《白虹贯日》 第1节 《白虹贯日》作者:枭仪 文案 -“想要活下来,便只能追逐权力吗?” -“我是人,我想拥有我该拥有的权利,他们也是。” 十七年来,秦姝与这世间众人一样,只知王朝落谁家,不知谁在撑起这片锦绣山河。那时她的心还很小,只装得下她与挚友阿白的自由。 先帝义女,掌监察百官之大权,本该在先帝大去之后就离去,却被一句约定再度困在了这里。 秦姝一步步谋划着,权谋纵横,企图换取一年后的自由,快了,就快了......她在梦中肆意驰骋于广阔天地,与阿白对饮着马奶酒,再回一次家乡,再与那些学子一起谈经论道,再一次将双脚踩在泥土里。 可他们试图将她彻底拽进阴谋冢里,用臣子的良知,万民的性命,企图用整个国家来为他们的信念陪葬。他们撕扯着她,不断将她摧毁重塑,告诉她,她生来就应做好皇家的利刃,就应为了活着而争权。 凭什么?凭什么那些人的命就比万民的命贵,凭什么不争就要死。 事发的那日正午,天生异象,秦姝拎着大刀骑在马上,拿下叛臣后,又将刀指向那个——对她既有病态欲望,又信赖非常的少年帝王。 “皇兄,他的死因是轻贱万民,你也一样。”随后指了指门外的男人,“你不必担心我日后无人保护,我的心上人,在那。” 帝王这时才想起她一直想要的自由。 秦姝却道:“现在想让我放手已经来不及了。我今日争,是为了将来活着的人可以不争,不必用命去争。” /感情篇:谢行周前几次见到秦姝,被她算计得很不愉快,仿佛这个女子出现在哪,哪里就会生事端。 可在她手里逃脱几回后,他明显觉察到了心中荡漾,暗骂自己犯贱的同时也忍不住感叹,那个女子不如世上传闻的狠辣无情,起码没有真的看着那些无辜之人涉事进去。 他质疑着,观察着,直到看到她为了正道清流和家国百姓受了很重的伤。那时谢行周将她抱在怀里,只觉得那具身体无比易碎,他为此流泪了许久。即使知晓她意不在京都,他也暗暗发誓:如果她的愿望只是远走高飞,他豁出性命也会成全她。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她说:“乱世之中,天涯无处不牢笼。”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阿姝要走一条不寻常的路。 阅读指南: 1.权谋·希望·人本 2.向往自由活着的隐忍清冷长公主,遇上赤子之心误入泥潭的柔情少将军,两只看似双强、碰面就嘤嘤嘤的纯爱小狗 3.以女主为中心,偏群像。背景架空南北朝,主角团无历史原型。感谢阅读~ —————————————————— 接档文:《男主是我捏造的》治愈系脑洞甜文短篇,求收藏!文案如下: -“许清阳,你人真好,对我也好,像是老天专门为我打造的一样。” -“哪有这种美事,老天忙着呢。” 在池夏有损的记忆里,许清阳是突然闯进她的世界的。 他像个盖世英雄,会在她被排挤霸凌的时候伸出手来,救她于苦海。 只不过,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许清阳的不对劲呢? 池夏看着替自己出头后就抱紧双膝、蜷缩在自己身旁的少年,忽然觉得他们此刻像是两只相依为命的小狗,在无人处才敢露出那张乖顺温和的面容。 “许清阳,我不怕,所以你也不要怕。”池夏终于鼓起勇气拍拍少年的头,“即使我们两个都是胆小鬼也没关系,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肯定。” 许清阳把埋在臂弯里的脸抬了抬,不解道:“你怎么敢肯定?” 池夏狡黠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内容标签: 朝堂 成长 正剧 美强惨 权谋 群像 主角视角秦姝谢行周配角祁牧之岳听白刘笙 其它:古人认为,“白虹贯日”等变异的天象,是人间君主遇害或英雄精诚感天的征兆。 一句话简介:她不是要自由,她是要有尊严的活 立意:大业即百姓 第001章 恶女开局 永初三年,建康城。 谢行周率领一队轻骑赶到将军府时,恰好碰上了那宫里来的銮驾。 只瞧几个婢子引着一青衣女子缓缓走下轿来,女子长眉入鬓,鼻梁纤瘦高挺,发间略佩了几支白玉长钗,浑身净是一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一举一动无不矜贵。府门早已大开,谢老将军从里面迎了上来,拱手道,“项安公主,本应是臣去宫中拜访,竟还劳公主大驾。” 青衣女子微微欠身还礼,“谢老将军,兹事体大,不如府内详叙。” 谢骁岂不知此刻事态紧急,绝不能有半分差错。单手作引,将人请进正堂。余光处却觉有一人的身影如此熟悉,他转头定睛一看,这才见着自家多年不归京的长子正在府外列兵等候。 这小子,还是回来了。 他眼睛半眯,眸中神色复杂,却也只在原地停留了那么一刻,抬手便召了府里的管家来,“他还知道回来!去叫那竖子好生整顿,一会再来见我吧。” 管家仲令本还不信,自家少将军是何等气性?当年只因与老爷的政见不同,甘愿请旨远赴青州,在青州打了这许多年的仗,连一封信都没回过。 可走近一瞧,那白袍银甲的青年将军可不就是当年的桀骜少年?如玉般的青年男子周身已褪去当年稚气,算上一算,只不过是个二十又一的少年郎君呦...仲令顿时眼含疼惜,“我的少将军,您可算是回家了!瞧这一路风尘的,快随老奴去更衣吧。” “行伍之人,确实顾不上斯文,仲叔莫怪。”他的目光在那进了正堂的女子身上停留片刻,随口问道,“那是何人?甚少见父亲和宫中贵人走动,我瞧着年岁与我相仿,却是个生面孔。” “那位啊,是陛下的义女,生身父母早在八年前项城那场战事中殉城了,想必就是那时来京城投奔的陛下吧。前些年都没在京城大家里露过脸,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仲令的声量压得极低,像是又敬又惧,“可这位殿下在新朝初立时便被赏了封号,不知比其他皇子公主荣耀多少。从那之后,宫里这许多皇室宗亲,便只有这位才能替陛下亲传圣意了。”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少将军已然将目光收回,想提醒的那句“尽量不要与之接触”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对于那个心思如渊的女子,即便是他家将军也不敢掉以轻心。 “亲传圣意?如此看来,宫里还真是出事了。” 一炷香后,谢行周换上常服立于院中,似是无意地望着屋内的身影,等待父亲的召见。可不到一会儿,便觉得火日炙人,挥汗如雨,谢行周心中暗暗琢磨,自己是行军之人,在这样的日头下干站着也觉得甚是难耐,这京城的天果真与人一样,残忍无情。 前厅大门忽的被推开,谢骁眼中的焦急已经褪去大半,“臣深谢殿下肯在今日援手,待到来日...” 青衣女子扶起要叩首的谢骁,只见其神思清明,言语中不骄不躁,“我所做之事皆为陛下,要谢,您便等着陛下准许觐见时再去谢恩吧。莫要再拘礼,那位大人可等不起了。” 谢行周凝眉而视,陛下已然病重到,连大臣进谏都不准了吗... 宫城,紫云殿外。 内监总管赵铮正急得左右踱步,一个劲儿的朝外面望着,可算是隐约地看着那抹天青色的身影,赶忙小跑上前,“哎呦咱的殿下呀,您可算是回来了,陛下醒来便传了您,此刻连太医都统统遣出去了,都只等着您进去了。” “太医不在,谁在陛下榻前侍疾?” “这...陛下的脾气,内侍们都只敢在殿门口等着,方才连太子殿下都没能进去呢...” 两人在说话间,已然顺着小路行至殿门前。赵铮刚要吩咐门口的内侍推门,女子突然道了一声,“且慢。” 赵铮心急,“公主...” “陛下如今无法理政,这宫里我最信的人就是你。”秦姝直视其人,沉下声来,“赵总管,待会儿有些事,您得替我去办。” 赵铮闻言一怔,随后躬身应道:“殿下的吩咐,咱家一向是无有不应的。只是现下好些人对殿下虎视眈眈,您可千万不要自损...” 秦姝手中团扇一挥,示意他不必再说。她转过身来,朝大殿下方看了过去,一眼便见着那跪在阶下、没有丝毫庇荫之处的老者。 即便那人离自己颇远,也可见其紧闭着双眼,身着官服,手持文书,面上毫无血色也不肯摇晃分毫。 竟是,连一声求饶都不肯吗... 秦姝眼 底的光辉暗淡了些许,长长的双睫掩盖住了眼底的失落,只在呼吸间便调整好了情绪。在赵铮讶异的目光下,转而走向暗处而立的那人,语气恭敬而疏离,“太子兄长,是在等我吗。” 皇太子所站的位置,若非有心,是很难察觉到的。 太子刘笙转过身来,坦然一笑,“本宫想着,父皇连我都不见,估摸是在等你来了,还真让皇兄我等到了。” 看着眼前的人儿并无寒暄之意,也不尴尬,只一副大度模样,“说来,本宫近日得一奇人,可治陈年断筋之伤,我知道你为了你身边那个小女郎苦寻名医多年,不如我帮你引荐引荐?” 秦姝脸上的浅笑收敛个干净,有些事连藏都不必再藏,“听闻皇兄近日繁忙,竟还念着我身边这些琐事呢?只不过,岳听白是臣妹带进京的,她的事,怎劳皇兄费心?这世间的名医,就算是我终其一生也会去寻个遍。” “怎么,你不想快些带那小女郎离京了?”皇太子反问道。 秦姝的默然如他所愿。 刘笙继续道:“半年来,你一直求着父皇放你出京,以你的性子,必是在打定主意要带着你那朋友远走高飞了。只不过既要远行,她那双腿恐怕...很是不便。” 他稍稍倾身,更清晰地看她的眼,“你我都看得出,父皇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他还指望着你来接手九层台呢。但没关系,父皇不愿意帮阿姝,本宫却愿意,就看阿姝给不给皇兄这个机会了?” “兄长慎言,九层台总掌监察事,乃陛下亲执,臣妹怎好妄加揣度圣意。”秦姝笑意不至眼底,“臣妹还有事要回禀陛下,就不陪太子哥哥叙话了。” “哈哈哈哈...阿姝莫恼。也罢,就容你思量思量,我在此处等你,你去父皇处聆训后再考虑我的建议也不迟啊。” 秦姝终于抬眸正视了他一眼,欠身一礼,步伐毫不停留,转身而去。 与殿外不同,紫云殿内此刻寂静异常,烛光寥寥。秦姝看着塌上已无半分精神的君主,低声道:“陛下,谢少将军从青州回京了,想必一会封赏其为骁骑将军的旨意便到了。” 武帝眼神艰难聚焦,声音暗哑,他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如今已是回光返照之相,凭着感知死死扣住秦姝的手腕,“好,中军暂且交给他父子二人,但你要派人盯牢了。” “儿臣明白。” “朝局不稳,可惜朕已无力。九层台是朕多年心血,朕要你立誓,九层台万事以社稷为重,我刘宋江山不可缺损一丝一毫。” 秦姝怎会想立下这般誓言。 那巨石般的担子,能将人压得喘不上气。 “怎么,你不想吗!”那榻上的沙哑声音仍带着帝王威压,“姝儿,我授你本领之意,看来你还没有真正领会。” “儿臣明白的。”秦姝跪得规矩,语气轻轻,“握住权柄和力量,儿臣才能不重蹈少年时流落街头的覆辙。” 武帝沉默了一瞬,不知是认同与否。 她不敢再触及圣怒,垂下头来,话中有了几分诚恳,“儿臣发誓,只要儿臣还在,九层台就为大宋社稷而生。” “朕戎马一生,政绩无数,却唯独疏于管教了笙儿...纵的他如此担不起事,是吾之过。”武帝得到想要的答案,松了手,言中悔恨。“可惜朕倒下得太过突然,朕知道,已经来不及重新选择皇太子了,可你是有能力助笙儿的...眼下只有你先坐镇九层台,替他担上一担,徘徊在京外的那些人才会沉寂下去,你可否明白?” 虽早知事态如此,但亲耳听到这样的旨意,意味着还要无尽头的居于这暗流涌动的朝局中,秦姝只觉着心痛如绞。 “你姨母泉下有知,若是看你如此,许是很欣慰罢。姝儿,那年老天将落难的你送到朕身边,是朕之幸,你是这世上唯一与她有血缘之人,你切莫忘了她...” “儿臣会时刻谨记,每年都去宗庙祭拜敬皇后。儿臣能有今日,全是陛下和敬皇后的恩典,秦姝——生死以报。” 提到过世多年的爱妻,武帝神情中仿佛少了许多痛苦,身上也卸了力,喃喃道,“生死以报大概不必,你愿意留下,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我要去找她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对你下手太狠,她整日在天上看我训练你,肯定在卯足了劲准备打我呢...” 第2节 秦姝忽想到自己的来意,又见武帝隐隐有大去之势,暗道不妙。可惜武帝口中含糊,已不能再与人交谈。秦姝唤了几声无果后,咬咬牙,快步退出大殿,皇太子果然还在长廊下等候。 “哦?本宫还以为要多等些时候,看来父皇的病并无好转。啧啧啧...要是依照本宫的妙计,父皇说不定早就好了。”刘笙恨恨道,瞪了一眼阶梯下的老者,“都是那个老头!晒死他才好。” “皇兄的妙计牵扯甚广,他们门下省职责所在罢了。” “说到底,这也是因为那祁牧之和谢骁手中持有重权的错,这老头若不是仰仗他们,怎么敢在朝会上反抗本宫?父皇真是好盘算啊,派他们一文一武掌握朝中大权,那本宫呢!本宫这储君当来何用!” “皇兄不必多虑,我既接手了九层台,九层台便只会是皇室的臣子,护宗室周全。” 陛下卧榻不起,太子再不堪也是要即位的,若是不能稳住此人,自己离开这座牢笼便真成了天方夜谭。 太子狠戾之色终于不加掩饰,“可本宫要的是权,九层台不就是父皇爪牙吗,怎么,这爪牙轮到我手里,就只能充当个护卫了?阿姝聪慧如斯,竟是无法领会本宫之意?” 秦姝暗叹一声,倒也早领略过这乖张性情,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九层台直属于当朝陛下,监察文武百官,内需守护大宋秩序,外需严防敌国暗探。至于皇太子所说的弄权,九层台恐怕做不到。” “但秦姝做得到。” 如果真的要留下,如果真的要用尽自己所有的价值... 那她希望,这世上少一些被无辜波及的人。 这话锋一转,确实令太子意外,立即开颜道:“看来阿姝是打算接受皇兄的好意了?” “皇兄且听秦姝一言。”秦姝手执臣子礼。 “九层之台,立于监察百官之地,若是开下弄权先例,日后要如何令百官信服?弄权必要结党,结党逃不过臣子之间官官相护,所谓监察百官,维持朝堂清明,便都成了笑话!臣不愿毁了九层台多年清誉,也免得乱了台中的小辈们心中之道。故而替殿下在朝堂拨乱反正之时,并不会将九层台四司涉事进来,还望殿下——体谅。” 太子端详着眼前女子,沉吟片刻才道,“我大宋虽立国不久,但父皇身在前朝时亦把持朝政多年,或许里面还真离不了你的功劳,你既有此自信,本宫自然允准。本宫答应你的,也定会做到。” 他打了个响指,一道骨仙风模样的中年男子从转角处走出,立于太子身侧,朝着秦姝拱手施礼,浅笑道,“原这便是项安公主罢,贫道姓尹,有礼了。” “你一术士,怎可入宫?”秦姝冷声道,“陛下最不喜这装扮,阁下要小心了。” 那男子却不以为意,“太子殿下已向贫道告知了那所求之人的病情。公主放心,贫道敢已性命担保,将那位女郎交予在下一年,步伐必能稳健如初。” “放肆。”他以为他是什么人?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术士也敢说将听白交予他。 皇太子眼看着又起剑拔弩张之意,脸上堆起笑来,“诶,想来是阿姝心中偏见了?英雄不问出处,这医士还是术士,能治好了小女郎的腿才是有用不是?何况他行走江湖多年,若是医术不端,怎会有人举荐他进东宫侍奉呢。” “皇兄。”秦姝警惕之心已起,“您知道的,臣妹做事绝不容差错。” 皇太子正色道,“自然自然,若是他办事不利,本宫第一个砍了他。” 正说着,大殿忽有骚动,几个太医慌慌张张疾步进去。 此刻正是午时,赤日正居于大地上方,白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直射大地,单是从大地反映出来的银白光芒就足够令人头眼昏花,避无可避。 秦姝眼里划过一抹精光,忽而问道,“那位晏大人也跪了好一阵 了吧。” 太子轻蔑地看下去,“晏明宗阻我大计,还妄想上书参我兴建扶摇阁。耽误了为父皇祈福,他死不足惜!本宫如今动不了那两只老狐狸,还罚不得他了?况且。” “即便是本宫不阻拦他,他也见不到父皇。” “阻拦祈福,委实可恨。”秦姝倏尔道。 皇太子难得见秦姝与自己战线一致,笑得开怀,“卿知我意,我只等这日头再足些,将这老东西活活晒死,你说如何?若是他时运不济,真赶在这时候父皇出了什么事,全族气运休矣。” “何必如此麻烦?”秦姝抬手招来内监,耳语了几句,内监俯首称是,小步退下了。 “哦?阿姝有何妙计。” “延误储君为陛下祈福,以至陛下病重不起,理应赐死。”秦姝扯唇一笑,眼波流转,活脱脱一娇纵模样,若是不听其言,还以为只是向自家兄长讨个玩物。 女子极少在人前展露笑颜,可此刻那凤眸弯弯,手中团扇半露半挡,竟是添了种别样的妖冶风韵。一时间令皇太子看呆了眼,心中对这蛇蝎手段的喜爱只增不减。 秦姝引着太子走到晏明宗面前,弯唇浅笑,“若是单靠这烈日,皇兄岂不是还要等?晏大人既然敢孤身进宫上奏陛下,想必也是有命丧于此的觉悟。” “何况,确实延误了为陛下祈福,死也不冤。您说是不是啊,晏大人?” 晏明宗缓缓睁眼,嗓音早已因口渴而沙哑无力,可浑身愤恨之意依旧喷薄而出,“妖女...你怎敢!” 这一声妖女,声音大得快要震破两人的耳膜。 紧接着,晏明宗的嘴角便渗出一丝血色来,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格外醒目。 秦姝的双睫微颤,紧紧盯着那抹因喉咙撕裂而流出的血,红唇吐出的话却毫无怜惜之意。“大人。侮辱皇家,这只会罪加一等罢了。你是嫌自己死还不够,是吗?” 晏明宗用手指着她,“陛下不过是年迈力弱,你这妖女便露出原型了吗!你——你不过是陛下收养的玩意儿,怎敢先斩后奏,谋害朝廷重臣!” 秦姝冷嘲一声,眼中甚至有些纳闷,“你既是重臣,又为何如此愚钝啊...” 说完,内监呈上来了鸩酒,无声询问着秦姝的意思。 秦姝手中把玩着那极其精致的御赐酒盅,明晃晃的,刺的人睁不开眼,半蹲下来与其平视,上扬的眼尾本就带着一丝媚态,如今就那般挑衅地审视眼前之人。 “怎么,阿姝要亲自动手?”皇太子饶有兴趣地立于一旁。 尽管他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他活,但碍于眼下朝中执政是祁牧之,想着如此关头不宜起事端,干脆借此烈日,既杀一儆百,又不落人口实。但九层台经手案件除皇帝外,其余人无权过问,若是秦姝肯出手,那就不一样了。 “为君分忧,臣之所愿。” 第002章 一柄快刀 太子自然把这当作投名状,“好,说得好。哈哈哈哈...若是晏大人也有这等觉悟,怎会沦落至此。” 晏明宗已明白无可挽回,朝着殿内的方向深深叩拜,“臣,所行之事皆从本心,今日朝堂落入此等妖女手中,臣再无颜面苟活于世,只愿陛下万安,臣以死谢罪——” 手中酒盅被夺,晏明宗一饮而尽,倒地不起。 太子使了个眼色,内监上前探其鼻息和脉搏,已然毫无生气。 “看来宫中的鸩酒极佳,抬下去吧。”秦姝嫌弃之意明显,甩了甩手,不经意地问起,“晏明宗已死,门下省侍中之位空悬,殿下有何打算。” “孙无忧也在常侍的位置上坐了许多年了,办事还算得力,便升做侍中吧。”太子见一切顺利,心情大好,“阿姝今日深得我心,为兄也在此给你个承诺,只要朝中政权归还至皇家,本宫即刻放你出京。” “那便先谢过皇兄了。”秦姝欠身施礼。 太子凑近在其耳边,“一年。这一年,本宫信你会给本宫一个满意的交代。” 目送着秦姝离去,尹清徽垂首道,“看来贫道要提前恭喜皇太子殿下得此人才了。” 刘笙冷笑一声,“驭人容易,驭心不易。在我另外几个兄弟年幼时便被派遣出京镇守州郡之时,父皇唯独留了她在身边八年之久,想要她的臣服是件难事。” “即便如此,待殿下继承大典,她还是要效忠于皇位的。” “说的不错。不过此女手段之毒辣,本宫一向只是耳闻,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九层台一向杀人不见血,父皇还因为这个对她颇为赞赏。你谨慎些,莫要坏了本宫的大计。” 转过头,言语颇为认真,“她受父皇教诲,对皇族至少还算尊崇,再不济也不过是撂挑子走人。但若说此人的逆鳞...便只有岳听白了,你可明白?” “是——” ...... 丧钟声响,武帝殡天。 皇太子即位,时年十七。尚书令祁牧之、领军将军谢骁奉先帝托孤之命,辅政至新帝及冠。 九层台,自新朝初立时浮现于人们眼前,在此之前的那许多年,都是武帝暗中培养的谍者死士。自武帝登基后,九层台直属皇帝管辖,皇权特许,监察文武百官,除奸佞,扫外敌,无人可与其掣肘。 死士一词,本应与秦姝无缘的。当初年仅九岁的秦姝背着被敌军砍伤了腿的岳听白,从被敌军攻破的项城一步步走到建康城岳听白姑父的顾家府邸,那时身居太尉的武帝闻讯赶来,看见秦姝就如万千珍宝失而复得般欣喜。 彼时秦姝以为自己有了安身之所,却不想被困在这满是嗜血杀意的朝野权谋中足足八年。 秦姝仰望着九层台殿门之下的饕餮石像,静静沉思。 “阿姝阿姝!你回来啦。” 殿内一干人等闻声齐齐列队,恭敬而虔诚,“恭迎尊主——” 人群后面,有一明眸皓齿的妙龄少女坐着轮椅,娇小的人儿探头探脑的往门口瞧,正因瞧见所寻之人而开怀一笑。她似乎因方才玩闹而起了一层薄汗,几缕发丝都贴在了额头上。 秦姝扬起笑容,把这几日在宫中的阴郁抛至九霄云外,大步上前,拿出帕子去拭少女额前的汗珠,“这样晒的天,在外面胡闹什么呢?快去厅内等我,有事与你商量。” 环视左右,在今日之前,秦姝还只是九层台执令人,代管诸事,而此刻开始,她便真真切切是这整个九层台的尊主了。 “诸君起身吧。一切照旧,各司其职即可。” 前厅之中,两男一女齐齐跪坐在秦姝对面述职,只有那个轮椅上的少女安静处在一旁,甩着狗尾巴草逗弄着瓷瓶里的小乌龟,好不惬意。 “晏明宗已无大碍,谢府又急着要人,属下昨日便将人还他们了。”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垂首道。 “我这里一向只审人不救人,谢骁着急也是正常。他二人私交不浅,只是希望能多多劝谏,莫要再违逆皇家了,不要可惜了簪月多年心血而制的药。”秦姝轻笑一声。看着对面比自己的面色还要不善的鸦青色劲装女子,打趣道,“瞧瞧,九层台有人竖着出去,我们簪月都不高兴了。” “若不是主子说了礼遇谢家,管他劳什子谢行周!昨日是轮到鸣泉兄长执事,若是换了白羽,或是我,我让他踏不进九层台的殿门!”簪月掌管着九层台刑讯司,到哪不是人人畏惧,她想到昨日那桀骜郎君毫不在意自己手中剑的模样就觉可恨。 “如今要叫尊主,再唤‘主子’的话可能会引来非议。”鸣泉纠正道。 “倒也礼遇不了多久了。这位少将军被人引着从京师去了青州,如今回来恐怕也不只是因为先帝谕旨,京中有他的陈年旧人,可有的他闹呢。”秦姝在宫中戴孝三日,神情有些倦怠,挥挥手让几人退下。 岳听白将安神香燃起,转动轮椅行至她身边,歪着小脑袋瓜看着她。 秦姝疲倦一笑,“我没忘,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白羽本应时时跟在你身边的,你让他来传话,我就知道和我的腿有关。”岳听白言语恳切,“我早就无所谓了,能不能站起来,当真如此重要吗?我们能离开这是非之地,手上不用再沾染无辜者的血,就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了。” “我们现在,还走不了。 ”秦姝闭了闭眼,“先帝并没有将九层台直接交于陛下,这担子现在扛在了我身上,陛下立足不稳,地方虎视眈眈,这个关头我走不了。” “我与陛下约定了一年期限,我帮陛下政由己出,他还我自由,你恢复如初。”略想了想,她继续道,“你莫要怕,那位尹天师是中书令萧鹤明举荐,萧家医学传承享誉天下,能被他青眼的人应该做不得假。日后若是进宫诊治,我叫鸣泉时时在你身边。” 岳听白秀气的眉毛狠狠皱起来,娇小的人儿想将秦姝搂在怀里都很是牵强,只抚着阿姝的额发,轻声道,“可你又要很辛苦了,是不是?” “还要做很多违心之事,对吗?” “无妨,秦姝本就不该有心的。”阿姝靠在少女的肩上,安稳地合眼入眠。 如若非要有,那和听白去那无际的草原上,大概就是心里唯一所愿了。 秦姝,是皇家的一把刀。 次日早朝。 新帝登基后首次上朝议政的日子,满朝文武大臣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陛下的人影。 “成何体统!谢将军,你让老夫不要总是直言相谏,你看看这管用吗!这可是朝堂之上啊!”祁牧之作为首辅执政大臣,气得胡子都歪了。 他是寒门出身,受先帝提拔一步步走到今日,与谢骁等士族子弟不同,他心中追随的是像先帝一样胸怀天下大业的雄主明君,辅佐明君和辅佐宗室在他心中大不相同,像刘笙这等乖戾少年,是万万不能令其臣服的。 谢骁眼中情绪深不见底,“行周应是去唤陛下了。” 第3节 “唉!”祁牧之重叹一声,“你我有辅政之责,行周回来后,骁骑营就不至于无人领头,你这掌管中军的担子就能轻了一些,甚好。” “轻什么,他还早着呢。” 不多时,那少年帝王终于摇摇摆摆地出现在百官面前。谢行周一袭武将轻甲持身,今日非他上朝的日子,只需尽禁卫军将军之责,立于皇帝下首。 “莫跪了,快议快议,朕在华林园摆好的美酒佳肴还没享用完呢...” “陛下。”祁牧之道,“先帝丧期未满,陛下行为举止丝毫不顾及礼法吗!” 刘笙终于完全睁开了双眼,脸上还留有醉后的酡色,“哈哈哈哈...原来是祁公啊,祁公教训的是,朕听着了,可好?” 一拳打在棉花上。 刘笙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到父皇丧期,孙侍中,不知朕前日提起的为父皇留存伟业而兴建的扶摇阁,门下省审批下来了没有啊。” 孙无忧出列叩首,“启禀陛下,陛下仁孝之心,门下省自然早已审批盖印,想必如今公文已经在尚书令祁公那了吧。” 祁牧之回头怒瞪此人,“孙大人,我并没有看见这纸公文,何况即便是有,先帝刚刚仙逝,朝廷就要兴观,此事不妥,还需细细审议!” “有何不妥?”刘笙缓缓走下台阶,与祁牧之平视,狭长的眼盯着祁牧之的官帽,似笑非笑。 “朕想为父皇祈福时,晏明宗阻我,害的父皇病痛加剧。如今父皇仙逝,朕想要一座高于天下楼阁的空中殿宇,将父皇的丰功伟业久存于世,让天人和世人都能瞻仰父皇的风采,朕一片孝子之心,尚书令凭何阻拦!” “京城之中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程度堪比州镇的几倍有余,一旦出现事故,影响的是陛下和宗室的安全。况且,即便此刻国库尚有余力,可先帝丧期未满,难保边境各国不会借此机会发兵四起,到时国库空虚,悔之晚矣。”谢骁言语恳切。 “谢将军此话差矣,这都是你个人的猜测,我大宋泱泱大国何愁无兵无粮,何况,这战场之事不是还有你谢将军吗?武将该尽武将之职,何故向陛下发难!”孙无忧道。 “是说朕并无威仪吧。”刘笙绕了几步走到谢骁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臣不敢。” “那就还是担心朕的安全了,莫跪莫跪。”刘笙将叩首的谢骁扶起,脸上尽是体谅之情,“既如此,那便由...我们新上任的骁骑将军带兵督办,工部尚书顾琛全程监工,各位大人——可放心?” 谢行周早已将全程尽收眼底,见谢骁神色微变欲要推辞,率先叩首,“臣领旨。” 谢行周这顿挨骂是少不了的,祁牧之摇摇头。 谢府之中,谢骁气得来回踱步,想坐都坐不下去,指着阶下跪着的竖子,“你说说!你说说你在做什么,你明知道此举会让谢家参与进来,明知道朝中众臣都在死盯着咱爷俩的位置,你说说你想干什么!” “我从接到回京护驾的旨意开始就知道被盯上了,怎么,父亲不这样觉得吗?”谢行周跪得坦然,神情也坦然。 谢骁看着底下之人扬起的眉毛都透露出“自信”二字,气不打一处来,不耐道,“继续说!” “陛下心意已决,扶摇阁不仅要建,还要万无一失的建。禁卫军守护京城本就是职责所在,与其龟缩不前静待那些人的暗箭,还不如领旨监工,把事情摆在台面上去做,真有个万一,也好有迹可循。” 这话谢骁信了一半。 “京城之中,你所熟之人甚少,为父倒是想知道,你这招以迂化直,如何能保证万无一失。” 谢行周抬起头,不知是回话还是自言自语,“熟人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该来的,从来都躲不掉。 第003章 不入局,如何破局 “长公主殿下——”孙无忧拦下送岳听白入宫诊治的秦姝,“殿下留步。” 朝中之人想与秦姝攀交但又不敢攀交的比比皆是,若不是想起此人早早便是陛下的家臣,秦姝倒要以为自己在朝中都有朋党了。 “鸣泉,你先带姑娘去吧。我随后就来。”而后转向孙无忧时已是笑意盈盈,“原来是孙侍中。” “今日本是要向殿下写拜帖的,居然正巧在此处遇到了您。噢,恰好陛下赏了臣在华林园中出入自在,不知殿下可否赏脸,同臣在这华林园中走上一走?”孙无忧已做引路姿态。 二人前行片刻,目光皆是会聚于远处刘笙与歌姬嬉闹取乐的身影,真是好一幅笙歌妙舞、醉生梦死的迷离画卷。 秦姝目光微敛,“孙大人只是想让秦姝看见此景吗。” “居丧无礼。大人是觉得陛下被百官所谏的谏言太少,还是看陛下所得的民心太盛了?” 孙无忧停下脚步,“长公主乃是先帝最得力之人,但既有助陛下之意,自是不会因此等无伤大雅之事作何想法的。为人臣子,陛下想要的是我等为陛下解忧,而非让陛下徒增烦恼,而长公主自会配合我等,是也不是?” 秦姝轻轻挑眉,突然了然长兄为何成为今日模样。 而如今讲究这些为时已晚,她倒是很想知道这位藏拙多年终于等到主君上位之人,能献出什么良计。 “想要掌权,无非是钱、兵二字,祁牧之虽为首辅,但儿子自小顽疾,早早送去庄子修养,祁公年迈,后继无力,而谢骁不同。” “谢骁此人心思颇深,士族之后,又掌京城领军,若非如此,先帝爷怎至于定要用祁公压着他。而想断了谢骁之歹念,谢行周...必不能留。” “大人当真只是因为要帮陛下收回兵权,便留不得此人吗。”秦姝笑意渐浓,“可还有什么旁的缘由?” 孙无忧脸色阴沉不明,一双眼睛像是萃了毒,“长公主殿下这般,让臣有些听不懂了。” 秦姝自是一副说笑模样,“没有便好,不过是听了一些奇闻野谈,上不得台面的话罢了,大人的意思我知晓了,自会助你成事。” 直到秦姝的身影几乎完全离开视线,暗处的尹清徽才现身走近,“大人难道觉得,这位殿下会知晓当年之事?那时她也不过是怀中孩童罢了。” “按照天师的意思,她是查了谢行周,而后才试探到我头上吗?先皇已逝,当年的事已了,她又因何要来探我的口风呢...”孙无忧稍叹了口气,瞧着尹清徽依旧神采奕奕、满身自在,不由得怒瞪, “若是她真有心要查,最应该小心的也是你!您还是老实看住陛下去吧。” 尹清徽轻哼一声,似乎是瞧不起这朝中之人的步步小心,“扶摇阁建了半月有余都没见你弄出什么动静,还真是 小心呢。” ...... 夜雨敲窗,大地沉睡。 宵禁的时辰已到,全城戒严,长街中唯有禁卫军脚踏雨水声,一步一步踏在黑暗里挨家挨户的心弦上。 “雨声嘈杂,把耳朵都竖起来,莫要走神。”眼看着要到扶摇阁重地,谢行周沉声向身后提醒。 话声未落,只听一声箭鸣,直冲谢行周身后而来。谢行周神色一凛,闪身抽刀,箭身堪堪划过臂膀。 不等谢行周听声辩位,本隐藏身形混在暗处的黑衣人竟齐齐从队伍上方倒挂而下,顿时打得禁卫军措手不及,与禁卫军的传统步法不同,黑衣人脚下如同鬼魅,身形极软,数量又远远超于谢行周所带队伍人数,若非谢行周以一抵十,恐怕真要落了下风。 远处秦姝立于楼阁之中,手中一柄湖色团扇遮挡着顺风而势的雨水,轻飘飘瞪了身后一眼,“我喊你朝他头上那顶冠去射,你怎么朝人家臂膀。” 身后那位白衣青年手持弯弓,眉眼凌厉,听闻此话收回目光,看向秦姝时又是一副傲娇神态,“那就怪箭身太软用不惯好啦。” 见秦姝并不买账,“你干脆叫我往他脚下射箭算了,反正我这九层台第一箭手的名声也快被尊主败光了。” “啧。”秦姝用扇子挡住白羽看向自己的目光,搪塞道:“干我底事,可莫要胡沁。” 再回头去观望战局时,只见扶摇阁守卫也闻声而来,彼时谢行周早已掌控了局势,摸清了路数之后竟也开始堪堪回望秦姝的所在之处。 被那双鹰一般的眼神远眺着,不太好受。 两地间隔稍远,再有雨雾弥漫,秦姝自是不担心他能辨认出她是何人,只向身旁问道,“你能分辨出那些是什么人吗?” “不在京中,甚至不是我朝习武路数。东边异国,江湖教派,都有可能...孙无忧手中不是只有张弛一员虎将吗,竟也能找出这等人马来。” “是啊,他怎么敢呢。” 秦姝面如寒冰,眸中忽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取你的箭来!” 白羽应声称是,双手奉上。 刹那之间,女子手松箭离,那支利箭犹如破云之势冲向正与谢行周缠斗之人,正中胸口,力道之大使其中箭后直朝后方飞去,重重撞上街边高柱,顿时气绝人亡。 白羽抿了抿嘴,满眼写着太好咯-麻烦来咯-要干活咯—— 这下谢行周想查不到都难。 不过也无关紧要,对于秦姝来说,这实在不如给那位陛下身边之人的一个警告重要。 似是察觉到白羽的目光,秦姝拿回自己心爱的团扇,“不论是他国谍者,亦或是江湖乱党,宵禁之时乱我京师,必要严惩不贷。此乃—九层台之本。” “而你白羽,身为九层台一司掌司,射杀祸乱者,此乃职责所在。” 嗯,你白羽杀的,和替皇帝弄权、与朝臣勾结的秦姝有什么关系。 说罢,十分认同自己般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转身下楼去了。 白羽楞在原地,轻笑出声。仿佛刚才看到的满是肃杀之意的女子只是幻觉,可偏偏是这样双面之人,所言所行却能让人如此信服。作为秦姝亲卫,白羽是台中唯一知道她即将所做之事的人。 也只有他知道,即便是秦姝对台中众人全盘托出,众人也只会不顾一切随了她所愿的。 愿意将这一切扛在自己肩上的人,只有秦姝罢了。 ...... 本是规模不大的厮杀,但双方皆顽抗久战,大雨淋着伤口化作一团团血水,一时间将脚下水洼染了色。 训练有素的黑衣刺客自然不会被人活捉,为首之人被射杀,跑不掉的人直接服了毒自尽,似乎这条命真能重来一般,毫无珍贵之处。 谢行周收了刀,将受伤的几位将士扶至檐下避雨,掏了伤药撕了衣袖,给将士们先行止血。 而后脱下自己的蓑衣,掩在了已经气绝倒地,任由雨水冲刷的将士身上。 不多时,只听一阵快马呼喝声,一队骑兵从皇宫方向飞驰而来,为首之人体格剽悍魁梧,似熊一样粗壮的腰身,骑着高头大马,洋洋洒洒的在谢行周面前站定,“本将军还当是听错了呢,原来真是谢小将军啊。” 谢行周听到这声音后倏然抬首,有些愣怔。 对方哼笑一声,“怎么,不认识我张驰了?” 张弛,这个名字谢行周记了许多年。 谢行周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龟缩了这许多日子,他终于肯出现了 。 双手执礼,“右卫将军,好久不见。” 张弛一摆手,看着身后之人将底下尸体悉数抬走,才道,“京城之中好久没出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事了,也算你小子时运不济,此事惊扰了宫中贵人,惹得陛下不快,命我明日起与你共同监管扶摇阁和这宵禁之事,你且歇着去,这些宵小之徒,我就先带走了。” 谢行周直视对方,“怎么,陛下还准了右卫将军审查此事吗,可用在下陪将军走一趟问个话?莫要漏下了什么才好。” 张弛此人毫无耐心,上面交代如何他便如何,哪有心情与他叙旧,审查更是无稽之谈了,当下便调转马头,“莫要难缠!做好本职就行了,去吧!” “张弛将军,在下多年未见将军,甚是想念将军的风姿,将军若有闲,不如来府上小酌一二,在下在京中办差不久,还有许多事需要将军提点呢。”谢行周身形极快,几步闪到张弛马前,挡住其去路。 张弛只像是遇了鬼一样,这谢行周不过是在当年通阳关一战中与自己打过照面,也不曾有过太多交道,如今正赶上自家大人与谢家不睦,这小将军今日是作甚? 想不通什么缘由,那便真真是仰慕罢了,我张弛手下将领颇多,有几个毛小子崇拜自己又有什么呢。 他如此想来,仰头大笑一声,“谢行周,初见你时你不过八岁孩童,能有此心意本将军心领了。不过今日要事在身,腾不出空!还不速速让开,否则伤了你,你可别回家哭鼻子去,哈哈哈哈——”说罢狠狠一蹬马肚,扬长而去。 谢行周脸上的笑意转瞬消失,身后的小将拾起角落里未被注意的箭羽,“禀将军,这和寻常百姓打造的箭身并无差别。” “既如此,就不用报上去了。” 第4节 第004章 棋局已成 日子过得飞快,在京城为官公务繁多,十几日也如同一眨眼般的过去了。 “搬!快点啊,磨蹭什么!打死你个偷懒的—” 张弛在将士刚搭好的帐中百无聊赖地吃着葡萄,身旁的美人正轻柔地为其捏着肩膀,娇声道,“将军,外面甚是吵闹,奴家听了就怕呢。” “欸,这怕什么,那都是劳役,干活偷懒就是要打才行!”随即吩咐手下,“告诉弟兄们,给我拖到外面去打,万不可脏了我家美人的耳朵。” 感受着美人的捏肩,张弛向后靠过去躺在美人的腿上,享受这内外两极反差的快感。看那将士似未听见般地愣神,直接扔起案子上的热茶,“还不滚!” “是。”那将士正盯着那女人的身段,猛地回神,退了出去。 耽误了看美人的好心情,将士这股子火没处发泄,正瞧着外面驮着泥袋子的劳役,七八个脚程快的遮挡着几个慢的,当即挥着鞭子一抽—— “都是哪来的腌臜货!惫懒的全部拖下去打,今日就让你们看看爷右卫军的厉害!剩下的,今晚统统不用吃饭了,看以后还敢不敢了!” 九层台大殿之内,白羽看着秦姝极安稳的盘坐于桌前,双手执棋,左白右黑,与自己对弈得好不快活。棋瘾大的人白羽也见过不少,可像自家主子这般,无人对弈便自行布局自行攻破的,倒是头一个。 “主子可好久没在下棋时分,占用这么一大片棋盘了。”他跟在秦姝身边四年有余,她眼中的深意他虽不能全然猜透,但也能揣摩出个七八分。 秦姝瞧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白羽嘿嘿一笑,心里有些没底,“属下是觉得,主子这些日对谢家也太重视了些,他家陈年旧事有些隐秘,负责的弟兄们几天几夜没合眼,还是收获不多。属下便来看看您的意思,是再加派人手还是?” 秦姝毫不犹豫:“那就加派人手。孙无忧 先是刺杀,再派张太后的同族兄弟张驰前去与谢行周一同驻守扶摇阁,费尽心思不可能没有后招。陈年旧事可以慢慢查,但扶摇阁那边要盯紧了。” 白羽来了兴致,“可孙无忧是陛下的人啊,主子不是要为陛下做事吗?” “做事是做事,但我瞧孙无忧这架势,像是要取人性命啊。” 秦姝思忖片刻,又道:“谢行周,此人之所以能少年时期名满京城,就是因为其极擅长亲率精卫,曾经三千铁骑便敢突袭对方指挥中枢,核心指挥中枢一破,对方自然溃败无疑,以此能够经常性的以少胜多。” “如今先帝大去,北魏蠢蠢欲动,这种关头怎能让他折在这京城的乱流里?这仗总要有人去打。把兵权都收回来,到时要让陛下御驾亲征不成?” “主子对他个人的评价,似乎要高过整个陈郡谢氏。” 秦姝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先帝临终前的那半个月,思绪已然大乱,但仍记得召回这位小将军,这难道不值得我对他有所关注吗?他立下的战功,并不比他父亲少多少。” 白羽了然,转而发问道,“原来是天生的战场英才,那依主子所见,若是属下与那谢行周战场相遇,属下可有胜算?” 秦姝直视对方,“你若也想在战场有所建树,更需钻研的是兵法而非武艺,作为将才,他或许不如你,作为帅才,他远胜于你。” “且我总觉着,他能在那特殊的时机返回京城,不会只因为是所谓的英才。” 白羽听了实话心里畅快,也不觉有什么,附和了一声,“既然如此,不如帮他赢了张弛,张弛作战勇猛但军纪奇差,不成气候,怎堪大用?” “谁告诉你,他们俩之间会有赢家了?” 秦姝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人,“不过,确实还差一棋才算成了局。我记得工部尚书顾琛,是有个胞弟的。” 白羽思索了一会,答道,“对,名为顾玦,这人虽生在百工之家,却对武学颇有造诣,可惜先帝一向不喜同族同支的子弟一同在朝为官,其兄顾琛为人清廉,也不愿为他进言,他便一直赋闲在家了。” “年过三十还不得个一官半职,若真有才华,也是可惜。”秦姝摇摇头,“我书信一封,你即刻传他来见我。” “是。” 白羽前脚刚走,簪月就装作惨兮兮的样子趴在门口撒娇,“主子,你最近都开始和白羽有秘密了。” 秦姝挑起眉毛,手上动作也不停,“哪有的事?” “您现在讲话都不让我们进去听了,鸣泉大半日陪着姑娘,白羽整日跟着您,青霄兄长在京外迟迟不回来,真是没人理理我了。” “像以前那般,你们动不动齐齐围在我身边,那也忒没规矩。新帝即位不久,多事之秋,自然是不可松懈的。”秦姝看着女子似乎并没有得到安慰,“不如你替我办件事?别惊动下面,你一人足矣。” 簪月点头如蒜捣。 一炷香后。 “小民顾玦,拜见长公主殿下——”顾玦这半生都没踏入过九层台重地,只觉得快要看闪了眼,屏风后的女子似乎倚在贵妃榻上,只能依稀地看见身形,这可是宫中贵人呐... “不必多礼了。”秦姝揉了揉太阳穴,“早听闻顾家二郎剑法玄妙,本宫今日恰得一把好剑,可惜我这身边并无擅用剑的,赏了他们委实可惜,不如赠与二郎这般懂行的,不知二郎可否愿意一试?” 顾玦惶恐地接过白羽递过来的银剑,确实极为轻灵,稍稍抽出就可见寒光逼人,宛若湖水般的青光直射而来,不禁喃喃道,“好剑,确实是把好剑。” “长公主近来头痛发作,顾二郎若肯做一段剑舞来为公主赏阅,也算对得起公主对您的青眼相待了。”白羽适时出声。 “肯!当然肯!能为长公主分忧,是小民的福分。”顾玦稍稍领会召自己来的用意,也不扭捏,当即拔剑出鞘。 一舞即毕,秦姝轻轻鼓掌,“果真好剑就该配妙人嘛,看来此剑非二郎莫属了,你便收下吧。” 顾玦哪敢就这般退下,“小民无功不受禄,怎敢收公主如此大礼。”若是到现在顾玦都不知道自己有用的话,对于不能做官也就没什么可不平的了。 “公主若有吩咐,小民一定竭尽全力,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是啊,无功不受禄,可这样的世道不在朝为官,又如何立功呢?” 秦姝缓缓下榻,收拢好襟口,这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顾玦立即叩首,“长公主。” 秦姝去大殿正座坐下,看着顾玦提着前襟小步跟过来再度跪着,才道,“本宫听闻顾二郎志在庙堂,却因兄长早早做了官而无法得志,不知是否为坊间谣传。” 顾玦言语中似有怨恨,沉声道,“长公主所言不错,我自少离家学习武艺,待我归家时,兄长早已入了工部了,所以才...” “无妨,有才之人,自不会无处可用的。” 下首之人仰起头,满眼感激之意,“若是能为公主或是九层台办事,小民也愿意鞠躬尽瘁,报长公主之大恩!” “诶,既然心在庙堂,本宫当然会如你所愿。”秦姝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你说对不对?” 顾玦忽觉得后脊有些发凉,言语也变得战战兢兢,“殿下...若是如殿下所言全了臣的志向,那臣的兄长岂不是...小民不才,万不敢做那弑兄之徒!小民...辜负殿下一片苦心,小民愿领死。” “啧,你是良民又非贱籍,我是臣子又非君父,我怎可掌握你的生死。”秦姝一摆手,将叩首之人扶起来,“手足之情,实在令人羡慕。” “不过顾卿多虑了,本宫不会陷你于不义,陛下更不想看你兄弟二人你死我活,你安心办你的差,你二人便都能好好活着。” 顾玦哪见过这等美差,听完之后根本不再理会女子口中的那小小的代价,满口答应着出门去了。 顾玦领命走后,外面人才进来禀报,“尊主,宫里来人了,说是来问太后寿宴的事宜。” “进来吧。” 后面的内监碎步而入,满面奉承之意,“奴才给长公主请安。” 秦姝也不端着,“周公公,咱们老熟人了,客气什么呀。”向后瞟了一眼,“还不给公公赐座?” “欸,可使不得使不得,殿下莫忙,奴才传个话罢了。”周公公道, “太后娘娘这月初十便是生辰了,本是早早说过不办了,奈何咱们皇上一片孝心,说着怎么着也得聚宫里的公主娘娘们和世家子弟来小办一场家宴。故而陛下问您那日是否进宫祝寿,您还未立府出降,莫要与宫里生分了。” “噢,初十,似乎没剩几日了。”秦姝笑意不减,“不过,刚才公公的话我没听懂,原来您是替陛下来问的?” “呃...这,陛下的意思自然就是我们娘娘的意思,两位都希望您能多进宫来走动走动呢。” 是了,君王都可在先帝驾崩三日后就饮酒作乐,君王的母亲在先帝驾崩半月后办一场家宴,又怎么了呢。 “真是盛情难却,难得娘娘这样体贴阿姝,这里便是谢过了。公公可千万记得转达。” “啊...自然,自然。”周公公哪想着对方答应的这样痛快,自打三四年前自家娘娘为难了入府探望秦姝的岳姑娘,秦姝当即闹了一场之后,便再没什么深交了。 据说,那时秦姝费劲心力才争取到见那小姑娘一面的机会。 以当时武帝对这位义女的看重,相当于是在丧妻之痛后终于找到了爱屋及乌的对象,妾室的儿女一概放养,只有这个原配妻子的外甥女归在了原配名下,带在自己身边,他那时既然允诺了她二人相见,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再凭空添一把火的。 可现在先皇已逝,或许还真由不得这长公主胡来。 周公公如此便想通了,但临转身出门前还是回头确认了下,“殿下,那您这是决定了会出席寿宴,是吧...” “会去的,娘娘可记得给秦姝留着座儿。” 周公公干笑两声,连忙告退。 第005章 天家贵女 “顾大人。”谢行周走向已经在那巨大工程前亲自指挥了好几个时辰的顾琛,“喝点水吧。” 顾琛接过水壶,用袖口擦了 擦已经顺着脖颈流入衣襟的的汗水,满是谢意地望了他一眼,“谢少将军,你也辛苦。” “天气炎热,久处于赤日之下有损身体。”谢行周对于这般尽职的官员向来多一分敬意,“虽然陛下催得紧,但若是大人出了什么事,陛下责罚在下不说,定是要延误工期的。” 顾琛畅快一笑,“将军平日宫中事务繁杂,还能日日前来助顾某周旋一番,实在是有心人啊。” 谢行周拱手,“顾大人用得着在下便好。” 顾琛一直心里犯疑,难得身旁人少,开口问道,“我看将军对此事比顾某还要重视几分,可是陛下对这有什么指示?将军常在宫中行走,顾某愚钝,还希望将军提点一二。” 谢行周邀他入帐而坐,才道,“扶摇阁地处京城中心,开工的排场太大,对百姓的出行颇受影响。近来右卫营和骁骑营轮番值守,为的就是减少起事端的可能,早日交差,百姓才能早日消了怨气。谢某岂敢不尽心。” 往日只知晓这谢少将军武学极佳难有敌手,即便顾琛看得出他尽心做事,也权当是对陛下的事上心,如今被眼前的少年郎如此解释,顾琛倒是有些羞愧了。 “唉,顾某做官也十多年了,脑子里竟全是浆糊。”顾琛连连拱手致歉。 谢行周一怔,才知道对方思量太多,“在下一点浅见而已,大人不必挂怀。” 顾琛神色认真起来,缓缓道,“少将军一片为民之心,可有人...恰与将军相反。” “若是让张将军再如此胡闹下去,三天打死五个、五天饿死十个的,不说外面的百姓人心惶惶,里面的劳役也会拼死一搏的。” 谢行周神色微变,转瞬间恢复如常,“张将军治军,一向如此。” - “主子——酉时了,再不进宫宫门可要下钥了呀。” 秦姝从睡梦中悠悠醒来,瞧了眼天色,“原本是午觉,怎的睡了这么久。” 簪月捂嘴轻笑,“主子这两日下棋累着了吧,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事,骑马去的话也来得及的。” 秦姝眼神聚拢,眸中清澈,附耳低声道,“叫你去办的,可保证万无一失?如此时机并不多得。” “主子尽管进宫,属下在那附近守着。”簪月垂首。 秦姝展颜一笑,向外面喝了一声,“备马!” 慈宁宫的排场不小,说到底这也是她成为太后娘娘后的第一个寿诞,台上设三个主位,下首才是一些公主娘娘、世家贵臣。 第5节 秦姝听着领头的内监说着已经到场的贵客,眉头一皱,“京中的世家子弟来了没有?” “来了,是陛下方才把人叫去前殿议事,约莫也快回来了。” “原是如此。”眼看着要进了正殿,秦姝左右顾盼了一番,想着怎么再拖一拖,却听转角处隐隐有责骂鞭笞之声,心下起疑,寻了过去。 “长公主就让你做这么点儿事,你都做不成,你这条贱命留着有何用?宫里养你是吃白饭的吗,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宫女手中的鞭子狠狠挥下,鞭下的小太监连声痛都不敢发,咬着牙关缩着身子,等待着一旁的主人消气。 汝阳长公主身旁的魁梧男子从后面端详着宫女的身段,乐呵呵地把鞭子拿过来,还不忘摸一把宫女的手,转头劝道,“好了小公主,您这千金之躯,这点小事儿以后全交给舅舅来办,如何?舅舅保证让咱们小公主得偿所愿。” 汝阳长公主娇滴滴地开口,“还是舅舅最疼阿媛了,这奴才原本是秦姝宫里的人,本宫就知道她那种人,怎能教得好下人。” 秦姝在后方仔细看了片刻,也没觉得眼熟。 这倒不奇怪,先帝两年前登基后确实给她留了寝殿,可秦姝要处理九层台事宜,身处后宫诸多不便。臣子和公主的身份,先帝自然希望她先做好臣子,也就默许她一年到头也不回几次寝宫的行为了。 能在慈宁宫大打出手的,无非是张太后的幼女刘媛,不过旁边那人... “张将军,没去和陛下议事吗。” 张弛本听着女声以为只是哪个女眷,正欲发作,回头一见顿时浑身有些发寒,笑容僵在脸上,“原来是殿下啊,臣与汝阳长公主在叙话呢。方才陛下体谅臣与公主许久未见,就准臣先行退下自便了。” “秦姝,你偷听?小人行径。”汝阳长公主愤愤道。 秦姝对于皇室子弟的言语一向是不闻不争,既然心中选择了做臣子,对皇室有尊崇是应该的,只看着底下还不抓紧退下的那个小太监,“你是我宫里人?” 小太监这才抬起脸,被打时脸埋在地上,搞得脏兮兮的,颤声回道,“奴才...奴才只是前殿洒扫的,殿下不认识奴才。” 这时候都不肯攀扯自己,心术还算是正的。 汝阳长公主慢步走到秦姝跟前,挡住秦姝视线,冷声问道,“许久不见姐姐了,果然一见到姐姐本宫心里就不痛快。想护着这个阉人吗,本宫可以奉陪。” 秦姝觉得张家血脉真是奇了,都有些上赶着被人算计的潜质。从容道,“今日太后娘娘寿辰,我与公主在此处起争执岂不让世家看笑话?我无所谓,您毕竟是天家贵女,左右一个下人,惹得公主不快,拖下去砍了就是。” 汝阳长公主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今日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你在本宫面前藏什么,父皇在的时候也没见你有多清楚自己的身份。现在倒是清醒了,知道后宫是我母后做主,知道本宫才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了?” “阿媛。”张弛暗暗摇头,争这空口名声作甚。 秦姝忽然抬头瞧了瞧天色,太阳落得快,刚才还见一些余晖,现已是暗下来了。开口道,“公主说的极是,天色不早,我们得为后宫之主贺寿了,您说呢。” 汝阳长公主莫名被顺了毛,不好发作,只吩咐宫女,“将那奴才杖打三十廷杖赶出去,今日母后大寿,算是本宫为母后积德留他一命。” “嗯。”秦姝嘴角噙着笑意,“公主仁慈。” 看那被拖下去之人的小身板,又冷不防瞧了一眼早就远远跟在自己身后的总管太监赵铮。 赵铮毕恭毕敬地朝这个方向拘了一礼,转身而去。 秦姝回想,上次见到赵铮应该还在半月前的先帝丧礼,他作为先帝身前最得用的内侍,先帝去时他还很是伤情,差点也随着去了,好歹现在是活了下来,但以陛下对先帝的芥蒂,恐也不会重用他的。 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秦姝心里叹了一声:他还是老了啊,连心都变得仁善了。 进宫赴宴的世家子弟多是京城中的勋贵世家,先帝一手提拔的那些寒门却没有出现在这场席面上,这无形之中向朝野传达了诸多讯息——当今陛下与太后,并没有先帝扶持寒门庶族之志。这对于席上这些大族子女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好事。 世家之中,为首的便是陈郡谢氏。谢骁与夫人卢氏皆是八面玲珑之人,许是因为新帝性情乖戾,即位之后敲打的寒门新贵虽多,上朝理政的时间却极少,闹得世家也不敢全然确认当今皇帝有重用士族之心,二人左右围了好几波上前探风示好的,夫妻俩就静静地安抚好各位的情绪,不急不恼,颇有风范。 倒是谢行周像个局外人一般,他无意与哪个郎君搭话,旁人也不想触了霉头。几个年少胆大的女眷互相撺掇着想要上前,竟被一个眼神吓退了下去。 自顾自地喝着酒,与前面两位实在不像一家人。 “项安长公主、汝阳长公主到——张弛将军到—” 如秦姝所料,不管宫里的公主们是如何恼怒,自己的位置定是仅在陛下、皇后和太后之下的。视线正好,扫了一眼周身清冷的谢小将军,和身后的张弛。 这才算是人都来了。 谢行周垂首行礼时一下子注意到秦姝那身天青色的衣裙,与那日阁中之人的衣裙颜色一致。这颜色的料子谢行周似乎从未见过,仔细想来,恐怕难以找出第二个既用得起天青色的料子,又能那般行事的人了。 那是雨过天晴的颜色。 谢行周抬眼看去,与秦姝的视线撞个正着。 秦姝挑起眉毛,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 秦姝的到来着实给了在朝的世家子弟不 小的威压,顿时散开回到自己的席位。先帝重视九层台,百官对九层台早就养成了能避则避的习惯,搞不好深交之后被套出了什么话,再拉去刑讯司拷问,那可少有活路了。 “陛下到——太后娘娘到——” 慢步而来的中年女人翠绕珠围,雍容华贵,一路享受着众人叩拜。行至秦姝处,才像是好心好意地说了声,“平身吧。这也算是家宴了,拘礼什么呢。” 汝阳长公主自然注意到母后眼中的讥讽,眼神滴溜溜一转,朗声道,“是啊皇姐,看来皇姐也长了一岁,读书明理了,这许多年都不曾拘礼的人竟也能跪下身去了。” 秦姝那素玉般的指尖泛着冷意,一下一下敲击着食案。 凡是在朝之人无不心惊地看着这修罗场,心道能让这整个前朝无人不避的女子忍气吞声的,恐怕也只有皇室中人。 “娘娘。”秦姝淡淡地看向上首,“娘娘召秦姝的来意,便是如此吗。” 张太后冷声呵斥,“阿媛,你是如何与你皇姐说话的?众卿家还在,莫要没了体面。” 汝阳长公主今日这火儿没法下咽,“原来是外人在啊!母后,她因为外面的一个瘸腿丫头而对你不敬多年,如今有众卿家在的时候才肯做做样子,难道不该罚吗!刚才她还敢干预女儿的...” 皇帝盯了秦姝半晌,忽然喝道,“来人!” “把汝阳长公主给朕带下去,改不了这毛病就再也别想踏出宫门半步——” 汝阳长公主是见识过自己这位亲哥哥的心狠的,当即跪在堂前为自己极力辩驳道:“皇兄!皇兄你怎么能帮着她欺负自己的亲妹妹!是她对母后不敬,仗着自己常在父皇跟前行走便恃宠而骄!皇兄也极其讨厌她这一点不是吗!” 眼睁睁看着身后的宫人上前来抓住自己的肩膀,她目中的惶恐尤甚,“皇兄......我说错了皇兄,是臣妹失言了,皇兄怎么可能纠结于这种小事,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 张太后也焦躁了起来,“陛下这是作甚,今日是哀家的寿宴!” 皇帝缓缓把头偏过来,似笑非笑道,“母后,好好的寿宴,您便非要闹得阖宫不宁吗?让朕心中不快,您便开心了?” 第006章 谪仙般的谢公子 张太后在自己儿子眼里看见了怨,看见了许多年中,这双眼睛时常流露出的怨意。 这些年里,刘笙每每被先帝冷落,向自己父亲请求随军的折子每每了无音信,他眼中都会流出这样的神色。 “皇儿...可你已经是皇帝了,不需要再介怀先...” “母后。”刘笙不想听她宽慰,声音不高,但一点面子都不给,“母后只需明了,若非是朕,阿媛的公主封号都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定下。秦姝,是父皇定下的武敬太后名下唯一子女,是朕的左膀右臂,谁也别妄想踩她一头。” 太后被讽刺的脸色煞白,却不肯在众人面前丢了脸,“皇帝若是不喜,便不用在宴席上久留了。” “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小心提醒,帝君与母不合,实在不雅。 秦姝适时出声,“太后娘娘寿宴,竟被秦姝惹得动了气,秦姝知罪,自罚三杯。” 张太后只想将一口银牙咬碎,面上倒毫无破绽,“是阿媛那丫头太不懂事了,皇帝是长兄,小惩大戒罢了,哀家气什么。” 台下众世家哪还敢光看热闹,纷纷出声应和,“陛下对皇家手足一片关爱之心,汝阳长公主定会感念在心。” “是啊,汝阳长公主尚且年幼,殿下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太后的近亲也赶紧表态打着圆场。 谢行周目光又转回到秦姝身上,这人脸上哪有半分被当场冒犯的样子,不论是陛下为其与太后争执,还是几个看清风向的老家伙及时站队,始终神色淡淡,宠辱不惊的模样哪像十七岁的长公主,当真是彻头彻尾的朝臣。 门外的一个小太监忽地从外面小步溜到群臣身后,转悠了一会才挪到张弛身边,两人附耳交谈片刻,张弛才大手一挥让其退下。 这没逃过秦姝的眼睛。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微微醉意,拉家常的拉家常,谈形势的谈形势,从殿门来回进出的人不少,众人也从最开始的惊慌情绪里放松下来。 秦姝身后大多是一些不相熟的宗亲,浅谈过后她便从席中退出来透风。 从大殿出来是一段左右栽满了海棠树的小路,两边的树长得颇为繁茂,于小路上行走还需得留神前方是否被树枝挡了路,若是寻常人早就将歪斜的树枝砍了去,可如今算是足见主人对这海棠树的喜爱了。 “殿下。”身后来了人。 她一点也不奇怪谢行周会跟出来,轻声回应,“久仰少将军大名,今日一见,传闻不虚。” 谢行周站得不远不近,“什么传闻?微臣不知。” “传闻的,当然是少将军这副神仙面容啊。”秦姝低低地笑了起来,“往日见少将军时皆是遥遥相望,今日才算是知晓,传闻中的京中少女皆为之迷眷的—是何等颜色。” 谢行周猜不中她的心思。 刚才还是权臣做派,没个几年的打磨根本无法那般镇定,现如今又是这样的小女子行径,旁人姣好的容颜就能令其愉悦。 但秦姝倒也没胡诌,尤其是此刻树影正映在他身上,像是在其月白色的衣袍上泼的水墨画一般,青丝高高束起,好个谪仙般的人儿。 与京中那些富家子弟身上的气质,很不一样。 秦姝有些挪不开眼,醉意袭击着大脑,使得她的目光比预想的更大胆。 他被调侃了一通,又不敢回怼,只得说自己本就要说的话,“微臣此番前来是要谢殿下那日相救,若非殿下及时示警于臣,将士们恐怕还要再多些伤亡。” “哦,那一箭啊。”秦姝思量着,“那一箭难道没有射伤你?” “小伤,比起再晚些直接被人扭了脖子,这点小伤是臣之幸事。” “唉,到底是本宫学艺不精,本是一片好心,却伤了将军。那第二箭呢?第二箭的准头如何?本宫离得远,看得不真切。” 谢行周如实回想作答,“第二箭直冲左胸,一击毙命,殿下能有这般箭术,臣...” “错了。”秦姝纠正,“第二箭是本宫的亲卫射的。将军若觉得不错,日后他想去军营历练时还要有劳将军照拂一二。” 离得老远在暗中屏气凝神的白羽:“.......” “出手搭救之恩,理应如此。” 他还是站得不远不近,顾及着君臣之礼、男女之别,到底是陈郡谢氏出身,对这些礼节的分量看的颇重。 秦姝背过身去,把玩树枝上半开的海棠,“不过,将军刚才口口声声说谢,怎的两手空空。” 显然谢行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微臣疏忽,殿下需要什么可否告知?据臣所知殿下身处高位,鲜少有得不到的东西。若是有,臣必定竭尽全力替殿下办妥。” 秦姝面朝着暗处,自嘲地笑了声,但还是按照预想的来说,“将军既然提了,本宫也就直说了,确实有一件事要劳烦将军今晚就去做。” 秦姝酒量很是不佳,方才太后身边的几个外戚接连宣称“替汝阳长公主赔罪”而上前敬她的酒,不好尽数拂了面子,出来之前还算无妨,可如今吹了晚风,反倒是更加昏沉。 秦姝找了棵低矮的海棠树,倚靠在上面,总算是卸了一半力气,这才继续道,“工部尚书顾琛,此刻可还在扶摇阁?” “微臣进宫前他还是在的,天色已晚,约莫着也快要归家了吧。”谢行周眼尖,看得出秦姝不想醉态示人,稍稍挪了步子,挡住过往之人的视线。 秦姝探头瞄了一眼,又有几个小太监神情紧张地跑进大殿,说道,“将军总领骁骑营,想必骑术非常人所及。若是顾大人没走,还望将军一会速速骑匹快马前去解救,莫要让作乱之人伤我朝廷命官。” 谢行周皱眉上前企图确认,“殿下可是醉了?是否用微臣唤个宫女过来。” 第6节 “醉什么。”秦姝一拂袖,不知是不是缓过来乏了,只催促他,“还不进殿!就要出事了。” 谢行周被瞪了一记眼刀也是不得不信,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大殿去。 —— 半个时辰前。 今日按例是右卫军在外围值守,顾琛指挥着工匠和劳役根据图纸计划赶工。 天色渐晚,连最后一丝余晖都看不到了,白天的工算是赶完了,等给众人分了饭食,即可收工歇息。 顾琛也不敢延误,眼看着下午几个被罚了饭食的劳役面色惨白就快倒下,赶忙宣布停工,甚至因为担心右卫军的将士们继续为难劳役,亲自去营中交接,叮嘱按量分发饭食。 出奇的,往常还会吵吵嚷嚷着说粮草不多,饿不死就成的那几个张将军亲卫,竟直接吩咐下面照常发饭,不要少人。 顾琛欣慰的擦擦汗,都是为上面做事的,终于肯相互体谅了。 顾琛这人寒门出身,早年间是祁公的门生,在祁公的引荐下颇得先帝赏识,这才于中年得以在工部身居高位。但家里只是京城中的小门小户,人也没架子,一般就和匠人们一齐坐在阶边,嘻哈哈地捧着碗里的一菜一饭,这样吃起来比独自窝在帐里吃香多了,乐得自在。 正和几个熟悉的匠人探讨图纸,就听一旁三四个劳役忽地把铁碗一扔,身子一栽就口吐白沫。 一下子乱作一团。 顾琛惊慌地撂下碗筷,失声大喊,“快来人!快叫郎中来—” 不等顾琛的声音传到外面,周围的劳役似乎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怎么说也有些个力壮的大汉,摔了碗筷直冲外围的将士, “你!你们!饿不死我们竟然就想毒死我们——京城还有没有王法!” 有一个敢起头的,就有一群不要命的。 一群劳役匠人们乌泱泱地向外面涌,非要到衙门讨个说法。未得命令,将士们哪敢放他们出去,两边拿棍子的拿棍子,抽刀的抽刀,都在小心试探着这尽量不出血的分寸。 眼看着本是坐在一旁的将官已经脸色差到想杀一个人来示威,叫停这场荒唐。 顾琛不敢再驻足,硬着头皮挤到已经拿了刀兵的双方之间,拼着力气喊,“不要乱!都退下——本官是工部尚书顾琛,你们退下!我去替你们讨个公道。” 声势浩大,扶摇阁地处京中,外面的百姓早就探着头等着热闹,不怕事儿的还敢在外面叫喊,无异于是给里面试图突出重围的人再加一剂热血。 顾琛本就身形不高,被双方夹击着更难出头,频频被踩得龇牙咧嘴,热血上头的人哪还顾得上公不公道,今日若是不见血,还真是难以遏制。 他挤进人群容易,想挤出人群就难了,只觉得喘不过气,恐怕要生生憋死在里面。 秦姝说谢行周骑术极佳,不是传闻,是铁打的事实。 宫里小太监急报,京城又起了争端,陛下直接动了怒,痛斥谢行周和张弛没一个做事利索的。 张弛自知理亏,怎么说今日都是右卫军把守不利,连连告罪,请命领兵镇压。 谢行周却提议他快马先去保证尚书大人的安全,陛下允准。 几乎就是顾琛觉得他好歹一个三品大员就要死在荒谬的争端中时,那双有力的手拉了他一把。 顾琛回神,谢行周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仗着身高优势呈一个护卫的姿态想将其推出人群。 只是余光中似有刀光一闪。 几乎是那一瞬间,谢行周就可以确认那个右卫营将士的刀直冲顾琛的脖颈,一个常年习武之人的肢体反应是极其强有力的,他手上发力,直接按在了刀柄上,欲将刀生生按下—— 刀捅进血肉骨骼中的声音。 不知顾琛身后的大汉为何会忽然涌过来,不知这把自己手扶着刀柄的刀是如何进了那人的腹部。 见血了——这下真的见血了。 第007章 律法何用 被刀捅进腹部的大汉满眼不可置信,直挺挺地倒下去—— 谢行周见过这样的眼神千千万万次,战场之上的双方将士虽都存了死志,但当自己真的被兵器穿身而过,当自己真的倒在血泊之中,眼中的悔恨是无法掩藏的。 恨,恨这条命的分量如此轻贱,易碎不堪。 周围陷入片刻的死寂,再度哗然。 “官兵杀人了!他们真的杀人了——” 血色染红了那把刀,明晃晃地暴露在百姓眼前,外围的百姓个个惊呼。 原本气势颇高的将士面面相觑,军中谁人不识谢少将军,不能抓,亦不能附和,众将士顿时束手无措。 “少...少将军!”顾琛颤声大叫,“你还不快走!” 谢行周瞬间变成了众矢之的,遥望了一眼那队举着火把、快马奔袭而来的身影,沉声回应,“走不了了。” 不管为了陈郡谢氏,还是为了自己,都无法在这种关头逃出去。 张弛狠狠勒住缰绳,打了个手势,带来的禁卫军瞬间骑着高头大马冲进人群,火光大现,人群吓得四散,禁卫军趁势形成一个包围趋势,将劳役驱赶到一起,外围百姓被隔绝在外。 张弛驾着马,围在谢行周身边打了两个转。 “谢行周,你可知罪?”声音不小,足够外面的百姓听个清楚。 谢行周负手而立,自是一派浩气凛然的通身气度,所有人的目光皆汇聚在此,安静得只听得见马蹄的踱步声和各自的呼吸声,绷紧了心弦,巴不得就地将其格杀,以平民怨。 他也不急,抬眼看去,“张将军,谢某是否有罪,自有九层台和刑部裁决,张将军要定谢某的罪,倒是不必急于此刻。” 张弛冷笑一声,“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是本将军今日响应民意,将你就地正法,陛下也不会治我的罪。” “若是以人心论罪,要律法何用?” “口出狂言!”张弛抽刀而向,“以命抵命便是律法,你还敢诡辩?” 他指着地上的那人和身旁带着血迹的那把刀,“这许多人都看见是你大庭广众之下屠杀百姓,你敢抵死不认,是在等你父亲前来救你吗?谅你是何等的百年世族,今日也休想走出我右卫军半步。” 这倒是激起某人心里的一点波澜。 谢行周挑起眉头,父亲会救?呸。 “谢某当朝四品将官,将军若是真的敢杀,刀也别摆着那了,谢某的项上人头在此,直接取之,岂不痛快。” 张弛狐疑地盯着他,俯下身子在其耳侧,“少将军,你在右卫军的地盘,挑战我张某的威严?你以为凭着陈郡谢氏,本将军就会怕,是吗。” “我告诉你,你威胁错人了。”张弛手中的刀径直抬起,刀尖搭于谢行周的肩颈。 一瞬间两相对视,都在找对方的破绽。 顾琛本来还觉着谢行周定能扭转局势,可眼下都拔剑相向了,那小子还一点好话不肯讲,连忙往中间站站,哆哆嗦嗦地去挪动那把刀。 “张将军,谢将军,您二位都是禁卫军将领,怎好在此地刀剑相向啊...岂不让百姓人心恐慌,快快收了刀剑遣散人群才是要紧啊...” 张弛怒目而视,“尔敢碰本将的刀?” 谁不知道这位是皇家外戚,顾琛见这边行不通,又转身朝谢行周低语,“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看看周围都是谁的人!怎得这般执拗!” 谢行周的话一向铿锵有力,是能够让在场之人都听到的声音, “不论周围是谁,不论今日谢某有罪无罪,张弛身上无监察处置之责,他就杀不了我。” “你...”顾琛打心眼里是心疼他的,气地一甩袖子,“执拗!” 那张弛还少屠戮百姓了?人家怎么就知道关起门来,扣个借口再杀,法不责贵的乱世,谁有胆子去过问? 怎么轮到你谢行周,就定要走一遍公堂,求个公正?难不成过了十日、百日,百姓还记着你的冤屈? 眼看着人群中又有骚动,张弛只想快速了事,怒斥道,“顾尚书速速让开,万千百姓在此,容不得他嚣张,本将这就取了他的命再去一一回禀陛下!” “谢某初回京城,才知道这九层台之人...都这么喜欢看热闹呢。” 簪月气结,脚下垫步从人群中飞跃而出,手持令牌,“九层台刑讯司掌司在此,谁敢阻拦?” 张弛身形一顿,不舍收刀,“敢问姑娘,殿下有什么指示?” 簪月斜瞪了谢行周一眼,转头道,“我家尊主说了,这场事端的涉事人等,一律带回九层台审问。” “殿下就没说若是出了人命如何?” 簪月纳闷,禁卫军的将领是不是都这般蠢笨,“出了人命不是事端?这姓谢的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有监察处置之权的是我九层台和刑部,你在这咋呼什么?” 张弛没见过这般无礼的丫头,自己一向在军中说一不二,抽刀喝道,“大胆!” 簪月岂能容忍,腰间长鞭瞬间被甩出,少女狠狠一甩鞭子,“啪”的一声抽到谢行周与张弛之间的那片狭窄空地。 “看什么看!九层台办案,还不散了!” 张弛眯着眼睛,一时间不敢妄动。 到手的鸭子要飞了,飞去的还是至今不明立场的那位殿下手里。 簪月带出来的几个刑讯司中人看准众人发愣的时机,手脚麻利地将地上躺的、方才持刀的人证率先带走。 她盯着谢行周,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少将军,请吧,好生配合,我家尊主不会为难你的。” 谢行周颔首,目光转到张弛时又带了一丝挑衅,“张将军,后会有期。” 张弛驱着马缓步走到谢行周身旁,声音只二人可听到,“小子,刚才我可给你足够的时间跑了,既然是你自己要等我的,就休怪我无情。” 谢行周笑道,“在下这番入了九层台受审,依旧恭候张弛将军大驾。” 他不慌不忙地踏进九层台的地界,却未看到如自己预料中的,女子会在大殿里气定神闲等着审讯他的景象。 他不免回头狐疑地瞧了眼簪月。 “看什么?将军要去的地方是在下所掌的刑讯司,还得往下走好几层呢。” 谢行周沉声问道,“长公主呢?” 簪月扬眉一笑,一举一动就像是个缩小版的秦姝,“你以为,我家主子有时间在这和你迂回?别想了,你进去睡一觉,说不定就能等到她回来了。” 散席之后,皇帝就召了秦姝陪同说话。 两人在宫里的小路上慢行,侍从远远跟在后方不敢靠近。 “朕看那谢骁,听说自己儿子落到你手里都不着急。想抓他的把柄,是不是够难的。” 秦姝稍稍跟上,“罪名还没扣上呢,还没到他慌的时候。说到把柄,陈郡谢氏家风严苛,在京中的子弟很是听谢骁的话,确实难找破绽。主要是臣还有些许顾忌...” 刘笙回头看了她一眼,“说。” “说句冒犯天威的话,如今还算不得太平盛世,难保下次用兵是何时,若是换了中军主帅而导致军心不稳,或是下次出兵无善战之人可用,岂不是得不偿失。”和这样的君主直言劝谏风险颇大,秦姝垂首,不去看前方审视的目光。 “阿姝以社稷为重,是好事。”皇帝咬着牙关,“是有什么好主意了,继续说。” 第7节 秦姝哪还听不出言语中的杀气,沉吟片刻方才开口,“臣确实有个两全之法,可把陛下想要的一一奉上,且伤不着那善战良将,陛下觉得可好?” 未听到回应,秦姝跪的也干脆,“若是陛下定要那谢祁两家的人头,臣便速速毁了眼下布局,与其鱼死网破,已全陛下之志。” 刘笙笑得她遍体生寒。 “浑说什么呢,朕怎么舍得阿姝和那些老东西鱼死网破。”刘笙伸手扶了她一把,还未碰到她便被她躲开了。 他手上一空,也不恼,接着她方才的话,“他两家的人头,朕要来作甚?阿姝既然有相安良计,那自然是上上之策了。” 刘笙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本来是想让你陪朕说说话,不曾想朕此刻也有些疲惫了,阿姝可还有事?无事便趁着还未宵禁回去吧。” 秦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后面,尹清徽正随着宫人在不远处等着侍奉。 “看来尹天师是个极体贴的,这个时辰还在侍奉陛下。” “还算得力,说话也中听。”刘笙随口问道,“怎么,岳听白可有不适之感?” 秦姝施了一礼,“并没有,听白是觉着那疗法甚是有效,时常托臣来感激尹天师,只是臣进宫之时往往碰不着天师,如今想来是忙于侍奉陛下了。” 刘笙轻笑两声,“对,朕政务繁忙,他见识不少,帮得上朕。若是再有事找他,去朕的紫云殿就好了,朕懒得去金銮殿议事,麻烦。” 既已赶客,秦姝也无法再多问出什么,“臣明白了,臣告退。” 第008章 为人臣子 秦姝回到九层台正堂之时,就见簪月喜滋滋地立在门口迎她。 “怎么着,这门槛成了你家了是吧,天天在这站着作甚。”秦姝调侃了一句,指尖点了点少女袖口处的一丝血迹,径直进屋。 簪月收了收袖口,跟在秦姝身后溜进去,“当然是办好了事,才在这等主子回家呀。” “嗯。”秦姝品了口热茶,“都抓了?” “四个人都抓了,在刑讯司待审呢,没有声张。主子要现在就去吗。” “四个?”秦姝难掩茶盏后的那丝笑意,“怎的还多了一个。” 簪月歪头看她,理所应当道,“就是推那名死者撞上刀的那个咯,我在张弛带兵赶来之前就抓了,没被看见。那人在嘴里藏了药,一下子就被我看出来了。” “做得好。”秦姝活动活动酸痛的脖颈,“这才像刑讯司的人,走罢,看看去。” 簪月嘻嘻一笑,“主子教的好。” 九层之台,形如其名。 地下四层,地上五层,而令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的刑讯司,正居于地下。 说是地牢也不为过的地方,常年无阳光照晒,四周高耸的墙壁还残留着不知何人所留下的血迹,牢房铁门设置的细窄,想把手伸出去都极为不易,地下深处传来一声声哀嚎,似乎随时供出谁,一同下去受刑。 “少将军,在这里小住,恐怕要辛苦你了。” 那扇铁门里面关着的青年男子,闭眼靠坐于草席之上,明明暗暗的火光落在面庞,男子眉骨颇高,棱角凌厉,使得火光在其脸上映出的影子都能为其增色。 往日总还有一副恪尽职守的将官模样,在此地倒是放下了那身行止做派,平添了几分桀骜风流的少年气概出来。 “殿下看谢某坐得这般自在,还觉得在下辛苦?” 男子看见了来人,唇角一勾,“一晚上见了殿下两次,谢某却还是安然无恙,多谢殿下手下留情了。” 秦姝细长的眉毛轻轻蹙起,拂袖坐于下属搬来的木椅上,抬手让身边人退开。 “早听闻青州几次战事都由少将军平定,以一城守卫之力抵挡他国进犯,护了一城百姓多年安宁。少将军是沙场奇才,连四年前身陷北魏军营之中都能安然而返,本宫必不会让你陨落在此,你大可放心。” 谢行周眸中冷芒之意渐敛,“是了,这大宋鲜少有殿下所不知的事。” “也是有的。”秦姝一本正经地纠正,“若是我事事知晓通透,这地下何须审讯,何来哀嚎之声。” 谢行周摊开双臂,“既如此,殿下有何事要问谢某。” “确有一事,望少将军解惑。” 秦姝正视那人,“将军可知,若你当初立即转身而去,回到谢府,谢领军乃中军主帅,无陛下旨意,朝中绝无一人敢贸然领兵抓你。” 谢行周颔首回应,“自然。” 秦姝又问,“即便到了此地,只要你咬死断定是那右卫军的将士杀的那劳役,你即可出了刑讯司,回府安坐。” 谢行周再度合眼颔首,“自然。” 秦姝笑了,“听起来是我抓你,如今倒像是你自己想要进这九层台了。” 谢行周站起身,径直走向牢门,透过细窄的铁门缝隙处探究地看着她,“谢某初回京城任职,想要看看京中声名赫赫的九层台是如何为大宋国君尽职的,殿下应该能体谅我这人臣的心思吧。” “为人臣的心思,还是为人子的心思,将军说得清吗。” 谢行周眼中玩笑之色荡然无存,目光骤现冷意,“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领军不准少将军再查下去,少将军便真的徐徐图之,这份为宗族、为孝道之心,本宫佩服。”秦姝低头把玩手里的珠子,“你心甘情愿入刑讯司,是想要九层台助你找出杀母仇人?” 谢行周忽觉得有些心寒,出言打断,“殿下,您把我想岔了。” “我母亲,虽死于贼人之手,却救了万千将士,母亲早已说过虽死无憾。但 我这做儿子的,难道就不应让母亲死的明白、让国贼不再危害我大宋将士吗?” “我并非为我一人报仇,也并非仅仅要找半路截杀母亲与我的杀手。而是要知道,是谁,胆敢在军政大事之中与外敌勾结,企图致我父和五万将士死于通阳关。” “如此奸佞若居于朝堂之上,我大宋如何能在这大争之势中保全自身,使百姓免于战火?” 谢行周缓了口气,忽想到对面坐着的并非是与自己坐而论道的学子,而是手握权柄的皇家贵女,“说到底,这是不相干的两件事。谢某今日能在此,全然是在还那日殿下对臣的相助之恩,别无他想了。” 秦姝眉头紧锁,一双青眸眨个不停,面上却并无激恼之色,一席话显然正中心头,久久不肯应声。 她的反应亦不在谢行周意料之内,他这席话虽是肺腑之言,但对于同为朝臣的对方来说定是字字诛心,即便是当场恼羞成怒也不为过。 女子手中的珠子啪嗒啪嗒地发着响声,在死寂的环境下尤为敲人心弦。 “朝臣若都像将军这般,何愁天下不能一统。”她喃喃道。 谢行周拱手致歉,“是微臣冒犯了,殿下恕罪。” 又垂首思量片刻,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臣观殿下言行,似乎对通阳关之战的蹊跷早有耳闻,不知殿下是否也有此心,为陛下铲除国贼。” “胡诌。” 秦姝转过头去不看他,抵死不承认,“本宫为何查这种事?真查出来哪个天子近臣,本宫是审还是不审,惊扰了天子,我这位置你来坐吗。” 谢行周席地而坐,继续诱导,“可若是能除去朝中奸佞,也当是大功一件。” 她终于眉眼带笑,像是抓住什么把柄一般,“少将军,这便是你将本宫看岔了。” “九层台无需功绩封赏,无需青史留名。只要朝局安稳,陛下安稳,就是完成己任了。” 把话唠到这个地步,二人皆是一笑。 秦姝临走之时,谢行周隐隐看得出她行止间的疲态,规规矩矩地拱手执礼,“如今这个案子,殿下若有需要,臣会配合。” 受刑也无妨。 秦姝脚下一顿,不冷不热地回应,“我顺应局势抓你,你受局势所困来府上一坐,静待即可,不需别的了。” 直到女子的身影彻底脱离视线,谢行周才将神情放松下来,少年睫毛长长,清澈的眸子静静端详着上方的火光。 看岔了吗,到底是拨弄风云的谋士,还是社稷为重的纯臣。 - 白羽早早在一旁等候,见秦姝走过来,垂首致礼,“主子聊的很好。” 簪月蛮不高兴地否认,“没有吧,主子都拒绝帮他查旧案了,这也算好?” 秦姝抿着唇,还是决定先把簪月打发走,“谢行周就先住这几天罢,他要的一应物件都依他,不必为难。簪月,你去录藏了毒的那名嫌犯的供状,大刑伺候也得画押了才准死。” 簪月白天睡得饱了,这时辰丝毫不困,一口答应,“好嘞,这就去。” 诓走了小姑娘,秦姝揉揉太阳穴,“你说吧。” 白羽看的明白,“主子不想要骁骑营的兵权,那就是要收右卫营了。张弛今晚去了孙无忧府上,主子若是断了孙无忧臂膀,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见秦姝还未出言否定,试探性的继续猜测,“所以主子要让他们自己动手,用谢行周母亲的当年旧案逼他们不得不封了张弛的口。” “深得我心。”秦姝觉得疲态消减了一半,提笔批阅公文,继续道,“当年,谢骁率五万大军前往通阳关,助守将张弛共同抵御南燕,途中却因夫人萧云瑛快马前来报信关中有诈,就匆匆转道而行去了越阳关。其中事所知之人甚少,但也算不上无半点痕迹,可以一查。” “即便是时过境迁,张弛也担不起谋逆之罪。” “何况陛下只是想要兵权,谢家是辅臣,张家是外戚,收谁手里的兵权不是收呢。” “为了结此事,保他身后之人和全族的性命,张驰必须甘愿赴死。”白羽沉声道。 秦姝如水的眸子,清澈柔和,却总像笼着一层迷雾,“没办法,谁叫他们做事不干净,起了善念,留了活口。” “想起那谢骁,连自己结发之妻的性命都无法保全,事情压了这许多年都不敢声张,不知是绝情还是懦弱。”白羽咂咂嘴,要是谢骁肯出面,何至于这般费事。 “五万大军没有一个死于所谓的谋逆,唯一知道详情的夫人报了信就撒手人寰了,他手里半分证据都没有。先帝未质疑他换道而行延误军机,就已经是开恩了。何况不知背后谋划之人究竟是谁,他们谢氏大族,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擅动。”秦姝难得好性儿,愿意替人辩解几句。 “看来主子今天被谢将军的那番话戳个正着,连谢骁都看顺眼了。”白羽抱着剑靠在门边,老神在在的点评。 不出所料得到一个白眼。 秦姝瞪他,“什么话。本宫在想,他这颗为人臣的一片至诚之心,能在京中存活多久。” 白羽推开门,大半个身子站到门外,只留个脑瓜在里面说完最后一句:“主子要是舍不得他被这乱流吞进去,那就诚心点护着呀——” 一个软枕准确无误打在那张脸上。 这一夜无眠之人不少,孙府的烛火更是燃了一整夜。 孙无忧目送张弛离去的身影,叫住也要跟随离府的男子,“李侍郎,莫急。” 男子年过四十,瘦弱干瘪,被宽大的衣袍笼罩得难辨身形,那人早有预料般止步,转身恭敬地施礼,“孙大人,是否还有要事。” “老夫确实想起了件要事要与侍郎商议,外面暑气重,不如进屋再喝一杯?” 李纪垂眸颔首,“正有此意。” 孙无忧一改方才疲倦老迈之色,沉甸甸深陷下去的眼皮下的目光利得如刀锋一般,斟了杯茶才道,“老夫隐约记得,侍郎许多年前便是张弛将军的参军了,如今将军成了禁卫军将领,还力保阁下入了兵部,步步高升,做了兵部侍郎,真是令人艳羡的交情啊。” 李纪目光闪烁,习惯性地看着下方,令人看不出这人眼中显露的情绪,声音暗哑,“张将军少年时曾在微臣家避祸,彼时微臣家中虽鄙陋不堪,但好在隐蔽,护住了将军一时。将军感念在心,得志之后便留微臣在其身边了。” “如此说来,十三年前先帝派遣将军去通阳关做个守城将领时,你也是在的了。” 李纪不动声色的继续同他转圜,“与南燕之战的前夕吗,微臣确实在将军身侧。” 第8节 孙无忧试探一瞥,“既然做了多年参军,老夫倒是想听听李侍郎对今晚之事的高见。” “依微臣愚见,项安长公主虽是帝党,却并不想与大人和将军为伍。” “哦?”孙无忧佯装讶异,“还望侍郎详解。” “项安长公主由先帝带大,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自当是深受公主认同。大人方才说之前便想与公主一同谋划,将谢行周尽早除去,公主又怎会与大人同心?若是公主真希望谢家倒台,今晚就应书信一封,问问大人如何处置了。” 李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道:“谢行周的事或许可以先等一等,臣担忧的其实是张弛将军。” 孙无忧一拍大腿,“侍郎深得我心。嗯?张弛将军如何,老夫想这长公主再如何跋扈,也不至于能将太后的族弟怎么样吧。” “太后的族弟也有担不起的罪名吧,大人。” 孙无忧目中射出杀机。 李纪嘴角上挑,抿了口热茶,“大人莫急。您当年并没有参与其中,却依旧对此事极其在意,想必也只是替人办事,微臣即便想攀咬大人,也找不出门路呀。” 见孙无忧身形放松下来,才继续道,“可张弛将军不同,一旦找出证据便是铁打的实证,大人猜猜,我们立功心切的长公主会不会将张弛和太后亲信连根拔起,通通按个附逆的罪名?” 孙无忧缓缓合起眼睑,“老夫还抱着一线希望,觉得张弛保得住,毕竟我们京中兵力不多...” “经侍郎解惑,恐怕长公主真的不会...手下留情。” 想到这里,双目中难 掩愤恨之意,“是了!她...她连当初的晏明宗都敢杀,她有什么不敢做的,疯子,疯子...” 李纪起身落座到孙无忧身旁,两人几乎是俯首帖耳,“微臣,肯帮大人以绝后患,就看大人舍不舍得了。” 东方渐露鱼肚白。 李纪向孙无忧告辞。 明明只熬了一个大夜,孙无忧却像是失了气血,立于正门口目光呆滞。 李纪去而复返,回来问了一句话。 “大人,方才是否起了杀机?” 第009章 九层台,硬气(个什么) 五更天,大臣们手持芴板,三五成群的朝着金銮殿的方向走去,准备着朝谏的内容。 张弛连一个时辰都没睡成,此刻正昏昏沉沉不知所云,只本能地缓步跟着人群,官帽在路上就被自己睡歪了也浑然不知。 李纪从后面快步走上来,一把拽住快昏睡过去的人,也不理会他是什么状态,自顾自地为张弛扶正官帽。 张弛睡眼惺忪,摇摇头看清来人,“欸,李兄,你竟还如此神采奕奕,不得了,不得了。” 对方埋怨地瞪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将军,您如今是朝中除谢骁外的第一武将,怎还能这般懒散,陛下本是默认我们对谢家出手,可若是让陛下觉得吾等不堪大用,难保不会对谢家起了动容之心。” 张弛一下子清醒一半,附和道,“对,对,这可不成,得让陛下信我,得让陛下信我...” 突然想到李纪似乎在孙无忧处多留了片刻,开口问道,“李兄可和大人讨论出什么致那小子死地的办法了?本官记着昨夜大人甚是苦恼,大抵就是此事?” 李纪的眼神晦暗不明,“我与大人猜测,长公主未必会助我等,大人也无法保证她不会临时倒戈,可九层台不许百官干涉,为今之计或许只有...” “将军去找太后娘娘,陛下未满弱冠之年,许多事都需太后主持,这个理由足够太后去九层台威慑秦姝了。” 张弛一拍脑袋,“可以啊李兄,好办法!当真是极好的法子!太后憋气这么多年,近来频频与我诉苦,说是要找机会教训那丫头,我下了朝便去请太后,娘娘必然欣然前往。” —— 举着姝字旗的马车缓缓驶向宫城方向,车内的少女撩开竹帘,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好奇地打量街边的一摊一景,即便是每日的必经之路,却也总想看看那些可以身处于烟火气息中人的生动模样。 比宫里那些毫无生气的脸好看太多。 “吁——” 车前的马儿突然嘶鸣一声,鸣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姑娘坐稳,待属下相问。” 岳听白重新探出头来,隐隐看着有个小厮拦在车前。 那小厮本就是慌里慌张地从街旁急冲过来,看见马儿因自己受惊,驱马的鸣泉面色不善,一下子吓得哑然。 鸣泉喝了一声,“何人在车前驻足,上前回话!” 小厮浑身一哆嗦,赶忙小跑几步,“大人,我家夫人...我家夫人想请车里的贵人一叙。” 鸣泉也觉着这人有些面熟,“小兄弟出自哪个府上?” “谢府。我家夫人是范阳卢氏。” 鸣泉了然,昨晚的事他虽未经手,但也知九层台抓了谢府长子,沉思片刻,回应道,“你家夫人可知车里坐的是谁?” “知道,夫人想请的便是这位贵人。”小厮见鸣泉意欲张口拒绝,赶忙道,“夫人说,若是贵人不方便,夫人可以上车,只求一见。” 鸣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街边巷子里站这两位贵妇装扮的女子,稍稍靠前的那个妇人正攒着帕子向这边翘首以盼着。 他稍稍掀起一角帘子,试探性地问车内女子的意向,“姑娘?” 少女敛了敛衣裙,得体地开口,“卢氏夫人与我姑母私交甚好,夫人大驾,自然要见的。鸣泉大哥,扶我下车吧。” 见少女吃力地准备起身下车,小厮连忙向那边打着手势,谢夫人顿时欣喜万分,率先快步走过来,见着鸣泉正扶着少年往前挪动想要下车,连忙挥着帕子示意。 那小厮领会了夫人的意思,“贵人安坐!我们夫人只与您一同说几句话就好了。” 岳听白闻声坐下,便见卢氏已然到了车前,俯身垂首,“谢夫人安好。” 谢夫人眉眼间的焦急见到她后稍稍淡了下去,声音柔和,“安好安好,能见到姑娘真真是太好了。” 谢夫人话音未落,一个岳听白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岳听白眼皮一跳,“姑母福安,听白有礼了。” 姑母抬抬手,并不亲昵,“也有半月不见,方才看着你这腿已经可以使力了,如此我便放心了。” 为了方便鸣泉接送自己,确实已经在九层台住了半月了。 岳听白自七岁时从项城逃到京师,便一直居住在姑母嫁去的富商顾家,这个姑母虽从不与她亲近,但衣食上总不至于苛刻,她一个腿上有疾的弱女,能有这样的日子,已是极大幸运,因此即便姑母性子冷淡,她总能笑盈盈地回她。 岳听白撑着座椅挪到客座,将车内的主位让出来,这才颔首邀请,“夫人,姑母,上车说罢。” “我就不上去了。”姑母用手中的团扇遮荫,“我此行只是送谢夫人来见你,你且思量着行事,我无话同你讲,这就回府去了。” 谢夫人道了谢,落座后谨慎地瞧了眼车外,见前方无人关注这边,才殷切地转过头来道,“姑娘莫怪,自打昨日从宫里回来,我家将军便让全家人这段时间不得外出,需等到少将军回来才可开门。我心急那孩子,劝将军去找殿下说情,他却说我谢家已然是欠了殿下天大的人情了。” “姑娘或许不知,将军对少将军一向是丝毫不留情的,若非两人总起争执,少将军也不至于在青州那个动辄战乱的地方一呆就是好几年。我担心这次又是动了怒,得知姑娘每日途径于此,便自作主张来求姑娘个准话。” 岳听白略略思量着,“夫人想找我,定是只知道我与殿下是至交,却不知我并未参与过九层台办案,不知夫人想要个什么准话,若是能帮上忙,定然不负夫人。” 谢夫人攒着帕子的手覆住听白的手,双目尽是恳切之意,“不会为难姑娘的,您只帮我问殿下一句,若是张弛死了,太后必然奋起反击,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范阳卢氏愿助殿下一臂之力,愿殿下将行周平安归还。” 岳听白:? 少女眨眨眼,这话题好生跳跃。 不不不,主要是这样一个柔弱美貌的妇人,为何出口便是这般... 见听白顿了许久,谢夫人也一怔,“姑娘是觉得我已然嫁出,不能调遣范阳卢氏了吗。不会的,我是卢氏南迁的这支里唯一的嫡出长女,在家中的分量还是有的,殿下会明白我的诚意。” 听白回神,忙道,“怎会质疑夫人。我记下了,定将夫人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达给殿下。” 虽不清楚夫人为何说那张弛会死,但顺着她的逻辑,太后娘娘与阿姝翻脸,陛下铁定是当作没看见的,阿姝眼下孤身一人,若有卢氏助力,应是好事一桩。 谢夫人话已说完,再三道谢,下车离去。 鸣泉放下帘子准备启程,少女的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出来,“鸣泉大哥,天儿本来就热,这帘子放下来就更挡风了。” 鸣泉凝眉一窒,辩白道,“若是路上再有哪个熟人要与姑娘叙话,尹天师那边就要迟了。” 听白反驳,“我哪有那么多熟人!方才那是为了阿姝。” “那我知道了,下次找尊主的就让他们去府里找,姑娘只管治病。” 听白挑着眉毛,兴冲冲地,“怎么着,我还能不管阿姝嘛?你只说,阿姝和治病我是不是都要管。” 鸣泉喝马驱车,才不搭腔。 马车比平时行驶的都快,少女的声音渐渐淹没在马蹄声里。 ...... 秦姝玩味地看着传讯司的飞鸽落到自己窗前,唇角一勾,“要不怎么说听讯司要交给鸣泉呢,人在宫中,都能有鸽子为他传信。” 白羽坐在一旁整理神讯司的卷轴,嘴没闲着,“信鸽识人,尤其是像鸣泉兄长那般性子和善之人。换做我们,每日守在那摆弄鸽子,早就满身烦躁了。 ” 秦姝白了他一眼,打开信条,独属于听白的两行清秀小字映入眼帘。 “嗯?这谢行周身在地牢,能动用的人倒是个个靠谱。”秦姝将信贴近烛火引燃,搓搓手指,“卢氏早些年南迁的这一支,有才干的还真不少。若是范阳卢氏都能南迁过来,那对陛下来讲真是可喜。” 白羽一语中的,“眼下来看,您若是肯将大宋所有兵力奉上给陛下,最好包括咱们青霄将军盘踞在京外的那支金武军,咱们陛下才会觉得可喜。” 秦姝手中的卷轴直接飞过来。 白羽偏头接过,“好好好,范阳卢氏,是谢夫人的族人吗。他们年轻一辈大多都是些文人儒士,或许是家学渊源,时常能说出些治理地方时很是新奇的策论。” “略有耳闻,我朝御史台和翰林院中有好些卢氏门生,在文人心中的地位确实算得上首屈一指。”秦姝心中盘算着,吩咐下去,“催簪月速速将供状呈上来,可不要让谢夫人等急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外面通传,“尊主。宫里的张太后来了,随行的还有右卫将军张弛。” 白羽放下手中物件,“腾”地站起来,冷沉着一张脸,如临大敌模样。 秦姝瞥了一眼,“你干什么?”喂喂就差拿剑了好吧? 白羽被问了个踉跄,看她还拿着笔写字,不由得话中带一丝恼,“昨夜在宫里刚给主子下马威,今天就登上门来了,主子能忍,我忍不了。” 秦姝嘴边的那句对皇室要有敬畏的话被生生咽下。 她只觉面前这个带着羞恼的白羽艰难地克制怒意,可有另一个无法克制怒意的白羽在朝她大吼:我忍不了啦!我这就要拔剑砍她个八百个回合!我让她下辈子登不上九层台的门! “咳咳。”秦姝用力抿了抿唇,压抑着嘴角快漾开的笑意。 “她是太后,她是还未成年的陛下的母亲。门外的人今日若是拦了她,那是对皇室的大不敬,和皇室作对哪有什么活路可言,尤其是我们。” “不过那个张弛嘛,就完全可以大棒子打出去。” 过来通报的那个将士本是单膝跪地垂首待令,听到这话倏地抬头。 第9节 秦姝嘴角一抽,心里打鼓,“怎么了,连同张弛的兵也放进来了?” 那个将士踌躇着开口,“.…..属下们把张太后也拦外面了。” 第010章 生出惧意就已是输了 秦姝觉得,给九层台诸君安排一些管驭心神的课是非常有必要的。 从前大家都是武帝爷一手培养提拔,前朝时武帝就因军功掌朝政大权,又是天下动荡期间,自然有些重武轻文的倾向,一路学武艺、学用间,教得一个比一个出色,却唯独漏掉了一点——驭他们自己的心。 入九层台时基本都是四五岁孩童,谁能稳定地给自己一口饱饭便听命于谁,一些少年反骨也被残酷的训练磨了性子,养育栽培之恩大过天,后来秦姝在那群孩子里脱颖而出后,大家对她的态度便是对实力的臣服,秦姝对他们好与不好,那都是后话。 可是养育栽培自己的人,还未教自己如何对皇族衷心,便撒手而去,众人的主心骨便成了那个绝对实力者——秦姝了。 白羽听着那通禀将士的话丝毫不意外,或许他们会对坐在金銮宝座上的人听命甚至舍命—为了延续对先帝的报恩。 但什么“陛下年岁轻,太后可辅政”这种事,他们没听说过,也不太在乎。 秦姝手中的毛笔掉落,墨迹将宣纸晕染的不成样子,目光锐利起来,静静思量着。 将士深深垂首,不敢言语。 “罢了,本宫亲自去看看。”秦姝轻轻扬眉,兄弟们想给自己出气,这也是怨不着他们,说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九层台的殿门前好生热闹,一面是护送太后出宫的右卫军,以张弛为首身披盔甲手持长刀,一面是九层台金武司掌司青霄留下的金武军,双方将士手紧紧扣在腰间兵器上,只等着谁先耐不住。 耐不住的当然是太后,附近的百姓遥遥地向这边张望,她堂堂一国太后,大宋竟还有一片土地是她这太后无法踏入的,奇耻大辱。 女人目光阴寒,“大胆狂徒,长公主就是这般教尔等的吗!你们的主子是陛下,是皇家,不是她!” 张弛稳步走向殿门处领兵的金武军将士,冷声警告,“你可听见了?难道你们效忠的不是先帝、不是陛下?这位是先帝的妻子陛下的母亲,胆敢造次,治你个谋逆之罪,你家长公主也难辞其咎!” 那将领寸步不让,只毫无退意地与其对视。 “你...反了,反了!尔等知不知道,此举可被我右卫军就地正法!”张弛一声大喝,右卫军嚯地抽刀而向。 金武军随之抽出腰刀,青光乍现,两相对峙。 “放肆。”一句清冷的女声,殿门随之大开,两军无人敢动。 殿中华服女子缓步而行,立于殿门前,鸢尾蓝的长袍加身,显得面色格外瓷白,颇有不通人气之感。 “怎可令太后驻足于长街,还有没有规矩。”而后又道,“太后娘娘千岁,是秦姝公务缠身,有失远迎了。” 金武军听令辟开了中间一条小道,无声地镇压着对面将士。 张太后行至她面前,美目含着愠怒,“今日这一出,要是让你的好皇兄知道,不知还会不会为你做主。” “娘娘说笑了,陛下和你我都知晓,秦姝是臣,娘娘才是君,陛下怎会为了臣子触怒母亲呢。都是底下人不明事理,冒犯了娘娘,秦姝给娘娘赔罪——”秦姝唇角轻扯,明明是恭顺模样,却总能让对方觉着这人一身的反骨和寒意。 张太后此刻只想进去看看这九层台里面有什么猫腻!纵的皇帝慎之,臣子傲之。 她前脚刚踏进殿门一步,张弛欲要紧随其后,白羽长剑一挡,生将他逼退半步。 “无名之辈,竟还敢拦本将?” 白羽轻嗤,“即便是先帝亲封的辅臣都不得入,张将军若是肯脱下这身官服,只做张家公子,或许可以先过了这道门。” 忽又想到什么,“啊,若是被我九层台的台间抓来此地,还能再多过几道门槛,不知将军...肯不肯试试呢。” 张弛怒目圆瞪,手中的刀便要划向白羽的脖颈,说时迟那时快,金武军的将士倏地齐齐举刀直逼张弛,瞬时形成半包围之势,若是张弛真敢伤了白羽,他们的刀便真敢捅进张弛的背后。 太后亲眼目睹,心中大震,狐疑的目光看向秦姝。 秦姝也不急,“太后以为如何。” “张弛护送哀家出宫,哀家命他时时贴身保护!哀家若在你这伤了一丝一毫,到时便是他护卫不力,于情于法,这九层台他都进得!” “臣觉得,此言差矣。”在女人讶异的目光下,她依旧语出惊人,“不论将军是否随行,太后在九层台磕到碰到,罪名最大的都是秦姝。” 说着还稍稍倾身朝张弛致礼,“既然罪名已有人顶了,将军便不必进来了。” 张弛打定主意的事儿哪那么容易罢休,长刀直指白羽,环视周身,“本将若是今日执意要进,你待如何。” 秦姝本欲转身关门的身子顿住,回首瞧他,那双凤眸中的目光如钩,摄人心神。九层台顶层忽传来沉重的步踏声,弓箭手齐刷刷地在高楼出引箭拉弓,箭首直对准张弛。 右卫军顿时纷纷侧目,个个审视着局势不敢擅动。 秦姝无言,却已无需多言。 这般剑拔弩张的关头,白羽却是毫不留情地拱火,“我这无名之辈,换张将军这大宋名将,值了。” “你这厮...” “张弛!”太后忽地呵斥,“休得无礼!” 秦姝悠然一笑,满意的很,走到张弛的刀尖所指处,双指做剑状,在他的注视下就那般轻易地挪开了刀。 清越的嗓音宛若山涧清泉,红唇吐出的话却狠狠扎人心肺,“若是真有胆量,你可以再把刀指到本宫脖子上。” “若是没有,趁早回家去罢。” 生出惧意的人无法再战,这点张弛明白,却咽不下这口气,踌躇进退之时,远处传来熟悉的男声。 “将军...将军,可找到将军了。”李纪一路小跑奔过来,身后也没有跟来的仆从和马车,右卫军皆识得此人,刚好借此机会 让路、收刀。 李纪不忘朝太后和秦姝拱手行礼,“下官工部侍郎李纪,拜见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 秦姝在阶上睥睨着,抬手免礼。 李纪转过头沉声劝谏,“将军,且沉住气,莫忘了此行的目的。” 张弛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刀至腰间,“就依李兄。” “娘娘,请吧。”秦姝轻声提醒。 张太后见右卫军全部被挡在殿门之外,只觉得后背发寒却不敢外露,强收拢心神率先进了正堂。 “哀家这次来,是听说昨晚你大庭广众之下带走了那当街杀人的谢家长子,陛下年岁轻,百官避着你,此事又牵扯我朝辅臣的声望,哀家不得不来关照你一二,免得你年纪轻轻就被小人蒙蔽。” 秦姝居于下首座位,闻之颔首,“娘娘说的是,秦姝资历浅薄,若无娘娘亲至,还真不敢随意审理。来人,将谢行周带上来。” 簪月早就去司里提了谢行周,刚好在门外等候,听见传唤,命左右将他挟进去。 秦姝轻瞟了眼男子模样,除了发丝稍显凌乱,其他的和昨晚无二,大家士族的公子总是对仪容极为在意的。 “臣谢行周,拜见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甚是端正的行了个礼。 只有坐在左侧的秦姝才能看到这人斜着眼睛向自己递眼神儿,秦姝无辜挑眉,算是回应。 “抬起头来。”张太后道。 台下之人又是那副刚直忠臣嘴脸。 “哀家问你,昨日于扶摇阁,你可是一心为救顾尚书?是否因为情势危急,不得不出手伤人?” “臣没有,”谢行周深拜,“顾尚书的命和百姓的命都是命,既然臣本意救人,又为何伤人,臣怎会那般是非颠倒。” “没有?若你当真如你所言,将众人性命平等视之,当初怎会请命只去救顾尚书!小儿满口胡言。” 谢行周忽又想到了秦姝那句:我顺应局势抓你,你困于局势被抓。 局势所然的就是,谢行周此刻无法在认定他有罪的人手中辩白。 从所有人认定他有罪的那一刻,他的言语便不大重要了,所以也无须审讯,若是像自己推演的那样,秦姝也会因局势放自己出去,若是局势不允,他就是死在这,也无人问对错。 张太后见他似乎晃了神,更加想抓住这个机会,“哀家本念你劳苦功高,小小年纪就替先帝守住了青州,若是你肯招供,哀家为你做主,你去京外历练几年养养心性,也免得连累家族声誉。” 谢行周半眯着眼,心中冷笑着。 却见秦姝朝他暗暗摇头。 他也不知这将自己引到这步田地的女子有什么可信,可自己就是阴差阳错地陷进那双眸子里,或许是昨夜她对自己的些许赞赏之意让他觉得她并非只有算计,又或许自己压根不想臣服于这不分对错的威严权势。 “太后娘娘,臣说过了,臣没杀人,也不知是谁将那男子推上了臣手里的刀,太后明鉴,若是不信,大可用刑,臣绝无怨言。” “好啊,你骨头硬?哀家倒要见识见识,你这骨头能不能硬过这刑具!” 秦姝倏地抬手,左右便停住步伐原地待命。 “臣觉着,这谢公子说的有理,不过,只要将昨夜在场的劳役分开审问,相信很快就有人说出自己看见的东西。” 谢行周拧眉而视,九层台的审讯,他并不想让其余无辜之人也体会一二,况且劳役的日子本就困苦,受刑后若是不得医治,岂不无端害人性命。 张太后斜睨着她,“如此大规模的审讯,岂不乱了人心?” “太后说的极是,故,臣只审讯了一个人。” 第011章 算无遗策 “来人,将那罪人带上来。” 簪月欲掏出供状的手一顿,低声询问,“尊主,人受了刑,要不要将供状...” 白羽警告似的睨了她一眼。 簪月吓得神色一凛,当即弯腰退下,去提内室的人犯。 那血淋淋的身子被拖上来时,太后当场失声尖叫,“秦姝!你怎敢!你怎敢将这般仪容之人带到哀家面前,还不给我拖下去,拖下去—” 秦姝一摆手,就有人拿出一面围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太后眼前,隔开了视线,上面的绣屏将犯人的身影过滤得只看得见一团血色,屏风后的女人这才稍稍振作。 张太后抚着发鬓,气还没喘匀净,“秦姝,你真是好本事啊。” 不论何时何地,这丫头都有让人想狠狠掐死她的冲动。 秦姝起身为太后奉茶,眼里毫无惊惧,“娘娘,这样的事,其实每日都在九层台发生,您首次踏进这门槛,受惊是正常的。” 不去看座上之人的眼神,继续补充,“娘娘想要时时关照秦姝,想为陛下把关,不如今日就在此住下来吧,殿里陈设虽不如宫中,但也再没有哪个府邸这样宽敞了,这九层台,娘娘想去哪,便去哪。” “你敢恐吓我?”女人死死盯着她。 “非也。臣日日住在这,有臣和众将士守着娘娘的凤驾,怎敢有人恐吓娘娘啊。”她应和着,到了张太后眼里却觉着她已胆大妄为到想困住自己。 做梦,真是做梦... “娘娘?”秦姝再唤。 第10节 张太后深喘了口气,神色恢复,声音却暗哑。 “既然你都动了刑了,那就说说吧。若是说不出来,这谢家的小郎君恐怕也要遭此一难了。” 秦姝从围屏后走出,见谢行周神情并未有太大变化,稍稍松了口气,不知何时起,她有些看不得忠臣良将失望的神色。 本还拎着犯人的那个台间,脚尖狠狠戳向那人的伤口—— 那人惨叫一声,从昏迷中痛得惊醒,无声的张口嚎叫,嗓子已然是喊到嘶哑。 秦姝偏头看着簪月。 簪月耸肩,愧疚地抿唇,不敢抬眸。唉,快功出不了细活儿啊...想要已经卖了身家性命的人迅速招供,谈何容易。 赶忙就近倒了杯茶水,强灌着人喝下去。 “咳,咳咳—”那人声音恢复了些许,哑着嗓子,无力地想要挣脱桎梏,“还有什么招数,尽管拿上来!” 秦姝挪动步子,轻声诱导,“你若是如实说,本宫今日就赏你个痛快。” 那人正是苦苦求死而不得的关头,他死死盯了秦姝良久,终于仰头狂笑,“哈哈哈哈——一切都是我,是我要陷害谢行周,是我毒了那几个劳役,你们强行画押也没用,都是我一人做的!哈哈哈哈...你能奈我何!” “是条汉子。”秦姝回首,“娘娘,可听清了。” 张太后本还稍稍松了口气,听到供状便坐不住了,“什么供状,你若是严刑逼供,这又岂能作数。” “供状?没有的事儿。”她唇边噙着笑意地走到太后身旁,半蹲下去呈仰望的姿势,神情乖巧,“他都当面否了,那就权当不作数了,可好?” 言语中带着些许劝谏,“娘娘也知此事牵扯甚广。若是再纠察下去,臣唯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今日娘娘也在,不如此事就这么了了,此案由娘娘亲自了结,既有了公正,京中也会传开娘娘贤明的名声,况且替谢郎君翻了案,谢家也会感激娘娘的。” “若是娘娘执意追究,臣恐怕,就不能保证这事儿的走向了。” “算无遗策,嗯?”张太后心里一寒,面上却不显,似笑非笑地用护甲点了点秦姝的额头。 算准了自己如今最在乎名声,算准了自己并未狠下心来与谢家这等世族作对。 又算准了,那张弛手脚不利索,她便可“黄雀在后”地抓了人,在这等着自己上门来,等着自己去做这个“秉公办案”之人。 可惧,可怕。 “阿姝的想法,甚好。” 秦姝得到了回应,站起身来,“遵太后旨意,给犯人换身干净的衣服,拉去闹市,当众处斩。” “谢少将军,即刻释放,官复原职。” “臣,深谢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谢行周敛起目光,垂眸叩首。 京城的人心,算是见识过了。 张弛正在殿门外苦等,便见一队台间拖着囚衣犯人,那人发丝脏乱掩住了面容,他看不真切,只分辨得出这群人直冲喧嚣的闹市方向。 当下心中凛然,暗道不妙,心知谢家那小子不会沦落到如此模样。果然不 到片刻,殿门大开,秦姝引着太后走出来。 张太后不忘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来不及细想,快步迎上去,“娘娘,可是案子的真凶找到了?” 秦姝回道,“有娘娘凤驾亲至,什么贼人露不出本相?自然是都招了。太后也乏了,将军脚程快些,速送太后回宫吧,别让闹市的血脏了太后的鞋履。” 李纪在旁看着事态发展,哪还不明白事情已成定局,无转圜之力。今早提点张弛请太后出宫本是自己一念善意,若是成了,张弛性命可保,却不想被秦姝利用个透彻。 如今秦姝盯上了张弛,为保万全,不论是孙无忧,还是身后的大人,都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张太后见张弛还敢发愣,不耐道,“还不启程?” “是,是。”张弛眨了眨眼睛,扶着太后上车,狐疑地回首瞧着她,终是上马而去。 目送着太后一行人离去,秦姝转身,却见那长身玉立之人,负手站于正堂前,神情淡然,静静注视着这边。 “少将军,可是需要白衣快马,回家里报个平安?” 谢行周闻声扫了眼周身,“白衣就不必,一匹快马即可。” 秦姝往回走,看着他那神情,不禁问道,“少将军像是有话要说?事情已了,将军想知道的,本宫定如实相告。” “事情已了了吗?在下怎么觉得这只是开篇,殿下还有大把的算计等着臣。” 秦姝不恼,静待着后话。 “殿下是打定了注意,要借着臣所说的通阳关线索,一家家的威胁下去,直到让涉事之人全部为了自保而交权,如此这般,事情怎会已经了结呢。”谢行周长年不在京师,乍不清楚京师局势动向,这才吃了两次亏。但到底是少年时便以才学名动京城之人,如今搅动局势的人就近在咫尺,他又怎会看不明白。 “少将军,学的挺快。”良久,秦姝才赞赏道,“不过是在刑讯司呆上了一夜,脑子就开窍了啊,这九层台真是灵性。不过,那张弛不是还没怎么样嘛,你是怕人死在我手里,没法亲手报仇了?” 谢行周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殿下说的如实相告,不真。” “张弛不会死在你我手中了,是也不是。” “这个,猜对了。”秦姝笑意盈盈,“方才说的有一点不对,能够为了自保而被舍弃性命的,只有张弛罢了。” “先帝还在时,太后手里无半分权柄,张弛也至多算是个战场的将领,如今说是外戚,不过是个新贵而已。京师的新贵...嗤,换得可快了呢。” “张弛身后的老家伙们,才没这么好对付...” 谢行周垂眸看她,年轻女子漆黑的青眸明明那般好看,可神思却深不见底。 “殿下想用这条线索牵制于人,是为了什么。”许是心里那一丝期待,搞得自己不吐不快了。 “权柄。” “按臣子论,殿下位极人臣,按皇女论,殿下是先帝亲封的嫡长公主。以殿下的聪慧,应该不会将自己置于让陛下忧心的位置上去。” 秦姝抬眼看他,可自己就是在为了权柄,她也怕这途中任务未成,反倒受陛下和群臣猜忌,但她还能怎么着?糟心。 “将军想要听什么?为了将军心中的忠义?从结果上看,并无差别。” “为忠义行事,和为权行事,二者大不同。玩弄权术之人,也定然无法立身方正,国家身居高位的人不想着如何辅佐君上,利及百姓。久而久之,就成了朝廷中枢溃烂的根源。” 谢行周并不妥协,他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人虽手段狠辣,却未曾冤枉一个无辜之人,试问哪个追逐权力之人手底下没几颗无辜者的头颅?可晏大人,众多劳役,还有自己,竟都不少分毫的从她手下逃过一劫。 “将军一席话,秦姝受教了。”秦姝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觉得。 这人的话听起来又陌生又熟悉,陌生在这许多年都无一人与自己论道,熟悉在自己少年时期,母亲也曾教导,为人最重要的,即可谓是立身方正。 不禁心中些许苦涩,再弯膝致礼,“将军诚言相劝,秦姝也会以诚待之,若是在能力范围,我会依将军所说,找出意图谋逆之人,即便追求权柄,秦姝也不会有违律法。况且这条线索事事与将军有关,恐怕将军到时也会亲身见证秦姝所为,将军且安心罢。” 这番话少了之前的调侃之意,句句诚恳,又像是小孩子在保证不会犯错,说得谢行周手足无措起来,堪堪道, “殿下即使不与我说这些,也是无妨的。” “不不不,如你所言,恐怕你我还要再纠缠好一阵呢。” 她话锋一转,又语出惊人,家教严苛的谢行周惊讶挑眉,那句“公主慎言”还没说出口,女子就接着说道。 “还记得昨晚你在哪个牢房吗,估计还要再进来很多次,以后那一间就留给你,你放心,日日打扫,除了你之外绝不让别人住。” 谢行周:“......” 第012章 证据到手 太阳已靠近西山,余晖撒在挨家挨户的院子里,每每这时,秦姝都倚在九层台顶层的一张茶案上,目光空空,像是仅仅在俯瞰着整个京师。 姝字旗帜的马车回来了,鸣泉帮扶着少女坐到轮椅上,少女熟练地抬头望向高楼里,果然看见阿姝带着浅浅笑意,大半个身子都越过栏杆外面遥望着她,脚尖浅浅地点在地上,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围墙上了。 “这家伙,非得掉下来一次才长记性。”听白气得蹙眉瞪眼,想起来晌午的那桩子事儿,喊着鸣泉快些带她上楼。 “急什么嘞,我又不跑。” 听白的轮椅声传到五楼之前,秦姝就乖乖把身子收回来,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了。 听白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安心道,“我出宫时候碰到太后的凤辇在宫门口等着迎太后回宫,以为她来这找你麻烦了,你没事就好。” “确实来了。”秦姝摆手让鸣泉退下,自己起身推着少女的轮椅行至茶案旁,倒了盏热茶,“我又能有什么事嘛。她不来,这案子不知道还要拖多久呢。” 听白斜眼看她,语气娇娇,“又是你主动引着人家是不是?明知道她已经远强于往日,现在又没人给你撑腰,你还敢招惹,就不怕她与陛下联手,把你这姓秦的外人撵出去?” 阿姝无奈摊手,“真的是事出紧急别无他法呀。话说回来,把我撵出去才好嘛,他们可快快联手,把我撵得远远的,我肯定连包袱都不收拾,拽着你就跑。” 少女配合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满当当的钱袋子,得意地掂量几下,又佯装勉为其难的样子,“哎,那我只好随身带着银子,免得和长公主殿下流放的时候饿死咯——” 阿姝像模像样地拱手,“那日后,可要多多拜托岳女侠了。” 岳听白拔开她的手,言中少许担忧,“我想知道,谢夫人的事你如何打算的,你要是不方便与朝臣家里走动,是否还用我去回话?我见她字字恳切,是真拿谢行周当自己的长子的,要是那谢家公子确实无罪,咱们最好还是不要用刑了,就做个样子好了...免得无端的与卢氏树敌。” 秦姝垂眸挑眉,轻吹了口热茶,“眼下是用人之际,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弃了这步棋的,你回来之前,他就已经快马回家去了。卢氏在学子中的威望,和每年往朝廷输送的人才确实可观。” “但我最感兴趣的,是这谢夫人卢棂,昨日我便觉着,这人身量纤细,言谈举止也像是养在深闺的柔弱妇人,可众多官宦女眷却愿意以她为首,她若愿意同我一路的话,应是我的幸事...怎么,你这次要帮我做点事?” 少女小鹿般的眼睛一眨一眨,“可以嘛,我能不能帮得上忙呀...” 秦姝拧眉而视,“虽然盯着我的人很多,但我觉着,跟着你的应该也不少,我有些担心一旦你的行踪诡异,他们不会对你留情。” “可是有鸣泉呀,他轻功最好了,你看看京城哪还有比鸣泉轻功好的呢,我们俩要是打不过,他就会带着我飞起来了,我们总能跑得过的。” “鸣泉,出远门了。” “嗯?他刚才还...”岳听白回头瞧去,鸣泉还真的不在楼阁转角处站着了,自己治病半月,鸣泉还是头一次有 外派的任务,当下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事情急,他脚程最快,只能叫他去了。”秦姝哄劝着,“这几日先不去宫里了,休养几天,可好?” 听讯司的人最擅追踪术和反追踪术,因此神讯司派出的人每每收集到的暗报,都会先传给就近的听讯司台间,再由听讯司送回九层台。听讯司既以鸣泉为首,不是紧要大事,是不会轮到他出京的。 “好呀,不过我又不是去后宫治病,尹天师那边没什么不对的,也不是非要他陪同啦。”岳听白不气馁, “即便鸣泉不在,我也不怕危险的,我的身份与谢夫人一处也会比你亲自去要合理多了,但如果你有别的人选,用不着我的话...”那就太可惜啦。 “用得着。” 听白见这事儿有戏,眼里都藏不住欢喜,“我就知道,姑姑头一次将人领到我跟前来,想是当真需要我的时候了。我在姑姑家里住了这么些年也没能帮上什么,若是我能帮你与卢氏通信,相信卢氏对你,对姑姑家,都会很好的。” 回想了一下,又不安道,“我记得你说过,你留在京城,是为了帮陛下的,陛下如此忌惮谢家,你却与谢家越走越近,会不会惹陛下动怒...” 秦姝的手指轻轻刮了下少女的鼻尖,“或许会吧,但事情还是要做,所以你说要帮我,我很高兴,你确实帮得上忙,等时机得当的时候,我会让你帮我去的。” 岳听白稍稍安心,乖乖低头喝茶,决心最近夜里要多睡一会,养好精神好做事,又能帮到姑姑,又能帮上阿姝,多好的事儿呢。 秦姝扭过头看向殿外行人的目光晦暗不明。 ...... 第11节 孙府。 孙无忧看着张弛信中的傻人傻语,不禁怒火中烧,紧紧握着信纸的手气得发颤,“愚蠢!将太后送到别人手里,不仅没定谢行周的罪,竟还把嫌疑扯到自己身上来,简直是...愚不可及!” 身后的贵妾轻轻地替他顺着背,仔细看了眼信纸上的字才道,“那张弛一介武人,做事狠而不绝,确实可恨。可老爷担心的那件事年头颇久,长公主想查,也得查得到才行啊。” 孙无忧摇头叹息,“九层台办案,你又不是不知道,此事说深了便是卖国,秦姝必定已经在举四司之力追寻当年通阳关还存活的将士。不...是三司,许青霄还在京外不肯挪步呢。” “妾是觉着,老爷切不可慌了阵脚,长公主仅仅是斩了个漏网之鱼,这还未对张弛将军有什么影响,老爷就因为多疑将张弛封口,是否太不划算了。” 孙无忧目光灼灼,“有理,甚是有理,还不到做绝的时候,且待我试探她一番,若是这妮子执意与我斗,我折了张弛,她也别想就像这般安坐九层台。” “老爷明白过来就好,老爷方才说,许青霄许大将军还未回京城?” 孙无忧眼中泛着凉意,“怎么,我的元姬,还在念着旧情郎?” 女人慌忙垂首,“元姬怎敢?元姬只有老爷,怎敢对老爷不忠...元姬是想,许大将军还未归京,定是有要事无法抽身。没有金武军的九层台势单力薄,老爷若能独困于长公主,哪怕只是震慑一番,长公主也是奈何不了老爷的。否则,她也忒猖狂了。” 孙无忧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磨砂着元姬的下巴,倏地狠狠抬起,女人细长的脖子暴露在眼前,脆弱白皙,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一咬即断,血液就会崩得满身。 他目光落在那脖颈上许久,像是要把盯着的那处灼化了,一旁漏壶的细沙流淌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女人逐渐愈加惶恐地颤抖起来。 “怕什么呢。”孙无忧甩开她,“元姬聪慧可人,老夫喜欢得紧,怎么会伤你呢?” 女人双手合拢恢复跪坐的姿态,顺从地垂下头去,“妾是老爷的人...即便是老爷要杀要剐,妾也会受着的。” 孙无忧败了兴致,不再瞧她,“知道了,你的话,老夫会好好考虑的,回屋去罢。” 夜深了。 秦姝揉揉肩颈,眼睛酸乏得很,可惜这几日偷懒,神讯司的众多信件都来不及看,生怕落下了哪一张,坏了大事。 白羽进来换了热茶,看见桌上的还是一摞摞的信纸,不禁心里打怵,自己领了神讯司掌司一职,却总是让主子亲力亲为。 “主子,要不我来读吧,免得熬的伤了眼睛。” 秦姝缓了口气,“不必了,这几日闭门谢客,我有的是时间坐在这。记得,哪个府上的人来都不要见。你且留神顾玦那边的进展,及时回报给我就好。” “哪个府上的都不见?” “万事等鸣泉回来。” 五日后。 秦姝在榻上午睡醒来,睡前手里攥着的书早就在地上安躺了,她睡眼惺忪地又翻了个身,就听见门外的脚步匆匆。 轻喊了句,“谁在门外?进来说话。” 簪月一直守在门外的,闻声而入,“主子,鸣泉兄长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些人。” “看模样是一家子。”她补充道。 秦姝直接坐起,“给一家子都薅过来了?愿意配合就是好事,你们不可怠慢。” “是。” 簪月退开时,鸣泉刚好行至房门口,相互颔首后便拱手进了屋,“属下鸣泉,前来向尊主复命。属下此行带回十三年前通阳关将士赵骞,及其一家四口,随行台间五人,悉数平安回京。” “好,带回来了就好。”秦姝站起身来去书案旁,“他肯跟你回来,可是和你说了什么要事?” 鸣泉走近再拜,“他交代了当年谢骁将军领五万大军进关前,张弛下令关中全军警戒,随后又秘密处决了几个人……其余的,他也就不清楚了,他不算是张弛亲近的人,否则早就被灭口了。这赵骞在战场上受过箭伤,无法再征兵和做活,其家人近些年的生活很是困苦。属下私自向他允诺,只要他如实交代,九层台会给他家人在京中安置宅院,他们也能一直受九层台的庇护。” “做得好。对待这样良善之人,果然还是你更适合。你许了他们什么,一律按照你说的办,下去领赏吧。对了,叫白羽进来说话。”秦姝摆手,坐于书案前,独自研了墨,就闷头不理人了。 白羽“噔噔噔”地抱着剑小跑,脚步沉着呢,秦姝听了他这一路脚踏声,过了良久,人终于出现在眼前,呼吸还没喘匀净就说道,“主子,我还以为你和鸣泉大哥有挺多事要说呢,这才下了楼练剑,没想到他都不能在主子房里呆上一炷香,真是过分。” 秦姝精心写着字,没空翻白眼,“这几日孙府来请了几回?” “嗯?咱家主子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孙府天天换着花样地请,属下都不想报上来了。主子让属下留意的谢家和顾玦,各司其职,并没什么异样。” 秦姝字也写好了,满意地拎起来端详了片刻,连同格子上的另一封信一起收在袖里。“孙大人想了我好几天了,为了避免他忧思成疾,咱们得去看看他,备车吧。” “是——” “天色不早了,慢些驱马。”鸣泉瞧着白羽那副逍遥样子,心里不安,亲自帮着马车套马。 “兄长放心,晃不着主子。”白羽收拢缰绳,斜坐上马车前,晃荡着腿等待着秦姝。 鸣泉蹙眉,看着天色逐渐暗下来,视线变得不清晰,还是不免叮嘱,“是否要带一队人马随行,当朝公主即便是带了侍卫也不会留人口舌的,我担心回来的太晚,咱们做属下的,最好半点差错也不要有。” 眼瞧着秦姝走来的身影,白羽收回腿,“借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行刺主子吧,主子的脾气你知道的,最不喜欢排场太大招人眼红了,兄长出京回来咱们还没庆祝呢,备好酒肉等我回来,嗯?” “嘀咕什么。”秦姝轻斥,纵身上了车,“走吧。” 马儿一声嘶鸣,扬尘而去。 ...... “请了殿下几日都不得见,九层台重地,老臣也不敢贸然登门,只能静待殿下大驾。”孙无忧满面笑意,特意出府来迎。 秦姝自嘲一声,“还不是前几日谢少将军惹得事,这事儿办得虎头蛇尾,太 后娘娘亲至才审出真凶结了案,我这位置坐的虚得很,若是再不老实几日,真怕陛下一生气,再罚我个什么,我可担心着呢。” 谈笑间已是到了正厅,孙无忧敛了敛目光,单手做引,“殿下,请。” “说起来,与大人同朝为官两年,这竟是第一次登门拜会,是秦姝失礼了。”她打量着左右,二品大员的府内奢华,与神讯司上报的无差,可一进府就觉察到的冷清又是为何,稀奇。 “殿下是君,孙某是臣,若非殿下身居特殊要位,为保公正不便走动,臣定是要去府上拜见的。” 秦姝自顾自地坐在下首,把主位留给他,唇边挂着笑,“秦姝还未曾立府呢,大人想来,姝恐怕也无处招待。不过,大人这院子就建得颇为大气,我很喜欢,若是有朝一日立府,大人便把府里的工匠拨给我吧,可不要舍不得。” 孙无忧无不答应,“区区小事,到时殿下有了宫里专派的匠人,还能不嫌弃我府里的人就好。” 两人皆是各怀心思地喝了几杯,孙无忧官场老手了,吹捧起来不着天地,秦姝也耐着性子胡诌自己是如何的身处艰难。 孙无忧顺着这话引入正题,“殿下既要帮陛下稳固朝堂,却只肯独身,自然处事艰难,依臣之见,九层台的监察要务,不如眼前替陛下稳固朝堂来的急切。” 秦姝仰着头,脸上泛着酡色,表示洗耳恭听。 “监察,察的是什么?是贪官,是乱党,是蛀虫。可如今陛下缺的是什么,第一要点,就是肯忠于陛下。陛下在乎你我是不是贪官吗?在乎,但不是现在在乎,而是要等陛下手握大权,等到陛下真正做到了政由己出——他才会在乎。殿下身受先帝宠爱,想是不难明白的。” 秦姝手拄着下巴,静静看他,“孙大人一番阔谈,可谓是惊醒梦中人。” “按照大人所说,为人臣子,便是要思君上所忧之事,行君上所求之事,万事以君上的心思为先,可对?” 孙无忧频频点头,“正是这个道理,长公主是国家栋梁之材,若是总因为星点小事总被陛下斥责,久而久之被陛下厌烦,岂不是使我大宋之失。” 秦姝低低地笑了,“大人说的应是太后寿宴那日吧,陛下确实留了我说话,也不大满意我所为,看来宫中人的嘴巴太松,这些许小事也能传到大人耳朵里。” “想是彼时殿下还认为,陛下交待的事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做成,而导致效果甚微吧。”孙无忧站起身来为她斟茶,一边道,“臣这些日想了许久,想着……臣若是能为殿下分忧,那既是助殿下在新朝站稳脚跟,荣宠犹如往日,又能为陛下解决日夜所思之事,岂不美哉?这才每日盛邀殿下过府一叙,今日可算把殿下等来了。” 秦姝撑着身体端坐起来,眼底寒芒闪动,直视其人,“大人肯帮忙,那真是最好了!姝却有一事,想请大人拿主意。” 孙无忧醉意全无,虚了一礼,“殿下直说无妨,老臣定谨慎待之。” 秦姝瞧了眼门口,孙无忧会意,正堂内的婢子全都退了下去,只留了门外远远站着的两个侍从。 “不知大人可知,灭南燕前夕,谢行周亲母萧氏,命丧于通阳关,只为请夫君带领大军换道而行?秦姝不才,找到了当年通阳关的守军将士。” 第013章 坑了一个又一个 孙无忧周身一震,心中种种猜想重叠又消散,是了,是了,他早就料想过的,秦姝肯来,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今,就要看看这场交易,秦姝能不能拿出足够的筹码来换张弛的脑袋了。 “取南燕一仗,十三年前,老臣那时还在会稽郡老家,还真不知晓竟有这等事...殿下既然去抓了人,可见是有所怀疑了。” 秦姝目光如钩,煞有其事的模样,“大人,这还真不是秦姝空穴来风,大人可还记得,那谢行周在九层台做客一夜?” “自然记得,还好还了少将军清白,否则定不好交代。” “谢行周竟与本宫说,是那张弛做贼心虚,担心他会彻查母亲死因,所以才要至他于死地。我哪敢耽搁,这事儿不论真假,只要传到皇上的耳朵,必然要传我问话的呀。”秦姝痛心疾首。 “这虽是前朝事,但据本宫所知,谢骁当年率五万大军前往通阳关可是为了支援先帝。背后之人如此筹谋,若放在前朝或许只算是和先帝的党争,但到了本朝——说是国贼也不为过吧?大人想想,九层台号称拱卫皇室,监察百官,这十三年前意图谋害先帝之人都当了禁卫军将领了,我们仍不知其背后是谁,当今陛下岂能安坐?姝岂敢安坐?” 孙无忧与秦姝距离不过咫尺,他企图从秦姝眼中看见一丝真意,良久才问,“先帝当时是在与南燕大战,会在这时候阻拦援军的人......难道张弛与外敌通奸,妄图毁我大宋?” 女子素白的指尖轻点茶案,敛了目光不再看对方,踌躇思量着,“大人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张弛贪恋财物,若是南燕许以重金,确实...” “不论背后是谁,张弛确实逃不掉了。”秦姝眼中清明,意有所指,“本宫抓的那人未透露出是否还有背后主谋,唯可以证实张弛当年的反常之举。” 她掏出袖中的两封密封好的信件,“说起来,这两纸供状都有谢少将军的功劳。一张,是前几日被斩首之人供出的自己与张弛的主仆情意,另一张,是从舍山带回来的那个通阳关将士,写下当年——张弛私斩谢骁派出斥候的笔供。” “大人,要看看真伪吗。” 在孙无忧的手触及信件的前一瞬,秦姝将信收了回来,“本宫昏了头了,九层台的供状,只有陛下可阅,既已封存,还是不要坏了规矩的好。” 孙无忧堪堪收回手,将露出微微颤意的双手藏于袖中,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不少,“殿下就想要凭这两纸供状,去陛下那定张弛的罪吗。” 秦姝眼中迷茫,仔细收好了密信,“嗯?事情明了,供词清晰,有何不可?” “殿下想立功的心思老臣明白,可殿下且想想,呈给陛下之前,通阳关一案与您还尚无任何关系,日后即便事发,您也至多是一个疏忽的罪名,何况年头已久,未必还会起多大的风浪。” “若是您只确定了张弛的罪名就呈上去,这案子就是在您手里结了,日后只要和这件事有关,可就都是殿下的过错。陛下要是再多心了,您该如何自处?” 秦姝缓缓站起,来回踱步,终还是坐回来,“大人,您可真是一心为秦姝着想,姝险些犯了大错!” 孙无忧继续相问,“况且即便闹了上去,张弛和太后有着亲,陛下定是要为难的,老臣方才说的殿下可是忘了?为臣者要为君上解忧,岂能反过来为难陛下?” 见秦姝信以为真,孙无忧暗暗松了口气。 要说秦姝装乖,她确实是有一套,且百试不爽。 “大人的忠告如雷贯耳,姝,受益匪浅。今日来此的目的本来也是请大人指点,还望大人,给秦姝指条明路。” 孙无忧眸中浑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殿下除了张弛,可还有其他怀疑的人选或是线索。谢行周那边可透露出别的什么人?” “暂时也没来得及查的太深,我知道的都在这纸供状上,也就是张弛。至于那谢行周查到多少,我就不得而知了。”秦姝叹气,还在喃喃道,“我立功心切,没想到差点惹祸上身。” 孙无忧绷得僵直的后脊缓缓弯了下来。 连语速也不及方才迫切,“天下已然姓刘,叛臣逆贼,早该伏法,张弛这人我会替殿下想办法,至于其他...既然没有别的线索,我等徐徐图之,可好?” 秦姝举杯敬他,“大人肯帮忙,秦姝愿听大人的。” “殿下还年轻,能听得进去老臣的谏言,也算臣还有点儿用。何况臣与殿下皆忠于陛下,互相帮衬,又有何不妥呢?” “大人此番若能替陛下和我解决了眼下难题,日后,秦姝愿为大人效劳。” 二人心里皆清楚——等到张弛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就会是秦姝真正被绑上这条船的那一刻。 朝中结党,不过如此。你帮我处理个人命,我帮你消个案子,一来二去,大家不就一荣俱荣,一 第12节 损俱损了? 秦姝心中满意,瞧了眼门外,“天色不早,免人口舌,秦姝也该回去了,随时恭候大人的喜讯。” 孙无忧点头致意,欲起身相送,却不慎将茶盏碰倒在地上。 热茶溅了他一大片衣襟,秦姝回首看去,却见人愣在原地,方才的动作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一阵坚实的铁甲重兵的踏步声环绕在整个正堂外,顿时只觉暑气全消,取而代之的便是满满的肃杀之气,秦姝浑身绷紧,猛地望向门外,恰好白羽从门口疾步而来,慌忙叫道,“主子!” 秦姝见他无恙,转过头来,看着垂首不发的那人,倏地轻笑一声,“无妨,侍中年纪大了,家里置办一些个府军保护着,也无伤大雅。” 孙无忧抬头看她,缓缓起身,拱手行礼,“殿下受惊了,臣有罪。” “本宫受惊?似乎是大人的府军更容易受惊些啊。”秦姝拾起地上那支茶盏,饶有兴趣地在手里把玩着。 孙无忧咬紧后牙,厉声道,“没听见殿下说的吗,提着脑袋滚进来——” 为首的两名府军出现在正堂,跪到孙无忧脚下,深深叩首。 孙无忧稳步走到一旁,取下挂在墙壁上的大弓,献于秦姝,“殿下想罚,请便。还请殿下相信,臣绝不敢伤了殿下。” 秦姝接过来,好整以暇地上下欣赏这绝妙好弓,挂在墙上的东西一般都是摆件,这张弓上却一丝灰尘没有,弓弦上的斑斑血迹诉说着此物的用处。 “辛苦培养的府军将领,在我手里折了几个,大人舍得吗?” “只要能解殿下的怒意,借他们几个脑袋一用,臣有什么舍不得的。” 两名将领会意,爬到秦姝的脚边,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秦姝眼睛盯着孙无忧,忽然抬脚,狠狠地踩上那人叩在地上的头,孙无忧面上无分毫波动,脚下那人更是咬着牙不吭一声,这对主仆一样的硬骨头,反倒是只有秦姝未存杀心了。 她终是冷笑出声,“世人皆说有借有还,这脑袋借走了,大人还得了吗?”将弓扔回他怀里,“本来我与大人聊的还甚是愉快,大人这样忽地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大人方才全然是在说笑,不作数了呢。” 孙无忧身子弯得更低些,“许诺给殿下的,到时定然奉上,今日全是这些个奴才大惊小怪,丢了府里的脸,臣给殿下赔罪了。” “如此最好,看来侍中府上不适合有外客,本宫就不叨扰大人了。” 目送秦姝的背影,孙无忧回身狠狠打了刚站起来的那将士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抡着胳膊使着劲儿,那人被扇得后退数步,口中连连磕血,忙不迭地跪下,“属下知错,求老爷饶命!” “一群不懂变通的蠢货!” “是元夫人说...夫人说,秦姝杀手出身,手段狠辣,里面只要有一丝异样,就要将这里围起来,免得老爷出事...” “她说顶什么用!秦姝再疯,也不至于跑到大臣家里杀人吧!混账东西,怎么养了你们这些个蠢材!拉下去,给我打——把你们元夫人叫过来,我倒要问问她,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成!” 另一边,白羽紧跟着秦姝的步伐,只觉得秦姝往府外行走的步调越来越快,白羽忍不住提醒,“主子。” 秦姝停步,并不回头,“快走,越快越好,晚了他就要回过味儿来了。” “是。” 白羽一路不敢耽误,心中泛疑却不得问,只狠狠地抽着马鞭。 帘子里的女声悠悠传来,“让你方才走快些,没让你抽得马跑快些...白掌司,别给我的马打坏了,成吗?咱们都出了府了,问题就不大。” 白羽手上动作放缓,“属下万万想不到,孙无忧敢在府内动手。” “我也想不明白。”秦姝在车里晃得头晕,手指撑着发胀的太阳穴,“我看着,似乎也不在他的计划里。他要是真想拿这吓我,也不至于围了正堂就完事儿了吧,怎么雷声大雨点小的。” “青霄兄长不在,否则定调集金武军将孙府围他个几天,也吓得他魂不守舍。” 秦姝撩开帘子,“你吓得魂不守舍了?” 白羽偏头看她,难掩愧疚之意,“属下还能怕死不成?还不是怕主子在里面有危险,咱们又没有人接应,真出了事儿,属下得后悔一辈子。” 他现在就是后悔,鸣泉喊他带一队人马随行,他偏不肯,简直要被自己气死。 “别搞这么肉麻。”秦姝皱着眉头给他一拳,“先帝病倒之后九层台就没再筛过人,依我看,是你们许久不见血了,这点事都稳不住了。” “说到接应,今天闹这一出乌龙,是不是孙府里有咱们的人在里面搅和?否则就没法说通了,我刚和人家定了合作,人家就要杀我,这事儿没道理。” 白羽摇头,“没有,孙府确实进不去人,” 秦姝点头了然。 白羽突然想起来,忍不住问道,“主子刚才说,走慢了孙无忧就要回过味儿了,是什么东西没谈拢吗。” “是啊,老头子被我哄得忘了拿我手里的筹码,就平白的要送人头了。” 白羽:“欸?” 秦姝:“没办法,谁叫本宫看起来就是那种一言九鼎、说话算话的正人君子呢?他肯定是太信任我了。” 下一瞬,身后铁蹄声无数,火光闪烁,白羽回头瞧见,又是狠狠一抽缰绳,马儿受惊,狂奔向前。 白羽真是对她说话大喘气一点招也没有,他觉得自己要是哪天死了,就是被主子坑死的。 秦姝在马车里坐得逍遥自在,不管马车跑得多急,也不管后面追得多赶,全然与自己无关一般。 晃着脑袋叹着气,“哎,还是想起来了,竟还没老糊涂嘛。” 这时候又不说信任的事了。 白羽咬着后槽牙强颜欢笑,“主子是很久没动手,手痒了吗?要不然主子重现当年在地底下一人战百人的空前景象,让孙无忧看看从九层台出来的人的武功?” “嗯?敢调侃我。别做梦了,被追上的话这些人都是你的,我可是一下都不动的。”秦姝身子前倾,拍了拍他的肩膀,“剑练怎么样了,展示展示,练得好了送你去从军。” 这事儿戳中白羽的心思,当即也不赶马了,气定神闲地等着被追上。 “区区府兵,我倒要看看够不够我磨剑一用。”她听见他说。 “未必是刚才的府兵哈。”秦姝好意提醒。 白羽猛然回头,眼看着人都要追上车屁股了,“什么未必?” 秦姝摇头不理,“快宵禁了,一会碰上哪个将军巡逻就不太好办,白将军可否速战速决。” 第014章 许是疯子吧 身后铁骑转瞬间追赶上来,逐渐形成半包围之势将马车逼停。 “我家老爷说,殿下走得急,手里拿错了物件,还请将其奉还,小的也好回话。”为首的府兵身形纤长,在宽大的铠甲间显得尤为不适配。 晚间小路僻静,道路狭窄且深,离夜间戒严的主干道有一段距离,高墙阻挡之下外面只能见到渐渐火光,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秦姝前倾着上半身,胳膊轻搭在白羽的肩上,眯着眼仔细瞧着那人,“方才围了孙府正堂时候,你在不在?被我拿着弓弦勒死的那个小兄弟,孙大人有没有派人安葬?” 那人狭长的眼睛盯着她,不作声。 “哎,本宫也是喝大了酒,手下没个轻重,如今想起来真是毛骨悚然。刚好我身上带了银子,你帮我安顿了他,如何?” “谢殿下赏。”那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马车前去接秦姝手中的钱袋子。 哦豁,中计了。 秦姝笑意盈盈,将钱袋高高抛起的一瞬间,倏地抽出白羽怀中的剑,手上带着掌风,直直地捅进那人腹部,容不得半丝闪躲。 这一剑速度极快带着劲道,那人被捅了个穿,仿佛被长剑叉在原地一般,嘴里的血一股股涌出,身形却倒不下。 秦姝脸上神情不变,带着笑意的眼看得人后脊发凉,“上次给了他一箭,我瞧着他也不知道收敛啊,还敢放手里那群瘦弱的小玩意出来,是等着本宫亲自去拜会他吗!” 脚踩着马凳下了马车,上一瞬还像莲步轻移的美人图,下一瞬抬手握住还插人身上的剑柄上,露出的那一节白皙细 腕狠狠发力,才抽出被血染了色的长剑,丝丝血迹飞溅出来,崩在鸢尾蓝色的裙摆。 白羽不由得心惊地抬了抬眉毛,主子心爱的裙子毁了,有人要遭殃。 身形高挑的女子每走一步,身上的钗环玉坠都在悠悠晃荡,发出阵阵清脆响声,剑尖在地面上拖出一道血迹,在场之人无不提起十分警惕,他们没见过这位九层台掌权者的武功,却早就听闻这人的铁血手腕。 “当真是孙府府兵的,上前一步来。”女子突然发话。 前面一排身形细窄的男人勒马稍稍退后,按住剑柄眼观局势。 “殿下息怒,我等虽不全是受命于孙大人,却都为那纸信件而来。”一个府兵被挤到前面,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秦姝眼神一转,“诚实,你不错。”指尖从怀中抽出那两封供状,“就这个玩意,就能换你们的命了?那就依他。” 随手向后一抛,稳稳落到白羽手中,白羽掏出火折子,信纸在他手里逐渐焦化,变成灰烬飘散出去。 秦姝瞧了眼那个被挤到前排的模样憨憨、身形圆滚滚的府兵,“就你吧,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让他提醒着点儿那位不知何处来的大人物,京城里敢动刀子的,除了禁卫军和金武军,其余皆为叛军。让他天不亮就把那群喽啰送出京,晚一天,九层台就以谋逆之名端了他的老巢。” 转而瞧着后排那七八个神情异变之人,“但今天送到我秦姝手里的,我是没法还他了,他有那个能耐就快进宫求陛下吧,说不定来得及。” 小胖府兵像是被赶来凑数来的,愣住不知作何。 即便是不得不与孙无忧等人斡旋,秦姝也不会忘了这两年维持京城秩序的种种艰难,她眼里容不下沙子,能放出去一个也算是今日好性儿了。白羽忙喝了一声,“还不快滚!” 小胖府兵左右顾盼了一番,身边之人都在专心盯着女子手上的剑,哪有功夫管他,当下也无法子了,一夹马肚扬尘而去。 白羽走到秦姝身边恭敬垂首,“主子莫气,我来吧。” 秦姝瞧了眼他周身白衣,把剑扔到他怀里,“白衣沾血明显,回去之后记得绕着听白走。” “好,主子稍候。” 衣袂翻飞,白羽持剑立于正中,剑峰带着力道划过地面,唇齿轻启如同阎罗念名取命:“来。” 霎时间,后排那七人一抛铁甲露出内藏的黑衣,踩着马背一跃而起,熟悉的那夜鬼魅身形和阵型,场上只有黑白两色,白羽忍不住调侃,“主子,下棋了。” 秦姝本还蹙着眉毛端详着裙摆,闻声抬头轻嗤,“磨蹭。耽误我晚上下棋,唯你是问。” 刀兵声起,血肉横飞,人头落地。 一袭白衣的青年在阵型中穿梭,每一剑都故意朝着非要害处刺去,几个回合地上积了一摊子血,人却没倒下一个,偏偏是这样的路数让人恐惧加倍,从内心深处的惧怕逐渐蔓延着,击溃着心理防线。那蓝衣女子更是骇人,倚着马车半仰着头看向月亮方向静静等待,不慌不忙。如果能忽略她就站在断臂旁、血水中的话......画面美不堪言。 白羽拎着最后一颗头摇摇晃晃走到秦姝面前时,刚好是禁卫军的脚步声从远处阵阵传来的时候,白羽歪着脑袋,丝丝额发贴在脸颊,脸上还挂着几道迸溅的血水正顺着发丝往下淌,“确实都是难缠的主,这下还真要避着点姑娘了。” 秦姝直起身轻捶了捶腰,把帕子扔给他,“看得出,即便都成残肢断臂了,不剩最后一口气也绝不倒下。尹清徽出身江湖,你说,江湖人能这样替他卖命?” “主子的猜想是对的,这就是私自豢养的死士,那姓尹的天天在陛下面前转悠,还敢屡次放出死士,不知是什么用意。” “许是疯子吧。”秦姝纵身上车,“比我还疯的疯子。” ....... 小胖府兵把话带到孙府时,可真是把孙无忧气得拍案而起。 在秦姝刚出府门的时候他就想到还有信件未拿,正踌躇不定,那家伙就从帘后走出,同时不知哪来的一群身手矫健的黑衣死士翻墙而出,他急忙吩咐两句,让自己的人紧随其后,装作是同一伙人。 他以为有孙府的人在旁,怎的也不至于出了人命,哪成想连自己的人都回不来了。 哦,就回来了个憨头憨脑的小胖。 第13节 “先前被人射了一箭你觉着不够打草惊蛇?今日就偏要和秦姝撕个彻底是吗?还是你要告诉老夫,你并不知道秦姝和那白羽的身手!那是先帝一手栽培的人!”孙无忧打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被派来京城。 尹清徽欣赏着被打得从衣服里渗着血的跪在地上的女人,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孙大人,你老了。” 孙无忧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知道怕了,可我精神仍在,不知恐惧,所以那位大人派我来了。”他摇着头,不免生出几分叹息,“你要斗的,是祁牧之那样的老头子。这些青年人,还是放手让我来吧。” 第015章 回不了头了 孙无忧气得揪起尹清徽的衣襟,死死盯着那双不知所畏的眸子,“尹清徽,你的任务,是滚回陛下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别忘了大人的令,京城里我说了算!” 尹清徽不屑地回看他,“你说了算?孙侍中,希望下次被弃车保帅的车,不是你的向上人头。” “弃车保帅还不是因为你们做事不够利索?一旦涉及国家、涉及先帝,你以为不给秦姝点儿甜头,她就肯善罢甘休吗!说到底,这是你们当初留下的烂摊子,如今我既然敢送她一颗人头,我就有把握从她手里拿回来两颗。至于你,你这做事鲁莽的性子要如何在京都立足,恐怕我要找机会亲自问一问大人了!” “哦?那我也不妨提前为侍中解惑。”尹清徽笑意连连,说出的话却另其恼火,“秦姝最在意的人每日都在我眼前,所以我再如何不入她的法眼,她也不敢擅动。可大人呢?您与秦姝结盟,您又靠什么让她对您俯首帖耳?” “凡事我自有思量!”孙无忧狠狠甩开他,“上次扶摇阁外面就算了,虽然差点伤了谢行周,但好歹是配合了老夫的事。这次竟敢公然对长公主动刀子,你当九层台那些人,是吃干饭的不成!” “孙侍中。”尹清徽正了正领口,“有些事,埋下了隐患可不是当即就能爆发的,事情还没办完,您稍安勿躁,旁观就好。” 孙无忧半信半疑,“我不管你打得什么鬼主意,与长公主合作那是陛下的意思,只要陛下留她有用,你就不能动手。何况秦姝的话你是听见了的,那些死士,尽快处理掉,否则闹到陛下那里去,你的人头也没什么用了。” 尹清徽嘴角上扬,那副清闲自在的浪荡模样,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是不是死士,还很难说呢”,便拂袖离去。 孙无忧收回视线,解下身上的玉佩又召了门口的小厮,“晌午把这个送去给李纪,他在张府呆了好些天,也算是全了他们的情谊了,抓紧动手罢。” 小厮垂首称是。 说到张弛,自打诓了太后去九层台后便被罚了禁足,恰好谢行周官复原职,扶摇阁的监工也就重新落回他一个人头上,张弛从愤愤不平到饮酒作乐的转变不过两日,这自然是少不了李纪愿意陪他留在府里的功劳。 “李兄,眼下这都第七日了,你说我那太后姐姐,她...她还能想起来我吗。”张弛喝得酩酊大醉,发冠早就不知道扔哪去了,手里拿着酒樽,在台下起舞的舞女中间摇晃穿梭着,还不忘了与坐在一旁的李纪诉苦。 “想当年,我不过酒后误杀了几个将士,就被姐夫罚去当一个区区守城的将士,当年姐夫可是一人之下的太尉啊!我这姐姐,一句求情都不敢说,任由我在那边关吃苦。如今她都做了太后了,竟然连一个女娃娃都对付不了,甚至迁怒于我。可恨...可恨啊。” 李纪斜倚着茶案,一杯酒下肚,“上次事情做的不麻利,娘娘小惩大诫罢了,不正是说明对将军寄予厚望吗。” 张弛摇头,举杯晃到他面前来,单手撑在他的座椅上,“陛下年少,却不亲近我们这些亲戚,太后 再打消自家气焰,我们张家还如何在京城立足?我困在这府里当真是要闷死了,还好有李兄愿意陪我。” “愚兄自当如此。”李纪应和着,眼尖地瞄到门外来了个熟悉面孔,轻斥道,“将军在这,门外何人还不速速进来。” 小厮挪着碎步手捧着玉佩,“拜见将军、侍郎。我家孙大人担心二位困在府里心中烦闷,吩咐小人传话,且安心一切待我家大人去处理,不需一日就可出府了。”说罢将玉佩呈上,“到时请二位大人来孙府一聚,大人有要事相商。” 李纪眼皮一跳,盯着那到了张弛手里的玉佩好一会儿,而后又瞧了小厮一眼,二人对视,这话算是传到了。 张弛左右翻看着玉佩,一下子酒都醒了一半,欣喜道,“还得是孙大人啊,快,快赏!小兄弟切记替我向大人传达谢意,等明天出去了,我立马就去府上致谢。” 李纪起身拱手,“将军与下官静听大人的好消息。” 张弛甚至亲自把小厮送出正堂,瞧着外面的大好天气,只觉得心情愉悦得很,“这禁足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幸好啊,幸好孙大人还愿意相助。” “有孙大人在太后和陛下面前替将军美言,想必出去之后离加官进爵也不远了,将军,如此喜事,愚兄敬将军一杯。” 张弛回首,自是喜不自胜,“难得李兄如此畅快!好,你我今晚,不醉不归,待来日我登上高位,定要给李兄谋个尚书令当当!” 李纪垂眸掩住神色,“那可要先谢过将军了。” 夜幕时分,张弛本就喝了整日的酒,再好的酒量如今也喝得烂醉,李纪搀扶着他回卧房上榻,还不忘帮他把鞋履也脱下来。 张弛躺得舒服,喃喃道,“多谢李兄...肯陪着我。” 房内只留了一盏烛灯,做完这些,李纪在张弛榻旁席地而坐,喝了酒后坐得也不大稳当,他问,“我陪在将军身边,多久了?” 张弛只觉得脑袋昏沉,听见声音需反应好久才能回话,“十三四年了吧...当年我被罚去边关的时候,你就肯放下京城的官儿,随我去了。” 李纪自嘲轻笑,接着微弱的烛光端详着自己的掌心,“当年愚兄不满而立之年,本以为会在家乡谋个小吏便好,将军却愿意带我一家来了京城,赏我官职安我住所,将军对我,是再造之恩。” 张弛自豪地捶了几下胸脯,声音粗犷,“我老张,虽然贪了点儿、混了点儿,但我对兄弟,够义气!何况李兄当年救我时我就承诺过,我老张有什么,你李纪就有什么!等日后...等我们在京城立住脚,顶替谢、祁二人,你我一文一武,我要让陛下喊你我做舅舅,哈哈哈哈....” 李纪不理那个自娱之人,继续自己的话,“可惜这京城,就像是欲望的老巢一般,它会吃了人的良心,会用权力操控每一个人,我为了你我的官途顺遂,我开始杀人,在来京城之前,我的手上从未沾血...可只用了这十多年,我就觉得我的手——洗不干净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张弛在梦里听得皱眉。 “可是你,每每我替你铺好了路,你却不停地喝酒误事,手底下的腌臜事情处理不干净,若不是我在你后面周旋,你早被先帝赶回原籍了吧。终于,终于让我等到先帝死了,以为你会乘着太后之势爬上去,可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李纪愤恨地站起身来,缓缓抽出匕首,倾身向他靠近,“你还是算计不过别人。指望你,我这辈子都别想爬上那三公的位置...指望你,我就要一直做你身边的狗,对着你摇尾乞怜,警惕你在哪次酒后,别把我也给杀了...” 张弛即便已经醉得睁不开眼,迷离之中也听出了杀意,胡喊着欲要挣扎起身,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奋力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的那一瞬间,在他口中即将发出声音的那一瞬间,匕首已经顺势进了他的胸膛。 利刃插心,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张弛这下睁得开眼,却已经无用了。 他使尽了气力抓住李纪的衣襟,话也说不完整,“李...李兄...” 那双眼睛似乎还留着方才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兄长的眷恋,亦或是酒劲太强已经感知不出疼痛,李纪只看得见他的瞳孔逐渐涣散,连一丝痛苦都没来得及流露。 他咬紧牙关拔出匕首,张弛再无支撑,血液顺着伤口浸透了衣衫,人也直挺挺倒了下去。 李纪直起身来,拿出帕子胡乱地擦着指尖,几乎要将手指褪去一层皮。 直到最后,他以为人已经咽气了而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才听见身后微弱的声音。 “你救我一命,如今还你了...” 李纪的脚步顿了一顿,终是没有再回头。 第016章 不能为外人道 那小厮早就领了一队人在门口候着,李纪刚走出卧房,就见原先张弛府上的护卫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前院只剩下了这一队孙府的府兵。 小厮一眼瞧见了李纪袖口的血迹,恭敬垂首,“侍郎可需沐浴?亦或是直接随小人去见我家老爷。” 李纪双手揣着袖子施了一礼,“下官直接去见大人就好,不过这房内...” 小厮浅笑,“侍郎勿忧,小人已安排妥当,绝不会给侍郎留下痕迹的,您如今成了事儿,老爷定是要急着赏您,那就且随我走吧。” ———— “亥时已过,要不要歇一歇呀?”岳听白把藏书阁里的盆栽都松了一遍土了,却见那人还在烛灯下看书,像是不知疲累一样。 自打阿姝昨日夜间从孙府回来之后,就窝在藏书阁里翻找着什么典籍,一天一夜都过去了,还没合过眼。白羽眼瞧着她有些不罢休的架势,急急忙忙把听白也塞进藏书阁,指望着秦姝还能听进去她的话。 秦姝敲了敲酸痛的脖颈,声音闷闷的,“你知道我在查谁?” 岳听白抿着唇点头,两个食指指尖在袖子里打着转。 “你天天在尹清徽身边能呆足两个时辰,察觉到他有异样怎的没回来与我讲。”秦姝在书上搜寻的动作不停。 听白挪到秦姝身旁,伸出两只脏脏的手掌心摆在她面前,一边等着人家给自己擦手,一边歪头瞧着她,“你本来就担心我这边,不确定的事儿我怎么敢随便与你讲嘛...而且就算他并非什么老实本分人,可他的医术确实能让我慢慢站起来呀。换句话讲,你们这些陛下身边的人,哪个不算是有异样...我看谁也没比谁清白到哪里去。” 秦姝动作一顿,“嗯?是不是也把我埋汰进去了,没良心的家伙。”擦完了一只手,又把帕子翻个面去擦另一只,“所以说,你看见什么了。” “我....” “尊主,听讯司急报。”鸣泉稳步走进来,目光在岳听白身上停留一瞬便移开,“张弛,死了。” 秦姝站起身来快步走过去,接过鸣泉手里的讯报,“动作挺快...李纪动的手?李纪...” “过命的交情,为了荣华富贵也是能舍的。”鸣泉接话,“事情办完之后孙府便来接人了,孙无忧丢了个没脑子的武将,得了个满腹算计的文官,也不知划不划算。” 秦姝冷笑,“便随他们闹去,总归在陛下眼里,我除去的是太后的羽翼。”转过身来望着岳听白,“而太后能不能翻身,就要看御史台的卢氏学子们能不能尽心了。” 鸣泉沉思了片刻才道,“太后凭借着陛下还未及冠之名插手前朝之事,所以陛下启用张弛,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制衡谢家,还是在默许尊主对张弛动手吧。” 盯着秦姝的背影,再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一件件琐事联系到一起,忽觉得心惊,“可...谢行周和张弛皆是禁卫军一军将领,尊主近日的做法,更像是想要取京城禁卫军权。” 或许还不止。 “好啊...”她轻挑起眉毛,垂眸含笑。 等回过头来看他之时,眼中便全然是欣喜了,“你们几个近日有长进啊,我瞧白羽也灵通了不少,你带他念什么兵书了?” 鸣泉抱拳垂首,“尊主有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要做,却在明知听讯司所有讯报都需经过我手的情况下没有将我调离,是对属下的信任,属下不敢问尊主想要做什么,却也会尽力助尊主达成所愿。” “你多心了,鸣泉。”秦姝绕回书案前坐下,不冷不热地回应,“京城的风吹草动都需要听讯司在其中传递,这事儿不是谁都能干的,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不该参合我的事。” “你别怪我瞒着你们,而是你们的根就在京城,不可轻易自损。你可明白?” 这话警告的意味十足,不管是警告自己不可犯上,还是警告自己勿自毁前程,或是二者皆有...他只知道以秦姝的性子,是允许他们猜,却不允许讲出来,当即不敢耽搁,连忙告退。 “是属下方才多言,属下明白了。” 岳听白目送着鸣泉退下,才道,“许是你一直都只是安心为陛下做事,并不涉及权力角逐,一下子把他惊着了。” 秦姝笑了,“我当然知道,他年纪不小,又不是九层台这些年新培养的孩子们,受先帝教养之恩忠于陛下。而我身居这个位置却敢涉及党争夺权,他定是要慌的。” 看着岳听白弯弯的眉毛都揪紧了,她也不吓她,“明日你从宫里回来时,去谢府走一趟,可好?稍候我再把信物和信件给你。” 少女的欢欣回来得很快,“好啊好啊,我这就去准备拜帖。” “去罢。”秦姝虚掩在书上的手终于挪开,被掩住的那一段赫然写着——修习魅骨心法之人,骨骼奇软,身止六尺,步如鬼魅,以一敌十。 秦姝眉头紧皱,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 两次与尹清徽私豢的死士交手,这些人虽不是谢行周或是白羽的对手,但若是大批量地发展下去,“以一敌十”对战普通将士,是完全足够的。如今的陛下虽看起来不甚成熟,但不会丝毫不知身边人的所作所为,到底因为什么愿意容忍至今... 她想不清楚,陛下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是何种用意。 或者说,她不敢想。 次日。 谢行周从骁骑营当值回来,刚卸下软甲换了身公子常服,去后院牵了马准备着去扶摇阁巡视一圈,他与顾兄投缘,愿意与这样实心做事之人交谈,也总不放心那个地方。 正安抚着自己心爱的坐骑,便见着自家母亲迎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从东门进来。 那个少女他不认识,但推着少女轮椅的那个中年男人,他是记得的,曾经自己去九层台登门接回晏大人,就是这人下的令,将人还给他。 “九层台...”他轻笑一声翻身上马,那位殿下是要监察到他家里来了吗。 只不过谢家的事儿,母亲从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愿。 谢行周半勒着缰绳在原地打着转,身后的小厮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询问道,“少将军,是要去和夫人见礼吗。” 第14节 “母亲有客人,我就不去叨扰了,”他将系在领口处的披风正了一正,调转马头之前嘱咐小厮,“父亲今日去祁伯伯府上了,估摸要很晚才回来,你去与母亲讲,若有什么需要,她随时叫人来喊我就好。” 小厮怔了一下,颔首称是,心下虽觉着这话也没什么内容,但还是按照指示去做了。 天边余晖之下,长街上的少年郎君策着银灰烈马,自由地在京城中驰骋着。本就是京里有名的世家子弟,身上带着些无惧无畏的桀骜贵气,更因为每日在这条长街上需往返数次,使得街上无人不知这银袍白马便是谢少将军出行,远远地见着身影便乐呵呵地提前避让。 “少将军,又要去扶摇阁监工了吗——” 时间长了,人们觉着这个小将军话虽少,人却好得很,只要看见了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肯下马来亲自动手,今儿个推推车子,明儿个修修马腿...大家心里明镜着,虽不能用钱财酒水贿赂小将军,却能搭上几句话,把他当个寻常少年郎,问他吃过饭没有。 谢行周回首朝街边摊旁的大娘颔首致意,弯了弯唇角。 第017章 软肋 不多时,便远远地见着扶摇阁的楼身,这项工程所耗人力物力巨大,与之相应的,施工效率也非比寻常。不到一月,地基和大半部分的主体结构就已经有了雏形,即便还未完全成型,却也能看出这座楼阁的巍峨绝非寻常行宫可比。 “此阁若成,说不定真能算是古往今来的名工一件。”谢行周勒马仰望着高耸的楼身架构,喃喃道。 “行周兄弟,怎么干站在外面,快进来快进来。” 顾琛手里拿着一部分图纸,看方才门口的将士跑外面去迎人就知道是谢家那小子来了,果然再一回头,就见着谢行周在马上发愣。 谢行周闻声翻身下马,大步走来,难掩眼中欢欣之情,“顾兄,这是还忙着?我今日出宫时碰到祁伯伯,他新得了一幅汉朝的画作,珍爱得很,顾兄今晚若是走得开,就与我一同去祁府赏画,可好?” 顾琛一笑,晃晃手里图纸,“还要忙上一小会儿呢,况且之前老师提点过,如今他与我同在京城,凡事要避嫌的好,你也是,别给老师和自己惹上麻烦。” “也好。”谢行周想到父亲似乎也在这方面谨慎的很,当下也不勉强,注意力又盯向他手中的图纸,“这扶摇阁的图纸,难道是顾兄亲手所作?” 顾琛本要递过去的动作一顿,又不露痕迹地把手收回来,“当然,别的不敢说,这百工之术京城里我顾家认第二,可就没人称第一了。你且再等个三个月,天下第一高阁就会在我顾琛手中呈现出来。” 谢行周随手拉张胡床过来,坐得自在,“好啊,小弟恭候顾兄的大作。” 顾琛的目光带着宠溺疼爱,看着谢行周眉眼张扬,眸中清澈,不禁道,“若是我自家弟弟也如你这般懂事,我定是能多活十年。” 谢行周抬眼瞧他,不解问道,“顾兄不过而立之年,怎么说这般话。不过很少听你提起你弟弟,他可是需要你帮他什么?若是能帮得上,我定为顾兄分忧。” “他的事儿,不提也罢。”顾琛将图纸好生收好,言中又恨又悔,“行周是君子,不需得被他的事沾一身晦气。” 谢行周瞧着他面色极差,劝慰着,“再怎么说,他也非孩童,顾兄定然是能帮则帮,尽力便好。还是那句话,若是用得着,我也会尽心为顾兄分忧的。” 顾琛欣慰地拍着他的臂膀,眼里终于有了点笑意,“你这份心,愚兄记着了。” 忽有个小厮从大门口小跑进来,四面环顾着寻找谁的身影,顾琛面朝的方向刚好瞧见,“好像是你们家的小厮。” 谢行周闻之回首,朗声问道,“在这儿呢,何事?” 小厮脚步不敢停,奔到谢行周身前的时候话都说不顺,显然事情要紧。谢行周蹙起眉来,“慢慢说,莫慌。” “老爷让我来禀少将军,张弛...酗酒,死了。” 顾琛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前些日还在自己面前拿着刀子要砍人的朝中大将,皇家外戚,说死便死了?却见谢行周连个惊讶的样子都没有,沉声继续问着小厮,“宫里可有动静?” “太后宫里确实是翻了天了,可是张弛的死因一传到宫里,陛下便下旨即日安葬,不得耽搁,想必也是觉得十分滑稽,不肯让人再议了。” 顾琛不停点头,“是啊,是啊,好歹是朝中四品大员,陛下不过是罚他几日闭门思过,他就死于酗酒实在是...”有伤天威,有伤天威,死了还能惹得陛下烦心的,少有。 谢行周心下了然,唇边露出一丝轻蔑笑意,“这法子不雅,但很妙。父亲怎么说?” “呃,老爷说...”小厮面露难色,他也不知这话当不当说,见谢行周没反应,还是咬牙说下去,“老爷说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即刻起,宫内的殿前卫就要固防,免得有不该出去的人溜出去,老爷说...这事儿他不方便,还是少将军去办为好。” 这老爷子,心思净琢磨自家儿子呢。 顾琛忍住笑,早些年便觉着谢骁颇能洞察圣意,若不是先帝忌惮士族,恐步晋朝后尘,朝中的第一执政大臣定是谢骁,可惜新帝即位后屡屡与两位辅政大臣朝上争执,或是干脆晾着群臣拒临早朝,要不然谢骁定是还能再有些作为的。 谢行周早就习惯自家父亲的性子,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我即刻就去办,你去回禀父亲吧。” 转头对顾琛拱手致意,“ 顾兄,我先去宫里了,这边若是有事就差人去值班房叫我,诶,要是改主意了想去看画也一定得叫我啊。” 顾琛忽想起什么,抓着他的袖口低声道,“去罢,不过可别撞上太后,张弛与你有过节的风声在这儿都传开了,太后看见你定要为难你的,小伙子放聪明点,别引火烧身,再进一次九层台。” 谢行周倏然想起女子那日一脸真诚无辜,吐出的话语却让人恨得牙痒痒,“九层台的这间牢房,以后就为谢少将军专门留着了哦,我们定会日日打扫的。” 想到这儿便忍俊不禁,回应了一句让顾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想入非非的话,“进就进吧,刚好那有我的房间。” 顾琛不懂,真的不敢懂。 谢行周一跃上马,稍稍轻斥让马儿踱步出了大门,刚要狠狠一蹬马肚奔驰前行,就见一个与顾兄模样相像的中年男人驱着马,洋洋洒洒地进了大门朝顾琛方向过去,与自己擦肩而过。 他停下动作,回首去看这个顾兄口中不提也罢的弟弟。 不同于顾琛的眉眼谦顺,不喜刀兵,周身文人气质,顾玦对骑术的熟稔程度他一瞧便知,定然是长期练习驭马的老手,入扶摇阁重地如入家门,并不下马通报,也不是个谦逊守礼的,还真是像让顾兄为之担心的人。 不过一个白丁,即便嚣张跋扈了些,不害人性命、不在朝为官,就不至于丢了命。想到这,谢行周安下心来,策马而去。 “阿兄,几日不见,怎的这般憔悴了。”顾玦下马,掏出帕子自顾自地给顾琛擦汗。 顾琛眉头紧锁,想一把打掉帕子的手最终还是只握住了顾玦的手腕,把人扯过来附耳,“你来做什么?出京五日,可是把钱借回来了?这事儿就不能等我回家再说吗,若是被人发现了端倪,你我今日非得丧命于此不可!” “我不过是几日没见阿兄,想阿兄了而已。” 顾玦见着对方的脸色并未好转,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歪着脑袋端详着兄长的脸,“不过,以我阿兄的能耐,在图纸上稍稍改上那么几笔,就能替国家省了几十万两银子,皇帝谢你都来不及,怎会砍你我的头呢。” “胡闹——” 顾琛握着对方手腕的手死死攥紧,察觉不对又猛然左右顾看一番,才道,“为了那份钱改了图纸是保你性命的权宜之计,你以为这座楼阁少了那几十万银子不算什么?我告诉你,即便是我,也不敢保证这座楼不会随时倾塌。不然你以为我日日守在这里琢磨这一纸图稿是为了什么!” 顺了口气,半是劝导道,“你在外面赌坊欠下的滔天巨债,再如何也不该用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周转,阿兄可以陪你去叔伯家去借,哪怕卖了房产,也不会让你...” 顾玦忍不住冷笑,不耐打断,“阿兄是不是清官儿做了太多年,脑子转不过弯来?朝廷拨款的项目多了,哪次是原封不动、分文不少的拨到下面的?您可是工部的头儿,这么个肥差干了三四年了,愣是干得我们家清贫如洗,赌坊的喽啰都敢威胁辱骂你我!您的为官之道,我不懂,我只与您说,没了这份钱,赌坊明日便取我的命,阿兄做决断吧。” “也只能算得上中饱私囊,当一回贪官,却能换我一命,阿兄若觉着不值,现在就给我一个痛快,也免得我被那群赌徒侮辱。” 那细长的脖子故意暴露在顾琛眼前时,顾琛是真想掐死他的。 他的眼睛已变得布满血丝,盯着那颈上凸起的血管,喉结滚动。至亲之人以命相胁,这苦他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 只遥想当年他在祁公门下求学时立过的誓言,对朝廷和百姓的那颗甘愿舍身为国之心,却在今日被这区区几万银两污了个透彻,便觉着心如刀绞、不能言语。 “你啊...”他觉得浑身力道解个干净,缓缓坐在方才谢行周搬来的胡床上。 顾玦俯看着兄长,见四周无人,终究还是不忍见他如此耗费心力,“阿兄放心,今日你成全了我,来日我也定不负阿兄。” 顾琛笑了笑,拿什么不负,就拿不知何日才能赌赢的那几个银子吗。 见顾琛默不作声,顾玦抬眼瞧了瞧周围,轻声叹道,“阿兄,再坚持一些日子,我们的好日子就会来了。” ...... 谢行周进宫布防时,倒是看见那个方才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女子。 女子显然刚从陛下的紫云殿处出来,仍是一副垂着眼帘静静沉思的乖顺模样,感觉到有人注视,稍稍抬头,“谢少将军,好巧。” “臣,见过长公主殿下。”谢行周致礼,也不拿自己当什么陌生人了,自顾上前与人同行。 秦姝冷不防偏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当值吗?跟着我作甚。” 谢行周目光看向远处,玩味道,“臣一想到不久后又要进九层台跪着与长公主回话,就忍不住想与长公主多并肩而行一些时候。” 秦姝被逗得眼尾也沾染了些笑意,“怎么?几日不见就着急回来了。” “几日不见,长公主就摘了朝中四品大员的人头,臣还真不敢低估长公主的效率。” 秦姝扬眉了然,这人此刻还在宫里哪是什么当值,是来帮着自己拦着太后的人出宫验尸的,正在这等着自己,好让自己给他交一句实话呢。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你说的那事儿我虽未查个透彻,但也能证实,张弛确实是想在你父亲入通阳关后直接把大军闷死在那,他死的不冤。我虽对谢家并不亲善,但尔等还未做这自损家国之事,我就不会让你落得这个下场,你且安心。” “看来今日想听殿下一席真话,难啊。”谢行周轻叹。 秦姝顿了一顿,今日心情尚佳,又仔细想来,有些话说不说出来区别也不大,“即便张弛活着,你也不会从他口中知道当年背后的人究竟是谁,我是怀疑以他的能耐根本就不配知道自己被谁利用。你若是要查,我可以把我得到的人送你,算是全了你这几次的人情。” 谢行周停下步子,转身与她对视,“殿下慷慨,但我相信我看到的东西,殿下留着他,会比送给我更有用,而且殿下不会放弃用这条线索做想做之事的,是也不是?”见对方半眯着眼,目光闪烁,他得出自己的结论,“殿下明明可以与我是同路人。” 秦姝由衷的觉得,谢行周是蛊惑人心的一把好手。 这事儿只可惜在,自己没有那颗完整的赤子之心由着他蛊惑。 “好,那便说点实在的。”秦姝自己都未发觉自己笑意里的那抹嘲弄,“张弛,诱导太后亲临九层台,而九层台成立之初就有规矩,除内部台间之外,只有历任君主有资格踏九层台办案。他们,挑战了陛下的权威。” 第018章 不可控的家伙 君威不可触,逾矩者死。 后半句秦姝不必言明,谢行周也是听得懂的。 或许年迈刚直的祁公会在自己“直臣”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即便付出任何代价也不会被动摇分毫,一是因为难以左右一个年长者的这颗忠义之心,二是他的至亲只剩下一个早已成年远离京城的长子,并无太多后顾之忧。只此一命,皇帝想要,拿去就是。 可谢家不同,谢骁和谢行周身后是百年大族,上千族人,一旦他二人触碰了新帝逆鳞,倾覆的就是整个陈郡谢氏,因此谢骁万事谨慎,祈望着这辅臣之名不会将自己多年心血和全族性命葬送进去。 谢行周今日会在谢骁的提点下出现在这儿,也必然是发觉谢家与陛下的关系并非只是政见不同那么简单。 秦姝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少将军,你想知道的我应该都说了,言尽于此。是继续留在京城为了查案而悬命,还是早早与家人迁居出京,及早下决断为好。” 谢行周抬眼望着她身后的紫云殿,似是要把宫殿盯出一个窟窿,“我父亲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陛下不会担着逼走辅臣的名声。况且家父为官多年,各地的官员、各城的将领不少受过他的提拔。” “我等出京,在陛下眼里无异于放虎归山。” “这是自然。两全之法,当世少有。”只怪陛下并不是先帝,先帝也未尝设想到自己一手提拔的重臣如今人人自危,连逃都不敢逃。 她方才只顾得 上自己与陛下的那一言约定,她当时答应的不过是将京城中的官员换成陛下的亲信,使得陛下的旨意能够从宫门里下达出去,不至于再提出的最开始就屡屡被否,如此看来,她自然希望谢家举家离京。 但从长远计,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谢行周沉吟片刻,目光落到她身上,才发觉秦姝也独自思量着,也不知这个女子那么认真给自己想办法做什么,她不是应该想尽办法早早除了自己才是吗。 一个会为了“立场”不同之人想出路的人,又怎么不算当世少有呢。 忍不住调侃之心,“殿下不必烦忧,再怎么说我也不是张弛之辈,即便殿下出手我也会死的慢些的。” 秦姝眉峰轻挑,面露不满,“一个日日走在刀尖上的人,胡乱自信什么?” 谢行周骄傲摊手,玩心大起,“日日走在刀尖上?那也比在九层台有自己的单间安全吧,普天之下问一问,哪个武将当得起九层台给自己留房间啊,张弛能吗?只有我!只有...” 下一瞬他就没法张嘴讲话了。 秦姝的手掌紧紧扣在他唇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左右看了一圈见没什么人敢往这边看才凶狠狠地恐吓,“你干嘛!你要干嘛?你造反是不是谢行周,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俩认识,知道我算计你是不是?” 第15节 自打她九岁上进了京城,这座城里的人要么对她避之不及,要么唯恐不能把她踩到尘埃里,唯一能与自己斗嘴玩闹的岳听白早年间也被先帝禁止入府探望,搞得秦姝只与杀自己或被自己杀的人沟通即可,哪见过谢行周这般视礼法规矩于无物的少年郎。 还是个敢开自己玩笑的少年郎。 要是...要是簪月的鞭子此刻在自己手里... “唔唔唔...你还能承摁...” “什么东西?”秦姝眉毛就没舒展过,没好气地稍稍松开手。 “我说,原来你也承认一直在算计我啊。”谢行周就没见过秦姝神情有变的样子,不论何时都是那副运筹帷幄模样,令人钦佩,令人自行远离。 偶然能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逗得谢行周眼中的笑意久久不退。 听着依旧不减的声量,秦姝无奈扶额,只想就在此处拧了他的头,手欲要再次狠狠扣住他唇上,哪知谢行周抬手抓着她手腕,阻止道,“等等等等,还有一句。” “殿下自己上来捂臣的嘴,恐怕宫人们不仅仅怀疑你我相识了。” 她本来想好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说辞早就忘到天边,一腿从侧方踢过去,哪还顾得上什么矜贵端庄,恨不得就将人就地处决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看谢行周?” 谢行周哪是站在原地挨打的人,身上本来就只是公子常服,又没穿甲,跑起来那可快了,往前稍蹿两步就敢回头瞧着秦姝,目光傲然又挑衅,“殿下?算了先别殿下,怎么,咱俩出宫去试试身手?敢不敢。” 什么...什么叫先别殿下?? 秦姝强烈地感受到了三个字,什么叫做不可控。 这就是,这就是她进京之后八年以来最怕的不可控。 撒欢起来根本就是个脱缰的野马——秦姝心里咒骂着,想让他闭嘴又一时半会的抓不着他,叫人抓他也不是,喊他莫要引人注目也不是,也不好真的在宫墙之内与他追逐起来...那像什么话。 一时间竟把一个事事运筹帷幄的天子近臣搞得没法子,只能一边回头打量有没有人路过,一边疾步跟上那人的步伐。 等出宫的,不卸下他的下巴我就不姓秦... 两人半是跑半是走的前后晃荡了一路,谢行周倒是全然不顾旁人目光,性子使然是一回事,人家压根就不大在乎又是一回事儿。 可秦姝就很辛苦了,无人时候还能抓紧跑了几步跟上他,只要有个宫人路过,秦姝即刻就要慢下脚步双手叠加在身前,正儿八经地模样看得谢行周连连在前方传来爽朗的笑声。 旁人听着是把这晚夏都笑得清爽几分,在秦姝听起来就是一会儿多“收债”几分。 到了出宫门的最后一段路秦姝额前的发丝都稍显凌乱的贴在脸庞了,发钗也稍稍挪了位置,要不是白羽不在附近,她非得先把满头发钗步摇卸下来丢给他,再追那大胆狂徒。 谢行周背靠在宫墙上稍等片刻就看见秦姝跟了上来,笑意重回脸上,无声对着口型:我、先去、宫外、等你、啦—— 秦姝蹙眉摆摆手,同样无声地说着:赶、紧、滚。 第019章 殿下,英武 谢行周悠哉悠哉的抱着肩站在宫门外转角处,指尖轻轻磋磨着眉峰,少年脸上满是傲娇神气,静静等待着女子出现在视线里。 秦姝屏息压着心中气焰,没等听完守将那句“恭送长公主殿下出宫”便迫不及待地招手免礼,抬脚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还不忘回首,冷瞧了一眼宫门守将,守将触及到那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周身一颤,刚抬起的头慌忙深深垂下。 再抬头时已不见女子身影,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悄悄怼了下身边人,“宫里谁惹长公主不痛快了,也没听着什么风声啊。” 身旁那个哆哆嗦嗦,表示拒绝沟通,“不要命了你,长公主的事儿你都敢猜?想死别拉我垫背。” 他们口中的长公主殿下——此刻正被少将军一把拉到转角处,她在察觉有人出手拉住自己胳膊的一瞬间便顺势闪身,一个旋转间就扭转了局势,手刀死死逼迫在谢行周的颈上,将他反压在墙上。 动作之迅猛,远远超出谢行周意料之中。 谢行周垂眸盯着抵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刀,而自己的手还保持着堪堪握住对方胳膊的状态,不禁无奈笑道,“殿下,好身手。” 九层台出身,名不虚传。 秦姝不瞧他一眼,只侧头听着宫门动静,见无人看出端倪,才转过头抬眼看他,“费心把我引出来,要做什么?” 谢行周双手举起乖乖投降,歪着脑袋讨着笑,“我都被殿下一招制服了,还能做什么呢,当然是表示对殿下五体投地的臣服了。” 秦姝心中对他的身手是有估量的,因此手刀的力度毫不留情,从他的喉结处缓缓向上抬起,直划到了咽部才将将停下,谢行周静静感受着手刀位置的移动和咽部的压迫感,一点儿都不怀疑——若是下一句话再不好好说,她就真的会下死手的。 秦姝凝眉而视,“能说了吗?少将军。” 谢行周要想说话就只能把下颌高高仰起,以保呼吸顺畅,“殿下可想去看看扶摇阁?想必在它建成之后,便能取代九层台成为京中第一高阁,九层台日后若想俯瞰全京,居于不败之地,恐怕难了。” 秦姝一怔,顿时心中警铃大震,此事虽摆在明面上,但鲜少有人能注意到这一层,即便细心如鸣泉,也从未在意过此事。 九层台的地势之优,是保其存在的一道屏障。统览全京,不仅仅能在京城各处产生兵变之时及时发现,还可在神讯司和听讯司的台间遇到变数时及时援助,这不光是在保信息的有效传递,还是在保台间的安危。 以旁人来看,台间效命于陛下和国家,陷身于危难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儿,何须日日在高阁上向下观望,去看谁力不从心,谁身陷囹圄?这颗棋子丢了,再下另一颗棋便是。 除了秦姝,没人拿这些活生生的台间当个独立的人。 这些个埋藏在心底的微末心思,或是怜惜,或是柔软,谢行周在离开九层台的那日下午,落日余晖之下回望女子坐于高阁上的时候,对她的认知就有了别样的答案。 若扶摇阁建成,九层台便如被人遮了一半眼睛,有了盲区,有了弱点。 秦姝目光流转,细细思量,斟酌着陛下是真的只因贪玩便大举兴观,还是已经... 显然此处不是沉思的好地方,秦姝收拢思绪,手刀稍稍松开,“本宫记得,你与工部顾尚书私交不错,如今却不想让扶摇阁建成,岂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谢行周低下头看着她,“谢家树大招风,我在扶摇阁领督办之职,即便我与顾尚书再谨慎小心,也会有人想尽办法把事情搞砸,我说的可对?” “ 若是我猜的不错,这一天也快要到了。否则谢府不会有人,冒险搭上殿下这棵大树。” 树大招风,便是原罪。 这句话,谢行周在上朝的第一日就深以为然。 他继续劝说着秦姝,“有些人的算计,是把百姓也包含在内的,即便是输,臣也绝不肯输给他们。若是此事定然成不了,臣宁愿是由殿下出手了结。” 张弛为了把自己搞垮已然害了许多良民,不难猜测这样的手法出自何人,还会再出现多少次。 何况从一个常年领兵为将之人的敏锐来说,京城之外并不安分,若是侥幸,在如此耗财耗力的关口无人起兵,那是万事大吉。 若是扶摇阁建到最后,国库空虚,后续无力,那只要有一处借此机会起事,京都必然危矣。这一点,是谢行周父子的共识。 为了这样一个只惠及君上利益的工程,朝臣之中无人真心想做成此事,只看最后这摊子会落到谁身上,谁来承受君王之怒罢了。 “少将军,青州的风,都能养出少将军这样的人吗?” “什么?”谢行周听得恍惚。 秦姝收回手刀后退半步,神色轻松,又带着些许真诚的探究,“我这半生,除了随军之时,只在项城和京城生活过,还从未见过你这般人物。” 谢行周不明其意,眨了眨眼如实回答,“青州山多风大,夏季也不似京都炎热,四季分明,确实是个宜居养人的地方。殿下若是有兴致,日后...” “好啦。”秦姝哪敢再分心思去想日后,京城诸事繁多,能否保全自身都是未知。再多听一句,自己不择手段急于夺取一切的心思...就多一分。 十分谦逊地施了一礼,“不管你是为了避免伤及无辜,还是好心为了九层台的安危,我都该谢你。” 随后又道,“只不过,你我终究算不上同一阵营,谢骁也并非毫无野心的等闲之辈,他所得到的不会轻易交出来,故而我也无法助你脱困。” 这话说的清楚——你这人,我很欣赏。可惜你是谢骁的儿子,欣赏也不会留你。 各为其主,各谋其路。 生死有命。 “哎,谢骁可要害死我了。”也不知谢行周是故意装作听不懂弦外之音还是怎样,一脸的潇洒自在,“也不知哪天他就得把我坑死在京都,到时候殿下对他可不要手软,一定得替我出气才是。” 秦姝皱着眉,刚要叉腰反击又觉得这举止很是不佳,这手还未抬到位置又放了下来,堪堪道,“少将军别急,真到了那天我定然厚礼送去谢府,劝说他与夫人再生一个小公子,趁着他二人年纪不大,还来得及。” 谢行周饶有兴趣,一点也没觉得在说他,“你别说,还真容易。” 他有意引着秦姝朝小巷走,秦姝偏头感知到白羽就在附近,也不用再担心是否有人会监视自己,便顺势跟上他的步子。 二人并肩慢步,迎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就那般朝着光亮方向前行,身旁只会偶尔过路几个行人,耳边除了脚步声就再无杂音,相互安安静静地等待对方的下文。 “我母亲,虽进了谢家,但仍是卢氏嫡女,想必不会为了谢家倾覆整个卢氏的,殿下宽心。” 秦姝扬起头,半眯着双眸远远看去,“能否宽心,要看她接下来能否履行之前应我的承诺,左右用的是卢家的学子,与谢家关系不大。” 谢行周瞧了眼身后,“此刻家父正巧不在府内,殿下若是需要,臣可以带您从谢府西门而入,或许可以避开一些眼线,也让那位兄弟轻松些。” 秦姝顺着他的视线瞧去,身后空无一人,那便是白羽的行踪没能逃过他的眼罢了,这样的能力确实符合他谢小将军的才名。 她也不意外,只回应道,“谢骁忙得很呐,天色渐晚还不回府里?”同时素手一挥,示意白羽现身。 小巷旁的一排柳树接连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看起来无处藏身的地方,却能引得鸟儿只在树的上空盘旋而不落,几个呼吸间白羽从上方一跃而下,单膝在地深深垂首,“尊主。” “今日难得赶上好天气,你回去休整一番,带簪月出去逛逛吧。” 白羽抬首,隐隐担心,“若是有人...” 若是让陛下知道秦姝和谢行周走的如此近,怕是很难不触怒天威的。 秦姝瞥了一眼谢行周,“有什么事自然是少将军一力承担,无妨,街边的台间又不是摆设,有事自然就传回台里去了。” 秦姝决定的事无人敢置喙,这也是多年的习惯了。白羽垂首称是,定睛冷瞧了眼谢行周才转身而去。 “殿下不觉得冒险吗?方才还说过你我阵营不同,如今殿下便要只身进敌营了,丝毫不怕吗。”谢行周近身一步,声音低沉下来,如同蛊惑人心般开口。 秦姝无畏回视,挑衅之意毫不掩饰,“谁说我要进谢家了?” “嗯?” “谢骁还在祁府吧,少将军辛苦,秘密护送本宫去祁府吧。” 谢行周笑了,“怎么,嫌谢府还够不上殿下的胃口,定是要和这敌军两位主帅较量一番,才能让殿下玩的愉快吗。” 迎着秦姝丝毫不乱的目光,谢行周看不出蹊跷只得率先收回视线,“成,殿下不仅好身手,更是好胆量。” 双手执礼,颇有些无奈屈服的神色,“殿下——英武。” 第020章 一座高阁,最有可能发生什么 本应该今晚与自己同入祁府的,人家不来。 从未想过会在自己的引路下踏入祁府的,人家偏要来。 谢行周一边领着秦姝在各种小巷间穿梭,一边还要警示着四周可有暗探,心中不由得腹诽。 这京城之中,真是很难预料谁会同谁一路。 眼见着到了祁府西门,谢行周停下步伐,回首道,“殿下,如今到了这儿,不知可否交给臣一句实话。” 秦姝瞧他一眼,“给少将军说的实话还少了?” 第16节 谢行周神色认真,笑意收敛,“祁公年迈,手中虽有辅政之权但从不掌兵,而殿下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兵权,有话冲着我父亲直说倒无妨,若是冲撞了祁公,今晚恐怕不好收场。” 见秦姝神色未变,似不放在心上,他又道,“祁公门生颇多,到时众口纷纷,文人墨客口诛笔伐,想必不是殿下想要的景象。” 秦姝本还在整理袖口的手一顿,抬头像是看个奇怪的人儿一般,“少将军是觉得我并非真心调走白羽,而是叫他去带兵围困祁府?” 不禁轻笑,“何至于此。我有什么动机,见了祁公自然就知道了,少将军带路就是。” 谢行周心中疑虑不消,沉吟片刻还是选择先行带人入府。 秦姝跟在身后,静静望着前方,男子步履稳健,后背挺拔有力,鲜衣华服,行止之间隐隐透着骄矜贵气来,与门口府卫交谈几句时又格外亲切自如,可见祁府在其心中的重要程度,应是不亚于谢府的。 似乎是有谢小将军作引,进府后的这一路都无人问起秦姝这个外来女客。 只瞧着都要进了正堂了,路过的小厮看见秦姝之后依旧只管垂首而不问一句,谢行周不得不起疑,差点忍不住想揪着人家问一句,祁府怎的能如此不加防范。 秦姝及时拍掉他欲要伸出的手,“都到这儿了,有什么事出来再问也不迟。” 谢行周蹙眉,单手作引,“殿下,请。” 还不等秦姝迈进正堂的门槛,里面便传来一句沙哑但中气十足的男声,“小姝来啦?快点进来吃晚饭。” 秦姝笑意盈盈,“祁伯伯。” 谢行周:? 他猜测出或许因着秦姝这些年替先帝亲传一些秘旨,与祁牧之的关系维持的并不僵,面上能有些个笑脸便是不错。毕竟自己回京第一日时,便见着这位殿下亲临谢府,自家父亲委托她帮忙救人时候她脸上那份疏离互敬之意。 但这...这也... 秦姝人都要走到里面去了,见身后之人还没跟上,又探出头来喊了句,“谢行周?” 内堂又传来一声呵斥,“谢家小子磨蹭什么呢,你家老子都在这等你一个多时辰了。” 谢行周黑着脸,大步跟上,“这就来了!” 内室之中,唯有祁牧之和谢骁二人。谢骁坐得端正,衣襟规整,酒杯再侧却保持着满杯。他虽是领兵多年,却也在这京城诸多 势力之中盘旋多年,身上锐气掩藏个干净。能被人察觉到的,只有那一身士族领袖的克己复礼模样,礼节上绝不让人挑出一丝错处。 祁牧之却恰相反,面色红润,前襟还留着被溅上去的酒水。他从不掌刀兵,却始终有着文人之傲气,又是先帝最早提拔的寒人官员,可谓是遇到贤主受尽圣宠,身上的刚正不阿和桀骜脾性怎么也改不掉。若不是已近花甲之年,还不一定能闹出什么事儿。 这样的性子,和谢行周才算是对了脾气。 知礼教懂原则,却同时厌恶这样的束缚,对世俗礼教的服从性差,这便是谢行周。 秦姝与谢骁互相致礼后,便自行落了座。 谢行周紧随其后,见着秦姝与谢骁分别坐在祁牧之左右,只得转身去谢骁身旁,刚要落座,谢骁的目光就瞪了过来。 谢行周眼皮子一跳,对着三位拱手道,“行周给三位见礼了。” 祁牧之皱眉摆手,“拘礼什么,也是多亏你小子,否则小姝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来府上坐一坐。” 秦姝这个位置,不论谁为君上,都不会允许她和哪位大臣接触过于频繁,在座诸位对此事皆是了然。 她进来时候就见桌上留着两副空闲的碗筷,调侃道,“想必今晚会和少将军来此用饭的,另有其人吧。” 祁牧之同样探究的目光看向谢行周。 谢行周垂眉颔首,“顾尚书觉着,工程未完,还是避嫌为妙,免得给祁伯父招惹是非。” 这话他说的亏心。 祁牧之听得更是发笑,“哈哈哈哈,这最该避嫌的几人,都在这桌上坐着呢,他反倒杞人忧天起来了,这小子真是,我先前叫他小心避嫌保全自身,他也是上心的很。” 祁牧之开了这个话头,谢行周的嘴就没法继续装作被堵着,“正是这个道理,我本想着顾兄说的也对,即便是我引路也有一定风险被九层台之人跟上行踪,到时伯父和顾兄都不免要麻烦。哪知道长公主...哎,伯父可真是瞒得我好苦。” 就没这么憋屈的事儿。 祁牧之看着那小子吃瘪就忍不住笑,“小姝当年秘密养在先帝那,我那时已然是先帝的属臣,朝中除了我没人知道这小丫头的身世,自然不好与你和谢将军讲。如今小姝身居要职,是没必要故意攀扯的,都平安活着比什么都强。” 秦姝方才听到顾琛之名便垂下眼帘不再言语,如今提到自己,才抬首致意,“自打先帝一病不起后,我有意与几位重臣避嫌,除旨意之外的相见便没有了,想来确实有一阵了。今日看见祁伯伯身体依旧康健,我才好放心。” “只不过今日冒然登门,也实在有一桩子事儿要和伯父商量。” 转过头对上谢骁的视线,“谢将军不必回避,一同听着无妨。” 这个正事儿终于被秦姝提起,三人皆是目光汇集她一身,秦姝目光灼灼,只道,“扶摇阁,我要让它做的成。” 谢行周最先蹙眉不解,见祁牧之和谢骁同是眉头紧皱、神色各异,他二人不知扶摇阁建成对于九层台意味着什么,定然只觉得她只想让陛下心愿达成,而不顾大局。 眼见着面色不对,他赶忙开口率先解围,“扶摇阁的高度我方才已经与殿下讲过了,抛开局势、劳民伤财不谈,只站在殿下的角度,扶摇阁也只会为九层台的台间带来危险。殿下爱惜手下,却因何要将手下置于危难之中。” 一谈高度,谢祁二人皆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同时在朝多年,这些心思还是有的,只不过九层台一直是先帝亲执,建成了京城第一高阁他们也只是心中了然,方便监察嘛,有什么大不了。如今谢行周再一提及,便更能猜到一些。 众多台间的安全受限,只是表象。 重要的是,如果有监察之职的机构都不能方便监察,那其存在的必要,也就不言而喻了。 祁牧之听完更是不解三分,“既然对小姝也百害无利,又为何纵容陛下至此?那日朝上的话想必也有人会转达给你,先帝驾崩的突然,前些年又起了那么多场战事,多少人瞄准了先帝驾崩的时机想要从大宋分一杯羹,我想以小姝的见识,不至于看不明白吧。” 从谢行周的角度看去,女子微微侧着脸颊听着上首之人说话,自眼睫至尾梢形成一条漂亮的流线,淡然的双眸不起一点波澜,被长者质疑之后不慌不忙,只静静聆听着对方的看法。 只剩谢骁并未言语了,秦姝的目光准确落在他身上,“谢将军以为如何。” “扶摇阁的问题不在于成与不成,而在于什么时候成。” 秦姝眼底终于有了笑意,“知我者,竟是谢将军。” 转过头来朝着祁牧之颔首,“祁伯伯一心为我大宋,秦姝受教了。” “我知道二位一直期望着扶摇阁随时倾覆,只不过因着谢小将军,还有顾尚书,所以才迟迟不能动手。二位虽然按兵不动,却也在任由孙无忧使计,令此事不成,是也不是。” 谢行周轻嗤一声,这也是自己身陷地牢之时,才想到自家父亲的心有多狠。 秦姝又道,“二位为大局考量,实乃忠臣良将。但如若任由事态发展,扶摇阁不成,身陷囹圄的不仅仅是谢小将军和顾尚书,谢祁两家绝逃不过连坐查办。” 祁牧之半眯着眼,方才的醉酒之气全无,漠然道,“两位辅臣,我就不信会同时因为这一项工程而折进去,要是需要有人顶罪,老夫就这一条命,随他拿去。” 谢骁拧眉,“除了谢祁两家,还有呢。” 秦姝微微一笑,“一座高阁最有可能发生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呢。” 谢骁当即拍案,“殿下请说吧,需要我等做什么。不论是营救晏大人还是犬子,臣都欠了殿下人情,理应奉还。” “陈郡谢氏,百年大族,想必是不缺钱的吧。”秦姝又看着祁牧之,目光淡淡,“能用钱解决眼下局势,不知道二位辅臣觉得,划不划算。” 祁牧之半知半解,“小姝开口,即便是把家底奉上,老夫也没什么怨言。老夫只想问,国库给工部的开支早就打过去了,扶摇阁如今并不缺钱,而是...” “眼下需要缺钱,缺钱才能停工稳定局势。日后不可缺钱,因为这是保你我三人性命的屏障。”秦姝得到满意的答案,站起身来,“二位,言尽于此,之后的事儿,只管放心交给姝,姝必不负二位厚望。” 接着便转身潇洒而去,临至正堂门槛忽地想起一桩事,“今日来还是要知会二位一声,少将军和顾尚书,恐怕还是要吃些苦头的,二位勿怪,勿怪。” 俯身施了一礼,顾自离去。 第021章 相似的幸运 祁牧之扭头无声询问谢骁。 谢骁心中似已有定论,坦然道,“殿下多次相助,想必不会真的把他二人怎么样,左不过是一些皮肉之苦罢了。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孙无忧和尹天师又颇得陛下信任,我们除了相信殿下,想必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转头见谢行周垂着眼帘静静沉思,谢骁蹙眉询问,“行周,可还有什么蹊跷。” 谢行周倏然抬眼与父亲对视,周身一怔。见着秦姝已然离去,径直起身,边往外走边随口道,“我去送殿下回府,不必等我。” “站住!”谢骁一声冷喝,“才定好的事情,莫要冲动办砸了,送殿下回府后就回家,宵禁这种事不是非得你去做。” 谢行周转身躬腰,“是。” 谢行周脚程极快,出府后顺着来时方向寻去,却并未见到那女子身影,天色渐晚,四周也无人,他脚下步伐逐渐慢了下来,眼观八方,手不自觉地伸向自己后腰处的短刃。 “真不知道,少将军是护驾的,还是刺驾的。” 身后传来声音,谢行周绷紧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转过身,见女子漫不经心的正瞧着他。他松开身后短刃,轻声致歉道,“习惯而已,殿下不要见怪,家父遣我护送殿下回府。” 秦姝装作这才了然的样子,“噢,将军有心了,那就请吧。” 她自顾自地打算朝前走,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却见男子并不动身,她刚要开口问他“还有何事要说”,谢行周就一把抽出 短刃,直逼秦姝要害处。 电光火石之间,秦姝抬掌反压其腕,不守反攻。谢行周手腕被一掌打下去之后被迫卸了一半力道,她抬腿直袭那握着短刃的手,短刃被下,便变成了纯粹的近身过招。方才起腿间顺势带起了周身一地落叶飞尘,瞬间模糊了二人眼前景象,谢行周手中亦不留情,两人的胳膊一缠一扣,竟然双双扣住上臂,谁都不得再动。 本是平手的局势,可僵持时秦姝的位置正靠围墙,这便是谢行周在打斗时就算好了方位,他的手肘处离秦姝的咽喉更近些,上肢力气也大些,前臂稍稍抵着她的锁骨处,离远看便是将她控制在自身与墙之间的空档里。 男人沉声问道,“被抵着墙威胁的感觉如何,殿下?” “我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小气呢,还是狂妄呢。”秦姝翻了个白眼,“你再用点力气,自己的胳膊就折了,到时候别求我给你接上。” “殿下也别恼,臣只是太好奇,好奇殿下...会如何阻止扶摇阁倾塌。” 谢行周警惕着周身动静,也不管臂上疼痛,顾自问道,“一座高阁,在建成之前最容易发生的便是倾塌,殿下用扶摇阁下面众多百姓的性命试探家父的忠心,真是厉害。” 秦姝轻挑眉峰,这才算来了兴致,“本宫还不知道,陈郡谢氏的忠心能值上多少银子呢,少将军这就着急了?张嘴便是国和民,总要付出点什么来吧。” 谢行周冷笑着点点头,“好,姑且算殿下高明,即便家父不知道殿下如何用银子化解这场劫难,只为了这爱国的名头也得立马答应下来。可臣肩负要职,不得不特来此,请教殿下。” 秦姝示意他说下去。 “在扶摇阁施工的成千上万的劳役和匠人要如何疏散?若是波及的广泛,我骁骑营将士也会尽数搭进去,殿下,要如何避免。” 女子脸上浮出一抹狠厉之色,冷声冷语道,“本宫的棋子怎么下,还用得着知会少将军吗?怎么,怕了?禁卫军是皇家的将士,更何况你骁骑营!现在就知道怕了,就赶紧散了,滚回家去。” “为国捐躯是将士的归宿,可不是黎民百姓的!况且那是战场上。”谢行周沉声,丝毫不肯退步,“既然家父与殿下已有约定,就应该信任殿下的筹划。臣可以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但也不能把手下将士的命这般轻易交给他人。” 秦姝笑不至眼底,“好,那本宫就多说两句。倾塌是必然,但并非是本宫的手笔。能使一座高阁倾塌的地方多了,不寻其源头,如何避免灾祸发生?将军,本宫有筹划,但可不是贼喊捉贼,你现在就来找本宫要办法,早了点。” 谢行周手上力道松了松,喃喃道,“能使高阁倾塌的地方...” 忽想起来什么,“我去请教顾尚书,是否就能提前避免。” “他最近没空。”秦姝嘴角上挑,“少将军的顾虑本宫知晓了,若是我得到了什么消息,定会提前通知少将军,你也好想办法疏散人群减少伤亡,如何?” “伤亡?” “这世上就没有万全之策。” 秦姝瞧他恍惚,也有些见不得他那副失落模样,犹想起他屡屡不想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起初自己只觉好笑,这普天之下,谁不无辜?如今却觉着,这样的人都要为局势中的阴谋诡计所累,长此以往,国家的希望还能剩下多少。 本是桀骜不驯的青年郎君,连一句“我绝不肯任人摆布”的话都没有,只固执的一遍遍去问,他们要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帮上他们。 硬着脾气和自己动手顶撞,心里却满是他人。 第17节 难以评价。 她瞧着还抵在自己咽喉下的手肘,声音也软下来,“我仍记得,你我初在太后宫里相识时,你可是一副君子自持、端方有礼的矜贵模样。” 男子回神,应声道,“怎么,臣今天穿得潦草?” “不过是打了三四次照面,小将军待人就换了一副面孔,本性这便藏不住了?” 谢行周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察觉是在说自己的行为过于唐突,话既然也问过了,自然没有继续僵持的道理。手上力度彻底卸下,前倾的身体也稍稍立直,留出两人之间的空隙。 秦姝感觉到力道也顺势放手,不过是武艺切磋,谁都没下死手,往年在九层台日日都有的场面,她并不会真的放在心上。 “殿下要去探听孙无忧的动作。” 秦姝揉着手腕,朝着回去的方向缓步而行,好久才长叹一声,“晚啦。” 晚啦,这一步棋,孙无忧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下完了。 他跟在她身侧,些许无力感再次爬上心头,负气道,“谢骁这辅臣,不当也罢。” 秦姝听他直呼父亲姓名时便忍不住发笑,“若不是谢将军身居高位,怎的能迎娶卢棂夫人当继室。能像卢夫人这般性子和善富有才学,还懂得朝局的女子,也是世间少有。” “这话说的不差,我自八岁上,母亲便进了谢府教养我了,谢卢两氏联姻,还真要多亏谢骁那个位子。” 秦姝仰首望天,感受着夏末入夜的凉爽,“诶,鲜少见继母与嫡子相处得融洽的。何况你母亲萧夫人去世时你也是懂事的年纪了,好像很容易排斥继母才对。” 他偏头瞧着她的侧颜,心上郁结似乎也消散几分,“母亲一颗真心待我,我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后来虽因埋怨父亲屡次不准我探查当年真相而离家,但这并不与母亲有什么相干。” “况且,我年少丧母,却能在另一位妇人倾心教养下长大,享受母亲关怀,已然是大幸。” 女子的清眸在月光下极为闪亮,仿佛是听了这话后就有多高兴一般,眉眼弯弯,眼中似有晶莹之感。 “是吗,那看来,你我还真有些相似的幸运之处。” 眼见着要到了九层台的殿门前,秦姝朝他笑笑,“听闻谢少将军一杆红缨枪在战场上横扫千军,少有敌手。待眼下的事情结束,不知将军肯不肯与我正经切磋一番。” 谢行周后退一步,躬腰拱手,“荣幸之至。” 岳听白早就在殿门口张望着等她,见着两人身影本还不敢认,定睛一瞧才看出阿姝真的是和谢行周一起回来的,双手拢在嘴边喊,“阿姝——” 秦姝应声回头。 “很晚啦,该回家啦——” 秦姝轻笑,朝他颔首,“是我家小妹。那就不留少将军了,将军慢行。” 谢行周再直起身时,便见着女子一改往日端庄,小跑着奔向殿门前的少女,也不知相互说了什么玩笑话,两人顿时笑靥如花。秦姝转过去推少女的轮椅,人影愈来愈小,殿门“吱呀”一声,把女子的笑颜一同隔绝在了高门之内。 “阿姝。”听白扬着小脸瞧着她。 “嗯?” “你今天晚上,不太一样。” “哪不一样?” “眼睛。”听白的手忍不住隔空描绘着她的眼睛。 那是阿姝九岁前才有的眼神。 第022章 三日之内 秦姝闻之一怔,俯下身子任由少女的指尖在自己眉眼处描绘,嫣然一笑道,“怎么了,就算是江湖上的画皮技,也是不能画眼睛的喔。” 听白可是办好了事儿回来的,嚣张得很,瞋目道,“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食指抵着她的额头,兴冲冲地盘问,“你不是不方便和谢府的人走动嘛?方才的那位郎君难道不是谢家人?是不是夜景甚美,须得良人相配呀?” 秦姝回到榻上盘膝而坐,学着少女的样子摇晃着脑袋,“哎,受岳女侠的教诲,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说到这个!”听白转眼就把刚才什么眼神啊忘到脑后去了,语气里还带了点撒娇的意味,“阿姝,你算一算,我们是不是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出去玩了?今夜左右无事,不如你带我偷偷溜出去骑马吧!” 两人的父亲皆是项城的守城将军,所以两个小丫头自小就在马背上跟着父亲巡城,骄傲神气得很,若不是逃难时岳听白未躲过那一刀,现在也定然是个骑射俱佳的翩翩女郎。 如今她腿上无力,想要夹紧马肚就颇为费劲,刚及笄的年岁与人同乘一骑终究不合规矩,所以除了秦姝偶尔得空能帮她过过瘾 ,便只能靠马车出行了。 “近日我觉着我的腿能使上些力气了,骑马时定不会像以前那般费力。好阿姝,好姐姐,我们就出去逛逛嘛。” 秦姝把她的轮椅拽得离自己更近了些,抬手轻轻捏了捏其腿上的筋骨,“尹清徽的疗法,真这么奏效?” “当然啦,所以我说啊,你也不要看人家有些异动就觉得是什么谋逆之徒。正逢乱世,人家入京一次,带点随身的保障,也是常理嘛。” 岳听白是颇为满意的,这许多年阿姝没少为她找什么神医啊太医啊,几乎都是毫无疗效,若是这辈子一直毫无希望也就罢了,可如今有了希望,说不想重新站起来,那是假的。 两人皆知道那所谓的保障是指什么,此事可大可小,一时间秦姝也犯了难。 良久,女子垂下眼帘,似是一声轻叹,“好,我知晓你的意思了。” 听白刚觉得骑马有戏,就见着阿姝拎着裙摆坐回榻上,美目流转,“不过,如今宵禁制度森严,不太好办。咱们先说说,卢棂夫人那边如何?” “正如阿姝所料想,夫人说,如今张弛倒了,太后在前朝的力度也减了不小,御史台的卢氏学子当然愿意助陛下一臂之力奏请太后退居后宫。”听白正色道,“本来也就是差一个时机,现下阿姝给了他们效力的机会,想必他们是愿意向陛下表忠心的。” 秦姝揉着太阳穴,合上眸子,“说到底太后的根基不深,这事并不难做,只看她肯不肯尽心。” 听白听了这话才回想起,喃喃道,“夫人确实说了一句:卢氏清楚谁是君、谁是臣,请殿下放心。” “嗯?这话说的通透。”秦姝笑了一笑,模样甚是满意。 听白忍不住问,“我以为阿姝会想让卢氏表态,唯阿姝马首是瞻的。毕竟你为那谢行周也是费了些心神,不讨点利息不像你的性子嘛。” 秦姝倏然睁眼,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你也觉得,我在培养自己的势力?” “不可以吗......”岳听白被问得一个激灵,“结交朝贵,培养党羽,不这样你怎么替陛下......” “错了。”秦姝坐起身子,眼中极为认真,“结交朝贵原本就是假,可如今却被看成是真的了,旁人尚且如此,陛下岂能不起疑心?若是我明目张胆的把朝臣收为麾下,不等一年之期,我的命就算是玩完了。” 岳听白吓得举手,“好好好,我日后定不再乱说了。我哪想过陛下与你兄妹一场,还会猜忌到你头上来。” 秦姝苦笑着揉揉听白的脑袋瓜,直到把听白梳好的发髻揉得炸毛,“兄妹不兄妹的,如今已然猜到我头上来了。” 岳听白蹙眉不懂,拄着下巴不敢吭声。 秦姝拿起团扇轻掩着唇,打个哈气才朝门外唤道,“傻站着作甚?进来说。” 白羽应声而入,垂首致礼。 秦姝轻笑,“方才你是在等听白出去,你再进来?那你岂不得在外面站一夜。什么大事儿这么谨慎?” 白羽一改往日玩笑模样,眸色深沉,面怀愧意,“孙无忧来信,三日之内,会请主子看一场好戏,到时他做完前半场戏,后半场就要看主子的了。” 见女子神色并无异样,继续道,“属下本想把那张信纸也呈给殿下,只不过那字只在打开信的一刻显现,随后便消失了。是属下鲁莽,主子恕罪。” 他总领神讯司,习惯了谍报在自己手里规整一遍再呈给秦姝阅览,最后收录在册。这次的信不明不白地来了,他就也先打开瞧了一瞧,哪知还没等到主子回来呢,纸上的字就化做虚无,真是要把自己坑死了。 秦姝的注意力却并不在此,“三日?为何他能如此准确的推算出三日之内...”即便秦姝对于工程是个外行,也知道造成建筑坍塌非一日之功。造成坍塌的原因又颇多,秦姝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他是如何推算的时日。 白羽试探性地问,“这后半场戏...主子会如何做。” 扶摇阁若是崩塌,所伤之人何止几千几万,民心必然动荡。到时不论是谁的差错,顾琛谢行周都要当众被羁押,此等涉及朝中大员的案子是由九层台亲审。这孙无忧搭戏台,陛下等着好结果,可不正是由秦姝来唱后半场戏呢吗。 白羽未得到回答还要继续追问之时,却见秦姝长袖一挥,“备马。” 转头瞧向专心盯着自己的岳听白,“想去吃东街那家大娘的小馄饨吗?” “想啊想啊!”听白一下子脖颈立直,眼睛湿润,“阿姝你终于肯带我半夜溜出去玩了呜呜...诶不过不是有宵禁吗...” “想骑马吗?” “想想想!”什么宵禁,宵禁是什么,听白不懂,听白不问。 “主子。”白羽在身后唤住即将踏出门外的秦姝,语气坚定,“是孙无忧对扶摇阁下手了吗。” 秦姝驻足回首,神色不明。 “主子忘了,吩咐顾玦做什么了吗。”白羽狐疑着,已然是看不懂秦姝所想了,“这件事来看,主子与孙无忧的目的才是一致的,况且,这是您费了好些心力即将办成的事儿。” “如今孙无忧在主子后面填了一把火,既不会耽误主子的筹谋,主子还可以在事发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送上门来的肥肉,主子为何担心。” “主子,千万别坏了大事。” 顾玦已然将工部的钱挪用,缺斤少两的工程必塌无疑,正愁蹲不着一个准确的时机将人捉拿归案,这是多好的将工部一举收入囊中的机会!主子怎么会... 秦姝摇了摇头,难掩言语中的那一丝失望,“看来即便是你,有时候也会看错我。不过,这也无妨。” 你且再看一看,看看我是否如你所说的那样... 唯利是图。 - “今晚的星星,一眨一眨的诶。” 黑色的骏马在夜晚之中威风凛凛的飞奔而行,只看一眼便知平日里受的是上等的养护,周身皮毛乌黑发亮,马蹄声稳而清脆。背上的两个女子前者身形娇弱,自在地昂首望空,后者手中紧握缰绳,将前面的少女圈在怀里,神色严峻,只管盯着前路。 两人一骑顺着主干道旁的巷子里快步行进,不多时便到了那个关键的巷口,秦姝扭转马头朝着西侧策马,听白眼见着离东街渐行渐远,赶忙道,“阿姝,走错路了吗?这边一会儿会有禁卫军巡逻的。” “别慌,遇到了你就实话实说。先陪我在这边转转,转完就去吃馄饨。”秦姝在后方轻声道,脚下策马的力度不减,颠得听白需得死死攥着马鞍才行。 高耸矗立的扶摇阁近在眼前,却见一队禁卫军就在正门附近,这扶摇阁也留守着骁骑营的将士。秦姝在暗处勒住缰绳,静静等待着那队禁卫军离去。 “你若是光明正大地进去,想必他们也不敢多加阻拦呀,在这等着好闷好闷,好饿。”岳听白偏头耳语,不清楚她在等什么。 “他刚来信让我配合他成事,我就来实地观察了,是在大声告诉人家我要找破绽了吗?”秦姝哑着嗓子,在后面赏听白一记暴栗。 听白双手捂着头,刚要低嚎一声,秦姝便早有预料地捂住前面少女的嘴,引得少女回首怒目圆瞪,一张小脸上只露一双含泪杏眸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眼瞧那一队禁卫军与扶摇阁的守卫对接一番后便离去,听白长舒一口气,“走走,快走。” 秦姝却冷斥一声,“噤声!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轻轻脚步声,秦姝刚要调转马头,忽的鼻尖一动,只不过是一瞬的功夫,她唇齿轻启,声如寒霜,甚至冷漠到无需回首,“是你。” “你怎么敢来。” “小殿下,我们许多年不见了,妾仅在您身后遥望一番都不能吗。” 第023章 你我也是庶民 第18节 “这么多年过去,你竟还用着从前的香料。元依姐姐,若不是你我太熟,我都要夸你一句长情了。”秦姝拍了拍岳听白的肩,翻身下马且留缰绳在手,保证马儿仍旧由着自己牵引,才朝那身姿曼妙的女子走去。 “一别四年,我是该叫你元依,还是元姬呢?” “只要小殿下需要,您唤什么,妾都是会应的。”女子即便是身处在黑暗之 中,头顶帷帽不见面容,只闻其声也足够妩媚动人、摄人心魄,令人沉醉其中而不自知。 “背叛之人,话说得这般好听,又有何用?”秦姝冷漠道:“你心里应该清楚,你此生都不该出现在本宫眼前。还不让开?” 四年前,先帝受封宋公,建宋国,晋朝局势正面临全然崩塌之际,许多军国大事都由先帝总览,九层台的筹备便到了关键阶段,所有苦练多年的台间都在没日没夜的进行考核,争夺那除了尊主之外的执令之位和四位掌司的位置。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神讯司掌司与执令需配合默契朝夕相处,共同掌管和调动九层台出身的所有谍者。故而这神讯司掌司的人选,就取决于谁来做这个执令。 对于作为秦姝多年亲卫的元依来说,只要秦姝成功夺取执令之位,自己就会顺理成章成为九层台第一代神讯司掌司。 可惜啊可惜,就在最后一轮执令的选拔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就在大将军许青霄平定北方内乱后回京却惨遭突袭,身陷敌营的时候,有人找到了元依,用许青霄的命,买秦姝的命。 除了先帝之外,无人知道她与谁勾结,做了什么。 彼时秦姝不过十三岁,正为了那九层台执令之位拼死一搏,被关在地窖里许久不见天日。等从地窖中斩杀数百人后浑身是血、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时,周身戾气横行,唯一满是生气的地方便是那双眸子。 她急切的想要告诉那个温柔美貌的姐姐——她们终于可以在此地立足,终于有资格成为执棋者而非被随意弃之的棋子,却发现再也无法与她相见了。 一切关于元依的消息都被先帝下令封锁,只留下那“背叛”二字。 连许青霄在脱困返京后,从先帝口中得知元姬叛主,也只以为她是见他没希望活着回来,而另择新主。 乱世儿女,各为其主,各走其路。这种事虽令人唏嘘,但也称不上什么稀奇。何况那时战事无数,许青霄一生都奉行一个“忠义当先”,闷头大醉几天后便自觉不提,以免乱了军心,让手下将士们觉着矫情。唯剩下少年秦姝连着几个月睡不好,不明白那所谓的“叛主”到底是为了何事,对自己体贴照顾的姐姐怎么就一声不吭地抛下她独自离开了。 “许久不见小殿下,您长高了。”元姬瞧着面前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的女子,其行止间的那股子清贵和威仪令人不自觉的垂首臣服,可她真的很想上前,想要离她再近一些,看的再清楚一些,终是在秦姝含着警告的眼神下止步。 “本宫方才说,让开。”秦姝语调不高,“你能活到今日,我很意外。但可别刚碰上我,就把命丢了。” 元姬莞尔一笑,并不违逆她的话,“小殿下,妾苟活至今确实无趣,殿下想要妾的命尽管取之。只不过要等妾的话说完,可好?” 秦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眸色骤冷,“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对。”元姬平静地凝望着她,眸中某些情绪翻腾,“别人或许不知...但妾,清楚的知道殿下的本性,殿下绝不是杀生成瘾之人。” 在秦姝发作之前,她紧接着说道,“但有些人设局,是绝不会拿庶民的命,和自己的命看得一般贵重的。殿下肯深夜冒险,不任其作为,这很好。” 她轻垂着头,转过身去,“此处不宜说话,殿下随妾将这位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妾再说给您听吧。” 秦姝瞥了一眼扶摇阁前把守的重兵,又带着询问似的目光看向马背上的少女。 岳听白点点头,“我没关系的呀。” 秦姝半眯起眼睛,不肯放心,等随着元姬的步伐走到脱离主干道的小巷之时,秦姝准确地走向一家卖着素面的店家,将缰绳锁在栏杆处,独自走了进去。 听白的目光并没有追随秦姝的动作,自顾自地在想为何头顶上的这一小片星星怎么也数不准,时有时无的那几颗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多,明日会有大雨。”元姬在她前方解答,“姑娘,这几日要好生待在府里,外出会湿了鞋袜的。” 听白恍然大悟,音色甜如浸蜜,“多谢这位姐姐。” 不知秦姝对那店家说了什么,店里的小厮径直跑出来牵马,翻身上马一气呵成,哪是普通小厮的身手,马儿一声嘶鸣,直奔九层台的方向行去。等听白再转头瞧她时,她正倚在店里的一张桌子上,目光幽幽直盯着这边,不知是在戒备什么。 元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道目光,这才垂下眼帘,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岳听白身上移开。 不多时,清脆马蹄声愈来愈近,熟悉的身影也逐渐清晰,听白唤了一声,“簪月姐姐。” 簪月颔首,口中还有些明显的喘息声,“姑娘,你安好就行。” 听白一脸迷惑。 簪月冷瞧了一眼戴着帷帽的元姬,未辨出此人身份,便急匆匆地进屋复命。 元姬笑了笑,和岳听白搭话,“簪月那丫头,方才那眼神真是得了小殿下的真传。” 听白仔细瞧着两人交谈的背影,问道,“簪月她们也跟了阿姝许多年,怎么没听她们唤阿姝小殿下呀。” “小殿下进京时不过八九岁年纪,先帝认她做义女一事大概只有王府里和九层台年长之人知晓,所以不改姓名,不加封号。可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先帝的奴才,总不能直唤她姓名,只得唤作小殿下了。” 面对这样天真的少女,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坦诚起来,元姬不由得沉吟道,“想必与我年岁相当的那人,也还是这样唤她的。” 簪月率先走出来把缰绳解开,“姑娘,属下带您去逛逛,不会扫了姑娘的兴的。” 岳听白欣然答应,瞧了一眼还在门口望着自己的秦姝,露出个放心的笑容,“我走啦,你要记得早点回来!” 秦姝点头,目送两人一骑扬尘而去,脸上那一丝暖意才彻底消失。她缓步走出来,不容置疑道:“你既有胆量现身,便是真真掌握了什么消息,不如此刻就带我去看看?” “来不及了。”元姬言语恳切,丝毫不再做方才的娇柔模样,“是地基的问题,如今高阁框架即将成型,仅凭小殿下和妾的一句话,又如何能去重新翻查,重新修补,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同意这样做的,即便是皇帝。” “什么差错,能绕得开顾琛的眼睛?” 元姬就料到秦姝还是这般追根揭底的性子,被秦姝抓着胳膊上的伤戳心的疼,咬咬牙,索性说个痛快,“并非是打造地基时有什么缺斤少两,那顾琛是难得的工学奇才,只不过...地质勘测的数据,被修改了。” “建康城下的地质极为复杂,地下溶洞和暗流颇多,故而地下勘测的数据就尤为重要,最后登记在册的数据一直被锁在监工的那间屋子里。那晚...那晚谢少将军在扶摇阁附近遇袭,把守那间屋子的将士们护主心切,就,就都赶过去了。” “果然。”秦姝忽的连连冷笑,声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我那日觉得蹊跷,却被那些身法诡异之人吸引了注意,原是连我都被这一计调虎离山哄去了。” 谢行周爱兵如子,听闻他有难,再冷静自若的将士也失了理智,何况军士中大多是只顾着打仗练武的汉子,哪有这样弯弯绕的心思。 而自己一心监察京城内的军队是否都出自宫城,以防京外盘旋的亲王及势力偷溜进京,这才被孙无忧钻了空子。这些个心思不难勘破,但须得同时算中了所有可能横插一脚之人的心思和行踪,才能成就此局。 “想必勘测的数据繁多,顾琛无法全部顾及的。”元姬望着身形不稳的女子,轻劝道,“暗河的埋深,溶洞上部岩层的厚度以及扶摇阁的荷载大小,这许许多多的数字,只要稍加改动,这地基就算是毁了。如今还是雨水夏季,地下支护不良,地表的水流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失稳坍塌。” “早晚有一天?那是哪一天,三日之内又是谁的猜测?”秦姝稍稍倚在身后的栏杆处,唇畔染上了些冷峭的弧度,“当年我得知你化名元姬流落青楼,刚想去寻你你却没了音讯,还以为你使了个绝佳的金蝉脱壳,远走高飞了呢。可听你如今这话,倒像是入了孙府。” 元姬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苦涩,逞强着淡淡笑道,“小殿下愿意寻我,我便不悔来此直 言相告。” “明日的雨,恐怕不会小。他既然这般肯定是三日,那便是做了万全的打算,殿下,妾今日来此,就是担心您会执拗起来不顾自己的安危,到时高阁坍塌,殿下就算是武功高绝天下也没法子全身而退。” “你,是来担心本宫的安危的?” 秦姝原本还保持漠然的神情似乎一下子崩塌,双手死死扣住元姬的小臂,迫使对方直视自己,“你四年间了无音讯,我这四年经历了多少生死大难你都不曾现身,孙无忧谋划着将这成千上万的苦役给他的计划做衬的时候你也不曾现身。眼看着那些无辜之人就要被卷进来了,大难临头了,你竟只是告诉我真相,让我离危险晚一些?” “元依,你我也不过是这庶民中的一个,我们与他们,又有何分别!” 元姬被斥得满眼泪水,却坚决不肯让步,“分别就是,妾在乎生死的人,只有小殿下一个而已。” 第024章 默契 “你在颤抖什么...”秦姝在她脸上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痛苦神色,手中连忙一松,果然见元姬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不等她捂着胳膊遮挡,秦姝眼疾手快地撩起她的袖子。 一双白藕般的玉臂上布满一道道醒目非常的血痕,还在渗血的地方皮肉外翻,新旧伤口叠加,足见不是一日之功,“你...你哪来的这么多鞭痕?” “孙无忧,他打的你,是不是。” 两人几乎是同时提步想要离去,一个是怒火中烧似乎要去寻仇,一个是早有预料一把拽住对方的长袖再挡住其去路。 “小殿下!”那女子仰头专注地望着她,随着脸上的笑意加深,竟忍不住地涕泪,就这样无声争执了良久,她终于说道,“妾...已经不是九层台的人了。” 秦姝被气笑了,这般诛心之论竟也能离奇的让她冷静三分,甩开袖子嘲弄,“对,你不是本宫的人,本宫有什么资格为你讨个公道。” 元姬不可置否,直起身来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好,好,方才是我多言了,这本就是你自己选的路。”秦姝是什么脾气,这般的硬碰硬就会是这样的结果,冷声冷语道,“你对这孙无忧的一举一动甚是了解,连打造地基修改数据他都肯让你知晓,想必你这位新主子对你也是颇为信任。” 铁了心不理会对方的神情,继续道,“我还是最初那句话,要么让开,别挡了我的路;要么带我溜进扶摇阁,你且选一个吧。” 潜入扶摇阁对于她这般身手的人并不难,但能在偌大的工地里面找到问题关键且不被护卫察觉,就需要个帮手了。 元姬还要劝说,“小殿下...事已至此,即便是你我去了也无济于事。” “哦,你不去,那就闪开。”秦姝抬脚便走。 若是在元姬刚成为秦姝的贴身亲卫时,或许还可以通过武力来控制这个性子执拗的小姑娘,那会儿的小姑娘定然在气急败坏之余想着要好好学武绝不再受她挟制。 可如今秦姝练就一身武功难有敌手,元姬却因被囚作笼中鸟多年,唯有轻功还值得一提,她上前拦着秦姝,秦姝反手便能扣住她的手腕。 手上力度也毫不留情面,“对我出手的人活得都不长,元依姐姐,要当心了。” 元姬死咬着唇,在秦姝甩开自己之前,脱口而出道,“我帮你。” “我帮你,小殿下。” 秦姝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以秦姝所看,孙无忧并非那种事事与人交代的性子,使元姬能复述出如此详细的经过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元姬真假参半,是孙无忧为自己准备的一颗棋子;要么,是元姬通过孙无忧的行踪和自己的实地勘察,把事情前后串在一起才形成的如此结论。 赌一次又何妨呢,万千性命面前,这些输赢不过尔尔。 “请吧。” 这两人身法皆是上乘,一路轻功加持几乎不到一刻钟就回了扶摇阁附近,此刻她们还算是有小巷围墙藏身,再往前去便能彻底暴露在扶摇阁守卫面前。 元姬无声地指着可以在空中借力的那几个支撑点,秦姝了然于心,随手捡来的石子带着劲风飞速丢向远处的草丛中去。 果然那几个将士的注意力被吸引,纷纷握住腰刀警惕地看着声响处。 时机刚好,二人连对视都不需要便默契地双双飞身于高墙,黑衣极巧的融于夜色之中,脚下轻点几步,除了树枝碰撞的细微声响就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施工的场地有许许多多的放置木材和用具的营帐,一个个如同小山丘一般遮掩着两人的身影。一队队巡逻的将士不多,守卫监工营帐的将士却不少。 秦姝瞧着还要再往高阁深处走的女子,唤道,“你不是说了吗,地基已成,从表面上看是看不出什么的,那还乱走什么。” 元姬迷茫的眼神回望过来,“那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去监工的那顶营帐,你帮我。” 元姬:? “你帮我把那群人调走,一般人的身手我不信。”秦姝轻飘飘的把“信任”丢过来,在元姬哭笑不得的神色中还不忘插一句,“我觉着你没问题。” 元姬无奈到叹息,气极了才憋出一句,“你不早说!” “早说你也得进来,而且你在外面和他们打架容易惊动禁卫军呢。到时候再施展你那绝妙轻功,说不定会被一箭射下来。”秦姝把人拉的离自己近些,拍了拍对方肩膀重重点头,“就一会便好,你量力而行。” 元姬对这小祖宗没话讲,几个飞身躲到营帐方向,也不再故意掩藏身形,脚下的动静果然被营前将士所察觉,一声“有刺客!”,女子缚于小臂上的袖箭应声直冲营前将士的面门,那将士的身手也不差,当即闪身躲过。 “什么人!快追——” 秦姝冷眼旁观着事态发展,确认营前的人都被引了过去,才晃着步子走到营帐前,侧耳倾听确认无人,才掀开帐帘而入。 这是顾琛的私人营帐,按理说监工的一半时间都是在帐内指挥,可这里却不像是有人生活过的迹象,除了摆放得极为规整的一摞摞账册,就是一些工程零用的小器件,连个个人杂物都没有,也是稀奇。 无人时帐里是不点烛灯的,秦姝扫视了一圈确认这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才着手翻找那堆写满了字的册子。 “殿下再找哪一本,或许臣能帮的上忙。” 第19节 听着那很是熟悉的男声,秦姝手上动作一顿,冷嘲道,“方才没看着你,我还真有点失落。” “我想着,把仁义道德说的如此天花乱坠的人,连亲自来此探查一番都不肯,那真是个假把式。” “我会后悔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时间的。” “看来臣没让殿下失望。”谢行周从暗处角落里走出来,双手一摊,“有些事还真是说不清楚,其实殿下也让臣好等。” 秦姝仔细瞧了眼他的藏身之所,并没有什么隔绝内外的密室一类的空间,他只是正常站在角落处,借着黑暗屏息掩藏着身形。 犹想起今日出宫那时,白羽也是因屏息不佳而被他察觉,当时觉着是因白羽急于找到自己,行色匆匆才漏了馅,现在看来还真不好说。 曾经在京城之内,白羽几乎算是难寻敌手,这谢行周那日雨夜的身法自己也见过,依旧认为照白羽还差了一节。可这诸多的蛛丝马迹,足见此人的武功高绝于顶,且怀着掩藏的心思。 秦姝重新审视了他一番,炽灼的目光毫不掩饰,望得谢行周心里一紧,哑声相劝,“再不找殿下要的东西,那位朋友还撑得住吗。” “操心。”秦姝转过身去,大大方方地翻看自己想要找的有关地基的数据。从帐外透过来的那一缕月光刚好落在她的脸上,女子垂眸安静的样子极美,肤色凝白如玉,身上若有若无的清冷幽兰气息令人驻足,像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 这样的女子,不必去采摘,亦舍不得萌发出独占的心思,似乎只要能遥遥相望她的美丽,就是这世人的幸运。 “你来这儿除了等我,还有什么。”女子出声打断他的愣神,“想问出我嘴里的东西,起码要拿同样分量的来换吧”。 “臣要说的恐怕会令殿下动怒。”谢行周敛了目光,“出 去再说吧,出去之后,知无不言。殿下要找什么?臣帮你。” 秦姝轻嗤一声,“我找,和地质勘测有关的数据。” 谢行周闻之周身一震,眉头紧蹙,眼中的惊颤经久不退,到最后都化作一声轻叹,“果然。”,手从怀里拿出刚收好的那本薄册,“可是这本?” 营帐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秦姝心下有些猜测,接过来扫了一眼。想问的东西虽有许多,但也深知此刻最要紧的是脱身以免误事,当即道,“应该就是了,快走。” 帐外的将士垂头丧气的大步前行,回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掀开帐纱,几个人手持腰刀,借着月光把帐里左右看了一圈,也没看出来和刚才有什么不一样,遂又退出来继续接上刚才的话头。 “呸,这晦气。看个营帐还能有这等子事儿,打仗都比这差事强。” “少说几句得了,你当这是边关?京里哪个大人物都能要咱的命。” “刚才那个一看就是个女的,她能是什么大人物?京里有名号的女人总共就是那么几个,你觉着像谁?谁有这个胆子?宫里的那个...”那个将士狠狠吐了唾沫,好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没抓住一个女人,即便没损失什么,也比吃了败仗还难受。 “浑说什么呢?” 清越的男声从营帐后方传来,在场的都是骁骑营的将士,谁还听不出这声音出自何人,何况又夹杂着狠厉的责怪之意。将士们闻声,纷纷垂首敛眸不敢做声。 待人出现在自己身前,众将士才高喊一声,“拜见将军—” “我听闻,扶摇阁也能溜进来闲人了,嗯?人没抓到?” 每一个问句都像是审判一般狠狠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为首的将士连抬头都不敢,靠着心中气焰硬着头皮回话,“是,是末将疏忽!若是再有一次,末将一定将她的头提来...” “还有下次?”本还算清润的嗓音一下子变得低沉凌厉,谢行周压着这股火已然是许久,此刻便是发作的最好时候,“是平日里对尔等忒纵容了,你们仗着顾尚书为人和善,觉着这个差事配不上各位了,是也不是?抓不到人,还敢在这里攀扯!你们是想要攀扯着谁?非议宫中贵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眼见着方才自己的浑话都被听了去,那一排的将士稀里哗啦的跪了下去。这少将军平日里看起来谦逊和煦,除了亲自拿起那杆红缨枪的时候煞气摄人,其余真是极少发火。今日竟因众人的无能而疾言厉色,将士们心中羞愧,一时间只得齐齐认错,“将军,是末将们糊涂,口无遮拦,还请将军饶命!” “还请将军饶命——” “扶摇阁是陛下最重视的工程,尔等的一举一动皆关乎陛下的颜面和家人的生死,可明白了?”谢行周负手而立,面色严峻,若是秦姝见了定感叹这哪是下午时分在宫里故意耍自己出宫的小郎君,真是装腔作势。 当然,秦姝确实在里面偷听得直发笑,心里也正是这么想的。 谢行周不露痕迹地瞟了一眼营帐,跪在前面的那个胆子大些的将士也想顺着目光去瞧一眼,便听见男子不冷不热地说。 “让个不知身份的人跑到骁骑营脸上来撒野,可以;留着各位的项上人头,也可以;本将军左右不过是一张脸皮,诸位把我这张脸丢尽了,说不定哪天就不用领这样的差事了。” 诸将哪敢当没听见这话,本就羞愧万分,此刻更是觉得恐怕会拖累少将军受罚。少将军名门出身,是这一代青年中最有为的将官了,却因为自己...几个将士纷纷跪着上前,“将军!末将领死,也绝不肯给将军丢脸!” “末将知错!末将领死!” 谢行周的怒气消减了大半,从军最首要的就是忠义二字,只要有忠义为底线,再大的差错也不会乱了军心,失了黑白。 “都死了,我去做什么。” “肯认错,肯改错,便还是我骁骑营的铮铮汉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每人五十军棍,记得数出声来,若是我没听清,可就不算了。” “多谢将军饶命!” 第025章 根源 目送这一排的将士列队奔向远处由几张胡床临时搭成的刑场,将士们挨个趴上去,站在左右的两个将士手持一人高的木板狠狠一挥,下面受刑的汉子应声数了起来,“一!二......十六!” 谢行周抱着肩守在原地,凝神听了一会儿,见大家伙已经没那个精神在昂首望着自己了,都忙着绷着劲儿咬着牙挺过这一劫,他也就没心思再看下去,趁他们没人注意,转身就进了营帐。 秦姝仍在好整以暇地倚在角落,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只知道她睁着一双青眸正凝视着自己,谢行周被这目光看得有些许手足无措,踌躇道,“可以走了,殿下。” 秦姝终于绷不住笑意,噗嗤一声,“头一次见你训兵,真是与平日里大相径庭。” “啊,有吗...”谢行周抿着嘴唇,觉得这个话题颇为玄妙,当机立断不说了,一把扯住女子的手臂,趁着外面人群不注意带着她翻了出去。 秦姝被带得一个踉跄,那点儿想要较劲儿的心思又翻涌上来,“你是觉着我身手比你差还是怎么,我还用你带我出来?” 没得到回应,不行,还是要说,“在咱们俩正儿八经的比试之前,你最好还是养精蓄锐一些,到时候给我个惊喜。” 谢行周忙着环顾周围巡营的队伍,还得抽空瞟她一眼,手上也不松开,一颗心全扑在如何护送她出去的问题上,故而对她说的内容半搭不理的,“臣哪里养精蓄锐了,殿下展开说说。” “没空!”什么东西啊,为什么还要让她给他讲,自己什么心思还用别人展开分析嘛,真是欺人太甚。 秦姝狠狠白了他一眼,“本宫来的时候也不是谁拽着我飞进来的,赶紧顾好你自己吧。” 回首瞄了一眼在他们身后正左顾右看的那个小将,定然是军棍打完了要寻人复命呢。秦姝的唇上勾起一抹笑容,用力把胳膊从谢行周掌中抽出来,还不忘顺势给他一掌,谢行周的身体反应极快,只靠肢体反应格挡后退,却刚好踩中地下的枯木。 “咔嚓”一声脆响,谢行周低头去看,再抬首时眼前哪还有女子的身影,刚要追出去,身后便传来一声,“将军——您原来在这儿。” 谢行周强忍着顺了口气,转身面对着小将时脸上已然面无表情,“做什么。” 小将士年岁不大,被这脸色吓了一跳,顿时哆哆嗦嗦地回答,“将士们的五十军棍执行完了...他们吩咐我来请示将军,看将军是否消了气。若是将军觉得不够就再打五十...”到这儿就已经说不下去了,那将军明显的浑身不痛快,自己怎么还能问出这种蠢话,活该那些哥哥们总说自己呆头呆脑的... 埋着头,见对方并不回应,赶忙自圆其说,“末将知道了,末将这就告诉他们再继续打...” “回来。”谢行周冷声喊了句。 “不必打了,都什么时候了,伤得重的回去休息,多叫几个人守着监工营帐,再出差错提头来见。” “是,末将明白!”小将士听了不用再继续打,眼睛亮亮的,人也有了精气神,“那末将告退,将军好走。” “你比我还急?”谢行周挑眉瞧他,“我瞧你年纪不大,又有些眼生,是我骁骑营的吗。” “当然!当然!末将是领军将军提过来的,家兄曾是领军将军的家将霍仲!” 这样自豪的神情令谢行周一愣,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名为霍彦,见过将军。”小将见着对方的笑模样也放松下来,恭恭敬敬抱拳行礼。 “好,我知道了,你且去吧。”谢行周摆摆手,见着小伙子终于转身而去,脚下踩着几块高石,一个飞身跃了出去。 “诶将军...”小将士还想要回首再问些什么的时候,身后早就没影了,“奇怪,今天真奇怪...” 秦姝难得够义气,跃出去之后也就在不远处慢慢转悠,谢行周没费什么功夫就寻到了她,“殿下。” “哎,将军真是让本宫好等。”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谢行周怔了一下,随后便低低地笑 出声。许是夜深倦怠,连嗓音都暗哑磁性了几分,听得人心神舒缓,“殿下,真是幼稚的可以。” 好,这话一出秦姝也不太舒缓了,咂巴几下嘴唇,正色道,“你方才不是说出来之后知无不言吗,请。” 谢行周顾看了一眼周围,前后无人,左右高墙,勉强算是能说话的地儿,何况确实憋着满腹的话要讲。 “扶摇阁的地质,从根本上就不适合筑起高楼。” 饶是秦姝诸多准备,也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谢行周声调不减,“这层土地下面,就是暗塘。此地土质的松软本就容易塌陷,何况那万丈高楼。”见秦姝似乎并不知道此事,他心下起疑,“怎么,殿下不知道?” “不知。”秦姝快速捋顺着这条线索。地质不合格,选址却是通过了陛下的获批,顾、谢二人领命监工督办,孙无忧对地基下手...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一个人的手笔... “殿下不知道扶摇阁最初就是个错误,很好。”谢行周闭了闭眼,而复睁开眼时眼里一片平静,仿若陌路,“那么今日为何会来寻找记录地基数据的册子。殿下又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秦姝被问得头皮发麻,不清楚这谢行周转变的节点在哪,只不过既然有心与其合作,想尽量减少这场纷乱会给百姓带来的伤害,那共享此事也无不可,反正又不是自己的手笔。 “数据,错的。”她斟酌着嘴边的话,“那夜你在扶摇阁外受袭,我和侍卫出箭帮了你,可还记得?数据就是那时被改的,地基打造得不完善会使得护壁不足以支撑土的压力而导致塌方。我来取证据,就这么简单。” “确实简单。”他沉声道,“殿下,您那夜准确地出现在需要宵禁的主干道附近,顺手帮了臣一把,也实在简单。” “谢行周!”秦姝皱紧眉头,眼底泛着刺骨的寒意,此刻就已然在爆发的边缘,“本宫是九层台之首,有监察之责。莫说加强宵禁制度一事是本宫谏言,试行一月以防京中有变。就算是本宫出现在京城任意一条巷子里,也是职责所在!你也配来干涉?” “有监察之责的臣子,就可以将百姓的命视作蝼蚁,就可以与那些个心怀不轨之人共同谋划着,如何让扶摇阁如今建不成。” “再要挟谢祁两府出库银两,让殿下不得罪陛下。让这扶摇阁日后还能得以建成。” “好计策,好谋划,臣甘拜下风。” 天空薄薄的下起雨来,打湿了两人的发丝,似乎也浇灭了两人刚燃起的情谊。 秦姝那如深渊一般的眼凝视了他许久,终的扯唇一笑,“随你怎么想。” 如此看待我的,又岂止你一人。 她极注重仪容,见刚才还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有要下大的趋势,心中苦涩也不想过于失态,转身提步离去。 大事未成,这点吵嘴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秦姝的不辩解,反倒让谢行周对自己的结论生起疑惑。 一个爱惜手下、又对局势的见解非比寻常的女子。仅仅是“夺权”二字,就能驱使她不惜自损九层台之力,也要在这双方斡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陷阱,她也心甘情愿往里跳?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目的是他没想到的... 雨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渐行渐远的那个女子的脊梁笔直,可在他眼里,似乎有千斤重的东西,正死死压在了她的后脊上。 “臣方才,突然就想明白了。” 这道声音里藏了些许落寞,“想明白了,殿下为何明知扶摇阁的存在会令九层台众人陷入危难,却还要忍痛在将来促成此事。” “若扶摇阁做不成,陛下会认为殿下您已然有心左右他的决策,且九层台只听命于您一人而非君上,整个九层台都有倾覆之危。” “若扶摇阁做得成,那高阁便代表了陛下。九层台屈居第二也好,目前掌控在殿下手中也好...虽有弃子,但无倾覆之忧。” “殿下,弃车保帅,用人命去消君王的猜忌。臣希望您此路行得通。” “谢行周——你知道太欣赏一个人,就会做出什么来吗。”大雨滂沱而下,秦姝背对着他,雨水顺着额前的发丝在脸颊上自由流淌着,她却觉着每一行水珠都带着温度。 第20节 “就会想要...” “杀了他。” 第026章 认谁为主(上) 元姬适时从秦姝前方的拐角处走出来, 身上衣袖还留有刀痕,好在头顶上的帷帽完好无缺。她买了把伞又回到此处也有一阵儿了,秦姝并未点明她的踪迹也算是认同她可以听这些话。 只不过如今这个局面, 小殿下定然是无心再聊。 想到这儿, 她上前几步将手中的油纸伞举到秦姝头顶,冷瞧了一眼那身姿挺拔的男子,缓声道,“小殿下,该走了。” 秦姝轻轻“嗯”了一声,眼底的情绪一丝丝褪去。雨水早就将她浇了个彻底,衣袖紧贴在身上令人好生发寒。 刚走了两步,察觉到身后那人还站在原地, 她终究还是说道, “事发之后你定然会被陛下提审, 该如何说如何做,将军自断吧。” 那少年郎君的神色宁和淡漠,眉梢稍扬, 整个人都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清贵姿态, 一如当初与她在宫里初见那般, “臣愿殿下,得偿所愿。” 她随着元姬漫无目的地前行了一段路, 才慢慢缓过神来,问道, “你这算是孙无忧的幕僚吗?我上次去他府上时,就见他对手下人动辄打杀, 这对你而言也算是才脱龙潭,又入虎穴了吧?如果……” 其实她想说的是, 自她担起执令后,九层台便不需要踩着同伴的性命上位了,如果元姬还愿意…… “小殿下还有闲心关心妾的事儿,看来还没有多伤心。” 秦姝深吸了口气,“你是说谢行周吗?有什么好伤心的,左右我都是要离...”她踌躇着,“左右我都是要做事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也用不着太可惜。” “是吗?妾只听了那么几句,便听清楚那位小郎君是在为无辜之人而不平,误以为您也参与其中,和小殿下方才对妾的失望神色还颇有相似之处的。” 元姬莞尔一笑,深知对这位小主人说话要学会点到为止,迎着秦姝看过来的目光,在她开口询问之前话题一转,“小殿下,快到九层台了。” “妾大概,不方便再往前走了。” 秦姝心里百感交集,许多话到了嘴边却是无法说出口,只能勉强道,“你衣服破了,孙无忧疑心重,你就这样回孙府是不成的,我为你取一身行头来。”说罢就将伞柄推回到元姬的头顶,自己便要冒着雨疾步回去。 “妾只是为小殿下引走了几个愣头小将,殿下就对曾经的事全然放下了吗。” 秦姝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身形都顿了一顿,顷刻间便将情绪收放自如,仿佛方才的至诚至情模样完全就是他人的眼前梦境,而此刻梦醒,秦姝还是那个冷心冷情、为利所趋的秦姝。 “元依姐姐若是想回到我身边,又有什么不行呢?” “留在我这儿,你无非是这颗头在或是不在的区别,我可不似孙无忧那般狠心,对美人都能下这般重手,啧。” 元姬瞧着女子的眼波流转,显得整个人又有了生气,这才安心下来。如此薄情寡性的秦姝才是她愿意看见的,这也是秦姝安身立命的最有利的武器。 “妾虽似蒲柳,但做出的决定也是不可轻易更改的。小殿下人中龙凤,驭下有方,愿意被您驱使的忠臣干将数不胜数,也不缺妾这一个脑袋为您驱使。” “妾,这便告辞了。”元姬终于将帷帽掀开,可以将秦姝看得更清晰些,这样就能记得更久一些... 秦姝似笑非笑,“你今日走,来日再见我,可未必是这般景象了。” 元姬温婉顺从地低下头去,目光却坚定如铁,“妾明白。” ...... 岳听白守在秦姝的书案前不知多久,反正守得自己都睡着了也没等着秦姝的影子。还是簪月见着外面雨势颇大,就拿着伞站在门口遥遥相盼了一会,可算盼到主子的身影时才把她叫醒。 岳听白好梦被打断,朦胧惺忪间房门就被打开,随之吹进来一阵夹杂着雨丝的凉风,吹得自己一个哆嗦。紧接着进入眼帘的就是浑身淋透了的阿姝,她这才算是醒了神。 “搞什么呀...你是不会打伞嘛?街边就没有一家卖伞的嘛?” 少女瓮声瓮气的,既想要埋怨又舍不得埋怨的小模样,成功把秦姝逗得笑了一笑,“这不是着急回来?以为你在等我,早知道你都睡着了,我就不急了。” “子时都过去了,谁还能撑着不睡!”岳听白仗着秦姝背对着她,又是在忙着擦头发,在她身后手舞足蹈的来回比划,“你这么晚回来都把我吵醒了!你赔!今天说是带我吃小馄饨,其实就是想要办事儿!没安好心,呸呸呸。” 簪月帮着秦姝褪下衣物,把浴桶里的水试好了温度才冒出头来,“主子,可以沐浴了。” 秦姝靠在浴桶里阖上双眸,蒸气在露出水面的肌肤上凝结成一个个水珠,有的直接顺着额前滴落下来,驱逐寒气之余她也不忘了回应岳听白两句,“这几日要忙起来了,你该早睡便早睡,不必日日等我的。” “至于小馄饨嘛,今日确实是我不对,是怕遇上熟人来着。” “嘁,怕遇到熟人就拿我当借口...”岳听白隔着屏风自己嘟囔着,“话说,今晚那个姐姐才和我说完这两日要下雨,叫我不要出门。阿姝你也在家里休息两天好了。” 秦姝微睁开眼,半晌没再接话。 次日。 宫里的小黄门一早便到了九层台殿门口,排场不小,引得门口台间不敢耽搁,拎其前襟步子飞快地进殿传话。 “知道了,既然是陛下派来的,就不该还让人站在门外。”白羽此刻正坐守大殿,淡淡道,“开殿门吧,我去迎。” 传话的台间抬首问道,“大人,可用去唤尊主?” 白羽一个眼刀扫过来,“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备好茶水迎客就是。” 来传旨的宦官并不是曾在先帝前服侍的总管太监赵铮,白羽见着来人挑了挑眉,“我瞧着公公面生,敢问公公是?” 那为首的公公细声细气地捏着指头,“咱家是紫云殿的侯四久,大人瞧我这排场,也不像从什么杂七杂八的宫里出来的吧。天使亲至,还不去请长公主迎驾?” “原来是陛下跟前儿的侯公公,白羽有礼了。”白羽皮笑肉不笑地拱手作揖,袖子很好的遮住了那满是轻蔑的眼睛,不等人开口询问,便道,“我家尊主昨夜淋了雨,此刻正发着热,睡着呢。公公若是有话,不妨由在下转达。” 侯公公斜睨了他一眼,言中的傲慢怠懒不予掩饰,凉凉道,“放肆,咱家是来传陛下口谕的,你也配替长公主代领?速速去唤公主出来接旨——” “慢着。”白羽一声冷喝,带着戾气的目光扫视每一个外来之客,几个小黄门都是在各个府邸享受尊崇惯了,哪见过敢对陛下宫里的人呵斥的大胆狂徒,一时间个个怔了神儿,互相指望着看谁能硬气起来。 只见那个狂徒手里摩擦着腰侧的剑柄,声音轻的需得细细去听,“进了九层台,就不要乱走动了。” “行差踏错,可是要出人命的。” 侯公公眼睛瞪得如牛,“你...你这小子还敢威胁陛下亲使!” “诶,臣可万万不敢,只不过,这各地儿有各地儿的规矩,等改日臣进了宫里,定会好好给几位公公赔罪。”那一双凤眸仿佛染上一丝邪肆,目光所及之人的脚下再不敢轻动半分。 鸣泉被大殿的动静惊扰了过来,一进门就瞧见只白羽一人磨着剑柄对峙着几个宦官,几个宦官显然都不是先帝跟前的那些老人,被吓得一个个仿佛腿有千斤重,移不得、动不得。 不是什么好兆头,鸣泉心中觉着不好,大步进来打断,“几位公公,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侯公公瞄着那白衣郎君手里的剑,咽了咽口水,“咱家是替陛下传口谕的,你们要是再不把人叫出来而误了时辰,受罚的就不止是咱家了。” 鸣泉也没听出什么冒犯之意,带着询问的目光转向白羽。白羽垂眸挑眉,谁也不看,只装腔道,“哦,原来是找尊主啊,侯公公,您看您这样讲话,臣不就听得懂了?刚才做那些个架势是何必呢。” “你......” 对上鸣泉带着责备的目光,白羽歪了歪头,“这位公公要直接搜人,我觉得不行,就没让他们动,鸣泉兄长觉得呢?” 鸣泉半信半疑,颔了颔首,转头对侯公公温声解释,“九层台诸多公文,每一封都涉及大宋机密,各位确实不好走动,见谅。臣这就差人去请殿下。” 侯四久没话说,不知道和这殿里的人说什么,这殿里的全是疯子。 “不用去请了。”一道清冽的女声从上方传来,女子一袭素衣,三千青丝垂落在肩头,前倾着身子倚靠在楼梯拐角处,透过一层与二层之间的楼梯间隙向下眺望着,没人知道她在此处望了多久。 只见女子莲步轻移,缓缓走了下来,并不去看自己人的神情,直面着侯四久,“确实是昨夜淋雨,贪睡了。公公宣旨吧。” 侯公公可算见着了这宫里宫外都敬之妒之的女子,心里的这一口气才算吐了出来,当即就要埋怨,“长公主,你们这九层台的人...” 刚要跪地听旨的女子骤然抬眼,那其中的狠厉毫不逊色于方才的那个狂徒,只觉如饿狼扑食,被盯上的目标即刻后脊发寒,死期将至。 即便是侯四久每日伴君如伴虎,也经不起被这般杀气的目光盯上一盯,嘴边的话哆哆嗦嗦了起来,“你们这的人...这的...” “宣旨。”秦姝重申了一遍。 “咳咳。”侯公公心有余悸,“陛下身体抱恙,宣项安长公主入宫侍疾,时日不限,等到陛下龙体康健即可回府,钦此。” 这个九层台,谁愿意来谁来吧,侯四久此生都不想再来了,没法说话,没法动,还全是要吃人的疯子。 第027章 认谁为主(下) 秦姝眼中波澜未起, 恭顺地抬手至身前,“臣领旨。” 侯四久瞧着她提襟起身的模样,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仿佛就能远离这个不知何时会发作的通身危险气息的女子。但还是尽力掩着怯意, 梗着脖子道,“长公主,若是没什么事,即刻就、就随咱家进宫吧。” 秦姝垂眸规整着袖口的那一丝褶皱,淡淡问道,“陛下病情如何?” “哎,宫里的太医此刻都在紫云殿呢,殿下您说, 这病的得有多重。只不过陛下一大早发热的时候就说了十分想念长公主, 奴才这不就赶紧来了?外面的雨下得大着呢, 陛下还吩咐奴才给您专门引了马车过来,免得着凉。”侯四久挤出惯用的笑容,满脸的褶子都堆了起来。 秦姝抬眼便是见他这幅模样, 不禁蹙起眉来。 侯四久感受着三人的威压, 心道这事情越拖越容易办不成, 极力劝说道,“陛下与您兄妹情深, 连太后娘娘都不能及呢。您瞧,陛下事事都得指望着您, 您可要在陛下身边多呆些时日。” “说什么浑话?”秦姝骤然变了神色,“陛下与太后的关系也是你一个奴才配置喙的?陛下就留了你这样的人在身边?” “借着本宫的名声打压太后, 你是想致本宫于不忠不孝之地?”秦姝一步一步地稳步向前,行过之处仿佛有 泰山压顶之力, 压制得人半分都动不得。 “在陛下身边,也是可以没有舌头的。你想试试吗?” “奴...奴才不敢!奴才说错话了,是奴才说错话了!” 白羽冷笑着瞧着这场面,等再把目光移到秦姝身上时,正巧与其对视。 那样探究,审视,琢磨不透的眼神。 白羽心神一凛,垂首道,“尊主。” 他们太熟悉了,白羽虽只能猜中秦姝六七分,但也看出那眼神里的试探和猜忌。可秦姝是更了解他的,只需一句尊主,就足够让秦姝看出他的态度。 秦姝转过身来,一挥长袖,“公公,你们的马车忒慢,先回宫吧。本宫梳洗过后会骑匹快马面见陛下。”顿了顿,还好心地加了一句,“陛下的口谕,秦姝领了,自会从命。” 侯四久可算得了句准话,哪还能顾得上别的,再呆下去舌头可就要没了。宫里头喜欢以责罚宫人为乐的贵人娘娘也不少,可若说令人惧之的威压,还真是没人比得过这个女人。 “是...是,奴才告退。” 秦姝背对着殿门,深深瞧了一眼身旁垂首的白羽,良久才凉凉道,“宫里宫外没人敢这样打陛下派出的亲使的脸。” “这下痛快了没有?” 白羽本还忐忑不安着,听了这话立马扬眉,抬眼时透露出来的满是愉悦,“属下长在九层台,九层台就是我的家,没人敢在九层台耍威风。” 陛下也不行。 这句话没说,因为鸣泉也在。 可即便是有些话没说,鸣泉也是无法认同的,“白羽,天使入府如同陛下亲至,怎可胡来。” 白羽并不相让,“鸣泉兄长尊崇陛下,倒也不至于连一些陛下的阿猫阿狗都要连带着尊崇吧。主子深受陛下重视,那些阉人却阳奉阴违,都快骑在九层台脸上来了!这不该教训教训吗?” 鸣泉差点被怼了个无言,喉结滚动支吾片刻才道,“亲使也是陛下的脸面!” 秦姝顾自地点点头,回首认真地望了鸣泉一番,白玉般的指尖朝着对方只轻轻一点,半是威胁半是赞同,鸣泉本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心思全无,拱手道,“尊主,属下并非是想冒犯您。” 第21节 秦姝面上不显,只气定神闲,“我知道,九层台就是为大宋的历任皇帝所设,鸣泉对陛下的这一颗忠心,天地可鉴。” 鸣泉还要再说,却见女子已然将指尖放在唇边,叫他不必解释的意思显而易见,鸣泉只好把头埋得再深些,以示自己的态度。 自从那夜张弛丧命,自己在尊主面前无意说出“您近日的做法,更像是想要取京城禁卫军权”这番话后,便一直惴惴不安。他不敢定论她是否会因为他的失言而猜忌,更不敢定论她真正要做的事是什么... 这位子若参与夺权党争,要么,是陛下授意;要么,是要将陛下彻底架空。 而自己一直是站在皇权的这一边,最终的主子永远是坐在皇位上的人,若是秦姝想要夺权,九层台就是其最大助力,所以第一个要扫清的障碍就会是他... “鸣泉,你跟我进宫吧。” 鸣泉不可置信地抬首。 “你陪着听白进宫也有一段日子了,这次侍疾,本宫要见见那个尹天师。”女子偏头见着他的神情,“怎么了,你不爱去?又不进后宫,不用偷偷摸摸的。” “属下遵命,这就去备马。”鸣泉自是心中感激的难以言喻,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她的愧疚,大家都是九层台出身,尊主又信任自己这些年,自己居然只因着一些个蛛丝马迹就对其猜忌... 不应该,实在是太不应该。 想到这,鸣泉挺直了腰板,大家都是为陛下效力的忠臣良将,怎可互相猜忌呢,那可不是九层台的做派。 目送着鸣泉在雨中的身影愈来愈远,秦姝转过来朝着白羽的屁股就是一脚,白羽闪身不及,被踢得委屈,双手捂着后襟叫道,“主子出门不带我就算了,还拿我出气!” 秦姝从清早被人吵醒就憋着一口气没处发,吓唬了这个又要吓唬那个,此刻正烦着呢,追着白羽满大殿的跑,“你这厮,办事儿带不带脑子?刚得罪了人还敢往宫里进,你那点脑子玩得过人家吗你!” 白羽仗着自己的脚程快些,边绕着殿里的房梁边转头回应着,“我管他呢!一个小宦官总不至于把我拿下吧,我倒要看看赵铮是怎么培养的这些小宦的,陛下还在呢,就容得着他们欺负主子了?” 这最后一句话,硬是把秦姝逼停了下来,她顺着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白羽也被她认真的神情吓得消停下来,静待着她要说的话。 “侯四久的主子,是陛下。” 本是一句已经听了几遍的事实,可秦姝的重申,已经足够让白羽开窍了。 宫里的人,最会看眼色,谁是陛下身前的红人,就会对谁多一分笑脸。 侯四久的主子又是陛下,那陛下对主子的态度显然...白羽一拍脑袋,恨不得被自己蠢死,当即欲哭无泪,“可是属下没见过陛下对您冷淡啊,要替陛下办的事虽说进展得慢了些,但不还是信任有加嘛,而且连侍疾...” “慢?今天之后就不慢了。”秦姝在他愣神之际狠狠敲了他一个暴栗。 白羽就像被打醒一般,一手抱着头一手扶着屁股,眼睛却瞪得发亮,“主子是有事需要属下在宫外接应!” “谢天谢地,你还不算无可救药。” 第028章 咱们才是一伙 秦姝和鸣泉二人还真是一路上半步未停, 无视前来打伞的婢子,大步流星地顶着大雨从宫门步行至紫云殿门口,宫婢将二人的蓑衣卸下来时候还忍不住多瞧了秦姝一眼, 心道这长公主殿下真是堪比陛下亲妹, 连汝阳长公主都不曾急成这样。 秦姝沉着一张脸,口中的喘息还未平定下来。蓑衣一解,殿门缓缓打开,秦姝再抬眼时候,便是一幅焦虑心急的娇娘模样了。 提着一口气,还未等殿门完全大开,就率先奔了进去——“皇兄,皇兄如何了!” 刘笙本还卧在榻上, 猛然看见这袖口襟口淋湿, 发丝凌乱如同刚从地牢里爬出来的女子, 险些没有认出来人。女子又逆着光,脸色灰暗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愈来愈近的喘息声。 “你...” 嘴里的话还没说出来, 女子就地往他塌下一扑, 好不狼狈, 待人再抬首时,他才看清那般绝色倾城的脸。 刘笙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着落下来, “是阿姝啊,这是怎么了?昨日来述职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秦姝的那张小脸上还留着雨水的痕迹, 此刻便像是落泪一般,“皇兄!宫里的公公来说, 皇兄您病重不起,臣可是要急死了。” 刘笙这才轻轻“啊”了一声, “唉,底下的人大惊小怪,不过是染上了风寒,又起了梦魇。” 侧卧着,手肘拄着床榻,另一只手缓缓拍了拍塌下之人的脸颊,动作轻柔如抚摸一件上好的瓷器,“朕啊,梦到你刚进府里的时候了。” 秦姝垂下眸子,鼻息略急,却不去与那人对视,“原来是陛下,想念小时候的日子了啊。” “朕记得,你那时为了见岳听白不惜反抗父亲,被父亲带出府去好几个月才回来,我当时想了许久,父亲会把你带到哪里去?刚收养的小丫头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刘笙目光如钩,倾下身子试图看见她的表情。 “当年不敢问。今日既然提起来了,阿姝不如说说,父亲带你去哪了?” 秦姝的身子不可控地轻颤,极力地要紧牙关克制住神思,一时间大殿陷入死寂。良久,他才听见她的声音,“臣的记性,不好。恐怕记不得了,若是说一些与陛下当年玩闹的趣事儿,或许还能记得些。” “是吗。” 这两个字敲在她的心弦上,秦姝闭紧双眼,又道,“彼 时不过九岁。说起来陛下与臣一般年岁,却还能记得这些。臣,佩服。” 刘笙大笑出声,朗声道,“欸,不想说就不说嘛,还恭维起来了。细细想来,父亲也就能把你带到什么暗牢一样的地方。” 眼神暗淡了些许,望着日头照进大殿里的白光,他恍惚着,“父亲,是个一旦决定,就不容差错的人。他认定要把你培养的冷心冷情,怎会准你心有牵挂呢?也不知你这傻丫头付出了多少,才在后来换得每年与那个小女郎见一次面。” “朕说的,对不对?” “陛下谈论先帝,臣不敢附议。”秦姝吐了口气。 “你是如此,朕也一样。咱们都是他摆好的棋子。”刘笙还不等秦姝放松下来,径直伸手将她的下巴挑起,迫使她不得不仰着头与他对视,“所以阿姝,咱们才是一伙的。你可别光顾着老头子的遗愿,把咱们的约定给忘了。” 多年的习武让秦姝极其不适应此刻喉管暴露在外的感觉,当即眉头紧蹙,粉唇轻启,“臣的愿望,只有陛下能实现得了,臣又怎么敢忘了自己是谁的人呢。” 见上首之人的神情缓和下来,秦姝才道,“臣前些日子就和陛下说过,臣有万全的法子,帮助陛下政由己出。陛下是对臣的做法,有什么指点吗?” 刘笙睨着她,“你除了给朕献上一颗张弛的人头,还做什么了?太后这两日都快把宫门掀起来了,你瞧瞧你给朕惹得这些麻烦。” “想必陛下今辰免了早朝,否则此事今早就该结束了。”秦姝眼里的自信由不得他不信,“后宫不涉及政事,即便陛下尚未及冠也不能,陛下不想对娘娘开这个口,臣来帮您。” 刘笙的手指磨砂着她瘦削的下巴,饶有兴趣道,“让朕猜猜,阿姝又把谁收到麾下了?不畏太后势力报复,还能管得了此事的...嗯,御史台?” “御史台,也是陛下的御史台,臣不过是给他们指一条明路,给他们机会为陛下分忧罢了。”同是这京城宫墙内养大的少年,谁的话都是半真半假,这样的两个人在对弈时反而有种别样的乐趣。 秦姝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她的眼神发亮,两人的神情就像在照镜子一般,眼中的算计——如出一辙。 权谋会令人心醉。 “张弛死了,右卫军的将军空了出来。既然是阿姝的手笔,不如说说,想要举荐何人来领这块兵符?” “臣确实有一人选。只不过再稍过几日,臣会有一份礼物要送给陛下,陛下可以看过之后,再决定此人能不能担此大任。” 刘笙勾起唇角轻笑一声,笑得还隐隐咳了出来。秦姝端了一盏热茶给他饮下,才听他说道,“好,朕就等着看阿姝的礼物,阿姝。” 秦姝无意地应了声,“嗯?” “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 秦姝放回茶盏时身子侧对着他,殿门外的白光刚好照亮了她一侧脸颊,不着胭脂、长眉清眸的白皙面容此刻温婉极了,而在另外一侧本就在阴影之中,鼻梁的暗影也静静落在脸颊上,发丝散落在额前,默默诉说着主人的境遇。 她再次直视着他,目光淡淡,渐渐透着一股少寡冷漠的疏离感,“不知尹天师此刻在何处,臣昨日晌午进宫并未见着他,一直要去拜访的。” “怎么,不过是陪朕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待不住要走了?”刘笙揉了揉发麻的臂膀,向后倒了下去,“他啊,说有比宫里更好的药,恐怕此刻都在城外的药铺了吧。你有要紧事儿?” 秦姝面如寒冰,“真是不巧。那臣只好在宫里,等着他回来了。” ...... 连在九层台的地牢里都能勉强浅眠一夜的谢行周,昨夜是实实在在的彻夜未眠。 第一缕晨光打在脸上的时候,谢行周猛然坐起,心里突然萌生了个侥幸的念头。披着蓑衣连佩剑都忘了带,径直出门牵马,纵身一跃双腿一蹬,伴着马儿的嘶鸣声奔驰在还未全然苏醒的长街上。 快点,得再快一点,说不定会像自己想的那样,说不定问题可以自然地迎刃而解。 终于,终于到了那进退无解的地方,谢行周隔着大门往扶摇阁里面看,隔着大雨他虽瞧得不真切,可确实未见着半个人影!更重要的是,平日里早就开启叮叮咣咣的敲打声,此刻也完全消失。 只听得见大雨敲击着大地。 他心里一喜,哪怕因蓑衣系得不够妥帖,搞得身上淋了个半湿也全然不在乎,眉梢飞扬得表达他的愉悦,从马背上往下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地推门往里面走。 没有人——果真下雨天是可以停工的!此事除了上面几位,只有顾琛做得了主。 谢行周的嘴角都快咧到耳后去了,少年无声的笑着...再多的言语都抵不过此刻的欣喜亢奋,雨天不作业,即便是这该死的高阁塌了、折了,也不会伤到任何一个人。 “行周兄弟,不会大早上的就来喊我喝酒吧。” 第029章 绝不 谢行周回京以来, 好像从未像此刻这般畅快过。 连顾琛的声音此刻都显得亲切异常,他此刻的出现,就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令他心神安定。 “顾兄。” 顾琛看到的, 就是转过身来的青年狼狈不堪,早已无昨日意气风发的潇洒模样,蓑衣松松垮垮的系在身上,头上的斗笠似不起作用一般,搞得青年满脸雨水痕迹。他又怎知快马如飞,再大的斗笠也挡不住被风刮起的雨水。 “这是怎么了?一场雨把我们少将军浇得如此失态。”顾琛向门口的将士招手,“快快,快来人给你们将军取把伞和帕子, 怎么搞得...” “不用了。”谢行周推拒道, “顾兄今天停了劳役匠人的工?我看连巡逻的骁骑营将士都没在。” 顾琛板着脸, “你可别怪我啊行周,你说说你大半夜的,给人家打了几十军棍, 我一大早来时候见那几个小子站都站不稳了。这种天气, 还巡逻什么。索性就留了几个兄弟在门口守一守物件, 免得被谁偷盗了去。这就可以了。” 见谢行周神似紧张不似往常,他心里也有点打鼓, 复问道,“少将军的军纪严明, 若是愚兄擅自做主惹了你不快,那愚兄这就帮你把人叫回来?你可莫要和底下兄弟置气啊。” 谢行周哭笑不得, 不知如何感激他是好,只得道, “顾兄净注意这些个小事作甚,骁骑营本就是助扶摇阁能够顺利进行,那自然算是来帮衬着顾兄的。您说哪里需要就守着哪,有什么好置气。只不过劳役...” “啊,劳役和匠人都在后面的棚子里避雨呢,刚要出来就被我赶回去了。此刻雨下的正大,高空作业实在是不安全,稍稍等雨势小了再说。劳役都是京城之外的百姓,扔下全家进京服役,若是在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是好。” 顾琛心道这小子关心的竟不是骁骑营的事儿,也就直接问了出来,“怎么了?这么大的雨不好生在府里歇着,瞧你神色匆匆,不会真只为了拉我喝酒去罢?” 谢行周踌躇着,思考这此事该从何说起。万千话语已然到了嘴边,却见大门处摆着浩浩荡荡的架势的一队人马。 墨蓝色的马车前方由两匹通体黝黑的骏马牵引,马车上的金玲摇摇作响,似是为其主奏乐一般。后面的将士不过五六个人,却打着右卫营的旗帜,而为首的并非是哪路将军,而是在宫里与自己见过数面、却从不喜与人说话的尹天师。 谢行周眯着眼睛,即便不知这人来此是何用意,却戒心已起,稍上前一步微微挡在顾琛的前面。 顾琛岂会不认识这位 尹天师,那也是陛下身前的红人了,每每下朝时都能见其拿着参汤进殿,可见陛下对其的纵容和信赖。 可谢行周的动作也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暗暗戳了他几下也未得回应。 眼见着尹天师就要在婢子和将士的簇拥下走到身前来了,顾琛哪敢再装鹌鹑,迈出一步率先道,“天师大驾,有失远迎。” 谢行周蹙眉,天师不过是个尊号,对百姓对社稷又无建树,有什么好迎的? 尹清徽在婢子的伞下走得缓慢端正,从下了马车到二人之处,身上竟是未溅丝毫泥点。终于到了跟前了,又是诡异地笑看了一眼谢行周。 对,就是诡异,在宫里也是这般,他极乐意用这般神色睥睨着自己。谢行周想了良久,也未曾在记忆里搜罗出与此人有何过往。 他仍是未和他说话,转向顾琛那边,凉凉道,“顾尚书,这天色都大亮了,你扶摇阁开工的时辰,是否太晚了些?” 第22节 顾琛不解,可尹清徽作为陛下的身边人,若是说他是受了陛下的指示来此督办那可不太妙,“这等天气,地面和云梯忒滑,怎爬的上去人呢?即便是工期紧张,也不至于非要纠结这一两日不是?” 尹清徽冷笑一声,眼底满是狡黠,“顾尚书好大的威风,所有劳役和匠人皆听从您的调遣,你便这般不拿陛下的事情当事儿了?” 顾琛神色一凛,“臣岂敢造次!只不过陛下既然把这等差事交给了臣,此事臣也是...做得了主的吧。” 尹清徽一下子笑出声来,手背掩着唇笑,肩膀的抖动久久不停。眼波流转更显得此人极为猖狂,“顾尚书,您可真是让贫道好生为难呐。皇上的意思呢,是你既然领了皇命,就该好好做事。而你方才却说,你领了皇命就该事事听你的。哈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少将军,你说说他好不好笑?” “你若是个疯的,即便是你带了右卫军而来,本将也不会准你在此地侮辱朝廷命官。” 谢行周一手接过将士递来的伞,举到顾琛的头顶,于飘渺的雨雾中冷眼瞥着尹清徽。 顾琛只觉得自打头顶多出一把伞,自己就瞧不见尹清徽的嘴脸了。 这小子,分明是身长接近八尺的高挑青年,给他打伞时偏偏故意将伞前倾,让顾琛压根无法与人对视,很难说他是心思澄澈还是心怀不惧。 顾琛从侧面瞄了眼正面色不善地与尹清徽对视的青年,心中稍稍回暖,静待接下来对面的动静。 “原来这京城里胆子大的,都被拨到扶摇阁里来了。”尹清徽的笑意收敛个干净,朗声道,“成,贫道就不绕弯子了。” “顾尚书,我大宋百姓服劳役的期限,每年只有四十五天,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对着顾琛说,眼睛却瞪着谢行周,“据我所知,也没剩几天了吧,若到时扶摇阁不成,顾尚书出钱、想办法,如何?” 顾琛就像被击中命门一般,一把拨开伞面,“你说什么!本官...” “若是不想担此大任,就抓紧了叫人干活,否则倾你顾家之力,也未必能弥补陛下的心情!” 尹清徽好整以暇地迎着他的目光,“贫道今日从宫里出来,手上有陛下的亲印,尚书和将军可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你们怜惜这些劳役匠人,到时陛下动怒,谁又会替你们定罪?陛下可是要按期摆驾扶摇阁的。听贫道一句,莫只顾得上眼前,顾不得日后!” 谢行周要是此刻都察觉不出什么来,那他就是天大的蠢材了。 扶摇阁的选址,雨夜遇袭的不了了之,秦姝的欲言又止、不得不为。 此刻下定论,他觉得并不早,甚至心里有个念头:就是他,是他在推波助澜,是这个年轻荒诞的君主,意图吞了谢氏,吞了自己的朝臣—— 他淡淡地笑出声,自己昨夜那般讽刺她,说她用人命去抵消君王的忌惮...他是那般的将自己凌驾于全局之上,以为自己才是此局中无愧无罪之人。 可此刻他又是什么身份呢,即将对陷阱低头的朝臣?即将用他人性命去告诉君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君上布下天罗地网,他也会绝无二心的纵身一跃? 顾琛已然替他做了决定了,即便顾琛兄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已经在向尹清徽低头,他嘴里在说着“好,臣这就去把所有劳役叫来,扶摇阁即刻便可开工”,他在领着成千上万的人从后面的工棚里脚踏着雨水走出来,他们在一步一滑的布云梯... 谢行周眼里如同万光闪过,每个人的一步步,都在自己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他看得很完整,却个个看不清。 不,他绝不做,不公之事的屈服者。 “少将军?谢少将军?这般年轻的郎君,倒是爱出神的很呢。” “扶摇阁,不能再建下去了。”少年郎的声音不大不小,可吓了周围的人一跳。 迎着尹清徽、顾琛、以及围在自己身侧的将士宫婢们的目光,少年郎毫无退意,“不能再建下去了,这般荒诞的鬼东西。” 顾琛脸色大变,这...即便经此半生,也从未听过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这小子,是疯魔了不成? 尹清徽也万万料不到他这般不惜命,连眼中的嘲弄都褪去几分,讶异道,“谢行周,你莫不是被雨淋的发了热?” 顾琛连忙回神,明明比谢行周矮了大半个头,还抻着胳膊打算捂他的嘴,“是是是,这小子一大早就来找我了,此刻疯疯癫癫的定是身上起了热,本官这就去叫郎中...还不快来人!” 谢行周的力气得有多大?若是真使力恐怕十个将士也拿不住他,何况顾琛一个文弱书生?将士们都是骁骑营的将士,谁敢上前去碰自家将军一根毫毛? 他几乎是单手就将欲要扣在自己嘴上的手掌拧到一旁,连带着顾琛整个胳膊都被拧了劲,痛得顾琛嗷嗷直叫。 可这人却极为认真盯着顾琛,“顾兄,叫人收手吧,此事再做下去,你我日后定会...悔之晚矣。” 顾琛还以为他当真是被梦魇着了,脑子不甚清晰,堪堪回应着,“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快把手松开...” 少年郎紧紧拧着眉头,此路行不通,那就走另一条路。他转头去看尹清徽,眼底有着说不清的祈求,“尹天师,只容我一日,容我一日去见陛下,我去和陛下说,可好?” 尹清徽此刻哪里还不清楚几分,这小子定是猜出了什么。也对,自己本来也不该小瞧这个局内人。 “少将军,天威不可触,四十五天的工期,一日也不能少。”他欣赏着少年人的表情,“况且陛下此刻正与长公主殿下叙旧,聊的定是机密,你一个外臣,实在不该打扰人家兄妹叙旧。” 谢行周定定地看着他,右手顺着身形挪到后腰,神色却不变,“天师不帮我,我还挺难办的...” 第030章 你护你的,我护我的 “长公主有旨——项安长公主有旨——速速让路!” 三方目光皆汇聚于策马狂奔而来的那白衣之人, 那人手持卷轴,单手持缰,一路高喊, 无人敢拦其路。 只见那人目光如炬, 从出现到行至众人身前,眼睛紧紧盯着右手背后的谢行周,随后单手狠狠扯了把缰绳,翻身下马的动作如同飞燕。 可这飞燕下马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剜了谢行周一眼。 谢行周记得他。 “这位小兄弟,长公主有何指示?” 那人手里死死攥着卷轴,嘴边的话咽了又咽,愤恨的目光良久才从谢行周身上挪开。待面向尹清徽时,便换做了一副冷淡面容。 稍稍抱拳致礼, “吾乃九层台掌司白羽, 手中持的是我家殿下的懿旨。尹 天师, 公主这旨意是给你的,领旨吧。” 尹清徽轻笑一声,“哦?长公主与陛下在宫里说着话, 看来是说起贫道来了?” 白羽嘴角微动, 眼里的威胁毫不掩饰, “你敢不接我家殿下的旨?” “接,怎可不接呢。尹某不过是陛下的客卿, 怎敢违逆长公主。”尹清徽嘴里咂巴一声,“只不过这地上...唉。这脏水若是仅仅浸湿了臣的衣襟, 倒也没什么。可臣身上带着陛下的草药,若是把这药材弄脏了...” “臣在京中不久, 冒昧问问这位小兄弟,这宫里, 是陛下为重,还是长公主为重啊?” 他前倾着身子,一张脸正好凑在白羽的跟前,距离颇近本就令他不适,且这人偏偏又是一副欠揍模样,就好像自己不敢拿他怎么样似的。 笑话! 他白羽还能被这一个术士激得心里憋屈了不成? 白羽眼里猩红一片,没人知道他来之前在心里做了多大的斗争。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也向前倾了倾身,声音轻的需得细细观其唇形,一时间将身边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这白衣青年一字一顿:“你爷爷的拳头重。” “白羽!”在白羽的拳头下来之前,谢行周向旁一闪身狠狠撞了尹清徽一个踉跄,白羽的拳头正擦着尹清徽的鬓边而过—— 尹清徽扶着脑袋弯着腰,满眼不可置信。 此时谢行周双手紧紧扣住白羽的胳膊,迫使他向后退出几步,而二人贴的死紧,为的就是此话只有他二人能听见。 “你做什么?殿下是何用意!” “干你底事!让开,我今日就给那劳什子天师开瓢。” “你家殿下就派你来做这事儿?那你出来做什么,我刚才就能让他血溅当场!再不说实话,大势则去矣。” 白羽咬着后槽牙看他不顺眼,半步也不肯再退,“你这厮,快要把殿下的命坑死进去了,还敢提你那大势!用殿下的命换你们这些蠢材的,你可满意!” “胡说!我从未想要害她!你替我拖住尹清徽,我进宫去面圣——” “面你个头!”白羽狠狠挣脱开,拿着卷轴的手重重指了指谢行周,“我宣旨,你留下,把耳朵竖起来听好了!” 二人如此闹了一番,哪还记得方才个个都想要让尹清徽挂彩?连此刻尹清徽错愕的表情都不想多看一眼。 “项安长公主懿旨,宣尹清徽速速进宫回话—”白羽卷轴一合,冷声道,“想必天师有闲工夫在此处消遣,是已经把陛下的事儿办完了。那么现在,就该办长公主的事儿了。” 尹清徽眉头紧锁,如何也想不出这位长公主怎的狂妄至此。 谢行周也没想到。 公然把陛下遣过来的人叫回去,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不清楚。 白羽冷眼瞧着随尹清徽而来的几个将士,“长公主的话,你们听不见?还不送天师起驾回宫?” 右卫营的将士都是张弛带出来的愣头愣脑,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抉择,听起来长公主要压天师一头,可天师是带着陛下的口谕来右卫营调的人,这... 还真有两个胆子大的,上前一步就要去触尹清徽的臂膀,想将他请回车里。 尹清徽大袖一甩,“放开。”回瞪了眼那两个没眼力见的,“长公主懿旨,贫道岂会不从?走就走,莫要碰脏了贫道的袖子!” 可这人走了不过十步,身形忽地一顿,左耳微动。他只原地驻足了那一瞬,并没有回首,最终径直而去。 谢行周心里不安,大步上前竟还要进宫去,白羽一把拽住他,喝道,“你还做什么?” “他此刻回宫,长公主殿下怎么办?”谢行周眼中焦灼,颇有什么都顾不上的架势。 他此时的动作慌乱不设防,白羽本就拦在他前面,他还直愣愣地要去闯,气得白羽在下方拽着他的手握紧成拳,毫不客气地朝对方腹部打过去— “咳。”谢行周毫无心情格挡,吃了一拳头仅是闷哼一声,动作仍旧大开大合,咬咬牙说道,“你若是打痛快了,就放我走。你只要帮顾兄把劳役送回工棚里就成了。” 白羽眯着眼睛审视他,“你有胆子撺掇她帮你,就应该料到她会迎接什么。”阻拦的力道不再收敛,带着掌风的手用力拍向谢行周的胸口,打得谢行周此刻不得不后退,两人距离一下子拉开。 “谢行周,你护着你的黎民百姓,九层台护着自家的主子。” “你铁了心要做英雄,就离她远一些。此事之后,若你还有命看见我,我会杀你。” 白羽心里的不甘,可不是打这谢行周两拳就能解决的。 一个极好的、只差一步就可稳赢的局面,却被执棋者生生改了弯路去跨鸿沟,一条随时倾覆全军的鸿沟。而最先身陷囹圄的,就是那个执棋之人。 扰得主子心神不宁,九层台上下不安,他必须死。 不杀他不足以平气焰。 但谢行周一句话也没继续说。 他并不是在发怔,他眼睛里藏了许多东西,藏着他对这个说法的不认同,藏着他已然看出的秦姝的不得已和破局之心。 肯让秦姝孤注一掷去破局的人绝不是自己,是这万千生灵。 事情已然想通,他自然不会再冲动下去毁了她孤注一掷的成果。至于代价,他很快就会去扛起来的。 深深望了白羽一眼,转身便朝着顾琛走去。 顾琛早就在后面心急如焚了,又要盯着在高空的匠人们和云梯下的劳役们千万要扶好,脚下一个打滑就容易出人命的事儿。可谢行周这小子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儿,他总要频频回头看他是否还安好。 可算见人走过来了,顾琛连忙把伞打到他头顶。少年早就被浇得不成样子,又倔强地站在雨下与人对峙的模样直让人心生怜惜,什么铁骨铮铮,什么少年战将,顾琛眼里这不都是些肉体凡胎? “淋了雨是要生病的,你还来找我干嘛?还不快回家去。”顾琛推搡着他。 “顾兄,我只与你说一句,你一会权当不知。”谢行周沉声道,“扶摇阁诸多问题,经不起这般大的雨去淋。速速遣返所有人去工棚或者更远的地方避难。” 顾琛面色惊变,嘴张了张,不知道最先问哪句话... 第23节 坏了,坏了! 脑中警铃大震,他只想起一件事,当即嘴里只含了这两个字,“坏了!” 第031章 那就不是顾尚书了 顾琛慌了神, 可脚下却半步都不敢停,丢下纸伞,一面朝高阁跑去, 一面嘴里大喊着, “快下来!所有人都回工棚去!” “都走——全都得走!快啊...” “快啊...” 年过三十的中年男人,已然染上了哭腔。 谢行周此刻脑子极为清醒,这高阁好歹是经过上万人建造了一整月才建成雏形的,即便是干扰的因素颇多,也不至于才下了一夜的雨就倾塌个彻底。 顾兄这般急切,许是真拿这些匠人当了兄弟。 可下一瞬顾琛就转过身来抓着他的臂膀,“行周,让将士们也走, 现在就走。” 谢行周反手控制住他, 试图安他的心, “尹清徽已经走了,没人会再来干预你。我们已经可以慢慢疏散人群,这高阁也没脆弱到即刻就散了。顾兄, 将士们的扎营速度很快, 我让将士送他们去远些地方安顿下来, 可好?” “你懂什么!”顾琛却铁了心,雨水泪水混在一起, 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向下流淌,“你什么都不用知道, 你不用知道...快走,走就是了!” 他不再给谢行周问话的机会, 指挥着还未上云梯的那一队匠人和刚放下重物的劳役,“所有人, 连工棚都不要回,住在京里的匠人即刻返回家中去,劳役跟随谢将军另行扎营居住,现在就去!” 谁还能看不出这地方要出事,即便是各个满心疑问也跟着前面的将领快速奔向大门之外 ,雨天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行过的路人见如此阵仗,纷纷避让,不知作何是好。 可云梯上还有许多排着队准备下来的匠人,这般高的建筑大家都是第一次参与施工,云梯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个陌生的东西,上云梯还好,每每下云梯时都因恐惧而速度极慢。 往往在有身量较小、步伐轻快的将士在旁助力时,这下梯的速度才能快起来。 可如今,所有将士都需要先行一步前往扎营。 谢行周与顾琛二人同时紧张地仰首盯着云梯之上,方才好不容易爬上云梯的匠人本应在高阁里面进行作业,此刻却都在不明所以地在云梯顶端排队。 匠人们心里自然不愿,一个传一个的将话传下来,大概意思便是:他们可以今日仅打造高阁内壁,并不去墙外,里面又不会淋雨,又不会脚滑,为何还要下来? 顾琛气得左右踱步,指着面前传话的那个匠人,“你告诉他们,不下来就抓他们下来!” 人的步伐会慢下来,但时间不会。 二人眼看着云梯上的人一步一回头,生死面前谁都不敢随意落脚,大雨并没有转停的意思,毫不留情地冲刷着每个人脚底的路。 谁站得不够稳,谁就要同雨水一般,径直落到大地上了。 青年冷峻的眉眼扫视着周围,并没有能符合自己预期的人。双睫微动,挽起袖口便道,“我去助他们下梯。” 顾琛怎可答应,“谢行周!我还不想死呢,你这条命要是搭在了这,你以为谢骁还能让我活?况且你身量不小,恐怕要占云梯宽度的一大半了,你不适合上去...怎么也轮不到你上去!” 谢行周将碍事的斗笠一摘,早就湿个透底也不差这些了,闻之还有空揶揄他,“顾兄,你想来你还不会呢。将士们都去扎营了,此事也不宜调兵。只有我能上去,没有可挑的了。” 可在他把手碰上云梯之时,心里突感不妙。 他再次仰首瞧着这看似毫无动静的高阁。 剑眉之下,男子漆黑的瞳孔如同深渊一般审视这巨物,气势如虹有股天生上位者的傲然,就如同是与这死物对峙一般,较量着,究竟是谁能吞了谁。 他周身气势令顾琛不由得隐隐发怵,本就心里发虚,此刻更不知如何能阻止谢行周提早知道自己的作为,更害怕看见他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会用那双带着失望的眼神望着自己。 踌躇间谢行周已然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半句都没说,手上使力就要攀上去。 顾琛不知他能猜出什么来,劝说的话不敢再随意说出口,只得凑上前去扶着云梯,催促着上面的人步伐快些,再快些。 “骁骑将军!骁骑将军!” 一个年少稚嫩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此时谢行周还未行进几步,不难听见,回眸一瞧竟是昨晚拦着自己问“还要不要再打五十”的那小子。 谢行周不打算再理,却听那人说,“将军,我会爬云梯!” 顾琛忙回头,端详着这孩子,身形瘦小,一看就是还未弱冠的少年,让一个孩子去冒险实在不该,可若是他脚下灵巧,确实要比谢行周方便百倍。 谢行周行动顿了一顿,咬咬牙继续往上爬。 “哎呀。将军,我真的很会爬云梯!”小将士霍彦几步跑到云梯下面,不惧众人惊恐的目光,双手双脚同时动作,本就娇小瘦弱的身子竟然一转,直接将身体转到云梯侧面。 不同于谢行周每一步都要避开往下走的匠人们,霍彦能把自己牢牢拴在侧方,前路根本没有阻挡,像个小猴子一般手脚并用,几步就赶上焦头烂额的谢行周。 “将军,我可从小就会爬树,从军之后更没有懈怠过一日。这种小事,你就交给属下吧,属下一定完成任务!” 小猴子眼睛亮亮的,像是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一般,自豪无比。根本不听谢行周的下一句话,径直向上窜去。 谢行周眼中瞳仁惊颤,看着霍彦令人心惊的动作止不住担忧。他何尝不知?何尝不知这小子才是最适合做此事的最佳人选? 可自己身为一军将领,怎么能把事情推给一个孩子。 “少将军,您在那里也顶不了多大用,还会挡住那小将士的退路,您就快下来吧,要紧的事儿不止这一个!” 谢行周心中已有决断。凝视了一眼在上方人群里穿梭的霍彦,见他确实灵巧,才纵身一跃朝着下方的地面上跳了过去,稳稳落地。 顾琛刚要长叹一口气,却见谢行周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跳下来后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混进人群里,一把将刚滑倒在地的两个匠人一手一个扶起来,而后指挥着从云梯下来后团团转的匠人,“顺着长街走,去找骁骑营!走!” 只见霍彦从云梯的末端扶了一路匠人,保证他们不会一齐堆在某一处。有这小猴子的帮助,云梯上的步伐一下子有了秩序。 谢行周在云梯之下,确保他们在下云梯的最后一步不会因摔倒在地,而被后来人踩踏。 二人无声的配合,局势一下子大好。顾琛敛了敛眸,顾自走到高阁之下。 抢时间,现在就是在和它抢时间。 心一横,也加入谢行周的步伐中,紧紧扶着云梯,替换掉本在扶云梯的几个劳役,“你们随着队伍先走,越远越好,这下面有我和少将军。” 那几个兄弟早就发觉不对劲,如此大动干戈,这高阁必要起事端,人体本身就有想避开灾祸的本能,若不是这两个官员也留在此处,他们早就跑了。 互相对视了一眼,大步跑向长街,一步也不敢停。 谢行周扶着云梯的另一侧,眼见着顾琛抛开伞与自己一同扶梯。心里畅快,仰头张口,借雨解渴,才朗声道,“顾兄,你怕不怕。” 顾琛一介文人儒士,此刻却颇有放手一搏的豪迈,又有什么好怕? 哪知顾琛淡淡一笑,“怕。” “哪怕这里只有压倒一个人的风险,我都怕。” 他怕极了,源于自己当初的侥幸,对顾玦的纵容,整日张皇失措,以至于除了想画出能弥补亏空的图纸什么都顾不得,至于行周方才说的扶摇阁诸多问题究竟是什么,他已然无暇去想了。 或者说,他若是有命出去,再想也不迟。 谢行周却没给他回复,屏息凝神思考着什么。 下一瞬,谢行周朝上方猛然呵斥,“霍彦,来不及了!还剩多少人!” 霍彦不明所以,“只剩十五,将军有何吩咐!” 谢行周暗叫不好,这高阁还真是此刻便撑不住了,楼阁间发出细细响声,恐怕就是瓦解的前兆。 “半刻钟之内,你就算是把人往下扔,也得给我扔下来!” 还在云梯上的匠人皆是一哆嗦,扔...不死也要摔个半残!这一哆嗦,脚下也不禁快了起来,哪怕脚底直打滑,也紧紧握牢了梯子,滑也得滑下去。 正当此时,只听高阁深处一声巨响! 所有人被震了一个踉跄,只见扶摇阁其中一层东南方向的石柱轰然倒塌,紧接着,那一层之上的东南角齐齐向下塌陷—— 谢行周忙着确认他们是否都上了云梯,“有没有事!有没有还未上云梯的!” “啊!” 说时迟那时快,霍彦从云梯顶端一个使力纵身入了高阁,一只胳膊死死抱着离自己最近的石柱,以防因侧倾而滑到东南方向。片刻后探出个头来,“只此一人未上云梯!我抓住他了!” 趁着仅有东南角塌陷,谢行周连忙指挥云梯上的人动作加快,随之朝上喊道,“你抓紧了,别脱了力,我即刻上去救你!” 霍彦单手拉着那匠人,想要把他往回拉扯。却发觉方才心急抓住他时,胳膊已然脱臼。若不是生死攸关,自己早该疼的龇牙咧嘴。 可此刻只能凭着那匠人用力抓着自己,和自己的本能不去松手。若是倾斜的弧度在高些,恐怕他二人谁也活不了。 心头爬上一丝绝望,脱臼且还被拉扯的痛感侵袭着自己,已然是疼得浑身冷汗。朝下首轻轻喊了一句,“少将军,你恐怕要快点。” 顶层的东南角持续坍塌,两人身上全是从缝隙中漏 下来的尘土,谢行周从云梯边角向上攀爬,又不敢太影响正在下梯之人的进度。 顾琛在下方,不停张望着,催促着... 所有人都在专心做自己的事,期望着自己的步子能快些,再快些... 可只有顾琛在下首看见了,看见了东北方向—也就是霍彦身处的位置之下,石柱从中间开裂,锵锵嚓嚓的宛若幽间地狱发出的咯咯笑声一样—— 顾琛眼中瞳仁大震,“谢行周!你下来!” 谢行周无退意。 这座高阁会吞噬他的。 顾琛眼见着所有人都依次向下,只有谢行周逆流而上离那危险越来越近。 十四个人已然平安落了地,那谢行周才放开了手脚,不必再躲避,两步一阶大步向上。 顾琛眼中恍惚,把最后一个下来的匠人扶起来之后就要踉踉跄跄地往上爬。 那谢行周就仿佛后面长了眼,呵斥道,“退下!” “你想让这十几个人为我陪葬是不是!” “退下,带他们出去。” 他清楚的知道,顾琛的为人、教养、观念、学识,都不会允许他放任这些人为自己陪葬的。 那就不是那个会和匠人一同用饭的顾尚书了。 顾琛踏上云梯的腿收了回来,雨水都没有他的泪流得快,他用尽了平生最恶狠狠的语气,“谢行周!你要是被我害死了,我下辈子都不得安生,我会一直活着折磨自己,直到死——” 重重一甩袖,“所有人,跟我走!” 他们在跑,跑向希望。 谢行周看着面前的高阁已如箭在弦上的倾覆模样,唇边勾起笑来。 我若未存死志,你也埋不了我。 他拼了命地向上爬,直到见到已然虚脱无力的小猴子霍彦,小猴子眼里已无光辉,可见到谢行周,还是掀起眼皮,浅浅笑道,“将军,你终于来啦。” 第24节 “我来晚了,莫怕。” “轰——” 谢行周与霍彦的眼神巨变,两种完全不同的目光交汇,却都能够读懂对方眼中的话语。 霍彦那被扯到脱臼本无法再动的胳膊,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紧握着的匠人狠狠往谢行周的方向一抛。 少将军能接住他的,他想。 第032章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 大地发出一声呜咽, 是巨物吞噬生灵的声音。 这耗费了上万人的整月汗水甚至性命而铸成的天下第一高阁,还未等装饰紫柱金梁、琉璃瓦顶,便自有烟雾缭绕了。 巨物明明堆积了这么多人的力气, 却没有坚不可摧, 反而被这世间最柔软的雨水,一碰即碎。 不过,霍彦的期盼是对的,他的少将军确实稳稳接住了那不知是何姓名的匠人。 可在那匠人被狠狠甩到谢行周身上之后,谢行周眼前的小猴子就不见了。 被吞掉了。 楼阁急速坍塌,巨石混着碎片从上方以倾压之势向那只小猴子压上去,一层、一层地向下压。云梯没有了支撑,朝着下方高高的碎石堆倒了过去。 而那谢行周, 只觉眼前场景突变, 从与霍彦对视的那一刻之后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从这出去。 连小猴子被上方掉落的巨石埋葬, 他都没来得及难过。 几乎完全是凭借最后的求生欲望,凭借着苦学近二十年的武学身手,凭借着对“随着云梯倒下定会被乱石穿心”的判断, 他一手夹着那吓得丝毫动不得的匠人, 在云梯以失衡倒下去之前——抬起腿朝着还未下沉的高阁狠狠蹬了过去。 接着这个力道, 将自己弹射出得老远,瞄准下方离高阁较近的那顶营帐跳了过去。 若是只能落到地面上, 他也至多断了骨头。总会保住一口气的。他想。 他很急,时间也不由得他不急, 他急的忘了自己身侧还有一个大汉的重量,他不似往日那般轻盈。 他没法再借力落到那柔软的营帐上。 眼睁睁弹射出去的距离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 与那营帐只差毫厘,可下方就是坚硬的泥土平地, 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谢行周心一沉,将身体抱成半团,在触及地面的那一瞬猛地使力顺势滚了几个跟头。 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腿已经断了。 膝盖传来锥心的疼,他看着在空中被自己猛地揽在身后的那人,那人自打在自己向下纵身一跃的时候就吓得晕厥了过去,也难怪揽着他的时候那般费力。 谢行周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和骨骼,见其身上只有些许擦伤才收手。苦笑了一声,试着喘口气,肺腑的疼这才被感受到,屏着呼吸不敢再试,封住周身大穴。 身后的轰隆巨响一直没停。 谢行周浑身擦伤断骨,眼角裂开的那道口子一个劲地往下渗血,有些顺着脸颊被雨水冲刷,有些渗到了左眼里。 他臂膀使力撑起身子,此处离高阁忒近,高阁还有部分没有完全塌下来,现如今如同大难之后,只剩一番破败景象。斜上方的巨石瓦块不断落到两人身边。谢行周拽起那人,单腿撑起身子,就要往外跑。 身上很疼,可感官的能力未退。右耳微动,东侧的一块巨石夹着风,朝两人飞过来—— 他很疼。 他想,若是今早带了刀出门,他定是能斩断这颗巨石的。他是因为什么才没带刀来着? 闭上眼之前,那模糊的青色身影出现在眼前,他心里稍安,沉睡过去。 不忘吐槽那一句,跑什么跑。 ...... 秦姝沉着脸让簪月把人带回九层台之后,在周围诸多禁卫军将士的“护送”下,重新回了宫里。 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紫云殿前时,秦姝停下脚步,冷瞧着这镶金的红木殿门,从未如此这般不想踏进去,与那人搬弄是非。 一句话都不想说。 孙无忧早就在里面等她了,想必尹清徽也回来了。自己在等到尹清徽回来之前,与皇帝下棋时就听侍卫来报,扶摇阁劳役匠人尽数转移,浩浩荡荡地另驻营帐去了。 当时她请示皇帝,是否用九层台的台间去将劳役拿下。被皇帝回绝了。 他说,要看看朕的好臣子们要合起伙来做什么。 没过一刻钟,扶摇阁坍塌的消息吵醒了整座京都。 声音之浩大,波及了一大圈周围的百姓,百姓纷纷走出屋来,想要亲眼看着这充满罪恶的高楼倒下去。 秦姝说,此事非同小可,需得先把顾琛、谢行周拿下。 侍卫却回报,顾琛已经被禁卫军拿下,谢行周还被困在扶摇阁里,生死不明。 秦姝向皇帝请旨,她至今忘不了皇帝那饶有兴趣又起了杀意的目光,他问秦姝,谢行周死在里面不好吗?何况你堂堂九层台之首,还要去做这挖石头救人的活儿? 秦姝说,九层台办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今日的漏洞太多。顺从本心的愉悦,和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的挫败感同时涌上心头,她分不清哪一个更多一些,多到可以主导她的行为,让她纯粹的只论对错,或是纯粹的只谈利弊。 秦姝暗骂了一声,扬起眉梢,推开紫云殿的大门。 “诸位,姝公事在身,让诸位久等了。”她眉眼染上几分胜券在握的得意,随即朝上方只穿着白色里衣、披散着发,随意地坐在龙椅之上的男人行礼,“皇兄。” 刘笙前倾着身子瞧她,轻笑,“我们的项安回来了,如何呢?” 秦姝顺从地低头回话,“谢行周已经伏法,幸好还剩一口气。已经和顾琛一同关在九层台刑讯司了,随时提审。” 刘笙一拂手,转而看向一左一右站着的尹清徽和孙无忧,“此事事关重大,三位都是朕的心腹,想必是知无不言了吧。那就都来说说,什么看法?” 抄家还是灭族。 尹清徽双手在身前合拢,含笑打量着秦姝。“臣瞧长公主殿下才是对此事最为了解的人呐。先是在扶摇阁倒塌之前叫臣回宫问话,又是在那谢行周身陷囹圄时抓准时机前去拿人。不愧是坐拥大宋九层台第一交椅的人,掌握局势如此精准,那必然是已有后面的应对之策了。” 秦姝立于大殿正中,闻之不慌不忙道,“京城之中的所有事皆关乎到陛下安危、社稷之本,若是连我都不能最先知道扶摇阁的一举一动,还会有谁能知道的,尹天师吗?” 刘笙佯装一副吃惊模样,“哦?阿姝方才一直同朕一起下棋,竟还抽出空去叫天师了吗?” 秦姝拱手,不敢大意,“臣在进宫之前便吩咐了台里的小辈,若是在哪见着了天师定要叫他来见我,臣还有诸多事情要请教天师。扶摇阁是台间监察重地,或许是刚好见到了天师出现在那儿,才出言告知的吧。” “既然天师提及此事,臣还忘了问,天师乃陛下的客卿,无诏怎可入朝廷名下的施工重地?” 孙无忧掀起眼皮向上首瞧了一眼,适时出声,“两位都是陛下的左右手,何必因这些小事无端猜忌。” 不悦地瞪了眼挑事儿的尹清徽,心道这家伙怎如此不分主次,“扶摇阁到底还是塌了,有没有压死人,咱们还不知,但是这么大的事儿办砸了,怎么说也该先寻个解决办法出来。” “依臣之见,定是要先平民愤,安民心的。” 怎么平?自然是用人头。 秦姝轻嗤一声,静待着他的后文。 “据说此次工程是工部顾尚书亲自制图,连重金聘请的名匠所作图纸都未被采用,那这罪责的首当其冲,便是顾琛了。因着自傲便将一月的心血付诸东流,伤了陛下的信任,即便是满门抄斩也不足惜。” 孙无忧静静瞟了秦姝一眼。 秦姝没忘了,他答应奉上张弛人头时与自己约定了什么。 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然是神采奕奕,“孙侍中说的有理,顾琛,当斩。只不过现在就斩,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刘笙爱极了她这幅模样,笑意在脸上漾开,“阿姝说说,还应如何呢。” “臣想着,一个人头有什么大不了,若是陛下的心病都能像只砍了人头这般简单,将那些不听话的小喽啰诓在一起,九层台将其统统血洗了就是。”秦姝说出的话无不惊人,饶是孙无忧也听了个心惊胆战。 这真不愧是兄妹。 秦姝继续道,“将这些不听话的人为陛下所用,朝堂之上用一个鼻孔出气,那不才是我们想要的气象?区区一个人头若是真将此事平了,那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她挑眉瞧着孙无忧,眼神里的话直接而坦荡:若是几颗人头就平了民愤,你费这番心思可就没劲了。 孙无忧心中思量着,也觉得不无道理,现在不过是在瓦解谢、祁联盟的阶段,费尽心思只得了几颗人头,还真是有些不划算。 “殿下神思机敏,老臣所不能及,还望殿下直言告知。” “顾琛是祁牧之的门生,谢行周是谢骁的儿子。祁牧之可是把顾琛当亲子培养出来的,恐怕将来最有可能举荐接替尚书令的人选,便会是顾琛。”秦姝面向刘笙,拱手道,“如今接替谢、祁位置的二人已然被我们推入绝境,绝境求生,只需一根鱼竿。” 刘笙眯起眼来,稍有失落,“都到了此刻,阿姝竟还想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秦姝深深埋下头去,“臣的意思,是用这二位,架空谢祁两人。他们的命是陛下给的,再造之恩,以死相报,臣愿为陛下竭力促成此事,还朝堂清明。” 她是优秀的政客。 优秀到,要比在顶上坐着的那位,更谙帝王之道。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区区几条人命算什么?奖罚有道,将这世间英才统统收入麾下,才是历任君王的理想。 以利诱小人,以恩驭君子。这其中的考量,岂是心胸狭隘之人所能参透的? 孙无忧从未这般心中警惕过一个人,惧意和敬意同时在身上蔓延,庆幸此刻秦姝还是自己阵营里的人,后怕若是有一天此人倒戈,抑或是起了反心,该如何才能杀得了她。 他就不信皇帝没想过如何压制秦姝。 可当他的目光移至尹清徽身上的时候,一切的忧思迎刃而解。 呵,原是早就将质子控在手里了。 第033章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2 孙无忧自然寻不出更好的法子, 附和道,“殿下之见,臣佩服。臣亦觉得此法最为通透便捷。只要殿下肯做这鱼钩, 事情必然会好办很多。” 秦姝淡淡望了他一眼。 老东西, 算计到我身上来了。 刘笙没得到想要的好玩办法,心里了无快意,“阿姝做鱼钩?如何做?” 孙无忧道,“长公主殿下可是台间出身,如何做,她自己想必是清楚的紧。” 刘笙叹了口气,“听起来,又要朕的阿姝去卖命了, 朕对自个的妹妹亲近着呢, 别的妹妹都在宫里享福嫁人, 唯独这个妹妹在刀尖上舔血,朕还真是不安。就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或是像方才阿姝举例的那般,将谢祁二人绑了杀了, 就完事儿了。” “朕都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帝了, 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两人天天要吵死朕了。” “人是杀不完的。”秦姝道, “委屈皇兄还要再忧思一些日子。臣会尽快收服二人。到时由此二人继承祁、谢党羽,朝上就会清净许多了。” 刘笙听了这话, 双眼的神采又亮了些许,“好, 就留他们几条贱命。这条命若是用得好,就留;若是用不好, 可一定勿留后患。朕就要在宫里等着阿姝的好消息了。” 眼见着上首之人一高兴就要放秦姝走,尹清徽走近些, 轻声道,“陛下仁厚,但这扶摇阁,总不至于说建就建,说塌就塌吧?陛下即位不久,在朝上与这些老顽固周旋本就辛苦,正是需要好好立威的时候,扶摇阁这不是打了陛下的脸吗?” 第25节 刘笙恍然大悟,“怪不得朕觉得还少了些什么!此事不假,扶摇阁可是朕和那两个老家伙在朝上吵了许久才定下来的。阿姝,这事就这么算了?” “尹天师想要什么?”秦姝蹙眉,不悦的神采公然挂在脸上,“用不着这般拐弯抹角,想要什么?嗯?我猜猜,想要谢骁交出一营将士免灾,以解陛下之愤,再助天师手握军权?” 孙无忧,她尚且还会给他几分薄面。这个尹清徽,他是个什么东西? 刘笙半张着嘴,要说不说的模样,眼睛瞟着尹清徽,示意他快说些好话来。 “臣所提的合情合理,长公主殿下动怒什么呢,臣不过是为了陛下着想,这世上哪有让君上委曲求全的规矩?”尹清徽那张寡白的脸上始终漫着笑意。 “至于军权,那可真真是殿下误会臣了。臣今日不过是领了三五个人,那还是陛下的赏赐,担心臣的脚程忒慢,找几个精兵悍将送我一程。臣本是白衣,怎敢要陛下的兵权。” 秦姝抬眼,自是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什么都不想要?” “自然如此。” 秦姝嘴里一声轻嗤,极致猖狂,“尹清徽,尹天师,既然无所求,那就做好您该做的。你一介白衣,本不该在此听吾等讨论政事,是陛下垂怜,才准你在旁侍候。” 提步慢行,缓缓逼近那人,“你乖乖站在这听着也就罢了。本宫,是你能攀扯的吗?” “好了好了啊。”刘笙摆摆手,“是朕一时间被气昏了头。天师呢,也是一心为朕。几位都是朕的近臣,见解不同也不必恶言相向嘛,对吧。” 狭长的凤眸带着威吓,“阿姝?” 秦姝一俯身,“臣清楚了。” 刘笙换了个姿势靠坐着,“不 过那个什么,你做这鱼钩,朕准了。将其推入绝境这事儿,用不用朕帮你啊?” 秦姝身体一僵,垂眸静待,并没有接话。 刘笙噗嗤一笑,“算了,你先去办吧。” 秦姝叩首,“臣告退,望陛下保重龙体。” 外面的雨已然渐小。 疾步走出紫云殿大殿,秦姝重重甩袖,“去叫白羽,让他给我把城外那人唤回来,现在就去!” 鸣泉一怔,他方才在门外只能听个模糊,此时更不知道城外的“那人”又是谁,尽量跟上秦姝的步伐问道,“陛下方才不是答应了要留这些人一条命?为何主子如此急切?” 秦姝猛地停住,眼底一片猩红,“他杀心已起,我哄他一时。但只要我一出宫,外面就会人头落地。” “快去问,问那些劳役都哪去了?是否回了工棚?叫台间把那里给我围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 鸣泉被喝得来不及再想其他,速速把这几件事记在脑子里,脚下步伐飞快,径直朝宫门口跑去。 刘笙与尹清徽二人一同站在大殿门口向外远眺,看着仓皇离去的两个背影,刘笙淡淡地笑着。 尹清徽试探道,“陛下,当真要放任长公主如此行事?” 刘笙挑眉,眼中不见半点温度,“你想说什么?” 尹清徽颔首,“臣直言,若是陛下不悦,臣可以不再提此事。长公主收揽的臣子,是陛下的,还是长公主的?臣好生困惑。” “大宋开国时,臣便听说长公主可以替先帝亲传旨意,堪比宫中一品女官,后来手里有了实权,更是在朝臣之中颇受敬佩。陛下任由这样的人去劝服顾琛、谢行周二人,她当真不会假劝服,真倒戈吗?” “她不敢。”刘笙闻之一笑,淡淡道,“喏,这不是来了吗。” “朕已经告诉她了,以后不论刮风下雨,她都得进宫来。” 只见秦姝还未踏出宫门,便迎面见着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秦姝当即面如寒冰,“你来做什么?不是叫你这几日不要出来吗。” 岳听白急切的心情都摆在脸上了,可算在这里碰到了秦姝,也不管秦姝周身一股拒人千里的气势,径直往她身上一扑。 “呜呜呜,我还想你怎么出去了那么久。” 秦姝脸上神色没有缓和太多,将少女重新摁回轮椅上,“你是来找我的?” “我......” “你要是来找我的,咱们现在可以回家了。” 她迫切的希望少女能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可少女摇摇头,“我是来医腿的,阿姝。” “什么意思。” 女子在宫门口伫立,风袖飘飘,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一身清冷。分明还是夏日,可那睥睨凛然的双眸泛着的刺骨寒意,令人从脚底爬上一股恐惧,不敢直视。 少女眨着眼,怯怯道,“阿姝,我害怕。” 秦姝敛了眸,闭眼良久才道,“谁叫你来的,我去替你回了,你回家吧。” “陛下说,我的腿恢复得极好,叫我日日进宫来,免得前功尽弃。”岳听白伸手去拽秦姝的袖口,“阿姝,我是看雨小了才出门的,陛下说的很对,我假以时日就会站起来的。” “你莫要生气了,阿姝。” 秦姝垂眸,语调回暖,“我今天很忙,鸣泉也很忙,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你在这等我,我去替你回绝陛下。” “阿姝,稍晚些我就回去了,治腿也不过两个时辰,若是我到时没回,你再来接我可好?”岳听白笑得暖暖的,抓着秦姝的袖子不让她走,“既然答应了陛下要每日坚持,怎可失言呢?” 秦姝转过去的身子被她拉住,只好淡淡地回首瞧她。 她痛到极致,便是这个表情,岳听白知道的。 听白心里一揪,眼眶不由得泛红,她好讨厌自己忍不住泪的模样,可是此刻定是要忍字为先,张开双臂撒娇道,“阿姝不委屈,快来抱抱。” 秦姝嘴里暗骂了一声什么。 她知道只要自己还在,岳听白就不会出事。可是以她的性子,绝不肯被人胁迫到如此境地。 她这一生被胁迫的时候够多了,从进京之后就未曾停过。 好想撒泼啊,像九岁之前那样。 “用我送你进去吗?” 岳听白摇摇头,正因为没有抱到秦姝而懊恼,“不用,你来接我就好。” “两个时辰之后,我亲自来接你。” 刘笙歪着头看那宫门口良久,才道,“你小心些,今日对阿姝有些放肆了,惹急了就不好了。” 尹清徽收回眺望的目光,“是,陛下。” “你要记住,朕可以随意威胁秦姝,因为秦姝不会杀刘家人。但若是你威胁她...”刘笙的眉心微微动了动,“她杀你,朕未必拦得住。朕最需要的就是她,你可懂了?” 尹清徽恭敬拱手,无不顺从,“臣明白了,臣只会做陛下身边的鹰犬,陛下让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 “嗯。”刘笙满意地笑着,看着朝自己方向行进的少女,裂开个笑容,“听白来啦?” 岳听白极为配合地朗声道,“拜见陛下。” “好好好,快,天师快带她下去医治吧。”刘笙好心情地往前迎了几步,才招手叫人过来。 双手合拢,似笑非笑地看着下方轮椅上的人儿,心里感叹可多亏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简直是一张最好的底牌。 岳听白却扬起面容直视他,“陛下很开心吗。” 刘笙半眯凤眸,只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陛下若是很开心,我会遵守诺言,每日都进宫来的。” 刘笙笑了,这丫头莫不是以为自己是真心希望她好个彻底?反问道,“朕为何会开心,你知道吗?” “有我每日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待着,陛下才会对阿姝放心。不是吗?这应该很值得开心来着。” “这个质子真是重要,我会好好当的,陛下。” 第034章 不论代价 九层台大殿。 “禀告尊主, 所有劳役和匠人皆已被骁骑军护送回工棚!我们的人已经接替了骁骑军,把工棚以及扶摇阁全部包围起来了。” 女子冷着脸,侧靠在上首之位, 手中把玩着本是拴在腰上的玉玦。面若寒冰, 眉如远山,连头都不抬一下,只轻轻拂袖,表示自己知道了。 “主子,顾琛已被单独收押。谢行周那边已经包扎好了,身上骨折三处,肺腑俱有损,但并没有伤及心脉, 人还没醒。一起带进来的那个匠人并无大碍, 留着还是放了?”簪月走过来禀报。 主子极少坐在这大殿中的高位上。 一般都是在自己的书房, 他们有事直接去书房就好,书房干净温暖,也没有这样令人忍不住寒颤的高座。 主子出门一趟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簪月不敢想。 “留。” 外面台间来报, “尊主, 白羽掌司带人回来了。” 秦姝的眸子这才有了一丝波澜,“叫进来。” 白羽和顾玦快步进殿, 顾玦慌乱极了,进殿之后连连叩首, “殿下,臣拜见殿下, 殿下千岁。” 他跪在正中,抬起头来, 乞求般的,“殿下,听闻我兄长建的扶摇阁塌了,那我兄长,我兄长还能...” “你慌什么?”秦姝猛地将玉玦摔在案上,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这自乱阵脚模样,“最初与本宫约定,替本宫办事之时,你难道没有这个觉悟?现如今慌给谁看!” 顾玦被喝得根本不敢抬头不敢睁眼,一个劲儿的叩首,“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是臣失言,臣只是...只是想知道兄长的下落,殿下不让臣问,臣就不问了...” 秦姝嘴角扯了扯,目光似箭,睥睨着他。 白羽瞧着秦姝的眼色,适时出声,“你家兄长,半点事儿没有。反倒是主子,快要被你家兄长害死了。 ” 顾玦猛然抬头,刚要欣喜便听到后半句话,一下子不知作何是好。 “本宫让你办的事儿,你办的如何。” 顾玦稍稍起身,“颇有成效,颇有成效。只不过这才一个月,若是能在给臣半年,臣必然能帮殿下训练出一支...” “还给你什么!”她扬手就要将手里那块玉玦摔出去,动作做了一半又忽而换了案上的折子,其余竹简随之倾倒,书案前顿时一片混乱,“还要给你半年?本宫干脆给你三十年,让你在城外养老送终,好不好?” 秦姝被激得站起身来,在案前气得左右踱步,“说了多少遍!那不是给本宫的,若不是时间短,暂时无人察觉,你非要被人逮住了严刑拷打不可,到时供出这些都是为了本宫,本宫就要被你害的人头落地了!” 白羽和簪月互看了一眼,两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能心道不妙。 第26节 今天肯定是要遭殃了。 白羽抬眼与秦姝对视,目光交汇之时暗暗摇头。 秦姝了然于心,提盏用茶,手指末梢还留着自己都未发现的轻颤。 顾玦磕得头都要冒血了,本就怕的要命,好不容易落到手里的肥差似乎也有办砸的趋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堪堪道,“殿下,都是臣的不是,殿下想什么时候检阅成果,就什么时候检阅成果,臣绝无二话!还望殿下能给臣这个机会。” 女子莲步轻移,按住心中的狂躁,“是吗?随时检阅?” 顾玦感受到人已经在自己身前了,更不敢抬首,“是...只不过可能...时间更长些会更好一点...” 女子俯下身来,仿若是从地府而来的地狱阎罗,红唇吐出的话传到耳朵里是那般令人沉醉,沉醉得能丢了命去。 摄人心魄,便如此刻了。 她说,“你听好了,本宫拨给你那么多银两办这事儿,若是排场不够大,事情做的不够利落...不光是你兄长的人头落地。” “你也得,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在这九层台里,大家也都是见过的。 顾玦从腰上掏出半枚虎符,颤抖地呈上去,“殿下,这是臣那半枚虎符...殿下随时检阅,还望饶臣一命!” 秦姝拿了东西,直起身来轻瞥一眼,“能不能继续对本宫称臣,且等我今晚回来吧。” 秦姝只觉呼吸颇为不顺畅,方才起身后更为明显,不得不捂着胸口,眉心紧蹙。 白羽眼神一凛,刚要去扶她。女子素手轻抬,阻止了他的动作。 她转而去看簪月,“顾琛那边,有没有受伤?” 簪月摇摇头,“据说所有的劳役匠人都逃出来了,工棚里点了数,唯一不在的就是谢行周带出来的那个匠人。” “所以,只有谢行周这个蠢货受伤了?就为了救那一个人?” “应该没错的...如果主子还有什么怀疑的话,恐怕就要等把扶摇阁挖开的时候了。”簪月也不明白,当时主子急召,她们那般快马加鞭的赶过去,却也只看见那谢行周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模样,而旁边的那人什么事儿都没有。 “为了救一个人,就把自己搞成那样,真够厉害的。”秦姝肉眼可见的情绪好转,悠悠甩动着手里的虎符。思量着是先进宫去,还是先探探这从未打过交道的顾琛的口风。 反正那谢行周,是想问话也问不了了。 鸣泉急报,“尊主,陛下下令,明日午时,所有劳役...斩首示众...一个一个杀,直到有人说出扶摇阁的问题出在哪,是谁动的手脚...若是都杀完了还没有定论,再杀谢行周和顾琛。” 秦姝只觉胸腔翻涌,甜腥入喉,“噗——”的一声,淤在胸口的那一口血骤然被喷出,染了面前一地的红。 “主子!”“殿下!” “咳咳——咳”秦姝直不起身来,只觉这一月以来诸多烦心淤堵,都在这一刻顺畅了许多。 咳血的一瞬间眼前恍惚,生理性的泪水溢满整个眼眶,双耳听不到任何——秦姝可算是体会到了片刻的宁静。 足够了,用一口血换这片刻也足够了。 只不过突然想到晌午去扶摇阁救谢行周,那人瞟了一眼自己,沉沉地倒下去之后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想必就是感觉到这般安宁了吧。 让他拼死一搏走了便是,谁叫他不走,活该。 “主子...” 意识逐渐回笼,耳畔的呼唤声也重新恢复了声量,秦姝抬手搭在簪月身上以借力,哑声道,“死不了。” 没死,就要思考。思考那刘笙,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本以为至多是要杀顾、谢二人,去谢府找卢氏的台间都被自己派出去了,就怕这陛下突然反悔,先杀了,再想以后。 可是现在拿百姓开刀,成千上万的人啊,哪个国家的君主,这般屠戮自己的百姓?他是疯魔了不成? 手中的虎符被自己方才的剧烈咳血扔了出去,安安静静躺在满是血点的地上,秦姝低头一入眼就是它,忽的想起什么。 “鸣泉你方才最后一句说的什么?最后杀谁?” “谢行周、顾琛。” 秦姝嗤嗤地笑了,眼底的雾气尽数散去,喃喃道,“杀人是假,诱他们认罪是真。” “他还是信不过我。” 顾玦哪见过这个阵势,帝王一怒,流血千里,眼看着就要杀到自己家来了,而自己想要求援的殿下竟直接被气吐了血——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是平民百姓想象得到的? “殿下...臣愿为您肝脑涂地,愿意将这条命抵给您,只求您能为我兄求情,求陛下饶他一命吧!” 秦姝被搀扶着,本不想应付他,但末了还是回他一句,“他死不了。想让他死,不用这般费劲。” 笑话,想让他死,直接一刀下去了事,何必让皇帝连民心都不顾,还要先杀那么多人,最后才杀他? 如今刘笙想看见的,是顾琛和谢行周的心,到底是硬是软。愿不愿意因着这几千几万人,把身家性命交给他,世世代代为他所用。 他会赌赢的。 谢行周这傻子,不是正在身体力行的告诉他,他赌赢了吗。 那猖狂的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迁移万千工匠的顾琛,不也同样? 此局的致胜之处,只在于刘笙比任何人,都豁得出去。 “主子,当心。” 秦姝弯下身子,将那半枚虎符捡起来,放嘴边吹了吹,将上面的血迹拂去,“走吧,进宫。顾玦随我一起。” “现在吗...可是主子你的身体...”簪月担忧道,跟在主子身边四年了,也没见过主子气急攻心到这步田地,皇宫里的那位到底是要做什么,非要累的主子气血殆尽,才算如意吗。 “没事儿,骨头没断,心也还跳着呢。”秦姝随手抹掉嘴上沾染的红色,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谁,“无妨,无妨,备车就是了,我去接听白。” 回首瞧了一眼,“鸣泉和顾玦一起跟着吧。” “是。” 第035章 他只要臣子的人 秦姝从不知道, 夏日的风可以这般冷。 冷得彻骨,冷得她遍体发寒,冷得她只能缩在马车的最角落, 希望能离外面的风远一些, 再远一些。 可是竹帘外的惊恐尖叫,字字句句在诛她的心。他们在喊着,冤枉,天大的冤枉。 他们想活。 但他们没有完全掌握自己命运的资格。是死是活,不过是那人一念之间。上一瞬,他可以为了局势留这千万人活着;下一瞬,他就可以为了局势让这千万人死。 秦姝裹紧了毯子,透过竹帘与窗户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瞧去, 并没有人。 也没有那悲戚哀嚎的声音, 劳役的家人都在京外, 她们并不知道自家的夫君和孩儿将要经历什么,所以她们不会来,她们也进不来。 是自己烧糊涂了, 秦姝想 。 “主子, 到了。”鸣泉掀开车帘。 秦姝从马车探出身来时, 面色惨白,半垂着眼, 似乎睁眼已是费了全身的力。吓得鸣泉和顾玦一惊,“主子, 你若是实在...属下替您去和陛下讲。” 秦姝搭着他的胳膊从马车上跃下来,语气轻轻, “来都来了,你先去后殿接听白回马车, 我去见陛下。” 她并未像辰时那般,哀哀凄凄地问皇兄的身体如何,去装作脆弱的一面需要陛下怜惜,去为了消他的猜忌而示弱。 她面上平静,脚下走得很慢,极力将每一步走稳。早就有太监进去通报,良久才出来回她,“长公主殿下,陛下正歇着呢。陛下说了,您要是没有塌了天的要紧事,接上岳姑娘就回去吧。” 秦姝抬眼瞧着阶上,“侯公公啊。” 侯四久脸上得意尽显,“正是咱家,殿下有什么指示?” 秦姝闭起眸来,稍稍扬起脸感受着雨后的白光,“你知道这宫门口,两年前发生过一桩什么事儿吗。” 侯四久不知这人何意,壮着胆子问,“何事?殿下不妨说说。” “永初元年,吾手持长安军报欲要进殿禀告先帝,一个洪姓的宦官却告诉我,张贵嫔在里面,让我等等。” “我没办法,只能手持军报,还有他的头颅进殿。” “你应该知道这人吧。他被我杀了之后,宫里才轮到赵铮做太监总管。” 侯四久倒吸一口凉气,他以为——他以为进了宫里此人便不敢放肆,这朝臣哪个敢不讨好陛下身边的宦官,她却敢...在紫云殿门口公然动手! “让开吧,我今天不想杀人。” 顾玦在一直在她身旁,亲眼看着这个女人是如何令人闻风丧胆的,心中唯有敬佩二字。 认这样的人为主子,绝对不仅仅能得到高官厚禄。 他随着秦姝进了大殿,随着她行叩拜大礼,却良久没听到传说里那个少年天子的声音。 秦姝道,“陛下,臣为您送上一份大礼。” 这才听见内殿的声音传来,“原来是阿姝来啦,让朕瞧瞧。”刘笙饶有兴趣地扫了眼秦姝后方的顾玦,“怎么,阿姝给我送人才来了?” “不仅如此。”秦姝仍旧垂首跪着,掌心翻转,将手里的一整块虎符呈上,“陛下,想看看臣为您准备的礼物吗。” 刘笙目光一紧,将此物接了过来,无不惊喜,“这是?哪一只军队的虎符,似乎有些眼生。” 秦姝这才抬首,恳切道,“这是独属于陛下的一支五千人奇军,此刻已调进京都之中,只等陛下检阅,再决定其去处。” “五千人!”刘笙这下是当真惊喜了一番,五千人的军队,堪比禁卫军两个营的数量,如此一来,局面可就好看许多了。 “是,五千名死士。上个月以来,一直都是由顾玦带领训练的。臣可以先带陛下出宫检阅。” 刘笙忙把她扶起来,“阿姝这些日子这般忙,原是在忙活这事儿。真叫朕好生惊喜,好生惊喜。” 秦姝却道,“这五千人,可解陛下燃眉之急,可编入军中做陛下的贴身护卫,可在臣以后不在京中时,保护陛下的安全。只要陛下有需要,这些人随时为陛下卖命。” 刘笙唇角半勾,笑眯眯道,“朕竟然不知道阿姝的小金库如此丰厚,还能养活得了足足五千人,原来这天下最穷的竟是朕吗,哈哈哈哈。” 秦姝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还有一事,也请陛下安心。扶摇阁的再次打造工程,工部的银两依然是够用的,只要陛下发话,扶摇阁随时可以重建,绝不会让陛下的心血就这样被毁了。” 刘笙绕着她打量着。 “你还真是用自己的钱替朕养兵?” “工部和户部的账册,臣随时可以替陛下取来。”秦姝抬眼看去,那一张惨白面容上的清眸含着坚定,仿佛世间所有的苦难都无法让其屈服,“陛下,需要吗?” 第27节 “朕,怎么会不信任阿姝呢。”刘笙的笑意在脸上彻底漾开,“阿姝办了如此绝妙的好事儿,朕怎能再让阿姝这般疲累?快快,朕叫宫里的轿辇送你回去,好不好?” “臣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秦姝躲开他的手,暗暗将胸腔里要反出来的那口淤血压下去。先向下首还跪着的顾玦道,“你退至门口,过会再叫你。” “是。” 外人一走,兄妹俩的许多话,便不得不摊开来说了。 “陛下,既然答应了臣,要按照臣的计划将那二人收入麾下,为何不到两个时辰间,就起了悔意。”秦姝从未这般冷眼与他对视,“陛下想亲自动手,可以以仁义待之,可以以惠诱之。” “为何,偏偏是要杀我大宋的百姓,用万千人命逼迫他二人就范。” 刘笙眼中的宠溺转而化作嘲弄,一拂长袖,转身走到台阶上首的位置,带着满身满眼的讽刺之意,斜睨着她。 “阿姝,朕瞧你有些变了。” 秦姝直视之,毫不退却。 “对,就是这个眼神。”刘笙单指慢慢磨砂着唇,“有些像一个人,又说不清像谁。” “但绝不像你自己,阿姝没那么蠢。” 他双手拄着长案,借地势之利,倾下身子俯视她,“阿姝,今早朕说的话,看来你是忘了。那你两个时辰说的话,朕也忘了,又有什么不行呢?” “朕说过,咱们俩,才是一伙的。” 秦姝咬紧牙关怒视,鬓角的几丝碎发落在清净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倔强,“正因为臣始终都是陛下的臣子,所以才不想让陛下落得个暴君的名声!况且那谢行周与顾琛的傲性有多高,陛下难道不知道?岂是那被迫从命之人!” “如此这般,百姓和朝臣如何敢对陛下效忠?陛下初登大宝,要如何揽天下英才?百害一利,陛下有想过吗!” “秦姝!”刘笙猛地将长案上的奏章烛台统统甩下去,两人离得颇近,许多就掉在秦姝的脚边,或是砸在秦姝的腿上,可见他是气急了。 “你在质疑朕?你敢质疑朕?” “臣绝不敢冒犯陛下!”女子干脆地跪下去,腰背笔直,“臣说过,秦姝,只是陛下的臣子。” 刘笙连连冷笑,听到最末,刚起的怒意又消去了些许,绕开长案,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是朕的臣子,是刘家教出来的女儿。” 声音低哑得需附耳去听,“你说的,都对。可那都是收服臣子的心需要做的。仁义,恩惠,哈哈哈哈哈....我刘家,何时开始讲仁义了?” “到底只是个义女,嗯?”刘笙站起身来,享受着俯视她的感觉,“朕告诉你,朕不要他们的心。朕只要他们的人,要办事的效率,要他们最快服从朕的办法就是这个,你听懂了吗?” 他抬头远眺着恭顺的站在门口的顾玦,“咱们,可都是从阴谋冢里爬出来的。” “你瞧瞧你曾经的样子,想想你是如何替朕做事,替父皇做事的。扶摇阁你参与了多少,张弛是怎么死的。” “做局,可没人比得上你。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朕呢?” 秦姝的声音淡淡的,轻轻的,从未有过的脆弱,“可那些是陛下的百姓啊。” 刘笙的手揉乱了秦姝的发髻,“这件事,只有坐在皇位之人才配考虑。”这只手从发顶揉到了耳尖,不厌其烦的,将这看做一件爱不释手的物件一般,“除非你有一天坐在那位置上,否则,你永远是我的臣,朕只喜欢话少的臣子。” 秦姝眼底忽的闪过一丝精光,顺从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愿意听陛下的。” “你别害怕,只要你乖乖的在一年之内助我成事,朕是不会真与你生气的,你说对吗?”刘笙满意的笑了。 “陛下当真,不会和臣计较吗?”秦姝扬起小脸,“那陛下晌午答应臣的,让臣来主导谢行周和顾琛一事,臣还能做吗?还有顾玦,如果陛下喜欢,臣要让他来做右卫军的将领。” “当然。”刘笙最喜欢的,就是 看这高岭之花对自己臣服顺从的模样,无有不应,“朕来帮你让他们听话,等他们点头服从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任何行动,都由阿姝来决定,阿姝这么喜欢驭心,就去慢慢做好了。” “只有那一个条件。”他勾起她的下巴,“阿姝,你得乖乖听我的。” 第036章 希望 自打秦姝走出九层台的门, 白羽就开始后悔。 他忍耐着,极力忍耐着自己不冲出门去,不要去阻止主子此时就将底牌亮出来。 耗费巨资, 耗费整月辛苦, 好不容易成了这五千人的奇军。冒着被朝中发现,被扣上“谋逆”之名的风险,也要将此事做成。如此大费周章,为何不在皇帝遇刺之时,或是在各路兵权抗争之时,以势如破竹之力,为陛下扭转局势—— 如此,才算不得可惜。 可是如若像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 主子为了在扶摇阁里救出谢行周不惜忤逆自己的皇兄, 还为了救那些毫不相关的人之性命将手里的底牌做交换, 即便皇帝口头上应着,心里也定是给主子记上了一大笔。 这不该是主子的做派,九层台也不该为了一二个臣子, 就立于君主猜忌之地。 白羽坐于大殿之中的上首阶梯, 往上一步, 就是秦姝的位置;往下一步,是台间的位置。而他白羽, 合该处于这中间,规避主子的错误, 带领台间立于不败之地。 他垂着头,静静欣赏着自己手中出鞘半截的长剑。 手掌轻轻抚过, 掠过之处青光浮现,双眼随之一亮, 他猛地将剑收入鞘中,提步便走。 谢行周,此人不能留。 谢行周被簪月安排在了一间客房里。难得干燥整洁的屋子,陈设也不多,只一案一床,长案上的一壶茶还未有人碰过,故而洁净简单。而那张床上,却血迹斑斑,因着床上那人无法再次挪动而不能更换床褥,从褥子到被子,再到男子身上被快要撕成碎片的衣物,无一处不留着血色。 这样狼狈的男人,却会让人无端的从其极锋利的轮廓中,读到一丝易碎之意。 簪月刚从地下出来,一面端详自己手中那匠人的供词,一面想到主子说要及时盯着谢行周的动静,此人喜怒无常,定要随时控制住他免得坏事。 也罢,不就是看着一个不在地牢里的犯人嘛,又有何难。 她晃荡着手里那张纸,脚下轻快,行过转角,眼见着要到了谢行周那间客房,簪月忽地身形一顿—— 房门为何大开? 她暗暗将供状收入怀中,手伸向缠在腰侧的长鞭,朝着房间走去。 “住手!” 她厉色道,“白羽,你是疯魔了不成?” 眼前那人背对着他,手中长剑眼看着就要穿进床上男子的胸膛,若不是对白羽的身影极为熟悉,簪月手里的长鞭就要飞出去了。 白羽回首,眉眼深沉,不似以往的轻佻狂傲模样,“是你就太好了,簪月。谢行周必须死。” 只一息之间,簪月转意过来,“这是你擅作主张,并非是主子的命令。” “对,但你也别忘了,我是最懂主子的人。”白羽理所应当,思量着若想得手,还真少不了簪月的配合,不然不好交差。 “主子今日犯下的种种错处,被人拿了把柄,被人威胁至此,全然是此人在巧言令色的迷惑主子。你若是也为主子着想,就帮我。” 簪月走上前去,避免两人的声音被太多人听见,“你似乎说的很对。” 她郑重地点头,“但主子也说过,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除了主子的调令,我不会动手的,你也不行。” “咱们并肩许多年,主子今日急得都吐了血,你别在此时惹她不快,其余的我们都可慢慢商议。” “商议什么?等主子回来,就来不及了!” “你既知道她不会答应,又为何如此!” 白羽气极,咬着后槽牙与她对峙,“因为,我想让九层台永远不受人胁迫,立于不败之地,可以了吗?” 这个小丫头,还真是长大了。 簪月眉眼间的戾气消散殆尽,她轻抚着白羽的胳膊,“兄长,你应该相信主子。” 白羽回视她。 “咱们都是跟着主子拼过性命的,多少年的风雨都走过来了,此刻别说主子要保一个人,就是保十个,一百个,我们也该全力配合,这才是九层台。何况你一心为大家,只要与主子好好商议,她定会考虑你的建议的。” 白羽半眯着眼,似乎也觉得这话有几番道理。紧握着剑鞘的手稍稍颤抖着,他认真问道,“你真的觉得,她会在此事考虑我的提议?” 簪月重重点头,“傻哥哥,你可是主子最得力的人啊。” 白羽脸上重现一些笑意,洒脱道,“也对,也对,走,咱们去等主子回来。” 簪月长舒一口气,这才松开半挽着他胳膊的手,心情大好地先行一步去给他开门,不忘回首恭维他,“兄长,请呀。” 白羽抬脚,却不是朝着门的方向—— 他移动身形的速度在九层台之内仅次于鸣泉,他坚信簪月挪到门口之后即便甩开鞭子也不会比自己的剑快,他一定能得手,哪怕得手之后任凭主子处置。 这条命由九层台捡回来,再还给九层台。只要是有意义的,他心甘情愿。 死而不悔。 “铮————” 白羽的手被震得久久无法动弹,长剑无力地掉落在床边,与那人只差一寸。 他握着手腕,试图将颤抖压制下来,满眼不可置信。 “你再往前一寸,这短刃就该插进你的手腕关节。”女子的声音淡淡的,无形的威压震慑着在场所有,令人膝盖一软只想臣服求赦。 她拾起地上的短刃,拿在手里晃了晃,“插进手腕,武功算是废了。你该觉得幸运的。” 白羽身子一沉,跪在她面前,“属下,谢主子留情。” “谁说我想留情了?”秦姝睨着他,“你又怎知不是你自己太慢了,没追上我的刃?” 这句话正中他的心思,他实在是恨,恨自己为何没有再快一些,说不定事情就能成了。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把跪在门口的簪月快要急死了,眼睁睁见着主子的脸色越来越差,簪月连忙起身跑过去,再度在秦姝面前单膝落地为他求情,“主子!白羽不是有意要忤逆主子的,他是有自己的考量...他本想...” 秦姝回首扫了一眼谢行周,确认并没有正在渗血的伤口才回过头来,没再多给白羽一个眼神,朝下首的女孩道,“把他关起来。” 簪月愣住,不知是何意。 “地牢伺候。” 簪月抿唇,没有直接受罚,定是还有回旋的余地,这时候还要什么掌司的面子,保住命就好了,当即颔首道,“是,主子。” 外面的人依令进来拿白羽。 白羽被两人扣住不得再动,他却忍不住回过头来,极力嘶吼着,“主子!谢行周不除,九层台会被他害死的!主子——您听我一句吧!” 秦姝摆摆手,他身侧二人毫不留情地将其压下去。 “还是差点意思。” 秦姝收回目光,瞧着簪月,“还有事情要说吗?” 簪月将怀里的供状拿出来,抬眼呈上,“那工匠姓刘,已经将当时扶摇阁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属下并没有为难他,问完话就关在另一间客房了。” 秦姝一手拿着那供纸,一手伸出来抚了抚女孩的发顶,语气轻轻,“做得好。” 簪月嘿嘿一笑,高兴得很。 “你去忙吧,在明晚我回来之前,不得让任何人靠近白羽,免得他通过神讯司的人做些什么。”见女孩满眼担心,她稍稍松了松眉心,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许,“白羽,还需得历练着呢。” 第28节 簪月听得懂,这话是在说,白羽不会 成为弃子的。 簪月奉命离去后,秦姝才松下一口气,整个身形也垮下去些,她单手撑着窗台,朝着屋子里另外一个人说道,“你是真躺得住啊。” “殿下亦是真不怕臣死。” 床上的男子缓缓睁眼,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疼,抬眼扫了眼周围,最后才把目光落到女子身上,“殿下刚从皇宫回来,战况如何?臣的脑袋还能留到几时。” “你的脑袋要是想搬家,那刚才就该搬了,本宫还会等宫里来处决你?”秦姝呛声道,“本宫也算是实言相告了,谢行周,你死不了。此刻便想想,留着这条命能做些什么吧。” 谢行周鹰隼般的眸子半阖着,昏迷前的景象如同潮水一般涌进脑子,顾琛意味不明的话、霍彦被埋没的小小身躯、众人逃亡一般的步伐、几乎震破耳膜的巨响... 头痛欲裂,头痛欲裂。 秦姝眼瞧着不对,急急出声,“你怎么了?” 谢行周死死摁着太阳穴,睁眼时眼底一片血红,他喃喃道,“供状...殿下方才是不是说过,把当时与我一起的匠人录了供词,臣可否一观?” 供纸上并没有记录什么特别的东西,雨天,扶摇阁摇晃,监工和督办安排大家先走,之后救出自己...并没有任何隐秘之事。秦姝狐疑着,将供纸递了过去。 却不曾想谢行周看完那供纸目光大震,“怎会...他并没有看见霍彦是怎么死的,这供词并非是全部,骁骑营将士霍彦,死在了扶摇阁里...殿下。” 男人眼底爬上一层痛苦,“殿下,臣的将士死在里面了,烦请殿下,明察。” 秦姝踌躇着,眼里的内容复杂,已然变成了双手撑着窗口,整个人倚在那里借力,“只有他死了,而且是你骁骑营的将士,对不对?” 谢行周心里只觉不妙。 “谢行周,现在还未有人发现这件事。你和那刘工匠是最后出来的人,他亦是不知,而你知不知,需要细细考量。” 考量着,究竟是明察秋毫,还是祸及己身。 她没说,他也是懂的,他已然亲眼见识了京都真正的景象。一条命,在几千几万人面前看起来似轻如鸿毛,但在有心人眼里,是能够一箭穿心的利器,是能够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是那样的眼神。 谢行周那样受尽折磨,痛楚深深的眼神,叫人只会自纠自查,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这如玉般的公子这样失望。 秦姝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她的手上也不干净。 “臣还有选择吗?”他问,“将霍彦的死讯公之于众,臣或许会罪加一等。但如若不公之于众,臣难道就能好好活着吗?” 谢行周淡然一笑,“是臣简单了,臣入京之前,把诸位想的简单了,能有此下场,是臣该死。但霍彦何罪?何辜?” “你有选择。”女子的手紧紧握着窗沿,用力得指尖发白,“你活着,就能为他报仇。我们都知道...都知道究竟是谁,是真正动手的人。可你若是为了眼前之怒,宁愿被人抓了把柄也要为他请愿,你会死的。” “谢行周,你还不能死。” 谢行周终于坐起身来,唇白的失了色,双手用力撑在身后。闻之连连冷笑,震得胸腔痛极了,“我还不能死?” “是啊,我还没找到害我娘亲的凶手,我怎么敢死呢?” “我怎么敢呢?” “殿下,上次也是...也是只死了我娘亲一个啊。” “她救了五万人。谁都活了,只有我娘死了。” “霍彦也是,他死了,才换来一万一千人活着。” “我曾说,娘亲虽死,却死得其所,我会为她报仇,可...十三年过去了啊!哈哈哈哈...十三年,我都没有为她报仇。那个小猴子一样的人儿,难道就能等到我为他报仇吗?” “可笑,可笑,我这样无用之人,怎配存于这世间——” 长剑,就在他床边。 “你死了,就连希望都没了。” “什么?”长剑已然被握于手中的男子一顿。女子的声音太轻,太过于悲伤,他虽不知她为何如此感伤,却也想听完她最后一席话,算是全了自己的念想。 “你活着,才有希望。” 谢行周,你活着,京都乃至大宋,才有希望。 谢行周的眼睛里满是迷茫,这个连无边巨物都敢对峙的人,连面对京城漩涡都不曾有过退意的人——在遇到另一个为万千人而死的人之后,他起了死意,他退缩了。 可,秦姝说希望。 什么是希望? 一眼望不到头的京都里,哪里还有希望。 秦姝说;“你就是我的希望。” 他看着女子眼里的坚毅,想象不出,她为什么会屡屡对自己这般无用之人青眼相待。他依稀记得扶摇阁前,白羽说,自己快把秦姝害死了。 他那时怕极了,怕这女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即便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她看起来前有陛下,后有朝臣...即便是如此,他也不希望给她带来一分困扰。以至于醒来时依稀感到头顶悬剑,他有那一瞬觉得,要是能解她之困,大概也算是一种死得其所了吧。 “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秦姝淡淡地笑了,笑得坦然,“我说过了呀,你活着,就足够了。” 有些人活得像高悬于天上的白日,他的存在,就足够引人走出长夜了。 谢行周那双清眸中,含着许多情绪,他目送她朝外面走去。可想起女子的笑意,只觉这背后满是神伤,他忍不住出口相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有。”女子去推门的手一顿,“有很多。” “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听着。”他说。 “扶摇阁的坍塌,有我一份。”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并没有转过身来,“是我叫人去挪了工部的公款另作他用,我料到顾琛会以自己的本事瞒下来,我想等我的大事将成,再拿着那公款检举顾琛贪污,把他从位置上拉下来。我便能取如今在这六部中极其重要的位置。” 谢行周平静地听着。 “还有,你。”她悄悄叹了口气,“明日午时,八千劳役待斩,陛下诱你二人率先认罪,以此令政权只归于一人。” 她终于舍得回过头来,“我知道你不会肯的,那样的谢行周宛若行尸走肉,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对大宋真正有益的骁骑将军。” “所以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总会想到办法的。” 她细细思索一番,“眼下应该没了。” 谢行周正消化着这滚滚内容,突然听见没了,“什么没了?” “没告诉你的事,应该没了。”女子认真地点头。 “嗯...”谢行周眼底的情绪重归于平静,语气里是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柔软,“明日午时,你有什么办法。” 秦姝只起念头、还未付诸行动的事,是不会与人讲的。 看着她稍显防备的眼神,谢行周便知道她还未万事俱备,他敛眸一笑,“罢了,还有近一天的时间,我们还有功夫慢慢想。” 秦姝放下心来,郑重道,“好。” 她出门去了。 谢行周凝视着手里还未完全松开的长剑,叹道,“好剑。” “可惜了,不是我谢行周的绝命之器。” 他重新躺了下来,将身上沾了血的被子放置一旁,拿了床边的褥子虚掩在身上。外面雨露深重,这褥子本该返潮的。 他嗅了嗅,只闻到日光晒过后,舒适得醉人的暖意。 秦姝关上他的房门,迎面见着刚从陛下身边回来的顾玦。 女子眉梢微扬,“陛下可有交代什么?” 顾玦的激动难以掩饰,立即单膝跪地 做武将礼,“臣,多谢殿下给我做个效忠的机会!陛下阅军后大为欣喜,已经封我为右卫将军,并着我暂时继续训练那五千军,待陛下找到合适的亲卫统领人选之后,再收臣的虎符。” “这是应该的,也是你做得好。”秦姝淡淡应了句。 顾玦进了趟皇宫就仿佛是开了窍,见秦姝回应淡淡,立马表示自己的一片忠心,“臣,是殿下施恩,才有了今日。殿下对臣是再造之恩,犹如父母,臣日后定会为殿下肝脑涂地,为殿下马首是瞻——” 秦姝拍了拍下首跪着之人的侧脸,不轻不重的,“这些话,你应该好好藏在心里,只在我面前表现就可以了。知道了吗,顾将军?” 顾玦顿时大喜过望,“臣明白!臣都明白!谢殿下——谢殿下给臣效忠的机会。” 他不是蠢人,即便这对皇室兄妹表面看起来性情相似,内里的用人气度却大不相同。 秦姝那时让他站在大殿门口,他即便听不真切,也能听见个七八分了。 若论大宋有明主之气的人,唯有这项安长公主。 人一旦对某个人产生发自内心的崇敬,即便他人给予再多的恩惠,也是不能与之相比的。 他想起还关在此处的兄长,想问一问却又不敢随便问,显得踌躇不定。 秦姝轻声道,“莫慌。你先起来,随我去书房,本宫有事要交代你。” “是,殿下。” 第037章 以患为利 女子一如平常般的落座于书案前, 她有犹豫不决时临摹字帖的习惯,叫了顾玦近前来研墨后,便不再多言, 垂下眸去顾自描帖了。 顾玦立于她身侧, 只觉女子周身气势中无一丝忧患或恐惧,低下头时,清冷的眉眼都显得朦胧温润了许多,一袭墨玉般的长发只简单拢了个发髻。风起时,洒落在肩上的缕缕发丝,还有字帖的最边角,皆乘风而翻飞。 门外的夕阳刚好照进来,点点橘红洒落在纸上, 暖意升起, 连带着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干净而舒适的气息。 顾玦觉得纳闷, 似乎在进宫之前,甚至她离宫之时,都是一幅戾气横行模样。自己就陪着皇帝出宫检阅个军队的功夫, 怎么就换一番景象了。 不多时, 秦姝手中一张字帖已然成型。她拿起来端详一番, 蓦然开口,“你知道右卫军的虎符落入你手之前, 是由谁代领的吗?” 顾玦稍加思索,这些日子也没少打听宫里的事儿, “尹天师?” “你猜他现在在想什么?” 迎着女子抬首而来的目光,顾玦狐疑道, “难不成,尹天师也有心于臣这位置?臣还以为他如今日日在陛下身侧, 已是足得圣宠了。” 秦姝轻嗤一声,“无兵无权,圣宠何用?” 很好,屋子里这点暖意都随着这句嘲讽消散个干净。 “既然如此,那天师现在定是在想,如何取回这虎符。”顾玦心里一紧,不敢再乱想,只能瞧着脸色试探她的用意,“殿下,是有什么要提醒臣下的吗?” 秦姝向后仰了仰,手在后面撑着,大大方方地直视其人,“明日午时斩首之时,陛下定会让你带着右卫军驻守附近,以防京城百姓过激。” 第29节 “但本宫若说,想让你那时去为那五千军做一件大事,你敢吗?” 顾玦凝视着女子,只觉谁人若是不长眼睛与她作对,大抵是余生无望了。 次日,巳时,太阳高升。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有人等着坐收渔翁,有人等着愚人上钩。 也有人,等着刀悬于颈,祈祷下辈子不再托生于此处,祈祷留下的妻儿安度余生。 女子立于高台之上俯视街景,日光晒在身上,却怎的也晒不热她。 不论事情成败。午时之后,京城百姓人人自危的日子,便彻底来临了。 轮椅的滚动声愈来愈近,一双手拉住了她,帮她捂着冰凉的指尖。秦姝没回过头去,只长叹一声,“若是要出门,现在便去吧。” 或许还能少看见一些血色。 少女仰首望她,觉得她的个子好高,像是要顶起一整片天那般,高得发寒,高得孤单。 “阿姝,是最厉害的人。”少女说,“定能转危为安,以患为利。” 秦姝不由得轻笑,“又在偷看我的兵书了吗?” 岳听白理所应当地扬眉,“这怎能叫偷呢,我这是想为你分忧。”下一瞬笑意收敛,由衷地说道,“多事之秋,你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一天我能站起来了,我就把你的活计都揽过来,我来保护你。” 秦姝低头瞧她,淡淡应了声,“好。” 她应完便转身走了,在一节节阶梯上快步而下,长摆在身后荡漾,一转眼便只能依稀见那一尾天青色了。 岳听白知道,阿姝此去肩上担着的,不是个人的得失,而是近万人的生死。 秦姝行至执法场的时候,顾玦以及右卫军已然将场上团团围住,确保不会有人能从外面冲进重围了。 顾玦极为恭敬的向她致礼,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围观百姓都可听见,“殿下,属下奉旨,捉拿扶摇阁工棚内的八千名劳役。此刻劳役正在九层台的管制之下,还请殿下赏臣个旨意,臣好带兵去换防。” 秦姝抬眼瞟了他一眼。 都到此刻了,还不忘给她立个好名声,也不知有何意义。 可当目光扫到他身后的众多百姓,看着那数百人,带着或是探究、或是祈求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时候,秦姝犹豫了。 她咬咬牙,“离午时还差半个时辰,再等等。” 顾玦迟疑了一下,“是。” 半个时辰,听起来要很久,但在秦姝眼里,不过瞬息之间。 众人前方,就有一个巨型的日晷,晷针移动的很快。 眼见着只剩一刻钟,顾玦坐不住了,再次从下首跑上来,“长公主殿下,若是再不准臣去领人,恐怕就要误了时辰。还望殿下,体谅。” 她在等。 那人给皇帝出了这么个损主意,除他之外无人能在此局中得利,他定是满意极了。 她赌他一定会来,她赌他会想要亲眼看见他的成功。 就如他曾亲自跑到扶摇阁,不正是为了亲眼欣赏众人的挫败,见证自己事成的那一刻吗。 可她终究还是道,“你去吧。”事情不能从自己手里,就断了线了。 今日风大,不知是近午时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她只坐在上首,就出了一层薄汗。 顾玦和右卫军的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听见东方浩浩荡荡的步伐声,八千人啊....若是编入军中,便是一支不小的前锋队;若是放他们回家,各个都是家中的顶梁柱。八千人,应该相当于一个村落里的人数了吧。 所有人皆上了镣铐,惊慌失措,偶有几个要往出跑的,被右卫军砍伤了腿,拖在队伍前方,一道道血迹不知要蔓延到哪里去。 他们在嚎叫着,正如秦姝在马车里梦见的一样。 顾玦上台来禀报,“殿下,臣已经通知九层台,他们会在午时时候将臣兄和谢行周压过来。”随后直起身来,朗声道,“如此,午时时分,我们便开始行刑了。” “我知道了。” 他有一瞬看出她在抖,可下一瞬定睛再看时,女子已然得体安坐了。 快了,就快午时了,他没来,但谢、顾二人来了。 谢行周艰难地移动着,左右皆有九层台的台间架着他,尽量使他的腿不着落地面,他忍着痛,透过层层人群对上秦姝的眼神。 这两人一出现,百姓更加躁动,或许他们不认识其余人,且扶摇阁日日严防,他们亦不知扶摇阁为何倒塌,因此对于万千同胞要被处斩的恐惧,已经完全大于对皇帝的愤怒。 可连远近闻名的良将谢小将军,还有那个一直笑呵呵与人交谈丝毫没架子的顾尚书都被带上来了, 那定然是冤案! “冤案”二字在群众里的声音愈喊愈烈,右卫军已然拔刀相向,却仍无法压制。 管得了众人的步伐,也管不了众人的嘴。 第一批十个劳役,已然被压上台子,待斩。 “陛下旨意,只要你们其中有人能说出,到底是谁在扶摇阁动的手脚,其余人便可一活——否则,全部以附逆论处,当斩!” “我们没有附逆!我们没有附逆!” 他们扯着嗓子朝台上大喊着,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我们没有!你们这是污蔑!是污蔑!” “对,这是冤案!”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错!” 秦姝死死敛眸,不愿再看。 人群一片嘈杂,许多声音一同朝着台上涌,一圈右卫军将秦姝牢牢围住,秦姝也算是明白,皇帝为何要让她来监斩。 杀人不够,还要诛心。 此心不诛,便还不够狠。 嘈杂的声音震得她几乎接近耳鸣,却忽的听见一声惊呼,嘈杂的声音骤停,死寂。 秦姝惶恐地睁眼,就见着顾玦身前一滩血水,手中的刀浸足了血,滴答滴答地仍向脚下滴落。 他面前那人双手捧腹,嘴张得老大,不等嘴里吐出话来,头重脚轻,一下子栽进血泊里。 “将死之人,竟还敢扰乱行刑秩序!可还有人急着送命?本将成全你们!” 他回望着秦姝,秦姝目光淡淡,却明白他的意思。 不见血,他是不肯出来的。 谢行周眉头紧蹙,瞳仁的颤抖久久不停。回过神来,急忙吩咐还在自己身边的台间几句,而后才把目光看向上首垂眸的女子。 顾琛早就吓得舌头发软,言不成句了。 但他没忘了自己做过什么,支吾着就要交代个彻底时,嘴边就被狠狠塞进一团帕子,顾琛顿时变得惊恐万分,合不上嘴,手也动不了,浑身上下他能做的动作只有疯狂摇头和疯狂点头:别堵嘴啊!是我啊!我是凶手啊! 不是说有人如实认罪就成了吗!倒是让我去啊! 左右的台间没人理他。 “殿下,午时已到。” “再等等。” “等什么呀,殿下?陛下的旨意,也是能等的?” 来了,终于来了。 秦姝长舒一口气,眼中流光重现,顿时整个人来了精神,朝着声音方向呛声道,“本宫当是谁呢。天师啊,您这又是奉陛下的口谕,监斩来了?” 尹天师含着笑意,缓步走向上首,身边的内侍自然的为其填了一座,指尖朝那日晷一伸,“快瞧,午时了。长公主还想拖什么?难道已经有人去向陛下求情了?” 他朝着四下扫视了一圈,满意地笑了,“该来的,不是都来了吗?” 秦姝也笑,“都来了吗?那就好,本宫是怕...” “杀得不够全啊。” 第038章 调虎离山 两人距离不近不远, 但人群嘈杂,若不是有意朗声交谈,还真是听不清。 顾玦见那人已至, 快步上阶立于秦姝一侧。此刻也不着急去催了, 只像个秦姝的家将一般,附身向秦姝低声请示。 “殿下,谢小将军和尚书...” “送,你即刻就去城外的龙息山拢兵,五千军全部出营。”秦姝敛了神色,声音哑而急促,“务必要确保小将军出城之后平安到达青州,只要到了青州, 大事可成。” 顾玦垂眸, 轻轻颔首, “臣这就去,望殿下珍重。” 看着顾玦跃上快马而去,秦姝心中几乎大定, 手上又开始拨弄身上的零碎玩意儿, 嘴上也不饶人, “天师啊,您说, 陛下为何又改了主意了呢?这闹的,还流了血, 多不雅呢。” 尹清徽神色如常,笑容慈爱而诡异, “听闻九层台的地牢,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也难怪殿下觉得此处脏乱不雅。只不过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公主还是应该忍一忍,把大事办了再说,嗯?” 那第一列的十个劳役已然刀悬于颈,刽子手都站在一旁等着最后的命令了,上面却迟迟无人下令,正左右顾看着,不知作何。 秦姝却还在计较,磨得尹清徽都快要失了脾气,“公主,午时已经过了,您如此做,臣恐怕没法子回宫交差的。还是说,公主有什么瞒着陛下的别的事儿,非得如此才能成?” “天师,本宫只是担心啊,一会遍地是血,本宫这套衣服肯定要脏了,能不能借您的马车一用?免得本宫受人耻笑,您说是吧。”她像是生怕他不应,“若是天师您准了,本宫现在就行刑。” 尹清徽咬着后槽牙答应,“只要公主勿要继续拖延下去,臣自然无所不应。” “好啊。”女子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因兴奋而引得眼尾稍稍上扬,右臂高高抬起,指尖夹着的行刑令顺着一个好看的弧度抛下——上面赫然写着:斩。 顾玦想的其实没错。不流血,他是不会信的。 尹清徽眉心蹙了蹙。 只听那木牌落地一声清脆,所有人的目光聚拢于此,刽子手早就蓄势待发,齐齐挥起大刀,斩落下去—— 人群惊呼,孩子的眼睛被蒙,有人连回首避开都不及,就被飞溅的血流糊了眼。 十把快刀,十个人头,一滩血。 喧闹?玩笑?连揣度的时间都不会给你。 女子脸上果决狠辣的那抹厉色经久不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行刑那处血色,哪还有一丝不忍? 尹清徽回头瞧她,刚好被她逮个正着,只见女子像是上瘾一般,“好玩吗天师?进京之前可曾见过这等景象?来来来,再拉上来一批,让天师好好看看。” 第30节 女子似乎嫌与他隔得忒远,绕开长案迈开步子走到尹清徽身侧,甚至还管下面的人要了壶酒。 倚在尹清徽面前的长案旁,姣好的身段显露无遗,提盅的那只手轻晃着,连带着盅里的酒水也荡漾出一道道波纹出来,几滴洒落,更显媚态。 目光带着钩子般瞧着他,“天师啊,你我之间,不仅仅有陛下,还有我至亲之人。本宫本想早早地赶你出宫,奈何我那妹妹颇为得意您的医术,我还真是没办法。若是天师不嫌弃,本宫倒愿意为了陛下和妹妹,交您这个朋友。” 尹清徽面露怀疑,这女子忽做此态,更让他确信她在遮挡什么视线,“殿下,臣和殿下可没什么私仇,只要殿下不让臣为难,让臣顺利的把好消息带回宫里,你我便不会积攒仇怨,若是不然...” “来人啊,还等什么?杀!”女子爆喝一声,随之身后血染大地,二十条性命转瞬即逝。 秦姝背对着那处,像是较劲一般直视着他。 只有那提着酒盅摇晃的指尖微微颤抖。 谢行周,你可给我咬牙忍住了。 尹清徽越来越觉不对,原本还耐得住,却见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谢行周毫无动静,一点激动不忍要冲上去的模样都没有,再看眼前几乎是杀疯了的女子...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厮定是... 再想方才依稀听到的,与此时景象相联... 他心道一声不好,中计了! 狠狠剜了她一眼,重重甩袖,“殿下真是潇洒,看来对于谢、顾二人,您是胜券在握了。” 秦姝附身说道,“彼此彼此。” 双方都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尹清徽气极,再也坐不下去,起身便走。行至马车前又想起方才答应的荒谬诺言,随手拽了匹马来,扬鞭而去。 秦姝手中的酒盅像是失去支撑般重重落下。 谢行周身侧的台间立马上前一步打手势,行刑暂停。 秦姝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坐在长案上,单手在侧撑着,不知独自沉默了多久才堪堪回望谢行周所在之处。 他也在望着她。 他并不知她把被毒哑了的九层台死囚放在人堆里,也 不知她究竟有没有想出办法来,更不知她要杀多久才算完。 可他就是违抗本能般的,没有说话,也没有打乱她的计划。 这样的信任让秦姝很满意。 她招手让人把谢行周移至到尹清徽方才的椅上,刽子手全部收刀,所有人原地待命,安抚百姓,听从下一步指示。 谢行周瞧着她,“臣猜猜,我们的殿下会把天师引到哪里去呢。” 秦姝一挑眉,复想起方才谢行周与自己的距离,和自己与尹清徽的距离相差无几,若是以尹清徽的武功都能听个大半,那谢行周也应是差不多的。 果然,谢行周道,“五千军?嗯?殿下私自豢养了死士?应该和昨日殿下说的‘挪作他用的公款’有关,可对?” 秦姝笑,只点头。 谢行周调整了下姿势,稍想了想,“此刻尹天师定是认为,殿下为了保我,连自家的死士都出动了,而且要孤注一掷与陛下抗衡。” 秦姝与他面对着面,他一步一步推测她的心思,她欣赏他破损了一角的容颜。 “既然要孤注一掷,就代表您真的不在乎陛下的名望。可尹清徽献策时不能不在乎,他会向陛下保证,以我谢行周的性子绝不会允许朝廷屠戮百姓,我会在落刀前就向陛下投诚。而陛下,就可以既不失名声,也能最快速度的得到臣。” 当然,皇帝又不是傻子,心急是真,但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刚登基不久就落了个暴君的名声? 可刘笙始终不能领悟的是,君子与小人,所求不同,驭人的方法也大不同。 尹清徽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想要刘笙得到个毫无用处的大臣,到时权柄收回,大臣离心,他便能重新手握兵权。 好算计,如果没遇到秦姝这个对手。 “所以殿下真的敢当众杀人时,他便开始慌了。”谢行周将秦姝放下的酒盅重新拾起,里面还剩了大半杯的酒水。 唇角一勾,一仰头喝个精光。 “说的不错,所以依谢将军所看,他此刻会去哪?”秦姝的眼里带着挑衅。 “若是一般人,就回宫请罪叫援兵了。”谢行周苦哈哈地品了品,大概觉得这酒极差,眉头都皱了起来,“可惜他不是一般人,贪功之人,不会认输的。” 刑场上的酒,当然只有一种,也只给一种人喝。 秦姝白了他一眼,觉得这赌不成真是可惜,“好吧,他确实会追上顾玦。” “而且,不会是只身一人去追。” “他得给我送份大礼才行。” 她重振精神站起身来,像是在刀山血海中总领全军布阵冲杀的将帅一般,迎着白日,等待着将士们得胜归来。 ...... 话说这尹清徽,一路疾驰顺着顾玦方才的方向追去,途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诸多人马一跃而至,都是身着黑衣黑袍,即便在马背上也能看出其身材矮小。加入进队伍的黑衣人一言不发,只闷着头跟随着主人前行。 在城中心时还好,越往城边行驶,加入的黑衣人就越多。 眼看着就要出城,尹清徽回头顾看自己身后这二百余人,思索一番,咬牙切齿道,“传信,叫京城一千弟子随我一起,今日要办大事,拿不下来我唯你们是问!” “是。” 他遥遥望着皇宫方向,踌躇着。 却被日光刺了眼,引得自己不得不挥袖遮挡,心中不平更甚。 区区小儿,竟也敢在自己面前卖弄心计,今日若不将她那五千军生擒,打她一个谋逆之罪,自己又有何脸面回那刘笙身边? 奇耻大辱,今日必要杀她个措手不及,让这丫头再也翻不了身。 “去,告诉刘笙。秦姝擅自屯兵于龙息山,其心可诛,我这就带着自己的弟子去擒了他们,请他稍后。” “是,师父。” 尹清徽手持御赐金印,城门大开,一路人马飞速而过,直奔龙息山。 龙息山上果然隐隐见人头攒动,正处山腰。这山他曾来过,山虽不高,却有一面陡坡一面缓坡,而此刻迎着尹清徽方向的便是缓坡,也是顾玦行进之处。 此刻尹清徽身后已有一千人,个个以一敌十之勇。他满意地看着自己身后,冷笑一声,五千人又何妨?今日便将这五千人藏于这龙息山下。 “众弟子——随贫道下马!” 此时此刻,簪月跨坐在山石上,一面拿起长长的黑布条,缠住握长鞭时容易磨损的掌心,一面斜睨着自己带来的九层台两千台间。 鸣泉就立于自己一旁,指挥着台间持弓搭箭,布置一会的阵型。 九层台的所有布防力量皆在此,他们必须速战速决,且只胜不败。 顾玦带着挑选三千上乘的死士来到龙息山时,眼前就是这幅景象。一男一女各司其职,身后的两千军个个目光炯炯,周身的肃杀之气环绕整个山峰,他心道这般勇猛的士兵,就算那尹清徽有个三千人、五千人,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吧。 但从京内调兵如此之多,被发现的几率也会大了不少。 哪成想,那妙龄女子说,在这条路上监视的,只有他们九层台。 还说,人多,是为了快点打,主子着急。 好,潇洒。顾玦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站队完全正确。 只欠东风。 簪月那一双狭长凤眸半眯着,双手都缠好了,却不见山下人影和脚步声,心下起疑,站起身来向下一瞧,更是迷惑。 “鸣泉兄长,山下无人。”她心里打鼓,“这人不会是没来吧。” 鸣泉闻声而至,几个纵身下到更接近山脚的位置,只依稀间远处尘土飞扬,大抵是有大队人马经过,可到了近处便看不出踪迹。 无法再走远,以免山腰真出了什么事。 他心中有了些猜测,恐怕对方的人此时已然潜上山来了。 “方才时间紧迫,我只简要地了解一下此山的地形。此山一面陡、一面缓,吾等此刻是在缓坡布防,是因为我认为全军的身手不一,无法都能从陡坡上山。”他脚下使力,几个翻身重新回到原处,“但尹清徽的人马却半路消失,可见其身手应是要超出我们的预料。故而我在想,他们此刻应该潜在什么地方,等着咱们上钩去呢。” 簪月那双黑眸蒙上一层凉意,“我听白羽说起过,尹清徽的弟子身形极软极快,那夜他们是从长街的矮楼上倒挂着,等人一到直接拧了对方的脖子。”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周身的危险,两人分开行动,簪月向身边将士打手语,食指中指分指双眼,做插入状,再将双指合并做剑形,指向头顶上方。 鸣泉俯下身来绕开军队,逐步向陡坡方向探去。 一时间,偌大的五千人队伍鸦雀无声,只剩下肃杀和紧绷的氛围。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着,各自分工明确,箭在弦上。 离陡坡处越来越近了。 头顶上方的树木,似乎也越来越多... 顾玦并无太多作战经验,只能跟在簪月身侧,不停地盯着头顶上方,生怕在自己得来高官厚禄的第一天,就身陨至此。 人在这种情况下,听觉也异常敏锐,本是一路死寂,前方却好似起了风一般,树叶沙沙作响,搞得他无法在集中精神,正懊恼着,簪月便顺着他看的方向瞧了过去。 不对劲。 此处无风! 鸣泉在这一刻猛然回首,簪月得到确认之后手上动作更不敢停,示警之后全军三分做包围趋势,一小队精锐随簪月前进以身诱敌。 此地离那陡坡悬崖忒近。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长鞭,嘴角还带着深深笑意,此处还真是,好地方啊。 不等尹清徽判别为何只有这一小队人马,簪月瞅准了时机,长鞭犹如毒蛇般蜿蜒飞行,就像是长了眼,狠狠锁在头顶那人的脖颈上,咬住就不松口。那 黑衣人被打得一个激灵,想要借着树干的力量摆脱桎梏,却被簪月反手勒紧长鞭,那人顿时双眼有如爆裂之象,头部青紫,一下子昏死过去。 自然是活不成了。 既已出手,就没有再躲的道理。尹清徽不想再去想这小女子是谁,为何会在这,为何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他的子弟,以一敌十,他要血洗今日之辱。 “杀了他们!” 第039章 先他一步 一声令下, 倒挂在树上宛若鬼魅般的黑衣人齐齐出刀,朝簪月等人猛扑过来,簪月顿时只觉眼前骤暗, 像是有人把日光挡了个干净, 叫人陷入惊恐中去。 她一甩长鞭,在天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随着“啪”的一声落地脆响,形成半包围之势的台间与死士应声冲出,一时间厮杀声无数。 精兵悍将,难舍难分。 九层台金武军个个是从血雨里拼杀出来的高手,甚至还有不少是从战场上拨下来的强兵,此刻却和包围圈最中心的那一小队人马打得极度焦灼, 只因这是他们完全没见过的身法。 第31节 即便是北魏, 南燕, 也不曾有过这样灵巧如鬼魅,且随时能借助树枝飞跃至上方的武功路数,要么善骑射, 要么善水师, 哪有像这般善于飞跃、刀刀致人性命的本事, 几乎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鸣泉瞧着立于悬崖边上的尹清徽,狠狠皱了皱眉。 本是压倒之势, 绝不可慌了神。 “布阵——” 簪月一声大喝,“混账东西, 谁叫你们去适应他们的路数了?就用我们的武功招式,今日必生擒尹清徽!” 一语惊醒梦中人, 九层台之人顿时眼中闪过一抹傲气。他们是身经百战之人,是从血海里斩杀一个个障碍而重获新生之人, 是百进十、十进一的绝顶之才,区区宵小,路数不同又如何? 同样是自幼苦学,不妨较量一下,这诡异身法究竟有何赢人之处—— 当金武军的两千人突然集合到一处,分成百人一队而列阵的时候,尹清徽或许还不能完全看出自己中了计。 但当这阵法运作,将士们高呼军中口令时,尹清徽不敢再如方才的气定神闲。 死士,是有死士的打法的。 或是修习损伤经脉、但能凭借药物速成的奇异功法;或是步伐简洁明了、但可招招致命的杀人路数。因着死士大部分只训练了短短几年就需执行任务,且人员流动太大,是绝对没有时间和心思去练习阵法。 他大感不妙,只见方才还几乎稳定居于上风的弟子们转眼就被重振旗鼓的九层台将士反扑,弟子们的出手狠辣,可对方仿佛毫不畏死,前仆后继的冲过来。 士气,是影响军人胜败的关键。 他怒斥一声,挥袖冲向人群,直面簪月鸣泉二人,哪知二人等的就是他,两人配合绝佳,左右合击之。 那长鞭从侧面蜿蜒爬行至他的袖口,一直爬到另一侧,鸣泉趁他慌乱之际接过长鞭的尾端,两人脚下步伐如出一辙,仿佛练习了千万遍,同时旋身捆住其臂膀,向后狠狠一扯—— 尹清徽左右被挟制,胸口的致命之处堂而皇之地暴露出来。 “杀了他!”鸣泉朝一旁的顾玦催促。 顾玦手中长剑暴露了他的犹豫,“殿下说了,留活口!” 尹清徽低低地笑了。 他朝着左右扫视一圈,大半弟子已然被擒,这哪里是什么死士。 这分明是九层台四司之一的金武司! “你确定...不杀我?”他垂首抬眼,迸发出的目光阴寒透骨,嘴角勾出一个怪异的微笑来,“这可是不能后悔的哦。” 簪月只觉长鞭被狠狠拉扯至中心,连她二人合力都不能与这力量抗衡,还不等自己嘴边的话说出口,手中长鞭猛地断裂,此软鞭由上好牛皮编织而成,用了十年都不曾毁坏,竟被此人生生崩裂! 长鞭崩坏,她手上猛地一轻,整个人都朝着后方倒去,她正要回身稳定身形,忽觉手腕一疼,仿佛被人捏骨般锥心的疼痛使她浑身使不上力。 还不等去看,身体就被拖拽过去,手上的疼痛被转移至喉咙,顿时脸上发青喘不过气。 “簪月!” 尹清徽死死扣住簪月的喉咙,若是再使一分力她定然当场昏死过去,可他却收着力,挟着她缓缓后退。 眼中的得意尽显,“小孩子们,功夫还有待长进啊。”还有心思瞧了眼手上的人,“贫道被你们那主子算计至此,想必她只算到贫道的弟子众多,没算到贫道的功夫到底是何地步吧,嗯?” “小丫头你说,要是我今日把你弄死了,她会不会后悔,为了谢行周那小子不顾你的命啊。” 鸣泉已然举箭搭弓,“你再往后退一步,我叫你命丧当场。” “嘶。”他佯装害怕,“你家长公主不是说了,要将我生擒?我若是死了,谁来医治她心爱的妹妹呢?” “所以我不会死,而且,就算我把你们杀光了,我也不会死。” “她和陛下,谁都不会让我死的。” 簪月脑中已是嗡嗡作响,双手用力想要掰开他的手而不能,只勉强将他的手松上一松,即便如此,也只能拼着气力张了张嘴。 她说的是,不能杀他。 鸣泉眼看着两人离那悬崖边上越来越近,心中气急,“陛下不会让你死?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若是敢伤我九层台掌司,你所有弟子都要给你陪葬!在京城内弄兵本就是大罪,你现在跟我回去认罪,公主还会看在你先前有功的份上留你一命。” “你若是执意伤我同僚,此事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京城弄兵?若我没看错,此处至少三千人是你们殿下的死士,她也配倒打一耙说我弄兵?即便是到了皇帝面前,我也定要拉着那三千人一块下水!” “这三千人,昨日开始便是陛下的死士。”鸣泉笑了,胜券在握的神色重回脸上。 秦姝的预判,一向是九层台的最佳利器。 尹清徽瞳仁猛地一沉,痛苦弥漫在眼底,“她竟然...” 先他一步,只一步。 他原本就是要今日事后,就将手中的人马假意交给皇帝的! 他知道皇帝一定察觉了他带来京城的人马,他也从未怕过,他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等一个能解皇帝燃眉之急的契机。 可是这秦姝!她凭什么...她凭什么能如此果断,若说在昨日就将死士上呈皇帝,那她凭什么断定,自己今日定会中了她的奸计! “啊————”他嘶吼一声,怒火攻心,往后推了数步,当即就要带着簪月一同坠崖。 他算计过的人无数,还从未受到此等羞辱。将他算计得所剩无几,还妄图让他回去继续医治她的妹妹。 狂妄...好生狂妄! “松手。”一道老迈的声音从后响起。 众人齐齐回眸,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来此。 孙无忧与秦姝打过交道,鸣泉是知道的,但怎会信任到连此事都告知? 孙无忧步伐缓慢,眼中浑浊但目光灼灼,盯着尹清徽的眼神仿佛猛虎狩猎,叫人不知该不该让他继续向前。 倒是顾玦最先反应过来,拱手见了一礼,“孙侍中,好巧。” 孙无忧打量他一眼,哑声道,“不巧,有人托我来此,助你们一臂之力,烦请让路。” 顾玦自当让路,秦姝能在这个关头把孙无忧请来,自然正是为了破解眼前焦灼局势,他理应从命的。 尹清徽也看不明白。 “侍中大人,您不会是倒戈了吧?我可还没输呢,我身后也...” “胡闹!”孙无忧重重地敲了两下拐杖,气血翻涌以至于指着他鼻子呵斥,“你以为你死了就能无事?你以为只是你一人之死?你应该想到,有人请我来此,就是想要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岂敢不从!” 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用片刻,尹清徽竟就败下阵来 ,双手摊开,死盯着他,“好,这一局,我输了。” 目光极其不舍的从孙无忧身上移开,看向鸣泉时已然变得平静,“就依你们,贫道跟你们回去。” 鸣泉将几乎晕厥的簪月揽过来,狐疑地瞧着二人,终究瞧不出破绽,只当是秦姝早就做好了万全打算,叫人将其扣下,收军回城。 ...... 皇宫。 秦姝在大殿跪着,皇帝在内殿并不露面。 秦姝并没有在刑场等多久,宫里停止行刑的旨意就来了。 也就是说,皇帝在听到尹清徽弟子传话而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料到了结果。 尹清徽此局必输。 贪功就会急于求利,就会被调虎离山。 人性如此,他怎能抵抗的了自己的本性?就如那为官可舍弃兄长的顾玦;再论那为弟可舍弃性命的顾琛;甚至是冷眼旁观自家长子在外几经殒命,都不肯进言相求一声的谢骁。 本性如此,无关对错,只不过他们的本性都被那人完美的利用了而已。 只不过,她又想要什么呢? 她先前说想要自由,自己与她约定只要拿回了真正的权柄,就肯还她自由。这话虽半真半假,但他总是在推着她前行的,他自认为自己下的决断都可以加速她任务的完成,可她似乎...并不喜欢,且与自己渐行渐远。 她想要什么呢?谢行周如何,百姓如何,天下如何,和她又有几分的关系,她何故要在乎那些,为何不能听话,为何就不能一心帮他! 刘笙苦苦思索,都不能得出答案。 却听大殿门口嘈杂声起,似乎是所有人都到了。 第040章 如愿 昨日扶摇阁塌毁, 今日闹市之上开杀戒。 新帝之荒唐,不仅震惊朝野,也令京城百姓人人自危。 大宋王朝建国两年有余, 先帝统一南方, 北伐中原,以军功得天下,可他尚且知道修养生息,轻徭薄税,抑制土地兼并,重建皇室权威。 若论手段之狠辣,先帝为整顿吏治,即便骄纵贪侈的官员是士族, 是亲信, 甚至是刘氏皇族, 他也照杀不误。 正当所有人都心向大宋新朝,以为天下会有一番新气象时,先帝却病重不起, 皇太子继位, 未建功业, 先耗国库;未养民,先伤民。 就连朝中最有威望的大臣屡屡上奏, 也阻止不了陛下的一意孤行,如若再劝, 便是罢朝免官了。 这月以来,无根基的寒族官员被罢免的, 并非一个两个。 秦姝进殿长跪之前,见着殿外远远跪着两大排的朝臣。 她依旧迈着大步目不斜视, 却见平日里怕她怕得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户部侍郎,眼中带着愤恨,义无反顾地站起身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御史台的卢氏子弟想拽他都没拽住。 他说,长公主殿下,此时回头,为时不晚。 否则,天下人口诛笔伐,您恐有性命之忧。 秦姝知道,他不光是警告她不要做那祸国佞臣,更是想用这样的方法,让她规劝皇帝。 口诛笔伐何惧?祸国佞臣何惧?若能无愧于心,无愧于民,就算是千古骂名,她也担得。 况且她清楚,自己的性命此刻还不会有事。 而这些人,劝谏劝的不是时候,若是惹急了那位,拖两个出来杀鸡儆猴,也是可能的。 他摸准了她手握兵权也不会造反,且会帮他扫清有反心的臣子,所以他不在乎这些文臣的心思,不满?想反?那朕就有借口叫人杀你了。 两人互依互存,所以不管她与皇帝之间闹得再大,也不会伤对方分毫的。 秦姝在这一刻,算是明白了先帝将九层台交与自己的真正用意。 第32节 她眼中平静,并不打算说太多,在其位谋其政,相应的,他们未在她的位置,也无法体谅她的行事。 “本宫,一直都只有一条路走,何谈回头。陆侍郎请让路。”她身后的将士自觉将那侍郎架开。 她扫了眼众人,抬手叫来一旁待命的左卫将军,“没瞧见诸位大臣都跪得口渴了?还不都带到后面去休息休息。” “殿下如此执拗,当真是如此不知惧吗!”那人在身后喊她。 无妨,对错自有后人评说。 她并未回头。 之后入了大殿便自觉跪着,闭眸养神,等着孙无忧一干人的到来。 再听到身后的嘈杂声时,几乎是小睡过一次了。 “陛下——陛下——” 秦姝睁开一只眼睛,瞟了一眼身旁几近鬼哭狼嚎的尹清徽,浅浅笑了笑。还不算太蠢,即便装的不像,皇帝也会很受用。 “臣冤枉啊陛下,长公主殿下误会臣了!” 秦姝揉了揉脖颈,阖眼浅眠,觉得还能再听一会好戏。 簪月、鸣泉还有顾玦也跟随着走近殿内,在秦姝身后跪了下来。 “陛下,臣等将尹天师带回来了。”孙无忧道了一声,也跪在一旁。 那尹清徽的声音就没停过,“陛下,那些都是臣在江湖上的弟子,臣一直想着要交给陛下的,只不过陛下近日事务繁忙,臣也觉得此事忒小,不配在这时候烦扰陛下,这才拖延至今,今日....今日臣无意间听到了殿下与右卫将军的谈话,想着为陛下去看一看,这才闹出的...” “你代朕去看一看?” 年轻的帝王双指拨开竹帘,从内室走出,目光如鹰,周身威压震慑着每一个人,“朕何时说过,让你代朕去查阿姝了?” “陛下没说过!陛下完全没说过,一切都是臣自作主张,是臣该死,臣死罪——”他猛磕几个响头,一点怜惜自身的意思都没有,像是要将尊严送到别人脚底下,“长公主殿下,都是臣的错,臣怎么敢呢,殿下是天家贵女,即便是养一万兵,十万兵,那也不是臣该问的!” 秦姝懒洋洋地开口,“陛下,天师这话,快要把臣妹送进天牢里去了,臣妹听了就害怕。” 刘笙也是极不满意,一甩大袖,“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悔改!” “臣...是臣不会说话,是臣不懂。陛下您看,臣就是这般愚笨,根本不知哪句话哪件事得罪了人,话从口出就是说的臣这般蠢人,臣实在是无心之失啊!臣...臣给长公主叩首!都是臣不好,望长公主殿下宽宥!” 秦姝心里清楚,这厮是恨极了。 平日行事足见其傲气,今日只输了这一局便歇斯底里将自身傲气全然抛下,咬着牙提了一口气,他既是想在皇帝面前把戏做足了,又是将怨气深深藏起,等待着日后的时机给她致命一击。 能忍就好,能忍,就算是个人物。 刘笙打量了她一眼,继续呵斥尹清徽,“天师啊,你也在朕身边一个多月了,也算是忠心,朕倒是相信你是想将弟子交与朕的,只不过你怀疑到阿姝身上,那实在是不该。” “不过阿姝,九层台的人马,今日怎么会调到城外去了?” 秦姝这才睁眼,清眸中还带着困意引起的盈盈泪光,此刻含泪看向上首更显楚楚,连音色都不免有些哑然,“陛下,臣是担心为陛下培养的军队没有接受过与外军交战的训练,特意派了台里的掌司带人去助顾玦练兵的。” 簪月配合得开腔,“正是如此,我们在山上教新兵战时阵法,哪知尹天师的人突然埋伏在前方,搞得九层台和陛下的新军都有损伤,天师还以为我们殿下是叛臣逆贼,要先杀了属下再去杀殿下呢。” “簪月,怎的不依不饶的呢,天师是陛下的客卿。”秦姝偏过头来,不冷不热地呵斥。 刘笙哪还不明白秦姝余火未消,剜了那人一眼,才道,“客卿在尊贵,也没有朕的阿姝尊贵不是?此番惊到阿姝,也是朕有失,不如这样,阿姝说说想要什么,朕定会应允。” “想要什么?”秦姝歪了歪头,“臣记得陛下说,今日在闹市这一出是为了让谢行周和顾琛认罪,乖乖唯陛下所用,若臣猜得不错,此计也是天师出的 吧。” 尹清徽挑了挑眉毛,终于确认秦姝的目的,“确实是臣,公主勿要怨陛下,是臣入京不久,对那二位不够熟悉,以为二位定不会冷眼瞧着有人为他们死的,这才出此下策。” 秦姝并不理他,继续道,“陛下认为呢?可还有其他良策吗?” 刘笙心中确实最认同天师的策略,可眼下看来秦姝打定主意要亲自来,也罢,都已经得了两路新军了,就暂且宽他们一些时间。 有秦姝控制着他们,即便不能立即驱使他们,也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 “朕记得,当日孙侍中也是更认同阿姝的良策的,朕记得可对?” 孙无忧颔首,“臣确实觉得,殿下的方法更缓更有效,且不会引起群臣激愤,陛下也少了很多麻烦。” “嘁,群臣激愤就让他们激去。”刘笙一拂袖,“既然都认同阿姝的,那就还是按照阿姝的来,如何?” 他的目光紧紧贴着秦姝,像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昨日刚约定好的。 只要她乖乖听话受他驱使,他们的任何行动,就都可以由她来决定。 如若不然... “臣谢陛下隆恩——”秦姝叩首,“臣定不辱命。” “好好好。”刘笙突然回过味来,“孙卿,你方才说群臣激愤,怎么了?谁激愤了?” “臣进宫时见宫门口...” “陛下,是御史台的人。”秦姝率先道,“御史台的人说,陛下已经许久未上朝了,他们有事想要在朝上启奏。” 她死咬“御史台”这几个字,提醒着他还要在朝上解决的一件小事。 “啊,原来是这个,朕还当他们竟敢置喙朕的决策呢。”刘笙的神色放松下来,上身向后斜靠着,不紧不慢地饮了杯酒。 “正是,臣也觉得,陛下明日该上朝去了,此时北方还不太平,陛下该早作打算。” “好说,好说。你们先退了吧,朕自有考量。” 秦姝脚下的步伐是从未有过的轻快,在长阶上快步,仿若是灵巧的仙子在跳跃一般,比众人都快一步走出来,看得孙无忧一愣,本想叫住这人的话都留在了嘴边。 鸣泉左顾右看,极力想要挡住孙无忧顾玦的视线,免得尊主这得意模样叫人看了去。 若说最适应的,就是簪月了。 她紧跟着秦姝的步伐,秦姝踩在哪,她下一步就要踩在哪,秦姝感受到身后之人,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故意将每一步离得老远,引得并没有那么高的簪月小丫头每一步都要小跳一下。 死寂一般的宫城,多了两个轻快的步调。 簪月知道主子在开心什么,她看见她如愿,也跟着高兴的不行,忍不住在后面踩影子逗她,引得阿姝最开始还有些克制,等快到宫门时,就已然是笑声连连了。 两个在人前从不言笑的女子,如今当着宫城里一路婢子内侍的面,再不掩饰,笑了个畅快。 她是真的开心。 从真的救下那八千人时,就是真切的在开心,但她不敢,她要忍着,忍到结果落地,忍到陛下心甘情愿将这件事交到她手里,忍到再也没有人有权利伤害她要护着的百姓。 等过几日之后,这些劳役被放回家中,就再也没有人能随时威胁他们的性命了。 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 让他们快些,离开京城吧。 第041章 少将军说不回家了 许是这两日的风波太大, 秦姝在回府的路上向车外瞧去,只觉长街上凄冷的要命。 宫内争斗不断,宫外惶恐不安, 一墙之隔, 天差地别。 只不过,似乎宫里宫外的动静都不能影响一个地方,一个本应在棋盘中心的地方。 秦姝可不敢把他们俩忘了。 谢骁像是在祁府长住了一般,这也怪不着他,每每他邀请祁公前往谢府一聚时,祁牧之都以谢府家风严谨端肃为理由,再加上谢府平日里总有一些士族贵客来访,确实多有不便。因此谢骁的意思就是:你不来, 我去总行了吧。 祁府不同别处。 祁牧之能够居于朝臣之首多年, 靠的不仅仅是“直臣”、“寒族领袖”这样的虚名, 纵使有人品立身、才华立足,但若是家中千疮百孔,谁人都能潜入, 那祁牧之定然无法安身至今。 祁牧之的高明之处就在于, 为官二十年, 祁府像是一座不透风的城,人丁稀薄, 仆役忠心,从无一声交谈能飘出府外去。 “我说谢将军, 谢领军。”祁牧之拍了拍满是醉态之人的脸,“你家小子在外面腥风血雨地冲杀, 我听小姝来信,那小子腿都断了, 您就算为了全族明哲保身,也不至于连自己儿子都不管吧。” 他坐到主位沏了壶茶,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再听,“外面不闹腾的时候,您滴酒不沾,这回外面闹腾了两天,您反倒在我这大醉了两天,搞不懂啊,真搞不懂。” 谢骁侧卧在地上,闻声睁眼,眼中一片清明哪见半分醉意,“那混账的腿断了?断得好。” “不受点伤,他就没法睁眼看看这京都。受伤比活在梦中的好。” 祁牧之可惜地“啧”了一声,“行周若是能在梦里活一辈子,那不也是...” “他不能。”谢骁抬头看他,“我也没办法,谁叫他自小就不知收敛,少时就敢在先帝面前立功,我屡次教他知惧知退,他皆不肯听。可他能逃得了这政治漩涡吗?不可能。” “非要吃一些苦头,他才算勉强堪用的。” 他坐起身来,除了浑身酒气和满面酡色之外,与平时并无两样,“你有空来打趣我,外面的风定然是停了,说说吧,死多少?” “三十。”祁牧之抬眼瞧他反应,“死囚。” 谢骁反应的很快,“公主的手笔?” “对。”祁牧之道,“经此一事,小姝的名声算是坏了,但好在早就打下了杀伐果断的底子,朝臣大多数是敢怒不敢言的。” “不过,你我都知道罪魁祸首是谁,若是再这般纵容下去,下一次死的会不会是三千、三万?到时候再想偷天换日,可就难了。” 谢骁挑了挑眉,站起身来,不掩军人的豪迈之气,“纵容?不过想让陛下亲眼看看,他自己提拔上来的人,到底都怀揣着什么心思罢了。” “他初登大宝,也该玩够了。” 京外王侯盘旋不退,北方大国虎视眈眈,这时候若是再退让无度,到时死的就不是几万人了。 先帝创下的功业,不能丢。 祁牧之终于肯抬头看一看这一向谨慎行事的顾命大臣,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与自己一同辅佐先帝时的第一武将嘛。 他曾经对于谢骁护得住全族、护不住儿子的做法一直有些微词,但如今看来,他倒也不是真的不在乎这个儿子。 就是苦了行周那小子了,咳咳。 诶,谢行周那混账小子去哪了,都无罪释放了为什么还不回来看他? 如果谢行周此刻能听到祁牧之的呼唤,他一定大喊一句伯父不用找我了,我在外面安家了。 秦姝进宫时,吩咐手底下的人把他带回原来的房间,他想着也罢,等尘埃落定自然是能走的。 秦姝出宫时,他拖着残腿开始收拾自己,不知哪个好心人给他留了一身常服,他艰难地换上之后坐等回家。 但是等秦姝回到九层台时,事情开始不妙了。 “你不觉得你进京之后变得越来越聪明,都是我的功劳吗?”秦姝歪头瞧他。 女子单脚踩在胡床上,不知哪里学来的蛮横歹人模样,明明还是那张清丽秀颜,可配上这双手掐腰,就无端地可爱起来。 第33节 谢行周狐疑地看着她,思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说话啊。” “说什么?” 秦姝一板一眼地掰手指头给他数,“我的第一次谋划,你慢我三步。”谢行周第一次被诬陷。 “第二次谋划,你慢我一步。”扶摇阁地基。 “第三次谋划,你便能与我 同步了。”今日午时。 “哪一次不是与我有关?” 谢行周扔坐在榻上,欣赏女子难得一见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反问,“是啊,哪一次与你无关?” “嗯?”秦姝扬眉,假装听不懂他的深意。 谢行周不打算给她机会装傻,“哪一次,不是殿下将我算计个彻底?臣的命好苦,好不容易能跟上公主的步伐,就被公主面对面踩着胡床的威胁。” “那么,公主这次想要什么呢?” “小将军,不管你信不信,本宫对你谢家日后能爬到什么位置,没兴趣。”秦姝敛了些神色,认真道,“但以我的判断,日后能接掌大宋武将第一交椅的,除了你不会再有他人,包括陈郡谢氏,也会是你的掌中物。” “你虽有才,却并不通晓朝堂之道,如若你肯在我身边做事,不仅你谢家此刻危机可解,你也能真正的担起大任。” “百害无利,就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了。”秦姝越说越认同,言语中还有一些少年傲气,“这机会,外面抢都抢不着。” 谢行周眼角带笑地听完了全程,等她说完才道,“臣记得,那日雨夜,臣当时猜中了陛下对您的猜忌之心。” “可见陛下对谢家、对您,都是无法全然放心的。” “如若此刻当真做一幅联手之态,陛下会如何。” 秦姝脸上的傲然之色骤然凝在脸上。 她淡淡道,“我不一样。” “臣当然知道陛下对公主不一样,臣只是真心觉得,此计会令公主身陷囹圄,如果是为了护着臣,那就太不值得。”谢行周稍稍前倾了些,能更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神。 “如果反倒害了你,还真不如臣今日在刑场上就认了罪。” “不,不是这个不一样。”秦姝苦笑两声,这倒不是什么秘密,“是他捏着我的把柄,所以我不一样。” 谢行周一怔。 “所以我被猜忌,死不了。你被猜忌,活不了。”秦姝摊手,“我不逼你,你决断吧。” 谢行周目光柔和下来,“臣受公主之恩,理应报答。” 秦姝惊讶地抬抬眉毛,喃喃道,“这么容易。” 谢行周反问,“公主的家臣不少,听说能成为九层台之首也是极为不易的,臣突然想问,谁比较难收服?” 他就不信,就这样单脚踩着胡床,就能叫人乖乖臣服了? 朝上对长公主心怀敬佩、俯首帖耳的大臣,就是这么被威胁的? 他才不信。 这世上就没有比他好说话的人。 秦姝今日跪了不久,到了此时不免有些腿酸,满屋子找不到另一张没被踩过的小椅,只好去榻上坐着敲腿,根本没意会他话里的深意,“许青霄吧,叫他服气有些难度。” 谢行周眼睁睁看着这人毫无顾忌地与自己同坐一榻,虽担心有人闯进来会对她的名声有损,但也寻不到其他法子。稍稍往榻尾退了退,脑子也分辨不出她说了什么,只复述道,“啊...许大将军。” “是啊。”秦姝突然抬头,“不对,你只是现在答应的痛快,之前本宫帮了你多少呢?还是你最麻烦,特别麻烦!” 秦姝眼里的眸光一闪一闪的,他看着她的模样便忍不住眼底升起温和的笑意,“殿下现在觉得臣麻烦了?臣日后说不定更麻烦,您现在后悔,说不定还来得及,否则万一哪天臣下惹了事,最后却是公主负责,公主到时候可别动气。” 秦姝蹙着眉,“想起来了,你还是要找当年的凶手。” “还有扶摇阁的凶手。”谢行周补充,“甚至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秦姝叹了一声,心道你若是能忍一忍,忍到我出了京城,你爱怎么找就这么找,干我底事。 心情愉悦,嘴上也开始贫,“你找你的,到时候真闹出事儿了,陛下生气了,你就死。骁骑营就是我的了。” 谢行周真是开了眼了。 忍不住往前挪了挪,为了方便和她吵架,“你看看,你看看,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吧?公主自己承认了?也别光说他们在扶摇阁上动手脚,公主利用扶摇阁得到了多少?” 秦姝扬起小脸,“多少?” “区区扶摇阁,却能让公主进可得右卫营,退可得骁骑营。”谢行周学着她方才掰着手指算数的模样,“守,可得六部最重要的工部大权。如此一来,扶摇阁虽然塌了,孙无忧失了张弛,谢家失了钱财,若臣猜的不错,您一会就要去和顾尚书谈一笔交易了。” 秦姝得意之色更甚,一个劲儿地点头,“对对,要不怎么说我秦姝多谋善断呢,好好学着点儿,知道没?以后出门也不要说自己是陈郡谢氏,就说是我秦姝的学子,肯定保你无忧。” 谢行周气得直笑,少年恣意的神色重回脸上,被激得直接忘了腿上的伤,双手做掐状就要逗她,“秦姝的学子?嗯?那我以后可要叫你老师了啊殿下...” 秦姝见状就要逃,哪成想这人忽的痛呼一声,“嘶。” 第042章 不对劲 秦姝原本都跳下榻去了, 一听这人倒吸口气,赶紧又折返回来。抬手扶了他一把,不厚道地笑道, “少将军, 莫不是以为自己此刻还能横扫千军?” 谢行周单手撑在她的手腕处,借力稳了稳身形,抬眼就见她近在咫尺的调笑模样,不禁也勾起一抹笑来。 “臣能捡条命,就是殿下的赏赐了,怎么还敢奢求横扫千军的本领呢。” “说什么鬼话,你最好一个月内能行动自如。”秦姝顺势让他躺下去一些,随后站起身来, 将被子扯过来给他盖好。 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当被子铺到上面, 铺到对方胸脯上的时候,秦姝的指尖忽地一顿。 不对劲,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怀揣着一丝希望缓缓抬头——那人紧蹙着眉, 眸中的认真不容忽视, 目光刚从她的指尖移到她的脸上。 她手指发烫, 脸上也发烫。 张了张嘴,舌头似乎有点打结, “我...我几乎日日要给听白拽被子的...” 确实是这样啊...要命,他这个眼神是不是要死。 给听白拽被子就是很顺手啊, 这不就是...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就可以弄好了吗...这有什么很不对劲的东西吗?他可以别再看她了吗... 她抿着唇,一幅苦哈哈的如临大敌模样。 病人, 因为他是病人,而且他腿不方便,而且顺手。 对,这么简单,他应该能领会到的。 可他只盯着她,那目光幽深,灼得吓人。 秦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莫名感知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险,她几乎是本能的觉得不妙,大事不妙...她迫不及待想走,抬脚就要去一旁的小小胡床上。 谢行周一伸手,轻松拉住她的长袖袖口,“你干嘛去?” “嗯嗯?”秦姝面露难色,双手护着自己的大袖就要往回扯,“我哪都不去,你别...” “别什么?” “别...”秦姝嘴边的话吞了又吞,“别着凉,得好好盖被子。” 想好好盖被子,主要就是你得先松手。 “有公主在,臣应该没那个机会。” “哦呵呵,你还真是...”她又拽了拽袖子,面上窘迫,手上也怕太使劲弄坏了裙子。 两人一室,到时候裙子又坏了,她就真的说不清了! 他轻飘飘扫了眼那小椅,手上偏不松,“那处脏了,公主千金之躯,坐在榻上不是很好吗?” 秦姝皮笑肉不笑,“是吗?我感觉也没那么好...” 谢行周胳膊又没有伤,力气大得很,再加上秦姝对衣裙的爱护非比寻常,一个使劲就被拽过去。 她腿比眼睛快,单膝抵在榻上,免得自己直接倒过去。 这一抵,秦姝 俯视,他仰视,她一下子就能享受俯视他的感觉。 这倒是稀罕。她定了定神,自身的上位者气势顿时将方才的小局促压了下去,粉唇轻启,清冷的嗓音带着挑衅,“拽公主衣袖?你厉害啊谢行周。” “臣是行军之人,不拘小节惯了。”剑眉之下,那漆黑的瞳孔隐隐有暗流涌动,不经意地带了一丝成年男子的侵略感。 “不拘小节没关系,本宫治你个不敬之罪,去地牢里清醒清醒,自然就想起皇城之下是什么规矩了,对不对?” 他不动声色地单手撑起身子,“臣要背的罪,估计不少吧?公主算算,够在地牢住几天的,臣一次住个够。” 女子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上下打量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男子,“好啊,但如若你一直住在这儿,该怎么算呢?” 谢行周的手不知何时从她的袖口移至手腕,隔着衣物也觉着那细腕不足一掌。他几乎是彻底坐起身来,甘愿仰视着那双清眸,只为了看到那双眸里,唯独映着他一人的景象。 他心情很好,“那就加倍。” 秦姝扫了眼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毫不畏惧地往前探了探,秀直的鼻梁就快抵上男子的鼻尖,满意地弯了弯唇角,“看来,少将军不必回家了。” 四目相对,成年男女之间,情愫不言而喻。 他有些舍不得说话。 倒是秦姝自打将那一抹窘迫压在心底之后,神思也清明了起来,“少将军,我叫你一个月恢复,可不是说笑的。” 谢行周洗耳恭听。 “到时你若是领不了兵,可不要怪我拿了你的权。” “臣的虎符,随时等殿下来取。”男人答应的极为痛快。 秦姝得到满意的答案,刚要退开,却感觉手腕一紧,男人手上用力,“上战场是为将者的天职,只要殿下需要,即便臣还没恢复好,也没关系。” 她瞪了他一眼,吐出的话无情戳心,“无用的人,是没资格站在我前面替我卖命的。” “臣这一生,还没有吃过败仗。”提到打仗,他身上隐隐显露着强势,“如若不然,臣不会在那个时间被召回京城。” 他说的没错,军功盖世的先帝都能对他那般赞赏,那定然是有赢人之处的。 秦姝睨着他,“知道了,你还不松手?” 第34节 谢行周淡淡笑着,当即松开,并不纠缠。 看着女子揉了揉膝盖坐在自己身旁,他这才满意了些。面上不显,只放松胳膊向后倒下去,随口问道,“殿下今日所得,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 秦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膝盖,“没断,比你强着呢。”见他仍是执着的看过来,似乎很是在意,她劝慰道,“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说白了,就算我们折腾个彻底,此事也是陛下与两位辅臣之间的矛盾。我既然身处这个位置,就不能容忍小人怂恿陛下将矛盾激化。” “辅臣?”即便谢行周也能看出根本问题就在于此,但也忍不住想要出言相讥,“殿下对辅臣的信任,似乎比臣还要多些。外面风雨了两日,谢祁两府可曾传出一丝动静?” 秦姝把玩着玉玦,望着他反问,“是啊,为什么他们坐得住呢?” 房门之外,两只偷听的小耳朵一齐贴在门上,一上一下,开心自在的很。 簪月摸了摸还有些许痛的脖颈,“不枉我今日拼死,不光帮主子打压了那吓人天师一头,似乎还帮主子夺得美人归。” 岳听白抬起小脸瞧她,杏眸微瞪,“话虽如此,但你要是再受伤回来,我可不理你了。” 簪月做保证状,“下次一定,怎么可以让听白担心呢。” 听白眉眼弯弯,对于簪月的配合颇为开怀,掌心一拍,“这才对嘛!” “你!啊啊完蛋了,快走!” 这一声清脆的“啪”,可把簪月吓一大跳,根本不敢再听里面有没有走动,推着少女的轮椅就开始朝原路飞奔。 岳听白反应总是慢一拍,头还没拧回来呢轮椅就开始飞奔了,还没想清楚为什么突然要跑,就被这速度吓得嗷嗷直叫,又刺激又害怕,“姐姐...簪月姐姐!啊啊啊救命,快停快停,哈哈哈哈哈...” “别喊别喊!”头顶上的女孩低叫着,闷着头地往前跑,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听白被这个气氛所感染,反应过来是在躲阿姝之后也跟着叫起来,“快跑快跑!一会肯定要追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跑的很快了!” 少女的笑声几乎传遍整个楼层,玩的正开怀,她却突然感觉少了点什么。 她往后瞧了一眼,再瞧一眼。 怎么没见有人出来,她眉头皱起来,忍不住出声打断,“簪月姐姐——阿姝,阿姝根本就没来——” 簪月脚下不停,随口应着,“哦哦一会儿再说。” “嗯?我说没人追我们呀——”声音又大了几分。 簪月刚要再应,“哦哦一会...嗯?没来?” 轮椅乍停,听白终于长舒一口气,双臂一摊,整个人倒在轮椅上装死,“两个,胆小鬼。” 簪月单手撑在轮椅背上,大口喘着气,终于有胆子回望后面,挠头道,“怎么会呢,那么大的动静,她怎么会不出来揍我们俩。” “她开心着呢呗。”听白一语中的,胳膊都不想再抬一下,“你以为她多正经呢。” “主子还不够正经吗?”簪月起了好奇,“我进九层台晚了些,很少见她向今日这般喜形于色,你这样一说,倒是让我觉得主子以前都应该是这幅样子了。” “什么样子?”听白偏头问。 “不好说...灵动?”簪月托着脸颊,思考着,“今日在宫里见她,我却莫名觉得她那时和你很像。” 自己和她追着影子闹到宫门口,夏日里跑的一身透汗...当时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可细细一想,为什么明明想起来很违和,可当时却不觉得? 自己当时很轻易的就会想要和她一起,想要加入她的愉悦。 听白从轮椅上端坐起来,脸上终于带了几分认真,“我这样说,你或许就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对那人的恨意那么深了。” “阿姝和我,少时常常被人唤作同胞姐妹。” “只因性情。” 第043章 忠奸善恶 秦姝隔着一道房门向外望了一眼, 抬了抬眉毛表示习以为常。 “我还以为九层台,都是些沉默寡言,只知办案之辈。”谢行周听着那声音渐远, 开口揶揄道。 秦姝一扬头, 自是心中骄傲,“都是活生生的人罢了,何况听白也在。” 谢行周望着女子眼里的宠溺之色,不禁问道,“这便是殿下口中,能被陛下掌控的把柄吗。” 这话一出,他就自觉不对,可等到他再想把话圆上一圆时, 女子已然出声肯定了。 “是啊。” 或许别人不知内情, 认为秦姝受先帝养育, 与当今陛下更是在权力之中紧紧相连,利益为先,何须再多把柄。但谢行周与秦姝交谈了这许多次, 深知她在这两种力量之间深受拉扯, 若不是陛下用了一些非凡手段, 是万不会造成如此结果的。 秦姝看岳听白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他看得出, 陛下自然也看得出。 只不过以秦姝的性子,能够甘愿被人威胁, 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岳姑娘日日在天师那处,陛下尚有分寸, 天师可不一定。” 秦姝睨着他,不知怎地, 谢行周在这眼神中嗅到一丝戒备出来,他心中泛起疑惑,刚要询问,就听见女子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你以为他敢吗?” “他江湖出身,孤身一人,有何不敢?” 秦姝未出声,他却猛然猜出了几分。 声音带了一丝颤意,“尹清徽入宫,是受何人举荐 。” 秦姝站起身来,顾自走到窗边,指尖在窗沿处轻轻摩擦。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开,连女子的声音也显得空灵几分,“你想多了,不论是受何人举荐,那都是陛下信得过的人,陛下又怎么允许他们调拨我与他的关系。” 这话仅让谢行周相信了一瞬。 “如若,这举荐之人本就有问题。” 秦姝听了,爽朗一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你担心的事儿倒是不少,嗯?天子近臣的是非忠奸,我自有考量。你只需好好养病,在陛下召见之时好好回话,就成了。” 她起身就往外走,推门之前又想起来,“还有,你要查的这两件事,切勿轻举妄动。有什么要做的需得先与我商量,可否做得到?” 谢行周按下心中疑惑,颔首。 秦姝满意地推开门,提襟迈步的那一瞬,眼中的光芒忽暗。她突然说了一句,谢行周过了许久仍会觉得毛骨悚然的话。 “若是真有蠢人,我会血|洗京师,让所有人给她陪葬。” “包括他。” 谢行周听得不真切,也无法猜中这个“他”会是谁,只默默祈祷,事情务必不要发展到那般境地。 ...... 簪月深深垂着脑袋,见人走出门外,赶紧自觉过来拱手,“主子,你和谢将军聊完了?” 秦姝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从高阁外面的街景处收回来。见她只身一人,遂问道,“听白呢?” 今日的夕阳格外的红,连落在女子脸庞上的光都暖得动人。 簪月抬眼欣赏着,心中喜欢这样的夕阳,也喜欢变得生动的秦姝,“姑娘回去歇着了,主子要去找她吗?” “不用。”秦姝见她眼前发愣,含笑抚了抚她的鬓发,“回神,带我去见顾琛吧。” 簪月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护,更是乖巧,“是。” 安置顾琛的屋子离这并不远。 秦姝伫立在房门外,隔着这道门,似乎已经感受到里面那人的绝望。 若是在往年,秦姝对于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主动交涉的。 自己的手段太毒,没必要让这样的人看见和知道,国家还有自己这样的人。他们只需在日光所能照到的地方,做力所能及之事,不贪污、不谋逆,就不会和自己有交集。 至于国家深处,有多少事需要用别样的手段处理,他们可以不知道。 她稍稍叹了口气,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快些过去,希望一年之后,这样廉洁的官员不用再看到自己。 推门而入,一眼便见到了那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 他蜷缩在床脚,手上哆嗦,面上泪痕无数,又恨又悔地说着些什么。不过是短短两日,他却已然面颊凹陷,像是被饿了许久。 秦姝脚下顿了一顿,偏头问道,“这两日,他没有用饭吗。” 簪月也皱了皱眉,“好像还真是。这两日我忙了些,见他安全,就没有多理会。” 她主要是觉得,两日,又饿不死,哪至于这般憔悴。 “我知道了,你叫白羽来,就站在这门外等我。”秦姝摆手让她退下,便从里面关了门。 顾琛抬眼,冷漠地朝她望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去。 秦姝扫了眼周围,并没有过自戕的痕迹,这才放心在一旁坐下。 她给自己斟了盏茶,率先开口,“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顾琛始终垂眼放空,脑子却没停止思考,“我从昨日开始,便说了。我是凶手,我是扶摇阁的真凶,你们尽管杀我...”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没人愿意听我说话...” 这声音嘶哑非常,秦姝面上不显,说出的话冷得要命,“因为,没人敢听。” 顾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没人敢听,也没人在意凶手是谁。”秦姝一语戳破,丝毫不在乎他是否能承受,“顾尚书,我大胆猜想,即便你清正廉洁,也不是个蠢材吧。” 他不是蠢材,他是祁公最得意的门生,是将来最有可能被举荐位列三公的人。 “扶摇阁...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他终于肯抬头直面她,秦姝迎着那痛苦的目光,说道,“很多,你若是想听与你有关的,那我便只告诉你,在大多数人眼里,扶摇阁是为了杀你和谢行周的。” 顾琛嘴唇颤抖着,他料到了。 可是,为什么今日,不让他死。 只要他认罪,他就可以死了。为什么不让他死,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秦姝说,“因为我,我花了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留你一命。你想死?我不答应。” 顾琛没忘了这个女人是在紫云殿的长阶之上,众目睽睽中杀了晏明宗的凶手;是在万千百姓眼前杀了三十良民的凶手。 陷害忠良,屠戮百姓。 她罪大恶极。 第35节 这样的人,凭什么敢掌握他的生死?难不成他清廉一世,还要被这样的人左右? 顾琛死也要死个明白,“所以,是你利用我弟弟,他根本就没有欠债,都是你的手笔。” 秦姝点头,“对。现在他满意了,他已然成了大宋的右卫将军。” 顾琛说,“秦姝,你会遭报应的。” 秦姝平静地看着他,似乎这样的话对她而言并没有击溃之力,甚至毫无影响。她不怒,不怪,就那样望了他许久,望得他以为她是在蓄力,准备对他的话进行报复。 但她没有。 肯在秦姝手下效力的人,大多是武将,秦姝的能力、为人,还有对事情的完美预判和谋划,足以让其心生敬佩和臣服。 但像是这种,要收服看起来与自己毫不同路的人,秦姝还没有做过。 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茶案,思考着嘴边的话。 良久,她才倏地笑了一声,“若是所做之事皆从本心,即便是遭报应,我也不怕。” 顾琛狐疑地看着她,眉眼压得很低,在等待她继续说。 哪成想秦姝突然发问,“陛下与辅臣之争,你怎么看。” 顾琛不知她意欲何为,“你应该知道,我醉心百工之术,鲜少关心这些权谋夺利,我也不认为这是官员最该关注的事。” 秦姝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但你心中总有评判吧?左右你都存了死志了,临死之前与我说一说,你不会害怕吧。” “我怕什么?”将死之人,一吐为快又有何妨,“两位辅臣是先帝大去之前定下的,为的就是幼主即位之后,大宋社稷不会动摇,此乃上上之策。而陛下,亲近你与尹清徽这等奸贼,还未亲政就对两位辅臣的谏言忽视不顾,纵容臣下争权夺利,纵容太后摄政。若是我大宋根基已深也就罢了,可我大宋立国才两年啊!长此以往,这便是亡国之道!” 秦姝说:“所以,如果你和谢行周死了,激怒了两位辅臣,大宋会面临什么?” 这话问得顾琛周身一怔。 “你和谢行周不能死,陛下和辅臣的矛盾不能被激化,我不允许。这是其一。” “其二,只有顾玦安心留在我和陛下身边,陛下才会对你放心。你是祁公的门生,不如此行事,陛下不会放心,也不会留你。” “其三,先帝的志向是一统天下,却只统一了南方,打到了长安而没有收长安,你可知道为何?” 顾琛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他颤抖地接着她的话,“为何。” “大宋,该养民了。”秦姝闭了闭眼,“国力空虚,北伐的战线太长,大宋撑不住的。养民,最需要的便是廉洁清明,能切身体察民意的文臣。” 顾琛缓缓挪动着身子,双脚落地,一步一步地向她迈进,沉重而缓慢地,骤然一跪。 一声闷响。 跪地之后,膝行三步。 “你...”他说不出话来。 秦姝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落在他身上如同柔光一般,他从不知,这小小女子也能有这样的见解。 秦姝皱了皱眉,不知是想到什么,面上忽然一紧,像是极力忍着痛楚,眼眶隐隐发红。 她转过头去,“我自认能做到的,已经都做了 。如若顾尚书依然认为使用这般手段的人不配与您为伍,秦姝绝不纠缠。但,我仍要说一句,大宋想要昌盛,不能缺了尚书这样的人,还请尚书珍重自身。” 她站起身,“言尽于此,尚书自断便好,我先出去了。” 他眼睁睁看着秦姝提步而走,只差一步便踏出门外,他终于忍不住大呼一声,“殿下——” 秦姝驻足。 “臣,愿对殿下肝脑涂地,共创我大宋盛世——” 她提着的这口气重重放下。 回身去扶他,眼中的泪险些落下,她忍了又忍,“朝中有尚书,是大宋之幸。” 顾琛却没有忍泪的习惯,面上泪痕更甚,狠狠抹了把脸,愧疚道,“殿下深谋远虑,非常人所能及。是臣浅薄了,臣以为...臣以为...” 他这样的身子,两日未进食便虚弱的很。秦姝把他扶回榻上,“忠奸之分,岂能一两件事就看得出。” 见男子仍缓不过来神,秦姝揶揄了句,“尚书可别急着投诚,说不定我真是个大大的奸臣,今日都是骗你的呢?” 顾琛愣愣地抬头,“啊?” 秦姝的笑意凝在脸上,哦,这个尚书不太开得起玩笑。 她抿了抿唇,觉着还是先给他弄点吃食比较要紧,“尚书安坐,咱们先进些饭,再说那些可好?”也不等他回应,就朝着门口走去。 手都搭在门上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不会的,奸臣不会想到这些,今日午时的行刑也不会暂停的,你是用三十人换了七千余人的性命。” 秦姝回首,眼中柔软而坚定,“今日那三十人,是他国的暗探和早就定罪的死囚。” “本宫鲜少失手。” 第044章 她也为他谋算过 门外的白羽听得清楚。 他身姿挺拔地立于门外, 身后就是高阁最外层的栏杆,栏杆之外,是暖人心神的夕阳。 门被推开, 蓝青色的裙摆映入眼帘, 目光上移,那女子面上还留着笑意,甚至在看见他之后仍没有将笑容收回。 他唤了声,“主子。” 秦姝回身,将门关好之后才转过来瞧他,莞尔一笑的样子令白羽心中更加复杂,“你饿不饿?” 白羽:“嗯?” “陪我去找点吃的?” “好。” 一路无言,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其实他已经许久没有被罚了, 他心中喜爱在秦姝带领之下的九层台, 羡慕许青霄能够在许多事中帮得上忙, 因此他也想去战场,去夺取功名,去做那朝中威风赫赫的大将军。 他受尽先帝和秦姝的栽培, 练就一身本领, 希望能够竭尽所能地回馈他们。 可他似乎已经习惯了, 习惯九层台事事争先,习惯秦姝不论情义的谋划。 所以他害怕, 他害怕秦姝会失去判断,害怕秦姝低人一头。 她今日似乎很有兴致, 亲自煮了素面,他隔着热气瞧她, 却被她抬眼看了个正着,“拿碗去, 快煮好了。” 他收回目光,心绪却没收,只随手拿了两个大碗。 秦姝又扫了一眼,瞪着他,“两个碗,你是想不给谁吃?” 白羽这才猛然回神,懵懵地和她对视一眼,“啊啊,属下知道了。” 秦姝将三个空碗盛得满满当当,这才开怀一笑,“吃点儿素面,挺好。” 白羽跟着点了点头。 “你拿两个,用托盘拿着,莫要烫了。”秦姝随手抽出几对筷子,也来不及数,心急地捧着自己那碗朝外面走去,“快跟上。” 白羽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可她的步伐一直未停,他也就没有机会挑起话口,默默跟着她的身影,又回到方才那个房间。 秦姝脚尖轻轻踢了下门,肩膀挤开那道不宽的门缝,把自己手里那份给了榻上的顾琛,随后才将一旁的小椅搬到茶案边,“白羽,进来吃饭。” 白羽踌躇了片刻,还是坐下了。 顾琛感激连连,两日未进食就馋这口热汤和素面,当即也来不及推辞,拿起筷子就先吃了起来。 秦姝放心了些,这才看向白羽,“吃饭吧。” 她浅尝了几口,味道不错,只是有些烫口。吹面的空档,她随口问道,“刚才不是有话要说?现在想说吗。” 想是想的,他瞧了瞧榻上专心吃面的顾琛,仍然坚定道,“想说。” 秦姝点头,表示在听。 “是属下愚钝,没想到主子是为了打压尹清徽才提早亮出那张牌。”白羽在来时路上见到簪月脖颈上的浅痕,出言相问才知道全程,原来自己错得这般离谱。 “至于主子这段时日的行事,确实是属下浅薄了,属下知错。”白羽咽了咽口水,他现如今已然明白,她是在以大宋为重。 他理解,但他眼中的关键是,陛下理不理解。 他没忘了,和她做交易的人,是陛下啊。 秦姝感觉到他的迟疑,抬眼瞧他,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艰难与否,就不必多言了。” 她何尝不知道此路艰难。 害人易,杀人易,解人猜忌难。 虎口夺食,更难。 他盯着她,只想说最后一句,“让陛下迅速亲政,是主子如愿的最快办法。” 秦姝这口面终于进肚,完全不顾及身后的顾琛有些傻眼地看过来,“亲政?他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亲什么政。” “你也一样,想要九层台?慢慢学着吧。” 顾琛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她,自己还在这。秦姝就回头瞅瞅他,“尚书,面还烫吗?” 他的面都快见底了,“啊...不烫了。” “不烫就快些吃,吃完睡一觉。” 顾琛瘪瘪嘴,跑他这儿来吃饭,却不和他聊天,九层台是没有书房吗? 秦姝扭过头来,又喝了口热汤才道,“今日就多说几句,说说曾经鲜少提起的。” “你想要成为九层台之首,就用心些听。” “曾经我与陛下约定之时就说过,不会把九层台涉事进来。我明明这样说了,却没把事情瞒着你,是我不对。” 白羽眨了眨眼,继续听着。 “今日教你,希望还不晚。九层台立身之本,绝不仅仅是为了君主能更好的监视臣下,它还需要对整个大宋负责。” “因此,扫清朝堂奸佞是一回事,辨别君主话中的对错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身处在这个位置,有些时候要比君主更了解谁是忠,谁是奸。” 顾琛侧卧着,背对着她,静静的做个听众。 第36节 “凡事皆有对错。只论权谋,便是主动将自己变成了别人的手中刃,九层台想要存世久远,就不能培养一帮只会听从命令的痴人。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看到那般景象。” 秦姝放下筷子,“所以呢,陛下想要的,我们不能毫无理由的去做。你可听明白了?” 一字一句,他听得极为清楚。 胸口的起伏显露出他的震惊之感。 原来,原来。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谋算过,且最用心谋划的——就是九层台,就是他们。 他还以为她会一走了之,什么都不顾、不要了。 “你哭什么?你不会只听了我后面这一半话吧?” 秦姝眼见着白衣青年的眼眶里落了一滴清泪,她来不及再想,赶紧伸手挡住他的双眸,“别别,以你的性子,当众哭一次要后悔好久。我就当没看见,你过后不要来闹我。你可不是顾尚书。” 顾琛扭头,怒目圆瞪。 白羽抬手,把蒙在自己眼上的那只手抓下来,嘴角向下垮着。那点儿已经被烤化了的悲凉思绪还没完全收回去,只顾着去看榻上那人。 瞪什么,再瞪挖你眼睛。 女子顺着白羽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摊手无奈,“看,他已经开始后悔了。和九层台有点关系的人都有这个毛病,哭了就后悔。” 顾琛躺不住了,身上力气也恢复不少,坐起 身来将额前的乱发拢到耳后,“咳咳,殿下。” “诶,尚书。”秦姝忽然想起,“还未给你介绍我身边这位,是九层台掌管神讯司的掌司大人白羽,也是我最得力的。日后许多事,若是我不方便出面,会让他去办。” 顾琛拱了拱手,“白掌司,幸会。” 他这人做事一向干脆,既然这位长公主的所思所做皆能令自己心生敬佩,那便不会再犹豫不定,“殿下,臣是觉得,臣已经休息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府去?或者说,殿下什么时候需要臣。” “尚书心急,却也应知,此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秦姝敛了方才的玩笑之意,正色道,“况且,我们所求的东西,就意味着我们永远没有主动权。” 可猜测,可准备,却都要依照着对方,甚至是他们双方的动作来行事。 扶摇阁的事已了,就算秦姝再神通广大,也猜不准他们的下一步棋会落在哪。 “臣猜测,既然张弛已死,太后已无军政实权。陛下为了取消自己的守孝三年,定会抓紧利用已无爪牙的太后,为他夺得执政权的。” 他继续道,“臣不知张弛之死与您有没有关系,若是有,那这步棋恐怕走错了。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和辅臣一比,这位不通政事的太后可让人放心多了。” 秦姝眯了眯眼。 她顾着大势,顾着全局,这个月的所有事发展得太快,太急。这样的漏洞,她确实未能自查。 这顾琛对内政的了解和判断,倒是远超过自己所料的那般。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许多年都未曾过于的崭露头角,秦姝可差点儿真拿他当个正直单纯的技术官员了。 “若我说,我并不想在此事妥协,甚至有万全之策,能令太后彻底退出权利争端呢?” “那殿下就是在堵陛下的路,殿下危矣。” “他的路有我一人足矣,待到他真正成为明君那日,即便是守孝之期未到,我也会助他亲政,因为他才是陛下。但若是在此时一味妥协,不仅是纵容陛下沉浸在党争之中,也难保不会引起更大的争端。” 他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此等乱世,若无胆识,缺少雄主之气,早晚会被吞噬得连那点子“贤明”都守不住。 把话说到此处,他顾琛才算是真正的臣服于她。 顾琛恭敬肃拜,“是臣妄言。此事,臣但凭殿下差遣。” 第045章 阿姝憋屈什么 秦姝莞尔一笑。 但凭差遣, 就是最好。 她将大袖中的一个小小卷轴抽出来,“顾尚书的诚意,明日便可以展现给陛下看了。” 顾琛皱着眉, 不知这是何物、何意, “这么快?陛下会不会起疑心...”他正说着,双手拉开卷轴,只看了那么一眼—— 他双膝一沉,险些从榻上摔下去,幸亏秦姝在他身前扶了一把。 “尚书,莫跪。” 礼法深扎于心,他无法不拜,稍稍按下秦姝仍要扶他的动作, 恭敬地站起身来, 面朝着手中卷轴, 沉膝叩拜。 这一次,他眸中没有半点惊慌,只剩下满眼的肃敬。 秦姝坐在一旁, 等着他直起身来认真瞧一眼那卷轴上的字。 “这...这...”顾琛瞠目, “原来他早就料到...” “也算不上早就料到。只是为了以绝后患, 所以这封手书留在了我手里。”秦姝语气淡淡,瞧着下首, “尚书,收好吧。” 顾琛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将卷轴小心放好,这才把心思放回原本要说的话上, “殿下的意思是,明日早朝, 臣就呈上这封手书?” 他轻“嘶”了一声,“这未免有些冒进?虽然第二句话有倾倒之力,但第一句话也会令陛下...” “谁说要在早朝呈上去了。”女子的眉心隐隐动了动,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白羽试探道,“似乎,早朝之上自有可用之人。” 看着秦姝并不打算反驳的模样,顾琛明白个大半,“原来是殿下早有安排,那臣就要提前恭祝殿下心想事成了。” 秦姝勾手,示意他坐起身来说话。 他这才重新坐回榻上,双手撑着膝,面上认真,“臣是觉得,短短一日之间,臣便成了公主的臣下,此事未免会让陛下生疑。” “况且您在朝上的安排定会让陛下心生不满,您在朝下不消一消他的火气也就罢了,还让臣再添一把火...” 陛下不把她揪过来发顿脾气,就怪了。 “是啊,处处都可疑,处处都令他不满。”秦姝煞有其事的总结道,指尖上绕了几圈耳边的青丝。她尾音拖得老长,长得像是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却突然转头问了一声。 “你说,他气得过来吗?” 顾琛:? 不对劲,这个殿下不对劲。 大好的天气,他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只觉自己心甘情愿跳进一个火坑,命悬一线,却有一番别样滋味。 ...... 秦姝与白羽从那房间里走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她立于高阁之上朝天边望去,最后那抹光亮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楼阁高,风也大。她迎着晚风,衣袂翩跹,连青丝也被刮得凌乱。她忍不住缩了缩肩,叹道,“该入秋了。” 白羽也随之看过去,“快九月了,主子穿的单薄,回房去吧。” 秦姝垂眸,看着被风吹在自己裙摆上的,那片泛着杏黄的落叶。稍稍弯了身子拾起,拿在手上瞧了又瞧,“你回去吧,我去寻听白。” 起风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乖乖添衣。 “是。”对于岳听白,他们从不会多问。 她步子大,走得却不快,在楼阁的每一层绕了又绕,像是有意地享受片刻的安宁,享受无人环绕在身边,享受无事可做的这一瞬。 她去看了听白的房间,簪月的房间,还有自己的房间,都未曾找到那总带着明媚笑意的少女。本还从容的慢步逐渐急迫起来,顶着不小的秋风在楼阁中穿梭着,那风隔着女子的轻轻衣物,吹得她单薄的身形愈加明显。 步子快了起来,也就不觉冷了。可那单薄的身子,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句,近来是否太过辛苦。 快要行至谢行周那间房时,她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女声。 房门大敞着,少女的声音也很容易被听得清晰。 “那你需要轮椅吗?就是我用的这种,里面还装置了一些机关短箭,只要一摁这个这个,就能射出来箭了,一点都不怕有危险。” 里面的男子似乎婉拒了一下。 少女又道,“你不用担心,你的腿医治的及时,不出一个月就能站起身了,但这一个月,还是不要乱动为好。”里面滚动轮椅的声音响起,她似乎在打量着谢行周,“只不过,一个月不能走也忒憋屈了,你不憋屈,我都替阿姝憋屈。” 秦姝眉心一跳。 男子果然问,“阿姝憋屈什么?” 听白“啧”了一声,“每年九月重阳节,朝廷都要有会宴的呀,阿姝每每在宴席上喝醉了,都要先去长街赏菊吃糕,再陪我去寺庙祈福,哦对!还要喝菊花酒...” 秦姝稍稍上前几步,透过墙与门的间隙看过去,少女讲得眉飞色舞,就差把“这么好玩所以你也要去呀”这句话挂在脸上。 可那谢行周像是故作听不懂,“这么好玩,那殿下憋屈什么呢?” 岳听白的小脸一下子垮下来,半是疑惑半是悲伤,“原来你不想陪她一起去?” “唉,可是我看总有世家子弟想要陪阿姝登高,我想着你或许...” 这句话纯纯是胡说的。 而且还挺没技术含量的...整个京城知道秦姝身份的基本都对她敬而远之,偶尔在街上 会有几个未见过她面容的翩翩少年郎,多半也就是远观一番,想要搭话的总会被女子的眼刀吓退。 秦姝无奈扶额,这丫头说谎也忒假了些。 刚想抬脚冲进去解她尴尬,却听谢行周惊呼一声,“那殿下呢,有没有答应他们?” 秦姝:...... 默不作声,把脚收回。 “嘶哈,这可不好说,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要陪小妹去寺中祈福’拒绝了。”岳听白神气着。 这回知道了吧,我家阿姝抢手着呢。 谢行周一怔,看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了六七岁的小姑娘,声音不自觉柔了些许,“那今年呢?今年你不祈福了吗?” 岳听白一拍茶案,义正言辞道,“当然还是要祈福!” “但!我们一般都是玩到夜半子时,我决定了,把阿姝的下半夜让给你!” 第37节 秦姝已经开始抱着肩、背靠着墙、仰头放空了。 懒得看两个呆瓜说这些奇怪的东西... 谢行周觉得很可以,两个人应是都很满意,秦姝甚至还能听见一声击掌。 “所以,你真的不试试我的轮椅?可好用了,你还可以假装推不动,让阿姝推你。” 谢行周往门口瞟了一眼,“不是还有半个月吗,我骨骼清奇,能恢复好。” “那也可以。” 听着门口的声音越来越远,谢行周重新打起精神,悄声道,“快快,让我看看你这椅子!” 第046章 别去看他的脸 次日, 天刚刚见亮。 第一缕日光照在簪月脸上时,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回想今日有没有需要早起去做的事。 果然在记忆中搜寻到了主子说, 今日要早些叫她。遂敲了敲腿,半睁着眼朝秦姝的卧房走去。 “主子——该起啦——” 奇怪,往常只需喊一声,里面定会有反应,今日这是怎么了。 簪月吓了一跳,推门而入,却见女子好端端地睡在榻上。 睡得很熟,脸上也染上一丝红晕。 簪月又轻喊了一声, “主子, 要起吗?” “不要。” 簪月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又试探着问, “主子今早有什么事吗?属下可以代劳。” “我去...”秦姝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一下,“我去宫里, 等下朝...但我现在似乎应该...梳妆了...” 簪月摆手, “只是如此吗?那我等到他们快下朝了再来喊你, 主子再睡会儿吧。”少时训练,身体都习惯了晚睡早起, 极少见秦姝贪睡。 自打那天亲眼见她气急攻心而吐血,簪月的私心就希望她能多休息一阵。 秦姝确实是累极了, 身体几乎要被长久积压的疲惫吞噬,如若仅仅是身体的惫懒, 她或许还能强撑着起身,可这梦中的一幕幕美景, 实在令人不舍。 重阳节...少年时,即便平日里无法出府见岳听白,但这一天总是可以的。 因为这一天他总是喝得开怀,就会放她出来。 梦里,她捧着菊花酒,给听白带上整个长街最漂亮的簪花,然后去寺里看着她上香、祈福。秦姝总是不信这些的,她会远远地站在后面,感受着枫叶落在头上,贴着地面而来的凉风将自己的衣角卷起... 身后有人在唤她,是谢行周吗?她想着,转过身去,却见那白袍银甲的少年被人狠狠压在地上,身上的血渗了出来,将那白袍染了一片红。 是什么人?什么人会这样伤害他呢。 梦里的秦姝感受不到细腻的情绪,只能依稀觉得自己很难过,谢行周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她被盯得惊惧,想抬眼看看是谁在伤害他。 “别看他!”却听那少年死咬着牙关发出警告,“别去看他的脸,不要去猜他是谁。” “离开这儿,离开京都,走得越远越好!” 他嘶吼着,“快走啊,阿姝。” 她皱了皱眉头,等到再次清醒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她因感受到晃动而惊醒,发觉是梦才长舒一口气。还好能分辨出这是自己的马车,她查看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确定无碍才掀起竹帘,“到哪了?” 白羽驾着车,扬声道,“快到宫门口了。” 不多时,马儿一声嘶鸣,姝字旗帜的马车停靠在宫门旁,静静等待着。 早朝,金銮殿上。 以御史中丞—卢钺为首的御史台臣子齐齐跪于中央,口中言语如同利刃,字字诛在那些投靠太后一党的臣子们。 “国有圣君,有辅臣,有九层台,治理大宋朝臣已是足够,太后统领后宫,管好嫔妃已然足够,何须再对前朝之事挂心!难道古时太后外戚的弄权先例还不足以让我大宋警醒,及早规避吗!” “臣附议,御史台既然有弹劾官员、整肃纲纪的职责,吾等就不能看着前朝的官员私自与后宫走动。长此以往,朝堂与后宫便会密不可分,我大宋的监察之责只会执行得更加困难!” “臣附议!” “臣附议,还请太后退居后宫——”“请太后退居后宫——” 声音浩荡,朝中想要与九层台、御史台促成良好关系的臣子纷纷站出来表态,大殿之内跪了一片。 这位太后,手中握着的是后宫的实权,对于前朝,实在是不得人心。 至于为何不得人心,只管看一看陛下、辅臣、和那位长公主对她的态度便可得知。 谁的心里都很清楚,非要将朝臣分成党派,也仅是这三党,谁也没有能力从这三人中再开辟出另一支了。 卢钺跪在最前,稍稍抬眼向上方瞧了瞧。 刘笙坐于金銮宝座上,一言不发,甚至连他预想的笑意都没有半分。 他高看了这位母后。挖空心思折腾了这一个月,动辄将朝臣叫到后宫之中,他只管当做看不见,放水放成这样,都没能让她养成羽翼?满堂之上那些被太后传召过的臣子瑟瑟发抖,连句反驳都不敢? 还是说,张弛死了,便都觉着太后大势已去了? 这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看出圣心所向,何其可笑。 他一掌拍在身前的长案上,刚欲说话,便听到一声很是陌生的沙哑男声。 “臣倒是觉得,陛下尚未及冠,太后心疼孩儿,怎么还心疼出错了?” 李纪,那个亲手杀了,平日里与自己称兄道弟之人的李纪。 那时秦姝将听讯司的密信送来,刘笙看见真正杀了张弛的凶手之名时,就对这人留了些念想。 为了权势,狠得下心,抛得下情义。 他喜欢这样的人。 他收回手,又向后靠去,好整以暇地等着李纪的下文。 “陛下在政务上虽有两位辅臣相助,但也难保会遇上一些难事,太后乃天下之母,为了陛下,向自己的臣子问问陛下的近况,有何不可?”李纪出列拱手,抨击完满殿的人,才恭敬垂首,“陛下,还请体谅太后一片慈母之心,勿要听信小人挑拨,寒了太后的心啊——” 刘笙轻笑一声,“李卿说的,也不无道理啊。” 孙无忧本还垂眸置之不理,李纪站出来后他才出声,“臣也觉着李侍郎说的有理,太后不懂朝政,询问前朝之事无非是想为陛下解忧,吾等是陛下的臣子,怎能妄加揣度陛下的母亲?” “孙无忧,你这是诛心之论!”卢钺年岁不小,比孙无忧还要大上一些,好歹是在先帝手底下效忠几十年的老人儿了,哪经得起这番讥讽。 他刚要暴跳起来与孙无忧争辩,身旁年轻的侍御史一把按住他的手臂,起身拱手道,“陛下,若太后真如两位大臣所说,只想询问陛下的近况,倒不必如此麻烦。” 刘笙唇角一勾,向前探着身子,“嘶,这倒是个眼生的,何人在 回话?” “臣,吴兴沈氏,沈南归,昨日刚刚上任御史台侍御史一职,拜见陛下——”男子一身官服穿得极为考究,行礼的动作赏心悦目。临近的几位臣工面上皆有些意外,吴兴沈氏一向在江南以军功立足,这一代竟出了个儒雅文官,还有幸入京都御史台任职。 刘笙瞧着这看似与自己年岁相仿的男子,“沈卿,那就说说吧,你有何法子?” “臣觉得,不如找一个与后宫、前朝,都能联系起来的人,太后可直接向此人询问陛下近况,如此既不会使后宫再与朝臣相联,也不会伤了太后一片爱子之心。” 句句公正,倒是叫人无法反驳。 刘笙轻嗤一声,“御史台来了个聪慧的,嗯?” 沈南归叩拜做谢。 “看来沈卿的人选,只有我家阿姝了。”眼看着太后要折进去了,刘笙却没有丝毫的不情愿,他笑得意味深长,“就是不知道,阿姝会不会准呢?” 沈南归并未做声,也不该在此时做声。 刘笙瞧着这人是不上套了,也不强求,一甩袖子,“好了,回头朕和阿姝研究研究,朕可不是强人所难的君主,在阿姝答复朕之前,尔等就不要再提了。” “陛下圣明——” 退朝时分,卢钺抓着沈南归的袖子,悄声喝道,“你这小子,今日这事干的倒是真不错,不枉我将你调进京来。” 沈南归只是浅笑,施了一礼,“老师教的好。” 两人紧贴着往外走,卢钺望了一眼那远远站在殿外的嫡女,继续问道,“你可知,今日御史台所禀告之事是为了谁。” 沈南归的话却滴水不漏,“为大宋。” 迎着卢钺投过来的狐疑目光,沈南归补充了一句,“长公主所求,是为大宋。” 卢钺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你小子,前途无量。” 年岁大的人就总想着栽培青年人,“我家女儿卢棂来了,你去我府上,也与她聊聊,她对这政事见解并不输我,你若能得她指点,对你的官途定会大有益处。” 沈南归略略思索,并不推拒,“多谢老师,学生愿往。” “哎,这就对了!” 卢棂远远瞧着二人的身影连忙迎上来,见二人面上皆有喜色,这才道,“事情成了就好。” “你还别说,这小子揣测圣意的本事不错,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卢钺连连叹道,“陛下对长公主确实是宠爱有加,我看陛下本来还要再推拒几次,南归一将长公主推出来,陛下便欣然答应了,你说说这事儿还真是……” 卢棂偶感一丝不妙,复问道,“将长公主推出来?” 沈南归左右顾看了一番,确认四周无人跟上来,才回答道,“是,我向陛下举荐,长公主来向太后禀报陛下的近况。” 卢棂笑意渐敛,眼中划过些许厉色,“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夫人莫恼,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沈南归道,“想必夫人也知道,陛下,并非是真的想让太后隐居后宫。” 卢钺傻眼,陛下不想...难道这只是长公主... 卢棂却颔首,“对,陛下是想借太后的势力尽早亲政。” 她继续道,“但你我皆知,后宫不得干政,否则后患无穷。这是我答应长公主要办到的事,此时却借她的名义,岂不是陷她于危难?” “殿下不会觉得这是危难的。”沈南归笑道,“否则,她便不会让我们公然与陛下作对了。” 卢钺这口气憋得上不来,“你们这两个小辈!怎的不提早告诉老夫,老夫还以为这是陛下和公主串通一气,只等着吾提出来呢!小辈狂妄,惹恼了陛下可怎么是好!” 沈南归却道,“学生回京不足两日,却也看出...” “这位长公主,可更有人主之气。” 第38节 第047章 能平衡僵局之人唯有她 “你要干嘛!说什么浑话!”卢钺彻底动了气, “不用去吃饭了,好好回府去反思,想想你这句话到底是想让谁死!” 沈南归被呵斥, 眼中却无羞愧之意, 抬手行礼,“学生知错,这就回府反省,老师慢走。” 卢棂眨了眨眼,认真瞧了少年一会。 傲气,浑身的傲气。 她想了想,还是好心说了句,“沈公子, 不懂得收敛聪慧的人, 是要吃苦头的。” 沈南归这次的行礼倒是真心了几分, “谢夫人提点。” 卢棂舒了口气,言尽于此,领悟多少自是他的命数。当即不再停留, 随着父亲朝宫门口走去。 沈南归的目光看着宫外, 越过二人的背影, 看向那姝字旗。 她会看得见他的。 正如他入京那日,站在那刑场之下, 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见了那独坐于上首的青衣女子。 女子睥睨着行向远方的那队人马, 胜券在握的绝美神情。 长眉入鬓,神清骨秀。 妙哉。 前方卢钺还在和卢棂喋喋不休着, 指责长女为何不在行动前就将全盘告知。 “长公主虽有党羽,但人家和陛下是一家人, 你私自揣度她的心思也就罢了,还想将整个卢氏倾覆进去?你顺了她的心思和陛下作对,若是她领情还好,若是她转头就与陛下沆瀣一气,翻脸不认人,吃亏的不就只剩下了我们卢家?” 卢棂垂着首,恭敬地跟在父亲身侧聆训,并不打算对此事反驳太多。 “我们卢氏原本只是想借长公主之名,向陛下投诚的,你瞧瞧你办的这糊涂事!” 卢钺一阵后怕,若不是深知长女为人,他都要怀疑她的行事是为了谢家,而全然不顾卢家了。 看着她一脸乖顺的模样,他再次提醒道,“女儿啊,你可千万不要看走了眼,这天下终归是姓刘的呀。” 她嫁于谢家,倘若借谢家名义与长公主合作,这...一个搞不好可就是谋逆呀... 卢棂终于抬眼看他,“父亲,我们都是受过刘氏恩惠的人,自然希望这天下姓刘。” “哎,这不就对了嘛。” “但既然在朝为官,手握权柄,总不能看着刘氏将自己的江山倾覆吧。” 女子的声音不大,却格外的铿锵有力。 吓得卢钺一个踉跄,忙抓着卢棂躲到宫墙角下,暗叫道,“你说什么!南归出言不逊,你也!” “沈公子终究不是卢氏中人,他的话我们尚且不论。但是父亲,你我可是一家人。”卢棂即便手腕被死死握着,面上也无半点失态,“女儿是这一辈里的嫡长女,无论如何都会以家中前途为先的,只要父亲相信女儿。” 这话说的明白。 但即便不说,卢钺心里也清楚的很。 这个长女比家中弟妹们都大了七八岁往上,自小便有统管后院之势,所立规矩无人敢不从。自己又无嫡子,日后卢氏的前途,于公于私都是由这个长女做主的。 他老啦,顾及不了那么多啦。 闭了闭眼,老迈之气尽显,“罢了,罢了。”他重重地拍了拍女儿的手,“为父怎会不信你,左右这些卢氏小辈们对你都算是敬重,你且用心待他们,莫要绝了全家的路,便好了。” “女儿明白,必不会辱没了卢氏声誉。” 卢钺摆了摆手,先一步向宫外走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他是折腾不动了,就让这些小辈们去闹吧。 路过那姝字马车时,他深深行了一礼。 心知这是在等自家女儿的马车,当即也不再等卢棂跟上来,顾自向远处走去了。 秦姝闭目养神,不多一会儿,便听帘外一道温婉柔和的女声,“妾身拜见长公主殿下。” “夫人,请。”白羽掀帘,邀她入座。 这是她二人第一次面对面的说话。 秦姝微睁双眸,敛去那一丝倦意,“夫人这一大早的就进宫来,姝很是感激。” “殿下几次救阿周于水火。妾身力所能及地帮殿下一些小忙,是应该的。” 两个自小在云诡风谲中长大的女子,出口便是这样的场面话。 可她们互相都知道今日的会面意味着什么,对视了一眼,秦姝率先打破僵局,“范阳卢氏南迁的这一支,似乎不少有才之士。” “确实有一些怀着志向的孩子们。我们本家的倒是不多,家父在北方时广收弟子,跟着我们来南方的门生学子不少,若肯踏下心来好好用功,说不定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卢棂如实道。 “是啊,有卢中丞举荐,想必官途会顺遂一些。” 卢棂深知,有些话如若现在不说,恐怕不会再有机会在这女子面前说了。 她眼中闪过一抹坚定,“卢氏根基尚浅,家父已上年岁,卢氏在大宋宛若一块浮木,令浮木上的有才之士在风雨中左右飘零,无枝可依。” 秦姝还没听到自己想要的,揉了揉太阳穴,抬手示意,“继续说。” “妾身认为,长公主便是卢氏,最佳的依靠。” “怎的不是陛下?亦或是,谢家?” 卢棂一字一顿,“因为只有殿下,有能力和资格化解陛下与辅臣之间的矛盾。” 因为陛下有秦姝,所以他不会输,谢骁也不会赢。 这样的僵持,必须由那个能平衡僵局的人来解决。 秦姝猛地睁眼,“你说什么。” “妾身不论是为谢家计,还是为卢家算,都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保全所有人。”卢棂眼底晶莹,并不会被女子的神情吓退,继续道,“这所有人中,或许不仅包含我两家,不仅包含朝臣,还有权力之下的万千百姓。” “陛下与辅臣之争,只会两败俱伤,何时有一方失去性命,何时才算结束。” “既是争端,便会不折手段,那日扶摇阁,那日闹市刑场,便是例子。” “如若没有殿下在其中斡旋,我不敢想会是什么结果。” 秦姝似笑非笑,“我斡旋什么?” “因为殿下既不想让先帝钦定的辅臣死,也不想尚未定性的陛下亲政。”卢棂道,“妾身不相信先帝会让一个利欲熏心之人执掌九层台,殿下此举,是为陛下声誉,为良臣安危,为大宋基业。” 秦姝身体后仰,认真看着她。 妇人一身素色宫装,未点缀过多配饰,行止之间自然流露出其中的柔情绰态,可只要出言论道,便如同温柔刀,谈笑间即可取胜。 “整个大宋,只你一人猜得中我的心思。” 且,未曾让她动了杀念。 “整个大宋,也只有殿下有此谋划,能令满朝文武猜不到。”卢棂终于有了笑意,笑得极具温暖,“妾身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 秦姝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不再端着了,倾身倒了两杯茶,“卢棂夫人之才,当世少有。” “若姝能有夫人相助,大事可成。” “卢棂能投身于公主帐下,三生有幸。”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这盏茶中。 “既然已经上了马车,不如去九层台,看一看谢行周的伤?免得谢领军挂念。” 卢棂当即感激万分,“谢殿下,这确实是我与将军日夜担心的,只不过,九层台重地...” “臣子不可入,夫人可以。”秦姝笑道,喊着白羽启程。 马车颠簸,两人一时无言,秦姝不经意地问起,“前两次,我皆是叫听白去回你,夫人心中可有不喜?” 卢棂收回向外看的目光,心思转得飞快,“怎会,说到底也是妾身先拜托的岳姑娘,殿下对岳姑娘看重非常,妾怎能孤恩负德。” 她抬眼看去,心知女子对自己还有困惑,“况且,那时殿下对扶摇阁的谋划还未见成效,即便是与妾相见,也无法坦诚相待的,不是吗。” 秦姝提茶盏的手一顿,眼尾上扬,指尖在窗口敲个不停,“从那时起,你就想化解陛下与两位大臣间的争端了。” “从阿周被诬陷,扶摇阁下出了第一桩人命起,妾便知道,不能再坐视不理了。”卢棂半是打趣,“妾既不想身负谋逆罪名,也不想丧夫丧子。思来想去,即便抛开那些大义,于私来看,也会是这个结果的。” 秦姝放下茶盏,公正地点评了一句,“夫人对朝政局势的灵敏,比那些大臣更甚。” 卢棂并不否认。 即便是为了家族根基嫁了人,卢氏的大权也依旧握在自己手里,为的就是能保持这所谓的灵敏。 其中的困难,在自己今日有能力带着卢氏选择这条路之后,都显得格外值得。 下马车之前,她想起一桩事。 “殿下恕罪,今日朝上还有一些意外,妾方才忘了禀告。”她垂首道,“今日御史台沈南归向陛下举荐,让殿下来为太后娘娘转述陛下在朝上的近况,这样即可免了太后宣召朝臣...” 她抬眼见秦姝面上不佳,连忙恳切道,“是御史台的小辈不懂事,如若殿下觉得不妥,妾回去再令卢氏中人办妥此事,定不让殿下为难。” 女子久久无言。 卢棂蹙了蹙眉,快速思量着该如何转圜,“妾觉得,殿下可以差遣属下去...” “为难什么。”女子迎着日光瞧了瞧自己的指甲,“这是谁家的儿郎这般懂事,想着法的让我去取后宫大权呢。” 第048章 只此一心,是为大宋 “是家父的学子, 吴兴沈氏,沈南归。昨日才进京入职。”卢棂试探道,“后宫大权?后宫虽与一些世家大族联系密切, 但只要断了太后这根线, 这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何须再...” “是啊,何须呢?”秦姝回头瞧她,“夫人说说,这人起了什么心思?” 卢棂抬眼,正好撞进女子认真询问的眸子里。 她非常清楚,秦姝也在试探她的态度。 这是二人结党的最后一步。 可她即便知道,另一个答案或许更符合女子的期盼, 但对于此事, 卢棂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的。 第39节 也罢, 若非同路人,就当她看走了眼。 “沈公子,起了劝进的心思。”她目光毫不躲闪, “但依妾看, 殿下有权势, 有谋划,却无根基。这天下是武帝耗尽毕生心血才收回来的, 天下的臣子也只认刘氏宗族。” “想谋天下,不仅仅看某个人自身的能力, 还要看人心。” “人心所向,便是刘氏皇族。” 她想说的皆已说完, 坚定的目光也落去了下方。 武帝的功绩太大,整个天下的百姓都在感念那时的仁政, 朝上的臣子都受过武帝的提点和恩惠。 卢棂心中叹息,这女子若是走错了路,便会... “夫人的话,句句与我同心。” 卢棂抬眸时便看见那一抹明媚的笑意,是出自女子的真心。 她看得有些恍惚,或许是心中一直觉着,那样明艳如烈阳般的笑,是不会出现这一身清冷的女子脸上的。 秦姝继续道,“姝只此一心,是为大宋。” “当今正处乱世,各国纷争,我大宋想要在混乱中保全自身本就艰难。如若此刻再有人想要将江山易主,便是在纵容此乱世硝烟。我此时参与局势争斗已是万分逾矩,所以绝不允许帐下出一些怀着诡异心思的谋臣。” “故此试探夫人,还望夫人勿怪。” 卢棂深深提着的这口气终于放下来,又怎会怪她,“大宋有长公主,是大宋和先帝之幸事。”她想着沈南归的谏言该如何处理,刚要开口,便听秦姝道。 “此刻你我交心,那往后姝的许多决断,还望夫人信任,且付诸全力。” “自是如此。”秦姝是君,她是臣,她带着卢氏投其帐下,为其出谋划策,但最终当然是要听君的命令行事。 还未等她的话音落地,秦姝就道,“沈南归是聪明人,此一言便可知其绝顶聪慧,此人可用。” “后宫,要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 末了她又问,“需要我解释一下原因吗?” 卢棂歪了下脑袋,只觉这本还枯燥无味的权术,在女子面前忽变得有趣极了。 “原本是需要的,现在不需要了。” 还解释什么?被直接告知答案,怎会比自己亲自去探寻有 意思呢? 秦姝满意的笑意漾出唇角,“下车吧,我们到了。” 秋风拂面,卢棂抬头瞧了眼那巨大的饕餮石像,心中震撼,却见女子已然单手作引请她进去,她这才踏入了那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监察重地。 出奇的,她并未听见那幻想中铺天盖地的惨叫声。 甚至,与她们一行人擦肩而过的台间中,还有些许少年人手上拿着糖葫芦,面容上扬着肆意满足的笑容,就如... 就如同殿门之外,长街中寻常百姓脸上的神情一样。 这个想法一出,便吓了她一跳。 可若是不一样,又能不一样到哪里去呢,自己又想要在他们身上寻找哪些个不一样? 两个念头在她心中来回碰撞,面上也显得些许失神。白羽察觉的很快,解释道,“那些都是还未及笄、及冠的孩子们罢了,是尊主一手栽培起来的,养得就随性了些。” 卢棂自己都未注意言中那一抹赞赏,“在这样的地方能保持随性,足能看出殿下对他们的关照了。” 白羽自豪地轻叹道,“是呀,有我们几个在前面挡着,再大的风也吹不进九层台的门。” 卢棂偏头去瞧那白衣青年的点点骄傲,忍不住嘴角稍扬,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也只剩下了满心的自在。 “夫人,您毕竟是客,我就不带您乱走了。这一间就是少将军的房,夫人请便。”秦姝将人领至门口,与其颔首致意,便顾自下楼去了。 卢棂心道“少将军的房”怎么听起来如此奇怪,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里面一声询问,“母亲?” 心一暖,连忙推开门去看,“阿周如何了,哪里受了伤,可还疼着?” 谢行周几日都被以各种草药温养着,连面色都恢复了不少,本就是边关行伍之人,早就习惯这样的伤势,劝慰道,“不疼了,母亲安心。” 也不过是瞬息之间,便想清了母亲为何能到此处。卢棂对卢家的挂念和声望他一直深知,她会作此选择,他并不意外。 且在微末心思中,还有一种情绪,叫做欣喜。 卢棂的话并不多,二人皆不是过于喜好温情的性子,清楚了他的伤势,她也就安心了些。 “这腿伤怎的也得休养个数月,你打算何时回府去?你父亲可是进不来这九层台的。” 谢行周抿着唇,扬起头装作不管不顾模样,“父亲来不了,但母亲可以呀,是吧是吧。” 卢棂气得想捶他的腿,还好手比脑子快,在落下前及时停住,“什么话!你父亲不担心你?在京城、父母身边,你就搞得浑身是伤,他做父亲的得多内疚。” 谢行周摆着手、眯着双眸,眸中的狡黠满满,故意在卢棂面前耍乖,“母亲这就不懂父亲了吧,他巴不得我多吃几个亏,好赶紧独自滚回青州去。” 卢棂气结,翻了个白眼,咽下那些说腻了的大道理,“那你说说吧,什么打算?在九层台赖一辈子?” 这话一出口把自己吓一跳,转而认真地看向榻上的少年郎君。 眼中还带了一抹惊惧,“你不会是,真要赖在这了吧...” 突然回想,方才那句“少将军的房”。 不会是殿下说漏了嘴,当真是自己想的那样... 谢行周回话之前,她脑中已经闪过万千思绪,眼见着谢行周还瞧着她发愣,卢棂还是忍不住捶他一拳,“说啊!” 谢行周被问个傻眼,被捶得也傻眼,仔细瞧了瞧母亲煞有其事的眼神,这才隐约猜出一些,“没有没有没有,这才哪到哪。” “什么?!” “不是不是,我是说啊,我和殿下还没来得及...” “来得及干嘛!你要干嘛!小子,你可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啊,我和殿下真的没来得及...” “你想清楚再说!” 谢行周举双手投降,“我不说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完母亲就会打我,我不说了。” 卢棂嘴角抽了抽,“不说最好,憋着!” 谢行周委屈,“可是这是你问我...” 卢棂眼刀瞪过来,谢行周觉得忍着也成。 见着卢棂扭过头去,谢行周笑意更甚,躺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悄声问道,“母亲担心什么?说出来孩儿才能规避一下。” 卢棂轻飘飘地扔来一句,“我怕你冒犯长公主。” 谢行周:“如果没记错的话,似乎我和母亲更熟一点。” 卢棂不敢细问,谢行周避而不答,这个话题也就默契的结束。 临走之时,卢棂替他掖好被子,刚要起身,袖口就被扯了一扯。 “怎么了?” “母亲知不知道。”谢行周脸上敛了笑意,眸中也净是谨慎,“当初举荐尹天师的大臣,是谁?” 卢棂细细想了一番,终于依稀想起来,“似乎听你父亲提了一嘴,好像是你那个回家休养的舅父。” “哪个舅父?母亲的还是...” “你娘亲的兄长,中书令萧鹤明。”卢棂道,“他在你入京前就旧病复发,出城回家休养了,先帝很是看重此人,官位都还给他留着呢,怎么了?” 谢行周双睫轻颤,一下子说不出来话。 卢棂是何等玲珑心思,“我虽不知这天师做过什么,但单从此人那日非要去刑场一观,就知其非善类。你也勿要妄加揣度,你舅父那是何等功勋,在先帝手下时胜仗无数,这才落下了病根,天师也不过是他举荐的一个大夫,两人未必有太多联系。” 谢行周点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只是随口问问。” 又想起来自打进了九层台,就一直未见顾琛的踪影,心中担心就多问了句,“母亲有见到顾尚书吗?若是一会见着了,替我问声安。” 卢棂眨了眨眼,似乎今日只见到了顾尚书上朝,却未见其下朝。 是啊,顾琛呢。 第049章 为了让他得偿所愿 顾琛在金銮殿上, 等了良久。 等那内殿之中的兵部侍郎李纪,等他与陛下的相谈结束,自己才会被请进去。 身前的内侍就干瞧着这人一直跪在大殿中央, 陛下不发话, 谁也不敢给这位尚书赐座。 顾琛垂着头,手在袖中摩挲着那小小卷轴,心中不断思量着女子告诫他的话,与记忆里先帝为国家内政呕心沥血的模样联系起来,顿时无限感慨。 他是不敢睁眼的,只有闭上眼,这金銮殿才会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身后的殿门大开着,外头的日光刚好可以打在背上, 身子暖了些, 也缓解了膝上的些许凉意。 半晌, 侯四久从内殿走出,行至他面前,声音尖细, “尚书大人, 陛下说了, 今日需得和侍郎好好叙旧呢,您要是没什么大事, 就请回吧。” 他站得离顾琛很近,想要迫使着跪地之人仰首看他。 顾琛却没抬头, “侍郎今日,颇得圣心。” 侯四久轻蔑一笑, “是呢。尚书既然都能勘破此事,又为何非要和陛下过不去呢。若是您也能知趣儿一些, 今日在那里面坐着的,不就是您了吗?” “我要进谏的事,是朝上不能说的。”顾琛仍保持那个姿势,声音却大了些,带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方正沉声,“臣今日来此是受了长公主殿下的诏令,为陛下献上一物,若陛下此刻不方便,臣便在这里等。” “等到陛下愿意见臣。” 侯四久听那“长公主”三字就一阵头大,不由得后退几步,不耐道,“尚书愿意等,那就等着吧。” 转身就进了内殿。 半晌,顾琛几乎都有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迹象,终于听见一声轻响,他猛然惊醒,袖中的手第一反应去探那卷轴,如愿探到了之后才全然睁眼。 是李纪的脚步声。 那人刚好走到他面 前,稍稍欠身致礼,“顾尚书。” 顾琛抬头,“李侍郎。” 第40节 李纪耐人寻味地盯着他,“尚书在此等候良久,想必是事关重大,快快进去吧。” 他说着就伸手扶他,可顾琛的身上早就跪僵了,下半身丝毫稳不住,差点被扶了一个踉跄。 “当心,当心。” 这人嘴上说着,手上力气却时有时无,顾琛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干脆拂去他的手,“侍郎,我自己来便好。” 李纪手上猛地一松,收回手,交叉在身前,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声音压的很低,“昨日尚书还在刑场命悬一线,今日便照旧上朝了。即便受了惊,也不肯回家去歇一歇吗?” 顾琛强撑着,终于勉强站起身来,定睛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国之大事,歇不得。” 末了,临进殿前又道,“还未恭喜侍郎,今日之后,便要平步青云了。” 两相对视,一眼便知其意。 刘笙侧卧于高位上,目光紧随着进殿之人,像要把人看出个窟窿。 “要呈什么东西,拿出来瞧瞧?” 顾琛跪于下首,手上的动作很慢、很稳,“臣,代项安长公主呈上先帝临终诏令。”说着,双手将卷轴高高举起,头埋得极低,“请陛下揽阅!” 刘笙瞳孔急缩,“拿上来!” 侯四久哪还敢懈怠,脚下碎步,将卷轴原封不动地递过去。 刘笙的手控制不住地抖。 他是害怕的。 侯四久紧盯着陛下的动作,脑子转得极快,上前一步提醒道,“陛下。” 这至高无上的称呼。 是的,他已经是陛下了,世上无人再能管得了他,无人再能责骂处罚他了... 刘笙定了定神,终于壮着胆子打开那封手书,眼睛睁得老大,一眼不眨着看那上面熟悉的字迹—— 朕大去以后,太子即位,委政于辅臣,不需太后临朝。 短短一句话,却是什么都说尽了。 “呵,哈哈哈哈...”他忽地狂笑起来,几乎要把侯四久吓得膝盖一软,“委政于辅臣,不需太后临朝,好安排,好安排啊,哈哈哈哈...”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什么都叫他料定了——那朕呢,他是如何安排朕的!” 顾琛道,“先帝,为陛下扫清了所有可能威胁您即位的因素。” 刘笙定睛瞧他,“你说什么?” “先帝将所有皇子调离,委任长公主坐守京都。长公主下令各州郡的典签,严防各地刺史在这一个月内进行的通信往来,所有在各地任职刺史的宗室子弟皆免了入京祭拜,京都之外还有许大将军坐镇,逼退了想要硬闯京都的各方势力。” “甚至在先帝大去之前,所有臣子都不得入宫进谏,以免探出先帝的病况。” 他一字一句地阐述着,“这些,都是先帝为陛下做的安排。” 上首之人站起身来,因酗酒而无法站得稳当,摇摇晃晃的。甩开侯四久要扶过来的手,良久才晃到顾琛面前,食指一点,“你是怎么知道的?嗯?” 顾琛终于抬首,直面着那指向自己的手,“臣今日来此,只有一个人授意,陛下是知道的。” 刘笙在他面前蹲下来,两人近在咫尺。刘笙刚要张口,却因冒然蹲下而眼前发黑,捂着头停顿了许久才强迫意识回笼,“你,不过是在那九层台呆了不到两日,就肯为她做事了。” “为什么?朕很想知道。” 顾琛正视着他,此刻少年帝王的目光像是一匹幼狼,毫不掩饰地向猎物展示自己的杀意。若非台下之人心中镇定,不免要被吓破了胆。 “为长公主做事,是否能让陛下如愿呢。” 这倒是让本已准备好听他说一些,“臣是为大宋”等冠冕堂皇之言的刘笙感到意外。 他挑眉而视,“尚书变了,竟开始揣度君意了。朕还以为祁牧之门下的学生,都只知道说大话呢。” “只不过,她和你都这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朕并不想看到这封诏书呢?” “臣等就是因为知道陛下不想看。”顾琛道,“所以才将此物,呈给陛下。这封诏书上的内容如今只有你我三人知晓,日后,再也无人能用此等物件威胁陛下了,陛下可如愿?” “日后,后宫是否有权干政,是否有权临朝,全听陛下做主。” 刘笙在阶上坐下来,唇角一勾,“阿姝这么乖?” 顾琛垂首致意,“公主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 刘笙冷眼睨着手里的卷轴,忽的向后一掷,“也好。侯四久,拿出去烧了。” 侯四久愣了愣,随后满脸谄媚地称是。 刘笙向后仰着,双肘撑在上一级的台阶上,这个姿势终于让自己不再眩晕。他俯视其人,“后宫的事,朕再想想。咱们先说说你吧?” “朕今日准你上朝,你不会就觉着,扶摇阁的事与你无关了吧?” 顾琛心中谨记那个女子的话,“如果臣没记错,臣身上是没有罪名的。不知陛下说的关联,是怎样的。” “大胆!身为工部尚书,京都里的工程出了事儿,你能跑得了?”少年一声呵斥,引得殿外的侍卫慌忙入殿拔刀警戒。 顾琛身后站着数十将士拔刀相向,言中却不慌不忙,“扶摇阁塌,不在银两,不在图纸,不在工匠出错。” “问题所在,是通过门下省选定审核的选址。” “陛下,可以派遣九层台、御史台及刑部多方共同审理此案,臣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陛下一丝一毫。” 刘笙轻笑一声,“是啊,你没贪墨。” “实用银两与账上没有丝毫出入,这事儿自己信吗?” 他转而喃喃道,“如今一想,秦姝出手将账面抹平,让你们无法获罪,到底是为了日后扶摇阁能够重建,还是为了你二人能活呢?” “臣从未动过朝廷拨款,公主也自然希望重建。”顾琛叩首。 刘笙摆摆手,叫侍卫尽数退下,复问道,“重建,对她有什么好处?” 秦姝此番做法,他左思右想而不解。 百害无利,她凭什么为了这样的事儿掏钱?他与秦姝相熟多年,岂能不知她是个叼了肉就不松口的性子。 他想不通,却不会亲口问她,他偏偏喜欢像此刻这般,猜测这个女子所思所想的乐趣。 “重建,会让她的皇兄满意。” 刘笙坐起身来,似是没听清,“什么?” “重建,会让公主的皇兄满意。” “公主的愿望,也只是让她的皇兄得偿所愿而已。” 第050章 自家人 刘笙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 无言了许久。 顾琛其实是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的,他对这个荒唐的帝王并不大熟悉,心中唯有失望, 但既然女子说了那番话, 他又答应了女子,那此刻就该在这等着,等刘笙的回应。 可刘笙的回答,还是会让他失望的。 他听见他说,“让朕得偿所愿,就是把挡我路的人都杀了。” “尚书愿为朕效劳吗?” 顾琛的目光垂了下去。 “臣是文官,不会杀人。” “是吗。”少年的眉眼堆满了漠然,“说起来, 朕身边亲近的武将也就剩你弟弟了, 那以后就让他来动手, 你说好不好?” 只在瞬息之间,少年便在那男子眼中看见满意的答案,是痛苦, 是被牵制、被威胁的不甘, 就像是被夺走怀中幼鹿的公鹿一般, 连迸发出的恨意都带着自身的良善与本性,绝不肯解除身上的礼法禁锢。 和刘笙就不同, 他想咬人的时候,眼中可是没有那一丝良心的。 掐人要害的感觉真是不 错。少年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开玩笑的,尚书。” “顾将军要是不想杀人, 朕还能逼他吗?朕哪有那么狠心。” “再说尚书已经得到我妹妹的赏识,朕与阿姝是一家人, 所以朕日后也会好好待你的,你说是吧。” 顾琛就像是被卸了力,“臣今日谏言,已然是说尽了,陛下如若没有别的事儿,臣告退。” 刘笙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退出殿外,不挽留,亦不阻拦。 直到人影完全在自己眼前消失,他也未动。 为了...让他如愿吗。 身后的声音传来,本该在暗室中的男人行至他身旁,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今顾氏兄弟都在长公主的控制之下,祁牧之恐怕会急得跳脚,陛下觉着如何?” 刘笙回神,闻声挑了挑眉,“阿姝就该有这样的能力。” 孙无忧浅笑了声,“陛下高兴就好。” 刘笙“啧”了一声,“那么,谢行周呢?” 瞧着孙无忧凝眉而视的模样,少年勾了勾唇角,“你还是想杀他。” 孙无忧默认。 “为什么呢?朕好奇了。”他在阶上翻了个身,手拄着下巴,仰首瞧着男人。 孙无忧在他身旁坐下来,“谢家是京都一众世家的主心骨,只有谢家嫡系这支彻底的没了,世家们才会重新考量自己该跟随谁。陛下应该知晓,臣日日为陛下忧心竭虑的,都是能否得到更多世家的支持。” 刘笙不以为意,“就凭谢行周?勇武有余,权谋不足的痴人罢了。更重要的是,阿姝是极力反对杀谢行周的,一条人命而已,你再把阿姝惹急了,朕可不替你开脱。” 孙无忧冷眼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帝王,浑浊的眼睛闪过一抹狠厉,“陛下不觉得,长公主前两日的不对劲,都和谢行周有关系吗。” 少年眉头一紧,“你什么意思?” 他不想将那些事联系起来,一点都不想。 如愿看到眼前之人起了杀意,孙无忧突然觉得诓骗这样的少年人容易极了,强压着心中的自满,含笑道,“长公主的能力再盛,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另一青年男子产生交集,未免也是容易动情的吧。” “住口!”刘笙猛地坐起身来,若非对面坐着的是孙无忧,早就被他丢出去喂了野狗。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开,少年目光幽幽,转眼之间又变成那个心有成算的幼狼,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孙无忧眼前的恍惚。“你这样攀扯她,你想做什么?这些时日是朕太给你脸面了吗?” 第41节 “臣也只是设想,陛下勿忧,这一切都是臣的猜测。”孙无忧并不惊慌,只稍稍颔首。 刘笙手上使力,费力起身去一旁的榻上侧卧着,躺好了才冷冷一撇,“这样的猜测,以后莫要再让朕听见。” “孙侍中,朕也是拿你当做半个老师的。” “你想要的,提出来的,朕都可以满足你,但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攀扯阿姝,就是你的不对了。” 孙无忧的眉毛蹙了蹙,这小子的心思似乎多了不少,竟连自己都没法把他瞒过去。 也罢,时间多着呢,利益面前,何愁拆不散这皇家的兄妹。 “臣知晓了。” 刘笙闭了闭眼,“说吧,什么打算。” 孙无忧双手合拢,跪得端正,“臣认真思量了一下,长公主确实不会做出那等事来,是臣方才妄言了。既然并非动情,那以长公主的深谋远虑,定是觉得可用的武将珍贵,留着武将,才可抵御外敌来犯。” 刘笙快要听得睡着,此刻酒劲也上了头,含糊不清地应着,“噢,要让他们打仗去,然后呢。” “上阵父子兵。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陛下可要成全谢家。” “一网打尽的机会,就在那时。” 刘笙眼皮一跳,骤然惊醒。听清了最后一句话,顿时气血上涌,连那双眼都染上了红,“有把握吗?” 孙无忧一笑,“兵部侍郎李纪,不正是可以助陛下一臂之力?” 少年胸口的起伏瞒不了人。 “杀?” “杀。” 看着少年再度睡过去,孙无忧站起身来,俯视了他良久才将侯四久叫进来,“有劳公公,将老夫献给陛下的礼物送进来,让陛下睡个好觉。” 侯四久眼前一亮,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是,大人。” ...... 顾琛出宫时,姝字马车就在宫门前等他。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站定,朝着里面拱手,“殿下。” 白羽一愣,“尚书,主子并不在里面。” 顾琛脸上的忧郁还未褪下,强打起精神应道,“竟是不在吗...那吾就告退了。” 白羽哪还坐得住,一个纵身跳下来拦在他面前,刚想说原本要说的话,就见着顾琛一脸惆怅,他顿时正气凛然道,“怎么了尚书?是不是宫里谁欺负你了?走走走,在下给你去讨个公道,堂堂三品大员,谁敢欺——” “诶诶?”顾琛哪还有心思惆怅,只想捂住这莽撞少年人的嘴,“白掌司!白大人!宫门口禁止喧哗,快快住口!” 白羽挠挠头,“啊哈,是吗?” 毫不费力地躲开顾琛伸过来的手,正色道,“那我不吵了,尚书你自己说,谁欺负你了!” 他目光灼灼的,只等他嘴里说出一个名字来。 顾琛仰头瞧他,很是不解地瘪了瘪嘴。 他犹记得,昨日这白衣青年还面露凶光吓唬他来着。 想到这儿,就问了出来,“是殿下让你在这等我的?” 话题终于被拐回正途,白羽一拍脑袋,“对对对,主子说了,尚书今日在宫里立了大功,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要在九层台吃顿好的,好好休息一下才能重振旗鼓。” 顾琛皱着眉,这怎么听都不像是那个清冷女子会出的主意。 “你确定,是殿下说的话?” 白羽眨了眨眼,难得一副乖巧样儿,“前半句是主子说的。” “哦,后半句呢?” “....是我说的,听白姑娘同意了。”生怕他不能理解,白羽好心补充了句,“我们家姑娘就能替主子做主。” 顾琛是看明白了,九层台除了秦姝之外,八成是一群顽皮孩子。心中郁结难消,也无心去吃什么东西,深深施了一礼,“殿下和诸位大人的好意,顾某心领了。但顾某今日委实没有立功,也无心再去九层台,等改日再向殿下请罪。告辞了。” 白羽随手一扯,轻轻松松将人拽回来,“尚书还没说呢,谁给你气受了?” 顾琛被拽得一个转身差点扭了腰,磨了磨后槽牙,忍着脾气道,“白掌司想做什么?” 白羽只当是他在宫里气极了,“我们九层台的人,是从不会吃亏的。” “嗯?” “尚书的名字虽不在九层台的册子里,但昨日开始,你在我眼中已经是我们九层台的人了。” 顾琛呼吸一滞。 “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当然要给你做主啊,以前主子也是这样待我们的。”白羽认真道,“尚书今日若是没胃口,那就不吃了。但谁欺负了你,你还是要告诉我的,你若是觉得我应付不了,我替你转告主子也成!” 身上有暖流抚过,是那白日升起来了吗。 顾琛自己都未注意嘴角漾开的笑意,“原来。” 原来,九层台的运作不仅仅靠权力。 原来,她赢人的地方,也不仅仅是身份。 白羽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原来什么呀?” 顾琛突发奇想,若是谢行周加入到这群少年中来,会不会把京都的天掀翻过去? 他笑着摇摇头,“没什么,看见白掌司,我的心情都好起来了。放心,没人在惹我,是我刚才在庸人自扰而已。” “那......” “那,就烦请掌司驾车,送顾某入九层台了?” 白羽嘿嘿一笑,吃饭的好心情谁敌得过?赶紧一撩竹帘,“快请快请,我早就开始饿了。” 第051章 这地儿来对了 关于岳 听白可以替秦姝做主这件事, 还真不是白羽信口胡吣。 那阿姝有时候也是真没骨气。 “为什么今天不能拉着他们一起吃饭!” 秦姝盘膝而坐,抬眼望着已经可以拄着拐杖独自站立的少女,少女既不让她搭把手扶着自己, 也不让她起身离开。秦姝只好张开双臂, 小心翼翼地虚拢在她身侧,以免她腿上一软栽倒过去。 要说那努力稳住身体的少女累呢,她还总想扔掉木拐,叉腰以显气势。 要说那张开双臂且跟着她心惊胆颤的女子累呢,她还正坐着呢。 噢,倒是还有一点可以判断——那朝里朝外无人不惧的女子,如今已经双眼稍显呆滞了。 “岳女侠,您能先坐下说话吗?” “不能!”听白开始进行第三轮扔掉拐杖行动, “我都有力气能站起来了, 为什么还让我坐下!我还没累!” 秦姝又眼巴巴地问, “那我胳膊累了,我不管你了?我走了?” “也不行!”听白手里的木拐一敲床榻,“我今天才能站起来, 阿姝你就不想亲眼见证吗!” 秦姝:“是今天才站起来的吗?我怎么觉得前几天就能这样了。再说我不是正在见证吗?我见证完了, 要不我再换一个人进来见证?” “不行!你答应我之后才能走!” “哎, 胡炮肉咱们几个也可以吃,干嘛非要和他们......”秦姝试图扭转局面。 “不热闹, 而且而且,谢小将军还在这呢, 我们吃肥嫩的小羊,就让他光看着吗!” 秦姝纳闷, “咱们在一楼膳厅吃饭,他住三楼, 看得着吗?” 听白咬咬牙,扬起下巴绝不松口,“我们是主他是客,这哪是我们的待客之道呢,阿姝你说是不是?” “那我让他去地牢?让他闻都闻不着。” “阿姝!你......”听白赶紧倾身捂她嘴巴,“夫人还在这,你一会叫人听去,还以为我们虐待谢小将军。” 秦姝抬手就想顺势将人拽下来,哪知这小丫头上身灵便的很,飞快地抽回手,摇摇晃晃又将身体立直了,甚至还有闲心指责她,“你干嘛!你要谋害我!” 秦姝摊手,“我谋害的人多了,差你一个吗。” “你你你......”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那你说,夫人远道而来,不该吃点东西再走吗?” 秦姝认真回想,“嘶......九层台还真没有留人吃饭的先例。” 岳听白瞅准时机,“对呀!那不是以前嘛,现在这不是我来了?我不应该给他们带来一个温暖阳光的氛围嘛。”见着秦姝一脸狐疑,她再接再厉,“那你说说,我来九层台住一个多月了,一天到晚地麻烦人家,是不是得犒劳犒劳他们呀。” 秦姝甩甩脑壳,并不觉得。 “咳咳,当然啦,最主要的还是我今日可以站起来了,所以犒劳完全可以选在今日!”她偷瞄着她,一举木拐,“所以!如果我需要庆祝一下的话,阿姝姐姐可以为我提供什么呢?” 秦姝抬眼瞧她,眉毛拧到一块去,顺着少女的话口,“提供...人?” “完全正确!簪月去买胡炮肉,鸣泉下厨做菜,阿姝就负责——把人请到一处去!” 不等秦姝好好捋顺她的逻辑,听白赶紧装作腿上失力,朝前一扑。 秦姝本还拄着下巴一副沉思模样,见着状况连忙伸开胳膊直起身子,将人稳稳接在怀里。 少女诚心的使坏,一靠近秦姝就伸出小手捂在她嘴上,随之朝门外正听风声的簪月喊着,“快快,把东西端上桌,一会顾尚书来了咱们就开饭啦!” 秦姝的脑袋左躲右躲,无奈听白压在她身上,她能躲的空间也就那么大点儿,那只手爪子就像长了眼睛,总能准确无误地摁在她嘴上—— “好好好,我服......吃饭,吃饭。” 少女听到还得再确认一遍,收回朝外喊的脑瓜,直视着双手投降的女子,“你确定?快大声再说一遍你同意了,一会就不能反悔了!” 秦姝挑着眉毛气得直吸气,止不住地点头,“同意了,真同意了......别闹我了,我胭脂要花了......” 少女这才满意,“这还差不多,走吧走吧,你去叫夫人,我去准备吃饭。” 终于能把听白放回轮椅上的秦姝长舒一口气,倏尔粉唇一张—— 听白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主意,疯狂打断,“耍赖!不能耍赖!” 秦姝可算能站起身来,重回自己“俯视的地位”,负手而立那叫一个神气,“怎的,现在知道谁说了算了?” 第42节 听白举起手里从桌面上顺过来的胭脂盒,只用两个指尖捏着,胭脂盒摇摇欲坠。 “谁说了算?” 秦姝答得干脆,“你。” 三楼,卢棂刚从房间里推开门,就差点和秦姝撞了个满怀。 “额...殿下?” 秦姝抿着唇,面上挂着不自然的微笑,“额呵呵...夫人。” 谢行周仍在榻上,一探头就见着女子僵硬为难的表情,嘴角一抽,乐了。 “笑什么笑。”秦姝横眉冷对,面朝男人的时候顿时硬气,“甭笑了啊,再笑一会我们吃,你干看着。” “吃什么?” “胡炮肉,还有...一大堆。”秦姝一想到,听白还和眼前这人说过奇怪的东西就没好气,转而见卢棂时才换副得体的表情,“夫人,听白邀您留下来用饭,特意准备了不少美食,还望夫人赏光。” 确实没有拒绝的道理,一个是自己的主君,一个是帮她推举引荐之人,卢棂无不答应,“是,殿下。” 转头瞧了眼自家儿子,踌躇道,“那,行周就...”就老老实实躺着吧。 “咳,听白也邀请了谢少将军,但将军若是不便,咱们也未必不能改日。”秦姝偏过头去不看他。 谢行周就俩字,“饿了。” 如愿得到秦姝瞪过来的眼神,谢行周不慌不忙,“京都的胡炮肉,我没吃过。” 我没吃过诶,谁会忍心让我这个可怜人不出门去尝一尝呢? 秦姝皮笑肉不笑,“那就尝尝吧,一会顾尚书回来,我们就开饭。” 一提到顾琛,谢行周眉头一跳。出事两日了,还未与顾兄好生说说话。自己尚且还有秦姝在那日开解了一番,可顾兄被那般设计,重重打击之下也不知会如何面对。 尤其是,被自己一直期待的陛下,耗费国力去设局谋害... 秦姝触及到他的目光,也开始考虑这一层。 卢棂在中间,目睹着这两人越过她目光交汇。 干嘛啦,嫌她碍事?已经可以不用语言沟通了吗!? 感受到母亲一个眼刀飞过来,谢行周反应迅速,“那就劳烦殿下了。” 秦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身而去。 卢棂回头瞪了他一眼,“下楼?” 谢行周赔笑道,“下,这就下。” 饶是谢行周心有准备,也没想到楼下是这样一番景象—— 空无一人。 谢行周卢棂傻眼,问身旁架着他下楼的那名台间,“殿下她们呢?” 台间年岁也不大,随口应道,“小厨房吧。” 卢棂:? 另一个台间从内室中拽出一架轮椅,“姑娘吩咐准备的,说将军用得上,将军请。” 谢行周这下行动自如了,卢棂瞧他用轮椅用得颇为熟练也放下心来,向台间问道,“后厨在何处?烦请带路。” 这还了得,臣子去公主府里,还让公主下厨?卢棂觉得有点折寿。 一到那所谓小厨房的门口,台间退开,厨房内的景象就完好的暴露在两人眼前。 两人皆驻足不动,谢行周堪堪道,“母亲,有觉得自己来对了 吗。” 卢棂无暇理会这话中的深意,“有点对得过分了吧...” 二人面前,小厨房里,原本在外拿刀拿鞭的两位九层台掌司,绑起袖子迎着一旁锅里飘过来的水汽切着菜,水汽将额前的发丝都打湿了几分;一旁架子上放着方才买回来的色味俱佳的胡炮肉,还散着淡淡肉香,一打开门就飘出香味来;那个轮椅上的女孩在一旁看着火,等着水开了好叫他们往锅里放菜。 感受到房门大开,她才抬起小脸来,秀气的鼻尖上不知被谁抹了一把灰,双眸还被炭火熏得泪眼汪汪,此刻就像一只小狗一般。 “夫人!小将军!” 卢棂嘴角抽了抽,赶紧奔过来,将少女鼻尖上的灰抹掉,“殿下呢?” 听白小手一指,“那那那。” 卢棂与谢行周朝厨房最里面看过去。 厨房深处的女子素玉般的手在案板上来回动作,手中的小刀在鲤鱼身上划开一道道口子,剃刺切片摆盘一气呵成。用不到一会儿,一道精致的鱼脍便成型了,至始至终,头都没抬一下。 左看右看,都觉着摆得蛮漂亮,这才转身洗了手,再转过来便见着谢行周二人睁大了眼睛瞧着自己。 秦姝蹙了蹙眉,端着鱼脍走出来,打趣了一声,“轮椅用得很熟啊。” 谢行周转动轮椅跟上她的步伐,“殿下的刀工也很熟练。” 秦姝将手里的菜放置门口,去帮簪月,倒也不忘了回应他一句,“天天用刀,自然不错。” 身旁这几位齐刷刷看了她一眼。 主子,您说的用刀和广泛意义上的用刀真的一样嘛。 秦姝轻咳了一声,“怎么着,白羽还没接到人啊。” “方才已经有台间来报了,即刻就到。” 谢行周看着掀开锅撒调料的女子,忍不住搭话,“醋放的这样多?能好吃嘛?” “很难说啊。”女子白了他一眼,“要不,你来?” 谢行周撸起袖子,“殿下能忍的话,也不是不行。” 秦姝瞧他那样就头疼,随手抓了一片不要的烂菜叶子丢过去,“一边儿去,信不过你的手艺。” 谢行周还要再凑上去,卢棂一拽轮椅,轻松将他揪回来,“别捣乱,去门口接顾尚书吧。” 接过秦姝手里的调味瓶,“殿下也出去吧,这里我来。” 秦姝眼睁睁瞧着卢棂极其自然地拿过自己手里的东西,可自己又不好和她抢,赶忙道,“别别,夫人是客人来着。” 卢棂笑得温暖,“再是客人,妾也比殿下大了十几岁呢,这些东西妾可要比殿下熟多了,殿下就不想尝尝妾身的手艺?” 别当她看不出来,这位小殿下的拿手菜也就那几样,调料撒得确实敷衍,再让她接着搞下去,这锅菜可要毁了。 秦姝被她推到一旁,对这无法动粗的柔美妇人,秦姝还真不知如何是好,鲜少这般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听白偏头瞧着这边好久了,见这俩人终于又凑一起去,赶紧附和道,“是呀是呀阿姝,你就不要添乱了,快出去。” 阿姝:刚才非叫我来做菜的人是谁来着? 谢行周可知趣儿了,催促道,“那就劳烦殿下与谢某一起,去殿门口迎一迎顾兄了。” 秦姝甩甩手上的水,到底还是跟着走了。 谢行周转轮椅转得很快,两人共同前行,他甚至还会比秦姝快出半步来。 而阿姝脚下的步子慢悠悠,左瞧瞧,右瞧瞧,看看院子里种的花好不好,看看侧方训练的台间们用不用功,阵型对不对...真是难得这样的悠闲时光。 谢行周又稍稍慢下来,一偏头就能看到女子眉眼间的愉悦,轻声道,“九层台,是个时常令人收获惊喜的地方。” 地方空旷,连少年的声音都空灵悠扬几分。 秦姝仰起头来,音色中夹着对感受到日光的满足,“是吗,这样的日子以后还有很久很久。”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风一吹,谢行周听得更不清楚,即便如此,也听出女子对九层台日后的期待。 他猜到了几分,若是先帝还在,九层台不会有这样的烟火气。 历任君王对于监察情报机构的要求,都会是极度忠诚的。最好忘记自己是谁,如同死士一般,忠诚和效率为第一位,其余的,越少越好。 他起了好奇,秦姝如此做,当真不惧九层台受陛下猜忌吗。 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他踌躇着,不知这样的问题该不该问出来。 秦姝感受到目光,认真看了他一眼,“要问什么?” “少将军不是已经答应要与我一路了吗?有什么不能说的?问吧。” 谢行周目视前方,趁此刻还未到大门,问道,“当今陛下,似乎只忌惮九层台的能力和权力,并没有关注到九层台台间的心性?” “关注也没用。”秦姝一下子便知道他在说什么,“想让大宋国祚绵长,就不能养一群痴人,起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此话怎讲?” “痴人,便只是君王的利刃,九层台的力量和权力太大了,它可以帮助君王除掉任意一个人。” “如若是明君,这便是把好刀,斩尽天下不平事。” “如若...是昏君,这便是国家自取灭亡的最后一刀。” “送我大宋进万劫不复之地。” 她笑得畅快,“所以为日后计,如此这般,最好。” 谢行周了然,不可置否。 眼看着就要到了门口,大门倏尔“吱呀”一声,迎面就见着一脸欢快的白羽和跟在他身后眯着眼睛笑的顾琛了。 只不过下一瞬,这俩人就笑不出来了。 “主子!”“行周啊,你...” 白羽瞧着两人间的距离,戒备直接摆在了脸上。他可没忘了这位爷给九层台惹了多少事儿,即便可以不杀他,但他也非九层台之人。 秦姝向他使了个眼色,请他安心。 顾琛心疼得看着轮椅上的少年人,赶紧跑过来瞧瞧他腿上状况如何。昨日行刑,谢行周始终被人架着走,他就猜出他定是受了伤,可彼时自顾不暇,今日才... “唉,你这真的是...还疼不疼了,医官怎么说?” 少年的瞳仁漆黑,见着顾琛毫发无损,心中只有庆幸,“我无妨,要不了一个月便可起身了,顾兄。” 他仔细看了看这一身官袍,全身上下并无半点不妥的人,终于能够叹一声,“你没事就好。” 顾琛心中愧疚更甚,马上便要落了泪,“都怪我...都是我失了本心,是我...” 第43节 谢行周忙打断他,“前因后果,想必顾兄已经知晓,你我都是局中人,何谈怪罪?” 秦姝接收到目光,抿唇无措状,“是了,如此怪罪下去,本宫便罪大恶极了...” 顾琛连忙回首拱手,头埋得极低,恭敬之意尽显,“殿下救下了我,救下千千万万人,怎可怪到殿下头上!是臣失言,臣请罪——” “好了好了。”秦姝抬手,“咱们几个,就甭罪不罪的了,无端将人拉得生分。今日难为听白一片苦心,快进屋,一起用饭吧。” 谢行周悄声细语,“殿下亲自下厨诶。” 顾琛听得一惊,一面谢着秦姝,一面甩袖责怪谢行周怎可失了恭敬。 少年摊手,表示母亲和顾兄都向着那女子,他真的很无辜诶。 白羽耳力倒是好,“谁下厨?” 轮椅上的人儿扬了扬下巴。 白羽一张俏脸顿时变得苦哈哈,甚至还站远了一步加入谢行周这一边,“主子,今日有什么大事嘛...这样为难自己。” 秦姝余光就见顾琛一脸不明所以,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你要是早点回来,厨房 用得着我吗?” 白羽还没感觉到不妙,梗着脖子,“属下这不是去接尚书了嘛,尚书在宫里还被人欺负了,我还要去替他讨公道来着,哪有空...” 身后突然传来少年一声轻咳。 白羽顿时压低眉眼,果然见秦姝的怒火已是箭在弦上,他一面往谢行周的轮椅后面退,一面想要把话往回圆,“但是但是哈,我们主子的素面做的还是...还是挺不错的,面都熟了,特别好吃...” “白羽!” 女子一声吼,白羽撒腿就跑,“我去后厨帮忙了!我去帮忙了,不要追着我了!” “站住挨打!” 第052章 绝好的机会,他未必肯要 九层台似乎热闹起来了。 大家都在心照不宣的, 格外珍惜此刻的喧闹。 连那锅灶下燃柴时飘出的烟,指尖搭在菜板上的触感,都显得那么珍贵。或许大家都清楚, 等下一次她们一行人再起锅做菜, 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烟火气,本就是九层台的奢求之物。 即便迟钝如簪月,也能看清秦姝对眼前景象的留恋。她虽不知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但也知道,秦姝能破天荒的同意在九层台大摆筵席,不惧宫里,不惧流言,就已经做好了与人一战的准备了。 究竟与谁一战, 对簪月来说并不重要。 整个席面上, 人不多, 但每个人都有他要守护和坚持的东西,仅此而已。 秦姝眼中的光辉淡淡的,她口腹之欲一向不强, 夹了几口菜便算是吃过了, 剩下的, 就是去看看身旁的听白吃的好不好,另一侧的卢棂顾琛可有什么旁的需要, 若是有,她就会起身去拿。 她倒是不嫌忙活。 “你先尝一口这个, 阿姝。”听白夹起一筷子胡羹塞她嘴里。 如愿得到秦姝“还不错”的满意神情,她才得意地回过头去炫耀自己的成果。 听白的小脑袋转过去的那一瞬, 秦姝立即低头吐掉,扫了在座诸位一眼, 成功锁定一人。 “少将军,吃胡羹?北方的美食,补中益气,祝将军早日康复。”秦姝笑得动人。 谢行周眉头一跳就觉不好,刚要出言婉拒,秦姝:“不是本宫做的,是听白亲自操刀,将军还是尝尝吧。” 听闻这话,谢行周才放心一些,回想那少女在后厨忙活的那般火热,大约是个老手...反正总会会比秦姝强上许多吧。想到这般,再抬眼看着女子模样真诚,手比脑子快,这一筷子也就送进了嘴里—— 送进嘴里的那一刻,女子嘴角轻微的颤动让谢行周头皮发麻,但显然是来不及了。 “噗!咳咳咳...”谢行周被酸得直吸气,生生把脸揪成一个囧字,“这是放了多少安石榴汁啊,咳咳...” 秦姝无辜脸,“将军还是个懂行的诶,不好吃吗?那看来是我们不懂吃了,还以为胡羹就该是这个味道呢。” 酸涩的味道在谢行周口中四溢,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将手边的酒水一饮而尽,酒盏“砰”地落桌,男人目光灼灼,眼中的流光像是能勾人,直面着女子。 秦姝挑衅般地扬了扬酒盏,毫无怯意。 听白正坐于卢棂对面,一举一动皆会落入卢棂眼中,少女的天真总会令人神往,卢棂不由得叹道,“殿下日理万机,身边有这样的孩子作伴,想必会开怀许多吧。” 秦姝刚咽下嘴里那口酒,浅笑道,“何止,还会帮我保持身材,避免进食太多来着。” “妾方才见着岳姑娘已经能够稍稍站起了,定是宫中的法子管用,不管怎么说,要先恭喜殿下和姑娘了。妾那边也有不少养身的补品,虽说殿下应是不缺好东西,但论起养身的经验,妾总是更胜一筹的,还望殿下勿要推辞。” 秦姝神色一滞,举盏回敬,“夫人有心了。” 听白也像模像样的,“多谢夫人!我会和小将军一起分享您的补品的!” 卢棂一笑,果然转过头调侃谢行周,“阿周,你这腿,若是吃补品可以好得快的话,母亲就多送些过来。” 谢行周忽然被点名,周身一怔,赶紧道,“孩儿定会早日养好伤回家。”他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儿圆的更像一点,秦姝却突然开口。 “少将军在这养伤,也无妨。”她不像是在说笑,“少将军身体不便,骁骑营也有借口回营整顿一段时日,宫中的安防,就可以落到右卫将军头上了。” 迎着顾琛也看过来的目光,秦姝不紧不慢道,“不是说好了吗,后宫也得在我的控制中。” “明面上,就当做少将军被九层台囚禁了吧,扶摇阁的事儿在众人眼里还不算落定,留将军在这,也算是给众人一个九层台仍在查案的交代。” “还是那句话,扶摇阁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咱们心里有数就成了,朝中之人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激起民愤,到时陛下失尽朝堂人心,这也不是我们想看到的景象。” 九层台的人眼观鼻鼻观心,听见了就算是听见了,即便不懂也不会多言。 卢棂这才了然,这位小主子还真不是一时兴起才把人留下,“既然殿下已经有了筹划,妾就放下心了。殿下要谋取后宫一事,若有需要,妾身愿意效劳。” 秦姝稍稍思量一瞬,却道了一句,“夫人如今已是本宫属臣,不必自称妾了。”随后才道,“后宫不用你们来谋。” 卢棂蹙眉,等着她的后话。 “今晨早朝的事儿,此刻已经传进后宫了。”秦姝又为自己斟酒,有些贪杯的趋势,“一会儿就会有人来蹭饭了。后宫这点小事儿,实在算不得什么,诸位的才能,日后有的是机会发挥,莫急,莫急。” 顾琛虽不清楚这位再等谁,但说到此处他还是满怀歉意,“殿下恕罪,今日晌午,臣恐怕让殿下失望了。” 秦姝撂下酒盏,“陛下斥责尚书了?” 顾琛垂头,秦姝可以将此宴席当做家宴,顾琛却因心里存了这事儿而无法释怀,“臣有愧于公主...陛下虽无意追究扶摇阁之事,但仍未减杀意,恐怕,那物并不能令他...” 并不能令他看到自己的诚心,也无法通过自己而消解对老师的忌惮。 “起杀意?”秦姝唇角一勾,眉眼带笑,“起了杀意,他也不会叫你去杀人的,估摸是说借你弟弟的手中刀一用了。” 顾琛的头垂得更低。 “尚书是被气得昏头了。”秦姝站起身来,脚下略显虚浮,行至顾琛身侧斟了杯酒,“陛下能想起来用令弟,才能想起来尚书的忠心。” “事情,得一步一步做,猜忌,也得一点一点消。”她举起那酒盏递给他,“选了这条路,就没法心急了。” 顾琛一饮而尽,眉头紧锁,“难不成,就要每次都等着陛下发难,吾等再从中斡旋?朝中蛊惑陛下的臣子一日比一日多,那李纪安的是什么心思,吾一眼便知!此等混淆视听的歹人若是整日围在陛下身边,何日才能还朝中清明!” 谢行周这才喃喃道,“李纪?是当初与张弛交好的那位兵部侍郎吗。” “正是此人。” 谢行周倏尔抬眼,“当初在通阳关与南燕一战,他也在。” 秦姝眯起了眼。 “此人一直安分守己,十三年前也不过是个小小参军,故而我一直对他没有太多注意,还是我回京之后再次见了他才想起来的。这些时日我也对他有过观察,只不过被扶摇阁的公务屡屡打断了而已。” 谢行周试探的目光看过来。 如若这人在当初也参与其中,不管是谋权也好叛国也罢,眼下都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助他往上爬。 后宫,皇太后。 陛下不会在明面上允许或不允许秦姝插手后宫的,但若此人故意迎合陛下的心思, 以太后之名在朝中结党,未必不能在祁、谢两党中分一口瓜。陛下会默许他做大,直到最后再将太后踢出局。 而此人到底和十三年前通阳关一案有没有关联,就看他参与党争之后的行径了,只要活跃于朝堂,是奸是忠,总会露出马脚。 两人目光交接,秦姝倏尔道了句,“少将军就这么肯定,他接下来会有所动作。” “只要他向往权力,他必须抓住眼前这个机会。否则,他什么都得不到,那当年之事与他也不会有太多关系。“谢行周笃定道。 秦姝晃荡着回了座位,手上摩挲着酒盏的边缘,眸中神色不明,良久才喃喃道,“很难说啊。” 谢行周蹙眉,不明白这话中的踌躇,卢棂此刻也选择观望。 秦姝放下酒盏,回望了一眼岳听白,小丫头正闷头吃着开心,感受到秦姝的目光才从碗里抬头小脸来,“怎么啦?难道还需要我做什么嘛。” 秦姝歪头,“需要你现在吃饱。” 听白:“嗯?” 秦姝道,“你吃饱了,门口的人才会放她进来。” 第053章 他们想要大宋乱 今日席面, 是众人欢喜之下的成果,这样难得的机会,日后只会愈加稀少。 故而秦姝是贪恋的, 也想让这中间最不该承受这些的少女好生用完这顿饭。 只是秦姝的话一出, 白羽等人神色一凛,哪还能再吃下去,筷子一放便道,“主子,属下们去门外看看。” 秦姝摆手,“白羽一个人去就够了,将人引到正堂去,别扰了诸位清净, 我即刻便到。” 白羽称是。 卢棂疑问的目光看过来, 秦姝偏头看她, 倏尔将白羽唤回来,“且慢。” 白羽拱手,不知何意。 “她在门外也应是站了许久, 恐怕还未用午饭, 不如叫进来, 看这有没有合她口味的吃食罢。”秦姝回望众人,“诸君用好了吗, 怕是待会儿就吃不下了。” 这话没留半丝情面,像是在说自家不懂事的小娃娃, 卢棂顿时了然。 一月前,太后寿宴上的一幕幕可谓是尽在眼前, 能被秦姝如此对待的女子,也只有那一位了。 听白后仰着脑袋, 吃得饱饱,碗筷一撂,“那我从后面出去?”刘氏宗族的人,她一个也不想见。 第44节 秦姝帮她顺了顺后背,轻声唤了句,“去玩吧。” 大袖一挥,门口的侍从垂首迈进,迅速将席面收拾一番,又上了副崭新的碗筷。诸位颔首跪坐,秦姝未准离去,他们也没有动身。 须臾,那道带着凌厉怒火的女声袭来,颇有将此高阁掀翻之势,“秦——姝!你大胆,竟敢将本公主晾在殿外,还不出来请罪!” 秦姝在原地站起,好整以暇地应了句,“在这呢。进屋说话?” 绛红色的华服女子提襟而入,动作幅度之大险些将头上步摇甩出,正了正发冠,瞧清了屋内正对着自己那人,梗着脖子喊道,“竟不在正堂迎本公主,你放肆!” 底下跪坐之人此刻才算瞧清女子面容,齐齐叩首,“臣等拜见汝阳长公主。” 刘媛蹙着眉头扫了眼下方,“臣子?九层台也能进来臣子了?”说罢就像是忽而抓到了秦姝的把柄一般,叫道,“秦姝!你该不会是...你是要犯上作乱,你要谋逆!” “作不作乱,你先让诸位起身再说吧。”秦姝坐回原处,指了指身旁的位子,“坐下说,顺便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刘媛屡屡被她这平淡的言语制住,烦躁地甩甩手,“都平身吧。”这才兴冲冲地坐在那处。 定了定神,瞧着女子气定神闲地倒茶,她重提方才之气,“你还没说呢,你竟敢私会朝臣,就不怕我去皇兄那告发你,治你的罪?” 秦姝将茶盏推至她身前,“你敢告发我,我就不敢杀你吗?” 刘媛瞪大了双眸,“你疯了!” 秦姝无畏地挑挑眉峰,抬起头瞧了一眼妙龄女子惊恐又好看的双眼,“别扯了,说正事。” “私闯九层台,闹到陛下那里去,你一定比我死的早。” 刘媛一拍食案,“你若不将慈宁宫换防,我何须亲自来九层台找你?” “守护皇宫的是禁卫军,即便换防也定是因为禁卫军将领之间有人身有不便,公主找错地方了。哦,莫不是太后无法出宫了,便觉得是我的手笔。” 刘媛咬咬牙,握着茶盏的指尖用力得发白,“不管是谁执勤,都没资格干预我母后的出入...” “唉,防的不是太后娘娘,是外臣。”秦姝的话慢悠悠的,“早朝的事儿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且不说后宫不得干政,若是万一有人借着探望太后的名义,在太后面前妖言惑众,可就不大好了。” “太后的弟弟去世没多久,她老人家正是伤心之期,我还真是怕有人去钻这个空子。” “什么意思?你是说谁?” 刘媛紧紧盯着她,指望她会说出个名字来。 若是让她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张弛,她定要让这人血债血偿! 秦姝却久久不肯开口。 刘媛气极,扫视了一眼在座的几人,想了半天也只能想起谢行周和自家表兄有些过节,愤愤道,“谢少将军!您成了秦姝的座上宾,想必也是知道内情了,烦请告知!” 谢行周本还好奇,既然太后无法出宫,那这位小殿下是如何出来的,此刻便是见分晓了,合着是为了通过这位,将李纪引出来。当即也不推辞,“那就看是哪位大人迫不及待向太后娘娘投诚了。” 刘媛双睫微动,随即转头怒道,“秦姝,你该不会是看不得别人为我母后说话吧?今日李侍郎说句公道话,你就要污蔑他是我家的仇人?你好狭隘的心肠啊。” 秦姝又端起茶水给她,被女子一掌掀翻,秦姝苦恼地看了眼水渍,还是先倾身将茶盏拾起,这才说道,“不过都是猜测,公主动怒什么?公主若不信,自己去探一探不就知道了?” 刘媛“噌”的一下站起,义正言辞,“休要再做这蛊惑行径!李大人根本从未踏入过慈宁宫半步,这还不能证明他的清白?只有你这小人,才会整日揣度猜忌,觉得谁都想要对你们的朝局插上一脚,我才没那个闲心!” 转头看向那垂首不作声的三位,“顾尚书,谢少将军,哦,还有谢夫人?你们倒是与秦姝投缘的很?” 卢棂抬头那一瞬便是笑意盈盈,“汝阳长公主说笑了,犬子的腿伤颇重,妾是来送些犬子需要的药物,眼下犬子还未定罪,妾还是可以探望的。” 刘媛轻嗤一声,倒也无心真去理会秦姝是否私会朝臣,只对秦姝道,“本宫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后宫,你放不放手?” 秦姝也是难得正视其人,“后宫与前朝勾结一日,我便不能放。” “只要太后娘娘弃了与朝臣合谋的心思,我即刻将右卫军撤出来。” 刘媛顾自思量着,她亦不知母后为何不肯放着后宫的逍遥日子不过,去参合前朝的那档子的事儿,若能捞着些钱财也罢了,闹了半天什么都没捞着,那又何必争个没完。 “秦姝,你说话算话。” “好。” 目送女子离去的背影,顾琛终于憋出一句,“这位公主,生性倒是单纯。” 把自己知道的都跑来说了一通,实在是少有的单纯。 “公主说...李纪未曾与太后有过走动,这倒有些稀奇。”谢行周忽道。 秦姝心有盘算,不言语。 顾琛也被这句话吸引过来,“怎么会呢,李纪这见利忘义小人,还不得急吼吼赶上去拜访太后?莫不是汝阳长公主随口胡诌的?” 卢棂看着主位女子的眼色, “当下来看,李大人和孙无忧的目标,都不是太后,但一定与太后相关。” 他们在为谁争取利益? 陛下吗?不见得。 从陛下登基到现在,任用孙无忧一党这么久,得到什么了? “其实后宫对于殿下而言,已如同探囊取物。”卢棂继续道,“只要殿下下令,后宫中谁也出不来,又何必放汝阳长公主来此一行。” 她还真不必去管那什么玺印。 兵权在手,任何玺印都显得无力。 可她费了这一番气力,将人放出来,问了李纪的行踪,又引得对方对李纪产生猜忌,想必回宫就要大闹一番了,如此绕弯子,是做什么? “我推他们一把。” 秦姝目光灼灼,不像临时起意。 “李纪不是想要借势往上爬吗,我刚好告诉他们,我注意到他们与太后这条线了,他们可以继续谋划了。” “让孙无忧和李纪,舒舒服服做他们想做的去。” 抬手召了鸣泉进来,“去告诉顾玦将军一声,后宫之中,孙无忧和李纪可以走进任何一座宫里。” “他们去哪都成。” 鸣泉领命告退。 秦姝迎着众人半知半解的目光,“我是忽然觉着,有些人的目的或许不在于争权。” “不为了权,还能为了什么?” 秦姝摆摆手,起身出门,只当做没说过。 - “为了让大宋乱。” 祁府的一条僻静小路上,只有那朝中极为权重的二人,二人并肩慢行,面上轻松,口中却说着骇人听闻之语。 “大人又怎知,眼下的乱象不是因为这些人利欲熏心呢。”谢骁问道。 祁公仰首享受着白日照人,应道,“利欲熏心,顾琛和谢行周那两条小命昨日就留不住了。” “眼下就要看,什么人,才会想让我大宋乱。” - “我回来了...母后。”刘媛心中有了思量,难免稍显颓然。 刚进了大殿,却不见自家母亲的身影,好奇再往里探了探,还没走到内堂去,就见一个陌生男子的身影。 刘媛被吓了一跳,男子率先出声,“臣李纪,拜见汝阳长公主殿下。” 不知怎的,刘媛此刻只能回想到秦姝的话。 他会是...杀害舅舅的凶手吗。 李纪见刘媛被吓得不吱一声,也不着急,浅浅笑意仍留在眼底,“臣为太后送来了张将军的些许遗物,公主进去看看罢。” 女子像一阵风般的扑回内堂。 “母亲...母亲...” 她一眼便瞧见了呆坐在上首的张太后,妇人怀里抱了个包袱,目光怔怔,泪痕犹在。 刘媛心疼得扑到她怀里,“母后,你怎么了...可是想起舅舅了?” 妇人的目光移得缓慢,半晌才在幼女身上定睛,“李侍郎说,说,你舅舅当真是被人陷害的,他的收尸的时候还见着了血痕,他根本就不是酗酒而死!他不是酗酒而死!” 她疯狂地抓着女儿的双肩,“阿媛!我们现在没有外援了,我们必须和李侍郎联手,给你舅舅报仇,也给我们一个立身之所!” 刘媛被抓得生疼,“侍郎有没有说,凶手何人?” 妇人猛地将她一推,“凶手还能是谁!无非是那么几个讨人厌的东西,咱们把他们都杀了,都杀了就能查出来了...” 刘媛难以置信,“母后,您到底是想要替舅舅报仇,还是想摄政!” 妇人一步一步走近她,美目之中流光潋滟,“女儿,至高无上的权力,你不想要吗?你皇兄现在还小,还有三年要守孝,如果母后现在不争,三年之期一到,母后可就再也没机会争了,到时候就要一辈子窝在后宫里,像今天这样,被秦姝困在这...你想吗!你想这样过一辈子?” “我想守着你过一辈子,母后。” 女子弱小的身躯此刻坚定地驻在原地,她格外执拗,“母后,你这不光是在和朝臣争,和秦姝争,您更是在和皇兄争。” “我们这一家人,会被争散的。” 第054章 送给陛下的礼物 太后痴痴地笑了。 “这天下, 不就是争来的吗?” “若不是你父亲有争夺天下之志,我会嫁给他?” “可这天下被他们男人争来争去,我竟只是从一个小院子, 换到一个大院子...”她猛地将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一齐扫落个干净, 整个胸腔因着动作而剧烈起伏,“何其可笑!拿这一堆哄人心智的玩意来,是当我还是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吗!不管外面闹得有多么腥风血雨,宫里面都惊不起一点涟漪——” “当真是,无趣极了。” 刘媛又怎会不心疼她,她的母亲,原以为在父亲夺了天下之后自己就能当皇后的。 可他没有那么做。 他尊称他早逝的原配夫人为皇后,连皇女之中最早被封为公主的都是那个与皇后有血缘关系的秦姝。 本该是她们母女应受的宠爱和荣光, 统统被送给了别人。 就连现在, 她们都在受那个人的挟制。 第45节 母亲是不甘的, 甚至因为舅舅的死,彻底找到了源头—— 权势,她想要无边的权势。有了权势, 她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家族的荣光, 世人的畏惧... 可是, 谁会平白无故的将权力拱手相让? 皇兄吗?他不会的。 “那个李纪,又是什么人。母后知晓吗?” “他想借着哀家的势往上爬, 哀家缺一个能在朝堂上为吾招揽人才之人,各取所需罢了。”太后回首斜睨着她, “怎的,你若是不喜这人, 往后少往哀家这里走动就是,好好回宫磨炼你的性子, 莫要坏了哀家的事儿。” 刘媛的眉心微动,如此这般,便是有些事连她都不能知晓了。 她神情恍惚地往自己宫里走,却又远远见着孙无忧的身影。 心下起疑,此处好歹是后宫,从何时起外臣都能在此自由出入了...顺着这条小路往前探了探,这才看清他是从谁的宫里走出来的。 奇怪。 “看什么呢?” 清冷的女声突然从自己身后响起,刘媛一个激灵,“秦姝!你...阴魂不散!” 秦姝顺着她方才的目光朝前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那宫殿的牌匾,“我进宫来向皇祖母请安,这便往宫外走了。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我随便看看...我累了,我要回宫休息了。”刘媛莫名的心里发虚,嘴里打着哈哈,没应几声就想着告退。 秦姝的目光意味深长,话中却是一片自在坦然,“累了,那就好好歇着吧,需要什么,随时吩咐侍卫去买。” “...好,好。” 看着少女的背影,秦姝又偏头瞧了眼那紧闭的棕红宫门。 晚夏而已,宫门口就积攒起厚厚的一层枯叶了。 一片死气,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那是本不属于中宫的寂静,可落在那个人身上,便都显得合理了。 她就该是寂静的,也正是凭借这样的寂静,才能在刘宋皇宫里苟活下去。 卢棂在她身后,手中还拿着准备送到太后宫里的食盒,见着秦姝踌躇在原地,不禁问道,“殿下,可是要去皇后娘娘宫里探望?” 秦姝眯起凤眸,“去了,又能说什么呢。” 卢棂稍稍垂首,自觉不再接话。 皇族之事,不是她能置喙的,尽管不是隐秘。 秦姝冷嘲一声,收回目光,“不去看望太后了,没劲的很。去陛下宫里吧,今日京城之外的情况又好了些,想必青霄将军很快就能回京了,我去为他请准许进京的旨意。北魏的骚动频繁,战还是和,咱们也得提前问问陛下的意思。” “好。” 两人一路闲聊,便是这样慢步到了紫云殿。 皇帝寝宫,秦姝一向是不需站在殿门外等人通报的,可今日却遭到了阻拦。 秦姝将卢棂手中的食盒拿过来,“公公是不是搞错了,本宫一人进去。” 面前的内监是个生面孔,想必是侯 四久提前躲远了。小内监畏畏缩缩的,仍旧不敢放行,“奴才...奴才此刻真真是没法放殿下进去,陛下会杀了奴才的,您就在门外等一等吧。” 秦姝退了半步,“本宫可以等,但公公也要告诉本宫要等到何时?您何时才可进去为本宫通报?” 小内监急得满头是汗,也不肯说出实话来。 秦姝的耐心一向有限。 尤其是他此刻的神情,分明是殿内藏了什么猫腻。 卢棂拦住秦姝要去推门的举动,“殿下,听。” 秦姝细细一听,唯有娇憨嬉闹声,还不止是一个女子的。 此刻秦姝的目光便如同利刃,手中的力道丝毫不减,只是从门上转移到了小内监的衣领,将人纂得死死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在本宫之前,还有谁来见陛下而被你们拦在门外!” 秦姝的太阳穴|肉眼可见地跳动,颈上的青筋已起,“说啊!” “两...两位辅臣大人来过...说是有军政要谈...”他被吓得几近晕厥,只觉自己的脑袋不保,“奴才...奴才也是听命行事呀!侯公公说了,惊扰了陛下,我会被...被五马分尸的!长公主饶命,长公主就绕小的一条命吧!” “混账东西。”秦姝咬紧了牙关,忍了又忍,“你可知你这一拦,要死多少人才能挽回。” 多少心力,都在此刻被消耗殆尽。 里面的调笑声还在刺激着几人的耳膜。 秦姝松了手,内监被吓得瘫在地上跪着求饶。秦姝的前路被阻挡,许是近日善事行了不少,还真狠不下心来跨过这人的身体闯进去。 事已至此,就算能闯进去,又有何用?去告诉皇帝,告诉皇帝他伤透了臣子的心,告诉皇帝他的声誉尽数被身边小人败光了,告诉皇帝边关有多少条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或舍弃,或保全。 说这些,有用吗? “谁送来的人,送来多少人,敢说吗?”秦姝低头去问。 “孙侍中。” 下首之人并未张口,是身后传来的声音。 秦姝回望过去,喃喃道,“赵总管?” 先帝在时的内侍总管赵铮,有些时日未见着他了。 赵铮自打上次太后寿宴外一见,便是一副老迈无力之色,眼中早就不见往日的风发荣宠,只有对旧主无限的缅怀和思念。 但以他曾经的辉煌,和王朝初建的内侍第一把交椅,已经足够他安详晚年了,若是个聪明人,手中留有些许解人危难的权利,也是有可能的。宫里的内侍大多是他培养出来的,谁都会卖他个情面。 赵铮步伐缓慢,话却不慢,几步走近秦姝身侧,向周围的内监招了招手。 周围之人自动后退几步。 秦姝蹙了蹙眉,不予评价。 赵铮垂爱地望了眼下方跪着的小子,这才抬首直面秦姝,“孙侍中送来的,五个舞妓。” “千挑万选,一片苦心。” 秦姝一阵心悸,连这话中的讽刺快要漾出天际了都无暇顾及。卢棂只瞧着眼前的女子身形稍稍晃动后就要往下倒,手疾眼快连忙上前半步搀着她,由着她借力。脑中思量不停,不由出言相问,“这人是疯了吗,在皇宫大内行这种污秽之事,置陛下的声誉于何地?陛下年少,若是伤了龙体,孙无忧有几个脑袋来赔?” 秦姝咳了几声,这才捋过这口气,张口却并没有顺着卢棂的话继续盘问,而是道,“公公费心了,本宫近日有一桩事,思来想去只有公公能办得了,还望您施以援手。” 对于秦姝,赵铮一向是恭敬从命,往年是,此刻也是。“殿下随时吩咐,老奴恭候。” “好,公公慢走。” 卢棂瞧着他的背影,“这位宦官倒是疼小辈,他若是不站出来说这些,这小子恐怕要遭殃了。” 人一惊惧,难免口不择言什么都肯招,但要是真招了,过后定是要挨顿毒打。 宫里的日子,难过着呢。 秦姝又站稳了些,振作了不少,“嗯,他疼小辈。咱们走吧,再不去灭一灭那二位的火气,就真要出事儿了。” 卢棂神色一凛,糟了。 一路疾步,追出了宫门也没见着那二位。 可卢棂这时候却反应过来,脚下停了又停,忽而笃定道,“殿下知道孙无忧为何如此做。” 他是饱读礼法史书的臣子,可不是什么江湖或是腌臜地方凭空而出的小人。 知法犯法,居心叵测。 秦姝不会忽视这么大的问题。 秦姝闻声回首,“夫人想说什么?” 无形的威压,但凡对面之人不是卢棂,势必要大难临头。 宫门外的小巷寂静非常,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卢棂却不退反进,“殿下知道,孙无忧的目的,不在于扶持陛下亲政,而是让我大宋乱做一团。” “殿下手里没有证据,所以并未点破,是也不是。” 秦姝笑得极致豪迈张狂。 “夫人,知我。” 卢棂也浅浅笑了一番,脸上倒没有被赞赏后的骄纵之意,反而觉着困惑,“臣是通过孙无忧为陛下献姬,还有殿下的反应才联想到此处,可方才在席面上,殿下似乎已经起了此心,这倒是令臣不解。” 秦姝一揽大袖,仰望这座宫城,“孙无忧,一个为了消我猜忌,能动手杀了任用多年的张弛,能在府中任由我惩罚他的府军,这样一个不择手段、喜好杀戮之人,那日在宫里,他却没有提议杀谢行周和顾琛。” “当时的情况,如若他与尹清徽联合起来,向陛下一口咬定要杀此二人,我还真是难以转圜。” “但他没有,是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他身为臣子,可以毫无底线的纵容陛下;可以手段卑劣的为陛下谋权;但他若是在当下还有别的选择时,选择斩杀我大宋栋梁之臣,我一定会怀疑他。” “我会怀疑,他在有意削弱我大宋中坚力量。” 第055章 她盼着那一天 “想削弱大宋的, 会是...什么人。” 秦姝侧头瞧她,面上有几分的释然,“北方大国, 或是, 复晋势力罢。” “到底是什么人,我还真是不清楚。不诓夫人。但我约摸着,很快就能与那些人坦诚相见了,待我拿到证据那时,便不必再顾及这许多。” 等她,拿到证据那时,就有资格在阳光下除去这些惑君的小人了。 到那时,陛下也会以国事为重的。 她盼着那一天。 卢棂恭谨且谦卑地向她施礼, 似是在为方才的鲁莽出言而致歉, 礼毕才道, “是臣方才对殿下不恭了。” 秦姝的手掌重重落在她合拢于身前的双手上,“夫人,你我磨合的日子, 往后还多着呢, 出言不恭, 也要比含言而怨要好得多,我既诚心邀夫人共事, 就不会因这点点质疑而恼了夫人。用人且疑,不是我的习惯, 现在是,以后亦是。” 卢棂是感激的, “臣记着了。” 即便在初始之时,卢棂倚靠秦姝是为了让卢氏一族能够在京城乱流中站稳脚跟, 秦姝拉拢卢棂是为了得到卢氏众多门生的支持,但在这一刻,秦姝是真心喜爱卢棂对她的洞悉之准确,卢棂也是真心感激秦姝对她的惜才之心。 第46节 卢棂再抬眼时,眼中便是自信多于揣度了,“殿下此刻要往祁公府上去,臣怕是不便伴驾了。” 秦姝望了望天色,手上松了一松,“你入我府做事,是瞒不了谢领军的,那又何必去躲。” “非也。”卢棂含笑道,“臣与领军早早有言在先,臣替他管理府上,教养孩儿,他在明面上做卢家的助力,除此之外,不将各自族中事挪到两人之间去讲。这许多年,臣与他相敬如宾,虽算不得恩爱夫妻,但也将各自族中之事与我们的小家分得清楚。臣会尽全力扶助殿下,但也会在允许的情况下,减少在政事中与将军的交涉,这也算是...臣 的一种避嫌罢。” “毕竟殿下,和将军还算不得同一阵营,不是吗?” 秦姝不可置否,“夫人所言不虚。如此看来,本宫可要独自一人会这二位还在气头上的国之重臣了。” 卢棂一笑,“殿下于天下各势之中纵横捭阖,驰骋自如。即便多臣一人,也不过是乘着殿下的势,说殿下要说的话罢了。” “与其像个殿下腰间的挂坠一般,不如臣去做一些更有助于殿下的事。” 秦姝洗耳恭听。 卢棂道,“军政,臣所知不多,但国之内政,臣颇为擅长。” 卢氏广开学堂,广收学子,士寒不论,使天下寒门纷纷拜谒。先帝在位不足三年,便可通过提拔和重用寒人来扭转士族掌权的局面,不过这等趋势在今年越来越趋向于停滞,只因着那掌出纳帝命的门下省已经改名换姓,以会稽孙氏孙无忧为首了。 甚至,因着中书令萧鹤明久病未归,导致中书省迟迟无首。几位中书舍人听当今陛下令,与门下省沆瀣一气,只顾搏得朝上一席之地,哪有心思瞧一瞧什么寒门,什么庶族。 那年少只知玩乐的陛下哪里意识得到,朝中四品以上的寒人除了尚书省领头的那几位之外,已经所剩无几,尤其是正待晋升的低品阶臣子,一月有余,就有半数都被调出京城。 孙无忧,看起来他上月颇为闲得慌,日日都往宫里头跑,可只要有心人往这朝堂之上一瞧,就能瞧出他排挤寒族之心。辅臣有意避陛下之锋芒,秦姝重心不在于此,更无力于此,竟就让他生生钻了空子。 卢棂料定,以秦姝对先帝之尊崇,尽管对内政事务不通,但只要有机会,就会着手延续先帝的做法,将寒人重新调回到掌权的位置上去,与士族形成平衡之势。 这不光是对内政的把控,更是对权术的把控。 “夫人有几成把握?”她定睛去瞧她的眼。 “若是以前,臣即便顶住压力与门下省作对,收了那寒门才子,也会因着无法将有真才实学之人送上该去的位置而悔过、而谨慎。但现在,不一样了。”卢棂道,“现在,臣和卢氏有殿下了,可对?” 秦姝敛回目光,怔了良久,将襟中的那块私印取了出来。 “不知这东西,是否能助夫人?”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抛开心中习惯性的谨慎,递给了对面那人。 卢氏需要极其强而有力的底气,才能重获天下学子的信任。 让学子看清楚,成为卢氏门生,是一条可以避开士族任意裁撤官员的可行之路。 这个险,秦姝冒得值得。 心中掂量已了,秦姝的手才又往前送了一送。 卢棂终于看清秦姝的坚定,这才伸出掌心,垂首接过,口中自是一片感激,“殿下赐下此物,足以助臣。臣会竭尽全力,绝不负殿下所托。” “这事儿的成果,不在朝夕之间。”秦姝拢了拢袖,行止间尽显端庄之态,“他将那些无倚靠的清流学子调出京城容易,你送上去一个真正通政事、有德行的人不易。你不必急,离陛下亲政还有近三年,只要在三年之内还朝中一片大好局势,就能解除许多后患了。” “其余内政,若是有一天本宫不在了,夫人也可与顾尚书商量。” 卢棂蹙了蹙眉,还真无法完全领会什么叫“本宫不在了”,只当她是闲谈了一句,遂应道,“殿下有心亲自出征,对抗北方吗?” 毕竟这位殿下也是随军多次的人,卢棂觉着自己的猜测合理,“战事方面臣懂得不多,但既然行周回来了,他父亲的身体也康健着,自是会为国出战,殿下留在京中会安全些。” 秦姝颇为意外地望了她一眼,“夫人这样说,也对。” 卢棂歪了歪头,还不等意会出女子眼中的洒脱,女子却已经不给她机会再看了,“夫人陪我行了这一段路,足够了,虽然夫人方才说的事不急,但也不是真的那般不急,夫人且去罢。” 卢棂反应过来,回首一看,还真在不觉中走出了巷子。 “既如此,臣告退了,殿下慢行。” 秦姝弯了眉梢,“好。” 卢棂驻在原地,目送她的离去,不由得有些出神,这位殿下若是能将心事放一放,总能笑得这般好看,该多好。 又摇了摇头,泼天的事儿压在肩上,恐怕换作是谁,都没法子轻松吧。 自嘲一笑,笑自己的天真。 - 其实能见着秦姝展颜的,还有那位。 秦姝对于他的敬重与信赖,是不亚于先帝的。 少时受罚得狠了,肯为秦姝这非亲非故的小女娃娃而向他进言之人,也只有这位老人家。 秦姝抿着唇,像模像样地走进祁府的书房,前脚刚跨进去,后脚还不等跟上来,脚下就被丢过来一本文书。 她默不作声地蹲下来拾起,并不翻开,只轻着步子继续往里探。 “你跟个猫儿似的做什么?当老夫耳力衰弱,人已经老了?” 女子立即顿足,恭敬地向屋子深处施礼。天色渐暗,里面又未点烛,她只依稀见着个人影负手而立,“小姝来给祁伯伯请安,怕惊扰伯伯休憩,故而没有叫人通报。” “胡说八道。”里面那人一摆大袖,“你瞧瞧宫里都成什么样子了,谁还睡得着?” 听秦姝这边没了动静,祁牧之心里一惊,生怕她当了真,急急走出内室,果然见着女子手中捧着那本文书,孤独又凄清地垂首立于门口。 祁公年纪大了,深知这是个可怜孩子,暗骂自己说话没个分寸。上前来取回那本上奏指责陛下怠懒政事的文书,仔细敛去上面的灰尘,才抬首道,“老夫知道,这不怪你。” 阿姝的双睫颤了颤,“规劝君主,也是九层台的责任,是该怪我的。” 祁公将她扶起来,“什么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对你有什么好处?要学得聪明些,别像谢家那小子似的,一根筋。” 阿姝破涕为笑,她还能学着了他? 祁公终于见着她露出笑模样,也知道她在笑什么,“说来也怪,谢家小子多年离京也就罢了,在外面野惯了,心眼少。你都在京里多久了,老夫上次瞧你,你与他还没这么相像。” “可这几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越发让我觉着,你与他的行事像极了。” 阿姝心里暗暗惊讶,只堪堪笑着,“那也是他像我。若不是我,他还不知道在哪躺着呢,我还拿这事诓他留在我身边学习来着。” 祁牧之引着她落座,端详着她,“你让他多跟你学着保命,也好。” 他似乎还有半句话,在嘴边斟酌了许久。 久得秦姝都忍不住放下茶盏看过来,他才换了种方式说出口,“你跟他学,虽说会了无遗憾,但极容易置于危墙之下。小姝,老夫是希望你们俩都能活下去的。” 其余的,都可以推到他这老头子身上。 “坚守心中的道固然好,但你艰难前行走到今日,不该一次又一次地涉险,听老夫的,听白丫头的腿一好,你俩就走。” 秦姝急了,“事情还远没有这么糟...” “你还想要事态有多遭?”群臣之首,板起脸来也是极吓人的,“在朝上积攒了些威望,侥幸赢了几次,你就真拿自己当个神仙,觉着次次都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你本就不属于京都,先帝大去之后你就该离开,你一时心软留下,老夫理解;你叫我与谢领军稍避陛下锋芒,说陛下年纪尚轻,老夫也听了。” “做事大包大揽,扶摇阁的事有了定数才给我来信,你觉得这是你的能耐?” “我告诉你,这是你的,取死之道。” 第056章 这是我的命 取死之道吗? 秦姝不由得眯起眼睛, 稍稍垂了头。 可同样的事,如果当真交到他人手中,难道不是会死更多人?她心中坦然, 很轻易地就认同了他说 的“大包大揽”, 是自傲也好,是守护也罢,她是不会改了念头的。 正欲劝说,就听祁公道,“扶摇阁这事儿,老夫听了你的,从头至尾都没插手,吃了什么亏老夫认了, 但日后...”祁公皱眉, 终于想起, “也不对,老夫是出了钱的。” 这话锋一转,阿姝随之挑了挑眉峰, 脑子转得飞快, “钱, 定是不能退的。” “九层台没钱?” “空宅子,分文不剩。” 祁牧之瘪了瘪嘴, 甩着袖子说胡闹。 秦姝壮着胆子试探,“那, 伯伯如今,有什么打算?” 祁公正色道, “上一次,小姝可没有告诉老夫她有什么谋划, 老夫也没有问。” “不一样的...”她抢先道,“这是...不一样的。” “有何不同?” 秦姝面露难色,来不及踌躇,只得道,“祁公,是治国之才。” “但如今,已经不仅仅是臣子之间争权夺利那般,为了个人或是家族利益而产生的党争了,如今是...” “如今是,佞臣就在陛下身边,陛下却无法听进群臣谏言。”祁牧之答道,“如今是,内忧外患,北魏频频骚扰我边关试探大宋军心,孙无忧却伙同兵部李纪,引得后宫不像后宫,前朝不像前朝。” “如今是——陛下不得民心,群臣惶惶终日,边关百姓如同鱼肉,不待战乱四起,就已无家可归。” “这种时候,老夫还能如你所说,顾得上与新帝的关系是否能得到缓和?” 那首辅之威,只从他挺直的脊梁就可窥得三四分。 “轻重缓急,孰是孰非,小姝你应当是有定论的。” 此话一出,女子不免阖上眸子。 最想极力避免的事态趋势,若还是不得不出现... 秦姝深吸了口气,再睁开那双眸时已然坚定且富有神采,“祁公教诲,姝谨记于心。” “我绝不会让陛下一错再错。” 祁牧之气急,“你...你究竟懂不懂得何为自保?自古辅臣与幼主就极易起争纷,何况当今陛下玩心太重,最不喜说教管制,你挡了他的路,他焉能叫你如意?” “那伯伯呢,伯伯要在朝上大肆弹劾孙无忧,陛下又会怎么对待您呢。” 女子的声音平和而坚定。 是啊,陛下和门下省就在日日等着寻他的错处,行为举止甚至无惧言官史笔,若他一头撞上去,叫人拿捏了把柄,陛下会怎么处置他呢? 够了,涉险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岳听白被她拉进来了,九层台也被她拉进来了,她自诩智谋高绝,却始终无法将在乎的人带离这片土地,甚至他们还在前仆后继,自荐加入到这局棋里。 她极度惧怕且恐慌这样的无力感。 祁公被她的话问得怔了一怔。 第47节 那双有力的瞳仁颤了颤,竟转而一笑,“小姝,果然还是很轻易的,就能看透老夫啊。” 祁牧之这类直臣、良臣,对待问题的办法,似乎都用不着她仔细去猜,他们是绝不肯,背离心中的道义的。 一旦伤及社稷,伤及百姓,他是当真会以命相搏,不肯后退一步。也正因如此,秦姝才这般小心翼翼地在中间转圜,企图能寻到同时保住双方的法子来了结此事。 “陛下如何待我,我都会尽了人臣的本分的。”他徐徐说道,“且,老夫不仅是陛下的臣子,更是百姓的官员,我总要有自己应该做的事。” “这是我的命,却不是你的。” 不知怎的,女子似乎是劝累了,竟顺着他的话,“好,伯伯要做什么,那就做吧。” 祁牧之有些诧异。 仿佛是怕他不信,秦姝又站起身来,欠身一礼,行止乖巧,“伯伯要做什么,小姝也不会再过问了。伯伯放心,九层台的人进不来祁府,我也绝不会让他们进祁府,扰您清净。” 她不等祁公相问,紧接着道,“军政之事,请伯伯转告谢领军,我会令许大将军半月内解决京外所有隐患,在大军出征之前回到京中,助领军共抗北魏。” 这一打断,祁牧之的注意果然被吸引,“你座下的许青霄?各国和州郡派出的暗探被扫清了?” 秦姝敛了目光,“很快就好了,伯伯安心。” 被人知道自己来此地的几率即便是很小,秦姝也不敢多留的。话已说尽,未曾道出口的只剩下无尽的问候,可以她的性子,又难以将那细碎的心思说出口,最终,还是只能融于目光中了。 带着她对他的担忧,带着她的阵阵恐惧,带着她的决心。 “伯伯,小姝告退了,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伯伯千万保重身体。” 老人家终于沉重地挥了挥手,将头扭过来,不去看少年的背影。他年纪都这般大了,还是板不住爱流泪的毛病,少年人喜欢将这称之为至情,他就总要纠正他们,道自己只是眼眶浅,含不住泪而已。 就快要完全走进夕阳下,身后忽来一道声音,不知为何会带着一抹请求,“谢家那小子。” “如果,你能走出去,就带着他一起吧。” 纤瘦的女子顿了一顿,没有回首,仍是径直走出去了。 只留下老人隔着清泪模糊地向外瞧,瞧不清了,才叹了句,“两个,不属于京城的孩子啊。” - 秦姝做起事来,效率总是极高的。 “去信,叫许青霄动手。” 她自晚间回到台中,就一头扎进书房,写字写个没完,台中众人都知这是她心乱的缘故,不敢叨扰,眼见着日头完全落下,房内终于传来一声指令。 白羽稍显迟疑,“别的都好说,他国的暗桩咱们都端了好些了,甚至其他州郡的人马也可以被喝退,但...但淮安王是亲自来的,这事儿虽没大肆传开,可他也正是仗着咱们知道他在,才动作频繁以为我们不敢动手。” 案前的女子连头都没抬,“既然别人都不知道他在,那咱们也不知道。” “嗯?” “伤了,死了,那是他倒霉。”她手腕有些酸了,撂下笔转了转腕子,不疾不徐的,“先帝大去之前,我就将他调去豫州了。眼下帝位交接都结束了,事已成定局,他还演什么父慈子孝呢?” 无用,又好勇之人。 是她最不屑的。 白羽抿了抿唇,“可...可他到底还是掌着豫州的兵权,也是陛下的亲弟弟,真出个好歹,无论是兵权,还是陛下的名声...”见女子抬眼看他,迎着锐利的目光,他连忙垂首,“属下是怕主子反被贼咬,不好收场。” 女子歪了歪脑袋,眼中带着隐隐的疯狂,令他不敢直视。 “你先杀啊。”她道,“屠杀他满营,看他跑不跑,就是了。” 他忍不住喉结滑动,将口水咽下。 “他要是敢不跑,就来报我,我领了圣旨亲自斩他。”她重新低下头去,“不就是想进京吗?可以,死了就能进来。” 白羽抱拳称是。 “别走啊,还有事儿呢。”秦姝叫住他,“记得赵铮吗?” “赵公公,自然是记着的。”他答。 秦姝的双睫颤了颤,是在思索,可片刻之间就有了决断,“当初,我在刘媛手底下救下一个小内监,今日却没见着,我估摸是被赵铮捡走了。” “你告诉他,不管多难,把人给我弄进中宫里去。” “以那位娘娘的性子和处境,恐怕中宫里……总共也没几个奴才?”白羽搭话。 “对。”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书案,“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子,勾结我大宋的中宫,行逆臣之事。” 第057章 一切都值得 白羽周身一怔, 并不知此话何来。 中宫里的那位在新朝谨慎小心,年岁虽轻,身世却坎坷, 能在大宋苟延残喘已是不易, 怎有余力... 可秦姝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白羽暗暗蹙眉,抛开余念称是。 见她无后话,他便打算离去,行至门口又想起一桩事,遂折返回来。秦姝观他今日神色有异,出言催促,“何事 , 说。” 白羽踌躇着, 可见心中确有疑虑, “臣今日与簪月无意间聊起,昨日她与鸣泉带着兄弟们去龙息山围困尹清徽一事。” “她提到,自己险些死在尹清徽手上, 就在这人要与她玉石俱焚之际, 有一人冒然现身, 几句话就解她之困。” 秦姝稍一回想,淡淡应了句, “是孙无忧?” “正是,簪月听说这是您派去的人, 还以为是我们已经与孙无忧结盟了。”这恰好是白羽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比簪月等人更知道孙无忧与秦姝之间的防备有多深, 秦姝怎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准孙无忧插手。 他紧紧盯着秦姝的眼, 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例如,孙无忧已然与尹清徽沆瀣一气,或是,有更值得一查的东西... 秦姝却敛眸,“或许,那是陛下的手笔。” “陛下?” “尹清徽若是死了,又有谁能用听白来控制我?” 她的话不轻不重的,落在白羽耳中却是这般的刺耳,像是有人冲过来将他狠狠掌嘴,少年怒火中烧,不免直言,“这简直奇耻大辱...” 这倒是让秦姝挑眉而视,看清他眼中的情绪后也并未责怪,应了他一句,“是啊,是奇耻大辱。” “似乎只要是与九层台相关的人,你都会当他是自己人,都想为他鸣个不平。” 白羽被说了个正着,本满是愤慨的眼神顿时清明,他意识到自己失言,“是属下莽撞,属下只是觉得,主子为那位陛下鞠躬尽瘁,消耗心力,明明是一心为他,他却用姑娘来挟制您,实在是...” 再说下去就是大不敬,他只好转了话口,“您是九层台的当家,姑娘是九层台中的家人,属下就是见不得陛下这样对待九层台。” 秦姝终于不再审视着他,目光柔和下来,抬起头端详起少年模样,“你眼中,无君。” 白羽眉头一跳,不知如何应答。 秦姝并没有动怒的意思,只认真担忧着,“我还真猜不准,以你这样的性子,能不能扛起九层台的担子。再退一步讲,我实在不知道你在什么样的君主手里,才能活下去。” 白羽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等到主子心愿已成,属下自然会...会收敛锋芒,力保九层台平安。” 秦姝的瞳仁颤了颤,“难为你了。”她又道,“方才提到听白,我刚好要问你,九层台之内,除我以外谁与她能亲近些?” 白羽思量着,“或许,是鸣泉罢。”姑娘待他不一样,他们是看得出的。 “如果我不在,他能抛开性命护着她吗?” 少年的眉头不免紧蹙,“鸣泉对皇室的尊崇,主子你是知道的...” 他在乎,但他不会。 秦姝终于后仰靠在椅背上,眼中有些恍惚,“是啊,人的信念,是能越过任何的。”随后自顾自地点点头,“我知晓了,你下去做事吧。” “那,孙无忧和尹清徽那边?” 她未动,只放空神思,应着他,“很难说。我会留神的,你先下去吧。”感知到自己身前那人的离去,屋外的点点月光也更好的照进来,在他完全离去之前,她补充了句,“你很是细心,这很好。” 白羽听得不真切,回首怔了一瞬,心中似有暖流划过,他腼腆一笑,照旧离去。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房内,秦姝也终于放松下来。 孙无忧,竟能控制得住尹清徽? 尹清徽的主子,究竟是陛下,是孙无忧,还是那中书令萧鹤明? 她几次都先将萧鹤明排除掉,原因无他,萧鹤明,是谢行周的舅舅,是谢行周执意为其复仇的那位娘亲的兄长,想来他定是极宠谢行周的,可在尹清徽身上看不到对谢行周手下留情的丝毫痕迹。 她笃定尹清徽不敢伤害岳听白,也是因为她一直相信,他就是陛下的人,他想要从陛下身上获得无尽名望。 可如若,他都存了死志,还会在意那些名望吗? 她想不通。 想到今日祁牧之的反应,她不禁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案下,好似不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能静止,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了。 她来不及想通了,她要做的太多了,镇国首辅若有失,必有人趁机夺利。 到时才是真的,内忧外患。 她忍不住试想,若有一天,尹清徽胆敢对听白动手,势必要先以陛下的名义调走听白身边之人。 鸣泉不成,那就换人。 有了决断就不会犹豫,她喊人进来,“吩咐鸣泉,听讯司近日事务繁多,要对接边境战事,不得马虎,即日起不必再护送岳姑娘进宫了。就交给...簪月罢。” 台间应声称是。 这事暂且算是妥当了几分,即便前线真有需要她非去不可的时候,她也算是能放心离去了。 至于那孙无忧,是奸臣还是逆臣,大军出征后一探便知。 他在京中无兵,谢家在时他无法放开手脚,但只要有谢家离京的机会,他就不会放过的。 中宫?太后? 秦姝倚在椅上,腰间与椅背贴合,整个身体都舒展开来,面上又浮现了几分动人的势在必得,就那样独自思量了许久,最终带着冷嘲般的吐出两个字。 “笑话。” 这一瞬间,仿佛是再大的压力也不能将其摧毁。她站起来,一身自在,望着窗外的月色,提襟踏出门槛,向外走去。 她站在可以俯瞰街景的栏杆内,享受着阵阵秋风,像是能把所有烦恼都刮走了。 看着高阁之下,听白坐在那支可以回看高阁的秋千上,幸福又恣意,簪月在她一旁练武,长剑划起一地落叶,于落叶中起舞,身形轻巧,宛若仙人。 这一刻,秦姝深深地觉得,能够保护自己在乎的人,真是太好了。 第48节 “殿下回来了。” 这道男声,秦姝已经很熟悉了,几乎不用转头,“将军的轮椅使得越发熟练了。” “今日,殿下有看到家父吗。” “今日不曾见着。”提到此事,她的声音淡淡的,几乎要被风吹散了。 “那就再等等吧。”男人有些失落。 秦姝偏头瞧他,或许是夜色笼罩,谢行周不如晌午那般令人觉着亲近,自身的傲气与凌厉,在夜幕中又盛了不少。他也随她向下方眺望着,只不过他看的是长街上的人,是长街上的烟火。 长街上,点点火光跳跃,许是有杂技团在演什么杂耍,照亮了一个个围在旁边的孩子的笑容,好生动人。 秦姝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托我告知谢领军吗,或许哪日进宫会碰到他。” “在宫里,殿下是不会与家父碰面的。”他一语中的。 见秦姝确实有一瞬的发愣,他朝她笑笑,带了些安抚之意,“我只是想告知他,给那位死在扶摇阁的骁骑营将士霍彦,立一个牌位,衣冠冢也好。” 想他在九层台中,不知信任谁,担心误事又不敢告知卢棂的模样,秦姝略有愧疚,“将你留在这儿,委屈你了。” 谢行周却笑,灼灼目光看过来,“臣有何委屈呢,臣的腿伤,即便不在这,也无法去营中宫中上岗任职。不如,就在这里躲躲清闲吧。” 他有想问的,他却没问,一如那日明明不知她的谋划,依旧眼睁睁看着她处决了三十人。秦姝回望着他,这次倒有些局促,“我如果说,我并未想出扶摇阁要如何给百姓一个交代,你信吗?” 男人并没有她料想般的笑她,反而一片认真,“所以,殿下留我,不是为了交代。” 秦姝绷起小脸,“这个事情吧,咳咳,属实是我 欠考虑,我这不是想着,满京城也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安全了嘛...” 男人臂上使力,撑着轮椅两端站起,整个身体背靠在栏杆上,余下的力用那条未断的腿支撑。两人的距离缩短,他说话也省力了许多,“我就知道,殿下晌午说的什么囚禁,什么交代,都是骗人的。” 秦姝只觉自己头上扣了个谎话连篇的帽子,不由得后悔,想往回圆上一圆,“也不能这样说,那是我的打算,打算你知道吧?就是日后不一定什么时候,等我想到了解决办法,才能作数。” “打算?”男人俊俏的面庞露出诧异,“不信。” 秦姝翻个白眼,方才怎么就一时心软告诉他实话了呢,“爱信不信。” 男人比她高一些,想平视她的眼,就不免歪着头,嘴上又含着笑,落到秦姝眼中这就变成了调侃,阿姝刚有气急败坏的苗头,男人就开口,“臣的腿,半月就会好的。” 他的眼神炽热,让人觉着被他的目光笼罩着,连晚风都变得暖了。 即便是有伤在身,他也是习武征战多年的男人。正值壮年,周身都带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威压,何况阿姝这样未与男人有过太多接触的妙龄女子,感受到他的靠近,她忍不住错开目光,支吾回应,“喔...你骨骼精奇。” 他的瞳仁晃了晃,见她看向外面,也不再迫近,解释道,“臣的意思,是臣可以出征,殿下不要再担心了。” “臣也会给殿下想办法,让扶摇阁坍塌一事,交代得过去。” 阿姝猛地回首,抢先道,“不能将陛下...” “当然不会让陛下不满啦。”他失笑,“都说了,会让殿下交代得过去。” 女子的脸庞完全落入他的眼中,他看得有些醉意,稍稍倾了身子,想要看清她眼中的自己,嘴上的问话却不停,“只不过,臣的法子,今日做,今日解决,下个月做,便是下个月解决。殿下,想要此事何时了结?” 他棕褐色的清眸是那样好看,她一时忘了后退,“何时了结...有什么区别嘛?若是早些了结...” “早些了结,臣就,早些回家去,省得扰了殿下清净。” 他答得干脆,身体退开得也干脆,方才还近在咫尺、依稀可见其中靓丽身影的眸子,眨眼间就离自己半臂远了,什么也看不清了。阿姝只觉还未看够,心里痒痒的,又要思索他的话,气得指尖暗暗戳了戳栏杆。 “九层台如此大,怎的就扰了我的清净了?是少将军想家了,觉着九层台刑罚之地不堪久居,急着要走?可惜九层台只有一辆马车,那是顶着姝字旗的,想来给一个臣子用,实在是不妥吧?” “若是不坐马车,就只有几匹良驹了,送你一匹也无妨,就是不知道少将军这腿,骑得了马吗?” 谢行周眼中含笑,毫不愠怒。 女子再刻薄刁蛮的话,他都受得起。 见他不说话,连和她吵嘴的意思都没有,阿姝嘴角撇了撇,有些叫做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本是好意担心将军的身体受不住颠簸,如今看来是我多心了,少将军多好的身体呢,想来是无碍。既如此,本宫去叫人准备将军的行装。” 她转身就走,大袖在风中飞舞得厉害,无端给这转身添了几分出尘之态,谢行周却不敢再欣赏下去,长臂一伸刚好握住女子细细的手腕,只稍一使力,就将她拽回身前。 他出手快,她又未曾料到他真敢动手,一不小心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整个人随着他的力道转了半圈才回到他怀中,便又是一阵衣袂翩跹,不等阿姝张口,他便叹,“好美。” 阿姝漆黑的瞳仁颤了颤,这下脸红也是避无可避,她张了张唇,几乎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你...你干嘛。” 他不像她,总喜欢避开他的目光,他就喜欢直接又纯粹地看着她,坦然道,“你就说一句想要留我在你身边,是能掉块肉吗?” 她被说中,又不曾想过会被说中,咽了咽口水,梗着脖子应道,“能,我身上没有肉可掉了,所以我不能说。” 他歪头一笑,宛若春日和煦,“好,那就我来说。” 长夜的月光都不及他的笑容明亮。 第058章 后方有我 男人的嘴角上扬, 勾起的弧度是那样好看,挺直的鼻梁距自己只有几分近,好似她只要往上踮一踮脚尖, 就会与他的鼻尖相触。她稍稍抬眼, 刚好落进那双澄澈皎洁的眸子里。 她能够在那里面,看到她自己,只有她自己。 这一刻,她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哑然,不知是该像之前那般问一问青州的山水,还是该与他说说这样美的容貌在京中有多少人为之倾慕,或是干脆推开他, 告诉他, 现在的状况有多么危险, 外面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可她的指尖颤抖着,方才就自然落在他的臂膀处,她看着那人长长的睫羽, 忽闪忽闪的样子像是在邀请她, 她的手缓缓向上滑动, 她什么都没想,只轻声问着他, “可以,碰一碰吗。” 他看得清她的目光, 乖顺地敛眸,等待着她的动作。 细白指尖碰上他的睫, 有些凉,有些痒。 连带着他的心, 也泛起痒意。 呼吸沉重起来,他终究还是伸手抓住了她的指尖,阻止她继续在他脸庞上的探索。 睁眼看去,她亦是迷离。 他不再像方才那样笑,还带了些威严,沉声问着她,“殿下,觉着冷了吗。” 她的指尖不经意的一抖,却没能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来,她难捱着,“不冷的,是我的手...常年都这样凉。” 他的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垂眸看向身前相握的手,动作刚好掩住眼底的心疼,他另一只手也从她腰间抽回来,一齐覆上掌中的手。 很难焐热,他又很想焐热。 他并不知道,此时那双手,已经是极有温度了。只不过是于他而言,见不得这双手比他凉一分。 他垂着头,好像不迎着她的视线,他就能说出任何埋藏在心底的话,“我这两日,总是在后悔,后悔在那日雨夜没有信你,后悔自己每每见你时,心里都带着些防备,总将你与局势联合在一起,总是无法纯粹的看你。” 他至今不知那日高阁坍塌,眼前女子是顶着怎样的压力,从废土之下拉自己走出鬼门关,不知她独自一人藏了那许多心事与艰难,却无一人意会的滋味该有多难过。 若是他那时能再深究一分,看清她眼中的纠结和失落,给予她全部的信任,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秦姝只能看见他长睫上的雾气,只能感受到他无尽的悔,可他在悔什么呢。 这世上,将秦姝看做佞臣,看做异类,看做杀人如麻的魔头之人难道还少吗。 他会因看错自己而有悔意,那些人,也会吗。 若有一日,她做了些被人口诛笔伐,被青史久久唾骂之事,等那些人在某一刻发现真相,也会觉得后悔吗,会觉得遗憾吗。 她觉得自己的心有些被揪着的疼,原来被人理解,也会有痛楚...她忍不住自嘲一笑,却不经意间落了泪。 那滴泪一定是很大颗,径直落到地上破碎了,都未曾在脸上留下一丝泪痕。 她撤出手来,抚上他的耳廓,他的鬓发,轻柔又带了全部的暖意,是她的感激,亦是她的回应。 男人终于抬头看向她,阿姝的唇边划开一个笑容,她看着他,“这不是,都过去了吗?” “不要总是被过去的事儿困住,是我这些年学会的最有益的东西。这是当初祁伯伯告诉我的,现在也告诉给你。” 谢行周的眉头蹙了蹙,半是领悟半是不解地沉默着。 秦姝继续道,“我今日去看祁伯伯了。他很生气,气你做事顾不得首尾,孤注一掷的样子 像是忘了自己上面还有父母族亲要顾,他可是说了,等下次见到你定是要好好教训你。” 谢行周的笑容终于重回到他脸上,爽朗又自在,“这还真像是伯父会说的话。” “那当然,我还会骗你不成?” “但你去见他,他绝不会只说这一件事。” 秦姝面上淡定,没有继续搭话。 他却不想再做那被蒙在鼓里的人,“告诉我吧,我可以与你一起,伯父不仅是你重要的人,也是我的。我与你一样,不想让他有丝毫危险。” 秦姝余光下见着他那条有伤的腿只敢轻轻点地,整个人皆倚靠着栏杆和另一条腿,两人站在这有一会儿了,她顿了顿,就要先扶他坐下。 他有些抗拒,直到秦姝回屋子里,又捧了把椅子出来。 “一起坐,嗯?” 见她也能坐得舒坦,他才肯随之坐下来。 “他对陛下,很失望。想来是不愿意再等待我的动作了吧。”两人迎着晚风,迎着长街上的阵阵火光,栏杆外面热热闹闹,栏杆里面却静悄悄的,他们就这样居于这两相之间,慢悠悠地诉说着。 “说来说去,其实也还是这些事情,战事、佞臣、前朝、后宫,以我今日所见,伯伯虽会因陛下举止无状而动气,但只要这样的事情不要传到外面去,别动摇了军心,伯伯也不至于以死相谏,真正能令伯伯什么都不顾的,还是社稷根本。” 谢行周领会了八九分,“伯父的性子一向如此,不能妥协的事这一生都不会让步。” 他思量着,“那孙无忧如此蛊惑君王,也是算准了即便有人知道了此事,也会因不敢大肆宣扬而无法参他一本。” “正是这个理儿,否则祁公今日便会闹开了。”阿姝颔首,“于他而言,生生忍下这口气很是不易,怕是也在等着那孙无忧在之后的行事中露出马脚来,好一并将其除了去。” “有辱君王之尊誉,其罪当诛。” 阿姝偏头瞧他,淡淡道,“岂是这般容易的。” “会稽孙氏,在地方可是有兵权的。”她道,“就凭他今日已经能在朝中号令半数士族,就凭孙氏掌一方兵权,京中和地方就都不会让他有事。想定他的罪?想让他伏诛?” 何况现在,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都是未知。 “原来如此。”他讥讽一笑,“只有军国大事,才能定了权重之人的罪,所以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大宋与北魏的这场战事。” “大抵就是这样吧。只有赶在孙无忧成事的前头,也赶在祁公用他的把柄威胁陛下的前头,才有机会让真正的罪人伏法。”她垂眸看着他那条伤腿,也不知他说半月痊愈的话有几分真。 刀剑无眼,前后皆敌。 最难的,就是前方的将士和百姓了。 事情到了这样的境地,她不知用什么话来宽慰,只能道了句,“后方有我。” 他眉眼中有些惘然之意。 第49节 “后方有我,我会拦着陛下,我不会让他伤害伯伯。”她眼中有些别样的情绪,“也不会...让他们伤了你。” 她知道他是觉得自己帮不上祁牧之的忙,不等他出言,她便道,“你若能在前方战场上小心些,别着了小人的道,平安归来,伯伯自然是无法得知孙无忧他们做什么的,对不对?” “只要没有败报,伯父就不会与陛下撕破脸。”他神色凄凄,询问着她。 “是。”她面上有了些笑意,“所以才要与你讲呀,与你推演所有的可能,才有机会截了他们的念想呀。” 他也随着她笑,随着她仰头望向天际,任由晚风抚乱自己的鬓发。 “我一直都没有问。”他看着身旁痴痴望向星空的人儿,心中一阵浮动,有些难以克制的情绪,“你那日,说的希望,是什么意思?” 那日他存了死志,万念俱灰之际,她用希望来挽留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被问了个怔神,那日脱口而出的话,如今再被问起总是有些...她眨了眨眼,回首望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 她指望着他能读懂她眼里的话,他却偏要装傻,“怎么不言语?臣是真心发问。殿下说,臣是殿下的希望,是什么意思。” 两人近在咫尺,她什么表情都会落到他的眸子里,女子轻轻咬着唇角,手上握紧又松开,就是不肯回应他。他也不急,伸手阻止她用指甲扣动掌心的动作,将她的掌心捧到自己身前,摩挲着上面的印痕。 “不想说吗?还是不敢说?” 掌心痒痒的,也不知是不是在报复她之前触碰他双睫所带来的痒意。阿姝咽了咽口水,只觉周身都有些不自在,连手腕都染上一分红。刁钻的问题仍在耳边,还带着对她的调侃与挑衅。 “我...我那日是说...” 他翘首以盼。 这口气咽了又咽,她刚要张嘴,他却突然打断,“罢了,还是等我从北境回来吧。” 秦姝粉唇一合,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他并不像是作假,倒像是真的不想听了,将她的手好生放回到她的膝上,视若珍宝一般,他重整思绪,“北魏侵扰大宋百姓的消息我今日也有所耳闻,就管那位姓白的兄弟要了地图来看。以北魏目前的形势来说,足矣支撑一场大战的开销,所以此战的战线也会拉得极长极久。” 他顿了顿,“此战凶险,尤其是我大宋内政之患未除。臣觉得,大军出征得越早越好,拖得越晚,内政对战事的影响就越会大一分,取胜的概率也会小一分。” 秦姝半眯起眸子,“你想要多久。” “半月,重阳节之后,不能再拖了。” 第059章 可怜 “以北魏目前的兵力来说, 虽能与大宋一战,但也绝不会占到什么便宜。”谢行周从怀中取出地图,指给她看, “但前提是, 京中的大军要出发得足够及时,否则仅靠地方驻守的将领和军士,不出一月,洛阳、滑台、碻磝等黄河南岸军事重镇危矣;黄河防线,危矣。” 黄河若失,整个青、兖之地会以极快的速度尽落他手。 先帝打下的江山,不能丢。 大宋的子民,也绝不能任人鱼肉。 这场仗无论如何都要打, 要打得北魏毫无反手之力, 打得北魏需得倚靠多年的养民来修养生息, 才能保北境子民近年无恙。 “好。” 女子终于张口,“我帮你。” “各部协调军需,半月后, 大军出征。”秦姝站起身来要走, “你且, 好好养伤吧。” 谢行周心下松了口气,却见女子倏然脚下一顿, 回首瞧他,“少将军, 我忘了问,你所说的‘给百姓一个扶摇阁坍塌的交代’是什么?” 她看着谢行周意味深长的目光, 忽觉有些不妙,“你要知道, 眼下我还不能将孙无忧篡改的那本记载地基数据的册子交上去,你若是想真相大白,那就是在和陛下作对。” “臣明白。” 秦姝心中莫名有些慌乱,“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行周看过来的目光灼灼,一眼不眨地欣赏着秦姝为他担忧的模样,眼见着秦姝就要动气,他这才道,“臣会上奏陛下,是臣督办不利,自请革职受罚。” “最大的因素仍然是天时地利,百姓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朝廷也需要一个人来顶一顶如潮的骂名,既然谁顶都是顶,为何不能是我。” “你是疯了吗。”秦姝步步逼近,“你是笃定,没人敢要你的命?” “是。”他毫不示弱,“只要陛下还需要启用我去平边境战事,我就死不了。” “理由。”她问。 谢行周凝眉而视,不肯张口。 秦姝岂会饶他,“你明知道,以当前朝堂上的混乱和人人自危,只要这件事被晾的足够久,是可以轻轻放下的。等到大军出征,等我真的拿到孙无忧是叛国逆臣的证据,事情自然可以水落石出!” “我准你在出征之前拿个办法出来,是为了给百姓、给民心一个交代,以免百姓在之前的杀戮中惶惶终日。我以为你真会拿出什么好办法安定民心,你居然打算硬生生将这罪名背过来?” “谢行周,你到底在谋什么?” 谢行周望着她,毫无被审问被质疑的恐慌,他 眼中一片坦然,还夹杂着,不容忽视的讥讽。 秦姝若不是看出了这一抹讽刺,差点真的以为他是在犯糊涂。 他已经懂得这京中游戏的规则了,她想。 “你若是不说,我不会放你走。” “我在谋人心。”他说道。 “我是什么人,朝廷不清楚,百姓清楚。孙无忧是什么人,朝廷清楚,百姓不清楚。” “我要民心向我,要民心为我受屈,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谢行周是被朝廷党争抛出来顶罪的那一个。”他的话字字有力,“我要等到事情发酵,等到孙无忧的真面目被我撕下来的那一刻,民心和律法都向他反扑,将他活剐,口诛笔伐,万民唾骂!” “谁都救不了他。” 陛下可以为他枉顾律法,可以为他找出无数替罪之人。 但他挡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到那时,可就不是现在这般,多晾一些时日就能了事了。到那时,所有的民愤都有了指向,那就是——孙无忧的这条性命。 秦姝从未见谢行周这般神情,心悸之余又庆幸,他守的道终于带了一层武器。 她悠悠地笑了,原本锐利的目光变得勾人又挑衅,“谢行周,你学得可真快啊。” 谢行周歪了歪头,毫不客气,“这可都是,老师教的好。” 她下意识是赞赏他的,他的权谋是当真能将孙无忧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可她又觉得难过,短短一月,京城的形势就让这样纯粹恣意的少年郎被迫学会了这些...几乎不属于他的东西。 躁动声势,鼓动人心,何其可笑。 他怎会看不出她的迟疑,“殿下,会因此厌恶了臣吗?” “嗯?” “殿下可以收回之前所说关于‘希望’的话了,臣不配得到这样的...”他本还有许多狠心的话要说,却在下一瞬,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哑然着,周身僵硬着,感受女子突如其来的入怀。 阿姝搂着他的脖子,单膝倚在他轮椅上着力,整个人实打实地扑在他怀里,严丝合缝,一点防备都没有。 “你...” “不许你再说了。”阿姝的声音闷闷的,她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让他瞧不见她的表情。 她算是明白了,方才为什么每每到情动之处,他都突然话锋一转,什么冷不冷,什么打完仗回来再听。 胡诌,这家伙在自己身边没学会别的,学会了一件事要转八个弯才能说完整。 这个话术可真讨人厌,她默默的想。合着绕来绕去,他是觉得自己会因为他学会了些许权谋,就失去本心?自己就不会喜欢他了? “我只是觉得你可怜。”她的声音带了些许难以压抑的哭腔,她极力忍耐着,又忧心这个词的歧义,为自己解释道,“或许,看与自己关系亲近之人的成长,不管怎么着都会觉得可怜的。” 想了想,还是觉得解释的不够,她笨拙地补充着,“就像我看路边的孩子为丢失一两个铜板而难过,看听白因为无法站稳而拼命练习,我就会觉得...” “我都明白。”他抚着她的背。 “到底是谁说的项安长公主手段狠辣,毒蝎心肠的呢?”他真诚发问,“谣言委实可恨,公主明明是这世上最心软的人。” 阿姝捶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调侃当朝公主,赐你死罪。” 谢行周的胳膊紧了紧,生怕这一刻的温存消逝的太快,“臣领旨。” 怕她不信,又道,“不论公主对臣厌恶与否,臣都会心甘情愿的,领公主的旨意,绝不反悔。” 阿姝直起身子,瞥了他一眼,“怎么搞的,还挺会说话...这也是我教的?” 谢行周眼中含笑,“这是臣的心里话,不必学。” 她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现在两人是什么姿势,不由有些无措。双睫颤了颤,最终还是一把扑回他怀里,好像把脸埋起来,就能躲避眼下的难堪了。 美人重新入怀,他很是高兴。她的几缕青丝落到他脸上,他也仔仔细细地将它捋顺,看着身上的人儿还像个鹌鹑一般,他忍不住偏头坦言,“臣还以为,公主看见我为了达成心中所愿,玩弄人心,会对臣失望,会抛弃臣。” 秦姝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谢行周就率先道,“可公主没有放弃臣。” 她觉得耳朵痒痒的,伸手上来挠了挠,继续听着。 “公主能够对臣信任,臣很高兴。”他道,“臣也可以向公主立誓。天地为证,臣此一生,绝不违背心中的道义,臣会一生忠于大宋,忠于万民。” “如有违背誓言,臣必会万劫不复,死无全...” 嘴被捂住,秦姝怒目而视,“傻话。” 谢行周可不觉得,“傻吗?臣字字真心。”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秦姝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跳下来,不想再听他说这些了,他却不放手,见她满怀控诉的目光看过来他才道,“若是臣的腿此刻就好了,就能与殿下...” “你你...”她紧急打断,又一阵语塞,“你说...什么!你敢...” “我敢什么?”他就快笑出声来,“我是说,若是腿好了,就能与殿下站着相拥了,何必让殿下此刻这般?” 她恨不得给他一拳泄愤。 “不然呢?殿下想到哪里去了?” 第060章 荒唐 那夜秦姝独坐于书房门槛, 望着头顶这一小片星空,想了这一个月的...许多。 她想到了,自己原本是为了后半生的自由, 才答应了先帝和陛下留在此处, 可这一个月以来的每一步,都让她觉得...自由离她越来越远,几乎快看不到了。 先帝于她,亦父亦师。他将她带到这局势之中,让她时刻被威胁着,被为难着,又时刻能看见本已陷入腐败糟朽的朝廷和江山,在他的手里有了焕然一新的模样。 第50节 当年她站在先帝身后, 看着他收回的大好河山, 看着他指着河山之上的百姓, 说着早晚有一日,他们会在大宋的治理下休养生息,会得温饱, 会得安康, 再也不会有前朝易子而食、卖女换粮的萎靡景象。事实也正如他所说, 他以一己之力,开创了新朝的一片清明, 只可惜,他在位的时间, 太短太短了... 短得他无暇去教育皇太子如何成为人君,短得他还没有将佞臣余孽清除干净。 她扪心自问, 一年,当真能将陷入混乱的国家引回正轨吗。 这样的大宋, 秦姝当真能安心放手,一走了之吗。 她眯了眯眼,终于重重垂首下来,心中实在觉得可发一笑,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学会将社稷放在自身自由的前头了。 ...... 天亮得很快。 有些事,已经不能在长夜中做了。她需要走进这白日之下,借着白日中不容忽视的光,将那些人的阴谋心思剖开,让所有人都能看个清楚。 簪月推门而入时,就见着自家主子已然收拾妥当,妆容清丽而精致,显然是要进宫去。 她有些发愣,“主子,今日走得这般早吗,需要我去驾车吗?” “不必。”她回首瞧了她一眼,“等到晌午时候,你亲自送听白进宫诊治,今后这差事就交给你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簪月神色一凛,“属下明白。” 她的主子,只有秦姝。 秦姝的意思也很清楚,不必对任何人留情,凡是对姑娘不利之人,皆可杀。 “吩咐下去,谢少将军想什么时候离开,就放他什么时候离开,需要的物件一应满足,不得怠慢。”秦姝往门外走去,“叫白羽带上近期北境的密报,随我进宫。” 簪月敛了目光,回身向谢行周居住的屋子瞧了瞧,有些搞不懂,“瞧着俩人相处得挺好的啊,怎么就要走了呢...” 甩了甩脑袋,还是快步下楼做事去了。 秦姝进宫那时,刚好碰到了群臣下朝出宫的队伍 。 白羽今日在她身后随行,见状不由得疑惑,“这才是什么时辰,今日朝会竟这般短。” 女子将群臣的面色尽收眼底,“怕是,陛下根本就没有来。” 群臣哀叹连连,有几个机灵的,远远见着秦姝的身影连忙拱手行礼,脚下步调加快,想要急急避开她。 她自是见怪不怪,眼见着群臣都随着那几个机灵的步调趋于一致,唯独末端那人闲庭信步,行至秦姝跟前施了一礼。 礼毕,这人抬起脸,秦姝冷眼瞧着这张面黄肌瘦的面容,嘴角向上弯了弯。 “原来是,李纪李侍郎。” “长公主居然还识得臣。”李纪还有些意外,指尖捻了捻那细细胡须,“臣还以为臣这等卑贱之人,长公主不会对臣留下什么印象的。” “怎会?”她笑得牵不动眉梢,“孙侍中看好的人,本宫怎敢不对您另眼相待?今日怎的不见孙大人,可是去陛下寝宫侍奉去了?” 这话说的讽刺,臣子又非奴仆,哪算得上“侍奉”二字。然李纪不以为意,“孙侍中今日告了假,应是病了。况且,臣怎敢担得起长公主和侍中如此厚爱,不过是侍中觉着臣能为陛下解闷罢了。” “解闷。”她心中已起怒意,“兵部侍郎,为陛下和太后解闷,好啊。” “实在是,好得很。” 李纪有些意外,怎的,这大宋朝中整日将“社稷”与“国事”挂在嘴上的队伍中,又多了这位长公主?这倒是好笑极了。 他不紧不慢地回话,“这还真是没法子,陛下记挂母亲,太后心疼儿子,可陛下日理万机,总不能日日去太后宫里请安不是?臣能为太后和皇上解决这样的大事,自然得了些许圣心。” “说起来,御史台昨个向陛下进谏,说长公主更适合这个差事来着。可陛下昨日还没有定论,不知长公主今日进宫,可是为了此事?” 秦姝笑笑,“若是为了此事,岂不是抢了李大人的活儿干?北境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可侍郎看起来却很是悠闲啊,本宫都要怀疑北境的消息是否属实了。” “欸,公主何需打趣。”李纪眸中毫无紧张,“打仗的事儿,全都倚仗谢家也就成了,区区北魏,先皇在世时他们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现在也不过小打小闹,想占点便宜罢了。这样的事,怎能和我朝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相较?如今朝局许我寒门为官,是天子圣德,下官岂敢辜负?” 白羽胸腔起伏得明显,眼看着要起战事,国家的兵部却不作为,前朝臣子不为国家计,却成天做着内侍才该做的侍奉之事? 鼠辈,恐怕到时,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看秦姝是如何羞辱此人,却听秦姝道了一句,“李大人之才,做个侍郎,有些可惜了。” “如此体察圣意,来日本宫定会向陛下进言,想必大人位列三公之时,是指日可待了吧。” 她将李纪那副看似谦卑羸弱、实则得意自满的神情看在眼里,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拱手道谢,看着他对自己劝导,陛下现在可不仅仅是她的兄长,还是大宋的主子,切勿伤了陛下的心,免得陷入穷途末路,悔之晚矣。 她说,好。 望着李纪离去的背影,白羽恨恨道,“凭他也配置喙主子。” “穷途末路,悔之晚矣。”秦姝不断咀嚼着这句话,四周无人,她不必再掩饰眼底的杀意。 那双凤眸中迸发出的狠厉,仿佛是在瞧着一个死人了。 白羽察觉到了,有些不安,提醒道,“主子,我们今日是来...” “我知道。”秦姝转过头来,将那抹神情收敛个干净,“走吧。” 许是心中有气未消,她的步伐也快了不少,可刚到了紫云殿门口,还不等她张口叫人通报,门口的小内监就急急道,“殿下,陛下不在殿内...” 秦姝心中一凉。 “我有紧急密报要呈上,必须即刻面见陛下。” 小内监左右顾看了一圈,见着那侯四久不在,才哆哆嗦嗦地回了句,“陛下在...在后面的花园...他在...” “知道了。”秦姝飞快地撂下一句,转身就走。 身后守着殿门的内监们窃窃私语,“你是疯了吗?若是公主与陛下起冲突拿你开刀,你这脑袋还能留得住吗!”“是啊,陛下这月都处死多少宫人了,你是嫌活得太长了吗!” 小内监只一直向远处瞧着,蹙了蹙短眉,“可,我昨日已经在这位贵人手里活过一次了...” 身旁的人痛心疾首,“既然昨个你都逃过来了,今日就再逃一次,又能如何呢?你就装哑巴,让她问旁人去,不就好了?何况她方才还没问出来呢,你是不是被她吓到了?” 小内监的目光中终于见不着她的身影,这才垂眸,“她昨日给我一次活的机会,我今日用命报答她一次。若是真的要掉脑袋,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他直了直腰,好生站好,像一个小战士一般。 “起码,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刘笙的身影难找,那五个裸身的舞女倒是好找得很。 许是因裸身的人不是他,又许是因为这是在他自己的宫里,他只留了侯四久在身后伺候,并没有再设别的阻碍。 秦姝平了平呼吸,站得不近不远,树木遮挡之下,那几位正在做舞的舞女并没有全然暴露在她眼中,她吩咐白羽止步,将白羽带来的东西收入怀中,这才上前两步扬声道,“臣秦姝,拜见吾皇万岁。” 刘笙挑了挑眉,不予理会。 舞乐未停,就像是在用污秽之物甩在她脸上一样,这样的羞辱从未有过。秦姝没有抬头,仍旧高声向他请示,“臣秦姝,向皇帝陛下呈上边关密报,烦请陛下,以国事为重,容许臣——进谏!” 刘笙“啧”了一声,侯四久立即悄声问道,“陛下,奴才去赶她走?免得减了陛下的兴致呀。” 刘笙好笑地瞟了他一眼,“你现在过去,下一瞬就会丧命于此,你信不信?” 侯四久战战兢兢,一下子跪倒在他脚下,“这...奴才是陛下的奴才,她岂敢越权处置...陛下,陛下呀,您可不能这样纵容公主!” “别嚎了。”刘笙摆了摆手,“叫她过来吧。” 侯四久惧怕得不敢离她太近,她却连个余光都没给他,感受到乐曲停了,便站起身来见驾。 那被蒙着眼睛的乐师自觉退下,可当几个舞女也要退下之时,刘笙轻轻斥了句,“就站在那。” 他看着秦姝稳步前行到自己面前,欣赏着她的叩拜大礼,“听说你昨日也进宫了,怎么没来见朕?” 他明知故问,秦姝也垂眸配合,“太皇太后病重,臣昨日进宫探望。晚些时候得知陛下已经睡了,臣不敢叨扰。” 他倾身,仔细瞧着她,“昨日不敢,今日...就敢了?” “臣有本启奏。”她将怀中的密报高高举起,“北境百姓饱受北魏的侵扰,已被掳走妇女上百人,数个村落被有规模的袭击,上千百姓已经是无家可归了。” 刘笙不耐烦地皱眉,“这点事儿,当地的官府是干什么吃的,守军是干什么吃的?叫朕有何用?是要朕去打仗,去帮他们把人抢回来吗?” 秦姝阖眼,觉得有些头症发作的趋势,“陛下,这并不是小事,这是...” “区区北魏,闹腾个没完。朝廷的事儿朕还顾不过来呢,朕的权力,朕的兵马,都没有完全回到朕的手里,朕没心思管边境那点子事儿。”刘笙抢先道,“你想一想,这事到底该找谁说。朕还忙着,没别的事儿就退下。” 秦姝将密报收于怀中,直起身子,终于抬头直视其人。 她脸上明明没有流露出喜怒,眉眼中连一些情绪的起伏都不曾有,可她那样平静而淡漠的望着他的时候,他却打了个寒颤。 他 坐她跪,明明什么都没变。 为何如此骇人... 他试图找寻问题所在,她却已经开口,“陛下。” 刘笙忍不住向后坐了坐,“嗯?” 她的眼睛不圆,从不会让人有怜爱之感,它是长而微扬的,是摄人的,是不常完全睁开的,然而此刻她完全睁开双眸直视着他,带着重臣的威严,带着权力的威吓。 她在告诉他,她是坐拥大宋监察机构的第一把交椅的人,是先皇留下规劝辅助新帝的臣子。 他对她,必须保持应有的尊重。 第061章 军绩定天下 “北魏, 不是当年的北魏。”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大宋,也并非固若金汤, 毫无破绽。” 未见此景之人, 根本不会想象得出,一个人双膝跪地,仍可以说出让人觉得有深海般磅礴有力的话来。 她道,“北魏今日可以掳走我国千百妇女,明日就可以夺去我黄河以北的所有军事重镇,后日——就可以跨过黄河,剑指建康!” “陛下以为,北魏只是想占点小便宜, 拿了东西就走?北魏拓跋氏的欲望无穷无尽, 在先帝手里吃了多少亏?如今先帝走了, 正是他趁机收揽土地,收拢人心的最好时机,他怎会不咬紧牙关, 倾举国之力出征南下?” 刘笙将信将疑, 暗暗思索着。 “陛下方才说, 对于内政之事,陛下还不能政由己出, 无暇顾及军政。”她说到这,声调沉了些, “陛下可别忘了,这大宋, 是怎么来的。” 军绩,定天下。 “陛下不满弱冠, 在朝中行止艰难,可若是在陛下的指挥下,打出新朝第一场胜仗,何愁满朝文武不服?何愁不能将天下兵马收入囊中?” 这番话,还真是让刘笙心动。 “可你要知道,领兵的可不是朕,若是因此使谢家权势更盛,你当如何破局?” “所以臣,今日为臣座下许青霄,许大将军请封。”她再拜,“臣请陛下加封许将军为都督,方便在出征后有权与主帅共同调兵,如此一来,一则能与谢骁分庭抗礼,相互制衡,二则这是陛下亲封的都督,若立得军功,便都是陛下运筹帷幄得当的缘故。” 第51节 “到时,军中将士必定感念效忠陛下。” 刘笙唇角勾起,只略一思索,便张狂大笑起来。 “阿姝,你可真是个......妙人啊。” 秦姝抬眸,“臣,只一心为陛下。” 刘笙向她伸出手。 秦姝提襟站起,挪了几步路,跪在他身前。 刘笙的手上依旧空空,他见状便知她还有话要说,起了些兴致,“说吧,还想要什么?” “这场仗,是陛下的第一仗,绝不能输。”她目光灼灼,“既然北魏都欺辱到我朝头上来了,臣建议,大军尽早出征,以占先机。”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及早出征,也有可能及早送谢家父子上路不是?故而应道,“你一心为朕,朕自然应允。等到兵部那边军需妥当,大军即刻开拔。” 所求之事已经如愿,秦姝没有再捱下去的道理,起身欲要告退,“臣这就派人督促兵部户部整顿军备。” “急着走?”刘笙慢悠悠道,“你想要的朕已经准了,那朕想要的呢?” “陛下想要的......什么?” “朕这两日,仔仔细细地思量着你那日说的,‘通过收拢顾琛与谢行周,架空祁牧之和谢骁’,朕怎么觉着,不太对劲啊。”他向舞女招手,为首的裸身舞姬自觉走近,跪在他腿侧,顺从地贴靠上去,任由他摩挲自己的脸庞和手臂。 秦姝周身一怔,隐隐觉得不安。 “这顾琛被你收服,朕还是信的,毕竟他弟弟也在朕手里。”他道,“但,谢行周与谢骁可是亲父子啊,架空自己的父亲,你凭什么敢笃定他会听你的?” “你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听你的话。”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神情,“你与他之间,是有什么吗?” 她几乎不假思索,“臣当然没有。” “那你说!说你要用什么办法,告诉朕!”他猛地怒斥,惊得身下的舞姬浑身一颤。他察觉到,嫌恶地抬起腿,朝着女子心窝正中一脚。 他有习武的底子,这一脚下去,那舞姬毫无抵抗之力。缩在一旁捂住胸口,胸腔中的鲜血频频上涌,呕得她几乎顺不过气。 “御前失仪,拉下去吧。”他指示侯四久,神情淡漠,“可惜了。” 侯四久称是。 目光重新转移到秦姝身上,“不想说?” “陛下对臣,一丝信任都没有吗?” 刘笙站起身来,与她平视,“若是不信你,你今日就进不来紫云殿的门了。” “阿姝,朕越想越后怕,朕最宠信的就是你,一旦你倒戈了,朕该有多心痛?”刘笙轻蔑浅笑,“当然了,朕知道你即便想要倒戈也是有心无力,毕竟岳听白的命,你还是要的,对不对?” 她眼底仍翻涌着情绪,她仍清楚反抗的后果。 “臣为什么要倒戈?”她忽问。 刘笙好整以暇,静待她的说辞。 “臣毕生的愿望,只有陛下能够实现,臣为什么要为了区区谢家,惹陛下不快?是陛下觉得臣是傻子,还是陛下身边的某些人觉得臣是傻子。” “陛下有猜忌也对,那谢行周与谢骁确实父子一场。可陛下是否知晓,自打谢骁的原配夫人去世后,谢家小子就与父亲有了嫌隙,多年前就自请前往青州镇守。若不是我朝老将大多身退,将才难得,先帝又怎会将他调用回来。” 刘笙沉吟着,还真未在意过这嫌隙一事。 “臣当初是觉得,谢家父子的嫌隙于我们而言,真是极好的一件事儿。谢行周桀骜难驯,若是能让他对父亲恨意更深,何愁不为我们所用?”她恭谨一拜,冷声道,“但既然陛下对臣无法全然信任,这件事就此作罢也好,臣不愿做无用功,更不愿让陛下平添烦恼。” 刘笙犹豫了,“你是想要,父子相残?” 他骤然哼笑一声,倾身下去扶她起身,“阿姝,是朕多疑了。” 孙无忧在耳边说过的话,此刻已经被秦姝全然推翻,他没有再猜忌她的理由。 “朕是皇帝,是还未全然亲政的皇帝,你要体谅朕的苦心。”他劝慰道,“朕对你越是容易起疑,越证明朕看重你,朕不能没有你。阿姝,朕需要你。” 秦姝垂着眸,不予应答。 “不过说到这谢行周...”他既起杀心,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正琢磨着要如何言表,就听外面的内监来报,“陛下,谢少将军在宫门口候着,说是......有解陛下心忧的法子,恳请进谏。” 秦姝阖了阖眼,果然。 “哦?”刘笙的面色难分喜怒,“他倒是极少凑到朕眼前来。” “既然陛下和谢少将军有要事,臣就不叨扰了。”秦姝道。 出奇的,刘笙还真想看看这位少将军能说出什么来,“阿姝,既然你已有作罢的打算,随朕走一趟,如何?” 秦姝抬眸揣测他的深意。 “想来你二人也是打过交道,你就随朕去看看,这人在打什么主意。” “臣领旨。”秦姝颔首。 刘笙终于满意,挥手叫舞姬退下,便率先朝着正殿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走到正殿门口,刘笙倏然停步,望着紧闭的殿门,又瞧了瞧守着殿门的四个内侍。 “阿姝,你先进去候着。” 凉风侵袭,秦姝觉着身上发寒得厉害。 内侍将殿门大开,秦姝一时间无话,只好提襟迈入,先朝着里处去了。 刘笙厌恶刺眼的光亮,故而殿内的烛灯不多,门窗也不常开。看着秦姝的身影越来越暗,几乎快与黑暗融为一体了,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了句,“是谁,将朕的行踪告诉长公主的。” 门口的 内侍顿时齐齐跪了下去。 他像是在问各位是否用了饭一样轻松,可身在此处的人竟都能领略其中的杀意。 “不肯说?那就都带下去吧。” “是奴才!” 他冷眼睨着那瘦弱的身躯向前爬了两步,但也就仅仅看了那一眼。 “杖杀。” 侯四久得令,向身后侍从招了招手,自是有人处理得干净。 刘笙回到正殿之时,就有人去宫门口请谢行周进来了,谢行周拄着根拐杖,步调还真不慢,片刻后就到了殿门口等待着传召。 侯四久引他进殿,他一眼就见着了立在刘笙身边的女子。 按捺下心中苦涩,还是规整叩拜,“臣,骁骑营谢行周,拜见吾皇万岁,拜见长公主殿下。” “既有伤,就赐坐吧。”刘笙道。 “臣不敢。臣今日来,是向陛下请罪。”不知怎的,他有些不敢抬头,有些不敢看见女子注视他的模样。 他就那样微垂着头,高声道,“臣享天恩,一月前受命为扶摇阁工程督办,却没有恪尽职守,无法阻止扶摇阁的坍塌,令群臣与百姓对此非议不断。” “是臣辜负天恩,臣万死难辞其咎,恳请陛下——降罪!” 刘笙不曾想他会认罪,顾自思忖着,忽然偏头望了眼秦姝。 秦姝感知到目光,只一副委屈模样,好似在说自己也并非无法攻破谢行周,这不是已经让人来服软了吗? 刘笙好笑地拽了拽她的袖口,“方才怎么不说?” 秦姝哀叹一声,“臣只是好话说尽,告诉他陛下因为此事被百姓指摘得厉害,谁知道他就来顶罪了?他倒是实心眼的很。” 刘笙眸中有一抹厉光闪过,大体明白了其中用意。 谢家这小子,肯替皇帝争民心? 第062章 成全 他不曾与谢行周有过太多接触, 只不过他犹记得,扶摇阁坍塌那日,这人将所有工匠、劳役, 甚至是将士们都远远调离, 唯自己不得及时跑出去。由此看来,他还真没存什么私心。 也是够天真的,刘笙想。 “朕听说,你是为了解朕心忧而来,想必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了。”他朝着下方之人道,“只不过,你为何会觉得,朕会为此而烦忧?” 谢行周稍稍蹙眉, 回话道, “臣只知道, 任何一位君主,都不希望被自己的臣民指摘。陛下是新君,是臣的君主, 臣自是不想让这区区小事辱没了君主声誉。” “臣不过是骁骑营中的小小将领, 国家太平之际, 臣这等武将也无大用。不论是当世,还是后世, 都不会有人记得臣,但永远会有人记得陛下。若臣能以一己之躯, 解陛下燃眉之急,臣无悔。” 他这一席话, 句句能令刘笙顺心。 连秦姝都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这家伙, 学得是真快啊... 刘笙越想越觉得蹊跷,这人怎么就这么懂自己呢?谢骁那老顽固,教得出这样的儿子?阿姝只与这家伙相处了几日,总能说服他顶罪? 难道,这人是真真切切的心中有君? 他俯身盯着谢行周,问道,“朕倒是可以满足你的忠臣之心,但你,当真能受得起这样的罪名吗?” “臣领死。” “呵。”刘笙轻嗤一声,一笑而过。 死?谢行周死了,焉知谢骁会不会反。 要死,他们父子就得一起死。 “陛下。”秦姝适时出声,“谢将军虽有失察之罪,但归根结底,是天时地利不合,怎的也用不着掉脑袋。” “将军也是,既然是诚心为陛下,怎张口闭口就是寻死,岂不是寒了陛下的心?” 谢行周暗暗挑了挑眉,应和道,“臣不敢,臣知罪,只求陛下以大局为重,勿要对臣心软。” 刘笙慢悠悠地斜睨了秦姝一眼,“阿姝觉得该如何。” “宫外的声音着实不小,若不能将谢将军革职查办,恐怕是不能相安了...不如,就贬为庶民罢。” “庶民?”刘笙稍迟疑了片刻,又问,“谢少将军好歹是世家大族出身,连个闲职都不给了?直接贬为庶民,是否太苛刻了。” “臣愿革职查办。”谢行周率先道。 刘笙望着他,眼中还含着些许寒意。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谢行周啊,是先帝那样看重的少年郎,可不管旁人如何爱他,还不是匍匐在自己脚下,为自己谋划,自请回家去了? 如果这就是上位者的权力,那他只希望得到的更多,成为这世间至尊,告诉世人,自己才是这世间唯一渡人的佛。 等他站在真正的高位,他一定去祠堂告诉老头,告诉他临终前的几次犹豫有多愚蠢,告诉他最终的选择有多正确。 第52节 “你的诚心,朕知道了。只不过这事既然做了,最好还是做到底,你说呢?”他突然发难,“扶摇阁坍塌,百姓受惊了。仅仅是革职一个骁骑将军,恐怕还不能让百姓感受到朝廷的诚意。” “谢行周,朕赐你于闹市刑场之上,受五十鞭刑,你愿是不愿?” 秦姝猛地转头,刚要张口,却忽然想到方才自己说过的话。 她说过,对于谢家,她已作罢。 当众受刑...她不禁苦笑,瞧谢行周那神采奕奕的样子,就知这刚好说中他的心思。 那人压着跃跃欲试的神情,“臣能为陛下解忧,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刘笙满意得很,余光中瞟到一旁的木杖,竟也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听闻郎君伤得很重,肋骨与膝骨皆有伤,需不需要延后几日,等到伤好了,再受刑?” 秦姝见状附和,“将...谢郎君的伤,若是不好好将养,留了病根就不好了。不如就依陛下所言,多延后些日子罢。” 谢行周终于能目光直视于她。 他看得出,她为他担心,但这已经足够了,多等一日,就多一日的变数。 他不会再允许变数,何况... 此刻他眸中无半点情谊,向秦姝拱手致谢,“多谢陛下与长公主关怀,臣自幼骨骼清奇,要比常人恢复得快上许多,且臣...臣从前是行军之人,这样的刑罚,即便是此刻行刑臣也受得住。” “谢郎君爽快。”刘笙一拍长案,“那就,此刻吧。” “臣领旨,谢恩。”他俯首叩拜,余光刚好掠到心爱的女子那握紧的双拳,不由暗暗傻笑。 他知道她不会开口的,她忍得住,就如同那日刑场之上,他也坚信她一般。 他会成全她,她亦会。 五十鞭子罢了,想到今日加在他身上的痛楚,来日都会百倍千倍的还于那幕后黑手,他就满心的痛快。 刘笙转头,见着秦姝神色如常,这才稍稍心安,吩咐下去,“把郎君带下去吧,午时受刑,别误了时辰。” 他此刻心情极好,秦姝在他眼里怎么看怎么乖巧,他就琢磨着要赏她点什么,“阿姝,九层台可还有需要添置的物件?” 秦姝微觉诧异,移步到他面前,“九层台一切都好,谢皇兄挂念。” 这一声皇兄道出口,两人之间的气氛自然回温,刘笙只觉大事若成,确实少不了这位妹妹的多方相助,“朕想起,昨日还有御史进言,若是由你时常入宫,与太后说说话解解闷,总要比前朝臣子频频面见太后要好许多的,你意下如何?” 被左右侍从带下去的谢行周刚好行至大殿门口,听闻此话脚下顿了顿,还是没有回头,顾自向外面走去了。 秦姝黯然一笑,回道,“这主意倒是妙绝,臣名为宗亲,实为朝臣,这事表面看起来自然由臣来做最为妥 当,但此人不曾知晓太后对臣的不喜,若陛下如此吩咐,恐怕太后宫里又要闹起来了。” 刘笙想到那个难以成事的母亲,心中有些烦躁,出言也不逊了许多,“你是奉朕的诏令去与太后交涉,无需管太后如何待你,她若是爱听,你就多讲一些,若是不爱听,你就不必给她这个机会了,她愿意在后宫如何闹腾,没人管她。” “阿姝,朕抬举太后的用意,你应该明白。” 他这话才算是最真的一句实话,不过是想用秦姝做幌子,行便宜之事罢了。 只不过,太后究竟能对前朝有多少助力,怎的就非她不可? 秦姝并未在脑海中搜寻到太后在前朝培养出什么势力的线索,不如一问,“臣愚钝,陛下前些日子,还因外戚隐患已除而欣然,如今太后孤身一人,陛下为何非要孙大人秘密面见太后?” 刘笙揉了揉眉心,“不是孙无忧,是李纪。” “李纪,又如何?” 刘笙冷冷一哂,“李纪啊,这人还真是有点东西,杀张弛之前还知道留一手保命。阿姝勿忧,是有件事须得太后和李纪一同去做,且不能为外人道,这才需要你打个掩护罢了。” “等到这件事了了,太后还是后宫的太后,朕不会让外戚做大的,你且安心。” 原来如此,她暗叹。原来还有她不曾留意的地方,原来李纪接触太后不仅仅是走个过场。 这两人,又在琢磨什么?陛下只知李纪进了后宫,那昨日孙无忧在后宫徘徊,究竟是在做什么? “既然陛下有安排,那臣领命。”她垂首,掩住眉眼间的神色。 皇帝此刻对她信任有加,否则未必会在这事上点头。 机会难得,当万般珍惜才是。 “你且去吧,并不会让你白白受累。”他略作思忖,叮嘱道,“切记不要让李纪进宫的事儿传出去,否则便是白费力了。” “臣明白,臣这就去操办。” 看着刘笙稍显疲惫的眼神,她便自觉退下了,出了殿门,还不等她转身往后宫的方向去,就被一位侍从拦了路。 瞧着眼生,她冷脸质问,“何事?” 侍从向旁让了让身子,低声道,“有位大人在这边等您,烦请殿下移步。”见秦姝仍不挪步,他又催促道,“殿下若是晚了,他怕是见不着殿下了,还望殿下移步。” 他这样说,她便猜得出了。 果然行进几步,就被引到一处偏房,一看便知是路过宫人临时歇脚的地方,简洁而僻静。出奇的,门口守着的两个侍从竟未拦她,见着她的走近就果断开了门。 秦姝:...... 门开,那刚才让她气得牙痒痒的男人的笑容映入眼帘,秦姝的好性儿一下子消失殆尽,径直一掌拍过去,“狂妄自大的狗东西...” 谢行周顺着掌风卸她的力,奈何腿脚不便,一下子跌坐在床榻上,连带着秦姝亦然,他低笑连连,“殿下,这可不是个调情的好地方。” 秦姝撑着他的肩膀起身坐好,恼得赏他几拳才道,“谢公子真是手眼通天了,连陛下宫里的侍从都收买得了?看来我真是得将宫里的人洗上一洗,免得哪天着了你的道!” 谢行周瞟了眼刚被抛在地上的木拐,“他们是谢骁的人,况且我这腿伤成这样,单靠着这个小东西步行进宫出宫很是不易,麻烦他们陪我在此歇一歇,也说得过去吧?再说刑部的人还没来领人,等会儿人来了,我应该就有囚车坐了。” “想得美。”谢骁本就不是无能无谋之辈,她不觉意外,只道,“你也知自己伤得重?” 五十鞭刑,整个后身都得皮开肉绽,他但凡思量过自己的身体,就不会今日就应下来。 到时新伤旧伤一起算,他不高热个半月就算好的。 但巧了,谢行周也这么想,“两件事都会令我伤的重,不如就一起养着好了,卧床的时间还能节省些。” 他这样坦率,倒把阿姝怼了个哑然,怒道,“那你还叫人引我来做什么?好好受你的刑,让京城百姓都为你...” 下一瞬,谢行周倏然抬手捂着她的唇,悄声得像是门外真能听见他二人说话一般,“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一会被刑部的人听着了,可没法转圜了。” 那眼底流露的笑意做不得假,这人根本就是在逗弄她,阿姝亦抬起手,捏着两个指尖覆在他手背上—— 只轻轻那么一拧,谢行周直接投降。 阿姝冷着脸看他假模假样地嘶哈,“所以找我来干嘛,你这么有主意,干脆办你的大事好了,还与我有什么好商量的。” 谢行周揉了揉手背,淡淡笑意仍在眼底,温声道,“在下确实有件大事要与殿下商量,想到今日受刑之后就不好再回到九层台了,有伤在身怕是见一面也困难,只好在此刻商定一番。” “嗯?” “听闻殿下每年重阳都喜欢出宫逛灯会,在下是想问,今年殿下可愿与我同行?” 秦姝想起,那日他与听白的对话。 重阳节...半月后... “谢行周。”她的瞳仁墨色沉沉,“我明日便昭告天下,你是这世上最蠢的人。” 谢行周笑作一团,“怎会有这般刁蛮的长公主,旁人问一问是否能邀殿下同行,就要说旁人蠢笨,哈哈哈哈...” 秦姝拳头硬了,“是那回事吗!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早些受刑,早些养伤,好赶上重阳节?你敢说?” “不敢不敢,公主说什么是什么,在下从不敢置喙。”他摇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好似一会受苦的人是旁人,秦姝本就替他忧心的紧,此刻盘问出还有些关于自己的考量更是哽咽,恨不得就这样把他偷偷绑回去,那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或许最令人心悸的便是,他二人都有那至情至性之时,只是在最后的决定中,又能将性情强压下来,外露给人看的,都是能令自己达成所愿的选择。 他揉了揉她的发,看得出女子流露出的不忍,暖声劝慰着,“你怕什么呢,我既肯今日进宫,就有把握扛下来。” “再说,半月内养好,不仅能与你一道赏灯,还不影响节后出征北境,你不是最怕我不能上战场替你打仗的吗。” 阿姝瞪他一眼,张口就是瓮声瓮气的,“那我叫九层台的医官先去谢府候着,这半月你休想遣他回来。” 他只笑着应她,“好。” 第063章 各有图谋 “这半月内, 你再也不许折腾个没完,你所求的那件事儿,我会替你安排妥当。且, 正如你所说, 若是出征前你还不能恢复如常,便是于我无用了。” “我知道。”修长手指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只当瞧不见那泛红的眼尾,“我都知道,我会惜身的。” 他应得坚定,是真切地想令她安心。 ...... 秦姝并不会在他那处停留太久。 刘笙吩咐的事儿,她还要抓紧去做。早在她走出紫云殿时,便有人去李府通传, 令其即刻回宫与秦姝交接事宜, 可见此事在刘笙眼里是万分要紧, 需仔细商议的。 此刻秦姝被准许代前朝向太后禀报皇帝近况一事已在各处传开,诏令中言明,日后前朝臣子非圣诏不得入后宫, 这是刘笙交给御史台及群臣的答卷, 同时也是他为降低事败的风险, 所做出的决策。 沈南归当日只是奉承秦姝,没想到竟是阴差阳错地成全了刘笙的心思。 秦姝的脚程略慢, 来回一折腾,在通往后宫的深巷口也不曾等太久, 就等到了那刚刚还碰过面的人。 “看来李大人属实对此事上心的很,似是还未在府里歇脚就来了。” 李纪还真没想到秦姝会如此迅速拿下这一差事, 大计于心中,自不会被这一插曲乱了阵脚, “此乃陛下亲令,不敢不肃穆尊崇。且臣从前也是随 军之人,骑马的功夫还是有的,没让殿下苦等了就好,否则便是臣的罪过了。” 秦姝瞧着对面之人额前的汗珠,不免眼底含了些盘算:此诏令一出,出入后宫之人除了寻自己这条门路外,便只有去请圣上手谕,某些人想要浑水摸鱼,怕是难了吧。 想到此处,她嘴角隐隐噙着笑意。这阴差阳错,阴错阳差,很难说到底成全了谁。 “不曾苦等。既然大人已经通晓诏令之意,就请配合本宫捱过这些时日吧。虽麻烦了些,但也安了前朝众臣的心,于陛下和前朝而言,这是很划算的。” 她素手一挥,身后的婢子上前一步,“大人,更换的衣物已备好,请大人移步。” 李纪顺着方向一瞧,若不是刻意观察,还真看不出深巷末端的宫墙内还嵌着一道暗门。事已至此,既无法将秦姝踢出局,就只好顺从行事,再替孙无忧另寻他法。 他拱手一拜,“多谢殿下费心,请殿下稍候。” 是九层台的服饰。 不多时,秦姝便蹙着眉打量归来之人,“大人穿起来竟这般宽松吗?预备这样的劲装果然是个麻烦活儿,明日我叫人再按照大人的尺寸改一改罢。” 李纪瘦削的身躯,配上不大合身的劲装,属实是有几分怪异。 他闻之也觉不适,眉头紧锁着,似笑非笑道,“尺寸一事是小,只是这换了九层台的衣着,臣下次面见太后时可还仍需烦劳殿下同行?” “这里是天家,台中可没有肆意踏入天子后宫的规矩。” 第53节 “这是否忒...”他斟酌着,“臣是担心殿下公务繁忙,怎可被这一件事绊住了身?不如赐臣一副禁卫军的行装,臣只扮作一小小军士,这样大家都可方便。” 秦姝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方便?其一是大人这身量,怕是整个京中也不会有这样的军士,若被人瞧出端倪,陛下岂不震怒?其二是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多一人、少一人,于将领而言都是大罪,于你我更是知法犯法的大罪,李大人若存了这个心思,不如还是去向陛下请旨罢,本宫做不得这么大的主。” 眼看着这人就要拂袖而去,李纪心头这口气压了又压,终究是在几个呼吸间叫住了她,“殿下恕罪——” 他紧挪了几步,“殿下恕罪,是臣鲁莽不知轻重,还望殿下勿要与臣一般见识,是臣轻浮了。” 秦姝这步伐停得容易,凉凉目光掠在他身上,令他揣摩不出女子的喜怒,不等抬头看去,便听上首说道,“既是无心,那就罢了。官服一日在身,便是日日在身,需得谨言,对得起这身官服才是。” 李纪今日算是将这一个“忍”字吃了个十成十,躬身道,“臣...谨遵殿下教诲。殿下,已经近午时了,若是再不进宫,怕是要赶上太后午睡的时辰,殿下若没有旁的事儿,就与臣速速进宫去罢。” 秦姝面怀淡淡笑意,想到以那位娘娘的心性,怕是还在宫里翘首以盼着来人与她共谋大事,当即也不愿耽搁,径直朝宫门走去。李纪身着那套装束随在她身后,守宫门的禁卫军无权妄言。 进了慈宁宫,入眼便又是那条栽满了海棠树的小路。 秦姝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李纪偏头看去,顺着她的目光也朝着那一片海棠树瞧了瞧。 只道,“看来太后宫中也有些不大用心之人,任由花木自由生长虽有自由舒展之妙,可摆设不像摆设,反倒是挡了道。阻碍主人行走,岂不本末倒置。” 这一处风景,她总是想要多看一看。 原因无他,只觉太后这样的人,也肯在宫墙之内留一处不守成规的地方,那该是多强的执念呢。 枝叶未经削减,有些横在小路中央,于过路之人而言,确实是挡了路。 那,于这树本身呢? 阳光耀目,她离那树越来越近,被片片叶子晃了眼,她忍不住抬袖去遮,却在动作间瞧见了殿门处多了二人。 “秦姝,来了为何不先拜见我母后,瞧那花花草草的做什么?怎么,还需我与母后亲自出来迎你吗?” 秦姝半眯着眼,迎着日光望过去,只见太后神情绷得死紧,目光防备而稍露惧色,声如寒潮,“项安长公主如今管控着整个后宫,是连我这几棵树都容不下了?” 此话来得蹊跷,她忍不住蹙眉而应,“娘娘哪里话,姝只受命向娘娘传达陛下近况,这是为了避免有些不知轻重的臣子跑到您这儿来说嘴罢了。臣只遵圣谕,不敢妄谈管控。” 张太后终是勉力一笑,“遵圣谕,吗?” 秦姝目光淡淡,她从不愿冒犯天家人,何况眼前的妇人宛若惊弓之鸟,更是没必要对她太过冒犯。还不等她开口辞别,便闻妇人道,“怎还让李卿干站着,尔等都是蠢的吗?又不是头一次接待大人,日后李卿亲至,直接请进来看茶就好。” 李纪却不做礼,只不咸不淡道了句,“娘娘不必麻烦,臣是外臣,不会时常入宫的,且与娘娘说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担不起这样的天恩。” 这话是警示太后,但也是说给秦姝和宫内的婢子听的。秦姝本想搭腔回怼,却掠见这人眼中那一抹轻蔑,不由得哑然——张弛死后,太后久居宫中,母族甚是无力,此人既不尊崇太后威仪,又无法借太后之势,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非与太后合作不可? 思量间,李纪已然在婢子引路下挪步,两步之外后,竟侧眸问道,“殿下掌监察之位,就不进去听听臣与太后所言之事,是否合乎规矩礼法吗?” 好生大胆。 秦姝不经意地望了眼太后身边同样凝视自己的刘媛,漠然道,“本宫受陛下诏令送侍郎进宫,至于侍郎要与太后说什么,做什么,本宫是无权得知的,就不进去叨扰几位了。许久未好好赏一赏后宫的景致,姝这便告辞了。” 她毫无留恋转身就走,一路上无人敢拦,却在行至长巷末端的那处拐角时顿了顿,猛然侧身,将那华服少女抓了个正着。 “你...” “你跟着我,做什么?” 刘媛不善追踪,更不善藏,被发现了闹了个脸红。连忙双袖相对,双手叠加,正儿八经的从宫墙边上挪小步子过来,“本宫是想看看,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秦姝定睛瞧她,目光落在她磨磨蹭蹭的步子时更是令她不敢擅动。见刘媛一副梗着脖子不敢走近的模样,她终于张口,“皇后娘娘,似乎...” “皇后怎么了?”刘媛紧张起来。 秦姝本还半张的唇突然闭合,凝视对方许久才复启,“似乎在陛下登基之后,就没出过她的宫门,她可是病了?上次太后寿宴,也不曾来。” 刘媛悄悄松了口气,“你也忒警惕了吧,她那个身份,皇兄能留她大宋国母之位已是大恩,她若是再让皇兄烦心,那可是自讨苦吃了。”她打量着秦姝的神情,应是真的深信不疑,这才又走近了几步,试探问道,“皇兄...真的有打算让你统管后宫吗?” “没有。” 她回答得干脆,甚至不愿意加上某些前提条件。 刘媛皱了皱眉头,放下些心中防备,嘀咕道,“你最好不要图谋我母后的权柄,否则...否则我母后定会要你好看的。” 秦姝道,“我知道,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些的吗,没有旁的了?” 刘媛那双杏眸试探性地瞄着她,“是啊,那不然...你还想知道什么?” 秦姝深深望了她一眼,“没有就好,那我就走了。” “诶等等!”刘媛一跺脚,连忙双手拉住她的袖口,秦姝比她高了小半个头,她这样的举止倒像真是她妹妹一般。 见女子的凤眸看过来,她咬牙道,“我还是,陪你去看看皇后吧。” “毕...毕竟,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搞不好就成了我母后照顾不周...” 秦姝终于满意,“那便走吧。” 秦姝打定主意要与这位许久不曾谋面的嫂嫂见一见,见一见孙无忧背着皇帝,私下面见 的中宫娘娘,究竟是何等人物。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中宫大门紧闭,若是不知里面住着的是大宋的皇后,怕是会觉得这满是划痕的门后,只是哪位被冷落的美人而已。 秦姝抬手叩了叩门,无人应答;又换掌拍了拍门,仍良久无声。 “真是大胆,她宫里的婢子怎的这般没规矩,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许是人手忒少吧。”秦姝道。 秦姝后退几步,刘媛刚要发问是否要离开了,就听见大门吱呀一声。 门开得很慢很慢,甚至还屡屡停顿,等了许久,才又听见一道脚步声,原本正在开门的人得到帮助,这才将大门开启。 一阵清爽秋风刮来,带着空旷殿宇中的寂静,带着深宫女子的哀思与落寞,将门外而立的两人吹了个透彻。 门开,门后那人踏风而来,一身月白素衣,不像中宫娘娘,倒似月上仙子。 若是,她眉眼中的哀凄能再淡些,或许会更像。 另一端的婢子见了门外的二人,立即叩首道,“给两位长公主问安。” 皇后的目光与秦姝的视线相触,眼中含了浅浅笑意,“阿姝,许久未见,今日不忙吗。” “不忙的。”秦姝道,“许久未见,司马皇后。” 第064章 前朝,本朝 司马静淞, 如今的大宋皇后,曾经的大宋皇太子妃,亦是从前的——晋朝公主。 先帝在晋朝掌权多年, 尽管那时的司马皇族在朝中已形同傀儡木偶, 但身为嫡出公主的司马静淞仍在父兄的庇佑下天真浪漫,悠然成人。可她这样的出身,总是要与朝中重臣联姻的,刘笙便理所应当地成了尚公主的绝佳人选。 或许她人生的悲剧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吧,可天真的小公主又怎会料到呢?她只会疑惑为何总是见不到自家驸马的人影,为何母后时常偷偷抹泪,为何父皇越来越惶恐易惊。 直到两年前,再也无人能挡住先帝之势, 也再无人能救一救残败不堪的大晋王朝... 司马静淞的家人, 就是在刘宋王朝开启的那一刻, 彻底离开她了。 前朝公主,本朝太子妃,本朝皇后——是她。 曾经的家中宠儿, 如今的无家孤女——也是她。 起风了, 她那垂在肩上的三千青丝被轻轻抚过, 秋风拢着她的发梢戳了戳她的面庞,像是想要与她玩耍, 逗她开怀。 静淞拨开额前的发丝,露出淡淡笑颜, “不知是两位妹妹来,没来得及梳妆, 见笑了。” 秦姝目光深深,拱手道, “娘娘恕罪,是臣听下面的人说皇后许久未踏出宫门,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才冒然打扰,若是惊扰了皇后,是臣之罪。” 静淞出奇地歪了歪头,恍惚间流露少女之态,“阿姝,你还是这般恭谨,从不肯跟着人群一齐踩我一头。” “娘娘说哪里话,娘娘千金之体,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冒犯娘娘,臣定会替娘娘处理妥当。”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静淞道,“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又怎会去死呢?”她迎着秦姝的目光,觉得有些异样,想来对方怕是不信,又道,“这深宫对你们来说,是孤苦寂寞之地,可于我而言,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啊。我不会觉得这里闷,所以也不会很想要出去走走。” 刘媛见此二人寒暄个没完,好看的眉头又皱起来,扯了扯秦姝的袖子道,“这是作甚,是要一直在这冷风口里说话吗?” 秦姝抬眼看去,两人虽距离遥遥,话音却能听得清楚,“娘娘,汝阳长公主是来替太后问话,近日可有外臣入宫,惊扰娘娘。” 司马静淞大袖中的指尖一抖,不露痕迹地将双手叠在一处,含笑回道,“原来是太后关照。请回禀,臣媳宫中不曾来过不速之客。”顿了顿又道,“宫外...是出什么事了吗?” 秦姝盯她半晌,方才答道,“陛下令,后宫与前朝不得互通,外臣入内宫须得凭借圣谕。故而娘娘的话,臣回不了。” 世人都知道的,她不必回;世人不知道的,她回不了。 静淞的双肩紧绷,她终于不再执着的站在门内,而是提步踏出,一步步的向秦姝走近,“阿姝。” “我没见过外人,但若是真有什么事儿,我还是希望你能...哪怕只是暗示我。” 她走近许多,甚至还想上前来牵她的手。秦姝却垂眸一瞥,后退一步暗暗躲过,稍稍垂首道,“娘娘勿要为难臣。” “为难吗?”静淞仍旧近前,目光黯淡几分,“我忘了,你只听那个人的。可那个人已经死了。” 秦姝猛然抬首,凶光已现。 静淞却直视其目,“那个人死了,你听谁的?” “是新的皇帝吗?” 此刻二人间距之近,几乎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皇后不该问。” “为什么?”静淞倾身,在她耳侧轻轻道,“我还以为,只要是刘宋皇族之人,都是你的主子呢。” 她声音之轻,绝无第三人听到,“刘宋皇帝可以,太后可以,你口口声声称我为皇后,那我可不可以?” 秦姝偏头,极其满意她这幅私下里显露原形的样子,对于自己来说,这算是省了许多心力。 若许多事已成定局,那自己早几分勘破此人,早几分破局,大宋局势才有可能早几分安稳下来。 今朝根基薄弱,绝容不得长时间的内忧外患。 “皇后娘娘,想做姝的主子,又有何难。”秦姝一笑代之,眼底的狠厉几乎不加掩藏,“君臣之间,总需信任才能成事,娘娘对臣,当真信任吗?” 只要这个女人肯继续她的动作,只要她没有隐匿下去埋藏祸根。 一切都不会太难。 “喂,你们俩嘟嘟囔囔什么呢?什么时候这样亲密了。” 静淞退开一步,唇角的笑还没完全消去,柔声道,“我在与阿姝说,以阿姝的身手,下次,便自己从墙上翻下来吧。我一个人开门,很是费力的。” 刘媛狐疑地看过去,她本就是一念之差才随秦姝来此,没想到什么都没问出来,还搞得像关系有多亲昵一般,实在是无趣。仔细想来,那孙无忧是皇兄的近臣,保不齐只是替皇兄问一问皇后的近况?毕竟是国母来着。 想到此处,更觉得是自己多心了,“皇后要回我母后的话,我已经记住了。既然没有旁的事儿,臣妹这就回宫去了。”她上前扯了扯秦姝的袖子,“你不走吗?” 第54节 秦姝这才将目光移回来,眨了眨双眸,“是该走的,台中还有事要做。” 向司马皇后拱手辞别,两人各自离去,只留下那眉目平和的素衣女子驻足痴望,她站在自己的宫门口,前,是秦姝一步步迈入白日之下的背影;后,是熟悉且幽深的清寂宫廷。 她目送着,日光笼罩过来,照得她眸色浅浅,她终究是轻轻道了句,“你我,非同路。” 从你跟在那个人的身后,毒死我的父兄时起,我们今生就无法同行了。 末了,背影几乎看不见了,她才回身走进自己的居所,步伐坚定而有力——孙无忧,你可千万别让本宫失望。 ...... 秦姝对正在戍卫内廷的顾玦交代几句,便出宫了。 白羽仍在宫门口的姝字马车上浅眠等候,察觉到秦姝的走近倏然睁眼,见秦姝眉梢微扬,就知此行有些收获,连忙掀起竹帘道,“主子。” “嗯。”秦姝窝了个好位置。 “饿不饿?这都午时了,您好像是晨起就没吃啊,属下带您绕一段路去买些吃食吧,这样回家就能立马开饭了。” 女子唇边泛起淡淡笑意,“就知道吃,那就去吧。” “好嘞。”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第065章 保全 马车顺着长街走呀走呀, 绕了又绕,拐了又拐,几乎快要把阿姝晃睡着了, 车才停了下来。 秦姝正睡眼惺忪着, 单手掀开窗帘的 一角,如愿见着白羽在街边的摊前等候,这才撂下帘子阖上了眼,唇角弯弯,很是自在。 此处摊子蛮多,有些嘈杂,可又不同于往日的嘈杂...秦姝竖耳朵一听,勉强听出远处人群的啜泣和呐喊声。 不对。 她倏然睁眼, 猛地撩起竹帘向空中一瞧——午时已到。 是他在... 发怔间, 白羽已然返回, 手里还提着几笼热食,望着秦姝疑惑道,“怎么了, 主子。” 女子的指尖微微颤抖, 掌心的竹帘被紧了又紧, 终是被重重撂下,“无妨, 回去吧。” 马儿再被驱使,引着马车缓缓前行, 正朝着那个喧杂的方向。马车颠簸,秦姝只觉浑身的力气快被颠个干净, 似乎每每晃动一次,都离那人群更近一分。 短鞭抽打血肉会发出什么声音, 鞭上的倒刺勾扯旧伤是什么声音,她几乎全听得见。 可她听得更清楚的,是人群中的那一声声“冤案”,是夹杂着啜泣与哽咽的震声呐喊,是谢行周多年如一的良善与赤诚所换来的人心。官职可以夺去,功劳也能被抢走,但从古至今最抢不走、做不得假的,就是每人心中的那杆秤。 那杆秤,能让人敢替他叫一声冤屈,叫一声权势压人,也能让人无法呼出声,只暗暗感叹京城是否要变了天。 可不论发声与否——没人相信他有罪。 刑场之下,有受过他相助的磨刀匠阿尧,有常常喊他多添衣的包子铺三婶,有每日拉着一车沉重的木桶、只要被他瞧见就会搭把手的陈翁,还有许许多多低阶将官的妻儿。本在孩儿眼中战无不胜、甚至会出现在童谣中的小将军,如今却被架在刑场上,背对着台下,只露出皮肉模糊的后身,他们连将军是否痛得落了泪都不知道。 白羽显然也瞧清了刑场上那人是谁,回头望了眼车内,竹帘后面安安静静,大抵是睡着了。 也罢。白羽想,有些事于她而言,实在是无力相顾。 念及此处,手中马鞭暗暗一抽,马儿脚程加快,踏出这一片愤懑哀伤。 - 慈宁宫。 “娘娘,臣下次来,可说不准是什么时日了,还望娘娘万万谨慎,早日寻得那物件。”李纪起身,沉声道,“边关告急,若是娘娘在大军出征前还是拿不出东西,恐怕就,竹篮打水,人去楼空了。” “我...可是我!我都找遍了,我真的不知...”张太后急急道,“若是我能找得到,我岂会不给你!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李纪却不屑于瞧见女人的慌乱神色,理了理袖口,疏离道,“是啊,这是唯一的机会,而娘娘能做的,就只有将物件完好的交给臣,否则臣与娘娘,都难以翻身了。” 见着张太后双眼无神,整个人跟魂不附体一般,李纪更觉此人不堪大用,万一哪个环节出错,这口气乱了,可就不大好了。 他走上前去,稍稍俯身,“娘娘知道吗?” “此次项安长公主能够控制后宫出入,是御史台一力促成,御史台卢氏子弟的能耐,太后不会不知道吧?眼下她已能控制半数朝堂,若是娘娘这次又输了,后宫,大抵就真成了人家的了。”他低声道,“况且,最有可能杀害张弛将军的谢家小郎君,可是和长公主亲近得很呐...到时后宫都姓了秦,娘娘,您就要步中宫的后尘了。” “不...” 李纪勾了勾唇角,满意地退后两步,“臣,静候娘娘佳音。” 大袖一甩,他提步便走,行至殿门口时,刚好撞见了从中宫回来的刘媛。 李纪挑挑眉峰,浅浅做了礼,“汝阳长公主。” 刘媛从直觉上就对这个面相不善的中年男人毫无好感,甚至有些惧意,见着他就要躲开,却被那人叫住,“公主,方才可是去追项安长公主了?” 刘媛僵硬地回身,“我...这是本宫的事...与你何干。” 李纪轻轻一嗤,“臣与太后的事儿,想必公主也听见了几分。”他一面说着,一面迈着步子走近她,惊得她屡屡向后挪步,“公主,臣记得您往日与项安长公主,走得可没这么亲近呐...” 刘媛那双眼几乎被逼得起了泪光,退无可退才道,“我...她是我的皇长姐,这是天家的事,你岂敢过问...” “哦,天家。”他冷冷笑道,这天家贵女倒是个个都清楚如何压人,秦姝是,刘媛也是。 可秦姝手中尚有兵马权势足以让人闭嘴,那这位小公主又有什么? 这下他脸上连点点笑意都没有了,“臣不过是提醒公主,不要在这关键时期,行差踏错。” “到时无后路可走,您与太后,怕是不仅仅被陛下责问几句,或是失宠这么简单了。” “到底!到底...要做什么!”不是责问,不是失宠,她们是皇家中人,究竟是犯什么错才会受到比失宠更重的惩罚... “哦?公主竟是不知?” “我只知道,母后在找一件东西,旁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既害怕此人会害她们万劫不复,又担心一个不察就会令母后动怒,为此束手束脚,明明感知到了危险,仍然不敢擅动。 “侍郎,我不会告诉秦姝的,可我担心我的母后,母后失去了舅舅,她不能再失去皇兄,你千万不要将她往绝路上逼啊!” 她低声哀求着,她劝不动母后,更见不到皇兄,除了求此人详情以告,她又能如何?她又敢如何? 李纪睨着她,面上无一丝动容,冷声道,“公主可勿要失了身份,既然不清楚事情原委,那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既不会坏了事儿,又能在万一时保全自身,您说呢?” “我不要保全自身,我要保全我的母后...” “公主!”男人倏然喝道,“乱世之中,最难的便是保全二字。” “况且,您想要的保全之法,太后娘娘可不大喜欢。或许,公主该好好了解了解太后娘娘,看清楚自己母后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公主说,对吗?” “公主,现在能说,您方才与那位殿下去了哪儿吗?” 母后真正想要的... 她真正想要的,所执念的... 刘媛狠狠蹙着眉头,咬牙道,“我去了,中宫。” 李纪周身一怔,中宫? 秦姝京里京外都快忙得脚底冒烟,绝不会毫无征兆的盯上中宫。他眼珠一转,似乎上次孙无忧带自己入后宫拜见,就是行至一半顾自离去了。 中宫...孙无忧与那中宫之人,有什么秘密,连自己都要瞒着。 刘媛的话音落了许久都不见回话,不由得抬头看过来,“侍郎?” 李纪眼皮一跳,回过神来,“公主以诚相告,臣就安心了。只要公主不要被人模糊了眼,臣便不会令太后陷入险境。” “当真吗...” 答案已经在手,李纪自然好性儿,“是啊公主,路就在你我脚下,可千万要分辨清楚,谁才是自己这条路上的人。” “臣是不会害太后娘娘的,别忘了,公主的舅舅生前,最信任的便是臣了。” 刘媛目光闪过迟疑,虽然舅舅很少与她讲宫外之事,但她仍是知道,舅舅身边有位兄长,胜似谋臣,曾救舅舅于危难中。 舅舅对他,很是亲厚倚赖...或许,或许他待舅舅好,也会待母后好的... 可...刘媛仰首看他,这人提到舅舅时,眼中可有哀思? 不等她看个清楚,李纪就道,“恐怕短期内,公主无法出宫了,等臣下次来,给公主带些宫外时新的小玩意儿吧。” 这句话极度熟悉,是舅舅...她在宫外,只认识秦姝和舅舅,父皇登基后的这两年京中不太平,她总是出不去,就只有舅舅愿意在每次入宫的时候,带一袖子的新鲜玩意儿,逗她开心... 她终于落泪,应声道,“那就谢过,李大人了。” 男人唇边掠过一抹轻笑,却被拱手的动作掩盖住了,礼毕,他毫不留恋地踏出这道宫门。 他一路忖度着,回顾着,不知不觉就走 到了中宫门前。他仰头望向这本应富丽堂皇的宫门,突然就明白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孙无忧所求的。 会稽孙氏,也曾是名门望族啊,却在当年一次次的整顿吏治中退出朝堂,只剩孙无忧还在太子的庇佑下畏缩着,先帝重用寒人,士族逐渐失去半数话语权,逐渐不能仅凭着身份步入朝廷... 所以... 大批士族重回朝堂、孙府过度奢华之下的萎靡、皇帝被逐步败坏的名声、还有以自己与太后这条线做掩饰,暗中与曾经的司马皇族密谋—— 他求的,是晋朝之下士族的繁盛。 李纪低低地苦笑着,自己本以为是遇到了贵人来着,他本以为是有了迈入三公的阶梯,可以一步步的成为手握权柄之人来着。 不成想,竟是用张弛的人头,换了个——复晋逆臣的主子。 何其可笑,何其可叹。 第066章 觉悟 重阳节, 很快就到来了。 这半月中,孙无忧还算是安分,好歹是给了秦姝喘息之机, 有时间与户部兵部及各处调动粮草军需, 秦姝也庆幸,大宋还没有亏空到支撑不了这场仗的地步。 “主子,快净手吧。”簪月端了清水迈入书房,“主子的右腕有旧伤,一直写字会难受的。” 书案前的那人仍在给京外递进来的密报做批复,闻言顿了顿,手腕轻轻翻转,确有不适, 这才将笔墨稳稳放好。 第55节 抬头望去, 双目染上些许笑意, “送听白回来了?瞧给你清闲的。” 簪月浸湿了帕子,在水中替她一点一点拭去墨迹,垂首应道, “是回来了, 回来时姑娘还问要不要给台中的弟兄们备上菊花酒呢, 属下哪敢应承,拦下来了。” 秦姝垂眸下来, “拦得好。京里越是热闹,越由不得我们恣意潇洒。” 簪月抿唇, 又重新扬起眉梢来,“反正往年的节日也是这样过来的, 紧张一些也没什么,倒是主子, 今夜可得好好逛逛,祈福回来,让属下沾沾福气。” 秦姝擦干了手,宠溺般地刮了下她的鼻尖,淡笑道,“我的福气?我能有什么福气分给你。” 对方抿唇一笑,将水盆放置妥当,净了手才去取了铜镜重回她身边,“我给主子重新梳了头罢,一会儿就要进宫赴宴了。” 女子稍稍蹙眉,一双美目来回提溜着转,打量着簪月动作间的神色。 簪月却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将她的青丝拆解下来,木梳沾了水,一下又一下轻柔且慎重地梳理着,仿佛满目间只有她这一头墨发,再也容不下旁的一般。 这人梳头挑剔得很,从来不让秦姝一面享受着,一面习字,最多也就是看看书,总之是全身不动才叫好。只不过往日都是学了什么新的发髻花样才上赶着要干这差事,此刻她突然这番做派,倒是让秦姝摸不着头脑了。 她透过铜镜瞧着那人的神色,苦想了半晌才道,“我们簪月姐姐今日要梳什么头呀,说来听听。” 对方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能见人的普通发髻罢了。” 秦姝:...... 想从一个日日实践刑讯与反刑讯的小丫头嘴里套出话来,有点难啊。 她忍不住抬手扶额,只是头皮一紧,发现自己的头发还在别人手里动不得,这才把手撂下。回想一番,确实从她进了门就隐隐疏离,铁定是被谁惹了不快,可又是谁能叫这丫头不快呢...眼珠一转,叹道,“也对,虽说今日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次重阳,但好歹是守孝期间,不好太新奇华贵了。就平常那般就好,那般就好。” 簪月闻之,眉峰一动,唇边掠过一抹难辨喜怒的笑意。 阿姝再接再厉,“听白近日总说,她很快就可以不需木杖支撑,快要独自起身行走了。我职务在身,不好总陪她在宫里走动,你瞧着呢?那尹清徽自打交了兵之后倒是沉寂下去了,他不在陛下身边胡乱进言,我也不好召他问话。” “想必陛下也不需要旁人进言吧。”提到“陛下”二字,簪月这话口才被打开,呛声道,“我看尹清徽即便是不往陛下身边凑合,陛下也能想尽办法令自己舒坦至极!” “咳,簪月,为人臣子,对君王的尊崇还是该...” “主子是要说我无法无天吧。”簪月接上话茬,“可无法无天的究竟是谁,主子难道不清楚吗。就单说陛下原来那五个舞姬,听闻前段时间被处死了一个,宫外便又送进来五个。方才我送姑娘出宫,有一位在宫里横冲直撞,竟险些碰着了姑娘。” 她越想越气愤,“我曾经还真心地可怜过她们,可主子你是没瞧见那女人嚣张的样子,就凭她,也敢让我与姑娘道歉,简直是不知死活。” 秦姝了然,淡淡提问,“你向她致歉了吗?” “当然没有!她算是什么东西,仗着陛下纵容罢了。我就是觉得不服,主子为陛下的江山熬得每晚子时才有得睡,可陛下呢?纵得小人无法无天,今日若不是我在,还不知姑娘得如何。” 她痛快地说了一通,甚至含糊了险些捏断那女人腕骨的细节,回过神来却看秦姝目光淡淡,她不免有些发寒,“属下...” “没怪你,慌什么。”感觉到头发被松开了,秦姝抬头瞧她,“说完啦?那好好梳头。” “是。” “只是说起来,连你们都能碰着那些人,怕是宫里的人也都瞧见了。”秦姝沉声道。 “是...属下也觉得实在是...这可是在孝期啊。” “无妨,这事儿我知晓了,你不必挂怀。”秦姝拍拍她的手已示安抚,“你们没伤着就成。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在时,若是有人对你们起了杀心,不论那人是谁,你都可以动手。” “不论,对方是谁。”她强调道。 簪月颔首,“属下明白,属下都清楚。”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属下只是怕,令主子受牵连。” 秦姝帮她递钗子,漫不经心地搭话,“你是谁的人啊。” “当然是殿下的!” “那不就结了。”秦姝端详着铜镜里的貌美女子,“做我的人,可就要有这样的觉悟啊。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能应付得来。” 眼看着对方嘴角一撇就要落泪,秦姝赶紧拿出帕子来。 簪月伸手就要接,秦姝却一把将帕子扣在自个儿的双目上,“莫要讹诈吾,没看见的就不算。” 簪月:......烦。 话说得舒坦了,手上的活计也快了不少。没过一会儿,高高的发髻便被盘好了。 “挺好的,比那些新花样强多了。” “新花样我都是学了好久的!主子是在嫌弃吗!” 簪月望着离去的背影,本还微微蹙着的眉终于舒缓下来,这口提着的气也算是松了下来。 主子,会永远陪着她们,替她们应付着吗。 若是不能,那自己就在有限的时间里...也替主子应付着吧。 重阳是大节,宫宴的排场着实不小。可今年不仅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大节,更是先帝崩逝的第一个大节,于礼法而言,这是大为不妥的。 可当秦姝的目光搜寻场上的礼部尚书时,大抵就知道了答案。 “回殿下,礼部尚书触了圣怒,被勒令府内禁足反省了。” 秦姝回首看向赵铮,“多谢告知。” “没有被直接革职,这也是祁尚书令的功劳。只不过这样闹腾一番后,尚书令怕是对陛下更加失望了。”赵铮紧随着她的步伐向宴席深处走去,低声道,“先帝一生俭素仁孝,殿下既为人臣,就这般纵容当今天子吗?” 秦姝步伐一顿,余 光向左右官员扫了扫,确认无人距自己太近才道,“赵铮,你一心侍主,我不想瞒你。” “非我纵容,而是我如今,已自顾不暇。” 赵铮还要再驳,秦姝只道,“社稷,与天子德行。孰重孰轻,你可有掂量?” “社稷?是起战乱了吗...” “赵翁,内官不得涉政,我不能再说了。”秦姝道,“信与不信,全在你意。” “陛下至————” “阿姝怎么还站着,过来坐。”刘笙招呼着她。 秦姝挪步过去,“谢陛下赐座。” 一众臣工跟在皇帝身后浩浩荡荡地落座,秦姝这才明白为何方才空缺了这么多座位,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才道,“原来陛下是与诸位开朝会去了,臣还想着,每逢宴席时臣都是来得迟的一个,今日总算让臣争了先。” “哈哈哈,阿姝是担心今年不够热闹吧。” 那人鹰目灼灼,将她的神色盯得死紧。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她却将目光落到赵铮身上,红唇轻启,“重阳节,就是该聚在一处,热热闹闹地饮一杯菊花酒的。” 那人很满意。 众臣工的表情变化莫测,有几位性子急的直臣几乎坐不住,还好被身边人摁了下来,暗暗摇头。 大权在握的长公主与少年气盛的陛下,这两人如今是一个鼻子出气,没人能够制衡。连谢骁都冷眼旁观,未曾发一言,显然还在为方才朝会上的决议所不满。 秦姝当众站了队,刘笙顿时有些心旷神怡之感,将孙无忧进言的各种猜忌暂且抛掷脑后,“阿姝刚才问,朕临时启用的朝会之事。朕才想起,这事也是你一手督办的,做了新的决策也是该与你讲一声。” 秦姝起身拱手待命。 “是军报,北魏已有大军聚集前往北境,我大宋也不能缩着脖子被人欺凌,此仗,该打。只不过何时打,方才众臣工各抒己见,总是没个商定的结果,既如此,朕便在此定了。” “明日整军,后日大军启程。此战——朕要大捷!” 谢骁惊了,居然... 方才以他为首,一力进谏早日出征抢占先机,避免地方军队无法抵御敌军,哪知以孙无忧为首的一派竟屡屡下绊,论纸上谈兵,那些人还真是把好手,且那时陛下一言不发,就那样耗了一整个时辰才说了句:该去宫宴了。 他还以为,这事儿起码要再磨个十天半月。 孙无忧亦是,惊讶的很。他思绪倒是活络,只偏头望了眼那高呼“陛下圣明”的女子,便什么都清楚了。 “圣诏已出,难以转圜了。”李纪在他身后暗暗道,“可是太后还没找到...” “住口。”孙无忧静静一瞥,“还未绝境,让老夫再想想。” 半晌,歌舞已毕,酒过三巡,秦姝走上首阶去敬他的酒,“陛下,天色渐晚,重阳节的宴又一向不长,若是陛下无事,臣待会儿就告辞了。” “阿姝,莫走。”刘笙倏尔伸手,想要去扯她的袖口。 不知怎的,秦姝本能向后一退,他的掌心自然扑了个空,刘笙有些颓然地弯了腰,“阿姝,过来。” 秦姝稍稍蹙眉,回身去取一旁婢子手中的醒酒汤。 哪知还未踏出两步,身后之人贸然冷声道,“阿姝,莫要让朕再言二次。” 秦姝心中陡然,如他的愿走近一些道,“陛下,臣是担心陛下的御体受损。” 刘笙原本半垂着头,感知到人的靠近猛然抬手攥住她的细腕。蓦然抬首,眼中已现清明,“阿姝莫慌,朕已经将那女人给杀了。” 第067章 小美好 秦姝敛眸, 早就知悉是这样的结果。 “陛下。” 刘笙的手握得死紧,“是下面的人不懂事,阿姝不要为此介怀, 可好?” 女子手腕被牵制, 终究是顺着他的力道半跪下来,目光对上他的眼,缓缓唤道,“陛下。” “嗯?” “介怀的不是臣,是陛下和百官。”她道,“陛下有喜爱之物是常事,可若是太过纵容乱了礼法,便是在藐视朝纲, 百官必起怨怼。陛下想要日后亲政时能得到百官支持, 就要给百官以安定。” 刘笙微微失望, 咬牙笑道,“你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陛下明知道,我不会。” “是, 你不会。”他道, “朕真是想象不出, 若是你没了桎梏,会怎样。” 秦姝眼中一抹寒光闪过, 她俯身前去,“陛下醉了。” 他缓缓收回手, 只觉头脑越发沉重,大抵是真的醉了罢, 可是看着即将起身退下的人儿,他又忍不住一问到底, “为何顾左右而言他呢?阿姝也会怕朕的忌惮吗?” 秦姝站起身来,到底是把醒酒汤端了过来,再度屈膝道,“陛下既然担心,就信守承诺罢,陛下知道,臣只想要那个承诺兑现而已。” 皇帝是真的醉了,他竟倒在食案上,侧着头朝着她笑,“原来是这样啊...那朕现在就该想想,到时应该拿出点什么礼物,送阿姝远行呢...说不定这一别,今生再不复相见了,朕得好生备礼,备下足够让你消耗一生的盘缠啊。” 顿了顿,他又觉得不妥,“或许少备一些,阿姝就知道关外的苦,就能回京了?会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是给的少一些,让你...” “陛下,不要再声张了。”她劝慰道,也不知是否将他的话入心,“若是叫有心之人听了,实在是不利于陛下。” 第56节 “怕什么!”他骤然喝道,“你是怕——他们敢冒犯朕,敢胁迫朕吗?朕将他们全都——” “陛下!”她若再不制止,怕是要闹翻天了。 眼见着女子已起愠色,皇帝颓然下来,趴在食案上,只幽幽地盯着她。 还好尚且是可控的。秦姝松了口气,看他这幅模样,倒是想起自己少年时于阶上罚跪,也是这样一个少年,因着未见到自己的父亲而颓然。少年看见了阿姝,只觉这人似敌似友,又非敌非友,既占了他父亲的时间,又尽数领教了他父亲的责罚。少年久久无话,就只得这样幽幽地望着她。 秦姝蹙了蹙眉头,踌躇道,“陛下,臣什么都不需陛下准备。” “臣只要我二人的自由身,就足够了。” 皇帝不大想说话。 秦姝也不与他计较,“陛下得到了答案,那臣就退下了。后日大军启程,陛下这两日切勿太过责罚将官,大战在即,当鼓舞军心才是。” 皇帝知道,秦姝要去与她真正的亲近之人祈福去了,也正是因为知道,才更为失落,或是失望。 他在想,他到底要给她多少权势,给她多少财物,她才会也将自己放在亲近之人的行列。 最好是她自愿。或者说,她被迫接受也是可以的。 他深深琢磨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不见女子的身影了。 稍稍叹息,心存游移。 ...... “阿姝——在这——” 见到了人,女子才展颜一笑,几乎将所有复杂的琐事全部抛诸脑后,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快步走上去,“等久了吗?” “没有诶。”听白摇摇头,整个人美滋滋的,“今年出来的最早。” 秦姝轻笑出声,“那是因为,今年那位子上的人,不如往年的那位酒量好哇。” “对哦。”听白点点头,“天色刚好,还没完全黑下来呢,我们加快脚步,去——祈福!簪月姐姐,冲哇,让阿姝追不上!” 轮椅之后的人儿掩唇轻笑,“姑娘别忘了,主子可有马呀。” 秦姝将马缰收入手中,“说起来,我进宫前簪月还说什么,每年过节都很紧张,早早就习惯了,我想着这大概是公务繁忙的很,没想到居然能叫你给请出来了?” 簪月摊手,“姑娘的邀,属下怎么会不从呢?再说了,姑娘可和殿下不一样,她可不会玩着玩着突然叫我回去办事呢。属下又不是傻瓜...多难得 的机会。” 秦姝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吐槽了,瞪着眼睛看向听白。 听白可是不会被威吓到的,“往年的阿姝做不得九层台的主,所以簪月姐姐不能出来玩也就罢了,可今年不一样了呀!” “嗯嗯?” “今年阿姝全权做主,这点小事儿,她是不会与我们计较的,对吧对吧?”听白凑上来个小脑袋,“平日里我的出行都有簪月作伴,今日当然也要呀!阿姝你就允了吧,好阿姝——” 吵得很吵得很,秦姝单手将她的脑袋摁回去,“谁说我不答应了。” “阿姝允咯!阿姝允咯!” 簪月往年没有这般过节的机会,这事秦姝知晓。既然今年是自己和听白在这里的最后一年,那准她逾矩一次,也没什么。 秦姝刚要张口,簪月便抢先道,“台中,都布防过了,属下出来前检查过。” 秦姝一怔,笑道,“我知道,我也相信。没问你这个。”她指着前面那家铺子,“这家的菊花糕,我觉得是这条街上最好吃的,我想说你定要尝一尝。” 听白也拍拍她的手,“出门玩就不想那些啦,走吧姐姐,一会儿可要排队了。” 簪月淡笑,“好呀。” “就着急。”秦姝嘟囔着,牵着缰绳的手使力,跟上“队伍”。 等她跟上步伐,那两人手里都捧着菊花糕了。秦姝一上前就感受到了三道目光,左右瞧了瞧,“都看我作甚?” 店家:“小姐,总共是一两银子。” 秦姝:...... “出门一两银子都不带!” “我们俩出来得急嘛...簪月姐姐又巡防了一圈,我俩生怕与你错过了,谁知道你也不带!” “本宫出门从来用不着银子!” “用不着?那你告诉店家呀,你告诉店家你是大名鼎鼎的——”下一刻她的嘴就被捂住了,少女毫不妥协,张着嘴就要咬,“你有本事你就告诉!” 阿姝急急抽回手,四周顾看一圈,见着没人认出她们才道,“我都把玉佩压在那了,哪还好意思说了!” 簪月左一瞧,右一看,只见俩人怒目圆瞪谁也不输谁,开口道,“小事一桩啦,到前面遇上哪个听讯司的弟兄,拿了钱再赎回来嘛。” “你怎么也不带!”俩人齐声怒道。 “听讯司近日有大半都被调出京去了,怕是难以碰见了。”秦姝叹了口气。 簪月抿唇,嘴里的菊花糕顿时有些硌牙,默默道,“要不然,咱们等等谢小郎君?” “馊主意。”秦姝点评道。 “可是我们还要吃别的,难道你身上有很多玉佩吗?”听白发问。 “她连珠钗都没戴几个。”簪月补充。 ...... 谢行周走到长街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行三人蹲坐在路边干聊,要不是个个衣着不俗,怕是可以和旁边蹲着吃糖葫芦的丐帮小乞儿混在一处。 他忍着笑,走上前去,“殿下这是...” “阿姝什么时候认识个戴面具的男人。”听白再问。 “是啊,你为什么戴面具。”秦姝仰着脑袋问道。 谢行周蹙了蹙眉,这俩人从何时起连语气都一般无二了。蹲下身来,果然嗅到了酒气,这般距离看得女子脸上的红晕都明显几分。他有些失笑,“我是担心有人认出来,于殿下名誉有碍。想着殿下也不是肯戴幕离的性子,就只好自己带上个面具遮掩几分。” 秦姝伸手,抚上那覆在他半边脸上的偏金色鹤纹面具,质感不错,有些爱不释手。 谢行周早就知道她这三杯就倒的酒量,顺势问道,“如何,好看吗?” “好看,嘿嘿。”秦姝喝起酒来喜滋滋的,笑得都迟钝几分。 “是特意在这儿等我吗?” “嗯...是。”秦姝如实答道。 簪月有些头大,赶紧补充,“谢郎君,右手边第一家点心铺,还有第二家卖菊花酒的摊子,瞧见没?这两家都扣着我们主子的玉佩呢,烦劳郎君帮主子赎回来。” 谢行周一怔,终于低低笑开,狠狠揉搓了把阿姝的额发才起身,“原来如此,小骗子。” 阿姝抱着脑壳控诉,“小白,他真讨厌。” 听白:“就是就是,不还他钱了。” 第068章 他是我的人 阿姝的醉意显然不是出自手中那一盏甜甜的菊花酒, 而是在宫中饮下的酒意刚刚发作。故而当几人起身时,就只有秦姝脚下虚浮,扶着墙边也站不稳当。 “怎么了?今日的宴不好应付?”听白拽着她的袖子。 “确实...来敬我的人多了不少, 许是他们往年还没觉得, 我手中的权柄能日益渐丰吧。”秦姝摇摇头,“无妨,我们先去祈福,这个空档足够我醒酒了。” “也好。” 眼见着谢行周的身影越来越近,秦姝眨了眨双眸,“走罢。” “等一下。”谢行周伸手把人扯回来,将手中的玉佩好生系挂在女子腰间,“喏, 这回可以走了。” 秦姝强忍着才没在原地晃来晃去, 可算是等到系好了, 甩甩手示意,“跟上跟上,我们要去祈福咯。” 谢行周心情不错, 将她手里的缰绳取过来, 问道, “还能自己走吗?” “当然。”她嘴硬道。 男子眉峰一挑,竟也不伸手扶她了, 牵着骏马提步就走。 阿姝踢踢脚下石头,晃晃悠悠跟在后面做鬼脸, “讨厌。” 秋风起,缕缕凉意袭来, 令人舒缓叹息。大概是由于迈入了寺中罢,清净, 淡然,叫人感知不到寺外的任何。波诡云谲也好,阴谋诡计也罢——任何,都惊扰不了寺中人的一颗心。 可秦姝,她离真正的寺中人,总是遥不可及的,哪怕只是与寺中祈福者之间的距离,也是远得咫尺天涯般,令她无法希冀。 她倒也没有很失落,只是悄悄地希望,不会永远不可希冀。 她这次,还是只入寺,不入佛堂。 “醒酒了?” “大差不差吧。”被风卷起的枯叶在脚边盘旋,她认真感受着,像是在细细观察着什么,良久,忽而蹲下来。 “小心些...”谢行周还未完全呼出声,就见着女子微微倾身,倏然双手向前一扑—— “还好还好。”女子手里捧着个枯叶,金贵的跟什么似的,维持着方才的兔子姿势朝里侧蹦了蹦,离那一处风口远了些,才将掌心里的枯叶放下来。她就那样蹲在原地等了又等,不知等到了那叶上经历过了什么风景,秦姝才将枯叶拾起,将地上的几只蚂蚁朝着某一方向扫了扫。 女子的声音轻轻,“起风了,快走几步呀,去墙角。” 谢行周立在她身侧,替她挡住路人探寻的目光。 秦姝一回头就见着谢行周负手而立,正背对着她,以她此刻的角度看男人高大极了,只是背在身后的手紧握着,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紧张什么?好奇的秦姝往前探了探脑瓜。嚯,这一瞧不要紧,一大群小女郎们正围着眼前的精致男人呢,男人虽周身气质冷峻,使得女郎们不敢靠得太近,但立在那许久不挪步子的行为也在无形中助长人群的壮大。 秦姝见状收回小脑袋,伸手扯了扯谢行周的后襟。 谢行周:“......” 秦姝又扯了扯。 谢行周:“您还记得抬头,可喜可贺。” 秦姝纳闷,“你又没叫我。” 谢行周顿了顿,“...阁下太过认真,不忍叨扰。” “公子,你在说什么呀?” “原来公子会说话呀,我等还以为公子有什么隐疾呢!” 第57节 “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呀?这等俊俏的公子,怎的往日从没见过?可否将面具摘下,与小女子交个朋友?” “这不是还露着半边脸吗,若是京中的公子我们早就认出来了。嘶,京外人可不太好办,要是没有京中的房产地铺,我父铁定是不同意的...” “怕什么?公子这样的容貌气质,我家来安置房产也是可以的。公子莫要慌张,先摘了面具和我们交个朋友吧,不如小女子先自报家门聊表诚意?” 谢行周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多谢诸位厚爱,可惜在下不喜热 闹,烦请让路,不要挡了礼佛之人行走。” 他常年行于军中,鲜少与女郎凑在一处,何况是这许多的妙龄女郎。秦姝在后面悄悄偷笑,却一个不察,身子一晃,直愣愣向后面跌坐下去。 “这...这是...谁?” “快看快看,公子身后有人!” “是女子,是女子!” 秦姝顿时懊恼得抬不起头,火速把脸稍稍侧向墙的那边,躲闪着女郎们投来的目光。 谢行周敛下笑意,向众人拱手的动作刚好隔开与她们的距离,他恭谨一礼,“这位是我家女郎,还望各位高抬贵手,勿要在此聚集了。” “原来是大户养着的下人?” “看样子是了,大抵是那种...不可言说的下人罢?否则怎会一直没见过,听说许多大家族里都会搞这种时兴事,李姐姐,你说是不是呀?” 人群窃窃私语,谢行周不再理会,回身想去拉她起身。可手伸出去半晌了也不见女子抬手来搭,谢行周半蹲下来,“地上凉,阿姝。” 女子终于抬首望过来,眼中却有困惑,“你怎的不驳她?” 谢行周轻笑,“人对自己未曾得到的东西难免生贬斥之心,我都不在意,你更不必在意。快起身吧,地上凉的很。” 秦姝眉心一动,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掸了掸大袖上的尘土,抬首时凤眸微眯,朝着人群扫了过去。 人群中倒吸了口凉气,这里面不乏有两三位有幸进过宫的世家女儿,看清秦姝面庞后便径直跪了下去,“臣女...拜见长公主殿下。” 其余人一惊,刚要齐齐叩拜,秦姝便一声冷斥,“佛门净地,谁敢喧哗。” 女郎们还不知所措着分不清是哪位殿下,直到人群中一道低低的警示,“她是秦姝!勿要直视。” 这下人群才算是齐齐行礼。开玩笑,谁想因为多嘴或是嘲笑了几声就使家人丢官罢爵? 秦姝神色淡淡,不紧不慢地理着袖口的褶皱,“佛门净地,口出狂言,诸位是否太不顾家族名声了?” “小女...小女知罪。” “好了,别跪着了。既是来祈福的,合该跪佛才是,跪本宫也不会有福报的。”秦姝双手叠放好,目光在前排之人的脸上来回扫视,“方才,是谁说了不敬之言。” 人群中有几位的肩膀抖个不停,几乎快要扛不住这样的威压,就在快要带着哭腔承认的时候,秦姝倏然道,“这位,不是豢养的奴仆。” “他是我的人。”秦姝道。 谢行周眉头一紧。 “是我从京外调进来的台间,从属九层台刑讯司。”秦姝胸腔起伏得有些厉害,“九层台,君王直属,本宫管制,故而——也是陛下的臣子。” 是官身,且是出身那杀人不见血的九层台。 那两个小女郎的肩颤动得更加明显。 “说这些,只是想警醒诸位,言行需慎之又慎罢了。”秦姝转过头来,发现刚刚在那处爬行的小虫早就不见踪影了,不免一笑,大袖一挥,“都散了吧,该祈福祈福,天色不早,早些归家。” “是——” 谢行周心中荡起一阵涟漪,看着女子在墙角那处自在转悠着,言笑道,“这下好了,不过是戴个面具而已,竟得了个刑讯台间的身份。” 秦姝瞟了他一眼,忽道,“不如就真的来九层台算了。” 谢行周蹙起眉来,就要拒绝。 秦姝抢先道,“瞧瞧,瞧瞧,谈笑罢了,何况是上好的买卖,想都没想就要拒绝,真是过分。你日后想来,我还未必收你呢。” 谢行周松了口气,“我是怕连累殿下。” “可不要再说这些了,惹我心烦。”女子的脚尖踢了踢墙角,耍性一般,转过身子懒得理他。可转过去又觉不对,遂问道,“你怎么也不进去祈福?” “我吗?在这说会不会不大好。”谢行周有些窘色,顾看一番才凑上前道,“我虽敬重,却不信这些。” 秦姝轻笑出声,“确实不大好。” 她这样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蓦然想起那日的梦境,秦姝顿时一身冷颤,翘起脚看向佛堂处。 是了,就是这个位置,梦中的听白正是跪在佛堂中央,自己站在寺庙角落处,寻着谢行周的身影,然后,然后是... 秦姝面色凛然,忽地伸手,隔着男子的大袖攥住他的手臂。 “怎么了?” “不要动...”秦姝想到梦中那一滩血,眼中顿时浮现一抹惊恐。 谢行周紧张着她,回握着,“怎么了,殿下。” 她那只手紧紧攥着,一刻也不敢放,瞳仁颤得厉害,“谢行周,你今晚别从我身边离开。” 谢行周有些哑然。 “听到没有,今晚别...别让我四处寻你。”女子焦急道。 谢行周的眸光有些意味不明,男人松了松自己原本紧张的臂膀,不知道怎的,又更紧张起来,焦灼地等待女子的后话,“寻我,做什么。” 可秦姝却不继续说了,男子有些无措起来,“殿下不说清...我有些...” 秦姝没理他,不住地张望着听白的动向。 梦中听白是跪在佛堂上香的时候才出的事,所以只要...只要听白从佛堂出来后还无事发生,这就当真只是自己睡梦一场。 犹记得梦中谢行周白袍银甲,被人狠狠按在地上,身下一滩血迹还不忘叫她不要看那人的脸...秦姝一阵陡然,却倏而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回首看向谢行周——是白袍,非银甲。 秦姝蹙了蹙眉。 恰好听白与簪月从堂中出来,正向他们招手,“阿姝——” 秦姝的手渐渐松开。是了,一个梦而已,梦中只可见平日里自己忧心担心之事,怎可预见未来?自己连鬼神之说都从不相信,今日却将一个梦当了真,简直荒谬。 听白是每年都会去礼佛的,谢行周也确实常佩一身白袍银甲,这都是他们在自己心中的印象罢了。做了那样诡异的梦,除了能证明自己近日思绪杂乱,什么都证明不了。 她闷着头移步与之会合,只留下谢行周留在原地暗暗思索,究竟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长街还是热闹的诶,是不是因为今日没有宵禁的缘故?”听白舒服得坐在轮椅上吃着糕。 “没有宵禁,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簪月推着轮椅,接受下方少女的投喂。 “嗯...子时前后吧,子时左右咱们和阿姝分道扬镳!”听白挺直了腰板,招手喊簪月凑耳朵过来,“咱们要给他们俩点时间!” 簪月:“有道理。” 听白嘻嘻一笑,目光突然与后面的秦姝交汇,顿时有被吓到。秦姝目光幽幽,赏了她个眼刀。 听白会意,转过身来指着远处的一家铺子,“那里那里,那边东数第一家的螃蟹最肥美最好吃了,每次来的时候都卖光了,今日那门口竟还排着队,可见是还有剩余!簪月姐姐,你快去瞧瞧!” 簪月一怔,点头道,“好啊好啊。” 听白扫了眼后方,“谢郎君!又要劳您破费了。” 谢行周不觉有他,快步前去付账。 两人一走,秦姝才上前扶她的轮椅,低声道,“我突然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听白仰头,“啊?” 女子望向远方,目光冷得摄人,“我与谢行周若是真有什么,你觉得...你我还走得成吗?” 第069章 爱人 秦姝的话, 听白不是听不懂。 可她还是眨着眼,又问了一遍,“阿姝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 秦姝遥遥望着人群中的那个人, 思忖了许久才道,“你那日与他说起我们在重阳节的行程,甚至想要邀他一起,从那时我便想问你了。你这样撮合着,我若是单单动情、玩闹一番也就罢了,可万一我真的陷进去,想要与他一道——” “你我想 要出京,就是真的, 难如登天了。” “阿姝知道难在哪儿吗?”岳听白道。 秦姝眯了眯眼, “难在, 谢行周的境况还不如你我。这样风口浪尖的人,如何能与我们一道?” 少女的目光澄澈,“是难在, 阿姝也可以有心爱之人了。” 远处的男子静静地立于人群之中, 四周的烟火气既将他包围, 又无法将他吞噬。他仿佛生来就该是那个靠着一己之力拯救世间的圣人,从世间孕育而出, 又腾云于这世间万物之上,向在泥沼中挣扎之人伸出手。 只要他伸手, 就还有人能凭借他身后的公道,与这吃人的世道搏上一搏。 这样的人, 于秦姝而言,是另一种希冀。 她对他, 是带着期望的,可她又怕自己在之后的某一天,会对他发出一声叹息。 所以,她矛盾着,她矛盾于是否要真正地参与到他的历程之中,她矛盾于自己是否真的要与他一道,把自己,放在江山社稷之后。 “阿白你知道,我爱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吗。” 少女闻之,莞尔一笑,“阿姝,或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就如你看谢行周,看到的大抵是他身上那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赤诚孤勇,是朝堂上所看不见的热血。可我看谢行周时,看到的就只是一个能令阿姝真心发笑的人。” “你或许觉得追逐所爱很是不易,可我觉得,你能不被那人教化成一个只会杀人的疯子,就已经是你倾尽全力的坚持了。” “疯子,是不会爱人的。”她笑,“好在,阿姝还有爱人的能力。有了爱人,阿姝才会对这世界多一分留恋,多一份归属。” 秦姝低下头来望她,眼中涟漪已起,似懂非懂。 听白伸出手来摸摸她的下巴,暖声道,“阿姝,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单单因为我而急着走了。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但我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人,已经没有明天了。” “北境战事,你知道了。” 秦姝道。 “是。”她在九层台住了两个月了,连捕捉关键字眼的能力,都强了不少。何况台中之人布置任务时也无心避着她,“我知道阿姝对于很多事,都是狠下心来才不去管的,我也清楚你这样做的原因。可如果能够保全更多人,那我希望,你不要仅着眼于保全我一个。” “阿姝,顺从你的本心吧。” “爱一人也好,爱千万人也好,顺从你的本心吧。” 秦姝笑了,笑得热泪横流,笑得她肩膀受不住的颤抖。 第58节 有一滴泪,落到了少女的额头上。 听白轻轻拭去,已经忘了有多少年看不见她的泪痕。 会哭,才会笑。 她抬眼望向天边,呢喃着,“如果可以。别再让更多人,重蹈我们的覆辙了,阿姝。” “我知道,我知道。”秦姝重复着,“我会的,我会保全你,也会尽力保全...我想保全的人的。” 听白唇角弯弯,看着簪月一蹦一跳着返回的身影,她指给阿姝看,“很快,我也可以这般跑起来了。到时我就可以自己骑上一匹烈马,我们一人一壶马奶酒,我们到时,就可以自由的在草原上驰骋了。” “我愿意等,我愿意等到河清海晏,等到战火追不上我们的时候。” 秦姝深深敛眸,乖顺地弯下腰来抵着她的额头,依恋道,“好。反正阿白在哪里,哪里就会是我的家。” “主子,姑娘,螃蟹买回来啦!”簪月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东西,笑得耀眼,“我买了好多!等我们回家了就煮来吃,好不好?” 谢行周随后而至,天色很暗,他却一眼瞧见了阿姝脸上的异样,望了一眼弯眉浅笑的岳听白,蹙了蹙眉,没有言语。 “注意适量,不要吃积食了才好。”秦姝叮嘱着。 簪月弯腰抱拳,像模像样的,“知道啦,一定会的。” 听白抬头望了望天色,“不早啦,我们得赶紧回去吃螃蟹了,再晚可要...”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前方一阵群马嘶鸣,紧接着便是一道震声大喝,“九层台金武军,携紧急军情返京上奏,烦请让路!” 人群仓皇四散,本还灯火长明的道路瞬间被长夜吞没。 下一瞬,群马之间的火光再次照亮人群脚下的路,是将士们举起的火把。 秦姝驻足在原地,簪月却立即反应过来,翻身上马,高喝道,“尊主在此,金武军速速上前来!” 前方军队为首的男子顿时扬鞭策马,“金武军得令!” “这是...” “是青霄,不要怕。”秦姝回握住听白的指尖。 听白看向两人指尖向触的地方,蹙了蹙眉。 她的手,比自己的还要凉。 须臾之间,铁蹄声响彻在耳边,那一队将士齐齐出现在几人面前,为首之人纵身下马,手中那一把比他身形还高的战刀被狠狠倒插在地上,几乎要将整片地面震上一震。 男人极为魁梧,重甲持身,下马之后吹胡眯眼,眼露凶色。 只向人群中这么一瞧,立即单膝触地,双手抱拳,垂首高呼道,“属下金武司掌司青霄,拜见尊主!” 身后将士附道,“金武司金武军,拜见尊主——” “许大将军。”谢行周心中大震,这人不是早在先帝大去前就离京了吗,这又是... “青霄啊。”秦姝阖眸,恨不得这只是自己大梦一场,“你若是这时告诉我,有连你都解决不了的军情,恐怕会...” “小殿下。”许青霄心中又怎会不纠结痛苦,只是事关皇族,容不得他思量,“淮安王,反了。” 一个豫州淮安王,虽不足为惧,但也是需要派遣军队镇压的。 可如今迫在眉睫的战事,是北境啊。 许青霄早早就接到了秦姝的密信,信中想要让他与谢骁一道支援北边的意思明显,他虽是粗人,但也清楚能令小殿下几次三番来信催促的事儿有多要紧。 可,事与愿违。前脚淮安王还被金武军以武力镇压逃出营帐,后脚豫州五万大军便出现在京周附近,许青霄听到消息后连水都不再喝一口,星夜赶路,亲自回京等待秦姝的调令。 “属下知道自己的职责,不敢擅自与大军交战,以免缠身,误了小殿下的大事。故此不经禀告,用掌司腰牌擅自进京,是属下之罪,请小殿下责罚。” “你做得对。”秦姝道,“你若是脱不开身了,才是真的大势去矣。” 若是无法让许青霄参与北边战事,那她承诺给刘笙的军绩定天下,就全完了。 ...... “簪月姐姐,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将军。”二人先行返回的路上,岳听白淡淡出声,“是许青霄,又是青霄吗?” 簪月在轮椅后面推着她,提到这一位,簪月也是所知不多,“青霄兄长比我大上许多,与我交集也很少,我只知道他原名许青霄,是先帝极其重视的勇武大将军,当年还派往长安镇守呢。” “只是长安失守之后,这位大将军重伤回来,不知与先帝和殿下发生了什么,就开始效忠我们殿下了。从此九层台三司便多加一司,取名金武,他带着曾经的军中旧部,一同归属过来。说起来,皇上纵容我们殿下的大部分原因,大抵也是因为这支兵权。” 岳听白稍稍仰首,“是因为这支兵权,还是因为包含这支兵权的九层台。” 簪月一愣,“什么?” 岳听白重复了句,“这支队伍,听从的是阿姝的指令,还是与九层台一样直属皇帝,仅是由秦姝代行管理?” 想了想,还是补充道,“姐姐别怪我多话,我只是担心阿姝着了皇室的道,毕竟也不是头回被算计了。” 簪月这才明白过来,安抚道,“这姑娘倒是多虑了,即便是先帝还在的时候,青霄兄长也是只听殿下的令。归属九层台,只是让这支军合理化罢了。” “如此,便好。” 簪月摸了摸听白额前的 碎发,很是感慨,“怎么连姑娘都,想得这样复杂了呢,姑娘明明是最最澄澈的人啊。” 岳听白笑得有些牵强,“若说澄澈,谁人也不及当年的她。” 簪月眼中满是心疼,“姑娘...” “姐姐就当我是今日喝多了酒罢。”岳听白沉沉地靠在轮椅上,仰首望着无际长空,“每年重阳,我都能见阿姝一面,因为只有重阳时候,那人才会喝多了酒,才会让阿姝有机会溜出来。” “阿姝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很开心,可是呢。”她的手指在朝着天空写写划划,“可是我呀,最不喜欢这天了。” “每年都能看到阿姝变了个样子。不是容貌,是眼神,还有她躲躲藏藏不让我看的浑身伤痕,每一年她用手遮掩的伤痕位置都不一样,她以为我看不见,我怎么会看不见呢,她痛得都推不动我的轮椅了啊。”她傻笑着,“我眼睁睁看着她从满眼的骄傲烂漫,变得忍耐,充满步步为营和算计,一年比一年更盛。” 她扯扯簪月的袖口,“你别怪我在你面前说那人的坏话,实在是忍了太多年,他终于死了。以后的重阳,终于只是重阳了。” 簪月叹道,“不会怪姑娘的,想来如果是我,我也会对先帝心存不满吧。” “不是不满。”她突然伸手堵住簪月的话,醉意渐消,“我恨他。” “他把曾经的阿姝打碎了,我恨他。” 第070章 坚守 “军报, 恐怕今晚递不到陛下手里了。” 负责先行入宫呈报的金武司将士被迫返回九层台,面露难色。 秦姝心中有些乱,冷喝道, “什么叫递不到?顾玦也敢拦我的人?” 将士不敢不如实回话, “并非是顾将军,而是...紫云殿的内侍说了不见,属下不敢擅自违抗圣意,只好先行回禀尊主,待尊主号令。” 秦姝本还要取私印的手倏然停住。 没有人能拦下九层台之人,更没人敢拦下紧急军报。除了陛下。 只有陛下,能令所有人束手无策。 许青霄闻言蹙眉而视,叫那将士先退到门外才道, “先帝选择的陛下怎会如此?定是有小人从中作梗!小殿下, 让属下去, 属下提着刀,去替陛下和殿下清理了小人!” “放肆。”秦姝淡淡道,“你当这是什么年月, 今日的皇宫岂是昨日晋朝的傀儡皇庭?非诏入京, 提刀入殿, 你觉着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许青霄憋着一口气,面色涨得通红。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堂堂大将军, 明明是为了大势而回京,居然连新帝的面儿都见不着, 甚至还要连累着小殿下担着许多罪名。越想越愤愤,可看着上首的位置上, 小殿下面如寒霜的模样,终究只是狠狠捶了把身旁的石柱。 鸣泉眼见着大殿内的剑拔弩张之意, 劝解道,“大概是陛下对下人过于纵容了,不过陛下总不会一直不见,天色晚了,明日早朝再去,总会见到的。” “笑话。”白羽回怼道,“什么人敢拦金武军将士?他是仗着谁的势,奉着谁的旨?” “鸣泉掌司大概是不清楚紧急军情的意义。天色晚了,陛下可以不处置奏报,那敌人可会停下攻势?”许青霄沉声道,“我没有与当今陛下打过交道,听闻台中与陛下关系最亲密的便是鸣泉掌司,竟不知,是这样个亲密法。” 鸣泉被讥讽个无措,回首见秦姝仍在垂眸静思,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连忙道,“九层台乃是陛下直属,本司又是负责收揽情报一事,故而进宫频繁些,何来的亲密一说?我只此一心是为陛下、为大宋,对陛下守着该有的尊崇是吾分内之事!” “既然是为大宋,你可考量过淮安王起兵,会对大宋造成多少损失?” 两两相争之际,双方都争了个面红耳赤,秦姝却突然出声,“淮安王起兵,怎会师出无名。” 死一般的寂静。 秦姝那双凤眸向下一扫,“方才我忘了问,你还真敢不说?” 许青霄膝盖一沉,当即跪地垂首,“是属下疏忽,属下认为这不过是个无力的说辞,又满心想着殿下的布局,这才...” “这当然是说辞!”女子猛地将手边竹简抛下去,砸在下方之人的膝前,“可你见过哪个谋反逆臣,连个说辞都找不出来!” 许青霄改双膝着地,叩首下去,不敢回话。 秦姝笑道,“将军,你若是不想留下,本宫也是可以放你的。” “属下有罪!”他狠狠叩头,“属下知情不报,愿领死!” 上首无话,他缓缓抬首,“属下没有识破淮安王的诡计,只顾着殿下说的速速了结,却不想那淮安王竟将家眷留在军营独自逃脱!那夜营中纷乱,将士们哪能分辨得出刀下何人?淮安王以此为由头,言明此仗,是为家眷讨回公道,更是为——清君侧。” 秦姝闻之发笑,笑得很是开心,笑得台下三人毛骨悚然。 “好玩。” “他终于不只剩下蠢了,这很好。” 白羽挑挑眉峰,“将死之人,能搏主子一笑,他死得也还算有价值。” 女子莲步轻移,从容走下台阶。白羽会意,先一步将地上的竹简捡起来递了上去。秦姝扫一眼那份京外递上的折子,指尖一挑重新放回案子上。 她转身就要朝外走,却在于白羽擦肩而过之际顿了顿,回首道,“收敛点儿,你瞧瞧你把青霄带成什么样子。” 白羽无辜耸肩,“青霄兄虽比我来得晚,但可比属下大了足足十岁,属下怎带得坏他?” 女子眼中笑意犹存,那细细的指尖直戳白羽的心口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往京外送了多少封信。” 白羽淡淡一笑,并不否认退怯。 他非常清楚,自家主子的底线在哪。只要不触及逆鳞,他可以大胆的去做任何。 她是纵容着他的许多心思的,他也绝不会愧对她的纵容。 果不其然,秦姝只定定地瞧了他一瞬,目光便移开了。 “多向...鸣泉学学才对。”她道。 鸣泉周身一凛,不敢附和,只是抬头时见着女子转身便走,那步调令他心惊,急急道,“主子,若是惊扰陛下...” 秦姝停下脚步,面朝着殿门之外,“果然,是该向你学学的。” 第59节 “你放心,我不去宫里惊扰你的陛下。” 青霄来了精神,上前两步自荐,“小殿下是要去调兵吗,属下...” 女子横了他一眼,将他的话生生堵住,“我瞧着,起码还有一半金武军没回来吧?” “是...属下怕出变故。” “叫他们在京外待命,等我出京与之会合再——取了那人的脑袋。”她道,“至于你,明日就不要出门了。等后日一早,随京中大军一齐出征北境。” 秦姝提襟踏出门外,却见门外那人早早牵了两匹马过来,立于夜中静静等待着她。 她与谢行周对视无话,翻身上马,试了试缰绳才道,“这下倒真是要靠你带路,探一探谢府了。” 谢行周了然一笑,“放心,谢府是没人敢拦殿下的。” 秦姝淡淡回应,“宫里就有人敢了?”一蹬马肚,率先扬长而去。 殿内几人望着两人两骑的背影面面相觑,“谢行周今日怎会与主子同路?看来上次挨的打不大真啊。”白羽道。 “这位便是谢行周?他少时离京前我还见过他,再就没什么会面的机会了。没想到还真如你所说。”许青霄恍然道,“不错,起码从武学来说,他还算配得上我们小殿下。” 白羽瞥了他一眼,回首之时刚好撞上鸣泉的目光,他也不躲闪,径直回望过去,“鸣泉兄长。” 鸣泉轻声笑笑,“看来主子是真有心叫你接手九层台的,恭喜。” 白羽也不恼,“主子的心思,你我怎猜得到?以后谁来入主九层台,我不知。我只知如今的九层台,还是殿下说了算的。” 鸣泉冷冷瞥他,“你果然仍是少年气性。我只明言,我可以同你一样将殿下当成自己的家人。但,九层台乃刘姓皇族之利刃,殿下不姓刘。” “你要清楚,谁才是这把利刃的主人。” 白羽回手摁住即将取刀的许青 霄,唇边掠过一抹杀意。 “兄长,我宁愿没有听过你这话。” 鸣泉道,“可我既敢道出口,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对视之中,白羽终究是心软了,“罢了,兄弟一场,我不该对你不敬的。有些事,大抵也怪不得你。” 鸣泉入台太早,先帝于鸣泉,就如同秦姝于他,他又何尝不知鸣泉坚持的意义所在?只是世间许多事本就无对错可言,都是局势弄人罢了。何况他们如今同在九层台共事多年,早就如家人一般,哪舍得轻易地刀剑相向。 “只一点,你若有一日对主子不敬,就休怪我不念我们之间的情分了。” 鸣泉的双肩明显放松几分,肯定道,“我不会伤她,也不会不顾及陛下。” 鸣泉走后,白羽暗中摁住许青霄的手才松开,许青霄憋了半晌早就耐不住,“你为何拦我?他这二心之人,也配待在那个位置?” “维护皇室颜面,确实也是我们的责任。” “可在责任之上,总要有自己的坚守。”青霄道。 白羽认真瞧了许青霄一眼,眼中有些困惑,“以青霄兄长的年纪和经历,曾经也只听从先帝一人吧。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没有同鸣泉一般,将皇室血脉当做自己忠义的延续。” 许青霄本还张牙舞爪的动作忽地一滞,整个人都规矩起来,认真回应道,“小殿下以命相救,我是知恩图报之人。” 这一夜过得很快,九层台是,谢府是,皇宫亦是。 今日无早朝,秦姝进宫的这条路上寂静许多。 白羽跟在她身后,知她今日有要事更是一路无话,这样的寂静保持了许久,直到入了紫云殿门后。 “哦?是长公主啊,公主昨日才进宫赴宴,今日又来向陛下问安了。公主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当真是天地可鉴。”侯四久立在寝宫门前,满脸笑意的望着阶下之人。 刺眼的朝阳打在身上,真是肆意的好日子。 秦姝迎着他的笑,缓缓走上阶,“昨夜,是你拦下了进宫上报军情的金武军将士?” “哎,是咱家来着,公主可别动气,陛下入寝前就有过话儿,夜间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公主可明白这任何人的含义?” 女子嘴角扯出一抹笑来,冷瞧着他,“陛下身边的那几个,也是你的助力下进了陛下的寝宫吧。” 侯四久有些悚然,可他身后就是帝王寝宫,凭什么惧她一个长公主?梗着脖子道,“咱家万事都是为陛下计。殿下要是对此不满,尽管去向陛下进言好了,何故向咱家使气!” “是该去的,本宫即刻就去。”秦姝应着他,突然在袖中有些动作。 杀意已现,侯四久几乎撒腿就要逃,可在这样的威压下,他只觉双腿发软,不得动弹。正巧余光瞄见殿内有人走动,他壮着胆子尖声叫道,“殿下,在陛下寝殿前动刀,可是逆反之罪,你不能——” 下一瞬,那细白有力的手狠狠捏住他的喉咙,力道之大,令他当即失去了身上的所有力量。 耳中鸣声大震,顷刻间,他便动不得了。 “杀你,何须带刀。”女子松了手,另一手还拎着刚取下的手串,等着白羽掏出帕子将她的手擦拭干净才把手串带好。 殿门里头的一片晦暗中现出一白袍之人,那人的步伐轻如鬼魅,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 “不中用的东西。”他睨了地上一眼,这才看向她,“别动气,嗯?” “陛下醒了。”她道,“陛下勿惊。臣是怕,若有一日臣也有军报紧急入宫,臣会死在他的手里。” 第071章 乌云蔽日 高高的赤日白光落在秦姝背上, 也落到了刘笙的眼里。他忽觉着眼前有些黑,不知是因着自己方才起得太急,还是因为日头晃花了他的眼。他奋力眨了眨眼, 想要眼前人的面孔变得更清晰一些, 一面道,“没人能让你死,不要怕。” “不怕吗?”女子冷笑道,“那在京外为陛下守江山的将士们,连军情密报都送不到陛下面前,他们...不怕吗?” 刘笙有些头痛,暗暗伸手借力于身旁的梁柱,应道, “什么军报, 阿姝慢慢说。” 秦姝眉头起了一分皱, 对他的状态似有察觉,可想到今日要做的事还有太多,她又不得不将那份担忧压下来, 随行在他身后, 一同入了正殿。 在看着刘笙坐稳于正座之后, 她才道,“九层台金武司, 已有大半回京了。” 男人点点头,不觉有他。 “昨日夜里, 淮安王起兵奔京。”秦姝道,“是为, 清君侧。” 刘笙扶额,理所应当地觉着是和祁牧之那等人一样, 对于他重用孙无忧而不满罢了,言道,“他又在闹什么?在京外徘徊那么久,朕都一直懒得惩处他,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吗?他满意着呢。”秦姝讥笑一声,“前些日臣给青霄下了令旨,命他速速了结京外的事儿,好回京随军出征北魏。哪知淮安王殿下是个手脚麻利的,将家眷留在营帐里任其生死,独自带着亲卫逃脱回豫州,且以此为起兵的旗帜,鼓动豫州军向京城进军,杀了臣这个蛊惑君王、屠杀宗室贵眷的佞臣。” “得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陛下觉着,他会不满意吗?” 刘笙的灼灼目光朝她望过来。 若剑指孙无忧,那便是辅臣独大;若剑指辅臣,便是替他扫了前路。唯有,杀秦姝... 淮安王才有乱中取胜的可能。 年轻的帝王脸上净是讽刺,“朕这个二弟,对皇位还没死心呢。” 秦姝抬眼与其直视,“而且是这个关头。” 刘笙顿时惊醒,“许青霄人呢?” “他还算机灵,昨夜随军一道回来了。”秦姝道,“再晚一步,被缠上的话,就真误了陛下的大事。” 刘笙的双肩稍稍放松下来,惊后便生怒意,“若说他此举没有京中人给他通风报信,谁会相信?可见京中人心动荡,从未向我。更可恨的是,连那混账也敢觊觎朕的江山...” 秦姝躬身俯拜,“臣会彻查。” 刘笙一挥大袖,“查!要把所有背叛朕的人,统统都查出来,剥皮抽筋——泄我之恨。” 要叫藐视他,藐视皇权之人付出代价... 要让他们怕,让他们顺从,让他们闻风丧胆... 女子眉心一动,“陛下登基不久,正好又赶上魏军来犯,人心浮动是正常的,想要平息京城里的声音,说难也不难。” “臣请旨,替陛下打赢这第一仗。” “臣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京中的实力,是远超于任何地方州郡的。只有此仗大捷,京都和各地州郡才会明白,地方军的能力仅仅能够支撑守卫地方。想要冒犯京都,唯有一死。” “到时,即便是立场不坚的人,也会看清形势,臣服于陛下。”秦姝沉声道,“这比抓了人来惩处,要更有力。” “你是在保那些,试图将朕拉下马的人吗?”刘笙淡淡问道,眼中有些情绪掠过,见阶下女子不可置信的抬头,他才先将这茬作罢,接上她方才的话,“你要亲自带兵,是京中无人了吗?” 秦姝那双凤眸向上一扫,言道,“陛下知道的,许多老将军已然不能再战,朝中得用的武将匮乏,臣与谢领军的意思是,把力量聚集到北境去。毕竟,魏军善骑,那数十万的铁骑可是比几万豫州地方守军要精锐得多。” 刘笙轻嗤一 声,“原是已经与谢骁决定好了,那还问朕作甚?既有了定论,你就亲去罢。” 秦姝暗暗松了口气。 “朕要你,取他首级来。”刘笙道。 他很清楚,斩杀亲王,对于秦姝而言会得到什么。 可他想看看,秦姝是否真的到了,全不在意口诛笔伐、万世污名的地步。 是否真的...对她的根基,她的声望,她在京城里的一切,都舍得下。 不过这次,他倒是真的算准了她。“臣领命。”她毫无游移,叩首一拜后,提襟便要起身离去。 刘笙心中气极了,他又恼又恨,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再一次漫上心头,他望着那向后退步的身影,倏然一喝,“秦姝!” 秦姝闻声顿足,面不改色,静待他的指令。 “你是真的,一丁点的宗法礼教都不顾吗...” 秦姝不能明白他的话。尤其是这句“宗法礼教”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显得突兀又奇怪。大宋立朝两年有余,需要整顿这片土地曾留下过的太多弊制,诸多变革之处又很是耗费人力心力,她哪有闲情去关注什么礼教。 武帝也没教过。 刘笙看着她困惑的神情,忍不住自嘲出声。遇事需决断时,她是那般的果决善断,从不左右顾看、不寻求庇护的样子像是天底下最聪慧坚韧的人。可一旦论及情字,她便是这样的懵懂,连他在与她计较什么,都看不明白。 他又在与她计较什么,又该与她计较什么呢? 他哑然了良久,最终才道,“他是亲王,此番又是冲你,你若真替朕杀了他,连叫他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宗室难以饶你。” 这句话,秦姝倒是听明白了。 她拱手道,“宗室难以饶恕的,是项安长公主。” “希望宗室来讨个说法的时候,臣只是秦姝了。” “陛下,臣不是不愿意容淮安王辩白几分。”她直起身前,又道,“淮安王起兵五万,代表豫州已空,日后更难以对北境的我军起到后援作用,这是对战事的第一道不利。” “臣降服豫州军,也需要向京营调兵,至少两万。这便又是从去北境的大军中抽调,乃第二道不利。” “其三,臣愿速战速决,可战事难料,臣也不敢担保会离京多久,若是这期间有人趁京都空虚而对陛下不利,京都又该以何力应对。” 第60节 “这一场讨伐臣的清君侧,无形之中究竟生了多少事端。”她道,“杀人,还是要比活捉省时的。他死得——不冤。” 瞧瞧,提到这种事,她便能侃侃而谈起来了。 刘笙心中轻笑,点头道,“若能用他的命,换那几万兵马早日转道前往北境,也值了。” 秦姝默然,两人难得的一致。 “那就,去罢。”他道,“即刻。” 秦姝垂首,“臣告退。” 他望着那道纤细飒爽的背影,单手托着下巴发怔,久久不发一言。 久到孙无忧从后殿走过来,好端端的立在他身前躬身,都不曾令他察觉。 孙无忧沉声唤道,“陛下。” 刘笙宛如大梦初醒,有些茫然,“老师来了啊。” “臣听闻昨夜京外动荡,连忙进宫报与陛下。内侍说长公主一大早就入宫进谏,臣便私自从后殿而入了,陛下恕罪。”孙无忧嘴上说着,眼中却没有悔愧之意,“臣请问,长公主此刻是否调军迎敌去了?” 刘笙并不设防,叹道,“是啊,她昨夜就开始准备了,想必已是整军待发,谁能有她的动作快呢。” 孙无忧大抵很是满意,弯了弯唇角,“陛下此举,高明。” 刘笙这才回神,“什么?” “第一批去北境的兵马越少,谢家父子,死得越容易。”孙无忧躬身道,“陛下明日可令先锋军先行,余下的,等待长公主的人马回京后再一同启程援军。” “前方有李侍郎的谋划,后方有长公主作为牵扯。”他朝着少年一笑,“谢家,绝无再翻身的可能。” 刘笙半阖着眼,是在思忖。 “前方空虚,那朕要的军绩呢?” 孙无忧眯眼笑道,“陛下不就是想要许大将军赢吗?等那父子送了命,再派大军援助大将军不就成了?区区魏军,许大将军足能应付了,实在不济,就叫长公主一同前往便好。” “臣听公主的意思,还是个心软的。刚好,趁公主不在,咱们把事情办妥当了,也免得公主与陛下起争执。” 刘笙抬眼看他。 他说得对。 这些事,是不值得阿姝与他一闹的。 既然她不喜欢,那就莫要插手了。 “好。”少年道,“老师去办吧,朕要休息了。” 孙无忧颔首致意,恭送他转身回到内殿,听到熟悉的女声才安心离去。 屋外的日光,比方才还要刺眼些。 他抬起手掌,在白日下的掌心几乎呈一片红色。他小心翼翼的,用那一抹红色,遮挡住自己的眉眼,以免被晃了神。 就在他靠着手掌下的阴影,勉强行进几步时,终于来了那一片云,将白光遮了个八九分,令他有了喘息之机。 他终于能放下手,立直了身体去瞧那片云后的白日。 良久,他才收回那抹欣赏的神色,拂袖而去。 该变天了,他想。 第072章 悲际始端(修) 秦姝是带着白羽离京的。 许青霄也在翌日与谢家父子一块, 率先军远赴北境。 镇守九层台的人,理所应当成了鸣泉。原因无他,白羽需要功绩来助他在日后登上那位置;听白身边需要留下簪月这样的人, 秦姝不在, 她们更要警惕有心人趁机调拨滋事。 “鸣泉,并无大过。我仍是信他的。”秦姝当时这样说。 她思量的很好。鸣泉对皇帝虽有些愚忠,却能做好自己的本职,他不会规劝皇帝,却会将所有京中的消息原原本本地上报秦姝,一向不刻意隐瞒。 她想着,不过是在京周的一场小仗,即便真出了什么乱子, 自己也能及时返京。携白羽出京, 也正是衡量了——只有他的能力, 才能在必要时刻替她撑上一阵。 她自认是算尽了,却在发现自己已经回望不到京都的城门时愣了神。 迷茫与困顿漫过她的心头。 “这是我们出兵的第几天了。” 白羽闻声应道,“第七天了, 主子。” “这人屡战屡退, 他想干什么?”女子撂下本还擦拭血渍的帕子, 目光带着厉色,死盯着远处几乎看不见人影的豫州军。 不该这样的。 交战两次, 对面都几乎惨败。秦姝的出现似乎会令对“清君侧”深信不疑的豫州军士们怒火大起,可因着战术潦草, 未等秦姝尽力一搏,便自乱了阵脚。 同为大宋的军士, 秦姝是没下死手的。 即便如此,豫州军仍旧在以每战至少损失万余将士的趋势, 不得不鸣金退兵。从始至终,淮安王未露一面。 “主子在怀疑什么?”白羽困惑道,“若是淮安王并不是真的要赢,他何苦这样消耗兵力。” 女子未答,他又顾自道,“若说他是自知不敌而留出后路更是说不通,豫州军损失得越重,他日后回到豫州后越是无力,这几乎是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女子这才抬眼看他,思忖良久才喃喃道,“是啊,没后路了,但...” 但若有人许了他前路... 秦姝暗自摇头,若许前路——单靠这样与她干耗,能有什么前路。 “没时间了。”她轻声道,“京中大军启程已有六日。若是行军较快的话,六日恐怕是快抵达北境了,我们再拖下去怕是会误了事。得把他引出来,只要他死了,就都没事了。” “幸好鸣泉兄长信中还未写有什么异样,大抵是一切顺利罢,主子也不必太心急,免得着了道。”白羽宽慰道。淮安王与京里的人合谋是板上钉钉,很难说他到底打什么注意,又留有什么后招,所幸京中 无碍,好生的将眼下的事儿了结了,再回京慢慢理顺也来得及。 秦姝侧眸望了他一眼,亦是暗暗松了口气。 顺利,最好。 她回首望向身后,虽只看得见那一片荒芜,却仿佛瞧见了人烟。女子浅浅一笑,面上掠过一抹少有的暖意来。 就以项安的身份,再守护京中的百姓一阵儿罢,就这几日而已。等好生送将士们去了北境,谢行周后援充足定是会赢的,到那时尘埃落定,她就可以褪去项安的壳子了。 胜利在望,她能赢的,他亦是。 此时的阿姝哪里明白,又哪里料得到,她此后所遭遇的一切悲际,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城外的夜里本是无比寂静,只因着双方人马皆驻扎于此且隔着一条江遥遥相望,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弄得军心不稳,互相提防得厉害,故而巡视营周的将士一队接着一队,沉重的靴踏在大地上,响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面。夜间即便是不必值守的将士,也不敢卸甲下刀,在浅眠中紧紧握着刀柄,以备不时之需。各帐中几乎都留下盏烛灯,但在这之间,唯有那主帐最为通明。 过往巡视的将士皆可望见主帐之内映着的两个人影,二人身披甲胄,屈身俯于案前,尽力研讨着什么。偶有争执,片刻后也渐渐压下去了。 “主子如若太急,连眼下的这几万大军都颠覆进去,那即便拿下了淮安王,对北境也无济于事了。”白羽道,“何况现下要紧的是,淮安王在哪个营帐我们并不知道,主子想要亲去捉拿,怕是会中计,反被偷袭了后方。” 女子抿了抿唇,薄唇上已见干裂的痕迹,闻之此话暗暗点头,“是我有些心乱了。” “主子不信鸣泉吗。”白羽侧目问道,“若是当真无法放下,主子便回去罢,或是派遣一人回去探探?以便安心。” 女子轻轻抬手,“合该信任的。是我多心而已,你明白的。” 白羽垂眸不言,两人间安静了许久,正当他想要复言时,帐外守将的声音响起,“殿下,淮安王派遣使者,请见殿下一面。” 秦姝本还揪起的眉头有一瞬时的舒展,扬声道,“请进来。” 使者躬腰而入室,行至中央,朝着正前方的女子拱手屈膝,行了个周全的叩拜大礼。 秦姝凝眉而视,沉声道,“起来吧,淮安王带了什么话儿,直接道来便是。” 使者垂眼低眉,极为恭顺,“谢长公主殿下。公主既是爽快人,那臣就少些琐碎之语。” “我家殿下想叫臣说的第一件事,便是令臣替殿下,恭请公主万安。” 白羽立在一旁,不耐地摩挲身侧立着的大弓。 使者道:“我家殿下说了,公主率精兵出城讨伐,实在令他惶恐不安。淮安王殿下妻妾孩儿命丧京外,他不过是想向天子讨要个说法,何况先帝山陵崩时,他也不曾在身侧送一程,枉为人子,更枉为人臣,这才苦苦守在京外乞求面见陛下。至于这豫州军,是淮安王殿下听闻出军北境的兵力不足,特意带来当做援军的。公主您看,这样可好?” 女子的指尖暗暗敲击着木椅,重新蹙起的眉峰表达着她的不适。 “他是在讨饶吗?” “本宫手里的是天子诏书,早在第一次交锋时便念给诸位将士听了,然豫州军的将领以本宫挟制天子为由,蛊惑豫州军继续作战,这已然形同谋反无疑。”她道,“本宫以为你家殿下的骨气是有多硬,竟损失了两万人马就讨饶了?” 使者笑道,“公主哪里话,淮安王殿下也是被那小小将领蒙蔽了,公主心中有气,臣明白。” 他朝营外招了招手,帐外的将士立即踏入,手里捧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是这人刚刚交托给自己的。 “罪人就在此处了,公主笑纳?” 秦姝唇边划过一抹讥笑,她站起身来,绕过长案,慢悠悠地移至他二人面前,凤眸死盯着那眉眼恭顺的使臣,笑道,“这可真是个好办法。” “起兵,清君侧,都是这小人蛊惑。是吧?” “正是。” “你家殿下在哪,说起来这几日都不曾见他。” “淮安王殿下伤心欲绝,无力领兵作战。”使者仍旧躬腰,只抬眼道,“殿下如此伤情,一时不察,被小人离间了与公主和陛下的手足骨肉之情,实在是无心之失。恳请公主高抬贵手,放过我家殿下。” 见秦姝不言,他继续道,“公主清楚,豫州军不过是地方守军,哪里敌得过京中的精锐?若不是我家殿下实在困顿,怎会连这点都想不通呢?好在为时不晚,公主此时让吾等进城面见陛下,道清楚前后。两方军队自然可以一同启程前往北境,免误大事。” 秦姝轻笑,“几月不见,淮安王长进不少,还知道顾及国家战事了。”她甩袖回身,行过将士手中的盒子时指尖轻拨了下。 一个陌生面孔。女子“啧”了一声,暗道这盒子里的,若是那人,也就好了。 现在不是,来日也会是的,白白搭进一条命做什么。 她重新坐回正椅上,“照你这样说,淮安王只是想进京见见陛下和...先帝?” “是。”使者回应后,又补了句,“公主是我家殿下的皇姐,若公主仍有疑虑,我家殿下愿亲自向公主请罪。” “哈,好说。”她轻笑于身旁白羽一直摩挲着弓的模样,随口问道,“他想何时进京啊。” “公主答应了?”使者眉间难掩喜色,“自然是越早越好,不如明日清晨,我家殿下整军之后便过江与公主会合,一同返京。” “好啊。”她点点头,“迷途知返,是好事,你去回报他罢,本宫明早在这里等他。” 那人施了一礼之后转身便要走,却闻身后女声贸然响起,“你此次来,就没带过来你家殿下的什么手书吗。” 第61节 使者周身一凛,不敢擅动,艰难回首道,“我家殿下以为...公主与殿下是手足,是用不着请降书的...况且,时间紧急。” “喔,就是没有。”秦姝淡淡道。 使者拱手深拜,“是。左右公主与殿下明日就得相见了,有没有这封手书,大抵也没那么重要了吧。” “你说得对。”秦姝从椅后挂着的一个箭袋拿出来欣赏,应道,“我就是确认一下。” 使者的面容这才放松下来,赔笑道,“既然公主无事,那臣就回营禀报我主了,臣告退。” 女子挑了根有着雪白箭羽的利箭,朝一旁递了过去。 白羽将东西接过来,搭在手中那张大弓上,缓缓举起到身前,直指那人后心。 第073章 不可践踏 是生是死, 一念之差。 秦姝冷眼旁观着那人被射穿了肩,卧在地上挣扎颤抖的痛苦模样,双睫微微颤动, 她终究是站起身来, 径直就往帐外走。 “为什么——”那人在身后嘶哑叫道,见着女子真的为他而停步,又败下阵来,“为什么...识破了,还不杀了我。” 秦姝稍稍侧首,睨着他,没说话。 “怎么...项安长公主,也会在乎自己的名声吗?难道少杀我一个使臣, 就能弥补你的滔天罪恶吗?” 女子并没有被他的话所动摇, 只发出一声轻嗤, “同为大宋子民,哪来的使臣。”她又道,“本宫常常说你的主子蠢, 果不其然, 带出来的人儿都是蠢笨的。” “你...”那人恨极, “你一个先帝养女,有什么资格评判当朝亲王!你凭什么!” 秦姝转过身来, 正对着他,低垂的目光望着那个似乎微不足道的犯上小人, 言中字字诛心,“本宫, 掌天子诏书。这一箭,是罚你在君上面前谎话连连, 藐视君威。然,汝能于箭下苟活只是因为——” “我不是他。” 她道,“你该庆幸,本宫赐了你理由。”迎上那人 难以置信的眼神,她面如寒霜道,“你带着这箭,勿要半路拔下来,起码是能活过明日的。否则...罢了,你回报他时就可明了。” 抬眸时触及到白羽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暗暗笑道,自己竟这般好性儿了吗。 白羽敛了目光,上前几步将那人拽起,向旁吩咐道,“盯好了,确认他安全回到豫州军主营。” 身旁的小将士称是,白羽又道,“把那盒子,也一并送回去。” “是,大人。” 帐内又重新剩下他与秦姝二人时,他才开口道,“弃子而已,也值得主子用心吗。” 秦姝没有抬头,顾自盯着手中的地形图,敷衍道,“是你射的箭,干我何事。” 白羽挑挑眉峰,晃悠着挪到案前,伸手拿起那一袋她专用的箭羽。 旁人看不出,但瞒不过精通射术之人,这袋中的箭身都是稍稍歪斜的,无一例外。且秦姝一向的习惯都是,携二十支箭出兵,每支必中敌方大将,每支都刻有数字,以便统计寻找。 这是先帝从前携她出兵时交与她的任务,久而久之,才成为的习惯。乱世之中,勇将难得,他与她都惜才,他才默许了她这样处理箭身。 这事儿,淮安王不会不知晓,也不会不警惕。 白羽熟练的将箭袋归于原位,轻声言道,“主子施舍那人的善意,未必会得到善报。” 从使臣踏入这营帐中时,手无文书、言中奉承、贬低自身,处处都说明了一个问题——对方在争取时间,试图拥有更有利的作战地势。淮安王如此大闹一番,耗费了大宋如此大的兵力和时间,与秦姝一仗便只剩下了你死我活。而用这般拙劣的表演想要跨江,也不过是为了明日辰时一举歼灭秦姝罢了。 无请降书,他便仍是以清君侧的名义与秦姝开战,他仍然可以把秦姝当做蛊惑胁迫天子的逆臣,但若是真有这请降书,他可就相当于把自己明知故犯的种种罪状交给了对方手中,那便是连前路也不会有了。 所以不仅不会有请降书,连使臣都不该存在,他根本就不会让人知道有这场和谈。 他算准了,秦姝若没有上钩,多半当场就会杀了使臣了事;若是上了钩或是假意上钩,使臣回营后也一定会被灭口。 无论怎样,这人总是活不成的。 “不必得到善报。”秦姝道,“我只是看不惯,他们随意将人执成弃子的模样,更看不惯他们随意践踏人命的自如。” 白羽了然于心。这样说,便说通了... “那明日?” “不用明日了,就今夜。” “今夜恐怕难以...” “你率兵,跟上那个使臣。”女子的目光落在那烛灯之内,“今夜风静,可以渡江。” “原来主子等了这些天,是在等...” “我带出来的,本就是京中的水师,北境交界平原与山路居多,不大用得着这些人才给我的。”秦姝的声音淡淡,倒也难掩那一丝少年得意,“这支队伍,硬搏定是难以取胜,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把豫州军引到对岸去。” 白羽唇角勾了勾,抱拳道,“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备夹带火种的箭,把他们都烧到岸边来。” “你去堵桥。”秦姝收好了地图,“我亲率大军渡江。” “属下,领旨。” 连白羽都退下后,秦姝抬眼间才露出那抹忧心与局促。 她把战线拖长了几日,是为了地势。那淮安王一直后退,却贸然有了进取之意,又是为何呢。 他若得手,她当如何,京中当如何... 她暗暗压下心头的恐慌,快步走出营帐去。不管怎样,都不能再等了... 那晚火光大现,整夜通明,那女子于一片烈火之中取为首之人的头颅如同探囊取物,以淮安王一人性命和手中的天子诏令,赦免所有无辜受蛊惑的豫州将士。豫州军本在濒死之际,以为此生就要了结于寒冷深江中,得此再生赦令,感激涕零,高呼天子圣德。 她挥刀斩下他的首级前,低声问道,“淮安王殿下,可后悔吗?” 那人摇尾乞怜得厉害,“皇姐!皇姐,你不能杀我,你杀了父皇的儿子,百年之后你要如何见他——你不能杀我,你也不敢!” 那时营中倒塌声惨叫声一片,分明是无比嘈杂的环境,两人间却异常寂静,淮安王是真的害了怕,连忙道,“我错了!我后悔了,我不该对你不敬,我不该从你这下手的,我真不是有意要与你作对...” “蠢。”秦姝垂眼看他,弯下腰来抬起他的下巴,看着那双淬满了算计的眸子,叹道,“如果只是蠢,就好了。” “可惜差点坏了大事。即便我能容你,国家也容不得你。” 她道,“我帮他守江山,是不会怕见他的。倒是你,好好想想去了地底下,要如何在你的父亲面前悔过。” 看着那人激烈挣扎着要夺过她的手中刀,她又道,“还有你的妻子,你的孩子。” “你去他们的面前,好生忏悔,乞求他们的怜悯罢。” 天将明时,秦姝刚好处理了一切,整军准备在天亮时回京。 她端坐在一块江边的大石上,卸了甲胄,换了窄袖劲装,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在面容衣着都染上碳色的时候,行止也不曾有半分不妥。 她总是这样妥帖又挑剔,倒是很难说是怎样养成的性子。 秦姝朝着江水的另一端发怔,明明见不着那道城门,却仍眺望着,期望着。 “主子,不歇一歇吗?” “不必。”她道,“收拾好了,就启程。” 白羽稍稍垂眸,不明白她言中的那一丝哀凄是从何来,正当他思量时,女子问道,“那个人,死了吗?”他蹙蹙眉头,想了一瞬才道,“没有死,是被关起来了。他所在的营帐偏僻,没有被箭火伤到,也算是极幸运的。” 秦姝苦笑了声,喃喃道,“这算是哪门子的幸运。” 白羽有些纳闷,探头问道,“主子要见他吗?” “不用了,活着的话,入了京就把他放了罢,京外不大好寻得药铺。” “好。” “白羽你看,天亮了。” 第一束朝阳落到他们的身上时,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明明只是那一抹红,明明根本没有能够暖人的力量,可它以脆弱又顽强的姿态,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没有人不会为它而注目。 没有人不会对它,心向往之。 秦姝此战几乎算得上大捷,她却摁下了白羽想要上呈的捷报,且下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队伍。按照她当时的原话是:还不等捷报进京,他们便能入京了罢,给陛下一个惊喜,不好吗? 故而即便白羽心中生了一道疑惑,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就见她翻身上马,带领大军启程了。 出奇的,白羽以为她会一路疾驰,在入夜前踏入京都的门,却眼睁睁瞧着这条路越走越偏,几乎是绕着弯路,慢悠悠的往京中方向赶。离近道说偏不偏,说正不正,紧贴着道路两旁高高的芦苇,无形之中能将大军的身形隐去大半,还可依稀瞧见近道过往的人群。 他不敢擅自出声,只暗暗瞧着女子锐利的目光投射向那一边,身形紧绷着。 近午时了。 秦姝不断抬头估算着时辰。 她这样的关切和焦灼,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想看见自己所猜忌的那番,还是期望自己失算一次。 一次也好。 “白羽。”她倏地出声。 白羽骤然一惊,连忙应道,“属下在。” “你的马快吗?” “还...应是快的,辰时刚刚喂过草料。”他回道。 秦姝固执地看向那一侧,没有继 续问话。 等了良久,白羽见她仍没有再问,却还是那般架势,他才稍稍勒了勒缰绳,试图距她远些,免得再被惊得无措。离她远了几步后终于能松了口气,暗道这样的极度紧张真是对他这等凡人不大友好...正腹诽时,却闻一阵响彻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心头大震,狠蹬了马肚朝秦姝驶去,秦姝却素手一抬,止住了他要说的话。 那不是一千或是两千人。 只目测来说,是至少有三万人。 白羽没有注意,秦姝抬起的那只手轻微的颤抖。 三万人...按照她与谢骁的划分,京中除了宫廷戍卫,能动的兵要么在她身后,要么就应该在... 北境。 “你知道他们是要去哪吗。” 白羽不敢妄言。 “他们,是来当我们的援兵的。”秦姝直起腰身,双眸中的不可置信已经尽数褪下,“他们,是只接到了淮安王出兵围攻我的消息,以此为由,出兵增援我。” 第62节 第074章 罪恶被剖开 道路两旁的芦苇哗哗作响, 一小队将士换上轻骑后急急策马,试图追上前方那风一般的一人一骑,可那人死死蹬着马肚, 几乎是对座下飞骑毫不怜惜, 只顾着侧首观察在另一条宽敞大道上行路的三万余人。 少年不是第一次被激怒了。 从主子问他的马驰骋是否飞快时...不,或许更早,或许是她阻拦他向京城传递捷报时,从那时开始,他就该想得到—— 京中的人是有多么的无所不用其极,又是有多么的令人失望。 白日之下,少年奔驰至万军面前狠狠勒紧缰绳,马儿在嘶鸣中呈现一个漂亮的弧度, 一人一骑以不可践踏不肯退步的姿态伫立着, 高举令牌上赫然刻着的“项安”二字金光灼灼, 执拗又潇洒。 紧随而来的那一小队金武军将士见白羽并未冲动行事,纷纷松了口气,“大人, 既如此, 请引大军回城下驻扎罢, 殿下已经率先回宫了。” 少年眉眼凌厉扫视全军,高喝一声, “回城——” 入夜时,李纪刚刚放下手里的信件和墨宝, 被下人服侍着净了手,便欲踏出门去回到卧房, 哪曾想还没来得及动身,门外的小厮就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李纪此时自是一副眉目和顺, 淡淡斥道,“慌什么?太后那边又有什么不满?还是祈府...” “大人...是...”小厮怯怯瞄了眼门外,不知瞧着了什么变得更加惶恐,“是...有人求见。” 李纪眼皮一跳,还不等再问便骤然听闻一道女声,“侍郎这府中的护卫,照比孙侍中的重甲府兵,可差远了。” “殿下?你怎会...”他倏然起身,不由得心下一沉,陷入到惊恐之中,“是殿下自己回了京还是...” 不可能是大军回城的...三万援军今晨才出发,怎么着也不会... “侍郎这反应,看来真的...没少参与啊。”秦姝面如寒霜,目光掠过一抹讥讽,“那些腌臜事。” 李纪实在不大摸得准这位殿下的脾气,只知孙无忧在与陛下谋划此事时并没有事先告知于她,大抵也是认为她不会认同。念及此处,他上前几步拱手致礼,试探道,“殿下今日回京,下官竟不知,是下官的礼数不周了。殿下即已回来,想必是奉旨讨逆一事已成,只等着陛下封赏,臣为殿下贺——” “本宫若得封赏,第一个不会忘了的就是李侍郎。”女子冷冷呛声,自顾自坐于上首,后身一甩,乌黑缎面斗篷刚好将整个椅背覆盖,苍青色的劲装与她不可一世的睥睨模样契合极了。“毕竟,若不是侍郎向本宫派出了三万援兵,本宫说不准要与淮安王胶着几日,到时我还能否这般顺利地取下他的首级,就不好说了。” “本宫说的对吗?李侍郎。” 李纪霎时觉得唇角有些哆嗦,往日里虽与她不大和睦,但他也不算惧她,可今日确实是...“殿下,这不是臣,是陛下...” “侍郎是宁愿把事情推给陛下,也不愿意说出真正的主使吗!”女子狠狠一敲案上镇尺,那声巨响登时令台下之人双膝一软,“侍郎之意便是,暗中与淮安王沆瀣一气,密谋在今日辰时围攻本宫的,是陛下;算好了本宫身陷囹圄的时辰,再派兵刚好赶到的,也是陛下。” “本宫刚好为侍郎准备了纸笔,侍郎这样笃定,就请签了署名,明日本宫去向陛下谏言时,也不会忘了侍郎的。”她用镇尺压平纸张,从容道,“为军政直言献策,不算枉顾了你兵部侍郎的帽子。” “不...”秦姝在天子面前是什么分量,他还是知道的,见势头不好急忙推脱,“不是臣!更不是陛下...那是巧合,援军怎么会算好淮安王围攻的时辰呢,那是朝廷担心殿下的安危,特意派出的...” “那你倒是说一说,本该出现在北境抗敌的大军,为何会滞留京都,成了本宫的援军!” “......”罪恶被剖开,即便不是李纪主谋,他也只有叩首的份儿。 其实秦姝心里门儿清。这样的事儿,定是孙无忧献策,获得陛下首肯后草拟文书,门下省审核,兵部执行。这三位,少了谁,都很难把境地落到今日的地步。 书房陷入一片死寂,秦姝冷瞧着那试图用叩首来躲避诘问的人,漠然道,“你是仗着本宫私下造访,就觉着可以不论罪,不惩处,是吗?” “那明日呢?” “明日一早,本宫面见陛下之后呢?” 她笑道,“你觉得如果本宫想查,谁会被最先推出来顶罪?” 李纪本还侥幸的心里登时陡然,不可置信地抬首望向那个女人。 是了,是了,这才应该是传闻中的那个...善于弄权的殿下。 如果把她仅仅当成先帝和陛下爱重的一位贵女,那才是大错特错了。 如今她座下的大将军在外领兵,今日又给她送上门去了三万精兵,她还亲手斩了逆臣的首级...以她今日之势,若真想查这件事,陛下绝对会隔岸观火,孙无忧也绝对不会...为了保下他而得罪她。 如果不是还有太后那一出戏没有唱完,他一定会成为...弃子。 何况孙无忧是... “殿下——”李纪高呼一声,“请殿下,救臣!” 秦姝垂下眼帘看他,兴致泛泛。 救?他可还有的救? 她听着他将事情娓娓道来,旁的倒还好,唯独在那句“陛下和孙侍中的意思是,等到殿下的水师回京,与京中大军会晤,再一齐前往北境抗敌”时,轻笑出声。 所以,淮安王出兵、清君侧、甚至是昨夜要围攻的架势,果然是因为要在此时拖住她。只要有她这个借口在,北境的先锋军就永远等不到援兵。 拖得越久,北境的险境越难以破局。 拖得越久,大宋的江山和朝廷,越会陷入混乱。 故此,他这次的谋划被秦姝戳破后,又怎么会轻易的放大军出征呢... 李纪正因着女子倏然的轻笑而愣神,秦姝却道了句,“李侍郎,你日后会感念你这次的坦诚的。” 李纪不敢领受,“臣请殿下恕罪,臣绝无私心...” “你可算了。”秦姝笑道,“你知道本宫为何今日来找的人是你,而不是孙无忧吗?” “臣实在是...” “因为只有你的私心,顾不上国朝,只顾得上你自己。”秦姝凤眸含笑,尤为夺目。 提及“国朝”二字,李纪面色陡然一白,不敢应声。 秦姝整理了袖口,缓缓起身移步,瞧着这人一副不安模样,俯身轻轻问了句,“怎么?侍郎的私心里,也有一些向往且深爱的...朝廷吗?” 这话听了就快要把李纪的帽子吓掉了,他几乎可以确定秦姝已经开始怀疑孙无忧的身份,本想抬眼瞧瞧女子的神色再言,可偌大的威压笼在身上,他只觉抬不起头来,仓皇道,“臣——只为大宋...臣愿为大宋而死!” 秦姝 “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直起腰身,睨了他一眼,“你不会为大宋死。” “但只有大宋生,你才有得生路。” “侍郎不是士族出身。若是到了某朝,也不知这身绯色官服,会不会换一个颜色啊?” 下方跪着的人不说话,秦姝也不愿再多言,顾自朝门外走去,一面道,“明日朝后,侍郎就在那多留一阵儿吧,等着本宫一块。” 第075章 舍弃(1) 留下护卫秦姝的那个金武军将士还守在李府附近, 见秦姝踏出门来连忙上前随行。还未走出两步,女子的步伐便慢了下来,侧眸轻道, “旁人都回九层台了吗?” 将士颔首, “未免生出事端,便都回台中待命了,尊主可有吩咐?” 秦姝背对着他,摇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侧首道,“你也回去,替我做一桩事。” 将士上前一步, 听见女子说, “着人把鸣泉拿下, 下了他的掌司腰牌。” 将士只怔了一瞬,继而抱拳,“属下领命。” 将士的脚步声愈来愈远, 秦姝敛起目光中的点点迟疑, 半垂着头, 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可恍惚间目光却突然触及到一个人,视线上移, 看清面容后的她骤然顿足,心中陡然起来。 “伯伯...” 祁牧之反剪双手静立于她前方, 言语中似有怒火中烧,“你怎么在这儿。” 她身后便是李府的牌匾, 秦姝的指尖有些颤意,不忍去看他眼中的失望, “不...我没有...” “臣问,殿下怎么会在这儿。”祁牧之复问,“怎会在,京都。” ...... 淮安王的死讯,和秦姝独自返京、白羽携几万大军驻扎在城下的消息,是在早朝前一齐被群臣得知的。 这与他们昨日辰时所得到的消息,很不一样。 按照昨日兵部所言,是秦姝早早就不敌豫州军,昨日更是被豫州军合围,危在旦夕,众臣这才同意门下省的提议,令京中大军率先支援秦姝。毕竟北境方向已有先锋军前行,几位大将又都在先锋军中,怎的也能抵挡一些时日,且最重要的是,淮安王若踏过秦姝之躯直指京都,则国本危矣。 可这一夕之间,秦姝不仅取了淮安王的首级,还反将前往支援的三万将士扣在城下,哪里有危在旦夕的样子? 众臣无措,于廊庑之下议论纷纷,总算等来了祁牧之想要上前询问近日朝中的风向,祁牧之却抬手拦住众人要开口的架势,“若有谏言,请诸位等吾在朝上发起议题之后,再行判断吧。” “祁公说的有理。”众臣道。 殿门启,群臣入,刘笙坐于金銮宝座上,冷眼看着案前的首级和奏报。 他望着阶下一个个等着他做出解释的嘴脸,心生厌恶,又要忖度着如何开口。 可还不等他思量妥当,祁牧之就已经站出列来,“陛下,臣有本要奏。” “昨日朝会兵部侍郎上奏,言项安长公主被困于囹圄之中,只待京中大军前去救援,经陛下与众臣工商定,最后才派出三万京师,以盼解救长公主,更盼平息这场滑稽可笑的清君侧。” 他盯着上首那人的惰怠之色,毫无畏惧,“可据回报,公主前夜就取下淮安王的首级,带领豫州军回城,在归途的半路上才遇着了京师,证明其根本就没有遇到过淮安王的围攻。” “故此,臣想请问,兵部昨日奏本中的消息从何而来,有何目的,是何居心!” 国家首辅言锋犀利,直指兵部,将事情的前后开诚布公,群臣哪还瞧不清局势? 御史中丞卢钺闻之已然是怒目圆瞪,摆弄军政,这是何等大逆?他连仔细揣度都来不及了,直接迈出一步质问道,“眼下战乱纷起,兵部竟敢公然戏耍君上与朝臣,是当真连自己九族都不顾了吗!臣身为监察首长,无法容忍这样的佞臣扰乱朝制,请陛下着令立即将其扣押,以待审问!” 刘笙无聊地挠了挠眉峰,冷冷瞧着阶下战战兢兢的李纪。 不等下一个人站出来诘问,刘笙便道,“祁尚书。” “臣在。” “祁尚书方才说,是据回报才知,秦姝并不曾受到围攻。”他半眯着眸子,“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众臣工怎么不知道?且,尚书又是如何得知的?” 祁牧之既能说出口,便能料得到此刻。 “陛下问得好。”他说这话时,对刘笙的失望已然是到了顶点,“那就,带上来吧。” 鸣泉跪叩在大殿中央时,有些人认得,有些人不认得。 怯怯私语中,跪地的男子目光触地,扬声道,“小民,前任九层台听讯司掌司鸣泉,叩见陛下。” 祁牧之扫了他一眼,“此人常常出入宫中,陛下应当认得的。此人掌管九层台所有密报往来,所述之言,应是有几分可信的吧?何况此刻,项安长公主已经回到城中,京师与豫州军昨夜就在城下驻扎,如若兵部没有谎报军情,大军如何能在短短一天之内既平叛乱、又返京都?淮安王的首级如何能居于这大殿之上?” 军情有误,是板上钉钉。 只不过,这有误的人究竟是谁,就要看刘笙的取舍了。 刘笙看见鸣泉那时起,就觉此事无法善了,只好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喝问道,“阶下小人,还不抬起头来?” 鸣泉应声稍稍直起脊背,抬首却不抬眸,对他的恭敬算是到了极致。 第63节 “尚书所言可属实?你一个九层台的掌司,遇事不予朕言,不予秦姝言,竟去找我朝首辅?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刘笙沉声问道,“今日朝上,你若有半句虚言,朕定会活剐了你。” “小民,昨日起便不是掌司了。”男子的眉眼中掠过一抹哀思,“长公主在台册中...除了小民的名字,所以陛下也不必担心是长公主指使。” “用台中之人,搏一个区区证据。这种事,她做不来,也不会做。” 身后有臣子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你一个身无官职的区区庶民,说的话如何能算?何况你若是没有过错,怎会被长公主驱逐?一个犯有过错的人,吾等又怎知你不会再...” “是,小民确实犯过错。” 鸣泉苦笑一声,“小民对长公主殿下,心怀愧疚。可小民没有叛主,亦不曾后悔。” “正是因为愧疚,便想将自己知道的、看到的,都说上一说。可惜昨夜就没了掌司腰牌,小民再也无法踏进九层台,更无法进宫言于陛下。” “幸好,祁尚书的府邸,并没有太高的台阶,小民区区庶民之躯,也可以踏入。” 他这样决绝的姿态,是刘笙和孙无忧都没有料到的。 他感受到四方的视线,想到昨夜女子清冷的面庞,满含失望的目光,便不由得落下一行清泪,向上方叩首道,“陛下,尚书令所言,皆来源于小民。小民愿意作证,也愿意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只停顿一瞬,他倏然高呼道,“小民愿入刑部受审,以证所言为真。” 祁牧之闻言回首,显然没有想过他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刘笙嫌恶地挥了挥大袖,“如他所求——审,生死不论。” 刑部尚书王佩会心一笑,拱手道,“臣领命。” 祁牧之不忍再去看,只道,“陛下,是否该...” “朕知道。”刘笙不耐打断,扫了眼仍然镇定自若的孙无忧,见他无慌乱之色才转头道,“如此,就该轮到兵部,李侍郎了。” 李纪亦是抬首望了一眼孙无忧,得不到回应才拢了拢袖子,遮盖住颤抖个不停的手,“臣在。” “说罢,这不都等着你站出来说呢吗。”刘笙在王座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瞥了阶下一眼,丝毫不担心他会供出谁来,“说一说,有没有做,做了什么。” “臣...臣没有,陛下是知道臣的胆子的,臣怎么敢欺瞒陛下...” 刘笙摊手,嬉笑一声,“喏,他说他没有,众卿还有何话要问?” “陛下!这怎么能...” “祁公急什么。”刘笙已经打定了主意,“搞不好,就是那鸣什么,鸣泉?就是他诓骗了祁公,祁公也不要被小人蒙骗太深了,到时伤及自身,何苦。” 祁牧之当即一甩大袖,“臣是国家之臣,若事事担忧伤及己身,干脆辞官返乡算了!” “诶,怎还动怒呢。”刘笙一笑,“祁公可是父皇留下的首辅啊,说辞官便辞官,叫天下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朕的过失呢。” 祁牧之强压着这口气,“臣不敢。” 刘笙唇角一勾,已现满意之态,“不敢就好,那就...” “但臣身为国家首辅,顾命之臣,只要在这个位置一天,就不允许有人这般蛊惑君王,祸乱朝纲。” 刘笙的脸色彻底阴冷下来。 他不明白,祁牧之到底想做什么。 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一定要这样与他作对。 那人的脊梁直挺得仿佛千斤都压不倒,直挺得令他生厌,他恨这个公然和他作对的老头子,恨先帝明明已经大去,还不忘留下几个管制他的人。 “臣想请问李侍郎,既你说你没有,那便当做你也是被诓骗的罢,那么诓骗你的军报在哪?只要侍郎拿出来一观,确认发出军报的人,传递军报的人,此事,便与侍郎无关了。” 李纪身陷慌乱,目光直向孙无忧寻求答案又皆是无果,陛下的态度也难以判断,他无措着,“这...军报应还是在兵部...下官没有说谎,下官是照军报所书,如实上奏的...请陛下明察!” 他不停地衡量着这中间的厉害,秦姝固然得宠,可孙无忧在朝为官,圣宠也不逊色于她,重要的是...陛下会不会真的将他舍弃... 他不想失去孙无忧这个往上爬的梯子,更担忧陛下因此对他生厌,以此不再重用。 可如若他真的被舍弃,那便是连命都不会留了...他会和刚刚被拖下去的那个庶民一样... 刘笙比谁都清楚那所谓的军报是谁所书。 所以,他不会同意调取军报的。 思量间,孙无忧贸然出声,“何必如此麻烦。” “兵部的军报繁杂,想要调取定然不太容易,想必以首辅的急性子,是等不了的吧?将长公主召来,问明真相,不就知道谁在说谎了。” 祁牧之立即喝道,“放肆!公主千金之尊,天家贵女,刚刚才平叛回京,尔等是什么身份,也敢问话于长公主?” 孙无忧冷笑一声,仍垂首回道,“虽有冒犯,但长公主不仅是天家贵女,更是陛下的臣子。既同为臣,又如何不能一问呢?” 刘笙想到了。 倘若从秦姝那能打消了祁牧之的念头,这便是最小的代价。 他方才犹疑着没有提出,不仅因为此事他对她有所隐瞒,更因为他的疑心。 如果她反口将事实公布... 不,她不会。他想到那个轮椅上的少女,便倏然笃定了。 第076章 舍弃(2) 祁牧之的忠直与刚正, 无疑是这个时代中最突兀最执拗的一笔赤色。 秦姝坐于妆台前,朝着那铜镜中目露凄色的女子浅浅一笑,又向外唤道, “进来吧, 为我更衣。” 此番不是除去孙无忧的最好时机,如果单单由她来谋划,一定会有意忽略孙无忧先前的恶行,先将大军送上北境。 但她知道,祁牧之冒然发难是意识到了那人的野心与歹念,京中局势变化莫测,晚一日解决国家佞臣,边将与万民就多一分倾覆的风险。 他如此作为, 并非不清楚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如果这便是祁牧之的道, 她一定不舍得毁其筋, 伤其骨。 他有他为人臣子的执着,她也有她立身于世的原则与初心。 临行前,女子蓦然回首, 回身去屉中取出一支狭长的木匣, 交到簪月手中。“替我守着她, 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她踏出九层台的门, 也不准任何人踏入九层台的门。” 簪月颔首称是,目送她安稳坐上马车, 才有心思拨开匣子。 里面安放着的,是一支崭新灵巧的长鞭。 朝会仍在继续。 “陛下当真, 要包庇小人到底吗。” 刘笙冷笑,“难不成但凡有不如祁公之意的地方, 便都是朕的不是,但凡有不与祁公为伍的臣子,便都是小人吗?雁过留痕,定罪皆需证据,祁公虽为首辅,但也不要太霸道了。” 孙无忧亦道,“祁公别急,去请长公主的内侍已经出宫了,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祁公还是想想,该如何处置那个诓骗陛下与群臣的前任掌司罢。” 祁牧之自嘲笑笑,铁打的证据摆在众人眼前,不仅无功,竟还要背负恶名至死,这便是当朝对于人证的处置。雁过留痕,但痕迹也终究要被长夜吞噬的。 “君臣相疑,从古至今都是大忌。”他垂首道,“可君臣不疑,小人便会逾矩。陛下登基后,一心包庇依赖身边近臣,可曾想过在这近三个月里,多少决策是出自于陛下本心,多少决策是他人鼓动?朝野为何而不安,民心为何而惶惶?陛下当真要一错再错吗!” 还不等刘笙将此话听了个十成十,孙无忧当即一声叱问,“祁牧之!你对国君竟敢如此放肆,仗的是自己辅臣的名号吗!还是说,你笃定长公主殿下所说的真相会不如你意,便要垂死挣扎一番,临了也要离间吾等君臣?当真是好毒的心肠。” “孙大人说的不错,本宫还未至,祁公着什么急呢。” 秦姝的出现,着实让一部分人心中定了定神。 但这一部分人,最不包含的便是祁牧之的门生,乃至于朝中所剩无几的清流。 顾琛本还对秦姝的立场报以希望,可看她此刻的架势,还是生出几分担忧,轻唤道,“殿下...” 秦姝回以淡笑,“顾琛大人,许久未见,您得空还是要多来府中走动走动。” 顾琛眉头一跳,不知她何意。 刘笙倒是满意极了,她这样悠然,在朝堂之上公然替他拉拢官员,便是真心的奉他为主,此事闹到她这里,也该当结束了。 “阿姝来了,那便...” “陛下。”秦姝恭谨施礼,“臣,来迟了。” 孙无忧的得意之色已浮在面上,见状微微侧身,那双毒辣的眸光落在女子身上,“长公主殿下来得正好,祁尚书被小人蒙蔽得好苦,将一个庶人的话拿到明堂上来公论,若不是辅臣之尊,恐怕此刻早就被...” “孙大人,一个庶人的话,真是让你见笑了。”秦姝淡淡道。 “小姝!”祁牧之回首,本还欲说些什么,最终都化作一声轻叹。世事如此,又如何能怪得了这个孩子呢。 “大人耳中容不得庶人之语,就是不知,能否容得下本宫的话呢?” “说起来,也真是这位庶人不通政事,入堂作证竟也不知要带上证物,这种东西,在九层台内难道不是一抓一大把吗?”女子的话令在场之人无不惊惧,“哦,是我忘了,他回不去九层台了。那便由本宫,替他奉上罢。” 刘笙有些难辨她的神色,蹙眉警示道,“阿姝。” 秦姝似笑非笑,面朝正中,“只是在此之前,臣想请问陛下,听闻先锋军不日将抵达北境,那么供给北境的中军,要何时出发呢?” 刘笙笑意一僵,恩威难测。 秦姝在要挟他。 他没有按照先前的约定,将十万大军全部派往北境,只给了他们五千军先行,所以她一回来就要挟他,如果他不如她的愿,她便要逼他舍弃孙无忧,舍弃要砍向祁牧之的利刃。 谁给她的胆子。 男人 的手死死扣在王座上,指尖因力度而发白,额前青筋已起,他死死盯着她的眉眼,“阿姝,北境近日的战报上,也没写过丢了哪座城池罢?” “陛下说的是。”她仍然笑。 “既然不急,那在京城多整顿整顿,择选将领一事朕也需要好好思忖,等此番了结了,再择将带兵启程,如何?” 秦姝不慌不忙地提起前襟,双膝触地,向他拜了一礼才道,“陛下方才说,近日不曾丢了城池,此事为真。只是我大宋本次出征,大抵也不是为了一城一池罢?” “陛下若问从魏国于北境起事至今,我朝有过什么损失,臣倒是可以为陛下详解——迄今为止,滑台、虎牢关皆已受过魏国侵袭,在臣平叛的这几日里,滑台险些被攻陷,多亏了虎牢关守将毛将军及时调遣三千人马救援。然陛下可知,今日魏国皇帝已经领五万军前往滑台,只待从此突破口占领黄河南岸直入我青、兖腹地,若此二州的百姓尽成奴隶,建康城该如何自保?靠着中军在城下死战吗?” “另,择选将领一事。”她沉声道,“臣愿北上。” 朝堂上对于边疆军事的消息闭塞,或者说,将心思放在此处的人并不多,纵使清楚此战的重要,但也不能全然悉知是有多么紧迫。 秦姝知道,是因为早在扶摇阁出事的那些日子,听讯司就已有大半派出北境了。 她的消息,比前线的军报还要快,还要早。 她在此处剖开真相,不仅仅是说给刘笙听的。 第64节 她要让所有朝臣都知道,再固守阵地,只管一家之事,他们家那点东西和他们的向上人头,便要和国朝一齐倾覆了。 她要让朝上的所有人替她看着孙无忧,看着所有作乱的人。 人性便是这般,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那有什么不能作壁上观,置身事外的呢。 何况这些人里,还有一个... 秦姝那双凤眸向后斜睨时,李纪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上首刘笙怒极反笑,胸腔剧烈颤抖,“原来阿姝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所以陛下选择的时候到了。” 刘笙看着她那副清绝的神情,反手就将案前的茶盏挥了下去,碎片飞溅在她的身前,她的裙摆,她仍不退步,就那样等待着他的答案。 刘笙站起身来,平缓着气息,目光在祁牧之和孙无忧身上流连。 如果此时举兵,太后那边的物件还没找到,白白给了谢家活下去、甚至是立功的机会。 如果再拖一阵,秦姝一定会当堂拿出指控孙无忧的物证,孙无忧掌朝上三成官员,定不能动,那么... “陛下...陛下...”李纪慌乱膝行几步,狠狠叩首下去,“陛下,臣...” “住口!”刘笙冷喝道,“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陛下!为何要于明堂之上堵臣工的嘴,难道还有什么是群臣不能听的吗?”有臣子道。 只要站出来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 “陛下!陛下尚不满弱冠,还算不得亲政,国家辅臣与监察长官皆在于此,此等案件,凭此二人便有权审理。”另一臣子道,“臣请陛下垂听此案!” “臣请陛下垂听此案——” 跪在正中的女子牵了牵僵硬的唇角,上首那人满眼恨意地盯着她,她也直愣愣地回视着,仿佛并不会在意那目光会将自己烧出几个窟窿。 她知道,此时的九层台定然被围得水泄不通,簪月定然焦急得来回打转,听白也一定在等着她回去。 但她还能回去吗? 祁伯伯能处理得了政事,难道还能处理得了皇家家事吗? 少年帝王被迫看着在众臣工商定之下,问出了李纪口中的幕后主使孙无忧,看着孙无忧无言辩驳而入刑部查办,看着祁牧之当堂拟定北上的将领人选,最后才回首看向他这个君王。 他们问,陛下,可还有异议。 他有什么异议?他能有什么异议?他恨不得将在场的这些刁蛮嘴脸全部活剐了,让他们看清楚,究竟何为君,何为臣! 可笑,他竟还以为秦姝是让他做选择。 从她张口那时起,她想的便是用众臣工的人人自危逼迫他不得不安坐,逼迫他交权! 凭什么? 她凭什么,利用他的信任,而去成全了祁牧之的道。 她在凭借什么怡然自得,就凭她这副羸弱的身躯吗? 第077章 舍弃(3) 朝会已散, 李纪心中陡然未消,腿上还打着颤,一面走出金銮殿的门, 一面堪堪向后回首。那女子仍跪坐在正中, 帝王坐于上首,整个大殿的婢子侍从尽数退下,殿门闭,只留下满目的红。 李纪的手忍不住地抖了起来,有种异样的恐惧漫上心头。他忙转过头,看向前方正往外走的朝臣们,双眸在人群中扫巡了一圈,竟只能安心去找那个他曾经最厌恶的... “祁公!祁公留步...请留步...” 祁牧之骤然回首, 瞧见来人是他后第一反应便是转过身去, 可下一瞬便被拽了袖子, 他这才正视其人,冷声道,“李大人何事?” 李纪眼中的慌乱不似作假, 况且方才之事, 他也算得上是将功补过。只瞧李纪迫不及待问道, “孙无忧!他还会被保释出来吗?会不会陛下一高兴,孙无忧还是可以东山再起, 那我就...” “你怕什么?”祁牧之斥道,想了想还是平息凝气, “只要老夫还在一日,他就没法再跑出来祸害我宋朝的君王。” 见李纪明显舒了口气, 又问道,“怎么, 昨日殿下与你,没有想好你的后路吗?” 李纪眉头紧蹙,一双圆而小的眼珠来回转个不停,“说了的...殿下说,只要她不倒,便会带着下官一道北上,躲过这次的风头。” 祁牧之心中自然是对她这般将小人留在身边的决策表示不满,可今日若无此人,恐怕还真是...他重重叹息一声,半是威胁,“既如此,那你怕什么?殿下不是已经...” “下官确实是怕。”李纪面色微变,“祁公方才定下三日后由殿下带军北上,有没有想过,不想让殿下北上的人,会做什么来阻拦。” 眼瞧着祁公神色凛然,李纪又道,“大人不必担忧下官挑拨滋事。只有殿下成功北上,下官才会免于孙党反噬,因此下官绝不会在此时看不清形势。” 祁牧之额上汗水涔涔,霎时间不知如何应答。 择选将领是大事,孙党势力深入朝堂上下,一个不察,所用非人便会将一切倾覆。小姝必须顺利出发,大军也必须在滑台破关前抵达。 不能再有半分差池了。 年迈之人的脊梁随着他的念想一齐颓然下来,艰难回首,企图透过那扇红门知晓那个瘦削的小姑娘是否能安稳康健,是否能得到保全。可回应他的,只是一队天子亲卫将这座殿宇团团围住,目露凶意地望向所有试图窥探内室之人。 李纪的话没有得到回复,他自己仔细想了又想,终于知道哪里对不上,忖度着开口,“殿下此次亲手斩下叛乱之人,又有许大将军在前效命,应是圣眷正浓才对。下官先前还以为,以殿下今日之势,陛下会隔岸观火,任由她查案...” 祁牧之的思绪被打断,侧目问道,“她是这样与你说的?” “尊意难测,难道是下官领悟错了?” “你没领悟错。”祁公淡笑一声,“只是也被她骗了而已。” 这小丫头的性子,半点都没改。 殿内的砖瓦彻骨冰凉,女子已经在无声中跪了半晌,却不肯说一句软话来祈求宽恕,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他。 刘笙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也不知今日被她触了多少次逆鳞。她离京前,他曾向鸣泉问过她身体的状况,似乎是早有顽疾,近日愈发容易发作了,难怪他现在看她,怎么看怎么羸弱。 就是这样一个羸弱的人,为何不肯 服输呢。 大殿空得很,想找些转移思绪的物件都困难。少年帝王站起身来,拨弄一旁烛灯里的焰心,无意开口道,“你不是一直都怕的吗,为何今日,就不怕朕了呢。” 秦姝没有抬首,按礼数,尊者的话还是要回的,只道,“臣一直都怕的。” 刘笙轻笑一声,“怕?你若是怕,就不会用岳听白的命去赌。你知道的,当你在朝会上公然反抗朕的那一刻,便是朕的亲卫去九层台拿人的时候。” 他垂首看去,叹道,“路是你自己选的。代价,你也需欣然领受。” 秦姝的神色终于动了,笑得苦涩至极,她终于肯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天子圣明。” “只是不知道这样圣明的陛下,心中更重要的是什么呢。” 男人的指尖骤然被灼伤,痛意蔓延至心。 “是用臣的珍爱之人来泄愤更重要?还是白羽身后,建康城下待命的近十万大军更重要?亦或是,陛下期待的军绩呢。” “这是你今日第几次要挟朕了。” “不是要挟,是交换。”秦姝的眼中光芒再现,“臣今日冒犯陛下,愿任凭陛下处置。作为交换,也请陛下将亲卫撤回,勿要惊到臣的家人。” 刘笙冷嗤一声,还不等张口,便闻一阵飞快的重靴声,是从侧门而入的亲卫。那人近前来回报,“陛下,九层台留守的金武军拒不开门,属下们闯了几次皆是不成。特来请陛下旨,是火攻还是?” “公然抗天子令,阿姝真是教了一群...” “陛下!”秦姝急切唤道,“臣请陛下开恩,一切后果,臣愿一力承担。” 她终于肯乞求他。刘笙觉得心中怒意似乎被压下去几分,可他仍是恶意地试探了句,“朕听你之前说,九层台,有许多关于你平叛的证据?还说鸣泉没有呈上,是因为他已经入不了台了。那么这东西,现在还在台中吗?” 他欣赏她伏地的姿态,“不如阿姝你,拿出个令牌来。让他们用令牌好生进去,取了听讯司的密报就退出来,如何?” 他挪步到她身前来,一抖大袖,露出那一截因精瘦而青筋暴起的手臂,蹲下身子抬起她的下巴,“朕会叫他们小心,一定不会惊扰了你的...家人的。嗯?阿姝答应吗。” 女子的双睫长长,却没有悬泪。 两人近在咫尺,他想要将她的眸子看个透底,她也毫不退避,言道,“密报,就不必找了。” “臣去往京外平叛的全程,都不曾有过密报。” “九层台才成立多少年呢,听讯司的人就那么一点儿,臣想要最快速度的知晓北境的消息,又怎么敢不将他们倾巢派出?除了京中固定要留守的,剩下的那六七成此刻全在北境,腾不出手替陛下看着臣了,真可惜。” 刘笙捏着她下颌的手猛然甩开,惊喝道,“什么意思?鸣泉根本就没有证据,你也没有!” “对。”跪坐的女子应得痛快,明明身在低处,可是她的目光落在他眼中时,是那么的高高在上,睥睨凛然。 她道,“臣没有证据。他口中的那些消息,大抵是从返京的金武将士口中得来的。陛下也真是高看臣了,如果臣手中真的有密报要呈上,那密报上有关陛下的内容,臣是公布,还是不公布呢?” 刘笙怒极,指着她的面庞步步后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这口气将脸憋得青紫,他才大喝一声,“传廷杖!给朕传廷杖!” 殿外守候的内侍手执两把碗口粗的栗木棍,明晃晃的踏入了殿,秦姝侧眸看去,唇边冷笑。 老招数了。 “眼熟吗?”男人恶狠狠上前来掐着她的肩头,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朕是不是同你说过,只有我们两个才是一伙儿的,才是可以站在一起的?朕这样信任你,可怜你,你拿朕的怜惜当做什么!” “你在先帝手底下,没少挨过这个吧?他就是这样让你臣服的,是不是?你这种人,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便不知道谁为君,谁为主,是不是?” 受刑时需用的长椅已经摆好了,秦姝拨开他的手,自顾自趴在那上头,抬手时还觉着肩膀隐隐作痛,但也顾不得了。“开始吧。” 两位内侍对视一眼,圣令已下,他们没有考虑的资格。 手上的栗木棍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身上,一棒下去,铁皮上的倒钩尖刺带下一大块皮肉来,两棒击下去,女子后腰的衣衫便映满了红。 旨意中没有数量,那便是... 她连声闷哼都不曾有,指尖死死扣在长椅边角,指缝血渍淋淋,因暴汗而面色苍白,眼前发昏得厉害。 “疼吗?这难道不是你要的一力承担吗?” “你若是觉得承担不了,那不如就...天家受罚总是可以找个代领的,不如阿姝把令牌拿出来?” “亦或者,谁的过错谁来承担。你今日违逆朕,不就是为了祁牧之吗?你怕朕借此事杀了他,这才冒险站出来。只不过,你既然承担不了,那还是把它交给可以承担的人罢,如何?” 十仗已落,刘笙的神情稍有动容,可她偏偏就是不肯吭声,刘笙气极,怒喝道,“认错!” “秦姝,你向朕认错,朕就饶了你!” 他印象中她的身体并没有这样虚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此刻这般,眼看着她本来还暗暗较劲的头颈侧卧过来,这样的姿态,便是再无力对抗了... 他倏然站起身来,还不等开口,就闻殿门外一片嘈杂。刘笙眯眼看去,殿门已开,有一人跌跌撞撞闯进来。 “哎...这...”入殿便是这满眼的红,老人的眼眶发热,无措地驻在原地。 这个小丫头,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了呀... “祁牧之,你是疯了吗?”刘笙眉目一横,“闯天子亲卫,视同谋反。愣着作甚,还不把他赶出去?” 第65节 祁牧之狠狠甩开上前来的内侍,连喝了几声“滚开”,这才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两个行刑内侍不敢擅动,皆立仗待命,秦姝腰上被撕得稀烂的皮肉便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老人的手脚冰凉,不敢去触碰她的任何地方,打颤的手只敢隔着一段距离护着那一片血肉,抬眼看去,两把廷杖上亦是血迹斑斑。 这都是这个小丫头的血吗...这样瘦削的身体,也能染红这么大的物件吗。 第078章 吞噬 刘笙稍稍歪了头, 忽然觉得,能看见他整日厌恶的人露出如此受伤的神情,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少年心中的某些东西被填满, 眼里流露着餍足, 大手一抬,两位行刑的侍从重新举起廷杖,作势就要打下去。 可廷杖还未落下,少年又慢悠悠道,“等等。” “得把祁公拉开啊。这是朕的家事,要是误伤了国家朝臣,谁负得了责?” 祁牧之要扑上前的身形一顿,眼中的慌乱与彷徨在一瞬间迸发。后面两个有力的侍从再也没了忌惮, 径直去捉他的臂膀, 将老人死死扣在地上, 就扣在秦姝的身旁。 “继续。” 俯趴在长椅上的女人面无表情,仍蓄不起力去抬头。 廷杖又落下,血迹从她的身上, 流淌在长椅上, 最终顺着边缘, “滴答”几声落到了老人的眼前。 “殿下!小姝,不能睡!陛下……你不能……” 他用力唤着, 终于能使得秦姝向他望了一眼,秦姝费力笑笑, 看着老人通红眼眶中泪水几乎坠落的模样,说不出话来。 她又怎么能亲眼看着他落泪呢。 祁牧之眼睁睁看着小姝又阖上眼来, 整个人都失了力,他骤然朝上喊道, “陛下!长 公主殿下三日后是要带军出征的,如果因为陛下此刻的责罚而影响行军,陛下担当得起吗?天下百姓要如何看陛下,先帝在天上要如何看陛下!” 秦姝侧卧着的头微微直立,本还脱力僵直的身躯也蜷缩着较起劲来。是啊,不能睡的,此刻睡去了便躲不过要高热几日,若是错过了……就功亏一篑,什么也来不及了。 刘笙凝神看过来,不予回应。 “边疆若有失,社稷若有失,难道陛下要做天下的罪人吗!” “祁牧之你大胆!” “若是纵容陛下任意处罚将领,丧失了先帝打下的基业,臣才是大胆!” 刘笙冷冷笑开,“所以,朕连处罚自家皇妹的权力都没有了,是吗?” “天子无家事。”落杖的声音仍在耳边,祁牧之愤恨地朝着上首,“臣请陛下三思。” ...... 后来有没有继续杖,杖了多少,秦姝不知道。只是她于朦胧中转醒时,眼前只有灰秃秃的墙面,她面朝着墙体侧卧着。稍稍仰首,借着窗外的点点月光瞧出了头顶的一案一椅,陈设破旧而简单,大抵是关押犯禁宫人的临时小舍。 她不由苦笑,什么长公主,什么宫人……不管她在外有多威风,都无法改变她无根基的事实,她就是皇室推出来的一颗棋子,一把利刃,听话了便能享受荣华,不听话了也可随意折辱,与那些为奴为婢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心里清楚,即便杖责过了,皇帝也不会轻易放她走的。今日朝下这么一闹,他不仅会因为受到反抗而恼怒,更会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养虎为患。他会想清楚,扶摇阁为什么会事发,白羽及十万大军为什么没有进城,鸣泉为什么会出现在祁府里…… 她要见他,她不能任由他们继续,她要将局势扭转……女子使劲浑身力气将身体翻转,俯趴在榻上,如同疯魔了一般想要爬下硬榻,爬出这间只能窥探屋外一丝光亮的牢笼。可她太疼了,后身仿佛被车裂过一般,每爬出一步都会令她痛不欲生,不知过了多久才折腾到榻沿,她却已经将力气使光了。 夜中死寂,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感受这样的无力感,是何年何月了,可她上一次被关在这样的牢笼里,又是为了保护谁呢?那个被自己守护、被自己信任的人,此刻还在那个男人的府里,受着非人的折磨吗? 她瞧不见月亮,也算不出时辰,只在头晕目胀间听到门口“吱呀”一声,冷风夺门而入,冻得她狠狠打了个寒颤。 “好冷……毯子……”她睁不开眼,只呢喃着。 “你这样冷心冷情的废人,也知道冷吗?” 质问的男声里带着讥讽,正在她头顶响起。 秦姝心中微微一寒,厌恶自己这番引颈受戮的模样,费力伸出手,拨开贴在面庞上的几缕鬓发,这才哆嗦着抬起头来,淡淡扯了唇角,“陛下来了。” 皇帝扫了眼四周,属实无落座之地,便径直坐在她的榻上。大手替她拨弄着身前的青丝,动作极具温柔,口中的话却在诛她的心,“听见朕唤你为废人,你很是不甘心罢。可你也确实是,不过是二十杖便受不住了,你这样的人,也配领朕的千军万马吗?” 女子只在闻之的那一瞬,眼中闪过不甘,可转眼间那神情便化作一阵淡笑了。柔美苦涩的笑意映在女子惨白的脸庞上,异样的易碎,那是一种不同于常的美,却恰好令对面之人如痴如醉。他想,若是她此刻愿意臣服,他或许也是会宽宥的,可她却道,“若臣真的是废人,那陛下就不会需要臣了罢?既已无用,不如放臣走吧。” 刘笙心中愕然,眼中柔情又冷厉起来,“你不要不识好歹。”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撑起上半身,“臣在说笑罢了。如果陛下觉得臣无用,如果陛下已经将臣舍弃,那陛下就不会来见臣了。” 皇帝轻笑起来,“原来是这样生的底气。朕确实还在游移着对你的处置,既然你如此自信自傲,那不妨说说,朕凭什么留你。” 秦姝的想法得到验证,心中定了定神,言道,“因为陛下,仍很看好‘军绩定天下’。” “因为陛下知道,只要天下大势由陛下而定,不管臣站在什么位置、什么立场,臣都拦不了陛下,任何人都拦不了陛下。陛下,或许会成为第二个先帝。” “有希望替陛下做到此番的,只有臣这个废人。” 男人的唇角咧开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的笑容来得快,收得也快,转眼就换上了一副审视模样,对她道,“阿姝,有时候朕是真的羡慕,你一个女子,既无家族,又无野心,怎就能让那么多有才之士为你驱使?” 他不止一次想要将许青霄收至麾下,皆无功而返,若不是此人一直被先帝所护,他定不会留下有这种力量、且不为他所用的人。 不过……他倏然笑问道,“朕突然想知道,等你走了,九层台的主子成了朕,许青霄是否就愿意易主了?” 女子的指尖不露痕迹地轻颤几分,面上浅笑,“彼时臣已然不在京都,他易主与否,臣又如何知晓呢?” 刘笙心中笑她的官腔,大袖一甩站起身来,“也是。到时你都看不见了,他安康易主也好,顽固领死也罢,都不是你能干预得了的。” 他偏头端详着她的容貌,又道,“至于,此番是否继续启用你所谓的‘军绩定天下’,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在三日后率兵出京了......时间一到,你若还是无力无能,可就别再说朕不给你机会。” 这话中的意思模棱两可,秦姝属实参悟不透也来不及参悟,眼见着人要走,她几乎是本能的伸手去拽他的袖口,上身因失去支撑而瘫倒,她全身的力都聚在指尖,“陛下……” 刘笙回首,意味不明,“怎的?” “陛下……出征大事,怎能这般……” 刘笙在那一瞬时冷脸,弯下腰来,“你眼中,果然只有这些事。” 秦姝的眉心一跳,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她没有顾及到的…… “有人曾说你待台间如同亲人一般,看来这话的水分不少。”他道。 “台间……你是说鸣泉……”昏迷前的记忆一下子回笼,她喃喃着这个名字,刘笙却不给她踌躇的余地,猛地甩袖挣开她的手。她受力而被掀翻,匍匐在榻沿上,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终于哀求般地唤了声,“放他走……” “他什么都不清楚,你放他走……” 刘笙反问道,“凭什么?” “这人是在祁牧之接手此案之前下刑部的,还轮不着祁牧之来管,所以你才会来求朕,是不是?”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他落到朕的手里了,你凭什么认为,朕会像留着你一样留着他,他有什么资格?” 她听着他的话,无措地摇摇头,“不是,不是……你别把我的人当成弃子,你别拿他当成弃子……” 他原地立在那不动,静静看着她的泪珠沿着面庞划过,她重新撑起身体想要给他叩首,嘴里呢喃着,“我没有放弃他。陛下,求求你,你可以冲着我来,他只是个可怜人……” 他终于忍耐不下去,一个箭步猛地冲过去掐着她的脖子,“秦姝!你宁愿为了区区草贱而求我吗!你的尊严,你的傲骨,就是这样廉价吗?” 她被刘笙的掌力托起几分身体,腿上却无力支撑,被他掐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求生的本能令她疯狂去拨弄他的掌。刘笙看着她挣扎的模样,倏然将她甩开,嫌恶道,“秦姝,你太贪心了。” 她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笙的胸口还在明显起伏着,他睨着她,继续道,“你不能什么都要。” “况且,不是朕弃了他,而是你。” “他 为什么会在那晚被你驱逐,为什么巧妙的出现在祁牧之的宅院?秦姝,是你弃了他,是你把他送到了朕的手里。你这样的人,也配以好人自居?” “朕早就说过了,你我才是一类人,你没资格指责怨恨朕,这个天下,也只有朕配站在你身后。” 秦姝艰难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厉害,“他还活着吗?” 刘笙道,“你该了解的,我的手段。” “从你取了他的腰牌开始,这步棋,就无法挽回了。”他敛了目光,朝着屋外长夜走去,“秦姝,你最不该的,就是认不清你自己。” “别……不是这样!”她彻底慌了,奋力要去拦住他的步子。鸣泉怎么会死呢……他怎么会死呢…… 她不停地呢喃着,爬过榻沿时一个不察,整个人狠狠地掀翻在地上,后身落地,腰背因疼痛而痉挛起来,她连蜷缩都不能,只一个劲儿的想要拦住那扇即将合上的木门。 门口的守卫冷冷望了她一眼,关门的动作毫不留情,连最后那丝光亮也不准她窥探。 “别!”女子的最后一声惊呼被关门的动静所掩盖,“别关门……” “别留我一个人……” “他不是我的棋子,也不是弃子,他是……活生生的人啊……” 守卫肃穆而立,耳中却听得到她最后的那句话,心中的某个位置似乎被触动,然他却做不了任何。他只在心中明了,这一夜,那个羸弱而易碎的女子,连带着那间小舍,都被吞噬了。 第079章 温养? 三日之约, 转眼过去两日了。 “连续两日的阴霾呢,这鬼天气。”九层台中两个手握腰刀的姑娘一面巡防,一面朝天边望了望。 “还好外面的人是退了, 否则动起刀来, 这阴霾中怕是要再填一丝血光。”其中较为年长的女子说道。 “外面的人退了,三日之期将至,尊主是不是也要回来了呀?哎呀这次真是惊险...”年轻女子想到此处,语调轻快了不少。正欲继续询问,便见身旁女子突然扭回了头,不肯再与她应答。 “诶,姐姐?嘶...”小姑娘不依不饶,却被掐了一把, 她这才顺着身边人的目光朝前看去, 一眼瞧见前方不远处的两人。 坐在轮椅上的少女的目光更灼热些, 声音带着微微的嘶哑,“阿姝要回来了吗?你们可有消息,她怎么样了。” 簪月朝两人扫了一眼, 含着警告。 两人神色一凛, 齐齐垂首下去, “姑娘,属下不知。” “果然...”少女发出淡淡叹息。 “既然不知, 那便管好自己的舌头。”簪月冷冷喝道,“如今不是放松精神的时候。九层台的门, 连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是,大人。” 见两个台间奉命离去, 簪月才挪到她面前蹲下身来,指尖轻轻拨弄她的碎发, “姑娘很担心,我知道。” “这次闹得这么大,她会有事吗?” “不会。”簪月肯定道,“朝中有祁公在。姑娘是认识祁公的,他怎么会让殿下有事呢。” 第66节 “所以姑娘尽管安心,等着殿下来接你,好不好?” “接我?”听白蹙起眉头,“接我...做什么?去哪里?” 簪月抿唇一笑,很是好看,“京都对于殿下而言不安全,当然要去安全的地方。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再经受那位的折辱了。” “阿姝的身体...” - “两日了,还是没有醒。”鄙陋小舍之外,刘笙透过小舍的唯一一扇窗看向内里,看向那个为秦姝搭脉的男人。 尹清徽收了动作,掩好了门才信步而来,垂首应道,“殿下这内里,着实亏虚。” “此番昏迷不醒,一是因急火攻心,深陷梦魇。二嘛...殿下武功卓绝,但因修习武学稍晚,又急功求进,早就伤了根本。再加上大伤小伤长年累月的堆积耽搁,这才至体虚弱。” 刘笙摆手,只问,“如何调养?” 尹清徽暗暗抬眸打量了眼那人的神色,“除了温养,别无他法。” “温养。”刘笙轻笑一声,“她温养得来吗。” 尹清徽挑了挑眉峰,故作为难,“这...臣不便进言。陛下上次说过,不准臣再参与政事的。” 刘笙轻飘飘地瞥了那人一眼,很是凉薄。 秦姝是在婢子换药时被痛醒的。 她醒来后也没有太大的动作,只安分的纵其上药盖褥,等婢子手上的活计做完了,才问了一声,“是陛下叫你来的吗?” 骤然出声令婢子周身一颤,何况是面对那双厉眸。她像是被伤了双腿的狼,即便无法追击,可撕咬的能力仍在。 婢子径直跪了下去,颤声道,“是...也不是。” 在秦姝的注视下,她连忙道来,“是太皇太后知晓殿下的情况,派婢子来请求陛下首肯的...陛下准了,婢子才进来。” “太皇太后...”女子喃喃着,“她老人家...前段日子身子就不大好,我这些事,你们竟也敢传到她耳朵里去?” 婢子忙垂头,“殿下恕罪,婢子也不知太皇太后是如何知晓的...” 秦姝没搭话,只问,“你可清楚,这是我睡下的第几日了?是什么时辰。” “第二日,已经卯时了。”婢子答道。 按照约定,明日就该... 秦姝敛了眸中寒光,也不知明日何时启程,但此番若能出去,怕是要一年半载的没法回京瞧瞧那位老人家了吧。不免有些惆怅之意,问道,“太皇太后可还安好吗?” 婢子哪敢抬头,目光躲闪着,怯怯道,“太皇太后说了,只要殿下没事,她便...” “什么意思?” 宫婢的话被打断,手腕被紧紧攥住,一阵生疼,她刚要忍不住道明实情,门外便传来沙哑男声,“是殿下醒了吗?” 秦姝暗暗松了手,婢子这次学了聪明,不等问话便解释道,“奴婢来时,李纪李侍郎正在门外等候。” 秦姝了然于心,冷声道,“眼下的境况怕是有些为难。大人有事,便在门外说罢。” 李纪于门外躬腰做拜,礼毕才沉声道,“殿下醒了,臣就放心了。臣今日来一是忧心殿下玉体,二是臣欲入后宫拜别太后娘娘,特来请殿下的令旨。” “拜别?” “自是拜别。明日巳时大军启程北上,臣担忧之前与殿下说的事儿,殿下未来得及向陛下谏言。故而臣自作主张去求了陛下,陛下已经准臣随军了。”李纪顿了顿才道,“殿下行动应是不便,臣入后宫,殿下可有什么话需要臣转达?” 需要转达的话吗?似乎太多了。 对皇后,对太后... 还有那个,实际上与她并不大熟络的太皇太后。 “侍郎很急着走吗。”她问。 “殿下的意思是...” 榻上的女子握了握拳,似在考量有没有起身的力量,良久才道,“若是不急,且等本宫更衣之后,与大人一道去罢。” 李纪眉心一动,顺从道,“是。” 她更衣费了好大的劲儿。即便是有婢子侍奉,她也无法完全配合她的动作,等到全然换好之后,她已然冷汗淋淋了。 婢子心中不免起了怜惜之意,试探劝道,“太皇太后并没有要殿下一定回宫去复命。殿下玉体要紧,若是伤口崩裂,太皇太后定是要心疼的。” 秦姝朝下望了她一眼,浅笑道,“能得她老人家心疼,也是我的福气。再者说,我问你她的病情,你不是不肯说吗。” 婢子没有领略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忖度片刻也不能得其深意,想要开口询问,秦姝却率先道,“还是不要说了。” “身在此处,说的话太多,会没命的。” 婢子顿时噤声,不等细想就见秦姝伸出手来,她忙伸出小臂去帮她使力。这位殿下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她是见过的,本以为这一借力,她会将大半力气压在自 己身上,可预想中的重量却没有降临,感受到的只是小臂上的微微受力。 只瞧女子眉尖紧蹙着,另一手撑着榻,强撑着周身气力,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无碍。”女子还安抚了句。 婢子惊讶又无措,似乎因为与这位贵女又亲近了些,心中的某些印象被改观,某些情绪被触动,竟开始暗暗盼着这位殿下早出囹圄。 小舍门开,守卫见着秦姝站在此处,皆是一惊,阻拦的动作还未出,秦姝贸然冷喝,“放肆,陛下从未下过禁足的令旨。” “可是殿下先前...” “先前是因为,本宫自己动不得。”秦姝此刻话中的气力,还真不像个病人,“但只要本宫可以动弹,爬也好,走也罢,没有任何人有权阻拦!” 守卫哑口无言,左右寻求主意而不得,最后竟把目光投向太皇太后派来的那个婢子身上。 婢子一晃神,连忙作势道,“若真是禁足,陛下也不会准我前来了。身为宫中戍卫,诸位也该对上意有些揣摩才是。” 侍卫对视一眼,不敢抽刀亦不敢撂刀,眼睁睁看着两人踏出小舍,暴露在漫天霞光之下。 虽心有忐忑,但既已将人放了出来,就没有反悔的道理。还不等几个侍卫稍稍松口气,便见那贵女停了脚步,扭过头来—— “还等什么?传轿辇来呀。” 侍卫:? “快一点。本宫要是倒在这儿,就是尔等的责任。李大人和这位宫婢可都是见证。” 婢子抿了抿唇角,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及至永安宫门,秦姝才从辇中探出头来,轻轻道,“李大人,我到了,就不陪大人去拜别太后了,请便。” 李纪半眯着眸,仰望了一眼这道肃穆朱门,才躬身道,“臣告辞了。” 婢子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尽量让她不至于太痛苦,秦姝也不躲避,只一门心思去瞧那宫中之人。 入眼只有一些忙于煎药打扫的内侍,秦姝有些飞扬的眉梢又低垂几分,知晓老人大概还在卧床,她也不急,径直去接那刚煎好的汤药。 “我来。”在内侍惊呼前,她道。 暖阁之中,年迈的妇人侧卧在软榻上,深陷的眼窝显露着疲惫与病态,呼吸又长又慢,像是进入了沉睡一般。可秦姝刚一踏进门来,老人便有察觉,睁开了眼。 “看来太皇太后仍是睡不好。” 老人已有八十,是难得的长寿之人,按理说该是安和平顺的性子,然秦姝却能从老人每一次投射过来的目光中,得见其不容冒犯的威严。 面对这样严肃而端庄的老祖宗,秦姝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不仅她怕,先帝也怕。若非是先帝对这位嫡母敬重有加,秦姝也不必月月都来向一个陌生老人问安。 故而,她与她并不熟络的,只是一个每月见一面的关系。 “你如何了?”老人也不客套,言中不似长辈对晚辈的慈爱,更像是对一个需要自己负责的孩子的照例询问。 “臣无碍。”秦姝将手中药碗先递给身旁婢子,端正行了礼才将碗取回,跪坐在老人榻前,舀了一勺汤药来。 “多谢太皇太后关怀,这本是我们小辈的事,竟扰了太皇太后的清净,实在不该。” 老人即便是患病,目中仍有神,缓缓道,“笙儿那孩子自幼被惯坏了,老身知道,他不该这么对你。” 秦姝专心舀药,没有搭话。 太皇太后继续道,“眼下前朝许多人,都成了你的属臣、你的羽翼,是不是?” 秦姝动作不停,低声应道,“臣不敢,臣也不会。” “你或许不会。”对方道,“但你敢做。” 秦姝终于抬眸,以居下的位置直视上首之人,不惧不惊。 太皇太后轻笑一声,倏然攥住她的细腕,俯身于她耳边缓缓道了一句。 秦姝眼中难得划过一阵诧异,良久才沉声应道,“臣会考虑的,太皇太后。” 第080章 是死路 风起, 大抵是因为暖阁的门敞开着,秦姝觉着腰背上火辣辣的伤口都被抚慰了。 她侧眸看去,朝着门口的宫婢问道, “可问过太医院, 太皇太后的病,可以经受这样的风吗?” 婢子一怔,不等回话,太皇太后便先将话头抢了过来,“是我吩咐她们别关门的。” “本来就惫懒着不愿动,若不再见见风,倒真是一身死气了。”老人轻笑几声,“虽说活了八十, 已经比旁人多享福很多年了, 但我还没想死呢, 我还有要担心的事儿呢。” 秦姝也垂下眸来笑道,“是啊,太皇太后可还要盯好了臣, 若臣走上歧路, 您也能及时制止臣。” 她难得说这样的话, 故而不敢抬头看她,可话音刚落, 便觉着头顶一暖,老人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 她有些发怔, 不知如何应对。 “只要行得通,便算不得歧路。”在秦姝抬首之前, 老人便收了手,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柔软只是幻象, 她仍是国朝那位最尊贵的、不可冒犯的女人,“去罢,不要在这停留太久。” “臣明白,臣...告退。”秦姝眉心动了动,压住心中的半知半解,起身后退。 临踏出暖阁前,她脚下的步调倏然迟疑。她扭过头去望向她,想要得到一些答案,回应她的却只有老人重新侧卧下去的身影。 罢了,即便真的有什么歧路,也是从北境回来之后的事了。 到时她再来请教,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她顾自走向永安宫门,方才送她来的那个小婢女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她,秦姝有所察觉,回眸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婢子被吓得顿足,忐忑着措辞,“婢子担心殿下的身体...” 第67节 秦姝回以微笑,“多谢。走回九层台,还是可以的。” 婢子屈膝拜了拜,“那...恭送...” 话未说完,朱门外忽传来一声,“请长公主殿下接旨——” 婢子一惊,忙挪了几步站到秦姝身侧,行止间流露出一种保护的姿态,朝外扬声道,“可是陛下谕旨?” 门外内侍答道,“正是,请即刻出门接旨。” 婢子眼中的慌乱令秦姝心中生了暖意,她稍稍抬手,搭上婢子的手腕,默认了她的随行,这才踏出朱门,淡淡道,“是口谕吗?那便请吧,我听着了。” 内侍扫了她一眼,口谕来得急,这位殿下的伤他们也清楚,如此也顾不上礼数了。朗声道,“陛下口谕,长公主殿下明日随军启程支援北境,今日天色已晚,为保万全,在出征前不可踏出皇城。钦此。” 内侍说完笑笑,“殿下,事关军政,殿下还是要谨慎处之,免再生事端。今晚在宫内将就一晚,也能安全一些不是?” 秦姝勾了勾唇角,也算是有过预料,“陛下考虑周全,臣领命。” 内侍满意她的顺从与配合,打了个手势就回宫复命去了,先前送秦姝来的轿辇也不知何时返了程,悠长狭窄的道路上只留下朱门前的一主一仆。 秦姝瞧了眼身侧将焦虑之色挂在脸上的姑娘,不由有些好笑,故而发问,“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婢子被问得诧异,“婢子不懂政事...只是觉得殿下应该想要早一点回家。” 回家?连个陌生宫人都知道这儿不是她的家吗。 “殿下不想想法子吗...要不去求求太皇太后...” “哈?这有什么好求的。”秦姝微哂一声,“在此地休养也好,这儿的人可不会看我可怜而落泪的。” 她像模像样地拽她近了些,悄声道,“家里的人可就不一样了,她们眼眶浅着呢,估摸得抱着我流一宿的眼泪才算完。” 婢子被逗笑了,不自觉地挽着她的胳膊,“那殿下要去哪?婢子可否在您身边侍奉,等殿下明日出宫了再回永安宫复命。” 阿姝眯起眼来,伸出手指朝远处指了指。 “还回那里,那里有你准备好的药,是不是?” “是...婢子确实把药留下了...”咦,殿下怎么知道,那时她不是正睡着吗... “那快走吧,我太困了,我想睡。” “好...” “诶,你叫什么名字呀?” “奴婢名为桃良...” “喔,桃良,我叫秦姝。” “婢子知道...” 晚些时候桃良又替她上了药,伤口清凉,睡意席卷,难得的舒适令她睡了个安稳觉,安稳得第二日太阳高升了她才悠悠转醒。 门禁已解,侍卫送来行军的新衣与轻甲,恭请她上马启程。 一切顺利,几乎望见了曙光,后身的痛感抵不过眼下的如愿快意,秦姝一勒缰绳,回首笑道,“桃良,多谢你,请多保重呀。” 桃良立于小舍门前,望着远处肆意潇洒的那个姑娘,不自觉跟着笑起来,“殿下要保重!要平安归来!” 京师整军十万,由秦姝统领,君臣于高悬赤日之下交接礼器。而后出宫门,受万民送行恭祝,大军浩浩荡荡,预备于城门下与白羽身后那十万大军会合,二十万大军共同北上援救前线。 “前方道路狭窄,尔等分队行路,城门下会合。” 秦姝一蹬马肚,一人一骑率先冲进长街。 九层台内,岳听白背靠着高耸殿门,听着外面的震声呼喝,喃喃道,“出来了就好...” 簪月忙从殿内快步而出,一把将手里的包袱塞到听白怀里,蹲在她身前时呼吸还有些慌乱,“阿白,一会殿下路过此处时,你千万不要犹豫,只要上了马,日后你与殿下想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拦着了。” 听白顿时恍然,“姐姐,你昨日说的阿姝会来接我...就是此时?此时不成的,阿姝是要去打仗...” “打仗又如何?只要你人一走,殿下就再也没了牵制,数十万大军在殿下手上,她想成什么事不行?跑也好,战也罢,殿下都可以...” “不可以。”听白一口否定,“你放我走,这九层台没人能有生路。” 她太清楚那个皇位上的人,更清楚她的阿姝。 “阿姝也不会准,簪月姐姐,不要在做这样的决定了,我们可以等阿姝得胜还朝,到时才会有真正的自由。”她将包袱还给她,“姐姐,收起来罢。” 簪月神色痛苦,摇了摇头。 高耸殿门外忽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子的那一声高呼,“开门!” 整个九层台被唤醒,所有人脸上出现了仿佛许久未见的期待与喜悦,殿门大开,众人沉膝而拜,“恭迎尊主——” 秦姝不动声色地单手撑着马背,翻身落地,用步调来掩饰方才动作间的迟钝,一进门便是狠狠揉了揉听白的发顶,“阿白。” 听白回之以微笑,“我就知道你走之前会来的。” “该来的,此路遥远而凶险,不知何日能归。”秦姝垂眸看她,“起码也得让你亲眼看见我平安,才敢走呀。” “这才对嘛。” 秦姝眉眼带笑,抬起头来的那一瞬便瞧见了簪月手中的包袱,眼中的笑意顿时敛去几分,再一瞧簪月的神情,几乎明白了大半,“你不要命了?” 簪月的拳头攥的死紧,显然未被这句话说服。 “你不说话,我便走了。” 秦姝属实是拿捏了她的性子,不等转身,簪月便急道,“是因为!是因为...我觉得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所以呢?” 簪月瞪大了眼,秦姝的意思明显是发现了事态演变的不可控,即便这样她都不愿意走吗?她望着眼前这个沉着冷静的女子,忽觉得和往日在棋盘面前运筹帷幄只重得失的棋手很不一样。 可簪月仍不愿意放弃眼前绝佳的机会,“主子,倘若两日前九层台未曾遭到天子亲卫的袭击,属下或许都不会如此冒险。可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位已经完全视九层台为挟制主子的私物,那主子又为何要犹豫?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与主子的亲近,所以不忍心舍弃吗?” “可是这一切皆是属下自愿,属下愿意替姑娘拖延住宫里那边,能拖几日是几日,只要主子带着姑娘出了城,京都的一切,便与你们再无关系了啊!” 秦姝沉默了一阵。 沉默到簪月认为,她应当是被说动了。 可是她没有。 她毫不犹疑,“死路。” “其一,我走之后听白定要每日进宫,你能拦得了几时?到时一纸通缉令,我当即就会被各处关隘绊住脚,难道我们要逃一辈子吗?” “其二,我若一门心思走了,战事当如何?若是我留在军中,这支军队难保要被扣上谋反的罪名,这仗还打不打了?边关将士和百姓还救不救了?” “第三。”她倏尔缓了口气,才道,“这整个九层台将士的命,都要因为我的私愿而白白葬送吗...就因为此处危险,所以你便认为,我会将你们都执成弃子吗...” 秦姝眼底的悲凉渐渐浮漫而出,“我与他相约时曾说,私事也好,结党也罢,我一人为棋足矣,不该将你们牵扯进来。可鸣泉已经死了啊,我还要错得更多吗?” 簪月眼中原本黯淡的光又稍稍升起几分。 原来真的,不会舍弃吗... 她凝望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某些情绪翻腾,最终还是阖上了眼,唇角的弧度平直而苦涩,“我是怕主子后悔。” 绝佳的机会,只要稍微自私一点... “不会。”秦姝决然道,“我说过了,我不会。” 听白扯了扯她的袖口,温声道,“快走罢,阿姝,我们等着你平安回来。” 秦姝的目光只在院中流连一刻,转身上马便欲赶路,却忽闻一响钟声。 不仅仅是她,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是丧钟。 二十七声,大丧之音。 随之而来的,是天子亲卫。 “长公主殿下,恐怕您今日是真的走不了了。” 秦姝勒了勒缰绳,有一瞬时的打算突围。 “毒害太皇太后的罪名,您在洗清之前,恐怕连这公主名号都要先摘一摘。” 第081章 忍耐 听白有些无措起来, “阿姝...” 秦姝置若未闻,收紧了缰绳,凤眸死死盯住那亲卫的脸。 太皇太后丧, 罪人却领二十万大军出征... 原来, 昨日的一切,都是打着这个主意吗。 即便她已经剖开了此战失利的代价,即便她用他的军绩天下作饵,即便孙无忧已无法在他身边出谋划策...他依旧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来阻挠她的步伐吗。 一个国家的君王,利用自己皇祖母的性命,去阻挠守卫国家的大军。 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到底有什么...是她没有想通的... “阿姝!” 在天子亲卫围捕她之前,门内的少女又用力唤了声。 秦姝终于回过神来, 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明。周围的天子亲卫早已拔出刀来, 谨慎地向她靠近, 秦姝勒马向后退,后方的亲卫却是不肯饶她。 回去,会面对什么;不回去, 又会面对什么。 她倏地拔出腰间长刀, 周围人纷纷惊呼勒马, 为首亲卫刚想高喝,便见女子于众目睽睽之下, 将手中刀朝地上一掷。 “我跟你们回去对峙。”她道,“不必押送, 我自己有马。” 亲卫中有不服者欲要反驳,被为首将领一力按下, 暗道了声,“勿要惹急了她!此处是九层台的地界。” 被摁下来的小将士顺着将领的目光朝九层台上望过去。 高阁之上, 所有留守的九层台金武军尽数挽起大弓,弓弦轻颤,箭锋所指——皆是他们的胸口。 小将士的瞳仁颤了颤,即便他一眼就能看出留 守人数之稀少,却也能看清他们每个人赴死的决心。 第68节 为了他们的长公主...公然箭指天子亲卫... 只要有人传出去,他们必死无疑。 疯了,简直荒谬! 他将目光收回,又看向自己面前那个满目决然的女子。女子没有朝阁中看,也没有动,只安静等待着亲卫让出一条路来。 “让我走。”女子淡淡道,“即便我不是长公主,我也是九层台之首,我代表九层台的荣誉与尊严。” “你必须让我带着尊严离开他们的视线。” 亲卫将领眯了眯眼,无声认同了她的提议,抬起手掌,亲卫队于秦姝身侧化作两列。秦姝侧眸朝轮椅上的少女笑笑,双唇动了动,随后双腿狠狠一夹马肚,在两列将士的押送下朝宫城驶去。 尘土飞溅至少女眼前,逼迫少女不能目送她再入虎穴的背影,岳听白狼狈地抹去面上的尘土和眼角的湿润,再抬头时,已经瞧不见那牵挂之人了。少女愣在原地,良久才垂下头来,低低抽泣。她认得清那唇形,是在说,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接你。 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她透过模糊的视线望着自己无力的双腿,倏然有些痛恨... 步步皆是错。 无法追溯,更无法忏悔。 秦姝又回到那凄清诡异的宫城时,后身的血已洇透了劲装,将轻甲卸掉后更是暴露无遗。她被没有被带去后宫,而是被带去紫云殿,各部长官皆垂首而立,静静等着她。 秦姝快步而入,回避了祁牧之忧心的目光,只朝着跪伏在大殿正中的那个背影走去。 那是桃良,她受伤了。 “桃...”她想要去察看她的伤情,却被桃良身侧的两个侍从拦住了。 “长公主,你可识得此人?”刑部尚书王佩率先开口。 秦姝蹙眉望了他一眼,又朝上首看去,“我认得,这是太皇太后派来照顾我的宫人,名为桃良。” “哦?那敢问长公主,你在前往太皇太后宫中时,此人可是于你寸步不离?”王佩又道。 秦姝的眉心蹙了蹙,答道,“是。” 王佩笑道,“陛下,看来是不必审问长公主了,严刑拷打这个宫人,等此人画押之后,长公主...哦,或许是秦姝姑娘的是非,就有了公论了。” “王佩你大胆!”祁牧之大喝道。 王佩挑挑眉峰,一面打量着上首之人的神色,一面道,“祁公,刑不责贵,此番正是顾及了长公主的身份和殿下与其的情分啊。若是能从这个贱婢身上得出答案,那长公主殿下也少受些皮肉之苦,这怎能叫大胆呢?” “且,若论大胆,那长公主在递给太皇太后有毒的汤药时,已经算是国朝第一大胆了吧。” “什么...汤药...”秦姝眼中瞳仁微微颤抖着。 刘笙漫不经心地开口,“阿姝,你递给太皇太后的汤药,自己都不记得了?带着毒性的药渣还在那摆着呢,各部臣工都在,阿姝可不要耍性子不认。” 汤药... “那是...”秦姝惊道,“那并不是臣煎的汤药,臣只是接手...” “煎药的人,早就下了刑部大牢了。”刘笙冷冷斥道,“不过那位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永安宫的其他宫人又一口咬定她不曾出过永安宫门,哪来的如此剧毒。” 话里话外,便是要在此时此刻,让秦姝成为嫌疑最大的人。 不知怎的,秦姝松了口气。她竟然惊讶于这个与自己有同样嫌疑的宫人没有死,或者说,他没有让她死。 他没有让宫人死,就代表着他并没有想将罪名永远地扣在她的脑袋上。 他不是要陷害她,他是要阻挠她,拦住她。 与上次一样...是在拖延。 秦姝凝视着上首之人势在必得的神情,双拳握得死紧。他是在等,等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才会放她出征,去抢回大宋的荣誉和地盘,他到时会将一切罪名推到那个嬷嬷身上,他会让一切归位... 只是死去的无辜之人,再也不能复生了。 他到底要得到什么! “倒是阿姝你。”刘笙继续道,“能随时出入后宫的人,只有你。有机会从外面拿来这毒的人,也只有你。” “这样大的嫌疑,依朕来看,还是先留在宫中待审吧。” “陛下!” “祁公,谋害太皇太后可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国事。”少年帝王的唇角勾了勾,朝着下方道,“朕可不想让一个祸国之人带领我宋大军去往边疆,所谓天高皇帝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依众卿说呢?” 他知道没人敢赌。 堂上站着的这么多身披官服之人,他们踩着无数人爬上今天这个位置,身上背负着无数同乡与百姓的希望,百姓叩拜他们、供养他们,渴望能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为天下谋康乐之计。 但朝堂之外的人们忘了,他们供养的人也大多是个自身难保的可怜虫,只要涉及自身荣辱利益,只要有人戳一戳那脆弱的向上人头,他们便吓破了胆,不敢再豪赌下去。 他们要保自身。 少年帝王今日之计,与秦姝三日前当堂翻案之策,如出一辙。 他正视着秦姝,面上划过的笑意像是在邀功。 学得如何? 学得真好。 周围之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秦姝留下的利弊,一片嘈杂,只有秦姝与刘笙目光相触得安安静静,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说了。 直到有一宽袖长衫之人信步而入,无视在堂众人,径直走向刘笙跟前,躬身道。 “陛下,众将已接旨,十万大军回各自军营待命。” “辛苦天师。”刘笙满意笑笑,“左右无事,不如站来朕的身边听一听此事的定论。” 尹清徽回以微笑,斜睨了一眼身后的秦姝,不紧不慢道,“陛下,臣不便参政,这是陛下先前对臣的惩罚。想必不仅臣记得,在场也是有其他人记得。” 刘笙佯装恍然,“噢,还有这回事?可是天师今日之事办得不错,不如就功过相抵了吧,想来旁人也不会记仇至此的。” 秦姝撇开目光,突然厌恶极了脚下这片土地,厌恶周遭的一切声音。她不耐开口,“所以诸位都觉得,吾已不能再领军,是吗。” 尹清徽立于王座之侧,率先应道,“臣方才传旨之时,见到的那几位将领虽不如长公主富有谋略,但也都是听从王命的本分之人。依臣愚见,若长公主当真不能领兵,可从几位将领当中择选一位暂代。” 有那么一瞬,秦姝当真觉得,就这样算了。 就这样...依他们,算了。 王朝不只有她一个人,就由着他们,至于兴衰...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也不过是被命运牵扯进来的可怜人,她也同样不属于这里,她是要远走高飞的人。 就在此时,门外突传来一声急呼—— 是一声声急呼,是从...宫外传进来的。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直到有一将士从外跌跌撞撞跑至大殿门口,将手中急报递给门口的内监。 是八百里急报! 内监踏着碎步而来,径直朝正中奉上,刘笙神情淡淡,慢悠悠地理理袖口才接过来。 那一刹,少年帝王眼中流露出了一抹诧异,而后怒将军报摔在地上,喝道:“谢骁——这个废物!” 将他们父子赔进去不说,竟连城池都守不住! 祁牧之见状将军报拾起,展开一看,顿时声音惊颤,“陛下,滑台已失,谢家父子被困虎牢关,原本的五千人如今不剩三千。三千人啊!要如何抵挡得住北魏的五万大军!” 上首默不作声,他急得团团转,“陛下!如果谢家父子有了闪失,虎牢一陷,局势再难转圜啊!我大宋开国两年,便要吃如此耻辱之仗吗!” 刘笙定下神来,指尖轻轻敲击着长案,单手扶额静思,是在权衡和取舍。 他要谢家父子的命,不代表他愿意看着国土尽失。 何况是重镇。 往常这些事都有孙无忧在身边替他权衡,故此他今日格外拿不定主意,回首朝尹 清徽道,“天师如何看?” 尹清徽垂首道,“臣不论政。臣只记得,陛下是要将长公主留下来的。” 上首犹疑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秦姝倏然慌乱。 大战已始,滑台数万百姓失家,如此境况,他还要... 虎牢关自古便是兵家相争之军事重地,身为洛阳门户,虎牢一破,洛阳必失。 何况被围困的,是辅臣,还有阿周...他全都不要了吗? 是了,是了,他费尽心思,难保不是在谋辅臣的命... “那就,另择选将领。”刘笙道,“秦姝,留下待审罢。” “不能!”秦姝猛然上前,双膝一沉,坚定道,“陛下,此将不单单要引领二十万大军,还要在虎牢之外将里面被困的三千将士和无数百姓解救出来,陛下...皇兄...除了臣,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刑部王佩见机斥道,“长公主殿下不要忘了,您身上还担着谋害太皇太后的案子!此案若不平息,你如何配领我朝二十万大军!” 秦姝怒而驳斥,“本宫身上担着的案子,究竟是谁主使,这堂上有人比本宫更清楚!” 王佩一介趋炎附势小人,自然不清楚秦姝在内涵着谁,当即问道,“长公主如此说,便是指大殿上另有真凶了?可有资格出入后宫的唯有您,哦,还有这个宫人,看来长公主是指她了。” 他提步而出,站到了桃良身前,目光像是在看蝼蚁一般,“看来这个宫人,臣还是能审出些东西的,那还等什么?早早的审,早早的画押,可不能误了长公主的领兵大事呢!” 桃良艰难地抬抬头,浑身无一处不痛。她想要回首告知秦姝不要再驳,可又实在说不出话来。 她的嗓子,早就喊哑了。 她不禁苦笑,自己这样的卑贱之人,竟也能摊上这么大的案子。 蓦然想起,那日她问起太皇太后,为何要给长公主上药,难道长公主做错了什么吗。 太皇太后只暗暗摇摇头,并没有回复她。 可她今日突然明白了,身处乱局之中,错与不错,根本就没人在意。 桃良勉强抬首看向上方那个身着官服之人,她笑了,迎着王佩的蔑视,笑得惊心动魄。 王佩岂能容忍她猖狂。不仅猖狂,而且疯癫,王佩甚至怀疑这人是被审得神志不清了,蹲下身来欲要仔细看看,哪成想跪伏在地上的女人突然使力起身—— 像一只蓄势已久的豹,狠狠咬上王佩的耳朵。 王佩惊呼出声,愤而挥掌,一把将女人掀翻在地,捂着流血的左耳嗷嗷直叫,“放肆!放肆!给本官拿下!” “我看谁敢,都给本宫退下!” 场面纷乱无比,众人仔细再看时,已见秦姝不知何时起身,右手死死捏着王佩的脖颈要害,整个人护在桃良身前,威吓着要冲上前的宫卫。 第69节 刘笙冷冷开口,“秦姝,你太放肆了。” “桃良是我的人,谁也没资格带她走!” 王佩整个人都被她提起来几分,双脚几乎沾不着地面,脸上已见青紫,这是他头一次感受这个女人的狠毒与恐怖。 他试图用律法礼教说服她,“长公主...臣是...国家重臣,你怎可殴打...” 秦姝早就红了眼。 她不是深居于宫的天家贵女,她是从千百人中厮杀出来的恶狼,她有谋,亦有力量。 什么礼教,什么道理。 她从未学过,听过。 手中力道一点一点收紧,额上青筋暴起,她余光瞟到那几个宫卫意图绕道她身后夺走桃良,当即转动手腕。 只需一刻,这颗头就可以被她拧下来。 只需一刻... 拧下来之后,她就要用这颗头作为武器,狠狠砸向他们。 没人能动她的人。 “小姝!” 谁在说话。 “小姝!”是祁伯伯,“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她很想问。 “你要清清白白的去救虎牢的将士和百姓,你身上不能担罪。” 百姓...百姓...还有谢行周... 女子眼中的血丝一点点褪下,以缓慢的速度恢复清明。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祁牧之掰开,她无措地望着老人,顺从地松了手,“伯伯...” 祁牧之瞥了眼因窒息而倒下去直抽搐的王佩,而后朝秦姝笑笑,声音轻缓,“小姝,你要忍。” 你要忍,但不会太久。 秦姝忍不住落泪,“可是我身上已经...已经担上...” 只要上首之人不松口,她真的没有办法。 祁牧之拍拍她的头,就如她小时候受罚被他安慰时一样,很温暖,很安心。 “小姝,你要相信伯伯啊。” 第082章 活生生的人 “小姝, 你要相信伯伯啊。” 秦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是来到京城的第二年。 她那时还是年仅十岁、力量极其有限的一匹幼狼,总是被高强度的训练和打压逼迫得张牙舞爪, 却因每每伤不到敌人命门反被那个男人处罚。 无疑, 他对她是有大期望的。身为野心家,他期望她能成为必要时的一把利刃,可身为义父,他又期望她能拥有力量,不再因任何动乱而狼狈逃窜。只是这个男人显然不是个教养孩子的好手,少年秦姝每次见他时,眼中的反抗之意都远远大于崇敬和恐惧。 他又怎能容忍。 所以她反抗着,被镇压着, 再反抗, 再被镇压。 数不清的惩处与无力感, 伴随了少年秦姝初入京都的每一日。 城破家亡的记忆让她天然地排斥上位者的压迫,她厌恶手握权柄之人,厌恶他们只需要在军队后面挥一挥手, 前方的士兵便会化身成屠戮者, 他们会侵略, 会令人恐惧。 正如每一日,那个男人坐于最后方, 他只需要轻轻喊一声,他前方的台间们就会冲向少年秦姝, 手中的刀会毫不留情地挥在她身上。 现实与记忆重叠,她深受折磨, 男人也只会用阿白的消息吊着她的命。 直到有一日,她又因输了比试而跪在庭前受罚时, 有人为她停了步。 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留着有些长的胡须,面色健康而红润,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先是问,“你这个小丫头,头发怎的这样短?” 能出入这座府邸的人非富即贵,秦姝无心去理。 男子倒是不嫌冒犯,自顾自地伸手欲触,秦姝早就预料到一般侧首躲过,眸光冷冷,十分桀骜。 男子笑了笑,抬起头朝着庭院深处望一眼,“我家主君没有教养过孩子,想来是顾不上给女孩子准备一些钗环了。不过难得收养了女儿,除了练功,平日里也该好好将养才对。” 秦姝稍稍侧眸瞧了瞧他,暗暗羡慕他健康的面色。 好好将养的话,她脸上也会红润起来的吧,像小时候那样。 “话说回来,即便是受罚,也不用穿破损得这么厉害的衣衫吧,你看这儿都...”男子本想拎起她臂膀破损处的一角,告诉她不可为了少受些罚而失了体面,却在拎起衣衫那一瞬,瞧见了里衣上早已晕开的血色。 他顿时怔住,一个小小女娃,哪来的如此伤痕。 秦姝默默扯回那块布料,素手一伸,请他离去。 见过她这等惨象的又不只有他一个,反正他们都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的。 “真是...真是...”男人手上一空才反应过来,语塞了许久,忽喝一声,“荒谬!” 他这样真情的感叹,实实激发了秦姝内心的讥讽之意,不由冷嘲出声:“这位大人,如若你的声音再大些,被这院子里的什么人听到,可是会报到你家主君耳朵里去的。” “到时在你家主君面前,大人该如何解释这句‘荒谬’呢?是说他不懂教养,还是反踩我一头,说小女的衣着实属荒谬?” 她就没对这儿的人有过什么期望,也不怕对方因她的话而恼怒。 可是预想中的羞恼怒喝没有降临,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只是叹了口气,伸出大手来,捋了捋她将将齐肩的发。 “等你把头发养长的时候,伯伯送你这京城里没有的发簪罢。”男人道,“你的头发如缎一般好,以前在家时,应是被你母亲好生养过的。” 秦姝被这样的话说得一怔,随即拳头握得死紧。 不等她开口,男人就收了手,沉声道,“我会去向主君进言的,你是他的义女而非附属之物,他不该如此待你。只是辛苦你,要在这日头底下再等一等。” 男人提步便走,留下秦姝满目茫然,可行出几步又折返回来,问道,“我虽知你是主君养在府上的女儿,却不知你姓名,可否告知,也方便我向上进言。” 见秦姝踌躇,他率先道,“吾名祁牧之。” “秦姝。”她声音轻轻怯怯,“我叫秦姝。” 男人弯眉一笑,似乎在为女孩肯友善回应而高兴,甩了甩大袖,直起身子就往庭院深处走。 那是少女踏入这片土地后,第一次收敛了满身的尖刺。 她的目光紧跟着那个男人,看着他反剪双手大步流星,红日在他身上打出一道斜斜的暗影,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一个战士也可以是年迈的,自主的,有自己心中的准则和道义的。 战士的手中,也未必是一定要拿刀的。 她倏然站起身来,扬声道,“逃难的时候,我看见士兵们抓着女孩们的长发,把她们拖回那座死城。”她稍顿了顿,“我害怕。” “所以才剪了长发吗。”男人回首道,“战乱之下,长发无钗环束缚只会成为累赘,剪了很好,果然是个机灵孩子。” “只不过以后应当不必剪了,且安心。” 突如其来的认同令少女一怔,又跟着向前跑了几步,提醒道:“你去找他,要小心些,他很可怕。” 祁牧之轻轻一笑,硬朗的面容难得涌现几分慈爱,“小姝,要相信伯伯啊。” 元姬就是在那次之后被指派到她身边的。 在困在一方小院的那些年里,那些个血腥黑暗的日日夜夜,就只有这两人的出现,才能让少女尚且识得长夜中的一抹亮。 无数次的混沌夜里,秦姝窝在小小床榻上,都会想起那日伯伯踏入了那个男人的书房,她远远地站在外面,听着书房中的争执与摔盏声愈来愈大,她那时颤抖得厉害,直到听到伯伯的那一句。 “她是活生生的人。” 原来只是因为她是活生生的人,他就肯为了她一搏吗。 不为情分,不为利益,只为她是一个人吗。 她没忘记,他为了她这一个人,付出了什么代价,那时几乎整个庭院都断定祁牧之会失去主君的宠信。事实也确实可怖,祁牧之过了很久才被重新允准踏入庭院,君威不可触,且于他而言,这是私事。 所以时过境迁,她眼睁睁看着老人再一次在她面前说了这句话,上首君王仍在,秦姝此刻只有满心的恐慌。 “伯伯。”她匆忙抓住他的腕,“你要...做什么。” 祁牧之的目光已然触到阶上的少年帝王,他轻轻回应着她,“小姝松手,伯伯会去与陛下讲清楚,不该你担的罪名,伯伯不会让它落到你头上。” 秦姝只觉眼前有些黑,她执拗地不肯放手,恳求着,“别...别为了我。” “不单单为了你。”祁牧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为了还在乱世中挣扎的,所有活生生的人。” 不等她再回应,祁牧之已开口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伤了朝廷命官,实该惩处,可太皇太后被毒害的案子还无定论,不如先将涉事人等带下去,等此事审出了结果再一齐论罪。” 他要做什么...他要在她走之后做什么... 阿姝眼中的慌乱在触及到上首满意的神色后几乎无处遁形。她不能走,她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罪名滔天,边关危急,朝廷不作为,连她都对此境况束手无策,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她反掌就要去劈那几个上前拿她的侍卫的后颈,却见祁牧之朝她摇了摇头。 小姝,你要忍。 她记得他的话,可是...可是...到底要忍什么啊... 她顺从着被侍卫制服,看着他们把桃良拖下去,把王佩拖下去...等到侍卫也拖着她向殿外行去时,她望着那人决绝的背影,无措漫过了心头,她突然挣扎着向殿中大喊,“留在京都的将领中,只有我与北魏交过手,只有我有这个能力把边关救回来,诸位都忘了吗!如果四个重镇全部丢失,大宋就完了呀,你们都顾不得了吗!” 堂上的冷漠,足能把人的心肺冻伤。 秦姝早就明白的,于他们而言,边关的远虑固然可怖,却比不上秦姝这个疑似“谋逆之臣”的近忧。 他们害怕秦姝会带着二十万大军吞了京都,吞了他们原本富足安逸的生活。 所以他们宁愿弃车保帅,宁愿战败后割地赔款,也不想自己的生活受到威胁。 他们想,二十万中军,总不至于守不住一个京都的。 刘笙笑吟吟地望了她一眼,殿门已关,胜负已定。 两位辅臣...他费了如此心力,今日起码要除掉一个。少年帝王冷眼瞧着阶下顺从躬腰的祁牧之,嗤笑一声。 这人今日倒是听话的很,那就暂且... “陛下。”祁牧之忽而言道,“陛下方才说,要另择将领。臣对此有些谏言,不知可否容臣入内殿禀告,请诸位同僚稍待。” 第70节 少年帝王的眉峰微挑,向下扫了一眼。 哪知臣工之中,此时竟无一人驳回他的话。 刘笙不免暗暗心惊,孙无忧和秦姝不在,这朝上的风向,似乎...果然,祁牧之这个老东西,还是要除的,等他腾出手来—— “祁公是首辅,难得对朕有些提议,朕理应满足你的要求。那就,随朕来吧。” 望着上首起身离去的动作,祁牧之没急着挪步,反而瞧了眼身侧的顾琛。 顾琛心中陡然,不明其意,却见恩师已经踱步走到自己跟前,声音不大不小,“老夫近日身子愈发不适,恐怕今日之后,就不便居此高位了。” 顾琛哪敢顺着此话,只躬腰拱手道,“老师福寿绵长,勿要过于忧心了。” 祁牧之却重重将他的双手拍下,语气略显严苛,“若不是你这小子惫懒,老夫至于日日忧心没人能替我侍奉在陛下身边吗!前几日老夫写的那篇整顿吏治的策论你可有看过?” 顾琛的掌心攥了攥,不动声色道,“属实是学生该罚,等学生回去之后,定会仔细研读。” 顾琛身旁几个耳聪目明的文官连忙打着圆场,“顾大人是祁公的得意门生,这可是满朝皆知的事儿,顾大人定不会有负祁公期望的,祁公可要保重身体才是。” “是啊,祁公要以自身为重,顾大人还年轻,要是真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吾等同僚也会相互帮扶的呀。” “吾等日后还要多多仰仗祁公和顾大人,但眼下这事...哎,祁公,您要快些入内殿了,可得给陛下想出个良策来。” 祁牧之弯了弯唇角,深深望了顾琛一眼,这才转身提步而去。 殿外被架走的秦姝目光微微涣散,仿佛无意识一般顺着他们的力道行走,她知道,这是要出宫去刑部。 她也知道,祁牧之给了她那样的保证,就意味着她很快就可以出囹圄,可以去解边关危难。 可她实想不清楚,他能有什么法子。 太皇太后的案子,涉及皇族宗室,涉及国本清正,不似寻常事端可比拟。 除非皇帝肯松口,肯让原本准备好的人提前认罪,那时秦姝才算是洗脱罪名。 提前认罪...从皇帝方才得知军报的那个反应来看,此番谋划八成就是为了让谢家在边关绝了后。以往种种,不管秦姝如何作为,他都不肯放下对辅臣的忌惮,再加上孙无忧暗地里的无限纵容,他已然杀人成性... 于他而言,谢家的命,未必没有两座军事重镇更重要。 所以国事牵绊不了他。 但人命可以... 谁的...人命... 如果不是等价的筹码,他不会松口的... 秦姝的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僵直得无法动弹,身侧侍卫生硬地扯着她的胳膊,推搡她的肩背,因早就将她的双手捆绑而神色肆意。 “走啊!都是给天家办事的人,您可别为难我们几个,否则别说您是长公主,就是皇太子,咱们也得以天子的诏令为主。” “就是!您倒是走啊!” 女子却突然顿足侧首,堪堪回望身后,面色惨白得厉害,“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啊!磨蹭什么。” “有人在喊...有人在喊...”秦姝惶恐道,“传太医。” “给谁传太医?”侍卫一惊。 “给...”女子瘦弱的身躯倏然不住颤抖,“给我的...伯伯。” 给我唯一的伯伯,那个唯一肯为我顿足进言的人。 红日当头,光芒透过她的身体落在地面上一道斜斜的暗影,那个暗影移动得越来越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直到重新抵达那座巍峨高耸的宫殿。少女推开那道殿门时,整个身体刚好脱离了日光,陷入无尽黑暗里。 没有影子了,她也没有再颤抖了。 真残酷啊,她静静地想。 第083章 动摇 祁牧之慢步踏入皇帝的内殿时, 刘笙正无聊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瞧着老人终于肯出现,冷声呛了句, “朕还以为祁公改主意了呢。” 祁牧之神情淡淡, 缓缓跪在下方,垂首道,“臣此心不改,只盼陛下垂听。” 刘笙坐于正中大椅,“请祁公赐教。” 祁牧之抬眸,眼中净是坚定,“臣想问,陛下这一生所求。” 刘笙只觉诧异。 祁公继续道, “臣一直知道, 陛下对臣的杀心。陛下厌恶在朝上被人掣肘, 厌恶有人管制,也厌恶臣。” “臣一把年纪,确实也不太明白要如何与新主相处, 更想不出什么法子能令陛下消解了对臣的恨意。因着臣的愚钝, 使陛下与臣之间, 生出了许多乱子,枉死了许多人。这些罪孽, 大抵是需要臣去偿还的吧。” “可是在臣去偿还之前,仍要尽力完成先帝的嘱托, 这样臣才无愧于面见先帝。所以臣想问,陛下想要的, 究竟是什么?” 刘笙摸不清他的心思,也辨不清这是否是他的肺腑之言, 但着实被他这样的态度惊了一惊。 定了定神,他勉强道,“祁公说什么呢,外面还有不少是祁公的左膀右臂,您这般折煞,叫人听去了定要议论朕的不是,不如先...起来说话罢?” “君臣不知,自古就为大忌。”祁牧之摇摇头,却没有起身,叹道,“其实臣是想说,陛下如若想要政由己出,光杀了辅臣,是没有用的。” 刘笙面色有些难看。 “睁眼看看这朝堂,陛下当真觉得杀了辅臣之后,权柄就会回到陛下手中吗?”他讽刺一笑,“就凭陛下姓刘吗。” “祁牧之,你竟敢如此——” “陛下姓刘,身后本该有刘氏宗族的。”祁牧之道,“可是陛下赐死了自己的亲弟弟。自古宗室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族内手足相残,这会让他们惶恐,让他们不敢追随陛下。” “所以摆在陛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用绝对的武力镇压,重用一个在军绩上有绝对实力的人,削弱地方,把军权更集中于中央,使宗室即便愤怒惶恐也不能翻出什么浪来,这也是陛下想要的政由己出。” “二是,施恩安抚。干脆将秦姝推出去顶个祸国的名声,声明陛下并无杀淮安王之心,再对地方放权。” “只是,陛下当真愿意,把即将到手的权力,拱手相让于宗室吗?” 刘笙不会松开快到手的东西的,他知道。 能够顺从刘笙,且可以拥有绝对权力功绩的人,只有秦姝。这一点,他们二人也心知肚明。 他抬眼望着上首的少年,少年正眯着眼睛,细细思量的模样。祁牧之此时看着他,只无尽感叹,这样本有英武之力的天家长子,怎就被养成了武断嗜杀的偏执性子? 且从少年每每在关键时候寻求意见的样子就可看出,少年并不通政治。他爱权也好,爱人也罢,自身都没有足够的底气去爱。只要有心人在他耳边蛊惑,他随时会动摇。 正如此刻。 正如此刻,原本想另择将领北上的他,已经考虑该何时命秦姝重掌大军了。 “还真是难得祁公今日慷慨相授。”少年帝王轻勾唇角,“只是此时投诚,是否晚了些啊?既然咱们的话都说得如此坦白了,朕也不妨相告——朕今年之所愿,便是政由己出。朕清楚大宋建国方两年,百姓还认着你们前朝的余威,但朕要的就是这个江山真真切切的姓刘!朕要的是,朕的百姓、官员,还有军队,都只认朕这一个主!” “所以,你也不必怪朕心狠,怪就怪老头子非要册两个辅臣来碍事。挡路之人,朕一个也不会留。” 祁牧之望着刘笙眼中缓缓升起的光芒,心中坚定之念尤甚,“如果,挡陛下前路之人,是陛下的近臣呢?陛下可会为了我大宋江山,扫除身边所有的奸佞?” “自然是。” 刘笙答应得极快,想想又觉不对,反问了句,“你是指何人?” “臣在暗讽何人,陛下很快就会知道的。”祁牧之叩首道,“只要陛下一心以大宋为重,这江山,便无人能动摇。” 刘笙轻嗤一声,转过身去懒得瞧他,“说完了?祁公今日说了不少话,有些话都把朕弄糊涂了,若是没有旁的事,您还是先回吧。” “刚才谏的,是选兵择将的事。”祁牧之笑笑,倒像是喃喃自语的样子,“此刻要谏的,是辅臣生杀的事。两件事都办妥当,陛下才有政由己出的可能,不是吗?” 刘笙难以置信地回身,“你今日该不会是疯魔了吧?” “陛下不想听的话,臣也可以不帮这个忙。”他笑得惊悚,“只是不知陛下到时可否会惋惜,惋惜今日没有听臣一言,彻底了结了后患。” 老人此刻眼中的威慑力,足能令刘笙打个寒颤。 刘笙不适地活动几下双腕,扶着大椅坐下来,“什么谏言?” 如愿看见少年坐下认真聆听的老人抿了抿唇,垂下头来,似乎是极为认真地踌躇一番,眸中温热渐渐褪去,再抬首时,已是满目决然。 他缓缓起身,稳步上前。在少年的注视下,提笔,一气呵成地于黄纸上留下两个字。终笔悬针,收腕搁笔,又缓缓退开几步,等待少年的揽阅。 他的举止,他的神色,像是在教自己的学生那般,稳重且笃定,没有半分惶恐与慌张。只有真正看见了那两个字的少年,才能清楚他此刻正在做什么,决定了什么。 死寂于两人间徘徊了许久,久到老人快要站得僵硬之时,刘笙终于肯开口言道,“为了同僚,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或是你要说,是为了大宋?” “祁牧之,朕是真的厌恶你这幅舍生取义的模样,厌恶至极。” 老人听着少年人的控诉,不由得低笑出声,敛眸温声道,“君不知臣,臣亦不知君。既无法相知,又怎谈得上厌恶不厌恶的呢。” “且厌恶与否,都不重要,陛下只需抉择取舍就好了,这不正是陛下所擅长的吗。” 内廷中时有风声,言京中人动动手指或可决定边关命运,但要扳倒一个朝上重臣,常需卧薪尝胆几十年。这其中的孰轻孰重,他一瞧便知。 自投罗网的大鱼, 这个机会可不多得。 刘笙哂笑几声,“那就如,祁公所愿。” 祁牧之早就料到般,沉膝叩首,“臣祝陛下,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 刘笙想,祁牧之纵有千般热血,但事出突然,又怎能在各部臣工面前巧妙的将事情揽过来,再面面俱到不叫人愤起翻案?故而他特意传了天子卫,命其将祁牧之押解行出内殿,想要呈现一副老人为保家族万全,提前自首的模样。老人见了他有所动作,摇了摇头,到底也没反抗,顺从着跟着侍卫回了正殿。 二人以这副姿态重新出现在臣工面前,自然引起哗然。可还不等刘笙开口,就见下方顾琛迈出一步,声音铿锵且郑重,“臣顾琛,手中有一封祁尚书的亲笔书信,想要呈给陛下——” 刘笙在那一瞬感受到的,是惶恐。 是惶恐于祁牧之堂堂辅臣,位高权重,却能在廷议之前,就拥有以肉身投馁虎的觉悟。 是惶恐于,祁牧之既不爱权,亦不惜命。在廷议之前,他既不知自己会把矛头对准秦姝,亦不知自己会放任谢家生死而不顾。他不清楚这场廷议是为谁而开,为谁所设,他连陷入危急之人是谁都不清楚,就肯舍自己,求万全。 这样的人,他爱的、守护的,又是什么呢? 只知取舍杀戮的少年帝王,第一次动摇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明白这世间的大多数,情谊也好,道义也罢,或是阿姝一心追求的自由,他对这些从来都是一知半解,甚至常常鄙夷,觉得荒谬。 可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认知的世界产生裂痕,即将崩塌。他开始无措得浑身冷汗,他看着顾琛于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那封白纸信件,看着祁牧之自诉,是他用宫廷秘事威胁了永安宫里的那位嬷嬷,本只是想嫁祸长公主,却不想赶上边关告急。 最后他听到老人说,自己只是对长公主怨念尤深,并不想对不起大宋,因此自首,只求一死。 第71节 上首少年的神情渐渐开始懵懂不安,他有些想阻拦,想叫停。 他想要知道,这样做的理由。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猛地向石柱撞去,刘笙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快传太医。 看着老人头上血流如注,看着他只静静抽搐几下就无力地偏过了头,看着顾琛抱着他隐忍痛哭,刘笙的眉毛蹙得死紧,心上仿佛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 自己还没有问清楚...他便要走了吗... 群臣慌乱哗然,有去门口等太医的,有围在老人身边呼喝个不停的,还有的连动也不敢动,只等着上首发话。刘笙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清晰,一切声音都绝缘于他,他静静地注视,静静得感受眼前死亡的气息。 直到殿门外倏然照进一抹亮,阿姝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刘笙抬眼望向她,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惨象,她明明没有落泪,可是看起来那么悲伤。 刘笙突然觉得,自己很难再补偿她了。 第084章 殿下的目标 祁牧之死了。死在他最爱的学生顾琛的怀里, 死在亲手为他递上一把刀的人怀里。 在看到祁牧之彻底失去气息的那一刻,顾琛颤抖得不能自已,殿中的臣工们更是默默垂首不肯言语。 谋害太皇太后, 陷害国朝长公主。 这样滔天的罪名下, 众臣说不出任何乞求宽恕其行之言。 还好大家都是体谅顾琛的,毕竟这对师生的爱国爱民之心人尽皆知,顾琛为国是而声讨自家老师也定是无可奈何之策,只是可惜这二位的师生缘分,竟是以这样的境况收了尾。 除了体谅之外众人也清楚,顾琛此番大义灭亲,官路只会更加通达。文官之首,舍他其谁呢。 两位辅臣, 一位以身殉道, 一位被困在北境的层层敌军之中。看来这大宋, 真是要变天了罢。 秦姝立在那里不知多久,抬起头时,刚好与上首君王对视。 满意了吗?她想问。 用千万人的家园与性命, 逼死一个老人, 满意了吗? 她自嘲地笑笑, 他放任祁牧之自戕,证明他正在谋划的...果真就是谢家父子罢。为了谢家手中的那点兵马, 他放弃了多少人的命啊。 堂上之人此刻皆对秦姝打消了先前的疑虑,毕竟前任门下省侍中晏明宗乃是秦姝亲手毒杀。祁晏两人故友谊多年, 祁牧之对秦姝怀恨在心,以至于毒害太皇太后栽赃于她, 也并非是说不通的。 且,祁牧之一死, 能牵制秦姝的人就更少了,如果这时再站错了队... “殿下受苦了。” 不知是谁这样通透,带头朝着秦姝表了态。 秦姝掀了掀眼皮,努力让地上的那一抹红离开自己的视线,她朝着各位臣工的脸上一一看去,企图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不一样的是,他们算不上完全的统一战线,他们仍有各自阵营,平时更倚靠自己的,或是倚靠祁府孙府的,眼神中都有些细微的差别。 一样的是,眼神之中的底色。他们永远都会将自身的利益放在首位,威胁到自身时,管你什么劳什子阵营,只要能保全,可以舍弃任何无关无辜之人。 在这个动荡乱世下,其实最正常不过了。 在这样以自身利益为首的君主的治理下,臣工有此心性,也最正常不过了。 况且唯一不算正常的人,不是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吗? “陛下。”秦姝唤了声。 她有些无言,除了再喊他一声,已不知还能作甚。 刘笙垂眸又抬眸,轻咳了声,终于郑重地开口,“罪人方才已经自首,既然项安长公主无罪,即刻释放。” 想了想又道,“此番实在是冤枉了阿姝,不过前线告急,阿姝需以战事国是为重,待汝凯旋归来,朕自当加倍补偿封赏。” 秦姝蹙了蹙眉,他的转变让她不敢信。 刘笙此时目光倒是坚定得很,他没忘了,那老头儿以死相谏的话—— “所以摆在陛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用绝对的武力镇压,重用一个在军绩上有绝对实力的人,削弱地方,把军权更集中于中央,使宗室即便愤怒惶恐也不能翻出什么浪来,这也是陛下想要的政由己出。” “二是,施恩安抚。干脆将秦姝推出去顶个祸国的名声,声明陛下并无杀淮安王之心,再对地方放权。” 政由己出,他必须选择政由己出。 祁牧之不知道的是,即便没有政由己出,他也绝不会真的舍弃秦姝。 他不会那样做的。 秦姝于他而言,是不同的。 秦姝收回视线,刚好看到角落处顾琛投来的目光,他在肯定皇帝的话,也在催促着她快走。 罢了。 秦姝闭了闭眼,脑子乱作一团,形势乱作一团,她除了尽快稳定局势,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她踉跄一分,忽然言道,“陛下,既然已经确认了罪人,是否可以释放所有无辜之人了?” 刘笙狐疑回视,“所有?” 秦姝道,“方才与臣一同在殿上的那位宫婢,是臣的故交。” 刘笙心领神会,怎会在一区区小人物身上计较,“竟是还有这样的渊源?不若这样,阿姝一介女流于军中怕是多有不便,你大可带那婢子走,她从此就是你的人了 ,赏罚生杀皆随你。” 只要能稍稍抚慰了阿姝的心,他绝不会再吝啬。 秦姝神情淡淡,“谢陛下。” “阿姝还需要歇歇再赶路吗?如果身上还有不适,其实也可以...” “不必。”秦姝道,“今晨行军前,陛下与臣已在万军前交接过了礼器,此番去而复返,军心民心必然惶惶。今日若不走,士气就再无法挽回了。陛下若无他事,臣即刻重整军队,星夜前行解救北境重镇。” 刘笙无他话,默许了她的离去。 看着满堂的人神色各异,刘笙疲惫地揉揉眉心,身后的尹清徽熟练地上前来揉了揉少年帝王的肩,言道,“此事已了,诸君都散了吧。” 列位臣工躬腰退下,刘笙终于喘了口气,“今日真是大劫。” 尹清徽笑道,“陛下除去了心头刺,当然是大捷,臣贺喜陛下。” 刘笙一怔,发觉自己的意思被解偏了也没有过多言语,转而道,“今日孙卿不在,多亏朕身边还有你。” 尹清徽提眉道,“所以臣方才真是越听越妙,越听越想叫绝!陛下竟能使计,让那祁老头子束手就擒,如此看,孙大人也可出囹圄了!” 刘笙沉默片刻,扫去心中些许彷徨,“是啊,竟然阴差阳错成全了孙卿。这样便好了,有他在,朕就安心了。” 有他在,或许就能忘记那老头子说的话了。 尹清徽凑上前来,应承道:“陛下心中有些烦乱?前些日中书令萧大人传信于臣,说是又为陛下寻得了稀世珍宝,想必很快就到京了,陛下看了准会高兴。” 刘笙轻轻笑着,“你主从二人,实在忠心。” 末了又道,“盯紧岳听白,延缓她康复的时间,不准让她离开京城半步。” ......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临行到宫门口,她终于感受到了身后人的靠近,无奈笑道,“伯伯让你做这种事,你很难过罢。” 顾琛垂首含胸,嗓音早已暗哑,“确实是,锥心之痛。” “却也不算悔。”他坚持言道,“早在今日开启廷议前,臣就做好了亲手杀死老师的准备,这是老师给予臣最后的课题。” “臣今日在老师眼中,久违地看见了‘满意’二字。” 秦姝稍稍顿足,两人所在之地还算隐蔽,她也就放松几分,轻声问道,“你当真觉得,伯伯死得其所吗?” “如果能警醒小皇帝,那就是了。”对方道,“如果不能,那还有我,我会顶替老师的位置,我也会有我的方法。” 秦姝抿了抿唇,看向中年男人的目光多了一丝宽慰,“是了,是了,还有你。” “老师走了,代表着先前案子的主审换了人,孙无忧还会重新回到朝堂的,但殿下不必担忧。”顾琛此刻的周身气焰已非昨日,像是活活蜕了皮一般。 “只要殿下和谢家在北境无恙,臣绝不会再让朝中局势恶化,臣会主动联合尚书台和御史台,让他翻不出什么浪来。殿下若有指示,也可随时命九层台的弟兄传信于臣,臣会尽心办妥殿下的差事。” 秦姝眼中的意外显而易见,不等顾琛发问,她便自顾自地解释,“我还以为,今日之后,你会认为我不再有能力平衡陛下与辅臣的关系。” 顾琛颔首道,“殿下的责任,此刻已不再是平衡朝廷了。” “朝廷之外,还有百万大军。” “臣虽渺小羸弱,此生也是有大志向的。” “臣也相信。平定这乱世,会成为殿下与臣共同的目标。” 秦姝抬眉而视,神色在逐渐变化。 “臣借着殿下的信任和抬爱,会走上那朝臣首端;殿下有臣安顿后方,也定会旗开得胜,平乱而归。”无人能比他的话更加铿锵有力,这是惯用沉睡掩盖力量的凶兽觉醒的前兆。 “所以殿下,待到忍无可忍之时,也可以不必再忍的。” 秦姝半眯着眸,上身向后倾斜几分,从未如此认真地审视对方。 “本宫,知晓了。” 已经有人将她的马牵过来,宫门外整装等着她的,是那十万大军。 察觉到有人靠近,顾琛自觉后撤一步,拱手道,“殿下切记小心随军的李纪李侍郎。臣在京中,等殿下凯旋。” 秦姝颔首,目光朝着她的坐骑看过去,却一眼瞧见了踉跄着牵着烈马的桃良。方才骤冷的眼神又升起一分暖意,她迎了她几步,率先道,“你可还好吗?” 桃良张了张嘴,喉咙因嘶喊而痛得说不出话。 秦姝不勉强她,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浅浅笑着。将她救下来,算是她今日的全部宽慰了。 “你不必说,我也没有真想让你带着伤随我北上。”阿姝道,“陛下已除去你的宫籍,你日后就是自由身了。若是无处可去,我可将你送去九层台,保你一世安稳。若是渴望远方,我也可送你一车盘缠,算是还了你那日照顾我的恩情,你自行抉择就好。” 桃良摇了摇头,勉力问道,“殿下后腰的伤,还痛吗?” 秦姝一怔。 第72节 痛吗?其实已经忘了这处的疼了。 “桃良带了...药。”她道,“殿下日后战场上受伤,也需要上药的人,不是吗?” 秦姝眼中涟漪已起,她拒绝的有些言不由衷,“桃良,战场的危险,是我无法预判的。” “是啊...”桃良神色有些暗淡,她垂着头,“不过危急时候,殿下也不必救桃良的...这样也不成吗?” 秦姝的手紧了紧,没有应声。 不知想到了什么,桃良忽而抬首,面上喜色掩盖不住,试探着问出声来,“殿下出了远门,会觉得孤独吗?会想要人陪着吗?” “军中可有人能陪殿下说说话?如果没有的话...” “桃良。”秦姝轻笑出声,少女这一瞬的笑容爽朗极了,“走罢,桃良。” 桃良眨了眨眼,没敢动。 “陪着我罢,桃良。” 第085章 必取之心 秦姝这次没再绕路向谁报个平安。她带领京师直奔城门外的十万大军, 两军会合,疾驰北上。 策马奔驰了好一阵儿,直到觉得即使回望过去, 也不会再瞧见九层台的影子了, 她才放心回首顾看。 万军首端,女子扯着缰绳默默离开队列,仰起头朝着身后城门方向堪堪望去,城外的秋风毫不留情地拨动她的长发,鬓边有几缕青丝飞舞到眼前来,刺刺的,痒痒的,她却舍不得动, 像是极其珍惜此刻的光景。 相较于顾琛说的“走上朝臣首列”、“制衡孙党”, 她其实仅仅奢望他能让局势保持原状, 保持在她离开的这一刻。不要再坏了,也不能再失去了,只要保持此刻的局势, 不管多乱, 她都是可以接受的。 她立在那里许久, 直到看到行军队伍末端,与军医同乘马车的桃良。桃良早早的就掀起帘子望着她, 见秦姝将视线移过来,桃良连忙道, “殿下,要在车内歇息一阵儿吗?” 秦姝牵了牵唇角, 伸出手来揉了一把那探出车外的脑袋瓜。 “我骑马惯了,反而不喜车辇。”她道, “好生休养着,等你伤好了,我教你骑马罢。” 桃良眼神中带光,应道,“当真吗?我这辈子还没有骑过马诶!” 秦姝笑笑,夹紧马肚跟上马车的步调,“这下可由不得你不当真,留在我身边的人都是骑术的好手儿,你若不想让我在危难时特意营救于你,就得下点功夫,习得这骑术。” 她面上带笑,不紧不慢地随行在马车外侧,行止中隐约呈现的那种保护的姿态,恐怕连她自己也未留心。 是对桃良的守护,还是对天下千万百姓的守护。 “前方军报——前方军报——” 所有行军之人无不面色凛然,几位主将自动围上前来,大气不敢喘一声,于死寂中等待着秦姝的下一步动作。 秦姝展开手中军报,目光凝滞半刻,随即扬声道,“全速行进!三日内务必抵达虎牢关——” 盘踞在陈留的前朝宗室司 马楚之投靠北魏,侵扰北境,已致仓垣、陈留两座城池沦陷。魏帝亲率大军围困虎牢,虎牢岌岌可危,若不是有谢家坐镇,有一批忠勇的守城将领甘愿为大宋出生入死,早就不知城门何处了。 宋军一向擅守,可双方军队之悬殊,实难转圜。 谢行周,你最好活着等到我。 白羽立在秦姝身前暗暗皱眉,他倒是突然好奇这封军报的来处。 熟悉北境各地的战况,证明这封军报的主人虽然参与了战争,却并没有被围困。 兵将紧张之际,谁有这个余力? “驾——” 前方的将士们眼看着秦姝狠狠策马从后方奔驰而出,几个瞬时便奔出队列,越过众人,胯|下烈马的铁蹄声仿若警钟一般响彻耳际,将领们顿时惊醒,狠蹬马肚追随上去。 —— 纵观刘宋千余战将,论身先士卒,万夫莫开之勇,无人能出谢行周其右。 如今虎牢关内军民疲惫不堪,却仍能吊起一丝精神的缘由就是心中清楚——有这位小将军在,总不至于坐以待毙的。 魏帝虽亲率五万大军围攻虎牢,可数日之内,谢骁将军稳坐后方妥善防守,谢小将军亲派奇兵,竟也能将那五万魏军打得措手不及,频频后退。 就是凭借这样悬殊的以少胜多,才让关内将士们心中屡屡生出战意。 即便并肩同行的人越来越少,可有这样的将军在前方冲锋陷阵,有家人邻里在后方不辞辛苦,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少将军,魏军这两日于城外五里出驻扎不前,似乎...已有将城内困死的意思。” 谢行周正与几位守城将领一道巡营,连续十几个日夜无法熟睡,他反应也不像前些日那般快了,闻听身后将领的话,他稍顿了顿,“未必。” 守将纳闷,询问道,“城外已有魏军五万,他们总不会也在等待援军罢?” 另一守将面色凛然,“难道是在等待粮草补给?想要活活困死我们!” 谢行周揉了揉眉心,倏然问了句,“京都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将领答道,“还不曾收到京都的消息。”想了想又叹息,“末将是荥阳本地人,此生都未踏入过京中一步,故而不知那京中堂上贵人是如何居于后方指挥前线的,可虎牢如今危在旦夕,京中原本应的数十万北上大军究竟在何处?他们京中,当真知道北境已经成了何等模样吗?” 见谢行周的目光并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将领的胆子又大了些。这样的关头,很难说谁一定能活得过明天,也算是不吐不快了:“荥阳虎牢关的求援书早就递进京城了,京师却迟迟不出。少将军,您对虎牢是真心实意的,可否给末将一句实话...这京师,当真还能出兵援助吾等吗?” 谢行周不动声色地蹙眉,思索片刻便道,“这是众将的意思,是吗?” 同为大宋子民,中央的布防要比地方强上数十甚至数百倍,即便如此,地方仍得不到中央的有力援助,这是没法不让人生疑和愤慨的。 来得太慢了,很难说京中出了什么差错。 “姜将军想要实话。”谢行周回视其目,沉声道,“那我便实言相告。两日之内,虎牢危机可解。” “少将军何以见得?难不成有什么...” 谢行周悠然一笑,“将军再深问,那就涉及军机政要了。将军饱读兵书,想必也清楚两国之对弈讲求诸多形势。” 面前的男人唇角微微勾起,明明身处在一片颓壁残垣中,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的凄凉慌乱之感,眉峰凌厉而冷峻,与下面部的浅笑形成一种诡异的矛盾,可存在于这张脸上却极为和谐。他眼中的镇定像是将局势全盘掌握于手中,在这样的凝视下,姜氏没理由再多问。 倒也不敢再多问。 姜将军抱拳道,“看来少将军已有必胜的把握了!恕末将方才无礼,实在是底下军士追问得太紧,若是末将没法带句准话给他们,恐怕要落个军心不稳的后果了。” 他这话说得还算真心,谢行周也露出一抹诚心的笑意来,宽慰道,“姜将军的难处与辛苦,在下知悉。来日定会上表陛下,为将军请封。” 姜将军刚要拜谢,余光中忽见帐内一人,顿时面色一凛,转而抱拳道:“谢领军。” 谢骁静静立在帐前,像是未听到方才的话一般,问道:“几位将军辛苦,可是巡逻地道回来了?” 原本背对着他的男人不紧不慢转过身来,眸光轻抬,应着,“回领军,地道完好无损,定能应付下次的突袭。” 谢家父子间气氛一直微妙,他们这些将领们是看得出的。眼见着俩人对视无言,姜将军等人不敢参合,纷纷致礼告辞,留下谢家二人慢慢“洽谈”。 “骁骑将军谢行周,看来你还觉得自己能回得了京城。”谢骁淡淡道,也不知是嘲讽自家儿子还是自嘲。 谢行周朝前挪了两步,保证自己的话不会被第三人听到,“末将若是回不了,不是还有领军您吗?” “你想让老子绝后?” “没办法,谁让魏帝点名要的是末将呢。” 刘宋缺以一敌百的战将,北魏又何尝不是。 谢骁不耐地眯起双眼,反剪双手望天,一副英勇赴难模样,“下次突袭,本将军亲自去。” 谢行周差点笑得前仰后合,句句戳心,“你老了,魏帝能用你几年?” “你敢这么说你老子?” “岁月不饶人呐。” 将自家老子生生气走,谢行周眼底的笑意才敛个干净。 北魏的几员大将,大多都在这几年间,与自己在青州交过手。 彼时自己就能以地方千人之力,守好青州门户,甚至还敢单骑偷袭魏军大营,诸多过往早就令魏帝恨得牙根痒痒。那魏帝此次御驾亲征,死死咬住虎牢不肯松口,恐怕对自己的必取之心已定。 杀也好,俘也好,魏帝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两日,她若再不来,可真就不好收场了呢。 男人周身的肃杀之意已起,转头望向城门下方的布防,目光幽幽,不知是何打算。 连续两日昼夜不停歇的赶路,秦姝终于选择在虎牢南方的颍川一带安营落脚,决定进行一晚的整顿后直奔虎牢。 “主子怎么出来了,还未天明,不如再...” “哪里还睡得下。” 女子单薄的肩上披了件素白单衣,满头青丝顺从的散在身后,抬眸仰首,静静瞧着上方那道颜色渐浅的月。 白羽对此次出征是极为用心的,故而才起早了些,秦姝轻瞟了他一眼便知他心思,“将士是将士,不是从前九层台的死士,让他们昼夜不歇的坚持几日是不现实的。不如好好休整一夜,免误大事。” 白羽眼中的血丝比秦姝的还要厉害些,他闻言也知自己面上焦灼可见,颔首道,“是属下太急了。” “急着立功吗?” “是。” 秦姝侧眸赞赏他的坦然,素手一挥招他入帐,白羽眼睁睁看着秦姝打开屉中的那卷地图,纤细的指尖点了点一处地方。 洛阳西北角——金墉。 “金墉?属下并未听说金墉遇袭啊。” “那是因为,魏帝认为他们可以从洛阳东北方向的虎牢作为突破口,但若是本宫抵达虎牢,你觉得他当如何?” 白羽眸光微动,惊喜暗道,“金墉,会成为魏帝的下一个目标。” “不过你得快些,北魏那边可是知道京城何时出兵的,魏帝也是聪明人,恐怕也会早早想到此招。为保行军速度, 本宫无法给你太多的人马。” 秦姝歪了歪头,稍稍前倾了身子,几乎是附耳轻道,“虽然不多,但...你若是守住了金墉和洛阳,整个军中,大抵就无人不晓你姓名了。” 白羽偏头对上那双含着狡黠笑意的眸子,后背漫上一层薄汗。 “主子对属下的信任...” “殿下!许青霄将军求见——”帐外的声音。 白羽猛然回首。许青霄,竟不在虎牢关! 秦姝挑眉一笑,“果然,青霄替你铺好路了。” 第73节 第086章 父子 白羽以为, 许青霄这等由皇帝派来掣肘谢家的关键人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由谢骁带领的先锋军的。 军中人多眼杂,这事儿若是传到皇帝耳中, 不划算。 尽管自己十分需要此刻的功绩, 但也容不得拿青霄的前程与帝心博弈。念及此处,他顿时慌乱起来,连上前一步拽上青霄的袖子,“青霄大哥这是作甚?陛下遣你与先锋军一道,就是为了盯紧了谢家父子。你此刻擅离职守,稍有不慎,谢家就可将战时的所有失利统统推到你头上!” 见黑袍男人恭顺地垂头,只等待秦姝的号令, 白羽只得扭头劝道, “主子!皇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到时别说是属下的星点功绩,青霄大哥是否能安然留在九层台也未可知啊!” 秦姝闻言掀掀眼皮,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朝着许青霄道, “你若是再不说, 白羽就要把你赶出帐去了。” 青霄的眉头紧了紧,沉声道, “确实不全是属下的谋划。” “如今京中可担当的将领匮乏,陛下那日命吾等只携先锋军先行解围北境之时, 谢家父子就猜得出日后带领中军的会是我们殿下了。” “后来援军迟迟不到,局势越发焦灼, 我们屡战屡退。为保洛阳,我们只能选择易守难攻的虎牢关。可若是虎牢被破, 先锋军必定无法存活,最为要紧的洛阳城也会落入敌手。为留一线生机,谢小将军与臣商定,由臣率领一队人马脱离先锋军,潜伏于黄河南岸。” 言到此处,他难掩话中钦佩,“谢小将军言,臣这一队人马的脱离,并不是为了先锋军。不论城内发生何事,这队人马都不可离开黄河南岸擅自增援虎牢,若被魏军从后方偷袭了金庸而直取洛阳,虎牢关的牺牲就全白费了。” 这一线生机,不是先锋军的,而是洛阳的。 是谢行周的作风。 关外的风很是猖獗,常常毫不客气地刮入帐中,秦姝觉着有些冷,随手将肩上的外披裹紧了些。 白羽揣度着秦姝的神色,试探开口,“谢行周的将帅之才,确实难得。” 命悬一线却能舍出余力,谁也探不出那人的现况有多狼狈。 秦姝没接他的话茬,只冷声道,“今日得报,北魏将领频出,东阳、高平等地皆被袭扰。待天一亮,我便召集众将分路支援北境各地,吾率主军十万迎战虎牢城外魏帝的主力军,剩余人马分拨给众将领。”女子的眉眼冷峻,投向白羽的目光带着淡淡警示,“我能分拨给你的,大抵只有五千人,你既领下这份差事拿了令牌,便是将性命与这差事牵连在一起了。” 白羽闻之攥紧了拳,点了点头,欲要说些什么,却听女子继续道,“若无以一敌十之力,也就算不得什么莫大军功了。” 他这才知晓其深意,狠狠抱拳称是。 将白羽等人都打发出去,秦姝才稍稍松了口气,双手撑着长案,脚下一阵虚浮,几乎是踉跄着坐了下去。 桃良听到声响急急掀帘而入,见秦姝作此副模样,快步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药来,低声呼道,“殿下是不是背又疼着了?婢子让人在外守着呢,绝不会走漏风声,我这就为您上药吧。” 秦姝按住她的手腕,只问道,“还没有人来回报虎牢关内的消息吗?” 桃良不敢隐瞒,轻轻摇头,“没有的,婢子方才仔细叮嘱过帐外的人了,虎牢关的消息不得延误上报。” 见座位上的女子目光黯淡下来,她试着安慰道:“消息闭塞虽易令人忧心,但也可令殿下安心。” 秦姝的目光中闪过一抹意外,她抬眸看过去,凝望这整个军中唯一身着女装的人,喃喃道,“还是桃良说得对。” “没有消息,恰恰证明了...魏军还没有赢,咱们也没有输。” 能够僵持,才是最好的结果。 谢行周自然也是这样希望着。 然他也知晓,希望仅仅是希望而已。那日城外大军压境,魏帝再也不肯给他们一丝喘息的机会,五万主力军倾巢而出。谢骁不敢再吝啬那耗千人之力日夜不眠所挖通的地道,在魏军奋力攻城时,亲自率半数人马从魏军的东南方的地道出口袭出。 千余将士,宛若凭空而降般,将魏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面对兵强马壮的数十倍敌军,他们也仅仅绽放了那一刻,便被魏军以包围之势无情碾压。眼见那包围圈内的生灵愈来愈少,挣扎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弱,殷红的血液从包围圈内迅速蔓延出来,狠狠刺痛了立于城墙之上的谢行周的眼。 他看得到,带着宋军主帅头盔的父亲被死死拦在包围圈的最中央。那盔上的红缨在日光下闪耀着,红缨不倒,众将不退。 “杀出去——杀出一条血路来!”一声嘶吼,使将士们心中的怯意生生剐去。 已经无缘扭转局势了。 但只要杀出去,就有机会寻求援军,虎牢的战况就有机会被各地知晓。 城外五万魏军悉数出动,有大半数都在全力攻城,不出三刻钟,便已有敌军踏过云梯上的层层尸体攀上城楼。厮杀声,哀嚎声,战车投掷的巨石砸中脚下的土地声...声声入耳,火光漫漫,谢行周此刻却仿若未闻,朝身侧的姜将军下令道:“去吧。” 姜将军惊恐抬首,“不可!这与预设的计划有差,谢领军根本无法抵抗得住魏军的包围,不如末将带着兄弟们先解将军之危,其余的事再另行...” “这是军令。”谢行周眉眼冷峻非常,怒声呵斥,“竟还不快去!” 姜氏握紧了拳,不可置信地凝视着他,声音虽低却字字诛心,“我真不敢相信,这天下竟有父子,关系能糟成这般模样...少将军,望你日后午夜梦回,还能腆颜面对你父。” 他说罢,冷嗤一声,抬手召道,“那一队骑兵,跟我走!” 城下那大批人马仍死咬谢骁不肯松口,势必要活吞了圈内所有的人才算完。谢行周眼前战火起得太厉害,甚至有些难辨那一处的战况,却能依稀听见,那一声又一声的—— “保护将军!” “保护将军!” “少将军,您也撤吧!这里太危险了!”身后将士的周身净是血污。 “再等等。”谢行周的目光死死盯着战场西侧,一瞬也不敢错过。 得快点,就是现在。 就是趁魏军觉得大势已定的时候... 魏帝稳坐于战场后方,正眯缝着眼,仰首冷瞧着城墙上那人。 日头有些许的刺眼,他不免要用掌心来遮一遮,望了半晌也未看出谢行周愣在那里是在作甚,嘴角浮出一抹轻蔑的笑来,和着身侧的大将军打趣道,“叔孙将军你说,那谢小将军是不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阵仗,被吓破胆了?” 叔孙建颔首淡笑,“陛下亲征,自然威武非常。且他父亲在城下身陷囹圄,他这小小少年,一颗心定然全乱。” 魏帝大笑连连,又转瞬敛起笑容,目光阴沉,“这浑小子就靠着这点儿人马牵扯我大军诸多时日,今日必要捉他回去,撬开骨头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多大的胆子。” 叔孙建抱拳应道,“臣领命,陛下稍待。”随即朝身后摆手道,“加把火候,速速擒来谢骁,逼迫谢行周开城门!” 正说着,忽听前方战场西侧一阵铁蹄声,身经百战的叔孙建耳力极佳,几乎是在几个瞬息间就捕捉到了那突如其来的铁蹄声的具体位置,当即喝道,“什么人!” 又是从地道中涌出来的,宋军到底哪来的力气修两条地道! 还不等他下令应对,就见那队宋军毫无对战之意,趁魏军都在全力攻城和围击东南部的谢骁,竟借 着距离之便,生生逃了出来! 叔孙建顿时醒悟,再抬首望向谢行周时,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人脸上的笑容。 为了往出传递消息,连自己亲生父亲都可以用来吸引目光,可以舍弃! 小人! 身旁的魏帝已经在怒骂了,叔孙建来不及愤恨,回身垂首道,“陛下稍安,那队骑兵只不到百人。靠臣身后的铁蹄,就足以追得上。” “那还不快去!若真引来了宋军的主力,你提头来报!” 叔孙建领命退后几步,目光却舍不得从那城墙上离开。是了,是了,就是要他们谢家父子都出现在魏军眼前,魏军才会笃定此战胜券在握,才会几乎不留余力的只顾着攻城,那队骑兵,才有了可乘之机。 他冷瞧了一眼那队头也不回的骑兵,心中冷笑。此计巧妙,可就靠着这点人马就想翻盘,是否太天真了? 宋军主力出征的具体时日,虎牢关内的人不知晓,但他叔孙建知晓。 大军行路缓慢,等那队骑兵寻到了大军,恐怕虎牢早被他们魏军占领多日了。 所以,追那几个骑兵,又有什么意思。 黄口孺子,差点又诓了他一次。 叔孙建装模作样地指派一支人马去追后,抽出弯刀调转马头,直奔东南方高喝道,“一刻钟内,取谢骁头颅者重赏!” 原本的命令是生擒,此令一出,顿时成了生死不论。魏军将士互相对望几眼,呼号着拼杀向前。 谢骁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 从最开始众将士拼命将他藏到包围圈的最里面,到如今已经没有力气拦着他亲自搏杀。宋军守将们心中吊着的那口气,勉强支撑身体的那口气,已经快要断了。 还活着的人,身上早已遍布伤口,有被砍了单肢的,还有已是面目全非的。 叔孙建自马上朝下睨着,扬声道,“尔等交出谢骁,吾当即放过尔等性命。” “誓死守护将军!” “守护将军!等待援军!” 叔孙建迎上了谢骁的目光,歪了歪脑袋,淡淡道,“我还真是想知道,当我这把刀刺向你的时候,谢行周会不会痛哭流涕。” 第087章 羊入虎口 谢骁咬牙冷笑道, “我亦想知,当你被我朝长公主斩落马下时,你家主君还会不会怜惜你这北魏第一将。” “一个女人, 纵使她声名在外权柄在握, 也终究只是个女人。”叔孙建偏过头去,眼神像是在欣赏此刻的风景,“也不知道你们之前那位刘宋皇帝,到底凭什么把她捧到这个位置,当真是你宋国无人了吗。” “你若不怕,就不会选择在今日攻城。”谢骁眯眼大笑,“叔孙建,你怕了。” “叔孙建, 你们怕了我刘宋武皇帝, 所以趁我朝大丧才敢出兵, 更惧怕他亲自调教出来的人。” “未战先惧,这仗你赢不了!” 得到叔孙建的沉默怒视,谢骁只觉血涌上头浑身干劲, 毫不顾身边拼杀得几乎快要站不起来的将士们, “等到京都的大军一到, 虎牢可守,我等的牺牲就都是有意义的!” 一定快了。 算算日子, 最晚就是今天了。 叔孙建单手紧了紧缰绳,垂首凝视着自己的手中刀, 良久才淡淡道,“你们长公主, 今日根本就来不了。” 谢骁呼吸一滞,忽觉寒意。 “截止到昨日, 虎牢周围方圆二十里悉数被魏军夷为平地,不然你以为我大军这几日的粮草是从哪里来?你以为你们的消息因何传不出去?” 叔孙建笑笑,继续道:“事已至此,吾不如告诉你。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来看,你们长公主还真是这两日抵达虎牢关。可惜我昨日已经派人假扮宋军告知秦姝,虎牢危机已解,魏军已往东南腹地进兵。恐怕你们长公主此刻正急急忙忙往回赶呢,哪还会理会你们?” “宋军出兵二十万,故而京都兵力空虚,她大概是最怕被调虎离山的吧?” 谢骁此刻觉得手中长刀仿佛千斤重,稍动了动才感到手背被绷紧的厉害。随手抚过去,刺骨的疼痛和满手的潮湿,也不知自己的手是何时被砍得缺损一块皮肉。 一处的痛觉神经被触发,全身的伤口痛感也跟着被触发。 他痛得不敢动。 “二十里地...这二十里地的百姓呢?” 叔孙建终于抬首正眼看他,在灼灼目光下舔了舔嘴唇,朝谢骁道,“最近军中的肉,一点儿都不好吃,发酸。” “......” 第74节 气血翻涌,一阵踉跄和呕血,谢骁只来得及怒骂,“畜生!畜生!我势杀蛮夷!” 叔孙建手中刀刃泛着青光,仿佛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他不屑冷笑,“勿要激怒我,即便我真取了你的项上人头,照样能逼得谢行周打开城门。” 中年男子浑身颤抖,拼了命地想要握紧自己的手中刀,咬紧牙关道,“笑话,我大宋男儿,从无开城投降之理!” “是吗。” 瞬息之间,叔孙建忽从马上飞身而来,踩着前方将士的肩膀直冲谢骁命门。谢骁大惊,只来得及横刀阻拦,可对方攻势之猛,仿佛只求置他于死地一般——城外的百姓早已遇袭,求援的骑兵还没有赶回来,城墙上的人以死阻拦着这座城的崩坏,他身为一国主帅,却谁都没有护得住。 手中刀被击落的那一瞬,谢骁的目光有一瞬也跟着那把刀垂落到地上,触及卧在地上了无生气的熟悉面孔,他不忍阖上眸子。 都倒下了。 他把他们带出来,却没有将他们带回去。 是他的失职。 他才不信,谢行周那小子得知自己死后还会肯开城门,那竖子才不是极为古板顽固的儒子呢!为了已经失去的生命,而放弃活着的人......他不会的。 既如此—— 那冰凉的刀刃顺着他脖颈的方向而来,谢骁身子晃晃悠悠的,若有若无地向前一送,正想体会那传说中的虚无,就听一道亮嗓高喝道:“叔孙将军刀下留人!谢行周已大开城门孤身相迎,陛下命您立即将谢骁生擒待命,不得有误!” 见叔孙建的动作僵持,那将士下马前来提点道,“将军,陛下不顾劝阻,已将马车驶向前军了。还望将军速速前往护驾,免龙体受损。” 叔孙建的目光黯淡几瞬,利落收起刀来,冷笑连连:“谢大将军,您有个好儿子啊。” 不应该的。 他该死守的,守到最后一刻,守到不能再守之时... 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是愚孝守旧之辈,谢骁知道。 谢骁被两个将士死死扣押着,一步一步地往魏帝身边挪动,他不住地向城门方向张望,可前方人头攒动,他看的一点儿都不真切,只觉得周边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谢行周的俯首。 那是他不可一世的儿子,他不愿看他低头,只想祈求他的平安。 “谢将军视野不佳,还不将他请上朕的马车,让他好好看看?” 士兵推搡着他,硬生生将他压在马车前端,迫使他跪下来仰着头,直视着城门那处。 城门大开。远远的,谢骁瞧见还幸存的宋军守将们已在城门下列队,不上前也不退却,在城门前形成一堵人墙,将城门后的惨象挡得严严实实。 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儿逐渐脱离队伍行列,手捧着一枚方盒,步子不同于往日的稳重,像是在极其困难地驱使这副身体一般,一步一缓,愈来愈近。 少年只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关防大印。 “不可交!”谢骁拼命地摇头大喊,“不可交!” “堵上他的嘴。”叔孙建淡淡道。 整个魏军都在怒视那个少年,就是他,总能出其不意地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前期他们要忙于收割附近的村庄,故而无法全军攻城,他们便借地势之利,屡屡令他们无功而返,令主上蒙羞。 也就是他,拖了他们战事的节奏,使他们停滞不前,不能早早回家。 “快点!” “快向我们陛下俯首谢罪!向我们死去的兄弟俯首谢罪!” “俯首谢罪——俯首谢罪——” 可那少年只行至魏帝面前,被前方两将士用刀拦住去路后,连给自家父亲的一个眼神都没有,直视其人扬声道,“魏帝有言,降兵不杀,是也不是?” 魏帝饶有兴致道,“你真要降我大魏吗?可有想过,你的父亲以后可还会认你?为了一个会不认你的父亲,值得如此受辱?” “谢某并非是为他一人而受降。”他一字一顿道,“是为我身后的生者,是为我那已经用尽了的兵法计谋。” “我不降,我与他们便只有死。” “聪明人!”魏帝龙心大悦,兴奋得站起身来,“谢行周,朕一早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那个小皇帝有什么好效忠的,宋国立国两年,又有什么好效忠的!什么都抵不上你活着!” “只有你活着,才能创造无限的价值,朕会让你知道,你的决断是大大的明智之举!” 话末,还不等谢行周开口谢恩,魏帝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魏国也不是什么山猫野兽都肯收留的。” “你谢行周还可立功赎罪,他们呢?” “万军阵前,魏帝要反悔吗?”谢行周道。 “倒也不是朕不肯留,而是你得看看,要如何平息我魏军之怒?”魏帝略微思索,抿唇一笑道,“要么,你干脆弃了那些废物,给我魏军将士们磨刀用;要么,你亲手取了你父的项上人头,交上一份令我们大魏勇士个个都满意的投名状。” “谢小将军,你觉得如何?放心,不管怎样,朕都会好生带你回魏国,你会是我大魏的座上宾。” “行周,在此谢过陛下。”谢行周单膝触地,一双厉眸被埋藏于垂首的动作中,“谢——陛下深恩,行周定会......生死以报!” 尾音未落,那道狠厉的眸光现出,魏帝顿时只觉周身都像是被这道厉光捆锁住一般不得动弹分毫。杀气已现,可这杀气的来源不仅仅来自于眼前,更来自于—— 倏忽间,城墙上一道冷箭破晓而出,直逼魏帝胸口,叔孙建只来得及伸手向魏帝推了一把,那箭身便直愣愣的插进魏帝的右臂。 “保护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叔孙建说着就要挥刀砍向一步之内的谢骁,却逢又一冷箭射出击中刀身,生生将他手中刀震落在地。 “谁!” “杀——杀——”城门内声音忽然大震,那不是区区千人之势...... 那是数万人之力! 是何时绕到城内的数万人? 叔孙建那双握刀的手使不上半分力气,魏帝受袭,整个马车周遭乱作一团,军心大逝,哪还有人顾得上那谢家父子?只眼睁睁瞧着那城门下原本千余人的身后,凭空般出现数万宋军。方才谈判时魏军的前移,如今生生变成了羊入虎口的谋划。 好计策,好手段。 宋军势头凶猛无比,一下子冲进魏军主力中去,魏帝又刚好就在前军阵前,魏军将士哪还有心思整装御敌,除了以肉身护送主上撤离之外别无他法。 叔孙建不甘心,撤离之前偏要回首望向那城墙之上。 那一箭,其背后之人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 令他深深惶恐,惧怕。 若不看一眼那人的面容,恐怕自己会日日夜夜受噩梦所累。 他执拗地回首,却一眼就看见了——那红衣女子握弓而立,一身戎装,墨发如鸦,高束于脑后。她登在城墙中央,傲然且凌厉,仿佛本就该生长在战场般契合。 第088章 权衡 那个女子, 便是秦姝吗。 是她破了他的谋划,看穿了那假冒宋使的魏军? 可那二十万的数目,行军为何如此迅速? 且这方圆几十里, 竟无一人察觉这大队的人马入城?这绝不可能! 叔孙建不敢侧头去看自家君上的神色, 甚至不敢再留在他的视线里。如此惊恐着,他停下步伐,大掌一挥呼喝道,“全力护送陛下回营——” 他重提长刀,做好了替魏帝断后的准备。正怒目而视身后被打得慌了阵脚的自家将士,打算重新整军迎战时,却听护送魏帝的前军发出阵阵惊呼。 额前汗水涔涔而落,他来不及细想, 便听到前军将士呼道:“有大批敌军靠近!保护陛下!” 对方数目之大, 顷刻之间便将魏军的去路全部堵死。 此刻遍体生寒的人, 换成了叔孙建。 “叔孙将军,既来我朝做客,就别急着走了吧。” “许青霄!你!” 是了, 是了...方才城门里的, 只是宋朝援军的一小部分;此刻出现在魏军前路的, 才是他们真正的中军。 方才是魏军被突如其来的人马吓得失措了,如今再朝城门看看, 哪里有万人!分明是他们故作的声势,为的就是引自己退兵, 他们好将魏军赶进宋军的包围圈里! 若魏军方才不退,执意攻入城内, 此刻早已以虎牢城门为盾,妥善抵抗赶到的宋军了!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叔孙建眼看着方才萎靡的谢家父子已经翻身上马,尤其是那谢家行周,面上已是另一副神色,气定神闲地踱到宋军首端,含笑望着他,无声地邀请他也体会体会自己当时的处境。 前有许青霄,后有谢行周。君上受损,腹背受敌。 这一役,他败得好惨。 叔孙建终于沉下气来,越过自家的君上,走到那个老熟人的面前,毫不顾宋军将士抽刀相对,淡淡一笑道,“往年我只是听说,如今才算是知晓,你许青霄追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许青霄不置可否,正色道,“你我交手多年,各为其主。即便有了友生之缘,今日我也只能杀你祭旗。” 叔孙建一摊双手,坦然道,“杀我,自然是你本事。只是我有一问,望君相告:虎牢关被我军封死,在今日攻城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又是如何让他们与你里应外合的?” 那秦姝,又是如何进城的。 许青霄稍稍抬眸,注视着上方宛若神祇的红衣女子,女子的目光淡淡,俯览着整个战场。那副羸弱身躯所布下的棋局,从来都让人无法逃脱,无从逃脱。 他定了定神,对叔孙建的发问实属意料之中,万军阵前,他淡漠开口:“在你今日攻城前,虎牢关确实是你笼中之鸟。” “但你魏军势大,今日全力攻城,便有好些魏军将士可以踏入虎牢关了。” 那顺着云梯攻入城墙,可不就是踏入虎牢了吗。 “不可能!我每日巡查,魏军将士里不可能有人被调换...” “调换?”许青霄似笑非笑,眼神从城墙上掠过,似在嘲笑叔孙建已经忘记,秦姝何人了。 九层台,聚大宋谍者死士为一处,曾直属皇帝管辖,皇权特许,监察文武百官,除奸佞,扫外敌,以秦姝为第一首领。 叔孙建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与秦姝的第一次交手,是被算计得彻彻底底。 他怒极,向后退出几步,扬刀冷喝,“随君上出征的将士们,都是大魏一等一的勇士!宋朝师老兵疲,不敢与我们一战——将士们,护送君上,杀出去!” ...... 谢行周整顿好虎牢关的军民,掀开自己营帐的幕帘便一下察觉到了熟人的气息,他顺着那微弱的呼吸声,寻到了角落里倚在小榻上疲惫睡去的阿姝。 少女的睡颜并不安逸,本该束得规整的发髻有些松垮,好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暗示着主人刚刚受到的颠簸。 可惜来人的步伐有些迅速,少女未醒身先动,摸出腰间短刃才睁开眼来。入目见其人,才轻叹了句,“谢行周,你回来得好慢,我等你许久。” 谢行周眉头轻皱,垂眸盯着少女良久,才开口道,“怎么清瘦了。” 阿姝挪开目光低声道,“一直如此,是你 我许久未见了。” 第75节 谢行周自知问不出实话,转身去浸湿了帕子才走近她,沉膝在她身前仔仔细细地净了她的手,解释道,“方才瞧你射了两箭后便消失了,我还奇怪来着。若是知道你是早早回来等我,我便应该快些回来的,将整顿战后的事情交给他人来做。” 他浅笑一声,“今日...或是说这些日,我虽有诸多疑惑,但见你平安,我一颗心都定了。既然你疲倦得紧,那就先睡着,等你身上不乏了,再慢慢为大家解惑也不迟。帅帐那边的将军问起,我替你打掩护,好不好?” 他说着就要起身,却觉肩上一紧,偏头瞧见阿姝的手正紧紧抓着他肩上的那一片盔甲。她一双清眸就那样望着他,那眼中起伏的波澜令他不解,他愣了一瞬才道,“刚才的一战,我军大胜,战俘数千人。叔孙建拼死才将魏帝护送出去。他自己则被我军擒住,我父已经下令,妥善安置下去了。” 他半跪于她身前,少女的双膝就在他怀里,卸下戎装、只着单衣的人儿在一身重甲的他面前显得那么娇小,就像是被他虚虚拢住一样,谢行周心中疑惑她此刻的状态,他的阿姝,似乎不仅仅是身体变得羸弱,连神情也像... 倏然间,少女双膝一沉,整个人都从榻上滑落至他的怀里,男人手疾眼快的将其接住,才不至于磕伤了腿,刚想出言相问,就感觉少女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他的肩颈。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忽然找到了温暖可依的大树那般。 肩颈一片潮湿,少女低低地啜泣,刺得他心里发疼。 他甚至不敢猜想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好略有笨拙地揽住她,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希望她能够好受一点。 “嗯......” “什么?”他没有听清。 “疼......”阿姝偏过头,不耐地喊着。 “哪里疼。” “后......后背疼。” “怎么会?”难道是行军时遇袭了不成? 谢行周心中急得没了分寸,说着就要翻看她的伤势。原本还在怀中安分哭泣的人儿察觉到他的动作而骤然慌乱,忙回身摁住了他的手,惊呼道,“你......你干嘛。”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去,双睫悬泪,惊恐的神情和哭红的眼鼻相衬,活像只挨了欺负的兔子。男人仿佛被这幅景象下了蛊,愣神几瞬才堪堪侧眸,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冒犯后更是不敢直视,只低声道,“我是想看看你的伤势,抱歉。” 阿姝的肩膀微微颤抖,低垂着头,喃喃道,“伤势不要紧。只要人活着,伤口总有结痂的一日。” 话到此处,谢行周已经不忍再听了。 他回帐的路上隐约听说了,祁伯父的死。 “阿周,是我没有保护好祁伯伯。”她收回对他的触碰,似是致歉,似是自卑,“我这些日时常想,先帝将我留在这个位置上,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护不住他亲封的顾命大臣,护不住养育他的继母,也没有护好他亲手交给我的......九层台。” “我没有他们想的那般能耐。坐在这个鬼位置上,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我觉得宛如凌迟。” 谢行周忍泪忍得辛苦,不等相问,便觉肩上一沉,少女的头重重抵在他的肩上,随后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谢行周急忙搬正她的头,见少女双眸闭合,他又颤颤巍巍的去探她的脉。 还好,脉象虽虚但还算平稳,只是睡着了。 整个帐中只有他二人,她瘫倒入眠,帐里便寂静得要命。怀中人睡得越发安稳,谢行周才敢动了动发麻的双腿,径直朝后坐在地面上,不想让她着地受凉,又小心翼翼地将环抱她的手臂紧了紧。 四下无人,不知男子将心中情绪平复了多久,才将头抵在少女的额头上,轻轻道了句,“若是有连阿姝都做不到的事,这世上便......无解了。” “阿姝,是我心中最厉害的阿姝。” 谢骁伤的虽重,但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这点痛楚还不足以令他无法起身。眼见着快入夜了,他还对今日诸事想不清楚,难免有些坐立难安。瞧着医师还忙着,谢骁在帐中踱步了几个来回,趁医师不备就溜出帐去。 他兴冲冲地奔到了秦姝帐前,却恰好碰见了刚把阿姝送回帐中的谢行周。 谢行周:“......” 谢骁:“......” 竖子啊竖子。 “公主睡了。有事,去问许青霄。” “......也好。” 走了两步,谢骁横眉冷对,“你小子跟着我作甚?” “我也去找许青霄。” 许青霄见着这父子二人一同踏入自己大帐的时候,还蛮慌乱的。 原本轻狂一世的勇武大将军心虚的给他二位看茶,心中不停忖度着要如何解释自己从黄河南岸私自跑回来。可还不等他开口,谢行周便率先问道,“长公主,为何会成这幅模样。” 许青霄松了口气,顿时了然二人来意,叹道,“在京中的事我其实不便多说,毕竟我也只是听闻了几句。且说这两日,吾等昼夜不停的行军赶路,便能将我家主子累得散架了。” 见他不解,许青霄又补充道,“就这,还是将另十万大军分拨到别处的结果。若是二十万大军一同行路,大军缓慢,是无论如何也赶不过来的。” 步入了正题,谢骁也有暇想到今日城门内忽然出现的数千援军,想到自家儿子的这步险棋,怒斥道:“你小子还有闲情问人家?你自己今日做的那是何等险事!援军进城这么大的事,你连报都不报给老子一声,擅自开城门献城?一旦国土有失,你的命、我谢家全族的命,都抵不起这座城池!” 谢行周被当面斥责也不恼,不咸不淡地回应道:“我比你知道的早不了一刻钟。” “就在你被俘之前,混入魏军的台间才杀进城墙,告知我开启西侧小门放援军入城。我没法子,为了争取时间也是为了拖住其攻势,才搞出开城献降这一招。” “也是巧,魏军今日不留余力的调集所有人马进攻城门,这才有了盲区。” 谢骁冷眼相对,即便知道他兵行险招出了奇效,也不想和这个儿子再费口舌。反倒是许青霄沉默几瞬,仰头而尽一整碗的烈酒,才开口道:“混入魏军的台间...” “若不是早早放出台中听讯司和神讯司的人前往北境,或许那日主子在京中的状况也不会那么糟。” 许青霄也是根据秦姝这些日来的只言片语,才联系清楚前后的。 这事要从祁牧之第一次公然弹劾兵部假传军报,使京都耗三万人力,支援秦姝平叛却做了无用功开始说起。那日朝上弹劾,祁牧之身边已有鸣泉作为人证,可只要皇帝不想舍弃孙无忧一党,兵部就不能交出那道假传的军报。皇帝无他法,妄想请秦姝出堂,当众否认兵部罪行。 秦姝,却在朝堂之上公然威吓,若皇帝不肯及时出兵增援北境,她便拿出九层台内留存的密报。 许青霄言到此处笑笑,论走险棋,他们还真是一个胜过一个。 皇帝受胁,只好暂时如了她的意,可散朝之后便想要销毁她手中的密报从而翻案,秦姝却交不出来。 她根本就没有密报。 原本该是有的,可惜九层台的人手都去了北境,无人有余力传递豫州与京都的密报。这下不仅仅是触怒了君威,更是对皇帝的宣战,是她秦姝不愿再做帝王鹰犬的象征。 皇帝对她失信,才会造成后来——祁牧之等人的悲剧。 她在这其中的种种选择,皆是她的权衡。 所以她内疚,她自责却不后悔。是她在军民百姓和祁牧之之间,选择了百姓,选择了更多人生还的可能。 她将自己心中更亲切、更依赖的人推向了坟墓,却护住了 那些依赖自己,需要自己的人。 作为秦姝,她会在这个过程中无比痛苦。可作为项安长公主,她无愧无悔。 “叔孙建说得不错,魏军大营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此人军纪完善严明,我九层台的兄弟们,这次有不少折在了他的手里。”许青霄唇边那抹苦笑令人哑然,他却再次提杯,“来,敬我死去的弟兄们,还好大家不是空忙一场——任何人的牺牲,都有意义。” 对面二人神情皆有无尽动容,见他仍肯洒脱,纷纷端起酒盏。 “也敬我虎牢坚守多日,却没有见到最终胜利的将士们。” “敬,祁公。” 第089章 早有降心 三人举杯, 敬的是友生,是兄弟,是将士, 是与自己一样甘愿为了这个国家赴死的人。 他们敬得动容动情, 却也没敢忘了——是有人做局,让他们此刻不能与那些人一起欢聚畅饮。 是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要摧毁这个出世不久的国家。 假传军报,私调重军;谋杀皇室,陷害重臣;视江山于不顾,阻中军之驰援。这桩桩件件,无一不会使这个国家遭遇动乱之灾。可事到如今,这有心之人已经做成了这么多事, 却仿佛连真正的面容都没露出来。 孙无忧也好, 尹天师也罢, 众人清楚,这皆是棋子而已。 真正的执棋人,也并不是乖戾昏庸的小皇帝。 那个人是谁, 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好似迷雾, 久久不散。 “此战魏帝受伤,叔孙建也已是吾等阶下囚, 魏国的攻势估计会暂缓。所以二位不必如此垂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 尔等就能回到京城了。” 谢行周闻言,顿了一下才抬眼笑笑, “借青霄将军吉言,末将虽年少便远走他乡, 保家卫国,可眼下面对京城,实在是归心似箭。” 见青霄眼中并无意外,谢行周接着言道,“祁公一走,尚书台群臣无首必然慌乱,朝上就只剩御史台仍能独善其身,若我们与此战牵扯太久,难保朝中会做出什么决策,造成多大的后果。” 许青霄会意,答道,“叔孙建的处置,是关键。” “没错。” “魏帝轻狂,魏国的大臣却不乏稳重之辈。叔孙建领兵多年,是当年为数不多能抵挡先帝攻势的人,魏国群臣是不会眼看着他去死的。且如今叔孙建不在魏帝身边,魏帝的安全也足够令人忧心了。”谢骁斟酌道:“严守叔孙建。用他,换魏国暂时的退兵,再好不过。” 许青霄稍稍垂眼,不予肯定,只淡淡答道,“我是个粗人,只知打仗,不通政事。这些事,恐怕还是要请我家殿下来商讨。” 谢骁蹙眉凝视,心中存了几分异样,还不等说些什么,便听帐外军士隔帘通报,“将军,行军司马——李大人求见。” 这是许青霄的营帐,此刻帐中虽以谢骁为尊,但也得问问主人家的意思。谢骁饶有兴致地看过去,便见着许青霄冷笑一声,煞气四起,“李纪?也敢踏入本将军的营帐?” 几人虽不知李纪被贬的原委,但也知晓这人在陛下和孙无忧面前扮演了什么角色。此次被小皇帝厌弃,充任个小小的行军司马,若是缩脖子做些正经事也就罢了,若是个不安分的,谢骁就有全权处置了他。 得到回应,军士才踏进帐内道,“李大人说,他不可辜负了长公主殿下的厚望,要为军中多多进言才是。” 显然此话还算有些分量,许青霄不好再发作,大手一挥请人进来。 来者身形瘦削干枯,比原本年纪看起来要老上好几岁,从踏入帐内的那一刻起,那对狭目便滴溜溜一转,开口便满是落寞,“呦,几位大将军竟都在此,下官——有礼了。” 谢骁在外一向不喜形于色,闻言放下手中摇晃的酒盏,沉声道,“看来李大人是有话要向许将军进言,可还需要我父子回避?” 李纪唇角一弯,再拱手道,“谢领军的帐,是帅帐,下官有话欲要进言,按理说确实要先前往帅帐。” “可惜啊,下官被贬前是受到长公主与祁公指点,方才有此活路可走,下官不敢不报长公主大恩,奈何长公主帐已不见客,下官思索几分,只好周转几处碰碰运气。”话音停顿了一瞬,转而又道,“几位将军聚在一处,想必也是有要事相商,下官在此处...不过于冒犯罢?” “既谈国之要事,何言冒犯。”他如此说,自是没有再为难的道理。谢骁派人赐坐,“李大人可直言。” 李纪入坐后,背脊直了直,朗声道,“下官要谏,叔孙建处置事。” 不观几人颜色,他继续道,“下官认为,叔孙建要即刻送往京城扣押,直到北魏以重金赎回。” 这番正经之言,还真是震惊了几人一瞬。 谢骁率先应道,“李大人的谏言甚妙,本将明日会如实转告殿下,容吾等与殿下细细商议后再定。” “细细商议?”那李纪却倏然变了脸色,冷声道,“叔孙建在军中一日便危险一日,下官希望,军中可以早做决定。” 李纪这话是面对着许青霄时说的,说得青霄摸不着头脑,当即喝问道,“军中?难道这虎牢十万将士,还守不住一个叔孙建?” 那李纪耳尖一动,开口安抚道,“许大将军莫要动怒,下官并不是暗讽将军,将军虽与那叔孙建有些情谊,但您到底是长公主座下,长公主为国的忠心,是绝不容质疑的。” “下官是担心,有人早有降心。” 谢行周掌中长筷没停,心无旁骛的模样像是根本没听见。 许青霄的目光稍稍在谢家父子身上流连一瞬,见二人都没有发作的意思,才道,“行军司马是随着殿下与本将军的大部队中军而来的,按理说不该有此疑论才对,也罢,吾多与你讲几句也无妨:谢小将军献印投诚是为了我军有足够的时间从西门潜伏,这计是获得殿下首肯的,李大人,既然领受过我家殿下的恩情,可千万不要再冤枉自家人。” 第76节 谢骁侧眸看着自家儿子好一通大快朵颐,都被质疑到眼前了还如此放纵,不由有些怒意,“李大人在问话呢,身为军中要将,稳固军心也是分内之事。” 谢行周眼睛没抬一下,模糊答道,“青霄将军似已为我道明缘故了,行军司马还有疑问?” 李纪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这小子已经失去朝内最大的助力祁牧之,面对“叛国”这样的罪名还敢如此狂妄?即便是莫须有又如何,倘若长公主的私心偏了一点点,矢口否认献城的行为是受自己首肯的,那谢家又能有什么法子? 连祁牧之那样的硬骨头,都挡不住君要臣死。 谢家,又有什么两样。 狂妄少年。 “谢小将军就如此笃定,这番解释能说服得了天下人吗。” 谢骁估摸着,是指望不上这小子说些什么正经话了,当即抢先道,“李大人好心提醒,谢某替犬子心领了,待到今夜将士整顿后,吾会当着众将士的面,将事情原委告知,打消疑心,以免后患。” 这话说得上道,才算不辱没了李纪曾任兵部侍郎的身份。谢骁心中有盘算,此人所说的“得长公主恩情”若为真,那日后的官运自当得保。 谢家于朝中,轻易不可再树敌。 果不其然,这话正中了李纪的心思,李纪听了这话才真真展露出笑意来,脸上的褶皱快要堆积到眼下,言笑道,“谢氏百年世家,果然。” 谢骁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只要不是真心与他父子作对,那就都好说。 连着十几日的尽心竭力,眼下终于战况好转,谢骁身上的疲惫也在此刻一齐找上来,见着跟前的李纪没有再为难的意思,谢骁缓慢地站起身来,压制着声音里的疲态,“既如此,那明日一早,主帐见了。届时谢某会将大军的调配和今日之事一并公布清楚,天色已晚,谢某告辞。” 他瞟了一眼还安坐在座位上,抱 着手里羊腿不撒手的谢行周,也懒得强求他的去留,顾自转身而去。 座下的副将仍在帐外好生等候,见自家将军出了帐,迎上前道,“将军出来的时机刚好,末将已经吩咐帐中备好酒肉,将军回帐用了饭才好歇下。” 谢骁闻言有些喜色,“你一向是知心的。” 然而才随着副将往回走了不出五步便停下来,不理副将脸上的疑惑,说道,“也罢,得亲自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看谁?”副将问。 谢骁面上三分无奈,袖中的大手悄悄摸了摸肚子,忽略腹中空空而发出的声响,“叔孙建。” 副将才后面小跑两步追上他的步伐,耐不住问,“一个时辰前末将才将他安置好,他被锁在营帐里的一个内间待的好好的。将军多日忧劳,等明日再审也是一样的。” 谢骁却打定了主意,一面大步流星,一面抬手阻拦他的话,“不止是他的安全。我与他之间,还有别的话要聊,你不必跟着了。” ...... 等到秦姝得到消息而赶到许青霄大帐之时,帐帘高掀,帐外两方军士无声对峙于帐帘下,无一人不紧紧握住腰间刀,也无一人敢抽刀。 帐内许青霄居正中,谢行周居右二,李纪居左,三人之间似是剑拔弩张,极为尴尬。 不用说,秦姝早已分辨出,那两方军士为首的,一位是许青霄座下金武军将领,一位是谢家旧部。 女子脸上不显,弯了弯唇角,目不斜视地直朝着帐内迈入,两方将领连个眼神都没得到,却不敢冒犯,以此为契机纷纷后退一步。 她这一踏入,才算是真切瞧清楚了三人。李纪似已暴起,满面红润腰背笔直;许青霄面露迟疑,却也更偏站左侧一些;那谢行周不看也罢,垂首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似是不用完这顿饭誓不罢休。 好得很,好得很,秦姝心中冷笑连连,自己不过是贪睡一会儿,就要乱了套了,连自己人都要刀剑相向了。 许青霄本还在说些什么,见着秦姝亲临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迎下来,行了大礼才敢重新开口,“殿下,是吾等办事不力...” 秦姝静静落座于方才许青霄的位子上,没说话。 许青霄心中打鼓,又回想着刚刚事发前,李纪讲述的前段时间殿下是如何与他沆瀣一气的,是如何助他脱离孙党的...倘若李纪随军是殿下的安排,那他想做的事说不定也是殿下授意呢? 如此想着,青霄壮着胆子抬首道,“殿下,就在刚刚,叔孙建逃出生天,不见踪影,事发前只有谢老将军见了他。属下虽相信谢老将军为人,却不得不派人将他请过来,谢小将军却...” 说到自家将军,谢氏旧部的将领顿时顾不得在秦姝跟前的礼数,愤恨叫道,“哪里是请过来!那李纪的原话是将人即刻收押!我家老将军乃三军主帅,在大局未定时,何人有权利如此对待我家将军!即便许将军您战功赫赫,也不能如此犯上!” 秦姝原本还面如寒霜,听到谢氏将领提到李纪,表情才宛如崩坏,那是一种极其不解又极其好笑的神情,直言问道,“李大人想要收押老将军,干你何事?” 许青霄:“啊?” 啊?他们和李纪不是一个阵营? 秦姝目光定定,宛若利刃般要射穿他的身体。 许青霄顿时心如刀绞,抬首望那李纪,其人回避着他的目光,正垂下头一副不知情模样,气得许青霄朝着秦姝狠狠叩几个头,心中认栽,“是属下糊涂,一时昏头!以下犯上之过,治下不严之过,属下甘愿领罚!求殿下不杀,给属下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纪啊李纪,于自己帐下徘徊了这半个晚上,竟都为了要借他许青霄的势,让他背下这番过错!万一殿下晚来些,万一自家部将与谢氏将领起了兵戈,军心大乱,他万死难辞其咎! 小人! 以旁人看,正座女子一双凤眸狭长,向下盯着那叩首的大将军,那样上位者的威压,带着原本的怒意,不出所料是要琢磨着如何严惩。许青霄座下的那些许将士们早已跪地垂首,屏住了呼吸,奢望着能有些许转机。 “不杀?”那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于深渊中流转,“闯了大祸,你还敢...” “嗝。” 右手边的人打了个饱嗝,终于肯抬起头来拍拍肚子,“十几日了,这是我吃的最饱的一次。青霄将军帐中厨子,甚好。” “谢行周!” 男子不紧不慢的起身抱拳,阻止上座女子继续炸毛,“殿下,末将方才实在太饿,对部下管教不严,请殿下责罚。” 秦姝甩了个白眼,不冷不热的呛声,“你倒是挺会为许青霄开脱?” “无心之失,但有罪当罚,我二人皆是,谈不上开脱。” 秦姝望着站在那不卑不亢的男人,他肯这样担责,自然是帮了她极大的忙。军中人一向鲁莽,动武之事也是可大可小。若是许青霄一人犯错挑动两方将士敌对,那必然是大罪;可若是两个将领起了争执,事后又都不计较,那就无需处理太过,免得适得其反,引起下面人心中的不满。 秦姝稍稍斟酌,才道,“既二位将军诚心知错且还未酿成大祸,此事便从轻处理。为正军法,罚一人三十军棍。临出征前本宫已得陛下亲封监军,监军之令,想必还是可以惩治两位将军的吧。” 两边部下同时长舒一口气,哪敢不亮声应答,“谢监军不杀之恩,多谢监军——” 谢行周走出列来,于青霄身侧沉膝俯身,叩拜谢恩之余,不忘偏头望向还禁不住发抖的许青霄,被注意到后回致以一个安心的淡笑,唇角上扬,目露流光,颇有少年人得意之色。 许青霄愣愣地随之弯弯唇角,反应过来又开始继续痛恨那李纪小人。 “都起来吧,军法也容后再执行。叔孙建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第090章 叛臣 说话的功夫, 领军的诸位将领已闻讯从各帐赶过来,风风火火的列成两列,皆是来论叔孙建之事。 这是中军赶到北境的第一仗, 生擒叔孙建是他们今日最大的功绩, 正指望用此人大做文章,竟然如此轻而易举的弄丢了。 负责关押的将士磕磕绊绊地从后方膝行向前,匍匐在秦姝和众将面前,知晓自己犯了大错,被吓得直哆嗦。 李纪这时才轻挑着眉峰走出列来,欠身拱手道,“叔孙建原本是由重兵把守着,殿下不下令, 自然没有将领敢私自与他会面。可不知怎地, 谢老将军从这营帐走出后直朝着关押叔孙建的居所而去。且偏偏巧了, 就在谢老将军与叔孙建会面的一炷香后,这位将士进去给囚犯递食水时,便发现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虽殿下心中自有清正, 可军中法纪也不可废。谢老将军此行蹊跷, 即便下官官位不及老将军, 也是讲得出这‘捉拿’二字的。” “原是如此。”秦姝放缓了声音,暗暗思忖着其中诡谲之处, 眉头松了又解,模样又似在宫中时——那终日消不散的淡淡愁容。谢行周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下, 不等开口,便听女子交代了句:“先派人, 仔仔细细地搜寻关押叔孙建的营帐,能从宋军大营中逃之夭夭, 绝非他一人之力,若有线索了即刻回报。 “是。”许青霄道,“属下亲自带人去。” “此人虽逃无踪迹,但他于深夜单枪匹马,未必能准确找到魏军方向,姜将军对虎牢周边更加熟悉,领三队人马去关外分头搜索,若真能将此人捉拿,本宫亲自为你请旨封赏。”秦姝比谁都清楚,以叔孙建的能耐,此番实在是放虎归林,可身为监军,她又不得不做出补救措施,哪怕仅仅是安抚将士心中的不忿。 又道:“另,去请老将军过来叙事。” “不必殿下劳烦。”帐外之音声如洪钟,稳健的步伐 迈入。谢骁虚拘一揖,言道,“谢某为国一世,生死尚且不惧,何惧区区疑论!” 涉及国事,此人一改往日圆滑周旋,无畏无惧。 越是此番作态,越是令秦姝无比心惊,不敢将话语权递于他人,故率先道,“此事还未有定论,谢将军且安心,只要如实说明您会面叔孙建的事情原委,本宫定给你公允。” 谢骁却一偏头,反问道,“臣身为三军主帅,擒了敌军要将自然要亲自确保他的安全。想必殿下心中也知晓,这种时候,叔孙建既不能逃也不能死。臣虽与叔孙建会面,却是在职责之内,且确认了他的安全便离去,合情合理合法。臣倒是想问问,这时就急着将责任往谢某身上推的人是何居心?” 李纪闻言回首,眼中隐隐轻蔑,却不应答。 “谢老将军可是独自与叔孙建见面的?可有他人在场。”秦姝问。 谢骁不经意地撇开目光,“无人。” 一时间的沉默将气氛降如寒窖。像是在补充,谢骁又道:“臣问心无愧。臣没有带人进去,也没有带人出来。殿下尽管查,臣绝无二话。” 人证物证眼下都没有,谢骁说的话又无一处有用,秦姝的目光移至谢行周脸上,可惜后者也不知内情,一脸困惑。 李纪却在这时开口,“叔孙建被困于大营深处,若单单是解开禁锢,他是逃不出我大宋军营的。谢老将军,下官说的可对?” 谢骁冷笑道:“没错,他得需知道避开巡兵的路线,得靠多人掩护才行。” 李纪了然似的点点头,“有将军这句话,下官便知悉了,这军营之中的内鬼,即便不是将军,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秦姝耳尖一动,不敢不入心。 正斟酌着,忽见帐外人影攒动,秦姝忙一挥手将人叫进来,难掩目光中的期待,“如何?可有搜到什么证物?” 许青霄目不斜视,大步行进后垂首递上掌上之物。 是一封信。 笔迹颇新,并非事先准备好的栽赃。 不仅是秦姝,这一刻所有人都不敢妄动。 秦姝正欲打开书信的手轻颤了颤,犹疑地望了眼谢行周,对方的神情却比她要放松许多,像是也极其笃定一样,不论信上写的什么,都不能撼动他认定的东西。 由于帐帘一直高高挂起,整个帐内的暖意无法聚集,即便一旁的炭火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秦姝也觉得通体冰凉。在动作的手指,被鬓发拂过的面庞...仅有的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觉得冻得生疼,身上的衣物被风一打则透,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女子心中一面寻思着要叫桃良把自己帐中的炭火点得足足的、暖暖的,一面去瞧信上的内容。 “殿下怎么不说话了。”耳畔环绕着李纪的声音,“这是谁写的信?又是写给谁的?请殿下告知。” 异样的沉默,才将谢家父子的目光重新吸引过来。 谢骁亦道:“请殿下告知,或容臣揽阅。” 过了片刻,秦姝终于肯将信纸放下,淡淡道:“署名是叔孙建。” “不曾写明,是写给谁的。” 她将信纸随手朝下一递,将士会意,拿着信件先朝着谢骁而去,却不想李纪上前一步,一把将信纸截了胡。 将士回首观秦姝脸色,见主上眼中并无波澜,便只好顺着李纪的意思,容他先行揽阅。 哪知李纪潦潦扫了几眼,便当即怒火横生,大声喝问道,“谢骁!你竟敢——” 那是众人头一次见这位李大人如此笃定又如此激进,那声音甚至一改往日的嘶哑,仿佛要用尽气力,“前有贩卖军备,后有私放要犯。谢骁,你这是叛国!” 连谢行周也无法在此刻维持个好脸色。 第77节 谢骁眯起双眼,容着李纪说完他的话,才不疾不徐地挪动步子,从李纪手中接过那张纸,垂眸瞧了瞧才道,“贩卖军备,助他脱困,且不说他写下的是否属实,就凭全文都未写有除他自己以外的名字,你就敢扣到本将军头上。” 男人的腮边动了动,怒意内敛,将信纸如敝履般摔下,“李纪,你狂妄!” 李纪却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毫不畏惧此刻当众与其撕破脸,眼中讥笑流露,并不介意对方想要将自己活剐了的眼神,凉凉道:“谢老将军,怎么就死到临头都不怕呢。” “下官若是你,这口气早就撑不住了,恐怕当即就吓破了胆。” “你就这么笃定吗,笃定这信上说的事与你无关。” 形势一片焦灼,眼看着自己父亲被牵扯其中,有不得逃脱之势,谢行周无法再好生旁观,上前一步拾起信纸念道,“‘感念今日放吾归去,望君重启当年与吾国军备之往来。军备之于吾国,宛若千金之于汝,待来日同袍,吾主定厚赏,望君珍重...’此等大逆之言,何以为信?我父多年以来是如何为国效力的,诸位皆有见证,区区挑拨离间之词若能在今日乱我军心,那此仗又如何打下去!我大军帐下数十万人,难道皆要毁于这张纸吗!” 远的且不说,就说谢骁前些日是如何为虎牢关卖命的,今日是如何身先士卒的,在场的虎牢将领就不会允许李纪这样攀诬谢骁。 “少将军说的不错!无凭无据,攀诬我军主帅,李纪你是何居心?你可知老将军护住了多少虎牢关下的将士和百姓?但凡换个贪生怕死之辈,早就弃了虎牢了事,生死都不怕,何故要贪那金银!” 将军们纷纷站出来,“没错!俺是个只知道打仗的粗人,俺只知道谢老将军一心为我们,为大宋的土地和子民,谁对谢老将军不敬,俺第一个不容他!” 谢行周左思右想,都觉得眼下并非是李纪向他们谢家发难的好时机。 这并非是半数朝臣被孙党控制的朝堂,这是军营,是谢家统领的军营,即便有一部分是许青霄的部下,也不会影响结果的分毫。 他李纪一被贬文官,面对眼下的形势,又有什么底气继续朝他们发难。若真惹急了谢家,让他了结于军中,也并非是行不通的。 以他李纪之机敏,倒戈许青霄失败,就不该再继续了。 如此思忖,他向上朝秦姝望去,秦姝亦是蹙眉俯视全局,困惑不解。 李纪抬起二指捏了捏眉心,唇边那抹冷笑浮现更甚,似乎是觉得此事极为好笑,道:“谢少将军,你是在告诉下官,有些事并非是你不能,而是你不为吗?” 谢行周静静回视,默认他的话。 杀意已起,正是收网时。李纪使劲儿掀掀眼皮,调足了精神,一甩长袖,“好!好好,下官今日就看看,你谢家父子究竟是有多大的胆量!” 随之,从长袖中伸出手来,虔诚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印来。 谢行周顿觉不妙。 “陛下亲印在此,吾乃陛下钦差,奉旨追查谢骁叛国案!” “见到钦差,谁敢不跪!” 秦姝此刻,什么都明了了。皇帝为何派自己掩护李纪频频出入后宫;为何面对那日朝上李纪的倒戈没有太过发作;而李纪,又为何在自己说服他的那个夜里,听到自己要带他北上躲避风头时,欣然答应... 当堂被皇帝厌弃,借势北上入军营,再将先前寻到的罪证在此时一道抛出。 秦姝现在无比期待着,太后能给出什么样的、能置谢家于死地的罪证。什么样的罪证,值得皇帝陪他演这一场好戏。 “李钦差,请吧。”秦姝道。 李纪好笑地摇摇头,自知秦姝已想清楚全部,也不再吊胃口,“谢老将军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张弛将军。” 谢骁漠然道:“钦差是问,谢某曾经的同僚、死于与钦差饮酒过度的那个晚上的张弛将军吗?” 第091章 金簪 李纪并不因此话而怵他, 或许他也从不认为张弛是真真切切地死于自己手中的。面对谢骁的讽刺,他毫不退怯,“张弛将军, 确实是死在那个晚上, 死在我眼前。我原本以为亲眼见他离世,是上天对我不曾保护好将军的惩罚,直到我找到将军临死前说的,藏有你谢骁叛国之罪证的地方。” “这满营的将军们,占我大宋将领半 数有余,他们可曾想到——你谢骁是何等跋扈,将我朝太后与大将军逼成那般模样。” “李钦差,即便你手持天子亲印, 也需拿出证据才可断案。”秦姝于上首凉凉道。 “好, 那就按照殿下说的。”李纪朝秦姝稍稍欠身, 敛了情绪,从怀中取出一枚硕大的金簪。 那金簪上的工艺,照比宫中匠人的自是没得比, 唯独胜在用料实在。相较于用作配饰, 这更像是用作紧要关头的盘缠。 谢骁立得笔直, 望着李纪手上的动作,眼中并无波澜。 只瞧李纪指尖微动, 拧开金簪的簪头,众目睽睽下, 从簪杆中抽出一张被卷得细细的信条。 “看见这信纸,谢老将军还没有回想起什么吗。” 李纪强掩下笑意, 抬首时已是一副正义凛然:“诸位可看好了,此物, 是我朝皇太后赐予臣的!多年前张弛将军还与谢骁为同营将领时,曾暗中截获一封谢骁与北魏买卖军备的密信,可彼时谢骁深受先帝信赖,在军中颇为跋扈,张弛将军不得已,连夜托人打造金簪,将此信藏于簪中献给太后。” “先帝那年尚未登基,太后也只是先帝的一位侧室,可谢骁当时已然位极人臣,手中权柄仅次于先帝。张弛将军为保太后安危,甚至都不敢将金簪中的罪证如实相告,只言‘此物切勿赏与他人,待到穷途末路时才可交出’。” “谢骁,此事多年不发,你可是认为无人知晓?却不想张弛将军临死前肯将事情原委道出,本官与太后颇费功夫还是将此物找到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诸位若不信,可上前一观,此信上的落款亦是叔孙建,唯一点不同——便是本官手上这封写得清清楚楚,此信是写给谢将军的。” 谢骁身后的将领皆有不服,自是纷纷向前夺过信条,仔仔细细地对照从营中搜到的那封信,片刻后便发出一道惊呼,“这笔迹...确实一样。” “这信上白纸黑字写着叔孙建愿用八十万黄金换将军手下三成军备...将军!谢将军,此事当真吗!” “都是叔孙建笔下所书,自然一般无二。”谢骁冷眼回视。 此话一出,众人也被点醒几分,谢骁继续道,“我还当是什么,合着到现在为止,查获的两封信皆为叔孙建所书,只是一封提了谢某的名字,一封未提。可我又怎么知道,此事不是某些人联合魏国叔孙建陷害于我?毕竟,可无一封信是我谢骁亲笔啊。” “难道李钦差还有后手儿,譬如我谢骁当年的亲笔。” 他自然是没有。若是有,张弛当年就敢冒着风险将信直接递于先帝,先帝雷霆手段,有了谢骁亲笔这确凿证据,此事便再无转圜。 李纪还真是没想到,谢骁到现在竟还不肯低头,可即便谢骁的反应不如他所料,事到如今,李纪也没有再回头的路。 今日无论如何,是也好,不是也好,这个罪名必须扣到谢骁头上。 大道乾坤,今日却只容得下他二人中的一个。 李纪按下心中凉意,直视其人说道:“我没有谢将军的亲笔信。” “但这些,并非就不能定你谢骁的罪。值得上八十万两黄金的三成军备,当年除了总领三军的先帝、现任中书令兼车骑将军萧鹤明,就只剩下谢骁将军了吧?萧大人于战中伤了肺腑,近年归家养病尚且不提;先帝志在一统中原,又怎会用至关重要的军备换取区区银钱;唯有你谢骁,自从你总览军政后,我刘宋可有多出一分土地?甚至曾经被先帝打得几次大败的魏国,也敢在先帝大去后屡屡犯境,岂非是你养足了他们!” “若将军说以上皆是巧合,那今夜叔孙建悄无声息地逃走又是借着谁的势?这军中又有谁,既拥有大批的军备,又知悉能躲开所有巡卫军的路?如此多的巧合落在谢老将军一人身上,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试问这天下间可有这等巧事!” 场面一度十分难看,就在诸位都以为一向稳操胜券的谢老将军要败下阵来时,却见那谢老将军淡淡吐出四个字: 无稽之谈。 这实在算不上回复,即便秦姝深谙谢家之忠心,也无法容他当堂放肆。 皇权在上,她秦姝的私心似乎不足为道,可祁牧之已经死了,她实在不忍看着眼下唯一能引领这个国家的人,也身陷囹圄。 故此她极力控制着语气,试图让谢骁看出自己是真的想帮他,“谢老将军,若有冤屈,大可以禀明的。只要案子尚有疑论,我九层台就地办案又有何妨?” 言辞恳切,似乎真的是打动了谢骁,他终于抖了抖大袖,重振了些精神,笑中却苦涩,“李纪,你以钦差之名来到此处兴师问罪,想必也是得了陛下的授意的。我倒是想问,你方才说的那些,是否也是陛下认定的?” “陛下,也是如你一般,认为北魏此次来犯是源于我谢骁吗?也是如你一般,与我到了‘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吗?” 李纪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当真要如此问?” “对!”中年男人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这样坚实的身体也不能承受如此大的冤屈,诚然道:“我谢骁为这片土地忠义一世,若是今日你李大人三言两语就可抹灭我所有的功绩,那我为官几十年又算什么?若是我今日屈从你这立身不正的上位之法,那我这一生又算什么?” 他这样激愤,终于肯证实他心中的在意。李纪心浮喜色,忽而灵光一闪,上前两步贴近了他,微微侧头,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 他低声浅笑道:“谢将军这一生是否还能有用,就要看将军的觉悟了。” “这其中关键,就在于将军在意的是身前,还是身后。” 身前事,还是身后事。 “贩卖军备,万千金银...”谢骁迟钝了片刻,倏然笑出声来,帐外的寒气好似随着笑声一寸寸地渗入骨髓,“无知无德小人。你居于广袤世间,又曾看清过什么。” 李纪瞪大了眼睛,极其不可置信,“侮辱陛下钦差,谢骁你是疯了吗!” 秦姝暗暗摩挲着椅炳,心亦跟着揪紧,“钦差位同陛下亲临,谢骁!还不致歉!” 谢骁缓缓从腰间抽出虎符,随手朝前掷去,目中无光,仿佛刚才那般失态仅是在场之人心有恍惚,“谢某愿受查办。” 李纪终于如愿,难掩灼灼目光,朝着秦姝道,“那就劳烦长公主殿下暂时羁押此人,待下官回报给陛下,再行处置。” “父亲!”谢行周低声呼道,眼看着身后的金武军已然上前拿人,他什么都顾不得地阻拦他们的靠近,“何故如此,既然...” “噤声。”谢骁冷喝道。到了这种时候,仍是说一不二的架势,一同谢行周当初年少负气离家时,中年男人站在府中的书房门前:“让他去!谁也不准拦他!”彼时家中所有怜惜他丧母、想要将他叫回来的人皆不敢再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渐行渐远。 谢行周有些恍惚,下一瞬便又被谢骁呵斥了句:“还不退后!” 谢行周蹙眉不解,他无法接受父亲这般便臣服了那人,无论是什么原因,这都不是抛下众将士的理由,“眼下叔孙建逃回魏军大营,宋军再失主帅,焉知北魏不会借此机会再起攻势?”他愤怒道,“难道我父的罪行,还不如这大宋江山重要吗!” 李纪冷漠回视,“羁押谢骁,将谢骁排除在战场之外,此仗还尚有一搏之力。若将三军交给身负叛国罪的主帅,恐全盘倾覆罢。” 谢行周 从未如此刻一般,那么的想要向众人证明——他的父亲立身正直,并非叛国逆臣,他甚至想要将他的功绩如数家珍一般向众人道出,可最后才发现,他并不曾记得父亲的任何一桩功绩。 从他记恨谢骁连为母亲下葬都抽不出身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个父亲,也没有再以他的功绩为傲过。 他乞求似的,像一只刚刚被抛下的小狗,抬眼望向上首的女子,想要请她手下留情,哪怕为他说上一句话也好。可刚动动嘴,就只觉哑然。 这种时候,不该拖她下水的。 况且他始终都记得,阿姝的任务。 阿姝不仅仅是阿姝,更是天子近臣,是要听命于陛下的人,她的肩上有着难以道出的任务和责任。 而这任务中,也必然包含了替皇帝扫清所有的障碍。 谢行周心里清楚,一直都清楚。 他默默垂下头来,欲要退下,却听阶上传出声响。他欣喜地抬头望去,便见着女子已然起身,一步步地朝他移来。 “殿下且慢。”李纪及时于身后叫住她,见着秦姝如他所愿的停下步伐,才笑着从地上拾起一物,谦恭奉上:“殿下,如今军中殿下声望最高,也只有殿下有能耐与魏一战。陛下曾吩咐,若谢骁叛国罪属实,由殿下持虎符,统领三军。” 秦姝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瞧着李纪。昏暗烛光下,那袭红衣衬托着窈窕身量,没了盔甲持身,英气自是少了一半,只剩那微挑的凤眸与鲜艳的红唇所夹带的妖冶之气。 李纪良久得不到回话,便耐不住抬眼去瞧,刚好落入那对满含算计的凤眸中,害得李纪顿时打了个寒颤,可惊恐之余他又些许安心下来——这样切实的算计,这样通晓权术的宫中女子,自然能做出那百利无一害的选择了。 “殿下,如何...” “李大人。”红唇轻启,秦姝贸然出声,“李大人觉得,陛下身边最贴心的太监总管如何。” 虽心中诧异,但此题也不难,李纪答道:“虽为阉人,却可替陛下传达旨意,自是如同尊客,以礼相待,不得冒犯的。” 秦姝继续道:“抛去阉人这一身份,李大人以为,自己与太监总管有何差别。” 李纪猛地抬首,见女子神色淡淡,仿佛真的只是不解,并无其他讥讽之意才道:“抛去阉人的身份,下官与太监总管都可位同陛下亲临,可转达陛下圣意。” “原来如此。”秦姝真切的点点头,恍然大悟地转回身去,走向谢骁身边的那两个金武军将士。 谢行周皱着眉上前一步,有些慌张。 “啪!”“啪!” 只瞧红袖翻飞,谢行周再定神瞧去,只看到那两将士脸上的巴掌印,还不等谢行周头脑风暴,便听女子冷声道: 第78节 “混账东西,谁的话都敢听了?” 两将士沉膝叩首:“属下该死,主子恕罪!” 女子的位置靠近帐帘,帐外的寒意阵阵刮起血红的衣袂,李纪再瞧清她的容颜时,只觉得那对眉眼极致冷峻摄人,是要将人用冰锥直穿脚底一般。 “李大人,太监总管嘛...我杀过两次了。” “况且拦截信件这种事,九层台也做得很熟练了。”她风轻云淡道,“您可千万要小心。” 第092章 使命 整个帐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论圣眷,这位殿下最盛。 故而众人对她的狂妄也略解几分,却也不知会到达如此程度。 女子突如其来的发作令在场之人面面相觑, 皆不清楚她明明是受益最大的人, 为何要作此态。可李纪那副吃瘪模样又让众人心中平衡些许,纷纷盼望着秦姝在冲动之下能将李纪拿下,好替自家将军出口恶气。 数十道目光齐聚一人,连只距她几步的谢行周都感受颇深,他略显慌张地垂下头来,敛下眼中猩红,心中痛楚只多不少。 他不愿她如此做,故而心中期盼、甚至祈祷般的希望她能多加顾惜自身。 什么出口恶气, 什么平反...这都不该加在这个女子身上。 他若有力, 自当拼尽一切为父亲相搏;他若无力, 也怪不得旁人,只得将这条命再还与父亲便是。 想起傍晚在自己帐中,他拥着她小憩时逐渐被浸湿的双手一片血红, 这一幕深刻进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背上那样重的伤, 那么多的伤痕, 若是真有一道痕迹是因他而起的,他大抵此生都无法释怀。 他爱慕一个人, 只愿让她平安。任何扰她平安之事于他而言,都是罪孽。 “殿下。”谢骁唤了声, 不知是何意。 秦姝却没瞧他,只管将目光放在正垂首的谢行周身上, 深深望着他不知多久,好似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回视, 在身后李纪又欲开口之前,她说:“带走。” 李纪还真是纳了闷了,既然都是要带下去羁押,这位殿下方才又是闹什么幺蛾子?无端下他脸面不说,可影响半点最终结果? 他妄图跟上她欲要离开的步伐讨教个明白,刚行两步却听秦姝又道:“本宫累了,今日之事吾会具实报给陛下,请诸位放心,谢老将军只是羁押查办,并非定罪。” 这算是颗定心丸,私心也好,为了大局也罢,秦姝都愿道明此话。 她说完便再不想耗在这帐中分毫,抬腿便走,哪知身后忽而喝道:“长公主殿下!谢骁嫌疑在身,恐怕谢行周也不适宜再领兵了罢。” 女子轻巧地歪了歪头,显然是听得清楚,却没有转身瞧他。 李纪于身后深拘一礼,恭敬言道:“自古以来便没有——父辈身负要案,子侄安然无恙且委以重任的道理。涉及国事战事,涉及我朝千千万万人,相信殿下定会慎重的。” 他这话落地许久也不见回音,耐不住地抬首,却见秦姝已然转身,一双眸静静地睨着他,神情淡淡,看不出丝毫隐忍怒意,倒像是真将话听进去了。 他疑惑道:“殿下?” 秦姝问:“你想如何?” 李纪笑道:“既然殿下觉得此案还处于待审,那谢行周还算不得罪臣之子,自然只需羁押即可,待谢骁叛国案有了定论之后,再行定夺。” 秦姝语气轻快,只给了句:“准。” 随后便将帐内哗然抛之脑后,提步离去,没有半点犹疑。 情形如此,许青霄也没了再与众人言谈的兴致,搪塞几句便将人尽数请走,只留下帐内一片寂静,还有那——不知好歹之人。 “钦差这又是何必。”他实不明白,自己与这李纪明明是彻彻底底的撕破脸了,这人是怎么腆着面皮留在这的。 李纪却慢腾腾的为自己倒了盏茶水,面上笑意敛不住:“许大将军,果然是一心武学,不通人情呢。” “你既知道,便去找这军中通你人情之人。”许青霄不耐烦地赶客,“我与钦差,再无情可言。” 李纪却摇头笑道:“大将军此言,恐怕不仅会伤了本官的心,也会逆了咱们殿下的意呢。” 迎着许青霄困惑诧异的目光,他好性儿地继续言道:“方才将军可意会到了,咱们殿下真正的心思?” 许青霄冷笑连连,就地坐于他对面,好整以暇地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咱们殿下呀,骄纵惯了,容不得旁人指使她手底下的人,说白了也是少年心性,不过还好,殿下还是懂得大是大非的。”李纪亲自为许青霄斟茶,唇角的笑意按耐不住,“陛下对谢家的用意,长公主是可以勘破、并且会照做的,只要这一点我与长公主达成共识,往后咱们的交集,可就多着呢。” 许青霄提眉而视:“照着钦差的意思,我家殿下会如你的意,将谢家父子羁押送去京都,彻底扳倒谢家?” 李纪及时抬手纠正道:“是照着陛下 的意思。” 许青霄唇角一扯,笑道:“李钦差,真是懂得体察上意啊。” 李纪一副尽数了然模样:“大将军是不知道,方才殿下斥责下官时那副样子,下官都要担心殿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当堂放了谢家父子了!可等殿下消了气,不还是乖乖下令羁押那两人了吗?可想而知殿下虽骄纵却不鲁莽,不会违逆陛下的。” 他望着许青霄那不大在意的神情,鬼使神差地道了句:“毕竟在出征前,陛下已经给过殿下教训了。” 许青霄倏然回首,面色煞白,“你是说...殿下的伤。” “大将军莫急着拔刀。”李纪笑道:“当初长公主被关在大殿中受刑,还是下官暗示祁公,前去营救的。” 许青霄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将这厮活吞入腹。让自己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世间搬弄是非、陷害忠良,就仿佛是将自己放在炉火上生生煮沸一般,难受至极。 他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将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刀刃距那人的喉咙不出毫厘,那人却不慌乱,笑意盈盈地等待着他自己知难而退。 “你这厮——”他气血上涌,却也知不该犯错,难堪之际余光忽而瞥到帐外一抹粉裙晃动,手中动作顿时一滞。 桃良端着一瓶青瓷金顶鹤纹壶,莲步轻移地踏入帐内,军中皆知殿下带了女婢,自是无人敢拦。 “青霄将军,殿下遣婢子为您奉一壶从京都带来的好茶。” 许青霄怒意难平,没有动。 桃良目不斜视,将茶壶放于两人之间的茶案上便顾自起身,直朝许青霄而去。 “知道了,下去...”话音还未落,许青霄便觉刀柄一动,粉裙女子伸出双手,直接将刀从那人肩颈上取下来。 “大胆!”他冷喝一声,女子闻声抬首,面上神情毫无波澜,那双琥珀色的眸迎上许青霄的审视,不卑不亢道:“将军请用茶。” “你...”不等他发作,桃良又转过身来朝着那人道:“钦差大人,殿下也赐了您一壶好茶,大抵已送去大人营帐了。” 李纪顿时捧腹大笑起来,指着面前站立的两人笑得直摇头,却也遂了女子的意思起身,定睛瞧了桃良一眼才道:“殿下身边有才之士良多啊。” 桃良颔首浅笑,“恭送大人。” 李纪讥笑着瞥了许青霄一眼,“替下官谢过殿下赐茶,告辞。” 二人目送李纪离去,许青霄也算是泄了气,冷哼一声道,“满意了?其实即使殿下不派你来,本将军也不会杀他的。” 女子身量纤纤,鬓发梳得规整得体,在军中的生活并没有将她摧残,反而早早换上了秋装,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扭头过来,他那副颓丧得席地而坐的模样便直接撞进她的眸子里。 许青霄不自在地换了个稍稍得体的姿势,别过头不说话。 桃良的目光颤了颤,不知是否有安慰的意思,沉膝下去为他斟了盏茶才道,“将军放心,殿下不知晓方才的事,婢子不会说的。” “嗯?” 桃良将茶呈到他眼前,“是婢子自作主张,请将军责罚。” 许青霄一阵哑然,良久才道:“还谈什么责罚,本将军只是咽不下去这口恶气而已,还要多亏你解围。” 桃良掩面轻笑一声,眼尾掠过一抹寒意,“咽不下,也不必咽。”她倾身一寸,声音轻轻:“将军不好奇,殿下留婢子在这帐外,有什么真正要交代您的事儿吗?” 许青霄蹙眉不语。 桃良低声耳语几句,见许青霄面露惊色才笑道,“那一只脚已踏入阎罗殿里的人,并不值得将军搭上仕途。” 夜过大半,东方已露鱼肚白,谢行周瞄了眼已经睡熟的几个看守,紧了紧抱膝的手,开口道:“这战俘营,父亲倒是睡得挺习惯。” 那鼾声震耳欲聋,仔细想一想,他似乎从未听过父亲这样安睡的声音,故而一直以为,父亲是没有打鼾的习惯的。 这营帐中未点炭火,一阵寒风便能将他冻个透彻。谢行周哆嗦着手,将外披摘下来,费劲儿地递到父亲身前去,一点点地拽动披风,希望能让谢骁免些寒冷。心中又有些别扭在作祟,使得他动作轻轻,不想惊动对方。 他的父亲正大剌剌地卧在杂草上,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不适。谢行周有些哭笑不得,带着手铐给对方盖好外披,心累地坐回原位。 他自顾自的,像是说给谢骁听,又像是给自己听:“父亲不必忧心,今日是天色太晚,事急从权,明早殿下便会将我们提出战俘营的,离开此处,想必会少受苦楚。此案由陛下亲审也好,御史台九层台会审也罢,清者自清,必不会让父亲蒙冤的。” 没有回应是必然,他继续道:“我估摸在遣送回京前,长公主殿下还是会审问的,烦请父亲到时以诚相待,殿下是值得信任的人,不管能不能帮上我们的忙,父亲都不要做傻事。” “你怕什么?” 冷不丁的,谢骁冒了句话。 谢行周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才道:“儿子并不怕,是想不清楚父亲为何...” “你不用怕。”谢骁仰首朝天,像要将营帐的顶部盯出一个窟窿,“他们想让我安分地认罪,就要答应我确保你的安全,否则,为父决不让他们如愿。” “到底是为何?”谢行周气极起身,却被脚铐牵扯得一个踉跄,他顾不得那些,只道:“你没做过的事,究竟为何要认!你都能想清楚认罪会涉及家族连坐,却想不清楚如果你在这紧要关头认了罪,回了京都,北境会如何吗?” “伯父殉道,朝上本就无人掣肘皇帝,若连你也不在了,大宋还有何人能指望?” 谢骁终于肯正眼看向这个儿子,就那样静静领受他的控诉,末了才笑道:“傻小子。” 谢行周还要再说。 谢骁却率先开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这辈人对于大宋而言,只是铺路罢了。” “再者,是谁说,我没做过那些事?” 第093章 国之根本 谢骁的反问在耳边炸开, 霎时间,谢行周只觉除此言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身处的世界一片寂静, 唯有那话在他心中久久不散, 令他无所适从。 他动了动嘴,却不知如何开口,如何相问。不知得知真相之后,要如何面对这个自己原本就觉得陌生的男人。 叛国罪吗? 这个为了不延误先帝的军令,连他原配妻子的下葬之日都无法参加的男人,也会做那些背叛国家的事吗? 年轻男子的手脚冰得骇人,他僵直地靠坐在那里,目光中的无措令人心疼, 谢骁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以为会得到像方才那般的痛斥, 可等了许久,却等不到他发一言。 谢骁终究还是率先打破僵局:“在你眼中,何为国, 何为叛国?” 谢行周别开目光, 此刻自然是无意答他。 谢骁瞧他那副模样便觉有些好笑, 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使性儿的孩子,并不挂怀他的无礼, 自问自答道:“我虽从未过问你的功课,但以你两位母亲的性子, 想必也不少考你。为父想问,《孟子》的《尽心章句下》, 你可有读过?” 谢行周回首诧然,又点头道:“读过的。” “里面有一句, 为父此生都不会忘。”谢骁缓缓闭上双目,像是在享受一种人间至乐一般,虔诚又惬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 第79节 “我年少时困在家族深院里常常在想,该是什么样的人,会说出这番话呢?直到我参军出战,看到受战乱之苦而无家可归的百姓,看到为了这个国家付出最多的庶民,看到他们被迫执行上位者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指令,我终于明白了——只有真正的将这个国家的人民看作根本,国家才会有兴盛的一日,国家的未来,才是可以期待的。” 谢行周闻之动容,却耐不住地问:“既如此,父亲又为何要做叛国事?” 谢骁笑着摇头:“为父想了想,又不大想告知你了,免得日后为父走了,你还要苦心挂怀,若是心中因此生了恨意,便违背为父原本的用意了。” 谢行周顿时蹙起眉来,大抵是真的气极了,眼角 也渐渐红润,“你便这样笃定自己会为这罪名陪葬吗?你对这世间,真真是一丝留恋也没有了吗?你的现任妻子,你的家族后人,都无法令你再奋起一搏吗?” 他痛恨他的自以为是,痛恨他一向成算于心,就如当初他不打一声招呼,便离开了即将下葬的母亲,扬枪上马,头也不回。 这么多年,他明明深知谢行周对此事的愤恨,却终无一言以辩。 “他并非不想奋起一搏,而是他笃定自己所做的叛国事,不会被朝廷所理解。” 熟悉的女声,携带着帐外的寒气直冲而来。莫大的威压与寒冷使得帐中看守的几个将士纷纷从梦中惊醒,不等瞧清了人就先调转姿势叩首,“殿下——” 谢行周神情复杂,亦附和道:“殿下来了。” 秦姝的目光从谢行周的脸上掠过,落到那坐卧于地上,正怡然自得的人,“谢老将军,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罢。” 谢骁不紧不慢地抱拳道:“殿下妙算。谢某却算不到,此地距主帐颇远,殿下深夜造访,是提审还是听墙角?” 秦姝不以为意,笑道:“今日一事,姝怎还能睡着?辗转反侧而不得解,自是来此寻求真相了。好在我的运气还算好,只稍稍在帐外停留,便可窥得真相二三分。” 她摆手叫身后随行的人都下去,只留下一盏微弱的烛灯,四周顾看一番后便也随地而坐,不等谢骁开口,她道:“谢老将军在此处呆得舒坦,那咱们便在此处叙话。反正,这事并不怕旁人知晓。” 谢家二人本就处在帐中角落处,战俘们都知此二人是什么身份,即便二人镣铐在身,仍旧令他们惧怕,故而早就躲得远远的,不想在身上再平添伤痕。 谢骁却咬紧牙关,态度明显,“臣与殿下,无话可叙。” 秦姝并不理会他的执拗,静静望着他,烛火之下老人显得格外沧桑,明明是比祁伯伯年轻了十几岁,此刻却瞧不出什么分别。念及此处,秦姝怔了怔,说道:“李纪手中凤簪内的信,确实是给你的,是不是?” 谢骁的声音拔高了几度,“殿下这是提审吗!还是...” “你曾经,确实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用我朝的军备换取北魏的金银,对不对?” 谢骁眯起了眼,细细地打量对方,“殿下口误了,不是我朝,是当年的晋朝。” 秦姝目中波澜已起,无数念头在这之中涌动,她冷瞧着他,消化他的默认。 谢行周却不忍再听,出言道:“殿下,先回吧,来日我定会让我父交出一份陈情书来,今日就先...回吧。” 秦姝不去看他,只问道,“你父亲觉得,此事涉及先帝,我这先帝的义女自然不会设身处地的体谅老将军,谢行周,你也这般觉得吗?” “我...臣并非这个意思。”谢行周自然不这样觉得。他赶她走,只是不想让这样尴尬的场景就在此刻发生,不留一点儿余地。他不愿意去观摩她是如何审问父亲的,父亲是如何陈述自己的罪责的...这样的场面对于一向桀骜的他来说,宛若凌迟。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秦姝喃喃着,“要说那张弛还与谢老将军为同僚时,我年岁应还小,但也知晓这晋王朝的百姓,过得是什么人间炼狱般的日子。” “门阀士族兼并土地,朝廷官员贪墨横行,连年的战乱,百姓无家、无粮、无亲。” 迎着谢骁惊异的目光,秦姝道:“将军还不明白吗?在成为先帝的义女之前,姝也只是庶民,是那项城的一个小小守将的女儿罢了。我受先帝之命执掌监察事,却不会因为受先帝之恩而动摇办案的公正。” “将军今日可以不信我,朝中除了我,还有刑部,还有御史台,他们都会愿意听将军一言。祁公走了,二位辅臣只剩下您,烦请将军——珍重自身。” 烛火的影子在少女脸上晃动,一摇一摆,像是将谢骁方才踌躇犹疑的心思明晃晃地展现出来,谢骁自嘲地笑了声,敛了目光才道:“谢某与殿下只打过几次交道,往日只知殿下虽满腹筹谋,今日才知,殿下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事已至此,他也没了再隐瞒的意思,“殿下猜的没错,谢某当年冒死贩卖手中军备,是迫不得已之法。” 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仔仔细细的在听,乖巧认真的模样令谢骁忍不住展颜,可想到当年的情形,便又严肃起来。 “那时先帝虽身兼数职,权柄颇盛,却也无法连根拔起国之蛀虫,那毕竟是司马家的晋朝,晋朝的宗室与士族仍在蚕食着这个国家,踩着庶民的肩膀掏空国库。” “内部的问题难以解决,先帝却已将一统中原当成理想,先帝善战,可打仗的钱从哪里来?自然是税收。年年征战,月月无休,长此以往,万民饥荒,食人、食子屡见不鲜。” “我虽为武将,可我也是人,我做不到踏着这么多人的血肉,去获得功绩。或许这也是我与先帝的区别罢。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乱世,确实当不了君主。” 那样昏暗的光线下,谢行周费力地想要将父亲眼中的东西看得清楚些,更清楚些。感受到父亲的停顿,他迫不及待地问:“所以,你只是觉得当时的国库空虚,无钱周转,担心再次增加百姓的税收,所以才出此下策对不对?” 谢骁淡淡笑道:“是,当年的北魏和晋朝并无直接冲突,我们在忙着平定南方的叛乱,他们在巩固北方的统治,与其交易是回转银钱较为保险的法子。除此之外我也认为,当时国家的政策并不适合攻下太多土地,土地越多,被宗室士族瓜分的就越多,饥民就越多。我毕生的理想,只是让国家的子民都能吃饱了饭罢了。愿意追随先帝削弱士族,也是为此。” “当年从北魏换回来的那八十万两黄金,也确实解了国家燃眉之急,我将它一点一点地填进国库中,打消了先帝当初欲再次增加税收的心思,给了百姓喘息之机。对于我来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秦姝思忖良久,终想到事情蹊跷在何处,试探道:“如此数目,先帝竟未发觉?” 谢骁回忆片刻,才若有所思道:“先帝是否发觉,臣不知。” “嗯?” “我自从手底下军备少了,便刻意推诿出任先锋军,只等着旁人在战场上打完第一仗后,我军再收敛战场余留军备。若是真真有推诿不成的战事,我便等着与旁人一道。”男人的目光渐冷,悄然落到谢行周身上,“行周母亲过世那年,便是赶上我军在通阳关辗转后的灭燕一战,我刻意延缓军队前行,只为了等到他舅舅萧鹤明,与他一同出战。” 说到通阳关,谢行周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可提到舅舅,便又放松几分。 舅舅,很多年没有见过舅舅了。 只有舅舅,愿意在那样紧张的战时,冒着被惩治的风险留下来,主持母亲下葬事。 当初年幼的阿周在葬礼上张皇失措,四处寻父亲而不得。不等母亲葬礼开始,堂内的人们便尽数退去了。原因无他,只因为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谢骁已然上马离去,其他将士自没有再留下的道理。 葬礼骤然凄清无比,正当他茫然彷徨时,舅舅出现了,那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牵起阿周的手,缓缓合上棺木。那场葬礼,是唯有他和舅舅,还有母亲的葬礼。 “所以,我并不清楚先帝是否知道我所做的事。”谢骁的话还在耳边。 提及通阳关,秦姝面上一怔,偏头看去果然见谢行周面色不佳。秦姝敛了目光,她对当年之事知之甚少,原本派鸣泉前去调查,却也一直未得到太好的消息,再加上京中事故频出,便也来不及细细思量。 她忖度着开口:“当年通阳关,守关之人正是张弛,可对?” 谢骁眉头一紧,“是。” “谢老 将军当初在通阳关险些遭遇伏击,是阿周的母亲——萧云瑛将军负伤赶来,请将军转道行至越阳关,可对?” 谢骁万万想不到秦姝竟对此事关注至此,再见着自家儿子那副毫无意外模样,不可置信道:“竟是你二人一直在查?你们可知...” “不能查吗?”谢行周漠然道,“当年我与母亲随你出征南燕,母亲因我偶感高烧不退,便带着我落下队伍,缓缓前行。不知怎地竟遇上截杀,我清醒时,母亲已经呕血不止,一路疾驰才赶上你的队伍,才来得及告诉你绕路而行。告知你之后便撒手人寰...我的母亲死的不明不白,你不去查,难道我也不能吗?” “二位,先不必吵。”眼看着要乱了套,秦姝及时打断,“姝的意思是,前不久我用通阳关一事提点孙无忧,孙无忧便果断将张弛灭了口。那李纪与张弛一向形影不离,此番他又依附孙党,以此人之机敏,可有几率知道当年之密事?” 谢骁听得阵阵心惊,连声音都染上颤意:“知道又如何?长公主身为陛下近臣,难不成要为了...” “知道,我便留他多活几日。”秦姝道,“但李纪此人,非死不可。” “长公主殿下!” “他敢将剑锋直指阿周,难道不应该想到后果吗?” 第094章 分路而行 眼前清丽面庞的天家女子如此袒护着自家的儿子, 几乎快要令谢骁忘了,这并不是让两人谈情的好时候。如若自己认了罪,即便谢行周性命得保, 也绝不再能成为长公主的良配, 到时削官流放... 他竟是在这一刻才生出了要抗争到底的念头,要争到再无转圜之力才行——此前谢行周不以他为荣,日后也不该让谢行周以他为耻才对。 谢骁如此想着,便偏头瞧了瞧身侧的小子。从那怀着情谊的目光中越发肯定,这个儿子已经因为自己而失去了母亲,不能再让他因为自己,而失去心爱之人了。 “谢某,该如何配合殿下之举?” 突如其来的转变使得阿姝一怔, 被谢骁眼底浮出的笑意闹了个脸红, 求助式地望向谢行周, 却不想对方目光更是炽热,烫得女子不经意地缩了缩肩膀,气焰消减大半, 声音轻轻:“老将军愿意配合, 姝定不令您失望。” 虎牢关虽是保住了, 但此刻也是一副荒凉残破之相,关内百姓被俘的俘, 逃的逃,所剩人数不过一成。故而保下虎牢关后, 也不大需要整顿民生。只稍稍整军两日,便开始议会中军的下一处目标。 两日, 姜将军不依不饶的在关外搜寻两日,也没找到叔孙建的半点影子。 对此, 秦姝表示无能为力,只抓着众人研讨魏军接下来的动向,并将探子统统散落出去,以保得到北境其他关隘的最新消息。 “殿下先前分散出去的那十万兵,要不要在此刻召回?若是我军聚二十万之力抵抗北魏,或许可以再削削他们的锐气!” “属下倒不觉得急于此刻召回,北境实在太大,能够通过北境直入腹地的关隘也颇多,若是我军分布过于集中,难保不会落个调虎离山的境况。”许青霄望着帐中的沙盘,气定神闲道。 “许大将军说的虽然在理,可叔孙建已然回了魏军老巢,定然难以善罢甘休的,这样东边一战、西边一战的拖延下去,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姜将军恳切道,“若是召集起来,我们狠狠打一个胜仗,将魏军打服了,他才好退兵不是?” “打服?”许青霄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笑话,刚想再开口,便瞧着自家尊主朝前挪了一步,他识趣地闭了闭嘴,果然便听着秦姝也问了句:“打服?” “魏帝亲政北境拿下多个城池,虎牢只是魏帝受挫的第一座关隘,想直接把他打回北魏,可不是件容易事。”秦姝面容平静,陈述道:“魏帝为人轻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得让他的大军再无还手之力才行。这个目标,并非是区区二十万将士可达到的。” 许青霄点头道:“属下与殿下的想法一致,且以属下对叔孙建和魏帝的了解,便宜没占够,不仅不会撤兵,反而会继续派兵增援北境的攻势,二十万人马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威胁。” 其实众将领心中也清楚,宋军所占关隘其实都是些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地,只要加强每个关隘的防守,就可以抵挡对方几倍的军马。在敌方攻城时拖住时间,等待与前来支援的中军里应外合,就足以耗尽魏军的气力。 只是如此下来,宋军难保不会陷入被动,拉长这一仗的时间。他们这个年纪,处在这个乱世,仿佛每个人都是为战场而生的,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也期待家庭圆满,期待子孙绕膝。 秦姝的目光从将领们的脸上掠过,最终落定在李纪身上,李纪有所察觉,自觉踏出一步拱手道:“臣亦认同殿下之论。” 许青霄背对此人,唇边浮出一抹讥笑,于声色中却不显:“既如此,不如诸位都等一等,等着看那魏帝是进是退,再行思量对策可好?” “报——” 帐外的声音来得如此及时,连随之而入的那股寒风都没那么刺骨,“报殿下,魏军已于今日辰时动身,沿黄河南岸去往金庸!” 金庸,洛阳西北角,正是白羽早早等候之地。 阿姝的眉峰抬了抬,带着些少女的傲然英气,“金庸吗?他们还真是放不下洛阳这块肥肉。” “诸位,依姝之见,召集全军之事并不急,这样的招数定要保证一击必中,有将敌人直接赶出去的把握才可行,若诸君无异议,此事便按照姝的意思了。至于金庸嘛...”红衣的少女翩翩然移步到沙盘前,伸出素白的指尖朝黄河南岸点了点。 “从虎牢关前往金庸支援,最近的路便是要直穿柏谷坞,可惜山谷险要狭窄,恐不宜十万大军从此路过。可若是绕路而行,会不会误了战机呢...” 在场之人都是刚刚经过了虎牢一战的,延误战机是有多么危急无人不晓,眼见着秦姝犯了难,众人也四面顾看不知如何是好。正纷乱着,李纪适时开口:“不如组织少部分精锐从山谷中过,大部队绕路而行,总比十万大军一同绕路要好些。毕竟金庸防守薄弱,可等不得呀。” 秦姝那双凤眸出奇地笑得率真,眉眼弯弯的模样像是与李纪毫无隔阂,“李钦差所言,真真是上上良策呀。” 李纪有些意外这小主子今日的好性儿,欠身赔笑道:“殿下谬赞,臣也只是尽些绵薄之力,不虚此行罢了。” 秦姝恍若刚刚想到什么一般,倏然拔高了声调,“说起来,李钦差负责的谢氏叛国案可有后续了?陛下如何指示?毕竟我军马上要大幅迁移,战俘尚可作为劳力,此二人可不大好安置。” 李纪笑脸相迎道:“臣前日已将实情上报给陛下,只是信使从北境到京都一来一回还需些时日,恐怕此次迁移也要带着谢家二人一道了。” 语毕,他试探性的问道,“诶,听闻谢老将军追随先帝出征时曾去往过柏谷坞,对此要塞颇为熟悉。此地险要,殿下不若将谢家父子安置于那少部精锐中,若真有什么危急之处,想必老将军也会比其他将领先察觉些罢?” 那双灰蒙蒙的眸子半眯着,他其实有些摸不准这小主子的脾气,正想着万 一秦姝不肯,又该当以什么缘由继续说服她。可秦姝却稍一思量,点头应道:“钦差大人说的有理,但此人乃国家要犯,当谨慎待之。这次率领精锐通过柏谷坞的任务,就交给许大将军罢。” 几个谢氏旧部的将领原本还要提出抗议,闻之由许青霄率军却又齐齐合上了嘴。纵观军中,实力最强的便是这许大将军,为了整个战局,为了谢老将军临走前对他们的安抚,他们也不该反对这样的安排。 几人顾看一番,终由一人出言道:“末将等愿服从殿下安排,但我家将军还未被定罪处罚,还望殿下准我等与谢老将军一道,也好有个照应,望殿下成全!” 李纪自然不肯,“事情确凿到如此程度,尔等还敢袒护...” “准。”秦姝冷声道,眼神在与李纪的目光交汇前却又缓和下来,似在劝说:“让几位与谢氏父子一道,也安心些。二人的身份非同小可,尔等务必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否则陛下降罪,本宫可承担不住。” 李纪心中了然几分,点头称是。 第80节 在场之人皆无异议,秦姝道:“全军戒备,许青霄率三千骁骑立即出发前往柏谷坞,其余人随本宫一起,率领中军于两个时辰后——启程。” “谨遵殿下令!” 军令一出,诸将领纷纷退出营帐执行,唯李纪慢了半步,行至帐帘处去而复返,恭谨俯身道:“殿下,谢氏父子毕竟是由臣负责,臣可否请殿下旨,与许将军一道押送谢氏?” 秦姝笑道:“大人能被陛下器重,果然是有原因的。” 李纪哪敢附和,毕竟这钦差之名也是算计了秦姝才得来,连忙哎呦着搪塞:“殿下莫要折煞下官了,真真是因为下官是胆小之辈才如此,若是办砸了陛下的差事,下官就只能自绝谢罪咯!” “姝明白大人苦心,又怎会耽误大人的公务呢?”秦姝只觉脸颊笑得有些酸,“大人不顾凶险,也要押送谢氏父子的决心,本宫佩服。既如此,大人就速速启程罢——万望大人平安,谢氏是小,陛下用人心切是大,您可要多加保全自身。” 此话是何等的奉承他。李纪心中暗笑,看来陛下对于调教这小丫头还是有一套的。也对,靠天家一手扶持出来的小丫头,若真是惹了上面不快,又有谁能接应得了她。 许青霄等人的动作很快,再加上秦姝有意选用谢行周手底下最规矩的骁骑,须臾之间便整装待发。传令的将士从秦姝大帐中得令而出,将手中令牌恭敬交到许青霄手上:“殿下准行!” “得令。”许青霄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回首与谢行周对视时不经意的笑了笑,又轻蔑地瞧了眼正小跑而来的李纪。脚下一蹬马肚:“启程——” 寒风萧瑟,红衣女子立于中军大帐前面朝西方,天边的那抹火红与她相衬得厉害,她就站在那里接受夕阳的抚慰,也不觉刺眼。只是夕阳落下的速度比她想的还要快,她只觉是稍一晃神,天色便暗下来了。 阿姝扭头回了营帐,眼中的落寞不加掩藏,接过桃良递过来的热茶。刚酌一口,帐外便有将军来报:“殿下,九万中军已厉兵秣马,可青霄将军的金武军似乎还没...” 阿姝“哦”了一声,放下茶盏,淡淡道:“告诉诸位将领,启程吧。金武军,由本宫亲自率领,不与大军同行。” 第095章 乐得成全 谢骁在秦姝面前, 否认了叔孙建是他所放。秦姝找许青霄仔仔细细地问了那晚他帐中的出入,这才捋清楚——是李纪来到许青霄帐中后,用言语刺激着谢骁去探一探叔孙建, 这才如愿将罪名扣在他头上。 谢骁与叔孙建早年交易, 虽那时晋朝与北魏并未起战事,交易对晋朝军事也未产生什么后果,可毕竟是此生唯一做的大逆之事。尽管他自有道理和信仰,却也常年战战兢兢。 也正因此,无论李纪对他有何图谋,谢骁那日都甘愿入了局,除了是想领受自己应有的代价,也是在求一日心安。 此番谢家父子虽已被羁押, 秦姝却料定, 以刘笙和李纪的心性, 绝不会仅此而已,毕竟按照律法应将两人调回京都受审,可只要回了京都, 回了朝堂, 皇帝便只有半数把握了。 最好最完美的结果, 就是让此二人在这手脚受限之时,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 李纪放走叔孙建,除了让叔孙建留下封亲笔信来, 也定然还约定了其他。 如果稍稍损兵折将就能让世代都出名将的谢家陨落,对于北魏, 对于刘笙和李纪,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殿下, 距柏谷坞已不足三十里。”金武军所置的战马天下无双,自是比先锋军的脚程更甚。 秦姝的唇角勾了勾,“夜中寂静,地势险要,勿要再疾驰,缓缓前行即可。” 快天明了。 感受到天边微弱的青光透过了自己双目上的黑布,谢行周警觉地动了动耳朵。他与父亲便被束了手脚蒙了双眼,分布在两辆战车上,左右皆有甲士把守。他感受到战车行驶不同于方才的平坦安稳,颠簸非常,出言问道:“是到山谷了吗?” 身边的甲士恭敬道:“是,将军,可有什么需要?” 得到答案,谢行周挺了挺后背舒缓腰身,回应道:“我父亲可还好?他近日夜里睡得欢畅,莫要让他睡熟了。” 甲士的嘴角抽了抽,心虚般的将头低了低以掩笑意,低声道:“将军放心,不论发生何事,我等誓死守护二位将军。” 谢行周顺着声音方向准确无误地拍了拍他的肩,“一会儿若起事端,自己找地方躲好就行了。” 甲士:“......” 风起,随着一道听不懂的呼声,箭雨夹杂着冷冽的寒光破空而落,骁骑的战马齐齐嘶鸣起来,许青霄大掌一挥:“隐蔽!” 天还未大亮,且不说山中有雾,就说仅靠那一抹青光,这箭雨也无法断人前路,即便是宋军不顾损伤强行通过,恐怕也是能冲出去的。况且许青霄的下令是持盾隐蔽,这一茬的箭雨自然伤不着什么人。 人群疏散,谢行周亦被身旁甲士一左一右架下了车。他扯开眼上的蒙布,一眼便瞧见了躲在对面山石后的李纪,见着那人捂着受伤的手臂,神色慌乱地直往将士身后躲,谢行周眼中划过一抹兴味,紧接着便听到身旁父亲的声音:“他也没想到,这箭雨不长眼罢。” “他的命在叔孙建眼里,可算不得命。” 谢行周回首,刚好瞧见许青霄与父亲并肩而立,仿佛丝毫不在意李纪若看到此景会惊成什么模样,再仔细一瞧,父亲身上的镣铐哪里还在,简直是摊牌了。 许青霄接收到谢行周的目光,哎呦一声上前几步,“快来人把这镣铐打开,行周兄弟委屈了,并非是我忘记了你,实在是事态紧急,哈哈,事态紧急。” 谢骁点头附和:“方才真的很紧急。” 谢行周撇了撇嘴,懒得理会这两人,干脆扭头观察地形,见这一支人马位置贴靠山谷内壁岩石,山谷陡峭狭窄,除非魏军放弃山上优势,下移到一定位置才能对他们造成实质伤害。 虽明白了二人为何气定神闲,却也忍不住出言抗议:“若是叫李纪瞧出端倪,一会交手时偷偷溜了该如何是好。” 许青霄畅快一笑:“有专门等着他的人,行周兄弟勿忧。” 谢行周缩缩脖子,顾自沿着内壁岩石往前探查,忽而顿足,偏过头将耳贴在石壁上,眼中警惕之色已现,“魏军下来了。” 为免打草惊蛇,阿姝定然是晚几个时辰出发以防被李纪察觉的,也不知此刻,是否已经抵达柏谷坞。 魏军做了绝他谢家生路的打算,所配的武器人马定然是数倍优于他们,若是秦姝晚来一步,恐怕他们真的会陷入危急。 “杀——” 箭雨停,呼声起,山谷上方的近万人齐齐朝下扑来,好似引起一阵地动山摇,许青霄却在此刻挪到他身前,神情紧绷:“雾气散了,万事当心,殿下叫我叮嘱你,不论结果如何,切记保全自身!” 谢行周微微一怔,还是先应承下来:“好,将军亦是。” 魏军很 快就出现在他们眼前,比预想中的还要多,照例没有见着叔孙建的身影,此人是一贯不喜欢身先士卒的。可正因如此,谢行周不大敢距谢骁太远,要知道,魏军这次伏击的目的,就是取他二人性命。 一层一层的魏军将士争前恐后地朝他父子扑来,一层一层的宋军将士不顾伤痛也要护在他们前头,谢骁与谢行周的身上皆有无数飞溅上的鲜血,被染红的衣襟被天边的青光照耀得刺眼夺目,可二人的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想逃也逃不出半步。 谢行周握刀的手有些滑,忍不住两手交替着握刀,目光却极力绕开人群搜寻着那人的身影。 李纪,哪里去了。 正思忖着,便觉远处有道异样的目光带着杀意,谢行周侧眸瞧去,刚好与正牵强上马的李纪对视。 谢行周眉头一皱,大喝道:“别让他跑了!” 这一声暴喝,吓得本就踩不上马镫的李纪又是一哆嗦,恨恨地回首望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李纪眼见着厮杀愈演愈烈,来不及与之计较,奋力朝上一蹬爬上马背,还不等坐稳就催促着马儿前行,可战马哪是这般好驱使的,嘶鸣起扬个不停,李纪骑在那上面摇摇晃晃的,坐也坐不稳,下也下不来。 谢行周心中焦急如焚,一面是父亲,一面是他们做局所求的真相,他又如何能割舍一方?眼睁睁看着那一人一骑就要远去,他额上的汗一滴一滴的滑落下来,迷得他睁不开眼。 刹那间,那一长箭带着独有的箭鸣,从另一方向破空而来,他几乎瞧不清那箭身,只觉一道虚影呼啸而过射中了战马,马儿吃痛,直接将那李纪摔下马来,不等李纪哀嚎连连,便听见从两侧山谷上传来的铁蹄声。 踏声之整齐,宛若少时旁观先帝于平原上举行的阅兵。谢行周压下心中震撼,顺势道:“援军到了!叔孙建,你还龟缩着,恐怕就带不走你的将士们了!” 李纪慌了神,援军?什么援军? 几千金武军一到,两方军队人数就几乎持平,何况如今居地势之优的,是秦姝。 山谷下方的魏军和骁骑巧妙的陷入僵持,谁人都清楚,此时若是再动,只会落了个全盘倾覆的下场。 叔孙建从西面半山腰的石壁后现身,面上一副温和之相,笑意却不达眼底,目光直视东面山谷上的秦姝,笑道:“项安长公主,可是阁下?” 秦姝的目光从还在地上抱着腿哀嚎连连的李纪身上移开,朗声应道:“叔孙将军,你还真是不令本宫失望。” 叔孙建面色不大好看:“怎么,殿下是不是后悔,没有早点挑了我的手筋脚筋,还容我出来作乱了?” 秦姝闻之展颜一笑,摇摇头:“若是挑了将军的筋骨,今日本宫又如何能当众撕下那祸国罪臣的面皮?将军,事已至此,我拿回我的人,你收回你的兵,咱们谁都没有损失,你走吧。” “诶。”叔孙建却从手边提起一张弓来,“殿下要拿回你的人,在下甘愿成全,可这山谷下面有一人,却算不得殿下的,可对?” 他的语调中带了一抹轻狂,手中动作却不停,已然开始瞄准,“在下替您处决了他可好。” “你敢妄动?” 冷冽的女声不带一丝情感,叔孙建侧眸瞧去,只见那红衣女子已然箭在弦上,而箭锋指向之人,正是自己。 他笑得厉害:“怎么,这李纪在您眼里不是祸国罪臣吗?竟也舍不得?还是说,他死了,谢家的罪名就没法洗清了?” 他自然清楚这其中的道理,只要谢家无法脱罪,就无法再领兵作战,刘宋失此臂膀,魏军的胜算才会大。 所以这李纪,他没法让她带回去。 李纪在下面本就因伤了腿而无法起身行走,却见着上方这两人已经是在明面上用自己的命做赌局,顿时惊慌得失了神:“别...别杀我!我是钦差!我是大宋皇帝的钦差!你们不能杀我...不能!” 这两边的人都不是善茬,他清楚的知道自己随时死在他们的箭下。求生的本能,让他说话没了顾及:“殿下!别杀我,别杀我...我是你皇兄的人啊,我若是死了,陛下定会降罪于你的!说服他...说服他...让他别杀我!” 秦姝却只管将箭头对准了叔孙建,连个眼神都不肯施舍李纪,他彻底慌了神,转头道:“叔孙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救了你...是我救了你啊!你的将士们都在这,你要是杀了我,他们都会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的!是我,当初可是我把你从宋军大营里...” 说时迟那时快,“宋军大营”的字眼一出,叔孙建拉扯弓弦的手随之而动,那支箭瞬时朝李纪胸口而去,秦姝当机立断转移目标,在那支箭贯穿李纪之前,用自己的箭锋射中了叔孙建的箭身。 两支箭同时落在李纪的头顶,李纪的眼珠被吓的几乎要夺眶而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觉方才似乎已踏入阎罗殿半步,又生生被秦姝拉回来了。 叔孙建面上几分欣赏和讶异:“倒是忘了。长公主殿下这手神技,恐怕当世无人能敌了罢。” “这世间太大,谁又能说得准。”秦姝含笑,持箭搭弓的动作却不停,“方才是本宫太过慌乱,有话还没说清楚。” 叔孙建耐心等待。 “本宫所说的‘我的人’,正是李纪,此人我大宋皇帝陛下的钦差,吾乃皇室中人,他自然就是我的人。”秦姝笑道,“只不过,若是叔孙将军只是想让他死的话,本宫倒是乐意请你看这一出戏。” “但,他要死在我的箭下。” 毫无预兆的,秦姝手中长箭射出,仍然是那道熟悉的箭鸣,箭鸣之后——便是那被正中胸口,倒地不起的李纪。 “没办法,事到如今,只有这个蠢货死了,我家陛下的目的才可达成。”秦姝收弓转身的动作一气呵成,被手下将士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末了又回首:“还不将那谢家要犯给绑了?喔,叔孙将军还不走,是要本宫亲自请你退兵吗?” 第096章 李纪 中箭倒地的人嘴角源源不断的往外流着血, 眼睛不甘心地瞪得滚圆,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上方的天。 叔孙建不可置信地往下方挪了几步,就为了看清是否真的是右侧胸口中的箭。 他曾耳闻有些箭术高绝之人, 对于敌人受伤位置的毫厘之差把握得极好, 那射箭的手只需稍稍一动,谈笑间便可救人,亦可杀人。 可他仔仔细细地去瞧,那箭所中位置都刚好是心脏上方,脏器受损,大罗神仙也难救,这又是不争的事实。 难不成,这长公主真的无心救谢家二人, 当真对皇命听从到如此程度? 真是奇了。 他愣在原地思忖着, 秦姝却已经下令叫宋军撤出去, 等他再一晃神,那李纪已然被宋军拖下去了,哪还见什么踪影。 还没见着那人咽气, 怎就能任由她带走?叔孙建额上青筋暴起, 向身旁呵斥道:“他们撤他们的, 谁让你们撤兵了?我有下令吗!” 身旁的将士被吼得一哆嗦,连忙沉膝垂首:“将军...这, 上面有宋军拿着箭瞄准,下面有宋军提着刀架在我们脖子上...前后夹击, 我们实在是...” “滚!不中用的东西。”叔孙建一脚踹中那人胸口。 魏军不善伏击。 要不是那李纪笃定能够将人带到那处险要之地,他绝不会冒此风险, 魏帝也绝不会准他在战时的紧要关头做这没有把握的事。 第81节 他负手而行,一路无言地从半山腰绕下来, 日出的光芒刚好刺中了他的眼,他抬手挡在额前,半眯着眸朝天边望去,自嘲着笑了笑。 罢了,何须在意一时的输赢,天下大势如此,那个被世间称为战神的刘宋武皇帝不在了,论国力,论军政,北魏就是要比刘宋强上几分的。 这场战争,只要不是那战神重新降世,刘宋便一定是输家。 只有流血和剔骨的区别。 李纪若知道叔孙建还想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咽气,恐怕会谢谢他全家。 他捂着胸口的伤,射中 自己的那支箭在自己眼前一摇一晃,好生碍眼,嘴里的血还一个劲儿的吐个没完...清晰的痛楚毫不留情地攻击他的防线,他终于按捺不住,朝着一旁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喊道:“我...我怎么还不死...” 秦姝垂首瞧了眼担架上的人,好性儿地应道:“快了。” “你...”满不在乎的样子气得李纪恨得牙痒痒,可实在心中疑惑,这箭就射在心脏外层,他捂着伤口的手甚至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但若是如此重伤,定然是当场毙命才对啊! 许青霄回首往山谷瞧去,见已见不着魏军的影儿了,才夹紧马肚赶上秦姝的步伐:“殿下,可以了,不能再拖了。” 秦姝冷瞧他一眼,翻身下马。许青霄及时叫停部队:“全军——分散式戒备!军医速速上前来!” 抬着李纪担架的两个将士自然也停下步子,将人撂在地上,李纪只觉那“凶神恶煞”之女子贸然闯入自己的视线,顶着那张绝妙好容颜,抬起脚便踩在了自己胸口。 李纪:...... 好在女子下脚的力气不算大,似乎只是试探着什么东西,随后便听她道:“莫丧气,如今你有两个选择。” “这箭,你不用太担心,并未真的射中你的心脏,我特意带上了信任的军医,只要你肯说出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保你性命,最多是损伤点元气而已。” “但对于这箭,你也不能不担心。虽然箭头没有戳进你的心脏,但我估摸着也只差毫厘,只要我稍微拨一拨,你也就如叔孙建的意,当场咽气了。” 李纪自认还不算全然丧失了神志,质问道:“我如何相信你,你这诡计多端的妖女...谁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你那军医来救我,这箭就插在我心口,我焉能不清楚自己的命数!” 秦姝嘴边噙着冷笑,脚下稍稍使力,眼中带着兴味地睨着他:“真的吗?你不愿意相信我的话,看来是真的不怕死呢。” “都说一心求死之人留不得,本宫就成全了你,可好啊?” “阿姝。”谢行周及时出声。 秦姝眉头一跳,险些忘记谢行周手脚已获自由。没好气地剜了许青霄一眼,这才将脚下力气敛一敛。 许青霄被瞪了个茫然,只得赶紧搭话道:“李纪,别用你的性命考验殿下的耐心。” 谢行周却走到李纪身侧蹲下身来,指腹搭在他的脉搏上,片刻后才极意外地抬首瞧了眼秦姝。只得到阿姝装傻充愣的眼神,便知晓这人的心思还流连在方才“恶狠狠”的失态。谢行周心中暗笑,垂首朝李纪道:“你确实还有活命的可能,但若是再拖下去,也会被流血过多活活拖死。” 说实话,在这些人里,还真就只有谢行周的人品值得一看。 李纪显然是听进去了几分,且手脚逐渐的冰冷使他也不得不慌乱起来,他哆嗦着手,指着谢行周:“真的...真的会救我吗...” 谢行周点头:“会。这是交易,为了换你所知道的东西。” “若...若是我都交代了,你们反悔不救我怎么办...”他极力地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先救我...先救我...我就说...” 秦姝却不为所动。 李纪终究是急了,煞白的面庞都急出一抹红来,伸出手狠狠地抓着谢行周的衣摆:“救我!求你...救我!求求你...我想活,让我活下来!” 谢行周再度抬首:“阿姝,你觉得...” 秦姝朝后一摆手,在她身后候着的军医速速走上前来,竟连查看伤势都免了,直接将手里的止血物件摆出来,熟练地招呼在李纪身上。 “先止血保你性命,你如实交代我想听的话,我便叫他替你取箭。”秦姝道。 李纪张皇点头,无有不应。 秦姝问得干脆:“张弛的死,是孙无忧指使你动的手,是也不是。” 这句话仿佛是用一把刀剜出了李纪的心,他的表情倏然变得痛苦至极,还是军医手中的动作提醒他所处境况,他才从恍惚中苏醒回来。他咬牙道:“是,是他。” “你知道多少内情。”谢行周问。 李纪的目光挪移到男人脸上,忽觉男人的神情并不比自己轻松半分,不知是被触动了什么,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杀他,是因为你们家的事...是因为你母亲的陈年旧事,确实与张弛有关。” “孙无忧因为我与殿下查到了张弛便急急封口,可是因为他也与我母亲的案子有关?” 李纪摇头笑笑,“孙无忧啊...只是个做事的,他是怕张弛供出上面的人。” “张弛在他们眼里,连个卒都不是...没有我动手,也会有别人。” “与其让张弛落到秦姝手里,还不如我给他个痛快,也算兄弟一场。” 谢骁沉声道:“孙无忧当年只是个少傅,确实参合不上军事。你为孙无忧效命到如此程度,可知道他上面的人是谁?” “谁为他效命...谁会为他效命!”李纪忽而变得激动起来,连军医都难以压得住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我效命的,是皇帝陛下!是新朝,是不被士族独占朝廷的新朝!” 血,随着他胸口的起伏而频频涌出。军医终于开口:“若是再这样激动,血可就止不住了。” 李纪却冷笑连连地呛声:“激动都不让?看来殿下找来的这军医也未必有多高明。” “他从我手中救下来的敌将可不少。”秦姝应道,或许是本就没有真心的想给此人生路,故而也不介意让他死个明白,“本宫这箭是特制而成。箭身的弧度,会使中箭之人的表皮伤口和内里伤口不处于一条直线,再加上箭头的材质较软,中箭之人的生路也就多出几分。” “所以,只要我箭术得当,就能让你的表皮伤口正中心口,内里却绕开脏器,这才能骗过叔孙建,和曾经的很多人。” 李纪半知半解的,颔首去瞧自己的心口处,又被军医按了下去:“别动。” “你口口声声说效力新朝,却害我父如此,这便是你所谓的效力吗?”谢行周问道,“你难道不清楚,这军中有多少是我谢家旧部,是我父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士吗?若谢家与陛下撕破了脸,这仗还如何能打得下去,你效力的新朝还如何能安好。” 李纪笑得猖狂:“难道我宋离了谢家,就运转不成了吗?我就是纳闷,先帝如此打压士族,为何要容你家做大!若是你家倒了,朝廷的选拔说不定会更加公平,有更多的寒门和庶民参与的机会!” 谢行周微微一愣:“你推崇新朝制度,却不知这提拔寒门庶民的制度,是我父与祁公一手促成的。” 李纪刚要反驳的话戛然而止,像是婴儿学语那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抬首望向谢骁。 谢骁点头道:“确实如此,只是在外人眼里,我仍是那个安抚士族的角色,士族的权利在新朝被不断缩小,他们需要个“主心骨”。推崇寒门与庶民参与官员选拔这类事,主要还是由祁公牵头。” 片刻的彷徨后,李纪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了,那眉头狠狠蹙起来,口中鲜血忽然呕个不停。军医被吓了一跳,忙去按住他胸口创伤,却被李纪一手拂开,军医猝不及防的被推了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李纪挣扎坐起。 “不能动!你...” 李纪那只毫无血色的手摆了摆,他费力地去抓谢骁的衣摆,谢骁看出他的意图,一脸困惑地蹲下身来由着他抓。 “不如你先...” “谢老将 军。”李纪打断了他的话。此刻已是满脸的灰白,衣摆上的手却抓得紧紧的,他面目狰狞着,想要将谢骁拽得近一点,更近一点,才能保证自己无力的声音能被他听到:“将军,以往之事,是我对你不起。” “可今日之言,请你务必...谨慎待之!” “孙无忧,他不是帝党的人!他暗中崇奉前朝旧制,与中宫,与那些晋朝宗室旧部...都在谋划着...复兴士族掌揽国家权利的荣耀,他们是要复晋!”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艰难地落到谢行周脸上,才道:“他上面的人,我不知姓甚名谁。但我知道,杀害你母亲的人与幕后指引他复国之人...应是同一个!他极听从那位大人的话...” 他牵强地笑笑,手也渐渐松开,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我在他身边徘徊多时,却也只探出这些了。孙党在朝中积累已久,或许很快,那位大人就要现身了...” 他说了这许多,叫众人几乎无法快速反应过来,还是秦姝率先吩咐道:“先给他止血!” 李纪却抬首望她,可因着逆光,他只能看见那黑黑的虚影,眼中更多的是秦姝背后升起的炙热朝阳。他眯着眼,享受着阳光最后的沐浴,他突然觉得不累了,连把头高高扬起都不觉得累。 “殿下,我如此设计谢家,想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恐怕你心中,也是想让我死得不明不白罢?” “今日不用你动手,算是我给你的赔罪罢。你说得对,求死之人,是留不住的。” “还望殿下施以援手,在下官死后,借势洗清谢家的冤屈。下官——来世定有厚报。” 初升的旭日映在众人身上,可似乎更加怜悯着他,连他身上的红都非比寻常,那抹深红从胸口蔓延,蔓延到他身下的土地,蔓延到他寄予希望之人的衣摆上,那人却不像以往那般洁癖,只静静蹲下身来,方便日光将他整个人虚拢住,尽情去抚慰,尽情去怜惜。 第097章 好心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 那么多人的鲜血竟也暖不了这严冬半分。裹着黑色大氅的清丽女子蹲坐在河流旁的沙土上,呼出的白雾并没有成功地掩盖视线,她望着那支河流中的绛色, 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李纪临死前说的话没错, 复晋势力确实在近两个月都显现出来了,前朝宗室司马楚之带着一众旧部投靠北魏后,便一直徘徊在北境对宋军进行侵扰,其每次出现的机遇都极其恰当,都险些与魏军一起给宋军致命一击。 所幸,李纪当初的死确实起了效用,使原本几乎成了定局的叛国案变成了莫须有的诬陷,毕竟谁手中也没有谢骁写给北魏的亲笔证据, 可李纪与魏军联合埋伏, 却是众目睽睽下的铁证。 李纪事发后, 秦姝当即以多份备样的形式上书,力保此信不会被中书或门下省扣押。朝中顾琛收到信后也算不辱使命,尚书省联合御史台向陛下发难, 以当前战局不可缺此良将的名义, 驳回陛下召回谢氏令。 李纪叛国是明面上的板上钉钉, 刘笙与孙党也没了说辞,只能由着事态发展, 暂准谢氏二人于边关为国效力,只是不可再任主帅。主帅之职仍由秦姝代领, 至于其他,等战事停歇后回京再议。 谢氏二人对战事的重新加入, 极大地带动着谢家旧部将领的积极抗战,这也是宋军在北魏多次输送援军的情况下, 还没有被打退到青、兖腹地的重要因素。 无论是秦姝的金武军,还是谢行周的骁骑营,都是突袭和伏击的好手儿,面对人数数倍于自己的魏军,只能靠着屡出奇兵、闪电战的方式消耗对方的战力和粮草。 至于中宫,秦姝还未发现此人在这些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未察觉哪一件事是她的手笔。那个弱女子,做公主也好,做皇后也好,手中都从无半点实权。或许和从前一样,又是被当成象征,当成晋室正统的旗帜了罢。 “主子,簪月的信。”白羽大步而来,面上是难得一见的喜色,“这丫头,我们在外面打了半年的仗了,她才知道给我们来信。” 阿姝闻声回首,白皙的面庞衬着被冻得红红的鼻尖,眼睛亮亮的,也不知是被冻出眼泪,还是因这封信的到来而欣喜,“我们不是也前一阵才给她去过第一封信嘛,九层台的事儿都压在她身上,应付陛下,照顾听白,她事儿多着呢。” 白羽嘿嘿一笑:“也对,不来信证明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阿姝搓搓手,接过他当作宝贝似的信纸,“她恭祝你在金庸城立的功呢,叫你若是得了封赏,得好好犒劳她在后方的辛苦。” “还有吗?” 没得到回应,他便好奇地偏头去瞧她神情,只见阿姝的眼眶渐渐泛红,唇角微扬,目光甚至不愿从信上离开一瞬,“听白...听白已经可以扶着墙壁行走几步了...” 白羽长舒一口气,畅快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等我们过段日子回京,说不定姑娘已经能走出大门来迎接我们了!” 秦姝破涕为笑,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才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白的腿一定有救,这才治了多久?大半年?这不就已经痊愈好些了吗,等到了一年之期,她定然是可以与我出京远行的,我们要去...” 那一瞬间的慌乱她几乎来不及掩饰:“阿周。” 白羽随即回首,眼中的警惕之色如临大敌,“谢少将军,何事?” 军队在距河流十里之外的地方驻扎,谢行周本应在军营中练兵巡逻,只是一整个晌午都没见着秦姝,问了她帐中的侍女才知晓是出来散心了,便寻过来,想着碰碰运气。 魏军加派三十万人马,又有那司马杂碎在一旁献策,一时间势猛无比,宋军连丢三镇。他想着,她该是心中忧郁,若有人开解,会好受一些。 他神色如常,仿佛方才并未听到什么,“殿下用午饭了吗?臣拿了食盒过来。” 阿姝的眸光颤了颤,将信纸仓促收到袖口里,应道:“还...还没有。” 谢行周闻言,绕过白羽朝阿姝的方向行去,在她面前将食盒打开,盒中的饭菜香味顿时飘散出来,带着热气。 他唇角牵了牵,极力的想要表现自然,“还热着呢,要不要就在这吃?”他估摸着,她是还不想走的。 果然,眼前的少女乖巧点头,目光已被饭菜吸引了个十成十,就要直接坐在脚边的石头上。 谢行周一手抓住她的胳膊,打断她就要坐下去的动作,这才蹲下身来将臂弯处的披风叠得厚厚的,铺在那块石头上。 第82节 “欸,你不穿着吗?” 阿姝的长睫已被呼出的雾气打湿,似乎还挂了一层霜,眨眼时忽闪忽闪的模样宛若山间精灵那般,望得谢行周呼吸一滞,反应片刻才道:“不必,本来就是给你带着的。” “好。”见谢行周没什么异样,她又变得喜滋滋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长筷,侧首吩咐道:“白羽,你也回去用饭罢,有事再来叫我们。” 白羽的神情有些纠结,他对于秦姝会离开京都的消息可能外泄而表示担忧,这样的事,对于她亲善之人来说自然不影响什么,可局势如此,人心如此,谁又能保证那些亲善的人,一直亲善呢? 何况,如今秦姝的位置在朝中是何等关键,多少势力需要她来平衡,斡旋。 “去呀。”她催促道。 他终究妥协,“是。” 白羽一走,这条河流边便只剩下了他与她,开阔的视野,周身的清净,只剩下哗哗河流声和少女十分满意饭食所发出的叹息。 她这 样开怀,令他也稍稍展颜:“就这般好吃吗?” 阿姝又往嘴里塞了块炒肉:“当然啦!难得今日有荤腥,我又一晌午没吃东西。怎么啦,你是不是看着我吃,就又饿了?” 男子的清眸中染上一层温润,那清隽面容下掩藏的是他不敢道明的心思,眼前的少女难得这样肆意,他更没道理去追问那些她不愿说的秘密。 他别开目光,笑道:“是有些饿了。” 那时问了几个将士都说不出她的下落,他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思用饭。等从侍女口中问出了下落,就更没心思了。 “喏。”秦姝却又夹起一块肉来,递到了他嘴边。 谢行周显然是料不到她这动作,顿时愣了神。 “快呀,会凉的。”少女另一只手轻轻拢着那块炒肉,似乎在防止冷风将它吹凉。因着两人坐得有些远,她胳膊需得伸的长长的,显得笨拙又可爱。 谢行周只觉心跳慢了拍,鬼使神差地朝前伸了伸脖子,张嘴咬住那块食不知味的东西。 “好吃吗?”少女歪头,期待着回应。 “好吃。”谢行周敛下目光,重复道:“很好吃。” 阿姝“噗嗤”一声笑出来,连双目都被笑颜挤成了月牙,“看来是苛待我们少将军了,肉都没法管够了。” 说到这,她才想起来:“你也别怪他们,实在是粮草不足,冰天雪地的也不好打到野味。这附近的州郡...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百姓们都往南方逃难去了,我们自然伙食不好。” 谢行周唇角轻抿,柔声道:“我知道,我也瞧见了。也不知南方其他州郡的粮食够不够接济他们,若是京都肯放粮,或许还有机会熬过这个寒冬。” 秦姝蹙了蹙眉,默默垂下头来说道,“若是泰山、高平等郡没有丢,我们或许不会这么被动,百姓或许还能有一处家园...” “阿姝,你并没有三头六臂。”最终还是绕回到这个预想中的话题上,他起身走近她,在她身前半蹲下来。 “我们的兵力不如北魏,这是既定的事实,我们只能竭尽所能的去承担,去守护。北魏是多处关隘同时攻打的,这对我们有利有弊。” “弊端是,我们必然有一些关隘无法布防完善,必然有些关隘会成为他们的战利品。” “却也有利,我大宋军事要塞全都易守难攻,他们这样不计损失的去攻打,损失的是他们自己的国力,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径。为了攻打三郡,魏国损失了近乎十万将士,我相信魏国朝臣定然不会允许那轻狂的君上继续这样下去。” 秦姝抬眼瞧他,只觉得他的目光和声音带着安抚和治愈的功效,她只需要安静待在他身边,身上就可以再续起无尽的气力。 他调换姿势后,她便离他很近了,几乎是一探头就能碰到男人高挺的眉骨和鼻尖。 “所以,你的战略并没有问题。”男人继续说道,“我们只需要等,等到魏国再也不能坚持这么大数额的粮草,等到他们不能再忍受攻打大宋的代价。” 男人说话间呼出的白雾就飘浮在秦姝眼前,有些挡住她瞧他的视线,她忍了许久,却见他没有停下话茬的意思。 “阿姝...” 阿姝抬起手,倏然一把捂在男人的唇上。 “我知道了。”她又往前凑了凑,像是孩童间的恐吓,声音有些娇俏,“不许再说了哦。” 谢行周的双睫颤了颤,琥珀般的眸子不似往日般澄澈,却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男人的唇热热的,可唇边的肌肤却有些凉意。阿姝的掌心不知不觉地往他脸颊上挪了挪,大有替他遮挡严寒的意思,谢行周感受着她的变化,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臣的脸好摸吗?” 身前的人儿突然出声将她吓了一跳,瞧着自己的掌心正拢着他的脸颊,怎么看都是无法解释的亲密,她的手顿时有些抖,“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呢?她有些难以措辞。不是真的想占他的便宜? “我...”她纠结着,就要把手撤回来,哪知男人突然伸手叩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容不得她动弹,明目张胆地将她的手扯进他的怀里。 “你!阿周...有人...”那双细白的手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明明是他的位置居下,可他这样扯着她,偏偏叫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会有人过来...成何体统...” 男人的目光耐人寻味,“这时候殿下知道成何体统了?” 阿姝屏着一口气,四周顾看一番才敢道:“我方才是好心!” “哪一朝的公主替臣下好心到这种地步?”男人的胸口温温热热的,她的手被那样拢着,几乎一点儿寒风都吹不到。 就宛如那日,她哭得伤心,可被他抱在怀里,好像就被挡住外界所有的压力和不安了。 那个怀抱秦姝记得,很舒服。 “又在想什么呢,嗯?” 秦姝澄亮的眼睛里满是认真,就那样望着他,忽而身体朝前一扑,双膝虽然触在地上,可上半个身子却恰好扑进他怀里去。 男人几乎是本能的接住她,怀中的人儿触感这样温暖真实,他却不敢信。 “我是在想,怎么占你的便宜呀。” 第098章 爱恋 占...便宜吗? 谢行周怔了一瞬, 将头抵在少女的肩上,低低地笑起来。 男人的声音颇有诱惑的意味,“殿下眼中的占便宜, 就只是这样吗?” 阿姝稍稍缩回脑袋, 偏过头瞧着他,眼中说不清是好奇亦是期待,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女子的面庞近在咫尺,甚至能看清脸上透着日光的小绒毛,男人有片刻的失神,最终将目光落在那微微张开的粉唇上。 他从未有过那般的执拗,那张唇此刻就像是他已经洗净的桃子,就注定要进他的嘴中, “这可是殿下先起的头儿。” 男人突然的靠近令阿姝倏然睁大了眼, 飞速伸出手来挡在他的唇瓣前, 莫名的有些磕巴,“你...你不许太过分...” “怎么了。”谢行周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然,鬼使神差地抬眼问了句, “殿下是担心, 要对臣负责吗?” “也对, 要是负责的话,恐怕就得带臣一起走了。” “你...你听见了。”阿姝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眼看着少女的神情越来越为难, 谢行周有些挫败地别开头,再回过头时眼底已然泛红的厉害, 不等阿姝开口,男人便张开嘴咬了咬那横在两人之间的手。 指尖被男人含在嘴里, 温热的气息顿时从自己指尖蔓延至全身,阿姝涨红了小脸, 将刚组织好的语言忘了个干净,不等她支吾个所以然来,便觉指尖一痛,是男人发狠了似的在咬着她。十指连心,她也跟着红了眼底,“你...这是做什么?” 谢行周松了口,眼中恢复了些清明,他只低低道了句,“咬疼了吗。” 我的心比你还要疼,阿姝。 “还好...”女子收回手,却见男人有欲要起身的动作,她便也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却仍忍不住打量他的神色,心里一个劲儿打鼓。 男人起身后却没再看她,周身似乎都凝上了一层寒霜拒人千里之外,他弯下腰去拾捡她用过的碗碟,好生收拢在食盒子里,提起盒子时顺带着掸了掸自己前襟上的细雪,似将身上最后那一丝留存的暖意也拂走了。 “殿下,河边太冷,请回营帐去罢。” 他提步便走,极力地想要弱化步子中的虚浮,却还是微微踉跄了下。身体的不配合,也促使他心中的防线渐渐崩塌,男人无措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她,只想迎着干冷的寒风将眼中的水光尽数吹散。 “谢行周,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可是我...” “殿下少年时的过往,臣略有耳闻。京都不是个好地方,臣知道。”谢行周的声音有些颤抖,听得秦姝心痛如绞,想要上 前几步拉住他,却见男人已然回首,面上一片真心的笑意。“事已至此,臣也大概能猜到,应允殿下离京的人是谁,应允的条件又是什么。” 秦姝只觉胸口的跳动漏了一拍。 “殿下安心,若有一日殿下离京的砝码与臣相关,臣定为殿下——以命相搏。” “为什么呢。”阿姝的声音小小的,印象中的少女永远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少有的柔软也展现得自然又灵动,从未像此刻这般,怯生生的。 谢行周忽而有些后悔,或许他该当自己没有听到,顺其自然地与她体会短暂的美好,再佯作不知情的...接受她的离开,接受她去追寻自己想要的。 她在京中的日子这样苦,他成为不了她最想要的,本来也怪不得她。 “因为我心悦你,阿姝。” 他如实回答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秦姝有一瞬间的怔住,不知怎地,眼前清晰的影像忽而变得模糊起来,流泪的难堪和少女的羞涩齐齐涌上心头,她恨恨地抹了把眼睛,哽咽道:“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呀,那你可不可以跟我走?” 眼前人的呜咽使得谢行周有些听不清,他只瞧清了她抹眼泪的动作,痛上心头也容不得细听她说了什么,只赶忙上前帮她擦着脸,耐心哄道:“阿姝说什么,我方才没听清,可不可以再说一次。” 阿姝只当他是故意。谢行周还没搞懂少女为何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便听着她喊道:“我也心悦你,谢行周——” “啊。”谢行周被喊得一愣,笑容悄悄爬回脸上。 “所以。”阿姝的话音又软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斜上方的男人,不肯错过他神情中每一刻的变化,“你肯不肯跟我走嘛...” “我会等到,你找到伏击你母亲的真凶并报了仇。到时候我们一起,带着听白离开好不好。” 谢行周面上已是毫不掩藏的一片开怀,那咧着嘴笑的模样,把秦姝看得都发了呆,男人伸出手来捏着她的脸,有些咬牙切齿道:“所以你是早就想带我一起走?还是方才...” “当然是早就想到了!”唇形受限,她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只是我想着,我无依无靠也就罢了,你毕竟是大家族的嫡子长孙,哪有抛下家族远行的道理,毕竟我们这一走,可就...” “所以你想不出办法,就一直瞒着我?”男人的手劲儿更大了,“我的小殿下,这种事情,你大可以和我商量着再做决定。” 捏得她龇牙咧嘴的还不松手,气得秦姝连连拍着他的手背,见男人不为所动,她一个发狠,指尖死死捏起他手背的一块皮肉。 男人“哎呦”一声松了手,还不等手上痛意消减,就觉小腿一痛——眼前的少女掐着腰,毫无踢完人的愧疚之意,只跋扈道:“还这么多话!你还没回应本宫的问题呢!” 谢行周弓着腰,隔着衣衫搓了搓被踢的小腿,一面揉着手背一面白了少女一眼,贫嘴道:“你都瞒了我那么久,我才晚回复你一小会儿。” 眼看着少女的眉眼又要低垂下来,他又赶忙去揉她的发顶,她的面颊,用掌心替她暖着凉凉的小脸,“我愿意跟你走,阿姝,我当然是愿意的。” “你肯带我走,肯让我参与你的人生,是我最大的幸事。” 阿姝执拗地追问道,“那你家里...” “谢家百年大族。”他望着她的眼,许久没有享受她眼中只有自己一人的时刻了。“百年大族,不缺我一个。但阿姝的人生,缺了我可怎么好呢。” 第83节 少女终于破涕为笑,“就你嘴贫!” 如愿哄得她眉眼弯弯,他心情也大好,将她拢在自己怀里,贪恋她身上的温暖,“就贫嘴了,怎么着?” “不许。” “就贫就贫。” 男人的脚被狠狠踩了下。 他呜呼一声,揽着她的动作却没变,只摇着头一副欠打模样,“不疼!我已经有人心疼了,这点疼还算什么。” 阿姝轻笑出声,也不恼,伸出胳膊环抱住他,抱得紧紧的。 “我走到哪,你就要跟着去哪。” “好。”谢行周应道。 “永远都不离开。” “嗯,永远都不离开。” 少女嘻嘻一笑,满意地将头埋在他颈间,却瞧不见男人面上止不住的泪痕,也瞧不见脚下的雪地里,被泪珠打出了一个个浅坑。 他大抵也想不到,他这一生除了为母复仇之外,竟也会有其他想要追寻的东西。 第099章 玉玦(一) “禀报殿下, 少将军!探子回报,魏军的主力人马已冲破颍川,直往项城去了!” 战况恶劣, 流民四起, 朝廷供给后继无力,每件事都像大山一样压在了他们身上,这并不是两人沉醉于心动的好时候。秦姝脸上余留的笑意渐渐僵冷,双手合拢相握,又是那副端庄姿态。 “能冲破颍川,代表叔孙建和奚斤的兵马会合了,这次恐怕不止二十万军。”谢行周的声音就在耳畔,“可项城...” “项城守军, 只有五百人。”秦姝轻道。 这次的情况照比当初的虎牢, 还要严峻数倍。 随着死将太多, 瘟疫横行,魏军在此时将主力兵马会合,就是为了最后全力一战。宋军守城多月, 师老兵疲, 虽有心拖到对方知难而退, 却也损耗颇多。 如果项城再丢,青兖防线将面临溃败之势, 秦姝他们要做的也就只有回防京都,割地谈判了。 “选项城作为深入青兖腹地的战场, 他们大抵是清楚,那是殿下的故地。” 秦姝凉凉一笑, “那我还真要多谢他们。” ——愿意葬在我的故土里。 “给北境各地颁布本宫旨意,除了必备守军外, 从京师来的军队统统集结于项城,务必在三日内抵达!哪队人马迟了,拿脑袋来赎罪!” 裹着大氅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赶回营中,谢行周自是与她一道,正等着她吩咐全军何时启程的消息,就听帐外传报:“九层台金武军虞迁,六百里加急从京都而来,求见殿下!” 帐中人皆是心中一惊,秦姝道:“准。” “殿下!会稽之地生了暴乱,会稽孙氏在当地的守军难以镇压。”虞迁抬手抱拳,“属下是受顾尚书之托前来,为的是提前知悉殿下——京都恐需调中军回防,以防内地混乱。” “地方暴动,却不是地方军叛乱?”秦姝蹙眉喝问,“若是由当地百姓发起的,守军何愁镇压不得?” 虞迁道:“听顾尚书的意思,是今年的收成不好,百姓本就无粮,可当地的士族仗着天高皇帝远,擅自收缴各类税费,这才早就了有些地方全民皆匪。” 秦姝心中陡然,帐中顿时陷入阵阵沉默,不等她细细捋顺,便听谢行周道:“即便守军无力镇压,还可从临近州郡调兵,怎地就轮到京师回防了?” 此话一出,连虞迁也有些哑然,神色复杂道:“陛下近日拒不临朝,这是孙无忧代传的意思...顾尚书说,此事还未通过朝中决议,万望殿下早作打算,他定与您共进退。” 秦姝不动声色地用单手撑着长案,良久才摆手道,“我知悉了。” 虞迁称是,想着此事干系颇大,自无法让殿下此刻就给个回复,故道:“消息既以送达,属下这就下去置换衣物,与中军的将士们一起护卫殿下。” “不必。”秦姝却叫住他,“你再跑一趟回禀顾尚书,就说京都若有旨意,本宫自会...” “中军不必回防。”谢行周打断道。 “本宫自会抗旨,望顾尚书在朝中多多转圜,待吾回京,自会亲自向皇帝谢罪。”秦姝道。 闻听此话,谢行周眼中浮现一抹笑来,接着自己方才的话茬,“我舅父萧鹤明,正于江东之地的故宅养病,他或许可以为会稽郡守军帮衬一二。” 秦姝回首瞧他,面上没有解困后展颜之色,只沉声问道:“他会 去吗?” 提到舅舅,男人眼中一片澄澈,“舅父为人良善,又领兵多年,手底下的子弟多在江东等地任镇守将军,他距会稽郡那样近,自是肯出面相助的。” 虞迁自然也觉得此为上上良计,目光询问着秦姝的意思,秦姝却未瞧他,只摆手,“少将军说的有理,就这样回复罢。” 虞迁领命退去,临出帐前倏尔听身后女子道:“既是六百里加急过来的,便歇一歇再走。桃良。” 桃良应声为虞迁掀帘,“将军请,婢子为您引路。” 虞迁眉峰一动,恭谨抱拳:“谢主子。” 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帐中便只剩下这二人,谢行周心中思忖但仍是茫然,“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秦姝慢步移至他面前,垂眸去牵他的手,只当不经意地提起,“萧大人离京一年多了,在朝中一直挂着中书令之职,若是先帝在时这也就罢了,如今朝中急需用人,你与他交好,可否去信问问他何时回京?” 谢行周回握住她,肯定道,“这不是难事,自然可以一问。话说你曾经可见过我舅舅?他在朝中、世家贵族中都很有威望,若是能回京,定能帮得上我们。” “我知道。萧家不仅百年贵族,更是制药世家,他若肯回京,我必会亲自登门拜访。”秦姝道,“若是萧大人在出面会稽暴动后便前往京都,大概会和我们还朝的时间相吻合,到时京中风向定会有大变动,我们一举拿下孙党,也是有可能的。” 谢行周的眸中仿佛有星光颤动,显然是极为开怀,“好,这件事且交给我,我这就去给舅舅写信。” 女子望着男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倚在长案上的身体终于泄力,拄着长案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来,她咬紧牙关盯着案前的地图,“项城”二字好似在刺着她的眼。 自打从这里逃出生天,还没有回去过,还未见着家乡重建后的模样。原本打算从京都离开后再与听白一起回项城祭奠,如今看来,她要先回去认认路了。 选这里作为战场,叔孙建,你大抵也只剩下这些能耐。 - 近日来,九层台不同于京城的阴沉,台中人的面孔上难得皆呈一片喜色,无人不知台中那宝贝似的岳姑娘已经可以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壁与众人打招呼了。那位神仙面容的岳姑娘自打今年来了九层台长住,便自顾自的将所有台间弟兄们放在了心上,虽身有不便,却记挂着所有人的日常起居、饭进得好不好,从集市上回来定要将手中美味分了个遍。 台中众人的心又不是铁长的,长此以往,早就暗暗将这小丫头当做自家妹妹一般,每日都盼着早些结束手头的任务回台中去,逗一逗那个小姑娘,从小姑娘手里抢几个肉丸子,再还给她个外头的时新玩意儿当做赔礼。 那岳姑娘每每都气鼓鼓的,努力站起身来去护着自己食案上的肉丸子,护食不成又一屁股坐回轮椅上,恐吓着若不还回来就扣动椅上的机关,非得把机关匣子中的箭头射进他们的屁股里才好。 台间们这时候认怂的倒快,并非是真怕那短箭,而是岳姑娘的房间与簪月掌司的房间只隔一墙,若是跑得慢了些,簪月手中的长鞭可就要招呼上来了。 “还愣着?是嫌我出手不够快是不是?”簪月倚在自己那扇门前,赏了那天没黑就跑回来逗乐的两弟兄一个白眼。 “哎呦哎呦,簪月姐姐可别恼,小弟今日可带着晚月楼新出的簪子花样送给姑娘的呢!”其中一位脸上赔着笑,又绕过簪月,朝着岳听白喊道:“阿白妹妹,出门可要记得戴上呀,定比别人家的小女郎们都好看!” 听白佯装瞪他,又小心地将手里的簪子放置妥帖,不忘回话,“知道啦知道啦,明天多做一些丸子留给你!” 那小哥儿嘿嘿一笑,“姑娘的做饭手艺,没得说!”又直朝着簪月倾身过去,趁着簪月抬脚踢他之前忙道:“慢着慢着!” 簪月冷瞧着他:“怎么?” 那人脸上笑容敛了个干净,转瞬间眼中便只剩个谨慎小心,趁着岳听白不曾将目光聚集在此处,他低声道:“京外不大对劲。” 迎着簪月探究的目光,他继续道,“二十日前我们便收到了北边的消息,流民正在逐步南移,我原以为这等事定有地方官介入,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让流民一步步走到京都来吧?” “是这个道理。”簪月应道,“这么大的事,朝廷应该早些做出应对的。” “可是并没有。”另一台间沉声道,“不仅没有,流民还和各地因饥荒而生的灾民一起,大几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直往京都来了。” “地方官的折子都递到哪去了?若是京都也乱了,主子在边关还怎么打仗?”簪月冷斥道,眉间也随之浮出焦躁之色,她见二人皆是一片沉默,又问道:“会稽郡的暴动,可有新进展?” “会稽郡的消息倒是不赖,萧鹤明出山,奔走几处集结了好些子弟,这些将军原本还一片搪塞,见着萧鹤明就立即肯痛痛快快地出兵支援了,也是奇事一桩。” “内地暴动平息,这下孙无忧该是不会再挑唆着让陛下将北境中军调回来了。” 簪月闻言狠狠“呸”了一声,声音亮得都忘了屋子里还坐着个心无旁骛的岳听白,“孙无忧老贼还敢放肆,会稽为何暴动他心里没个底吗?若不是孙家的人见他得势,怎么敢为祸一方?竟然还有脸说是当地刁民和流寇太过猖狂!把自己头上倒是摘得干干净净,这也就是我们人手大半都派去了北境,无暇再派人收集会稽孙氏的把柄,否则非叫他亡于此事不可!” 对面的台间小哥儿显然比她年长几岁,虽敬称簪月一声“姐姐”,但也遇事终究要比她沉稳些许,“你也说了,是我们如今势薄。若我们主子在,我们定然不至于如此被动;更别说若是先帝还在,我们岂不是在朝中横着走?哪容得下孙无忧这般颠倒黑白。” 簪月默默嘟囔几句,像是也泄了气,“我知道了,如今单靠我们成不了事,我明日一早就去找宫门口堵着,将姑娘送进去后就只等顾尚书下朝,告知他事情原委,看他如何说。” 台间小哥颇为满意簪月的成长,眼中笑意显露,恭恭敬敬地朝她抱拳致礼,言道,“尊主不在,台中一切事务由掌司决定,属下等着簪月大人的好消息。” 第100章 玉玦(二) 外面的雪色渐浓, 簪月与二人言笑几句便赶他们回去歇着了,转头却瞧见屋内的女孩将这些日点灯熬油所织的暖袄从台子上取下,小心叠好后打算寻个东西装起来。 簪月一向与她走得近, 自然知道她是如何宝贝这袄子, 那袄上面的纹样是从入秋就开始织做的,更别提后面繁琐的其他流程了。见她如今收了工,簪月踏入屋内问道:“阿白是在找背袋吗?可以交给我,我定然把它包得严严实实的送到北境去。” 岳听白欲要颔首的动作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笑道:“簪月姐姐,这是我要送给我姑母的呀。” 簪月愣了愣,又听少女宽慰道:“阿姝是不肯在战场上穿我做的衣裳的,再加上冬日里去北境颇耗人力, 我便想做件暖袄送给姑母。自打今年从姑父府里搬出来, 我还没往家里送过东西。” 簪月耸了耸肩表示了解, 却忍不住道:“你姑姑每次碰见你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你还费心给她做衣裳...顾府早年与先帝有交,如今成了富贵人家, 她一个贵妇能缺什么衣裳呢。” 听白也不烦恼, 只垂眸去叠她 的衣裳, 含笑道:“收留养育之恩,实难回报。” 簪月点点头, 又去坐在她的塌沿上与她闲聊,“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没个好脸色,是因为不满主子将你接过来, 觉得没个女孩子家的好前途。” 听白闻言抬眸,眼睛亮亮的, “原来你知道。其实她也是担心我的安危罢,阿姝的路在她眼里,无异于刀尖舔血。” 簪月追问道:“那你呢,你也这样觉得吗?” “是。”听白认真道,“但只要能和阿姝一起,刀尖舔血我也愿意,姑母不满我也顶着。” 她紧紧握着簪月的手,“阿姝对于我姑母的态度并不知晓太多,明日你陪我回顾府的时候,即便见我遭了冷眼,也请不要告知阿姝。” 簪月蹙眉,“阿白你如今是九层台的人,她若是做得太过,可就是对长公主不敬。” “我也想尽力承担一些。”听白道,“我少时受她养育,长大了却不肯听她的话,那些本就是我该承担的。我与阿姝相依相靠,不需独行却需独立,我该承担我的那一部分。” 末了她又叮嘱,“不要与她言说,这是咱们的秘密,好不好?” 簪月缓缓点头,思绪飘零至自己年幼时,也是有那样一位对自己有着收养传授之恩的妇人,不知若还有缘得见,她是否会满意自己如今的作为。于是喃喃道:“好。” 日月更替,晨间的独特气息萦绕在长街上每个人的鼻腔间,饶是岳听白早就适应了建康的冬日寒风,却还是料不到,自己只在顾府的门外头站了两刻钟会被冻僵成这样。 簪月偏头盯着少女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心中怒火难捱,抽出腰间的长鞭便直朝那紧闭的大门而去。听白欲要拽她,却因僵硬而一个踉跄,只眼睁睁瞧着簪月扬起胳膊,紧接着是那鞭子触及红木大门的一声闷响,顾家大门上赫然出现一道鞭痕。 “姓顾的,若是我家姑娘在你这门口出了什么事儿,陛下和长公主怪罪下来,你顾家得掂量掂量要用什么抵!” 大门“吱呀”一声启开,里面走出个垂首落眉的老嬷嬷,嬷嬷朝二人俯身一拜,才劝道:“姑娘,奴婢方才已经说过了,我家夫人不想见您,您还是走罢。大冷天儿的,您这是何必呢?” 第84节 岳听白咬了咬唇,恳切道:“连我的东西,姑母也不肯收吗?这是我连着好几日...” “唉,夫人吩咐了,这衣服您还是自己拿回去穿,可好?”嬷嬷摇了摇头,想到方才屋内女主人冷睨自己一眼,只道了句:“我受不起她那份孝心。”接着便换个方向继续睡着了,哪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簪月也真是没见过这么拗的姑侄俩。她斟酌了良久,只觉得按照听白的性子,自己若是呼天喊地的说太冷,她定然也是会跟自己离开的,可想到这小丫头回了家后,指不定要如何伤心,她便怎么也说不出劝说的话来。 无奈,她还是将矛头指向了那嬷嬷,压着火将嬷嬷叫到跟前来,沉声道:“嬷嬷,您可要想好了如何回那屋里人的话。我们姑娘如今是陛下和长公主的心头肉,是陛下日日要我送进宫里医治的贵女,且姑娘性子直,不达到目的定然是不肯走的,到时冻伤了,陛下怪罪下来,顾家可要想好了应对之法。” “孰轻孰重,顾家该是懂得吧?” 嬷嬷抬眼相望,眼中的谨慎与惊异落入簪月眼中,簪月心中冷笑。果不其然听着那嬷嬷冷哼一声,轻叱着:“我家家主与先帝可是忘年之交,难道还有人敢...” 哪知眼前的少女皮笑肉不笑,声音低得悚然,“可惜,这不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了。” 这话噎得嬷嬷说不出话来,只恨恨盯她良久,连说了几声“好”,才退回顾府,禀报去了。 这次来人倒是快,还不等簪月觉得烦闷,就见着府门大开,中年华服男子一脚深一脚浅的从里面挪步出来,见着外面为首站着的二人,先朝簪月拱拱手,“不知大人光临敝舍,有失远迎。” 语气中倒是没什么谄媚的意思,但也做足了谦卑之意。簪月也不为难他,抱拳还礼,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原来顾老爷在府里啊。” 顾老爷牵强笑笑:“家中妇人刁蛮,不知礼数,但我顾家绝无轻视九层台之心,望大人明察。” 见簪月没了追究的意思,男人才转身朝着岳听白道:“你姑母的性子,你知道的,见不着也就罢了,见着了必然又是一通数落,你何必去触她的霉头?” 听白垂眸,轻声道:“我许久未见她了,想着阿姝说这次打完仗后大抵就能带我离开京都,我便希望能再见一见姑母。” 顾老爷扫了一眼她手里拿的东西,言道:“人我是没法帮你绑来,东西我倒是可以帮你递去,且给我吧。” 听白眼中浮上一抹希望,将东西呈上,还不等开口,又听顾老爷嘱咐道:“至于离开的事,以后就不必在她跟前提了。” “好......”岳听白无法子,只好转头道:“簪月姐姐,我们走罢,已然到进宫的时辰了。” 马车渐渐离开视线,顾老爷这才转身往回走,却一眼望见妇人立于府门之内,一身单衣,目光遥遥,满面泪痕,只眺望着那长街上正远去的马车。除此之外,好似什么也顾不得。 顾老爷连连朝旁人招手:“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给夫人拿件狐皮来。” 院中深处疾步跑来的丫鬟还算及时,边往自家夫人身上裹着衣边赔罪道:“老爷恕罪,夫人突然跑出来,我们便没来得及拿外衣,老爷恕罪!” 岳氏不理会他们的动作,落寞地盯着顾老爷手中的包袱,喃喃道:“还是要走......她还是要走......” 顾老爷有些不耐,倒还是上前抚着她的背,极力安慰着:“孩子长大了,她本就不是京中黄鸟,想成为自由的鹰也并非是错,何必伤了情谊?再者说,长公主势大,我顾家一介商贾有什么脸面和人家闹得不快?规规矩矩将人送走,殿下一高兴,定不会叫顾家吃亏的。” 岳氏固执地打开那包袱,翻出暖袄,一眼瞧见那上面是自己素来喜欢的纹样。泪水决堤,再也提不起劲来,身子径直软了下去。 那个小丫头......怎么就这么想去走那条看不见前景的路呢...... 尹清徽的治疗不算慢,听白只小睡了一会儿,便感觉尹清徽将自己穴位上的银针已尽数取下,她有些睡眼惺忪,言道:“多谢天师。” 尹清徽扫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今日怎的没见簪月掌司在外头等你。” 听白垂眸,含糊地说道:“掌司近日事务繁多,我不甚清楚,可能晚些时候才来接我了罢,还要烦劳天师将此屋再借我逗留片刻。” 尹清徽无所谓道:“随你歇着,这间本就是单留给你的。本天师还要去侍候陛下,就不陪你在这了。” 听白颔首:“叨扰了。”话音未落,就闻见殿外一声细嗓:“陛下到——” 尹清徽颇为意外地朝外瞧了眼,前行几步后,又回首叮嘱了声:“陛下近日为朝政烦忧,应是有正事来找贫道。岳小姐切记不可出这道门,若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岳听白点点头,应道:“天师放心。” 尹清徽浅笑一声,这才踏出门去。刚赶到正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道碎瓷声,他压下心中烦躁,推门而入,却又差点被迎面而来的瓷瓶砸中。 瓷瓶擦身而过,他无奈视之,转眼冷瞧着屋内的满地狼藉,朗声开口道:“这是谁惹陛下不快了?臣这就想办法为陛下出气。” “那个顾琛算个什么东西?敢堵在朕的寝宫门口跟朕要旨意!五六万的灾民,朕能有什么办法,把国库粮仓都给了他们,京都用什么,吃 什么?总不能让宫里的人都饿死,去养活那些贱民罢?” 尹清徽略一思索,踏进屋内将房门掩上,“陛下何须动怒?孙大人不是说,此事他会想办法的吗?只要陛下不出面给那些人机会,由着他们哭天喊地去。国家辅臣都不在,没有陛下的旨意,他们不敢擅动国库粮仓。” 刘笙摇摇晃晃,显然是宿醉未消,他自己晃到中间的大塌上坐下,踢掉鞋子,提起塌上小案上的酒瓶就喝,灌满了口酒才有了些满意的神态,咂巴咂巴嘴道:“孙无忧说,他想办法?他两日没进宫了,忙什么呢嗯?把这烂摊子都扔给了朕,他倒是逍遥快活去了?” 尹清徽不紧不慢地往前踱了几步,冷冷瞧他:“陛下怎会如此想,萧鹤明萧大人在会稽之地镇压有功,孙大人这两日在筹备封赏他的事呢。” 刘笙仰着头,嘴里喃喃:“好,大功——得赏,重重的赏。” 尹清徽这才凑上前俯身道:“江南会稽之地如此放肆,孙大人筹谋着,想让那些俯首称臣的流寇奉上些粮草作为抵罪,或许可解京都燃眉之急,这样陛下就不必开国库了。只是顾琛他们定然是不肯的,此事大概要悄悄的办,等大事已定,就由不得他们不肯。” 刘笙提起三分精神,笑道:“这样好,这样好。”脑子转了转,又道:“还活着的流寇就那么点儿人,凑得够那么多粮食吗?可别喂不饱,到时岂不又要管朕要?” 尹清徽冷笑一声,回身朝着屋门走去,在开门的前一刻停了手,再回眸时目中宛如阎罗索命,“那是引起暴动的流寇,罪大恶极。即便将他们的尸身当做粮草供奉上来,又有什么不成?” “流民,吃流民。呵呵呵......”皇帝笑得癫狂,“真想知道,到时候他们听说了自己口中的是什么肉,该会有什么样的神情。” 忽然,门外远处一声浅浅的“吱呀”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对气息是何等敏感,屋外有几个人、站在哪他都一清二楚。目中杀气已现,尹清徽怒喝一声:“谁!” 殿门随着他的掌风大开,一阵狂风吹进来,几乎快要模糊了刘笙的眼睛,刘笙嘴里含糊道:“有人偷听,杀了便是,别脏了朕的眼。” 尹清徽半眯着眼,扫视着门外的每一处,掌中劲风已起,触之即死。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迈着,仔细搜索刚才那道熟悉的气息。 “出来。”他冷道,“现在出来,我饶你一命。” 真是奇怪。院外的侍卫都在五十米开外,竟无刚才那道气息,他心中纳闷,停了脚步,慢慢回身就要往回走,口中叹息:“竟叫他逃了?” 可刚刚回身,迈出去的步子还未落地,他忽而又将目光转向大殿右侧屋檐下的暗处,目光贪婪而无情:“抓到了。” 墙柱后的少女周身颤抖,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步步的靠近,她终于要紧牙关克服那阵难以抑制的寒颤,转动轮椅,毫无留恋地往后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明明是不紧不慢地在追她,可每一步都比她快,越来越快...她拼了命一样的转动轮椅还是距他越来越近,她怕得快要疯了,甚至失声大喊:“阿姝...簪月!簪月姐姐...” 簪月...阿姝...你们在哪... 救救我,也救救他们... 尹清徽嘴角牵动着笑意,随手扔一石子便将轮椅打得调转了方向,听白只觉一阵眩晕,自己正前方就突现那张骇人的身影。她几乎是毫不顾忌地按下轮椅把手的开关,机关内的短箭迅速射出,尹清徽还真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手,闪身略有不及,右臂与右腿便都被划出一道不浅的血痕。 “这可不太好啊,小丫头。”尹清徽睨了眼伤口,“你这样的人也能伤我,我还真是有点动怒了。” “这该怎么办呢,嗯?” 听白慌乱地摇着头,她甚至说不出乞求的话来,再次转动轮椅,她除了逃,便只有逃。 可转动的轮椅忽而无法前进,她回眸一看,是那人的手已然死死抓在了轮椅背上,无论她怎样动也撼动不了分毫,那人仿佛是喜欢看她垂死挣扎的模样,并不急着杀她。 记忆重叠,多年前从项城逃出来的那一刻,也是有个满脸是血的将士,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却不急着杀她,只笑着看她疯狂挣扎,笑她的不自量力。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站起身来,一步、两步...她迈开了步子,在没有任何的助力下。 那双颤抖的腿,支撑着那小小的身体,在朝着希望跑,期望能得到救赎。 连尹清徽都惊得松了手,笑得多了几分诚意:“你这样给人惊喜的病人,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了。” “簪月...簪月姐姐!” 可一声惊呼,将尹清徽拉回残忍的事实,远处似乎有一身量纤细的女子正是少女所寻之人,尹清徽的笑意渐敛,黯然道:“可惜了。” 感受到身后人的靠近与杀气,岳听白忽而大喊:“簪月姐姐,他们想要把会稽的流民给吃...” “别杀她!”这一道呼喊,不仅是簪月的,还是从大殿光着脚跑出来的刘笙的。 少女倒在血泊中,令这一声呼喊显得无比可笑。 岳听白只觉背部火烧火燎的疼,嘴里控制不住地往外流着血,她无助地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呼吸一点点离去,她尽力地偏头,只想让眼中的最后一道影像变得无暇,最好什么都不要看到,就看着那天、那云。那也是阿姝能看到的天,和云。 阿姝你看啊,当年你从项城的屠戮者手里救了我,可如今,我还是没躲过。 早知今日,何必为了我,吃这么多年的苦。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项城没有被攻下,阿爹阿娘都还活着,等我们长大了,就结伴去大草原上,赛一场烈马,喝一壶马奶酒,再听着风里的马头琴曲... 可会稽的那些被迫反抗的流民流寇,又该怎么办呢,他们会被人救下吗?阿姝,你会来得及救下他们吗? 如果天下,永远没有战乱,没有干戈,就好了呀。 第101章 玉玦(三) 正于项城帅帐中, 与众将领研讨守城新方案的秦姝只觉眉头一痛,她忙不迭地抬手去抚,却在动作间——失手刮断了腰间的玉玦带子。 玉玦落地, 一道清零的脆响, 打断了众人的争论不休。 众人偏头朝正中首位上的女子看去,见着女子单手撑着沙盘边沿,另一手死死摁着眉间,痛苦的神情难掩,将领们纷纷出言关切道:“殿下怎么了!” “殿下?快来人传军医!”许青霄朝外喝道。 “不必。”秦姝竭力压制那阵突如其来的疼,佯装无谓地敲了敲额头,唇边浅浅带笑,“只是近日没睡好, 犯了头症而已。” “当真无事?”谢行周关切问道。 秦姝神情中含了几分犹疑, 口中却道:“无事。魏军来势汹汹, 我这点儿小毛病,抵不过军中将士身上伤痛的万一。” “只是...”她垂首去瞧那已然碎得七零八落的玉玦,惋惜得低低叹息:“弄坏了阿白送我的东西, 不知道回去之后她要怎样闹腾一番了。” - 少女的气息, 远比众人想象中消逝的还要快。 那一掌, 直逼心脉,药石无医。 可但凡能给簪月一点时间, 哪怕只有短短须臾,让她来得及将胸口随身携带的保命丹药予她服下, 或许事情都会发生转机。 但女孩似乎很急着走。等到簪月快步狂奔至她面前,小 心翼翼地去探她鼻息时, 已然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具温温热热的身体,卧在冰冷彻骨的雪地里, 被一点一点的吞噬温度,再也吐不出温热的气息。 轮椅就停靠在几步之外,失去轮椅的女孩在簪月心中是罕见的,就像将军手中没有握刀,像医师手中无草药。她心里无比清楚女孩双腿恢复的状况如何,清楚女孩近日即便可以勉力行走几步,却无论怎样都是不敢放开轮椅作支撑的。 她不敢想,她当时...该有多么怕。 “是你,杀了她...”簪月的双目通红一片,她从未如此憎恶一人,而这人就立在自己眼前,气定神闲地冷瞧着那样良善的女孩死去。 她自问手段也算狠辣,审问暗探时的法子有时连主子都觉不堪入目,自幼学医学毒使她的本领日益增长,不管多么嘴硬的犯人,都无法从她的地牢里好生走出去。 可她也是有心的,她也清楚,什么样的人不该被涉入局中,不该被那样对待。 “尹清徽,向弱者出刀,你枉为人!” 她甚至等不及听他的回应,身体本能似的向前猛冲,翻手为爪,直朝他喉咙而去。 尹清徽大抵也想象不到,簪月竟敢在皇帝面前公然动武,短暂的错愕后便闪身躲过,只是腿上的箭伤到底还是阻碍了他的速度,闪身略有不及,脖颈被那劲风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第85节 他哂笑着,抹了一把脖子,冷瞧着指尖上的血迹,玩味道:“曾经差点死在我手上的人罢了。今日竟险些着了你的道?” 簪月一招不成,不肯罢休,抬手又去近身相逼,尹清徽虽碍于有伤,可功力不减,本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面对女子毫无章法的招数,顷刻间就占了上风。 刘笙原本还愣愣地望着雪地上的少女,不知怎的,忽出言喝道:“簪月,放肆!” 簪月微微侧目一瞬,手上动作竟丝毫不停,置若未闻一般。 这倒令尹清徽颇为意外,抵挡的动作不紧不慢,还有闲暇开口道:“身为陛下直属的九层台掌司,你敢不听上命?有意思。” 簪月只道:“若能杀你,我为姑娘陪葬又何妨?” “还是个小姑娘,沉不住。”尹清徽笑道,动作忽而发狠,招招不留情面,不等簪月反应过来这变化,便趁势一个翻转。大袖拂面晃了簪月的视线,等回过神来,她整个后背都暴露在他面前,喉咙已在男人掌中。 她顿时如他掌中鱼肉,动不得分毫。 男人一面瞄着侧后方皇帝的动静,一面朝簪月冷哼道:“遇到些事情,就乱了心智,你想杀我,起码也该抽出你那鞭子不是?” 顿了顿又恍然道:“是了,是本天师上次一不小心就将你的鞭子扯断了,看来是没鞭子用。” 簪月静静屏息,知晓方才是自己大乱,也不与他争口舌,言道:“怎么,难不成你敢杀我?杀了我,我家主子饶不了你。” 尹清徽的手缓缓收紧,低低道:“尹某的掌下,从无一人能逃脱两次,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簪月目中空空,顺着岳听白死前的目光,抬眼望向天际,感受着呼吸愈来愈加的不顺畅,她出奇的没有慌乱。 “还不住手吗!”侧后方的帝王终于发话。 尹清徽的手一顿,却没有松开,回应道:“她方才可是连陛下的话都听不进去,陛下还要留她?九层台被这样的人掌事,陛下心中就不忧虑吗?” 未得到回应,他继续道:“且她口中的‘主子’,也未必是陛下吧?等到长公主殿下从边关回来,身上担着保卫家国的荣耀,再有这么一帮忠心的台间,居功自傲可怎么是好?臣这就为陛下清理门户。” 刘笙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赤着双足,身形却不如刚才那般彷徨懒散,每一步都像是千斤重,他走到岳听白近前,又转过身来面朝着尹清徽二人。 声音不大不小,目光深沉得不似平日,他道:“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杀了岳听白。” 尹清徽蹙起了眉头,“她窃听臣与陛下言语间的机密,陛下忘记了?如若那件事被传开,陛下损失的可就...” “簪月,过来。”刘笙不耐道。 尹清徽咬咬牙,这个关头他倒是不好和刘笙翻脸,只好松了手。簪月勾了勾唇角,冷笑着从自己身前退到刘笙身后,目中挑衅,几乎令他恨得牙痒痒。 他妄图警告这个小皇帝:“陛下,今时不同往日...” “是啊。”刘笙慢慢走近,忽而抬手将身前碍事的前襟提起,抬起腿直朝着对面之人的腹部正中,力道之大,竟将尹清徽整个人踢得腾空而起,潦倒摔落在地。 “你...” “今时不同往日,你真正的主子萧鹤明要回京了,你就开始不听朕的话了,是吧。”刘笙眼中轻蔑快要将其人踩扁,怒喝道:“朕早就说过,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伤害岳听白,你拿朕的话当做什么!” 民间早有传闻,这位少年帝王在政事上虽无为无能,琴棋书画也一向不善,可却自幼力大无比,尹清徽在皇宫呆了这么些日子也不得见,今日倒是实打实地见着了。 可惜,这是自家大人返京的关键时刻,他是绝对不可和皇帝起大冲突的,若是因此坏了大人的事,他死不足惜。 “岳听白死了,你知不知道对朕来说意味着什么?”刘笙不想理会他的盘算,只恨不得杀了他,“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这是在算计朕,你是在找死!” 尹清徽稍稍垂首,做足了姿态,言道:“陛下想用岳听白牵制长公主,无非是因为陛下当时身边无忠心得力之人可用。可如今不一样了,陛下厌恶的辅臣死的死、伤的伤,长公主殿下大权在握,如若此人有谋逆之心,岳听白一个小小女郎又能牵制住她什么?” “簪月,你先回吧。这件事,朕会给阿姝一个说法,至于旁的,你自断吧。”刘笙淡淡道。 簪月称是,毫不犹疑。 见其屏退左右,尹清徽心中暗喜,继续道:“陛下要再扶起一人,一个能抗衡得了长公主权势的人!萧大人便是最佳人选,唯有将萧大人重召回京,朝中势力才能达到平衡,这才应该是陛下的帝王之术,不是吗?” 见刘笙无言,他忍着腹部的疼痛跪坐起来,再接再厉道:“若岳听白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她今日竟敢窃听朝中政事,若是因此阻碍了萧鹤明大人回京和流民的处置事...孰轻孰重啊陛下!臣一心只为陛下考虑,恳请陛下明察!” 他言辞恳切,就是笃定了刘笙会被他一席话说动,笃定刘笙这个性情乖戾的小皇帝,只要看见自己的王座能坐得安稳,就不会计较那些旁的。 刘笙垂眼瞧着他,听着他说完那些话,良久才喃喃自语道:“你跟着朕这么久,却也看不懂朕。罢了。” “陛下说什么?” 尹清徽眼睁睁看着那小皇帝蹲坐在自己面前,朝自己的腹部伸出手来。他本能的往后一避,小皇帝也不恼,转而拍了拍他的肩。 他以为刘笙是听进了他方才的话,可还不等他笑着站起身来,便觉肩膀一疼,是刘笙使了力,故意让他站不起来。 “陛下?” 刘笙的目光稍显颓然,语气却不由质疑,“岳听白算个什么东西,簪月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阿姝对她们的在意,这些人在朕的眼里,就什么也不是。” 尹清徽忽而心中一寒。 “你方才说的,都有几分道理,也都可以算在朕的考虑之内。可惜你终究不知道,朕最想要的是什么。”刘笙面上平静,手中力道却使那人神情渐渐扭曲,几乎快要痛呼。 “朕将岳听白交给你,是看重你,你却把朕的大事给搞砸了。”他轻轻道:“你知道簪月方才为何不惧吗?因为她清楚,朕绝对不允许,你一错再错!朕也绝不允许阿姝因为她们而仇视朕!她愿意做阿姝的出师之名,朕却不愿意毁了阿姝和朕之间的情谊。救下她,留着她,她才会向阿姝转达,方才真的只是你的过失,而不是朕的。” 即便尹清徽因疼痛而咬紧牙关,听到此 话也耐不住出言:“难道陛下心中,帝王宝座的安稳还不如与那长公主的情谊重要吗!长公主只是先帝养的一只鹰犬,这样的女人,只要给臣时间,臣便可为陛下再培养出一个替代品来,陛下又何须为了一个身后连母族都没有的女人费心劳神?” 刘笙嫌弃似地收回手来,尹清徽这才如蒙大赦,伏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只见刘笙站起身来,俯视着他,“看来是朕太过宠信你了,纵容你狂妄到这个地步。你莫慌张,朕今日不杀你。你洗好了脖子,留着等阿姝回来出气罢。” 他抬脚便走,实实在在的令尹清徽觉着惶恐,“陛下!陛下!臣为您殚精竭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陛下!” “哦,对。”刘笙停步,侧眸睨着他,“你说这样的事,你家萧大人能不能保全你?有趣有趣,那就看萧鹤明和阿姝谁先回京了罢?看你这颗头,究竟留不留得下。” 不理会尹清徽的周身颤抖,他唇边忽勾出一抹笑来,笑意染上了眉梢,“说不准,因为岳听白死了,阿姝就不会再走了呢。若真能如此,即便你死了,朕也追封你为侯爵,嘶...哪怕封王也成,你说好不好?” 第102章 指日可待 这场雪, 下得好大啊。 大颗大颗的雪花直往簪月的眼眶里涌,本就被寒风吹得有些睁不开,如今每走一步都觉得视线更加模糊, 雪花被目中的温度所融化, 争抢着从眼眶骨中流淌下来。 连上天也觉得,她可以哭一哭吗? 这样大的风雪,就快要将她吹倒了,她有多想抱着岳听白就那样卧在雪地里,可她不能。她没忘了,九层台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主事;她没忘了,岳听白是为了什么而死。 她冒雪从宫门一路疾行,上涌的恨意使得周身冷得彻骨, 凭借着身体本能驱使着马儿带自己抵达卢氏府邸, 等到牌匾上的“卢”字映入眼中时, 翻身下马,踉跄着扑向那红门,重重的敲击。 卢府的小厮来得很是快, 片刻便为她开了门, 可瞧着一向雷厉风行的九层台掌司如此凄清, 满身白色顿时晃得人慌了神,几个小厮将人拉起来, 忙问道:“大人可是有要事...” “卢棂...烦请通禀卢棂夫人。”额发上的雪有些融化,打湿了她鬓边的发, “听白姑娘,亡故了。” 卢棂是秦姝信任之人, 虽未身居朝堂,可鼎鼎大名在朝中臣子中的位置举足轻重, 又与听白的姑母结缘,除了她,簪月还真不知道要将这件事说与谁、交付给谁。 卢棂闻讯赶来时,簪月已在堂前端正落座。卢棂踏入正堂所言的第一句便是:“如今,当真是要大乱了。” 簪月扬眉而视,冷脸端详着她的神态,并不急着回话。 卢棂顾自思忖了片刻,在她面前停步,试探道:“我听着下人回报的意思,是此事刚刚发生,您还未来得及向殿下禀报。” “不错。”簪月回道:“在下从宫门出来,就直接来找夫人了。我家殿下临行前说过,夫人是可信之人,你我更有当日台中一宴之缘。在下希望,以夫人对朝中局势的熟知,可指点在下一二。” 卢棂沉吟片刻,言道:“大人是想在殿下回京之前,早作准备?” “我家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是如何珍视岳姑娘,相信夫人心中很是明白。岳听白死了,殿下绝不会只取尹清徽一颗头颅。”簪月漠然道:“我不敢设想殿下回京后会做出怎样举动,只知萧鹤明萧大人也是回京在即,绝不会任由殿下诛杀尹清徽。” “夫人这些日大概也有闻讯,那孙无忧近日跟个狗腿子似的主张为萧鹤明大加封赏,连藏都懒得藏。局势明了到这种程度,夫人,这朝中众人可再不能只顾着保全己身了。” 卢棂目中含着威慑的笑意,落座于簪月手边。抬袖掩面,举手投足皆是雅致端庄,她不慌不忙地饮了口茶,才道:“掌司大人,想让我卢氏学子去朝中各家游说,以此限制萧鹤明回京后的一呼百应。” 簪月颔首道:“我朝多得是前朝旧臣,萧鹤明在旧臣中又是多有威望我还是清楚的,尽管现在顾琛大人在朝中的势头不错,我却觉得,远远比不上当年的萧鹤明。” 卢棂勾唇笑道:“此言属实。大人虽年少,知悉的却不少,想必九层台已经盯牢这位萧大人了。” 簪月垂眸,顿了顿才道:“还有一事,关系到国事民生,我有些摸不准如何去做。” 她迎上卢棂探究的目光,缓缓道:“现如今宫中皆知,听白死于尹清徽失手错杀。却无人知晓,岳听白是听到了怎样一桩秘事,尹清徽才非要下死手。” 卢棂一怔,倏然柔声道:“抱歉。” 簪月歪了歪头,听见卢棂道:“我得到消息,第一念头是这件事造成的结果,是殿下接下来的动向...竟忽视了听白姑娘真正的死因,实在是抱歉。” 簪月闻言并不恼,只有些苦笑,“夫人是谋士,自然要先顾分内之事,哪有什么抱歉可言。” “夫人心中首要之事是那天下大事,其实在听白心中,亦然。” 卢棂蹙眉沉思,“是啊,岳听白这样一个天真纯良的小女郎,怎就忽然跑去窃听陛下与天师...” “或许,是因为她昨日听到了台中人口中的消息,知晓北边流民一事进展不顺。我们台间早就将她看作自己人,说话便不会刻意回避。没想到,却害死了她。”簪月苦笑连连,讽刺道:“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郎罢了,竟连临死前,嘴里都喊着什么‘会稽流民’,还有什么‘吃了...',唉,我听得不真切,只能判断出是最近的国事相关。” 什么流民,什么天下,又与她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来说有什么干系。 “吃了......会稽流民?”卢棂惊道,“大人可听清楚了。” 簪月如梦初醒,亦不可置信道:“我确信......确实是有这几个字!” 两人目光相对,皆是一身惊骇:“她说的,是萧鹤明率兵擒下的会稽流寇处置事!” 终于是卢棂率先反应过来,她攥了攥掌心,沉吟道:“在北边如此危机的时候,陛下与天师竟说出这样的话,我实不忍继续揣测下去。簪月姑娘且放心,为了听白拼死也要传递出来的消息,更为了民生民心,我卢氏都不会任由他们胡闹下去,我会让陛下和所有人知道,我宋朝的御史,还是有分量的!” 话说到这个分位,簪月定然要起身作拜。刘笙方才赶她离去是为了方便与尹清徽说话,簪月顺了他的意是为了先将消息传出来,以免这二人真的疯魔到连她一起杀了灭口。但如今消息送出了宫,她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要去迎听白回家,她不想让听白在宫中多待一刻钟。 可卢棂却一把摁住她的手,不顾她疑惑的目光,“但,烦请大人对殿下多加安抚,复仇可行,唯万万做不得颠覆王朝等出格之事。” 簪月闻之默然,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作了一礼:“在下拜别,夫人珍重。” 卢棂目送那道连行路带着劲风的身影,心中吊起的这口气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不等收回目光,便听内室传出了脚步,紧接着是那熟悉的男声: “夫人就这样不看好殿下吗?” 卢棂再抬眸时,目中已全然是冷冽寒霜,她暗暗警告道:“沈南归,你平日里较于其他御史、学子都出色百倍,唯独在这事上无法与我观念统一。” 那颀长清瘦的紫衣男子仍是一副优雅笑意,一双丹凤眼含着淡淡疏离,举手投足间很是矜贵,朝着卢棂缓缓一拜才道:“夫人谬赞。方才夫人允我在内室旁听,学生感激不尽,定不负夫人所望。至于对于殿下的看法...不如就等殿下回京之后罢?若是殿下无心争那位置,便只是学生的痴妄了。” “若殿下真有 宏图之志,夫人,到时再决断也不急。” 卢棂冷瞧着他,此人太过傲气,又太有才气,为官不久却能屡屡升迁,朝中人人称赞其为人,当真是给卢氏学子好好争了一把脸面,她乐得重用他,可唯独此事...她还真不知道,他究竟与长公主有什么渊源,能这样笃定秦姝有意于皇位。 她别开目光,言道:“没什么好决断的,当初与殿下初见时,殿下便已表明无此心了,她所做一切皆只为刘氏江山稳固。陛下历练太少,她不得不多承担些。” 沈南归闻言抿了抿唇,也不大挂在心上,只一副浅笑:“夫人明断,定能找到让卢氏繁荣绵延百年之路。夫人方才与那掌司说的话,学生已放在心上了,这便去顾府拜访,再召集御史台联名上书。夫人且安坐。” “莫急。”卢棂朝一旁候着的侍女点了点头,侍女会意回了内室,不多时便捧着个极其精致华贵的黑木匣子双手呈上,卢棂在沈南归的注视下亲自打开那匣子,里面赫然显露出一块精巧的方印。 “这私印是殿下亲赐,是为吾等便宜行事,如今借于你。你好生启用,要让他们都瞧清——如今的朝野上,是没有明哲保身这一说的。” 第86节 主动提出吃人的恶魔都能存在、立足于这个朝堂上,那满堂的衮衮诸公若再只在乎自己那份安逸,今日的流寇流民,便是明日的他们。 尹清徽如此,那他身后的萧鹤明,又当是何许人。 相较于他的可怖,那项安长公主便显得明断仁慈多了。 沈南归心中一笑,颔首应道:“这下,任他萧鹤明孙无忧再神通广大,也消不下众人心中的恐惧了。等殿下领兵一回来,人心所向,扳倒萧孙一党指日可待。” 卢棂道:“如今唯一的变数,就只剩殿下那边的战事,魏军几倍兵力于我军,形势不容乐观。只盼殿下能守住项城要塞,平安归来。” 卢棂如此想,顾琛也如此想,朝中关心战事的人几乎都觉得,大宋已失三郡,只要最后没有损伤太多国家元气,只要能让国家还有与大魏的南北僵持之力,便是最好的结果。 唯独此刻正站在沙盘前的秦姝与谢行周不觉得。 他们能够接受中途的挫折和短暂的失利,却不能接受最终的全盘失败。 不将北方的人打疼,他们是不会退兵的。 少年意气也好,权衡取舍也罢,二人从与对方的目光交汇中皆熟知,此仗不仅仅要赢,还要大胜,要打一场翻身仗,打一场让他们滚回到黄河北边的漂亮的翻身仗。 宋军已经完成合兵了,尽管只有十五万余。魏军的总数倒是宋军的二倍,可那三十万余人却分别驻扎在项城城门外的东北侧与西北侧——魏军想全力攻打项城,竟没有合营。 “明面上,呈犄角之势以保万全。暗地里,是魏帝与那叔孙建大将军之间的权力博弈。”秦姝凝神道。 “这魏帝上台没多久,御驾亲征、接手兵权,摆明了是想将兵权尽数握在手中。可叔孙建是一手壮大魏军的人,他怎么肯?魏帝不愿意做军队里象征皇权的布娃娃,叔孙建也不愿意做这狂傲小皇帝的马前卒。除非一方弱势,否则谁也不肯轻易合兵。” “他们驻扎在项城城门外的几日里,整军戒备,挑衅宋将,都不敢轻易出兵攻打,都等着借这个机会,优先消耗对方的兵力。” 谢行周笑笑,言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也是我们的。” 第103章 来日方长 宋军的几位主将聚集于此处, 难得的展露出几分笑意来。数月以来的交战,宋军即便是偶有上风也是时刻不敢懈怠,宋军师老兵疲, 朝廷供给又颇为懈怠, 论内政,论兵力,都难与魏国所匹敌。若非主将们运筹得当,这北境是万万守不到今日的。 如今,众人在这场战事中终于看到了息兵之相,自是神采奕奕,盼着早日规划出退敌良计。 “确实是最后的机会了。”谢骁敛起目光,听着帐外的嘈杂, “只是有一点还需声明——不论结果怎样, 我们必须在此仗之前将城中百姓平安送出城门。如今魏军倚仗着自己兵力强盛, 白日里遣大量兵力围困项城,为的就是防止百姓从各城门逃走避难,百姓不走, 我们始终是诸多顾虑。” 秦姝闻言颔首, 亦道:“老将军言之有理, 幸好魏军入夜便会收兵,只剩少许巡夜, 只要我们小心谨慎着,总能将百姓分批次的送出去。” 她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 最终落定在白羽身上,对方神情中的不羁还未来得及收敛干净, 便被点了名:“白羽,此事交与你, 你可有把握?” 白羽被秦姝眼中的厉色镇住,定了定神才道:“避开魏军遣送百姓而已,自是有把握的。”他抬眼忖度着,终是实言相告,“只是我军一向白日巡逻御敌,夜中廷议,末将心系应敌大事,实在不愿错过,可否请殿下另择人选。” 将军任命这种事,一向不是只需一方同意的道理。白羽的回绝不算无礼,且军中高阶将领皆在场,秦姝好不容易将白羽送上名将之列,不宜当众下其脸面,即使心中发寒,也没有发作。 “遣送百姓,事关重大又琐事繁多,须得考虑到方方面面才行,诸位将军既无意于此,便由本宫亲自前往。” 这话看似带了负气的成分,但也确是她心中所想。 北境各镇的百姓,早在他们大军出征前便死的死,逃的逃,等大军到时城内早已残破不堪,秦姝他们并没有赶上几次能遣送百姓出城的时候,就更别提一心冲锋的白羽了。 项城地势终究靠南,若非司马氏策反当地太守,使其弃城而逃,魏军也不敢轻易进犯,项城百姓更不至遭此劫难。 而白羽,一心想要在夜中廷议里冒头,也是为了功勋加身,以此加重九层台的砝码,秦姝何尝不知晓呢? 只是此地是她故土,此地百姓更是有不少当年的幸存者,若不能交托给至亲至信之人,还不如她亲力亲为。 眼见着气氛尴尬,谢骁左右顾看一眼,诚恳道:“殿下贵体,怎可轻易夜中出城,若起了争纷,军中恐怕会没了决断。既然此事是老夫所谏,不如就由老夫领了这差事。” 白羽似是也知自己回绝莽撞,想要辩解几句,却见立在一旁的桃良暗暗朝他摇了摇头,他会意,终究只是唇角动了动,不敢再出言。 秦姝侧眸瞧着谢骁等人,弯了弯眉,说道:“容我思量半日,晚膳前知会各位。”她甩甩手潇洒离去,临踏出帐前又道:“今日夜间廷议,照旧。” 桃良快步跟出去,拨开帐帘时却不免惊叹一声:“好大的雪。” 距她几步远的秦姝听见这声叹息,停下步来逆光朝着天边望去,半眯着眼,“这离建康已经很近了,这场雪大概也会波及到京都去。京都的天气,怕是不好过。” 桃良跟上去,淡淡提醒道:“雪地难行,老将军伤痛在身恐有不便,殿下怕是得另择人选了。” 秦姝定睛瞧她一眼,笑着提步,“半年,桃良姐姐越发周到了。” 桃良笑着应道:“婢子不如白羽将军他们能在战场上厮杀搏命。为主子考虑周全些,就是婢子唯一有用的地方了,可不敢怠慢。” “白羽啊。”秦姝回首,望了一眼大帐前,那闷着头跟在谢行周后面不知寻思什么的少年,终是轻松一笑,“听白的腿已经大好,他大概是觉得我要走了,才如此急切。我才懒得理他,随他去吧。” “正是这个理儿呢。” 另一边,谢行周余光瞥见那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白羽小将军,心中不免发笑,原也不打算戳穿,可见这人越发跟个没完,轻笑道:“怎么?将军是想要回谢某帐中坐坐?” 白羽有些如梦初醒的意味,抬眸间仍见惺忪,嘴巴却诚实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拒绝殿下的令,我心不安。” 谢行周转过身来,上下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所以呢。” 白羽还未发觉对方那染上眼尾的笑意,只磕磕绊绊道:“咳...我听说,你挺懂我们殿下的心思的...” 谢行周一扬下巴,“你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来找我?” “不然呢。”白羽理直气壮道,“若不是前几日看你将我们殿下哄得开心,你以为我会...” 谢行周直人快语,“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些日与我并肩作战的情谊深厚,对我颇感信赖才来请教的。” 尴尬从头涌到脚底,白羽闻言顿时将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听见什么不堪的言论一般,愣怔好久才勉强出声:“谢行周,这么久我才瞧出来,你还挺不要脸的...” 谢行周嗤笑一声,丝毫不以为意,“战场上愿意跟着我的人很多,白羽小将军不用觉着羞愧,何况早在出征前殿下就有言在先,托我照料你一二。” “有这事儿。”白羽的头稍稍垂下去,喃喃道:“主子果然是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的。” 谢行周那双桃花眼转了转,脚下换个步调便将人往反方向引,面上一片波澜不惊,“若不放心上,怎会舍得将守金墉及洛阳那么大个功勋拱手让给你。以前我还有些起疑,如今知道她有离开的打算,我才知晓她培养你的苦心,你在她身边这许多年,她是真心想将九层台托付给你。” 白羽闻声瞪了他一眼,终究是轻轻吐出一口气,言道:“离开京都吗...主子还是将这事儿告诉你了。” “对。” 白羽道:“我是不同意她告知你的,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认同。情爱是一回事儿,主子身在这个位置,该对你们谢家人保持警惕是另一回事儿。” 谢行周挑挑眉峰,眼中尽是笃定与热烈,“我答应她了,等事成之后,我会跟她一起走。” “你肯跟她走?”白羽惊愕得提高了声线,反应过来又环顾一圈,见无人看过来才追问道,“你肯放下谢家的权势和荣华,随她离开京都?” 眼前人的嘴角噙着笑,眉目张扬,那满身的少年意气夺目耀眼,那是白羽从未在他人身上见过的色彩。 自己是深夜中前行的人,争权夺利、沉醉权谋之人简直见得太多太多,且谢行周的状况不似自家主子。九层台要替皇帝做多少腌臜事,主子离开京都确实可得心中清明与自在;那谢行周有整个谢家作盾,有谢、卢两氏为他扫清前路障碍,听说其舅父萧氏也回了京都任职...留在那里,只要他的手段再狠辣些,便只剩下锦绣前程。 那是多少人在梦中求也求不来的。 “如今,白羽将军可放心与我言谈了?” 白羽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震惊之后便垂下眼帘,低声道:“你答应了她,或许会加速她的离开,我更要抓紧,功勋加身才能撑得住九层台。” 谢行周目光朝前望了眼,才侧过头来言道,“秦姝提你做神讯司掌司,对你是有大期望的。” 白羽十分肯定地颔首。 “只是你可否想过,她对你的期望,或许不仅仅是一些功绩和官衔呢。”谢行周眼中认真,像是教导自家弟弟般恳切,“为官,不仅仅是要办好上峰的差事,更要传达百姓的意愿,这不是我们打几场仗就能学得来的,不深入到百姓之中,看看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又如何知晓自己前路的方向。” 望着白羽半知半解的目光,他含笑道:“别打了两场仗就忘了,你并不是要做个普通士兵的。你想做的,难道不是九层台的首领吗?九层台要想掌天下动向,如何避得开民生。” 白羽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他觉得今天像是重新认识了谢行周一遍。也或许,这人是平日间的一点一滴里就打算着要赚个好印象,只是今日才收网而已。是了,这般想想,就合理多了。 他如是傲娇着,扭过头不再瞧那副面孔,可一平视前方才发现,这眼前哪里是他谢行周的大帐,这分明是自家主子的军帐。 他猛地回首,低低的怒声:“你带我来这干嘛?我哪里有脸面进去!” 谢行周嗤笑一声,觉得颇为好笑:“以你的性子,估摸着干过的荒唐事儿多了,有什么没脸面的。好生进去认错,才不枉费她的苦心。” 不理会白羽的鬼脸,谢行周无所谓的转过身去便要走,微微后仰的腰背和轻快的步子无一不透露这人的好心情,男人神清气爽地感受着雪中的气息,却听身后一道声音:“论做官,你才是个好材料。” 谢行周的笑意已不加掩藏,干净又纯粹,他朗声应道:“我倒觉得,我是个与她相依相伴的好材料。” 身后的白羽闻言亦发笑,而后耸了耸肩,重振精神进帐请罪去了。 - 秦姝做了一个梦。 她看见那个熟悉的黄衣少女赤着足奔跑在无际夜色里,天边星光闪闪,空气里净是青青草木的香气,周边没有士兵,更没有宫墙...她环顾左右,只瞧见远处冒着烟的篝火,还有几个身着异服之人围着篝火跳舞的身影。 少女的眉眼温柔而清澈,她欢快地向她伸出手:“阿姝,快追上我呀,我们一起去讨一壶马奶酒!” 阿姝痴痴地伸出手来,一步一步地跟上她,应着她。地上的草尖尖的,有些刺、有些痒,可相比这点不适,她更感慨这世上竟有如此广袤天地,连刮在鬓边的风都带着不同往常的力道,清冽而畅快,她忍不住开口叹息:“阿白,这里好美。” “是啊,这里好美。”听白拉住她的手,引着她跑到那些异族人面前,不知是用了怎样的语言,那些人竟真的颇为慷慨的分了她们一壶酒,秦姝心中有些羡慕,她的阿白,果然是世上最最聪明伶俐的小丫头。 听白拉着她席地而坐,相较于阿姝肢体的拘谨,听白倒是自在地朝后倒了下去,仰面欣赏着整个夜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大抵就是如此。阿姝含笑着望着她的自在,心道这样让她开心的日子,要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阿姝你听,这就是马头琴的声音。” “阿姝,这里的烈马,比京城的强多了,别看你当时骑得也是些好马,但可比不得这里呢。” 秦姝笑道:“只要你喜欢,天下的好马我尽可为你寻来。” “这么厉害呀。”听白翻了个身,扬起头瞧着她,眼波流转间仿佛装下整片星河,她轻快地问:“阿姝这一生,有没有过什么特别后悔的事?” 秦姝怔了怔,却不大需思忖便道:“有的。我很悔那一年,没有拉着你逃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说不定你就能躲过砍在腿上的那一刀。” 听白的目光更加柔软起来,她爬起身坐到阿姝的身前,抚着她的脸,她的额发。她眼中的疼惜快要滴落下来,声音沉沉:“我也有悔,当时伤了腿慌了神,为什么要告诉你带我去京都找姑姑,又为什么没有拦下你去前厅见我姑父...这样就不会遇见那个人,你就不会被他带走这么多年...” 秦姝心有不解,却只拉过她的手,给她打开酒壶的盖子,说道:“阿白,这些事都过去了,如今我们已经什么都有了。” “对,什么都有了。”听白低吟着,脸上的泪花逐渐被风逝去,少女破涕一笑:“我们已经什么都有啦!烈酒,烈马,还有自由...姐姐,从现在开始,我们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里,好不好?” 呼啸而来的风,不仅灌入阿姝的袖口,更灌入她的心口。 她说道:“阿白,现在还不行哦。” 阿白歪了歪头,眼中的希冀令人动容,她没再说话,只用手轻轻牵动阿姝的衣角,是在恳求她留下来。 可是秦姝却道:“阿白,我还有事没有处理完,你给我时间,好不好?” 听白没有动,眼中的不舍却不是作假。 秦姝独自起身,又弓下腰来,手撑着双膝,浅笑着劝慰眼前人:“还有很多人需要我帮他们谋求生路,阿白知道的,我们来日方长,好不好?” 岳听白眼中的神采淡了淡,委屈得嘴巴撇了撇,小声 问道:“如果我们没有来日放长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阿姝眉眼弯弯,伸出手去揉揉少女的头,“会有的。阿白,天上地下,我都会保护你的。” 第87节 第104章 无路可选 “殿下, 天快黑了,这午觉再睡下去会误事的。” 桃良轻声唤着,几声之后终于见人微微睁开了眼。桃良这才舒了口气, 取了盏茶来端至她面前, 却见榻上女子除了颤抖的双睫,并不再有其他动作。 桃良心下有些慌张,往常秦姝并不需她在这种事上多费什么功夫,今个这是累着了?故而又道:“白羽将军在外间等您好一会儿了,说是自请要去遣送城中百姓。殿下若有指示,婢子可代为转达给将军。” “嗯。”秦姝终于轻轻应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不睡了, 我去看看他。” 一旁桃良看出她身体的僵硬, 有眼色的去扶她坐起, 又听女子问道:“京都那边,有没有什么音信。” 桃良摇了摇头,“不曾有。” “那就好。”秦姝说道, 接过她手里的茶盏一饮而下, 拍了拍脸颊, 算是清醒了大半,径直起身踏出军帐里间。白羽老早就听见了声音, 单膝触地,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候着了。 秦姝也不意外, 抬抬手,迈步到主位坐下, “又不怕这种‘小事’影响你参与廷议了?” 饶是诸多准备,白羽也不敢抬头, “属下已经全都想明白了,都是属下一时脑子犯轴,主子想怎么处罚都好!还请主子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一定将百姓平安送出项城,不损任何一人!” 女子的唇边有些笑意,双眸已见清明之色,“说来听听,我如何放心将那么多人的命放在你身上。” 白羽总算是压中了题,抬眼之间都带了几分少年得意,“魏军靠着人数优势围困我们,却不敢轻易进军,便是没有找到万全之法。既如此,即便我们夜间遣送百姓时失手杀了他们几个人,他们也不会以此发兵攻城的。” 他如愿从秦姝眼中读出满意的神色,再接再厉道:“诸将之中,只有属下是杀手出身,夜中行动这种事,属下自信比任何人都稳妥。” 秦姝的笑意终于染上眉梢,有些骄傲的偏头与桃良对视一眼,才回首道:“你小子长进不少。就如你所愿,去准备吧。” 白羽终于舒了口气,也随着她笑起来,欢欢喜喜地起身往后退,却刚好撞上了人。 他被撞得有些踉跄,拧眉不悦地看过去,见是自家的熟面孔更是当堂喝斥道:“混账,进尊主帐中竟敢不提前通报,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来人穿着九层台服饰,可衣装却脏乱得快要无法入眼,发顶一片乱遭,仿佛是遭了什么大劫。眼见着秦姝与白羽都在场,他来不及喘息便径直跪下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奉上。 “尊主恕罪,掌司大人恕罪!属下被京都的人追了一路,好不容易甩开又怕耽误了信中大事,这才冲撞了二位!” 九层台的牌子可以在军中畅通无阻,虽以前来往的兄弟还算讲规矩知道层层禀报,但也只是为了不落人口舌。白羽瞄了眼主位女子的眼色,又朝下问道:“你从京中来?” “是。属下奉簪月大人号令六百里加急前来送信,我们原本是三个人,可还未出京就遭遇了截杀,另外两个兄弟只好留下拖住他们,是生是死尚且不明。” 最后一句,委实是戳中了上方女子的要处,她静静地盯着台下几人,寒得人心中一凛,不等解释,便听女子问:“依你的判断,是宫里的人吗?” 那人回应的很是果断:“与以往宫中的侍卫不同,这批人身形武功都极为诡谲,潜伏与追踪的功底不输我们。但...还请尊主先看信中内容,或许就全都明白了。” 一丝不妙的气息萦绕在白羽心头,他飞速从那人掌中将信取走翻开,信中寥寥几语,却犹如惊涛骇浪。 “怎么了,拿过来。”秦姝道。 “殿下...”白羽的手缩了缩,想要拖延的心思无处隐藏,秦姝的目光骤然冰冷,重复道:“拿过来。” 不等白羽再踌躇,桃良先行挪步,行至白羽身前的时候,极为巧妙地挡住了白羽的表情。白羽也没让她失望,双唇轻轻动了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来。 请,谢行周。 桃良面上不显,动作也麻利,转头将物件呈上去,不等秦姝翻开就道:“婢子去续一壶茶来。” 秦姝扫了眼她逐步后退的模样,掀开信件的一角,簪月的字迹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她骤然冷声道:“站住。” “主上亲启,簪月深拜。京中浩荡已起,孙党与萧氏豺狼当道,未妥善处置流民事。阿白于宫中被尹秘密处置,恐与流民事相关,属下定安顿好其身后事,万死恳求,主上平安归来。” 方才的梦中语仿佛又萦绕在耳边,她的手颤抖异常,再抬首时,已有泪花不受控地滴落。她焦急地攥着那小小信纸,一面“桃良桃良”地喊着,一面踉跄起身奔至对方面前,恳切道:“你看看,她是不是表述错了,是不是我理解错了...” 桃良瞧她模样又何尝不心痛,只伸出手来托着她,防止她跌落下去,轻轻唤道:“殿下...我们回去歇息吧...” 哪知秦姝猛地将她的手挣开,桃良托其站稳的力量也随之抽离,阿姝脚下无力,瘫软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全然不顾身上的狼狈,朝着传信使喝道:“这是簪月写的?你拿什么证明!” 传信那人早就跪在一旁连头也不敢抬,闻言大气不敢喘息,狠狠叩了几个头,“岳姑娘对台中所有兄弟都不薄,属下却未保护好岳姑娘,愿以死谢罪!” 那踉跄的少女眉头不可思议地蹙了蹙,脚下虚浮得要命,她一步、两步地挪过来,弯下腰,在几人注目之下倏然跪在那人身前,伸出手扯着他的衣襟,迫使他直视自己。 “那时你就在京都。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 传信之人只觉不可思议得说不出话来——常年刀尖舔血的主子,竟也能问出,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 世道如此,杀人何须理由? 可他答不出,也不能答。 秦姝却像是得到了某种回应,忽道:“你看,你也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有杀她的理由...” 未得到否定,她又转头朝着白羽举证:“皇兄需要我,他需要用阿白挟制我,他不会允许尹清徽杀了她的,对不对?” 白羽忍痛道:“殿下,我们会为姑娘报仇的。” “报什么仇!”她早就红了眼,朝他嘶喊道,“我要回京,去给我备马,现在就去!” 白羽咬咬牙关,想要出口劝说却被那眼中厉色喝退,无奈抱拳:“是,请主子稍待,属下会与您一起。无论多难,属下定护主子周全。”他说着便飞速退出帐去,几乎没有犹疑。 秦姝的双睫颤了颤,推开身前的台间,手脚并用地起身就往外面冲,跌跌撞撞,连个直线也走不成,却每一步都极力迈开,周身气势,连桃良都不敢轻易近前。 除了不敢外,或许还有极大的震惊。她震惊于秦姝的不顾一切,更震惊那白羽小将 军竟什么都没说,这样的自投死路,也愿意追随。 出征在外的将军,无旨不得入京,连桃良都懂得的规矩。 连她家殿下那么笃定的砝码都死了,京都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地上的积雪很厚了,士兵刚来得及清理出可供行走的窄路来,偏偏她家殿下脚下虚浮,连着几步都踩进雪地里,桃良无奈也只好跟着一起。可这积雪仿佛乐意留人,踩下容易拔出难,桃良自顾不暇,抬眼便见着走在自己身前的小殿下身子一歪朝前倒去,来不及呼喝,余光就瞧一人稳稳接住了殿下。 阿姝彷徨地抬起头,逆着光几乎瞧不清眼前人,可手上熟悉的温度还是令她安心:“阿周,你来了。” 谢行周替她挡住那抹夕阳最后的余晖,心疼地抚去她的泪,“听说九层台的人不打招呼就直冲大帐,我便知道出事了。”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他又是这样将她虚虚拢住,日光也好,寒风也罢,甚至是头顶飘落的雪,他都统统替她抵挡。阿姝只觉鼻头一酸,再也忍不住泪来,眼前视线模糊却无比安全,她终于呜咽出声:“阿白...我妹妹,出事了,他们杀了她...他们杀了她...” “阿周,他们杀了我妹妹...” 即便谢行周心中已做了准备,也不曾想事态到了如此境地。想到那个笑着问他是否需要轮椅、在重阳节上虔诚礼佛的小姑娘,他便觉得一阵心痛,何等残暴之人,才会对一个刚刚及笄的小丫头动手。 “阿姝,不哭了。”他抚着她的头,“你穿的太单薄,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行。”秦姝摁着他的手腕,眼神坚定,“我要回京都,我得回去。” 谢行周终于意识到秦姝这般状态出现在大帐外是为的什么。他狠狠蹙起眉来,双手扶着她的肩,试图将她的理智拉回来,“你这时候回去,都等不到迈进九层台。只要你跨入京城一步,就会被重兵围剿关押。” “阿姝,岳听白死了,掣肘你的人没了,你在皇帝眼里是极其危险的,他不会再容情了!” 阿姝闻言发怔,转而便低低笑出声来,苦涩道:“重兵围剿,天牢关押,我都不怕。” “阿姝!” “我只怕他不让我见她。”阿姝迎上他的目光,毫无惧色,“我只有即刻启程,才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不怕死。 天上地下,她都要守着她。 “阿周,让我走吧。” 这一刻,谢行周眼中的光黯淡了。能留住一个人的,无非是她与她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可对于秦姝来说,她的至亲已经没有了,她的命她也不在乎了。 而他谢行周,除了放她自投死路,竟然都没有其他路可选。 原定廷议的时间已到,聚集将领的锣鼓已经敲响,谢行周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卸下来给她裹好,声音轻轻:“去做你想做的,这里有我。” 冷风寂寂,月光已现。白羽牵着她的马和包袱在一旁等候已久,秦姝终于抛下那一缕留恋,翻身上马,正当她要张口喝马时,却听那道熟悉的男声:“以你的才智,足以拖延到我回京。” 她侧眸看去,只觉男子冷白如玉的脸比印象中消瘦许多,按下心中痛楚,她道:“怎么?” 谢行周道:“你应我,我便掩护你,保军心不乱。” 秦姝有一瞬间的茫然,眼角涌起的湿润躲藏在夜色中,她哑着嗓子,“好,我会活着等你来救我。” 男子终于展颜,眉眼间的欣喜几乎溢出,“走吧,阿姝。” 第105章 合上生路 秦姝他们是从项城西侧的小门溜出去的, 白羽遣调了十几个金武军兄弟随行,秦姝原本嫌目标太大,但也无暇拗他。彼时天色刚暗, 魏军围困的大部队还没有撤个干净, 秦姝几人未免麻烦,慢步牵马,不敢发出太大铁蹄纵马声。 主帅擅自离开战场,如若被发现,不光是会让自家阵营掀起风波,也会让魏军军心大振,趁势而入。 这一步,极险, 极错。 是秦姝顾不得了。 只是白羽想, 主子这般心急, 却为何牵着马走了快一刻钟了,还要继续徒步而行?此处有芦草遮身,如果真想走, 并非是不能的。他出言相问, 秦姝思忖一会便正经回答:魏军可巡视的范围广, 我们务必小心。 又过了一刻钟,白羽琢磨着这总该可以上马启程了, 出言相问,秦姝的回答与方才如出一辙。 ——小心行事。 白羽的眉头揪得死紧, 想不清楚有什么比此刻回京更不小心的。 三刻钟了。 连魏军都已经悉数收兵,他们几乎瞧不见巡城之人的身影。 “主子...”白羽勉强开口, 却见秦姝倏尔回首瞧向后方小门方向,低声呼道:“来了!还好他们没把这件事忘在脑后。” 白羽顺着方向张望, 后方稀稀拉拉的人头攒动,高矮不一得极明显,他这才反应过来,秦姝在这关头,仍心心念念着项城百姓。 他望向秦姝的目光中又多了一缕崇敬。岳姑娘于主子,正如九层台于自己,眼下状况若放在自己身上,他自认是做不到还顾及什么其他的。 九层台中人的安危,才是他心尖上的、顶顶重要的事。 他攥了攥拳头,凝神问道:“项城的事,行周将军会做好的,主子应该放心他,不是吗?” 他紧盯着秦姝的反应,生怕漏掉了什么细节:“殿下,岳姑娘还在等我们。” 阿姝怔了怔,终于收回了目光,别开头道:“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是谁护送他们。” 白羽的沉默像是马上要戳破她心底里的念头,她不免有些躁动,一把扯紧了缰绳顾自向前,低低喝道:“启程罢,过了这片芦草,我们就上马。” 她痛恨自己不够狠心,她甚至开始害怕,怕岳听白的结局也是因着她不够心狠,做事不够绝。 那人答应的...他亲口答应的会保听白无恙! 他没有履行他的诺言,她却还心心念念着,要平安将他的百姓送出去。 刺骨寒风,无情地剐着她的心,她只觉得理应承受这痛楚,只觉得眼下这份痛,不抵岳听白承受的万一。 “什么人!” 第88节 一声暴喝令秦姝几人顿时惊觉躲避,左右张望却不见敌人身影,秦姝心中暗道不妙,回首望去,面如冰霜。 “是城门开了,宋人逃出来了——”“抓宋人!抓宋人!” 一队北魏骑兵呼喝着,甩着手里的弯刀与短鞭,眼中发着凝视猎物的光,即便秦姝距他们那么远,也能瞧得清那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 两军对战,少有屠戮百姓者,若非带着杀尽其国力的心思,是不会如此狠辣的。 魏主上位不久,威望不足,是要用宋国的人命生生堆砌他的权力。 他们不会手软的。 “调头...调头...”秦姝喃喃道。 “殿下,我们不能回去!”白羽连忙扯住对方缰绳,不顾秦姝投来的厉色,“百姓是由我们宋军护送的,起了冲突,随行的将士自会解决!主子忘记你我今日商议的了吗?魏军心有忌讳,没有把握就不会以此起兵进犯的,左不过是一场小冲突而已!” 话音未落,便听后方哀嚎已起,几人凝神去看,是那骑兵仗着人高马大在宋人队伍中横冲直撞,随行的宋军为了隐蔽都是些步兵,一时间被敌军战马冲撞得溃散,竟无法制衡对方。 白羽咬咬牙,跪地恳求道:“为首的是魏主的亲信,武功不逊于他们大将军。我们刚出城门的百姓并不多,可见其他城门也是在陆续向外输送百姓的,这边的一点挫折不会影响大局,主子是千金之躯,切勿因小失大啊!” 秦姝终于垂下头来俯视着他,眼中黯淡,“当官当久了,你也开始说什么千金不千金的话了。在你眼里,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那样失望的目光终于刺伤了他,他心中怅然,却执拗地回应道:“如果属下此行不是为了护送主子,那我此刻定会投身后方魏军的乱刀之中,死也无惧。” 他忍着喉咙那莫名而来的哽咽:“难道您心中认为我是阿谀奉承、贪生怕死之辈吗?您有此问,我便应答:人命贵重,重不过主子。” 女子的双睫颤动,似有动容 却转瞬即逝,刚欲张口便听后方肆无忌惮地大笑,那为首的威武骑兵跨在战马上,手中刀就架在一老妇人的脖颈处,扯着蹩脚的音调高喝道:“遇上我算你们倒霉!跑?摊上这些个软蛋将士,你们还能跑到哪儿去啊?” 他身后的将士们高呼着,庆贺这毫无悬念的胜利。 正此时,被撞倒在地的宋军将士们看准了机会,爬起身来齐齐朝他冲去,那魏军骑兵却不慌不忙,手中弯刀一动,老妇人脖颈鲜血喷出,含泪倒地。 宋军将士们的步伐没有停顿,他们的长剑刺中了马腹,自己也接连倒在那北魏人的刀下。 白羽的目光亦被吸引,他的手渐渐从缰绳上松开,沉沉道:“如果这时城中增援此门,或可一战,但...” 眼看着那魏军又要将魔爪伸向百姓,侧方另几个倒地的宋军勉力爬起,奋力抵挡在他们身前,秦姝再也无法充作旁观,脚下飞快地就要闪身而去,却倏尔看见,那被弯刀砍中肩膀的将士,双手尽力桎梏着执刀人的手腕,口中鲜血使其话语模糊,秦姝却听得真切。 “关城门!快关城门...” 遍体生寒的滋味,不光是秦姝,白羽此时也体会得深刻,他无声地张了张嘴,秦姝已开口为他作答:“将士们出城增援,若是一鼓作气杀了他们倒好。若是拖到了魏军也来增援,到时关不上城门,便是魏军进城的最好契机。” 原本出了城的百姓不过百人,仓皇下有幸逃回去的又近半数,只剩几十是因受了战马冲撞,或刀剑之下不敢动作才无法回去的,相较城中几万生民,确实微不足道,还活着的将士们飞快地想清楚这一事实,竟真的齐齐扭头,将城门与自己的生路合上了。 为首的北魏人果断杀了那肩上受伤的宋人,笑骂道:“早死与晚死的区别罢了,逞什么英雄!弟兄们,把他们围起来,统统赶回大营去,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曾经鞭子下的羊群是什么滋味!” 他们口中吹着流利的哨音,软鞭在手中旋转,时而落在马下人的背上或脚下,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带你离开项城,原本就是我的罪孽。”秦姝淡淡道:“若是遣你去护送百姓,他们未必会落得这个下场。” 她将自己胸前的包袱扯下,缓缓抽出背后长刀,寒光乍现,在夜中尤为醒目,“我去赎我的罪孽,至于你,我不强求。” 他忽而伸手扯住她的衣角,目中是少年的悔意与祈求:“我愿为小殿下开路,杀了他们,为死去的百姓报仇。” 秦姝垂眸看着那被牵扯的衣角与少年的手,只觉得十分熟悉,模糊记得当年那个刚被选入地牢的少年,也是用他脏兮兮的小手扯着她,不敢离开她半步。 她那时已经可以熟练用刀了,却在那个本该互相厮杀的环境里,鬼使神差地护了那个懦弱的小小少年一次又一次。 等到那地牢在秦姝的祈求下不必伤及同伴性命时,她身后的少年已经能够抵挡在她身前了。 秦姝倏然苦笑一声,眼底的柔情渐渐浮现,她拨开他额前的发,轻声道:“是我教的不好,不怪你。” 随后像是鼓励一般,将自己的手中刀交到他掌中,“倘若战场正面对战,你未必是他敌手,只是此刻已是夜中。” “尚有一战之力。” 那把刀,他向往已久,却从来不敢碰它,也从没人敢碰它。 那是先帝赐予她的,像是赐予她执掌九层台的象征一般,白羽无数次地想,若有一天主子能将此刀亲自交给他,那该是对他顶顶满意了吧。 是了,他一直都是她最得力的人啊。 白羽的眼中终于重聚厉色,他望着秦姝回身去取他马上箭袋的身影,便已知此战无需留活口,当即面朝十几个部下的方向打出手势,几人无声点头,一阵寒气袭过,将几人的身形吹散得无影无踪。鬼神一般的隐匿,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秦姝放松地骑跨在马上,感受着那风向,取箭搭弓,毫不费力地朝着魏人方向射了一支响箭。 北魏人的战马应声受惊,嘶鸣不断,怒得为首将军喝斥个不停:“什么人!有胆量放冷箭,怎就没胆量现身?难道你们宋人就只剩下这些能耐了吗?” 他们手中的火把疯狂挥舞着,口中不断叫嚣着,不愿在那些被驱赶的宋人面前丢掉半点面子。 “将军!会不会是宋人的哪个将领...” “不可能!城门早就关上了,他们插翅膀了不成?定是方才哪个装死的窝囊兵,跑到这来装神弄鬼来了!”为首魏人夹紧了马肚,又道:“再说,即便是刘宋的哪个将军,也不是本将军的对手!只要他们敢出现,必将死于我的马下!” 忽而,一阵战马铁蹄声从旁呼啸而过,声音清脆而悠扬,像是夜间的一曲独奏一般,可几人偏偏就是捕捉不着那战马的身影,被抓的百姓更是只得蹲下抱头、不敢动弹。正值慌乱,却听一声尖锐的惨叫—— “有东西...有东西滚落下来了...” 临近的魏国人听得出是身边百姓的尖叫声,他疯狂地从马背跳下来,恐慌涌上心头,动作也顿时没了分寸,一脚蹬在那尖叫之人的身上,骂道:“叫什么!我们几个兄弟骑马骑得好好的,哪有什么东西滚下来!” “在...在那...”那平民紧闭着双眼,胡乱指着侧方那球状的物体。 “哪有什么...” 魏人回首看去,入眼便是自己兄弟的战马,战马还在无所事事地踱着步,他见此便更加确信是宋人扰乱视听,可嘴边的话还没完,余光便瞧着马背上那人的异样,“叱云兄弟...你的头...” 他脚下顿时一软,踉跄地退后几步,意识到真相的他朝着为首之人喊道:“刁将军!有刺客!他们杀了叱云兄弟!” 为首的刁将军驱马而来,入眼便是地上与马上的惨象,他敛了几分张狂,扬声道:“我敬壮士好武艺,只是你若再不现身,就休怪我手下无情,先送你们宋人下地府去了!” “地府?”这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脑后,男人的嗤笑声令他脊背生寒,“你见过地府吗?” 刁将军猛地回头,可身后空无一人,他失措地大喊:“谁!你们几个...有没有看到谁在我身后!” “没有啊将军,我们的火把不够,此处又太过诡异,我们...还是抓紧回营吧!” “想走?”那道声音活像是恶鬼索命,“那就见识了地府再走吧。” 第106章 请缨 刁将军只觉浑身一凛, 那道男声挟着浓烈的杀气仿佛就在自己脑后,想走已然不及,他凭着肢体的本能, 借力腾空跃起, 伸手拔出腰间弯刀来朝着身后猛地一砍,却砍了个空。 这并不能让刁格安心下来,反而令他更加胆颤,他立在马背上,不等叫嚣从口中吐出,便觉余光处有寒光一闪。来不及回首,背后袭来的剧痛传入脑中,身体也不可控地重重摔下马来—— “什么人!敢背后偷袭本将军...”刁格捂着心口咳嗽, 死死盯着那立在自己马背上凝视着自己的劲装男子。嘴上气势不肯输, 心中却暗暗震惊, 自己身披重甲,若非刀中名器,恐怕都无法在甲胄上划出明显的划痕。但以自己目前背上的伤势, 那人不仅用刀砍断了重甲, 还在他身上留下不浅的伤痕。 什么人的刀, 连他大魏最精良的铁甲都能破... “替那些亡魂,向你讨命的人。” 在魏军手中火把的照耀下, 刁格终于看清那立在马背上男人的脸,消瘦冷峻, 一如他印象中那般讨厌的汉人面孔。若说有哪点与他想象的不同——唯那双眼。 没有傲视,没有睥睨。 仔细瞧瞧, 那眼中神情似乎更像是... 悲悯? 刁格骤然暴起,不顾伤势也要从地上爬起来骂道:“无姓小人, 你装出那副圣人模样给谁看,自己还不是个杀人如麻的家伙?” 白羽的神色淡淡,无视那些步步逼近的魏军将士们,回应道:“我再怎么杀人如麻,也知两军相斗,不斩无辜百姓。” 刁格的身躯摇摇晃晃,冷笑着:“你们汉人的伪善,可真够令人恶心。勇士们,此人只是大宋长公主身边的一条狗,故弄玄虚,实则不足为惧。杀了他,回去向陛下领功!” 魏军将士们闻言左右顾看一番,有那么一瞬陷入死寂。 “怎么,你们这就怕了?”刁格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回首叫道:“他不过是一介狂妄之辈,以为射几只冷箭,捅几个刀子就能害得我们仓皇回营?别忘了,我们可是一队人马,他仅有一人罢了!” 军令既下,即便是再惧怕白羽的身手,魏军也不得不夹紧马腹,扬起刀来一涌上前。 几乎所有的人,都将目光紧紧锁在白羽身上,他的死活,成了场上局势是否扭转的关键。 在这个鲜少有人在意的黑夜里,必须有一方流干血液。 白羽望着前方挥舞着刀剑朝自己奔来的魏军将士们,眼中生不出半点慌乱,手中长刀的刀锋一转,刀背借着魏人靠近的火把亮光,像一面镜子般映上他们每个人的脸。 还有他们身后,那腾跃而起的黑衣台间。 常理讲,军队巡逻时的队形都有着严格的方位控制,为的就是防止身后有人突袭。可惜,朝白羽扑来的魏人们刚刚死了同伴,本就对白羽畏惧至极,此番又被迫向白羽进攻,便更加无暇顾及身后,而那些一路无声靠近的台间们,即可找到绝佳的刺杀方位,一举飞身,直朝他们喉中命门。 那些魏军将士们甚至还不及低呼,便纷纷血溅当场,等到刁格大感不妙而回首望去时,刚好被一魏人的血溅了满脸。 眼前也被红色遮挡住,刁格深知自己此刻已成了案板上的鱼肉,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污血,脑子转得飞快,朝白羽叫道:“你不就是想救你们宋人百姓吗...我把他们还给你,你不仅可以把宋人带走,也可以把你们杀了的魏人带走...这样总行了吧!这足够你回去讨个赏了!” 白羽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步子从容不迫,“杀了你,我一样可以带他们回家。” 刁格不可置信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家是魏国数一数二的贵族,我父亲是陛下最得力的重臣!杀了我,我朝陛下不会善罢甘休,你家长公主那左右逢源的性子更不会饶了你!” 白羽道:“我会杀了你,再嫁祸到你们叔孙大将军身上。” “给他们之间的内斗,再添上一把火。” 刁格疯魔了一般:“我杀了你!白羽,我要杀了你!” 立在黑夜中的台间及时上前来扣住他,受了伤的刁格很轻易就被反剪了双手,就那样被束缚在白羽面前,毫无翻身的可能。 白羽好性儿地伸出手来,将他的头扳向一旁的宋人百姓,使他不得不瞧见——方才死在自己刀下的宋人老妇身边,一个头发蓬乱的孩童伏在那里低低地哭泣,孩童甚至不敢去碰老妇的躯体,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在这讨不回公道的乱世,幼小的孩子失去唯一至亲,也唯能得一句叹息。 刁格低低地笑出声来:“白羽将军,你让我看这些,难道是指望我心中生出愧疚吗?” “不。”白羽道,“拿那些百姓不当做人的人,谁会指望你什么?我只是想让那些亡魂看清你的脸,等你下了地府,自有人折磨你生生世世。” “几个贱民...能折磨我什么?” “等着你的人不仅有无辜枉死的百姓,还有我宋军的将士们。”白羽的目光缓缓落到那些因受了魏人鞭子痛得发抖的百姓身上,“未来还会有我。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再践踏了人命去。” 话音落,白羽再也不愿听到刁格的任何说辞,手中刀一动,了结了他的命。 鲜血四溅,白羽却不像往常那般理会身上的污渍,他抬起头打算整顿百姓退回城中,却迎面看见熟悉的身影。 “殿下,我以为你先行一步往京城去了。” 女子未答,只松开缰绳,步行至那老妇身旁的孩童身边,蹲下身来,拂去孩童那遮了满脸的额发。 “小妹不怕了,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孩童怔了怔,在秦姝以为可以将这年幼的孩子安抚好时,孩童却倏尔猛地摇头,小小的手指着卧在地上的老人,泪水决堤,“我的阿奶死了,我再也没有家了。” 秦姝望着怀中的孩童良久,近在咫尺的哭号几乎就要将她拉进儿时的深渊里。是了,曾几何时她也是站在这片土地上,眼睁睁看着城内生灵被屠杀,看着阿爹与听白的阿爹头也不回地去了战场,看着最疼爱自己的母亲豁出命来也要将自己和阿白送出城,母亲叫她尽管往前跑,叫她活下去... 是那场战乱,让整个项城的孩子都失了家。 第89节 白羽看着秦姝迟迟不再言语,便知是往事历历在目的缘由。他不敢耽搁,将孩童从秦姝身前抱过来,劝慰道:“这里的事儿应是很快传回城内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处理,主子无需忧心,你我再度启程即可。” “不必。”随着阿姝的声音,后方的城门“吱呀”一声开启,宋军将士们持着无数火把奔至而来,一时间灯火如昼,终于照亮了这片黑夜。 女子的瞳仁在火光下清澈明净,再无半点迷茫的雾色,她牵起马缰径直朝城内走去,不忘吩咐着白羽:“处理好这里的事,就归队罢。今夜的廷议照旧,别叫大家等你太久。” 阿白,我不想让更多孩童重蹈你我的覆辙了。 —— 刁格的死在魏营传开,魏帝大怒并传召叔孙建,看似商讨真凶实则摆了一场鸿门宴,尽管叔孙将军忠言进谏,希望魏帝不要中了宋军的离间之计,可魏帝早已被刁格父亲的密信冲昏了头。事后叔孙建虽成功脱身回了营,却再不敢轻视魏帝另扶重臣的决心,心中隔阂尤甚。 如此,魏帝与叔孙建各握一半魏军,双方足足三日不曾起兵攻城。 敌有漏洞,秦姝自不会放过,只是这针对其君臣离心的用兵之策迟迟有一环定不下人选。 她设想了无数办法,想取消那最危险的位置、最危险的一环,最后都不得而终。 “我去就成了,你还不放心我的身手吗?”谢行周单手撑着沙盘边缘,一脸不羁地朝着面前女子轻笑,即便是请缨去做那形同送死之事,她在他脸上也找不到丝毫畏惧。 见他说得轻松,秦姝不免有些气,帐中只有她二人,她便不留情面地剜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我有何不懂?这般纠结的事,无非是带小部队偷袭或是佯攻,总之九死一生罢了。”谢行周稍稍俯身,眼睛不肯错过女子任何的一颦一笑,“你也不必有负担,我军人数数倍少于魏军,若不用些计策,让他们放松警惕,哪有大获全胜的机会。” 见秦姝不理,他又凑近几分,“殿下别忘了,我孤身闯入敌营的事儿干了好些次,最是擅长突袭的。” 男人几乎近在咫尺,连他的发丝都闯入了秦姝的眼帘,她终于抬眼正视其人,“和突袭不同。” “包括突袭在内,几乎所有的进军方式,都是为了赢。” “可我眼下要定下的人,要去输,且输的轰轰烈烈,足以将魏军两营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谢行周的目光终于黯然下来,如今的局势,如果输了,是很难在对方手里活下来的。 秦姝继续道:“这个人,是此战的第一步棋。谢行周你要不要试想一下,如果你最先陷入囹圄,你让那些待命的谢家将士们,如何安心地去战?” 谢行周的眉头紧锁,极其残忍的话在口中踌躇,终究还是说道:“在军中过于有影响力的人不可担此任,但名气小 到让对方君将不识得的...也同样不成。” 得到秦姝肯定的目光,他只得说道:“不如就在今夜廷议中商讨罢,不管此事定了谁,我们都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等魏国朝堂上的人出面为他们君臣和解,或是等他们自己回过味儿来,我们的事就做不成了。” “是啊,要尽快了。”秦姝眼中有些朦胧,她少时随军所学的第一件事,便是慈不掌兵,她明明早就将这四个字学了个透彻,可如今却犹豫了。 即便她再笃定这是可以争取到最大胜利的法子。 “如果我自己去做这枚棋子,是不是活下来的几率大一些。”秦姝恍惚着说道。 “这自然不是。”阿周几乎瞬时反应过来,她的身份只会成为敌军威胁宋军的筹码,虽然侥幸活着的几率更大,但想要打赢此仗就是天方夜谭了。 剩余的话还不等说出口,便瞧帐帘从外面轻轻一掀,那白袍少年步伐轻盈地迈进来,朝秦姝致礼的空档不忘朝自己笑笑:“行周哥,没打扰你们吧。” 秦姝听着他肉麻的称呼直摇头,“你不是最看不惯他了?什么哥哥弟弟的。” 白羽双手一摊:“主子不喜欢我们和和气气一家人吗?这样多亲切呀。” 秦姝白眼翻个不停,谢行周脸上的阴霾却随之而去,轻笑道:“殿下气的肯定是没法看我们的热闹了!她不知道的是,我们白羽小将军长大了,当然知道谁对他是真心相待。” 秦姝的神情虽也不似刚才,但心中挂念之事还未有着落,也无暇与他们闲谈,当即便起身道:“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回营去了。” 白羽的目光紧随着她,在对方走出营帐前才出声唤道:“殿下是在忧心什么人选吗?” “嗯?” 迎着秦姝那有些威压的视线,白羽紧接着说道:“属下愿意去。” 秦姝只想抬手给他一个暴栗,声音含怒道:“你愿意什么?在帐外偷听清楚了吗就敢请缨,真当我是你邻家姐姐,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了不成?” 这话说的很重,白羽却弯了弯唇角,少年眼中的温暖流露,“殿下决定的策略,定是能保项城百姓平安,保天下百姓平安的妙计。为将者,所图不过如此。” “且,殿下刚刚动了亲自前去的念头。身为九层台中人,能替殿下执行任务,是吾等毕生所愿。” 少年伸出两根指头,在阿姝眼前晃了晃,“我不过就这两重身份,此事竟同时满足,我怎能不请缨呢?” 第107章 早早归家 阿姝望着那几步之遥的少年, 眼中有些闪烁。她心中大抵是想逃避,可少年执着又期盼的目光,又令她不得不直视、正视。 “在军中颇有威望的不行, 那谢老将军、行周哥和青霄大哥便无法胜任了。除了他们, 最能让对方君将感到重视的宋人,就是属下,不是吗?我可是以千人之力抵抗过他们几万大军的先锋将军。”白羽将他的考虑娓娓道来时,眸中纯净得不像话,仿佛这只是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 “主子,既有能耐,又无太多部将的人,就是我呀。” 他的话像是带有蛊惑的含义, 惹得秦姝听后连连摇首, 恨不得当即夺帘而出。可事实摆在眼前, 那是白羽的考量,但又何尝不算是她的考量。 这样的考量从心头拂过时,秦姝只觉心中痛极了, 亦羞愧极了。 白羽趁两人沉默间又道:“将士们大抵不清楚, 但我却是知晓的, 京城不会再有援兵,更不会再供给军粮了。如果我们再不做个决定出来, 未必不会落得个以战马为食,士气溃散, 被一举歼灭的下场。” 秦姝一阵词穷,她构思不出语言, 更想不出办法。良久她才道了句:“我不该带你出来历练,即便你身上没有军功, 你也可以靠着在台中多守几个年头,平安等到受封的那一天...”这个少年,明明很早之前就立誓要守着九层台一生一世啊。 白羽笑道:“主子教过我,凡事心中要有考量,而非仅仅靠上峰的命令度日。如若主子当时不肯带我来北境,我安顿好台中事务后也会偷偷跟来的。” 他的眼中始终不见半缕言不由衷,“至于九层台,我不怕没人守,那里还有簪月,还有几百个兄弟姐妹们。我此刻,是守护万万百姓的将军,我想完成我的本职,想让流离失所的人们快快归家。” 几年后的秦姝偶然与人念及那日,只谈那透过帐帘依旧温暖的金黄余晖,还有那刚好站在余晖里的那个少年。少年口中一遍一遍说着期望人们早早归家,而她心中也说了数不清的——求你亦归家去。 寒冬的夜晚干燥得不像话。 那晚秦姝等人立于城墙之上,不同于往常惯性的屏气慑息,他们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那能将人鼻腔冻得生疼的空气,此战关乎国家外患是否能得到有效遏制,关乎刘宋王朝十年之内能否安泰。 他们无路可退,只有挥刀向前。 “殿下,白羽将军及第一队人马已就位。” 秦姝素手一抬,声音冷意刺骨:“开城门。” 白羽深谙刺杀要义,从项城城门到魏国西营的这一路上,生生绕开多路魏国巡查的人马,直到西营帐前,才起了声势。 西营大帐内的,是魏帝。 然秦姝身后的将军们,此刻却将目光齐齐聚集于东边大营。 “报——”东营中,大帐内挑灯演习阵法的叔孙大将军闻声抬眸,沉声道:“慌什么。” 外头的将士这才敢应声入内,俯首急切道:“大将军!宋军连夜攻袭了西边王帐,王帐派人来传话,请将军速速支援!” 叔孙建落下手中笔杆,大步踏出帐外,朝西边望去,在那王帐来的传令官眼皮子底下不咸不淡道:“奇了,本将军竟未听到什么厮杀声。” 传令官立于他几步开外,面如铁色:“大将军,这是战事!” “原来王帐还知道,此刻在打仗啊。”叔孙建冷笑几声,转眼间却敛去笑意,怒斥道:“来此驻扎之后我们根本就没发起过战争,可这是您来的第几回了?回回说是涉及战事,诓我入帐,待我入王帐后又只说一些不痛不痒的杂事,他真当我叔孙建是他脚下的奴才不成!” 他挥袍便欲离去,“告诉他,想作威作福,回他的王宫里去,这里是战场!” 传令官眼见势头不对,急忙唤道:“大将军留步!” 见着对方只停步却未回头,传令官只好双膝触地,恳切道:“这次与以往不同了,这次宋朝是真的出兵进犯王帐,陛下被敌人扰了安睡,第一时间便遣末将传召大将军救驾!还望大将军不负皇恩!” 叔孙建发出一声冷哼,满面讥讽:“西营有我魏军半数将士,宋军就算是倾尽所有,也奈何不了陛下的。况且,他们若真敢全军进犯,我东营将士正好可以趁虚而入占领项城,到时宋军——就成那回不了家的孩子了。还有何惧?” 传令官眼睁睁看着叔孙建一步步迈回帐中,不禁有些愠色,站起身来道:“看来将军是摆明了抗旨不尊。既如此,末将即刻回去禀明就是了!告辞。” 他提步便走,哪知叔孙建向旁使了个眼色,左右立即涌上前来将其扣住,传令官顿时无法动弹,当堂喝道:“将军,你怎敢!” “请他吃壶好酒再回去。”左右得令,将人压了下去。叔孙建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静静思量着。 身后亲信有些不解,西方的厮杀声早已传入 耳中,将军当真坐得住?故而他上前问道:“将军,咱们陛下历练尚浅,虽喜权谋,却不善作战。将军可不要因为一时之气,惹上大事呀!” 叔孙建半眯着眼:“我只是恨他五次三番算计我,不给他吃点苦头,他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执掌大权了。可我不知南宋那边什么打算,故而出兵也不是,不出也不是。” 末了才偏头问向身后:“你深谙宋朝兵法,依你之见呢?” 身后亲信微微欠身道:“依属下愚见,将军可再等半柱香,再引兵支援王帐。” “哦?” “而且要将东营兵力带去大半,布好阵型,以人数众多、整军行军无法加快为由,既可令陛下吃了苦头,又能见将军的诚意。”那人道。 叔孙建闻声一顿,随后畅然一笑,“深得我心,那便如此罢。”他脚下踱着步子,绕着那人踱了半圈,颇为欣赏道,“有你在,我何愁握不住大魏兵权。” “大将军谬赞了。”那人拱手,将头深埋了些许,待到察觉对方已经朝帐内走去,才将唇角稍稍勾起,“属下静待大将军的好消息。” 此刻的西营王帐乱作一团,不同于他们以往受到过的突袭,由白羽领兵作战的队伍有着独有的路数,他们并不指望着杀几个将士将领,只一心往魏帝面前靠拢,即便牺牲多少人成为踏板都在所不惜。 魏帝眼睁睁看着那满脸满身是血的白羽一步步迈过来,自己身前的护卫已经换了几波,有人甚至被白羽一刀生生劈了脑袋,他就那般提着魏军的头颅,不顾身上逐渐增多的伤势,宛如地狱罗刹,只为取自己的性命。 他不禁回想,自己先前也是见过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军的,虽作战勇武,身轻如燕,倒也不至于这般发了兽|性。 “来人!来人!召叔孙建,快!”魏帝疯狂喊着。 白羽等宋军虽在逐步地贴近魏帝,却也抵不过几十倍于自己的魏军,他只觉得自己身后的人在渐渐倒下,自己的身体愈加的发凉发抖,可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魏帝身边终于跑来一个跌跌撞撞、满身酒气的传令官,那人勉强汇报道:“陛下!大将军...大将军已经出发了,只是大军列阵需要时间,因此派末将先行回禀。” 魏帝勃然大怒:“列什么阵!这个废物,竟敢连救驾勤王都如此怠慢!” 距他几步之遥的白羽听见“列阵”二字,眼中顿时浮现一抹欣喜,一个闪身躲过面前魏将的袭击,脚下的力气仿佛重新回来了,他竟踩着眼前人的肩膀腾空而起,跃到了魏帝身后。 王帐内霎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白羽手中架在魏帝脖子上的那把刀。 魏帝强忍着浑身战栗,冷声道:“你身后已经没有宋军了。杀了我,你以为你能逃出去?你家长公主还真是忍心,派你来送死,连一丁点活着的机会都不给你。” 白羽的声音轻轻,只在他耳边道:“谁说我想活着逃出去了,只要能拖住你一会,就是好的。” 魏帝拧眉不解,暗中却已瞧见四周架起弓弩的魏军将士,只等他一个眼色,就把他身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羽射成筛子。 可魏帝忽觉手上有些黏腻,垂下眼帘,才看见是白羽肩上的血,正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背和指尖上。他更觉讽刺,秦姝一介女流,凭什么有这么多能人异士为她前仆后继,送死也无畏? “你这般勇武,何至于为她送命?来我大魏,我自赏你侯爵和千金,让你有一片真正的立功之地。” 白羽的刀紧逼着他的脖颈,“就凭你,你也配?我确实是要死了,可你又能多活几刻钟?宋军很快就会踏破你们的东营,烧了你们的粮草,没了辎重与粮草,你们这些魏国人,就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儿。” 魏帝心中大惊,足足愣了半晌才有所反应,他终于不再等待,眼神使向近处待令的将领。霎时,偏僻处射出一支利箭,正中白羽的肺腑。 被射中之人瞬间失了力,轻而易举地被制服于魏军手下。 魏帝却来不及审判这人,几个箭步冲出帐外,一眼便瞧见东方的火光。 “他们...宋军竟真的敢烧我魏军大营!叔孙建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家粮草都看不住吗!” 白羽被两人扣押在地上动弹不得,嘴上却讥讽道:“叔孙建当然要来救你啊,要来救你这——人数多于我几十倍,也要传召将领前来支援的废物。” 第90节 魏帝明显察觉到四周将士投过来异样的目光,他猛地冲到白羽面前,揪着他的领口慌乱辩驳道:“谁知晓你们夜间突袭带了多少人!若知道你们只有...是了,是了,你只是负责佯攻吸引我们的注意,你们真正的大军是在东营方向!” 白羽被他摇晃着,连视线都模糊几分,有些看不见了,但不忘凉凉道:“你现在出发,或许还来得及。” “用不着你提醒!”魏帝负气地将他甩开,率先带领魏军将士们走出大帐,准备向东营支援。临踏出王帐前,倏然停了步子,回首吩咐道:“给我杀了他。” 那地上卧着的人儿显然是听到了这话,嘴角一扯,低低地笑出声来,续上了方才未说完的话:“或许还来得及...和他们死在一处。” “禀长公主殿下,谢老将军与青霄大将军已率我主力大军冲散东营留守的残军,并火烧大营,确保魏军无路可退!” “接着追。”秦姝道,“这才刚刚开始。” 叔孙建察觉身后大营出现火光的时辰,其实比魏帝要早一些。可他彼时仗着魏军人数占优,并无太过慌乱,令他没想到的是,早就将要崩溃的军心。魏军长途跋涉至此,粮草早已所剩不多,剩下的这些几乎是整个军队的身家,他们眼睁睁看着大营被烧,纷纷请命回营。 叔孙建却不得不拒绝。 他可以拖延军令,却不能当真不救驾。 况且,十几万的大军刚刚列好阵型,步兵在前,弩兵在后,如此庞大数量的军队想要调转阵型是多么费时之事。此时此刻,他无论怎样调整战术,都是冒险。 可宋军来的也忒快了些。 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他们根本就没有在大营中抢夺粮草或是多加停留,直奔着叔孙建身后的魏军而来。 叔孙建只觉心中一凉,连命令都来不及下,就听见军士禀报:后方弩军全面受袭,溃败不已。 列阵无首尾,军中大忌。他们把背后明晃晃的献给宋军主力,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哪怕他当初没有列出这样的阵型,单单调一支骑兵过去,事情都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是啊...列阵。”叔孙建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列阵是...他献的计策!” 他从不轻信他人,可那是在他身边待了三年的参军! “秦姝,我与你们九层台可真是...不共戴天。” 第108章 棋慢一招 后方的宋军来势汹汹, 由许青霄和谢骁率领,这两位是宋军最有威望和兵力的人物,那宋军必然是接近倾巢而出了。 叔孙建想, 魏军即便是被打乱了阵型, 但只要是顺着方向不跑散,找机会重新集结列阵,那此刻损失了些后方弩兵,导致的魏军人数与宋军相当,也不算是大败。 “不必再顾及身后,全速向西面行进,举起火把照亮左右,不要被左右突袭的队伍冲散即可!” “可是大将军, 这样一来我们队伍前方的火把便不够了!”身侧副将答道, “今夜昏暗得厉害, 若是照不清前路,无法令将士们安心呀。不如还是将全军分散,从眼下劫难尽快脱身才是!” 叔孙建只觉怒火攻心, 当头喝道:“混账!难不成你也是秦姝派来的奸细?遇着点状况就只想着逃, 大魏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孬种?我和天子还没死呢!” 身旁副将被斥了个哆嗦, 当下也不敢再多言,只好在叔孙建的目光下调转马头, 朝身后队伍吩咐下去。 仅是被偷袭了大营,不该只想着逃的。 大魏的铁骑, 不该这般容易臣服。 叔孙建如此默念着,虽有些看不清前路, 但往常经过时知晓这条路上平坦无阻,他便逐渐扬鞭勤了些。 要快些, 再快些,丢下身后那些步兵和弓兵也不要紧,等大部队逃脱了宋军的可见范围,就是大魏反打的时候。 一众马儿在夜间极速奔腾,呼啸的风声充斥在前排骑兵们的整个耳廓,短时间内的视觉听觉接近于无。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正前方会出现军队,也未想过出现的是哪方的军队。 等到叔孙建察觉马儿的前方有疑似步兵近在咫尺时,根本停不下来了。 叔孙建身后的铁骑更是如此,骑兵与步兵的视线区域本就不同,在火把不足的情况下,两方军队皆是无法做出迅速反应,几乎是同一时间冲进了对方的队伍,几个碰撞后才停下步来。 手中的利器与步伐一样毫不留情,等叔孙建借着微微火光往地面上一瞧,地上已然出现几滩血迹了。 耳边的哀嚎声、惊呼声,使得他周身的环境变得嘈杂无比,叔孙建早就从马背上摔下来,死死勒紧手中缰绳才使得马儿没有受惊跑远,见马儿停了步,他才堪堪回望自己身后的大军:被冲散的前军铁骑,和杂乱无章、几近看不出阵型的后方军士。 他的眼睛顿时有些红润,目光中的无措与失望无处掩藏。 如他所料的,魏帝从方才迎面的那支步军中现身,借着身边侍从手中火把的火光,往叔孙建脸上照了照。 “这般狼狈,真不像我们大将军啊。” 叔孙建面无表情地擦去掌心血渍,“若陛下肯细想一想,臣带兵支援会从什么方向而来,或许您的步兵就不会冲到臣的骑兵营里去,或许您此刻就可以在半路拦截宋军,解我军之危。” 魏帝怎可被他如此讥讽,大声斥道:“叔孙建!你有这犯上的功夫,不如守住你的大营,守住我魏军的粮草辎重!如今我军装备损伤过半,你拿什么来偿?” 叔孙建瞥了他一眼,才回首瞧着那不远处驰骋而来的宋朝大军,他此刻的语气不容旁人辩驳,“军心溃散,列阵无首尾,我军此刻不宜面对士气正浓的宋军。陛下需要即刻下令,让所有的魏军全速退守西营,只要有了喘息之机,吾等即可反攻。” 魏帝冷哼一声,还欲有些说辞,却隐约嗅到些烟火气,随机便听身后队伍之中出现几道此起彼伏的声音—— “西营起火了!” “陛下,将军,宋军偷袭了西边大营!” “西营也被烧了...我们的粮草...” 二人闻言齐齐朝西方望去,大营方向的浓烟伴随着火光冉冉升起,夜间的火光使得灰褐色的烟雾有了形状,像是一个人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了魏军剩余的粮草,也吞噬了他们所有的底气。 这下,连魏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极难看。 “叔孙建,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叔孙建神情恍惚地听着身旁的训斥,出奇地没有反驳。 “你比那小丫头秦姝多打了多少次仗!竟被她算计得如此彻底,如此彻底!”魏帝怒吼着,一个箭步从叔孙建腰间的剑鞘中拔出剑,毫不客气地抵在叔孙建的脖子上,“若不是你没有加派人手守住东营,朕又怎么会出兵援你,又怎么会连西营都丢了?说到底,你就是个废物,废物!你这样的废物怎么配爬到这个位置上来,怎么配统领我大魏的三军!” 叔孙建身后的副将见状连忙跪地俯首,急切道:“陛下,我家将军是受了宋朝的奸人蛊惑,实在是他们太过阴险啊!大将军一直对陛下崇敬有加,他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啊陛下!” 叔孙建怔怔地望着西方的火光,眼中渐渐泛出泪花,嘴巴也微张着,全身的反应无一不在体现他此刻的失败。 棋慢一招,满盘皆是输。 这场仗,秦姝料到了他的每一步。 他的私心,他的忠心,那个女子通过先前的几场仗将自己的心思摸了个彻底,只等着最后将他收入网中。 “陛下!大将军!东边的宋军已经全然撵上来了,此处危险,大伙都在等着您二位的决定啊!”一个满脸血污的将领从后方奔至而来。 “陛下...我们的粮草没了,根本不是宋军的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回家吧!”另一将领诚恳道。 “是啊陛下,我们这次死去的兄弟,真的太多了,执意再战恐怕有损国力啊!” “陛下!下令撤退吧!” 这显然是说到魏帝的心坎去,从白羽以性命佯攻王帐,引诱自己出兵东援,到如今的东、西营尽毁,桩桩件件无一不令他遍体生寒,这种被人玩弄掌心的感觉早就使他失了志气。此时此刻,他只想要赶紧回到魏国,越快越好。 他冷哼一声,收回抵在叔孙建脖子上的那把剑,嫌恶地扔在一边,“既如此,那就由各将军分头行事,撤出...” “不可!”叔孙建终于出声,他再无顾忌地跪倒在魏帝面前,一把抓住即将离去的魏帝的长靴,诚恳道:“陛下,不能退啊,此刻若撤,先前将士们的血就白留了!我们人数占优势,即便是现在有些混乱,又怎至于全军撤离啊!” 魏帝不耐地蹬了蹬腿,竟没将那人甩开,眼见着战事就要蔓延到自己周身了,他弯下腰来狠狠揪住叔孙建的衣襟,“叔孙建,你是想要朕死吗!” 叔孙建不再花力气忍耐眼中的泪,他坚持道:“臣愿意派人护送陛下先行撤离,只求陛下允许臣带领三军坚守此地。” 魏帝满脸不可置信,连眉都皱到了一块去,“叔孙建,你输给了秦姝,难道还要我万千将士都给你陪葬不成?连朕方才都差点死在那个白羽手中,你疏于护驾,让朕沦落到这步险地,还怎么让朕相信你?” 叔孙建算是知道,这个狂傲君主是方才就被吓破了胆,可事到如今,他只能竭力稳住他,思量几瞬,叔孙建扬声道:“陛下不要忘了,我们先前最怕的就是宋军据守不出,因为我们的人数战力皆优于他,可粮草却将不足。如今终于等到宋人出兵,这实在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臣有信心,此战绝不会输。” 魏帝冷笑道:“空口白牙,有什么用?现况摆在这里,你拿不出筹码了。” 是啊,他身上还有什么价值。 “兵权。”叔孙建的语速飞快,“如果我此刻随陛下一起回大魏,我是绝对不会放弃我手里的兵权的,即便陛下想要强行削权,我身后的旧部也不会同意。” 魏帝凝眉而视。 叔孙建继续道:“但陛下今日若肯给我这个机会,正好众将士皆在此,我叔孙建在此立誓:只要陛下给我反攻的机会,不论我此仗之后是死是活,我叔孙家的部将就此归于陛下统领!” 魏帝的目光从他身后跪地的部将身上一一掠过,轻笑几声才道:“何至于此呀,大将军。我大魏还都指望着您呢。” 叔孙建不理会他的假意,只抬首直视其目,“此誓足见臣的诚意,还请陛下即刻上马,臣派人护送您北上,勿要再拖延了。” 魏帝唇边勾起一抹弧度,笑着朝他摇摇头,默认了他的安排,毫不留恋地上马离去。 叔孙建干脆地转过身来,一扬手便将周边的几个心腹将领召集到近前,地上正蔓延着的血映得他双目通红,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战况和不断倒下的魏国士兵,果断道:“集结你们麾下的将士,能有多少人逃出来就有多少人,陷身缠斗的、距战况太近的一律舍弃,只竭力保全那些仍有战力的弟兄,为我们接下来的反攻争取时间。” 将领们对视一眼,又听叔孙建继续道:“东营将士从右绕方向撤到后面,让西 营将士前进直面宋军,完成合营之后,全面进攻宋军主力,势必要将他们留在这里。且记住,将他们都杀了,项城便是我们的了!什么狗屁粮草,大宋都得好生奉上来,否则我们就直接杀到建康城去!” - 这应该是秦姝唯一一次没有佩甲就站在城墙上指挥全军。 大战从白羽率一支人马身陷魏军西营为始端,打到现在,已经有一阵儿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中央的女子,由最开始的立得僵直,到此刻斜倚在城墙边儿上。底下的战况愈发激烈,却似乎已不能让她觉得紧张了。 “殿下,叔孙建并没有撤走,反倒是舍弃了那些正在作战的魏军,就地挪动阵型,准备反攻。”将士来报。 宋军的将官们一听,纷纷小声讨论起来。 “这还蛮令本宫意外的。”秦姝的声音有些微弱,她朝着城外望去,眼神聚焦在西营那处,“西营的火光已经烧起来了,谢行周应该已经带着骑兵往回撤了吧。” “照计划,该是如此。”身旁的将军道。 “殿下,魏军这时候还敢回头再战,必是还没吃够苦楚。”一将官出列抱拳道:“此番我们已经消耗了他们许多人马,想来人数已无太大差距,不如末将带着剩余宋军全部出城,将他们生生围困在那,痛痛快快打上一仗!” 秦姝轻飘飘地瞧了那人一眼,没做声。 “殿下,此时是我军士正浓的时候啊,殿下莫要太忧心我军损伤,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何况大家伙都指望着打赢这场仗,就此停战呢!此战关乎太多,殿下可要珍惜战机。”又有将官上前谏言道。 “撤出来。”秦姝道。 “什么?” “下令许青霄与谢骁,命我主力军逐步撤出,在魏军反攻之前,最少撤出七成人马,剩余三成军士边战边撤。”女子的声音不容置疑,或还有人想要张口,皆被身边人拦下了。 这位殿下用兵之诡,他们在这半年内已见识过数次,无人敢不服。 第109章 求仁得仁 “快按殿下的令旨吩咐下去, 不得延误。”一谢家部将朝身后督促道。 秦姝扯了扯唇角,声音淡淡:“成功撤出来,这便算是赢了。” 那谢家部将左右顾看一眼, 上前几步悄声提醒道:“殿下, 您先前说的此仗是我们要打的最后一场,这可还作数?我军粮草已支撑不了几日,殿下此番可万万不要给魏军留一线生机呀。” 第91节 秦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上局势,最终将目光锁在刚从西营退出来的那支宋军骑兵中,她隐约瞧见了为首之人身上熟悉的银甲,却不见银甲将军身边出现另一个——她翘首以盼的身影。 西营已经肉眼可见的残破不堪了,若是谢行周没有将白羽带出来,那...... 她微张着口, 暗暗舒气缓和着心口的疼, 随手将身边那谢家部将召至近前, “你是个靠谱的,去替我办件事罢。” “是。” 有叔孙建坐镇,魏军整军的速度还算快。 除了几近覆没的弓弩营, 其余的骑兵步兵皆可为大用。 “就趁今晚, 在弟兄们体力最佳的时候, 一举拿下宋军,攻破项城!”叔孙建赞赏的目光掠过一个个魏军将士, 脚下一蹬马肚,战马立即带着他朝队伍前方行去。 他死死盯着前方与魏军厮杀的宋军, 拔出长刀来,大喝道:“将士们!杀——” 魏军将士们大受鼓舞, 方才同伴的死已经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神经,此刻正是需要靠杀戮麻痹自己的时候, 然而他们拼了劲朝前冲锋,还不等战马的马蹄追到敌人身前,他们便察觉了异样。 宋军边打边撤,竟毫无恋战之心。 他们追,他们撤。 像是在逗弄什么鱼虫...... 恐慌充斥了魏军前排将士的双眼,他们不可置信,更不能接受自己好不容易靠着同伴的保护重振旗鼓,却连“让刀上沾了血”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大将军......他们早就开始撤了,他们是早就准备撤离的!”叔孙建身边的将领像是在向自家的大人告状一般,连声音都带着哭腔,他用刀指着已经跑远的宋军,颤抖着:“将军,我们追不上他们...我们没有弓弩了,根本留不住他们......” 叔孙建又何尝不傻眼。 叔孙建神情怔怔,再张口时,嗓音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嘶哑,“所有骑兵,跟我走!绕到宋军前列拦截许青霄,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全部留下,今日绝对不可让他们回城!” 是成是败,就看此刻。 他疯魔了一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此时宋军前列策马的许青霄就如同他嘴边的一块肉,他志在必得。 他发了狠地扬鞭策马,双目死盯着那人,满身嗜血之意。眼见着离城门越来越近,他就快要赶上宋军的队伍前列,却见不远处的许青霄倏地侧眸,朝自己瞥了一眼。 叔孙建瞧不清那一眼的含义。 可还不等他反应,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座下战马猛然被地上的绊马索绊倒,他无法抵抗于那巨大的惯性,重重地摔下马来。 翻滚几圈后,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站起身来,起身后才觉眼前模糊,额上的血流入眼睛,剧痛也毫不客气地席卷而来。 与他一样被绊倒在地的,还有他带着那一支骑兵。叔孙建本能地伸手去拽马缰,战马却因摔得太狠而无法站起来。无助再次扑上心头,他却坚持拔出长刀,提醒着身边人:“有埋伏,戒备!” 谢行周从黑暗中走出来,刚好挡住叔孙建眼中撤离的许青霄的身影,他将叔孙建的疲惫和狼狈看在眼里,只是叫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没有急着动手,“叔孙将军,坚持到现在,您已经令在下很不可思议了。” 叔孙建嘴角一扯,笑出声来:“谢少将军,是你啊。我还说呢,能做到这样隐蔽的伏兵,非一般人可为。” 谢行周说道:“坚持到这里就可以了,您今晚是追不上宋军的。” 叔孙建摇摇头:“杀了你,我就可以继续追了。” 只得到谢行周的沉默,叔孙建又补充道:“我记得你的身手,别看你年轻,却未必能赢我。” 谢行周轻轻叹了口气,回眸瞧了眼愈来愈远的宋军部队,而后才抽出剑来,“那就来吧。” 同样看见宋军逐渐远去的,还有叔孙建。那些人影就像是催着他的命,让他无法停步,无法定心。 两人交手,谢行周能感受到叔孙建与往日力量的不同,他不似往常那般有攻有防、谨慎得当,而是像消耗心血和生命一样,靠着热血完成杀招。 叔孙建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 若是旁人,看出来叔孙建疏于防守的招式,必将找机会偷袭他招式里的空档,以求决出胜负。 然......谢行周却没有。 他竟放下在战场上一向的桀骜性子,稳稳当当地防守起来。 一步一式,像是在陪对方练武。对方主攻,他便主防守。 叔孙建终于无法忍耐,在下一回合中与谢行周的刀剑相抵,两人近在咫尺,他发狠道:“谢行周,你是看不起我不成!” 谢行周蹙眉道:“在下不曾有这般侮辱人的念头。” “那你为何毫无杀意!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那样羸弱,能让你轻轻松松取胜吗?”叔孙建大吼道。 谢行周并不会被他的气势所影响,握剑的手一用力,将对方逼退两步才道:“谢某接到的军令是,拦截大将军,而非取你性命。” 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谢行周又 道:“将军武功名扬天下,以我的私心来讲,也不大想杀你。叔孙将军,宋军已经开始进城了,你已经输了,跟我回去吧。” 叔孙建胸前起伏得厉害,他堂堂北魏大将军,怎么能输的这样一败涂地? 他身后的骑兵还在与谢行周带来的伏兵缠斗,视线有限,他分不清谁的人剩的更多些,但他能听到——后方不远处有大部队前来的声音。 算算时间,该赶上了。 叔孙建佯装失意地环顾左右,准确找到距自己不远的那位副将,朝他使了个眼色。 秦姝原本还在城墙上听着将士的回报,说许青霄等将军已安全入城,余下的宋军也正有条不紊地撤回城中。她满意地点点头,回首想要瞧瞧谢行周那边的战况,却一眼望见原本朝宋军进发的魏军,临时改了方向,直朝谢行周。 那叔孙建重新挥起刀来,扑向谢行周,两人再次缠斗起来,难分胜负。 “弓!”秦姝倏然喝道。 身边的将士快速将后面立着的那张大弓取来,又随手从一旁箭袋里取出一支箭,一起呈上去。 秦姝握着弓的暖把,想要搭箭时忽觉异样,定睛瞧了眼箭矢。 那小将士被这目光吓得慌张,连忙垂首道:“是属下鲁莽!忘了殿下是要特供的箭,属下这就回去取!” 秦姝及时出声:“不必。” 她半眯着眼,极谨慎地搭箭拉弓,口中的话却有些哀伤:“无所谓了。” 小将士困惑顿足,亦朝下方望去,没见着城外局势有什么败意,解不出秦姝的弦外之音。 昏暗的战场是最不好的射箭环境,好在叔孙建的位置离城墙足够近,或是说,谢行周设伏的地点绝佳。 她朝下方之人瞄准,不顾身边几个将领的低呼,手指轻轻一松,那箭穿过层层雾气与阴霾,破空直下,朝着叔孙建持刀的那一臂。 肩膀剧痛,连手都跟着使不上力气,长刀掉落,叔孙建这才将视线上移,终于瞧到了那一身素衣、迎风眺望的女子。 是她,就是她...... 谢行周借势将人就地捉拿,高喝道:“叔孙建已被活捉,魏军还不速速后退,是想让他死吗!” “大将军!”“别伤害大将军!” 在场的魏军将领,尤其是叔孙建亲率的骑兵,皆是他一手提拔,怎能看着叔孙建脖子上横着的那把剑被越发使力。且,担心之余他们也清楚,叔孙建被擒了,魏军已经输了个彻底。 谢行周这时终于注意到了后方靠近的魏军主力,他牢牢抓着叔孙建,一面后退一面下令道:“回城!” 叔孙建的脖颈要害被拿捏着,却不忘歇斯底里的大喊:“继续上!我死了有什么要紧!不要停下来,不要往后退——” 他一直喊到被扭送至大宋帅帐,被人狠狠扔在秦姝等人面前的时候。 “大将军,你我还是头一次离得这么近。”秦姝道。 叔孙建闻声仰首,帅帐的灯火明亮,将他的潦草狼狈照得无处遁形。 秦姝这时说道:“松绑吧。” 叔孙建的双手终于不用被反扣在身后,他稍稍活动了下手腕,臂膀的箭伤相较于他此刻的心境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只是他全身的力气几乎使光了,站不起身来,干脆席地而坐。 他仔细地去瞧那女子的面孔,以为会看见像以前她胜利时,脸上那种云淡风轻、令人憎恶的神情。可并不是他所料想的那样。女子眼中有些忧伤,彷徨与战后的如释重负交织着,令他有些看不懂。 “你赢的这么彻底,应是很好回去交差的。”叔孙建忍不住自嘲道:“难道你此刻是在愁,对我的处置?想着如何说服我为你效命?” 许青霄就立在秦姝身侧,闻言抢先道:“叔孙建,你家皇帝那般狂傲怯懦,都将你逼成什么样子了?就这,你还想要回去不成?在我家殿下这里,起码你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叔孙建瞥了许青霄一眼,“你个莽夫,懂什么。” 许青霄瞪圆了眼:“我懂得看清谁是真心帮我,这不就够了?你可别做那愚忠之人,你们那个君主比我们的强不了哪去。” 得到秦姝的眼神警告,许青霄缩了缩脖子。 “听其他被活捉的魏军将士说,你在魏帝面前立下重诺,此仗之后,你甘愿上交兵权,留在王城做个闲散人。”秦姝道,“对于叔孙将军来说,这与死应该没什么分别罢?” 叔孙建轻笑几声,“你这审问的速度,还真是无愧于你的出身。” “并非是我急于审问,而是他们急着保下你,才表示你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了,请求我务必留你一命。”秦姝回答道,“可惜,他们并不知晓我的性子。在我看来,只要你有命回到北魏,就还有机会重返战场,我相信你的能力,所以我绝对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 叔孙建闻言并不惶恐,只问道:“如果我答应为你效命呢?你就这么有把握保我的命?别忘了,你在京城的局势也不容乐观,我杀了大宋那么多人,万一他们联名上书想要杀我呢?” 秦姝脸上终于有了些色彩,她一挑眉峰,“先前你与李纪合谋,将谢老将军的过往暴露在我家陛下面前,他如今不还是好生站在这儿吗。” 叔孙建如梦初醒,他突然偏头去盯着一旁的谢骁,眉头深深皱起,“是啊,大宋皇帝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会没死呢......”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没能成功,嘴里的话却铿锵有力,“你说你犯下如此大错,除了那所谓的百姓根本没人领你的情,铁打的叛国事,你怎么就没有被杀呢......我真是想不通啊。” 谢骁垂眸看着那快要匍匐在地的叔孙建,他知晓对方为何心痛。 谢骁准确地直冲要害,“叔孙建,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家殿下这般惜才。殿下年纪轻,不太清楚你们大魏内部,可你我心中应该有数,即使放你回去,你的生路也微乎其微,你那心胸狭隘的主上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叔孙建终于四肢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走到谢骁近前,痛苦神色只增不减:“连你这样被当权者不容的人都不会死,我凭什么寻不到生路,凭什么......” 他揪着谢骁的衣襟,偏头看向秦姝的目光不再那样怀恨,“是因为这个小丫头吗?” 秦姝认真回视,等着他的下文。 叔孙建此刻的话中满是释然,“小丫头,看来我是真的输了,不光是输给你,还输给没有你这种人的大魏。” “忠臣不畏死,我还是很爱着我的大魏。可是,你的存在,实在让我无法安心去死。” 杀机已起,叔孙建飞快地夺过谢骁身后短刃,“所以抱歉了,我必须......杀你。” 他离秦姝只有三步之遥,可以他身体的状况连挪动这三步都难,又怎么可能在几人皆在场的情况下伤了秦姝。谢骁深谙此事,拦截的动作并不迅速,不曾想叔孙建纵身一跃,整个人朝秦姝方向扑去。 “噗嗤”一声,鲜血溅了几人满脸满身。 “殿下!”许青霄急急唤道,抹了把眼睛才看见,叔孙建高举着短刃的手还没有落下,双目圆瞪,胸口插了一把长剑,握住剑柄之人正是秦姝。 血也溅入了她的眼睛里,她却仍执着地睁着双眼,瞳仁颤动,不知是被动还是主动地接收着叔孙建临死前眼中的情绪。末了,手上微微用力,将人连着剑一起推到一旁,终是叹道:“可惜。” “殿下没事吧?” “无妨......”秦姝道,“他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他。” 忠臣良将,为国战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或许这就是,求仁得仁。 她目视着许青霄蹲下身来,缓缓地将其双目阖上。忽而听帐外熟悉的脚步声,她闻声看去,果然见谢行周正掀帘入帐,面色不佳。 第92节 秦姝没有给他琢磨话术的时间,急急问道:“怎么,是没找到他吗?那我自己去找,哪怕是被烧成灰......” “已经找到了。”谢行周拽住了她的手腕,拦住她要奔出帐外的步伐,“从魏营的一个偏僻处找到的,可他已经死了。” 秦姝说:“我知道。” 她淡定得他心疼,他不敢想她此刻的心有多么千疮百孔,只能竭力安慰道:“殿下,我们这场仗的胜利,多亏了白羽。我相信他在天上能看到这些,看得到他守护了多少百姓的家。” “我知道。”秦姝苦涩地弯弯唇角,“他也是,求仁得仁。” 帐中一片寂静,无不诉说着众人的悲伤,秦姝却不愿意再待在这片悲伤里,抹了把眼泪,扬首说道:“准备启程吧, 给白羽准备一副好棺材,我要带他回家。” 第110章 天涯无处不牢笼 魏军叔孙建已死, 皇帝北上,魏国朝廷劝退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叔孙建的那些旧部手无粮草, 只好老老实实整军还朝。这皆在宋军的意料之中, 也使宋军回京的这一路很是顺利。 谢行周原本骑行于全军前列,与较为亲近的部将谈论此次伤亡数量,言及白羽带领的那一支军队全军覆没时,才回首张望着队伍中间——骑着汗血宝马的那名女子。 女子一身白衣,所骑烈马通体黑色,一人一马格外引人注目,却无人在近前,看起来孤零零的。 谢行周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 从军队侧方绕过来, 纵马奔向她。 秦姝原本有些呆滞的双目终于有了些聚焦, 她隔着人群朝谢行周眺望,原本无力、随着马的步调轻轻晃动的上身也坐直了些,等待的意味明显。 谢行周行至她近前时, 看到的便是那端坐的少女, 连方才愣怔的神情还未完全收起, 便悄悄往自己身上瞟,仿佛在试探自己是不是真心来陪伴, 还是为了什么公事... 他不禁轻笑,紧了紧缰绳使两马并列而行, 暖声道:“阿姝,在想什么?” 秦姝闻言, 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话。 谢行周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笑容宛如旭日,又道:“如果累了,我陪你去马车里休息好不好?你放心,从此刻起,我会一直陪着你。” 秦姝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只回答他的后半句:“不要再从我身边离开,要一直在我的视线里。” 让我知道你的安全,让我不要为你担忧。 谢行周大概知道她为何这样说,鸣泉、祁伯父、岳听白和白羽的接连离开,让秦姝对她自己再也没有了信任,她此刻生怕有人再离开。 她的心力几乎要垮得一塌糊涂,只有身体还机械地做着属于“秦姝”或是“长公主”该做的动作。 她急需把所有在意的人死死抓在身边,牢牢守护着。 谢行周微微蹙眉,满眼心疼地望着她,片刻后才道:“回京之后,恐怕还有很多关卡等着我们。父亲的案子,听白的案子...前路艰难,我真的有些怕你撑不住。” 秦姝道:“我可以。” 谢行周闻言问道:“听起来像是你已经有什么打算了。” 秦姝偏头瞧他,竟轻笑出声:“打算吗?我想要把他们都杀了,怎么样?” 谢行周:“......” 秦姝见他无言,接起话头继续道:“不用担心我,我...” “如果真的要动手,我们也尚有一战之力。只是要提前做些准备,以防有人趁机作乱。”谢行周正色道:“陛下登基这一年来,孙无忧在地方贪了不少钱,连在京也有诸多羽翼,此人对于收买官员的能力是可怖的,想要动手,得先想法子挟制住他。” 秦姝愣怔了一瞬,长长的睫羽有些颤动,她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想杀的是谁?” 谢行周不做犹疑:“我知道,也记得。” “嗯?” “你说过,若真有蠢人伤了你在意的人,你会让京城所有人给她陪葬。” 秦姝收回目光望向前方,应道:“这种话你也记得。” 谢行周说道:“记得。虽然我此生最恨草菅人命,但也理解你的心情。希望你做好决定后能告知我一声,不要再将我排斥在外。” 阿姝终于弯唇浅笑,“知道了,谢少将军还记着我计划离京而未告知你的仇呢,小女子谨记,绝不再犯哦。” 她朝谢行周伸长一臂,单手握拳,想要与他碰拳为约。 那是军营将士中常常出现的一种约定方式,秦姝觉得看起来很爽快。 谢行周笑得无奈,只好也伸出拳来,轻轻地相抵几下。 阿姝歪了歪头,沉思片刻说道:“不过,不必再说什么陪葬不陪葬之类的话了,除了草菅人命外,我似乎还厌恶这其中的一些别的...或许是我学识不深,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谢行周顺着她的话思考,也未得到答案,只好说道:“不急。找出真凶,再想其他的。” 秦姝双手撑在腰后,整个人顺着马背的力道浮动着,她仰头望向无际天边,说道:“以前我随军的时候,多半是只站在军帐或是城楼上看着他们排兵布阵,战场之外的事儿我无缘接触。此番我亲自带兵,仿佛这才是真正见识这乱世,看到边境百姓柔弱易碎的样子。从前我觉得项城只是最不幸的那一个,觉得这样的不幸是极少数。如今才知晓,乱世之下处处都是不幸,百姓每天除了要受到当权者的剥削和欺压,连最基本的安全也得不到丝毫保障。” 少女的声音带着数不清的落寞,“我以前是那么向往自由的日子,向往着离开京城,寻一处山水,远离纷争,可现在想来怎么像是做梦一般?乱世之中,真的有这般所在吗?现在的我,只觉得天涯无处不牢笼。” 阳光洒在大地上,也映在白衣少女的身上,谢行周侧目看过去,少女身上泛着金光,好似梦中周身神光的圣女雕像,谢行周突然鬼使神差地说道:“这个世界所谓的强者会占据他们能占据的每一寸土地,剥削能剥削的所有人,如果不使得上位者加以改变,那我们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得不到安生。” “英雄所见略同。”少女朝他笑了,笑得温暖灿烂。谢行周知道,那是信念重燃的样子。 夜晚时分,大军稍作休整。 “已经感受到南方的暖意了。”两人在军帐外透气,谢行周一面活动着肩膀,一面扫视着整个军营。 “是吗,可我夜里还需要烤火诶。”阿姝坐在帐前,指尖在地面上百无聊赖地划拉着。 “等回到京城,我去找人好好为你调养。”谢行周安慰道,“阿姝就负责乖乖配合大夫,把自己的身体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阿姝仰首一笑,点点头,“放心,回去之后有簪月在,我就死不了。” “簪月姑娘有如此医术?” “若无她,晏明宗何以在众目睽睽下逃出生天呢。”秦姝答道。 “禀尊主,营外有人求见。”台中将士来报,压低了声音,“来者自称,宜都郡王。” 那是当今陛下三弟的封号。 谢行周闻之挑眉,“宜都郡王远在荆州就任刺史,是如何不声不响地长途跋涉到此地?当地典签竟没有上报?” 秦姝面上肃穆,答道:“各州郡典签皆为先帝近臣,遇到变故会直接传信于九层台在当地的听讯司,再由九层台面呈天子。我不在京都时,簪月定不认当今陛下,更不会将情报呈给宫里,此事她大概会去与顾琛大人商讨。那么,他们应该是默认让宜都郡王来到这的。” 来报的九层台将士低声道:“会不会是当地典签倒戈了?” “那他就没这个胆子来找我。”秦姝冷声道。 谢行周再将目光落至秦姝身上时,已经见不到方才万分之一的纯真烂漫,女子周身气息冷淡凝重,她利落地站起身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带他来见本宫。” “是!” 不出片刻,那名黑衣黑斗笠的男子稳步而来,行止间端方有礼,即便那身斗篷将自己裹得十分严实,也难掩书生意气。他见了秦姝,不慌不忙地摘下斗笠,躬身拱手道:“三弟刘澈,向皇长姐问安。” “当不起王爷这声皇姐。”秦姝收起目中睥睨,话中疏离,“王爷入帐吧。” 刘 澈弯唇一笑,不急着往帐内走,而是瞧向一旁欲要离开的谢行周,开口道:“这位将军,好生眼熟呢。” 谢行周动作一顿,抱拳应道:“在下谢行周。” 刘澈恍然大悟:“哦!是谢家的少将军啊,怪不得有几分像谢骁将军呢。小王听说过你的名号,先帝大去前,不准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进京,却唯独传你回去任职,当初可是让小王艳羡得紧呐!百闻不如一见,少将军果然一表人才。” 谢行周解不出这人话中是否有深意,于是垂首道:“王爷过誉了。先帝召在下回京是武将职位有缺,仅此而已。” “是吗。”刘澈轻轻道,仿佛只是对自己低语。 秦姝却已经踏入帐内,目的明显,“王爷来找的,莫非不是我?” 刘澈这才扬起头,浅浅笑道:“自然是来找皇姐的,皇姐请。” 他一面说着,一面步调轻盈地跟进帐去,谢行周再抬眼时,刚好见到帐帘被将士合上,严丝合缝,无法再叫人窥探。 同时,帐内的刘澈也注意到了这点,忍不住出言叹道:“皇姐真是谨慎啊。” “刘澈。”秦姝转身,目光紧逼着对方,“你与他是第一次见,演一演什么的无所谓。可咱们,不是头一回见面了。” 刘澈这才直视其人,双唇向上弯的弧度刚好构成一副完美的笑容,叫人挑不出错来,吐出的话终于没有方才那般假意:“秦姝姐姐,我要见陛下。” 秦姝不留情面道:“找陛下,得去建康城。怎么,你迷路了?” 刘澈肯定道:“我去不了建康城,去了也见不着陛下。” “哦,为何?” “如今的天子近臣,除了姐姐你,最数得着的可是孙无忧。”刘澈道,“我也是没想到,此人羽翼繁殖得如此之快,我几番上表,竟都让此人擅自回了,可见陛下已经不再亲自处理政事,那我所求的事,便只能来找你了。” “没兴趣。”秦姝顾自在主位坐下。 “我知道,姐姐如今还有要紧事要办,但我不远万里而来,就是相信我所言之事,您是愿意出手相助的。”刘澈双手叠在身前,宛如是在朝上启奏。“您知晓我朝律法,应该明白我是冒着多大风险私自离开荆州,难道这样的诚意,也不足以让姐姐一听缘由吗?” “噗嗤。”秦姝冷笑一声,“你自己找死,怨得了谁?” “好,好。”刘澈深吸一口气,“不如打个赌,如若我所言之事能说动姐姐,姐姐便替我在陛下跟前进言。如若不能,我拱手将荆州刺史之位相让,且任受姐姐处置。荆州那块是肥差,姐姐斡旋京都,又怎会嫌手中筹码太多呢。” “这似乎...有点意思了。”秦姝勾唇,“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如此舍得?” 刘澈终于舒了口气,眼中神采更甚,“会稽之地的暴民,看似受到了萧鹤明的兵力镇压,实则是以暴制暴,根本就没有解决百姓想解决的问题。那一片是由孙氏贵族做主的,除了我刘氏皇族,无人敢真正去掣肘当地强权。故而小王请命,将小王下派到会稽郡,什么时候解决了当地灾民所需,什么时候离开。” 第111章 回京1 秦姝沉默了一阵, 仔细瞧着面前躬身垂首的少年。刘澈这人,在她的印象里一直安分守己,不争不抢的面孔比其余几个刘氏子孙要看着顺眼些, 但也仅此而已。如今此人说了这番为国之言, 着实令秦姝意外。 秦姝脸上并无好脸色,“哦,王爷所图为何?你总不会告诉我,只是喜欢当英雄吧?” 刘澈直起身来,话中带着星点质疑,“小王以为,皇姐是最能明白我的作为的。如果这就算是想当英雄,那皇姐已经将‘英雄’二字刻入骨血了, 不是吗?” 见秦姝不语, 刘澈继续道:“皇姐与祁公, 在朝上竭尽全力才使大军顺利北上,小王知道。皇姐派新上任的顾尚书在京都阻拦孙无忧践踏灾民,小王也知道。皇姐未曾改姓, 却豁出性命为我刘氏江山做出这许多, 那三弟我下派到地方清除暴政, 又谈何英雄之举?” “伶牙俐齿。”秦姝冷嗤一声,不为所动, “你任职荆州刺史没两年,兼任的‘镇西将军’也只是个名义上的称号, 并无军队实权,你凭什么认为会稽郡那些世家大族会听你的?就凭你这三寸不烂之舌吗?” “能否成事, 一试便知。皇姐,你没有损失, 此次助我,日后若有差遣,三弟无不效劳。”刘澈道:“我相信皇姐和我一样在乎刘宋的基业,我们都无法允许那些大族再欺压我刘宋子民。” 秦姝不正面回答他的猜测,只侧身斟了盏茶,递了过去。 刘澈喜不自胜,欣然接过,一饮而尽后才道:“多谢皇姐成全!” 秦姝敛了原本带着敌意的目光,轻声叹道:“虽是刘宋天下,可如今被士族挟制的地方何其多,我只怕你救得了一个会稽郡,救不了成百上千个会稽郡。” 刘澈目中神采奕奕,浅笑回应道:“只要我还有价值,那我行遍刘宋万里河山又何妨?能帮皇兄稳住刘宋基业,使得百姓安居乐业,这才不枉做我刘氏子孙。” 第93节 “好。”秦姝莞尔一笑,爽快道:“既然你执意要做,那本宫就帮你一把。本宫会亲自为你请命,也会在京都遥祝你心想事成。” 她朝他拱手作拜,随即朝帐帘行去,先一步掀起帐帘一角,说道:“王爷身份特殊,恐怕无法在军中逗留太久,不如你我就此作别。” 刘澈却没有动,仍保持方才的作拜模样,声音低沉不少:“皇姐,萧鹤明就要进京受赏了,算算时间,这两日就会到,这事儿你该是知道的吧。” 秦姝声如寒霜,“刚得到的消息。” 刘澈道:“最鼎盛的世家大族,莫过于萧家了。当年若不是父皇的战功过于显赫,还真是难压他们一头。虽说......萧家的子孙多数资质平庸,但我听闻萧鹤明极其宠爱他的外甥,谢行周。” “三弟,我心中有数。”秦姝打断道。 刘澈这才抬起头,眼中算计尽褪,“臣弟相信,皇姐一定不会允许他们重新在京都官官相护、大肆敛财的。说起来,谢、萧两大鼎盛世家的关联,也该在刘宋断个干净了,我大宋绝不能步晋朝的后尘。皇姐原本就这样打算的,毕竟这是父皇生前的意思,对吧?” 秦姝眼中冷漠无比,双唇微动:“三弟真是父皇的好儿子,不论过了多少年,你都能将他说过的话牢记于心。本宫多谢你提醒,慢走不送了。” 刘澈一勾唇角:“既如此,皇姐保重。” 临行前,他终究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嘱护送他出营的九层台将士,“请转告皇姐,生暴民之地必有暴政,小可见地方,大可见国家。望皇姐万万叮嘱陛下,不可让奸人祸我朝堂,若有需要,臣弟愿代之奔波,效犬马劳。” 将士回禀时,秦姝正与谢行周一同用饭,闻听过后,谢行周忍不住叹道:“这位王爷看起来是个富有成算的。这也不错,比那些只知道享乐的宗室子弟强了太多。” 秦姝敷衍应了声,转而说道:“你舅父要回京都了,应是要比我们快一步。” 谢行周面上明显的喜色,扬声道:“当真?哎,不管是谁先回京,这都是好事一桩,我还记得你让我帮忙引荐的事儿呢,你放心好了。” 秦姝展颜一笑:“你记得就好。” 谢行周心中隐隐不安,低声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顾虑吗?” 秦姝“嗯”了一声,停顿片刻,又道:“与我计划的有些偏差。” “什么偏差?” “他回京了,我带着二十万大军直接打回建康的事儿,就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谢行周的表情僵硬得厉害。 “没关系。”秦姝接着说道:“原本也仅仅在考虑,毕竟先帝在时已经将诸多刘氏宗族的人布置在各个州郡要职,虽说宗室的人根基尚浅,平日里未必能与地方将官一条心,可一旦建康有变,他们很有可能联合起来,以‘拱卫京师’的名义趁乱分一杯羹,到时群雄逐鹿,战事又起,百姓何辜?” “可是。”她的手微微颤抖,透露着她内心深处的纠结,“可是我先前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我能手刃刘笙和尹清徽,为祁伯伯和听白报仇呢?现在的我手握重兵,建康守卫空虚,城内有簪月,宫中有顾玦,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谢行周定了定心,问道:“你起了弑君的心,有没有想过,换谁来做皇帝。” 秦姝摇摇头,干脆道:“我还不知道。这一套流程对我来讲未免有些生疏。” 谢行周握紧她的手,安抚道:“阿姝,我与你想要报仇的心是一样的,但以我来看,如果报仇要踩在江山百姓的身上,违背了伯父和听白姑娘以命相搏的本意,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也不是我们想要的。” 秦姝敛下目光,轻声道:“这是自然。” 谢行周道:“但,为这片土地寻求生机,是我们大家都希望做到的事。如若你真的想清楚要冒险弑君,我愿意陪着你杀出一条血路来,陪着你找出不威胁到百姓安危的办法。只要能让你、让千万百姓在这乱世中安稳活下去,不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 秦姝盯紧他的眼睛,“这世上太多次的弑君案件,都落个乱臣贼子、众叛亲离的下场。你所有的功绩可能都会被抹去,只被书写成史书里的逆臣,这你也不在乎吗?” 谢行周笑着敲了下她的头,宠溺道:“谁说不在乎了?谢某读书十几年,为国守土十几年,怎会不在乎史官铁笔?那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孤身涉险。我可以承担‘谢行周’身后的所有骂名,但我想要你好好活着。” 秦姝显然是愣怔住了,一张小嘴开开合合半天没说出话来,支吾半天,才蹦出一个音阶:“为......” “别给我问为什么。”谢行周冷脸抢先道。 秦姝自觉地双手捂嘴,大概想得清楚了些——两个已经表明心迹的爱人之间,所做的事皆是心甘情愿,是不必问为何的。 谢行周见她动作乖巧,又忍不住地想要吓唬她,“想清楚了?以后再随便问那些话,我可就要罚你了。” “罚我......什么?” 谢行周拨开她捂在唇边的手,凑过去低声道:“罚你亲我。” 秦姝一怔,随即单手握拳,高高举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着男人头顶,狠狠赏他个暴栗。 男人顿时眼冒金星,耳边只留下一句充斥着少女娇嗔之言:“呔!贼人,不许对本殿下无礼!” 谢行周笑嘻嘻地揉搓着自己头顶,感受到女子彻底跑远后才睁眼,笑意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严峻神色。其看向远方的目光带了些算计——谁也不能挡了他的路,哪怕是舅父,也不可以。 第112章 回京2 由于大军是由宋朝各郡征调而来, 所以在确认取消战时状态后,全军除了京都而来的队伍,剩下的大批军士都陆续脱离三军, 由各自的将领带回各州郡, 确保三军主帅返京后不会对天子和国家造成威胁。 谢行周望着各州郡将领离去的背影,声音沉沉:“如果你昨日留住宜都王,奉他为正统,以‘废昏立明’的名义就地整军攻打京城,那各州郡的将领还是有几率留下的。” “我知道。”秦姝调转马头,神色释然,“但此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是下一个当今陛下?一个自幼驻守地方的郡王, 竟能悄无声息地跨过沿路各个关卡, 只为了请命去会稽平乱?其心如渊, 我赌不起,我朝臣民也赌不起。”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了然于心。 许青霄踏马而来, 抱拳道:“小殿下, 前面不远就到京城了, 属下这次是否带着金武军继续留在京外,掣肘那些不轨之徒?” 秦姝遥遥望了眼那已在视线中的京都城墙, 音调潇洒快意:“这还掣肘什么。” “该被掣肘制衡的人,不是已经在京城等着了吗。” “召集九层台在京外的所有金武军, 一日之内入台待命,不得有误。” “是。”青霄道。 “青霄, 你就安心回京都吧,陛下还等着封赏你、接受你的投效呢。”女子唇角弯弯。 许青霄闻言顿了顿, 再度垂首恭谦道:“青霄全听小殿下吩咐。回京城也好,白羽和鸣泉都不在了,属下若能在您身边护卫着,心里能安定许多。小殿下回去后也不必整日担惊受怕的,属下决不让歹人欺辱您分毫。” 秦姝朝着魁梧男人笑嗤一声,双腿踢了踢马肚,战马的步伐瞬时加快,落下许青霄等人不少。唯留下高扬的尘土和那句洋洋洒洒的女声:“京都嘛,安全着呢。那么安全的地方,谁会怕啊——” 全军除去十万左右从地方遣调的军马,剩余的不到五万人其中有六成是常年在京都郊外的驻军,驻军行至城门外便无权再往前一步了。入京的军马便只剩下从城内各营抽调而来的精锐,其需押送敌方俘虏战将,与己方的将帅一同在京城主街道领受百姓的欢庆。 “诶你说,朕今日穿这件可好?一会儿阿姝接受了百姓朝贺,该抓紧进宫见朕了,朕得好好选个衣服才行。” 刘笙一面说着,一面“嘶”了声,瞧着双手呈上华美衣物的宫女喝道:“你们今天准备的这是什么破烂东西!怎么个个让朕瞧不上眼?” 宫女狼狈地跪在地上,哆嗦着回话:“婢子死罪,陛下息怒。” 尹清徽倚在一旁悠闲搭腔:“陛下再挑挑,时辰还早着呢。” 刘笙大手一摆:“你不懂,阿姝最不喜欢人多的大场面,定会加快脚程的。哦对了,萧鹤明进宫了吗?你快去传他,不然一会阿姝要杀你,朕可不会拦着。” 尹清徽挑眉笑道:“陛下真是偏心。今天是大日子,萧大人已经带领百官在金銮殿候着了,耐心等着陛下和班师回朝的将军们呢。到时众目睽睽之下,长公主还真能杀了臣不成?” 刘笙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不予否认,转头朝地上磕头的宫女道:“朕记得,边塞有一种衣服是人皮做的,很是稀奇。去,把参与缝制今日这些衫子的人都杀了,用这些废物的皮子先试试,反正活着也是浪费口粮。” 宫女强撑着应道:“遵旨,婢子即刻去办。” 那奴婢竭力稳住四肢,以求起身时不要因哆嗦而摔倒,可还是在站起身后往后倾斜了一瞬。虽然心中大感不妙,但四下无声,她仍是侥幸地继续朝后退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快了,还有一步就要全身退出这大殿了,却听刘笙冷不防地唤道:“站住。” 刘笙踱步而来,大手倏然揽住那奴婢的腰身,缓缓摩挲几下才道:“你和阿姝的身段有些像呢。” 宫女浑身冷颤,脑中只留一片白。 刘笙好性儿地松了手,叹道:“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人。” 一旁的尹清徽通晓其意,朝宫女摆了摆手,宫女这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这个地界。 “陛下,项安长公主在殿外求见。”门口的太监禀告道。 “这么快就到金銮殿了?”刘笙有些意外,转而朝尹清徽笑道:“那岂不是直接对上了萧鹤明?秦姝定然知道他才是你真正的主子的,这下有好戏看了。” 尹清徽无奈拱手:“臣与萧大人的主子都是陛下。陛下可莫要再开臣的玩笑,臣惶恐。” “陛下,长公主不是在金銮殿外,是独自来了紫云殿外,正等着陛下宣召呢。”太监又道。 刘笙戏谑地瞧尹清徽一眼,朝外头道:“如此,快传阿姝进来。” 那一袭白衣的女子随着传令声踏风而来时,尹清徽敏锐地蹙了蹙眉,这杀气...... 女子移步至殿中,抬手叩拜的动作一 气呵成,声音朗朗:“臣秦姝,叩见吾皇万岁!” 刘笙几乎是在她张口前就倾身去扶的,奈何对方是铁了心要把礼做完,刘笙便也不勉强,生等着人尾音落下,才再度使力,托着女子的手臂将她扶起来。 “一别半年,阿姝怎么又瘦了。” 秦姝抬眼望他,目光灼灼,“世事残酷,臣吃不下。” 刘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一笑道:“无妨,回了京都就可以安心用膳了。朕早就猜到你不会和军队一起在街上与那些百姓假笑,就在这等着你来呢!时候还早,不如你先在宫里用了饭,一会朕再陪你去金銮殿,可好?” 他说着就朝门口招呼着太监去准备,想拉着她一同坐下时又忽然道:“呀,阿姝回宫之后还没更衣吧,穿得这么素净做什么?朕看还是鸢尾蓝和桃红色更能衬我家阿姝的美貌。来人啊,把朕为阿姝备的衣裙拿来。” 秦姝凌厉的目光扫过自己被捏住的手腕,不客气的将对方的手拨下去,直视其目道:“臣不该穿一身素色吗?” “阿姝?” “臣在北境为国家抵御外敌,臣的妹妹却被人在宫中秘密处死了。”女子口中发出的每个音节都无比清晰,“北境凶险万分,京中却断了给我们的粮,为了早些击退魏军,臣身边的白羽也命丧沙场。臣心中如此悲痛,却连穿一身白衣的权利都没有吗?” 刘笙为她突然转变的态度愣怔了一瞬,只一瞬便想清楚了,当即摊手笑道:“你看,我就说什么都瞒不过你,原本朕想将岳听白的事先压一压,免得扰了你打仗的心情,这不还是叫你知道了。” 他顾自坐下来,食指叩了叩桌子示意女子也坐,继续道:“那都是误会,朕是知道她对你来说有多重要的,怎么可能故意下令杀她,都是误会罢了,是天师手快,你若是不甘,朕叫天师赔你一只手可好?这下阿姝可解气了?至于粮草的事儿那就更......” “解气什么?”她并不顺他心意坐下,甚至在垂眸睨着他,“他杀了岳听白,他杀了我妹妹!她原本马上就可以跟我一起走了,我答应你的事明明很快就要做到了!她在皇宫里,陛下就该负责她的安全,这是陛下答应我的!是你答应我的!” 刘笙眼睁睁看着她朝自己歇斯底里。 但是出奇的,他心中竟并没有丝毫的生气。 意识到这点,刘笙忍不住地笑了。他站起身来,伸手想要拨开秦姝额前的碎发,又意料之中地被对方推开手,刘笙道:“阿姝气得好,这事是皇兄的过失,真是该罚。” 秦姝冷冷笑道:“陛下,你还真是......” “不如阿姝扇我个嘴巴?这样可能解气了?”刘笙打断道,“这件事是你受委屈了,皇兄任你处置。” “你还真是令臣意外。”秦姝面无表情道。 “啧。”刘笙为难道,“那阿姝说,想怎么着?” “把尹清徽交给我。”女子的手指准确指向后方角落处的那人,“交给我。否则我不死不休。” 刘笙半眯着眼,“天师是萧中书令献上来,要留在朕身边服侍的。阿姝想要,朕倒是舍得割爱,就是不知道他的旧主萧大人肯不肯了,萧大人与阿姝都是刚刚平定战乱的国家功臣,阿姝消息灵通,应该是有所耳闻的。” “无论他的旧主是谁,今日我只想要他死。”秦姝咬紧牙关,恨恨道:“萧鹤明献上这么个张嘴咬人的狗,臣不追究他的罪责他就该谢天谢地了,怎敢妄言天家之事?皇兄,我只要他死!” “天家事?”刘笙找到自己在意的字眼,似笑非笑道:“阿姝以臣自居多年,鲜少把自己当天家人呐,今日竟然转性了。” “只是阿姝知不知道,天家人,除了出嫁之外是不可离开京城的。” “阿姝这次是......想清楚了吗?” 第94节 秦姝死死盯着他的眼,“怎么,陛下是想要臣以公主名义与谁和亲吗?” “当然不是!”刘笙果断道,语气甚至染上了愠怒,“朕怎么可能要将你嫁出去!朕想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朕的身边,只要你应了我,从今以后......” “陛下!”尹清徽猛然喝道。 刘笙的话却没停:“从今以后前朝后宫,这整个刘氏江山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尹清徽,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秦姝倏尔笑道:“陛下是最懂得交换条件的,臣妹佩服至极。” “你不愿意?”刘笙反问道。 “对,我不愿意。”秦姝平静道:“你我最初的约定,是我帮你政由己出,你叫他治好我妹妹的病,且放我二人远走高飞。如今祁牧之死了,顾琛为官忠厚可堪大用,谢骁虽立功保命但也难逃当年叛国的嫌疑,有这把柄在手,陛下何愁拿捏不住谢家?你最开始想要的政由己出不就是如此吗?我哪一点没有做到?杀人偿命,是他尹清徽欠我的!臣本就不该再付出任何筹码!” “秦姝,你就这么想走!” “陛下一言九鼎,难道不该履行自己的承诺吗!” 尹清徽看准了时机,突然出声道:“长公主殿下,您是否要好好回想一下,祁牧之的死和谢骁的罪,当真有您一分干系吗?据微臣所知,这两事不仅不出自您的手笔,您还在中间多次阻拦啊。” 如愿得到秦姝的眼刀,尹清徽便知自己戳中其痛处,再度拱手佯作谦卑道:“殿下当初明明是答应了陛下,要一心帮陛下做事的,甚至声称要用顾琛与谢行周架空祁、谢二人,可事情如今进展得如何了?那顾琛自打领了祁牧之的尚书令差事,成日里便是和孙无忧大人作对。孙大人为陛下和京都考虑,建议先停止对北边流民的安抚,顾琛却在朝上与御史台联名上书抗议!顾琛这般行径,就是长公主口中的臣服吗?” 秦姝讥讽道:“尹清徽,你是不是搞错了,顾琛效忠的是陛下,不是孙无忧。他与孙无忧政见不同难道不该上书?这前朝只能容得下孙无忧一家之言不成?” “那谢家呢?李纪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搜查谢骁叛国罪证,长公主又在当时做了什么?” 秦姝眼神难掩轻蔑审视,“当时战局,若是谢骁冒然被定罪处死,谢家那些家将旧部该起什么纷争,你们是一点都不考虑吗?你知不知道本宫当时稳住形势花了多少力气,知不知道北魏有多期待我宋朝大军自己先乱起来!呵,我不必想都知道这事又是过了你和孙无忧的手,你们两个的猪脑子里是不是只有眼前这些利弊?如果国家的安危你们可以丝毫不顾的话,本宫今日有理由怀疑你们的立场!” 见余光中的刘笙渐渐转身看向尹清徽,秦姝唇边浮出一丝狡黠,轻声道:“尹天师,据九层台回报,你与孙侍中私交甚密。若您今日有命踏出这个门,还劳转告孙侍中,本宫会将他身上的账一件一件算清楚,叫他小心了。” 第113章 回京3 尹清徽闻言有些愣怔, 尤其是见刘笙那双厉眸冷瞧过来。他不敢赌这小皇帝究竟在不在意,连忙辩驳:“殿下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您与陛下的约定中最首要的任务不就是除了那二人, 让陛下成功掌权吗?孙大人都把事情做到了那般地步, 剩下了些障碍理应由您扫清吧?您或许是受了些委屈,但说这样重的话未免会伤了孙大人的心。” “本宫为什么要在意他伤不伤心?”秦姝质问道:“他谋划在军营里定罪谢骁的时候,有没有在意过本宫是否会在夜深人静时,被那谢家部将害了命......” 是时候了,秦姝默念着 。随后便如愿看到了刘笙那带着微微紧张神色的回眸,秦姝却在此刻别开脸,声音喑哑,“孙无忧事事为了陛下, 那我带兵出征难道不是为了陛下吗?北境苦寒无比, 我在军中是何等艰难, 京中却还有人在我背后捅刀子!这样的京都,陛下又凭什么叫我留下呢。” 刘笙终于重新开口,语调柔软得仿佛刚才的激动只是一场幻象, “阿姝, 是朕想得不够周全, 让你受苦了。” 见阿姝没有反驳,刘笙趁势继续道:“朕知道, 你气朕之前对你有些算计,但如今形势不同了, 待会儿我们去金銮殿把谢骁的事处理好了以后,朕的心腹大患既解, 你我之间再无嫌隙,这样不是很好吗?也罢, 你此时未必会信朕,那朕可以用行动来说服你、告诉你,朕是真心实意留你在身边。” 秦姝低垂着眸,小声呢喃了句,“行动?” 刘笙道:“当然。” 女子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认真思量,可还不等刘笙再接再厉,便听门外一声浑厚的男声,那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陛下,文武百官与还朝的将军们皆在金銮殿等了许久,他们催请老臣来问陛下一声,是否可以开始了。” 刘笙与秦姝同时转身回眸,眼中皆有些耐人寻味的神采。 是一旁的尹清徽最先出声,“陛下,微臣去回复萧大人吧。” 刘笙稍稍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独自慢步行至大殿门口,向下睨着那位身着赤红色与玄色交织而成的独一份官袍的人,淡漠道:“萧鹤明,你等急了?” 萧鹤明负手而立,目中并无丝毫惶恐,朗声回答道:“臣是觉得,陛下若不想移步,事情便交给吾等来办,陛下在紫云殿坐等我们的好消息,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吗。”少年帝王轻笑了声,目中的桀骜不加掩藏,他一步步朝着阶下人走去,摇晃着手中折扇,极其恶劣地往萧鹤明脸前扇了扇。 得逞地瞧见对方闭着眼后退一步,刘笙才开口道:“孙无忧没和你说过朕的规矩吗?朕不喜欢有人管到朕的头上来。” “陛下多虑了。”萧鹤明沉声道。 “再置喙朕的事,你会和祁牧之一个下场。”刘笙冷冷呛道。 萧鹤明不再多言,只回道:“是。” “这就去吧,朕都快记不得谢骁的样子了。”刘笙刚走两步,又回首朝殿内唤道:“阿姝,来。” 殿内的白衣女子闻言踏出殿外,萧鹤明这才见到了尹清徽信中那位对当今天子来说与众不同的外姓皇女。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见,萧鹤明只是头一次正眼看她罢了。毕竟对于萧鹤明来说,曾经登上万人之巅的那位杀神帝王,才算得上是自己的对手。 可惜故人已去,只留下这么个小丫头替皇室撑场面。 萧鹤明毫不掩饰地审视其人。年轻女子身量高挑纤细,深邃的眉眼中藏了许许多多的念头,叫人读不清道不明,可在那衣袂翻飞的一瞬间,萧鹤明竟从她身上看出几分怜爱世人的仙子模样。 神仙吗?哪朝哪代的深宫里,养得出神仙呢。 “朕记得,萧大人与谢骁原本是姻亲吧?待会儿处置谢骁事的时候,您可不要手软,朕与阿姝会在旁边好好看着的。” 秦姝似乎此刻才将目光落至萧鹤明身上。据她的了解,这人应是病重缠身,可不知是否因出身炼丹医学世家的缘故,身姿挺拔得竟看不出丝毫病态,就更别提那红袍下隐隐可见的臂膀肌肉,无时不彰显着他曾为沙场大将的赫赫过往。 两人目光相撞时,即便秦姝心中有些准备,竟也被这人的眼神震慑了一瞬。 那是一种毫无顾忌的审视,和极强烈的冲击感。 仿佛,他就是在有意让她怕。 “萧大人?怎的不回话,是我们阿姝太过美貌,叫你看痴了?”刘笙道。 萧鹤明淡淡笑道:“近些年臣在家中休养鲜少出门,但也能在地方听到长公主的威名,今日终于得见。陛下宠信的项安长公主,果然堪称绝色。” “光是绝色,可得不到朕的宠爱。”年轻男人眼中的温柔并没有被秦姝看到,“我们阿姝的能耐,萧大人且拭目以待好了。” “是。”萧鹤明朝殿内瞥了眼,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如果臣没有听错的话,长公主方才......是在向陛下讨尹清徽的性命是吗?” “萧大人这耳力,当世少有。”秦姝似笑非笑。 “长公主说笑了,臣已老迈,听觉早就在当年与先帝一道打仗时受损了。”萧鹤明的话带着不小威压,“尹清徽是臣去年所荐,是臣想着陛下年少登基,事务繁杂,身边需要个医术高绝的有才之士侍奉左右,没想到误打误撞竟冲撞了长公主。也罢,谁叫这是臣种下的因呢,臣今晚亲自在府中设宴,向长公主好生赔罪,长公主觉着如何?” 秦姝听得出他话中的无尽自傲。 萧氏是自汉朝时便能誉满天下的望族,发展到前朝更是成了举足轻重的顶级门阀,他萧鹤明踩着萧家的肩膀,集战功和高官厚禄于一身,他当然是自傲的。若不是先帝从军中横空出世,铁血手腕建立不世之功,这江山现在会在谁的手里,还真是难以预料。 秦姝还记得李纪临死前的话—— 孙无忧背后的大人物,目的是光复士族的荣耀,是复国复晋。 可李纪当时也言明,这位一心复晋之人,同时也是对谢行周母亲痛下杀手的人。 萧云瑛将军一手丹药绝学举世无双,不仅在军中享有盛名,更受百姓爱戴。世家门阀本应最重视名利荣辱,萧鹤明当真有理由对他的亲妹妹动手吗? 这种动荡关头,若是辨错了人,让真正的逆党钻了空子,可就不好收场了。 “误杀我妹妹的是尹清徽,萧大人何须向我赔罪?您若真是要赔,就请不要插手我与他的私事,我自会取其性命,为我妹妹报仇。” 萧鹤明的目光在殿门处站着的尹清徽身上掠过,尹清徽像是得到了指示,当即朝几人方向走来,直至萧鹤明身后站定。 萧鹤明这才开口道:“不要插手,恐怕有些难。” 刘笙的脸色很不好。 萧鹤明将对方的变化纳入眼底,仍旧从容道:“尹天师与臣有缘,对于医术又颇有造诣,臣实在不忍有才之士陨落。不如臣来求求情,长公主赏臣一个面子,待到来日长公主有需要,臣必定效劳。” 秦姝冷声道:“萧大人,你这是当着陛下的面与我九层台结党吗?” “并非是与九层台,而是与长公主。”萧鹤明笑着开口,丝毫不介意刘笙凝视的目光,“水至清则无鱼,长公主身在官场多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若是您当真能与所有官员毫无关联,又如何能更好的为陛下做事呢?陛下宠爱长公主,更不会介意长公主手里有我萧家的人情了,不是吗?” 他看起来极坦然潇洒,秦姝望着那双眼望了许久,此刻终于看出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被权力豢养出的富足感。 是有把握与所有人对抗,且任何事都不会被影响分毫的底气。 “萧大人做不了本宫的主。”秦姝唯有这句话。 她说完便转身想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逃离。 “长公主,莫急。”萧鹤明在身后说道,“你放心,臣不是那种蛮横的人。一个人情无法平息长公主的怒火,臣懂得。” 他话音刚落,尹清徽便会意地前行两步,在几人的注视下,蓦地双膝跪地。 刘笙笑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萧鹤明弯唇淡笑,稍稍朝前倾身,将手伸向了尹清徽的左臂。 一道骨头连着皮肉的撕裂声,令秦姝不得不回首。 饶是秦姝常 常在刑牢行走,也鲜少见着如此血腥的场面。尹清徽的左臂被硬生生扯下,整个人都因疼痛而深深蜷缩在地面上,血从他的肩膀伤口处喷涌而出,流了一地。他被折磨至此,却不肯发出一丁点的痛呼,只低低地喘着粗气。 而站在他身旁的萧鹤明,正用手拿着那断臂,左右欣赏了下才朝前一递。 “长公主,这是臣的答案。” 见秦姝盯着那断臂不发一言,萧鹤明接着说道:“你放心,尹清徽日后绝不会记恨你,臣可以向你保证。此番尹清徽已经成了个独臂的残废,望能消长公主心中愤怒,饶他一命。” 说完,他用脚轻轻踢了尹清徽两下,提醒道:“说话。” 尹清徽单臂支撑着身体,从地上勉强跪起,艰难开口:“是,主人。微臣......请长公主饶命,臣以后......一定不敢了。” 而萧鹤明似乎并没有真的在等秦姝开口的意思,他只朝着下方之人说道:“还不下去包扎?弄干净了再来我府里。” 尹清徽无异议,“是,主人。” 刘笙顿时大笑连连,甚至眼角都泛起了泪花,“这场戏,唱得好!来人,快来人,赏萧大人——” 秦姝的目光移动得极为缓慢,仿佛将目光落至那少年帝王的脸上需要花光她的全部力气,即便如此,她也仍继续那样做了。 可像是印证她心中的念头,当她与刘笙对视上的那一刻,看见刘笙眼里“将世间任何人都当成一个玩物,能博他一笑就是世人全部的价值”的那一瞬间,秦姝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疯子。 第114章 赌注 “臣不敢于此刻受赏。”萧鹤明拿出帕子, 极为精细地擦着手指,“若是待会儿臣能为陛下解忧,让谢骁再无回旋的余地, 陛下到时再赏也不迟。” 言到此处, 他似是不经意地抬眼,“您说是吗,长公主?若不是李纪当初莫名死了,也不至于让这叛国罪的账烂成这样。” 秦姝收起刚才的情绪,果断转头应道:“李纪可不是莫名死了,他是算计到了我宋朝大军的头上,自作孽而死。且其死前发生的事端本宫已经尽数禀报给陛下,萧大人刚回京都, 本宫奉劝你一句, 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了。” 刘笙哈哈一笑, “好了好了,你们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是真心要为朕做事的人, 何必因为这等事吵起来。”他此刻倒是颇为好性儿起来, “快走两步吧, 免得吵个没完。” ...... 今日金銮殿来的人倒是齐。 第95节 站在首列的顾琛脸色很差,因为他已经有一个月没在金銮殿见着皇帝了, 这一个月里孙无忧打着“为皇帝传旨”的名号,不知道驳回了自己多少事。大伙儿都心知肚明, 往日皇帝还能亲临朝会时,孙无忧可没这么大胆。 今日大军得胜还朝, 如果皇帝仍旧不来,那孙无忧必然要对谢骁叛国一事发难, 顾琛没把握能护住后面那个执着于和自己打招呼的谢家小子。 权柄就是有颠倒黑白的能力。 他微微垂头沉思着,回想在家时准备的那些证词证据,做好了一会儿大干一场的准备。 可下一瞬,总管太监通报的声音从正殿后面传来,顾琛得知陛下亲临而欣喜地抬头,却刚好看见半年未见的秦姝。 令他无比荣幸的是,秦姝踏入大殿后也是首先望向他,像是对他这半年来的坚持做出肯定一样,朝他含笑点了点头。 人至中年的顾琛觉得眼眶有些酸。 老师不在了,将自己推上这个位置的长公主也出去打仗了,像自己亲弟弟一样的谢小将军不仅在外面卖命还身陷悬案。这半年,顾琛的心里从未有一日安生。 “众卿家平身吧,不必多礼。”刘笙一面朝众人抬抬手,另一边叫住要走到臣工之列的秦姝,“阿姝,过来。” 萧鹤明诡异地回头瞧了眼两人,没有吭声,顾自走到文官首列。 “陛下?”秦姝犹疑地唤道。 “站在朕的身边。”刘笙道。 秦姝先前也站过那个君不君、臣不臣的位置,外人眼里那是一种被皇帝宠信的象征。可在她心中,在那个位置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着她在刘宋王朝里尴尬的身份。 “陛下,这场合......”往常秦姝站在那,都是在刘笙于内殿召见大臣的时候,今日可是不同了。 “有朕在,你怕什么?方才在寝宫时候不还蛮硬气的吗。”刘笙打趣道。 秦姝哑然,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站在了他龙椅的一侧,面朝着百官,活像个被皇帝惯坏了的佞臣。 “此仗自朕登基后,我大宋与外朝的第一仗,你们能击退敌军,斩杀敌国大将军,让那魏帝毫无颜面滚回北边去,朕心甚慰,朕会重赏你们!但在封赏之前,有些事大概还是需要个定论的,众卿觉得呢?” 孙无忧会意,出列拱手道:“陛下所指的是否是谢领军半年前身陷叛国案一事?当时李纪作为钦差,奉命追查此事寻找证据,却不想中途竟做出糊涂事,命丧柏谷坞,导致谢领军的清正存疑,谢领军在朝中担任要职,若不能尽早澄清,恐怕会令朝中上下惶恐不安。” 顾琛迈出一步,斩钉截铁道:“那李纪联合叔孙建对我宋军进行伏击,这是明晃晃的叛国!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他说的话有什么分量可言?他的立场都已经不在我朝了,又怎会真心帮陛下揪出叛国之人?谢老将军是我朝开国将军,是随先帝一起南征北战、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重臣,若是李纪那等叛国罪人的话都能泼其一身脏水,是否太伤我朝老臣的心了!” “人心难测,顾尚书。”孙无忧偏头含笑道,“立过汗马功劳,和谢领军的立场并没有本质关系。” “哦?那孙侍中认为该当如何呢?别忘了,此案根本就查无实证!” 孙无忧讥讽一笑,“李纪从张弛处搜到的纸条,是叔孙建写明了致信于谢骁的,此信墨迹和纸张皆有多年老化的痕迹,顾尚书不会要说,叔孙建和李纪多年前就做好了局,等着今日才发作吧?这难道还不算实证?” 顾琛早有预料,道:“可事情过了多年,谁都无法知晓当年叔孙建是否在为谁做掩护。且不曾查到谢老将军的回信,无从判断谢老将军有没有答应叔孙建的合作。” “顾尚书言之有理。”萧鹤明从容开口道:“十几年前,能有机会贩卖军备以换重金的大将并不多,除了先帝外,最有可能的就是本官和谢骁将军,说不定叔孙建当初是为了和本官成功交易,故意污蔑谢骁呢。可是本官依稀记得,张弛只有一场战事中与谢骁同营为将,便是他们随先帝共灭南燕的那一次,那次本官刚好忙着为家妹发丧,这件伤心事甚至还拖垮了本官的身体,本官被迫回乡休养了好一阵,如此说来,本官的嫌疑应该是洗清了吧。” 他扭头朝着顾琛说道:“这样推算下去,这嫌疑便落到谢骁和先帝头上了。” “萧鹤明,你放肆!”顾琛喝道。 “有什么放肆的,这不是在正常推断吗。”萧鹤明好整以暇地哼笑道。 “确实放肆。”秦姝冷声道。 “阿姝觉得,此事当如何?是否还有审案的可能?”刘笙倏尔道。 秦姝稍稍回首望了他一眼,有些摸不准他这话的意思,按理说他该是最想要谢骁死的人,不添油加醋也就罢了,怎么还问起她来了? 她略一思忖,低声道:“皇兄,臣当时在北境时就对此事拿不定主意,眼下就更是了。” 刘笙低笑几声,无人能瞧见的角度,他轻轻扯了扯女子的袖口,“你还记得你与朕说过的‘军绩定天下’吗?” “臣记得。” “你打赢了仗 ,把许青霄带了回来,于朕而言你已经做到了。那么谢骁现在是死是活,朕允你做主。”坐在王位上的男人道,“而且,朕上一次想要处置谢骁时就差点误伤了你,这次朕不会这样莽撞了。” 秦姝蹙紧了眉,眼神有些不可思议。 “何必这样看着朕?你还是不信朕,在生朕的气吗?” “我没有。”秦姝移开目光,轻轻应道。 她犹疑的关头,台下忽有个陌生的年轻面孔站出列来,致礼的样子与旁人有些不同,像是专门针对礼仪勤加练习过的模样,举止很是端正美观,“陛下,微臣入官场不满一年,与谢骁将军不曾有过交集,或许可以说些公正之言。” “沈南归?”刘笙眯着眼睛,“你且说罢。” “李纪是凭借着十几年前的一张信条而对谢将军展开追查的。追查期间据说是在军营中再次找到叔孙建留下的信条,且断定是谢将军放叔孙建离去的,这两件本身就有很大冲突,谢将军都已经与叔孙建碰面了,何须用他留信?叔孙建留信之举必然是为了调拨我大宋内部,让我宋军自乱阵脚的,若是当时长公主殿下中了他们的计,恐怕会大不利于我军作战。” 这话对于朝中还留有一寸本心的人来说,算是中肯。 秦姝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从卢棂那里听过这人的名字。 她以为这就是个刚上任的小御史说点清正之言,没想到沈南归只是顿了顿,继续说道:“常理讲,此事应当好生审理,势必要还将军个清白才行。可麻烦的是,这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且另一证人叔孙建已经被处死,这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出实证的悬案了。既如此,为我朝陛下的安危考虑,谢将军实不应再担任禁卫军统领一职。” 末了他再一拱手,重申自己的立场:“微臣相信,满堂诸公包括谢骁将军在内,都不会拿陛下的安危做赌注。臣请陛下顾惜自身,即便对谢骁将军抱有宠信之心,也将其调往地方。谢将军远离军政要处,清白自可解。” 这倒是令秦姝意外了。 她余光往后方瞥了瞥,从刘笙满意欣喜的神情中,彻底知晓这位沈御史平日里是有多会做官、做人。 难怪一向不喜欢御史台的刘笙会好脾气的容他谏言。 秦姝心中除了在考量此人的忠奸,还在思考谢骁身为两朝重臣,是否会接受这个结局。 如果他需要,她一定会为他一搏。 这整个金銮殿的官员,多数人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活,少数人是为信奉的官员体制而活,只有极少数——是谢骁这般为了民计民生而活。 “沈御史一番言论真是令朕感动。”刘笙笑道,“谢爱卿,你有什么看法?” 谢骁自从踏入殿内之后,还未曾发言,哪怕是与身旁官员的寒暄,也不曾有过。 但刘笙叫他,他还是垂着头走出列。拱手作拜后,蓦地弯膝跪地,额头触及地面,将礼数做了个十成十。 刘笙居然有些紧张起来。 谢骁恭恭谨谨地做完礼,才重新拱手,沉声道:“臣无愧陛下,亦感念陛下,愿意给老臣一个选择的机会。” 刘笙吊着的这口气,这才重重放下。“不必言谢,起来说话吧。” 谢骁却没有如他所说的起身,仍旧跪在地上,目光也轻飘飘地落在自己眼前的那块红砖上。虽说为臣子本就不该轻易直视君王,但谢骁一向是喜欢不卑不亢直言上谏之人,那些浮于表面的礼数是他最不屑的。 或许,刘笙也是因为没有见到他往常那般炯炯有神的目光而心慌。 “臣已老迈,此次抗击北魏又落了伤,臣想请陛下顾念臣一生为大宋兢兢业业,准臣辞官解甲,告老还乡。” 这突如其来的辞官,令众臣工无一不讶异。 也包括刘笙,“谢将军,沈御史只是为朕和大家提供个思路罢了,你若是不喜,也不必用辞官来置气。好歹你也是父皇留下的辅政大臣,说辞官便辞官,莫不是在诛朕的心吗?” 谢骁面上的神情有些淡然,叫人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先帝赐臣辅政之权,那是念在陛下年纪尚轻,不通朝政。可陛下如今已经长大了,臣若再以辅臣自居,那就是在桎梏陛下。这些事,臣明白,陛下也明白。” 顿了顿,他竟倏然轻笑出声,笑中并无讥讽之意,只剩下无尽释然,“陛下千万不要认为臣在与陛下置气,臣的身体在战中受损,这是无数军医鉴定出的事实。官员上升之路如此艰难,臣一个老迈且有疾的人,不宜再占着这么重要的位置,我大宋有志之士良多,他们的抱负应该得到施展的机会。” “犬子谢行周莽撞无知,臣若不是想着多提点他几分,让他更好地侍候陛下左右,合该更早些向陛下提及此事的。” 刘笙挑眉望向谢行周,一时间没考虑好对此人的处置。 孙无忧看出刘笙的心软,抢先道:“谢老将军虽有辞官之念,但其立场仍然存疑,谢行周也不便继续留在京都了吧。” 谢行周承受着众人的目光,出奇的没有为自己辩驳。 “臣没记错的话,谢少将军刚在北境立了功。”萧鹤明突然出声道,“谢骁的罪都未定,怎的就要连坐了?” 孙无忧狐疑地朝萧鹤明侧目,瞬息间便知其意,自觉改口道:“萧大人说得在理,谢少将军在抗击北魏时被革职待定,眼下看来该官复原职才是。” 刘笙就在上首冷眼旁观着他们,见萧、孙二人话术终归一致,才开口道:“谢骁将军的辞官之请,朕准了。骁骑将军谢行周,抗击外敌有功,加封散骑常侍,赏黄金百两。” 不咸不淡的安抚。 既削了谢家在武将中的引领地位,又叫那些想为其打抱不平的谢家门生说不出话来。 且谢行周的官位是萧鹤明出言作保的,在这一点上,拎不清的谢家门生和旧部可能会把忠心移交给萧鹤明,毕竟他和谢行周是舅甥,谢行周年纪尚轻容易行差踏错,他这位舅舅可不会。 秦姝想到这里,眉头轻轻一皱,倏尔转身朝王座上的男人道:“陛下,谢骁将军致仕,但禁卫军保护京城和皇城,可不能一日无首领。” “说到这里,朕倒是有一事要与阿姝你商量。”刘笙眼中的神情很是温柔,他微微仰视着秦姝,像是在与亲密的人商量什么体己话,“许青霄,许大将军,他是先帝亲自下旨派到九层台金武司的,听说一直做的是驻守京外的活计,朕早就觉得此人是栋梁之才,想将他调至禁卫军领军一职。虽是升官,却是夺你所爱,不知阿姝意下如何?你且放心,金武军仍归在九层台管辖,朕只要许青霄一人足矣。” 历任禁卫军领军,都该是皇帝的嫡系,就如谢骁与先帝的关系一样。 秦姝知道,那位置上最合适的人选应该就是许青霄,武艺超群、在军中有足够的影响力,又从不涉及党争,近几年来一直在秦姝的手下安分做事,从无半分逾矩。 唯一有可能的变动,是秦姝对皇帝的忠心。 如若秦姝对刘笙有二心,那许青霄的可选择性就是对皇帝来说最大的威胁。 皇帝的嫡系,怎么可以是有威胁的人...... 秦姝回京时想过皇帝会为许青霄升迁,甚至她方才正是想要将许青霄扶上那个极重要的位置,她觉着至少要花上一番力气,没想到皇帝会自己提出。 今时可不同往日了。 秦姝望向上首帝王的目光有些复杂,她不相信他没想过——她会因为岳听白的死而背叛他,对他痛下杀手。 他是在赌吗。 他们之间难不成还剩下什么信赖可言吗?有什么好赌的。 还是说在赌她对先帝以及刘氏皇族的忠心?她不觉得他这样蠢,她一直只觉得他乖戾狠辣,觉得他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从不觉得他蠢。 “阿姝?”那人打断了她的思索,“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没有。”秦姝回过神来,“臣是觉得,许大将军能得陛下青眼,是他莫大的荣幸。” 许青霄正在阶下拧眉而视,见上方二人都望过来,这才慢半拍地走到殿中,俯首道:“臣谢陛下隆恩,只是......” “只是。”秦姝忽而抢了话头,朝刘笙拱手道:“九层台和禁卫军都直属于帝王,从没有任何一 方是臣的门下,臣恳请陛下万不可再提‘夺臣所爱’,更不必与臣商议将官调度,臣愧不敢当,有死而已。” 刘笙原本还惊于她的架势,听完她的话愣怔了一瞬,而后才笑道:“阿姝啊,最懂事了。” 第115章 希冀 “阿姝啊, 最懂事了。你放心,许青霄虽入了禁卫军,但日后若敢对你不敬, 朕定不饶他。” 少年帝王仍是稍稍抬眼望着她。秦姝直起身子时, 目光不小心落入对方那双乌沉沉、望不到底的眸子里,她倏然有短短一瞬的迷离,十分荒谬的从那双眸子里看见了情意。 在看出情意后,她心中不曾升起任何动容,唯有寒冷遍袭全身。 第96节 “许领军,可听到了?”刘笙转而朝下方唤道,“朕与阿姝,不分彼此。你入禁军后切不可忘记旧主。” 许青霄的表情有些精彩, 高声领旨的时候还不忘了用余光观察一下身后的谢行周。 只是谢行周面上神色如常, 一双桃花眸只冷眼旁观着, 许青霄见状失落地摇了摇头,暗叹这小子不够警觉。 “好了好了,许爱卿平身吧。”刘笙心情不错, “朕有些累了, 其他的封赏就等朕休息好了, 再着各部颁发下去。诸位若是无事,今日就先到这吧。” “陛下, 臣有本启奏。”是顾琛。 刘笙笑容有些僵硬,“顾卿有这么急吗?什么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议。” 顾琛闻言, 双膝触地,上身仍保持着端正, “陛下恕罪,臣自然是能等的, 只是怕苦苦等待陛下施恩的近十万流民等不了了。” 刘笙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变得极难看。 流民这事,顾琛已经追着不放了许久。先是在朝上多次提及,后来又联合御史台追到皇帝寝宫几次。 刘笙成日酗酒,被他扰得烦闷,但也没什么理由发作,本想散些金银粮草躲个清静,可孙无忧那边又一直在他耳边献策,叫他很是混乱。 他想着,孙无忧应该会在秦姝回来之前将流民处理干净的。流民事平息,国家看起来安定,他的阿姝应该就会相信他,敬仰他。假以时日,她一定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这个贵为天下之主的人身边。 他自然是想不到,孙无忧早就将他这点隐秘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嘴上答应着尽快处理,实则就等着看他颜面扫地,二人离心。 “陛下之前给臣的回答是,长公主在北境率兵打仗,输赢关乎整个国家的未来,国库钱粮要首先供应北境大军。国库不开,北境与会稽等地的流民沿路乞食,各个州郡都不愿意接管他们,可如今仗已经打完了,陛下是否可以着手此事?毕竟,灾民不得救济一日,便会死去数千人啊!”顾琛恳切道。 刘笙的拳头握得死紧,他捱着阿姝投过来的目光,怒而大喝道:“孙侍中,这事朕不是早就交给你了吗?” 孙无忧料到小皇帝会这般大怒,暗中得意地瞥了眼萧鹤明,得到对方的含笑轻嗤,才佯作慌乱跪地道:“陛下恕罪,是臣这些日忙着筹备为长公主殿下和萧大人接风洗尘,这才将流民的事耽搁了!毕竟殿下和萧中书令都是我大宋的功臣,臣自当是要全力安排好他们回京事宜的。顾尚书勿要对陛下不敬,这事着实是本官的疏忽啊!” 顾琛望向孙无忧的目光中,愤恨尤深。 毕竟顾琛才至中年,早些年一直只想做个技术官员,安安分分地为国家做些实事,哪里有那么些心计和颠倒黑白的话术。 秦姝和老师不在的日子里,他骤然登上尚书令的位置,尚书省各部官员的面貌仿佛头一次在他面前被剖开——那些官员并没有像之前在祁牧之面前保证的那样去辅佐配合顾琛,他们根本就不怕这个没有根基的新任尚书令。 哪怕是看得出陛下有意纵容,大家心中也清楚,上头那位纵容的,其实是秦姝。 秦姝嘛,远在北境,战况惨烈,谁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孙大人几句话,就可将人推入地狱呢。”秦姝冷不防开口。 “臣不敢。”孙无忧拱手道。 秦姝的眼神朝下方一一掠过,“顾尚书方才说,国库钱粮在战时会首先供应北境,这个说法本宫是信的,但实际上的粮草呢?若不是后方粮草紧缺,我北境何至于打成那般模样,事已至此,户部就不站出来解释解释吗?” 户部尚书的身形顿了顿,受到前方的授意后才敢开口回道:“回殿下,国库确实是在以大军粮草为优先供应的,可这钱粮也不是凭空诞生的,这一年百姓的收成不好,各级官府交不上银子,再加上宫中殿宇的修缮......” 言到此处,他小心翼翼地往上瞄了眼,又赶紧缩回头,咬牙勉强道:“户部实在是亏空得厉害,要不然怎么也缺不着前线不是?” “这就是你的回答。”秦姝说完此话,又将身体转向刘笙,声音沉沉:“陛下。” 刘笙被唤得心头一颤。 他知道,她问的人不是户部,是他。 她失望的对象也不是户部,是他。 他又叫她失望了吗。 既然如此......“国库无钱粮可取,这难道是一日两日的事吗?你们早就该找出应对之策!何故等到今日误国误民!”刘笙憋红了眼,大喝道:“来人啊,把户部尚书李元真给朕拉下去,赏二十廷杖以儆效尤!” 户部尚书闻言瞬间跪地,嘴里磕巴着求饶恕罪,可眼见着帝心已定,他再没了法子,只敢把乞求的目光投向孙无忧。 孙无忧倒也没想到刘笙能忽而暴起,见这架势也不得不出来说话:“陛下,户部尚书虽有过失,但毕竟人至暮年,哪里承受得住二十廷杖?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他承受不住廷杖之刑,倒是能承受得了国库亏空,嗯?”刘笙并没有给他薄面,反而坚定道:“若不惩治,以后三省六部便都要效仿其行!这廷杖就是要告诉诸位臣工,不要想着蒙骗朕,不要把自己掌管的各部当做自己的私人!朕就不信,若你们早些如实上报,你们的上峰会不尽早处理?” 他话说得正义凛然,活像是个处决渎职官员的明君。 秦姝心中不免一声冷笑。 “阿姝,朕这样做,可对?” 女子望着对方那双充满了希冀的目光,险些忘了他是在推人出去顶罪。 叫孙无忧替他处理政事的是他,连着数月不上朝的也是他。 偏听偏信,不顾百姓的还是他。 户部尚书正被禁军往出拖拽着,孙无忧不再忍耐,挺直了腰板朝上方道:“陛下,不管怎么说,廷杖官员都容易受人诟病,老臣请殿下慎之再慎,勿要因一时之气伤了百官的心!” 没得到女子回应的少年帝王本就焦躁到了极点,又遭到孙无忧的喝斥怎会不怒?刘笙当即一挥大袖猛地站起,指着那有意迟缓的禁军,“磨蹭什么!还不拉下去给朕打!” “陛下!” “朕看谁敢再驳!” 皇帝与孙无忧当朝撕破脸,这还是头一回。 孙无忧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在他的眼里,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随随便便丢了自己的棋子。 户部尚书何等重要?他当初花了多少心思才将其收买?虽说后面还有不少人能顶上这个位置,但为何要冒那样的风险把人换下来? 就为了秦姝一句质疑? 就为了那个女人,公然和他对峙? 他可是他的老师! 前来逮捕的两名禁军一 时间不知该不该动,一个是明面上的皇帝,一个是这半年以来形同皇帝的掌权人,得罪哪个都是要掉脑袋的。 两人对视一眼,手上拖拽户部尚书的力气同时紧了紧,半拖半拽地又把人挪动几步。 孙无忧见状投过去一抹厉色,干脆跪下身来,嘴边的话咽了又咽,良久才恨恨道:“陛下若是要追究,那此事和臣也是有关系的,毕竟近些日子一直是臣代陛下处理政务,臣有罪,还请陛下将臣连同李尚书一同责罚。” 刘笙眼中的气焰略略消了些。 大概是思忖了一番,刘笙语气缓和几分道:“侍中不必如此,再追究下去难道都成了朕的错?朝中官员各司其职,国库运转不当本就是户部责任最大,怎么,朕还惩戒不得他们了?” 孙无忧欲再开口,身侧的萧鹤明却在这时候慢步而出,他走到那两名禁军身边,倾身伸手,轻松地将跪在地上不停叩首的户部尚书提起来。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下,他弯下腰,为户部尚书掸了掸褶皱的官袍前襟,随后才朝着上首中央含笑道:“臣听闻,陛下今年还没有及冠。” “且先帝曾有明言,陛下需得跟随辅臣好好学习政务,等到了及冠在着手亲政。” 刘笙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难堪,是比曾经多了千百倍的难堪。 他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时的感觉,就好像满堂都是先帝的臣子,没有一个人是他的...... 没有一个人为他一言。 萧鹤明仍是气定神闲,继续道:“如今两位辅臣皆不在任了,孙侍中又是陛下的老师,陛下年少,也该听一听老师的意见,对吗?” “萧鹤明——你!” “廷杖之刑太过血腥了,若是真的把国家良臣都打坏了,可怎么是好?”萧鹤明道。 刘笙这时只觉喉咙生疼,胸间的起伏加剧,连双手也轻微地抖了起来。那两名禁卫军的驻足不动,使他诡异地发现,面对这个刚回京的萧鹤明的为难,他竟束手无策。 仿佛所有的事都突然不在他的掌控中。 他甚至不敢看秦姝一眼。 可女子的声音却突然在耳边响起,像是往一滩死寂的湖中炸开了一道水花。 “许青霄,你是死的吗?” “啊?”底下看戏的许青霄顿时一怔,迷惑地回首望向秦姝。 他们不是假装臣服陛下的吗?小殿下先前被陛下害得那么惨,这时候怎么突然又要站队陛下了。 魁梧高大的男人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忽而扬声道:“臣禁卫军领军许青霄,愿为陛下和长公主效劳!” 话音落下,他箭步冲向那两个驻足不动的禁卫军,身形与威严的压迫感几乎令那两人做不出反应,眼睁睁看着许青霄在众目睽睽下抽出其中一名禁卫军的刀。 再想逃时,已然来不及了。 原本是他们最梦寐以求想要追随的许大将军,在几个呼吸间就成了了结他们性命的刽子手。 大殿上的血流了一地,这在以前是忌讳,是肮脏,如今是挽回皇帝颜面的利器。 那自然是无人敢再嫌忌讳的。 “此二人,身为禁卫军竟敢违抗圣命,臣身为新上任的领军将军,理应为陛下清理门户!但臣擅自在陛下面前动刀,还请陛下治罪。” 早就挪步到一旁的萧鹤明闻言冷嗤一声,朝上首看去,果然见着那刘笙脸上已经恢复了自信。 刘笙深呼吸了几次,才笑着应道:“许将军有功,当赏。” 他终于敢偏头看向秦姝,毫不掩饰道:“这都是阿姝培养得好。阿姝,也当赏。” “李尚书有错,可毕竟也掌管了多年户部,陛下可否给他一个恕罪的机会呢?”秦姝问道。 殿中的户部尚书李元真早就看呆了眼,还以为自己也要被许青霄一命呜呼的时候,倏然听到上首提到自己的名字。他不敢再有丝毫侥幸,重重跪地叩首道:“臣愿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户部,请陛下给臣一个恕罪的机会,臣事后一定回到户部整理卷宗,想出一个能丰盈国库的良计!” 刘笙闻言不语,只将目光留在秦姝的脸上。 直到秦姝微微点头示意,刘笙才转而朝下方道:“也罢,既然阿姝都在为你求情,那就只罚三年俸禄,若你两日内不能想出个办法来赈灾,就用命去抵罪罢。” 李元真闻之大喜,狠狠叩了几个头:“多谢陛下,多谢长公主殿下!臣定当尽心竭力!” 已然不将身旁负手而立的萧鹤明放在眼里。 萧鹤明心中冷笑连连,眼里净是讽刺。 武帝教出来的小丫头,御下之术赫赫有名的项安长公主,就是用这种手段招揽家臣的。 推其入地狱,再将其救出苦海。 将自己塑造成神了,是吗? 第116章 为时已晚 秦姝收到了萧鹤明不善的目光。 她无暇去瞧, 毕竟现下有更心急的事。 第97节 “皇兄,两日的时间,若白白流失了恐怕不妥。”秦姝开口提醒道:“方才顾尚书令也说了, 流民人数过多, 一日恐怕就有上千人因饥饿而死,若是长此以往恐怕再生乱象。据臣所知,不少流民正徘徊在京郊附近,臣请皇兄开恩,在国库往各州郡输送赈灾粮之前,先对京周难民进行安抚,让他们有余力走回州郡,不至于在这两日内白白送了性命。” 她与男人不过一步的距离, 男人闻言稍稍往前探身, 低声应道:“阿姝, 你也该为大局考虑考虑,国库已经亏空得不成样子了,即便还有余力给那些人施粥, 但若是几日后他们硬生生赖在这, 这不就成了个无底洞?到时朕若想调兵镇压, 你可不要怪朕无情。朕看,还不如一直吊着他们的胃口, 等赈灾银到了附近州郡,他们就会脚不停歇地赶过去了。” 女子双睫微微颤动, 她稳着情绪问道:“那这几日死的人呢,他们算什么?” 刘笙直了身子, 反问道:“每天都在死人,有什么大不了?作为皇室, 我们要想的是他们是否会影响国家的安定,而不是那些有的没的。” 他站起身来,离她更近一步,用只能让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阿姝,你方才让朕很高兴,只要保持住,朕就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萧鹤明今日让他很是不快,原本还以为来了个得力的,不成想竟敢如此冒犯他。 可刘笙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如何对付他。 萧氏鼎旺士族,这人在地方的影响力非凡,且其为人处世明显和祁牧之、谢骁之流不同。 够狠,够毒。 刘笙想,或许待会儿应该先和孙无忧算算账,费尽心机将这货色迎回京城,打的是什么主意。 所以现在,他希望他的阿姝乖一点,如果萧鹤明有反心,自己势必要立即启用阿姝作为手中刀,斩了那张狂逆臣。 他如此思忖着,却听秦姝在他耳边道:“臣突然有一问——岳听白,是不是因流民处置事而死。” 刘笙心中一寒。 “谁在胡说......” “陛下当臣是傻子。”秦姝紧紧盯着他,声音逐渐增大,“以为一句误会、一条断臂,就可以把听白的事了了。” “阿姝,你睁眼看看这是在廷议!” “岳听白生性纯良,听闻灾民处境后定会心系其安危,如果陛下真的无心杀她,那定是与听白一样,也希望好生安置灾民的。”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阶下前排的几个重臣听见。 她望着刘笙写满了不可思议的脸,情绪似是直转而下,声量再次低得如同耳语,带着隐隐的哀求,“皇兄,你是明白我的,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你满足我这个心愿,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刘笙能听出这弦外之意。 他甚至猜得到秦姝只是用这种话来拿捏他。 但没关系,她肯这样在他身上花心思,肯求他,他就开心。 “阿姝亲自请旨,朕自当允。”他扬声道:“传朕旨意,在国库调足赈灾银粮之前,先行在京郊设置施粥点,要力保灾民不得在京郊再损一人,权当是为长公主的凯旋——庆功祈福。” “陛下圣恩浩荡——” “今日就先到这吧,朕乏了。”刘笙摆手示意臣工尽数退下,唯独叫住秦姝:“阿姝,留步。” 人群退散,大殿很快进入一片寂静。 “陛下还有何旨意?”秦姝轻飘飘地问。 “解气了 ?”刘笙轻嗤一声,也不强求她的靠近,“好生闹腾了一通,这回算是解气了吧。” “臣在陛下心里,可真是无情啊。”秦姝回道:“她是我此生挚友,她死了,即便我为她报仇,也不会有任何痛快之感。” “好,就当朕狭隘吧,左右你也不会再对别人这样好了,仅此一人的话,朕可以忍。”刘笙倚靠在龙椅上,神情较刚才放松许多。 “陛下没有旨意的话,臣就下去办事了。” “阿姝。”眼看着女子快要走出大殿,少年帝王终于唤出声,“朕今日......做得好吗?这次你愿意留在朕身边了吗。” 秦姝闻之驻足,不曾回首,但仿佛是思忖了很久很久才回应道:“陛下今日,比之前做得好,但臣还是希望您下一次做得好的时候,是出自本心,而非臣的威胁。” 皇帝愣住了,喃喃道:“你对朕的期待竟是这样的。” 秦姝说:“希望大宋国祚绵长的臣子,对陛下的期待都是这样的。” 久久无回应,秦姝便再次提步欲离去。 “朕知道了,朕会尽量。” 秦姝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心中是何等的苦涩。 等反应过来时,面上已经满是泪痕了。 好在是背对着那人。秦姝飞速地擦干眼泪,哑着嗓子“嗯”了一声,又垂首转身补充道:“臣方才忘了说,会稽等地的流寇情况严重,虽已经得到了萧大人的武力镇压,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荆州宜都王自请前去治理,他毕竟是陛下的三弟,是皇室宗亲,对于地方百姓来说是有威慑的,臣认为此法可行。” 皇帝只点点头:“那就暂且依他,若做不好,治罪便是。” “陛下圣明,臣告退。” 秦姝踏出殿门时,已经看不见众臣的身影了,在军营中长达半年多的成群结队,此刻她心中莫名升起一抹孤独之感,阿姝迷茫地甩甩脑袋,提裙走下长阶。 “主子。” 阿姝看过去时,眼中茫然还未尽褪。 是簪月。 秦姝望着她,出奇地说不出话来。 “主子,好久不见。” 簪月看起来长大了,稳重了,不太像自己印象中的小女郎了。 秦姝站在原地,看着簪月一步步走近自己,看着她把手中的外披搭在自己身上,这一刻,秦姝终于看清楚她眼中的哀伤。 九层台消息灵通,她定是知道白羽的身死,甚至是死因。 再加上先前听白的离开,鸣泉的离开,簪月所承担的痛苦一点也不比自己少。 “对不起,阿月。”秦姝如是说。 “我就知道,主子会把白羽带回来。您放心,我已经将他接回九层台了。”簪月为她整理好衣襟和袖口,再对视时,唇边扬起一些弧度,“属下在大殿外偷听许久了,我家殿下在里面演得累不累?” “你的武功精进了?这都能听得清。”阿姝抿唇,一双清眸睁得圆圆的,观察着对方的情绪。 “是啊。”簪月点点头,“我如果能早些精进,或许在阿白中伤时我就能快一步跑去救她,主子临走时,是为了我和九层台才没把阿白带走,我却没保护好她。所以我想,如果主子回来不叫我抵命,我愿意为阿白报仇,刺杀尹清徽和陛下。” 阿姝蹙紧了眉头,“刺杀帝王,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因为紧张,簪月忽而抬手握住秦姝的手腕,“对属下来说,有区别。” 她这样说,其实是最能刺痛秦姝的。 愧疚与思念同时疯狂地涌上心头,阿姝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把将簪月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她。 那一刻世界是安宁且善良的,两个正值青春的姑娘相拥着嚎啕大哭,全然不在乎一旁的内监和禁军,也不在乎身后是否有上位者注视的目光,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和她们怀揣着的深深情谊。 末了,两人稍稍分开半步,默默擦着自己的鼻涕眼泪,擦得整张脸都红彤彤的,阿姝率先吭声道:“本来在里面演了两场戏就累......” “怎么是两场呢?”簪月特意往大殿里瞧瞧,没见着人,才低声应道。 秦姝拉着她往宫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进宫之后,先去的皇帝寝宫,朝皇帝好好闹了一场才转到金銮殿。” “主子在金銮殿故意让萧鹤明、孙无忧他们知道你与皇帝还有着听白的隔阂,这个我懂。但皇帝寝宫又没有萧鹤明他们,为什么要在那演一场?”簪月问。 秦姝晃晃头,“你猜猜咯,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第117章 回头看 “你猜猜咯, 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簪月闻言微微蹙眉,喃喃道:“和陛下闹了一场......该不会是在廷议前,陛下突然不打算提拔青霄大哥了吧?这可是出征前说好的。” 秦姝一笑:“我当时倒没想这个, 或许是我已经默认, 只要我稳得住,许青霄自是前路坦荡。” “所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让皇帝......信我。” 簪月好奇地扭头看她。 白衣女子仍握着她的手腕快步前行,旁若无人的样子比方才更甚,这下不仅是殿门口的内侍暗中张望,更引得这一路的宫人远远地偷瞄,数道目光皆交集于两人的手上。 簪月挣了挣, 没挣脱开。 直到两人出了宫门, 阿姝将簪月一同拉进马车, 吩咐桃良驱车往九层台行驶后,她才轻声续上方才的话:“听白于我之重要,皇帝心里清楚, 我回京报复是板上钉钉, 但他不确定的是, 我要报复的人是尹清徽,还是他。” “如果我回京后装作相安无恙, 隐忍不发,那他一定理解成我要对他下手。” “我只能闹一场, 做出个‘正常人’的反应,他才能放心, 加倍弥补我。” 言道此处,秦姝偏头朝着她笑笑, “说来可笑,皇帝平时看起来那么宠信尹清徽,方才竟让我随意处置他,若不是萧鹤明来得及时,我还真有可能杀了他。” 簪月摇摇头,恳切道:“我这些日有暗中跟着尹清徽,他和萧鹤明竟是连半点的避嫌功夫都不做,尹清徽自由出入萧鹤明的府邸,摆明这关系是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的,如果殿下方才在寝宫动手,尹清徽恐怕会不顾皇命,竭力反抗,直至等到萧鹤明来救他。” 她稍有停顿,忽而严词道:“殿下,不到万不得已时,您千万不要再动用武功,否则您的身子撑不住一盏茶的时间。” 阿姝握了握她的掌心,点头道:“我知道。” 簪月警惕着望着对方,又问道:“您这次出征,没有亲自下场搏杀吧?” 阿姝眉眼弯弯,方才哭红的清眸此刻平添几分柔脆之风,“我牢记着你的话呢,簪月大人不让我动,我哪里敢动?况且两军交战,一个神思清明的主帅要比会搏杀的将军更为重要,这道理我懂得。” “这还差不多......”簪月小声嘟囔着。 “但你为我炼的丹药,最近得加把火候了。”阿姝道:“我忍不了他们太久,待到万事俱备时,我定使全力抗敌,不留余地。” “你需要多久?”簪月的声音有些颤抖。 秦姝“嗯”了一声,含糊道:“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比一个月还要少。” “一个月?”少女吃了一惊,心底的委屈从喉咙里溢出:“是元依当年害你身体大损,你为难我算什么。殿下,这不公平。” 秦姝正面直视着少女的眼睛,良久都没说话。 这样的目光,簪月有些承受不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低声恳求道:“不管是两军对垒,还是铲除叛党,殿下都是统帅,那为什么两军对垒时殿下就可以在后方 指挥,到了叛党一事,你就偏要自己去搏命。那明明就没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因为我在铲除叛党时,也会报听白和祁伯伯的私仇。”秦姝说:“公私分明,我既加注了私心,就没理由只让将士们在前拼命。尹清徽的身手你清楚,甚至他还有几千的徒子徒孙长居京城,萧鹤明也是曾经赫赫有名的战将,这样的形势,我哪里还能稳坐后方,踩在将士们的肩上收获血淋淋的胜利。” 她说完这话,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 她也记得她曾在谢行周面前狂言,如果有人敢伤了岳听白,她会叫整个京城给她陪葬。 既是要□□,那执行“血洗”的人,自然也会有大批量的损伤。 第98节 可如今私仇与国事叠加,她不仅否决了自己当初□□的想法,连报私仇这件事,也无法决心利用处理国事的顺当假手于人。 那样决定,那样执行,让那么多不相关的人为她流血,违背她的本心。 即便她此刻也不清楚自己的本心究竟是怎样的。 权力与高位的便利,让她能顺理成章地说出“陪葬”,让她在被仇恨蒙蔽双眼后动了嗜杀的念头。想到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无比恶心。 她险些就要忘了,自己也曾是庶民,是千万百姓中的之一,是在乱世中垂死挣扎,城破家亡时无法做任何事与形势所对抗,只能弯下腰弓起背,像只蚂蚁一样小心翼翼地逃到相对更安全的地方,龟缩着默默祈祷可以活到明天的可怜人。 桃良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殿下,我们到了,只是......” 簪月从方才的讶异中抽身出来,先一步掀起马车的竹帘,见到车前之人,她不禁皱眉:“殿下,是卢夫人,还有......听白的姑母岳氏。” 秦姝没急着露面,先朝簪月问:“阿白死后,葬在何处。岳夫人可来这里讨要过什么说法?” “殿下不在,属下自作主张把听白葬在京郊的英雄冢,九层台曾经为国捐躯的弟兄们都在那。”簪月答:“岳夫人想要把听白接回去,将她改随她姑父的姓氏,入顾家墓。属下没有应允,她便擅自派人去京郊寻,好在英雄冢有兵把守,未叫她得逞。” 秦姝叹了口气,才起身下了马车。 不曾想,岳夫人瞧见了她,迎面冲来,扬起手便要打。 她一介普通妇人,动作起伏大得很,秦姝虽感意外,但也有足够的时间抓住对方的手腕。 “岳夫人是喝了酒来的吗。”秦姝牢牢控制着对方的右手,冷斥道:“这是九层台,恐怕还容不得夫人放肆。” 卢棂更是吃惊,来时说好的给殿下请安,怎么突然闹成这样!她慌忙赶上前欠身拜道:“殿下恕罪!岳夫人是近日伤心得厉害,这才如此不逊,还请殿下饶恕她这次。” “不逊?”岳夫人显然不想领卢棂的好意,即便右手还在被对方禁锢着,也不影响她气势凌人,“是她在先帝去世后强行把我侄女带去九层台,说是什么治腿,治腿,能把命也治没了吗!我侄女没了,她凭什么还好好活着!” 簪月听着这话就要冲上去给她些教训,被秦姝抬手拦了下来,秦姝问:“夫人,阿白的事是我对不起她,夫人现下想要如何,直言便是。” “你……” “要我偿命吗?” 岳夫人嘲讽一笑:“说的好像你敢偿命一样。” “可以啊。”秦姝松了手,道:“能让我甘愿偿命的本来就只有阿白一个,你若想让我去陪她,我陪就是了。只是有一点要声明,我需得先为她报了仇,才有脸去见她。” “报仇……” “是。”秦姝说:“你认为导致这一切的人是我,这是你的事,我干预不了。但我知道是谁指使,是谁动手,不为她报仇,我枉为人。” 岳氏定睛仔仔细细地瞧她,突然觉得这人真正的模样,和自己想象中的有许多不同。 就像她心中的听白,也与实际上的听白不同一样。 她自觉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她是小户出身,原本和同样门第不高的顾家成婚,无甚不妥,可那一年先帝打仗缺钱,顾老爷无意间与先帝结缘,一举成了皇商,从此在京城扎下脚跟,顾老爷的生活也开始花天酒地起来,纳了不少女人,生下不少孩子。 她膝下却只有一女,稳住自己的体面不易,那年年幼的岳听白找上门来,她甚至没打算让她留下。 最终还是顾老爷认为先帝对少年秦姝很不一样,才做主将岳听白留下来。 她想着,这么个瘸腿的孩子,留便留吧,总比在外面饿死的要好。 因为岳听白身有残疾,她觉得累赘,便也没带她出门走动过。 外面很多人嘲笑她小户出身,压不住一院子的妾侍,她若再带着这残疾的姑娘出门晃荡,外面那些出身高门的妇人恐怕会更嘲笑顾老爷找了个穷苦家的妻子。她在家里家外都战战兢兢,因此也没怎么去岳听白房里看过。 她以为,她给她口饭吃,好好养大找个人家,也算是全了这段亲缘。 又以为,应该让这个孩子为人谨慎小心些,嫁人之后也能少些事端,别再麻烦自己一辈子。故而每次去瞧她,总是冷言冷语,不给她好脸色看。她寻思这总能让这个孩子心中隔阂,养成谨慎妥帖的性子吧?可每逢见面,少女明眸皓齿、眉眼弯弯迎接她的样子,都像是在打她的脸。 岳夫人都搞不明白,自己整日战战兢兢,怎么养出来个这样的侄女。 她打心底里觉得那样的笑容刺眼,更觉得是装的,她便想看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直到去年,先帝驾崩,秦姝入主九层台,第一件事就是把岳听白接去,众星捧月地照顾起来,日日坐着那京城里独一份的姝字旗马车,大摇大摆地进宫治病。 后来,岳听白把命丢在皇宫里了。她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中的恨意甚至超过了伤心。 如果岳听白乖乖留在自己身边,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都怪那个自以为是的秦姝…… 这应该算是恨意吧,其实她自己也辨不清了。 “好,那你做什么,我也不管。我只要你为她偿命。”她如此对秦姝说。 “夫人不想一想,阿白是为什么而死的吗?”秦姝叫住即将转身离去的岳氏。 “我一介妇人,不敢掺和皇宫里的事。”她想也不想就说道。 “我其实也可以换种说法,这事办成了,不仅能完成听白生前的心愿,更能助顾家老爷,使他在我朝也能坐稳皇商的位置。” 第118章 合谋 皇宫内外,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当今皇帝不喜欢先帝留下和用惯了的人,除秦姝这一个例外。 上到辅臣, 下至顾家这种和皇家交际多年的皇商, 在新朝的影响力皆被不断瓦解。百姓们纷纷猜测是皇帝与先帝之间有什么父子仇怨,只有朝中官员才知,父子仇怨只是其一,以刘笙那个疏于朝政的程度,如今形势更是孙无忧运作的结果。 “顾家这一年都没接手过皇家的委任吧。”秦姝盯着对方神色凝重的面庞,不留情面道:“京城里等着吃皇家这碗饭的商人多如牛毛,先帝会顾念着与顾老爷的缘分,凡事优先予顾家, 但先帝不在了, 当今陛下可没心思管这事。再加上岳听白和我的关系, 朝中非我派系之人不会让顾家继续做 大的。” 岳夫人冷哼一声:“托殿下的福,我顾家小小商贾,只能任人宰割。” “你不必讽刺我, 你们夫妇是为了什么才收养的岳听白, 咱们各自都清楚, 甚至是岳听白自己也清楚。”秦姝嗤道:“自我少时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选择与我拴在一起了。岳夫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还需要我多言吗?” 岳夫人有些吃惊:“你不会是想……让我顾家在这关头帮你做事吧?你做梦!我们中间隔着听白的仇怨, 我怎么可能受你驱使!” “有何不可!”秦姝步步逼近,嗓音低哑而急迫:“非常之时, 行非常之事。若放在平时,别说你是否拒绝, 本宫也断不会做结党揽财之事!可现下灾民事缺银缺粮,有人为了大事化小,甚至不惜引导纵容流民食人肉,喝人血,岳听白正是为了此事搏命而死!为了她,为了那些不该被这样对待的难民,我怎能不舍一己之名——与你这商贾之身,在这监察重地……合谋。” 最后那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紧了牙关才道出口。 岳夫人瞪大了眼,显然是被秦姝突如其来的言语所惊骇,她盯着对方湿润的双眸愣怔了许久,才堪堪张口:“你是想让顾家号召京都的大户商贾们出钱,帮朝廷把这个关卡渡过去。日后再通过你在朝上的路子,让顾家能接手朝廷在民间经商的委托,以此达成合作,是不是?” 秦姝无力笑笑,点头道:“是。夫人聪慧。” 卢棂谨慎旁观了一会儿,终于在这时开口:“单说妾身看到的,中原这几十年的战乱就没停过,每年朝廷都需要处理灾民。国库充盈时,朝廷还会放些钱粮;国库不充盈时,朝廷便以此为借口开征各种苛捐杂税,把百姓累得和流民差不多苦,也就没那么多流民称得上‘流民’了。” 她看了看秦姝,又道:“幸好,先帝在位的这两年实施仁政,减轻徭役和赋税,让百姓有机会喘口气。可今年的流民太多,若殿下不出此法,恐怕又要……” “又要让百姓受苦了。”秦姝答。 秦姝看着若有所思的岳夫人,言道:“夫人也不必太担忧,京城商贾的家底远比普通百姓富裕得多,即使此番大出血,日后朝廷想要发展国家而大力扶持经商时,顾家也一定是最得朝廷信赖之人。到时不管我是否还在京城,是否还活着,都不影响这一事实。” “你说的,当真?”岳夫人这时才算是有些信了秦姝。 卢棂能瞧出秦姝此刻的疲惫,于是率先朝岳夫人点点头,暗示她们可以在此刻离开。 岳夫人的情绪得到安抚,亦是想快些回家将这个消息告知顾老爷,便张罗着即刻要走,秦姝却突然叫住她,“想合作,就在两日内做出行动。若晚了,这好事就落不到顾家头上了,具体如何做,顾老爷自当知晓。” 岳夫人撇了撇嘴,心想这丫头想请人帮忙还这么硬气。她倒也没发作,只重重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几十步外的自家马车走去。 “阿白之事,算我对不住夫人。”她听身后人又道:“就让她留在我这里吧。留在英雄冢,也是你顾家满门荣耀。” 岳夫人脚下顿了顿,似是短短思忖了片刻,什么也没再说,径直而去。 卢棂这才舒了口气,望着眼前的素衣女子,已经很难和半年前在九层台中亲自做饭、宴请众人的那个青衣少女联想到一起。 那个在厨房撸起袖子,熟练地用刀将鱼肉切成薄片,和其他少年们唧唧喳喳拌嘴的女孩子…… 秦姝看着有些出神的卢棂,问道:“卢夫人还有事吗?” “哦,妾只想斗胆一问。”卢棂回过神来,“两日之期,殿下可是有什么深意?难道今日朝上……” 秦姝闻言,脸上久违地露出笑意:“夫人还像从前那般知我。” “妾不敢当。” “两日后是户部递交解决流民方案的期限,以户部那些人精的七窍玲珑心,大概能猜到我与顾琛都不会同意他们增加赋税。”秦姝一面说,一面扶着簪月往大门处走,将身上的半数力气都压在簪月身上,感觉好受了不少。 “无法搜刮百姓,那必然要搜刮商人了,一旦朝上动了这个心思,那京中那些大户商贾恐怕都要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哪还有什么别的余地。但在朝廷动手前先奉上家产示好,就与强制收缴完全不一样了。” 卢棂自知料想的不错,但从秦姝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后,还是忍不住生出一阵寒颤,她垂首道:“妾明白了,多谢殿下告知。” 两人已至门口,卢棂停了步子,抬眸瞧着秦姝瘦削的侧颜说道:“不论何等境况,妾都会为殿下分忧的,殿下要好生保重身子。” 秦姝浅笑道:“我知道,这半年你出了不少力。若不是有你在京城斡旋,恐怕孙无忧他们早就无法无天的处置流民了,我听说他们甚至还想趁着流民事强行调大军回防京都,所幸是被你们拦下来了。你和顾琛是真正为大宋做实事的人,有你们在,我安心不少。” 卢棂不免蹙眉:“妾何德何能受得起殿下这番话。孙无忧的财力、收买官员的速度远超乎我们想象,否则也不会使朝廷落到今天境地。这大半年来,妾不得不认清,妾不是孙无忧的对手。” “他的钱是借着陛下的名头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论狠心,论手段,你们当然不是他的对手。”秦姝说:“但没关系,还有我在呢。” “殿下的脸色很不好……殿下,您切记要以自身为重啊。” 秦姝摆了摆手,“夫人信我,为国除贼成功之前,我是不会倒下的。” 卢棂会意地点点头,但看着秦姝不见血色的面庞,也实不忍再叨扰下去。 她未曾见着,在她致礼告退后,原本还维持着浅浅笑颜的女子蓦地身子一软,朝旁边栽过去。 所幸簪月一直搀扶着她,这才手疾眼快地将人接入怀中。见女子双目微阖,显然是已经晕过去了,簪月小心地探过她的脉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左一个‘信你’,又一个‘信你’,你倒是真做点叫人放心的事啊。” 睡吧,睡吧……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会过去的。 - 萧鹤明回府时,尹清徽已经自行裹好了伤口,跪在正堂候着他了。 萧鹤明瞥了一眼对方的背影,慢条斯理地褪下那身独一份纹样的官袍,才踱步至他面前。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尹清徽闻之蹙眉,听出对方这是在模仿刘笙常挂在嘴边的话。 其实以尹清徽目前的身体状态,动一下都疼痛难忍,他却尽数将痛楚吞下,朝萧鹤明狠狠叩了两个头,动作大得不像被断了臂膀,“主人,属下是来向主人请罪的。属下有罪,自作主张料理了岳听白,给主人添麻烦了。” “你给我添麻烦?你是在说,劳我亲自动手断你一臂的麻烦?”萧鹤明神色轻松,似是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是。”尹清徽的反应也如他所愿,“主人是千金之躯,不该有任何事要脏了您的手。下次,等到主人下次想处置属下时,属下一定先一步领会!” “哼。”一声冷嗤,“你擅自对岳听白动手,当真不是为了你那个陛下?” 尹清徽顿时满眼惊恐,他急忙道:“属下一心侍奉主人,怎么会受那个毛头小子的驱使!主人,属下冤枉!” “我原以为,岳听白死了就死了,说不定还能让秦姝恨上皇帝,二人离心,对咱们百利无害。”萧鹤明转身坐在了上首正座,细细琢磨着,“可我今天怎么看着,皇帝非但不忌惮秦姝,反而更加宠爱了?他今天整个人都和前几日不一样,你没发觉吗?” 尹清徽试探着抬首:“或许……是秦姝没什么动力要离开了?属下看得出,皇帝一直想留秦姝在身边。” 第99节 萧鹤明挑眉,“堂堂天子,因为一个女人愿意留在 京城而开怀,这还是兄妹吗?” 尹清徽:“难道……” 萧鹤明骤然放声大笑,眼中尽是讽刺:“孙无忧给他送了那么多绝色美人,就没发现皇帝爱慕的其实是秦姝?蠢材蠢材,孙无忧就这点能耐,还指望着当上士族首领呢?” 尹清徽附和道:“主人这样分析,那就对上了。今日皇帝竟还想用我的人头平息秦姝的怒火,此举着实令属下心惊,属下原本还纳闷,这小皇帝平日里挺听我的话的,今日怎么敢如此。” “啧……”萧鹤明笑着睨了他一眼,目光中终于不再布满了怀疑,“少在我面前装可怜了,你心里清楚得很,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取你的命。以皇宫那些人的身手,也动不了你分毫。” 宠信之意明显,令尹清徽也露出一抹笑来。他极诚恳地膝行几步,不顾身上的疼痛,靠着膝盖生生挪动到萧鹤明脚下,末了仰首望去,刚好与萧鹤明的双目对视。 双方的上下落差,他不仅不在意,且极为甘心和享受着。 尹清徽笑容中的讨好发自内心,他就是真切的想将自己的主子捧上云阶,不仅此时此刻,更是每时每刻。眼见着上首之人这会儿心情不错,他半是使性子的说道:“皇宫里那些禁军自然伤不了属下,可当时秦姝也在场,她可是先帝一手培养的九层台首领,属下在京都这么久,还没见过她出手。谁知道属下能不能从她手里逃出来呢?” 萧鹤明赏他个白眼,“滚一边去。秦姝今年刚刚十八,你比她大了多少?她能有多少时间习武?你是我身边的人,竟还将个小丫头放在眼里。” 尹清徽有些得意之色,应道:“是,属下知错。” 萧鹤明用鞋尖踢了踢他,言道:“说正事,皇帝爱慕秦姝,秦姝是否也爱慕皇帝?若是对鸳鸯,那咱们跟秦姝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尹清徽回忆了一下,如实道:“属下不曾发觉秦姝对皇帝起什么心思。况且皇帝先前还对秦姝动过重刑,这丫头当时被弄得很惨,不恨皇帝就不错了。” 萧鹤明戏谑地问道:“我断你一臂,也算动刑了,难道你也恨我?” “主人又开属下玩笑了。”尹清徽瞧得出对方的脸色,也不再像方才那般惊慌,“还有一桩趣事,秦姝被廷杖后高烧久久不退,急得皇帝还将属下找去为秦姝诊脉,属下哪里懂得这些?含糊着应付过去,皇帝竟也没起疑。” 萧鹤明亦笑:“是啊,你哪里懂这些?都说京城有才之士良多,竟无一人看出你不是真的医师。” “这要多亏主人给的丹药,那药对疏通经脉有奇效,再配合着属下特制的毒针刺激其腿上穴位,就算是个将死之人,也得在如此激烈的药性中站起身了。” 尹清徽回想起那个小女郎,轻笑道:“萧氏的丹与属下炼的毒,两相配合,就算是华佗再世也诊断不出岳听白的异样。不过,属下真想有一天把实话告诉秦姝,到时候她虽然怒火攻心,但还是得感激我们,若不用此法子治疗,岳听白此生注定是无法站立的。” “你不就是想赢一次秦姝,这有何难?原本给岳听白治病就只是为了将你送到皇帝身边,瓦解皇帝和诸臣的离间计划而已。”萧鹤明道。 “如今两位辅臣皆被赶出朝堂,皇帝的身边,只剩秦姝的兵力能与我们一较。不管她是否愿意向我低头,等我登上大位的那一天,就是你们清算的时候。到时,她还不任你宰割?” 第119章 真相 尹清徽笑得开心, “主人天命所归,定能早日登上大宝,属下为主人贺。” 萧鹤明侧首抿了口茶, 转而朝门口道:“我家阿周呢, 来了没有。” 门口侍卫恭敬回禀:“谢公子已经在偏房候了一会了。” 萧鹤明冷哼一声,似笑非笑,“我们阿周还是那么守礼,传他过来吧。” 谢行周迈入正堂前便猜到了尹清徽也在这,对于这个曾经对自己宠爱无比的舅舅,他确实做了些心里准备。但没想到进门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尹清徽臂膀的伤。 他这才弄明白,秦姝方才在廷议中说的“一条断臂, 就想把事了了”。 臂膀纱布上的浓烈血迹, 代表着伤口发生的时间。 “行周, 拜见舅舅。” 萧鹤明盯着对方看了几瞬,才展颜起身,带着一副慈祥面容, 亲自将人扶起来。 “你我多年未见, 何必拘礼。今日一见, 阿周长高了不少,舅舅看见你长得这样好便放心了。当年你被迁去青州那地界, 离家这么远,你不知道舅舅有多担心呢。” 谢行周起身时抬眸看他, 应道:“多谢舅舅挂怀,行周一切都好。” 他依着萧鹤明的指引坐了下来, 又道:“当年我孤身一人去青州参军,对许多都不熟悉, 只有舅舅会派人来为我打点,每年都给我写信。” 萧鹤明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言行间倒像是真心实意地爱护,“这是舅舅应该做的。你也不枉我为你操心,比我那几个儿子强多了。舅舅看见你就觉着高兴,来,尝尝舅舅新得的好茶。” “谢谢舅舅。”谢行周浅尝了口,确实是京城和青州都找不出的好味道。他低垂着头,心中的疑惑愈演愈烈,他突然不想像进门前预演的那般迂回地问出答案,因为对方不仅是朝中大员,更是他从小最亲近的舅舅。 “舅舅可以告诉我,您和尹天师的关系吗。” 萧鹤明从对方进门时就瞧见他眼中的探究了。 但听到如此直接的问话,他倒是有些意外。 萧鹤明坦然一笑,收起方才的诧异,回答道:“尹清徽是舅舅的人啊。舅舅那阵子病重,特意遣他来照顾皇帝的。” “除此之外呢。”谢行周说。 “除此之外……”萧鹤明停顿了片刻,接上他的话茬,“除此之外就是看看,新任皇帝究竟有没有资格当皇帝。” “尹清徽刺杀过我,舅舅知道吗。”谢行周话中难辨情绪,“不止一次,他都想置我、置谢家于死地。他与孙无忧,串通一气,杀过很多人。” “那都是假的。” 萧鹤明说:“那些都是辨别小皇帝是否有帝王之才的手段,怎么可能真的伤了你。如今辨别出来了,刘笙撑不起他爹给他留下的王朝。天赐良机,这不正是你舅舅我的好机会吗?” “什么天赐良机?几个恶魔处心积虑将原本有新生之意的国家变得破败不堪,那么多人为了他们的阴谋而死,这是天赐良机?” “能有我权谋纵横的机会,就已经是天赐良机了。至于手段的狠毒……等我成为万人之上,还有谁会计较那些?能者得天下罢了。”萧鹤明说。 “踩着百姓的尸体登上大位的人,是能者吗?”谢行周道。 萧鹤明有那一瞬间的哑然。 他瞧着谢行周认真的面庞,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笑,他终于撕开慈爱的面具,目中带着浓浓讽刺,“你是在为了那些贱民,质问你的亲舅舅?” “行周,你母亲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此生最亲近的人。你是她留下唯一的血脉,我视你如亲子,将你看得比我自己亲生儿子还要重要。你却为了那些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人,这般质问我?” “一别多年,你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谢行周双目通红,缓缓站起,不卑不亢道:“舅舅,书里教的不是权谋诡斗,更不是视人命如草芥。中原纷乱了这么多年,我对政权更迭早就没什么偏见,舅舅可以反对一个不够格的皇帝,可以起势自立,可唯独不该用天下人的命来为你的权势铺路,天下人不是棋子,更不是弃子。” “还有,我能记得住那些人的名字。” “所以呢?”萧鹤明如是说道,“所以你认为,你与我不同道。或者说,你要杀了我,把我的人头献给那些贱民?” 谢行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 他现在只是很难过,难过得快要喘不上气。 尹清徽却倏尔开口:“少将军年轻气盛,不懂得身在京城权力中心的艰难,又受到过祁牧之的影响,自是无法理解主人的做法。但请少将军想一想,若是等到主人登基,再无人能打压您,您定能好生发挥治国之才,彼时造福的百姓会比今 日死去的多上数倍,对主人,对天下,对您,都是极为划算的,不是吗?” 谢行周神情复杂地看向尹清徽,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驳他,可到了嘴边却深觉无力。视线中尹清徽肩上的血红很是扎眼,谢行周突然问:“肩上的伤,是长公主做的吗?” 尹清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是方才在金銮殿,为了消陛下和长公主的气焰,劳主人动的手。” “舅舅?”谢行周凝眉望向萧鹤明,“你们在陛下面前,动了私刑。” “可以这样说。”萧鹤明冷哼道,“我还在陛下面前笼络长公主呢,那又怎么了?陛下都没意见,谢少将军难道有什么指示?” “陛下年少,受孙无忧的长年教导,早就被权力蒙了眼。我等身为臣子,理应引导陛下走向正确的路。国有法纪,尹清徽犯了错,自有京兆尹或是刑部处置,舅舅又怎能在陛下面前公然不顾律法。”谢行周说完这话,倏然自嘲一笑,“抱歉,是我糊涂了,舅舅都准备反了,哪里还在乎这些小事。” “我是真的糊涂了。” 他望着对方冷漠的神情,身体的直觉使他一步步往门口退,他不想留在这,不想面对那张熟悉的面孔。 眼看着人即将退出正堂,萧鹤明终于泄了口气,叫住他,“你今日对我不敬,舅舅不会同你计较。但是行周,你要看清楚,宋朝已经无法挽回了,哪怕是你现在将我的行径谋划统统告诉皇帝也没用。舅舅运筹多年,京城和地方如今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我一声令下,即可改朝换代。” 望着谢行周不可置信的眼,萧鹤明继续道:“舅舅今日保下你禁卫军将领的官职,你就应该猜到,你对我有用。如果你真的不想死太多人,那就全力帮助舅舅。无人反抗,自然没有杀戮。你帮我顺利登基,登基之后我会沿用晋朝旧制,到时你不仅是皇亲,更能得到世家应有的权力,你爹老了,我也老了,我打下的基业,还不都是你的吗?” 谢行周原本还满眼讽刺,听到“晋朝旧制”时猛然睁大眼睛,李纪死前说的话在此时疯狂涌上脑海,谢行周颤抖地问:“你是要……复晋?” “差不多吧。” “孙无忧也是你的人!” “是。” 谢行周痛苦地摇了摇头,“会稽暴乱,十万流民,都是为了给你造势!” “不错。” “还有……当年……” “当年什么?”萧鹤明眼中警惕。 谢行周呼吸急促,他飞快地回想李纪临死前透露的信息。 孙无忧杀张弛灭口,是为了隐瞒当年通阳关的事;杀害自己母亲的人,与孙无忧幕后指示,是同一个;孙无忧只听那位大人的话…… 舅舅……杀了母亲? 萧鹤明正在一步一步接近他,声音沉沉:“还有当年的什么?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你不敢问的?问出来,舅舅都会回答你。” 是杀意。 谢行周分辨的出。 他强行镇定,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续上方才的话:“还有当年舅舅一直没来青州看我,都是因为要留在京都,谋划着把孙无忧送到先帝和陛下身边吧。我原本还奇怪,以舅舅对我的亲近,怎么会只给我写信。” 萧鹤明停了步子,两人之间隔着两个身位,他淡淡应道:“这你都猜到了。确实,忍辱负重教养孩子这种事,我是仔细选了许久才决定交给孙无忧的。先帝多疑,我想塞个人没那么容易,所以运作的时间长了些。” 他见谢行周不再言语,又道:“问完了?还有什么不满的、不清楚的,最好一次问个干净,或许舅舅下次就没这么好性儿了。” 谢行周咬紧牙关,勉力道:“我……问完了。” “好,那就好。”萧鹤明说:“我们大家族的子弟,就该潇洒痛快些!扭扭捏捏、小心谨慎是他们寒门和庶民才有的卑贱习性。行周今日虽冒犯了舅舅,但舅舅也照样喜欢你的痛快直言。也罢,舅舅就多给你点时间去接受,谁叫你这么讨人喜欢呢。” 谢行周牵强地扯了扯唇角,忍住心中恶寒,仓促道:“舅舅,行周身感不适,先走了。” “好。”萧鹤明也不留他,“回去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想清楚了,再来找舅舅。” 谢行周逃似的快步离开那座府邸。 他的步调越来越快,迈出府门之后更甚,几近狂奔一般。沿着长街跑了不知多久,跑得他认为逃离了萧鹤明的监视范围之后,才缓缓停下。 浑身湿漉漉的,尽是方才在府内生出的冷汗。 舅舅……杀了母亲吗。 他怎么会杀了母亲,他是天底下最疼爱母亲,最疼爱自己的人啊。 第120章 真相2 第100节 身形高挑的男人大概是头一次这般丧气和难过, 青天白日下,他蹲在石墙边,胳膊轻轻环绕着自己, 整个人都在微微蜷缩着, 没有平时半分意气风发的影子。 其实他早就开始察觉了,不是吗? 从知道尹清徽是谁引荐入京开始,再到亲眼看着尹清徽和孙无忧在皇帝跟前一唱一和,还有李纪临死前的直言相告…… 他早就隐隐有些猜测,但彼时战事缠身,他只能等着有一日能当面问一问舅舅。 问他,再等着他告诉自己,他与那些事都无关。 只要舅舅说无关, 他就相信一定无关。 他没有想到, 今日不仅没有如愿得到舅舅的否认, 还感受到了舅舅对他的杀意。 是了,如果自己找出杀母仇人,是一定会报仇的。他谢行周好歹是禁军将领, 更有谢家部将追随, 他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刺杀萧鹤明, 但也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萧鹤明的叛乱,再将其罪行暴露在天下人眼前。 与其他和萧鹤明作对的势力不同——杀母之仇, 不共戴天,不会被任何利益所收买。 萧鹤明不会允许这种风险。 “少将军, 是你吗?你怎么了,是不是饿得没力气了?” “老头子, 快回摊子上拿个饼子过来!少将军好像是饿晕了!” 谢行周缓缓抬头,面前的老妇人正焦急地望着他, 见他还有力气抬首,老妇人才稍微松了口气,蹲下身来抚了抚他的肩头:“瞧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搞得脸色这么差?老头子,你腿脚快些啊!” 身后摊位上的老人应声而来,脚下颤颤巍巍的,动作却不慢,他将手里的饼子递到谢行周眼前,劝说道:“少将军,快吃吧,干净的。” 谢行周苦笑着摇摇头:“谢谢,我不饿。” “您这不是胡说嘛,脸都白得这么厉害了,怎么会不饿?”老妇人耐心道。 谢行周犹豫了一下,又道:“出门匆忙,没有带银子,还是下次吧。” “你瞧你,还跟我们客气什么,难道我这老头子还会差您一个饼子不成!”老人佯装凶狠,直接将饼塞到他怀里,说道:“饿了就该好好吃饭,少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大功臣,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两个老人的目光紧紧注视着他,他瞧得出他们眼中的期待,有些愣怔地将饼子捧在手里,咬了一口。 老人们眼中这才有了些欣慰。 “这就对了,听话,多吃点。” “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顾不上自己的身体,这怎么能行呢?时间长了,还怎么……” “哎呀老头子你就别啰嗦了。” 谢行周蹲坐 着,听着耳边的拌嘴吵闹,垂着脑袋将饼子咬了一口又一口,吃得越来越快,最后竟将一大块直接推入嘴中,泄愤般地咀嚼着。眼眶中的泪再也不愿乖顺,无声地夺眶而出。 那抹泪痕那么浅,却没逃过两个年迈老人的眼睛。 其中的老妇人顿时噤声,往前探了探身子,以确定自己是否看错,确认后才迟迟开口叹道:“谢少将军有心事了呀。” 谢行周只摇头,认真望着她,说道:“我是觉得,太好吃了。我这就回家一趟,取些银两,麻烦将剩下的饼子留给我,待会我便来取。” 老妇人一怔,说道:“这可不行。” “嗯?” 老妇人蹲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天烙的饼,是要送去京城外面去的。少将军可能没留意,城外逗留了好些灾民,除了有军队令牌的,一律不让进城,所以外面每天都会饿死人嘞!我们这条街的几个小贩花了很久才成功托了人,允许我们今日天黑前将吃食交给他,再由他的路子送去城外。您看我们这会儿虽在这摆摊,其实都是掩人耳目、怕官府看出来哩!少将军喜欢吃饼,我明天再给您烙,但今天的可都是救命的粮食。” 谢行周回想一番,答道:“我确实没注意到灾民的具体位置,或许是今日大军进城前,已经有人将灾民驱散了。” 老伯在一旁嗤道:“哼,他们也知道大军中有为民做主的人,当然要避着你们了,朝廷不就是这样吗?哪朝哪代,都一个德行。” 老妇人恶狠狠地捶他一下,“你不要命了!” 老伯扬起头,“活够本了,我有什么怕的!连少将军的父亲都被逐出朝廷了,咱们还有什么指望?早晚有一天,那些人也会把京城百姓的命搭进去,最好整个天下只剩下他们,到时候他们就没人能奴役了。少将军,您最好也听老朽一句劝,趁早走吧,去哪都行,您是最难得的澄澈之人,就别再趟这摊浑水了。” 谢行周定定地望着老人的脸,说道:“我还能走去哪。” 老人耸耸肩:“就一直走呗,哪里安全,就去哪。战火来了,你们就跑,以你的能耐,肯定是能保护好自己和家人的。” 老妇人竟也跟着点头:“咱家少将军武功盖世,肯定是能平安一生的。” 谢行周苦笑一声,不知该是喜是忧,只得起身抱拳道:“多谢二位忠言相告,也谢谢你们的饼子。在下还有些事要回府处理,就先不叨扰了,但你们若遇到什么麻烦,尽可去我谢家府上找我。” 他说着就要提步而走,老伯却抬手拦住了他:“说句冒犯的话,你父亲已经退出朝堂了,你们谢家不打算走?” 谢行周正色道:“谢家如何我不管,我一定不走。” “当真?” “当真。” “好,谢少将军,老朽信你。”老伯突然朝他行礼,“自打你去年入京后,我们这一片的京都百姓都很喜欢你,大伙心里清楚,你的付出和留下都是为了我们,我替大家多谢你。” 谢行周恭敬地回了礼之后,片刻不停地跑回了谢府。 正在院子里练枪的谢骁听到声音,只瞥了一眼气喘吁吁的来人,又继续自己的动作。 谢行周喘着粗气,胸口的起伏映射着他此刻的忐忑,他望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有些迷茫:“父亲,我刚刚去找……舅舅了。” “我知道。”谢骁挥着银枪,背对着他。 谢行周张了张口,有些不知道从何开口。 舅舅是杀了母亲的人,那父亲呢? 父亲难道不也是背叛了母亲的人吗? 时过境迁,如今的谢行周或许可以体谅父亲当初来不及为母亲下葬而奔赴战场,但要如何理解父亲这么多年都拒绝找出杀害母亲的凶手呢? 谢行周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探究地望着对方的背影。 母亲死后,舅舅和父亲好像就水火不容了起来,尤其是父亲娶了新的妻子后,萧谢两家就更不再走动,除了谢行周这唯一一个纽带,两大家族的人不会因为其他原因见面。 他急着跑回来,就是想问问父亲,他那么不喜欢萧鹤明,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你舅舅拉拢你了?” 谢行周眉头一跳,答道:“你是不是也猜到了。” “这很明显。”谢骁收了架势,走向旁边的兵器架,挑了谢行周最喜欢的那支红缨枪,单手扔到对方的怀里,“陪为父练练。” 谢行周皱起眉来,没有动。 “这一次你随为父出征,为父看你的枪法也没有传言的那般出神入化吧?”谢骁擦了擦额头的汗,“趁为父还没老得动不了,还是好好教教你谢家枪法吧,免得你在外面给我丢人。” “哪有……” 谢行周的话还没说完,谢骁的银枪已然先一步刺过来,他挥枪抵挡,两人就这样交起手来。 “你舅舅叛宋,我和你祁伯父心里有准备。”谢骁枪法技艺确实娴熟,不仅处于攻势,还有闲暇开口:“你以为他那一身独一份的官袍是因为什么?萧家根基深,在地方的权势过大,先帝夺天下后自然要对其施以安抚。” “怪不得!我还纳闷,以先帝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特例。”谢行周额上已现薄汗。 “麻痹他们萧家的手段罢了。”谢骁道:“不管他那身官袍有多特别,先帝在位的两年,都在暗中狠狠打压了朝中不听话的士族。” “先帝就这么厌恶士族?” “是厌恶将权力垄断的士族。”谢骁唇边露出一抹笑,“被世家操控的皇帝,谁愿意做?” “可形势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 “因为谁也没料到先帝走得这么急。”谢骁答:“以去年的情况,孙无忧还未得势,萧鹤明在地方再折腾也没用,京城里的世家不会支持他。先帝一走,孙无忧靠陛下拉拢士族,陛下又对孙无忧和世家的放权太厉害,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谢骁的银枪如同出海蛟龙般刺向他,谢行周咬紧牙关,在那枪尖只差一寸触及身体时才侧身一闪,仗着脚下步伐灵动而就势近身,谢骁回枪抵挡,只听“铮——”的一声,两支枪杆碰撞在一起,两人近在咫尺,寸步不让。 这显然是谢行周故意为之,“可你是辅臣,世家曾经的代表是你!” 谢骁喝道:“权力决定人的同时,人也在决定权力。士族在我手下只可保命求存,在孙无忧手下却有机会掌握京城命脉,你当那些人有多蠢?他们当然会快速倒戈!” “你!” “在我们拼尽全力保家卫国的时候,你舅舅已经赚尽了京城世家和地方军民的人心,但即便我早些猜到了又如何?猜到了就会选择别的路?” 谢行周双唇颤抖,他不得不认可父亲说的话——即便他们对政治再敏锐,也无法抛弃家国大事,转而陷入权谋内斗。 即便是自己来选择,也会是如此的。 他手上放松,将红缨枪撤了回来,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开。 “不打了。” “学会了?” “也许吧。” 谢骁闻言收势,将手里的枪放回架上,转身便往正堂的大门迈去。 身后人却起势,枪身划破空气的声音令谢骁再熟悉不过,即便两人距离颇远,他亦能感知到那红缨枪直指自己的后背正中。 “父亲,你还记得李纪死前说,孙无忧背后的人,就是当年导致我母亲身死的真凶吗。” 谢骁没有回头,不躲不避,“记得。” “你竟然记得?” “是,我会为你母亲报仇。” 谢行周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讥笑道:“母亲去世到今年为止应该有十四年了吧?十四年,您下令让所有谢家人都不许配合我查找真凶,现在你竟说会为她报仇?父亲,你不觉得荒谬吗?” “看来你方才还没有全部领悟。”谢骁话音刚落,谢行周便见着自己的父亲猛地转身朝他大步而来,徒手握住谢行周手里的枪头,将枪的顶端顶在自己的额头前,动作骇人,吓得谢行周连忙想要抽回银枪,却没有如愿。 “父亲,你这是做什么!” “谢行周,这是为父唯一一件对不住你的事。”谢骁沉声道:“我问你,我方才说,先帝治下的朝廷,与前朝何异?” “前朝重世家,先帝要打破这个规矩。”谢行周答得心惊。 “谢氏与萧氏同为鼎旺士族,焉能在新朝继续保持联姻关系?” 谢行周顿时面色大变。 谢骁继续道:“若你舅舅与我是同道中人,我或许还会与他一起私下密谋着寻找凶手,可惜他一直视先帝为眼中钉。我很 抱歉,但我当下只能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逼萧家族长声明与我决裂,那年先帝已经开始对前朝乱象发起改革,世家断绝正是大局所需要的结果!” 谢行周艰难开口:“你在我母亲逝去的同年迎娶继母,也是为了和他们撕破脸,是吗?” “是。”谢骁答:“不仅为了这个,还因为卢氏当年刚南迁过来不久,卢氏清流扬名在外,与萧家惯于敛财的性子不同,卢氏是靠传学起家的,若我能助其快速立足,对我朝学子有益。” “为什么,不能早些告诉我呢……”谢行周眼底通红。 “先帝的性子,用人且疑,否则他就不会创立九层台了。”谢骁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不仅没有告知你,连我自己都不敢在私下查案,我当时是想,不能为了逝去的人再损失任何一个活着的人,尤其是你。” 第101节 第121章 劝进 谢行周持枪僵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骤然将手一松,红缨枪的一端随之落地。 “我是母亲最疼爱的人, 不管多难, 我都会为她报仇。” 谢骁亦放下那枪,他望着自己的孩子,大概知悉谢行周已经放下对自己的怨恨了。可谢骁却无法松一口气,因为他明白,得知真相的谢行周此刻该有多痛苦。 “为父会让京师所有的谢家部曲配合你。”谢骁如此说道:“你长大了,已经足够了解这个时代的运转了,父亲可以放心地把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交给你。” 谢行周闻言,面上并无太多色彩, 淡淡道:“只是借用。” “什么?” “不必永久地交给我, 我只是借用, 大仇得报之时便会还你。”谢行周答道:“父亲近日就可以着手培养其他族中子弟了,反正谢家争气的孩子颇多,少我一个也不影响家族荣辱。” 谢骁顿时有些急, “你这是何意?要去搏命不成?若是如此, 我宁愿……” “想多了。”谢行周毫不犹豫地打断, 人已经在往府外走,只留个谢骁一个潇洒的背影, “我才不会死,我会陪着我爱的人好好活着。” 谢骁闻言诧异, 吹胡瞪眼,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爱的人?不是长公主吗? 这浑小子不会是移情别恋了, 打算远走高飞吧? 眼瞧着追不上自家儿子了,谢骁只好背着手转身往正堂走, 走了两步又恍然大悟道:“这小子的意思……是不是让我早些把他踢出族谱划清界限啊?免得牵连我们?还怪有心的。” “老爷说什么呢?”管家仲叔迎上来问道。 谢骁连忙朝他嘱咐:“你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没事时候你得劝劝他。” “额……老爷让我劝什么?” “当然要劝他别把路想窄了,移情他人的事儿可以与长公主好生商量嘛!哪怕是负荆请罪呢?长公主又不是那么计较的人,哪至于将那小子吓成这样,连族长之位都要拱手让人了。” “哦哦!那是应该好好劝劝!” …… 秦姝再度睁眼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她是被窗外的晨曦刺了眼才苏醒的,走下床活动一番,觉得筋骨舒服了不少。推开房门,正好碰见端着水盆走过来的桃良。 “殿下醒了。”桃良见她很是欣喜,“簪月大人说您只是睡着了,但奴婢见您睡得时间颇久,还是有些担心来着。” 秦姝眉眼弯弯,朝她笑笑才道:“这是准备做什么?莫不是要用水将我泼醒?” 桃良一皱眉头,嗔道:“殿下胡说。是朝上有人来台中传旨封赏了,大人让我来看看殿下,若是殿下还不醒,就给殿下擦擦脸。” “这个坏丫头。”秦姝随她重新进屋,恨恨地坐回床上,“她就是想让你用凉水把我弄醒,桃良姐姐可不要学她。” 桃良笑了笑,为她擦拭的动作不停,“好像是颇为重要的旨意,陛下特别委派了沈御史来的,此刻正在大殿候着殿下呢,大人也是没法子。” 秦姝闻之抬首,“这是稀奇事儿,不磨蹭了,这就走吧。” 秦姝下楼赶到大殿时,殿中的气氛并没有她预想的那样糟。 簪月和许青霄一左一右,将前来传旨的沈南归夹在中间,正热络地谈论着什么。 簪月听到秦姝的脚步声后率先回首,面上露出明显的喜色:“果然醒了,我就知道时辰差不多了。沈御史,你没白等哦。” 沈南归抿唇淡笑:“信簪月掌司的准没错。” 秦姝听这话不免觉得怪异,但也没急着追问,反倒朝许青霄问道:“你任职领军将军后,恐怕不便回九层台走动了吧?这些忌讳,你不懂吗?” 许青霄顿时敛了笑意,老实垂下头道:“是陛下准臣回九层台交接事宜的,正好今日早朝时陛下派沈御史入台颁旨,臣便与他一道了。” 秦姝面上没有方才的随意,“切记不要坏规矩。” “臣明白。” 秦姝这才手提前襟,双膝触地,殿内众人亦随之跪地,“御史请吧。” 沈南归的目光落在秦姝身上已是许久,却没见她与自己交谈几句,不免有些失落。但也没耽误了正事,“陛下口谕,项安长公主抗敌赈灾有功,加封护国长公主,赏食邑八千户,特赐上朝议事之权。” 末了,他才道:“恭喜护国长公主殿下,成为我朝女子上朝第一人。” “秦姝,领旨谢恩。”秦姝站起身来,朝着沈南归直言道:“我,赈灾有功?” 沈南归早就等着她问他了,“是。今日朝上顾尚书已经上奏,京城富户经殿下游说后皆倾尽家财用于赈灾之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景象,不仅解了燃眉之急,更令满朝臣工汗颜,纷纷自请捐献家财,共解灾民之难。” “速度这么快。”秦姝喃喃道,“看来那些商户都不糊涂,早就有此准备了,否则光是整理那万贯家财,也是需要一些时日的。” 沈南归盯着女子的眼睛,说道:“或许,他们原本准备的是带着家财离开中原,可殿下突然给了他们转机和生路。” 秦姝抬眼看去,两人目光交接处尽是警惕与试探。 “沈南归,本宫记得你。” 沈南归眼中跳动着熠熠的光,炽热而坚定,“能被殿下记住,臣不枉此生。” 秦姝凝视着眼前气质儒雅、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稍稍回想一番才道:“你师承卢中丞,半年前你入京就职,第一件事便是向陛下举荐,由本宫掌后宫出入权。” 沈南归露出笑容,“正是微臣。” “没想到半年而已,你便在朝中游刃有余了,陛下竟会派你来宣旨,可见对你信赖非常。” 许青霄探了探头,插嘴道:“殿下,其实今日这旨意,本就有沈御史的功劳,他在众臣面前列举您近年来参政的功劳和不易,特请陛下降旨,准您上朝议政。” 秦姝心中警铃大震,眼中的敌意不加掩饰。“明人不说暗话,沈御史,你屡次为本宫进言,莫不是以为本宫该多谢你?你当真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本宫所需要的吗?” 身后的簪月和许青霄闻言对视一眼,一同缩了缩脖子。 此时殿内只有他四人。 秦姝言中的怒意,使得簪月与许青霄瞬间收起方才看热闹的笑脸,看向沈南归的目光也变得陌生谨慎。 沈南归的神色虽有变化,但也还算稳得住。“难道殿下不需要,陛下就不会给殿下了吗?” “洗耳恭听。”秦姝道。 “臣谏言的,从来都是陛下原本就要给殿下,且臣权衡过后,认为对殿下有益的东西。” 沈南归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陛下曾经需要殿下当他最信任的一把利刃,如今需要殿下成为他制衡权臣的一颗棋子,不论如何做,最终都是要对殿下放权。殿下本就有能力成为这朝上至关重要的人,又何乐 而不为呢?” 秦姝冷笑道:“句句都是为本宫谋划,看来你心中,是半分也顾不上自己啊。” 沈南归停顿一瞬,认真道:“为臣自己的考虑,当然是有的。” “臣出身寒族,家族在前朝时即便立下累累军功,却始终会受到世家的排挤和压制,更别提在京都谋职。听闻先帝和卢氏有意着重培养寒族中的有志之士,臣才觉得有争下去的希望,但臣没想到,去年入京后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景象。” “彼时殿下正与尹清徽在刑场上斗法,表面上看是尹清徽仗着天子的势,压殿下一头,可臣从殿下的眼中看到了——臣想要的,运筹帷幄。” “当时刑场上的人皆有自己在乎的东西,譬如尹清徽在乎谢、顾二人是否站出来顶罪;谢、顾二人在乎殿下是否真的会下令斩首劳役;百姓们群情激奋,却没有确切观察的目标。可臣看见了,被斩于刀下的那几十人,统统是被提前下了毒,已经无法说清楚词句。而那些替死鬼身后的人,嘴里是喊得出‘冤’的,他们才是真正的劳役。” “臣那时便觉得,殿下会是臣所追随之人。”沈南归双手执礼,垂下头去,“臣明白殿下的志向,更明白朝中是谁在阻碍殿下的志向,所以臣才……” “所以你才拼命揣度圣心,想要越过孙无忧,做皇帝的亲信。”秦姝淡淡应道。 沈南归猛地抬头,兴奋于她的了然,“是!臣认为殿下只缺一个能近身左右皇帝的人,臣愿做这个人,助殿下登上青云!” 秦姝有些愣怔,片刻后才移开目光,半是苦笑半是威吓道:“因为我并无门第之见,又不为祸百姓,所以你认为我比皇帝和孙无忧更适合做你的主君,你能在我的治下发展得更好,对吗?可你说的青云,是想让本宫彻底执掌大权吧?看你今日坦诚的份儿上,我就不继续猜测你是想如何令本宫掌权了。你走罢,我怕你再说下去,就没有命走了。” 沈南归站直身体,认真问道:“殿下不愿意继续说,是不信臣吗?” 秦姝转身去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其中结果不言而喻。 沈南归又道:“臣希望是因为殿下不信臣,而不是殿下真的无谋权之心。” 气氛已经坏得要命,簪月却一直在旁默默观察着秦姝的态度,没有出言赶客。是许青霄自觉不该再无所作为,才出言道:“沈御史,我家殿下近日身子不适,我送你出去吧。” “本宫突然想起来,你的老师卢中丞,还有其女卢棂,应该与你看法不同吧。”在沈南归就快败下阵而离去时,秦姝倏然开口。 沈南归连忙应道:“确实不同,卢氏忠于先帝,他们更希望国家由先帝的血脉掌控,希望皇帝能被好好教导后执政。”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应该也最符合你们读书人的观念吧。”秦姝道。 沈南归自嘲地轻笑一声:“可能因为臣是异类。臣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将无数人的性命都拴在一个不够格的君主身上,他们凭什么认为,教好一个君主会比更换一个君主所付出的更少。”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后脊发寒。 “狂妄!沈南归,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在何地了?”秦姝当即喝道,“对我朝君主大不敬,你是笃定了本宫有反心?不论是冒犯皇帝还是冒犯本宫,你的话都足以赔上你的性命!” 沈南归执着应道:“不如就这样,殿下准臣将话说完,说完之后,殿下便可随意处置臣!反正殿下还朝之后已然得势,天子还需用您来制衡萧鹤明,定不会因臣这等小人物而问罪殿下,殿下何不放轻松,听臣最后一言?” 秦姝沉默了。 许青霄不明其意,手缓缓落到腰间长刀的刀柄上,正要出鞘,便觉阻碍。许青霄垂眸一看,是簪月。 簪月朝他摇摇头,手上使力,将他腰间的刀重新推入刀鞘中。 沈南归抖了抖官袍大袖,双手交叠在身前,挺直脊梁,恭谦明礼的态度较平日上朝更甚,他整理好了才开口说道:“臣只一心,是劝进。中原自古没有女子做皇帝的先例,却有女子掌朝的先例,既然殿下是明主,臣便要为了国家百姓行劝进之责。如今天子无德,宠信奸佞,殿下却声名显赫屡屡立功,这正是一个好时机。刘家的子嗣不是只有一个,年幼的孩儿比比皆是,殿下大可以借着皇太后的名义下旨废帝,重新立一个幼子为帝,若此幼子不如殿下的明德,便等其长大后再换一个幼子上来。” “如此,只要刘家不绝后,殿下身体康健,便可一直掌权,一直兴盛我大宋。” “说完了?”秦姝抬起手边的茶盏,微微低头饮了口茶后,嗓音喑哑,“杀。” 许青霄重新看了眼秦姝,又做拔刀之势,簪月及时张口道:“主子,青霄大哥被你唬住两次了。” “是吗?”秦姝侧目瞧了眼许青霄,“青霄莫扰,我是真的想杀沈南归。” “但不是现在。”她又道。 沈南归高高提着的那口气这才放下。 秦姝正视着沈南归,“沈御史,当着他们两个的面,我与你说句实话吧。” “臣,敬听。” 女子的眼中似乎没有方才那般明显的敌意和杀意,“我喜欢你的诚意,也喜欢你为了大宋的真心,我明白你认为大宋在我的治下会变得更好,可我想要的不仅如此。” 沈南归蹙眉不解。 “为了你今日的坦诚,我便与你多行一段路。”秦姝旋即起身,率先往殿外去。 簪月碰了碰愣在原地的沈南归,提醒道:“跟上呀,沈御史。” 顺手拉住要一同前去护卫的许青霄:“你跟去干嘛?主子只叫了御史一人。” 许青霄明显有些不放心,“刚才都那般剑拔弩张了,怎么转眼就同他出门去了?哎呀!今日圣旨一出,萧鹤明他们恐怕会对小殿下虎视眈眈,小殿下身子弱,哪怕不让近前,我也势必要在附近守着才是。” 第102节 簪月见自己拉不住他,果断双手抱肩一副看戏状,“九层台的弟兄们于今日辰时便被部署在京都和京周各地了,有任何异样都会上报的,但青霄兄长若是再跟在主子后面坏了规矩,可就要挨罚咯。” 青霄有些纳闷:“圣旨刚到,你怎么部署得比圣旨还快。” 簪月转身就往楼上走,昂首挺胸,身影快要从青霄的视线中彻底离开才倏尔回首,俏皮地敲了敲脑壳,“因为我靠这儿!” “你这丫头!” 回应他的是一串轻盈飞快的脚步声。 第122章 引路 沈南归跟在秦姝的身后, 身上的官袍外面,搭了一件秦姝命人临时找出来的斗篷,可将官服藏得严严实实。 那身斗篷的布料和颜色颇为朴素, 与他平日里喜欢的矜贵紫色大有区别。 沈南归之所以果断顺从地穿上, 是因为秦姝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披上了一件更加简朴、带有破洞的斗篷。 纤细的人儿裹着那件宽大破烂的斗篷,全身上下只露出那张小脸来,侧眸朝着他道:“走吧。” “好。” 沈南归跟着她的步子,穿过许多条大街,来到城门附近的一条偏僻小巷里。 这条小巷是少有的长,更是少有的拥挤逼仄,沈南归抬头眺望, 勉强才能看见尽头。不知是什么原因, 一靠近这条巷子便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呛得沈南归硬生生后退两步,掩住口鼻,才稍稍探个头往里瞧。 巷子里有许多破旧门户, 却都大门紧闭, 门口三五成群地聚集了好些地痞模样的人, 他们口中咒骂着什么,眼神轻佻地盯着其中几家的大门。 “殿下何意?”他低声问道。 秦姝回头瞧见他的异样, 轻飘飘说道:“原本只是因为我没力气 ,走不动, 才没领你去城里最破败的城区,看来这里已经是你的极限了。” 沈南归放下掩住口鼻的胳膊, 硬撑道:“极限倒说不上,只是臣对气味确实敏感罢了。” “哦, 那没事。”秦姝转过身来,“里面其实没那么脏,是死人的次数太多,血水的味道清理不掉而已。” 小巷里骤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巷口的两人皆是一颤,回神去瞧,是那几个地痞无赖强行破了一家的门,接连几声哀嚎后,男人们从里面拖拽出两个妙龄且瘦弱的男女,房内的老汉扑上来拽着其中女子的另一胳膊,试图阻止那群男人,嘴里不住地乞求着:“大爷们行行好,明日我一定凑得齐那些钱,求求你们不要带我娃走啊!” 男人们轻松将那一女一男扯过来,唾了一声骂道:“叫什么冤?进了青楼好歹还能讨口饭吃,跟着你恐怕和城外那些饿死的没什么两样,你这年纪想蹭这口饭还蹭不上呢,滚一边去吧!” 老汉仍不放弃,四肢并用跑了几步拦住其前路,在地上连连磕头,双手合十哀求道:“大爷,我家可是良民啊!哪有良民从妓的道理!求求你放了我娃,我哪怕是沿路乞讨一路磕头,也一定把您的钱给您!” 沈南归深深皱起眉来,轻声询问道:“殿下带臣来此,有何用意?” 秦姝的目光仍紧锁在那户人家身上,哑声道:“沈御史,听闻你博学多才,肯定看过很多我没看过的书,我想问问你,这样的情况,要如何能从根本上解决。” 沈南归刚要开口,秦姝又道:“这里是京城,是我大宋最繁华的地方,这条小巷也不是什么难民聚集之地,只是城中很普通的一处‘风景’。战火打不到这里,他们应该比城外的人幸福安全百倍千倍,不是吗?可如果他们都在过这样的日子,那城外的人此刻再过什么样的日子?” 经秦姝的提醒,沈南归才意识到,这狭窄逼仄的小巷本质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是自己平日游走于达官贵族的居所,所以才感到不适罢了。 因着他的沉默,女子的灼灼目光已经投向了他,沈南归垂首说道:“殿下的深意,臣大概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将目光往下看。”沈南归说,“殿下是想让臣不要将目光都放在朝廷的夺权上面,也看一看百姓,对吗?臣知道殿下爱民之心,可臣也想提醒殿下,百姓如此困难是因为现下正逢乱世,若殿下能开创盛世,百姓自然祥和安乐。” “你领悟得真快。可是,开创盛世,百姓就能祥和安乐吗?”秦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有些湿润,“那些人敢使手段抓良民进青楼是因为青楼的背后有朝廷里的官员,只要那个人不倒,青楼就不会倒,百姓为什么敢怒不敢言,不正是因为他们手中的权力吗?难道开创盛世,上位者手里的权力就不会变成剥削伤害百姓的一把刀?” 沈南归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一向自诩聪慧的他,一时间竟也无法作答。 不知寂静了多久,他才艰涩地道:“那岂不是……不管如何,都无法真正的惠及百姓了。” “惠及百姓,自然还是可以通过施仁政、修律法来实行。”秦姝道:“但我希望,日后上位者手中名为权力的刀不要再对准百姓,最起码沈御史不要这样做。” 沈南归的目光带着雀跃和期待,“所以,殿下是看好臣的,是不是?” 秦姝微微垂眸思忖了片刻,答道:“与其说看好,不如说羡慕吧,羡慕你们这些可以坐而论道的学子,你既能拜学卢中丞,应是能写出许多治国的策论,我不希望你们这样的人走前人的老路:只顾得上一家一人的得失,将那个‘不争就要死’的朝堂风气延续下去。” 沈南归拱手作拜:“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秦姝淡淡一笑,“那你便替我做件事。” “莫说一件,即使是千百件,臣也甘之如饴。”沈南归肯定道。 “收拾行囊,请旨下调去会稽郡。”秦姝道。 “什么?” “宜都郡王,现在就在会稽郡。”秦姝道,“你去替我看一看,他配不配得上那个位置,如果他可以,那你日后便有从龙之功,不会比今日成就更小。” “如果他不可以……你也会有从龙之功的。所以对你沈南归来说,百利无害。” 沈南归愣怔了片刻,随后倏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好,好,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既然说到这,臣便再大胆提醒殿下一句,不论是谁最后登上那万人之上,殿下都不可亲自动手弑君。” 他盯着她,仔仔细细地叮嘱道:“这不是打天下,天下仍是姓刘,弑君者一定会被打上篡位的名号,到时殿下为官无法服众,朝上便要大乱了。” 秦姝冷瞧着他:“这件事,本宫心里清楚。” 沈南归长叹了口气,“那好吧,既然殿下已经思虑周全,臣也就不得不走这一趟了。但殿下如果中途改变了主意,可要及时告知臣,到时即便郡王贤德,臣也愿意为了殿下将他……” 到时,便无人能与秦姝争了。 “沈南归,你若再往下说,本宫可不保证这话不会被传出去。” “好,臣不说了。”沈南归正色道:“那巷子里……” “不会有事的。”秦姝已经提步往城门方向走去,声音笃定,“台中请求动手的条子,本宫在见你之前就已经批了。今晚之后,再也不会有那家青楼,和那个官员。” “殿下要去哪?” “城外。”秦姝答:“我去看看灾民,沈卿还要继续随行吗?” 沈南归想了想,应道:“城外的境况恐怕还很糟,殿下出门没有带随侍,还是准臣随行吧。” “也好。”秦姝道。 城门守卫不出意外地拦住了他们,却看见秦姝面孔的那一瞬立即收回武器,准备跪下身去。 秦姝提前伸手虚扶了一把,轻声道:“莫声张。” 守卫也都是人精,连连颔首,面上装作无事,放二人通行。 从城门口的视角,已经能看到城外灾民的身影了。 那仿佛是数量庞大、正处于休养的一支部队,黑压压地一片,距离城门有些距离,但二人还是能看见,那些灾民几乎都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只有少许人于他们之间缓慢穿梭,为他们分发着食物和药品。 再往前走几十步,就能听到一些微弱的哀嚎了。 秦姝知道,这些灾民都是从战乱的地方跋涉而来,定然是病痛缠身的。 “殿下。”是沈南归,“还要继续前行吗?恐怕会不宜入目,且灾民中常出疫情,殿下身担大业,还是应……” 秦姝未曾回应,步伐亦未曾停下。 她终于还是走到那群瘫坐着的流民身边,正巧两个青年男人走近,将地上的一个饿殍抬走,饿殍身边的妇人麻木地盯着他们的动作,没有拦,也没有哭,仿佛早已习惯了。 哀鸿遍野,满目凄凉。 五感的冲击一同涌上来,令秦姝几乎心痛得喘不过气。 “不是说京城富户的钱粮已经捐上来了吗,怎么还……” “总要些时间的。”沈南归答道,“毕竟不是直接捐向城外的灾民,在朝廷里要过好些关卡。但陛下昨日就已经命人对城外灾民施粥,最迟昨夜也应该开始动作了,这些死去的人……应是没有赶上。” “哈哈,对 。”秦姝骤然冷笑,“富户捐的救命钱,明明对于朝中的那些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也得过他们的手层层盘剥。” 沈南归宽慰道:“京城商人捐的钱下发到灾民手里虽是杯水车薪,但也能支撑十几、二十天,支撑到百姓走到临近负责的州郡,再通过对当地减免田税、缓征商税、盐税等方法赈济灾民,总还是有机会平息这场流民事的。至于那些国家蛀虫,我们早晚能将他们……” “让开一些。”一个年轻医者带着面纱,手里提着药箱从他们身边而过,蹲在二人面前的一个奄奄一息的灾民面前,动作利索地把脉行针。还不忘回首朝着二人道:“你们也是来帮忙的?若是手上无事,可以去东边帮忙分粥,谢将军忙不过来了。” 秦姝心头一震,飞快应道:“多谢,我这就过去。” 秦姝将身后阻拦的声音尽数抛在脑后,直朝着东方奔跑,不停在人群中环视,试图找到那人口中的谢将军,可直到她跑到那个正在分发白粥的地点,也仍旧没寻到那身影。 她眼中茫然不已,十万之数的灾民占据这么大一片土地,想从中找到一个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谢将军,又未必是谢行周。 她有些颓然,甩了甩脑袋,暂且将担忧搁置,撸起袖子将盛粥的活计揽过来,叫原本一直在盛粥的人歇一歇。 沈南归落后她一些时候赶到,瞧她这架势,不禁有些无奈,还不等说些什么,突然听见耳边一道男声:“这粥怎么盛得有些慢了。” 在埋头苦干的少女:“在快了在快了。” 沈南归却觉异样,侧目看去,惊道:“谢少将军,怎么是你?” 秦姝猛地抬首。 满面疲惫的男人朝着她尽力扯出一抹笑容,“逗你的,阿姝已经很快了。” 这样的字眼,再加上女子此刻无比欣喜的神态,沈南归终于知道她方才为何不顾潜在疫情的风险狂奔而来。 女子微微蹙着好看的眉,目光落在谢行周此刻全身的破落上,她还能隐约从那一身尘土中瞧出这是他昨日回京时所穿的衣衫。 “你在这待了多久。” 谢行周单手撑着桌子以缓解疲乏,面上佯装轻松,“昨日正午来的。” “一直在这?” “一直在这。” “你……”秦姝气极,谁家打了大半年仗刚刚回京的将军不好生在家养伤,片刻不停地又跑出来忙活一天一夜。 谢行周只瞥了沈南归一眼,又朝秦姝道:“阿姝为何来此?” “亲眼看看,才知道有什么是我能做的。”秦姝如实说道。 “缺药品,缺医师。”谢行周回答着她:“京城里的医馆大多都不愿意过来,我已经加派人手去请了,但毕竟灾民数量庞大,医师总是不够用的。还缺许多的用品,听闻今日京城富户都捐了大批金银,那用品应该是很快就能到吧?” 秦姝垂首艰涩道:“放心,我会叫人去催。” “那就很好了。”谢行周学着她平日里歪头的样子,轻声哄道:“阿姝做得够好啦,回去吧,这里有我在,不要太担心。” “我……我待会儿就回去。”秦姝连忙继续手上动作,将盛好粥的碗往谢行周跟前推了推,“你去送吧,不用在意我。” 谢行周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也没力气再多说什么,拿着两碗粥转身想要离去。 第103节 他刚走两步,倏然觉得眼前花白得厉害,脚下虚浮,双膝一软,蓦地跪倒在地。 “你怎么了!” 秦姝急急地跑过来,蹲下身子去瞧他的情况,谢行周低垂着头竭力保持清醒,感受到秦姝的靠近,先将自己手中的两个粥碗交给了她。 沙哑的嗓音里夹藏着一丝骄傲,“看……没有洒到……地上。” 秦姝恨不得给他一拳。 她搀扶着他,紧紧贴近,试图让他把全部力气都压在她身上,有预料地感受到谢行周轻微的拒绝,秦姝就势说道:“你若不想让我一直留在这照顾你,就跟我回去休息,反正你现在的状态留在这也帮不到任何人。” 谢行周唇角一扯,有些苦笑,在秦姝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秦姝抬起头,朝着身后沈南归道:“辛苦你,去城门口,叫守卫调一辆马车来,你我是一起出来的,他们不会为难你。” 沈南归的步调不慢,不到一会便叫来了马车,秦姝将谢行周扶进车里,才探出头来,说道:“沈御史。” 沈南归眼中落寞未消,“臣在。” 秦姝说:“时候不早,本宫先回去了。嗯……你尽早……” 沈南归明白她的意思,“臣会尽早回府准备调任之事,早日抵达,也好早日给殿下回复。” 秦姝眼中没什么波澜,只回应道:“也好,祝你一路顺风。” “殿下放心。”沈南归抬眸,“臣会在会稽,做好殿下的眼睛,也静候殿下佳音。”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男子的视线里,他忽然走到一旁的桌子前,拢起大袖,学着那个女子的模样盛了碗粥。热气扑脸,也将他的双眼熏得湿润,男子动了动唇,无声地道了句,“殿下,珍重。” 第123章 及时调头 簪月本是在台中处理事务, 听闻秦姝回台的消息便急急跑出去接,不曾想迎面就撞见正搀扶着谢行周下车的秦姝。 “这……”怎么又把这位带回来了? 也没听说谢小将军被革职的消息啊,官职在身却入九层台, 被陛下和朝臣知道了定是要有些口舌的。 “去传医师, 再去拿些糖水来,他应是有些虚脱了。”秦姝扶着人一步步往房间挪动,随口朝旁边人吩咐后,又闷着头观察着谢行周的状态,口中喃喃:“到家了,到家了。” 谢行周面色苍白,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却也没忘记回应对方而点点头。 簪月追在两人的后面, 试图插嘴问上一句, 却在确认两人亲密无间的关系后无法张口。 她想, 算了,即便主子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妥,眼下还能把人赶出去不成? 随后便眼睁睁看着谢行周被扶着进了秦姝房间。 簪月:? “谢……谢少将军的房间在……”不在这啊主子!他不是有专属房间吗?不是当初特意给他留的吗! 谢行周满是尘土的衣衫沾到秦姝整洁干净的小床时, 簪月的心在滴血。 “怎么了?”将人安置好后的秦姝, 终于注意到在门口傻站着的簪月。 “咳……沈御史不是跟着殿下出去的嘛, 怎么他没跟殿下回来,反倒是谢少将军……” “喔。”秦姝应道:“我派他出京城了, 你通报台中上下,近些日多留神会稽郡寄来的信件, 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报给我。” 末了又道:“糖水呢?备好了就帮我拿过来吧。” “来了来了。”听见桃良的声音,簪月连忙侧身给她让路。又见秦姝伸手接过水碗, 一勺一勺地喂给卧床的男人。 医师紧随其后,悉心为其把脉, 片刻后叹道:“少将军的底子不错,但能将身子累得如此亏损,定是长时间的费心劳力所致,其中劳力只占三成,重要的是心火。老夫会为少将军开药,可心病难治,终究要靠自渡。” “多谢。”秦姝道。 目送医师走出房间后,秦姝又朝着桃良和簪月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且去忙吧。” “是。”两人说着便往门外退。 “关门。”秦姝又道。 “主子,这不好吧,这传出去……” “这是九层台,怎么传出去?”秦 姝头也不抬地问。 桃良反应得快,连忙附和:“殿下说得对,婢子告退。”说着便把簪月往后一扯,顺手把门关上。 簪月:“这这这……” 桃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就好了。” “难道他们在北境的时候就如此亲密了?”簪月惊道。 “刚到北境虎牢关的那一天,殿下就是被谢行周抱回公主营帐的。”桃良不见怪地笑道:“那天我还看见少将军偷偷哭了呢。身长八尺的男人,一边给殿下上药一边流眼泪,我当时比你现在还震惊。” “哼,就算他是个有点温柔的人,那又怎么了,我们殿下配得上最好的男子。”簪月被她拉着下楼,嘴里还嘟囔着,“以前还以为殿下只是拿他当个趣儿,可他们俩突然认真起来了,我真是担心得要死,要知道那谢行周可不是平常郎君,他舅舅是……” “殿下不是那种拿人取乐的人。”桃良道。“而且,谢将军好像和殿下约好了,要一起远走高飞来着。” “嗯?”簪月道,“怎么可能,谢家萧家的结晶,天之骄子,早年间出去历练赚功名,如今回京了怎么可能对权势轻易放手,他莫不是信口开河?” “谁知道呢?”桃良莞尔一笑,“殿下有喜欢的人,这人也喜欢殿下,总归是一桩好事,不是吗?” 簪月举起拳头,对着秦姝房间的方向挥动两下,对着空气恐吓道:“他要是负了殿下,我肯定将他……” “好啦,走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真的吗?桃良姐姐你还会做饭吗!” “我有什么不会的?哪怕是抓鸟骑马,我都无一不通!” 房间里的男人刚喝完糖水,又被灌了碗极苦的汤药,冰火两重天,表情好不热闹。 “真的不是故意的吗。”谢行周虚弱地道。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秦姝气得叉腰。 “好人,你是好人。”谢行周痛苦地闭上了眼,“好人能不能再拿个蜜饯或者糖块儿来啊。” 秦姝昂着头,骄傲地拿过床边的小匣子,从里面掏出一颗蜜饯来,在他眼前晃悠几下。 谢行周按住她的手腕,“我就知道咱俩半斤八两。” 秦姝将蜜饯塞他嘴里,疑惑道:“为什么不觉得是我早有预料,叫人给你准备的呢?” 谢行周轻哼一声,“你说过你总吃着簪月给你调理身体的药,我猜她做的药应该蛮苦的,难道你会硬忍着?你不是那种喜欢为难自己的人。” 秦姝做了个鬼脸。事实还真如他所说,簪月为了药效是不肯在乎口感的,秦姝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自己准备蜜饯咯。 “看来是簪月表现得太明显了,这种事都能被你猜到。” 谢行周这会儿已经恢复了些力气,回道:“明显得很。你信不信她方才定是在想,为什么你正大光明地就带我进了九层台?” “你说呢?”阿姝反问了句。 “不知道,脑子转不动。”谢行周歪头装死。 “孙无忧有多听你舅舅的话,你昨日在金銮殿又不是没见着。”秦姝嗤笑道,“两位辅臣倒了,朝上除了我的人,就是萧鹤明的人,以你舅舅对你的维护之心,不利你的消息怎么可能传出去。” “舅舅。”谢行周睁眼,目中不再如方才那般轻松,他凝望着坐在床边的人儿,说道:“或许,他就是杀了我母亲的人。” 秦姝陷入片刻的沉默,问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他亲口告诉我,孙无忧和尹清徽都是他的人。”谢行周苦涩道,“李纪在柏谷坞说的话,我们都听清楚了,不是吗?” “是。”秦姝闭了闭眼,“原以为孙无忧和尹清徽是因着陛下的关系才联手,不成想竟真是你舅舅的指使。现在最关键的是,萧鹤明清楚你已经知晓此事了吗?” “不知道。” “那就好……”秦姝松了口气,“起码短时间内,你不会有危险。他这会儿势头正盛,你莫要急着报仇,而且其中细节我们还不得而知,说不定……” “阿姝。”谢行周望着她,原本攥着她手腕的力气小了些,像是怕冒犯了她。 “嗯?怎么了。”秦姝觉察到他极其异样的情绪,“还有什么,你可以放心告诉我。” “我……”谢行周的嘴张了张,面对着女子期待又安抚的目光,他忽然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要如何说呢,要如何告诉这个将民生放在心里、视世人之身为己身的女子,那十万灾民的悲苦、无数人的枉死,其始作俑者都是你眼前人的舅舅呢。 他是谢萧两家的孩子,享受过萧家为他带来的荣华,如今要如何再自视清正,自认有资格与她携手余生呢。 城外一日一夜的片刻不歇,是他强制性地想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仅是延缓他心中突如其来的痛苦,更是身体力行地赎罪。他恨不得将自己投身于那片大地里,孤身一人陷入虚无,与世间再无瓜葛。 可在他的莹莹目光下,女子突然俯下身来,将温热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缓缓闭上了眼,轻声道:“不要怕。” “出了什么事,我都与你一起面对。” “不管谢家怎么样,萧家怎么样,我永远会和你一起。” 泪水终于从眼尾划过鬓边,谢行周阖上眸子,感受着她的温暖,开口道:“阿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扶摇阁事发后,我仗着民心为我冤屈,故意请罪当街受刑,为了以后用民心胁迫天子不得不惩处孙无忧。” “记得。”秦姝坐起身,恳切道,“当时被修改数据的册子还在我手里,可并没有直接证明那就是孙无忧干的,我们都在等一个时机,等待一个可以一举将他扳倒、不论陛下如何偏心都无法影响结果的时机,所以你……” “我不想继续了。”谢行周说。 “我不想和舅舅一样,成为一个为了一己之私利用万民的人。” “即便不伤人性命,可高高在上地操纵他们的情感、将其视为我的一步棋子,本就是大错。” “阿姝,我不知道你当时有没有对我失望,但我自己是失望的。我不是那样的人,却因为受到了伤害,就效仿了他们卑鄙的伎俩……至今我仍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秦姝倏然说:“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出‘让整个京城陪葬’的话来。” 谢行周的眼睛渐渐清明:“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秦姝侧过头,看向窗外的阳光,“我想,或许草菅人命就是我认为最过分的事,如果谁惹急了我,那我的至低之限便是如此。” “遭受过屠戮的我,都能说出屠戮世人的话来,何况是你。” “所以阿周,这不是你的错。”秦姝继续道,“你初次回京,便被他们用极卑劣的手段对待,你几次死里逃生,却无法通过公正的道路惩治他,你只能用同样见不得光的办法反击,若不反击,你会死。” “一个黑暗的世界,容不下所有清正之人。想要活下去,就得同流合污。” “我不愿意,我宁愿……”他挣扎着坐起身。 如果伤害别人才能活着,他宁死。 “好,那就不愿意!”秦姝却突然打断了他。 第104节 “什么?” 秦姝握住他的手,坚定道:“不愿意,那便不要那样做,趁还没有把自己变成他们的同类。及时调头,就还来得及。” 谢行周的眼中顿时升起希望,他欣喜地道:“及时调头,就可以?” “一定可以。”秦姝喃喃着,“没有道路,就开辟道路,不论世界是什么样的,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既可以有剥削屠戮,那也一定可以有万世太平,众生安宁。” 谢行周望着眼前人,心中唯有钦慕,他敬佩这个耀眼的女子,亦震惊她的成长。谢行周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与她道:“既有人视百姓如草芥,也一定有人将每个人的分量看得一样重。” “每个人?”阿姝猛地抬头。 那一刻,她不仅看到了眼前的谢行周。 她还看到了,那个为她一争,只因她是个“活生生的人”的老伯伯。 “对。”谢行周应道:“世人将每个人的分量看得一样重的时候,就一定是众生安宁的那天。” 女子的神情凝滞,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想和沉思,过了不知多久才弯眉浅笑起 来,她突然一把捧住谢行周的脸颊,声音轻轻道:“说得这么好,不愧是我们阿周。” 谢行周微微眯起双眸,伸出手指刮了下阿姝的鼻尖,笑道:“那当然,我老师可是大名鼎鼎天下无双的秦姝,谁能和我比?” 第124章 亡命天涯如何 阿姝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姑且信你说的。” 谢行周笑而不语。 阿姝想了想,又朝着他道:“你方才看见沈御史了吧?他今日带了陛下的旨意来,说是准我日后以朝臣的身份上朝议政, 这可是本朝头一例, 我厉害吧?” “厉害,当然厉害。”谢行周夸赞着她,心中却微微觉得怪异,说道:“时局如此,依你看,陛下是真的想封赏还是……” “或许是想用我制衡萧鹤明。”秦姝并不避讳,“可能他也没有想到,萧鹤明和孙无忧联手的势力会那样庞大, 那两人, 一个发展地方, 一个发展京城,又在辅臣倒下后迅速做大令世家纷纷倒戈,即使是陛下, 也未必没有觉察。” “如果是这样的话。”谢行周垂下眸子, 沉声道:“阿姝, 从现在开始,你要加倍的小心。” “嗯?这是肯定……” “我舅舅想要的是谋反, 恢复晋制。”谢行周说:“可如今你座下的许青霄被封为禁军领军,你亦亲自掌舵九层台的金武军, 若等过段时间,许青霄坐稳了领军的位置, 两军联合,你便是陛下身边最忠实的屏障。以舅舅的性子, 他会在谋反之前对你动手,不管是嫁祸给皇帝还是其他人,总归是不会看着你安安稳稳守在皇帝身边的。” 秦姝怔了怔,眸子渐渐恢复平日里的暗沉,问道:“谋反一事,也是他昨日与你亲口说的?” “是。他想要我帮他,我还未给他回复。” 谢行周紧紧凝望着她,“禁卫军的将领多数是我父亲旧部,父亲退任,将领们短期内不会全然臣服许将军,这是萧鹤明最需要我为他做事的时候,也是他最合适的造反时机。可不管我给他的回复是什么,他都不会看着你和陛下的关系恢复密切。” 阿姝的声音轻如浮萍,“原来,如此。” 谢行周微微蹙眉,按理说,舅舅怀有异心的事即便秦姝没有确凿证据,但也应是有些预料的,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看见阿姝低垂着眸,喃喃道:“这样说来,听白死在宫里,更像是……为了离间我与陛下。” “我还觉得奇怪,听白一向胆小,即便心系灾民,想要冒险探听,可她又是怎么知道,他二人会在那个时候谈及流民处置事?若无人诱导,便是怎样都说不过去的。” “……”谢行周一阵默然,闭了闭眼,劝慰道:“是他们不择手段。但你教过我的,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而惩罚自己。” “世人皆身在局中,只要那个做局者还活着,不管是与我有关的人,还是与我无关的人,都难逃他的毒手,我惩不惩罚自己都改变不了任何。” 秦姝摇摇头,倏然凑近了谢行周的耳边,“要不,咱俩今晚就潜进他的府邸,悄悄把他杀了?省时省力地报了仇,又免去一场兵戈。” 谢行周神情淡淡,“你不知道萧府的部署?他头颅落地的下一刻,你我的身份就会被公之于众。即便是直接带着九层台弟兄把萧府给围了,可无缘无故刺杀重臣,地方将军和京城的那些官员都不会坐以待毙的,也不会有人敢再站在殿下这边。” “那你我便抛了这身份,亡命天涯如何?” “那也不是不行。”谢行周认真道,“虽说苦了些,但你若是非要如此,我现在就回家收拾……” “好了好了。”秦姝连忙按住这人,“我开玩笑的。” 谢行周:“我可不是。” “你这人!”阿姝神情复杂,“莫急,容我仔细想想。” “殿下!”门外传来簪月略显焦急的声音。 “进来说。”秦姝扬声道。 簪月推门而入,面上不太好看,“殿下还记得,您托前总管太监赵铮安插在中宫的一个小太监吗?” 秦姝点头,“记得,是我在出征前托付他的。” “主子在北境时,那小太监便递过一次话,言中宫娘娘整日紧锁宫门,不曾与外人来往。今日才又传话来,说……中宫娘娘想见您。” “这么快就被策反了?”秦姝有些好笑道。 “主子恕罪,是我督促得不够好。”簪月懊恼道,“元姬那事后,这还是九层台头一桩被策反的。” 又刚好是她执事期间发生的,真是丢人。 “不妨事,那小太监就是个可怜人,非九层台的出身,策反就策反了罢。说不定是因为皇后待他很好呢。”秦姝摆摆手,“再说,当时那样做本就是为了检验我心中的猜想,如今萧鹤明已经把复晋的事招了,这步棋也无甚大用。” 簪月纳闷道:“复晋?他有权有势,可他又不姓司马,为何要打着复晋的旗号,给司马氏做嫁衣?” “他哪里是要给人做嫁衣?”阿姝冷笑了声,走到一旁的梳妆台前,对着铜镜轻轻梳理自己的长发,“他是用前朝的制度笼络士族人心。陛下登基这近一年来,他们费尽心思把大宋搞烂了,激起百姓的不满,再让复晋做他的出师之名。如此,他便是人心所向,将来也能在史官那里说得过去。” “至于司马氏还活着的男丁,在北境一战中几乎都投靠了北魏,自是不宜重登大位的。金銮殿上,舍他其谁呢。” 簪月惊讶叹道:“够毒,也够绝……” 秦姝放下玉梳,起身道:“也罢。皇后既然想我了,那我就走一趟吧。” “啊,等等。”簪月扯了扯嘴角,支吾道:“中宫娘娘叫您今日入夜再去……” “嗯?为什么?”秦姝问。 “而且。”簪月对对手指,“指明了叫您翻墙进去。可……可能……这样比较刺激?” 秦姝:“……”莫名其妙。 秦姝还真是入夜时分进的皇宫,倒不是真的听话,只是她和簪月说着说着发现床上的谢行周已经睡过去了。她抱着好玩的心思守在床边端详着那张无双容颜,竟生生把自己看睡着了,直到天擦黑了才醒来。 虽有桃良为她找借口,说什么本就体虚、能睡着证明身体就是需要睡觉……但秦姝还是在挽袖口爬宫墙的时候,暗骂了句:呸,美色误人。 睡梦中的谢行周揉了揉鼻子,翻了个身。 秦姝一路轻功加持,准确找到中宫所在后,还是先看了眼大门。 大门口躺着装睡的那个小太监冷不丁地开口:“殿……殿下,我们娘娘叫您……走宫墙。” 秦姝无语扶额,反问道:“为什么?是她请我来的,又不是我求着她见我。赶紧进去叫她想清楚,不开门我就走了。” 小太监哆嗦着起身跪坐,结结巴巴道:“娘娘说……这是殿下和她约好的。” “我什么时候和……” 秦姝猛然回想起来,上次在这大门口与她相见时,司马皇后说的那句“你下次,便自己从墙上翻下来吧,我一个人开门,很是费力的”。 秦姝皱着眉头,一句含糊戏言罢了,哪有逼着人当真的。 “殿下?殿下?”小太监看她发怔,忍不住唤道。 秦姝应了一声,“成,就依娘娘说的。” 翻墙而已,对她的身手来说不算太吃力。秦姝脚下生风,一眨眼便借力登上宫墙,刚要飞身跃下,却被一道光影晃了眼。 秦姝向下定睛一瞧,笑了。 中宫的宫墙底下,齐齐摆了一排的水桶,若是当夜无月,恐怕秦姝还真着了她的道。 可惜了。秦姝仰头瞥了眼刚刚从云中爬出的弯月。 皇后从转角处走出,显然是一直等着看她笑话。笑话不成,也无颜再躲,只得低着头,自知理亏道:“咳咳,你下来吧,跳得远点就成了。” 秦姝唇角一勾,翻身跃下,一声轻巧的落地声后,准确地出现在皇后身前,“娘娘今日心情不错啊,都戏弄起臣了。” 司马静淞撇了撇嘴,梗着脖子道:“谁叫你不守约定!” “什么约定?”哪来那么多约定? 上次见面总共才说了几句话? 静淞挪开目光,嘟囔道:“我还以为你明白我说的‘叫你自己翻墙进来’是让你多到我这走动走动的意思。” 秦姝:“这么弯弯绕?” 静淞:“你这人不就喜欢弯弯绕?” 在秦姝气急败坏之前,静淞连忙转身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状:“罢了罢了,你不懂本宫,本宫也不怪你。跟我进来吧,我给你准备了好茶。” 秦姝盯着女子的背影,只觉得这人今日反常得厉害。 像是一颗枯木,在彻底消逝前望见了生命之源。 秦姝跟着她的步伐入了内殿,搭话道:“先前即便明白娘娘的心意,也照样没法来这多走动,臣可是刚打完仗回来。” “那打仗之前呢?”静淞亲自给她倒了盏茶,随后入座,“听说,太皇太后临去前,你是来过一次后宫的。” 秦姝瞧了眼那茶,没有动,只应道:“那次是被陛下杖责了,行动不便,勉强去太皇太后宫里复命而已。” “你对他们家忠心耿耿,什么脏事都做得,他竟还敢打你。”静淞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怎么,你还怕我下毒吗?我没有刘笙那么狠的心肠。” 秦姝浅笑两声,“想杀臣的人实在太多了,臣其实也分辨不出,谁的心肠更狠毒。” 皇后道:“阿姝,我不信你不懂我为什么叫你来。” 秦姝冷眼瞧着对面之人,没有接话。 皇后又道:“上次你来时,我便拉拢过你,你在那时拒绝我,我理解。但今日不同了。” 秦姝笑:“哪有什么不同。” 皇后眸光深了深,“刘笙不是好皇帝,他做不成你义父的那般伟业,却能学得来你义父的用人且疑。这一年时间,应该足够让你看清了。” 秦姝反问:“他不是英明的君主,那娘娘呢?娘娘便如此笃定,此刻站在娘娘身后的人,是可倚靠的吗?” 静淞沉默了一瞬,转而道:“不管是否稳妥,我总归不是一个人了,终于有人站在我这边,我难道不该高兴吗?这世上无人想要任人宰割。” 她如此说,秦姝反而不好直接打破她的念想了。 秦姝抬起手中茶盏敬她,“我曾劝说陛下小心身边人,今日也将这话送给娘娘。娘娘高兴也好,有野心也罢,问心无愧便是了。至于臣……臣只能多谢娘娘的厚爱。” 司马静淞眼看着她将茶一饮而尽,甚至站起身来欲走,丝毫没有半分留恋的样子。她终于坐不住,“为什么?” 第105节 “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站在一起?刘家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效忠一生?” “秦姝,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你斗不过萧鹤明的。到时成王败寇,难道你要陪着他们一起死吗?” 秦姝回首,望着她叹了口气,“娘娘,你我相识几年,虽略知对方的辛苦,但也从未同路,娘娘又何必非要拉秦姝一道呢?” 司马静淞缓缓走到她跟前,一字一顿道,“因为我是在救你。秦姝,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萧鹤明和孙无忧的手上。” 秦姝略微思忖,歪了歪头道:“没什么印象。” “孙无忧身边的贵妾,是你的什么人?”皇后问。 “什么贵妾?”秦姝面色一僵,隐隐觉察不对。 “那个叫元姬的。” 秦姝身上寒意骤起,“皇后慎言!元姬顶多是孙无忧的幕僚,不是什么贵妾,娘娘若再辱人清白,休怪臣不客气。” “你竟一直以为她只是孙无忧的幕僚?”皇后讶异道:“怪不得……本宫还想着,以你的性子,若是亲近之人落到那般境地,定是一刻钟也忍不下的。” 她望着秦姝如受重击的神情,又道:“但有一点,他们赌对了,这位元姬虽因叛主而被驱逐,你却仍拿她当个宝贝。阿姝,你这般重情重义的样子,我好像是头一次见。” “皇后……” 静淞抬手,阻止对方发问,继续自己方才的话茬,“我不会将你今天的反应告诉孙无忧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让你躲开守卫,独自前来。我可以直接向你挑明,如果你还想保她,最好的法子就是与我们站在一起,反正刘笙都是个扶不起来的,良禽择木而栖,你该为自己和身边人想想退路。” “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与我们作对,那就只当做不认识那个女子罢,否则不仅她要死,她还会害死你的。” “阿姝这一路如此坎坷,我真心不希望你死,更不希望你像我一样,亲近之人尽丧。” 秦姝沉默了良久,久得皇后都要以为对方就要在此地将自己杀了,这时秦姝才苦笑道:“听起来,孙无忧对娘娘无有不应,那他有没有说过,关于元姬当年叛主的详情?” 皇后轻咳了几声:“似乎是他们使了些手段,用她挚爱之人的命做要挟,想换你的命。” 见秦姝目中凶光仿佛要吃人,她连忙又道:“不管怎么说,这女子肯定是对你起了杀心的,她被逐出九层台可一点都不冤啊。要我说,你还是任她自生自灭吧,虽说我是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但……因为这种事,我还是觉得靠不住的,我更希望你是真的想帮我。” 秦姝沉了口气,淡淡道:“所以说,他们设计了她的背叛,又在她落魄时接回府中继续折磨,我还要因此对她的危险视而不顾,是这样吗?” 第125章 将计就计 司马静淞亦有些羞愧, 偏过头不敢看她,“我当然知道他们手段下流,我若有选择, 也不会与他们为伍。” 秦姝轻轻“哼”了一声, 不知是嘲讽对方还是自嘲,“臣大概,没资格也没立场指责他们手段下流,娘娘不必向我解释,我还要多谢你今日告诉我实情。” 她欲向殿门走去,司马静淞望着她的背影,十分不解地说道:“你是打算……两个都不选是吗?” 既不与自己站在一起,也不打算抛弃那个女子吗。 秦姝脚下顿了顿, 平静道:“娘娘, 我说过了, 多谢你。其余便是我自己的事了,还是和往常一样,不大方便告知娘娘。” 司马静淞垂下头, 低声应着, “哦, 我知道了。” 秦姝说:“能告知娘娘的是,若我能在这场纷争中活下来, 必会保娘娘性命无虞,以全今日恩情。 ” 司马静淞神色微滞, 随即展颜一笑,道:“那就说定了。” 秦姝踏出这道殿门, 门口的那个眼熟的小太监见状连忙跪地,一副战战兢兢, 引颈待虏模样。 秦姝大概能想起来,这就是自己之前从刘媛手里救下的那人。 “看着,是比之前壮实了。”秦姝打趣道,“怎么不继续装睡了。你别说,方才你装得还挺像,差点吓着我。” 小太监用力叩了几个头,闷声道:“方才是为娘娘做事,现下做完了,奴才已经没用了,长公主想怎么罚,奴才都受着。” 秦姝闻之一笑,提步而去,留下声音淡淡:“哪那么多有用没用……” 小太监抬起头时,只能望见远处女子摇摇晃晃的背影了。 “这……” 皇后在旁朝他道,“起来吧,她不会怪你倒戈了。” “长公主殿下……竟这般宽宏大量。” 皇后轻笑几声,帮他一起合上中宫的殿门,“这种事,谁说的清呢。” 孙府这夜,灯火通明。 “那顾琛算是个什么分位上的东西,竟把手伸进士族的口袋里来了。这么喜欢管那十几万流民,怎么不自掏腰包去养啊?张口闭口便是什么命不命的,仿佛那流民摇身一变,可以和士族同等尊贵了一般。乞丐行径,寒酸透了!” 孙无忧面上挂笑,亲自拎起侍女手中的酒壶为对面之人斟酒,又安抚道:“萧大人何须为了这小人物动怒。京中士族哪家没受过大人的恩惠? 他们必会封紧了口袋,等着听您的指示呢。消消气,今日刑部的王大人还劳我向您献上京郊三千亩田地,以作孝敬,可见京中人还是看得清局势的。” 萧鹤明冷哼一声,“算他们识时务。不过,我没有多少耐心了,城门戒严,城门下聚集的贱民一日不散,我们的人就一日无法入京。孙无忧,我常年供着你几百万两银子,你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孙无忧恭敬垂首:“老夫明白大人的意思,明日我便亲自进宫向皇帝进言,让他尽快下旨将流民赶回原籍,反正京城各商会上缴的钱已经在朝上走个过场了,长公主这次没话说。至于流民被赶回州郡以后的事,她更是没命去说。” 萧鹤明的脸上这才露出些笑容,他瞧了眼自己身侧的尹清徽,说道:“看来孙大人已经决意要舍了他的宝贝妾侍了。” 孙无忧唇边亦有笑意,“区区一个妾侍,本来就是我养了多年的棋子,能在此时发挥作用是她的福气。老夫更在意的是,如何确保秦姝逃不出为她定制的牢笼,此事容不得半点差错。” “地点的选择尤为重要,要选一个九层台金武军无法抵达的地方,京城之中,我想不到哪里可以做到。若到京外,秦姝一定会竭尽全力与我们起一场兵戈,以暴露我们的兵力,扣上谋反的罪名,咱们的目的可就达不成了。” 萧鹤明道:“要让她安安静静,心甘情愿地去死。” 端着解酒汤准备进正堂的元姬周身一颤。 门口守着的管家刚好朝她开口:“夫人。老爷说了今夜不准任何人踏入正堂,您请回吧。” 元姬微垂着头,掩饰自己心中的震惊,强颜欢笑道:“原来是这样啊,那这解酒汤我便先放这吧,等老爷送走了客人,你们记得热给他喝。” 管家对她还算亲善,“是。恭送夫人。” 元姬转身就往自己院子走,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像逃跑一般地回到屋子里,只说自己累了需要休息,便将所有丫鬟尽数遣出去,又熄了灯,这才跪坐在床榻上大口喘息起来。 这萧鹤明,当真是将人心算计得透彻…… 竟能想出用她的命,要挟秦姝。 明明自己在孙府的这四年演得很好,孙无忧通过她的描述和亲自接触,也早就确认了秦姝就是个冷心冷情、利益当前的人。 可这位萧大人一进京,见了秦姝一面,便认为秦姝不会看着自己死,即便是明摆着设了圈套,他也笃定秦姝会为自己而来。 元姬捂着心口,低低地啜泣出声。 是啊,她的小殿下,怎么会不来呢? 元姬狠狠抹了把脸庞的泪水,起身从房间里找出一把短刃,藏于袖中。原本还想再收拾个包袱,想想还是作罢,只随身带了些银钱,确认自己的状态无误,才推开了房门。 门口的丫鬟是在她这侍奉了许久的亲信,见她又出门来,忙起身去问:“夫人,你可还好吗?” 元姬敛了目光,应道:“无妨,只是今日心情不佳,想出去走走。” “是老爷又……”丫鬟满眼心疼,“夫人莫忧心,瑶儿陪着你。” 元姬一路往府门走去,却发现府内侍卫几乎多了两倍,将府邸围得跟铁桶一般,不少侍卫都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孔,元姬越走越心惊,朝身旁丫鬟道:“你这两日出过府吗。” 丫鬟摇摇头,如实道:“老爷今晨下令,全府奴婢近日不得出府,连负责采买的管家都换成了老爷身边最信任的那位。” “看来,是在对我防范了……”元姬喃喃道。 “夫人说什么?” “我累了,回去吧。” 逃不出去,她还有一死。 只要在事发前自裁,他们便没有筹码了。 元姬轻蔑一笑,像是在笑孙无忧的无知。 她一路无言走回自己的小院子,再次将自己关起来,掏出短刃就要朝脖颈扎下去,却在扬手时顿住了。 他们要杀秦姝,是为的什么? 眼下朝中局势如此明了,秦姝一死,疑点自然会落到他们身上,短暂的混乱过后,九层台的人也会全力向他们反击,甚至陛下也会对其动怒。 除非,他们就是想趁那短暂的混乱发起兵变。 急着对秦姝动手,急着兵变……那此刻那正堂里面,商讨的一定是极为机密的兵变事宜。 元姬握紧了拳头,她没忘了,自己这四年来受的所有屈辱,都是为了探听孙无忧他们最后的计划。 若是……自己这时候自裁,秦姝或许能得到一时的平安,但九层台若无一人能得到萧鹤明与孙无忧的部署机密,秦姝又如何躲得过他们兵变中的危险呢? 元姬顿时振作起来,短刃入鞘,重新思量事件的始末。 “瑶儿。” 丫鬟应声进门,“夫人,怎么了。” 元姬将丫鬟拉到身前,认真地端详起丫鬟的脸。她入府四年,悉心挑选,才从一众婢女中选中这个仍有良善之念的丫头,她信自己不会选错人。 “瑶儿,我要走了。” 瑶儿有些愣怔,又有些欣喜,赶忙将房门关严,才道:“真的吗?夫人,你想到出去的办法了吗?还是老爷终于愿意还你自由了!” “但我不能一无所有的离开,这不公平。”元姬平静道,“他们此刻正在讨论我想知道的一件大事,他们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但你们不同。” 瑶儿点头应道:“我们与这家签了死契,再加上这段时间限制出府,老爷对我们这些大丫鬟还算放心。” 她望着元姬的欲言又止,抢先道:“夫人,奴婢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元姬道:“你不觉得我利用你吗。” 瑶儿浅浅笑笑,很是好看,“我签了死契,肯定是走不了了,但夫人不该落入这个境地,夫人待我好一场,瑶儿一定会报答夫人,帮夫人早日恢复自由身。”她说着便起身,给了元姬一个安心的眼神,开门离去了。 元姬收回目光,她此刻无暇再担忧其他,只反复念着自己方才听到的那寥寥几句。 “地点……京城京外都不可……” “不能暴露,又要让殿下安安静静、心甘情愿地去死……” - 天蒙蒙亮,小雨淅淅沥沥,京中的那座九层高阁仿佛深陷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听说殿下独自在顶层的房间里坐了一夜,清晨临走时竟将棋盘掀翻了,棋子洒落了一地。” “殿下一向珍爱这些,今日这是怎么了。” 晨起的簪月在院中撑伞巡逻,正巧听见两个台间低声交谈。 第106节 一连两日,簪月都只能通过阿姝从房间递出来的一张张信条来知悉自己要执行的任务。 阿姝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宫里的汝阳长公主都没见,气得汝阳长公主刘媛在九层台外面直跺脚,说秦姝是小人得志。 簪月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她往房间里递过去的——专门调养秦姝身体的药,总是被吃个干净。 第三日清晨,簪月 又与桃良一起去房间外送餐食与丹药,桃良这次终于忍不住问:“这个是什么药,竟吃这么多天。殿下是受伤了吗?” 房门终于从里面被拉开,女子一身轻薄素衣站在门内,微风拂面,轻轻刮动三千青丝,她望着门外的两人,开口道:“早。” 两人顿时觉得欣喜非常,簪月连忙道:“主子要出来透透气吗,今日天气很好。” 秦姝率先拿过她手里的几个药丸,一同塞入口中,提步踏出门外,双手扶在栏杆上,就那样闭目感受着高阁的风,含糊道:“桃良问的,你怎么不回答。” 簪月一笑,“毕竟是旧事,我担心说出来惹得主子伤怀。” “无妨。”秦姝道:“说吧,以后都可以说了。元依马上就能回家了。” 簪月蹙了蹙眉,想问却没有问,只顺着她的意思朝桃良解释道:“殿下四年前争夺执令之位时,正好赶上青霄大哥在返京途中糟了暗算,所以殿下当上执令后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带一小队的弟兄们营救青霄大哥。可是对方实力过于强悍,那一小队的弟兄们都死在那了,只有殿下战至最后,将所有人杀个干净,才带青霄安全返京。” “虽说保住了命,但当时因太过损耗自身内息导致经脉逆行,即便调养了这许多年,殿下仍会在动武的一盏茶时间后经脉混乱,浑身剧痛。” “难怪青霄将军对殿下这般忠诚,连陛下都……咳咳。”剩下的话桃良没说,但几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桃良转而又试探着道:“不过……这和那位元依有什么关系。” 秦姝回首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此事刚好发生在元依背叛九层台之后,我当时因为元依的离开伤心得厉害,所以就霸道的连带着这件事也不让他们提了。” 簪月道:“元依此刻身在何处?殿下怎么知道她要回来了。” “报——”台间手里拿着一封信,神情严肃,“尊主,这是有人一箭射在我们大门上的信。” 簪月拆开信封,里面的信条上赫然写着两行字:今日酉时,皇宫西北角若薇轩,换元姬性命。 “这……是什么意思?用什么换元姬的性命?” 秦姝道:“喏,当然是用我的命咯。” “殿下!”簪月怒喝道,“你早就知道他们要用元姬来杀你了?你方才说元姬会回来,是因为你打定主意要自投罗网了吗?” “哎呀,别激动别激动。”秦姝一脸轻松,将簪月手里的信条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喃喃道:“若薇轩?难为他们找一处无人居住又偏僻凄清的殿宇,我得好好想想这地方在哪。” “想什么!”簪月恨得牙痒痒,“为了背叛过的人涉险,凭什么?殿下快进屋梳妆,咱们进宫面圣,干脆将萧鹤明的诡计暴露出来,直接把他拿下。” “什么诡计?一张无署名无目的的信条?没有罪名,告诉陛下又有什么用。”秦姝只笑。 “那殿下就假意答应,然后引陛下一起去……” “他们不会蠢到亲自绑着元姬在那等我,多半会派死士过去。” “那……” “别那了。”秦姝打断簪月的话,抬起手揉揉她凌乱炸毛的发顶,安抚道:“切记,有关于萧鹤明谋反的任何事,不可透露给陛下。” 簪月愣住了。 秦姝又道:“他们此次选在皇宫动手,还算明智。只有皇宫,对他们来说看似危险实则安全,因为我无法带九层台众人将那地方夷为平地。但相应的,他们也无法在皇宫部署什么兵力,强杀我是不可能的,多半会诱我自裁,以换元姬活着离开。” 安安静静地自裁,死在偏僻的殿宇里,才没有人能怀疑到萧鹤明等人的头上。 “谢行周呢?”对面两人发怔的时候,秦姝问。 “少将军去上朝了,说是等您肯见人了随时传他。”桃良道。 秦姝吩咐道:“那一会等他下了朝,就传他过来吧。他今日酉时也得跟我进宫的,萧鹤明的人不会动他,所以他要负责带我和元姬离开宫城。” 她说着便探头探脑地去闻桃良手中端着的早饭,“挺香的诶!走,下楼一起吃。” 簪月瞧着她事不关己的模样便气愤非常,她快步上前拦住阿姝的去路,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殿下!” 秦姝定睛瞧她的动作,眼中并无意外,“莫怕,阿月。他们想要我死,我便让他们如愿一次。” 簪月道:“我这还剩一颗龟息丹,有假死功效,如果主子真的要将计就计,也请在关键时刻用上一颗,此丹会调动身体里所有的气血和内息,以抵御外界对身体造成的冲击,确保在暗中留服药者一口气。世上所知此丹之人甚少,定是能蒙过他们的!” 秦姝笑着揽上她的肩,领着她一起往楼下走,漫不经心道:“你那丹药,会使服药者在假死之后极度虚弱,一生都无法运动习武,你当我记不得吗?我铁定是不会吃的,你就别想着蒙我了。走吧,填饱肚子,今儿的还得干活呢!” 谢行周再回九层台时,秦姝又在用午饭。 他像是回自家一般推门而入,在看见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女子后,心底的生气消下去一半。 女子瞪圆着清眸瞧着他,像是被他的突然驾到吓了一跳。 谢行周轻咳一声,“簪月都同我说了。” 阿姝无辜脸点点头。 “就没转圜的余地了?” 阿姝无辜脸摇摇头。 谢行周气得坐下,“不用说,你定是心中有主意了。”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他算是摸透了,决定的事不必问也不必说,一切都只在她心里。 阿姝抽出帕子擦擦嘴,将嘴里食物咽下后才道:“算算时日,朝廷应该已经敲定了如何解决流民事吧?” 谢行周点头,说道:“敲定了。还是决定将流民迁回原籍,派了顾尚书的亲信为巡按御史,主要采用设立流民安置点、兴修水利给予报酬的方式,陛下也批了一大笔赈灾银发往战乱和会稽等地,这些都是往年赈灾的老方式了,实施的难点本也不在此。” 秦姝若有所思,“在京城,陛下眼皮子底下他们都能贪了京城商会的捐款,更别说赈灾银了。” 谢行周轻叹口气,瞧着女子忧心的模样便有些不忍,遂道:“历朝历代,打贪官都不是容易的事,没关系,咱们慢慢来。” “不一举将孙无忧萧鹤明一党打垮,就永远遏制不住这股无畏贪墨之风。”秦姝喃喃道,“他们还以为,只有他们急。其实我也急的很……” “同时还有人建议,流民离开京外后立即解除城门戒严,以安民心。”谢行周道。 秦姝抬起头望了谢行周一眼,“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谢行周与其对视,神色坦荡,“放,还是不放。” “放他们进来。”秦姝道:“区区几日,混不进来多少人。” “禁卫军里,这两日也不太平。萧鹤明那边,又叫我用好了饭便去找他。”谢行周道。 “没关系,都没关系。”秦姝道,“信我。” 信我活着,信我能赢。 谢行周深吸了口气,竟真的没再言语,转头拿双筷子与她一同用饭。 酉时。 秦姝如对方所愿,沿路避开了许多宫人,孤身一人踏入的若薇轩。 那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宫室,空气中肆意的灰尘、墙壁随处可见的蜘蛛网,都告知着此地的无人问津。 倒也不算怪事,晋王室衰败且人丁稀少,先帝崇尚节俭,当今陛下或许都没来过此地,所以无人管理洒扫,也不大令人意外。 秦姝扯了扯唇角,一步步向宫室内迈进。 “我来了。阁下若再龟缩不出,恐怕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内室走出三个蒙着面、带着斗笠的男人,腰间皆有佩刀,其中一个负责羁押着被绑了双手、堵着口的元姬。 秦姝微眯着眼,想再近前却被喝道:“ 就站在那!” 秦姝笑笑,抖了抖双手和大袖,“至于这么谨慎吗?我什么武器都没有,却要站在你们二十步之外?这叫我怎么看得清人质呢?” 她正要继续往前走,却听自己身后一阵脚步声,四个同样蒙面戴笠的男人从殿外快步而来,朝着殿中为首男人摇了摇头。 寓意很清楚,秦姝没带自己人。 “喏,你们七个,对我一个。这次可有把握了?”秦姝环顾几人的脸。 “你竟然真的敢独自前来?”为首男人沉着声音问道。 “我觉得你们很可笑。”秦姝朝那人扬了扬下巴,“既想要用元姬拿捏我的命,又根本不信会有人敢送死,不觉着很矛盾吗?” 为首男人冷笑道:“说不定你是想,带着这个女人活着离开呢。” 秦姝摇摇头,“我怎么想不重要,你们主子怎么想,才重要。做死士,就要有做死士的觉悟啊……不如等我死后,你们转而投效九层台,学好了本事再重新出来认主吧。” 男人被激得满目通红,从腰间掏出一支短刃扔了过去,“废话那么多!既想让这个女人走,那你便自裁吧!” 秦姝垂眸瞥了一眼地上短刃,弯腰捡起,“总算说正事了。我可以自裁,但我如何能信你们会在我自裁后放她走?” 她佯装看不清地眯了眯眼,又道:“而且,我这双眼睛,打仗时候有些损伤,这女人站得那么远,下半张脸又几乎都被那布遮住了,我连她是不是我要的人都不知道,凭什么自裁?” 男人推搡着元姬向前几步,对于秦姝的说辞他似是早有准备,说道:“这好办,你挑了自己的手筋脚筋,我便放她离开,让你看着她走得远远的,我们再了结了你。” 秦姝“啧啧”几声,心疼地抱住自己的手腕,“挑断手筋脚筋?这也太血腥了!都是习武之人,你是怎么忍心说出口的?我可不想死到临头连武功都没了。” “你!” “而且,若我真应了你,成了废人,你却仍不放她走,那我又能奈你何?到时你们七个人,对付我一个手脚都动不得的废人,这也忒不公平了!” 其中一个偏瘦的男人竟也跟着点头,低声朝为首男人道:“大哥,这确实不公平诶。” “闭嘴!”为首男人气得冒汗,“你想如何?长公主殿下,劝你别耍花样,否则你今日一定得不到你想要的。” “失去全部的行动能力是不公平。”秦姝拔出匕首,目光凝聚在那个尖端,手上倏地用力,竟将匕首径直朝左臂扎下去—— 匕首几乎全然没入身体,她这才抬眼望向那个为首的男人,因疼痛而导致声音染上几分喑哑,“这样的话,对我们双方都公平。你们七个人对付一个有伤在身的女人,我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了。” 趁几人震惊发怔的关头,秦姝冷喝道:“放她走!否则我拼尽全力,未必不会带你们几个一起下地狱!” 几人面面相觑,似乎在做最后的犹疑。 秦姝咬紧牙关,将匕首拔出,左臂上方顿时血流如注,顺着伤口向下滴落,若继续耽搁,要不了多久也会因失血晕厥。秦姝道:“这样,还不行吗?” “放人!”为首男人终于喝道。 元姬嘴上的那块布被扯下,被一个男人押着肩膀,一步步朝秦姝靠近。 元姬望着阿姝忍痛的神情和净是鲜血的手臂,心中宛若凌迟。若不是自己被服用了软筋散,定要将那些人杀个干净。 可此刻,她连行走都全靠后面那人暗中的推搡。 她要怎么杀了他们啊……她连活着都是在拖小殿下的后腿。 她大概猜到阿姝是准备着,等自己走到她身边,便带着自己一起杀出去。那伤口虽深,但毕竟没伤在腿上,以她们俩的身手,冲出这座宫殿的可能还是很大的,等跑到有人的地方,就得救了。 可孙无忧的心思还是比常人缜密许多,早就提前喂了她适量的软筋散。 她走不动的。小殿下受了伤,如果带着自己,便也走不出去了。 第107节 还有两步,一步…… 她终于走到了阿姝的面前,能离她这样近,能看清她。 元姬想,即便是下辈子,她也会记得小殿下的模样的。尤其是现在这副,犹如蓄势待发的小兽模样。 是那么的有生气,又是那么的在意她。 她停下了步子,在身后之人再想伸手推她时,用尽全力闪身避开,将自己袖中的信塞到秦姝手中,又顺势夺过秦姝手中的匕首。 别人不知道阿姝的武功,可她却知道的。 即便受了这么重的伤,只要阿姝仍留有生念,就一定能逃出去的…… 在众人猝不及防的惊呼中,她将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 “信里,是我知道的一切。”她如是说。 那是她这四年,所得到的一切。 “住手!” 元姬闭上了眼,双手握着那匕首,便要朝喉咙狠狠刺进去。可不知是因她的药效导致动作变慢,还是秦姝的速度太快,竟生生将匕首从她手里夺了去,匕首只在她喉咙处留下了一条血痕。 说时迟,那时快,秦姝未曾再给元姬反应的时间,一把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右手匕首如利箭一般,携着掌风,径直飞入离她们最近的那男人的喉咙里。 男人双目圆瞪,震惊地捂住伤口,却已药石无医,直直地倒下。 秦姝目露寒光,随手撕了一条袖口的布料,快速缠在左臂的伤口上,“还剩六个。” 第126章 姐姐,回家 “小殿下你!” 秦姝回眸瞥了一眼那个跌坐在自己身后的女人, 不合时宜地调侃道:“姐姐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就要抢在我前面送死了。” 元姬仍紧蹙着眉头,话中满是担忧, “我被喂了软筋散, 活着只会拖累你……” “哦,这样啊。”秦姝的目光重新回到几个蒙面男人身上,语气平平,“你放心,今日无论我是死是活,你都不会有事。” 她嘴边化开一抹笑,是在庆幸元姬吃下的只是软筋散,而不是什么别的毒药。 又在嘲笑, 孙无忧的伎俩也不过如此。 为首男人眼中再无犹豫:“一起上!今日势杀长公主!” 秦姝将腰间的信封往里塞了塞, 嘴里嘟囔, “一起上就过分了哈。” 说着看向朝着她一拥而上的几人,眉头一皱,竟主动迎了上去。 其中一个男人的佩刀率先从旁横扫而来, 速度之快几乎令那刀在空中成了一道虚影, 秦姝步伐微动, 闪身躲过这一刀,单手成拳重击其手臂内侧, 男人的手臂顿时又痛又麻,手中佩刀刚好掉落至秦姝手中。秦姝反握佩刀, 余光便见右侧另一男人劈砍而来的攻势,霎时身子向后一倒, 抬腿侧踹向右侧男人的胸口,手上佩刀飞速旋转而出, 割破前方男人的喉咙。 其余黑衣男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纷纷持刀将秦姝包围起来,在为首男人冷冽目光的示意下,秦姝身后的三个男人倏然扬刀朝秦姝劈来。 秦姝耳力过人,几乎在对方动作的下一瞬便有所感知,只凭直觉弯腰下潜闪过对方朝颈部的一击,保持身形转体贴近身后其中一个男人,双掌压下对方提膝防御的招式,顺势重拳连续击其下腹,对方顿时无力进攻。又见旁边男人挥刀从上劈来,秦姝咬紧牙关抬起受伤的胳膊,埋头半蹲锁住身前男人的腰身,一记抱腰转马挣脱开被围攻的局面,辅以正蹬才将二人一道逼退。 “嘶,真疼啊。”秦姝抽空心疼地抱住自己的左胳膊,被利刃贯穿过的左臂此刻肿胀得厉害,动都不敢动一下。看着杀气腾腾的几人,她用右手指了指他们,“喂,一会谁敢动我左胳膊,别怪我把他趁人之危的名声传扬出去哈!” 为首男人步步逼近,冷笑道:“杀了你,就没人能传扬出去了。” 秦姝用手指他:“就是你,光说大话不干活。” 站得离秦姝更近的两个男人果然分神去瞥那个小头目,秦姝趁机上前去夺其佩刀,不曾想那人反应迅速,手中转刀斜削过来,秦姝脚下接连侧退几步,抬腿内摆踢向其手腕。那人手腕被踢中却不肯扔刀,反而配合另一人的佩刀对秦姝使了一记左右横切,秦姝当即转身踩中墙壁,借 力腾空而起,从两人身上跃过,右手着地,双腿攻势直冲那为首之人。 那人只来得及抬臂抵挡,却仍被秦姝的腿法逼退数步。 秦姝单手拍地起身,快步上前扣住为首之人的持刀手腕,夺下他的刀便要反手插进其胸膛,那人也并不是等闲之辈,调整方位只使那刀插进自己肩胛处,双手使力与秦姝单手僵持。 秦姝岂能任由他蓄力,连续鞭腿踢其腰肋,要听到骨头生生折断的声音才算完,踢得那人口中鲜血直涌,其余人这时也缓过劲,再次朝秦姝扑来,秦姝拔出深插那人肩胛中的刀,一时间陷入缠斗。 元姬眼睁睁看着秦姝的左臂衣衫全然被鲜血浸透了。 几乎每一个动作都使那道伤口撕裂得更深,甚至在飞速旋身的时候,她能看到鲜红的血被挥洒出来。 她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撑地,蜷着身子便要站起,可就在她使尽力气一点点挪动的时候,余光突然瞥见内殿站着的一道黑影。 是尹清徽。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弓弩。 那支蓄势待发的弩箭,瞄准之人正是元姬。 两人间距不出五十步,是弩箭的最佳射程,中箭者必会被射穿,难逃一死。 元姬盯着那支黑色的弩箭,眼前忽然有些恍惚。她想着,罢了,左右已经将情报送到了,若今日老天定要收了她的命,她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她的罪,已经赎完了吧。 一道清脆的扣动扳机声,弩箭脱弦,元姬仍怔怔地望着前方,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时,一双纤细的手忽然覆上她的眼睛。 她眼前顿时漆黑,下一瞬,一具柔软温暖的身体倒在了她怀里。 她能感受到,对方的脑袋正无力地靠在自己肩上。来自对方身体里的血,正在源源不断地从身前涌出,由于两人的贴近,所以元姬也感受到了异样的黏腻潮湿。 她颤抖着拨下自己眼前的那双手。 “小殿下……” 阿姝费力地笑了一下,垂眸看了眼胸口的弩箭,“姐姐,有点疼啊……” 元姬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能接受,更不能容忍这个孩子就这样羸弱又凄惨地倒在自己怀里,她抬起手想要触碰对方,掌心在对方的脸颊和肩胛上方虚虚地徘徊良久,却始终不敢实打实地触碰。 仿佛她怀中的女孩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小仙子,如果被自己触及,她就随风飘散了。 元姬的双手终究化作拳头,恨恨地砸向地面:“尹清徽!” 尹清徽唇边浮着一抹冷笑,走出几步来,“是叫我来补刀吗?你别急啊,弩箭贯穿胸口,她活不成了。补不补都一样。” “你!”元姬还要再说,却见尹清徽再次抬起了弓弩。 她惊慌地环抱住秦姝,绝不允许她再受伤害。 “啧,你这时候还挣扎什么?我补刀只是图个心安,都说了这一箭补不补都没区别。” “住手!” 在尹清徽再次想要强行补箭时,殿外终于传来一道声音。 尹清徽收了弓弩,颇为悠闲地瞟了眼踹门而入的男子,“少将军,看来主人还是没留住你啊。” 谢行周匆忙地查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阿姝,才愤恨地朝尹清徽道:“滚开,我现在要带她们走,拦我者死。” 尹清徽摊了摊手,却没有相让的意思,只道:“主人知道你这两日一直待在九层台,更知道你爱慕她。” “所以呢?” “但主人没有和少将军计较,少将军应该领主人的情才对。”尹清徽道:“而不是在这,坏主人的事。” 谢行周收回要去抱阿姝的手,站起身来,步步紧逼尹清徽,只用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你们背着我,设局杀我心爱之人。就没有想过我会因此不配合他的行动吗?” 尹清徽像是安慰般的,“这世间的女人那么多,少将军要舍了江山,做个情种吗?少将军不要误会了,大业将成,不仅是主人需要少将军,少将军更需要主人,咱们可是互相成就的关系啊。” “可是秦姝已经这样了!”谢行周话中带着颤音,“内息大乱,身受重伤,即便侥幸能救回来,也起码卧床数月无法起身,她对大业已经造不成威胁了,不是吗?既已算不成敌人,我便想要搏一搏,救我心爱之人一命,连这么简单的要求,你们都不允许吗?” 尹清徽思忖片刻,无奈地后退一步,招呼其余活着的黑衣男人:“撤!” 敌人尽数离开,谢行周终于泄了口气,转身走到阿姝身边,歉意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阿姝掀了掀眼皮,声音微弱,“胡说……明明就,刚刚好。” 谢行周紧蹙着眉,盯着她从背上贯穿胸口的致命伤,想要伸出的手颤了颤,别过头去,掩住眼中的泪,只说:“我用你的名义,破格将马车停在殿外,这就带你出去。” 阿姝沉重地点点头,“做得……好。” 如今有资格在皇宫内骑乘的人不多,秦姝算作一个,虽说平日里鲜少做这种张扬之事,但眼下皇帝对她宠信,她在皇帝那里还留了个骄纵使性的印象,即便破格使用马车,也不会让皇帝有太多怀疑。 至多是派人问问她进宫了怎么不来看他。但只要此刻出了宫,藏住她受伤的真相,其余的对秦姝来说就不重要了。 “姐姐,回家。” 阿姝这一路上的状态都很不好,她想强行控制精神不要入睡,却也抵不过袭来的倦意。再清醒时,是九层台内的军医为她拔箭,她被生生痛醒,入眼便是众人紧张的神色,和军医无奈地摇首。 “入箭太深,实在是……” 簪月疯了一般揪着军医的领子,“你们不是替主子处理过很多次这样的伤口吗!不是应该很有经验才是吗,这次怎么不行了,你说啊!” 军医无奈道:“殿下内息本就不稳,动了武便是雪上加霜,何况这次的箭是近身发射的弩箭,对身体造成的破坏力和殿下特制的箭怎么能一样?” “那你就要看着主子死吗!” “簪月。”阿姝轻轻唤道。 簪月如梦初醒,松开了揪人衣领的手,飞扑到床边哭诉道:“殿下……殿下,你哪里疼,你告诉我……” 秦姝费力扯了扯唇角:“不疼了,哪里都不疼了。” 军医垂首在一旁,躬身沉重道:“殿下。” “我知道,这次难为你了。”秦姝道,“没关系的。” 军医叹了口气,只说道:“下官已为伤口做了处理,但殿下此次的凶险,真的要靠自己挨过去了。” 秦姝闭了闭眼,没有再说话。 军医缓步退了出去,谢行周与桃良紧随其后,三人到了门外,谢行周才低声问道:“殿下这次,还有几成的……生路?我可还能做些什么?若有什么药比较难找,我……” 军医摇摇头,“不足一成,所以此刻任何药都没了效用。今夜是最凶险的,若殿下有生念,或许……” 房内的簪月显然是听见了这话,倏然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将里面唯一的一颗丹倒在手心,她靠近秦姝,轻声哄道:“龟息丹不仅有假死功效,更能帮你吊着一口气,延缓伤势的扩散,殿下张嘴,我们把药吃了好不好……” 秦姝掀了掀眼皮,将头别到一边,无声地抗拒着。 “吃了它,说不定能保你的命啊!”簪月急得直哭,“难道武功和亲手报仇……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吗?等你好起来了,稳坐后方指挥军马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就不能有自己的私心吗?” 元姬一直在门外守着,此刻听见屋里动静的异样,想要踏入,却被谢行周抬手阻拦。 两人对视,还未等元姬开口,谢行周却又将手放下了。 元姬知道他都是为了阿姝,顿了顿才道:“多谢。” 她踏入那道门时,正巧碰见秦姝费力抬起手,怒而将簪月掌心的丹药挥到地上。 第108节 簪月踉跄去捡,抬头时刚好与走近的元姬对视。簪月环抱着膝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药瓶,靠坐在 床榻下的那一小块地面上,心中的委屈皆在此刻爆发:“殿下,为什么要为了她……为什么要为了她去送死……” “难道我们对你来说不重要吗?和我们一起活下去,比救她一个叛徒还重要吗……” 元姬顾自坐在秦姝的床边,无声地为她拽了拽被角,目光灼灼地望着阿姝。 簪月问的,又何尝不是元姬想问的呢。 秦姝与她对视一眼,便明白她的意思。 一滴泪倏然从阿姝眼角滑落,她勉强挪动着手,缓缓覆在了塌下簪月的头上,像是安抚般地拍了拍。 “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了。” “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我珍爱的人,死在我的面前了。” 胸口堵得厉害,阿姝倏然偏头,呕出了一口血。元姬连忙扯出帕子为她擦拭,秦姝却轻轻拽住她的手,“姐姐……我想躺得,高一些。” 元姬眸光颤动,试探又熟悉地,将阿姝的上半身抬起,使她能枕在自己的双腿上,元姬就那样环抱着她,听着她低声呢喃: “还有,我今日前去,除了为了救姐姐,也怀了其他的心思……” “所以。”阿姝紧紧攥住元姬的手,像是生怕她趁自己沉睡时离去,“所以姐姐……若是今日,我撑不住了,你就权当我是计谋失算。” “若是我能活,你再当我是为了你,好不好?” 元姬红着眼眶别开头,竭力忍耐着,不想将泪滴在她身上。 阿姝唇边却溢出淡淡笑容,仿佛是认为对方已经默认,她沉沉地闭上眼睛,声音飘忽,“姐姐,再给我唱一次那首童谣吧……” “姐姐,我好冷,好想睡……” 元姬几乎没有犹疑的,唱出阿姝想听的那首曲子,目中空空,思绪也随着唱词回到许多年前。 那时的阿姝九岁出头,若是身上受了伤疼得厉害,元姬也是这样抱着她入睡的,起码要等到她睡熟了,才会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 第127章 作饵 “青青河畔草, 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 辗转不相见……(1)” 那年, 她坐卧在少女的床边,尽全力拢着她的小小身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轻拍她的背,默默希望这夜过得慢一些,再长一些。 让这个无枝可依,只有个“小殿下”空衔的少女多沉睡一会。 “阿娘……阿娘。” 偶尔睡懵了,少女抱着元姬的胳膊, 口中会蹦出这样的称呼来。 元姬并不觉冒犯, 只庆幸自己当初向祁公请命, 甘愿一生入九层台。 元姬原是晋朝将军之女,是在被抄家的那天得祁公所救,因着出色的身手, 直接充当祁牧之的护卫, 虽已入奴籍, 在祁牧之的府上却从未被苛待。 只是有一日,她见祁公满面愁容, 出言相问,才知道他在先帝府上遇到了那个小姑娘。 “可怜人?这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 大人为何对此人偏生怜悯呢。”元姬当年如此说。 “这个姑娘,是从项城逃难出来的可怜人, 一身纯粹,却被主君用此极端的方式培养。”祁牧之给了她答案, “以她的坚忍,日后定是能登上高位的,可是以这样的方式长大,焉知日后是何等杀人利器?她不仅会忘记自己的出处,失了最初的纯粹,还有可能会使这个天下增添更多可怜人。到那时,她与项城的屠戮者,还有什么分别。” “你不知道,我今日见她,她小小年纪一身的伤,孤零零地跪在正堂门前……” “这……”元姬问道:“主君到底要做什么?” 祁牧之闭了闭眼,“主君招拢了一批孤苦幼童,专门传授杀人绝技,称之为——九层台。我试图劝说主君不可将人当作工具,但莫大的利益就在眼前,他并不能被我说动。” 元姬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道:“这个小姑娘若真的是大人想保的人,属下愿意去。” “去什么?”祁牧之诧异道:“去九层台?那是什么鬼地方,你当那是……” “属下去那个鬼地方,替大人守着那个姑娘。”元姬说,“不管这个姑娘能不能影响更多的人,只要她被嗜|血蒙了心,属下都会及时拉她一把。” “而且,这九层台既然如此受先帝重视,属下亲身潜入,或许日后也可以有助于您,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后来,她真的怀着报恩的心愿入了九层台,被先帝看到了她的武功卓越,偶尔带在身边。她与许青霄也是在这期间相识,成年男女的爱慕如烈焰一般,在两人间飞速滋长,藏不得,也掩不得。即便许青霄常常被先帝派去遥远之地征战,元姬也甘心在京城等待,只等着爱人归来,等着有朝一日与其修成正果,于这乱世里共筑一处安稳巢穴。 她没想到,最后一次得到关于许青霄的消息,对方的条件竟那般令她两难。 许青霄是在平叛后回京的路上被人突袭才受困的。扣住许青霄的人乔装改扮入京找到元姬,点名要秦姝的项上人头,除此之外绝无放人可能。 元姬是有想过上报先帝,用九层台的办法寻到许青霄的位置,以此得到都能保全的法子。可前来与元姬交涉的人却给出了只有当朝重臣才有权一见的文书——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当初向皇帝进谏、抄她元家满门的,正是自己的主君。 父兄仍在远地流放,家仇怨念仍在心底,即便知道父亲确实参与了贪污要案,元姬也无法当作毫无隔阂。 她大概也明白了,这就是一场双方势力的博弈。 一定是有人知道了主君在筹备九层台,知道其栽培的重心就是那个小姑娘,想以此事卸主君臂膀。 元姬这一刻的心,确实是叛了主君。 她想让他付诸心血的谋划尽数倾塌,想让他为伤害自己家人的行为付出代价。 所以那一夜,她在秦姝睡着后,又朝屋子里吹了迷烟,以确保秦姝的沉睡。 然后,鬼迷心窍地拔出短刃,一步步靠近那个小姑娘。 看着那张稚嫩又恬静的脸,元姬手中的刃出奇地使不下去。 多年刀口舔血,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能成了她挥不下刀的人。 是因那一句句的“阿娘”吗?还是因小姑娘一次次被她打倒后又咬牙爬起,坚定地说的“我可以”?亦或是因少女近日总是神采奕奕望着她,对她说的“姐姐,如果我当上执令了,你来做我的神讯司掌司,我们一起让九层台变得更好,你说好不好?” 相处的记忆疯狂撕扯着元姬,回过神时,她手中的短刃已经掉在地上,眼前被泪水模糊一片,有几滴泪珠甚至落到了熟睡少女的脸上。 她心疼少女的无辜,更痛恨自己的心软。 无助席卷全身,她抱着自己的臂膀慢慢蹲下来,蹲坐在少女的床榻边,无声地哭泣着自己的悲际。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捡起地上的刃,踉跄站起身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步履蹒跚地往门外走。 打开房门的那个瞬间,周身犹如置于冰窖。 那个有着“杀神”称号的男人,正满目阴骘地站在房门外,审视着她。 是了,他是应该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元姬早就该想到,京城已在男人掌控之下。来找她的人哪怕是经过乔装改扮,可只要接触了自己,就会被纳入主君的监视中。 她的刃来不及藏,也不必再藏。她听见那个男人说:“元依,你竟敢叛主——” 叛主了吗?如果她的主子是眼前人的话,那确实是吧。 她知道眼前人的杀伐果断,明白自己活不过今日了。 对秦姝,她下不去手;对许青霄,她有心无力;对自己……她对着当下任人宰割的处境苦笑连连,满心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奴婢只求一死。” 良久的寂静后,她却听到面前的男人说,“除了死,你还可以有其他选择。” “作饵 。” 原来,主君与她猜到了一起去,都认为扣押许青霄、来找她交换条件的人,就是主君的政敌。 可主君在朝里朝外树敌良多,难以辨认其身份,更难知其意图。 他想让元姬以背叛之名离开,越惨痛越好,以此吸引对方的招揽。元姬毕竟在主君身边待了几年,对方不会甘心弃了这颗棋的。 “这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姝儿。”他如此说。 “毕竟,若我倒了。你认为她在这世间,还会有立足之地吗?” “至于许青霄,我会派姝儿去救,也让你看一看,她值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元姬只说,好。 …… 一曲唱罢,元姬眼前的恍惚渐渐消散,怀中的温度将她拉回现实里。 是阿姝在起高热了。 元姬往榻沿边挪了挪,想将阿姝放平于榻上,好去取水来为她降温。却在挪动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床榻下那个蜷缩着的小姑娘正环抱双膝,歪着头睡着了。 元姬不由得轻笑一声,这簪月真不愧是小殿下一手培养的人,连听童谣容易入睡这一点都如此相像。 她动作不停,将阿姝的上身轻轻抬起,放置于枕头上,为她掖紧被子,才缓缓起身。 “不要丢下我……” 元姬回首,只听榻上人于高热昏睡中呓语,“姐姐,带我一起……走。” 第128章 终章(上) “你没有亲眼看见秦姝的死活?”一声暴喝。 相较于九层台如今一片慌乱中夹着死寂, 萧府的气氛就显得“和谐”多了。 “孙侍中,你急什么?大人还没发话呢。”上首萧鹤明与孙无忧一主一侧地坐着,尹清徽一人立在正堂中央, 语气轻佻地回着话。 “是我放行周去救秦姝的。”萧鹤明偏头朝孙无忧笑了笑, 神情很是放松,“下午行周来找我时,我又仔细想了想,秦姝重伤昏迷,于我们才是最划算的,九层台会因她的伤势乱作一团。若是真的死了,九层台被仇恨冲昏了头,干扰到我们的计划就不好了。” 孙无忧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哑着嗓子质问:“大人既有主意, 怎的不早于我相商?” 萧鹤明双手一摊, 眉眼中是压不住的傲然蔑视,“行周都那样求我了,我当然会卖他一个面子, 他老子虽然无名无利地退了, 但如今禁卫军上下谁不敬称他一句少将军?等到围攻京城, 直取小皇帝头颅的时候,我还要多依仗我这外甥呢!还有京外的那些谢家旧部, 跟谢骁那老小子一样,平日里不声不响, 却都等着看我与行周的关系,一旦起了大冲突, 他们保准是要从背后捅我一刀的。” “再说,秦姝是生是死, 对孙大人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难道孙大人还有什么谋划……等着给我惊喜?” 尹清徽闻声斜睨孙无忧,暗露凶光。 孙无忧呼吸一滞,抬眼对上萧鹤明审度的目光。 短暂的相视无言,却像是已经被其目光活剐一次了。 孙无忧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此时露怯,叫对方看出自己的目的,自己就再也无法走出这扇门。 萧鹤明的杀伐果断,他不是不清楚。 第109节 孙无忧一字一句,回复道:“下官只是担心,大人叫少将军亲眼见着秦姝被天师重伤,恐少将军心生怨气,坏了大人您的宏图霸业。” “所以便一直坚定认为,尹天师该直接除了秦姝,叫他们死无对证。” 这话还说得过去。萧鹤明当即开怀一笑,似有调侃,“还真让孙大人猜着了,我家行周还真是个情种!” 气氛随着这道笑声缓和起来,尹清徽与孙无忧亦陪着他笑,虽有真心与假意的区别,但也无人在意。 “情种好啊!正因为是情种,所以才会甘心助我!”萧鹤明爽朗道。 孙无忧微蹙着眉,身子朝其倾斜几分,试探道:“大人是说……” 萧鹤明笑得痞气,朝孙无忧道:“我告诉他,皇帝亦倾慕秦姝。” “他若不助我推翻小皇帝,便永远得不到他所爱。” “哪朝的臣子争得过皇帝呢?” 几人又是一阵得逞的肆意畅笑,尹清徽恭维道:“如此,即便少将军对秦姝重伤之事不满,也会心知这是推倒小皇帝必要的一环,为了他与秦姝的将来,他会接受现下的痛楚的。” “自然。我也许诺了,成事的那一日,我必定派萧家丹房的所有人入京为秦姝诊治,定能将这小姑娘的身体调养如初。他若是为秦姝考虑,就得快些执行我的部署,否则便是他自己拖延了她的病况。”萧鹤明道。 “主人英明。” “老夫门下的那几位将军,到京郊了吗?”萧鹤明倏然转头问。 孙无忧颔首回复,“四位将军带来的三万兵马,已然尽数埋伏于京郊附近。如今只差先前安排好的那两千人,等他们全部改换身份潜入京城,便可起事了。城门限制虽不如前些日严格,但想不惊动任何人地潜入,恐怕还需三日左右。” 萧鹤明眸光渐深,朝他道:“无妨,来了就好,没白供养他们那么多年。禁卫军中只有左卫军将军是你门下,所以咱们在京内人手并不多。听说秦姝之前还特意叫顾玦给皇帝训练了五千私兵,充作天子卫?” 尹清徽上前几步,语气轻柔似在安他的心,“主人放心,属下去年带进京的弟子也近乎千人,表面是归了小皇帝,实则还是咱们的人,就驻扎在皇宫之内与天子卫相邻。承我心法的弟子们个个以一敌十,别说五千天子卫,就算是在主人进宫前摘了小皇帝的头,也是有可能的。” 萧鹤明轻哼一声,“看来,万事俱备了?” 尹清徽随着他的神情弯唇浅笑,虔诚地垂首回话,“是。到时直接让少将军大开宫门,我们带着两千伏兵和弟子们冲进紫云殿,杀了小皇帝,领中宫娘娘懿旨控制主要街道,再打开京城大门,三万兵马一应而入。到时大局既定,主人便是人心所向。” 似乎是感受到了目光,孙无忧亦站起身来,垂首接道:“臣已知会京中各大世家,到时他们会在朝上带头臣服于大人,绝不敢有片刻犹豫或半分私念。” 萧鹤明往前倾着身体,大手高高悬起,重重地拍在孙无忧的左肩上,亲眼看着对方因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才开口道:“侍中说错了。迎我上位,复兴晋制,这便是世家该有的私心。” 孙无忧浑身冷汗淋漓,慌不迭地应道:“大人说得是,臣失言了。” 萧鹤明与尹清徽目送孙无忧离府后,相视一笑。尹清徽瞥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老人背影,调侃道:“毕竟是主人选中的人,他还不算太愚笨,知道小皇帝在位的局势才是对他最有利的。” 萧鹤明转身往内室走,大袖一甩,整个人侧倚在长塌上,微阖着眸子,“他也没料到小皇帝对他信任至此罢,他这升官的速度……也是让满朝上下叹为观止了。” 尹清徽随之而来,殷勤地为他去靴,单手揉捏着对方小腿,“也是。小皇帝谁也不信,唯独信孙无忧和秦姝,此二人又在祁牧之身死那日生了天大的过节,孙无忧就等着主人入京,料理了秦姝呢。” 萧鹤明听得直发笑,“不仅如此啊。他不仅想让小皇帝安坐皇位,想让秦姝死,更想借皇帝和九层台的手把咱们也杀了呢。” “他怎敢!” “有什么不敢的,又有什么不能的。”萧鹤明闭着眼摇摇头,语气慢慢,“我知道他那么多事,不管我上位成功与否,与他而言都是催命符。你信不信,若今日秦姝身死,他会立即秘密进宫面见皇帝,说自己是被蒙蔽的,再将我们的计划全盘托出,与势要报仇的九层台联手,今晚就是咱们的死期。” “从此以后,孙无忧便是第一权臣,整个刘宋大权尽在他手,他照样能实现兴盛士族的理想。” 尹清徽眉头狠狠揪起,愤愤道:“他迫切地将主人迎入京都,竟是想在这里对主人动手!” 萧鹤明睁开双眸,抬手,玩笑似的拨过对方的脑袋,“挡着我的光了。” 又道:“你怕什么?反正他如今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能用力讨好我,祈祷我登基后不要忘记他的劳苦,祈祷我没有发现他的私念, 让他多过几个好年。” 尹清徽跪在地上,将头轻轻抵在长塌边缘,也抵在对方身躯的边缘,声音嘶哑而笃定,“属下不怕。不论什么境况,属下都会誓死护在主人身前,任何人也甭想欺辱了主人。” 萧鹤明扭过头去假寐,轻飘飘地丢过来一句,“再说这晦气的,就滚出去跪着。” …… 竖日日暮,谢行周从城门下职回到家,草草吃了口饭便再次套了马往院外走,长街上却有个熟悉的身影策马直奔他而来。 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粉衣常服,到了谢府门外当即单手勒马,翻身一跃而下,朝着迎面而来的人招呼了声:“谢少将军。” “桃良?”谢行周眼中满是关切,“是阿姝醒了吗?” 桃良浅笑着点点头,带着安慰。 “那我这就过去!”谢行周欢声道。 “少将军莫急。”桃良打断他的行动,“殿下刚刚转醒,状态不是很好,也不能说太多的话,奴婢奉命而来,是要传卢夫人。” 阿姝一直对卢棂的人品和头脑颇为属意,这一点谢行周清楚,却没想到是属意到这种程度。 这时候传卢棂,势必是想针对眼下局势所作出的对策做最后的确认。 “我知道,阿姝想做的不仅仅是处置萧鹤明……”谢行周近前几步,声音低哑得厉害,“但与卢夫人商讨,相当于是将阿姝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她手里。” 他想提醒的是,卢棂身后还有卢家,难免要为了家族留有私心,这是人之常情。 何必去赌这样的风险。 “殿下知道。”桃良只笑,“殿下用人不疑,将军也是知道的。” 见谢行周眸光渐深,桃良又轻声道:“将军稍后也随奴婢回九层台吧,有些具体事宜,在殿下与卢夫人商讨后,还需再与少将军敲定啊。” “我明白。” 谢行周心中已定,随她一道往院内走,忽而想到什么,问道:“阿姝和元姬昨日是乘车出宫的,今日陛下可派人来过问?” 桃良答:“来过的。特意调派了赵总管过来,赏了好些个稀世珍宝,还说有什么其他需要尽可上报。” 谢行周与桃良一道面见卢棂时,卢棂并无任何惊异的反应,只满目坚定地回了一句,“殿下已然忍到——可以将敌人一击必中之时了吗。” 得到谢行周的默认,卢棂转过身去,从房间隐秘处的匣子里拿出一张被封存好的信纸,她将那张信纸庄严郑重地递到谢行周手里。 “请转告殿下,这便是臣的答案。” “母亲早就写好了?” “是。”卢棂说:“我是殿下的谋臣,只要殿下满心为大宋一日,我就明白殿下一日。” 三日后的那天,气温骤降,天生异象。 正值正午时分,太阳高悬于天上,白色长虹贯日而过,犹如神罚之戟斩破虚空,将天撕出一道裂隙。 “白虹贯日,必有动荡,这不是好兆头啊。”街上的百姓如是说,相互劝慰着要少在这诡异天气里出门。 他们并不知道,京城中的一座宅邸中此刻站满了身披甲胄的将士,将士们面前的那个屋檐下的年长男人双手负立,正仰头凝视上方的异象。 “荆轲刺秦王、聂政刺韩相,这‘白虹贯日’倒是贯爱在英雄义士刺杀暴君的时候出现啊。”男人偏头,朝着身边人笑,“你看,连天都在助我!” 尹清徽颔首应道:“天生异象,主人果然是天命所归。” “也罢。”男人轻蔑地瞥了眼上空,翻身上马,高喝道:“今日,我便如上天的愿,当一次英雄义士,灭了那残酷怠政的‘暴君’!众将听令,随我一起,杀出一片天地来——” 厮杀声顿时响彻云霄,几千将士口中呼喝着,随着萧鹤明和尹清徽一同冲出长街,街上百姓人仰马翻、疯狂逃窜,唯恐不幸的成了他们的刀下鬼,好在萧鹤明的目的足够明确,与孙无忧手下的左卫军会合后,直奔宫门而去。 远远地,便见着宫门大开。 “看来少将军还算守诺。”尹清徽眯着眼看向宫门正上方。 萧鹤明亦望见了那熟悉的身影,扬眉笑道:“若他不蠢,自会守诺,若他蠢……” 几千人马一口气冲到宫门之下,谢行周于宫墙上朝萧鹤明高声道:“恭迎舅父,这一路可还顺利?” 萧鹤明单手勒马,神采斐然,“有行周为我铺路,怎会不顺利?” 谢行周亦笑,唇角弯弯,似乎真的为他高兴,又抱拳道,“舅父这便入宫吧,行周立即启程前往城门,放三万大军入城。” “好外甥!”萧鹤明双腿一蹬马肚,伴着马儿嘶鸣声再度向前,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了那般,不如刚才驰骋的那样疾。 尹清徽双耳微动,目视前方,大抵明白了萧鹤明步调放缓的缘由。 几千将士跟随萧鹤明的步调入宫,个个高昂着头颅,满面饮血肃杀之意。 “皇帝就在金銮殿,杀——取皇帝首级者,封万户侯!” “轰——”将士们还不等蓄力疾驰,便听身后一声巨响! 回首去看,那扇高大宫门赫然紧闭。 “弓箭手,准备。” “谢行周,你做什么!”尹清徽朝上冷喝道。 上方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单手抬起,预示着即将下达的指令,“舅舅,你还有机会回头。” 萧鹤明调转马头,朝着对方讥讽一笑,“我的小外甥长大了,居然真的敢反抗舅舅了……只是舅舅今天要做大事,没时间教你,你若是不乖,就别怪舅舅手下不留情面了。” 谢行周垂眸,“放箭。” 出奇的,身边的弓箭手仅有半数依令放箭,少半数竟然将箭收回,仿佛不曾听到军令。 谢行周瞬间察觉,侧目厉喝:“放肆!” 紧接着,一道冰凉便架在自己颈上。 是他在军中的副将。 “抱歉了,少将军。”副将挟持着他一步步后退,逼迫其他人不准上前,“萧大人兴兵是为了士族的荣耀,咱们也是士族之后,该在这个时候看清局势啊!” 谢行周并无太大慌乱,只随着他的力道往后退,自己的亲信在稍远处朝自己使眼色意图营救,谢行周也默不作声,只当未曾看见。 “都不要动。”他稍仰着头,任由挟持。 宫门下的叛军并没有在刚才的箭雨下受到太多损伤,更别说被层层保护的萧鹤明了。萧鹤明将挡在自己身前的将士推开,露出悠然的神情,“阿周,不要再挣扎了,禁军招揽的大部分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吗?人人趋利而为,你拦不住,也护不住。你听——” 是皇宫深处传来的声音。 厮杀声,呼喝声。 “天师的弟子们早就开始动手了,不过听这阵势,小皇帝身边的五千天子卫还能再撑一会儿,你说,他们能撑多久呢?”萧鹤明笑,“能撑到你去开城门,迎我大军入城,让皇帝眼睁睁看着京城局势尽在我手吗?” 尹清徽偏着头,隐约瞧见远处的金銮殿前人头攒动,“没有九层台金武军的插手,果然顺利得很,许 青霄恐怕这时候还趴在秦姝床前痛哭流涕呢吧!少将军原本可以和我们一起享受胜利的果实,临到关头却犯了傻,啧。” “带我最爱的小外甥去开城门罢。”萧鹤明拂袖,吩咐道。 守城的禁军几乎都是谢家旧部,不会看着谢行周死的。 “是!”副官和其手下会意,挟着谢行周一步步往宫门下走。 “城门一开,任九层台和其他余党再怎么不服,也翻不了天了。” 谢行周在宫门前时,听到尹清徽如此说。 第110节 少年将军的脸上鲜少露出那种名为“可笑”的神情。 翻不了天? 他仰首瞧了瞧时辰,午时一刻,正是他们约定好的时辰。 如谢行周所想,许青霄确实才登上京城城墙。 早一刻,便在萧鹤明那露了馅,打草惊蛇;晚一刻,守城将士们恐怕就要因为三万叛军的突然出现而乱了阵脚。 这是许青霄自己向秦姝请命的差事,他清楚这个位置,非他不可。 彼时他听见秦姝说:“青霄,你是知道我要做什么的,形势太过艰险,你要拦住的不仅是元姬说的三万叛军。更是各地藩王人心惶惶、兴兵来探,甚至妄想分一杯羹的场面!这是需要场硬仗的。” 许青霄双手抱拳,目光炯炯,“小殿下放心,有属下在,绝不会放任何人过城门一步!况且,如今也只有属下在军中的威望,镇得住那些将军!” 而此刻,他刚将大刀立在一旁,打算好好看看城门外蓄势待发的叛军,余光便晃入一个紫裙白衫的女人身影。 “你来作甚?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他想也不想便斥道。 “知道啊。”女人的语气轻佻,双手无聊地缠绕着垂落在袖口的披帛,一步步走近那个不敢正面看她的男人,“不危险,我还不来呢!” “你!”许青霄气极,扭过头来喝了一声,又飞速转过头去,涨红着脸酝酿嘴边的话。 元姬与他并肩而立,言中几分潇洒:“这些天,我们不止要面对一两个势力,你这一根筋,若是被人耍了骗了怎么办?我可不是来帮你的,我是奉小殿下的令来监督你的。” 许青霄抿着唇,良久才闷声道:“好吧,毕竟叛军和少将军身边那个小人的存在都是你提供的情报,你有权做我的监军,只是……尽量站在我身后吧。” 元姬转过身,灼灼目光望着他。高大的男人和男人身后的广阔天地同时映在元姬眼中,这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马上到来的战火,或许是解脱?是自由?总之,她无暇去顾念了。 “我就是来帮你的,我怕你死。” - 皇宫,宫门再次被副官的人从里面缓缓开启,副将挟着谢行周朝宫门步步后退。两人手下的将士在周围持刀相对,一方试图带走谢行周,另一方试图留下谢行周,双方皆不敢擅动,却也互不相让。 谢行周仍无半点惊慌,只双目坚定地望向几百步之外的那个男人。这一刻,男人在他眼中不再是那个顶天立地、铁骨柔情的舅舅,他是以权谋私的刽子手,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掠夺者,是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敌人。 谢行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感受自己身后天光大亮。 是宫门全然开启了。 与此同时的,是周围将士们看见宫门外的情形后倏然倒吸一口凉气。 五千金武军将士,还有九层台内所有的台间,整齐肃穆地伫立在宫门之后,铁甲与兵刃在日光下泛着冷峻而无畏的光,将士们目光如鹰,带着巨大的威压死死盯着前方的“猎物”。 在他们身前的女人,一身月白色,单手持缰,高坐于黑色烈马上,一双长眉凤眸冷冷凝视的模样尽显不怒自威之势。 萧鹤明等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回首直视这突如其来的敌人。 秦姝能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讽刺。 不等出言,却见秦姝忽而右手一动,拔出马背刀鞘内的长刀就朝前方径直掷去,不及眨眼的功夫,那长刀正中挟持谢行周的副将的胸口,副将甚至无法惊呼,就因胸口源源不断地涌血而倒地不起。 谢行周歪了歪头,弯下腰来,慢条斯理地抽出那人胸口的刀,用自己的袖子将上边的血迹擦拭干净。 再抬首侧目时,看向萧鹤明的目光更加耐人寻味,“阿姝手滑了,舅舅不介意吧?” 萧鹤明的表情难看得厉害。 秦姝驭马前行,移至谢行周的身边,从他手里拿回那柄泛着青光的长刀,恰是这时萧鹤明开口道:“这刀倒是有些令人眼熟。” 秦姝笑了笑,“萧大人真是好记性,这刀原是先帝征战平乱时所用,可劈山石、断铁甲,在我十三岁上任执令那年便赠与我了,今日用他来取你性命,也算合适。” 说话间,身后的簪月带领一队金武军已然完成宫门防守的交接,并在金武军尽数前移入宫后,再次合上了宫门。 萧鹤明见此状,不免轻笑出声:“什么意思,以为仗着人数和站位优势,将我围困在宫内,就能让我束手就擒?难怪我的好外甥方才那样镇定,原来是在等着你,你也是故意等着来围我。只不过,你二人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竟不知‘兵不在多而在精’的道理?” 秦姝与谢行周的同时沉默不言,倒令萧鹤明心中打鼓起来。 正此时,皇宫深处惨叫渐深,显然是金銮殿中两军的争斗到了颇为惨烈的状况。 萧鹤明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望着对面神色淡定的秦姝,他难掩语气中的惊愕,“你是皇帝的亲信,早知我今日要反,你却不先去救皇帝!” 秦姝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瞧瞧双方的站位,玩笑一般地:“你拦着我,我怎么过去?” 萧鹤明顿时遍体生寒。 他不敢细想,她故意落后自己一步入宫,不提前在宫中布防,又关上宫门隔绝内外的信息,是为的什么。 狂傲一生,还从未有过此刻这般从心底生出恐惧的感觉。 “秦姝重伤在身,杀了她!” 对,杀了她……只要杀了她,她就什么计谋都不会得逞!即使自己起事不成,他也可挟持皇帝,在城外三万大军的护送下离开京城。 听到萧鹤明的命令,尹清徽当即应声飞身而去,踏着自己身前一排排将士的肩膀与头颅,右掌挟着掌风直朝秦姝面门! 秦姝神色不变,仿佛并不知道若中了那一掌,必会丢了半条命去。 “铮——”一声铁器重击身体的声音,谢行周手持一杆红缨枪立在秦姝身前,冷睨着尹清徽被震得发抖的右肩,“舅舅,天师大人还有伤在身呢,你是真当我死了不成?” 尹清徽眼中杀意尤甚,一挥大袖,抽出环在腰间的软剑,高喝道:“尔等小儿,也配吾主动手!” 随着后方萧鹤明抬手下令的动作,双方将士瞬间搏杀起来。尹清徽心中谨记萧鹤明方才的号令,再次想要近身秦姝,却被谢行周拦了个正着。谢行周没忘了这位当初与孙无忧是如何狼狈为奸,用计大乱扶摇阁使无辜之人丧命,更使北境多少将士枉死。新仇旧恨早就根扎于心中,此刻悲愤涌上了头,手中银枪半寸不让,前手如管,后手如锁,招招至其命门。 场面一时间大乱,两边没有动的,只有萧鹤明和秦姝。 两人皆高坐于马上,直视着对方。 目光的博弈终于是萧鹤明率先败下阵来,他不想再浸在那双眼睛里,不愿意再回想和思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会使出什么阴谋诡计。 他的目光从秦姝身边一一掠过,确定谢行周已被尹清徽缠身,其余人更是自顾不暇。 萧鹤明想,他此刻对她出手,应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毕竟,不论她算计得再多,伪装得再强,都无法抹去几日前受过重伤的事实。 他眼中终于重新升起锋芒,缓缓从腰侧抽出那柄重剑。 秦姝在他的注视下,偏了偏头,眼神挑衅。 仿佛在说:来—— 萧鹤明怎能再忍耐?扬剑策马,直朝着秦姝头顶劈砍而来。 令他意想不到的,秦姝不躲不闪,反而驱马迎上来,右手反握长刀刀柄,主动接下对方这一重击。 一声刺耳的铁器撞击声,两人握住兵器的手同时一麻。 萧鹤明这柄重剑向来以极其锋利和厚重享誉神器之列,重量多达七十斤有余,再加上萧鹤明自身武功深厚,这一击是朝着直接让秦姝命丧当场的目的而去的,他不明白,这个看着无比瘦削且身有重伤的白衣女子是如何扛下来的。 短暂的第一回 合,两马交错而过,秦姝将刀放在马背上,好整以暇地甩了甩发麻的右手,轻叹了一声:“好剑。” “得见它的风采,是你毕生的福气!”萧鹤明怒 上心头,不愿再给她半分休憩的时间,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重剑朝秦姝所骑的马腿方向挥斩,显然是要将秦姝杀下马来。 秦姝目如寒霜,瞧清这重剑路数后当即从马背上飞身而下,迎面挥刀接下对方的第二招。 又是铁器相抵时,萧鹤明咬牙切齿道:“小丫头,没听见你里头主子叫唤成什么样了吗?做人狠毒成你这样,你就不怕在地下无颜见你义父?” 秦姝自不会中这等攻心术,一记虎尾腿拉开两人距离,重心下沉摆出入洞刀式,耐心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萧大人,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一直以来对我太过轻视,没有趁着上次在宫里,对我赶尽杀绝呢?”眼睁睁看着对方不再像往常那般桀骜,阿姝唇角划过一丝浅笑,“没办法,我算的就是这么准!” 萧鹤明双手持剑,“哼,后悔?老夫在战场上以一敌百的时候,你这丫头还没生出来呢,竟敢在老夫面前造次!”随即飞快上步抹身斜劈而来,被秦姝闪躲后紧接着单手翻腕连续平斩,每一步皆有开山劈石之力,势要在短时间内取秦姝性命。 秦姝接连几个腾空旋子躲开攻势,大抵也看明白对方这大开大合的重剑打法了。 秦姝单手拍地而起,又见对方再度突袭直刺过来,靠近时却忽然腰背一弯使出一记扫堂腿,秦姝双腿腾空侧蹬,又被萧鹤明抬剑抵挡。秦姝紧追上步连续下劈刀,在萧鹤明再次只顾着抬剑抵挡时脚下鞭腿直击对方腰肋。 这一腿未来得及使出全力,却足以让萧鹤明被迫后退数步。 萧鹤明捂着腰肋咳嗽几声,再抬首时双目猩红,显然是被逼迫到了极致,正巧看见秦姝胸口和左臂出已有红色血迹渗出。 萧鹤明呼吸沉入胸腔,双手重新握剑起势,上步撩斩再次与秦姝缠斗在一起,不同于方才的怒气当头,此时他佯装着只朝秦姝伤口处进攻,知晓秦姝一定会着重防御伤处,而趁其不备刺向其双肩四肢,不出十回合,秦姝双肩和四肢已显露多处剑伤,鲜血随着动作在那一袭白衣上肆意作画,很是醒目。 萧鹤明摆明了是想让秦姝新伤叠旧伤,等她力竭后再给予最后一击。 秦姝极力支撑着,终于在对方动作的间隙找到突破口,一记转身肘正中其头,她这才从缠斗中脱身片刻,靠着刀尖抵地面的力气支撑着身体,低低地喘着气。 已经超出一刻钟了。 没有力气了,几乎快要提不起那近乎六十斤的刀了。 内息大乱,周身剧痛,她已然感知个十成十。 她最能忍痛,可多少处新伤旧伤,都痛不过经脉逆行。 很明显,萧鹤明也感知到了她身体的极限,持剑再度冲来,显然欲趁势结果了秦姝。 秦姝抹了把唇边的血,单手提起刀来,大喝一声,便要再冲过去。 可余光出现了个白袍银甲的身影,是正与尹清徽缠斗得不分上下的谢行周。 两相对视,不知怎地,秦姝竟能从他那一瞬的目光中读懂他的意思。 她也相信,谢行周亦然。 霎时间,谢行周原本要刺向尹清徽的银枪忽而转了方向,直刺向萧鹤明的左胸膛,秦姝趁势飞身下劈刀,直朝萧鹤明的右肩而来。 两相夹击,这一次,提着重剑且在冲刺惯性中的萧鹤明无处可躲。 千钧一发之际,萧鹤明只觉突然受到了一把猛地向后推的力——随即看见那个一向以身法速度之快而行走江湖的人出现在自己身前,用肉身硬生生接下这两个致命招。 萧鹤明踉跄用重剑稳住身体,瞳仁颤抖地看着身前人。 “你……” “主人……”尹清徽被长刀与银枪同时扎中,身体僵硬地伫立在原地,口中不断涌着鲜血。 随着秦姝和谢行周收势的动作,尹清徽的身体一下子没了支撑,瘫软倒地。 萧鹤明惊恐地蹲在他面前,竟有些不知所措。 “主人……快走……”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费力地伸出仅剩的那条手臂,轻轻推了推萧鹤明的长靴。 萧鹤明抬起头环顾四周,那一刻他竟然想在这个情形下找大夫,哪怕是让秦姝帮忙…… 但这样“怯懦”的心思,也只仅仅出现那一瞬间。 他强行镇定地伸出手去探尹清徽的脉搏,便知道他已经药石无医了。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再……他重拾起剑来,带着最后的杀招,再无隐藏地朝两人冲去。 “舅舅,你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第111节 这句话,像是刑场上,被监刑官掷出来的那一张“斩立决”。 这张亡命牌一掷,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萧鹤明仍在冲刺,手中也仍持着重剑,可身体的力气却已经被抽空。 谢行周几乎是很轻易地卸了他的手中剑,又将银枪抵在他的脖子上。 萧鹤明却不怕他失手杀了自己,顾自回首,朝身后瞧了瞧。 真的被杀个干净。 两刻钟而已,两千人竟能被九层台的人杀了个精光,这九层台何时开始有这般实力了? “舅舅,你受伤了。”谢行周睨着他身上的大小伤口,“不要再反抗了,否则我即使将你就地处决,也不会有人追究的。” “你杀不了我。”萧鹤明倏然开口,“杀了我,你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母亲。” “你什么意思?”谢行周愣怔一瞬,眼眶不可控地迅速湿润,他终究忍不住上前揪紧对方的领口,“你在说什么……萧鹤明,你是在诈我!我母亲早就被你害死了!” “随你信与不信。”萧鹤明冷冷道,“成王败寇,我明白,但你若是保不了我的命,我就只能拉着你母亲一起去地下作伴了。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若能和她一起,应该也不算孤单。” 谢行周松开他的领口,沉默片刻,低喝道:“好!好,我信你,只要你待会到了九层台如实交代,我可以尽力保你!” 萧鹤明没有再回复他,却在看那个仍旧蹙眉、不肯懈怠的秦姝。 秦姝越过二人,朝皇宫深处走了几步。 金銮殿方向的声音渐小了,原本殿外的人头攒动也不见了。 萧鹤明见状笑出声来,“丫头,难不成你会觉得,小皇帝能在我那么多武功卓越的弟子的围攻中活下来?你们刚刚训练一年的天子卫有那个实力吗?” 秦姝没说话,拖着手中刀,继续朝着金銮殿迈步。 这条路在她心里从来没有这么长,像是走不到尽头。 可在他人眼里,她此刻走的还不到十步。 不知是身体太痛了,还是心有顾忌,她的步伐沉重得厉害。 这时,金銮殿的门,从里面开了。 那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帝王,从里面摇摇晃晃走出来,踩着不知何人的尸身和血迹,仰头望天。 秦姝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似乎是在蔑视那所谓的白虹贯日吧。 少年帝王收回望天的目光,俯视阶下的时候,看见了秦姝。 炙热的目光像是要隔空将人焚烧殆尽,秦姝不自觉地呼吸不畅,又朝前挪动两步,忽而驻足,轻声唤道:“阿周。” 谢行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闻声应道:“嗯?” “吩咐九层台的弟兄们留下,金武军和禁军即刻出宫镇守重要街道,严格监守在京所有官员的动向,再由你亲自护送萧大人回九层台吧。这一路上,就拜托你了。”秦姝仰了仰头,又尽量让自己的脊背再直一些。 “好,我知道了。” 听到谢行周行动的声响,秦姝又道:“阿周。” “我在。” 她丢弃了手中那柄沉重的长刀,一步步登上金銮殿前的阶梯,“慢慢走,等等我。” 刘笙就站在原地等待她,等着她终于踏上丹墀之上,与自己平视。 “陛下,臣救驾来迟。”秦姝缓缓抬眸,“请陛下降罪。” 少年帝王冷瞧着对方那一身的伤痕血迹,唇齿轻启,“朕方才还奇怪,宫内 出现叛党,除了天子卫却无人护驾,金武军和禁军同时消失,原来是和阿姝一起,被拦在外面了啊。” 秦姝艰难抬起胳膊,执礼道:“禀陛下,萧鹤明、尹清徽和孙无忧联手兴兵谋逆,三人暗中将皇宫守备换防,甚至从地方调来亲兵三万意图掌控京城,形势突然,故而臣救驾来迟,让皇兄受惊了。” 刘笙神色难辨,闻言转身往殿内去,“受惊倒没有,只是他们也太低看朕了,以为安插几个江湖人,就能取朕的命?朕若是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也不会放心将尹清徽的弟子们都安置在皇宫里了。” 秦姝跟上他的步调,随之迈入昏暗的大殿,低低附和了句:“是啊,他们忘了,陛下的武功也是先帝亲自传授过的。” 在刘笙的背后,秦姝抬起手,从三千青丝中取下其中一支长钗,紧紧反握于手中,随即身体绷紧,蓄势待发。 “所以臣从来都不认为,他们伤得了陛下。” 长钗带着劲风直朝皇帝颈部要害扎去,瞬息之间即可得手,皇帝却忽而偏头闪身,回手翻腕擒住秦姝的腕子,顺着力气将人扯到自己身前,另一手化掌为爪,朝秦姝正面喉管处逼近。 这一招是带着必定将其就地拿下的气势。秦姝少时便听闻刘笙膂力过人,当知若颈部受控在对方掌中,自己便只能任人宰割。当即也顾不得原本就疼痛非常的左臂,反掌截肩阻击躲过这一致命招,此时,两人的双臂皆交叉受困在一起,互相受力互相制衡,谁也无法轻动分毫。 “阿姝,你竟真敢对我动手。”刘笙目中哀伤,“你以为我在金銮殿内搏杀的时候没有怀疑过你吗?你以为我方才不想杀了你吗!可是看到你的那一瞬,我便全都想通了,我愿意给你机会,只要你从此以后乖乖在我身边,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会继续重用你,重用许青霄,但我没想到,你竟铁了心要杀我……” “阿姝,他们想杀我夺权,我都想得通,我都可以认,可唯独是你,为什么连你也想杀我!” 秦姝轻轻扬起头,目光再无任何收敛,“因为你该死。” “秦姝!”刘笙厉喝道。 “因为你该死!”秦姝高声道,“自你上位后,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在你的手中,你口口声声说要压制辅臣,政由己出,我以为你是要靠着自己的能力成就一番功业,没想到只是把权力转移到那群|奸佞手里!刘笙,你识人不清,用你那所谓的权谋杀了所有真正为你好的人,又将刀挥向了日日期盼你能施恩于他们的贫苦百姓,你扪心自问,自己配做皇帝,配做天下人的君父吗!” 刘笙道:“所以你就要替天下人来杀我吗?”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陛下手中沾了多少人的血,就该为多少人偿命,不是吗?” 刘笙被她的冷漠刺伤,更是气得发笑,自己与阿姝此刻交叠互挟的手臂像是他对她的忍让一样讽刺。他不想再与她这般近距离的对峙,冒着手臂脱臼的风险也要强行破解了招式,趁秦姝不察,一掌正中秦姝腹部,生生将秦姝逼退数步。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手底下没几条人命,又有哪个皇帝是因为这几条贱民的命而死的!秦姝,我看你是昏头得厉害!” 秦姝手扶在墙壁上,弓着腰,剧烈的疼在身体里疯狂翻涌。尽管如此,她仍然直言道:“没人能让皇帝因为这个原因而死,是因为他们杀不了皇帝,而不是你的命当真比其他人的贵重。” “……”刘笙一阵哑然。 他望着秦姝,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他有些蹒跚地走向阿姝,问道:“我杀人,我玩弄权术,是为了真正登上这天下最高的位置。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若是给天下人机会,天下人皆如此,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想要活下来,便只能不停地追逐权力,这难道不是你我从小便知晓的道理吗?世人的命,何时与上位者的命相提并论过?” “你说的……不对。”秦姝艰难道。 这已经是刘笙能承受和容忍的极限,他不想从阿姝嘴里再听到任何一句反抗的话。眼见着秦姝又要说些什么,他猛地出掌朝前暴冲,秦姝避无可避,只能任由他掐着自己的脖子,迫使自己抬首与他对视。 “不要再说傻话了,否则,朕真的要杀你了。” “陛下说错了,他们也说错了。”秦姝的嗓音喑哑,“我是人,我想拥有我该拥有的权利,万民也是。是有人剥夺了我们的权利,那是他们的错,却不是这世间的道理。” 第129章 终章(下) 刘笙的胸口剧烈上下起伏着, 他想要收紧手掌,想要强行令眼前的女子闭嘴,可看着她全然无畏的目光, 又不大下得去手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反驳秦姝的“谬论”, 只在沉默良久后,问道:“我一直认为你是父皇最好的学生,现在想来,你也不仅仅是他的学生。方才那些话,是祁牧之启迪你的,可对?” 他看着阿姝愣怔那一瞬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继续道:“阿姝, 你看到祁牧之的下场了。” “他死了, 尽管朕承认, 他是朕逼死的。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凶手不止朕一人。” “他这种人……噢,或者说你们这种人, 根本就不适合这个世界的规则, 即便你们不承认这个规则。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祁牧之的下场足以说明一切了, 你当真还要走他的老路吗?你们所谓的,应有的权利, 如果真的得到,那上位者的权力岂不是被瓦解?对于平民来说, 明堂之上皆为上位者,你想要为平民做主, 朝上诸君谁能如你意?对于朝臣来说,你一力守护的百姓只不过是些愚民, 权力下放,又能对国家创造什么好处?” 秦姝闻言,专注又探究地望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想透过那双眼寻到一丝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来,她失败了,又在他的禁锢中低低地笑起来,甚至笑容愈演愈烈,完全没有受人挟制的自觉。 “皇兄,你知不知道,祁府从来没有传出任何一句——关于祁公的流言,不论是政事,是私事,一次都没有传出来过,连九层台也拿祁府的密不透风没法子。” “但孙无忧,哪怕是让全府上下的奴婢都签了死契,也照样阻碍不了有人看不惯他的行径,寻遍机会往外传递消息。” 她说:“你们也太瞧不起人了。” 她垂眸,朝男人掐着她脖子的手上瞥了一眼,确认了对方没打算对自己下死手的事实。她右手微动,调转手中长钗,在皇帝愣神时毫不客气地扎上他的手腕。 她想杀他,也一定要杀了他。 长钗穿透男人的手腕,他禁锢她喉咙的力气自然被化解,在男人吃痛还击之前,秦姝蓄满力气抬腿正蹬,正中对方胸口,将对方逼退数十步。 皇帝握紧手腕伤处上方,低咳几声,眉头揪得死紧,他从秦姝的反应中大概也明白,她与他已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今日这金銮殿上,只能出去一个人。 他不敢再纵她,想要化掌为拳直攻她而去,却见秦姝忽然背靠着墙壁,吐出口鲜血来。 秦姝确实是忍不住这口血了。 方才在殿外持刀劈中尹清徽时,身体便已经是强弩之末,更别提和皇帝交手时又受了伤。 内息乱得四窜,身体痛得几乎麻木,她此刻呕着血,想停都停 不下来。 皇帝倒是停了脚步和攻势,颇为意外地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阿姝觉得好笑,含糊着说:“你还有心情关心我。” 她狠狠抹掉下巴上的血,抬手取下头上最后一支长钗。满头青丝随着长钗取下而尽数散落在腰间,又几缕碎发随风飘落在面庞,影影绰绰地遮着脸,遮着她眼底的情绪。 她微弓着身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单脚朝后蹬地,向皇帝扑来。 阿姝这次的攻势比前几次还要猛,刘笙几乎要怀疑方才吐血的女子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他有些吃力地招架着,偶尔能趁秦姝攻势的间隙偷袭她几招,却见秦姝仿佛失去痛觉,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良久,皇帝终于在自己最拿手的招式中短暂控制住秦姝。他看着对方无异于自杀式的攻击,和自己身上的数道伤痕,急声道:“秦姝!即便你恨我入骨,但老头子养你教你一回,留你在京可不是为了让你和朕作对的!你不是毕生都追求自由吗?往日是朕一己之私,想留你在身边保护你,爱护你,可既然你恨朕,朕还你自由不就成了!” “先帝留我在九层台,是让我守着他打下的江山,若他知道你如此鱼肉百姓,早就把你废了!”秦姝冷嘲着,“再说,皇兄你这时候与我谈自由,不觉得可笑吗?” “可笑什么?你难道觉得朕会报复你?”男人的眼眶渐渐泛红,“朕不会!秦姝,我或许对不起天下人,但我从来都对得起你!你多少次犯上,多少次挑战天子权威,朕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处置和不信你,除了我,世上还有哪个天子能容忍你至此?你早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只要你现在放手,从此以后,我做我的皇帝,你去体会你的潇洒人间,你我两不干涉。” 秦姝望着他,眼中难得平静,她说:“只对我一人容忍和信任的……可以是我的爱人、亲人、友人,唯独不该是天下人的君父。” 她又说:“至于你的心意,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皇兄,你我之间,横着无数条性命,我早就动了杀你的心思。至于你所说的对我的保护,我不需要,也不在乎。我的心上人,在那。”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不知是不是殿外的阳光过于刺眼,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 随着他注意力的转移,他手上控制秦姝的招式也变得可解,秦姝咬牙挣脱,抬掌便朝他要害劈去。 皇帝一个不察,被一掌劈中,又被秦姝的长钗刺中胸口,他堪堪回过神来,双手握住秦姝手里的钗,想要阻止秦姝继续扩大伤势的动作,秦姝却铆足了力气,死死按住长钗,步步逼近,直到将刘笙逼到墙壁角落,使他退无可退。 刘笙第一次发现,秦姝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也是头一次发现,秦姝恨自己已经恨到了如此地步。 他倏然松开了一只手,从身后抽出那支从来没用过的贴身短刃,猛地刺进秦姝的右侧胸前。 做完这个动作的那一瞬,他还在心中忍不住自嘲,这支短刃,他方才一人独战数百人的时候都没用上,此刻却刺向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第112节 又感叹,只有她,配得上自己在极需自保时才会动用的利刃。 下一瞬,他却瞪大了双眼—— 秦姝被利刃刺中后,手中动作毫不迟疑地将皇帝胸口长钗拔出,直挺挺地扎进他的侧颈。 这一次,没有任何阻力。 长钗刺颈,必死无疑。 得手后,秦姝才松开了紧握长钗的手,踉跄地退后两步,跌坐在地上。 她看见,刘笙满目震惊,又因身体的力气被抽走,而顺着墙壁渐渐滑坐在地上。 她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等待着。 刘笙口中的鲜血止不住地涌,他靠坐在那里,无声地张了张口。 秦姝看得懂,他是问:我死了,你怎么办? 秦姝眼中似有泪光,她轻声说:“我会把那个位置交给更合适的人。” 他又问:然后呢? 秦姝答:“然后去找一条,让将来的人不必像我们一样,用命去争才能活的路。” 她似乎看见刘笙在用眼神嘲笑她,笑她白忙活一场,丝毫不为自己图谋。 秦姝没有力气了,她慢慢倒在地上,轻轻道:“不白忙。” “换个贤明之君上位,百姓才能快速得到喘息,不然,难道要整个国家都等着你慢慢悔过吗?那么多流民每日过得水深火热,他们还能等你多久呢?” “至于我自己吗,皇兄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我会好好地活下去,活着找到那条路,将它带回来,然后……” 她侧目,看见那个男人已经合上了眼睛。 “然后,应该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吧。”她喃喃道。 泪水划过眼角、鼻尖、下巴,最后落至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响声。她浑身颤抖地无声落泪,艰难地跪坐起身,抬臂垂首,行了一个臣子礼。 一礼毕,她歪歪斜斜地站起身,跌撞着朝殿外走去。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身体立即感受到阳光的暖意,她仰头大口喘息着,似乎要将体内的浊气统统吐出来。 末了,她才勉强睁开眼,望了望那几乎看不见了的天上异象。 “禀殿下,属下们方才在金銮殿四周驻守时发现一可疑人,擅自捉了去,没想到是汝阳长公主,属下不敢贸然处置,特来请殿下旨意。”一九层台的台间上前回禀道。 秦姝偏头回望他一眼,有些迟疑。 台间又道:“汝阳长公主应该……看见了萧鹤明及叛党是何时被押解出宫的。” 意思很明确,刘媛有几率猜到,进殿刺杀皇帝的人不是萧鹤明,而是秦姝。 秦姝摇摇头,已然下定了决心,“无妨,刘媛她影响不了局势。” 台间微微蹙眉,没有多言。 秦姝说:“今日以后,我便与她有血海深仇了,我不想见她,你帮我把这封密函交给她,再替我传句话吧。” 台间收下秦姝从腰间佩环内取下的信件,垂首静听。 “你便告诉她,我知她一片护母之心。”秦姝道,“劝说太后写下诏书,即是永保她母女此生尊荣的法子。最后,感谢她前些日来九层台探望我,虽未见着面,但还是多谢她挂念了。” 台间称是,领命退下。 半日后,尚书令顾琛携太后密诏,在十几名台间的护送下启程前往会稽郡。 与此同时,皇宫被九层台和金武军层层把控,不可进出,以确保在会稽郡传回消息前,无人能将任何情报透露出去。 会稽郡。宜都郡王刘澈在自家府邸看见顾琛时,心中只觉大惊。 更别提,在顾琛将太后密诏交给他时,他看到了密诏上面的几个大字: 萧党叛乱,陛下遇刺,急召宜都王刘澈入京,承继大统。 他强压下心中的悚然,眸中隐隐杀机,“顾尚书,你我是熟人,你且应我句实话,陛下当真是被萧鹤明所杀?” 顾琛弓身执礼,言中肯定,“三殿下应该信太后。” “我怎么信?”刘澈低喝道,“秦姝在京都,谢家也在京都,萧鹤明的本事是通天了吗!竟然连皇宫都闯得进去!” 顾琛答道:“三殿下不知道京城的艰险,萧鹤明与孙无忧密谋多年,深受陛下器重,他们在宫内宫外安插了不少刺客,又趁谢骁将军辞官、长公主病重时攻进皇宫,这才有机可乘。长公主与谢少将军进宫护驾时,只来得及擒住萧鹤明了。” 刘澈瞳仁颤抖,步步朝顾琛逼近,“秦姝,病重?” 顾琛仍垂着头,维持着君臣礼节,回话道:“是,长公主身上多处重伤,如今拖着病体带领九层台和金武军镇守皇城,只等着三殿下尽早回去,以定局势。” “可是,皇兄刚刚驾崩,我此刻回去,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刘澈说道,“尚书与太后,可不要把小王当蠢人了。” 顾琛平静道:“萧鹤明起事那日,所有人都瞧见了,大家心里皆清楚,陛下死于萧鹤明剑下。三殿下此刻入京,是奉皇太后密旨继承父兄基业,合情、合理、合法!如今我大宋百废待兴,万事皆需三殿下登基后再做决断,所有人都期盼着殿下,绝不会出现众矢之的的境况。” 刘澈忽而问:“顾琛,我能信你吗?” 顾琛说:“能。” 刘澈的手重重地拍在顾琛肩上,像是信任,又像是重担,“那便,拜托你了。” 顾琛终于弯了弯唇角,沉膝埋首,恭谨地行了臣子大礼。 他就知道,这位三殿下堪此重任。 顾琛随着刘澈踏出房门时,刚好碰见门口等候的沈南归,两人点头致意的动作刚好落入刘澈眼中,刘澈停下脚步,开口便要为他二人介绍,二人却道他们在京中便已相识。 自是相识的。若无沈南归前些日书信寄往九层台,言明三殿下在会稽郡亲身教难民正确的农作之法,大力嘉奖勤于耕作养蚕的农户,使会稽难民的情况在短短半月间焕然一新,顾琛也不会义无反顾地参与这场皇位更迭。 刘澈见二人相识,便自去收拾行李了,只留下二人慢慢叙旧。 二人虽相识,却也无旧可叙,顾琛原本要走,却被沈南归拦下。 “微臣只有一个问题。”沈南归说。 顾琛吸了口气,“沈御史不妨直言。” 沈南归的声音极低,也极压抑,“殿下她,为何非要杀了……殿下难道不知道,若此事败露,三殿下不会放过……” 弑君者,人人得而诛之。 顾琛目中黯淡,踌躇片刻才道:“这事,是我与你老师卢夫人共同的想法。皇位上的那位若仅仅被废,三殿下登基后将终日有肘腋之患,到时朝局不稳,这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沈南归咬紧牙关,“所以你们就选了她来动手!” 顾琛抬眸道:“这本就是殿下的主意,只是殿下当时高烧不退,恐思虑不周,才问了我们的意思。沈御史,你多虑了。” 沈南归沉默良久才道:“若事情败露呢。” 顾琛提步便走,“只要三殿下是清白的,即位后便不会再有人敢追溯往事。” …… 宜都王刘澈奉旨入京那日,显然没有顾琛携旨意出京那晚低调,或者说,经过近十日的全城戒严,全城的大臣和百姓已经能猜到一些苗头了。 更别提这位宜都王是当朝尚书令亲自迎回来的,这不是寻常进京面圣的流程,甚至不是皇帝病重需要亲王摄政的流程。 比较敏锐的一些勋贵世家,在看到刘澈的马车进京时,便明白宫中皇帝已经驾崩了。 出身世家的官员们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一直默不作声的孙无忧,又与临近之人相互交换了眼神,才对孙无忧开口道:“孙侍中,今晚王家大人要办酒宴,咱们一同去罢。” 孙无忧原本要推拒,可另一侧的大人也如此劝说,推拒不得,只好应道:“好吧,好吧,既有好兴致,那就聚聚吧。” 宜都王刘澈与尚书令顾琛、御史沈南归入京后,沿路不停,走中直道径直前往皇宫。 踏入宫门时,刘澈只觉得宫中远比他想象的凄清寂寥,无人指引,更无人迎接,唯有满身透着肃穆之气的九层台台间沿路列了两列,路的尽头是他近些夜晚常常梦到的金銮殿。 他回首与顾琛对视一眼,尽力驱散心头不安,率先朝前迈步。 行至一半,他又觉不对,转头问道:“我奉太后旨意回京,是否应该……先去拜见太后?” 顾琛垂着头,目光落在地面上,回道:“入京时禁军回报,皇太后忧思过度正处休养,三殿下且等到太后宣召时再前往拜见,即可。” “那我们现在是……”刘澈有些迟疑。 顾琛淡笑道:“此刻宫中只有九层台驻守,无任何闲杂人等,三殿下舟车劳顿,尽可自便。” “九层台……”刘澈喃喃着,忽而问:“对了,秦姝呢?她在哪?” 顾琛摇摇头,只当不知。 刘澈还要再问什么,却遥遥望见金銮殿走出一女子,女子走路不甚平稳,甚至还需扶着门口高柱,可旁人要来搀扶时,她仍一把拒绝,顾自踏上长阶,一步一步地朝刘澈走近。 即便距离稍远,即便女子一身被血染了色的破败长裙,刘澈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秦姝,是他一直不敢小觑的人。 他快步迎了上去,还不等近前,就见秦姝在行走长阶的最后几阶时双腿一软,倏地摔倒在地。 他不免惊呼,连忙上前将人扶起,“皇姐这是怎么了?竟虚弱至此。”他朝着面色苍白的人儿说着,手指在扶起秦姝时不经意地搭上她的手腕。 探脉的下一刻,他心中的石头才堪堪落下几分。 没想到,秦姝竟是真的伤重成这样,并无一丝作假。 “王爷见笑了。”秦姝屈了一礼,轻声道,“陛下驾崩后,臣留守在宫中,无一日敢懈怠,唯恐外面居心叵测之人趁大位空悬,趁虚而入,故而也来不及照料身上这点小伤了。方才臣在殿中整理前些日百官的奏折,听闻王爷回宫,便走得急了些。” 她抬眸望了一眼刘澈,“宫中朝中,都在期盼着王爷早日入京,主持大局。” 刘澈笑意不达眼底,“小王奉旨入京,主持大局固然要紧,可秦姝姐姐保重身体,以备好生辅佐小王也同样重要,毕竟如今的京城将士们、官员们,都对姐姐更加熟悉,小王日后也要多靠姐姐提点着,不是吗?” “王爷说笑了。”秦姝缓缓道,“如今的禁军统领是陛下和先帝皆颇为器重的许青霄,官员们也多半敬佩和向往顾尚书和卢中丞的才学品德,军中朝中,怎么说也轮不到臣来提点王爷。臣此次护驾受伤,是伤了经脉根本,恐怕日后再难习武,也不宜再执掌九层台了,还望王爷体恤,许臣辞官,出京休养。” “皇姐这可为难我了。”刘澈闻言扬眉,“皇姐您是护国长公主,就算辞了九层台的差事,也是合该享受荣华一生的,怎能让你独自出京去过苦日子?不如本王在京中给你置一处公主府,你以后便可潇潇洒洒地……” “臣若离京,也不会孤身一人的。”秦姝抬眸,正色道:“谢少将军,与我互为心悦,我二人约好了一同辞官离京云游天下,还望王爷恩准。” 刘澈这回倒是有些迟疑了。 秦姝知道,此人极为忌讳世家中人。 自己若能带谢行周远离权力场,于刘澈而言,是难得的好事。 毕竟谢行周此次也算有功,若留下,定是要论功行赏的,以他如今的威望和品阶,若再加官进爵,便是下一个谢骁。若假以时日谢家再次与士族联姻呢?——这是刘澈不愿意看到的。 刘澈的身体微微后仰,与秦姝拉开些距离,在她的注视下应道:“好,既然皇姐已经安排妥当,小王若再干涉,倒显得不通人情了。” 阿姝弯了弯唇角,抬手执礼,“那便,多谢。” - 夜色过半,王家府邸只留下一桌平日交往甚密的世家勋贵们。 勋贵们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劝酒,像是没个尽头。 第113节 “这次宜都郡王入京,还不知道要掀起什么动荡,皇宫仍是不准咱们进入,孙大人,您若是有什么消息定要提前透露给咱们,咱们士族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王家大人朝着一直沉默的孙无忧举杯道。 孙无忧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是自然。先前我代表世家在朝中斡旋,大伙儿也都看见了,这次也是一样,不会让诸位身涉险境的。” 王家大人随之一笑,朝门口下人吩咐道:“快,把我为孙大人准备好的好酒奉上。孙大人一心为我们世家荣华,劳苦功高,今日当得老夫这一杯好酒!” 随着那一壶酒倒入孙无忧杯中,在场人皆开口恭维道:“是啊,孙大人当得这一杯,日后我们还要全仰仗孙大人呢。” 孙无忧推拒不得,被簇拥着喝下那一杯,才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酒!” 可那杯烈酒下肚 后,席面气氛明显冷却,他有些疑心,还不等出言相问,便觉肚中如同烈火灼烧,他痛得说不出话,刚勉强张口,便呕出一口黑血。 “你……王佩,你们……” 他们竟敢给他下毒! 王佩与一众勋贵正冷冷凝视着他,“孙大人,你可别怪我们,谁叫你带着世家赌错了呢。” “什么赌错了……你们懂什么!”孙无忧捧腹哀嚎着,“传大夫!来人!” “你带着世家站到萧鹤明一派,可是萧鹤明输了。”王佩一字一句,陈述着现下的事实,“萧鹤明输了不要紧,若小皇帝还活着,他如此好骗,又那般信你,事情倒也还有转机。可惜,刘笙死了,换了个刘澈上来,刘澈在会稽郡为了几个农夫甚至敢和世家叫板,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另一位大人横眉道:“萧鹤明被抓进九层台,刘澈又正愁着制衡世家的艰难,焉能不借此机会让萧鹤明多招供几个参与谋逆的世家?孙大人,世家联手对你下毒,并非与你有什么仇怨,而是为了自保!” 孙无忧艰难道:“为了自保……便拿我的人头当投名状!我一生为世家……你们竟狠毒至此!” 王佩与身旁几位大人哼笑一声,“为士族而死,不也是你死得其所吗?孙大人。” - 九层台。 “殿下呢?听说殿下回来了?”簪月一从地下的刑讯司出来,便扯着人问道。 站岗的台间如实答道:“殿下伤得厉害,回屋歇下了。” “肯定是宫里那帮庸医没有好好给殿下诊治,我上去看看!” 簪月话音未落,便见着谢行周从楼梯拐角处下来,谢行周拦着她的去路,“阿姝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剩下的便是静心休养。她刚刚睡下,还说,叫你我再去审一审萧鹤明。” 簪月有些纳闷,“已经审了两次了,他不是死活都不招吗?今日有什么不同吗?” 谢行周与她擦肩而过,先一步朝地下走去,“今日,确有些不同了。” 刑牢里,身上挂着彩的萧鹤明听到声音,掀了掀眼皮,“又是你们俩。我的好外甥,你什么时候能明白,我这时将你想知道的全盘托出无异于自掘坟墓,你舅舅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谢行周垂着眸,面上疲态明显,“我早就明白你为什么不招,你不光是想保你自己的命,更是在拖延,你知道陛下会驾崩,所以想趁着这个混乱时期等外面的心腹来救你。即便无法硬闯九层台,他们也可以联名上书,说皇帝并非你所杀,将你的罪名洗清,以图谋用舆论救你。若你的命真的无法救,他们也可煽动人心,你的子嗣心腹会再次发起兵变,你萧家的辉煌大业仍有机会实现。” 萧鹤明颇感意外,盯了谢行周良久,才道:“我的外甥长大了,竟如此聪明。” 谢行周叹了口气,道:“舅舅,你的算盘空了。” “哦?” 谢行周道:“宜都郡王已经入宫准备继承大统了,他认定是你杀了皇帝。你的命,无论如何也留不下。” 萧鹤明怒极生笑,“秦姝的动作竟这般快?是早就选中他了吧。” 谢行周知道他为何没有太大波澜,又道:“你一直想借着晋室旧部的名号站上那个位置,多少官员都是靠着这个才投奔你的。但你知不知道,司马皇后今夜懿旨,宣称你借晋室之名谋逆全然是为了一己之私,与晋室无关,还称她与晋室将终生维护宋王朝的统治,以王朝稳定为重,无任何夺权贪念。” 他望着萧鹤明逐渐扭曲的神情,诛心道:“此诏之后,你的子嗣、部下,再也没有希望打着复晋的旗号谋反,那你猜,你的心腹还会留下几个呢?” 萧鹤明几乎目眦尽裂,“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谢行周扯了扯他身上的铁链,像是讽刺他试图挣脱铁链的不自量力,“山穷水尽时,人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一旁抱肩看戏的簪月冷笑道:“萧鹤明,你也就今日一次机会了,说出我们想知道的,我主子一高兴,还能向日后的陛下求求情,保你儿孙性命。错过今日,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了。” 萧鹤明挣扎得筋疲力尽,目光呆滞。 他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了。 也许,真的到了……为子孙后代最后一谋的时候。 他缓缓抬眸,看着眼前那个青年男人,男人连着几天跟自己耗着,发丝凌乱了,连胡茬都长出来不少了。 都快不像自己印象中的小外甥了。 “行周啊。”他说,“舅舅还能信你吗。” 谢行周淡淡应着,“能。” 簪月偏头与谢行周对视一眼,两人皆清楚,萧鹤明终于能把那段秘密交出来了—— 十四年前,先帝已在晋朝掌权,如若灭燕一战先帝得胜,便会彻底掌握晋朝军政大权。萧鹤明一党不愿意助长先帝之势,故而将手伸到了先帝信任的谢骁将军身上。 当时,谢骁作为灭燕一战的先锋军将领,正要前往通阳关,以直捣燕国。而谢骁当时的夫人——萧云瑛将军,路上因为孩儿发热昏睡不醒,这才落下队伍,想着在临近客栈休息一晚再缓缓前行,却不想等到了自己的兄长萧鹤明的军队。 好巧不巧,她欲敲开兄长房门打声招呼时,听到萧鹤明正与心腹商议着在通阳关内与张弛和燕国人合吞谢骁的先锋军。还不等她作何反应,便被耳力极好的萧鹤明发现身影,他将萧云瑛和谢行周禁锢起来,云瑛将军以命搏杀才冲出重围,带着孩儿在路上奔袭之际却再次被尹清徽截杀。 当时,是萧鹤明拿着临出征前妹妹送与的小小药丸,递给尹清徽:“这是我这小妹刚炼制出来的,她管这叫……龟息丹?听说有假死的功效,就让她自己试试药效吧,生死由命,这也算是为兄对她的仁慈了。” 萧云瑛携带幼子,不敌尹清徽。尹清徽善毒,将毒药与龟息丹一齐打入萧夫人喉中,萧夫人剩最后一口气,策马挺到了谢骁将军的营帐,只来得及说一句:速速改道越阳关。便“撒手人寰”。 谢骁悲愤,改道之后却收到先帝军令,急速前往南燕直取都城,时间紧迫甚至来不及有时间主持葬礼与安葬入土,这时萧鹤鸣倒是来装起了好人,偷天换日将人带走。云瑛将军醒后武功俱废,虚弱不已,被这老东西安置在故居后面的一处小院,囚禁了这许多年。 谢行周听得一阵沉默,揪着萧鹤明的领子抬手便要打,簪月却忽然朝前一扑拦住谢行周的动作,朝萧鹤明问道:“这位云瑛将军,在被你囚禁后,是否有……逃出来过?” 萧鹤明闻之蹙眉,“你怎么知道?” 簪月有些恍惚,“我也会……龟息丹。那个药方,就是年幼时一位妇人交给我的……” 谢行周不可思议道:“你竟认识家母。” 簪月摇摇头,“我其实,并不知道她的姓名。我幼年靠采药为生,正巧遇到一位流落到我们山庄的落魄妇人,我看她是外乡人,又体力不济,便将她安置在山间一处僻静山洞里,每日给她带些吃食果腹,她为了感激我,教了我一些制药之法,说是等身体好了便回京找她孩子和丈夫。后来,似乎有仇家在到处寻她,她怕连累山庄,把药方给我写下,说可以此安身立命,便独自离开了。我一直以为……她早就回京找到她的孩子和丈夫了……” 少女的眼眶渐渐莹润,望着谢行周诉说道:“后来我家遭难,我真的是通过这张药方才被先帝带走,即便后来我武功不及九层台的同僚,先帝也总是宽恕我……我一直在心中念着她,以为她有了更好的人生,没想到她竟然一直……” 没想到,这段缘分要靠这样的境况来续。 谢行周勉强镇定地问萧鹤明,“她在你萧家故宅后面的小院,你保证,对吗。” 萧鹤明拂开他的手,笑得轻松,“行周,放心 。我已经没什么筹码继续跟你赌了。其实,即便不为保护儿孙,我在临死前也会告诉你她的下落的,我怎么可能真的看着她去死……” 簪月在次日向秦姝表明,想与谢行周一道出京去萧家故地接萧云瑛时,秦姝忍不住一乐。 “这是好事,也是要紧事啊。你这么畏畏缩缩地向我请示,不知道还以为我有多凶呢。” 簪月抱着阿姝的胳膊摇了摇,“我这不是担心,殿下身边离不开人嘛。再说我可是九层台的人,没有殿下的令旨,我怎么敢……” “有什么离不开的。”秦姝弹了弹少女的脑门,“云瑛将军巾帼英雄,在战场上救下过无数军民,却被其兄囚禁这许多年。别说由你二人去接她,就算是派一支金武军去接,也是合乎情理的。” 簪月眉眼弯弯,“那我走啦,真的走啦?” 秦姝点点头,轻轻抚去少女面庞上喜悦的点点泪珠,长叹道:“阿月长大了,万事已经可以由自己做主啦。” …… 半月后,刘澈登基,首次上朝便提议重新处理流民事。簪月除逆有功,成为九层台新任的当家人。 萧云瑛回京后,没有执着于自己的身份和往事,簪月认了她做义母,将她安居在九层台,打算终生奉养她。 阿姝身上的伤也养得好许多了,开始和谢行周着手收拾行囊离京的事。 其实,萧夫人回来后,谢行周确实踌躇是否该多在膝前尽孝一些时日,只是萧母生性洒脱,听到谢行周的顾虑后狠狠给他一个爆捶,“你小子,守着我?你想太多了吧,有这闲工夫不如替老娘跑跑腿,办一张可以游遍四海的文书给我,被关了这么多年,我早就头顶长草、迫不及待要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了,再不闯荡我就老了!” 谢行周一阵无话,只当她是故意让自己安心的,结果第二天就见着九层台多了好几套江湖医师的水墨长袍。 谢行周:? 萧母:“请我最爱的行周孩儿定期与我保持书信联系,给我寄银票来。” 谢行周:“你都医师了,还需要我给你银钱?” 萧母:“你懂什么叫行侠仗义吗?你看你看,没有我的教诲是不行的吧?你那个爹我都不想多说……” 最后告别的那天,萧母还是说了句心底实话:“你从小锦衣玉食,那不仅仅是受到我和你父亲的俸禄的供养,更是受到了天下人的供养,如今你满腹才学,若不能用于治理乱世,怎对得起那些深受苦难仍要供养整个国家的百姓?” 谢行周抿唇淡笑,回首牵上阿姝的手,点了点头。 阿姝永远记得那个艳阳天。 她一大早便换上准备好的青衣,欢欢喜喜地踏出房门准备让大家看看是否妥当,迎面便撞见了来送她的卢棂。 “卢夫人,好早呀!用饭了吗?” 卢棂笑得温柔,拉着她回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案上的木梳,像个认识许久的长辈那般,轻柔又仔细地为她梳着头。 阿姝腼腆一笑,“被夫人发现了,我确实不大会梳头。” 卢棂垂着眸,似是不经意地说:“殿下这样爱美之人,出了远门,该怎么办呢?这样的苦,又为何要去受呢。” 阿姝微微敛了笑意,透过铜镜去瞧对方的神色,问道:“夫人读过《桃花源记》吗?” 卢棂点点头。 阿姝说:“我相信,这世上向往‘桃花源’的,一定不止陶渊明一人。” 卢棂叹了口气,“旁人只是向往,殿下可是要抛去一切去追逐,两厢对比,显得殿下格外的……” “少年心性?”阿姝笑道。 卢棂被她的直率逗笑,而后又道:“并不是妾身太过古板,只是如今正逢乱世,殿下就这样将到手的一切权力抛下,很容易面临险境,这是何必……” “我知道拥有权力会有多舒坦。”秦姝回首,正视着对方,窗外的阳光几乎要穿透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都托举在日光之中。 她说:“不管京中朝中有多么风云莫测,拥有权力的我都不会因他人的举动而失措彷徨,我有反击的选择和余地。可是,没有权力的人,就该死吗?就没有一种可能,让普天大众都不再被随意欺压践踏,安稳且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吗?” 卢棂愣怔了许久,才似懂非懂道:“有律法约束,还不够吗?” “那,有没有高于律法的人呢?”阿姝神采奕奕,卢棂从没见过她这样有精神又充满斗志的样子,“我想要的,是这天下人都能尊法守德,不再为了活着而把追求权力作为人生理想,所有人都有读书的权利,都能有祁伯伯、卢夫人这样好的老师。世人不再将山河土地当做某一家的私物,而是当做天下人共有的家园。” 她句句荒诞,又句句震撼,说得卢棂一时间有些应不上来,只道:“这样美的梦,也许只能到‘桃花源’去寻。” 阿姝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用晒好的水浇灌窗前那一株绿苗,说道:“是啊,所以这不仅是我想要的,更是我会去做的,我听说祁伯伯有一些友人,都是些世外高人,只偶尔与祁伯伯有书信往来,共同探讨这些‘美梦’,我也许会去找他们,听听他们的想法。十年、二十年......或许我一生都会在通往这个答案的路上,我愿用我毕生的精力,去找到真正能实现它的办法。” 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没有一丝害怕,只有无尽向往。 卢棂想,她大概明白这个女孩在说什么了,可是话到嘴边,仍尽数是挽留,“你想要的答案,不能派人去找吗?你留在朝中,起码……” 第114节 “留在朝中,整日看着他们权谋诡斗吗。”她回得果断,像是早就想好了的回答,“百姓的问题,自然得在百姓中寻找答案。整日坐居高位,纸上谈兵,布下的眼线再多也无法真正复刻天下人的生活。再者,刘澈的治国之才虽比刘笙强了不少,在他手底下干活也定然是要受尽猜忌的,我可没工夫和他斗,但他既然对百姓好,那就先由他坐在金銮椅上吧,等我找到了我们能走的路,定会毫不犹疑地飞奔回来,将他赶下台去。” 她明知卢棂一心向着刘氏皇族,仍然毫无避讳,她朝她笑道:“夫人,到时您再看看,是否还站在我这边呀。” 卢棂的目光流转,欣赏着这个少女此刻的模样,几乎是想也没想,“好。” 不多时,谢行周来敲了房门,阿姝拎着早就收拾好的一个小小行囊,背在身上,一蹦一跳地去牵谢行周的手。 他们朝众人一一行礼拜别,约定着早日相见。 然后,在大家的注目下,牵着两匹骏马,一步步迈出九层台,走到人海里。 地面上总有积水,应是头一天夜里下了小雨,不少泥水溅在两人的衣角上。一开始,两人还有意避一避水坑,到了后来,干脆是大步向前,毫不在意。 似乎是同时感受到了对方的动作,两人对视一眼,笑得灿烂。 阿姝顺势回首,依稀还能看见九层台前,簪月、桃良、卢夫人、顾尚书、元姬姐姐、青霄大哥、云瑛将军和谢老将军正朝自己挥着手。 站在他们身前的,还有听白,祁伯伯,白羽,鸣泉,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 阿姝踮起脚尖,朝着遥远的方向招了招手。 他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今日的朝阳,照得人好暖和。”谢行周说。 “我也觉得。”阿姝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