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卿仙骨》 第1章 [仙侠魔幻] 《知卿仙骨》作者:木秋池【完结】 文案: 季应玄被人剖心剥骨,推下地火之隙,经历了地火的洗练折磨后,终于爬出深渊。 他有一个缜密的复仇计划。 先夺回自己的剑骨,再将仇敌门派屠戮干净。 计划折在了第一步。 他爱上了仇人的妹妹—— 如今正占用他剑骨的那个人。 ---- 阅读指南: 1.he 2.虽然文案是男主视角,但正文是主女主视角 3.不虐,男主有些恋爱脑,但男主的仇恨只涉及他一人,放弃报仇不会侵犯第三方权益 文案修改于2024.02.28 -------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轻松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雁流筝季应玄配角雁濯尘萧似无 一句话简介:爱上仇敌的妹妹。 立意:真爱至上 第01章 山火 刚出二月,北安郡已经酷暑难耐,那热气并非从天上笼下来,而是从地底蒸上来的。 田壤结出锈红色的土疙瘩,犁耕不动、苗顶不开,河里的水只见蒸发,不见下雨,成群的鱼在干裸的河床上翻腾,最终被晒成鱼干。 北安郡的百姓在河边捡鱼时,不经意抬头向北望,望见北面那座山起了好大的山火,金赭色的火浪呼啸着向山下滚来。 *** 雁流筝盘坐在机关鸢上打瞌睡,直到被一阵喧嚷声惊醒。 她睁眼往机关鸢下望,望见街上挤满了仰起的脸,男男女女,提老携幼,人人都是张大了口瞪大了眼望着他们。 有人喊:“是太羲宫的道长们来了!他们是来灭山火的!” “太好了,有救了!” “神仙降世了,神仙来救苦救难了!” 喧哗声里,有人御剑飞到雁流筝身边,是她的哥哥雁濯尘。 相比起雁流筝的激动和忐忑,雁濯尘显得更加镇定,早早就展现出了作为太羲宫少宫主的从容气度。 他对雁流筝说:“我带人去灭山火,你带人疏散和安置百姓,务必保护好自己,若有意外,及时用传音令联系我。” 雁流筝已经跃跃欲试,将半个身子都探到机关鸢外,忙不迭朝雁濯尘摆手,说:“哥哥你放心去,我一定能安顿好,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驭着机关鸢向城内降落。 机关鸢在贴近地面数丈高时收拢双翼,组成身体的玄铁机关迅速变换收合,只一瞬的功夫便缩成了一只麻雀大小,停在翻身跃下的雁流筝肩头。 雁流筝生得年轻貌美,观之可亲,一身紫衣飘飘如仙,从她身后又有许多御剑的年轻修士落地,护着一队比屋舍还高、仿若神物的机关车。 淳朴本分的北安郡百姓哪里见过这阵仗,都惊得目瞪口呆。有一老妪要跪下磕头,雁流筝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问她道:“婆婆可知郡守大人在哪里?” 老妪颤颤往城门的方向指了指:“郡守大人……先出城了。” 雁流筝道了声糟,跑到高处风口,闻到了空气里草木燃烧的焦味儿。她远观山火,又低头望着脚下纵横如蚯蚓的干裂地隙,感知到地底正在徐徐冒烟,情知城内不能久留。 她从袖中抛出几枚铜丸,那铜丸在空中变作喇叭花的形状,将她的声音向攘攘人群中扩散。 “诸位乡亲尘友,此山火不同寻常,十分厉害,湖池城墙挡不住,再有一个时辰,滚来的热浪就能将人蒸熟,还望诸位能随我出城,到城南河谷中避火,待我等扑灭了地火再回来。” 有人却侥幸道:“神仙都到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有人舍不下家中财物:“我上个月刚盖的房子,还没娶媳妇儿,怎么能扔下!” “我祖母还在家中,她走不动……” “我家中还有刚下的猪崽子,可怎么办……” 人群嚷嚷起来,吵得雁流筝脑袋嗡嗡作响。身后有弟子烦躁地抱怨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这样分不清轻重,是想一起变成烤乳猪吗?” 雁流筝蹙眉回头,小声斥责那弟子:“慎言!你当这些百姓与你一样餐风饮露么?” 幸好她对此情形已有准备,叫众人都安静下来,指着身后的玄铁机括车,声音清亮: “诸位乡亲,这车里载着无忧泉的泉水,有延年益寿、除病消灾的功效,饮一口十日不渴,喝一碗百岁无忧,过会儿我们会在城南河谷中分发泉水,先到先得,先到先得啊!” 仙泉于凡人可遇不可求,一听这话,众人都躁动起来。 雁流筝继续道:“谁家有走不动的老人,太羲宫会将他们带出,猪狗牛羊若有死伤,太羲宫将按市价收买,如此这般,诸位还有什么担心?” 太羲宫出手这般阔绰,满城百姓近乎欢呼雀跃,眼见着那装载仙泉水的玄铁机括车飞到半空,往南城门的方向飞去,众人也浪涌似的追随前去。 雁流筝收了铜丸喇叭花,将弟子们分为两队,飞快说道:“一队去城中搜寻落单的人,剩下的人随我去疏散百姓,不要发生踩踏。” 弟子们齐声应是,皆御剑而起。 机关鸢再次展开,发出一声啸唳飞向高空,以铁扇做羽,双翅如轮,在城墙与街道、楼阁与矮房上掠过流云似的影子。 第2章 雁流筝一边高声疏导着逃难的百姓,一边搜寻落单的妇人和孩子,时不时低飞掠地,将他们从混乱的人群中搀扶起来。如今她的机关鸢上已经坐了两个刚出襁褓的孩子,那两个孩子吓坏了,扭着身子哭闹,将本就轻巧的机关鸢晃得开始四下斜飞,左右摇荡。 雁流筝一手驭鸢,一手按着他们,焦头烂额地喊道:“小祖宗们,别闹别闹,这里有我一个祖宗就够了!” 她踉踉跄跄飞了一段,低头瞧见一个男子的背影。 那人身着玉白色宽袖襕衫,头顶乌色儒冠,身量颀长,看背影像是凡界的年轻书生。他正沿着人流的方向,独自不紧不慢地走,既无负累,也不匆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雁流筝心中一动,驭着机关鸢飞过去,一个利落的甩身,悬停在那人面前。 “这位公子,请你——” 话刚出口即顿住,雁流筝看清那人的脸,下意识地怔愣了一下。 老天爷啊,凡界竟有如此神清骨秀的男子! 书生似也被她吓了一跳,一双清目定在她身上,黑玉般的瞳孔微微瞪大。 见他仿佛见了仙女般惊诧的模样,雁流筝哈哈一笑,将正贴着她扭成一团的两个孩子塞进书生怀里。 她说:“劳烦你将这两个孩子带出城,交给太羲宫的人,有劳有劳,多谢多谢!” 说罢不容他拒绝,驭鸢飞往别处去了。 人群依旧熙攘如流,惊起尘土飞扬,像一群奔逐水草的牲畜,喧哗吵闹,奔往城南无忧泉水的方向。 书生走在人群里,又仿佛行在画卷外,只是缓慢地走,人群却不自主地避开三尺,没有人能撞到他,连一粒尘埃也不曾落在他衣上。 方才在雁流筝怀里又扭又蹬的两个孩子,如今被书生分别拎在手里,安静如鸡,不仅不敢再闹,险些连气也不敢喘了。 他的声音倒是温柔清和:“我长得很吓人吗?” 小孩儿惊恐瞪圆的黑眼珠里映出一张冠玉似的脸,长得并不吓人,只是双眸深若幽潭,神情虽是淡淡,却让人基于动物的本能、原始的直觉,而感到巨大的危险,想要在他面前隐匿起来。 书生笑笑,拎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太羲宫的弟子在城南河谷外支起巨大的法障结界,阻挡北方滚来的山火热浪,在雁流筝等人的指挥下,北安郡城内数万百姓尽数撤到了结界保护的河谷中。 雁流筝尚未停落机关鸢,腰间玉牌轻震,是雁濯尘的传音令。 “流筝,你我所料不错,这并非普通山火,而是红莲业火,我在山顶发现了地隙,里面盛开着一枝业火红莲。” 红莲业火并非普通的火,水浇不熄,土扑不灭,万物俱焚。它本存在于后土千尺之下,近百年却不知受了什么影响,逐渐往地表渗透,一旦烧穿地表,便是民不聊生。 流筝的心提了起来,对玉牌道:“哥哥,我带人过去帮你!” 雁濯尘制止了她,“你留在山下安抚城民,提防有人趁乱闹事,再给我一天一夜的时间,我定能将这枝业火红莲毁灭。”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数万百姓挤在河谷中,如泥沙俱下,眼见着天色渐黑,有宵小之徒开始趁乱闹事。 “他抢我的仙泉水,那是我的仙泉水!” “胡说,这是我的水囊,你怎说是你的?” “你无耻!把自己的喝完,就去抢旁人的,我要弄死你!” 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扭打在一起,滚在沙土里,挥起拳头朝对方下死手,引起了一片骚乱和惊慌,很快便有太羲宫的弟子过来将他们扯开,一同押到了雁流筝面前。 身着绫罗的男人被揍得狠些,指着脸上的淤青向雁流筝哭诉道:“恳求女上仙为我作主,这刁民诬陷我抢他的水,还将我打伤了!这分明是我的水囊!” 弟子将水囊呈给雁流筝,雁流筝拾起看了看,说:“这水囊上镶了象牙,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她看向另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脸色黝黑,是个长年做苦力活的长工。长工辩解道:“我不认识什么象牙,这水囊是他借给我盛水的,我当他是好心,原来他是要算计我。” 流筝问他:“你为何不当场喝掉,反而要借水囊装着?” 长工哽咽着跪在地上,说:“我家闺女生了病,我想留给她,让她多喝一碗。” 绫罗男人骂道:“你少在那里装可怜,我何时把水囊借给过你,你个无耻的强盗!” 言语上辩不出真相,有弟子出主意说:“雁师姐,咱们还剩一车仙泉水,要不再给他们一碗,让他们别争了。” 流筝一向好说话,此时却斩钉截铁道:“不行,这个口子决不能开。” 数万城民都在翘首看着,若他俩因争斗反多得了一碗泉水,这河谷中顷刻便会乱作一团。 弟子犯难道:“这可如何是好?” 流筝抿唇不语,望向那两人的目光里满是纠结和愧疚。 她说:“已经喝过无忧泉水的人,会多长出一根心脉,想知道谁在说谎,需要将这两人的心脏剖开一看。” 听闻这话,两人俱是满面惊恐,绫罗男人指着长工道:“剖他的,先剖他的!” 流筝说:“公平起见,两位需要一起剖。” 若非当着数万人的面,要震慑他们想要生乱的贪欲,流筝本不愿采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她希望这两人迫于生死能将实话说出,不料凡人使其意气来,也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直到被绑上长凳,仍是谁都不肯承认自己在撒谎,谁也不肯让出水囊里的泉水。 第3章 弟子握着匕首,再次向雁流筝请示:“师姐,真要剖吗?” 流筝望着那两人,脸色微微泛白。 这两人中,毕竟有一人真正无辜…… 正当她迟迟难以下决断时,忽有一人从围观的人群中缓步走了出来。 火把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看见他,流筝眼中微微一亮。 是白天时遇见的那个俏书生。 “仙客且慢动手,”他手中端着一个玉碗,语调温和地说道,“我愿让出我的仙泉水,解了这桩令仙客为难的无头案。” 第02章 试探 有人甘做牺牲,纷争迎刃而解。既不必两人争一碗不肯相让,也不必担心余众效尤,毕竟傻书生只有一个,若非得他相劝,那两人都是被剖心的下场。 “真是多谢你,我实不愿为了一碗水杀死两条性命。” 雁流筝长舒了一口气,问他:“不知公子姓甚名何,家住哪里?” 书生与她隔开一步,极有礼地向她拢袖一揖,作了个俗礼,说道:“回仙客问,鄙姓季,名应玄,世居于北安郡,只是不幸遭逢变故,如今家中只剩我一人了。” 听了这话,流筝不免心生同情。 “你不必喊我仙客,我还不是什么仙,”流筝说,“我姓雁名流筝,取‘拂月流云上,弄筝九重天’之意,你若不拘,可直唤我流筝。” 她可自谦,季应玄却不能真的直呼其名。 他在心中默念那句“拂月流云上,弄筝九重天”,极为冷淡地想到,不知是拂的谁家月,占的谁家筝。 他取了一个不远不近的称呼:“雁姑娘。” 争水的事刚平息,很快又生出别的风波,数万人挤在这片河谷里,难免会有争执,太羲宫的弟子们不太懂凡间的规矩,不敢擅作主张,都来请雁流筝决断。 季应玄同她一起做了回凡界父母官,既要评判东家占了西家的地,又要管这个肚子饿、那个腿泛酸。更有甚者直接拦在雁流筝面前,跪求她帮忙算卦改命,赐给仙丹。 流筝耐心同他们解释:“我呢,只是个不成器的剑修,还没有成仙,待我何时得道飞升,你们再来求吧。” 季应玄问她:“我见雁姑娘今日纵驭鸢在天,极有气派,分明仙法高明,怎么能说自己不成器?” “什么仙法高明,糊弄外行人罢了,”雁流筝自嘲似的一笑,“真有本事的是我哥哥,他如今正在北面山上镇压山火,能御剑而行,往来自如,那才是真本事。” “原是如此。” 季应玄似安慰她,又似意有所指:“不过雁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举手之力便能救一城的百姓,像我苦堕尘网,举目无亲,又屡试不第,穷困潦倒,才是真的不成器。” 流筝好奇问他:“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季应玄说:“我已无路可走,或许只能剃度出家,潦倒此生。” 说这话时,他苦笑着垂落长睫,掩住眼中的失意神色。 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说要做个光头,好比焚琴煮鹤、明珠暗投,令流筝心中十分痛惜。突然,她心念一动,眼中蓦然生光。 她对季应玄说道:“枯坐禅哪比得过逍遥道,你与其剃度出家,不妨拜入我太羲宫门下,将来或有机缘得道成仙,你看如何?” 季应玄听了这话,面上三分惊喜七分忐忑:“难道凭我这样的钝才浊心,也可入太羲宫么?” “谁说你是浊心?你能不顾自身困窘,将仙泉水让出来,这是天生道心,你分明很好。” 雁流筝语气真诚,双眸亮如星河,一绺细发掠过她俏挺的鼻尖,她下意识怂了怂鼻子,露出了一个十分生动,惹人生怜的表情。 季应玄垂目笑了笑:“多谢雁姑娘引荐。” 雁濯尘镇压完红莲业火,赶到南河谷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硌眼的场景。 他那不谙世事的妹妹正同一个凡尘男子坐在一棵倒落的树干上,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将这浓沉的夜色、疏落的野地,都映衬得温柔明亮起来。 雁濯尘收起剑,缓步向他们走近。 季应玄声音微顿,却未回头,仍继续同雁流筝说道:“……虽然墨族的机括能以凡人之术与仙道比肩,但他们既不修仙,也不出仕,世世代代安贫守拙,钻研机括术。那时我不懂事,坏了他们的规矩,利用从墨族学到的机关,帮闻阳郡的百姓抵御山洪,族长知道后很生气,他们要处死我,我伺机逃下山,隐姓埋名,再不敢回去。” 雁流筝听得认真,并未发觉雁濯尘已经走到了身后。 她惊异道:“这么说,季公子还精通机括术?” 季应玄低叹道:“略懂一些,可惜无用武之地。” “那你瞧我的这只机关鸢如何?”流筝指着缩成麻雀停在肩头的机关鸢问他。 季应玄说:“能变换体积的玄铁十分难得,机关鸢的设计者极有巧思,可惜止步于雀形,竟不能再变小了。” “你的意思是,机关鸢还能再改进吗?” “我有这种直觉,只是还从未尝试过……” “没关系,等你到了太羲宫——” “流筝!” 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流筝蓦然转头,惊喜地起身朝雁濯尘跑过去。 “哥哥!你总算是回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累不累?” 第4章 “我没事,别担心。” 雁濯尘拍了拍流筝的肩膀,目光越过她,落在起身朝他执揖礼的季应玄身上。 “他是谁?” 流筝抢在季应玄之前介绍道:“这位季公子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哥哥,我想把他带回太羲宫,请他给我改进机关鸢,怎么样?” “懂机括术的凡人吗?”雁濯尘凤眼微眯,精锐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将季应玄从头扫到尾。 季应玄微微颔首,姿态谦和,任他打量。在雁濯尘看来,他的模样有些太出挑了,芝兰玉树,骨丰肉匀,不像是凡人,倒像是山林精怪化了形。 竟敢在流筝身上打主意…… 雁流筝挽过雁濯尘的手臂,挟着他走到一旁,将今夜的情形讲给他听,告诉他季应玄如何舍出自己的仙泉水,帮她解了两难选择,又同她一道安抚城民,任劳任怨。 雁濯尘听罢似笑非笑:“你不怕他装模作样骗你吗?” 流筝扬眉道:“有哥哥在呢,我谁也不怕。” 雁濯尘唤来两个弟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又转头对雁流筝说道:“那凡人的事过会儿再说,眼下业火已灭,火浪平息,北安郡内已经安全,流筝,你带人引导百姓们回城吧。” 流筝点头:“我这就去。” 停在肩上的机关鸢展开双翼,发出一声尖啸,载着雁流筝乘风而去。 引导百姓归城比诱使他们出城容易许多,听说山火已灭,北安郡的气候不出半个月就能恢复正常,人们欢呼雀跃,额手称庆。 季应玄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雁流筝。 此时夜色已尽,星辰尽隐,东方一线天光如鱼白,轻笼在她身上。 浮光潋滟,云纱飘飘。 她生得倾城之姿,行止亲切温柔,既解了北安郡的生死大难,又赠众人以仙泉,如今北安郡的百姓视她为应当敬拜的神女。数万人向她俯跪致谢,感激涕零,高呼道:“太羲神女法力无边,香火永继!” 流筝既好笑又无奈,面上微红,连声请他们起身归城。 百姓们一面排队往城内走,一面向她招手,请她收些作为答谢的供奉。有人拿出金银财宝,有人捧上瓜果酒肴,贫穷的老妪固执地要将家中唯一的下蛋母鸡送给她,母鸡也很主动很热情,跃跃欲试地要往机关鸢上跳。 流筝一边指引他们排队,一边手忙脚乱地拒绝他们的热情。 有个被父母拢在怀里的小姑娘,见流筝不肯收下她编织的花环,失落地掉眼泪,流筝心中一软,终于还是收下了这礼轻情意重的花环,套在手臂上。 没想到众人见她收了花环,纷纷开始拔野花,摘细柳,编花环。 真是好一片热闹。 季应玄淡淡收回目光,看见提剑向他走来的雁濯尘。 雁流筝不在场,他不与季应玄客套,手中观澜剑随意念出鞘,银白剑光有雷霆之势,吟啸着奔向季应玄,在他腿弯间重重一击,迫使他支跪在地,难以起身。 雁濯尘走到他面前,声音森冷:“我方才去找争水那两人,竟然没找到,询问当时围观的百姓,也没人认识他们。不知是什么妖物,只敢在我妹妹面前现眼,见了我连面也不敢露。” 季应玄面上露出忍痛的神色:“我不明白阁下的意思……” “你的真身是什么,妖还是魔?”雁濯尘垂视着他,声音冷沉,“接近流筝有什么目的,想伤害她,还是图她别的什么?” 观澜剑的剑光压在季应玄身上,几乎让他难以喘息。 季应玄脸色苍白,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是……人。” “是么。”雁濯尘冷笑一声,驭起观澜剑:“去照他的原身。” 观澜剑可观万物,在其剑光下,世间妖魔将无所遁形。 一席刺目的雪光罩住季应玄,剑光如芒,刺入他的肌骨,虽不见伤口,却是比流血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双目泛红,忍受着剑光的撕扯,耳畔隐约听见远方人群的欢呼,他们仍在颂扬太羲神女,祝她芳龄永继,仙寿恒昌。 季应玄想起旧事,在刺目的剑光中,露出一个极浅的讽笑。 片刻后,剑光终于褪去,季应玄摔落在地,眼前仍是一片昏花,耳畔轰鸣作响,久久难以平息。 他听见雁濯尘略带惊异的疑惑:“竟然真的是个人。” 雁濯尘走上前将他提起,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捏向他后颈三寸。 空的。 此人没有剑骨。 难道真的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凡人吗? 雁濯尘不甘心,他的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于是他再次化剑出手,剑尖抵住季应玄的后颈—— 他要剖开他的皮肤,揭开他的肩胛骨,亲眼看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没有长剑骨。 冰凉的剑尖落在皮肤上,季应玄蹙眉,缓缓攥紧掌心,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要反抗吗?要暴露自己吗? 他同样不甘心。 “住手!哥哥!” 千钧一发之际,凌空传来尖锐的鸢唳,雁流筝驭着机关鸢飞快下落,一个翻身凌空跃下,握住了险些刺下去的观澜剑。 她急声喊道:“快住手,会死人的!” 见她赶来阻拦,雁濯尘只好收了观澜剑,松开季应玄。 季应玄也暗暗放松了掌心,当着雁流筝的面,他突然转头,猛得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摇摇晃晃栽倒在地。 第5章 他的衣帽歪斜,形容狼狈,脸色苍白,这一切却无损他的姿容,反倒更加惹人心疼。 他望了一眼身上挂满花环的雁流筝,在她关切的目光中垂下眼,有气无力地苦笑道:“雁姑娘,我好像不够入太羲宫的资质,要让你失望了……抱歉。” 说罢又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第03章 莲花 季应玄在装晕中被搬上机关鸢,带到了位于止善山上的太羲宫里。 雁流筝着人将他安顿在客院,风风火火请医修来给他看诊,得知他没有生命之危后,松了口气,转身向宫主复命去了。 她一走,季应玄就睁开了眼,挑开青帐,揽衣起身。 他脸色犹白,却不见之前的虚弱,蹙眉将四下打量一番,眼神轻而利,似有许多不耐烦,与昨夜的温润之态已是大相径庭。 他站在屋内抬起手,修长如玉的五指微微拢起,掌心里生出金赭色的光,慢慢凝成了一支莲花的模样。 那莲花色如金赭,通体是艳红的火焰,灼灼摇曳,映得整个房间红光大盛,如泼了一层流动的血。他的脸也被莲火照得明暗不定,秀目半阖,薄唇殷红,显得靡艳而妖异。 这是业火红莲,是雁濯尘竭一夜之力才毁掉一朵的灭世之花。 那莲花在季应玄手中显得分外乖觉,随着他落下掌心而浮至半空,花瓣颤颤似向他颔首。 季应玄启唇道:“帮我盯好太羲宫各处,尤其是雁濯尘兄妹。” 莲花散作十数片花瓣,飞出窗去,季应玄念了道诀,只见红光倏然而过,人已消失在原地。 北安郡,郡守府。 紧闭的郡守府门前被路过的百姓泼满了粪水,人人都当张郡守在山火来临时已弃民而逃,却不知此时的郡守府内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一根麻绳搭梁过,张郡守夫妇被麻绳两端吊在空中,他们身下是滚沸的油锅。 油星子噼啪乱炸,落在他们脸上,遍处开花,他们却只敢发出细碎的呻吟,不敢大声求救,害怕惹怒了那两个看守的夜叉。 真的是夜叉,额生犄角,满头红发,正在分食一只偷来的活鸡。 细看他们的模样,还有些熟悉,正是昨夜在南河谷人群中闹事,佯装争一碗仙泉水的那两位。 两位如今亲如兄弟,嘴上沾满鸡毛,忽见面前红光一闪,凭空现出一人,两人连滚带爬地迎上去,只觉一阵罡风扫过,竟是一人挨了一个耳光。 “莲主恕罪,莲主恕罪……”两人肿着脸,迭声告饶。 季应玄睨着他俩:“怎么,莲境里饿坏你们了?” “没有,是小的们嘴馋,再也不敢了。” 两人心里叫苦不迭。莲境里除了花就是火,哪有什么吃食,好容易跟着到人间来,满眼都是活蹦乱跳的生灵,他们没逮个人来吃已经很克制了。 季应玄知道他们心里抱怨,冷笑道:“昨天夜里见了雁濯尘就跑,连我也不顾了,这会儿就不怕被太羲宫逮住,拿你们祭剑吗?” 夜叉磕头讨饶:“莲主饶命啊,小的不比莲主法力高深,要是被那观澜剑一照,会当场显形的!” 还敢提观澜剑。 季应玄给了他们一脚,将他们踹开:“滚吧。” 他抖了抖袖袍,推开了关押张郡守夫妇的那扇门,望向被吊悬在油锅上的张郡守夫妇,语调从容含笑: “舅舅,舅娘,多年不见,可还认得我吗?” 俩夜叉刚从地上爬起来,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下油锅似的惨叫声。 *** “张郡守从前是个衙役,因他妹妹会些道术,为当朝宰相除了病根,他也跟着一路高升,坐到了北安郡郡守的位子,后来他妹妹死了,留下一个外甥交予张郡守抚养。” 太羲宫观世阁里,雁濯尘正与父亲雁长徵相对而坐,向他禀报此次北安郡灭山火的事情,说到最后,他提起了消失不见的张郡守。 雁长徵听罢沉吟片刻:“张郡守的外甥,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吗?” 雁濯尘点头,低低说了声是。 “真是造孽啊……”雁长徵叹息,“普通人哪有本事让一郡太守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不见,濯尘,你觉得,会不会是那孩子回来报仇了?” 雁濯尘蓦然蹙眉,从牙关里咬出几个字:“绝不可能。” 面前小案上的茶水被微风吹起琥珀色的觳纹,随风传来女郎清亮的笑声,雁濯尘转头去看,见与观世阁一湖之隔的临水亭里,流筝正缠着母亲,与她讲昨日在北安郡的有趣经历。 她那样开心,高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受众生朝拜时,像一轮被高高捧起的明月。 “不可能是他,当年我也在场,亲眼见着张郡守将那孩子剖心剥骨。” 雁濯尘抿了口茶,润了润紧绷的喉咙。 “一个人被剖了心脏剥了剑骨,怎么可能还活着,何况他的尸首被抛下了无极崖,万仞高崖,深不见底,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他绝不可能活着。” 绝不可能……他也绝不允许。 “濯尘,你太紧张了。” 雁长徵抬手为他添茶,将他从茫然的思绪中拉回来。 他说:“凡人本就命比纸薄,能有益于流筝,那是他的造化。昨日北安郡一场山火,若非你与流筝前往相救,只怕要死一城的人,杀一人以存天下,此大义也,就算在天下人面前,你也说得过去。” 第6章 略一停顿,又说道:“何况当时并非你动的手,以利换命,这是他们凡人惯常的做法,就算那孩子变成复仇的厉鬼,只须找张郡守便是,找不到你身上,更找不到流筝身上。” 这一席安慰的话,令雁濯尘的心情和缓了许多。 半晌,他沉声保证道:“父亲放心,我会尽早找到张郡守的下落,不会让流筝知道这件事。” “什么好事不让我知道?” 一道清泠泠含着笑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雁濯尘一惊,碰倒了手边的茶盏。 雁流筝从半空飘进观世阁中,手里抓着一只轻薄的玄铁风筝,是她娘刚送给她的,落地一收,变成了一枚小巧的指环,既方便又漂亮。 雁长徵轻声斥她道:“你能不能好好走楼梯,我与你兄长说话呢,岂有你在一旁偷听的道理。” “我才没偷听你们说话,不过猜也猜得到,无非说些无聊的宫务,或者又在背地里告我的小状,才不敢叫我听见,是不是呀哥哥?” 雁濯尘拾起帕子将碰翻的茶水擦干净,面不改色道:“我正与父亲交代你从北安郡带回来的那个野男人。” “什么野男人,你别胡说,人家有名有姓。” 流筝跺了跺脚:“何况我请他上山是有正经事!” 雁长徵闻言蹙眉:“流筝带了个男人回来?” 雁濯尘重新添茶,简单将昨日的情形交代了一番,说到最后叹了口气:“我不过试他一试,看他是否别有居心,怕他故意在流筝面前藏拙,流筝就与我生急,回来时赌气了一路也不肯理我。” 流筝道:“我这不是理你了么?你果然是来告状的。” 雁濯尘说:“你只是来炫耀娘给你的新宝贝。” “才不是!” 兄妹俩三言两语吵闹一番,悄无声息将这一茬揭了过去,宫主夫人端着两碗银耳雪梨汤走进来,流筝手快,抢走了雁濯尘那份,恶狠狠喝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冲他挑眉。 雁濯尘失笑,只好端起手边茶盏。 观世阁内言笑晏晏,阁外桃花正盛,灼灼纷飞,没有人注意到,在零落的桃花瓣里,有金赭色的莲花花瓣从中闪过。 这幅场景被业火红莲照见,重现在季应玄面前。 太羲宫客院里,季应玄刚从北安郡回来,正一面清洗手上的血污,一面听着红莲花瓣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雁流筝在爹娘和哥哥面前绕来绕去,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笑不完的事,既讨怜又讨嫌。 季应玄一边回味适才张郡守夫妇对他的恶毒咒骂,一边拨冗在心中慢慢地道:她怎么这样话多,这样爱笑……吵得人头疼。 正此时,另有一枚红莲的花瓣自窗口飘入,是他留在北安郡的那两个夜叉传来了消息。他们的声音战战兢兢,仿佛害怕季应玄回去活剥了他们。 “启禀莲主……张郡守夫妇他们……他们咬舌自尽了!” “哐当”一声,季应玄掀翻了净手的水盆,血红的水泼在汉白玉的地面上,缓缓淌开。 他的眼眶红如泛血,面胜白玉,神情却阴沉地可怕,只觉得犹不解恨,抬脚将白石水盆架也踹成了一堆碎石块。 “他们竟然敢——” 因这一阵气极,头疼得愈发厉害了。 他真是后悔方才给予他们一点怜悯,竟然还给他们时间,让他们想通后再说。 他应该亲自把他们丢到油锅里去,叫他们也尝一尝滚灼焚身,生不如死的滋味,而不是借着他的一点心软,趁机选了如此痛快的死法。 自尽……呵,自尽。 是为了他们那不成器的儿子吗,还是因为太羲宫—— “季公子,你醒了吗?” 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雁流筝问罢不等他回应,径直推门往里走,人影一闪,眼见着就要绕过云纱屏风。 季应玄连忙挥袖收了红莲,就着砸碎的水盆架石块倒在地上,掩唇一阵剧烈的咳嗽。 倒也不全是装的,他脑仁突突直跳,是真的快要气吐血了。 这种时候她过来讨什么嫌,真不怕他当场捏死她吗?! “季公子!” 看着眼前血水遍地,一片狼藉的场景,雁流筝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他扶起,并指去捏他的脉象。 “为何脉象会突然紊乱?季公子,你别担心,我这就找人去请医修过来。” 季应玄反手拽住她的小臂,一触即放,自己扶着屏风站起,轻轻摆了摆手,一副病弱不胜的姿容。 他的声音缓慢温和:“实在抱歉,又惊扰雁姑娘了……我方才觉得胸闷,本想净面整理一下形容,不小心将淤血吐在水盆里,又碰坏了盆架,才弄得这样满地狼藉……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头疼。” 听他说头疼,流筝忙扶他回榻上,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往他手心里倒了数枚米粒大小的药丸。 她说:“这是萦香丸,我从前身体不好,时常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吃一点这个,管用得很。” 季应玄望着掌心里的小药丸,心道当然管用。 这萦香丸由一百零八种仙境药草、混合四圣泉边花叶上的露珠煎成,集数百年的天地灵气方成数瓶,在凡界是一颗足以延寿百年、帝王也求而不得的仙丹,在她这里却只是头疼脑热时随意取用的药丸。 太羲宫在雁流筝身上,可真是舍得下血本。 第7章 他将那药丸放入口中,慢慢抿开,只觉药草的清香瞬间涌至四肢百骸,一股清气涌向丹田,如舒如展。 “如何,感觉好些了吗?”雁流筝托腮盯着他,乌亮的眼神里满是关心和好奇。 季应玄不喜欢看她的眼睛,缓缓垂下了长睫。 “竟有如此仙药,多谢雁姑娘割爱相赠……”他作势轻咳一声,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雁姑娘说从前身体不好,难道生在太羲宫这种仙境,也不能免疾病之凡苦么?” 第04章 剑骨 雁流筝说她自出生时便天生弱质。 她迎风咳血,动辄生病,太羲宫里的医修断言她很难成人。 为了给她治病,爹娘险些愁白了头发,哥哥更是不辞辛苦出宫游历,遍访危山险水,寻找海上仙方与珍稀灵药,喂饭一样全都塞给她。 “十岁那年,我真是差一点就病死了。” 雁流筝后怕似的叹了口气,转而又笑起来,双眼弯弯,梨涡隐现,被阳光映得如玉莹莹。 “幸得天命眷顾,哥哥恰巧寻到了万年参,虽然治病的过程很是折磨,但我的病确实全好了,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万年参……季应玄的表情有些微妙。 流筝自以为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他道:“季公子不必忧心,我哥他将你打成这样,我肯定会负责到底,我们太羲宫也是堂堂正正的仙门,绝不会做仗势欺人的事。” 季应玄简直要听笑了。 原来太羲宫是堂堂正正的仙门么。 他怕自己再听下去,真的会忍不住对雁流筝动手,借口头疼发晕,说想休息一会儿。 “那我不打扰你了,晚些时候请人送些吃食给你,你喜欢吃什么?” 季应玄说他不挑,流筝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望着她轻雀般欢跃着离去的背影,季应玄面上温和恭谨的神色渐渐冷下来。 昨天他在北安郡向他舅舅张郡守逼问剑骨的下落时,张郡守难以忍耐被剥皮断骨的疼痛,颤颤交代了一个名字。 太羲宫少宫主,雁濯尘。 十年前他离开太羲宫,四处寻访的根本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能替换给雁流筝的剑骨。 他用术法盗取当年朝廷科举取士的题目,以此作为交换,诱使张郡守在自己外甥的茶水中撒下符药,然后趁着他意识清醒却无力反抗时,用一柄生了锈的屠羊刀,活生生剖开了他的后颈,夺走了他的剑骨。 那是血淋淋从人身上剥离的剑骨,可是雁流筝刚刚说什么……万年参。 轻轻巧巧地将这桩罪孽,变成了一块腐烂的木头。 太羲宫众星捧月、受尽宠爱的大小姐,如今正占用着原本属于他的剑骨,却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逼真得仿佛将她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惜他尚未逼问出取回剑骨的方法,张郡守便畏罪自尽,否则他今日便能取回剑骨,然后一把火烧了太羲宫,何必再与她惺惺作态,虚与委蛇。 *** 流筝不知道季应玄的口味,便挑了些自己喜欢吃的,着人送去了客院。 送吃食的管事见了季应玄的模样,心中大觉不妥,连夜报与雁宫主与宫主夫人知晓,于是第二天早晨,季应玄被请到了观世阁里。 他一走进去,就有十几双探询的目光钉在他身上。 坐在上首的是雁长徵和其夫人,雁濯尘站在他们身侧,两边分列着八个年纪不同的男子,都是雁长徵的门下弟子,雁流筝的师兄们。 雁家人的相貌都极出挑,雁长徵与其夫人已有二百多岁,因修道之故,瞧着只有凡人三十岁的年纪,雁濯尘虽是二十岁的模样,实际上也有一百多岁,只有雁流筝年纪最小,芳龄不到二十,却集全家之所长,眉目端正明艳,气质温柔可亲,是全师门护在掌心里的明珠,捧在天穹上的明月。 所以雁流筝从凡界带回一个姿容标致的年轻男人,众人对这件事的态度都很微妙,尤其是一众师兄,打量季应玄的眼神既鄙夷不屑,又如临大敌。 季应玄态度从容,恭谨平和地同众人见礼,没人说话,雁长徵身后的珐琅掐丝屏风边却突然探出一个头,是雁流筝。 她对着这派肃穆的场景笑出声,春风似的,照得这屋里也亮堂了几分。 “你别害羞,”雁流筝对季应玄说,“我爹是太羲宫的宫主,他想看看你的资质,说不定能收你做徒弟。” 雁长徵蹙眉轻斥她:“说了不许你过来,怎么又偷听。” 流筝小声道:“我怕你们欺负他。” 雁濯尘脸上没什么表情,众师兄听了都十分嫉愤,愈发瞧这凡界小白脸儿不顺眼。 雁长徵让流筝回避,流筝却一把搂住了她娘的胳膊,钻在她娘怀里,有恃无恐地朝雁长徵眨眨眼。宫主夫人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是允许她留下的意思,雁长徵不好说什么,转头去看季应玄,心里叹了口气。 本想给他些为难,逼他离开太羲宫,如今当着流筝的面,却不好做的太过了。 他问季应玄:“你如今多大年纪,从师何人,修的是什么道?” 季应玄的目光从流筝身上收回,垂目温声道:“小生今年二十有三,因天资拙钝,又缺少机缘,所以红尘里虚度半生,只学了些工匠手艺,没有从什么师,也不曾修什么道。” 第8章 雁长徵问:“这么说,你没有剑骨?” 季应玄垂落的目光里陡然有一瞬的冷意,语气却是轻淡自愧:“没有。” “这就难办了,我太羲宫是剑修门派,你若没有剑骨,炼不出本命剑,入不了逍遥道,只学些花架子的招式有何意义。” 雁长徵顿了顿,朝站在最末首的年轻弟子说道:“子雍,你同他过两招吧。” 子雍早已跃跃欲试,闻言祭出了自己的命剑,季应玄却只得了一把桃木剑。 流筝小声说这有点欺负人,雁长徵说道:“凡界兵器在剑修的命剑面前不堪一击,他既没有剑骨,炼不出自己的命剑,给他铁剑也好,木剑也罢,又有何分别?” 确实没有分别。 季应玄有些不耐烦这没完没了的试探,望着对面持剑的子雍,正在考虑是接受羞辱,还是直接将他的命剑捏碎。 正欲出手之际,却听流筝颇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没有命剑又如何,我也没有自己的命剑,师兄们未必打得过我。” 她说她没有自己的命剑? 季应玄微怔,这一犹豫的功夫,子雍持剑逼到了面前。 他平日里最黏流筝,醋意最大,又年轻气盛,是以这一剑招式凌厉,毫不顾忌对方是个没有命剑的凡人。 季应玄克制住了反击的念头,只作势持剑格挡,桃木剑迎锋折断,他仓促后退,还是被没有收敛的剑风扫到。 发冠碎裂,乌发散落,几截断发落在地上。 季应玄抬手碰了碰眼角,摸到了新鲜的血痕。 “子雍!”流筝蹙眉喊了一声,她正要起身上前,却被宫主夫人轻轻按住。 宫主夫人和气温婉,启声说道:“子雍,寻常比试,你锋芒太过了。” 子雍见伤了人,讪讪收了命剑:“我怎知他如此不堪一击……师娘,师姐,我错了。” 雁长徵说:“此事不能全怪子雍,季公子虽然求道心炽,却实在不适合入我太羲宫门下,季公子,你觉得呢?” 季应玄将断落的发丝和玉冠碎片拾起,脸上淡淡的,并没有众人意料中的羞愤表情。 他说道:“太羲宫以才取人,我这样的天资,本不该妄生非分之想,只是承雁姑娘高看,所以忝颜一试,如今这个结果,我当然心服口服。” 他看了雁流筝一眼,似含落寞,似是豁达,配合他如今这副狼狈却不难看的模样,实在是叫人心生不平。 他说:“只是我答应了雁姑娘帮她改进机关鸢,以报答她高看之恩,等此事完成,我便离开太羲宫,不再叨扰。” 流筝抿着嘴唇不说话,看样子是有些不高兴了,只是她娘的手搭在她手背上,她便没有说什么。 这个结果,算是令众人都满意。 *** 一朵业火红莲悄无声息穿过太羲宫的结界,飞往周坨山。 周坨山里,墨族少主墨问津正手持一把精巧锋利的精钢锛,专心雕刻一块手心大小的圆木盘。趁着他抬头擦汗的功夫,红莲挤到他面前,莲蕊中的火苗险些舔上他手心的半成品,吓得墨问津猛得后退了一步。 红莲轻转,化作一面铜镜模样,镜子中出现了季应玄的脸。 “莲主大人,您可真是……” 墨问津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半成品宝贝,正要抱怨几句,忽然看见了他眼下那抹血痕,猛得瞪大了眼睛。 “哎呀,难道这是您研究的独特妆容吗,像您这样道法高深,总不会是受了伤吧?” 季应玄掀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真是受伤了呀?啧,这要是给我二妹知道,今晚就杀到太羲宫去,那就有热闹看了。”墨问津笑出了两个酒窝。 季应玄往他怀中一望,说道:“令妹若来,请她将你新近研究的宝贝都带上,我拿来养红莲。” 墨问津知道他真的能作出这般焚琴煮鹤的行径,忙收了嘴上神通,连道:“不好不好,哪敢搅扰莲主大人的正事。”说罢挠挠头,又问:“莲主大人联系我,是有什么吩咐吗?” 季应玄道:“有一只玄铁锻造的机关鸢,展开时能载动两人,收拢后体型如麻雀,我想问问你,能否再进一步改造,使其收拢后缩成弹丸。” “有图纸吗?” “我画给你。” 季应玄阖目,心念微动,周坨山的红莲分出一瓣,用红线粗细的业火凌空画出了机关鸢的构造图,不仅是立体的,而且十分详细。 墨问津惊讶于他的记忆力:“这机关鸢十分精巧,有我墨族的古风,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季应玄说:“这是太羲宫雁长徵之女雁流筝的坐骑。” 墨问津闻言挑眉:“啊,太羲宫啊……” 他脸上露出八卦好奇又不敢多嘴多问,怕季应玄把他的宝贝拿去喂红莲的表情。 季应玄简单告诉他始末:“我要找的东西确实在太羲宫,而且是在雁流筝手里,只是我尚未查明将它取回来的法子,所以要在太羲宫待一段时间,需要取得雁流筝的信任。” “改进机关鸢,是为了讨好雁大小姐吗?” “讨好”这个词,令季应玄眉心微蹙。 “可以改,可以改。”墨问津自知说错话,忙将话题转移到机关鸢上。 他用手指挥着红莲花瓣,现场对着机关鸢的图纸修修改改,一边改一边又忍不住多嘴:“所以莲主大人,您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第9章 墨问津此人,爱八卦如爱机括,可以三天不吃饭,但是不可以三天找不到乐子。 看在他帮忙还算积极的份上,季应玄将今日发生的事简单与他说了。 “嗯……雁长徵与雁濯尘的态度很正常,他们这些仙门世家,一向看不起凡人,何况亏心事做多了,总要提防着点,但我觉得,雁大小姐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为何如此热心地想要留下你?” 此事也问中了季应玄心中的疑惑,因为雁流筝的帮忙,他进入太羲宫的过程比想象中容易了许多。 可是,她为何要这样做? “莫非她已怀疑我的身份,想要将计就计吗?” 墨问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他三下五除二将机关鸢的图纸改好,照着这图纸对机关鸢进行改进,它可以缩成弹丸大小,若是能再注些灵力进去,重量也会变得很轻。 墨问津对此十分满意,嘴上的门不由得又松了。 他对季应玄道:“照照镜子吧,莲主大人,您这副花容月貌,连我二妹看了都迷糊,那雁大小姐又不瞎,摆明了是喜欢上你了呗。” 季应玄闻言微怔,脑海中浮现出雁流筝言笑晏晏的模样。 先是惊讶,而后是渐渐的恼怒,漆黑的瞳孔中泛起讥诮的凉意。 他抬手碰了碰眼下的剑痕:“喜欢什么……这张脸么。” 就像喜欢他的剑骨一样,喜欢,然后夺为己有。 墨问津提醒他可以加以利用。 “雁大小姐这样天真的性子,一旦坠入情网,很容易奋不顾身,只需你说两句软话,想知道什么她都会告诉你,这不比你用机括术去讨好她更便捷吗?” 季应玄垂目不语,似在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 院中响起轻巧的脚步声,雁流筝人未到,声先至,扑棱棱惊起庭树上的飞鸟。 “季公子,你在吗?我给你带了点药。” 墨问津挑眉,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第05章 警告 流筝心中颇有些愧疚。 带季应玄回太羲宫,请父亲收他为徒,皆是因为想要帮他,结果却弄得一团糟,令他伤上加伤。 “虽是剑风所伤,但命剑毕竟是灵器,你这脸,须好好涂几天药。” 细长如红线的伤口落在这样一张白玉面上,着实令人心疼。 季应玄握着她赠与的药瓶,目光落在身侧的铜镜上。 铜镜质地一般,蒙茸茸的镜面像覆了一层霜,却依然可见他干净利落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纤长的睫毛落下,遮住晦暗不明的眼神。 一向有人说他生得好,听在季应玄耳中,与说他道法高明并无什么区别,都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是自己的剑骨。 如果能抛砖引玉,取回剑骨,他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收回目光,季应玄态度温和地说道:“多谢雁姑娘,我这样没用,辜负你的期望,让你在旁人面前失了面子,还要劳你来给我送药,心中十分难安。” 雁流筝道:“这样的话不必说了,否则我该先向你道歉,咱们揖来揖去的,岂不是很滑稽?” 想象那副场景,很好笑似的,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季应玄也随她笑了笑,他说已经对如何改进机关鸢有了灵感,这几日就可以动手改造。 “如果能改造好,机关鸢可以缩成弹丸大小,或收在囊中,或系在腰上,比现在方便许多。只是如何减轻它的重量,仍需要翻阅典籍,寻找一些稀有的材料,不知雁姑娘可否请人来帮忙?” 这事却叫雁流筝有些为难。她的机括灵器都是她娘给她做的,她总不能叫她娘来给季应玄打下手,她爹可不好得罪。 她说道:“恐怕只能我来帮你了。” 季应玄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蹙,想起了墨问津戏谑的断言。 雁流筝又想到自己并非时时有空闲,从绣囊中掏出一枚玉令牌交给他。那玉令牌是罕见的天然紫玉,雕刻成一只狸猫的模样,触手温润凉腻。 她说:“这是我的灵符,你带着它,就能不被结界阻碍,在太羲宫大部分地方行走,倘若需要什么材料,可到玲珑阁去寻春师傅,报我的名字,他会拿给你的。” 季应玄要找取回剑骨的方法,此物倒是能帮上大忙,他接过玉令牌,道了声谢。 见他一副神思重重的模样,雁流筝安慰他道:“你帮我改进机关鸢,也是坏了墨族的规矩,你放心,我不会眼睁睁看你被赶下山,被墨族的人追杀。” 季应玄道:“我继续留在太羲宫,岂不成了毫无用处的废人?” “你怎会毫无用处。” 雁流筝想了想,说道:“其实我的资质同你差不多,炼不成自己的命剑,没办法与师门里的兄弟姐妹一起修习剑术,但我尚能做灵修或符修,你若留在太羲宫,可以陪我一道修习旁的法门,再不济,你身负机括术,总能派上用场。” 她如此热情地挽留他,叫季应玄耳边又响起了墨问津说的话。 她这样子,明显是喜欢上了你…… 说不清心里是恼恨多些还是庆幸多些,季应玄暂且一应按下,状若无意地问出一个昨天就想问的问题。 “听说雁宫主与夫人都是天下有名的剑修,雁姑娘竟然没有炼出命剑么?” “这个……” 第10章 流筝正想着该怎么解释,有人穿过客院,推开了正堂的门。 来人是雁濯尘,他看到堂屋八仙桌旁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缓缓蹙起了眉。 他问雁流筝:“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季公子送药,否则你们谁还管他死活。” 雁流筝想起昨天在观世阁里,父亲对季应玄不近人情的为难,而雁濯尘冷漠旁观,竟然一句话也没说。 他明明答应过要为季公子说情,又骗她! 这样想着,流筝便有些不高兴了:“你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还想问哥哥你来做什么,门也不敲,岂是待客之礼?” 季应玄被她挡在身后,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显得很虚弱:“莫非少宫主又是来试我的么……可否等我养好伤再说?” “他敢。”流筝瞪了雁濯尘一眼。 雁濯尘甫一进门,挨了流筝劈头盖脸一顿奚落,真是又无奈又好笑。他的目光轻飘飘刮过季应玄,落在雁流筝身上,显出温和宠溺的意味。 “昨天的事是我食言,我同你赔礼道歉,行不行啊,好妹妹?” 流筝低低哼了一声:“受伤的又不是我,你应该同他道歉。” “你说得对,我来客院,正是为了此事,”雁濯尘说,“不过看到了你,倒又想起另一件事,说出来能叫你高兴些。” 流筝好奇地望着他。 “祝锦行来了。” 便见她眉毛轻轻扬起,瞬间展颐,眼中如繁星乍现,明灯盈盈。 声音里也带着笑:“真的?他在哪里?” “方才同爹娘简单见过礼,如今已在迎仙院安置,他此次来是为了……” 话音未落,流筝已转身往外跑去,浅紫色的云纱飘逸如晨雾,带起一阵悦人的降真花的香气。 她走得那样急,只匆匆对季应玄道了一句:“好好休息!” 季应玄望她出门去,提起八仙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续水,又挑了个杯子,问雁濯尘喝不喝。 雁濯尘却连坐也不肯坐。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来是警告你,不要对流筝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流筝是太羲宫的明珠,须得仙门名派的公子才能与她比肩,伴她长久。而你只是一介俗庸的凡人,只配做她脚下的蝼蚁,若敢妄生僭越之心,我太羲宫的剑,可就不止伤在你眼下了。” 季应玄捏着茶杯,咳了两声,似是受了惊。 “何况流筝待你好,未必就是高看你一眼,她每回下山,都要捡些阿猫阿狗回来,这是她爱热闹,爱心软的缘故。” 雁濯尘盯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她已心有所属,方才你也该看出来了,你若是个聪明人,我劝你早日离开太羲宫,毕竟凡人命如蜉蝣,容华瞬逝,何必浪费在不可能的人身上。”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恩威并施,换做旁人,早该放下执念,就此离去。 可季应玄却只是咳,作出一副不胜虚弱的模样,仿佛遭了极大的误解和冤枉。 咳了半天后,轻飘飘道出一句:“受教了。” 雁濯尘冷冷丢下句“好自为之”后,也离开了客院。 *** 迎仙院是太羲宫最豪华的宫苑,雕梁画栋,山环水绕,毗邻观世阁与飞天镜瀑,有七十二童子与婢女可供差使,是太羲宫用来接待贵客的地方。 祝锦行是符修门派之首听危楼的嫡长公子,当然算得上贵客。 流筝找来时,正碰上一径彩衣婢女捧着盘盘珍馐往里走,见了流筝,停下行礼:“大小姐仙安。” “你们也安呀,快起来吧。”流筝神采飞扬地望了眼锦盘:“是送去给祝哥哥吧,他在哪儿?正好给我带个路。” 流筝与她们一同来到后苑,此时已近傍晚,金灿灿的斜阳被怒放的桃花层层筛过,仿佛铺洒满地流金。 烁烁辉光里,一紫衣男子负手站在花亭中,袖揽清风。 “祝哥哥!” 流筝清亮的声音随风扬起,花亭中的人闻声转头,流筝这才发现,除了祝锦行外,花亭中另有一女子,看见她走近,似笑似讽地瞥开了眼。 姜盈罗,她为何会在这儿? 这是太羲宫长老姜怀阔的女儿,与流筝一向不对付,她俩的恩怨从幼年抢一只雪狐说起,十几年间桩桩件件积羽沉舟,已成不共戴天之势。 见了她,流筝脸上收起笑,走进花亭时,自以为冷漠地哼了一声。 祝锦行同流筝解释道:“我在掣雷城遇见姜姑娘,她受了伤,又被夜罗刹们围攻,正好我要来拜会伯父伯母,便顺路将她捎回来了。” 流筝闻言,转头去打量姜盈罗,见她妆容精丽,两靥带笑,哪里像是受伤的模样。 懒得理她。 流筝重又高兴起来,问祝锦行:“听说掣雷城是妖魔聚纵之地,祝哥哥到那里去做什么,追缉大妖吗?” 祝锦行说:“不是,是去请见一位与红莲业火有关的人物。” “谁?” “西境莲主。” 流筝蹙眉沉吟半晌:“我怎么没听说过西境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这位莲主近些年才渐有声名,他一出世就统御了掣雷城妖魔七部落,是如今西境的无冕之王,不过他神秘莫测,行事低调,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祝锦行自嘲地笑了笑:“莫说你没听说过,我在掣雷城待了一个月,搬出了听危楼的名头,却连他一面也未见着。此番我来太羲宫,正是想请濯尘兄与我一同前去,或许再加上太羲宫的面子,能见得这位莲主一面。” 第11章 流筝听罢心有戚戚:“连你也不见,这什么莲主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她神情灵动,声音清澈,得她一句安慰,令祝锦行心中十分受用,他目光温柔地看着流筝,抬手为她拂去肩头的一朵落花。 流筝问他:“若是我哥答应同你去掣雷城,能带我一起吗?” 姜盈罗冷冷看着他俩,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轻嗤道:“雁大小姐,掣雷城可不是北安郡,你当夜罗刹与愚蠢的凡人一样好糊弄么,只要你坐着铁鸟飞两圈,就把你当成仙女供在神龛上,朝你千叩万拜。” 流筝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眼见着两人要吵起来,祝锦行连忙打圆场,轻轻揽过流筝的肩,将她扶到一旁。 祝锦行说:“姜姑娘在掣雷城里受了气,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流筝瘪了瘪嘴:“那带我一起去掣雷城的事……” “宫主和几位长老马上要过来商讨这件事,你先回去,我会酌情与他们提。” 流筝听罢,指着姜盈罗道:“让她也走。” 祝锦行的表情无奈又好笑:“姜姑娘在掣雷城也待了不少日子,里头的情况,需要她做补充。” 流筝听罢自觉无趣,轻哼了一声:“那好吧,我走了。” 祝锦行道:“我送你出去。” 他将流筝送到迎仙院门外,一路上折了几支桃花和海棠哄她开心。流筝不是小气的人,高高兴兴接了,说要带回去用仙瓶养着,能开一年不败。 “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见四下无人,祝锦行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流筝打开瞧,里面平整放着一摞符纸。 那符纸金光闪闪,是以晒足千年阳光的仙竹为纸浆,以赤金三涂三晾覆盖其上,再以毕方血炼成的丹砂描边制成。此符纸名为阳猷符,是听危楼里长老级别的符修才能用的符纸,妖见妖避,魔见魔愁。 流筝瞪大了眼睛:“这是……送给我的?” 祝锦行含笑道:“去年不是答应过你么,你若能学会画符引雷,就送你一件大礼。” 这礼可太大了,不仅难得,且十分合流筝的心意。流筝高兴地收起盒子,见四下无人,飞快地抱了他一下。 望见他温柔含笑的眼睛,流筝脸上一红,转身跑了。 祝锦行转身回迎仙院去,在他们身后,一支桃花灼灼迎风,飘下一瓣火影金焰的莲花瓣。 第06章 讨好 客院里,季应玄姿态安闲地靠在斜榻上,将流筝送给他的药瓶不住地抛向半空,又拢掌接住。他的手指修长,骨节也生得漂亮,转着那两寸高的薄胎小瓷瓶,仿佛随时能将其成粉末。 看罢莲花照见的雁流筝与祝锦行卿卿我我那一幕,墨问津觉得,莲主大人真正想捏碎的,其实是他的头。 “你方才说什么,她喜欢我?”季应玄声音淡淡。 墨问津长长地“呃”了一声,勉强解释道:“女人心,海底针,保不准她个个都喜欢……” “是吗。” 季应玄抬手,墨问津以为以为要挨削,猛得向后跳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隔着红莲镜,莲主的巴掌打不到他脸上。 胆子便又大了些,出主意道:“其实莲主您未必比不过祝公子,他只是送了几张破符纸,您可以送些别的,将这一局扳回来。” 季应玄说:“我为什么要送她东西,我是来报仇的,不是来争宠的。” 墨问津讪讪:“那倒也是。” 季应玄挥袖收拢监视雁流筝的红莲花瓣,仰在斜榻上阖起双目,不说话,只是眉心若有若无地蹙起。 墨问津以为他要休息,正欲拔脚开溜,忽然又被叫住。 “雁家人一贯狠辣无情,竟然养出这样天真多情的女儿。” “啊?”墨问津有些摸不着头脑。 “取回剑骨的事不宜久拖,若雁流筝是个捷径,确实应该从她身上下手一试。” 也不知他是在向墨问津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半晌,他抬目看向墨问津,语气散漫又理所当然:“我看你方才又在做什么机括,正好拿给我,去送雁流筝。” 墨问津霎时如晴天霹雳,紧紧捂住怀里的半成品:“这个不行,这个一点也不好玩,莲主大人您另寻——” “三天,做好给我送过来。” 季应玄说罢便挥袖收起莲花镜,空留墨问津在千里之外的周坨山里哀嚎。 *** 自从祝锦行来到太羲宫后,季应玄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雁流筝了。 除了送些吃食,没有人管他。 大概在旁人眼里,他这样的凡人,与大小姐捡上山的阿猫阿狗真的没有区别,平常别饿死别弄丢,等大小姐想起时逗弄一番,便是他的造化。 太羲宫越是娇宠雁流筝,越是显出他们对别人的傲慢。 她不来,季应玄倒也自在,有时回掣雷城去处理些琐事,有时佩着她借予的紫玉灵符,在太羲宫各处走动探查。除了承载太羲伏火阵的止善高塔等重地进不得之外,能去的地方倒真不少,只是他细细查了个遍,也没找到与当年剑骨之事有关的记载。 十年,足够他们将一切证据抹平。看来雁流筝竟成了唯一的下手之处。 季应玄决定在雁流筝面前露一露脸。 红莲照见雁流筝在后山水崖下,季应玄慢悠悠寻过去,在瀑布旁的竹林里看见了她。 第12章 数丈外水瀑击石如碎玉,清寒的水汽将竹林洗得格外青翠,在这夺目的翠绿中,一袭浅紫色的衣影翻转腾挪,时有破风声扫过竹林。 季应玄从旁看了一会儿,颇有些惊讶,垂目掩住眼中讥讽之色。 雁流筝竟然在偷偷练剑。 她没有命剑,手中握着一把粗糙的桃木剑,像是她自己偷偷做的。 雁流筝看见季应玄,也被他吓了一跳,收起木剑,乌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待喘息定后开口问他:“季公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季应玄说道:“我已将机关鸢改好,这几日总不见雁姑娘来寻我,实在清闲,就想找个地方试飞一下,听说后山这边人比较少,就过来瞧瞧,打扰雁姑娘练剑,实非有意。” 流筝颇有些惊讶:“你竟这么快就改好了?” 季应玄摊开掌心,其上躺着一枚玄铁色的圆球,球身遍布机关契合的纹路,瞧着像花纹繁复的别致宫铃。 “雁姑娘要试试吗?” 他眉眼温和含笑,被水汽竹风涤过,更显风清神逸,如濯濯春柳、芝兰在野。 流筝望着他怔愣,回过神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从他手中接过圆球。 这只机关鸢是用机括术制成的,但其中也注入了些许灵力,来减轻它收缩成球后的重量。流筝念出开启机关鸢的咒语,将其往空中一抛,只听一声啸唳,机关鸢陡然展翅。 季应玄不仅改进了机关鸢收缩后的体积,且根据墨问津的建议,加固了鸢身的支撑,使其在空中飞翔时不会再轻易摇晃。 雁流筝跃上机关鸢,掌控着它向远天飞去,在空中打了个盘旋后又飞回来,俯冲至季应玄所在的竹林空地。 季应玄让出一步,雁流筝却没有翻身跃下,反向他伸出了手:“走呀,一起去兜一圈!” 逆着光,她的神情看不分明,唯有一双眼睛却格外清晰,透着澈然而明亮的光。 季应玄心中淡淡嗤然,他起念即可凌空,要飞到天上,从不必借助凡器。 然而回过神时,他人已经在机关鸢上了。 流筝结跏趺坐在前,季应玄踞坐在后,狭小的鸢身上,两人之间距离很近。 高风流云从脸侧擦过,流筝的长发也被风吹起,飘在季应玄脸上,他蹙眉将脸侧向一旁,颈侧却依然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发丝,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降真花的香气。 感觉到他紧绷的气息,流筝微微侧首,极善解人意道:“第一次飞到天上难免有些害怕,你可以握住我的袖子。” 季应玄当然不会这样做,只淡淡道了句谢。 流筝却当他是害羞,主动背过一只胳膊抓住了他的手,不待季应玄挣开,高声道:“抓稳了,咱们去无忧泉遛一遛!” 机关鸢离了后山水崖,仰面朝山峰之上飞去,眼前的景物由山林渐次变成了雪峰,刮在面上的风也变得冷厉,夹杂着细细的雪霰。 季应玄对山景不感兴趣,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雁流筝冻得指节泛红的手上。 因为娇生惯养之故,又不常握剑,她的手显得纤细柔润,掌心里几乎连茧子也摸不到,被冷厉的山风刮过,显出红酥不胜之态。 她觉得冷,却没有松开他。 季应玄看了一会儿,回过神后,蹙眉将手抽了回来。 流筝没有在意,透过冷白色的云雾,指着远处的高峰说道:“看,无忧泉就在那里!” 机关鸢迎着漫空雪霰冲上山峰,在一处背风的平地上落脚,缩成弹丸大小落回流筝手里。 流筝十分满意:“这下带着它方便多了,飞在半空时也比从前更稳,季公子果然是得了墨族的真传,他们竟然想杀你,怎么舍得。” 季应玄拂去衣上的霰雪,眉目温和:“雁姑娘过誉了。” 他们正落脚在无忧泉的北面,泉水昼夜涌动,形成一片周匝数丈的小潭,潭水清澈见底,上方浮动着蒙蒙的白雾。 流筝蹲在潭水边,鞠起一捧泉水解渴,赞了声好甜。见季应玄正四下打量,叫他也去尝尝新鲜的泉水。 她感叹道:“无忧泉的泉水若拿来煮茶,滋味最足,最好是灵灏山上的雪中碧玉芽,但是那里靠近西境,听说有山妖出没,并不易得。季公子,你从前爱饮茶吗?” 季应玄对五味皆无感,只是顺着她说道:“喜欢,但不精通此道。” “喜欢就好,我也喜欢。”流筝的嗓音似乎被泉水洗得更加清亮:“我爹娘和哥哥,还有师门里的师兄师姐,他们已经辟谷许多年,并不爱这些凡间的滋味,我虽喜欢,但自己独饮总没有意思,若你也喜欢,以后我饮茶就有伴了,这样很好。等会咱们舀一桶泉水回去煮茶吧!” 季应玄偏头看向她:“我见雁姑娘在太羲宫里备受珍视,原来这样的日子也有烦恼吗?” 流筝双手托腮,不知想到了什么,幽幽叹了口气:“有啊。” 只是她年纪太小,众人都不当她的烦恼是什么大事。 季应玄说:“方才你独自在竹林中练剑,为何不请雁宫主相教,莫非也是为了心中烦恼事?” 说起这个,雁流筝叮嘱他道:“看见我练剑的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季应玄轻轻挑眉,似是有些不理解。 雁流筝向他靠了靠,说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毕竟你没有剑骨,大概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呢,也没有自己的命剑,算是太羲宫小辈中一等一的废物,爹娘和哥哥总为了这件事费心思,有时候还要吵架……我不想让他们吵架,不想见他们为了我伤心,失望,所以总说自己不喜欢做剑修。” 第13章 季应玄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其实你还是喜欢修剑道的。” 流筝点点头:“我总期盼着,万一哪天我的剑骨想通了,我也能祭出自己的命剑,那该多好。到那时我也能做个堂堂正正的剑修。” 闻此言,季应玄笑了笑,目光落在潭面虚无着落的薄雾上,幽沉晦暗。 想做堂堂正正的剑修吗……可惜这辈子是不能够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流筝难得与人坐在一起聊心事,季应玄又总是听得认真,她的话便有些藏不住。 “过段时间,我兄长与祝公子要到掣雷城去,我想同他们一起,所以剑术上也不能落下,不然他们总觉得我是个累赘。” 哦,为了祝锦行。 祝锦行此人,季应玄听说过,是符修门派之首听危楼的嫡长公子。他在听危楼尚有一笔烂账没有清算,祝锦行倒自己找到掣雷城去了。 季应玄仿佛对此事不感兴趣,没有多问,抬眼望向无忧潭的对岸,说道:“好像有人来了。” 一道金光倏然闪过,流筝缓缓蹙眉,站起身来。 如果她没看错,这好像是祝锦行的符箓颜色。 他不是说要闭关画符么,怎么跑到无忧泉来了? 小潭不大,来者沿着潭边向他们的方向走来,听动静是两人同行,那么另一个人是…… “此处山高雪厚,平时没什么人来,我常在此洗剑,是个散心的好地方,想必祝公子也会喜欢。” 又是姜盈罗! 只听祝锦行说道:“云雾缥缈,确实有如仙境,听危楼靠近凡界,少见如此壮丽的景色。” 姜盈罗说:“等会咱们走的时候,可以装些无忧泉水带走,到了掣雷城里可以拿去打发夜罗刹。” 祝锦行点头:“姜姑娘此言有理。” 雁流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她的唇色被泉水洗得嫣红如朱,牙齿轻轻咬着,透出一点昙花似的白,转瞬即逝。 耳听得那两人越走越近,流筝突然一把拽起季应玄,躲去了岩石后面。 第07章 美梦 下山的途中,流筝沉默了一路。 她和季应玄躲在岩石后面,直到祝锦行与姜盈罗离开。听他们的闲聊,原来太羲宫已经确定好派往掣雷城的人选,随行弟子中有姜盈罗,却没有雁流筝。 流筝心中有些失落,更失落的是,这件事是从姜盈罗口中听说的。 季应玄倒是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模样,只好奇问她:“听说掣雷城不在凡界,是西境中妖魔聚居之城,如此危险的地方,雁姑娘为何想一起去?” “因为祝锦行也要去啊,”流筝说,“何况我也是修道之人,要多去险境才能增长见识,历练本事,否则永远待在太羲宫,只偶尔帮忙去凡界善后,何时才能真正地独当一面。” 季应玄笑着安慰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去掣雷城也许是件好事。” 流筝恹恹回到自己的灵霄院,没什么精神地靠在院中秋千上。 她养的猫喵喵跑过来蹭她的掌心,师姐宜楣受宫主夫人的请托,来给流筝送一件新裙子。 裙子是流筝最喜欢的紫色,自胸下至脚踝,由浅入深,以银线暗入其间,裙摆微微旋转时,光影明烁,像一朵盛放的紫色夕颜花。 宜楣拎起裙子在流筝面前抖了抖:“这是雪蚕天丝的料子,用降真花染成了紫色,怎么样,喜不喜欢?” 流筝望着裙子的颜色怔神。 她一向喜欢穿紫色,是因为祝锦行喜欢穿紫色。 很小的时候,她跑到止善山西面的森林中去玩,撞见一只发狂的狼妖,险些被它抓住剖心,幸亏祝锦行从天而降,甩出一张引雷符,将那狼妖劈成了焦灰。 那时她狼狈地扑在草丛里,惊魂未定、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俊逸的少年,而他一身飘飘紫衣,将她从草窝里抱出来,温柔安慰她说:“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太羲宫承了听危楼的人情,两派开始有来往,每隔一段时间,祝锦行都会来太羲宫拜会。 只是他来得次数实在太少了,流筝日日盼,月月盼,好容易才能见到他一面。 渐渐地,她也喜欢穿紫色的衣服,因为看着这个颜色就会让她想起祝锦行,想起祝锦行就会令她心情好。 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件雪蚕天丝裙,流筝心里却有些难过。 宜楣总能猜中她的心事:“上午出去时还高高兴兴,这会儿怎么没精神了,是和祝公子闹别扭了吗?” 流筝声音闷闷地说道:“他答应要带我去掣雷城,结果又食言了,而且他还……他还……” 他还和姜盈罗一起跑去无忧泉散心。 当然这件事她不好意思计较什么,毕竟她也带季应玄过去了。 宜楣安慰她道:“掣雷城不是那么好进的,也许不是祝公子出尔反尔,是宫主和少宫主不想让你去涉险,祝公子一个外人,总不能违逆你父兄的意思。” “这倒也是。”流筝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她握着宜楣的手,让她也坐到秋千上,两人一猫靠在一处,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流筝重又高兴起来,跳下秋千,将裙子比在身前转了个圈:“这降真花一看就是师姐的手艺,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刺绣了!” 宜楣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就你嘴甜。” 第14章 *** 白日饮过无忧泉,夜里能得一席美梦。 流筝抱着喵喵,横在榻上呼吸深沉,偶尔漏出一两句梦呓,呢喃着什么“我的剑”、“绝世好剑”、“祝哥哥快看”。 她梦见自己的剑骨终于不再是一块死骨,透过后颈发出莹莹如玉的光芒。她念诀祭剑,瞬间狂风呼啸,天地变色,掌间显出三尺冰玉剑,剑风过处,星月黯淡,山崩石摧。 那是举世罕见的一把好剑,是与她心意相通的一把好剑。 她御剑飞下太羲宫,掠过广袤的山林、平坦的原野,一路冲进掣雷城,追上了祝锦行一行人。 剑气压得满城夜罗刹跪地哀嚎,祝锦行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命剑。 流筝说:“快看,我也能祭出命剑了,以后不会做你们的累赘!” 真好啊,如果梦能成真就更好了。 可惜季应玄却不做此想。 他一向少眠,得业火红莲之力后常是彻夜难以入睡,今日饮过无忧泉,不仅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 梦见的却是从前事。 那时他已寄居在舅舅家中,与表哥一同在国子监里读书,傍晚散学回府,发现家中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道长是舅舅的贵客,能勘风水,算命格。他先为表哥看相,看罢表情索然无味,许久不语,在舅舅与舅娘的追问下,终于说了句:“此子命格一般,缘悭命蹇,若无贵人相助,恐一生潦倒。” 舅娘急声问贵人是谁,如何改命,道长却摇头不言,说是天机不可泄露。 舅舅请道长给季应玄也看一看,道长先看他的面相与手相,道了声“此子大不俗”,又将手摸向他的后颈,半晌,目露惊异之色。 那道士说的话,季应玄如今仍记得十分清楚。 他说:“此子身负上品太清剑骨,是百年难遇的剑修奇才,若他不弃天资,肯吃修道之苦,将来的造化不可估量,难得!难得!” 剑骨是剑修之基,命剑寄生的地方,若非父母都是剑修,凡人中能天生得剑骨者不过万分之一二。 同是剑骨,又有正清、气清、太清之分别,以正清为寻常,以太清为上佳。拥有太清剑骨的剑修,不仅修炼速度比别人更快,祭出的命剑也更有威力。 可惜太清剑骨举世难寻,纵是剑修世家也不可求,遑论凡人俗子。 这番话令在场众人都十分震惊,舅舅难以置信地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喃喃如做梦:“这孩子以后竟比他娘还要有本事吗?” 那是季应玄得到重视的开始。 道长与太羲宫有旧,愿意前往太羲宫为他引荐,道长离开后,舅舅先给他请了一位剑术师傅,每天晨起和入夜都教他一些基本的剑招。 国子监的同窗们很快听说了这件事,再不敢奚落他是没爹少娘的孤儿,反倒个个绕着他打转,请他吃些糕点,收点孝敬。 季应玄不在乎旁人的热闹,他喜欢练剑,他只想练剑。 寅时不到,他披衣起身,拎起墙角的铁剑走到院中,千百次地重复同一个挽花穿刺的动作。剑风飒飒有声,惊起草木上的露水,将青白的剑刃洗得透亮,等师傅来时,他的薄汗已经浸透衣裳。 入夜,看门狗已经鼾声如雷,季应玄还在院中挥剑,他确实天资卓然,仅三五天的时间,便将剑术师傅一生的本事学尽,他犹不肯歇,凌空点雪、翻剑挽花,直到手腕累得拿不稳剑。 但他依然开心,依然憧憬。 在那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里,他时常遥望夜空,想象被称为仙门之首的太羲宫内,有着怎样凡界遥不可攀的景象。 会有蛟龙盘在玉柱前,仙人舞剑紫云上吗? 他炼出的命剑又会是何种模样,是金光峥嵘,锋利无可匹敌,还是冰玉为质,有古君子遗风? 这些疑惑,好似答案就在眼前,又好似永远得不到回答。 晓日高悬,梦醒即散。 如今季应玄终于知晓,太羲宫中没有磊落仙人,而他,也没有命剑。 这美梦不仅不令人愉悦,反牵出埋在心里的恨意,令季应玄从起床后就感到头疼难忍。 他推开后窗往外望,眺见了一片稀疏的竹林,竹叶无风而动,簌簌摇落,林中有飒飒作响的声音,好似有人在里面闹动静。 季应玄整了整衣襟,散漫地走出去,看到了竹林里的那道浅紫色的身影。 又是雁流筝。 她又在练剑。 甚至换了一件崭新的裙子,看上去很精神,扎得人眼疼。 流筝瞧见季应玄,利落地收起剑,朝他走过来,满面含笑如桃花灼灼:“你怎么这会儿才醒,都快要到午饭的时辰了。” 季应玄没什么精神同她敷衍,语气散漫道:“身体有些不适。” “怎么了,莫非是昨天在山上冻着了?” “也许吧。” 竹林地处高势,流筝站在陡坡上,要蹲下身才与他视线齐平。她一向不讲究行走坐卧的规矩,屈腿坐在一块护坡的长条白石上,并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让季应玄也过去坐。 季应玄当没看见,流筝却上手拉他的袖子,直接将他拽了过去。 靠得近了,能嗅到她身上的降真花香。 流筝说:“你虽是凡人,也不该动辄生病,与其整日闷在屋里,不如早起与我一同练剑,整座太羲宫里,恐怕只有咱俩的剑术半斤八两。” 第15章 听了这话,季应玄只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 他语气淡淡地转了话题:“雁姑娘昨日下山时瞧着不太高兴,今天一早却如此神采奕奕,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那倒没有,是我想通了。” 流筝的小臂支在膝盖上捧着脸,乌黑的瞳孔里折射出明亮的光彩。 她将昨夜做的那个美梦讲给季应玄听,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自己在梦里如何祭出命剑,大杀四方,赢得众人膜拜。 季应玄不说话,长睫散漫地垂着,连眼中的神色也瞧不分明。 流筝肩膀一歪,轻轻碰了碰他,满怀憧憬地说道:“所以我现在炼不出命剑,只是天命给我的历练,毕竟我的剑骨与别人不同,要付出的努力也该比别人多。我决定从今天起,每天早晨都来这里练剑,每天晚上静坐悟道,说不定等我哥哥和祝公子他们从掣雷城回来时,我就能炼出自己的命剑了,对不对?” 季应玄迟迟没有说一个“对”字来附和她。 流筝终于觉出他情绪的不对劲,不仅仅是身体不适而已。 “季公子,你怎么了?”流筝小心翼翼将方才说的话回想一遍,“是我那句话说错了,惹你不开心了吗?” 季应玄朱色淡薄的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没有什么笑意的笑。 他说:“与雁姑娘无关,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不幸。雁姑娘早起练剑,尚有炼出命剑的希望,像我这般没有剑骨的庸才,早起练剑又是为了什么呢?” 雁流筝“呃”了一声:“这个……” 清风吹过竹林,一时只有竹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落在荫影里,显得有些萧凉。 流筝缓声劝他道:“天地造化无穷,修仙的机缘也有千千万,只要你问道心坚、求道心诚,说不定还有机会修别的道,我可以向祝哥哥举荐你去听危楼——” “可我这一生,只想修剑道。” 除了生在符修、灵修世家之外,天下修道皆以剑道为尊为正,既能斩妖除魔,又能天人合一,只有没生剑骨的人,才会转头去修别的道法。 季应玄有此想法,流筝表示理解。但她不忍心瞧见有人在她面前如此失落,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想要安慰他。 “也许前人也有无剑骨但修成剑仙者?待我去问问我爹,他年纪大,知道的事情多,说不定真的有呢。” 季应玄却说道:“雁姑娘若真有心帮我,倒不必舍近求远,无剑骨而修成剑仙的人未必有,但无剑骨却后天生出剑骨的人就在眼前。” 他的眼睛幽暗深邃,定定落在她脸上,温柔里似乎隐藏着别的意味。 流筝回过神,颇觉好笑地一拍脑袋:“你说的是,我怎么给忘了!既然我能后天长出剑骨,那你也可以,待我去问问哥哥,他从哪里寻到的万年参——” 她作势就要起身,却被季应玄轻轻按住。 他的手心冰凉,落在她刚出过一层薄汗的小臂上,虽然隔着云绡薄纱的袖子,柔腻的触感依然十分明显。 雁流筝顺着他的手看向他的脸,季应玄连忙将手收回,作势轻咳了两声。 他说:“雁少宫主似乎对我有偏见,我自与他相识,便一直不得他喜欢。你是他的妹妹,他自然能为你跋山涉水,不辞辛苦地寻找生出剑骨的法子,可我只是一介无关的凡人,他又怎会愿意将这等秘法告诉你,任你用在我身上?” 流筝道:“怎么能说你是无关的凡人,你帮我改进了机关鸢,我一直想为你也做些什么。” 季应玄说:“令兄未必这样想。” 流筝道:“我当然是拐着弯儿地打听,不会叫他知道是为了你。这下你放心了吧?” 季应玄终于满意了,对她的态度也比方才刚见面时好了许多,起身向她端正一揖:“有劳雁姑娘。” 第08章 怀疑 草木怎会变成人骨,万年参当然是幌子。 如此拙劣的谎言,也只有天真如雁流筝才会信以为真。 季应玄曾以为她是明知真相而说谎遮掩,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反叫他明白,这位被太羲宫捧在掌心里护着的大小姐,是真的对剑骨的来历一无所知,雁濯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永远一副陶陶然的样子。 可是不知情,难道就无罪吗? 不知情,就能理所当然地享用着他的剑骨,期待前途无量的未来,然后不经意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狠狠往他心上扎吗? 望着雁流筝离开的窈窕身影,季应玄眼中的笑意消失,渐渐笼上寒霜。 他受够了与雁流筝虚与委蛇,请她去向雁濯尘打听,是为了摸到当年替换剑骨的线索。当然,他也不能够完全指望雁流筝,于是他四下望了望,留下一支业火红莲做守后,化作一道赤光闪过,离开了太羲宫,前往西境掣雷城。 *** 雁濯尘踞坐在窗前,姿容端方,正在观览一本剑谱。 一只狸花猫动作优雅地从窗边跳进来,细长的尾巴扫过窗边的桃花枝,花瓣簌簌抖落在书卷上。 这只猫的花色很特别,白底银纹,流畅漂亮,碧蓝色的瞳孔里闪着细碎的金光。整个太羲宫中,只有流筝养了这样一只漂亮古怪的猫,是她某次下山时在树林里捡到的。 “喵喵,你来了。” 雁濯尘放下剑谱,起身从柜中取出兔肉干喂它—— 第16章 喵喵挑嘴得很,不吃老鼠不吃鱼,不吃家畜和家禽,不吃沾血的肉,不吃内脏和毛皮。当初流筝试了好几天,急得都快哭了,它终于肯吃一口水煮过的兔子肉。 从那以后,水煮兔肉、风干兔肉、兔肉脯、兔肉干,成了兄妹两人为它常备的吃食。 见它细细嚼食完一块兔肉干,濯尘摸了摸它的头:“是流筝带你来的吗?” 喵喵“喵”了一声,转头朝桃花树后的小径望去。 流筝手里提着食盒,隔窗朝雁濯尘招手,三两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 “哥哥,我来给你送点心!” 雁濯尘从她手中接过食盒,打开一瞧,不由得轻轻挑眉。方寸大小的食盒里竟装了五六样精致的糕点,有桃花酥、红豆海棠卷,鹿糕馍,狮蛮栗糕,看样子都是她亲手做的。 雁濯尘看了一眼后面无表情地阖上,对雁流筝道:“说罢,什么事。” 流筝道:“你先尝尝。” “你不说,我不敢尝。” “怎么,还怕我讹你不成?” 雁濯尘挑眉,答案不言而喻。他重又拾起剑谱,翻了一页,流筝见他不上套,从盒中捏起一块桃花酥,硬塞到他嘴里。 唇齿间满是桃花的香和新蜜的甜,雁濯尘慢慢咽下,拿起杯子饮茶:“现在可以说了吧。” 流筝声音清亮:“带我一起去掣雷城。” “不行。” 流筝当即耷拉下脸:“为什么?” 雁濯尘道:“掣雷城里到处都是夜罗刹,规矩又多,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我不是去玩的。” “那就是为了祝锦行。” 流筝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反对。 雁濯尘瞥她一眼,目光又落回剑谱上,慢悠悠说道:“你若真舍不得他走,我让他留在太羲宫陪你,不去掣雷城了。” 流筝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祝锦行是将正事看得很重要的人,她帮不上忙就算了,反要妨碍他,他知道后一定很不高兴。 流筝神情恹恹地抱起喵喵,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嫌我不会使剑,觉得我那些花里胡哨的打架方法上不得台面,即使我能打得过姜盈罗,你们也觉得我不靠谱,所以让她去,不让我去。” 越说声音越小,眼眶也慢慢红了,似是忍耐着很多委屈。 雁濯尘最怕她难过,当即手忙脚乱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唉,怎么还哭上了?” 流筝眼睛一眨,两颗露珠大的眼泪砸在雁濯尘手背上:“你就是这个意思。” “唉,我……”雁濯尘十分头疼,不知该怎样哄她。 流筝却是自己将眼泪一抹:“其实我也想做个和哥哥一样厉害的剑修,能仗剑走南闯北,但我长出了剑骨,却祭不出自己的命剑,哥哥,你说,会不会是当初生长剑骨的那根万年参的灵力不够丰厚啊?” 雁濯尘神情一顿,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万一,我是说万一呢?” 流筝抓着他的袖子:“哥哥,你在哪里寻到的能长剑骨的万年参呀,咱们再去寻一根,说不定一根参能长出剑骨,两根参就能祭出命剑了,对不对?” 雁濯尘的脸色有些奇怪,反问她:“是谁让你来问这件事的?” 流筝道:“除了我这个祭不出命剑的人,还有谁会关心这个。” 雁濯尘默然半晌,叹息道:“你也知道那是万年参,这世上有几个万年,能寻得一支已是机缘造化,已经没有第二支了。但是你不必灰心,命剑的事我会另想办法。” 他说罢起身,打开房中储藏珍宝的密阁,从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了一支灵参。 他将锦盒递给流筝,说道:“你的剑骨是上品太清剑骨,绝不会生不出命剑,你祭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你年纪尚轻,灵力不够,这支千年灵参你拿去,服下后可滋养灵力。” 流筝握着锦盒,心中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骗人的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她以后还是少说谎为好。 见她沉默不言,雁濯尘当她仍不开怀,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安慰她道:“听说掣雷城里有许多凡界没有的灵药至宝,我会帮你留意,带些回来给你养剑骨。你呢,暂且乖乖留在太羲宫,太羲伏火阵不能无人镇守,若有异动,还要劳驾你及时通知我。” 太羲宫坐镇止善山上,不仅降妖除魔,保护凡界安危,同时也镇守着来自西境地底的业火,防止其向东侵毁凡界。 太羲宫内有座止善塔,塔高八十一丈,耸入云峰。塔中镇着太羲伏火阵,相传为一千多年前太羲神女所设,是阻碍业火涌向凡界的核心阵法。 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太羲伏火阵已不似从前牢固,需要有人时常巡逻,防止阵法异动。 说起这个,流筝还是知道轻重的,只好闷闷地点点头。 她闹了这一趟,既没能让雁濯尘点头答应带她一起去掣雷城,也没有打探到万年参的来历,流筝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沮丧。 同时也生出一点从前没有细想过的疑惑。 当年她病重,性命悬在旦夕间,哥哥下山走了一圈,便能恰好寻到一支万年参,既救了她的性命,又让她一夕之间长出剑骨。 好像并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可今日他为何如此笃定,找不到第二支万年参呢…… 第17章 从来只听说人参可以补身体,灵参可以补灵力,没听说过可以让人长剑骨的参草。倘真的有这种灵药,哥哥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流筝一向崇拜雁濯尘,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说的话,所以对这件事从未深思。如今细细想来,解释不通的地方却越想越多。 难道哥哥在骗她…… 这个念头令她心里怵然一抖,她下意识拍了一下脑袋,回避这个疑惑,自言自语道:“瞎想什么呢!” *** 三月初,太羲宫派出弟子与祝锦行一同前往掣雷城,拜会掣雷城如今的主人,西境莲主。 因是为了业火一事相求,一向目下无尘的太羲宫也将姿态摆得很随和,派出的弟子不多,却个个身份尊贵,携带重礼。 流筝送他们离开太羲宫后,去止善塔巡视一番,确认太羲伏火阵没有异动,又乘坐机关鸢前往后山,百无聊赖地溜溜达达,到傍晚时,已摘了一竹篮红彤彤的草莓,还逮到一只后腿受了伤的肥兔子。 她本想将兔子拎回去宰了,给喵喵做兔肉干,不料那兔子通人性,望着流筝挤出几滴眼泪来。 流筝探手一摸,圆滚滚的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在动…… 果然是快要生了。 流筝颇有些犯难,她可不会给兔子接生哇! 娘陪着爹在闭关,宜楣师姐下山收妖去了,师兄们个个不靠谱。情急之中,流筝只好抱着兔子径直来到了季应玄所在的客院。 屋门紧闭的室内浮着一支红莲,莲镜对面是掣雷城中的夜罗刹首领,帘艮。 帘艮率几位副首领跪伏在地,聆听莲主大人的垂训。 季应玄手中摩挲着一只紫玉狸花玉符,语气散漫:“……等他们到了掣雷城,先晾几日,暗中盯紧祝锦行,找个机会将他与雁濯尘分开,孤要单独见他。” 帘艮应是。 “至于雁濯尘……” 季应玄正要说什么,忽然侧目向窗外的方向,有些不耐烦地微微拧眉。 “怎么又来了?” 这含着情绪的语气令莲镜对面的帘艮茫然抬头,半晌悟到此言不是对自己,又老老实实垂下头去。 季应玄抬手收了红莲,不紧不慢地起身整理衣衫朝外走,刚打开门,正与雁流筝撞了个满怀。 她不仅撞了,还下意识护着怀里的东西转身,发钗上的银流苏甩在季应玄脸上,后脑门正正撞上季应玄的嘴唇。 季应玄捂着牙齿倒嘶了口凉气。 急些什么,雁濯尘死了不成? “对不住对不住,撞疼你了吗?”雁流筝急声关切。 季应玄放下手,脸上摆出一副朗月清风的安然神色,声温音缓:“我无妨,倒是唐突雁姑娘了。” 流筝无暇与他寒暄,忙将怀中瑟瑟发抖的兔子露给他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季公子,你会给兔子接生吗?” 季应玄:…… 他还真会。 这样好一个博取雁流筝好感的机会,季应玄当然不会错过。他从厢房里找出一个旧竹筐,从柴房里找来干草和棉絮,仔细铺满筐底,又撒了一把鲜草和鲜萝卜块进去。 简单给兔子后腿包扎过后,就将兔子抱进了旧竹筐中,拿草编簸箕盖在上面,露出一条缝隙,方便观察兔子的情况。 流筝小声问:“这样就可以了么?” 季应玄点点头:“这些野物分娩无须人来帮忙,它只是伤了腿,给它一个温暖安全的环境就可以了。” “这么说,你从前也养过兔子?”流筝问。 季应玄说:“养过一只羊。” 很久之前的事情,倘若不是被问起,季应玄几乎已经忘了。 那只小羊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他与小羊一起寄居在舅舅家,每天采叶子和鲜草喂给它吃,天不亮就起床给它打扫羊圈,学塾休沐的时候,会带它到城外的草地上遛一遛。 那时他年纪小,将小羊当作是他不会说话的兄弟,悄悄向它倾诉对母亲的思念,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季千里。 然而羊兄弟毕竟比不过表兄弟,舅舅家的儿子高烧不退,请道士来瞧说是中邪,阖府念咒洒水逛上一圈,结果却指着季千里,说它是邪物,得宰了它才行。 一开始,舅舅舅娘还好声同他商议,见他只是沉默地护在那羊身前,便开始骂他心狠、冷血。 之后,他们假意歇了心思,却趁他白日去学塾读书时,他的舅舅亲自抄起屠羊刀,将季千里的羊头砍了下来。 那天季应玄总觉得心头慌张,好容易捱到下学,一路跑回张家,却见羊圈里空荡荡的,徒留地上一滩浸透了干草的黑血,还有立在墙角的一把屠羊刀。 后来,也是那把生锈的屠羊刀,活生生剖走了他的剑骨。 想起旧事,季应玄望着竹筐的目光渐渐冷淡。 陪他一起长大的羊,其命运,比不过雁大小姐随手捡回来的一只兔子。 她自出生就拥有父母兄长的爱护,已经如此圆满,却还要抢走他的剑骨……那曾是他离开张家的唯一希望,是他沉溺红尘中能触碰到的唯一一块浮木。 他迟早要将剑骨夺回来—— 嘴里冷不防被塞入一颗草莓。 季应玄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一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是最红的一颗,我扒开叶子才找到的,怎么样,甜不甜?” 第18章 流筝有些得意地说道:“咱们这样干等着实在无聊,不如把这些草莓都吃掉,很甜的,我都舍不得分给别人。” 又一颗草莓递到面前,被清水洗过,红盈盈的。 季应玄不情不愿、默不作声地将嘴里的草莓咬碎。 是甜的,是凉的,激起牙根一阵轻轻的疼。 第09章 生意 掣雷城中无昼夜。 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御雷法障,脚下是爬满玄青色经络的红漠砂砖,没有水、没有草木,只有成群巡游的夜罗刹,和为了争夺寸许领地而互相撕咬吞噬的妖魔。 雁濯尘站在窗前,与一只青面黑牙的夜罗刹对上眼。 对方冲他不怀好意地一笑,分叉的舌头舔了舔獠牙的牙尖,这一挑衅的动作令雁濯尘颈后剑骨微烫,抱在怀中的观澜剑嗡嗡震鸣,想要脱鞘而出。 自进入掣雷城后,观澜剑经常被激怒,几乎抑制不住杀戮的欲望。 雁濯尘却握紧剑鞘后退一步,抬手阖上了面前的窗户。 “咱们的拜帖已经递上去三天了。”身后的祝锦行叹了一口气:“这位西境莲主未免太目中无人。” 雁濯尘面无表情,轻声说了句:“平云慎言。” 他们眼下所在的是掣雷城中唯一一处收容生灵的客栈,客栈外的夜罗刹们最喜食生灵,若是没有客栈借予的护身牌,只要他们一脚踏出去,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夜罗刹扑上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夜罗刹忌惮这里,想必此处也是那位莲主的地盘。” 雁濯尘所言不虚,子正时分,突然有人轻敲祝锦行的房门。 正盘坐静神的祝锦行蓦然睁眼,右手一探,指间现出两道金符,一道防身,一道攻击。 轻声问道:“来者何人?” “祝公子莫惊,是鄙人。” 听声音,像是那个满面和蔼的客栈老板。他隔着门说道:“我家主人想请公子一见,请祝公子随我来。” 说罢竟不等他同意,转身便消失了。 祝锦行蹙眉思索片刻,起身打开了房门,他本想先与雁濯尘等人说一声,不料门口已被结界所限,只剩一条挂满猩红色纸灯笼的走廊,走廊尽头立着一面金赭色的长镜,镜中生满焰光灼灼的莲花,正兀自无风轻摆。 祝锦行瞳孔微缩,低声喃喃:“这是……业火莲花镜?” 那此地的主人果然是西境莲主了。 祝锦行无暇多思,抬步穿过长廊,走到莲花镜面前,试探着迈进脚去,突然一阵炙热的罡风将他卷起,再睁眼时,他已身处开阔幽暗的殿堂上。 外面是持戟的夜罗刹,面前数丈远的华座上却没有人。 “祝锦行。你是祝伯高的儿子。” 一道清润散漫的声音从四下传来,仿佛流水淙淙,穿花击玉。 “孤今日心情好,有桩生意要与你做。” 祝锦行四下环顾,没有见到人,朗声道:“对面可是莲主?还请现身一叙。” 话音落,罡风乍起,祝锦行只觉脸上火辣辣一疼,原来是挨了一耳光。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探手取出金玉符箓,正欲逼对方现身,手中符箓纸却突然自燃,金赭色的莲花瓣锋利如刀,从他手背上刮下一层皮。 祝锦行护住受伤的手,目光警惕,脸色难看。 金玉符箓乃是听危楼最厉害的符纸,竟然连用都用不出来,看来这位莲主的修为远比他听说的还要高深莫测。 那道年轻温和的声音重又响起:“你若能接住孤一瓣莲花,孤就现身见你,请你上座,如何?” 祝锦行蹙眉不说话,半晌,将堵在胸腔的气咽了回去:“不必,莲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对面似讽似叹地轻笑了一声:“她竟是这样的眼光。” 祝锦行尚未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又听对方说道:“与你同来掣雷城那人,雁濯尘,听说是太羲宫的少宫主,天生一副举世罕见的太清剑骨,他手里那把观澜剑,孤倒是喜欢。” 祝锦行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莲主说道:“你告诉孤,当如何剖取他的剑骨,挪做孤的剑骨,孤可以帮你灭太羲宫满门,让听危楼成为东境第一大门派。” 祝锦行喉中绷得发紧,斟酌着说道:“莲主的修为已是我等望尘莫及,纵使太清剑骨也黯然失色,既有驭使业火之力,何必……” “何必?” 莲主声音轻缓,漫不经心道:“孤喜欢那副剑骨,难道还要你来置喙吗?” 祝锦行说:“可我并不知道该如何挪取剑骨。” “你知道。”莲主的声音陡然一低,仿佛化作有形的威压向他重重压下:“如果你不知道,就去问问你爹祝伯高,他是如何窃取了祝仲远的命格,才成为了如今的听危楼楼主。” 祝锦行脸色陡然一变:“你胡说!” 他心跳骤然加快,额头青筋毕现,在空旷的殿堂中扫视一圈,依然是无所得。 祝伯高是他的父亲,祝仲远是他的叔叔,莲主说他爹窃取了他叔叔的命格…… 他不相信! 命格之于符修,如同剑骨之于剑修,他爹一向爱护他叔叔,怎么可能夺走他的命格…… 莲主说道:“听危楼的家务事,孤不感兴趣,孤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是帮孤夺去剑骨,让听危楼扬名东境,还是拒绝孤,将此等窃换命格的丑事,闹得天下皆知?” 第19章 祝锦行面前出现了一面业火莲花镜,镜中的景象赫然是听危楼。 “去吧,孤愿意给你十二个时辰。” 他给了祝锦行十二个时辰,但他只过了半天时间就回来了,脸色难看至极,在殿中四顾的眼神充满了不安、忌惮、惶恐,哪里还有雁流筝所仰慕的处变不惊的翩翩君子之态。 他前往听危楼质问父亲祝伯高,不仅得知他确实窃换了与祝仲远的命格这一真相,还意外得知了一桩听危楼与太羲宫勾结的陈年密辛。 他的父亲祝伯高,就是十数年前周游到北安郡,察觉了张郡守的外甥身负剑骨的那个道士。 他所谓的报与太羲宫,其实是将此消息告诉正在暗中为雁流筝寻找剑骨的雁濯尘,并且在替换剑骨的过程中也出了许多力气。 只是祝锦行并不知晓掣雷城这位神秘的莲主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因此并未向他提及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只是将如何替换剑骨的方法告诉了他。 “听危楼里有一座双生台,台上生有阴阳鱼镜,每月望日,天心月圆,阴阳鱼镜轮转,能够以阴替阳,以此替彼。” “到那一天,只需将剖得的剑骨以无忧泉水洗净,置于阴阳鱼镜的阳镜之上,需要换得剑骨的人割开后颈,置于阴镜之上,待子时满月之光照上双生台,则阴阳轮转,阴镜上之人能得到阳镜上的剑骨。” 祝锦行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得到剑骨之人须以红颜枯木灰制成的线缝合后颈伤口,否则伤口将难以愈合,剑骨也会日益溃烂。而红颜枯木只生长在太羲宫所在的止善山绝峰上。” 他说得倒是详细,季应玄仍未露面,只是轻笑了一声。 祝锦行当他是同意了这桩交易,又额外提出一个请求:“听危楼与太羲宫一向交好,透露夺取剑骨的方法已非我所愿,希望莲主莫要让我再动手加害濯尘兄。” 季应玄道:“阁下这三脚猫的戏法,当然就不劳驾了。” *** 流筝来客院看新出生的小兔子时,又给季应玄带了一篮新鲜的草莓。 她怀里抱着母兔,检查它的腿伤,对季应玄道:“太羲宫除了我,旁人皆淡口腹之欲,你住了这么久,一定也馋坏了,这些草莓给你打牙祭,若有机会,我带你下山去,北安郡有一条街的美食,什么桂花鸭,豆角蒸肉,粉团子……” 说罢喉咙先滚了滚,长叹一声:“只能待在山上练剑,好无聊啊!” 季应玄站在晨光里,灿灿朝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浅金色轮廓。逆着光,流筝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声音温煦,仿佛草叶上的露珠滚落。 他说:“雁姑娘这样记挂我,我却不能为你解一二烦忧,实在是惶恐。” 流筝忍俊不禁:“你怎么又惶恐了,你们凡界的男子都这样吗?” 季应玄也垂目笑了笑,说道:“君子之仪不敢忘。” 他转身回屋,从堆满机括零件的厢房里取出一个木盒,递给雁流筝。 流筝眼睛一亮:“送我的呀?” 木盒中装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圆盘中心留着一处孔隙,环绕雕刻十二天干与十二地支,孔隙上覆着两根玄铁指针,随着流筝的移动,指针在天干地支间缓缓游移。 季应玄说道:“此盘名象仪盘,灵感取自凡界的司南器,只要向盘中孔隙注入灵力,指针会为你指出同源灵力所在的方位,注入孔隙的灵力越纯净,指示的方向就越远。” 流筝表情惊异:“竟有如此精巧的机括,你也太厉害了!” 季应玄道:“你喜欢就好。” 远在周坨山的墨问津此刻正在为失去的灵盘抱头痛哭。 流筝兴致勃勃地把玩了一会儿,突然叹气道:“你为我改造机关鸢,赠我象仪盘,我却没有办法让你生出剑骨,留在太羲宫里学剑,如此说来,该惶恐的人倒是我了。” 季应玄问:“少宫主不肯将生长剑骨的方法告诉你么?” “哥哥说那样的万年参可遇不可求,只给了我一支千年参,让我养剑骨。” 季应玄心道果然如此,指望雁流筝是得不到什么结果的。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已经从祝锦行那里得到了挪换剑骨的方法。雁流筝若是不知道实情,也就不会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起疑心。 因此他温声对雁流筝说道:“剑骨的事倒不急在一时,我另有一事需要请雁姑娘帮忙。” 流筝闻言打起了精神:“你说!” 季应玄道:“这象仪盘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需要红颜枯木灰制成的线,玲珑阁中并无此材料,我翻阅典籍,发现止善山绝峰上生有红颜枯木。” “红颜枯木……好像是有这种东西,只听说是味能生死肉骨的药材,竟然还能用在机括器上么。”流筝小心将象仪盘收进木盒中,对季应玄道:“我明天就去帮你取回来。” “带我一起去吧,我更清楚应该选怎样的木质。”季应玄说。 今日是十四,明天就是十五,他打算将雁流筝一起诓出太羲宫,待取得红颜枯木灰后,直接到听危楼双生台去,一鼓作气将他的剑骨换回来。 取回剑骨,然后去掣雷城宰了雁濯尘,屠尽太羲宫与听危楼满门,也算了却他一桩心事。 流筝正蹲在地上拿草莓喂兔子,阳光照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如金光流转。 第20章 她眉眼弯弯,梨涡隐现:“好啊,那明天一起去找红颜枯木。” 第10章 误会 第二天一早,流筝来客院找季应玄,随身还带了一只竹篮。 “后山水崖附近的草更鲜嫩,咱们经过的时候采一些回来喂兔子。” 她对这几只兔子果然是上了心,叫季应玄想起雁濯尘说的话,说她只是心好,对捡来的阿猫阿狗都格外照应。 心好么。季应玄心中轻嗤,这样高高在上、俯身施舍的心好,未免太廉价了些。 他眼见着流筝用清洁符打扫了竹筐,喂给母兔一把新鲜的蒲公英,又将小兔挨个抱在怀里摸了摸,这才整衣起身,对季应玄道:“走吧。” 几只兔子眼巴巴地望着流筝,母兔吃完了草,仍在咂巴嘴。 季应玄与流筝盈盈含笑的目光相对,垂目静默片刻,说道:“不急,可以再喂一些。” 流筝道:“它的腿伤还没好,整日在竹筐里蜷着,我怕喂多了会积食,等下午回来再喂也不迟。” 季应玄道:“下午未必回来的早。” 见他态度坚持,流筝笑了笑,只好拔了几根苜蓿草喂给母兔,又将小兔挨个摸了一边。 “这回可以走了吧?” 她开启机关鸢,两人乘鸢而起,冲向太羲宫北侧的防护法阵,法阵识得流筝的身份,如水波轻漾,觳纹乍现,开启了一道出口。 三千丈止善山,高不可攀,风雪飘摇。 这回流筝记得提前画了防风符,用的是祝锦行送给她的阳猷符纸。符纸贴在机关鸢头顶,淡黄色的莹光形成一道屏障,将风雪都阻隔在外面。 季应玄望着那道符纸,想起了远在掣雷城的祝锦行。 他突然出声问流筝:“你为何会喜欢祝锦行?” 流筝正心无旁骛驭鸢,被这个问题震得猛然一抖,机关鸢险些撞到山石上,情急之中,却是季应玄稳稳扶住了她的小臂,温声道:“小心。” 他看不见流筝的脸,只见她白玉似的耳朵染上一层俏红:“怎么人人都知道,我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季应玄不答反问:“你待他这样上心,倘若他背叛了你,你会如何?” “背叛?”流筝觉得这句话颇有些突兀,笑道:“祝公子不是两面三刀的人,何况我与他之间尚未有山盟海誓,谈何背叛?” “你看人真是太容易走眼了。” 他的声音很轻,流筝从呼啸的风声中回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季应玄嘴角勾了勾,深静的目光里藏着幽暗的波澜,“雁姑娘果然心好。” 流云如刀,飞雪似针。 机关鸢沿着陡峭的山壁攀飞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极高的高空,低头可见止善山南北纵横高耸,像一条卧栖的龙脊。 在山脊的中央,于千万里绵延的素白中,有一座玄色的山峰,是止善山的最高峰,名为不悔峰。 不悔峰从不积雪,红颜枯木只生长在不悔峰上。 “据说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压业火后,力竭而亡,她的脊骨化作了止善山。”流筝若有所思地推测道:“听说她是世上第一位剑仙,那这最高的不悔峰,会不会就是神女的剑骨所化?” 机关鸢在不悔峰的一处平地上收敛双翼,重又化作一枚宫铃。 季应玄抬手掸去落在领上的霰雪,雪光空濛冷清,照在他脸上,却衬出春光般的艳色。 他含着这三分艳色的笑望向流筝,仿佛戏谑,仿佛嗤然,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神情,流筝望着他,一时有些愣住。 听他说道:“太羲神女的毕生修为与性命皆系于剑骨,在她的命剑与业火同镇地底的那一刻,她的剑骨就已经碎了,所以她才会药石无医,落得身死灯灭的下场。” “剑骨……碎了?” “所以,流筝……” 季应玄缓步走近她,抬手摘落藏在她鬓间的一粒雪花,声音缓而冷:“剑骨这样重要,倘若被人夺了去,那该有多恨啊。” 流筝几乎被他晃花了眼。 她尚在思索太羲神女的故事,乍然听见这一声似喑似叹的“流筝”,激得她浑身一抖。 望着那朵精致美丽的雪花在季应玄指尖缓缓融化,她心里浮生出一个隐秘的猜测,使她突然心跳加快,颇有些手足无措。 怪不得他坚持要一起来取红颜枯木,怪不得来时的路上,他多番打探她与祝锦行的关系,言谈之中颇有她遇人不淑的慨叹。 沿着这个猜测往前想,从前许多未曾细思的线索也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譬如他尽心竭力为她改造机关鸢,受父兄的为难而面不改色,收留她捡回的兔子,赠她象仪盘…… 桩桩件件,她记得清楚,想得认真。 以至于无暇细思他最后一句话里暗藏的隐秘杀机。 “原来你约我出来,是这个意思啊。” 季应玄望着她绯红的双颊,见她面上的神情一时羞赧又一时无奈,袖中欲召出红莲的手顿了顿。 他倒是要听听她说的“这个意思”究竟是哪个意思。 流筝着实在心中斟酌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唇,柔声说道:“多谢你的心意,你这样看重我,我很荣幸,但是我已经心有所属……季公子,我恐怕要辜负你的情意了。” 季应玄一口气梗在胸中,简直要气笑了。 第21章 他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不识好歹。 他看上去很像是要与她诉衷情吗? 流筝望着他微寒的神色,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忙又开解他道:“哎呀你不要难过啊,并非是你不够好,你很好,和你做朋友这段时间我很开心,只是凡事要讲究先来后来,毕竟在认识你之前许多年,我便已认识祝公子了。” 季应玄十分无语。 流筝顿了顿,小心翼翼问他:“你心里是在生气吗?那……那你以后还肯理我吗,咱俩还能做朋友吗?” 季应玄掩在宽袖里的修长五指缓缓攥成拳,骨节隐约咯吱作响。 如果他现在动手剖了她的剑骨,她该不会觉得他是因爱生恨,恼羞成怒了吧? 简直荒诞! 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雁流筝正半是忐忑半是关心地望着他,双目盈盈如照水,细眉纤秾如远黛,两颊与鼻尖冻得发红,却似天然的粉妆。 鬓边吹落一绺青丝,抚过面上,让人想起拂过镜湖的濯濯春柳,想起开在黑山白雪里的一支凝聚了万物之灵的降真花。 她那样纯挚且专注的眼神,令季应玄心中更堵了。 半晌,他牙关里挤出了三个字:“我没有。” 他没有倾慕她,更没有因她的拒绝而生气,他是很单纯地想杀了她。 只是这话说出来,要怎样令她相信他绝非恼羞成怒? 雁流筝却看破不说破地弯眉一笑:“没有就好,走吧,咱们去找红颜枯木。” 她向前走了两步,见季应玄仍直愣愣杵在原地,又折身回来,出于安慰的意图,轻轻拽住了季应玄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 玄岩轻脆,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流筝怀疑自己伤了他的心,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样哄他高兴一些,季应玄则在纠结,他现在到底该不该动手。 错过今日,要等一个月,届时雁濯尘已经回太羲宫,变数太大。 可若是现在动手…… 他杀她分明是为了报仇讨债,若被误解成因爱生恨,这泼天的冤枉他该找谁去分辩? 思来想去,他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于袖中暗暗捏了一道诀,倏然间红光闪过,飞向周坨山的方向。 既然他不方便动手,那就另外找个人来动手便是。 红颜枯木并不好找。 据说此木是由太羲神女的鬓发化成,于凡人有生死肉骨的灵效,被砍斫后却不可再生再长,颜色又与脚下的玄岩相近,因此找起来十分麻烦。 两人沿着山峰上的缓坡走了小半个时辰,面前终于出现了一棵红颜枯木。 流筝高兴地跑过去,正要掏出弹丸机括剑将它砍下来,季应玄却缓缓说道:“这棵不行。” “啊?”流筝不解。 请的援兵还没到,季应玄当然要多拖延一会儿:“这棵红颜枯木纹理太疏,颜色太浅,烧成灰后制成的绳子也功效有限,会妨碍象仪盘的精确度。” “这样啊……没关系,咱们再往前走走,另找一棵。” …… 一连找了四棵红颜枯木,季应玄要么嫌木质不够好,要么嫌形状不够直,流筝心中暗暗纳闷,既然是要烧成灰,那直一点弯一点又有什么分别嘛。 她已经走得双腿发酸了! 流筝心里暗暗叫苦,她悄悄抬目瞧季应玄,见他殷唇轻抿,眉似微蹙,颇有几分美人伤怀的神姿,想到他刚刚被自己拒了个大跟头,这会儿就不好意思再开口拒绝他了。 季应玄见她的步子越走越慢,鞋底开始在玄岩上擦着走,适时地说道:“雁姑娘,不妨休息会儿再找。” 流筝求之不得,连忙拉着他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坐下。 她一边抬手捶腿,一边试探着与季应玄搭话:“其实咱们修仙的人,不必拘泥于俗相,男修与女修之间也并非只有情爱,有时候君子之交反倒比男欢女爱更长远,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季应玄目光落在远处,不咸不淡地点点头:“明白。” 他在心里给墨问津掐时间。一炷香内墨问津要是赶不到,他回头就去放火烧了周坨山。 流筝却觉得他不明白,试图给他举例子:“譬如我爹娘,你别看他们现在这样恩爱,一百多年前那也是——”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一声轰隆作响。 流筝的身体比意识更快觉察到危险,倏然起身的同时拍出一张防御符,金光符文从她掌中闪出,挡住了崩裂袭来的碎石。 面前弥漫的冷烟里,逐渐显出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 流筝从绣囊里取出弹丸机括剑,只听咔嚓几声细响,指节大小的弹丸拆分重组成一柄三尺长的玄铁剑,剑身遍布机窍组合的纹路,因提前注入了上等的灵力而散发着冰紫色的光芒。 她左手持符,右手持剑,紧紧盯着面前的影子,不忘叮嘱季应玄道:“快躲远一些。” 季应玄置若未闻。 待冷烟散去,流筝终于看清了面前的玩意儿,竟是一头两人多高的机关兽! 兽形似豹而生两翼,以明珠为睛、玄铁做齿,腹中以烈火驱动,嘴里徐徐向外喷着白烟。 搁在平常,见了这样威风的机关兽,流筝一定会爱不释手地扑过去,此刻却只觉得棘手。 第22章 她紧紧盯着骑在机关豹身上的墨问津,抬手拍出一张箭符,符纸在半空化作一阵灵光箭雨,不料对方早有准备,墨问津袖中一扬,展出一张机关盾挡在身前,至于那机关豹,身如铜墙铁壁,符箭射在它身上后被纷纷弹开,不仅没有伤到它,反而激怒了它。 机关豹长喉跺地,其力量之强横,震得流筝双脚发麻。 在墨问津驭着机关豹迎面冲来的间隙,流筝迅速祭出机关鸢,却不是为了躲避,反手将一旁的季应玄推了上去。 “是墨族,冲你来的,快走!” 一声啸唳,季应玄冷不防被机关鸢载上了天。 第11章 坚信 剑光如电,兽吼如雷。 那机关豹庞大敏捷,有拔山扛鼎之力,接连向流筝飞扑,皆被她惊险避过,折身以剑挥砍抵刺。 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连过十几招,机关豹坚硬的身躯上没有留下剑痕,她手里的剑却被砍豁了口,紫色的灵光正向外逸散。 机关鸢在天边徘徊不去,季应玄静静观看着两人的局势。 流筝却误解他为关心,愈发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扬声对墨问津道:“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止善山是我太羲宫的地盘,他既得我太羲宫庇佑,便不会放任你们带走他。” 墨问津闻言先是一愣,想通她的误会后,缓缓挑眉,露出一个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 流筝右手握剑,左手拍出一张引雷符,霎时只闻得天雷轰轰,紫电汇于剑尖,随着她一道翻身挥砍,那引雷电之力而形成的光球砸向了机关豹。 墨问津驭着机关豹拔身后纵,光波擦着机关豹的肚皮掠过,砸在身后雪峰上。 一击不中,又是一击,机关豹凌空飞跃,转守为攻,恶狠狠扑向流筝,流筝屈膝后仰,从机关豹身下擦过,对准方才雷光亟中的焦黑地方,双手持剑,狠狠向上扎去! 剑尖没入一寸,豹身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机关豹虽觉不到疼痛,但腹中是它精密机窍所在的地方,墨问津道了声糟,提着机关兽起跃后翻,同时开启腹下机窍,露出一片三尺长的锐芒,流筝拔剑不及,连忙松手躲避,被机关豹狠狠摔了出去,在地上连滚三圈才堪堪抵住退势。 若她使的是命剑,此刻便可伸手召回,可惜那只是一把精巧有余、威力不足的机关剑。 流筝失了剑,马上又从绣囊中掏出了一对峨眉刺。 墨问津十分心疼他的机关豹,这可是他最威风的坐骑,莲主大人明明说那雁大小姐没有命剑,十分好捉,为何对阵起来如此棘手! 两人各怀心思地绕圈对峙,墨问津一咬牙,再次驭豹向凌空,张开血盆大口向流筝俯冲,流筝没有躲闪,拍出一张“千钧符”贴在右手峨眉刺上,七寸长的峨眉刺瞬间充满千钧重的爆发力,在机关豹扑下来的一瞬间,狠狠钉穿了它的下颌! 一面是精密机括的咬合力,一面是千钧符带来的冲击力,两股力量相抵,竟一时难分上下,谁也不肯相让。 流筝想的是一举卸掉机关豹的头,墨问津想的是咬断她的胳膊更好捉。 僵持不下之际,忽闻天边鸢声逼近,竟是季应玄从高空俯冲下来。 他也没想到墨问津会在流筝手里吃亏,叮嘱墨问津要速战速决,结果硬生生拖成了一场鏖战。 越是观战,心中越是烦躁,于是决定来帮墨问津一把,驭鸢飞下时,袖中拈出了一瓣莲花。 他本意是要削断流筝抵在机关豹嘴里的峨眉刺,叫它能顺利咬下,然而飞得近了,尚未出手,却听雁流筝对他喊了一声:“别管我,说了叫你快走!” 季应玄袖下的手微顿。 墨问津趁雁流筝分神之际,驭使机关豹抬起了前爪。 流筝误以为他要去捉刚落地的季应玄,不躲反迎,左手的峨眉刺硬生生抵了上去。 没有千钧符的峨眉刺威力有限,只是将机关豹的爪子拍歪一分,爪上锋利的尖刺沿着她左臂划下,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流筝疼得脸色煞白,手中却不肯卸力,声音几乎变了调:“墨族人是来抓你的,你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墨问津看向季应玄,以眼神向他求助,请他施以援手,却见季应玄的目光落在流筝流血的左肩上,神色十分僵硬。 呃……不是他说要捉雁大小姐剖剑骨,死活不论么? 他这副表情,是捉还是不捉? 季应玄终于动了,天青色的宽袖下逸出一缕形如莲花瓣的红光,那红光细微难察,力量却极其强悍。 墨问津见他出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不料这口气还没吐出来,突然听见“咔嚓”一声脆响,身下机关豹如山崩石飞——那红光竟是将他心爱的机关豹的头给割掉了! 豹头坠地,激起一片碎石飞屑。 弥漫的白烟中,季应玄伸手将流筝的腰一揽,半拥着她乘上机关鸢,冲天而去。 墨问津愣愣地看了看自己被削掉头的宝贝机关豹,又看了看他们远去的身影,十分难以置信。 半晌,又一瓣金赭色的红莲花瓣飘到他面前,是季应玄仓促间留给他的一句话:“此次计划有变,你先回去,机关豹我会赔给你。” 这是赔不赔机关豹的事吗?这是在耍着他玩儿,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第23章 墨问津险些气厥过去,朝着机关鸢离去的方向大喊了一句:“姓季的!别以为你救了小爷全族,就可以对小爷为所欲为!” 喊罢犹不解气,想着反正他也听不见,又补了一句:“下回小爷看见你,一定把你的头也削掉!” 墨问津气急败坏的嘶喊逸散在身后的风中,没有一个字传到鸢上那两人耳朵里。 耳畔是呼啸的山风,身边是涤荡的流云。 山风与云雾中,季应玄静静望着流筝肩上的伤口,目中如翻搅的深渊,神色难辨,幽暗而复杂。 他看得明白,雁流筝本可以躲过那一掌,却是为他而生生挡下。 她为什么要舍身救他? 是看透了他的意图,想要将计就计,还是单纯的……单纯的…… 雁流筝向身后望去,见机关豹没有追来,长舒了一口气:“得救了得救了,方才真是太惊险了!” 她右肩靠在季应玄怀里,借他挡一下风,从裙子上撕下一条绫罗,飞快缠在左肩的伤口上方。 见季应玄不言不语,还当他是吓傻了,轻轻碰了碰他:“季公子,劳烦帮我打个结。” 季应玄垂下眼帘,从她手中接过了绫罗的两端,在她伤口上方系成结。 他问雁流筝:“方才……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原来你在纠结这个啊。” 流筝笑了笑,只是因刚经过一场恶战,伤口失血,脸色有些狼狈,笑起来不如从前明艳。 语气却依然很真诚:“难道不是你折回救我在先,我帮你挡机关兽在后么?” 季应玄心道,他折回去可不是为了救她。 见他仍蹙着眉,流筝开解他道:“咱俩是伙伴,危急关头自然要互相帮助,我受了伤虽然倒霉,却不是你的过错,乃是我学艺不精之故,若非你及时捞上我,只怕我不仅是伤了肩膀这样简单,是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 季应玄望向她的伤口,机关豹的爪子十分锋利,伤口最深处隐约可见白骨。 简单的包扎收效甚微,血迹洇透了绫罗,向她的袖子上蔓延。 被迫承了这样一份情,季应玄心头发堵,他移开目光,声音也冷淡了几分:“你别说话了。” 流筝点点头,她确实也疼得厉害,没有力气说话了。 见她默默咬着嘴唇,额角是疼出的冷汗,季应玄下意识抬起袖子帮她挡住身前的风。 她就势靠进他怀中,慢慢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呼吸轻浅平稳,仿佛对谁都没有防备,都可以全副身心地信赖着。 季应玄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想过雁流筝会看破他的险恶用心,会失望、恼恨、害怕,却独独没想过她竟对他毫不怀疑。 雁家人怎么能养出这样单纯的女儿? 眼见着她肩头的血迹越洇越深,季应玄悄悄往机关鸢内注入一缕灵力,迫使它加快了回太羲宫的速度,上山时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宫门。 这一路上,他有许多次机会可以直接掉转方向,前往听危楼的双生台,但他却刻意忽略了这个念头。 他给自己找了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理由:今日风水不畅,不宜见血。 剖剑骨的事,还是等下个月吧。 机关鸢穿过结界,停在流筝的灵霄院中。 正在晒太阳的喵喵发出一声惊叫,引来了从门前路过的子雍师弟。他一眼望见季应玄怀里抱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雁流筝,瞬间目眦欲裂,厉喝道:“住手!放开师姐!” 他三两步冲过去,将流筝从季应玄怀中抢过,不听不闻地就往医修宫跑。 “医修!医修!快救救师姐!师姐受伤了!” 季应玄跟过去时,医修宫里已乱成一团,有人扶着流筝给她输灵力止血,有人取来伤药和绷带。 子雍被赶出门外等着,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廊下,眼望着一盆殷红的血水被端出,浇在坛中红梅树下,听见隔窗传出的忍痛嘶气,他又恨又心疼,突然祭出命剑,不管不顾朝季应玄砍去。 “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我要杀了你!” 青色剑光迎面袭来,季应玄没有反击,侧身躲开。 一击不中,剑光分化为数道,杀意更重,来势更猛。季应玄目光微寒,不愿再忍,正欲凝出业火将其绞碎,却有一道品红灵光障及时挡在了他面前。 只听噼啪几声脆响,子雍的剑光被弹开,一簇剑光擦过坛中红梅树,簌簌摇落一片飞红。 子雍不甘地望向来人:“宜楣师姐,为何不让我教训他!” “此处是能动剑的地方吗?”宜楣声音肃严,瞥了一眼季应玄,目光又落回子雍身上:“流筝醒了,听说你在外面,让你进去说话。” “师姐醒了?” 子雍一听,顾不得季应玄,转身就跑进了屋去。 宜楣收起灵光障,走到季应玄面前,对他说道:“眼下无暇顾你,你先回客院去等着,之后自有处置。” 季应玄温润恭顺朝她一揖:“多谢师姐解围。” 宜楣冷嗤道:“不必,师姐不是你能叫的。” 说罢转身回屋去了。 季应玄没有羞愤窘迫,也没有听话离开,他默默走到花坛边,蹲下身挽起袖,将方才被震落的红梅花瓣一一拾起。 如血的红梅衬着如玉的掌心,分外分明,屋里人的低声交谈,也听得分外清晰。 第24章 流筝又在宽解别人:“……伤我那东西没有灵力也没有毒,这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好起来很快的,真的,你看已经不流血了。” 子雍的声音闷闷的,几乎带了哭腔:“好得快又怎样,还不是会疼,你都疼得昏过去了,到底得多疼啊!” 流筝道:“我只是太累了。” 她将受伤的前因后果略去惊险的部分告诉子雍,子雍听罢依然愤恨不平,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因为那凡人才受的伤,师姐以后应当离他远一些……不,应该把他赶下山去。” 流筝哭笑不得:“他救了我。” “我看他是别有用心,其实是想害师姐。” “不会。” 流筝态度之坚定,令窗外的季应玄也感到疑惑,他抬头望向支摘窗的方向。 流筝的声音像一缕轻烟,徐徐从扶疏花影里逸散出来。 “我看人倒是有几分准,季公子虽然待人不热络,但他道心澄明,品性孤高,绝非是汲汲于身外之利而主动害人的人,何况杀我伤我,对他又没有什么好处。” “除非我与他有怨仇在先,他要寻我报仇。” 季应玄指尖微微一重,红梅花瓣被他碾碎,花汁沾在指腹间,像一滴艳丽的血。 他以为雁流筝终于想明白了真相,却听她又继续说道: “可我自问磊落世间二十载,事无不可对人言,不曾做过什么昧良心的事。我既没有对不起他,他又怎会无缘无故来害我?” 子雍顿时无言以对。 季应玄心中叹了口气。 第12章 惩罚 雁长徵出关后听说了流筝受伤的事,先召子雍前去问讯,接着便派人缉拿了季应玄,前往诫台。 诫台是罪修受刑的地方。 季应玄一介凡身,被锁在寒冰灵障里,受冰霜刺骨之寒、雷电殛身之痛。更有太羲宫的弟子手持幽刺鞭从旁责问,每问一句,打在身上的鞭子就更重一分。 “诱导大小姐去止善峰,你是何居心?” “只是为了寻找木材……” “墨族人为何会出现在止善山上,你是如何与他们通风报信?” “我不知。” “为何要害大小姐的性命?” “我没有。” 一个不肯承认,一个不肯相信,唯闻幽刺鞭破风落下的声音,倒刺划破衣服,直刺进血肉里。 季应玄垂着头喘息,仿佛半死不活,水汽在他面上凝成一层薄霜。 乌发垂掩,使黑更黑,白越白,黑白分明处,一双深静无澜的眼睛,望之却令人心惊。 半个时辰,三十幽刺鞭,折腾掉他半条命,却仍问不出一个字,再打下去,只怕会活生生打死。 持鞭弟子望向高坐观刑台的雁长徵,请他示下。 雁长徵起身走了下来。 他接过幽刺鞭,随意握在手中慢慢绕着,威厉淡漠的目光落在季应玄脸上,仿佛要将他剖开,直取他的灵府深处。 “你不像凡人,也不像妖魔。”雁长徵说:“凡人胆怯有畏,妖魔狂躁有恨,而你好像什么都没有。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季应玄的喉中血气翻涌,出口的话却仍是温润清朗:“我只是个没有根骨的凡人,承蒙大小姐不弃……” “不弃?”雁长徵冷笑:“流筝她可怜你,同情你,但是她保不住你。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些,说点实话,不要放着痛快的活路不选,去选千刀万剐的死路。” 季应玄勉强抬起头来,一道血淋淋的鞭痕沿着他的下颌蔓延到左胸,随着他的呼吸而向外析出血珠。 他没有动用灵力来保护自己,以肉体凡胎硬生生扛下了这三十鞭,所以无论雁长徵怎么试他,都抓不到他的把柄。 他仍旧说道:“我只是个凡人。” 话音甫落,雁长徵突然抬手,倒转手中鞭梢,猛一用力,将并指粗的鞭梢狠狠插进了他右肩的中府穴! 瞬间碎筋分骨,血涌如注。 雁长徵握着倒转的鞭梢,沿着季应玄的中府穴一路向下謋开,直逼灵墟穴,大有将他竖劈为半,并碎尸万段的意思。 被绑在刑台上的季应玄动弹不得,已经疼得无力出声,一双眼睛血濛濛地望着雁长徵,他的脸让季应玄想起了十年前的雁濯尘。 这样被活生生剖开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听见雁长徵冷漠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流筝她为你受伤,这是你欠她的,希望你好好体会这种滋味。” 季应玄动了动嘴角,血水流经下颌,滴在脚下刺骨的堆雪中。 他的声音艰难而清楚:“那我心甘情愿……还给她。” 他比雁长徵更想偿还这份被迫承受的情,掣肘他抉择的债。他不愿欠雁流筝一丝一毫,为此他宁可遭受十倍于她的痛苦。 *** 青帐曳曳,灯影恍恍。 流筝再次起身将灯芯挑亮,回来时手里端了一杯参茶,沿着季应玄失去血色的嘴唇缓缓倒入,倒一口,停一停,直到他全都咽下去。 温凉灵润的参茶唤醒了季应玄些许知觉,使他半梦半醒地坠入许多往昔场景中。 他梦见母亲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到舅舅家,半路买下一只瘸腿的小羊羔让他抱在怀里,对他说:“等你将这只羊养大,我便会回来接你,咱们到云京去,我开武馆养你读书。” 第25章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离开时背着一柄剑。 寄居在舅舅家的生活时常要看人眼色,好像所有人都惧怕他那克得父母亡散的孤煞命格。 贴身仆僮偷了卖身契翻墙逃跑,宁可见官受刑也不愿照顾他起居,逢年过节家中设宴,他被禁足屋里不许见人,只能饿着肚子,与小羊季千里静静地聆听隔墙传来的杯盘碰撞,欢声笑语。 没关系。他对季千里说,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娘就会来接咱们,她若知道我有剑骨,一定会很高兴,是不是? 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两件事,将季千里养大,和好好练剑。 但是后来季千里死了。表弟生病,道士说季千里是邪物,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要了季千里的命。 那时的绝望与痛苦,令季应玄至今心有余悸。 他仍记得那夜暴雨滂沱,小院中满是羊血的腥气,他手里握着一柄铁剑站在院子里,一边痛哭,一边重复地练习早已稔熟于心的剑招,滑到后又爬起,直到浑身僵硬,手腕脱臼。 他不能停,不能休。 季千里已经死了,母亲不会回来接他了。 他浑身只剩一副剑骨,他唯一的活路只有炼出命剑,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侠客,负剑离开张家。 才能找到她。 剑骨……他唯一的剑骨…… 若是连它也被人夺去,那他还剩什么呢? 身上又传来疼痛,是那种熟悉的、活生生被人剖解的感觉。季应玄知道梦里接下来的场景,那令他恶心、恐惧、万念俱灰,无论如何都挣不开的剜心剖骨。 他不甘心—— 梦境在强烈的情绪中破碎,季应玄蓦然睁开眼,抓住了那只探向他的手。 幽暗的眼底乍然滚起金赭色的莲火,眼底的恨意与戾气尚未褪去,吞噬了覆在瞳仁上的温柔谦和。 他对上一双朦胧的泪眼,是雁流筝。 她指间掐着一根银针,针尾穿着一根长长的红颜枯木灰拈成的线,正倾身向床里,准备为他缝合肩上的伤口,他骤然醒来,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对不起……是不是太疼了,我再去给你取些灵药敷上。” 季应玄没有反应,盯着她的眼神令她浑身发寒,手掌嵌住她的地方,却又隐约觉得烫得生疼。 流筝的声音低了低:“你的手现在不能用力,请你不要……不要乱动。” 门外传来脚步声,季应玄轻轻侧过脸去,缓缓松开了她。 子雍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见了这一幕,忙将砂锅放下:“既然他已经醒了,我来缝吧,师姐。” 流筝摇头:“不必。” 子雍知道她是真的生了气,不敢置喙,负手走到一旁站着。 流筝又取了一指续弦胶,与麻散搅匀后,用手指轻轻涂抹在季应玄的右肩的伤口里。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却低声与他解释:“白色的是用凤喙和麟角熬制的续弦胶,能接骨续筋,绿色的是麻药,可以缓解你的疼痛,等会儿我要用红颜枯木灰线给你缝合伤口,你不要看。” 季应玄的目光凝在她眼角的泪痕上,重又变得深静,仿佛醒来那一刹那的戾气只是错觉。 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将脸侧向青帐拂动的方向。 流筝捏着银针轻轻舒了口气,下手之前对子雍说道:“去为季公子找一套干净的衣服,叫厨房明早准备点清淡的吃食。” 子雍应声离开,屋里静下来,一时只能听见银针刺破皮肤,灰线在血肉里穿梭游走的声音。 季应玄安静得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像个死人。 流筝忐忑不安地观察他的脸色:“不必忍痛,若是疼,我下手再轻一些。” 季应玄淡淡道:“比起在诫台受刑,这算不得什么。” 流筝手中银针微顿,她想说对不起,最终却没能说出口,只是咬住了下唇,脸色愈发苍白。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已和父亲谈好,等你养好伤,就送你下山去。” 季应玄盯着她:“送我去哪儿?” 流筝道:“你若想修道,可荐你去听危楼,你若想回凡界,可赠你傍身之财、立命之资,依你的才能,想必会在凡界过得很好。” 她顿了顿,声音低而浅:“我知道,你并非全无灵力,墨族的人未必能奈何你。” 这句话令季应玄的目光瞬间幽暗。 他问:“你是代雁宫主来试探我的吗?” 流筝摇头:“你别怕,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不会向你追问。” 季应玄握住了她的手腕,似乎并不打算将这句话放过去。 流筝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在止善峰,削掉机关豹头颅的力量绝非偶然,不是我不是他,只能是你。你有这样的灵力,在诫台时却不肯反抗,我不知是因为你的力量受限,还是有什么别的苦衷,总之,既然你留在太羲宫比面对墨族人更危险,我护不住你,当然不能强留你。” 季应玄在思索她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流筝轻轻挣了挣手腕:“让我先帮你把伤口缝好,行吗?” 季应玄放开了她。 并指宽的伤口被红颜枯木灰线勉强连接在一起,血虽然止住了,伤口却依然狰狞。 流筝起身将放凉的药碗端给他:“里面有血首乌和还阳散,是补血的,你喝下之后,先好好睡一觉吧。” 第26章 季应玄依言照做,和衣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流筝轻缓的脚步渐渐走远,绕出房门,右手的手指微动,一枚金赭色的莲花瓣跟随她飘荡出去。 院子里,子雍正在喂几只兔子吃东西,见流筝出来,慌忙站起身:“师姐,你累不累,身上的伤还好吗?” 流筝摇头:“不必在这儿守着,陪我走走吧。” 子雍马上将师父的吩咐抛之脑后,连忙跟上流筝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劝道:“师姐千万不要生师父的气,师父也是为了师姐的安危着想,怕你受人所欺,遭人所害。” 流筝说:“我知道。” 她自幼生活在父兄如临大敌的庇佑下,这种事情并非是第一次发生。 她不能责怪父亲,只能将季应玄送走,否则落在他身上的每一次伤害,都会成为她难以偿还的债。 她只是觉得,失去一个能对她的烦恼感同身受、与她惺惺相惜的朋友,令她很难过。 子雍将她失落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开口道:“那样一无是处的凡人,师姐为何这般舍不得他,师姐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能给的,我也能给。” “我只是觉得他孤零零的,有些可怜。” 流筝的叹息声如飞絮,轻盈绵软,缕缕不尽。 “当初我带他回太羲宫,就像当年带你离开破败的城隍庙一样,并非是想要得到什么,只是于心不忍。” 季应玄阖目躺在榻上,听着红莲花瓣里传出的声音,眉心微蹙。 他竟不知,原来子雍也是她捡回来的。 这太羲宫里还有土生土长的东西吗? 子雍悻悻道:“他怎能和我比。” “他确实不能和你比,”流筝说,“你身负正清剑骨,入宫即可拜师,短短数年就能独当一面,可是那位季公子天资平庸,不为太羲宫所容,他不如你幸运。” 季应玄自嘲地轻笑,他的确不如子雍幸运。 天下剑骨分三品,气清、正清、太清。气清已是难得,太清最为罕见,几乎百年一遇,上一个拥有太清剑骨的人是太羲宫的少宫主雁濯尘。 他没有雁濯尘的出身,却生了一副太清剑骨,正合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谶言。 他忍不住地想,倘他所有的剑骨只是正清或者气清,是否就不会遭到掠夺,或许真能凭借那一点资质,进入太羲宫修炼,成为与子雍一样的人。 那样才堪称幸运。 这一点妄想像血沫生出的花朵,在伤口的剧烈疼痛里转瞬即逝。季应玄想起从前,想起梦境,又想起雁濯尘的傲慢,雁长徵的冷酷。 修长的手指缓缓攥紧,青筋若隐若现。 可是天命既然给了他一身太清剑骨,又让他历经业火淬炼而不死,他凭什么要将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承了雁流筝的情,他已加倍偿还,接下来,也该轮到他来清算恩怨了。 第13章 饮醉 被困在掣雷城无妄客栈中半个月,雁濯尘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令余众弟子留守客栈中,与祝锦行、姜盈罗一同外出查探消息。 满街的夜罗刹和闲游的嗜生妖魔恨不得将眼睛挂在这三人身上,却又碍于他们腰上所挂的无妄客栈木牌,不敢出手攻击他们。 木牌通体玄黑,正面是无妄客栈的房号,背面以朱雀血和金粉镂出一支莲花的形状。 姜盈罗摩挲着木牌,若有所思:“这木牌上并无法印,难道仅靠莲主的一点名声,就能让这些妖魔鬼怪怕成这样吗?” 早知如此,她上回到掣雷城中寻人时,就该先奔无妄客栈里弄个木牌。 祝锦行说道:“听说莲主御下极严,肆意作乱的魔物会被投入红莲业火,法度不逊于凡界的人主明君,更是上一任放纵妖魔向东作乱的城主所不能比的。若非他这样明道通理,我与父亲也不会起意来邀他一同伏制业火。” “平云似乎对这位莲主印象很好。” 雁濯尘手握鸣颤不止的观澜剑,抬目望向远方隐在血光里的森然宫殿。 “可他若真对东境心怀善意,为何会将你我两派晾在客栈半个月之久?” 祝锦行心虚不能答,正欲说些什么将此话揭过,忽听姜盈罗高喝一声:“当心!” 耳畔骤然传来猿啼鬼哭般的凄厉风响,祝锦行猛得转身,迎面被罩进了一阵玄红色的沙雾中。 沙雾吹在人脸上,仿佛刚淬过火的锋利刀片,火辣辣地疼。 祝锦行以袖掩面咳了几声,拈出一张盾守符挡在面前。他睁大眼睛向血红沙雾中望去,望见散如萤火的金光在半空漂浮,似乎在为他指引方向,他略一思索,提步追过去,发现那金光是许多枚由焰火描成的莲花花瓣,花瓣后朦胧现出一个人影。 “雁兄,是你吗?” 他拨开迷雾,快步上前,待看清那人的脸,身形陡然一震:“叔叔……你怎会在此地?” 那是个病气嶙峋的清秀男人,只是双目通红,将隽秀的面容衬出几分阴寒,正是听危楼楼主祝伯高的弟弟,祝仲远。 “我不该在这里,那我该在何处,听危楼的水牢里吗?”祝仲远陡然冷笑,“你们父子都是假仁假义、心思恶毒的伪君子,你们才应该去死。” 话音落,甩出一道金符,那些悠悠飘荡的莲花瓣得到了命令,凝成利刃向祝锦行飞削过去。祝锦行一边纵跃闪避,一边召符相击,不料符纸被莲花瓣绞碎,坠地自燃成灰。 第27章 眼见着利刃逼向他的喉间,避无可避之际,忽听“叮叮当当”几声,有人扔出一张莲叶盾,弹开了那些花瓣。 祝仲远见事不好,扭身便走,血色迷雾也随之散开。 祝锦行这才看清来人,连忙一揖:“多谢帘首领相救。” 来人是莲主座下的夜罗刹首领,帘艮。 帘艮说:“近来城中有惑人心魂的妖雾,会使人坠入幻境,祝公子还是不要乱走为好。” 祝锦行摸了摸自己颈间的擦伤,颇有些不敢相信:“方才竟是……幻境吗?” “此境名‘愧’,大概看见的都是自己心怀愧疚和恐惧的人,不知祝公子方才看到了谁?”帘艮脸上露出一个阴阴的笑,“你觉得,那人可能出现在此地吗?” 祝仲远如今被关锁在听危楼的水牢内,当然不可能出现在此处。虽然方才迷雾中的所见所感皆十分真实,祝锦行也不得不说服自己,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象。 祝锦行向帘艮告辞,转身去寻另外两人。 他在遍布血污黑苔的暗巷中找到了雁濯尘。雁濯尘尚未从幻境中回神,正持观澜剑向四下横扫,双目赤红,隐有癫狂之色,不复往日威严镇静。 他向四下喊道:“你胆敢去害流筝,我能杀你一回,便能杀你千百回,冤有头债有主,你出来!” 此话令祝锦行想起了前几日回听危楼时打听到的太羲宫秘辛。 他连忙上前拉住雁濯尘:“雁兄,不要动气,方才是只是幻境!” “幻境?”雁濯尘愣住,表情同样不可置信。 祝锦行将帘艮的话说与他听,雁濯尘听罢默然许久,忽而自嘲一笑:“的确不可能是真的,是我着相了。” 两人正要去寻找姜盈罗,却见姜盈罗自己从拐角小巷中走了出来。 比起雁祝二人刚交过手的狼狈,她瞧着倒是形容未乱,只是面有泪痕,神情怔忪,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她的目光扫过祝锦行,停在雁濯尘身上,深深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出言问道:“你们没事吧?” 雁濯尘不言,祝锦行摇头。 三人受了这一回打击,各自心事重重,失去了探查的心思,在姜盈罗的提议下,打算沿原路返回无妄客栈中休整。 待他们走后,小巷中又现身出一行人。 为首的是夜罗刹首领帘艮,在他身后三人正是方才幻境中的熟面孔。一个是听危楼祝仲远、一个是身着太羲宫弟子服制的俊秀青年,还有一个不能称之为人,将覆在脸上的面具解下,却是那个一直徘徊在无妄客栈窗外,观察雁濯尘的夜罗刹。 那夜罗刹将红发染成黑色,戴上面具时,活脱脱是个凡间十四五岁少年人的身形。 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竹纹直裰,腰系靛青衣带,足登回文乌履。 当他穿着这身衣服站在雁濯尘面前时,那多年处事泰然的太羲宫少宫主,骤然瞳孔紧缩,脸上露出似惊似怒似惧的表情,提剑便朝他砍来。 若非莲主大人给的红莲护身符,他还真挡不住如此凌厉的攻势。 “看来他们都信了,你们做的不错。”帘艮说:“我会禀报莲主大人。” ***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季应玄安静待在太羲宫客院中养伤。 他以凡人之躯承受,也以凡人之躯修养,没有使用任何的灵力,铁了心要与雁流筝算个两清。 雁流筝不知他的心思,仍常常来客院给他送东西。 “琉璃瓶的是玉真散,补血养气,陶瓶的是普华丹,去腐生肌,白瓷瓶里是续弦膏,这个你用过,能接骨续弦。” 流筝将贴了纸签的瓶瓶罐罐摆在季应玄面前:“医修宫不会给你开这些药,你偷偷收好,下山的时候带着。” 掏出了一个四方小木匣:“这里面是你要的红颜枯木灰,我在医修宫的库房底下找到的,上回没来得及采,这些旧的你凑合用。” 又掏出了一把精巧的机括小剑:“这是我最趁手的一把,送给你防身用。” 她将桩桩件件都打点清楚,一起收进包裹中,又掰着指头细数有无遗漏。 这副举动,使季应玄想起舅娘送表弟赴国子监学考时的情态。 他仗着自己负伤未愈,并不伸手帮她,只凭坐窗边,信手翻一册道经,听她声音絮絮,像新破冰的清泉,逐春风的桐花。 半晌,她终于不说话了,季应玄望过去,声音温润清和:“雁姑娘好像迫不及待要送我走。” 流筝愣住:“此话从何说起?” “之前你尚有几分不舍,如今倒是满面高兴,想必是想通了,留我无益。”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流筝走过去,挡住落在他身上的阳光,一双远山眉轻轻蹙起,似颦似嗔,眼中明光盈盈,如有声音般诉着几分不满。 “难道我哭哭啼啼就好看吗,待你离开,我少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一个互帮互助的生死之交,到那时再哭也不迟,眼下趁着你还没走,当然能高兴几天是几天,哪有人还没死就哭坟的……对不住,我不是咒你,只是打个比方,你明白吧?” 季应玄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好笑,他抬眼凝视她,这样一张生动的芙蓉面,看得久了,不免叫人心里有些酥酥的痒,与他右肩伤口复生时的感觉有些像。 他淡淡移开目光,落在她放在八仙桌上的一坛酒上面。 第28章 “雁姑娘,咱俩都是伤患,你带酒来是给谁喝?” “当然是给你饯行,”流筝道,“无妨,那是药酒。” “你想拿药酒饮醉?” 流筝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有何不可”的表情。 季应玄:“……” 拿药酒饮醉,借滋补丹药下酒,颇有一种既贪生怕死又潇洒不羁的新奇体验。 这回季应玄不肯以凡人之躯与她拼酒量,一边豪饮,一边丹田里暗暗运起灵气解酒。两人从暮色将至饮到月上中天,流筝已经醉到一双眼前四个影,季应玄却是除了衣上有些酒气外,神智仍然十分清醒。 “过几日……你就要下山去了……嗝——” 流筝打了个酒嗝,半天也说不明白一句话:“我很乐意举荐你去听危楼,但是又怕你,怕你……” 听她说个“怕”字,季应玄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怕我什么?” 流筝长叹道:“怕你伤心。” 季应玄不解。 流筝说:“虽然我不能回应你的情意,但我很感激,珍惜,尊重……我真心希望你以后过得好,不要为我所困,能找到自己的正缘,嗯,正缘。” 她又来了。 “倘若你拜入听危楼门下,再过几年,我与祝哥哥成婚,也会到听危楼去住,到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惹你挂怀心不定,又惹你伤心……这样不好,不好。” 季应玄问她:“那你觉得怎样才好?” 流筝单手托腮,透过支摘窗繁复精致的窗格去看天上的月亮。 上弦月如钩,令她想起偷往凡界时听过的温柔曲调。 她一边凝神回忆,一边缓缓吟唱:“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话音未落,她已栽倒在桌,小半杯桑葚紫参药酒倾倒,洇湿了她的云纱袖角。 这当然不合礼数,不过他不久就要走了,谁还管礼数如何呢? 季应玄起身绕到流筝面前,指腹凝出一缕红光,轻轻点在她的太阳穴上,流筝便睡得更沉,连呢喃也没有了。 季应玄左手抬起她的下颌,冷冷将她打量一番,右手指腹抹过她的嘴角,将一小片花生衣从她脸上蹭下来。 接着,伸手探向她的后颈。 柔凉的肌肤下,有长约三寸的环形精密软骨,一环扣一环,一共十八环,他能摸到六环,剩下十二环藏在蝴蝶骨之下。 这就是他的太清剑骨。 剑骨似有灵性,感知到他的触碰后,发出了浅紫色的淡淡荧光。 流筝睡梦里觉得后颈又烫又痒,苦于意识混沌,睁不开眼睛,便胡乱伸手去拂开季应玄的手。 季应玄握住了她的指节,微微用力。 “疼……”无意识的呢喃,轻的像讨饶。 “这就疼了吗?” 季应玄松开她,声音轻而淡,像一缕春风:“过几天我还要剖走你的剑骨,流筝,那时你会疼得更狠,又该怎么办?” 第14章 下山 流筝在一阵地动山摇中摔下了榻。 她睁开眼四下打量,发现身在季应玄的房间里,慢慢想起昨夜喝酒断片的事,不由得伸手拍了一下脑袋。 怎么喝药酒也是这个德行。 季应玄从屏风后走进来,他今日竟换了一件朱砂赭色的宽氅,玄色对襟上以银线暗绣莲花纹,袖袍宽荡而身量颀长,无系无束,瞧着很有几分洒拓不羁、容色迫人的锋锐。 与他平日里的素衣儒冠简直是两个人。 流筝撑在地上,直愣愣望着他好一会儿,不待她发问,季应玄先道:“观世阁那边好像出事了。” 方才那阵地动! 流筝猛然回神,起身整了下衣服就往外跑,季应玄目送她离开,就着她睡过的地方随意躺下,赤袍墨发如瀑铺开,掩着一张慵懒沉思的玉容。 流筝赶到观世阁,发现爹娘都不在,撞见师兄步履匆匆,细问才得知,出事的不是观世阁,而是位于太羲宫中心的止善高塔。 “今晨寅时,止善塔突然发出红光,夜巡弟子前往查探,发现塔身滚烫不可接近。待将此事报与宫主,宫主赶过去时,止善塔突然发出爆裂声,方才那阵地动就是塔中爆裂引起的。”师兄说:“师母召我们一众弟子前去帮忙。” 流筝抬头往止善塔的方向望去,隐约可见一片如雾的红光,她心里有种极坏的预感,可能是太羲伏火阵出问题了。 她拔腿就往那边跑。 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与灭世业火相抗,竭尽神力将业火镇入三千尺后土之下,临终之前又划定东西两境,于分界线上画下太羲伏火阵,死后脊骨化作止善山,将伏火阵高高托起。 后世剑修在伏火阵上建立止善高塔,又围绕止善高塔建造了太羲宫,承继神女之命,镇火伏魔。 经过两千年的时间,业火再次涌上地表,近一百年来已将西界烘烧成了寸草不生的红漠,若非中间有太羲伏火阵阻挡,业火将会一路向东滚来,越过止善山,将东界生灵全都吞噬进滚滚滔焰中。 此为灭世之祸。 流筝赶到止善塔时,雁长徵正带着一众弟子用灵力给止善塔降温,只有等温度降下来,才能入塔修补太羲伏火阵。 她娘神情急切地说道:“流筝,你哥哥失去联络了。” 第29章 流筝心中猛然一沉,取出雁濯尘留给她的玉令牌,反复敲打开启,依然毫无声息。 “哥哥会不会在掣雷城里出了事,他的命灯呢?” 她娘说:“命灯无碍,别怕。” 流筝松了口气,眉心却依然蹙着。 命灯无碍,说明雁濯尘没有生命危险,但他身负太清剑骨,只有他有能力以命剑镇压地火,修补太羲伏火阵,若是联络不上他,只怕情形会十分棘手。 众人默然间,长老姜怀阔带来了雁濯尘的消息。他是姜盈罗的父亲,通过玉令牌联络到了同在掣雷城里的姜盈罗。 “盈罗说她们被困在无妄客栈中不能随意走动,濯尘身中迷障之毒,突然失去了法力,难以召出命剑,虽无性命之忧,亦难以脱困。” 流筝闻言声音微冷:“看来这位西境莲主并非祝哥哥所言那般好相与。” 她略一思索,对母亲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人去掣雷城,将哥哥带回来。” 她娘缓缓摇头:“掣雷城你去不得,能困住你哥哥,就能困住你,何况能用的人手都在给止善塔降温,哪有多余的人手与你同往?” “可是哥哥在掣雷城中,实在令人担心……” 话音未落,一只黄鹤横空飞来,发出清越的鸣叫声,寻着众人的方向自空中降下,化作一道金符落入了她母亲的掌心。 “听危楼的金符传信!”流筝眼睛一亮,“祝哥哥也在掣雷城,会不会是他传来的消息?” 她娘将金符展开,看完后神情不松反重:“是听危楼……突燃业火。” “什么?!”众人皆十分震惊。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很难不让人猜测,这一切都是有心人暗中所为。 雁长徵听闻听危楼爆发业火的消息,急得险些灵力紊乱:“听危楼不可不救,但眼下濯尘不在,我一人如何能顾得两边?” 流筝自告奋勇道:“让我去听危楼!” “你?” “父亲带人修补伏火阵,我去听危楼,在北安郡时,哥哥教过我扑灭业火的法子,”流筝难得十分镇定,“待扑灭听危楼业火,我会请祝楼主出面,与我一同前往掣雷城迎回哥哥。” 雁长徵一时不语,她娘叹气道:“这的确是眼下最合适的安排。” 事不宜迟,流筝当即收拾了东西就走,临走之前去了趟客院,问季应玄:“你留在太羲宫中无人照应,可愿与我一同下山?” 季应玄本就要被遣走,当然点头:“愿与雁姑娘同行。” 灿灿天光之下,流云飞卷,一道高昂的鸢声划过长空,鸢上载着一紫一红两道身影,离了太羲宫,向听危楼的方向飞去。 *** 与远离人间烟火的太羲宫不同,听危楼坐落在凡界城池向云郡中,距离皇城鄞州也不过百里之远。 这任凡界皇帝热衷于修仙问道,尤其崇尚丹药与符修,若有卜卦算命、问运养生之事,一概倚仗听危楼的道长,所以听危楼在凡界的地位很高,就连皇太子殿下也时常到此造访。 流筝落地才知道,爆发业火的地方不是听危楼,而是位于向云郡城中的监狱。 听危楼楼主祝伯高正带着众弟子在此处灭火,他臂挂拂尘,一身紫色道袍飘飘如仙。 但他实际上的处境却不如看上去那样潇洒,听危楼一向与业火之事无干,根本不懂怎样扑灭这水浇不熄、土扑不灭的邪火,眼见着弟子们将一张张金篆往里拍,也不过是控制业火蔓延的速度而已,祝伯高又是心疼又是心焦。 流筝向他见礼,他见雁长徵没有亲临,却将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派了过来,险些气厥过去。 流筝早已见惯这种质疑的态度。 她对祝伯高道:“我要引雷布雨,还请祝伯父派人助我。” 祝伯高说:“普通的水根本没用,我们已经试过了!” “不是普通的水,是凝结了灵石寒气的雨水。” 流筝从绣囊中取出一件法器,是一枚凝聚了上千斤寒灵石冰寒灵气的紫玉扳指。祝伯高瞥了一眼就知道它十分珍贵,态度也跟着好了许多:“我带人随你去。” 流筝转头叫季应玄躲远一些,季应玄自然乐得袖手旁观。 只见她指挥着听危楼的紫袍修士们围绕燃烧的业火站成一个空中法阵,她乘鸢飞到法阵的中心,判断好风向后,将数枚银丸抛向高空。 银丸在高空爆开,散出大量银粉和盐粉,如一匹雪白的练在高空铺展,在银粉与盐粉的作用下,高空中被业火蒸发的水汽渐渐形成一团厚实的乌云。 乌云之下,祝伯高以符篆引风,源源不断将地面的水汽输向高云。 趁着这个空当,流筝以咒言催动紫玉扳指,扳指中凝结的寒石灵气溢出,在云下形成一层冰蓝色的灵气层。 那是止善山千年雪峰下寒灵石蕴育的冰寒灵气,极纯,极净,虽然脚下就是燃烧的业火,组成法阵的众人仍然被冻得发抖,眉毛头发都结了一层霜。 流筝高声喝道:“快!用符锁阵,别让灵气散了!” 听危楼众弟子抖抖擞擞地往外拍金符。 熬了约小半个时辰,高空的云层终于聚成了潮湿厚重的积雨云,流筝也拍出一张符篆,正是祝锦行不久前刚送给她的阳猷符。 又蘸取丹砂,画成祝锦行教给她的引雷符,在听危楼弟子们惊愕的目光中将引雷符抛出,双手迅速结印,口念引雷咒。 第30章 “雷霆号令,承符速临,大轰霹雳,普降甘霖,奉令召汝,莫辞莫逆。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一道闪电穿云而至,劈开乌云,刹那照彻街衢。 紧接着雷声轰隆,如地动天摇,众人四顾恍惚间,忽然感觉脸上一片清凉。 “是雨!下雨了!” 融合了灵石寒气的雨水落在身上有沁骨的凉意,雨水所落之处,业火的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偃息,露出一片灰白的地表。 见此方法起效,流筝表情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明眸弯弯,梨涡轻轻绽开如雨花。 季应玄负手站在几步外的画楼廊檐下,静静看着这一切。 不得不说,雁流筝常能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一个没有命剑、灵府空荡的凡人,有魄力驭使听危楼的楼主,并且真能用她那旁门左道的方法将业火扑灭,她确实比旁人多些胆量和慧心。 只是这业火…… 太羲伏火阵异动是他搞出来的动静,为的是牵制雁长徵,逼他闭关修补阵法,不要给他拐走雁流筝造成阻碍。 掣雷城装神弄鬼的幻境也是他让帘艮布置的,为的是牵制雁濯尘。 但是听危楼这一出,却并非他的手笔。 季应玄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看来是他太久没回掣雷城,有人要将他的规矩忘了。 寒雨如注,众人额手称庆。 流筝只高兴了一瞬,注意到监狱墙缝里依然有灰烟冒出。 监狱的墙壁和屋顶有三尺厚,此时尚未烧穿,被屋顶遮着,雨水渗不进去,只怕此时监狱里面尚有未灭尽的残余业火。 她问听危楼的人:“里面的囚犯放出来没有?” 那人一愣:“我们来时,业火已经烧到了外面,谁有本事去管里头的囚犯。” “糟了!”流筝连忙去寻祝伯高,请他派人去里面将被困的囚犯救出来,不料祝伯高的态度却十分散漫。 他望了望天上的寒云:“这雨至少还能下两个时辰,等业火将屋顶烧穿,雨水自然能浇灭业火,不用再去管它。” 流筝急声道:“那关在里面的凡人怎么办,只怕连骨头都烧成灰了!” 祝伯高冷笑道:“贤侄女,你也知道里头是囚犯,一些犯了错的刁民,本就该死,我的弟子都是人中龙凤,仙缘之体,怎能冒业火之险去救几个贱民?贤侄女既有本事得我听危楼的阳猷符,学我听危楼的引雷术,想必也有能耐自己将他们救出来,我等敬佩贤侄女的高义。” 流筝暗暗瞪了他一眼,不用他激将她也会去救。 她四下望了一眼,见季应玄老老实实躲在远处,心中微定,将自己的衣裙彻底淋透,取出一面机括盾挡在身前,一咬牙冲进了监狱徐徐向外冒烟的门里。 季应玄见状,眉头蹙起。 约半炷香后,有几个女囚犯陆陆续续跑出监狱,一露面就被听危楼的人看押起来。 直到再无囚犯跑出,雁流筝还是没有出来。 季应玄眉心越拧越深,心头无端生出一阵烦躁。 刚想她有几分聪明,她马上就犯个大蠢,业火非太清剑骨的命剑不能镇压,她怎能如此张狂大意? 季应玄有些等不住了,寒着一张脸朝监狱石门中走去。 他徐徐心道,毕竟他的剑骨还在雁流筝身上,不能叫她这么轻易地死了。 第15章 邪修 监狱中肆虐的业火,在季应玄面前却陡然颤缩,向两边退出一条路。 他身如分水而出的红莲,拂袖穿过觳纹波起的滚滚气浪,衣襟上的暗绣莲花纹隐隐光亮,不敢有一粒飞灰落于他衣袖,而他脚下踩过的石砖,业火不敢再向此弥漫。 狭窄黑暗的监狱中被业火映成一片金赤色。 两旁的牢房铁栅都被利器破开,已经空无一人,季应玄站在甬道分叉处静静聆听两侧的动静,须臾,转身向右侧寻去。 他心中冷淡地想:不必急着去救她,只要烧不死她,活该她多吃些苦头。 她就是被太羲宫宠坏了,才敢这般得意忘形,随随便便举身赴死。 虽是这样想,脚下的步伐却毫无凝滞,隐约听见流筝的惊呼后,甚至加快了几分寻过去。 甬道的尽头又有一处拐角,向内藏着一间隐秘的牢房。 与旁的隔间不同,这间牢房的四面墙壁由钢架拼接而成,间砌以厚实的青砖,最外层又用精钢铁皮封困,牢门也并非铁栅门,而是铜铁合金钎焊成的整面实心门,足有一尺之厚。 牢房虽然坚固,却已被红莲业火烧了个洞穿,摇摇晃晃的牢门悬挂不住,径直向流筝砸下来。 季应玄目光一冷,闪身上前揽住她的肩膀,向旁猛得一转,将她护在了怀里,自己却不能动用灵力抵挡,后背上只能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季公子!” 流筝错愕地扶住他:“你没有灵力,怎么也跑进来了,太危险了!” 季应玄眉心拧成了一道“川”字,睇着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也知道危险”。 流筝却会错了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没用,只是业火非同凡响,你还是赶快出去的好。” 季应玄说:“一起走。” 流筝摇头,指向牢房,牢门被烧掉后,露出里面一支灼灼盛开的业火红莲,正悬在空中,向四下散着业火的火苗。 第31章 她飞快说道:“业火最初就是从此处燃起来的,红莲不毁,业火不息,我必须将它毁掉。” “你想怎么办?” 流筝往头顶望了望,说:“须得将顶上炸开,让外面的雨水落进来,将红莲一起浇灭。” 季应玄对这螳臂当车的行为颇有些无语。 她想得太简单了。 业火之于红莲,如香气之于寻常花朵,像她召来的和风细雨,能扑灭红莲衍生出的业火,却不能毁损红莲,须得是冰凌寒彻的千钧之力方有一试的可能,譬如雁濯尘祭出命剑后举力镇压,或者将整座止善山搬过来。 但季应玄也知道,不试上一试,流筝不会死心。 他只能配合着说道:“此处逼仄不能展开机关鸢,你踩着我的肩膀跳上去,将顶上劈开。” 流筝点点头,又叮嘱他:“我上去之后你就跑,千万不要等我!” 季应玄在她面前蹲下,因他背上受了伤,流筝只能面对着他,双脚踩着他的手心向上一借力,屈膝稳稳地架在季应玄肩上。 隔着薄薄几层云纱,柔软的小腹紧紧贴上了季应玄的脸,在业火焚烧的焦气中,降真花的甜香仍然十分浓郁惑人。 季应玄下意识屏住呼吸,当即就后悔了。 流筝被他挺拔的鼻梁抵住小腹,感觉更是十分怪异,连忙扶着他的头想站起来,踉跄间险些从他身上摔下去。 “小心。” 他出言提醒,湿热的语气落在她腰间,透过云纱衣料,引起了一阵情不自禁的轻颤,令流筝更加慌乱。 好不容易两人都站稳,流筝往左侧墙壁上打入一枚机括匕首,踩着它的刀柄上跃,再次跳起后左手牢牢抓住顶上凸出来的一截钢筋,右手打开充斥着灵力的机关剑,找准业火红莲最上方的位置,前后晃荡着蓄力,然后狠狠向上砍去。 一下,两下,三下。 石制壁顶的裂纹不断加深,忽听哗啦一声响,天光与碎石一同坠落,弥漫的白色灰尘中,季应玄精准地接住了摔落的雁流筝。 “咳咳……多谢!”流筝从他怀里起身,“你怎么还不快跑?” 季应玄道:“我一介凡人,本就怕火,进得来出不去,倒不如等会同你一起出去。” 听说他怕火还要闯进来找她,流筝心中十分动容:“真是难为你一片心意,你放心,我一定保护好你,不会叫你受伤!” 她说着便把季应玄护在身后,转头看向牢房里,见外面凝聚了寒石灵气的雨丝落到了红莲身上,红莲嘶嘶作响,焰光逐渐黯淡,轻轻舒了口气。 但她却没有瞧见,季应玄拢在袖中的右手缓缓做了个手势,随着他修长的五指轻轻收拢,那支业火红莲的光影也渐渐黯淡,最终十分乖觉地化作一阵星火,湮灭在微雨天光中。 流筝十分高兴地原地蹦起:“你看,我就说有用,咱们成了!” 季应玄敷衍地笑了笑:“雁姑娘果然聪慧。” *** 红莲已毁,业火余焰不足为患,流筝一面向外走一面劈开墙壁,叫外面的寒雨渗进来,将监狱里头的业火也灭了个干净。 待两人走出监狱,发现外头围着的人竟比方才多了一圈。 郡守范成刻带着一百多个衙役将监狱围住,他们正同狱卒一起清点从业火中逃出来的囚犯数量,核对她们的身份容貌后,重新给她们套上枷锁,叫她们排成一排,跪在湿冷泥泞的土地上。 扫眼望去,二十几个囚犯,竟全是年轻姑娘。 浸润寒石灵气的雨水里,她们单薄的身子更显孱弱,个个面白如纸,颤颤发抖地挤作一团,身上那层纸糊似的囚衣紧紧贴在身上,已接近透明。 衙役们不怀好意的目光不住往她们身上瞟,时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流筝的眉毛当即竖成两道。 她从绣囊里翻出一块拳头大的银元宝,往正在阖目养神的季应玄手中一塞:“咱们刚进城时见过几家成衣铺子,你帮我买二十六件干爽厚实的衣服来。” 说罢气冲冲上前,揪住一个方才列阵的听危楼弟子,询问祝楼主的下落。 那弟子见她手中提剑,面有怒容,不敢多言,指了指对面的茶楼。 茶楼避雨檐下一张小桌,两盏香茶,祝伯高正与范郡守对坐,低声商议些什么,见了流筝,招手叫她上前去。 还未等流筝开口,祝伯高先道:“贤侄女,你来得正好,这位是咱们向云郡的郡守范大人,当朝丞相的女婿,素有克己奉公、铁面冰心的名声,你当与他见一见礼。” 范成刻仰着一张国字脸,捻着两道粗蛇眉,大腹便便挤在圈椅里,像一坨兜不住的猪肉。那双三角眼里射出不友善的光,放肆在流筝身上打量。 流筝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冷冷一笑:“什么范郡守张丞相,世外修道之人不认这些,我来是问问那些女子都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刚从火里逃出条命,就要戴枷受折腾?这雨并非凡雨,淋久了会出人命的,请先派人将她们安顿好。” “一群贱蹄子,死不了。” 范成刻说:“你并不知晓,这些女子都是本性淫/乱、不安于室的邪道女修,乃是狐妖转世,专采有修为男子的元阳,伤风败俗,有违天道!哼,莫说是在雨里跪一会儿,便是死在火中也无所谓,反正下个月她们都要受宫刑后浸猪笼而死。” 第32章 说罢又若有所指地哼了一声:“女子修道本就有违天命,实乃淫/乱祸事之源也。” 流筝脸色冷如寒冰。 她何曾受过这种气,抬起尚未收起的机括剑,“咔嚓”一声将小茶桌劈成两半,抬脚往范成刻心窝猛踹一脚,那圈椅摇摇晃晃向后仰倒,只听“哎呦”一声,范成刻像一个胖陀螺一样滚了出去。 祝伯高猛得站起来:“流筝,怎能如此放肆!” “对不住。”流筝收了剑,冷笑道:“方才见一好色鬼要上范大人的身,情急之中多有得罪。” 范成刻被这一脚踹得头晕眼花、眼歪鼻斜,好容易才在衙役的搀扶下站起来,颤颤指着雁流筝说不出话,又转头向祝伯高求助。 祝伯高两边都不想得罪,叹了一声:“刚刚确有一色鬼趁天气阴寒作乱,只是范大人从来见色不动,那色鬼绝上不得他身,贤侄女,你也太鲁莽了些,快给范大人赔礼道歉。” 流筝闻言又要上前,吓得范成刻猛一哆嗦,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祝楼主,说正事吧!” 原来还有正事。 祝伯高抖了抖袖子,清咳一声道:“贤侄女,你方才闯下大祸了!” 流筝挑眉不解。 “你放出的这些女邪修里,正少了一个罪魁祸首,那女子姓苏名啼兰,就是她最先钻研出这采阳补阴的邪修法门,蛊惑其他女子为她所用。此人本该今日问斩,死在业火里也是人心所向,你却多此一举,将她放跑了,只怕她此后要闹得向云郡不得安宁了!” 流筝说:“我记得是祝楼主先向太羲宫求援。” “你做的过了!”祝伯高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总之,若是不能将苏啼兰捉拿归案,太羲宫要自己向朝廷交代,我听危楼也不能派人助你去救雁濯尘。” 流筝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祝伯父,你这是在威吓我吗?” 祝伯高道:“我这是为了你和濯尘好。” 流筝回头看了一眼仍跪在泥地上淋雨的姑娘们,终是于心不忍,心道帮人帮到底,转头对范成刻说道:“要我找人可以,这些女子都是证人,请将她们先安置好,方便我逐一讯问。” 范成刻看向祝伯高,见他点了点头,只好同意了。 季应玄在成衣铺子里买好衣服,遣伙计先行送过去,自己拎了一个四方包裹,负着手慢悠悠往回走。 一枚红莲花瓣飘浮在半空,将方才监狱外面的情形重现在他面前。 眼见着流筝踹了范成刻一脚,季应玄懒洋洋讽笑道:“原来雁大小姐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待又听她应了祝伯高和范成刻合伙下的套,心中暗道一声这个蠢货。 真是活菩萨,这世上还有她不插手的事吗? 转念又想,这样也好,不必跑来跑去,直接在此逗留到本月十五,正方便他抓她去听危楼的双生台剖剑骨。 季应玄走回去时,流筝已将跪在雨里的姑娘们安置好,遣人去烧热水给她们沐浴,又每人分了一粒驱寒暖身的丹药,和一套干净温暖的新衣。 她转头瞧见季应玄,笑盈盈地朝他跑过去,明亮的双目弯成两道弦月。 “方才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多谢你跑进去救我,只是业火实在危险,下回还请你顾惜自己,不要再这样莽撞。” 季应玄听她倒打一耙,心中十分无语,面上却仍维持着温然谦和的态度:“雁姑娘不是曾说,生死之交,不必谢来谢去么?” “呃,那倒也是……”流筝眼珠一转,瞥见他拎在手里的包裹:“这是什么?” 季应玄将包裹递给她,说道:“这是你的。” 流筝解开外面的包袱,发现竟是一件簇新的裙子,虽是凡界才会穿的棉布料子,触手却十分柔软,上衣浅紫,下裙深紫,领袖皆以云雷纹镶绣,十分雅致可爱。 方才流筝为救火故意淋湿了自己,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也是一身狼狈。 她抬眼与季应玄目光相对,见他玉面如画,鸦色的鬓角被寒雨打湿,挂着浅浅的水珠,好似冷月寒枝,雾洗远山。一双凤眼却微微含笑,这一笑态浓意远,如海棠出雨,使那请冷冷的面容也不再清寒了。 流筝怔愣许久,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仿佛有人在耳中鼓膜里擂擂敲鼓,鼓声一路传到心脏,使她的心也突然乱跳起来。 她咬住嘴唇,暗暗一深呼吸,声音低低道:“多谢你了。” 季应玄含笑道了声不必客气,心中道:毕竟得了风寒会影响剑骨,待剖剑骨时,他可不想过了病气到身上。 第16章 采补 雨停云开,冷霞漫天。 颓圮的监狱不能住人,众多女囚暂被押往听危楼的闲置精舍看管,流筝也就近拣了一间住下,连夜挑了几人来询问。 “你们都是华裾楼的姑娘?” “是。” “为何会进入华裾楼?” “族人犯科,株连籍没。” “这么说,那位苏啼兰姑娘也是你们族人?” 下首的几个姑娘相视一眼,缓缓摇头:“她不是。” “那她是什么来历?” 众人都沉默了,流筝把玩着凡界的兔毫毛笔,也不催促她们,半晌,反转笔杆轻敲桌上小磬,装模作样地扬起一声:“来人。” 座下的姑娘们以为她要动刑,皆是一抖,像受惊的兔子般挤成一团,却依然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第33章 推门走进来的人却是季应玄。 流筝有些惊讶:“听危楼的人呢,叫他们送些吃食和茶水过来,大家都饿坏了。” 季应玄说:“那几人喝酒去了,叫我替他们一会儿,我去取吧。” “真没规矩。”流筝叹了口气,“你不是听危楼的人,只怕厨房未必给你食物。” 季应玄望了眼外面的天色:“无妨,我会小心些。” 流筝领会了他的意思,没忍住露出几分窃笑,小声同他道:“要是被逮住了,记得喊我去救你,我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季应玄浅笑颔首,默默退出门去。 小半个时辰后,他提着两个食盒、端着两壶热茶回来了。流筝迫不及待接过来,打开食盒,发现里面竟然有两盘热包子、一笼水晶饺、酱牛肉、蟹粉虾仁、清炒竹笋。 他送完吃食便走了,眼角也不曾多瞟一下,流筝心道他还挺懂礼,乐滋滋地招呼几个姑娘一起吃饭。 她们确实饿坏了,眼盯着食物不转,却谁也不敢率先去拿。 流筝只好将筷子塞到她们手中:“趁人发现之前快些吃,就算什么都不想交代也没关系,好吗?” 年纪最小的姑娘胆子最大,试探着夹了一口菜,另外几人也慢慢动起了筷子。她们都有极好的教养,即使饿得很了,依然小口咀嚼、小口抿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流筝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几位姑娘顿时面露惊愕地看着她。 看得流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们……不够吃?” 一位姑娘轻轻垂下眼:“听说您是世外仙人,怎么能和我们这样的污浊之身同桌而食?” 流筝好奇:“怎么就污浊了,难道你们这些凡尘姑娘,还干过杀人放火的大事不成?” 最小的姑娘闻言愤愤道:“我们才没有杀人!我们是被诬陷的!是那些道长先——” 话音未落,被身侧的人拧了一下,连忙闭上嘴。 流筝笑吟吟望向她:“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低下了头:“我叫贺风裳,今年十五岁。” 才十五岁…… 流筝想到她们的遭遇,心中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 姑娘们很会看人眼色,都讪讪止住了筷子。 流筝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是邪修,也知道你们都过得不容易,有些话不能说不敢说,我不会逼问……罢了,先吃饭吧。” 闻言,众人忐忑的心稍安,慢慢将这顿饭吃完。 饭罢,流筝送她们回去,临走时悄悄拍了拍贺风裳的后脑勺,将她单独留了下来。 关好门后,流筝牵着她的手走到内室,如闺中密友般并坐在榻边,和颜悦色地问她:“风裳妹妹,你介意给我看下你身上的伤吗?” 贺风裳的表情立马由拘谨变为惊异:“仙女姐姐,你果真是仙女,竟然知道我身上有伤!” 流筝说:“你尚未修成像旁人那般谨小慎微,在华裾楼这种地方,肯定是要挨打的。” 一句话勾起了贺风裳的伤心事,她眼眶慢慢红了:“我怕脏了仙女姐姐的眼睛。” “不要胡说八道,”流筝摸了摸她的头,“你是个好姑娘。” 贺风裳解开上衣,露出身上横七竖八的鞭痕和烫印。她尚在长身体,淤青散得快,但有些伤痕却永远留在了身上。 流筝的目光凝在她胸前发黑的环形印记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贺风裳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小声道:“我不能说,否则我和姐姐们都会死。” 看来是被下了讳言咒,若将某件事说出口便会暴毙而亡,怪不得听危楼和那狗屁范郡守会放心让她询问这些女囚。 流筝不再多问,为她披好衣裳,取来一瓶祛瘀生肌的药膏和一枚精巧的机括匕首送给她。 “以后若有人要害你,你就按下这里,”流筝示范了一下,“明白了吗?” 贺风裳点头:“多谢仙女姐姐。” “我叫流筝,流云之流,琴筝之筝。” “流筝……流筝姐姐。”贺风裳攥着她送的东西,有些腼腆地说道:“流筝姐姐,其实你和苏姐姐一样好。” 流筝挑眉:“苏啼兰吗?” 贺风裳点点头,却不肯多说了。 *** 季应玄也住在听危楼的精舍中,与流筝和众女囚有一段距离,此时他的房间门扉紧闭,屋里却没有人。 他借口回屋睡觉,转身却回到了掣雷城。 帘艮率众首领在莲花境外跪迎,恭声汇禀近日城中发生的事情。 “果然如莲主大人所料,姜盈罗已将封锁灵力的符药投入雁濯尘的茶水中,半月之内,雁濯尘将拔不出剑,也使不出灵力,可要趁此机会杀了他?” 季应玄声音散漫:“岂能让他死得如此痛快,待孤凡间事了再与他算账,先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是。” 季应玄的目光扫了一圈:“祝仲远呢,怎么不敢来见孤?” 帘艮欲言又止,半晌方道:“祝先生昨天晚上回来,不知怎么回事,跪在烈石上不肯起来,说是要……负荆请罪。” “叫他来。” 祝仲远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帘艮带着众人退下。 祝仲远生得俊而瘦,垂眉时有几分清苦之态,他停在华座下三步远,缓缓屈膝跪地:“参见莲主。” 第34章 季应玄不与他废话,直接问道:“向云郡的业火是你放的?” “是。” “孤借你红莲时,并未允你在凡间纵火。” “此皆仲远一人之错。”祝仲远深深拜伏下身:“愿投业火而死。” 话音落,祝仲远只觉喉间一紧,被金赭色的灵光扼喉提到了半空,颈间发出痛苦的撕裂声。 季应玄真的想杀了祝仲远,却在感知到他无悔无恨、从容赴死的情绪后,产生了些许好奇。 眼底浅金色的莲花纹褪去,祝仲远摔落在地。 “告诉孤原因。” 祝仲远不敢隐瞒:“是为了救一个人。” 季应玄略一思索:“苏啼兰吗?” 祝仲远愕然抬头。 正此时,一枚莲花花瓣从季应玄袖中飘出,花瓣中传来一女子哐哐拍门的声音。 “季公子,季公子,你睡了吗,快开开门呀,我有急事找你!” 听见这个声音,莲主大人冷艳淡漠的脸上突然蹙起了眉,竟露出了一个咬牙切齿、近乎敢怒不敢言的生动表情。 只听他低低骂道:“混账东西,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这都什么时辰了!” 说罢转身拧作一道红光,消失在原地。 祝仲远怀疑自己被摔坏了脑袋,活见了鬼:不知是何妨神圣,竟能让莲主大人随叫随到。 季应玄回到听危楼精舍中,作出一副饧眼朦胧的模样,刚给门开了一条缝,流筝便像阵风似的卷了近来。 “这真是太巧了,你也还没睡呀!” 季应玄:“……” “我将这二十六人都问了一遍,又去翻了刑讯笔录,笔录上说她们明为接客的官妓,暗中采芳客的阳精,是为淫道邪修,我瞧着却并非如此。这些姑娘分明没有灵力,都是些普通人,且她们身上有被人虐待过的伤口,这哪像是采别人精元的人?” “至于那位跑掉的苏啼兰,就更奇怪了。她被单独关押在更隐蔽的铁牢里,却有本事用红莲业火逃生,可见她确非凡人,若说她是邪修,倒有可能。只是其他姑娘都牢牢护着她,不肯透露她的去向,好像苏啼兰平日里对她们很不错。” 流筝连珠炮似的将今日查到的情况告诉季应玄,喘了口气后下结论道:“总之这桩公案有着极深的隐情,我决定连夜去华裾楼探查一番,季公子,愿同我一起吗?” 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哪有他说不想去的余地。 季应玄略整衣冠,微微叹了口气:“走吧,早去早回。” *** 华裾织翠青如葱。 华裾楼本是向云郡最繁华的销魂窟,因出了楼中姑娘修邪道采阳精的案子,如今已被官府封锁,远远望去黑漆漆的,在凄厉的子规声里颇有些瘆人。 流筝和季应玄从后院高墙翻进去,找到姑娘们曾经居住的画楼,挨间潜进去探查。 流筝举起机括灯,照亮了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美人图。 她小声对季应玄道:“画里的姑娘是贺风裳,此处大概是她的房间,她与苏啼兰关系不错,找找看或许有什么线索。” 季应玄盯着那画端详半天,伸出手来,沿着某种顺序,在画中的几盏天灯上点了几下。 只听“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画布后面弹出了一方暗格。 流筝“哇”了一声:“这是怎么找到的,季公子真是深藏不露啊。” 季应玄道:“奇门遁甲与机括术相通,我能看出来倒也不奇怪。” “是么。”流筝不置可否,伸手将暗格中的东西取出,是一方上了咒锁的木匣子。 这咒锁的纹路瞧着眼熟,流筝沉吟片刻,试探着念了句咒,纹路发出莹莹亮光,咒锁竟然真的被打开了。 季应玄学着她方才的语气:“雁姑娘也是藏技在身。” 流筝解释说:“这是听危楼里比较初级的咒锁,从前祝锦行教过我。” 季应玄语气闲闲:“是么。” 流筝颇有些好笑,轻轻瞪了他一眼。 打开匣子,里面装了一盒丸药,粒粒如指节大小,散发着药草的清香。 流筝幼时久病成医,对这些东西颇有研究,她掰开一粒闻了闻,疑惑道:“是天衡草,此草药性特殊,能引强向弱,我幼时常将其与大补的药材一起服用,能够帮我吸收药效。可是这药丸里似乎只有天衡草,没有其它药物,单独服用天衡草又有什么用呢?” 丸药盒下面还压着一沓纸符,季应玄拿起来看了看,心中了然,面上不显,作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这符纸又是什么意思?” 乾卦主阳,坤卦主阴,符纸上的卦象引阳向阴。 流筝看了一眼那符,脸色微变,再联想到天衡草的药效,深深蹙紧了眉。 “原来天衡草引强向弱的不是药性,而是人的精气,她们真的在……采阳补阴。” 第17章 调查 话音落,劲风破窗而入。 流筝不待反应,已被季应玄挟腰侧转,避开了攻击。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季应玄一眼,迅速将他挡在身后,弹出机括剑横在身前,打量来者。 来人一身夜行衣,覆面遮脸,看身形,像是身手矫健的女子。 她见偷袭不中,又拍出一记掌风,流筝右手持剑劈开,左手抛出一张风刃符纸反击。 那人见了符纸,瞳孔微缩,不仅不避,反倒被激怒似的迎锋而上,硬生生捱下了这一击,同时掌间凝出月白灵气,强行向流筝攻去! 第35章 这灵气极为阴诡,迫近时使人骨髓生寒,流筝持剑抵挡不住,念及身后护着季应玄,又不敢自顾躲避,正僵持间,似见红光一闪,黑衣女子发出一声惨叫后,撤手滚摔在地。 流筝一跃上前,左手反擒住她的胳膊,右手摘下了她的面具。 面具下一张美艳近乎邪气的脸,怒视着流筝,奋力想要挣脱她的束缚。 流筝试探着叫出一个名字:“苏啼兰。” 女子微微一僵,再次将她细细打量,冷声道:“我不认识你。” “马上就认识了,”流筝有几分得意道,“关押在听危楼的二十六个姑娘,你杀了我,就救不了她们。” 苏啼兰果然不挣扎了,反问她:“你用听危楼的东西,也会救人吗?” 原来方才是听危楼的符纸激怒了她。 流筝说:“我不是听危楼的人,反倒是受你连累,被迫陷进这烂摊子里。不知苏姑娘可有兴趣同我做桩交易?” 苏啼兰语气冷硬:“我不是商人。” “我也不是,哎呀你先听听嘛,很划算的。” 声音清柔如春水击石,听得季应玄在身后蹙了蹙眉。 这样娇俏且自来熟的语气,她怎么跟谁都这样? 流筝权当她同意了:“你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真相,还有你为何会操纵红莲业火,我这回就放了你,如何?” 苏啼兰轻嗤一声。 见她不同意,流筝道:“你若是觉得不公平,可以加条件,考虑一下呗。” 苏啼兰还真的考虑半晌,说道:“我想在听危楼里找一个人。” “谁?” “我姐姐,苏如茵。” 流筝记得那二十六个女囚中并没有叫苏茹茵的姑娘。 苏啼兰说:“华裾楼的事,我被下了讳言咒,不能告诉你,至于红莲业火……” 苏啼兰的目光飞快向流筝身后一瞥,想起方才被红莲灵力压制的剧痛,不由得一阵心悸。 看人眼色的能力她还是有的。 苏啼兰顿了顿:“我如今尚不能信你,不能告诉你。” 流筝颇有些郁闷:“那你岂不是什么都没说,白白赚得我帮你找人?” 苏啼兰道:“我只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真相要去听危楼里找,至于能不能找到,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和本事。” 流筝:“……” *** 来华裾楼折腾这一趟,事情好像有了进展,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回听危楼的路上,流筝两手空空,神情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我有点后悔将苏啼兰放走,毕竟我只需找到苏啼兰,祝楼主就能帮我去掣雷城找哥哥,如今就不必这样烦恼。可是……” “可是,你做不到明知有内情而弗顾,”季应玄的声音如轻风细雨,“你好像天然觉得苏啼兰与那二十六个女囚并非故意作恶,为什么呢?” 流筝提起精神想了想:“因为直觉,我很少有看人看走眼的时候。” 季应玄笑了笑。 祝锦行算一个,他算一个……很少么? “但我有件事想不明白,”流筝沉思道,“听危楼里都是出世修道之人,怎会与华裾楼里的姑娘扯上关系?” 季应玄说:“修道之人也是男人,仙门自诩超脱凡尘,有时会比凡界的男子更冷漠无情,这些姑娘在他们看来,大概与牲口无异。” 流筝闻言叹息一声。 两人回到听危楼后各自回房休息,约定第二天晚上一起探一探听危楼。 流筝睡不着,熬到天亮时叩响与太羲宫通信的玉牌,玉牌里传来她母亲满是愁绪的声音。 “流筝,你父亲耗费了毕生修为,将命剑镇于伏火阵,才堪堪平息了伏火阵的异动,但这恐怕撑不了多久,若是你哥哥回不来,下次地动火起,只怕我与四大长老联手也未必能压得住。” 流筝的心揪了起来:“爹他现在情况如何?” “被业火之气冲出了内伤,尚不危及性命,如今正在闭关休养。” 流筝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隔着玉牌说出的话总是轻飘飘。 且她帮不上忙,又能说什么呢? 她临窗坐了许久,直到天色逐渐明朗,灿灿金光穿透菱形窗格,形成道道金缕。 窗外的鸟雀在草叶晨露中振动翅膀,扑棱棱掠过窗前。 流筝深呼吸一口气,起身活动僵硬的手脚,提剑走到了庭院中。 她开始练剑。 弓步转虚,提膝捧剑,回身后劈……这些都是太羲宫弟子刚祭出命剑时练习的基本剑招,是为了达到人剑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 流筝没有命剑,但这些招式,她早已偷偷在心里练习过无数遍。 太羲伏火阵需要宗阶剑修拿命剑去补,父亲之后有哥哥,那哥哥之后呢? 明明她也身负太清剑骨,为什么她不可以? 她身上的剑骨,究竟是天命的恩赐,还是…… 一念之差,手中剑势陡然转急,凝于机关剑中的灵力劈出去,震碎了榕树下的一块湖石。 外剑之于剑修,如义肢之于躯体,再怎么巧夺天工,也难以做到如臂使指,剑随意动。 果然还是控制不好力道……流筝懊恼地叹了口气。 这动静惊动了正在自己庭院里晒太阳的季应玄,他正屈膝坐在门前石阶上,手里给一条活鱼剔骨去刺,喂一只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杂毛野猫。 第36章 他遣出一片红莲花瓣去探看流筝院中的情形,见她又在练剑,轻嗤了一声。 她不是自诩无剑也能纵江湖么,大清早这是又抽什么风? 入了夜,季应玄尚未歇下,流筝果然又来将门拍得震天响,惊得蜷在屋顶上的野猫发出一声尖叫。 “季公子,季公子……” 季应玄甫一打开门,怀里就被塞了一个包裹。 “这是夜行衣,换上咱们走。” 季应玄惊讶地掂了掂那包裹:“你从哪里找来的夜行衣?” 流筝道:“我知道向云郡哪里有私衣坊,下午偷偷去买的。” 季应玄在心里感慨她这成仙般的精力,懒散地笑了笑:“雁姑娘对向云郡比止善山都熟,许是从前没少来吧。” 流筝推着他往屏风后走:“哎呀你快去换衣服,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隔着一道素纱屏风,季应玄在里面换衣服,流筝往外面的八仙桌前一坐,终于有空闲喝口水。 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她鬼使神差抬头,望见了投在屏纱上的人影。 长发落肩,腰细肩宽腿直,没想到他平时瞧着斯文弱质,身材竟然这样……嗯,人不可貌相。 似是感受到被人打量,季应玄隔着屏风转过头来,屏风上的影子长睫分明,鼻梁下的嘴角轻轻勾起。 流筝吓得呛了口水,慌乱间打翻了手边的杯盏。 “怎么了?”季应玄似笑非笑的声音透过了屏风。 “没事没事,”流筝撇开眼,“刚才有只野猫跑进来,又跑出去了。” 季应玄也不揭穿她,淡淡“嗯”了一声。 他衣服换得也太慢了吧……流筝擦干桌子上的水,颇有些坐立不安。 忽听季应玄说道:“听危楼不比华裾楼,此间住的都是功力精深的符修,雁姑娘要探查,为何要带上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流筝尚未被冲昏头脑,试探之意还是听得出来的。 她想起止善山不悔峰上割下了机关豹脑袋的那一缕灵光,还有昨夜绊住苏啼兰杀招的力量,沉吟后说道:“嗯……我觉得季公子是有福之人,每次同你一起行动,总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 没听到季应玄回答,她垂下了眼,小声问道:“你是不想与我一起去吗?” 季应玄转出身来,身上已经换好了夜行衣,与宽袖氅衣相比,这套玄色利落的衣服衬得他身形颀长,眉眼也有锋锐之感。 他在流筝微怔的目光中系好面罩,遮住了下半张脸。 “走吧。” *** 听危楼原本只是一座七层高的塔楼,因得凡界皇室的器重,拨给他们大片的土地和金银,如今的听危楼已经是围绕双生台而建的成片建筑,有山水池榭,楼阁亭台。就连听危楼也重修到三十三层高,以对应天上的三十三重天宫。 夜深人静,草间蛩鸣。 流筝与季应玄脑门上各贴了一张云步符,蹑手蹑脚地穿过弟子们起居的精舍,来到双生台下。 此时天上月相正值上弦月与上凸月之间,再有五六日的光景就将迎来十五的满月。 薄亮的月光照在高高隆起、形如日晷的双生台上。 双生台面上呈阴阳鱼的图案,南侧覆东海白玉,北侧覆西山黑玉,环台面以纯金浇筑经文,今日尚分辨不清,唯能辨认中间一句:“能夺天地之造化,乱日月之有无,是得矣,亦失矣。” 流筝似懂非懂,绕着双生台走了一圈,小声疑惑道:“苏啼兰说双生台附近大有玄机,叫咱们晚上来找,该不会是骗咱们吧?” 季应玄的目光凝在双生台上,当年他的剑骨就是经由此处换到了流筝身上。 他问流筝:“你从前来找祝锦行时,没有来过此地吗?” 流筝摇头:“双生台是听危楼重地,岂是想来就能来,若非咱俩身上贴着听危楼的阳猷符,只怕过不了结界。” 说罢又叹了口气:“从前我都是偷偷跑出太羲宫,只能在向云郡城里转几圈,这听危楼内部的情况,我并不清楚。” 季应玄十分不能理解她这小女儿家的情态,祝锦行那样的人,也值得她这样费心思么,归根结底只能说她看人的眼光实在不行。 他默然片刻,忽然向东南方侧首:“你听。” 夜风自东南方吹来,风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缈茫歌声,断断续续,满是哀伤的意味。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流筝说:“那是听危楼的方向,怎么会有女子大半夜在楼上唱歌?” 她转头去瞧季应玄,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双生台向听危楼方向的一棵百年榕树,也随着他一起去瞧。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月光淌在地面上,光亮如银镜,映着榕树的影子。 流筝歪头将那树影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扯了扯季应玄的袖子。 “季公子你瞧,地上的影子好像与树冠的形状对不上,你说这会不是一个月影阵法?” 季应玄心中道了句聪敏,面上却是一副什么也不明白的模样:“月影阵法是什么?” 第18章 祭剑 月影阵法是听危楼的独门阵法,也是祝锦行教给流筝的。 月有光,树有影,随着月亮移动,榕树真正的影子会与地面上阵法的暗影有片刻的重合,此时即是开启阵法的契机。 第37章 而阳猷符,就是开启阵法的钥匙。 随着符纸亮起,榕树根下发出如群蜂振翅般嗡嗡的颤动声,浮雕上的龙凤仿佛活了似的,向两边腾转,露出了一道同往树底的暗门。 暗门里黑漆漆的,透着一股鬼气森森的冷气。流筝剑挑一张防御符,试探着迈下台阶。 “季公子你别怕,跟在我后面,我来保护你。” 听她那极力掩饰着发抖的声音,季应玄心中颇觉好笑。 他好心没有戳穿她:“不然你拽着我的袖子吧,两个人就没那么怕了。” 流筝觉得有理,为了照顾他,向后伸手,直接抓住了季应玄的手腕。 隧道幽长安静,不知通向何处,只有流筝手里的纸符发出浅金色的微光,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突然,流筝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咯吱”一声脆响。 她怀着不妙的预感低下头,正对上一双黑洞洞的骷髅眼,压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突兀的尖叫,她猛然向后一退,撞进了季应玄怀里。 虽是温香软玉,结结实实撞在下巴上也很疼。 季应玄“嘶”了一声:“原来仙门中人也怕鬼怪么。” “我不怕。”流筝不愿承认,“刚刚只是太突然了。” 为了印证,流筝挑着发光的纸符凑近那骷髅头,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忽听身后季应玄说道:“是个年轻的女人,头骨饱满,容貌应该也不差。” 流筝凭直觉道:“会不会是华裾楼的姑娘?” 她继续向前走,脚步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紧,因为堆在隧道里的尸骨越来越多。 不止有头骨,还有腰身、躯干,且越往前走,这些尸骨就越新鲜,有的骨头上尚挂着肉,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烂味道。 难以想象隧道的另一端是怎样危险且恐怖的景象。 季应玄在掣雷城中见过太多尸体,黑暗中瞥一眼就能大概看出这些姑娘的死因。 他有心劝流筝折身回去,不要继续生事,但见她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也不肯停下脚步,又惊又怒浑身发颤也没有犹豫,便知道她是铁了心要将这件事捅到底,遂没有开口。 “季公子,”流筝低低开口,“我是太羲宫的人,听危楼不敢杀我,但是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季应玄心道那可未必,雁长徵修为已废,雁濯尘被困西境,眼下的太羲宫只是个空壳子,根本唬不住祝伯高。 他若不跟着,只怕这隧道里下一具尸体就是她。 “不是说有我在时万事大吉吗。”季应玄温和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向她拥近一分:“流筝,我怎能让你独自冒险?” 流筝手中的剑一抖,霎时心跳如擂鼓,又欢喜又酸涩的情绪笼上心头,竟将恐惧也冲淡了。 她感觉这样颇有些对不住祝锦行,只是此情此景,她又不想煞他的心意,于是在心里郑重给祝锦行道了个歉。 隧道终于走到了头。 眼前石门半掩,透过门缝,隐约能听见里头男女交杂的声音,似是欢快的吁喊,又似痛苦的呻吟。 流筝握紧手中剑,借力将石门推开。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令她心肺骤停,几欲作呕。 这是一间宽敞的地宫,顶垂帷幔,壁嵌明珠,灯里添了许多香味浓郁的□□物,将隧道里的腐臭阻绝在石门后。 帷幔上或画春宫图,或誊房中术、欢喜经,帷幔后映出几个男人的影子,正抓着一个年轻姑娘,像对待牲畜那般对她…… “什么人!” 其中一男人从熏熏然中转醒,挑过衣服披在身上,厉色望着帷幔后的两道人影。 流筝认得这个男人,是祝锦行的某位师叔,前几日在监狱外灭业火时,他还曾帮忙布阵。 他认出流筝,先惊后怒:“听危楼重地,岂是尔等外人可随意闯入!” “呦,哪里跑进来一头白脚羊,好俏的脸,好清的根骨……真是个好货。” 有个男人明显已经神志不清,摇摇晃晃要上前来拉拽流筝,两眼发直,嘴角涎水直流:“快来让道爷我好好采补采补……” 流筝抬手挥剑,只听咔嚓一声响,那迷志熏心的老道被削掉了整只手掌。他发狂似的朝流筝扑过来,其余几个男人也胡乱披好衣服,拍出符咒来攻击流筝。 托祝锦行的教导,流筝对听危楼的招数比对太羲宫的剑术还要熟悉,何况这几个人如今不在状态,流筝应对起来不算费劲。 她右手持机关剑竖挑横劈,剑中灵力挥出几十道锋刃,砰砰砰砸在墙壁上。 左手里符纸不要钱似的往外掏,朱砂如血,张张都是杀招。 季应玄见她应对自如,负手站在一旁,却听流筝吩咐道:“快去救人!” 季应玄:“……” 他叹了口气,随手扯下一面帷幔,绕过正在缠斗的几人,将帷幔扔在那床榻上赤身裸体的姑娘身上,姑娘瑟瑟发抖地用帷幔裹住身体,不住地落泪,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应玄望着她的眼睛毫无情绪,声音却是温和:“想活下去吗?” 姑娘急切地点头,想爬过去抓季应玄的衣襟,却被他侧身避开。 “往后不必再如此求生。”季应玄又为她披上一件衣服,低声同她道:“我解了你身上的讳言咒,看见那姑娘了吗,”他指了指流筝,“此后她问你什么,你就老实答什么,除了我帮你解咒这件事,明白吗?” 第38章 姑娘含泪点头。 季应玄笑了笑,指尖一道轻逸如缕的赤光飞入姑娘喉中。 业火红莲的力量不仅可以摧毁众生万物,也能摧毁一切阵法、符咒、禁锢,这也是为何众人皆对其孜孜以求的原因。 姑娘只觉得喉间一轻,压在身体里的其他符咒也跟着一起散了。 她感激涕零地朝季应玄叩首下拜:“奴家江水珮,愿听公子差遣。” 季应玄并不需要差遣一个弱女子,他不过是厌烦了天天陪流筝折腾,想助她早日查清此事,了解其中恩怨,好了无牵挂地被他剖取剑骨。 否则他图什么呢?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围攻流筝的几个道士本已落了下风,眼见着就要被流筝挨个削成残废,为首的那个师叔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枚诡异的朱底金字灵符,口中高喝一声“莲生真君助我!”,便见灵符陡然燃烧,化作一缕滚烫的罡风,径直向流筝袭去! 这是……业火红莲之力?! 流筝瞳孔骤然一缩,避无可避,强行举剑与其对抗,不料手中机关剑在触及那灵光的瞬间便断裂成数片,红光大炽,几乎有将她吞没之势—— 突然被人卷入怀中,流筝听见了一声穿肉入骨的破裂声。 紧接着是一声忍痛的闷哼,有湿热的鲜血溅出,落在流筝脸上,脖颈间。 她愣愣看着眼前的人,不明白他是怎么突袭过来,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混账东西!你不会躲开吗!” 季应玄实在没压住脾气,厉声骂了流筝一句。他实在不敢想象,倘若他方才没有瞥她一眼,如今她会是怎样一副粉身碎骨的下场。 流筝摸了满手的鲜血,惊慌失措地扶住他:“季公子!季公子!你怎么样,我带你出去!” 季应玄扶着她缓缓坐到地上,见她不管不顾地要给他止血包扎,勉力出声道:“别慌,死不了,你先忙……” 红莲业火之力虽然强悍,毕竟与他同源,疼是疼了些,死倒死不了。 如果他哪天死了,一定是被雁流筝害死的。 几个道士见一击不中,又来围攻流筝,此时流筝符纸用尽、机关剑碎,加上惊怒交织,竟有些乱了阵法,被逼退到墙角,身上遍是鳞网般的伤口。 没有符纸,没有剑,再耗下去,她可真就成了那淫道口中的“白脚羊”。 她欲以攻为守,冷不防被一道符光击中膝盖,流筝从半空摔下,“砰”得一声支地,几乎磕碎了膝盖骨。 “这小妮子有些修为,是个难得的好货,今天咱们几个算是走运了。” “师叔先采,我们几个享用剩下的,也够咂摸好几天了。” “……” 流筝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她看见自己满手鲜血,那是季应玄的血。 她忽然觉得后颈有些痒,下意识伸手去摸,那痒意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为浪涌似的一阵盖过一阵的灼热滚烫。 然后是尖锐的痛感—— 仿佛有一股力量急切地在她后颈涌动,有什么东西想要刺破肌肤冲出来。 好疼,好难受,浑身上下都被紧紧攥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涌向四肢百骸,在她的筋脉里啃噬、呼啸…… 那淫道鸡爪般的手抓向流筝的颈间,流筝却毫无反应,奄奄一息地垂着头。 季应玄在她身后急切地喊了一声:“流筝!” 就在此刻,在那鸡爪即将触碰到她脖颈的一瞬间,流筝蓦然抬目,眼中冷光乍现,她自然而然挥手从颈后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 除了季应玄,没人看清是怎么一回事。 一道无色的剑光骤然扫出,横削过那四个道士的头颅,余刃将满室帷幔斩成碎屑,钉入身后镶金缀玉、刻满房中采补术法的墙壁中。 哗啦一连串的脆响声,四面墙壁与四个淫道的头颅一齐碎裂坠地,那四人的身体不可置信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哐当几声砸在地上。 尸横遍地,血污狼藉。 流筝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望着自己握在手中的那把剑。 三尺七寸长的剑锋纤细笔直,剑柄没有任何的修饰,剑身为无色,周遭环绕着云雾般的至寒灵气。 季应玄望着那柄剑,只觉得心口骤然一疼,血气翻涌,猛得吐出了一口黑血。 满室寂静中,他听见流筝不可置信的呢喃声:“这是我的命剑么,我竟然祭出了自己的命剑……” 第19章 信任 地宫的动静惊动了祝伯高,他带着门下弟子赶来,正碰见流筝一剑劈开地宫的另一扇门,从听危楼里走了出来。 她持剑在前开路,江水珮扶着伤重的季应玄跟在后面。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手中无形无色的剑上,环绕剑身的灵雾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灵气。 祝伯高惊怒交加地变了脸色:“雁流筝!你简直太放肆了,我听危楼圣地岂是你想闯就能闯的地方!” “狗屁圣地!一群道貌岸然的淫道匪寇,也敢妄自称圣?” 流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咬牙切齿道:“祝伯父,我敬你是长辈,尚与你商量,眼下我要将听危楼三十三层挨个探查,是你主动给我让路呢,还是我自己一路劈上去呢?” 祝伯高望着她手里的剑,险些气厥过去。 太清剑骨祭出的命剑,其锋锐无人可挡。 第39章 “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祝伯高说:“若是今日锦行在此,必将与你断恩绝义!” 提到祝锦行,流筝提剑的手紧了紧。 沉默片刻后,她说:“我不信祝公子会包庇这些淫道邪修。” 她转身沿着青玉台阶往楼上走,若遇拦阻,提剑便劈,无色的剑光一扫一片,虽克制着力道没有伤人性命,但她脚履之地,听危楼已被她拆得七七八八。 神龛坠地,香灰漫天,雕栏玉砌一片狼藉。 虽然同为修仙门派,但听危楼致力于在凡尘钻营名利,真打起架来并非太羲宫剑修的对手。 何况雁流筝手中的命剑,乃出于百年难见的太清剑骨。 连拆三层楼后,终于无人敢拦。 流筝回头望了一眼季应玄:“季公子,你还挺得住吗?” 季应玄轻轻点头:“无妨,你去吧。” 说罢还作势咳了两声,江水珮忙将他扶稳。 见他这副模样,流筝心中十分愧疚,但她不敢放季应玄与江水珮离开身边,又怕祝伯高会销毁听危楼里的证据,所以只能让他俩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爬楼。 前十层是听危楼弟子们日常静坐参道、抄经炼丹的地方,倒也算得上简朴中正。 中间十层是楼中尊长们修炼的地方,收藏了许多奇珍异宝,譬如两千年前的古金丹鼎、玄鉴照妖宝镜、朱雀血炼成的丹砂等。 待破开最上十层的结界,里面的景象陡然一变,恍如置身凡界勾栏之中,各处挂满彩绸垂幔,陈设琉璃酒器,宽敞可容十数人的床榻上用红色薄纱遮掩,铺着一整张雪白柔软的貂绒。 房中有十几尊白玉雕成的裸女,被摆弄出受辱的姿势。 更有两尊玉女跪在床前仰面张口,那分明是……分明是做溺壶之用。 流筝只觉一阵血气冲上脑门,恨不得提剑劈了这里。 身后的江水珮突然喊道:“那是如茵姐姐!” 沿着她所指,流筝的目光落在窗前一尊玉女像上。 那尊雕像栩栩如生,容貌婉艳,眉眼似嗔似哀,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临窗而坐,看她的口型,好像正在唱歌。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昨夜在双生台附近听见的歌声再次响起,忽近忽远地在楼中回荡。 江水珮十分激动:“这是如茵姐姐的声音,如茵姐姐还活着!” 流筝难以置信:“你说这尊雕像是苏茹茵?” 解了讳言咒的江水珮含泪点头:“我与如茵姐姐一同被从华裾楼里带到此处,她一直很照顾我,被变成玉塑的本该是我,她是替我受了罪……” 流筝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那尊雕像的脸。 看着像玉,触手却是温暖的,像人的皮肤。 那雕像眼中突然落下一滴泪,惊得流筝猛然后退一步。 一个令人胆寒作呕的猜测渐渐浮上心头,这些不是雕像,根本就是活人! 季应玄适时轻咳一声,提醒她道:“我听说凡间有一种邪术,可以将人变成玉塑,有锁龄驻颜的作用……” “冰肌玉骨。”流筝说。 她在太羲宫藏书阁的禁书里读到过这种邪术,眼前确实第一次实地见到。 将东山青玉、西海白玉、北地玄玉、南瘴赤玉按一定比例炼制成玉髓,加入令人迷神丧志的香灰,逼这些姑娘服用四十九天,就能将她们变成玉塑一样的雕像,并能随时按照施咒人的心意变回真人。 “她们变回真人时,是没有神志、任人驱使的傀儡,当她们变成玉塑,反而能记起遭遇过的所有事情。” 流筝的声音止不住地轻颤,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变成玉塑,是为了防止她们逃跑,也是因为玉身不仅驻颜,且能更好地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方便她们变回人身后供人淫乐,采阴补阳。” 江水珮痛哭出声,跪倒在流筝面前:“雁姑娘,你是有通天本事的神女,求你救救她,救救我们!” 流筝说:“要解开这种邪术,需要放干施咒人的血来浇洗这些玉塑。” 她提着剑,要折身回楼下去抓人,却被季应玄出声喊住。 “流筝,你要想清楚。” 他声音轻缓:“太羲宫与听危楼关系密切,你是太羲宫的大小姐,可以受听危楼之邀查清真相,却不好随意动手处置。何况此事涉及众多凡界女子,应当先报与凡界朝廷。” 流筝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能凭借命剑为这些姑娘解一时之困,却也会得罪听危楼和向云郡郡守,等她离开此地前往掣雷城寻找哥哥,这些姑娘的下场恐会更加惨烈。 除非她将涉案之人全部杀干净,让太羲宫成为众矢之的。 她不能这样做。 但是叫她眼睁睁看着这些姑娘身受邪术的折磨,沦为供人淫乐采补的“白脚羊”,直到枯竭而亡,尸体被抛入暗无天日的隧道里慢慢腐烂,她也做不到。 流筝提着剑,环顾满室的玉女雕塑,心中悲愤哀恸。 她才刚刚祭出命剑,得到了太清剑骨的力量,马上又体会到了神力并非无所不能的绝望滋味。 她眼眶通红地望向季应玄,惶惑问道:“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季应玄心中有更合适的安排,需要与她从长计议,他正思索如何说服她,忽听楼梯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第40章 那人沿着楼梯追上来,紫衣翩然,宽袖荡荡,四目相对时,彼此眼中皆是震惊。 流筝缓缓落下手中剑:“祝哥哥……” 祝锦行脸色苍白:“流筝,你这是在做什么?快把剑收起来!” 流筝问他:“听危楼掳掠凡界女子采阴补阳,增进修为,却反诬这些姑娘是采阳补阴的邪修,这件事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 祝锦行环顾四周,看见那十几尊玉女塑像,面上露出了震惊厌恶的神色。 他解释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许久未曾来过听危楼高层,并不知晓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但是你先把剑放下,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流筝问:“若我把剑放下,你是会助我为她们讨个公道,还是会与听危楼一起阻止我?” 此时祝伯高也跟随了上来,高声喝道:“锦行!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还在等什么,赶快拿下她,与我一同向太羲宫讨个说法!” 祝锦行面现犹豫,捏在指间的金玉符篆隐隐发光。 流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在等他决断。 祝锦行喉咙微动,对流筝道:“听危楼是符修正派,眼下出了这样的事,必然是有内情,我会查清真相再做决断,这件事急不得,但是流筝,濯尘兄被困在掣雷城里,性命有旦夕之危,你既然祭出了太清命剑,为何还不去救他?” 此话戳中了流筝的心事。 她最初答应找苏啼兰,本就是为了请祝伯高与她一起去掣雷城救哥哥,不料竟牵扯出这样深的真相。 她将信将疑地望着祝锦行:“你说你会查明真相,还她们一个公道?” 祝锦行答:“会。” “你会有恶必惩,不徇私情?” “会。” 流筝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论情义,祝锦行是除了父兄以外对她最好的男人,救她性命,教她画符,她很早以前就恋慕他,信任他。 可是论直觉,她心中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流筝,难道你连我也不肯信了吗?” 祝锦行试着上前一步,流筝猛然后退。 季应玄假装伤口疼得说不出话,实则兴致勃勃看着这两人拉扯纠缠,时不时在心里冷嗤一句:雁大小姐白白生了一双这样好看的眼睛,却原来是喘气用的。 祝锦行此刻怕是恨不得杀了她,她还当人家是情深意浓。 他本欲袖手作壁上观,突然若有所感地向西北方向望去,那是关押女囚的精舍所在的方向。 他留在那里的红莲传回消息,听危楼的人刚刚闯进了精舍,要将她们全部灭口。 无奈,季应玄轻咳一声。 “流筝,”他委婉提醒她,“不如就听这位祝公子所言,你先收起剑,去照看一下精舍里那些姑娘吧。” 流筝听懂了他的暗示,眼中泛起怒火与冷意:“他们竟敢!” 方才对祝锦行产生的一点动摇瞬间消失,她欲提剑去救,又怕这边的玉女塑像遭了听危楼毒手。 季应玄说:“你放心去,这边有我。” 流筝看着他刚刚止住血的伤重模样,又是担忧又是怀疑:“季公子,此事不可托大。” “你信不过他,难道也信不过我么?”季应玄温然一笑,“你放心去,我有家传护身阵法,绝不会叫听危楼的人动了这些玉塑一根手指头。” 直觉告诉雁流筝,季应玄没有骗她。 于是她提剑从窗口跳了下去,无色命剑应心而动,将她双脚托起,急速向精舍的方向飞去。 祝锦行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脸色寒冷如冰。 他转过头来将季应玄打量一番,只觉得是个颇有姿色的小白脸,竟看不出他有什么修为。 他试探着问道:“不知阁下仙门何处,师从何人?” 季应玄捂着胸前的伤口,气音孱弱:“我不修道,只是区区一介凡人。” “凡人?”祝锦行挑眉,“那你怎会与流筝同行,你与她是何关系?” 季应玄垂目轻轻扬起嘴角,那一笑似春风吹碧水,晓雾湿海棠,极为温柔缱绻。 “我么,”他轻咳一声,“自然是恋慕流筝,所以愿时时伴随她左右。” 祝锦行脑中“嗡”地一声。 第20章 决心 生为仙门公子, 祝锦行最讨厌的就是被挑衅。 何况流筝是他心仪的姑娘,是最适合联姻的对象, 怎能任由一个凡人出言染指。 他指间飞出两道符咒向季应玄袭去,不料符纸尚未靠近他身,一道红光闪过,两张符纸在空中被绞成了碎屑。 祝锦行不信邪,对涌进来的弟子说道:“去,把这些玉塑全都砸碎。” 子弟们抡出锤头就往玉女像身上砸,同样被重重弹开,飞摔在四周墙壁上,或滚下楼梯去, 死的死,伤的伤。 季应玄可不是雁流筝, 他与听危楼之间, 并没有需要注意分寸的情分。 他掩唇轻咳一声,一副孱弱不胜的模样:“家传薄技,见笑了。” 祝锦行看不透他的底细和修为, 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被派往精舍灭口的弟子负伤前来请援:“禀楼主, 公子,我等实在打不过太羲宫那位, 她要护送那些女囚到向云郡去,我们拦不住啊!” 祝伯高一听便急了:“绝不能叫她们跑了!锦行, 你得想办法拦住她,此事若是捅了出去,咱们一切都完了!” 第41章 “爹, 你镇定些。” 祝锦行心中十分烦躁,他早几年前就规劝过祝伯高别再干这种损阴德的事, 偏偏他沉溺女色不可自拔,更舍不得这不劳而获的滋味。 他想了想,对报信的弟子说道:“去跟紧流筝,看她将那些女囚带到了哪里,随时来向我汇报。” 弟子领命离去,祝锦行又点了在场几个修为高的人:“你们在此看守,别让这个男人扛着玉塑像跑了。” 然后才对祝伯高说:“爹,咱们一同到三十三层看一眼。” 待他们走后,季应玄靠在墙角阖目休息。 他试着用心念驱动业火红莲,先看了眼流筝的情况,见她无恙,又转到掣雷城,联系上了正在城中巡逻的帘艮。 帘艮见业火莲花镜亮起,忙卸甲伏地叩首。 季应玄的声音冷冷透过莲花镜:“是谁把祝锦行放出城的?” “回莲主,是祝先生。” “他人呢?” “尚未找到,可能已经跑出城了。” “跑了?”季应玄轻嗤,“孤看你和祝仲远一样,都不想活了。” 帘艮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脚发软,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被投入业火的下场。 那祝仲远是莲主从凡界带到掣雷城的,平时帮忙料理城中的杂务,管束作乱的妖魔,十分兢兢业业,颇得莲主倚重,谁曾想他会突然发疯,放走犯人? 他小心翼翼说道:“祝先生留下了一张字条,说他不敢在掣雷城内杀人,将往凡界了却恩怨,倘能活着回来,必将向莲主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又是这招。 “那就随他去送死好了,”季应玄声音冷淡,“暂将你的脑袋寄在脖子上,去为孤查一个人。” “谁?” “莲生真君。” 季应玄想起地宫里那道士飞出的红符,只觉得十分古怪。 那道红符上的确有业火红莲的力量,却并非出自他手,他清楚地记得,那道士拍出红符后喊了一句“莲生真君助我”。 他竟不知,这世上还有别人能驭使业火红莲,这莲生真君,又是何方神圣。 *** 天已大亮,二十六个女囚排成两列,在百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中鱼贯穿过长街,走到了向云郡的衙门前。 流筝推开架戟拦路的衙役,拾起安置在竖鼓两侧的鼓槌,提着一口气,猛得敲向鼓面。 咚咚咚,劲闷声响,如天雷降,响彻长街。 周遭百姓越聚越多,紧闭的衙门内,向云郡守范成刻被吵得脑袋都要炸了。 只听外头那女子高声道:“民女有状告听危楼,一告其修习邪术,强淫凡女!二告其采阴补阳,杀人抛尸!三告其颠倒黑白,反诬苦主!” 周遭百姓一片哗然。 “听危楼?难道是那个能求财改命、本领通天的听危楼?” “不然还有哪个?” “这如何可能,里面的道长都是造福人间的仙人,就连皇上也很敬重他们,这绝对是诬告!” “就是,一群妓女,我不嫌污糟,道长们还嫌污糟呢!” 不怀好意的窃窃声里,二十六个姑娘沉默而坚定地站在流筝身后。 这些侮辱的话,她们早已听得麻木,流筝却未尝受过,她气得几乎要将手中的鼓槌捏得粉碎。 她对二十六人说道:“凡尘事当凡尘断,我虽能救得你们一时,却护不住你们一世,为长远计,今日需委屈各位姑娘上公堂。” 贺风裳说道:“我们一切听流筝姐姐的,姐姐不必有顾虑!” 二十六人齐齐朝她下拜,声轻而意重:但求清白,万死不辞。 流筝心中震动,转身继续擂鼓,从绣囊中抛出数枚铜丸抛向空中,变作一朵朵夕颜花形状的喇叭,将她的声音扩遍整个向云郡。 “范郡守!你既自诩清正,有法不阿贵的美名,为何不敢开门升堂!是惧怕听危楼的威势,还是也曾参与他们的勾当!” 范成刻被这泼天的污水泼了个倒栽葱,吹胡子瞪眼地跳起来。 “胡说八道!老夫最恨□□之人,从不沾染女色,丞相大人在上,来人,给我升堂!” 朱门终于推开,在一片杀威棒杵地的“威武”声中,流筝带领二十六个姑娘迈进了公堂。 甫一站定,上首的范成刻猛得拍了下惊堂木,扔下一道令签:“来人,上厚枷、巨梃,先将这些闹堂的□□们去衣重责三十!” “我看谁敢!”流筝简直被他的尖刻惊呆了。 范成刻冷笑:“不是你要求本官作主的吗?我知道太羲宫本事大,但是也没大到能当众杀害朝廷命官的程度吧?” 流筝忍气吞声同他讲道理:“凡间断案,难道不该先召见双方,问清状由么?范大人为何上来就要动刑?” 范成刻说:“凡涉奸情之案,必定是女子先淫,使美者不美,则妓风绝矣。” 话音落,忽听一男子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原来范大人断案如此轻佻,真是枉朝廷嘉你铁面冰心之语。” 众人转头去看,见一轩朗男子分开人群迈入堂中。 他模样十分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华贵锦袍,面如冠玉,唇如朱丹,隐隐含笑。 第42章 流筝见了他一喜,堂上的范成刻却吓得面色惨白,连滚带爬地扑到了男子脚下。 “下官范成刻,参见皇太子殿下!” 此言将众人吓了一跳,如风吹草偃般跪倒一片,只留流筝自己孤零零地站着。 她正犹豫着要随众人一起下拜,却被一只手稳稳扶住:“流筝姐姐不必多礼。” 皇太子萧似无,皇后嫡出,年少聪敏,文韬武略,素有贤名。他十五岁时曾到太羲宫拜访过,与流筝有几分交情。 萧似无径自走到上首坐下,对左右手道:“上卷宗。” 范成刻抖得像个筛子:“回殿下……此案没有卷宗。” 萧似无笑了:“真是好一个父母官,没有卷宗就敢收押二十六人,喊打喊杀。” 范成刻连忙交代:“是听危楼!祝伯高拿着皇上御赐的金拂尘,要本官以淫修之罪查封华裾楼,将包括苏啼兰在内的二十六人拘押下狱,不日问斩。” 萧似无转向流筝:“流筝姐姐,你可知这淫修一说,是怎么一回事?” 流筝说:“听危楼里有人掳掠华裾楼女子淫乐,用邪术将她们变成玉人塑像,以供采阴补阳,直到她们枯竭而亡后,将尸首抛在地道中聚阴,不肯让她们入土投胎。” 她转头看向身后二十六人,继续说道:“有女苏啼兰,为寻姐姐甘入华裾楼,她略通道术,发觉听危楼的勾当后,教这些姑娘如何反采阳气,以保全性命。但此事很快被听危楼发觉,所以才会勾结范郡守,给她们按了一个邪修的罪名。” “苏啼兰是哪位姑娘?” “监狱失火那日她消失了,迄今尚未寻到。” 萧似无听罢深深蹙眉,传唤暗卫:“带着孤的令旨,去传祝道长。” 约半个时辰后,祝伯高被带到了公堂上,向上首的萧似无执了一个道礼。 他仍然嘴硬:“听危楼是正派符修,绝不会做采人精元这等妖邪之事,许是看管不严,有血气方刚的弟子招妓,却遭人采阳,我们听危楼才是苦主。” 流筝说:“胡说,听危楼里的白骨与玉雕像皆是物证。” “哦,那个啊。”祝伯高轻捋胡须,想着祝锦行教他的话,从容说道:“说来惭愧,这些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造下的孽。” “弟弟?” 祝伯高环着公堂走了两步,面向围观的百姓,高声叹了一口气。 “贫道有个弟弟名仲远,年轻时颇有天资,却因求道心切以至于走火入魔,时常发狂作乱杀人,贫道念及手足情分,始终留他一条性命,将他打断腿,锁在听危楼三十三层。不料近来才发现,他竟有本事挣开束缚,出去杀人后抛尸在地道中,那些玉雕像,也是他使了邪术弄到楼里去的。” 祝伯高的弟弟祝仲远,流筝曾听父兄提过此人,可是眼下这桩公案中,却并没有祝仲远参与的迹象。 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还是祝伯高在肆意栽赃? 萧似无问:“祝仲远人呢?” 祝伯高叹气:“昨日被雁姑娘一闹,破了结界,将人放跑了。” 又被平白泼一身污水,流筝气得冷嗤一声。 萧似无颇有些无奈,他说:“苏啼兰和祝仲远,如此重要的两个人都没找到,只有一些模棱两可的物证,这个案子孤没法断。” 他望向流筝:“流筝姐姐也莫要担忧,孤来保证这些姑娘的安全,你与祝道长一同去寻找这两位人证,待找到了苏啼兰与祝仲远二人,这案子才能断明。” 流筝心中暗暗感慨:凡界审案子真是麻烦啊。 但她既然决定遵循凡界的规则来了结此事,许多事情就不能任性而为。所幸萧似无是个信得过的人,她将二十六位姑娘暂交予他保护,决定先回听危楼看看季应玄的情况。 *** 季应玄安然不动地守着十二尊玉塑打坐,借红莲神游到周坨山,吵醒了正蒙头大睡的墨问津。 墨问津打了个哈欠,正眼含热泪,瞥见了季应玄胸前的伤口,于是陡然惊瞪起双眼。 “呦,莲主大人,”墨问津几乎压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您胸前这花绣得挺好看。” 季应玄没有心情与他贫,直接说道:“雁流筝今日祭出了命剑。” “啊?” “她的颈后沾染了我的血,唤醒了剑骨。” 墨问津挑眉:“看你伤的这个位置,还是心口血呢。” “我又去查阅了太羲神女写的那本《剑异拾录》,”季应玄说,“如果她尚未祭出命剑,剖取剑骨后以红莲灵力续命,尚有存活的可能,就如我当年一样,可她若是已经祭出了命剑……” “如何?” “命剑出世之后,剑骨将新生数万条血脉,逐一替取她本身的血脉,如此才能人剑合一,互相滋养灵力。若要剖取剑骨,需先剥下身上的皮肤,将这数万条血脉逐一切断,然后才能将剑骨取出来。” 墨问津想了想:“虽然听起来有些难,但我二妹最近刚研究出一种新的蜉蝣刃,据她说可以轻松削掉蚂蚁的触须,想来切断人的万条细脉也不是难事,她若是知道能帮上莲主大人的忙,必然会很高兴。” 第43章 季应玄说:“此举无异于凌迟。” “呃……” 墨问津咂摸出一点不对劲的滋味来。 他隔着莲花镜细细打量季应玄,突然问:“你这伤不会也是为那雁流筝受的吧?” 季应玄当没听见。 墨问津啧啧两声。 “原来是舍不得了。”他说:“您若舍不得杀那雁大小姐,这剑骨不取也行,不过是十年的饮恨折磨,苦心筹谋,说罢也就罢了。您能活千年万年,想必当初在地隙深渊中所受的业火焚身,也不过是一瞬的痛苦,说忘也就忘了。” 季应玄淡声道:“你不必拿话来激我,我若真想放过她,今日便不会找你。” “那莲主大人是什么意思?” “还有两天就是十五,”季应玄说,“届时我抓她到双生台,你来剖剑骨。” 墨问津了然:“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我明白。” 闻此言,季应玄几不可见地眉心轻蹙。 *** 流筝像一阵风卷进听危楼来。 她说她来守着,让江水珮扶季应玄趁夜离开,去城中找大夫看伤,江水珮吓得后退了一步。 她方才已试过向这位季公子献殷勤,给他端茶倒水,柔声劝他解开他被血黏在身上的衣服,自请为他重新包扎伤口。 季公子拦住她的手腕,语气温和,面容却十分冷漠。 他说:“你该明白,想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雁姑娘,我不仅不喜欢救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倒喜欢杀人。” 江水珮吓死了,忙连声赔罪,退到苏茹茵的玉塑身后,再不敢惹这尊煞神。 没想到此刻在雁姑娘面前,他却彻底变了副模样。 形态优美的眼角轻轻垂着,像细雨和风里一瓣摇摇欲坠的莲花,迎风捧露;又似精利的刀剑藏进鞘中,尽掩锋锐,唯剩可供把玩于掌心的昳丽天工。 语气也是轻且浅,仿佛不胜伤痛。 他说:“无妨,我已布下结界,咱们一起走。” 流筝有些不放心:“只怕听危楼中有高人,我还是在此守着吧。” 季应玄没说什么,作势要去搭江水珮的手,却又在她将要扶上来时猛一趔趄,平白摔倒在地,正压住了胸前的伤口,疼得倒吸几口冷气。 流筝吓出来一身冷汗,连忙去扶他:“季公子!你怎么样!” 江水珮更是快要吓哭了,边后退边摆手:“我不行的,我不行的,雁姑娘,还是你来扶吧!” 季应玄抓着流筝的袖子,声音轻弱地问她:“你只管她们,不管我么?” 闻此言,流筝心里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紧。 她向四周环顾了一眼,确实有一层十分厉害的结界护在十二尊玉塑身前,心中稍定,小心将季应玄从地上扶起来,语气里有温柔安抚的意味:“别怕,我带你走。” 三人离开听危楼,此时天色将晚,城中许多医馆已经关门。 他们迎面遇上了皇太子萧似无派出的暗卫,暗卫向流筝行礼:“殿下已为您准备好下榻之处,请阁下随我来。” 流筝含笑还礼:“多谢你家殿下考虑周全。” 季应玄心中缓缓疑惑:殿下? 他不过一会儿没盯着她,哪里又冒出个殿下来。 萧似无为他们准备的落脚处十分舒适,就在郡衙附近的馆驿内,房间整洁安静,床榻温暖舒适。 流筝先将季应玄安顿好,打来热水给他清洗伤口,用剪刀将他左上半身的衣服全部剪碎,露出了胸前一片色泽如玉、饱满流畅的肌肉。 流筝脸上隐隐发烫,想说些什么来打破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她说:“你这伤口险些贯穿,又靠近心脏,普通人受了这样的伤只怕捱不过几日,接下来你要好好养着。” 季应玄盯着她垂下的长睫:“怎么,你还怕我死了?” “当然。” “倘若祝锦行伤成这样,你也会这般照顾他吗?” 此话脱口而出,季应玄才觉得有些不妥。 不过他也是好心,提点她一下那祝锦行并非良人,免得她死了也做个糊涂鬼。 流筝咬唇不答,脸上似乎烧得更厉害了。 她借着换洗帕子的空隙冷静了片刻,低声说道:“你这伤是为救我伤的,我当然应该照顾你。” 说罢觉得该换个话题:“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会保护你,我已经能祭出命剑了,你看到了吗,好像比我想象中更有威力……我很喜欢。” 季应玄眼里的笑意渐渐冷淡,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当然看见了。 他说:“是啊,恭喜你有了命剑,成为太羲宫名副其实的大小姐,从此便与我这个庸人不一样了。” 流筝微微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季应玄嘴角轻轻勾起,“难道你是想说,有了命剑,可以庇护我一辈子吗?” 他戏谑的眼神令流筝有些不舒服,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一人恼火,一人伤心,气氛在沉默中渐渐冷寂。 季应玄说:“我累了。” “那你先休息,”流筝连忙起身,“我……我出去找找大夫。” 第44章 她匆匆转身走了,掩上门后,房间归于寂静。 季应玄闭上眼,眼前是她仓促背过身去的那一幕,眼眶微微泛红,似乎透着泪光。 不是得了命剑很高兴吗,哭什么。 她人走了,季应玄心里反而更加烦躁,但他不肯认为那是懊悔,只是指尖轻轻一转,一枚红莲花瓣跟着飞出了窗。 *** 流筝推门撞见了萧似无。 萧似无满面春风,含笑晏晏:“听说流筝姐姐有朋友受了伤,我带御医来瞧瞧,这么晚了,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流筝十分高兴:“正要去请大夫,这下倒不必出去折腾了。” 她请御医入内室去给季应玄看伤,自己招待萧似无到茶厅去饮茶,两人坐着叙了会儿旧,流筝时不时往内室的方向瞧,叫人觉得她很挂心里面的人。 萧似无看在眼里:“这位季公子,好像与姐姐关系十分亲密。” 流筝面色微红,正襟危坐道:“不要胡说,他只是我的一个江湖朋友,不过是为救我受了伤,所以我该多关心些。” “哦,江湖朋友。”萧似无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过了约半个时辰,御医提着药箱出来,边走边擦拭额头的汗水。 “下官行医四十载,未曾见过这样惊险的伤口,利器穿透了半壁胸腔,根本没办法下手缝合,只能外敷药粉,内服汤药,实在是难医。” 流筝紧张地站了起来。 御医喘了口气,又说:“不过伤者仍有保持清醒的精神气,可见体魄胜于常人,此后安心静养,或许仍有一线生机。” 萧似无听后说道:“看来姐姐的这位朋友,也是颇有造化的修士。” “他不是,”流筝有心替季应玄隐瞒,“他并无修道的根骨,是个普通人。” “原是如此。”萧似无往内室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起身告辞,流筝送他出门,再三同他道谢,萧似无站在廊下转身望着她,纸灯笼朦胧的光照在他乌黑丰泽的鬓发与白净的脸上,使他的神情更显柔和专注。 他说:“流筝姐姐为了他向我道谢,倒显得我比他更疏远,像个外人。” “这是什么话,”流筝失笑,“既然太子殿下这样愿意帮忙,我倒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你。” “姐姐请说。” “你可知附近哪里有灵气充沛的药材?季公子伤得实在太重了。” “还真被姐姐问着了,”萧似无沉吟道,“由此向南五百里是北安郡,郡北有座云白山,山呈回龙伏卧态,能聚天地灵气,那山上的灵参品质上佳,年年都被选为御贡。姐姐往山峰深处寻,说不定还能找到万年参。” 万年参……流筝心中微微一动。 她身上的太清剑骨就是哥哥用万年人参帮她养出来的,倘若她能再找到一支,说不定季公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剑骨。 “太好了!我这两日就去找找!”流筝顿时喜笑颜开,露出了两个梨涡。 季应玄并不知道流筝和那位皇太子殿下都说了什么。 红莲花瓣跟着她出去,转眼又飘回来,在季应玄面前抖了抖。 “不敢靠近?”季应玄轻嗤,“她不过刚唤醒剑骨,何至于怕成这样,还是说,让你害怕的另有其人?” 正此时,御医推门而入,他才知道来拜访的人是当朝皇太子萧似无。 皇室的人虽为凡人,但他们受天命庇佑,寻常术法不能加诸其身,否则或流于无效,或遭到反噬。 业火红莲生于后土至恶之境,不想靠近皇室中人倒也说得过去。 季应玄收了红莲,不再去管流筝,专心敷衍那位宫里来的御医,没想到御医走后许久,流筝仍然没有进来看望他。 季应玄心里三分犹疑七分纳罕:难道他竟真的将她惹生气了么,还是说她见了那玉面小太子,就径自把他抛在脑后了? 他叹了口气,阖目躺在榻上。 *** 夤夜,风吹云散,月光照地,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子规清啼。 季应玄留在听危楼三十层的结界突然发生波动,他睁开眼睛,比夜色更加乌沉的眸中有金赭色的莲花纹倏然闪过。 他透过红莲看见此时听危楼里的景象,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意图扛起苏如茵的玉塑,被结界弹开后犹不死心,意欲再次冲撞结界。 季应玄的声音透过红莲传过去:“祝仲远,孤饶过你一次,不会饶你第二次。” 黑衣男人悚然一惊,四顾环视后摘下了遮脸的面巾,向正西方伏地三拜:“属下参见莲主大人。” 结界上涌出金赭色的灵力,化作一道绳索勒住他的脖颈。 祝仲远被拽倒在地,他试图用手去扯开那道灵力,反倒越扯越紧,割破了他颈间的皮肤和外层的血管,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整个勒断。 苏如茵望着这一幕,玉塑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滚下泪珠。 祝仲远艰难发出声音:“属下……有话……请莲主……容禀……” 季应玄望着苏如茵如月下清泉般盛满泪水的眼睛,似乎颇有兴趣,松开了祝仲远。 “听听。” 第45章 祝仲远爬起来向西方跪伏:“当年莲主将我从听危楼的困锁中救出,为我续接断腿,恩如再生,我在心里发誓效忠莲主,绝不背叛……但如茵与我有海誓山盟的情意,我同样难以割舍。曾经我以为她已遭祝伯高父子的戕害,所以避居掣雷城中,一心只等待报仇的机会,可是直到啼兰找到我,我才知道如茵并没有死,却过着比死还不如的生活……” 他的声音中有哽咽之意:“莲主大人,心爱的女子日夜受此非人磋磨,我痛恨自己不能救她于水火,更恨不得将加害之人千刀万剐,此恨一日不消,属下便一日不能安眠。” 说此话时,祝仲远声音颤抖,牙关切切作响。 季应玄望着他这副恨之入骨的模样,想起自己刚从业火深渊中爬出来的心情,竟颇有些感同身受。 祝仲远继续道:“此番我犯下大错,不求莲主饶恕,但求莲主多容我一日,使我能手刃仇人,救如茵于水火,然后我必向莲主请罪,虽受千刀万剐之刑,亦心怀莲主恩德!” 季应玄问他:“你想解这冰肌玉骨的咒术,那你打得过祝伯高吗?” 祝仲远说:“打不过也得打,虽死无憾。” 季应玄:“你若是被祝仲远打死了,欠孤的命怎么算?” “莲主大人……” 季应玄声音散漫:“你多次忤逆孤的命令,固然该死,但念在你这些年在掣雷城劳苦功高的份上,孤愿助你了却这桩心事。” 他心念遥动,放才扼住祝仲远喉咙的那一缕金赭色的灵力凝成了一枚红莲花瓣,轻轻飘落在祝仲远掌心里。 祝仲远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感激涕零,向着西方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多谢莲主成全!” *** 流筝一边往绣囊里收拾东西一边打了个哈欠。 她已经三天晚上没有阖眼了,今晚本想好好睡一觉,从萧似无处得知万年灵参的消息后,当即又改了主意。 她打算连夜赶往云白山去找万年参。 睡觉的事先往后推推,修仙修仙,修的本就是通宵不眠的仙! 不料打哈欠的嘴尚未合上,忽听远方一声爆裂声响,她出门去看,见听危楼的方向蹿起冲天的金赭色火光,撕开了黑魆魆的夜空。 哦豁——业火! 住在对面房间的季应玄捂着胸口踉跄走出来,见流筝祭出命剑,对她说:“你要去听危楼是吗?带我一起去吧。” 流筝蹙眉:“业火实在危险,而且你的伤……” “我死不了。”季应玄垂目苦笑:“抱歉,忘了你已有命剑,从此不再需要我相助,我这样的人与雁姑娘同行,只会带累你。” 流筝脑中一炸,慌忙摆手辩解:“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季应玄不听,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被辜负、被抛弃后的自厌气质,扶着门框慢慢向回转身。流筝三两步跑过去将他拦住,几乎撞进他怀里,抓住了他关门的手腕。 “祖宗!”流筝气得跺了跺脚,“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季应玄望着她攥住自己的手,轻轻勾了勾嘴角。 机关鸢托起两人,向听危楼的方向啸唳飞去,停在着火的听危楼上空。 流筝观察了一下火势,叮嘱季应玄:“这回我用命剑试试,你驭鸢离远一些,不要随意靠近,等火灭了我上来找你——我是说劳驾你下去接我。” 可怜她在首次尝试用命剑镇业火这样关键的时刻,还得分神关照季公子那日渐脆弱的自尊心。 唉。 季应玄眉眼轻扬:“好,我听流筝的。” 流筝祭出命剑,深吸了一口气,持剑纵身从机关鸢上跃下。 她的剑光本是无色,旁人只能凭借缭绕剑锋的白色灵气隐约看出剑形,此刻那剑锋向下直逼业火焰心,竟如日坠星陨,将四方夜空陡然照彻。 天光击业火,业火陡然一缩,火焰竟肉眼可见地缩了下去。 季应玄望着这一幕,眉心轻轻蹙起。 流筝的命剑好像比他想象中更有威力,至少在镇压业火这一方面,远比雁濯尘得心应手。 若非不合时宜,他倒是很想与她较个高下。 他指间拈出一枚红莲花瓣,去给祝仲远传信:动作快些。 祝仲远右手握着一柄锋利的杀猪刀,左手拎着被红莲灵力五花大绑的祝伯高,沿着听危楼的玉石楼梯,一层一层爬到了三十层的高楼。 他向外望去,这一路引起的业火已被尽数镇灭,太清命剑经过的地方,在月光下绽开满地霜花。 没能将祝伯高盗取的家业付之一炬,可真是遗憾。 他将利刃抵在祝伯高颈间,声音冷沉:“祝伯高,你借双生台颠倒阴阳、强行换取我楼主命格,又玷污我未婚妻如茵,桩桩件件,今日我要同你算清楚。” 被揍脱了一只眼的祝伯高勉力睁着另一只眼瞧他,知道自己跑不脱,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若非当年怕人起疑,留了你半条狗命,我今日何至于栽此跟头!你杀我剐我又如何,你这辈子已经毁了!苏如茵也死了!你可知她曾如何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那滋味——” 第46章 话音未落,祝仲远猛得挥起一拳砸在他脸上,两颗门牙夹着一截舌头甩了出来,正落在流筝脚下。 祝仲远警惕地看着她。 其实流筝比祝仲远先到,她借剑气隐藏气息,已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在耳中。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听危楼的少楼主是祝仲远,后来他走火入魔,杀人如狂,遭到了门规的处置,从此杳无音讯。 原来是祝伯高嫉妒他的才能,暗中借双生台替换了两人的命格,并将祝仲远关锁在听危楼三十三层高的楼顶,让他日夜听着爱人绝望的歌声。 流筝叹息一声,垂下眼,收起剑,退到窗边,转过身去。 祝仲远心领神会了她的好意,飞快在祝伯高颈间划开一刀,然后将他提到苏如茵的玉塑面前,迫使他跪下,让他颈间流淌的鲜血没过苏如茵垂地的裙角。 又持瓷碗接了祝伯高的心头血,一碗一碗浇灌在苏如茵身上。 流筝在血流汩汩的声音里闭眼上,听见远处缥缈的歌声越来越近,似在耳畔,如泣如诉。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子夜月现之时,明光洒照高楼,她身后终于响起女子压抑已久的痛哭声。 “如茵!” “仲远……仲远……” 两人在血泊中相拥而泣,许久,一齐向流筝拜谢:“多谢姑娘成全,救命之恩,愿结草衔环以报!” 流筝对祝仲远说:“不要谢我,我只是来晚一步。你杀人纵火,须得跟我去衙门认罪,否则华裾楼那二十六位姑娘的罪名洗不脱。” 苏如茵向她深深一拜:“我愿与仲远同往。” 他们将祝伯高的心头血又浇在另外十一尊玉塑身上,十二位女郎解了咒,抱在一起痛哭出声,一时间,听危楼里悲声遍彻。 *** 萧似无正在房内敷珍珠粉。 东海蚌精百年产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灵润珍珠,与千年丹参一起用金杵磨成粉,以玉髓调和敷面,有驻颜养容的奇效。 暗卫来向他禀报外面的情况,听闻雁流筝以命剑镇业火时,萧似无猛得睁开了眼。 “她不是天生剑骨缺失吗,哪里来的命剑?” “回殿下,属下查到,雁姑娘是在昨日闯听危楼时就已祭出命剑,其质为太清。” “太清剑骨……”萧似无呵呵冷笑两声,“什么破铜烂铁,也配生在她身上!” 他起身洗掉脸上的珍珠粉,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细嫩的脸,若非轮廓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说他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也不显违和。 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仿佛永暗无月的黑夜。 “这件事总得有个了断,”他声轻若呢喃,“有太多的事情出乎孤的意料,孤不喜欢。” 第二日一早,向云郡衙门升堂,此次由皇太子殿下亲自坐镇审案,衙门外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流筝与季应玄也站在人群里。 祝仲远携苏如茵、苏啼兰姐妹跪在堂中,状告听危楼楼主祝伯高强掳凡人女子淫乐采元,祝锦行站在一旁,面寒如水,一言不发。 萧似无听罢说道:“祝伯高所犯罪状,人证物证俱全,他人已死,算是罪有应得。但是祝仲远,你杀兄纵火,亦是情理难容。” 祝仲远说:“我愿意认罪。” 萧似无说:“听闻你所纵之火并非普通的火,乃是水浇不熄、土扑不灭的妖火,不知你是如何做到驭使妖火的?” 祝仲远说:“此事与本案情由无关。” 两侧衙役厉喝一声:“大胆!太子殿下问话,岂能有所隐瞒!” 祝仲远是修道之人,若非答应了雁姑娘,要为那二十六个女囚谋个堂堂正正的出路,他绝不会在此跪拜一介凡人。 他说:“太子虽尊,但世外之事,非凡界朝廷所辖。” 见他实在不愿多说,萧似无好脾气地笑笑:“罢了,孤一介凡人,确实管不了这许多。” 祝伯高死后,他种下的讳言咒也跟着失效,苏家姐妹将听危楼的事和盘托出,听得围观百姓一片唏嘘义愤。 祝锦行说:“家父犯下如此大错,为人子者不可包庇,我愿配合她们指认听危楼里的其他人,凡参与过掳掠采补之人,一律交由朝廷处置。” 萧似无点头:“如此甚好。” “家父虽然有罪,但他遭人虐杀,为人子者,此仇不可不报,”祝锦行看向祝仲远,“此后我将为父报仇,还请朝廷不要插手。” 萧似无说:“诚如祝仲远所言,世外之事,非孤所辖。” 流筝远远望着祝锦行,轻轻蹙眉。 “在想什么?”季应玄问。 “祝公子今日表现得如此坦荡,难道听危楼的这些勾当,他当真毫不知情么?” 季应玄笑她纯良:“嗯,他就是满塘污浊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流筝并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你说祝公子真的会杀了祝仲远吗?” “你这是替谁担心?” “祝仲远,”流筝说,“他遭人夺取命格,惨怛半生,实在可怜,希望此后天命能厚待他一些。” 第47章 她说这话时,仍紧紧盯着公堂里面的情形,没有注意到季应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复杂难言。 第21章 灵参 经此一事, 听危楼元气大伤,有近半数的弟子被朝廷鞠谳审问, 剩下的人都在清理业火留下的痕迹。 流筝去找祝锦行,不仅没见到人,反受了一番冷待。 季应玄心里笑她自讨没趣,面上仍装模作样安慰她道:“许是祝公子心中愧疚,羞于见你,像他这种名门正派,肯定有很重的道德包袱,你现在去安慰他,反叫他心里更难受。” 流筝叹气:“我本也不想逼迫他, 但只有他清楚掣雷城的情况,还有哥哥如今的下落。” 季应玄问:“你这就打算去掣雷城了吗?” 流筝说:“越快越好, 我想明天就走。” 今天是十五, 明天是十六。 流筝打算今晚去一趟云白山找万年参,碰碰运气,若是找不到, 就等她从掣雷城回来后再继续找。 如果她还回得来。 她怕找不到空惹人失望, 所以未将此事告诉季应玄,只说今夜想好好睡一觉。 听她说今夜不走, 季应玄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 墨问津已经在赶来听危楼的路上,今夜十五月明, 双生台灵力开启,正是剖换剑骨的好时机。 可是……要将剑骨的真相告诉她吗? 她这样心无城府、光明磊落的人,又如此钟爱她的命剑, 若是知道了剑骨的真相,心里该有多么难过。 与其见她抱愧而死, 倒不如……不如什么都别说。 流筝见他默然凝眉,肩膀歪过去轻轻撞了他一下,含笑揶揄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是不是舍不得我?” 季应玄长睫轻垂:“我舍不得你,你能带我一起去掣雷城吗?” 掣雷城可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否则流筝当初也不必求到祝伯高头上。 流筝正想着怎么劝解他,见苏家姐妹与几个姑娘走进来,正要起身去迎,她们却见了她就拜。 “雁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姑娘至少受我们一礼,否则我们于心难安。” 流筝只好受了她们三叩拜,连忙将她们一个个从地上扶起。 季应玄望着这一幕,想起在北安郡外,她受万民朝拜时的情形。 那时只觉得她欺世盗名,如今却改了观,想起她这段时间历险劳心,只觉得三叩九拜、塑像供奉也是应该。 她们此行也是来向流筝辞别。 苏啼兰说:“朝廷销了我们的贱籍,我们打算离开向云郡,住到山里去,从此不问红尘,与诸位姐妹同心修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安排,流筝也替她们高兴。她问苏如茵:“祝仲远也与你们同行吗?” 苏如茵摇头,轻声叹息道:“他说他的性命并不为他所有,今早已经告辞离开了。” 流筝似乎对他格外同情,闻言也生出了许多伤感。 几位姑娘离开后,她仍对祝仲远的下落念念不忘,问一脸毫不知情的季应玄:“你说他会不会被祝锦行抓走了?祝锦行修为那样高,不会真要杀了祝仲远给他爹偿命吧?” 季应玄说:“我不知道。” 流筝自顾自叹气:“那祝仲远也太可怜了,本是天之骄子,平白被人夺了命格,毁身污名,这辈子都难以再回正轨,若是我遭此无妄之灾……” 季应玄幽深的目光静静凝着她:“若是你,你待如何?” “肯定也要找凶手报仇,”流筝义愤道,“天经地义嘛。” 季应玄笑了笑,没说什么。 *** 入夜,漏断人初静。 有了昨天走正门撞见季应玄的前鉴,这回流筝连灯也不敢点,摸黑收拾了几样东西,从后窗翻出了落脚的馆驿,御剑往北安郡云白山的方向飞去。 她心里记挂着万年灵参,御剑飞得极快,只觉脚下云雾如流,高空月明似银。 十五的月亮可真好看呐,流筝心里美滋滋地想,这御剑的感觉比乘鸢可爽多了。 说起乘鸢,流筝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在去掣雷城之前,一定要把机关鸢送给季应玄。 虽然知道他身上有些古怪的本事,但此后他独自在凡尘行走,要躲避墨族的追杀,没有代步的法器可不行,至少被人揍得狠了,得能跑得脱吧。 流筝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飞到了云白山。 果然如萧似无所言,此山蜿蜒如龙卧,首尾相盘,是个汇聚天地灵气的好地方。 山生密林,透过朦胧的夜雾从高空俯瞰,见林中偶尔有光影窜过,不知是什么妖精在化形嬉闹。林中有一条清溪,沿着溪水向上游追溯,于密林中望见一池清泉,泉临千仞高的断崖,崖上有瀑布飞落,碎玉声响彻山谷。 想必这就是萧似无说的人迹罕至的高崖。 事不宜迟,流筝御剑沿着山崖往上飞,离得近了,可见崖壁上爬满了绿藤,将崖壁遮得严严实实,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流筝打算一口气飞到崖顶。 命剑托着她的双脚向上飞,几乎与山崖平行,她越飞越高,直到空气都变得稀薄寒冷,满月的光毫无遮挡地笼在她身上。 第48章 月亮很亮。 突然,流筝觉得颈后微微刺疼。 她伸手摸了一下,感觉剑骨所在的地方正慢慢发烫,有种令人乏力的疼痛感沿着剑骨漫向她的四肢百骸。 “怎么回事?”流筝摸了摸自己的脸,竟也变得滚烫。 她脚下的命剑开始发抖,最初只是轻颤,渐渐开始站不住脚,流筝心中又惊又怕,抬头见崖顶只在数丈高的地方,决定先上去再说。 不料就在她双手即将触碰崖顶岩石的那一刹那,脚下命剑突然散作了一团星芒。 然后……消失了。 岩石和带刺的藤蔓擦伤了流筝的手臂,她急切想要抓住什么,却还是不可控制地向下急速坠落。 疼!好疼!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滚沸,剑骨生出的血脉像千万条荆棘,绞碾着她的骨肉,就连风刮在皮肤上,也变成了刀割式的疼痛。 在急速的下落过程中,流筝仓促召出机关鸢,堪堪在落地前将她托住,但她疼得连坐都坐不稳,从机关鸢上摔下去,掉进了泉池中。 所幸池水浅缓,没有将她淹没。 不知在池水中躺了多久,直到薄云遮住了月光,流筝才渐渐缓过劲,努力撑持起身,湿淋淋地爬上了岸。 “刚刚是怎么了?我的命剑呢……” 流筝伸手向后颈下三寸,剑骨所在的地方摸了摸,只觉得余温仍然烫手。 她在忐忑与惊疑中试探着念祭剑诀,还好,命剑又被召了出来,流筝轻轻松了口气。 只是剑身的光芒好像弱了许多。 流筝不明所以,望着千仞高崖,又看看手里突然抽风的剑,心里有些打鼓。 但是好容易来到此处,她又不甘心就此折返。 于是她收了剑,改乘机关鸢,再次向崖顶飞去。所幸机关鸢虽然飞得慢,却十分平稳,载着流筝顺利地到达了崖顶,流筝跳下机关鸢,在它头上摸了摸:“还得是你靠谱。” 崖顶林木葱郁,植株生得比别处粗壮硕大,树的虬根露出地面,竟也有一人环抱那么粗。 流筝右手持剑,左手提灯,向密林深处走。 刚走了没两步,她就发现了好几株人参,纺锤状的叶片舒展着,顶上托起一簇红色的果实。 越向里走,人参长得越密,年岁越久,直到流筝停下脚步,望见了一棵一人多高的人参草株,它的叶片和顶上红果散发着莹莹柔光,一看就是汇聚了山中灵气。 看这模样,没有一万年也得有八千年了吧! 流筝喜笑颜开,掏出机括铲子就去挖,将那灵参周围的土都挖松了一圈,用剑光缚住它,猛得将那灵参从土里拔了出来。 拔出来的灵参瞧着并不大,却是遍体金红,十分漂亮。 她尚来不及高兴,忽听身后风刃呼啸,她下意识御剑去挡,剑光猛然一亮,将那偷袭的东西弹开,流筝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片人参叶子。 她将这灵参拔出来后,其余人参仿佛一起活了过来,密密麻麻朝流筝所在的方向蛄蛹。 它们一齐伸出叶子去缠她,拔下头上的红色浆果砸她。 那浆果爆出黏腻难闻的红色浆液,流筝差点被熏吐了,一阵头晕眼花,不提防被它们的叶子缠住,叶边锯齿割进了她的皮肤里。 “这是什么运气,难道人参也能成精吗?!” 在诸多花木中,人参又被成为“草灵储”,是因为无论它吸收几千几万年的灵气,只能将其储备在身体里,而无法收为己用,成妖成精。 流筝挥剑砍断割进她肉里的叶片,不清楚眼下到底是什么状况,因此不敢缠斗,趁剑光将它们逼退的间隙,飞快召出机关鸢跳了上去。 时夜将半,明月高悬,机关鸢载着浑身狼狈的流筝向北飞去。 *** 向云郡,馆驿内。 季应玄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指腹在后窗窄窄的窗棂上一抹,抹下了几粒鞋底的泥尘。 墨问津倒挂在檐下,从窗外将头探进来:“难道跑了?” “不会,”季应玄说,“她不当不告而别。” 墨问津“啧”了一声:“许是窥见了莲主的用心,或是感知到了杀意。” 季应玄的态度十分确定:“不可能。” 除了想取回剑骨之外,他自问对流筝没有表露过恶意,何况依她的性格,倘若真是知道了剑骨的真相,只怕会比他更迫切地想要物归原主。 季应玄说:“她与她父兄不同,她是真的重情义,行事磊落。” 听了这话,墨问津只觉得牙酸,腹诽他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 他呵呵一声:“那她人呢?” 季应玄的目光在房间里四顾,看见自己买给她的那套衣裙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桌上还有几瓶未来的收起来的药瓶,一些随意放置的机括弹丸。 季应玄声音微冷:“比起她跑了,眼下我更担心的是她可能出事了。” 流筝说要回屋睡觉,所以他没有派红莲守着她,眼下失了她的下落,心中竟是担忧盖过了懊恼。 “你先去双生台等着,”季应玄说,“我得出去找她。” 他从袖中分出几支红莲,散作漫天花瓣,听从他的命令向四面八方飞去,前往任何流筝可能出现过的地方,祝锦行处、听危楼、华裾楼…… 第49章 红莲似乎不太喜欢靠近那位皇太子,季应玄打算亲自去太子别院里找。 他提着七上八下一颗心,步履匆匆出了馆驿的房间,正要动身,忽听天边遥遥响起一声鸢唳。 他蓦然转头,月光里,见机关鸢驮着一个人越飞越近。 机关鸢在半空收拢翅膀,季应玄伸手接住了摔下来的雁流筝,见她虽然尚清醒着,模样却十分狼狈。 浑身都湿透了,身上还有七零八落的伤口,像刚被蒸熟的面团,滚烫柔软,落在他怀里。 嘴里喃喃有声:“怎么又开始了……好疼……好讨厌……” 季应玄蹙眉望着她:“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流筝头晕眼花地吐出一口气,所幸还没烧到意识模糊,看得清眼前人的模样。 于是她将自己这一路都紧紧攥在掌心里的那株万年灵参递给他,笑得明媚而得意:“你看!我真的找到万年灵参了!你马上也要有剑骨了!” 第22章 原谅 季应玄抬手抚上流筝脸颊的伤口。 一道细长的血痕, 沿着她的梨涡扬起,像一条牵绊人心的红线。 她一笑, 就扯到伤口,嘶嘶抽气,却还是高兴,还是要笑。 “别笑了。” 季应玄的声音又冷又沉,藏着微不可闻的颤抖:“谁叫你去找灵参了,谁让你这样自作多情!” 流筝怔愣:“我……自作多情?” 季应玄捏着万年参的骨节泛白,灵参在他手心里泛着金赭色的莹光,使人一见便知是夺天地造化、可遇不可求的灵根妙草。 但他看都没有看一眼,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流筝身上。 他说:“灵参道行再高, 也不过是棵草木,纵能增灵力补气血, 能使人成仙、使仙成神, 却绝无可能叫你平白长出一副剑骨……雁流筝,这么多年,难道你从未怀疑过吗?” 流筝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伸手往后颈摸了摸, 小声道:“可是我的确长出来了呀。” 季应玄嘴唇抿着,昳丽的凤目中光影明灭:“你的剑骨, 你身上的太清剑骨……” 关于剑骨来历的真相就在嘴边,只需要一句话, 就能戳破她长达十年的自欺欺人的谎言,毁掉她那心安理得的幻想。 然而,望进她一双明澈的、坦然的、饱含疑惑与担忧的眼睛里, 那句话三番五次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做不到当面告诉她这个残忍的真相。 季应玄望着天上的明月叹了口气, 十五的满月,正是每月极阴的时候,天地造化稍退,而人力登峰造极,是一切咒术生效的最佳时候。 他抓起流筝的手,带她往双生台的方向走。 “哎呀,”流筝脚下绊了一下,“季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季应玄说:“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很急吗,能不能等我先换件衣服,你看我衣服都湿了……” “不能。” “那能不能让我先洗个脸?我可是被那人参怪甩了一脸的果浆,腥得像鱼一样。” “不能。” “那能不能——” 攥在她腕上的手缓缓用力,流筝嘶了一声,闭上了嘴。 她望着季应玄神情难辨的侧脸,听着他不容分辩的语气,心中也生出了些许委屈之意。 她辛辛苦苦折腾这一趟,又是摔落进泉池,又是被人参怪围攻,险些都要没命回来,虽不是为了讨他的感激,却希望他能开心,高兴,得偿所愿。 可他这是什么反应?好像她不是在帮他,而是在羞辱他、嘲讽他。 流筝也有些不高兴了,拼力挣开了他的手。 季应玄转身,见她眼里竟蓄满了泪,笑时的梨涡不见了,目中两汪清泉被月光照得潋滟透亮,正伤心地瞪着他。 伤心……她有什么可伤心的,她也会觉得伤心吗? 两人僵立无言许久,流筝眼里的泪终于蓄不住,沿着两腮滴到地上。 她含着泪说道:“你我认识了这么久,互相救过命,过了几回生死,你怎能像看旁人一样看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知道你只想修剑道,所以才去找灵参,想你也能长出剑骨,绝没有任何想要羞辱你的心思。” “我知道凭灵参生出剑骨的际遇实在罕见,你不敢相信,怕结果会令人失望。但这灵参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试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如果不行……如果真的不行,等我从掣雷城找回哥哥,一定会帮你想别的办法……” 分明自己很生气,可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劝他。 她觉得这副模样实在是狼狈丢人,想抬起自己的袖子擦一擦,却拣不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她的袖子上全是人参怪的红果浆,险些又把她熏了个倒栽葱。 于是她气鼓鼓地扯过了季应玄的袖子。 他的袖子又宽又干净,她要狠狠给他揉脏,将眼泪鼻涕一起抹上去,还有人参怪那闻一下能晕十年的恶心果浆,一起蹭上去! 叫他知道这万年灵参可不是这样好采的! 然而衣袖的布料尚未蹭到她的肌肤,却有一双沁凉如玉的手先捧起了她的脸,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眼下,沿着她的卧蚕轻轻抹过,拭掉了她眼里的泪水。 第50章 直到将她眼里的泪水和腮上的泪痕全都擦干净。 “疼不疼?”季应玄问她。 流筝不明所以:“嗯?” 他的指腹向下,停在她脸上那道红痕的一端:“眼泪是咸的,伤口撒盐,难道不疼吗?” 是有些疼,只是被他气得顾不上了。 流筝声音闷闷地说:“一点小伤,好得很快。” 她的眼泪像滚灼的热酒,浇灌在季应玄心头的千尺寒冰上,独自滋啦作响。 他努力回想曾经受过的折磨,回想被一柄屠羊刀剖走剑骨、贯穿心脏的感受。 他奄奄一息的身体被推下地隙。 业火卷起的罡风烧焦了他的衣袍与皮肤,他以血流不止的骨肉投入业火,听见自己血管爆裂、经脉齐断的声音。 血肉烧烂了,接着是他的舌头,他的眼睛。 在他只剩下一副骸骨时,不知从何处捞到了一枚红莲的花瓣,那花瓣能保他不死,却不能为他消除疼痛,他空洞的嘴里衔着那枚花瓣,在业火岩浆中横游了七七四十九天。 那时他发誓要将雁家兄妹千刀万剐,使他们同样遭受被活剖剑骨、业火焚身的疼痛。 彼时的痛感犹在眼前,可是为何……为何只是碰到她的眼泪,他就于心不忍了? 惊惶与迷茫中,一只纤柔温暖的手抚过他眼下。 犹沾着灵参果浆的微微腥气。 流筝问他:“你为什么也哭了?” 季应玄转过脸去,低声如喑:“我没有。” 流筝知道他自尊心脆弱,没有追问,反安慰他道:“其实我没有特别生气,只要你肯试一试灵参,我就原谅你。” 季应玄垂目苦笑道:“有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脸上的伤还没愈合,这就要原谅我了么?” 流筝说:“我本来也没有怪你。我的伤不是你弄的,受伤的时候你并不知情,我总不能怪你救驾不及时吧,那样也太无赖了。” 她又扬起了嘴角,梨涡轻动,扯得那道伤口更加红艳。 季应玄因为她的话陷入了沉默。 他曾受过的折磨,并非流筝亲手施与,她亦对此毫不知情,为何她能如此洒脱地说原谅,他却偏要怪罪在她身上? 季应玄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很怕疼?” 流筝当然不肯承认:“不是!” 季应玄说:“我觉得你还是怕疼会比较好。” 他心中想,只要她说怕疼,今日便不剖她的剑骨了。毕竟她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已经很疼了。 流筝却将双眉一扬:“说了不怕就是不怕,堂堂剑修,粉身碎骨也不怕。” 季应玄:“……” 她对眼前危险这过于迟钝的感知力,有时候也挺让人手足无措的。 季应玄心中默默叹气,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履不似方才急切,闲庭赏月般衣袖拂动,让流筝一蹦三跳地跟在身边。 她一边抖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问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季应玄淡淡道:“找个僻静的地方杀人分尸。” 流筝闻言,竟“噗嗤”一声笑开。 季应玄蹙眉望着她。 流筝:“对不住……很少听见你开玩笑的。” 季应玄问:“你是觉得我打不过你?”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流筝连忙摆手,生怕伤害到他那孱弱的自尊心。 她解释说:“我是觉得你这样喜欢我,我又对你这样好,你怎会害我呢?” 季应玄:“……自作多情。” 流筝得意地轻哼一声。 不怪她这样多想,自相识以来,季应玄救过她数回,为她旧伤添新伤,凡有他在的地方,总能逢凶化吉。 他是她的祥瑞还差不多,怎么可能害她。 两人出了馆驿,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向北走,月光泻地平如水,水里映着两人纤长的影子,还有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指。 流筝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听宜楣师姐说过,凡界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随便牵手的,须得是有婚嫁关系,或者私定终身。 季公子生长在凡界,他肯定清楚这个规矩,那他还非要牵着她走…… 难道是被她舍身取灵参的情意所感动,对她的喜欢已经上升为了要与她结为道侣的决心? 这可不太妙啊。流筝心中暗暗苦恼,且不说她父兄绝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凡人,在他之前,她已计划好要嫁给祝锦行,这种事不太好朝令夕改吧? 说起祝锦行,流筝这才发现,他们所去的正是听危楼的方向。 她顿时有些心虚,停下脚步不肯走了:“你先告诉我,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季应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带你去看月亮。” 他们面前分出两条岔路,向东通往听危楼双生台,墨问津正在那里翘首等着;向北通往郡城外望月山,山势并不险峻,却是十五赏月的好地方。 季应玄的脚步只在岔路一顿,重又牵起流筝松开的手,若无其事地向北走去。 第51章 仿佛他一开始就是做此打算。 第23章 礼物 夜虽已深, 但今夜的望月山仍有许多赏月的游人。 醉饮的诗人们挥毫题壁,流筝不过好奇多看了一眼, 便被盛情邀去给他们品评高下。因着流筝嘴甜,谁也不得罪地都夸了一番,令几位诗人十分动容,竟将他们最宝贵的一坛“醉春月”送给了她。 “青春如好月,莫负有情人!” 他们远远向流筝挥手:“祝娘子与郎君鹣鲽百年,佳缘永续!” 流筝总不能折回去向他们澄清误会,只好抱着酒坛子嘿嘿笑了两声。 季应玄什么也没说,见她这样高兴,目光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他从流筝怀里接过酒坛, 另一只手牵起她:“我们到高处去,那里人少。” 于是他们沿着山径一路向上, 凡人不敢攀爬的陡岩峭壁, 他们也能轻松翻跃,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爬到了山顶。 山顶空旷开阔,视野极佳, 明月悬在眼前, 望之令人心神俱畅。 “你竟能找到如此好地方!”流筝很高兴,高声道:“我喜欢这里!” 话音落, 南面郡城上空升起了一朵金红色的烟花,在银白的月盘下绽开, 将夜空映亮了一瞬。 流筝惊讶:“这个时辰了,竟然还有人在城里放烟花?” 她转头问靠着石壁坐下的季应玄:“方才你看到了吗,好美的烟花, 不知是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看到了,”季应玄声音散漫, “你喜欢看这个?” 那是墨问津联络不上他,又没本事驱使红莲强行与他照面,只好用他自制的烟花做信号。 流筝靠着他坐下,双手支起下巴,眼里是亮晶晶的浅笑:“喜欢啊,只有凡间才有这样热闹的景致,有人放烟花,说明日子还算太平。” 季应玄从袖中取出一枚别致的埙,通体呈红色,绘着浅金色的纹路。他将埙放在嘴边,缓缓吹起一曲小调。 在灵力的暗中驭使下,悠扬的埙音随风飘向墨问津所在的方向。 收到季应玄的消息,独自在城中徘徊的墨问津猛地支棱起来,支耳细听。 待听明白埙调的内容,他十分疑惑地挠了挠头:“叫我……把所有的信号弹都放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口袋里翻出了共二十几个信号弹,除了金红色,还有雀蓝、翠绿、月白、火橙。 他想不明白莲主大人这样吩咐的高深用意,却怕耽误了他的大事,因此不敢心疼自己辛苦调出的珍贵的染料,咬咬牙,将口袋里的信号弹接二连三抛出,向云郡上空瞬间绽开一片烟花。 火树星桥,燃灯照夜,吹落如雨,夜空瞬间绚烂如天宫。 望月山上的流筝见了这一幕,简直惊呆了。 她时而目不转睛地望着漫天的烟花,时而盯着季应玄手心里的红埙,心跳慢慢加快。 她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些是你弄出来的吗……你急匆匆带我到这里,是为了看烟花?” 季应玄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几乎压不住的嘴角,和桃花蘸水般轻轻漾起的梨涡上。 “你可真是……” 流筝眼里倒映着漫天烟花的光,脸色一片俏红。她轻轻握住季应玄的手,小声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辰。” 季应玄闻言微愣,他还真不知道。 倒也是巧了。 “太羲宫的剑修不讲究这个,他们大都上百岁了,有些人连自己的年纪都记不清,只有小孩子才会过生辰,所以我从来不好意思过,”流筝说,“但你带我来看烟花,我很喜欢,多谢你。” 季应玄问她:“过了生日,多少岁了?” 流筝说:“二十一。” 竟比他还小四岁。 十一年前他的剑骨被剖走的时候,她也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听说她那几年病痛缠身,直至得了剑骨才渐渐好转,想来也是受了不少罪。 无怪乎她出门总是带一堆瓶瓶罐罐的药。 烟花落尽,夜空重新归于寂静,唯有一轮明月皎洁如初。 季应玄仰目望着月轮,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心头有一个结正在被慢慢扯开。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他作出了一个近来隐约浮上心头,却又屡屡被他掐灭的决定。 降真花的香气突然迫近,流筝盯着他发呆的脸:“季公子,在想什么呢?” “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季应玄似笑非笑望着她,语气慵懒,“我的确是挺喜欢你的。” 流筝心头猛得一撞,脸上红得像发烧:“啊你……我……”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他不仅说了,还伸手抚上她的后颈,将彼此间的距离靠得更近了些。 他清幽如麝的气息落在她耳畔:“流筝,既然是你的生辰,我送你个生辰礼物吧。” 沁凉如玉的长指沿着她的后颈轻轻下移,状若无意地抚过她剑骨所在的地方。 十八环太清剑骨,如今正牢牢锁在她的身体里。 有关他的恨,他的执念,他如今这一切际遇的肇始。 倘若赠与的人是眼前这个姑娘,好像也并无不可。 第52章 流筝不知他所想,只觉心头一片乱跳,紧紧屏住了呼吸:这样近的距离,他不会是想……不会是想……吻她吧? “不不不不用生辰礼物,你陪我看烟花我已经很感激了,再多就不合适了……” 流筝快速在心里默念清心咒,克制自己不去看他那双惑人的眼睛,把自己从前发过的要嫁祝锦行的誓胡乱又默念了几遍。 老天啊,听说在凡界,负心违誓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但她又怕话说得太硬惹人伤心,婉转地小声补了一句:“我身上全是人参果浆的腥味儿……季公子,你能不能稍微讲究点,别这么突然?” 季应玄轻嗤一声,待看够了她慌里慌张的情态,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 清风吹散缠绕她的幽麝气息,流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又悄悄抬眼去看他,见他长睫轻垂,神情安然,不由得又生出些小得意。 竟真是个知行止懂进退的君子。 不料心中话音未落,却听他道:“你收了我的礼物,以后要对我再好一些。” “我收你什么礼物了?”流筝疑惑,“而且我哪里对你不够好了?” 季应玄仔细想了想,挑出个错来:“你见了祝锦行都要喊一声祝哥哥,却总是喊我季公子,我听了不舒服。” 流筝哭笑不得:“祝锦行一百多岁,你才多大呀,我好意思喊你好意思答应吗?” 季应玄点头:“只要你真好意思喊。” 流筝:“……” 见她抿着嘴唇瞪人,季应玄浅笑道:“你喊我名字便是。” 应玄。 流筝在嘴边默念了两声,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夜已经深了,明月东移,流筝说想要回馆驿睡觉。 季应玄担心她回去会撞见墨问津,解了身上的氅衣披给她,让她靠在身侧休息一会儿。 他说:“你明早就要撇下我去掣雷城,再见不是是何年月,多陪我看会儿月亮吧。” 流筝心想也有道理,便决定与他一起等月亮落山。 只是她连轴折腾了许多天,这会儿放松下来,眼皮开始打架,慢慢阖起,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这时也不忘模糊不清地叮嘱季应玄:“那支灵参,你千万保存好,等我见了哥哥,问清楚用法……还有我给你的玉令牌……” 季应玄探向腰间,摸到了那块紫玉狸猫形状的令牌。 “记得保持联系。”她喃喃道。 季应玄垂目看着她,突然发现她脸色红得不正常,眉心正缓缓蹙起。 他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流筝?”季应玄将她扶起,细细观察她的脸色,“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流筝尚有几分意识,语气却是轻飘飘的:“疼……怎么又开始了……” “哪里疼?” 流筝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后颈,却又无力地垂落。 是剑骨。 季应玄想起她今夜从机关鸢上摔下来时,似乎也抱怨了几句难受,只是那时他心绪不定,忽略过去了。 剑骨既未受伤,怎么会疼呢? “疼了多久了?”季应玄问。 “从今天晚上,断断续续……两三次了。”流筝抬起手腕挡在眼前:“这光好刺眼……” 季应玄望了一眼天边的月亮,将盖在她身上的氅衣向上扯了扯,把她整个罩住,过了片刻,流筝的抽气声终于放缓了一些。 满月极阴,正是一切灵力、术法最活跃的时刻。 季应玄尚不能确定流筝所受的疼痛是与十五月圆有关,还是与别的什么有关,只能一边暗暗施展灵力帮她隔绝月光,一边在灵台中翻阅太羲神女所写的那本有关剑骨与命剑的《剑异拾录》。 《剑异拾录》里并没有记载移换剑骨的情形,但写了些与剑骨有关的特性。 譬如剑骨的品阶越高,灵识就越强,可与宿主默契配合,心念合一。 这句话有个隐含的意思,那就是太清剑骨很可能认主。 从前流筝虽然得到了剑骨,却没有将它唤醒,两天前在听危楼地宫里,他的心血溅到了流筝的后颈,阴差阳错将它唤醒了。 被唤醒后的剑骨开始向流筝全身滋长灵脉,也许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这具身体并非是从前生养它、令它认主的那个人。 剑骨不驯,满月之际怨气最重,便开始折磨流筝。 季应玄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前或许乐得见占他剑骨的人受到反噬,眼下既然甘愿将剑骨赠与她,自然不愿见她受折磨。 他沉吟片刻,隔着氅衣将灵力注入流筝额心,使她昏睡过去,然后以红莲花瓣割伤腕脉,尝试喂她喝了一口自己的血。 不知道效果如何,不敢冒进。 所幸流筝饮过他的血后,过了一会儿,脸上的热度降了下来,眉心也渐渐舒展开,呼吸变得平稳轻和。 季应玄摸了摸她颈后剑骨所在的地方,余温虽在,却是不烫了。 果然如此,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 第二天早晨,流筝是从馆驿里醒来的。 她记得自己在山上疼昏了过去,慌忙摸了摸剑骨,感觉到它已经恢复正常,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第53章 又觉得嘴里隐约有腥味儿,怀疑是误吞了人参果浆,恶心地险些呕出来,连忙跑去盥室沐浴梳洗。 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眼下却也无暇多思,她换上季应玄送她的那身衣裙,匆匆收拾了东西,准备去跟他话个别,然后就动身去往掣雷城。 不料刚推开门,看见的却是站在院中的祝锦行。 他仍是一身紫色道袍,发束木冠,一派丰神俊朗的模样,只是眉眼间的神情不似从前明朗,沉郁了许多,仿佛一夕之间变了个人似的。 也不怪他,流筝心想,换谁家中逢此大变,都高兴不起来。 祝锦行勉强向她扯出一个笑,说道:“父亲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我与你一同前去掣雷城,将濯尘兄带回来。” 流筝却不太好意思麻烦他了:“你不必挂心我,我自己也能进城去,倒是听危楼眼下正需要主事的人,你就这样走了,其他人怎么办?” “我当然应该挂心你,至少要给你带个路,”祝锦行说,“何况我本也要去掣雷城拜会西境莲主,顺路罢了。” 他既这样说了,流筝没有道理再拒绝他,何况有些关于听危楼的内情,她也正打算向他问个清楚。 流筝点点头:“那一起走吧。” 两人一个御剑,一个御符,化作两道灵光消失在馆驿内。他们走后,对面厢房的窗户被推开,季应玄站在窗前,脸色不是很好看。 墨问津在他身后幸灾乐祸地呵呵数声。 他昨天晚上在双生台仰着脖子等了一夜,等到月亮落山脖子僵硬,结果天将亮的时候莲主大人给他传了个口信,说他不剖剑骨了。 合着这一整夜,他不是去找人,而是被人下蛊去了! 眼下他正揪着一朵小红莲,隔水热敷自己可怜的脖子,絮絮叨叨地阴阳季应玄。 “哎呀,莲主大人这以德报怨的心胸,深藏功与名的觉悟,实令我等凡庸俗人望尘莫及呀,眼下人跑了,您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能八风不动,此等气度,啧啧……” 他舌头一咂,高声嚷嚷:“我必告诉我二妹!” 季应玄正要说什么,袖中莲花一闪,面前现出莲花镜,是帘艮传来的消息。 “启禀莲主,雁濯尘出事了!” 第24章 幻境 前往掣雷城的路上, 流筝向祝锦行问起换命格的事。 她怕触及他的伤心处,话说得很委婉, 更不敢提及祝仲远给祝伯高放血救人那天晚上,她其实就在一旁看着的事。 “从前只知道双生台是听危楼的圣地,可以为符纸附灵,竟不知原来还可以交换命格。” “不止是命格,别的东西也可以交换,”祝锦行目光幽深地望着她,“你幼年曾去过双生台,不记得了吗?” 流筝仔细回想一番:“我从前去过?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十岁以前她体弱多病,很少出门, 只有几次偷偷翻墙出宫的经历,她倒是记忆犹新。十岁之后她长出了剑骨, 身体好转, 事情记得更加清楚,却没有去过双生台的印象。 祝锦行心想,她果然被改了一些记忆。 他默默端详着流筝。 从前觉得她身份高贵, 单纯可爱, 若娶她为妻,是对他和听危楼都十分有利的事情。然而这几天发生的事却改变了他的看法。 他想起昨夜见到的那个神秘人。 那样深的道行, 不过虚虚一指,就令他掌间的符箓尽数化为齑粉。可怖的威压逼迫他跪伏在地, 面具后沙哑变质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弃了祝伯高,保下你自己,再以报仇的名义追杀祝仲远, 如今的听危楼,已是阁下的囊中之物了——祝锦行,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祝锦行竭力想从他的胁迫中挣出来:“你想做什么……” 神秘人说:“明天,你陪雁流筝一起到掣雷城去,跟紧了她。” 祝锦行想起西境莲主对雁濯尘剑骨的觊觎,试探问道:“阁下可是西境莲主?” “西境莲主算是什么东西。”神秘人呵呵一笑,语气陡然凛冽:“记住了,吾号莲生真君。” 莲生真君,一个与听危楼颇有渊源,却鲜为人知的人。 祝锦行幼时尚听老楼主提到过这位,然而与他有关的记载已全部在火灾中佚散,使他成为了一个传说中难辨真伪的人物,到了祝锦行这一辈,更是无人记得他的名号。 没想到莲生真君竟然是真实存在的人。 祝锦行想不通,雁流筝一个初入人世的小姑娘,身上有什么东西,竟然将莲生真君也引了出来。 *** 越过定分东西两境的止善山,向西再行九千里,就到达了掣雷城。 流筝以剑光护体,与祝锦行一起穿过庇佑掣雷城的御雷法阵,径直前往无妄客栈找雁濯尘和姜盈罗。 “丢了?!” 流筝难以置信地问姜盈罗:“我兄长使不出命剑,他怎可能到处乱跑,他到哪里去了?” “我怎知他的下落?”姜盈罗没好气道,“在这破地方待了快一个月,若非要等他,我眼下已经回到太羲宫了。” 流筝只好去向客栈老板打听。 第54章 老板慢吞吞从账台上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道:“雁少宫主我记得,没见他出去过。倘若他身上还带着客栈的木牌,我倒是可以帮你找找他的方位。” 流筝心中燃起了希望:“多谢老伯帮忙!” 老板从身后的多宝格里取出一方罗盘形状的宝器,上刻十天干与十二地支,他将雁濯尘所配木牌的房号拨出后,往罗盘中央滴了两滴药水。 罗盘上的指针开始飞速转动,最后停在了西南方向。指针上的红线向前游移,代表着他离开此地的距离。 流筝凑过去看罗盘:“是红线停止的这个地方吗?” “不是,不是。”面容和蔼的老板却变了脸色,连忙将罗盘收起来,“这个不准的。” 说罢抱着罗盘匆匆走了。 他这样奇怪的反应,反激起了流筝的怀疑。 流筝从账台上偷偷拿取一张羊皮地图,到祝锦行的房间里借了纸笔,回忆着刚才见到的罗盘呈象,在地图上大致标出了好几个地方。 “那老板分明是找到了,却不敢告诉我们,可见他测算出的地方,要么是禁止外人进入的圣地之类,要么格外危险,但是哥哥可能在那里,我得去找他,”流筝将地图给祝锦行看,“祝哥哥,我打算过去探一探。” 想起莲生真君要他跟紧雁流筝,祝锦行说:“我跟你一起去。” 姜盈罗听说他们要去找雁濯尘,也要跟着一起,流筝虽与她互看不顺眼,但这种时候也没有拒绝她的帮助。 三人佩着无妄客栈的木牌,向掣雷城的西边去了。 他们走后,客栈老板摇了好一会儿头,忽见夜罗刹首领帘艮走了进来。 老板鞠笑上前招迎:“帘首领光临,可是主人那边有什么吩咐?” 帘艮问:“可有位姓雁的姑娘到客栈来?” “有一位雁少宫主的妹妹。” “是她,在哪里?” 老板叹气:“您来晚了一步,刚刚他们三人出门,往忧怖崖找人去了!” 帘艮闻言脸色一变。 忧怖崖,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重重迷雾织生出了许多危险的幻境,又靠近业火的薄发处,气候十分恶劣,许多生长在西境的大妖都不敢往那边去。 莲主大人传信让他暗中看顾雁流筝,他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帘艮不敢隐瞒,连忙将此事报与莲主知晓。 许久,季应玄的声音从莲花镜中传来:“忧怖崖,靠近莲花境的那地方。” “正是。” “知道了。” *** 忧怖崖干裂的地表缝隙里滚着红莲业火的火星,此处人烟罕至,只零散生长着多刺的毒荆棘。 山崖下是望不到底的浓烟,烟气弥漫上来,形成了重重迷障。 “脚下小心,”流筝说,“此地好像是两千年前太羲神女剑封业火时,第一剑落下的地方,灵力最弱,所以后土的业火最先从此处喷薄。” 祝锦行问她:“你如何会知道?” 流筝说:“太羲宫里有记载太羲神女生平的史书,这些年哥哥四处镇灭业火,他的手札我也读过。” 所以她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哥哥应该比旁人更清楚此地有多危险,为何会在祭不出命剑的情况下跑到这里来? 除非他不是自己跑来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在这里。 “那是少宫主!” 姜盈罗的惊呼声打断了流筝的思绪,她猛得抬头,看见了浓烟中的雁濯尘。 他被绳子绑着,吊在一棵高大的毒荆棘树上,遍体鳞伤,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流筝的心被猛然提起,抬手召出命剑,先挥出一道剑光破开迷雾,见迷雾散后雁濯尘仍在,方知不是幻境,忙跑上前砍断绳索,将雁濯尘救下来。 “哥哥!哥哥!”流筝从绣囊里取出解毒的药丸,胡乱塞进雁濯尘嘴里。 雁濯尘幽幽转醒,见了流筝,仍未回过神来,喃喃道:“又是幻境……” “不是幻境,我是真的,你摸摸我,”流筝握住雁濯尘的手,心疼得红了眼眶,“没事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雁濯尘却猛然睁大了眼睛:“流筝?你怎会在此?” “我来找你……” “你快走!有人要害你,别管我,你快走!” 话音落,方才被流筝一剑劈开的白烟再次涌起,仿佛受人操控似的合拢,将四人团团围住。 流筝被呛得闭了下眼,待她再次用剑光砍开迷雾时,发现只剩下了她自己。 而周遭环境陡然一变。 她发现自己身处在凡界热闹的街市里,今夜好像是某种盛会,人人手里提着灯,捧着花,喜笑颜开地往城外的方向涌去。 流筝试着拦住一位姑娘:“这位姐姐,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姑娘含笑说:“当然是去拜太羲宫的神仙,他们将业火彻底镇灭了,以后收成也好了,日子也太平了!” 业火被彻底镇灭了? 流筝观察众人,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都是乐呵呵的笑模样,手里提的灯、捧的花也样式相同,远远望去,竟有些诡异。 第55章 是幻境。 世间的幻境都有其“道”,有的幻“色”,有的幻“财”,有的幻“情”。流筝暂时还没有看出她所处的幻境幻的是什么道,正思索时,忽然有人握着了她的手。 她转身,看见了季应玄。 他怀里捧着降真花,拣出一支簪进她鬓间,温和含笑的眉眼望着她。 “一起去看看吧,城外有烟花。” 他执起流筝的手,跟随人群一起走出城去。 城外的景象更是夸张,迎面就是一座新建成的庙宇,庙里神龛上供奉着几座金身塑像,流筝瞪大眼睛一瞧,有她爹、她娘、她哥,还有她。 百姓们将手里的花献上去,然后纷纷跪地磕头。 流筝:“……” 季应玄含笑问她:“喜欢吗?” 流筝猛得摇头:“不喜欢不喜欢,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话音未落,忽觉一阵地动山摇,流筝抬头,见眼前的金身塑像突然爆裂,里面涌出了滚灼的业火岩浆。 瞬间神龛烧没,庙宇塌陷,无数凡人陷进了业火中,血肉滋滋作响,变成一堆白骨。 肉眼可见之地已是一片火海,耳侧充斥着哭喊声、求救声、咒骂声。 “太羲宫怎么不来救火!” “他们是骗子,是害人精!” “谁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一个母亲将孩子高高举过头顶,直到被烧成白骨,那孩子被火气蒸熟,散发着令人反胃的肉香味。 虽然知道是幻境,看到这副景象,流筝心里仍然很难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快,先出去再想办法!” 她转身要去抓季应玄的手,发现他也已经被业火烧没,五脏六腑都成了灰,只有一双眼睛仍挂在眼眶里,流露出惊惧的神色。 流筝惊叫了一声,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破败的金身塑像里,业火岩浆仍在源源不断涌出,似乎有将天地吞没的气势。 流筝被业火的炎气冲得喘不过气来,连忙召出命剑飞出庙宇,飞到半空,发现就连城池也成了一片滚沸的火海。 天地同色,万宙混沌,面对着这副景象,流筝彻底惊住。 这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忧怖崖? 她好像明白这个幻境幻的是什么道了。 第25章 忧怖 “忧怖境。” 忧怖崖上, 业火卷起的猎猎罡风快要将帘艮的鼻子吹歪了。 站在他面前的莲主大人却是一袭绛色莲纹宽袍,乌发随意披落, 衣角未动,头发丝也没有吹乱一根,仿佛从云中投下的古画幻象,目光深静地望着眼前缭绕不散的白烟。 帘艮解释道:“据古史记载,两千年前太羲神女决心以命剑永镇地火,共挥出了七七四十九式,每一式有九九八十一剑,其中第一式第一剑就落在此地。” 天知道这是他刚才候驾时,凭生死时速新补的忧怖崖古史, 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还有点用。 他悄悄抬头看莲主大人的反应,见他面无表情, 试探着继续说道: “相传太羲神女这第一剑破开的就是自己心中的忧怖, 被她斩断的忧怖落在此处,两千年来与业火炎气交织,形成了这忧怖境。” “陷入此境之人, 将会见到心中极忧患、极恐怖的事物, 倘若不能在幻境中破解,就会被忧怖之事物反噬, 死在幻境之中。” 闻言,莲主大人脸上露出一点笑, 如烟开雾散,看似极温和,实则极狂妄。 他问帘艮:“难道你不好奇自己心中的极忧患、极恐怖吗?” 帘艮疯狂摇头:“不了不了, 属下不好奇。” 莲主说:“但是孤好奇。” 他说着就要往幻境里走,帘艮吓得连忙绕到他面前阻拦:“莲主慎思!您这样的修为进入幻境, 幻境里将会衍生出多么恐怖的对手,万一……万一……” 莲主微微侧首,似笑非笑:“帘艮,你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在幻境里动手脚那人的安危?” 帘艮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莲主轻嗤,一脚将他踹开,径自走进了幻境。 铅白色的烟雾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了一句冷淡如冰的话。 “孤不是龛上的神仙像,没杀祝仲远,是因为有人同情他,你去问问陈章,他准备拿什么保命。” *** 季应玄面前是一片青草地。 春色在草尖上闪着光,紫衣少女牵着一头小羊走到树荫里。 小羊低头吃草,少女躺倒在草地上,草叶上的露珠甩了她一脸,她脸上的梨涡漾开,像春雨落在湖中泛起的涟漪。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季应玄耳畔:“季千里,应玄怎么还不来找我呀,他若再不来,我可真走了,咱俩另寻一处仙山躲起来,叫他哭鼻子去吧。” 季应玄下意识迈了一步,踩中一根树枝。 季千里朝他长长地“咩”了一声,少女瞧见了他,一骨碌从草地上滚起,扬着手臂朝他跑过来。 她眼里尽是春光明烁的笑意,开口却不住地数落他。 “我早晨出门,你现在才来找,都两个时辰了,”她说,“你不担心我,难道也不担心季千里吗?” 第56章 季应玄无动于衷地盯着她。 少女戳他一下,他没有反应,又要再戳,被他反攥住了手腕:“雁流筝。” 她抬眼端详他:“怎么,你生气了?” 季应玄心里确有些不痛快,他没想到自己的忧怖境会跟她有关系。 他对这个姑娘不过三分喜欢七分怜悯,愿意将剑骨赠与她,乃是看在她确然无辜的份上。 他没了剑骨,尚有红莲修为,她若没了剑骨,是死路一条。这样的选择,倘若对方换成墨问津,能把他哄高兴了,他也是愿意的。 季应玄认为,归根结底是他快意洒脱,拿得起放得下的缘故,并非是因为雁流筝在他心里多么重要。 可是幻境里,她怎么就成了自己极忧患、极恐怖的关切所在? 这也太没出息了。 他转身就走,流筝忙牵着季千里跟上他,见他走得快,只能拽着季千里小跑几步。 没啃够草的季千里咩个不停。 “应玄!” 清脆的嗓音拽住了季应玄的步子,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人拽住。 她挽住他的胳膊,柔软馨香的身体贴近他:“好啦好啦,我错了行不行,知道你担心我,下次我不乱跑了。” 季应玄心道:又死不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咱们快回去吧,哥哥已经到了。” “雁濯尘?” “当着他的面,你可不能直呼他的名字,他这人很重规矩,记得要喊少宫主。” 既然是忧怖境,说明之后会发生令他忧怖——至少是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雁濯尘就是个丧门星,去见他必然要出事。 季应玄随便找了个理由:“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改天再去拜访他,今天就算了。” “你说什么?!” 雁流筝又惊讶又气愤,竟将他的手甩开了,重又拾起季千里的绳子:“小羊,咱们离家出走!” 他下意识折身去追她,抓住了她的手,却见她红着眼睛转过身来,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季应玄:……至于吗。 “见我哥能改天,成婚也能改天吗?” 流筝越说越气:“从前他想见见你,你总不愿,我想方设法帮你找理由,今晚咱们就要成亲了,他千里迢迢从太羲宫跑过来,难道要我把他赶出去?” 季应玄险些被她的话砸晕了。 成婚? 他没听错吧,他跟雁流筝,今晚要成婚? 幻境不愧是幻境,真是什么都敢想。 季应玄内心狂风呼啸,天震地荡,面上却还要努力稳住,先将流筝安抚好。 “适才我同你开玩笑……别哭了,我与你同去见他便是。” 流筝哼了一声:“一点也不好笑。” “确实不好笑。”季应玄无声叹息,接过她手里的牵羊绳,握住了她的手:“我向你赔礼道歉。” 流筝声音闷闷的:“向谁?” “你。” “我是谁?” 季应玄在心里劝自己,一切都只是幻境中的权宜,哄她一下也无妨。 他薄唇轻轻抿起,低头在流筝耳边道:“吾妻流筝,夫人,娘子……你喜欢哪个?” 流筝顿时满面羞红,捂着脸跑了。 *** 铜镜里映出红衣如火。 凡界的婚服纹章饰彩,竟然比他在掣雷城里披的红袍还花哨,倒是喜庆,映得人面如白玉,目似明泉。 季应玄揽镜自照许久,将腰上的封带解开重系,又三番五次正冠理鬓,这才搁下镜子出门,往流筝备妆的院落走去。 院子里,季千里和一窝兔子抢草吃,不耐烦地将兔子们挨个踹了一脚。 季应玄路过时拍了它脑袋一下:“大喜的日子,别给我砸场子。” 他推门找流筝,瞥见一抹纤红的影子,乌发高高盘起,插满了珠翠和花朵,尚未细细看清她的模样,却被妆娘大呼小叫地撵了出去。 “哎呀!谁把新郎放进来了,快赶出去!” 妆娘一声呼喝,两扇门“哐当”一声在他面前关上:“婚前见面不吉利,马上洞房花烛了,到时候再举着蜡烛看个够,何必贪这一面?真是个痴儿!” 流筝也在里头笑他,声音穿透门缝,比平日更多几分缱绻似水的温柔。 季应玄隔着门喊她:“流筝。” 她轻轻“嗯”一声:“妆娘姐姐说要给我开面,有点奇怪,你别看了。” 季应玄说:“我是来告诉你,等会儿拜完堂后,你直接回房休息,好好睡一觉,我自己去见雁……少宫主就行。” 他有预感等会儿要出事,想让流筝避一避。 流筝却说:“哥哥他护短时十分霸道,若没有我从旁镇着,我怕他为难你。” “无妨,”季应玄十分违心地说道,“拜过了堂,咱们就是一家人,妹夫也是短,他不会为难我的。” 屋里传来窃窃的笑声,隐约在说他“嘴甜”、“体贴”,羞得流筝半晌说不出话,只好仓促应了他:“听你的便是,你快走吧。” 季应玄垂目笑了笑,转身往宴客的前院走去。 前院张灯结彩,宾客们都在翘首等着他,个个笑如春风,或打趣他,或道吉祥话,气氛十分融洽。 第57章 除了太羲宫的来客。 雁濯尘一身玉白宫服,抱着观澜剑,不像是来贺喜,倒像是来奔丧。 季应玄一见他就觉得晦气,却还是上前一揖:“雁少宫主。” 雁濯尘语气不善:“你就是流筝宁与家中决裂也要嫁的那个凡人?” 季应玄:“……” 好得很,他有旧恨,对面有新仇,今日说什么也太平不了。 他耐着性子说道:“承流筝不弃之恩,我定会如珠如玉地善待她。” “不弃?善待?” 雁濯尘不屑冷嗤道:“凡人寿命不过百年,青春更是短如须臾,等你老得丑态毕露,流筝依然年轻貌美,你觉得你还配得上她的不弃吗?届时你挟恩义关锁着她,也能叫善待吗?” 季应玄无言以对,他承认雁濯尘这番话说得很在理。 只是心中仍然不爽,他脱口而出道:“做个凡人,并非是我自愿的选择。” “此话何意?”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仪仗驻跸的喧哗,众人转头去看,见一位年轻的朱衣官员颐指气使地走了进来。 开路的仆从呼喝清场:“丞相大驾光临,尔等还不速速闪开?” 季应玄心中微微一沉。 张丞相,他舅舅张郡守的儿子,他的表弟。 当年张郡守剖了他的剑骨,为他自己的儿子谋得一份前程,雁濯尘是认得这位表弟的。 果然,雁濯尘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盯着张丞相:“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张丞相见了他,也颇为惊讶:“少宫主阁下怎会在此,难道是收到了消息,来解决我表哥这个祸害吗?” “你表哥?” 雁濯尘的目光移到季应玄身上,缓缓泛起杀意:“你哪个表哥?” 张丞相猛一拊掌:“我只有这一个表哥,当然是被您剖了剑骨的那位!” 话音落,剑风起,季应玄向侧一避,观澜剑的剑锋贴着他鬓边擦过,“轰隆”一声推到了身后的石墙。 漫天粉尘飞扬,杯盘倾倒,宾客们尖叫着四下逃窜。 “你娶流筝,果然是另有图谋,你想剖她的剑骨,想报复她,虐杀她……什么不弃之恩,什么善待,全是谎言!” 雁濯尘呵呵冷笑两声,观澜剑剑光大盛,迫得众人几欲窒息。 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剑骨是我抢走的,你要报仇,就堂堂正正冲我来,休想伤流筝一根头发!” 季应玄只觉得脑中突突作响,这样大的动静,只怕要惊扰到流筝了。 当年他从业火深渊游出来后,全身上下无寸许完肤,是认他为主的业火红莲为他修补出一副新容貌,按理说,张丞相也不该认出他。 然而这里是幻境,有太多事情出乎他的意料。 雁濯尘根本不给他和谈的机会,挥剑便砍,阵阵剑光如雷电降下,越砍其势越猛,灵力越盛,眼见着避无可避,季应玄硬生生扛下了一剑。 其余来赴宴的太羲宫弟子也提剑来围剿,季应玄被剑阵团团围住,仿佛是犯下十恶不赦大罪的妖魔。 镇妖除魔,锄强扶弱,真是可笑。 再不还手,他真的会被活活打死,但是他不能死在这里。 否则幻境吞噬了他的修为,将会陡然膨胀,乃至盖过现实,将真正的世界取代。 季应玄捂着胸前的伤口撑持站起身,仿佛终于忍无可忍,昳丽的凤目中陡然显出金赭色的莲花纹路。 瞬间金光流转,炎风乍起,天地为之变色! 从他袖间飞出一支业火红莲,散作万千花瓣,如片片利刃,割碎了太羲宫其余弟子的喉咙,瞬间将他们的尸体燃成一堆白骨,挫骨扬灰。 雁濯尘挥观澜剑劈开花瓣,狼狈而惊惧地看向季应玄:“你竟能驭使红莲业火,如此,更不能留你在世!” 说罢手捧观澜剑,御空而起,割开了自己的灵脉,竭尽所有灵力将观澜剑凝成一柄形如倒锋的巨刃,向季应玄袭去。 这是雁濯尘的太清命招,所谓命招,就是竭尽性命方能使出一次的剑招。 雁濯尘竟然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杀了他…… 季应玄心中一凛,抬手拢掌,飞快以红莲灵力在空中画阵,金赭色的阵光最终挡下了这如山的巨刃,又化作千万朵莲花,将散作无数雪光的碎刃尽数吞噬。 雁濯尘的命剑毁了,太清剑骨也随之碎裂。 他从空中摔落坠地,奄奄一息间,似乎听见环佩叮当的急促脚步声。 他费力地扭头向内院方向,看见了磕磕绊绊、嚎啕着奔来的流筝,他费力地擎起手,想让她快跑,最终却无力地坠落下去。 第26章 破境 雁濯尘拼着最后一口气, 将一切都告诉了流筝。 流筝伏在他的尸体上,像一朵极盛时坠落的红芙蓉, 雁濯尘的鲜血黏湿了她的嫁衣,拨乱了她的发髻,她因震惊和难过泣不成声,泪珠滚过妆靥,如血珠般坠地。 季应玄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她,这样心碎的她。 从前她哭的时候,故意要当着人面,叫人心软愧疚地去哄她。 如今却宁将嘴唇咬出血痕,也要将悲啕咽回嗓子里, 脸埋在雁濯尘的尸体上,直到他完全僵硬冰冷。 第58章 吉时已过, 晚风寒月露中天。 季应玄抬头望了一眼, 发现今夜是个满月。 幻境里的流筝也会受剑骨的折磨吗? 凝目许久后,他抬步向流筝走近。 “别过来!” 她高喝一声,旋即声音又低了下去:“恳求你……求你先让我葬了哥哥……” 见他点头, 流筝抱起雁濯尘的尸身, 出城向东山走去,路过白日那片青草地时, 似是想起他在耳畔软语低声的场景,回头看了一眼。 季应玄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就在此地吧, ”流筝声音虚颤,“我走不动了……” 月光刺得她浑身疼痛,她跪地休息了一会儿, 开始在小丘上刨坑。 妆娘精心给她的红蔻丹里掺了珍珠粉,悄悄教她:待到花烛夜, 你擎着小烛请郎君赏看,娘子的手生得这样漂亮,准能让他五迷三道。 如今这蔻丹折在了泥土中,十指鲜血淋漓,流筝却无知觉一般,仍在努力刨土。 季应玄只敢在几步外看着,暗中用灵力帮她。 天色将明时,流筝终于将雁濯尘的尸首埋葬,也终于熬过了这一夜剑骨的折磨。 她缓缓起身走到季应玄面前,哀哀地望了他许久,突然俯身跪在他面前。 季应玄眉心缓缓蹙起:“雁流筝……” 她说:“这一拜,是代我兄长赎罪,望季公子看在他已死去的份上,接受他的悔过。” 季应玄点点头:“好。” 接着又是一拜。 “这一拜,是我自己向你谢罪。”她哽咽的声音微微颤抖,像一阵急雨落在人心上。 她说:“我是罪魁祸首,祸之肇始,是我占了你的剑骨,害你天资陨落,遭受十数年的摧折。” 她念诀召出命剑,高高捧起在他面前,垂下头,露出纤长干净的后颈。 “请季公子……收还命剑,剖取剑骨。” 她这样伤心又狼狈的样子,令季应玄心里也很不好受。 她不肯被他扶起,季应玄只好蹲下身与她说话:“流筝,我娶你不是为了剑骨,我是真的……心悦你。” 流筝的眼泪砸进泥土中,她竟哭得更痛苦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季应玄抬手为她拭去不断落下的眼泪,轻声问她:“雁濯尘的死,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流筝徐徐摇头,“我恨我自己。” 恨她自己为何不争气,天生没有剑骨,逼得哥哥为她动手抢夺。 恨她自己天真太过,竟从未怀疑,从未觉察,蒙昧了十多年,造成了今日之祸事。 季应玄密切地关注着她的状态,发现她眼中渐渐泛起血红,失去神采,隐约有走火入魔之兆,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向她体内输送灵力。 “流筝,流筝!” 他终于感到惊惧,切声道:“斯人已逝,剑骨的恩怨已了,你切不可生执念!我愿意将剑骨赠与你,流筝,我早已对此心甘情愿!” “你说你……甘心将剑骨赠与我……” “是,我愿意,”季应玄扣着她的肩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件事的恩怨就此了断,好不好?” 流筝却在他恳切的目光里缓缓摇头。 她说:“季公子,我无颜接受。” “可是剑骨已经归属于你,你无法将它还给我,即使剖出也是一堆废骨。” 季应玄撒了个谎,希望她能接受剑骨,即使是迫于无奈。 “而且我如今并不依存剑骨而活,”他说,“但是流筝,剑骨是你的命。” 流筝不解地望着他:“你竟希望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为什么?” 季应玄说:“因为我心悦你,我想见你好好活着。” 流筝勾了勾嘴角,向他绽开一个笑,眼泪却落得更快了。 她说:“是我让你为难了,对不起。” 季应玄试着从地上抱起她:“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流筝说:“我想在这里陪哥哥。” “那我呢?”季应玄问。 流筝落泪:“对不起。” 她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从他怀里退出,走到埋葬雁濯尘的新土旁。 朝阳已然大亮,春色在草尖上明光流动,微风撩起了流筝鲜艳的嫁衣。 隔着几步远,她努力向季应玄露出一个如从前那般梨涡绰约的笑容,却在他抬步时高声喝止:“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季应玄心觉不妙:“流筝。” “我知道哥哥说的不是真的,你娶我不是为了剖剑骨,你待我情真意切,我知道,我一向看人很准。” “你既然知道,就该随我回去……” 流筝摇头:“可我们雁家将你戕害至此,我不配再接受你的深情厚义。” 季应玄心中一紧:“你在胡说什么?剑骨的事你分明不知情!” 她说:“不知情是我的罪过。” 说罢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命剑,突然倒转剑锋,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季应玄心中猛地一空,继而仿佛是滔天的浪潮卷涌拍岸、是挑起千钧的细绳骤然断裂,他分明站在原地,却觉得整个人骤然下坠,几乎是踉跄着奔上前,接住了流筝摔落的身体。 第59章 他的眼前一片血雾朦胧,不知是流筝身上的血,还是他眼睛里的血。 他拼命想看清她的样子:“流筝,流筝……” 一只沾着泥土腥气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他惊慌失措的眼泪落在她脸上:“你方才说不恨我,为何要这样待我……” “我当然不恨你,”她虚弱的声音里透出温柔,“应玄,我亦心悦你。” 她缓了口气,慢慢说道:“只是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就没有资格与你说这句话,我不想我对你的喜欢,对你的爱,成为占有你剑骨的交换,我不想向你乞怜。” “我想把欠你的剑骨还给你,想要赎清我……还有哥哥,对你犯下的罪孽,然后才有资格,堂堂正正地说我心悦你。” 季应玄拥着她浑身是血的身体,努力想用灵力为她封住伤口,但是流筝拒绝了他的好意,她竟是一心求死。 她说:“这种时候,我终于能心无挂碍地告诉你,我心悦你,想嫁给你……无论你是太清剑骨的主人,还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我真的很喜欢你……” 季应玄终于失去了耐心:“你能不能听话些,流筝,算我求你……你若是这样死了,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 流筝无奈道:“那我只好下辈子再继续赎罪了。” “你放心,待我赎清我的罪孽,我还是会喜欢你,会继续缠着你。” 话音落,她终于阖上了眼睛,面上忧伤哀惧的神情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张被泪水洗掉铅华的出水芙蓉面。 仿佛只是睡着了,仿佛初见时那般。 虽然明知是幻境,但如此真实的触感,还是让季应玄尝到了心神俱溃的滋味。 他原本以为的忧惧,是雁濯尘的死会横亘在他和流筝之间,使流筝受这爱恨交织的折磨,迈不过心中这道坎,从此弃他而去,不复相见。 不想见就不想见,他本也不是很想娶她。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即使他已经原谅了她,甘愿将剑骨相赠,她还是不肯接受,要以如此贞烈的方式还报与他。 她对他的爱,竟比她恨他、算计他更令他难以承受。 季应玄望着空荡荡、血濛濛的四野,方才晴朗无云的碧空涌起大片的乌云,与夹着血腥气的风一齐向他围拢。 至此,忧怖境终于揭开了它狰狞的面容。 季应玄取下插在流筝胸口的剑,抱起她的身体往回走。 城里空荡荡的,挂着红绸的宅院也空荡荡的,没有宾客、没有妆娘,像一座鬼宅。 季应玄一路来到新房,扫落鸳鸯榻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将流筝安放上去。 为她净面整衣,重燃金鸭香炉,直到浓郁的降真香将她笼罩。 为她将断裂的蔻丹修剪整齐,擦干净她指缝里的泥土。 望着她安静美丽的睡颜,季应玄心头不可自抑地涌起一阵接一阵的心悸,仿佛心脏被凌迟成千万片,正一片一片地剥落,使他血肉模糊,沉溺而不能自拔。 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他真实的情绪,还是因为忧怖境在作祟。 许久,他轻轻嗤笑一声。 想用这忧怖的情感将他困死在此地吗…… 就凭她? 决定来忧怖崖救雁流筝之前,季应玄对这忧怖境已有了解。 被白烟笼罩后,他会先进入自己的忧怖境,只有成功将自己的忧怖境破除,他才有机会找到流筝,进入到她的忧怖境中去帮她。 所以他一定不能被困在此地太久,否则流筝那边的变数太大。 可是又该如何破除眼前的忧怖境呢? 季应玄一边为榻上的流筝整理姿容,一边静静地思索。 忧怖境与喜怒哀惧等幻境皆属于心境一类,都会有一个“敌人”,有的敌人切实可见,有的敌人却虚无缥缈。季应玄猜测,他在此境中的敌人,就是他心中的忧惧情感,倘若他不能破除这种情感,那他就无法从幻境中走出去。 去忧除惧,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他试着与自己讲道理,幻境中的流筝只是个假象,不必为她伤心。可是他冥想了半天,每每将要成功的时候,想到她冷冰冰地躺在自己身旁,心中便涌起无限的伤感,如春潮、似浓夜,徐徐将他吞没。 是假的又如何,谁敢断定将来不是真的? 于是便又失败了。 季应玄睁眼望着她,气得伸出手捏她的腮帮子,在她脸上摆弄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都怪你这般不识抬举,”他恨恨说,“孤说把剑骨赏你,你竟敢不领赏谢恩。” 她还是没有跳起来打他。 季应玄长长叹了口气,在这空荡无人的房间里,显得漫长而寂寥。 窗外的天,又要暗了。 昼夜不休地尝试了一整天后,季应玄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栽在了她身上。 他说:“一定是我太洒脱,对别的事物皆无欲无求无感的缘故,才让你凭着这一点可有可无的喜欢,就敢肆意为乱,成为我心里的极忧惧、极恐怖。” “罢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是就是吧。” 但他不准备就此放弃,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找到了出路。 第60章 他将流筝的身体向床榻内侧挪了挪,与她并排躺在一处,驭使红莲托起了流筝的命剑,悬在半空,以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温养剑骨的身体已死,命剑的色彩也黯淡了许多,可那毕竟是一把太清剑骨生出的命剑,当季应玄去处一切防御灵力与它相对时,还是被它的剑意逼迫地几近窒息。 “流筝,我陪你一起死,怎么样?” 他握住了流筝的手,声音温和:“如此,你在黄泉路上不必孤单,我也不会因为失去你而永滞忧怖的情感之中。” “我陪你一起走,是生是死,都好过眼下这般。” 他若是能破了幻境,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趁着她的尸体还新鲜,同她一起化作两具白骨,总好过叫他孤零零守在这里。 说不定有后来人见了这一幕,会当他们是一对恩爱眷侣。 季应玄缓缓阖目,太清命剑骤然落下,穿胸而过,他嘴里溢出了一声痛哼。 剑锋的戾气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其滋味并不比跌落业火深渊好受多少。 唯一好受的是,想到他即将与她一同死去,他不会再失去她,心中的块垒顿消,一切忧惧、恐怖,都与他的知觉一起慢慢消逝。 无忧亦无惧。 周围的环境突然开始塌陷,仿佛一面被震成了无数碎片的镜子,簌簌掉落,露出空荡荡的虚无。 有一瞬间,季应玄确实失去了所有意识,然后又在震颤中渐渐醒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方才的一切已经消失不见,他正躺在一棵毒荆棘树下,眼前是渐渐散开的白烟。 他的忧怖境,破了。 第27章 坦诚 流筝已被困在幻境中许多天。 业火岩浆从神庙向四外奔涌, 将人间变成了一片业火炼狱,到处漂浮着尚未化尽的白骨, 到了深夜,新魂的啕哭如四面楚歌。 流筝将季应玄的骨头带到高处的山洞里,用续弦胶把他重新拼回人形。 白天她提着剑出去镇灭业火,将幸存的人救到高处,为他们寻找水源和食物。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感激她的救护,他们曾亲眼见到罪恶的业火从太羲宫诸君的金身塑像中涌出,认为是太羲宫带来了这场灭世的灾难。 他们朝流筝扔石头、挥棍棒,叫她去死,诅咒她被业火吞噬。 流筝避开他们, 去救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 到了夜里,新魂的怨憎恶念游荡徘徊, 她必须躲避它们的撕咬和攻击。 今夜她回来得晚些, 又带了一身狼狈的伤,然而却格外高兴,人未至, 先听到她冷泉击玉般清扬的声音。 “你一定等着急了吧, 今天我往西边多走了一段距离,发现了几个哭得跟狼嚎似的小孩儿, 还找到了这个——” 她怀里抱着一捧降真花转进洞来,隔着几乎融化干净的冰障, 当场愣住了。 为了让季应玄的尸骨多保存几日,她每天出门前都会用剑在洞口砌一层冰障,既能隔绝温度, 又能保护他。 可眼下冰障里哪有什么尸骨,分明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红衣墨发, 温柔且疑惑地注视着她。 “你……” 流筝穿过冰障,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中回荡不息。 是温热的,新鲜的,活人的肌肤。 她的眼眶刹那涌满泪水,好似一瞬之间受了极大的委屈,她伸手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季应玄回拥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虽然在进入她的幻境前已有心理准备,然而看着她眼下这副模样,仍然心疼得默默叹息。 许久,流筝抹了抹眼泪,哽声问他:“你怎么突然活过来了?” 季应玄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睡了一觉,刚刚才醒过来。” 流筝仔细端详他:“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季应玄沉吟片刻,说:“我们好像是在一座庙里,那些神像突然涌出业火,我被点燃了,感觉很疼,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不知怎会到了此地。” 说的话都对得上,看来真是白骨复活,虽然尚不清楚缘由,流筝仍深感庆幸地抱紧了他。 “没想到这倒霉的幻境还有几分良心,虽然尚未找到哥哥,至少把你还给我了。”她低低叹息道。 季应玄的目光凝落在她发顶。 其实这些事很好猜,他来到流筝的幻境后,隐藏身形在外面走了一圈,听幸存的人抱怨几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循迹来到山洞中,穿过冰障,看到了这副被流筝小心保存的尸骨。 他对自己被业火烧过的模样实在太熟悉,但流筝若是知道这副骨头是他,说明他们当时正在一起。 季应玄将尸骨抛入业火,冒名顶替了幻境里的自己。 “都怪我当时没有看顾好你,”流筝声音闷闷地问他,“被业火烧过的滋味儿,一定很疼吧?” 季应玄笑笑:“也许吧,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牵着流筝的手坐下,取冰障融化后的水为她清洗伤口,将药草碾碎后敷上去。 从前头疼脑热就要吃萦香丸的仙门大小姐,如今已经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熟视无睹,甚至要他节约些用。 第61章 “我有命剑护着,这些小伤好得很快,如今药草难找,肯定有人比我更需要它们。” 季应玄嗯了一声,碾药草的动作不停,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流筝说:“我想回太羲宫一趟,找到我哥哥,或许我们兄妹联手,会有扑灭业火的可能。” 季应玄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流筝说:“其实你不必陪我一起辛苦,我只会连累你。” 季应玄说:“或许是我连累你才对。” 流筝静静地望着他,目光竟有些复杂,似在思索一件很纠结的事。许久,她站起身,将季应玄牵起,带着他走到洞口。 地势高耸的山洞可以俯瞰到大半座城池,此刻虽已入夜,业火岩浆却将地面照得白昼般炽亮。城墙楼阁、草木山石,都在无坚不摧的业火中缓缓倾颓。 炎气化作罡风,吹拂两人的发丝和衣角。 “你看到了吗,”流筝声音低落地说道,“这将人间变成炼狱的灾祸,其实是由我带来的。” 季应玄蹙眉:“那只是愚夫们的无妄揣测,与你有何关系?” 流筝说:“他们倒也没有完全说错,因为你眼下所见不过是一场针对我而生的幻境,包括你,也是幻境中的人。此境名为‘忧怖’,我担忧什么,害怕什么,它偏偏就要发生什么,所以这业火灭世的灾难,其实是为我而生的。” 季应玄:“……” 她是不是有些太坦诚了? “所以你跟在我身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流筝轻轻靠在他肩头,叹息一声:“因为我在乎你,所以幻境一定会折磨你,借此使我忧怖。应玄,被业火焚烧的滋味一定很难熬吧,我不想见你再经历一次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后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幻境中人,我是假的,那就不要为我难过。” 流筝摇头:“我做不到,我知道你是真的疼。” 季应玄问她:“那你想让我如何?” 流筝抬手指向西边:“西面地势高,岩浆流得慢,我想让你往西面去,好好保重自己。” 她说:“等你离开后,使我忧怖的只剩业火,我一定会倾命剑之力将其镇灭。” 季应玄思索后点点头:“明天一早,你我就各奔东西,你去太羲宫,我往西避火。” 流筝说:“如此最好。” 这一夜,她枕在他怀里安眠,也许是因为幻境的原因,她比从前更坦然地依赖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睡梦里流露出担忧与委屈的情态。 季应玄心想,她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从前被太羲宫一群几百岁的剑修宠爱着,远不到以一己之力承担天下兴亡的时候。 何况还要面对无尽的怨恨与责辱。 “别怕,流筝,”他轻声抚慰怀里的姑娘,“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 *** 太羲宫虽然未受业火焚烧,但其景象比流筝想象中更加糟糕。 一只数丈高的凶兽在宫中四处作乱,看它的模样,像一头发了狂的白虎,白底银纹,碧蓝瞳孔,牙齿与利爪上沾满了宫内弟子的鲜血。 它像摘果子一样将围攻剑修的头颅摘下,随意甩出去,流筝落地时,正看见它将雁濯尘按在掌下,利刃狠狠拍下,将雁濯尘的心脏掏了出来。 “哥哥!” 流筝尖叫一声,正要挥剑上前,不知被什么绊住,躲开了凶兽的攻击。 她不认得那白虎凶兽,但是季应玄认得。 准确地说,那不是凶兽,而是神兽,其名“陆吾”,相传为太羲神女的坐骑。 他尚未想明白为何陆吾会出现在流筝的幻境里,流筝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朝观世阁的方向跑去。 肃静整洁的观世阁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山下的寻常百姓,有其他门派的修士,他们挤挤捱捱,闹声喧阗,仿佛在进行一场疯狂的仪式。 他们围在中央的,是流筝的父母。 雁长徵将夫人护在怀里,他身上已被捅了几个血窟窿,不同的人轮流拾起剑,刺他,咒骂他,嘲讽他。 “欺世盗名!” “罪该万死!” “伪君子!” “罪人!” 流筝推开人群,含泪将他们扶起,其余人挥剑向她砍去,皆被她的剑光阻挡。 然而她越抵抗,围攻的人就越兴奋,像过境的蚂蟥,像吸食生气的恶鬼一般向流筝他们扑过去。 在混乱的攻击下,命剑形成的屏障光芒逐渐变弱。 流筝正犹豫是否要收回剑光拼死一搏,忽见眼前一道红光闪过,将围攻她的人全都掀翻了出去。 他们又从地上爬起,不知是有多大的恨意,竟不顾断臂断腿,再次朝流筝涌过来。 “快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从人群中带离,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转移到太羲宫外。 太羲宫外面,仍有无数的人朝太羲宫涌去。 他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愤怒表情,眼神呆滞,动作僵硬,仿佛是受人操控的僵尸,乌泱泱一片的蝼蚁。 流筝怔怔望了许久,突然转头问季应玄:“你怎么跟过来了?” 第62章 季应玄说:“当然是放心不下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流筝怀着复杂的心情,疑惑地望着他。 季应玄道:“我是幻境中人。” 见流筝的目光依然迷惑,他轻轻勾了勾嘴角,温和道:“你在怀疑什么,不妨直说。” 流筝缓缓垂下长睫,低低道:“我感觉……有人在操控我的幻境。” “你怀疑是我?” 流筝未置可否,她说:“爱生忧怖,所谓忧怖境,一定是将心中所爱当面毁弃,将人心里极忧患、极恐怖的事情翻出来,对我而言,那就是业火灭世。” “可我的幻境中,又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流筝想起甫入幻境时看到的景象,无数人向太羲宫疯狂朝拜,倾家荡产为他们塑金身像。 “除了业火外,幻境似乎以为,我极爱世人对我的朝拜,以及由此带来的风光。所以它要毁坏我的声名,要世人指责我、唾骂我,以及,”她指向太羲宫的方向,“要我的父母也受千夫所指,被认为是欺世盗名之徒。” 季应玄点点头,心说她倒是敏锐。 “可我并不爱世人的尊崇,不爱这些无聊的名声,”她说,“纵然旁人误解我,但忧怖境直观人的内心,却绝不会产生这种误解。” 季应玄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你觉得,业火灭世是忧怖境给你的考验,而声名狼藉,却是有人操控的结果。” 流筝点头:“不知是谁写的话本,竟然如此无聊。” 还有那头杀死了她哥哥的凶兽,出现得也有些突兀。 季应玄说:“不是我。” “不是你啊,”流筝蹙眉沉思,“那么会是谁呢?” 季应玄颇觉有些好笑,抬手转过她的脸,问她:“我只说一句不是我,你便信了吗?” 流筝说:“嗯……其实凭直觉,我相信不是你。只是你死而复生,实在太奇怪,若是不怀疑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怀疑谁……” 看她这副纯挚的情态,季应玄心中忽然一软。 他认真同流筝说道:“我确实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你的幻境里动手脚,更不会伤害你。” 流筝闻言便如释重负地笑了,挽住他的胳膊:“不是你就好,眼下我可只能相信你了。” *** 太羲宫遭此大祸,已经没有人能帮助流筝,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镇灭业火,突破幻境。 两人重又回到了离业火薄发处不远的那处山洞。 流筝望着山下奔涌的岩浆,一边擦拭自己的命剑,一边与季应玄说话。 “我古史学得不是很好,只记得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业火,却不清楚她具体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剑招,念了什么咒术,唉,真是可惜,否则我也可以试上一试。” 季应玄半晌不言,默默在脑海里翻那本《剑异拾录》。 就在流筝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季应玄突然说:“我知道。” “嗯?”流筝抬起头,“什么?” “我说我知道太羲神女如何镇灭业火,共有七七四十九招,每招有九九八十一式。” 流筝瞠目结舌,古怪地看着他:“不是开玩笑吧……” 季应玄慵然一笑:“你觉得呢?” 《剑异拾录》里记载了关于命剑的一些知识,以及太羲神女常用的经典剑招。季应玄虽然已失去剑骨十多年,但他从未放弃过剑法,于此一道上有颇深的体悟。 他以《剑异拾录》中记载的招式为蓝本,加以自己的演绎,临时编出了半套剑法,自认为即使不能与太羲神女当年同日而语,对付幻境里的业火也足够了。 况且业火红莲能收放业火,他也可以暗中帮助她。 季应玄向她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分明。 “要我教你吗?”他含笑问。 望着他昳丽清雅的面容,流筝心头怦然而动,她缓缓点头:“好。” 第28章 不悔 他从前尚觉得, 流筝当着他的面练剑的样子真是十分碍眼。 无异于炫耀与挑衅。 然而眼下身在幻境,倒也顾不得计较这些, 握着她的手,牵引她的身姿,将他在莲花境中十年的体悟,一招一式倾囊相授。 锋从骨里起,意从心中动,一剑通天界,诸真下瑶阶。 太清剑骨似是感受到他的存在,剑意比往昔更盛,与流筝的心神凝为一体, 瞬间变化作千万剑阵,又瞬间万剑归一, 形成一道劈天而落的无色剑锋。 七七四十九招, 九九八十一式,纵然她聪敏高悟,纵然只学了半数, 也是十几个日夜相继的辛苦。 月亮缺了又圆。 业火岩浆越涌越高, 几乎已将城池吞没,焰海之中, 肉眼可见的唯有几座山峰。 终于,高山上传来一声轰隆的巨响。 一道集太阴冰寒之气的剑光凌空劈进业火岩浆中, 焰海咆哮一声,海面竟下降了丈深的距离,露出了黑灰色的地表。 流筝气喘吁吁地支跪在地上, 高兴地几乎要哭出来。 她摇着季应玄的袖子让他快看:“我做到了,我成功了, 我真的可以克制业火!” 第63章 从前她只是仗着太清命剑的天然威力,能镇灭红莲花瓣引起的小簇业火,如今凭着自身修习的剑招,使得太清命剑的威力更上层楼,竟能将滚灼的业火岩浆也震慑住。 流筝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突然转身抱住了季应玄。 季应玄正在心里默默计算,她如此费力地劈出一剑只能下降丈余深的流焰,恐怕她竭尽性命也未必能将业火全部镇灭。 他正要提醒流筝不要高兴地太早,冷不防被扑了个满怀,馨软的降真花香缭绕着他,季应玄双手顿了顿,试探着将她环住。 “聪明的姑娘,”他说,“你做得很好。” 还是要以鼓励为主,季应玄心道,毕竟她这样的小姑娘心里都比较脆弱。 脆弱的小姑娘果然红了眼眶,声音闷闷地问他:“应玄,你为什么要帮我?” “嗯?” “你难道不知道,倘若我镇灭业火,破了幻境,你也会随着幻境一起消失吗?” 季应玄闻言稍愣,从怀中抬起她的脸,端详她满面的泪痕,明亮而哀伤的双眼。 他问:“你这是在为我伤心?” 流筝咬着嘴唇轻轻点头:“我舍不得你。” 季应玄说:“无妨,幻境外还有另一个我。”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流筝说:“你与他有不同的经历,你有你自己的喜怒哀乐,你也会疼,会高兴,有时你站在我面前,我觉得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 流筝想起在听危楼时的季应玄,虽然关心她、帮助她,却好似戴了一张假面,使她时常有隔雾看花的朦胧感。彼时她时常会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莫名其妙就不高兴了,莫名其妙就又哄好了。 眼前的这个季应玄,远比幻境之外更温柔坦诚。 季应玄微微垂目,长睫遮住了眼中得意的笑,温声问流筝:“那我和他,你更喜欢谁?” 流筝呃了一声。 真是好会为难人的一个问题。 虽说她视他为活生生的人,但也很难将他与幻境外的他完全当作两个人,除了比从前更明显的温柔坦诚外,他给她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在季应玄专注的目光里,流筝暗暗纠结。 流筝小声问:“一定要选一个吗?” 季应玄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想左拥右抱?” 流筝连忙摇头:“不不不,一点都不想。” 幻境之外,她与季应玄的关系远不到能互道喜欢的地步。 他们之间隔着祝锦行,还有她父兄严格的门第观念,流筝不敢向他表露出太过逾越伙伴关系的情愫。 但是眼下不同,在这个幻境里,没有祝锦行,也没有父兄的阻拦,茫茫荒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何况幻境一旦破除,他也会随之消亡。 流筝越想越难受,她说:“我想带你去看月亮,你去吗?” 季应玄抬头,这才注意到今夜又是一轮满月。 等月亮完全升起来时,流筝的剑骨恐怕又要发作。 见他眉心蹙起,流筝心中微微一紧。 她连忙说道:“不想去也没关系,外面实在太热了,还有游魂伤人,我只是想着……想在破开幻境之前,陪你再多看一看,走一走,你若是觉得累,咱们就在山洞里,哪儿也不去。” 季应玄却执起她的手,亲密地将她揽在怀里:“我知道一个赏月的好去处。” *** 望月山上故景如旧,诗人们题在山脚石壁上的诗词却已被业火烧没。 流筝知道,滞留幻境的时间越久,此方世界就变得越破败,她清楚自己不能任性停滞,可是望着季应玄仰面观月的侧脸,想象他会随破开的幻境一起消失,流筝心里便生出不忍,密密麻麻的,像急雨,像针扎。 季应玄若有所感地回望,对上她专注的目光,心中怦然而动。 他坐在高处岩石上,朝流筝伸手:“来,到我身边。” 两人并肩而坐,月光温柔明亮地洒落身上,季应玄解了外袍披在流筝身上,为她隔绝月光,流筝说:“我不冷。” 季应玄说:“你的剑术已有所成,不要再拖延,明天就将业火镇灭,离开幻境。” 流筝声音闷闷的:“可你会消失。” “我知道。” “你不怕吗?不遗憾吗?”流筝问他。 季应玄沉吟后叹息道:“爱别离,求不得,众生常受此苦,你若不舍,就对幻境外的我好一些,让他多陪伴你。” 流筝心道,他竟如此大度。 不过说的也是,自己同自己有什么可见外的呢? 满月缓缓生到中天,流筝又开始感觉颈后发烫,身体有些不舒服。 月光泼在她身上,像滚烫的水银,流筝往季应玄的袍子里缩了缩,缓解月光带来的刺痛感。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好像……每次满月的时候……剑骨都会觉得不舒服……” 季应玄扶住她,一边暗暗为她输送灵力缓解,一边观察她的脸色。 他说:“我带你回山洞里去吧。” 第64章 流筝想陪他多看一会儿月亮,摇头道:“不必,我歇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 她伏卧在季应玄腿上,整个人屏住呼吸,想要将痛感压在喉咙里。 然而隔着薄薄的衣料,她像一块滚烫的软玉,任何一点微薄的反应都会挑动季应玄的神经。 这让他在担忧和心疼之余,身体竟然产生了一点难以启齿的反应…… 他握着流筝的胳膊将她架起来,见她已烧得朦胧,却仍有辨别的意识。 季应玄心想,突然喂她喝自己的血是否太奇怪了些? 他盯着她蹙眉忍痛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流筝,我想吻你。” 流筝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薄凉柔软的嘴唇覆上来,截断了她咬在齿关里的忍痛的嘶气声。 流筝惊得倏然睁大眼睛,未及她推拒,季应玄的手心从她额头抚下:“闭眼,别乱动。” 流筝又缓缓阖上了双眼。 最初是温润的轻触,如蜻蜓点水,柳濯涟漪,继而试探着叩开她的齿关,辗转间重了几分力气,滑腻的舌尖抵进来,勾动着她,撩拨着她。 流筝心跳得飞快,双颊如火烧般滚烫,她又震惊又紧张,一时间似乎连剑骨的发作都顾不得了。 季应玄扶着她的后颈,让她躺在平缓的岩石上,俯身为她挡住头顶落下的月光。 他像教她剑术那样亲吻她,与她贴近,指导她,牵引她,教她如何呼吸,鼓励她的一切反应。 像一条鱼缠绕另一条鱼,一只鸟邀请另一只鸟。 流筝将他肩上的衣服紧紧攥成了一团,两人的发丝在岩石上堆落交缠。 直到他的吻沿着她的嘴角滑向耳垂,又向下落于她侧颈。 细密而温柔的吻像流水一般安抚着她,流筝的心跳声跟随着他,时而和缓,时而急促。 “应玄,应玄……”流筝有些慌张地呼喊他的名字。 “别怕,”季应玄温声安抚她,在她蹙起的眉心落下一吻,“我只是想抱你一会儿。” 他声音微微叹息:“明日你就要离开,容我放肆些许,也不行吗?” 流筝哑然。 她怔怔地与季应玄含笑的面容对视。 他长得真是极好看,五官秀致如璧合玉塑,一双凤眼如星辰洒落,莹莹碎光里清晰地映着她。 她想起听危楼临别前那一夜,与此时此刻极为相似的场景。但彼时的季应玄不似如今这么……这么迷人又危险。 她说:“你确与从前不一样……也许这是幻境,所以……” “所以觉得我比从前更喜欢你,是吗?” 流筝赧然不答。 她当然不知道季应玄也经历了一重幻境,她在他从未给过的温存呢喃里逐渐迷失和动摇。 是啊,这只是幻境,流筝心想,是明天她将业火镇灭后就会消失的幻境。 是昙花一现,流星不驻。 既然是幻境,她还顾忌什么呢? 流筝伸手揽住他,仰起颈,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 季应玄眼中闪过一瞬惊讶,旋即又满是幽深的笑,被落下的长睫遮住,如迎风起浪的深渊搅动不息。 原来坦荡高洁如她,竟也会悄悄在幻境里做这种事。 她不是要嫁祝锦行吗,不是说在感情里摇摆不定会遭天打雷劈吗? 季应玄一边若有若无地回应她,一边颇有几分得意地在心中想,倘她以后得知真相,幻境里的他一直是真实的他,那反应一定很有趣。 流筝专心且紧张地拥吻他,竟未注意到她的剑骨已经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她的主动和不安分,季应玄心里绷着的弦三番五次被她拨乱,险些真的做过了界。 他抓住流筝的双手扣在头顶,埋首在她颈间,努力平息自己冲动的欲望。 此时流筝的单纯和坦诚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应玄,你会吗?” 季应玄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他喑声道:“你竟然还想有接下来,我不过是幻境里的将死之人,你真的愿意吗?” “愿意啊,”想通之后的流筝坦坦荡荡,反问他,“是你不愿意,还是不敢?” 他不敢?季应玄低低冷笑一声,牙齿在她颈间咬出一个红印。 心中道:有本事把他送回洞房花烛夜的幻境,看看到底是谁不敢。 他默然片刻,伸手轻轻抚上流筝的剑骨,转移了话题:“还难受吗?” 流筝摇头:“已经不疼了……这次比上一回好像轻松许多,好奇怪,难道与我们方才那样子有关系……” 季应玄面不改色:“难道你在幻境之外也曾与我像方才那般?” 流筝面色微红,摇了摇头。 “那就不是,也许只是因为你近来练剑太累的缘故。” 季应玄抬手抚过她的鬓角,轻声说:“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他指尖一抹微不可查的灵力扫过她的太阳穴,流筝忽然感到十分困倦,她想说她要陪他看一整夜的月亮,话音未落,沉重的眼皮已经阖了起来。 终于睡着了,季应玄暗暗松了口气。 第65章 他兀自冷静了一会儿,然后在指腹上割开一道伤口,捏着流筝的下颌,将血喂进她嘴里。 以后还是选这个方法吧,季应玄心道,否则真是自讨苦吃。 *** 过了一夜,昨天被流筝镇下去的岩浆又涌了上来,就连他们立足的山顶似乎也在摇晃,大概撑不了多久。 流筝手持命剑立在山峰之上。 经过了昨夜,她的命剑似乎威力更盛,仅仅是握在手里,缭绕在其周身的雪白灵光就将山下的烈焰逼退了三分。 流筝舔了舔牙齿,感觉嘴里仍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转头望向站在她身后的季应玄。 季应玄含笑看向她:“舍不得我?” 流筝轻轻点头,眼眶徐徐泛起水光。 她突然又转身跑回去抱住他,仿佛想将他拢进袖里一起带走。 季应玄心中叹息一声,望着她握在手里的剑,问她:“你的命剑有名字了吗?” “还没有,”流筝说,“我想让你为它取个名字。” 季应玄沉吟了许久,有了答案。 他抬手拨开她被炎风吹起的发丝,声音温柔和润,一如初见时那般。 他说:“其名不悔,如何?” 得失不怨,爱恨不悔。 流筝闻言,含泪绽开一个笑:“好,不悔。” 第29章 惶惑 被季应玄安抚后的太清剑骨与流筝的身体更加契合, 剑骨上生出的万千经脉蔓延进她的四肢,探入腠理。 如今他的剑骨, 正逐渐成为与她身体紧密融合的一部分。 流筝站在高崖之上挥出剑招,无色剑光召起漫天黑云,一道开天辟地般硕大的紫电随剑锋一同劈落,只听轰隆隆闷响遍野,大地震颤,神庙所在之处陷落成地隙。 向外喷涌业火的金身塑像跌入地隙,业火岩浆也由高向低涌入,只一剑,焰海便下降了数十丈深! 流筝喘息定气, 握紧手中不悔剑,腾身凌空, 又是重重一劈。 季应玄教了她二十五剑, 每剑有九九八十一式,共劈出二十五道地隙。最后一剑落地时,流筝险些支撑不住, 与岩浆一同落入地隙中。 季应玄收了袖中红莲, 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上来。 “应玄。” 业火被镇灭的瞬间,眼前的幻境开始崩塌, 像铜镜片片碎落,露出无尽的虚空。 季应玄狠心掰开她紧握不放的手, 转身朝山洞的方向走去。 流筝在他身后扬声道:“或许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季应玄闻言驻足,转身向她微微笑道:“不要再生执念了,此是幻境大忌。去吧。” 流筝心中一梗。 眼见着他越走越远, 缭绕的白烟和崩乱的景象即将遮没他的身影,流筝急忙高声说道:“昨天你问我更喜欢谁……” 季应玄脚下顿住, 没有回头,却不由得侧了侧耳朵。 天空坠落,脚下塌陷,远眺处城楼尽成一片白烟,他袖中手捏了个遁诀,即将与幻境一同消失。 在化作红莲灵光脱身的那一瞬间,他听见流筝隐约哽咽的声音。 她说:“我更喜欢这里的你。” 也许是安慰,也许是真心,幻境既灭,已无从探得究竟。 季应玄心中畅然,得意之余,又暗暗道她没有良心,难道他从前待她不够好么? 流筝只听到一声叹息,清风般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 白烟散尽,流筝眼前仍是忧怖崖。 她缓了缓心中的情绪,提着不悔剑四下寻找,很快就找到了一只脚踩在悬崖边的雁濯尘。他如今使不出命剑,与凡人无异,正困在忧怖境中难以自拔。 流筝打算进入到雁濯尘的幻境中去救他,不料只是提剑一劈,缭绕在雁濯尘周身的白烟便逸散不见了。 白烟散,幻境破,雁濯尘怔怔望着眼前变换的景象,似乎一时未能回神。 “哥哥!”流筝忙上前扶住他。 “流筝……”雁濯尘细细打量她,半晌才确认他已从幻境中脱身。 他低声说:“小心,有人在暗中控制幻境。” 流筝点点头,表示她已知晓:“咱们先离开此地,哥哥,你可见到过祝公子与姜盈罗?” 雁濯尘说:“凡进入此地的人都会陷入忧怖境,此境十分摧人心魂,只怕他们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却见祝锦行带着姜盈罗从对面寻来,祝锦行扬了扬手中折扇:“濯尘兄,流筝,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雁濯尘几不可见地蹙眉一瞬,与流筝对视后,缓缓起身相迎。 他问祝锦行:“平云,你方才在幻境里见到了什么?” 祝锦行苦笑道:“无非是父亲与叔叔之间的恩怨,都是上一辈的冤孽。” “师妹呢?”雁濯尘转向姜盈罗。 姜盈罗说:“一只会吃人的大妖。” 流筝不动声色将她上下扫了一眼,见她整洁无尘,连发间的珠钗都没有移位。流筝清楚姜盈罗的本事,心中有些不信。 雁濯尘说:“倒也巧,我在幻境里遇到的也是大妖。” 第66章 闻言,姜盈罗的神情有些古怪。 祝锦行说:“不知幻境是否还会聚拢,咱们先离开此地吧。” 其余几人点点头,御剑的御剑,御符的御符,一同离开了忧怖崖。 在他们走后,崖上的白烟重又聚拢,白烟里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俊秀青年,他目光凝视着四人离开的方向,眼神中有不甘,恨意,也有畏惧。 突然,他弯腰吐出了一滩黑血,体力不支似的屈跪在地上。 一双乌靴停在他面前,伴随着一声叹息,他看到了夜罗刹首领帘艮。 “陈章,你还是及时停手吧,他们身上有无妄客栈的莲木牌,得莲主大人庇佑,你怎敢在掣雷城里谋他们性命?” “呵,无妄客栈,”支跪在地上的青年冷笑道,“我侍奉莲主近十年,可他宁可庇佑几个无亲无故的凡人,也不肯放手让我报仇!” 帘艮说:“入无妄客栈者以客礼相待,这是莲主大人掌管掣雷城时便立下的规矩,若无此规矩,当年你一只脚踏入此城时就该被城里的大妖吞食,你既得了好处,如今怎能蔑视此规矩呢?” 陈章看着帘艮:“我得了什么好处?我不像你,转舵灵活,早早背弃老城主,投靠新城主。你有从龙之功,莲主当然信任你,可我呢,侍奉他近十年,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遑论得他的好处。” 这番话令帘艮变了脸色,他收起心里那点不忍,骂他一句“不识好歹”,转身就要离开。 临走前,最后又提醒陈章一句:“莲主已知晓你操纵忧怖崖幻境的事,劝你好自为之。” 陈章从地上爬起来,将嘴角的血抹干净。 雁流筝凭太清命剑强行劈开幻境,令他始料未及,那一剑的余力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若非他身上佩着一枚朱字金底灵符护身,只怕要立时毙命。 陈章后怕且暗恨,雁流筝不是天资缺失的废物么,什么时候竟修出了太清命剑,天命为何要如此厚待这对心狠手辣的兄妹,实在不公! 他摩挲着那枚纹路诡异的灵符,心中摇摆的念头逐渐变得坚定。 看来,此事唯有莲生真君才能帮他。 *** 流筝四人回到无妄客栈,客栈老板见她安然无恙,心中连声念老天保佑。 流筝与雁濯尘闭门密谈许久,得知他刚来掣雷城不久后就遭遇过一次“忧怖境”,然后就被封印了灵力,连命剑也召不出来。 “那时我们三人准备去城主宫殿,在路上遇到了幻境,”雁濯尘说,“那幻境却与忧怖崖有些区别,是红沙漫天而非白烟围绕,幻境里没有幻化出逼真的山川楼阁,只有一个敌人,且是一个给人感觉十分真实的敌人。” 流筝问:“哥哥两次幻境中遇到的敌人都是同一个吗?” 雁濯尘垂目犹豫一瞬,点点头。 “同一个敌人,在两次幻境中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流筝听出他的话外音,“所以哥哥觉得必有人在暗中操控。” 雁濯尘:“是。” 流筝沉吟后猜测道:“莫非这其中一真一假,忧怖崖幻境里的敌人为假,城中幻境里的敌人为真,他想要假借幻境之名伤害你。” 雁濯尘后背陡然寒毛倒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他两次在幻境中见到的,都是当年那个被他剖了剑骨的孩子。 一个被长刀贯胸,剖走剑骨,推下地隙的凡人,绝不可能还活着。 可是又该如何解释,两次幻境中他们虽然衣着相同,身量相似,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雁濯尘心中生出隐秘的惶惑。 流筝从未在雁濯尘脸上见过如此凝重的神情。 她的哥哥天资卓绝,年少扬名,一柄观澜剑威震四海,从来都是自信且坚定,未像如今这般怔忪忧患,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不自觉打颤的指节。 她试探着问:“哥哥在幻境里遇到的……真的只是大妖吗?” 雁濯尘倏然盯住她:“不然呢,你觉得我在骗你?” 流筝心中讶然,不是就不是嘛,怎么还生气了? 两人一时有些沉默,正此时,客栈老板敲门而入,奉上一壶好茶。 老板殷勤介绍道:“此茶名焰中花,是掣雷城的特产,有滋补灵气的功效,请二位贵客赏用。” 流筝道了声谢,待老板走后,正要倒一杯解渴,却被雁濯尘阻拦。 他说:“我在无妄客栈住了这么久,今日第一次成贵客。流筝,这茶你还是不要喝为好。” “哥哥怀疑这茶中有毒?” 流筝画了张验毒符,滴了两滴茶水,符纸并未变色。 “没毒,哥哥放心。” 雁濯尘却说:“此地是掣雷城,诡异妖邪之物不胜枚举,祝锦行教你那点皮毛测不出来也正常。” 流筝倒不是非要喝这杯茶,只是觉得他态度有些古怪。 她说:“我并未觉出客栈老板对咱们有恶意,咱们如今身受无妄客栈的庇佑,他要害我们,只需收回莲木牌,何须用投毒这种手段?” 第67章 “也许他另有目的,”雁濯尘摩挲着茶杯,“我正是在饮用过无妄客栈的茶水后才丧失灵力,无法召出命剑。” 流筝闻言愣住,细细端详那杯茶水。 “哥哥当时饮的茶水也是焰中花么?” “不是,只是普通茶水。” “可是无妄客栈的人送来?” “不是,是——” 雁濯尘想到一种可能,眉心慢慢凝住,流筝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有了猜测。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姜盈罗。” *** 陈章离开掣雷城后,御剑东行,经一天一夜,来到了皇城鄞州。 他在城外一处破败僻静的庙宇中落地。 庙宇正殿中供奉着一尊神女像,右手持剑,左手握着一捧降真花。因年久失修,神女像的容颜已模糊难辨,唯有她手钏上那些被盗走的宝石凹痕,昭示着她曾经的精致辉煌。 陈章在神女像前点燃护身符,心中默念一句“莲生真君助我”,然后便盘坐在神女脚边的蒲团上等着。 天色暗了,有无家可归的乞丐陆续聚集此地,他们懂识人,见陈章不好惹,便只在正殿外的偏殿盘桓。 乞丐们分享偷来的酒肉,肆意谈论城里的娼妓,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陈章心中厌恶,却不想生事,闭眼默念静心诀,未及一句,却又突然睁开眼睛。 因为那些乞丐们瞬间安静了,准确地说,是被瞬间碾成了齑粉。 陈章闻见未被灼尽的血肉腥气,他从蒲团上站起身,正要出门察看,忽觉腿弯刺痛,竟面朝神女,径直跪落在蒲团上! 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量强压着他。 “你们这些蝼蚁的头颅,若是不向她叩首,留着也没什么用,你说是不是?” 沙哑难辨的声音令陈章脊髓生寒,他感觉到对方的杀意,连忙高声道:“莲生真君容禀!我见到了雁流筝的忧怖境!” 闻言,那人果然敛了杀意,却对他说:“你要向她叩首八十一次,才有资格与吾说话。” 陈章不敢不听,重新敛身跪下,向面前这尊衰败已久的神女像磕头叩拜。 拜完八十一次,夜色已深,陈章只觉得腰都要折断了。 莲生真君走到他面前,一身黑袍从头遮到脚,却遮不住满身的威压。他偎坐在神女像脚边,对跪在下首的陈章道:“说吧。” 陈章说:“我以雁濯尘为诱饵,将雁流筝也引到了忧怖崖幻境,对她的幻境进行了一点改动,同时也看到了她破除幻境的全过程。” 他颠三倒四说不清楚,莲生真君失去耐心,伸手将他的头颅攥住,纤长的手指微微用力,金红色的灵光直接探入了陈章的脑袋。 仿佛有人持剑在脑海中翻搅,陈章疼得哀嚎不已。 “疼吗,会比当年受雁濯尘迫害时更疼吗?” 莲生真君冷言却温柔:“你再嚎一声,吾马上就把你的脑袋捏爆。” 陈章死死要紧了牙关。 莲生真君从他的灵府里见到了雁流筝破除幻境的全过程,看见她祭出无色命剑,引来天上雷电,镇灭业火。 看见她与季应玄在月下拥吻,依依惜别。 看见了季应玄教给她的剑招,其骨肉虽变,而形神未改。 莲生真君激动得险些捏爆了陈章了脑袋,松手任他摔落在地,掩在袖中的五指仍颤颤不住。 是她,真的是她……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使出这套剑法,镇灭业火。 是师姐回来了。 莲生真君阖目平息心情,待陈章从奄奄一息中缓过劲来,他问道:“那个季应玄,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章说:“此人……我从前未见过,也不在我设计的幻境中,可能是雁流筝幻境里本来就该出现的人……” 莲生真君问他:“你说你不认识莲主的模样?” 陈章点头:“我在掣雷城十年,从未见过莲主真容。” “是么,”莲生真君轻嗤,“那你可真是个蠢货。” 第30章 报仇 无妄客栈内。 雁濯尘捧起流筝的命剑端详许久, 感叹道:“一把无色的命剑,真是难得。” 剑修门派崇尚“清”, 颜色越清,代表着命剑的品阶越高,譬如雁濯尘的观澜剑色如雪玉,剑光呈现银白色,已是百年难见的上品,如流筝这把无色剑,更是举世罕见。 流筝说:“听说两千年前的太羲神女,手里也是一把无色剑。” “你想与太羲神女比肩么,倒是有志气。” 雁濯尘温和笑着, 摸了摸流筝的头:“你才二十岁,在凡人当中也属小辈, 我和父亲倒不指望你有神女那样大的出息, 只盼着你有几分傍身的本领,平平安安便够了。” 他问流筝:“这剑有名字了吗?” 流筝点点头:“它叫不悔剑。” “此剑尚未名于世,好端端的, 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雁濯尘觉得有些奇怪:“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流筝笑眯眯:“哥哥不喜欢吗?” 第68章 雁濯尘将剑还给她, 未置可否:“你喜欢就够了。” 流筝收了命剑。 尚在听危楼时,她便对自己的剑骨产生了一点疑惑, 一直等着向哥哥求证。但她这次没有像在太羲宫向他问万年参时那样直白,凭他一句话就能打发掉。 流筝说:“父亲他耗尽修为, 才勉强平复了太羲伏火阵的异动,如今他的剑骨几近废绝,我想着, 万年灵参既能让我生出太清剑骨,那修好父亲的剑骨, 甚至使他的修为更上层楼,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雁濯尘拾起茶杯的手微顿,倏然抬起眼皮看向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万年灵参不是那么好找的。” 流筝问:“倘若我已经找到了呢?” 雁濯尘惊讶:“你说你找到了……这不可能!” 流筝眉眼弯弯:“哥哥,你也不问我是如何寻到,也不问灵参是何模样,就一口咬定不可能么?倘若这能生剑骨的灵参真的是世间独一枝,哥哥又是如何知晓,如何寻到的呢?” 流筝以前从不会质问他,她对家人和长辈总是十分信任。 所以雁濯尘在搪塞她时,没有费心将这个谎言编制得天衣无缝。 他定定看着她:“流筝,你这是在怀疑我什么?” “我怎么会怀疑哥哥呢,”流筝殷殷挽住他的胳膊,“我是真心替父亲着急,想让他恢复修为,或者与我一样长出太清剑骨。这可是能祭出无色命剑的太清剑骨,父亲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对不对?” 雁濯尘说:“此事等我们离开掣雷城再说。” 流筝:“既然如此,那咱们明天就走。” 她说着便回去收拾东西,待她离开后,雁濯尘站在窗边,长长叹了口气。 最近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让他觉得当年的事情并未随着时间而消逝,反而被吹土去尘,逐渐露出本来面目。 他实在不愿让流筝知道真相,他必须想个办法拖住她。 他一低头,看见姜盈罗从窗底下路过,她四下顾查一番,见无人发觉,鬼鬼祟祟地从侧门离开了无妄客栈。 雁濯尘想了想,转身跟了上去。 *** 陈章回到掣雷城,约了人在忧怖崖边碰面。 不料他要等的人还未到,却先被一缕红莲灵力缚住,狠狠将他摔在地上,断了几根骨头。 他被拖入了业火红莲境中,看见了坐在上首的红衣男人。 他戴着黄金面具,宽袖袍角皆绣金赭色莲花纹,姿态随意地坐在莲花椅中,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扶手。 随着他的动作,红莲花瓣从他掌心飘出,化作一缕灵光钻进了陈章的太阳穴中。 陈章发出痛苦的嘶喊声。 他的灵府成了任人翻找的箱子,灵力如刀,在他的记忆里四处作乱,他觉得恶心、混乱,躺在地上抱住了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折磨他的灵力终于从他的灵府中离开。 陈章已是头晕目眩,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得出,这位莲主的灵力不在莲生真君之下。 季应玄收回红莲灵力,直接感知陈章灵府中的记忆,半晌,他语气冷淡道:“你的记忆被人抹去了一段,你去见了谁?” 陈章不说话,痛苦地扼住了喉咙。 季应玄缓缓挑眉:“又是讳言咒,看来你身后的人,与听危楼有些瓜葛。” 他试着用灵力冲开,却发现陈章身上的讳言咒远比听危楼见过的更加复杂。 陈章语气沙哑:“我只是想……报仇,不想背叛莲主大人。” 季应玄从座上起身,被金赭色的花影环绕着,缓缓走向陈章。 刚才他借红莲灵力强行照见了陈章的记忆,也算是亲眼见到了他与雁家兄妹的恩怨。 “你要报仇,孤乐得见雁濯尘倒霉,”他说,“但你想借此名义吃里扒外,那你的下场,一定不会比雁濯尘好到哪里去。” 陈章感知到他的杀意,心跳得厉害,连声向莲主表忠心。 他的记忆被抹平后,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之前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醒来后就躺在掣雷城门外。他想起自己与人在忧怖崖有约,急忙赶过去,却正好落进了莲主手里。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束缚他的红莲灵力最终却收了回去。 “滚吧。”莲主对他说。 陈章走后,季应玄摘下黄金面具随手一扔,帘艮走进来将面具捡起,恭敬地放到莲花托上。 他对季应玄道:“多谢莲主大人宽赦。” 季应玄声音散漫:“谁说要赦免他了?” “那您……” “陈章本是一介凡人,因为天生正清剑骨而拜入太羲宫,刚修出命剑不久就遭人迫害。” 季应玄想起他在陈章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流筝养的那只毛色古怪的猫,突然长成一只高大的神兽,正是在流筝幻境里见到的那只陆吾。 陆吾将陈章按在掌下,四爪露出利刃,洞穿了他的肺腑。 而雁濯尘负手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似乎觉得被掏穿肺腑的人必死无疑,朝陆吾招了招手,那陆吾将陈章抛掷一旁,重又变回一只猫,轻巧地落进雁濯尘怀里。 第69章 陈章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雁濯尘抱着那只猫走远的身影。 “雁濯尘要杀他,他却能活下来,那救他的人,修为一定在雁濯尘之上。” 帘艮思索道:“陈章在掣雷城待了这么多年,从未听他说起过此事。” “因为他不敢说。” 季应玄笑笑,那人救了陈章,让他在掣雷城蛰伏了这么多年,却为了一重幻境而暴露了自己。 事已至此,他宁可费力将陈章记忆中有关自己的部分全部抹平,也没有选择一刀杀了他,可见陈章活着,对他背后的人尚有用处。 眼下陈章只记得要找雁濯尘报仇,那便让他去好了。 季应玄倒想看看,陈章背后那只藏头缩尾的老鼠,到底是何方神圣。 *** 姜盈罗行色匆匆来到忧怖崖,却没有见到等她的人。 她不敢独身走进忧怖崖的白烟中,站在崖上喊了几声:“子章!陈子章!” “师妹找的是哪个陈子章?” 尾随她的人突然出声,姜盈罗拔剑转身,看见了负手而来的雁濯尘。 她脸色微微一白:“少宫主到这里来做什么?” 雁濯尘说:“与姜师妹一样,都是来找陈子章的。” 姜盈罗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剑。 雁濯尘看出她的企图,轻笑道:“你大可以试试,我能杀陈子章,能不能杀了你。” 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令姜盈罗心中惊疑不定。 她问:“难道你已经恢复灵力了?” “我既然敢独身跟着你出来,”姜盈罗越退,他越往前走,“你觉得呢?” 雁濯尘掌管太羲宫外务近百年,杀过的妖魔比姜盈罗踩死的蚂蚁都多,连她的父亲见了他也要恭让三分,何况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他凛然威严、从容不迫的气势压得姜盈罗胆战心惊,直到退无可退,身后即是高崖。 雁濯尘说:“我可以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你,但我尚有疑惑的地方,想让你给个解释。” 姜盈罗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意:“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凭我可以先杀你和陈子章,回到太羲宫后,还可以杀了姜怀阔。你若是老老实实回答,你我的恩怨,就止步于你我之间,或许我看你态度诚恳,觉得你是一时受人蒙蔽,也可教而不诛。” 他说着便伸手,似乎要做出召剑的动作。 “你问吧!”姜盈罗紧紧盯着他,“反正我没做过亏心事。” 雁濯尘说:“进入掣雷城后,你我三人出则同行,陈子章是如何联系上你,说服你将阻断灵力的符药下入我的茶水中的?” 姜盈罗说:“是发生在城里那场红色沙尘暴,夜罗刹的帘首领说那是忧怖境,其实根本不是。陈子章借着沙尘的掩饰来见我,告诉我他还活着,说他当年根本不是被妖兽咬死,而是你……是你和雁流筝一起杀死了他!” 雁濯尘心中一沉,眉眼瞬间露出阴寒。 “你说,城里那场红色沙尘不是幻境?” 姜盈罗说:“是子章为了避开你和祝锦行来见我,故意布下的迷阵。” 那他在红沙中见到的那个孩子,那个被他剖走剑骨的孩子,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雁濯尘心中瞬间变得慌乱,许久才压下复杂的心绪。 他继续问:“这么说,也是陈子章将我带到忧怖崖,意图将流筝引入忧怖境,加害于她?” “加害?”姜盈罗听到这句极荒诞的话,眼里笑出了泪花,“雁少宫主,陈章是被你、被雁流筝养的那只妖畜迫害沦落到掣雷城的,他要报仇是天经地义,你竟然说他是加害!” 雁濯尘冷眼望着姜盈罗:“那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杀陈子章?” 姜盈罗不知道。 当年的事,她只记得自己受了委屈,因为对方是雁宫主的女儿,父母都叫她忍下这口气。 唯一偏爱她的小师兄陈子章见她哭得可怜,说要帮她教训雁流筝。夜深时分,他悄悄提着剑出去,姜盈罗等了他一晚上,也未见他回来。 陈子章从此消失了。 太羲宫派人到宫外去找,在密林里找到了他的血迹,草地上还有妖兽留下的巨大脚印,因此便断定陈子章是为妖兽所害。 姜盈罗一直将信将疑,她哭闹着要去找陈子章的尸首,父亲给了她一耳光,她才彻底安静下来。 那天,她失去了偏爱自己的小师兄,也是第一次挨了父亲的打。 她将这些账都记在了雁流筝头上。 “流筝从宫外救回一只雪狐,那身皮毛,正与你弄丢一只的护膝颜色相同,你往流筝要,流筝不愿给,于是你便仗着自己已修出命剑,从她手里硬抢。” 提及当年事,雁濯尘语气渐寒。 他的妹妹自幼体弱,是全家人捧在掌心里的明珠,可是在外人面前,在弱肉强食的修仙界,她却被视为可以暗中欺凌的弱者。 “流筝宁可挨你的打也要将雪狐放走,你反倒觉得受了欺负,暗中唆使陈子章再次对她出手。” “你知道陈子章对她做了什么吗?数九寒天,他将流筝扔进了落满积雪的枯井,积雪一直没到了她的下巴,要她交代出雪狐的下落才肯将她救上来。” 第70章 姜盈罗不说话。 她并不觉得她和小师兄有多大错,那只雪狐,本就是给她做了护膝那两只的后代,自然也该属于她。何况两个小姑娘之间的争吵,最后却闹出了人命,雁家这对兄妹实在太狠毒了些。 雁濯尘看她的表情就能猜到她的想法,逐渐起了杀意。 他说:“像姜师妹,当时已修出命剑,在雪井中冻上一夜,最多也就得一场风寒。可是流筝不同,医修说她底子太虚,活不过十岁,你们这样做险些要了她的命。” 准确地说,并不是险些。 喵喵善嗅,雁濯尘跟着她找到流筝时,她已经只剩一口气了。雁濯尘用剑光将流筝保护起来,陈子章见状不好想跑,喵喵却暴怒现出原型,变成一只陆吾,叼着他跑出了太羲宫。 陆吾掏出了陈子章的心肺,雁濯尘心系流筝,急忙赶回去,并不知道他后来竟被人救走。 若非雁濯尘及时找到了能替换给流筝的太清剑骨,经此一劫,流筝必死无疑。 “陈子章不该死吗?”雁濯尘目中森寒,“不仅他该死,你也该死。在太羲宫时,尚且有姜长老护着你,可是你若死在掣雷城,倒不会有什么麻烦。” 话音落,一枚石子飞出,击中了姜盈罗的膝盖。 雁濯尘虽然暂时失去灵力,但他的速度、力道、出击时间是在数百次的生死搏斗中练出来的,要杀一个姜盈罗,并非什么难事。 姜盈罗腿上一疼,向悬崖下跌落,业火的罡风卷着她,竟然令她连召剑诀也念不出来。 炎气太重,她根本御不了剑! 高高窜起的烈焰灼伤了她的脸,姜盈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在她即将跌入业火之际,突然有一道柔软的剑气拢住她,将她从崖底救了上来。 姜盈罗死里逃生,捂着被烧毁的脸,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雁濯尘的脸色很不好看,并未转身去看来人,他说:“流筝,你本该装作不知道,我自会将此事处置干净。” “不知情已经让我十分痛苦,却还要我装作不知情。” 流筝停在他身后,紧紧盯着雁濯尘的背影,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真的对哥哥了解太少了。 “哥哥,这样处置,真的会让你觉得干净吗?” 第31章 起誓 掣雷城很少下雨, 今日却是赶上了。 流筝,雁濯尘, 姜盈罗三人回来时都淋成了落汤鸡,客栈老板殷切捧来热茶,流筝却谁也没理,匆匆上楼回房。 雁濯尘从老板手中接过茶盘:“给我吧,不必上楼打搅。” 他警告地看了姜盈罗一眼,吓得她捂着脸往老板身后躲。 流筝回房后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烟,静坐在窗边听了会儿雨,才觉得心中缓过劲, 渐渐安静下来。 雁濯尘轻轻敲门,他的轮廓映在洒金门笺上, 显出几分温和。 “流筝, 我有话要同你说。” 流筝走过去,望着他的影子,却迟迟没有开门。 雁濯尘便站在门外温声道:“你生我的气, 总有你的道理, 但这件事我并非故意欺瞒,那时你太小, 伤得又重,我一时气极, 才会唆使喵喵……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对谁都有三分不忍,我没告诉你, 也是怕你徒增伤怀。” 他的音调低而润,娓娓向她解释, 也不管她是在倾耳细听,还是在捂着耳朵赌气。 爹娘忙碌,流筝是他教养着长大,他自幼就是这样哄她,每次都奏效。 可是这一次…… 雁濯尘想起她方才看他的眼神,那样震惊且犹疑,好似在他心口上插了一刀。 小姑娘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底线,他没有信心能哄好她。 默默站了一会儿,他低声道:“茶已经凉了,不能喝了……那你好好休息。” 门笺上的影子渐渐浅,渐渐淡,流筝心中空了一瞬,推门寻出去,从身后抱住他,撞翻了他手里捧着的茶盘。 闷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哥哥,我不喝茶。” 雁濯尘微微一顿,小心拢住她:“那你想要什么?” 流筝说:“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这句话,从前是雁濯尘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她听。 那时她病得厉害,每日都在喝参汤、服参丸,要在药水中浸泡五六个时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时而冷如冰窟,时而烫如沸水,疼得狠了,也不愿意发脾气,只咬着雁濯尘的袖子呜呜哭。 最难熬、最懦弱的时候,她想离家出走,找一处青山绿水的好地方悄悄死去。 但她病恹恹没有力气,没离开多远就走不动了,在离太羲宫不远的一处树洞里蜷着,昏睡了一天一夜。 那样隐蔽的地方,连妖怪都找不到,她不知道雁濯尘是怎样发现她的。只记得她清肃端方的哥哥形容狼狈,仿佛一夕之间大病了一场,踉踉跄跄奔向她时,竟被一截枯树枝绊倒,在脸上蹭出一片伤口。 那是雁濯尘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没有训斥也没有教诲,只是不住地恳求她: “流筝,就当是为了哥哥,求你为了哥哥,再多熬一熬好不好?哥哥向你保证,不会太久,一定会治好你,会不惜一切代价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流筝,求你好好的,不要再出事了……” 第71章 他滚烫的眼泪让流筝觉得慌乱、内疚,她终于体悟到亲人的意义,不仅是抚育与庇佑,更是长久的陪伴。 她倒是可以死的轻松,她死后,所有的痛苦都会转嫁到哥哥身上。 他要在无尽的岁月与沉重的责任中忍耐,正如她忍耐疾病带来的痛苦。然而她的忍耐尚能看到希望——无论是治愈还是死亡,但是哥哥的痛苦却漫无边际。 流筝终于明白,终于不忍。 自那以后,无论多苦的药,她都会咬牙咽下,多折磨的痛,也要不吭不响地熬过去。 是因为哥哥怕失去她,哥哥想让她好好的。 如今同样的困境摆在流筝面前,她终于明白了雁濯尘当年的心情。 “你要杀陈子章,姜盈罗找你报仇,你要杀姜盈罗,她身后还有姜怀阔……哥哥,你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我怕你结仇太多,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雁濯尘没想到她怀的是这样的想法,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他安慰流筝:“不会的,姜怀阔他拎得清轻重。” “何为轻,何为重?” 流筝红着眼眶叹气:“爹他修为尽失,你也暂失灵力,从前那些对我们敢怒不敢言的人,怎能保证他们不生报复的心思?今日是陈子章,我只怕暗处还有别人,哥哥,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雁濯尘想起了红沙幻境中的那个孩子,心头泛起些许波澜。 但他面对流筝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不后悔。” 流筝紧紧盯着他:“但我害怕。” “你已修出太清命剑,就算没有我,也少有人能奈何得了你。” “你怎么能把自己跟一把剑相提并论?”流筝有些生气:“我宁可不要这太清命剑,我只想让你好好的!” 雁濯尘心中又酸又软,眉眼轻轻一弯:“知道了。” 他们兄妹的长相一个俊,一个俏,一个是松柏幽霜,一个是花坞春晓,唯有笑起来时有三分如出一辙的温柔。 流筝瞪他一眼:“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谨听小妹的教诲,凡事留一线余地,再不欺瞒你,否则就叫我天打——” 话音未落,流筝飞快抓起一块果子点心,塞住了他的嘴,红着眼睛瞪他:“不必天打,到时候我一定叫爹先揍你。” 雁濯尘点点头,慢条斯理将点心吃完,红豆馅里掺了花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头。 又拾起一块递给流筝:“这下不生气了吧?” “你老实交代,除了陈子章,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没有了。” “真没有了?” “要我发誓么?” “不必。”流筝轻哼了一声,心道,他有胆子起誓,她还没胆子听呢。 她问雁濯尘:“陈子章与姜盈罗的事,哥哥打算如何处置?” 依雁濯尘的意思,当然是一杀以绝后患,但他没有直说,反问流筝:“你觉得呢?” 流筝长长叹了口气。 她说:“陈子章险些害我丧命,你又险些杀了他,在我这里,你们算是扯平了,以后他若仍对你不依不饶,你要杀他,我不会拦你,反会助你。但是姜盈罗不一样。” “因为她爹是姜怀阔么?” “不全是。” 姜盈罗的身份只是流筝劝阻雁濯尘的理由,但流筝心里,从未以此来衡定她的生死。 “我与姜盈罗的恩怨,起于当年争一只雪狐,她没能得手,我挨了她不痛不痒两下打,小孩子的口角,就算拿到台面上来讲,也不过是件小事。她真正犯了大错的,是在你的茶水里下药,在掣雷城,这可真的是会出人命的。” 雁濯尘仔细听着,嗯了一声。 流筝说:“这件事应当带回太羲宫,请出父亲与各位长老,放在台面上光明正大地审判。” 雁濯尘问:“你觉得如此处置,姜盈罗就不会记恨你了吗?”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记恨,我这是在为你着想,哥哥,”流筝说,“你是咱们太羲宫的少宫主,衡定天下妖魔的罪责,当有法有则,才能不落人话柄,深孚众望,对不对?” 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故作严肃,仿佛她才是长辈,正在教小辈如何为人处世。 雁濯尘心中觉得好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哎呀,疼!” 其实一点都不疼,她就是娇气。雁濯尘改捏为揉,心道,什么衡定法则,他遇上妖魔一向都是立诛不赦,那有她这么多条条框框的道理。 他含笑道:“你这样的脾气,只怕是捉妖也要先讲一箩筐的理。” 流筝捂着脸小声道:“本来妖怪也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 事关原则,雁濯尘不与她争执,又与她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离开。 流筝送他出门,雁濯尘转身叮嘱她:“你还是要小心姜盈罗,你想得通,她未必想得通。” 流筝点点头:“我明白。” 雁濯尘走后,流筝独自静坐许久,默念清静经。 第72章 傍晚时分雨停,窗外枯槁扶疏的草木也被雨水洗出一点生气,摇摇颤颤,挂着微不可见的彩虹暮光。 流筝重又将近来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心中仍觉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一根小小的刺,不知卡在她心口的哪一处。 她踱步许久,从绣囊里翻出玉令牌,试着感应自己送给季应玄的那枚狸猫玉令牌。 浅浅的灵光在玉令牌中央盘旋许久,正当她逐渐失望时,灵光突然一闪,钻进了玉令牌中,同时,季应玄的声音从玉令牌里传出来。 “流筝,是你么?” 仿佛夜露凝坠花瓣,流筝心里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上次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在幻境里,仅仅隔了两天,却像是许多年以前。 她一瞬间想起幻境里发生的事,好似想起一个真实而隐秘的春梦,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轻轻咬着嘴唇,在心里庆幸: 幸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听到她的回应,季应玄略有迟疑地又唤了一声:“流筝?” 流筝正襟危坐:“嗯,是我。” 季应玄问:“出什么事了吗?” 流筝心中道,难道不出事就不能找你吗? 她问季应玄:“季公子,你如今还在向云郡吗?” “已经离开了。” “那你现下在哪儿?” “嗯……我么,”季应玄的声音微微停顿,“放鹿青崖,访山涉水,随意走走罢了。” “那你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吗?” 季应玄:“不过了了。” “人呢?有没有遇到有趣的人?” 季应玄:“不过尔尔。” 流筝不知该说什么,一时竟沉默了。 玉令牌的另一端,季应玄慵懒散漫地从莲花境中坐起身,拂开枝枝袅袅的花影,披衣下榻。 随着他的动作,铺满红榻的青丝被拢起,随意披落在肩头,色如鸦羽,质如绸缎,压在赭红啼血、金光流溢的华美长袍上,其意浓态远如翰林书墨,色彩秾艳又似妖精点化。 季应玄走出莲花境,来到城主宫,推开了南边的高窗。 从这里,隐约可以望见无妄客栈的悬帜。 他清润柔和的声音穿过玉令牌:“流筝,你听起来有些不开心,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流筝心里酥酥麻麻,眼眶里涌上一点酸意。 她问季应玄:“我给你的那支万年灵参,你没有弄丢吧?” “怎敢,”季应玄瞥了一眼放在桌案一角的红木匣,“我每天都好好保存着,睹物思人。” 流筝因他的话笑了声,旋即又低落下去,慢慢说道:“季公子,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这万年灵参并不能使你长出剑骨,也许你还是做不成剑修,那你之后会有什么打算?” 季应玄垂落的眼皮抬起,眼中温和的笑意渐渐消失。 “怎么会有这种假设,你不是已经成功长出剑骨了么,”季应玄试探着问她,“莫非还未找到雁少宫主?” “哥哥已经找到了,我们不日就将启程离开掣雷城,只是……” 回想起雁濯尘对陈子章一事的处置方式,以及他提及剑骨时敷衍塞责的态度,流筝的态度开始变得犹疑。 她说:“近来我有一种直觉,好像我身上的剑骨藏着很深的隐情,我有些怀疑自己当年的印象,究竟是真的服用过万年灵参,还是说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但我不记得了……应玄,你说,倘若我身上的剑骨并非是从万年灵参得来的,还会是从哪里得来?” 季应玄静静听着,目光逐渐变得深而暗,仿佛平静的夜海中突然兴起波澜。 他温柔的语气变得更加耐心,几乎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 他劝慰流筝:“草木是天地之骨,灵参是草木之精,既然堪比人的剑骨,自然也有助人长出剑骨的道理。” “唔,有道理,可是……” “这种逆天改命的办法,雁宫主当然不能轻易告诉你,当然,也许是天时地利人和十分难得,只有万年灵参徒劳无益,他觉得告诉你也是平添烦恼,索性让你死了这条心。” 流筝仍然将信将疑:“会是这样吗?” “必然如此。” 季应玄抚在窗边的手下意识用力,现出了一条紧绷的青筋。 他的语气却依然轻快:“若说起我,还想天南海北地多游荡几年,万一生养剑骨的过程十分繁琐,长出剑骨后便要用心修炼,那我岂不是无暇玩乐。” 流筝悻悻道:“玩乐?你倒是不知道着急。” 季应玄轻笑:“天命有常,急也无用。” “可是墨族的人还在到处抓你,”流筝又替他犯起愁来,“你这样天南海北地乱跑,真的没事吗?” 季应玄道:“有劳记挂,我尚有一点傍身的本领。说起这个,我突然想起前几日遇到的一件趣事……” 季应玄忙转了话题,直到隐约听见有人来找流筝,流筝同他道别,主动关闭了玉令牌。 紫玉狸猫的玉令牌灵光消散,被季应玄按在掌下的窗棂“咔嚓”一声碎成数段。 第73章 他仍不解气,抬手将那两扇碍眼的木扇窗也撕了下来。 “雁濯尘这个废物东西!” 他低低骂道:“从前不是隐瞒得很好吗,如今这是聋了还是哑了,竟然这时候叫她猜出端倪!” 忧怖境里发生过的事犹在眼前,季应玄一颗心悬在喉咙里七上八下,恨不得马上冲到无妄客栈去,把流筝脑子里的脏东西洗干净。 但他不能这样冲动,他不能像雁濯尘一样犯蠢,他必须小心谨慎,做好周密的安排。 思来想去,他指间拈出一枚红莲花瓣,悠悠飞向墨族所在的周坨山方向。 “墨问津,我有事找你帮忙。” 第32章 救我 夤夜, 姜盈罗悄悄推开祝锦行的房门。 盘坐在榻上的祝锦行倏然睁开眼,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姜姑娘, 你这是要拖我下水吗?” “若非走投无路,怎敢劳烦祝公子,”姜盈罗向他盈盈一拜,“少宫主收走了我的莲木牌,我出不得无妄客栈,想请祝公子帮我传话给陈子章。” 祝锦行说:“太羲宫的恩怨与我无关,我不想掺和。” 姜盈罗上前一步:“我不信祝公子不远万里来掣雷城,只是为了壁上观热闹。” 她想去抓祝锦行的手,顾及自己脸上的伤, 又硬生生顿住了,心头涌上绝望的恨。 她只是站在祝锦行面前, 柔声说道:“祝公子, 我也是自幼景仰你、思慕你,然而你眼里只有雁流筝一人,她的身份比我高, 若是能与你修成正果, 我也认了。可是你瞧她待你如何,将听危楼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 丝毫情面也不顾。” 祝锦行不为所动:“父辈的事与我无干,流筝她恩怨分明。” 姜盈罗道:“她分明, 她的父兄未必分明。雁濯尘对她一向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听危楼出了淫掠凡女、采阴补阳的丑闻,你觉得他还会同意这门婚事吗?何况雁流筝不知走了什么邪门歪道, 竟修出了太清命剑,听危楼本就矮太羲宫一头, 以后雁濯尘恐怕更不舍得让雁流筝下嫁了。” 她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昨日祝锦行与雁濯尘叙话时,故意提及了他与流筝的婚事。 因为流筝年纪小,两人的婚约只是太羲宫与听危楼之间心照不宣的意向,从未正式商榷,更未落纸为约。 从前雁濯尘都会打趣他和流筝几句,这次却充耳不闻,装没听懂,几次将话题揭过。 隐约已有翻脸不认的意思。 见祝锦行沉默,姜盈罗知道自己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她继续道:“难道你不好奇雁流筝的忧怖幻境里有什么吗?陈子章操控了她的幻境,只要你帮我传话,他就会告诉你。” 祝锦行身上有莲生真君给的灵符,所以当时没有坠入幻境,但他似乎对姜盈罗的话很感兴趣。 他说:“这个忙我帮了。” 姜盈罗含笑向他一拜:“多谢祝公子,这份人情,盈罗记下了。” *** 流筝悄悄将窗缝合拢。 她转身点亮一盏机关灯,灯光只照亮室内,透不出窗去,是母亲特意为她研制的得意之作。 坐在桌边的雁濯尘睁开眼,湛蓝色的光晕落在他眼底,像月下的冰湖,平静无澜,而隐约有暗光流溢。 流筝小声说:“姜盈罗出来了,从祝公子屋里。” “这么快?” “嗯?”流筝没懂他的意思。 雁濯尘没有解释,清咳了一声,问流筝:“你与祝锦行的关系,你是怎么考虑的?” “啊?我……那个……” 骤然被问住,流筝心虚地红了脸,落在雁濯尘眼里,却是她仍然恋慕着祝锦行的表现。 雁濯尘轻声说道:“从前允你与他往来,是我识人不明,听危楼出了这样大的丑事,他的师叔伯、师兄弟有半数卷入其中,我不信他能出淤泥而不染。流筝,这样肮脏且心术不正的男人,他配不上你。” 流筝说:“可我在听危楼调查了好几天,没有发觉祝公子卷入其中的迹象。” “没有证据,只能说明他更可怕,流筝,你不能拿你一辈子去赌。”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待离开掣雷城,我会与他断绝关系,但这是因为我已经变了心,而非因为怀疑他参与了淫掠采补的罪行。” 流筝低低道:“后者关乎他的声誉,没有证据之前,不能这样假定他。” 雁濯尘松了口气:“只要你愿意放手就好,不管是因为什么——” 等等,变了心? 他眉心重又蹙起:“你变心看上谁了?” “嘘,有人来了。”流筝示意他噤声。 来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并未刻意隐藏动静,停在雁濯尘房门外,轻轻敲了两下:“濯尘兄,是我。” 竟然是祝锦行。 雁濯尘与流筝对视一眼,轻轻点头,流筝上前开门。 祝锦行见她也在,先是惊讶,继而心中感到庆幸,看来他选对了。 姜盈罗那点肤浅的道行不足以使祝锦行动心,他重来掣雷城是奉了莲生真君的命令,自然以博取雁家兄妹的信任为首要。 雁流筝既然也在这儿,说明姜盈罗的行迹早已被注意到。 第74章 他对雁濯尘说道:“方才姜盈罗悄悄找我,想让我去找陈子章递消息,告诉他你的灵力并未恢复,让他想办法支开流筝,抓紧时间对你下手。” 雁濯尘面上十分惊讶:“竟然如此,多谢平云相告!” 祝锦行问:“你们可要与我一同前去,将陈子章抓出来?” 不及雁濯尘答应,流筝突然出声:“不必。” 她说:“我们同祝公子一起去,会暴露你的立场,反而叫这两人记恨上你。我与哥哥既已知道他们的计划,提前有所防范,等着他们来便是。” 祝锦行点头:“那我就按姜盈罗说的去做。” 他离开后,雁濯尘笑流筝:“看得出你是真的死了心,一点也不想承他的情。” 流筝叹气:“可是从前欠下的又该如何还,他救过我,又教我画符,赠我符纸。” “这点恩情就想让你以身相许,也太小看太羲宫,”雁濯尘让她宽心,“这些年他从太羲宫也得了不少好处,若你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觉得他还会费力救你吗?” 流筝托着腮不说话,内心十分纠结。 *** 第二天一早,流筝受客栈老板盛情相邀下楼品茶。 路过一楼厅堂时,正碰上一位玄衣姑娘带着一众侍从走进来。 那姑娘生得年轻貌美,神情却十分端肃,手握一把精巧的机关剑,尺八细腰上系了一圈叮当作响的宫铃,流筝只瞥一眼,便知全都是难得的机括武器,做成了铜丸大小的宫铃模样。 竟与她那改造后的机关鸢样子十分相似。 流筝脚步微滞,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却瞧见了被那姑娘的侍从绑进来的季应玄。 流筝:“……” 果然还是被墨族的人抓了,她这张乌鸦嘴啊。 季应玄见了流筝,好似失足少年见了亲人,咬着封嘴的布条呜呜两声,不住地给她使眼色,长睫如鸦羽翕动,一双勾人的眼睛里,全是令人难以招架的激动之情,求助之意。 流筝怔怔地看着他被侍从推搡着带往下等客房的方向。 待他们消失后,她急忙向客栈老板打听来历,老板倒也不隐瞒,痛快说道:“那位是墨族的二小姐墨缘溪,听说墨族有与掣雷城修好的意思,来向莲主大人进献宝物与奴隶。” 宝物与……奴隶? 流筝心中大喊一声糟。 在掣雷城待了这段时间,她风闻过这位西境莲主许多秘闻逸事。 传说他神秘又古怪,独居城主宫莲花境中,只见一封封政令从宫殿传出,却从未见他在人前显形,纵然是他贴身护卫的侍从,也只相隔重重帘幕,偶尔瞥见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有许多姑娘曾想亲近他。 无论是仰慕他的强大,还是别有目的,无论是凡界的、仙门的、化形的大妖、擅变的魔族,没有人能得他一面之恩。 他连见都不肯见,说明并非嫌她们丑,既然不是品味高,那就一定是品味怪。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猜测,这位莲主大人也许是个女的,也许是个变态。 总之,他很可能喜欢男的。 流筝当时品着茶,赏着雨,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这会儿却如五雷轰顶,从脚底焦到天灵盖儿。 凭季应玄那副清雅无双的姿容,那莲主但凡对男的有一点兴趣,就一定不会放过他。 一瞬间,流筝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莲主青面獠牙的鬼脸,滴着涎水要向季应玄伸出魔爪,季应玄无处躲避,不愿受辱,只能含泪自尽的场景。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流筝原地转了几圈,火急火燎地想办法,终于急中生智,冒出一个主意。 “先试试是否可行!” *** 墨缘溪从下等客房禀见季应玄回来,在回房的连廊里,她看见一个灵俏动人的紫衣姑娘蹲在地上,正专注地摆弄一件机括器,远远看那形状,好像是一盏灯。 墨缘溪细细打量她几眼,将她与方才莲主大人描述的“大业关键人物”对上了号。 果然年轻漂亮,观之可亲。 但墨缘溪不敢因此放松警惕,想到周坨山里越是漂亮的花朵越有毒,顿时如临大敌,绷紧了身体,慢慢走上前去。 流筝连忙起身,三分惊讶七分惊喜地同她打招呼:“这位姐姐,你一定是墨族人吧!” 墨缘溪震惊,心道她竟有如此本领,一言不发就看透了自己的来历。 流筝笑出两个梨涡,柔声解释道:“我见你一身机括器皆非凡品,又带着侍从在掣雷城中往来,听说近些年掣雷城有与墨族交好的迹象,便料想姐姐是来自墨族。” 墨缘溪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嗯,我是墨缘溪。” “缘溪姐姐,我是太羲宫雁流筝,”流筝态度亲热地挽住她,向她请求道,“我有一盏心爱的机括灯,不小心被我摔坏了,劳烦缘溪姐姐帮我看一眼能否修好,行吗?” 墨缘溪生出了几分兴趣,从流筝手里接过机括灯和它掉落的部分,只见她修长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摆弄了几下,就将掉落部分重新装了回去,机括灯在她掌心里散发出莹润的湛蓝色光芒。 第75章 “这灯……有几分特别。”墨缘溪真心夸赞道。 见她感兴趣,流筝心里欢呼了一声,开始自卖自夸:“这机括灯的外壳是用苍山玄铁制成的,你知道苍山玄铁吗,传闻太羲神女用它做过一副战甲,可以随意变换体积,就是那种。” 墨缘溪当然知道,那副玄铁战甲可是出自墨族先祖之手。 “灯心是东海麟龙额间珠,所以此灯的光永远不会熄灭,而且可以随意控制它照亮的范围,在范围之外看只有一片漆黑,怎么样,神奇吧?” 墨缘溪听得频频点头,对流筝说:“既然如此珍贵,以后要仔细收存。” 见她不生占有心,流筝心里凉了半截,忙又从绣囊里掏出象仪盘塞给她:“还有这个,象仪盘,向盘中注入灵力,便可寻找同源灵力所在,怎么样,喜不喜欢?” 这下墨缘溪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不是她大哥墨问津花了半年时间才做成的那个破烂吗? “是不是很喜欢?我要把它们送给你!”流筝紧紧挽着她,热情得让墨缘溪有些不知所措。 墨缘溪:“啊?送给我?非亲非故,如此……嗯,珍贵,这不合适吧?” 流筝:“合适合适,你若肯送我一件回礼,就没什么不合适!” 墨缘溪问:“你想要什么?” 流筝剪水般的双瞳眨了眨,好言同她商量道:“我见缘溪姐姐绑了个凡人,那凡人小有姿貌,我想讨过来给我的傀儡侍卫描样子。” 墨缘溪:“……” 竟然想用两件破烂换走莲主大人?! 还敢肖想把莲主大人的脸给她的侍卫用?! 墨缘溪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流筝摇着她的胳膊央求她:“我一见缘溪姐姐就很喜欢,你一定是个慷慨豪爽的人,就答应我嘛,好不好?” 墨缘溪一点都不想答应。 但她想起来方才莲主的吩咐,倘若那“大业关键人物”拦住她,无论她说什么都要答应。 把他送人也要答应吗? 墨缘溪心中生出难以割舍的酸涩,但是想到眼前之人是“大业关键人物”,想到让墨族走出周坨山、扬名于世的大业,她还是忍痛割爱地点点头。 “好!” 墨缘溪压下滴血的心、含泪的眼,咬牙道:“换就换!” 为了大业,只好牺牲莲主大人的姿色,暂抛她的儿女私情了! 流筝感动得险些跳到墨缘溪身上,将两件宝贝往她怀里一塞,拉着她就去找季应玄。 “我的人呢!我的人呢!” 季应玄没想到流筝来得这样快,刚靠在榻上想小憩一会儿,听见她的声音,赶快手忙脚乱滚下榻,拾起墙边的绳子给自己绑上。流筝闯进来时,他正靠墙跪着,方便背过手去给脚腕上扣子。 这副场景看在流筝眼里格外凄惨,仿佛他备受欺凌,苦苦盼着她来解救。 墨缘溪上前给季应玄“解”了绳索,流筝扶着他起身离开,先往自己的房间里安置。 关上门,流筝大松了一口气,连忙拽着季应玄前前后后检查。 “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打你,有没有伤你,有没有给你下毒用药?” 清爽宜人的降真花香萦绕着他,她的声音悦耳如风过檐铃,满是关心与焦急。 季应玄的心如二月春风吹融冻土,渐渐柔软湿腻,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流筝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砰砰乱跳。 “流筝,谢谢你愿意来救我,”季应玄柔声在她耳边轻叹,“我就知道信你不会错。” 不像墨问津那个狗东西。 他喊墨问津帮忙演一场戏,那狗东西不仅敢躲懒,还敢背着他把这件事甩给墨缘溪。 害得他骗了这个骗那个,两边瞒,看起来很像是个混账。 流筝随他一同叹气,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背:“这一路遭了不少罪吧,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 季应玄又委屈又庆幸地“嗯”了一声。 心道,没关系,墨问津绝对比他更遭罪。 墨族大少爷继承了他这一脉的调性,最怕见到非人族,尤其是夜罗刹,听说年轻时候被吓尿过裤子。 所以季应玄已经派帘艮抓他去了。 第33章 揭露 夜罗刹是掣雷城中土生土长的魔族, 善变化,本相红发青牙, 面如凶猿。高等级的夜罗刹天生双翅,修炼道法后能日行万里。 帘艮抓着墨问津从周坨山飞到掣雷城,短短十二个时辰,将他吓晕了三回。 帘艮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其实是个很友善的魔,也能变作俊男好女,但莲主特意交代,让他用本相去抓墨大公子,最好能将他吓哭吓尿。 提着晕成一坨烂泥的墨问津,帘艮心中十分复杂:这世上有人面恶心善, 譬如他;也有人貌如美玉,却心黑手辣, 譬如莲主大人。凡界常说人不可貌相, 诚不我欺! 墨问津从掣雷城城主宫中醒来时,发现帘艮仍在守着他,脸上戴了一张皮面具。 莲主只说叫他用本相, 没说不准他遮脸, 看他多么地体贴! 墨问津声音颤颤地往后缩:“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呜呜呜我错了还不行吗?!” 第76章 帘艮尽量声音温柔道:“莲主大人说,请墨公子暂代他做几天城主。” “什么?!”墨问津一时不知季应玄是慷慨还是恶心人, “也就是说,我要住在这儿好几天, 和……和……” 帘艮点头:“和我。” 墨问津发出“嘎”的一声怪叫,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 无妄客栈里却是一派其乐融融。 流筝寻来活血化瘀的药, 捧着季应玄的腕子,细细为他处理绳子勒出的淤痕。 其实痕迹并不严重, 只是他肤质冷白,像玉上有了瑕疵,叫人于心不忍。 季应玄一边陶陶然享受着她的疼爱,一边编瞎话:“……听说鹿鸣坞有十里降真花树,这种树在凡界是不开花的,在鹿鸣坞却长开不败,我想去探个究竟,不巧正撞上墨族二小姐在鹿鸣坞采木,被她给抓了。” 流筝随口问道:“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你也喜欢降真花吗?” 季应玄目中含笑,若有所指地说:“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流筝心弦被骤然撩动,想笑又抿住嘴角,垂着眼继续给他擦药,颊上盈盈粉生红。 心里不由得暗诧,在听危楼时,他尚是一副看似亲切实则疏冷的模样,只分别前一夜有了点人情味儿,没想到数日不见,竟变得这样热络了。 她经过幻境,那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浓郁的草药气味中,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降真花香,虽不夺人,却令心猿意马。 季应玄想起两次望月山,她偎在怀里时的气息,还有方才相拥时她温柔的抚拍,被她按在指下的脉搏竟有渐渐加快的趋势,连忙闭上眼睛平心静气,不再看她。 可是声音和气味是无法躲避的。 流筝柔声与他说掣雷城里听来的逸闻:“幸好今日你被我撞见,否则落进那位有异癖的莲主手里,不知要受多少非人的折磨。” 季应玄:异癖? “听说这位西境莲主……嗯,颇有英姿,他怎么了?” “那你没听说过他不喜欢女人吗?”流筝欺负他不知情,故意吓他道,“像你这样俊俏的小郎君,他一口能吃十个。” 季应玄:“……那他胃口倒是挺好。” “哎呀,不是这种吃!” 季应玄支肘撑额,笑吟吟求教:“那是哪种?” 流筝脸色更红了,双手胡乱比划了一下,神态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就是那种……有伤风化的吃法,听说在凡界叫什么断袖、龙阳一类的。” “……” 季应玄不忍心再听下去:“我倒觉得未必,没听说哪个小郎君遭过莲主的毒害。” 流筝道:“可是也没听说过他亲近哪个姑娘。” 季应玄:“也许他那时尚未遇到心仪之人呢?” “也有道理,”流筝若有所思点点头,“若真是如此,这位莲主倒是个有品格的。” 季应玄心里终于舒坦了许多。 然而尚未待他松口气,却见流筝恍然抚掌:“我明白了!” 季应玄心里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你明白什么了?” “据说凡界、仙门、大妖、魔族的女子他都不喜欢,可是没说他不喜欢墨族啊!” 季应玄:“……” “他一定喜欢缘溪姐姐,否则为何想与墨族修好,墨族也不会派家里的姑娘到掣雷城这种妖魔聚居的鬼地方来送礼物,是不是?” 分析得蛮有道理,但他绝不会喜欢墨缘溪。 除了对她没有感觉外,也是因为墨缘溪实在是个狠人,狠起来六亲不认。 她曾为了换取隔壁部落一本营造法式秘籍,把亲哥哥墨问津租给对方部落的首领之女,让他学猴子在树上荡了一个月的秋千。 他正想着该如何透露莲主不喜欢墨缘溪,突然抬眼看向屏风外的方向。 有人来了。 “流筝,陈子章他——” 雁濯尘推门而入,看见屏风后有两个影子,流筝起身绕出来,雁濯尘蹙眉盯着屏风:“他是谁?” 季应玄定了定神,起身整衣敛容,缓缓从屏风后走出,向雁濯尘揖了一揖。 “少宫主。” 雁濯尘打量着他,眉心缓缓凝起:“季应玄?你怎么找到掣雷城来了?” 流筝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欢迎,忙将他挽到一旁,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 “你说墨族二小姐绑了他,要送到城主宫做奴隶?”雁濯尘将他上下一扫,不知信没信。 流筝转开话题:“哥哥,你方才说陈子章怎么了?” 雁濯尘说:“祝锦行已经送信回来,说陈子章埋伏在前往冥泉的路上,等着伏击我。” “他怎料定咱们一定会去冥泉……啊,对,还有姜盈罗。” 流筝想明白这点,往窗外一探,果然见姜盈罗从祝锦行处得了信后,转脚就要去往雁濯尘的房间。 雁濯尘对流筝说:“你同她敷衍去吧,我不想看见她。” 流筝点头即走,房间里只剩下雁濯尘与季应玄两人。 雁濯尘说:“我不信有这样的巧合,墨缘溪刚好抓住你,刚好停驻在无妄客栈,又刚好被流筝撞见,我宁可觉得这是有人刻意而为。” 第77章 季应玄也懒得应付他,似笑非笑道:“只要流筝肯信我,随便别人如何揣测。” “流筝?”雁濯尘轻嗤,缓步走到屏风后,看到了尚未收拾起来的活血化瘀的药膏。 又想起同祝锦行闲聊时,他提到的这两人在听危楼相伴相随的情状。 他语气渐冷,对季应玄道:“我记得曾经警告过你,凡身蝼蚁,不得肖想仙门明珠。” 季应玄说:“雁少宫主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无论我是不是凡人,都让你很不放心。” 雁濯尘不置可否:“你的感觉倒是敏锐。” 在北安郡见到季应玄第一眼时,就让雁濯尘觉得很不舒服。 分明他不是妖魔,没有剑骨,灵府空荡,分明他温润清雅,谦逊有礼。雁濯尘却直觉他披了一张假面,直觉他接近流筝时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令他又想起一些小事。 “流筝她三番两次向我打听如何养出太清剑骨,总想再寻得一支万年灵参,这背后,该不会是受你唆使吧?” 季应玄掩在长睫下的目光瞬间变得幽深,平静道:“太清剑骨是剑骨中之极品,就算我感兴趣多问几句,难道能说明我有不轨之心吗?” 这确实不能,但足以令雁濯尘警惕。 他说:“你是北安郡人氏,今年二十有四,那你可认识北安郡曾经的张郡守,或者与他有什么亲眷关系吗?” 季应玄一笑:“我若与郡守家有亲,何至于沦落成一介白身。” “这倒好解释,”雁濯尘说,“听闻凡界的亲邻,常有施恩反结仇,或者为争名利而互相算计至死的事。” 这句话赤裸裸地表明,他已怀疑季应玄的身份,是否与张郡守被剖走剑骨的外甥有关系。 季应玄一时不言,不及眼底的薄笑也渐渐消失。 他不是对谁都有耐心与宽容。 他将剑骨赠与流筝,并不意味着当年的仇恨一笔勾销,何况雁濯尘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挑衅。 他这样一惊一乍,疑神疑鬼,已经让流筝察觉了端倪,想起幻境中因此导致的恶果,季应玄心头泛起一阵冷意。 他有点想对雁濯尘动手了。 两人僵持间,流筝蹭蹭蹭跑上来,推门探进一个头:“哥哥!姜盈罗果然说她愿悔过,告诉我冥泉水可以让你恢复灵力,又说陈子章会来杀她,让我留下保护她。” 雁濯尘问:“你打算如何脱身?” 流筝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把她敲晕了……” “事不宜迟,咱们走。” 雁濯尘转身下楼去,流筝跟上,回头朝季应玄眨眨眼,做口型叫他好好休息。 季应玄报以温柔一笑。 *** 前往冥泉的路崎岖坎坷,红沙漫天,三步外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 陈子章躲在路旁的裂岩后,左手握弓,右手持箭,紧紧盯着来路的方向。 他的手在轻轻颤抖。 这是一次漏洞百出的伏击,他想报仇,却不想与敌人同归于尽,奈何那位神通广大的莲生真君实在可怕,单手抓着他的脑袋,往他的灵府里塞入一些陌生的记忆。 “现在,记起我是谁了吗?” 莲生真君声音沙哑:“立刻去找雁濯尘报仇吧,倘若不能杀了他,那你就告诉他……”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打断了陈子章的思绪,他趴在岩缝里看,见雁濯尘一身白衣,以手遮面,正在红风沙里艰难前行。 陈子章深吸一口气,挽弓搭箭,朝着雁濯尘的方向瞄准。 利箭穿透层层帷幔般的沙尘,呼啸着刺向雁濯尘,却在距他只有一尺之距时被一道剑光挑开。 那是一道无色剑光,只有从半空被搅乱的沙雾轨迹中才能看清它的流转。剑光将利箭斩断成数截,击碎陈子章面前的裂岩,化作一道弧光缚住他,飞落在雁濯尘面前。 雁濯尘身后慢慢走出一个紫衣姑娘,收了剑光,剑刃抵在他喉间。 流筝问他:“解药在哪里?” “没有解药,”陈子章看向雁濯尘,将莲生真君教他的话说出来,“十数年前,少宫主给别人下此毒时,难道不知这种阻断灵力的毒药是随着时间自解的吗?” 雁濯尘瞳孔骤然一缩,将陈子章从流筝手里抢过来,押着他向前走了几步,确保流筝听不清他们的对话,这才低声喝问他:“这是谁告诉你的!” 十数年前,他交给张郡守一符阻断灵力的药,让他给他外甥服用,避免在剖取剑骨时他会灵力暴动。 他曾怀疑过自己中的是同一种毒,又怀着侥幸不敢相信,如今听陈子章说出这句话,他隐隐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陈子章说:“是莲主大人告诉我的,你在城中幻境里见到的那个少年,也是他派夜罗刹假扮,为的就是让你心神不宁,好让别人伺机给你下毒。” 流筝要上前来,雁濯尘厉声冲她道:“你站在原地!不要过来!” “哥哥,你怎么了?”流筝的声音充满担忧。 雁濯尘心中狂跳,一边紧紧攥着陈子章的脖子,一边对流筝说:“你退远一些,不要听。” 第78章 “哥哥……” “听话!” 他很少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对流筝说话,流筝心中半疑半忧,无奈地后退几步,确保哥哥在她能保护到的范围之内。 陈子章嘲讽道:“原来少宫主也并非事事磊落,也害怕罪行为人所知。” “你少废话!你还知道什么?”雁濯尘眼中现出一丝血红,似是恐惧,又像是疯狂,“你告诉我,我可以饶你一命。” 陈子章轻嗤,莲生真君已经向他承诺过,只要他把该说的话说了,就能保他不死。 于是他继续说:“我还知道,西境莲主就是当年被你剖了剑骨的那个孩子,他会夺回剑骨,向你报仇,屠尽太羲宫——” 话音未落,一道细如红线的灵光闪过,割断了陈子章的脖子。 他的头死不瞑目地握在雁濯尘手里,身体直直地后仰摔落,血喷如注。 雁濯尘倏然抬头,看见前方远处一道朦胧的宽袍红影。 ……西境莲主。 第34章 对峙 季应玄心道还是晚来了一步。 客栈里听流筝与雁濯尘三言两语, 他已猜到陈子章伏击背后有人授意。因为刚被雁濯尘怀疑了身份,所以他难得谨慎, 落了几步才赶过来探听。 却没想到授的是这番意。 陈子章如何得知当年事?如何知晓他的身份?为何要冒死捅破这件事? 疑窦无数,但季应玄不敢再留他,怕再迟疑下去,“季应玄”这个名字会从他嘴里吐出来。 但是陈子章说的已经足够多,季应玄不敢赌雁濯尘到底信了几句,猜出多少。 忧怖境里的景象昭示着即将应谶的恶果,事关流筝,他也如雁濯尘一般乱了方寸。 红沙如蝗,风尘漫卷。 山麓上的风沙如层层帷幔遮掩着他, 相隔十数步的距离,两边朦胧的影子静静对峙。 季应玄抬起手, 陈子章掉落在路旁的弓箭飞进他手中。 他竦峙而立, 张弓搭箭,红莲灵力自掌心涌向弓柄,普通的木弓霎时金光大盛, 玄黑的箭刃上燃起一簇红莲业火。 风沙停滞, 灵力缥缈,箭刃直指雁濯尘。 “哥哥小心!” 流筝感受到这凛冽的杀意, 飞身跃到雁濯尘身边,驭剑光作盾护, 挡在他面前。 雁濯尘的心跳变得缓慢而沉重,他紧紧抓住流筝的肩膀,想要把她推走:“让开。” 流筝屹然不动, 全身紧绷,警惕地怒视着前方被风沙重重罩住的虚影。 “我叫你让开!” 雁濯尘低声冷厉:“难道你看不出来, 即使我有命剑在手,你我两人也未必敌得过他?” “我看得出来,”流筝说,“所以我更不能抛下哥哥。” 雁濯尘说:“这是我的个人恩怨,与你无关,你现在马上出城回太羲宫!” “是吗?”流筝冷冷一笑,“我不信与我无关。” 无色剑光骤然盛炽,搅动风沙如游龙,与金赭色的箭火隔空对峙,双方皆不肯相让,隐有一触即发之势。 季应玄握弓的手在微不可查地轻颤。 明明占尽上风的是他,师出有名的是他,但他却觉得自己像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迷茫又狼狈。 他厌恶这种与她对立的感觉。 要杀吗?当着流筝的面杀了雁濯尘,让真相湮没于风沙,此后她会怀着恨意活下去。 可是张弓的手迟迟不忍松开,他不敢见流筝伤心的模样。 他是如此地……懦弱。 墨问津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一鼓不成,此心不复,一步退即步步退。 他不放箭,流筝也不主动挑衅,双方僵持了一个多时辰,仿佛两座被风沙埋没的雕塑。 终于,季应玄默默叹了口气,收了灵力,将箭矢弃掷在地,深深望了流筝一眼,化作一道红光离开了。 流筝慢慢收回剑光,因手脚僵麻而猛得踉跄了一下。 *** 每月初一,天地造化最盛,为天道审判之日,将降下雷电,或引人渡劫,或亟杀大恶。 掣雷城中聚集了许多逃避天罚的大妖巨魔,所以每到月初,城门都会关闭三日,此期间任何人不得进出。 无法离开掣雷城,雁濯尘与流筝又回到了无妄客栈。 流筝安慰哥哥:“我不知道陈子章究竟与哥哥说了什么,惹怒西境莲主现身杀人,但他最终没有杀我们,说明无妄客栈暂时是安全的。” 雁濯尘没有理会她的旁敲侧击,只叫她多加小心。 两人各自回房休息,流筝站在房门前犹豫许久,深吸了一口气,正欲敲门时,房门突然从内打开。 季应玄看见她,露出几分高兴的神色:“你回来了,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流筝牵强地笑了笑:“挺顺利的。” 她静静望了季应玄一会儿,突然问他:“你今天去哪里了?” 季应玄闻言微怔,说:“我怕撞见墨族人,并未离开过房间。” 流筝走进屋,见桌上凌乱堆放着许多工具和彩墨,地上散落着尚未收拾好的木刨花,疑惑地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79章 “闭上眼睛。” “啊?” 季应玄抬手遮住她的眼,掌心温凉的触感令流筝的两只眼皮跳个不停。 有东西覆在她的脸上,坚硬,微沉,透着新鲜的松木和彩墨的味道。 季应玄捧过铜镜给她看,镜中现出一张色彩绚丽的面具,桃花眼,琼玉鼻,微笑的嘴唇上涂着鲜红的染料,额间与两颊以金粉、黛蓝、蟹壳青等颜色勾勒出日月星辰、山川鸟兽。 看得出面具的原身是位极美丽的姑娘,费了做面具的人许多功夫。 “这难道是……” “太羲神女。” 季应玄为她取下面具,含笑问她:“今日是五月初一,听说是太羲神女的诞辰,掣雷城里会有社火游行,你可愿与我一起出门看热闹?” 流筝把玩着那精巧的松木面具:“你今天一直在屋里做这个?” “是啊,做了整整一天,我胳膊都麻了,”季应玄活动了下手腕,“希望你能可怜我几分辛苦,赏光与我同去。” 流筝想了想,轻轻点点头。 傍晚,她换了身衣服,佩好无妄客栈的莲木牌,与季应玄一同出门。 街上的场景堪称诡异。 掣雷城上空被黑云般的御雷法障罩住,千百道雷电击落时,漫天绽开青紫交加的花纹,将城中照得明暗交烁,街道上挤满了妖、魔、夜罗刹、邪修,仿佛狂欢的地狱。 但他们没有像平常一样厮抢地盘,而是极有秩序地排成长队,戴起面具,在长街小巷里游行欢呼。 有许多人脸上都戴着神女的面具,扮作太羲神女的模样,被其他人高高抬起,手持木剑,做出劈砍和镇灭的招式。 流筝脸上的表情十分惊讶:“掣雷城被称作天弃之地,没想到他们竟然比凡界还推崇太羲神女。” 季应玄小心护着她,避免她被狂舞的人群冲撞。 他解释道:“客栈的仆役来给你送茶时,我向他打听了几句,他说庆祝太羲神女的诞辰是掣雷城里流传了两千年的习俗,因为此地是后土业火的薄发地,也是太羲神女第一剑落下的地方,纵然是妖魔,也感激她镇灭业火。” 流筝闻言竟有些感慨:“听父亲说,凡界几百年前也有纪念神女的盛大庙会,因战乱频仍,皇室更迭,渐渐没落了。” 当然也有其他原因。父亲说凡人功利,不供奉没有好处的神仙,太羲神女既已身陨,无法为她的信徒实现愿望,所以供奉她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庙宇颓败。 流筝更愿认为是凡人寿命太短的缘故。 “因为掣雷城历任城主都很重视此事,”季应玄默默注视着她,意有所指地说道,“听说今日社火游行,掣雷城的城主也会露面。” 流筝的思绪被拉回来,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掣雷城城主……你是说,西境莲主?” 季应玄眉眼微弯:“是啊,你不是对他的传闻很感兴趣吗,听说他难得露面,我才想带你出来看看。” 流筝望着他不说话,季应玄静静任她打量,仿佛没有觉察她数番的欲言又止。 狂欢的游行队贴着他们身旁路过,五彩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 两人静静对望了好一会儿,各自心思流转。 许久,流筝笑了笑:“我确实很想见一见这位西境莲主。” 想知道在山道风沙里见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眼前的人。 流筝戴上面具,牵起季应玄的手,跟随游行的队伍向城主宫的方向走去。 她身段窈窕,面具比旁人更精致繁复,走在这些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中,竟成了扮神女扮得最像的一个。 周遭的人渐渐注意到她,朝她扬花瓣、洒圣水,要将她抬起来举到最高处。 流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正纠结该如何推拒才能不惹怒他们时,突然被一只手牢牢握住,拥入怀中,敏捷地将她带离了人群,三两步跨进一旁的小巷子里。 游行的队伍里发出一阵躁动和骚乱,过了一会儿又渐渐平息,继续向前走去。 周遭重新安静,天光依然明烁,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声很快,而她的心跳声很重。 “我知道你不是什么普通人,”流筝声音低低仿若叹息,“但我真希望你不是他。” 季应玄抚在她背上的手渐渐拢紧:“你希望我是谁?” 流筝不敢说,同时她也没有想明白。 她不知道陈子章到底说了什么,但她看清了割断他脑袋的那缕红色灵光,与止善山不悔峰上,割下机关豹脑袋的灵力如出一辙。 然而他从前从未伤害过她。 他说一整天都在屋里雕刻神女的面具,无妄客栈的人可以为他作证,还说要带她去看西境莲主露面。 那他一定不是那位莲主吧…… 季应玄轻抚她的后背安慰她:“你好像很忧虑,流筝,发生什么事了?” 流筝从他怀里抬起脸,一动不动地凝视他。 季应玄轻笑:“到底怎么了,今天总是这样深情地看着我,你不怕我误会吗?” 流筝说:“我是怕我误会,怕我看不清你。” 第80章 季应玄眼里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他说:“你这样子含沙射影,我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哪里得罪了你,我不喜欢你这样猜疑我,有什么话你不妨直接问。” 流筝松开他,向后退了几步,靠住窄巷的另一侧墙。 她的脑海里飞快闪过两人相识的画面,许久,她终于出声问道:“应玄,我哥哥从前是不是伤害过你?” “少宫主么,”季应玄说,“我从前根本不认识他。” “那……我可曾在不知情的时候,毁坏了你……或者夺走了你什么东西吗?” 她的声音里藏着微不可闻的颤抖:“在北安郡时,你接近我,愿意随我回太羲宫,原本是出于什么目的?” 果然,她的猜测正逐渐滑往最糟糕的方向。 她马上就会想到他曾经若有若无的暗示,想到她的剑骨。 季应玄心里绷着一根系起千钧重的细弦,却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丝毫紧张。他走近流筝,握住她的手,亲密地抚上自己的脸,轻轻叹了一声。 他说:“流筝,这么久了,难道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流筝眼眶微红,咬住了嘴唇。 她当然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更害怕这是遮盖残忍真相的一张假面。 她说:“从前,我一直觉得我哥哥是个磊落清正的好人,可是陈子章的事让我意识到,他会为了保护我而失去分寸。他好像隐瞒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应玄,我怕他曾经伤害过你,我怕我亏欠了你却不知情……” 季应玄垂落眼睫,压抑着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绪。 他温柔而耐心地安抚流筝:“你这是关心则乱,我亲近你,只是因为心悦你,没有别的目的。” 他握着流筝的手贴在胸前,让她感受自己的剧烈的心跳声。 “倘若你伤害过我,亏欠了我,那我应该恨你,可是你听,如今我却这样喜欢你。”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怎会喜欢上自己的仇人,那样岂不是太过愚蠢。” 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 流筝能感受到他深重的情意,绝非作伪,倘若她真的亏欠过他,他应该憎恶、厌弃,甚至恨不得杀了她报仇才对,怎么可能三番两次救她,这般珍视她。 流筝迷惘地喃喃道:“真是我的错觉吗……是我关心则乱了吗?” 季应玄说:“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倘我对你的心有半分掺假,就让我——” 柔软的掌心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流筝说:“不要发誓,我不喜欢。” 季应玄朝她眨了眨眼,仿佛在问她信不信。 流筝轻轻点头:“我信你。” 说出这句话,心中陡然轻松了许多。虽然仍有许多疑惑尚未解开,但知道与季应玄无关,她仍能心安理得地享有他的情意,流筝觉得十分开心。 她踮起脚,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亲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要松手,他的吻却随之而来,从她微红的眼眶,湿润的长睫,到微微喘息的嘴唇。 暗香如麝,绵绵交织。 半晌,终于缓缓松开她,为她理了理揉乱的鬓发,低声在她耳边说:“社火游行快要结束了,现在去城主宫,还能看西境莲主一眼。” 流筝羞面粉生红,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离开暗巷,前往城主宫,此时游行已接近尾声,变成一场狂欢与享乐。 城主宫前的高台上,各个种族的美人跟随欢快的鼓乐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围绕篝火跳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 流筝的目光穿过欢呼的人群、跳舞的美人,一眼望见了站在城楼中央的“西境莲主”。 他身着金光流溢的华美红袍,脸上戴着一张黄金面具,但这并不妨碍他左拥右抱,周围尽是环肥燕瘦的美人。 有人给他捏肩,有人喂他果子,他一会儿与左边的姑娘低声絮语,一会儿摸一摸右边姑娘的脸。 高台上跳舞的美人向他抛出一枝曼陀罗花,他伸手接住,朝夜罗刹首领帘艮说了句什么。 过了一会儿,帘艮指挥着几个夜罗刹,抬了装扮精美的花轿,将抛花的姑娘从高台上接走,落进了“西境莲主”怀里,“莲主”俯下身,与那姑娘吻做一团。 流筝叹为观止,啧啧有声:“原来这位莲主也不过是个俗人,从前只是没在人前现眼罢了,亏我还觉得他是个有格调的人。” 季应玄一时没说话。 他现在只想把墨问津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第35章 师姐 墨问津回到城主宫, 将一众随从与女郎都挡在门外,飞身扑在刚铺了几层软垫的红榻上。 “呜呜呜实在是太可怕了, 怎么会有一城的妖魔鬼怪……” 他静悄悄地缩在软榻里抹泪:“莲主果然是黑心烂肺,比这些妖怪更不是人,才能镇得住这些东西。” 听见脚步声走进来,还当是帘艮,墨问津扬声道:“说了谁都不许进来,让我……让孤自己静一静!” 簇新的金丝鲛绡帐被挑开,面前的却是季应玄晓月濯柳、似笑非笑的脸。 声音轻轻的:“墨问津,你方才骂谁不是人呢。” 第81章 墨问津“嗷”了一声,竟比见了夜罗刹反应更大, 又是心虚又是恨得牙根痒痒,颤颤指了他半天, 嚷嚷道:“我要找我二妹!二妹妹!二妹妹!快来救我!” 一道红色灵力封了他的嘴, 季应玄冷冷呵笑:“方才在城楼上,你不是已经有了很多好妹妹吗,还找二妹妹做什么?我叫你今天露个脸, 可没叫你露这么大脸。” 想起流筝那一言难尽的表情, 再看看这两日被墨问津糟蹋成低俗红粉楼的城主宫—— 大红牡丹珐琅屏风,地上铺着天蚕丝与金银线织成的并蒂莲纹地毯, 榻上铺着软垫、四角放置香炉,使人如陷粉云红雾中。 还有那挂在床帐上的精致宫铃, 风一吹,或是床一晃,就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脆响。 猜到这宫铃的用处, 季应玄火从心头起,押着墨问津的脖子警告他道:“你要是敢在我的地方乱搞, 弄脏我的床榻,我就把你扒了皮,扔去虚弥部落当猴子。” 墨问津指着自己的嘴巴疯狂摇头。 季应玄给他解了禁咒,便听他说:“我也是迫不得已,方才在城楼上,身边都是妖魔鬼怪,要是不找几个漂亮姑娘洗洗眼睛,我吓得都要从城楼上跳下去了,那样岂不是更给莲主你丢人?” “漂亮姑娘?”季应玄说,“你不知道她们本相也是妖魔吗?” 墨问津叹气:“好看就行,都到掣雷城了,哪里还有我挑三拣四的余地。” 季应玄实在不能理解这种肤浅。 但他懒得替墨缘溪管教她这不靠谱的哥哥,忍下这一口恶气,同他挑明来意:“你以我的名义给雁家兄妹送请帖,请他们到城主宫来宴饮小住。” 墨问津闻言提起了精神:“鸿门宴是吗,这个我懂!” 他从榻上一跃下地,比划道:“届时我让帘艮带人埋伏在屏风后面,只等摔杯为号,跳出来砍了那雁濯尘的脑袋,至于那雁流筝,长得那样漂亮,你要怜香惜玉也无妨,叫她以身相许,也算是恩怨两清,怎么样?” 季应玄冷嗤:“我要杀人,还用得上你吗?” “那莲主的意思是……” “与雁家兄妹修好。” 墨问津:“?” 他斟酌着问:“是假意修好然后出其不意,还是……” 季应玄声音淡淡:“先修好,后面的事再议。” 墨问津:“……” 他就知道!这厮的病情真是越发严重,从前只是见了雁流筝走不动道,如今见了她哥竟也腿软了! 雁流筝倒可以理解,长得确实漂亮,人又温柔讨喜,当年的事不知情不为罪嘛。 可三番两次饶过雁濯尘算怎么回事,怕美人伤心? 啧,美人垂泪难道不是更好看吗! 他在旁边上蹿下跳,季应玄忍无可忍,又用灵力封上了他的嘴。 在男女之事上,他与墨问津这种俗人真是聊不到一起去。 “如今雁濯尘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假意与他修好,是为了打消他的怀疑。” 季应玄想起忧怖境里发生的事,顿了顿:“而且,留着雁濯尘,才能牵制雁流筝。” 墨问津悄悄白了他一眼,什么牵制、报仇、权宜之计,这种鬼话已经骗不了他了! 待得季应玄再次给他解了禁言,墨问津说:“你要我帮忙也可以,我有个要求。” 季应玄:“不准。” 墨问津:“……” 实在可恶! 他要跳脚,见季应玄又要禁言他,忙说:“只是让你允许帘艮变成正常人,否则他夜罗刹的样子太吓人,我在雁濯尘面前露了马脚岂不坏事。” 季应玄想了想:“这件事可以。” 季应玄在城主宫里挑挑拣拣,找到一匹浅紫色的南海鲛绡。 入水不濡的鲛绡极其难寻,听说仙门贵女都争求来做绢帕,却又舍不得用,只系在腰间做装饰。像面前这匹冬暖夏凉、水火不侵、天然呈色的鲛绡更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季应玄交给帘艮,让他去请善织的蛛女做一件裙子。 然后吩咐墨问津:“待宴请雁家兄妹那天,你以我的名义,将这件礼物送给雁姑娘。” *** 无妄客栈。 流筝百无聊赖地在行廊上走来走去,见季应玄从外面回来,眼睛一亮,匆匆迎上来。 “你去哪里了,一走就是大半天。” 季应玄眼中含笑:“不到两个时辰,哪有大半天,不过早知你这样想见我,我该更快一些回来。” “谁想见你了,”流筝抿了抿嘴唇,“外面都是妖魔鬼怪,怕你被抓走而已。” 季应玄从怀中掏出一方巴掌大的小木匣,打开,里面有一环紫色玉石手钏。 手钏以护身秘银勾勒流云形态,中间镶嵌十八颗灵润的紫色玉石,那玉石灵力充盈,表面有天然纹路不断变幻流转,别致而华美。 流筝自幼见惯了好东西,一瞧就知道这手钏非同寻常,惊讶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季应玄随口扯了个谎:“是传家宝,送给你的。” 流筝不肯收:“既然是传家宝,你该仔细收着,怎么能随随便便送人呢!” 第82章 季应玄笑了笑:“你觉得这样送太随便,那我回去沐浴更衣焚香,挑个良辰吉日,花前月下,再送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姑娘家的东西,我没有姊妹,又不能自己戴,当然只能送人,感觉这颜色倒是很衬你。” 季应玄见她满面纠结,问道:“难道你觉得它丑陋笨拙,所以不喜欢?” 女孩子的审美,他确实不太懂,所以请了懂得如何讨姑娘们欢心的墨问津帮他挑选样式,他自己挑选材料,照着图纸亲自打造了这样一件法宝。 要是流筝嫌它丑,他回头就把墨问津那双不靠谱的眼珠子挖出来当鱼泡踩。 “它很漂亮,”流筝说,“只是这样的传家宝,若是没有女儿可传,那只是传给……传给……” 照凡界的规矩,应当传给儿子的妻子,季应玄他是凡界人,不会不懂把它送人的含义吧? 季应玄恍然:“应当作定情信物,传给妻子。” 流筝脸上生出薄红:“你知道还到处乱送。” “谁到处乱送了,我只送给你一个人。” 本只是想送她件小礼物,她若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掉,倒不必勉强。 此刻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又急又羞,露出这样生动可爱的情态,季应玄忍不住想逗她。 他从匣中取出紫玉手钏,握起流筝的细腕,不由分说地套进去,那紫玉手钏倏然发出莹莹紫光,略一变换大小,牢牢贴在流筝手腕上,任凭她怎样拽都取不下来。 “哎哎哎,不行不行,你快点取下来!” 见季应玄笑盈盈望着她,流筝别无他法:“你再乱来,我要生气了!” 季应玄轻声叹气:“送你个镯子也叫乱来吗,可是昨天我吻你的时候你都没有——” 流筝捂住他的嘴,心虚地四下看看,将季应玄拖进屋里,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这里离哥哥的房间和祝锦行的房间都太近了! “别嚷嚷,”流筝压低了声音告诫他,“你想挨打吗?” 季应玄挑了挑眉,那副表情分明在说他不怕。 流筝慢慢同他解释道:“昨天那是……那是一时情不自禁,我确实有错,我同你道歉,但当时你也太主动了,也不能……不能全怪我吧?” 她只是轻轻亲了他一下,后面可全都是他…… 闻言,季应玄温笑着的凤眼轻轻眯起,静静盯着她。 他挪开流筝的手,轻声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不认账,还是想毁约变心?” 流筝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想毁约。” 不对,她什么时候许过约了? 又被诈了一下。 季应玄问:“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流筝指了指隔壁,那是祝锦行的房间,她本意是想请他低些声,不料季应玄会错了意。 “哦,你还是想嫁祝锦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流筝急得简直要跺脚,“我是想说……” 季应玄接她的话:“想说我区区凡人,比不上听危楼楼主威高恩重,不能匹配太羲宫的仙门身份。” 流筝惊讶地望着他:“应玄,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季应玄当然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她这样吞吞吐吐,犹豫不言,若不激她一激,他一句真心话也听不见。 流筝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流筝,你在季公子屋里吗?” 是祝锦行。 他说:“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流筝尴尬得险些咬到舌头,在季应玄凝视的目光下脸色烧得滚烫。 敲门声仍在继续:“流筝,你还好吗?” 什么叫“还好吗”?这句话简直是在暗示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祝锦行误会倒还好说,房间另一侧住的可是她哥! 她哥这两天正因为莲主的事,像老母鸡守着蛋一样看护她,若是被他知道她跟季应玄纠缠不清,她怕季应玄的腿会被当场打断。 流筝连忙应了一声:“马上来!” 她轻轻挣了挣季应玄握住她的手,季应玄倒也不与她为难,松开了她。 他的长睫垂落下来,遮住眼中半是无奈半是伤怀的神色,低低同她说了声:“你去吧。” 说罢走到窗边,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好似生气了,连周身的气压也低了几分。 流筝提着一颗心往外走,越走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站在门前,忽然又缩回手,转身跑回去,从他身后抱了他一下。 季应玄转身看她,正要说什么,流筝却突然踮起脚来亲他。 说亲有点不准确,她那样慌张,几乎是撞上来的,柔软的唇撞在他牙齿上,疼得嘶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开,认认真真地亲了他几下。 如雏燕探首,花苞试寒,生疏而不胆怯。 季应玄似笑非笑:“做什么,不怕我讹上你吗?” 流筝小声说:“我晚上再来找你说话。” “被人误会偷情怎么办?” 流筝脚下打了个趔趄,红着脸朝他合掌拜了拜:“祖宗,求求你别瞎说了!” 第83章 季应玄懒洋洋一笑,高抬贵手放她走了。 *** 木门开合的一瞬,隔着镂空疏落的屏风与流筝的身影,祝锦行与季应玄的目光短暂交触了一瞬。 流筝将紫玉手钏藏进袖子里,抬头正对上祝锦行晦暗不明的眼神。 说完全不心虚是不可能的,毕竟她也真情实感向他说过数声喜欢,只是出了听危楼的事情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已是心照不宣地谁也不再提之前,然而明面上,毕竟还没有挑破。 流筝脸上带着礼貌的笑:“祝公子找我有事吗?” 祝锦行说:“以前我找你时,你从来都不着急问有什么事。” 流筝默了默,说:“如今不同于以前。” 又问他:“你是想站在这里与我说吗?” 祝锦行说:“不妨一起去园中走走。” 无妄客栈共有前后两栋楼阁,楼阁中间砌了凡界样式的庭院,有好石好水,还养着许多掣雷城里难得一见的凡界花种。 花前月下,映出一双璧人的影子。 季应玄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实在觉得碍眼,只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作点什么乱,于是飞出一枚红莲花瓣替他下去守着。 不料他刚转身,那红莲花瓣又晃晃悠悠飘了上了。 “不敢?” 季应玄掀起眼皮,凤眼中忽然幽深如墨,看那枚花瓣舞画了半天,明白了它的意思。 “你是说,祝锦行身上沾染了与你同源,但是更加强大的灵力?” 红莲花瓣点点头。 季应玄重又走回窗口,盯着祝锦行的背影看了半晌,眼中浮起一点森然的冷笑,仿佛是受人愚弄后的自嘲。 “与莲生真君勾结的人,原来是他。” 花园里,祝锦行询问流筝准备何时离开掣雷城。 流筝说:“如今掣雷城门还关着,最早也要等后天,此事我要与哥哥商量。” “濯尘兄的意思,越早离开越好。”祝锦行问她:“那位季公子也要与咱们同行吗?” 流筝点点头:“当然。” 祝锦行问:“不知道季公子是什么来历,好像很得你的看重。” “他……是太羲宫的宾客,也是我的朋友。” 流筝也不知该怎么向祝锦行提及两人的关系,尝试转移了话题:“祝公子来掣雷城是为了拜会莲主,如今尚未见到,这就要回去了吗?” 祝锦行说:“西境莲主脾气古怪,我屡次递拜帖都没有回信,既然他不想见我,我也不能在掣雷城里虚耗。” 流筝想起昨天在城楼上看到的西境莲主,嗯……感觉确实有点怪。 祝锦行又将话题转了回去:“你从前说那季公子只是凡人,可我瞧他的实力深不可测,流筝,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会很危险。” 流筝问他:“祝公子是担心我,还是单纯对季公子好奇?” 祝锦行:“当然是担心你。” 流筝眉眼稍弯:“无妨,他不会害我。” 这样的笑,和语气里自然而然的信任感,令祝锦行心里有些发堵。 他想提醒流筝,季应玄的危险不仅仅来自他自身,还来自另一位强大的人物对他的注意。倘若再与他混迹一起,令那位强大的人物发怒,只怕连她也会受到波及。 只是话到嘴边,三番四次,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那种被灵力随意威压到近乎昏厥的恐惧感,还有重击在他腿弯、火辣辣打在他脸上的羞辱感,令祝锦行终身难忘。 那位莲生真君,实在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是他先找到自己,提出要合作搞垮太羲宫,并许诺说事成之后可以随便讨要赏赐,不仅能够让听危楼压过太羲宫,扬名于世,还能赐给宝器美人。 那时候,祝锦行说:“我不需要美人,即使太羲宫落败,我仍愿意娶雁流筝为妻。” 他以为莲生真君看重雁流筝,如此表态当令他高兴,不料他话音甫落,那人却突然暴怒,一阵灵力将他掀翻,逼他跪在地上,硬生生挨了十个耳光。 我仍愿意娶雁流筝为妻。 一个字换一个耳光。 “凭你也配肖想师姐?凭你也敢?” 莲生真君踩着他的后颈,仿佛克制着暴怒的情绪才没有踩断他的脖子,赫赫冷笑两声。 “与她亲近的人都该死,祝锦行,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原来莲生真君所说的“师姐”,在他心里并不仅仅是师姐而已。 第36章 紫色 祝锦行找她说话, 好似一直在打探她对季应玄的态度。 并非是争夺心仪姑娘的嫉妒,更多的是打听他的来历和深浅, 这让流筝直觉里有些不安。 她想提醒季应玄,不料刚要敲门就被雁濯尘逮了个正着。 雁濯尘半是无奈半是无语地数落她:“虽然咱们修士不讲究凡界俗礼,但是妹妹,你大半夜敲男人的门也太有失身份,赶快回去。” 流筝还想同他打个商量:“一炷香,就几句话。” “有什么话明天临别时再说,”雁濯尘铁面无私道,“咱们明天一早就离开掣雷城,回太羲宫。” 第84章 “季公子能跟咱们一起走吗?” 雁濯尘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流筝失望地叹了口气, 最终还是被雁濯尘赶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流筝尚在睡梦中, 被雁濯尘催促的敲门声扰醒。 流筝披衣下榻,门缝里挤出去一张崩溃的脸:“哥哥,咱们是要逃荒吗, 怎么这么早!” 雁濯尘语气微沉, 面上似有忧色:“我来是告诉你,刚刚西境莲主派人来下帖子, 邀咱们去城主宫宴饮,小住几日。” 流筝打起精神:“西境莲主的帖子?” “正是。” “那哥哥要赴约吗?” “就算是鸿门宴, 也由不得我不去,”雁濯尘说,“依我的意思, 想叫你留在客栈里。” 流筝睁圆了眼睛:“当然不可能!” 雁濯尘料想也是如此,与其叫她后来知道硬闯城主宫, 倒不如一开始就把她带在身边。 他抬手揉了揉流筝的脑袋:“赶快去梳洗,咱们卯时中就出发。” 流筝换了身簇新的紫色长裙,自腰际层层叠出小山弧,如鱼尾般垂落脚踝。两肩的紫色珍珠链条压住了霞光云袖,勾勒出她秀挺的肩膀与纤细的腰身。 这是一身比她寻常衣着更正式的衣服,她的乌发也尽数绾作飞云髻,簪着一支璀璨夺目的紫苏琉璃钗。 季应玄望见这一幕,想起托蛛女织的那件鲛绡裙装,心中隐约生出期待的心思。 他走上前时,流筝正转头与雁濯尘说话。 雁濯尘发现了她腕上的镯子,问她:“又是祝锦行送你的吗,这样的好东西,难道他也舍得?” 流筝心虚道:“不是,是我自己买的。” “你在哪里买的,这种品相的紫玉有价无市,竟然也能在市面上流转?” 季应玄上前作揖:“少宫主,雁姑娘,这么早就要出门么。” 流筝眉眼弯弯:“受莲主相邀,要去城主宫作客,可能会滞留几天。季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听懂她的暗示,季应玄说:“我是个闲人,也想去城主宫长长见识,不知诸位能否带我一起?” 雁濯尘不想带他这个拖油瓶,面无表情道:“太危险了。” “真危险你才不会带我去,”流筝拽着雁濯尘的袖子晃来晃去,“好不好嘛哥哥,带上季公子,不然我只能跟他一起偷偷去了。” 雁濯尘叹气:“好吧。” 此行祝锦行也受到了邀请,四人步行前往城主宫。 祝锦行换上了听危楼的服制,一袭紫色的氅衣道服,宽袖风流,与流筝并肩而行时,颜色与气质都颇为和谐。 雁濯尘放慢几步与季应玄同行。 他看不上祝锦行,但是更看不上一介白身的季应玄。 前者倒好说,流筝她自己死了心,已经构不成威胁,比较棘手的是身旁这个小白脸,凭着一副好皮相和一张花言巧语的嘴,竟然就想让流筝对他另眼相待。 流筝她年轻,世情见得少,但是雁濯尘却已看透了他的企图。 “流筝手上那副镯子,是季公子你送的吧?”雁濯尘问。 季应玄没回答,目光落在流筝的手上,银紫色的手镯护着一截凝白如霜雪的皓腕,为她今日这身衣裙点了睛。 看来真是送对了。 雁濯尘说:“这副镯子虽然贵重,于流筝而言,只是一时新奇的小玩意儿,但是对你来说,应该是传家的宝贝。你这样倾尽全副身家搏她一时欢心,值得吗?” 季应玄说:“她喜欢就好,是一时还是一世,都无所谓。” 更珍贵的剑骨他也送了,身外之物又怎会吝惜。 “若是真的无所谓,你也不必眼巴巴从听危楼追到掣雷城,还要跟着去城主宫。” 雁濯尘说:“流筝自幼讨人喜欢,你对她有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慕明月者不必占有,否则如猴子捞月,岂不是可笑?” 季应玄想起雁濯尘在忧怖境里说的话,说他一介凡人,青春如须臾,配不上年华永驻的仙门大小姐。 事关亲妹妹,雁濯尘说话真是极尽可能地刻薄,生怕她因旁人的觊觎而受到搅扰。 在这一点上,季应玄难得看雁濯尘顺眼了些。 见他不怒反笑,挑衅似的,雁濯尘索性把话说开。 他指着前面那两人道:“太羲宫尚白,流筝却偏爱紫色,你可知这是为何?她很小的时候,祝锦行救过她一命,又教她画符,陪她长大,因听危楼的道服是紫色,流筝她爱屋及乌,自幼就偏爱这个颜色。” 季应玄脚步微顿,眉心轻轻蹙起:“原来是这样么。” “怎么,流筝没有告诉过你?果然这种亲近的事,不足与外人道。”雁濯尘劝告他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季公子,莫要再执迷了。” 说罢不再理他,又上前去将流筝与祝锦行分开。 趁着雁濯尘与祝锦行聊掣雷城风物的空档,流筝悄悄走到季应玄身边,问他:“刚才我哥鬼鬼祟祟跟你说什么了?” “少宫主热心,想要提携后辈罢了。” 第85章 季应玄眉眼温然地注视着她:“流筝,你喜欢红色吗?” 流筝:“嗯?” *** 掣雷城幽暗少光,城主宫更是巍峨阴沉。 传闻这座宫殿已历近两千年的岁月,古朴的玄岩城墙上雕刻着已经失传的文字,和褪色到七零八落的壁画。 流筝匆匆瞥了一眼,小声对季应玄说:“和你画的面具很像,是神女的故事。” 莲主派夜罗刹首领帘艮前来迎接,帘艮瞥见走在最后的季应玄,匆匆移开目光,对雁濯尘行了一个平礼。 “莲主大人近日出关,听闻少宫主与祝楼主远道来访,已于俯鹫宫设下盛宴,请诸位自行在宫中观览,午时再前往俯鹫宫赴宴。” 祝锦行问:“我们不应该先拜见过主人吗?” 帘艮说:“不必,莲主大人尚未睡醒。” 祝锦行与雁濯尘面面相觑,神色一言难尽,流筝咬着嘴唇忍笑,季应玄在心里又给墨问津记上一笔。 众人进入城主宫,穿过几重宫阙,已经能看到高高耸立的俯鹫宫。宫殿形如其名,殿顶两侧如鹫鸟俯翼,别致而壮观。 为四人安排的客居就在俯鹫宫两侧,流筝居西面珠泽殿,三个男人住在东边。 流筝站在珠泽殿外廊上眺望俯鹫宫的方向,见雁濯尘过来,指着俯鹫宫后面那栋黑漆漆的高塔问他:“哥哥,那是什么地方?竟然与咱们太羲宫的止善塔有点像。” 雁濯尘:“姜国塔,是城主宫的禁地,据说其历史比城主宫还旧。” “姜国塔……莫非是传说中湮灭于业火的西姜古国?” “正是。” “国家都灭了,还能留存一座高塔,真是神奇。” 流筝支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又问:“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好东西,竟然是处禁地。” 雁濯尘说:“方才我也疑惑过,帘首领说,那姜国塔之所以被列为禁地,是因为塔外有一层谁也无法进入的古结界,若是靠得太近,炎气伤人。” 流筝点点头:“帘首领倒是热心,什么都告诉你。” 这正是雁濯尘不理解的地方:“流筝,你不觉得莲主的态度很奇怪吗?之前在冥泉道上,他分明想要射杀我们,今日却又设宴款待,为我们安排住处,允我们在城主宫中随意走动。” “哥哥觉得莲主不是在摆鸿门宴,而是真的示好?” “嗯。” “也许之前只是误会,莲主想杀的只有陈子章,如今他想通了,打算与哥哥修好。” 雁濯尘说:“不可能。” 倘若真如陈子章所言,莲主是当年被他剖取剑骨的孩子,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岂是轻飘飘就能想通的。 倘若他不是,那他纵人在城中幻境里装神弄鬼,至少也是别有居心。 他仍然不肯向流筝解释与莲主之间有何“私人恩怨”,流筝多次询问无果,如今也懒得再问他。 “祝公子与季公子怎么没与哥哥同来?” 雁濯尘心情不佳:“你很想见他们?” 流筝讪讪一笑:“没有没有,我正想清净一会儿。” *** 眼下尚不到巳时,祝锦行刚安顿下,帘艮便来敲门,说莲主大人要单独见他。 仍是之前那处宽敞的宫殿,殿中华座上没有人,只有一面巨大的莲花镜灵力汹涌,泄露的炎气令人不敢靠近。 祝锦行向莲镜的方向行揖:“莲主大人。” “祝锦行,多日不见,当贺君得高迁啊。” 祝锦行神色微变,没有答话。 “怎么,怕孤杀了你?孤与你无冤无仇,倒也不必怕成这样。” 祝锦行说:“像你们这种大人物,一向都是杀伐随意,我等不过是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或着随便摆布的傀儡,焉有不怕之理。” 莲主的声音笑了几声:“看来祝楼主在那位真君手里受了不少委屈,怎么,他搜你魂了?” 祝锦行说:“没有。” “孤也觉得,像祝楼主这样的修为,纵使打不过,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按着脑袋搜刮灵府。” 莲主说:“既然不是搜魂,那雁流筝身上剑骨的来历,就是你主动告诉他的了。” 祝锦行倒也不遮掩:“是。” 莲生真君从祝锦行处得知了雁濯尘为流筝剖换剑骨的密辛,又通过搜陈子章的灵府,看到了流筝幻境里发生的事。 既然莲生真君也拥有驭使业火红莲的力量,那他识破自己的身份也不奇怪。 季应玄只是尚未想明白,莲生真君敛踪藏迹这么多年,竟不惜为了这样一件事暴露自己的行藏,他到底是谁有恩怨呢,是雁濯尘,是自己,还是…… 流筝。 季应玄抬手,隔着莲花镜取走祝锦行藏在身上的红纸灵符。 这是莲生真君给祝锦行的东西,可以保命,可以联络,更重要的是用作监视。 正如业火红莲不敢靠近莲生真君,这张灵符到了季应玄手里,也颤巍巍地缩成一团,不敢放肆。 季应玄随手在符纸上添了两笔,又抛还给祝锦行:“带句话给那位:总是这样缩在壳里,千年王八也难成精,孤就在莲花境里,等着看他何时伸头。” 第86章 祝锦行收好灵符,想起莲生真君暴怒时的灵力威压,并不打算作这样的死。 “你走吧。” 祝锦行告辞转身,走到门口处却又被叫住。 “哦,还有一件小事。” 莲主的声音空灵散漫,仿佛是一时兴起:“红极为紫,你在孤面前穿紫色,不觉得有些僭越吗?” 祝锦行觉得十分无语,忍气吞声道:“莲主大人,我听危楼宗派自开立已有近两千年,服制一直都是紫色,以表对紫微星的尊崇,并无对莲主不敬之意。” 什么红极为紫,那紫极还是黑呢,满大街的夜罗刹都穿黑色,也没见他有半分不满。 莲主说:“两千年一个颜色,你们听危楼真是古板,孤觉得该换一换了。” 祝锦行:“……” “就绿色吧,”莲主沉吟后道,“孤觉得,绿色清爽。” 祝锦行:“莲主这样肆意干涉我听危楼的内务,似乎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你是怕莲生真君怀疑你的忠诚吗?” 莲主善解人意地说道:“不如孤先去听危楼里放把火,将你们这些丑陋的紫衣服都烧干净,你们再重新缝制一批绿色的,如何?” 祝锦行:“……” 简直欺人太甚! “祝锦行,你背弃与孤的盟约,投入莲生真君门下,孤给的这点不痛不痒的报复,你觉得十分委屈么?” 既然是有心为难,祝锦行无话可说。 他回身行了一礼:“待我回到听危楼,会遵照莲主的意思去办。” 第37章 慷慨 华衣美食如流水一般送进珠泽殿。 为首的宫娥将盛放在金丝木托盘里的紫玉鲛绡裙捧到流筝面前, 恭声道:“开宴在即,请雁姑娘更衣。” 流筝与哥哥对视一眼, 神情都有些惊讶。 雁濯尘将那裙子抖开看了看:“上品南海鲛绡?” 宫娥浅笑:“少宫主慧眼。” 雁濯尘问:“千金难求一寸绡,万金不见南海鲛。无缘无故,莲主为何要送舍妹如此贵重的东西?” 宫娥答:“南海鲛绡虽贵重,在遍地珍宝的城主宫倒也不算难得,莲主大人是个雅人,希望宾客能穿着与宴席相配的华服,这是莲主的规矩,还请少宫主与雁姑娘遵守。” 雁濯尘挑眉:“这么说,我也有?” 宫娥:“四位贵客都有, 少宫主也该回殿更衣了。” 既是众人都有,雁濯尘便不好再说什么, 告辞离开了珠泽殿。 流筝小心接过那紫玉鲛绡裙, 裙面闪烁着自然莹润的光泽,远看并不扎眼,近瞧却璀璨如织绣万千繁星, 随着摆动流淌成一条柔软的星河。 裙子的袖口与腰际以蕴满灵力的深紫色珍珠、南海紫晶、西山紫玉等极品宝石做装饰, 既可赏玩,又能养护着衣人。 纵使流筝见惯了华衣美饰, 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这位莲主真是太阔绰了。 她按着砰砰乱跳的心口, 对宫娥道:“我会小心不弄坏,待宴席结束再还给你。” 宫娥浅笑颔首,未置可否。 流筝更衣净面后, 跟随宫娥前往开设宴席的俯鹫宫,路上的宫娥频频看她, 值守的夜罗刹们也不住地抬眼偷觑,弄得流筝怪不好意思,正局促时,抬头见对面走来一抹鲜绿。 她顿住脚步,惊诧出声:“祝公子?” 祝锦行一身翠绿色道袍,虽然是很名贵的料子,却实在绿得耀眼。 流筝言不由衷地赞许道:“从未见祝公子穿过这个颜色,倒是很……精神。” 祝锦行表情有些勉强:“是么。” 他仔细打量流筝这一身,怔愣后更是深深蹙眉。 到底是莲主的衣品飘忽不定,还是他有意为难自己? 两人寒暄几句,正要同往俯鹫宫,忽见雁濯尘也慢吞吞走出来。 雁濯尘衣服的形制中规中矩,只是料子更名贵一些,他走得很慢,神情似在忍耐着什么,一步一步地走到两人面前。 流筝关心道:“哥哥,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雁濯尘皱眉说:“鞋子有些太小了,挤得脚难受。” 流筝:“我去请人给你另换一双。” 雁濯尘摆手:“马上开宴了,不必折腾。” “可是你不舒服……” “无妨,”雁濯尘不想在这些小事上费神,“新鞋子难免挤脚,穿一会儿就大了。” 可惜他却不识货,看不出脚上这双鞋是极罕见的雪冰蚕丝做成,只会越穿越小,又十分有韧性,撑不开也磨不破,是季应玄特意吩咐人为他定做的。只是上台阶到入席面这几步路,脚上的鞋如捕兽夹一样绞着雁濯尘,让他难受得恨不能抛开体面地双脚蹦上去。 三人一前两后地走进大殿,流筝一眼就看见了满面春风的季应玄。 他身姿端正地跽坐在席案前,换了一身月白色的新衣,宽袖窄腰,乌发以珠冠束起,露出干净流畅的棱角,向流筝微微笑着。 流筝怦然心动,见莲主还没来,丢下哥哥和祝锦行,三两步到他身边去。 “你来得好早,”流筝压低声音,细细端详他,惊叹道,“没想到这个颜色如此衬你。” 第87章 月白是一种极浅极淡的蓝,是夜空之幽蓝映在白月上的颜色,流筝心想,原来这个颜色也能夺人目光。 季应玄含笑将她上下打量一眼,正要说什么,流筝抢话道:“你别说!” 这一路被宫娥盛赞,又被众人环视打量,她已经有些遭不住了。 原来是害羞了。季应玄心中轻笑,面上温然,对流筝道:“那你同我坐一侧吧,这样大的场面,我实在紧张。” 流筝点点头,坐到了他旁边的席面前。 这时流筝突然发现,两人袖子上有十分相似的纹路,只是季应玄的衣服颜色太浅,要坐得近了才看得分明。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指给他看:“一样的花纹,好巧。” 季应玄貌似惊讶地挑起眉心,眼尾缓缓上扬,笑道:“是啊,好巧,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雁濯尘在对面清咳了两声,给流筝递眼色,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正此时,殿内忽然响起悦耳的琴音,五彩花瓣自宫殿四角的机括匣中纷纷洒落,伴随着天女散花般的阵仗,“西境莲主”的芳驾姗姗来迟。 “莲主”一身华美的曳地长袍,戴着黄金面具,姿态风流随意地在上首坐定。他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落在雁濯尘身上。 “雁少宫主。” 透过黄金面具可以产生固定的音色,所以面具后的墨问津并不怕穿帮。 雁濯尘颔首回应:“莲主尊上。” 墨问津拍了拍身旁的空闲地方,热情地邀请他:“少宫主可愿与孤同案而食?” 雁濯尘:“……” 好莫名其妙的热情。 见他怔愣不应,墨问津失望叹气道:“莫非少宫主是嫌弃孤,看不起孤?孤有哪里做得令你不满意么?” 他努力模仿季应玄那种慵懒随意、似讥讽似警告的语气,奈何缺少那种浑然天成的冷清音色,听起来有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乞怜感。 季应玄通过业火红莲悄悄骂他:我让你交好,没让你讨好。 墨问津陡然绷直了身体,冷笑一声道:“不来就算了,孤也不稀罕!” 季应玄默默放下杯子,叹了口气。 算他多嘴。 流筝低声同他道:“原来莲主的性格如此古怪。” 季应玄沉默半晌:“他大概是……犯病了吧。” 雁濯尘缓缓扶案起身,向墨问津的方向行礼,保持着仙门世家的良好风度说道:“莲主盛情,自然却之不恭。” 他离开原处,拖着一双捕兽夹似的小鞋走到上首,礼数周全地与“莲主”并案而坐。一旁的侍女在他面前布下新的碗筷与金盏。 墨问津从未主导过这样关系微妙的宴席,只能凭借着从前与狐朋狗友欢聚时的经验向雁濯尘表示亲近,对侍女道:“将龙涎酒与少宫主满上,今日孤要与少宫主不醉不归!” 又向堂中一挥华袖:“舞乐呢,快些奏《六莹》、《九韶》!” 舞女与乐师闻唤,鱼贯入殿,只听一阵铮铮然的古琴音,殿中舞女云袖飞动,翩翩起舞。 雁濯尘的心情很是复杂。 这位莲主给他的感觉,像是个颇有情调、却毫无城府的纨绔少爷,这样的人往往爱憎分明,心里藏不住事,倘若他与自己真的有抢夺剑骨的恩怨,不该如此云淡风轻。 倘若他连这副模样也是装的,那他的心机实在过于深沉。 可是他图什么呢? 墨问津痛快地饮了一盏龙涎酒,听见季应玄借红莲向他递话:“别喝了,先说正事,你还是把帘艮传进来吧。” 墨问津哦了一声,高声朝殿外唤道:“帘艮!” 帘艮闻声而入,正要上前,忽听墨问津道:“怎么教你的,又忘了?” 众人循声望向帘艮,但见这位红发青牙的夜罗刹首领念了个诀,从一个长相吓人能止小儿夜啼的罗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妩媚妖艳的窈窕姑娘。 变成姑娘的帘艮走到墨问津面前,娇娇怯怯地叉手行礼:“莲主大人,有何吩咐?” 流筝“噗”地喷出一口茶,季应玄忍无可忍,重重搁下了茶盏。 墨问津……简直太不像话了! “坏了!”流筝突然低呼一声,“莲主怎么会有这样的喜好,他待哥哥如此亲近,该不会是想让哥哥也变成漂亮姑娘给他看吧!” 季应玄:那倒也不至于。 他暗中警告墨问津收敛些,墨问津竟然学会还嘴了:“莲主大人,允许帘艮变作人形,这可是你亲自答应的,否则我太害怕他的本相,在雁家兄妹面前露了怯,岂不是坏你的大事?” 季应玄:“……赶快说正事。” 帘艮向众人传达莲主的意思,娇媚的声音响彻殿中:“诸位贵客远道而来,恰逢莲主大人闭关修炼,让诸位在客栈里滞留许久,多有怠慢。今日莲主盛宴相请,一是为补偿诸位多日的等待,二是想请诸位在城主宫中小住几日,一起论道交游,可好?” 雁濯尘要说什么,却被流筝抢了先。 她生怕雁濯尘引起莲主的兴趣,抢过了话头,对上首道:“多谢莲主盛情,只是我等前来掣雷城非为游玩,想请见莲主,乃是因为业火肆虐一事。” 第88章 墨问津对此颇感兴趣:“雁姑娘请细说。” 流筝说道:“两千年前,太羲神女镇业火于后土之下,近百年来,业火重又上涌,在多地冲开缝隙,毁灭生灵,譬如北安郡、向云郡。听闻莲主擅控业火,正是有您坐镇掣雷城中,业火才没有从此薄弱之地破土而出,我等前来,是想请莲主大人协助,重新加固四方封印,将业火之患消弭于微时。” 墨问津恍然:“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不止是北安郡、向云郡,除了掣雷城外,业火最先冲开地隙之处,乃是周坨山。 五六年前,居住在周坨山的墨族人开山采矿,因为发现了矿脉,一路向下深挖,不小心挖成地隙,惊动了向地表涌渗的业火。 业火岩浆沿着矿道上涌,一路上烧树吞石,死伤无数墨族勇士。 老族长别无他法,打算带领全族男丁以身拦业火,为族中老幼争取逃生的时间,他们手臂相搭,身披火浣布、手持机括器,组成前后相接的人墙。 墨问津站在第一排,目睹那红莲业火滚滚涌来,眼见着就要将他卷噬其中,忽然一支红莲从天而降,散作千万花瓣,花瓣又排成一片屏障,将扑灭而来的业火尽数收拢。 收尽业火的红莲化作玄岩,将矿道形成的地隙重新堵上,彻底扑灭了业火。 众人都知道红莲可以产生业火,但那是季应玄第一次尝试用红莲收熄业火。他成功了,却因为过度使用灵力而晕厥,被墨问津和墨缘溪带回族中休养了一段时间,自此与他相识。 因为受过业火的罹害,墨问津对扑灭业火这件事态度非常积极,他正要替季应玄一口答应下来,却被他拦住了。 季应玄悄悄对他说:“别急着答应,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啊?……哦。” 于是墨问津开始跟着季应玄学舌: “灭火救世自然应当,但凭孤自己的力量,只能守住掣雷城这片地方。” “听闻太羲神女身化止善山,追随她的余众剑修建立了太羲宫,在镇灭业火这件事上,太羲宫似乎有更大的责任。” 流筝起身走到殿中说道:“莲主此言正是。近百年来,我太羲宫一直以平息业火为大任,前后共有三任宫主身祭太羲伏火阵。上月伏火阵异动,家父以命剑镇补,才堪堪平息风波。” 墨问津说:“那真是太遗憾了。” “我说这些,并非为博取莲主同情而诉苦,是为向莲主昭示太羲宫镇灭业火的决心,我太羲宫的弟子必以神女遗志为毕生夙愿,只要太羲宫存在一日,便不会叫业火彻底冲破封印,所以请莲主不必怀疑我们的决心。” 流筝的态度温和坚定,未因场中靡靡之音而减损风姿。 季应玄深静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许久,借墨问津之口问她:“倘若孤不愿合作,你待如何?” 流筝说:“当然与从前一样,门下弟子以命剑镇业火,如今我太羲宫有两把太清命剑,估计尚能撑过百年。” 莲主说:“听闻太清剑骨百年难得,也未必尽出在太羲宫门下,你们这样随意拿命祭阵,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听他话音里似有转圜的余地,流筝连忙道:“我们也是别无办法,所以才想请莲主出手。若莲主肯相助,我太羲宫必将竭诚报此大恩!” 莲主笑了一声:“报恩……你知道孤想要什么吗?”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盯着流筝看。 墨问津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习惯性地喜欢看美人,流筝长得这样好看,他忍不住盯着她瞧,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然而这样自然一件事,配上季应玄借他之口问出的话,就显得十分不正经。 雁濯尘坐不住了,开口道:“流筝,你回去坐好,之后的事我与莲主聊。” 莲主好不容易对她的提议动心,流筝不想放弃,反而打蛇随棍上:“莲主请讲。” 季应玄拾起茶盏饮了口茶。 他真想把墨问津的眼珠子挖出来当鱼泡踩。 本来他问这一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显得太好商量,想装模作样提些条件,以免雁濯尘怀疑他的意图。 结果被墨问津这个蠢货一搅和,显得他像个公私不分的色中饿鬼…… 季应玄忍了又忍,没有当场发作,咬牙切齿让墨问津继续传话。 “孤的条件尚未想好,容后再说。” 墨问津听出季应玄藏在语气里的威胁,讪讪将目光从流筝身上移开,仰面望着殿顶,老老实实帮他传话。 “但为了证明孤确有合作之意,孤愿意——” 后面的话,墨问津愣住,不可思议地看向季应玄的方向。 通过红莲冒死犯谏:“莲主大人,你没病吧?” 墨问津心道,自己被美色冲昏头脑,顶多只是看一看摸一摸,这里有人色欲熏心,那可是连恩怨都不分的。 他暗暗质问季应玄:“你这到底是报仇来了还是报恩来了?” 季应玄握着杯盏不说话。 墨问津继续骂:“你要待雁流筝好我可以理解,可是雁濯尘他凭什么——” 两人通过红莲悄悄对话,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莲主突然哑了声。 第89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上首,流筝也紧紧盯着他。 她心里有种古怪的直觉,突然转头去看季应玄,见他垂着眼帘,安然不动地凝视着杯盏中金黄色的茶汤。 他在想什么呢? 虽然他是世外之人,但他的反应也有些过于不好奇、不在乎了。 殿中的气氛渐渐安静得有些明显。 季应玄暗中对墨问津道:“此事不止关系我个人的恩怨,你先按我说的去做,我之后再同你解释。” 墨问津真是给气笑了。 好好好,就他光风霁月、深明大义,旁人都是斤斤计较的小人是吧。 墨问津破罐子破摔,将手中金盏往面前一推,站起来朗声说道: “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灭业火之前,曾写过一本《剑异拾录》,并创设了一套举世无双的剑法,刻在莲花境的墙壁上。” 墨问津没好气儿地说道:“为表示孤合作的诚意,孤愿意请雁少宫主与雁姑娘同往莲花境,参习神女留下的剑法,望你们能有所悟,有所成,此后镇灭业火时,也许能多一些胜算。” 殿中诸人几乎异口同声:“太羲神女留下的剑法?!” 流筝心中砰砰乱跳,就连雁濯尘也失态地碰翻了杯盏,站了起来。 须知,神女一剑天下无双,仅仅是残余的几招就足够太羲宫立于剑修门派之首两千年不可动摇。 这并不是一件名贵的裙子,一次盛宴的款待,这是足以在修仙界掀起轩然大波的神女剑法。 流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黄金面具,心中不解。 他究竟为何要如此慷慨…… 这样石破天惊的手笔,令流筝莫名想起另一个人,另一个在幻境里教她剑法的人。 她又转头去看季应玄,恰好他正搁下杯盏,抬头朝她望过来,清雅神逸的脸上缓缓露出一点笑,像春花秋叶飘落古井的水面,激起一层极浅、极淡的涟漪。 流筝与他对视,心脏无来由地跳得飞快。 第38章 试探 莲花境在忧怖崖千尺之下, 与四方地隙相通。 十数年前,季应玄从北安郡地隙跌落进业火岩浆中, 在滚沸的烈火里衔住一枚红莲花瓣,他的残骨才得以拢住魂魄,在无边的焰海中游上岸。 跟随红莲花瓣的指引,他的骸骨在业火灼烧过的玄岩灰上爬行了一年多,遇见一片莲花海。 那是一片即将枯萎的红莲花海,业火岩浆冲噬着摇摇欲坠的叶脉和花瓣。 季应玄跌倒在花丛中,红莲为他生死肉骨,使他重新长出血肉,季应玄与红莲结下契约, 每日都用自己的鲜血浇灌它们,直到这片莲花海重新焕发生机。 是为莲花境。 “旁人都以为你是莲花境里化生的魔, 莲花境于你, 如灵府之于凡人,你敢把雁家兄妹带进去,不怕他们在里面搅个天翻地覆吗?” 宴席散后, 墨问津气冲冲地质问季应玄。 季应玄说:“你错了, 莲花境并非我的私有,它是神女留下的仙种, 之所以种在此处,是为了阻止业火冲出地隙。” 墨问津说:“你也能做到。” “我做不到, ”季应玄缓声解释道,“红莲虽能收拢业火,却不能如神女当年那般将其永镇后土之下, 它收拢的业火会变成自己的力量,只能灭世, 却无法救世。” 墨问津:“既然凭你的修为都救不了,雁家那对兄妹更是白搭。” 季应玄:“太羲宫是神女后人,太清剑骨天然能克制地火,只要他们能参悟神女留下的剑法,就有希望效仿神女,重新将业火镇于后土之下。” “行行行,莲主大人总有说辞,”墨问津气得溜溜打转,仍不服气道,“那你让雁流筝去悟剑呗,那雁濯尘一肚子坏水儿,为何也要放进莲花境里?” “因为……”季应玄欲言又止。 “你说啊,你解释啊,又有什么情非得已的理由?”墨问津悻悻低声道,“我看你就是昏了头了。” 季应玄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 他说:“因为永镇业火须以命剑为祭,如神女那般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我希望这个人是雁濯尘,而非流筝。” *** 流筝睡不着。 一想到即将前往莲花境悟剑,心中的忐忑与激动便泛如海潮。 三翻四覆之后,她悄悄起身出门,在后苑寻了处僻静开阔的地方开始练剑。 不悔剑在她手中发出莹莹光亮,充沛的剑气如霜雪般缭绕在她四周。流筝刻意收敛了命剑本身的灵力,将其当作一把普通的剑,耐心而专注地练习最基础的剑式。 虚步架剑,穿抹点刺。 白月下,夜风里,像一只灵巧无声的紫翼蝴蝶。 突然,南墙传来一阵低沉的埙音,流筝驻剑转身,看见了单腿支在墙头上的季应玄,眉眼温和无害,握着一只朱砂色的埙停在嘴边。 “是你!” 流筝跑过去仰面看他:“这大半夜的,为何在墙上吹埙?” 季应玄含笑道:“你不也在半夜练剑么。” 第90章 流筝说:“但我没有扰民。” 季应玄:“我也只扰你而已。” 流筝忍俊不禁,靥边笑出两个梨涡,四顾无人,朝他伸出一只手:“你下来。” 季应玄握住她的手,跳下了墙。 见她穿的不是他送的那身紫玉鲛绡裙,季应玄状似无意地说道:“怎么换了衣服,还是赴宴时那一身更好看。” 流筝说:“我也喜欢,但那毕竟是莲主送的,无故受此大礼,我心不安。” 季应玄:“莲主看着是个慷慨的人,你连他相邀去莲花境悟剑都答应了,何必再纠结一件衣服,正所谓大恩不言谢,何况那件衣服又如此衬你。” “原来是你喜欢呀。” 流筝恍然大悟,笑的得意:“既然如此,那你等着。” 她转身跑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换上了那件巧夺天工的紫玉鲛绡裙,整个人在夜里散发着柔润的浅光。 流筝在季应玄面前转了两圈,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又抬手遮他的眼睛。 “别发呆了,我还要练一会儿剑,你吹埙给我听。” 季应玄应了声好,姿态随意地靠在廊柱边,吹响那只旧陶埙。 这只埙是母亲给他做的,遗落在张郡守府上,前些日子才找回。 那时他年纪小,母亲逗他说:好好保留,多加练习,以后吹小曲儿给喜欢的姑娘听,她听了也一定会喜欢你。 从前季应玄不信这个,把这埙改造成了一件法器,可以用来传递消息,这会儿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母亲的玩笑话。 他缓缓吹响一首《相思曲》。 流筝被他的埙音吸引,分了心,索性收了剑坐到他身旁,以手托腮认真地听。 待他吹罢,忍不住问道:“方才那是什么,真好听,能再吹一遍吗?” 季应玄又吹了一遍,流筝意犹未尽:“再来一次。” 季应玄说:“不如我教你吧,很简单。” 他握着流筝的手指按在六个不同的埙孔上,姿态亲密得几乎将她拥在怀里,给她演示埙的发声技巧。讲了半天,见流筝不看埙,却只出神地盯着他的侧脸,季应玄似笑非笑:“你还学不学了?” 流筝连忙端正姿态,清咳一声:“学。” “照我方才所讲吹气,才能绵长不断,你试试。” 他的气息落在耳边,仿佛微风吹撩火星,烧成一片滚烫。 流筝绷着心神,专注地吹响陶埙,生疏的音色呕哑嘲哳,她能感觉道身旁那人正竭力忍笑。 她暗悔自己真是会自讨苦吃。 穿得这样漂亮,明明练剑就能迷死他,干嘛想不开要学吹埙。 撞人家手里了吧。 幸好季应玄最终没有笑出声,又耐心地教了她几遍,流筝终于磕磕绊绊地将曲调吹下来,因此信心大增,又爱不释手地吹了几遍。 掣雷城中没有日出,双头乌鸦从树荫中飞起,意味着黑夜即将逝去。 流筝握着那只朱砂陶埙问季应玄:“这个能送给我么,你连传家的镯子都给了我,这个应该也不介意吧?” 季应玄说:“但它是红色的。” 流筝:“红色怎么了?” 季应玄:“回头我做个紫砂的给你。” 流筝扯着他的袖子央他:“可我就喜欢这个。” 这可是他教会她的一只埙,怎么能同别的一样呢? “那你喜欢红色吗?”季应玄轻声落在她耳边,“我说的,是爱屋及乌那种喜欢。” 流筝领会了他的话外音,心中砰砰乱跳,咬着嘴唇不说话。 季应玄眉眼含笑:“既然不喜欢,那就还给我。” 他作势要将陶埙夺回去,流筝紧紧护在怀里,连忙道:“喜欢喜欢,爱屋及乌的喜欢,行了吧。” 季应玄满意地点点头:“这埙送你了。” 眼见天色渐亮,再过一会儿将有宫娥往来后苑,季应玄要起身离开,叫流筝也回去睡一会儿。 “应玄。” 流筝却在身后叫住他,追了上来。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低低说道:“其实有些话,我本想离开掣雷城以后再同你说,如今计划有变,我要与哥哥到莲花境中悟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季应玄说:“我是个闲人,在此等你便是。” 流筝默了片刻:“那我也要现在说。” 她正斟酌措辞,调理心绪,有宫娥捧着东西往这边来,为首的宫娥正要去给流筝送东西,在后苑见了她,赶上来向她行礼。 “雁姑娘,这是莲主派人给您送来的几件法器,须请您试戴。” 流筝迟疑道:“现在就要试吗?” 宫娥说:“现在试戴,若有不妥,尚有更换的时间。” 流筝被她催促着回宫,当着她的面,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见她面有沮丧之色,季应玄温声安慰她道:“无妨,我等你从莲花境回来。” 流筝不忍心叫他枯等,又狠不下心叫他别等,踟蹰半晌,只闷闷地“嗯”了声,转头对宫娥说:“烦请前面带路。” 第91章 宫娥在前面走,流筝跟在最后,走出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 见季应玄仍在原地看着她,草木风露沾湿他的衣袖,他那样温温笑着,眉眼仿佛笼在清润的薄雾中。 似画中人,梦里仙。 那一瞬间,流筝心头涩涩摇动,仿佛春蚕挣脱躯壳,夏雨碾过花蕊。 她再也不顾宫娥的催促与旁观,突然折身跑向他,撞进他的怀里,听见他胸腔里与她同样剧烈的心跳声。 原来他也舍不得。 那他可真能装。 流筝揽着他的脖子,踮起脚来亲了他一口,颊上绯红,眼睛却十分明亮。 她问:“我要说的话,你明白了吗?” 季应玄眼中笑意不减,遮在长睫之下,唯有她看得分明。 他说:“明白了一点。” 流筝点点头:“还有一些,等我回来告诉你。” 她扬了扬握在手心里的朱砂陶埙,终于与宫娥一同走远了。 *** 俯鹫宫里设了一面巨大的莲花镜,镜面溢出红色灵光,正通往那传说中莲主化生的红莲圣境。 流筝与哥哥在殿中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莲主。 莲主身着华光流溢的红袍,依然戴着黄金面具,然而给人的感觉却与昨日有微妙不同,流筝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灵力威压,是昨日的莲主身上不曾见过的。 也许是她昨日距离太远。 她看见跟在莲主身后的帘艮,忽然蹙了蹙眉。 这一微小的表情落在莲主眼中,他偏头问道:“有何不妥?” 流筝乖巧地摇摇头:“没有。” 她只是奇怪,帘艮这会儿怎么不变漂亮姑娘了。 莲主抬手,掌心逸出一枚红莲花瓣,落在镜面上,激起如湖面般的层层涟漪。镜中混沌的红色灵光散开,露出了一片灼灼盛放的红莲花海。 莲主抬步走进镜中,示意身后两人跟上。 雁濯尘对流筝说:“业火伤人,等会儿一定要跟紧我。” 流筝眉眼弯弯:“知道了,哥哥。” 从镜面外看莲花境,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红莲花海,真正走入此地,才发现别有洞天。 红莲并非随意生长,而是层层盘旋而上,拥着中心的方寸净地,其形状下宽上窄,呈一座高台的模样。 流筝悄悄碰了碰雁濯尘的胳膊:“像剑冢。” 走在前面的莲主说道:“此地本就是太羲神女为自己建造的剑冢,只不过她的剑与业火同毁,没有葬在此处罢了。” 他的声音平和,听着不似昨日在宴席上那样怪诞。 流筝胆子大了些,问他:“听闻莲主化生于此境,莫非与神女有什么渊源?” 莲主声音冷淡:“没有。” 流筝道:“那莲主为何愿意继承神女的遗志,与太羲宫合作,镇压业火?” 莲主不说话。 流筝又问:“昨日在宴席上,莲主说也有条件,不知莲主想从太羲宫得到什么?”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莲主却一言不发,明显不想回答。 雁濯尘低声对流筝道:“你话太密了。” 于是她也不说话了,三人沉默地沿着盘旋的花/径往剑冢高处走,行至岔口,莲主停下来,红色的灵光从掌心抚过,眼前的三条岔路变成了一条路。 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流筝还是看得清楚。 那样熟悉的灵力,曾在冥泉山道上切下陈子章的头颅,也曾在止善山不悔峰上替她挡住扑杀的机关豹。 她没忍住又开口:“莲主大人。” 颀长的身形微微一顿,覆着黄金面具的脸侧向她。 流筝说:“听闻莲主十年前出世,一举统御掣雷城妖魔七部落,然而平时只在莲花境里闭关,这里虽然灵气充沛,却实在无聊,您为何不出境到别的地方走走,譬如……我们太羲宫景观就不错。” 莲主不接她的话:“小心脚下,别踩莲心。” 他自己倒是随便踩,反正红莲认他为主,不会把他怎么样。 流筝想再看一眼他的灵力,把握着分寸,故意往莲心踩雷一脚,那红莲陡然从脚底窜起,莲心张成一张大嘴,朝流筝喷出一口业火。 炎气灼到她皮肤之前,一道红色灵光闪过,将业火收拢。 这回真的看清楚了,确实一模一样。 “雁姑娘,”莲主的语调清冷严正,“你是在试探孤吗?” 雁濯尘低声训了她一句:“这里不是能开玩笑的地方,妹妹,不要胡闹。” 说罢将她挡在身后,阻断了莲主望向她的视线,分明是十足的保护姿态。 流筝垂着眼“哦”了一声,轻轻道:“对不住。” 她真的安静了下来,蹙着眉不知在乱想些什么,这副模样反倒比喋喋不休地打听更叫人心里忐忑。 不知她在往哪个方向乱猜。 终于走到了剑冢的顶部,再往前就是记录太羲神女剑法的断壁残垣。 莲主突然开口说道:“孤虽然生于莲花境,却并非此境的主人,在孤之前,莲花境曾认另一人为主。” 第92章 此话果然引起了流筝的兴趣:“难道说除莲主之外,还有旁人拥有红莲赋予的灵力吗?” 莲主点点头:“也许你们听说过他的名号,莲生真君。” “莲生真君……” 流筝觉得耳熟,雁濯尘更加惊讶:“我曾在一本佚名的古籍中见过此人名号,只当是后人虚构,难道真的有过这个人?” 莲主说:“不是有过,他还活着,听说在四处游历,露过几次行踪。” 说话时,他暗暗注意流筝的表情。 他有意要将她往错误的方向误导,毕竟假的事情,早晚会被证伪。 可若是放任她试探、揣测,叫她猜出季应玄就是莲主,种种迹象严丝合缝,那他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眼见着流筝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似乎是陷入了什么想不通的地方。 面具后的莲主垂目轻笑,说:“前方就是太羲神女留下的剑法残篇。” 闻言,流筝收了心思,暂将疑团抛之脑后,与雁濯尘一同上前查看残壁上留下的剑法。 莲主抬手,为他们拂开红莲的遮掩,但那墙壁上仍覆着一层保护的结界,像雪雾的光影,遮掩着墙壁上的内容。 莲主说:“这层结界与姜国塔的结界相同,孤也打不开。” 他转向流筝:“雁姑娘可以试试。” 流筝抬手召出不悔剑,有些忐忑道:“若是将墙壁也劈坏了怎么办?” “此结界须待有缘人,并非强力可以破开,否则你越强它越强。” 这在《剑异拾录》中有记载,莲主让她定心:“雁姑娘放心砍便是。” 流筝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紧剑柄,朝那结界挥出一道剑光,无色的剑光撞在雪光流转的结界上,瞬间被吸了进去。 没有反应。 流筝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料刚转身,就听身后一阵咔嚓嚓的冰裂之声,结界碎作数百道冰棱四处乱砸,有人拽了她一把,使她免予被冰棱砸得头破血流。 流筝从莲主怀里退出来,按下心头那古怪的熟悉感,向他道了声谢。 雁濯尘简直不可置信:“流筝……你竟然真把结界破开了?” 三人上前去查看,断壁上的剑法并不完整,但是保留下来的部分都十分清晰,仿佛被人静心修补过。 看着看着,莲主变了脸色。 流筝跟着那招式比划了两下,疑惑道:“怎么与我在幻境里学过的那么像……” 第39章 熟悉 忧怖境中, 季应玄曾教过流筝镇灭业火的剑招。 但那是他以《剑异拾录》为摹本,结合自己莲花境中十年的参悟, 自创的一套剑法,未料竟与这残壁上记载的神女剑法如此相似。 流筝凝目不语,想必又在心中胡乱猜测。 季应玄开口,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不知是谁在这残壁外设了一层结界,也许是莲生真君,也许他也曾参习过这套剑法。” 流筝看了他一眼。 她握紧不悔剑,开始模仿残壁上的招式。 剑光如一道温驯的水流,在她掌间流转,随着她逐渐熟练的动作、凝沉的步伐, 剑光中蓄积深厚的灵力,积水成渊, 沿着剑刃喷薄泄出, 如一线巨浪拍向残壁的方向。 静立的残壁突然发出白光,残壁上舞剑的人形动了起来,接住流筝的剑招, 回腕挑剑, 一转攻势,将灵力拍了回去。 雁濯尘担忧道:“妹妹小心!” 流筝被剑锋刮过, 身上的紫玉鲛绡裙替她挡下了伤害,腕上的镯子莹光闪烁。 有法器护着, 流筝只觉兴奋,提剑与残壁上的示剑人形打了起来。 雁濯尘欲帮忙,苦于自身灵力尚未恢复, 一个错眼的功夫,却见流筝跃入了墙壁, 也变成了墙壁上的水墨画,画中的流筝与示剑人纠缠不休,招招致命。 “这是剑境,”季应玄语气微沉,“赢了才能破境,否则将永远变成壁画的一部分。” 雁濯尘急声道:“莲主可有办法助她?” 季应玄望着壁画上的流筝不说话。 半晌,听雁濯尘问道:“还是说,将流筝困于剑境,本就是莲主引我们来莲花境的目的?” 季应玄笑音极轻:“你觉得我在害她?” 事已至此,雁濯尘终于问出自己心中困惑已久的事。 “数日前,我与妹妹曾在冥泉山道中偶逢莲主,莲主出手杀了陈子章,又对我起了杀心,因为妹妹舍命相拦才作罢。我这几日一直困惑,陈子章说的话,莲主会不会认?” 季应玄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说什么了?” “他说,莲主十年前曾与我有不可解的恩怨,他受莲主之命,在我身上下了暂失灵力的毒。” 话音未落,一道威压迫人的灵力锁住了雁濯尘的咽喉,缓缓收紧。 雁濯尘被浑厚的红莲灵力压迫着弯下腰身,膝弯传来火焰灼烧般的刺痛,但他偏偏不肯向他下跪,以灵力尽失的肉体凡胎与这强大的红莲灵力抗衡。 腹中五脏翻搅,目眦欲裂。 “你应该明白,”季应玄的声色冷淡轻缓,“孤若想杀你,纵你与雁流筝联手也拦不住。” 第93章 这正是雁濯尘想不通的地方。 季应玄说:“孤杀陈子章,是因为他叛主,反向莲生真君投诚,你想知道陈子章的动机,应该去问莲生真君,而非质问孤,凭你也想让孤屈尊自证么?” 他隐约真的起了杀心,要在此莲花境中将雁濯尘碎尸万段。 雁濯尘被红莲灵力压迫得几乎失去知觉,听见了自己的肋骨咔吱欲碎的声音。 所幸莲主最终还是留了他一命,雁濯尘摔落在地,许久才缓过神,撑持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要去救流筝…… 眼前已经没了莲主的身影,雁濯尘定睛看向残壁,发觉壁画里又多了一个人。 *** 变成水墨画的感觉真是奇怪。 流筝摸摸自己的脸,又摆弄手中的剑,四下望一望,皆是一片白茫茫。 唯有面前的示剑者挟风而来,招招相续,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 流筝持剑接招,变成水墨画的不悔剑暂失自身的灵力,与普通的木剑铁剑没有任何区别,全靠她出剑的技巧撑着,流筝被逼得一退再退,只觉得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老天爷啊,这可怎么打! 流筝心中暗暗叫苦,手眼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一面退避示剑者的锋芒,一面翻转手腕,模拟她的出招动作。 跃劈横砍,大开大合,没有任何阴诡之气,浑然纯正。 不愧是能与业火相抗的剑招。 流筝将示剑者的一套动作看了个七七八八,然而段时间内想借力打力还是难如登天,反倒是示剑者越斗越勇,眼见着将她逼到了残壁的边界。 脚边即是万丈虚空。 流筝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退,准备与示剑者拼力一搏,正此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红衣浸入水墨画,依然风姿不减,脸上的黄金面具变得轮廓柔和。 “示剑者教你三分,她自己已纯熟到五分。” 季应玄握着流筝的手向旁边闪避。 剑境只针对剑修,并未削弱业火红莲的力量,所以他应对得十分轻松。 “你要借这三分力,再加上自己的领悟,才能赢过她,一味模仿追逐,只会让你永远屈居人后。” 流筝顾不得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喘着粗气道:“你是说……我得融会贯通,青出于蓝?” 季应玄点头:“我猜如此。” 这对一个刚过二十岁、祭出命剑不到半年的小姑娘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 流筝一边躲一边碎碎念:“都怪我从前偷懒,要么钻研机括,要么倚仗不悔剑自身的灵力,我的剑招都是跟着宜楣师姐偷学来的,哪有自成一派的本事,还要赢过神女留下的示剑者——” 季应玄挑了处安全的地方放开她,一转眼,示剑者又劈了过来。 “哎哎哎你等等——” 流筝连退带闪,见莲主袖手站在一旁看热闹,不由得心中凄凉,转而高声喊道:“哥哥!哥哥救我——” 季应玄:“……” 雁濯尘那个窝囊废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呢! 他叹了口气,重又握住流筝的手腕,在她耳边道:“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莲花境参悟十年,季应玄虽然没有见过这残壁上的剑法,但是已经将《剑异拾录》倒背如流。 《剑异拾录》里记载的是太羲神女最初的剑招,残壁上的招式是以此为基础演化而成,彼此之间的关系,正如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一旦悟透了神女演化剑法的思路,想再以残壁剑法为根基演化出新的招式,并非绝无可能。 他握着流筝的手,以臂带腕,以腕带剑,身形自然游动,闪避的同时挥出反击的招式。 流筝面上仍然吓得乱叫,心神却极为专注地凝在莲主教她的剑招上。 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 忧怖境里,业火崖上,有一人也曾牵引她的身姿,与她一剑同心,教给她镇灭业火的剑招。 他们的风格怎会如此相像,是同源于莲花境之故,还是…… “注意看她的脚,”莲主低声与她说,“现在我放开你,敢自己试试吗?” 流筝收敛心绪,点头说道:“敢。” 她已学会了剑招演绎的思路,在季应玄放开她的瞬间,挥剑如游龙,凌空旋起半圈,足尖借力后狠狠向示剑者劈下—— 咔嚓—— 示剑者持剑格挡,竟然被她逼退了一步。 流筝心中暗喜,不敢松懈,忙乘胜追击,瞬间挥出二十七砍,而后转力上挑,收势横劈。 比起方才被追着打,眼下她已与示剑者有来有回,平分秋色。 只是仅仅打平远远不够,示剑者不知疲倦,流筝的精力却有限。 若是继续僵持,待她精力耗尽,就会重新落于下风。 流筝想起莲主的提点,注意观察示剑者脚下的动作,发现她在每两个完整的大剑招之间都会略有停顿,旋转一圈后将姿势调正,然后再挥出下一招。 第94章 呆板得有些可爱。 高手对剑,瞬息定生死,流筝的剑术虽未臻化境,但这一破绽也足以让她扭转局面。 于是她耐心与示剑者周旋,待她剑招落地,旋转的瞬间,流筝从绣囊里抛出数枚机括铜丸,铜丸在空中展开成铁链前后相接,示剑者下意识挥剑挑落,这个动作延长了她剑招之间迟滞的时间。 就是现在! 流筝飞身跃起,紧握不悔剑凌空蓄力,虽然不见剑光,凌厉的剑锋也挥出了令人胆寒的杀意,干净利落地砍向示剑者的脖子。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铁刃摩擦声,示剑者颈间竟然迸出了火花。 流筝惊诧:“竟然不是人。” 示剑者歪着脖子倒在地上,流筝将她的剑踢到一旁,蹲下细瞧,发现她皮肤底下露出了精密的机括部件。 “这是谁做的机括傀儡,如此逼真,如此灵活!” 这一剑可真是辣手摧花,流筝心疼得直念可惜。 季应玄缓步走到她身旁,流筝扬起脸看他:“莲主大人,我这不算是作弊吧。” 季应玄声音冷淡,仿佛并不在乎她方才一剑劈倒了示剑者。 他说:“剑境自有决断,我说了不算。” 流筝四顾打量,又坐地望天,但是剑境并没有崩塌的迹象,流筝长长叹了口气:“该不会真的不算我通过吧,可是示剑者都死了,我又没办法重新打一遍。” 话音甫落,忽听头顶一阵降雷似的闷响,流筝循声望去,见白茫茫的天穹仿佛被磕碎的蛋壳,自中心一点蔓延出数道裂痕。 “小心!” 流筝迅速离开原地,顺手拽了莲主一把。 头顶裂开的天空簌簌掉落,流筝定睛一瞧,竟是破旧的砖石和墙皮。 与砖石和墙皮一同摔下来的,还有手持观澜剑的雁濯尘。 “哥哥!”流筝忙上前将他扶起,“你怎么样?!” 雁濯尘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泛酸,握着流筝的手,转头吐出几口污血。 这是灵力暴动、逆冲血脉的缘故。 雁濯尘缓了许久才能说出话:“我无碍……你……?” 流筝说:“我也没事,剑境已经破了,我与莲主正在想办法出去。” 雁濯尘的目光落在季应玄身上,许久,又渐渐收回:“没事就好。” 流筝拾起落在他手边的观澜剑,惊喜道:“哥哥,你的灵力恢复了?!” 雁濯尘勉力点点头,靠在她身上,一边暗自平息灵力暴逆的反噬,一边说道:“方才我在剑境外,见你在壁画里,与示剑者缠斗……我参摩你们的招式时,灵府忽有所感,剑骨又有了反应。” 灵力刚刚恢复,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才能用剑,但是流筝被困在剑境中,雁濯尘无暇调理。 他用尽全部力气强行召出观澜剑,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力气向残壁挥砍。 幸而流筝已在境内打败了示剑者,雁濯尘砍的空壳没有将灵力弹回,否则他现在已经是个五脏俱裂的死人了。 流筝给他切了下脉,从绣囊中翻出调气理息的丸药,喂他吃下。 雁濯尘觉得恢复了一点力气,对流筝说:“先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流筝:“我来扶你!” 季应玄冷眼旁观着他们兄友妹恭,一言不发地往裂开的出口走。 雁濯尘被流筝扶着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前方的背影上,晦暗而复杂。 方才他在残壁外看得清楚,莲主握着流筝的手腕,教她如何举一反三演绎剑招。有几回示剑者的剑锋堪堪碰到流筝,都是被他悄悄化解,转危为安。 他对流筝,好像真的没有坏心,可是他对自己…… 雁濯尘想起残壁外险些将他肋骨压断的灵力压迫,还有流筝不在场时,他那毫不掩饰的讥讽语气。 雁濯尘敏锐地觉得莲主好像并不待见他。 “哥哥,”流筝将观澜剑递给他,“收好。” 观澜剑可观万物本相,一切妖魔将无处遁形。 雁濯尘悄悄转动剑身,令日光将莲主的身影投在剑身上。 倘若他是仙,观澜剑将会发出清越声响,倘若他是魔,观澜剑也会嗡嗡震鸣。 但是雁濯尘等了许久,观澜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照出一个颀长笔直的背影。 难道他是……人?莲花境生于妖魔纵聚之城,怎会从中化生出一个人呢? 流筝也看见了这一幕,眼中浮出疑惑的神色。 她与雁濯尘对视一眼,兄妹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流筝放开雁濯尘,向前追了几步。 “莲主大人!” 季应玄脚步微顿,微微侧首,听她说话。 “方才在剑境里,真是多谢莲主的指点,没想到莲主不仅修为深厚,于剑道也颇有体悟。” 流筝绕到他面前,笑盈盈瞧着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只有薄薄的一层,并非与肌肤紧密贴合,隐约露出了一点下颌线。 观澜剑下不能化形,只要她能掀开他的面具,就能看到他遮遮掩掩的真面目…… 第95章 会是她感觉中的那个人吗? 季应玄没有理她,绕过她要继续向前,却被流筝挡住了去路。 “哎你的脸上有脏东西。” 流筝抬起左手要碰他的脸,被莲主一把攥住,说时迟那时快,她迅速抬起右手要打飞他脸上的面具。 “啪”的一声脆响—— 原来黄金面具是一件法器,并非外力可以强行摘下,但那一耳光,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季应玄脸上。 季应玄本就不虞的心里陡然腾起怒火。 “雁流筝,”他一字一句道,“你这是在恩将仇报吗?” 流筝又是尴尬又是懊恼,眼泪汪汪地捂着自己的右手:“好疼……” 那可是黄金做的面具啊! 季应玄伸手要去抓她,流筝见事不好,飞快往雁濯尘身后躲。 “哥哥救我!” 重新召出命剑的雁濯尘又成了她的靠山,只见他不疾不徐朝季应玄一揖,从容道:“舍妹顽劣,只是想与莲主开个玩笑,还请莲主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 年幼无知么。 季应玄轻嗤,不与雁濯尘混迹一起的时候,她比谁都讨人喜欢,分明是雁濯尘把她给带坏了。 真是近墨者黑。 季应玄无视雁濯尘手中的太清命剑,袖中红莲化作红绳,将流筝从雁濯尘身后拎出来,绑成了一团粽子,飞到他手中。 “既然少宫主不知该如何看护妹妹,孤可以帮你教导弼正。” 雁濯尘持剑来夺,季应玄不与他缠斗,化作一阵赤光离开了莲花境。 第40章 揭晓 汤池里蓄满灵气, 乳白色的水雾氤氲不散,润目明心。 “扑通”一声响, 流筝被丢进了水里。 她在水中扑腾几下,探出头来,乌黑的头发散开,像黑亮柔顺的水草悠悠漂浮,一双柔亮分明的眼睛瞪着袖手站在岸边的莲主。 都说了是手抽筋,不小心碰了他一下……真小气。 只是这话万万不敢说出口,流筝缩在水下,谨慎地向后游了丈许。 “你就在此好好反省,不到天黑不许上岸。” 莲主的声音冷漠无情:“否则我就让雁濯尘代你受过, 把他的手剁下来。” 流筝倒抽一口气,乖巧地点点头。 直到莲主走远了, 流筝才试探着在水中舒展身体。 汤池里的水温暖柔软, 带着淡淡的草木矿盐的香气,如细腻的绫缎滑过肌肤,将流筝轻轻托起, 沿着水流的方向慢慢游动。 之前在剑境里被追着打, 示剑者的剑风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细小的伤口,被汤泉里的水洗过, 不仅不疼,反而生出麻酥酥的痒, 流筝用指腹摸过,发现伤口正在快速地结痂、脱落。 体内的灵力随着汤池水慢慢晃动,上涌。 流筝惬意地靠在岸边, 心道:莲主人还怪好的。 她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远处隐约传来宫娥的谈笑声。 有人走近,步履缓沉,是个男人。 “流筝,你在此处吗?” 流筝轻轻挑眉,游到岸边回应他:“应玄,我在这儿!” 湿润的白雾里,渐渐走近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捧着木盘,里面有一套干净的女装新衣。 流筝将湿淋淋的头发拨到耳后,笑吟吟望着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季应玄说:“我见少宫主已经回来,却没有等到你来找我,到处打听了许久,碰见有宫娥来给你送衣服,就跟过来了。” “唔,这样子。”流筝斜靠着胳膊观详他:“我还以为你一早就知道我在这儿。” 季应玄说:“城主宫宽窄近十里,我怎会知道你在这儿。” 流筝不说话了,踩着石阶迈上岸,平时飘逸如流云的紫纱此刻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玲珑的身段。 季应玄默默背过身去。 他听见流筝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听见她絮絮地低声讲话。 “莲花境一行比我想象中顺利,听说有人悟剑悟了十年八年,我却只一天就学会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是,”季应玄声音温和,“你是太清剑骨的主人,悟性当然非比寻常。” 流筝微微得意道:“纵使不论剑骨,我想我也是很厉害的。” 突然又话音一转:“不过和你相比,悟性还是要差一些,神女剑法失传已久,你竟也能猜中七八分。” 这样简单的套话,季应玄轻松应对,他说:“我不懂剑,你记成谁了?” 流筝只一笑,没有反驳,这样的反应,令季应玄有些琢磨不透。 她到底是在诈唬,还是真有怀疑? *** 翌日,雁濯尘在庭中练剑时,遇见去向莲主辞行的祝锦行。 祝锦行向他作揖行礼:“还未恭喜濯尘兄恢复灵力,修为更上一层楼。” 雁濯尘收了剑,同他虚与委蛇一番:“平云这便要回去么,难得见了莲主,既然他盛情款待,何不多住几日。” 祝锦行:“我于剑道没有造化,多留也无妨,何况听危楼还等着我回去收拾残局。” 第96章 雁濯尘对此表示同情,又说:“平云虽然年纪轻,但做人做事都无可挑剔,听危楼有你这样一个新掌门,必能更胜从前。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向太羲宫开口,必然全力相助。” 祝锦行面露感激貌,内心却对他的话毫无波澜。 他不信太羲宫会帮他,他们既没有那个心,恐怕也很快也将失去实力。 那位莲生真君想法古怪,一面念着雁流筝是他师姐,一面又对太羲宫十分厌恶,今早突然联络他,说马上就要搞垮太羲宫,要祝锦行回听危楼去,做他明面上的一只手。 他告诉了祝锦行一件事,令祝锦行十分震惊。 他说,一直跟在雁流筝身边的季应玄就是西境莲主。 莲生真君叫他把这件事转告雁濯尘,想挑起莲主与雁濯尘之间的矛盾,最好是闹个两败俱伤,好叫他从中渔翁得利。 但是祝锦行有自己的考量,他既不敢全然违逆莲生真君,也不愿为了他得罪莲主,他想从这二位的博弈中寻一处可供立足的平衡之地。 因此他沉吟后对雁濯尘说道:“与流筝同行的那位季公子,似乎颇有来历。” 雁濯尘问:“平云知道些什么?” 祝锦行说:“在听危楼时,他能以一人之力,阻止我听危楼数十众弟子闯入门内,这件事,想必流筝已经告诉过你吧。” 雁濯尘蹙了蹙眉,流筝并没有提过这个。 听祝锦行描述当时情状,雁濯尘觉得此人的实力恐不在他之下,可他曾用观澜剑照过他,非妖非魔,没有剑骨,灵府空荡。 难道他的灵力与旁人不同,并非蓄在灵府中么? 雁濯尘一时想不通,祝锦行却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如此就算雁濯尘对莲主怀疑什么,莲主追究下来,也会觉得是雁流筝同她哥哥透的底,查不到他身上。 祝锦行向雁濯尘告辞,满心筹谋着回听危楼去了,离开掣雷城时,顺手将困在无妄客栈里的姜盈罗也一起带出了城。 她的父亲姜怀阔是个颇有城府的人,或许能做他的帮手也未可知。 当天晚上,流筝来找雁濯尘吃饭,问他打算何时回太羲宫。 雁濯尘说:“莲花境的神女剑法,我参悟得比你慢些,想再留几日,等完全学会了再向莲主辞行。” 流筝说:“可明日就是十五。” “十五怎么了?” “这几个月十五的晚上,我的剑骨总会觉得不舒服,会疼,会发烧,我怀疑是与十五满月有关系。”流筝摸了摸颈后,问雁濯尘:“哥哥,咱们太清剑骨都会这样子吗?” 雁濯尘持箸的手微顿,许久没有说话。 “哥哥?” 雁濯尘问她:“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流筝说:“大概是从我祭出剑骨那个月。” 如果不算幻境,其实只有两三回,所以流筝也拿不准到底与十五满月有关,还是别的原因造成的。 雁濯尘说:“也许是你祭剑晚但是进益太快,剑骨灵力不稳的缘故。” “这也有可能,”流筝说,“所以以防万一,明天晚上我哪里都不去了,只在屋里待着。” 雁濯尘说:“好,明晚我过去守着你。” 雁濯尘的剑骨从来没有过这种反应,他心里隐隐怀疑是流筝的剑骨经过剖换的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有许多迹象都指向十多年前的旧事,令雁濯尘颇感不安。 见他蹙着眉头出神,流筝晃了晃他的胳膊:“哎呀,其实也没有很疼,你不要担心啦。” 她转移话题,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 “今天我在宫里遇见缘溪姐姐了,你猜她在做什么?” “嗯?” “她在教训帘艮帘首领。” 雁濯尘对墨族人的动向倒是很感兴趣:“为什么,她不怕得罪莲主么?” “是因为帘首领又变成了漂亮姑娘,从俯鹫宫出来时撞见了缘溪姐姐。他大概觉得模样丢人,所以举止躲闪,缘溪姐姐却当她是去勾搭莲主,当场将他拿下审问。” 流筝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俊不禁:“帘首领别无他法,只得变回本相,得知他是帘艮时,缘溪姐姐尴尬得脸都绿了,哈哈哈。” 雁濯尘垂目半晌,意识到一个问题。 “墨族与掣雷城交好数年,听闻墨二小姐常在城主宫中行走,难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帘艮变成女相么?” 流筝略一沉吟:“还有一种可能。” 兄妹两人目光相对,灵犀一通,几乎异口同声道:“帘艮从前不变女相。” 流筝想起前往莲花境时,帘艮守在境外,也是以夜罗刹的本相出现的。 她迟疑道:“哥哥,你有没有觉得,莲主他性格有些古怪。” 雁濯尘点点头:“有。” 宴会上,他近距离细致观察过这位西境莲主:“那时觉得他像个胸无城府的纨绔,眼睛只盯着漂亮姑娘,但有时候,又觉得他清肃冷淡,宫娥都得绕着他走。” “虽然衣着与声音都一样,但是,”流筝脑海中蹦出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测,“哥哥,你说,会不会其实有两个莲主?” 雁濯尘蓦然抬眼,眸色渐渐幽深。 第97章 *** 到了十五日这天傍晚,流筝早早闭门谢客,备好退热的药草与茶水,只等着雁濯尘来找她。 但是雁濯尘却被绊住了脚。 他如今正在俯鹫宫里,面前是一盘杀得四散零落的棋,棋枰对面是戴着黄金面具的西境莲主。 这位莲主午后睡醒,突然要找他下棋。 雁濯尘的棋艺同他的剑道一样高明,而这位西境莲主的水平大概与凡界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差不多。 一开始,雁濯尘顾及他的身份,尚且礼让几分,不料这位莲主无论输赢都兴致盎然,一连下了十几局,眼见着太阳落了山,到了他约定去找流筝的时辰,仍然不肯放他走。 甚至上手扯他的袖子:“孤就喜欢与高人对弈!妹妹什么时候都能陪,但孤的兴致十分难得,帘艮,帘艮——” 变作娇媚女郎的帘艮端着点心走进来:“莲主有何吩咐?” 莲主一扬手:“去把殿门关了,今日孤要与雁少宫主战个通宵,谁也不许来搅扰!” 雁濯尘观察了他半晌,心道,这是纨绔的那位。 那另一位呢? 面前重又摆开一枰棋,雁濯尘一边思虑一边耐着性子落子,明亮的月光透过新窗,如水银般洒落在棋盘上。 又下了几盘,对面那位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恹恹地从雁濯尘的棋篓中抄起一枚棋子,随意往棋盘上找了个位置一放。 雁濯尘额上青筋乱跳:“莲主,你又输了。” “哦,这就输了么,”莲主抬袖一抚,机括棋盘迅速将棋子归位,只听他道,“再来再来!” 雁濯尘:“……” 他根本不会下棋,不想下棋,他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帘艮走远了,俯鹫宫里只剩他们二人,忧虑与不耐烦令雁濯尘将顾忌抛到了脑后。 他恶向胆边生,突然召出观澜剑,倒持剑柄,“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敲在莲主脑袋上。 莲主身形晃了晃,向后栽倒在软垫上。 雁濯尘起身去揭莲主脸上的面具,没想到这面具竟是一件法器,凭外力摘不下来。 他用观澜剑照他本相,还是个人。 即使如此,雁濯尘也能确定,眼前这位一敲即晕,与传闻中修为通天、一出世就收服掣雷城的西境莲主并非同一人。 真正的莲主眼下在哪里呢? 雁濯尘提剑出了俯鹫宫,直奔流筝所在的珠泽殿。 珠泽殿虽名为殿,但花苑亭榭一应俱全,其实是座独立精致的宫苑。 夜色已深,明亮的月光静静流淌,宫娥们早已被遣远,珠泽殿里寂静得仿佛无人居住。 只有卧房的方向隐约亮着几盏珠灯。 一切都很平和,没有发现打斗的迹象,雁濯尘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往卧房去敲门寻流筝,走到廊下时,脚步却陡然顿住。 珠灯煌煌,将屋里的交织的人影映在支摘窗上。 男人宽袖窄腰,身形颀长,轮廓分明。他怀里扶着一个窈窕女郎,似是醉了,又似是睡梦里不安分,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着,一会儿要推开他,一会儿又缠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她扬起下颌,露出纤细的脖颈,男人将她抱在桌上,揽着她的腰、扶着她的背,俯身亲吻她。 影子里,他的动作轻柔而珍重。 雁濯尘手中的观澜剑光芒大盛,几乎要脱手而出,他克制住心中的怒火,缓步屏息走到支摘窗下。 透过窗缝,他看清了屋里的两人。 流筝满面烧红,似乎已是意识不清,凭感觉拉扯着身边的人,不肯放他走。 男人一边亲吻她,安抚她,指间一缕红色灵光点在她额上,流筝彻底昏睡过去,被他抱起安置在软榻上。 他起身整衣敛容,将袖子挽到肘间,雁濯尘看清了他的侧脸,不是季应玄又是谁。 至于他的另一重身份,也已昭然若揭。 真正的西境莲主。 季应玄在左手腕间划出一道伤口,将殷红的鲜血滴了满满一杯,又在茶杯里添入去腥的药粉,动作轻柔地掰开流筝的下颌,耐心地喂她喝下去。 然后扯过天丝衾被为她盖好,起身熄灭桌上的珠灯。 这才不紧不慢地抬目,隔着支摘窗窄窄的缝隙,与雁濯尘的目光从容相对。 凤眼中光影明烁,仿佛是笑意,又仿佛是杀意。 月光明亮,而珠泽殿里一片森寒。 第41章 灭口 “莲主大人。” 望着从屋里徐步走到廊下的季应玄, 雁濯尘手中的观澜剑发出震鸣。 从在北安郡,季应玄接近流筝时, 雁濯尘便觉得他不怀好意,如今亲眼看见他用自己的血安抚流筝的剑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短短几个瞬间,他已想通了一切。 “我时常觉得你对我有厌恶和恨意,原来并非无缘由。”雁濯尘说:“你身上的剑骨——” 季应玄嘴角轻轻勾起,眼中笑意冰凉,皎白色的月光披在他身上,如一层霜。 他向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打断雁濯尘:“当着流筝的面聊这个, 你觉得合适吗?她随时都可能醒过来。” 雁濯尘不说话了,手中剑却战意不减。 第98章 季应玄垂目整理被流筝攥出褶皱的袖口, 似是嗤然, 似是叹息。 从流筝屡次试探他身份时,他便预感要出事,墨问津只能挡一时, 遇上恢复灵力的雁濯尘, 穿帮不过早晚。 只是今夜十五,纵然是鸿门宴, 他也得来。 季应玄说:“我知道一处地方,偏僻、安静、无人打扰, 最适合了断恩怨。” 雁濯尘收起剑:“莲主请。” 两人将身一纵,前后来到姜国塔下。 姜国塔虽然位于城主宫中,但它周身环绕强大的结界, 时常有灵力波动,炎气伤人, 因此无人敢靠近,纵然传出什么动静,也不会惹人注意。 雁濯尘望着站在对面丈许远的季应玄:“莲主原来是张郡守的外甥,十一年前被剖走剑骨的那个孩子,不知从何处得了机缘,竟能移身换骨,殿上称君?” 季应玄轻笑:“你若想效仿,先自剖剑骨,孤再告诉你。” 雁濯尘:“不必。” 他拔剑出鞘,月光照在观澜剑上,剑锋流过银白色的杀意。 季应玄:“你想动手?” 雁濯尘说:“你我之间的恩怨,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化为玉帛的余地。” 说着拔剑而起,剑锋涌出汹涌澎湃的杀意,于月下凝成气浪,向季应玄扑去,接着便是阵阵剑光如雷电,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与在幻境中的反应一模一样。 季应玄心中生出烦躁与戾气,他挥袖召出红莲,挡开雁濯尘的剑光,红莲灵力如虎啸龙腾,将雁濯尘狠狠拍在青石砖上。 上千年的青砖在他身下碎裂,雁濯尘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季应玄走到他面前,抬脚将他梗起的头颅踩下去。 “你应当明白,孤若想杀你报仇,只在瞬息之间,想要剖你的剑骨,也不过探囊取物。” 季应玄强忍着把他的头碾碎的怒意:“雁濯尘,你反倒敢先动手,如此……不识时务。” “何谓识时务?”雁濯尘冷笑:“是跪在莲主面前,恳求你的宽恕吗?” 季应玄:“跪在我脚下,抑或被我踩在脚下,你总要选一个。” 雁濯尘艰难出声道:“我宁死。” 踩在他侧脸的力道重了几分,碎石子割进了他的皮肤里。 季应玄声音冷沉:“若非顾及流筝,你以为孤不想杀你吗?” “流筝……呵呵,流筝!” 观澜剑猛然化作风刃扫向季应玄的腿弯,季应玄倒身后退避开剑锋,雁濯尘趁机从地上爬起来,右手持剑,左手蹭去脸上的血痕。 他剑指季应玄,一字一句道:“恩怨只在你我二人之间,与流筝无关,你若有本事,就来剖我的剑骨,算我代她偿还你。” 季应玄冷笑:“我要你的剑骨做什么,喂狗吗?” 他还想再讽刺几句,想起此行的目的,终是忍了回去,抬袖将红莲收起。 “少宫主,我并不打算杀你,更不会伤害流筝,看在她的份上,你我应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雁濯尘:“我竟不知舍妹有这样大的面子,能让莲主纡尊降贵。” 季应玄说:“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会伤害她。” “为什么,”雁濯尘手中的剑锐意不减:“因为你心悦她吗?” 季应玄默然片刻,应声道:“不错。” “你心悦她,所以愿意放弃报仇,将剑骨相赠?” “是。” “也因为你心悦她,不想见她伤心,所以连我也一并宽宥?” 季应玄深深缓了口气:“死罪可免。” 雁濯尘并不领情,陡然沉声道:“这太可笑了。” 他手中的剑源源不断凝聚着灵力,他的声音也更加冰冷无情。 “你是想让流筝用她余生,来偿还对你的亏欠吗?” 季应玄闻言,眉心深深蹙起。 他并非这个意图。 却听雁濯尘继续道:“剖心剥骨的血海深仇,换做旁人,莲主恐怕要屠其满门方能解恨,如今却因一时情动,便能慷慨饶恕,莲主,你的怜悯也太轻易了。” 季应玄简直无语。他说:“你不想要,大可以自尽。” “今日流筝待你好,你心悦她,愿以剑骨相赠,倘若哪一天流筝变心,或者你对她感到厌倦,你还会如今日这般慷慨宽容么?只怕会重新起意,将剑骨夺回去。” 季应玄面上微有惊愕。 他想过雁濯尘或是惶恐感激,或是恼羞成怒,没想过他竟是这般反应。 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想得更长远,对流筝的袒护也更极端。 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雁濯尘当他是哑口无言,沉声道:“我绝不允许流筝将一生的性命都赌在儿女私情上,我宁可与你仇归仇,怨归怨。” 季应玄:“你这是自寻死路。” “你杀得了我,我便将此命赔给你,”雁濯尘手中剑缓缓起势,“否则,你我同归于尽,给流筝留个清净。” 简直是蛮不讲理! 季应玄见他手捧观澜剑,御空飞起,剑身雪光骤盛,照亮了黑沉沉的夜空,与他身后沉默耸立的姜国塔。 第99章 季应玄记得清楚,这是雁濯尘的太清命招在蓄势。 太清命招,竭尽性命方能使出一次,上冲日月,下贯后土,剑意所至,方圆十里的妖魔瞬间便会被削成一片飞灰。 他这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季应玄瞬息闪身到雁濯尘面前,袖中红莲撞上观澜剑的剑刃,红莲灵力与剑身蓄势激烈碰撞,发出铿然一声巨响。 雁濯尘的命招蓄势被打断,被暴动的灵力撞开,摔在姜国塔上。 季应玄也旋身后撤数步,捂住胸口,慢慢将嘴里的血气咽回去。 他心中火冒三丈,恨不能将雁濯尘抽筋剥骨,若非怕被流筝知晓,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雁濯尘杀了抛尸。 何况雁濯尘起了杀心,要反杀容易,想不杀他反而困难。 姜国塔的结界遭到灵力冲击,塔身亮起赤红色的光芒,像人的经脉、纵横的枯枝,从塔顶一路向下蔓延。 塔中隐约传来雷声轰鸣。 雁濯尘踉跄着从塔顶站起,眼中杀意不改,重又捧起了观澜剑。 再来。 本该十年前处理干净的事情,今日必须在此了断,他决不允许流筝余生再受到此事的影响。 季应玄闪身上前,与他近身缠战,迫使他不能分神为命剑蓄力。 两人隔得太近,任何灵力杀招都会波及自身,于是赤手相搏,拳拳到肉,像两个凡人武夫一般,纯以招式交手。 这样打,季应玄是吃亏的。 但他曾为报仇暗中关注雁濯尘近十年,对他的招式已谙熟于心,宁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打回去,如此交手数十招后,两人皆是鼻青脸肿。 雁濯尘断了三根肋骨,腿弯疼得厉害,十有八九也断了。 季应玄也没好到哪里去,抬手抹掉嘴角的血痕。 他们像两只争夺领地的猛兽,不死不休地盯着对方,寻找再次出手的时机。 雁濯尘想的是,如何避开对方的搅扰使出太清命招,而季应玄想的是,如果雁濯尘死在他手里,究竟怎样才能瞒过流筝。 没有了观澜剑,夜罗刹化形不会被认出来。 可以让帘艮变成雁濯尘的样子离开,在合适的时机——譬如杀妖伏魔、镇灭业火,再让雁濯尘合理地“死”去。 如此,才能让剑骨的真相永远湮没。 这样想着,季应玄突然后撤数步,给雁濯尘留下了祭出命招的机会。 一切都与忧怖境中相同,雁濯尘捧剑御空,开始将周身的灵力向剑中凝聚,观澜剑在他身前逐渐变大,光芒明耀。 而季应玄召出数枝业火红莲,在袖中掐诀,准备等雁濯尘的命剑变成山大的巨刃时,将他连剑带人一起绞碎。 到时红莲飞落,业火燃烧,一切化作飞灰。 绝不会像幻境里那般留下他的尸体,令流筝伤心。 脚下姜国塔的结界震颤不已,似雷响,似兽鸣。 就在雁濯尘命招将成之际,天边突然飞来一道无色剑光,将雁濯尘与观澜剑一同裹住,如水似雾,温和却深厚,不断缩小,迫使雁濯尘将逼到剑中的灵力收回去。 雁濯尘纵有强行突破围困的力量,此刻也不敢出手,只能乖乖收起命剑。 紫衣女子随后赶来,跃身落在姜国塔上,看看雁濯尘,又看看季应玄。 季应玄突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难以撑持似的支跪在地上。 流筝蹙眉望了他一眼,转头质问雁濯尘:“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雁濯尘哑口无言,半晌,扯出一句拙劣的谎言。 他说:“我与季公子只是……比试过招,我想教他一点防身的剑招。” 雁流筝:“……” 命招也打算教吗? 她是二十岁,不是三岁。 连季应玄听了都替雁濯尘尴尬,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流筝气得瞪了雁濯尘一眼,转身走到季应玄面前,将他上下一打量,却没有扶他。 声音里藏着怒火:“你来说。” 季应玄颤颤喘了几口气,好像被雁濯尘打得站不起来,缓了半天才抚着胸口说道: “少宫主确实打算教我剑法,然后再引我拜入太羲宫门下……只是我实在天资愚钝,连最简单的剑招也接不住……流筝,我这样的钝才……” “你这样的钝才——” 流筝接过了他的话,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咬牙切齿的语气说道:“能枭首机关豹,杀死陈子章,剑境里力压示剑者,你这样的钝才,我们太羲宫还真是容不下。” “是不是啊,莲主大人?” 四下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诡异。 季应玄没敢抬头与流筝对视,却将目光投向流筝身后的雁濯尘。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互相帮助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雁濯尘却只是抱剑看热闹,冷笑着做了个口型。 活该。 季应玄:“……” 他早晚要把雁濯尘这厮挫骨扬灰! 只是眼下这一关总得交代过去,季应玄握住流筝的手,借着她的力量缓缓站起来,仍不忘演出一副惹人怜的伤重模样。 第100章 “流筝,你听我解释……” 流筝紧紧抓着他,避免他转头逃跑:“你说,我洗耳恭听。” 季应玄:“……” 都怪雁濯尘方才那拙劣的谎言,如今流筝满心都是警惕,说什么她才会信? 季应玄尝试祸水东引:“你不先问问你哥,为什么要对我下死手吗?” 流筝说:“待问完了你,我自会去问他。” “其实我……咳咳咳,咳咳咳。” 季应玄仿佛伤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伏在她肩上虚弱地喘息。 流筝似笑非笑:“不必这样演,若是没编出来,再编一会儿就是,我有耐心,给你时间。” 话音落,脚下安静了许久的姜国塔突然开始震颤。 塔身上覆着的赤红色结界突然开始闪烁,红色的闪电状纹路从脚底流过,流筝惊呼了一声“好烫”,被季应玄眼疾手快地拦腰抱起来。 流筝望着他挑眉,不是伤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吗? 季应玄不与她对视,想要先离开此处,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姜国塔的结界怎么开了!”雁濯尘惊呼,“糟了,无法御剑!” 脚下的塔楼像一头被惊醒的猛兽,张开黑漆漆的大嘴,这股强大的吸力竟然令西境莲主的力量也被克制,无法摆脱,三人一同被吸进了黑漆漆的塔楼里。 结界重新闭合,周遭彻底安静了。 第42章 太羲 “流筝!” “流筝……” “哥哥?应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远处突然亮起一簇湛蓝色的火苗,如冰似雾, 成为这无尽的黑暗中唯一的亮光。 三人各自跌跌撞撞走向火苗,只互相听得到声音,却看不见也碰不到彼此。 “这是什么,一支莲花?” 隔空听见流筝的声音,走得近了,发现火苗里裹着一枝蓝色的幼莲。 “长得像业火红莲,莲主,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质问的声音来自雁濯尘。 季应玄的声音依然显得虚弱:“这不是业火红莲,这是姜国的护国圣莲。” “难道是两千年前被业火吞噬的那个姜国, ”流筝问,“莫非这就是姜国塔结界守护的东西?” 季应玄:“还是流筝聪慧。” 流筝不接话, 雁濯尘哼了一声:“这姜国塔十分古怪, 应该先想办法离开。” 话音落,被湛蓝色火焰裹住的幼莲突然长大,周身光芒明亮刺眼, 流筝下意识颦眉, 再睁眼时,发现周遭已经变了模样。 她正站在一处精心堆砌的泉水前。 说是“她”, 并不准确,因为泉水中映出的不是流筝的脸, 却与她有六七分相似。 蛾眉纤长如黛,杏眼微微上扬,鼻梁挺翘, 朱唇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与流筝的灵动不同, 她看上去既温柔又不失庄严。 尤其是……这一身繁复沉重的礼服,环佩叮当的珠冠。 流筝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累,抬手一摸,发现腰间竟有一把沉甸甸的佩剑,像贴了千钧符似的坠在她身上。 流筝双手齐用,好容易将佩剑摘下来,顿觉周身轻松不少。 她好奇地拔剑出鞘,一道鲜红的纹路从剑身闪过,像闪电,又像人的脉络。 流筝被闪得闭了下眼睛,忽然听见季应玄的声音:“流筝?” 流筝惊讶地四下环顾:“你是……莲主?” 刚才的声音没了动静,流筝转身寻找,这方古朴精巧的花苑里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 她又试探着喊了几句:“莲主?季应玄?” 冷不丁听到回应:“我在这儿。” “你在哪儿?” “剑上。” 流筝端详手中剑,剑身细长,灵力充盈到溢出剑锋,剑柄上镶着一枚赤红色的宝石。 “莲主大人,你是被锁进剑里了吗?” 无人回答。 “莲主?莲主?” 流筝语气微顿:“季应玄?” 终于又听得回答:“嗯。” 流筝:“……” “不过我不是被锁在剑里,”季应玄说,“我眼前血濛濛的,能触碰到你的掌心,我应该是在剑柄上。” 流筝摸了摸剑柄上那颗红宝石。 季应玄:“你摸我做什么?” 流筝:“……” 半晌,她哼了一声:“我要把你抠下来扔进水池里。” 季应玄慢悠悠轻笑道:“气性这么大?” “你说我气性大?!” 流筝本不想理他,被他这一句话激起了恼怒,恨不能让他站在面前,给他两拳,踢他两脚。 “你装成凡人骗取我的同情,混进太羲宫里,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又跟着在听危楼看了好久的热闹,这些倒算了,可你竟然敢联合缘溪姐姐骗我——哦,也是,那是你未婚妻,当然会帮你隐瞒,与你配合。” 季应玄:“墨缘溪不是我未婚妻。” 流筝嗤然:“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季应玄:“至少这句是真的。” “那其他都是假的了?”流筝大喊一声,“你这个感情骗子!” 第101章 她屈指在剑柄的红宝石上弹了几下。 季应玄其实没有感觉,但是见流筝反而攥着手指嘶气,不敢不疼,装模作样告饶了几声。 流筝问:“我哥呢,你把他藏哪儿了?” 季应玄:“我没藏他,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流筝说话的声音不低,引来几个侍女,为首的女官亦是一身严整宫装,见她站在水池边,急匆匆的脸上大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找到您了,祭典马上开始,您怎么还在这儿?” 流筝指着自己:“我?” 女官说:“小殿下他又被国主关了禁闭,没办法来赴您的约,还请您先完成祭典,再与国主商量小殿下的事。” 一句话里提到三个人,没有一个是流筝认识的。 是的,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流筝迫于无奈地跟着女官往外走,路过一处空置的耳房时,她突然说:“我的衣带有些不舒服,进去整理一下。” 她拒绝了女官的帮助,闪身进了耳房,关上门。 “季应玄,”她又在剑鞘的宝石上弹了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好像附在了一个很有身份的贵女身上,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在她们识破我之前跑掉?” 季应玄说:“我好像猜到了一点头绪。” “嗯?” “流筝,你读过古姜国史吗?” 流筝摇头。 古姜国只是两千年前一个蕞尔小国,若非它是第一个被业火吞噬的国家,流筝可能连它的名字也记不住。 “姜国的国姓为姒,姜国覆灭时,在任的君主名叫姒追。” 季应玄回忆道:“古姜国史与《剑异拾录》中均有记载,姒追在任时,曾邀请一位贵人做国师,为她设立与国主即位同等规格的告天祭典。” 流筝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那位贵人难道是……” 话音未落,女官急促拍门:“神女大人!不好了!珠泽殿起火了!” 姜国也有珠泽殿吗? 不对,她刚刚喊什么? 神女? “哪位神女?” 耳畔响起季应玄一声叹息:“古往今来,这世上只有一位神女。” 太羲神女。 流筝吓得险些给自己跪下磕个头。 “我我我……我怎么跑到神女身上了?!” 门被拍得震天响,流筝急得团团转:“应玄,应玄,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是幻境吗?” 季应玄说:“我觉得不是幻境,这好像是——” 话音未落,女官破门而入,伏跪在流筝面前:“下官冒犯,请神女恕罪,只是珠泽殿的火水土不熄,马上就要烧到俯鹫宫,小殿下还困在珠泽殿里,请您速往相救。” 流筝一把抓起剑:“带我去!” 她边走边摘掉一身环佩、黄金珠冠,拔剑切断身后拖地的披帛,一阵风似的来到了珠泽殿前。 金赭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宫人们奔走呼号,提水泼救,却无济于事,反而一个接一个被卷进了火里。 那确实是业火。 流筝攥紧手中剑,低声问:“应玄,能帮我吗?” 剑柄的红宝石里传出声音:“你试试看。” 流筝念御剑诀,跃身而起,手举长剑向天,尚不等她画符引雷,空中已经聚成黑云,只见剑柄处红宝石莹莹发光,一道金红色的电光从天劈落,将业火的气焰压了下去。 再一劈,业火彻底熄灭,黑云降为甘霖。 流筝落在被业火烧塌了一半的珠泽殿二楼仙台上,忽然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郎跑过来,直直撞进她怀里。 “太羲姐姐,我好害怕,你终于来找我了……求你了,带我走,别把我自己丢在这里,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跟你走!” 他仿佛被方才的大火吓坏了,搂着流筝不肯撒手。 季应玄冷不丁开口:“姜国以玄色为尊。” 这句话却只有流筝听见,流筝试探着问道:“小殿下?” “不许你这样叫我!” 少年抬起头,泪水将他脸上的黑灰冲洗干净,露出一张虽未脱稚气,却已显俊逸的面容。 流筝在心里嘀咕:好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少年说:“你答应过,只许叫我阿庑。” “阿……庑。” 姜国国姓为姒,所以他是叫……姒庑? 少年马上变得乖巧,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和灰痕,牵起流筝的手:“走吧,太羲姐姐,我跟你一起去见国主。” 出了珠泽殿,走在路上,流筝悄悄敲了敲剑柄上的红宝石:“关于这位国主,你还知道什么?” 她想向季应玄多打听几句,免得一会儿穿帮,不料这句话却被姒庑听见了。 “姐姐问我父亲吗?他虽然表面上脾性温和,察纳雅言,实则十分固执。” “这样啊。”流筝讪笑一声。 季应玄接话道:“史书记载,西界的几个古国中,姜国姒追最先觉察到业火灭世的隐患,所以他力排众议,请长年隐居高山雪顶的太羲神女做国师,带领族人早早开始应对业火,只是……” 第102章 只是仍未免于悲剧,姜国是第一个被业火覆灭的国家。 凭什么他说话别人听不到。流筝心里悄悄抱怨。 “但我觉得,他仍算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季应玄说。 流筝静静听着,边走边想,遇到一处想不通的地方,提剑的手在剑柄红宝石上抚过,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划字。 她写:史书,祭典,业火。 季应玄感受着她在自己身上划来划去,半晌,才慵懒出声道:“你是想问,史书里有没有记载祭典这日发生的业火?” 流筝屈指点了点,表示是。 季应玄领会了她的意思:“没有。” 流筝感到好奇,业火险些把姜国宫殿全烧了,这么大的事,史书里竟然没记载,是因为姒追好面子改了史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想问问季应玄这里是不是幻境,小殿下姒庑却注意到了她手里的剑。 他语气艳羡道:“方才见太羲姐姐一招就灭了业火,修为比从前更为精进,果然这魔首之心威力强大。” 流筝微怔,目光随他落在剑柄的红宝石上。 魔首……之心? 季应玄说:“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姒庑拽住了流筝的袖子:“太羲姐姐,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 第43章 梦境 据姒庑说, 太羲神女为灭业火,与魔首昭玄比武。 昭玄生于后土之下, 业火之中,他的心脏蓄满了克制业火的灵力,只是无人教化神智,行止像六七岁的孩童一样幼稚。 太羲神女找到他时,他正满山追一只灰毛兔子,要把它的耳朵撕下来,粘在自己脑袋上。 神女对他说:“你打不过我。” 昭玄怒而暴起,说要拔干净她的头发。 于是两人立下赌约,于高山之巅、业火渊侧一决胜负, 倘若昭玄赢了,神女就乖乖任他拔干净自己的头发, 倘若神女赢了, 昭玄就要将心脏剖给她。 昭玄虽然有强大的灵力,但是心性实在单纯,在混迹了两百多年的老油条面前, 实在容易吃亏。 昭玄蓄力的时候, 太羲故意讲了个笑话,将昭玄笑得破了势, 她的命剑紧随着劈落,锋利的剑尖抵在昭玄额心, 冰雪寒气在他赤眉上凝成一层白霜。 “你输了。”太羲说。 昭玄怒吼一声,右手指甲暴长成利刃,太羲以为他恼羞成怒, 正要将剑刺下去,却见他右手直探入左胸, “噗嗤”一声没入坚固的身躯中。 掏出了一颗幼小如鸟卵、被赤红色的纯正灵气包裹的心脏。 太羲双手接过,那心脏在她手心里化成一颗红色宝石,嵌入了她的剑柄中。 “你能……” 失去心脏的昭玄奄奄一息,血肉正慢慢化作星火逸散。 他握住太羲的裙角请求她:“再讲一遍吗?” 太羲跽坐在地,让昭玄的脑袋枕在她怀里,将自己两百年听来的民间笑话,一一讲给他听。 最终,昭玄的身躯与他鸭子般的笑声一同化归风里。 像是被突然翻开的匣子,明灯照亮的壁画,这些事随着姒庑的讲述涌入流筝的脑海中,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一般。 她愣神的空档,姒庑已将她的剑拿了去,伸手在红宝石上拂过,手指下意识用力。 “流筝!” 季应玄喊了一声,恼怒道:“这小崽子居心不轨,他想把我抠下来!” 流筝心头一跳,伸手将剑夺回。 这一回护的动作令姒庑低垂了眼,他黯然沉默半晌,讪讪说道:“原来姐姐这样喜欢它,但它是魔物之心,它很脏,配不上姐姐。” 流筝语气温和地解释道:“昭玄虽是魔物,却有十足赤诚,我胜之不武,但他仍然守信。” “他死了,”姒庑说,“姐姐喜欢他,他也死了。” 流筝微微蹙眉,心说这位小殿下的心性似乎缺少教导。 *** 两人来到俯鹫宫,见到了姜国的现任国主姒追。 流筝与姒追大眼瞪小眼,季应玄冷笑出声:“我收回刚才的话,姒追不是什么明君,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流筝惊讶出声:“哥哥!” 姒追——与雁濯尘长得一模一样的姜国国主,瞪着流筝手中的剑,恨恨道:“果然是你在装神弄鬼,将我与流筝困在此幻境中。” 季应玄:“这里可不是幻境。” 雁濯尘:“那这里是哪儿?” 季应玄懒得理他,倚在流筝身上不说话了。 他们三人如此奇怪且混乱的表现,姒庑却没有受到影响,抑或感觉惊奇。他自顾自地向前走了几步,屈膝跪在姒追面前,深深一拜。 “儿臣有事请求父王。” 虽然已经接受了自己附身成姜国的末任国主姒追,但雁濯尘仍然对自己突然有一个这样大的儿子感觉很别扭。 他轻咳两声:“有事就说吧。” 姒庑说:“方才天降业火,兆示不祥,可见请太羲姐姐做国师一事,并不得上天允准,请父王放弃祭典,让我随太羲姐姐出宫。” “太羲?出宫?”雁濯尘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将来龙去脉理清楚,他拒绝了姒庑:“不行,我不允。” 第103章 史书上记载,太羲神女受姒追祭典加封,做了姜国的国师,带领姜国族人抵抗业火。这是古史中详细记载发生过的事,怎么能擅自改变呢? 不料雁濯尘话音刚落,姒庑突然抬起头,阴鸷而冷漠地盯着他。 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不能理解,仿佛他们不是父子,而是仇人。 “你说什么?不允?” 姒庑眼中渐渐涌上赤红:“你害得她魂飞破灭一次还不够,还想害她第二次吗?你不是说要像爱护妹妹一样爱护她吗,难道这就是你的爱护?” 他话音落,雁濯尘身下王座突然燃起业火,幸而他反应快跳了起来,但是衣服还是被烧穿了一个大洞。 季应玄嘲笑出声。 流筝简直惊呆了,拽住姒庑:“小殿下!姒庑!你这是在做什么,赶快把火灭了!” 姒庑定定地看着她,赤红的双眼中已经有了入魔的迹象。 他说:“为什么要灭,灭了火,姐姐还是会走,倒不如把他们都一把火烧干净,姐姐没有别的牵挂,就能一直陪伴我,永远不离开我……” 流筝急声道:“你把火灭了,我就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 流筝说:“不离开你,带你一起走。” 这句话成功安抚住姒庑,他眼中的赤红色渐渐淡下去,抬手熄灭了即将窜燃的业火。 他说:“姐姐,我需要你的保证,你来做我的师父吧,或者做我的——” “皇子妃”三个字尚未说出就被流筝打断。 她强忍着后脊生出的凉意,将出现在脑海中的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她说:“我可以教你剑术,带你游历,但是不想收你为徒,不如你同我一样,以天地为师、真炁为长,以后你喊我一声师姐吧。” 姒庑顿时又高兴起来,眉眼弯弯,笑得像个羞涩的孩子:“师姐。” 流筝摸了摸他的头,同他商量道:“你先回去收拾东西,师姐还有事与你父王说。” 姒庑高高兴兴地走了,流筝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眼里的笑意渐渐转为凝重。 季应玄说:“你倒是很会哄那小崽子开心。” 流筝在雁濯尘对面坐定,将佩剑往案几上一拍:“莲主大人也很会说风凉话。” 雁濯尘盯着那柄剑:“你说莲主在剑里?” 剑身闪过一抹冷光,季应玄与雁濯尘相对:“怎么,你是想熔了孤?” 当着流筝的面,雁濯尘心里再想嘴上也不会承认,只温声道:“果然不是人的东西,只能附在死物身上。” 季应玄:“……” 一个亡国君主,竟然好意思嘲笑他? 流筝烦躁地抱住头:“求求你们别吵了,先想想该怎么出去吧!” 那两人一起闭上了嘴。 流筝给自己倒了杯水,缓了口气,说:“这位小殿下实在古怪,他有时很天真,好像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有时又过于阴狠,仿佛积攒了千百年的恨意。” 季应玄观察了姒庑一路,与她有同样的感觉:“他只对一件事感兴趣,我们方才说的别的话,他不感兴趣,也不觉得奇怪。” 雁濯尘问:“什么事?” 季应玄:“将流筝……准确地说,是太羲神女,占为己有。” 俯鹫宫里一时静寂,雁濯尘的表情像是吞了苍蝇,流筝敛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说:“我怀疑这里不是幻境。” “怎么说?”雁濯尘问。 “如果是幻境,那这里发生的事至少应该与我,或者咱们中的任何一人有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 流筝屈指抚过剑身,笃定道:“我觉得这里像是某个人的回忆。” 雁濯尘也详细地读过古姜国史,他说:“可是根据史书记载,太羲神女加封国师这日,珠泽殿没有起火,此后姒庑也没有与神女一同离开姜国,往各处游历。” 季应玄难得没有反驳他,出声道:“这里不是幻境,不是回忆,还有一种可能……” 流筝心念微动,蓦然抬眼,几乎与他异口同声。 “是梦。” ***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姒庑站在被烧毁的珠泽殿前,正小心地给玉池里的冰蓝色莲花撑着伞。 那莲花晶莹剔透,仿佛冰雕玉塑,透着莹莹雪光,只是站在它面前,便已在炎炎夏日里觉出清爽的凉意。 流筝走过去,目光先看到这支莲花,又落在姒庑身上。 姒庑说:“这是师姐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师姐还记得吗?” 流筝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像我这样的天煞命格,只会为我的国家带来灾祸,我被困锁高楼这么多年,别人厌恶我、畏惧我,唯有师姐喜爱我,你那样圣洁,那样美好,好到让我觉得不配出现在你面前。” 他手里的伞突然歪斜,被流筝眼疾手快地扶住。 冰凉的触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心海角落里蒙尘的箱子,流筝的脑海中徐徐现出一段记忆。 第104章 少年孤零零地锁在高塔中,每天每夜仰着脖子看天。太羲神女御剑落下,见他如小兽一般又警惕又好奇的目光,十分喜欢,拎着他的后颈将他从墙缝里提起来。 好漂亮的孩子,太羲说,姐姐送你一朵花吧。 神女诞生之地的雪雾圣莲,充盈着避火驱热的灵力,她此来姜国,正是要将种子送给姒追,守护这个位于后土地隙最薄弱处的国度。 “师姐。” 姒庑满目伤怀地望着她:“我当然不配,可是别人……愚蠢的凡人,贪婪的魔族,庸碌的仙门,他们更不配,师姐为何要为他们而死,连我也不要了。” 流筝不由自主地说道:“因为我爱他们,正如我爱你一般。” 这不是她想说的话,也不是她的语气,然后从她嘴里说出来,又仿佛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姒庑苦笑着垂下了眼睛:“是啊,师姐是神女,神女就要爱众生。师姐,你可以不做神女么,也不要做姜国国师,只做我的师姐。” 流筝不可自控地说道:“纵我不是神女,只是天上一朵流云,地上一只蝼蚁,也不会动摇此心。阿庑,这是我想教你明白的第一件事。” “是啊,你不会动摇。” 姒庑长叹了一口气,手中松开,竹伞砸进玉池里,激起一片水花。 只听姒庑一字一句说道:“除非世间的一切都死光了,只剩你和我,你爱世人,就是只爱我一个。” 流筝的佩剑感受到杀意,倏然脱鞘而出,耳畔传来季应玄的提醒:“小心,他要催动业火!” 流筝右手持剑,左手向池中一捞,将那被竹伞砸得只剩蓬托的雪雾圣莲护在怀中,纵身后跃数步。 这是姒庑的梦境,他在此地近于无敌,周遭的宫殿瞬间被业火点燃,惊叫与哭喊声随着火光冲天而起。 流筝试着以剑镇灭业火,比起珠泽殿时效果甚微。 “不要与他缠斗,”季应玄提醒她,“你已经拿到了圣莲,赶快离开他的梦境!” 流筝纵身往俯鹫宫的方向:“我要去找哥哥!” “来不及了。” “莲主放心,”流筝说,“绝不害你与我们一起死,必要的时候把你单独丢出去。” 季应玄气得想在她手心里咬一口。 她跟雁濯尘是“我们”,难道跟他就是外人吗? 早说雁濯尘该死,这个挑拨离间的东西! 第44章 威胁 整个梦境因为造梦者的暴怒开始塌陷, 远天出现一片虚空,像衣服上的洞, 越扯越大。 雁濯尘在俯鹫宫里抱头鼠窜,因他在此梦境中只是个凡人,无法御剑,只能狼狈地躲避着屋顶坠落的砖石。 未提防脚下一个趔趄,他摔向熊熊燃烧的业火,身后有人拽住他,将他提在空中。 “哥哥小心!” “这是怎么回事?”雁濯尘抓着流筝的胳膊,“姒庑为何会突然暴怒?” 流筝说:“因为他的梦编不下去了,即使在他的梦里, 太羲神女也不愿遂他的心愿。” 头顶无尽的虚空令人感到窒息,流筝的剑柄处有红光闪过, 季应玄说:“先出去。” 他们必须在梦境消逝于虚无前找到出口, 否则恐怕将与梦境一同消灭。 流筝怀里紧紧护着一支雪雾圣莲,这是他们三人进入梦境的契机,也是他们离开的锁钥。 流筝说:“我来护着圣莲劈开梦境, 哥哥带着莲主先出去。” 雁濯尘想也没想就拒绝:“不行!哪有妹妹挡在哥哥前面的道理, 你先走!” “姒追只是一介凡人,哥哥你拿什么挡?” 雁濯尘说:“如果不能一起走, 那就一起留下。” 正僵持时,季应玄的声音从剑柄红宝石中传出来, 他说:“我来护着圣莲,流筝,你与少宫主先走。” 流筝:“不行——” “如果我与少宫主先走, 一旦离开此处,我会马上杀了他。” 流筝闻言, 嘴边的话硬生生梗住。 季应玄循循善诱:“你难道不好奇,我与少宫主之间有何仇怨吗?你活着出去,他自会告诉你。” 红宝石上流光闪过,与雁濯尘的目光相对。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既惊讶于季应玄的好心,又恼恨他这背后揭底的行为。 季应玄心中冷嗤,如今流筝满心怀疑,可不像小时候那样好糊弄了,他得多费些心思,才能将此事圆过去。 流筝定定盯着剑柄上的红宝石:“你既要杀他,为何愿意护我们离开?” 季应玄说:“为你可以,为他不行。” 冲天的业火与虚空相连,他们脚下已几无落脚之地。 流筝不再耽搁,挥剑向四下纵劈,将业火的火势短暂地压下去,托出护在怀里的雪雾圣莲,飘向头顶的虚空。 莲花花瓣像锋利的匕首,在虚空中割出缝隙,缝隙之外,就是逃离梦境的地方。 然而圣莲的寒冰灵气激怒了脚下的业火,金赭色的火苗冲天掠起,想要撕扯那支破开虚空的圣莲,缭绕在圣莲周身的寒气隐约有融化的趋势。 第105章 流筝凌空跃起,双手持剑蓄力,向窜起的业火挥劈,剑锋闪过一线红光,如落霞、如血影,再次将业火镇下去。 就这样三番五次,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在整个梦境彻底被业火焚毁前,圣莲终于在虚空中割开了能容一人穿过的逃生通道。 流筝回忆着莲花境残壁上学到的神女剑法,默念祭剑诀,将周身灵力涌到剑刃上。 “有劳你了,莲主大人。” 季应玄感受到她温和深厚的灵力,与她一同凝心向剑刃,随着血红色的灵光源源不断溢出,剑柄上的红宝石光彩逐渐黯淡,季应玄感受到了一种被人抽空血液的恶心感。 但他没有出声,静静忍耐着。 反正她又喊得这样生疏,实在没有理她的必要。 流筝在半空借力,瞄准地上焰心,持剑飞速下坠,狠狠劈了下去。 神女醇厚的灵力与魔首之心克制业火的灵力交融,即使造梦之人用怨念点燃业火,一时也难以招架。 焰心里,露出少年人哀伤的脸。 他眼眶通红,声音如颤:“师姐,你要为不相干的人杀我吗?我只是舍不得你,想要留下你……求你带我一起走,别把我独自丢在这里。” 焰心完全褪落,姒庑伸手抓住流筝的裙角,向她乞求:“师姐,求你救救我,求你……” 流筝心中生出一点动摇,她一时竟不能确定,这究竟是神女的情感,还是她自己的犹豫。 “流筝,趁现在!”季应玄厉声惊醒她。 手中剑灵力爆发,流筝闭上眼睛,向下狠狠刺穿。 她听见长剑贯穿血肉的声音,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 姒庑的额心被长剑贯穿,鲜血洇进了眼眶里,一双黑眼珠却仍不瞑目地望着她。 抓住她裙角的手无力地落下去。 “我不是太羲神女。”流筝抑制着心中涌起的陌生的难过情绪,低声说:“我不是你师姐。” 镶嵌魔首之心的剑镇住了业火,业火虽然不再蔓延,但是造梦者的死亡加快了虚空的吞噬。 流筝抓着雁濯尘的手臂将他带起,冲向雪雾圣莲破开的天洞,将他送了出去。 她转身要走,却被雁濯尘拽住:“你做什么?” “拔剑。” “剑若拔出,你会被业火反扑。” 流筝无暇多说,甩开了他的手,加速向下坠落。 深灰色的宫殿废墟里,业火的残焰恹恹燃烧着,整片天空已被虚空吞没,难以辨清昼夜。 季应玄眼见着流筝带雁濯尘离开,坍塌的梦境里,只剩他自己被困锁剑中。 他的灵力即将被耗尽,意识也逐渐变得沉重,如千斤坠一般压着他。 他想起不久前雁濯尘质问他的话。 你愿意将剑骨赠与流筝,是因为喜欢她,你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她待你好。倘若有一天,她不再待你如此,你一定会后悔,重生夺回剑骨的念头。 彼时季应玄惊愕不能答,如今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中反而有了答案。 虽有遗憾,但他并不后悔。 魔首之心灵力耗尽,剑刃飞快被梦境熔解,紧接着是剑柄上的玉坠、表面的金漆。 眼前朦胧的血色渐渐变淡,突然,虚空里坠下来一道玉白色的身影。 流筝的裙角被炎气烘得无火自燃,发肤滚烫,但她仿佛没有知觉,反而伸手握住了即将熔化的剑柄。 “你疯了吗!” 听见她掌心皮肤滋啦作响的声音,季应玄归于平静的心里陡然掀起波澜:“雁濯尘这个废物东西,他为什么不拦住你!” 流筝急得几乎跳脚:“你能不能先闭嘴!” 她双手握住剑柄,踩在姒庑的尸体上借力,可是熔化的剑刃已与姒庑的尸骨融在了一起,怎么也无法拔出。 迫不得已,流筝只能放弃拔剑,转而去抠剑柄上的红宝石。 用续弦胶固定在剑柄上的宝石,并非寻常力气可以抠下来,流筝掀折了指甲,那宝石却岿然不动,她心里几近绝望,顾不得起火的衣裳,竟有种要与这剑柄同归于尽的架势。 “雁流筝,你别犯蠢了。” 季应玄比她还心急:“雁濯尘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是不是,我认识你、接近你皆是别有目的,你若是救我出去,我一定会杀了雁濯尘,劝你聪明些,现在赶快滚!” 流筝手中的力道只一顿,仍不肯松手,指缝里渗出鲜红的血,沿着剑柄向下滴落。 她说:“若是能出去,到时再论你们的恩怨,若是出不去……应玄,你这样说气不走我,只会令我伤心。” 季应玄没了声音,不知是哑口无言,还是被她气昏了过去。 流筝的血滴在镶嵌红宝石的续弦胶上,续弦胶竟然开始融化。流筝看到了希望,几乎喜极而泣,将手腕在残存的剑柄上一抹,使更多的血流到续弦胶上。 她险些忘了,这是神女的身体,她的血同样灵力深厚,具有神性。 在梦境坍塌的最后一刻,红宝石终于被撬了下来,流筝用血淋淋的手掌将他拢住,纵身向出口的地方飞去。 梦境在她身后坍塌,无尽虚空如咆哮的风兽紧紧追在身后,狂吸猛吞,形成了巨大的旋涡,想要将她吸进去。 第106章 她的衣裙在燃烧,发丝开始起火,艰难地往上飞。 距离出口还有最后数寸,流筝将手中的宝石猛得向外一扔—— 雁濯尘的手与她的指尖擦过,目眦欲裂,眼见虚空即将吞没她的脚踝,突然另一只手探进来抓住了她,堪堪将她拽离了旋涡。 熟悉的红莲灵力闪过,将她着火的长发齐肩斩断,流筝下意识回头,看见自己的发丝散作焰花,坠进了虚空中。 虚空闭合,梦境消灭,重新回到了现实。 流筝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在发抖,望着眼前人,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季应玄深深地望着她,将她散开的头发拢在耳后,握起她的手腕。 雁濯尘惊声里仍然带着颤意:“流筝,你的手……” 在逃离梦境、回归现实的一瞬间,雁濯尘从姒追变回了他自己,季应玄也从一颗红宝石变回西境莲主,身上没有一丝从梦境里带出的痕迹。 流筝却不同。 她虽然变回了自己的模样,却仍是一身狼狈,长发断得参差不齐,手上鲜血淋漓,遍布烫痕与割伤。 季应玄将她从地上抱起,往姜国塔外走。 “姜国塔的结界破了吗?”流筝虚弱地靠在他怀里。 季应玄“嗯”了一声。 流筝抬眼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你还好吗?” 季应玄垂目扫了她一眼,不说话。 那就是没事。 流筝越过他肩头,去关心跟在身后的雁濯尘:“哥哥?” 雁濯尘强忍着拔剑将她从季应玄怀里抢过来的冲动,安抚她道:“我没事。” 流筝这才安下心,专注观察自己手上的伤口,越看越觉得心惊,忍不住嘶嘶抽气。 她声音闷闷的:“好疼啊。” “知道疼你还——” 季应玄想呛她几句,对上那双黑白分明、澄澈潋滟的眼睛,眼巴巴地瞧着他,竟连训她几句也不忍心了。 他将流筝带回了珠泽殿,为她清理伤口,给她手指敷药。 见季应玄始终绷着一张脸,流筝心中有些不高兴,说道:“莲主大人,就算你要因为哥哥的事迁怒我,看在我舍身救你的份上,在我伤好之前,你能不能对我好一些?哪怕是同我说句谢谢呢。” 季应玄一点都不想谢她。 这次侥幸脱险,断发伤指,下次未必会这样幸运。 她这样的性格,绝不能再出言鼓励,怕她以后再有义无反顾舍身的举动。 “你好好休息。” 季应玄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要离开,流筝却不顾刚包扎好的伤口,猛得拽住了他的袖子。 “嘶——好疼,你要去哪儿?” 季应玄转身蹲下,重又给她检查了一番:“有点小事要处理。” 流筝又想去拽他:“既然是小事,不能留下陪我一会儿吗?” 见季应玄抬目盯着她,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流筝抿了抿唇:“或者你去忙你的,我想去找我哥哥。” 季应玄轻声嗤然:“你是怕我去杀了雁濯尘?” 流筝:“嗯……” “那你不怕他会杀了我吗?” 流筝闻言,将袖子攥得更紧,低低道:“也怕。” 纵然是个“也”字,季应玄听了亦自我安慰道,算她还有点良心。 流筝说:“哥哥说你要害我,你自己也承认,当初隐瞒身份接近我是不安好心,可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未在你身上感受到恶意,应玄,你与哥哥之间,究竟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恩怨,他是不是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季应玄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与我无关,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我……” 流筝气得梗了一下:“你们意气相斗,谁受了伤都是我难过,凭什么说与我无关?” 季应玄按着她的肩膀安抚她:“我的意思是,我与雁濯尘恩怨的因由与你无关,你且安心休养,我向你保证,看在你的面子上,决不会先动杀心,行不行?” 流筝盯着他的眼睛:“那我也要知道,起因究竟是为何。” “你还是不信我,”季应玄说,“需要我以性命向你起誓吗?” 流筝:“不要!” 起誓起誓起誓,他们这些谎话连天的骗子,斗起意气来不要命的狠人,一个两个都只会拿起誓来威胁她。 他们不怕应誓,她还怕呢! “你走吧!你去找雁濯尘!” 流筝将身子扭到一旁,气得眼眶通红:“找他串供也好,找他决斗也好,我再也不要管你们了!” 季应玄确实打算找雁濯尘串个供,见她肯放他,起身要往外走。 余光里红影划过,流筝心头宕然一空,忙又追上去,从身后抱住他,仓皇抵住了门。 她的声音哽咽,隐隐藏着不安:“不许去……我都不计较你隐藏身份骗我的事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我真的很怕你——” 话音未落,季应玄转过身来吻住她。 是安抚,也是封缄。 第45章 暗斗 这两日, 城主宫中时有灵力暴动。 清早晨起,流筝打算画剑谱, 将莲花境里学到的神女剑招记载下来,以便时时温习,传予后人。 第107章 不料刚研好墨,提起笔,宫娥急匆匆来向她报信:“不好了!莲主与少宫主又打起来了!” 流筝只好叹息一声,又搁下笔。 这已经是两天以来第三回 ,待流筝赶到俯鹫宫时,只见碎花折叶,满地狼藉, 雁濯尘湿淋淋地从水池里爬出来,将满头的碎叶和鱼虾拽掉。 而季应玄端坐亭中茶案旁, 慢悠悠沏茶, 一副岁月安好、与世无争的模样。 雁濯尘拔剑欲再战,被流筝拦下,他不服气地恨恨道:“背后暗算的小人, 有本事与我堂堂正正打一架。” 季应玄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含笑道:“不敢,上回被少宫主打出了内伤, 如今还未恢复呢。” 雁濯尘震惊于他的厚颜无耻:“我打伤了你?” 方才分明是他言语挑衅在先,动手伤人在后, 却又不肯光明正大地打,以红莲灵力为绳索缚住他,将他的脑袋往水池里按。 雁濯尘被按在水池里戏耍了小半个时辰, 周遭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夜罗刹,墨问津甚至一边嘲笑他一边嗑瓜子, 吐得瓜子皮满天飞,随着水流飘飘悠悠,粘在了他的头发上。 可怜雁濯尘天生尊贵,一向凌驾于旁人之上,从未被人如此侮辱,不能祭剑,也不得反抗。 他拼劲力气仰起头,又被一只阴绣着莲花纹的乌金履踩进水里。 季应玄在他头顶低声道:“凭你这样的庸才,想与孤同归于尽,还须再修炼两千年。” 雁濯尘:“是你……不敢……” 水面上传来季应玄的冷笑:“孤瞧着,这池子里的水,还不如少宫主脑子里的水多,少宫主不妨多泡一会儿,换一换脑子里的水。” 须臾,有夜罗刹前来通风报信:“雁姑娘听到动静,往这边来了。” 季应玄点点头,对围观的众人说:“都散了。” 还有一旁正乐呵呵地看热闹嗑瓜子的墨问津:“你也走。” 免得一会儿在流筝面前拆他的台。 所以流筝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季应玄气定神闲地煮茶,而雁濯尘像一只尾巴打结的猫,气得肺都要炸了。 季应玄满脸无辜的神色:“少宫主说他对神女剑法有了体悟,所以前来与我切磋,看来这体会还是不够深,至少比起流筝还差一截。” 流筝当然不信,转而又看向雁濯尘。 雁濯尘咬牙切齿半天,说了声“是”。 流筝哼笑一声:“在我面前,你们倒是能一致对外,看来真是我多余操心了。” 季应玄温然含笑:“你怎会多余,我正煮了好茶,盼着你来品鉴。” 他起身揽过流筝,请她入座,当着她的面,对雁濯尘装出了几分客气:“少宫主可要饮茶?” 实际上盼着他识相,赶快自己滚远一些。 雁濯尘当然不会遂他的意:“好啊。” 季应玄:“少宫主衣裳湿了,不妨先回去换身衣服。” 雁濯尘:“品茶品的是心境,与衣裳无关。” 说着便与流筝并肩而坐,闭着眼睛,听流筝一边唠叨,一边用帕子给他擦脸上的水迹。 季应玄一脸假笑地看着他们兄友妹恭,心道下回要教他多泡一会儿,最好是泡出风寒,免得再来碍眼。 他将刚沏好的茶递到流筝手边:“最好的焰中花,你尝尝。” 焰中花是掣雷城里独有的茶种,小叶呈红色,在杯中如火焰之花徐徐绽开,宜品宜赏。 此茶只能泡三次,其中以第二次最为浓淡相宜,季应玄沏给了流筝,然后将口感最差、满是渣滓的一杯倒给了雁濯尘。 雁濯尘虽已辟谷,但于品茶一道也颇有研究。 他尝了一口茶水,突然似笑非笑道:“这是周坨山的软金泉吧,听说此水十分难得,有‘软金’之名,莲主与墨族的关系真好,他们竟舍得将视为圣泉的软金泉送给莲主。” 季应玄眼皮轻轻一跳,感觉他此言不善。 果然,雁濯尘说:“周坨山的软金泉,就像是凡界的女儿酒,按照风俗,是由姑娘送给心仪的郎君,暗示欲结相好之意。这水质尝起来很新鲜,应该是墨二小姐刚送来的吧?” 流筝闻言,将递到嘴边的茶水又搁了回去。 “哦,原来是缘溪姐姐送的。” 确实是墨缘溪送来的,但是以墨族的名义,是每年都会送来掣雷城的谢礼之一,与其说什么欲结相好,不如说像凡界的御贡更准确一些。 季应玄解释说:“少宫主误会了,只是普通的泉水。” 流筝又想起来,在无妄客栈里,自己上赶着将机括灯和象仪盘掏出来,从墨缘溪手里“解救”他的事。 他与墨缘溪联合起来诓她,怎么看都是他俩的关系更近一些。 思及此,这茶更是一口都喝不下去了。 “流筝,”季应玄从侧边悄悄拽她的袖子,“你要信我的清白。” 信他? 流筝眉眼弯弯:“我与莲主认识至今,一共也没听到过几句真话,这要我怎么信?” 季应玄信誓旦旦:“从前迫不得已,以后不会再骗你了。” “是吗。”流筝笑笑:“为表诚意,请你先告诉我,你与哥哥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第108章 季应玄看向雁濯尘,流筝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不许看他,不许串供!” 她说:“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再骗我,以后我都不信你了。”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也绝不会再理你。” 听她的语气确实有些严重,季应玄轻叹一声:“好吧,我告诉你。” 雁濯尘脸上渐渐收了笑,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季应玄说:“我拥有业火红莲的力量,听说唯有太羲宫的剑法与我相克,所以我想混进太羲宫,学会这套镇灭业火的剑法,做到知己知彼。之所以针对少宫主,不过是他身负太清剑骨,将来最有可能成为我的死敌罢了。” 流筝:“只是这样?” 季应玄点头:“嗯,我发誓。” 流筝想起冥泉道上陈子章的死,以及哥哥当时心虚的反应,仿佛有什么塌天大祸露出了端倪,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可是这两人虽然互看不顺眼,如今却能坐在一处品茶聊天,若说有什么生死仇怨,那倒也不像。 流筝捂住季应玄眼睛的手迟迟没有放下。 季应玄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流筝问他:“你当初忌惮太羲宫,后来怎么不忌惮了,又是送我紫玉手镯,又邀请我和哥哥前往莲花境学剑,你就不怕哪一天太羲宫会与掣雷城为敌吗?” “不怕,”季应玄说,“因为我想到了新的解决办法。” 流筝疑惑:“什么?” 季应玄:“我娶你。” 雁濯尘连茶带渣喷了老远,险些拍案拔剑:“你痴心妄想!” 流筝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缩回手,结巴了好半天:“这这……这不好开玩笑吧。” “谁与你开玩笑了?” 季应玄无视雁濯尘,只笑吟吟地望着流筝:“你们此次来掣雷城,不是要与孤交好么,有什么交好的方式,会比联姻更直接,更牢固?” 流筝不说话了,连忙喝口茶压压惊。 从前季应玄是季应玄,流筝虽然喜欢他,但不敢妄想父兄会准予自己嫁给一个凡人。 如今季应玄变成了莲主,事情也没有变得更轻而易举。 “太羲宫是仙门正派,掣雷城是魔城妖都,立场有别,我们不敢高攀,”雁濯尘面色冷然,“何况流筝年纪太小,暂时不考虑成婚的事。” 季应玄若有所思:“这么说,太羲宫与听危楼的婚约已经作废了?” “是的。”“没有。” 流筝与雁濯尘同时说出来两个答案。 雁濯尘轻轻瞪了她一眼,让她不要多嘴,流筝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你们慢慢聊,”流筝搁下茶杯起身,“我继续回去画剑谱了!” *** 得知季应玄有强娶的心思,雁濯尘觉得这掣雷城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他希望早日离开这里,为此昼夜不休地在莲花境里参悟神女剑法。 他本就是太羲宫的剑道天才,近百年来辗转各地镇灭业火,对此深有体悟,又有流筝陪练切磋,短短数日,进步神速。 拂晓时分,两道剑光冲天而起,与天上的御雷法界相接,瞬间紫电如流,天边传来轰然闷响。 墨问津站在俯鹫宫顶上望了半天,跳下来对季应玄说:“妖孽已大成,往后你可真拿他没办法了。” 季应玄慢悠悠道:“那倒不一定。” 墨问津嗤然:“骗自己可以,别把兄弟也骗了,有雁流筝盯着,我不信你还敢下手杀他。” 季应玄不说话,自顾自地酌水品茶。 须臾,帘艮匆匆走进来,伏跪在地:“启禀莲主,听危楼里发现了莲生真君的动静。” 季应玄闻言抬目,凤眼中闪过寒霜般的冷光。 “他露面了?” 帘艮说:“是您留在祝锦行身上的莲纹有了反应,莲纹被强行抹去之前,传回来一句话。” “月底,与众仙门合围太羲宫。” *** 以止善山为界,向西是魔域,向东是凡尘。 凡尘有仙山洞府,遍布三十六大仙门、一百零八小仙门,以及多如繁星的散仙。 修仙界中以剑修为上,既能修身又能打架,剑修门派又以太羲宫为尊,因为太羲宫秉受神女遗命,镇守太羲伏火阵,也是因为他们实力强悍,独占了两千年的鳌头。 只是,花有开败,潮有起落,时间久了,总有人想取而代之。 翌日一早,流筝来找季应玄,告诉他自己明天就要离开掣雷城。 “是收到什么消息了吗?”季应玄问。 “什么消息?” 流筝依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只是哥哥他催得紧,况且离家已有小半年,也该回去报个平安。” 得知莲生真君要对太羲宫下手的消息后,季应玄有心劝她留在掣雷城,又怕她事后生怨,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他默然不语,流筝问:“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我?” 季应玄:“我说有,你会留下吗?” 流筝:“不会,但我会早些回来看你。” 季应玄温然一笑,叮嘱她:“我给你的镯子,记得随身戴着。” 流筝抬起手腕摇了摇,紫玉镯子发出清泠泠的碎响:“在这儿呢。” 第109章 季应玄点点头,犹觉不放心,想了想,取来朱砂黄纸,咬破指尖,信手画下一道纸符,那纸符纹路诡复奇特,被叠成指节大小,交予流筝随身佩戴。 “原来你还会画符,深藏不露,骗得我好苦,”流筝佯怒撞了他一下,想要拆开符纸看看,“你画的什么符,我竟然不认识。” 季应玄按住她拆符纸的手:“一道普通的祈愿符罢了,不要拆,拆了会失灵。” “好吧。”流筝小心把符纸塞进绣囊里:“多谢你,我不会弄丢的。” 季应玄这才放心她离开。 他方才随手画下的并非普通的祈愿符,此符名“神护符”,是用画符人的命格替持符人挡下致命伤害。此符画成的条件的十分苛刻,要求画符人有极深的灵力造诣,且内心不可有丝毫的犹疑,因此没有广为人知,渐渐也就失传了。 莲花境里不止有剑法残壁,还有多处神女遗迹,季应玄正是从其中学会了画神护符。 雁家兄妹离开之前,季应玄私下里又见了雁濯尘一面,赠与他一件法器。 雁濯尘从锦盒里拾起蓝玉剑穗,摩挲着玉穗上的莲花纹路,心情颇为复杂:“莲主实在是过于好心了,如此宽宏大量的人,雁某平生未见,若是绵里藏针,另有图谋,反倒说得过去。” 季应玄冷冷笑道:“算你还有几分聪明,不至于自作多情。” 雁濯尘将玉穗扔回锦盒里:“莲主不妨有话直说。” 季应玄说:“孤得到消息,祝锦行要联合诸仙门向太羲宫发难,你们此番回去,恐怕撞个正着。” 雁濯尘面露惊讶,旋即又化作一声嗤然:“一群鼠辈宵小罢了。” 季应玄:“这些人虽然不足为惧,可是祝锦行身后还有一个人。” 雁濯尘:“谁?” “莲生真君。” 雁濯尘默然一瞬,说道:“原来真有其人,我还以为只是莲主隐藏身份的托辞。” 季应玄:“太羲宫的存亡,孤不想插手,但是孤不想看到流筝为此受伤。” 雁濯尘不以为然道:“流筝最大的威胁是莲主,只要莲主不再打她的主意,我自会护好她。” 季应玄眉尾轻轻挑起,眼中透出凉凉的嘲笑之意,不知是在质疑雁濯尘的决心,还是质疑他的能力。 他伸手将锦盒推到雁濯尘面前,声音温和却冷淡:“姜国塔中的雪雾圣莲化作了一块蓝玉,孤找人打磨成剑穗,本来想送给流筝,又怕会伤了她。” 雁濯尘的视线重又落在锦盒上:“这竟然是破开梦境的那支莲花?” “不错,”季应玄说,“这莲花蓝玉里容纳着克制业火的巨大力量,但是除神女之外,无人可以操纵这股力量,若是强行破开它,反而会引起灵力爆炸,遭到反噬。” 法器刚制成时,季应玄试用了一下,险些被它震碎脏腑。 灵力爆炸? 雁濯尘的心动转为无语,他就知道季应玄没安好心。 他又将锦盒推了回去:“那你给我做什么,想杀我就堂堂正正打一架。” 季应玄说:“孤最近在翻修水池,准备多养几条吸血水蛭,等它们长到牙尖嘴利,能破开人的脸皮,钻吃脑髓的时候,少宫主可以来试试——如果你还有命来的话。”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讽刺的针,把雁濯尘的自尊心扎成了筛子。 雁濯尘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修为高了不起吗?都是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 季应玄指着那蓝玉莲花剑穗说:“莲生真君的法力源自红莲业火,因为旧事渊源,这蓝玉的灵力最能克他,倘若他出手为难太羲宫,与你对上,孤希望你能与他同归于尽,不要叫他危及流筝。” 雁濯尘闻言,眉心深深蹙起:“同归于尽?” “你不敢,还是不甘心?少宫主该不会觉得,我留着你的性命,允你到莲花境参悟神女剑法,只是为了给自己添堵吧?” 季应玄黑如墨玉的瞳眸落在雁濯尘身上,似讥似讽,冷漠至极。 “你是她的哥哥,曾经能为了她剖夺旁人的剑骨,如今为何不能为她献出自己的性命。难道少宫主所说的视如珍宝,只是一句欺骗旁人的谎言吗?” 提起当年旧事,雁濯尘的神情陡然变得紧绷。 他与季应玄对视,一字一句道:“流筝是我妹妹,我自然愿以性命相护,无须外人来用言语激将。至于当年的恩怨——” 季应玄:“此番你若能护好她,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两清。” 雁濯尘并不领他的情:“她是我妹妹,无须旁人来为她做人情。” 说着抄起锦盒,将蓝玉莲花剑穗收入囊中。 “你我的恩怨,过后再论。” 第46章 诬陷 业火上涌了两百多年, 时而冲出地表,泛滥成灾。即使是修仙门派, 面对棘手的业火,也不得不请太羲宫出手相助,因此或多或少都欠了太羲宫的人情。 这些仙门每年都会往太羲宫送谢礼,今年他们来送谢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在太羲宫宴请众门派来使的宴席上,现任听危楼楼主祝锦行站了出来,指责太羲宫。 第110章 他说:“太羲神女留下伏火阵,虽然隔几百年就要你们的宫主竭毕生之力修补,可是每补一次至少能撑持百年。如今距离上一任宫主补阵尚不足两百年, 不仅太羲宫时常发生异动,仙门各地也屡屡受灾, 雁宫主是否该给个解释?” 面对他的突然发难, 雁长徵先是惊愕,继而黑了脸。 他的态度一向凌傲,何况祝锦行只是个小辈, 他冷冷说道:“业火是灭世之灾, 人力只能推延而不能灭除,我太羲宫已经为诸位多争得了两千年的活路, 难道你敢质疑我派宗旨吗?” “我当然不敢质疑太羲宫,我想质疑的只有雁宫主一人, ”祝锦行说着四下环顾,目光扫过注视着他的众人,微微一笑, “哦,还有你的儿子雁濯尘, 那位剑道天才,救世英雄。” 雁长徵拍案而起:“你简直太放肆了!” 祝锦行一改从前谦恭之态,咄咄相迎:“不是我放肆,是雁宫主欺人太甚。” “祝公子说说看,我父亲如何欺你了?” 一道清亮的女声随剑光传来,众人转头去望,看见自夜深出走入宴席间的雁家兄妹。 两个太清剑修御剑从掣雷城赶回太羲宫,只需一天半的光景,流筝想在北安郡歇脚,顺便买些酒食,哥哥却三番五次催促她,仿佛十万火急。 刚赶回来,尚未来得及更衣,又匆匆赶到宴席间,听见了祝锦行这样一番话。 流筝心里并不好受,紧紧盯着祝锦行的脸。 她震惊于祝锦行突然翻脸的态度,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与他同行入席的黑袍人,默默坐在灯光阑珊处,面具下一双幽深的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不曾移开。 祝锦行见了她,眼中闪过一抹挣扎的神色,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 他深吸了口气,面向流筝说道:“我说你们雁家欺人欺世,故意纵业火焚烧各大门派,然后再跳出来装模作样将业火扑灭,令在座诸位欠你们的恩情,惧你们的威势。” 这样的污蔑,让流筝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她辩白道:“太羲宫历任宫主皆为修补伏火阵而陨落,我父亲为此修为尽失,我哥哥也屡次蹈险受伤,难道这些是作假吗?” 她扫视座中诸门派来使,有人频频点头,有人静静观察。 祝锦行说:“我有证据。” 雁濯尘冷声斥祝锦行:“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用剑将你挑出去?” 流筝拦下雁濯尘,望着祝锦行:“让他说!” 她自恃身正,自然要将此事论个清楚。 祝锦行抬手指向太羲伏火阵所在的止善塔方向,高声道:“证据就藏在塔内,请诸位仙门同道与我做个见证,一同去塔中看看。” 止善塔是太羲宫众地,连宫内的寻常弟子都不可轻易靠近,何况这一群乌泱泱的外人。雁长徵与雁濯尘当然不同意,双方正僵持间,一直沉默旁观的姜怀阔却突然站了出来。 姜怀阔是姜盈罗的父亲,太羲宫的四大长老之一。 两百年前,若非身负太清剑骨的雁濯尘横空出世,他才是下一任的宫主人选。 姜怀阔说:“纸包不住火,事已至此,雁宫主,回头是岸啊。” 这样一句暧昧不明的话,如一滴水落进滚沸的油锅,在场众人当即窃窃私语起来。 “连姜长老也这样说,不会真的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也许是挟私报复……” “若真是问心无愧,叫大家进去看看也无妨。” “就是就是。” “……” 众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汇成逼迫之势,都从席间站起来,紧紧盯着端坐上首的雁长徵。 流筝眉心紧蹙,低声问雁濯尘:“哥哥,止善塔里究竟有什么?” 雁濯尘道:“真的只有伏火法阵。” 流筝不解:“那祝锦行为何执意要……” 话音未落,雁长徵从席位上站起来,望着底下的众人说道:“诸位想进止善塔,可以,若我雁长徵在塔内藏私,我愿意认罪,听候诸位发落,可若是没有……” 他的目光落在祝锦行身上,微微眯起,敛着精光。 “若是止善塔中一切清白,我太羲宫的威严并非可以随意挑衅,须得有人以血来祭。” 没有人反对,反正他们不是出头鸟,此事是祝锦行率先提出来的,要倒霉也是他倒霉。 于是众人离席,跟随雁长徵与祝锦行往止善塔的方向走去。 流筝终于注意到走在最后的黑袍人,此人气息内敛,并不惹人注意,给她的感觉却很不舒服。 她示意雁濯尘去看那人:“哥哥,你认识此人吗?” 雁濯尘摇头:“不认识,但看他坐的位置,好像是随从祝锦行来的。” 流筝的眼皮一阵乱跳,心里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正此时,子雍穿过人群,跑到流筝身边,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姐!” 黑衣人脚步顿住,微微侧目,向这边看了一眼。 流筝却正好被子雍吸引了注意力,见他跑得头发都乱了,含笑为他理开鬓角。 第111章 “师姐,你可算回来了,”子雍抓住了她的手,又高兴又急躁,“不是说只去一趟听危楼吗,怎么又跑到掣雷城去了!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想去找你,宫主又不许,幸好听说你祭出了太清命剑,太厉害了师姐,怎么做到的?” 子雍年纪小,话却密,又喜欢缠着流筝,绕着她转来转去,像只麻雀。 流筝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好了,你安静一会儿,咱们先一同去止善塔,过后再与你说这些事。” 子雍乖巧点头,三人一同往止善塔的方向走,快步路过人群时,与黑袍男子擦肩而过。 降真花的香气幽而淡,如一缕微风拂过鼻尖。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低下头,掩在宽袍中的素手颤颤伸出,似乎想要挽住什么。 师姐……她怎能允许旁人也这样唤她? 他抬起眼,紧盯着子雍的背影,眼中露出晦暗的杀意。 *** 夜黑无月,止善塔仍散发着淡淡荧光,塔高八十一丈,周身镂刻太羲宫的徽文,以壁画的形式讲述两千年前神女镇灭业火的故事。 众人来到止善塔下,仰望这座承担着东界安危重任的圣地高塔。 上次修补阵法时,雁长徵已耗尽了修为,如今尚未恢复,他后退一步,对雁濯尘说:“濯尘,你去打开结界。” 雁濯尘应了声好,召出观澜剑,将剑光投射在止善塔结界的纹路上。 结界认出了他的身份,塔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雁长徵见众人脚步踟蹰,略带讽笑道:“怎么,不敢进?” 祝锦行说:“只怕不敢进的另有其人。” 他率先走入塔中,其他人也慢慢跟上,流筝与雁濯尘走在最后,塔门在身后隆隆阖上。 无尽的黑暗里,脚下的亮光渐渐显现。 如流水般幽蓝色灵光绘成数十人环绕的法阵,据说太羲神女采尽了她诞生之地的雪雾圣莲,才绘成了这样一个法阵。法阵的纹路十分复杂,越往中心光亮越盛,往外渗着极阴极寒的冷气,众人冻得瑟瑟发抖,连忙往法阵外层退缩。 雁长徵没了修为护体,眉毛上结出一层白霜。 他强忍着身体不适,朗声问道:“诸位可看仔细了,止善塔中究竟藏了什么阴谋诡计?” 除了太羲伏火阵,这座塔里连一盏多余的灯都没有。 众人讷讷不能言,都将目光投向祝锦行,祝锦行也不说话,却将目光转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黑袍男子。 很奇怪,他分明披了一身黑色长袍,在这微弱的蓝光里,却格外显眼。 他拨开人群,缓步走到阵心,环视众人,面具下如血的红唇露出一个畅然的笑。 “就是这个法阵,耗尽了我师姐的性命,可是她都守护了些什么东西……两面三刀的小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的目光与流筝相对,流筝心中骤然一沉:“他是……” “莲生真君。” 雁濯尘的反应比她更快,已提剑杀了上去,观澜剑银白色的剑光割开满室黑暗,众人惊呼一声,却见黑袍男子脚下生出红莲,金赭色的火光将雁濯尘重重弹开。 “是业火红莲!” “这里怎么会有业火!” “这止善塔内果然有阴谋!” 流筝召出不悔剑,要上前去助雁濯尘,祝锦行却飞出一道符咒拦在她面前。 他劝流筝:“莲生真君非你能敌,他对你没有恶意,你现在放下剑,不要惹怒他。” 流筝挥出剑光重重一劈:“滚开!” 符纸在她面前四分五裂,祝锦行向后趔趄了几步,只觉得胸腔里一阵血气翻涌,堪堪定住了脚步。 不悔剑的剑光缠住了莲生真君,在神女剑法的攻势下,即使莲生真君有两千年的修为,一时也奈何不得。 “师姐!” 子雍看得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不料那黑袍人却突然看向他。 他的目光那样冷,那样深,仿佛淬了毒。 “卑劣蝼蚁,也敢喊师姐?” 只听“噗嗤”一声响,子雍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灼烫,他低头一看,一支红莲穿透了他的心脏,瞬间将他整个人燃成一片业火。 流筝目眦欲裂:“子雍!” 她撤剑去救,那业火却越燃越剧烈,她眼睁睁看着子雍在她面前化作了一片飞灰。 业火逐渐蔓延,脚下的伏火阵震颤不已,从莲生真君站立的地方,蔓延出细碎的裂痕。 太羲伏火阵……碎了。 第47章 爆炸 子雍形神俱灭, 唯有冠间一颗琉璃玉珠落进流筝掌心里。 西海琉璃玉珠,是她送给子雍的生辰礼物, 在他满十五岁那天亲手镶在他冠上,代表着平安无忧的祝福。 她将子雍从凡界的破庙里带回太羲宫时,以为这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师姐。” 沙哑的声音落在耳畔,仿佛透着无尽温柔:“这些凡人只会拖累你,辱没你……求你回到我身边来吧。” 冰凉的掌心落在她肩上,幽艳颓靡的离魂香在鼻尖缭绕不散。 第112章 他说:“我守在此地两千年,一直在等你。” 倏然一道无色剑光闪过,将他落在她肩头的手齐腕切断。 在莲生真君震惊的眼神里,流筝折身后跃, 右手持剑,左手掌心里紧紧攥着那颗琉璃珠, 目光衔恨地与他相对。 她说:“我不是你师姐。” “你是!” 莲生真君迫声道:“只有你能破的开姜国塔的结界、莲花境的结界, 只有你能使出神女镇灭剑法,只是时间太久,你不记得了……没关系, 我会帮你想起来。” 他被砍断的手腕不住地滴着血, 鲜血落在地上,竟化作业火红莲的花瓣, 又变成一簇簇业火,滋啦作响。 伏火阵受到业火的刺激, 骤然光芒大盛,这加剧了它的碎裂速度,脚下裂开无数地隙, 隐约可见滚沸的业火岩浆。 而莲生真君的断腕上重又长出一支莲花,将他的手修补如初。 流筝再次持剑飞身上前, 直取他的心脏,红莲花瓣在他身前形成防御法阵,与剑尖发生激烈碰撞,气流爆开,将一同进入止善塔的各门派来使都撞飞在四壁上。 流筝也受了冲击,以剑锋入地数尺远,才堪堪止住了退势。 雁濯尘从身后扶住她,并指按在她发烫的剑骨上,开始给她传输内力。 流筝在哥哥面前落下泪来:“哥哥,我要为子雍报仇。” 雁濯尘却想起离开掣雷城前,季应玄叮嘱过他的话。 他安抚流筝道:“你现在道心不稳,不可硬来,你去照顾父亲他们,我来对付莲生真君。” “我要同你一起。” “你听话些,不要任性。” 雁濯尘手持观澜剑,挡在她身前,紧紧盯着面前的黑袍身影,低声同流筝说道:“我与他交过手,知道他的弱势,你先去将父亲安置好,修补伏火阵,别让业火真的冲出止善塔,然后再来帮我。” 流筝并不十分放心他:“此人道法高深,我怕你应付不住。” 雁濯尘冷冷一笑,观澜剑已凝成万钧之势,他说:“那可未必。” 话落持剑向莲生真君劈去,流筝本欲以剑光相助,余光里却瞥见祝锦行手持一张满是煞气的符咒,与姜怀阔一同围住了雁长徵。 她不敢犹疑,心念驱动剑光在半空拐了个弯,挡下了姜怀阔的攻击。 兄妹二人终是分开行动。 *** 掣雷城,莲花境。 季应玄站在剑冢高台顶端,俯瞰着满目金赭色的业火红莲。 十数年前,他落进北安郡的地隙中,在焰海里游了七七四十九天,一直游到了忧怖崖下。业火红莲重塑了他的骨肉,他也用自己的鲜血温养了这一片红莲花海。 他一直没有弄清业火红莲的来历,直到从姜国塔出来后,他才揣摩到一些未被古史记载的真相。 业火红莲的前身的是生于神女诞生之地的雪雾圣莲,神女以命剑镇业火于地下后犹不放心,濒死之前将雪雾圣莲的种子交给了她的师弟,姜国最后一任皇太子,姒庑。 她让姒庑将莲花种在业火距地表最近的忧怖崖下,想在此地种出一片圣莲花海,用雪雾圣莲的力量压制地底的业火。 一开始,姒庑谨遵她的教诲,日夜守在忧怖崖下,与千万里之外的神女坟冢遥守相望。 他眼睁睁看着,在师姐殒身之后,以她的尸骨为庇佑的凡界重新变得热闹,凡人们繁衍生息、扩大领地、建造城楼庙宇。 这样过了将近两千年,姒庑——也就是后来的莲生真君,他不想继续守下去了。 他似乎是在想办法为神女招魂,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厌恶这个逐渐将神女忘却的世界,季应玄尚未与他正式照面,但是已经窥知了他的意图—— 推倒太羲宫,破坏伏火阵,重引业火灭世。 “莲主大人!” 帘艮跪在季应玄身前,企图阻拦他前进的脚步:“您这样做太危险了,若有差池,莲花境坍塌,您自身的修为也将毁于一旦!” 季应玄温和含笑道:“修为这种东西,若不拿来用,便只能拿来毁,对付莲生真君这种疯子,就要比他更豁得出去才行。” 他面向无垠的红莲花海伸手,丝丝缕缕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形如红线,却锋利无匹,将面前的业火红莲割断、切碎。 花瓣飞起,漫天如尘。 季应玄同帘艮解释道:“姒庑从前只是一介凡人,他不修道,是凭借神女留给他的雪雾圣莲才活到现在。虽然如今他背弃了神女的遗愿,离开了掣雷城,但他的道法渊源,甚至于他的性命,都系于莲花境中这一片红莲花海。” 所以他要在莲生真君毁掉太羲宫之前,先他一步毁掉莲花境。 然而季应玄自身的力量同样来自于此,随着业火红莲被毁弃,他的力量也逐渐被削弱,乃至遭到了红莲的抗拒和反噬。 五脏六腑翻搅如震荡,血脉中灵力逆流,气血上涌。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帘艮连忙扶住他,却又被拂开。 第113章 季应玄并不想让他在这里守着。 他吩咐帘艮:“你去盯着墨问津,别让他进来捣乱。” 帘艮说:“墨公子与墨二姑娘昨日就回周坨山了。” “那你带人去巡城,莲生真君在掣雷城盘踞近两千年,若是莲花境异动传出去,难保他留下的心腹不会趁机作乱。” 帘艮没有推拒的理由,只好领命离开,他前脚迈出莲花境,听见后脚传来巨石坍塌的碎响,帘艮回头望去,只见开遍剑冢的红莲已燃成无垠的火海,上方业火簇簇掉落,这一方莲境仿佛即将被吞噬。 莲主站在剑冢顶端,墨发红衣,像高尘烈火里的画中人。 *** 太羲宫,止善塔内。 莲生真君并未将雁濯尘放在眼里,这些以蝼蚁之身妄图天命的修士,纵使再活个几百年,也不够他一脚碾死。 新生的手掌带着红莲的滚烫余温,掐住了雁濯尘的喉咙。莲生真君逼近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太清剑骨也不过如此,师姐死后,你们这群剑修与饭桶何异?” 指尖红莲灵力锋利如刀,破开了雁濯尘的皮肤,鲜血沿着他的长指滴落在地上,莲生真君的情绪颇有些激动。 “师弟,哥哥……”仿佛长久压抑的愤怒终于得到了宣泄,莲生真君的声音微微颤抖,“凭你们也配么?” 虽然他脸上戴着面具,但是离得近了,雁濯尘还是看清了他的眼睛。 比寻常人更黑,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底色,与姜国塔中扬言要烧毁整个姜国的孩子几乎如出一辙。 他喊流筝师姐,看来姜国塔中的梦境并非无稽之谈。 雁濯尘右手捏着手中剑蓄势,以灵力催动蓝玉剑穗,蕴于雪雾圣莲中的灵力像一根针,从他掌心刺入,沿着全身灵脉游走,最终汇到脖颈,刺入了莲生真君的身体里。 他猝不及防地收了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师姐的莲花?” 雁濯尘冷声道:“或许神女是你师姐,但流筝不是。” 趁着蓝玉剑穗的灵力缚住了莲生真君,雁濯尘捧剑起身,开始蓄积命招。 “早在两千年前,你就该与姜国一同灭亡……不孝子。” 莲生真君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从前,知道他来历的人几乎已经被他杀了个干净,“不孝子”三个字,令他想起了死在他手里的最后一个人。 他的父亲,姜国最后一任国主,姒追。 “原来是你。” 顷刻间,莲生真君周身灵力暴涨,他疯了似的将体内的灵力全都催出,打算与姒追同归于尽。 他的脚下蔓延开巨大的裂隙,炎气上涌,似要将两人一同吞噬。 流筝刚安顿好雁长徵,正要一剑砍了姜怀阔,听见声响转头,正看见莲生真君用红莲灵力勒住了雁濯尘的脖颈,要将他推到地隙中去。 雁濯尘的脖子快要被勒断了,他却没有知觉似的,仍然不受打扰地捧剑蓄力,将蓝玉剑穗里蕴藏的雪雾圣莲的力量、还有他体内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引到观澜剑中。 流筝的心瞬间提到了心口。 她无心再与姜怀阔缠斗,挥出一道剑光将他钉在壁上,使他一时动弹不得,正要上前帮助雁濯尘,却又被祝锦行拦住了去路。 看着他手中满是煞气的符咒,流筝举起剑,最后警告他道:“我真的会杀你。” 事已至此,祝锦行也明白,两人之间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他只能跟随莲生真君一条道走到黑。 凭他的力量当然无法挡住雁流筝,可是在场还有这么多仙门来使,就算他们也挡不住,雁流筝也不敢滥杀,至少能绊住她的脚步。 “你要杀人,还需要假惺惺地告知吗?” 祝锦行盯着她手中的剑,忽然阴恻恻地冷笑道:“用你抢来的太清剑骨,用你偷来的剑——” 他转向紧靠墙壁站立的各大仙门使者,高声道:“诸位!雁流筝身上的太清剑骨,是雁濯尘从别人身上抢来的!他们太羲宫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惜烧杀抢掠,却又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去审判别人,这样的门派,如何堪为仙门之首?” 流筝听见这番话,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祝锦行,你说什么?我的剑骨……” 祝锦行冷笑:“是杀人夺命抢来的,不信就去问问你的好哥哥。” 流筝转头看向正与莲生真君相抗的雁濯尘。 雁濯尘显然也听见了这番话,一时气血上涌,灵力断开,漏了破绽。莲生真君抓住机会,正要收拢掌中灵力,打算一气割断雁濯尘的脖子,突然感觉胸口阻滞,仿佛有无数的莲花在体内爆开,他转头吐出了一口鲜血。 再抬手时,业火红莲的灵力已变得十分微弱。 雁濯尘趁此机会持剑劈落,命招的威势加上雪雾圣莲的力量,朝着莲生真君的额心砍下——— “哥哥不要!” 话音落,暴动声响,伏火阵中央金赭色的火光与观澜剑的剑光相撞后爆开,整座止善塔应声而碎。 第114章 昏迷之前的最后一眼,流筝看见了雁濯尘与莲生真君一同坠入地隙。 第48章 靠山 “哥哥!” 流筝大汗淋漓地从昏迷中惊醒, 只觉得浑身筋骨又痛又麻,使不上力气。 她环视四周, 发现自己正躺在灵霄院的卧房里,金黄色的晨光从菱格窗外透进来,落在案桌梅瓶上,梅瓶里簪着一支含苞的栀子花。 鸟鸣哕哕,清风徐徐,一派宁静安详里,流筝恍惚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 “吱呀”一声响,卧房的门被人推开,流筝探身去看, 见来人是师姐宜楣。 宜楣被她吓了一跳:“哎哎哎,不要起身, 你身上断了好几根骨头, 得好好静养!” 流筝迫切地抓住她的手:“师姐,我哥哥呢?” 宜楣不语,垂下眼帘, 转身去给她倒水。 流筝看见了她转瞬一瞥的殷红眼尾, 心里仿佛坠了一块巨石,渐渐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昏迷前所见的景象犹在眼前, 黑白交织的两道身影,永远坠入了伏火阵的地隙中。 “那伏火阵……” 流筝哽咽的声音仿佛一根颤颤的丝线, 随时都会被风吹断。 宜楣低低道:“伏火阵暂时修好了。” 雁濯尘是身负太清剑骨的宗阶剑修,他以身相祭,暂时补好了破裂的伏火阵。 流筝望向窗外, 默默流了很久的眼泪。 压在心里的事一桩接一桩,心绪烦乱, 头疼欲裂。宜楣叹息着环住她,陪她坐了好一会儿,又听她问:“我爹娘还好吗?” 宜楣说:“宫主被爆炸的灵力震断了腿,如今正在观世阁休养,夫人照顾他。” 儿子祭了伏火阵,丈夫也修为尽失、身受重伤,流筝不敢想象她娘如今是什么心情。 她问宜楣:“师姐,如今太羲宫的宫务是谁在管?” 宜楣说:“是姜长老。眼下仙门诸使仍在太羲宫里,止善塔爆炸时,他们有伤有死,所以至今不肯走,要让太羲宫给个说法。” 流筝极轻地冷笑道:“结界是他们逼着打开的,破坏法阵的人是祝锦行带进去的,若非我哥哥用性命填了法阵,他们如今哪还有命在这里嚷嚷。” 宜楣叹息一声:“姜长老保证说一定会给个交代,所以这些人联合起来,推举姜长老为代宫主。” “代宫主……”流筝从窗户望见气冲冲走进灵霄院的人,“只怕这‘代’字,不久就要摘了。” 姜盈罗带着几个弟子闯进灵霄院,像拆家一样四处翻找,把流筝放在院里的机括器摆件砸的砸,推的推,就连花儿开得好也碍了她的眼,提剑乱砍一通。 姜盈罗尖扬的声音传进屋里:“都给我仔细找,我要把那猫妖的皮扒下来纳鞋底,剁碎它的骨头喂老鼠!” 流筝心中霎时一紧:“她是来找喵喵的。” 宜楣说:“止善塔爆炸后,喵喵就不见了,她找不到的。” 流筝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总之心里又添了一重忧虑。 她要起身去将姜盈罗赶走,宜楣却按住了她:“这种时候不要与她起冲突,我去吧。” 宜楣是流筝这一辈的大师姐,她性格好,对谁都很照拂,在弟子们当中很有威望。从前即使是姜盈罗,也不敢给她甩脸色。 但那毕竟是从前。 隔着房门,流筝听见姜盈罗奚落宜楣:“他们姓雁的死的死,伤的伤,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给他们做奴才,师姐,你可真是一把扶不起来的贱骨头。” 话音落,一道无色剑光贴面擦过,削断了姜盈罗的鬓发,将她身后弟子都震倒在地。 姜盈罗恼羞成怒地抬头,看见流筝扶着门框,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流筝穿着一件单薄的紫色长裙,长发未饰珠钗,自肩头披落到腰际,半遮着一张容色虚弱的脸,眼尾处嫣红未退,显出惹人心怜的风韵。 然而她开口,却从未这样不客气过:“姜盈罗,从前我不杀你,是不想叫人觉得我仗势欺人,如今我落魄了,你若再来惹我,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剜了你的眼睛,也不怕旁人说什么。” “你敢!”姜盈罗幸灾乐祸道,“雁濯尘已经死了,如今可没有人给你撑腰了。” 流筝胸口一阵血气翻涌,她抬手召回剑光,不顾自己被震断的肋骨,持剑朝姜盈罗劈砍。姜盈罗哪里是她的对手,眼见着剑锋逼着她眉心飞来,吓得姜盈罗连连后退,直到撞进一人怀中,被他甩出符纸,化去剑势。 流筝咬紧牙关,将涌到喉间的血腥气咽回去,宜楣见事不好,连忙扶住了她。 姜盈罗既惊且喜,对着帮了她一把的祝锦行行礼道谢:“祝公子不是在与父亲议事吗,怎么到这里来了,莫非是来寻我的?” 祝锦行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将姜盈罗断掉的鬓发挽到耳后:“怎么又出来胡闹了,姜宫主正到处找你呢。” 姜盈罗说:“我没胡闹,我是来抓那只伤人的猫妖,这可是雁流筝纵妖伤人的罪证,我也是在帮你和父亲的忙。” 祝锦行四下看了一眼,见灵霄院已被她拆了个七七八八,对姜盈罗说:“那猫妖对你有防备,你这样是找不到的,你先回去,我来找。” 姜盈罗看着他,又看了看流筝,犹豫着不想走。祝锦行很有耐心地哄了她几句,答应过两日带她去听危楼小住,姜盈罗这才高高兴兴地被他打发走了。 第115章 流筝冷眼旁观着他们,忽然觉得又好笑又恶心。 如出一辙的神态和语气,只是面对的人从曾经的她变成了姜盈罗,原来他一直都是装出这样一副模样。 祝锦行走到她面前,语气十分关切:“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流筝:“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祝锦行看向宜楣:“还请师姐回避。” 宜楣紧紧扶着流筝不肯放手,警惕防备地盯着祝锦行。 “那好吧,只能让师姐见笑了。” 祝锦行弯腰将被姜盈罗踹倒的木椅扶起来,理了理衣裳,气定神闲地坐定,眉眼含着笑意望向流筝。 他说:“眼下的局势,想必流筝你已经很清楚了,你父兄身败名裂,太羲宫里已没有你容身的地方,你若不想同你母亲一起被扫地出门,我倒是有个选择。” 流筝漠然地听着,仿佛与己无关,既不着急,也不开口询问。 祝锦行的语气放软了几分:“你随我回听危楼,只要你肯悔过从前,念在过往的情意上,我会护着你,给你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流筝听罢便笑了,垂眼盯着他:“你是想娶我为妻,还是要纳我为妾?” 祝锦行:“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就算我有诚意,祝公子也未必有勇气。” 流筝慢慢说道:“从前你为莲生真君效命时,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如今他死了,你才敢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探出头来。” 祝锦行被她的话噎住,脸色冷了几分,须臾又将这口气忍下,自嘲地笑了笑。 他说:“是又如何,识时务者为俊杰,真要怪罪起来,应该怪你太能招惹,惹了一个西境莲主还不够,又惹了一位莲生真君。可惜这两人如今,谁也做不得你的靠山。” 流筝落在身侧的掌心慢慢拢紧,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 除了哥哥的死,她心里还悬着另一件事,令她更加不敢深思,不敢询问。 可是不敢又如何,纵使她不问,心里也已经猜到了。 祝锦行见了她脸上恍惚的神色,愈发有耐心和她纠缠:“你这样聪慧,应该已经想明白了吧,从来没有什么万年灵参养出的剑骨,你身上的太清剑骨,是雁濯尘从旁人身上剔出来的,被他抢了剑骨的人,正是如今的西境莲主。” 他顿了顿,又说:“莲主他最初接近你,就是为了夺回剑骨,屠尽太羲宫,他对你从来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你想与我一刀两断,另择高枝,小心踩空了,落个人骨两失的下场。” 他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纱纸,朦胧模糊地传进流筝耳中。 流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冷了又热,热了又冷,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不安情绪如潮汐般卷起,悔恨,痛苦,一浪接一浪地抽在她心尖上。 她早该想到的,早在祭出命剑的时候,早在冥泉道上弓剑相对、掣雷城里神女诞辰,她就该对此有所知觉。 她怎么能如此残忍地亏欠他…… 宜楣觉察到流筝时冷时热的体温,见她隐约含泪的眼里逐渐失去神采,不由得悚然一惊:“师妹,师妹!稳住心神!” 得知了哥哥的死讯,又得知身上剑骨血淋淋的来历,极度的悲恸情绪冲搅着流筝的灵府,在她身体受伤的虚弱时候,隐隐有岔气入魔的征兆。 流筝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扶着宜楣转身,慢慢往屋里走。 祝锦行也不计较她的慢待,如今这个情况,流筝越是惶惑,越是无人可依,他心里就越高兴。 “你好好休息,伯父伯母那边,我先帮你照应着。” 见她脚步微顿,祝锦行的声音越发柔和:“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 流筝浑身发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再起身时,窗外已是深夜。 宜楣照顾了她一整天,刚在外室歇下,流筝怕吵醒她,没有起身,只是推开了窗户,望着窗外的月亮。 弦月将半,算算日子,明天是六月十一,距离十五也没几天了。 流筝靠在床头,想起曾发生在满月时的事,那些湿漉漉的吻,充满了缱绻深情的情意,曾经令她那样快乐、喜欢,如今却像回旋的刀子,狠狠扎在她心上。 若他是假意,她会感到难过,若他是真心…… 她只会更痛苦。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与哥哥一起隐瞒她? 流筝默默垂泪许久,直到红肿的眼眶酸涩难捱,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 她想起了什么,赤脚下床,从旧衣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一枚祝祷平安的护身符,是她离开掣雷城前,季应玄亲手画给她,叮嘱她仔细收存的。 还有一枚用来彼此联络的太羲宫玉令牌。 她不知道季应玄是否还留存着她送给他的紫玉狸花玉符,流筝摩挲着玉令牌,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终于试探着向玉令牌中注入灵力,尝试与紫玉狸花玉符的主人取得联络。 灵力在玉令牌上徘徊许久,因无人响应而渐渐消失。 流筝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也许只是夜深了,他睡着了…… 流筝仰躺在床上,忍受着肋骨碎裂处的疼痛,沿着血脉蔓延到心口。 第116章 也许天亮以后,就能联络到他了。 第49章 新生 姜怀阔再也不必忍气吞声, 以代宫主自居后,露出了刻薄的本性。 他将雁长徵与他的夫人李稚心软禁在观世阁里, 不许给他们送任何东西,有弟子看不过去,夜里从轩窗递了点伤药,被姜怀阔知道,硬生生将那弟子的腿打断了。 此事闹得动静很大,姜盈罗特意派人来告诉流筝,得意洋洋地说下一个就轮到她。 流筝沉默许久,悄悄与宜楣说,她想去一趟观世阁。 “你的伤还未好, 若是姜长老与祝锦行联手,你应付不了, ”宜楣担忧道, “姜盈罗正是要故意激你。” 流筝苦笑:“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我爹娘在他们手里,这是我的把柄, 容不得我不去。” 宜楣说:“我陪你一起。” 流筝闻言摇头, 拉住宜楣的手说道:“师姐,趁他们还未顾得上为难你, 你赶快下山去吧。” 宜楣当然不肯走,她们两人谁也劝不动谁, 只好各自作罢。 一整个白天,流筝靠在榻上,手里握着玉令牌, 不停地尝试唤通季应玄手中的紫玉狸花玉符,然而音沉大海, 未得到任何回应。 傍晚时分,祝锦行又到灵霄院来,将外面的消息说给她听。 “如今各大仙门都已知道,你父兄仗势欺人,抢了外人的太清剑骨给你用,此举有辱仙门正气,因此大家商量,要将你身上来路不正的剑骨剔出来,以儆效尤。” 流筝问:“然后呢,打算换给谁?” 祝锦行笑:“换给姜盈罗,然后太羲宫与听危楼继续联姻,祝姜结两姓之好。” 流筝说:“你要娶姜盈罗,我倒不吝啬贺你们恩爱,但我身上的剑骨,只有它的主人能同我问罪,姜怀阔也好,仙门诸使也罢,又算什么东西。” 她的声色如往常一样清柔,然而话里的锋芒和冷嘲,却是她从未有过的态度。 祝锦行走近她,抬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却被一道剑光弹开,带起的气流锋利如刃,在他手背上留下了数道小伤口。 祝锦行端详着手上的伤,渐渐失去了耐心,再开口,带着几分冷意。 他说:“你爹娘还在观世阁里饿着,你同我三贞九烈有什么用,别忘了,你我本就曾有婚约,姜盈罗她要抢你的剑骨,还要取代你的地位,你就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流筝听出他话中之意:“怎么,你想帮我?” “我与你的情意,自然比我与她要深厚一些,”祝锦行说,“只要你肯悔过,我会想办法帮你保住剑骨。” 流筝一时不言,默默盯着他。 她不信祝锦行是单纯的好心,他不过是不愿见姜氏成为第二个雁氏,想要使听危楼凌驾在太羲宫之上,乃至于操控太羲宫。 她兄长丧了性命,父亲失去修为,看上去远比姜盈罗更好拿捏。 思及此,流筝的语气软和几分:“我怎知你是不是骗我?” 祝锦行说:“你如今的处境,我想怎么对你都行,用得着骗吗。” 流筝说:“那你先帮我见一下我爹娘。” 祝锦行闻言,眯着眼打量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隐藏的图谋,而流筝只是一脸无辜地与他对视,孱弱地捂着肋骨处咳了两声。 半晌,他说道:“你安分一点,我来安排。” 祝锦行与姜怀阔合作,想让流筝去见雁长徵夫妇的事,还是要经过姜怀阔的同意。 不知他是如何说动姜怀阔,第二天一早,祝锦行送来了一剂符药。 “这是阻断灵力的符药,前段时间雁濯尘也中过,想必你并不陌生,”祝锦行说,“喝下它,我就带你去见雁宫主。” 流筝凝视药碗,眉心深深蹙起。 祝锦行同样在考量她的诚意。 “你不肯喝,是心中另有打算,还是不信任我,怕我护不住你?” 他端起药碗,递到流筝面前,语气温和却强硬:“事到如今,没有你反悔的余地,别逼我灌你。” 流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将空碗给他看。 祝锦行笑笑:“这才乖。” 他先带流筝去见姜怀阔,让姜怀阔检查她的灵府,确保她已被封印了灵力,然后才允许她进入观世阁,去见雁长徵与李稚心。 “流筝!” 她娘李稚心消瘦了许多,将她拥在怀里,久久泣不成声。流筝亦是百感交集,红着眼眶与她低声私语,安抚许久。 雁长徵推着木轮椅缓缓行过来,拍了拍流筝的肩膀:“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李稚心抹了抹眼睛,起身道:“你们聊,我去门口守着。” 流筝与父亲对席而坐,将外面的发生的事情,以及祝锦行的种种行径告诉了雁长徵。 雁长徵神情凝重:“你果真喝了那阻断灵力的符药?” “容不得我不喝,”流筝说,“父亲不要担心,我被封印了灵力,只是变得与从前一样罢了,我会想办法把你和娘亲救出去。” 雁长徵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你……还有濯尘。” 提起哥哥,流筝的心脏拧成一团,一低头,几滴眼泪砸在手背上。她哽咽道:“我很想哥哥。” 雁长徵心中并不比她好受,他说:“等脱了困,咱们再给濯尘立个牌位,免得他魂无归处。” 第117章 流筝说:“后天是正月十四,我会想办法引开姜怀阔与祝锦行,请宜楣师姐来接应你们一起下山。” 雁长徵指指自己的腿说:“别管我了,带你娘离开这里。” 流筝不同意,他苦笑道:“如此落魄的境地,不能贪心周全。我知道你所谓的引开注意的法子,必是玉瓦俱碎的下策,我不拦你,你也不要来劝我,只要你娘能平平安安,我便心满意足了。” 流筝无话可说,眼眶却是更红了。 雁长徵摸了摸她的头,感慨道:“我雁长徵活了二百多年,极尽凡人的命数,能娶你娘为妻,有你与濯尘这样一双儿女,已是人生无憾。流筝,你要多加保重。” 父女二人叙话许久,直到晌午,祝锦行不耐烦地催促了三回,流筝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见她眼眶通红,祝锦行递上一方帕子,安慰她道:“知道你有孝心,重情义,只要你乖巧一些,伯父伯母就不会出事。” “可是姜怀阔虐待他们,我身为子女怎能忍心。” 流筝从祝锦行手中接过帕子,向他走近一步,低声问他:“倘我同意嫁给你,你能帮我把爹娘救出来吗……哪怕是接到听危楼,由你看顾着,也好过落在姜怀阔手里。” 祝锦行听了这话,忽然展开手中折扇,畅然地朗笑几声。 因为流筝此求意味着她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求助于他了。 流筝面上露出不满的嗔意:“你笑什么?” “我笑你聪明,知错就改,讨人喜欢。” 祝锦行合上扇子,挑起流筝的下颌,简直是越看越顺眼:“那我可得好好给姜长老施压,劳你耐心等些日子。” 流筝说:“我爹的伤势都快化脓了,我等不了。” 祝锦行问:“那你待如何?” 流筝说:“挑个最近的好日子,咱俩就成婚。” 祝锦行在心中数算片刻,挑眉看着她:“最近的好日子是三天后,六月十五,天团圆,宜嫁娶。只是娶妻太过仓促,姜盈罗那边我也不好交代,除非你肯受些委屈,委身为妾。” 他这坐地压价的行为着实让流筝恶心了一把。 流筝忍气笑了笑:“我现在的情况,为妻为妾有什么区别,过得好不好,还不是仰仗你的态度,我不过是想让爹娘少吃些苦头罢了。” 祝锦行点头:“那行,此事就这样说定了,三天后我抬花轿来接你。” 他转头就去与姜家父女谈条件。 听说祝锦行要纳雁流筝,还比她先进门,姜盈罗当场就不高兴了,扬言要去灵霄院杀了雁流筝,闹得动静很大,但最终还是被祝锦行好言好语安抚住。 宜楣出门打探消息,回来后忧心忡忡:“祝锦行能说服姜怀阔和姜盈罗,必定是答应了他们什么好处,他这种人是不肯自己出血的,我只怕他把你卖了。” 流筝正在调试一把机括匕首,尝试将充满灵力的爆炸丸镶刻在匕首上。 宜楣师从李稚心,对机括术颇有研究,见此惊呼道:“师妹,你小心些!弄不好会爆炸的,你这是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闲着无聊随便玩玩。” 流筝收起匕首,将话题转回去:“无非就是姜家父女想要我身上的剑骨,祝锦行应该是承诺了他们,将我娶回去后,就把太清剑骨换给姜盈罗。” “那他也太狠了。” 流筝无所谓地笑笑。 随他怎么打算怎么承诺,反正她又不真的指望他。 *** 掣雷城里,莲花境已变成了一片狼藉的业火岩海。 帘艮巡城回来,焦急地守在莲花境外,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里面有了动静,平静的焰海里发出水泡破裂的声音,紧接着,海面上生出鱼尾状的涟漪,仿佛岩浆里有什么东西,正向着岸边越游越近。 帘艮瞪大了眼睛,试探着喊道:“莲主大人?” 岩浆里探出一只白骨嶙峋的手,接着是皮肉被烧得一干二净的骷髅头,两个眼睛黑洞洞的,唯有嘴里衔着一枚红莲花瓣。 仍是十数年前救下他的那一枚。 帘艮身为夜罗刹,见过许多血腥残忍的场景,但仍然被这白骨出于岩浆的惨烈一幕震惊到了,张大了嘴,连连后退两步。 “转过去。” 莲主没了舌头,以莲花作舌,好容易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彰显了他的恼怒。 帘艮连忙背过身去,听见身后的声音问:“什么日子了。” 帘艮想了想:“按凡界的历法来算,今日该是六月十四。” “嘶……” 身后传来抽冷气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咔嚓咔嚓的脆响,仿佛有什么不是人的东西爬上了岸,在莲花残落的地上拖行。 虽然知道那是莲主,帘艮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紧接着,仿佛竹抽节、花展苞,血肉开始窸窸窣窣地生长。 这个过程比肉身焚于业火更痛苦,帘艮听见了明显的战栗声,不知是他的牙关在打颤,还是他的骨头在脆响。 先生长出的是舌头,季应玄压下痛苦的呻吟,勉强发出声音:“我让你带来的东西……” 帘艮这才想起来,忙闭着眼扭过身子,将一枚紫玉狸花玉符递给他。 第118章 玉符落在白骨森森的掌心里,因为被灵力呼唤太多次,已经由浅紫色变成了深紫色。 季应玄缓缓攥紧玉符,待脸上的血肉重新长成,恢复了说话的力气后,他对帘艮说道:“我要去一趟太羲宫……现在,马上,赶在六月十五之前。” 帘艮也不敢劝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副白骷髅爬进太羲宫的诡异景象。 第50章 救她 六月十五, 月团圆。 流筝换上婚服,将机括匕首藏在袖中, 对着铜镜偏过头,按了按后颈处剑骨所在的地方。 今天是十五,她担心剑骨会受月相的影响,坏了她的事。 宜楣推门进来,流筝倏然转头,双眸漆亮如宣纸点墨:“师姐,迎亲的轿子来了吗?” 宜楣说:“刚入山门,还要有小半个时辰才能过来。” 流筝走到门口等着,见宜楣还要劝她, 先一步握住宜楣的手,柔声道:“师姐, 我爹娘那边就麻烦你了, 下山以后,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再回来。” 宜楣陪她等了一会儿,直到流筝再三催她离开。 临走之前, 宜楣又叮嘱她:“你到了听危楼, 凡事要多忍耐,待我安顿好宫主和夫人, 一定去听危楼接你,你要等着我。” 流筝乖巧点头:“好, 我等着师姐。” 流筝目送着宜楣的身影消失在傍晚的暮色里,默默垂下长睫,摩挲着袖中的机括匕首。 她不能等。 等待的下场, 或是沦为祝锦行的玩物,或是被剖夺剑骨, 为姜盈罗所用。 今晚她最重要的事,就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给爹娘和师姐争取更多的时间。 远处传来鼓乐声,挂着红纱灯的花轿渐渐行近,祝锦行身着红色的婚服,牵着一匹枣骝马走在最前。 他想模仿凡界的婚仪,却又搞得妻不妻,妾不妾,胜在仪式简单,婚服都是从山下买的现成,为了给姜怀阔父女留些面子,祝锦行几乎圆滑到了极致。 见流筝头戴珠冠,身着嫁衣,孤零零倚在门边眺望,祝锦行心情十分愉悦:“怎么不在屋里等着,是等不及了吗?” 流筝说:“听闻你在山门处被姜长老拦住,担心你反悔,不敢来了。” 祝锦行道:“他劝归劝,听不听在我,我这不是来了吗?” 流筝说:“我眼下仍是太羲宫的人,临走之前,想去拜会姜长老和诸位仙门来使。” 祝锦行:“你不怕他们为难你?” 流筝:“我即将嫁给你,为难我就是为难你,听危楼不至于这样没面子吧。” 她愿以他的身份自居,倒是令祝锦行心里颇为得意,他道了声好:“听你一回。” 祝锦行搀她上了花轿,四指落在她脉搏上,再次确认她的灵力尚未恢复。 眼下姜怀阔与一众外派来使都在迎仙院中议事,流筝下了轿,望了一眼暮色里渐渐升起的月亮,突然感受到一阵心悸。 好像还是会有反应。 虽然她的灵力暂时被封住,但剑骨衍生出的血脉已遍及全身,被十五的月光一照,在她的身体里蠢蠢欲动。 流筝捂着心口,不免有些着急。 她跟在祝锦行身后,款款走近宽敞豪华的议事堂,姜怀阔见了她,脸色有些不虞,各路仙门来使则是一脸看热闹的态度。 “我马上就要嫁入听危楼了,来向诸位辞别。” 流筝向前一步,神色漠然地环视在场诸人,最终将目光落在姜怀阔脸上。 她说:“我哥哥以命祭伏火阵,让诸位尚能偷生几年,诸位可曾想好,若是下一次伏火阵异动,该拿谁的命来祭吗?” 姜怀阔说:“雁流筝,你身上的剑骨来路不正,取了你的剑骨,正该拿来祭阵。” 流筝问:“这么说,姜长老舍得叫姜盈罗去死?” 祝锦行听出她话里挑衅之意,警告她道:“流筝,这不是你使性子的地方。” 话音落,突然有门下弟子慌慌张张跑进来,高声嚷嚷道:“宫主!不好了宫主!观世阁出事了!” 姜怀阔倏然站起,目光盯住流筝:“难不成人跑了?” “不是人跑了,是着火了!是红莲业火!” 众人皆是一片哗然:“什么?有业火?” 祝锦行转身就要走:“我去看看。” 流筝心里有些懵,她是想托宜楣师姐趁着姜怀阔等人都注意不到观世阁,悄悄潜进去把她爹娘接走,怎么会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哪里来的业火? 但是事已至此,她不能放祝锦行等人过去,无论观世阁是什么情况,她要给宜楣争取更多的时间。 “祝锦行!” 流筝喊住他,三两步走到他面前,突然脸色一白,摔倒在他怀里。 祝锦行下意识抬手去扶,下一瞬,听见了匕首刺入血肉的声音。 他震惊地看着没入自己腹中的机括匕首,又惊又怒,简直被她蠢笑了:“凭你现在也想杀我?你这是自寻死路!” “不能吗?” 流筝冷笑,握着匕首,按下刀柄处的机括,唤醒了以弹丸的样子镶嵌在刀刃里的爆炸灵力,看上去原是寻常的匕首陡然散发出灵力深厚的幽蓝色光芒。 第119章 这些爆炸丸,是很久以前哥哥给她做的,费了他许多灵力,据说扔出去一枚足以炸平一座宫殿。 流筝共有五枚,被她一口气全都填在了匕首里。 见了那幽蓝色光芒,姜怀阔变了脸色:“赶快后退!” 他一面退一面召出剑光防御,祝锦行冷汗涔涔地瞪着流筝:“你疯了吗?杀了我你也会死!” 流筝鲜艳的红唇轻轻扬起:“好啊。” 只听轰然一声响,五枚爆炸丸的威力一起释放,蓝色的灵光瞬间将整座议事堂裹住。 哗啦啦—— 跑得最远的人也未能免受波及,被灵力爆炸的余波掀飞出去,姜怀阔虽有剑光防御,落地后也连连后退数步,被落下来的墙石砸中了胸口,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整座议事堂都被炸平了,烟灰弥漫,其他仙门使者有死有伤。 姜怀阔持剑劈开烟尘,看见了落在地上的一条胳膊,裹着新郎婚服的宽袖——这是祝锦行的胳膊。 胳膊不远处,还散落着许多残肢,姜怀阔在一块石板下找到了祝锦行的头。 半张脸已被炸得血肉模糊,另外半张脸死不瞑目。 他心中一片惨怛,刚站起身,却听见了一阵虚弱的呛咳声。 姜怀阔警惕地挑开传出声音的石板,竟然在石板下找到了雁流筝,她不仅还活着,而且十分清醒,手心里握着一枚已碎成纸屑的神护符。 *** 季应玄刚从焰海里爬出来,新生出一副十分脆弱的血肉,来不及休整,火速赶往太羲宫的方向。 路上收到了帘艮传来的消息,雁濯尘与莲生真君同归于尽,诸仙门使者逼迫雁长徵让位给姜怀阔,祝锦行那厮也在太羲宫里,似乎有与姜盈罗联姻的意图。 帘艮打探到的这些,已经是两天前的旧消息,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祝锦行要纳雁流筝为妾这件事。 流筝前脚上了祝锦行抬来的花轿,季应玄后脚才赶到灵霄院,此时灵霄院里已经空了,他里外找了两圈,望着妆台上随意搁置的红妆胭脂蹙起了眉。 据他所知,流筝从来不爱用这些东西。 这边没找到人,他接着去了观世阁,正碰上宜楣搀着宫主夫人李稚心从观世阁二层的外墙翻出来。季应玄帮她们解决了看守和巡逻的弟子,宜楣见他没有恶意,才将流筝的下落告诉他。 “她为了引开众人的注意,今夜就要嫁给祝锦行,还有雁宫主,宫主他……” 李稚心抬头望向观世阁,同样泣不成声,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季应玄走进观世阁看了一眼,素纱屏上溅着血,绕过屏风,看见了坐在轮椅中的雁长徵,胸口插着一柄短匕首,阖眼的神态安详而坦然。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不愿再拖累李稚心,也不愿再受姜怀阔的侮辱,宁可自尽于此。 季应玄垂目,心想,流筝若是知道,一定会很伤心。 他护送宜楣与李稚心到安全的地方,让她们往山下跑,又回来在观世阁放了把火,希望在他找到流筝之前,能为她多争取一些时间。 他一路寻找,一路打听,终于抓到一个知晓内情的弟子,害怕地指了指迎仙院的方向。 “我看见祝公子带着迎亲的花轿,往迎仙院去了……” 季应玄扔下那弟子要往迎仙院去,刚走出没几步,忽然听见轰然一声爆炸的声响。 紧接着,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受到了冲击,他被灵力爆炸的无形余波弹飞出去,堪堪止住身形,只觉得腹内翻搅,喉咙里一片腥甜。 他马上反应过来,是送给流筝的神护符,替她挡下了这致命的伤害。 怎么会突然爆炸,迎仙院里发生了什么事? 季应玄心中焦急,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将疼痛与眩晕的感觉硬生生吞咽回去,加快速度往迎仙院走。 *** 流筝尚未想明白自己为何还活着,先被姜怀阔的剑光挑起,狠狠摔落在地上。 姜怀阔的剑尖抵住她喉咙,眼神残忍冷漠,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手杀她,才能最大程度地不损坏她身上的太清剑骨。 “灵力全失也能搞出这样大的动静,你这妖女,留着也是祸害。”姜怀阔朝她举起了剑:“你们一家四口,还是在地府里团聚吧!” 流筝拼尽力气向侧边一滚,避开了第一道剑锋,然而她的衣裙被钉在地上,来不及脱下,动弹不得,眼见着第二道剑锋冲着额心落下—— 能逃一劫是侥幸,这回是真的逃不掉了。 流筝下意识闭上眼,预料中穿肤破骨的疼痛没有到来,却听见“呛啷”一声脆响,仿佛剑刃与极硬的东西碰撞,激起零星的火花,灼伤了流筝的眼皮。 她眼前一时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正茫然间,感受到有人走近,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头顶响起一道她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的声音。 “你们要抢孤的剑骨,可曾得到孤的允准?” 第51章 亲吻 姜怀阔虽不认得季应玄, 却认得浮在他身前的业火红莲。 他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敢问阁下可是……西境莲主?” 季应玄温然轻笑:“不是也一样能杀你。” 第120章 那就是了。 姜怀阔想起那些耸人听闻的西境传说,生于忧怖崖下莲花境里的这位莲主, 仅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肃清了混乱的西境,将盘踞在掣雷城近千年的恶妖巨魔挫骨扬灰。 按理说,他身负红莲业火这等焚世的力量,仙门百家应当联起手来剿灭他,然而除非他率先开战,否则心里稍微有点数的仙门都不想主动招惹他。 就连剑修门派之首太羲宫,年初时也尝试想与他交好。 姜怀阔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手中剑举也不是,收也不是。 季应玄右手担着流筝的背, 手腕穿过蝴蝶骨,掌心落在她微微发烫的剑骨上。 似乎怕惊扰怀中人, 他刻意将语调放轻, 却足够数丈外的姜怀阔听清楚。 他说:“恐怕祝锦行没有告诉你们,流筝身上的剑骨,乃是孤赠予她的礼物, 她若喜欢, 随她怎么用,她若不喜, 剔剥后碾成灰化成尘,也轮不到尔等肖想。” 姜怀阔闻言, 一时面色如土,勉力撑持着风度说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如此便罢了。” “误会?罢了?” 他的声音愈轻, 瞳孔幽深寒静,如覆千万年的冰雪, 未有一点松动。 “可是流筝身上的伤不是误会,祝锦行要强娶也不是误会。不如这样,我也误杀在场诸位,咱们误会与误会相抵,就算了结。” 见他真要动手,方才侥幸逃过一命的仙门诸使,皆鬼哭狼嚎地要躲到姜怀阔身后,眼见那业火红莲散作几十瓣利刃,正要随他心意驱使袭来时,他怀里的姑娘忽然抬起手,指腹无力地落在他唇上。 流筝的声音细若蚊吟,却拼尽了她全部力气:“不要杀……留给我。” 季应玄惊讶地轻轻耸眉:“你现在走路都费劲。” 流筝低低道:“我记住他们了。” “那好吧,”季应玄想起她还不知道雁长徵的死,叹息一声,“难得你有几分报复心。”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刮过,将他们的模样都记了下来,这才抱着流筝离开。 流筝悬着的心稍稍松弛,终于能专注地忍受体内剑骨灼烧的疼痛,还有方才被姜怀阔的剑锋擦出的伤口。 其实报复尚是次要,她却是不想再欠他的情意了。 东境仙门百家与西境的关系本就微妙,他这么多年一直礼待东境,怎么能因为她滥破杀戒。 这样的情意,她真的受不住,也还不起…… *** 掣雷城距太羲宫太远,季应玄暂将流筝带到北安郡安置。 流筝听见几重推门声,感觉到身体陷入干燥柔软的衾被中。 她被剑骨烧得口干舌燥,蹙眉嘤咛了一声,紧接着便有水杯抵到唇边,清凉的触感仿佛无尽焰海里的一块浮冰,她握住季应玄的手腕,将一整杯都喝下,犹觉不够,又喝了一杯。 意识清醒了些,感觉一只手挑开了她腰上的系带,流筝慢慢睁开了眼睛。 灯烛错些,光透进半面青帐。 青帐上绣着一支疏落的梅花,花苞的影子正投在季应玄的眼尾,他的瞳眸像无底的渊、无垠的夜,色泽极深,静静望着她,有种分外情深的感觉。 流筝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牙关在轻颤。 季应玄自然也看得分明,长睫缓缓落下,同她解释道:“你腰上有伤,沾了泥灰,需要处理一下。你也不想这副模样去见你母亲和师姐吧?” 流筝微微睁大眼睛:“她们……” “已安置在城中客栈,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见她们。” 流筝拨开青帐一角往外看,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看屋里的装潢,有桌有凳,墙上挂着木剑、贴着字帖描红,好像是凡界的民居,陈设简单干净,仿佛已许久无人居住,却有人时时打扫。 季应玄说:“眼下在北安郡,我从前的住处。” 流筝松开青帐,心中漫漫想到,从前是哪个从前,尚未被抢走剑骨的时候么? 她握住了季应玄要给她清理伤处的手,季应玄感受到她的抗拒,耐心劝她:“眼下这个时辰,我也不知该去哪里给你找个女大夫。” 流筝声音微哑:“我自己来。” 季应玄笑了笑:“你先试试能不能把药从瓶子里倒出,然后碾碎。” 流筝现在浑身没什么力气,把药瓶拾起来都怕摔了,她默了默,说:“我歇一会儿……歇好了会处理。” 季应玄垂目望着她:“几日不见,你好像同我生分了许多。” 流筝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不说话,将脸转到床榻的里侧。 她不敢看他,然而颈间起伏不定的游动,却暴露了她心里汹涌近于灭顶的情绪。 季应玄并不打算放任她这样躲着缩着,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到光下,看见了她满眼的泪水,珍珠似的滑过脸颊,落在枕上。 他心里也有躁郁、不安,然而面对这样脆弱的流筝,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重。 “是不是疼得狠了?我先给你处理好伤口……” 流筝自嘲道:“能有多疼,总不会比你当年被夺走剑骨时更疼。” 季应玄说:“从前的事,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想来也并不深刻。” 第121章 并不深刻。流筝默念这四个字,恍惚间又想通了许多从前事,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说:“你最初接近我,只是为了取回剑骨,太羲宫不悔峰上遇见墨……” “墨族长公子,墨问津。” “嗯,墨长公子,他驭使机关豹,其实是受你请托,冲着我去的,是吗?” 季应玄“嗯”了一声,承认了自己当初的行径。 他听见流筝低低叹气:“难为你费了这样多的周折,怪我实在是太迟钝,我本该早些想明白,却让你白白等了这么久。” 她握住季应玄的手,抚上颈后的剑骨,说:“我要把剑骨还给你。” 季应玄问她:“你还记得你的命剑叫什么名字吗?” 不悔。 很久之前,月下许诺,他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她。 流筝哽咽道:“可是我却十分懊悔,自得知真相后日夜煎熬,我愧于接受你的情意,应玄……我抢占了你的剑骨,这既折磨我的身体,也折磨着我的心。” 季应玄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体温越来越高,泪水滚过脸颊时,几乎蒸出莲子般清苦的气息。 他安抚流筝道:“这件事之后再说,你总得先把今夜熬过去,你配合些,行吗?” 他俯身将流筝扶起,揽在怀里,捧起她的脸,低头亲吻她的额心、眼睫,还有仓皇失措的泪痕。 两人俱是一身红衣,温柔贴近的轮廓被蜡烛投在里帐上,仿佛是一对今夜新婚的眷侣。 流筝贪恋他的亲近,可是越心动,眼泪就落得越快。 洇湿了被她攥成一团的衾被。 终于,在他亲吻她嘴唇的那一刹,流筝抗拒地别开了脸。 “四月十五,五月十五……还有忧怖境里的月圆之夜,你每次都在这样帮我,可惜我如此蠢笨,至今才想明白。” 她的额头轻轻靠在季应玄肩上,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表达自己的抗拒。 “我能感觉到,每一次过后,剑骨都会与我的身体结合得更紧密,它生长出的筋脉探入我的血肉,每次过后,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更高一层,对命剑的掌驭也更加轻松。” 季应玄抚上她的后颈:“这是好事。” “这是好事吗?” 流筝难过地说道:“倘若你的剑骨彻底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你将再也不能取回,以后我每次想要亲近你,它都会提醒我,我这是在掠夺你……无论是我对你的喜欢,还是你对我的喜欢,都是对你的无耻攫取。” 她的话越说越重,状态也越来越差,唯有态度还拧着,坚定地抗拒着他的亲近。 看着她这副模样,季应玄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从千钧一发在姜怀阔的剑底救下她,看见她一身嫁衣、遍体鳞伤时,他的心里就难以自抑地生出戾气,想要夷平太羲宫,将祝锦行的尸身剁碎了喂狗。 只是怕惊扰她,所以他一直藏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斥责,不敢愠怒。 可是他怎么忘了,流筝若钻进牛角尖,那股倔劲儿也是能气死人的。 季应玄松开她,缓缓揉按因急怒而骤跳不止的太阳穴,平静了好几个呼吸,然后才开口问她:“那你是想活活熬死吗?如今你灵力被封,外有外伤,内有剑骨,只怕等不到天亮,你就没气了。” 流筝说:“那你现在就把剑骨取走……我求你。” 说得倒是轻巧,取剑骨又不是杀猪,有把刀就行。 季应玄道:“我说了,这件事,待过了今晚再说。” 他本是坐在床榻边,瞳眸中映着灯火,凝落在她烧红的脸上,忽然起身整衣,走到放着水杯的八仙桌旁。 他抬起右手手腕,左手并指为刃,在脉上划了一道,玉白色的皮肤上迅速洇出鲜红的血液。 他拾起方才流筝喝水的杯子,接了大半杯,捏着杯子重又走到她面前。 “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是偏要逼你。” 他的身影挡住了灯烛的光,流筝仰面,先是望见他如冰雪般凝而静的眼睛,又看向他腕上的伤、举起的杯中鲜血。 那血是艳红色的,在阴影里也隐约泛光。 季应玄的声音不似方才温和,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把这个喝了。” 第52章 强迫 流筝挣扎着向床榻里面躲, 低哑的嗓音一迭声地说“不要”。 嫁衣凌乱,云髻散开, 青丝掩着仓皇无措的容色,泪光在秋水般的瞳眸里泛起涟漪。 这副模样,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欺负,季应玄握着杯盏的手松了又紧,目光别开一瞬,将心软与怜惜的情愫缓缓压住。 他听见流筝含泪的恳求:“就算要过了今夜,也请你让我自己捱过去……我可以熬过去,求你……” 季应玄说:“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 你必须听我的。” 他单膝支在床上,微微倾身, 身后桌上的灯烛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高大, 罩住了蜷缩成一团的流筝。 他低头,朦胧的阴影里,望见一双泪光破碎的眼睛。 季应玄问她:“你自己喝, 还是我灌你喝?” 流筝握住他的手腕, 声音低婉:“应玄……求你别这样,我心里真的好难受……” 第122章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流筝四下摸索着想找片衣带帮他包扎,可是泪水遮在眼前, 水濛濛一片什么也摸不到。 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冷硬的杯沿抵在她唇边,温声劝她。 “只有一点, 张嘴。” 季应玄倾斜杯沿,流筝的上唇碰到了杯中血, 微腥、微凉,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寒毛竖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推了季应玄一把。 季应玄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杯盏从手中滑落,磕到床沿,又滚在地上。 “喀喇”一声,瓷杯碎作数片,血色淌开一地。 季应玄垂目看着脚边的红血白瓷,仿佛有一道冰刃扎在心口,使他置身于哀与怒的双重煎熬中。 窗外云破月来,月光穿过菱格花窗,悠悠淌到脚边,照亮了地上凝成一团的鲜血。 季应玄再次想起他的忧怖境,也是如此明亮的月夜,清光照在流筝身着红嫁衣的尸体上。 雁濯尘身死,流筝自戕……季应玄虽然破了幻境,但里面发生的事却像挥不去的云翳,始终笼罩在他心上,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剑,是随时都有可能应验的谶言。 自离开忧怖境以来,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骗她,是他情愿,哄她,他也认了。可是到头来,为何仍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是,她冰玉无暇、心中无愧,为酬此心不惮一死,那为她辛苦筹谋这么久的旁人呢,难道就活该眼睁睁看着她作死? 他不甘心,他不认。 流筝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也被他逼得近乎崩溃,扯着孱弱的声音朝他喊道:“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一个强盗!我不想占你的剑骨,也不想喝你的血,我不想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整个人抖如筛糠,因为喉咙绷得太紧,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崩溃地,狼狈地膝行向季应玄,抓着他的衣襟,用哽咽里模糊的声音恳求他。 “应玄,我求求你……是报复我也好,是爱护我也好,请你把剑骨取走,不要再这样逼我了,好不好?” 季应玄叹息一声,轻柔地拨开她脸上被泪水沾湿的乌发,深静坚定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 他说:“不好。” 流筝绝望地闭上眼,一时难过至极,心如死灰。 她挣扎着踉跄下床,拼着所有力气,仓皇地想要逃离这里,季应玄的脚步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随,却又在她碰到门闩的那一刻,按住了她的手。 当着她的面,将露进一隙月色的木门重新阖上。 一瞬间,流筝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一只手拢住她的后腰,使她不至于跌在地上。 季应玄声音温和地提醒她:“快要子时了。” 子时月相最盛,他的血效果也最好,留给他们犹豫和争吵的时间不多了。 季应玄将流筝拦腰抱起,重又放回床榻上,如今他看她的目光深静得像无底的古井,无论她如何抗拒、挣扎、口不择言,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定。 他何尝不是坠入了千尺冰雪之下,已经绷到了极点。 “流筝。” 他缓缓开口:“倘若你是讨厌被强迫,那好,我给你选择的余地。” 他抬手从流筝发间拔下一支钗子,也许是祝锦行来不及准备更精细的婚仪,这发钗并非纯金,倒像是铜鎏金,因此质地更加坚硬,尖端触手处近乎锋利。 他凝视着流筝的眼睛,然后猛得将钗子扎进了胸口。 流筝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尖叫:“啊——” 她扑到了季应玄身边,想碰他又不敢碰,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炸开,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你疯了吗!怎么办,怎么办!你会死的!” 季应玄却比她镇定许多,蹙眉忍过这阵锥心的痛感,淡淡道:“死不了。” 殷红的血沿着铜鎏金的钗子滴落,他又取来一个新的杯盏,当着流筝的面接了大半杯心头血,递到流筝面前。 “我不逼你,你可以选择喝,或者不喝,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季应玄薄唇轻轻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只是,你若不喝,我只当你是不喜欢此处的血,那就再换一个地方,下次换颈间如何?换到你改变主意,或者……你更愿意看我活活疼死,那也随你。” 愧疚与惊惧如卷天席地的巨浪,几乎将流筝湮没窒息。她快要被季应玄折磨疯了,仿佛那钗子不是插在他心口,而是将她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她握住季应玄意图继续往里推簪子的手,惊慌地想要帮他止血,那血却越流越多,淌满了她的掌心。 流筝终于崩溃了,哑声喊道:“我喝!我喝……” 她从季应玄另一只手里接过杯盏,将杯中温热的心头血一饮而尽。 她喝得太急,太快,生怕他不满意,鲜血呛进她的喉咙里,血腥气充斥着她的口腔,她舌根生寒,牙关打颤,想咳嗽,想呕吐,难以忍受地探出了床沿。 堵在喉咙里的鲜血泛上来,流筝不敢吐,紧紧捂着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第123章 她整个人都被冷汗湿透了,像一块从水里捞出的脂玉,裹在凌乱的红衣里。 许久,她终于渐渐安静,季应玄将她扶起,看见她方才被剑骨折磨得烧红的脸色正慢慢转成冷白,嫣红的唇上染了一圈血迹。 季应玄的指腹抹过她的嘴唇,发现那竟是她自己的血。 为了强忍着不将咽下去的血吐出来,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如此……你满意了吗?”她泪眼朦胧,声音轻颤地问他。 季应玄让她张开嘴,摸出几颗红莲的莲子,塞进她嘴里。 流筝将莲子咬开,清苦芳香的气息盖过了嘴里的血腥味儿,又一杯水递过来,流筝顺从地接过后饮下。 她抬眼望着季应玄,双目被泪水洗刷得像出水的珍珠。她问:“还要我做什么?” 季应玄说:“可以了,你好好休息。” 剧烈的争执令两个人都筋疲力竭,插入胸口的钗子并非对他毫无影响。季应玄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疲态,为她放下青帐,转身往外走。 流筝听见开门的吱呀声,掀开青帐冲他喊道:“应玄,你的伤——” 季应玄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我说了,死不了。” “可是会很疼,”流筝说,“能不能让我帮你上药包扎?” 季应玄说:“不必,我现在不是很想看见你。” 流筝哑然,握着青帐的手缓缓收紧,默默垂下眼睛。 他离开了。 流筝浑浑噩噩地躺在凌乱的榻上,鼻息间依然可以嗅到浅淡的血腥气,她闭上眼睛,天旋地转间,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 第二天清晨,流筝醒来时,天色尚未大亮。 她已感受不到剑骨烧灼般的折磨,反而觉出神清气爽,知道是饮过心头血的缘故,心里不觉得轻松,倒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她简单梳洗一番,因身边没有衣服可换,只好又披上昨日那身嫁衣,匆匆寻出门去。 这是一处简朴干净的院落,在整座宅子的东北角上,分明隔墙就能听见街市上人来人往的声音,然而宅子本身却十分空旷。 流筝三两步越上墙,看到了宅门上贴的刑部封条,还有门上落灰的匾额。 “张郡守府……原来是北安郡那位消失的张郡守府上。” 流筝隐约想起昨夜季应玄说这里是他从前的住处,尚未想明白他与张郡守的关系,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和如淬冰的声音。 “你再坐一会儿,就该把凡界的刑部招来了。” 流筝转头,看见季应玄负手站在廊下,静静地望着她。 他似乎是出去了,左手拎着一个包裹,右手提着一个四层食盒,做一副凡界书生的打扮,身着玉白色宽袖襕衫,鸦色儒冠压在眉上,愈显眉长目润,深不可测。 流筝想起来,第一次在北安郡见到他时,他似乎就是这副模样。 见她犹在怔愣,季应玄道:“下来。” 流筝扶着墙小心翼翼跳下去,快步走到他身边,细细打量他的脸色,见他眉心有几分疲色,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小心翼翼问他:“你胸口的伤处理了吗,止血了吗,还疼不疼?” 季应玄不答,反问她:“祝锦行都死了,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 流筝说:“我没有别的衣服可换……” 季应玄将左手的包裹递给她:“回去沐浴更衣。” 流筝打开看了一眼,是一身紫色的新衣,她心头微微一动,要说什么,却见季应玄撇下她走了,连忙跟上去。 “应玄,应玄!” 季应玄听见身后急切的呼唤声,紧紧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抚平。 昨夜他离开后并未走远,怕流筝会一时想不开,所以一直在房顶上听着她的动静,平明时分才去沐浴更衣,出门给她买衣服和吃食。 谁曾想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再回来时屋里已经空了。 季应玄不想再回忆方才一瞬间寒毛倒竖的感觉,所幸他慌乱里尚余几分冷静,召出红莲四下寻找,发现她正趴在张府正门的墙上,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见他一言不发,眉心犹蹙,流筝感觉得到他此刻心情不是很好,好像在生气。 大概是因为昨夜的争执。 流筝心里有些难过。 她本想今日与他把话说清楚,她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占着他的剑骨,可是看他这副模样,又清楚此话一出口,必定会重现昨夜的纠缠。 ……她实在是不敢再惹急他。 心里想着心事,脚下不注意加快,“砰”地一声撞在了季应玄背上,险些撞折了鼻子。 她捂着通红的鼻尖说了声抱歉。 “想什么这样入神?”季应玄问。 流筝指指他右手的食盒:“在猜食盒里有什么……我饿了。” 季应玄将手里的食盒也递给她,脸上露出一点忍俊不禁的温和笑意,像蜻蜓触水留下的涟漪,转瞬即逝,然后又恢复了面无波澜的表情。 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第124章 第53章 犟种 沐浴更衣, 用过早饭,流筝迫不及待想去见母亲和师姐。 然而她们的下落只有季应玄知道, 隔着一道檀木珠帘,流筝看见他正靠在贵妃椅上阖目休息。 修长的双腿叠搭在木几边上,玉白衫袖垂地轻拂,再往上,长颈扬起,喉结起伏如小丘,下颌轮廓如远山。 他闭着眼睛,眉心未展,不知是因为困倦, 还是心中不豫。 流筝从门槛外探身看了几眼,每每想迈进去, 又怕打扰他休息, 就这般来来回回纠结,走又不走,进又不进。 季应玄始终醒着, 故意不理她, 是打算看看她能磨蹭到什么地步。 从前他寄居太羲宫时,她总是推门就闯, 像乍起的春风卷进屋院,从不看时辰, 不问他在做什么,毫无给他留些清净的自觉。 即使在掣雷城,她有事寻他, 也不会计较时机是否合适。 从未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客气生疏。 季应玄越想心里越堵, 铁了心要晾着她,听见她放轻脚步,像猫一样轻轻在廊下走过来,停一会儿,然后又走远些。 日上三竿,日头变得炎热,许多蝉躲在梧桐树叶里,渐渐将声调拉长、扯高。 仿佛在嘲笑她。 季应玄心想,如今她的胆子,竟是连几只蝉也比不上了。 过了一会儿,蝉鸣声却渐渐低了下去,季应玄心中奇怪,遣出一枚红莲花瓣悄悄去看,发现流筝爬上去梧桐树,正挥着长木枝将蝉都赶走。 季应玄:“……” 赶完了蝉,流筝坐在粗树杈上,两条腿悬在半空晃啊晃,时不时幽幽地叹一口气。 突然,屁股下面响起“咔嚓”一声,那树枝竟被她坐断了,流筝也跟着直直摔了下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啊——” 灵力被封御不得剑,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预料中结结实实摔个脚朝天的疼痛却没有发生。 有人从半空接住了她,缓冲后与她一同落地,用身体帮她垫着,丝毫没有摔疼她。 流筝从他怀里抬起头:“这也能被你赶上,你何时醒的?” 季应玄不答,反问她:“你灵力暂失,爬那么高做什么?” 流筝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闪烁地说道:“闲得无聊,随便看看罢了。” 给她个台阶,她竟然都不肯承认,其实是怕蝉吵着他。 季应玄哼笑一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转身步履懒散地往屋里走,声音也冷冷淡淡地:“那你继续看吧,我回去睡了。” “等等等等,”好容易盼着他醒了,流筝连忙拽住他,小声央他道:“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我娘和师姐……啊不,你告诉我她们在哪儿就行,我自己去。” 季应玄:“在掣雷城,距此九千里,你自己慢慢走过去吧,要不要帮你找匹马?” 流筝:“……” 他昨晚明明说娘和师姐被安置在了北安郡! 见她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季应玄说:“即使是北安郡,方圆百里,你走过去也要大半天,何况像你这样细皮嫩肉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未必能平安到达,说不定过两天,我就要去土匪寨里捞你。” 流筝表示怀疑:“青天白日,北安郡城里也有人劫道吗?” 季应玄说:“如今的北安郡,可不是半年前的北安郡。” 凡界皇室出了大乱子,当今皇帝病危,皇太子把持朝政,有几个亲王联合起来反对他,数日前,距离北安郡最近的殷王举旗造反,不日就要横扫北安郡。北安郡的百姓们听到了风声,纷纷卷着家产逃出了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流筝略一沉吟,试探着问他:“那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不需要卧床休息吗?” 季应玄:“既然你求我,那我就亲自带你过去吧。” 流筝:她还没开始求呢! *** 宜楣与李稚心安置的客栈其实距此不远,骑马一炷香,步行也只要半个时辰。 被季应玄说成了十万八千里,流筝心中无语了好一会儿。 季应玄却十分坦然:“放心,你们叙旧,我不打扰。”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流筝走进客栈,见了母亲和师姐,彼此皆十分激动,既深感劫后重逢的幸运,想到雁濯尘与雁长徵,又不免伤心难过,相拥而泣许久。 听闻父亲因不愿成为她们的拖累而自尽,流筝悬着的心终于坠落,摔得粉碎。 虽然前几日在观世阁长叹时,她已隐约感受到父亲的决心,但毕竟心存侥幸,希望母亲会让他不舍,改变他的意图。 流筝怀拥着泣不成声的母亲,长睫盈盈轻颤,泪珠也跟着砸在手背上。 宜楣红着眼睛叹息道:“宫主他嘱托我,千万要照顾好你和夫人,不要想着为他报仇,离开止善山,走得越远越好……他说止善高塔已倒,太羲伏火阵支撑不了几年,叫咱们往东走,想办法出海,向东寻找海外仙山,尚有一线生机。” 流筝抹去眼泪:“事不宜迟,你们这几日就动身出发吧。” 她将身上所有值钱的金银物件都摘下来塞给宜楣,撸到腕上的紫玉手镯时,微微犹豫,仍是一狠心摘了下来,套在宜楣手腕上。 第125章 宜楣惊讶:“什么叫‘你们’,流筝,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流筝说:“我想去给父亲收尸入殓,给他和哥哥在不悔峰上立个衣冠冢,若他们魂魄有知,也能寻个归处。” 李稚心握住她的手:“我们逃出来时,观世阁着了业火,长徵的尸体已经与观世阁同焚而尽,他……这样也好,不至于受人侮辱。” 宜楣对流筝说:“等你立完衣冠冢,从不悔峰上下来,咱们一起走。” 流筝不置可否。 衣冠冢当然要立,但她不与母亲和师姐一起离开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身上的剑骨。 流筝思忖再三,终于决定将实情说出:“我……恐怕走不了,我欠了一个人很重要的东西,我要留在这里,把东西还给他。” *** 季应玄嘴上说着不打扰,实则仍遣了一枚红莲花瓣,尾随流筝进了客栈,悄悄挂在房檐下,听她们三人说话。 看见流筝把紫玉镯子送了人,他有些不悦地心想道:原来在流筝心里,连她师姐的命都比她重要。 又听她说起剑骨的事,信誓旦旦,态度坚定。 李稚心流着眼泪哀求她,都未能改变她的主意。 “娘,我知道你只剩我一个亲人,可是当年应玄的母亲,也只有他一个孩子啊。”流筝亦哽咽劝她:“我多活了这十年,已经是偷来的命数,若我不能将这份债还清,那它就会成为父亲和哥哥的罪孽,我只怕他们的魂魄在黄泉下也不能安生。” 李稚心说:“死者已矣,生者为大,你父兄当年既然瞒着你,死后也绝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流筝道:“可是不这样做,我枉为父亲的女儿,哥哥的妹妹,我余生都将为此事所困。” 听到这里,季应玄挥手收回了红莲,只觉得额角青筋乱跳。 心说,流筝和雁濯尘不愧是亲兄妹,真是一个比一个固执,哪有欠债的人逼着讨债的人跑,还债还出了要报仇的气势。 气得狠了,季应玄决定一走了之,叫流筝没地方找他,看她一身犟劲儿往哪里使。 于是他不告而别,在流筝身边悄悄留了一支红莲后,转身回了掣雷城。 帘艮在掣雷城里忙得焦头烂额。 前些日子莲主摧毁莲花境,动静惊动了许多沉眠在掣雷城地底的大妖和巨魔,他们感受到红莲灵力的暴动,于黑暗中窥伺许久,依靠敏锐的嗅觉得出一个结论: 莲花境已毁,那位镇压它们的西境莲主好像暴毙了。 于是有胆子大的妖魔冲出封印作乱,在掣雷城里横冲直撞,一口一个夜罗刹,嚼得嘎吱作响。 当然,帘艮也不是吃素的,他带领夜罗刹的军队围剿猎杀了几个发了狂的巨魔,剩下的魔物见势不好,冲出了掣雷城,打算到东界去,听说那里的凡人又弱又好吃。 自掣雷城到东界九千里远,有翅膀的挥着翅膀,没有翅膀的甩开蹄子,也要将近一旬才能跑过去。然而它们大多没那个口福和运气,尚未跑到半路,就被回程的西境莲主撞了个正着。 更不巧的是,莲主他现在心情十分不好。 燃着火的莲花罩像一口倒扣的锅,将五六只大妖和巨魔一起扣在里面,业火见毛就燎,莲花罩里传出一片吱吱呜哇的惨叫声。 帘艮带人赶过来时,几只妖魔已经被烧得只剩下断肢残臂。 他照着名册清点一番,向季应玄行礼道:“启禀莲主,还跑了一只爱吃人的白骨妖和炼魂的鼎魔,应该是往人界的方向去了,要不要追?” 季应玄说:“让东界自己解决,先回城。” 被出世的大妖巨魔这么一闹,掣雷城七大部落真以为莲主已经陨落,正准备互相吞并、抢夺城主之位,不料武器尚未磨锋利,又听说了莲主现身的消息。 只好战战兢兢,重新夹起尾巴。 季应玄屏退了所有人,疲惫地靠在高座上,听帘艮禀报近日掣雷城里的情况。 镇压地底的妖魔出世作乱,七大部落不思御敌,反倒忙着互相残杀,就连帘艮统领下的夜罗刹一族,也有许多夜罗刹开始动歪心思。 “不怪莲生真君会疯成那副模样。” 季应玄阖目,语气淡淡:“西界的妖魔残忍弑杀,是一群不开化的畜生;东界的仙门贪婪虚伪,是一群卑鄙的小人。莲生真君在此守了两千年,看了两千年,日夜想着他的师姐太羲神女正是为这些人拼尽性命,又怎会不疯呢?” 说罢,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是随意地说道:“我竟有些理解他了。” 第54章 思念 季应玄一连小半个月没有露面。 流筝为了等他, 整日守在郡守府,捧着玉符给他传消息, 却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收到。 心中不免有些气恼,又担心他是出了什么事,坐在廊下唉声叹气。 待到七月初一,天气热得像蒸笼,流筝挑了个大清早出门,到北安郡客栈里去寻母亲和师姐。 她们二人也尚未动身,仍期盼着能说服流筝一起离开。 流筝的态度依然坚定:“我想明天早晨出发去不悔峰,给父亲和哥哥立个衣冠冢,娘, 师姐,你们祭拜过后就动身吧, 若是再晚, 走到东海时只怕要结冰了。” 第126章 她母亲李稚心说道:“若只有我与宜楣,这海上仙山不寻也罢,我们与你一同留在北安郡。” 宜楣含笑点头:“师娘说的是。” 流筝无奈:“这怎么能行……” 这回轮到她苦口婆心地劝告, 那两人铁心秤砣地不听。宜楣说她这两日正约了牙行, 要离开客栈,另外赁一处小院, 供她们三人生活。 “你如今暂失灵力,明天早晨我与你一同上山。”宜楣说。 翌日清晨, 宜楣果然早早在客栈门口等着她,一见了流筝,先塞给她一个小木盒。 宜楣说:“这是那位季公子凌晨时分送过来的, 说是温水吞服,可以恢复灵力, 让你上山之前务必服用。” 流筝闻言又惊又喜,转身四顾:“他人呢,我要见他!” 宜楣摇摇头:“他走了。” 流筝微愣:“走了?” 宜楣说:“他送来这东西,叮嘱了几句,然后便走了。” 流筝顿感失望,摩挲着木盒子上的莲花纹路,莲花纹闪过水波似的红光,然后“啪嗒”一声打开,露出一枚指节大小的白色药丸。 “原来他不是出事了,”流筝说,“只是并不想见我。” 流筝收下了木盒,却并没有服用药丸,宜楣不放心她自己去不悔峰,一定要跟着,两人出了城,一人乘坐机关鸢,一人御剑,向止善山不悔峰的方向行去。 不悔峰是止善山的最高峰,终年积雪,时有狂风大作,迎风处露出玄岩地表,踩上去咯吱作响。 流筝想起曾与季应玄一同来此地寻红颜枯木,结果遇上墨族人的经历。 其实他那天,原本是想动手取剑骨吧?流筝后知后觉,望天叹了口气。 可惜她迟钝无知,可惜他犹豫心软,令这桩早该了结的恩怨,拖延到如今,仍纷纷理不清。 流筝手持八卦盘,堪舆许久,找了一处风水好的半丘,掏出铲子开始挖地上的积雪。 立衣冠冢需要的东西比较简单,但至少应该有个牌位,宜楣望见一棵粗壮的红颜枯木,说道:“我去砍两块木板来。” 她跑过去,绕着那棵红颜枯木转了两圈,挑了处最好下手的地方,祭出命剑,双手共举着剑砍下去。 “咔嚓”一声,宜楣的剑嵌进了树木里,她正要拔出来再砍,忽然闻见一阵腐烂的腥臭味儿,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宜楣尚未抬头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对危险的直觉却让她猛然后退数步。 宜楣快,那东西的动作更快,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将宜楣摔了出去,撞在裸露的玄岩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师姐!” 流筝抛下手中的铲子,飞奔过去将宜楣扶起来,两人这才看清攻击宜楣的怪物。 那是一具高大壮硕的白骨,头颅和四肢长得像人,却足足有人的两倍长,它有一双灵活的鼓掌,每个指节都有人的一根手指那样长,肚子鼓得像一个球,肋骨里装满了未消化完的骨肉,有些是动物的,有些是人的。 流筝眼尖,看见了一角尚未被它消化干净的太羲宫的弟子服衣料。 宜楣失了剑,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这是……什么东西?” 流筝说:“恐怕这就是白骨妖。” 一只生于古战场白骨堆里的妖怪,力大无穷,行动敏捷,最喜欢生吞活人,且毫无节制。 流筝曾听哥哥说起过此妖,说他五十年前曾与白骨妖大战七天七夜,终于削断了它一双手臂,结果还是被它逃了。 白骨妖一路逃进了掣雷城,在里面吞噬其他妖怪,三十年后,重新将手臂长了出来。他本想来寻雁濯尘报仇,结果运气太背,撞上西境莲主出世,整治掣雷城,将它与一众不服管教的大妖巨魔一起镇压到了地底。 前些日子莲花境坍塌,掣雷城禁制松动,终于又给它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白骨妖一路奔袭来到太羲宫,先吞了几个小弟子解解饿,因为没有找到雁濯尘,所以躲到了不悔峰上。 它能辨别人的骨肉气息,面前这个紫衣女子,血肉散发着与雁濯尘十分相似的味道,肯定是雁濯尘的亲人,这个认知令它兴奋地转动着全身的骨头。 流筝将宜楣挡在身后,从绣囊里取出铜丸,开启机关,铜丸在她手中变成一把充盈着灵力的机括剑。 虽然不如命剑不悔好用,但是这种以凡器对抗大妖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太刺激了。 流筝与白骨妖同时出手,她屈膝矮身,躲过了白骨妖的攻击,从它两条枯树枝似的腿下擦过,回身朝它狠狠一劈。 机括剑与白骨妖腿上的骨头相撞,滋滋啦啦冒出一串火花,火花灭后,白骨妖身上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好家伙,竟比她曾经砍过的机关豹还硬! 流筝不贪刀,跃身后撤两步,来到那棵粗壮的红颜枯木旁,用力将宜楣的命剑拔出来抛还给她。 “师姐,接剑!” 宜楣拿到了剑,飞身协助流筝,然而这白骨妖实在有几分本事,双方来来回回打了一百多个回合,流筝她们竟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宜楣气喘吁吁:“要不先撤,去太羲宫叫人来。” 第127章 流筝说:“姜怀阔不会管这事的,他巴不得咱们都被白骨妖吃掉。” 宜楣:“可是这样僵持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天马上要黑了,骨妖只会更难对付。” 流筝沉吟借着对峙的时机沉吟片刻,忽然对宜楣说:“我发现它好像没有牙齿。” 宜楣不解:“啊?” “这白骨妖吃人,是囫囵地吞到肚子里,然后慢慢消化,”流筝声音很低,语速飞快地对宜楣说:“等会儿你假意逃跑,我佯装被它抓住,等它将我吞到肚子里,放松警惕的时候,你我里外合击,一起刺穿它的后背,记住,要用全力。” 宜楣当即否决:“不行!” 且不说被白骨妖吞噬有多么危险,就算一时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单说她出的馊主意,但凡宜楣把握不好力度,要么刺不穿白骨妖身上的骨头,要么会连它肚子里的流筝一起刺伤。 宜楣想起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季公子给了你恢复灵力的药,你快试试,说不定可以祭出命剑。” 不料流筝却一口回绝:“不必。” 她既然已决心将剑骨还给他,早晚都要重新适应没有剑骨的生活。 说罢再不给宜楣犹豫的机会,提剑就朝白骨妖冲上去。 *** 季应玄虽然人不在北安郡,但是每天都通过红莲花瓣悄悄盯着流筝。 流筝比他预想中乖巧,每天起床后,先去他屋里转一圈,看他有没有回来,然后就坐在廊下台阶上望天等着,一等就是一整天。 等得烦躁的时候,经常捡根树枝,在地上画王八,王八壳上写季应玄的名字,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季应玄见了这一幕,先是无语,然后又颇有几分自得。 她一定是对他昼思夜想,牵肠挂肚,否则为何不写别人的名字,单单写他的名字? 这样想着,心口的气不知不觉就消了许多。 季应玄原本打算晾她到七月十五再相见,让她没有机会提还剑骨的事。眼下看见她这副可怜的、想他想到茶饭不思的模样,渐渐就有几分心软。 他对帘艮说:“重建莲花境的速度要再快一些,孤要闭关几日,你带着夜罗刹军队到七部落走一趟,好好敲打他们一番,若谁敢在这时候生事,直接绑了,丢进业火里去。” 之前他亲手毁掉莲花境,虽然给了莲生真君重创,却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几近灰飞烟灭,在焰海里泡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十数年前为他重塑骨肉的那枚红莲花瓣。 也许是他幸运,也许是因为他前世与生于业火中的魔首昭玄有些关系,总之,他恢复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如今他打算重建莲花境,压制住忧怖崖下、地隙最薄弱处的业火。 在闭关之前,季应玄听说流筝要前往不悔峰给雁长徵和雁濯尘立衣冠冢,于是又拨冗回了一趟北安郡,没有见流筝,找到了流筝的师姐宜楣,将可以解除灵力禁制的药丸交给她,请她转交给流筝。 若流筝恢复了灵力,有了不悔剑傍身,再上止善山,也能叫人放心些。 然而季应玄还是低估了流筝的胆量和倔强。 等他三天后从莲花境里出来时,看到的不是流筝守在他屋门前画王八,而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身上缠了好几处绷带,左胳膊、右小腿甚至都绑了木板。 季应玄当即脑袋一炸:她怎么又受伤了?! 流筝扯着嗓子喊疼,师姐宜楣捧着一碗黑黢黢的药走进来,一面喂她喝药,一面数落她。 “现在知道喊疼了?都说了那白骨妖肚子虽然大,嗓门却细,非得断几根骨头才能吞下去,还有你的手,知道我要出招了,也不躲远些……” 流筝虽然不能动弹,眉眼间却是一脸得意:“这些都是小问题,总之,咱们赢了。” 宜楣叹气:“可惜还是叫它跑了,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流筝说:“他的伤比我的伤重,等我好了,咱们一定把它找出来,到时候,我要把它的骨头都拆了,一根一根丢进火里。” 宜楣塞给她一颗糖:“好好养病,再敢轻举妄动,我可要找师娘告状。” 流筝忙说不敢。 与白骨妖一战,确实让她遭了不少罪,宜楣离开后,流筝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天正热,喝下的药让她出了一身汗。 流筝恍惚间被热醒,懒得睁眼,抬手要去碰胳膊上的绷带,半空却突然被人攥住。 那人掌心微凉,清风送来一缕幽香。 流筝的瞌睡被惊醒,倏然睁开眼。 天色已经黑透了,月光并不十分明亮,只朦胧照出那人脸上的轮廓,鼻梁如削,下颌如刀。 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到分明那双凝沉如渊的瞳眸。 “雁流筝。” 这一刻,季应玄深刻地体会到了雁濯尘的不容易。 “你可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55章 会装 见了季应玄, 流筝的瞌睡彻底醒了,她用未受伤的臂肘撑着, 好容易坐起身来,却被季应玄单指一推,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第128章 流筝无语道:“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季应玄问她,“明知那白骨妖不好对付,为何不用我给你送来的丹药?” 流筝说:“我不用那丹药,凭自己也能打赢它,从前我没有命剑,也没怎么输过。” 季应玄:“那你凭自己坐起来试试。” 流筝:“……” 她闭上眼睛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又悄悄睁开一条缝偷觑, 正对上季应玄没有什么笑意的眼睛, 像寒雨冲刷后的白月,像秋深落尽枯叶后的冷湖,凝静又萧索。 透着几分愠色, 几分伤心色。 流筝小声问他:“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也好帮你。” 季应玄道:“你连我的剑骨都不肯用, 生死关头也不愿召出命剑,生怕与我沾染一点关系, 竟然还愿意帮我吗?” 听了这话,流筝又费劲坐起身来,这回季应玄没有上手推她, 她凑过来要握他的手,反被他起身躲开了。 他走到桌边点灯, 将室内照亮了些,听见流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你我的情意是一回事,剑骨又是另外一回事。” 流筝直挺挺地坐着,声音温和而坚定:“这剑骨,我是一定要还给你的,此债不还,我不敢再受你任何照顾,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 季应玄打断她:“谁说我不愿要回剑骨?”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在忧怖境中已洗耳恭听过一回,无非是: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我也会将它从我的身体里剖出,以偿还父兄曾经欠下的罪孽。 倘你仍觉不够,我愿自戕以偿。 纵是幻境,亦为过往。季应玄缓缓攥紧袖里的掌心,平息自己烦躁的心绪。 他说:“太清剑骨是天命馈赠,我当然也不甘心平白送给旁人。” 听他说愿意取回剑骨,流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问他:“那我何时才能将剑骨还给你?最好快一些,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身体里生长的筋脉越来越多,恐怕时间久了,难以剥离。” 季应玄走到流筝面前,先检查她的脉象,然后捏开她的下颌,将那枚恢复灵力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流筝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不是说要取回剑骨,为何还要恢复我的灵力?” 季应玄解释说:“我之前不取剑骨,并非是不想取,而是时机不到。” 流筝将信将疑:“取剑骨也要讲究时机吗?” “天行有常,机宜趁时。”季应玄声音冷淡地缓缓道:“太清剑骨天性阴寒,与我如今拥有的业火红莲的力量相克,在我还没找到化解灵力对冲的办法之前,不能轻易地将太清剑骨移回我自己的身体里,反而是养在你身上,用你的血肉滋养它,才能让它更强大。” “是吗。” 流筝并不十分相信,她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借口。 毕竟他从前骗了她那么多回,为了骗她,不惜捏着鼻子与她哥哥串供。 季应玄轻声嗤笑:“不然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喜欢你,怜惜你么?流筝,你是有几分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令我枉顾性命,消解仇恨。” 流筝犹豫道:“可是从前,你不是这样说的……” “从前,当然是为了骗你,稳住你,使你不至于脱离我的掌控。” 季应玄目光冷淡地看着她说道:“包括三番两回救你,也不过是怕你死了,剑骨会跟着一起毁灭。若我剖取剑骨后,你还有命活着,我必不会再管你的死活。” 流筝默默低下了眼:“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黯淡的月光照在她低垂的眉眼上,仿佛是真的信了,露出几分迷惘的神色。 季应玄说:“所以,在我将剑骨取回之前,你的整条命都算是我的,别再让我的剑骨陷入险境,明白了吗?” 流筝半晌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直到他蹙眉望过来,才乖巧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 季应玄对她的反应尚算满意,又叮嘱了几句,然后才告辞离开。 他走出去不远,流筝就磕磕绊绊跳下床,一瘸一拐地爬在窗口看,直到他拐角进了另一处院子,才缓缓收回目光。 小声骂了句:“真能装。” *** 第二天清早,宜楣来给流筝换药,时间比约定的晚了些。 “……殷王带兵入城,咱们想赁的那座房子,被他手下一个副将占了去,恐怕赁不成了。” 宜楣将最后一颗糖果递给流筝,叹了口气:“虽说咱们是世外之人,不怕凡界的兵匪,但实无必要与他们纠缠,我和师娘都觉得应该早日离开北安郡。” 流筝点头,表示认同她的想法:“师姐想好去哪儿了吗?” 宜楣说:“本打算寻一处山水明秀之地隐居,方才在门外碰见季公子,他邀请咱们到周坨山的墨族部落小住。” 流筝微有些惊讶,往窗外探头,却没有瞧见季应玄的身影。 指不定在哪个墙后面偷听呢。 宜楣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忧虑地问流筝:“你与季公子之间的恩怨,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你身上的剑骨是他的,他又这般有本事,为何至今仍未将剑骨取回去?” 第129章 流筝面朝着窗口的方向,稍稍抬高了声音:“应玄的意思是,这剑骨就像是树上的果子,要等养熟了才能摘,如今尚不到取回剑骨的时候。” 宜楣想了想,纳闷道:“只听说过移苗要趁早,待到根系繁茂再挪栽,树和地都要遭罪。再说了,你的剑骨不就是十年前挪成功的吗,如今怎么却说不是时候?” 瞧瞧,连宜楣师姐一个事外人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流筝但笑不答,心说,师姐你再问下去,问得他圆不过来,怕是又要一跑了之。 忙扬声道:“此事就听季公子的吧,反正他的剑骨,他肯定比旁人上心,没道理骗我。” 宜楣:“那这墨族还能去么,我只怕他表面上好心,实则是要用我和师娘来牵制你。” 流筝心说,师姐你可真是给他找了一个好借口。 她幽幽叹了口气:“人为刀俎,又是债主,纵然明知他另有图谋,也容不得我拒绝。去,当然要去。” 不仅要去,还要拽着季应玄一起去,免得他突然跑掉,又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 事情便这样商定了。 傍晚季应玄来告知流筝此事时,果然用上了宜楣给他提供的灵感,漠着一张脸,煞有介事地对流筝说道: “我要用你的身体养剑骨,自然不能放任你到处乱跑,如今凡界兵燹横生,仙门又容不得你,你须随我到墨族去住一段时间。” 流筝问他:“墨族人懂得怎样换剑骨吗?” 季应玄:“嗯……在研究。” “那我母亲和师姐……” “她们也要同去,”季应玄说,“做个人质,否则你哪天不想将剑骨还给我,偷跑了怎么办。” 流筝眉眼一弯,似笑非笑:“谁跑谁是王八。” 季应玄:“……” *** 流筝恢复了灵力后,身上的伤好得也快,躺了三天便能下床活动。 殷王占了北安郡,当然要将郡守府收归己用,在他们揭开封条闯入郡守府之前,流筝收拾东西,与季应玄驭鸢离开了此地。 季应玄问她为什么不御剑。 流筝柔声叹息道:“御剑只能孤零零自己走,驭鸢才能与你同乘……虽然你对我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真心喜欢,在将剑骨还给你之前,能亲近你的机会,自然是不愿错过。” 季应玄似乎是被她几句话给砸懵了,半晌不吱声,流筝悄悄回头看,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了回去。 “既然驭鸢,就好好看路。” 只来得及瞥见泛红的耳垂,连三分气恼、七分故作正经的气息也是灼热的,落在后颈上,生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流筝心中暗暗得意:你就装吧。 装得越久,兜不住的时候就越尴尬,看你到时候还怎么解释,还能拿什么借口拖延取剑骨。 二人先到城外与宜楣和李稚心会合。 听说要到墨族去,李稚心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犹豫、似抗拒,流筝问她有什么顾虑,她又不肯细说,只是握着她的手,幽幽长叹一声。 李稚心说:“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只是我想与宜楣一起走,先到周坨山附近拜访一位故人。” 流筝转头去看季应玄。 季应玄当然没有意见,还给了她们一张前往周坨山的地图,流筝握着李稚心的手叮嘱她:“娘,若是遇上什么危险,记得及时用玉符传唤我。” 李稚心点头,让她安心。 于是四人分成两队,宜楣与李稚心御剑先往,流筝与季应玄慢悠悠地在后面驭鸢。 从北安郡前往周坨山,要经过云白山,也就是从前流筝来为季应玄找万年参的地方。 忆及彼时,流筝不免心生感慨,同季应玄提起当时的遭遇。 “……很奇怪,此地的人参,个个都像是成了精,仿佛一个部落,虽然云白山首尾相盘,是个汇聚天地灵气的好地方,但能化育这样多的精怪,真是难得一见。” 季应玄听了这话,沉吟后说道:“恐怕凭借的并非山势汇聚的天然灵气。” “怎么说?” 她送的那枚万年灵参,已被季应玄仔细收存,曾当作定情信物时时把玩,时间久了,便觉察出一点猫腻。 季应玄说:“此地的灵参,恐怕是受过红莲灵力的影响。” “你是说……业火红莲?”流筝十分惊讶,“那还不把山给烧穿了?” 季应玄说:“走,带我去你当时采人参的地方看看。” 第56章 认亲 云白山间, 密林深处,灵参舒展着纺锤状的叶子。 流筝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从中, 从枝叶的缝隙中往外看,看见了灵参顶上的簇簇红浆果。 她拽了拽季应玄,示意他:“那就是我采灵参的地方……小心——!” 灵参十分敏锐,听见他俩窸窸窣窣的动静,马上就拧了头上的浆果砸过来。 流筝想起那又腥又黏的浆果液,吓得往旁边一躲,躲开了才想起身后还有个季应玄,眼睁睁看那浆果朝着他秀雅干净的脸砸过去,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 却未听见浆果爆开的声音。 第130章 流筝睁开眼,见一枚轻巧的红莲花瓣托住了浆果, 浆果很大, 但花瓣很小,像蚂蚁扛起了一枚榛子。 红莲花瓣莹莹散发着金赭色的光,对面的灵参感受到它的力量, 突然将顶簇一缩, 浑身颤抖。 它虽然没有脸,却叫人感受到了它的紧张。 紧接着, 那株灵参将大半身体遁进土里,逃之夭夭了。 仿佛一枚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 涟漪扩开,一传十十传百,日光昏暗的密林里突然鸟雀惊飞, 簌簌有声,成百上千柱灵参都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跟随方才那支灵参一起,遁进土里跑了。 流筝:“……当初揍我的时候,分明很有骨气。” 季应玄掸了掸袖边的碎叶,说道:“它们确实是受了红莲灵力的影响才化成精怪,所以对更深厚、更高阶的红莲灵力天生天生就有畏惧。对了,流筝,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这儿不像是雁濯尘会允许你来的地方。” 流筝说:“是萧似无告诉我的。” “那位皇太子殿下?” 流筝点点头:“听说他突发急病,生死未明,我与他有几分交情,却无暇抽身去照看他。” 季应玄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皇太子的名字:“萧似无。” 两人上前去查探灵参留下的踪迹,可惜叫它们都跑了,并没有查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流筝说:“若有机会,以后再来查,我记得前面有个小潭,咱们去喝点水,还是趁早赶路吧。” 季应玄点头,与流筝一起穿过这片密林,往山谷有水声的地方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低声对流筝说:“仔细听,有东西跟着我们。” 流筝克制住自己转头往回看的冲动,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季应玄怀里。 季应玄的手轻轻揽住她,对上她的目光,一副事出有因、心中无鬼的从容表情。 流筝在心里嗤了他一声,低低说道:“进了云白山不久,我就有被盯上的感觉了,只是一直不太确定……那东西好像有点怕咱们。” 想了想,又说:“哦,不对,应该是怕你。” 季应玄问她:“不管它?还是把它钓出来?” “它怕的是你,图谋的却是我。”流筝说:“当然要钓出来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商议分开行动,降低那东西的戒心,季应玄再三叮嘱她别让自己受伤:“若我的剑骨有一分损伤,以后就把你绑起来走,明白吗?” 流筝嘴上“嗯嗯”应得痛快,心中却想,到时候再说呗。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好似一东一西各自探查,待走得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了,流筝感觉到那东西果然跟了上来,正试探着越走越近。 四条腿,落地重而软,像是某种大型野兽,隐约又有骨头错响的嘎吱声。 流筝捏紧绣囊,手心里攥着一枚机括匕首的铜丸,凝神身后的动静,待感受到耳畔风声突然变厉时,猛然转身挥出匕首—— 竟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老虎! 流筝矮身下折,从猛虎腹下滑过,躲过了它的攻击,回身将匕首刺进了它的后股。猛虎没想到她这样灵活,被激怒后转身朝着流筝咆哮,与她缠斗起来。 正在此时,一丛高大的白骨趁着流筝不备,从树上朝她扑下来。 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刚在流筝手里吃过大亏的那只白骨妖。 白骨妖吃了亏,不知怎么躲到了云白山来,与一只虎妖勾结在一起,正打算养精蓄锐一段时间,再去找雁家兄妹报仇,不料今日却在山林里撞见了她。 白骨妖这一扑蓄势已久,尚不及流筝躲避,旁边突然又窜出另一只高大的猛虎,咬住了白骨妖的脖子,将它扑在地上。 刚赶过来的季应玄红莲灵力打了个空,两人一起去看那缠斗成一团的白骨妖和…… 银底白纹,华彩流溢,双目幽蓝的猛虎。 说虎又不像是虎,它比方才那只攻击流筝的白虎要更高大、更威风,动作更加流畅优雅,仿佛是只体型不同寻常的大猫。它将白骨妖按在爪下,轻轻松松就摘掉了它的头颅。 白骨妖立刻化为了一堆碎骨头。 流筝:“……这也太轻松了吧。” 她轻轻走近那只肖似神兽的猛虎,试探着喊了一句:“喵喵?” 神虎听她这样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突然转身向后窜了几步,流筝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立着一个鬼魅般的人影。 没有脸,没有声息,只有一个影子,流筝却能感觉到,他正在盯着自己。 季应玄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小心!那是伥鬼!” 流筝脚步猛地一顿,只是这一停滞的工夫,那银底白纹的神虎已经躲到了黑色人影身后,将黑色人影驼起,一虎一人借着丛林的遮掩,迅速消失在流筝眼前。 流筝急声道:“刚刚那只神虎,长得很像喵喵,喵喵走丢了,会不会是它?” 季应玄说:“可是它养了一只伥鬼,伥鬼的来历,想必你也清楚。” 流筝不说话了,不知是不能接受,还是不敢相信。 第131章 山林精怪里有传说,倘若成精的老虎咬死了人,可以奴役其魂魄,使其变为自己的伥鬼,替自己迷惑行路人,寻找生灵作为食物。 但这是一种极耗修为、损德行的邪术,成了精的老虎一旦养了伥鬼,意味着此生此世与正道无缘,只能堕落为被仙门讨伐追杀的邪道妖魔。 季应玄抬脚碾过白骨妖的骨头,还有方才被他杀死的白虎的尸体,从他袖间飘落一枚红莲花瓣,瞬间将两具尸骨焚成灰烬。 他说:“这白骨妖天生就是死物,因此可与白虎结契,做它的伥鬼,诱导这只白虎来攻击你。” 流筝说:“可是喵喵它刚才想要救我,它的那只……伥鬼,似乎也对我没有恶意。” “它在躲你。”季应玄说。 流筝望向密林深深处,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喵喵的踪迹。她又向前寻了一段路,直到天色渐暗,林中草木凝露,渐渐泛起冷意。 季应玄也不催她,耐心地跟在她身后,为她挡开生长了细刺的灌木枝。 直到流筝挂在腰上的玉符被灵力点亮,她收到了师姐和母亲的灵力传唤。 “流筝,我和师娘已经到达周坨山了,听说我们是季公子的朋友,墨族族长为我们安排了住处。”宜楣的声音从玉符中传来。 流筝心中稍定:“平安就好,我们晚些时候到。” 宜楣却态度踟蹰:“竟然还要晚一会儿吗,你若是御剑过来,会不会快一些?” 流筝听出她的为难:“师姐,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宜楣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嗫嚅了半天后只说道:“几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是闹了点误会,你还是快些过来吧。” 关了玉符,流筝满头雾水地与季应玄对视一眼。 季应玄倒是不着急,他嘴上说是要把她带到墨族去看管起来,实则是一副游山玩水的态度,她要找灵参,他陪她一起找,她说要找喵喵,他也没有阻拦。 眼下,又将行动的决定权抛给她:“咱们可以现在走,入夜前能赶到周坨山,也可以在白云山逗留一晚,明天早晨再走。” 流筝犹豫了又犹豫,终是叹了口气:“走吧,等以后……我再回来找喵喵。” *** 自止善山向东南约三千里,越过沼泽瘴林,有与世隔绝的数座连山,山中水土滋润处,生活着诸多古老的部族。 周坨山是连山之首,墨族是数十个部落里最壮大、最富有的部落。 流筝与季应玄驭鸢落在部落中央的圆台上,墨族的勇士认得季应玄,态度恭敬诚恳地向他行礼:“欢迎莲主大人!” 季应玄问:“墨问津在何处?” 墨族人答道:“大公子一直在客居,陪着之前来的两位客人——也就是您的朋友,在为她们介绍墨族的特色。” 季应玄脸上的表情露出几分古怪:“墨问津陪了她们一下午?” 那人欣慰点头:“是啊,大公子很少对旁人这样有耐心的。” 他指了路,季应玄带着流筝赶过去,走到被墨族人称作“客居”的地方,是一处干净宽敞的小院。院子里的建筑、摆件、装饰均是由精巧的机括组成,两人尚未迈进门,就听见墨问津的声音,他正站在一处水井前,侃侃而谈地向宜楣介绍自己的新发明。 “只要加上了这组机括,不仅可以自动从井里打水,而且可以将水过滤、煮沸,可以说是一气呵成,一步到壶。” 季应玄负手咳了两声,终于引起了墨问津的注意。 他请宜楣稍等,三两步跑过来,将季应玄拉到一旁,因为背着人,满心的喜悦和激动终于压不住,冲上了眉梢,露出一个喜笑颜开的表情。 季应玄不解,心想这货又傻乐什么呢? “莲主大人,你可真是我的大福星,我们墨族的大福星!” 季应玄:“……” 墨问津说:“你请来作客的那位李夫人,不是旁人,竟然是我娘失散已久的姐妹,是我的小姨!” 季应玄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没错,没错,我娘叫李稚颜,这位夫人叫李稚心,她们可是亲姐妹,下午刚认过亲!” 墨问津高兴地搓了搓手,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说道,“不仅如此,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其实我身上是有婚约的,只是与对方走散了,一时没有取得联系。” 季应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阻止他说下去,嘴快的墨问津却已经连珠炮似的小声嚷嚷了出来。 “没错!我与这位李夫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自幼就定了娃娃亲!我找到了我的未婚妻,我马上就要有夫人了!” 季应玄只觉额头一阵青筋乱跳,回头看了流筝一眼,见她正与宜楣说话,没有听见墨问津说的混账话,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一巴掌把墨问津拍在了地上。 第57章 表哥 两百多年前, 偏僻的仙门小派里生出一对颇负盛名的姐妹花,姐姐名叫李稚颜, 妹妹名叫李稚心。 姐妹二人才貌出众,曾在论剑大会上,从众多仙门豪杰中拔得头筹,并斩获了凶兽白讹。 第132章 “白讹是一只懂预言、会诅咒的凶兽,它在临死之前,对我和姐姐说了一句话。” 李稚心跽坐在临窗的长案前,把玩着一只核桃大小的机括香炉,在她对面,坐着一头雾水、求她解惑的流筝和宜楣。 “它说, ”李稚心语调微沉,“双雀夺枝, 二女争夫, 必阋墙而亡。” 流筝闻言蹙起眉:“难道凶兽白讹的话,一定会应验吗?” 李稚心说:“十有八九,不然也不会成为凶兽, 即使几率很小, 我和姐姐也不敢轻视。” 她忆起往事,面上现出似是怀念、似是遗憾的神情。 “门派与墨族是世交, 彼时墨族的少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墨族族长, 墨源,与我和姐姐都是青梅竹马,出了白讹的事情后, 我们三人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 “我知道姐姐喜欢墨源,所以不告而别, 偷偷离开,结果下山时遇到了妖魔偷袭,我身受重伤,恰巧被路过的长徵救下,他见我身上有墨族的机括,所以将我送到了墨族。” “姐姐闻讯赶来,与我促膝长谈,她说宁可放弃墨源,也不会放弃我,”李稚心垂目苦笑,叹息道,“可是我分明看见她捧着墨源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悄悄在夜里哭。” “所以我对姐姐说,我喜欢的人是长徵,一定要跟随他离开墨族,回到他所在的太羲宫,后来嫁给了他。” 因为流筝的年纪太小,所以父母辈的往事,她知道的并不多。 但是在她印象里,爹娘一直很恩爱,娘因为早年受伤的缘故,修炼一直很慢,爹用自己的修为给她打造了许多法器、炼了许多丹药,所以娘虽然修为尚不到上宗阶,但是已经可以芳龄永驻。 流筝试探着问她:“娘已经见过墨族长夫妻了吗?” 李稚心点头。 “那您对墨族长还……那个……”流筝欲言又止,有些不好意思问。 宜楣却“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声对流筝说道:“墨族人的年寿比凡人长些,却不是青春永驻,我方才见过墨族长,他头发已经白了。” 李稚心说:“流筝,我如今已相信事在人为,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最初是因为什么在一起,这两百年的岁月,我对你父亲,从来都是真心。” 无论最初是因为什么在一起…… 流筝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向窗外看去,隔着满架蔷薇,看见季应玄正与墨问津站在墙下说话。 忽然似有所感地望过来,与她目光相对。 *** 流筝几人暂且在墨族安顿下来,拜访过墨族长和他夫人——也就是李稚心的姐姐,流筝的长姨母。 得知流筝才是姨母的女儿,墨问津脸色精彩得能开起一座染坊,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再喊自己那一巴掌挨得冤。 “表哥。” 篝火迎客宴上,流筝执了一杯麦酒,笑吟吟地向墨问津敬祝,仿佛没有看到一旁的季应玄听见这称呼后,脸上流露出的不满的神色。 墨问津哪里敢接,连连摆手:“别别别,喊表哥也太见外了……不是,我是说,你还是先喊我墨公子吧。” 流筝说:“看来表哥不太待见我啊。” 墨问津:“不敢待见,不敢待见。” 流筝眉眼弯弯,笑里透着几分狡黠:“难道是因为我在不悔峰上弄坏了你的机关豹么,长姨母还不知道这件事吧,我去和她——” “哎哎哎,你不许去!”墨问津急得转头向季应玄求助:“这事你得管,这可都是你撺掇的!” 季应玄却翻脸不认人:“我撺掇你什么了?” 墨问津险些气了个倒仰。 流筝压低了声音,同墨问津商议道:“我不说也行,表哥把那机关豹借我玩两天呗,你肯定修好了吧。” 同为机括爱好者,墨问津知道,她说的“借两天玩”,必然是要把机关豹拆开,研究里面的结构,只觉得一阵肉疼,又不敢不敢答应。 流筝又央了他几句,还说要给他回礼,眼见着季应玄的脸色仿佛狂饮了三坛子醋,墨问津不敢惹他,只好含泪答应让流筝借走机关豹。 临了,又不甘心地给自己争取一些好处,问流筝:“你那位宜楣师姐,她有道侣了吗?” 流筝摇头说没有。 墨问津:“退一步说,姨母就不能认她做干女儿吗?” 天知道他见了宜楣第一眼有多么欢喜,得知流筝才是他表妹后就有多么晴天霹雳。 流筝不置可否,只玩笑道:“你果然不待见我这个表妹。” 墨问津无语,莲主的巴掌再挨两下能直接送他升天,他不是不待见,他那是不敢!不敢! 流筝看出了他的意图,转身与宜楣说悄悄话去了,两人以团扇遮面,笑成一团,宜楣从扇子底下偷眼觑墨问津,与他目光相对,眼里只有好奇、打趣,却没有半分羞赧。 墨问津垂头丧气。 季应玄难得好心地安慰墨问津:“听说雁濯尘尚未出事的时候,雁长徵与其夫人有心撮合他和这位师姐,只是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什么因果,她既连雁濯尘也看不上,看不上你倒也正常,不是你的错。” 第133章 墨问津简直要哭了:“我太谢谢你了。” 接下来的几天,流筝跟随李稚颜、李稚心,还有她的新表姐墨缘溪,在周坨山里到处游览,还参观了墨族巧夺天工的机括术,他们不仅制作出了可以自行根据水位高度变换弧度的栈桥,还建造了日光驱动的龙骨水车、能储存月光的乌木盒。 流筝一边把玩着墨缘溪送给她的机括木偶,一边向她打探:“缘溪姐姐,周坨山附近有没有那种很隐蔽,很安全的地方?不必太大,差不多能容纳一人就可以了。” 七月十五快要到了,流筝打算那天晚上躲到一个季应玄找不到的地方去。 墨缘溪问她用来做什么。 流筝扯谎道:“季公子的生日快要到了,我想自己做一件礼物送给他。” 墨缘溪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你竟然知道莲主的生日吗,是什么时候?” 流筝:“呃……” 坏了,找错借口了。 她看得出来,墨缘溪也想给季应玄送生辰礼物,所以不能随口乱说,不然表姐她白忙活一顿,流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流筝只好找了个理由脱身,去找季应玄,问他什么时候生辰。 “怎么突然问这个?”季应玄端详着她,“你是良心发现了,想送我什么东西吗?” 流筝支支吾吾,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季应玄说:“八月初一。” 其实他的生日是三月,但是三月已经过了,他可不想再等一年才能收到礼物。 流筝记下后,转头就将这个日子告诉了墨缘溪,又从墨缘溪口中得知了一处隐秘的所在,是她几年前在后山开辟,本打算用来做藏宝地的一处天然山洞。 山洞藏在山壁间,一条小路蜿蜒通往,洞口被层层叠叠的藤蔓遮掩,里头却干燥、开阔,置有木桌椅、兽皮榻,是个清净避世的好地方。 流筝十分喜欢这里,请墨缘溪对她的行踪保密,尤其是对季应玄。 墨缘溪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肯定能做到:“就凭你帮我套出来莲主大人的生辰,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雷劈在我身上,我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到了七月十五这天,流筝早早就避人耳目,来到山洞里静坐。 季应玄有急事回了一趟掣雷城,紧赶慢赶才在七月十五当天赶回来,结果到处都找不到流筝的影子。 他略略一想,就知道她躲起来了。 母亲和师姐还在山上,她应当不会跑出周坨山,季应玄找到墨问津,问他周坨山哪里能藏人。 这问题可真是难住了墨问津。 “周坨山方圆数百里,随便哪棵树上、哪出石头下面,都能藏人,这找起来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季应玄说:“流筝此时正是虚弱的时候,她不会这样随便,肯定要找个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 墨问津百思不得其解,季应玄却一眼看到了他摆在桌上的半成品机括。 那是一座用赤木雕刻成的红莲摆件,莲心以磷粉和黄金混合做灯焰,可以用机关控制莲花的形态,模拟红莲的自然开合,调节灯的开关亮度。 业火红莲……看上去怎么像是要送给他的东西。 墨问津说:“这是我二妹送来让我帮忙刷漆的,说要给你做生辰礼物,一天要刷六遍,一直刷到八月份,烦死了!” 季应玄蓦然抬眼:“谁说我要过生辰了?” 墨问津:“不是八月初一吗?” 季应玄从未向墨问津兄妹透露过自己的生辰,何况八月初一这个日子是他前几天随口捏造告诉流筝的。 他沉吟片刻,突然说:“有人知道流筝的下落,走,去见墨缘溪。” 第58章 亲近 经过数月的磨合, 太清剑骨已经在流筝的身体里扎根。 祭出命剑的第一个十五月圆夜,疼痛与灼热只局限在她后颈三寸的地方, 之后数月里才渐渐遍及全身。 如今她抬一抬胳膊,已经能感受到剑骨衍生出的血脉的牵连,以及深厚的灵力如澎湃的浪潮涌向她的灵府,令流筝心中感受十分复杂。 她曾经多么想拥有深厚的灵力,成为当世有名的剑修,却并不想以这种掠夺的方式…… 昏昏沉沉间,流筝听见山洞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水滴落在层层叠叠的藤蔓枝叶上,噼里啪啦,清凉的夜风穿过藤蔓, 吹进洞中,抚过她满身的虚汗, 让她昏沉沉的意识清醒了一点。 下雨……下雨好啊。 下雨天, 月光较从前的十五更黯淡,她也能少受些折磨。 可是仍然很难受,仿佛寂静的旷野里只剩下她和她的疼痛, 流筝想起了哥哥, 突然埋头在双膝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再不想要太清剑骨了, 她想要哥哥。 她哭得太忘情,没有听见雨声里靠近山洞的杂乱脚步声, 直到有人触碰到她设在洞口的结界,说话声与呼唤声才传入她的耳朵。 “墨二小姐,你确定流筝是在这里吗?” “我告诉她的是这个地方, 但她在不在这儿我也不清楚。” “如此闷潮……”是季应玄的声音,“先进去看看。” 第134章 流筝仓皇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却已来不及,她尚未从兽皮榻上爬起身,季应玄已经拐进了洞腹,流筝急中生智,竟然扯过兽皮毯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看到榻上耸成一团呼吸起伏的小丘,季应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墨缘溪说:“看吧,果然在这儿。” 流筝心中叫苦不迭,说好的要保密,天王老子来问也不说呢? 墨缘溪:“莲主大人又不是天王老子,既然他有问,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流筝:好好好,不愧是能把亲哥哥卖去隔壁部落当猴子的墨二小姐。 找到了人,季应玄的心已经松了一半,对墨家兄妹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兽皮榻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嘤咛,像是自知走投无路、难以逃离魔爪制裁的悲嘁。 墨问津大事不靠谱,此时却难得讲起意气,上手拦住了季应玄:“什么叫我们先回去,既然找到了人,当然是咱们四个一起回去,不然你们孤男寡女……我好歹是流筝的表哥,要替姨母保护好她。” 墨缘溪挑眉:“嗯?什么意思?” 墨问津捂住她的耳朵:“你还小,别听。” 季应玄只觉得头疼,指了指洞口的方向:“那你俩到洞口等着,我有话要单独与流筝说。” 这还差不多。 *** 欲盖弥彰的兽皮毯子被掀开,借着业火红莲的金赭色莹光,流筝与季应玄目光相对。 她眼中虽敛了伤心色,脸上却泪痕犹在,颇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我说我只是迷路了,你信不信?” 季应玄皮笑肉不笑:“信。” 他抬手要碰流筝,流筝想起了上一回他拔下簪子刺进心头的恐怖回场景,尖叫了一声,抱头就躲。 季应玄:“……” 洞口的墨问津和墨缘溪听见动静,鬼鬼祟祟往这边探头,墨问津看季应玄的眼神仿佛在斥责一个登徒子,墨缘溪倒不觉得莲主会做出有伤风化的事,只是好奇道:“杀猪吗?” 当着这两人的面,季应玄不好像上回一样逼迫流筝,装模作样地问她道: “你自己能站起来吗,还是要我扶你一把?” 他嘴上说着扶她,听在流筝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仿佛他问的是:是你自己来喝,还是我逼你喝? 流筝连忙说她自己能走,慢吞吞从榻上爬下来,被季应玄的手稳稳扶住。 墨缘溪终于看出了她状态不对劲,浑身烧灼,满面绯红,担忧地问道:“流筝妹妹,你该不会是淋雨生病了吧,赶快回去,我帮你找大夫!” 季应玄也是一副关怀的神色,声音温柔:“你这个样子,应该快些回去休息,是不是?” 他将流筝拦腰抱起,又解了外袍盖在她身上,流筝靠在他身前,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还有扶在她腰间,几乎要嵌入她血肉的力气。 她心中默默一声叹息:他一定……很生气吧? 几人走出山洞,外面的雨势更急,流筝从长袍下探出一只手,感受沁凉的雨水,听见季应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现在不能着凉,收回去。” 声音低沉而冷淡,仿佛敲冰碎玉,不似方才当着墨家兄妹的面时那样温情脉脉。 他走得快,几乎是瞬移回到墨族部落,找到她居住的小院,进了屋,反锁上门。 两人一人坐在榻上,一人站在帐边,因怕惊扰睡在隔壁两侧的李稚心和宜楣,谁也没有点灯的意思,只是借着月光相互凝望。 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直到季应玄抬手取了桌上的杯盏,又拔下她头上的簪子,流筝终于惊慌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许!” 季应玄声音冷淡:“你配合些,咱俩都少受点罪。” 流筝的态度松动了一步:“不必非得如此,我知道还有别的办法。” 季应玄不置可否,望着她的目光暗了暗。 流筝扶着他的手臂起身,偎靠在他身上,攀着他的脖子,试探着吻上他的嘴唇。 一个热又软,一个凉而薄,在触碰的瞬间,两人的呼吸都有明显的迟滞,流筝睫毛眨了眨,正望进他如墨如渊、却又清清楚楚映着她的瞳眸中。 她一边回忆之前的感觉,一边试探地邀请他,见他屹然不动,流筝的眼中显出惶惑的神情。 她轻轻问他:“难道……你不喜欢?” 季应玄说:“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当然不喜欢。” 流筝大为无语,心里气得直跺脚:不是吧,这种时候了还要装?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否则也不必为了躲我,跑到那样危险的山洞里去。” 季应玄抬手,拇指指腹蹭过她的唇角,动作轻柔而怜惜,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我说过,从前待你如何,全是为了剑骨,并无半分情意。请你相信,我暂时不取剑骨,并非是为了用它来控制你,从你身上得到这样的……” 他嘴角勾了勾,语调暧昧而不轻佻:“……好处。” 流筝说:“我并未这样想过你。” 季应玄:“可是你给了我这样的感受。” 第135章 “应玄……” 季应玄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并指在腕间一划,殷红的鲜血落进白瓷杯中,很快滴满半杯。 他将杯盏递给流筝:“喝掉。” 流筝接过杯盏,语气讷讷地解释道:“我躲着你,不是因为不喜欢与你亲近,我……” 季应玄说:“躲了便是躲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因为什么并不重要——你自己喝,还是想跟上次一样,要我请你喝?” 流筝垂下眼,攥紧手中杯盏,蹙眉一饮而尽,血腥气从齿间滑进了喉咙。 季应玄喂了她一颗清苦的莲子,一块回甘的蜜饯,还有一杯水。 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流筝站在窗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一时伤感,又一时惶惑,她分明是想将欠他的东西还给他,为什么到头来,反觉得伤了两个人的情分? *** 季应玄在墨族的住处距离墨问津不远,他回去的时候,雨丝转密,看见墨问津撑着一把伞,站在他门前等着。 “莲主大人。” 一向放诞不经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正经样子,他的目光落在季应玄尚在滴血的手腕上,瞳孔微微一缩。 “流筝表妹她到底怎么了……还有你手上的伤,哪里来的?” 季应玄推开门,声音略显疲惫:“你猜不到吗?” “难道是……剑骨?” 季应玄点点头。 “太清剑骨在我身上长到十几岁,已经熟悉了我的血肉,被流筝唤醒后,反而会折磨她。”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血去养她身上的剑骨?”墨问津真是又惊讶又无语。 季应玄说:“我没有别的选择。” 墨问津:“可是你这样做,连我都替你觉得憋屈,何况流筝那样的性子,她如何能接受的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忽然看向他,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问津,流筝她好歹喊你一声表哥。” 墨问津:“那又怎样。” 季应玄说:“雁濯尘已死,她已经没有哥哥了,问津,希望你能做个好哥哥,多爱护她一些。” “你这话说得真是瘆人,”墨问津啧了一声,“何况雁濯尘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才不要和他比较,他算什么好哥哥。” 想起宜楣,这句话多少夹杂了些私人恩怨。 季应玄:“至少他对流筝已是尽心竭力。” 墨问津:“你不要爱屋及乌。” 季应玄:“我没有。” 墨问津被他的嘴硬气笑了,懒得再与他理论这个问题,盯着他手腕上的伤口,轻轻蹙眉:“怎么还没愈合?” 季应玄将手腕负到身后,顾左右而言他。 “凡界近来不太平,皇太子萧似无失踪后,被他压制的藩王纷纷造反,他们有些人身后有修仙门派支持,有些身后有妖魔做靠山,这世道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 凡人虽然是人仙魔中最弱小的种族,但是凡界的安危却关系天地的运势,若是凡界陷入水火兵燹,仙族与魔族也不会好过。 墨问津问他:“你想怎么管?” 季应玄说:“我管得了掣雷城,但是管不得仙门百家,他们虽然怕我,却并不服我。管束仙门要靠太羲宫,而重整太羲宫,却要靠流筝,所以这副太清剑骨,她不仅要留下,还要心甘情愿地运用。” 墨问津心服口服地点头,绕了半天,拔了这么高的觉悟,原来还是为这事。 他说:“其实你不说这些话,我也明白你的决心。” “但我需要你帮忙。” 墨问津心想,倒霉催的,又来了。 第59章 陆吾 过了七月十五, 季应玄又开始不见人影。 墨族与世隔绝,安宁平静, 流筝每日晨起,先在父兄的牌位前添三炷香,然后手持木剑,前往后山熟习神女剑法。 她的心里是矛盾的。 明明已决意将剑骨还给季应玄,但是偶尔听说伏火阵有异动、世外业火肆虐的消息,她的心仍然会随之揪起,有种想要出世镇灭业火的渴望。 可是镇灭业火,必然要凭借太清剑骨。 应玄他本就拖延着不肯将剑骨取走,若是知道她心生流连, 只怕更加得了道理。 午后天气炎热,流筝会到墨缘溪的院子里乘凉, 她的院中杵着一柄用水力驱动的冰扇, 往院子里一站,只觉凉风习习,沁人心脾。 每天下午, 流筝都会帮忙给墨缘溪打下手, 两人一起研究组装了许多新奇的机括器具,有雨天可展作伞、收伞可变成刀的兵刃, 也有攀山时可足下借力、摔落时可系住脚踝的攀山索。墨族这些灵巧机括,使形同凡人的墨族能够驯服山林, 绵延不绝。 “但是周坨山还是太小了,有生之年,我想带领族人到世外定居。” 墨缘溪与流筝肩并肩坐在院子里, 托腮望着西方赤红色的晚霞,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族人们过于惧怕业火, 听说近些年来,连世外仙门也常受业火侵扰,大家越发不想离开周坨山……可是业火无障,周坨山也难以独善其身。” 第136章 流筝无言以对,心里的纠结却渐渐拧得像一股麻绳。 入夜将息,流筝睡不着,平躺在榻上望着窗边的月亮,正出神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流筝表妹,流筝表妹!你还醒着吗,莲主他出事了!” 听见墨问津的呼喊,流筝猛然从榻上滚起来,披发赤脚就去开门,尚未说话,心先悬在了半空。 墨问津说:“莲主他好心帮忙收灭业火,反而遭了那些仙门的暗算,不仅伤了他,如今还在身后追剿……” 流筝的脸色都白了:“应玄他人在何处?” 墨问津道:“刚才给我传消息时,已经离开了止善山,他说要找个地方避一避,等安全了再回周坨山来。” 从止善山到周坨山,找一处隐秘安全的地方…… “我好像知道他在哪里了,我去找他。” 流筝不敢耽搁,召出不悔剑,御剑而起,只见一道无色亮光划过夜空,待墨问津回过神来,她已经消失在原地。 “啧。”墨问津负手望着夜空,发出一声酸溜溜的感慨。 看看人家……有人已经快要抱得美人,而他呢,八字还没有一瞥。 *** 云白山,密林深处,树枝无风而动。 季应玄支起腿坐在泉池边,正借着流水清洗手上的血污,在他身边站着几个山林精怪,态度恭敬而畏惧。 这些精怪的个子不高,无论老少都生了一副黄褐色的皮肤,布满老虬似的皱纹,头上顶着一圈圆圆的红色浆果。 季应玄没有看它们:“这么说,两百多年前,你们灵参一族都是受了莲生真君的点化,但是作为代价,需要每年都向他献上两支万年老参。” 灵参精答道:“是。” 季应玄问:“莲生真君的修为足以长生,他要灵参做什么?” 灵参说:“好像是为了……驻颜。” 季应玄动作微顿,对这个答案感到惊讶:“驻颜?” 灵参说:“听族里的参长老说,莲生真君每日都要用灵参水沐浴,以保容颜不老,所以他虽然已有两千多岁,但瞧着仍与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没有区别。” 季应玄想起在姜国塔中,姜国的小皇子姒庑拉着流筝的手,一口一个“师姐”,喊得十分恬不知耻。 他望着渐渐平静的泉水,嗤笑了一声:“老而不死是为贼。” 一个小灵参精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报信:“报——报报报!上回将老族长挖走的那位女上仙,她她她……她又杀过来了!” 闻言,季应玄从泉水边站起身来,嘴角扬起,竟然显出几分愉悦的神色。 流筝她来得竟然这样快。 他问灵参精:“仙门追过来那些人呢?” 灵参精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用叶子捆起来吊在了树上。” 季应玄抖抖宽袍,吩咐道:“现在把他们放下来,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都退下吧。” 灵参精犹豫问道:“那我们的老族长……” 说的是流筝送给季应玄的那支灵参,其实是云白山灵参族的老族长。 季应玄说:“死不了,我留着他还有用。” 几个灵参精再不敢多问,告辞退下了。 流筝持剑闯进云白山密林,沿着林中的踪迹,追查到之前跌落的泉池附近,听见了一阵刀兵碰撞的打斗声。 她循声望去,但见季应玄被几位仙门长老合力围困,他仿佛受了伤,虚弱地捂着胸口支跪在地,转头吐出了一口鲜血。 “孤镇压业火,于尔等也有好处……尔等自诩仙门正派,却要恩将仇报,趁人之危吗?” 带头围剿的不是别人,正是姜怀阔,他冷笑道:“业火要灭,魔头也要除,莲主,你曾伤我太羲宫来使,干涉我太羲宫内务,这本就是仇怨,理应得报!” 说罢持剑向季应玄刺去,尚余三寸远时,却被一道凌厉的无色剑光挑开。 流筝御剑飞落进众位仙门长老的包围圈里,手中不悔剑挥出一道波浪似的剑锋,将他们狠狠震开,修为低些的修士跌倒在地,姜怀阔也连连后退数步才站稳。 “你……!”姜怀阔变了脸色:“雁流筝,你要背叛宗门吗!” 流筝将季应玄从地上扶起,神色关切:“怎么样,你还撑得住吗?” 季应玄虚弱地靠在她身上:“幸好你来了……不然今日的云白山,恐怕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不会的,别怕。”流筝又心疼又生气,安抚下他,转身朝姜怀阔举起了剑。 她的眼神森寒冷漠,那一瞬爆发出的杀意,令在场众人想起了雁濯尘。 流筝道:“说起报仇,我当在姜长老之前。” 话音落,持剑跃起,朝姜怀阔一阵猛烈攻击,招招不留余地,皆是发了狠的杀机,同时又留意着季应玄这边的动静,防止有人趁乱偷袭他。 “噗嗤”一声,不悔剑挑开姜怀阔的命剑后,刺入了他的腹中。 流筝拔出剑,欲再次刺向他胸膛,余光瞥见有人要偷袭季应玄,于是放开姜怀阔,转身将偷袭的人震飞,趁着这个空档,姜怀阔转身就跑,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钻进了黑魆魆的密林里。 第137章 其余几人见领头的跑了,瞬间也作鸟兽散去。 季应玄问她:“好不容易逮到姜怀阔,怎么不去追?” 流筝说:“杀人不急,还是救人比较重要。” 她急切地检查季应玄身上的伤,只找到了几处皮外伤,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紧张了。 “刚才看你吐了血,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季应玄故作不在意道:“不妨事,死不了。” 听了这话,流筝简直有些生气了:“什么叫死不了,浑身只剩两块骨头也叫死不了!” 这些日子,她缠着墨问津打听过莲主从前的事,墨问津说他曾听帘艮说过一嘴,十一年前季应玄从业火深渊里爬上岸时,浑身上下只剩了半副骨头架子。 那也叫死不了。 发簪刺入心头取血,比十五夜剑骨发作还要疼,可他仍只是一句“死不了”。 流筝猝不及防地悲咽一声,将脸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季应玄又懵又心慌,一时倒也顾不得装蒜了,拍了拍她的背,又捧起她的脸:“怎么了这是,是谁欺负你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流筝眼泪汪汪地说道:“没有谁比你更欺负人了……你怎么能如此逼我?” 季应玄叹息一声,抬手为她拭去眼泪,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他说:“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是在剑骨一事上,无论是比狠,还是比固执,流筝,我都不会输给你。我只劝你早日想清楚,遂了我的心意,否则你我之间只会有两败俱伤。” 他声音娓娓,说出的话却冷漠无情,流筝哭得更大声了。 冰凉的唇落在她额间,温柔向下,拭去她的泪珠,流筝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洇出来。 两唇相触,她想起去向墨问津打听旧事时,墨问津说的一番话。 墨问津少有正经的时候,声音沉重低缓:“……我当然希望他大仇得报,取回剑骨,但我也看得清楚,莲主他缺的并非几块骨头,他想要的东西,你吝于给他。” 流筝辩白道:“我没有吝啬对他的……情意,但是我欠他的东西,也想还给他。” 墨问津说:“不吝啬给予的人,怎会吝啬接受,你执着于把剑骨还给他,一不问他是否想要,二不问他是否需要,只顾着弥补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不正是想与他划清界限么?” 流筝直觉他在诡辩,但一时之间,确实哑口无言。 唇齿间的缠绵加重,流筝回神,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要回头,却被季应玄按住了后颈。 “别怕,一只兔子而已。” 季应玄低声安抚她,眼神似不经意瞥过她身后的灌木丛,有一瞬间变得玩味而幽深。 *** 身着银纹白衣的少女被一只手拎出了灌木丛,走出去很远才挣脱,仍然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他欺负流筝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咬死他!” 少女身量细长,却不显瘦弱,生着满头银发,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两颊各有三道金色虎纹,神气又美艳。 她一把拽住面前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生气道:“喂,别跟我摆谱,现在我才是你的主人!” 斗篷被她扯落,露出一张俊逸苍白的脸,若是流筝见了他,一定会惊叫出声。 他缓缓说道:“第一,那个人是装的伤弱,你咬不死他。第二,那不叫欺负。” 少女仿佛被踩了尾巴:“你看不起我!我都看到他咬流筝姐姐的嘴唇了,这是挑衅,是要被咬掉头颅,开膛破肚的!” 男人叹息一声:“缈缈,再不追,姜怀阔要跑掉了。” 少女冷哼:“你看不起我,你自己去追吧。” 男人似乎很有耐心,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任她怎么说怎么闹都不予回应。 突然,少女咆哮一声,摇身变成了一只高大的白虎,银底白文,蓝色眼睛像两颗硕大的宝石,正是神兽陆吾。 她抬掌将男人按在掌下,微微缩指,四道尖锐的利刃抵在他胸前,仿佛随时都能刺穿他的身体。 这表示,她生气了。 “雁濯尘,你别忘了,现在你只是依附我的一只小伥鬼。” 男人笑了笑,仿佛满地乌发里绽开一支霜花。 陆吾不由得愣住,却听见他说:“陆缈缈,要是放跑了姜怀阔,我这个月都不会再给你做兔子干。” 第60章 云雨 姜怀阔的剑丢了, 捂着小腹的伤口,狼狈地往云白山脚下的方向逃窜。 树木渐渐低矮, 灌丛由密变疏,山道就在眼前,抬头能望见明月。 月光里远远传来一声尖唳,一只展翅的巨鹰俯冲下来,向姜怀阔伸出赭色的爪子,姜怀阔伸手抓住了巨鹰的利爪,正要与它一同离开此地,忽感身后一阵凌厉的掌风,银底白纹的猛虎自山腰陡崖跃下, 将巨鹰与姜怀阔一同扑落在地。 猛虎身上的伥鬼摘落披风,露出一张令姜怀阔大惊失色的脸。 第138章 雁濯尘说:“缈缈, 姜怀阔交给我。” 缈缈单掌按住巨鹰的翅膀, 正要咬断它的脖子,闻言回头朝雁濯尘道:“兔子干,两只。” 雁濯尘说好, 抽出了腰间短剑。 自伏火阵跌落的那一刻, 他的命剑便碎了,季应玄给他的蓝玉莲花剑穗保住他的身体不被业火吞噬。但他受了很重的伤, 在无尽的焰海里漂浮,几回被折磨得昏死过去, 直到喵喵——流筝饲养的那只陆吾神兽刨开北安郡山崖底下的碎石,从业火焰海里将他捞出来。 他饮下喵喵的血,与她结契, 做她的伥,与她共享性命, 同时将一身灵力奉与她,祝她得道化形。 这样狼狈地活着,为的就是今日。 “姜怀阔,你根骨寻常,悟性平庸,若非我父亲厚待你,你本不配进入太羲宫长老堂,他待你不薄,你却连他的尸骨也不肯放过。” 雁濯尘抬脚踩在姜怀阔的伤口上,手中短剑泛着冷青色的杀意。 “我妹妹饶过了姜盈罗,饶过了你,你却害得她有家不能回。” 手起剑落,在姜怀阔出言辩解或哀求之前,已经贯穿了他的脖颈,剑尖深深嵌入他身下的土地里。 雁濯尘的目光冷寒如霜:“你该死。” 姜怀阔死不瞑目,来接应他的巨鹰也被缈缈拔光了毛,咬断了脖子,嫌弃地甩到一旁。 她变回人形,瞳孔更显金亮,蹦蹦跳跳地跑到雁濯尘身边,在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下。 “兔子干,我饿了。” 雁濯尘收起剑说道:“大半夜哪有兔子,先吃两口鹰肉垫一垫吧。” 缈缈“呸”了一声:“那鹰身上有业火的味道,不干净,我才不要吃。” 雁濯尘闻言蹙眉:“你是说……红莲业火?” 缈缈头一扬:“兔子干。” 怎么会有红莲业火的痕迹? 据雁濯尘所知,能掌控红莲业火的只有两个人,西境莲主与莲生真君。莲主他当然不会遣鹰来救姜怀阔,难道是莲生真君,他与自己一样,虽然跌入了伏火阵裂隙,但是也侥幸未死吗? 此事紧要,得想办法告诉流筝,可是他现在这副模样…… “兔子干!兔子干!” 缈缈见他不理,加重力气咬下去,两颗虎牙在雁濯尘的手背上留下了深深的淤青,疼得他蹙眉回神,面有不虞地望着她。 “没有兔子干,我可要下山吃人去了!”缈缈开始大放厥词。 雁濯尘叹息一声,牵起她的手,语气温和地教导她:“你是神兽,不是妖兽,不要学它们吃人的坏习惯……走吧,我带你去找兔子洞。” *** 季应玄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因受伤而被管束着不许外出的一天。 流筝一大早就来他院里堵他,手里还端着她亲自煮的药汤。 “不行,你不许出去。”流筝说:“我也不是次次都能赶得及救你的。” 季应玄心说,他还没有不济到那个份上。 他道:“周坨山里有墨问津,掣雷城里有帘艮,其他地方的业火却没有人管。你不让我出去,我自然乐得清闲,但是你忍心见旁人陷于水火中吗?” 流筝说:“我去。” 季应玄:“你是我的人质,离了周坨山,万一带着我的剑骨逃了怎么办?” 流筝心中十分无语:给你又不要,整天只会耍嘴上功夫。 她说:“那我陪着你,咱俩一起去。” 季应玄轻笑:“这还差不多,不过我得问清楚,一旦遇上业火,你是打算用你那堆花里胡哨的木机括呢,还是……” 流筝:“用不悔剑,总行了吧?” 季应玄满意地点点头:“行啊,你若愿意用,就暂且借你用用。” 流筝将药汤端起了递给他:“把这个喝了,补身体的。” 季应玄只道她关心自己,心里正乐呢,一口药汤下去,“噗”地转头全吐了出来,只觉得煮了三天的胆汁和腌制三个月的生鱼一起在嘴里炸开,又苦又腥,回味不觉,还隐隐泛酸。 “这是……什么东西?” “当归白芍何首乌,鱼露蚌粉血龙胆,全是补气血的药材。” 季应玄长长叹息一声:“这也太难喝了。” 流筝感觉十分为难:“我已经尽力去苦去腥了,昨天夜里忙到了子时,今晨卯时就起来熬药汤……要不,要不我回去重新弄吧。” 季应玄讪讪:“这样啊。” 她要接过季应玄手里的碗,季应玄反而紧紧握着不给她,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闭着嘴抿了许久,方云淡风轻道:“味道是有点怪,但也不算难喝。” 流筝闻言眼睛亮起来:“真的?以后我每天就给你熬。” 季应玄听了,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嘴巴。 接下来的几天,季应玄果然没有好日子过,每次看见流筝端着药碗来找他,不由得眼前一黑。偶尔两人一起出去镇灭业火,只要估摸着当天回不来,流筝都得把药材和砂锅一起打包带上。 季应玄曾尝试与她打个商量:“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每天如此辛苦地早起熬药。” 第139章 流筝的态度却很坚定:“我辛苦些倒没什么,眼见着八月十五要到了,到时候你又要失血,该提前补一补,药不能停。” 说罢又将药碗端给他,含笑吟吟:“请吧。” 季应玄根本就不虚弱,也不贫血。 被流筝按着折腾了半个月,补得他是血气旺盛,心烦意燥,有一回正与流筝说话,她靠得近些,降真花的香气缭绕鼻尖,季应玄忽然感觉鼻腔一热,忙抬袖遮掩,照照镜子,竟然是两道艳红的鼻血。 流筝只当作没看见,脸上笑得无辜,心里却不住地盘算。 既然每个月的十五,拒也拒不了,躲又躲不开,那她宁可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她实在是不想饮血了,倒不如…… “你脸色怎么这么红?”季应玄狐疑地盯着她。 流筝捂着脸:“天气……天气太热了。” 说罢端着空药碗,转身跑了。 *** 八月十五的月亮,比之前的月份都要明亮。 流筝沐浴更衣,挑了一身亮紫色的长裙,又对镜理了半天妆,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全部洗掉后只涂了一层薄薄的口脂。 她天生肤白目亮,唇色透红,再点一层口脂,愈发显得颜色秾艳。 “会不会太奇怪了一点?” 流筝几次要伸手擦掉口脂,又强忍着作罢,见外头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匆匆绾起发髻,戴了珠钗,蹑手蹑脚从园圃里剪了一朵巴掌大的紫芍药,簪在鬓间。 嘶……太扎眼了。 她正要将芍药摘掉,却被路过的宜楣撞见,她探进身来打趣她:“装扮得这样好看,是要去赴哪个小子的约?” 流筝面上顿时如火烧一般,怔怔问道:“师姐,真的好看吗?” 宜楣捏了捏她的脸,含笑点头:“咱们流筝,就是天上的仙女。” 流筝心虚道:“我只是睡不着,想随便走走……师姐,你不要告诉我娘,行不行?” 她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含了几分愧疚,宜楣听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摸了摸她的脸:“去吧。” 心中却不由得叹息一声,终于理解了为何从前少宫主护着她像护着自己眼珠子一样,如此鲜艳纯挚的姑娘,许了谁都觉得配不上她。 流筝沿着寂静的小径,一路走到了季应玄院中,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听见屋里传来清冷的男声:“谁?” 流筝小声道:“是我。” 盥室的方向传来水声,窸窸窣窣,仿佛衣料摩擦。流筝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季应玄半干的头发随意披散着,神情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慌乱。 他问流筝:“你怎么过来了?” 流筝说:“今天是十五,我不来找你,你就得去找我,不是都一样吗?”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两人俱是心怀鬼胎,话音落,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沉默了。 见季应玄堵在门口,流筝忍不住踮脚往里看:“不请我进去吗?” 季应玄:“我屋里有些乱,我们去……去你那里吧。” 这话听上去也挺奇怪的。 他这才注意到流筝今夜盛装鲜艳,鬓间还簪了一枝盛放的紫芍药,衬得她面如凝脂好玉,唇上嫣红欲滴。 心里的弦被轻轻撩动,欲望像一阵酥酥的痒,越是忍耐,就越是难以忍耐。 流筝突然从他身侧挤进了屋,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除了…… “你怎么洗冷水澡,竟然还放了冰?”流筝站在盥室的浴池前,面上三分不解,七分不赞同,“你这样会生病的。” 季应玄垂目不言,舌尖轻轻滑过牙齿。 又见她走到榻边,见纱幔垂着,好奇地撩起来往里看:“你方才是在……睡觉?” 衾被有些凌乱,帐中有股轻飘飘的香气,如兰似麝,却远比兰香、麝香更靡艳,流筝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是越闻越令人心跳无端加快。 她眼睛胡乱一瞥,看见枕下露出一寸金色,弯腰抽出来一看,竟然是她的发钗。 ……当时季应玄扎在心口的那一枚。 没想到他还留着。 她先是怔愣,面上微微泛红,却现出得意的笑,仿佛抓到了他的狐狸尾巴,扬了扬手中的簪子:“是我的。” “你藏了我的发钗,还敢说不喜欢我?” 有人露了狐狸尾巴,有人图穷匕见。 季应玄缓步靠近流筝,从身后拥住她,抽出她握在掌心的发钗,簪入她的发间。 声音低缓,落在她耳边,仿佛引诱:“那你猜猜看,我方才在做什么?” 这个流筝真的猜不着,她年纪不大,虽然想吃猪肉,却从来没见过猪跑。 拥在她肩上的手渐渐向下,改为揽住她的腰,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她腰间的系带,仿佛随时都能扯开。 薄唇微凉,气息却是热的,落在她后颈,激起一阵涟漪似的痒。 “我怕等会儿去见你时,会把持不住唐突了你,所以方才握着你的簪子,先自己纾解一番。” 他声音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没想到你会来找我……看来是我庸人自扰了。” 第140章 流筝心跳如擂鼓,握住了他的手。 气息渐渐变得紊乱,湿热的吻沿着她的眼睫,停在她唇间,口脂的甜腻好似催/情的香料,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自持过,几乎……几乎就要弄疼了她。 衾被尚温,幽香未散,床帐落下,眼前的场景远比他方才想象中更靡艳。 流筝她……也远比想象中更热情。 虽然这懵懂的热情更像是猎物四处乱撞,帮倒忙地到处纵火。 临门之际,季应玄贴在她耳边问:“谁给你出的主意,提供的方子,让你日日熬汤药给我喝?” 流筝无辜地眨眨眼:“怎么突然提这个?我只是想给你补气血而已。” 季应玄目光温柔而幽暗:“那你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吗?” 流筝:“……” 本来不知道,马上她就知道了。 有的人一撩拨就会塌陷,根本没必要灌什么汤药,可怜她十多天没能睡个好觉,这会儿又要自己来消解这多余的热情。 喘吁吁,汗淋淋。 鬓间紫芍药碾碎,散落满床,季应玄衔着一枚芍药花瓣,放在她剑骨所在的位置。 问她:“疼吗?” 流筝嘤咛着摇头。 “也许这样做,确实更好一些,”季应玄轻吻她的后颈,“从前我不愿见你勉为其难,但你肯为此花费这么多的心思,我便当你真的愿意了。” 流筝想说她愿意这件事不代表她愿意昧下他的剑骨,可是密密的吻里,根本没有她解释的机会,飘飘荡荡,晃晃悠悠,再后来,她累得彻底睡了过去。 夜色深处,明月正亮。 第61章 当真 流筝醒来的时候, 天色微微亮,身旁已不见了人。 她睁眼望着帐顶, 发呆许久,想起昨夜的事情,情不自禁地扯起衾被将整个人蒙住,渐渐面红耳赤,呼吸绵软。 过了一会儿,又偷偷撩帐往外瞧,见屏风后隐约有个人影。心中不由得纳罕:这个时辰不睡觉,又在憋什么坏水? 于是她蹑手蹑脚起身,鞋子也不穿, 静悄悄走过去,攀着屏风边缘往外探头。 却见季应玄跽坐在案几边, 乌发披散, 遮掩着神色看不分明,他抬起右手手腕,腕间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一支业火红莲正攀在他腕上吸血, 颜色逐渐变成鲜艳的金赭色。 吸饱血的业火红莲灵力大盛,凌空兜了一个圈, 仿佛十分高兴,待看见躲在屏风后的流筝, 又悚然抖了抖,受惊似的钻进了季应玄的袖间。 季应玄也看见了她,匆忙垂下手腕, 落下的宽袖遮住了腕间的伤口。 流筝抿着嘴唇不说话,脸色微微发白。 “怎么醒得这样早, 是渴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季应玄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她走来,却又在流筝要抓他手腕时抬手避开。 流筝瞪着他半晌,对他说:“我做噩梦了。” 季应玄说:“只是个梦,醒来就好了,你昨晚累得很,不妨再去睡会儿。” 流筝说:“你都不问问我梦见了什么吗?” 季应玄不语,乌黑的瞳眸望着她,含着浅浅的温柔,却又平和坚固,仿佛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令他心神动摇。 “我梦见你又骗我……剑骨于你并非可有可无,你所拥有的业火红莲的力量已经竭尽,若是没有剑骨为你续命,你会死。”流筝抓着他的袖子不让他避开。 季应玄叹息道:“没有的事,不要杞人忧天。” “我杞人忧天吗?” 流筝抓起他的右腕,被利刃划破的皮肉外翻,虽然止住了血,却没有愈合的迹象。 流筝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她说:“在止善塔的时候,我和哥哥联手也不能奈何那位莲生真君,哥哥想与他同归于尽,其实也没有多少胜算,但莲生真君突然失去了力量,这才让哥哥得手,我一直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表哥他提醒我。” 墨问津嘴漏得像个瓢,流筝想打听什么,三言两语就能诈出来。 “你和莲生真君都能操控业火,力量同源于掣雷城中莲花境,若你毁掉莲花境,莲生真君的力量当然会受影响,哥哥才能将他一起拖进伏火阵中,可是你……应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为何从来不说?” 季应玄不想提这些事,揽住她的腰,将她抵在屏风上,低下头亲吻她。 本就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衣衫,如流水般滑落到地上,灯烛轻轻跳跃,将交织的人影映到花鸟热闹的屏风间。 悬空的一瞬间,流筝在他耳边说:“我害怕。” 没有安慰,没有欺骗,他攥着她的动作更紧,许久,才轻声回应她:“多几次就习惯了。” 流筝鼻尖一酸,低头咬在他肩上。他的谎言一次次被戳破,如今他连敷衍的欺骗都不肯了,理直气壮地让她忧惧,让她不安。 温柔的动作下,藏着一颗好狠的心。 *** 季应玄又是接连几天不见人影。 墨问津刚受了教训,不敢再向流筝说三道四,这回就连墨缘溪也不肯帮她,还要反过来同她算账。 “你什么时候同莲主暗度陈仓,来撬我的墙角,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墨缘溪堵着流筝的路,一副气闷的模样,不肯放她出门。 第141章 “此事说起来……”流筝心里转了几转,将锅甩在季应玄身上,“说起来都是季应玄的错,他说不能告诉你,免得你知道后再不肯帮他,还要反过来拆他的台。” 墨缘溪听罢十分无语:“我是那样小器的人吗?” 流筝满面真诚:“表姐当然不是,都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哼!怪我瞎了眼!” “那表姐何必再帮他隐瞒,”流筝撺掇她,“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抓他回来,给你出口气,怎么样?” 墨缘溪眼泪汪汪:“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就甩手走了,流筝忧虑地望着墨缘溪离开的背影,心中隐隐感到愧疚。 直到天黑,墨缘溪还是不见人影,流筝心中不安,于是去见了族长夫人,也就是她的长姨母李稚颜。 她将三人的关系向李稚颜和盘托出,欲行大礼赔罪,却被李稚颜搀起。 青春不再的长姨母握着她的手,长长叹息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白讹的诅咒,原来是要应验在你和缘溪身上。” 白讹说:双雀夺枝,二女争夫,必阋墙而亡。 流筝心头遽然一跳,说:“不会的,姨母与娘亲能躲开此谶言,我和缘溪姐姐也必不会应谶。” 姨母和蔼地问她:“那你愿意将莲主,让给缘溪吗?” 这一问直击流筝的软肋,她久久不语,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许久,方低低开口:“我……” “她不愿意。” 身后传来清冷的男声,流筝转头,看见风尘仆仆、一脸寒意的季应玄,跟在他身后进门的,是神色犹带不情愿的墨缘溪,和一脸看热闹的墨问津。 季应玄握住流筝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对李稚颜说道:“上一辈的恩怨,不要往她们小辈身上引,我知道族长夫人因旧情而意难平,你觉得是自己作出牺牲,才成全了流筝的母亲与雁宫主,所以今日想说服流筝,叫她还恩于二小姐,是吗?” 李稚颜闻言变了脸色,目光躲闪地否认道:“不是,莲主大人不要妄言。” 季应玄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是我妄言,还是夫人你心中藏私?” 迟钝如墨问津,也听出了季应玄话里有话。墨缘溪走上前质问季应玄:“为何说我母亲心中藏私,请莲主大人明言。” 季应玄要开口,却被流筝狠狠掐了一下,只听她插话道:“今日只说你我之事,不要议论无关的人,尤其是长辈。” 李稚颜目光复杂地望着流筝。 “好,那就只说你我。”季应玄从善如流:“还请族长夫人知晓,孤不是可随便易手的死物,旁人让不得,也取不得,就算没有流筝,也不会有旁人。” 李稚颜尚未接话,墨缘溪忙应道:“莲主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了,请不要将我娘的话放在心上,有冒犯的地方,我代娘亲向莲主大人和流筝妹妹赔礼。” 她要作揖行礼,却被流筝拦住,两人的目光交错,或落寞或隐愧,皆是无言。 季应玄打破了她们之间的沉默,握着流筝的手往外走:“跟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离开李稚颜的住处,两人沿着石径,来到墨族聚落中央的圆台处,这里地势高耸,可以望见天上的繁星,也能远眺整个聚落的灯火。 习习凉风抚过面颊,眼前人双眸如星,即使是神情恼怒,也显得十分动人。 对视久了,很难不心软,流筝连忙垂下了目光,问他道:“方才你说长姨母因旧情而意难平,是怎么一回事?” 季应玄语气犹冷:“你先说你不愿意。” 流筝不解:“不愿意什么?” “不愿意将我拱手相让。” 方才他在李稚颜面前打断了她的话,是不想令她为难,但是私下里,他一定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 流筝偏不说话,季应玄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渐渐收紧,直至她蹙眉,带着几分蛮横地要求她:“说你不愿意。” 流筝抬目与他对视:“那你先告诉我,你这些日子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是掣雷城——” “应玄,我很好骗,是吗?” 流筝打断他,听她的语调,显然是真的动了气。 季应玄松开她:“罢了,你不必说,我也不必说。” “季应玄!”流筝抓住他的袖子,气得声调都扬高了一度:“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却要我事事听你的摆布,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想起这些日子的担忧,流筝气得眼睛都红了。 “哥哥这样,你也这样,你们一个两个,从来当我是个娇弱的孩子,我真是受够了。好,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从此之后,你也别再来过问我的去向,我要与你一刀两——” “断”字没有说出口,被季应玄的掌心捂了回去。他另一只手擒着流筝挣扎的手腕,将她锁在怀里,两人拉扯半天,到底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流筝,别轻易说这样的绝情的话,”他低低叹息一声,“我告诉你就是了。” 据季应玄所说,如今外面的业火日益泛滥,隐约有滔天灭世的迹象。他这些日子正忙着到处用红莲收拢业火,做事急了些,所以之前流筝才会撞见他用自己的血温养红莲。 第142章 季应玄安慰她道:“其实你不必担心,红莲吸收的业火都能化为我自身的力量,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流筝说:“过犹不及,只凭你自己,如何顾得了全部,何况仙门百家未必愿意领受你的好意。” 季应玄:“怎么,你想帮我?” 流筝说:“听说姜怀阔出事以后,太羲宫正群龙无首,眼下我已安顿好母亲,正该回去重整太羲宫,也不全是为了帮你。” 跟某些人混迹久了,也开始染上口不对心的坏毛病。 季应玄倒也不戳穿她,只笑了笑,叮嘱她道:“只要你记得用命剑,别让我担心就好。” 此事便算是说定,两人往回走,路过墨缘溪的住处时,发现她院中没有亮灯,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季应玄宽解她道:“墨二姑娘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你的错处。” 流筝说:“当然不是我的错处,是你的错处。” 她问起季应玄对李稚颜说的那番话是何意,季应玄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掠过她身后黑漆漆的树丛。 他说:“关于白讹的传说,你母亲告诉你的,并非全部实情。” “表面上,姐妹二人与墨族族长墨源皆是青梅竹马,妹妹为了成全姐姐而跟随雁宫主离开墨族,实际上,姐姐心里喜欢的人,是将妹妹救回来的雁宫主。” 流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季应玄说道:“所以,并非是妹妹成全了姐姐,而是姐姐成全了妹妹,白讹的诅咒被破开,不是因为她们想开了,而是因为雁宫主过世了。” 流筝心中五味杂陈:“长姨母她……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人心幽微,不可洞烛。”季应玄说:“也许她很遗憾,也许她已经放下,这些心事,若非曾听她亲口说出,只怕连你母亲也觉察不到,百年的时间,谁又能说她对墨族长没有几分真心呢?毕竟有些戏,演着演着,自己先当了真。” 最后一句,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流筝握住他的手:“能假戏真做,未尝不是一种缘分,是不是?” 季应玄含笑应了声是。 第62章 隐瞒 季应玄似乎真的说到做到, 此后外出镇灭业火,必然会带上流筝一起。 金赭色的业火烈焰覆灭于不悔剑的剑光之下, 露出火焰燃烧后的灰白色地面,流筝御剑落地,走向一旁抱臂看热闹的季应玄,向他伸出手。 季应玄将早已备好的糖水冰饮递给她,看她品尝后心满意足地眯起了双眼。 “向云郡的吃食,做的就是比北安郡好,这家糖水更是一绝,我回回来都要买一碗,你也尝尝。” 流筝将勺子递到季应玄嘴边, 勺子里还有半枚被她咬开的糖渍杨梅。 流筝饮过了糖水,又找他要梅子饼, 翻来翻去却没找到, 季应玄将嘴里的杨梅核吐掉,笑她道:“我看你是耐不住周坨山里无聊,灭业火只是顺路, 吃喝玩乐才是主要。” 流筝朝他伸手:“把我的梅子饼交出来。” 季应玄说:“忘了买。” 流筝恼得拍了他一下, 拽起他的手就要往城里的方向走:“现在陪我去买。” 季应玄想说什么,奈何她铁了心要吃到这一口, 不等他开口已御剑而起,待季应玄追过去时, 流筝正对着卖梅子饼的铺子发呆。 铺子已经关门许久,“吉铺转让”的糊纸被风撕开,一半被雨水浸得字迹模糊, 一半在风里摇摇欲坠。不仅是梅子饼,周遭几家商铺也是关门的关门, 歇业的歇业,方才季应玄买杨梅糖水铺子,老板正慢吞吞地将门闩上。 流筝连忙拦住他:“老板,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老板尚认得她是个熟客,正要说什么,看到她身后的季应玄,悻悻闭上了嘴。 方才就是他强逼自己开门,用一张护身符换走了一碗梅子糖水。 老板说:“快跑吧,殷王的军队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流筝颇为惊讶:“他两个月前尚在北安郡,怎么动作这样快?” 老板说:“听说殷王军队里招募了许多会吃人的妖怪,所以威力无穷,最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快跑吧!” 说罢再不管他俩,自顾自地锁上门跑了。 见流筝蹙眉沉思,季应玄宽慰她道:“朝代兴替是凡界的规律,此事你不方便插手,也管不过来。” “我明白,大道无情,只是身在其间,亲眼所见,难免唏嘘,”流筝说,“而且方才那老板说,殷王的军队里有会吃人的妖怪,所以才能势如破竹,短短两个月就从北安郡打到向云郡,这再往前,可就是皇城了。” 季应玄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你觉得殷王借了世外力,有违天道。” 流筝点点头:“我管不过来,但有人能帮得上忙,至少保住一些百姓免遭妖魔屠戮,应玄,你在祝仲远面前,总有几分薄面吧?” 祝锦行死后,祝仲远露面接管了听危楼,又经过几个月的整治,算来已经是听危楼的楼主了。 季应玄说:“好,此事我去与他说。” 第143章 待他传完信,两人没有在向云郡久留,又赶往下一处爆发业火的地方。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年底。 虽然流筝与季应玄在外镇灭业火忙了大半年,所做努力不过杯水车薪,地底的业火仿佛重开了束缚,从各处薄弱的地隙中钻出,短短半年时间,曾经走过的许多名山盛景都被烧成了灰。 唯有周坨山尚算一片净土。 十数年前,周坨山曾爆发过一次业火,幸得季应玄相救,之后季应玄在周坨山地隙处设下莲花阵,以抵御业火的再次出世,是以时至今日,周坨山再未被业火侵袭,这也是流筝能安心将母亲和师姐安置于此的原因。 然而,天灾可避,人祸难免,得知周坨山可避业火,越来越多的难民向周坨山涌来。 宜楣师姐同墨家兄妹一起安置流民,借用墨族的机括术为他们建造临时安身的房子,又将族中储存的大半粮食拿出来养活他们。然而这种日子毕竟不能长久,几人正商讨着该怎么办时,仙门各派又推举出几位使者,前来周坨山拜访。 拜访的目的只有一个:请墨族让出周坨山,举族迁走。 仙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业火肆虐,仙门百家有救世之责,余众亦有协助之任。然而仙门因受业火侵扰,无暇他顾,须你们墨族让周坨山相让,令各派掌门、长老休养生息,于此地共商灭火大计,待平定业火后,或可于仙门中为墨族留一席之地。” 墨缘溪本就焦头烂额,心情烦躁,听了这话,当场对其破口大骂。 来使骂她不识好歹,说要给墨族这群凡夫俗子一点颜色瞧瞧,祭剑的祭剑、召法器的召法器,墨缘溪也亮出机括,几人在周坨山山头打得不可开交。墨缘溪虽倚仗地势之利,可她毕竟身无灵力,几个回合过后,仙门这些人摸清了她的出招路数,很快占了上风,围着她教训。 宜楣与李稚心赶过来帮她,见势不好,连忙催动玉符联络流筝。 饶是流筝这般好脾气,听罢缘由也气得拍案:“这哪里是借,分明是抢!” 季应玄倒是见怪不怪,说道:“自从凡人修仙之风渐偃,仙门生就是仙门,一向自视与凡人有云泥之别,弱肉强食,看中便抢,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他这话令流筝想到了剑骨一事,她不免有些尴尬,收敛了脾气道:“如此有违背仙道天理,至少被我碰上了,我不能坐视不管。” 季应玄问她:“你想怎么管,帮墨缘溪打架么,你赢得了这一回,未必赢得了下一回。” 流筝道:“先把这回赢了再说。” 季应玄含笑盯着她,半晌道:“去吧。” 流筝问他:“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么?” 季应玄说:“仙门百家都知道墨族与掣雷城交好,他们敢为难墨族,想必也会对掣雷城出手。虽说群聚蝼蚁难成大事,但我也该回掣雷城看看。” 流筝挽住他说:“不如解决了墨族,我再陪你去掣雷城?很快的。” 季应玄问她:“你是舍不得与我分开吗?” 他问得如此直白,流筝有些不好意思,细若蚊蚋地“嗯”了一声,又忙为自己找补:“主要是怕你出事,我知道你又偷偷以血饲花,实力比不得从前,你的剑骨还在我身上,同我一起行动,总归安全一些。”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是不容他拒绝。 其实流筝本不是粘人的性格,只是前几次同季应玄分离,总会发生点意料之外的事情,何况季应玄近来鬼鬼祟祟,不知又在琢磨什么不敢告诉她的主意。 有一种直觉,似有还无,笼在她心头,隐隐让人感觉不安。 流筝又说:“咱们现在就走吧,再耽搁一会儿,缘溪姐姐要受人欺负了。” 季应玄灵机一动,故意冷淡了几分脸色,说道:“你知道我不想见她。” “谁?缘溪姐姐吗?” “为了你这位交浅言深的好表姐,你险些在李稚颜面前说出要将我让出的话来。” “我不是没说么?” “犹豫也算!” 听他翻旧账,流筝又开始一个头两个大,她真没那个意思,所谓犹豫,也不过是想把拒绝的话说得委婉些。奈何每每提到这事,季应玄总像是被踩了尾巴,无理取闹,吵得她只能举手投降。 “好了好了,应玄,咱们先不说这事了,救人如救火,我得赶快回去。” 季应玄一副冷淡的表情:“你自己去,我看见墨缘溪心里不舒坦。” “那行吧……那你在客栈等我,我很快就赶回来,咱俩一起去掣雷城。”流筝说。 季应玄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望着流筝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一道剑光远去天际,黄昏暮影,夕阳暗金色的光芒斜斜照进菱花窗中。 客栈里外都空荡荡的,因业火肆虐、殷王作乱,人都不知跑到哪里逃难去了。 季应玄起身走进内室,绕过屏风,看见榻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凌乱衾被,两个竹枕交叠在一处,流筝遗落下一枝珠钗,勾丝挂在半落的红帐上。 他小心将发钗从红帐下摘下,指腹轻轻摹过浓情欢愉后的遗痕,脑海中浮现出某个场景,瞳色渐渐加深,忽又浮出一点难见的温柔笑意。 第144章 流筝她的胆量和热情,总是会超过他的想象。 他将发钗上缠着的发丝小心收起,响指点出一支业火红莲,红莲凌空化镜,镜子对面露出了墨问津的脸。 “呦,莲主大人。” 墨问津依然是一副花里胡哨的腔调,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客栈里,听上去也没那么讨厌了。 “小半年没给消息,我还当你是心软了,打消念头了呢。” “之前没到时候,眼下却是不能再拖了,”季应玄说,“莲生真君他终于露面了。” 墨问津拔高了声音:“这祸害果然没死?” 季应玄说:“他的修为远在雁濯尘之上,雁濯尘都能捡回一条狗命,遑论他。” “啧,看来这业火,还有太羲神女留下的那什么法阵,也不过如此。” 墨问津不爽地嘟囔了一句,又问他:“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季应玄说:“流筝已经赶回周坨山,你要想办法帮我拖住她。” 墨问津问:“多久?” “最少半个月。” 这确实有些难为墨问津,他从前满嘴跑马车,导致流筝对他的话总是不采信,只怕他越要留下流筝,流筝就越要往外跑。 季应玄激他:“怎么,你连你人美心善好骗的表妹都搞不定,还想去跟雁濯尘打架?你若是将此事办砸了,我马上告诉宜楣师姐雁濯尘还活着的消息,听说这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是对你不冷不热的。” “哎哎哎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没人比季应玄更懂如何诛心,墨问津不管想没想到办法,先一口应承:“我答应你就是了!保证拖住表妹半个月!只是……半个月以后呢?” 季应玄说:“那时一切已成定局,她要做什么,都随她去吧。” 他声音平和寻常,然而墨问津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心中不太好受。 他骂骂咧咧说道:“我是问,半个月以后,去哪里给你收尸。” 季应玄笑了笑:“业火之中,无尸可收。” 第63章 斗狠 剑光织成笼, 墨缘溪被困于其中,四壁皆没有生路, 渐渐收拢。 “压不住业火,治不了妖兽,只有凡胎好欺负,是吗?” 墨缘溪双手交握着卷刃的机括剑,剑身光芒渐渐孱弱,已是力量衰微。 她想起来,流筝曾与她讲过在太羲宫时如何逃脱祝锦行和姜怀阔钳制的经历,将爆炸丸药嵌入机括匕首中,利用匕首破碎时外泄的储藏灵力引爆丸药, 其威力无穷,仙门难避, 有同归于尽的威力。 爆炸丸药, 流筝给了她一些,本来她要拿去开山夷地,用以安置流民, 恰好带在身上。 墨缘溪望着半空中那几个仙门使者得意且轻慢的嘴脸, 恨得咬紧了牙根:“想抢我墨族的地盘,且看你们有没有福气埋在这里!” 说罢拼着最后的力气凌空, 机括剑挥出的瞬间,外逸的灵力引爆了爆炸丸药。 “轰隆——” 墨问津与宜楣赶过来时, 远远只见蓝焰炸开,凌空腾起一阵暗灰色的尘烟。 墨问津吓得一趔趄,目眦欲裂:“二妹——!” “咳!咳咳咳!” 流筝只觉得一副身躯碎成了一百零八块, 踉跄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挥开面前尘烟, 对被她铺在身下的墨缘溪道了句:“真是抱歉,来晚了一步。” 墨缘溪朝她摆摆手。 方才爆炸的一瞬间,流筝御剑瞬移到她面前,连人带剑,为她挡下了爆炸的冲击。如今她还躺在地上,有三分是因为方才挨揍太狠,有七分是被流筝砸的。 “我谢谢你……” 话音落,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围攻墨缘溪的仙使死的死,残的残,还剩几个外围的幸运儿,目瞪口呆地持剑对着流筝,一时间打也不是,跑也不是。 流筝抬手,不悔剑抖落尘烟,飞进她掌中,冷刃森森对准那几人。 她说:“从前没杀你们,是念同袍之谊,可你们恃强凌弱,有违仙门正道,当逐出仙门,视同妖魔锄之!” 仙使嘴硬道:“你早已被逐出太羲宫,如今的太羲宫也不再是仙门之首,你凭什么!” 流筝冷笑道:“很快就是了。” 话音落,剑光起,对面那几人犹自战战兢兢、瞋目怒视,已被剑光削落了头颅,几张纸符落在尸身上,他们的遗骸慢慢化为飞灰。 墨问津从地上抱起墨缘溪,大松一口气,宜楣则跑来检查流筝有没有受伤。 “凭他们几个小贼,还不够不悔剑一砍——咳咳咳——” 流筝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对满面嗔怪的宜楣解释道:“这是表姐炸的。” 流筝随宜楣等人回村子,但见山坳野地里挤满了来逃难的凡人,幕天席地、不避风雨地挤在一起。 宜楣叹气道:“除了业火,仙门百家竟也在四处掠夺,他们挑选不易受业火侵扰的地方,将寻常百姓赶得流离失所,实在太可恨了!” 流筝说:“也是太羲宫如今无力再掣肘他们之故。” 宜楣停下脚步,看了抱着墨缘溪走在前面的墨问津一眼,低声对流筝说道:“师妹,我打算离开周坨山,回太羲宫。” 第145章 流筝惊讶:“回去做什么?” 宜楣说:“自然是重振太羲宫门楣,掣肘仙门行事,这样才能助你镇灭业火,否则留在这里,我能做的事情实在太有限了。” 听闻此言,流筝心中微动。 她本打算待业火势头稍缓后再料理太羲宫的事,奈何大半年了也未能抽出身,如果让宜楣师姐去,她从前在太羲宫里素有令名,又是爹娘的亲传弟子,简直再合适不过。 她紧紧握住宜楣的手:“师姐,万事小心,若遇惊险,千万要玉符联系我。” 宜楣说:“你不妨随我一同回去,你是师父的血脉,太羲宫宫主之位,如今只有你能继承。” “我……”流筝叹了口气,“我要与应玄先去趟掣雷城。” 走在前面的墨问津突然回过头来对她说道:“表妹放心去,料想那姓季的小子也不敢管束你。” 流筝笑道:“怎么,表哥要为我出头?” 墨问津笑笑不说话,不知为何,流筝总觉得他这一笑似有怅然。 她陪墨问津回村中安置好墨缘溪,经过这一夜的折腾,天色已经快亮了。流筝等不及早晨去向母亲辞别,正要提剑赶往季应玄身边,却见墨问津急色匆匆推门进来。 “表妹!不好了,求你快去瞧瞧缘溪吧!” 流筝被他拽着一口气跑到墨缘溪住处,但见她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浑身冰凉,气若游丝,竟然是一副伤重垂死之兆。 流筝吓了一跳:“表姐这是怎么了?” 机括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除墨问津外,流筝的母亲李稚心和墨缘溪的母亲李稚颜竟也在场,李稚心与流筝对视一眼,似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安慰李稚颜道:“流筝来了,姐姐莫要担心。” 墨问津说:“方才缘溪醒了一会儿,她说在引爆爆炸丸药之前,有个仙使往她的灵府中打入了一缕灵识,企图逼她屈服。她本勉力相抗,如今受伤虚弱,致使那灵识在她灵府中占了上风,正四处翻搅着折磨她……表妹,你可有办法让二妹压过那灵识去?” 流筝闻言心头沉重,并指靠在墨缘溪的太阳穴处,果然感觉到两股力量在跳动,一强一弱,拼争不休。 李稚心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说道:“宜楣刚离开,眼下只有你能应付此事,你试试能不能催醒剑骨,为你表姐渡些真气。” 流筝叹息一声:“我试试吧。” 众人扶墨缘溪起身,流筝在她身后结莲花坐,阖目默念祭剑诀,催动剑骨,汇集命剑不悔的力量于掌间,试着抵住墨缘溪两侧的太阳穴,徐徐为她输渡真气。 灵识在内阻拦真气的输入,两方僵持许久,折磨墨缘溪的灵识忽然狡猾地撤走,藏匿在墨缘溪的灵府中不知踪迹。 流筝不敢在墨缘溪虚弱时搜刮她的灵府,只好也跟着停下。 “有用是有用,但并非一时之功。”流筝检查过墨缘溪的气息后说道:“恐怕要多费些时日,守在表姐身旁,待那灵识再出来作乱时,重复以真气从外对抗。” 她环视屋里人,可是除了她之外,没有能做到这件事。 李稚颜欲言又止,李稚心不忍叹气,半晌,墨问津试探着问流筝:“表妹,你真的急着离开吗,能不能稍微多留几天?莲主要是敢生你的气,这回我替你撑腰。” 流筝垂目,温声道:“他不会的。” 话音落,远天夜色将阑的一线鱼白处传来一声尖锐空灵的啸唳,一个硕大的黑影飞近,避开机括天网的攻击,收拢如轮的双翅,落在墨族村落里。 墨问津出去看了一眼,旋即便回,站在外面嚷嚷道:“表妹,表妹,帘艮带信来了,你快出来!” 流筝闻言走了出去,见来者果然是帘艮,他朝流筝行礼后,将护在掌心里的一枚红莲花瓣献给流筝,花瓣上写了几行字,正是季应玄的笔记。 “吾已听闻墨二小姐之祸,知卿为难,不妨暂留山中,不必牵挂,吾已前往掣雷城,待此间事了,再往周坨山寻你。——玄。” 流筝心中有些微失落:“怎么走得这样着急。” 帘艮说:“掣雷城的妖魔都不是省油的灯,见缝插针地出来作乱也是常事,莲主从来都是轻松应对,还请雁姑娘不必担心。” 从前的季应玄有毁天灭地之力,仙门百家联手尚奈何不得他,众人对他敬且畏,并坚信他会一直这样厉害。 可是只有流筝知道,自从莲花境被毁过一次后,应玄他的实力大不如从前,须得以血养红莲,才能使外界瞧不出端倪。 奈何他又心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从她身上取回剑骨,尤其是八月十五那夜,两人行过鱼水之欢后,他真是越发硬气,每次流筝一提还剑骨的事,两人总要吵架。 “你是觉得我现在不中用了,来可怜我么?” “还是说,你后悔了,厌烦了我,宁死都要甩开我,要让我从此鳏寡孤独——不是?呵,那你难道不清楚,剖了剑骨,你会死吗?” “我本身无长物,若取回剑骨,该以何与你定情,我的心吗?” 说着便并指为刃,要刺进胸腔中剖心,流筝尖叫着拦下他,心疼苍白的肌肤上留下的血痕,一抬头,望进他平静近乎冷酷的眼睛里,浅浅的笑,暗藏着恃宠而骄的得意。 第146章 比勇斗狠,流筝永远是他的手下败将。 因此流筝暂不敢再提还剑骨的事,只能慢慢想办法,同时跟在他身边,无论他是要镇灭业火,还是收服从掣雷城里跑出来的妖怪,都尽可能地先于他出手,不让他浪费那些用自己的血肉养出来的业火红莲。 可是如今她不在他身边,他还能应付过来吗? 流筝捏着信怔忪,帘艮又宽慰了她几句,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墨缘溪痛苦的嘶喊声,流筝忙转身回去,没有看到在她身后,墨问津与帘艮交换了一个眼色。 半个月,只要半个月就好。为了能把流筝拖住半个月,几乎所有人都被季应玄遣来演上这一场。 比勇斗狠,流筝确实斗不过他。 第64章 不知过了多久, 墨缘溪苏醒的时候,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是流筝和墨问津。 “……从前是表姐在照看这些逃难的凡人, 她这一病,这些人的吃住也成了问题。” “二妹她虽然聪敏能干,不过也只有一双手,纵使她没事,每天奔来的凡人这样多,恐怕也难以支应。” “从明天起,我帮表哥一起照看他们吧。” “不必,你安心守着二妹,自己也要好好休息。” “我休息不了, ”远远传来流筝的叹息声,“闲下来时, 我心里总挂念一个人, 十分煎熬。” 墨缘溪仰目望着帐顶,直到墨问津告辞离开,她抬手敲了敲床缘。 流筝推门而入, 擎着灯走进来, 柔白的机括灯照亮她鲜活的眉眼,只听她高兴道:“能清醒便已去七分险, 表姐这是大好了。” 墨缘溪语气淡淡:“说不上什么大好。” 流筝将灯搁在床头小几上,说:“那你坐好, 我趁热帮你再渡一回真气。” 她并指按在墨缘溪太阳穴处,却被她抓住了手指。墨缘溪示意她坐下,不必再忙, 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 流筝不明所以:“为何这样看着我,可是哪里不舒服?” 墨缘溪突然说:“他们在骗你。” “他们……谁?”流筝愕然, 心中隐约生出不妙的预感。 “表妹,你知道的,墨族听命于莲主大人,他的要求,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会违抗。”墨缘溪抚着胸口,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即便他要去送死,我们也只得配合。” 流筝倏然站起身,紧抿的唇色渐渐苍白,不可置信地盯着墨缘溪。 “是应玄让你们——你,表哥,甚至还有我娘和姨母,让你们起来拖住我,不让我去寻他,是吗?” 墨缘溪点点头:“我灵府里的神识,是你娘打进来的,纵使你不管我,我也死不了。” 流筝喃喃问了句“为什么”,却不待她回答,转身就要往外走。 “流筝!”墨缘溪喊住她,“你这样是走不掉的,即使走掉了,也找找不到他……他会躲着你。” 流筝沉默不语地背对着她,肩头微微耸动,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恐惧。 一次又一次……他欺骗她,这样一次又一次。 流筝问墨缘溪:“为何要告诉我?” 墨缘溪回答道:“原因有很多,一则我有正事要干,不想仅为了做戏拦住你便整日装病躺在床上,二则……” 她顿了顿,忽而自嘲轻笑道:“不过是将心比心,倘若我是你,也绝不希望此时遭人欺骗,酿成一生的痛苦和遗憾罢了。” 流筝转身奔至榻前,紧紧攥住墨缘溪的手,秀目里满是仓惶的泪水,咽声对墨缘溪道:“求表姐帮我,我想见他。” *** 凡界皇城鄞州,如今也是一片烽火狼烟的景象。 旗幡委地,尸骨泥尘,烈火中楼阁倾颓,妖魔横行于青天白日间。 许多都是掣雷城里逃出来的妖魔,与不容于天道的魔修们一起,簇拥着殷王殿下的仪銮,浩浩荡荡涌进鄞州城中。 殷王坐在密不透风的鸦色长辇里,像抬了一副棺材。 一个奇形怪状的妖物跑来报信,跪伏在长辇一侧说道:“启禀殿下,东宫太子府着火了,是业火!” 轿辇微顿,沙哑散漫的声音穿透轿帘:“里面的人呢?” “还活着。” “宫里的皇上呢?” “也还活着,”妖物暗暗透出几分得意,“殿下说要亲取他们的性命,阎王爷也不敢越俎代庖。” 帘中透出几声低笑:“让火先烧着,去皇宫。” 皇宫与东宫相邻,皇帝起居的寝宫与太子的主院以飞桥相连,可见皇帝曾经对这位皇太子的爱重。曾几何时,父慈子孝,曾是凡界皇室里流传的一段佳话。 而今皇帝却被绳索捆缚,被几个畸形的魔物押着,像待宰的牲畜一般扔在鸦色长辇前。 灰白头发的老皇帝喉中发出“嗬嗬”的笑,高声道:“殷王,你与妖魔同道,失德至此,凭你也配得享天下?此天亡我!” “父皇,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轿帘被挑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苍白的面容,老皇帝蓦然瞪大了眼睛,惊声如尖叫:“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第147章 轿辇中人得意道:“难道只许你骗我十八载,趁我病重要废了我,不许我也骗你一回吗?” 他起身走下轿辇,长袍遮着他的嶙峋瘦骨,他抬脚踩在老皇帝的侧脸上,脚下一碾,即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对老皇帝说道:“也许你还不清楚,吾道号莲生,世外之人见了吾,要恭恭敬敬称一声真君。并非是你择吾立为太子,而是吾择你立为皇帝,吾能立你,同样也能废你……你瞧瞧,你瞧瞧,你这副愚蠢的样子,大概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吾吧?” “你忌恨吾得臣民爱重,一向想要废吾另立,凡人眼皮浅,爱争这方寸的权势,吾可以理解,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派人推了城外的神女庙——你敢推我师姐的庙,才是真的活腻歪了。” 城外的太羲神女庙……老皇帝想起来了。 民间拜财神、拜灶神、拜武神,曾经也供奉过一位太羲神女,据说她数千年前因救世而陨落。陨落的神女无法给凡人带来任何好处,当感激之情殆尽,各地的神女庙逐渐冷落破败。 鄞州城外也有一座神女庙,老皇帝年轻时就想将其推倒,为自己立生祠,不料皇后遭歹人劫持,于神女庙中获救,受神女娘娘保佑,诞下了皇太子萧似无。 皇太子常来神女庙祭拜,近两年拜访得愈发频繁,去年从神女庙中消失,数月后归来,俨然已是一副痴傻的模样。 老皇帝趁机夺回东宫权柄,推倒了神女庙,为自己建了一座生祠。 “近来受你监视和折磨的那个傀儡,是你的殷王好儿子,而吾顶替了殷王的身份,来毁掉属于你的一切。” 老皇帝的脖子被踩断之前,听清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立生祠?吾要让你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了。” 与此同时,东宫太子府中,季应玄拂袖收拢业火,将病榻上的“萧似无”拽起身。 只见那“萧似无”双目无神,喘息微弱,似堪堪吊着一口气,随时都可能断绝。 “原来是将生人魂魄拘住,做了具活傀儡。” 一线红莲灵力穿进傀儡的灵府,傀儡的眼珠动了动,瞬间蓄满了眼泪。 季应玄问他:“你不是太子,你是殷王?” 傀儡点点头,眼泪落下。 “原来如此。”季应玄说。 怪不得他让祝仲远监视皇城的动向,祝仲远说皇太子闭府养病,从未露面,更不曾与妖物交游,原来是使了一记金蝉脱壳,捏了个病怏怏的模子,把殷王的生魂拘了进来。 真正的殷王殿下替萧似无受了不少虐待,四肢碎了好几块骨头。 他目光恳切地望着季应玄,似悲似哀,季应玄救不了他,只能在他的魂魄被折磨得消散之前给他个痛快,让他的魂魄尚有气力归入地府,投进轮回。 季应玄离开东宫,赶往皇宫,看见了惨死的老皇帝的尸体。 那些从掣雷城逃跑的妖魔仍然惧怕他,却又想在新主子面前表现一番,借着新主子的威势,成百上千的妖魔与魔修一同攻击季应玄,如遮天蔽日的蚂蟥扑过来,尚未近得季应玄的身,又被业火红莲的灵力弹开。 红莲花瓣锋利如刃,割下妖魔首级如砍瓜切菜,霎时只见凌空血肉横飞,金赭色的红莲延长花瓣,将季应玄罩住,未曾有一点血污溅落在他身上。 萧似无仍坐在鸦色轿辇里,目光幽暗地望着这一幕,枯爪般惨白的手指几乎勒进长椅扶手中。 若非季应玄毁了莲花境,他怎会遭雁濯尘的暗算,跌入伏火阵下的封印中,毁伤一身骨肉,致使如今经不得风、受不得晒? 他每日用花露沐浴,以珍珠敷面,就是为了保持容颜不老,希望将来再见到师姐时,他仍是她印象里需要经她照拂的年幼师弟。 可是季应玄都做了什么……他这一身骨肉,几乎已见不得人了。 更可气的是,分明两人的力量同源于莲花境,凭什么自己险些变成废人,而季应玄却瞧着毫发无伤,竟敢在他面前用业火红莲伤人,这简直是在挑衅,是在嘲讽! 见证了同伴死状的妖魔们不敢再莽撞上前,随着季应玄步步走近,连忙步步后退,生怕被红莲缭绕的业火灼得体无完肤。 萧似无挑开轿帘,踩着伴轿魔修的头与季应玄交手,只见金赭色的业火红莲与墨青色的灵力相撞,瞬间天地变色,力量波及之处,砖掀瓦飞。 两人各自后退数步,堪堪站稳。 萧似无已失去了对业火红莲的控制,如今他的力量是靠吸食手底下的妖魔维持,灵力浑浊而含毒。季应玄着实被他恶心了一把,并指在手腕间一划,血液从伤口中涌出,红莲吸食他的血液后生长,重又变得神采奕奕,气焰嚣张。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萧似无抚掌而叹,“你毁坏莲花境后,重又用自己的鲜血浇养红莲,所以如今红莲只听你差遣,竟连吾也指使不动了。” 季应玄不是流筝,懒得与他讲什么“太羲神女在忧怖崖留下红莲种的初心就是灭火救世”这种废话,云淡风轻道:“是啊,可见时移世易,莲生真君已算不得什么东西了。” 第148章 萧似无被他噎了一句,恨得牙根发痒,可惜又奈何不得他。 萧似无打算对季应玄好言相劝:“吾算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莲主你,身负如此灭世之力,怎么迄今还是孤零零一人?掣雷城里的妖魔不服你,仙门百家看不起你,就连凡人蝼蚁也敢轻看你的名号。莲主,不如我们合作,你想要什么,吾可以帮你。” 季应玄望着萧似无瘦削的身形,为他如今还能撑出这样的做派感到好笑。 他说:“孤想要你死。” 第65章 同尽 这是莲生真君与西境莲主第一次交手。 尚未被业火红莲削干净的妖魔聚集在萧似无身后, 希望借莲生真君的力量保护自己,不料莲生真君挥袖凌空, 却将它们当成灵力的来源,片刻间便吸瘪了五六人。 干尸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剩下的妖魔四散奔逃,莲生真君借着这骤然强大的力量向季应玄攻击,季应玄翻身后撤,避其锋芒,掌间红莲绽成数丈高的屏障,硬生生接下萧似无这一掌。 “轰隆——” 如天雷响彻,大地开裂, 四方震动。 季应玄受了伤,萧似无也没有讨到好处, 他扶着鸦色长辇站稳, 仍希望与季应玄达成合作。 “莲主大人,你这样与吾为难,仙门百家只从旁看热闹, 你输了, 他们不会同情你,你赢了, 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然而好处却尽让他们得了。” 季应玄不应, 目光幽冷平静,只当他是跳梁小丑。 “真将吾逼急了,吾引丹自爆,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见他如此,萧似无耐心渐失, “你总得让吾明白,你为了什么。” 季应玄轻笑道:“为了你嘴里不干不净的一句‘师姐’。” 萧似无先是愕然,继而恼怒:“我与师姐相识数千年,凭你也配置喙?” 至此,他彻底打消了与季应玄化干戈为玉帛的念头,抓住几个尚未来得及逃走的妖魔吸取灵力,几乎是不留退路地朝季应玄攻去。一红一玄如两道凌厉的电光凌空交手,转瞬之间已是数十招,萧似无惊讶地发现,季应玄步步都是死招,真正想同归于尽的人其实是他。 萧似无退开数步,抹去嘴角血痕,忽然又一笑:“吾明白了,你是本就命不久矣,所以才舍得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你想拉上吾垫背。” 被他猜对了,季应玄不再同他废话,割腕放血,霎时业火红莲大盛,向萧似无攻去。 萧似无已经讨教了他的狠辣与疯狂,不想恋战,抓起几个妖魔抛向季应玄,只见一阵幕天卷地的黑雾,雾气散后,萧似无已经连人带轿辇一起消失了。 *** 墨缘溪的房门紧闭着,墨问津来看过几回,墨缘溪总是隔着房门说:“别来搅扰,流筝表妹正帮我渡真气呢!” 这样过了小一旬,始终不见流筝出来,墨问津终于觉出不对,请来族长夫人破门,屋里只见墨缘溪一人,正优哉游哉地摆弄一柄机括剑。 墨问津认栽地拍了下脑门:“表妹她走了多久?” 墨缘溪说:“记不清,但你肯定追不上。” 墨问津叹气道:“你可知这样未必会帮她,反而会害她!莲主那样自大的人,此去尚未抱生念,他不让表妹相随,并非怕她伤心,而是怕她卷进去。” “表妹她从来也未置身事外,”墨缘溪轻笑道,“哥哥,你别忘了,表妹她身负太清剑骨,是她要去保护别人,而非别人来保护她。” 人都走了,再争辩这些也没有意思,墨问津长吁短叹一番,失魂落魄地走了。 流筝在墨缘溪的帮助下悄悄离开周坨山,先御剑赶往掣雷城,在城外徘徊许久,遇见夜罗刹帘艮,向他打听后才知道,季应玄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流筝气得跺脚,揪住帘艮的袖子不放:“亏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帮着季应玄一起骗我!” 帘艮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也视雁姑娘为好友,但莲主可是我主上。” “你上回因忠忘义,眼下要补回来,帮我个忙,”流筝说,“带我到莲花境去一趟。” 帘艮有些为难:“这……” 莲花境是莲主的灵力渊源,只有莲主本人才能打开前往莲花境的密门。 可是一旬之前,莲主突然秘密召见帘艮,在他额心打入一枚莲花印,给了他打开莲花境密门的权限。 莲主大人吩咐他,倘若半个月后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就用他教的方法毁掉莲花境。 若说第一次毁掉莲花境是毁掉了莲主与莲生真君共同的灵力渊源,第二次毁掉莲花境,就是彻底毁掉莲主的性命。 那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培养的、与他的性命息息相关的一池业火红莲。 莲主没有向帘艮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又意味深长的态度对他说:“帘艮,这是最重要的事,孤只放心交予你去做,它关乎比孤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你听他的鬼扯!” 流筝听罢,态度愈发焦急:“莲主看重的东西,他自会去保护,帘艮,帘大哥,你也知道毁掉莲花境的后果,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消亡吗?” 第149章 帘艮紧抿嘴唇,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眼里却满是迷茫和呆滞。 还有隐约的动摇和犹豫。 “我希望他好好活着,绝不会伤害他,帘大哥,你最该理解的是我的心情。” 流筝抓着他的袖子,眼中蓄泪,声音哽咽,瞧着单薄又可怜。夜罗刹虽是魔族,也见不得她这般小姑娘无助彷徨的样子,许久,帘艮一跺脚:“也罢!我可以带你去莲花境,但你要跟紧我,不能做伤害莲主的事。” 流筝郑重点头:“我愿以性命起誓,与他同生共死。” 再次踏入莲花境,流筝险些认不出这里。 上次跟随季应玄来莲花境中学习神女剑法时,莲花境中煞气逼人,业火缭绕剑冢,莲心里的火焰蠢蠢欲动,想要挣脱红莲的束缚,吞噬陌生的来者,乃至闯出莲花境去。 漫天都是金赭色,火海里热浪如流,瞬间可吞金噬铁销骨。 此时的莲花境却变得十分温顺,曲折小径通往剑冢残壁,径旁红莲笼在薄雾般柔和的金赭色微光里,感受到流筝的气息,先是向两侧为她分开一条小路,又亲昵地凑过来蹭她的裙摆。 流筝蹲下身,试探着触碰红莲花瓣。 帘艮忍不住从旁提醒:“雁姑娘,小心!” 流筝含笑道:“它们很乖。” 红莲收拢莲心,不让莲蕊的业火烫到她,流筝触碰到温暖的花瓣,仿佛是活生生的精灵。 她拂开红莲,看到了底下的焰海,亦是十分温驯,仿佛涓涓水流。 流筝说:“在姜国塔的梦境里,太羲神女曾赠与姜国国君姒追雪雾圣莲,圣莲的种子在忧怖崖下生根发芽,最初与地隙下的业火相克相抗,后来渐渐发生了变化,能与业火相伴相生,甚至控制业火,这是圣莲的第一次异变,也许连太羲神女都未曾预料到。” “圣莲的第二次异变,是莲花境的毁坏与重建。如今的业火红莲不止是灭世的利器,不再依附于业火而生存。” 帘艮问:“那它们靠什么活着?” “血液,”流筝轻声叹息,“靠莲主的血液。” 说罢,她从发间拔下一支钗子,狠心在腕间一划,鲜红色的血液流出,随着她倾斜手腕,滴进红莲的焰心中。 帘艮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流筝道:“别担心,我身上有莲主的剑骨,我的血,它们也是认的。” 果然,饮血后的红莲倏然长高,花瓣亭亭舒展,色如丹砂而丝络如金,浓艳得几乎要滴落。 流筝起身,将自己的血液一路洒进莲花池中。原本姿态恹恹的红莲次第开成一片,映得整座莲花境里红光弥漫,生机勃勃。 流筝靠在曾习过剑法的残垣边休息,随意将手腕上的伤口缠住。 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手指抚过长壁,神情温柔而沉浸,仿佛忆起了当初他教她剑法的时候。 “可惜我太笨,那时尚未参透与他的因果。”流筝轻声叹息。 *** 季应玄与萧似无一路从皇城鄞州打到听危楼附近,两人凌空斗法,碧穹时而墨黑如渊,时而金红如血。 祝仲远带着听危楼中子弟赶来,清剿追随萧似无的妖魔,萧似无则不停地吸食它们化作煞气,一波又一波地朝季应玄攻来。 “追随吾的蝼蚁无穷尽,你用血肉养出的红莲总有耗光的时候。”刚挨了季应玄一掌的萧似无抹掉嘴角的血痕,阴声道:“今日吾必然将你耗死在这里。” 季应玄面不改色:“不妨一试。” 话音落,缠绕在他腕间,本已因过度耗竭而萎靡黯淡的业火红莲突然焰光大振,季应玄周身腾出业火热浪,瞬间将靠近他的妖魔小怪烧成了齑粉。 萧似无一惊:“这是?!” 业火红莲突然无来由地盛开变大,澎湃的灵力和炎气压得人难以喘息。 季应玄心中亦是一惊,但他很快猜到了缘由,必是有人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了莲花境中的红莲,它们才会突然迸发力量。 莲花境中的红莲只认他为主,除非…… “剑骨……是流筝。” 那她必然也知晓了他的欺骗,恐怕很会就会找到他的下落。 季应玄心中暗道糟糕,不敢再恋战,将红莲灵力汇于指间,漫天花瓣凝成一把无形的剑,凌厉的莲瓣是锋利的剑刃,随着季应玄突现在萧似无面前,他将剑狠狠刺穿了萧似无的心脏。 红莲灵力在萧似无体内爆开,满天花板与殷红的鲜血纷纷扬扬落下。 而季应玄也因收到反噬,从半空摔落,听见身体里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一招名为“万芳同枯”,与剑修们的命招类似,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乃至于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式。 幸而在萧似无炸开的一瞬间,红莲似有感应,竟不惜粉身碎骨,将季应玄包裹住,使他不至于与萧似无同归于尽。 众妖魔见莲生真君已经消亡,纷纷作鸟兽散,听危楼的弟子们去追,祝仲远则连忙将季应玄扶起。 “莲主大人……” 断裂的骨头几乎刺穿了季应玄的身体,他仍然清醒着,额角冷汗涔涔。 第150章 他没有在祝仲远面前露出怯色,只简单低声道:“快帮我接骨,然后……吩咐下去,不要将我的行踪透露给雁流筝。”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业火肆虐,生灵流荡,这并非流筝希望身处的世间。 可是让流筝以剑骨之躯相祭,他舍不得。 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一件比杀死萧似无远远更重要的事情。 第66章 缈缈 待流筝循迹赶到听危楼时, 战乱后的痕迹已被打扫干净,唯余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 以及地面上一团深黑如墨的血液。 这是萧似无的血,因为吸收了太多魔性而与常人不同,流经之处在岩石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腐蚀痕迹。 有听危楼的弟子贸然上前,被其灼伤,众人正不知该如何处理,忽听身后一女子道:“我来。” 有几个资历老的弟子认得这位曾劈开过三十三重听危楼的紫衣女剑修,忙去禀报现任楼主祝仲远,待祝仲远匆匆赶来时,流筝已将地上的残血处理干净, 抬手将不悔剑的剑光笼回袖中。 祝仲远向她作揖:“多谢雁姑娘相助。” 流筝说:“你若真谢我,就告诉我莲主的下落。” 祝仲远道:“不曾见过莲主。” “是么?”流筝凉凉一笑:“不悔剑认得这血, 这是莲生真君的血, 若是你不曾见过莲主,难道是凭自己就能将活了两千年的莲生真君杀死吗?倘若如此,我倒要向祝楼主讨教几招了。” 说着便亮出了不悔剑, 无色剑身周围缭绕着冰寒灵气, 因主人的恼怒而显得愈发凌厉。 她正因焦灼和绝望而渐失耐心,不惜以逼迫的方式来得到季应玄的下落。 祝仲远抿唇看着她不言, 正僵持之际,有人赶来斡旋, 是苏如茵与苏啼兰姐妹二人。 当年流筝破开听危楼,救下被祝伯高囚禁的众多姑娘,苏家姐妹一直感念流筝的恩义。 “仲远, 雁姑娘对你我有恩,我曾承诺过她, 只要她需要我的帮助,我绝不会拒绝。”苏如茵挡在祝仲远身前,一面是保护他,一面是同他商量。 祝仲远低声对她道:“可我答应了莲主,绝不透露他的行踪……” 流筝心头一跳:“你果然见过他,什么时候的事?” 祝仲远:“我不能说。” 苏如茵柔婉笑道:“你答应莲主,是盼着莲主好,雁姑娘待莲主的心绝不会轻于你。何况她问的并非行踪,而是时辰,纵使告诉她又何妨?” 祝仲远回握着苏如茵的手,因她的请求而愈发纠结,目光落在流筝脸上,看见她眼中焦灼的神色,以及隐蓄的泪光,又低头看了看苏如茵,忽然对流筝感同身受。 半晌,他叹息一声说道:“罢了……半个时辰前,莲主杀了莲生真君,自己也身受重伤。” 身受重伤,那就是跑不远。 流筝追问:“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祝仲远不说话,却看向南边的方向。 流筝道了声谢,当即御剑向南面追去。 听危楼向南不远是云白山,是流筝曾经为季应玄取得万年灵参的地方,此地因曾受红莲灵力影响,致使灵参一族化为精怪,如今蓊郁的山林中仍然灵力充沛,是个隐蔽气息、修养重伤的好地方。 森林深处,绿浓如墨,却衬得红衣愈红,仿佛坠落林间的凤鸟赤羽,依然燃烧着灼眼的烈火。 “莲主大人,小心脚下,请这边走。” 佝偻的老灵参族长怪拄着一条参须做成的拐杖为季应玄领路:“前面穿过瀑布就是秘境了,请莲主放心,此地十分隐蔽,莲生真君每年都要来取我许多灵参子孙用作修炼的药材,却也从来没发现过这里。莲主消灭了那邪道的真君,是救了我们灵参一族成千上万的性命,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一定会让子孙们好好照料大人,招待大人……” 老族长说话又慢又啰嗦,季应玄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 身后追来一枚红莲花瓣,停在季应玄面前急切地跳了跳,将流筝向祝仲远逼问他下落的一幕展现在他面前。 “果然……连仲远如今也偏帮她了。” 为了拖住流筝,他先后安排了墨家兄妹、帘艮、祝仲远,结果他们一个个都背叛了他,投向流筝。 季应玄垂目苦笑一瞬,说:“也是件好事,我离开后,也不怕她再受人欺负。” 老灵参知道他们这些大人物最恨背叛,连忙擎着胡须发誓:“当初就是她把我从土里拔出来,还要拿我当药材,莲主放心,我们灵参一族是决不会为了这小妮子背叛莲主的,否则就叫我们——” 季应玄打断他的话:“快走吧,别被追上了。” 二人穿过高崖瀑布,发现瀑布后有条一人多高的隧道,沿着隧道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葱茏静谧的秘境,正是灵参一族藏身的地方。 老灵参正要呼儿唤孙前来迎接贵客,忽然隐约听见一声高昂的虎啸。 老灵参变了脸色:“不好!那虎妖又带着伥鬼来抢我族的宝贝了!” 第151章 季应玄听见“伥鬼”,心中微动,随老灵参一同沿着虎啸的方向寻去,果然见一只高大威风的银纹碧瞳虎——神兽陆吾,正叼着一只灵参精怪,扭头甩进了湖里。 小灵参湿淋淋地爬上岸,狼狈地坐地大哭,其余灵参见状十分愤怒,纷纷摘下头顶得腥臭浆果砸向陆吾。 陆吾气得动了杀意,亮出锋利的爪子,正要将面前的灵参精怪拍成烂泥,忽然被一缕红线缠住,那红线沿着它的爪子将它五花大绑,线上的红莲灵力烫得陆吾叫了一声,摔在地上,愤怒地瞪着缓步而前地季应玄。 季应玄垂目道:“你这样欺负人,被流筝知道,是要伤心的。” 陆吾化作人形,以为窈窕的姑娘可以逃脱红线的束缚,不料那红线随之收紧,气得她重重蹦了两下。 她银色的长发略显凌乱,半遮着碧蓝色的瞳孔,两颊各三道金纹,头顶还有一双没来得及收起的耳朵,是神性未泯、极讨人喜欢的长相,然而瞪向季应玄的目光却透着几分难以驯化的凶险狡恶。 “你欺负流筝姐姐,”陆吾缈缈说,“我要嚼碎你的骨头。” 季应玄颇觉好笑:“是么,当心你的牙。” 话音落,凌厉的剑风自背后袭来,季应玄迅速侧身,剑风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削落下一绺长发。 季应玄单手押着缈缈,转身望向那被黑色斗篷罩住的身形。 他嘲讽道:“有些日子没见,少宫主的行事作风真是越发见不得人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寻常一道剑光也能近你的身。” 那人摘下斗篷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秀逸的脸,眉骨如刀,薄唇轻抿,深琥珀色的瞳孔冷淡地落在季应玄身上。 “濯尘!小伥鬼!他欺负我,快些帮我打回来!”缈缈气得直跳脚。 雁濯尘对季应玄说:“放开她,我同你去外面动手。” 季应玄说:“今日我不想打架。” 他松开缈缈,收了束缚她的红线,任她跑到雁濯尘身后躲起来。他对雁濯尘说道:“少宫主死里逃生这几年,从未在流筝面前露面,想必有不能见她的理由,但她此刻就在秘境之外,想必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雁濯尘冷眼相对:“你威胁我?” 季应玄:“不,我想与你合作。” 能让这相见分外眼红的宿仇提起“合作”,必然是与流筝有关。两人默契地收起对峙的姿态,在湖边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谈。 雁濯尘讲述他这几年的经历,还有他不能见流筝的苦衷。 “我与莲生真君同坠伏火阵,并非毫发无损,我的躯体已经被业火焚毁,仅凭着你给我的圣莲剑穗护住一缕残魂,在即将消散的时候,是缈缈救了我。” 他看向不远处正在揪老灵参胡须的陆缈缈,目光下意识地柔和了几分。 季应玄心下了然:“你是说,做了她的伥鬼?” “算是吧,她是上古陆吾最后的血脉,天道诛神的时候,她灵智未开,所以躲过死劫,被太羲神女养育了两千年,在神女死后才开启神智……说是伥鬼,其实是她将最后的一点神髓渡给我,给我做了一副临时的躯壳,让我魂魄可以安身。” 雁濯尘说:“我不能离开她,否则她失去神力,必不长久,可神髓日渐消磨,我已不剩多少时日了。缈缈听说灵参族的至宝可以救我一命,所以才会数番前来搅扰,今日我错神没看住她,才叫她又跑过来吵闹。” 说来真是造化弄人,二十年前他抢走季应玄的剑骨时,心安理得地认为世间的好物都该为他们兄妹所享有。如今他占了缈缈的神髓,苟存一条性命,却日夜不安,饱受愧疚与怜惜的折磨。 “缈缈她……”雁濯尘叹息一声,“神女离世时她还太小,这些年无人教导,她活得并不容易。” 季应玄对此无感。 他说:“灵参族身上长着一种浆果,每年都会收集起来熬成浆,经近千年的月照日晒,碾成粉末,经过九九八十一次灵泉漂洗与过筛,与东海龙泪、西山玉髓一起团成丸,数千年仅得九颗,说是灵参族的至宝并不为过。” 雁濯尘道:“原来如此。” 季应玄说:“我可以帮你求一颗药丸,也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雁濯尘说:“对不住流筝的事我不做。” 季应玄声音轻淡:“何谓对得住,何谓对不住?若说伤她害她,你从未做过,可说说欺她瞒她,你也不是第一回 ,想必轻车熟路了。” 雁濯尘心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好,那就直说。” 湖畔凉风轻轻拂动季应玄的宽袖,他的衣上沾了草木清露,眉眼也仿佛被湖风吹湿,显出难得的温和神色。 “我死后,你要让流筝知道你还活着,你要让她有牵挂,要救她,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第67章 现身 从听危楼到云白山, 从掣雷城到太羲宫,流筝找了季应玄许久。 第152章 许多人都曾见过他, 可是谁也不曾留住他。 又入冬了,终日白雪纷纷,雪花尚未落地,便被地表上涌的业火炎气蒸成一缕轻烟,街上稀稀落落的路人都打着赤膊,高举着瓦罐,想要储存一些雪水。 流筝靠在茶馆二楼的阑干上抱剑发呆,直到有脚步声走近,才慢慢回神。 “师姐。” “打听过了, ”宜楣拉开凳子坐下,拎起茶壶倒了杯茶, “两天前山上爆发业火, 吞噬了半个村庄,西境莲主现身,借红莲收拢了业火。” 流筝问:“只是这样吗?” 宜楣点头:“只是这样。” 流筝说:“镇灭业火, 我可以同他一起, 若只是如此,他不必躲我如洪水猛兽, 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是生我的气,或是厌烦了我。” 宜楣嘴唇动了动, 像是在考虑该如何安慰她。 流筝却自顾自笑了:“可是我不信,师姐。如此拙劣的谎言,我不信。” “那你之后如何打算?”宜楣问她, “你已经追着他跑了两个月,还要再继续下去吗?” 流筝说:“我一定要一个答案。”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 听说在凡界,这本是个很热闹的节日。 上上个月十五,流筝未提防被人敲晕了过去,醒后觉出嘴里有微甘微涩的血腥气,她便知道是季应玄来过了。上个月十五,她有心提防,季应玄却改了硬来的路子,转而在她的水杯中下药,如此下三滥的办法流筝当然没想到,所以又被他得逞,悄无声息地来去。 这次,流筝做好了准备,一整日都抱着剑提防,不吃不喝地坐在屋里。 她倒要看看季应玄还有什么办法。 入夜雪停,云开见月,清冷的月光照在瓦檐的薄雪上,璨璨流动银辉。 流筝卷着被子卧在榻上,只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动辄又麻又疼,仿佛有银针在她身体里游走。 她知道季应玄就在附近,不仅没有忍耐自己的痛苦,反而刻意夸大痛吟,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偏要他听见,偏要他瞧见,偏要他心疼。 她不怕他不来,毕竟这漫漫长夜,他心里一定比她难熬。 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流筝匆忙踩着木屐迎出去,却发现来人是宜楣。 “师姐……”流筝眼神黯然,“你不是要回太羲宫去吗?” 宜楣手里握着一个小瓷瓶:“我是要走,有人悄悄在我屋里放了这个,留字说让我转交给你。” 瓷瓶里是数枚血红色的莲子,透着清苦微甘的气味,与流筝印象里季应玄的血味道一样。 可为什么是莲子?为什么都到了这番田地,他还是不肯露面一见? 流筝气急了,也伤心急了,一把夺过瓷瓶,赤脚跑进院中。 “季应玄!” “你要么堂堂正正来见我,要么别管我的死活!” 空荡荡的庭院里回荡着流筝的声音,栖息在寒枝上的乌鸦惊起,扑棱棱朝着月亮飞去。 宜楣提着她的木屐走出来,正撞见她把瓷瓶丢出去,撞在石头上,哗啦一声响,几枚鲜红的莲子滚在薄雪中,愈显血色鲜艳。 流筝望着碎瓷片久久不言,突然一弯腰,喷出来一口血雾,而后摔倒在雪地里。 “流筝!” 宜楣心中一紧,赶忙上前,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将几近昏迷的流筝从雪地里抱了起来。 月光如水,洗润他浸湿在雪雾中的眉眼,红衣胜血,被雪地折射的冷光映衬得更加浓烈。 “心不定而强行运气,轻则岔气吐血,重则当场毙命,流筝——”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季应玄脸上。 说不清是他的脸更疼,还是她的手更疼,流筝只觉胸闷气短,偏头又吐出了一口血,正要说什么,却被人三两下封住了穴道,全身不能动弹。 季应玄轻声叹息道:“我给你顺气,别跟我的力量对抗。” 流筝说:“你为何要救我,是想留着我的命继续折磨我么?” 季应玄不答,并指贴在她的剑骨处,与她额头相触,安抚她道:“静心,放松。” 流筝看见他的皮肤近乎苍白,细碎如霰的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没有融化,反而结成一层薄薄的冰花。她望进季应玄的眼睛里,瞳孔幽深如长夜,透着极浅的金赭色莲花纹,还有她泪眼朦胧的影子。 他可以驭使业火,如今身上却冷得厉害,仿佛仅剩的一丝热气儿都渡到了流筝身上,在她的血脉里游走,熨帖她,安抚她。 流筝缓缓闭上眼睛,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积攒了许多狠心的话,见了季应玄的面,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谁叫她本就是容易心软的人,而他这副模样,只会让她更加难过。 她拒绝配合季应玄的渡气,也拒绝接受他的血液。 “我不是你养在焰海中的红莲。”流筝说。 这回是季应玄理亏在先,他摸了摸流筝的脸,数番欲言又止。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占了你的剑骨,欠你的情意难以偿还,所以你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居高临下地摆布我。” 第153章 季应玄落在她鬓边的手指几不可见地一顿:“我没有。” “要报仇的是你,要在一起的是你,要抛下我的也是你……季应玄,你当我是个什么东西,靠你施恩活着的人偶娃娃吗?” 季应玄的手指抵在她唇边,止住了她更多伤人心的话,声音凉而轻,仿佛触地即融的霰雪:“流筝,你不该这样想我。” 流筝冷笑:“我只该受你的蒙骗。” 十五夜剑骨对她的影响尚未完全褪去,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默默缓气,温热的气息令她的面容更加鲜艳,像一支拒霜傲雪,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崖之花。 季应玄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悄悄竖着耳朵的宜楣,将流筝拦腰抱起,朝她落脚休憩的屋舍走去。 机括灯应脚步声亮起,素雅的青纱帐落下罩住床榻,季应玄俯身亲吻她,流筝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和,只是木然地面对着他。 直到他感觉到流筝仍然在闭气,故意要让体内灵力紊乱,胡乱冲撞丹田。 季应玄脸色有些难看:“你有什么不痛快,过了今夜再说,不要任性地折磨自己的身体。” 流筝说:“我只身上的剑骨是你的,至于我要死还是要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漠的语气,对季应玄说过这样绝情的话,以至于令他忽略了,太羲宫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大小姐,虽然性子好,万一动怒也有股不管不顾的绝情劲儿。 剑骨的折磨与她紊乱的气息交织着折磨她,她的确很难受,唇色泛白,额析冷汗。 季应玄同样又气又急,骨节攥着她的双肩,渐渐拢紧又缓缓松弛。 倏然却笑了,似嘲似冷。 他说:“我时常不知该如何待你,怕你痛苦,怕你难过,费尽心思,结果到头来,既没有讨你的欢心,也未能如愿使你更舒心。既然如此……”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拥住流筝,在她耳边叹息道:“既然如此,我答应你,遂你的心意,再不会一声不响地丢开你,不会躲着你,不会……顾惜你。” 流筝一时没想明白何为顾惜,但她更在乎的是季应玄的妥协和承诺。 “你说真的?” “要我起誓么。” 流筝提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顺过来,靠在他的肩头,慢慢回拥着他,心里涌上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将会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 借剑骨的灵力镇灭业火,是治标不治本的缓兵之计。 莲生真君虽死,但地底业火上涌的趋势并未减缓,随时会从地表的薄弱处喷薄,沿着山势与河道向周围蔓延。 为了镇灭业火,流筝奔波各处,席不暇暖,可她没有无穷的精力与分身,越来越难以支应这四面楚歌的情况。 直到季应玄替她来做这件事。 与她镇压剿灭的思路不同,季应玄是将业火收归己用,在地隙处种下业火红莲,红莲会代替他夜以继日地吸纳地底流动的业火。 “如此一来,你才有时间琢磨太羲神女留下的伏火阵和剑法。”季应玄说。 可是看着红莲源源不断地吸收业火,花瓣脉络的颜色逐渐赤红近乎诡异,流筝心头也笼上了一丝不安和忧虑。 “莲生真君曾掌控了业火红莲近两千年,若是单纯让红莲吸收业火,就能将地底业火的力量收归己用,那他何必琢磨旁门左道,又是托胎于皇室太子,又是到处收纳追随他的妖魔呢?” 流筝忧心忡忡地问他:“应玄,你这样做,是不是会很危险?” 若是从前,季应玄一定会将她敷衍过去,使她相信这于他而言并非一件坏事。可是不久前的争吵,她那些脱口而出的、令他感到伤心的话犹在耳畔。 他不想再骗她了,这种自以为是的为她着想,其实让两个人都不好过。 于是他说:“是很危险,可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不悔剑对业火的克制是对抗,但季应玄是红莲之主,他的方法是驯服。没有人能比他更从容、更熟练地平息业火带来的灾难。 流筝久久不语,迎风靠在他肩头,感受他时而冰凉、时而灼热的体温。 “是我太贪心了,既不愿对业火置之不理,也不愿见你有毫发之损。” 流筝声音轻柔,仿佛吹过耳畔的和煦春风。 “可是无论怎样的危险,我都会陪着你一起,应玄,我会陪着你。” 第68章 容器 春花秋月又一年。 流筝夜以继日地揣摩太羲神女留下的剑法, 有时会让季应玄带她重回莲花境中,面对剑冢残壁, 时而静坐顿悟,时而挥剑起身。 季应玄从旁陪着她,偶尔吹动母亲留给他的陶埙,但大多数时候却只在阖目休息。 剑风撩动满境红莲,金赭色的光影浮绕在他身边,他眉眼沉谧,若无知觉,仿佛也坐化成一支姿态安逸的莲花,抑或是本就缘自红莲化成。 呼吸日渐浅弱, 而剑风日益罡烈。 “我好像悟到了!” 终于,流筝收起剑, 快步走到他身旁摇醒他:“应玄, 应玄,快醒醒,我好像明白了!” 季应玄慢慢睁开眼, 有一刹那他眸中金光骤炽, 如业火袭卷,却又瞬息湮灭, 仿佛只是红莲花瓣飘过余光带来的错觉。 第154章 流筝微愣:“你怎么了……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这瞬息的紧张盖过了她悟透剑法的喜悦,而季应玄握住她的手, 顺势倚在她身上,声音散漫道:“无妨,只是做了个梦。你方才说, 悟到了什么?” 仔细检查过他周身无异,流筝悬起的心才慢慢落下。 她说:“我好像悟到了神女剑法的灵之所在, 神女剑法共有七七四十九式,对应人的七情,每七式落下,即斩断一情,忧怖崖处断的是惧,周坨山处断的是怒,太羲宫处断的是欲……” 东西两境曾有许多神女遗迹,都曾是神女剑落下的地方。 “所以太羲神女并非是先练成剑法,然后将业火镇压于地表千尺下,而是每七式便自断一情,抽取她的一部分生命力用以镇压业火,所以在第四十九式完成的那一刻,也就是她生命耗尽、身化为止善山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练成神女剑法。” 流筝顿了顿,声音里暗含几不可闻的轻颤:“所以神女剑法……其实是太羲神女的命招,它贵不在招式,而在于……舍我断情。” 季应玄沉默听罢,半晌开口问她:“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效仿神女,对吗?” 流筝黯然神伤,却依然含泪点头。 她说:“太羲宫继传神女遗愿,父兄皆亡故,如今只有我……” 季应玄却不似她那般悲切,反而笑着为她拭去薄泪:“果然如此……无妨,你不必顾念我,我不会怪你,你尽管去便是,我会帮你……处理好身后事。” 流筝想说舍不得他,又怕这句话万一勾起他的偏执,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竟然只能道一句:“多谢你。” 季应玄笑如朗月:“不客气。” 虽然太羲神女的第一剑落在忧怖崖,但流筝并没有完全与她的痕迹重合,在多番思虑后,季应玄建议她在掣雷城俯鹫宫的姜国塔中挥出第一剑,在太羲宫镇压伏火阵的白塔下落下最后一剑。 他解释说:“姜国塔曾是莲生真君盘踞过的地方,他曾在此处编制梦境,安置执念,所以此地必然是业火最汹涌、最容易泛滥成灾的地方。” 流筝也觉得此话有理,于是两人准备前往姜国塔。 “这雨总是不停。”流筝站在窗前观雨许久,突然转身对季应玄说:“我不喜欢雨天,要么……要么就等天气晴了,咱们再走,好吗?” 她还是没有道一句不舍,季应玄阖目靠在贵妃椅中,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只听见她寥寥低柔的话语,却忽然笑了。 “你想让雨什么时候停呢?”季应玄问她。 没有等到回答。 这场大雨连绵数日,待一旬后雨过天晴,已是十月深秋。 流筝清晨练剑,带回一身清露,悄悄推开卧房的门,将一枚朱红色的枫叶覆在季应玄的眉心。 她语气很是高兴:“最近天气凉快了许多,业火的影响似乎在逐渐消弭,也许我们不必着急——” 话音未落,却见枫叶上白霜融为清露,清露蒸为水气,叶脉发出细碎的裂响,似是耐不住烘烫,忽而自燃成一片灰烬。 流筝的话音戛然而止,手指轻轻触碰季应玄的鼻梁,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应玄,应玄……” 他睡得很沉,仿佛沉浸在深深得梦境里,也许梦中是漫天的火光,连他现实中的身体都要被灼化,衣角袖间散发出一种极浅淡的、烈火席卷繁花的哀香艳尘。 流筝唤不醒他,只好召出不悔剑,借至冰至寒的剑气为他降温。她的手抵在他的太阳穴处,瞬间刺痛,被烫得通红,渐渐灼伤皮肤,鲜血直流。 她指尖的血沿着季应玄的侧额流下,淌过他锋利的下颌,滴在衣上,赤红更暗。 季应玄终于醒来,躲开了流筝的手,这次流筝看清了他瞳孔中的赤金色,不像上次那样一闪而过,这次的赤金色更深更亮,像一簇燃烧在身体里的业火,渐渐熄灭,乌黑的瞳孔里重又映出她的面容。 瞳孔中的烈火熄了,他的身体也不再滚烫,捧起流筝被烫伤的手指,眉心深深蹙着。 他说:“你的手还要握剑,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那你呢?”流筝问他,“难道你就该把自己当作盛积业火的容器,让业火在你的身体里折磨你、燃烧你?” 说着又哽咽起来。临别在即,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多愁善感,何况季应玄实在是狠得令人发指。 “怎么又哭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同我朝暮相对,只会让你更伤心,你应该回太羲宫去,或者周坨山。”季应玄叹息道。 流筝偏过头,将眼泪抹去,说道:“我不回太羲宫,也不去周坨山,我明天就去掣雷城姜国塔,太羲神女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因为对他的留恋,也是因为近来业火势态似有平息的侥幸,她迟迟没有动身前往姜国塔,想与他多待一天,再多待一天。 如今才明白,季应玄在业火薄发的地缝处栽满了红莲,红莲夜以继日地吸纳地底的业火焰海,他用自己的躯体做容器,盛放无穷无尽、能滔天灭世的业火。 所以近来天气转凉,人界平和,万物似有复苏之兆。 第155章 所以他总是困倦萎靡,梦里浑身滚烫。 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业火,可万一失败,将会爆体而亡……他简直疯了! 流筝说:“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强行替我分担,我已经不明不白地受了你的剑骨。” 季应玄说:“你所谓镇灭业火的责任本就因剑骨而起。” 流筝:“那你要插手此事,先将剑骨取回。” “再说吧。”季应玄帮她包扎好手上的伤口,抵在唇边含笑道:“不要与我算得这样清楚,流筝,否则会让我觉得你是想摆脱我。” 太阳已经升到屋脊上,烁金流地,秋风清爽。季应玄牵着流筝的手,沿着山径慢慢走,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唯闻耳畔秋风如瑟,脚下落叶沙沙。 他们落脚的山屋曾是一位隐士所建,书屋里有一本落满尘埃的泛黄札记,记载了隐士短暂的一生。 “元熙十九年,余三元及第,鹿鸣宴罢扶醉归,神女如芝立于庭,为余簪花,一笑而去,电光石火不可追。” “元熙二十二年,红尘樊笼浑噩三载,未有片刻忘怀神女,家母亡葬敛罢,再无牵挂,遂辞官周游,不辞深山远林,盼觅得吉光片羽,得见天幸,足慰此蜉蝣一生。” “元熙二十四年,神女驾幸。” 流筝与季应玄走到林泉边歇息,流筝又掏出这本札记来翻阅。 “隐士又见到神女,然后呢?” 札记中间有大量得空白,勾起了流筝的兴趣,她将空白的纸张一页页翻过,拾起一枚金黄色与赤红色交驳的枫叶,夹进札记中。 季应玄说:“然后他们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乐而忘忧,乐而忘墨。” 流筝阖目靠在他肩头,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样很好……这世间总该有俦侣能结成善果,是不是?” 她不愿去深思,他们刚发现山中屋舍时,其间的摆设宛如昨日,一双碗筷、三两个碟子摆在八仙桌上,针黹盒里有一只未补好的袖子,墙上挂着一双斗笠,仿佛主人片刻即归。 她宁可想象着他们一同悟了道,或是兴起出游,连家当也懒得收拾。 季应玄将札记翻到最后一页,指腹抹过书角,纸页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季”字。 他认得札记上的字迹,小时候,母亲曾教他临摹过。 但也仅此而已,母亲从来没有提那人是谁,去了哪里,也没有教他,该去寻人,还是该去寻仇。 “明天,我们就出发去掣雷城吧。”流筝突然说。 季应玄阖上札记,垂目应了一声“好”。 *** 姜国塔的结界曾被季应玄和雁濯尘联手破开,如今更显苍老枯旧,孤零零地立在俯鹫宫里。 流筝本想推门直入,掌心触在铁门上,猛得又弹了回来。 流筝迅速召出不悔剑,警惕道:“里面好像有东西。” 季应玄说:“这姜国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它滋养了莲生真君的梦境两千多年,只会认他为主。” 流筝心中一紧:“难道他还没死?” 季应玄说:“今日太晚了,不妨改日再来吧。” “太晚了?”流筝没想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掌中剑不肯松懈:“不行,此事宜早不宜晚,不能再拖了。” 练成神女剑法,镇压业火,此事迟一天开始,季应玄就会多一分危险,多受一天折磨。 季应玄目不转睛瞧着她,目光似是怅然,似是无奈,轻轻笼住她,将她挡在身后。 他说:“萧似无虽死,但他留在此处的梦境也许尚有残余,我是俯鹫宫的主人,又曾与他交过手,比你更熟悉他,所以让我来推开这扇门。” “应玄——” 流筝直觉突然感到危险,想要拦住他,奈何他的动作比她更快,流筝只见眼前亮起一片金赭色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姜国塔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第69章 神识 “师姐, 你要去哪里?” “业火流屠,我要去镇灭业火。” “我同你一起去!” “你肉体凡胎, 去不得。” “那你何时回来看我?” “待世间业火熄灭,我第一个来寻你。” 姒庑——那时他只是姜国皇子,尚未殿上称君,抱着这样的奢念等了许久。 他夜以继日地在姜国塔顶上眺望,望见青紫交纵的剑光如雷电霹雳,听见风云呼啸、业火咆燃,忧怖崖处的动静惊得栖身的妖魔皆作鸟兽散。 太羲神女的剑落下,心中七情也随之斩断,先是忘惧, 继而忘忧。 也许是天生万物有灵,也许是神女斩断的七情为业火吞噬, 感受到威胁的业火竟也生出神识, 化作一缕红影落在姒庑面前。 它对姒庑说:“吾与天地同生,后土千尺下长燃不熄,纵一时被镇灭, 千百年后亦能重聚出世。而你的师姐, 以她的魂魄为引,七情皆断, 即使能镇灭我,也将丧失性命, 与天地间的飞沙走石同化。” 姒庑伤心至极,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只要你听话,吾愿意助你, 这是交易。” 业火说它愿意暂时偃于神女剑下,休养生息两千年, 但是两千年后,姒庑要将它放出来。 第156章 “吾赐你长生,赐你沐业火而不焚的身躯,赐你近神的法术,两千年后,你破开神女的阵法,引吾重现于世。” 姒庑连忙问:“那师姐呢?” “大道不容吾,必降神女于世以克吾,那就是你的师姐。” 姒庑游移不定地盯着那缕神识:“我怎知你不是骗我放你出来灭世。” 业火神识听罢忽然放声大笑,那是一种不同于人声的桀桀冷笑,立时令人毛骨悚然。 它说:“倘两千年后天地降生的神女是太羲,那你得偿所愿,倘若不是她,这乏味的世间,灭了又如何,你还有什么不舍吗?” 姒庑瞳孔微缩,仿佛被这一句话钳住了咽喉。 他转身看向远天,森寒的剑光在乌霞赤云里穿梭,太羲神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随时都会天塌地陷。 轰隆隆的霹雳声里,姒庑的声音轻浅却坚定。 他说:“我答应你。” 于是两千年后,蛰伏地底的业火突破太羲伏火阵,重现世间。 “这就能解释地通,为何姒庑一介凡身,能活两千年之久,甚至于操控业火。” 观罢姜国塔里重现的这一幕远古往事,流筝心情复杂。 “也能说得通,莲生真君为何要利用祝锦行进入太羲宫白塔,破坏神女拼尽性命布下的伏火阵。” 季应玄走到她身前,业火红莲从他的袖间涌出,化作金赭色的花影缭绕在他身边。 他说:“小心些,这姜国塔还醒着。” 准确地说,是盘踞在姜国塔里的东西仍有意识,注意到了来人的存在,要将这些沉寂已久的故事告诉他们。 于是姜国塔里又变了一幕,熊熊燃烧的业火中,一个白衣女子伏在地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她右手握着寒气未息的命剑,左手破血,绕周身画了一个圈,又以血为墨,在圈里画下术法文路。 流筝惊讶出声:“这是太羲伏火阵!” 话音落,白衣女子身下阵法已成,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寒光,向外扩大了几十倍,径长约有数十步,将周遭嚣张的业火一削干净。 白衣女子微微仰头,流筝看清她的长相,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仍不由得一愣。 蛾眉杏眼,昳丽端方,浅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正与流筝对视。 与她有六七分的相似,最大的差异,在于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 一个清冷端方,一个温柔可亲。 “应玄,我……难道我真与神女有什么关系?” 之前陷入姜国塔中莲生真君的梦境时,流筝见过自己映在泉水中的长相,却怕是有人故意要误导她,不敢深思。如今又见一面,流筝不由得有些动摇。 尚不待季应玄说什么,但见太羲神女合掌结印,念念有词,随着法术生效,她身下的影子竟然慢慢脱离她,站到了她面前。 那影子仿佛一个懵懂出世的婴孩,好奇地四下顾盼,见神女伤重,伤心地跪在她身边哭泣。 “别哭,别哭,”神女安抚她,“此次不能将业火自根源斩灭,我有预感,千百年后,它仍将出世为乱。” “我已一无所有,留下你,望千百年后,或可化劫……只是我剑骨已碎,恐怕你也……你也……” 神女断断续续叹息,最后一滴泪滴落在影子身上,那影子便化作一缕清风,久久盘旋在伏火阵上空。 仿佛大梦初醒,又仿佛久别重逢,流筝怔愣地望着这一幕,也跟着落下眼泪。 “我好像记起来了,我好像……太羲她……” 原来她与太羲神女之间,真的有因果。 正在她心思恍惚之际,季应玄突然握住她的手,说:“事情有些不对。” 他说:“倘若莲生真君知道你是神女点化的影子,又怎会将你误认成神女的转世,一口一个师姐地喊你。” 经他一提醒,流筝骤然惊觉:“是啊,太羲她点化我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姒庑更不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莲生真君的遗留的梦境。” 话音落,姜国塔内突然响起一阵古怪刻意的桀桀冷笑,似是想表达某种得意和愉悦的心情,然而听上去着实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西境莲主,你不愧是吾这两千年的筹谋里,唯一的意外。” 果然是业火的神识。 季应玄倒是不惊讶,好整以暇道:“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忍气吞声,竟躲到这里来了。” 业火神识不以为忤,对季应玄说道:“你比姒庑聪明,能杀死他是你的本事,但你别忘了,你的力量源于吾,只有同吾合作,你才能变得更强大。” 流筝开口道:“更强大,然后呢,业火流溢、混沌不分的世间有什么意思?” “为何没意思?”神识说:“天地初生之态本就不该遭到破坏,神灵是天地的疾疫,生灵则是天地的私心。” 流筝道:“既然你与世间两不相容,那我们与你讲不通。” 第157章 神识讽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吾?你妄图吸纳世间的所有业火,马上就要爆体而亡!不与吾合作,只有死路一条!” 流筝蓦然抬眼,看向季应玄,嘴唇动了动。 季应玄云淡风轻一笑:“它骗你呢……它之前寄居在莲生真君身上,莲生真君死后,它想重新归于业火,可是业火已经快被红莲收尽,它没有栖身之地,所以才想骗咱们将业火放出来。” 流筝不为所动:“也就是说,你真的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不会,”季应玄声音温和,“这不是还有你在身边么。” “我?” 流筝没想明白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业火神识的心思被点破,突然朝她扔出一颗爆裂的火球,被季应玄拂袖挥到塔壁上。 袖间红莲骤然生长,红影如法相,将流筝与季应玄二人护住。 “西境莲主,你以自己为容器,时日无多——” “同它废什么话。” 季应玄声音低冷,突然飞身上前,业火红莲缠绕他的手臂,花影凝成一支长剑,以移光换影的速度朝神识刺去。 神识体量轻盈,飞快躲闪,流筝召出不悔剑,从另一端堵它的去路,两人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上一下,缠得业火灵识不得脱身,屡屡被命剑刺中。 神识是虚体,剑对它的伤害有限,但不悔剑冰寒,令它觉得浑身难受,何况被多番戏耍,早已惹毛了它。神识一次性甩出十数枚爆裂的火球,趁流筝飞剑去挡的时机,抻成细长的绳索模样,缠住了季应玄的胳膊。 这令它十分得意,它要绞断季应玄的胳膊,钻进他的身体,汲取业火的力量,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还能将季应玄的力量也占为己有。 却不知季应玄故意卖了个破绽,正等着它自投罗网,在神识缠上他手臂的那一刻,他的手臂突然化作满簇红莲,将神识紧紧拢住。 流筝惊得险些拿不稳手中剑。 “应玄!你的胳膊!你——” 最后一枚爆裂火球贴着流筝耳边擦过,业火的罡风削断她的长发,在她侧脸留下细长的伤口。 她却无知觉般,怔怔看着季应玄化作红莲的手臂,枝蔓与花瓣仿佛囚笼,暂时将业火的神识困在其中。 “流筝,你冷静些,仔细听我说。” 他的声音倒是非常冷静,平和地仿佛蓄谋已久。 “业火是与天地同生的力量,我虽能借红莲将其一时吸纳,却不能长久地盛放它,它已经融化了我的骨髓,又觉察到神识的呼唤,恐怕很快就会冲开我的束缚……我会爆体而亡——” 流筝高声打断他:“不,你不会!” 她将不悔剑的剑光合拢成天穹状,想要将季应玄罩在其中,借命剑的冰寒灵力降低他周身的温度,减缓他的痛苦。剑光天穹在逼近季应玄的过程中滋滋作响,变得越来越薄,仿佛与炭同器的冰罩,迅速消融。 “你这样救不了我,只会让我更痛苦,流筝……听话些,把剑收回去。” 季应玄的袍角开始燃烧,他瞳眸里的金赭色的火光渐盛渐亮,乌发扬起,露在外面的皮肤越来越白,仿佛被包裹的业火融化,渐渐形如透明。 他的五脏六腑、七筋八脉,俱是如火中滚过一般鲜红。 和他如今的模样相比,他的声音平和得近乎残忍。 他说:“在业火爆开我的身体,与它的神识相融之前,你要用不悔剑刺穿我的心脏,将我与业火一同镇压——这是唯一的机会,流筝。” 第70章 推开 流筝执剑的手不住地打颤, 眼泪很快模糊了视线。 她固执道:“不可能,一定会有别的办法, 我先保住你,我们——” “流筝!” 季应玄的声调扬起,凌厉冷沉,一字一字如针尖扎在她心头。 他说:“我从前就警告你离我远些,是你信誓旦旦保证,此后万事无悔,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流筝含泪道:“我没有答应会亲手取你性命!” “眼下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季应玄说,“坐视我爆体而亡, 业火与神识相融,以姜国塔为始, 再次流屠人世……或者, 在此之前,你将我与业火一同镇灭。” 业火的神识狂躁地在红莲织就的牢笼里冲撞,为了锁住它, 季应玄将越来越多的血肉化作红莲, 加固对神识的钳制。 如此一来,体内的业火则变得更加难以压制, 透过逐渐消融的血肉,流筝看见他脖颈间的血脉爬满了金赭色的裂痕。 业火在季应玄体内燃烧, 流筝却觉得自己将喘不过气了。 她数次举起不悔剑,又崩溃地落下,咬得唇间鲜血淋漓, 依然难以狠下心来,将剑刃送进自己恋人的心脏中。 季应玄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流筝, 我就要坚持不住了……算我求你,别再让我受此折磨,给我个痛快。” 流筝紧绷的喉咙里几乎难以发声:“这何尝不是在……折磨我?” 整个姜国塔里的空气都变得焦灼,令人无法呼吸,仿佛置身于滚灼的蒸笼中。流筝冷汗与热汗交织,这一会儿的功夫,只觉得眼睛生疼,却是再无眼泪可流。 第158章 她不顾火焰的灼伤,想要触碰季应玄,见他要分出红莲来保护她,忙又退回去。 她心里清楚,若是业火冲破季应玄的躯体与神识相融,会有怎样的后果。她既已承继神女遗志,不惜以自身性命镇灭业火,自然在行动之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未曾想,死亡并非是最艰难的抉择。 “流筝。” 季应玄望着她,赤金色的瞳孔依然显出温柔的神色。 他说:“我生于业火,死于业火,这是我的宿命,我无可争抗,可我想死在你的剑下,还想最后能……落在你怀里。” 责任与情感撕扯着流筝的心,季应玄怅然的叹息割断了悬在她心口的利刃。 突然,流筝握紧了不悔剑,其用力之深,剑柄的纹路割进了她的掌心,血液沿着剑柄流向剑刃,又缓缓滴落在脚下。 颈后剑骨铮鸣,至冰至寒的灵气大振,如狂风卷雪过境,与环绕季应玄的业火焰气相撞,两股力量瞬间化成实质,发出清脆的咔嚓碎裂声。 剑起,剑意汇于刃尖,青紫如电。 流筝将不悔剑对准了季应玄,拼尽了所有的狠绝,说:“至少我们要同生共死。” 季应玄忽然笑了,仿佛是心满意足,又似是不置可否。 不悔剑逼近,一路咔嚓咔嚓破开焰气形成的罡风,剑尖抵在季应玄心口的那一刻,他不仅没有抵挡,反而克制着周身红莲想要救他的冲动。 他闭上眼睛,先听见剑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借着听见流筝的啜泣声。 很低,却从未如此伤心过。 哭得他心里也跟着疼。 不悔剑寸寸推进,直到穿胸而过,季应玄感觉到至冰至寒的灵气从他心□□开,在他体内与业火相撞。 冰寒两重天,交织着撕扯他的三魂六魄,七经八脉,这种折磨,竟比当年被剖走剑骨、推下业火深渊中难捱千倍百倍。 他已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被剑意抵着,飞速下坠。 却有一双手拢住他,柔软咸湿的触感贴上他的嘴唇,在无穷尽的折磨里,如此轻易地夺走了他的心魄。 流筝伏在他胸口,低声叹息道:“应玄,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就当是一起入睡,好不好?” “听说姜国塔能保存梦境,应玄,你想做个怎样的梦呢?” 她的声音像一缕轻风,落进他最后的知觉里。 不悔剑带着两人向下坠落,剑意破开地表,大地震颤出裂痕,渐宽渐深,似千尺不可见底,要将他们的身形吞没。 “流筝。” 她以为他睡着了,接近地表之际,却又听见他的呼唤,连忙应声:“我在这儿。” 季应玄说:“我赠你的剑,其名不悔——生离死别皆不悔。” 话音落,他利用体内冰寒交织的气流,凝聚最后的力气,突然将毫无防备的流筝推开了一尺左右的距离—— 足够了。 流筝目眦欲裂,慌忙要伸手抓住他,却在即将触碰到地隙之际,听见了身后一声威武悠长的虎啸声。 她的指间与季应玄的发丝擦过,身后一道蓝色的剑光袭来,砍断了她手中的剑柄。 砍断了她与季应玄最后的连结。 蓝色剑光将她拢住,阻滞了她坠落的速度,流筝眼睁睁看着地隙在她面前闭合,吞没了季应玄的身影,连一根发丝也没有留下。 流筝惊愕地伏在地隙闭合的地方,迷惘与恐慌将她攥得透不过气来,她伸出手,颤抖着开始挖地面的石板,想要将地隙重新挖开。 眼泪滴在青石板的裂痕上,隐有血红色晕开。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那人蹲下,握住了她鲜血淋漓的双手。 “流筝,你看看我。” 流筝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朝思夜想的脸,意外使她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沉默地盯着他——她的哥哥雁濯尘。 雁濯尘强行将她从地上带起来,接过缈缈抛来的披风将她裹住。 他说:“流筝,我来带你回家了。” 仿佛做梦一样。 季应玄的死亡,与雁濯尘的复活,都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 流筝浑身僵硬,怔然不语许久,雁濯尘担忧焦灼的面容映在她的瞳孔里,像是映在没有知觉的水晶琉璃珠上一般。 “流筝,流筝,你同我说句话,我是哥哥……” 流筝突然偏头喷出了一口血,血珠凌空扬作一面雾扇,纷纷落在她玉白色的披肩上。 她在骤然的悲恸与欢喜中晕了过去。 *** 两个月后。 宜楣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走进灵霄院,浓郁的药气让挂在屋脊上午栖的陆缈缈打了个喷嚏,身子一歪,从房顶摔下,忙变作猫形落地。 宜楣被她吓了一跳。 “怎么又要喝药,”缈缈抱怨,“喝了两个月了,流筝姐姐不仅没醒,反而睡得更沉,脸都喝成炭黑色了。” 宜楣正要说什么,见雁濯尘走过来,弯腰将猫形的缈缈捞进怀里。缈缈抗议地“喵”了一声,然后把脸埋进他怀里,没有了动静。 雁濯尘捏了捏缈缈的耳朵,被她咬了一口,反倒笑开,春风似的一瞬。 第159章 宜楣心中感慨,垂了眼。 雁濯尘说:“师妹不必担心,你熬的药很好,我每日都给流筝把脉,她的情况正一天天好起来,走吧,我随你一同进去。” 冬日里难得有这样温煦的阳光,照得小径旁的积雪都闪闪发亮,缈缈摘了一支梅花,衔在嘴里,又耐不住寂寞地变作人形,率先推开了流筝卧房的门。 “流筝姐姐,今日的梅花真是漂亮,是五瓣的,简直同我的爪子一样可爱——” 她走得快,率先绕过榻前围屏,雁濯尘与宜楣一进门就听见了她的尖叫声:“啊啊啊啊——” “怎么了,难道是流筝醒了?!” “嗯,醒了……”缈缈从屏风后探出一半头,茫然地看向雁濯尘:“而且不见了。” 雁濯尘:“……” 床榻上空荡荡,盖在流筝身上的鲛绡锦被叠得整整齐齐,锦被上留下了一封信。 “吾兄亲启。” 雁濯尘从缈缈手中接过信展开,阅罢长长叹息一声,拧着眉心不语。 宜楣问:“难道流筝又回姜国塔去了?” 雁濯尘回答道:“流筝没说去向,可是除了姜国塔,她也没有别的地方流连。” 宜楣说:“她的命剑已竟镇了业火,如今虚弱可期,只怕路上会遇到危险,不如我下山去追她。” 雁濯尘轻轻摇头:“我与缈缈去追流筝,太羲宫的事就托付给师妹你了。” 说罢转身就走,宜楣追出去一步:“宫主选任在即,师兄——” 雁濯尘说:“我早就失去了执掌太羲宫的资格,姜怀阔之后,是你和流筝把即将倒散的太羲宫撑起来,宫主这个位置,只你与她有资格问鼎,如今看来,倒是非你莫属了。” 他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模样的印信抛给她,宜楣下意识接过,发现是宫主传信令。 持此令者,视同太羲宫宫主。 宜楣攥着传信令,望着雁濯尘离开的方向,心情颇为复杂。 同天生太清剑骨的雁濯尘相比,她的天分实在寻常,再怎么努力练剑,也不过是望他的身后尘。 她羡慕过他的天资,仰慕过他的风采,在听闻师父师娘有意要为他们做媒时,也曾芳心暗许。 她想着……若是追不上他,能与他比肩也是好的。 不料造化弄人,世事翻覆,如今这枚宫主传信令,却交在了自己手中。宜楣怅然地叹了口气,说不清心头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既没有太清剑骨,又没有镇灭业火的旷世功绩,也不知道太羲宫的师弟师妹们会不会服她。 正沉思时,宫内弟子匆匆寻来报信。 “大师姐,周坨山的墨少公子带了人来,可要放行?” 宜楣说:“他这些日子也算是熟客了,放进来便是,怎么今日还要上请。” 弟子有些为难道:“这次来的人比较多,墨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墨少公子说……” “他说什么?” “他听说太羲宫即将选新一任的宫主,他来给您撑场子。” 宜楣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心头,怎么也咽不下去。半晌,无奈地认命,提剑朝南宫门的方向迎去。 第71章 正文完结 自姜国塔那一日起, 流筝昏迷了整整两个月。这段时间她时而混沌迷茫,时而能听见雁濯尘坐在她身旁同她说话。 他说:“流筝, 我是念着你,才能从业火深渊里爬出来,我只有你一个妹妹,若你有三长两短,我又何必费尽艰辛地求生呢?” 他说:“流筝,我曾以性命向莲主起誓,若你寻了短见,我也不会苟活。这的确是欺你心软,可是流筝, 我恳求你,为了我好好活着。” 不仅要活着, 而且要好好活着, 要活得风光,活得痛快。 夜里无人时,流筝紧闭的眼角流下泪水, 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 可是每次想到季应玄,仍会再剐下一道伤口。 也许早在带她去周坨山时, 他就已做好了与业火同殒的打算,所以才会带着她四处奔走, 才会在意识到业火对他的侵融后突然不告而别,即使是被她逼迫现身,也是满腹算计, 满嘴谎言。 即使是太羲神女,为了镇压业火, 也落得个身陨魂散的下场,流筝清楚,若非季应玄先她收拢业火、缠住神识,并对刺入他心脏的不悔剑毫无抵抗,她绝无可能如此轻松地将业火彻底镇灭。 必然要效仿神女当年,斩断七情,散尽生机。 流筝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睁开眼,看见了手腕上的紫色灵石手镯。 “骗子。”她声音哽咽,绝望到了极致:“若你从一开始便坚定了心思要报复我,要剖回我身上的剑骨该多好,至少我如今不会这样难过。” 甚至对她的最后一个承诺——同生共死,也只是敷衍她的谎言。 流筝扶着眩晕的脑袋从床上撑起身,听见屋院内外空荡荡的,冬夜的寒风从庭院吹进她的心里。 她独坐了一会儿,有些冷,终于打定了主意,悄无声息地叠被理床,铺墨留信,然后带着落尘的机括匕首,推门离开了太羲宫。 雁濯尘猜的没错,流筝离开太羲宫后,动身往掣雷城的方向行走。 第160章 不悔剑已与业火同葬,剑骨碎裂后的流筝再次成为没有命剑的寻常剑修,幸好她还有机关鸢,载着她飞往掣雷城的方向。 业火已被彻底镇灭,掣雷城里变了副模样,城中的妖魔四散溃逃,夜罗刹族又在闹内乱,帘艮顾头不顾尾,何况西境莲主身亡的消息传开后,帘艮也失去了往日的震慑力。 流筝一落地,就有几个食人骨肉的小妖怪盯上了她。 它们尾随着流筝来到俯鹫宫外,见她还要往里走,怕到手的肥肉便宜了别人,跳出来扑咬她。 流筝拔出机括剑说:“你们该找个地方好好躲着。” 小妖怪打架的本事没有,识人高低的眼色却不弱,一看流筝便是灵力空荡的寻常修士,虽不知她到这混乱的地方来做什么,先拿她嘲笑了一番。 流筝眉眼冷淡,拔剑,攻击。 剑骨已碎,浑身的筋脉一动辄疼,只剩下剑招可以抵挡,流筝穿梭在几个小妖怪间,分而制之,斩断了它们的胳膊和腿。 这边麻烦刚解决,俯鹫宫里突然又涌出许多妖魔怪物。 原来它们藏身掣雷城中,或多或少曾受业火焰气的滋养,业火被彻底镇灭后,都变得狂躁焦虑,一边提防被东界的修士找麻烦,一边到处寻找滋养之物。 流筝清净纯明的气息令它们垂涎,同时她冷淡轻视的态度又惹怒了它们,于是它们从俯鹫宫里扑出来,一拥而上,想把她撕碎。 流筝手持一柄机括剑,穿梭在众多妖魔怪物间,后赶来的雁濯尘看到这一幕,却静静躲在一旁,没有上前帮她。 缈缈急得抖了抖耳朵:“让我去,我一口就能把它们全咬死。” 雁濯尘制止了她:“你不了解流筝,这些脏东西杀不死她,但倘若你我去救,会让她觉得自己一无用处,也许就更不想活了,而且,她最近心里难过,也该找个地方发泄一番。” 缈缈心说,这发泄可一点都不痛快。 流筝虽未受重伤,但难敌围攻,眼见着纠缠的妖魔越来越多,寻隙抛出机关鸢,飞身进俯鹫宫中,落往姜国塔的方向。 “走吧,跟上去。” 经历打斗后的姜国塔看上去更破旧了,周身布满裂痕,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只是不知被什么力量支撑着,始终没有倒塌。 流筝走进姜国塔,身后的妖怪却脚步迟疑,不敢跟随,眼见着塔门在面前再次阖上,四顾后便要作鸟兽散。 不料却被拦住了去路。 雁濯尘身姿清濯,与他并肩的缈缈更是神姿高彻:“流筝姐姐不陪你们玩,我来陪你们玩儿如何?” 塔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流筝隐约听见虎啸与妖魔们的哀嚎,但她懒得回顾,只是失魂落魄地往高塔中央走,直走到当日大地裂痕的面前,看见狭窄的高窗透过一缕阳光,正照在这宛如愈合的伤疤一般的地方。 流筝蹲下身,开始用机括匕首挖地上的青石板。 匕首钝了,就换机括剑、机括锹,所有的机括都钝了,就用手一点一点往下挖。 掣雷城中无日月,她只记得光影明暗了几回,手上的血肉磨破了,又慢慢结痂。 雁濯尘终于看不下去,闯进塔中,要带她走,流筝牵着他的手背贴在心口,说:“哥哥,我能做到的只是活着,可是只有在这里,在他离他最近的地方,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我闭上眼睛,梦见的是他从前,睁开眼睛,就想到他已离去。” 她袒露自己的心扉,就像两个月前大地裂痕开合的一瞬,像昙花乍现,明月隐没,只留下一道永不消弭、日渐深刻的伤疤。 看着她无奈到极致,木然如行尸一般的状态,雁濯尘不敢再逼她,也不忍再逼她。 他日夜守在姜国塔外,为她留一片不受搅扰的清净地,缈缈到处给她找新的挖掘工具,时而看她的脸色,从旁帮她一起挖一会儿。 当然有更快的破开地隙的办法,但是流筝不提,雁濯尘也没有主动帮忙。 谁都清楚,包括流筝自己——她需要的不是最终的真相,而是自欺欺人的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冬换春夏,鸟雀啾鸣。 流筝靠在一旁休息,难得她没有重复梦见被季应玄推开的一瞬,平静的梦境里,是一片玉色的茫茫天地,面前一道绰约的身形,梳着繁复美丽的高髻,如华茂春松,罗衣飘摇,时而将逝。 流筝想要看清她的面容,不停地向前走,奈何眼前这迷雾一般的玉白色,总是拨不开、撩不散。 “非是你离我太远,流筝,是我只剩这副模糊的面容。” 她的声音轻且浅,若不仔细听,几乎要与微风混迹难分。 “我只够凝成这副模样,来你的梦中与你相见。” 流筝停在数步外望着她:“你是……太羲。” “是。” “你来寻我,可是为了业火?” 太羲轻轻摇头,缓声说道:“业火已被你彻底镇灭,否则我这一缕残魂,又如何能自千尺之下逸出,得以见你。” “你是说你的残魂……那应玄他……” 流筝的心被缈茫的希望攥住,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羲示意她再上前两步:“把手伸出来。” 第161章 流筝伸出手,太羲神女的残魂在她掌心里放下一枚红豆大小的种子,种子周身长满蓝色的纹路,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弱而奇异的光彩。 她说:“我于地表千尺下,发现了一枚雪雾圣莲的种子,想必是不知尘封在姜国塔的哪个角落,两个月前随你镇灭业火、劈开地隙而落进裂隙中。这是一种极有灵性,且神力无穷的话,若悉心养育,百年便可长成盛开。” 流筝小心捧过这枚种子,数番嗫嚅后才敢开口问:“难道这雪雾圣莲的种子,恰巧护住了应玄的魂魄?” 太羲说:“这样巧合的事,既要看天命是否仁慈,也要问你是否愿费百年之力,于雪山之巅养育它,来赌这样的可能。” 流筝说:“我愿意。” 在无尽的绝望深渊里,她对任何一根浮木都感激涕零,即使是余生皆枯守在雪山上,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太羲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叹息道:“我的身躯所化成的一切山川,都会为你祝祷,流筝。” 流筝醒来后,发现自己掌心里果然握着一颗幽蓝色纹路的种子。 *** 流筝终于愿意离开姜国塔,带着雪雾圣莲的种子前往万里外渺绝人迹的雪山,据说是太羲神女诞生的地方。 雪山荒凉、凶险,雁濯尘恨不能把太羲宫里所有能取暖的灵器都给她带上,流筝却只从中挑了一把木箭,一捧炼丹的灵炉。 她历尽艰辛攀爬到雪山山顶,将圣莲的种子埋在湖泊的百丈严冰下,盘坐在冰层上,持木剑悟道。 太羲神女说,雪雾圣莲从抽芽到盛开至少要费百年之力,为了伺花,流筝要先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的剑骨已经碎了,唯有像凡人一样重新悟道,才能修得不老仙身。 幸好镇灭业火时,她虽因未斩尽七情而未彻底练成神女剑,但最终刺穿季应玄心脏的那一剑,如一同贯穿了她的躯壳,有一瞬间她七情尽燃、六欲同灭,竟于无尽的深渊与业火的余烬中,一窥天道的本相。 大道无情,成也一瞬,灭也一瞬,一瞬是世间千年,是爱恨起灭。 流筝立在丈余宽的雪山之巅,手持木剑指向茫茫苍天,从剑修初时的招式起练,一招一式慢慢体悟天道,慢慢修炼。 山尖的风雪穿过稀薄的空气,像刀刃一样刮在流筝的身上、脸上。她以此为师,以此为友,木剑簌簌飒飒,几回砍钝,又被风雪磨出刃,不过数十年的时间,已经被削成一张纸一样的薄片。 山尖没有镜子,指腹磨出了厚茧,流筝照不见自己的模样,也摸不着脸上的皱纹。 她并不知晓自己仍如刚上雪山时那样年轻。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日日去种下雪雾圣莲的冰湖边徘徊,隐约看见冰层下闪着幽蓝色的光,雪雾圣莲的种子抽芽后,一年比一年看得见长势,像一根威力无匹的长枪,即将破冰而出。 百年间的某一天,宜楣突然前来山上拜访。 她带来了山下的消息,也带来了一个大麻烦。 “我与问津成婚已满三年,问津在太羲宫居住,墨族的事尽数交给了缘溪,”宜楣说,“缘溪一直计划着将墨族外迁,这些年终于找到一处开阔的山水,既与尘世接壤,又能陶然安居,不必局促在周坨山的山坳里,以后墨族也能发扬光大。” 流筝拂去剑上的雪,微微笑道:“那很好。” 在山上待得久了,她几乎与风雪同化,静静站立时,神姿高彻,也有了几分清冷难攀的气度。然而她又常是含笑,瞳眸如星,朱唇如丹,像最浓烈的一抹春光,照着冰雪潺潺化流。 宜楣怔愣片刻才回神,继续说道:“可是那山头有个不好打发的妖怪,说起来与你尚有几分渊源,所以想先请你去劝服,免去一场两败俱伤的恶战。” 流筝不解:“与我有渊源?” 经宜楣解释,流筝才知道,原来那盘踞山水的妖怪正是当年在云白山中被她挖走的老灵参。 云白山因曾被莲生真君用业火的力量催化,所以山头的灵参都成了精,业火被镇灭后,它们和掣雷城里逃出来的妖魔一样,都失去了滋养灵体的力量来源。妖魔怪物们逃窜到凡界作乱吃人,这些年已被太羲宫等仙门收拾得八九不离十,但灵参一族后又受过西境莲主的点化,不肯做那吃人损天道的勾当,于是另挑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宝地盘踞着,沉眠于底下,借那一点山川灵气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形体。 流筝听罢来龙去脉,知道这桩因果与季应玄有关,答应随宜楣下山去劝服老灵参。 老灵参营养不良,记性也不太好,连流筝也忘了,见有来人,只道是抢地盘的,呼儿唤孙地从地里跳出来,摘了头顶的红色浆果便朝流筝砸去。 宜楣大惊:“小心,它揍人很疼——” 话音未落,眼前飞快闪过一道雪光,凌厉寒彻,竟将那红色浆果凌空拦住,纷纷摔在地上,碎成了细碎的冰块。 宜楣愣愣地瞧着流筝手里的木剑,又是激动,又是难以置信:“师妹,难道你的剑骨又长出来了?” 流筝摇头:“没有。” “那你怎能使出如此强劲的剑招?” 第162章 流筝说:“我悟透了一些东西,如今出招已不必动剑,也无须剑骨。” 不必动剑,无须剑骨……这陌生的话令宜楣琢磨的好一会儿,她活了一百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况。 剑修怎么能没有剑骨呢? 流筝暂无暇与她多说,上前将吓得瑟瑟发抖的老灵参族长从土里拔出来,抖了抖他身上的土,唇间弯出一抹浅浅的弧度:“贵人多忘事啊,老族长。” 老灵参族长这才匆匆点头:“想起来了,我想起来!” 宜楣在她身后骤然惊呼:“我也想起来了!” 无骨无剑而能随心意驱使剑招,这不正是剑仙的修为吗! 剑仙!活的剑仙!难道流筝她真的成了活的剑仙! 饶是一向稳重温和的宜楣大师姐,也忍不住绕着流筝惊叫起来:“原来剑仙是真的存在的,流筝,你成仙了,你成仙了!你何时渡的劫,为何不告诉我们去给你护法?” 流筝一手提着老灵参,懵懵懂懂地回想起来:“好像是五六年前,有一天晚上确实不好过,总觉得风雪比往常更难捱,天上还罕见地有雷电往下劈,险些把我立身的那座山峰劈塌了。” “就这样?后来呢?” “后来……天亮了,风雪就停了。” 短短数言,似乎渡劫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天道怎会轻易允许肉体凡胎与它比肩?渡劫那夜的情形,只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和恐怖。 震惊歆羡之余,宜楣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拂过流筝的鬓边,说道:“师妹,这些年你受苦了。” 流筝说:“不苦。” 这并非是她的谦辞,雪山之巅的风雪虽然难捱,但她心里仍抱有等回应玄的希望,与当初一剑穿透季应玄的心脏时的痛苦相比,皮肉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宜楣轻声叹息:“若是被师兄知晓,又该难过了。” 流筝说:“那就别让他知道。” 她此次下山主要是为了劝服老灵参,并不打算与雁濯尘相见,否则他啰里啰嗦,又不知道要想什么法子阻止她回雪山去。 还有缈缈—— 也太听哥哥的话了些,威风凛凛的神兽陆吾,怎么能总是变成猫模样,挡她的路,绊她的脚。 他们都很好,成双成对,圆满安适。 流筝不动声色地叹息一声,低头问老灵参:“你怕冷吗?” 老灵参摇头:“我们灵参一族既能生于业火赤焰,也能长在高山雪地,极热和极冷都是不怕的。” 流筝说:“那我带你们去一个灵力充沛的地方,那里生养了太羲神女,我也在彼处悟道成仙,保证你们吃好喝好,再也饿不着。” 老灵参听罢喜极而泣:“好,那当然好!” *** 灵参一族随流筝前往雪山定居,这里灵气充沛,无人搅扰,十分适合清修,它们在吸收雪山天地精华的同时,也将自身的灵气反哺雪山万物。 于是雪雾圣莲在所有人都未注意到的时候提前盛开了。 某天夜里,流筝久违做了一个美梦,不再是生离死别的场景,不是季应玄的身影从眼前消失,被黑暗的地隙吞没的景象。 她梦见华灯初上时的凡界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她身边路过,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流筝转头,看见灯华如珠光,浮在那覆着面具的人脸上。 面具很眼熟,流筝想起来,是掣雷城里为庆祝神女诞辰的社火游行,季应玄曾送过她的。 那人捧起她的脸,隔着面具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流筝强抑着想哭的冲动,伸手想要解下他脸上的面具,却被交握着的手阻住。 是季应玄的声音:“你说不想见我,我只好遮着脸来见你,待你肯原谅我了,我就摘下面具,到你身边来好不好?” 他这样心狠手硬地行事,流筝怎可能不怪他、不怨他?只是同失而复得比起来,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于是流筝连忙点头:“我原谅你,我不怪你了。” 季应玄略带几分得意地轻笑出声,长指解下脸上的面具,恰此时,身后烟花漫天,斑斓闪烁的光影里,流筝重新见到了那张日思夜念、惊为天人的脸。 流筝含泪吻他,又在泪光里醒来。 她望着头顶的青床帐,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美梦,失神许久,突然喃喃道:“我真的不怪你了。” 话音落,房门被拍得震天响,老灵参族长的身影在门外跳来跳去,好容易等到流筝揽衣开门,跳着脚嚷嚷道:“开了!开了!” 流筝尚未回过神:“什么?” “开了呀!”老灵参往东方一指,流筝随他望去,但见东方有幽蓝色的灵光只冲天际。 那是雪雾圣莲所在的湖泊的方向。 流筝瞬间变了脸色,来不及梳头换履,披发赤脚往湖边跑,瞧见昨日还未抵破冰层的雪雾圣莲,今日已亭亭浮在湖面上,整片湖泊都化了冰,莹莹如玉,幽蓝似镜。 巴掌大小的雪雾圣莲慢悠悠飘到流筝面前,感受到她颤抖的抚摸,冰凉晶莹的花瓣低下来,触了触她的手心。 “他呢……他去哪里了?” 因为过于紧张,流筝的声音绷得近乎沙哑。 第163章 雪雾圣莲的花瓣飘起,凌空化作一面冰玉凝成的莲花镜,镜中现出太羲宫的场景。 镜中的太羲宫天门大开,新入宫的年轻子弟们鱼贯而入,活泼稚气的脸上难掩兴奋,他们有些是从其他剑修门派中选拔出来,有些是天生剑骨的凡界常人。 孤身走在最后的年轻男子,身着凡界的素色棉袍,背负一把寻常的铸铁剑,一副世俗的装扮,却生了一张出众到与旁人格格不入的面容,真正是月照寒玉,神姿高彻。 流筝倏然上前一步,莲花镜重新化回一枚花瓣,落在她掌心中。 她带着这枚花瓣下山,去太羲宫见了宜楣师姐,宜楣看后十分惊讶:“镜中这些孩子,都不是太羲宫的子弟。” 流筝说:“那这镜中照出的,竟是未来的事情。” 宜楣既为她感到高兴,又因这无端的蹉跎而心生遗憾,安慰流筝道:“只要人活着,终有云散月开的时候,唯有安心等待罢了。” 这一等,又是二十年。 太羲宫选拔子弟分两种,三年小选,只要有名有姓的剑修门派里出类拔萃的后生,五年大选,则不拘是仙门还是凡界,甚至品格高尚的妖魔,或有心志、或有根骨,都有机会被选拔进入太羲宫。 二十年里四次大选,流筝每年都会下山来旁观,这是当世唯一剑仙唯一的当众露面机会,使得太羲宫的大选超出了其本来的意义,成为众多剑修一睹剑仙风采的唯一机会。 又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盛夏的阳光照在演武台上,连剑尖都热得发烫。 流筝却感受不到热。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演武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惊澜。 身着凡界布衣的男子俊秀丰逸,长指如玉,轻轻摩挲着铸铁剑的剑柄,在他从容的把玩下,一柄朴素的剑仿佛有了生命,莹莹发光。 与他对垒的仙门公子气焰灼人,嘲讽他道:“你手里拿的是个什么破烂,路边捡来打狗的棍子吗?”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对面俊美出尘的年轻男子也笑了,鸦色的长睫垂下,目光却不经意地掠过高台处。 高台上,辇如云,幛如雾,冰气清爽,烟丝缕缕。 正中端坐着一个极美的女子,紫衣鸦鬓,眉目清雅,浑身并无华美的装点,仅这几分颜色,却被她冰雪般的肌肤和冷清的气质衬成了浓烈的艳色。她的身份定是极尊贵的,连太羲宫宫主苏宜楣都坐在她侧首,名满天下的雁濯尘亲自为她斟茶试温。 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当世唯一一位剑仙上尊,雁流筝。 听说她每次大选都会旁观,却从未开门收徒。 对面的剑攻过来了,镶金嵌玉,气势凌厉,年轻男子侧身闪过,手中剑不出鞘,以极快的速度挡下对面的攻击,反手敲在那人面门上,疼得他“哎呦”地喊出了声。 “你说对了,这的确是路边捡来的打狗棒。”年轻男人说。 这话又引起一阵哄笑,裁定胜负的太羲宫弟子高声道:“季公子胜!” 淡漠不显的流筝终于有了反应,问道:“名字呢?” 弟子答:“此人没有名字,只是自称是季。” 这下连宜楣也糊涂了:“他到底记不记得前缘,若说记得,偏偏见了咱们都没有反应,若说不记得,怎么又姓季,难道是巧合?” 流筝声音缓缓:“我不知道。” 另一侧的雁濯尘不知想起了什么旧事,突然冷笑一声:“妹妹,你是相信巧合呢,还是相信他心黑呢?” 流筝拢在云袖里的手慢慢收紧,一时无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演武台的方向,看季公子一路破关斩将,凭一柄未出鞘的寻常铸铁剑杀出重围,轻轻松松夺得此次大选的魁首。 雁濯尘语气凉凉道:“这样一身好本事,若非天生,在凡界怎么可能学到。” 大选按照比剑结果将入门弟子排序,让弟子们先选师傅,再询问各位师傅,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除了流筝每次都要拒绝一堆人,空手而归外,宫主和各位长老们很少拒绝弟子们的主动拜求。 季公子排在第一位,他将身上的选师玉符摘下,绕过各位长老收取玉符的檀金木盘,径自走到高台下,将玉符呈向流筝的方向。 他声音从容道:“晚辈愿拜剑仙为师,望剑仙允准。” 除高台上知晓内情的几人外,众人先是震惊,然后奚落,被他用“打狗棒”扫下台的仙门公子哈哈大笑,又嘲讽他道:“凡界乞儿,不知天高地厚,剑仙尊上也是你配染指的!” 周围人附和道:“就是就是,二十年了,没听说过剑仙尊上收过徒,连万剑宗的掌门公子和凡界皇室的嫡出公主都没要,他凭什么。” “等等,不对!”有人发现了什么,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季公子道:“他身上好像有太清剑骨!” “什么?太清剑骨?!”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原来为了让各位师傅们了解弟子的根骨,太羲宫会在弟子选师后安排给他们测剑骨,季公子测出的竟然是雪白色的太清剑骨。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太清剑骨依然罕见,百年难遇,无怪乎众人惊愕。 第164章 方才嘲笑季公子的人个个面如土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后颈发出的雪色明光,不甘心地咽了口唾沫:“恐怕剑仙尊上真的要收他为徒了……” 太清剑骨这样的天资,随便练一练剑都能成为一代宗师,若得剑仙指点,将来的成就更是不可限量,剑仙会错过这样好一个收徒的机会吗? 无论旁人是嘲讽还是惊愕,季公子始终面不改色,深黑色的瞳眸望向流筝,谦静的目光里隐约藏着许多看不透的情愫,而他神情坦然,一副与她从无旧交的模样,又令人觉得那深情的目光只是种错觉。 流筝不语,心里的波澜却一阵接一阵,从未平息。 直到观望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她正欲启唇,却又被雁濯尘打断。 他低声说:“妹妹,账要明算,我倒是有个办法,帮你测一测他。” 流筝附耳过去,听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交代了一番,喵喵从他怀里探出头,抢功道:“这可是我出的主意。” 流筝唇角弯弯:“好,就听哥哥和缈缈的。” 她对身旁等结果的弟子摇了摇头,将季应玄的玉符还给了他,意思是拒绝收他为徒,季应玄望着她,眉心忽地蹙了蹙,露出一瞬茫然失措的神情,又迅速掩为平静。 流筝的目光越过季应玄,落向他身后的弟子,扬声道:“祝春澜。” 被点名的弟子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站出来,略带几分拘谨地朝流筝行礼:“弟子祝春澜,参见上尊。” 他是祝仲远与苏如茵的儿子,幼年时曾见过流筝,只是自认天资平平,不敢攀附,只求入太羲宫后刻苦修炼,得些许长进,不负爹娘期望罢了。不料剑仙上尊却单点出了他,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炼?” 祝春澜感到脑袋一阵眩晕:“我么?” 众人一阵惊羡,了解到祝春澜的出身后,倒也不觉得奇怪。季应玄却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抢声道:“不行。” 这祝春澜长相有几分像他死去的堂兄祝锦行,季应玄只是看见他便觉得心里发堵,怎么可能放任他整日在流筝面前晃荡。 这句“不行”一出口,高台上的众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他,流筝神色复杂,雁濯尘意味深长,宜楣无奈摇头,墨问津那厮却笑开了花,挤眉弄眼擎等着看热闹。 雁濯尘似笑非笑道:“季公子不必心急,你这样的天资,断不会叫你无师可教,不如你拜入我座下,喊我一声师傅如何?” 季应玄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雁濯尘面上幸灾乐祸的笑意更明显了。 雁濯尘说:“你若愿意,现在就跪下给我磕头,你若不愿,太羲宫也不会强人所难,正门就在你身后,还请另择高门。” 季应玄又看向流筝,盼望她能说句话。 流筝原本还犹豫要不要试他,见他这一戳就破的反应,又想起他从前诸般心狠的欺瞒,旧恨添新仇,一时齐齐涌上心头,令她坚定了想法。 她含笑对祝春澜伸手:“你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祝春澜脚步飘忽,仿佛喝醉了酒,醺醺然沿阶走上高台,跪在流筝脚边,恭敬道:“弟子愿意拜入上尊座下,参见师傅。” 流筝掌心落在他肩侧,做了一个扶起的动作,声音温柔亲切:“我与你父母、你堂兄都是旧识,喊师傅倒显得见外,不如依旧喊我姑姑。” 祝春澜红了脸,却是按捺不住惊喜的笑,小声喊道:“姑姑。” 众人都为这春风和睦的一幕叫好,对祝春澜的态度与季应玄的态度明显不同。毕竟祝春澜出身高贵、早有贤名,对其他来拜师的弟子都是同样友好,谦逊有礼,不像那姓季的小子,凡俗出身却心比天高,等闲瞧不起同批的弟子,从不参与大选前的切磋。 有仙门弟子为了试他深浅,让他出丑,夤夜潜入他屋中,却连屏风上的图样都没看清,就被拧折了手臂扔出门去。他下手十分狠辣,若非太羲宫宫规,伤同门性命者逐出,只怕那人会被分成几块扔出来。 出身低,心气高,下手狠,这样的人谁会喜欢? 竟想拜入剑仙上尊座下,他配么,凭什么,就凭生了张小白脸? 关于剑仙上尊的情史,仙门之内多有流传,据说她和已经殒身的西境莲主曾有过纠葛,那西境莲主姿容之丰逸,令见过的人念念不忘,听闻的人浮想联翩。 有西境莲主珠玉在前,他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下台!下台!” 众人的奚落声像潮水般涌向演武台,风刮着季应玄的衣角,喧嚣如沸的嘲弄声里,他只静静望着她。 亦不再掩饰对她的思念,贪恋,愧疚……和心虚。 流筝的指甲几乎攥进了掌心,几次欲走到他面前,听见雁濯尘的清咳声,又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这一百二十年的漫长光阴,她早已习惯了等待、忍耐,习惯用渺茫的希望安抚漫长的痛苦,如片雪积成山,滴水汇成海。 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于是她从容站起转身,要与祝春澜一同离开,弟子们将撤开的步幛重又合拢,眼见着要将她的身影隔断。 突然,季应玄从演武台闪身来到观景台上,步幛面前。 第165章 周围弟子被他这不知深浅的修为下了一跳,纷纷拔剑,厉声喝斥他退下,就连雁濯尘也搁下了手中茶盏,冷冷淡淡道:“退下吧,你看她理你吗?” 透过步幛尚未合拢的缝隙,季应玄看见她脚步凝滞,又不在乎地抬起。 季应玄撩袍屈膝,跪在了步幛前。 他的这一举动,又激起一片窃窃私语,台上台下数千人,抻长了脖子望这边瞧。 “这姓季的小子是铁了心要剑仙上尊收他,也不怕得罪了雁长老,最后鸡飞蛋打,被逐出太羲宫。” “不知剑仙上尊会不会同意?” “我觉得不会,他凭什么。” “我也觉得不会。” “人家祝春澜公子凭家世能喊上尊一句‘姑姑’,他一个凡泥里滚过的小子,也敢同上尊攀扯?” 嗡嗡扰扰,嘁嘁喳喳,像撇不尽的茶沫,扫不净的飞尘,在人心上铺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 季应玄终于又意识到一件事,原来隔了一百二十载,如今两人之间,已如云泥之别,在旁人眼中,他原是连祝春澜也比不上的。 他若喊她的名字,更是一种冒犯。 想要他知难而退,凭此逼退他、冷落他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不怀好意,祝春澜也拔剑挡在他身前,这就担起了门下大弟子的职责,冷冷望着他,提防着他的野心和觊觎。 他望向姑姑的眼神,令祝春澜心里十分不舒坦。 季应玄却没理会任何人,他只看见流筝微微侧首,隔着步幛,感受到了她紧绷的、即将崩塌的情绪。 这情绪同样淹没了他,他郑重俯身,向她三叩首,姿态虔诚而谦逊。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重提请剑仙上尊收他为徒的事时,却听他声音温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来向你赔罪,夫人。”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