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劫》 驭劫 第1节 《驭劫》作者:鸾水玉 简介:万年前,魔君为称霸五界燃起战火,开启神魔之战,致使八荒六合生灵涂炭。 天界诸神为击败魔君护佑万千生灵而耗尽神力,又以散尽神魂为代价修复天地间的疮痍,令五界重归太平,自此上古诸神殒身无存。 万年后,轮回道的开启却让天界一众后起之秀被迫卷进阴谋的漩涡,落入凡界历劫尝尽三毒八苦,历遍百劫千难。 因果相续,凡世一遭是一场救赎亦是一场成全,一波才动万波随,是否能否极泰来,端看本心。 入凡世,见众生,得悟人性,方为神祇。 【简单来说,这是一群少年人历劫打反派的故事。】 本文又名:《论神仙的历劫日常》、《同是天涯历劫人》 【阅读指南】 1、1v1,仙侠群像文,凡世架空唐代 2、文风有甜有虐,还略有沙雕 3、各位看官请放心入坑,作者已经码完全文 4、本文为单元文,共分为七个单元。第一单元为开篇,第二单元至第六单元分别为五个故事组成,第七单元为结局篇。 第一卷 《天界卷》 宿命轮转,终是逃不过因果二字。 第二卷 《芳漪卷》温柔端庄皇商之女x斯文腹黑武林世家子 小剧场—— 许是活了千年的缘故,很小的时候又在山间长大,不曾沾染过情爱此等如鸩毒般的物什,搞不懂凡界的女子为何要如此执著情之一字。在她眼底‘情’只会徒添烦恼丝千万,惹人伤心,有倒不如没有来得轻松自在。 为避免好好一朵娇花玉殒平白葬送,自己劝说开导的话语绵绵不绝,虽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但毕竟说得俱是真真切切的实在话。 “且看开些,我们女子这一辈子总不能搁一株歪脖树上吊着,偶尔换一换,届时说不准就能寻到株吊得松弛有度的歪脖树,你吊得轻松欢快他承重能力颇强,两相皆宜,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惜的是对方总在惊愕之后,捂着耳朵嚷嚷:某郎与我海誓山盟永不分离,怎地怎地……你根本就不懂!抑或者:我不听、不听、就不听。 每逢这种情况的发生,最有效的办法便是一个手刀劈颈下去,睡上个五天五夜后,再醒来时因腹中饥饿感,脑海里自然而然淡化了那人的音容笑貌。 待果腹盥洗一新后,整个人恍似涅槃重生,举目四望再品味先前的话语,发觉这世间长得还不错的歪脖树是一排接一排,可谓目不暇接,应当适时换一株新的歪脖树。 第三卷 《楚黛卷》工于心计郡主x呆萌吃货白泽族少主 小剧场—— “往后的银钱若不够用,只管朝她们要。” 钱仿佛在楚黛眼底是一团云烟,不在意的很。 夜哲默默收好承露囊,挠挠头,迟疑道:“怎么感觉我像是凡界那种吃软饭的人呢?原以为你会讲‘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道理,教我去学习赚钱的方法。” “唔,很有志气的想法。”楚黛十分赞赏他的气节,“不过我确实没有讲授大道理的念头,着实自愧弗如,你眼下可以回到胡饼摊子接着卖胡饼,最后享受得来的硕果。” 她笑着指向他袖中的承露囊,“雪嫣,把钱都拿回来,我们要让夜护卫自力更生,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夜哲揽紧袖口,谄媚道:“不……不必,我觉得软饭是可以适当吃上一吃,更有益脾胃的消化,更健康!” 楚黛忧心忡忡,“只怕你吃不惯软饭。” “绝对不会!我平生最爱吃软饭,焉有吃不惯之理。” “既如此,我便安心了。” 第四卷 《紫瑜卷》逍遥不羁武林世家女x霸道骄矜麒麟族尊主 小剧场—— 按理说,世间事依常理推断方为正道,可架不住波澜迭起,正如一段精彩的折子戏演到高潮折转。 四面凉风习习,紫瑜斜倚着剑痕斑驳的树干,打了个喷嚏,得来两道炙热的注视,乍然明白了现下不是在做梦的事实,怔忪地低头瞅向被剑气割烂的衣裳,空白的大脑逐渐清明,急忙拢合衣襟,涨红着脸指向定睛瞅向自己的二人。 此举乃标准的耍流氓行径! 这般情境下,理应娇弱惊呼再扯嗓门高叱句什么,以谴责其下流行为,但究竟是高喊流氓还是高呼妖怪,她摸不准亦不愿摸准,此时此刻似乎讲什么都不对,浑不如先晕为敬,一晕解千愁。 遂,就近择了株结实的花树,哥俩好似的拍拍树干,“借爷一撞。”一鼓作气地以头击树,携一波缤纷落英曼妙地……厥倒了。 展灼华:“吾仿佛听见了树哭泣的声音。” 何樊:“……” 展灼华:“干晾着她,仿佛不大仁义。不若暂且止戈,吾改日寻一处无人之境下战帖再约一架,届时酣畅大战一场,不卸下汝一条胳膊腿儿不止戈,可好?” 何樊强憋着窜到喉头的血,盯了他一眼,沉默离开。 “哎,烦汝告知现下居何处,方便吾改日下战帖!” 何樊背影一晃,忍不住吐出口血,“奉劝尊驾快滚为妙。” “好不懂礼的野蛮人。”展灼华气炸了毛,一番话句句斯文讲理怎个换来侮辱性的字眼。 第五卷 《容盈卷》淡漠温吞士族贵女x城府深不可测圣人 小剧场—— 无人知晓那时候的小少年已经恢复了一丝神智,半睁开眼眸打量着小女孩,染了梅香的手炉拥在怀中,暖意融化了苦寒,她的模样也深深刻进了脑海。 “承蒙赠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遣万千流光为使,上告神明,禀此心此意,证矢志不渝。” 话音甫落,一声鸣啸窜天,无数焰火腾空,整座长安城上空绽放出恢宏的绚烂,迤逦璨色擦亮了夜空,尽拢世间瑰丽。 长安夜,焰火不眠,举世华彩皆为一人。 第六卷 《灵越卷》狠辣疯批亡国王女x浪荡多情王子 小剧场—— 为何迟迟不动手…… 她忍不住想,一旦启珩动手,那么她就可以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了结了他。 然后等她再手刃了利昭,便自会去陪他。 她从来不是劳什子心怀大爱的圣人,内心卑劣且自私地想把一个人占为己有,她不愿看到启珩在她死后慢慢淡忘了她,坐拥渤海,妻妾成群。 她害怕孤冷的滋味…… 第七卷 《结局卷》 柳暗花明,神祇归来,度万厄。 # 天界卷 第1章 瑶池宴(1) 万顷瑶池碧波微漾,水光潋滟耀目,田田莲叶绿影叠盖,婀娜芙蕖争先竞放,花态娇雅。 池畔,衣袂飘飘的仙娥翩然穿行于席间,奉上馔肴琼浆,场中央一群仙子帔帛飘旋,正跟随悠扬的乐音曼妙的下腰抖开袖摆,婆娑起舞。 女宾席上坐着一水儿的女仙,其中一个少女背靠椅背正襟危坐,淡粉藤纹裙裳逶迤拖地,一张娴雅柔美的脸上神情淡淡,视线聚焦在精彩纷呈的场中央,黑润的眼瞳却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渐渐放空,神志连同身体益发绵软飘然,似摒除了耳畔一切嘈杂喧哗,步入一片虚无的净土。 “小仙久慕芳漪殿下无双风采,今次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静谧至极的灵台中,倏忽侵入一段娇俏的嗓音,正欲大张旗鼓占领高地的瞌睡虫们,眼看离胜利仅剩一步之遥,冷不丁遭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如潮水般退却一溜烟儿隐匿了踪迹,清明神志迅速回笼。 容色俏丽的芍药仙子手执六角纨扇,莲步姗姗行挪至几案边,倚仗身高优势,目光居高临下不着痕迹地将这位身份尊贵的少女打量个遍,瞥见她挪来的视线,微欠身施了一礼。 这位帝姬了不得,乃是天帝的侄女、寒元帝君之女,天界顶顶尊贵的人物之一。幼时便与三个堂妹一道被重桦神君收入门下,今儿个的宴会便是为了迎接四位帝姬学成归来所举办的接风宴。 “今一睹殿下芳容,奴方知何谓倾国倾城之姿。”芍药仙子眼波如蜻蜓点水,匆匆掠过少女鸦髻中插戴的花钿簪钗,以及腕子上雕刻繁花的镂空银镯,眸光微闪,手抚着绣芍药花扇面,笑问:“殿下似乎是极喜花草树木。” 纵是叫闲杂人扰了清净,芳漪依旧好脾气地端出一个温婉的笑,慢条斯理地挽了挽帔帛,侧眸悠悠打量了一会儿这位上赶着来攀谈的仙子,思索俄顷,总算是记起了她的身份。 方才正是这位芍药仙子端坐高台拨按筝弦,低吟浅唱出一曲《春莺啭》,娇婉歌喉徐徐诉语,宛如沥沥春雨润泽下次第晕开的新新柳色,闻者耳目一新。 瞧着歌喉婉转得似黄鹂般的芍药仙子好一会儿,芳漪像是回应她之前的夸赞,开口道:“本帝姬确是喜爱花草树木,尤是群芳殿中的鲜妍百花,个个芳姿婀娜馥郁怡人,妙姿煞是美丽。”音落,示意仙娥多添置张座椅,邀芍药同席而坐。 见此,芍药仙子款款落座,伸手自案上提壶斟倒了两杯琼浆,把其中一杯递予芳漪,另一杯则自己执起,徐徐开口:“殿下玉口赞誉百花,奴和诸花主与有荣焉,在此便替群芳殿里的众位姊妹敬您一杯。” 她率先仰首饮下杯中琼浆后,便搁了杯子,执着纨扇轻掩住半张芙蓉面,一双妙目瞥向芳漪姿态优雅的尽数满饮,朱唇微勾。 “奴闻悉殿下自幼师承净梵山的重桦神君,于神君座下学习近千年,不仅才识广博且造诣高深,尤擅司花之神术,习得炉火纯青不说,且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态势。” “不瞒殿下,咱们群芳殿中的诸位花主一直对您分外崇敬,很是想邀您赏脸聚上一聚,一同探讨交流,从中略略获些益,进而提高自身术法和经验。”话音一顿,芍药睁着清凌凌的眼睛定定瞧向芳漪,“不知殿下可否赏脸,于近期拨冗,找时间与群芳殿中的诸位花主深入切磋探讨一番。” 这番话可谓情真意切,芳漪双眸泛起笑意,面上露出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本帝姬自当不负诸位花主的盛情,不过并不急于一时半刻,毕竟……来日方长。” 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使得芍药仙子当即捏紧了扇柄,脸色微微泛白,面上的笑容变得颇为勉强,心不在焉的同芳漪又叙了片刻,便起身告退。 “有意思。”邻座的少女秾丽的眉眼漾起笑,借着整理腰间玉佩之机,偷眼窥向脸色难看的芍药仙子回归原位后一直凝眉沉思,自觉听了这么久壁角理应直抒己见,便扭头与芳漪小声调侃。 驭劫 第2节 “估摸着那位最近应该是听到了一丝风声,因此很是坐立难安,所以就先来试探你的口风。我料想依照你的性格,尚能存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对这朵娇花温柔以待,不想却是隐晦点明了,硬生生把娇花催折得弯了漂亮的枝茎,蔫头耷脑的活像遭霜打。” 她眯着眸,又戏谑地一笑:“人家眼巴巴盼望着百花芳主的位置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朝颜卸任,费劲周折才打通关节,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结果半路杀出来你这个程咬金,搅乱了全盘的计划。” 少女面带深深憾色,痛心疾首道:“唉,可怜好端端一位美人,怕是今儿回去要辗转难眠,深夜垂泪至天明了,保不准在怒愤交加之下,还会拿针扎你的小人,以泄心头之恨呢。” 结尾明显是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芳漪清清淡淡睨了一睨她,语中含笑:“听楚黛殿下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很是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不妨由我做个顺水人情,待来日一纸调令将这朵娇花打包送予你,你在身边便替她谋个清闲差事,日日搁眼皮子底下看顾欣赏着,时不时松松土浇浇水,岂不是桩妙事哉?” “哟,你这是嫌我的事情还不够多。”楚黛嗤笑。 这么一朵不安分的娇花搁在身边,怕不出仨月便能整出乱七八糟一堆破烂事,留着迟早是个大祸害,届时还需费心处置,她才不会给自己没事找事。 “哎,敬谢不敏!这朵娇花还是留给你辣手摧残!” 群芳殿中沃土培育繁花,日日有专人伺候它们享受着阳光雨露的滋养,享惯了福,就再也经不得严寒酷暑的考验。久而久之长势免不了参差不齐,花枝会旁逸斜出,照料者定要下足了功夫修剪枝叶。 只是,花甚繁,哪个又该首当其冲被好好修剪? 或许现在心中已有数了。 芳漪仰首迎向温暖阳光,面颊浮现和煦的笑容。 毗邻的座席上兀然传来一声轻笑,一袭缥碧裙裳的少女抬起眉眼,笑盈盈地看着楚黛和芳漪,粼粼眼波泛着春风般的温软,“你俩这是商量着辣手摧花呢?” 芳漪侧目一笑,发出诚挚的邀请,“容盈殿下是否有兴趣一起摧花。” “承蒙看得起,不过我没空儿。”容盈摆摆手,表明自己不想蹚浑水的意愿,捻起勺子舀着玉碗里的芙蓉蟹肉羹细细品味。 蓦地听见旁侧响起一阵细微的鼾声,她皱起眉扭头探寻,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失礼,游走的视线倏然一顿,她跟见了鬼似瞪大了眼,悄悄伸手去扯邻座绛紫裙裳少女的袖子,压低声音道:“紫瑜别睡了,紫瑜!”手上一个猛力推搡,睡得正香甜的少女突然被吓醒,迷迷糊糊地睁开困顿的眼睛,表情有些呆呆的,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容盈本想说她几句,但瞧着她油盐不进的模样,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注意点形象好不好,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诚然,天界的宴席无趣了些,可是周遭坐了那么多神仙,万万不能于人前失态,就算装也得装到散了席。 “哦。”紫瑜随口一应,小声嘟囔道:“这种宴会真的很无聊,真的好想叫人睡觉。”左右瞟了眼席上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大小神仙,她发自内心的钦佩这些仙者的毅力。 于她而言,自幼便参加过无数次类似的宴会,节目千篇一律,实在是枯燥乏味得紧,不睡觉都对不起这奏起的濮上之音。 殊不知,这四位帝姬私底下频繁的互动,早已引得对面男宾席中两名男子的瞩目。 “原来那四位帝姬竟是你的堂妹。”一名身着白罽袍的优雅公子微笑着托起酒杯,朝比邻座位的青衫男子颔首遥敬,率先一饮而尽,举止间秉持着一派端雅有礼,谦和温俭。 跟随舞乐扣击节拍的指尖稍顿,青衫男子将目光自场中央翩翩起舞的婀娜鲛女身上收回,眨了眨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里捏着酒杯,懒散地偏过身回敬了他,眸底夹杂几分戏谑。 “怎么?莫不成你对我的某位堂妹一见钟情?若真是如此,月桓你定要万般留意喽。” 他似笑非笑地勾唇:“想当我叔叔的女婿,必须是过五关斩六将,上刀山下油锅,少一环都不行。且他们只招倒插门女婿,顺便奉劝一句,倘你存了成亲后再找几个美人红袖添香的念想,还是趁早打消为好。毕竟我叔叔婶婶父君母后,外加旁系兄弟姊妹搁一块儿,足能将你揍得后悔降生于世,切莫担此等风险,以致悔恨终身,不过……” 他的话锋骤转,又换上一副笑脸,“你若是真心实意喜欢我的某位小堂妹,我倒很期待大婚之后,你唤我声舅兄!” 这般戏谑的话语并没有引起月桓的反感,反而是淡淡一笑,只一抹笑更是为他那张俊秀的面庞,增添了分脱尘气度。 其实,他的相貌十分润朗俊雅,疏朗眉目间充斥着温儒书卷气,加之形貌昳丽,宛如美玉雕琢般的轮廓弧度分明。 天际绚烂曦光轻柔铺泻,为他的侧颜添镀上一层朦胧光晕,端详整个人的风姿,既是温润如玉又蕴儒雅端谦之势。 “听你讲罢,我倒忆起一桩曾偶然闻得的事,如今正想拣来同你好好求证番。” 青衫男子偏首困惑地咦了声,丰神俊秀的面庞一凝,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据闻你师父北崇尊人膝下有一独女,名唤灵越。其自幼天资聪颖、才貌出众,小小年纪便已游历各界,习了一身高强术法,兼且涉猎广泛。观星占卦、识药辨毒皆是颇为拿手,综合各项能力着实压了你一大截,又继任了芜衡神殿的神女之位。” 月桓意有所指,低低的哂笑声飘进青衫男子耳畔,令对方翻了个白眼,傲然昂起下颌,很是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继续说啊!” “这近日不知是吹了哪门子的风,竟将灵越神女刮至我门下,扮作男儿身当个小弟子,镇日混在旻和殿习辩识法器与铸造冶炼的技艺。倘若不是她不小心将炼炉房燃着了,当众祭出归凰笛缔结屏障防止火势蔓延,又引天河水灭火时浇散了头发,料想任谁也猜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讲到这儿,话音特意顿了顿,月桓浅笑着将视线投到青衫男子身上,“听闻早年间,天后娘娘曾为你定下门亲事,似就是这北崇尊人的独女,往后你与她成了婚,是不是也要随她恭恭敬敬唤我声师父呢。” 呵呵,敢情搁这儿挖坑。 “毕竟天界最讲究个礼数不可废的原则,不出意外的话,料想你这声‘师父’是叫定了。” 启珩冷冷啐道:“不要脸!” 这便是天界最风度儒雅、温润如玉的神君? 都是唬人假象! ‘唰啦’一声响,一柄二十四骨洒金折扇遽尔罩在青衫男子的眼前。 扇面勾描出秀丽山川图,半幅缁色绣云鹤纹袖摆,映衬持扇主人那只搭握着扇骨的修长手掌,恍惚一段风流意态自扇底辗转流逸,扇后传来清朗悦耳的嗓音。 “启珩,你这就叫自食恶果。” -------------------- 欢迎各位看官前来一观!求收藏、留言!放心入坑,全文已存稿至完本! 第2章 瑶池宴(2) 启珩撂下酒杯,转头恶狠狠地剜了眼持扇的缁衣男子,恰逢有其他仙者欲向其敬酒,电光火石间调整好表情,勾唇挑了缕慈祥和蔼的笑容,拎着酒杯满饮入肚。 在近旁侍立的小仙娥窥见有贵客至,忙绕到邻座的空位上布馔肴。置好杯盘碗碟,有条不紊的安排完,正欲折身恭请缁衣男子入座时,谁成想曳地裙摆被几案的案腿直直牵绊住,脚下一个不稳当,登时歪斜着身子滑了个趔趄。 这么一摔身上定少不得挂彩! 惊慌归惊慌,好在她仍有残存的理智,记得此时此刻的场面,死死压下喉中的惊呼,哆哆嗦嗦着阖了眼,预备迎接疼痛之际,瞿然有双强有力的手稳稳当当地搀扶住了她的手臂。 小仙娥煞白着张脸,颤巍巍睁目瞧见恩人的面容,愣了愣,两颊不由飞来大片霞色,羞答答地垂首,福身与伸出援手的缁衣男子低低道了声谢,嗓子眼里发出蚊声细语:“请慢用。”拢在袖底的手指却不断绞扯着绣帕。 那副含羞带怯更兼欲语还休的模样,委实演绎得淋漓尽致。 见此情状,年纪稍长些的仙娥立即拽过人,并且使眼色,示意她赶紧退立一侧。 偏巧此乃是个被男色迷昏了神智的小仙娥,眼中盛满痴迷之色,丝毫不理睬前辈的好意,铁了心般一个劲儿往坐定在案后的缁衣男子身畔冲,混似那是个香饽饽。 顽固不化! 前辈铁青着脸,狠掐了一掐那刚从凡界飞升上来不久,心智正处懵懂阶段的小仙娥,方才唤回常态。 小仙娥在前辈严厉的逼视下,眼眶蕴了汪清泪,怯怯躬身福罢一礼后,咬了咬唇,规规矩矩垂手退立旁侧,间或用余光再偷瞄几眼,以慰藉心灵。 缁衣男子从容撂衣落座,颀长的身姿坐于椅内如松似柏,低垂的眼轻抬,墨色瞳眸仿佛幽潭底深藏的两颗黑曜石,乌亮明润中透着星辰神秘的亮彩,右臂半搭在椅上,唇角微抿,俊逸的面孔挂着几分寡淡清浅的笑容,仪态闲适自在,行止间气度清贵卓绝,也难怪那小仙娥如斯迷醉,明里暗里频送秋波。 场内,笙箫雅乐不绝于耳,瑞气千条的神仙们共聚一堂融洽相处。 启珩身畔侍立的俏丽仙娥,瞧见自家殿下游刃有余的应付完其他仙者,板着张脸,阴沉沉地瞪向月桓神君和缁衣男子,忍不住掩嘴娇笑:“在这世间怕是只有南宫陛下和月桓神君,才能破天荒让我家殿下吃瘪。”看似柔婉的声线中却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原道,这启珩乃是天帝膝下的幺子,生而尊贵,诸仙皆要拱手尊称一声二殿下。 若提及他的名字,那在天界可谓是鼎鼎有名,老少皆知。所谓鼎鼎有名,并不是他拥有多么卓著的功绩,亦非大肆宣扬自己的好身世。 只单单倚仗着一副好皮相,并满口漂亮话,便轻松搏得了个响当当的名头——多情公子! 二殿下其人潇洒风流,性子放荡不羁,打小顶着张为祸苍生的脸蛋,到处招惹是非,叫人直想绑了他吊着打。奈何人家会扮乖巧,擅玩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一张嘴似抹了蜜糖,哄得女性长辈们都疼爱极了他这般模样,事事维护着他。 搁女人堆儿里很是吃得开,以至于小小年纪便已拥有诸多拥趸,简直无人能出其右。 待他长大些,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平素将自己拾掇得人模狗样,眨着双尽染芳菲浓色的桃花眼,风流倜傥的往花树下一立,折扇翩翩轻摇,念上几首酸词,故作番怅惘愁态,不经意抛出个勾人的眼波。 一群狂蜂浪蝶立马如潮而至,围堵得水泄不通,场面煞为壮观。 是以,大家为尤爱招蜂引蝶桃花满枝桠的二殿下,冠上了‘多情’公子之称。 且说那位白罽袍公子月桓,则是负责掌管冶炼法器的神君,执掌旻和殿,乃天界年轻英才一辈里的佼佼者,本领很是不凡。 ‘不凡’二字,亦涵盖了其出身与经历。 月桓神君本体原是一尾罕见的银鱼,最初被渔民捕获兜售于市集,幸蒙一位化缘路过的安远和尚出手购下,才躲过入凡人口腹一劫。后来随安远入了一间寺庙,栖身于庙中的莲池,日日受佛法的洗礼,得以启智。 在第九个年头时被放归于湖,择了处浩渺水域潜心修炼,百余年化为人形,眼看即将能飞升成仙。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在帮助村民抵挡泛滥洪水时,过度耗损己身修为,错过绝佳的飞升机遇。但他也并未因此气馁,不懈修炼的同时游历凡界帮助百姓,广施善行。 有一年,凶兽壁灵冲破封印下界为祸凡界,时值天界诸仙皆忙着对付魔界,无暇腾出手料理这摊子。 看着百姓饱受凶兽之苦,月桓心中不忍,便执了剑与凶兽壁灵大战三日,最后将之斩杀剑下。 壁灵庞大的身躯砰然倒地,溅起漫天沙土黄烟。 月桓撑着冷剑缓缓跪倒在地面,清俊的眉眼间沾满黏腻的血渍,眸光逐渐涣散,白袍被鲜血浸染得似火焰般灼人眼,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连足下土壤也蜿蜒开暗红血色。 谁都不知,那时的他仅倚靠意念,勉力凝着最后一丝魂魄,岌岌可危。 大抵苍天见怜,即将油尽灯枯的他被西天梵境的佛陀救起,赐予飞升,从而集齐魂魄,由一尾小鱼精飞升成为掌管仙家法器的神君。 其坎坷励志的经历,让抱着册本子一直在天上地下苦苦搜录教育典范的文曲星君大为感怀,他边慨叹边提笔蘸墨润色。 当天界的一众后辈们,被人手塞了本《名人励志录》时,初初皆不以为意,仅怀抱应付的心态,随便瞟了眼册内精致的人物小像。 但在这之后心态通通转变,诸人竟认认真真的通篇阅览下去,还津津有味反复看了好些遍。 当然仅是阅了有关于月桓的那几页,册中其他人的事迹只大致囫囵瞥过,想来是他们的小像着实平庸,令人不大能提得起兴趣。 而有虚心求教者从事例中受益匪浅,感悟良多,专程携着励志录登旻和殿造访,只为一睹身为榜样的月桓神君之风采。更有甚者不惜接连三个日夜蹲守在其偶尔出没的路上,求个偶遇或签名。 再论,另一位缁衣男子则是凡界之主——南宫旭。 他乃凡界大应王朝的君主,掌万顷江山,拥城池无数。在其践祚伊始,于内严明吏治,整肃朝纲并废除苛税酷刑之政。于外则派兵将平定收复突厥、薛延陀、回纥等部,屯兵加固边防,设立六都护府管辖周边国邦和部族。 天子治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国力富足,家家户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于内黎民百姓交口称赞圣人德泽苍生,于外西域三十六国及众部族首领无不向大应称臣。 南宫旭更于白龙鱼服期间,与仗剑锄恶的月桓结识,二人一见如故,遂引为知己好友,常聚在一起把酒谈天说地。 往昔,但凡天界要召开什么劳什子盛会,发请柬邀各界之主参加的,南宫旭基本上会统统推掉。 大抵因着这层缘由,众仙忖度这位凡界之主恐不大好相与,便也都歇了单独下帖子邀约之心,以免碰一鼻子灰回来。 如此恰也符合南宫旭的心意,他懒理与人应酬,乐得清闲无扰,平常若得了些空闲来往天界一遭,亦不过是同启珩、月桓二人相聚共饮罢了。 那厢,启珩深觉不爽,侧首乜斜着自己身侧的仙娥,冷笑道:“属你话最多,小心本殿贬你去扫七百年的茅厕。” 俏丽仙娥登时面露惊恐,感觉背脊寒意蔓延,连连怯怯的后退,状若鹌鹑般缩着脖子。 “哟,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的凡界之主可是个不喜露脸儿的人,今天是吹什么风,竟把你这尊大佛给刮来了,当真稀奇呀!” 启珩一双桃花眼睁得溜圆,像瞧个稀罕物件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南宫旭,陡然哼笑一声,探手飞快夺取了他握在掌中的折扇,抖搂开瞧了俄顷,侧目对上南宫旭寡淡的视线,撇撇嘴:“甭用那眼神儿瞅我,本殿不吃你这套。”歇下逗弄的心思,顺手就将折扇抛还回去。 玉月牙扇坠子凌空划出一痕漂亮的弧度,南宫旭稳稳当当接住折扇,唇畔的笑意不减,垂目仔细拢了玉竹髹漆扇骨,恍惚间眼角余光似瞥见一抹缥碧色。 驭劫 第3节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抬首遥遥望向对面的女宾席,视线追寻到了那抹轻软澄净的缥碧色,眸光有一瞬间的凝滞,继而淡声开口:“不过是看你们俱来参宴,恰好我也闲着无事便上天来瞧瞧你们,怎么……还须提前向你呈报份行程单子不成,好歹我也贵为凡界之主罢。” 南宫旭绵软的话语中暗藏针锋,噎得启珩面色发僵,端的是胸闷气短,直做哀愁状扶额,好一顿腹诽当初自个儿是叫眼屎糊住了眼皮子,识人不清,以致交友不慎。 见堵得他无话可说,南宫旭乌眸中蕴出一丝浅淡笑意,搁了折扇,从几案上执起一杯琼浆昂首饮下,眼风状似无意地扫过对面女宾席中的容盈,不自觉有些出神。 那厢,正在埋首享用馔肴的容盈,缓缓咽下喉中最后一口芙蓉蟹肉羹,放下了玉勺。甫抬首便寻到对面男宾席中用火辣辣视线粘着自己的男子,竭力忽视掉对方无礼的视线,她微颦着眉尖,敛眸思量。 依照天后婶婶往常置办宴会的惯例,今次除却为她们四人接风洗尘之外,后面还会另行安排一场相亲宴,旨在为宴会上看对眼的男女神仙营造出更好的氛围,相互认识了解,进而谈婚论嫁。 唔,该不会这个人对自个儿有了什么念头,欲先以眼神表达下绵绵情意,再邀于相亲宴上互相了解番? 念及此,容盈眉间的褶痕更深,准备用眼神表达婉拒之意,将将抬眸的瞬息,本暗自酝酿起的十足气势瞿然消失,独剩怔愕失神。 时值天光明媚,万里无云。 一片柔和暖煦的曦光在他身后投射下浅浅的影子,周身仿佛流转着夺目华彩,世间全部的嘈杂喧闹均摒除于耳。 那双深邃的黑眸犹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池水,眸底有细碎的波光涌动,透着星空般旷远悠长的宁谧。她好像在一瞬间找到所憧憬的温柔美好,不禁想永远沉溺在他的眸底,与那份温柔美好完全融合。 到后来啊,她达成了这个愿望,可惜这份温柔美好却已掺了杂质。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的容盈低眸深深吐出口气,抬臂间不小心将手旁的象牙筷箸拂落在地,登时便有仙娥上前蹲身拾掇,转而呈送上一双崭新筷箸。 趁此空隙,她顺势再次将视线调转到对面去,暖融日色轻浅映照着袖摆处银线精绣的云鹤纹饰,由缁色羽纱制成的衣裳经风吹拂柔柔飘荡,仿若下一刻栩栩如生的仙鹤会振翅脱袖,蹁跹瑶池。 除去衣袍颜色同形制,那绣纹及料子竟与自己身上所穿的裙裳一般无二。 嘶,难道这就是缘分? 等等…… 之所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该不会是因自己的这身裙裳同他的衣袍很是相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嗯,估摸是这个理儿! 整理好思绪,容盈复稳了稳神色,端出一贯秉持的文雅范儿,朝南宫旭绽露出一抹温婉端庄的笑容,施施然执起杯与他颔首遥遥敬了酒,掩袖啜饮而尽。 -------------------- 请各位看官收藏一波,谢谢啦~ 第3章 瑶池宴(3) 缥碧色纱袖后,少女纤细的脖颈微弯,睫羽半垂,唇贴在杯沿,喉间轻轻滑动,耳际一双珠珰随动作的幅度微微晃曳。 南宫旭摩挲着酒杯的手指略顿,目光堪堪对上少女刚仰起的脸庞,二人视线碰个正着。 相隔一层渺薄霞雾,遥遥凝视间竟不觉有些痴醉。 容盈屏住呼吸,佯装没事儿人般把眼神挪开,手悄悄抚上像要燃着的耳根子,前所未有的悸动蔓延全身,滚烫的脸颊晕开大片绯色,似搽了许多胭脂。 一双沉静的瞳眸将她所有表情尽揽眼底,南宫旭眉眼轻弯,饱含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接连灌下几杯沁凉的琼浆,容盈逐渐冷静了下来,她飘忽的眼风若有似无地窥视着对面的男子。 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反复告诫着自己,此人绝不像表面看那般简单,胸怀城府亦并非她所能比拟,万万不能被一张出众的皮相迷惑了心神,愈陷愈深。 终是理智战胜了美色,容盈平息了躁动的心,疏淡地撇过头发呆。 有道是,眼不见心为静。 遥见此景,南宫旭抿唇不语,执起杯昂首缓缓饮下琼浆,那被杯子遮住的唇角却翘着愉悦的弧度。 却道,紫瑜刚同楚黛嬉笑完,踅身便觑见容盈神游天外的模样,掂着下巴端详俄顷,心里不禁生出戏弄之意,遂蹑手蹑脚地蹭至她背后,唇际露出狡黠笑容,手掌兀地用力拍向她的左臂。 “喂,发什么呆呢?” 容盈毫无防备,一时之间被吓得思绪尽散,薄恼的目光瞪向紫瑜,“我有点乏了,先去外面走一走醒醒神。”话音甫落,便匆促起身离席,仿佛多停留片刻身后便会有洪水猛兽侵袭而至。 目送着容盈小妮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紫瑜托着腮帮子,噗嗤一下乐出了声:“不打自招!” 这小妞羞赧的神态可是破天荒才出现,忒有趣了。 偷笑的同时还不忘捞来块香糕边啃,边暗自打量对面自斟自饮的南宫旭,留心观察他的一言一行。 半晌后给出了一个中肯评价,倒是一位极具优良教养的公子哥儿,斯文有礼不说,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天潢贵胄的风范。 最主要人长得也真是不错,无怪乎容盈小妞能对他青眼有加,等有空找个机会同芳漪她们说说,帮忙打听了解下那位仁兄的身份背景及品性德行。 若是个德行兼备之人,就出点主意将容盈和他顺利牵线,这样的话两沓厚厚的媒人红封就指日可待! 但,若此人是个纨绔孟浪的玩意儿…… 紫瑜阴恻恻地龇牙,捏了捏手指骨节,正愁没试炼身手的玩意儿。 高台一侧,俶尔响起一段低沉古朴的埙曲,旷古苍莽的埙声转变为磅礴浑厚,加之鼓铙篪磬之音次第从旁相协,整曲展露出波澜壮阔的气势。 与此同时,一队着甲胄持剑戟足蹬长靴的妙龄少女飒然登场,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庞浸着严肃和庄重,凝眉而顾,眼中顿生肃杀之意。 诸女随激昂乐声飞快列于阵前,齐声呼喝,仿佛是即将上战场浴血奋战的勇敢兵士,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声,是为鼓舞士气亦是震慑敌军。 甲胄寒光凛冽,掌上雪亮剑芒纷飞,旋身出剑,金戈铿锵交击声色鸣啸,宛如惊雷咆哮,一招一式干脆利落,英姿勃发,俱透着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劲儿。 末了,席间掌声雷动,芳漪轻轻拊掌,拿起玉箸用了点仙娥刚奉至的醉鲥鱼,饮下花露后便觉腹中半饱,停箸拭唇时偶见旁边的座位空缺,一双黛眉轻颦,抬眼细细扫视周遭后,问道:“紫瑜,容盈去哪儿了?” 声音不大不小,恰能令兴致勃勃观赏舞乐的紫瑜听见,少女转过头来,绛紫色的广袖微微荡起,妙丽的眉目间带着被打扰后的不耐,随口答道:“去了外面醒神。” 侧目再次看向容盈的座位,芳漪的眸光倏忽一凝,置满琳琅馔肴的案上,搁置了两碗明显被动过的芙蓉蟹肉羹与雪霞羹,以及还剩半杯的琼浆。 芳漪兀然想起蟹肉与琼浆混吃会让人产生轻度醉意之事,一颗心提了起来,又急忙追问道:“那时容盈是否有几分醉意?” 毗邻的楚黛正捻勺品羹,尚未来得及把那口汤水咽入肚,便精确地捕捉到‘醉意’二字,下意识皱眉,“这容盈一旦稍有醉意的话,就会……” 话音遽尔噎在嘴边,心中卡了卡,掀眸对上芳漪和紫瑜惊恐的目光,深感大事不妙,三人嗫嚅着嘴唇,齐声道了句:“糟糕!” ‘醉’之一字,乃是容盈毕生不能沾边的! 三人头痛扶额,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幕酒气酣然且悲壮狼藉的场景。 有一回容盈自试炼之地突破法阵后,误打误撞饮了一瓶地窖里储藏的陈年佳酿,结果没两柱香就酩酊大醉。 倘若单单不胜酒力醉倒便也作罢,但这厮喝醉酒后竟还要耍上番酒疯,且这酒疯耍得架势十足,睁着一双迷蒙醉眼,二话不说便驾云闯进了月老的姻缘殿,把整齐红线扯得乱七八糟。 不止如此,她还将凡世姻缘胡乱瞎牵,来了一出错点鸳鸯,幸好天界众仙的姻缘并不归姻缘殿掌管,事情仍有转圜的余地。 待月老从泰清仙翁处过足棋瘾归来,推门入殿,一度惊愕不已,还以为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洗劫了姻缘殿。 等两个守殿童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扯开嗓门子嚎完,讲清楚事情原委,并在殿隅扒拉出罪魁祸首时,本吵嚷着要扒掉那人皮的月老,默默捏碎了手中高举的粗木棍,满腔怒火于顷刻皆消弭殆尽,独剩泪目哽噎。 月老瘪了瘪嘴,咬帕捶墙,他忒想揍残这熊孩子。 可他压根儿不敢! 如若今日稍稍动了人家一根汗毛,明日熊孩子她爹就能在朝会上怼死自己。 权衡再三,月老愁容满面的决定硬吞了这个哑巴亏,但是脸上也浮现出一抹阴森可怖的笑容。 结局是酒气未消的容盈被月老全须全尾的亲自送回到她师父重桦神君面前,还不忘做出番情真意切之态,叮嘱要好生休息云云。 只字未提她将姻缘殿搞得乌烟瘴气一事,随即顶着俩肿眼泡子并黑眼圈,携两名童子颓颓然乘云离去。 既是自己教出来的徒弟,重桦神君又哪能不了解,掐指算悉前因后果,扶额叹息半晌,站在宿醉方醒的容盈榻边,指尖戳着她的额头,好一通吹胡子瞪眼,“你平素行事贯有分寸,很是令为师省心,但一喝醉酒就浑似换了个人,胡天胡地的撒酒疯。为师曾告诫过你,有扳不正的毛病,无碍!谨记善后最重要!” 那凌空喷溅的唾沫星子直浇得容盈讪讪耷拉着脑袋听训,不敢吱一点声。 “嘿,咱闯殿前就不能扯块布蒙个面?再不济,你迷晕抑或是劈晕俩守殿童子也行啊!好歹为师长年累月下来,也费心巴力的教了你不少术法,关键时刻倒是用上一个半个呀?做甚藏掖着?怕人家偷学啊?” 重桦神君来回踱步,烦躁地叹口气,认命般摆了摆手,“嘚嘚,你都不爱用也罢。为师并不强求,大不了来个溜之大吉抵死不认账。但……最令我想不通也最可气的是,你说你在姻缘殿内作完妖,不赶紧脚底抹油快溜,反倒是安安稳稳地呼呼大睡起来,这心真够大够宽的,简直没谁了!” “哎,我问问你啊,就不能回来再睡吗?赶明儿为师就去看看姻缘殿的地砖是不是镶了金子宝石,才值得你这么留恋不舍,非要躺在人家的地盘儿四仰八叉地大睡。”神君他老人家叉着腰喘了口粗气,扯开嗓门子继续训:“对了,你也甭跟我讲劳什子‘师父,我错了,再也不会有下次!’之类的屁话。有没有下次,不是我来决定,而是你!为师只能告诫你,凡事必须善后好,若稍有差池,搞不好你再想有下次,都没得想!懂了吗?” “懂、懂了!”容盈小鸡啄米般颔首。 “没听到,大点声!” “懂了!” 大抵是睡醒一觉的缘故,她中气特别足,以至于喊破了音。 重桦神君捅了捅耳朵眼,端茶润了润嗓子:“乖,孺子可教也。”临跨出门槛前,又撂下句话:“且先好生歇息两日,待那之后便进乾坤洞面壁思过罢,何时你突破了‘上善若水’第九层,何时才能出洞,若一直突破不了就给我一辈子搁洞里头待着罢。” 容盈欲哭无泪,她才突破了‘上善若水’第六层,要突破第九层何其困难,一时间不由得悲从心来,“当徒弟真难,当一个强者的徒弟更难!”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悉容盈被罚面壁思过喜讯的月老,激动地差点没放几挂鞭炮庆祝,不枉他成宿未眠还拿生姜抹眼睛为代价。 不得不说月老的招数既阴险又高明。 拢回思绪,三人齐齐为不让人省心的容盈捏了把冷汗。 却道,三人为之忧心忡忡的容盈离开瑶池盛宴之后,驭着云头不知不觉中飘到了风景最为秀美的第八十六重天。 袅袅徐风匀散云间烟霭,遥见一湾迤逦银带纵贯南北,汤汤河水一路奔流,衔崇山飞瀑,千丈雪浪自山巅飞流直下,抖落明珠万斛,瀑沫犹似抛珠溅玉,磅硠水声若龙吟凤鸣同飘渺苍雾一并萦回于瀑间。 泱泱天河划隔开两岸旖旎胜景,河中洲渚萋萋独立,花树蓊郁碧翠貌,恰与两岸遍植的无忧树相得益彰,渺渺岚烟自无忧树林中汇笼上岸堤,河面产生的氤氲水汽,混杂着第八十六重天纯净的仙泽,带起习习凉风,直扑面门倒能使微醺的人清醒不少。 独独有一个除外。 -------------------- 第4章 醉意生 原以为远离瑶池经凉风吹袭,那番烟火味便能减少些,不过容盈明显想错了。 她蹒跚着行过白玉拱桥,眼神迷蒙地环视周遭高而壮的无忧树,耳畔浓密绿荫迎风发出沙沙响动。偶有几声清亮鸟鸣划过天际,行走间身形益发打晃,步履逐渐失去章法,甚至滑了个趔趄,险些被盘亘的树根绊倒,幸而手及时扶住根树杈,立稳了身子。 “唔,头好晕。”容盈揉捏着眉心,喃喃自语:“今日宴上明明喝的是琼浆,可怎么跟喝了烈酒似的,后劲儿如此之大?” 因步履杂乱无章,跌跌撞撞间手背不小心被花木刮蹭到好些回,她晃了晃头,凭借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寻了株枝叶参天的无忧树,乘在荫下稍稍休憩。 容盈背靠树干,强瞠着眼皮打量周围的树,忽忆起往昔师父曾讲过无忧树盛花时的景致。 如簇簇火焰般的金橘色花序柔顺袅娜,错落点缀在树冠间,远远眺望仿佛是座金色的宝塔,次第绽放出醉人的芬芳,那景致美得令人心醉,可惜她从未亲眼见识过。 呆呆望着树隙间筛落的斑驳日光,她颇觉刺目,遂捏了个诀将树叶拢合地密密实实遮挡住光,再化出一片荷叶掩在脸上,枕臂而寐,携同周公共对弈去了。 未几,那片荷叶伴随她匀长的呼吸,悄悄滑落至腮边,露出满面酡红的醉态,两扇纤细羽睫轻颤着,在眼睑下方投落清浅阴影,嫣红唇瓣中不时呵吐出清甜酒香之气,荷叶逐渐下滑不经意碰触到下颌,激起凉凉痒痒的感觉。 浅金色日光拂拨开层叠云海,树叶婆娑起舞,耳畔虫鸣蛙声聒噪纷杂。 驭劫 第4节 容盈迷迷糊糊间睁开了惺忪睡眼,扒拉掉挂在自个儿身上蔫了吧唧的荷叶,茫然抱膝呆坐一会儿,才将将提着曳地裙摆起身,晕乎乎绕着乘凉的树转了两圈,睁大朦胧醉眼仔细探看,像观察一件稀罕物似的,惊且困惑道:“这不是第八十六重天的那个、那个……” 她皱眉敲了敲滞涩住的脑袋,张嘴打了个绵长酒嗝,瞠起眼皮,顿悟道:“无忧树!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它们也爱瞎溜达?”不安分的手抚上树干东戳戳西捏捏,俄顷她感到喉咙口又干又燥,仿佛有簇小火焰在燃烧着,直燎得她想寻水喝。 “水,我要喝水!” 四野阒寂至极,单薄的身子孑然立于原地,徒添几许萧索可怜,容盈连唤数声皆无人应答,眼底不知不觉涌上些水汽迅速迷濛了双目,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瘪着嘴:“没人给我拿水,我便自己去拿。” 她忿忿地跺了下脚,便朝着记忆中第八十二重天的沁泉走去。 少女一路分花拂柳提裙疾行,直到行至某处开阔地带,得见空地中央罩着一个金色结界。 结界内,有一块以墨玉阑干栅起的方形区域,左侧竖立着半丈高玉碑,上刻忘日二字,笔风雄浑恣意,合篆籀之义理,得分隶之谨严。 中间乃一汪泉眼,甘泉色如素练,汩汩流淌,雪涌涛翻间水声趵突,如闷雷轰响,时刻冲击着焦渴之人的心神。 容盈自是迫不及待,双手合拢捏诀,一道银芒自指尖飞速射出,立时击溃了金色结界,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笑眯眯摊掌化出一个水瓮,玉白柔荑紧紧握住墨玉阑干,不顾已浸入泉水中的帔帛并大半幅裙裾,整个人只一味低俯着腰身拿瓮汲水。 可悲可叹的是,喝得醉醺醺的她全然忘却自己现今身处在第八十六重天,而并非第八十二重天,所欲饮之泉亦并非沁泉,乃是天界赫赫有名的一眼泉水——忘日泉! 若论第八十二重天的沁泉与第八十六重天的忘日泉有何种分别,简单通俗些讲,前者水质澄澈乃酿酒之首选,亦可汲来解渴;而后者水质较前者更好,也可以汲来解渴,还顺带附赠一个忘却今日事的功效。 因忘日泉具有独特功效,一度曾吸引大批仙者慕名溜达至第八十六重天,提壶携罐的汲水呷饮。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受烦事侵扰导致苦闷不堪,为求一个灵台明澈心境无杂,忘记是最好的办法。 久而久之,天帝心间倒是添了笔头疼事。盖因大批仙者稍微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儿,就爱去往第八十六重天喝几口泉水,把今日事忘上一忘,以致隔日早朝问昨日政事该如何处理,一个个儿手持朝笏大眼瞪小眼憋不出半个字。 最后呼啦啦跪倒一群,每人都涕泗横流口称恕罪云云,气得天帝脑仁子泛疼,遂一面将饮泉水者罚了个遍,又一面伏案蘸墨颁下道御旨。 严令诸仙不准再擅饮第八十六重天的忘日泉水,且会置专门看守泉水的仙娥三名,并一个结界。 御旨上还用洋洋洒洒的长篇幅痛陈利弊,结尾处又着重标明若有不遵违反者,将施以扣除七百年薪俸、清三百年天河淤泥、扫两千年御马厩和茅厕的处罚。 御马厩和茅厕! 众仙面色激变,喉咙眼发紧,胃中翻江倒海泛起阵阵恶寒。 至此,第八十六重天重归宁静…… 而今敢违抗天帝御令饮忘日泉的容盈帝姬,换作平常定要被看守泉水的仙娥当场拘拿,交给天帝发落。 凑巧碰了大运的是今日守泉的三名仙娥,因耐不住寂寞偷溜进了瑶池盛宴,故而她暂算不上十分点儿背倒霉的。 待水瓮盛满清凌凌的泉水后,容盈帝姬高扬头颅,大刀阔斧给自己豪放猛灌,水顺沿着下巴滴落沾湿衣襟,沁透肌骨,酣畅牛饮过后,仍旧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眯着眸咂嘴回味。 “好甘甜的泉水。” 酒劲渐涌,眩晕感一阵强似一阵,少顷人就支撑不住,醉倒在忘日泉边。 倘若容盈在天界大耍酒疯,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芳漪、楚黛、紫瑜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蹙眉发愁。 今日这场宴席打着为她们四人接风洗尘的名头,邀请了魔、妖、冥、凡四界使者一同参宴,实则是另有用意。 鸿蒙初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氏身化万物为始祖也,后人感念其恩德奉之创世神。 自创世神盘古氏殒身后,万物繁衍生息,多族并存,纷争渐起,硝烟之下逐渐形成天、魔、妖、冥、凡五界。 自古魔、妖二界对天界总持有一种既暧昧又疏离的态度。 魔族性情残忍暴戾,妖族性情狡诈恣睢,两族中人互相倾轧又不时结盟,频频与天界发生摩擦,吃了几场败仗后又会殷勤的关怀送礼,盼望着和好如初,仿佛是凡界的夫妻打架时挠几爪子见点血,而后上演床头打架床尾和的经典戏码。 冥界打从万年前便主动归顺于天界麾下,隶属天界辖制,因冥君临彦曾助天界共歼魔将,视为有功,故仍任冥界之主。 至于,五界当中最弱小的凡界则与其他四界井水不犯河水,安安生生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只不过,天界近来听闻了一些消息,免不得借着参宴的名义,邀魔、妖二界的使者上天界来探一探虚实。 表面上众仙同那两名魔、妖二界使者觥筹交错,相乐融融,谁又知背地里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总之,在这关键时刻容盈绝不能闹出笑话来。 三人对视一眼,分别给自己的心腹仙娥秘术传音,告知她们去悄悄寻找容盈。 对面男宾席上端坐着的二殿下启珩,津津有味地听完自己三位小堂妹的对话,又欣赏片刻她们带着哀怨还要强颜欢笑的表情,才掐灭偷听术,笑眯眯捞起一捧瓜子,有滋有味嗑了半晌,兀然眯眸笑得贼兮兮地靠近月桓神君,作势欲匀给他半捧瓜子。 “嘿,干什么呢!” “你倒是说句话啊!” “鼓捣啥呢?” 月桓神君秉持惜字如金的原则沉默不语,自顾自垂眼把玩着一枚双层昆仑玉镂雕鸳鸯形香囊,修长漂亮的手指缓缓摩挲过栩栩如生的鸳鸯,指尖仿佛带着世间最甜蜜的眷恋与温柔,一点点融进刻纹,掌心温度滚烫了玉香囊。 少年低下头,英俊的面容笼罩在大片阴影中,旁人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唯能窥见那骤然攥住的手掌与益发紧绷的下颚。 嘿,这厮竟摆弄起女子的香囊。 有情况!绝对有情况! 二殿下启珩将一束炯然目光射向月桓,耸动鼻端,像是嗅探到了奸情的气息,把手上半捧瓜子倒入碗盏又倒回掌心,反反复复。 胸膛中的一颗八卦之心彻底沸腾,大力叫嚣着,心底明明急得跟猫爪抓挠似的直泛痒痒,但面上仍端出派稳如泰山般的模样。 “咳,你这香囊是打哪里来的,瞧着怪好看呀!” 快说!是不是你相好送的定情信物哟! 不知不觉中又凑近了几分,想要将香囊再仔细瞅个清楚,结果猝不及防间倒被月桓清俊眉眼里透露出的脉脉温情,给噎个够呛。 天下奇闻啊! 某个万年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居然会露出一脸思忆佳人的春情萌动样,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 第5章 八卦心 遭受到巨大惊吓的启珩表示此事不啻平地惊雷,一双桃花眼睁得溜圆,边拍胸脯边往嘴巴里灌几勺羹汤压压惊,眼风不经意扫向四面八方,面上的神情起先变得惊且惑,狐疑的目光久久停留于女宾席上,仿佛在确认什么重要的问题,眼神一遍遍探看游弋。 最终露出犹如遭雷击般不可置信的表情,认命地垂下倨傲的头颅,脸庞浮现一丝落寞萧索。 按说日常举办个盛宴邀众仙共聚首,还是很有必要。 这不,隔着大老远,他都嗅闻到了好几对缠绵缱绻的酸臭味。 一个两个眉目传情频送秋波,眼睛眨得不亦乐乎,落在旁人眼中真可谓是如胶似漆,甜腻得简直齁煞一众孑然无伴的男仙。 偏生孑然无伴的男仙里头,破天荒掺杂了自己个儿这名风流倜傥潇洒俊俏的人物。 往昔,倘要论最受瞩目最受女性喜爱的名字是哪个? 非‘二殿下启珩’此响当当的大名莫属。 可现如今讲来着实难堪,堂堂天界举办的偌大一个盛宴上女仙成群,搁座位上努力拗造型散发魅力,以期俘获大片芳心的二殿下今日竟坐了冷板凳。 这期间愣是没收获一丁半点的秋波,就连个少女怀春倾慕的眼神都没有,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个人魅力产生了问题,还是老天爷万分羡妒之下故意使坏,吝惜到一小片桃花瓣也不愿眷顾零星。 抑或者,今儿正逢月桓红鸾星大动的吉日,免不了将近旁所坐之人的桃花运阻挡一二。 思前想后,他深觉后者可能性最大。倘若真是如此,倒宁愿为好兄弟牺牲掉大把桃花,辟出一条宽敞的姻缘大道。 但是仅限于今日。 自觉牺牲良多的二殿下朝月桓故作幽怨没多久,遽尔意识到这位月大神君翻来覆去把玩着玉香囊,合该十分在乎相赠之人,可他却从未提及半句有关心尖子上惦念着的意中人。 莫非…… 心尖的佳人容貌异常姝丽,拥有倾国倾城之姿,且身具林下之风,加之谈吐气度卓然出众非泛泛之辈可比,更兼善解人意留存似水柔情,乃是一位绝世妙人也。 是以,月桓应当是怕有旁人偷偷觊觎与之相争,才处处藏掖着,绝口不提这位记挂心间的人儿,倒也挺符合他一贯在沉默中迅速解决事情的作风。 可捂得如斯严实,不免激起了启珩本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冷睨了眼畔侧先聒噪后又莫名激动的人,月桓神君按了按眉梢,一派宝相庄严地将香囊换到左掌,右臂微微曲撑起,垂落的宽阔袖摆径直遮住了某人闪烁着八卦之光的大脸。 彻底挡住碍目的东西,他继续摩挲起掌心的香囊,口中淡淡嗯了声,也不知回应的是之前哪句话。 对此,启珩挑了挑眉,乌眸狡黠一转,眨巴着桃花眼,吊儿郎当地拽住腰间玉佩的缥碧色流苏穗子,闲闲晃了几晃,同月桓嬉皮笑脸道:“哎,咱俩不妨换一换,我将这枚在茂德玉真殿供奉了千年之久的蓝田双鱼玉佩给你,你将那玉香囊换给我,如何?”生怕他不同意似的,忙不迭又补充道:“如果不满意的话,我可以打开常瑟宫的珍宝库,任君进去随便挑选随意拿,怎么样啊?” 这条件足够丰厚了罢。 “呵。”月桓神色漠然。 喂,干嘛那么冷漠,给点面子行不行! 二殿下捧着下颌,忧伤地摸了摸每天清晨都要对镜赞叹几万遍的面皮,果然……这张脸非常吸引异性,而同性永远相斥。 整饬好满腔泛滥的情绪,他觍着脸猛扒住月桓的衣袖,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玉香囊,还作势展臂欲夺。孰料竟以失败告终,言语上不由开始软磨硬泡,讲了半天口干舌燥,却愣是没撼动对方分毫。 登时变得神色颓然,恹恹地撇了撇嘴,捏着空杯,扬手示意仙娥添酒。 仙娥柔声应下,持酒壶自斜后侧走近,不偏不倚正好站定在启珩与月桓座位紧邻的一块空处。 阔袖衣襕,裙袂逶迤,帔帛随风势微微起伏,将袖底暗藏的一段诱惑香气轻轻浅浅地汇向座畔衣冠齐楚之人。 女儿家线条优美的颈项柔顺低垂,样式素净的花钿簪在乌发间,衬出三分独有的婉约纯然气息,姣好侧颜挂着恬静微笑,脉脉水眸似含情万千,同时又掺杂着些倾慕与娇羞,偷偷望着那人。 启珩抬目沿她视线溜过去,看到好友月桓正低首静静注视着掌中物,遽尔勾唇邪气一笑,活动了一番手腕子,借由仙娥站立位置的掩映,暗自抻长胳膊欲搞个偷袭,夺取玉香囊。 一手已偷摸绕至月桓臂侧,指间刚捞起白色衣袖的一角,大抵是略微用力,冷不防把凳子腿蹭得往后滑开些,身子本就歪斜着,如此一来重心更加不稳,两只手不得不环上月桓曲撑起的胳膊,借此以稳住身体。 斟完酒,仙娥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踅身失落而退,将将回头瞧见二殿下姿势奇异地挎住月桓神君的胳膊,目光充满茫然不解。 灵台中一阵恍惚,回过神后,一颗心仿佛由温暖花窖中瞬息坠溺进冰冷的天河水里头,神情凄哀而凝重,痛心疾首的视线于二人间来回巡睃,像是在无声地谴责一对‘狗男男’。 最终痴痴一笑,怫然甩袖,头也不回的萧索远去。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启珩嘴角微微抽搐,直勾勾盯向看笑话看得颇愉悦的月桓,眯了眯眸,露出不悦的表情,出其不意地攥拳捶向他,语带忿忿:“喂,你忒不仗义了!好歹是我朋友,就这么冷眼看笑话?” 将玉香囊托在掌心一转,好生收归回去,月桓才慢悠悠抬起左掌,擒住朝颊侧飞来的拳头,指尖弹中对方腕间穴位,一刹那卸掉全部力道并反扣住脉门,清冷的眼底浮荡起些许戏谑之意,勾唇淡笑。 可谓是君子温润如玉,持的端方派势足以倾煞一众人。 “二殿下暂且息怒,面显怒色可会给你这副俊颜魅力大打折扣,届时诸位仙子哪里还能正眼瞧你?更遑论倾慕于你?”言讫,掌上不着痕迹地使了个巧劲,使启珩往自己身侧歪了歪,两人甫贴近,便吸引了近旁仙者八卦的目光。 这一幕落在他们眼中却是自动理解为二殿下寂寞难耐,急切而暧昧地凑到月桓神君边上,意欲同他喁喁私语耳鬓厮磨。 余光四下一扫视,月桓目中有暗色划过,嘴角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附于启珩的耳畔,闷声笑言:“若是不介意,我倒可以仗义一把,将你所有的桃花尽数斩断。” 温温沉沉的声线犹如荷尖露珠,从顶端滚落进池塘,漾出些微涟漪,把平静水面彻底搅乱。余波徐徐荡漾,话语的尾音泛着醇厚浓香,好似窖藏了千万年的香醇玉醅,令启珩一瞬竟有几分醺醺然。 驭劫 第5节 男宾席上,一众男仙纷纷侧目打量这对行止尤为亲密的人,眸底蕴含着两分讶异探究,颇想探个清楚明白,权且慰藉胸腔中这簇熊熊燃烧着的八卦火苗。 天界当中早有一则小道消息,在暗地里广为疯传,言辞说得是有鼻子有眼。 字里行间确确凿凿定下了二殿下启珩默默暗恋着月桓神君,而月桓神君一直同凡界之主南宫陛下交往甚密,诸人还闻听南宫陛下只要稍有空闲,便会去二殿下的常瑟宫做客至深夜的事。 于是乎—— 这仨人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众位仙者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且今日难得有机会瞧见三位正主在此,各人那点子弯弯绕绕的心思不免活络起来,都希冀掌握到一手新鲜翔实的八卦内容。 女宾席里一众爱慕着二殿下启珩、月桓神君及南宫旭的仙子,本是半点也不曾相信暗地流传的风言风语,并一致认为是有人恶意中伤,故意抹黑三人间纯洁的友谊。 怎奈何,这消息愈发甚嚣尘上,纵使再不信,可日久天长地听下去,心底难免会播撒进一粒怀疑的种子,说不准哪日会疯狂滋长。 偏巧今天她们就亲眼目睹了月桓神君同二殿下异常亲密的行止,往昔的传闻汇涌进灵台,让她们明白这并不是无的放矢,一颗为意中人怦然跳动的心脏狠狠缩紧,可怖的窒息过后,悲怆与寂寥弥漫而至。 众仙子泪眼婆娑,相顾无言,凄凄然捧着碎成渣子的芳心,别过头暗自神伤去了。 呸,这年头不仅要提防着旁的女子争抢自己的心上人,还要提防男子,什么破世道啊! 与此同时,对南宫旭钟情的女仙也好不到哪里去,眼见二殿下同月桓神君的关系昭然若揭,再忖度着堂堂凡界之主南宫陛下的后宫空空荡荡,连跟前伺候的人也是一水儿的内侍,连个宫娥的影子都没有,心登时凉了半截,遂惨白着张俏脸,凄楚一笑。 -------------------- 第6章 拥趸聚 既然有人失落忧愁,必定会有人欢欣鼓舞。 一批在席位上暗中窥伺多时的仙者,早已激动得面红耳赤,眼瞳锃亮,与同伴频频互递眼神或絮语交流,以借此表达内心几欲喷薄而出的兴奋喜悦。 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很相近的信仰,就是对三人之中谁与谁更相配有着一种迷之执念,便在暗地里幻想着将谁和谁牵线凑成一对儿,以满足自我的想法,达成精神上的慰藉。 站队启珩月桓的简称‘启桓’党;战队启珩南宫旭的简称‘启旭’党;战队月桓南宫旭的简称‘桓旭’党。 三家党派皆有无数的忠实拥趸,拥趸们为自己战队的那一对儿可谓是操碎了心,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要格外留意观察,比对自个儿的亲朋还关切。 往日三党的拥趸一碰面,真似个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之况,场面充斥着浓浓火药味,个个都像是乌眼鸡。 各方人马对所支持的阵营达成坚决拥护的态度,容不得别党人叽叽歪歪明嘲暗讽,动不动就要打嘴仗往死里怼骂,抑或借比武为名相互大撕特撕,结束后双方脸上少不得挂几条血檩子,灰溜溜地遮面回府。 今日倒不知是承了哪路大罗金仙的福泽,使三党拥趸竟一反常态,同别党人相处得融洽和乐不说,还破天荒的共有同仇敌忾之势。 各党拥趸目下得见月桓神君和二殿下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乐不思蜀的同时,视线也纷纷瞄准了那帮子镇日里矫揉造作对二殿下、月桓神君及南宫陛下,犯花痴丢媚眼的女仙们。 亲睹她们的凄愁苦态,诸人犹解心头长久盘踞的郁气,不禁喜上眉梢,一张张得意洋洋的面庞上泛着止不住的欣悦之情。仿佛是长久遭妾侍弹压的正室夫人,终于逮住机会把后院里不安分的妾侍们当众掌掴,将那起子妖艳贱货自持的脸面统统踩进泥潭,使之永世不能翻身。 三党拥趸抖擞着精神,个个目光炙热,在无比和睦的氛围中,愉快地打开了话匣子,议论起新近发行出来的几册话本子。 某真君昂着下颌,洋洋得意地从广袖中摸出两册羊皮封面的崭新话本,给友党人传看,窃窃笑道:“跟你们讲哦,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购买到的精装话本子,乃是平阑先生最新著作,里面塑造的人物不仅生动形象,内容描写也是……嘿嘿,香艳十足的很哟!” “《神君采菊札记》?”某元君斜瞄了眼,大喇喇读出封面印着的话本名,末了朝天翻了个白眼,不屑嗤笑:“笔者平阑先生是打哪儿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听都没听过,要我说还是老牌笔者绣长夜新写的《绝世娇宠之三个男人一台戏》更有看头,人物形象饱满情节更有趣!” 听到这个话本名,某神女的牙根子不禁酸了一酸,捂着腮帮子冷笑:“绣长夜文笔虽好,情节不落俗套,可起名字永远都是个硬伤!你们说男主角叫什么名字不好,非要叫花启启,男配们还每天嗲个嗓子喊小启子、小启启,简直恶心死我了。” 神女偷摸自怀中抽出一册蓝皮话本拍到案上,侃侃道:“甭说姐姐不照顾你们,最新出炉的《我的霸道陛下请狠狠爱》乃是我爱小白兔子历时两年的潜心之作,内容很是精彩生动,绝对值得一观。” “哦,就那个吭哧瘪肚磨唧两年才写出来,各种虐心虐身并且每隔四章便要来段男主病倒娇喘,跟个老娘们儿似的娇滴滴倚榻,捂张帕子使劲咳嗽,还要等男配进行强制嘴对嘴喂药,方可乖乖吃药的矫情货色。” 某星君直摇首咋舌,打心眼里很瞧不上这种情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册金黄色封面的话本子,指着上面的书名,言笑晏晏:“据说此书乃是搁笔已久的苍文渊大师最新力作,目前才限量发行百册!” 骤闻苍文渊这位笔者的大名,一众迫切而热烈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封皮上的书名,默默咀嚼——《迷月传》。 三党拥趸不由肃然起敬,此人是最早持笔蘸墨,胆敢以身试险,用月桓神君、二殿下及南宫陛下三人作为话本原型人物,创作出一段独具特色的故事的实力笔者。 三个俊逸男人间的爱恨情仇在他笔下演绎得淋漓尽致,笔触时而温婉大气如珠细腻,时而波澜壮阔如惊雷卷浪。 连尤为复杂的感情描写都能收放自如,人物形象也刻画得入木三分,情节伏笔安排得十分妥当,一步步铺陈叙述是条晰缕清,在激情戏上的描写可粗犷暴力亦可温润如水,总之符合各年龄阶段的读者口味需求。 曾风靡一时广受追捧,使众多读者无比拜服,皆尊称他一声大师,又被后人奉为这脉断袖禁忌之恋话本子的‘开山鼻祖’,至今还受吃文墨饭后辈们的敬仰。 据闻,当年为争夺一册苍文渊大师亲笔签名的最新修订精装典藏版的《蜜宠之惑心计》,素以性柔婉著称的妖界大皇子未婚妻蛊雕族的族长聆薇,和以高贵冷漠闻名的冥界长公主洛弦大打出手。 随地可见一缕缕乌黑细长的秀发,与在锦服华裙上撕扯下来的破烂帛条,而碰巧路过鸡飞狗跳的战场的凤凰族尊主玄冽向来见不得有人丢书本的恶习,便顺手捡起了被丢在地上沾满尘土的话本,揣进自己怀中扬长而去。 最后两个女人间的战争以两败俱伤告终,心心念念的话本也成煮熟的鸭子……飞了。 可谁能想到,现今那么受人追捧欢迎的苍文渊大师,在初出茅庐时有多么的惨淡。 回想曾经,他伊始刚写第一册 话本子时,销量无比惨淡不忍直视,未售出的一大批话本直接以厕纸的价格,被卖入茅厕中当个如厕净物。 后来不知是谁如厕时无聊,随手翻看起来颇觉有趣,特意带出两本做打发空暇之用。 谁知,那位是越看越喜欢,就顺便推荐给了三两好友,再一个传阅一个,这便逐渐打响了‘苍文渊’的笔名,无形间积攒了大批忠实读者。 催更下册的信笺是一封接着一封,雪片子般汇进天界专管刊印发行话本子的辉墨斋。 掌事的慎以元君整日面对堆积在案头的信笺是既忐忑又高兴,忐忑的是之前因销量不佳贱卖了苍文渊的话本,如今想拉下脸求他在自己这里继续发行下册,很怕这尊大佛不肯同意。 思前想后,慎以元君决定挑灯夜战,边扒拉着老脸伏案埋首,边口咬笔杆冥思苦想,言辞恳切地给苍文渊写了封长信,末尾着重注明酬劳六四分,他分得六成,辉墨斋则分得四成。 顺带将众多催更下册的信笺整理好打成个包袱,又添进只装满珠玑的锦匣,权做个抚慰的意思。 最后取出一枚当初随第一册 话本一同搁置到辉墨堂门口的引路符,系于一只仙鹤的脖颈上,由它引导仙鹤方向寻到那位大师的住处。 注视着广袤苍穹上仙鹤渐渺小的掠影,慎以元君负手叹了叹,苍文渊素来不喜露脸,更不露行藏颇为神秘,平常同他联系只有遣仙鹤佩引路符方可寻着,上次遣了旁人佩引路符寻去,本想同他仔细商量番,结果未能寻到其住处铩羽而归,足见此人脾性有多古怪。 也不知,此行能否顺利带回来好消息…… 皇天不负苦心人,约莫七八日后一个包袱由仙鹤款款驮了回来,其内附长信一封并一册无数人催更渴盼的下册话本。 慎以元君阅罢信笺,深深感受到了苍文渊的宽容雅量,当即老泪纵横地拍板决定下册由预计刊印的三千本升至五千本,并且由他本人亲自为之作序。 六月初四,苍文渊的《与君长相依·下》正式登上辉墨斋的新书头排架阁,话本初初摆上架,便被读者疯抢一空,后又紧急加印十余次。 同时,因断袖禁忌恋情这类话本子的畅销,有更多人摩拳擦掌地加入进写作的大军挥毫泼墨。其内人物尽皆以二殿下、南宫陛下、月桓神君为原型,笔墨之下形象鲜活,锦绣文章惹人折腰。 “咦?关于二殿下、南宫陛下和月桓神君的断袖禁忌恋情类的话本风靡天界,天帝天后怎么也不管束管束,任由其恣意妄为呢?” 一个疑问从坐席间抛出,诸人侧目打量着发问的小神仙,脸上露出了悟的笑,一位有着十足耐心的仙君摇头晃脑道:“一看你就是刚从别处升上来不长时间,不了解其中内情。这天帝天后整日忙于案牍,哪有空暇时间去管束,况且二人知晓此事的几率也微乎其微,纵使大家伙私底下闹腾得再欢快,都会在天帝天后跟前收敛住不透丝毫。” “再有断袖禁忌恋情类话本拥有无数拥趸,他们的力量不可小觑,专管刊印发行的辉墨斋也全指着有人捧场买书吃饭,万不会自绝生路。是以天界中人形成了种无形的默契,该说就说,不该说时嘴巴严丝合缝撬也撬不动。” “嘶,在下受教了!” -------------------- 欢迎各位看官留言~ 第7章 流言甚 悠悠的凉风打着旋儿掠过二殿下启珩的面庞,他老人家也从愣神中抽回神思,咂摸出周遭氛围不大对劲,眯着桃花眼环视四周。 当瞧见一票男仙都在用怪异的眼神窥视自己同月桓,骤然一惊,全身气血上涌涨红了一张白净面皮,尴尬地撇过脸,想避开其他人的视线,不想正对上月桓泛着戏谑笑意的凤眸。 不好,这厮有诈! 启珩幡然回过味来,立即甩开月桓的爪子,阴鸷地剜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杀气腾腾的话:“好啊,真有你的!明儿有种就巳时三刻,到暮穹殿后头的空地和我撸起袖子比试一场。” 那厢,月桓神君单手撑腮,眼梢微挑,凤眸中流转着一片潋滟波光,白衣君子相貌堂堂,芝兰玉树,讲出的话却大有噎死人不偿命的意味。 “不要那样瞧我,否则别人会误会你欲求不满。” 启珩气得咬牙切齿:“现在,立刻马上!我要和你割袍断义!” 周围正襟危坐的仙者,看似心无旁骛专注着观赏歌舞或把酒畅饮,实则一个个都把耳朵竖着留心这边的一举一动,囫囵听清了个别字眼,众人开始纷纷交流揣测。 有一绿衣老仙托了阶位高的福,恰恰坐在不远之处,他不错着眼,分辨着二殿下和月桓神君的神情,加上深谙察言观色之道,便作高深莫测状摸着两撇胡子,同诸人压低声音分析道:“依照老朽判断,这二殿下和月桓神君之间应该是闹了些脾气。想来是刚才月桓神君光顾着瞧向南宫陛下好一会儿,因此疏忽冷落了二殿下致使他吃味耿耿于怀,干脆耍起小脾气闹了起来。”顿了一顿,眼风投向月桓尽是怜惜扼腕之意,口中唏嘘不已。 “可叹二殿下委实是位难缠的主儿,无论神君他如何相哄终是讨个灰头土脸,一怒之下索性冷待处理,却不曾想更加激怒到性情别扭的二殿下,是故二人间的矛盾加剧。” 这厢头头是道的分析很快吸引到远处几位仙者,见他们探首凑近听得不住颔首,绿衣老仙眯着眼笑了笑,讲得更起劲儿,“这不,二殿下气狠了直接嚷出要恩断义绝的字眼,但估摸着也并非出自真心,兴许只是想让月桓神君急上一急,率先低头认个错而已。” “哦!” 众人了悟,拱手朝绿衣老仙作了一揖,表示敬佩。 “嗳,你们快看!二殿下脸又红了,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兄台所言极是,或许是月桓神君向二殿下承认了错后,软言哄慰讲了些闺房趣话……嘿嘿!” “哎呀,行了!人俩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搁那儿正黏糊着,咱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瞅着,能好意思吗?再者年轻人面皮薄,都小声点!” 启珩:“……” 托您老中气十足大嗓门的福,本殿下听得一清二楚。 “咳,你们俩委实该注意些分寸,适才我遥观天后娘娘写满威胁警告的眼风直往你二人那里飘,面上似乎是微露愠怒,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南宫旭持扇轻敲了敲条案,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扇骨,似又忆及什么,眼中带了笑,再次施施然开口:“还有,天帝他老人家不断抽搐的眼尾。”摇了摇首,抛给启珩一个‘你自求多福’的怜悯眼神。 言外之意,天帝和天后极有可能怒极之下,联手上演一出家暴的大戏。 此话入耳不啻平地惊雷炸响耳畔,启珩只觉灵台瞬息乌漆抹黑,眼前一阵阵发晕,捂着怦怦乱跳的小心肝,僵硬着一张俊脸,结结巴巴问道:“你、你说什么?” 听他尾音支离破碎外加颤抖不已,南宫旭举壶斟酒的动作顿滞,侧目瞟了瞟一脸苦色的二殿下。 虽则于心不忍,但仍是应了他所求,加重语气又重复一遍,并且眼明手快地伸出援手,将险些跌到凳子底下的启珩搀了一搀,好心托起他重新坐回凳子里,又酝酿出一番安慰之言。 “不必沮丧,目下天帝天后肯定不会动手揍你,要动手的话也得等宴席散了,拣夜深人静的时候关起宫门来再打。对了,给你提个醒儿,记着挨揍前往身上偷偷垫些东西挡一挡,莫要太实诚咬牙硬挺着。” 这通安慰不止没能慰藉到二殿下,反倒令他更加糟心,心情一度跌落谷底。 “左贤兄,你瞧二殿下怎么一副脸色不虞的模样?” “贤弟怕是没目睹刚刚南宫陛下对二殿下讲了一通,许是话的内容深深刺激到二殿下,以至于才这般模样。” “嗬,南宫陛下到底讲了什么?” 周遭几位仙者被勾起强烈的好奇心。 南宫旭耳聪目明,犀利的目光扫向四周探头探脑的仙者,尽量保持着凡界之主该有的风度,嘴角露出一抹得体的浅笑,手却死死捏住酒杯,一个两个都如此八卦,神仙的风度修养是统统喂狗了吗? 他泰然压制住怒火,朝启珩徐徐言道:“故而,你以后要同月桓注意再注意些,省得又被某些闲得发慌的人,拿去话本子里头胡乱编排,牵累我一并遭罪。当然我亦会尽量避嫌,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是断不会上天贸贸然打扰汝等。” 他唇际暧昧的笑容,大喇喇刺进月桓眼中,本是清冷无澜的眸底掀起了一丝微哂的笑意,淡然地拂了拂袖子。 “哦?话本子里可并非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胡乱编造,至少在《冷酷天子霸道爱之缠上我》中,你高大巍然的形象刻画得……尤为深入人心且性情与现实生活很相符,难道不是吗?另外你这般急于同我们摆脱干系,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闻言,南宫陛下眯了眯眼,既然有人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那自己便奉陪到底,遂不甘示弱地怼回去:“的确,不止我本人的性情刻画翔实,在《神君撩人》中你的一举一动以及就寝的细节,都描写得格外丰富有内涵,怎个香艳撩火了得。” 驭劫 第6节 果不其然,月桓那厮听完后神情微变,南宫旭嘴角扬起一个看似善意的笑:“然,亏心事倒也有桩久久盘亘心尖,日夜念着始终难解。挚友整日在旻和殿足不出户,同一干男子相处,不知怎么就传出了不近女色偏好男风的消息。这让我听见免不了替你分辩番,可叹心底揣摩酝酿许久,仍未忖度出个章程,实是词穷至极。” 淡薄岚霭缠绕上雪白广袖,凌空微微飘掠间,意外勾到案畔摆放着的梵音花盆栽,俯腰择出衣袖,月桓把顺手拈下的花朵放置鼻端,阖目深深嗅了一嗅,“不劳南宫陛下费心思分辩,在下平素懒理缠身的流言蜚语,更不会往心里头去,是因为明白纷扰是非即便再多,迟早有结束的一日,自不必庸人自扰,徒增烦恼。” 他端着一派风轻云淡的神情,轻松回击道:“若论久久盘亘陛下心尖,日夜念着始终难解的不该是满朝文武镇日所上的奏表吗?据闻宗室与百官均在嚷嚷着让你遴选佳丽以充宫闱,想早日让后妃诞下皇子以绵延子嗣,要说你肩上不仅扛担着整个江山社稷的重责,还有生孩子的重任,面对粉黛三千着实不容易,在下唯恐你日后的身体……会吃不消啊。” “纵使吃不消,也总比没得吃强。” “吃多了难免要掏空好底子,浑身发虚肾气不足四肢冰冷,或许你该命宫中的太医令提早预备些补精益气的药材膳食,先行补上一补。” “放心,在备补精益气药材的同时,还会专门给你备些药材泄一泄阳火。” 启珩最不耐听他们拌嘴,眉头拧成个川字,没好气地斥道:“你们俩到底有完没完?如果有完请立刻闭嘴还我一个清净,如果没完,出瑶池左转步行不远处有大片朴树林,你俩去那里铆足劲儿斗嘴干架!” “哦?”南宫旭似笑非笑。 “嗯?”月桓面无表情。 双方矛头明显都对准自己,启珩咽了咽口水,只觉辛酸泪一把接一把,心简直塞爆了,臊眉耷眼地郁郁嘟囔了句:“就当我放了个屁……” “可以。” “没问题。” “毫无人性,立刻割袍断义!” 苍天哪,你赶紧收了这俩妖孽,造福造福本殿下。 月桓深知再逗弄下去,玩世不恭的二殿下怕会郁结吐血,故而敛却笑容,面上换了一副端肃神情,同南宫旭正经言道:“既然如此,下次不妨就换我与启珩去凡界寻你喝酒聊天,想来还能够省掉不少的麻烦,你意下如何。” “好啊,我定当提前包下朝歌楼,为汝接风。” 平康坊朝歌楼,属一众寻欢作乐的风月场所中的佼佼者,素有销金窟之美称。以才貌双绝的女子为招牌,其中又数姿态婀娜的藩国少女最受欢迎,使一众文人骚客和达官显贵为之倾倒,抛掷千金只为搏美人嫣然浅笑。 美女的曼妙歌喉与唯美舞姿向来最合启珩的胃口,果不其然他听完,面容一扫之前的阴霾彻底放晴,乐滋滋地饮了口酒,并且兴致勃勃地提出一个要求:“一个朝歌楼远远不够,再包下隔壁的湘竹坞和玉锦斓馆!” 南宫旭无奈答允。 -------------------- 求收藏~ 第8章 显眼包 二殿下唇畔噙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目光幽幽放空,整个人仿佛陷进沉思的氛围中,也不知是思索到何种有意思的事,面上笑意不断扩大,口中溢出爽朗的笑声,简直是乐不思蜀,变成极为亢奋的状态。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场上悠扬的曲音已停,众仙觥筹交错的和谐场面几乎是眨眼间冷却了下来,每个人都是一脸惊讶且迷茫的样子,呆呆地望向不断傻笑的启珩。 月桓险些被口水呛着,皱眉看向脑子疑似离家出走的二愣子,拽了拽他的衣袖。 见人家根本毫无反应,依旧笑得那么神魂荡漾,月桓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表示无奈,旋即朝南宫旭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之后悠闲袖手,端坐在一旁摆开瞧热闹的姿态。 究竟接是不接这烫手的山芋,南宫旭深思熟虑也未得出一个明白结果,着实头疼惆怅的他此刻很想装作不识得跟前之人,却还是不大忍心让‘山芋’当众摔得稀巴烂,跌个颜面尽失。 遂,谆谆劝导:“启珩,你须注意自身形象和脸面。” 等会儿,形象与脸面那两样重要物什他有吗?是不是早当身外之物给丢了? 南宫旭皱眉,陷入一轮沉思。 终于在满场静默中,那豪放的笑声彻底消失了。 偌大的瑶池鸦雀无声,启珩同众仙大眼瞪小眼,他想竭力露出一抹笑打圆场,却实在是无能为力。 与此同时,两道淬浸冰雪的眼刀子冷嗖嗖射来,不用想都知道是主位上自家的父君和母后,启珩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娘嗳,晚上铁定会上演混合双打,他甭想好过了。 众仙面面相觑,均从彼此眼底看出对勇敢无畏的二殿下的敬佩之情,真真是一条铁打的汉子。 依照目下情形看,天帝天后必定要与启珩来一场秋后算账。 诸人的视线不由聚焦到主位上的二人—— 嗯,天帝天后不愧贵为天界至尊者,单此承受能力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始终端坐主位的天帝面色无波无澜,纵使眼皮子底下上演这么一出尴尬的闹剧,却仍保持着一派淡定从容。 天帝的眼睛微微乜斜着自个儿不成器的幺子,轻轻搁下手中的酒杯,把溢洒在几案上的两滴酒水拂拭干净,抬目环视了一圈底下人各异的神情,于刹那间展开笑颜,笑颜的分寸又拿捏得极佳,十分得体地再度端起酒杯,对着众仙既威严又不失和蔼的笑言道:“来,继续喝。” 天帝把怒火完美的压制在丹田里,轻描淡写地瞥了幺子一眼,眼神锐利如鹰隼。 启珩讪讪低下头,沉默地举箸用馔肴,试图把自己缩成不惹人注意的一团空气。 天后娘娘恨铁不成钢地睇着自己的儿子,美眸中迸射出一束寒光,险些咬碎满口银牙,面颊勉强挂回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同众仙觥筹交错。 一向是万叶丛中过片叶尽沾身的二殿下,这回难得当众出糗,可叫诸多男仙暗暗拊掌称快。 往昔挂在心尖子上偷偷恋慕着的女仙泰半都叫这风流浪子给迷了去,目下出糗实则快哉人心! 众仙也都是极有眼色的,竭力顺着天帝的话语,铆足劲儿没话找话唠嗑,巴望着赶紧揭过此页。 待宴上气氛再次变得热烈些时,天帝同天后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悄然罩下一个防偷听的结界后,天后娘娘先发制人,侧首咬牙切齿地剜着天帝,用眼神无声鞭挞,“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大庭广众下忽然间大声傻笑。 老实讲,她对自己生出来的两个儿子非常头疼。 老大自幼性格老成持重不苟言笑,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屁来,行事做派如一个久经世事的大人,委实太过沉稳没有一丁半点的孩子气,不需要为他操半分的心。 老幺则打小就是一个混世魔王的材料,整日玩乐嬉笑,喜好去逗天界所有的雌性,搁女孩子堆里极吃香,需要人在旁不错着眼珠子看顾,省得让别家女儿为了他打起架来。 一个让人极省心,一个让人极不省心,性格形成鲜明对比。 天后娘娘曾一度认为自个儿是否在孕中受到过什么刺激,导致俩儿子这般性格,搞得她满腔母爱无处给,直至四个侄女出生才找到地方。 娇娇软软的女孩子乖巧倚在膝头,嗓音糯糯的唤着婶婶,精致小巧的包子脸挂着甜丝丝的笑容,简直暖化千丈冰。 等她们再长大点就知道绣些漂亮的扇套、帕子给父母婶婶们。 这么一对比,俩木头桩子似的儿子愈发不如侄女懂事贴心。她和天帝又妒又羡,私底下曾唤来两个绣女分别教导儿子做女红,绣一些锦帕同香囊,结果捻起针来全是血染的风采。 被紧急传召而来的司药星君颤巍巍背着药箱,把二位殿下的手给包扎得跟个熊掌似,并表示他俩拥有做针线活儿的爱好本是极好的,可也要量力而行。 毕竟将殿里头整得哪儿哪儿都有血,以及手掌扎得如斯触目惊心是件挺吓人的事。 对上天后阴沉沉的视线,天帝心肝陡颤,咽了咽口水,“启珩不也是你的儿子吗?为何你总要说我?” 冷冷瞥了他一眼,天后娘娘微弹指尖,解除了防偷听的结界,悠闲地抚了抚乌浓发髻,曼声道:“今儿本宫感觉身体不大舒服,还劳请天帝尊座移驾书房歇息。” 侍立天帝身畔的年长仙官一听,弯腰应了声,立马转身指了几个伶俐仙娥,驾轻就熟地吩咐道:“你们将书房简单拾掇拾掇,再从箱笼里找出去岁新制的一床衾被,顺带把那套天合玉茶具并赤金檀木茶海摆出来,沏上一壶香茗。” 仙官又对旁侧的一名小仙官,谆谆嘱咐道:“昨儿晚间没批阅的奏本统统送进书房,记得捎带告诉司膳房的人,把准备好的晚膳里去掉一碗红豆粥,别忘了啊!” “是!” 天帝:“……” 因为幺子脑子缺弦,导致他今儿晚上被天后赶去睡书房…… 天帝默默攥紧了拳头,他决定今夜把启珩那个小兔崽子提拎到书房,彻底奉行一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至理名言。 女宾席上的女仙们兀然瞧见如此失态的二殿下,皆以锦帕掩嘴偷笑。 作壁上观看了半天好戏的紫瑜,用胳膊掇了掇楚黛,幽幽开口:“二哥哥真真是够淡定淡然呐。” 天后婶婶都把象牙筷箸给掰断了,她二哥哥还能若无其事的安坐,一点都没露怯,果真响当当的一条汉子。 赶明儿有时间去问问他,怎样才能修炼至如此厚脸皮兼且不怕死的程度。 “我倒认为二哥哥是吓傻了,所以才默默龟缩回壳。” 啧,这句话一针见血! 楚黛嘴角微微含笑,眼风无意间瞟到启珩身侧端坐的月桓神君,登时蹙了眉,在望见他手中摆弄的玉香囊时,眸中闪过惊疑之色,电光火石间心思百转千回。 她螓首沉吟少顷,生怕是自己看走眼,就忙向紫瑜道:“你眼神儿好瞧得真切,且帮我仔细瞧瞧二哥哥邻侧,就是那位着白罽袍的仙者手上持着的玉香囊,是否像芳漪以前常贴身佩戴的那枚。” 闻言,紫瑜神色微诧,跟随楚黛的视线望向男宾席上,眼睛睁得溜圆非常努力的辨认着,观察少顷,她猛一回首,啧啧称奇:“哎,那玉香囊不就是芳漪以前常贴身佩戴的那枚吗?” 嘶,可这也不对,玉香囊不是早就丢了? 转而又思考起白罽袍仙者手上的玉香囊会不会是凑巧长得与芳漪的那枚玉香囊比较相似而已。 “可是芳漪不是曾经说过她的玉香囊是天底下独一无二,再寻不到第二枚的吗?” 打从千年前她们姊妹四人奉师命下山历练,再历练完回山后却发觉芳漪钟爱的玉香囊不见了踪影,都以为是她不小心遗落于凡界。 如今陡然出现在一个仙者手里,莫非…… 她揉了揉眼,不信邪似的又遥遥探看了一遍,认出流苏穗子独特的打结手法确实是出自芳漪之手,眸底的茫然与不解冲淡了浓浓的惊奇,像是不明白芳漪的玉香囊怎么在一个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仙者手中。 紫瑜不禁喃喃自语道:“没错,那的确是芳漪的昆仑玉镂雕鸳鸯形香囊,可是她的香囊不早丢了吗?莫非是被那个仙者给捡了回去?” 话音遽然而止,她的嘴巴里猝不及防被强制塞满糕点,险些噎到背过气,翻着白眼见楚黛连连冲自己摇头,立时没好气地狠剜一眼,麻木地转过头,等看清楚来人时扯了扯唇角。 紫瑜捏诀化出一个屏蔽声音的结界,又麻木地将头转过去,默默啃着糕点,背影显得萧索伶俜,充斥着无论生熟人皆勿扰,否则后果自负的讯息。 “尔等可寻到容盈了?”楚黛瞧清来人暗暗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询问起容盈,却冷不防腰肢软肉遭人狠掐,顿时瞠大眼倒抽口凉气,口中差点溢出惊呼。 幸好她竭力压制住,手用力抓上几案的一角,涨红着一张脸使劲儿把紫瑜的狼爪给甩了下去。 “婢子们已寻到了容盈帝姬。” 楚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平安落地,面色也趋于平静,“你们是在哪处寻到的,她现状如何。” 冰嫣低声应答:“回殿下的话,是在第八十六重天的忘日泉旁,帝姬似是口渴破开了泉水的结界,误饮了忘日泉的泉水,之后又酒劲上头以至醉倒不省人事。水芙和宁画已将人安稳护送回寝殿妥帖照看着。” 楚黛倒是若有所思,“是可以忘记一日内所发生之事的忘日泉。” 雪嫣接道:“是。” 楚黛漫不经心地捋平有折痕的锦帕,面上漾开一抹欣慰的笑容,琢磨着容盈这次倒未闯出什么大祸,仅仅是饮了几口忘日泉水罢了。 虽说天帝先前颁下的御旨清楚列明擅饮泉水者的后果,但前提是需要有人拘拿住切切实实的物证或者人证,否则一切都白搭,也多亏了今日无人守泉,才令容盈侥幸躲过一劫。 她瞥向相隔较远的父君母后及几位叔叔婶婶,喃喃低语:“好罢,忘记就忘记了,反正今日只有个接风的宴席颇有重量,总归没什么大事需得容盈来牢牢记住。” 她抿唇轻嘬了一口茶瓯中温热的茶水,对恭立在侧的心腹仙娥讲道:“今日容盈帝姬因水土不服以致身体抱恙,故而先行退宴。” 六人自然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亦明白这番话的含义,俱颔了颔首。 待六人退下后,楚黛搁了茶瓯,红唇间吐出口气,好生揉了揉被掐疼的腰肢,无奈地盯向紫瑜,拂袖破除掉她的结界,捅了捅仍旧闹别扭的某人,柔声道:“好啦,方才我还以为是芳漪,结果是冰嫣她们来向我汇报容盈的情况,说是人醉倒在第八十六重天已经顺利找到了并送回了寝宫。” 驭劫 第7节 又好声好气与她道:“喏,适才我遥遥瞅见芳漪在叔叔婶婶那边聊天,她好像并未觑到白罽袍仙者手中的玉香囊,所以这件事情我们先不要告诉她,等你我探查明白真相再告知于她,你觉得如何?” 末了,楚黛促狭地挤挤眼,故意拿话揶揄道:“唔,我塞你糕点,你掐我腰肢,咱俩算是扯平了。” 紫瑜伸手从玉盘中摘下一粒葡萄扔进嘴里,嚼了一嚼,眨了眨眸子,摊摊手,“一切都听你的!但要记住以后不准再往我嘴里塞糕点和其他东西。”她的眼底露出浓浓的哀愁幽怨,摸着微凸的肚皮,瘪嘴控诉道:“我的肚子都快撑爆了。” 楚黛:“那你还吃!” -------------------- 萌新作者求一波收藏、关注、留言!!! 第9章 大阵仗 遥遥九重天之上瑞气万千,巍巍矗立着世人所渴慕的仙阙。祥瑞云泽自东方层云中弥散,穿绕过琼楼玉宇,回萦于长廊,飘荡在天河之畔,唤醒沉睡已久的花骨朵。 当三十三重天的香苒花幼小的玉色花朵绽放,渺淡而幽谧的香味自高高宫墙外飘进殿室,正逢朦胧黛青的天际剖露出一线鱼肚白色。 天光穿透缭绕云霭照射在四座岿然屹立着的壮丽宫殿的灿金匾额上,留下斑驳余芒,四扇毗邻的巨大银色宫门同时开启,给人眼前豁然一亮之感。 宫内成群结队的仙娥有条不紊地行走着,绕过由葳蕤花木掩映着的鳞次栉比的殿阁楼台,树梢传来短促空灵的蝉鸣,行走间衣裙帔帛拂动的窸窣声与之遥相呼应,每一处景物似乎都仰承灵气滋养。 在繁茂花树后掩映着一条石拱廊桥,桥的尽头是矗立于湖心的一座凉亭,里面或站或立了八人,俱是侍奉于四位帝姬身畔的心腹仙娥舜华、舜英等人。 八人身在此处倒并非是偷懒躲清闲,只是眼下帝姬们依然在困觉,她们不便相扰。索性纷纷齐聚在此商讨一下等殿下们睡醒之后该引着她们去哪处走走,或者先去认认接任仙职后入驻办公的殿宇。 就在接风洗尘宴的翌日清晨,天后娘娘亲笔写下一道旨意晓谕了天界各处。 大意是天界百司之职有缺哉,为护各宫秩序正各司之主,规束众仙,特择令有能之辈掌之。分别给四位帝姬派下仙职,各领一殿之主,择后日辰时三刻,正式礼拜天地,接掌玺绶。 昨日就是帝姬们接掌玺绶的吉日,礼乐齐奏声中四位帝姬着清一色暗紫品服,携同旨意步入大殿,天帝天后正襟危坐青政殿主位,下首群仙分坐两列观看接任大典。 按往常接任仙职时的惯例,先循古礼三拜九叩,上香酬敬创世神,再恭恭敬敬地聆听一套教诲说辞,最后正式接受四司玺绶。 帝姬们从容完成一系列流程,期间板板正正分毫未出差错,连几个行事极为挑剔古板的仙者也大呼仪姿规整,雅态端庄。 殊不知,四位帝姬因接任事宜足足忙碌了一整日,脑袋里的弦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着,至晚间精神头才逐渐松懈下来,使极度困乏疲惫占据全身,勉力瞠开双迷濛眼眸,随意扒拉了几口晚膳,便一溜烟钻进松软的锦衾里蒙头大睡起来。 鉴于四人大有睡个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的凶猛态势,她们这些侍奉身侧的心腹理该为醒来后的帝姬按部就班的安排好接下来的行程。 不过刚刚开了个头儿,守宫仙娥却匆匆跑来通禀了一桩事,八人闻听后面面相觑,便也匆忙起身迎了出去。 蒙昧天色尚泛着熹微的光,合该安静祥和的第三十三重天,并不复素日安宁。 在四座壮丽宫阙的前方,筑有一座以灰琉璃为须弥座,琼石为阶,定凝玉为阑干,水白玉为主体构造的高台,名曰——览天台。 台上高高伫立着一对以白玉精心打造的华表柱,柱身精细雕琢栩栩如生的蟠龙凤纹,柱头雕饰以两尊瑞兽,鸟瞰芸芸众生威慑万物,莲花底座雕刻成流云式样,处处凸显了天宫古朴庄严的气势与瑞气千条。 偌大的览天台下还葺了两块花圃,最中央各的位置分别栽植着枝繁叶茂的七重多罗树,树冠间缀满成人手掌般大小的纯白色花朵。 圃内其余地方遍栽紫色的吉祥草,远远观之仿若雾渺中横空而至的紫气,使整个三十三重天由内到外,都透着一股恬静纯然的气息。 当八人趋步来至宫门口,视线巡睃过览天台时,差点一个趔趄崴了脚踝。 宁画惊讶得瞠圆眼睛,扶着宫门,哆哆嗦嗦地指向台子上,颤着嗓音询问守宫仙娥:“方才你可是讲有人奉天后娘娘之命来传旨意?你确定是她们?”喉咙里挤出的尾音,像是被人用力扼住脖颈透着支离破碎。 守宫仙娥重重点头,哭丧着脸嗫嚅道:“是、是啊。” 水芙面容僵硬,这上上下下哪儿还有半分第三十三重天览天台的踪影,连个边角都寻不到,完全叫攒动的人头给彻底淹没了,只差再一扯块布支上棚子,摆开个摊位,搁置上物什吆喝叫卖,形成热热闹闹的大集市。 面对宫门口熙熙攘攘千万年难得一见的盛景,八人与随之跟出来的仙娥目瞪口呆许久,后面不知是谁喃喃咕哝了一句:“天后娘娘的旨意究竟有多大多沉,需劳动如斯的多人前来?” “噤声。”舜英蹙眉瞪视讲话的仙娥。 舜华眼神犀利,大致捋了一遍现场的人数,结果吃了一大惊,百十来号人的传旨阵势想来也算是旷古绝今。 “阿嚏……阿嚏!” 彼时,凑巧一阵微风徐徐拂面,漫天漫地飘来女儿家搽抹的花香头油味与胭脂香粉味道。 春雨并秋雪最是敏感,鼻端甫闻到这股子袅袅香风,便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二人痛苦地揉着鼻子,乜斜着清一色着碧绿小衫,腰系水绿宫绦束着白绫下裙的仙娥们。 伊始望去,除却传旨阵容庞大之外,倒也没有任何不妥。 不过稍微盯久了些眼前漫无边际的茫茫绿海,便开始感觉头眼发晕,面前一个个身姿曼妙的仙娥,就如同一根根水灵灵的葱白,给人一种置身大葱地里的错觉。 紧捂着口鼻的秋雪瓮声瓮气地讲道:“好好的第三十三重天愣是被变成了一片大葱地,且葱地中还有此起彼伏的香气不断传来,委实熏得人头晕想打喷嚏。” 冰嫣扶着额,恹恹地歪倒在雪嫣身侧,“起先仍不觉有什么,经你这么一说倒真有点眼晕。”她紧紧阖上眼,“唔,我看这片绿着实头晕得狠,雪嫣姐姐你还好吗。” “我倒无碍,只是这么多人来传旨,却终不见一个领头的出来宣读。”充满费解的声音刚落,雪嫣兀自困惑地盯向陡然整齐划一退避至两侧的百十来名仙娥,她们敛声屏气皆垂手恭立着。 览天台中央霎时空出了一条道路,末尾一位着秋香色服饰的清丽女子款款行来,百十来名仙娥恭谨低首福身。 冰嫣雪嫣等人乍见来人也微微福身,待人至跟前,口中称道:“蔓儿姐姐。” 此女正是天后跟前最受器重的女官蔓儿。 蔓儿受了这一拜,面颊绽露端雅的笑容,福身还予半礼,柔声询问:“敢问八位妹妹,四位殿下是否已醒了。” “这……”八人面面相觑,闪烁其词。 舜英想了想,上前一步浅笑着回答:“殿下们约莫已经快要醒来了。容妹妹斗胆问一句,蔓儿姐姐此次前来是传天后娘娘的什么旨意?” 略沉吟俄顷,蔓儿开口同她们大致讲了一讲。 自前日接风洗尘宴毕,各路大小神仙灵台便彻底清净明敞,琢磨着今日晌午组团前来拜谒四位帝姬,熟络熟络彼此之间的关系。 碰巧这风声传至了天后娘娘的耳朵里,遂仔细地吩咐了一番,令她携一众仙娥好好为四位帝姬梳妆打扮番。 顺带也解释了览天台上下的人潮,其实是天后娘娘新分配来给四宫差遣使唤用的仙娥。 听到这儿,春雨踟躇着言道:“蔓儿姐姐,现今每个宫中本就配有足数的仙娥,再加上新至的百名仙娥匀配给四宫,如此一来人数是不是过于众多了?” 毕竟每个宫里头就服侍这么一位帝姬,如果偏要放置那么多仙娥,岂不是会产生一大票的闲人无所事事。 “妹妹说得确有道理,不过天后娘娘配予各宫数百仙娥实则大有裨益。往昔四位殿下尚且年幼便拜在重桦神君座下修行,甚少回天宫居住,倒也没那么多规矩与讲究,如今修习年岁已满殿下们回归天宫,在未出嫁之前势必要长住于此,期间衣食住行自是要料理得妥妥当当。” 蔓儿摆了摆手,示意身后其中七名仙娥近前,对春雨几人笑言:“八位妹妹当知除却宫中日常洒扫膳饮修花剪枝外,还有诸多事宜,例如:纺绩针黹、打造首饰、制胭脂水粉等等。而她们七位就是其中一宫分管各司的掌事,每司皆置有三十人,平日并不伺候在殿下的跟前,仅理一司之事,剩下十余人则是专门做杂活儿,抑或给宫内某处缺人手的地方补缺,总之是听凭殿下调遣。” 宁画沉默地睨向一片水灵灵的‘大葱’,暗自腹诽,难怪她们再次回宫中时又筑了若干排供仙娥居住的精舍,原是如此。 “哎,瞧我光顾着同八位妹妹叙话,险些耽误要事,想来殿下们该醒了。”蔓儿眼波流转在八人的面上,眼尖地窥觑出一丝相同的难色,噙着的笑容依旧不减:“这厢还要劳烦妹妹们前去通传一声。” 八人连连颔首应下,转头吩咐宫内仙娥泡几壶茶端些糕点上来,随即脚步生风似地一头扎进宫中。 -------------------- 第10章 睡不醒 寝殿内—— “紫瑜殿下,快醒醒啊!天后娘娘身畔的蔓儿前来传旨,还说晌午的时候将有各位仙者组团前来拜谒,快快起身盥洗罢!” “不要!” 春雨和秋雪苦口婆心地相劝,结果榻上人丢出俩字后又翻了个身蒙住头继续睡。 此情此景正与另外三人殿中的景象相类似,殿内侍奉的其他仙娥也跟八人一样急得团团乱转。 四位殿下素有起床气而且是很重的起床气。假如哪个不知死活的胆敢搅扰了殿下的美梦,铁定会被罚上两天两夜不准睡觉。 可若依殿下不计时间的睡下去,晾在外面的一大片‘葱白’,只怕该弱不禁风地一根根栽倒,毕竟殿下一睡起来的架势着实能威震众人。 “倘若殿下觉得困乏得很,咱们就今晚再接着补觉,现在先起来罢。” 这厢水芙绞尽脑汁的谆谆劝导,本是寂静的殿外,猝尔响起一阵叮叮咣咣的碰撞声,杂乱脚步声并仙娥惊慌失措地叫喊声交织在一块。 “救命!宫里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对了,殿下还在寝殿里头,赶快把人拉出来啊!” 窗外,火势渐渐壮大舔上窗框,燎出黑洞洞的窟窿,几缕黑烟自窗牖底的缝隙逸进殿内,火烧的呛人味道使水芙不禁掩袖大声咳了咳。 她扑到榻前紧紧拽住鲛绡帘帐,嗓音中带着哭腔,抽噎着嚎道:“殿下!外面走水了,快些起来逃命啊!” 躺在榻上的容盈不耐烦地抽出掖藏于锦衾内的手,飞快掐捏出一道召雨诀丢到了外面。 天际顿时乌云密布,雷电隐没在厚重云层中,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将蹲在窗牖底下施法控火的宁画瞬息浇个透心凉,她同其他仙娥呆呆地被雨淋着。 半晌,跟一只落汤鸡似的蔫蔫儿垂着头,提拎起吸饱雨水的衣袖拧了一拧,又盯向犹自冒出袅袅青烟的柴火堆,长叹一声。 唉,失策啊…… 连殿下犹擅操控水的事都忘记了,竟糊涂到这般地步。 殿内兀自哭得欢畅的水芙抹着眼尾,偷偷瞄向窗外瓢泼雨势,颤巍巍的哭声断断续续到最后,噎着喉咙打了个哭嗝,“殿下火势已灭了,且快快把雨收了罢。” 再不止住,宫内怕是会被淹成湖海,水灾泛滥。 但见榻上人囫囵捏了一道法诀,指尖射出一缕碧芒,殿外乌云迅速褪去,恢复清晨微透出熹光的天际。 八人反复劝谏无果,只能讪讪地退出寝殿,随即不约而同地召出一只传信的纸鹤,想让其余几人帮忙出谋划策,把对床榻无比热爱的殿下赶紧撬起来,经过她们快速探讨最终得出一个粗暴而简单的办法。 当她们重新回到殿内,小心翼翼靠近床榻掀开幔帐,看着自家殿下一派天真无邪的睡颜,内心的惭愧之感霎时聚涌心头。 但转眼思忖在外面苦苦等候,且散发着扑鼻脂粉香气的一片‘葱白’,只好咬咬牙,颤抖着双手掏出了一对棉花,堵住耳朵。 少顷,四声惨绝仙寰的尖叫声,响彻整个第三十三重天,凑巧翱翔过寝殿上空的无辜仙鹤,被吓得抖簌着翅膀,扑棱掉几根翎羽。 侍立殿外的众仙娥捂住耳朵,互相投递的眼神中写满着相同的疑惑,四位殿下究竟怎么了? 刚步进鸣鹓宫欲寻芳漪帝姬传旨的蔓儿,至寝殿门口骤闻此高亢尖利的嗓门,惊得手一抖,写着旨意的绢帛一骨碌便掉到地上,滚着滚着就直接‘咕咚’一声滚进了殿前一方荷塘,惊飞了栖于芙蕖莲叶间的蜻蜓。 周遭是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埋首屏住呼吸。 纵使旨意一溜烟儿滚进荷塘,蔓儿也是面不改色,随意打量两眼亭亭净植又煞是清丽的芙蕖,顿了一顿,随手指了几个仙娥下荷塘里捞旨意。 之后格外镇定地吩咐了三名心腹,命她们前往另三宫口述一遍旨意,并嘱咐不必太循礼,必要时适当的可以展现一下个人风格。 保持着微笑目送三名心腹离开的背影,蔓儿轻叹了叹,提袖不着痕迹地抹掉额上冒出的细密冷汗,眺望向远方的目光悠远而深邃。 四位殿下果真非寻常之仙,前方恐会是一片兵荒马乱,还是识时务的赶紧溜之大吉为上策。 这尤为刺耳的尖叫声甚至波及到了第三十三重天坐落于南边的常瑟宫,使得宫内的些许事情也开始变得不同。 在遥遥第三十三重天之上,宫阙巍峨林立,天界的大殿下臻阳、二殿下启珩的寝宫并四位帝姬的寝宫,及几位神君的日常办公之处皆在此。 由于时辰尚早,诸位神君还未前来当值,便显得格外空旷寂静。至于大殿下臻阳因要体验轮回疾苦自去了凡界历劫,故而现今他并不在天界。 如此,便仅剩常瑟宫中的那位主儿。 驭劫 第8节 彼时的二殿下其人正于舒适寝宫里,悠哉闲哉抱着一只从凡界精挑细选上来的波斯猫撸毛玩。 肉乎乎的狸奴体态肥软,胖胖的大脸上须子细长,通体雪白,毛发细柔,尾巴一摇一摆。 它本是乖巧地蜷缩在主人怀中,眯着琉璃色的圆眼睛,享受着温柔地撸毛,孰料突然从东边传来四声震天动地的尖叫,把狸奴惊得‘嗖’地窜出启珩的怀抱,炸着毛伏低身子,瞪大眼睛巡睃着四周。 可怜叫狸奴爪子给挠破袖摆的二殿下仍保持着怀抱的姿态,后知后觉才拍了拍耳朵,扭头满面茫然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边低声嘀咕,边双目无神地看向殿内一隅正悠悠品茗对弈的南宫旭和月桓。 这二位向来起得早,又因无所事事便至常瑟宫同他一处品茗对弈逗狸奴,预备借此打发一整天的时间。 棋枰一方,本举棋冥思的南宫旭右手指间执着一枚白子,左手保持着持扇的姿势,视线怔怔然望向蹲在中间的那只波斯猫,又垂眸觑着一袭紫袍上的斑斑茶渍。 他似乎对这不速之客撞倒了茶瓯,并溅了自己一身茶水感到颇为无奈,神色微僵间,他的余光睇见榧木棋盘上的黑白子散落四处,脸上蓦地露出一抹略得意的笑容,口气状似添了两分遗憾:“唉,真是可惜了月桓你这一盘好棋。” 凡界之主伸手一把捞起波斯猫,心情大好的逗弄着它,狸奴乖乖地让对方揉进怀,并仰头蹭了蹭他的手,讨好似的叫唤了一声。 呆愣出神的月桓神君面对棋枰上乱七八糟的黑白子,喃喃自语:“拥有如斯好嗓子之人,本神君应当去拜访拜访,多多请教学习一番。”随手拾起近前几粒散落的棋子,丢进了楠木棋笥里。 启珩挑起嘴角,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十之八九是我那四个可爱的小堂妹。” 南宫旭挑了挑眉,轻轻握着狸奴的小肉爪,脑海中不知不觉忆起接风宴上那位着一袭缥碧裙裳的帝姬,不禁莞尔轻笑,瞥了一眼皱眉拎着破袖摆瞎逛荡的启珩,扬声向月桓讲道:“其实我今儿晨起便听说了东边四宫来了许许多多的仙娥,正好闲着也是闲着,神君不妨与我一道去瞧瞧热闹罢。” “如此甚好,反正我也许久没有逛过第三十三重天,今日就随你一道赏风景瞧热闹。”月桓起身整装,漫不经心地拖长声徐徐道:“顺道再去看看美人。听说今天会有不少美人齐聚于第三十三重天拜谒四位帝姬,其中还有云蔚庭的如许仙子。” “真的假的?”启珩又惊又喜。 “鄙人的旻和殿凑巧坐落于云蔚庭的旁边,昨儿个晚上打道回府的时候,碰巧听到如许仙子的贴身仙娥说她人今日会去拜谒帝姬们。” 南宫旭抚摸着怀里的狸奴,闲闲接道:“启珩啊,这位如许仙子不就是你要送狸奴的美人吗?听闻她自凡界擢升至今不爱饲灵宠,独喜饲白狸奴。前阵子你托我替你四处寻摸长相漂亮的白狸奴,正巧波斯使臣上贡了两只波斯猫,就给你捎带来了一只,你这般大费周章只为讨美人欢心,若再不去露露脸,怕是……” “既然你们都要去,那我铁定也会跟你们一道的,顺便当当你们的向导,这样不是很好吗。”二殿下兴奋地拉着南宫旭的袖子,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朝殿外嚷嚷道:“来人呐,快拿几套近日新裁的衣裳过来。” “且慢,这好则好矣。”月桓满脸惋惜,故作为难道:“可我昨天听闻有人说今日你的那位——”话音未落,就被急于去挑选衣裳的二殿下生拉硬拖地拽走。 “别唠了,赶快帮着挑选挑选哪件衣裳适合我,最好是能突出我俊逸潇洒的气质,迷倒一片人的那种!” “喂,南宫旭你怎么一副恶心欲吐的样子,是早膳吃多了?” “纯属是被你恶心的。” “哼,你就是嫉妒我的英俊容貌!” 且回过头来,再观四位帝姬寝殿内的景象。 舜英、舜华等人如愿以偿搅黄了四人的美梦,眼瞅着自家殿下如弹簧般坐直身体,立即谄媚笑道:“禀告殿下,天后娘娘遣了仙娥来,要为您好好梳妆打扮,所以还是快起身……” 正苦口婆心的诵读长篇劝诫,骤见自家殿下点头如啄米,顿觉欣慰不已,等她们近前预备服侍四人盥洗之际,表情如遭雷劈。 殿下威武勇猛哉! 春雨、秋雪等人已惊呆,居然都能坐着睡觉。 她们吞了吞口水,横下心飞纵着身子扑到榻上,凄凄哀哀地把锦衾拢进怀里头,将恹恹欲睡的四个帝姬吓了一个激灵,张口惊呼:“喂,你们!” 伴随寝殿的大门被殿外两名仙娥大喇喇打开,门外涌进一批衣袂飘飘的‘葱白’仙娥。 窝在床榻上的四位帝姬睁着惺忪的睡眼,咽下已到嘴边的呵斥,傻傻打量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一片如花似玉的‘葱白’,混沌的脑子尚且没转过弯来。 “参见殿下,婢子们奉天后娘娘旨意,特来伺候殿下梳洗打扮。”领头的‘葱白’先躬身一礼,口中话语干脆爽利,并递了眼色给身后的一片‘葱白’,随即气势汹汹走上前来,抖开锦衾挖人。 览天台下,蔓儿坐在七重多罗树旁的石凳上纳着凉,啜饮着茶水,悠闲打着纨扇,观赏周围繁盛茂密的吉祥草,又望向四座宫殿中进进出出忙碌非常的仙娥,颇为满意地颔首。 -------------------- 第11章 二哥哥 半个时辰之后,天光大亮。 四位由内至外被收拾得彻彻底底的帝姬站在览天台上,齐齐沐浴着众水灵‘葱白’的殷切目光,眸光略显呆滞,灵台里仍是一团搅不开浆糊,又仿佛是裹笼了蓬松的棉絮,什么事情也琢磨不清楚。 譬如说,那些个仙子神君为什么要选在今日拜谒?又为什么还要邀自己一同赴劳什子小宴? 又譬如说,天后娘娘也就是她们四人的大婶婶,怎么会突发奇想遣了一群‘葱白’过来,把这第三十三重天东边的四宫,搞得里里外外尽是碧衣飘飘。 加之现下每个人皆站立得整整齐齐,犹如一畦畦规整的‘葱地’,而自己则像是栽种了大葱的农者,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一根根挺拔翠绿的葱。 对于此道独特靓丽的风景线,暂可一笑置之。 最让人琢磨不明白的是,方才在后殿浴池中沐浴! 诚然沐浴没有什么琢磨不透的,但是甫泡进池子里身后的那些‘葱白’便一个个将人牢牢盯紧,暗自摩拳擦掌,大有一种你若洗不干净,我们就亲自挽起袖子上手帮您的意思。 如此一来,谁要是能灵台清明才叫怪哉。 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当你刚出浴就被一群手捧漆盘的‘葱白’团团围住,且有三个看起来比较持重稳妥的仙娥拿起漆盘上的衣饰,一件件的往你光溜溜的身上反复比量。 最后穿戴齐整,被推到梳妆镜前跟一个提线木偶似的坐着,任别人鼓捣,你会作何感想? 反正目前四位帝姬已是麻木无语,对天于宫繁琐的规矩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天边半痕冉冉朝阳吞吐着磅礴金芒,茫茫云海被添镀得绚烂璀璨,柔和清新的风轻拂过面颊,有那么一霎仿佛沉入了美好的安宁与祥和。 “哟呵,敢问四位佳人怎的大早上便如此失魂落魄,莫非是……太过想念于我?” 不仅胆敢打破安宁的氛围,又敢堂而皇之地讲出如此厚脸皮之话的人,非天界的二殿下启珩莫属。 但见他人悠悠荡荡的自一朵云彩后现了身,怡怡然按落云头,踩着不染纤尘的云头锦履一步步登上览天台。 一袭银线暗绣流云纹绯红衣袍服帖加身,衣摆处绣上几枝开得正艳的桃花,遥遥顾看像一团天边的火烧云,离近些看又格外的骚包,手中持着一柄二十四骨描金折扇,在那里翩翩乱摇。 桃花美目微微上挑,眸底蕴着一缕玩世不恭的笑意,眉眼之间尽是一派潇洒倜傥。再时不时抛上几个媚眼到‘葱白’堆里头,配上如玉的面庞,不得不感叹老天爷委实是太眷顾他,给予了这么一张优越的皮囊,一举一动足吸引大片少女,牵萦她们的芳心。 掀目四顾那帮子水灵的仙娥,除却一些个老成持重司空见惯的,余下的大抵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个个都似被勾掉了魂儿,粉面含羞,有些大胆的不断回抛给启珩媚眼,偌大的览天台上一时尽是缱绻缠绵的眼风。 蔓儿嗅到一丝危机,当即领着几名仙娥,同帝姬们禀了声,便从容告退回去复命。 苍天啊…… 好不容易才得了一点清净,经他一搅,真真是闹心。 最先打断这媚眼漫天飘飞场面的紫瑜烦躁地挥了挥衣袖,示意那帮子‘葱白’仙娥麻溜儿退下。 最终‘葱白们’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步进四宫,听候掌事姑姑的吩咐配往各司。 清场毕,有些事情就可以开始进行。 “四位妹妹好久不见,可有想念你们的二哥哥?”启珩眯眼笑得像一只老狐狸,握着扇子一顿乱摇,素净的扇面仅提了一句诗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诗经·关雎》中的一句。 楚黛懒懒地抬眼扫了一下启珩,视线对准扇面的诗句,笑吟吟开口道:“妹妹自是想念二哥哥的,怎奈何甫回天宫便有诸般事务缠身,实在抽不出空暇亲自去二哥哥府上拜谒,还万望二哥哥谅解一二。” “哎,妹妹有一份心意足矣,都是一家人,你同我之间不必讲究什么虚礼。” 闻言,楚黛扬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将人都带至石案边落座,柔声细语道:“闻二哥哥如斯讲,倒让妹妹怀念起幼年你带我们玩耍嬉戏的时光。”亲自挽袖,斟一盏清茶递予启珩,“犹记幼时父君母后与叔叔婶婶镇日有繁多事务要忙碌,着实无暇分出精力照顾我们四人,时值大哥哥与你有大把空闲时间,长辈们就嘱咐你们两个帮忙看顾着我们。” 她似乎想到什么,惆怅地叹了叹:“可大哥哥总板着张脸,不许我们这样不许我们那样,而每次皆是二哥哥出现把我们揽过来,哄着陪着玩闹嬉戏。” 又掩袖微微一笑,娇美的面容浮现出追忆神情,“在妹妹记忆当中最深刻的一次,就是有一日你偷偷的带着我们四个下凡界。那天正值凡界的上元灯节,长长的街道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潮熙攘,极尽繁华喧嚣,各色花灯异常耀目。” 芳漪随之颔首,接着话茬儿附和道:“的确,那日我清楚记得二哥哥携我们逛遍京畿的繁华街道,吃遍各式小吃美食,瞧遍杂耍戏法,买遍摊位上叫卖的有趣玩意,还猜赢了很多条灯谜。” “咱们每个人手上均提着三四盏花灯招摇过市。惹来不少漂亮姐姐围凑,她们纷纷伸手摸我们的头,夸赞咱们四人软软糯糯的非常可爱,还夸二哥哥是一个极疼爱妹妹的好兄长。” 她的语声夹杂着轻笑,幽幽调侃:“旁边卖烧饼的大娘打趣说,倘若有谁家女儿能嫁给这少年郎,想必会被捧在掌心中宠着护着。” 二殿下一听很是春风得意,笑容满面。 “烧饼大娘讲完后,只见漂亮姐姐们脸蕴红霞紧紧围住二哥哥,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天,二哥哥很是有种不亦乐乎忘记自我之感。待二哥哥一炷香后再回头寻我们的时候,却发现人竟都不见了。” 容盈无奈地摊摊手,口吻轻描淡写,“后来我听母后讲,二哥哥整整寻觅了大半夜,结果仍旧没找到我们四人,急得忙返回天宫找长辈们说起这桩事,父君母后叔叔婶婶亲自携百十号人下界寻找,最终是在京畿府衙里找到了我们。” 二殿下僵着笑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嗯,没错!”紫瑜一拍巴掌,作恍然大悟状,扬声道:“那位衙役见咱们家人寻来,十分严肃的同大婶婶说我们四个是从一伙人贩子手里被及时解救出来的。当初差点叫人贩子给拐送出城,幸亏府衙早对这伙歹徒有所关注警惕,趁上元灯节家家户户携家带口出来玩,便抓住时机布置一番,一举端掉了人贩的老巢,解救出许多被拐孩童。” “那个……”启珩强挂着笑脸开口,却不想晚了一步。 “据闻大婶婶回到天宫后立时把二哥哥传召至殿中,并栓紧殿门。同大伯父与大哥哥三人联手先以言语轮番攻击说教,后又撸起袖子动了武。” 楚黛摇摇头,呷口茶润了嗓,语气惋惜:“连累司药星君耗费掉珍藏了许久的三瓶疗伤圣药,纵使如此二哥哥也是三天三夜没能下得了榻,且在这之后常瑟宫整整封禁月余,期间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同理,连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启珩涨红着脸庞,憋了半晌,抱拳揖了一揖,“随着年岁渐长,四位妹妹的口才倒益发了得,在下敬佩敬佩!” 好巧不巧二殿下正踩中女儿家最不愿被提及的致命雷点。 在座四女互相交换眼风,从彼此眸底看出相同的腾腾杀气与滔滔恼意。 短暂沉默后,芳漪率先优雅开口,提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二哥哥,近千年来应是修习了不少高深的术法罢。” 闻言,启珩拊掌大笑出声:“芳漪妹妹真真是冰雪聪明!” “二哥哥所修习的术法委实是高明厉害,连脸上的一张面皮都能炼成铜墙铁壁,任雷劈电击也打不透。”紫瑜竖起大拇指,拖得长长的尾音充满哂意。 楚黛眼波看似温润如水却暗藏丝缕冷厉,话语掷地有声:“确然如此,适才还瞧见二哥哥施展术法,引得览天台上下尽是桃粉满天,想来今日哥哥至我们这儿,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美人之间也。” 果真同衣服绣的朵朵桃花般,遍地惹桃花。 紧接着容盈又接续话茬,善意规劝道:“小妹着实钦佩二哥哥高深精明的术法,不过烦请二哥哥也要分场合、时间,切莫令别人看去笑话,折损我天界威名,堕己身威风。” 四人连珠炮似的话语轮番射向启珩,她们明显是同气连枝,明里暗里的贬损使得启珩微眯了桃花眼,不置可否地谦虚道:“四位妹妹如此夸奖于我,我这做哥哥的都快不好意思了。” 秉持着面皮乃身外之物的至圣原则,他成功收获到一堆白眼。 “哟呵,二殿下竟会不好意思,倒真够罕见。”天边遥遥传来一道飘渺女声,在空旷的览天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你……”启珩回首看清渐行渐近的削瘦身影,仿佛颇为吃惊,瞠大了一双桃花眼,脸色登时有些难看,神态略显尴尬,嗫嚅半晌才重新扯出笑容,干瘪瘪问出一句:“越儿你近来可好?” 施然拂掉黏于衣襟的露珠,绛衣少女素手圈拢住一把乌发,清白如玉的葱指自微微泛潮的发间穿插,梳栉过稍显凌乱的发丝,鬓际一支样式简洁的银钗,随动作幅度发出清脆动听的响声。 乌眉如新柳,明眸似辰星,如画眉目间一片绮秀丽色,靡颜腻理,唇色像梢头盛放的滟滟桃花般迷人眼目,颦笑独具番风情。 纵使是穿着一袭绛衣宽裙也遮掩不住纤秾合度的窈窕身姿,与雅致清淡的高远气质。她专注螓首整理衣袖,期间眼皮抬也不抬,自顾自忙活自己的事,对启珩的话恍若未闻。 半晌后等捋顺腰间赭色玉佩的流苏穗子,她才容色淡淡的勾了勾唇,俏丽面庞上遍布着一派散漫,神情浅淡而疏离,在启珩面前伸展衣袖,转了两圈,作了一揖道:“多谢二殿下关怀,灵越身康体健无病无灾,好得很!”尾音特特咬重了‘好得很’三个字,似乎又带出一点别样的意味。 畔侧四女心思皆是玲珑聪敏,品出些许异样的滋味,立时不动声色觑了眼灵越,又用眼角乜斜着启珩。 前者目光中饱含满满的柔和安慰之意,后者目中则透着凶光,眼神里写满‘肯定是你又做错事,惹得人家不高兴’的明晃晃指责之意。 二殿下肢体僵硬,如鲠在喉欲倾吐解释番,可筹措半天言辞终归是无言以对。 驭劫 第9节 拈花惹草于他乃算平常事,但在大前日青天白日之下被未婚妻当面撞见,都说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不由得他不心虚。 因此,他为缓解尴尬特意多找些话谈,“不知师父他老人家的身体如何?” “有劳二殿下记挂于心,家父一切都好。”灵越闻言先作了一揖,等做足全套礼数,方才淡声对答,视线始终对准启珩的头顶,未曾分他半个眼神,漠然似陌生人。 “那便好,不知门中的师弟们可都安好?” “俱安好。” 唉,二哥哥总是有种能谈着谈着,就使双方陷进尴尬境地的力量,而且这两人间绝对有猫腻,挖掘探索一番也未尝不可。 -------------------- 第12章 献贺礼 云深风凉,吉祥草的枝叶飒飒作响。 场面寂静得落针可闻,气氛正缓缓僵凝成固态。 “第三十三重天的美景的确与他处景色大有不同,光看这里的美人举止温儒,每个都恬静端庄得很。” “嗯!” 似笑非笑的一声短促喟叹,仿佛溪涧的潺潺流水,一点点淌进耳朵泛起酥麻,使芳漪的心尖子一柔,整颗心盈满熨帖之感。 诸人闻音诧然,到底是何人胆敢在此隐匿身形出言调侃,但见启珩身畔遽尔银光大振,慢慢显现出两个人的轮廓。 等光芒退散后,诸人看清楚来人时,不约而同地顿了一顿。 芳漪的目光率先被一片月白色衣袂所吸引住,视线徐徐上升,那人颀长削瘦的身形迎风静立,腰间缀着一枚旻和殿的殿主玉珏,走动间与袖口隐隐流动着的漾漾波光正相互呼应,衣摆处还绣着一丛翠叶招展的青竹挺拔而修直。 他绯色的唇瓣微抿,宛如三月繁樱徐徐绽放,凤眸险险上挑,乌瞳含笑,眼梢不经意流露出熨人心扉的和煦温暖,仿佛永远不会褪色。 夜晚沉溺在漫长虚无的梦乡中,好似总能遇见这双于层层浓雾后静静着注视的眼眸,感受它所给予的融融暖意,脉脉温情植入心房,虽已梦醒但挥之不去。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人恰在。 忽地,芳漪拧紧双眉,鼻端微微耸动,似乎是嗅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待要仔细分辨是何种香料时,胸口骤然有一阵阵闷痛如汹涌潮水铺天席卷。脑仁中像有谁在拿针乱刺,隐忍地咬了咬下唇,暗自调整吐纳,匀衡体内的气息,方觉好受些。 可是她再次抬眼时却已探寻不到对方眸底的脉脉暖意,只能失望地撇过头去。 本在忖度着启珩与灵越之间究竟有何猫腻的容盈,眼风无意间瞥见一人。 云海翻滚,晨光绚亮,鹤鸟自天际翩翩翱翔。 紫檀色衣袍笔挺的穿在他身上,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墨发仅束以一顶玉冠,一张如精雕细琢般的面庞轮廓深邃,侧脸弧度英挺,被添镀上薄薄的光芒。瞳孔里蕴着疏落浅淡的斑驳光影,唇角挑了一丝淡笑,整个人气度清华卓绝,立在那处便如一道美妙风景,引人瞩目。 察觉有一道目光牢牢从旁盯住,南宫旭抬首对上容盈颊侧的如花笑靥,呼吸微微一滞,心尖恍惚悸动了瞬息。 明媚晨光撒落在她缥碧色的银丝羽纱罗裙上泛着剔透光亮,仿若粼粼涟漪荡漾进胸怀,为娇柔秀丽的容颜增添两分别致美丽。 兀见那男子朝自己礼貌一笑,容盈立刻回过神投以微笑相示,目中一片澄澈清冽,笑容是拿捏着极佳的尺度,所以看起来尤为疏离冷淡,给人以一种将将才见面的陌生感。 根本不知对方已误饮忘日泉水的南宫旭心含诧异,深邃眸底快速滑过一抹异样情绪,她似是不记得自己? 凉风簌簌抖落掉枝叶间的如珠朝露,飞鸟浅掠广袤云海,啼鸣清肃。 览天台上,又再次陷入诡异的沉寂,众人俱各怀心绪,缄默不语,惟有芳漪回眸定定望向一袭月白袍衫的月桓,强自按压住脑中一股沸腾的气息,稳定精神,低声问他:“阁下便是旻和殿主月桓神君?” 月桓把视线移向身着湘妃色锦纱裙裳的芳漪,眼波轻漾凝结三分温润雅致,注视少顷,乌瞳中闪过抹异色,又近前两步,神情泰然地作了一揖,微笑以答。 “回禀芳漪帝姬,臣下正是,月桓在此拜见四位帝姬。”做足礼数,他清朗的嗓音又不急不缓,再次续道:“臣下闻芳漪帝姬于前日接掌群芳殿统领天下百花,继任百花芳主,着实可喜可贺,今次来略备一薄礼以作恭贺,望殿下笑纳。”自广袖中掏出一只雕镂着辛夷花纹样的沉香木锦匣,恭谨递至芳漪身前。 “有劳月桓神君费心了。”芳漪打眼一瞧锦匣纹样,稍作迟疑片刻,继而旋开铜质匣锁。 入目是巴掌大小的一截乌褐色粗木头,横躺在鹅黄丝制软帛上,木质纹理清晰细腻,触感似玉温凉,且自带种独特的芬芳香气,使她略为吃惊。 “这是降真香?” “殿下委实好眼力,这确是降真香。” 得到肯定,她迟疑着言道:“浮屠岭的吉钩藤素是以生长缓慢易受伤闻名,在其受伤后所分泌出的油脂,则乃修复伤口所结的香料——降真香。此香为吉钩藤载体,故沿袭其生长缓慢的习性,每六十年才长出些许,生性又格外娇气,倘若逢涝旱天灾之年将半点也结不出,而它兼具有治疗伤口的极佳效果,便是身受百刀流血不止照样能救回来。” “是故有无数人为争夺此香深入浮屠岭,不过也有许许多多的人葬身于岭中,他们或遭毒瘴的侵袭、或堕幻境迷失心智、或遇妖兽的袭击。总之即便有人能够顺利拿回降真香,身上或多或少均要挂些彩。” 此言一出,月桓俯腰拜下一揖,“殿下聪颖,此降真香乃结自千年吉钩藤上,臣下也是有幸从浮屠岭中获之些许,今献殿下权作贺礼。”之后,既不算突兀又不失恭敬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天界当中奇花异草神木爬藤,想必殿下俱是知晓得清清楚楚,只不知殿下有否亲眼见识过凡界那绚烂多姿的花草树木呢?” 初相识便询问如此问题,真令人深思回味其目的是何。 楚黛不着痕迹地用余光观察着月桓的表情。 “说来委实惭愧,我只在书籍中阅过,听师父略略提及过而已,始终未能亲眼见识过凡界的花花草草。” 芳漪并不介意他的问题,反倒如实以答,神情夹杂着遗憾之色,即便有心见识花草,恐也达不成。 以往奉师命下山历练之地,尽皆是寸草不生的荒地沙漠,若要黄沙白骨倒应有尽有,独一抹绿一株花最是难求。 “原是如此。”月桓敛眸不知思索什么,眉梢眼角挂着几许落寞,又伸手入袖中拿出三只锦匣,朝另三个帝姬奉上,“适才臣下献予芳漪殿下贺礼,再献礼以贺三位殿下接任之喜,还望殿下们笑纳。”送至三人手里后,拱手作罢一揖。 三人纷纷道了声谢,把礼好生收了起来。 那厢,南宫旭也神思归位,颇具风度地拱手笑道:“四位殿下好,在下的贺礼已命人送至各位宫中,希望你们能喜欢。”话这样说着,余光却始终没离开过容盈。 四人均回以淡淡微笑,并回了半礼,再未作他言。 哎哟,这不是未来妹婿吗! 紫瑜挑眉,侧身对容盈促狭地挤眉弄眼。 容盈:“……”咦,眼睛抽风了吗? 本是不动如山的灵越眼尖地发现启珩欲拽住自己,面色一变,霍地转身,宽大衣袖正巧从他的指尖将将擦过,趋步至芳漪四人跟前,嘴角弯出一抹笑容。 冰嫣、雪嫣等人见状,福身笑眯眯地行了一礼,格外热络道:“拜见灵越神女!” 八人呼啦啦围涌上前,将灵越给团团围住,探头探脑视线巡睃过左右,俏皮地眨眨眼,语调十分轻快:“敢问神女,伺候在您身畔的素窈同珈蓝姐姐是去了哪里呀?怎都没见她们的人影?” “她们啊,正在芜衡神殿里分拣丹丸药草。” 果不其然,八人闻听后精神略显萎靡,蔫蔫地答了声。 素窈同珈蓝自幼与她们八人一块长大,彼此间交情匪浅,而打从灵越收了二人为仙娥,日常就是吩咐端个茶奉个菜什么的,日子挺清闲。 加之,她平素要闭关清修大部分时间都不怎么在,且芜衡神殿距离净梵山颇近,便不让二人强拘着礼数,时常放她们过去到净梵山与八人一块玩耍,感情极为深厚。 “咳,再等半炷香时间,她们便会过来。” 绛色广袖一甩,灵越瞪大眼将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了番,直咂舌:“多日未见,春雨你竟益发水灵了,肯定生活得挺滋润,不过有点胖了哦,需要注意一下。啧,舜英你是不是又瘦了?难不成芳漪不给你饭吃,若真这样不妨你到我这儿来,顿顿吃肉,也正好免去了素窈整日叨念着你。对了,宁画上回你送给我的七彩斑喙凤蝶,果真是漂亮极了,有空到芜衡神殿来请你吃饭……” 一番话下来,没摆丝毫的架子,言语间对她们是亲昵有加。 芳漪险些暗自笑岔气,抿嘴清了清喉咙,伸出手挽住灵越的一只胳膊,面带如冬日里料峭肃杀的寒意,故意板着一张面孔,冷冷斥道:“好啊!灵越神女近日倒是胆肥起来,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挖墙脚,是否是欠收拾了?” 听罢,挎着芳漪的灵越神女无奈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贝齿轻啮唇瓣,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眼神里夹藏着促狭的笑意,“我可是胆小得很,千万别吓唬于我。”一边讲着一边手抚胸口,作害怕状。 “哦?我可未曾见过芜衡神殿的灵越神女,什么时候胆小害怕过,无论人或事有哪个胆敢招惹于你呀!”楚黛高挑柳眉,环紧双臂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咂了咂嘴,紫瑜腹诽了句:还真有个人敢时不时招惹灵越。 偷瞄了眼跟个木头桩子傻杵着的二哥哥,她撇撇嘴,摩挲着光洁的下颌,心中择拣遍话茬,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灵越的肩膀,“上次也不知道是谁,将新炼成的织梦蚕丝拿来找我们试验效果,然而呢……倒是酣畅淋漓的睡了整三日,期间连个梦的影子也没有。” 说到最后直接撇过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 “上次的织梦蚕丝是我在炼制的不小心多添了份药水,所以才出现那种状况。纯属意外,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次!”灵越拍着胸脯义正言辞的保证,就差没指天发誓,眼风瞟了瞟静立不动的容盈,眼珠子慧黠一转,岔开话题笑道:“容盈,怎么样?前儿个晨起的时候头疼不?”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容盈,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话,表示满头雾水,蹙眉问道:“灵越你到底在搞什么明堂呢?我听不明白!”紧接着从善如流地挽过她另一只胳膊,“有话就直说。” 是了,前儿个容盈误饮忘日泉水,把事情统统忘记了,灵越如是想。 而她之所以知晓此事,是因着接风宴当夜去过楚黛那处,进而得知一切原委,正打算开口仔细讲上一讲,顺带调侃一下,却兀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欲脱口而出的话。 -------------------- 求一波收藏,谢谢! 第13章 去历劫 晾在一旁许久的启珩干巴巴扇了半天的扇子,脸笑僵了,手也扇得酸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咳咳……”启珩张大嘴巴猛咳不止,佯装呛到,企图以此种方式唤回她们的关注。 这一招倒着实是唤回了少女们的关注,并且更得到了关切的问询。 紫瑜三步并作两步,大惊失色地冲上前去,秀眉微蹙,眉间流露出担忧的神态,手掌上蓄了十足十的力道,重重捶拍向他的后背。 “唉,我可怜的二哥哥竟咳得这般撕心裂肺,真真是让妹妹心疼死了。” 掌心猛拍后背的声音‘啪啪’响亮,旁人听着肝儿都直打颤,又闻得紫瑜一段关切的话语,“哎呀,二哥哥莫不是身体抱恙,哪儿生了病?若如此那便赶紧回常瑟宫召司药星君过来详细诊诊,再尽早对症用药方能痊愈,切莫讳疾忌医。唉,怎还咳嗽着,来来……妹妹帮你再顺顺气!” 好不容易逃脱魔爪的启珩,一手掐着喉咙咳嗽连连,一手忙不迭摆着。 经她这十足手劲的狠命捶拍,原本是假干咳也转为了猛咳不止,面色涨得通红,眼角也晕红了一圈,“紫瑜妹妹,且饶……”颤抖的话音止于口中,眉头紧紧拧着,脚下一软,身体陡然滑出一个趔趄。 突如其来的晕眩感使人无力承受,体内的力量像是被谁给一股脑抽走,四肢发虚,整个人软趴趴地只得倚靠着身畔的华表柱,才能勉强立稳。 他昏昏沉沉中抬目四望,眸光一凝,心底惊觉不妙,原来不仅仅是他一人如此,只要是落脚于览天台上的人,尽皆显露出一副虚弱疲惫的模样。 连同将将抵达览天台上的素窈同珈蓝,也抗不住强大的眩晕感,霎时面孔苍白,如一团泥浆般瘫软在地,想要张口言语都无比艰难,手中提着的竹篾背篓掉到地上,骨碌碌滚来滚去,撒落出许多药草。 一时之间,览天台上诸人惊诧莫名。 勉力想支撑开护体仙障,楚黛却发现怎么也施展不出术法来,连番试验终是未果,她又惊又骇,“究竟怎么回事,居然施展不了术法。” 众人大惊,强自盘膝而坐,阖目凝神聚气欲调动体内灵气,可丹田内的气息似一盘散沙,如何聚也聚不起来。 灵越和紫瑜只能尝试着互相搀扶走下览天台,却发现不知何时览天台已经被笼罩在一片透明的强大结界里,困束住诸人。 这附近全无妖魔浊气,必定不是出自妖魔两界之手。之所以她们敢这么肯定,是因为即便有妖魔潜进第三十三重天,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越过重重守卫与天界强大的屏障,实是一件不易之事。 而且,能够在众人眼皮底下罩出庞大结界不被发现,怕是自己人干得好事,这个结界的性质倒颇像天界中人所创造出的擎天仙障,能够驾驭者寥寥数人。 “放肆!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暗算吾等!”芳漪踉跄着步伐,酝酿出力气厉声叱呵,目中积了一片幽沉暗色。 广袤天际中,突兀地传来一道温温沉沉的虚渺声音:“还请芳漪帝姬切莫恼怒忧心,我是断断不会伤害各位的,且放宽心放下敌意罢。” “闻阁下言语间彬彬有礼,当为端方君子者也。然行事与言语却大相径庭,犹似藏首藏尾的腌臜小人,不敢现身面对面应答,焉能使本帝姬放下敌意,阁下莫不成将诸人都当做了三岁的孩童,任你哄骗吗?” 芳漪一席话讲到末尾已是疾言遽色,语调激愤。 驭劫 第10节 “唉,芳漪帝姬又何须恼火,我对你们当真是半分恶意也没有。” 盘膝危坐的南宫旭本是阖眸积攒气力,兀地闻听这人的声音似乎是有些耳熟,快速在脑海里翻找,终是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他微眯着眼眸,冷声道:“司命星君既敢做又何必躲躲藏藏,索性露面同大家叙上一叙。” “啊?这,看来是瞒不过南宫陛下呀。”司命星君叹了口气,认栽般在半空中化出了原身,尴尬地摸着鼻子,扯出抹干瘪瘪的笑容,跟诸人打招呼:“各位早晨好,都吃早膳了没?昨晚睡得如何啊?” 奈何无人搭理他,个个沉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大有种‘你要是不给我交代得清楚明白,就甭想看见明日晨起的太阳!’ 自讨了没趣儿的司命星君,傻呵呵冲大家乐了两声,月桓皱眉望向半空中冒着两分傻气的司命,见的确是他本人不是什么人乔装成的,便沉声质问:“敢问司命星君为何要将我等团团困于此处,可知这已是触犯了律条。” “自是知晓,不过月桓神君莫要替本君担忧。” 不是,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担忧你了?告诉我,我把它抠下来,扔瑶池里头喂鱼当肥料。 紫瑜拖着虚软的身体慢慢移上前,喘了口粗气,撸起袖子,掂了掂手里紧握的一颗碗口大小的翠玉珠子,恶狠狠地朝司命星君投掷过去,可叹准头偏了两分只砸掉了司命的帽子。 她啐道:“司命你是不是犯病了忘吃药,没事闲的跑出来把我们困在览天台上,你信不信我一把火烧光了文渊殿,把你平素当宝贝珍藏的文房四宝统统丢进臭水沟!” 司命顾不上掉了的帽子,低头急忙捡起翠玉珠子,肉疼的提袖擦了擦珠上沾染的灰尘,冷不丁又听到这句话。 墨玉镇纸、翡翠砚、羊脂玉笔等等可都是自个儿的心头好,他吓得心肝直抽抽,提袖擦拭额头的冷汗。 “哎哟喂,我的紫瑜殿下您可要息怒,切莫心急冲动将小仙的文渊殿给烧了,多年来小仙就攒了那么一点子家当,实在经不起折腾了。”他顿了顿,渐渐敛却愁苦容色,吊梢眼微挑,面容带上几分严肃,思忖着要不要把整件事对她们和盘托出,半晌下定决心,支支吾吾地开口:“其实把诸位困于此处并非是小仙的本意,只是上面有令说是要你们一同下界历个劫,惟有历完劫难方可各归各位,所以小仙特来告知诸位。” “历劫?”众人疑惑不解,如要历劫,为何天帝天后不提早告知?又因何要突如其来困住他们再行告知? 掐指算算时辰,司命星君始觉这个时候正正好好,即刻谄媚笑言:“现在便是送诸位下界历劫最佳的时辰,望各位多多担待些。” 话音刚落,他平摊着的左手化出一本厚厚的蓝色簿册,右手腕微转,指间化出一杆惯常用的紫毫,嘴里低喃着长串拗口咒语,紫毫虚空横划,笔尖溢出一团蓝光,自览天台上空一晃而过。 偌大的览天台下方,逐渐浮现出一廓巨大的金色圆轮,金光乍现恍若耀阳辉芒般刺目,刺眼的光芒渐敛,圆轮边沿镌刻着上古符文,中央方形的孔缓缓开启,露出一条被浓雾掩映的青苔小路。 “轮回道……竟是轮回道!”容盈伏于地面,面露不可置信,入轮回道者前世记忆将统统被抹除,己身术法亦会统统消失。 还有一点,天界当中知晓召唤轮回道口诀者,惟天帝一人尔,可说明司命的确是奉了天帝之命。 司命星君凝神操控擎天仙障,将笼罩在仙障内的诸人,平稳移至览天台边缘。 正当司命要把他们扔进轮回道里面时,本是晴空万里的天际却诡谲地闪过几道银白色凌厉的雷电,险险劈中司命,还好躲闪及时,只击焦了一片衣角。 他撤退两步,周身拢起护体仙障,暗暗心惊,这雷电好生狠戾且透着五分古怪,虽是心疼新衣裳,却也时刻牢记着要事,紧紧护稳擎天仙障护住里面的人。 天际蓦地飘来大朵铅云,电闪雷鸣咆哮着紧随而至,耳畔惊雷乍响,风声猎猎,滚滚雷电形状可怖,刺目光芒铺天席地,紫色的雷电犹似巨蟒游弋划过天空,迅速击向擎天仙障。 一阵猛烈碰撞发出了巨石滚动般的闷响,擎天仙障内的众人无术法加身抵抗不住强大的气流,纷纷昏厥过去。 司命星君暗叫糟糕,定是有人在搞鬼,但此刻万万不能恋战,须得尽快将一众人安全的扔进轮回道方为上策。 他咬紧后槽牙,使出平生最大的气力用术法回击,览天台上一时耀芒交错,铅云缓缓飘近擎天仙障,云层的中心霍然剖出个漩涡状的大洞,强大吸力自其中迸发,像是要把整个擎天仙障吸纳进黑黢黢的云洞里。 为躲避云洞,司命左躲右闪间向四宫内抛出烟花信号,盼着里面的守卫能够赶紧来帮一帮,可不知怎么信号刚升出又迅速湮灭,仿佛是碰到一面坚固屏障,将览天台与四宫划分成两个世界。 一面要紧紧护稳仙障,一面又要同诡谲的铅云缠斗,这便显得尤是吃力,就在有一道更为狠厉的雷电欲向仙障劈砍去之际,一撒耀眼星芒兀地自天际划过,击溃了招招狠厉的雷电,驱散了漩涡云洞。 瞄准时机,司命一下子撤除擎天仙障,仙障内的诸人正好跌进了轮回道里的青苔小路上。 他快速念动口诀,但见轮回道霎时金芒大振,穿透阴翳的铅云,收敛掉原来的青苔小路,渐渐合为一廓金轮化为虚影,消失于茫茫云海间。 见此,司命长长地舒了口气,囫囵地擦了擦满头冷汗,望了眼已恢复如初略有薄雾的天际,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 方才究竟是谁在捣乱?又是谁在襄助? 种种疑惑涌上心间,他虽理不清但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可算是将她们送进轮回道里,这下完成了任务该回去复命。 他捡起帽子拍了一拍浮尘,整理了番衣冠,随手翻了翻一直拿着的蓝色簿册,手指翻捻过几页后,面色激变,惨白着一张面孔,右手飞快持紫毫往上面写了什么东西,一双吊稍眼死死盯着簿册,未几眼中流露出了惶恐之色。 “怎会如此,不、不可能的!”迅速聚精会神掐指算了一遍每个人早已安排好的命数,得出的结果让他腿肚子骤软,上下嘴唇不断打着哆嗦,面容灰败,如丧考批。 抖着手召来朵云头,逃也似地奔向天帝的青政殿。 待司命星君走了之后,览天台再次恢复往日的阒寂无声。 不过顷刻,华表柱旁有一团幽深绿影逐渐在台上幻化出形来,但是有黑烟浓雾缭绕掩映,半分也看不清楚它的面容,只闻得那仿佛在砂纸上打磨过的声音:“好生可恶,竟然让她们顺利进入了轮回道。” 饱含怒气的语声戛然而止,幽深绿影倏地暴躁跳动,开始森冷怪笑,悚然的笑声回荡在览天台上,粗砺嘶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哈哈,既是下界历劫,那就先让她们尝尝七辛八苦,再历五蕴炽盛,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之最苦。我要让她们饱受这人世间的辛酸痛楚,一点点催折她们的意志和身体,最后再斩草除根,方能泄我心头之大恨……” 绿影周围的烟雾聚拢,少顷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切回归最初的平静。 司命星君急冲冲扎进青政殿后,向天帝翔实禀明各项事宜,便乖觉地静候在一旁,低垂着脑袋,眼睛直勾勾盯向足下的白玉莲花纹地砖,恨不得立时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当只蚂蚁。 天帝把手中的蓝色簿册‘啪’地一声合起,扔在面前的书案上。 下首僵直着身体的司命小腿一哆嗦,脊背直冒冷汗,旁人都是仙途漫漫,他怕是仙途凉凉了。 端坐天帝旁侧的寒荣帝君神色凝重,起身来回踱步,“我天界戍卫向来严格,兵士们每隔四个时辰轮流交岗一次,并需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完成,这期间为防止戍卫薄弱,特有仙障与巡逻神兽加持,可以说这防护措施做得是十足好,但为何那诡谲铅云能够躲避众人的视线,出现在览天台之上?” “这点暂且先不提,等会儿只管遣人去详查便是。” 寒连帝君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地道:“现今我最担忧的是她们此次下界历劫,也不晓得会历什么劫难,会否遭遇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继而惴惴地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原先司命明明是谱好了每个人的命格,且给我们呈看了一番。可是待人进入轮回道后,命格簿上所谱写好的命格完全不见了踪影,再次蘸墨补写却是无论如何都填不上,我们又凭己身的术法强行谱写,结果也是一片空白,莫非这一切已经是上苍早就注定了的?” 听寒连帝君话语中提及自己,司命忙敛了衣袖,顶着涔涔冷汗,朝上首惶恐拜道:“小仙无能,还望帝君恕罪!” 寒瓷帝君皱眉握着紫砂茶瓯,“以前凡是天界中人下界历劫,司命均会把他们的命格谱在命格簿上。此次芳漪她们的命格居然不能被蘸墨写出,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们未来的路途还需要自己一步步脚踏实地走出来。” “天意既如此,我们何必再去纠结,一切随缘罢。”寒元帝君点了点头,赞同寒瓷帝君的说法,又安抚着其他兄长。 天帝正襟危坐在主位,静静倾听着弟弟们的话,他微微抬手示意司命退至一旁,侧首忖度着,垂眼望向自己的四个弟弟,眉目温和,徐徐说道:“没错,天意如此我们惟有顺应为之,毕竟他们有属于自己的使命要承担,此次只希望他们能够磨砺筋骨心志,担起重任。” 盘徽御境乃是天界众多鼎鼎有名的圣地中的一处,它终年温暖如春,景致旖旎风光秀丽,常有清绝瑞音回荡。 坐拥这方御境的主人则是‘众星之主,万象宗师’,承自上古神祇脉系的紫微大帝,因其地位尊崇又不喜受旁人打扰,故长年居宫中避世修行,鲜见外人。 紫微宫中—— 装潢古朴大气的寝殿里,玄色幔帐层叠垂挂于立柱之上,彼时有风自窗口拂来,掀起重重纱浪,一只模样小巧可爱的蓝歌鸲立在窗棂上,啄了啄羽翅,扑扇着翅膀飞进殿。 紫微大帝斜卧于绣有钵头摩花的软榻之上,乌黑的长发未束,自然垂落于紫色的衣袍上逶迤及地。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一卷竹简,低垂眼眸细细参看,弯长鸦睫撒落下两扇淡淡的阴影,面容宁静恬雅,阳光倾洒进窗棂为他镀上了一层浅浅杏芒,有种难以言说的美。 蓝歌鸲飞到榻边嘁嘁喳喳鸣叫了一通,之后蹦到几案上从果盘内衔取了一粒仙果,津津有味地享用起来。 “该是时候了。”紫微大帝忽然把手中的竹简一合,揉了揉额角,朝外面唤道:“尚泽!” 一名着蓝衫的削瘦少年,自殿外快步走近,“弟子在!” 紫微大帝垂眼凝视着尚泽,眼中水波不兴,缓声道:“从今日起为师要闭关修炼,现将紫微宫内的一切事务暂交予你掌管,盘徽御境自即刻起封闭,宫内一干人等不准外出,外人也不得擅自入内。” 尚泽面上闪过一丝怔愣,旋即抱拳回道:“弟子遵命!” “你下去罢。” 负手踱步至榻前的窗牖旁,紫微大帝伸手推开雕花窗牖,一股花香随风清雅入肺,他的眼底倒映着满池盛放的子午莲,而目光却久久停滞在池塘一隅。 琉璃栅栏内,一株培于方形器皿中的钵头摩花格外醒目,它的花茎干枯瘦弱,花叶稀薄,叶络泛着枯黄的颜色,整株花毫无生气。 和风中夹杂着浅淡莲香迎面扑来,他深深凝望着那株钵头摩花,幽邃的瞳孔倒映水波粼粼,涟漪一点点将心底一段最不为人知的思忆荡漾。 远处不知是谁在轻轻吟唱着三清妙音,歌声缥缈空灵,缓缓剥离愁绪。 -------------------- 《天界卷》就此告一段落,接下来会开启主角团的历劫篇,后续的故事会更加精彩,还请各位看官们继续捧场~ 求一波收藏留言~ # 芳漪卷 第14章 白神医 楔子: 永隆四十年,小满已过,时值麦秋时节,百花争妍之佳时。 然,不知何因京畿繁花迟迟未绽,有不轨者乘变起乱,广散讹言致民心不稳。 帝为安抚黎庶,遍寻天下有能之士,均未解之。 同年,小满节气过后十余日,长安首富皇商之家慕府诞一女,此女诞生之初令府内百花吐蕊,馥郁芳馨传遍全城,京畿繁花于一日之间尽数怒放。 帝闻之,龙心大悦,视之祥瑞吉兆,躬亲扶掖,钦赐慕府百年皇商之称誉,赏赐珍宝无数,风头一时无人能出其右。 慕府家主慕成瀚亦甚为疼爱此女,为其取名——芳漪。 ——《大应异闻志》载 疾风自耳畔呼啸而掠,瑟瑟劲风将华丽的衣袖刮得猎猎作响,身体仿佛是一只折了翼的孤鸟急速沉坠。 心痛、无助、恐惧…… 宛如潮水夹携凛冽的寒意汇涌遍体,凄恸彻骨。 恍惚间有冰冷从眼尾消逝,凄迷了视线,模糊中一抹白影衣袂翻飞于寒风料峭里,飒沓相随。 眼前逐渐浮现出陌生的景象,一带蜿蜒奔流的河水荡漾着斑驳脂粉光,两岸牧草萋萋,野花连绵,飞鸟振翅荡掠过无垠田野,徒留哀哀嘶鸣。 落日熔金,霞光漫天。 一道颀长的身影被缓缓拉长,那人身姿挺拔负手立于麦浪之中,白衣墨发随风迎荡,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一人,仰望残阳西斜,孤独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 千山一碧,浮云出岫,鹤唳云端,微凉山风拂过平野高原,绵延了十里的杏花次第绽出素淡芳姿,亭亭含俏着漾出婆娑舞态,漫山遍野浸着一片雪魄冰姿。 劲风掠枝,淡雅花瓣抵不住风的敦促簌簌辞柯,一抹清隽身影自杏花雨中分拂花枝翩翩踱来。 乌靴碾着满地霜白怡然徐行,行走之间玄衣袍袂翻飞卷起花瓣无数,宽袖微微晃曳出弧度,臂弯处几道子被锐物刮划过的抽丝痕迹若隐若现。 男人一头柔亮发丝仅用一根棕色丝绦绾作一束高马尾,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中透着三分温雅的儒气,剑眉斜飞入鬓,细长狭眸中色泽澄澈如炬,又幽深如渊一眼望不到尽头,看不清那一端究竟隐藏着什么。 明媚天光的照耀下,一袭玄黑与一片雪白对比格外强烈,恰若白宣上精心勾勒出的一笔墨迹,背后群山万壑绝岩耸崖仅为衬。 山风催送杏花离枝,纷纷扬扬落满他的肩襟,淡绯色唇瓣翘出一个细微弧度,袖底露出修长分明的手指,慢慢拂去肩头落花。 在望见不远处矗立的一排简陋院落时,他慢吞吞理了理手头的物什,举步踱了过去。片刻后站定于小院内的一间茅屋前,正欲上前伸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来。 他从身后拿出一束绽得正潋滟的杏花,展颜笑问:“小娘子的身体可好些了?” 屋内推门的人微微一愣,顿了少顷,扶门接来一大捧杏花,垂首轻轻一嗅,莞尔颔首,“有劳白神医费神关怀,小女子的身体已无大恙。”身体稍稍侧倾让开进门的路,她抬臂做出邀请的姿势,轻声言道:“白神医不妨进屋喝盏茶罢。” 驭劫 第11节 “在下正巧口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被唤作白神医的玄衣郎君爽朗一笑,从善如流地进了屋,在木案旁屈身跽坐。 木案上,一鼎老旧的风炉文火燃烧着发出‘噼啪’地响动,茶釜里水声鸣沸,咕噜噜冒出蟹眼大小的气泡,空气中隐隐流动着一股怡人的清甜妙香。 等到杏色茶水缓缓斟入黑釉茶瓯中,升腾出飘渺的雾气浮荡起水沫子,香气愈加浓郁扑鼻。 白神医发出由衷地赞叹:“妙哉!妙哉!这山蜜草经由芳漪小娘子烹煮,竟变得如此馥郁怡人。我原以为平日喝得茶尚算不错,未料今天两厢一较真真是相形见绌,在下实是鄙陋无知。” 那一副煞有介事的品评模样,使得芳漪略微赧颜,抿了抿嘴笑道:“白神医谬赞了,小女子清晨散步偶然发现山谷里的灌丛间生长着许多的山蜜草,骤然想起在家中时常拿它来佐着五色饮子喝,闲来无事索性摘下些烹煮啜饮几口,打发打发时间而已,不敢同神医平素喝得君山银针相提并论。” “君山银针固然好,可惜入了口也是索然无味,远不及佳人纤纤素手烹煮相待的山蜜草茶。” 白神医张嘴吹了吹沫子,摇首嗟叹,趁饮茶的空隙黑眸微抬,暗沉视线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对方面容虽仍显苍白无血色,但却丝毫不减她妍丽风华的容色。 秀眉如月,眸光粼粼,肤若凝脂,琼鼻挺翘,嫩粉的唇瓣微抿,通身气质像芬芳吐蕊般幽静恬雅,的确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只可惜…… 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半是怜悯半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利落饮尽盏中茶水,施施然搁下茶瓯后,闻得芳漪饱含疑惑的声音:“白神医的衣服可是在哪处刮到了?” 白神医咦了声,沿芳漪的目光低眸瞅了一瞅,摇着脑袋满不在乎道:“约莫是分拣药材的时候勾到枯枝锐刺,无甚大碍。” 他的口气显然把刮坏衣服当做了家常便饭。 芳漪无奈一笑:“神医且暂坐。” 她径直起身自顾自转回里屋,待再次出来后手上端了一个笸箩,里面整齐码放着绣绷子、丝线、剪刀、针,取出了一绺玄色的丝线,捻起针对准针眼穿了过去,挽了道结扣,她开口道:“劳烦白神医褪下外衫,小女子帮你缝补缝补,很快便能好。” 少女澄澈目光定定瞧着对方,眼中殊无异色,端的是一派落落大方并没有其他女儿家忸忸怩怩的样子。 “那……就劳烦芳漪小娘子。” 白神医咽下本欲推辞的话语,依言褪下外衫递去,他默默饮着山蜜草茶,眼风间或瞟向少女一双灵巧的玉手,持着针线的手指飞快自衣料中穿梭游走,苍白的面庞神情认真严谨,恍惚间竟有短暂的失神。 半炷香后,持剪绞断留存的线头,芳漪将针插回一团布料中,用力抖了抖衣裳递予白神医,矮身拾掇起笸箩送进里屋。再出来之际见他正抚着臂弯处缝纫好的地方出神,笑着打趣道:“神医该不是嫌弃小女子缝制得太丑,以致无言相对罢?” 白神医咂了咂嘴巴,衔着一丝浅笑,佯作忧愁状皱紧眉头,“唉,承芳漪小娘子的巧手,将我这破衣烂衫缝得这般好,在下都快舍不得继续穿下去,唯恐在哪里又给弄坏。”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狭眸蕴含点点笑意,重新起了个话茬:“唔,小娘子莫要再一口一个神医的唤着了。如若同先师相比鄙人便犹如那坐井观天的井底蛙,再者要是让先师的在天之灵听见,怕是该夜半入梦来紧我的皮,且这样的称呼显得甚为疏远难听,往后你直接唤我白辛即可!” 略略踌躇一会儿,芳漪微笑回道:“既是如此,那白辛你也直接唤我芳漪便好。”语毕,提壶斟满了茶瓯,她啜饮一口,眉目间浮现重重忧虑,嘴唇翕张两下,缓缓续道:“白辛,现今月桓身上的外伤已全部愈合,可他怎么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况且你不是说他就快醒了吗?眼下已经过了数日,若还不醒的话岂不会……” 察觉到一丝不妥,她话语稍顿,努力平复好心情,敛掉语声中泫然的哽咽,竭力维持着镇定,“我、我并非是质疑你的医术,抱歉。” 白辛是自己和月桓的救命恩人,倘使没有他伸出援手襄助。纵然是从山崖下九死一生的侥幸活了下来,在深夜里的山林只怕会遭野兽伏击,搞不好连尸骸都不剩。 对于他,自己说话的语气不该那么冲,应当抱予信任。 “无碍,正常人在焦灼状态下都会有些负面情绪,这点可以理解。”白辛不以为忤,垂眸嘬了口茶,娓娓谈道:“其实自百丈高悬崖坠落根本无生还的可能性。不过月桓同你在极速下坠时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挡了挡,卸掉了大半力道减小冲力,最后又挂到树枝上,捡回条性命,也委实是个奇迹。” 他的指尖摩挲着黑釉茶瓯,继而沉吟道:“你之所以能很快苏醒,大抵是月桓以身体相护独自承受了陡峭石壁的刮蹭,坠入崖底时又主动垫住你,使你大大减少受伤的概率。而他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的一大因素,主要是因身上伤口太多导致失血严重,其次便是内力的亏空……” 切切听着一席话,芳漪心底难过之余,记忆深处莫名闪出一阵白光,迷茫恍惚中有雪片般的纷杂画面飞掠,隐隐绰绰的景物、背影、面孔交织成丝网兜头笼罩。 耳畔好似有笑语琳琅,眼前模糊的幢幢人影来回奔走在她从未见过的殿宇亭榭中,华贵绮丽似乎诠释不了此地的风貌,那感觉就像置身于传说里九天之上的天阙。 脑海里的画面再次一转,这回仿佛远离了纷扰嘈杂的地方,定格在某座画栋雕梁的宫殿内。地面浮云薄透缭绕,使女模样的人垂首静立,一缕青烟从鸂鶒香兽喙里淡淡流溢,满堂萦绕着恬雅的辛夷香。 重重罗帷之后,好像有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试钗,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指引着她上前拂开罗帷。 步履一点点靠近,却在那女子身后骤然停住,她浑身像被钳制住动弹不得,努力探首去看向镜子里女子的面容,不知怎的视野里一片模糊,仿佛周遭有屏障围裹着,故意使她看不清楚。 芳漪欲将这浮光掠影探个究竟,竭力伸出手想要扳过女子的肩膀时,一股熟悉的痛霍地在心脏蔓延开,犹如万千铁锥嘭嘭凿心,空洞而沉重,密密匝匝的汗珠布满苍白面庞,唇齿间弥漫着浓重锈味,眼前事物兀然陷进一片漆黑沉静的泥淖之中。 -------------------- 《芳漪卷》正式开启,求收藏、留言、霸王票~ 【注】:主角们历劫的凡世均是同一个凡世。凡世的设定是大应王朝,架空唐代,所以称谓、服饰上也是借鉴了唐代。 第15章 风波起 “芳漪!” 白辛蓦然大惊失色,丢下茶瓯,将将闪身接住厥倒的少女,小幅度摇晃着怀里那具纤弱的身躯,叠声呼唤。 当看见她唇齿间溢出丝缕血腥,白辛眸色瞬间一凛,急忙自腰间掏出一个药瓶倒了两粒丹丸,掰开她的嘴就着水送服进喉中。 随即一把将已陷入沉沉昏迷的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抱到里屋床榻之上,悉心为她掖好被角,拨整好散乱的额发。 白辛晦暗不明的眸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指尖抚过寂静的如画眉目,罕见的露出一丝笑意,眼神里难得透露着一缕连他自己也不曾知晓的柔情。 双耳微微一动,白辛的目光投向窗牖,容色霎时显露阴戾之色,眼底森冷的气息悄然破土,长袖一挥,电光火石间人已消失在床榻边上。 回身轻轻关好门扉,提步走至小院中央,他眉眼压抑着幽沉阴暗,扬袖一斥:“滚出来。” 院内,凌空乍现一团耀眼的红芒,妩媚的娇笑声清脆响起。 光芒中一名少女遽尔现身,锦缎般漆黑的长发披散于胸前臀后,发鬓戴了只银蛇形花钿,耳际各缀一对泛着奇异光泽的黑曜石耳坠子,细腻纤长的脖颈佩戴着红宝石璎珞,衬得香腮雪肌盈盈动人。 石榴红的鲛纱广袖外衫质地纤透,柔软衣料下是一具玲珑有致的娇躯,上等云锦制成的诃子用金丝线绣着大朵精致艳丽的牡丹,视线顺着衣襟处能窥见一大片白皙雪腻的柔肤及惹人情动的幽壑。 再往下是不足一握的蛮腰,薄纱上镶嵌了一圈黄澄澄的宝石格外亮眼,腰胯之间系着一根兽骨链子,下身的石榴裙以银线绣出层层叠叠的浪花纹,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若隐若现,透出野性惑人的气息。 少女凤目中光华流转,一张芙蓉面娇媚多情,步履摇曳生姿,娇憨地环住了白辛的脖颈,身子严丝合缝贴着他强健的腰身,款摆着腰肢。 “哼,看你刚刚对那小妮子很关心的样子,怎么轮到我这里就板着张臭脸,真叫人家好生心痛呢。” 她嘟嘴抱怨,见男人无甚反应,慢慢仰起一张含笑带情的朱唇玉面,妩媚诱惑的眼波如蚕丝缚茧丝丝缠扣入心,眉宇间自成股风流俏柔之态,指尖轻轻佻佻勾上他的下颚,暧昧地摩挲着,“经久未见,郎君难道就一点也不想人家吗?”这厢又媚眼如丝,抬着柔荑流连在男人坚毅的面孔和颈间,释放出致命的妖媚。 娇嗔软糯的话语,楚楚勾人的眼波,玲珑轻盈的身段,足以令众多儿郎为之疯狂。 “呵——”白辛垂眸轻笑,女儿家周身温香的气息窜进鼻端芳香怡人,大掌忍不住抚上那段纤柔无骨的腰肢,用力扣住往跟前一扯,埋首在她雪白颈窝处,阖目深深嗅闻,鼻端和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耳廓,惹来娇吟串串,掌下细腻温软的肌肤,使他不由低喃出声。 “你是搽了何种香料,竟这般香。” 另一只手钳制住少女精巧的下颌,男人痴迷炙热的目光流连过那副美艳五官,喉结上下滚动,横在她腰间愈箍愈紧的手臂,彰显着强烈的占有欲。 少女内心十分得意,看来自己的媚功是大有长进。 遂,更是巧笑迎合,腰身仿若一潭清风拂皱的池水,又轻又柔。朱唇间呵吐出如兰馨香,纤纤玉指探出轻轻抚上男人滑动的喉结,眼尾晕着娇媚的水意,指尖一点点滑落至男人的锁骨处,状如亲密无间的夫妻一般喁喁私语。 “郎君要真想知晓,大可以亲自来闻一闻猜一猜,若对了有奖励,若输了可是有惩罚。”她轻轻捉住白辛的手,一路牵引着来到她的身前,扣住大掌让他贴伏着自己感受心脏的律动,话语中却满含挑衅之意,“怎么,郎君怕了吗?” “怕?”白辛勾唇淡笑,潋滟得不可方物,眼瞳里像是升腾起了火焰,清雅的容色中浮现出一丝几近于邪佞的妖娆。 温热的手掌游移至她皙嫩的脖颈,一寸寸下移抚摸,猝尔扯掉了那一袭惹眼的石榴红外衫高高抛起,握住圆润欺雪的肩,俯身逐渐凑近那片殷红勾人的唇瓣。 狭眸荡漾浅浅涟纹,仿佛能让人沉醉着迷…… “啊……咳咳!” 刹那间变故陡生,白辛眼神一变,狠狠掐住那截细嫩修长的脖颈,毫不怜香惜玉,侧耳聆听少女喉咙口发出急促的呼哧呼哧声,眸底染上嗜血狂暴的猩红。 “你可知我生平最厌有人主动献媚?投怀送抱这种风月之事固然美妙,但一般自己主动送上门的不是暗藏祸心,便是有所图谋。细数往昔有多少人是折在了色之一字上,美人媚骨温柔乡其实也就是英雄气短葬身地。” 白辛的手掌用力拍了拍那雪滑的脸蛋,神情阴戾冷漠,“还有一点,我这个人做事向来不喜任何人插手涉足,刚才芳漪晕厥当是出自你的手笔罢。”望见她惊惧求饶的眼神,掐住脖颈的手又再紧了一紧,鄙夷嗤笑:“魅姬啊,你的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多了,该不会是在质疑我做事的方法,想取而代之?” “不,属下绝不敢质疑您做事的方法,绝不敢有任何、任何非分之想……”魅姬艰难摇头,声音嘶哑难听,整个人像一尾脱水的鱼儿徒劳挣扎着,面色白中带青,嘴唇哆嗦,双手用力握住掐紧自己脖颈的手臂。 在她眼里白辛嘴角的笑意残忍至极,他随时可以不留情面地扼死自己。 即便主人知晓,亦不会因此怪责,错就错在自己不该对他献媚,妄图获取更多的阳气,才惹他动了杀念。 “求求您放我一马,我再也不敢了。”魅姬卑微痛苦的哀求断断续续,手臂渐渐无力滑落至体侧,眼底漫涌上对死亡无边无际的恐惧。 白辛居高临下,似蔑视又似欣赏手中猎物濒临窒息将死的狼狈模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充盈内心。 他勾着唇猝不及防地松开手,像丢弃杂物似的把人随意扔到地上,从袖中取出方洁白的帕子,皱眉擦拭着双手,浑似沾染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重重跌在地面的魅姬得以喘息生还的机会,不由大口喘粗气,或许是太过用力的缘故导致岔气,一个劲儿咳嗽着,仿佛要把肝胆俱咳出来。 汗水黏于颊侧显得狼狈不堪,白皙颈间残留的青紫掐痕触目惊心,她虚弱地撑起身体捡回外衫,骤然发现被地面砺石蹭出两道细长血痕的胳膊。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微微扬首,含恨的眼神钉上白辛,牙根紧咬,死死地抿紧唇瓣,怒气从妖艳面容上转瞬即逝。 “魅姬,你且给我听清楚,这里的事不准你来插手一丝一毫,你只需将你手里的那摊事管理好便可。假如再让我发现你私底下搞出什么小动作,就莫怪我清理门户。” 魅姬不甘地咬了咬唇,眸底闪过刻骨的恨意,“屋内那两个人……” 扬手把捻着的白帕子一抛,白辛指尖轻弹,一缕幽暗冥火迅速熊熊燃烧吞噬了帕子,晦暗的火光映照着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愈发阴鸷冷峻,眉目间邪佞之色更重。 “哦,差点忘记。没我的允许,你若胆敢伤了那两人分毫,我想浮屠岭的万蛇窟中该多出一具被万蛇蚕食后的美人骸,想想被自己的同类一口口撕咬蚕食的滋味应当不好受罢。” 那二人是他相中的猎物,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干涉觊觎,倘使有人敢触及便只有一个死字。 “你!”魅姬不寒而栗,有怒不敢言,惨白着张俏脸,壮着胆子提醒他:“期望您能尽快下手,好给主人一个满意的交代。”话音甫落,忙不迭变成一道红芒迅速远遁。 低低的耻笑声回荡于山谷间,整座寻谷瞬时高筑坚固结界。 湛蓝的苍穹之上,忽然飞来一大群黑鸟盘旋啾鸣,一双双豆大的眼睛里满是猩红,它们企图振翅俯冲,以尖利的鸟喙利爪撕开结界。 然而多次尝试未果,纷纷敛翅降身栖于低矮草丛中,垂着小脑袋和同伴互相梳理羽毛。 当白辛拂袖迈入里屋的时候,早前布置下的禁制便已自动撤除,他捧着早已冷却的山蜜草茶,静静坐于榻畔,凝目观着茶水中映出的面孔,忽而一笑。 慢慢挪开视线,注视着榻上那张苍白羸弱的脸庞,倏尔间微微拧了眉。 一滴泪珠,自芳漪眼角沁出蜿蜒漫开条水痕。 她为何会流泪? 为其揩拭泛着咸涩味的泪珠,白辛心底竟升起股前所未有的好奇,驱使他去窥探一个人深埋的记忆。 瞳孔异芒闪烁,他阖目捻指催动术法,一道熠熠黑芒转瞬迸进了芳漪的眉心,单单是潜进她脑海仍不够,随即又施法将与之相关联的一切连串,这样她平生之事便能一目了然。 眼前画面一幕幕流转,举手一拂,其中的一幕画面落地扩大数倍,恰好展现出她稚龄时的光景…… -------------------- 第16章 溯幼时 春色暄妍,物华明媚,是个极好的天儿。 在轩旷的庭院中,一只肥溜溜的灰色雀鸟仿佛受到某种惊吓般扑腾着翅膀立上枝梢,小绿豆眼睃向树下的人,扇着膀子示威似的啾鸣了两声。 “别叫!” 树底下,一道稚嫩的声音里难掩慌张,树丛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顷刻间探出个孩童。 驭劫 第12节 小小人儿鼓起腮帮子,一张白净可爱的脸含着怒意,小身板贴着墙根儿对梢上的鸟直瞪眼,突然龇牙咧嘴扮出鬼脸。 肥雀鸟被唬得鸟躯一震,小眼睛里满是恐慌,奋力拍着翅膀逃离此处。 年幼的小芳漪悄悄咧嘴偷笑,得意地晃了晃梳着双垂髻的头,两边发鬏上分别缠着的珍珠串子也跟着一荡,俨然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白糯孩童。 彼时,她往拐弯处的墙角里又蹲了蹲,一个人边玩着脖上的长命锁,边眼巴巴观察四周的动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几眨涌上团濛濛水汽,抬起藕段似的小胖胳膊,蹭了蹭酸涩眼眶,张嘴打了个哈欠。 末了捧着肉肉的下巴,迷迷瞪瞪窥向府内来回巡逻的奴仆。 不知过了多久,巡逻奴仆同另一队奴仆轮流交岗,正好使防守露出个小空缺。 小芳漪鼓着腮帮打跑瞌睡虫,喜得笑弯了眼,白嫩脸蛋透着淡淡的红晕,瞳眸锃亮,拔起小腿就跑向一株高大绿植后探头探脑巡睃周遭。 确定无人注意,蹑手蹑脚来至一座浓密绿植掩映着的清静房屋,快速推开红酸枝木门,跨进门槛,回身关紧门扇。 殊不知,繁茂草木之后隐隐绰绰闪掠过一个人影,有一名年岁稍长些的女孩将这一幕全然纳进眼底,悄悄踮脚尾随。 那女孩拂拨开面前枝叶,一张小巧玲珑的杏仁脸与小芳漪有几分相似,可是眉宇间若隐若现的戾煞之气,令人心生不喜。 她趋步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进入内室,偷偷藏身于隔断的碧纱橱外。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透过窗纱,紧紧盯向里间小芳漪的一举一动,犹如一头蛰伏着猎食的饥饿豹子,只待佳机来临便伺机而动,扑上去一口咬断小芳漪的脖子。 小芳漪完全不知自己已被人盯上,自顾自在房间内逛来逛去,时不时踮脚拿起书案上的笔洗和翡翠书拨不亦乐乎地玩耍,咯咯直笑。 之后又像是玩够般弃了两样东西,眼神越过沉香木书架上摆放的诸多书籍,直直奔向靠墙陈列着各色名贵器物的鸡翅木博古架上。 小小人儿仰头眼巴巴瞅着博古架,明润的大眼睛巡睃过架格子上的玉尺、鎏金双雁纹银盒、嵌绿松石铜炉、玉灵芝式花插等摆件,及至某处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亮。 她转头谨慎环视过四周,便翘起脚,抻长胖嘟嘟的小手,费力想要拿到博古架第四层正中央精美的玉琉璃嵌玳瑁插屏。 可惜她的身量太小,任凭如何抻长胳膊翘高足跟也拿不到,小人儿累得满面通红叉腰喘气,眼珠子骨碌一转,转而跑向几案旁搬来个紫檀绣墩子,搁到博古架前面。 绊绊磕磕爬了上去踩稳后,发觉高度仍是不够,便吃力地抱来只长方形木匣垫在绣墩子上,努力翘高脚尖去抓。 方才那个一直躲藏在碧纱橱外的女孩,目中狠光一闪,瞅准时机,飞速冲进去狠狠踢倒了绣墩子,旋即矫健地跃出门外夺路奔逃。 将将才拿到玉琉璃嵌玳瑁插屏的小芳漪,还没来得及高兴,脚下的绣墩子就被一阵猛力踹翻,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一下子连人带插屏双双跌地。 清脆的碎裂声乍响,长匣扣砸在小腿肚上,后背摔得也是火辣辣的痛,她疼得龇牙咧嘴泪眼朦胧,插屏亦摔个稀巴烂。 白白糯糯的小脸蛋上涕泗横流,两个梳理好的双垂髻散乱不堪,精致衣饰蹭脏了大块,满地四散的插屏碎片甚至割伤了她的手掌。 “阿娘!乳母!二娘好痛,你们在哪里啊,快来救救我。”嚎啕大哭声断断续续传出门外,刚来值守书房的奴仆们乍闻内室居然有动静,自然是要入内仔细探查。 甫推门而入,他们霎时便被屋内景象震惊得慌了神,阖府上下最受疼爱的二娘子竟摔倒受伤了。 幸好,有个仆妇率先镇定下来稳住大家伙,将人纷纷指派出去。 承了吩咐的使女焦急地奔去请郎主和夫人,年长的仆妇轻轻将女娃抱起软言哄着离开地面四散的危险碎片,小子则忙不迭去请医师过府,府里头的人登时忙碌开来。 等慕成瀚接到奴仆禀报,一路风尘仆仆赶到爱女房间时,见她搁绣榻上哭得抽抽搭搭,明亮大眼浸满泪水,眼泡子又红又肿。 为人父的他心头登时一痛,忙温言软语哄慰着她,待目光移向女儿包裹着厚实纱布的左掌,脸色哐啷一沉。 问了正收拾药箱的医师几句话,知悉女儿除了左掌有伤小腿肚还有块淤青后,面无表情的遣人送走医师,紧接着传唤来目睹书房摔倒事件的奴仆,令几个人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继而对随侍伺候的乳母使女仔细盘问,她们个个心惊胆战,一堆人长着那么多双眼珠子都未能看顾好二娘子,这项罪名够她们受顿罚再卷铺盖走人了。 是以当郎主问讯时,每个人皆面带惧色,不敢隐瞒只言片语俱如实相禀。那厢有人禀着禀着突然就提了一嘴,曾于书房附近碰见过慌忙寻找大娘子的乳母和使女。 此言一出,满室阒静,郎主唇角紧抿,郁郁不语。 奴仆们则垂手恭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招惹不痛快。 然而,偏偏有人不嫌事情大。 内室珠帘‘哗啦’一声被掀起,玉佩相击声清脆鸣朗,来者莲步姗姗,对满屋子奴仆视若无睹,径直朝慕成瀚优雅地欠身福了一礼,面上扬起甜美的笑容。 “阿耶安好,女儿知晓您在外奔波受累,便同厨房的闵婆子学习了如何煲参鸡汤,方才听使女说您在妹妹这里,所以就直接端了来,给您和妹妹一并尝尝。” 她踅身自使女手上捧过搁置着汤盅的漆盘,放在榻边的炕几,亲舀了两碗汤分别递给二人。 她笑盈盈抿着嘴,模样可爱伶俐,落在旁人眼中却有几分不属于同龄人的世故与成熟。 “嗝,谢谢……嗝,阿姊。我最最喜欢喝鸡汤了,嗝!” 小芳漪通红着眼,包子脸上全是泪痕,边讲话边打哭嗝,稚嫩嗓音中裹着细微的抽噎声。 乳母忙不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将端着的汤碗递给使女,目下可不能吃喝东西万一不小心被呛到了,怕是会伤及肺腑。 慕成瀚也接过汤碗随手搁置到一旁,淡淡地瞥向自己的长女,眸中辨不出什么情绪。 注视着阿耶不曾尝过半口的参鸡汤,慕菲淼唇际的笑容倏忽僵住,垂首抚了抚颈项上的多宝璎珞,狠狠咬紧齿关,怨毒的视线剜向躺在榻侧的小芳漪,藏于袖底的手掌猛地攥了攥。 迫使自己恢复冷静后,她仰头拧眉,半是担忧半是为难,道:“女儿来时途中听底下人讲,妹妹因贪玩竟避开了众奴仆,偷溜进书房重地戏耍,还不小心打碎了您钟爱的玉琉璃嵌玳瑁插屏。”清脆的嗓音里饱含浓浓惋惜之意,使匆忙赶至的主母杜若浅面色微变。 “阖府人皆知,无阿耶您的授意和命令,任谁都不能擅入书房重地,若有违者都将按照家规处置。” 慕菲淼满目的忧色掩都掩不住,叹了几叹:“女儿大胆,想替妹妹求个情,望您恕了她这回。可是在百般思量后又深觉妹妹虽则年幼无知,但府内早就列好的家规毕竟明晃晃摆在那儿,如要违逆岂不是有些自打脸面,女儿忖度着这横竖是要罚上一罚,给府中的人立个规矩,日后更便于管理。” 小芳漪一直以来如掌上明珠般被家人呵护,素来没受过劳什子惩罚。 甫闻要被罚,一张圆润的包子脸白了白,充满郁色,眼眶更红了,乌溜溜的瞳眸洇染着漫漫水汽,只忍着没哭出来,哀哀钻进母亲怀中寻求个庇护之所。 “哦,那按你的意思,现今又该当如何呢?”安坐榻畔的慕成瀚打断长女,克制的语气中明显压抑着愠怒,“是待芳漪调养好身体后再重罚?还是打铁趁热现在就罚?久跪祠堂、荆条笞打和断粮三日,你倒是说说哪个惩罚更适合,还是三个惩罚一并施行的好。” 慕菲淼察觉出父亲的态度,暗暗一惊,心底微寒,硬着头皮嗫嚅道:“阿耶,我……” 纵使是再愚蠢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室内氛围的不对劲,众奴仆个个压低脑袋恨不得化成一缕空气,远远飘离是非之地。 慕成瀚盯着长女,“刚刚为父闻听你的乳母刘氏和使女在书房附近寻你不得。且讲讲,前一炷香时间你究竟去了何处,又做了何事?记住,详详细细地讲一遍,莫要遗漏了什么东西。” 闻言,慕菲淼挺直的脊背陡僵,眸底闪过一丝慌乱,唇际勉强弯起清浅的弧度,答道:“女、女儿一直都在自己的留槿阁小厨房内煲参鸡汤,守着灶台看火候,期间未曾踏离半步,至于乳母她为何领着使女四处寻找,怕是忘记了这码事。说实在的她近日也太过操劳了些以致精神头不济,出去一趟后再回来,瞧见我不在屋中,一时慌了神便以为我是去府内其他地方玩耍去了,故而才带人四下寻找。” 一番回答看似完美无暇,然而袖底紧攥着的掌心已捂出粘腻汗水,时刻彰显着她的心虚。 “好!好!好!”慕成瀚沉着脸连说三个好字,锐利目光逼向这个自己平素不甚亲近的长女,寒声再问:“倘使我不惩戒于芳漪,你可觉得公平吗?” 霍然抬首,慕菲淼目中的不可置信与嫉恨彻底暴露人前。 -------------------- 涨一波收藏呗~ 【注】:‘阿耶’释义为父亲。 第17章 慕菲淼 有些胆大的奴仆用眼角余光偷觑着静立的大娘子,暗暗腹诽。 要知晓,大娘子诞生当日天降流火导致花园走水,一下烧毁掉大半个园子,被阖府人视之凶兆。兼且母家王氏于她降生的傍晚,被苦主揭发连同上级官员合谋贪墨之罪,霎时从六品官宦人家沦为阶下之囚,遭九族连坐流徙边疆重罪。 而大娘子的生母王氏因是庶出且早早当了慕府的姨娘,乃是出嫁女故未被牵累。但娘家人获罪流离失所,给予她一记重创,导致内心郁结难解,自此染疾终日缠绵病榻。 彼时按照府中的规矩,倘姨娘诞育庶子女月例涨二百缗钱,顾及王氏抱恙和其娘家获罪之故,月例额外涨至五百缗钱,并遣人每月送去大量调养身体的补药。 郎主更是利用人脉关系在官员中打通些关节,使王氏一族在流徙途中不至于吃尽苦头,借此以慰藉王氏一二。 本来姨娘染疾在身,尚在襁褓里的大娘子理应由主母杜氏带到身边抚育,可碍于王氏苦苦哀求想亲自抚养女儿,再三思量下杜氏也不愿充当分离人家骨肉的恶角色,索性成全了其心愿。 未免其力有不逮,遂往院中添置了若干婆子和使女伺候,底下人也皆安分守己,不敢乱嚼舌根,或者私自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些什么。 是以,她们母女二人生活得安乐舒适…… 时光流逝,白驹过隙,几年光阴于弹指一挥间溜走。转眼间大娘子已从婴孩变成一个稚童,正达启蒙之龄,主母杜氏不光聘请坊间有名的启蒙先生日常教导,更于平素将其时刻提挈身畔躬亲教导。 待遇同嫡女一般无二,使别家豪门富户的庶出女儿分外眼热。 慕府的主母杜若浅出身相州洹水杜氏,曾祖父杜正合与另两位兄弟曾一同考中秀才,后于殿试中被圣人钦点为榜眼,官至太子詹事,时人称之为“杜氏三杰”。 因其世代以诗书传家,杜氏女自幼受书香熏陶,不仅擅长吟诗作赋,还擅绘丹青和一笔好字,在当地素有才女之名,性格更是知书达礼温良婉约。 当初,慕府的老家主便是看中杜氏这点,才不远千里亲自替儿子登门求娶。 一个区区庶女能承这样的主母倾囊教导提携,无形中身份水涨船高,日后于未来夫家的相看是尤为有利。 说来,便是别家十分受宠的庶女亦艳羡不已。 她们或因生母得宠的缘故获些宠爱,或靠貌美伶俐搏得家族重视,得以在家塾念书。可所学知识毕竟有限,顶多识文断字外加背个诗赋,目的还是为取悦未来的夫君,和慕菲淼压根儿没得比。 她们平日随主母至慕府做客,长辈们言笑晏晏让慕菲淼领着去花园各处玩耍,尽一尽地主之谊。 大家伙逛罢玩尽兴后,再提议到人家住的房间和素日学习的书房一观,真是不观不知道,一观心底的酸水是铆着劲往上冒。 果真是别人家的主母! 不单单用全副心思培养相待,给予优良教养,吃穿住行的待遇同嫡女也不差分毫。 再反观自家主母,今儿高兴时唤你过来捋捋毛,再赏个蜜枣儿。 明儿不高兴时感觉多看一眼都嫌脏,如若有哪个敢不自量力同嫡女相比,怕是家规家法该轮流用了一遍。 抑或是放任自流,随你自生自灭,人家到头来落个看幕好戏的实惠。而泰半豪门富户中的主母恨毒庶子女者比比皆是,天天用各种手段整治你,如有踩死一双的机会绝不踩死一个。 后宅阴私要多么恶浊就有多么恶浊。 倘把慕府对庶女的境况换予别人,怕是做梦也要笑醒。 可惜啊,有些人往往不会满足眼前现状,欲望渴求永无止境,得不到反而会妒忌生恨。 慕菲淼目光含恨,死死咬紧牙关。 明明她更聪慧知礼,凭什么阿耶独独将慕芳漪视若掌上明珠,给予千般关爱万般呵护?凭什么自己的亲母对自己避如蛇蝎? 妒忌叠加不甘,每日如烈火炙烤的滋味足以让她疯狂。 呵,公平? 阖府人哪个不去维护身为嫡女受尽宠爱的慕芳漪,哪个又不去讨好巴结呢?何谈公平一词? 慕菲淼长叹一声,切齿冷笑,尚稚嫩的脸庞挂着极重的戾气,一字一顿道:“妹妹私闯书房重地,将您最钟爱的玉琉璃嵌玳瑁插屏打碎,就理应按照家规惩处。何况家规不分人,即使妹妹是嫡女,深受您的宠溺亦不可逃脱责罚!” 她的俏脸紧绷着,言语愈加激愤:“‘言必信,行必果。’莫非阿耶忘记了?您日日对我等耳提面命这句话,如果您自己不以身作则执意违背,便成了那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小人!” 在场奴仆骇得倒吸了口凉气,大娘子竟敢如斯对郎主说话,真真是胆大包天。 “尔等都退下,各归各位。” 慕成瀚对一众奴仆摆了摆手,沉声屏退后,看着大气都不敢喘的他们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这才把视线重新投到长女的身上。 “你说的没错,家规的确不分人。”他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幺女的发丝,脸上无甚表情,只平静述道:“纵使芳漪是嫡女,但她没有经过我的允许私入书房重地,属违逆家规,必罚无疑!”继而对惴惴立在旁的杜氏淡声嘱咐:“待芳漪的伤将养好些,便罚她进祠堂跪两个时辰再抄写三遍《论语》。” 慕成瀚余光定定凝向长女窃喜含笑的眼梢,眸底闪过一缕失望同厌恶。 驭劫 第13节 女孩儿如愿以偿,绽开灿烂的笑容,‘阿耶英明’四个字尚在舌尖打转未及吐露,遽尔被一句突如其来的话骇住神魂。 “既然罚完芳漪,那么不妨把偷偷潜进书房害她受伤的罪魁祸首一并惩处了,菲淼你说可好?这个人胆敢潜入书房谋害芳漪,若要论家规家法你觉得哪项更合适?是直接抽八十鞭子?抑或是绑了送进府衙的牢狱!” “阿耶您……”慕菲淼脊背上冒出冷汗,汗毛倒竖,内心惶恐交加。 抬手捏了捏眉心,慕成瀚嗤笑出声,怒容渐现,“莫非你当真以为,为父丝毫不知内情?如此不堪登上大雅之堂的拙劣手段便以为无人知晓,无人能猜透?” 久经商场数载,区区小伎俩又岂会蒙蔽他,戕害手足是他毕生最痛恨寒心的,如今长女以阴私手段伤害幺女,难保他日不会做出更令人齿寒之事。 他不得不…… “夫君!” 主母杜若浅清晰捕捉到慕成瀚眼底肆虐的暴戾,暗暗惊骇的同时怀抱女儿,望向神情惊惶的庶女,骤然明悟。 她的一颗心彻底凉透,眉宇间透露出失望之色,不明白为何自己殚精竭虑去栽培她,反倒养出仇来坑害了自己的女儿。 她低低叹息了声,扭过头道:“夫君先消消气,菲淼终究年幼,心智尚未成熟才犯下此等事。依我看便罚她接连三日在祠堂里抄诵《孝经》三遍,每日再匀出一个时辰静坐反省。” 身为当家主母有必要维系府中和睦,有些事情庶女的确是大错特错,但若扭转及时相信仍有挽回的余地。 毕竟这么多年养在膝下,终究产生了些感情,不至最后一步,任谁都下不了狠手。 然而,她完全低估了庶女长年累月积蓄的满腔恨意。 “凭什么!你凭什么罚我!”慕菲淼像是魔障住,疯狂地尖叫起来,目露怨怼。 紧接着发了狂似,把身上佩戴的玉佩、禁步、发饰一股脑卸除,恨恨地扔到地上,癫笑道:“你给的这些东西我从不稀罕,我不屑要!” 这个贯会装腔作势的女人,平素表露的温柔和蔼不过是假象。 她定是恨毒了自己降生成为庶长女,想要借机残害,可怜姨娘还给她的伪善所蒙骗,谆谆告诫自己要好好侍奉她,未来以此谋求一份锦绣前程,简直可笑! 手把手教导自己识文断字、吟诗作赋如何?平日里待遇比照着嫡女又如何? 她对自己全部的好,不过是在人前人后为彰显出宽容的胸襟罢了。 身为庶长女,在府内长辈面前仅仅是件可以拿来对外人展示炫耀的物品,一件随她们意愿雕琢打造的物品,亦是件等待时机成熟后可以拱手送予他人的物品! 别府正值桃李年华的庶女,在最美好的年纪里被家人送给年迈的朝廷官员为妾。那一把年纪都足够当自己的祖父,算算身边有多少的人是为了利益,不惜拿庶女送礼做顺水人情。 在别人的府邸中她已窥到过数回,青葱美貌的可怜庶女苦苦哀求主母,不惜跪叩到额头出血印,而平素看似和蔼慈祥的主母只冷冷睥睨,叫来使女婆子把庶女拉回房妆扮。 待夜幕降临由几个人匆匆送进官员的府邸,庶女在他们手中从始至终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冷冷乜斜着嫡母,慕菲淼眼睛赤红,如同一匹桀骜的小狼,对所有亲人皆抱以恶意的揣测。 -------------------- 第18章 恨意起 长女对待杜若浅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慕成瀚,他勃然大怒,拂袖斥问道。 “凭什么?芳漪究竟如何受的伤,想必你应当清楚!我自认不曾亏待你分毫,你母亲待你也视如己出。可你呢?身为长姊不仅戕害幼妹漠视懒顾她的伤势,更丝毫不知悔改,言语间处处针对你的母亲,不悌不敬不孝不仁,小小年纪心肠便如此歹毒冷硬,将来又如何了得!是你母亲宽容良善,想给你一个悔过的机会,才略施惩戒,孰知你竟益发不知尊卑礼法,胆敢冒犯忤逆。” “呵,母亲?她根本就不是我母亲,我的母亲是偏居在小院的王氏,从头到尾我都只有王氏一个母亲,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个母亲!” 杜若浅面色黯淡,阖了阖目,自嘲的笑了笑。 这么多年来掏心掏肺对待庶女,她不图任何回报,以为能够养熟,结果却是养了只一直都暗藏恨意的白眼狼。 这怨怼之语犹如燃烧的导火索彻底打破平静,掀起滔天怒火,慕成瀚铁青着脸,扬手欲扇下去。 “孽女!” 见势不对,慕菲淼险险避过即将落下的一巴掌,骇得踉跄后退,倚靠楠木浮雕屏风畏缩着身体,眼圈微红,泪水似断线珍珠般不停滑落,凄声哭啼:“阿耶既这般痛恨女儿,何故不在我诞生当日便干干脆脆的一把扼死,何故留我这个祸害在人世间。” 她的手掌紧捂住脸庞,闷声哭泣,泪水自指缝间蜿蜒淌至掌背。 “女儿生而背负着天降流火的灾厄是个不祥之人,所以府内所有的人都厌恶我,喜欢生而便令全城百花齐放的妹妹。可是归根结底我又有何错?虽吃穿用度无须忧愁,但父亲大母待我宛如陌生人,姨娘时常缠绵病榻,病中神志不清时会斥骂于我为何要使王氏家族覆灭,为何使得人人厌弃,为何还不去死。女儿在她眼中是耻辱是污点,亦是慕府最大的耻辱,是可以随意丢掉的一个卒子,对吗?” 慕成瀚颓然地垂下手,愠怒的神色渐渐隐去,喃喃道:“原来你由始至终都是这样想的,自己把自己当做卒子当做祸害来看……” 屋内气氛刹那间僵凝粘滞,细微的啜泣声在静谧内室中低低回荡,霍地又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啼哭。 先前在三人对话的时候,小芳漪窝在自家阿娘温暖的怀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她听见哭泣声时便睁开惺忪睡眼,目睹阿姊哭泣的模样心底很不好受,索性小嘴一瘪,也开始嚎啕大哭,两只小手胡乱往半空划拉,抽噎着哭嚷:“阿耶……阿耶别责怪阿姊,都是我的错,有什么冲我来便是,芳漪不要阿姊哭鼻子!” 正说着,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得愈发凶猛,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 爱女一张白嫩包子脸因哭嚎而涨红,慕成瀚回过神忍不住轻捏了下她腮帮子的肉,面色稍霁,“好,阿耶不怪你阿姊。咱不哭了哦,看你现在脸像只脏兮兮的小花猫,可一点也不漂亮喽。” 至于,长女…… “菲淼你记住,你是我慕成瀚的女儿,是慕府堂堂正正的大娘子,是锦绣华堆中成长的花朵。自己不该有任何自轻自贱的想法,因为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认可自己,那么旁人更加不会认可你,只会永远鄙视瞧不起你!至于是当一个自轻自贱的可怜虫,还是当一个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你自己来决定!” 他闭了眼,遮敛掉目中阴翳,沉声朝外面吩咐:“来人!将大娘子送回留槿阁,命几个规矩好的婆子管束着教习礼法,未经我允许谁都不准探望。” “是。” 这厢画面逐渐如烟雾散开,转瞬变换成芳漪八岁生辰时的光景。 慕府上下张灯结彩,来往奴仆的脸上皆洋溢着璀璨笑容。 时光悠然流逝间,世事变化万千,慕菲淼拂开面前的垂柳,莲步姗姗,高挑纤细的身材显出几分青涩年华的柔软娇美。 亭亭身姿玉立树下,面敷淡淡脂粉打扮得婉约得体,面若桃花,乌发间缀着簪花,眉梢眼角流转着的楚楚动人之态。 一袭藕荷色广袖上襦,衬出愈发细白的肤色,腰间绦带紧束,楚楚纤腰不堪一握,勾勒出了袅袅婷婷的姣好身段,下身则着了一条绣着花鸟纹的花间裙,一双细足踩着素缎锦履,缓缓踏来。 她避开众奴仆,偷偷拉着小寿星芳漪溜到锦鲤池畔,找了块低矮湖石闲闲落坐,纤纤玉手指向池里欢快游曳的各色锦鲤,煞有介事道:“妹妹,我近几日卯时来给大母请安,便没再见何婆子喂过鱼,约莫这群鱼儿挨饿也有段时日了。今日既是你的生辰,就不妨由你来将这群鱼儿喂饱,权当是替大母和你自己积一积善德福缘了。” 她殷勤地把早已备下的鱼食捧至芳漪跟前,笑盈盈催促道:“好妹妹快些喂完,咱们好去宴席上用馔,我可听说厨房特意准备了红虬脯和赤明香脯呢。” 前几天给大母请安时,似乎还真没见何婆子按时来喂过这满池子金贵的锦鲤。 早先听阿娘讲,这些鱼分别来自波斯、扶桑、暹罗三个国家,是远渡重洋的舶来品。 据说一尾锦鲤便值千金,池中更有一尾璨金色的锦鲤王价值万金,阿耶知大母素喜养锦鲤,为讨她老人家欢心,不仅花重金购置这些鱼还聘了匠人重新修筑了池塘。 素常很是精心在养护,平日里大母可是宝贝得很呢! 如若真是没喂,不小心饿死了几尾,后果怕会很严重。 乌眸微眨,芳漪略长开的眉眼间流转着灵秀温婉之气,轻轻揪着新制的锦衫,抬手抓了把鱼食撒进波光粼粼的池塘,看众多锦鲤团团围簇争抢着鱼食,她朝长姊送去甜甜笑容:“阿姊,好阿姊,你也同我一起喂鱼哩,咱们一同积善德福缘,好不好嘛!” “啊?不用了,你自己喂即可……” 慕菲淼忙摆手,冷不妨被芳漪捉紧双手,硬要和她共同喂鱼,面色登时有些难看。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艰难地抛撒着鱼食,半途一直想找机会溜走,奈何这妮子看得太紧,磨破嘴皮子也无法脱身。 最终,还是由那些四处寻找小寿星的奴仆连哄带诱,才将人带往前堂用了生辰宴。 翌日清晨,负责庭院扫洒的奴仆发现锦鲤池中老夫人一直都当宝贝精养的锦鲤皆翻了白肚皮。 池塘水面密密麻麻漂浮了一层死鱼,时值孟夏仅一宿的工夫,死鱼身上便飘来了刺鼻难忍的腥烂恶臭味,更招至大群蚊蝇。 立即将此事上报给老夫人后,有两个仆妇分别至留槿阁和怡芫阁请了二位娘子过来。 当芳漪与菲淼赶至寿安堂,便看到大母阴沉着张脸命奴仆抬上两筐子死鱼,并告诉她们这些宝贝鱼之所以一夜间翻了白肚皮,是白日里被人喂了掺裹着断肠草的鱼食,且有奴仆曾遥遥觑见她们俩喂过鱼。 惧于大母的威严,慕菲淼抢先一步委委屈屈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言语中不止摘除自己,还将所有的不是均归咎于芳漪身上,又带来一名贴身使女佐证自己的无辜。 长姊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促使芳漪呆了呆,旋即瘪嘴反驳谬论,气哼哼告诉了大母事情真正的原委,却被阿姊哭啼着噎回来,句句针锋相对,使她接不上茬儿落了下风。 听罢二人间的争执,老夫人面无表情地以楠木拐杖狠狠捶地。 等她们彻底安静下来后,门外进来了两名仆妇,其中一名仆妇从袖中掏出个物什呈递给老夫人,并附耳低语。 紧接着老夫人凌厉的视线对准大孙女,扬起手狠狠地把一包裹含着粉末的黄纸包,砸到她足前,疾言厉色的模样使得在场奴仆皆大吃一惊。 慕菲淼脑子‘嗡’了声,俏脸雪白,内心惊骇翻涌,她早早便提防了那个奉大母之命来请她的仆妇,任其带人搜了留槿阁。 预料中的结果合该是一无所获,现而今怎会出现剩余的断肠草? 她明明已命令阿竹小心处理掉,难道是阿竹背叛了自己? 胡思乱想间,骤闻大母饱含怒意的斥责,她一想到计划功亏一篑,腿肚子便不争气的一软,颓然跪倒在地。 老夫人冷冷一笑:“这包根本不是断肠草。” 情势一目了然,毒死锦鲤的大娘子欲栽赃给二娘子,计划本是天衣无缝,孰知到头来因自己做贼心虚,露出马脚,被诈出真相。 慕菲淼哆嗦着嘴,纤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姜到底是老的辣,三言两语诈得她方寸大乱。虽仍旧强梗着脖子,犟嘴不肯认下,但自己心虚的事实已明摆着。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日常瞧大孙女穿戴朴素,眉眼清清秀秀,摒弃了原先处处高调嫉妒幼妹的行事作风,一度以为她能够知错就改,孰料竟变本加厉绞尽脑汁的陷害幼妹。 如今惹出这档子后宅阴私,简直是败坏门风。 老夫人已对她失望透顶,罚其禁足一年,并抄写《女戒》、《女则》、《内训》各三遍,还专门聘请皇宫出来的宫人好好教导管束,并在杖责使女阿竹后,找人牙子远远儿的发卖了。 又罚芳漪一个月内每日均要描红完十册字帖,方可出去玩。 经由宫人严苛的教导,往后的光景慕菲淼仿若脱胎换骨一般,再不见半分乖戾,与芳漪相处和睦融洽,对嫡母亦不再仇视,事事恭顺孝敬侍奉周全。 着实羡煞诸多膝下有庶女的豪门贵妇,加之杜若浅不吝再三提携于她,派头照比别家嫡女有过之而不及。 渐渐地,慕府大娘子在长安城孝名远播,与之所带来的好处接踵而至,她脸颊时常洋溢着笑容,明媚璀璨仿佛紫藤花开。 花穗饱满垂悬,条蔓盘曲起伏蜿蜒,风送花香传家户。 紫藤花栽植广泛,广受文人墨客的喜爱,咏花者大多赞颂其外形、香气、功效。却往往都忽略了它本体含毒的事实,往往表面越美丽无害的,潜藏在皮囊下的心灵就有多幽冷阴毒。 于一个怨恨从未消解过的人来讲,旁人对她种种的好,只会积累更多的怨怼。 之所以,她会学乖收敛起锋利爪牙,不再搞任何小动作,只是为了积攒心力默默筹划一个巨大阴谋,一个足以让慕府成为她掌心玩物的阴谋,一个足可以报复众人的阴谋。 -------------------- 求收藏、霸王票~ 第19章 莫维唐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 儿时稚幼的小女孩早已长大成人,处在夭桃秾李的待嫁年华。 驭劫 第14节 年年岁岁天长地久的相处下来,纵使一直同所有人在虚与委蛇,也终有个心神困乏疲倦的时候。 慕菲淼的心肠就算再冷硬,仍抵不过旁人对她积少成多的好。初时或许是心怀怨恨,但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同样在感化着她,起初费心筹划的阴谋随时间善良的消磨而逐渐搁置。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对日日黏在旁侧的妹妹,终究产生了些难得可贵的亲情与愧疚。 彼时她独自打发了贴身使女,提裙穿过繁花锦簇的庭院,走向熟稔的怡芫阁,那是她妹妹的居所。 同样的路以往曾走过无数遍,然而每次皆是怀揣着妒怨不甘踽踽前往,今次是唯一一回平息了百般情绪,抱以平常心一步步缓行。 在途径花园里的嶙峋假山时,她蓦地听见莫维唐的说话声,心中深感惊喜,遂十分高兴地觅着声音寻了过去。 小心翼翼拨开畔侧的花枝,从假山后悄悄探首张望,瞧见不远处立着一抹颀长挺括的身姿,不由地抿着嘴羞涩一笑,蹑手蹑脚整理起衣冠腰饰。 莫维唐的父亲与阿耶同为长安城内的皇商,若说慕府是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皇商之家。那莫府便是排在第二位的皇商之家,因两府常有生意往来的缘故,所以平素两家的子女往来也较为密切。 与别家豪门富户子女不同的是,莫维唐虽也是自锦绣华堆中长大,但身上并无丝毫飞扬跋扈的纨绔劲儿,反倒是为人谦和待身畔所有的人都非常好。 每每莫伯父带他来府内做客,他总会带着自己和芳漪玩耍,不仅文质彬彬做事体贴又才华满腹,总之是个极好的人。 念及此,她的心脏怦怦悸动,双颊薄染了层绯红,女儿家不为人知的心思莫过如斯。 “郎君,您为何搁这儿杵着呢?怎的不去找慕府的两位娘子聊天呀?” 认出这声音是莫维唐随侍的仆从,慕菲淼堪堪踏出的脚步微顿,忙竖起耳朵偷听。 “如今我同菲淼与芳漪理应保持些距离,毕竟她们一个已经行过笄礼,一个半年后将准备行笄礼。我也早早行罢加冠礼,有些男女大防还是要时刻谨记着。” “郎君既说起这个,小人倒是在府内耳闻到一点风声,郎主似乎有意与慕府结亲,从慕府二位娘子中为您娶一位贤内助。” “这个消息可属实?”莫维唐的嗓音中仿佛含着莫大惊喜。 “嘿嘿,小人不敢全部担保,但看郎主非常喜欢慕府二位娘子的模样,约莫有九成的可能会促成莫、慕两家的婚事,而且两府一旦联姻于生意上更是强强联手。” “那你可曾听说,父亲他更属意慕府的哪位娘子?” 此言一出,慕菲淼的心像被人一把抓揉住抛举在半空中,无着无落,紧张到屏住呼吸。 “依照郎主事事以郎君您的喜恶为先,肯定是您喜欢二位娘子中的哪一位,他便会为您求娶哪位,就是不知您喜欢的是大娘子还是二娘子?而小人……总感觉慕大娘子她似乎对您有那么点意思。” 短暂的沉默,令慕菲淼不由自主地捉紧袖口,凝神屏息。 “寄书,看来你最近的胆子是益发大了,这事关女子闺誉,岂容你在此乱嚼舌根子!” “郎君莫气,是寄书不好,寄书知错,请您宽宏大量不计小人过。” “罢了,这次暂且放过你,以后要记得管住自己的嘴巴,况且我已有倾慕的人。” “莫非是慕二娘子?如此倒与郎君您很相配,二娘子生性温婉善良又同您一样,皆身为府内的嫡出,简直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不能再相配喽!” 被人明晃晃戳中小心思,莫维唐拂袖,背过身子佯作恼色,“擅琢磨主人心思的本领属你最强,但别忘记这里是慕府,一切谨言慎行!” “是!”寄书嬉皮笑脸回了声,复道:“这天色也不早了,郎君您不是说要送二娘子一件礼物吗?咱们还是快些去罢。” 一串窸窣脚步声已离去多时,慕菲淼全身无力地倚靠在一块凸出的假山石壁上,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般,逐渐滑落跌坐到地面,仰望天际的明眸空洞无神,浸满泪水和悲伤。 她微微阖眼,任由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两只手一点点攥紧绣纹华丽的袖口,终是忍不住崩溃情绪啜泣出声:“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倾心恋慕的郎君,喜欢的却是自己的嫡妹?为什么他对自己一丁点的情意都没有?为什么大家眼中只能看得到芳漪? 撕心裂肺的痛苦盘踞心尖,她面对假山用力凿捶拍打,好像要一股脑发泄出多年来全部的不甘和委屈,猛力发泄完一通。 她垂目失魂落魄地觑见遍布着伤口的手掌,倏忽咬紧了下唇,直至泛出丝丝触目的血痕,疼痛一点点牵扯神经,在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后,才放了自己一马。 “为何你们一个个都喜欢慕芳漪,盖因她诞生时百花齐绽,是祥瑞之兆?而我诞生时天降流火,是灾厄之兆?” 充血的瞳孔布满疯狂癫色,心底的积怨犹如无数只小虫般不断啃噬,忆及过往种种,旧时妒怨重现于脑海中,她紧攥着手掌,任由尖利指甲刺破皮肤,却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恨、怨、妒、嫉四者共同折磨着她,逐渐腐蚀了那颗尚有良知的心。 种种积压,就好似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于弹指间尽数喷发出滚滚岩浆,终究是湮灭了仅存的理智与亲情,如同曙光彻底被黑暗吞噬,恨意在心底疯狂滋长,猩红了双眸。 “我慕菲淼誓要让你们付出代价,你们欠我的,我要一分一分连本带利讨的还回来!” 又是一季繁花盛开的月份,慕府二娘子慕芳漪即将迎来十五岁的及笄之礼。 与之同时,莫府家主莫慷意欲在及笄礼上,为其子莫维唐求娶芳漪,盼望两府亲如一家,同甘苦共进退,互为臂力。 因莫府事先将意欲求娶的消息透给慕府,故而慕府三位大家长特意聚在一块儿商榷这桩婚事。 身为宝塔尖子上的老夫人虽早已不主持府务,但说话的份量仍是重中之重,她啜了口清茶,苍老的面庞流露出慎重之态。 “莫、慕两府倘若能结为亲家,在彼此的生意上自是锦上添花好处多多,况且维唐那孩子人品心性亦是个不错的,二娘嫁给他定吃不了什么委屈,不过……” 正讲着,她的话锋突兀一转,“自古以来,结亲是缔两姓之好,如果双方均是心甘情愿结成夫妇,日后的生活定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果其中一方殊无情意,日后生活怕会起了龃龉,即便有一方能够大度包容,可是日久天长下来难免不会寒了彼此的心呀。” 闻言,慕成瀚与杜若浅微微皱了眉头,“您的意思是……” 老夫人慢悠悠扯开嘴角笑了一笑,堆叠着皱纹的眼角弯起个弧度,“这桩婚事固然好,但你们夫妇还应该询问询问二娘的意思,兴许会得出个不一样的结果。”转眸看向儿媳妇,对其摇首轻笑:“生意上的大小事情,大郎他素来处理得妥妥当当,而有关后院之事泰半是摸不准分寸,这桩事还是交给你来料理,毕竟母女连心。” 杜若浅颔首,“是,请阿家放心。” 怡芫阁内,使女们穿着新制的春衫,各自忙碌着手上的活计。 主屋斗拱廊檐下,三名衣着鲜亮的使女手持细长银签眉开眼笑地逗弄着精致鸟笼里的雀儿,屋前葳蕤花树底下还有两名长相清秀的使女坐在绣墩子上打络子,灵巧的双手飞快穿梭,不一会儿络子便出了个大致形状。 由婆子使女簇拥进怡芫阁内的杜若浅,抬目瞧见使女一个个儿都不在屋子里头好生伺候,俱在外面呆着也不生气,只无奈摇了摇首,挥退一众奴仆,自己单独往阁楼后行去。 行了不多时,但见一座掩映于高树茂草后的小木屋正秀拔矗立着,鼻端蓦地嗅到阵馥郁怡人的香气,使杜若浅的心情不由开朗许多,脚步也益发轻快。 屋前空地上横横竖竖躺着若干个麻布袋子,里面分别散发出不同的香气。 屋前的一侧空地,搭建起两架专门晾晒东西的高架子,两名使女正挽起袖子忙碌着,听到背后传来窸窣脚步声不由踅身观望,继而低眉顺眼唤道:“夫人!” 二人福身施礼,引着人至了树荫底下清凉的犀角簟上安坐,设上燕几和凭几奉上一盏泽兰香饮。 恰好她有点口渴,伸手便端起了饮子启唇微抿,一线香醇气息顺喉入腹,面庞染上丝丝柔和的笑意,向使女询问道:“二娘在香室里头呆了多久了?” “从卯时初刻用完朝食,便进入香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唉,这孩子…… 杜若浅轻叹一声,目光巡睃了一圈周遭环境,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建造这香室,让她镇日痴迷于香道,见天儿的鼓捣香料,平素只知提炼制香拢着一堆香花香草过日子。 香室紧闭的门扉突然打开,从屋内步出了一人,那人手里紧握着两个陶瓷小罐,身上是一袭素色棉布裙衫,乌鸦鸦的发丝用了根绦带紧紧绾着,白净面孔挂着嫣然笑意,“阿娘你来了!快看,我又新炼制出了两味香!”趋步走向树荫处,挨着杜若浅跽坐下来,献宝似的将其中一个陶瓷小罐略微启开丝缝隙,搁到她鼻下,“阿娘,这香味如何?” 芳漪瞧着母亲,面带殷殷切切的期待神情。 看到女儿好像又长高了些,杜若浅不禁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她们母女二人似乎有段时日不曾见面了。 平日里她一面要处理府务,一面要教导已及笄的大娘一些东西,实在无暇腾出身顾看着二娘,而在潜意识中二娘身边伺候的奴仆皆是尽心尽力挑不出什么错误。 加之有她夫君和阿家的宠爱,二娘十分惬意自在,平素又沉迷提炼制香,一年里头有大半年时间都在家中,甚少踏出门,她很是放心。 -------------------- 【注】:这里的‘阿家’释义为妇人称夫之母。也就是称呼婆母的。 第20章 设诡计 对比之下,失了王氏这个亲母的菲淼,便是实打实的孑然可怜。 杜若浅忆及王氏临终前气若游丝地攥着自己的手,低低恳求的言语和自己的承诺,重心自然而然就偏移到了大娘的身上。 不知不觉中竟是忽视了二娘的成长,她内心泛起酸涩,对女儿的愧疚之意盈满肺腑,不忍拂了那难得的兴致,阖目细细嗅闻,半晌后目露笑意,中肯品评道:“气味着实怡人,有一点花之芬芳在其内却又不失文雅之气,那一点点掺杂的丝缕沉静微涩之意,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她隐约辨出其中有两三味是平日惯用的香料,其他所用香料便不敢确实笃定。 芳漪抱着陶瓷罐子,难掩欢欣神色,“阿娘,这个香是我研究一年之久才制出的,正好可以在十天之后广丰楼的雅会上,拿出来同别人斗香。” 时人尤热爱香道文化,一般文人雅士和宗室贵胄聚会席间定少不了一项“斗香”,大家伙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分出个高低胜负。 因香道的兴盛上至皇室下至黎庶无不喜香爱香。 藩国商人至长安城开设的香铺亦深受欢迎,更令一些身处闺阁的女儿家们,得到一种新的解闷子的方式,闲来无事购置些香料提炼制香,谁家举办雅会携香而至比上一比,若能拔得头筹定是声名大噪。 别的暂且不提,就说这些年来因芳漪热衷香道,把东市和西市的香铺逛了个遍,购置了不少名贵香料,但总觉不够。 是故,疼爱女儿的慕成瀚不惜耗费重金托人自藩国舶来珍贵香料供她摆弄,而慕府旗下本就经营着的香料生意也进一步扩大到了藩国。 一堆堆珍贵香料源源不断输送进香室,芳漪边钻研香谱边提炼香料,制作出的香拿到雅会上倒是有好几次拔得头筹,使长安城那些个郎君小娘子一股脑儿蜂拥至慕府的香铺购香。 不光是受出身门阀士族和宗室贵胄的人喜爱,连藩国专营香料的商贾也上门重金求购,一来二去这京畿地区的香料生意几乎都由慕府垄断,成了全国数一数二经营香料的大户。 同时,也使慕府在香料生意上获利不菲。 “你呀你,镇日一门心思钻研香料,也不嫌累。”杜若浅点了点女儿的鼻子,口吻无奈:“前些时日,我瞧花园子里头种的杜鹃、兰花又少了大半,定是你给摘了去提炼制香罢。” 芳漪尴尬地笑了笑:“一切都逃不过阿娘的法眼,这不是外头的鲜花铺子被我采购一空,其他花仍在运输路途上吗,我想着花园里有现成的就摘了些用。” 她之所以用花需求如斯之大,提炼制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制些气味新颖的面脂、口脂、头膏等等。 “罢了。”杜若浅握着女儿的手轻轻一拍,柔和的目光在她面容上转了个圈,感慨道:“慕家有女初长成,不知不觉间吾儿还有半月将行及笄礼,真真是时光如梭,仿佛昨日仍是小小婴孩眨眼间便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 正叙着,她渐渐湿红了眼眶,“阿娘在你这个年纪,便已同你父亲订下亲事,如今就快要轮到为你订亲,为娘这心中竟有万般不舍。” “订亲?”芳漪歪首,微微瞠圆眼睛,眸中迷茫一览无余。 “没错,你莫伯父有意在及笄礼上替维唐向你提亲。” 在女儿巨大的沉默中,杜若浅啜了口饮子,轻声询问:“你可心仪维唐那孩子?”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隐约窥得眉梢眼角间挂着的两分抗拒之色,心思骤然一动,复问:“那么你可心仪月家的月桓?” 握住陶瓷小罐的手不由地一紧,芳漪敛睫,抿了抿唇,不自觉挺了挺跽坐着的身躯,螓首拨弄着小罐盖顶垂下的流苏,声如蚊呐:“可是月桓有很多表姊妹,她们好像都很喜欢他。” 上回她受邀前往月铭山庄做客碰见了月桓的几位温氏表姊妹,她们一个个的恨不能时刻黏在书房门口,反观月桓倒像个若无其事的人,拾掇拾掇便带自己出门游玩。 “既然你对月桓有这份心思,阿娘也就不多说什么,至于他的表姊妹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因为月桓的母亲于昨日来信,信中内容是想为自个儿的儿子向芳漪提亲,且郑重其事许诺下某些事情,足够让她放心把女儿嫁给对方。 望着女儿明媚的颜容,杜若浅打算把月家来信求亲的事暂且按下不讲,抚了抚她削瘦了许多的脸颊。 她自袖内掏出张薛涛笺搁于几案上,“你阿耶昨日又从藩国进了一批香料,约莫后日就能运到香室中,且仔细看看此次新至的都有什么香料罢。” 翻开薛涛笺,芳漪喃喃读出声:“诃黎勒、冰片、芜荑、石蜜……”益发兴奋的神情彰显着她的欣喜,微抿着嘴,悄悄牵住母亲的衣袖,糯糯笑道:“这些正好都是我急需要用到的香料,多谢阿耶阿娘!” “同我谢什么谢!今日难得你阿耶清闲无事,你同你阿姊便陪我们两个一块儿用午食,晚食则到寿安堂陪着你大母她老人家一起用。” “好。” 留槿阁中大敞的雕花窗外,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信鸽扑扇着翅膀落进内室。 驭劫 第15节 对镜梳妆的慕菲淼从镜中看到鸽子腿绑着的细竹管,勾了勾娇艳红唇,怡然搁下玉栉,自玉簟上起身捉住鸽子,取下细管的盖子抽出张纸条。 “无论人或东西,只要是我慕菲淼得不到的,那你慕芳漪也休想得到。在你及笄礼的那日,作为长姊我会送给你及慕府众人一份大惊喜,好好清算回总账。” 跃动的烛火舔上纸条,慕菲淼望向逐渐化为灰烬的纸,神情阴鸷。 原道,她使了笔银钱通过特殊渠道,联系到江湖上一伙专门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群盗股匪,并承诺给出丰厚报酬让他们与自己里应外合在及笄礼前夕,悄然掳劫走芳漪,再配合演一出好戏,事后还另有重谢。 在行笄礼的当日,使女发现二娘子突然从怡芫阁失踪,府内遍寻不到。众人正因此急得万般焦灼之际,守门的奴仆匆匆呈递上一封信,说是有个戴斗篷的黑衣人专程送来的,指名给家主。 慕成瀚展信详览毕,险些支撑不住厥倒,他接到的是一封勒索信。 信上字迹清晰工整,仿佛出自大家之风,字里行间文文绉绉持着股墨客雅态。然而内容却是说自己的爱女在他们手中,必须按照他们的要求交付上赎金才能放人。 他们仿佛是怕众人不信,特意附带上了一枚玉笄,杜若浅一眼就认出了那枚玉笄,是早前她请长安城的巧匠精心打造的一套专为笄礼准备的头面中的一枚,看来芳漪是真的落在了歹人手上。 信中还说了在这过程中不准上报府衙,如若叫他们发现有府衙的人参与会即刻撕票,且十万两赎金需兑换成一张张百两面额的银票。 筹措银两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而且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返回慕府,等待下一个接头消息。 慕府旗下产业众多不乏有钱庄票号,是以十万两银票对慕成瀚来讲可以很快调出,等管家和护卫送来银票后,果不其然在一个时辰内便有一支箭信射入影壁之上,奴仆迅速取下奉给家主。 信上内容是要求慕府家主只身前往上面的地址交付赎金,对方见到钱财抵达会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而同时不允许携慕府其他人前来。 慕成瀚为救女儿甘愿赴险,此时月铭山庄的少庄主月桓却主动站了出来,提出说要隐匿身形尾随襄助,慕成瀚思忖后颔首同意了他的这一请求。 早年间,慕府因芳漪诞生祥兆,倍受先帝的青睐和恩宠,使整个大应王朝上至百官下至庶民皆为之侧目,免不得惹来些饱含妒怨的明枪暗箭。 有一次他走水路南下要去做一桩生意,孰料在船上时遭遇到一伙蒙面歹人,他们起先是扮作不起眼的船夫,然后趁夤夜时分暴起杀死了许多人。 慕府护卫奴仆死伤泰半,彼时那帮歹人持着沾满鲜血的钢刀欲砍杀自己之际,幸有月铭山庄的庄主及时出现,从屠刀下救了自己和他人一命。 他后来听说,月铭山庄的庄主当时正陪着夫人坐船回娘家探亲,夜半察觉到不对劲便遣了一半护卫去救其他人,经此一遭两人也成为了好朋友,时常通书信。 而有一回据说是月夫人突发了急症,急需两味珍贵药材救治,需在三日内及时服下方可保命,月铭山庄虽则是不差钱,但一时半会儿要寻觅到这两味药材也是不易。 恰巧他听闻此事,便紧急调了长安的药铺,将两味珍贵药材并其他疗养身体的补药,遣人快马加鞭送抵月府,成功救了月夫人一命。 故而,两府情谊尤为深厚,与莫府那种生意往来的情谊不同,月、慕两家可称得上是患难之交,两家儿女亦是交情匪浅。 之所以,他完全放心让少庄主月桓暗中襄助,这个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月铭山庄在江湖中占据一席之地,世代武学传家,月桓自幼习武颇为厉害,为人又稳重冷静,能承这份助力营救芳漪必定会更加稳妥。 按照信上约定的地点,慕成瀚准时携赎金来到城郊一处悬崖边,当他看见一伙蒙面绑匪分别押着芳漪和菲淼出来时,脑中登时一懵,听了绑匪的吩咐,把装有赎金的匣子扔给他们。 -------------------- 求一波收藏、留言、霸王票,谢谢~ 第21章 长梦醒 怎知交付了赎金之后,绑匪并没有放人的意思,只恶声恶气地叫他从两个女儿里选择一个。 如若选择慕菲淼,死的就是慕芳漪。如若选择慕芳漪,死的就是慕菲淼。 两个都是他慕成瀚的女儿,这般艰难的抉择,犹如摧枯拉朽之势剜割心房,气急之下心头血就这样生生的被呕出…… 而早早躲在远处的月桓趁乱自隐蔽处射出几枚飞镖,击向拘押着两名弱女子的绑匪,飞速现身提着长剑与绑匪团团缠斗,逮住个空隙将芳漪与菲淼解救出来,并让她们赶紧带着慕成瀚走。 但是因慕菲淼不小心绊了一跤,导致搀扶着慕成瀚逃跑的芳漪一并摔倒,身后霎时冲过来一个眼疾手快的绑匪又将人抓了回来。 父女三人成为绑匪的人质,形势极为不利。 慕成瀚为保护两个女儿骤然向绑匪发难,不断用力踢打。 四人乱哄哄推搡间不成想芳漪竟被推落悬崖,月桓回眸时大惊失色,迅速掏出一支鸣镝朝天放出讯号,为了救人也随之坠崖。 众绑匪见状,心知慕府援兵将至不敢再耽搁时间,也不去管地上那一老一少,麻利地攥紧银票自去狂奔逃命了。 眼睁睁目睹女儿和月桓坠崖,慕成瀚哀恸万分,爬到悬崖边凄厉呼喊,眼泪潸然而下。 呆立旁侧的慕菲淼面无人色,目露悚然惊骇,惨白着唇,颤抖着双手跌坐崖边。在同绑匪推搡间是她趁乱亲手把自己的妹妹推下万丈悬崖,是她亲手断送了芳漪的命。 她杀人了,杀了一直以来暗恨着的骨肉至亲—— 默默听着阿耶拼命呼喊芳漪和月桓的名字,她倏忽笑了,嘴角的弧度愈扩愈大,笑着笑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就滴落到掌背。 自己假装和芳漪一样被绑匪抓住,只是阴谋的一部分而已,意在试探阿耶面临生死抉择的关头,于两个女儿间会如何选择,究竟是选自己还是芳漪,但这结果似乎已经一目了然。 明明早就知晓最终结果,为何还要傻傻的去试探,她忍不住反问自己,是心底仍存了点微乎其微的希冀?还是要经由此彻底绝断一切,成为一个冷心冷肺的人? 或许,后者更适合她。 快意的大笑不断从嘴里传出,念及毕生最恨之人已死,慕菲淼面庞现出大仇得报的畅快之色,连连拊掌,一股脑吐诉出十几年来的满腹怨怼,痛快纾解着憋闷的心绪。 “啧啧,妹妹从万丈高的悬崖坠下,怕是连尸骸都要跌个粉碎,阿耶您是不是很心痛啊?如果您知道是我策划了今日的一切阴谋,知道是我亲手把您最疼爱的女儿推下去的,会不会更加痛苦?甚至乎想要杀了我?” “孽……孽女!”慕成瀚惊怒交加,脸色铁青,想要爬起来扇她的耳光,反倒被她一把推倒,急火攻心之下生生呕出口鲜血,痛心疾首的视线凝住慕菲淼,大骂道:“狼心狗肺的畜牲!芳漪是你的亲妹妹,你竟丝毫不顾念亲情残害手足,用如斯狠辣的手段生生害死了她!” 闻言,慕菲淼神情癫狂,似笑非笑地问道:“狠辣?阿耶可知最没有的便是心软!若你当初对我狠得下心来,现今的我应该是在万里迢迢之外的乡下庄子里,当个被家族放逐的女儿。或是在哪个尼姑庵中剃度为尼,镇日抑郁寡欢。抑或是……” 她面目狰狞,瞪大眼死死地盯向自己的父亲,毫不掩饰着滔滔恨意。 “对外谎称慕府大娘子因疾去世,实际上是被家里人一碗药灌入喉,亲手杀死的。” 讲到最后几近是大声咆哮出来,她眸底泪光隐没,恨意盈心。 “可惜,阿耶败就败在心软上。” 她清晰的记得在蓝天碧空之下,陡峭悬崖边阿耶被自己亲手喂下能致瘫痪中风的毒药时的惶恐模样,还记得拿起绑匪丢在地上的刀,狠狠往胳膊上割划时候的鲜明痛楚与血液争先恐后冒涌出来的快感。 当慕府护卫和府衙的官役赶至悬崖边,看到受伤昏迷在地的二人,立马将人救起送到医馆救治。 慕菲淼醒来后,得知阿耶中风昏迷不醒恐日后再难痊愈的消息,欣喜之余她又满怀恶意的告诉了主母杜氏,芳漪跌下万丈悬崖尸骸无存的噩耗。 致使杜若浅承受不住打击心力交瘁下咳血不止,这之后还略施毒药把平素看自己不顺眼的老夫人一举毒至神志失常。 得手之后,她以慕府唯一子嗣的身份,拉拢各管事与他们沆瀣一气顺理成章地总揽了慕府一切事务,并借此登上了慕府家主之位。 同时,仍不忘在所有人面前佯装出一副姊妹情深的模样,令阖府高悬缟素,亲自为她的好妹妹慕芳漪守灵,日夜哀恸啼泣不止。直至虚脱晕厥,不明内情的百姓还纷纷感动不已,交口称颂慕氏姊妹手足情深。 无怪乎有人说,女人心如蛇蝎她们一旦发狠,皮囊之下的心肠将比鸩毒还毒。 白辛暗自唏嘘完,正逢画面再次转变,恰巧是芳漪坠崖时的景象,他刚打算收回术法,挥向半空的手臂猛地一滞,神情充满震惊与凝重,不可置信地低喃道:“怎么会?这不可能!” 原来,无意之中他窥见了芳漪坠至崖底时,周身遽然显现的护体仙障,在保护自身的同时亦将月桓挡了挡,减小了冲力才使得二人没有性命之攸。 让他极讶异的是慕芳漪居然有护体仙障在身,可反复探寻过她的灵识,却发现根本没半毫仙气,那这护体仙障又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且,她的灵识中似乎有一段被人封印住的记忆…… 白辛百思不得其解,眸光幽暗地紧盯着床榻上的芳漪,你究竟是谁? 窗外弦月高升,树影纵横婆娑,满地杏花惨白如雪。 梦里冗长虚境仿佛是漂泊无根的浮萍,幕幕景象随水流逝既抓不牢亦观不清,模模糊糊中只觉透着丝熟悉感,但当大梦始醒种种便恍如南柯一梦,再也无法追忆。 案上幽黄烛火明明灭灭,烛蜡滴流凝固了厚厚一层,青白袅袅的蜡烟渐升渐无,芳漪侧首目光停滞在那寂寂灯火之上,乌亮瞳仁沉浮着空洞之色。 下意识抬手抚上面颊,不期然触到一片湿漉漉的水痕,指尖轻轻擦拭着泪,良久之后她掀开布衾,坐直了身体,手抚着胸口心房处微微失神。 又是同样的梦境和同样的痛楚…… 打从十年前的某夜开始,她每晚都会被一个相同的梦境所牢牢困缚。 漫长梦中经常会出现各种人或事,每次就像历经了一遭人生百态,并且还能够身临其境感受到一种压抑深藏的苦痛折磨,而当清晨醒来梦境中所有的一切已是模糊不清,再寻不见踪迹。 本以为能一笑置之,可心房处时有时无的痛感总是在提醒她,这一切并非虚无缥缈并非事出无因。 因心房不时出现阵痛,阿耶知晓后曾延请过无数名医把脉诊治,却尽皆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在旁束手无策。 症结不清楚自然无法根治,好在长年累月下来她也慢慢习惯了,心虽痛但身子骨无甚损碍,已是庆幸。 起身下了床榻,她看到门口搁着一大一小两个食盒,上面用三大束杏花枝压了张纸条,拾起纸条详看,迎面便嗅闻到一股杏花的芬芳气息,精神头立时好了不少。 等阅罢之后,芳漪先行提过来大食盒,从里面取出筷箸菜肴,简单匆促的吃下小半碗饭便停箸,把碟碗拾掇进食盒,披上了一件大氅,踅身径直拎起另外一个小食盒,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院落中,统共伫立着七八间小茅屋,从她自己这间茅屋出去后,便趋步走向斜对面的一间,推开房门她搁下食盒。 她极为熟练地端起木盆去紧邻的厨房内烧开一锅热水倒在盆内,复又自水缸内舀了些凉水掺兑,快速拿着盆回房。 “喏,月桓你看我今天烧水的时候并没有出错,再烫到自己,是不是比以前厉害不少。” 茅屋内灯影幢幢,疏落烛火将纤弱单薄的影子拉长,映照在窗棂上,略显孤寂清冷。 芳漪挽起了袖子,素手拿起一块棉帕在盆里浸湿,走向床榻边,眸光温然地凝视着躺在榻上的人,“我自幼身处锦绣华堆中长大,衣食住行无忧无虑,伊始尝到这份困窘的时候深觉苦不堪言,可是当一点点做过了便更能体会那份不易,你说我算不算是又成长了些呢?” 棉帕轻轻擦拭过那张宛若美玉镌刻般的面孔,她轻笑着续道:“以前你总说我笨手笨脚,十指不沾阳春水,可现今是我专门伺候你,为你不辞辛苦地擦脸擦身,日后再也不许这么说我了,明白吗?”俯身小心细致地帮他撸起衣袖,擦拭着每一寸手臂。 “月桓,为何我讲了这么多话,你还不醒呢?” “莫非你久久不醒是嫌我烦?” 芳漪絮絮叨叨对昏迷的人讲个不停,摩挲过他已经结了厚痂的手掌时,不由得一阵心酸,为护住自己他不知被悬崖石壁和树枝刮蹭出多少伤口,大大小小的伤疤纵横全身,眼眶凝着的氤氲水雾,终是忍不住潸然落下,喃喃祈求。 “月桓快点醒来好不好,我不会答允莫府的求亲,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以后什么事情我都依你,只要你能够醒来,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往昔,那个人人称赞的月铭山庄少庄主,清雅华贵难掩卓越风姿,那个有无数少女仰慕的月桓。 现如今却一直昏迷不醒。 -------------------- 涨一涨收藏呗~ 第22章 春心漾 芳漪蓦地想起了半个月之前,那时候月桓代表月府来参加自己的及笄礼提早到了些时日,便搁府中暂住下。 在那段日子里他不知怎么听闻到莫维唐意欲求娶自己的消息,遂某夜趁着月黑风高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凑巧同方从浴桶里出浴的自己碰了个面对面。 鉴于他当时的眼睛还算比较安分地瞅了一眼后没再瞅,所以自己只抄起了水瓢同盛花瓣的小木盆砸过去,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彻底消散了积攒的满腔怒火。 等自己穿好衣裙出来,看到他俊颜上充满一派深情,眼神盛满笑意,勾了勾泛着淤青的嘴角,深情而诚挚地开口道:“芳漪你万万不能嫁给别人,这辈子你只能够嫁给我,我倾慕你已久,可感觉到了?” 他牵着自己的手按上那片炙热宽阔的胸膛,目光温柔缱绻,随后他又说出了曾托他母亲送来求亲信笺之事。 彼时,自己被他这番话震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后只呆呆回了句:“你是从何时起倾慕我?又为何是我?” 驭劫 第16节 见少女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月桓忍不住一笑,目中盛满温情,“我九岁那年跟随阿耶到慕府做客,途经一个拐角偶见名女孩孤零零的抱膝而坐,她睁着红肿的眼,空洞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小笼子,仿佛有诉说不尽的可怜委屈,白白嫩嫩的脸蛋浸染悲伤。” 顿了顿,他看向芳漪似在回味往事,紧接着又续道:“我很好奇便走过去问她发生了何事,她委屈巴巴告诉我,她阿耶送给她的小白兔被狼叼走吃掉了。当时便把我吓了一跳,长安城内居然有狼出没,府衙怎么不出动人手捕狼。那个念头只短暂停留一瞬,我又细细追问下去,女孩说她的乳母常讲夜晚要好好儿睡觉,不能和小白兔玩耍,否则的话就会让狼叼走吃掉,可她没有听话半夜的时候抱着兔子玩了会儿,结果一早睁眼便发现兔子不见了。” “就在她刚讲完的时候,远处出现一堆匆匆寻来的使女。领头的使女抱着一只小白兔跑到女孩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她讲兔子并不曾被狼叼走吃掉,只是有使女见它身子脏兮兮的,拿去洗了个澡而已。女孩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兔子,模样珍而重之,随后兴高采烈的同使女回了屋子。” 芳漪有点呆愣,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个女孩是她,大抵是一心牵挂兔子的安危,她那时候只隐约记得有个男孩儿讲了些话,再之后的记忆随漫漫时日而变得模糊不清。 她记忆中真正与月桓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五岁的上巳节,众人结伴出游河滨禊饮踏青,遵习古俗互用柳枝沾花瓣水点头身,驱邪祛瘟,行祓禊之礼,观看长辈们曲水流觞。 一众年岁小的郎君娘子也有自个儿玩耍嬉戏的法子,依照古礼围坐于环曲的池沼间,进行临水浮卵,即是将煮熟的鸡蛋放在河水中,任其浮移,谁拾到谁食之。 彼时的她食了两枚鸡蛋,腹中撑得满满,寻思玩耍消化一番,便与小伙伴们打赌看谁能最快赠出手头的兰草。 一群可爱的郎君娘子拢着一把兰草,向周围的男女老少递送兰草,收到者为答谢意便回赠兰草,气氛好不热闹。 因她的模样圆润可爱,顺利赠出了手头大半的兰草,攥着剩余的几株兰草寻寻觅觅良久,发现前方出现了一群佩弓箭着胡服的小少年,目中乍亮,显而易见他们是刚刚结束了弋射活动,生怕叫小伙伴看见抢了先,她巴巴儿奔了过去,递出兰草。 “予君兰草,愿君百岁长安,体常健。” 糯糯乎乎的嗓音像刚出炉的甑糕,熨帖在小少年的心尖,香香甜甜的滋味入肺,格外高兴,引出一阵愉悦的欢笑,纷纷探手接来兰草,拱手作揖:“多谢小娘子。” 其中一名绯衣少年叉腰谑笑:“咱们几个都有兰草,唯独月桓没有,怪可怜哟。” “可不是嘛,许是他弋获一双野雁好运用光,才无人相赠兰草。” 周围的小少年调侃戏谑着一名手拎野雁的白衣少年。小芳漪这才恍然发现因自己疏忽缺漏了一人,小脸急得泛红,接触到少年投来的目光,脸上更火烧似的烫,羞愧地垂下脑袋,思索着该如何补救,不至于叫少年面上无光。 旁边草地里一朵红艳艳的芍药吸引了她的眼神,脑筋急速转了起来,上巳节除去禊饮赠兰草,还是个男女互赠芍药表达情意的日子,那朵芍药该是某个没达成心愿之人随手弃下的。 她暗暗合计,反正自己年龄小即便是赠出芍药,也无人能当劳什子男女之情,索性捡拾起芍药赠给了白衣少年,郑重其事道:“予君芍药,愿君百岁长安,体常健。”又凑近一些,低声致歉:“方才之事,对不起。” 月桓悠悠打量她两眼,眼瞳依稀蕴着笑,无视周围同伴挤眉弄眼的古怪表情,收下芍药,“多谢小娘子。” 有赠有回是为礼数,月桓若有所思的眼绕她兜了一圈,便把一双弋获的野雁当回赠礼,“在下无甚回赠之物,只一双野雁望小娘子务必收下。” 小芳漪张大了嘴巴,很是惊愕,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郎君快快收回,不必如此客气,我赠兰草是遵循古俗亦是为一个赌约,并不求任何回赠之物。” “你且收下罢,左右我拿着无用,也不知赠给谁好。” 周围人也都劝说她收下,这般盛情,令小芳漪着实难却。 “那便多谢郎君美意。” 小芳漪不大好意思地笑笑,一株芍药换回人家千辛万苦射下的野雁,委实欠妥,郑重鞠下一礼,“我姓慕,在家中排行老二,来日郎君如有需求,可至兴化坊的慕府上门寻我。” “在下姓月,单名一个桓字,小娘子定要牢记。” 两人互道了告辞,她和使女拎着野雁,折回和小伙伴约定的地点。 女儿家走了,一群小少年吹着口哨,促狭怪叫。 “甭看人家无人赠兰草,可是有人赠芍药啊。” “哎哟,月桓你把芍药别进蹀躞带,是向旁人表达你已名草有主之意?” 月桓淡淡一笑,迈步走远,遥遥撂下两个字:“你猜。” 原地的小少年们面面相觑。 “他总是这般欠揍样。” “手好痒,好想同他揍上一架。” “来来,你行你上!跑什么,别怂啊!” 小芳漪是第五个分完兰草归来的人,虽时间略耽搁些许未拿到第一名,可有赖于月桓赠予的野雁,她受到的瞩目绝对超过了第一名,内心聚拢的一点小失落很快驱散。 上巳节期间的弋射活动,是以一种带丝线的箭射击野雁,射中后即索丝而取雁,这种雁乃是最好最难得的送礼佳品,而弋获野雁者,也实属顶顶有能耐。 小伙伴们露出艳羡的表情,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 “据说刚才的弋射活动角逐甚是激烈,可惜我六兄连野雁的尾巴都没射中。” “哇,弋获一双野雁,忒厉害啊!” “这般厉害的人送给芳漪野雁,足见是位极温润的郎君。” 最初,她对他的印象是温润和善的谦谦君子形象,他对自己的印象却是哭得惨兮兮的呆蠢样,不禁扶额哀叹,好丢脸啊。 更是面存忐忑疑惑之色,讷讷问道:“你就这么对我产生了倾慕之情?是不是太轻率哩?” “当时的我并未对你生出倾慕之情。”月桓笃定的摇首,叫芳漪安稳落地的心又微微刺痛,止不住泛酸,闷闷道:“你接着讲。” 他忍俊不禁道:“就是单纯的觉得这个女孩儿傻得太可爱了。等到跟你接触的次数渐多,发现你不单有点傻还有点天真可爱,每回只要掐一把你肉肉的包子脸,什么烦恼事都会消失,而你呢……被我掐了脸蛋虽不大高兴,但也甚为好哄,陪你玩耍一阵子就能够忘掉全部不高兴的事。” 小时候的她有那么傻那么笨吗!随便哄两句就忘记不开心的事,以为哄宠物呢? “也因你这份傻,我同你相处时的一点一滴积累于心,日久天长下来使小时候的情谊转化为满腔的倾慕之情,毕竟眼睁睁瞧见包子脸一点点出落成亭亭少女,难免会有年少的冲动慕艾。” 月桓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摸了摸鼻子,“至于为何倾慕的对象是你,大抵你是我打小接触最多的女子。” 这话听着怪别扭,接触多便倾慕,要是七八个女子与他一起长大,日日接触,岂非都要娶回家。 “那你同我阿姊不也是接触的蛮多,怎么就不倾慕她呢?”芳漪这话含了两分刻意的刁钻。 以免她继续紧追不放,月桓惟有干巴巴接下话茬,斟酌着语句,“嗯,你阿姊每次同我碰面只互相见个礼,话鲜少,况且她不是和维唐走得很近吗?素日我对她及她对我的态度也挺疏离冷淡,两厢对比之下,还是我和你之间最好。”讲罢,露出一丝宠溺的笑容,抬手替她挽了挽湿漉漉的长发。 得到满意回答的芳漪螓首咬唇偷笑,复敛却笑意,慢慢仰首,眨巴着水汽濛濛的瞳眸定定瞧向跟前人,语声沉重,“可阿耶在为我行笄礼那日,有意把我许配给维唐阿兄。” 月桓上扬的嘴角微微往下一耷,目中光芒陡灭,添了几许不甘落寞,苦笑着问她:“那你喜欢莫维唐吗?” 看着他面上郑重神色,芳漪略微迟疑后肯定地颔了颔首,“我确实是喜欢维唐阿兄。” 在月桓愈发黯淡的眼神与神情中,再次开口说道:“但,我对维唐阿兄的喜欢,仅仅是妹妹待兄长的那般喜欢,并没有那种如同阿耶和阿娘间相濡以沫的情意。” 从小到大维唐阿兄都待自己极好,可有些情意不是说有便有。 纵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若不是心中所爱也不能强求,是以阿耶私底下提及这件事的时候,自己是直接拒绝并点明了意愿。 伴随少女婉转清冽的嗓音,月桓的脸色一点点由阴转晴,唇际笑意盎然:“既是这般我犹有机会,对不对!” “机会是有,不过并不是给你的。据我所知,月郎君身侧已有许多娇俏可人的表妹围绕,我慕芳漪不奢求什么只希望未来夫君唯有我一个人,夫婿身边没有三妻四妾是我同家人最大亦是唯一的要求。” 芳漪神情严肃,可见说出这番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那你怎就知我娶了你后,还会有三妻四妾?”她抿唇不语视线挪向别处,摆明不欲再谈,月桓哑然失笑:“罢了,你若不信也无碍,日后且看我的行动表现再说,只要你不答允莫府的求亲便好,我有机会便好。” 未待她再开口讲话,人已快速推开窗牖,跃出窗外消失在视野中。 “就、就这么走了……”芳漪跺跺脚,瘪嘴嘟囔:“没诚意!” -------------------- 第23章 心上人 翌日清早,她自悠长的睡梦中若有似无地闻到一股辛夷花的馨香,逐渐转醒后心内好奇就循着淡淡的香味一步步走到窗前。 打开窗牖后她发现有一尊插着大束辛夷花的白瓷花瓶,正姿态娉婷地立着,纤长枝条形状柔美,剔透露珠沾在粉红娇嫩的花上,格外赏心悦目。 阵阵恬淡幽香使她的心情大好,见花瓶下面还压了一张洒金笺,便取了来仔细端详上面隽永的墨迹,阅完不禁面颊发烫。 原来是月桓书了一首《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床榻旁的芳漪呢喃出声,她轻轻抚上月桓的脸庞,眼眶渐渐湿润。 “我好想看你自烟波浩渺的水面棹舟归来,在杨柳岸边对我浅唱低吟这首诗辞,我好想听……已想了许久。” 自幼青梅竹马的感情,坠崖时的生死相随,早已积淀于心难以磨灭,又怎会无动于衷。 “月桓……” 长夜阒寂,万物蛰伏黑暗之中修养生息,潺潺月光伴星辉淌入里屋,照射在床榻前伏身埋首的少女身上,压抑地啜泣声低低响起,不知哭泣了有多久,头顶忽而传来一把沙哑的嗓音:“你当真什么都答允我?” 这声音好耳熟啊! 芳漪怔怔地抬首望进那双熟悉深邃的眼眸里,登时呆愕住,眼尾的一颗泪直直滑落到下颌。 “怎么才几天的工夫便不认识我了?” 月桓撑臂慢慢坐直身体,屈指轻弹了她的额头,英俊面孔挂满戏谑笑意,侃侃问道:“原想着一觉醒来就吟唱《野有蔓草》,可你却是呆头呆脑不认得我,暂且不唱了。” 缓过神来的芳漪鼻子倏地一酸,趴在榻畔,带着哭腔泣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是,我什么都答允你,不唱便不唱,都依你。” 这连日来心中积攒的惶惶难安,终化作开闸的泪水一股脑倾泻而出。 面前娇俏人儿哭得眼泡微肿,形容憔悴,月桓看在眼里自是万般心疼,遂展臂把人揽入怀中,紧紧拥着她。 他抚摸着那似泼墨般的乌发,轻轻浅浅的嗓音响起:“怎么又哭鼻子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倘若再哭下去怕是床榻上该没法住人了。” “哭都不让哭,你也太霸道。”芳漪甫闻这话破涕为笑即刻辩驳,愤懑地将埋在月桓胸前的头扬起,孰料正对上一双璀璨生辉的眼瞳,融融暖意令人倍感熨帖舒慰。 床榻上,两人挨得极近,几乎是鼻尖贴鼻尖,澄澈的瞳眸中无比清晰地倒映出彼此的身影,跃动烛火拉长了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无端端产生几缕暧昧情愫。 月桓低首瞧着芳漪纤密的长睫颤若风中蝶翅,晕满红霞的俏丽面庞带着丝缕羞赧,将女儿家唯美娇态尽收眼底,瞳孔黢黑一片宛若无边无垠的深海,暗自汹涌着灼热不明的情绪。 “你、你且松开手。” 芳漪咬着唇,红着的脸蛋像是熟透的虾子般冒着腾腾热气,使劲搡了搡月桓禁锢自己腰肢的手臂,不料下颌一紧脸庞随之微仰,看着他压下来的唇,倏忽瞠圆了眼睛,木呆呆地任由他为非作歹。 素有端方君子之称的月郎君抓准时机,垂首噙住那片渴望已久的柔软,辗转徘徊攻陷每一寸土地,秉持着怀柔策略一点点撬动齿关,勾缠住步步退缩的小舌,一手紧扣住她的后脑勺,五指滑进锦缎般的柔软发丝中,一手牢牢箍住她纤细的腰肢,两具炙热躯体贴得严丝合缝。 唇齿间糯软濡湿,带着一种温柔怜惜的力道碾磨探入,使芳漪灵台出现了短暂的混沌迷眩,涨红了耳根,整个人不由酥软在少年的怀间,微微阖眼给予羞涩回应,悄悄伸出手揽住他。 窗外皎皎明月拢来朵云翳,似害羞少女半遮半掩,案上烛焰昏暖,融融照耀着一双璧人。 起初,这个吻是浅尝辄止轻柔绵软,到后来随时间的推移愈加激烈深入,小小一方天地里充满温软旖旎的氛围,心脏也因此欢欣地悸动着,仿佛是填补了心底久久空落的一角缺憾。 终于月桓率先离开了芳漪娇艳欲滴的红唇,垂首抵着她的额头,嘴角噙满餍足笑容,指尖捻揉上柔嫩耳珠,像调戏般朝她耳廓里呵吐着热气。 “你……”芳漪的耳朵是个敏感之处,叫这热气弄得耳根痒痒,被人调戏自是含羞夹恼,双手轻轻地推开月桓,美目斜斜瞪向他,脸色酡红,翕张着红唇,欲语还休之态展露无遗。 却不知,她此般更添诱人风情。 视线紧摄住含羞带怯的某人,月桓清隽面容噙笑,身体前倾伸臂把人再次揽到怀中,唇际挂着一丝坏笑,继续坏心眼地呵吐着热气,温哑的嗓音像把小勾子挠得人心直泛痒痒。 “哦?我怎么了?” 靠在月桓肩窝里的芳漪媚态万千,眼瞳似水,委实是抵挡不了这般攻势,飞快推开了人,晃眼瞥见他欲再朝自己靠近,吓得忙不迭跑下床榻,从小食盒里面捧出一个用热水烫着的药盅并瓷勺,搁在榻上。 “你现在先把药喝了,然后便洗洗睡罢。” 驭劫 第17节 趁他举盅一饮而尽之际,芳漪拧着袖子跺了跺脚,“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屋了。”不等他应答,打开房门逃也似的溜了,惹得月桓忍俊不禁。 而落荒而逃的某人,飞速逃回自己的屋子后,竭力按捺怦怦乱跳的心脏,踢掉鞋子躺到榻上拢着布衾,深深吐纳稳定心绪。 最后不知是想到什么,抿着嘴一个劲儿的笑,羞红着脸来回打滚。 结果一夜无眠,某人直至天蒙蒙亮才睡着。 不知是沉沉睡到今夕何夕的芳漪,悠悠转醒时瞠着双惺忪睡眼瞧向外面,发现明媚天光已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惬意地坐起身抻了抻腰肢,自顾自去净面绾发。 推开房门的一霎,幽淡的杏花香萦绕鼻息间,她心情大好的阖眸呼吸新鲜空气,仰面感受暖融融的阳光,眯眸望向晴空万里的无垠天际,耀阳撒下的浮芒从浓密的杏花枝叶隙间筛落,形成斑驳多姿的光柱。 她蓦地顿住,屏住呼吸觑向一株粗壮的杏树。 枝繁叶茂的树底下置了一张石案,此刻正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白衣翩翩唇角含笑,端方有礼,一个是玄衣瑟瑟容色温和,潇洒恣意。 适逢清风飒飒拂掠,杏树枝梢飘洒下几瓣零星的杏花,因着两人模样上佳,乍一放眼看去他二人好生相配,给人以一种十分登对的感觉。 等等,为何会有好生相配的错觉? 芳漪被自己脑中突然冒出的想法惊骇到了,半晌才回神,不知为什么忽而忆起以前在家时偷偷摸摸看过的一册话本。 那话本里讲得是两男两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最后的结局委实够出人意料。两个风度翩翩的郎君终是冲破世俗阻碍在一起了,两个女子则伤心欲绝孤老而终…… 她咽了咽口水,秀眉轻拧,甩了甩头,刨除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内心竟渐渐升起一股危机感,反复思量又觉是自己多心了,不由咕哝道:“唉,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大抵声音略响,不远处的二人把视线纷纷转移至她身上。 敛起思绪,芳漪对二人招了招手,提着裙摆缓步走向石案边,言笑晏晏地打招呼:“两位早晨好,可都用了朝食?” “现在已是辰时,我们卯时前便吃完了朝食。” 白衣翩翩的月桓气色明显不错,比之前几日脸上恢复了大半血色,拢了拢长及曳地的广袖,唇畔噙笑,伸手拉过她坐到自己的身边,笑容里尽是宠溺:“想必是饿了罢,喏……”指了指石案上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贴心细致地拿起双竹筷送至她手中,温柔满满道:“怕你吃不惯别的东西,我特意下厨做了这些你最爱吃的菜肴。” 他、他这口气也太那个啥了罢! 芳漪惊得瞠目结舌,犹触滚烫热水般缩回手,而后又是诧异万分,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做菜?是既纳闷又疑惑,今儿到底是他没睡醒还是自己没睡醒? 重重疑惑堆积着实亟待解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月桓,试图发现他举动中的漏洞,以此证明自己的的确确是在做梦。 但……为何月桓的手会覆在自己的手背上,且触感格外的柔软真实,出于好奇便伸手拧拧捏捏了一番,冷不丁听到句话。 “你没在做梦,我是你真实的月桓。”月桓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容色隽雅眉眼柔和,顺带为她整理了番略显凌乱的额发,亲昵地刮刮她的脸颊。 白色广袖飒然拂过芳漪面庞,一只手递来一双竹筷,她从善如流地接过竹筷开始夹菜,背脊却是直冒冷汗。 这样的月桓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芳漪,先用口汤再吃饭菜,这样对脾胃好。”始终默不作声的白辛此时兀自端了个瓷碗过来,将汤舀到碗中递给她,还不忘温柔地关怀道:“你昨天可好些了?”说罢,目光似水地将她凝望着。 -------------------- 昨天涨了两个收藏,结果今天一看又掉了…… 盆友们,支持一下呗,让我多涨些收藏^0^谢谢啦! 第24章 醋海掀 芳漪暗自琢磨。 昨天?白辛问得应该是晕倒的事儿罢…… “嗯,已经好了很多,有劳你挂心了。” 月桓眸光微滞,默不作声地看了白辛一眼。 闻言,白辛眉梢一跃,狭眸泛起淡淡的涟漪,笑得一团温柔和气。 月桓不动声色地观着白辛递给芳漪的汤碗,俊脸微沉。 他一大清早辛辛苦苦准备的菜肴,岂能让旁人钻了空子,遂果断出手把那碗汤挪给自己,给芳漪换上自己亲盛的那碗,并且叮嘱道:“汤快要凉了,快些喝。” 盯着被强塞进手中的碗,芳漪回眸瞟了瞟月桓,视线掠过他的唇时,恍然忆起昨日那桩旖旎事,脸颊猛地泛红,忙遮掩似喝了口汤。 喝到一半时似是忆及何事,急急放下汤碗,对二人懊恼道:“差点忘记给你们两个人互相介绍。” “不必,我二人已先行认识了。”白辛与月桓同时出声,四目相对,俱是刀光剑影。 既然是情敌,那必须要认识,往后才能卯足劲相互攻击厮杀! 他们之间眼风流窜频仍,时而分给少女半个温和宠溺的眼神,时而他二人胶着不离,眼风那么缠缠绵绵夹杂暧昧,瞎子都可以感受得到。 芳漪在旁侧不甘地咬着筷子,自己先前的想法说不准还真有可能。 整顿饭就在如斯复杂、暧昧、纠缠的眼风下吃完。 饭后,自然是散步遛弯拷问的好时机。 为避开白辛,芳漪特意带月桓走出老远,进到片杏花林。 负手围着月某人踱来踱去,她的目光由上至下仔细打量番,从容弯腰自地上捡起一截树枝,眼睛乜斜着旁侧悠闲自得的人,狠狠戳了戳他,表达出此刻不满的心情,“我现在很不高兴。” 顺道再次用树枝子戳了下。 “哦?”月桓停驻步伐,双臂环胸,斜靠于一株枝干苍劲的杏树上,抬手揉乱她的发丝,笑问:“是哪个不长眼惹到你啊?” “就是你!”芳漪跺了跺脚,内心烦躁不堪,扶额叹息:“方才用馔食的那段时间,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和白辛的眼神可是不离分毫,氛围怎个缱绻缠绵了得,且跟我说实话,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这小眼神里分明写着‘你们两个是不是狗男男’的疑问。 月桓感觉额上青筋迸了迸,看向她的眼中添了一抹无奈之色,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发誓我和白辛什么都没有!并且要纠正你一件事,我看他时眼神不是缱绻缠绵,可以用‘苦大仇深’来形容,另外你怎么能想到这般歪的地步?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清奇东西?” 这思想太奇葩,明明是有人在觊觎她这个人呀! 而且,不光一个人觊觎。 前有莫维唐倚仗青梅竹马的关系成日惦记,后有横空插来的各府郎君暗暗盯上他的这朵娇花,时刻严防紧守着也没能抹杀掉那些烂桃花,这回又招来一个白辛。 “也罢,勉强信你一回。” “说到底最该担忧的是我,不是你。” 月桓苦着脸,唉声叹气:“你前前后后招来的桃花,可曾详数过?去岁有一阵子你同钱家八郎关系极是亲密,彼时我面上不显,内心却已然打翻了醋坛子,是以那段日子我待你极为冷淡。” “钱家八郎?”芳漪瞠目结舌,旋即哭笑不得:“钱八郎去年才四岁,你连小孩子的醋也吃?” “我亲耳听见他说你生得漂亮,长大后要迎娶你。” 方至四岁便如斯好色,长大成人还了得! “偏你是个爱较真的人,把小孩子的玩笑话当真。”芳漪笑眼弯弯,揶揄道:“我同钱八郎的长姊是好友,算打小看着那孩子降世,加上他生得白糯可爱,我也没个弟弟便特别亲近些,不料让你醋海翻波。” “喜欢小孩子啊。”月桓清俊的脸衔笑,意味深长道:“日后你我多生几个便是,让你过足稀罕孩子的瘾,等他们长大些瞧着满府乱窜的情景岂不妙哉。” 流氓! 芳漪俏脸赧红,狠剜他一眼,“又不是山中泼猴,乱窜个什么劲儿。” “夫人所言有理。” “不要脸,谁是你夫人!” “喏,申斥在下者便是。”月桓垂目淡笑,端的是一派谦儒风雅。 “油嘴滑舌。”她恶声恶气道。 月桓心安理得接受了‘夸赞’,望着无际苍穹,冷不丁发问:“假设有一天,我同旁些个女子有了纠缠不清的关系,你会如何做?”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芳漪陷入沉思,少顷注视着他黝黑的眼,表情严肃,眸底漫上一丝怅惘的决绝,毅然决然地道:“我将挥慧剑斩情丝,与你此生不复相见,老死不相往来。” 短浅的叹息后,月桓展臂把佳人揽入怀间,“心还挺硬,倒还真舍得不要我。” “即便世间男儿皆负心薄幸,我却不想不愿亦不敢如此。惟愿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同伊人赏尽浮世繁华,历百态人生,便平生足矣。” 情切私语如蜜糖般缠绕于耳畔,月桓一字一句立下坚定不移的誓言。 “不想不愿亦不敢?” “不想辜负背弃你,不愿使你伤心垂泪,亦不敢令你受丝毫委屈。” 自他怀间抬起泛红的双眼,芳漪妍丽的面庞犹有两行泪痕残存,倚靠在他肩膀汲取着他身上熨人心扉的温暖,破涕为笑,姿容宛若霁色初晴,娇嗔道:“这还差不多。” 不料,月桓深邃的眼眸陡暗了下去,抱着芳漪挪开个位置将人紧紧抵在杏树上,单手撑住树干,杏树被这力道冲击得花瓣纷扬洒落,簌簌飞花迷乱眼瞳间。他伸手扣住伊人的下颌,径直俯首吻了上去,权当做对方不信任自己的惩罚。 杏花纷落而下,一对贴合紧密的少年人发顶与衣襟处盈满淡淡的幽香,长长的漆发交缠不休,大有抵死缠绵的意味,当微涩的杏花意外含入唇舌之中,只能随波逐流任由彼此互相勾缠传送。 良久之后,芳漪先是抬手抚摸着水亮红肿的唇,发觉有些刺痛,继而又抚上脖颈处某个人不怀好意弄出的红点子,冷冷睃向笑容满面的某人,跺脚啐道:“你!你怎么又占我便宜,这简直有辱旁人送你的君子之称!” “对你,我便不是君子,而且你若再用那种眼神瞧我,我恐怕会把持不住。” “……”芳漪气息一滞,双手掐拢住衣襟,忿忿撇开脸,腹诽了句‘禽兽’。 “还有,你以后不准和白辛走得太近,否则我会吃醋。”月桓掂了掂下巴,笑容着实轻佻暧昧。 “……” 近些时日,芳漪着实苦恼不堪。 因为她发现只要是有自己的地方,除茅房之外,月桓与白辛这两个讨人嫌的都会在,他们如影随形就像两贴狗皮膏药似的,怎么撕都撕不掉。 譬如,她独自在林中采花时,那两人不知从何处窜出争抢帮着采,眼看一朵朵娇艳鲜花被无情践踏,被辣手连根拔起,被两个人互相摘扯,枝叶同花瓣蔫蔫儿散了一地,使她气顿时不打一处来,直接踅身走掉了。 再譬如,览遍溪涧潺流和崇山峻岭之后,她诗兴大发随口吟咏几句诗词,那两贴‘狗皮膏药’就跟中了邪似,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炫文采,直把人给噎得够呛。 还有今日午间用完饭,那两人不知自何处摸来棋枰,端坐对弈。 本来这是件极风雅斯文之事,她表示你们先对弈着我回屋趁大好时光打个盹儿,结果步子尚未踏出,便被强制按坐在一张绣墩子上观看对弈。 期间时不时要应和几句,并需竖耳聆听两人每走一步棋,就啰嗦的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月桓执白子,施施然落下一子,面带微笑道:“白兄,应当知晓胜负不可强求,然则这人亦是。” 从棋笥中执起枚黑子的白辛,不急不缓扣落棋子,“不过有的时候,不下到最后一步怎知是谁赢谁输,反观那些骄傲自满者往往都失败而归,我劝月兄还是小心些的好。” 到时候被我挖了墙脚,可别哭。 综上所述,此类事情频繁发生,一天多达十几起少则五六起,且两人还常常互相冷嘲热讽,有时甚至借比武的名义进行互殴,结果……两败俱伤! “唉。” 幽幽叹息声,自然来源于芳漪,面对着两张肿成猪头的俊脸,她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强忍住默默转身扶额长叹。 驭劫 第18节 千万别误会,她叹的仅仅是白辛存得上好伤药,已快要用完了。 在谷中精细调养了两个月,月桓同芳漪的身体已然痊愈,便打算拜别白辛出谷回府。 告别的那日,芳漪十分惬意的想着只要出了谷,便再也不必忍受夹在他们中间的滋味,才将将走至谷门前,整个人浑身一震。 但见白辛站于一株盛开似雪的老杏树下,穿着一袭玄裳,手上提了一个灰色包袱,神态略显忧郁惆怅,眼神中透着股渴望,蔼声言道:“鄙人久居寻谷,已经很久未曾出去过。如今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正巧同你们顺道,这一路上咱们三人可以互相做个伴儿,岂不妙哉?”言讫,带着希冀憧憬的目光落到了芳漪面上。 乍闻此言,月桓猛攥了攥拳头,面色阴沉冷峻,眸带狐疑与不爽,饶是修养气度再良好,也忍不住咬着牙腹诽。 白辛你祖宗的真是阴魂不散! -------------------- 求收藏、霸王票、营养液~谢谢~ 第25章 慕府危(1) “的确,你也是该出去瞧瞧外面的风景,寻谷虽美却太过冷清,尝试着换一种环境生活,兴许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芳漪有些踟蹰着颔了颔首,眸光状似不经意间瞥向白辛,观其面上宛如沐浴春风般的笑容,好似冬日暖阳叫人心生好感。 她清亮的眸子微微闪烁,唇畔含了一抹笑。 白辛笑意更深,优雅地拎着包袱,扬了扬眉,声调愉悦非常,“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走罢。” 特特乜斜着脸色不善的月桓,勾唇冲他挑衅一笑。 想摆脱我没门儿! 月桓冷冷嗤了一声,在经过他旁边时脚步稍顿,目光凉得快要结冰,沉声道:“莫要耍什么花招,我会牢牢盯紧你。” 白辛扬首,宛如斗胜的公鸡,摆着一丝傲然姿态,浑然不惧…… 望着月桓紧紧牵揽住芳漪的背影,他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泯灭,眼瞳里酝酿出晦暗阴鸷,如漩涡般暴涌出一片狠辣的杀气,嘴角勾出一缕邪佞的笑容。 鹿死谁手还有待分晓。 出谷之后,三人远远瞧见一株杨树底下栓了两匹枣红骏马,挎着包袱的芳漪小跑几步,围绕骏马走了几圈,伸手抚摸着其中一匹的头部,称赞道:“真俊的马!” 那马儿好似有灵性地打了个响鼻,原地踏了几步,甩甩马尾,俯低头蹭了一蹭她的掌心,表现得柔顺异常。 月桓踩着蹬子,率先利落地翻身上马,牵住缰绳抚了抚马颈的鬃毛,旋即摆出一副斯文有礼的姿态,伸出手含笑看向芳漪,满目柔情似水,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你同我共骑一匹,另一匹马就让给白兄。” “好。”借助月桓的手翻身上马后,芳漪就被他紧紧地圈揽进怀中,一顶幕篱随之兜头罩了下来,拨开眼前障目的素白纱罗,回眸朝他绽放出一朵笑靥,侧首却发现白辛还未上马,不由催促道:“快点上马呀!” “哦……”白辛幽怨地瞪了瞪她,慢腾腾地翻身上马。 罩在幕篱之下的芳漪莫名感觉到脊背上汗毛倒竖。 怎么像怨妇呢? 白辛不甘心远远缀于后面,迅速牵缰催马赶上月桓那一骑,与之并驾齐驱,时不时插科打诨与芳漪说笑,惹得月桓大为不爽,着恼般扬鞭策马飞驰疾行,溅了毫无防备的白辛一身泥水。 “依我看,月兄脾气很是差劲,日常只会使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手段,芳漪你说对不对?” 默默觑向沾染了一身泥点子的人,芳漪忍俊不禁,思量再三终是小心翼翼地看向旁侧挺直端坐的月桓,支支吾吾半晌都没个应答。 “白兄谬赞,纵是再差劲再登不上大雅之堂,又奈我何呢?有空不妨把你自己整饬干净才是,免得进长安城后被人以为是个叫花子。” 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接近白热化的战势再度升级,以互黑相撕为主一路上嘴仗战况不停歇,两个大男人还险些因此大打出手,使夹在他们中间的芳漪犹如畏缩的小鹌鹑。 一路倍受煎熬,好不容易熬到城门口,还未松下一口气,只听白辛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芳漪你进城后打算去哪儿?” 闻言,她静默了片刻,垂眸淡淡答道:“兴化坊慕府。” 月桓将突然沉默的芳漪搂得更紧,侧目乜斜白辛时,眼底有一道厉光划过,带着深深烦恶与冷意,嗓音不咸不淡道:“等进城后,白兄就自己四处走走看看罢,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如此,鄙人也不多叨扰二位,只盼能后会有期。”白辛水波不兴地拱了拱手,声色平淡,双方讲了寥寥几句的客套话,便在城门口相互作别。 这厢月桓不愿与白辛再多待片刻,搂紧芳漪急急催马赶往慕府,自然就错过了对方一瞬间变为红褐色的瞳孔,以及眼底破土丛生的阴戾邪气。 “呵,这出好戏才刚刚开始。” 长安城内,街道明净,路边沟渠细水潺流薄覆深青苔藓,青砖石板路蜿蜿蜒蜒连通各个大小坊市交纵横布,酒肆食肆外胡姬曼舞沽酒烹肉,招揽来往行旅,辚辚车马更是络绎不绝。 待二人牵马行至兴化坊主街道时,惊见有许多人成群结队地奔往同一个方向,期间交谈不休,路过他们身畔时芳漪遮掩在幕篱下的面容挂上忧虑之色,目带深深的凝重,不由加快步伐向慕府行去。 孰知愈接近慕府宅邸汇涌来的民众便愈多,相隔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在慕府外面指指点点,神色各异,交首窃窃私语。 四名身着官服的府衙衙役腰挎宝刀,身形立得笔直如松柏矗立于慕府大门口,另有两名衙役阻拦着门口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不时喝令他们往后退。 弃了马匹的芳漪同月桓拼命挤进重重围观人群的前方,却陡见慕府百十来名奴仆个个面容憔悴神情凄苦,背着个小包袱被衙役一个个强行轰出来遣走。 等所有人都出来后,有两名衙役扛出来一块红布遮挡住的匾额放到一辆板车上。她一眼就认出那块匾是先帝御笔亲提赐给慕府的称誉与无上荣耀——‘诚义仁厚’。 先帝曾言慕府因何能经百年始终屹立不倒,是因历任家主皆讲求信诺诚义和买卖仁厚之故,是以赞之‘百年皇商,诚义仁厚’。 如今,昔日辉煌伴随衙役把慕府大门紧紧关闭,用浆糊粘贴上封条而彻底湮灭。 他们复爬上梯子摘除掉慕府高悬的匾额,弃之敝履般重重砸向地面,匾框边沿与铸金的大字分崩离析,映着迭起尘土孤零零地躺着,像是被碾入尘埃当中的一颗不起眼的小沙砾,鲜亮光泽荡然无存。 眼眶忽然酸涩,芳漪踉跄着想要上前捡回慕府的匾额,为慕氏留下最后的一丝骄傲,为阿耶阿娘苦心经营的家宅留下一点痕迹。 她哽咽着使劲搡开挡在前面的围观人群,结果却被月桓扣住腕子扯回身边,并逐渐退出人群。 “你别拦住我!放开!我要拿回慕府的匾额!” 月桓仿佛是看到了幕篱下那张娇容潸然而泣的悲伤模样,不由压低声音,温言劝说道:“目前你我尚未知晓慕府因何被府衙中人封禁的详情,万不可轻举妄动,于众目睽睽下冒险拿匾。你……不能有半分差池,因为我再也输不起了。” 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人,他视线移向周围渐渐散去的人群,伸手拦住其中一位看热闹仍看得意犹未尽的布衣小哥,低声询问:“敢问这位郎君,这慕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府衙衙役为何驱逐了慕府的一众奴仆,又贴了封条?” 布衣小哥见是一位潇洒翩翩的郎君问,登时露出一副‘你可是问对了人’的表情,开口滔滔不绝道:“这位郎君一看就是外地人,怕是不知城内新近发生的一桩大事,是与他家……”他朝慕府努努嘴巴,“有着莫大关联!” “据传皇商慕氏在呈给皇宫的一批布帛中,掺杂了小半用劣质染料挑染的布帛,而这些布帛一半是太后要送予外邦使节的回礼,一半是打算自己留下裁用。” “皇宫里头的宫人在献给太后与使节前,都会仔仔细细用心检查遍,有几位眼尖的掌事就给查了出来,立马吩咐人撤换掉这批布帛,急忙换上另一批。” 布衣小哥又连连摇头唏嘘道:“啧,幸亏是慕府人机灵挽救及时,宫人并不曾禀报给太后知晓,然而宫中掌事与下面的官员却逮住把柄死死不放,最后还是莫府在此中万般周旋,方把慕府救下。人虽无甚大碍,可惜慕府百年基业彻底因此毁于一旦,名下商铺钱庄被查封不说,连家中财产也均被府衙抄没,一夕之间堂堂富商巨贾变得身无分文,所以遣散了全部的奴仆。” 歇了口气,他小声补充道:“这件事是我家中的一位表哥的远房舅舅的曾祖父的外孙女的表妹,在宫内当差颇知晓内里详情,才讲给我听的,但你千万莫要再同别人讲喽!”说完,竖指搁在唇上嘘了一嘘。 同对方拱手道了声谢,月桓转身将傻傻愣在原地的芳漪拉走,直至走到街角转弯处才把她放开,目中划过一抹怜惜,安慰道:“晚些时我带你进慕府查看一番。” 芳漪低垂着眼眸,“好。” 天边晚霞拢却最后一丝亮色,黛黑夜幕悄悄降临,璀璨星辉和皎皎明月被乌云遮住,隔着浓厚的云层投下黯淡寥光。 俗话说得好,月黑风高杀人夜…… 呸,是翻墙夜! 街上两个行踪鬼祟的人影,蹑手蹑脚地绕到慕府后门的小巷中,只见其中一人打横抱起另一人,掀袍轻松一跃,翻过高墙转瞬便站在了慕府后花园内。两个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燃起,借着亮光一步步小心翼翼行走。 后花园内,原本处处精致美观的花卉草木,再无专人修剪变得旁逸斜出荒草疯长。 夜晚园子中沿路置放的白玉灯柱子并和田玉灯罩,本是为照明所设,现今光秃秃的一个不剩。 犹记假山边摆放的‘葛巾紫’、‘醉杨妃’、‘玉天仙’、‘青龙卧墨池’等等牡丹名品,现已花姿萎靡枝叶凋残不堪,不复美丽。 池塘内几十尾价值千金的锦鲤,一尾都不在了,或许是被狸奴野狗叼走果腹,或许是被人捞走。 -------------------- 第26章 慕府危(2) 神思飘忽之间,芳漪渐渐止住步伐,遽尔听见背后一阵铁制物品坠落跌地的嘈杂响动,忙回首探看。 凭借微弱的烛光与月色,终是瞧清楚状况,她轻蹙着眉喝住月桓:“且住手,莫要伤到舜华和舜英!”上前抬手压制住他持剑横指的手臂,侧首朝两个瞪大眼流露出惊恐表情的使女,说道:“舜华舜英,我回来了。” 她欲再言,脚尖忽然踩到一个硬物,垂目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菜刀锄头,目露了然。 想是因天色黯淡,她们俩把自己同月桓错认为欲行不轨之事的盗贼,所以才会自背后偷袭攻击。 舜英好半晌才缓过神,浑身抖簌,哭丧着脸啜泣:“娘……娘子恕罪,婢子是以为有歹人进府,就拿东西攻击防身并不是有意为之。若是惊扰到您还请莫怪,您如果心底有什么未尽之言,大可以入梦告知我等,不必和月郎君夜半亲自前来。”颤抖的语声中饱含着浓浓的惧怕之意,一张小脸煞白如纸。 “婢子明日就给您和月郎君烧去纸钱,让您在地底下无忧无虑有银钱使,买通鬼差舒舒服服的生活。”舜华双手合十,嘴里低声念叨着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娘子您和月郎君且安安心心回去罢,回去罢。” “我与月桓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鬼。” 二人一系列的动作,令芳漪啼笑皆非。 骤闻此言,舜华和舜英心中惊疑不定,胆怯警惕地瞅着疑似是自家主子的‘鬼魂’,“娘子,您真的是人?” 此话问得够有深度,芳漪努力绷紧脸,不让自己笑出声,负手踱步至两人跟前,故作神秘道:“你们说我是鬼还是人呢?” 验证究竟是人是鬼的办法很简单,舜华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慢慢靠近,飞速探手摸揉了把自家主子的脸蛋儿,确定指间的触感是温热绵柔没有作伪,异常惊喜道:“是活的!娘子还活着!她是人!” 并非是一缕幽魂。 舜英也放开胆子,悄悄上前摸了两下,她捏着自家主子的脸颊,左右揉扯着,一瞬间竟热泪盈眶,哽咽着声音喜极而泣道:“娘子真的没死不是鬼,太好了!”一边泪眼朦胧地望向主子,一边抽抽搭搭抹着眼泪,“您终于回来了,郎主、夫人和老夫人都……” 舜英凄哀的声调急转为恐慌,她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整个人轻轻抵隔着剑柄,生怕剑锋不小心在脖颈上划出一条血痕,丢了这条小命。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月郎君刀、刀剑无眼,您有话好好说不必使剑。” 月桓未挪剑分寸仍旧横指她,眼神不善地盯向舜英那只还停留在芳漪脸上的爪子,大有一种‘你再不立刻收回去,我就直接替你剁了这爪子’的意思。 愣愣地顺月郎君的视线往下看,舜英即刻醒悟,讷讷松开手,讪讪唤道:“娘子。” 芳漪揉了揉脸,嗔了月桓一眼,按下他持剑的手,转头急声催促两个使女,“你们快带我去见阿耶、阿娘和大母罢。” “是!” 舜华、舜英一边在前引路疾步而行,一边告知芳漪和月桓,这两个月以来府内所发生的种种事情…… “郎主同月郎君去救娘子那日,府衙衙役远远缀在后面,等放出信号时立马奔往悬崖边救人,却只是救回了昏迷的郎主和大娘子。” “早早候于府内的医师为郎主诊治,说是急火攻心以致中风瘫痪昏迷不醒。大娘子除去手臂的刀伤外倒是无甚大碍,次日就苏醒了,并告诉阖府上下您同月郎君双双坠崖身亡的消息,夫人与老夫人闻听也接连病倒。这慕府一时没了主心骨大家伙都惶恐不安,底下颇具资历的管事们为此推举大娘子为家主,以稳定人心。” “然而好景不长,大娘子继任家主后便把病中的郎主、夫人和老夫人俱挪到一个院子里,严令不准任何人擅自进入。有底下铺子的老管事想探望郎主事先找家主商量,不仅遭到了训斥还被赶回老家,此举使跟随慕府多年的老人们心寒不已。” “且,家主在半个月之后突然宣布要嫁给莫府郎君,美其名曰是‘两府结亲互为臂力’。新婚不多久,家主把慕府的老管事们纷纷辞任,换上批新面孔,结果便发生了慕府给宫中送的布帛里查出挑染了劣质染料之事,而后有府衙的人来查封慕府宅邸及一切资产。” “幸亏承莫阿郎从中周旋,才使得郎主、夫人和老夫人可暂留府内调养身体,我们两个亦可以留下继续伺候。可是我们打探到最先被封禁的慕府产业没过半日,又解了封转为了莫府所用。” “据说是家主因力有不逮更难辞其咎,是故主动将慕府一应事务全权交给莫阿郎打理,盼望以此借助莫府的力量使慕府能重回巅峰。” 听罢,一个惊人的想法从芳漪脑海中闪过。 驭劫 第19节 本来她压根儿不相信,可当看到昏迷不醒的阿耶、骨瘦如柴的阿娘及神志疯癫的大母时,她终是肯定了这个想法。 一切必是有人觊觎慕府丰厚家产,暗中操作想要把慕府置之死地,且此人…… 夜静更阑,黯淡的天际像浓墨泼洒在宣纸上,一点点吞没掉似水星辉与月华,只余下微弱的光亮笼罩着苍茫大地,倾泻着无际清冷。 庭院深深长廊幽森,一道孤寂的倩影茕茕孑立倚靠在回廊处的阑干上,仰首静静望着夜空,恬静清丽的面容带了几分疲倦,双眸沉静的宛如一潭波澜不兴的湖水,清澈而又无垠。 当略带寒意的风扬起裙角,她眨了眨眼,一滴泪不由自主地滑落,直至一双温暖宽厚的手掌抚上肩头,方敛却满腔杂乱思绪。 一件藕荷色缠枝纹鹤氅稳妥地由那双手系好,夹在里面的发丝被捞出来捋顺,旋即捂上冰凉的耳朵轻揉着。 芳漪没有转头仍是静静的看着夜空,抬手握住他的手,婉转音色低低响起:“月桓,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陪在我身边,如今我既已顺利归家你也先回月铭山庄,去看看你阿耶和阿娘罢。” 一声低不可闻地叹息牵动心神,月桓收回手,紧紧圈住芳漪的身体,冷冷嗤笑道:“慕芳漪这个时候你想推开我,已经没那个可能了!无论发生什么,即便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一起去面对解决,所以你这辈子就别想再逃离我的视线。” 即便前路布满荆棘坎坷,我会永远做站在前面保护你的那个人,一切苦痛磨难也都由我来领受。 不悔不畏,甘之如饴。 “我……”芳漪无奈一笑,侧目对上他的璨眸,清浅月华映荡在他眼底,好似凝了世间最动人心魄的烟花,好像在他面前自己永远只有妥协的份儿,伸手抚过他精致的眉目,她低喃絮语:“与君过尽千帆共历万般苦,知君不忘初心仍伫原地。待到来年繁花似锦之时,便是我红妆迤逦之日,惟愿遵此诺一生一世,你我永不相负。” 世间万事尽皆漂浮不定,从前于她而言,情之一字太过晦涩模糊。 纵使身畔有许多门当户对的俊美少年郎围绕,可惜由始至终依旧连个仰慕暗恋的青芽也不曾萌发,少女春心都不知是丢在哪里了。 现今有个人不仅全心全意的对她好,还不顾自身安危于生死攸关之际坠崖相随,这份情意丝毫不作伪,她非常欢喜,但是欢喜之余心底所潜藏的畏惧感却始终抹不掉。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畏惧些什么,更不知畏惧因何而来,之所以会开口许下重诺,并非是她英勇果敢地战胜了畏惧。 而是……未来即便真的难以预料,她仍想遵循意愿放纵任性一回,顺遂成全自己,不枉平生走一遭。 素来温婉的人儿竟然主动许诺,着实叫月桓怔愣了瞬息,狂喜霎时充溢胸膛,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垂首在她耳边低低轻喟:“无论天上地下,我会将这诺言永远牢记心间。” “好。” 乌云初散,隐匿多时的璀璨星辉和淙淙月光,映照着一对璧人依偎的身影,它们见证了誓言,更希望将世间一切的美好化作徐徐清风倾囊送予二人,使此情地久天长,亘古不变。 隔日,天朗气清,午后阳光微微刺目,澄澈无暇的天空飘荡着薄纱似的云朵,间或拂来阵阵清风,柔柔地漾起嫩柳泛黄的枝条。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行色匆匆,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之外,有一队着仆从装束的奴仆提携着大包小裹的物品,正排队一个个给守门仆从递上腰牌检查。 将将检查到队伍的一半,府内便有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出来,同仆从热络地交谈了几句后,两个守门仆从就挥了挥手,放没检查过腰牌的人进了府。 倘若,守门仆从能够尽职尽责地仔细检查每个仆从的身份,那定会察觉出缀在队伍末尾的两人的异样,芳漪用力压了压鼻梁上一颗硕大的黑痣,眼尾余光偷偷瞄向旁边始终面无表情的月桓。 黑黄的肤色搭配上唇边两撇小胡子,以及微微佝偻的脊背,横看竖看怎一个‘猥琐’了得。 抿了抿唇,芳漪强自压下涌到喉咙口的笑意,朝月桓使了个眼色,趁无人注意二人转过花园子里的假山时弃了手中捧着的锦盒,踅身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行去。 她为寻求事情真相,与月桓商议后决定深入莫府找菲淼问个清楚,便事先拿捏住莫府中一个张姓管事致命的把柄并加以威胁利诱,让此人不得不想办法帮助二人进府,有张管事相助这中间的过程很是顺利。 往昔芳漪经常来莫府做客,莫维唐不仅带她游遍府内各处景致,更将一些隐秘之处也私下告知,所以莫府的地形与奴仆戍卫的轮岗时间,她记得一清二楚,甫入莫府便领着月桓直奔往后花园。 -------------------- 第27章 疑窦起 莫府的后花园与其他豪门大户家的花园并不一样。 旁人家的主人一般爱于园中景致最佳处携友小酌,然而莫府的后花园终年有人把守,向来不准其他人随意进出。 幼时莫维唐有一次因好奇悄悄入了园里,并摘下一枝辛夷花送予自己,孰知无意间被莫伯父看到,他那一副笑脸陡然阴沉,还请了家法惩治于莫维唐。 是头回亦是唯一一次,芳漪亲眼目睹莫伯父震怒之相。 虽是不懂其中原委但今日既来此,便要仔细探上一探,她带着月桓避开巡逻的奴仆,潜伏在后花园高筑的围墙底下,拧着眉头忧愁道:“这般高的围墙,你可能翻得进去?” 深深看了她一眼,月桓自觉有必要证明下自己的能耐,遂一声不吭地打横抱起少女,足尖点了下墙边,身体凌空飞起,眨眼间二人便已是在墙的另一面了。 芳漪:“嗯,厉害。” 脚尖甫沾地面,一股子素雅馨香扑鼻而来,掀目四顾两人竟是身处于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茶花林中,枝梢上一朵朵粉红有如晓天明霞绚烂成瀑,满树重瓣花朵艳艳绽放,姿态丰盈动人。 茶花林中花团锦簇,野草疯长已然没过小腿肚,一条由鹅卵石铺就的幽径蜿蜿蜒蜒,延伸至花林最深处,令人生出一种‘花枝草蔓眼中开’的美妙感觉。 一路听着婉转鸟鸣分花拨柳姗姗前行,眼前豁然开朗。 入目是一汪粼粼有致的碧潭,水中游鱼露出水面呼吸,潭边绵绵蛙声聒噪不止,等到有人靠近,方屏却了声息。 周遭草木葳蕤,潭畔矗立着一座高耸嶙峋的假山,还有一弯小小的白玉拱桥横跨潭面,桥影倒映在柔柔的水波里,竟有几分洒脱不羁的风趣雅致。 其中最令人侧目的当属一株枝干单薄的辛夷树,它倚着假山盘曲生长,在无人料理的贫瘠之地,竟能绽放出几朵白色花朵,并散发着怡人香气,方才的茶花虽比其艳丽芬芳,但白辛夷犹胜白莲,纤尘不染素雅高洁。 眼下这个时节,辛夷花会傲然绽放实属一大奇景,纵使豪门大户日常请擅长侍弄花草的花师,以特殊手法培育养护也难让它现在开花,更何况是无人打理自生自灭的这种。 略微讶异之后,更使月桓百般迷惑不解的一幕出现了,当芳漪瞧见辛夷树眉眼间竟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她伸手柔抚着树干,神态极为亲昵,仿若遇见了一位暌违已久的亲人般。 辛夷树单薄的花枝簌簌轻抖,仿佛也很高兴,并以此回应着她。 “拟云,我有件事要问你……” 恰巧月桓走近听到她所说的话,拧眉打量辛夷树半晌,又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一时眸中神色莫辨,“你这是在同谁说话?” 莫不是撞了邪? 芳漪不曾理会他,仍旧对着辛夷树喃喃自语,本是笑意盎然的脸庞,骤然降至冷若冰霜。 月桓盯着她看了半晌,慢慢松了眉头,清雅的容色不改分毫,视线往周遭环视了圈,开始注意起风吹草动替她把风,少顷只听芳漪笑着朝辛夷树道了声谢,并抬手摸了摸枝桠。 只不过,月桓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笑容很勉强,整个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以往温婉灵动的气息沉淀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内敛。 也不知是不是眼花,那株辛夷树好像有生命似的晃动着花枝,如同跟芳漪挥手作别。 “后花园最尽端,有一座荒废数十年的小院落,它僻处一隅不为府内人知晓。据说前段时日某一夜有六七个人进来后花园直奔院落,再出来时似乎是少了两个人,并且还时不时有人偷偷潜入送些东西。” 她拉着月桓直奔花园最尽端,半途讲了点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又续道:“有部分事现在我暂时不能说,但你要相信我,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会统统告诉你。” “嗯。”月桓看着与芳漪牢牢交握的手掌。 只要是她说的话,他全部都相信。 踏上白玉拱桥自花林中又行了片刻,穿过残破的月洞门,至一处空无人烟的抄手回廊,两侧牢固阑干历经风吹雨打导致西缺一块东缺一块,朱红立柱上的漆皮斑驳不堪。 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回廊,看见尽头有一座砖瓦凋败的院门,上面一块匾额隐隐约约刻着‘彤院’二字。 破旧的院落中荒草疯长,时有大老鼠夹带小老鼠溜过,满地砂砾尖锐硌脚,四周房屋门窗残缺,显而易见此处已是荒芜多年。 愈接近愈能够闻到整个院落里弥漫着的刺鼻苦药汤味,依稀有人声和脚步声从其中一间屋传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偷偷潜到一扇被打开的雕花窗牖下,谨慎地观察着房内的情形。 简陋的房间四处布着灰尘和蜘蛛网,屋顶房檐缺失着大片瓦块,以致外面的天光疏疏落落撒进斑驳的光影,熹微光亮照见凌空飞散着的细小灰尘。 一名布衣女子自堂中角落文火煎熬着锅汤药,不时拿起蒲扇扇火,提袖擦拭流到鬓际的汗水,等火候差不多抓起旁侧的棉布裹上锅柄,将汤药小心地斟倒入一旁准备好的碗中。 她端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步进内室缓缓靠近垂着白幔帐的床榻边,朝里面柔声讲道:“婢子已经煎好了药,娘子您且快快喝下罢。”说着,就要伸出手挽起两侧幔帐递药碗。 “青萍,你把它端走,我不喝!” “娘子,如您不喝这药,怕是病会更严重,届时再好的身子骨也会拖累垮了,您要时刻顾及着自个儿的身体啊。” 白幔帐内静谧少顷,突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老旧的床榻也随之吱呀作响,可见其人着实病得不轻,咳声逐渐平复,虚弱的嗓音轻浅响起:“纵使是喝了药,身体好起来又如何?不仍旧是被困居在这废院里吗?不仍旧是一块随时随地可任人宰割的鱼肉吗?” “现在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慕府考虑啊!只有喝下药调养好身体,等病愈了您拥有一副健康的身子骨,再一点点想办法找出证据,洗刷掉他们硬泼在慕府身上的污水,把偌大家业重新从莫府手中夺回,恢复昔日荣耀与声名。” 青萍端着药碗暗自垂泪,在幔帐外苦苦劝说:“究竟是困居一辈子还是搏出一丝生机,这些就端看您了。” 自从娘子如愿嫁进莫府中,慕府旗下的产业便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人员频繁调动导致人心不稳,各个管理环节从严谨至漏洞百出。 最后更是出现贡给太后的布帛里有残次品之事,平素与府中交好的各个官员非但不施以援手,还百般落井下石,私下送予他们大笔的银钱俱打了水漂。 万般无奈之下,娘子病急乱投医恳求莫府家主莫慷帮忙。他念及两府情谊答应帮助慕府渡过难关,并疏通上下官员,然而其中需要一大笔银钱打点,所以娘子又自慕府底下的铺子中,紧急抽调了一笔银钱奉上。 几日光景眨眼间消逝,非但没有好消息还传来个坏消息,因布帛之事原本与慕府合作愉快的各大商号全部都不再合作,更有其他商户听闻慕府银钱抽调频繁,导致底下铺子周转不灵的消息,纷纷追上门讨债,唯恐缺了他们的那份子,旗下钱庄和商铺日日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正值此焦头烂额之际,莫慷告诉娘子他愿以低价暂时将慕府全部产业购入,化为莫府的产业,并替其出钱把那些追讨银钱的人安置好,再疏通关节,等来日风平浪静时全部还予慕府。 可叹彼时娘子已是急昏了头脑,无甚理智去思考其中关节,只简单看了两眼递来的契纸,白纸黑字列出的条款的确对慕府有益,便签下名盖上私印,身为莫家妇及慕府家主的她窃以为阿翁如此是对自己这个小辈的照拂。 然而,一切只不过是莫慷精心筹划的阴谋而已,他褪去贯持的平和外表露出真实的贪婪嘴脸,动过手脚的契纸、去向无影踪的银钱,慕府旗下偌大一份产业生生被送入了虎口,一去不回。 当莫慷以卑劣手段将慕府的一切夺走后,她们两人就被发配至莫府最荒凉的院落居住。 屋漏偏逢连夜雨,娘子身体柔弱兼承受不住打击竟遽尔病倒。 主仆二人乍然失势,莫府一群贯会捧高踩低的奴仆又怎会雪中送炭,连汤药钱都是她求仆从帮忙当掉发钗,好不容易换回来的。 “我慕菲淼如今落得如此田地,都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何必苦苦挣扎着倒不如顺应了这天命,能苟活几日就且苟活几日罢。” “您莫要说那丧志的话,有一线希望也是好的呀。” 青萍忙将白幔帐拉开,只见里面露出一张枯瘦苍白的面容,此人正是慕菲淼。几个月不见她像是苍老了许多,往下凹陷的眼窝,空洞无神的眼眸,病弱不堪的身体,同以前意气风发的大娘子大相径庭。 只见她忽而拿起一方白帕捂嘴,狠命地咳嗽着,青萍忙轻抚着她的背脊顺气,瞧见白帕被放下后,便接过来垂眸一瞧,竟有一团刺目猩红跃然于其上。 “娘子!”青萍大惊,不由得低低抽泣。 -------------------- 求收藏~ 第28章 病中悔 慕菲淼深深地望了一眼白帕,神情憔悴,唇畔勾起苦笑,喃喃自语道:“我错了、错了。”她捂着胸口低低咳嗽,两行清泪自眼角蜿蜒而下,终是痴痴一笑:“慕府家业已然羊入虎口,即便我的身体好了,能否顺利地逃出这个废院?逃出去后又该拿什么跟莫慷斗?” 她自嘲的笑了笑。 “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结果,当初为内心怒火不惜谋害阿耶、母亲和大母夺取家主之位,更因嫉妒不甘亲手把我的妹妹推落悬崖。这些事都是因我的一念之差,致使亲人死的死伤的伤,最终还傻傻地亲手奉送上慕府百年的基业,我的一生太过可笑悲哀,倒不如就自戕一了百了罢,权当是向被我伤害的亲人们一种偿还。” 偿还这满身洗不掉的罪孽。 青萍流着泪摇首,凄凄然道:“娘子,婢子求您不要有这般想法。” “你不懂。如若当初没有因妒忌做出那种种恶事,慕府现今便不会有如斯破败的光景,亦不会叫小人趁机谋夺窃取,现今一切皆为上天的报应。” 看见她自怨自艾的模样,暗处的芳漪忍不住冷冷一笑,突然卸下伪装跨进门槛。 “的确,这一切其实是你咎由自取的结果与人无尤,你做下的恶事不计其数,与其在断绝活下去的念头之前苟延残喘着存活于世,跟我联手重新将慕府家业夺回。” 闻声扭头望去,青萍觑见来人是二娘子芳漪,立时瞪大眼,骇得面无人色,在她欲开口叫嚷前,月桓眼疾手快一个手刀照脖颈劈了下去。 驭劫 第20节 床榻之上的慕菲淼惊愣俄顷,不可置信地疯狂摇首,薄弱的身体止不住发抖,脸上露出又惊又惧的神情,一点点蹭向榻尾一隅,蜷缩着抱膝而坐,瞳孔涣散,上下嘴唇打着哆嗦,语声嘶哑:“你、你不是已经坠崖而亡了吗?怎么会……”她梗着脖子警惕地望向二人,“你们究竟是鬼还是人,若是鬼魂我愿以命抵偿由你们引下黄泉,生生世世受尽苦难,只求你们能放过旁人。” 芳漪唇角徐徐绽开一朵笑靥,朝她缓缓走去,早就被吓得面如土色的人,浑身颤栗不止,耷拉着脑袋口中低低喃语:“你不要过来,我求你别过来!” 停驻在床榻定定瞧了她一会儿,芳漪不由分说地捞起那一双冰冷的手掌,用力攥紧不让她挣脱开,嗤笑着问道:“倒是说说,鬼魂会有我这样的触感吗?” 掌心触碰到的温软热度,证实出面前之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并非鬼魂。 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使慕菲淼感到既庆幸又悲恸,“没死,你没死便好。” 她面上的表情时哭时笑,宛如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半晌后终是止住了哭哭笑笑,瞳孔渐渐恢复清明,蹒跚着坐直身体下榻,直接跪倒于冰冷的地面,叩首哀求道:“芳漪,求求你救救慕府!” “你且放心,我自会想办法挽救慕府,这点不需要你来求我。”芳漪居高临下淡淡看着她,内心只觉十分平静,顿了顿,娓娓续道:“因为你没有资格。” 早再她罔顾亲人泯灭亲情的那一刻起,便彻底失去了资格。 “我自知已没有资格,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只要你能把慕府家业重新夺回治愈阿耶、母亲与大母。我愿意把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中剔除,并在众人面前自裁以谢罪。” 慕菲淼匍匐在地,重重叩首额头泛出一团淤青,噙着泪低泣,一生中她最对不起的人便是这个妹妹,当初因深深的嫉妒心而将人推落悬崖,又将所有人都害得那么惨。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害人终害己。 看来这句话没错。 芳漪蹲下身,伸出食指轻轻挑起慕菲淼的下巴,见她泪流满面眸中有忏悔之意,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只哂笑着问道:“你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所做下的孽事现今皆有了报应,满意了吗?” 抬手想拭去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慕菲淼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 一步错步步错,当初她傻到相信那人的话,亲手给自己阿耶喂下毒药、残害亲人,无所不用其极……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芳漪自顾自回身走向窗边,眺望着满院的残破与荒凉,微微阖起眸,思绪宛若坠进繁冗纷杂的回忆中,呢喃出声:“你认为阿耶自小一直偏疼于我,盖因是我降生那日满城百花齐绽为祥瑞之兆。而从小忽略你,是因为你降生那日天降流火为灾厄之兆,对否?” 如今旧事重提,慕菲淼不愿再掩藏什么东西,甘愿坦然面对一切,颔了颔首,“没错。” “好!我明确地告诉你,其中的确有这个因素存在。” 在她垂目苦笑之时,芳漪转身郑重其事道:“阿耶是偏疼于我,此事确凿我并不否认,但也请你扪心自问,想一想他可曾薄待过你一分一毫?”字字句句仿佛一把尖利的刀子插进心间。 慕菲淼低下了头,薄待是决计不会发生,假如阿耶给了芳漪一块玉珏,那么自己势必也会得到一块玉珏。 有时候是两份一模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即便给二人的不是相同的东西,从价值上来讲芳漪所得到东西的价值同自己的也是一般无二。 慕菲淼如实以答:“不曾薄待。” 芳漪微微叹息着续道:“阿娘知晓阿耶对你并不是很亲切,怕你多想思虑过甚会伤心难受,便将你在阿耶那里不曾拥有过的亲情统统补给你,甚至是疏忽了我。” “她事事皆全心全意为你而考虑,以至于幼时你害我受伤跌倒、诬蔑我害了大母满池的宝贝鱼时。她虽生气失望,曾一度产生放任不管你的想法,但看到有奴仆胆敢嘲弄你,克扣你的吃穿用度,又立马将冒犯你的奴仆重重责罚后赶出了府。” 芳漪嘴角勾起一抹笑,目中莹然,喉咙间有些酸涩,哽咽着道:“她将你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不吝惜把一切都送予你,你却在我坠崖后又对她做了什么呢?你告诉了她我坠崖的消息,致使她心神俱损日夜咳血,还亲自下毒使她的病症绵延于体,不得根除。” 她眼中含泪,诘问的声音振聋发聩。 “还有大母!她是待你不够亲厚,可私底下她的一双眼里也有你的存在,也会惦念挂心着!你知不知道,在你九岁那年一次误入后山迷路时,大母同阿耶做了些什么吗?” 九岁那年…… 慕菲淼只记得那夜自己为搏取家人关注,偷偷跑进后山,可是半路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自己无处避雨只能强淋着浑身湿透踽踽独行。 最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迷了路,腹内空空饿到两眼发黑晕厥过去,便再也记不得后事如何。 “那个时候,阿耶方自关外万里迢迢回到长安,他归途上中了暑接连休息两日才好些,然而当听闻你跑进后山的消息,他不顾自己初愈的身体,带着阖府上下的奴仆冒雨去后山寻你。” “大母呢,她虽嘴上不说什么,但那晚却整夜未眠,我一直陪她跪在佛龛前祈祷你能平安归来,以至于第二日她的嘴上长了两颗燎泡。而当时阿娘的眼泪,不知是流了多久才勉强止住,我们所有人都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最终是阿耶亲自背着已昏迷过去的你回来,在你沉沉昏迷的期间,阿耶和阿娘衣不解带地整整守在你床榻边三日……这些你都知道吗?” 芳漪像是嘲讽般一笑,低声续道:“其实,你知不知道也没什么意思了,反正你的眼底只剩仇恨。” 怎么会…… 阿耶竟找寻过自己,慕菲淼失神跌坐在地,乳母明明言之凿凿的说是底下奴仆找到自己的,阿耶母亲大母根本不曾找寻过,更不曾守了三日。 “这些事情信不信都由你,我说出来并非要你感到愧疚,而是开诚布公一些事。” 芳漪垂眸凝视着这个长姊,心头忽涌上股难以按捺的酸楚之意,仿佛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般,哭泣着嘶吼出声:“从始至终你都不曾相信至亲。” 慕菲淼颓丧着瘫坐,红着眼圈,掩面哭泣,攥拳恨恨捶向自己的心口,嚎啕悲呼:“是我自己太过偏激,才导致现今这幕发生。”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的结果。 浑身微微战栗着的芳漪眼眶噙泪,撑扶住几案,深深吸了口气,显然不想再讲下去,竭力稳定好自己的情绪,视线移向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兀自沉浸于悲痛悔恨中的慕菲淼,朦胧泪眼前出现了一碗黑漆漆的苦药汤,整个人傻愣愣的像是没缓过神。 “既然想重新夺回慕府的家业,便该尽早把你这病怏怏的身躯将养好再来跟我一起联手,否则也不过是个拖我后腿的累赘罢了。” 芳漪往前递了递汤药,碗中漾开一圈圈涟漪,汤药里映出慕菲淼一张枯瘦病弱的脸颊,苦涩的味道久久浮荡在空气中不能消散。 夺回曾在自己手中失去的慕府家业…… 慕菲淼黯然的眼瞳刹那间染上亮色,双目灼灼,仿佛燃起了鲜活的生机。 见状,芳漪轻轻掀起唇角,语气中难得的含着一丝嘲讽:“莫非还要我亲自伺候着你喝药。” 慕菲淼浅浅晕开嘴角,劈手夺过药碗不管它有多么的苦,一口气将药汁饮尽,眼下已有了存活下去的目标,前方便是炼狱她亦甘之如饴走向那处,无论如何她都要亲眼看着莫慷认罪伏法。 -------------------- 第29章 击登闻 “芳、芳漪,是你吗?” 房间内,突兀地响起一道音线沙哑的男音。 握住剑柄的手一紧,月桓微微拔剑出鞘,神情凝重地看向来人,眼底情绪错综复杂。 闻声,芳漪瞬息就辨出这声音的主人,神色恍惚了一会儿,兀然自嘲一笑:“是我,我还好好的活着,想必是让莫郎君大失所望了。” 来人正是莫府郎君莫维唐,莫慷的独子,慕菲淼的夫君。 莫维唐定定地注视着少女,眼中溢满欣喜,听到她疏离冷淡的口气,心口仿佛被针扎似的刺痛,面上盈满失落,唇畔勉强扯开一丝笑:“芳漪,我知道是我阿耶对不起你们慕府。” 忘恩负义趁火打劫,所做下的每一桩事都足够让人唾弃。 芳漪看着眼前这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知晓现在的他仍是同以前一般。 品性恭谨温谦,为人彬彬有礼,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周身充满着浓浓的书卷之气。面庞总带着一丝孱弱的苍白,眉目雅致而温和,墨玉般的瞳孔中蕴藏着平和的光芒,拥有苍竹君子般的恬淡气度。 这点与他精通算计的阿耶完全不同,仿佛他一直以来都只是个不问世事的淡泊书生而已。 可是芳漪无论怎么告诫自己不要迁怒无辜者,心里的那道坎却始终也跨不过去。 旁侧目睹这一切的月桓眼底闪过不悦之色,蹙起眉闪身在芳漪面前挡了挡,阻隔掉令人讨厌的视线,声音中有着说不尽的冷淡:“眼下莫郎君讲这个,是否太迟了。” “月兄,我……”莫维唐神色黯然,知晓如今的局面皆是自己的阿耶一手造成,有些深埋的心底话亟待而出。 他竟双膝一弯‘噗通’跪倒在地,浑不在乎儿郎的体面尊严,朝三人弯下脊背,叩首道:“我知道阿耶对慕府做下很多错事,我愿意全部告知,只求你们能够看在我的面上,饶过他的一条性命。” 芳漪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遂撤身退后,敛眸静思。 “你说什么?” 慕菲淼疾步上前,纤弱枯瘦的手掌揪起莫维唐的衣襟,眼瞳中布满血丝,充满恨意的质问声高高响起:“你到底知道什么,快讲!” 在未出事之前,她或许还一直纯粹的深深爱着他,可惜物是人非。 所有的情爱都已经被尖锐可怖的事实划破,湮灭成灰不留分毫,二人间夫妻之情亦不复存在。 该来的终究会来,逃也逃不过。 莫维唐口中溢出一声叹息,对芳漪恳求:“待讲出一切的事情后,我只求你们能饶过阿耶一条性命。” “饶?”芳漪胸腔里的悲愤之情,统统化作苦笑:“饶过他一条命,那么我的亲人所遭受的万般苦难,又该如何清算?” “父债子偿。”莫维唐颓然轻哂,躬身对三人缓缓道出了他所知晓的一切原委。 傍晚,慕府—— 几案上一豆灯烛浮跃闪动,几盘子溢香爽口的菜肴摆置在端坐案边的芳漪面前,她始终未曾动过手旁的碗筷,面容凝重的神情中带着丝忧虑,眸光倒映着寥寥烛火,秋眸虽凝华熠熠生姿,深处却冰冷得犹如春寒料峭。 舜华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借着烛火光亮能看清她手里头捧着个托盘,上面罩着一块禇色绸布,其内鼓鼓囊囊隆起一大片,掀开绸布一角给主子过了目,“娘子,按您的吩咐,婢子已将事办妥,舜英那边亦是十拿九稳。” 掀目略看了看,芳漪道:“很好,且放下罢,你们记住万事要小心谨慎。”她想了想,复问:“月桓可回来了?” “婢子未曾见到月郎君回府,想来仍在办那件事。” “好,你先下去休息。” 窗外,黑黢黢的夜里浓云密布,天际遽尔炸响一道惊雷,瓢泼大雨就这般毫无预兆地洋洋倾洒,噼里啪啦砸上屋脊砖瓦,屋檐下落雨交织成帘幕。 芳漪打开窗牖伸手去接豆大的雨滴,感受凉意从指尖蔓延,眼底暗色沉沉,霍然用力攥住拳头。 明日成败在此一举,如若成功,慕府既是沉冤昭雪,得以恢复往昔荣。 如若不成功,众人……将共堕万丈深渊。 翌日寅时,浸润了大半宿雨水的长安城格外通透明澈。蒙蒙亮的天际泛着丝鱼肚白色,东边隐约透出熹微光芒,浩浩云海薄染上几许璨璨彤色,道边树木花草被冲洗得翠茂葳蕤,青石板路带着雨后独有的湿漉气息。 伴随最后一声晨鼓的落下,城内一百零八坊的坊门次第被打开,街道主路上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 光德坊,京兆尹府衙外,不消一刻钟便聚集了诸多百姓,人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方才于府衙前发生的一桩大事。 适才,有一名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妇人,接连击响府衙外的登闻鼓。 她自称是皇商富贾之家莫府的少夫人,亦是慕府的一家之主,府衙的衙役观其一袭布衣加身面黄体瘦,丝毫没有豪门大户家闺阁女子的风仪,不禁暗自犯起嘀咕。 但闻此妇人边击登闻鼓,边语声凄厉的呼冤:“皇商慕氏蒙受不白之冤,望冯使君查明真相使宵小伏诛,还我慕氏一个清白之名……” 未几,府衙内有衙役出来传话,兀自将那妇人带了进去。 一众好奇且欲得知个后续详情的围观人群,犹不愿散去纷纷驻足观望,待望见莫府家主莫慷也被衙役传唤至此,不由得猜测起事情的原委。 人群中一小贩模样的人拿着巾子擦了擦汗,与旁侧极具好奇心的某个人,咋舌侃道:“哎,你可听说了前儿个皇商慕府旗下的所有产业被莫府一并购入的事情?”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令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围观人群嗅到八卦的味道,眼睛闪亮,不由往小贩旁边挤了挤。 “自是知晓。听你的口气,怎么这其中有何猫腻不成?” 小贩神秘兮兮道:“旁人皆以为慕府偌大的家底儿不剩分毫,已经是个华而不实的空壳子,其实不然哩!据说慕府暗中置了一笔金额惊人的财宝埋藏在外,凭着这笔财富能买下关外的三座城池,足够使慕府重振往日的雄风。” 天哪,居然能买下三座城池,慕府该多么富有啊! 侧耳聆听的围观人群倒抽了口凉气,有人好奇地搭话:“哦?如果能够买下三座城池,那慕府现任家主怎么不把这笔财宝找出来重振旗鼓呢?另外你怎地就知晓慕府在外确确实实有一笔财宝,而不是诓人的呢?” 此言一出,有大部分人颔首,表示他言之有理,慕府有一笔财宝在外的事哪是谁都能知晓。 驭劫 第21节 此时一位文质彬彬的郎君负手而道:“这位郎君怕是有所不知,慕府在外有一笔财宝的事,是由一个服侍着先头家主的奴仆所讲,那奴仆贴身服侍多年,必然是知晓些隐秘。” “再讲,刚才那妇人自称是慕府现任家主后被请了进去,期间定是要查验番真实身份,而后衙役在一炷香之后又去请来了莫府家主,足以窥见妇人的身份确凿无疑,否则堂堂家主怎会贸然被请至府衙。还有,诸位可瞧见了她一身布衣蓬头垢面,倒像是受了许多折磨从某处慌忙逃出的,如若说慕府有笔财宝之事叫旁些包藏祸心的人知晓,怎能不有一番实际行动,便是慕府家主想取出财宝重整旗鼓,个中艰险只怕不是我等能想象得到。” “且慕府繁衍生息有百年之久,明面上的财富世人皆知,但暗里的财富又有几人知晓?既能伫立这么多年,终归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与财富支撑着。” “嗯,分析的有道理……有道理!” 围观人群颔首表示赞同,倘若说别人得知慕府在外有财宝的消息,定是会按捺不住对一个弱质女流下手,进而从中谋取。 将将抵达府衙的莫慷,在来时路途上已向衙役问了个清楚。 当他知晓慕菲淼从后花园里的彤院逃脱出并至府衙击登闻鼓,恼得硬生生捏碎掉手中把玩的玉玦,他示意奴仆塞给衙役几缗银钱,自顾自理了理衣裳,大步流星跨进门槛。 “草民莫慷,拜见冯使君!”恭恭敬敬拜下一揖,掀袍以双膝跪地,他施施然挺直腰板,眼角乜斜着旁侧纹丝不动的慕菲淼,微微皱了眉头,一双浑浊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厉光。 高堂上,一张整齐摆满书册档案的几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穿深绯色官袍的中年发福郎君。他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头顶幞头随动作的幅度微晃了晃,旁边立得笔直的长史近前扯了扯冯使君的衣袖,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往堂下看。 冯使君强忍汹涌困意,自袖中拿出枚镂空花鸟球形银香囊放到鼻端深深嗅了嗅,始觉头脑恢复清醒,继而悠哉闲哉呷了口长史递来的茶水,抬目淡淡睨向堂下二人,忽而蹙起眉,厌恶的视线围绕慕菲淼打了个转,板脸呵斥:“堂下妇人形容脏污有损本官之目,更有玷公廨之嫌。来人!把她带进内堂取水净面,何时整理干净何时再出来。” “民妇遵命。” 两个衙役领命,自去带人入内堂。 -------------------- 盆友们,涨一涨收藏、霸王票、营养液~ 第30章 堂上辩 这厢,冯使君肃容瞧了莫慷一眼,摆足了官威,才开口道:“且先起来罢!”讲着,又掩口打了个哈欠。 “想必昨晚使君定然是伏案忙碌公务至夤夜,方将将睡下,以至今日精神不济,您为百姓们不顾身体操劳如斯,当真是辛苦。” 冯使君颇享受莫慷言语间的恭维,眯起眼睛笑得一团和气,“哪里的话,既是为百姓办事,本官做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纵使操劳些也无妨。” 他唇畔意味深长的笑意,映进莫慷眸底,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昨儿晚上,莫慷领着他在城东一处别业饮酒作乐,宴饮酣畅之际,有两名绝色舞姬踏歌而舞,手捧一只锦匣旋入席间,又身若无骨地倚进怀中,如葱段般的纤指挑开匣子,软糯着声音娇娇俏俏道:“使君请看。” 锦匣中,摞起几张薄薄的纸张,翻开细观发现第一张乃是这座城东别业的房契,剩下几张则是长安城周遭的一些田铺地契。 美人与钱财俱拢于掌中,他不由得开怀大笑,当即搂过一个美人亲了一口。 “今夜良辰美景清风徐徐,本该是把酒畅饮言笑晏晏的好时光,奈何在下府中还有些许琐事需去亲自处理,便不叨扰使君了,就此告辞!” 莫慷笑眯眯朝两个美人使了眼色,“你们两个可要好生伺候着,不得怠慢。” “是!”两个美人柔顺答道,转身便附到使君耳畔嘀咕了几句什么,但见其中一个美人饮了杯酒水,妖妖娆娆缠身而上口对口哺了酒,另一个美人则妩媚地解开薄裳腰带,笑嘻嘻跑进内室中。 因昨夜玩乐太过尽兴,才导致今日的精神恹恹,不过冯使君倒是乐在其中。 衙役从内堂带出已拾掇干净的慕菲淼,但见她快步上前朝冯使君下跪叩首,语声凄厉地道:“望使君为民妇做主啊!” 一侧的汤长史收到使君眼色,抚着山羊须摇头晃脑地发问:“莫慕氏,应你所求我们已把莫府家主莫慷给传唤来了,便说说你意欲状告何人罢。” “启禀使君,民妇欲状告之人便是莫府家主——莫慷!” “什么?你这妇人竟要状告自己的阿翁?” 冯使君并汤长史都傻眼了。 起初验明这妇人身份后,听她诉求务必要莫慷到场旁听。他还深觉奇怪,想了想却也不好拒绝,毕竟大应律例在那里堂堂正正摆着,没成想她居然要状告自己的阿翁,真乃天下奇闻哉。 “大娘啊,我可是你的阿翁。”莫慷早已知晓她欲状告自个儿,是故面上拿捏出一派惊讶惑色,继而面带微愠,沉声斥责:“你莫不是着了什么魔障,给迷了心智到这儿来胡言乱语罢!” “呵,我究竟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莫慷心知肚明。”慕菲淼用冰冷的眼神剜着他,目中恨意滔天翻涌,仿佛要将他立时淹没吞噬。 府衙之上,冯使君怔愣片刻后,正了正幞头,眯成缝的小眼睛里划过一缕精光,腆着浑圆的大肚腩,执起惊堂木重重拍案。 汤长史亦回过神,捻须而问:“莫慕氏,你是因何要状告你的阿翁莫慷呢?” 闻言,恭谨跪在堂下的慕菲淼,俯腰‘砰砰’叩首,额前登时显出一团子淤青,恨声道:“禀使君,莫慷之罪行委实罄竹难书,桩桩件件简直丧心病狂,悖逆天理!”一边说着,一边自袖底将事先早便写好的血书取出,双手奉上。 “此乃民妇以己身鲜血所写的血书,上面详尽记载了莫慷的全部罪行,还望使君翻阅明察。” 汤长史都未经呈物衙役之手,亲自跑下去把血书呈递给冯使君。 冯使君尽量忍着嫌恶,颤着手翻开血书,一股子扑鼻的血腥味使他晕了一晕,忙不迭屏住呼吸匆匆浏览。 “莫慷恶行昭昭,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昔年民妇之父慕成瀚乘船南下做生意,未料途中遇匪人劫杀掳掠,险些丧命于船上,后经查证这伙人实是受雇于莫府家主莫慷。在月余之前,民妇之妹慕府的二娘子慕芳漪于及笄礼前夕被绑匪掳走,他们以此来勒索家父大额赎金,幕后主使亦乃莫慷。” “而后民妇嫁进莫府,莫慷为谋夺慕府偌大产业,就想方设法安插人手进慕府各处,甚至暗中动用卑劣龌龊的手段来对付我慕府,将进贡给太后的布帛里动了手脚,致使慕府蒙冤含屈。” “莫慷在谋夺慕府产业后,更是将民妇发落至偏僻院落牢牢看守着,想来此举是为谋我慕府在外的另一笔巨财,欲彻彻底底使慕府再无回天之力。” 她一字一句朗声论述着莫慷之罪,字字句句如珠玑落玉盘般掷地有声,震得人心发颤。 刹那间,莫慷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眸中闪过慌乱之色,却又极快的恢复了镇定,内心思量起她适才说出慕府在外另有一笔巨财之事。 其实清晨的时候管家亦曾讲过这桩事,只不过那时以为是她的诓骗之言,现如今既然能堂而皇之在府衙上讲了出来,必定确有其事。 慕府是绝对不能找回这笔巨财以借此翻身,莫慷眼底有一丝狠辣转瞬即逝,藏于袖中的手死死攥紧。 慕菲淼悲泣高呼:“万望使君明察秋毫,还慕府与民妇的阿耶、妹妹一个公道。” 冯使君再拍惊堂木,垂眼稍稍思忖,“莫慷你又有何说法呢?”他挑高眉梢,食指微微蜷缩‘笃笃’轻扣着血书,唇际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贪婪的鼠辈! 莫慷垂首,敛却目中浓浓的讽意,这姓冯的不就是想要索取更多银钱,才能帮助他把今日慕菲淼状告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怕是几万两已不足以填满欲壑,留着此人终究是个大祸患。 狠戾暴虐的厉色漫上眼眸,他顿了顿,旋即抬首神色郑重地回答道:“使君容禀,草民觉得这些只是个荒诞无稽的笑话。” 他拱手深深俯拜了下去,言语恳切诚挚,“草民身为莫府家主,一直以来都是奉公守法克勤克俭,又怎么会做出如此有违天理的丧心病狂之事?”又微微叹了口气,神情哀伤,深深的悲痛不能自抑,看向慕菲淼的眼神中充满悲悯,“而且慕府前任家主慕成瀚乃是草民多年来的挚友,我同他交情极为深厚,也早已定下了两家的儿女亲事,草民又因何要那般对待他,做下狠决恶事?” “说句实在的,早年间莫府因故一蹶不振全赖慕府从中帮助,才摆脱阴影重新振作了起来,两府交情匪浅更有患难之谊,我对慕府始终心怀感激,岂能做出那等恶事,当那猪狗不如之人!” 莫慷微阖了眼眸,面上流露出一抹不忍之色,细纹密布的眼角攒出来两滴假惺惺的泪珠子,捶着胸口,痛心疾首道:“对于慕府发生的桩桩件件,草民是深感痛心,二娘子芳漪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那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竟就坠了崖,我……也不希望她发生这般凄惨的事情,年纪轻轻便没了,可恨上苍无眼啊!” 话至末尾,他已哽咽着喉咙悲痛啼泣,不时以袖口擦拭着眼泪,嗓音艰涩:“至于后面的几宗罪名简直是无稽之谈。草民没有在慕府进贡给太后的布帛里动过手脚,更没将慕府的产业占为己有,望使君明察秋毫,还草民一个清白。” “你说谎!”慕菲淼不由得怒火上升,胸臆里顿时充满愤懑之气,“是你把我锁进后花园里的彤院,遣人日夜看守,目的是想催折我的意志,让我在那一隅品尝自生自灭的滋味,然后伺机谋取慕府在外的那笔巨财。”怒极之下微微发抖的身体,彰显着她此刻悲愤的心情。 “菲淼,这话是从何说起啊?阿耶什么时候把你困在后花园里的彤院?你明明是住着宽大舒适的屋子,里里外外有七八个使女众星拱月般伺候你,衣食住行尽皆是比照着你娘家来的,或许其中是有些不足,但你大可以告诉阿翁,我会让奴仆们更好的伺候你,补齐不足之处啊。” 他之所以底气十足这么讲,就是自恃莫府奴仆们没有哪个胆敢违逆主子,而慕菲淼手里头更不可能有直接指向他的确凿证据,兼且冯使君早就收受了一大笔银钱,行事间只会偏向着他。 好会作戏! 慕菲淼怒不可遏,挺直起瘦弱身子,指着莫慷,高声斥道:“使君!您切莫听信他满口胡言,桩桩件件皆乃他所为,表面上披着善良无害的羊皮,内里实则是一头嗜血凶残的饿狼,种种目的就是为夺取慕府的一切,人面兽心不过如此!” “草民实乃无辜,望使君明鉴啊!”大呼冤屈的莫慷满面痛惜难过,“菲淼,自你嫁进莫府的伊始,阿耶自认待你不薄。”眼底深处凝着一股狠辣的杀意,面上却仍装作一副无辜状,捶胸顿足道:“你、你怎可昧着良心,说阿耶做了这些坏事?是不是因着你娘家的那些变故,一时经不起打击被魇住了,如若真是这样,可赶快醒醒莫胡言乱语呀!” -------------------- 第31章 投诱饵 “你……”慕菲淼被此番颠倒黑白的说辞,气得脸色由白转青,若无心底的一股气力支撑着她,恐怕是早已当场昏厥,不禁怒极反笑道:“到这个时候,你又何必再装模作样。” 她蹒跚着站起身,咬牙切齿地望向莫慷,眸底血丝密布,隐忍多时的恨意好像是溢到瓶口的水,再也承不住只能够磅礴喷发出,尖声咆哮:“你不就是以为我没有证据,以为我告不赢你吗?你想错了,我不仅找到了人证还有物证,足以让你下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惊堂木声音震耳,冯使君蹙眉斥令:“放肆!京兆尹府衙之内岂容你一介妇人咆哮撒泼!” 衙役横眉冷对慕菲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手中岂会有人证和物证,定然是在耍奸使诈! 电光火石间心思百转千回,莫慷面上端出一个丝毫不畏惧的表情,挺直腰板子,朗声言道:“身正则影正,身邪则影邪。使君明鉴,草民行的端做得正,从未干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如若有人证物证大可请上来,与我对质一番,孰是孰非自然揭晓。” 冯使君颔首表示赞同,乜着下首的慕菲淼,慢悠悠道:“嗯,他说得对,莫慕氏你既然是状告你阿翁莫慷犯了血书上所罗列出的罪名,那你便拿出证据来,让本官两厢对质比证,再判出个孰是孰非,还你们其中一个的清白。” “禀使君,证据就在……”慕菲淼话未说完,便眉心一皱,容色瞬息之间转白,感觉眼前的景物开始重叠模糊,最后眼前一黑,直挺挺晕厥了过去。 莫慷心中暗自一喜,嘴角紧紧抿住,不敢流露出丝毫笑意,面上转而挂着副焦灼的神情,嚷嚷道:“赶紧去寻医师来诊一诊!” 见人摇摇晃晃倒在地上,冯使君拧着眉头,生怕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一下子死在这京兆尹府衙之上,忙遣衙役寻医师来诊治。犹如赶苍蝇似命人将她抬到内堂的厢房安置,并宣布歇堂暂停问询。 稍过片刻,衙役领着一位气喘吁吁的医师赶到厢房,上了年岁的老医师颤巍巍从药箱里取出一方帕子,盖到慕菲淼的腕子上仔细听脉。 约莫有半炷香时间才诊完脉,言语断断续续的将病因承禀给了冯使君。 他言此妇人之所以会晕厥过去,盖因是先前生了场大病身体还没好利索,加上气急攻心导致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透支,撑不住就在堂上晕厥了,依照目前情况必须要好生静养段时间。 随后,老医师哆哆嗦嗦提笔写了张药方子,交给一位衙役要其按上面抓药,并嘱咐要妥帖照顾着云云。 衙役看向药方子的神情严肃而慎重,将薄薄一张纸翻来覆去上下颠倒,浓眉紧拧,挠了挠脑袋。 说实话身为虎背熊腰一爷们儿的他……是个不识字的,因此为这事彻底犯了难。 “使君,俺就是个不识字的大老粗,至今媳妇都没娶上呢,要我照顾堂堂的莫府少夫人,这是不是有点不大好哩。” 冯使君气得抽了抽嘴角,撩起官袍,直接抬腿往衙役屁股上踹了一脚,“美得你!有多远滚多远!” “哎,好嘞!” 这妇人留在府衙内歇息也不是回事,送回莫府更不行,如今两方正是诉讼中不能有太多的接触。 左思右想后,冯使君决定把人用辆马车先行遣送回慕府宅邸,等她身体什么时候好些,再开堂审理此案。 却说,衙役们小心翼翼将人送回慕府后,青萍的眼泪便未曾止住过,一面妥帖安置好自家娘子,一面将熬煮好的汤药一勺勺喂入口,末了又惦念着晚间该做些什么吃食补补娘子的身体。 这期间慕菲淼曾醒来过一次,饮罢几口水之后再次睡下,而青萍一直在旁伺候着,眼见窗外夜色渐浓,月牙挂上中天,她心下忖度着要去厨房烹制些粥肴汤羹预备着。 估计这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醒来,便挑暗灯芯缓缓退出了房间。 苍穹阒寂,夜幕低垂,朵朵浓云掩拢着中天倾洒落下的一派清辉,廊檐下悬挂着的几只昏暗灯笼,被和风吹得飘飘摇摇,灯影幢幢不定。 慕府西南一隅,忽汩汩腾起大簇的黑烟,间或夹杂着明亮火光异常耀目。 此时的房门外遽尔闪过一道诡谲黑影,那道黑影迅速将房门推开,闪身进入内室,凭借微弱的烛火才看清楚,原是个黑衣蒙面人。 黑衣蒙面人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什,丢进一尊镂空五足银熏炉内迅速点燃,黑夜中升起一缕极轻极淡的袅袅烟雾,奇异幽淡的香味逐渐蔓延开,逸散在每个角落。 蒙面人站定床榻边,视线凝向阖目沉沉睡着的慕菲淼,突然开口:“从现在开始,你要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好。” 驭劫 第22节 榻上,安安静静躺着的慕菲淼冷不防出声应答,她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神智,虽是闭目沉睡,但实际上头脑已完全清醒,却是身不由己。 “慕府在外是否有一笔巨财?” “是。” “那这笔巨财藏在了什么地方?” “藏在长安城郊一处名唤蓑衣沟的地方,沟内有十多户人家,他们平日耕地纺布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其实是忠诚于慕府的护卫,时刻守护着那笔巨财。倘若慕府有难,家主只要持私印并世代流传下来的玉珏,交予他们即可取出巨财,重振慕府产业,寻回昔日辉煌。” “私印和玉珏,你放在哪儿了?” “彤院,我的房间北边墙角有个洞,就在那里面。” 流畅问完,蒙面人低低一笑,漆目划过一丝阴辣,“真乖啊,那我便送上路了。” 那人伸手自怀里掏出一把泛着雪白寒光的匕首,一点一点靠近床榻,匕首锋利的刃尖即将抵上脖颈时,屋内烛火霍地熄灭,霎时漆黑一片。 糟糕…… 蒙面人暗叫不好,手下动作异常迅猛地朝床榻上刺去,孰料床榻遽尔整体翻转一下子把慕菲淼掀兜进榻内,竟刺了个空,凌空又有一点冷冽亮芒划过斩断蜡烛,击向了他持匕首的手腕。 堪堪躲避过一击,背后立时有一道凌厉的掌风袭来,他快速退身躲闪,与来人缠斗在一起,两人皆是凭借夜能视物的优点近身格斗,可单论武功造诣明显后者更胜一筹。 趁蒙面人招数间露出个破绽之际,来人劈掌掐向他的虎口处,略使巧劲儿,使其手掌顿时麻痛不已,匕首锵然坠地,失去武器那便更容易擒拿。 连连受挫的蒙面人见势不好,只能够转身破窗而逃,未料窗外早就驻守了一大批手持火把和利刃的衙役。 众人乍见有蒙面人翻窗逃出,一股脑上前将其围阻起来,持刀与之搏斗。 不出片刻,人就被衙役们成功擒拿住,其中一个衙役在他身上撒下些许细微的白色粉末。 这些白色粉末其实是府衙牢狱内专对犯人使用的软骨散,一旦撒在人身上,便会立刻感觉全身使不上劲儿,即便是想咬舌自尽也无气力实行,虽不能行动,但言语还尚可。 俄顷,从房间内走出一人,那人正是之前昏迷着的慕菲淼,她快步上前,探手一把扯掉黑衣蒙面人脸上的面巾,看清此人的面貌之后,完全在她意料之中,遂冷笑言道:“果真是你——莫慷!” 两个衙役反剪住莫慷的双臂,并缚上沉重的枷锁镣铐,以策万全。 昔日,腰缠万贯的莫府家主莫慷,对人展示出的平和之态荡然无存,双眸中席卷着疯狂的怨恨之色,犹如两把淬尽剧毒的刀刃恨不能一刀斩碎诸人,咬牙切齿道:“慕菲淼你心机够深啊,这一招引蛇出洞用得妙极了。” 竟然就这么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子掌中,让筹谋已久的计划付诸东流。 又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慕菲淼唇边扯出一抹讽笑:“多谢夸奖,我只不过是颇为了解你贪婪的本性,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压慕府的机会,也不会放心把逼问慕府外财的事交给别人去做。今日以这笔子虚乌有的巨财诱你前来,使个瓮中捉鳖之计一举将你拿下,着实畅慰我心。” “好,好啊!”莫慷咬牙冷笑,被衙役牢牢实实捆缚住,临押解往府衙大牢前,朝她撂下一句狠话:“鹿死谁手尚未有定数,你我且走着瞧。” “我随时恭候。” 望向被衙役押解走的那个背影,慕菲淼紧攥成拳的手掌微微松开,吁出口气,缓缓回身瞧见不远处立着一人,忙趋步上前行礼,“方才之事多谢林明公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 刚刚在屋内与莫慷交手的便是此人。 “慕大娘子不必这般客气,在下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襄助,实属情理之内。”林明公颔首淡淡一笑,谦和有礼地说道:“至于那位冯使君及汤长史经查实犯了贪墨重罪现已被革职查办,慕府的案件便交由给阮汶阮使君亲自审理,明日府衙会遣衙役传唤你上堂。” 甫闻是阮使君亲自审案,她便彻底安心了,这阮使君是位秉公执法清正廉洁的好官,在民间声誉极佳,凡是他手里的案子皆是审理得清楚明白。 “适才有奴仆通传慕府西南一隅的火势已经扑灭,慕大娘子大可放心。另外今夜慕府内还会驻守衙役确保你的安全,望你睡个好觉攒足精神,打好明日之仗。若无什么事,在下就先回去向我家主人复命了。” 慕菲淼本欲设宴挽留,听到这话只好作罢,郑重作了一揖,“那我就不耽误您了,青萍送林明公!” 注视着林明公越行越远的身影,她凝眉陷入沉思。 据说此人乃是永王府的一名长史,月桓同永王世子南宫芾私交甚笃,故而受其之托派遣衙役前来,帮忙抓人护卫。 但是横看竖看,此人的言谈举止决计不似普通长史一般…… -------------------- 第32章 尘埃定(1) 隔日一大早,晨鼓声落,坊门齐开,便有一大批百姓如潮水般涌进光德坊。 他们尽皆翘首围聚于京兆尹府衙外,因今日乃是慕府一案对外公开审理的日子,府衙允许部分百姓可以全程围观案件的审理进展。可无奈围观之百姓众多,府衙不得不遣人限制了围观人数。 是以,距离府衙较近的两座茶楼老板嗅闻到了商机。早早就将‘今日茶点一律半价,更有京兆府衙内传回慕府案的第一手消息,并由说书先生为您品评分析’的牌子摆在门口,以此招揽生意。 这瞬时成为了一大部分人的首选,不由称赞茶楼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料子。 片刻而已,一楼与二楼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了,三楼厢房亦是爆满。 之所以围观好事者如斯繁多,全要归功于长安城良好至极的治安。在堂堂天子脚下的皇城自是管理严格,容不得有腌臜之人辱没了天威,平素连个小偷小摸都鲜少见,更甭提什么杀人放火图财害命等诸多天理不容的恶行。 因此,居住于皇城根儿底下的百姓无不纷纷拊掌,逢人便称颂我朝君主贤明,天佑大应、国祚绵长,来朝的藩国使节亦是感慨长安城的良好治安。 也正因着这些,导致百姓们茶余饭后,没什么好拿来闲磕牙的了,所以只能暗暗咕哝着别人家的那点破事。 比如城北李员外家的傻闺女招了一位极英俊的赘婿,结果成亲没过半个月便让人揪到和府中使女在榻上厮混,员外一怒之下打折了女婿的腿并把人丢出家门。 该嘀咕的八卦事都嘀咕完了,好不容易盼来桩更值得深究八卦的大事情,众人怎能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遂,纷纷携家带口的到府衙外围观,有的人没能够抢到好位置就只能至茶楼点个三楼的厢房雅座,抻长了脖子往府衙里望,兼且听一听说书先生的分析品评,权且慰藉这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与此同时,京兆尹府衙内衙役们分列两侧,正执杖肃立,堂上氛围尽显肃穆威严。 身着一袭深绯色官服的阮使君已然端方坐于上首的长案后。他的容貌气度虽不算上上乘,但眉宇间所流露出的一派凛然正气,是大多数人都企及不到的,纵使朝堂上有为官几十载者亦要自愧弗如。 阮使君拍响惊堂木,距内堂较近的围观百姓,纷纷止住了交头接耳,闭嘴聆听。 “堂下二人且先报上名姓来。” “叩见使君,民妇莫慕氏菲淼,乃皇商慕府家主兼莫府少夫人。” “草民莫慷,乃是莫府家主。” 莫慷懒懒散散又玩世不恭的语调,使阮使君嘴角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垂目仔细浏览一遍事先呈上的血书,沉声发问:“莫慷,本官问你莫慕氏所列举出的你之罪行,可一一承认否?” 恭恭敬敬跪在堂下的莫慷面色平静,半晌轻笑出声:“根深不怕风摇动,身正不怕影子歪,草民本就是无辜无罪之人,何谈认与不认?还望阮使君替草民做主,查清事实真相还个清白予我。” 他漫不经心地拱手揖了一揖,冷眼瞧向那些指指点点的围观百姓。 闻言,旁侧同跪的慕菲淼气得眼睛通红,只恨不得扑上去撕掉他伪善的外皮,把内里肮脏恶臭的芯子掏出来公诸于众。 “哦?还你个清白?”阮使君容色严肃,一本正经地问道:“昨夜是谁潜进慕府放火,并以迷香逼惑莫慕氏吐出慕府在外的巨财之事,又是谁在问完一切之后欲持匕首杀人灭口?且再同本官讲讲,昨夜衙役们逮住的又是哪个人?”静静等待俄顷堂中一片沉寂,他沉声复言:“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是清白无辜,怎么眼下一个字也辩解不出呢?是未酝酿好语句还是……” 话未讲完,莫慷便做一派声泪俱下状,抬首大呼冤枉:“草民完完全全是遭人陷害,使君可莫要冤枉了我。” “那本官倒是要听听,是何人陷害于你。” “禀使君,现下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是草民的儿媳慕菲淼一人操纵。是她买通了绑匪,在自己亲妹妹慕芳漪的及笄礼之日里应外合将人掳走,又亲手把人推落悬崖致尸骨无存,不仅如此她还下毒害得自己的父亲中风瘫痪,把嫡母刺激得卧病在床,更用药将其大母弄得神智疯癫,一手把控慕府成为慕府家主。” 莫慷陈词激昂,调转矛头直指向慕菲淼,满面痛惜难掩,“以上种种,草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尽皆为翔实消息。而草民之所以清楚,是因昨日花了重金遣江湖上专探消息的人去查才知晓,并千辛万苦寻到了两位人证,千千万万不曾料到我儿竟是迎娶了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女进门,当真家门不幸啊!” 茶楼中,说书先生把从府衙内刚得知的最新消息,绘声绘色的同在座诸人侃侃讲出,陡然而至的转折使众人连连咋舌,不由愤慨拍案。 “原以为是莫慷为图谋慕府的财产不择手段,没想到慕府的大娘子居然也为财产做出这等令人发指之事!” 在坐一书生模样的人,面露愤恨,唾沫横飞的同一起前来的伙伴,忿忿不平道:“连残害亲人此等罪大恶极之事都能做出来,真真是枉为人,慕大娘子该下十八层地狱。” “依我说,二人没一个是好的!有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个以为残害家人成了慕府家主可掌权,没成想嫁进莫府后,还有只老黄雀盯着,年轻的小螳螂最终折在了鸟喙中哩。” 一大腹便便的员外郎摇首叹气,周遭人纷纷替慕府出了这么一个心性恶毒之女感到不值,如此蛇蝎心肠怎堪配为人女,理应受尽酷刑折磨才是。 高台上的说书先生正跟着诸人一同愤恼不已的空隙,门外又颠颠儿跑进来一名实时传讯息的仆从,附耳与之低声私语了几句,面庞立即浮上郑重神态,拱手道:“诸位慢言,慢言!且听老朽刚获得的一则最新出炉的消息。” 在诸人期待的目光下捻着胡须,说书先生清了清嗓,慢悠悠开口:“适才莫慷之言实乃诬蔑谬言,只为洗脱自己的嫌疑所以胡编乱造,故意栽赃给慕府大娘子。” “使君特地将捉到的绑匪押上堂当面对质,匪人起先是一口咬定慕府大娘子为主谋策划了一切,使君三言两语追问了下去,匪人的话语逐渐变得言辞闪烁。” “最后掐住那漏洞百出的说辞,一举把真正的主谋莫慷给拔了出来,还顺带拔萝卜带泥,将好些个专门收受贿赂的朝堂蛀虫给扯出。” “而且还知晓了慕府呈给太后有残次布帛的事情,实际上是莫慷派心腹搞得鬼,又同几名朝堂蛀虫里应外合诬陷栽赃慕府,如今审出那帮子蛀虫可谓天理昭然!” 言讫,他的面容浮现出一抹快哉人心的笑意。 某锦衣华服的郎君对同伴言道:“阮汶阮使君明察秋毫,原本以为莫慷处处修慈善堂和学堂帮扶孤寡老人与读不起书的孩子,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却不想为人竟如斯龌龊贪婪,妄他在世为人!” “可不是!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府衙前聚集的百姓议论纷纷,均用鄙夷的视线对准莫慷。 惊堂木乍然一拍,震得人心发颤,堂下莫慷紧抿着嘴,面庞发白,对于绑匪的突然反水他确实措手不及,但即便是被指认出来,仍旧犟嘴不肯认下罪名。 阮使君也不恼,只似笑非笑道:“难道,你就不怕本官对你动用大刑吗?” 莫慷嗤笑,挺起胸膛摆出一副理直气壮没做亏心事的模样,冷冷乜斜着阮使君,口气轻蔑而傲慢:“本就没做过某些伤天害理之事,草民自是不怕刑讯,况且阮使君素来明镜高悬,怎会无缘无故对草民滥用刑罚。” “嗯,你倒是很自信!”阮使君轻轻一笑,从容不迫地高声宣道:“来人,将另一人证及物证带上堂来。”话音甫落,便有两个衙役带着一个人进入府衙内。 “堂下之人可是莫府郎君莫维唐。” “拜见阮使君,草民正是莫维唐。” 莫慷倏然抬首,待瞧见是自己儿子来了,不禁喜上眉梢,私以为他是过来替自己辩解作证,瞬间精神抖擞,炯然目光殷切地盯着那个颀长背影。 始终冷眼旁观的慕菲淼,在瞥见莫慷脸上的喜色时,不由冷笑一声。 “起来罢。” 阮使君的视线扫过莫维唐清澈无杂质的眼睛及端端正正的眉宇,不禁心下暗叹。 父亲明明是个贪婪不堪的鼠辈,没想到这儿子倒教养得端方儒雅不染浊气,只可惜这个好苗子怕是要遭亲父的拖累…… 今日着了一件素衫的莫维唐,把通身如润竹般淡泊的气度衬得愈发雅致,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清俊的面容却无一丝血色可称是惨白如纸。 -------------------- 第33章 尘埃定(2) 阮使君道:“你既是人证,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个清楚明白。” “是!”莫维唐深深一拜,立在堂下娓娓道来:“草民于月前在经过阿耶莫慷的书房外时,曾望见有五六名行踪鬼祟之人进入书房,心下疑惑间便悄悄在门外偷听。” 他顿了顿,吐出的话字字铿锵有力,“阿耶亲口提起过,早年间曾遣人南下劫杀慕府家主慕成瀚的过程,其意在吞并慕府产业。孰料此一计不成后,莫府突临困境期间幸承慕府鼎力相助,故阿耶为寻求助力便静待时机。一晃多年,在慕二娘子慕芳漪的及笄礼之日,命手下将其掳走,并乔装成绑匪写勒索信要求慕府交付赎金。之后更是把慕府进贡给太后的布帛动了手脚,再买通朝堂官员让他们紧咬住此事不放,使慕府陷入囹圄境地。” 府衙内的气氛冷凝至极,围观的百姓皆面露震惊,鸦雀无声,继而屏住呼吸静静聆听。 “你……”莫慷面孔煞白,浑身哆嗦不止,不可置信地盯着莫维唐,万万没料到他竟听见了自己和手下的密谈,更未曾料到他居然在会这府衙之上告发自己。 驭劫 第23节 “明面上,莫府及时伸出援手帮助慕府渡过难关,实则阿耶已在暗中把慕府的产业从我妻慕菲淼手上夺来,一并吞进莫府麾下。” 莫维唐容色渐黯,深吸了一口气,不忍去看阿耶的脸,勉力续道:“阿耶本打算遣人暗杀我妻菲淼欲永除去后患,但思虑再三为不使他人起疑,遂将其囚禁至荒凉院落居住,任其自生自灭。” 一面讲着,一面呈上两本厚厚的簿册,“此乃莫府书房暗格里的账簿,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一笔钱财的去向,其中不乏有与朝堂官员同其他黑心的富商巨贾来往的银钱。”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回忆起莫慷每年都会在城内布施粥米给贫苦人家,若逢天灾降临的困难年月还四处捐助大笔钱财救济诸人。 想来他之所以这般做,不过是提早搏个美名,如有坏事临头,大可发动受了他恩惠的百姓,犀利反击回去。 “你胡说,我从来没做过那些事,那伙绑匪明明就是慕菲淼找来害她妹妹的,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莫慷紧攥着藏在袖下的手,脸色铁青,欲拽住莫维唐的衣袖,却被身后的衙役压制住身体,只能嘶声叫喊:“明明都是慕菲淼的错啊!维唐你怎么可以冤枉我,我可是你阿耶啊!” “我知道您是我阿耶,所以为了不让您继续错下去,我必须说出来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孽子!孽子!我是你的阿耶,为何要这般陷害于我。” 莫慷怒得双目猩红,扬声斥责着莫维唐。 他所作所为皆是为莫府的将来考虑,儿子不知和他一同联手也就作罢,如今反过来倒与外人一块来对付他,早知道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该早些掐死这个白眼狼。 阮使君沉声质问道:“如今罪证确凿,已可定你的罪了,莫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抬手按着胸口,莫慷大喘着粗气,仍旧不改之前的嘴硬态度,且益发嚣张狂妄,“你阮使君是位大官儿!大可以定我的罪名,把所有脏水都泼到我的头上!” “放肆!”惊堂木再度响起,肃穆气势顿压全场。 “呵呵,看来……有人是死鸭子嘴硬。” 一道阴森柔婉的女声兀地在空旷的府衙上响起,带出阵幽冷缥缈的回响,使闻者皆升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一名着白衣白裙髻旁插戴白色小花的女子,撑着柄油纸伞从后堂踱步而出,她微掀乌浓漆眸,如画眉目间蕴着派清冷,颜容虽丽光卓绝,但惨白的容色为这抹丽大大扣掉了分数。 女子至堂上翩然行礼,“民女慕芳漪拜见阮使君。” 这厢,堂外围观百姓正纷纷猜测是哪家的女子如此貌美时,乍闻此言不禁牙齿相磕,脊背的汗毛根根倒竖,明明是有暖风拂面却无端感觉骨头缝里透着股阴冷之气。 “慕二娘子请起。”阮使君抬了抬手,眼风斜瞟向莫慷。 府衙之上的莫慷早在人出现之际,便已骇得面如土色,瞪大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眼底充满着惊惧和不可置信,匆匆向后蹭了几步,却被衙役架住瑟瑟发抖的身体,几番挣扎无果,颤抖着嗓音尖声发问:“你!你不是早就坠崖身亡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连连摇首,恐惧的神情中显出一丝心虚,“不可能没死,不可能。你究竟是人是鬼!” 轻又低的笑声自少女口中传出,似叹息似喃语,她面上一派天真无邪,娇俏地歪了歪头,笑容纯净。 “莫伯父说得极是,我早已经坠崖身亡了,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因为什么来着?” 芳漪落寞地低首思考着,迷茫困惑之色从眼瞳中一点点褪去,勾唇噙笑,撑着油纸伞一步步靠近莫慷,白色的裙摆逶迤拖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双充满温度的美目霍地降至冰点,空洞而寒冷,视线紧紧凝视莫慷,婉转如莺的声音中含了刺骨的冰冷,“哦,我想起来了,是因为我不甘心被人害死,所以向阴曹地府的勾魂使者求情并讲述了我的遭遇,他们同情我的遭遇,答应给我些时间,让我将害了我的人一一拉入地府。” “可惜我的那具肉身腐烂残破,三魂六魄无法重归,只能依附在一柄油纸伞上来寻你报仇。”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狞笑,仿佛在诉说着‘我马上就要拉你入地府相陪’之意。 “并不是我害的你,是慕菲淼!” 莫慷颤栗着身躯不敢动,内心异常惊恐,见她莲步朝自己走来,只觉每一步都像在自己的心坎上踏出一个血坑,浑身冷汗如雨下,面容因惊惧而变得扭曲,连声告饶:“我……我不是故意想害你,你不要找我来报仇啊。” 他抱头痛哭,口中讲出的话语无伦次。 纤细苍白的手指抚摸上伞面描绘着的一湾河水,作画者仅用寥寥笔墨,便勾勒出汤汤河水奔流不息的壮阔场景。 景致虽然不错,但是仔细观察那河水里似乎潜伏着什么东西在不断翻搅跃动,把乘坐小舟的人尽皆吓得不轻。然而撑篙的渡娘面色却平静无澜,仿佛司空见惯了此景。 “莫伯父请看这伞面。”芳漪笑吟吟握着伞柄靠近,递了个眼色给衙役,那衙役了悟其意迅速掐住莫慷的下颚,强迫他抬脸看。 “伞面上所绘之景乃我死后之所见也。此处地界名唤三途河,人死后皆要渡河,乘舟而上时,渡娘会把罪大恶极者投入河中,成为那万千水鬼里的一员,生生世世不得上岸永远无法入轮回,只能待在河中承受腐蚀灵魂的痛苦。我倒好奇一点,若伯父死后究竟是能安全渡河再入轮回?还是永困河中不得超生?” 闻言,莫慷呆滞不动,半晌后忽然像疯了一样,拼命要扑上去抓芳漪,侧身微一闪避,她目光沉沉地看向被衙役制服住的人,声音幽缈而空洞:“你嫉妒慕府得到先帝钦赐的百年皇商之称,更妒忌慕府独占鳌头,所以你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掠夺一切不属于你的东西。”宽大的广袖被风吹得鼓起,迎风飘飞,无形中增添了鬼魅萧肃的气息。 “在及笄礼前夕遣人掳走我,使我坠崖,更害我家人病的病疯的疯,整个慕府就仅剩下我的长姊。你为了得到慕府产业不惜让莫维唐迎娶长姊进门,趁她焦头烂额之际巧言令色,进而从她手上夺取慕府产业,这一切都是你所做,我要报仇……报仇!” 她目露恨意,朝莫慷伸出一只手,五爪微微合拢迫近他的脖颈。 莫慷目光森冷,不仅不躲不避反倒狂笑不止:“是我,是我做的!你们慕府凭什么可以得到百年皇商之称,我莫府也是皇商大户,凭什么姓慕的总是要压我一头?我不甘心,不甘心让慕府当第一!” 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还晕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神色,简直令人作呕,忍住想要砸死他的冲动,芳漪丢开手中的油纸伞,冷笑着问:“想必诸位都听清了罢。” 围观百姓点点头皆是唏嘘不已,没想到以往和善的莫府家主竟会做出这样的恶事。 “那诸位,觉得我这出戏演得如何呢?” “……” 众人被芳漪问得头脑发懵,仍没回过味儿来。 大家伙只见少女拿出块湿透的巾帕,一点点擦拭掉脸上敷着的厚厚白粉,露出一张红里透白的漂亮脸蛋,“喏,这叫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 “什么,你不是鬼你还活着?”莫慷最先反应过来,双目睚眦欲裂,胸臆中恨意无尽,“贱人,竟使诡计诈我!” 芳漪蔑然一笑:“兵不厌诈!”随即垂首朝阮使君作揖,声色朗朗:“如今莫慷已将事情和盘托出,请使君裁决。” 这下围观百姓像炸开了锅似。 “哎,亏老子还以为大白天活见鬼了哩!” “啥玩意儿?她不是鬼啊?” “啧啧,装鬼也不容易。” 堂上惊堂木一响,百姓俱寂。 府衙上的氛围肃穆庄严,两侧肃静回避牌上端盘踞着的狴犴虎视眈眈俯视着众人,一切狡辩均无所遁形,强烈的压迫与无力感直逼莫慷,他四肢瘫软,心知已是穷途末路,决计无力回天,眼泪潸然而下,痴痴发笑:“为何我的亲儿偏帮外人啊。” 莫维唐煞白着脸色,朝莫慷重重地叩首,额头显出一块模糊的血印,“儿不孝。” 他不希望阿耶一错再错,让金钱名利掩埋了良心,双手沾满血腥。 阮使君一拍惊堂木,朗声宣判结果:“今查明,莫府家主莫慷主使一切,判其黥面,笞五十鞭,流徙边疆并归还慕府所有家产,并将抄家所得分两成予慕府,即刻恢复慕府之誉。其子莫维唐虽大义灭亲指证其父,但隐瞒多时判其重打四十大板。原京兆府尹冯鄘与长史汤余收受贿赂,徇私枉法,判革职流徙。” 天理昭昭,奸邪小人无所遁形,是非善恶终有定夺。 至此,慕府一案水落石出,尘埃落定。 案件沉冤昭雪,似乎连花草树木也为之欢欣鼓舞,馥郁怡人的花香飘散在街头巷尾,参天树冠长势愈发浓绿,习习凉风拂面让来往行人的脸庞都挂上笑靥。 -------------------- 盆友们,涨一涨收藏~ 第34章 忆前缘 慕府—— 原先被遣散的一众奴仆皆重新回到慕府任职,铺子的老管事在听闻慕府沉冤得雪后,亦是纷纷归来。 昔日衰颓的慕府渐渐恢复了往昔生气,又重新悬挂起了百年皇商的御赐匾额,恢复了明灿光泽。 大门外,芳漪抬头凝睇慕府的匾额,头也不回的对身后之人说道:“现在,你所要做的就是守好这个家,等我把雨蟾带回来医治好所有人。” 慕府案子完结后,白辛施施然找到正为家人病情感到头疼的自己,他说要是想治好所有人必须以一味世间极难获得的雨蟾入药,而雨蟾就生长在长安城郊的诡雾森林里。 私底下曾询问过其他医师,他们均是束手无策,给出的结果都是若无雨蟾这味药材,恐怕是再也治不好之话,倘使能够取来或许仍存一半的可能性。 百般思量之下,芳漪决定亲入诡雾森林寻觅雨蟾。 “你放心,我会的。” 一袭白衣的慕菲淼立在她身后,晕开唇角,目光难舍,清秀面容透出坚定的神色,哑着嗓音道:“一定要早去早回。” 芳漪脚下的步伐一滞,攥了攥拳,喉咙中似有千般话语欲倾吐,唇瓣中却只是逸出一声轻浅的叹息。 她对这个长姊所做出之事终究是芥蒂难解,不愿多言。 转身登上马车,甫掀开帘栊,便瞅见里面两张极为养眼的俊颜,她满腔复杂的情绪即刻消散,换上副僵笑表情,并表示头很大…… 白衣郎君月桓谦谦如玉,但他眼中的嗖嗖冷意委实挺吓人。 玄衣郎君白辛眉开眼笑,她竖起耳朵,隐约听到阵咬牙切齿的磨牙声。 要放宽心! 芳漪竭力安慰着自己,纵使是被两人夹在中间也要心平气和,偶尔受点气便受着点,看在自己身为女子的份上就不同这俩郎君一般见识。 遂,她彻底忘记了马车的颠簸,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拉架的紧张气氛中,就当她感觉马上要阵亡时,马夫长长吁出一声,勒住辔头停车,扬声道:“二娘子,诡雾森林到了!” “哦,我知道了。”芳漪精神抖擞,忙掀起帘子跳下车,甫一入目的景象,让她心下吃了一大惊。 城郊诡雾葬人身心。 是坊间流传的一句老话,耄耋老人们都讲城郊的诡雾森林乃是众多鬼魅所栖之地,以往有人误入皆再未出来过,本还认为只是哄骗小孩子的谎话,现如今她倒真开了眼。 目下明明是万里晴空,然而诡雾森林上空却乌云聚集,显出一片阴森冷意,且此处常年笼罩着浓雾毒瘴,眺望过去只能依稀分辨出树木的大概轮廓,疾风掠过树叶发出一种渗人的窸窣声,茂林深处隐约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兽嚎声。 “诡雾森林中常年阴暗潮湿,五毒俱全,给慕郎主做药引的雨蟾便是生长于林子深处的塘泥里。” 白辛抬手在眉间搭了个凉棚,似乎是想瞧得更远些,“里面毒物与野兽丛生,来之前我特意配了三个能防毒瘴、驱蛇虫鼠蚁的药囊,你们且佩戴好。” 他从袖中掏出三个药囊,交到另两人手里头。 垂眸凝视手中的药囊片刻,芳漪突然抬头直勾勾盯向白辛,颇有种想要看进他内心深处的意味,“白辛,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但是今天你不能冒险进诡雾森林。” “为何?”白辛好笑地反问她:“莫非是怕我给你们拖后腿?放心,即使再不济我好歹也有个自保的能力,关键时刻说不准还能用上得我。况且难道只准你与月桓共患难,就不准我白辛与你共患难,那样可对我太不公平。” 芳漪倏然没头没脑地问他一句,“白辛,你一直以来都是我能够信任的朋友,对罢。” “朋友……”白辛心底有几许怅惘,笑容有点苦涩:“是啊,我是你的朋友。” 可惜,我们之间仅剩的友情马上就要因我单方面的杀戮而消失殆尽,从此为敌。 五味杂陈的滋味塞满内心,芳漪逐渐收敛了浮动于眼底的复杂情绪,淡声道:“我们走罢。” 始终未曾出过声的月桓,此时此刻却伸出手牢牢牵住她的手掌,唇畔含笑,四目相对,温暖自掌心蔓延给予了力量,在彼此眼底看到的是坚定不移与不离不弃的信念。 纵使前方艰险无比,也要携手并进。 白辛回眸恰恰瞥见这幕,骨骼分明的手掌狠狠攥紧,眸色蓦然深邃,仿若沉陷泥淖般深不可测。 彼时,芳漪以为三人只要手牵着手,在诡雾森林中就不会迷路,但她明显是想错了。 行走半晌后双手竟空落落的,好端端在两侧的人凭空消失,仅剩她慌张惊骇地往四处张望,没想到林子里雾益发浓重,天地间唯剩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月桓、白辛你们在哪儿?” 驭劫 第24节 紧张的呼喊声回荡林间,踉跄行走的少女脑海里陡然出现了一幅幅模糊的画面宕迭沉浮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亟待呼之欲出。 她好似又回到了那个画栋雕梁的宫殿,重重罗帷之后,仍旧是站在那对镜试钗的女子背后。 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力量牵引着她伸出手臂,缓缓扳过女子的肩膀,在女子转过头的一霎,她蓦地睁大双眸,不可思议地捂住嘴巴。 那张脸居然同自己一模一样! 四周风声渐急,浓雾被一点点吹散,露出森林的本来面貌,粗壮大树浓密枝叶遮天蔽日,将阳光彻底摒除在外,阴暗的林子里交错着如魑魅魍魉般张牙舞爪的黑黢树影,冷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整片森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潜伏着伺机而动。 方从那段浮光掠影中抽身的芳漪,下意识按住挂于腰侧的软剑,谨慎地环顾四周,虽然她不会武功,但身上放着把剑总是能令人安心的。 “哈,你这尾小鱼倒是调皮的很。” “你既口能言语,那怎不会幻化人形呢?” 胸口气息顿窒,一股熟悉的疼痛感齐齐涌来,芳漪按住心房的位置痛得弯了腰身,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心脏恍若被一只大掌紧紧攥住,以摧拉枯朽之势击溃折磨。 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场景一点点挤进脑海,双手不自觉地捂住脑袋,发出痛苦的叫声。 神思混沌间,背后猝尔袭来一道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的劲风,芳漪勉力躲闪堪堪立稳身体,迎面就有条成人手臂粗的花蔓紧紧勒上腰肢,花蔓的力气出奇的大,竟直直把人抛举至高处。 她迅速抽出腰间软剑刺向它,然而锋利软剑割刺下去,仿佛是敲打于金石之上毫无反应,反倒致使手腕酸麻。 这一举动,恰恰惹怒了脾气本就不好的花蔓,使得它缠绕在腰肢的力道愈发增强,另有一条花蔓横空出现抽落软剑,细嫩手腕被它的尖锐倒刺勾得鲜血淋漓。 芳漪咬牙拼尽全身的力气厮打着花蔓,却仍旧挣脱不开。 紧缠腰肢上的花蔓愈加缩紧,衣间勒沁出一圈鲜红血色,五脏六腑好像要被它的力量所绞碎,迫人的窒息感使得她的呼吸逐渐微弱,脸色转为青白,瞳眸里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来。 整个人恍惚置身苍茫地带,思绪犹如无根浮萍随水漂流,不知是谁投掷一颗石子,霎时水浪飞溅凝聚成一面巨大水镜。 暌违久远的画面终于显现,以往种种的浮光掠影重归脑海,指尖涌动着灼烫炙热。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指尖甩出一道淡色光芒击向花蔓。 ‘呲——’ 淡色光芒落到花蔓上,立时化成团火焰,灼断开桎梏。 腰间蓦然轻松,芳漪由高处跌落在地,大口大口几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汗水顺沿着下巴尖滴落。 脑后束发的玉簪不知何时遗落,发丝披散着分拢两侧,形容虽是狼狈之至,但眼底灼灼逼人的戾气丝毫掩盖不住。 “小小花蔓竟敢伤吾。”她垂眸冷笑,墨发无风自扬,“以卵击石!” 花蔓似被此言所激怒,遽尔绿芒大振,瞬间有无数花蔓自暗处腾空飞袭来,条条皆如碗口般粗壮,尖锐倒刺更显狰狞,直逼芳漪的面门。 伏于地面的少女足尖点掠,猛闪身后撤,展开双臂似飞鸟一般迅速后移,直逼向咽喉的花蔓紧追不舍。 眼看即将要撞到一株大树之际,轻盈身姿凌空翻跃,划出一道流畅弧形顺利避开袭击,而花蔓未及反应便直直撞上大树,生生将树劈成了两半。 足跟甫落地,芳漪的眸光一凛,向后俯腰双手撑地避开两条花蔓的左右夹击,直立起身子,看向迎面袭来的若干花蔓,嗤笑出声:“尔等区区妖物敢同我斗,不自量力。” 她手腕翻转,一股力量将掉在地上的剑登时吸回掌中,泛着寒光的冷剑半拢刺目白芒,剑身缓缓浮现出古老的符纹,尘封许久的古剑重见天光发出清脆嗡鸣。 花蔓闻声齐齐畏惧地缩了缩,白芒褪至剑柄处倏忽绽开朵状如烟雾的花,异常靓丽。 剑影一闪,芳漪的瞳孔透露着肃杀之色,纵身跃至半空率先发动攻势,花蔓见此齐齐向她攻去,四面八方飞来援助的花蔓密密匝匝交缠于四周,竟结成一堵厚实的蔓墙,企图把她困死于此。 凛冽剑招益发凶猛,寒剑光芒穿梭不绝,花蔓不断地被削掉,原处却又长出新的花蔓来,本是粗绿的花蔓竟一点点变为血红色,倒刺如同尖刃散发着幽黑光芒,并且发出嘶嘶的巨响,不断朝四面八方延伸仿若无穷无尽,凌厉地朝她鞭打袭去。 扬臂掷出手里头的剑,阖眸掐诀,芳漪唇畔逸出拗口的咒语,驱动剑身变得足有三丈之高,单掌向前轻推,剑身随之移动,寒凛剑气筑成的气针,纷纷扎入血红花蔓中,攻势汹汹的花蔓于刹那间尽数枯萎,残败满地。 “剑回!”她轻声喝道,只见那把剑转了几个圈后,缓缓变小乖顺地落到她的手上,抚摸着剑身熟悉的符纹,不禁喃喃出声:“妍疾剑,我的老朋友。” 妍疾剑轻轻振动发出悦耳的泠泠声,仿佛也很高兴同主人并肩作战。 一袭浅粉裙裳衬得芳漪容颜愈发妍丽,周身恍若拢着淡淡的华光,叫人不敢直视心生崇敬之意,利落收回妍疾剑,踅身时眉心隐隐浮现出一道银色的印记,然而却转瞬即逝。 巡睃过周遭环境后,她眸光微动,唇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兀然一挥长袖,面前黑黢阴冷的森林转瞬变为一个牧草茵茵的景象,眼瞳里充满着无限怀念与眷恋,好似被微风拂皱的两汪春水,明媚动人。 -------------------- 第35章 一尾鱼 时值五月莺飞,惠风和畅的好年月,波光粼粼的河水澄澈潋滟。河面上漂泊着几条木筏,有渔民头戴箬笠悠悠撑篙徐徐行进,大把的渔网抛撒进河底,口中哼唱着淳朴的歌谣。 村子里的少女则成群结队端着木盆,蹲在河畔嬉笑浣衣,一派惬意和乐的景象呈现于眼前,使路过此地的她不禁驻足停歇,殊不知这一停歇便邂逅了毕生难忘之人。 通常才子佳人邂逅必一眼定终身,一少部分者能成就段良缘佳话,一大部分者遇各方阻挠,纤细的姻缘线下犹悬一把锋利剪刀,实是恐矣危矣。 说来不免有些可笑,她与他的邂逅并非一眼定终身,甚至称得上啼笑皆非,而结果亦未圆满成就一段良缘。 细长的姻缘线像是被利剪自中间剪开,可仍留有一丝未断,那种将断不断犹如藕断丝连般的感觉紧紧萦绕心尖。 彼时,芳漪正赶上提早完成了师父吩咐下来的历练任务,闲得发慌之际便忖度借由这段时间偷偷跑至凡界逛逛,顺道除个妖斩个魔提升修为。 因此随机择了一处妖怪霸占着的山林,三下五除二端掉了他们的老巢,紧接着顺藤摸瓜又除了几个妖怪窝。 许是架打了一场又一场,她勇猛能干的名声远扬,导致方圆百里之内的妖魔鬼怪闻风丧胆,竟跑了个一干二净。 在兴头上被泼下一盆冷水,她甚觉寂寞空虚冷,又不想孤零零一个人早早回山上。 百无聊赖之际,随手购下小渔村中的一座茅屋,向村民随意编造了孤女身世,成功入住到村子,淳朴村民见一介孤女伶仃无依,生活上对她很是照顾,三天两头就送些吃食来。 为表达对善良村民们的谢意,她私底下以法力引了汇集天地灵气的仙露掺进他们平素浇灌菜田的水渠中,有仙露滋养瓜果蔬菜长势茂盛自不说,更兼具疗愈排浊之功效使人身体健硕。 偶尔随村中少女进山采菇摘果,假装同诸人误打误撞发现一头撞树而亡的野猪,喜呼村中强壮的青年将之抬回村分给众人吃。 闲暇无事便坐于河畔嬉水,聆听少女们的心事。 今日承了个好天头之故,她从窝了足足三日的茅屋中出来,同邻家少女一起至河畔,凑巧遇上一位曾赠过自个儿糕点的女孩。 那人兀自正哭得伤心,好奇之下走过去询问详情,却不想一把被拉到一侧坐下,聆听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殇。 河水拍岸,朵朵浪花溅雪,恍惚中芳漪长叹了口气。 听罢一番凄声倾诉,始觉对方所讲故事与市面上卖的话本里的内容差不多。男主角是那些骤然通过科举获得功名利禄,蒙居高位者的赏识,便狠心辜负家乡未婚妻的负心男子。 讲来,负心薄情男今年特别多,尤是这一个月下来细算算,她便救了八个欲跳河轻生,五个欲吊树自缢的小娘子。 这些人皆乃历经情殇者,故事也基本都大同小异,均是郎君负心薄幸不遵守诺言抛弃家乡的青梅。 许是活了千年的缘故,很小的时候又在山间长大,不曾沾染过情爱此等如鸩毒般的物什,搞不懂凡界的女子为何要如此执著情之一字。 在她眼底情只会徒添烦恼丝千万,惹人伤心至死,有倒不如没有来得轻松自在。 为避免眼前一条鲜活生命平白葬送,自己劝说开导的话语绵绵不绝,虽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但毕竟说得俱是实在话。 “且看开些,我们女子这一辈子总不能搁一株歪脖树上吊死。偶尔换一换,届时说不准就能寻到株吊得松弛有度的歪脖树,你吊得轻松欢快他承重能力颇强,两相皆宜,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惜的是对方总在惊愕之后,捂着耳朵嚷嚷:某郎与我海誓山盟永不分离,怎地怎地……你根本就不懂! 抑或者是我不听、不听、就不听。 每逢这种情况的发生,最有效的办法便是一个手刀劈颈将人打晕,睡上个五天五夜后,再醒来时因腹中饥饿感,脑海里自然而然淡化了那人的音容笑貌。 待果腹盥洗一新后,整个人恍似涅槃重生,举目四望再品味先前的话语,发觉这世间长得还不错的歪脖树是一排接一排,可谓目不暇接,应当适时换一株新的歪脖树吊着。 经过慎重考虑,芳漪决定先用一番倒背如流的话语稍微安慰她一下,再用手刀劈晕这个将眼泪鼻涕抹得她满袖都是的少女,预备把人饿上个八天八夜。 正在偷摸打算动手之际,河边突然‘哗啦’一声,掀起大朵冰凉的水花,砸起的水花更是不偏不倚地溅在自己身上。 兜头一大泼冷水洒下,彻底浇了个透心凉,摸着湿漉漉的衣裳,又拧出一大滩的水渍。 芳漪大为光火地看向河中的罪魁祸首,映入眼帘的乃一尾全身覆盖着白鳞的鱼,皱眉对着那尾鱼迷惑了会儿,骤见那尾鱼眼珠一翻,鄙夷似的将大尾一甩,再次溅起的朵水花又尽数落在了她身上。 临出门前精心梳理好的发髻,变得湿漉漉不说且分理于两侧的发丝黏成一绺绺,贴合着脸颊使晨起绘好的妆容斑驳不堪。 她敢指天发誓今次是除却师父与另三位姊妹外,第一个胆敢这般对待她的人。 唔,是一尾鱼! 河中鱼儿整完人后,就打算甩甩尾巴走鱼,可哪儿会这么轻松…… “哈,你这尾小鱼倒是调皮的很。”芳漪皮笑肉不笑地一把拎住了它的尾巴,锐利目光似刀锋般刮过它全身,恨不能将鱼鳞一片片剥离下来。 雄壮的鱼身在嗖嗖冷风中挣扎无果,嘴巴一翕一张,微微抖瑟着。 下一秒,扬手一丢,她直接把手里头的鱼,扔到一位渔民大叔刚送的竹篾鱼篓里,在那位少女诧异的目光下施施然告辞。 “河水儿清澈澈,莲蓬儿摇曳曳……” 一路上,芳漪低声哼唱着渔民们教给她的地方歌谣,提着鱼篓漫步至一座修葺一新的茅草屋前,伸手推开爬满珍珠梅的篱笆门。 小院中花木繁簇,胜景正佳。 屋前的一大块空地上,于左侧方搭建了一座简易的木制凉亭,亭内正中央置放一张燕几并两个蒲团,案上摆置着青瓷茶瓯与时令鲜果。 亭外则有四五丛挺拔茂竹凭栏生长,浓绿竹影摇曳生姿,柔柔地映荡在水面上,由太湖石垒砌成的小塘形状独特,兼且假山嶙峋,玲珑中增显了几分随性。 如茵草地上,以青石板铺就出了条蜿蜒小径,姿态千奇百怪的老树桩子被掏空芯子,培上沃土。 栽种好阔叶绿植置于小塘和青石板路周遭,其间点缀了三两簇开得艳烈的锦带花,几步即为一景,意趣颇是雅致盎然。 怡怡然撂下鱼篓,少女自顾自变幻出根细长的柳枝,随手把玩一阵子,忽而蹲身闲闲地去搔弄那尾鱼,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啪嗒……啪嗒……’ 篓内,鱼儿激烈地扑腾声尤为响亮,柳枝恰抚弄过柔软的鱼腹。 “哈哈,你且……且停手!” 一把竭力憋笑的男声遽尔在空旷的院落里响起,突兀而又惊悚,倘若是换成普通的凡人听见,此时此刻恐怕早已被吓傻,高呼有妖怪了。 手腕子稍顿,芳漪嘴角弯出笑意,麻利地丢掉手头的柳枝,挥手撤除了鱼篓上的禁制,就近把鱼儿扔进小塘里,沉闷地入水声逐渐归复平静,水面徒余扩散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席地而坐,背靠在亭侧的阑干上,环抱住双腿,一双美眸饶有兴趣地睨向水中央躲在千层石底下的鱼儿。 同少女那双含情美目相对,鱼儿转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又使劲往石缝里钻了一钻。 模模糊糊中似听她轻声嘀咕了句什么,身体忽而不受控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至近处。 它挣扎许久终是徒劳无功,半晌放弃抵抗,张嘴吐了串泡泡将自个儿裹起来,恹恹翻了白,大有一种死鱼不怕开水烫的意味。 芳漪勾了勾指头,施法把那尾离得挺近的鱼又挪近些,这距离足够能伸臂一下子捞出来,轻垂眼帘,居高临下俯视着它,好奇问道:“你既口能言语,那怎不会幻化人形呢?” 那尾鱼静默片刻,又圆又大的鱼眼里竟流露出几分萎靡颓丧。 要知道天地万物皆有灵性…… 有的启智稍早些,而有的则启智稍晚,它们一旦启智大部分都会竭尽全力修行,盼望修为精进,得以幻化人形甚至是飞升成仙,享与天共齐的寿禄。 驭劫 第25节 可对于水中游鱼来讲,启智与修行并非桩易事,过程坎坷艰险重重。 虽非桩易事,但依照它们水里头的法则,一般口能言语者,均能化为人形。 似这尾鱼如斯任自己揉圆搓扁仍沉得住气不化出形的,倒不见得是脾气有多好,极有可能是受伤,致修为折损暂时化不了而已。 适才她放开神识仔细探了探这尾鱼精的修为,察觉其修为道行颇深,年岁也已达化人形的阶段,且血脉里隐含了一缕稀薄的仙灵气息。 略感讶异之余不由得重新审视它,再过个千八百年这位应当能位列仙班,想来平素是行了不少善事积德颇深,又承老天爷眷顾,获得飞升的机缘。 -------------------- 第36章 被坑了 “唔……” 芳漪撑腮,定定瞧向这尾鱼,它伶仃的模样倒是很惹人怜惜。 稍忖俄顷,她右手食指尖往空中虚虚一划,逸出一道清浅粉芒,缓缓落进了被水泡泡包裹的鱼身中。 同时重拾柳枝,低俯着身子百无聊赖地戳向鱼儿的鳍,“喂,快醒,啊……呸……呸!” 猝不及防间一波水花兜头冲下,登时浇得她透心凉,怔怔地巡睃过嘀嗒嘀嗒淌着水的发梢,回过神后铆足劲儿吐嘴巴里含的水,撒腿跑出去老远,朝罪魁怒目而视,气得身子微微抖簌着,模样狼狈之极。 小塘里,鱼儿仍旧在晃动全身的鳍,向她所处的方向疯狂甩尾,猛力溅起一波赛一波高的水花,丝毫不留情面,仿佛是被人触碰到自己的逆鳞,引来了场理所应得的滔天怒火。 直至丢出一个定身诀,才平息掉它癫狂的行为。 芳漪用力掸了掸吸饱水的袖摆,又粗粗抹了把脸,暗暗咬牙,拜这尾鱼精所赐,自个儿浑身上下倒真符合了水灵灵的标准。 “本……”她语声戛然顿了顿,硬咽下了后面欲脱口的‘帝姬’二字,愤然指责道:“我好心施予一道护身法障保你周全,孰知满腔好意竟被你当驴肝肺,还如此报答于我,你焉有君子风仪!” 简直是一尾不折不扣的白眼鱼。 “方才你拿柳枝戳到了我的臀鳍。”白鳞鱼惜字如金,凝炼出精华。 呵,臀鳍! 你说说戳哪儿不好,偏偏戳到…… 芳漪面无表情,暗自拧了把右手,叫你欠! 她重新走近小塘,抬手把定身诀撤除。 白鳞鱼重获自由,它闲适地甩甩尾巴,张口吐了个泡泡,“谢谢你的护身法障。”紧接着飒爽摆尾,撩起一朵水花,再次溅在少女极漂亮的锦纱裙摆上。 趁人即将发怒之际悄然游入千层石的窟窿眼中躲藏,戏谑道:“不过,同一尾鱼谈什么君子风仪,有意义吗?” ‘啪’ 无辜柳枝被拦腰折断,芳漪温和的神情出现裂纹。 她自幼与三个姊妹同在一处修习术法,偶尔无聊时也会互相斗斗嘴抑或动手切磋较量番,不过像今天这般一直吃瘪的状况,着实是未曾经历过。 这尾鱼精忒没有风度雅量! “你、你叫什么名儿?” “我为何要告诉你。” “因为如今你鱼在我手上,倘惹得我不高兴,晚间时候兴许膳食中会添上一道油炸河鱼,来丰富下菜色祭祭我的五脏庙。” 见鱼精不吭声,芳漪得意地笑了。 白鳞鱼缄默半晌,最终声色郑重而恳切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本鱼认为油炸的做法太过腥腻,会大大影响肉质及口感,味道不会很好,倒不如试试糖醋与红烧,用这两种做法烹调,滋味异常美妙,大抵更能符合你的口味。” 说得头头是道,它还是鱼吗? 芳漪咬唇,显然是低估了某鱼的脸皮厚度。 哦,不是,是鱼皮! 自打在那尾鱼精处吃了一记大大的闷亏后,隔日芳漪便定下整治妙计,亲自去往城中专给大户人家培育锦鲤的铺子,一口气儿购置了二十多尾漂亮锦鲤,差人运抵自家小塘中给它们安家,美其名曰是给白鳞鱼作个伴儿。 当活蹦乱跳的锦鲤被一股脑投进水里头时,塘中水花四溅,荡起一大片涟漪,惊飞停栖于假山上的蜻蜓。 将送锦鲤的人打发走后,她袖手绕着小塘走了几圈,十分惬意地掐捏法诀,挥手洒往水面,塘底瞬息添入青绿藻荇并莹润卵石,风拂水面泛波粼粼,鱼群围簇犹似枝梢繁丽花团,看上去更为美观。 白鳞鱼静静望着四周多出来的‘新伙伴’,内心毫无波澜,缓缓转身游回栖身之所,却发现已有位不速之客擅自闯入。 一尾绯红色带黑斑纹的锦鲤堂而皇之占据了自个儿的居所,并且在尾端下方还恬不知耻地排泄出一根线状物体。 停顿俄顷,它拍了拍鳍慢慢游走,正打算重新寻摸处新居所,瞿然有尾通体赤红两腮带金纹的锦鲤横冲直撞过来拦住了去路,肥硕的鱼身横亘眼前,一股子腥臭味扑进鼻腔,使白鳞鱼蓦地晕了一晕。 它强忍住晕眩感,以鱼类间专属语言,冷声说道:“让开。” 肥硕锦鲤抖了抖两端长长的鱼须子,口气轻蔑:“哟呵,你这臭小子敢这么同我鱼大讲话,挺倔呀,是打哪条江哪条河来的啊?” “我自何处来,干汝何事。” “嘿,甭整文绉绉的话,我鱼大听不懂!” 白鳞鱼不欲再与之纠缠,回身另寻了一条道游走。 见状,某尾体形较瘦身子细长的锦鲤谄媚道:“老大!您看这小子长得怪里怪气,一看就是专门给人做菜下饭吃的鱼。它身为如此卑微的鱼不仅不把您放在眼里,更傲得不可一世,咱们不妨施点颜色予它瞧瞧,好让这家伙知晓究竟谁才是这塘中的王者!” “对!” 言讫,另有七尾黑白纹相间的锦鲤附和着游近白鳞鱼,拉开派雄赳赳气昂昂的干仗排场,吓得周遭锦鲤纷纷退避三舍,唯恐遭殃。 塘边上,芳漪搁亭檐底下设了把舒服的躺椅,并一张高几案,怡怡然侧卧下,捏了个诀将几丛竹影挪近,把斜射过来的太阳光遮了遮,姿态悠然地探手捧起盏茶呷饮,眯眼观赏着一池美丽缤纷的锦鲤,随手抓起把鱼食抛洒,引来众鱼哄抢。 眼见一群锦鲤在自个儿跟前你争我夺地抢食,她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撑腮若有所思地望向塘中边隅,单独聚成堆的几尾锦鲤同白鳞鱼。 虽是听不懂那几尾鱼在嘀嘀咕咕讲些什么,不过依自己多年习悟到的丰富知识来分析,这态势摆明是打架前夕理该进行的‘热身活动’。 面上神情虽不显露分毫,但眼底呼之欲出的浓厚兴味,已化作灼灼视线紧盯战局。 有赖她所占位置的的确确是个视野极开阔的好地界,目光所及不仅可纵览全局,必要时亲自掷枚石子儿搅搅浑水亦为便宜,故掌中特意掖了好些枚,静待着绝佳时机的到来。 白鳞鱼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兀地看向那抹极扎眼的袅娜丽影,转头与凶神恶煞的锦鲤们说了些话,而后它们竟乖乖避开条道儿,放任其尾巴微摆畅游至塘边,对已站起来兀自发愣的芳漪直截了当道:“如今它们欲围攻于我,还请你帮上一帮制止这恶行的发生。”益发急促的语速表达出此刻凄惶的心情,“其实有一件事我始终未同你讲过,那就是……” “什么?” 芳漪没听清楚,下意识俯身凑近。 ‘噗通’一声,岸上人毫无预兆地栽进小塘中,将鱼群惊得四散而逃。 “那就是……”白鳞鱼拉长声音嗓音含笑,乜斜着半截身子浸湿的某人,鱼尾拍溅起朵水花溅在其面上,“我觉着你挺蠢的。” 不待其愤怒起身,率先利落地布下个困身禁言术。 “唔……唔……唔!” 放肆! 芳漪怒得满面涨红,愤怒的眼神里满是凛然杀意。 视线转了个弯儿,白鳞鱼闲适地游近刚才那几尾不长眼欲围攻自己的锦鲤,见它们一个个抖若筛糠皆战战兢兢的连声求饶,眸底掠过一丝淡淡的讽蔑,右胸鳍划出一道水纹击除困身法,还予了它们自由。 “滚。” 自从上回遭到一尾鱼的暗算后,芳漪近些时日过得很是颓废,不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对平素悉心照顾的花草树木也视而不见。 镇日搁床榻上摊平呈大字形躺着,白日里睁眼直勾勾盯向屋顶,不知是在思索什么,隔几息便叹上一叹,夜半酣然入眠时还偶尔惊醒。 终于在某晚,她顶了双青黑青黑的眼圈,迎着清风望着朗月浴着星辉,惆怅地狠掐了掐自个儿的腋窝,唤回丢失甚久的神魂,决定不继续颓废下去。 预备重拾信心,回予对方一记响亮的耳光,再用花样百出的手段使劲磋磨,直教它哭爹喊娘,生生世世刻骨铭心。 唔,不过究竟该如何回击,还仍需从长计议啊。 思绪纠缠如乱麻,她脑中混沌似浆糊,晃一晃都冒直泡儿委实搅和不开,便恹恹扯了旁边的薄衾将自个儿裹成一枚圆团子,倚着窗牖幽幽叹息。 不知为何竟无端忆起被白鳞鱼施术硬生生困了一个时辰的糗事,倘使师父知晓会不会啐自己连尾鱼都对付不了,简直有辱师门? 窗外,皎皎月辉浸染夜空,远处山峦迤逦匀开深浓黛色,微凉山风拂过耳际,她抑制不住下耷的眼皮,迷迷糊糊地蹭了蹭薄衾,嘴里咕哝一句什么,由着阵阵困意侵袭周身,逐渐歪倒在榻上。 翌日,天刚拂晓,广袤苍穹透露出些熹微光亮,万物仍处蒙昧昏沉中。 院中一丛婆娑花木后,芳漪敛裙环顾四周,蹑手蹑脚地从袖中掏出方锦匣,窸窸窣窣鼓捣须臾。 摊掌拢起一簇粉芒丢进塘中,又犹豫地觑了眼锦匣,暗自咬咬牙,一鼓作气捧紧匣子往前疾行,至塘边朝白鳞鱼掐捏术法,矮身掰开鱼嘴…… -------------------- 我可怜的收藏量~ 第37章 炖鱼汤 晨起,她对镜梳妆之际,托赖一道灵光自脑中闪过,竟想出一个绝妙法子。 同一尾鱼相争斗委实太堕自身威名,往后若是传扬出去也会让旁人以为堂堂重桦神君之徒仗势欺负一尾化不成人形的鱼,德行有失天界的风范。 但倘使同一个人斗嘴,即便是斗不过,还可以与之斗法一较高下。 斗法! 对于一个常年被师父扔进各种上古法阵里,且还需拼尽全力应付各类凶狠妖物异兽,才能平安出阵的芳漪来讲,这已如家常便饭,非常简单。 接下来,最重要的便是将从师父那儿搜刮来同自己开炉炼的仙丹,给白鳞鱼塞下去。 如何才能塞得不动声色兼且无人知晓,她经过番深思熟虑,选择了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施昏睡诀放倒众鱼行事。 当一粒粒碧青色丹丸如流水般灌进鱼口,眼见它周身渐聚祥瑞仙气,通体溢散出银芒,不禁唏嘘道:“这增长功力与延年益寿的仙丹,可是我费了老大劲儿才炼得寻得,如今俱予了你,切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手下狂塞灌丹丸的动作渐渐止息,食指尖捻起一簇粉芒拂向鱼身。 芳漪微阖双目,把神识扩散至鱼身各处,俄顷却兀地睁眼皱紧眉头,表情沉凝一瞬,恍若不信邪似的反复掐诀。 无垠天际展露出绚丽晨曦,云海竞相搽染上海棠色胭脂。 少女缓慢垂下手,孑然地坐于塘边磐石上,低垂的眸子里盈满失落不解,浪费掉诸多丹丸仍旧无丝毫成效,若欲使它幻化人形,怕是个艰苦卓绝的过程。 清风柔柔拂面,心间萦绕着些微惆怅,掌背猝尔感受到一阵凉滑润腻。 本是平静的塘中陡升浮起大片透明晶亮的泡泡,环绕在周遭,承载着朝露与亮芒,清晰映照出她此刻怔愕的神态及眼底焕发出的明媚春色。 潜在水底下的白鳞鱼眨着圆溜溜的眼睛,久久凝视浮光中那抹倩影,感受到由丰沛仙气疗愈的身体,微动了动鳍,变化出更多的泡泡。 驭劫 第26节 这一方小小窄窄的天地,仿佛因她的欣悦而充满盎然生机,也带来了睽违久矣的明亮。 月桓,是白鳞鱼的名字。 近段时日,一人一鱼二者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关系莫名间竟消失不见。 转而是由一种融洽和睦的良好氛围所取代,愉悦相处中芳漪跽坐于蒲团上,唇齿间品嚼着他的名字如品味一盏香茗,末了螓首抿着温婉的笑,娓娓言道:“我叫小漪,‘一濠秋水净涟漪’的漪。” “小漪。” 一把清越温沉的嗓音缓缓低唤着她的名字,咬到尾字时似乎含了些许笑音,若有似无撩拨着心弦,使整个人在刹那间晃了晃神。 一个人既有这般悦耳动听的声音,长相也必然不会逊色。 等等…… 也极有可能突变,化成个丑八怪。 她心中一紧,突然打了个激灵,水族中不乏有姿容俊美者,亦不乏有歪瓜裂枣者,两厢较之后者明显要比前者居多,且更具冲击性。 譬如某虾精原形甚为清秀可爱,待化做人形时竟是副驴脸、宽耳、眯眯眼,若不详说怕是不少人会以为这家伙的原形是头驴骡。 念及此,她忍不住去猜想月桓化为人形的模样究竟是丑是俊,为满足好奇心,便花费些时日特意搜寻来一面能够证形的明镜。 正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世间泰半不堪登得上台面的事情,都借由着沉沉夜色的掩映一一实施。 常人办事讲求个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芳漪亦不例外,她敛了声息,躲藏于花树后掐指一算眼下这个时候竟承了个诸事皆宜的吉辰,如斯境况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双手接连朝小塘捏出好几个法诀,等代表朦胧睡意的云雾彻底笼罩住水面。 她踏着朗月清风从容不迫地扎取了一滴月桓的鳍血,用术法把血融进面巴掌大的镜中,踅身回了房中。 俄顷,花纹繁复的青铜镜框自边缘一点点绽放出熠熠光彩,化作一团银芒飞速脱手,落在三丈开外,瞬间抽成一人高大小,丈高的镜面兀自漾开一圈圈涟纹,又涌来阵云雾,模模糊糊中隐现出个颀长身姿的轮廓。 然后…… 镜中云雾散尽,显现出庐山真面目。 窗外星辉黯淡,月隐云间,伴风婆娑的花木仿佛静止一瞬。 徐徐夜风拂进屋内,房顶上夜明珠的亮芒明润且温和,小雀鸟寻光而来立在半敞的窗棂上嘁嘁喳喳啼叫,睁着双豆大的眼睛不解地瞅向搁镜前木呆呆干杵着的人。 那具窈窈窕窕的身板子一动不动,破天荒僵成块硬邦邦的石头矗立着,两侧的耳朵尖不知何时蔓延开一片绯红色,白皙双颊莫名涌上两团火烧似的红晕,像朱槿般艳烈盛放,狠狠咽了一口发干的嗓子眼。 蓦地感受到鼻腔有点酥痒温热,抬指刮过鼻端,垂目看去时悚然一惊,沾满了鲜血的食指分外触目惊心。 眼瞅着鼻血潇潇流淌,甚至乎有几滴落到地面,少女的灵台虽呈坨粘稠浆糊状搅和不开,但下意识的反应终归还是存在的。 手忙脚乱间翻找出了条锦帕,旋即团成两团塞进汩汩冒血的鼻子里,仰面朝天捂紧帕子,踅身便欲奔出门外。 可在即将跨出门槛的短短一霎,她步伐陡滞,恍然间忆起桩要紧事,强忍着脸颊灼烫的热度,往后挪了挪步子,撇开脸低低垂首,掐捏法诀把丈高的明镜缩小纳入广袖中,之后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外。 我要赶紧找水降温! 近日来,月桓一面修习术法提升修为期盼早日重化人形,一面驯服了塘中一众锦鲤成为了老大。转头却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内心颇为纳闷,为何小漪每天只在投喂的时间才出现,而后一言不发就快速溜走。 有时候目光不经意对上,她也总会眼神闪躲不自然地扭头避开,之后耳根泛红,神情似乎是有点……羞赧? 虽搞不懂她为何有这般情态,但窃以为十分可爱有趣,故经常出言调笑,惹来对方娇羞赧颜及妙目相瞪。 日子如潺潺流水从指缝间悄然远逝,大好时光终有尽头。 天意莫测,天命难违,有些事情终归会来临,这便是出生伊始就注定要有的——命数。 春日明媚,晴空潋滟,花馨鸟啼,是个极好的天头。 眯眸看着清风拂皱小塘水面,锦鲤翻溅水花,缤纷色彩融融泄泄,身畔花木葳蕤生光。 芳漪勾起嘴角心情愉悦地挽起了袖子,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清水,缓缓浇灌在一株木槿树下,枝头累累淡紫花朵怒放出最优美的姿态,花枝摇乱间使人忍不住怜惜呵护。 唇际挑出的嫣然笑容,于掀目顾盼的那一刻陡然僵硬冷却。 不远处一位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眉目清淡,长眉染了几许霜白,乌鬓中掺杂着银丝,颇显老态,一袭藏蓝色衫袍带着凌乱的褶皱同污渍,很是邋里邋遢,唯独目光冷冽异常,视线不偏不倚正定格在自己身上。 紧握水瓢长柄的手骤一松,木制瓢子‘啪嗒’坠地,大片水渍迸溅在丝质裙摆上,渐次洇晕开,留下斑驳湿漉的痕迹。 芳漪神情怔忡,意外撞翻足前装水的木桶,凉水泼洒出来的时候也未躲一躲,由着水溅湿了鞋裙,整个人螓首低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止住慌乱的心绪,咬咬牙,躬身盈盈一拜。 “徒儿拜见师父。” “啊?”中年男子神色莫名,拧着眉头,反手指向自己,“女娃娃你且睁大眼看清楚,我可不是你劳什子师父,再说了我收的几个徒弟可都是极漂亮伶俐的,哪有像你这种长相普……” 话刚讲了一半,男子忽然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自称是自个儿徒弟的人,微微沉吟,扬手向她拂荡去一道微风。 当微风始触及少女一张堪堪称得上清秀的容貌之际,银芒乍闪,周身仙气大涨,从头顶至脚尖裹缠着纯净气息,挂在脸上的面容于刹那间褪却,露出副可称作是倾城绝色的姿容。 先前所做伪装现今卸去,一切的一切终归该回到原点。 重桦神君挑了挑眉,目露了然,倒还真是自个儿的宝贝徒弟。 “哟呵,这手易容和敛藏仙气的障眼法,你倒是习得很精进,若非是为师途径于此,仔细瞧了这院子的构造布置尤为眼熟,忍不住进来探看探看,怕真让你将为师给唬弄过去了。” 重桦神君言语间蕴着一股欣慰劲儿,负手在院中踱步赏景,不时称赞某块湖石置得妙,某株花栽得雅,某个盆景剪得好,仿佛只是单纯的来观花赏景,而并非兴师问罪。 等瞅了瞅塘中俱被昏睡诀笼罩的斑斓锦鲤后,他突然眼睛放光,舔了舔嘴唇,遥遥指向一堆鱼里最特殊的白鳞鱼,兴致盎然道:“嘚嘞,正巧为师肚里空空荡荡,待会儿就把它捞上来炖汤打打牙祭,记住要把鱼身多打出些花刀,再用佐料腌入味,那样炖的时候一定非常好吃。” 这轻飘飘一段话,将芳漪竭力维持的镇定彻底打破,“不行!师父您不可以吃它!” 她内心焦虑不安,目光慌乱,生怕露出马脚,忙不迭又缓声解释道:“徒儿的意思是厨房里有从山上猎到的野兔子,不妨炖一道红枣兔肉羹给您解解馋。” 重桦神君认真琢磨一下,颔了颔首,“嗯,那敢情好,为师今儿可是有口福喽!对了,先不着急炖兔肉羹,把那尾鱼捞上来洗剥干净剔除鳞片,放厨房备着,等会儿为师亲自下厨炖个鱼汤。” “师父不可!” -------------------- 第38章 留下来 “师父不可!” “不可?”重桦神君古怪地睇她一眼,“乖徒儿,你怎么变得如此小气,不过下凡界走一遭何至于吝啬到连一尾鱼也不肯给为师炖汤喝?为师呢,既要兔肉羹亦要炖鱼汤,二者必兼得之!” 芳漪翕张着嘴巴,干巴巴挤出点能劝服师父的话:“确实不可,那尾鱼已启智并且口能吐人言,目下之所以在塘中,只受了些伤一时半会儿化不出人形,暂时借住养伤而已,如今师父既已知晓前因后果,定能明白徒儿为何阻拦您吃它。” 如要一般仙者吃一尾已能化人形的鱼,是必然心存别扭不肯下嘴,毕竟怎么思忖怎么不得劲儿。 然而,她大大低估了师父他老人家,与众不同超凡脱俗的心性。 “哎,左不过一尾鱼妖罢了,为师吃便吃了又有何顾忌。” 重桦神君大手一挥,端的是洒脱豪迈,昂首一笑:“上天也不会因为师吃一尾鱼而降下天谴,反倒是这尾鱼该庆幸有朝一日能进了为师的肚子,这是它的大造化。” 师父的胡诌八扯之能貌似又攀升了一阶…… 乖徒儿僵直杵立,独面上的表情益发凝重虚颓,神君他老人家眼神老辣,早早就窥破了个中玄机。 是以步步紧逼不留余地,耷拉着眼皮子不咸不淡瞟了眼白鳞鱼,口中哼笑:“行,为师可以不吃它。”渐渐敛却嘴角的最后一丝笑意,拂袖幽幽道:“但为师要问问你,在我闭关前曾三令五申过什么事情?” 哑然许久,芳漪的心仿如沉进片无际深海,冰冷至极点,垂首作揖,恭谨回道:“您当初百般叮咛徒儿们,在历练完后务必尽早归山,不得贪恋红尘,擅自在凡界逗留更不可随意施展术法,扰乱了凡界应有的秩序。” “很好,看来你都还记得。”重桦神君满意颔首,复肃容问:“那么不遵师命,私自逗留凡界该如何惩处?” “按照规矩,不遵师命理该受神鞭笞打二十下,关禁闭三十年。” 淡淡一声哂笑传进耳畔,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丝悠远空渺,“还有封禁记忆永不开启!” “为何?”芳漪倏尔抬首,满目震惊。 重桦神君慢悠悠一笑:“自古以来师门有师门的一套规矩,门中人凡事尽倚仗规矩而办从不僭越,纵使有僭越者,他们的下场亦以规矩丈量该惩多少便惩多少。为师我惯常不喜制订什么繁琐规矩,像枷锁般硬套在你们身上时刻束缚,可也并不代表‘规矩’这个词同你们没半点干系,既拜入我门下事先便该有个心理准备,你只需明晰我这个做师父的之所以惩戒你,也是为你着想即可。” 冷眼观了一观乖徒儿失魂落魄的表情,当师父的略于心不忍,语调微沉:“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在为师眼中小过可忽略不计,大过亦可尽量化无,但是今次你不遵师命逗留凡界,更兼动了不该动的心,故必惩之。” 动了不该动的心! “师父,以上刑罚徒儿皆心甘情愿的接受——”芳漪神色复杂,缄默瞬息,最终鼓足勇气一字一句认真道:“可徒儿唯独不愿忘记在凡界的一切,不愿被封禁记忆永不开启。” 重桦神君眸光晦暗。 凝睇着早已被施了昏睡诀的月桓,她垂眼攥了攥拢在身侧的手,遽尔旋身挡于塘前,挥袖阻挡了一道带着浓浓杀意的紫芒,又快速给月桓加固上若干道法障,以护他周全。 随即膝盖一弯跪倒,以额头重重触地,加重语气恳求:“望师父三思,勿要祸及无辜。” 暗中收回了欲再次施出的术法,重桦神君怫然作色,虎目瞪向不成器的徒儿,气得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放眼五界能够让他这徒儿弯膝跪下的人,除几名长辈和自己这个师父外再无别人,今日倒破天荒为一尾鱼跪下。 委实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能轻松阻挡为师的术法,你长能耐了呀!” 下山历练前多番叮咛不许逗留凡界,偏她都当做了耳旁风。 不仅逗留更贪恋红尘对一尾白鳞鱼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现今还胆敢直面忤逆自己这个师父,简直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烦躁地踱了踱步子。 重桦神君终是捏着鼻子认了,谁叫他就这么四个徒儿,损掉一个另三个该镇日闹腾,况且这徒儿资质好悟性高全天下也寻摸不到几个。 他勉强松口退了一步,冷冷睨向白鳞鱼,暗啐道:真是鱼不可貌相,外表长得丑啦吧唧心思倒挺活络,知晓诓骗拿捏住他蠢徒儿的心。 抑着不悦,复沉声言道:“你想保它平安无事,没问题!”说到这儿,看到蠢徒儿‘噌’地燃亮的眸子,暗骂她没出息竟栽到一尾鱼的身上,又没好气地哼了声:“但必须永远封禁你的记忆。” “师父,我……” 重桦神君察觉到芳漪的踌躇,亦知晓她现今的软肋,便拂袖寒声申斥:“这已经是为师最大的让步,你若再讨价还价,为师立马就让那尾鱼魂归冥界,永世不得超生,说到做到!” 师父行事向来果断决绝,为今之计惟有—— 干涩的喉咙里像是卡住块巨石发不出声音,眼眶泛着温热酸涩,芳漪颓然颔首终于妥协,惟有答允,才能救月桓的性命。 沉甸甸的眸光中透着眷恋难舍,她慢慢摘下腰间的昆仑玉镂雕鸳鸯形香囊,趔趄着起身,放置于一块湖石上,轻轻阖了眸,双手捏诀,释放出一道极盛的仙气逐渐包裹住塘中的月桓。 孽缘!孽缘啊! 重桦神君神情大震,继而摇首重重叹气,她居然渡给那尾鱼足足四百年的纯净修为,还不惜耗费修为铸下一面仙障,以护未化成人形的它周全。 芳漪生来仙胎,不费吹灰之力便拥有让芸芸众生艳羡的身份地位。老天爷势必要讨回些东西以示天道公允,所以生而为仙者于修习之路上必须一心一意,不能妄动情愫恋慕旁人,稍有差池将坠入万丈深渊,深陷泥淖永不得解脱。 条件虽苛刻,但仍留余地,如能够专心致志顺利走完荆棘丛生的修习之路,于情爱上将不会再有阻碍,大可放肆去爱去感受情爱所带来的诸种滋味。 可惜芳漪仍在修习之路上,最忌讳碰触情爱,稍不留神她便会受到伤害,目下只有先替她慧剑斩情丝忘却同白鳞鱼之间的情,以此护己身周全。 等来日结束修习之路,再设法助她重拾往昔记忆,届时如果她对这尾鱼犹留情愫,对方亦是难以忘记,加之中间无人插足,促成这么一段良缘,重桦神君私心觉得倒也不错。 眼下白鳞鱼的身份固然低微些,倘若能好好修炼使血脉里稀薄的仙灵气息充盈起来,来日成仙登临天界上进勤勉些混个职位,也勉勉强强配得上蠢徒儿。 驭劫 第27节 不过以上皆属后话,目下情势委实不由人啊…… 既在修习之路上误打误撞跌进了这十丈软红尘,牵扯了情之一字,惟有忘字才能持以本心,不为红尘俗世所烦扰,于修行术法习悟大道上更加安益无忧。 渡罢修为,阵阵噬人眩晕席卷灵台,将清明的神智一点点剥离,芳漪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同月桓的记忆,然而俱已缥缈成空。 她笑了,笑得洒然超脱。 也终是明白缘分往往来得那样仓促,来时并不自知,去时才恍然大悟,再想去追寻缘分的踪迹,却不过是一场虚妄空梦罢了。 种种往事如云烟过眼转瞬消散,她在千年的岁月中安稳无虞,独享一方净土。 花开花谢,几朝轮回,冥冥中命运的牵绊,使二人得以再见,可相见不相识却是烙印在心口最深的痛楚。 幸好承蒙上苍眷顾,让她再次忆起了他,知晓了自己的心湖中始终有一尾鱼儿畅游。 “小漪,是你吗?” 身侧猝尔响起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芳漪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乌亮瞳眸清晰地倒映出一剪人影,她勾唇攒出个苦涩又庆幸的笑容,任由两行清泪潸然滑落。 “月桓,是我,我回来了。” 猎猎风声刮动白袍,月桓的眸中缔结无限炙热情愫,修晳清隽的面孔浮现出欣喜之态,疾步上前。 眷恋的目光紧紧凝着这个日思夜想的人儿,仿佛永远都看不够,而削瘦挺拔的身姿如巍巍松柏坚定地伫立在少女跟前,像是在为她撑起一片天,默默守护着。 脸颊上抚来温润沁凉的触感,使芳漪微阖了眼,稍稍仰首,感受这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温存,她握住月桓抚过面颊的修长手指,轻轻摩挲,“这些年来,你过得可还好?” 指尖动作稍滞,月桓不发一语,只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直勾勾盯向面前伊人。 芳漪突兀地苦笑了声,连连摇首,神情凄凄惶惶,自嘲道:“我有何资格,可以过问你好与不好。若好,是你之幸;若坏,是你之悲,总之无论怎样都没有我置喙的余地。终究是我的错,我不该忘记同你的前尘过往,平白蹉跎了千年时光,你我之间错过了太多。” “小漪,往昔事皆已成旧不必再费神追忆,现今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便足矣。”月桓微微一笑,双手一点点圈揽住她的肩膀,幽邃眼神像是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小漪,我们永远不要再分开,永远在一起,忘掉所有不相干的人,生生世世留在这里陪伴我,可好?” 薄唇轻轻烙印在她的手背上,月桓神态虔诚而坚定,目中是一片化不开的无边暗色。 “这……”芳漪略显犹疑。 -------------------- 祝盆友们中秋节快乐!求一波收藏,谢谢! 第39章 破诡雾 她的神情映入月桓眸底,瞳孔遽尔缩紧,眼底暗色愈发湍急汹涌,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凝住,贴于她肩臂处的手掌一寸寸偏移至后背心口,五指渐拢成鹰爪掏心状,丝缕黑气自指缝中溢出。 芳漪低垂的眼闪过一缕戾气,猛地一掌拍开他,眸光微敛,侧身擒住那只已化出黑色尖长指甲的利爪,轻松卸掉力道,广袖一挥,妍疾剑横空出现,携着万千冷芒刺透了他的胸膛。 “你、你……” 低头看向穿胸而过的半截冷剑,月桓面孔扭曲,捂着汩汩流淌黑血的心口窝,浑身不断抽搐,双眼充血,仿佛不相信这突来的变数,嘶哑着喉咙发出难听的‘嗬嗬’声,仿若病榻上濒临死亡的老媪。 掸却衣袖浮尘,芳漪手执妍疾剑,剑锋直指向他,千种柔情尽化尘土,目中仅余一片冰寒刺骨。 “莫非你这小小妖物,当真认为我勘不破区区的迷离幻象?抑或说,你自以为幻化成这副模样,就会令我沉迷心软,借此将我永困诡雾森林?” 说话间,她的指尖已然凝聚一簇粉芒,假月桓面色煞白,急急化作缕黑影遁走,却被追赶而来的粉芒一口吞噬掉,不留丝毫痕迹。 四周骤刮寒风,林间蔓延开一片黑雾,野兽悚然的嚎叫渐次响起,沿着妍疾剑尖滴落的黑血汇聚成一洼小潭,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味道。 她目光冷冽,秾丽的容颜缀满霜寒凉意,反手掷出妍疾剑穿透重重黑雾,双手掐结出深奥晦涩的印诀,口中低喃着长串咒语。 原地骤掀猎猎狂风,霎时尘土飞扬,头顶穹窿彤云密布,黑沉得骇人,滚滚雷声自远方纷至沓来,像只凶猛咆哮的野兽意图撕裂此中景象。 黑雾中熠熠生辉的妍疾剑凌空高悬,引凝花之术,花瓣从四面八方汇涌,将整片森林彻底覆盖,流转的华光引导着花瓣形成飓风状,飘绕于芳漪周围,缔结了一面坚固硬实的护体仙障。 咔嚓—— 天震地骇的脆裂声振聋发聩,响声穿透整片森林,一举掼碎林中遍布的幻象,茂林深处魑魅魍魉的悲嚎之音尖锐刺耳,回荡间引得地面颤抖不休。 周遭景物纷纷崩出细微的裂痕,诡雾森林宛如一片片镜子般被剥落,其中的阴森景象甫落地后便湮灭为尘埃。 炙热日光一寸寸渗进脚下的土壤,深褐色的土地猝然间传来猛烈震感,地表逐渐皲裂,豁开拇指宽的缝隙,地底不断涌冒上邪戾阴气,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 指间印诀的光芒益发耀目,芳漪倾注力量驱使此地风向,借助风势合拢成个口袋状,汇邪戾阴气于一处压制。 原本凌空飘绕的花瓣亦辗转落地,瞿然发芽抽枝,刹那间绽放出簇簇雪白的月羡花,犹如皑雪覆地芳华无双。 空气中弥漫着其独特的安魂之香,抚却每寸土地沾染的鲜血,超度祭奠葬身于此的一众生灵。 缓缓睁开双目,芳漪回眸望向立于月羡花丛中的白衣郎君,眉尖微蹙,忽感邪戾阴气即将冲破桎梏,登时心头一凛,忙敛神施了个术法,将之全部收拢进一尊青玉瓶内。 封上净化妖祟气息的咒术,待妥善处置完毕,动作便慢了下来。 “我究竟该唤你小漪,还是……芳漪帝姬?” “你……” 芳漪极度震惊,翕唇想说些什么,嗓子眼却像堵住了蓬棉花团,如鲠在喉。 一袭白衣飒沓而掠,月桓垂眼自嘲地笑了笑:“诚如你所见,我不止勘破了幻境忆起全部往事,更目睹了你的幻境。” 早年间,那名少女只留下一枚玉香囊,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的生活,内心茫然失落之余,还必须承受着身体上重化人形的煎熬苦楚,两者滋味叠加,好比置身油锅中反复烹炸。 在飞升天界承袭旻和殿神君主位后,他曾无数次寻觅过她,次次寄予希望又次次充满失望。 时光荏苒,一晃多年仍旧杳无音讯,循环往复间难免身心俱疲,他想过放弃却又不甘愿,便暗自定下最后的期限。 再寻三年,三年之后倘真寻不到就彻底放手。 时光如白驹过隙,年华似水匆匆消逝,若干个三年从指缝中溜走,他平静的生活再也溅不起半点涟漪,最后一丝希冀仿佛随时间的消磨而湮灭,也仿佛驻扎在心底边隅孤独生长。 直到天界初次见面,他对这位素昧平生的芳漪帝姬竟颇觉熟稔,一度以为她是自己要找的人,冒昧做出试探。 然,却并非如此…… 以为不是的人,倒恰恰是。 兜兜转转,他终是勘破幻境,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芳漪既是当初的小漪,为不被旁人所瞩目,故意遮敛去绝色姿容,另障了副普通容貌示人。 “你可曾怨过我?” 踌躇良久,芳漪率先打破阒寂氛围,直白地问出这个使她寝食难安的问题。 最初并未坦诚真实身份,想来是自己对不住他,但又抱以侥幸苦涩的心理,忖度着他应当不会怨自己。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只是偶然邂逅,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怨?”月桓静静思虑半晌,轻声呢喃道:“当初你不留一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候的我自是有些怨。然而时移世易,世间万事万物都在发生着改变,我早已淡忘了什么是怨,分清了什么是该舍弃的,什么是值得留存的。” 他停顿少顷,眼中平静无澜,“于你的那份怨,我已释然,任它埋葬四海。” 原来怨过,现今释然不再怨。 芳漪有些怅惘失神,再回神时喉中萦满苦涩酸意,她倒宁愿他一直怨着,最起码有怨终归会存留丝缕惦念,不会轻易忘记,说不伤怀是假。 却也是……无可奈何。 她仰首眺望蔚蓝苍穹,忽感今日的阳光甚是灼亮刺目,便抬手在额间搭了个凉棚,一片阴影落睫眼瞳莫名泛涩。 “哦,其实你不怨是尤为明智之举,毕竟日后你我二人同处天界,办公饮宴免不得有所交集,若仍介怀从前旧事,怕会大大绊住了手脚耽搁要事,于公于私对你我都没甚好处。” 对上月桓投来的平淡视线,她的心一紧,唇畔徐徐理出抹矜持优雅的笑:“说来,如今你这般大方磊落,倒着实让我略微愧疚。”不知怎的嗓音变得有点沙哑,索性顿住话语清了清喉咙,复续道:“我这人素不喜愧疚二字萦心尖,更不喜亏欠旁人什么,目下我便允你一个心愿,权做偿还亦算个两清。” 不知道是不是自个儿眼花,月桓听罢好像脸色骤冷,眼神锐利如刀锋,再定睛去细瞧仍是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对方袖手而立半天未置一词,芳漪故作镇定地瞄了瞄他,想从其脸上细微的表情分辨出他的心思。 许是火候不到家观察几次也揣摩不出什么东西,不禁心怀忐忑。 暗自琢磨半晌,她最终像明悟何种难题,摊手变幻出块巴掌大小的玉令牌,扬了扬眉,这回肯定是对了! 芳漪稍稍举高握着玉令牌的手,“喏,这个玉令牌就当做凭证,往后你只要拿它来找我,任何心愿皆可帮你圆满达成,惟有违逆天理诛杀夺命之事除外!”怕他不甚清楚,便又顺嘴举了个例子,“比方说,你某日遇上件什么火烧眉毛的要紧事,暂时脱不开身,可用它唤我或者附近的花草仙灵,助你一臂之力。”施施然递予他,切切叮嘱一句:“定要妥善保管,切莫丢了,万一真要丢了恕不再给。” 摩挲着沁凉中携了缕温热的玉令牌,月桓仿佛嗅闻到指腹上沾染的伊人体香,不禁微微扬唇,“你……当真要允我这个心愿?” 听对方的口吻似乎很不相信,她无奈地答道:“我既答允了你就定会做到,绝不会行诓骗之事。” 堂堂帝姬还不至于言而无信,戴着顶不讲信义的帽子,遭人诟病。 闲闲把玩着玉令牌,指尖滑腻的触感使月桓眯了眯眸,心思百转千回间,面上浮起抹从容的笑,略作沉吟:“正巧,我现在便有个亟待圆满的心愿,倘若能承芳漪帝姬襄助,必定能事半功倍。” “那好,既是如此且说与我听听,不过今日如承下这个心愿,办妥之后我便要收回玉令牌,所以你需考虑清楚再讲。” 看着笑得一派温婉娴雅的人儿,月桓垂目,敛去眸底转瞬即逝的精光,诚挚抬袖作了一揖,“今日要同帝姬讲的这桩事,事关我的终身,以下所言一字一句皆出自我之真心。” 芳漪不由肃容以待,近观月桓郑重其事的神情绝非作伪,便知晓事情有多重要,因此心间添了分惴惴不安。 倘使他讲出了心愿而自己没妥善办好,这可该如何是好? 不对,无论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好,必须全力办妥,不容瑕疵! 另一厢,月桓平缓的神色一点点变颓,逐渐酝酿出悲怆欲泣之态,颓声丧气道:“想必帝姬该知晓天界男仙人数和女仙人数,不似往昔那般不成比例的惨淡样。多年来维持得相对均衡,婚配率基本都不错,每个人皆可寻到称心如意的夫君或夫人,高高兴兴成亲再生几个孩子,顺利解决掉终身大事。” 他悻悻然地哀叹了口气:“可是也经常有另一种情况出现。比方说某些殿里百八十号人俱是男仙,上上下下连只母猫都没有,男女仙比例严重失衡,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缺少女仙的办公干活着实差了些,不过这点也不好多说什么勉强可以接受就是了。” “然,最使人接受不了的是每日上面派下来的事务繁多,案头上堆叠的一本本子必须详细阅览。要写的东西数不胜数,做的事情亦是无数,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清晨进到旻和殿后根本一整天都出不来,挑灯战至夤夜还算是很不错呢。” 月桓讲罢,面上一片愁云惨淡,“所以,大家伙累得没时间去考虑终身大事,原想趁休沐空闲的时候出去溜达溜达,同女仙们来个偶遇搭讪云云,万一瞧对眼终身大事不就解决了吗。然而想法虽好,但压根儿不能付诸实践,进而就导致阖殿上下出现男仙都在打光棍的尴尬境况。” 他猛然摇首嗟叹,很明显旻和殿中正是此般凄惨的状况。 -------------------- 盆友们,涨一涨收藏吧 第40章 吐真情 偷眼瞧着芳漪低头沉思的模样,他掩嘴一咳:“许多仙僚苦哈哈的巴望着上面能调派些女仙来调和调和,改善阳气过旺之况,却始终没个章程。” “久而久之,一众仙僚的资龄倒熬得愈发高,但终身大事皆是空白状态,指望求人拉个媒牵个线,敌不过事务繁忙腾不出空闲,故十对儿里头能成一对儿便算是老天眷顾福泽深厚了。倘遇上一位主动表白的女仙,一群堂堂七尺男儿怕会感动得涕泗横流,当场拍板儿将自己打包送上门。” “不、不会罢。”芳漪尤是吃惊,天界的男神仙们怎么一个个竟如此迫不及待,仿佛生怕晚了售卖不出去。 月桓摇首苦笑:“你是不曾晓得,我正儿八经的当了数百年神君,至今仍没见有女仙向我递送秋波。” 他堂哉皇哉地昧着一颗良心,言道:“讲来,我在一众仙僚里算是大龄的单身汉,平素府中也没个料理事情的贤内助,生活总是差了那么一丢丢。”继而长叹一声:“每晚归府一人吃饭的滋味,真真是孤独啊!” 期间,他很是恬不知耻的忽略掉每日当柴火烧的表白情书若干摞,比他还大龄且没寻到贤内助的仙僚少说也有四十几位,以及府里头办事比贤内助还贤内助的得力仙侍若干。 驭劫 第28节 头顶着他忧愁凄凄的目光,芳漪头皮一麻,也意思意思跟着唏嘘了两句,重起了话茬问。 “所以……” “所以啊,在下欲求娶一位既能衬我心意,又想我亦能衬她心意的妻子。不过迄今为止未曾寻到过两厢合适之人,就只能寄希望于殿下,为在下觅得贤妻。” 此言一出,芳漪唇角噙着的笑倏忽僵住。 隔了片刻,方一点点缓过神儿,敢情是承了月老拉媒牵线的活计,倘使不答允岂非食言丢跌脸面,要是答允了…… “没问题,我自会替神君寻觅一位贤良淑德的美娇娘,成就这段姻缘。” 她不知自己是抱以何种心态说出的此番话,只知心底浑似漏出了无底洞,漫漫的空落与呼呼吹刮的寒风,席卷过灵台又流入四肢百骸,每寸骨血仿佛在一瞬间冰冷到了极至。 芳漪拢了拢发冷的手,脑中大致过了一遍天界未婚嫁女仙的名字,扬了扬袖,挥开一幕刻满名字的光影墙。 仔细看过去,每个名字后皆续了身世介绍及阶品,记载得颇为详细。 她强压下酸涩的感觉,趁月桓怔怔浏览的空当,指向首个名字,蔼言问:“岐山神女如何?” 一目十行阅览完诸女身世及阶品,月桓面色平淡,摸着下颌揣摩了几番,给出评价。 “太柔弱。” “牡丹仙子?” “太妩媚。” “北海水君家的十公主?” “太能作。” “青丘曳曦女君?” “太彪悍。” “……” 提袖擦拭掉额头的汗珠,芳漪又极为认真负责地列举了不下十多个人选,结果只换来‘太什么’三个字且还是差评,胸闷气短之下,凉凉问道:“二殿下启珩?” “太……嗯?” 月桓滞了一滞,反应过来后啼笑皆非,长长作了一揖,“请殿下明鉴,在下并不嗜好男风之流,恕我难以接受。” 光影墙上名字几乎点遍,他都一一给出差评,也是没谁了。 芳漪深深吐气,这位主儿的眼界委实忒高忒阔,合着多半天界女仙都入不得其眼,郁闷归郁闷,她内心又掺杂着羞于启齿的高兴。 “神君倒是够挑剔,我所列举的女仙尽是天界鼎鼎有名的美人,身世与阶品均属上上乘。虽性格方面或娇纵或粗犷或不羁但瑕不掩瑜,日后生活中你二人多加磨合,想来会各自迁就进而习惯,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耐着性子说教了番后,原以为月桓能听进去,不成想他悠闲抱着臂立在旁,只敷衍地点点头,面上神情一派散漫。 芳漪的登时脸色便不大好看,他这般漫不经心,莫不会寻自己开心罢。 看她立时着恼,月桓逐渐敛却玩笑心思,端正作了一揖,“殿下莫恼!在下是真心实意的想娶一位夫人,怎奈早已心有所属,故旁人尽皆入不了眼。” 闻听,芳漪心口窝直冒酸水,失落地耷拉着脑袋,唇际勉强攒了个干瘪的笑。 再度抬首,冷不防瞧见他同自己挨得极近,四目相对间,彼此眼瞳清晰映着对方的模样,正打算不动声色地挪步避开…… 孰料,一双大掌扣住了自个儿的肩膀,蹙眉挣了挣,谁知整个人竟栽入副温暖的胸膛中,继而感到耳畔拂来温热气息,她瞠目,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男……男女授受不亲,快放手!” “月桓心系之人品性良善,姿容远胜众人。独其尊崇身份使我望而却步,唯恐无法高攀,所以想劳请殿下帮忙撮合一二,替我转告当初那个小漪现今的芳漪。我之等待只为同她重逢,纵使悠悠千载令万千世事变化消亡,但……我之所向所愿永远唯她一人尔。” 呼吸瞬间一窒,芳漪感觉眼前仿佛盛开斑斓烟花,一颗心升至顶点又极速荡至底端,勉力剥开乱麻似的情绪,抽回缕清明,又惊又喜地问道:“你确定没弄错?” 月桓颔首,淡笑不语。 白皙颈项到耳根‘噌’地染上红晕,芳漪的脸蛋迅速红透,讷讷垂首,“适才你还说将怨埋葬于四海。”言外之意,不是压根儿和我没可能吗。 “确是讲过这番话,不过既见卿卿,云胡不喜。” “所以你是想娶我做夫人?”她仍是不可置信,窥见月桓坚定颔首,内心既夹杂着甜蜜又夹杂着疑惑,忍不住脱口询问:“你可是真心实意?” 话甫出口,她面上便染了两分懊恼,这么直白会否扎他的心啊? 抬手微拢佳人耳畔的碎发,月桓施施然自袖中取出件物事,搁在掌上掂了一掂,“若并非出自真心,合该丢了这玉香囊,图个眼不见心为净,何苦镇日留着睹物思人牵肠挂肚。” 和煦风中,恰送来一阵淡雅妙香,鼻端甫闻到这股香气,芳漪的心神恍惚霎那,慢了几拍才识出此枚昆仑玉镂雕鸳鸯形香囊,正是她最初离别所留。 囊内填制的香料乃是天上地下尤为难寻的降真香,无怪乎初时在天界,自己曾对他身上的香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想通个中关节,她又疑惑道:“可玉香囊能够代表什么?” “在当初那个朝代,民风颇为开放,一般少男少女相恋后,女方通常会赠予男方枚贴身香囊,既视为定情信物,盟订婚约。”月桓指尖微勾着香囊,凑近鼻端轻嗅,端得是一派潇洒俊逸,一边缓缓捋着流苏穗子,一边反问:“殿下说这香囊能代表什么呢?” 末了,将问题抛回给她。 所以说,他同自己早有婚约吗…… 咦?等等,好像哪儿不对! 芳漪一拍脑门,拣出个明显的错处,“既是说要赠予男方,可我清清楚楚记得你当时的形态并非人形,乃是原身,暂不能称为男子罢,姑且算作一尾公鱼?” 冷不丁被噎了一遭,月桓掩唇轻咳,暗暗叹息一声,面上虽持着镇定自若之态,心底却预备好好掰一掰她的观念,便端出谆谆诱导的纯良姿态。 “如果凡事太拘泥于一成不变的规矩,那天底下就该产生许多的痴男怨女,月老的姻缘簿子岂不是要乱了套。尤是这情爱之事上,只需男女两情相悦即可,你说呢?” 闻听一席颇具哲理的话,芳漪受益匪浅,细忖番便不再纠结,顺势收回妍疾剑,“我们谈谈正事罢!”随即肃了神情,郑重道:“今日斩破诡雾森林这个幻境,我才知晓一直以来低估白辛了,他之图谋甚巨,恐将危害整个凡界。”或许,更将威胁到天下生灵。 “哦?你从何时开始怀疑他?” “早于寻谷之中我便开始疑心,种种细微迹象皆表明他目的不纯,恐有所图谋。尤是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时总隐含探究之意,大抵他那时便知晓了什么,才对我格外关注。” 白辛究竟属于妖界还是魔界,目前仍是未知,可无论他属于哪边,都将成为天界一最大隐患。 现下五界关系表面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大家伙儿各怀心思,谁也不愿开战打头阵,便纷纷趁此时机休养生息。 虽则面上都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规矩。 但天、冥二界与妖、魔二界这一仗迟早会打,归根结底不过是在静待佳机,等个合适的由头罢了。 换言之,目前谁先动手谁就不占理,一旦妄动被对方捉到把柄,便是一个开战的好引子,到时各自联盟对战,五界生灵将不得安宁。 一阵长久阒寂似乎冻凝住时间,二人矗立花丛中像两尊雕像,凝眉无言。 细细回忆,刚才与白辛正面交手时的细节,月桓紧皱的眉头蓦地松开,犹记和芳漪分开后没多久。他就陷进一个幻境编织的沼泽里,几经周折才勘破,抽身后便碰见白辛亮出狠戾招式,上前缠斗。 期间,对方祭出的武器,乃是一柄三尺青锋…… 掌管旻和殿多年来,他几乎识遍天下法器及冶铸材质,虽不能立即确认那柄剑叫什么名,但材质却是能一眼辨出九成,因此便细细说与芳漪听。 “白辛的剑,当是陵汀州的固尧青铁和相娥山的断峦淬火锻造而成。” “相传,千余年前冥界久负盛名的冶剑师葛涯子,曾踏遍九州四海寻找冶剑良材,在途经妖界陵汀州同魔界相娥山时,分别取了两种材料作为冶铸之材,经百年方冶炼成功。” “而就在炉冶出剑的当日,他遣人毒杀了陵汀州的州民,又用渊壑真火烧毁了相娥山,这场大火燃了十天十夜山林面目全非,共计千余生灵丧生。” “彼时妖、魔两界之主知悉后,当即要捉拿葛涯子处以极刑,给各自的子民一个交代。可冥君临彦却中途杀出,硬要保下他一命,三方便僵持不下,关系趋近冰点,没成想至第五日时突然传来葛涯子自戕的消息,留下的遗书上说是不愿使冥界成为众矢之的,悔恨交加之余,便自行了断了。” “表面上倒圆得周全糊弄了半数人,可知晓点内情的皆能看出葛涯子死因有异,且最蹊跷的是他生前遗作竟不翼而飞,阖府的奴仆也俱不知晓。” 芳漪颔首,“话既说到这份上,有件事我索性也不瞒你了!外界盛传,葛涯子生前所铸的那柄剑迄今下落不明确然如此,但早在三百年前其实已有了线索,只不过有人放出假消息坐收了渔翁之利,所以一时又没了下落。”说着,她蹲身采了朵月羡花,“至于,为何那些人大费周章想得到此剑,怕是扑朔迷离。” 将花递给月桓,她轻轻吁了口气。 意外引出白辛这条线索,实对天界大有裨益。 她如是想。 蒙佳人相赠月羡花,月桓挑了挑英眉,把玩一番,捏着花萼勾起美人的下颌,手臂肆无忌惮地搂上那楚腰,做出十足十轻佻浪荡的模样。 当他眯眸盯着娇嫩朱唇时,一副市井纨绔的垂涎欲滴之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行啦,莫再戏弄我!”芳漪嗔怪一声,倚靠在月桓胸怀中,头顶轻蹭着他的下颚,瓮声瓮气道:“唉,想来白辛只摆了个瓮,便将你我诓进里面,来这寻什么劳什子雨蟾,真真是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言罢,眉间阴霾略散,长舒了一口气,颇庆幸道:“但也多亏有诡雾森林助我们恢复记忆和术法,如此我只消施法,即可治好阿耶阿娘和大母的病症。” 抚了抚某人娇俏的笑靥,月桓唇畔亦漾开笑,温声说:“那我们这便回府罢。” 两人相视一笑,弹指间化作道虚影远逝。 殊不知,在他二人走后,有一抹玄色身影缓缓出现在似雪的月羡花丛中,那般深邃孑然…… -------------------- 盆友们,涨一涨收藏吧 第41章 隔阂消 慕府—— “二娘子和月郎君回来了!” 院中奴仆个个面带喜色叠声喊着,声音渐次传响整座府邸。 正在房内潜心礼佛的慕菲淼,听罢使女禀报二人回府的消息,忙双手合十阖目向供奉于神龛上的金身佛像,诚挚相拜:“阿弥陀佛!多谢佛祖保佑他们平安归来,信女定当兑现先前诺言,在城内开棚施粥救济穷苦,向长安各大寺中捐百石米粮和百匹棉布,用善行以偿所愿。” 七日来的担忧和惦念,终是可以放下了。 一旁恭立着的仆妇正要躬身搀扶起主子,不想却被一双手抢了先,扬首瞧了眼对方,便噙着笑知趣地退至门口,打起帘子。 敛裙踏上主院的台阶,芳漪在瞧见廊檐下立着的男女时,缓了步伐,觑向对自己笑着颔首的月桓,心头骤然一松,吐出口浊气,慢慢走到二人跟前,柔婉轻唤。 “阿姊,姊兄!” 这声轻唤,使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慕菲淼在原地呆若木鸡,双目逐渐睁大,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削瘦苍白的脸颊浮上缕红晕,微翕嘴唇,像是在反复咀嚼那两个字,半晌颤抖着身子,哑声问:“你唤我什么?” “阿姊,以往发生过的不高兴的事情,就让它随风消散罢,人生须臾年华如昙花一现终归短暂。灭亡后将轮回无止休,此生应当趁年华尤在,安度眼下这段大好的韶华,切莫辜负才是。” 从前未忆起身份时,芳漪对长姊做下的诸般事情自是介怀,存着不可消除的芥蒂,是远远不会讲出这些话。 可当恢复记忆之后,待恩恩怨怨一类的事便看得极淡,许是自幼的成长环境有关,又或许是因其他缘故使然。 这活了诸多年岁,经历之事数不胜数,她亦参悟出些个道理,加之偶尔去西天听听如来佛祖的法会,听听一些佛语,更愿远离是非恩怨,抱以平和心态应对万事。 如今被迫入了凡尘体会到了世间诸种滋味,存了百般情绪,很是心累。所谓过不去的坎儿,解不开的心结,不过是内心不愿放下,一旦学会放下心胸将一片澄澈旷远。 放下即是放过,放过自己同样也放过他人。 ‘啪嗒’ 积蓄已久的眼泪潸然滑落,目中水汽氤氲红了眼眶,本以为此生再想听这声‘阿姊’只是个奢求。 驭劫 第29节 不曾想…… 慕菲淼紧紧咬着唇啜泣,泪似决堤的洪水不断冒涌,看着芳漪主动握住自己的手,早已是鼻尖发酸,哽着喉头泣不成声,胸腔间溢满了无数的忏悔与愧疚。 见此,伫立旁侧的两个大男人不由对视一笑,知晓两姊妹的心结已解,感慨之余揽过各自的人安抚。 莫维唐扶稳慕菲淼一边帮她拭泪,一边说道:“既是两姊妹破除隔阂,合该高高兴兴才对,莫再流泪伤了眼,否则腹中的孩儿该以为他父亲欺负了他母亲,日后少不得折腾于我。” 他其实也是刚知晓菲淼有孕月余的消息。前不久她人在府衙晕厥时,因身体虚弱的缘故导致脉象紊乱,且月份还尚浅,那诊病的老医师偏又是个老眼昏花的,未能在那时诊出喜脉。 前日里,菲淼午间遽尔昏迷,多亏府内的一名老仆妇及时发现,急忙请来医师过府详细把了脉,方知腹中孕育了个小生命。 当他懵懵然接过医师写的药单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调理身体和安胎的药,内心百感交集。 闻言,芳漪微微含笑,诚心贺喜:“恭喜阿姊、姊兄,等两位小外甥出生后,我这个做姨母的定要第一个抱他俩!” “你怎生确定就是两个男娃娃呢?”莫维唐好笑地反问。 唔,总不能告诉他,方才握阿姊的手时探到了两个男娃娃的脉,纵使是说予他听怕也不会相信,因此笑着打了个哈哈,含糊了过去。 这厢,莫维唐小心搀着孕妇,陡见她蹙眉,干呕了几下,手捂胸口一副很不适的模样,锁了墨眉,咕哝道:“这孩子真真儿能折腾人,回头出生了可要好好教训他。”手下忙不迭地给菲淼轻抚着脊背,冷不防耳朵一疼。 慕菲淼伸手拧紧他耳朵,皮笑肉不笑,“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慕菲淼哼了声,撇过头不再瞧他,悄悄抚摸上小腹,眼神渐渐放空。 最初莫府查抄莫慷流徙,莫维唐独自遣散一众奴仆,自去府衙领了四十大板子刑罚后,回家路途中拖着一副血淋淋的躯体栽倒于街市之上,幸被好心的衙役送回他所租赁的小房子里,并且给上了伤药。 然而,人自回家之后便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未见醒转,还在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烧,身边无人侍候,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榻上水米未进,身体滚烫的温度使他翕张着干裂的唇,难受得直呓语。 当闻听烧得意识不清的莫维唐可能会死,慕菲淼心尖一颤,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忙找来医师去为他诊治,亲自守了整夜。 终于是挺过了难捱的一宿,后半夜他逐渐退烧身体趋向好转,便留下灶台上温热的粥水和小菜,带着一身疲惫困顿回了慕府。 孰料,当日下午有奴仆禀报,道是莫维唐执意入府求见。 慕菲淼不愿相见令人赶他走,可他不放弃就赖在大门口的一隅始终不肯走,任凭奴仆的呼呼喝喝与别人的指指点点,像是铁了心般要等自己见他一面。 两天两夜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静静等待,眼神沉寂,面容憔悴,形销骨立,这是第三日慕菲淼亲眼目睹到他的状态。 “你为何不走?” “我阿耶所做一切造孽太深,对慕氏有太多太多的亏欠,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这一世甘愿为奴为仆以偿罪孽。” “好。” 说不清心底是何种滋味,慕菲淼冷淡答允让他入府为奴为仆,并交代其他奴仆凡是有任何的脏活儿累活儿,统统让他去做,不准有人因一时心善而帮忙。 劈柴、挑水、搬运重物等等活计,皆由莫维唐文弱的肩膀一力抗担起。 本用来持笔挥毫沾染墨香的手,挥起了斧头,拎起了木桶,抬起了大缸。 从天蒙蒙亮时起身至万籁俱寂的夤夜时分才得以喘口气休息,辛辛苦苦一整日,穿着下等奴仆的服饰,对着伤痕累累的双手,吃着厨房剩下的残羹冷饭果腹,和其他奴仆挤在一间房里睡,也不见皱半分的眉头。 即便白日里再是忙碌,他也要抽空偷偷在留槿阁外注视着敞开的轩窗内,跪于佛龛前的人。 慕菲淼不是没察觉暗地里关切的窥视,而是始终忍着不去看不去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直至某日午间骤然昏迷,醒来后瞧见驻守榻沿的医师同莫维唐,方恍然知晓肚子里竟不知不觉揣了个小生命。 许是莫维唐体贴入微的照顾,令一颗积霜冰封的心逐渐融化,也许是因即将降临到世间的新生命,使慕菲淼认清上一辈的恩怨不该殃及无辜的下一代的缘故,她卸下了心防,不再冷淡以待,逐渐接受展露笑颜。 芳漪清楚瞧见二人目中柔情满满,看来是已经摒弃前嫌和好如初,之间的罅隙彻底消失了。 世间唯情可撼天地,消除彼此间的隔阂及怨怼。 “芳漪,这个给你。”莫维唐自怀间掏出一张叠成方形的纸,泛黄的边缘彰显出它年头悠久,“谢谢你的好意,可它并不属于我。” 只瞅一眼,芳漪便认出这是她临出发前往诡雾森林时,遣人送予莫维唐的莫府宅邸的房契,当初莫府的家财产业尽数由府衙查抄,而那座偌大的宅子要经由府衙转卖,所以她知晓消息后花钱买了下来,转手把房契重新送回莫维唐的手上。 “这莫府宅邸的房契希望姊兄你能收下,我认为莫府的前途不该就此止步也不该成为昨日黄花。倘使莫府能够交由一个胸襟坦荡者来管理,从小做起重新经营一点一滴累积诚信,摒除过往的种种,再给莫府一个机会给姊兄一个重振的机会,让原先所有的遗憾不愉在以后的日子里来一点点填补。” 莫维唐面色似有动容,亦掺杂些许踟蹰之色,“我怕会做不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月桓拍了一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凡事都不能过早下定论,对自己对人事总该要有几分自信。趁着尚且年少鼓起勇气闯上一闯,拼个前途才是,等日后孩子降世,你还需以身作则为他树立个好榜样。” 对啊,他还有妻儿,未来生活不能单单倚靠慕府过活。 莫维唐坚定了要给妻儿美好生活的心意,朝月桓和芳漪作了一揖,“多谢月兄,你一番肺腑之言让我醍醐灌顶,我定不辜负各位的期望。” “既然姊兄收下房契,那我便安心了,只是我尚有一事相求……” “不必如斯客气,大可直接讲来。” 见状,芳漪也就痛快直言:“我欲讨要莫府后花园中的一株辛夷树,移栽进慕府花园。” “不过一株辛夷树罢了,你若喜欢移去便是。” “好。” 月桓挑了挑眉,扬臂拽来芳漪揽进怀,低首贴近她,话中带着点危险质问的意味:“那株辛夷树是男是女,竟劳你这般牵萦挂心。” 要是个女子还好说,如果是男子的话……就莫怪他辣手摧花! 他对待觊觎芳漪的烂桃花们,一贯采取的是雷厉风行的剿灭手段,任烂桃花如何兴风作浪,一手捻成渣子。 “放宽心,是地道的一朵娇妹子,撼动不了你的位置。”芳漪抬胳膊戳了下他,什么醋都要吃真真是悠闲,抿了抿嘴角敛却笑容,转头对菲淼言道:“阿姊,我马上要为阿耶阿娘大母治病,麻烦你遣人守住房门别让任何人靠近,治疗期间门窗需紧闭,她们受不得一丝儿风。” 认真记下她叮嘱的事后,慕菲淼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人,惑道:“那位白辛医师呢?” 芳漪神色自若,“他有点要紧事先走了,临走前把治疗方法交代给了我。” -------------------- 第42章 病体愈 推开房门,满室苦涩汤药味扑鼻而来,内间三张锦榻并排罗列,每张榻上躺着的人无不面色惨白,双目紧阖。 趋步至三张榻前,面对三个形容枯槁的至亲之人。芳漪心痛如刀绞,当初实则是有个女人唆使阿姊,造成阿耶阿娘大母一系列的病症,并且她还是操纵全盘的幕后黑手。 早在偷潜进莫府之际,自己便用与生俱来的一种同植物沟通的异能,从辛夷树那里了解了全部,进而知晓莫府内有个姿容妖艳的女人专门为莫慷出谋划策,待莫府抄家后此女又下落成谜。 脑海中充斥着乱糟糟一团杂绪,她甩甩头,暂把心底烦事撇置边隅,先是掐捏法诀布设出面坚固结界,再施放昏睡诀,使三人陷入轮沉睡后,又开始掐结新的印诀。 素白掌上聚拢起一团磅礴仙力,从中袅袅冒出三缕精纯仙力,自动钻进三人的眉心中,渺淡粉芒浸沁肌体,三个人身躯之上泛着一层微光,醇厚清冽的气息游走遍四肢百骸,剔除着脏腑内陈积毒素,涤荡体内血液。 然,不多时牵引仙力的指尖兀然一颤,不知何故三人身体的深处,好似有某种神秘力量在悄然吸缠吞噬着仙力。 察觉到异样,芳漪放开神识去探查,终是寻到了三人体内作祟的东西—— 竟是一股子妖气! 她眉间紧皱,心下登时悚然一惊,妖气吞噬仙力并不打紧,就怕一个不小心惊动了妖气,怕它会受惊之下于三人身体内横冲直撞,致经脉紊乱爆体而亡。 所以,必须先想出个办法捉住妖气。 芳漪为不打草惊蛇,不由又加注了道仙力以供它吸食,此举虽耗损己身但可稳住妖气,保证三人的安全,另一方面则分送出三缕神识潜进深处,蛰伏着等待最佳时机偷袭。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漫长等待使她额头渐沁出一颗豆大的汗珠,平静无波的眸子闪逝过一丝亮色。 就是现在! 三缕神识同时扑上妖气,将其一下子妥当擒住,后知后觉进入圈套的妖气意欲反扑便使劲挣扎。 她暗中与之角力,僵持了少顷,腕子狠狠发力,终是自三人眉心扯出了三缕熠熠闪烁的黑芒,也就是妖气。 黑芒感知芳漪周身纯澈无上的气息不断逸出,是愈加不安分,不停跃动企图冲破无形的束缚。 她正欲趁机捏碎黑芒免留祸患之际,不料三缕黑芒遽尔融为一体,冲脱桎梏,慌乱逃跑时意外遭屋内结界反弹至墙角的乌木高几上。 高几上摆放的青釉胆瓶砰然坠地,黑芒四处撞击结界,妄图撞出隙裂缝逃出生天,芳漪了当丢出个捆缚诀牵制。 孰知它竟凝化成一只充满妖气的大黑鸟,双翼一展,用利爪撕裂捆缚,将结界生生剖开条缝,直欲仰颈冲破屋檐砖瓦。 见状不妙,芳漪双目一凛,近前幻化出条溢着金芒的绳索,单手一撇,那绳索便极精准地缠扣上黑鸟的两爪,迅速扯回劈掌击杀,一串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把掌中咽了气的黑鸟焚烧干净,她简单拾掇两下,转身看向榻上三人,面色已由晦暗逐渐转为病态苍白,虽则大有好转但始终伤及了根本,体内元气经此一遭大为折损,没个十多年的精细调养压根恢复不了,假如日后偶生个小病都要被放大数倍。 芳漪不忍亲人受苦痛折磨,索性驱动己身仙力,慢慢渡向她们的身体,一点点滋养调理。 这厢事毕,又再次捏诀祭出个上古法阵,以浑厚修为注向四面八方,形成合围之势,戍卫着偌大的府邸,外界倘有妖物侵袭慕府,尽皆会困囿于法阵中,于一柱香之内魂飞魄散。 又为每个人加注上一道护体仙障,确保安全。 撤掉房间结界,芳漪遽尔跌坐在地,暂缓了缓,撑靠着几案站起身,虚浮着脚步拉开房门,对立在廊下焦急等待的三人,微微翘唇:“阿耶阿娘和大母两柱香之内就能清醒,先令厨房做些清淡养胃的白粥小菜罢。” 看她满脸的虚弱疲惫,慕菲淼目露担忧,忙唤来舜华舜英二人伺候着,“赶紧扶二娘子回房好生歇息。”又吩咐使女把灶台上一早预备下的滋补汤水送进怡芫阁中。 “无妨。”芳漪摇摇头,婉拒了阿姊的好意,“我在前厅稍微休息下就好。”她想尽早看到阿耶阿娘大母安然醒来。 慕菲淼着实拗不过,只得让奴仆准备软椅软枕供她安稳休憩。 此般形容明显是过度耗损修为,月桓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揽过人,让她能有个倚靠,先短暂休息一会儿。 缓些时候才慢慢扶着人穿过长廊走向前厅,眼角余光忽瞥见臂弯里益发恹恹无力的人儿,英眉一蹙,立时矮身把人打横抱起,不顾背后奴仆讶然的目光,快步而行。 撑着昏沉沉的脑袋,芳漪掀目偷偷瞄向他抿成条线的唇,知他心里头很不高兴,遂紧了紧圈揽住脖颈的手,稍微扬颈,软糯着嗓音,小意讨好道:“月桓——” 头顶月郎君冷漠慑人的目光,又闻二娘子娇软嗓音,众奴仆摸了摸脊背处快要被汗渍洇透的衣衫,乖觉鞠下一礼,并表示一堆事需指望他们干,转身后连跑带颠儿地作鸟兽散,留给两个人你侬我侬的私密空间。 旷寂的长廊中,徐徐微风拂掠过廊下码放的盆栽,撩拨着叶子簌簌作响,若有似无盖住沉稳跫音中略显慌忙的步伐。 月桓怀抱着人神情冷得比隆冬天湖面结的厚冰,还硬还寒,心底却像燃了烟火,不时冲着心肺来一次焦灼的炙烤,滚烫又讨人嫌的烟雾久久盘亘,熏得他大为光火,偏生怕惹娇人儿徒添一层忧愁,未敢讲出口。 躺在心上人稳健的怀抱中,芳漪倍感舒坦,忍不住窃笑,从今往后这个怀抱独属于自己一人,无人能夺走,便控制不了唇际频频漾开的甜笑。 虚弱至斯仍旧傻笑个不停,莫非是过度使用修为间意外岔气,生出异样? 微凉指尖按上额心,一股温和力量游窜进她的灵台,但她并不想让月桓担心,是以蓄力格挡阻他。 两股力量相缠较着劲儿的当口,脑袋顶上一道不辨喜怒的嗓音平淡响起:“斩除诡雾森林、损耗己身仙力同时治疗三个人、方才府内落成的精妙法阵以及每个人身上布置的护体仙障,均出自你的手笔。”垂目,轻嗤了一声:“芳漪帝姬不止博文强识更精通坑自己之道,果真是顶顶厉害,以后你只管过度使用仙力,可劲儿糟蹋身体,甭替自己留情面。” 灵台中一直欲前进的力量骤散,芳漪感知他临撤回时候的怒意,心里头直打鼓,哄人是项不易学习的技术活,说实在话如何哄男人她委实一窍不通。 论哄女人她倒是从二哥哥那里习得些皮毛,或许可以拿来用上用哄男人。 她眨了眨眼,搂着月桓脖子的那条胳膊猝然发力,重重将对方头颅按下来,预想中是按进胸膛里好生软语安慰,孰料手劲儿过猛导致方向出现偏差,砸上下巴颏,疼得她眼泪汪汪,嘶了口凉气。 月桓捂着磕红的额头,皱了眉,注意到她红彤彤的下巴颏,未及启齿询问,怀中人儿扯了扯他的袖子,撒了个小娇:“我的小乖乖,别生气了。你一皱眉,我的心尖子像是……像是叫蜂蛰了,你一掉泪,我的心尖子像是巨石压制,无力喘息。” “撒娇,对我不管用,另外你的心尖子历过了巨石,合该碎成一滩渣沫罢。” 驭劫 第30节 无奈对方不解风情,芳漪啼笑皆非,闷闷抱着头,“哎呀呀!我的头好晕啊!” “真拿你没办法。”月桓紧绷的唇角小幅度挑高,“下不为例!” 就知道这招管用,芳漪笑靥如花。 本打算在前厅稍事休息,结果等她再次睁眼,却发现自个儿不知何时回到了怡芫阁,定是月桓趁她熟睡抱回阁中。 她撑起身子,挽了榻边的幔帐,透过窗牗觑见外面黑黢黢的天色,忙穿鞋下榻披起外衫,唤舜华和舜英进内室掌灯。 二人携另五名使女款款入内掌了灯,便将刚醒的主子往里间浴室带,沐浴期间不管对方问何事,每个人都只堆满笑容答非所问,搞得人莫名其妙。 出浴后,着素白寝衣的芳漪坐到镜前,瞧着镜中舜华孜孜不倦翻找衣柜和箱笼的背影,再沉默看向旁侧一个劲儿拿各式衣裙、首饰朝自己身上比量的舜英,掩口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拄着腮帮,任使女捧来细软棉布绞干湿发。 绞发使女缓慢揉擦拧捋,把掌上乌亮秀发几近绞干,视线掠过镜中少女素净无暇的脸蛋,水汽氤氲的美眸,心神不由一阵恍惚。 二娘子似乎比从前更要美上几分,不单单是姿容还有周身气度,就像茶楼说书先生口中的……姑射神人,是个极漂亮的女神仙。 使女们趁主子迷迷瞪瞪好一阵儿鼓捣,青丝绾作灵蛇髻,簪以钗环,面颊略搽薄粉,香腮涂抹淡淡海棠色胭脂,螺子黛蘸了水细画柳眉,额间贴以花钿。 最后换上一件绀蓝牡丹纹对襟裙裳,外罩烟霞色广袖薄衫,臂弯里又搭了条烟粉洒金帔帛。 芳漪踅身追问她们,因何把自己打扮得如此隆重。 舜华与舜英双双对视,面颊笑容加深,“如今郎主、夫人和老夫人平安苏醒,阖府上下自是要大肆庆祝番呀!” 也对! 经历了磨难重重,自当要庆祝庆祝驱除下霉运。 -------------------- 第43章 定亲欢 夜色无垠,府邸中灯火次第燃亮,浩浩辉芒点缀上庭院楼阁曲径小池,扶疏花影伴灯烛婆娑,灿若穹顶繁星。 正厅中,一派灯火辉煌恍如白昼,窗棂映着幢幢人影,耳畔不断传来琳琅笑语,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郎单手负于背后,一手伸进羊脂玉棋笥里执了枚白子,自楠木几案的斜侧方,敲扣上暖玉棋枰。 锁眉犯愁的慕成瀚看着棋路瞬息被打通,像解决掉某种心头大患般,拊掌大笑出声,赞许的目光凝向这个后辈,尤为满意地点点头。 “观棋不语不动乃真君子。”与慕成瀚对弈的中年郎君冷淡开口,扣落枚黑子,斜睨着面无愧色的少年郎以及得意洋洋的老友,蓦地长叹了一口气。 还对劳什子弈,今日左右都必须要输个惨烈,方有止休。 “哎,二娘子来了!” “二娘子来了!” 闻言,厅内诸人纷纷探首注视门口。 使女挑了帘子,满庭霜白月华若潺潺流水淌进门槛,披着清寒月色的佳人蹁跹而至,鬓际莹莹生辉的珠钗衬着笑意婉然的眉眼,宛如亭亭芙蕖清雅婀娜。 “芳漪,快来拜见你月伯父月伯母。”坐于上首的慕成瀚声音中气十足,很显然他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欠身见罢礼,芳漪对月桓的父母端庄微笑,神智却属发懵状态。 一是弄不明白为何二人突至;二是不甚清楚自己这一双耶娘笑得格外欣慰的缘由;三是今夜月桓的心情似乎特别好且动不动飘来个撩拨人的眼风,行止间显露着春心萌动的荡漾之态,可他究竟在荡漾个什么劲儿啊? 搁了棋子,月父促狭地瞧向跟个愣头青似的儿子,暗笑不已,一向冷静自持的儿子难得露出这种情态,真是有意思极了。 月母仔细端详着跟前貌美如花的少女,抿着嘴漾开一丝笑意,连连颔首,打心眼儿里是益发满意欢喜,爱怜地拉过她的手,开口便絮叨了一顿溢美之词,夸赞的话铺天盖地袭向芳漪使她手足无措,彻底懵住。 絮叨完事,随即同慕成瀚夫妇十分愉快且迅速的敲定下两家儿女的亲事,顺便交换了各自的庚贴。 两对父母捧过庚贴细细探看,深觉俩孩子命格不错,再请重金礼聘的星命家现场进行合婚问卜。 等对方合罢道是二人生辰八字极为相配,什么福寿双全多康宁、富贵荣华福禄多,乃是天赐良缘佳偶天成,命中注定的一对儿良配。 吉祥话一箩筐一箩筐,直说得四人心花怒放,大喜之下立即给对方包了两沓厚厚的红封沾喜,紧接着又令人去外头食楼置办回来二十案席面,让阖府奴仆都到管家处领红封,继而自去享用酒馔,共同热闹高兴一番。 遣人送走星命家,双方父亲已开始讨论要宴请哪些宾客,及大概的赴宴人数。 双方女眷们则热火朝天地商量着哪家老师父出嫁头面打得好,哪家冰人嘴巧,哪家酒水滋味醇厚,哪家衣料子上乘适合置办喜服,又从是请江南织雪坊的绣娘还是请长安锦仪阁的绣娘绣喜服,一路谈论到男女双方的傧相可由谁谁担任。 直至席面上案,芳漪才回过神,得出以下两条信息—— 在自己酣睡未醒时,阿姊自觉罪孽深重愧对至亲便负荆请罪,愿生产后遁入空门永伴青灯古佛,了却余生,以赎满身罪恶。 见她确有痛改前非之心,阿耶阿娘大母虽仍存芥蒂,但话里话外稍显宽恕意味,只说且看日后表现云云…… 唔,鉴于第二条信息量颇大,芳漪险些被噎个够呛,勉力消化掉后,直勾勾盯着月桓,嘴角逐渐攒出缕温柔的笑,美眸却不甚温柔地狠剜向他,“还不从实招来!” 月桓神态柔和,眉梢眼角挂满如沐春风的笑意,兀自给她夹了几筷菜肴,施施然贴近她耳畔,轻声絮语:“在下不过只想早些把某人烙上独属于自己的记号,省得再有些不长眼的来招惹于你。”正说着,伸臂一把圈搂过佳人的腰肢,无视两家父母调笑的眼神,坚持搂定不松手的原则,自顾自低声笑言:“我的未婚妻。” 经他温沉勾人的声音撩拨,芳漪顿感半边身体酥酥麻麻,浑身使不上劲儿,瞪人的力道减弱泰半,心间似涂抹蜜糖般沁着股甜滋滋的味道。 “你可是吃醋了?” “嗯,刚刚那星命家瞅了你好些回,我便已吃了一缸子醋,认真讲来我这一生吃的醋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芳漪一噎,谑笑道:“没看出来你竟是个醋精啊,那本帝姬要不要替天行道,收服你呢?” “何须劳帝姬动手收服,在下自动送上门任凭处置便是。” “无赖!”芳漪啐了他。 翌日,天将明。 坊巷间,更鼓声已渐次敲响五回,慕府怡芫阁中猝然传来声怒喝。 “二娘子人呢?人呢?” 阁内使女面面相觑,面对暴怒又饱含无奈的郎主,缩着脖子压根儿不敢吱声,只有舜华同舜英怯怯地递上一封二娘子临走前留下的信笺。 慕成瀚面色不善地拆开信笺,一字一句认真阅览,结果气得怒极反笑,当即把信笺递给满脸忧惑的杜若浅。 ‘耶娘容禀,如今万事风波已平,重归旧日安宁。不肖女心有一夙愿未偿,想于出嫁前夕去过上一段山水田园的宁静生活,为不使家中诸人惜别不舍,故同月桓夤夜启程,特此留信一封以慰耶娘之心,不肖女自当珍重,万望勿挂!’ “俩孩子既在一块儿,夫君又何必担忧呢。” 折好信笺,杜若浅高悬的心踏实落回原处,在她看来月家那孩子成熟冷静兼且武艺高强,完全可护女儿周全。 若真是这样,他更加担心! 慕成瀚难掩焦躁一直踱来踱去,直踱得杜若浅两眼发晕,耳闻他怒捶黄花梨木几案的响声,同恶狠狠的叱骂:“月桓那厮居心不良,拐走了我的乖女,日后我必要好生治他一治!” “啊欠!啊欠!” 某乡野池塘间,兀自逍遥垂钓的月桓扶着箬帽沿接连打响好些个喷嚏,吓得刚咬上饵的大鱼匆忙游走,袅袅娉婷立于旁侧的芳漪收了竿,抬手压压帽沿,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定是我阿耶在嘀咕你。” 揉完鼻子,月桓弃了钓竿,直接探臂扣住芳漪的腕子,用力一拽,稳稳当当将人捞入怀,眸色幽沉地端详着她。 “且跟我说实话,为何要拖延成亲的时日。” 风轻天蓝,皑皑流云缱绻飘过天际,芳漪头枕在他的膝上,伸手揽住那劲瘦窄腰,仰面温柔一笑,纯然婉丽的颜容无比娇美,目光里怀着几许憧憬。 “同你成亲固然是愈早愈好,可是……我希望能够在天界亲人们的见证和祝福下,与你拜堂成亲,所以你可明晰我的苦衷。” 少女弯起唇角,阖上眼帘,静静感受着广袤天地间的安详,感受清风拂面,感受旷野花木的芬芳。 轻轻在少女的乌发间烙下一吻,月桓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地盯着怀中人,抚过她微乱的鬓发,如未记错其他三位帝姬、灵越神女并启珩亦在凡界历劫,不妨去…… “你想什么我很清楚,别去找她们。” “为何?” 不找,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成亲? “各人呢,自有各人的命数,与其费尽心思去寻觅,莫不如顺其自然。待时候到了一切皆会水到渠成,说不准某日因缘际会下,大家能够再度相遇,或许那时她们也会各自成就一段不凡的人生……” 流云合拢,二人依偎相拥。 芬芳落红自天际飘曳而下,铺满乡野田埂更铺满心房,缓缓阖眸,就且沉浸在这甜蜜馥郁的幸福中。 明景三年,三月初一,长安城郊诡雾森林踪迹全无,只余月羡满地,芳馨不散。 三月初三,绥州天降落红,芳华艳艳,视之吉兆。 —《大应异闻志》载 -------------------- 《芳漪卷》至此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还有一篇本卷的番外。 第44章 番外(芳漪卷) 五界之中有一处娑碣城,坐落于冥界荒原极西的僻壤,与妖界戈罗州仅一河之隔。 传说,万万年前一员妖界猛将率领上百精兵叛逃至此自立为王,靠着掳掠冥、妖两界边城的子民一步步壮大了声势,等到残暴嗜血的恶名远播,将将收拾好各自手中烂摊子的两界之主腾出手要处置娑碣城主的时候,才惊觉为时已晚。 娑碣城地貌奇险,易守难攻,占据了天然优势,兼且城主骁勇善战部下更是以一敌百,再加上熟知妖界这一点,击溃了冥、妖二界数次的诛讨,哪怕是一河之隔妖界兵卒也无法再进一步,冥界亦然。 刚刚结束了纷乱内斗的冥、妖二界之主,深知再也禁不起任何耗损,与其一直损兵折将,不如撤兵戍边增派人手保证边城子民的安全,既然动摇不了娑碣城,索性放任自流,依照娑碣城主暴虐的性格迟早会自食恶果。 果不其然,在五百年后的某日一语成谶,娑碣城副将趁城主宴饮作乐之际将之诛杀,血淋淋的头颅挂在城门上示众,新任城主结束了残虐无度的统治,订立了一系列法条,使龙蛇混杂之地出现一丝新气象,延续至今朝。 同时,娑碣城在万万年之前形成的市集亦流传至今,称得上五界中规模最大、售卖类目最全的市集。 市集每月逢初五开市,五界中人可任意买卖无法条规限,使得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从这里找到了销路。 值此初五开市,娑碣城中来往的五界中人愈发多了起来,热闹氛围将这方僻壤渲染得一片嘈杂。 自城中央一路向西至涉水河畔支起了一个又一个布棚子,棚上串满熠树莹亮灼灼的花和叶。 每个摊子前还悬起两盏奇妙的蝶灯,纱笼内各装有一只巴掌大小的蝴蝶。 它是娑碣城独有的一种凝辉蝶,蝶身呈黑褐花纹,蝶翅交杂着淡金纹路,通体能散发出溢目光彩,与熠树花叶之光交相呼应,照得城里城外恍如白昼,逛市集的人挨肩擦膀,不时停住脚步看有否心仪的东西。 一块儿混于诸多搭着棚子的露天空地上比别处更要热闹,左一层右一层围满了看客,个个儿瞪大了眼抻长了脖子去瞅。 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男妖,踩着一把旧木凳站在高处,掸了掸花里胡哨的袖摆,遥指向身后罩着黑布的十只铁笼子,不紧不慢地对众人道:“陶七在此给诸位道好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今儿的货一个赛一个的好,诸位可要看仔细了,若错过便再无喽。” 等吊足了看客们的胃口,人群中传来不耐烦的催促,男妖陶七笑着命人推出了一方六尺长的琉璃水缸,里面是一条活色生香的鲛女,赤色鱼尾的鳞片华光流转,婀娜窄腰间系着洁白贝壳串成的链子,上半身披着鹅黄鲛绡织成的衣服,薄而轻。 细腻颈间挂着一枚小小的海星,卷曲及臀的乌发缀着拇指大的明珠,面容美艳,肌肤赛雪,神情惊恐而胆怯,乌瞳中含着泪欲落不落,别有一番楚楚风姿,直叫好些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 “美人如玉,我见犹怜。”便是身为女子的芳漪也不禁多觑两眼,发出喟叹:“鲛人一族尤是鲛女歌喉婉转,启齿吟唱可绕梁三月,煞是动听。” 闻言,月桓侧目盯了她满是憧憬的面容须臾,正逢凳子上的陶七清嗓叫出售卖底价,“这条南海鲛女一万玉精起!开始竞价!” 驭劫 第31节 甫亮出底价,看客们摇头嗟叹,荡出一片嫌贵声浪…… “一万玉精,忒贵哩,不值当。” “是啊,都够买十几名奴隶驱使。” “有这钱绝对能包下销魂苑,那么多妖娘随意选,可比这一个强。” 凳上的陶七嗤了一声:“南海鲛人泣泪成珠,善纺鲛绡,歌喉美妙,肌润如雪,用途极多。”他掏出一只瓷瓶,向水缸内倒入一滴青汁,鲛女赤色鱼尾渐渐变成了一层薄纱,罩住了若隐若现的笔直长腿,周围议论声渐低,多数男人的眼睛已经发直。 “暖床伺候亦不在话下。”他抱着膀子撇嘴讥诮道:“若想她永远脱尾变腿只消一瓶子药汁灌进口中,这等好货色卖一万玉精还嫌贵,我看你们趁早都散了,回府洗漱就寝罢。”言讫,岑寂一息,有人开始出声竞价。 “我出一万五千玉精!” “一万八!” “两万!” 竞价者泰半是男人,眼中的欲念邪佞昭然若揭。 芳漪略微不适地皱眉,月桓见状握了握她的手,“给你买回去养着唱曲儿解闷子如何。” “固然歌喉美妙——”她环视着竞价者,目光对上缸里鲛女幽深的明眸,盈满了惧意又似乎蕴藏着殊异的情绪,掩盖的是悲恸绝望抑或风雨骇浪都好,总之与人无尤,微微一笑间低喃道:“但是血腥味叫人不舒坦。” “八万!” 一名鹰钩鼻的魁梧壮汉叫到了现场最高价,其他竞价者再三思量后决定放弃。 “我家主人出二十万玉精!” 看客们惊愕咋舌,议论不绝。 “谁这么财大气粗啊?” “居然就为了一条鲛女,豪掷二十万,真是太可怕。” “二十万能买多少奴隶,多少宅邸,数都数不清呀。” 鹰钩鼻壮汉踌躇满志的神情一变,“哪儿来的兔崽子敢和老子抢人?”凶狠眼神在碰到竞价者的面孔时遽然萎靡,眼巴巴瞅了瞅美貌鲛女,默默闭嘴。 陶七微愣,险些从凳子上栽倒,瞅向人群中执剑的灰衣男子,漾开极大的笑脸迎上前,“好的,好的,小的即刻令人带您交钱验货。”朝旁边的人甩了个眼色,“赶紧伺候好贵客。” “是,您请随小的来。” 第一单便迎来开门红,陶七喜不自胜,介绍的嗓音益发清昶,“接下来,拍卖的乃是鼎鼎有名的冥医——靳素!” 一位扮男装的女子踉跄着被押上来,姿容寡淡无奇,素白的面孔毫无血色,衬得她像个羸弱的病秧子,面对看客的指指点点,倒十分平静仿佛一介置身事外者。 察觉芳漪望了靳素好几眼,月桓以为她感兴趣,“喜欢这个?” “非也,纯属好奇。”芳漪靠近同他窃窃耳语:“我听二哥哥讲过一则轶闻,这位以一手高超医术闻名五界的冥医,同妖界一位长老颇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几次三番惹了冥君临彦不快,下了好几回冥牢,却照旧安然无恙可谓不凡者也。” 最终,冥医靳素的拍卖价也以二十万玉精成交,同样被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奉了主人之命的侍从买走。 月桓收回视线,垂眸为芳漪扶了扶幕篱,“看来娑碣城中有不少大人物纡尊至此,井水不犯河水还好,一旦贸然进犯,你莫要冲上前躲在我背后就好。” 芳漪悄悄摩挲了下他的手背,嗓音里藏着小愉悦:“听你的。”望了望困缚住一群待价而沽‘货物’的十只铁笼子,轻叹了气,怕是轮到她想要的人尚需好些时辰呢。 木槌锵然落下,洪亮锣音震响余音悠长。 鸣锣结束,看客们纷纷作鸟兽散,陶七手底下的喽啰负责拾掇现场物什,此次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干起活计来兴高采烈,身上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货物一一卖出高价,陶七招呼他们一声,揣着钱袋子去酒楼买了坛酒,筹备回去庆祝一番,拐进了黑黢无人的巷子口走到半道,实是禁不住香醪诱惑启封灌了两口解馋。 “兄台留步。” 陶七顿足,眯眸审视前方戴幕篱的女子,擦净嘴角的酒液,“阁下有事吗?” “我想买‘货’。” “今日拍卖结束,下回初五请个早罢。” 陶七不耐地搪塞一句,拎着酒坛踅身往回走,刚迈出三步,便没再能继续走动,骤然冷下脸色,身前身后各杵了一个挡路虎,任是傻子都能看得出里面的胁迫意味,抑着声气强扯出笑:“二位总要拿出诚意再谈生意。” “诚意自然是有……”芳漪目光围着他绕了个圈,翘着嘴角轻笑:“我要买的‘货’乃一只画皮鬼,只是它狡诈得紧,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弄到手,所以想请兄台帮忙出一计良策,让它心甘情愿为我效力。” 巷子口,一盏蝶灯溢出的渺淡光影沿着曲折幽深的小道,拖长了檐下暗影,夜风吹离市集吵嚷,耳根子清净不少。 陶七低头,沉默地灌了一口酒。 “你们要什么。” “协助我等查明葛涯子死因真相。” 陶七啐了一口唾沫,冷着眉目,鄙夷地讥笑:“一个自戕谢罪的冶剑师,骨头渣子都化成灰,找什么真相?毁誉由人,盖棺定论,我可没空儿跟你们浪费时间,二位另请高明罢。” 他抬肘拐出一击推开挡路虎,急急迈开腿要走。 挡路虎月桓灵巧躲开后抬步追上拦住了他,平静诵读出一段《冥史》,“炉冶之剑出,罪者葛涯子心神激荡,喉涌气血喷吐而出,跣足散发,疯癫不止,昏昧之中犯不赦恶行,智醒神清悔恨难当,双膝跪伏持谢罪之状,自戕于正堂。” “他背负不赦之罪,冥界人视之耻辱,声名遗臭万年。”芳漪款款挪步,脑海中浮现出曾在父君书案上偶然阅过的一册冥界卷宗,上面载述着葛涯子一案的始末,而他之所以犯下滔天恶行的原因仅一笔带过,密布疑云。 听了二人的话,陶七怒火攻心,“闭嘴!他是无辜的!” “旧主兼恩师之死草草了结,里面的蹊跷应该是萦绕你多年的一块心病,辗转反侧难以安眠,今时要是给予你一个抽丝剥茧找寻真相的机会,愿否效力?” 一个能洗刷骂名的机会摆在眼前,陶七愣了好半晌。 冶剑大师葛涯子是他的师父。 师父出身冶剑世家,自幼家学渊源,天赋异禀,常常栉风沐雨,砥节砺行,刻苦习冶炼之术。 曾用三百年的时间锻出一柄威震八方的镇岳剑,一跃成为极受冥君重视的冶剑师,是冥界中烜赫一时的人物。 生前多尊荣,死后多悲凉。 那些人知道师父留下遗书自戕,痛骂他残害无辜,要为枉死生灵讨回公道,聚众焚毁了尸身泄愤,他没法子保留师父最后的一丝体面,眼睁睁看着一切消无,只敢偷偷立一坟衣冠冢祭奠。 他恨—— 深恨自己无能,没法救下师父。 也恨极了那些可笑的跳梁小丑落井下石,冶剑有功便奉之尊崇,恭维师父是厥功至伟的英才。 当众人眼里的英才出现了污点,一个个像疯狗一般不问青红皂白,笃信是师父毒杀了陵汀州州民烧毁相娥山,打着正义的旗号口诛笔伐,张着血口露出獠牙成了一头头饿红眼的野兽,恨不得活活撕裂师父,剖出冥界英才的心砸个稀巴烂,证明他们的伟大。 看着一群分食别人血肉的懦夫,津津乐道着自己的功劳,他含恨忍辱,苦于没证据无法辩驳,而今有了这两个人的帮助,或许事情真相很快能大白于天下,洗刷掉屈辱污名。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彻底打动了陶七,他不假思索就同意,“我答应你们。”忙不迭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剑,虚白面容生生撕扯出一抹僵笑:“都答应了,麻烦快点挪走!”好汉不吃眼前亏,该折腰时还得利索折腰。 “兄台确乃俊杰。”月桓欣赏他的识时务,秉持一贯温文有礼的表情收了剑,借挨近他的一刹顺势放出禁锢诀,将人牢牢定住。 居然出尔反尔! 陶七气得要破口大骂,刚张了嘴,话音儿正卡着喉咙不上不下。面前光风霁月的‘君子’强制塞了一颗黑不溜秋的丹丸,他又岂能让那来历不明的玩意儿滚入口,当下腮帮子攒着口气要吐出。 “敢吐,不仅剥了你这身光鲜皮囊,底下的皮囊也剥个干净,留着副空荡荡的骨头架子做只骷髅精。” 威胁的警告能以平缓兼轻描淡写的语调侃侃而谈,只有‘君子’月桓可以做到,陶七含泪忍辱吞了丹丸,身为一只画皮鬼已经够凄惨,要是变成了骷髅精更生不如死。 这厮眼光毒辣直接抓住他的痛楚来拿捏,可怜他白白拥有千年道行连个伪君子都斗不过,世道何其不公啊! ‘伪君子’表情和缓,撤除了禁制,“劳请兄台服下的这枚丹丸,毒性暂不会发作,待助我们查明了葛涯子之死的真相,解药定及时奉上。” 陶七憋屈地咬牙,“好说,好说。” “不知兄台可识得白辛此人?” “不认识。” 月桓思虑顷刻,指尖一划,给他布了一层仙障,先头一顿连消带打让他知晓了好歹,适当送点甜头稳住他的心,毕竟手中攥着人家的小命,打了巴掌不赏颗枣未免太小气。 “你还挺有良心,做事算地道。”陶七剜他一眼刀,不阴不阳讽了一嘴。 “多谢赞誉,良心和地道乃大德,世间君子皆该奉行为之,不必感激挂怀。” 这厮好意思顺杆爬往脸上贴金,忒恶心无耻,卑鄙小人! 芳漪瞟了眼隐有崩溃趋势的陶七,微微摇首,枉他稀里糊涂修行千年,半点抗压承受能力也没有,真差劲。 甭管心里头怎么合计,双方面子上该周全行的事是半分不落,让人无从挑剔,说查访葛涯子旧居寻蛛丝马迹,便认真尽责不放过一丝一毫。 葛涯子府邸坐落于冥界王城西郊,人烟稀少,环境清净,保证了他能不受干扰凝神冶剑。 时隔多年,故居重游,陶七内心深处封闭已久的脆弱宛如开了闸的洪流倾泻而出,击溃最后的防线,呆呆愣愣望着碎瓦颓垣。 他喉头哽住一团酸涩之气,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抚着一只破烂蒲团,年岁长久褪了色厚积着灰尘,再也看不出昔日色彩,与曾经辉煌一同湮灭化为腐朽的一粒尘。 芳漪检视正堂沾满尘埃的案凳,回忆卷宗上的记述。 ‘仆晨起洒扫,赫然现主之尸,大骇,奔呼之,冥医鉴尸确系夤时自戕亡毙。十余冥侍玩忽职守未尽责,唯恐君上降罪,率刎于冥殿之上。’ 葛涯子善冶铸之术,其他方面资质平平,比不得精修武艺术法的冥侍,他夜间行走必会惊动冥侍,可是他们之中没人发现葛涯子不在房间,囫囵用玩忽职守一词略去详因,乃疑点之一。 “旧邸内有炉冶几尊?”月桓兀然问陶七。 他常与冶铸之材打交道,自与白辛交手后细细回想觉得那柄葛涯子的生前遗作隐有古怪,单看剑的表面断然无法查证,如果找到冶铸剑的炉冶兴许能勘破一二。 “共有三尊,且跟我来。” 看出他意欲从剑开始着手探查,陶七直接引二人入后院剑庐,一路披斩杂草趟出条下脚的道儿。 进了一扇铁门,门内石板地上一尊篆刻符文的铜铸巨炉伫立中央,周遭柜阁林立,冶铸所需的匣盒器皿东倒西歪,部分典籍结了蛛网,不难看出先时鼎盛的冶铸风貌。 “师父生前用的是这尊炉冶铸出了那柄剑。” 月桓点头,“我入炉冶查看。” “万事小心。” 两人全程不多废半句话,配合相当默契,在陶七这个外人眼里由衷钦佩男女双方的眼光,彼此实力相配,长得俊与长得美搁一堆儿委实恰到好处,谁看了都要夸声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 感受到他的注目,芳漪捧着一方匣子侧目,“可是有发现?” “未有发现。私以为月兄与您天作之合,登对得很!”陶七话一出口,便觉尴尬懊恼,忒含阿谀奉承之嫌,肯定认为是他故意拍马屁。 芳漪心觉好笑,冥界的鬼也挺热衷八卦。 炉冶中,月桓听见陶七所言,看着查出的微末不寻常痕迹,瞳眸泄出一丝笑意,低眉咳了咳:“快来,有发现。” 外面二人正了色,疾步跳入炉冶。 千年前冶铸之炉火质地纯旺经久,巨炉内部铜壁淬炼出一片赤金璨光,上面篆刻的符文清晰崭亮,丝毫不见岁月的侵蚀,月桓触着圆形炉壁底冶剑烧燎的痕迹,眉间凝惑,“你们看此处,烧燎痕迹中掺有一线水痕似的乌青薄印,并非外部炉火所致。断峦淬火和固尧青铁两样铸材分别取自相娥山灵脉、陵汀州地底,皆是纯粹的天生天长之灵,用九幽真火焚之百年,内壁色当如旧,不该有突兀的存在,除非冶铸之时放入了其它东西。” 芳漪贴近凝目观察,才看到了他说的痕迹。 陶七绝口否认:“不可能!”笃定道:“我亲眼见到师父投的铸材,封的炉!” 驭劫 第32节 他眉头一拢,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冶剑过程中未至时日不可开炉,否则失了蕴养出的剑气则一切前功尽弃…… “要么是两样铸材本身存异。” 月桓吐露的猜测惊了芳漪,念及之前去往调查过的相娥山和陵汀州,林林总总的不解竟渐渐串联成一个阴谋。 千万种毒药里,葛涯子偏偏选择了一种极珍稀兼且腐蚀性极强的毒药——离魑丹,服者会爆体而亡,血液喷溅处尽皆逃不了蚀损下场,血浸透土壤,地底的固尧青铁会抵不住腐蚀化成一滩水。 相娥山的断峦淬火与渊壑真火一旦相碰,灵脉燃烬,焦土遍野。 显然,葛涯子是存心毁之。 难道说,伊始便有人心怀鬼胎使法子改变了断峦淬火和固尧青铁的材质。 故意利用葛涯子去寻这两样做铸材,历百年后趁冶铸成功欲夺为己用。 孰料他意外发现蹊跷,然而剑已丢,为阻挠对方又或者查出其他阴谋,干脆做出毒杀州民放火烧山之举,借此使得妖、魔二界追究到底,令那人的阴谋不得不功亏一篑。 幕后者盼望至此终结,所以伪装葛涯子写遗书自戕谢罪的假象,用以迷惑世人掩盖真相。 可葛涯子明明有争辩找出元凶的机会,因何宁愿背负十恶不赦之罪,受尽唾骂,这又乃一疑点。 “相娥山与陵汀州尽毁之一旦,已无法查证两样铸材是否如你所言的那般,眼下……” “等等,暗室里有剩余的铸材。”陶七突然出声急切道:“师父有个习惯,每次冶铸前总是要保留小部分铸材,为日后编写冶剑史留下一个参考。” 这个好消息使得月桓眉目舒展,“暗室在哪儿?快带我们去取!” “就在这儿。”陶七领着人直奔一侧柜阁,拨弄几下木板打开了一个机关,掐指捏诀诵了段咒,便开启了隐藏于柜子后的暗门。 进去之后但见石壁上凿出的凹槽密密麻麻摆满了匣子,数量极其庞大,旁人压根儿分不清是哪只匣子里有。 纵使如此也难不倒陶七,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在石壁凹槽的最底下拿出了两只花纹相似的匣子,依次打开来看,果不其然正是固尧青铁和断峦淬火。 芳漪向两样铸材注入神识探查,末了蹙眉摇头,“没有异样,一切正常。” 观察了铸材表面,月桓同样没察觉异样,掂了掂沉甸甸的固尧青铁,目光转向陶七,“现今只有炉冶一计,待得期满启炉方能知晓是否有异,怕是需借令师一尊炉冶使用,冶铸时日较长,届时烦须兄台在旁协助。” 陶七感激一拜,满口应承,径直踏出暗室领路。 芳漪与月桓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慢慢垂睫,扯了下唇角。 生旦净末丑八方名角儿齐登台,各家唱各家的戏份,竟眼花缭乱到分不清哪个的戏更好,真真是越来越精彩。 -------------------- # 《楚黛卷》 第45章 天香宴 韶光开令序,淑气动芳年。 晌午时分正是日头最为灼烫的时候,炎炎阳光穿透稀薄云层,俯瞰整片大地,徐徐风中夹杂着燥热。 熙攘的街市中,来往的行旅客商络绎不绝,商贩们借着葳蕤树木洒下的阴翳,扬声叫卖兜售着物什,高鼻深目的藩国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大应官话与商贩讨价还价,景象十分热闹。 长街尽头,一辆朱轮华盖车缓缓驶来,华盖四角分别垂挂一枚镂空玉珏并香薰球,日光折射其上,荡开晃眼的光晕。 高大车壁精细雕琢成追花戏蝶纹样,正与湘妃色缠枝花纹的帷幔相得益彰。 马蹄哒哒,车轮辚辚,多达数十人的卤簿护卫在朱轮华盖车前后,阵仗肃穆威赫。 有常年混迹市井者,踮着脚眺望华盖的顶端,那里竖了一面旗幡,质地上乘的织云软缎为底,以精巧湘绣双面纹绘了一枚圆形徽记。 长安士族门阀临立,王孙贵胄繁多,每个家族每个府邸都有代表着自己身份的徽记。 不仅是一种象征,亦是彰显着家族地位,日常外出徽记会悬于车马之上,使别人能加以辩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事。 又行了段路程,朱轮华盖车最终驶停于一座贵气的邸门前。 门庭之上,红松木匾额以飞白书篆刻了‘锦苑’二字。 高阔苑邸连接高脊飞檐,朱墙黛瓦掩不住苑中冒出墙头来的巍巍松竹,翠荫横斜出户,探出抹秀致的蓊郁。 车辕旁两名头挽双丫髻的使女,掀起帘栊从车厢内扶出一位头戴幕篱,着十二破花间裙的窈窕少女。 锦苑门口,早早便有一名管事模样的妇人恭候,得见从车上下来的少女,含笑裣衽施礼:“今儿锦苑迎来诸多贵客,实是荣光大胜使婧娘不胜欢喜,现下春和园露芳池畔已摆开天香宴,贵客且随小妇人来。 风吹动幕篱,少女如画颜容若隐若现,清婉的嗓音淡淡响起:“有劳。” 锦苑乃长安极富盛名的园子,其内植物甚繁,建筑规模不亚于禁苑芙蓉园,它占地十余顷,亭阁台榭星罗棋布,园中景致尽皆不同。 珍奇的花木植株或栽于池塘幽径,或栽于假山洞窟之上,总之是千奇百态目不暇接。 据传,始建锦苑的主人乃是一位宗室后裔,其尤爱花草不惜倾毕生精力财富打造,建成后对外经营。 因此处确有一番雅致,倦了芙蓉园和曲江池景色的文人贵胄,便转投于这里宴饮作乐赋诗高歌。 苑内,一行人沿鹅卵小径前行,沿途花草葳蕤,修竹茂林苍翠擎天。各色名花簇拥着点缀丛间煞是美丽,提裙踏过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满园各色牡丹映入眼帘,花繁却并不乱眼,每一株俱是悉心栽培的花中珍品,花姿堪称绝代风华。 “每次至锦苑,都能带给我不同的感受。”相隔层薄纱,幕篱少女眺望着满园子滟滟牡丹,朝婧娘笑言:“极衬今日天香宴的名头。” 婧娘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恭谨行了一礼,“蒙贵客夸赞,满园牡丹不胜荣幸。” 远目凝望花团锦簇的泱泱绿丛后,有一汪碧色粼粼的池水逶迤蜿蜒,水面上搭起一座木制拱桥,正是通往倚池建造的六角亭榭中。 亭内或坐或立有十余名衣饰华贵的少女,她们正嘁嘁喳喳激动地讨论着什么。 幕篱少女莞尔勾唇,扬手屏退婧娘,从容摘下头顶的幕篱交予使女,挽了一挽鹅黄色绉纱帔帛,莲步朝木桥亭榭走去。 亭内有眼尖的少女发现来者,低呼了一声:“临江郡主!”拽起仍讨论不休的同伴行礼,其余的少女也止住语声调整好仪态,斯文见礼。 临江郡主展臂虚虚拥起已施下半礼的她们,“快快免礼。”眼波随之落在一名穿十字瑞花条纹锦裙的女子身上,走近几步,面颊现出一抹愧色,“妹妹姗姗来迟,还望涵姐姐切莫怪罪。” 被称作涵姐姐的清丽女子疾步扶起临江郡主,嗔道:“你我姊妹,何必讲见外的话,毋须再一口一个怪罪了,否则这天香宴该变成怪罪宴。” 二人一向亲近,这番打趣的话语惹在场众人掩嘴轻笑。 且道,这位临江郡主名唤欧阳楚黛,乃大应三位异姓郡主之一。 其父是镇国公兼左骁卫大将军欧阳明泽,欧阳氏是关陇最具声望的门阀士族,其母则是颍川荀氏嫡女荀兮,同当今太后为表姊妹。 太后打小便疼这个表甥女,常宣其入宫相陪,并向先帝求了一道诏敕,赐封她为尊享汤沐邑的郡主。 而另一位是门下侍中慕容敬的庶女,太后的嫡亲侄女——慕容涵。 见状,有人艳羡道:“倘若我也有个感情笃深的表姊妹,那该多好。” “你都有三个同胞妹妹,竟尤不知足想要个表姊妹,便不怕妹妹们掀翻了屋顶?” “哼!有人一张嘴便酸味弥漫,是嫉妒我有妹妹罢!久闻太常寺卿家中仅有一个女儿剩余均是兄弟,料想他们读书习武压根儿没空陪你玩耍,是也不是?” “你……” 瞥着争执得面红耳赤的两名贵女,楚黛无奈叹道:“阿栾阿姚你们若再怼下去,怕是往后谁家宴饮的帖子都接不到了,大家伙俱要远远避开你们,免得受不了哩!”言讫,自个儿反倒忍俊不禁。 众女不由为之一呆,她的颜容本就艳光慑人,勾唇漾笑灿若霞锦,满园牡丹俱失色沦为陪衬,艳压群芳大抵如此。 “大家坐下再聊。” 耳畔和煦嗓音唤回众女缥缈的思绪,始觉失态,遂敛容正色朝出言提醒的楚黛颔首,施然落座。 亭外的使女纷纷莲步奉上茶点。 燕几上,精巧的青釉茶瓯呈葵瓣口形,釉色均匀,内盛一汪明澈茶汤,嫩绿的茶叶呈笋状于沸水中慵懒舒卷成兰花状,略嗅其味如香欺兰蕙,启齿啜饮半口喉中萦香沁脾,鲜醇滋味引人发喟。 楚黛曼声言道:“涵姐姐拿顾渚紫笋并越窑烧出的新花样茶瓯款待我等,便不怕养刁了妹妹的嘴同眼,往后喝茶只认你一个?” 其他贵女也娇笑着附和:“涵姐姐可多预备些,我们也只认你!” 慕容涵巧笑嫣然:“好,必多预备喂饱你们。” 众贵女笑靥如花,每个人的面庞皆漾着无忧无虑的纯真娇态,相互推搡笑闹好一阵子方止住。 其间有两名少女嘟着嘴,对慕容涵委屈地抱怨起来,聆听须臾,楚黛偏首问一个把玩着赵粉的圆脸少女,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圆脸少女眨着眼,窃窃道:“方才涵姐姐说要抚琴,为我们弹奏一曲,是故……”稍稍低眉,尴尬地摸摸鼻尖,赧红了脸蛋,“我们在争论弹奏哪首曲子好。”话音刚落,那边又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一个不让一个,气势汹汹的模样让慕容涵渐显无措。 楚黛招来使女,附耳吩咐了几句,对方应喏后快速退下,不一会儿便端着刚从枝头剪下的娇艳牡丹归来。 托盘中,颜色繁多的牡丹格外明艳悦目,吸引来不少目光,她挑了两朵行到吵得最激烈的两名贵女畔侧。 将牡丹往她们髻上比量着,最后簪进髻中,赞赏惊艳的眸光流连于二人的颜容上,“这一个两个水灵剔透的俏模样,可算让我知晓人比花娇是何意,倘我是个郎君定要醉于阿韦和阿萧的石榴裙下!” 本争吵不休的贵女彻底噤了声,羞答答抚着髻上牡丹,眉目间的愤恼消失不见,顾盼流转间染上几分羞涩,主动挽起楚黛的胳膊打闹嬉笑。 其他人观簪上牡丹后的二女丽质难掩,也择了适合自己的牡丹簪上髻,众女斜倚亭阑望向池中的自己,见花色正衬均是笑逐颜开。 亭中景象宛如丹青圣手精致描绘的仕女图,活色生香莫过于斯…… 玩闹过后,楚黛摸出锦帕拭汗,随口说道:“依我瞧,今日天香宴的主人既是涵姐姐,不妨由她自己择首曲子,诸位意下如何?” 诸贵女正值兴头上,均无异议。 慕容涵暗中舒了口气,向楚黛投去一记感激的目光,幸有她解围否则按阿韦和阿萧的性子,最终为难的还是自己。 使女抬来琴案与香几,摆正蒲团,将裹缠着夏布的焦尾琴取出搁上案,素手焚了一炉沉香后,退往亭外。 屈身跽坐,纤纤柔荑覆上丝弦,慕容涵凝神试了音,玉指婉转一拨,琴音如风飒飒拂面,泠泠淌过幽静禅寺与山石隙间,涓涓汇入耳中。 闻者身临云端,立高山之巅,复临幽涧掬水畅饮,赏险山游清溪,韵色无绝,不亦乐乎。 一曲《高山流水》奏得高妙出尘,闻者流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余韵使人不可自拔,操琴者之胸襟心性全然付诸于琴中,足以体会一片宁静心志。 “啪……啪,涵姐姐不愧为长安第一才女,琴音余韵可谓绕梁三月不知肉味矣,真是令秀儿佩服。” 响亮的拊掌声,伴随尖锐女音似利剪划裂上好绢帛,惊醒沉醉余音中的诸人,任谁也无法忍受被粗鄙之人惊扰,纷纷怒视,就连好脾气的慕容涵亦染了一丝愠色。 -------------------- 《楚黛卷》正式开启~求一波收藏 第46章 惩庶妹 来者桃腮杏脸,身段秾纤合度,算是个美人胚子。 然而,清秀的脸搽着厚重脂粉,使原本的秀色荡然无存,再观那足上蹬着的锦履,履尖各嵌了龙眼大小的珍珠,手腕上足套了四枚臂钏玉镯,加之满头繁重的珠翠钗环与不合年龄的织金长裙,衬得整个人老气横秋。 虽显出富贵十足的气派,但也把自身气质划到不伦不类的区域,更兼是个晃得别人眼酸痛的缺德货色。 驭劫 第33节 楚黛掀眸一扫,不禁眯了瞳眸,通身披金戴银果真是个妙人。 与此同时,她笑吟吟开了口:“二妹也来了天香宴。” 来人乃镇国公府二娘子,她的庶妹。 “昨儿妹妹接了涵姐姐的帖子,一大早便拾掇妥当来赴宴,可要比阿姊来得早呢。”欧阳秀乜斜嫡姊一眼,拾步踏上台阶,团团施了一礼,择了处落座,朝诸人柔声细气道:“阿姊每月都要进宫陪伴太后她老人家,想必之所以姗姗来迟,定是太后留了饭才耽搁了时辰。” 闻言,诸贵女睇着付之一哂的楚黛,一时心思各异,须臾后恢复如常。 嫡姊的笑让欧阳秀分外痛恨,瞳中像酝了锅热油沾到火星子瞿然引起大火,强自压住沸腾的怒火,看向高几上摆着的魏紫,垂下眼,似有口无心道:“阿姊生来金尊玉贵,不单出身好文采好运道也是极好,能蒙太后的青睐真叫人好生艳羡,可叹我没这个福分。”拉住慕容涵的衣袖,歪首轻笑:“涵姐姐你说呢?” 听出弦外音,慕容涵重重拂开对方的手,“秀妹妹身份和楚黛不同,做人要有自知之明,省得给人留下笑柄。”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嗤笑,令欧阳秀语噎,暗骂慕容涵怎么没对楚黛生出罅隙,反倒将了自己一军,不由回击道:“秀儿自有自知之明,不过是好心劝涵姐姐一句莫忘自己的身份,免得招来笑柄!” 侍中府嫡娘子自小远离长安,多年来由慕容涵一人坐大,说到底她是撞了大运,比旁人多搏个长安第一才女的称号而已,同是庶女谁又比谁高一等。 凭什么她就有美誉加身,获其他嫡出贵女赏识,不吝结交互称姊妹。 诸贵女看欧阳秀的目光愈发古怪,更有人冷笑,她们高高在上的姿态同轻蔑的神情,让欧阳秀如鲠在喉,难堪不已。 “二妹谈身份,怕不是睡昏头迷了神智罢?涵姐姐乃侍中府嫡女,太后的侄女,竟不知如此身份也能招来笑柄。” 伊始,楚黛袖手旁观不曾发声,现下含了微微讽意,盯着庶妹慌乱的眼神,“二妹倒是细说说笑柄何来?” “嫡女?”欧阳秀怔住,“这不可能!”背后随侍的使女为主子的言行深感难堪,只能怯怯提醒她:“因涵娘子母族渐盛,所以慕容侍中特开祠堂把涵娘子并慕容六郎记于主母名下。” 自然由庶变嫡。 为何她竟不知这消息? 欧阳秀瞠目结舌,满是怨嫉的目光锁住慕容涵。 同是庶女,凭什么她的母族能那般争气,成为一大助力帮她变成嫡女。 “往昔的庶女,摇身一变成了嫡女,好一出山鸡变凤凰。” 许是因不甘,脱口的声音无比尖锐。 慕容涵气得容色发白。 楚黛沉下脸,“二妹慎言!” 使女神态焦灼,生怕自家主子仍想不通,把场面搞得更糟,赶忙恳劝:“娘子还是快些赔罪,否则事情传出去轻则受郎主斥罚,重则可是会名声受损对您委实不利。” 不得不感慨一句,糊涂主子碰上个拎得清的奴仆,着实难得。 欧阳秀怎能不明晰人言可畏的道理,加之长安的贵女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旦传开她将再无立足之地,会被众人摒除在外。 一时间,她竟生出抱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周遭贵女下巴高昂,看好戏似盯向跟前的跳梁小丑,灼灼逼人的视线使欧阳秀如芒刺背,僵直的脊背终究俯下,头颅低垂,咬着嘴唇,显出排泛白的齿印,“是秀儿出言不逊冒犯了涵姐姐,还望您宽宏大量饶我这一回。”一副迎风弱柳的可怜姿态落进诸人眼底,未勾出丝毫同情。 “惺惺作态。”萧元娘撇撇嘴。 慕容涵不愿为她败了兴致,是以板着张面孔训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秀妹妹犯过一回,往后要长住记性才是,免得再犯。” 此话不啻当众掌掴欧阳秀的脸,留下清晰的指印。 收回观赏池面浮萍的目光,楚黛几乎是一瞬便捕捉到欧阳秀紧绷的下颚与略鼓的腮,眼底闪过一丝讽笑,干憋气的模样倒挺赏心悦目,“近日天气炎热,想必二妹的心绪亦是浮躁,回府后姑且抄上二十遍《法华经》静一静心神。”笑盈盈讲完,便端坐着等庶妹的回话。 照目前情形,如大庭广众下拂逆嫡姊不啻自毁名声,欧阳秀斟酌再三,终是顾忌着脸面强自对摆着郡主谱的嫡姊装出乖顺模样,“妹妹明白了。”垂敛的眼帘挡住了羞愤刻骨的恨意,迟早有一日她会亲手报了此仇。 庶妹盘算的小九九,楚黛焉能不知,无非是想有朝一日借势翻身,以胜利者的姿态进行报复炫耀而已。 只可惜,一个自小被养废的人,满脑子的筹谋即便摆上台面,也只是贻笑大方的存在。 “明白便好,总算不枉费我的苦心。” 楚黛自托盘中捡了一朵挑剩下的艳粉色牡丹,簪进欧阳秀的鬓发间,淡淡勾唇,倾身凑近言道:“二妹纵使同本郡主再亲近亦不该忘记尊卑,否则传到别人耳朵里,好听的是庶妹与嫡姊感情笃深,不好听的该说是妹妹不懂规矩呢。”面上骤作恍然大悟状,“一讲到规矩这方面,我便深觉妹妹该重请一位教习女官学习礼仪规矩,本郡主身畔的崔女官就很合适,她素来干练,予了妹妹倒是极好。” 一顿连消带打,让欧阳秀恨得面孔微微扭曲,崔女官还指不定怎么换着花样折腾自己,最终齿缝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是,郡主!”强打起精神,朝诸贵女行了一礼,“秀儿身子不适,便不打搅诸位的雅兴,告辞。” 韦四娘打着纨扇,冷哼:“恼人的玩意儿走了,咱们便不必再理会,听说锦苑请了两支善击鞠的队伍,不妨同去瞧瞧。” “好呀!” 众贵女兴致高涨,楚黛却在此时笑着朝大伙告罪,言说府内有事要先走一步,众女自不肯轻易放人,硬要她连饮下两杯酒作罚,才撒开手。 携使女款步踏过春和园与曲水台,三人不知不觉间行到了锦苑偏门,从容巡睃四周,楚黛嘴角挂着笑,眸底闪现出慧黠的光芒,悄声道:“冰嫣雪嫣,老样子!” 两名使女应喏。 繁华的西市长街上,来往行人摩肩接踵,两旁货栈、酒肆、茶坊、珠宝铺子临立,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头戴幕篱的少女混迹于熙攘的人群,随大流的驻足欣赏了会儿酒肆门口跳着胡旋舞的胡姬。 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丽面孔挂着妩媚的笑,婀娜的腰肢上铃铛泠泠作响,炫目的裙摆飞旋,回雪飘飘之态染着醉人酒香四溢。 掷下三缗钱,少女问垆边沽酒的胡姬要了酒并两碟菜,赠予跳罢舞的胡姬。 那名胡姬转着灰褐色眼珠,灌了一大口酒,行下个大食国礼仪,张口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胡语。 知晓对方是在表达谢意,少女启唇用胡语回复两句,之后潇洒离去。 惠风和畅,碧空如洗,是个极好的天头。 幕篱下,楚黛感叹:“空气真好,身心舒服多了,你们说呢?” “娘子心情舒爽,自然觉着空气都比以往甜。”冰嫣笑答。 “属你会说。”楚黛巡睃四周,轻笑道:“今儿可要好好逛一逛,你俩凡是相中什么尽管买,记我账上。” “谢娘子!” “卖镜,漂亮的镜子喽!” 刚从珠宝铺出来,楚黛便听到吆喝,望向不远处摆着各式明镜的摊子,眼神乍亮。 收集镜子,是她一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历朝历代的古镜与做工新颖的藩国镜子,只要入了眼便不吝耗费万贯购下,为此府内还特辟了间置镜的镜室。 卖镜商贩正卖力招揽生意,瞧着一位戴幕篱的小娘子上前挑镜,面庞立刻堆出热络的笑,“这位小娘子来得巧,我这儿刚上了一批藩国的镜子,样式尤为新颖……” 在对方喋喋不休的介绍中,楚黛的目光锁定了一面靶镜,她伸指点了点,“那面靶镜拿给我看看。” “好嘞!”商贩笑眯眯递上前,竖起大拇指边夸边忽悠道:“小娘子好眼力,这面嵌百宝靶镜的制镜者乃波斯王室的御用巧匠,手艺自不必多说,再看镜上镶的宝石个顶个漂亮,在咱大应都寻不到几个呢!” 她看着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商贩,嘴角挑了一丝笑。 伸手触及靶镜的瞬间,掌心仿佛钻进一股微妙的暖流,游走于四肢百骸激荡出片刻悸动,澄澈灵台蒙上飘飘然的暖意。 她怔怔地盯着镜背中央雕刻的兽类,兽首鬃毛纹理分明,两只高高的银白犄角朝天,一双铜铃般大小的兽眸以两颗水色宝石镶嵌,显得澄澈而干净,浑身肌肉骨骼矫健,前蹄微扬踏着朵祥云,仿佛欲往天阙。 “这……是什么?” “上古神兽白泽。” “白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若圣主践祚治世,将奉书而至,彰其德行。 楚黛眨了眨眼,神情中透着罕见的迷茫。 脑中仿佛漂着桩事,半截浸在水下半截浮在水面,能依稀辨个大概轮廓,若欲细细琢磨个中详情,还真忖不到什么头尾,索性顺遂自己的心意,取下承露囊递给对方,径直揣了靶镜离开。 商贩愣愣盯着一袋黄澄澄的金锞子,猛咽了口唾沫。 做完一切,楚黛兀然垂眼观摩靶镜,恍惚间似看到嵌于白泽瞳孔的水色宝石有异光即逝,揉了揉眼,再探看时又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雪嫣疑惑主子的行止,“您怎么了?” 楚黛拢回思绪,拧着眉摇首,今日自己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济。 仰首看了眼日影,雪嫣又道:“眼下晌午将至,娘子不妨移步醉仙居,婢子订了您爱吃的磓子、乳酿鱼、水引馎饦和玉露团。” “嗯,走罢。” 道是三人一直吃逛至暮色渐沉时,才拎着大包小裹登上了回府的马车,因白日走道累着了,是以楚黛甫回房便酣然入梦。 隔日清早,雪嫣推开雕花窗牖,发现院内的梨花一夜开满枝,欢喜之余屈身询问:“梨花已绽,娘子可要摘些泡饮?”良久未见回应,她再次唤道:“娘子?” 端坐梳妆台前走神的楚黛乍然回神,“何事?”于是雪嫣又重复了遍。 “也好。” 雪嫣应下后,从匣屉儿里取出个碧玉小罐,一手旋开盖子,一手拿着梳篦蘸取罐中兰膏,绕至主子背后打理那一头乌发,俄顷便理顺发丝绾好了凌云髻。 目睹镜中的娘子举着昨日买的靶镜出神,她心生好奇,“这靶镜可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楚黛露出怅然之态,“是昨晚的梦。” 她梦见绵绵细雨中一柄油纸伞下有一名俊俏无俦的郎君在对自己笑,而自己主动投怀送抱。 这荒唐至极的梦理应忘掉才对,可不知怎么总是回想起梦里的景象,犹如附骨之疽。 心烦意乱之际,使女在外通禀国公至。 -------------------- 第47章 白泽镜 门外传来跫跫足音,一位四十来岁着玄色阔袖长袍,五官英气的郎君大步踏来。他双眉如漆,目光炯然,面庞硬朗刚毅,行走间衣袍翻卷带着龙行虎步之势。 “阿耶。”楚黛徐徐行礼。 房中使女呈上茶点后,便束手退于一侧。 欧阳明泽啜了一口酽茶,看向亭亭玉立的女儿,“听说昨日你罚了二娘?” 不咸不淡的问话同辨不出喜怒的语调,使楚黛眼睫微掀,“是,天香宴上她言语莽撞,所以女儿就令她去抄佛经敛一敛性子,以免日后再犯丢了国公府的脸。” 楚黛垂眸安静站着,神态宁和,讲话一板一眼。 实际上,欧阳明泽早就知晓详情,他打心底对嫡女的处事手段满意,更默认对庶女的惩罚,面色和悦,眼中有赞许之色。 “若二娘仍旧屡教不改便不必留情。” 话音铿锵,从浴血疆场携来的杀伐之气浓重,血淋淋的狠意不言而喻。 阿耶待欧阳秀素来冷淡,更在知晓其是一个心比天高只会作妖的惹祸精后,彻底厌弃了。 注视着窗牖旁阿耶的背影,楚黛欲言又止,眼神跟随其移向梳妆台的脚步,变得闪烁。 “这是?” 驭劫 第34节 欧阳明泽抓起梳妆台上一柄镜面朝天放的靶镜,饶有兴致地欣赏。 楚黛暗暗叫遭。 等翻至镜背看清雕刻的瑞兽,他双目一冷,脸色倏变,紧握镜柄的手勒出一痕瘀血,臂膀微颤,眸底似席卷着噬人风暴,咄咄逼视着女儿。 “十年前,你无意间拿了白泽图给我,可曾记得我是如何说的?”他咬着牙根,眼瞳充血,额头青筋毕露,积年威压仿佛在瞬间高涨,目眦欲裂地斥道:“府里不准出现任何关于白泽的东西!”愤怒间欲扬手掼碎靶镜。 见势不妙,楚黛疾步抢来靶镜,竭力克制着翻涌的心绪,同父亲对视直言发问:“阿耶究竟因何厌恶白泽,为何您始终不愿告诉我缘由?” 女儿的诘问催发了深埋心底的花种,刹那间绽出黑暗之花,种种不愿记起的事再次侵入脑海。 欧阳明泽周身戾气微滞,向后退了一步,神情黯淡,疲惫地阖上眼,“这件事不该你过问,我不希望看到你留着这面靶镜!”言讫,他步若流星走出房间。 “即日起,没我的命令大娘子不许离府。” 房外,欧阳明泽厉声下达了禁足令,冰嫣和雪嫣跑进屋见到娘子失魂落魄的模样,惴惴问道:“娘子,您没事罢。” 刚才郎主一身煞气,简直使人不寒而栗。 “无碍。”楚黛背过身,逼回眼眶的迷濛水汽,胡乱寻了个借口打发走她们。 这位尊贵的少女歪首环视着华美而寂阒的闺房,兀然发笑,似要掩盖住喉中细微的哽咽。 清风萧瑟,碧叶飘零。 云头锦履碾过曲径,鹅黄裙袂拂扫着茵草,楚黛独行踽踽,鬓际金镶玉步摇缀下的玛瑙珠随着步子微晃,映出一张泛着清愁的脸,看到台阶上遗落的素白小花,她怔忡地仰首,目中盈满恍惚之色。 入目是一片瑶林琼树,柘叶紫茎,素萼托花,雪蕊琼丝,上缀金粟,香气芳烈,若素彩凝华出岫,乃名花玉蕊也。 “一树茏葱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她怔怔伸手捉住瓣飘落的玉蕊,低喟出声。 唐昌观玉蕊,鹤林寺杜鹃,二花名扬天下,人人爱重。 幼时她曾游唐昌观,见玉蕊清丽甚喜,便央着阿耶移两株玉蕊进府,然而阿耶却以观中玉蕊皆乃唐昌公主亲植为由,拒绝了。 三日后,有奴仆铲了府内一处牡丹花圃,移栽上从集贤院和翰林院得来的玉蕊花树。同时又有人去往镇江的招隐山挖掘玉蕊花苗,大量移栽入府,得花师悉心栽培,时至今日呈现出满庭皑雪欺枝之景。 玉蕊离枝飞舞,琼丝纤长,妆点上鬓发间,宛如一支白玉花钿。 穿行在玉蕊林中,楚黛忆起了许多事,纷乱杂绪渐消,视野里也出现了一座朱漆凉亭,她掸了掸襟间的花瓣,环顾周遭,忖着进亭休憩一会儿,稳健的步伐距凉亭还有几十步时,陡然钉住,窈窕身姿一僵,微微凝眉。 “哟,妹妹怎么急急忙忙是要去哪儿?” 一把沙哑的男音遽尔打破了后花园的宁静,楚黛顿住脚步,只是出来一逛便误打误撞碰见一对野鸳鸯。 本忖度着不该搅扰人家好事,打算知趣离开,可野鸳鸯中似乎有个眼尖的。 她乜着凉亭里衣衫不整的‘雌鸯’,从衣饰上能瞧出是府中二等使女,且这使女下颌尖尖似有张不错的颜容。等眼风触到锁骨上烙着的吻痕,唇角翘起了戏谑的弧度。 “大兄于此间鸳鸯戏水,倒是好雅兴。” 观他泛红的脸和乌青眼袋,以及大敞襟怀堆叠出两三道肉褶子的腰间赘肉,眼底增了几分嫌恶,敢学旧朝名士服五石散也不怕丑态百出,污浊旁人眼目。 她的这位兄长唤作欧阳杰,乃国公府庶子也是欧阳氏嫡枝唯一的男嗣,与欧阳秀一母同胞。 因只有一个男嗣,阿耶自小便对其异常宠溺,久而久之庶兄的性子养得桀骜不羁。 等到该念书的年纪,欧阳杰硬生生气走了六位夫子,纵许以重金礼聘,满长安城也再无一人愿当其师。 百般无奈之下,阿耶把人塞进了鹿风书院,希冀严师出高徒。 可惜严师不止没能制住顽劣的子弟,更反遭耍弄吓得几近崩溃,欧阳杰伙同书院中的狐朋狗友愈发恣意猖狂,还学会狎妓玩倌,常厮混于平康坊花天酒地。 有一回,欧阳杰借着醉意,玷污了琼琚斋的一名使女,让即将要出府嫁人的使女万念俱灰,当场触石而亡。 自此,楚黛和欧阳杰本就不睦的关系益发紧张,梁子越结越深。 仰头灌下口酒,欧阳杰半眯着眼斥退了使女。 “大兄好生威严呀。”楚黛言笑晏晏。 欧阳杰眸色一沉,嫡妹暗含嘲弄的语气委实是欠收拾,自闻听亲妹的哭诉后,他心心念念想逮个机会教训目无下尘的嫡妹。 如今,机会来了—— 他两颊的肉微抖,腆着肚子一步步靠近,随手掐下一朵牡丹把玩,皮笑肉不笑道:“妹妹自恃高贵常常眼高手低,难免招人厌,弄不好就如这花一样。”阴鸷的瞳孔透出凶狠之色,手掌倏然捏紧牡丹,娇艳花汁顺着指缝滴落染红了地面。 楚黛眉间嘲意更浓,庶兄一袭湖绿长袍配着红艳花汁,怎个滑稽了得…… “你!” 嫡妹讥嘲的神情刺激着欧阳杰的神经,他丢下牡丹发狠似碾上两脚,双目赤红,经久的恼恨磅礴而出,五石散的药效同酒劲涌上头,眼神逐渐狂乱,猝尔伸出手推搡楚黛。 那纤弱身躯重重撞上一块半人高的风景石,凄厉的惨叫从楚黛口中发出,额角因擦过粗砺树枝瞬间渗出一滩血,身上的痛楚令她眼前发黑,哆哆嗦嗦蜷成了一团。 瞥见嫡妹额上流血,煞白着脸缩作一堆,欧阳杰愈加兴奋,内心充满快意,快步上前踹出数脚,活像一头疯狂的野兽。 “贱人!是嫡出又怎样?被封郡主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我这个庶兄足下的烂泥,任由踩碾!你反抗啊!” 他狂笑着,脚下朝着腰腹部位狠力踢踹,五石散的药力使其飘然无畏,一边踹一边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鲜血蜿蜒至半阖的眼睫,喉咙断续挤出痛苦的□□,楚黛昏昏沉沉中不知受了多少殴打,最终抽搐着呕出大口大口的血,耳际的叫骂趋于平静,意识仿佛陷进泥淖。 当一束明亮光芒豁然射来,楚黛睁开了眼…… 入目是欧阳杰狰狞的脸以及伸出的手,她悚然避过身侧的花丛,却意外绊住裙袂足踝磕上风景石。 与此同时,欧阳杰像不受控制般飞出五丈远,撞到一株树,登时厥了过去。 楚黛重重喘息几声,咬着唇,匆忙摸向额角,而那里并没有疼痛和鲜血。 她惊骇地盯向不省人事的庶兄,他明明在死命踢踹,为何半途会飞出去撞树晕厥? 自己之前不是已经奄奄一息?为何目下只伤及足踝? 那么清晰的痛,绝非作伪。 像是察觉什么,她怔忡瞠目…… 难道是死而复生? “不可能。”楚黛对脑子里冒出的荒诞念头,几乎一瞬否决,这种无稽之谈只有坊间愚昧无知者才信,自己又岂会那么蠢笨,“嘶——” 微挪小腿,足踝间钻心入髓的痛使她脸皱成一团,脊背上冒出层层冷汗,脑后还有发丝坠散乱糟糟耷着,模样狼狈不堪。 咬牙忍痛之际,一双白底云纹锦靴兀地立在了她身前,一角玄青色的衣袂拂过面颊,带起一股渺淡的冷香,怔怔仰首恰撞进双幽邃暗眸。 少年郎君长身弯俯,眉目皎然生辉,“还能走吗?”清冽的嗓音如玉珏相击,悠缓深沉。 “是你!” 此人竟是她昨夜梦中的那个郎君,莫非产生了幻觉? 不对,足踝依旧疼痛并非是幻觉,一介外男如此蹊跷的出现于后花园…… 心‘咯噔’一沉,楚黛向后不着痕迹挪蹭些许,弓着身借广袖掩映,偷偷掖了一枚石块,不愉地质问:“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 少年郎君长眉轻挑,自是不曾错过她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以及戒备的眼神,乌瞳似融入汤汤碧水倾泄着醉人春意,两颊笑容加深,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我叫夜哲。”言讫,便不容分说检查起她受伤的右足踝。 “别动。”夜哲拧眉,看到少女抗拒的表情,放低声哄道:“你乖一些。” 强自咽下胸中郁气,楚黛只能任由这个陌生郎君拿捏住足踝。 镇国公府不是什么人都可踏足的地方,来往者或为宗室贵胄或为门阀士族,顺沿这条线当能弄清此人身份。 叶姓。 “阁下可是出身南阳叶氏?” 对方毫无反应。 她再猜,“河间叶氏?” “在下姓夜,昼夜的夜。” 楚黛略觉尴尬,思索着夜氏该是南诏国中的宗室贵族。 前段时间南诏似乎派了一位夜姓将军出使大应,好像已抵达长安,若凭南诏使节的身份倒是能入国公府。 “敢问郎君可是南诏使节?” 夜哲压了压眉梢眼角的笑意,给予否定,怕是想破脑袋也难猜出他的来历。 “你究竟是谁?” “时候到了,你自然知晓。”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楚黛冷着脸,暗暗捏紧了石块。 -------------------- 第48章 疑惊梦 夜哲的指尖按压着楚黛的足踝,抬首询问痛否时却毫无回应,觑见明显在走神的少女,他略微加重手劲按了按,得到了预料之中的惨呼,盯着她不悦的神情,沉吟道:“大抵是骨头断了,我且背你回屋,快上来。” 他蹲低身子欲让楚黛爬上背,余光中睇见其攥着石块袭来,幸是反应机灵折身擒住,将其整个人按倒制服。 被扣住胳膊的楚黛仰躺在地,激烈挣扎无果,娇美面庞布满冷意,目中寒凉瘆人。 “能想出这招来毁本郡主的清誉,他欧阳杰倒是费尽心机。” 假如她真让一个男人背着,不出半个时辰阖府皆会传遍,即便以雷霆手段管束奴仆的嘴,也难防苏氏一干人的恶毒之心。 哦,敢情把自己当不轨之徒了。 摸了摸面皮,夜哲挺疑惑,“在下当真长了一副恶相?” “外表越华美漂亮,内里长年累月储下的肮脏龌龊便不计其数。” 呵,拐着弯子骂人,简直不识好人心! 以他往昔的性子早就甩手走了,今时虽被一通明损暗贬有些意难平,但终归不忍瞧着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独自黯然神伤。 压下拂袖走人的欲望,他使劲按了一按这位郡主的右足踝,“小娘子可知,你目下像极了一只刺猬,欲把浑身锐刺扎向所有对你释放善意的人。” 吃痛之下,楚黛不禁叫出了声,弥漫着水雾的眼,透出了利刃般的尖锐狠狠刮向对方,并扬臂扫开那双手,“放肆!” 夜哲叹气:“别逞强了。”俯身把人一捞,打横抱住。 楚黛挣不开他的怀抱,脸上浮出磅礴怒意,“你个不知廉耻的登徒子,放我下来!” 驭劫 第35节 “再嚷大声点,让阖府人都来瞧一瞧你。” 小不忍则乱大谋…… 楚黛撇开脸,紧阖住眼,缓缓调匀呼吸,隐忍窝囊气的空当,不觉便忽略了周遭偶有经过却仿佛什么都未瞧见似的奴仆。 唔,不愧是名满长安的美人。 端详片刻,夜哲打心眼里觉着怀中人的姿容要比天宫的仙子更美上三分,温香软玉倚怀,少女娇弱娴静的姿态映入目,让他不禁有些荡漾。 “到了。” 面色不佳的楚黛张目瞥见琼琚斋的大门,锁了眉。 一介外男怎会清楚回她居所的路? 且偌大的琼琚斋空荡荡竟也没个奴仆。 审视了一圈屋舍,夜哲把人安放在一株老梨树裸出地面的树根上,粗砺遒劲的根茎形成了天然坐具,落满雪白梨花,坐上也不硌人。 “这琼琚斋的景致倒别具韵味。”他矮身抬起楚黛的足踝褪下精巧履袜,握住白净修长的玉足,在肿胀处轻揉起来。 许是夜哲指腹间的薄茧,刮得有些痒,楚黛小腿向后缩了下,闻对方赞叹,矜持地笑了笑。 她喜梨花。 故而琼琚斋内栽植的树木以梨树为主,其次为柏、柳、椿三种树木。 每逢孟春皓雪琼枝,满树清香飘逸,恰贴合‘琼琚’二字,到深秋则结出甘甜多汁的梨子,呼朋引伴摘梨品尝再好不过。 大掌揉搓的舒适感让她唇中逸出喟叹,低眼看向足踝的刹那,竟愣住。 原先的淤青肿块奇迹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酥痒暖流游窜进四肢百骇,这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是买靶镜时的首次触碰之感。 清风骤袭,梨花飘曳,一只蝴蝶恰从花雨里翩跹经过,微颤着蝶翼停驻于楚黛肩头。 屈蹲着的夜哲替她套好袜履,微扬首,清亮灼人的漆眸正映着一位娴静如花的少女,颊畔梨涡渐深,“看来这只蝶,很喜欢你。”他疏朗一笑,长睫落下淡淡阴影。 恍惚间,楚黛亦笑了。 “娘子醒醒!娘子!” 下一刻,她目中兀然出现了冰嫣和雪嫣的脸。 “您总算醒了,这天热不宜树下小憩,还是进房歇息为妙。” “是呀,外面容易晒伤中暑。” 从二人言语里,楚黛得知自己居然倚树睡着了,可…… 扭了扭足踝,她的眉越拧越紧,难不成又在做梦? 一天内所历之事,令她倍感诡异的同时心间亦是烦乱,阖目按了按额,随口吩咐道:“准备沐浴事宜。” 舒舒服服泡个澡睡个好觉,或许便不会再做奇怪的梦了。 浴房内,随着一重重月白幔帐落下,漫散的氤氲水汽宛如山谷烟霭罩着方形浴池,将池中少女窈窕的身段影影绰绰地覆着,又若有若无露出一片香肩雪肤。 水中的楚黛倚着光滑池壁,捞了个药包搁到鼻下轻嗅,“这味道似与往昔不同,闻着更宜人。” “婢子往药包里头添了安神的药材,您泡一泡能宁神静气,夜晚更易安眠。” 冰嫣跽坐池边,取过丝瓜瓤擦拭主子的纤臂。 静谧浴房中水声哗动,雪嫣从玉簟上提壶斟了一杯酒递予主子,楚黛一口饮尽,语调清冷:“安眠谈何容易。前儿太后敲定了最终的嫔御遴选名单。” 把空酒杯随手一推,雪嫣会意为她斟酒。 “安插进礼部尚书家的线人传信说,裘尚书已拟妥册封皇后和嫔御的人选与封号。皇后是门下侍中的嫡女远在夷罗山学艺的慕容大娘子,德妃是才名远播的慕容二娘子,其他位份暂未定,但人已定了。” “呵,裘尚书的手脚倒麻利,只可怜圣人的后宫要冠上慕容氏之名,成为太后的囊中物。” 楚黛一哂:“圣人那边有什么消息?” 雪嫣续言:“圣人敏慎严谨,每逢商榷要事仅让心腹伺候,是以暗桩传回的消息模棱两可。只说圣人频召齐相公入宫议政,似乎有几回提及了齐相公之妹。故而婢子大胆揣度,圣人欲纳齐相公之妹为妃,以均衡后宫势力。” 齐贽乃本朝最年轻的尚书仆射。 圣人尚为储君之时,他便拜为太子宾客忠心辅佐。当圣人践祚后更是对其信赖有加,他的妹妹一旦入宫,必能遏制些许慕容氏的势力,但尤称不上均衡。 “齐贽之妹可是初至长安的齐婉齐六娘,江南晴园诗社社长,‘晴园三子’中品貌绝佳的那位?” “正是。前不久以咸宁郡主为首的一众宗室女,好奇齐婉本人是不是浪得虚名之辈,特意下帖邀她于广丰楼斗诗辞曲乐,同时还遍邀长安的郎君贵女品评。当初郡主也给府里送了帖子,可彼时您马上要至弘福寺斋戒祈福,便给回绝了。” 端来酒杯,楚黛粲然一笑:“我记起来了,那日广丰楼的比试是齐六娘胜,咸宁败。宗室女心高气傲容不得旁人的名气胜过自个儿,就想借机整整齐六娘,万没料到众目睽睽下自取其辱。” 她啼笑皆非地摇摇首,“此事倒让齐六娘才名大扬,其谦和不骄之风,使长安许多以文会友的贵女主动结交于她。短短几日迅速打入贵女圈中,还成为不少贵女的密友,收拢人心的手段真是厉害。”她掩口打了个哈欠,双目透着一丝慵懒,“且仔细讲一讲这齐氏阖族。” 闻言,为楚黛捏肩的冰嫣,娓娓道来。 “嵩崃齐氏原为前朝的江南望族,兴盛几十载后门庭骤衰。在齐贽两岁时其父齐敏之仅是个将仕郎,一年后突发了急病溘然长逝。” “齐氏兄妹由寡母抚育养大,齐贽十三岁高中进士授了华州郑县县尉一职,却因耿介谏言得罪士族中人被免职回乡。圣人彼时尚为储君耳闻齐贽才华横溢,亲下江南拜谒将之收入麾下。” “等圣人践祚,齐贽拜尚书仆射行宰相职权,身份显贵,其父更被追赠为工部尚书哀荣莫大。嵩崃齐氏阖族子弟欢欣鼓舞,尽皆奋发图强,令圣人龙颜大悦不吝下旨嘉奖,同时还重惩了几个尸位素餐的士族子弟,使得一众士族家主颜面无光。” 一介没落家族的子弟能一步步重振辉煌,与昔日罢免自己的门阀士族同朝为官,仍未有闪失,也真不简单。 电光火石间脑海中突现一个念头,楚黛慵懒含笑的声线再次响起:“我且考考你们,江南没落的名门望族与豪门富贾子弟有几何?胸怀大志企望考取功名,重振家族者又有几何?” 雪嫣同冰嫣摇首表示不知,江南名门望族林立,随朝代更迭兴衰落魄者不计其数,要较真详数没个月余都数不完。 “你们不知我照样也不知。”楚黛长喟一声。 究竟有几何已不重要,如果有人把这些人拧成一股操控得宜,朝野上下将风云迭起,门阀士族占据的主要地位会倍受打击,削弱他们的势力以一方牵制另一方。 乃天子权术也。 用不多时,一场前朝后宫倾轧的大戏会开锣上演。 闲闲撩起一朵水花,楚黛浅酌一口,喃喃道:“即将入宫的女子身世品貌皆不凡,且分别来自不同派系。其中以太后党马首是瞻者繁多,次之乃保皇党,亦有朝堂上中立党者的女儿。”她嘴角舒展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各党派挖空心思,想捧出个后宫独占鳌头者。可圣人显然更想把这潭深不可测的水搅个天翻地覆,让谁都甭想讨到半分好处。” 此言一出,冰嫣与雪嫣困惑不解,“后宫女子斗到最终必将有一到两位胜出,届时无论她们分属哪个党派,势必要打破后宫格局。” 楚黛单手支颐,笑得恣意。 “胜利这个东西神秘莫测得很,它不可能是由一两个人长久占据,暂时的胜利并不代表永远的胜利,或许只是表面上的粉饰而已,下一刻或许刮来阵风逆转了局面,由胜变败。朝堂与后宫的格局会否被打破,端看那幕后操控大局者所欲引导的风向,进而因势利导从中获益。” 少女低眉戏谑地笑了笑:“你们别忘了江夏万氏。” 果不其然,两个使女听完脸色乍变。 她似饮醉了般,捬掌笑言:“太祖皇帝戎马打天下之时,曾亲口许过江夏万氏‘一代一后,一代一相’的永世诺言。如今圣人践祚又值守孝期满,当遵太祖遗诏立江夏万氏女为后,不过……” 先帝时期的那桩事影响至深,日后的时局莫测。 “万氏女入主后宫,岂非……”雪嫣忽见主子不悦地蹙眉,立时冷汗潇潇,跪下狠狠掌掴自己,“婢子僭越了。” 眉间一点点松展,楚黛也不叫停,示意冰嫣为自己更衣。 一刻钟之后她盯着脸颊已然红肿的雪嫣,神情淡漠,“知晓错在哪儿便好,这回饶你失言之罪,若再有一回……你该知晓。” 雪嫣唯诺应是。 -------------------- 第49章 当随侍 楚黛恹恹地挥退二人,赤足踩着氍毹进了隔间,卧入软榻,许是安神药包的作用令她沾枕即眠。 朦朦胧胧间,她困顿地睁开惺忪乌眸,想唤人斟茶。 当蕴着粼粼水色的双目扫到珠帘后长身玉立的俏郎君时,快速坐直身,吃惊地问:“夜哲?方才你去了哪儿?又是如何进来的?”又狐疑地拧了眉,“还是说我在做梦?” “不是梦。”修长手指撩开珠帘,夜哲在靠近软榻的几案前斟了一盏竹叶饮,悠然道:“鄙人一直在屋里。”托眼尖的缘故,他越过盏沿睨见少女骇然变了脸色,身上搭的薄衾坠地,露出一袭鹅黄绡纱裙。 岂不是全被他看光,听见了? 楚黛面色陡变,目中俱是愠色,厉斥道:“影卫,杀了他!” 此人知道的太多决不能留。 “影卫!” 照理,在她喊第一声,暗处的影卫便该出现了结了夜哲,眼下迟迟不来…… “别喊了,我设下了结界。” 夜哲啃着自案上摸来的百花糕,一脸平静,“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会听见。” 嗷!人间的饮子和糕点真香甜,要多吃些! 他嚼着满口糕点不经意偏首,吓得瞠圆了眼,几乎是惊恐地喷出了嘴里的糕点渣子,“有话好好说,先放下弓箭。” 楚黛执着一张精致的玉石小弓,箭镞正对夜哲眉心,指间微松,箭矢飞速射了出去。 “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夜哲折腰一避,飞快躲开箭矢,未料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抱住迎面袭来的玉枕,他踉跄两步,一张俊脸从枕后探出,挂着谄笑:“有话好好说成不成,莫要动粗。” 话音刚落,一面螺钿嵌雕花枕屏又径直砸来。 丁里咣啷砸了一通,楚黛巡睃周围还有什么堪当武器的东西,大有一种不杀了他誓不罢休之意。 对面的夜哲左臂腋下夹着玉枕,右手提挈枕屏并金镂空嵌珍珠玉如意,左手拎了一块歙砚和一只三彩瓷瓶,脖子上套了五串比龙眼还大的珍珠串,束发的玉冠里斜斜插进三支簪钗,吃力地吐掉嘴里的两支狼毫。 他算是彻底服软了,惊恐地告饶道:“鄙人指天发誓,真的没看到没听到,我一直安分的待在靶镜中。哦,那面靶镜乃我的栖身之所。”喘着粗气讲完,一双眼紧盯着面无表情的少女。 “你是觉得我像心智不全之人,很好诓吗?” “不像。”夜哲咕哝:“只像疯婆子。” ‘疯婆子’露出一抹笑容,用力举起燕几丢去。 挥袖一阻,术法定住了呈直线抛来的燕几,闪着莹白光芒的指尖向四周一点,手上脖上提挂着的物品一律自动归位。 夜哲顿感一身轻,趁楚黛瞠目结舌的空隙取过靶镜,徐徐陈情。 “请允许我介绍下自己,鄙人夜哲乃上古神兽白泽族少主,世人以通万物情晓万物貌来形容我族,并奉我族为祥瑞象征,供于祠庙。鄙人适才于镜内小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并无恶意。” 嗯,他的确没听见什么。 只是,不经意瞟到一小丢丢不该看的,就一小丢丢,其它的真没有! 平素不信神妖鬼怪的楚黛沉默须臾,像是被慑住了神魂,低低咀嚼那几个字,“上古神兽白泽。” 驭劫 第36节 亲睹了奇异术法,再耳闻神兽的离奇身份,使试图想找出破绽的她不得不接受,目下种种并非是唬人的把戏。 在室内落针可闻的氛围里,楚黛自缄默中抽身,目光冷冽,“那么你混进府究竟有何种目的。” 购镜之初的混沌感,夤夜的梦境,援手疗愈足踝,若说同他没干系,便是鬼也不信。 夜哲松开眉宇,拱手长揖至底,“在下入贵府实则有一事相扰。” “别告诉我你是来报恩。”楚黛神色冰冷。 “你怎么知道?”他咋舌,事先酝酿好的说辞是某日某时某地一位佳人机缘巧合下救起某物。 此物正是彼时他幻化的形态,不管是有心无心总之都是帮了他,心存感念的白泽族少主历经艰辛终是寻到恩人,大恩不言谢惟有以身—— 等等……反正他要报恩! “猜的。”楚黛一本正经道:“为报大恩大德,愿当我马前卒,对否?” “对,娘子果真聪慧伶俐。” 与肚里的蛔虫一般无二。 “打算报多久的恩?让你干天理不容的事也行?” 面对接连提出的问题,夜哲想了一想,“两个月时限,不能干天理不容的事,一旦干了将折我白泽族功德,会降天谴。” 最后一句话,他讲得分外认真。 “好,我允你留下报恩,期间不会指使你干天理不容的事,时限一到你立刻走人。” 楚黛这么爽快答应,反倒让夜哲措手不及,早知这么容易就不绞尽脑汁想说辞了,害得他两天两夜没睡。 “那为表诚意,你是不是该撤除结界。” 也对,省去他那么多口舌是该拿出诚意,遂解了结界,“你可以提一提久未实现的愿望。” “不急。”楚黛摇首,亲自给他续了竹叶饮,瓷盏清清脆脆磕到几案上,“来人!” 夜哲面色剧变。 却道,门廊上的冰嫣正帮雪嫣搽药膏,闻主子传唤,二人匆匆擦净手入内,挑了帘子后两双眼珠瞪得溜圆,像活见了鬼,疾步冲上前,老虎护崽般挡于主子面前,柳眉倒竖着质问他是何人。 承着愤怒而警惕的犀利目光,夜哲甚是汗颜,自己明明是芝兰玉树一正人君子之相,怎么一两个都像看十恶不赦者一样看自个儿? 心塞的他耷着脸,眉眼一片晦暗。 自觉看热闹看得差不多的楚黛,侃侃道明一切又笑道:“我要你当我的随侍。” 随侍二字不啻晴天霹雳,夜哲脸上笼着阴霾,一颗鲜活的心萧瑟不已,白泽族少主竟沦落到此。 持着既是自己允诺纵使涕泪交加也须一路滚到底的精神,一咬牙道:“成。”又郁郁道:“我回镜中补一觉。”默默化成了银芒钻进靶镜中。 冰嫣和雪嫣再次傻眼,翕张着嘴,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找回声:“娘子……” 楚黛:“将它放进妆奁。” 依吩咐做完,冰嫣抹了抹鼻尖的汗,惊觉整个人像从水里头捞起。风拂上身,后脊一凉打了个寒噤,眼皮子跳了跳,半夜三更孤兽寡女万一…… “要不把它安置别处。” “不必。”楚黛明晰其惴惴的缘由,若夜哲居心叵测第一夜大可下手,何苦等坦诚身份再下手,简直多此一举,何况他要真想下手阖府人加一起也奈何不了。 隔日寅时二刻,楚黛准时起身盥洗梳妆,约莫两炷香拾掇妥当又用了丰盛朝食之后,屏退其他人独留下冰嫣和雪嫣,她边拭唇边吩咐雪嫣奉来靶镜。 雪嫣强忍着心悸,拉开最底层的妆奁,触及昨日冰嫣拿锦缎裹着的靶镜,大气不敢喘,诚惶诚恐地取出疾步奉至主子手边。 楚黛握住镜柄,“劳夜哲郎君现身一叙。” “……” 她提高音量:“劳夜哲郎君现身一叙。” “……” “夜哲在否?” 靶镜久未有动静,两个使女面面相觑,揣度着是不是呼唤的方式不对,抑或那位主儿在故意拿乔。 抓镜柄的手渐渐收紧,楚黛螓首蹙眉,疑心夜哲在玩装傻充愣的把戏,眼波流转间溢出一缕清浅笑意。 遽然扬手将靶镜狠狠掼到地上,预期中破碎的声音并未响起,只发出沉闷的动静,而后一缕银芒窜出化成一个人往地面滚了几滚,紧接着响起期期艾艾的哀嚎。 夜哲紧捂额头,一溜烟儿爬起,晃了晃磕到铸铜熏笼的脑袋,“你为何砸镜!” “抱歉,我没拿稳。” 夜哲眼冒金星,“算你厉害!” 楚黛谦虚一笑:“哪里哪里。” 夜哲龇龇牙,表示甘拜下风,随意坐了下来。 乜斜其坐姿,冰嫣神色尴尬,张开两腿箕踞而坐,极具傲慢不敬之意,观对面端坐的娘子似不以为忤,遂敛住牢骚。 夜哲蔫蔫趴在几案上,睃到一盘鲜红欲滴的石榴并樱桃,大喇喇扒来往嘴里塞,“你一大早就吃这个?” “饭后水果。”言外之意,她早吃过了朝食。 不成想夜哲眼神一黯,猛坐直身,捞来一大捧石榴,语带埋怨同嫌弃:“亏你是位顶尊贵的国公府贵女,怎的不给我备些吃食,真不会待客。” 冰嫣和雪嫣面色铁青,不满他的无礼,作势欲理论却让主子挡下。 楚黛歉疚一笑,眉尖子微蹙,露出副自责的表情,“确是我考虑不周怠慢了,原忖着上古神兽修为甚深,合该辟谷不食才是,竟是我见识狭隘,着实抱歉。”留意到他摸向樱桃的手滞了滞,面带讪讪之相,她命冰嫣撤下果盘,又叮咛道:“快收集些花枝上的露水,开库房择美玉研磨成玉屑掺进露水里,供夜哲郎君服用。” 什么玩意? 闻言,夜哲不甚愉悦,“我不喝露水!” 只吃荤腥!荤腥! “文籍记载,汉武帝于建章宫筑高二十丈的承露盘采天地之甘露和玉屑饮用,乃仙家食法也。”楚黛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他,像在表达某些不可言喻之意。 夜哲面上一红一白好不精彩,半晌敷衍地笑了笑。 她说得没错,天界的仙者不食五谷只吸风饮露。 因已练就辟谷之术吃不吃对他们来讲皆无所谓,日常宴席间的馔肴,不过是图个新鲜解闷子的玩意罢了。 按理讲,身为上古神兽应修炼辟谷之术,以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补给自身,怎奈自己天生承袭的血脉像出了错,吸收再多的灵气精华也不管用,惟有依靠源源不断的吃东西,修为与人形方得以维持。 看他垂首不吭声,楚黛停歇玩笑的心思,“稍后雪嫣会携镜出趟府。届时你于僻处显现人形再随雪嫣入府即可,之后她会领你至焦管家那里,取护卫的装束及令牌,到时焦管家会问你的名姓,如实回答即可。” “哦。” 一想到要当随侍,夜哲的心情便低落不堪,碍着亲口允诺的事不能随意反悔自打脸面,只能瘫着张脸依言一一照做。 等随雪嫣按部就班走完一系列流程,他被引进府中的凉亭时,仍憋着一股气,朝楚黛执的下属礼也不伦不类。 亭内,姿貌明秀的少女一双乌泠泠的眼透过扶疏的牡丹枝干,映出国公府护卫惯常穿的玄青色服裳。劲瘦的窄腰间系着乌色绣忍冬暗纹腰带,足下踩着长靴,手腕处是箭袖并束以铁制环臂甲,头戴一顶纱弁,长身挺立似巍巍青松。 褪除锦衣换上最普通的衣裳,依旧掩不住皮相带给人的惊艳…… 楚黛不免为美色一晃,掌中的金剪‘咔嚓’一声剪下饱满欲绽的花苞。 畔侧重金礼聘的花师看在眼里,心中默默饮泣。 郡主眼都不眨在价值千金且培育近五年的牡丹名品上剪下珍贵的花苞,真够随心所欲。 -------------------- 第50章 缺根弦 “夜护卫。”楚黛出言相唤,抚着花嫣然浅笑:“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琼琚斋的人,日后不容懈怠,须赤胆忠心惟我命是从,可明白?” “属下明白,定不负郡主期望。” 顾忌着侍立于周遭的使女,夜哲不得不压下心里的不情不愿,恭谨伏身。 “很好。”楚黛颔首,让使女伺候着净手,命奴仆俱驻守原地,携了冰嫣雪嫣同夜哲漫步园中。 沿路缓行,得见屋舍亭榭俨然,飞檐翘角藏于秀致的深林间安谧而沉静,冉冉初升的日光洒在砖瓦门墙上,日复一日描摹着悠长岁月烙下的痕迹。 “举目四顾鲜衣灼灼环佩叮当,国公府锦绣荣华惹人酩酊。” 楚黛温淡的视线落在夜哲懵然的面上,絮絮低语。 “居高位者掌功名利禄,握一方权柄,附庸者自攘攘沓来出谋献策,上定八方安危以护天子龙威,再佑黎庶安稳。下令宗室信重官宦俯首,门阀士族鼎力加持。另有婀娜美人醉卧怀间,宝库内绮縠珠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于把盏言笑间决议朝政,三言两语凭断他人阖族前程,实乃当今朝堂的形式。” 少女轻柔的嗓音像是阳春三月拂过旷野寂寥而空灵的风,“你虽为神兽白泽通晓万物之情,但人心叵测形式复杂,随侍于我畔侧必晓得当今世道,以免行差踏错惹祸上身。” 四目交汇,夜哲从她平静的眼底看出对如今这世道寡淡的哀愁同讥嘲,心底泛出一丝好奇,张了张口,却只吐出个是字。 “倘旁人若问你从何而来,便答颖川荀氏,其他毋须赘述。” 纤手探入袖底,楚黛摸出一册簿子递予他,“以最快速度记下里面的东西。” 展开沉甸甸的簿子,夜哲惊觉国公府不能宣之于众的秘事尽数列于此,直叫他咋舌。 一一默记下来后瞧向园子边隅的滴漏,发现已过了三炷香时辰,他幽幽道:“单单是国公府后院女人们之间的关系,足使我瞠目惊叹,加上欧阳氏其他子嗣间的恩怨情仇,简直是幕大戏够演上个五天五夜!” “簿上记载的人与事,仅为寥寥部分。” 状似无意的补充,让夜哲愣了愣,干笑着竖起大拇指夸道:“贵府枝繁叶茂人口数量让人望而生畏,在下钦佩!” 诚心作下一揖,借袖揩拭掉鬓角摇摇欲坠的汗珠子。 这厢,一行四人正信步闲庭,但见斜对面扶疏竹影后的月洞门,浩浩荡荡走出一群年轻郎君,个个褒衣博带,秀骨清像。 为首的郎君衣冠楚楚,面皮白净,身量颀长,臂弯搁了一柄麈尾,正侧首与另一名郎君侃侃交谈,迎头遇见四人难抑欣喜之态,加快脚步作了一揖。 “五娘近来可安好?” 对方所称五娘即楚黛。 族内姊妹中,按序齿楚黛排第五该称五娘子,可欧阳氏嫡系独国公府一枝,加之镇国公乃现任家主,是故国公府人呼楚黛为大娘子,族中兄弟俱呼五娘。 楚黛回了半礼,笑答:“多谢六兄关怀,五娘甚好。”继而启唇问候其他人。 夜哲竖耳闻她彬彬有礼唤着兄弟的序齿,便按簿子记载的秘事比照着人对号入座。 大抵因夜哲生得气度不俗,惹来一众郎君充满探究的目光,不止有隐含打量的视线,更有甚者好奇发问。 这些年轻郎君皆乃族中聪敏好学者,从关陇而来居于国公府中,欧阳明泽同族中长辈素日颇是青眼器重,欲让子弟在长安读书来日走仕途搏个前程。 驭劫 第37节 楚黛同他们关系好,因此莞尔回应。 人群中遽尔传来骚动,有位小郎君拨开人群费力挤出来,间隙理了理皱巴巴的天青色衫袍,圆圆的眼瞪视了一圈,气呼呼扬着清脆嗓音好生数落一通年轻郎君们,大意是责怪他们不知等人云云。 比小郎君大上许多的郎君们已及弱冠之龄,叫个幼者当面教训,有面皮薄的郎君脸如火烧,有面皮厚的郎君压根不当回事,笑嘻嘻拍了拍小郎君毛茸茸的脑袋,无视他的挣扎。 “我们阿覃弟弟人虽小,但脾气挺大啊。” 旁边的几名郎君直笑得前仰后合。 阿覃小郎君涨红着脸,扬袖指向他们,“汝等目无尊长,不知礼法……”重重地拂袖撇过头,眼睛蓦然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夜哲,眨巴着眼发问:“你长得真好看,我怎么从未在国公府见过你呢?” 被同性夸耀皮相好看,夜哲甭提有多美滋滋,他尽量绷住脸不露笑颜,肃声道:“小人今日方进府当差,是故小郎君不曾见过我。” “那你不如来我身畔当差,我给你三倍的月钱!” 夜哲面现难色,“这……” “且慢。” 不出所料,楚黛果真按捺不住出言相阻,清澈美目注视着身量才到自己腰间的阿覃,勾唇低唤:“侄女见过从叔父。从叔父容禀,此人目下于晚辈畔侧当贴身护卫,时刻保护着我的安危,想必从叔父定不会夺人所好。” 从叔父? 夜哲目瞪口呆,小家伙年岁不大辈分竟如此高,难怪能以训斥的口吻责备众郎君。 “五、五侄女。” 别看阿覃年纪尚幼,族中泰半子弟皆要唤其一声从叔父,楚黛亦不例外。 但平常见面她并不自称侄女,只礼貌地唤从叔父,二者向来仅搭三两句话便分开各行其是。 闻楚黛言语间有对长辈的恭敬,阿覃颇舒心,有的人表面亲亲热热唤从叔父实际暗含嘲讽,这一点他看得通透,也正因如此有个人能真切唤一声,他内心会感到无比的温暖。 阿覃挺直腰板,拿捏出一派威严老成的姿态,故作深沉颔首,“五侄女莫慌!”掩嘴咳了咳,压低稚嫩的音色。 “这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学堂夫子传授的道理从叔父我始终铭记于心。适才只是随口开个玩笑,调剂下气氛,试问天底下哪有身为长辈夺晚辈护卫的道理?传扬出去,岂不让别家子弟戳着脊梁骂?” 端的是言之谆谆,深具年长者同晚辈对话的架势。 奈何楚黛听之藐藐,含笑应下后,亲切问起他近些时日的功课生活,轻巧揭过话茬,闲闲叙话大半晌,众人又互相告辞。 视野中乌泱泱一群人愈行愈远,背影逐渐杳无。 “同国公爷妾侍尹氏有不正当关系的十兄,是从煤堆生出来的吗?长得黝黑难看也罢,为何镇日穿玄色衣裳?幸亏是青天白日能看到他,夜里往个地方一杵铁定没人能发现,一条缝似的眯眯眼连眼白都露不出来,尹氏看上他九成是瞎了!” “……” “十四兄性奢靡,华服配饰可堆满十间屋,每日熏价值千金的香料,出门必有十名美人随侍。啧啧,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这位不像士族子弟倒像腰缠万贯的财主,瞅瞅那金冠、金丝衣、金靴,还有怀里抱的金狗儿,他难道不嫌沉?不怕贼惦记?” “……” “那十七兄一个翩翩少年郎,居然喜着异装,学闺阁女子涂脂搽粉。刚才我可瞅得真切,铮铮男儿穿了袭女式胡装,跟娘娘腔似捏着兰花指掏出柄镜子边臭美边往脸上敷粉抹口脂,一言一行的神态比女子更女子,简直让人以为他投错胎呢。” 眼看着主子面容骤变,嘴角下耷,冰嫣急得直上火,一个劲儿给夜哲使眼色示意他闭嘴,怎奈那位活像睁眼瞎,不仅看不懂眼色口中愈发喋喋不休起来。 “夜护卫,您可别再说喽!”雪嫣跺跺脚,凑近他耳畔,“您没见主子铁青了脸吗?” “我是说错了什么?” 嘚,刚明白。 岂止是说错!某些隐秘心知肚明即可,偏要逞口头之快当面指明,简直是狠狠践踏国公府的脸面。 头顶她们自求多福的眼光,夜哲咕哝道:“事明明都做了还怕别人讲,忒古怪哩。” 古籍上言白泽达于万物之情,善解人意,依楚黛冷眼旁观,却觉古籍记载的并不尽然,至少跟前这只白泽明显有根筋断掉且傻到冒泡。 讪讪地摸了摸面皮,夜哲瞄着她不辨喜怒的神情,有点心虚。 未几,只见人拂袖离去,“回琼琚斋。” 冰嫣正欲紧随,孰料被夜哲拽至树旁,一脸莫名地拂开他的爪子,肃容问:“敢问夜护卫有何贵干。” “她会不会事后找我麻烦?”身为白泽族少主,夜哲难得显出忐忑的一面,使冰嫣啧啧称奇刚想开口回答,又听他急声道:“会不会不给饭吃?用断口粮的方法惩戒?” 冰嫣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夜护卫且珍重,婢子有事先行一步……” “喂,你别走!”瞅着冰嫣脚底抹油,夜哲揪着一丛绿叶不断撕扯,长吁短叹:“女人心海底针,真是难以捉摸。”闷闷不乐地丢掉撕得稀巴烂的叶子,他愈想愈觉害怕,万一楚黛憋着股火无处撒,气怒之下要把自己赶出府怎么办? 他打了个寒噤,像瞬间开窍,撸起袖子箭步冲回琼琚斋,绝不能被赶出国公府,赶紧认错求原谅乖顺讨好! -------------------- 盆友们收藏一波哟~ 第51章 忙讨好 琼琚斋中,负责扫洒的使女手握扫帚,扶了扶僵硬的腰肢,骤觉眼睛一花,一阵风刮过面前使得裙袂荡了几荡,瞪着斜刺里冲出的残影将要同长廊上的一队使女相撞,不禁骇了一跳。 那残影脚下生风般翻至廊下,及时免去一场灾祸。 望向长廊上犹自战战兢兢的一队使女,扫洒使女吁出一口气,垂目间陡惊。 原本拾掇到一堆的杂草叶子现今飞得四处皆是,欲哭无泪之下只能带着委屈麻利地收拾,免得让管事斥骂。 自进琼琚斋后,观满庭奴仆衣袂飘飘各自忙碌,楚黛嘴角扬笑,眉梢眼角洋溢着喜色,仿佛极致愉悦般纤手一挥,拔高音量对雪嫣吩咐道:“今儿人逢喜事,琼琚斋上下奴仆皆多加两个月月钱,晚些时候让小厨房多添几道菜肴给众人享用。” 闻言,近旁的粗使使女欣悦不已,朝主子款款道谢,退下之后忙不迭去和其他人分享好消息。 不出半炷香时辰,琼琚斋的众奴仆均已知晓喜讯。 后院水井边一名浆洗衣裳的褐衣使女搁下胰子,喜滋滋同其他人道:“大娘子对咱底下人真是好到没话说,时不时赏下些吃喝和银钱,真真大方善良。”言讫,咧开嘴高兴地笑出声。 另一使女也兴冲冲附和:“大娘子人美,还有菩萨般的心肠!我听秋宜院当差的阿芹抱怨,二娘子有事没事便要朝底下奴仆发作一通,动起手来特狠都不拿她们当人看。这赏赐没有是小,可怕的是有位动辄打骂奴仆的主子。” 褐衣使女腹诽,姨娘养出的庶女德行能好到哪儿去。 “甭提这起子扫兴的人,你们说娘子是遇到什么喜事,如此高兴啊?” “是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有人揣测。 这番猜测惹来使女们兴奋的探讨,内容无外乎是哪家郎君同自家娘子相配。 嘁嘁喳喳的议论,传进前来取衣裳的两名使女耳中。 一名清秀使女眼珠轻转,凑近同伴身畔,“扶蕊姐姐,大娘子莫非真有意谈婚论嫁?” 干等片刻,却发现扶蕊心不在焉,不由拽了其袖子又讲一遍。 扶蕊胡乱颔首,“可能罢。一会儿我有事要办,你替我把衣裳送进娘子房间左侧的嵌螺钿楠木衣柜。” “嗯,好。” 另一厢,夜哲先楚黛一步回屋后,急得团团乱转,听见门口的声响立即拎起几案上的壶,斟了盏饮子捧于掌心,恭恭敬敬站立一侧,待她跨进内室的刹那,弯腰奉上。 “……” 冷不丁见着这般乖巧的夜哲,楚黛默了默,拐了个弯翩然绕开。 夜哲并不气馁,扯了一丝笑,屁颠屁颠缀在她身后,腰身一拧,一屁股拱走了冰嫣雪嫣,“逛了许久,娘子定然口渴了,小人专门斟了饮子!” 他笑吟吟地捧着瓷盏拦住她。 “我不渴。”楚黛直截了当拒绝,并下达驱逐令,“屋里不需夜护卫的服侍,去外守着便可。” 深谙打蛇随棍上的道理,雪嫣趁其不备一把夺过瓷盏,挂着假笑,扬手做个请出去的姿势,“你请——” 夜哲笑容僵硬,剜着两个狗腿子使女,灰扑扑溜了出去。 房前的葳蕤花树后,一群使女正交头细语着什么,赧红着双靥相互推搡,最终一名姿色可人的使女被推出,怀中又硬塞进只小竹篮。 “去呀,快去呀!” 那名使女轻咬丹唇,昂起小巧的瓜子脸嗔了同伴一眼,露出雪白纤颈,挺了挺引以为傲的胸部,提挈竹篮拾级而上,行走间袅娜身段款摆,裙袂曳出优美的弧度。 “夜护卫——”使女娇滴滴唤道,一双妙目瞄着像黑脸门神杵于房门口的夜哲,螓首抽出帕子,似不经意地朝傲人胸部扇了扇风,搭话道:“唉,这天儿是愈发热了,没走几步便出了一身汗。”扇风的动作幅度加大,空气中飘着一股甜腻的馨香。 盯着使女傲人的胸脯,夜哲面部微微纠结。 抛了个欲语还休的媚眼,使女托起竹篮正欲递他,不成想几声惊天动地的喷嚏将她唬了一跳。 “这啥味啊?阿嚏!”揉着震得又麻又痒的鼻子,夜哲斥道:“去去,离我远点!甭在我面前晃悠,这味儿熏得我脑仁疼!”讲罢,俊脸露出嫌弃到不能再嫌弃的表情。 顶着一张沾满喷嚏和唾沫星子的俏脸,使女发出高亢尖叫,颤抖地指向身量颀长的郎君,嘴唇直打哆嗦:“你……” 你个半天也没续下去,最后掩面啜泣起来,纤弱的身子宛如暴风中饱受摧残的菟丝草,无助的荡摆。 “你哭什么哭!” 一声怒吼如惊雷滚过,骇得使女憋回泪珠,通红着眼眶像只受惊的白兔,‘哇’地又哭了,抹着眼泪跑走。 “……”说哭就哭,这心太脆弱。 晴朗湛蓝的天空浮云迤逦,灿金日光洒上屋脊檐角,蹦来跳去的麻雀踩着光影啄食草籽,庭中梨花扑簌簌飘落,砌出皑雪积茵草之景,莹莹生辉中透着抹春意碧翠。 夜哲倚墙杵了小半时辰,百无聊赖中揪下片盆景的叶子鼓捣玩儿,耳闻窸窣脚步声渐近,迅速站得笔直,绷着张面孔阴沉沉看向来人,龇牙喝问:“站住!你俩干什么的!” 俩使女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住,畏惧地答道:“婢子来送金铃炙、透花糍、巨胜奴、酪浆同一些干果。” 生怕他不信,一一揭开盖请其过目。 夜哲艰难地移开视线,收起垂涎的表情,伸出手道:“东西交给我,我替你们送进去。” 俩使女捧着糕点犹豫不决,不防他沉下脸训道:“再耽搁,便不怕娘子怪罪?” “婢子不敢。” 俩使女怯怯把糕点塞给他,“有劳夜护卫,婢子告退。” 等人走后,夜哲像做贼般溜到边隅,面对香气四溢的糕点,窃喜着捻了块巨胜奴塞入口。唇齿咀嚼间外层糖浆光滑的香甜酥皮迸开,响声极大,内里软糯的面粉筋道,有着甜香的蜂蜜和酥油滋味,还掺着果子清香,口感甜酥脆糯尤为爽口。 他舔了舔唇,又往嘴里塞进一块透花糍,呈半透明状的糕内显出桃花灼灼的景象。 由糯米捣成的糍糕,夹入灵沙臛并巧妙塑成桃花形,再取用些菊花瓣制为花蕊使之更逼真,吃进嘴的味道十分甜糯可口,再配饮酪浆,味道简直无与伦比。 两块、三块吃入肚…… 盘里精心堆出的花团状被破坏掉,夜哲忙将糕点重新归拢,待垒出毫无美感的两层后,他胡乱抹了嘴巴,敲开房门一溜烟跑进内室。 “这是刚送至的糕点干果,请娘子享用。” 恭恭敬敬搁到几案上,他察觉两道不友善的目光盯来,臀部一抬一拱,故技重施挤开冰嫣雪嫣,抄手立于楚黛身畔,瞟向两人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挑衅一笑。 驭劫 第38节 跟我斗,还是太嫩。 放下正看的书册,楚黛放松身体靠上背后软枕,持着盏饮了些酪浆,捏着枚金铃炙送进口细嚼慢咽,不忘抓起一些递给夜哲,“夜护卫且尝尝我们人间的美味糕点——金铃炙。” “多谢娘子。”夜哲喜出望外,美滋滋地接来。 “鸡蛋和以酥油灌入铃铛形模具中,烤制成功后即为灿金色,故名曰金铃炙,趁热吃最好不过。”楚黛葱段般的手指捻来透花糍,扬手对透过窗棂的融融日光来回翻看,巧笑嫣然:“而这种糕,晾凉冷却后再享用最佳。” 夜哲注视她上翘的唇和盈满笑意的眉目,心中一荡,不觉间柔声道:“还是趁热吃最好,糕里桃花形的馅料一旦晾凉后口感便有点发腻发黏,没有热时那么好吃。” 楚黛凝目盯着夜哲,兀然掩唇轻笑,取来一旁的白帕塞给他,“夜护卫且擦拭下唇际的灵沙臛。”在他不解的视线里解释道:“灵沙臛乃是过滤掉熟豆泥里的豆皮制成的豆沙,透花糍中的‘桃花’便是由此制成。” 目睹对方揩拭的动作一僵,并且发出心虚的干笑,两靥的笑容不由加深。 将剩余的金铃炙灌进嘴,夜哲‘咔嚓咔嚓’嚼得响亮,末了狠狠地咽下去。 盛干果的琉璃盘里,一堆琥珀色核桃吸引了楚黛的注意,她取来颗核桃掂了掂,看着盘侧专门开核桃的精巧铁钳,迟疑了一下,上次掌心硌出一片红印子才砸开吃到仁儿。 将将要唤人砸开的时候,斜刺里伸出一条胳膊轻巧端走整盘核桃。 夜哲修长的手指随意擒住三颗,稍发力,指缝间便扬扬洒洒落下了核桃坚硬的外壳,三颗剥得完整干净的核桃仁,立时呈现于目。 “请慢用。” “厉害。”核桃仁甚佳的滋味使楚黛笑容愈发明媚,此刻某人倒很有眼力见儿不停开核桃,且玩出了花式开核桃的技术,直叫人眼花缭乱。 满头大汗的郎君为搏佳人欢颜,花式砸完核桃又花式剥花生、花式斟茶倒水,末了问她:“娘子可还满意?” “满意——”楚黛闲闲支颐,“满意到让我想起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有事相求?还是怕我盛怒之下会逐你出府,意在弥补挽救?”眼尾轻轻上翘,明润的瞳孔蕴着浅笑,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 夜哲诚恳道:“说实话,以前我未有过当护卫的经验,所以有时候难免脑子抽风,犯些低级错误惹娘子不顺心,但是……”语声顿了俄顷,终是苦思冥想理出了头绪,虔诚续道:“您莫往心里去气着自己身体,毕竟气大伤身。您若伤及心肝,那我的心肝亦会痛苦;您若伤及肺腑,那我的肺腑亦会——” “够了!”楚黛喝止他,再说下去就快恶心吐了。 “我还没说完……” “我都懂。”她感到阵恶寒,猝然拍案而起,“不觉坐了许久,倒有些眼酸疲乏,尔等随我去后花园逛逛。” 趁隙,雪嫣同冰嫣箭步冲上前拱开夜哲,将他远远隔离,无视那道充满愤怒的瞪视,依旧笑眯眯服侍着主子。 俗语有云:好男不跟女斗。 何况……白泽族少主更不能与两名女子一般见识。 夜哲用袖子撸了把脸,嘴角牵出一抹谄笑,巴巴儿跟随。 -------------------- 第52章 拾花叶 玉蕊林中芳馨馥郁,浓密花叶掩着一轮旭日,细碎的阳光从隙间筛落,树影交错纵横,宛如碧波中柔软的藻荇。 置身冰晶琼玉筑造的一方天地,楚黛攀下一枝玉蕊嗅闻,朱唇染上渺淡花香,心情大好间吩咐道:“去拿几只篮子摘些玉蕊花。” 制成干花装进香囊或制为香丸,熏衣熏屋都甚好。 冰嫣笑着踅身去取,雪嫣则四下转悠,打量着哪株树的玉蕊绽得好。 原地徒留一个茫然的木头桩子夜哲,挠了挠头,暗自忖度哪处能有他用武之处的地方,在快要抓下绺头发时,终是想出献殷勤的方式。 他昂首挺胸疾步至楚黛身畔,朝其正观瞻的一株玉蕊树,旋身飞踹出一脚。 ‘唰拉’—— 一声惊天巨响把雪嫣骇住,忙向声源处张望过去,霎时目瞪口呆。 一株约有三十年光景的玉蕊树顶着光秃秃的细密树枝迎风招展,灰褐的枝干缺少了花与叶的点缀,伫立众树间显得尤为凸出,树下的翠叶白花盖起半人多高的模样。 雪嫣没发现娘子的踪迹,反倒是半人高的翠叶白花下传来响动,顿生出不妙的预感。 奔回来的冰嫣恰好赶上这一幕场景,脑子一懵,结结巴巴道:“娘子该不是在……在那里头?” 话音刚落,半人高的翠叶白花底下便传来动静,一个鸦黑的脑袋突然冒出,夜哲哀怨的声音响起:“咳,快拉我一把!”之后刁钻的喷嚏一个接一个,打得惊天动地。 俩使女用手又刨又挖还拿篮子往外舀,终是将娘子从夜哲身底下挖了出来。 看到完好无损的娘子,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搀起主子替她掸除衣裳的花叶尘土后,又生怕磕着哪儿,叠声关切询问。 那厢,有人围前围后殷殷关切,孑然被晾于一旁的夜哲一脸萧索瑟瑟,弹掉衣襟上徐徐爬行的绿虫子,踹了脚地面的玉蕊花叶。 楚黛抚向仍泛着微微痛楚的胸间,忆起花叶轰然坠落时,一道人影自旁飞身扑倒自己,护在那坚实的身躯下,当花叶彻底堆积掩埋住,眼前沉入昏黑,清浅的呼吸染上芳馨交缠在一起。 一颗毛茸茸的头颅猛烈地撞进两胸之间,骤尔冲散了温香旖旎…… 观娘子脸色青白不定,冰嫣忧心忡忡,“要不要婢子请医师过来瞧瞧。” “不必,我无碍。”楚黛提步走近夜哲,仅用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咬牙低啐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登徒子便永远是登徒子,亏我以为你是个好的,竟是我看走了眼。” 莫名挨了一顿训,夜哲是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我怎么你了?无理取闹……”舌上的‘闹’字甫出口,便接收到凌厉骇人的眼刀,恍然间咂摸出眼刀中裹挟的意思。 在花叶底下压着的时候,脑袋承不住玉蕊花的负荷,压得他直接撞进一对挺翘的丰硕绵软里,事后回想锦缎诃子下的柔软以及女儿家的体香…… 夜哲闪烁的目光,不由自主瞄向她姣美饱满的轮廓,玲珑的曲线彰显出身材的凹凸有致,赋予见者血脉偾张的冲动。 察觉徘徊胸前的鬼祟目光,楚黛愠怍不已,一时间想生剥活剐眼前之人,神情却有所顾虑,偏又气得狠,抄起个竹篮子扣在他脑袋上,“胆敢再瞧一眼,便剜掉你的眼喂鱼!”愤然扫向一片狼藉的地面,阴恻恻道:“眼下给你两种选择:一是你将这遍地狼藉用手一片片拾干净,不准借助术法和工具,几时收拾完几时才能吃饭。” 夜哲发出抗议:“你想累死我啊?绝对不行!” 还不让吃饭,脑子叫驴踢了的人才会答应。 “二是你立刻滚出府,日后发现你再敢踏进府一步,休怪我不留情面。” “哎呀,开个玩笑何必当真,我这便收拾。” 夜哲一秒变脸,扯出谄笑,俯腰捻住一朵玉蕊深嗅,神情陶醉,装进篮中再捏了片叶搁进去,笑容如沐春风:“这样的速度可还满意?”又问是否要以匍匐抑或其他方式捡拾,好像把‘脑子叫驴踢了的人才会答应’之事抛到九霄云外。 “继续。”楚黛笑盈盈嘱咐道:“冰嫣留下看守,雪嫣随我回琼琚斋调来奴仆不错着眼珠看管夜护卫。”似笑非笑地哼了声:“夜间也须保持警醒,以防有人混水摸鱼。”又乜了他一眼,折身怫然离去。 云海间一线彤晖悄然剖露,洇染出沉沉暮色,斜阳浮光搽上玉琢雪砌的花林,雪白花瓣薄染着胭脂羞色,林间清风徐徐,像娇蛮的少女撩拨着满地落英,香花翠叶飞舞,最终又打着旋儿的飘落。 两名虎背熊腰的灰衫壮汉各执一棍立于树下,面容严肃,虎视眈眈的眼神盯住弯腰捻花的人。 兀然间有一人暴跳怒喝,吓得夜哲‘啪叽’一下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呸呸……”夜哲爬起来吐掉嘴里尘土,抹了把嘴,恶狠狠地指着一名蓄着络腮胡的壮汉,破口大骂:“你鬼吼鬼叫什么,是吃错药还是尾巴被砍了,信不信我揍你!” 膀大腰圆的壮汉丧着脸,急得抓耳挠腮,绊绊磕磕解释道:“俺不是故意的,刚才有条这么老长的虫子爬到俺脚边。” 他张开中指与大拇指比出一拃宽的长度,挠着晒得黝黑的脸,腼腆一笑:“俺打小最怕虫子,所以乍见就被吓住哩,对不住哦。” 夜哲翻个白眼,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怕虫子,简直没谁了。 另一名面带青色胎记的壮汉咳了一咳,持棍戳了下同伴,粗声粗气道:“天色不早了,请夜护卫继续收拾。” “……”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丢出个凉飕飕的眼刀,夜哲忿忿捞起一捧花叶扔进篮子,孰知一壮汉持棍横于篮前,闻得一声呵斥:“且慢!” 头顶这位俊护卫冒火的眼睛,面带胎记的壮汉拱手抱拳,声若响雷:“娘子吩咐你一片片拾干净,适才你捞了一捧,实有悖娘子之意。” “行,算你厉害!” 壮汉摆摆手,“不客气。” 朦胧黛色敛去霞光,渐染出昏暗,一弯月牙攀上空中,寥寥星子跟着显露真容。 蒙昧花林间,奴仆们井然有序地抱来数十座崭新的错金银灯柱子,揭开绢纱灯罩,插上婴儿手臂粗的灯烛次第点燃,亮起的明芒驱散昏暗,林中宛如白昼,连角落的尘埃也纤毫毕现。 三名使女踏着光华而至,为首的使女面色冷清,朝两名壮汉颔首,“二位辛苦,娘子特命我送来酒馔羹肴、席褥棉垫。” 她身侧的使女搁下东西开始铺整。 两名壮汉对她拱手一拜,“烦请尔思娘子替我等转达对娘子的谢意。” 尔思余光瞟向探头探脑的夜护卫,忖着离开琼琚斋前娘子的话,便清了清嗓,扬声细数每道菜肴。 “娘子体恤二位,特命小厨房备下两壶缥醪酒,蒸了蟹黄毕罗和猪肝毕罗,炖了黄芪羊肉汤,还有鱼鲊、莼羹、同心生结脯、黄金鸡、八仙盘、紫龙糕、贵妃红。” 呆望着蒲席上的馔食,俩壮汉吞了吞口水,不光是他们看呆眼,连夜哲也呆住,眼神紧黏琳琅菜肴,不停咂嘴,五脏庙发出鸣响。 使女铺好席褥束手退回原位,尔思便启唇告辞。 等她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俩壮汉撂下棍子,盘腿坐上铺垫厚实的氍毹席子,繁丽花纹与绵柔触感让两个汉子咋舌,又摸着叠得整齐的布衾,感受里面蓬松的棉花,不禁感慨:“娘子拿新制的布衾氍毹给俺们用,真是大方!” 换作百姓家,这些东西也只有过年期间才会拿来用,再观香喷喷的馔食,外边食肆里怕是一盘便要三四缗钱或许更多。 络腮胡壮汉揭开紫砂罐的盖子,盛了黄芪羊肉汤,一勺子汤并肉进口,霎时眉开眼笑,鲜醇的浓汤包着炖得绵烂的羊肉,不用咀嚼即可咽。 面带胎记的壮汉自嵌螺钿食盒里端出犹自冒热气的蟹黄毕罗,抓起一个咬了口,薄透的面皮子被咬出道弧形,里面满满的蟹黄馅料溢出了些,勾人的鲜香味弥散于空气中,引来某人的垂涎。 一束灼热目光紧黏二人,吃东西的速度不由慢下来变得不大自在,又听那一声赛一声擂鼓般的腹鸣,顿感吃下的食物化作满满的负罪感。 觑向仍拾花叶的夜护卫,二人有些触动,遥想昔日进府当差,他们没少受主子和府中家生子的搓磨,吃尽苦楚才熬出头。 回过头看夜护卫落魄的境遇,不禁产生怜悯与惺惺相惜之情,络腮胡壮汉确定周遭无人后,低唤道:“夜护卫,快同俺们一块吃点东——”‘西’字尚未发出,一道人影飞速窜至蒲席上,粗鲁地抓起八仙盘中半只烤鸭大快朵颐起来,壮汉哽了一哽,斟了杯缥醪酒放到他跟前,“别噎着,俺们不同你抢。” 夜哲埋首嚼着鸭肉,抽空对两个壮汉道了谢:“你们人真好!” 烤鸭真香,人间的美食好多啊。 络腮胡壮汉露出两排白璨璨的牙齿,“别客气,咱们同为大娘子当差,彼此间理应相互照应,说起来俺们俩能吃到这些佳肴,还全赖夜护卫你呢!要不是你被罚,俺们也捞不到这个美差,以后能多来几次也挺不错哩。” 面带胎记的壮汉亦附和表示赞同。 “……” 为何他的口吻好像很高兴,且还有种期待下次继续被罚的意思。 夜哲干笑两声。 “说来你是怎么得罪的娘子,她为啥要罚你捡花叶?”面带胎记的壮汉连饮了五杯缥醪酒,借着酒劲,了当的问出令他好奇的问题。 娘子性格冷淡鲜与奴仆玩笑,更鲜少真正责罚底下人,顶大天是重重斥一顿,抑或打发到其他地方干两天苦活累活,之后便再没什么。 给夜护卫的惩治是破天荒头一回,因此他们都很好奇是出于何事罚得这么重。 两束写满八卦的目光射来,夜哲恰吸溜了一口莼羹,一个没注意被狠狠呛着,撕心裂肺地咳了片刻,通红着脸打了个哈哈。 总不能说他撞到楚黛的胸,被误以为是占便宜的登徒子,方才得了如斯的搓磨。 见他不欲多言,壮汉咬一口鱼鲊,摇首唏嘘:“唉,不提也罢,接着吃!” 驭劫 第39节 “别光吃,来,咱仨喝一个。” “好咧。” “喝!” -------------------- 第53章 生野心 夜色渐浓,明亮灯盏淌下汩汩烛泪。 接连十几杯缥醪酒下肚,夜哲打了个酒嗝,睨着打起呼噜的俩壮汉,顺手为他们盖上了布衾,并掐起个驱虫豸的法诀。 晚风撩动着鬓边的发丝,他拎着酒杯,听着如雷的打鼾声,眯眼眺望天际的弦月,竟渐渐忆起昆仑山上又大又圆的月亮,不觉间勾出一腔思念之情,泛滥成灾。 自上古时期,神兽白泽一族便繁衍于昆仑仙山。 因常年风调雨顺,灵气充沛,草木与飞禽走兽尽受天地滋养和庇护,仰承得天独厚的优势,山中孕育出许多的精怪小妖,亦有不少妖精修成不大不小的地仙,经常闹哄哄聚作一团。 他犹蹲在娘胎时,更真切体会到山中的热闹程度…… 其时据白泽族长老讲,他天生便与旁人不同,是阖族眼巴巴企盼了近千年,方盼来的天大喜讯。 不同于凤凰族与麒麟族的人丁兴旺,白泽族嫡系向来子嗣稀少,且现任尊主对夫人情深似海更只有她一人尔。 族内历经多年沉寂,终迎来尊主夫人怀胎的喜讯,长老们老泪纵横欣喜不已,对尊主夫人肚中尚未降世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儿,恨不能揣兜里小心护着。 不管族中事务繁忙与否,长老们基本每天要来瞧上一瞧。所以他打娘胎里有意识后,镇日顶着一堆灼灼目光压力很大,更闹心的是素日总有那么几个人,隔着他娘的肚皮与他讲些听不懂的话,像个罗里吧嗦的老妪。 整日有人聒噪,顶顶好的耐心也会磨没,于是某日他第三万两千次被吵醒之后,再也忍无可忍,脚一蹬,誓要铆足劲同那帮聒噪者拼个你死我活,大抵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导致他提前呱呱坠地。 据说,当时大长老和五长老看清他是个带把儿的,直接乐晕,被掐人中弄醒后,兴高采烈地吩咐族人广发帖子,一连摆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宴把各路神仙邀个遍,一度导致昆仑山人满为患。 几十年光阴弹指消逝,他从呵护关怀中渐渐长大些,并勉强能化出人形时,终于明白为何阖族的长辈爱喋喋不休围着自己转。 白泽族唯一的独苗苗,未来的新尊主。 大抵因为如此,他倚仗身份更肆无忌惮,自诩天不怕地不怕,镇日一副唯吾独尊的张狂样子,私下带领一帮子刚化出人形的小精小妖,徜徉山林间放肆玩耍,吓唬才生出灵识的花草野兽,闹一闹蛇妖熊精的洞府,抖抖白泽族少主的威风。 有时候还会和小妖蹲在溪边,听修行千年的老人参精讲杂谈故事,或是嗑着瓜子,围观麻雀精怒怼隔壁的黄鹂鸟,或是同虾精鱼精比赛泅水,再或是跳进深潭捞萤石玩…… 无拘束的生活未过多久,长老们眼瞅着独苗苗有长成纨绔的趋势,不禁心惊胆战,生怕像天界那位长歪的二殿下一般。 故,备厚礼请天界数位术法高深的仙者,让他们当白泽族少主的师父,一面管束少主的性格,一面用心教导使其拥有足够保护自身及阖族的能力。 念及在昆仑山上日夜勤修不辍,身负伤势同恶妖拼力相搏,虽则苦累但这些本该是他应担负的责任,以前或许会发发牢骚,可如今回忆起每件事都觉十分怀念。 自回忆的漫漫长流里抽回神思,夜哲虚缈的视线回归到地上的狼藉,眼神沉沉。 翌日,琼琚斋—— 绢纱屏风后,楚黛掀目凝视一幅江南绣娘巧手绣出的鱼戏莲叶间纹样,指尖点了点鱼儿生动的眼珠,眉目间泛出一层笑意,外间的低低絮语戛然而止,一阵窸窣脚步声行至内室。 冰嫣低眉禀道:“夜护卫已把玉蕊林料理妥当,还特意让尔思捎回一篮玉蕊花奉给您。” 仅用一宿的工夫拾掇干净,是绝对不可能,除非使术法。 “他人呢?” “说、说是去小厨房补充体力,晚点再回来当值。” 描摹着亭亭净植的芙蕖绣纹,楚黛似笑非笑,她这厢还窝了一肚子火没地儿撒,岂会轻飘飘放过,不过补充些体力也好,毕竟折腾起来更赏心悦目。 半个时辰之后,夜哲腆着微凸的肚皮,慢悠悠逛进内室,餍足地打了个饱嗝,不大不小的动静惊扰到屋中正挑物件的楚黛,她勾了勾唇角:“夜护卫来得正巧,陪我一道瞧瞧新送至的东西。” 夜哲的好奇心瞬息被吊起,瞧着排排站的使女手中捧着的物什。 忽而快步凑近一女,从她的托盘拣出个拇指大小的牡丹花状金箔片,又见盘中四十来个由珍珠、鱼腮骨、鱼鳞、云母剪制出的小玩意,有着红、绿、黄好些种颜色,更为纳罕。 一只纤手骤从他指间抽走牡丹花状金箔片,楚黛眉眼含笑,对金箔片檀口微翕,呵出口气,捏着薄片粘上额心,讲解道:“这物名唤花钿,是专门贴于脸上的花饰。”弯了弯眼尾,曼声问:“我贴这个可美?” “美!”夜哲发出由衷赞叹。 佳人柳眉如新月,乌眸似春日水波,脸颊吹弹可破,额间花钿更衬风华艳色,可谓国色天香。 “那这个花钿可配我今日的发髻?” 楚黛又拿来一朵由金子打造,珠翠点缀的花形首饰,精巧的珍珠花钿簪入乌髻,益发凸显娇艳秾丽,不止是相配且更美。 可这个物什为何也叫花钿? 怀抱不耻下问的态度,夜哲问出他的困惑。 “它俩虽都叫花钿,但一个是脸上花饰,另一个则是用珠宝金翠所制的花形首饰。” 楚黛掩嘴发笑,神态娇憨柔和,眉眼的笑意像沾了露水的鲜花,妍丽中透着芬芳,娓娓而道:“其实还有更多你不知晓的物什,今日不妨由我教教你,为了让你更清楚明白,暂且先委屈下。”说着,便扬手按上他的肩膀推往梳妆台前。 “哎,你干什么!”夜哲嗅出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匆促挣开她的钳制。 雪嫣咳嗽一声,众使女默契地撂下手头东西,把人团团围住形成堵厚实人墙,齐齐涌上前七手八脚的按着人落座,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手上动作不歇。 “别拆我发冠,啊……疼疼!你们下手轻点!” “咳咳,这什么玩意儿,香味也太重哩,不要扑我脸上!” 与此同时,姨娘苏氏所居的碧湘院,传来了气哼哼的叫骂。 将将听罢回禀,苏氏便难掩怒容,眉梢眼角挂着尖锐刻薄之色,手上不断揉扯锦帕,一字一句从牙缝迸出,“这消息可是确认无误。” 使女柔驯答道:“是扶蕊姐姐亲耳听到的,应是真消息无疑。” 苏氏怒火中烧,指甲掐进掌心,强忍着一腔火气挥退她,“圣人选妃此等大事,楚黛那小贱人知晓后竟也不告诉咱们,反倒掖藏严实。”她绞紧锦帕,一张保养得宜的脸蛋分外扭曲,“幸亏我在她院中放了人时刻盯着,否则定被蒙在鼓里。” 闻言,欧阳秀气得拂袖扫落案上的茶瓯,又顺手抄起果盘摔个粉碎,砸物件的动静使苏氏深深皱起眉,斥道:“拿死物出气,只能得了一时的抒解痛快,对你日后前途有劳什子裨益?” 欧阳秀回身恨恨跺脚,“那小贱人倒会伪装,平日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差点蒙蔽了我。” 知晓圣人选妃的消息,像是庆祝胜利般赏遍琼琚斋的奴仆,那点心思就差没摆到台面上来。 眼底阴鸷的光芒一闪而过,欧阳秀神情阴冷,欧阳楚黛既存了入宫伴君尽享荣宠的心思,就莫怪她心狠…… 眨眼间,阴毒心思百转千回,她俯身握紧了苏氏的手,神色坚定,“娘,我的才情品貌虽不如一众嫡女,但我有自信会俘获圣人的心,现在只缺个机会。” 欧阳秀亲昵地伏上苏氏的膝头,雪纱裙迤逦,眸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光彩,令清秀的面貌竟变得好看了许多,眉间绽出咄咄逼人的丽色。 “妹妹是镇国公之女,咱们欧阳家又声名赫赫,使个法子定可助妹妹顺利入主后宫。届时凭借家族的助力,妹妹入宫的位份最次也是个嫔位,假以时日夺得圣人的宠爱再怀上皇嗣,到那时指不定有多大的造化!” 欧阳杰自是站亲妹这边,更何况他还记恨着上次手肘撞树之事。 因服了五石散所以有些事并不能记得清楚,只隐约觉得是楚黛捣的鬼,可惜没掌握真凭实据去找阿耶告状也白搭,巴不得亲妹踩扁嫡妹。 听了儿子的话,苏氏眼瞳放光。 欧阳杰再接再厉,“一旦妹妹入宫,您可就是圣人的岳母,楚黛固然有郡主的名号加持,可到时妹妹圣眷加身,再厉害的鸟儿还不是被我们攥在掌心,任由拔毛剪翅。有朝一日妹妹诞下了男嗣,那母仪天下的位置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番憧憬未来的言辞渗进了苏氏的心,她出身贫贱,父亲是一名屠夫,早年母亲受不了父亲的木讷老实,便和旁人私奔留下三个稚童。 母亲跑后,父亲日日借酒浇愁不说,更染上了赌瘾。 从老实木讷变成嗜赌如命的赌徒,为偿巨额赌债卖田卖地导致家徒四壁,还将三个子女统统卖给人牙子,拿着得到的钱继续去赌。 十赌九输,父亲最终被赌坊的人活活打死。 而三个命途多舛的孩子几经转手,长子进入一户富贾家当了奴仆,四个月后过劳而死,草草裹了张席子丢进乱坟岗。 幼妹被卖给了大腹便便的胡商,当夜便让人狎玩致死。 独她的运道尚佳,被挑进国公府担个伺候花草的活计,后来由老夫人做主成了国公爷的妾侍,诞下一儿一女,享受着泼天的富贵。 苏氏始尝锦绣环绕的滋味,便再也不舍得撒手,所以一心筹谋的更多,她想让儿女得到无上荣耀,永远受人艳羡敬仰。 可…… “为娘想你入宫过上好日子,但你的身份——”苏氏面露为难,女儿的庶出身份是个棘手问题。 欧阳秀揩着眼尾,凄凄然啜泣。 “娘,女儿自知根本没资格参选,可女儿不甘心!楚黛入宫为妃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她倚仗是太后的表甥女,势必抓住这个机会。如果等她真成了皇妃甚至摘下皇后之位,府内就再没有我们三人的立足之地啊!来日大兄和女儿必将饱受摧残,这一生都要瞧她的眼色过活了。” 欧阳杰悲痛难抑,“妹妹,楚黛是金贵的嫡女自小便有那个命,你争不过人家,还是顺其自然嫁个普通人草草度过一生罢。”他瞄了瞄母亲,见她面上似有动容之色,忙掐了自己的大腿,生生逼红眼角和妹妹一同哭。 -------------------- 第54章 色心动 眼前子女流露出的柔弱无助,深深刺进苏氏的心坎,她一想到女儿仍是庶女的身份,不禁暗恨起楚黛的母亲。 当年若非她阻挠,自己的儿女早被老夫人记到嫡出名下,如此一来秀儿也是正经嫡女,亦有选妃的资格。 儿女险些哭断肠的模样,使苏氏目含热泪,她揽过膝头的二人,软语安慰:“莫哭了,为娘定让你进宫选妃,得偿所愿!” 她眼珠一转,一丝幽芒掠过眸中,瞬间计上心来,“要想入宫选妃,你我眼下必要找楚黛说情,说通了她,这一切都将好办。” 找楚黛说情一事,仿佛是触到欧阳秀的底线,她挣脱苏氏温暖的怀抱,活像炸了毛的狸奴,红着眼,尖声叫嚷:“我才不要找她说情,给她伏低做小!”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看着妹妹痛苦的表情,欧阳杰眼一红,攥紧拳头砸向几案,他大声嚷嚷:“妹妹不必去求,再不济兄长帮你求阿耶!”又何苦求那贱人。 孰料,此言却引来母亲的斥骂:“你个糊涂蛋!”涂满鲜艳丹蔻的指尖戳着欧阳杰的心窝,苏氏恨铁不成钢,“求你阿耶有何用!他是偏疼你,盖因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形势事关两个女儿,有句话叫嫡庶有别,你当真以为秀儿能越过楚黛顺利的进宫?若叫你阿耶知晓你存的心思,还不得彻底厌弃我同你妹妹,到时候大家伙就哭罢!” “娘,您别生气了。”欧阳杰虽不服气却也无法,只能殷勤斟茶给母亲顺气,“是儿一时糊涂。” 欧阳秀敛却啜泣,伸手给苏氏捏着肩,“您消消气切莫伤身,女儿听您的便是。”嘴上虽这么说,但低垂的眼透露出了浓浓的怨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且放低身段去求,待来日入宫承宠,这个仇必将百倍奉还! 匀顺了气,苏氏掀眼打量女儿通红的眼与苍白的脸,一颗心像被针戳,鲜血淋漓,无以复加的疼痛让她对楚黛的恨意无限。 “迟早有一日,欧阳楚黛这块绊脚石将不复存在。”苏氏替女儿揩拭掉泪水,面庞柔和的神态泛出一丝宠溺之色,“为娘定助你完成全部愿望。” 琼琚斋—— 银丝幔帐后,楚黛倚坐贵妃榻,目光投向五步开外一干使女托着的若干件精致衣物,各色衣裳皆由上乘料子裁制,样式别致精美。 左边使女手捧石榴罗裙、牙白绣芍药上襦、并纁色联珠纹大袖衫出列,微微屈膝。 冰嫣分辨出主子的神情,朝对方摆手。 下个使女捧着半臂、雪青色衫襦、及十二破花间裙出列,曳地长裙色彩靡丽,穿上后能突显婀娜身姿同白皙肤色。 驭劫 第40节 冰嫣再摆手,主子就瞟了一眼,必然不喜。 接连否决掉六人,又一使女捧衣出列,一件蜜合色上襦、月白大袖外衫、昙花暗纹褶裙及一条缕金花鸟纹单丝碧罗笼裙,使楚黛侧目,“送进去。” 另一队使女捧着首饰上前,供主子择选。 因要梳高髻,便挑了一顶金花冠、莲花纹金梳篦、两支金镶玉步摇及鸳鸯莲纹花钗。还择了一对双龙戏珠金镯、六只鎏金臂钏、三枚玉指环、嵌宝石璎珞、镂空錾花香熏球及一副重量十足的玉禁步。 楚黛:“替夜护卫戴上。” 里间,夜哲连连躲避,不肯任使女摆弄,搞出的抗拒声极响亮。 众使女偷瞄向浑似无知无觉的主子,互递了眼风,脸上的笑模样不减,只侧身让体格肥硕力气大的使女上前钳制住夜护卫,反剪其手臂,往他嘴巴里塞了一块软帕,止住声音。 “唔!” “小心点,莫擦花夜护卫的口脂。” “明白哩。”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使女搁下胭脂妆粉,甩了甩酸疼的臂膀,不错着眼珠子瞅向镜中眉目如画的‘小娘子’,终于满意颔首。 她们搀起镜前呆坐的美娇娘,挑了珠帘殷勤地送至主子跟前。 金玉碰撞的脆响,惊醒了假寐中的楚黛,她盯着犹如牵线木偶般的夜哲,视线滑过他插满华丽头饰的高耸假髻,妆容精致却透着麻木的脸和用特殊妆粉掩饰得极好的喉结,目光下移至那波澜壮阔的胸脯前,挑了挑眉,眼神一瞬变得意味深长。 上下打量几遍,楚黛下了榻走到夜哲跟前,将一条缕金绣昙花帔帛,缠上他臂间。 饱受一番摧残的夜哲,自浑浑噩噩中嗅到股熟悉的女儿香,终是拉回神志,低头时目光恰对上楚黛抬起的眼。 四目交汇,她嘴角弯出弧度,双手揉抓了一把…… 对方高耸饱满的胸脯。 “手感不错。” 冰嫣和雪嫣呆若木鸡,二人难以相信如斯浪荡的语调与……猥琐的动作,居然是她家主子会干出的事。 意识到不妥,二人立刻瞪视了圈同样懵掉的使女,显而易见的警告之意令众女噤若寒蝉,自觉退出了屋子。 胸脯传来微微的痛意,使夜哲瞠圆了眼睛,连退三步,下意识骂道:“你龌龊!”之后,不由自主地摸索着胸口,生怕哪处被抓坏,待手指触到胸膛两坨巨大而柔软的棉花。 他好像被蝎子螫到般瞬间撤回,宛如小媳妇般面红耳赤的样子,引来楚黛愉悦的笑声。 “夜护卫穿上女儿家的装束,着实惊艳四座。”楚黛嘴角上翘,真诚地称赞:“真似个误落凡尘的仙子,夜护卫……哦,应该是夜娘子,你可还满意?”口中格外咬重‘夜娘子’三字,充满讽刺和调侃的意味。 这是有针对性的打击报复! 夜哲咬咬牙,当初不小心撞到她的胸,以为受了罚总归可以让她消气,结果倒忘记女人有个小气又爱记仇的通病,这回换她抓他的‘假胸’泄愤出气,算他倒霉认栽。 “满意极了。” 他咬牙切齿讲出这句话。 “那你为何不笑呀?” “呵呵……” 门外廊下,尔思望向匆促行来的使女,见她行止间尽是慌张失措,颦了眉,压低声训斥:“琼琚斋的规矩是叫你抛之脑后,统统忘了不成!” “婢子不敢。”使女意识到错误,俯身禀道:“是碧湘院的苏姨娘携大郎君和二娘子,正往琼琚斋来。” 尔思诧异一瞬,“我知道了。”踅身径直入室,禀了此事。 “终于来了。”楚黛轻笑。 冰嫣并雪嫣面色一沉,那三人找上门来,定没安好心! “更衣。”楚黛淡然吩咐,睇向一侧孑然的夜哲,勾着唇朝尔思道:“你且领着夜娘子出去逛逛园子。” 尔思怔了怔,瞧着美貌的‘夜娘子’,憋笑应下。 夜哲品出她话里深意,面色惊变,吓得一蹦三丈高,身上的珠翠环佩一通乱响,哆嗦着道:“我不去,除非换回男装,要不然没门儿!” 这厮明显要让他丢脸,将男子汉的自尊踩入烂泥。 “来人,把夜护卫的衣裳收拾下,连东西带人丢出府。” “啧,今天风和日丽是个好天头,不去逛园子赏花的话,岂非要辜负了上苍给予的恩赐,还劳尔思娘子带路。” 哎,夜护卫变脸真快,是不是学过这方面的绝活? 却道,苏氏携一双儿女并四名奴仆,经由琼琚斋使女的引领至花厅落座,等依次奉上茶点,使女抱着托盘屈了屈膝,“大娘子眼下暂不得空,请三位稍事歇息。”言讫,微笑着翩翩离去。 空荡花厅中,仅剩苏氏从碧湘院带来的四名奴仆候于旁侧。 欧阳杰怒从心起,讽刺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主子底下便有什么德行的奴仆,琼琚斋的主子骄矜傲慢,一个个奴仆也上行下效怠慢无礼,没半点规矩。” “住口。”苏氏被轻怠,虽面有不豫但仍是隐忍住,佯装和蔼,“莫瞎胡诌,哪有兄长讲妹妹的坏话!” “行,我闭嘴。”欧阳杰闷闷不乐,时间一久便愈坐愈觉心烦,胸口像攒了一团郁气,他重重撂下茶瓯,倏然起身拂袖离去。 苏氏一惊,“大郎你去哪儿?” 微风中,传来了欧阳杰不耐烦的声音:“晒太阳,一会儿就回。” 大步流星踏出琼琚斋,欧阳杰方放慢步伐,顺着幽径负手缓行,暂没了母亲言语上的束缚,离了嫡妹的地盘,他心中不豫渐散,眸光掠过花枝疏影间嘁嘁喳喳的雀鸟,玩心骤发,捡起枚石头,瞄准树上一只正歪头啄羽的雀鸟。 眸子微眯,抡圆臂膀,狠狠掷出—— 石头伴风声呼啸而来,雀鸟来不及躲避,一声短促凄厉的鸣叫划破空气,那圆滚滚的小身子急速坠下枝梢。 始作俑者眯眼一笑,甩了甩衣袖,打算把雀鸟捡回来。 孰知初初走到树下,他便愣住。 瞬息之间,天地旷远,满目芳菲色尽褪,眼中唯一人娇颜尔。 姿颜姝丽的女子小心翼翼捧起受伤的雀鸟,手指抚着绒毛间血淋淋的伤口,美丽的眼眸溢满心疼之色,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撕下一条边系上雀鸟受伤的部位。 他凝视佳人与畔侧使女交谈,痴迷的眼神盯在那姣美的朱唇上,喉头不由滚了一滚,不禁幻想着将这柔情百媚的美人压在身下,听着婉转承欢的娇啼,感受鱼水之欢带来的极致愉悦。 “哪个如此狠辣,竟把它伤成这样。”夜哲摸着雀鸟的小脑袋,眉心紧皱,刚才它已是气息奄奄,十足的濒死之状,纵然暗自掐出法诀施救,到底顾忌着有外人,不好彻底疗愈,只能留下血糊糊的伤口。 尔思刚想开口,眼角瞄见一道人影,登时惊诧莫名,“大郎君?” 他人不该在花厅吗? 屈膝施下一礼,她站定后窥见大郎君火热的目光黏于自己背后,目中有掩饰不住对美色的垂涎痴迷,悚然一惊,煞白了脸。 大郎君分明是对扮女装的夜护卫动了色心,眼下可该如何是好! “敢问——” “夜娘子,想必您逛了一路精神定是疲累不济,不妨随婢子回返歇息。” 尔思抢在大郎君之前讲了一通,笑着回身,以眼色示意事情不妙,赶快脚底抹油,溜为上计。 让使女抢先一步,欧阳杰的脸阴了阴,顾及佳人在侧不好发怒,干干挤出丝笑。 夜哲读懂眼色,更读懂欧阳杰异样的眼神,内心厌恶之际本欲一走了之,孰知掌中的小家伙拱动着翅膀,用鸟喙啄了啄温热的大掌,发出尖锐鸣叫,圆圆的小眼睛恨恨望向那人。 “嘁嘁喳喳……”是他掷石头打伤我! 白泽通达万物之情,雀鸟的鸣叫让夜哲知晓欧阳杰就是罪魁,立时想出个计策,暗中放柔音调,伪装成女子娇糯的嗓音,笑道:“国公府景致秀美旖旎,我瞧着心生欢喜并不疲累,还想再多逛逛!” 尔思:“……” -------------------- 第55章 不轨意 “你先走,我要给这货一个教训。”夜哲压低嗓音,并示意她赶紧配合。 尔思怕事态变严重,不愿随他的意,口中欲讲出把人带回琼琚斋的话,无奈话到嘴边,像管不住似一下子变成另一番意思。 “婢子双腿沉重,委实逛不起哩。” 啊,不对,我不是说这个呀! 欧阳杰嗅到机会,瞬间精神抖擞,上前作一揖,“小娘子若不介意,在下愿引你游览府内景色。” “不知阁下?” 戏精‘夜娘子’故作懵懂困惑。 “鄙人欧阳杰,乃镇国公府大郎君。” 夜娘子微微惊讶,美目轻瞠,朝他俯身行了一礼,“奴家失礼了。”复抬首,含羞带怯的瞥他一眼,水波氤氲的眼儿似生出一把小钩子勾缠着男人的心,使得欧阳杰的身子立马酥软,耳畔闻得娇若黄鹂的嗓音道:“郎君身份贵重,奴家怎敢有劳您大驾。” “大郎君愿引您游览,那婢子便厚颜讨个清闲差事,自领了这雀鸟去治伤。” 尔思压根控制不住嘴和手,匆匆夺过夜哲掌上的雀鸟,“婢子告退。”转身,撒丫子溜了。 天哪,我在做什么,应该拽着夜护卫一起走啊! 哼,倒是识相。 笑眯眯盯向跟前无措的佳人,欧阳杰的眸光流连过那艳若桃李的脸,弧度纤长的脖颈以及饱满的胸脯,心不由一阵悸动,连颦眉的样子都如斯美,真想叫人狠狠疼惜。 只是…… 他眼珠一转,率先起了话茬,斥责尔思的怠慢行为,又讲出番安慰的话,许是对方言语间一派文质彬彬,令羞怯的夜娘子渐渐放开胆,并肩聊了起来。 其间,成功套出佳人的身份。 此女出身并州一富贾之家,前些时日至长安探亲,因着些关系结识了镇国公府的临江郡主,二人初识像一见如故的姊妹般,今日更是下帖邀她来国公府做客。 弄清身份,欧阳杰暗暗嗤笑,既同楚黛交好那他就更要把人搞到手好好尝尝滋味。目中的垂涎之色掺杂着炙热的光华,像熊熊燃烧的烈焰,恨不能将佳人身上的衣裙一寸寸焚烧光,把人按在身底下恣意妄为。 眸中风云翻搅,他压了压狂色,尽量显出真诚纯善,“喏,继续走,前面还有花圃。” 听后,夜娘子点点头,他领着深信不疑的佳人往偏僻处走,一边说说笑笑分散着注意力。 直至一片嶙峋假山,他的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佯装崴脚,扑倒了身侧佳人。 当肥墩墩的身躯压倒夜哲时,他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被压个半死,两眼发黑之际,一只龌龊的贼手摸上了胸脯还极下流地捏了一捏,气得他直想把人掐死…… 他隐忍着,脸庞赧红,佯作惊惶推了推身上的人,“男女授受不亲,大郎君您快快起来,万一让人看见成何体统呀!” 呵,届时待我弄得你骨酥肉软,怕是连耶娘都不晓得哩。 欧阳杰心中冷笑,缓缓起身,面上装出派情深款款,眼里的柔情蜜意足使人沉溺,“某初见娘子的第一眼,渴慕之情便绵延于心,心知言语孟浪会唐突佳人,终归是不吐不快。” 驭劫 第41节 作为风月场上的老手,他惯用的伎俩除却豪掷千金以外,便属甜言蜜语最拿手,尤其是对懵懂纯真的女子,长篇的海誓山盟最是管用。 他满目柔情,表述着万千情思,“娘子是位天仙般的人儿,而某自知不堪与你匹配,可满腔深浓情愫促使我鼓起勇气,表达出心意。” 猝不及防听了通情话,夜哲佯装羞涩,心底暗啐。 呸,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还说得文绉绉。 佳人不敢直视,说明除羞怯外更含无措,只要捉住她的无措加以引诱,必成好事! “纵满园繁花似锦,某惟愿撷眼前一朵芬芳藏贴于心,共至白首。”欧阳杰的言辞颇老套,却恰能撬动一颗未经风雨的纯真之心,在他看来佳人身子微颤是感动的表现,不禁喜上眉梢。 然而,事实…… 夜哲想笑又不能笑之下,全靠颤抖身体分散精力,要不然便该憋笑而死。 “身为镇国公唯一的男嗣,日后的世子之位和整个国公府都将属于某,少夫人的位置只为卿卿而留。若卿应承,某发誓不纳妾侍,独一人恩爱至白首。”欧阳杰生怕佳人不信,抬掌向天起誓:“如卿卿应诺,来日某定聘礼十里求娶于卿,后院唯卿卿一人尔,全心全意永不离弃!若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好真诚的誓言和眼神,假如夜哲是不谙世事的女子,连身带心必然折进欧阳杰的手里头。 先拿国公府少夫人之位引,再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诱,果真手段高明。 夜娘子微微仰首,任由泪珠恣意滑落,楚楚动人的面庞挂满凄楚哀婉,“大郎君风采卓越又体贴入微,奴家自第一眼起便已倾心。”轻轻咬着下唇,神情似有所顾忌,语中含泣:“但奴家身份卑微委实配不上您。”撇开脸,掩面啜泣,娇怯模样好不凄恻哀婉。 目睹此景的欧阳杰心肝泛疼,“纵身份云泥之别,某的心也只属卿卿尔,此生若不得你宁弃爵位荣华,剃度出家寥度余生。” 他嘴上说得深情,内里却腹诽。 当然配不上,若非你姿色尚佳,我岂会耐心糊弄。 他捉住佳人的双手欲窃玉偷香,心底蓦地泛出疑惑。 这手怎么一点也不柔嫩,以前平康坊里江南来的女子伺候自个儿时,小手都是滑不溜丢,身材仿佛也没夜娘子高挑。 然而,下一刻他忘却了诸般疑问,眼眸荡着朦胧春色。 盖因佳人抬指竖于他唇间,香腮晕红,长睫微阖,“大郎君许以奴家婚盟,奴家自是不胜欢喜,只盼君心似我心,牢记住今日种种,切莫辜负了奴家的一片情深义重。” 如此知趣,倒省了他一番心思,欧阳杰满意地笑笑,倾身就欲吻上那诱人的朱唇。 孰知佳人摇首推离他,原以为是要玩些欲拒还迎的小把戏,他打算拉下脸刺上两句的时候,又闻一把娇软嗓音:“不要在这里,我怕有人撞见。” 这能酥软人身子的声音敲在欧阳杰的心弦上,不由为之一颤,大手搂着佳人的楚腰上下摩挲,笑言哄诱:“且放心,这地方平日甚少有人经过。” 腰上的那只手做尽下流事,夜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敛了厌恶的神色,身子倏忽一歪,斜倚进对方怀中,口中溢出娇吟,指尖揪着他衣襟,娇滴滴道:“可青天白日下奴家羞臊,不如进……后面的假山。”眼波流转间魅色妖娆,捶了下某色中饿鬼的胸膛,“进假山,奴家什么都依君。” “当真?” 夜娘子不胜娇羞,低低应了。 欧阳杰狂喜不已,叠声道了三个好字,圈搂着佳人直奔假山,待进了幽僻处,他迫不及待解开腰间的蹀躞带,搓着手亢奋大笑:“小娘子,我可来喽!” “快来呀。”佳人攥住帔帛,笑语嫣然。 “什么?大郎君竟意图染指夜护卫?” 雪嫣目瞪口呆,掌中的累丝赤金钗险些跌落。 尔思顶着满头大汗,艰难颔首。 依大郎君贪花好色的性格,势必绞尽脑汁哄人上榻,假如发现夜护卫是个铁铮铮的儿郎,搞不好会荤素不忌,强弄一出霸王硬上弓的龌龊事。 冰嫣定定神,收敛掉惊愕的表情,看着照旧淡然自若的主子,暗暗指望她能忖出个章程。 “唔,都瞧我做甚。”楚黛偏首支颐,唇际勾了抹淡笑:“遣人递个话给苏氏,说我有桩要紧事欲与之商谈,先请她独自至内室。” “是。” “那夜护卫……”尔思犹疑着发问,万一出点什么状况怕是难以收场。 “不必管。” 她倒要看看,这人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几案上一盏香茗冒着丝缕热气,苏氏袖下的双手交握,眼底浮现惴惴之色,欧阳楚黛邀她一人商谈要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看向款款落座的楚黛,她遏住纷繁思绪,恭恭谨谨向其跪叩行下大礼,“婢妾见过大娘子。” “姨娘请起。” 素来趾高气扬的苏姨娘,今日的态度和规矩好生严谨,使女们个个面带惊愕,又极快正色。 苏氏正襟跽坐下后,手置腹前,目光窥觑着屋内摆设,面上噙的笑意渐淡,嘴角微微下耷,瞳孔中一丝妒色匆促闪过。 靠墙的博古架上,一块巨大的和田玉原石置于正中柜格,两侧摆了玉樽和翡翠瓯,色质通透细腻乃上上之品,另有一只琉璃镂空胆瓶工艺精美绝伦,非金银能买,定是宫中颁赐的贡品。 逐一观遍,她容长的脸显出两分尖酸之相,语调中沾了酸溜溜的意味,“大娘子屋里的摆设果真不俗,与府内的那些东西就是不一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垂眼观望乱瞟的苏氏,楚黛抚了抚袖口的花纹,莞尔道:“绝大部分东西是铺子管事呈供。” 甫闻,苏氏身体打了阵哆嗦,骤感端茶瓯的左胳膊隐隐作痛,楚黛口中的铺子是她亲娘的产业,她娘乃是颖川荀氏女,妆奁十分丰厚。 最初自己管理内宅本欲趁她年幼,窃夺那些东西之际,竟被国公爷察觉,整条左胳膊险些废掉,至今那股痛还清晰烙印在骨子里,每逢阴天下雨便要发作一番。 “姨娘这是怎么了?” 苏氏慌乱失措间,正对上一双溢着关切之意的眸子,她心底一阵阵发寒,支吾着搪塞了过去。 楚黛勾唇,眸中笑意不达底,侧首瞥向候在旁的冰嫣。 接收到主子的目光,冰嫣缓缓退出房门。 -------------------- 盆友们,收藏一下下哟~ 第56章 狗咬狗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使女要再度为苏氏添茶。 苏氏却阻了使女,按捺住忐忑的心绪,朝楚黛张口问道:“不知大娘子是有何事相谈。” 她被单独唤来,暗自为一双儿女担忧,生怕他们不安分做出什么蠢事,坏了她的谋划。 “不急。”楚黛明丽的容颜噙笑,仿佛含露盛开的牡丹。 此时,门外一名使女进得内室。 楚黛示意她将托盘上的两盏青釉莲花碗呈近前,率先端起一碗,“姨娘不妨先来尝尝这宫中赐下的血燕。” 闻言,使女转而也给下首的苏氏奉上一盏。 乜斜着自顾自吃起血燕的楚黛,苏氏接过碗后,唇际的诡笑一闪即逝,捏着勺舀了些碗中热气袅袅的血燕,指尖悄悄脱离碗底边沿,即将松手之际—— “呀,瞧我竟是忘记了大兄和二妹也来了,真是糊涂!” 楚黛懊恼道:“端柳,速盛两盏血燕奉至花厅。” 指尖的小动作陡然凝滞,苏氏目光直直钉向上首正在自责的少女,眸含惊惶,眼皮子跳了几跳,连忙婉拒:“我等身份卑微不敢享宫中血燕,恳请大娘子收回,莫浪费于婢妾及一双不肖儿女的身上。” “这是何话。”楚黛蹙着眉,放下勺,肃容敲打她,“大兄与二妹是我的至亲,国公府正经的主子。姨娘口中的卑微一词决计不能牵扯上二人,否则旁人会认为姨娘不止不分尊卑,更有意贬损欧阳氏子嗣的脸面。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姨娘的言行举止要谨遵着规矩才是,莫要有僭越之处。” “婢妾一时口不择言,请大娘子饶恕。” 苏氏面上一派凄惶状,攥紧了帕子,暗恨小贱人嘴皮子利索,三言两语就归作了自己的不是。 “姨娘莫惶恐,多年来是你辛苦操持着偌大的国公府兼照顾阿耶,也该好好补身体,万不能因些血燕同我生分了。” 至情至性的话娓娓动听,看着呈上来的两盏血燕,楚黛悠然一笑,催促端柳送往花厅。 不行……绝对不行! 把心一横,苏氏快步拦住端柳的去路,头顶众人诧异的眼光,强自牵出僵硬的笑靥,“大娘子的好意贱妾心领。”又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斟酌续道:“血燕既为御赐之物,必承着宫中贵人的心意,若贸贸然予了我等,叫贵人知悉怕是……” “苏姨娘原是忧心这个。” 雪嫣笑呵呵道:“您知是宫中贵人赐血燕给我家郡主,便理应知晓那血燕已归郡主所有,任由支配的。”继续侃侃而谈:“大郎君同二娘子是郡主的兄长与妹妹,送血燕是一片拳拳心意。这血燕除去本身珍贵之外,更珍贵的是饱含着深浓的亲情,姨娘是明白人定不会拂了郡主的好意。” 苏氏深吸一口气,那贱婢抬出小贱人的身份,显然是施压,看来小贱人是铁了心要让大郎和二娘吃下血燕,莫非她察觉到了什么? “你所言固然没错,可惜有些事委实不凑巧。”她面朝上首,挤出饱含歉疚的笑意:“日前医师过府请脉的时候,诊出大郎与二娘体质虚弱不宜进补血燕、人参等大补之物。只能进一些温和的药膳,可眼下也不能辜负郡主的好意,是以婢妾恳请代他们吃下。” 情急之下她只好用儿女虚不受补搪塞,并请求自己吃掉血燕,认为这桩事能作罢,未料小贱人的婢子态度极其嚣张强硬。 “虚不受补?”冰嫣跨进门,仿佛听到世上最可笑的事,冷笑不止:“医师为郡主请脉期间,顺带提了大郎君与二娘子的体质,压根儿不是您口中的虚不受补!郡主好心送血燕给您三位,姨娘不止推拒还瞎编搪塞,真是不识好歹,难道是怕有人下毒害了三位不成?” 这一下直戳苏氏心窝,瞬间哑口无言。 紧接着,冰嫣扭头呵斥战战兢兢的端柳,“还不去送!” “是……” 眼看此计行不通,苏氏手按上额,眼一翻,仿若晕眩状,跌跌撞撞行进几步撞倒了斜侧方的端柳。 在一众惊呼声中,两盏血燕全部洒上菱花裙,烙出的斑驳痕迹犹冒着热气。 端柳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一丝得色从苏氏眸中闪逝,她撑扶脑袋,口中溢出细碎的呼痛声,紧拧着眉头,表现得痛苦难当,任凭使女怎样搀扶也不起。 “疼……莫碰我!” 主位上的少女面色未变,不时吃上一口血燕,欣赏着闹剧。 直到见了碗底,楚黛才拭唇,命使女‘扶起’苏氏,亲自拿帕子替她掸了掸衣裳沾的灰,“姨娘不当戏子,真真屈才了。”她瞥见旁侧一身污糟的端柳,蹙眉叹惋:“姨娘千方百计撞倒她,只为洒掉血燕着实是煞费苦心。” “郡主误会了。”苏氏精神恹恹,声音细弱:“婢妾身子不适意外撞翻血燕,并非是有意为之,望您勿怪。” 楚黛似笑非笑,睨着疼得直抽气的端柳,命人找医师来瞧一瞧。 “多谢大娘子。”端柳含泪行礼,余光溜向苏氏的脸,眼中席卷着暗流。 打量她两眼,楚黛扬手自她腰间扯下件物什,摸着沾了血燕的纯银镂空香熏球,含笑问:“这香熏球是我去岁赏你的,前段时日瞧着还没变黑,怎今日就变黑了?” 端柳茫然,“恕婢子不知。” “不知?也罢,姨娘总该知晓变黑的原因罢。”楚黛拎着香熏球晃了一晃,唇边笑意莫测,“姨娘原是专门料理花草的使女,想是精通花草的药理性。” 她用帕子裹起地上一瓣残留着血燕的瓷碗,递到强自镇定的苏氏面前,淡声问:“你说这里放了什么,才会使一枚银制香熏球变黑。” “婢妾不知郡主再说什么。”苏氏看似坦然自若,实际已是惊疑不定。 那件事明明办得极隐秘,连自己的一双儿女也不曾知晓,她…… 驭劫 第42节 皓腕轻扬,血燕倾倒在香熏球上,眼见它一点点变黑。 楚黛目光幽冷慑人,“羊踟蹰、枫茄花和屠枯萝制成的药粉,三者混合后的毒性寻常医师根本查不出。每日馔食中加入些许经天长地久的积累,最后会神不知鬼不觉致人梦中死亡。”一步步逼向大惊失色的苏氏,字句宛如利刃,“花大价钱收买于小厨房供职的端柳,每个月遣人交给她一只瓷瓶,让她添进我每日的馔食中,对也不对?” 苏氏面如金纸,死死抿住嘴。 在头顶冰冷的注视下,端柳瘫成一团烂泥,紧伏地面的身躯颤栗不休,忽而膝行揪住眼前繁丽的裙袂,凄恸大哭:“是苏姨娘百般胁迫婢子,婢子不敢不从才对您下药!” 她真的后悔了。 为利益竟让猪油蒙了心,干下背主谋害之事…… “你诬陷!”苏氏的脸狰狞一瞬,尖声驳斥:“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构陷我?还是说你迫不得已,受了谁的指使来害我!”明里暗里想把脏水泼给楚黛。 为搏将功折罪的机会,端柳决心和盘托出一切,赤着眼,恨声直呼苏氏全名,“苏倩怡,我算是看清你恶毒的面目了,今日我要把你谋害郡主的事公之于众!” 见其癫狂无状,大有鱼死网破的意味,苏氏气极,扬手赏了她一个耳光,“下三滥的贱婢敢诬蔑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苏氏状若一个市井泼妇奋然前扑,目眦欲裂地伸手掐住端柳的脖颈,恨不能生吞活剥掉眼前人。 被压住的端柳气息紊乱,猛地搡开苏氏的胳膊,抓住对方娇养已久的弱点,翻身骑到她身上,眼明手快薅住那高耸的发髻,啐了口唾沫,用尽毕生力气抡开膀子掌掴,清脆耳光声回荡不休。 “你蓄意谋害郡主,恶行累累罪大当诛!” 两个女人不顾主仆之分扭打成一团,可谓罕见,而且往死里打的架势更让众使女惊愕。 楚黛依旧淡定旁观。 苏氏保养得宜的脸蛋硬生生挨下数十记耳光,两眼发花,耳朵一阵阵嗡鸣,面上又肿又热像千百只蚂蚁啃噬,口腔充满血腥味,一股子滔天怒意蔓延胸间。 她屈膝顶翻了身上恣意妄为的端柳,反身制服,嘴里含糊不清骂道:“小蹄子!贱婢!以下犯上殴打主子,不弄死你,我苏倩怡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左右开弓狠狠扇着耳光,手下的那张脸挂着一条条血檩子。 端柳一时气弱,溢满仇恨的双眸死死剜着苏氏,仿佛要把她剐皮剔骨。 “贱婢!还敢这般看我!”苏氏理智尽失,抄起碎瓷片直欲扎瞎端柳的双目。 观情势不妙,立时有两名使女架开二人,顺带反剪端柳的双臂,堵了她的嘴。 乜向氍毹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楚黛锁眉,“使女端柳不敬御赐之物,即刻杖毙以儆效尤。” “呜呜——”端柳挣扎着,眼中布满血丝,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 呆望着将人拖出去的过程,苏氏瘫坐不语,唇上的血色褪个一干二净,周身如坠寒渊,清算完端柳下一个便该是自己…… “你每回给端柳的瓷瓶,事先已经我手换成了茯苓粉。” 楚黛眼底的讽刺展露无遗,打开冰嫣奉上的木匣,摩挲着数只瓷瓶。 “三娘突染天花夭折、四郎溺毙池塘,这些从古医师和钱婆子嘴里吐出来时。我方知什么叫最毒妇人心,姨娘绞尽脑汁荼害阿耶的子嗣,也该到此为止了。” 前院纷杂的闷棍声传进耳,摧残着苏氏的神经。她面容衰颓,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筹谋实际是她人眼中无足轻重的小把戏,一直以来都扮着跳梁小丑的角色,这一局输得惨烈彻底。 看向鬓钗斜乱肿如猪头的苏氏,楚黛嘴角荡开一丝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作人使得卑劣手段,总以为无人知晓,其实是哗众取宠罢了。而背主者的下场也莫若如此……”略一顿,语声含了几分关切:“姨娘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着实难堪,且在我这儿洗漱一番再上点药。” 苏氏嗫嚅半晌,人证物证皆掐于她手,为何不狠狠发作惩治,眼下的温言关切又是在玩什么把戏。 -------------------- 求收藏啊~啊~啊 第57章 收拾人 “一群废物!” 花厅中,欧阳秀面目阴鸷,扬手掌掴了近前的使女,其余三名奴仆骇得当即跪倒。 欧阳秀斥骂不绝,“人都找不到,居然有脸回来,滚去继续找。” 奴仆们怯怯应了,赶忙去寻大郎君。 “贪花好色的蠢才!” 欧阳秀恨恨地咒骂起兄长。 适才不见他归来便遣人去寻,奈何寻觅无踪,反倒从旁的使女口中探得其携一位小娘子游园的消息。兄长贪图美色不顾要事,不禁让她埋怨生愤。 亲兄文不成武不就,是十足的纨绔! 反观慕容涵母家的表兄日夜勤勉不辍,不仅过了科举摘下探花郎的头衔,还在曲江宴上被封翰林院修撰一职。 一年后又升至四品正议大夫,连慕容家也另眼相看,将慕容涵与慕容六郎一对姊弟记为嫡出。 犹自沉浸思绪中的欧阳秀,骤见外面一名使女匆匆奔来,益发着恼,“做甚急急忙忙,有疯狗追你啊。” “不好了,二娘子!” 使女趑趄嗫嚅:“大郎君像是入了魔障一直在啃食草叶,任谁劝谁拉也不肯起,二娘子您快去看看罢。” 闻言,欧阳秀顿感两眼发晕,勉力站了起来,“快带路!” 跟随使女找到人后,欧阳秀骇然惊住,兄长竟像条狗在树丛间钻,不顾衣上沾的泥,拱着嘴咬下一簇绿叶津津有味地嚼咽,吃完发出‘咩咩’的叫声,嘴角还淌下了恶心的绿色涎液。 “愣着做甚,快扶起大郎君!” 兄长的癫狂之态令四名奴仆无法近身,欧阳秀发觉周遭看热闹者增多,强忍着怒火,指着近处一桶浇花的水,“泼醒他。” 有奴仆巴巴提了来,一咬牙,迎面泼向了大郎君。 哗啦—— 一桶凉水瓢泼而下,欧阳杰呆呆瞅着成了落汤鸡的自己,目中混沌渐消,茫然环视周围的奴仆与铁青着脸的妹妹。 刚想开口讲话喉中一股怪味冲上头,立时扭头大吐特吐起来。 欧阳秀手掩口鼻,流露出嫌恶神情,“去借琼琚斋的一间房安顿下大郎君,帮他好生盥洗。”言罢,疾行离开,仿佛再多待片刻便是种折磨。 使女苦哈哈称是,暗叹命途不济,承下苦差。 这一切自是没逃过楚黛的耳目,她扬着嘴角,含笑的目光游弋过屏风后一闪即逝的人影。 可叹欧阳杰叫美色蒙了眼,竟惹上一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吃下一记闷亏,怕是难咽愤怒。 一炷香之后,使女请苏氏三人一同入内,楚黛打眼轻瞥,兀然勾了一丝笑,“看来姨娘的脸要好生将养,才能恢复如初。” 面纱下,苏氏不小心牵动到颊上的伤,疼得吸了口凉气,强忍着痛意和畏惧,唯诺应了。 将母亲惶惶难安的表情看进眼中,欧阳杰一点点收紧了拳头。初见那张布满伤痕的脸时,他问可是楚黛指使人所致,母亲身体一抖眼神躲闪,结结巴巴推说是一介犯了疯病的婢子失手弄伤。 仔细想来,分明是楚黛欺辱母亲,所谓杖毙犯疯病的婢子是明晃晃的威胁。再加上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一名自称是临江郡主邀来的女子耍弄,事后回忆如何着了那女子的道儿都浑然不知,新仇添旧恨怒火齐发,直截了当朝楚黛要人。 “谁?” 冷眼看着楚黛诧异姿态,欧阳杰直指尔思,冷笑道:“那夜娘子是由她引领,妹妹不知夜娘子又缘何让她领着?还是说,这婢子心怀不轨意图加害谁人!”他阴鸷的眼泛起寒光,语气咄咄逼人,“为保妹妹安全,为兄要搜一搜琼琚斋以策万全。” “琼琚斋向来安全,不劳大兄费心。” 欧阳杰扬起一缕瘆人的笑:“妹妹不许搜,难不成有意包庇?你我本是同根,一项侮辱兄长的罪名总不好让柔弱的你来担着,妹妹觉着为兄说得可对?” “对极。”清冷的女声不疾不徐道:“所以,妹妹如不交出一个本就不存在的女子,大兄便要强行搜琼琚斋,甚至栽赃陷害我,给我扣上侮辱兄长的罪名。” 楚黛神态平静,似是出神思量少顷,“为证确无此人,可以搜!不过有言在先,如搜到人自是由大兄带走任凭杀剐,妹妹会主动向圣人请旨废除郡主封号,亲写认错信张贴于长安的一百零八坊中。” 此言一出,苏氏同欧阳秀的眼睛一亮。 “如果大兄没搜到的话,总该砍下一双手当作赔礼送予妹妹。” 她的口吻仿若是谈一桩无关痛痒的事,却让欧阳杰目眦欲裂,“欺人太甚!” “纵使大兄与妹妹同根,也断不能搜完便不了了之,让妹妹平白无故的受了这番欺辱,我索取庶兄的一双手已然是小惩大诫。” 言者神色冷静,闻者几近肝胆俱裂。 苏氏跪倒,以额触地,“郡主恕罪,大郎是担忧您的安危,偏偏口拙表述得稀里糊涂,至于什么夜娘子怕是他眼花瞧错了。” 欧阳秀扯着兄长的袖子,示意他赶紧借坡下驴。 她定是把人藏进隐秘处,贸然搜寻肯定毫无线索,明摆着耍阴招叫他哑巴吃黄连,要么忍气吞声受下屈辱,要么砍断双手。 欧阳杰一脸不甘的神情使楚黛倏尔一笑:“我可以信大兄是担忧我的安危才要搜琼琚斋,那么这个又当如何解释……”她扬手令使女呈上罩着黑布的笼子,“你们自己看。” 按捺着满腹疑惑,苏氏一把掀开黑布,却吓得发出尖叫,一张面无人色的脸透着惊恐,欧阳秀与梗着脖子的欧阳杰面色亦变了。 笼中竟是一只羽毛皆无被折了翅的鸟。 “再厉害的鸟儿还不是被我们攥在掌心,任我们拔毛剪翅。” 沉默的尔思忽开口,鹦鹉学舌般将欧阳杰当时讲话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令在场三人汗毛倒竖。 “郡主!”苏氏脊背上的汗洇湿了衣裳,“您听我解释……”她极力想挽回局面,像离水的鱼挣扎。 “我自小见惯各种雀鸟,独独没见过拔毛剪翅的鸟长什么样,托大兄的福开了回眼界。” 楚黛含讥夹讽的目光落到庶兄打颤的双腿上,拂袖离了座,向门外走去,“晌午已至,三位便留下陪我一道进馔。”平淡的口吻不禁让人添了分惶惑。 苏氏本欲追上去解释,奈何被斋中使女拦下,“姨娘稍后,郡主前去更衣,馔肴一会儿便奉至。” 直到精致馔肴上案,楚黛才回来坐到了案前用馔,然而饶是再丰富美味,苏氏三人也是味同嚼蜡,怀着忐忑的心绪勉强吃下几口,便停了箸。 屋内充盈着沉寂压迫的氛围,使人倍感窒息,欧阳杰目光阴戾,倏然掀翻几案,“欧阳楚黛,你到底意欲何为!” 美味佳肴同碗碟杯盏洒了一地,冰嫣脸色骤冷,语中裹上涔涔寒凉,“大郎君言藏恨意呼喝郡主之名,学的礼仪规矩莫非俱进了狗肚里!” 闻其训斥,苏氏惊悸的同时掺杂着恼火,皱眉看向主位上的人。 悠悠然咬下一口金粟平,楚黛揩了唇,浑不在意剑拔弩张的局面,只笑道:“姨娘难道忘记今儿前来找我的缘由?” 苏氏同欧阳秀相顾无言,神情隐现焦虑。 众目睽睽下,欧阳杰大大跌了面,脸上满是难堪,憋着一腔恶气,不阴不阳道:“一介使女竟同主子如此不分尊卑的讲话,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我就不敢惩你,在府上还轮不到你来訾议撒野。”言外之意,他势必会严惩冰嫣讨回颜面。 冰嫣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婢子有幸蒙皇恩,以五品女官的阶品侍奉郡主。大郎君身无爵位,若欲严惩婢子烦请您向宫里请旨,届时再把今日事论个清楚,结局要打要杀,婢子也绝无半句怨言。” 无爵二字如重拳砸中欧阳杰,击碎他全部的高傲,他是国公府唯一的男丁从小为阿耶所喜爱,可阿耶却从未有让他承世子位之意。 月前有传言,阿耶在外养的妾侍孕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因其天资聪颖,阿耶十分宠爱常不归家,府中人惯会见风使舵表面上对他阿谀奉承,背地里道是将来爵位落在谁手仍未知。 他不禁陷入惶恐,没有爵位,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 看出兄长神思无主,欧阳秀持杯向主位敬酒,打破尴尬沉凝的气氛,“多谢阿姊款待,妹妹为能与您一处用馔深感荣幸,为达谢意便先敬您一杯。” 啧,这位主儿素来跋扈,今儿性子倒出奇的温婉,简直像换了个人。 闻言,楚黛满意地颔首,“甚好,二妹抄完佛经,性情较之前果有所改变!”侧首吩咐使女取来一方红木锦匣送给欧阳秀,示意她打开看。 驭劫 第43节 打开的瞬间,一片珠光宝气差点晃花了欧阳秀的眼,她眼神乍亮又愕然抬头,小心翼翼询问:“阿姊这是要送予我?” “嗯。” 得了准话,欧阳秀嘴角上翘的弧度益发扩大,这些首饰都是名家打造,做工款式和镶嵌的珠翠宝石均是新颖上乘美轮美奂。 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支步摇,胳膊上突传来阵痛,恼怒间睇见苏氏对自己比口型,方回神记起为何前来,忙不迭扣上匣子。 苏氏恼恨女儿眼皮子浅,叫一匣首饰蒙住,日后进了宫受圣人恩宠诞育皇嗣,甭说一匣,便是要尽长安的首饰坊也绰绰有余。 她躬身行礼,将姿态摆得极低,“妾有一事想烦请郡主帮忙。” “说来听听。” “妾闻悉,太后有意择公卿百官之女入宫采选……” 楚黛垂目呷着清茶,心底泛起冷笑,阻了她刺耳的话,寒着嗓音屏退使女并下达死令:“未经传唤,尔等不准擅自入内,倘发现鬼祟者即刻杖毙。” 此言一出,在座三人噤若寒蝉。 -------------------- 第58章 扇耳光 门扉缓缓阖上,楚黛唇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继续讲。” “圣人器重国公府,郡主入宫后定倍受爱重,然而依您届时的身份必不便料理一些琐事,若能有与您同气连枝者绸缪,将裨益良多。细算欧阳氏族中女儿皆乃隔房旁系,难免生出二心,想来还是同父的亲姊妹更能倾力帮扶,秀儿她一介庶女不求什么荣宠,只求能伴您身边略尽绵力。” 苏氏向欧阳秀使了个眼色,欧阳秀放低身段,垂首跪伏,宛如柔驯的狗儿。 “妹妹愿为阿姊鞍前马后,排忧解难。” 楚黛深感可笑,“姨娘想替二妹讨个好姻缘,可惜弄错了地方!”音落,一道白影呈弧形朝苏氏飞去,碎裂声混杂着尖叫,着实刺耳。 她唏嘘着碎在苏氏脚边的瓷壶,准头委实差劲。 下首三人悚然一惊,欧阳秀爬了起来,怒声质问:“你为何要砸我娘!”眼中的咄咄恨意几乎能凝为实质,像匕首一刀刀划向楚黛的娇容。 “为何?”楚黛捋了捋袖口,施然行至她面前,二话不说左右开弓掌掴于她,因掌上攒了十足的力,那白净的脸霎时高高肿起。 尝到嘴里的腥甜,欧阳秀偏首捂着剧痛的双颊,一时怔愕住,不敢相信素有贤淑美名的嫡姊会动手掌掴,“欧阳楚黛,你疯……” 未等其一句话讲利索,又挨了一记耳光。 “尊卑纲常岂容淆乱,欧阳家主母才是你的嫡母,区区卑贱妾侍敢让国公府的二娘子称之为娘,真是好大的胆子。” 苏氏脸色青白交错。 楚黛又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二娘子身为妹妹,不加敬称直呼嫡姊之名,可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挨了教训的欧阳秀不敢再造次,瞪着发赤的眼,硬挤出话音儿:“妹妹不敢。” 回到主位,楚黛揉着震麻的手,嗤笑:“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可结局是变烧鸡!欲入宫为妃淌浑水寻死路,我不会拦,但若因此危害欧阳氏的根基——”她居高临下望着三人,“今天便是你们的病殁之日。” 欧阳秀同苏氏吓得瑟瑟发抖。 “你敢!”欧阳杰厉斥,挺身护在二人前面,趾高气昂道:“即使你不入宫又凭什么不准秀儿入宫,她是去为家族争光,你口中的寻死路怕是见不得她入宫享受荣宠,比你过得好罢!” 摊上一对蠢钝如猪的兄妹,楚黛不禁冷笑:“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能否活得长久笑到最后,且动脑子忖一忖太后、阿耶、我还有慕容氏同欧阳氏的地位。” 太后乃门下侍中慕容敬的胞妹,阿耶则为镇国公亦是掌兵权的将军,楚黛是本朝尊享汤沐邑的三位异姓郡主之一。 自开朝伊始,慕容家便稳立根基乃山东士族执牛耳者。 欧阳家先辈曾助太祖征战四方,初封莱昌郡公世代袭爵手中握有兵权,阿耶在平定“承天之乱”后再进一爵。 族中长辈也均在朝为官,乃关陇士族之首。 山东士族与关陇士族看似关系和睦,可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实是急流暗涌…… 欧阳杰嗫嚅道:“欧阳家女儿进宫应该不会影响……” 看出他已参悟其中关节,楚黛颇感欣慰,一介酒囊饭袋尚有一分聪明可取。 “欧阳氏的女儿入宫,慕容氏必不会视若无睹,届时两家斗法,最终得利者是高坐看台的渔翁。”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胜极则衰。 新帝自践祚以来大力擢拔寒门子弟,实想借此削弱门阀士族之力,臣工党同伐异之象愈演愈烈,其中以保皇党和太后党之间的矛盾最甚。 阿耶作为中立者是专和稀泥的,圣人拉拢不来便睁只眼闭只眼,假如送了脑子空空的欧阳秀入宫,指不定被人如何利用。 那时,欧阳氏将罹灭族之祸。 “野心欲望的作祟使后宫变成漩涡,谁人踏入都逃不了,生死不由己,活人在九幽炼狱苦苦挣扎,死人化森森白骨孤魂无归。” 一言惊醒梦中人,欧阳杰二话不说拽走了怔愣的母亲和妹妹。 好死不如赖活。 一旦没命,万事万物俱湮灭成沙,纵许没有泼天的富贵尊享,退一万步讲,至少在府中衣食不愁,性命无虞。 傍晚,最后一丝霞光隐入铅云中,霡霂雨丝飘曳降临,闻得苏氏感染风寒与欧阳秀惊悸晕厥请医师的消息。 楚黛只一笑而过,命人在西厢辟出个房间令夜哲安寝后,她便也安然就寝。 天将拂晓,一痕朝阳已冉冉东升,岿巍宫阙迎来新一天的洗礼,风吹皱了太液池的粼粼水面。浅金色的曦光同蓬莱岛秀拔的倒影映入池中随波而漾,各类水禽恣意徜徉于萋萋洲渚和岸堤柳间,动听的啼声啁鸣不止。 收回目光,楚黛神情沉静。 晨起,她与慕容涵便奉懿旨入宫,此刻正于长德殿外等候。 须臾,有宫人请二人入内。 绕过长德殿庄严古朴的正殿,再跨进太后日常起居的东次间时,眼前豁然一新。 殿中铺满赭色团窠纹氍毹,朱红梁柱垂下的鲛纱以金螭钩悬起,十五连盏灯及长信宫灯分列两侧,明烛熠熠煌煌。 靠墙的架阁上所置器皿琳琅华贵,与之相对的墙面挂着一幅偌大的游春图,一架绣花信风的二十四扇绢纱屏风置于殿中央,端的是一派富丽堂皇。 上首的贵妃榻内,一名四十出头的妇人倚着凭几,其人衣饰朴素,薄施粉黛,丰腴的脸衔笑,眉眼间透着动人心魄的柔丽。 二女敛衽朝对方施下一礼,堪堪立直身子之际,耳闻上首传来一句颇含嗔怪意味的话语:“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小娘子,这么久也不说主动进宫来探望,是不是都嫌弃哀家,把哀家抛到了脑后!”一边让她们落座,一边示意宫人呈上来果脯糕点,拿帕子揩拭着生出细纹的眼尾,故作幽怨状。 闻言,慕容涵稍显局促,垂首绞着双手解释着缘由。 楚黛借饮茶的工夫窥觑太后一眼,见她眉宇微蹙,神情似乎是夹杂一抹不愉之色,遂掩口嗔笑:“您啊,贯会揶揄我们,现今您的身边有敏桔、裁杏二个可人儿陪着解闷子,料想早就嫌弃我和涵姐姐无趣又碍目,我等何苦自讨没趣儿,上赶子进宫让您奚落呢。” 太后脸色稍霁,无奈一笑,朝跟前的两个女官道:“你们瞧瞧,临江郡主的小嘴儿跟刀子似厉害,硬生生扭曲成哀家厌烦了她们。” 正跽坐贵妃榻前为太后捶捏小腿的女官敏桔,抿嘴轻笑:“可见郡主这是醋了,醋您稀罕婢子们。” 另一位给太后躬身打扇的女官裁杏,弯着一双可爱的月牙眼,窃笑道:“要是郡主和二娘子知晓太后嘴里整日念叨惦记的人儿是谁,怕一颗心便跟沁了蜜似的甜,说到底婢子才该醋您二位。” 二人很承太后青眼,因此调笑的话也敢讲上几句。 扬袖扇了扇面前的风,楚黛鼻翼轻轻翕动,乜着她们,哼笑道:“哟,我这儿的醋坛子刚翻不久,怎么着……又有谁家的醋缸子碰翻了不成?殿里头好大的一股醋味,还不快来人祛祛酸味!” “你这张小嘴真让人又爱又恨。”太后笑骂了一句:“赶明儿便给堵上,看你还能不能逞威风。” 从几案上的琉璃盘里捻了块透花糍,楚黛朝太后扬了扬眉,“用这个堵保管好使!” 刹那间,殿内盈满欢声笑语。 慕容涵亦跟着笑,虽则不言不语,但是楚黛很明显感觉她松了口气,也不知自何时起只要是进宫请安,她总是露出一副拘束畏惧的模样,委实叫人费解。 诚然,楚黛不是个好管他人闲事之人,不过二人是总角之好,以心相交的朋友,无论如何也是要帮上一帮。 顺手斟了盏茶,她趁机塞给踌躇不语的慕容涵,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端着盛糕点的盘子,温言哄着胃口不大好的太后用了几块糕,末了太后和蔼地饮下慕容涵奉上的茶。 搁下盘子,她一眼就注意到楠木翘头案上堆积的喜帖式样,稍稍思忖忆起近日一桩事关襄阳长公主南宫寐的喜事,不由出言询问:“听闻长公主殿下择了一位如意郎君,倒不知是哪家的好儿郎?” 圣人与太后钦定的驸马人选始终未曾公布天下,是以门阀士族间暗地有诸多揣测,私底下流传出不少版本的人名。 有说是博陵崔氏的崔六郎,有说是赵郡李氏的李十一郎,林林总总的小道消息听得人怪摸不着头脑。 太后脖颈轻弯,高贵的头颅微垂,眼眸黯淡无神,面容仿佛都苍老了好几岁,优雅地拭了拭唇角,鬓际的金凤步摇随之颤了颤,喃喃道:“襄阳的驸马是今科武状元。” 末了,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当下,今科武状元的名字可谓声名鹊起。 武状元姓秦,洛阳人士,殿试时圣人钦点了云麾将军褚子啸、归德大将军吴樾二人下场,以二对一的方式进行切磋较量。 本不被诸人看好的秦郎君于百招内便打败了两个年轻将军,成功拿下头名不说,更让圣人青睐有加。 奉旨打马游街的那日,夹道看热闹的小娘子们不仅把身上的香囊鲜花尽数掷了出去,疯狂的呐喊声直冲云霄,更有甚者拔出簪子步摇抛掷,划伤了几名金吾卫。 场面一度失控,后来幸有大批金吾卫赶来维持秩序,方得以顺利通行。 过后,有好事者专程清点了武状元所收获香囊鲜花簪钗的数目,真是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竟比文状元以及探花郎的还多。 而且里面包含不少烙着馨香唇印的绢帕、钱币、玉佩、胭脂盒、贴身兜肚、瓜果时蔬…… 好事者呆望着堆积了五辆板车的东西,再次感慨,拥有一张俊朗的皮相究竟有多么重要。 “今科武状元不止武艺精湛,还生就一副好相貌,只不过——” 慕容涵见楚黛略微疑惑太后发出的那声叹息,更困惑武状元其人的身世,便娓娓道来其间逸出清浅的唏嘘:“只不过,武状元并非出身于门阀士族,而是出自江湖上的武林世家,其父乃苍阳宗宗主兼任武林盟主。” 难怪太后愁眉紧锁,郁郁不乐,一副甚为不满之状,这位驸马的出身着实有些低微…… 所谓武林世家与武林盟主,在臣工与门阀士族的眼中仅是一介不入流的草莽,不堪登得大雅之堂。 阖宫上下均知晓太后疼爱襄阳长公主,胜似亲生女儿般宠着。对其驸马的身份门第难免苛刻,千挑万选方拣出六个出身一等士族的驸马人选,结果圣人临时插了一手否决掉六人,钦定了一个草莽出身的驸马。 可想而知,太后是有多么生气。 既然提起了太后的伤心事必要从中安抚一二,令其熄了怒火,斟酌俄顷,慕容涵开口劝慰:“闻说武状元的外家太原温氏阖族无论男女老幼俱灵智聪慧,想必武状元承了一半的血脉也毫不逊色。” 这么说,好歹能让太后舒坦顺心些。 太原温氏乃当世顶级的门阀士族之一,阖族以斐然才气闻达于世,近些年温氏族人虽远离庙堂不问政事,但温氏家主仍甚得当今青眼时有颁赐,圣眷不衰可见一斑。 “待尚主之后,凭武状元皇亲贵胄的身份,定可更好的发挥才干能力,为朝廷竭力效忠,招揽更多的贤才能人。” 楚黛顺势接腔劝慰,面上的浅笑带着宽慰人心的力量。 然而心底莫名滋生出一种冷嘲情绪,圣人一手算盘打得精细,利用一场联姻变相压制住武林中人,还拉拢了一位人才,真真是百利而无一害,却偏偏牺牲了胞妹的幸福。 -------------------- 驭劫 第44节 第59章 卖色相 见楚黛想法设法的宽慰自己,太后心底一暖,坐直身子,眉目舒展开抹怜惜之意,柔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语声忿忿:“昨儿个,我听闻你那庶兄在你阿耶面前告了你一记偏状。镇国公竟不查实情重重斥责了你,实在是太过偏袒,哀家有空儿定要寻镇国公好好儿谈一谈。” 没错,欧阳杰回去后左思右想感觉很吃亏,于是一状告到欧阳明泽面前,安了嫡妹一个不友爱兄妹的可笑名头。 承受着太后饱含慈悯的目光,楚黛撇开眼睛,垂覆瞳眸的长睫忽扇忽扇,面容略显苍白,表情颇难过,掖在广袖下的右手食指与拇指微圈,这是她思考之际惯做的一个小动作。 昨日下午发生的事,今儿个便传入长德殿中,太后的耳目够灵通。 看来,要尽快着手拔除掉某些说不准何时会扎人的暗钉…… 又聊天叙了片刻,只瞧见太后神色恹恹下来,阖上了眸子,楚黛和慕容涵知趣的告退。 诸宫人亦悉数退下。 殿内旷静,窗外晨曦柔柔斜洒,铺陈满堂明亮,贵妃榻下光可鉴人的烟青色地面透着些微水色,幔帐垂落及地,鹤首香兽袅袅吞吐着奇楠香的甘甜香气。 太后的面容影绰的隔于香烟之后,许久后淡声问道:“姚姑,你觉着她们如何。” 一位年近六十鬓角银白的老宫人,自幽暗的角落走出,她双眼并不浑浊反倒锐利矍铄,频频闪动精光,拖着肥笨的身体走了两步,恭谦禀道:“且容婢子大胆一评,涵娘子性情柔软,做事行止略有主见,可如果旁人稍加干预施压即会溃不成军,凡事仍需仰仗您才能立足后宫。” “临江郡主恐是个棘手又不易掌控的人,并且由安插进镇国公府的细作日常传回的消息来分析,郡主的心计和手段,放进后宫里是万万不妥。” 闻言,太后倏尔睁开眼,瞳仁里掠过丝异彩,翘了翘唇角,垂眸拨弄涂满朱红蔻丹的指尖,“正合我意。” 宫门口,楚黛同慕容涵并肩下了肩舆,笑着相互作别,便分别登上了宫门外自家等候的马车中。 镇国公府御车的中年车夫平缓地行驶一段路程后,自觉把马车赶至一处人烟稀少的小街巷,长吁一声勒住缰绳。 骏马甩甩尾巴,原地踏了踏蹄子,打出个响鼻。 帷幔兀然被一只手从内撩起,雪嫣探头探脑飞快张望,趁着四下无人伸手摘了带有国公府徽记的旗幡,神态自若地命车夫驶离街巷。 马蹄哒哒叩地,车轮辘辘碾过青石路,黑漆平头马车于人声鼎沸的东市醉仙居前停驻。 马车内,阖目端坐的楚黛眉尖微动,缓缓张目,清凌凌的眼瞳泛出一丝不解之色,抬手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眺望。 印象中醉仙居是建于长安城东市最繁华的地段儿,整条街衢商铺林立门面高阔。街上露天摆摊的商贩们兜售着形形色色的物品,每日吸引来的各国客商游人如织,亦乃是长安士族权贵所喜爱来的地方之一。 平素人多归人多,却鲜少出现这般喧哗无序的景象。 朝廷专给东、西二市各置一名市令负责监管市场,倘发觉市中出现异况,必须协同金吾街使来处理管治,以免事件影响恶劣危及无辜。 等探究的视线搜寻到街角瘫坐着喘粗气的市令和街使,观他们满面憔悴郁郁的神情,再顺沿他们的目光向东边瞧去,猝然间一顿。 支着粗布棚子的胡饼摊子上冒着腾腾蒸汽,案子一端齐刷刷站了三排长队,把一方不起眼的胡饼摊围得是水泄不通,粗略估计下人数能达百十名。 周遭路人纳罕不已,三三两两聚作一堆交头接耳,朝胡饼摊子指指点点。 “奇怪,那摊子排队的人怎么清一色皆是正值妙龄的小娘子呀?”雪嫣咕哝道。 楚黛哂笑:“她们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饶有兴致的目光挪向胡饼摊子后一束挺拔修长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 光看背影便知是位极俊俏的郎君…… 那位郎君伸出宽厚手掌接来银钱,将用油纸包好的胡饼妥帖送到一位粉衣娘子手中,随即低头抽出张油纸叠了几叠,预备装下一位买家的胡饼。 粉衣娘子捧过胡饼,美眸频送秋波不肯离去,在对方抬头的瞬间露出一脸娇羞忸怩状,正欲红着脸开口搭讪,怎奈有人不解风情的率先问道:“小娘子频眨眸,可是患有眼疾?” “不……” “唔,小娘子切莫讳疾忌医,前方路口左拐有一家医馆,有病定要好生治疗。” 见状,其他排队的娘子神色蔑然,大肆嘲笑道:“手段也忒低劣老掉牙哩,凭她长得这副尊容,还指望那位郎君能另眼相待,简直痴人说梦。” “哼,也不回去照照镜子,掂量掂量人家能否瞧得上她。” “长这么黑出来做甚,是想吓死人啊!” 被众娘子讥嘲的焦点人物面色难堪,捧着胡饼撒丫子溜了。 楚黛拄着香腮,眯眸望向胡饼摊子后的郎君,单单一抹背影便叫人心驰神往,想必其人定是位玉树临风、相貌不俗的翩翩少年郎。 她如是想。 翩翩少年郎似乎心有所感,徐徐转过身来,与马车里的楚黛四目遥遥相汇。 电光火石间她笑意尽敛,深深体会到什么叫想象可予人无限的美好,现实同样也可予人骨感锋利的迎头一棒。 少年郎捧着比脸还大的胡饼,眨巴着眼露出一副无辜表情时,她灵台里轰隆隆劈下数道惊雷,将心尖上的玉树轰得只剩光秃秃的树桩,外焦里嫩,天雷还一阵接一阵咆哮着闪过。 “非得婢子去吗?” 抗着自家娘子千斤重的目光,雪嫣揪拧裙角,怯怯缩着脖颈,眼眶含了汪泪,回答她的是被粗鲁推下马车。 楚黛面目分外平静,隔着帷幔丢出一句话:“速战速决。” “是。” 鼓了鼓勇气,雪嫣整饬好妆容,认命般拔腿冲向胡饼摊子与真正的老板窃窃私语了几句。 顺道塞予他一袋沉甸甸的金锞子,又若有似无地漏出袖下掌中握着的令牌,便见老板眼睛发直,立马点头哈腰地替换下夜哲那尊财神爷,于众女淬尽哀恨的眼刀子里,宣布胡饼售罄的噩耗。 雪嫣睥睨众女,妄想同我家娘子抢人属实是不自量力,在她们嫉恨的注视下,大摇大摆的引着夜哲踏入了醉仙居。 醉仙居,二楼雅间—— 伙计并茶博士引贵客入雅间后各司其职,一个奉上锦册听候点菜,一个展袖施礼跽坐下来侍弄起茶具烹茶。 楚黛摘下幕篱,亲自捉来笔在锦册中勾挑出数道菜名,思索间眼风溜向窗牖的缝隙触及街衢上的某人,笔尖微斜又勾出些菜名,交予了伙计。 时值茶博士献上一壶烹好的银币渠江薄片,她边品着香茗,边倚窗垂目观望难敛愤慨的小娘子,唇际衔着笑,当雪嫣引着一步三摇晃的夜哲逛进醉仙居大门,便恢复了无波无澜的神色。 青袍蹀躞带,头束纱弁,唇红齿白,五官像用尺量般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好能展现出其清俊的魅力,颊侧梨涡轻陷,眉目秀净得仿如一尊羊脂白玉琢成的玉俑,举手投足间隽逸清癯,广袖曳地步履从容,一身的端方清贵之姿委实是很招蜂引蝶。 叩门声‘笃笃’响起,伙计趋步拉开房门迎请客人。 雪嫣领着夜哲进门后,绕开屋子中央的牡丹图绢纱屏风,入目的是一大一小两张榉木食案。她先立于主子端坐的食案前行了一礼,踅身返回另一食案后面,同冰嫣落了座。 自打夜哲进屋眼睛就没闲着,不时东瞅瞅西望望。 看着房间的西南角靠墙安置了一张罗汉榻,上面摆着楠木棋枰、棋笥,他便好奇地凑近摸了摸,目光顺势溜上墙壁,扬首盯着墙面挂的几幅蕴意深长的字画,脑子有点懵,余光瞄见楚黛望来的视线,立刻装出一副能看得懂的模样,止不住颔首道了三声妙哉。 楚黛:“……” 他是在鉴赏赝品?对赝品赞不绝口? 顷刻间,夜哲飘忽的目光移向北边摆的一只秘色瓷大缸,探首见里面游弋着五尾锦鲤,水面浮着三两盏子午莲。 他咂了咂嘴,注意力又让西边角落里摆着的琴、筝、笛、琵琶等乐器吸引住,指尖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不巧惊动了楚黛,她微微皱眉,挥袖令茶博士退下。 夜哲深深慨叹,眉目萦着艳羡之色,凡界吃饭的地方好生讲究,相比之下他们昆仑山的规矩松松散散,反倒落了下乘。 瞧了瞧左右两张食案,他神情犹豫,最终脚步踌躇着蹭到楚黛身畔落座,觍着脸绽出一抹谄笑。 冰嫣扭头向束手等候的伙计微微颔首,伙计躬身一拜,举步走向临近门口的地方,拽起一根红绳摇了一摇,串着绳的铃铛清脆相击,叮铃铃的响动引来夜哲不明就里的目光。 “他在干什么?” 楚黛耐心答道:“是传给楼下的伙计听,意思是命他们快上菜。” 她侧首打量两眼人模人样的夜哲,今日入宫按规矩是不能带府中护卫,是以她就把人安顿在琼琚斋里,不成想这人竟自己出府上街卖胡饼来,倒给了她一个不小的惊吓。 “哦。”原来如此,人间吃饭的说道儿还真多。 “我且问你,此番你上街卖胡饼是个什么章程?” “因为饿——”夜哲恹恹无力,臊眉耷眼地唏嘘道:“本打算逛逛东市,走到一半腹中雷鸣,想吃胡饼充饥,然而没有银钱便牺牲色相招揽生意。” 唔,白泽族少主落到如斯境地,也是可怜。 -------------------- 盆友们,来一波收藏~ 第60章 吃软饭 俄顷,夜哲萎靡的眼神跟随伙计不断呈送上的席面而变得益发闪亮,堪比夜间烛火。 眼巴巴瞅着美味佳肴一道道布在食案上,他耸动着鼻尖,贪婪地嗅闻着浓郁香气,不禁吞了吞口水,摸来一副筷箸默默展开抢食的攻势。 “且再耐心等一等。”楚黛按住他的肩,叫停其即将施展开的粗鲁动作,对绢纱屏风那侧正熟练操刀剖烤羊的伙计吩咐道:“今儿留下半扇羊,剩余的按照老规矩办。” 伙计应喏,手下锐利的刀锋剖开了烤羊鼓鼓囊囊的腹部,有条不紊地从羊腹里取出用荷叶包裹的三只烤鹅。 转手换了把粗大锋利的刀斩断羊头,沿着羊身横着切开整扇羊,两边切开的份量不多不少,比例恰到好处。 一边的羊身切成数段置于盘中奉上食案,另一边的羊身则由伙计装入布袋带了出去。 之后,操刀的伙计扒开荷叶,换上一把细窄的刀剖开静置许久的烤鹅鹅腹,露出浸过五味的糯米,将鹅肉细致切成薄片装盘点缀,鹅肉与羊肉香喷喷的味道弥散于屋中,色、香、味俱全委实引人垂涎欲滴。 因平白失去半扇烤羊,夜哲眸底流露出不舍与费解,“为何要拿走半扇羊,究竟是什么老规矩?”闷闷地舀了勺鹅腹里的糯米细细咀嚼,眼睛兀然一亮。 真好吃啊! “此道菜肴名唤浑羊殁忽,做法是把整扇羊烤熟后弃掉,仅食用羊腹中的鹅。”冰嫣详细解释道:“娘子是怕夜护卫不够吃,令伙计留下半扇羊,至于老规矩则是将本该弃掉的羊分送给别人。” 她倒有善心。 夜哲了然地笑了笑,提筷夹起一片泛着剔透光泽的鱼片观察,他发现鱼片的形状大小和薄厚都所差无几,像是一个模子里片出来似的,庖子的刀功极为到家。 正待送入口,斜下里却被一双横出的筷箸制住,他无奈问道:“有事?” “此菜唤作金齑玉脍,饰盘的芳香花穗为香柔花,切成细片的生鱼片乃是鲜嫩鲈鱼同香柔花叶搅拌,须以金齑等佐料配之,方可品到真正的滋味。” 楚黛舀了半匙蒟酱配白梅、金橙丝蘸食,指着并排罗列的多个小瓷碗,“多种酱料供君选择。” 依言,他夹起生鱼片蘸食酱料细嚼慢咽,辛辣鲜嫩的鱼片果真越嚼越美味,接连吃掉好几片,还拉着楚黛让她介绍全部的菜肴,直讲解得口干舌燥连番饮茶方作罢。 其筷箸席卷之处,盘盏洁净如新。 楚黛捧着茶瓯,暗暗心惊,一向平淡的神色微诧,忍不住咂舌:“你究竟有多久没吃饭?” 自从他来府上,琼琚斋的小厨房每日需用的食材量整整翻了五倍,一个人吃掉那么多的东西犹觉不饱腹,食量忒恐怖。 “打修炼辟谷之术后,约莫有……”夜哲油汪汪的嘴巴里啃着只羊腿,用手比划出个五。 “五年?” 他摇头。 驭劫 第45节 “五十年?” 他再摇头。 “五百年?” 夜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解决掉羊腿,忙不迭颔首,拾筷夹起光明虾炙,囫囵道:“修炼辟谷之术时我并未彻底不食,只每日偷偷寻些吃食充饥。” 对于由衷热爱美食也离不开食物的夜哲来讲,偶尔瞄见湖中蓄养的龙鲤抑或花园里的仙鹤白鹭,常深情注视着它们。 导致被觊觎的动物一见他来,纷纷开启抽搐、撞墙、抓挠等自虐症状,急切地表达出‘我有病你若吃我,你也会染病’的意思。 所以,黑暗的贼手伸向了隔壁仙山,这才是仙山中飞禽走兽因何剧减的缘故,亦是隔壁仙山山主因何每日垂泪的缘由。 晌午的暖阳斜透过窗棂,挥洒下薄薄的光辉,夜哲眨着双潋滟乌眸,歪头咀嚼饭菜的腮帮微鼓,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好似一只圆胖可爱的贪吃小鹦鹉,使人产生一种去揉捏他脸的冲动。 旁观的楚黛心有点痒,不知不觉探出手,然而像是意识到自己此举的不妥之处,悬于半空的手臂兀然一僵,懊恼地蹙了眉,随意拿起一碗鸭脚羹塞到他手心,咳了一咳,掩饰住自己的异样,揶揄道:“方才你还牺牲色相帮胡饼摊老板卖胡饼,以期得几个胡饼做酬劳,现在倒吃起这精致佳肴来,不得不叹一叹这世事说变就变。” 一口气喝完鸭脚羹,夜哲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浑圆的肚子,斜靠椅背连打几个饱嗝:“咯,老板说吃胡饼得给钱,我没有才那么做。” 冰嫣同雪嫣抿嘴忍笑,接收到主子的目光,瞬间了悟其意,从各自腰间取下承露囊搁到食案上。 “往后的银钱若不够用,只管朝她们要。” 钱仿佛在楚黛眼底是一团云烟,不在意的很。 默默收好承露囊,夜哲用袖子抹了抹油腻腻的嘴,挠挠头,迟疑道:“怎么感觉,我像是凡界那种吃软饭的人呢?” 住女人的房子吃女人的东西用女人的钱,样样倚靠女人来过活…… 他嗫嚅道:“原以为你会讲‘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道理,教我去学习赚钱的方法。” “唔,很有志气的想法。”楚黛十分赞赏他的气节,“不过我确实没有讲授大道理的念头,着实自愧弗如,你眼下可以回到胡饼摊子接着卖胡饼,最后享受得来的硕果。”她笑着指向他袖中的承露囊,“雪嫣,把钱都拿回来,我们要让夜护卫自力更生,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夜哲揽紧袖口,谄媚道:“不……不必,我觉得软饭是可以适当吃上一吃,更有益脾胃的消化,更健康!” 楚黛忧心忡忡,“只怕你吃不惯软饭。” “绝对不会!我平生最爱吃软饭,焉有吃不惯之理。” “既如此,我便安心了。” 他袖上一块锃亮的油渍明晃晃扎进楚黛目中,令素有洁癖的她嫌恶地拧了眉,耐着性子递他一条丝帕,殷殷叮嘱:“你记住以后用完馔肴用丝帕擦嘴,千万别用袖子,很不雅。”说罢,撇眼看向其他地方,求个眼不见心为净。 至于吗…… 夜哲哼了声,依言拿丝帕擦完嘴,旋即团了个团塞进袖子里。 怎么摊上个不讲究洁净的白泽。 为追悼自己皱皱巴巴的丝帕,楚黛抬手自斟两杯酒,顺手递给对面的夜哲一杯。 轻晃酒杯,微嗅酒香,她渐渐颦眉,面色不虞。 “啧,这酒真香醇!”夜哲意犹未尽地舔舔唇,真是好酒。 “这叫真不错?看来夜护卫的品位有待提升。”楚黛面无表情地泼掉杯内酒水,嗤之以鼻。 “《齐民要术》有云:酒一斗,胡椒六十枚,干姜一分,鸡舌香一分,荜拨六枚,下簁,绢囊盛,内酒中。一宿,蜜一升和之。方为和酒!醉仙居所酿的酒少荜拨二枚且勾兑大量井水,焉能称之为和酒?是假酒才对!” 她拂袖,将青瓷酒壶一下子扫到地上,冷眼看着酒壶碎裂淌出一大滩酒水,红唇微启:“有辱佳酿。” “我的酒——”夜哲惊呼,痛心疾首捶着胸口,万分心疼那壶和酒白白失掉,语含悲愤:“你还没尝一口,怎就知晓少荜拨二枚勾兑大量井水!” 此时,雪嫣掩嘴笑了笑,拖长尾音嘁了一声,口吻骄傲:“我家娘子自小熟知各类酒,只需微嗅即能辨出是何种酒同纯度及其酿造材料,而且也没有我家娘子酿不出的酒。” 她言之凿凿眉飞色舞的小模样,惹来夜哲的狐疑,“讲得真够玄乎,谁知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暂且不论真假,我这就带你去一处喝酒的好地方,相信喝过那儿的酒,你大概会醉在酒缸里头。” 楚黛托腮,笑容真诚无害,一双美目弯弯,哄得夜哲傻愣愣一口答应下来。 直至坐上马车,某人才回神,僵硬撇过头,支支吾吾道:“我、我突然不想去了。” 早已摸透他外表假正经,内里吃货真本性的楚黛,循循善诱道:“俗语有云: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在国公府的这段时间,吃穿住行样样皆是我着人安排,诚然我并非是个图回报的人,但在我需要你之时,你也应该偶尔结草衔环来报答报答我。”含笑的眉眼微敛,肃容正色道:“况喝个酒也不是劳什子伤天害理之事,焉有不应承之理?” 夜哲:“……”我竟无法拒绝。 天际浅金色的日光勾勒广袤云海,播撒下炙热光芒,青灰石墙长着厚厚苔藓,老旧的石板路裂痕斑斑冒出几棵绿茵茵的野草顽强生长,两株树龄不知几何的浓翠绿柳,矗立在巷口荡迭着晃摆枝条,拂动涛涛绿浪。 拐入一条长长的小巷子,迎面阵阵佳酿醇香顺沿帷幔的缝隙钻进车内,伴随着愈发醇厚的酒香,马车驶停于一座竹楼前,车夫放下脚凳恭立一侧。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自帷幔中探出握住车轼,手掌使劲攥着直至骨节紧绷泛白,像是承受千钧的压力,帷幔后露出夜哲一张苍白的俊脸,他薄唇微抖,语调沙哑:“我……再也不要坐马车!”手扒着车轼双股颤颤地爬下马车,扶着石墙狠命干呕,一副欲吐不吐的窘样,惹来车夫同情的目光。 “夜护卫要不要喝点水压一压。” “谢谢,呕……不用,我怕喝完之后就更控制不住想吐的欲望,呕——” 楚黛下马车后并未多加理睬他,素手拢一拢鬓发,挽上帔帛,率先步入竹楼内,可怜夜哲有气无力缀于她身后,凄凄惨惨发出哀叫:“你慢点,照顾照顾我好不好。” 进竹楼后,便见得正对厅堂的门楣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兰陵酒坊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 室中间,几丛矮竹倚着圈由灵璧石堆叠的小池畔,盎然生长。 池中央竖着块垂绕丝萝的一人高湖石,上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水中还饲着水草并几尾锦鲤。 面朝小池的墙壁上挂着幅笔恣墨纵意蕴悠远的画作,并一串质朴的铜铃,旁侧紧挨着一列陈设酒坛的高架子,上面摆满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瓶,有一位灰衫少年正满头大汗的忙碌着,侧首瞅见四人到来,咧嘴一笑:“干娘在里间呢。” 楚黛微笑颔首:“嗯,今儿带了你最爱的单笼金乳酥,待会可要多吃些。” 少年爽朗应下。 掀帘踏进里间,一股怡人心肺的淡淡果香萦绕鼻腔,使夜哲松了松紧皱的眉,混沌的灵台得以恢复清明,再无晕车的恶心感,褪去一身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精神重新恢复抖擞状态。 视野中,一抹素白窈窕的丽影正背对四人,摆弄长案上的一列酒坛,对方听见响动,踅身捧着个白瓷酒坛,笑吟吟道:“来得倒挺是时候,快尝尝这新出窖的土窟春。” 那名女子年岁约莫三十,一张妙容格外秀美,脸颊白嫩得似能吹弹可破,与楚黛比肩对立丝毫不逊色。而眉间一点朱砂,更将盈盈双眸渲染得清婉深邃,似堪透人世百态,内里积淀的平和让人一望便觉心神宁静,不骄不躁。 “咦,这位郎君是?”女子在睇见夜哲时表情颇显讶异,眸底掠过一缕兴味,偏着身促狭的跟楚黛比出个口型:是你意中人。 没个正经! 楚黛怒瞋她一眼,射出冰冷的眼刀子,为二人互相介绍:“他叫夜哲是我新收的随侍,这位是兰陵酒坊的老板荆娘。” “荆娘安好。” “你也安好。在兰陵酒坊里不必拘泥劳什子礼数,放开自个儿的性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来来,一起尝尝新出窖的土窟春。” 荆娘热情地招呼四人落座,冰嫣雪嫣不敢和主子同席,便坐到另一张食案上,见荆娘亲自拍开酒坛的封泥,斟满每人的酒杯,道了谢。 -------------------- 第61章 是非多 泛着浓郁醇香的缥色酒液,叮叮咚咚流入小小的杯内,光瞧着就够诱人心动欲迫不及待深品一番。 举杯满饮入喉,一线滑凉散发的鲜辣刺激着味蕾,饮罢勾起无穷回味,如同山涧溪流尽数化为酒液潺潺汇往丹田,令五脏舒慰熨帖。 “荥阳土窟春乃我大应朝排行第二的美酒,其滋味鲜辣醇厚,回味无穷。”楚黛尽职尽责的向他介绍着。 话毕,始觉方才的举动略略不妥,凝凝神复抬眸轻瞥,视线恰对他轮廓柔和的侧颜,英挺的下颚微抬,昂首饮尽酒水,不觉有些入神。 夜哲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只喟叹道:“好酒!比醉仙居的酒好上不止百倍。”顿了顿,他指向外面空荡荡的大堂,犹带些许迷惑,“此处既有上好佳酿,为何无客至?” 长安嗜酒的人应该也不少,何至于使兰陵酒坊冷冷清清。 荆娘但笑不语。 “莫非,你未曾发现竹楼外面不曾悬挂匾额吗?反而是竹楼内才高悬一方匾额。”楚黛转了转酒杯,故作神秘一笑:“酒坊只款待能寻来这里的有缘之人。”继而朝荆娘扬声道:“今儿你可不许灌醉了他们仨。” 她可不想带一车酒气冲天的醉汉回府。 眼波如蜻蜓点水掠过兀自品酒的夜哲,荆娘目中了然,蹭到楚黛身边掇了掇她的肩膀,低声哼道:“你这妮子也忒护食,既对那少年郎有意思——”拄着下巴,扯出格外灿烂阴险的笑容:“不妨借醉霸王……唔……” 夜哲耳尖凑巧听见‘霸王'二字,扭头兴致勃勃发问:“霸王什么?” “霸王别姬!”楚黛面不改色地扯谎:“荆娘说最近想看一出霸王别姬。” “哦。” 被枇杷堵住嘴的荆娘,心酸抹泪。 鬼才想看霸王别姬,人家明明是想看霸王硬上弓! 无视对方凄恻的神色,楚黛借故把人拉到远处,身形掩在一株高大的榕树盆景后,阴着脸啐道:“你这老毛病怎又犯了?我同他没什么,且安分些别乱点鸳鸯谱。”随即冷艳的转身,预备坐回原位。 荆娘是她为数不多值得交心的朋友,大家皆喜酿酒,彼此谈谈心也总能够给予对方理解安慰,志趣兼秉性相投,互为知己。 奈何荆娘喜好乱点鸳鸯谱的臭毛病改不了,不禁让人愁上加愁。 哟,小妮子头一遭有别扭样! 荆娘默默啃着枇杷,随口吐出一枚果核,视线游移于楚黛和夜哲之间,时不时发出啧啧声,咕哝着:“现在的年轻人总爱玩暧昧,还是我们那时候好,看对眼就直接拜天地入洞房,直率爽利得紧。” 殊不知,这句话险酿大祸。 彼时,楚黛正往长案方向去的脚步稳稳当当,谁知踩着个什么东西加之那句话的作用,身子急扭个趔趄,直直往右边的一排酒坛子上撞去。 这么一撞不破相也要肿上个把月。 危急关头,她双手捂紧面部,抱着纵使伤了手,也决计不能伤了脸的悲壮心情扑撞而去。 “楚黛!” “娘子!” 阖目决定迎来剧痛的霎那,腰肢忽然被两截铁臂横拦,转而撞入一具温热强壮的胸膛上。 她闷哼一声,双手覆着滑软的衣料,侧耳倾听近在咫尺的怦怦心跳声,身体竟有一瞬间滞动,灵台难得泛上一丝迷糊。 “吓死我哩,好在没撞上酿成坛碎人伤的事故。”荆娘冒了一身冷汗,拍拍胸口,赶忙搀扶过楚黛,冰嫣雪嫣亦吓得丢开酒杯,齐齐围上来。 遽尔失去掌中温香娇躯,夜哲的心底竟破天荒有些怅然若失,他木木站着,抬手捏捏鼻梁,也掐不准是不是自己喝多了,才产生这样奇怪的反应。 一场品酒会草草收场,临行前楚黛借受惊,顺走了不少好酒,惹来荆娘白眼连连,“瞧你这点子出息!” 闻言,楚黛微微勾唇,蹲身又抱住两个酒坛子不肯撒手。这下子倒让荆娘看直了眼,捂着胸口大声嚷嚷肉疼,她可就酿了五坛土窟春,小妮子黑掉两坛,当真是黑心黑肺…… “下次给你带两坛贡酒。” 荆娘愤慨难当,“我像是两坛贡酒就能收买的人吗?”她伸出三根手指,义正言辞:“三坛贡酒,一坛不能少。” 楚黛吐出口气:“没问题。” 驭劫 第46节 “好咧,你们小心脚底下的台阶,慢走不送啊!” 荆娘遮不住满脸的喜气,她对宫廷贡酒可是眼馋多年,楚黛妮子承诺给三坛,真真儿畅快! 车夫麻利地把酒坛搬运上马车,掏出长巾擦了擦汗,“夜护卫,你快点上车坐着,咱们马上就走哩。” 夜哲盯着马车打了个哆嗦,面孔的血色褪个一干二净,喉咙不由紧了紧,一股熟悉之感重新涌上喉间。 信誓旦旦发誓不再坐马车的他,在面对楚黛给出的两条方案。 一是徒步走回府,二是坐马车回府之间,万念俱灰的选择了第二条方案,怀揣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坐上马车。 楚黛担心他半途会一命呜呼,好心提议道:“不然你还是步行回府罢,能少遭些罪。” “不用。”夜哲摆手拒绝,强颜欢笑:“我可是白泽族的少主,区区马车颠簸岂会应付不了,不过是喝多了酒醉意萦头而已。”仿佛为验证其说法,他特意打出两个绵长的酒嗝,傻兮兮地笑了笑,实则心中的小算盘扒拉得明明白白。 一旦她半途起意欲弃掉自己这个累赘,用特殊手段叫自己进不去镇国公府,可怎么办? 而且,鉴于一介路痴能否在日落之前徒步回到国公府仍有待商榷,即便能走回府,也一定是赶不上吃晚食。 楚黛敛息掩鼻,扯谎扯得这般烂,也只有这头白泽能干出来。 一路上有多么颠簸煎熬自不必赘言,待到马车停驻于国公府门口,车夫不由为夜哲掬了把同情泪。 夜护卫深躬着芝兰玉树般的身姿,手捂喉口,煞白的脸顶着密密匝匝的汗珠子,手脚并用爬下马车,跌跌撞撞地扒着大门口的一尊石狮,开始淋漓尽致的大吐特吐。 守门的奴仆收起目瞪口呆的表情,捏着鼻子默默撤离五步。 而楚黛的脚甫沾地,桩桩头疼事接踵而至。 府门前,一伶俐的使女趋步来禀:“娘子,碧湘院中出事了!” 她下意识眉心微蹙,示意雪嫣把边西子捧心边欢畅呕吐的夜哲先行送回西厢休息,自己则带着冰嫣直奔碧湘院,半途却止住脚步,稍稍仰头。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说变就变,顷刻之间苍穹缀满乌浓密云,似墨汁般阴沉浓稠,天际时而有银白色的雷电出没,耳畔仿佛能听见来自远方的滚滚雷音。 倏忽间,她拧眉,变了脸色。 冰嫣暗暗揣测着是不是碧湘院闯出劳什子天大的祸事,方使娘子神情变化。 “唔,大前年下窖封存的兰陵酒同三勒浆,该适时启窖取酒了。走,咱们改道去酒窖!” 隔日,一则重磅消息辗转传出。 因苏氏擅往国公爷所置的外室那里找茬儿,引得国公爷震怒,接连给苏氏及她一双儿女赏下数顿板子,还勒令苏氏把掌家权交予大娘子。 却道,楚黛前夜在酒窖里忙碌到傍晚时分,好不容易把懒觉睡到天明,睁眼听到消息时难得一怔,认为苏氏特别能作死,亦认为同苏氏交接账目的流程必定相当坎坷,没成想一切顺顺利利,半点阻碍也没遇见。 然,顺利没多久,在账房核查账目时乍然发现账册上一连串的漏洞,刚想丢去碧湘院质问。 孰料人家早一步痛哭流涕地跪倒在琼琚斋的梨树下,‘咣咣’叩首,扯着百转千回的调子喊冤枉,险些哭断了肠。 楚黛静坐案后,右手边搁着一只翡翠镇纸,垂眼看向跪地啜泣的苏氏,深觉自个儿是当了回大理寺卿要断一断案,便点着账册问她:“是你老老实实交代,还是用刑狱里的刑罚先拷打?” “婢妾冤枉!”苏氏期期艾艾地把账目上出现的问题都一股脑儿吐露,顺带将一切罪责推给管事,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蕖。 末了,乖乖呈上三本记录着真实账目的账册。 粗略过目一番,楚黛掂量着翡翠镇纸,琢磨砸下去会否叫苏氏血溅当场,认真思考了片刻的可行性,终是不舍镇纸沾血,冷下脸命奴仆将苏氏逐回碧湘院并对苏氏及她一双儿女下达禁足令。 暂停碧湘院、秋宜院、知祺院的一应花销,缩减每日的馔肴茶水等供给。 由于真实账目繁冗,凭一己之力实在看不完,她抽调来数名可靠的账房,通宵达旦数日才一样样彻底查清,原来自苏氏掌家起至今竟敛财不下万贯银钱! 再结合苏氏的说辞与暗地遣人详查的结果,方知她所言非虚,与各管事沆瀣一气剥削佃户、谎报差价、收受贿赂…… 找来一众管事问及近年的银钱事项,他们滔滔不绝的睁眼说着瞎话,自以为谎话圆得天衣无缝,殊不知苏氏老早就出卖了他们。 更不知,账房早已按真账目,细细罗列出各项缺失集成本厚册,一式三份一份躺在欧阳明泽的书案上,一份在她手边,另一份直接被她甩到大管事的身上,“给我念,一个字不许漏掉。” 每读完一项,大管事的脸色就添一分灰败,观之其他人亦是如此。 彼时屋子里鸦雀无声,充斥着死一般的阒寂氛围,立在书案后提笔练字的楚黛抬首扫了眼呆立着的大管事,挑了挑眉,唇际噙着缕笑:“怎么,念不下去了吗?” 管事们哆哆嗦嗦跪伏一片,爆发出哭天抢地的冤枉求饶声,震得她浑身一个激灵,笔杆子扭进砚台中。 好看的柳叶眉微蹙,她瞟向各说各话甚至开始狗咬狗的管事,一个两个争执得脸红脖子粗,挪开镇纸轻轻吹干墨迹,眯眸凌厉地剜向跪满一地还不停掐架的人,眸光益发幽邃。 “想必诸位对册子上列出的各项缺失心中有数,银钱最终流向何处亦是清楚,既如此……”她声色俱厉地朝外面喝道:“来人,依规矩处理。” 门外涌进一大批凶神恶煞持棍棒的奴仆,将一地鬼哭狼嚎的管事像拖死狗一样地拽了出去。 “借此事,将纸上的一干人等利落摘除。”楚黛把写好的纸折了两折交给雪嫣,负手迈出门槛,眺望院中的梨花砌雪,微微叹惋。 只要身处在这世间,人的心永远也无法像梨花般纯粹洁白,无尘无垢…… 一息之间,国公府上下人人自危,因中饱私囊之事遭株连者多达几十人,一派苦雨凄风形容惨淡。 -------------------- 第62章 藏阴谋 月上中天,夜风清寒,树上蝉鸣寥落,书房的窗牖投映出昏黄朦胧的灯影,清晰可见一道婀娜的剪影正伏案执笔。 书案畔恰有一片衣袖拂掠,楚黛靥边的发丝微荡,她全神贯注翻阅着簿册,头也不抬的令对方斟一盏酽茶。 斟水声止,她端盏喝了一口,立即皱紧眉不耐道:“是你根本没听清我的吩咐,还是分不清乌梅浆和酽茶。” “常饮酽茶对身体不好。” 对方清朗如玉的嗓音使楚黛为之一怔,掀眼看向来者,“夜护卫此来有事?” “嗯,有事。” 夜哲自顾自清理出书案的一角,搁下雕花八棱形食盒,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水引馎饦并一碟咸齑。 “我瞧你没吃几口晚食便撂了箸,就特意让小厨房做出两样清淡的夜宵。” 也不知是不是饮了乌梅浆的缘故,楚黛发觉自己腹中确有饥饿感,索性道了谢,接来筷箸慢条斯理吃起来。 观她如此乖巧听话,夜哲甚感欣慰之余,反手变化出一只玉瓶,走向摆放灯烛的位置,拔开瓶塞向烛芯间倾倒了几滴液体。 书房中的灯烛沉寂一息继而华光大亮,其芒明润耀眼不似普通灯烛般昏暗,更像是夜明珠亮润的珠芒,且散发出一种温淡沁脾的气息。 楚黛觉着身上的疲乏困顿一扫而光,精神头随之大好,头脑若山风细雨涤润,又充满了干劲儿,咽下咸齑,她好奇地问道:“瓶中是何物?” “此乃紫珠清露,是由千年的夜明珠研成齑粉调以十花蜜、紫光玉、藤芝兰草炙火烤上二十日方可得。平日往灯烛里添些光芒能亮彻月余,其香可提神醒脑助人调养身子,对时常熬夜的你来讲是件极好的物什。” 楚黛收回看他的视线,压住心头的异样,垂目咬断扁长的水引馎饦慢慢咀嚼,偶尔分神关注簿册提笔蘸墨写写划划,旁侧一只手忽而探出按下她执笔的右手,并抽走了簿册。 “吃饭要专心致志,不能三心二意。” 夜哲因按着她的手,所以两人的距离很近,而楚黛着急夺簿册根本没注意,一个扭身直接扑进了对方怀间。 男子温暖的怀抱令楚黛呼吸微窒,心头的异样之绪越发浓重,瞟见头顶沉下了一片阴影,匆忙抬首。 夜哲的脸愈贴愈近,她眸中渐渐升起丝缕紧张,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缓缓伸向自己面庞的手,心底闪过无数个念头。 烛火跃动一瞬,发出‘哔剥’轻响,夜哲从少女的发顶擒住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虫,银芒微闪黑虫顷刻湮灭。 他的眼底泛起阴森的厉色,妖界的妖虿蛊如何会到楚黛的身上,究竟是谁行此鬼蜮伎俩。 察觉他在愣神,楚黛像是神思归位般,一把将之推开并夺回簿册,背过身佯作谑笑的样子提起个话茬。 “这些时日因我忙碌之故,连带着你不曾踏出琼琚斋半步,让夜护卫每日无聊到蹲院中数蚂蚁,着实歉疚。” 夜哲犟嘴,“谁说我无聊到数蚂蚁,我是在看土壤的好坏,适不适宜种其他植物。” “琼琚斋的蚂蚁有几何。”楚黛冷不防问他。 “三千八百……”夜哲立马捂口,暗骂嘴上怎么没个把门儿的,急忙补道:“我瞎猜的。” 楚黛忍笑颔首,决定不拆穿他,“明儿你且随我走一趟。” “去哪儿?” “府中的踏莎居。” 翌日清早,夜哲挂着俩乌青眼袋,无精打采的随楚黛迈入踏莎居,迷迷瞪瞪瞟去两眼,登时胸中气息狠狠一噎,神情复杂且扭曲,仿佛她做了件人神共愤的恶事。 “你竟金屋藏娇!” 闻言,楚黛险些滑了一跤,咬牙剜向他,“闭嘴!” 夜哲委屈巴巴抿嘴,眼瞅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蜂拥而上将她淹没,颤巍巍躲往树丛后窥觑,直唏嘘女子猛如虎。 直至天际暮色冥冥,楚黛方由踏莎居抽身回返琼琚斋,夜哲巴巴儿缀在她旁边,竹筒倒豆子般开了口:“原来你同族的姊妹那么多,话说不就是你二堂姊和三堂姊出嫁,怎来了如斯多姊妹?反倒没见长辈?再者,她二人为何不在关陇待嫁偏要到国公府?” “依婚俗,新妇出嫁当日同族姊妹要拦新郎的喜车,名曰障车,就是索取金银财帛,入门后众姊妹要各持一棍打新郎,意在不许新郎日后欺负新妇。当新郎至新妇门外需作两到三首催妆诗,众姊妹若不满意还会让傧相一同作诗,总之她们的作用就是用尽各种方式为难新郎。” “二位堂姊的父母在关陇需办些事,稍迟点才可抵达,其他的长辈也将于近日到国公府的别业里暂住,等待参加婚宴。” “先祖在世曾订立一项规矩,凡欧阳氏嫡出女皆需到时任的家主府中待嫁,我阿耶身为家主自要遵先祖遗训。何况二堂姊和三堂姊一位将嫁给现于长安任户部侍郎的河东柳氏嫡长子为妻,另一位将嫁给京兆杜氏的嫡五子为妻,在国公府出嫁非常便宜。” 楚黛耐心的解释让夜哲茅塞顿开,但又有一疑问出现,他刚刚听奴仆谈论三堂姊是庶女,焉能入府待嫁,忙对此发问。 “三堂姊确是庶出,可她自幼由二伯母教养长大,一言一行皆端庄娴雅,德行出众,长辈特许她入国公府待嫁。” 楚黛扶了扶髻边玉钗,乜斜夜哲,“趁我心情好不嫌你啰嗦,还有问题尽快问。” 夜哲:“可嫡母不是向来看不惯庶子女吗?平素不该是非打即骂?等成年后再找个贩夫走卒或寒门嫁娶?” 冰嫣和雪嫣不禁乐出声,一瞧夜护卫就是看多了外面的话本子。 楚黛淡然一笑:“纵观天下门阀士族泰半不会出现你口中的状况。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要积累近百年方可称之,这其中不光靠有才干者支撑门庭,还须有士族间的联姻为强有力支撑,嫡庶子女的婚姻是最有价值的交易。” “庶子女身份虽不如嫡出,但他们的教养一点也马虎不得。尤是郎君们将来要走仕途更好的巩固家族地位,日后联姻的人如品行不端,祸害的是两个家族清誉,要知晓联姻的最初目的是代表两个家族结秦晋之好,而非交恶结仇。” “为家族长久的利益考虑,家主断不会让嫡母戕害庶子女,嫡庶尽要给予优质平等的教养。像三堂姊身份上比不了四房嫡出的二堂姊,可两人接受的都是相同的诗书礼教,士族除看重门第更看重女子品行,是以嫡子娶庶女有之,嫡女嫁庶子亦有之。” “至于,你说的也确有其事,不过只是极特殊的一部分。”她一脸神秘半真半假道:“更多的嫡母是用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挫磨庶子女,远比你想的要狠,比方说拿针扎腋窝——” 夜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捂耳摇首,“别讲了,太可怕!” 真是一头傻白泽…… 楚黛忍俊不禁,“好了,再随我到库房走一遭,瞧一瞧自关陇运达的妆奁。” 库房门前,楚黛脸色渐冷,布满不悦之意。 “甄姑再三阻拦,莫不是怕我进库房顺手牵羊?”她漠然地看向眼前银丝染鬓的媪妪和周围脸生的护卫,声线冰冷,“抑或说姑姑跟在大母身边久了,便不将我放在眼里?” “大娘子息怒,老奴纵吞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藐视您。” 驭劫 第47节 甄姑额间皱纹深深,眉梢眼角的褶皱层叠,嘴巴里谦卑恭敬,身子却稳如泰山拦住了楚黛的去路。 楚黛慢条斯理地道:“劳烦甄姑打开库房,我要为即将出嫁的两位堂姊清点妆奁,以确保万、无、一、失。” 后四个字叫甄姑心惊肉跳,“仅微末小事交由老奴来负责即可,何须劳您费神。” 冰嫣笑着打圆场:“想是甄姑上了岁数,心智和腿脚连带着一并迟滞下来,这开库房的琐事还是由婢子来做罢。”说着,探手欲取甄姑腰上挂的钥匙,孰知对方急急一避叫她扑了个空。 顷刻间氛围一凝,甄姑的举动称得上不恭不敬,库房的护卫显然也是老夫人的人,一个个横眉冷目并不退让。 楚黛面色如常,“估计世上只有大母她老人家来,方能打开库房。姑姑铁了心不吃敬酒偏吃罚酒,也休怪我不留情面。”转眼朝夜哲轻笑:“请夜护卫开库房。” 夜哲一朝得了令疾步冲上前,他早就厌烦磨磨唧唧的甄姑,眼看要至吃晚食的时辰,心想着速战速决,结果还有不长眼的人来耽搁时间。 库房门口,一排魁梧的护卫持棍相阻,他撸开袖子掰了掰手指头,轻蔑地哼了声。 “大娘子岂容尔等阻拦,她要去府里哪儿干什么,底下奴仆莫敢不从。而今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倒好,帮着个老媪悖逆主子,是想反了天不成?一个两个的都忘了国公府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不忠不义之仆留着也无用,索性料理净省着碍眼!” 他眉间戾气微涨,卷袖一甩,劈手同守库房的护卫缠斗在一起。 看着平素精悍能干的护卫叫一个小白脸似的人给撂倒,甄姑气得话都说不利索,通红的老脸布满愠色,“大娘子难道要违逆老夫人,做不肖子孙吗!” “放肆!”雪嫣赏给甄姑一记耳光,啐道:“好你个老刁奴,胆敢口出不逊辱蔑主子。来人!把她拖下去看押起来!”随着她一声清叱,院落外涌进一群护卫四散着去拘人。 甄姑被打得头昏眼花,张嘴吐出掺着血的两颗黄牙,淬尽怨恨的目光落在楚黛面庞,“老夫人定让大娘子为今日事有个交代,到时老奴想看看您能否仍面不改色!” “可惜,你没机会了。” 国公府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楚黛带着一干心腹径直迈进库房,让她们打开樟木箱笼一件件细查,目光冷寒彻骨,“务必照妆奁单子核对清楚,如有缺失同残次赝品清清楚楚列上册。” “是!” 历经一夜一昼的清点,楚黛捧着墨迹未干的册子详阅,又分神听下首的奴仆回话,唇际尽是讽刺的笑:“大母以身份压制二伯母同四伯母,就为换上自己的心腹护送看守妆奁方便监守自盗,联合苏氏从晚辈的妆奁上动手脚接济自己娘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吃蜜瓜的夜哲呆若木鸡,在他来到人间的日子里明晰了许多事。比方说人间门阀士族中男方的聘礼和女方的妆奁必要一样贵重,才可以得到双方家人打心底里的尊重。 一旦男方发现女方的妆奁出问题,夫妻俩过不过得下去都难讲,这个老夫人太恶毒! “大母身在关陇手还能伸得这么长,看来是管制松懈。” 尔思了然,“婢子即刻去办。” “甄姑等刁奴目中无人,我眼里素来揉不得沙子,赐杖毙。待行刑后将尸首送回大母身边,算成全了她们一场主仆情谊。另将碧湘院、秋宜院、知祺院中换上我的人。” “去告诉苏氏,三日内补不上她侵吞掉的妆奁,便押着她去二房和四房请罪,国公府将不再过问死活。” 冰嫣屈膝应是。 夜哲唏嘘不已:“唉,真搞不懂,你们是一家人,为何非要弄到如此田地。” “一家人?”她嗤笑:“越是一家人,越充满了阴谋算计。” 三日后,苏氏不止如数送回了妆奁,还附带着六套贵重首饰。 楚黛大笔一挥将多出的东西,全添进国公府为堂姊备的添妆单子上。 因婚期临近,阖府俱忙碌奔波起来,握着掌家权的楚黛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先要同二房与四房敲定婚仪的最终细节,还要应付大批欧阳氏族人,再召心腹询问进展,最后要顾一顾府务。 总之,夜哲也未幸免被支使着忙来跑去,当了回跑断腿的小护卫。 -------------------- 第63章 心怦然 时光匆促,弹指间迎来大喜之日。 丑时三刻,鸡尚未鸣,琼琚斋的西厢里先飘出一声悲愤惨鸣。 “什么!不是白日举办婚仪?” 奴仆耷着眼皮,努力憋回哈欠,“婚仪皆于黄昏时举行,取阴阳交替有渐之义。” “想我为止困意连灌两壶酽茶醒神,现在竟告诉我黄昏举行婚仪。”夜哲满腹怨念,不断用脑袋撞着墙,眼下的青黑眼圈无声诉说着它的来历,“气煞我也!” 回首想找奴仆诉上一诉,结果人家早回房补觉去压根儿没听自己讲话,登时眼泪汪汪地回房摸上榻。 唯酣畅大睡可解忧! 却道,他一觉睡至下晌,转醒之际已是暮霭沉沉,夕阳西斜,胡乱扒拉了三碗饭,便剔着牙怡然逛向府门口。 托来的时辰妙,他恰赶上明火执仗的迎亲队伍被关在门外,遂寻了好地儿,摸出一袋金铃炙边嚼边看热闹。 门内一群小娘子和妇人扬声同门外的新郎及傧相发问。 郎君们间或插上几嘴,因是柳大郎和杜五郎同时迎亲,是以一问一答间已消磨掉一柱香的光景,大抵俩新郎吟的诗合了她们的心意,最终同意开门。 两位丰神俊朗的新郎进门后,分别向两侧急躲。原是新妇的姊妹抄着棍棒噼里啪啦往他们身上打,小娘子一窝蜂追赶新郎,期间傧相也要挨上几棍子。 有傧相眼疾手快拦住几位小娘子,掏出一沓红封分发,她们嘁嘁喳喳笑作一团,大开方便之门。 一群人嘻嘻哈哈簇拥着新郎至中门,迎来又一难关,新郎须继续吟诗作赋,傧相则笑着恭维拦人的亲眷希冀早过关。 约是看傧相生得俊秀,小娘子们高抬贵手放了水,直叫意犹未尽的郎君干瞪眼。不成想又一伙小娘子在内院摆开阵仗,为难新郎吟诗的同时踢蹴鞠,哪一方踢入风流眼可先入内迎亲。 为了新妇,柳、杜二人也不瞎谦逊礼让,忙去踢特制的蹴鞠。 他二人累得满头大汗,一前一后迈进踏莎居,于新妇的闺房外深情吟着催妆诗。 八首诗后房门打开,有仆妇提挈烛笼、步障先行步出,两位着钿钗礼衣持羽扇遮面的新妇自闺房中娉婷走出。 一路上,楚黛同其他姊妹随于新妇身畔,送新妇出国公府,之后登上马车跟队伍前往柳府。 今儿的柳、杜两个新郎不单是连襟更是表兄弟,加之二府紧邻,故而楚黛按照长幼之序先入柳府再入杜府。 为更周全,她托了已嫁入博陵崔氏的大堂姊和身为云麾将军嫡女的十堂妹,伴着三堂姊入杜府。 途中还迎来障车者若干,放眼望去都是士族权贵之子不好随便打发,新郎只能放低身段讨饶说些好听话,大方赠予钱财才顺利通过。 这厢,二堂姊下了七宝车走过毡席,进入府中西南角的青庐。楚黛伴她坐了会儿,便匆匆去往杜府替换大堂姊和十堂妹,陪着三堂姊又坐了会儿,等时辰差不多自去了席上用馔肴。 众人夤夜归府,折腾大半宿自是困乏疲倦,唯独楚黛精神奕奕,她没惊动旁人,独自提了一盏烛笼踏着一地月华漫步庭中。 寂夜繁星闪烁,月影摇曳着扶疏梨花,流风卷携花香落上窗牖。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树后,一声叹惋隐进梨香蝉鸣中,分拂花枝,入目的是一张落寞的脸。 “君思乡应速归,何故叹矣?” 没料到楚黛竟翩然现身,夜哲微怔,哑然失笑:“虽则思乡情浓,但我未敢忘却践诺之事。今夜你甚是操劳,怎的不早些入寝。” “一天都在热闹中度过,乍然寂静不习惯便不成眠。” 他颔首,脸上洋溢着笑,“话说凡界婚俗真有趣,下婿、障车、却扇、观花烛、设青庐!相比之下我族婚俗乏味至极,而且你们的婚服也好看,红男绿女风雅自成,不像我族成个亲男女皆穿银白华裳。” 两个睡意全无的人言谈甚欢,索性共坐树下,楚黛笑言:“其实祖辈传下的婚俗随朝代更迭变化频仍,先秦时本没下婿一说,且女方父亲要门外迎婿,礼数隆重,也就是前朝才开始产生刁难新郎的法子。” 月下,二人比肩而坐,言笑晏晏。 夜哲侧目端详少女的脸,心思骤动,“你起身闭眼!” 闻他突兀的话,楚黛无奈,“可莫戏弄我。” 胡乱应了,他掐诀,释出一道微风。 “唔。”感到周身一沉,楚黛睁目,环视身上的深青华裳和掌中羽扇,借池水看清自己原是戴着繁琐沉重的头饰,穿着堂姊出嫁的婚服,皱眉回首,喉中欲吐出的诘问戛然消失。 庭中月华如练,星汉皓皓,苍穹的皎皎繁星纷纷降下天幕,化作婆娑流光游荡于周遭,点缀梨花间,足下不知何时竟变成一片浩瀚的溶溶月色,无垠璀璨仿佛缩短了天与地的距离。 熠熠星光自指尖流散,楚黛眼中汇集的惊喜和唇际上翘的弧度,使夜哲情不自禁地捉住她的双手,合拢羽扇遮住那艳色,凝视她的眼,启齿吟道:“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秦女升仙态,休把圆轻隔牡丹。”缓缓按下羽扇,渐渐展露少女的娇颜。 这首诗是他听柳大郎念给新妇的却扇诗,意境很美,很适合此情此景。 楚黛怔愣着,深觉自己受了某种蛊惑,居然任由他放下羽扇,心尖还止不住荡出一阵阵悸动,胸口弥漫的陌生灼烫的情愫,令她的肢体反应迟缓。 稳稳神,一点点拖回冷静理智,她咬了下唇,拉开彼此的距离,言语生硬:“你僭越了。” 凉薄的面色刺入夜哲的眼,方是如梦初醒,电光火石间星汉回溯重归苍穹,一切恢复如昔。 蝉鸣归耳,树下二人沉默对立,楚黛丢下羽扇,漠然道:“今夜之事,我不予追究,望夜护卫谨记规矩,莫再犯。” 夜哲呆杵半晌,捂着拔凉拔凉的心口,说不清是何滋味,他想自己必是昏了头,方做出如此无礼举动,分外怅然地望月唏嘘。 婚仪之后,在国公府一众畏怯含惧的眼光中,楚黛暂把烂摊子丢给心腹,兴致勃勃接下一张帖子去赴了一场小宴。 长安城南素来景致旖旎,为文人墨客同门阀士族喜好建造别业之所,各坊中宅邸林立。 街衢上宝马香车络绎穿行,每家每户的门口皆有精悍奴仆执棍棒森然护卫,往来间耳畔隐隐闻得高门深邸内飘逸出的丝竹之音。 一辆黑漆平头马车伴随车夫的轻吁声,驶停于一座门邸之外。 大门口的使女小心翼翼服侍着头戴幕篱的小娘子踏下马车,转乘上府中早早备好的肩舆,四名强健有力的婆子扛着肩舆缓行,贵人坐在宝相花纹的貂绒褥垫上,大大减少了颠簸感。 府内,亭榭楼阁疏落有致,嶙峋假山依傍曲水蜿蜒建造,一步一行间秀美景致目不暇接,愈往里行去愈能清晰闻听到倡优柔缓婉转的嗓音与丝竹笙簧之妙音,泠泠铮铮好不热闹。 “九筑台已至,劳请娘子下舆移步台内。” 四名婆子将肩舆稳稳放落地,立即有使女温声言语,挪步近前搀扶出贵人。 幕篱之下,少女垂眼睨向跪伏的婆子们,红唇轻启:“赏。” 身后的使女称是。 衣袂蹁跹的绕过了门口当阻隔的骏马图屏风,拂开幔帐,醇厚的香醪气息兀然窜入鼻腔。 入目是一路铺开的紫檀色团窠纹氍毹,尽头有舞伎跣足而舞襟带飘飞,雪白踝腕间金铃声清脆鸣响,两侧乐伎或坐或立,抚筝弹琴奏笛挑琵琶拨箜篌,诸多乐器持于手。 周遭白墙之上浓墨重彩勾勒出一幅幅仕女图,坐卧梳妆之娇态尽皆呈现,别有番盎然意趣,靠墙壁静立着错金银多枝灯,烛泪淌满了底座,可见是高燃了一整夜。 供人行走的过道旁,一盆盆规整码放的牡丹和芍药葳蕤生姿,一路蜿蜒至上首位置。 摘掉幕篱,楚黛眯眸看向软榻上衣衫半褪的女子,以及她周身围绕着的数个英俊郎君,环视过周遭杯盏倾覆的不洁几案,自顾自踏向一方还算干净的几案后从容跽坐。 软榻上,丰姿冶丽的女子乌发如瀑,身披着天青色鲛纱薄裳,仰面张口衔过衣衫半敞的少年郎嘴中嫩白的荔枝,轻咽下后舔了舔唇际残留的甘甜汁水,睁着迷濛双目看向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们,咯咯笑个不停。 倏忽间伸出玉指自果盘中捻住粒葡萄塞进口腔内,微微倾身挑起一名倚榻静坐的少年郎的下颚,口对口哺给他葡萄。 涂满蔻丹的指尖流连过郎君极佳的面皮,再下滑落到强壮宽阔的胸膛,柔嫩指腹轻轻摩挲打圈挑逗着他,又不时与他人耳鬓厮磨软语调笑。 按理说,依照世俗的眼光来看待,女子行止如斯放荡不羁理应受千夫所指,遭家人白眼斥骂,甚至乎可以一碗药灌下对外佯称因病亡逝。 驭劫 第48节 不过自大应立国以来,民风旷达开放,女性地位得到显著提升,更在历经女帝一朝设女官制度辅政后,地位犹如鲲鹏展翅扶摇直上,朝堂上女子能与儿郎一争高低,坊间女子可自立门户成一家之主。 此后又再历敬宗一朝,长久遭女帝弹压的士族得以喘息,他们重拾昂扬意气,极力主张废除女帝时期设下的女官制度,圣人虽则应允,但仍为女子在朝堂保留一隅之地,允她们任清闲职务。 女官辅政之势衰颓,令门阀士族如去心头患尤是高兴,在他们眼中女子应安于家室相夫教子,不该抛头露面如女帝般牝鸡司晨把持朝政,给天下女子树立坏的榜样。 然,才高兴没两日,女子的地位再度得到提升,且势头之猛烈程度,让人瞠目咋舌。 敬宗独宠贵妃梁氏,不惜为之散尽宫闱粉黛三千,赐梁氏阖族无上荣耀,贵妃的三位胞姐均被封为一品国夫人,可随意出入宫门。 远房族兄投敬宗所好小心侍奉,又受贵妃提挈,加上巴结朝中权臣,一路官至宰相。 曾有名士挥毫写下《长恨歌》,一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得坊间百姓争相传唱,人们艳羡敬宗给予贵妃阖族的显赫权势与地位,希冀自家女儿长大后能入宫承宠一跃枝头。 由此,在父母眼里女儿比儿郎还重要。 -------------------- 第64章 元三郎 因女子的地位不断攀升,许多不甚合乎礼法的事情也层出不穷。 世人皆知大应皇室并非纯正的汉人,他们的体内流淌着部分鲜卑族血脉,是故子嗣多少沿袭其祖上的胡夷之风。 宗室之中无论是公主郡主县主,每个人几乎都拥有好些个私底下相好的郎君,风流多情是贵女们的专属名词。她们相互交换俊美的郎君抑或三四个人一起玩乐,皆是常事。 这种显得过于自由乃至放纵的作风甚至影响到其他的士族贵女同夫人,让她们亦纷纷效仿,逛倌馆蓄养面首。 宗室贵女未出嫁前夕与出嫁后的不羁作风,使夫家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两家门第相当甚至乎女方地位更高,如贸然撕破脸皮自是闹得颜面无光,索性双方各退一步。 你有你的面首小倌,我有我的美妾通房,彼此互不干扰,在内貌合神离。在外则装出夫唱妇随的恩爱景象,做出优良表率。 而腰板子硬气的门阀士族,对不修妇礼的贵女尤是不齿。 为杜绝家门内有可能出现的绿云遮顶恶象,各家主严令家族女儿不嫁宗室男丁,家族儿郎不娶宗室贵女,士族不愿与宗室联姻,目的便是防止积累百年的清誉和门风一朝沦为笑柄。 榻上佳人享受着众郎君拥簇,神情迷醉,突见一人躬身附耳言说几句什么,她迷濛的视线挪到楚黛身上,挥手令伎人停奏曲乐,示意袒胸跣足的众郎君噤声,斜斜倚榻慵懒地撑着脑袋,媚声道:“我原道你今儿不能来了,不成想竟给了我个惊喜。”微微撑起了身子,目光巡睃一圈,半是诧异半是戏谑道:“咦,你身畔那位俏郎君怎没同你前来?莫不是……怕我将他给吃哩?” 掩嘴吃笑间本就滑落至胸口的衣衫更是往下坠了一坠,露出整片白滑腻的肌肤,胸前更是展露出诱人的旖旎风光,引得众郎君蠢蠢欲动。 有一紫衫郎君目光火热而痴迷,迫不及待握上女子洁白无瑕的小腿摩挲抚摸,惹来娇笑不绝。 面对如斯场景,楚黛眼也不眨仿佛司空见惯般,显得既淡定又从容。 “倒不知是我身边哪个俏郎君,劳阳安郡主记挂。” “甭装模作样诓骗我。”阳安郡主媚眼如丝,娇哼:“上回东市醉仙居二楼,我清楚瞅见你身畔的一个贴身使女将一名面如冠玉的俏郎君引入你常进的雅间中,所以莫狡辩啦。” 楚黛弯唇哂笑:“他啊,是我新近收的一名随侍而已,未料竟在你阳安心底留了印象,倒属他之荣光。” 平平淡淡的语调仿佛讲述的真是名不足挂齿之辈。 阳安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目中闪过丝玩味之色,微挑了挑秀眉,垂目勾起榻侧一名俊秀郎君的下颚,乜眼瞥向左侧立着的两名郎君,莞尔吩咐:“还不快为临江郡主斟酒添馔。” “是。” 面容清隽的翩翩郎君踩着木屐行近,一个持酒壶含笑斟酒,一个捧着装荔枝的琉璃盘子,二人一左一右依傍少女身畔箕踞而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本就袒露的大片白皙胸膛,随动作幅度露出的地方益发多了起来。 好好穿着的衣衫滑落泰半,引来楚黛的侧目打量,清清淡淡观瞻两眼便收回了视线,仿若伫立旁边的不过是两块相貌普通的石头。 感受到伊人温淡视线的两名郎君,心脏悸动不已,盯向少女的目光愈发炙热,眸子里有掩饰不住的痴迷。 如能与临江郡主这般貌美佳人结下一段露水缘分,也不枉此生在世上走一遭。 念及此,褐衫郎君剥了一颗荔枝欺身贴近,清隽容色泛着勾人心魄的魅惑笑意,眉梢眼角又不失阳刚之气,薄唇呵吐的气息缠绕在那圆润小巧的耳畔。 “今日得见郡主一面,某心甚喜,心中倾慕之情不可遏制,唯愿与您缔结一夜良缘,以偿平生夙愿。” 不安分的双手早便绕至楚黛背后,搁到纤腰间的绦带结扣上,郎君一双眼瞳万分虔诚的注视着少女,修长手指一点点勾扯。 转瞬间结扣如蒙蒙雾气散开,广袖外衫仿佛娇花坠地散落出清浅的旖旎芬芳,一件薄透的锦纱裙裳服帖肌理,洁白如玉的肌肤触手温润,像上好的羊脂玉,精致锁骨下方一片绣有嫩粉芙蕖的诃子亭亭有致,轮廓姣好。 清雅芙蕖近在眼前惹人怜爱,褐衫郎君目不转睛地盯着,呼吸微滞,喉中干涩,眼底逐渐燃起熊熊火焰,连带下腹亦是灼热不堪。 正当他欲将裙裳的系带抽开,突瞥见临江郡主冰寒刺骨的双目,浑身不禁打了个寒噤,牙齿上下磕碰,似步入了寒冬腊月,赤身躺在冰天雪地里。 “松手。” 蕴含压迫意味的二字灌入耳,像兜头泼了对方一盆冰水,讪讪缩回手,“是……” 伊人面覆寒霜,无视两人的曲意讨好。 阳安郡主遥遥瞅见,嗤笑一声,翻了个身用白皙足尖勾扯掉一名郎君的轻薄衣衫,洁白趾头来回画圈摩挲着那具健硕胸膛,笑吟吟道:“快瞧瞧,你可把他二人给吓坏喽,也不知道心疼人真是冷心冷肺。”抛给两名郎君一个妩媚的眼风,嗔道:“汝等还不快到我这儿来,莫非还欲惹不痛快?” 自觉尴尬的两名郎君,忙奔向榻侧寻求庇护…… 氍毹上鎏金熏笼青烟袅袅,佛手柑独有的芳馨气味弥散在九筑台的每个角落。 一队婀娜使女姗姗而至,打头的使女低眉顺目奉上置着鹅黄广袖外衫的镂雕漆盘,身后其他人则手脚利索地规整几案,摆上崭新的食具馔肴。 楚黛不疾不徐地起身展臂,令使女伺候着更衣,末了乜斜着原先穿来的那件外衫,扬了扬下颌,曼声吩咐道:“烧掉。” 众郎君暗中窥见这种情况,不禁面面相觑,原以为临江郡主性格温敦好相与,结果倒是他们想岔了,有妄图献媚攀附高枝儿的郎君乍见此景,纷纷收敛起小心思。 软榻上,阳安娇嗔着一把推开名手脚不老实的郎君,径直穿好衣裳,下榻蹬了双丝缎锦履,施施然跽坐到几案后,含笑妙目宛如盛满三月的春水般明澈动人,开了口同楚黛东拉西扯一通。 “我竟不知,阳安郡主几时开始说话爱弯弯绕绕。” 阳安娇笑着搡了她一下,“嘚,我有话就直说喽。临江啊,上回我邀你参加义国公府举办的文会,可还曾记得在席间有一满腹才华的郎君?”语音顿了一顿,复提醒道:“元氏三郎元弼。” 沉思一瞬,楚黛倒记起元弼这个人来,义国公府的文会广邀长安城才子聚首,不论是士族与寒门,只要有才华者均获邀参加。 席间义国公同尚书右丞韦保卿并鸿胪寺少卿李戬三人分别出题,考较诸学子的才识素养,三轮比试下来共有十五位郎君脱颖而出,而三轮皆拔得头筹者乃是同一人——元弼。 众郎君娘子品阅诗赋深觉鸿笔丽藻,锦绣生趣,再观元弼其人执麈尾同郎君们侃侃清谈,谈证的字字句句引用得巧妙恰当。 谈锋中藏着丝凌厉又不失谦恭,这厢他们谈罢老庄清言,复谈论起民生国事,针砭时事好不意气风发,豪迈之言滔滔不绝。 在两场清谈中,元弼当仁不让的成为佼佼者,诸人耳闻精妙文采,又见他本人即使被大加夸赞,面上也不曾露出骄矜自满,反而内敛谦逊,态度不卑不亢,赞赏之余更心生折服。 另一厢,有贵女窥元弼生得潇洒不凡,不由芳心大动,提议将其所作诗辞由现场众女即兴编成曲乐吟唱。 在座有精通乐理者即刻应下,仅一炷香时间便谱出了曲子,紧接着唤奴仆誊写出若干份,再呈上乐器由娘子们拣拿手的来用,期间不知是谁提了嘴说箜篌无人来奏。 本喝着扶芳饮袖手瞧热闹的楚黛,遽尔感觉到一堆灼热目光炯炯压来,暗叫不妙。 看着素日交好的小娘子围上前来拉自己,眉飞色舞的说着临江郡主尤擅箜篌云云,无奈只能同她们一道取了箜篌并谱子。 一众娇俏娘子齐聚奏乐乃雅事一桩,有心思灵敏的郎君在旁铺纸蘸墨,预备把诸女姿态一一用笔尖描画勾勒出,再借机献上。 丝竹曲音全部备下,梨园首席弟子有着长安第一曼妙歌喉之称的曹秾娘,正揽了元弼的诗辞站定中央。 四周阒寂至极,由谢九娘的琴音幽幽起头,之后箫、笛、琵琶等纷至沓来,黄鹂般的婉转歌喉舒缓吟唱,让人真切体会到字句的优美,也仿佛具有魔力般使众娘子配合的更加默契。 结束之时,周遭拊掌声雷动不绝,众娘子受到无数赞扬,更得元弼亲自施礼相谢。 待他行至跟前弯腰长长揖了下去,相互讲了些客套话便自退去了,对方留给自个儿的总体印象倒是位彬彬有礼的佳君子形象。 可目下,阳安谈及他又是何意…… 仿佛是洞悉了好友的疑惑,阳安吃吃一笑:“前儿个我收到元弼的拜帖便设宴见了他一面。酒酣耳热之际人家委婉表达出对你的思慕之情,奈何怕举止唐突佳人不敢亲自登门拜谒倾诉,几番周折寻觅到我这里,求着我透给你一星半点的风声做好心理准备。” 正侃侃叙着,外面的使女匆匆进来禀报,道是元三郎有事求见。 楚黛蹙眉,“他……” “说曹操曹操就到!对了,忘记同你说,他人于昨日起就暂居在我府上的沧澜渚,这会儿怕是闻听你入府的消息,特意赶来献殷勤。讲来某人还真是艳福不浅,有这么个大才子巴巴爱慕着,若给其他人知晓恐怕要嫉妒你呢。” 楚黛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帔帛,眼帘微掀,目光凝住将将绕过屏风的青衣郎君,褒衣博带清风秀骨,手上紧握着一柄乌木折扇,一步一行间广袖飘逸添了三分谪仙之息,踏步行至案前端端正正拜下一揖,温润嗓音含着些微笑意:“元弼拜见两位郡主。” “三郎不必客气。”阳安眉目含笑,红唇一扬:“你来得巧,快快同我们一起宴饮,切莫拘束了!”扬手示意使女引他入座,位置不偏不倚就定在楚黛的旁边。 元弼落座后目不斜视,握着折扇的手指渐渐加重力道,垂眸敛着瞬息炸开的欣喜若狂之色,云淡风轻的表面与汹涌翻滚的心底形成鲜明对比。 当紧绷的神志蓦然浸染到从身畔传来的淡淡芳香里时,刹那间心神如过荒野扎根于漫山的灿烂花丛,只想永生永世沉溺不醒。 -------------------- 第65章 起恶念 一盘盘精致珍馐罗列几案上,伴随轻缓乐声同伎人优美婀娜的舞姿,缓缓品酌享受自当是人生一大乐事。 可是干巴巴的观赏吃喝,不止无趣而且互动性也太少,很是不利于彼此交流感情,幸而宴席上有专门助兴的游戏。 行酒令便是其中一项…… 跽坐案边的使女身前放着一个龟负论语玉烛酒筹鎏金银筒。 筒内置有鎏金酒令银筹四十枚,每根银筹皆刻有令辞。上半段尽摘自《论语》中的语句,下半段则是酒令的具体内容,行酒令时合席按序摇筒掣筹,再遵照银筹上刻的令约饮酒。 鉴于席上人数过少,阳安唤来了府中的僚属一并参宴宴饮,又任伎人金洛蓁为觥使监督执行酒令。 一杯令酒下肚后,对方颠晃银筒用纤指随意夹出枚银筹,朗读上面刻着的令辞:“朋友数斯疏矣——劝主人五分。” “金娘子倒是会抽。” 阳安挑眉,接着身为主人的她依令辞饮了半杯酒,飞速摇筒抽出枚银筹,扬声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恭默处七分!大家伙自进门以来都说过话,无人可罚。” 乜了眼始终静默不语的临江,她忽道:“不如便按谁从进门到现在说话最少来定,让我想想是谁呢?”佯作苦思冥想状俄顷,眼睛猛地一亮,拊掌大笑:“数来数去,就属临江同元三郎的话最少,二人该饮!该饮!” 被点到名字的元弼怔了怔,转眼看向无奈发笑的楚黛,见佳人已饮罢酒,众人的视线均落在自己身上,笑了笑,即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便该轮到楚黛抽取,她摇了摇筹筒,随机拎出一枚银筹。 看罢令辞,她抬脸绽出一抹格外璀璨动人的笑靥,瓠齿微露,泛着丝闪亮光芒,“出门如见大宾——劝主人满饮壶中酒。”纤纤素手托起银筹给啧啧称奇的众人一观,侧首瞧向阳安,笑容明朗,“快喝罢。” 整壶酒…… 真是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阳安苦哈哈依令饮尽壶中酒,打了个酒嗝,红着娇媚的脸,不服输道:“接着来!” 阖席人把酒筹抽了个遍,期间骰筹叮当作响,大家伙觥筹交错不亦乐乎,兴致盎然间又有人提议行飞花令。 行此令可择用诗词曲中之句抑或临场即兴所作,但吟出之句需格律一致,且一般不超七字,事先定好的字也必须出现在相应位置。 行罢四轮以“酒”为规定字的飞花令后,在座诸位皆有些犯了难。 当再次轮到楚黛时,她沉吟少顷,余光瞥见元弼状似随意地掸了掸青衫广袖,缓慢端起酒杯掩住唇形,吐出声极轻极低的字,又随他的视线挪至绣着梨花纹饰的裙袂,倏地福至心灵,张口便道:“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驭劫 第49节 “妙哉,妙哉!” 席间诸人拊掌喝彩。 元弼对上她的目光,儒雅一笑。 最终,飞花令是在满堂喝彩声中结束,众人仿佛是意犹未尽,一名僚属让使女取来香球提议玩起抛打令,获得了在座人一致赞成。 这种行令方式极简单有趣,取酒筹、绣球等物,在宾客之间传递抛掷,当鼓声或乐声停止,最后东西落到谁手上,谁便需遵照规矩赋诗歌舞抑或罚酒痛饮。 承了吩咐的伎人们挪了个地方背身而坐或立,低头徐徐弹奏起手上的乐器。 在座者开始飞快传递香球,唯恐乐声一停香球仍留在自个儿手头要受罚,反观阳安倒是不紧不慢从僚属那里接来香球,掂了一掂方慢吞吞传递给楚黛,孰知乐声在香球刚搁到掌心的瞬息骤停。 诸人以火热的目光注视着临江郡主,楚黛不咸不淡睨了眼窃笑不已的阳安,大大方方亮出手中香球,娓娓言道:“既然是我,便与诸位奏一首箜篌曲。” 她径直起身,取来伎人畔侧的凤首箜篌,敛裙端雅跽坐,伸出纤纤玉手开始抚弦勾拨,鸦睫轻垂半遮住乌亮瞳仁,专注的面容上噙着恬淡的笑,眉目间一片宁静,听柔澈音色从指尖汩汩流泄,心底好像有一丛姹紫嫣红的花悄悄绽放。 元弼痴痴地看着,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柔软一陷,目中只映着一位少女的娉婷姿影,他满腔的恋慕之情浓稠绵密,完全不可遏制。 自腰间抽出一管玉笛,横笛于唇际,低缓幽邃的笛音流淌而出附和着箜篌,一曲《塞上》竟合奏得无比默契,婉约隽永里隐隐含着丝缱绻情意。 闻听笛音幽幽相和,楚黛掀目看向长身玉立的郎君,四目交汇间向他微微一笑,二人一坐一立形容宛如相识已久的知己,在外人眼里端的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一曲罢了,席间诸人又开始行令,一枚小小的香球连抛带掷,引来阵阵喧哗嬉闹。 每每伴随丝竹曲乐的停滞,席间都会有人无奈跌足出列表演一项节目。 有浑身赘肉的胖郎君气喘吁吁跳着胡旋舞,有文弱郎君现场吟诗作赋,更有醉醺醺接到香球的阳安执了剑表演剑器舞《邻里曲》。 复观,席上已有泰半人醉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而楚黛尚算可以只容色稍显酡红,一双妙目罩上濛濛水汽,淡淡睨着被使女搀走的阳安和几名僚属。 偌大的九筑台冷冷清清,伎人们也早已退场,她手撑脑袋微阖了目,勉强寻回些清明的神志,正兀自起身间侧面有一道人影晃至跟前。 “郡主且留步。” 元弼注视着楚黛的面容,瞬间失神,那副由酒气醺染出的娇态丽色展露无遗,莹莹生辉的眼瞳宛如笼了薄纱的珠光,呈现出几分柔软无辜,绯红水润的唇一翕一张着实诱人遐想。 似乎是看出对方的魂游天外,楚黛稍稍蹙眉,耐着性子问:“郎君有事?” “啊……”元弼回过神,暗自斟酌着语句,思索半晌终是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端方作了一揖,再次近前一步,温柔而坚定的瞳眸凝着佳人。 “某自第一眼见到郡主起便难以忘却您的一颦一笑,夜半辗转不能成眠,只盼早日同您再见,然见到您后竟不知该如何叙说。某思来想去惟愿您能够知晓我心悦您之心意,遂今有此唐突之举。” 楚黛撤后两步拉开同他的距离,一张俏脸挂着清浅温和的笑容,“郎君一番心意,我今已知晓。但我并非你之良人,放眼天下娇花千姿,终身大事君当慎而重之。”言罢,便要绕过他往门外行去,却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抓紧了衣袖。 “某、某考虑得很清楚,此生此世只喜欢您一个。如果您是嫌我身无功名,请再等等,待殿试之后某定能把状元之名摘下,入曲江宴承圣人赐封官职!” 当最后的一丝耐心耗尽,楚黛笑容不复,踅身抽回衣袖,“适才,我以为讲得很是清楚了。”她的面色平静无澜,看向一脸急迫无措的元弼,心底莫名生出厌烦之意,语调多了两分冰冷:“我对你无丝毫男女之情,现在是以后也是,望君莫再纠缠,以免伤心更伤身。” 最后一句的意思非常明显,假如元弼还继续纠缠,他绝对没好果子吃。 呆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元弼眼神黯淡,盛满无穷无尽的失落之色,神情落寞间突嘲讽一笑,喃喃道:“看啊,纵依你如今所处之位,她也不喜欢你,这么多年来一切的努力她都从不知晓不明白,元三郎你真是只可怜虫……” 九筑台外的使女谨遵主子吩咐,寸步不移驻守原地,把耳朵竖得直直地探听着里头的动静,面上犹挂着兴高采烈的八卦神情。 霍然间看到临江郡主从里面转了出来,小身板子一抖,尚未能收敛的兴奋神色混杂惧意扭曲成一个极难看的表情,大气儿都不敢喘,战战兢兢施礼,“临江郡主。” “是阳安让你守在这里。” 笃定的口吻由不得使女分辩,蔫蔫回答:“是。” “去告诉她,近来裴六郎身边出现了一位表妹,乃范阳卢氏的八房嫡女。卢氏表妹自入住裴府十分会讨裴夫人的欢心,日常出门也不忘提挈,似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估摸入秋后裴府便该传来喜讯。” 却说,楚黛拂袖离开九筑台后,并未出府而是让府中管事挑了处清净的地方给她,暂且休憩一会儿醒醒酒。 窗外明媚天光映射入户,宽阔明净的屋子里面悄无声息,熏笼内燃着怡人的芳馨香气,使榻上阖目小憩的楚黛感到身心分外舒适,四肢百骸像流进一股暖流般绵软熨帖。 当听见门口传来的轻微推门声,忆起之前她曾吩咐使女送醒酒汤来一事,当即红唇微启:“把醒酒汤放下便出去罢。” 孰知,一道跫跫足音益发清晰靠近,她不悦地拧眉睁开眼,甫瞧清来人面容,怫然斥道:“是谁哪个放你进来的,难道不知本郡主在此处休憩,不准任何人打扰吗!” 正欲从软榻上直起身子来,岂料作支撑的双臂绵软无力,使不上一丁点的劲儿,脑袋亦跟着一晕,电光火石间她了悟般看向熏笼,定是那燃的香气作祟。 按说屋内动静这么大,外面使女理该进来查看一番,可此刻外头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泰半是被人给想办法弄走了。 刹那间,楚黛内心又惊又怒,手指不由紧紧攥住薄衾,唇舌中溢出一丝冷笑:“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冯十二竟敢这般算计于本郡主,莫不是嫌自己活在世上太无趣,想受车裂之刑抑或当个半死不活的人彘?” 跟前这个冯十二便是之前席上那名曲意奉承的褐衫郎君。 他平素受阳安的宠爱,在府里头也养成了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倚仗自个儿受宠常欺侮不受宠的郎君不说,还对他们动辄打骂,气焰极为嚣张。 此前因没能在楚黛这处讨到好,心底便攒着一股郁气。 路经后花园假山时听到几名素日不大对付的郎君在背地嘲讽,更给憋闷的情绪火上浇油,气怒交加之下竟想出个阴损招数,悄悄燃起能致人手足无力的香料,届时再进屋施展个霸王硬上弓,一切都预备妥当,过程中顺顺利利,也眼看临近成功。 但目下临江郡主疾言遽色,再联想她的身份,满脑子的绮念顿消,额间登时冷汗潇潇,双股颤颤,小腿肚越发酸软,眼中的轻佻淫邪荡然无存,不禁悔恨起最初做出的决定。 初初他怎么就跟魇住了似,居然敢对临江郡主下手…… 愈想愈害怕,冯十二面容惨白,战战兢兢伏身跪倒在地,伸出手疯了般掌掴自己的一张俊脸,“郡主饶命,我并非是有意为之,只是脑子一热控制不住才……才犯下这等蠢事,求您不计小人之过,给我一次改邪归正的机会,留我一条贱命罢!”红彤彤的掌印烙于左右两颊,脸庞高高肿起,形容甚是狼狈难堪。 说到底不过是个吃软怕硬的小角色,先头楚黛不曾把郡主威仪彻底摆出,便让其他人误以为临江郡主秉性柔婉敦厚,可以任人揉圆搓扁。 如今一番疾言遽色威仪尽显,加上冯十二本人从未被如此责叱,彻底慌了神。 他为逞一时之快,无端端给自己惹了一身祸患,细想想这些愚不可及的举动,正是将他往深渊里推的源头。 “郡主,求您饶……” 冯十二的语声戛然而止,双目睖睁,面容因过度痛苦而扭曲不堪,颀长的身躯倏然软趴趴横倒下去,喉咙中发出细微的嘶哑喘息,胸膛处显露一小截鎏金烛台的尖锐顶端,胸前衣衫逐渐洇透出一滩猩红血迹。 淡淡的血腥气窜入鼻息间,楚黛抬目愣愣地看向满面云淡风轻的元三郎。 -------------------- 第66章 痴慕心 元弼神情波澜不惊,他信步绕过了冯十二踱近软榻,端详着楚黛姝丽的眉目,双眸滑过一缕炙热之色,抬手轻抚上那张日夜萦牵心神的颜容,指尖沿饱满额头徐徐勾勒。 察觉对方神情不对劲的楚黛,注视着他几近病态的眼神,心中暗惊。 豺狼刚走,虎豹又来。 “四年前,临江郡崇嵩书院中的惊鸿一瞥,让某始终记忆犹新,无时无刻不在记挂伊人芳容。后历经多方探听总算知悉,彼时是镇国公嫡女临江郡主至书院拜访旧友。那段时间临江郡内的高门大户子弟,私底下谈论最多的便是郡主芳姿丽质云云。当某闻听他们言辞间对你的肖想觊觎,十分嫌恶不齿,甚至乎生出一种溺死他们的念头,掐灭所有人的绮念。” 元三郎深情款款的凝视和触碰,让楚黛感受到前所未有过的不适与胆寒。她无法抵抗惟有逆来顺受,从对方话语中隐隐约约察觉出丝缕异样,脑海里忽闪逝过一个极其荒唐又极具可能性的想法,沉声质问道。 “四年前临江郡内两大士族宋氏同林氏的嫡子,相继于酒醉后失足跌落湖中溺毙身亡。其时宋、林二族不信嫡子酒醉溺毙之说,深觉蹊跷,上报刺史尤陵祁恳求彻查此案。然而几经查访都未有任何蛛丝马迹,尤刺史顶不住两大士族所施加的压力,又苦无证据证明为他人谋害,只能判为一桩悬案。” 在阒寂的氛围里,她开口续道:“当初宋、林两个郎君曾使劲浑身解数讨好追求于我,是以他们二人之死,其实是你一手……”双唇被一根手指轻按住,把‘造成’两字将将堵回濡湿的唇舌中。 楚黛厌恶皱眉。 冰凉指尖上下滑扫着温热唇瓣,一抹携芳香气息的朱色口脂沾染到指腹,元弼低笑一声,将指腹探进自己口中啮咬舔舐,品尝着伊人口脂香,嘴角微微上扬勾起愉悦的弧度。 “嘘!某不希望在你我二人之间听见旁人的名字。” 他长臂一伸,轻巧搂住佳人的细腰扣进胸怀,修长手掌来回游弋于娇软香躯之上,明明是最轻佻的动作,但他的眼底却不带半分情动之色。 强自忍住浑身的战栗感,楚黛已经笃定他便是四年前制造宋、林两家郎君溺毙身亡的真正凶手。目下最好的方法就是竭力同他讲话,分散他的精力,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府内奴仆的到来。 “在做下杀人夺命之事前,你可曾顾及过元氏阖族的安危荣辱?身为嫡系三房的独子,可曾为父母着想过分毫?作为一个读书人可还曾记着何谓忠孝仁义?何谓孔孟之道?” 对于她的诘问,元弼容色平淡似是不以为忤,食指挑起绺她的长发一圈圈缠绕上指尖。 “郡主倒是讲错了,元氏阖族的安危荣辱同某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元氏三房的独子,不过是花重金买来的一个名头而已,某又为何要为那对夫妇着想。至于作为读书人,某阅万卷书聆孔孟之道,大道理都明白,在为人处世方面自当要谦逊有礼,可……人人均有一个不能被触及到的底线。” 他垂首贴附到少女的耳际,声线低沉:“而您便是我的底线,任何对您有想法的人,我都不会让他安宁度日。” 楚黛眼帘微颤。 弘农元氏乃三等士族,近些年来因族中子弟不成气候已逐渐没落,但瘦死的骆驼始终比马大,即便再是衰颓不振,门阀士族的名号和地位堂堂正正摆在那里,仍令黎庶所敬重。 借士族子弟之名要较寒门子弟行事便宜,且某些方面更具优势。 “掷重金购士族子弟之名,仅此一点便足以使普天下的门阀士族鄙夷唾弃,忘父母恩弃忠孝仁义,抛姓改名归进他族族谱。桩桩件件一旦被揭发出来,这辈子你都再也无法翻身,还遑论什么摘状元名入曲江宴获封官职,你只会永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楚黛目色平静,暗自咬牙忍受着自头皮传来的刺痛感,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如若现在能够迷途知返及时收手,尚有转圜的余地,我可以不计前嫌援手鼎力助你,抹掉你身上所有的污点,届时待入得朝堂之际,各处仍可予你裨益,本郡主说到做到。” 蓦然间,头顶传来一声短暂轻叹,与此同时一阵天旋地转使楚黛整个人陷进柔软薄衾中,脸部紧贴凉滑缎面,纤细双臂被元弼反剪住,双腿也被紧紧压制不能动弹。 握于掌心的一枚尖锐金簪颓然跌落,她试图挣扎却徒劳无功,纵使浑身恢复了气力亦难同个成年郎君相搏斗。 “你放手!” “郡主可真不乖。” 楚黛身上的鹅黄色外衫因挣扎间意外滑落至肩头,展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脖颈。 看进元弼眼底无端端增深了眸色,幽邃中仿佛熊熊燃烧着两团烈火,俯腰垂首埋进楚黛的颈窝,深吸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张开口探出舌尖描摹着姣好的颈子,顺沿颈间的细嫩肌肤一路向下舔舐。 大掌紧紧贴合着曼妙娇躯,感受她因恐惧而带来的微微战栗,内心深处翻涌着并不陌生的浪潮,轻松剥扯掉碍事的外衫与薄透的锦纱上襦,怜惜地抚摸着欺霜赛雪的肌肤,摩挲脊背细腻皙软的肌理。 稍微一用力捏按,皮肤上便会立刻浮现出一抹红印,像极了雪地里枝头盛开的梅花,暗香浮动惹人垂怜。 “呵,您可真美啊,难怪总惹许多人惦记。” 他眼神炙热滚烫,视线直勾勾黏着佳人刹那变得雪白的脸庞,倏忽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挂在手头闲闲把玩,青衫半敞月白里衣若隐若现,清隽非凡的面庞噙着笑意。 “放手!本郡主最后警告你一次,否则后果自负!” “原来美人怒,也别有一番风情啊。” 痴痴凝望着佳人玲珑有致的躯体,元弼缓缓将深青色绣忍冬纹的腰带,猝然套进了身下人那弧度优美的颈间,幽幽青绿同雪颈对比鲜明,犹似雪山尖一株遒劲生长的苍松。 美丽景致入目,迫使元弼的呼吸顿了顿,他眼中带笑,手掌蓦地发力狠狠拉扯腰带两端,修长颈子骤尔被紧绞住,渐渐显出可怖淤痕,而腰带仍旧在一点点缩紧。 软榻上,少女绾好的发髻彻底松散,金簪玉钗掉得无影踪。 一头鸦黑青丝四处铺泄,精致美丽的面孔因呼吸不畅而快速涨红,面容挂着无比痛苦的神色,眼瞳中充满了血丝,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手臂胡乱挥舞着,双足踢蹬不休,含泪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依旧笑容明朗的郎君。 像是看穿了她内心的疑问,儒雅郎君稍微松了松力道,忽而一笑,虔诚地吻上那片凝脂雪肤,眼神里仍是片温和暖煦,仿佛欲置楚黛于死地者并非是他,平静的嗓音再度低低响起。 “既然这辈子您不能真心倾慕喜欢某,那么就让你我二人共赴黄泉地府相互依偎一起作伴儿,永不分离。” 元弼紧抓着腰带的双手逐渐加重力道,埋首轻轻舔舐着她的耳根,语调中的柔情蜜意似能淹没了天地间的一切,“且放心,待您去了之后,某立马跟随,绝不会让您孤零零的一个人上路。” “滚!我看该上路的是你!” 伴随女子的一声娇叱,元弼目中一痛,不由抬手挡住刺眼的熠熠华光。 本被钳制住身体,腰带勒紧脖颈乖乖等死的楚黛,掐准时机伸手推了他一把,轻巧翻身反压制住,麻利地拽掉缠绕颈间的腰带,居高临下睥睨着事先死死勒自己的那个披着羊皮的大混蛋,一巴掌凶狠地拍到他错愕万分的脸庞,恶声恶气啐道:“用舌头舔舔舔,你是属狗的吗!” 驭劫 第50节 她又做派豪放地撩起衣袖擦了擦满头大汗,转眼瞅向屋内重重帘幔后隐隐绰绰的人影,没好气的冷哼:“怎么,还没看够热闹啊?” 徐徐挑开帘幔,有一人步履翩翩行至软榻跟前,元弼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面色乍变,眸光晦暗不明。 “为何会出现两个临江郡主?” 惊诧莫名的视线来回游弋于骑在自己身上的临江郡主,以及端端正正立在三步开外的临江郡主。 两个人长相身材皆一般无二,根本分辨不清谁才是真的。 端正立着的楚黛衣衫齐整,臂挽帔帛,先是淡淡睨了眼软榻上那名同自个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后是打量了一番满脸惊愕的元弼,微抿了抿唇。 这种场面分外怪异,仿佛是无意间撞破了一桩奸情且还是与自己有关的奸情,衣裳凌乱的‘自己’举止豪放像驭马般不羁地骑坐在一文弱郎君身上,有种霸王硬上弓的不良感觉,画面深具冲击性…… “你快点变回原先的模样罢。” 楚黛催促榻上的‘自己’,指了指另一个始终处于发懵状态中的人,“解决了他再变。” “好嘞!” 软榻之上,渺淡云雾裹缠熠熠白芒一闪即逝,夜哲掸了掸衣袍,阴沉着脸,迈开修长笔直的双腿下了榻。 甫踏出一步便立即踅身,朝着已昏迷的元弼狠狠踹一脚,犹似不解气般再次补了好几脚。 “叫你毛手毛脚扒衣服,叫你乱舔,叫你再用腰带妄图勒死我。” 他气哼哼地理了理衣襟,瞥了眼躺在地上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冯十二,俯身拽过他的手腕把了把脉,又扒拉了遍眼皮,自言自语道:“幸好烛台并没刺中心脉,还有得一救,若是再晚上两刻钟定要魂归冥界。” 讲话间,指尖已掐起个术法,欲大发慈悲救上一救。 “且慢。” 夜哲疑惑地偏头用眼神无声询问。 “冯十二已经死透,毋须再救。” “不可能啊!我刚把了脉,他尚存有一丝生机,完全可以救活。” 他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挺有把握,加上冯十二并未气绝只是失血过多,也不算太棘手,及时施以些术法定能恢复康健。 楚黛再次启唇:“我说了,冯十二已经死透,毋须再救。”垂目注视着仰面看向自己的夜哲,长睫微敛,表情漠然,整个人透出了几分无动于衷的意味。 -------------------- 第67章 勿施人 电光火石间,夜哲眉宇紧皱,内心情绪如浪花激荡翻涌。 遽尔拂袖大步流星地走近她,脸上的神色复杂,嘴唇翕张几次想要讲出一些话,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身为一名随侍,必须对主人的命令言听计从,不得有任何异议,否则平白留下你又是干什么呢。” 楚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眉梢眼角挂着十足的淡漠讽刺,“收起无用的情感,做好自己罢。” 闻言,夜哲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怒意,紧箍住楚黛的腕子,厉声喝问:“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你眼底便如细微尘埃一样,可以视若无睹?难道……你就没有愧疚吗?” 他的目光逼视着她,瞳孔里倒映出一张极致冷漠的面孔,口吻倏地变得咄咄逼人:“我曾明确说过,不替你做有违天道之事,今日冯十二这个人我是救定了!” 既视人命如草芥,那么自己便不会袖手旁观。 真是执拗的白泽…… 楚黛轻轻一叹,淡然拂开他的手,仿佛是对他的善良心软而感到无奈。 “第一,我不曾让你做有违天道之事,冯十二是元弼刺伤,并非是你动的手。第二,你可以大发慈悲救下冯十二,但是他最终的结果也难逃一死,之所以阻你救他,只因怜你到头来白费功夫罢了。” 她仰首看着他难以置信的表情,娓娓续道:“试问有人大胆冒犯郡主,或许更准确的说是对郡主意图不轨,一旦事情被揭发出来,他的下场是什么呢?”像是恍然大悟般轻轻拊掌,“对了,你乃白泽族少主并非凡人,恐怕不知依我大应王朝的律例会将犯人及其满门亲眷,皆施以车裂之刑,之后把尸首扔去乱坟岗遭野兽分食。” 用极尽漠然的口吻详述着最悲惨的结果,面容不显露半分异色,铁石心肠当是如斯。 给予了别人一次活命的机会,又再次掐灭活命机会的滋味儿,怕是苦涩不堪,浑不如直接了当的死去,给一个痛快还能少拖累家中亲眷。 夜哲咬了咬牙:“难道就不能饶恕冯十二这一回?他已经幡然醒悟,知道错了。” “饶恕?” 犹似听见什么顶顶新鲜有趣的词汇,她唇边笑意盎然,明丽颜容于一瞬间艳的不可方物。 “人啊,往往都是口头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就不啻登天入海。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想想,假如今天冯十二是欲对你的嫡亲姊妹抑或是心尖最重要的人意图不轨,你可会大方饶恕并发善心施救于他?” 一个普通的反问立即把夜哲拖进沉思的漩涡,倘若是她所说那样,可会大方饶恕施救? 低首缄默不语,便已清楚表述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针对人性思想及察言观色,楚黛向来拿捏最准,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一套已实践成功过无数回。 她十分清楚每个人的内心深处皆有不可触碰的逆鳞。 如果将事先遭遇替换到别人心中最疼惜保护的那个人身上,回过头再观她之做法,哪个还有异议? “想必莳花坞的使女快要清醒过来了,你先走罢。” 她抬首朝夜哲绽出暖暖一笑:“临出府前,我吩咐了小厨房熬煮汤羹,现今你回去火候刚好,正可以喝入口中。” 不知是惦念醇香美味的汤羹,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夜哲也没多说别的话便乖顺地退出了门槛。临走前回首瞧了瞧楚黛的背影,抿了抿嘴,转瞬化作一道银芒远遁。 莳花坞内,使女们自一丛牡丹花间一觉醒来,迷茫睁眼环视周围,仿佛忆及什么般,跌跌撞撞地起身朝临江郡主所在的屋子跑去,生怕这位贵人搁她们这里出了什么闪失。 当所有人气喘吁吁跑到屋前,发现郡主正闲庭信步捻着一簇芍药观赏,当即乖觉地下跪。 楚黛侧目瞥见因惴惴不安而伏身跪倒一地的使女,找出帕子擦了擦手,嘴角微挑了一丝笑:“立马让顾妎来见我。” 顾妎,正是阳安郡主闺名。 嗅出一丝不对劲儿的使女,匆促应了是,忙不迭去请自家主子,硬生生把人从一堆俊俏郎君中挖寻出来。如实细禀了临江郡主的这句话,又慌里慌张‘噗通’一声跪倒求恕罪,盖因她直言郡主闺名实属大不敬之罪。 察觉临江直呼自个儿名姓,阳安郡主破天荒的变了脸色,并未同使女计较,推开欲继续纠缠自己作乐的郎君,又清清脆脆赏予一巴掌后,脚步生风般赶往莳花坞。 仅用了半炷香的时间,她便火急火燎赶至,老远就眼尖地发现临江正眯眼享受使女的捏肩捶腿,悠哉闲哉端着扶芳饮小口啜品,还不时指点摘花使女采哪朵到篮子里面,这场景入了她的眼,捂着胸口险些气个仰倒。 随手指了两名小使女,楚黛示意她们去把大门口那位叉着腰大口喘粗气的阳安郡主搬进来。 趁她仍在喘气未开口前,素手一挥,屏退众使女,推开紫檀木门扉,扬了扬下颌,抿着点笑开口:“你且自个儿看看。” 阳安一脸的莫名其妙,跟随她提裙踏进内室,甫看清软榻上下的情景时,直接吓得白了脸,一口气又差点没提上来,掩嘴狠命咳了阵子。 屋子里浓重的血腥味冲得脑子昏沉,胸口发闷,靠着柱子歇息半晌才匀顺了气息,围着临江团团转了好多圈,还上手来回扒拉,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小姑奶奶,你受伤了没?要是受伤的话赶紧告诉我,给你请医师去!” 要是这位出了劳什子事,便是不自刎谢罪也该哭死了。 “放心!我没受伤,倒是榻上人一直处于昏迷中,地上另一个人死透了而已。”楚黛一派风轻云淡,端的是从容淡定,探手拂了拂阳安肩膀上落的发丝,浅浅一笑:“顾妎,今日这事你先好好想想,待一个时辰后给我一个完整的交代,如何?” 一个时辰足够搞清楚前因后果,阳安郑重颔首,“放心,此事定当会给出一个结论。” 自混沌中睁目遥望碧空如洗,日丽风和,耳畔琵琶声清脆缠绵,幽软婉转的女音低低吟唱《凉州词》,细腻字句溢出唇舌,丝丝风情扣击心弦,神智恍惚了瞬息。 楚黛揭开身上搭的蜜合色锦缎鹤氅,目光环视过五步开外齐整摆了一圈的素纱屏风,将将寻思起先前因困顿便在花园子里睡着的事。 扶着额自小榻上直起身,伸臂摸来把玉制梳篦,略略梳拢罢乌发,弯腰穿好丝履,睇向屏风另一侧犹自拨弦歌唱的伎人,发问:“眼下什么时辰?” 琵琶声止,伎人看向花园边隅的铜壶滴漏,“回郡主,已是申时二刻。” 乍闻临江睡醒的消息,阳安自幽暗地牢内掷下浸足盐渍的皮鞭,火速抽身赶来花园,风风火火跨进月洞门,腰间佩挂的玉珏禁步并发髻间的钗环花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推开屏风,也不顾劳什子规矩礼仪,撩裙箕踞坐上玉簟,瞪个水润杏眼盯着初醒不久的人。 怪道总有帮人巴巴惦记思慕,竟真是个尤物似的人儿! 一张白皙娇颜丽如芳华,丰润肌肤同瓷碗里盛的羊奶似逸着淡淡奶香,长睫翕合,乌亮瞳仁像蕴了片澄澈湖泽,浅浅噙笑涟漪骤漾,一圈圈儿悄然荡入别人心尖,是怎生也舍不掉的朱砂痣。 “喏,给你。” 阳安从对面飘飘然接来丝帕,后知后觉地问:“给我这个做甚?” 楚黛:“拭口水……” 塞还丝帕,阳安鄙夷地剜了眼她,面色逐渐凝沉。 “适才地牢内审讯结束,今儿这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已全然弄清楚。论说古往今来后院起火数不胜数,可千算万算没料到这种事竟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摇摇首,勾唇自嘲的笑了笑:“先头在假山后面议论冯十二的四名郎君,早便知晓他会路经后花园,因此提早做足准备,共同演绎一出煽风点火的戏,谁知这人也真是蠢,偏就吃了熊心豹子胆。” 阳安语气幽幽地叹惋:“放着好好的富贵生活不过,非要同后院女子一般争风吃醋,说到底是内心贪欲滋生,终归我之过失,管教不严方才起了乱七八糟的幺蛾子。” 耳边仿佛又传来地牢内鞭子抽笞进肉里的声音,夹杂漫天漫地的哭嚎。平素保养得宜的身躯布满血糊糊鞭痕,人如一朵萎靡的花蔫蔫耷拉着脑袋,拎起地上一大桶盐水,专挑身上的伤患最多处泼去。 刹那间俊脸皱拧成团,口中痛苦哀嚎不绝,孱弱的呼救回荡在空落落的地牢里。 虽则可怜,但俗话讲的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四个贯是养尊处优的郎君,莫名被冠上偷盗珍宝重罪,来不及辩驳两句便叫人给拖进地牢内扒掉华裳,任凭他们如何哭求。 那名曾给予了万千疼宠的郡主始终面容寡淡,纤纤玉手最后更是亲自执起皮鞭把四人轮番抽笞。 “今日但凡在莳花坞当值的一众奴仆,皆已被我打发到偏远乡下的庄子上当差。” 美其名曰说到庄子上当差,却是对奴仆们的惩戒,寻个好听借口永永远远把人困在一处监视看管,倘若察觉哪个人敢动歪心思,约莫下场不是被灌哑药就是‘病死’。 聆听着阳安对府内人的一一安排,楚黛表情平淡,未发一言,及至最后一句话时,斟茶的手臂微顿了一顿,零星茶水迸溅到玉簟表面,进而渗透洇染了一抹黄褐色,拿着丝帕揩了揩。 “元三郎想求见我一面。” 楚黛像是若有所思般低喃:“也好。” -------------------- 第68章 善与恶 长久摒弃阳光不见天日的地牢森冷刺骨,人进入牢内身上寒凛不已,铺天盖地的潮气混杂一股霉味并臭味令人作呕。 两侧粗砺石墙上悬着光芒幽微的灯烛,烛火投射在石砖上映出黯淡光影,脚下青石板路并墙隅生长出大片的苍绿青苔,每跨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偶尔还要提防突然溜过的老鼠,愈往里行愈能闻得到浓重血腥气。 楚黛皱眉瞥向一侧牢房内整齐摆放着的四具罩了白布的尸体,血犹自‘嘀嘀嗒嗒’落不停,以致地面坑洼处积了许多血水。 继续行走片刻,至一间早有奴仆等候的牢房前,看人躬身打开牢门,她兀自踏进一方从未接触过的幽暗湿冷环境。 常年不见天日的牢中萦绕着刺鼻难闻的气味,借微弱烛光能看清靠墙角搁了只发霉水桶,里面的水不知是放置多久,密密麻麻飘浮一层蚊虫的尸体,边隅则零零散散搁着些枯黄稻草。 驭劫 第51节 身穿单衣的元弼安静坐在稻草堆上阖目养神,清隽脸庞挂着几许孱弱苍白,跟前放了奴仆送来的两块蒸饼并一碟子青菜,却不曾动过半分。 倒是让灰不溜秋的瘦老鼠逮住机会,颠颠儿叼起比自个儿身形还大的蒸饼往洞里拖,见着有人来也不畏惧,不躲不避立在那处,绿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转。 孰料,一个不留神间身后便有道劲风裹挟股狠劲儿强势压来,‘噗嗤’一声血肉和骨骼压成碎沫的声响尤为清晰,可怜连一口蒸饼都未吃上的瘦老鼠,惨死于一只鞋下。 细观元弼的手和脚均缚以沉重镣铐,他本人用鞋底毫不犹豫地拍死瘦老鼠后,探手捏起迸溅上肮脏污血的瘪蒸饼丢进水桶里,一气呵成做完整件事之后,抬首觑见锦裙华裳的少女,目中光芒一亮,唇角勾出清浅的笑容。 “只要是郡主所至之处,便算再污浊肮脏的地方,刹那间也会变得锦绣满堂,荣光熠熠。” 他说着,归拢出一块干净地,抱起一大捆稻草细致铺整好,垫上一件薄衣,镣铐与铁链发出沉闷地撞击声,让人听进耳朵里总归有些不舒服。 挽了挽纤尘不染的帔帛,楚黛睥睨他殷勤的举动,容色淡淡,“且说罢,我的耐心有限。” 叠拢稻草的动作终是一顿,元弼身躯僵了僵,眸中光芒一黯,缓缓转过身,张口问出了一个他一直以来都想知晓答案的问题。 “假如某托生于某个门阀士族之家,以弱冠之年自食其力不靠家族荫庇,摘取状元名获圣人赏识封官,一身清清白白不曾染血腥,届时求娶镇国公嫡女,她可会欢欢喜喜的许嫁?” 他并不追问为何会出现两个临江郡主,也不讲求情饶恕之语,仍旧执迷不悟着追问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这是内心缠绕多年的执念,根深蒂固滋养成挥之不去的心魔,生死攸关皆可抛之度外。 “不会,纵你成为朝堂上那只手遮天翻搅风云的权臣,我都不会为之动心。” 回答干脆利落,彻底掐灭对方心底微末的希冀之火。 闻言,元弼怔愣少顷,唇齿间溢出短暂的叹息,颓然轻哂,他这辈子太可笑亦太可悲,竟对天性便冷心冷情的临江郡主一见钟情。 犹如飞蛾扑火明知前面是一条死路,偏要以微薄之力妄图扭转乾坤,仍旧逃不开作茧自缚的结局。 他抖簌着身子,大掌紧紧抓住束稻草,任由尖锐刺进肌肤淌出串串血珠,眼瞳中沁出血丝,颤着嗓音又哭又笑的低语:“若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某绝对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再入崇嵩书院,遇见那年花树下笑靥明媚的少女,更不会痴心恋慕执妄成魔,致面目森然。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定除妄去执,不再迷失本我,爱上不该爱之人。” 楚黛拨动腕间金镯的指尖微顿,面容笼罩于阴暗里面,一声轻叹低不可闻,踅身慢慢往牢门口走去,锦裙簌簌曳过地面,脚步缓了一缓,喃喃道了一句佛语。 “即种因,则得果,一切皆命中注定。” 说话间髻边珠钗微微晃荡,折射出一点温暖璨芒映入幽暗地牢。 怔怔地探手尝试着抓住虚空中的一点珠芒,最终却伴随远去的脚步声逐渐消散不在,元弼失魂落魄地垂下手,嘴角勾出苦涩的弧度,眼底溢出一滴晶莹的泪珠,跌入尘埃里支离破碎。 “求而不得,执念成魔,心性沦丧,自尝苦果,此生此世永负罪孽,独愿卿笑靥常留,余愿足矣。” 翌日卯时,专奉朝食的小使女趋步端馔肴进入内室,同正立案前布菜的冰嫣瘪嘴抱怨道:“也不知怎地,打从昨晚上雨珠子便滴个没完,眼瞅着把院子里晾的衣裳淋得湿漉漉,真真儿叫人心烦。” “要我说,老天爷素来没个准头,以后还是警醒着点,待入夜后尽早把衣裳收屋里头,搭架子上晾,省得再辛苦浆洗一遍。” 冰嫣努努嘴,故意调侃她,“万一衣裳全淋喽,第二日没得穿可怎么办哟!” “冰嫣姐姐!”小使女咬着唇,别过脸不再理人,指甲轻抠着黄花梨木托盘底的镂空花纹,让冰嫣瞧见后不由打趣她:“你这小妮子倒好,才讲两句就变脸了,日后谁还能同你玩笑。” 小使女慌张摇首,叠声讲不是如此,“姐姐有所不知。我方才听来小厨房送菜的张婆子讲,一个时辰之前金吾卫们在护城河内打捞上来一具尸体,有眼尖的认出那人是近日甚为风光的元氏三郎。” “金吾卫同仵作一起勘验现场,确认元三郎是昨晚因醉酒后碰巧赶上雨路湿滑,不小心失足跌进河中溺毙身亡。那么一个俊俏儒雅的郎君愣是被河水泡得身体发涨,模样不忍直视,可怜我还曾在他身上压注了一缗钱,赌他定能摘得下届科举的状元头名,目下倒是好,那元三郎人一没了,压注的钱都没了下文。” 一阵珠玉清脆碰击声自背后响起,二人住了嘴,回首福身行礼。 雪嫣挽了珠帘,侧眸看主子迟迟未行,描绘着精致妆容的面庞有两分恍惚,暗自忖度是否该出言提醒。 不过好在顷刻间主子便抬步坐到摆满朝食的案前,屏退了一屋子的使女,仅留下两个心腹,捏着勺柄舀了些汤水,置于唇前轻吹。 “事情办得如何?” 闻言,雪嫣上前两步,垂首回禀:“黎娘来信说,她已告知弘农元氏三房元弼溺毙之事,并把搜罗到的元弼花重金购嫡子身份的证据,以及元弼之前在临江郡涉嫌杀害宋、林两位郎君的事情彻底摊了出来。” “元氏三房夫妇骤然知晓认了个杀人犯当儿子,吓得险些晕厥,后来恳求黎娘给指条明路,如此便依照您预先制定的计划一步步顺利进行。目下三房已遵您意在黎娘的协助下,从族中遴选出十五名资质尚可的子弟,记到嫡出名下好生栽培,约莫一年后便会进长安入族学就读,届时再从元氏十五名子弟中挑选出翘楚者为我们所用。” 冰嫣率先伏身跪倒施大礼,“恭喜娘子,获弘农元氏一大臂力。” 拾箸夹了块鱼肉,楚黛细嚼慢咽后睨向两个使女,但笑不语。 不仅仅是弘农元氏入麾下成为臂力,便连阳安郡主府也将欠着她一份情面,日后办事免不了需要些便宜,届时取来这份情面和弘农元氏,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她慢慢敛却笑容,眉目间盈上一片平淡之色,“夜哲人呢?” 打从昨日他人一回到府中,便不曾踏出过房门半步,现下晨起该用朝食,按理讲人也该出来用馔,毕竟是个爱吃的不会委屈了自己。 “这……夜护卫在小厨房那边。”冰嫣面有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闻说是在等着第十三头烤全羊。” 楚黛不解,“第十三头?” “没错,大概是因夜护卫昨夜一整宿未进食的缘故,天色没露鱼肚白时,跑到小厨房一口气连吃了一整头烤全羊、三只黄金鸡并两只烧鹅。犹觉未饱之下差点儿把您的朝食都抢了吃,幸好厨子发现及时给他烤全羊吃,这不烤着烤着就第十三头了。” 默了一默,楚黛撂下筷箸,嗤笑:“难怪今儿味道吃起来比往昔要香,敢情这朝食是从虎口夺下。”继而吩咐道:“你们去把夜哲叫来,再告诉他如若不来的话,以后一口东西都没得吃。” “是!”雪嫣同冰嫣抿嘴憋笑,还是娘子英明,只要拿捏住吃食方面,夜护卫必定是要无可奈何的就范。 夜哲是在楚黛用毕朝食后才踏进门槛,彼时他一张脸耷拉老长,磨磨蹭蹭跨进内室满面不情不愿地杵在屏风边,不时抱着只油乎乎的烤羊腿啃上一口,眼睛乜斜书案后面持笔蘸墨的某人,冷哼了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干巴巴伫立,一整只羊腿都啃了大半,对方仍旧专注提笔勾描一幅画,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渐渐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嘴上故意扯下块羊肉‘吧唧吧唧’使劲咀嚼,发出极大的声响,企图实行干扰计划。 毕竟,在一位教养极佳的士族贵女眼中,是决计不能容忍跟前出现任何有失礼仪之事,吃东西吧唧嘴便是一大忌,他想先挑起她的不耐。 果不其然,书案后楚黛手腕微滞,轻蹙了眉头,掀眼睇向吃个烤羊腿不停吧唧嘴的夜哲,不禁生出两个疑惑。 这东西就当真有那么好吃吗? 一大清早便吃如此多的油腻之物,身体当真能吃得消? 兀自迷惑少顷,再低首去看宣纸时,久久未动的笔尖竟落了滴墨,画中央陡晕染开一团很扎眼的墨色,彻底破坏掉画中连绵起伏的山峦风景。 她怔了一怔,哀叹一声,这位置滴得倒好,连个补救的办法也没有,兴致索然地弃了笔杆,幽幽言道:“看来你还是对昨日那桩事耿耿于怀。” 夜哲口中咀嚼的动作渐慢,对此不置一词。 昨日她每句言辞皆在理上,可是思来想去总感觉像拧了个疙瘩横亘心间,导致整个人有点别扭郁闷。 “生而为人自有善恶之分,所做之事也固有好坏之分。然,所谓善恶好坏在当下的世道已难区分清楚,并非皆能随本心掌控。” 楚黛揉皱案上宣纸,“诞于虎狼环伺的士族门庭,需懂得取舍,狠下心斩除路途中出现的野兽,以保全自身同家族。”手一松,纸团骨碌碌滚了几滚,她发出喟叹:“喏,人就像纸团般,要么由别人攥住揉圆搓扁,最后被弃如敝履,要么便当攥纸团者操控大局,得偿所愿。” “你真的得偿所愿了吗?” “大抵有小部分得偿所愿,目前为止仍旧不够,因为未来路途出没的野兽将更多,我必须手握利刃继续斩除不可知的危险,纵然满手血腥亦不会心怀歉疚。” 楚黛望着虚空的目光挪向夜哲透出深深失望神色的面孔。 “至于你是去是留,姑且顺遂心意罢。” 夜哲面无表情咬下一口羊肉,转身离开。 -------------------- 求收藏! 第69章 心中意 把铜盆与巾帕搁置到紫檀木嵌螺钿盆架上,雪嫣捧来胰皂服侍着主子净了手。 自梳妆台上的匣屉儿取出一个莲瓣纹青瓷小圆盒,旋开盖儿,垂首奉至主子面前。余光瞄见一只皙嫩玉手从盒内挖取块散发着淡淡芳馨气味的乳白色膏体之后,她把小盒的盖儿扭好,神情存有两分踟蹰之意,最终还是开口劝谏。 “娘子,夜护卫始终非我人族,其心性难测恐生变数,是否需要重金招揽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借他们的手……” 雪嫣的眼底浮现一抹杀意,扬手做出抹颈的动作。 顿了一顿,楚黛斜睨着她,语气不辨喜怒:“你倒是考虑周全,且自去小厨房要盒没开口的松子,亲手剥来给我吃。” “是。” 雪嫣心神大震,低头看了眼白生生的双手,这回不止是揣测错主子的心意,更是低估了夜护卫在主子心里头的地位,真真是犯了回蠢。 檐下,雨丝淅淅沥沥编织成一帘迷濛雨幕润泽着大地。 窗外雨滴敲打着新植的芭蕉,将翠色涤得焕然一新,叶上的颗颗雨珠连成串顺沿着轻垂的叶尖,滚落到紧紧相依偎的蕉竹间。 雨中清冽水汽氤氲着梨花,使渺淡的香气增浓两分,一声声珠落玉盘的清音混杂着花香娓娓传响,添了些许悠长意味,琼琚斋仿佛随着落雨声的点缀,成为了空幽宁静的世外桃源。 接连处理了八日府务,该赶走发卖该申斥敲打的也大都弄好。 楚黛手头上便只剩下她阿耶的妾侍,大致过目一遍后院女人的名册,她阖起册子丢到一旁,靠着凭几闭目养起神。 顷刻,她又道:“去将我的箜篌取来。” “是。”使女蹑手蹑脚地把凤首箜篌搁下,便见榻上人睁开了眼,踩着丝履下地来。 敛裙跽坐在玉簟上,楚黛信手拈弦拨弄出几个音,随后低眉忖度,抬手奏出了一曲《清平乐》,流利婉转的妙音缠扣入心,仿佛一下子就能激起世人内心深处暗藏的真实情感。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屋外,撑伞奔走的使女闻箜篌之音不禁驻足聆听,脸上的神情如痴如醉,直至一曲终了方想起各自的活计,懊恼着去忙活做事。 响雷轰然划过天际,扯出一道可怖骇人的银白闪电,天地间瞿然闪掠出一阵刺目的光芒,天上像被撕破个口子,降下滂沱大雨。 风催雨势,豆大的雨珠随风向飞溅上手背,一片沁凉的水泽贴透筋骨,惊醒了沉浸于箜篌声中的人。 檐下长身玉立的郎君袍袖微扬,伸出玉琢般的手掌,虚空一划,瞬息筑起一座隔绝雷雨之声的透明结界。 奏罢一曲,楚黛从容收回手撩起衣袖,将一双纤纤玉手浸入盆中的温水里。 水面飘浮着的梨花瓣随波而漾,淡淡清香萦绕掌间,她拭净了水珠,搽抹上小罐中的乳白香膏,等到膏体彻底浸润肌理,便从一侧托盘上拿起方一柔软干燥的棉帕,细致擦拭起箜篌上的每一根丝弦。 她的表情专注而认真,像是对待一件珍宝般,擦拭完一遍后,又取来棉帕打开了一只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倾倒上棉帕再次擦拭。 从熟练的动作与对细节处的注意中来看,肯定是经常干这个。 夜哲如是想…… “你此来,可是想好了。”楚黛语气平淡无澜,眼皮也未抬一下,手下仍旧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琴轸。 “嗯,我决定继续留下来,等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你若是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愿望,我也不会强求,自动离去便是了。” 她动作滞了滞,缓缓放下了棉帕,偏头轻笑:“好,一切皆依君所言。” “如此,便不多加叨扰了。” 夜哲微一颔首,折身离开。 楚黛目送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重新抓起棉帕擦拭丝弦。 ‘铮’地一声,一根丝弦倏尔崩断开,在白皙手背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殷红的血一点点渗出来,落进旁侧使女的眼底不由得惊了惊,赶忙捧来药箱。 使女捏着瓷瓶往伤口处撒了止血药粉,又拿起一条细窄的薄布缠上手掌,伺候着上完药,抬首正打算说些什么,身体骤然一凛,目光添上了畏怯之意。 驭劫 第52节 娘子面无波澜神情冷淡,然而眼瞳中暗色沉积,像是蓄着某种捉摸不透的情绪,方才只一眼,就不禁让人脊背生寒,浑身战栗。 “夜护卫可看到了书案上的册子。” “看到了。婢子依您的嘱咐,特意在夜护卫面前佯装失手拂落记述着元弼真实来历的册子。等他瞧清册子上载的日期是阳安郡主邀您参加小宴之前,面色立时有些不大好,一言未发便离开了书房。” 楚黛若有所思地摸着伤口,“吩咐下去,明日把琼琚斋的经册典籍全搬出来晾晒。” “是。” 历经一夜雨疏风骤,隔日的空气分外清新,蔚蓝天空万里无云,骄阳似火,地面最后的一丝湿意悄然消失。 众奴仆大清早便热火朝天忙碌开来,琼琚斋上下充斥着各种嘈杂之音,歇在西厢房的夜哲好梦未完就被吵醒,闷闷不乐地拾掇好自己,进了小厨房呆了约莫一个时辰,才缓缓踱出。 他倚着廊柱子打了个绵长饱嗝,随手揪了根狗尾巴草剔牙,咂着嘴巴,回味起今儿的朝食。 从海边快马加鞭运回的鲜虾贻贝,分别采用了四种做法,有炖得鲜美无比的汤、有煮得滋味鲜醇的海鲜粥、有蒸得原滋原味可蘸食蒟酱的蟹肉、还有烤得焦香的贝类,那滋味真真没话说。 不知不觉又有点饿了。 夜哲吸溜下口水,从袖中掏出个深色袋子掂量两下,抽开绳结,自袋内抓了块桂花糕丢进嘴津津有味地嚼着,眯着眼十分惬意。 供职于小厨房的张阿牛不单单精通厨艺烧得一手好菜更兼是个机灵明白的人,知晓自个儿爱吃便私下做了些零嘴儿塞来,委实是玲珑剔透,懂事的很。 他一边悠哉闲哉地往回走,一边美滋滋吃着桂花糕,看见奴仆搬运书籍力不从心的时候,还热心肠搭了把手,替他们将每一册书都摊开晾晒在铺好的布上。 “多谢夜护卫。” 夜护卫主动帮忙,全然没半分的架子,奴仆感激之余便拉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一通:“没记错的话,夜护卫的西厢房里最早也存放了部分书册,今儿该一并拿出晒晒,省得让虫子白白糟蹋掉了。” 旁边一名奴仆来插话:“哎,一点子小事岂用你来操心,娘子早命尔思带人去收拾西厢房的书册哩。” “什么时候的事?” 两名奴仆不明白刚才还是一脸笑容的夜护卫因何陡然变了脸色,虽则满头雾水,但依旧如实回答:“是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他们眼巴巴瞅着夜护卫飞窜出去的背影,茫然的面面相觑,“可是咱们说错话了?” “谁知道。” 夜哲一路上风风火火浑似燎着了屁股般,脚尖甫跨进西厢房,打眼便瞧见楚黛婀娜的身姿立于一堆书画中,其手持一卷画轴已经展开寸许。 他额上冷汗潇潇,三步并作两步恶狼扑食似的一把抢了下来,孰料背后又有一双手轻巧夺了画轴,并笑着出声:“一幅画而已,夜护卫何故慌慌张张,委实失了平日风度。” 一干奴仆偷觑着夜护卫。 冰嫣迈步上前,施施然在娘子跟前展开画轴,等看清楚画,几人一时呆若木鸡,神情各异,夜哲则哑然无语。 紧赶慢赶,却仍让她们发现了…… 他低首,抿唇不语。 俄顷,楚黛缓缓伸出手指抚上画像,流连摩挲,黝黑的眼中盈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看来夜护卫于丹青之道上颇有造诣,着笔落墨间自成别样风骨,或许能担得起丹青妙手之称。” 没错,这是一幅逼真生动的画像,并且画中人正是她欧阳楚黛。 一袭艳烈的束胸石榴罗裙逶迤及地,外披纁色联珠纹大袖衫,臂挽鹅黄锦纱帔帛,玉手拈了枝魏紫牡丹靠近鼻端嗅闻,步摇玉翠垂鬓,端的是眉目嫣然,艳丽无双。 余光瞄见画上的一行诗句,冰嫣瞠目结舌,登时眼神古怪地打量了眼夜哲,内心暗啐。 这厮的脸真够大,脸皮也够厚。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此乃《诗经·大雅·卷阿》中的句子。 意思是凤凰啼鸣,就在那边的高高山冈上,梧桐树已经茂盛生长出来,就在那向阳之地。 典籍记载,自古凤凰非梧桐不栖,夜哲明显是将他自个儿拟作梧桐,将凤凰拟作她家娘子,可见这满腔的倾慕之情是尽数付诸于画。 “画是好画,诗也是好诗。”楚黛恳切点评道:“可惜,再好——”她掀目,唇际添了一缕讽刺意味,“一切也尽为泡影。”掌中画轴直直跌落在地,溅起飞扬尘土。 听懂话中深意,夜哲眼神晦涩,盯着她姗姗离开的背影,嘴角勾出一丝苦笑。 步出西厢房后,随侍的冰嫣眼底染上两分沉凝。 这位白泽族少主脸上露出的一派被拒后的失落表情,委实极具感染旁观者之能,果真不可小觑,府内存在一个暗里觊觎着娘子的人,实是不妥…… 她劝道:“娘子,倘若夜哲再留于府邸,许是会招惹来闲言碎语,不妨逐其……” “毋须多言,我心中一概有数,此事休要再提。”楚黛徐徐截断了她的话,眉目平和,“日久便能明心见性,如今盖棺定论尚且言之过早。” -------------------- 第70章 吐心事 苍茫云海间一线落日彤晖悄然剖露,逐渐洇染出沉沉暮色,孤鹜渺小的影子飞掠向远山茂林。 漫天残霞熔金似跌入凡尘,裹挟薄淡雾霭,融进燥热的晚风中吹拂着亭榭楼阁和葳蕤花树,给人以一种置身炎夏的错觉。 琼琚斋—— 楚黛着一身茜色冰绡纱裙裳,卧在罗汉榻上,发间戴了支银簪,臂弯搁着枚白玉凉枕,手执棕竹纨扇,漫不经心的听完锦纱屏风后管事们简明扼要的汇报,恹恹道:“如今国公府的田铺事宜还劳诸位多费心,我已命人在醉仙居开席请诸位前去享用。” 众管事识趣儿告辞。 苦夏,意思是进入盛夏方会难熬,可才过春尾几日,天气便愈发炎热,展露出盛夏季节才有的气温。 使女撤去屏风,在角落里摆上数个红木冰鉴,涔涔的凉意为闷热的空气添了些凉爽。 楚黛正吃着一碗酪樱桃,红樱桃鲜甜多汁,浇上纯白肥浓的鲜乳酪辅以琥珀色的甘甜冰蔗浆,味道极佳。 用毕,方觉身体凉快舒坦了些,随口发问:“碧湘院可有何动静。” “暂无。” 见识了自家娘子雷霆手段的奴仆与姨娘,谁还敢造次生事,都避得远远儿的生怕遭殃。 何况碧湘院…… 念及此,冰嫣语带愤懑:“您何苦留下苏氏,日日还得好吃好喝供养她,浑不如借机除之,叫她永无翻身之地。” “留她,我自有用处。” 楚黛枕着白玉凉枕,抿了口冰蔗浆。 苏氏虽愚昧蠢钝,但不失为一把称手的刀子,由她压制着后院不安分的姨娘们,自己就不必再操心费神,偶尔还能看上几出好戏,何乐不为呢。 长睫轻轻颤动,眼睑微阖,连日操劳所携的困乏疲倦逐渐侵袭,渐渐模糊了神志。 夜色无垠,虫鸣聒噪,廊沿悬挂的灯笼随风摇晃,府邸中灯火次第燃亮,璨如漫天繁星,划破沉沉浓黑,堪与当空弦月遥相呼应。 苍穹之上的皎辉播洒入凡尘,笼着渺淡的惺忪投在水面,又把似水柔芒镀上那庭院楼阁,像幅浓淡皆宜的绝世名画,透出恬静的美。 房内灯火如豆,榻上人酣睡终醒,楚黛披着外裳下地悄悄推开门,觑见廊柱下坐了一名打盹儿的使女。 她不欲惊动,是以脚下动作更加小心,躲过巡夜的奴仆,从酒窖拎了两坛好酒就直奔西厢房。 西厢梨树下,月色拖长了夜哲挺拔的身影。 今夜他只穿着件松垮青衫,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严肃,双眼发直,好看的下颌绷得很紧,半晌之后忽开口:“客既至,何必躲藏,莫不是怕在下招待不周,怠慢失礼。” 他掀眸直视黑暗中翩然步出的楚黛,双眸泛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这么晚,你怎来了。” “寻你喝酒聊天。”楚黛慢吞吞移过去,目光四下打量。 夜哲会意,扬袖一挥,在树下化出张食案并两只圆凳,她从善如流的落座,取出酒杯并一只黄金鸡,默默分了半只鸡给对面双眼放绿光的某人。 楚黛悠哉闲哉的饮了几杯酒,蓦地察觉一道灼烫视线紧黏着自己面前一口未动的鸡,哂笑着递予他。 风卷残云般吃净盘中的最后一块鸡肉,夜哲囫囵擦了嘴和手,顺带饮了杯酒咂嘴回味之际,猝然皱眉抱怨:“还是上回的兰陵酒同三勒浆非常好喝,这回的酒味道委实一般又一般。” “此乃千日醉,刚入口的时候会泛涩,等多喝几杯后涩会转为清甜甘冽,是我九年前所酿造,眼下时节取来喝正好。” 二人酒杯互碰,对饮连连,却俱缄默不语,不知是否仍介怀先前的那桩事。 弦月当空,倾泻潺潺银辉,庭院幽静,层层花影扶疏,繁茂枝叶间绽放的雪白梨花,像极了点点繁星。 铜壶滴漏的木浮箭不知不觉间已升到铜表尺刻度上的戌时,树下传来沙哑的咳声:“我……我还没醉,你怎么就先醉呢?” 楚黛颦眉,一张妙容盈满酒气醺色,红润的唇泛着剔透水泽,眨了眨迷离醉眼,撑着胳膊肘坐直,手里抱来酒坛子,推搡着对面伏在食案上打瞌睡的夜哲,企图唤醒他再酣饮一番,见他真是醉狠了,便吃吃一笑。 “说是千杯不醉,酒量也不过如此。” 片刻的寂静后,她又饮下一杯酒,喃喃自语:“这样也好,你醉了我便能安心同你诉一诉心事。” “欧阳楚黛,这个名字多美多好听,关陇士族之首欧阳氏的嫡女,镇国公府的大娘子,敕封的临江郡主。” “别人皆称我为天之骄女,拥有羡煞诸人的荣华身世。她们争相模仿着我的言谈行止,以我为目标孜孜不倦的学习着我,试图有朝一日成为第二个我,获得万众瞩目与无上赞誉。” 楚黛醉眼朦胧,高举着酒杯,对月讥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她们一味的模仿我,殊不知是学习我身上的好还是坏,大抵她们亦不甚清楚罢。” “唔,你知不知道我幼时为配得上这些响当当的名头,不折辱门楣,常常读书读到子时困倦到伏案睡着,纵使我付出千倍的努力,阿耶每回看见也只会严厉训斥我,罚我抄写一篇又一篇艰涩难懂的诗文。” 她醉醺醺灌下一杯酒,颤着双肩发出阵阵低笑,那笑声中似乎夹杂了轻微的哽咽:“那时候我要阅读许多书籍,授课先生日日布置下的课业沉重繁多,感觉歇息少顷都会浪费掉宝贵光阴,辜负阖族长辈的期许。” “然,在我眼中无比重要不容浪费的光阴,于大兄而言可以肆意挥霍,十分舒惬享受着光阴带来的欢乐。我私下里很羡慕无忧无虑四处玩耍嬉笑的大兄,他不爱读书阿耶就答允不叫他读,对他永远都是宽和宠溺,从不肯多加苛责,嘴角也总是洋溢着轻快的笑容。” “而我呢,除非能把书上内容默对或者应答如流时,阿耶才会笑一笑。” 她顿了顿,伸手替夜哲拂去肩头的落花,神情苦涩,“随着我读的书愈加晦涩深奥,终是明白了阿耶存的苦心。可欣悦之中又不寒而栗,他对我要求苛刻严格,俨然是当作了国公府的世子来教育培养。” “老练精干的仆妇教会我如何应对内宅阴私,教我如何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一次内宅构陷中,我因疏忽大意被冠以不孝之名,那次也是阿耶首次插手内宅事,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始作俑者我的嫡亲大母,遣人送她回了关陇的本家,又以内宅妇人的手段亲自给大兄灌输酒色纨绔,将他彻底养废。” “可惜,我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一点,苏氏竟趁我外出上香的一天,雇佣了杀手取我性命,危急关头是影卫及时出现救下了我。” “苏氏一心要我死,要我死无葬身之地,或许我还得感谢她,让我明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道理。” “正因阿耶提早预备的影卫,所以才使我幸免于难,同时亦明晰了人不该处于被动之境的道理。由此开始,一步步费心筹谋布局,舍弃根本不值一提的骨肉亲情,只为引君入瓮,将我的大母、兄长、妹妹一众视我为敌人的人逐个击溃。” “所谓阿耶外室及她的儿子,从始至终不过是一场戏,目的是为诱使苏氏失去理智,夺回掌家权而已。” ‘嗒’ 一朵梨花蓦然坠入酒杯,水纹漾开,搅碎天阙明月,万千心绪沉浮终归平静。 “我自认并非什么良善之人,趋利避害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有的人能够抱以宽容胸襟去原谅接纳曾妄图伤害过她的人,但也有的人做不到,比如我……步步为营埋伏陷阱,全副武装我自己使尽各种手段算计利用一切,时刻权衡利弊得失,收拢各方势力壮大己身,想法设法除去视为我眼中钉肉中刺的异己,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可这样重重算计的生活,我不想再继续过下去。因为我的心真的太累太乏,现如今只希望能过上没有任何阴谋算计,不必疲于应付的安稳生活,只求平淡度日再无风浪……” 驭劫 第53节 然而这也终究是一个遥不可求的奢望。 言讫,她哽咽着绽出一丝苦笑,跌跌撞撞跑出了西厢。 云影疏浅,繁星明澈,月华如水渗透大地。 本该伏于食案上醉酒不醒的夜哲慢慢抬起脸,撑腮目送楚黛渐行渐远的背影,提袖拂了拂酒水氤湿的衣襟,若有所思地盯着头顶一轮弦月。 自昨夜借醉倾吐出满腹心事,楚黛回屋后难得睡至翌日下晌。 等转醒后,整个人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觉着多年来胸口积压的浊气尽数抒解,打心底对夜哲增了几分好感,便命人搜罗来全国各地的美食,送予他聊表谢意,有时也请他喝酒或教他酿酒。 比方说,目下的酿酒房内。 一串极大的琉璃酒葫芦风铃悬于正中房梁,窗外清风拂掠荡出煞为悦耳动听的铃音,宽阔明净的屋子萦绕着浓郁的酒曲味。 视野中各类酿酒器皿有序地摆放在一张整洁的乌木案台上,其侧搁置着数个黑陶大瓮大缸盛着若干气味不一的未知液体,顺沿南墙一路排至东墙。 另有盛贮、炊煮粮食的三座半人高容器,经常要用的糯米粳米等原料放在通风的窗边。 除去酿酒的物什外,里间的柜上又置了饮各种酒的酒杯,犀角杯、夜光杯、青铜酒爵等数不胜数的酒具。 因要酿酒,楚黛便未施脂粉素面朝天,浑身没佩戴一件首饰,乌发挽成灵蛇髻并围着一块赭色布巾子。 等她仔细净了手,抄着笊篱在陶簋内舀出一块块发霉的谷物,开始了悉心讲解。 “酿出佳酿的精髓乃酒曲,我们首先要知如何制曲。周朝的《书经·说命篇》有云:‘若作酒醴,尔惟曲蘖’。曲即酒曲,由发霉谷物制成,酿出的酒更纯浓易醉;蘖本指植物新芽,这里指发芽的谷物,酿出的醴酒清淡甘甜,宜不善饮酒者饮之。简单讲就是曲法酿酒、蘖法酿醴。” 夜哲嚼着红虬脯,指向墙边的瓮缸,“里头都是曲?” “是。一般按添加物、原料、形体分成若干类曲,先人最早用散曲——是为黄子曲、米曲;次之为块曲——即汉朝饼曲,时人制块曲贯用一种名曰:竖曲如隔子眼的堆曲法,这样制出的曲更佳,酿的酒滋味更妙。” -------------------- 第71章 闹乌龙 她封上陶簋,把谷物交给尔思处理,将提前备出的块曲放入钵子捣碎。 “先人在酿酒或酿醴都有相同的一道浸曲工序,酒曲浸水数日再加入米饭进行发酵。而我用的并非此古法,是直接把干曲末投进去发酵,盖因能快些制出酒曲,但因时间关系我今天便简单演示下制法,下一步拿着以前制好的块曲直接酿酒。” 掬了捧洗净的梨花,撒入玉皿,玉杵细细碾磨,糅合已研磨成末的酒曲,再掬一捧梨花反复碾磨翻拌,一套动作来来回回很是枯燥乏味,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需持良好的耐心,方可酿成。 末了,将糅合了梨花汁液与曲末的固状物倒入甑子,置鬲上蒸煮,不时加水润料,用簸箕一层层颠料,眼睛要时常观察着火候够不够,拿木锹反复均匀翻拌。 袅袅的蒸汽扩散在房内,炙热的温度烤得众人汗流浃背。 夜哲倒不妨事,唯恐楚黛娇生惯养受不住一波波的热浪,盯向她汗涔涔透着绯色的脸蛋,便欲唤人弄些冰鉴。 孰知被对方利落的拒绝。 “酿酒的温度非常重要,冰鉴的寒气会损酒味。” 他一愣,慢慢颔首,“是我思虑不周。” 捻一捻甑里的料,楚黛感觉蒸煮程度恰到其处,用木锹铲出料置于案台分摊均匀自然冷散。 每隔半炷香翻拌一回,之后按比例加曲末加水翻拌,堆积一个时辰。 观摩许久,夜哲已心生折服在旁中肯点评:“酿酒的动作赏心悦目,架势十足。”眼轻眨,将话锋一转,“但此酒的味道如何,还有待商榷。”口吻里含着些微挑衅意味,手上却稳稳递出一张帕子。 楚黛取来帕子拭着鬓角的汗,朝他微昂下颌,笑容不减:“等酿好这梨花春,你自来尝尝便知晓好与不好!”见他面色骤然阴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心,我保证这回绝不加料。” “呵呵……”忆起前日她送来的一壶石冻春,夜哲肠子都悔青了,千算万算没料到自己中招,跑了一宿的茅房。 往返西厢和茅房的途中,他前思后想方如梦初醒,今日所赐盖因自己曾直言她的千日醉一般又一般,才招此祸事连累他腿麻腰酸,双股颤颤。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圣人的话真真是没错! 那厢,楚黛把酒醅尽数倒入酒缸里,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以密泥封缸,遣人搬运至地窖储藏。 “此后每半月加曲一次,两个月之后即可完成发酵,届时开缸取酒醅入甑蒸煮,即为梨花春,你我定要举杯酣饮不醉不归。” 她眼神晶亮,眼底流露的欣悦之情,第一次显露了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该拥有的活泼烂漫。 夜哲不自觉弯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看什么呢?” 楚黛蹙眉,满腹狐疑,以为脸上沾染了脏东西,随手拽了条长巾往脸颊上擦。 长巾不染纤尘,足见很干净。 “我说你……”她倏尔瞠圆眼睛,灵动乌眸写满错愕,像是给什么惊吓到,手指着夜哲,说话都结巴着:“你、你的头长了——” 这回轮到夜哲纳闷,伸手去摸头竟摸到个坚硬物什,整个人彻底呆滞住,灵台空白一息,再之后混混沌沌乱成锅粥。 糗大发了!他痛苦地捂住头,直嚷嚷:“你不许看!” 饿虎扑食似扯了楚黛的长巾,兜在头顶夺路而逃。 “哎,夜护卫你慢点儿!” 门口,雪嫣险些叫夜哲给撞翻,好不容易端稳一篮子梨花,声音饱含无尽萧索幽怨:“娘子,夜护卫方才被什么东西追赶,显得如此慌乱哩?” 是闻听小厨房做了美味佳肴赶着去抢? “无碍,他前些天不是格外静若处子嘛,导致他今日想体会动若疯兔,与风赛跑的美妙感觉。这兴致嘛,说动就动,你懂否?” 雪嫣:“……” 在一个和风日暖的下午,楚黛怀揣一腔善意探访夜哲,结果紧绷着脸带着同样紧绷着脸的冰嫣雪嫣,匆匆撂下补品美食,狂奔出西厢。 三人寻了个僻静处抹着眼角憋出的泪花,捧腹大笑:“那犄角、那神态……哈哈!” 太好玩了。 后来的后来,她得知夜哲今朝窘迫的境遇,盖因他嘴馋偷尝了一捧发霉的谷物,导致自身过敏,头顶才被迫化出犄角。 安置妥冗杂府务,阖府污秽腌臜的歪风邪气渐渐消弭,隐隐呈现出一片清和之象,孰料消停不几日,后院妾侍竟开始了作妖。 一名倚仗自己是将军府送来的美姬同一名原是坊间豆腐西施的妾侍,因争风吃醋动了手。 两人你来我往间言语上牵扯了另些个妾侍,偏巧人家正在现场嗑瓜子看戏,一个个闻言横眉瞪眼誓要讨说法,便纠集其他妾侍气势汹汹的上了战场,顺道扯了坐山观虎斗的妾侍一并惩治。 平日娇娇弱弱的女人掐起架,可谓横扫千军,乌烟瘴气。 自然也是谁都没讨到好果子吃,凄凄惨惨抱作一团,吊着哭哭啼啼的嗓儿,觍颜寻上琼琚斋求大娘子主持公道。 琼琚斋的院子原是十分阔,目下乌泱泱跪倒一片鬼哭狼嚎的妾侍,仅留边隅一条窄道。 “灵犀院的卞氏、高氏、佟氏毒打照雪院的肖氏、赵氏,回风院的俞氏、焦氏、马氏眼看好姊妹惨遭毒打二话不说就撸袖上场。” “结果祁氏、孙氏、闵氏、巴氏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拉架的吕氏、江氏、廖氏瞅不惯煽风点火的潘氏、葛氏、彭氏、鲁氏一个激动紧跟着动了手,大舒氏同小舒氏与彭氏是表姊妹岂能束手不帮,便叫来刘氏、向氏、章氏——” “噤声。”楚黛了当的叫停,撑着晕乎乎的脑袋,对掰着手指算人数的雪嫣,凉凉道:“将人都撵到碧湘院去,让苏氏自个儿看着办,少来烦我!” 她深觉阿耶的妾侍个顶个没眼色,横眉剜向阶下蓬头垢面鼻青脸肿的女人,气不打一处来。 “成日装弱不禁风,转眼间变成抡巴掌揍人的母老虎,还当什么娇妾美姬,索性改行当巾帼女英雄上战场一个打一双都绰绰有余。” 闻言,夜哲乖觉端来乌梅浆给她降肝火,幽幽总结:“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也怪不得她们。” 楚黛乜他,脸上寒意更甚,“夜护卫是动了恻隐之心,怜香惜玉了不成?” “没……没啊,你别拿质疑的眼光瞅我,即使要怜香惜玉我也不怜有夫之妇啊!” “哦,你的意思是怜香惜玉未出阁的小娘子喽。” 怎么越描越黑? “我不是那个意思——”夜哲急忙解释,却深深体会到有嘴说不清的无力感,只差没指天发誓剖心证明。 楚黛冷嗤:“呸,男人。” 夜哲默默抱头,百般无奈认了这簇烧到自己头上的邪火,吞下喉中未完的话,生怕再被指责为巧言令色者。 秉承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的至圣名言,楚黛决定抛开后院乌七八糟的闹心事,出府好好儿游玩一番,权当是给自己多日来操劳府务的奖励,但去哪儿又是个问题。 芙蓉园?锦苑?曲江池?乐游原? 不行,每年到此时节,这几处踏青赏景的游人扎堆,难不成去看人头攒动? 虽则凭镇国公府的名头,能够在那些人挤人的地方里找到一块最佳的赏景位置,圈上帐子,但免不了碰上别家出游的夫人贵女,免不了冗长的客套交谈,一想想便觉头疼…… 终南山倒不错,可惜时间太紧张,况且游人亦不少。 冥思苦想了半晌,楚黛总算忖到好去处,命人去把扎根在西厢的夜哲连土带叶的挪到马车上,结果一炷香后半片叶子也没瞧见。 她微微一笑,遣人再去请,并额外添上一句:“告诉他,若不来日后不给半点吃食。” 西厢—— 使女转述完,但见倚窗发呆的夜护卫瞬息弹起,板着脸,眼中煞气正浓,看人的目光都夹着汹汹冷寒,甩袖便往外走。 “你翻来覆去用这么老套的威胁人法子,不觉有损身份?” 夜哲气冲冲地撩开帷幔踏进车厢,迎面而来的糕点果脯香气汇入鼻腔,使他怒不可遏的表情一僵。 “法子老不老套不重要,重要的是管用即可。” 他龇了龇牙,表示十分不服气,两眼却直勾勾黏着满案的凉果蜜饯糕点,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目光强自转移至悠然执扇的楚黛,身子稳稳扎根坐定,气势转弱。 “你何时竟这般能吃了?” 这些糕点形状颜色忒好看,忒望之生津。 楚黛抬了抬眼皮,目中映出他一脸垂涎的表情,云淡风轻道:“我胃口不大好,特特请了位擅做糕点果脯的大厨,吩咐他做了几样拿手的来,不如你先替我尝尝。” “好、好,我尝完再告诉你哪种糕更好吃!”夜哲迫不及待地拣了块海棠花形的乌梅凉糕,嗷呜一口吞咽下,再接再厉地往嘴里塞了玉露团并绿豆糕。 喝下一盏冒着丝丝凉气的酸梅汁,酸甜滋味沁入心脾引人胃口大开,他的手又伸向了百果蜜糕、云片糕、火炙糕。 “喏,擦擦嘴。” 他吃得正欢期间,楚黛塞去一张帕子,半是无奈半是嫌弃的蹙着柳眉,贯来讲究整洁的人撞上不讲究的人真真看不惯。 胡乱抹了抹嘴,夜哲拎着帕子有纹饰的一角,惊奇道:“你绣的一双肥鸭子可真好看,滚圆肥嫩中又不失憨态可掬,怪好吃的样子。” 话一出口,对面的人静默一瞬,攥着扇柄的手收紧,面色似有不虞,他忖着是不是她曲解了意思,解释道:“我是说绣的很好看,活灵活现,你也知道我是个嘴馋的人,看到某些事物便第一时间联想到吃食上,莫怪啊。” 孰知,对方投来更凌厉的眼刀子,剜得他战战兢兢的瑟缩起来,想着哪句又开罪了她…… “你口中有怪好吃样子的肥鸭子是鸳鸯。” 驭劫 第54节 “哦,怪不得是一双……其实,你绣的鸳鸯一点也不像肥鸭子。” 楚黛脸色稍微缓和。 “像肥鹅!”夜哲兴冲冲补道;“你绣得鸳鸯的颈子和鹅的颈子一般长。” 楚黛怫然作色,咬牙道:“闭嘴,继续吃你的糕点!” 他如果再敢多讲一句,自己定会命影卫宰了他。 唉,女人的心思同山中的天气一样难测。 待抵达目的地,夜哲临下马车前暗暗顺来几块糕揣进袖子,他定睛端详着眼前独具特色的竹楼,乐不可支地指着兰陵酒坊的大门。 “难怪你带着三坛子酒,原是践诺送来给荆娘的。” 楚黛面色无澜,路过他身畔嘴角一勾:“呵,坐了许久马车依旧神采奕奕倒是难得。” 夜哲一怔,“嗳,对啊!我不恶心想呕吐哩!” 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晕车的毛病完全好了,高兴地合不拢嘴,拉着车夫手舞足蹈,中年车夫也跟着笑,突然哎哟一声,“夜护卫慢点,我的胳膊哟!” “嘿嘿,不好意思,我给你揉揉。” 冰嫣觑向娘子顿足回望夜护卫的眼神,生出疑惑,怎么感觉像吃了蜜糖似,甜得叫人牙疼呢? 她摇摇头,必是眼花生了错觉。 -------------------- 第72章 梨花春 荆娘对四人的到来表现得十分热情,一双眼不断扫着摆在旁的三坛贡酒,笑得见牙不见眼,当即下厨做了几道拿手菜肴。 “城郊游人如织,还是荆娘你这儿最清净悠闲,美酒佳肴当前,真真儿乐不思蜀。” 拾箸吃了口香喷喷的葱醋鸡,夜哲美滋滋夸赞道。 “改不了吃货本性。”楚黛冷嗖嗖睇他一眼,在书案后铺开雪白宣纸,挽袖露出一截戴着玉镯的皓腕,持墨锭细细研墨,提笔蘸饱松烟墨,徐徐落笔。 荆娘端着盘新鲜水果,款步行至书案前。 一幅字恰好收笔,楚黛从腰间的锦囊内摸出黄玉印章,轻轻扣下落款。 “因过兰陵逢醇酿,偷得浮生半日闲。”荆娘言笑晏晏,眉宇间神采飞扬,展开宣纸,娇嗔道:“你是褒是贬?莫非我兰陵酒坊只是你喝酒的好去处?” “非也,酒是一方面,知心好友尤为重要。倘无知心好友,光有美酒为伴人生憾矣。” 宣纸上,一笔柳体楷书娟秀唯美,颇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之柔姿,亦不乏铿锵之态。 荀黛居士四个字,吸引了夜哲的目光,他脱口问道:“为何你的号要唤作荀黛居士?” 涮洗宣笔的动作稍滞,楚黛垂眼绕开书案,“我母亲姓荀,我名里提黛字,故取荀黛居士。” 一丝异样之色自夜哲面上转瞬即逝。 窗外天光正好,薄云绵软,繁花缀满枝头。 拎着酒壶的手腕轻顿,荆娘回眸轻笑:“此次我要好生品一品你去岁酿的梨花春,若不够好可要挨罚!” “没问题。”楚黛对亲酿的梨花春胸有成竹,纤纤素手倾壶以注之,酒液徐徐注满酒杯,醇厚芬芳的梨香于刹那弥散开。 夜哲一口气闷下,抹抹嘴角:“不错!” 她这手酿酒的技艺倒不是吹嘘的。 牛嚼牡丹,不懂品酒。 “品酒如品茶,一样步骤皆不可缺,想鉴别酒的好坏,需眼观酒色、鼻闻酒香、口尝酒味三点缺一不可,光尝味而不观色、闻香,非品酒之道也。” 荆娘微微叹气,先观杯内酒色清澈透明,复举杯置鼻下两寸处凝神嗅闻,摇杯微晃,翕动鼻翼,唇角露出丁点儿笑容。 最后呷了一口,阖眸细细分辨个中滋味,少顷她睁开眼,笑意更盛:“色清澈、香芬芳、味绵柔清爽,堪为上品。只是——”兀然冷了脸色,“色香味再好,也不足以弥补你一大错处。”顺手把酒丢出窗外,惊飞一地正觅食的雀鸟。 当面丢酒等同扇耳光,楚黛面色骤变,嘴唇紧抿。 为啥她们总爱扔酒? 夜哲心痛得捶胸顿足,若觉得不好喝给他喝便是,他丝毫不介意,为何要如此暴殄天物! “我去岁酿造的梨花春所用之水乃终南山上一汪甘泉。制酒的梨花取自琼琚斋中悉心栽培长大的梨树,为保证是最优质的梨花,只取孟春时节第一茬盛放于枝梢之花。” “酿酒坊内的酒器均为大应出名的匠人打造,酿造的过程我时刻小心翼翼亲力亲为,不敢懈怠半点,而且酒窖中封存良好。你曾说过酿酒必须用心,我也把心彻底融入进去,究竟是为何?” 楚黛眼神迷茫,以前酿的酒从未得如此评价,到底哪一环出了差错? “你酿造的梨花春中所缺乏的是真情实意。” 荆娘极从容地执起一侧的雕花酒壶,为两人斟满,“先来尝尝我酿的。” 夜哲饮罢,错愕的同时,眼底淌过一缕幽光,冥思不语。 饮下荆娘的梨花春,楚黛登时一怔,瞠着目,神情难以置信,酒色与香同自己酿出的梨花春一般无二。 可味道怎么会…… 咸涩萦绕舌尖,入喉酸辣,回味甘苦参半,余下袅袅梨香沁脾,酒中酸甜苦辣咸五味俱集,这……这怎么可能? 莫非添入了什么佐料? “你的确用尽心力酿酒,可却不曾融入感情。”荆娘淡淡一笑,为她答疑解惑:“酒之味糅人生五味,五味从感情而来,感情潜藏于内心深处,非添加外物能够影响其味,酿酒者倾注满腔的感情糅入酒醅,所酿的酒便赋予了一层特殊的含义。” 楚黛恭谨一揖,肃容请教:“恕我愚钝,望您详解。” “或许在听完我的故事后,你便能明悟。” 那段故事仿若黑夜中的昙花,绽现的刹那极美,不久却凋零消弭于世间。 起初,荆娘并不叫荆娘。 这个名字只是她到长安经营酒坊即兴拟出的名字,她说自己最初的名字已随一人逝世而忘记。 自打出生起,荆娘的家人就非常疼宠她,衣食住行样样皆精,本想着娇养出的女孩儿性格或许会有些娇蛮任性。 孰知荆娘竟偏离轨道养成个男儿般大大咧咧的糙性子。镇日上房揭瓦顽皮得像只猴子,父母兄长不禁担忧起未来该替她觅个怎样的夫婿,才能制住这个令人头疼的小霸王。 待一路顺风顺水长成娉婷少女的小霸王,正想再去胡作非为个几年,却叫家人一巴掌扣下,告知要替她张罗个好人家,所以要收敛起性子,当个安安静静的大家闺秀。 随着招亲的消息越传越广,天南海北携聘礼上门提亲的人泱泱一片,大门槛甚至一度被人踏破。 为躲个清净,荆娘特意挑了个隐蔽山洞,开小灶烤斑鸫,山林中的雀鸟大都肉质鲜美,她平常着实好这一口,因此锻炼了一手娴熟的捕鸟和烤鸟的技术。 用木棍搭出简易支架,架上锅倒入泉水,添柴,烧开一锅滚水,方便拔除鸟身羽毛,再穿上铁钎拿匕首在鸟身划几刀,置火上烤。 拨开铁钎一面未熟的鸟肉,荆娘看了看躺在脚边的几根柴薪,直皱眉,匆匆步出山洞,幸好山洞附近柴薪颇多,她不费力便捡拾了不少。 偶然仰首望见翠绿浓密的树冠间结满圆巧喜人的红果,心念一动,撂下怀间的柴薪,身形如疾风掣电攀爬到树顶。 正欲摘果,旁侧却突现一道红艳艳的影子‘嗖’地扑了上来。 弯腰灵活避开,反手劈断一截树枝,荆娘横指面前通体火红的双头蛇。 那蛇冠宽四指有余,身长足九米,两双葡萄大小的璨金蛇瞳正阴鸷冷厉地瞪视她,乌黑的舌芯在吞吐间淌下污黏的涎液,还发出恫人的嘶嘶声。 血腹蛇? 它性情暴虐,素常都是主动向人发起攻击,不见血不收口,尖牙的毒液可使人五脏溶化,最后化作一滩血水,惊奇的是这蛇仿佛只想驱跑她,并无进一步的伤害攻击之举。 荆娘扯开笑,朱唇微启:“叨扰了蛇兄的清净,小女子着实愧疚,观蛇兄躯体纤长曼妙得紧,想是平素保养得宜啊!” 对面的血腹蛇盘着长长的身躯,立着头,舌芯嘶嘶,尖牙森森,璨金蛇瞳里渗出幽幽寒意,周身阴戾之息渐重。 “那个……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我摘几枚这树上的果子解解馋?” 她笑嘻嘻指向树冠红果,那副垂涎欲滴的馋样,终是激怒了虎视眈眈的血腹蛇。 火红的蛇尾带着横扫千军的威势挞来,一左一右的蛇头疾速朝前逼来,恶狠狠地张开两个血盆蛇口。 四颗尖长的獠牙初初亮出来,将荆娘唬了一跳,闪身后撤,故作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嗔道:“我劝蛇兄还是改一改暴躁易怒的性情,省得日后讨不到媳妇儿!” 血腹蛇长尾一掠,缠上树干,俯身飞扑而来。 两张蛇口内的腥臭恶味随风飘入鼻腔,荆娘涨红了俏脸,嫌恶地捏紧鼻子,憋着口气单手攥住树藤,凌空翻身跃起,脚尖踢落两枚红果,纳入衣襟,回首哼笑:“不就摘你几枚果子吗,至于这么小气?可曾听过量小非君子?” 她边躲攻击边摘果,不过俄顷树冠间红果便已寥寥无几。 血腹蛇恨极,璨金色的蛇瞳蒙上一层阴翳,升起嗜血的狠意,仰天长嘶,浑似不要命般直冲来与面前的少女缠斗,一人一蛇在苍翠的树冠间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刺啦’一声,荆娘身形陡顿,目中厉色一闪。 血腹蛇瞅准树枝勾牢她裙摆的间隙,猛然显露尖锐毒牙,昂着蛇身扑来。 广袖下一把长刃毅然斩断被牢牢勾住的裙摆,荆娘颊畔绽出森冷笑容,跃身逼近,长刃破风,携雷霆万钧之势一举贯穿了血腹蛇的双头,翻掌撒落一把药粉,蛇身迅速僵硬化为一滩恶臭的血水。 荆娘潇洒的怀揣红果、柴薪回到山洞,当她觑见一道身影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时,脚步略顿。 往火星微弱的柴薪堆填了把干柴,燃着的火舌翻跃壮大如浪潮,一浪高似一浪,洞壁清晰的映着烈烈火光,铁钎上的鸟肉散发出的诱人香气席卷神经。 适时洒匀酱汁调料,荆娘拨弄铁钎再翻烤片刻,舔了舔唇角,急不可耐地取下鸟肉开始埋头苦吃。 “不知小娘子能否分予在下一点鸟肉?” 凭借耀眼火光,她看清楚面前男子是一副破落的书生装扮,一双明亮有神的眼蕴着和煦之色,白净面颊有些许擦伤。身上浆洗得发白的青袍似是被树枝刮破一条长长的口子,手上沾了不少泥点尘灰,无一不彰显他的落魄,可他也不尴尬,反而不卑不亢地任由自己打量。 瞧清荆娘的容貌,书生一时怔愣继而有礼的避开视线,移至她那勾破的裙摆,心底蓦地柔软,蔼声发问:“小娘子也是在山中迷了路?” 荆娘囫囵颔首,低头继续啃鸟肉。 火上鸟肉仅余两只,书生缓缓退后重新坐回山洞角落,自书箧里翻找出一本书籍借着火光细阅。 倏然间一枚红果竟不偏不倚地砸上他的胸膛,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令其揉着被砸痛的地方,疑惑地看向啃着鸟肉的少女。 “鸟肉怕是不能分予你,但果子还是可以分你几枚。” 书生拾起红果打量着,面色骤然一变,顾不得疼痛,三步并作两步,迫切地问道:“小娘子摘果时有否被一条通体火红的双头蛇给咬了?” “没啊,倒是那蛇委实难缠得紧,我好不容易才解决它。”荆娘耸耸肩,眯眼打量他泛着乌青的手掌,声音含着促狭:“我说它怎么不咬我,敢情已经咬了你。” 血腹蛇性情差归差,却委实是条很懂分寸的蛇,知晓要先挑软柿子下口。 闻言,书生丝毫不介意她言语冒犯,反倒松了一口气:“看来小娘子自幼习武,在下便放心了。” 嘿,这人真有意思,自己个儿被毒蛇咬了,居然还有空儿关心别人? 驭劫 第55节 她特意提点道:“但凡是被血腹蛇咬过的人,两个时辰后便会毒发,五脏逐渐溶化,全身化作一滩血水,难道你不怕死?” 人都很惜命,在意着繁华世间割舍不掉的事物,轻易不愿草草结束性命,奔赴幽冥黄泉。 “人生总会经历生老病死,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所以并没有什么好怕,纵是我毒发故去亦不会有人伤心垂泪,或许这就是孑然一身的好处,生时孑然,死时洒然,无牵亦无挂。” 书生笑容开朗,不见半分畏惧来自死亡的威胁,怡然享用着生命的最后一餐。 荆娘内心因这话莫名感到酸涩疼痛,以为是火光太盛烤得人心痛,便撇开眼,侧身而坐。 时间点滴消逝,山洞愈发黢黑,微弱火光轻轻跳跃,洞顶石笋崎岖蜿蜒,水珠滴答滴答落个不停,潮湿空气渐渐包裹二人。 本该毒发化作血水的人,愣愣瞧着手掌残留的蛇牙印愈合。 “相传,由血腹蛇守护的红果具有疗愈世间万毒的奇效,方才你服用了红果便已经解毒啦!”荆娘歪头眨眼,托着腮,眉飞色舞道:“你得好好感谢我,没让你化作一滩恶臭不堪的血水!” 书生轻轻一笑。 她同他的缘分就此而起。 -------------------- 第73章 糅五味 鲜妍活泼的少女倾心落魄文雅的书生,甘愿为他忤逆父母兄长,抛弃尊荣的身份,放弃锦绣富贵的生活,双双逃避至乡野田间,做起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农家夫妇。 然,好景不长,兄长的到来硬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荆娘被无情地带回家中软禁了起来,父母以书生的性命相威胁,让她立即从诸多求亲者中挑一位成亲。 诸般无奈之下,她要求同一位至家中为妻求药的男子成亲,他若允婚,所求之药即随妆奁一同运至府邸。 起初,她的父母并不同意,奈何荆娘性子倔,若不应允她嫁给为妻求药的男子,便要嫁给书生,在漫长的商榷后,父母兄长最终点了头…… 几番思想挣扎,为妻求药的男子亦应允了。 大婚之日,红妆漫漫,宾客盈门,喧嚣的乐声震天。 众宾客翘首以盼的大喜事,却因新郎未能如约迎娶新妇,新妇一怒之下只身跑进遍布凶兽的密林中戛然而止。 荆娘家人搜遍密林,仅仅找到了新妇染满鲜血的破碎嫁裳及首饰。 他们去寻新郎问罪,未料新郎府邸布满缟素,原来刚生产完的夫人听到她的夫君即将娶另一位夫人进门,心绞痛发作猝然离世。 两方人马互不相让,结局无疾而终…… 鲜血,为二人荒唐的大婚续上痛彻心扉的结尾。 事实上,当年荆娘并未葬身密林的兽口中,只是虚晃一招,让众人认为她已香消玉殒。 她偷偷寻到了书生与其搬离乡野田间,觅了一处隐居避世之地,度过了半生平淡快乐的日子。 四年前,书生因病逝世,荆娘在墓前把一方刻有自己姓名的木牌埋进黄土,彻底离开了他们生活多年的地方。 荆娘说她这辈子不后悔违逆父母兄长选择了书生,可是她对这场风波中无意搅进来的两个人愧疚万分,之所以落脚长安经营兰陵酒坊,盖因那两人也居住于长安。 她不奢求余生能够偿还什么,惟有同在一座城默默祈祷,祈愿他们长安一世,长乐一生。 梨花春欠缺什么,楚黛仍旧似懂非懂。 她自己酿制的酒味道清甘滑辣固然是好酒,但同荆娘所酿的梨花春一比便相形见绌,浅酌一口恍如历百态人生,能深深品味到书生和荆娘半生集结的酸甜苦辣咸,以及岁月沉淀下的沧桑。 五味欠乏,则无酒魂,酌之,觉庸俗之至。 她苦恼,要如何在酿酒时糅进绵绵感情,虽知情具有酸甜苦辣咸五味,人要切身体会才能明晰真正的感情,即便是痛苦收场亦甘之如饴的大道理。 可对部分人来讲,感情简直是模棱两可的虚渺之物,更莫说切实体会一词,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情是种玄妙之物,难以琢磨参透,楚黛自诩能摸透人心却独独摸不透情之一字,吃不准情会带来何种烦扰乱心的因素,为了成功酿造出梨花春,她惟有从旁人口中探知一二。 近日,国公府的奴仆干活行事间分外提心吊胆,讲话都不敢大声,生怕一不留神便被神出鬼没的大娘子给逮住。 一张绝艳的容颜透着雪山尖上的寒冷,眼睛直勾勾盯着你,漠然地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若有,你们之间的经历如何?感情又如何?” 初时无一人敢答。 考虑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亘古不变的真理,遂广而告之,若有人如实回答她的问题,皆能获双倍赏钱。 消息甫传出,诸奴仆猜不准大娘子是何用意,不敢贸然行事。 面对丰厚的赏钱,有人心痒不已觉得无妨一试,便大着胆子讲了出来。 等到他乐呵呵捧着装满赏钱的承露囊出来,同诸人如实说了娘子听罢故事便打赏的事情,上至年迈的仆妇下至情窦初开的使女仆从,纷纷围凑讨论如何给大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以每日琼琚斋门外都排起等着讲故事领赏钱的长龙。 月牙几上莲花香炉流溢淡淡青烟,胭脂色薛涛笺墨迹寥寥,美人轻拢慢捻奏着凤首箜篌,清越的音色仿佛山谷激荡的溪涧,涓涓入耳,柔缓清泠。 相隔一排珠帘,夜哲靠着屏风手握茶瓯听得入迷,不觉掀帘入内,随手拣起一张薛涛笺细细观摩字迹,却骤然发笑,双手捂腹笑得不可遏制,眼中都险些溢出泪。 ‘铮’—— 拢捻丝弦的指尖一滑,箜篌发出刺耳声响生生毁了整首曲,楚黛起身利落地抽走夜哲指尖夹的薛涛笺,珍而重之地存进檀木小匣,转而跽坐拨弄着箜篌,期间连眼神都没分他半个。 显而易见,她生气了。 笑声戛然而止,夜哲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叹息,日夜惦念钻研着如何酿出糅进五味的梨花春,连每餐的馔食都食得少了许多,人瞧着消瘦了一大圈,劝也没法劝,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弯腰端详着楚黛的面部表情,观其双眉拢愁,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不禁调侃道:“还发愁呢?” 一匣子的薛涛笺都是奴仆们针对楚黛提出的问题的答案,相比于荆娘坎坷波折的感情,底下人的感情可谓平淡无奇,甚至因生活中的琐碎小事而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颇为平淡温馨,却并非她急需想了解的那种感情。 “夜护卫如此清闲,不妨去马厩同马夫换换,干点有意义的事。”楚黛自顾自捻弦奏曲,压根儿不睬夜哲。 眼下她正为梨花春一事而心气不顺,偶尔冷言冷语,底下人也得兜着。 夜哲悻悻地安慰自己,斟酌话语开口道:“现今府里有嘴碎的奴仆,传你春心萌动意欲觅良人成亲,我忖着流言蜚语一旦蔓延开,势必会招惹来……” “招惹来更多的豺狼虎豹?”楚黛猝然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漫不经心道:“我早便知晓他们的话。莫要担忧,流言蜚语不仅不会蔓延还会在明日彻底绝了源头……不过你今天的话倒提醒了我,觅良人成亲这一点是由不得我来做主。” 夜哲困惑不解,“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的亲事叫人惦念上了。前天太后召我进宫,言语间透露出信王即将下山回宫的消息,他年龄与我相仿,太后自是希望表兄表妹亲上加亲。” 她垂眸轻拨箜篌,嗓音夹杂着冷意讥诮:“信王乃是太后亲子,身份容貌均是上上乘。这空悬多年的信王妃宝座一直以来都是长安贵女趋之若鹜的宝贝疙瘩,关陇、山东、江左、代北四大士族嘴上讲着不愿同皇室联姻,实则一个个儿的算盘打得精明,四大士族希望从自己的士族中出一位王妃巩固地位,更别提侧妃之流亦引士族勋贵竞折腰。” 倘时局巧妙扭转,太后党于信王的婚事上更胜一筹。 太后的棋局布得精明睿智,用信王正妃和侧妃的位置拉拢朝堂的中立党重臣之女,委实是个好主意。 谁家女儿不想嫁入尊贵无比的夫家?谁家女儿不想嫁给出类拔萃的郎君? “太后竟属意你做信王妃?”夜哲低呼,齿关紧咬,眼神晦暗不明,大掌悄然紧捏住几案一角,话音坚定:“你不能当信王妃!” 香薰盈室,箜篌声声婉转悠扬,楚黛面容沉静如水,放低声音:“放心,我不当信王妃。” 信王妃这个位置于她而言是一种致命剧毒,关陇欧阳氏绝不可搅进太后党与保皇党的战争里,为明哲保身也好为不染是非也好,她只能当士族勋贵家的少夫人。 闺阁少女皆曾暗地憧憬过未来夫婿的模样,楚黛亦不例外,鉴于自己的身份若嫁人便是世子妃或侯门公爵家的少夫人一类,所以憧憬的青年才俊范围不大,约莫都识得一二。 其实,于她来讲重要的是嫁过去后操持府内中馈等一系列事务,其次与夫君相敬如宾生下子嗣,稳固自己正室的地位,再为夫君纳几房妾侍,让夫家子息繁衍延续。 当嫡子长大成人,她还要为儿子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然后交接中馈让儿媳分忧,她便等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做府内宝塔尖儿上的老夫人。 一生恬淡如水波澜不惊,满头华发时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之乐。 沧海桑田,韶华不复,生命仿佛一朵即将衰败的花,将要凋谢化作尘泥呵护下一代的花朵,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会循着早被定好的轨迹慢慢前行,直至生命尽头。 弹指间,长安城步入了仲夏时节。 春日万物复萌的态势随时间嬗递为欣欣向荣的炙热光景,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云层的遮挡,火辣辣的日光直刺大地,如同一屉巨型的蒸笼,蒸得大地上的人们汗流浃背、燥热心焦,再不复前段时间的春和景明,清风拂面的温和。 约莫在三日后,圣人将亲率文武百官临南郊,于耕田间视察秧苗、躬亲插秧,以示立夏节时天子在祭拜大典上祈望能达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之愿的重视。 诏令始颁,文官伯爵之流叫苦不迭,他们出身士族贵胄或寒门士子,皆已是出仕多年养出了一身娇细皮肉,顶着酷暑下田插秧,对他们来说简直比凌迟之刑还折磨人。 武将之流或多或少还好些,当今时值太平盛世他们无仗可打,每日反反复复操练兵士,久而久之也乏味得紧。 上朝应个卯,昏昏然听各党文官嘁嘁喳喳斗嘴皮子早已腻烦,他们倒宁愿插秧干农活使尽一身气力,也不愿听像老妪般的文官啰啰嗦嗦。 待得圣人启了去岁冬日贮藏的冰,颁赐臣工之后,他们便要苦哈哈顶着大日头干农活,而他们的女眷庆幸不必随驾之余,开始热火朝天的置办起各式名目的宴会,广邀贵女夫人前来赴宴。 平心而论,这种宴会的主要意义有三点:一来是想让各家女眷八卦近来的一些消息;二来是想彰显下自家的气派及别出心裁的宴会形式;三来是为儿女相看亲事。 楚黛冷眼旁观每日收到的如小山般高的帖子,很是不愿却也须赏脸给人家。 谁叫她诞于士族门庭,诸般事皆不能随性而为,命冰嫣雪嫣按亲疏关系从中挑出与国公府交好的人家的帖子,整装先行去赴她们的宴。 便是此般,接连六日早、中、晚三餐俱在别府宴上吃了。 赴了一堆宴才勉强偷得半日闲的楚黛,正窝在揽月榭中惬意地享受悠然时光…… -------------------- 第74章 诉情思 揽月榭乃国公府内紧临静湖筑起的一座单檐歇山顶水榭,因是赏月的好去处,素来为她所喜爱,故亲自提了揽月榭为名。 奴仆早早拾掇好了一应的坐具书案、花卉盆景,还贴心地往水榭四面挂置三层幔帐,热时可掀凉时可放。 白日里酷暑难耐便可在水榭纳凉小憩处理府务,晚间伴着清凉水风入眠,令身心舒坦。 水榭中,四面角落摆放着数个冰鉴,寒浸浸的凉气混杂水风迎面袭来,叫人神志清爽不少。 楚黛斜坐在铺着玉簟的罗汉榻上,一面专注看书一面啜饮玫瑰露,雪青色的襦裙像一朵怒放的重瓣牡丹恣意铺泄,衬托着娇艳的颜色。 “娘子,冰镇玫瑰露固然凉爽,可饮多易伤及脾胃,还是浅尝辄止为妙。” 雪嫣停下穿针引线的手,握着绣绷子,苦口婆心地劝道:“以前晖宗因炎夏难耐贪吃冰食,伤及了脾胃落下病根,召集天下名医久治方愈,这前车之鉴娘子当引以为戒才是。” 显然楚黛也忆及了这点,阖上书册赞同地颔首,手指轻叩榉木几案,怅然叹道:“接连吃了六日的席面,尝遍各色珍馐美味尽是温热油腻,不免味同嚼蜡,偏好的那一口冰食远远不及府里大厨做得好。” 她眯眸,倚栏往波光潋滟的水面望去,乌润的眼带着几分沉思,提了句话:“不过阳安府上重金礼聘的淮扬大厨,倒委实烧得一手好菜,饭后的杏仁豆腐也不错。” 能得自家嘴挑的娘子一声称赞,可见是一位能人。 雪嫣掩口笑言:“既然娘子爱吃,赶明儿婢子腆颜去阳安郡主府上求见那位淮扬大厨,请他教授几招。” 脑中却悄悄琢磨着许以重金把淮扬大厨挖到国公府来,专门给娘子做菜。 楚黛挑眉,“阳安家的大厨性子傲得很,恐怕你应付不来,金银财帛打动不了他的心,等闲是挖不动。” 驭劫 第56节 雪嫣自幼伴着她长大,心底盘算的那点小九九,焉能不清楚。 她家娘子似是跟阳安郡主府上的大厨接触过,雪嫣按下诧异的情绪,复道:“容婢子去打听一番,或许另辟蹊径能成事。” “嗯。”楚黛欣然应许,又啜了口玫瑰露,取过旁侧的箜篌,纤指轻轻拢捻丝弦,奏出几个音,眉眼盈盈含笑,“你应该不光是为我着想,怕是有人想吃些新鲜菜式,所以巴巴儿求到你那儿,对否?” “娘子聪颖。”雪嫣笑开,斟酌着禀道:“看来有些事根本瞒不住您,婢子瞧夜护卫近日久不踏出房门。每次送进房的馔食基本没动几口,细细问了问,他说自己约是食欲不振,便托我问问您可有哪位好大厨介绍一二——” “府中那些菜式我吃腻味了,就想尝尝新鲜特别一些的,故而特托雪嫣向你提上一提。” 闻言,楚黛敛了笑,素手交叠,微微挺直腰板,双目凝向落地罩门外阔步走进来的夜哲。 他一袭回云纹石青色交领广袖长衫,腰系白玉蹀躞带,发束青玉冠,清爽的颜色配上本尊俊颜,实乃一道靓丽怡人的风景。 雪嫣识趣地退下。 “夜护卫不静静窝在西厢里扎根发芽,跑揽月榭来是要吸收天地灵气?” 她似笑非笑,手捻来颗红艳的樱桃,余光瞥着对方盈满舒畅愉悦之色的脸,心尖像被蜜蜂狠蛰了下,指间的力气稍微加重,一个不留神捏得樱桃汁水飞溅,果肉沾上衣裙,洇出块指甲盖大小的水红色印记。 “拿去擦擦。”夜哲摸出袖间的帕子,轻快语调中蕴含的温柔使楚黛微愕之余,更往心间添了把无名火,烧起簇愠怒,挥臂搡开他的手,冷言冷语:“好心提醒你一下,离当初约定好的日子还剩五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换回自己的衣裳,是打算食言而肥吗?” 没错,五日后便是最初约定夜哲该离府的时候。 每每忆及此,楚黛不自觉会产生焦虑烦躁的情绪,平日的稳重镇定对他仿佛都化为了云烟,她不知因何如此,更来不及细忖自己的变化。 佯装没听出她话中含的刺,夜哲嘴角勾出憨厚的笑意,装傻充愣道:“今日不穿府中护卫的衣裳,实则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 楚黛默不作声,回身自顾自奏起箜篌,竟能找出如斯烂的理由,他诓人搪塞的本事未免太差太不走心。 前几日,他猛然跑来告诉自己说有法子能品味到如书生与荆娘那般荡气回肠的感情,进而助自己酿成一壶五味俱全的梨花春。 初始自己满怀期待等着他的下文,结果枯等两日杳无音信,带人亲去西厢询问,人家竟二话不说闭门谢客,私下忖度着是不是诚意不够,索性效仿了刘备三顾茅庐的典故,且每一回携的东西都是顶好的珍馐。 礼数做得细致周全,诚意亦是满满当当,奈何人家摆着谱压根儿不领情,依旧闭门羹伺候。 清灵淡雅之音流泄浮世间,拂散了漫漫雾霭,露出中天上的一轮圆月和璀璨星辰。 空明澄澈的月夜万籁俱寂,月白风清,身立芳甸,遥望九天明月拂着千里春江水。 银波皓皓,粼光溢彩,皎月如霜,水天一色,嘹亮清鸣乍然响遏行云,天际百鸟朝凤星汉飘临,大地玉碎山崩川河湖海汤汤不绝。 曲音汩汩入耳,夜哲神思明澈,心旷神怡,兀自一笑,覆手变化出一杆竹枝,身形随曲音飒然而动,持竹枝婆娑而舞,“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他用朗润的声色徐徐吟出《春江花月夜》。 楚黛柳眉微拢,分神瞧着他清隽的面庞和翩然的身姿,似有山涧湍流潺潺淌过干涸的心底,一颗幼小的种子倏尔破土贪婪地汲取养分,眨眼间蔓出一芽明媚翠色,荡涤了长久以来的枯涩荒芜。 碧绿的竹枝凌空一旋,襟带荡曳,步伐如流风回旋,变幻莫测。折身而起间如游龙潜渊蓄势待发,挥如宝剑出鞘携雷霆之势拂扫千军,翩翩身姿猗猗若玉竹,皎皎若朗月,收势如虹销雨霁,净澈万里。 夜哲长臂下倾,急急划水掠起一湖涟漪,翻跃的身影移至伊人面前,一双眸定定黏着她,眉目凝笑,声线沉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竹枝上沁凉的水珠滴在楚黛的手背,丝丝凉意惊醒了慵懒神思,目光相接,漫天迷雾尽散,时光溯洄,天地虚无,独眼中彼此。 一曲《春江花月夜》尚未勾勒出暮春夜江水拍岸的壮阔美景,飞舞的手指却因一时走神而勾捻错音弦,乱了整首曲流畅的节拍,心生无措之下指尖顿滞,换来一榭静谧。 一丝怔色攀上少女的眉梢…… 将这一细微变化看入眼底的夜哲,黝黑的眸色仿如深邃大海,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前夕的平静安详。 “曲有误,夜郎顾。” 他滞了下,欺身靠近,盯向楚黛如画的眉目,瞳中隐隐跃动着一簇炙焰,娓娓道来:“欲得夜郎顾,时时误拂弦。” 一道不掩轻鄙意味的讽笑低低响起,楚黛的笑声中又裹了一声叹息:“一时失手而已,竟令你误以为我想获得你的青睐?还敢大言不惭自比周郎,委实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楚黛姿态倨傲,目光轻蔑,艳丽的脸庞极冷,却无人发现她广袖下慢慢拢紧的手,另一只握着箜篌的手骨节僵硬,掌心布满了粘腻的汗渍,更无人发现她目中藏得极深的彷徨,在对方的靠近下化为丝丝慌张失措。 一束挺括的阴影兜头笼罩,霎时她的心间像是蒙上了黑布,紧张情绪加剧蔓延到四肢百骸,束手僵坐着,欲张口,孰知只发出低不可闻的单个音节,嗓子眼里堵满干涩的沙哑。 榭中盈着晌午炽烈的日光,光晕镀上檐角笼着一榭余香,湖堤上偶尔传来寥落的鸟啼,清风徐来,粼粼湖水漾出琥珀色的光亮。 四周幔帐飘扬,悄无声息,地面映出两道愈挨愈近的剪影。 蓦地,一支乌木梨花簪横在她眼前。 被打磨得莹润的乌木簪身折射出水亮光泽,簪头雕刻着一朵镂空梨花,离近能嗅到浅浅的梨花香,细枝末节处琢得稍显拙朴粗糙,不似出自名家之手。 楚黛心有所感,“你做的?” “嗯。” 夜哲局促地颔首,这支乌木梨花簪他偷偷做了许多时日,先前雕坏的木料不计其数,如今反复打磨雕琢方制出一支能入得眼的簪子,所以今日便迫不及待地赶来送给她。 他滴溜溜乱转的眸光忽然间定格,大抵是天太热的缘故,楚黛松松垮垮挽了个高髻,没簪任何头饰,一张雪白细腻的娇容也未施脂粉,顺着脖颈一路向下巡睃,脸上不禁一烫。 因是俯视,他能看见微微敞开的雪青色衣襟下的一方白皙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傲人深壑。 夜哲眼瞳沉下抹暗色,神情尴尬,匆匆挪开视线,深吸两口气,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减缓脸庞的燥热感,紧攥着梨花簪,在内心默念三遍‘我是无意的,不是登徒子。’才敢鼓起勇气直视楚黛的脸。 感受到髻间微微一重,楚黛后知后觉他将簪子插进了髻中,一息之间惊涛骇浪仿佛淹没了她,面容貌似水波不兴,内心实则竭力克制着难以名状的情愫。 原以为古朴的簪子会将她的风华丽色略压一二,不若金银珠玉衬得人娇美明秀,可真正簪上后大大出乎意料。 绝艳之容依旧不减秾丽,反倒有种出尘脱俗的味道,同她一袭雪青色服裳分外相配。 那双翦水乌瞳顾盼之际像生出了吸人魂魄的漩涡,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绯红唇瓣更是美得不可方物,潋滟如桃花,一半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一半似娇美撩人的精魅。 出尘的清丽和动人的妩媚糅杂在她身上,竟出奇的绝艳并不突兀。 夜哲心神一漾,目光缱绻,抚过乌木梨花簪,双手揽住她的肩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谨郑重,眼底的信念坚如磐石。 “我恐怕无法助你体会荆娘和书生之间的感情,思来想去也许只能助你切身品味一段恬淡平静的感情和一颗真心。我心悦卿卿,愿以己身披荆斩棘,开拓坦路,不知卿卿可愿随我携手并肩,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真挚清透,一腔痴恋之情毫不作伪,款款深情如佳酿醉人,不自禁的为之沦陷。 他曾忖度对楚黛的感情究竟是如何产生。 日久生情? 这段时间二人朝夕相处,点点滴滴渗透心底,确然能担得起日久二字,生情却似乎不曾发觉。 然而反复思量骤觉不是未生情,而是情根早已悄然深埋。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根早种,奈何痴人未觉,依旧困顿难拔。 其实夜哲一早便做好心理准备,纵使今朝吐露相思之情,换来无情的嘲讽鄙弃,他都不惧。 可目下事临眉睫,他还是禁不住生出了胆怯,怕尝到失望的滋味,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尝惯了甜再难尝旁的味道。 -------------------- 第75章 两心悦 楚黛低眸哂笑。 果然—— 他形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等待讥嘲。 “原道是我一厢情愿思君念君,落得愁肠百转,今儿却道心悦君兮君悦吾,两厢生情心意通,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什么?”夜哲错愕,难以置信她会心悦自己,生怕是耳朵出了毛病,急切发问:“你能否再说一遍。”发颤的语调把最后一字降得极低极嘶哑。 目中是他谨小慎微的模样,一个疯狂大胆的念头悄悄催生,推动楚黛放弃多年来维持的谨慎冷静,缓缓倚进他急促起伏的胸膛,露出笑靥,揽住他,以实际行动来表达赤诚心意,唇齿溢出欢欣的絮语。 “很凑巧,我也喜欢你。” 她讲罢,旋即脱离了温暖的怀抱,不再贪恋脉脉温情,目光释然而决绝地看向他,怅惘道:“从我诞生之初,未来的路途便已注定,终不能与你殊途同归。” 放纵片刻诉尽一腔真情,偷取须臾安宁的爱恋,她已心满意足。 内心呼之欲出的激动和狂喜骤坠冰窟,数九寒天里夜哲神采尽失,浑浑噩噩,接下来的话更令他寒彻入骨。 万籁俱寂中,楚黛阖了阖目,竭力逼退澎湃的泪意,徐徐扬首,嘴角弯出苦笑:“你夜哲乃白泽族的少主,我欧阳楚黛是凡界的临江郡主,身份有别。你我本为陌路,何苦执意去改变本不平行的两条路,硬要并肩同行?不如就此放手,相隔天涯,彼此珍重。” “不。”夜哲喃喃摇首,恍惚间忆及什么,黯淡的眼乍亮,瞬间恢复了奕奕神采,语速急促:“如果是因你我寿命长短的问题,大可不必忧心,我自有办法解决,只要两情相悦则万事无虞。” 他牢牢捉了她的手,定定看着她的眼,几近哀求道:“相信我,好吗?” 楚黛对他的渴盼嗤之以鼻。 “你太天真了。我从始至终清楚自己要的是风平浪静的生活,跟你在一起根本得不到。我阿耶会不遗余力的反对,你的族人也不一定能接受我,相互喜欢又如何呢?须知‘喜欢’二字最是经不住蹉跎,因为它太脆弱易逝,饱经风霜雨雪后焉有完整。时日渐长,你便会厌烦乏味,到那时落得个身心俱伤的地步吗?” 她一点点挣脱桎梏,摘掉梨花簪摩挲着,瞧向他难过痛苦的神情,指尖掐紧袖角。 “抱歉,我不会为爱而丧失理智,舍弃我得之不易的一切。情爱并非是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失去便失去,错过便错过,日子还要更好得过下去,或许在垂垂老矣的时候会感慨一番今时的风花雪月,却也是回味而非后悔。” 世人难得清楚自己要什么,可惜太过清楚换来的是清楚的痛苦。 两岸湖堤翠柳,花香绵绵起伏顺着风缱绻地浸透幔帐,结成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两人,一点点勒紧深入骨髓,疼得无助茫然,如何解也解不开。 “你可知我初食人间菜肴时的感觉?” 夜哲的面庞写满颓唐,眉间拢了几条褶皱,双瞳的血丝盘亘蜿蜒至深处,勾着沉痛的情绪,不甘中犹含希冀,手掌紧扣住楚黛单薄的肩膀,沉声道:“各类菜肴味道不一,我都会逐次品尝。即便碰着自觉难吃的也不会吐掉,盖因吐掉后会抱怨徒增烦扰,权且就当做把人生苦痛咽肚,下回再吃时避开不喜的菜肴也为时不晚。” 他目光灼灼凝视着楚黛,言语增上咄咄逼人的凌厉:“体会过方知滋味如何,你却连试都不试,不就是害怕结果与你内心所期盼的截然相反吗?你害怕失望,畏惧不受你掌控的未来,胆怯瞬息万变的世事。” 夜哲分寸不让,黑眸压抑着失落,哀声质问:“你更从未相信过我,即便我掏心掏肺地喜欢你,你是否也决不动容?” 当闻听太后属意楚黛做信王妃的消息,他心口仿佛被利刃剖开血淋淋的大洞。 遽然失落惶惶的疼痛反复折磨他,尝尽苦痛才拨开层层云雾看清了自己的心,他害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缘分,所以竭力争取。 即便她不喜欢他,他依旧要搏上一搏,幸而现实比预想要好些,楚黛同样喜欢自己,可二人之间横亘着一道难逾的障碍。 “我若信,你能否摆平一切不稳定因素,给我想要的平静生活?若不能,何苦执着追求,不如趁早放手,各自安好。” 她倦了,需要一个避风港湾,远离诡谲阴谋的纷扰,收敛起浑身的利刺,安然度日…… 一只蝴蝶沿着幔帐扬起的缝隙飞入水榭,翩跹着停栖于楚黛的梨花簪上,绚烂的蝶翼颤颤翕动,倏尔飞旋至她垂落的指尖。 轻轻抬高皓腕,楚黛柳眉拢疑,秋眸一凝,难道它也在劝自己? “你想要的一切,我统统给你,只希望你能向前勇敢迈步同我站在一块儿,品味这段绵绵温情,可好?” 夜哲嗓音暖煦,伸出手,两颊漾开轻浅梨涡,眼底蕴着不容忽视的期盼。 向前迈一步,便是海阔天空的全新光景,能解脱束缚蜕变为真实的自己,但同时会失去很多来之不易的东西。 驭劫 第57节 楚黛踟躇,久久沉默。 巨大缄默中,他的面容慢慢浮现哀色,嘴角笑意渐失,直到梨花簪稳稳搁至他掌中,一张脸血色尽褪,黑眸中最后的一丁点希冀粉碎,口中苦得像灌了黄连汤,甚至尝到唇舌间的些微腥味。 她终究是不愿…… 沉积的砭骨之痛尚未来得及蔓延遍体,只听一道女声清泠泠道:“呆子,你若再不给我戴上,我可走了!” 以为出现幻听的夜哲怔住,表情懵懵然,张大嘴:“啊?” 他呆头呆脑的傻样逗笑了楚黛,“机会仅一次,如果你再不给我戴上梨花簪,那么明日我就琵琶别抱。”指了指发髻,她加重语气,却仍见对面之人像个泥塑的僵立不动,凑近拧了一下,戏谑道:“呆子,乐傻了?还磨蹭什么?”莹然的眸光安静凝视,如花笑靥中露出一丝豁然。 舍得,是有舍方有得,舍弃亦为一种得到。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她这一生按照命定的轨迹走得太远,错过无数风景。如今换条路走希望能遇见对的人、对的事,让自己重新拥有那些曾错过的美好,觅得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 傻了一傻之后,夜哲总算是恢复勃勃生机,难抑兴高采烈的神情,龇着一口白牙,嘴角不断上扬,灿烂的笑容中透出些许憨傻。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他不懈的努力终未白费。 神采奕奕的少年郎一双瞳眸光芒雀跃,薄唇弯翘的弧度足够挂上轮月亮,手忙脚乱地给楚黛戴好簪子,又目不转睛注视着她。 饶是再冷静淡定,楚黛也招架不住如此炽烈的眼神攻势,面颊一红,羞赧垂首。 “嘿嘿,真好,真漂亮!”不善言辞的夜哲搔搔头,眨着双眸,如痴如醉地捧着脸,笑得分外开心,犹似品尝到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甜蜜。 揽月榭诉情后,二人的关系突飞猛进,腻在一块儿的时间大大增多,品菜酿酒、投壶博戏不亦乐乎,日子过得赛神仙般逍遥舒心。 这一日,冰嫣抱了摞宴帖寻进揽月榭,嘴上一本正经的禀事,眼风却不老实地悄悄斜瞥。 冷不防一瞥,让她眼皮猛跳,乜向夜护卫的眼神夹了不善。 等打发走人,楚黛丢下掩唇的纨扇,转手拿玉骰子怒砸夜哲,水眸含嗔,气急败坏道:“都怪你这厮闹我。”急匆匆找镜子一观,镜中人固然是一副恼火模样,然而蕴着红霞的两靥和蹭花的口脂,硬是衬出水灵灵的娇嗔媚态,威仪不复。 更可恶的是,那厮居然注视自己的唇咂巴嘴,露出陶醉回味的表情,“口脂可真好吃,软糯香甜富有弹性,比糕点还可口。”幽深的目光一瞬不眨,眼瞳像是能泛起萤绿色的饿狼之光,随时都会扑上来。 楚黛匆匆退避,她可不要肿着唇无法见人,便想支走他,“小厨房有新做的馔肴,你快去尝尝。” “不去。”夜哲无视她的殷勤,斩钉截铁拒绝了美食诱惑,擒着她一直推搡的双手,将人箍在身前,舔了舔唇角残留的口脂,荡开痴迷的憨笑,“比起馔肴我更爱……” 趁她不备,欺身狠狠吮住那充满香甜味道的绯唇,缠绵温情以缱绻的吻表述得淋漓尽致。 “唔,放开……”楚黛受够了毫无章法地啃咬,唇间含含糊糊逸出抗拒之声,气息紊乱间眼一闭,膝弯顶出,遽尔闻得吃痛的闷哼,借势搡开夜哲,喘着气,横眉瞪眼,“还吃上了瘾,是谁教得你乱揩油?” 且揩得甚是粗鲁莽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啃羊腿呢! 在她强势的姿态下,夜哲熄掉旖旎心思,心虚地道出实情:“是册本上描绘的,我稍加钻研而已。”拎着灰色封皮的册本一晃,又迅速收回退避数丈,妥帖地藏在怀间,很是宝贝。 不瞧不打紧,乍瞧她竟笑了:“御、妻、手、札?” 夜哲汗毛一凛,深知她平静淡然的笑容下隐藏的是滔滔怒火和出其不意的回击,不禁产生逃命的念头,讪笑着打个哈哈,脚下像抹了油窜得飞快,来不及让人反应,残影瞬息消失,风中传来遥遥的喊声:“我先去吃东西,不用等我啊!”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迟早能逮住人,楚黛凉凉一嗤,需得叫他明白揩完油就逃的后果,打定主意要给夜哲颜色瞧的她气定神闲地凭栏喂鱼,脑中正思索着惩人计划,榭外使女突然惶惶入内禀事。 听罢,当即脸色一凝,赶往碧湘院。 -------------------- 第76章 乱事多 冷清败落的小院外破天荒聚集了阵仗浩荡的姨娘和奴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海围堵院门,打头三名姨娘同守院的奴仆吵得脸红脖子粗,眼见口舌上败北,便命人架住守院奴仆。 三名姨娘自恃为国公的新宠,欲在后院竖威,而选择的对象便是曾掌家的苏氏,叫人掌掴了守院奴仆,她们更口出恶言,气焰嚣张。 有眼尖瞄到楚黛之人,嚷了句‘郡主来了。’周遭嘈杂声遽然消弭,阒寂得像陷进沼泽可怕到令人窒息,诸人乖觉地分列两旁。 扫过一张张惊惧的脸,楚黛嘴角抿了笑意,伸出葱段般的纤指,隔空点了点方才闹得甚欢的姨娘,对粗使婆子道:“将她们堵了嘴发卖。” 下一刻,手指挪了方向似要继续点,众人心惊胆战作鸟兽散,哪儿还管劳什子热闹。 抛下身后的鬼哭狼嚎,她径直入了内室,正赶上三个医师围在床榻边,愁眉紧锁嘀咕什么,接连长叹摇首后,齐齐朝焦急不安的苏氏,拱手惋惜道:“大郎君双腿俱损,已是药石难医,日后恐不良于行,望您好好开导他。” 苏氏脸色惨白,跌靠在欧阳秀身上,空茫茫的两眼怔怔看着房梁,一行泪潸然落下。 “你们这帮庸医满口胡言,我大兄伤得岂有那般重,想坑骗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给我滚!” 欧阳秀拥着苏氏噙泪斥骂,惹得三名医师铁青着脸,忿然告辞。 床榻上的欧阳杰昏睡不醒,脸颊的淤青搽了药,一圈圈白药布紧紧捆扎双腿,沁出的猩红血渍触目惊心。 “郡主,求您救救大郎,婢妾愿当牛做马为以前犯下的错赎罪,只求您救救他!”苏氏幡然醒来,猛地冲楚黛下跪,泣不成声:“就是要婢妾的命,婢妾也愿啊!” 楚黛俯身搀起苏氏,“我已命人去太医署请医官,马上就到,你先起来。”瞥向双目赤红的欧阳秀一顿,她下颌尖尖,面容憔悴,身材削瘦许多,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受磋磨,“大兄我会命专人照顾,你扶姨娘去休息。” 也不知怎么,欧阳秀第一次没由来的信赖她,乖乖听从了指示,苏氏欲留下。碧湘院、知祺院和秋宜院的使女好一通安抚才把人送走,走前不忘对楚黛一拜。 使女表现出的伶俐知礼,让欧阳秀忆起曾经的贴身使女倚仗亲娘是碧湘院的心腹,又贯会奉承自己得了脸面,便胆大包天勾连知祺院的仆从偷盗财物。 三个院子的奴仆沆瀣一气,若非有人意外撞破偷盗过程,自个儿或许还在被愚弄。 待处置了罪奴,身畔仅剩下不甚亲近的几个人,往昔自己喜欢听奉承话,仅信赖嘴甜的使女,冷落疏离其余人。 纵是如此,她们都不曾有怨言,调至身畔后事事谨慎周全,令自己识清了忠奸之仆。 为理清欧阳杰受伤的来龙去脉,楚黛亲审随侍仆从,终是知悉了原委。 原来欧阳杰在平康坊瞧上个舞姬欲替她赎身,结果另一拨人也瞧中她,对方倚仗人多势众大打出手,现场混乱不堪。 据说,打折欧阳杰双腿者乃姚国公最宠的庶子陆五郎——陆兴,长安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 这厢甫提及姚国公,那厢姚国公夫人身边的管事仆妇恰好登门谢罪,管事仆妇邓氏礼仪做得十足,先头与楚黛东拉西扯,见她始终面色清冷,心里咯噔一下,话才转至正题,放低了姿态。 “竖子无状伤及贵府郎君,夫人特备下厚礼与医药钱,望您海涵。” 随意觑了眼捧着礼物的奴仆,楚黛怡然地呷着茶,压根儿不接话。 邓氏三角眼微眯,赔着小心挤出笑:“因五郎行事鲁莽,夫人特责罚了五郎的姨娘,望您宽恕……”谄媚地献上三斛珠,“这是合浦南珠,夫人特意命奴送来,极衬您的身份。” 抚着颗颗大小几乎如出一辙的莹润南珠,楚黛笑靥娇美:“惩陆五的姨娘管教不严之罪,倒极为合理。”捏住一颗南珠迎向日光,眯眼细看柔亮的珠芒,赞不绝口:“果真是上上之品,国公夫人必得之不易。”眼波微一流转,望向放松的邓氏,用力掷出南珠,冷笑道:“古有石崇以十斛珠买绿珠,你给我三斛珠真以为能买一双腿?” “您……”看她兀然发难,邓氏窃以为是嫌东西少。 “我素来公平,既然大兄的腿被陆五打断,那他便跟着断腿,双方各自讨个平衡。” 断腿? 邓氏深深骇住,任谁都无法料想,镇国公府的大娘子心肠竟冷硬至此,略微思忖,躬身道:“夫人曾言,五郎跋扈伤人理该过府赔罪,等奴回府便将人押往您这儿任凭发落。” “夫人明理我很高兴,过府赔罪便省了,本郡主闻不得血气,不妨在姚国公府施刑,劳夫人监督。”楚黛不曾错过邓氏刹那惊惶的神情,笑意渐深:“夫人应是忘记镇国公府姓欧阳不姓陆,某些阴私栽给别人可不厚道。” 想借她的手废掉陆五,算计真好。 邓氏脸一白,干瘪瘪的面容难看至极。 “姚国公府五郎君怙恶不悛,出手重伤镇国公府大郎君,御史台该很感兴趣罢。” 邓氏讪讪不语,若叫正直不阿的御史知晓,弹劾姚国公教子不严的折子能淹了御案,圣人必要发雷霆之怒申斥降罪。 楚黛润了口茶,“原道姚国公府是知礼数懂分寸的人家,现而今支使一介仆妇登门赔罪拿财帛了事,当真叫本郡主开了眼界。”斜了姚国公府的奴仆一眼,面色平平淡淡,嘴上的话也不咸不淡,却硬生生激出邓氏一身的白毛汗。 “镇国公府真真儿不及姚国公府好大的派势,府里头的仆妇无论走到哪户,对方都要给上十足脸面。这姚国公府着实长脸,日后也合该是我拿出诚意亲去拜见姚国公夫人,是也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可谓诛心,邓氏悚然,饶是再蠢笨者亦知临江郡主动了真怒。 先不提镇国公府与姚国公府封爵等同。单论二人身份,一个为国公夫人身有诰命,却只是五品的县君封衔;一个临江郡主虽非实打实的皇族,但封衔是从一品,俸禄食邑与永王的咸宁郡主一般无二。 若从一品郡主拜见五品命妇,岂非要让人去戳姚国公府的脊梁骨,邓氏后悔捧来这个烫手山芋,反正横竖都是她的错儿。 “雪嫣送邓管事回府,顺道请常郎将、李阁老、凌安侯、冀恒郡公、长襄伯家的郎君做个见证,毕竟任谁也不想闹上御史台,给圣人徒添烦忧。” 五个都是参与殴打欧阳杰的人家,又亲点两队护卫随行,以防有人狗急跳墙使出下三滥的招数。 让其他殴打欧阳杰的郎君观刑,明摆着威胁其他家给出让镇国公府满意的交代。 一瞧这架势,邓氏蔫下脑袋,心知无力回天。 国公爷叫夫人向临江郡主求情,道明舍弃珍宝钱财也要保住爱子,夫人杨氏历来负责收拾陆五的烂摊子,早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故意没亲自来赔罪,便是揣了惹镇国公府不悦的想法,借刀杀人,何乐而不为? 可惜棋差一招,楚黛不仅识破更直接撂话,要陆五断一双腿赔罪且需由杨氏监督,杨氏打的如意算盘是彻底黄了,还弄得里外不是人。 邓氏带一众奴仆灰溜溜地走了。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楚黛问冰嫣:“阿耶可归府了?” 冰嫣言语支吾:“国、国公爷日日流连外宅妾侍处,遣去请国公爷的人皆被挡回,所以焦管家已去请。” “手段好生厉害。”楚黛锁眉,“着人查清那外室的背景。” 深夜,国公爷拥着一位娇妾探望大郎君的消息不胫而走,本以为郎主该好生与姚国公掰扯掰扯,结果醒来的大郎君不知因何与之起了争执,国公爷竟嚷着要杖杀逆子。 连累楚黛发都未绾,披上衣服匆匆去阻止盛怒的阿耶。 不经意睇一眼新入府的娇妾霜娜,居然被反咬成自己对她不满,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柔肠寸断,遂祸水东引,无辜的楚黛失了掌家权,乖乖思过。 禁闭期间,因反省思过很有番体会,楚黛执笔蘸墨洋洋洒洒书了六页思过信札,以火漆封缄,传人递予霜娜阅览。 约是受字里行间真情实意的撼动,霜娜激动地撕碎信札,扯毁了预备裁衣的锦缎,连屋里的瓷器亦无一幸免。 隔日闻此事,楚黛再次修书一封,问及霜娜是否感觉思过信札文采洋溢,方手滑误摔了满屋的瓷器,更关切询问有否伤着哪儿。 信札上的恳切内容,大抵使霜娜心甚欢喜,接连发卖、杖毙的姨娘奴仆不胜枚举,欧阳明泽对她的宠爱不减反增,由着她的性子胡天胡地,委实风头无两。 虽说在关禁闭思过,楚黛过得也同往昔的日子一般无二,该与夜哲逛花园遛弯消食便遛弯消食,今儿刚溜达进月洞门就毫不意外碰见了风头正劲的霜娜。 繁簇似锦的牡丹丛后,俏生生的美人肌肤赛雪,蛾眉曼睩,一双狐狸般的媚眼狭长,琥珀色瞳孔拢尽世间光华,火红石榴裙衬得她尽态极妍,莞尔一笑艳媚摄魂,的确是个尤物。 霜娜微眯着那双琥珀色瞳眸,目光落在夜哲身上只一瞬,随即移至楚黛面庞,眼底闪过阴鸷酷烈的冷光,曼声道:“大娘子不好好在琼琚斋思过,怎来花园闲逛?” “闲来无事自然要好生走走,写罢长篇思过的心得体会,总要歇一歇消化一番。我闻姨娘近来处理府务忙得不可开交,竟有闲心来此观景赏花,倒是稀奇。” 楚黛指若白皙纤葱微捏着扇柄,纨扇半遮玉面露出一双美眸肆意打量少顷,松了口气:“原怕姨娘出身秦楼楚馆,独懂卖笑营生,如今看来姨娘掌家手段能同管事仆妇一般程度,属实不易。” “大娘子看不惯奴尽可直言,何必拐弯抹角羞辱于奴!”琥珀色瞳眸涌上浓浓的委屈,霜娜泪如泉源,一滴滴泪珠砸得在场男女老少心尖酥麻,忍不住想呵护梨花带雨的美人,为她站出来讨公道。 “娘子若有气尽管发落婢子,何苦为难我们姨娘。” 这不,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使女跳出来维护霜娜,煽动其余奴仆,一群人纷纷暗自谴责起大娘子,更以一种保护姿态围在霜娜身畔。 驭劫 第58节 雪嫣眉一皱,亲自对出言无状的使女甩开十几个耳光,呵斥左右奴仆,“你们皆是懂规矩的家生子,既跟了霜娜姨娘理该好生引导主子行事,怎的愈发没规没矩,真不知是哪个恶心人的带歪了你们!”万分嫌恶地指着脸颊红彤彤的使女,厉斥道:“一条臭鱼腥了一锅好汤,拖下去按府规重惩。” “大娘子饶命!婢子知错,姨娘救我!” 被杀鸡儆猴的使女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妆容凋残状若女鬼,对比霜娜梨花带雨且妆容依旧的娇柔哭姿,高低立现,也无怪乎为何人家能当姨娘,她却只能当个愚仆。 凄厉的哭嚎令霜娜眉峰微动,丹唇紧抿,打狗也要看主人,这个大娘子明摆着要落她的脸面。 楚黛摘了一朵牡丹,言笑晏晏:“姨娘莫多心,若我看不惯,你早就被发卖了,况且区区一介婢妾不值当我羞辱,顶多杖责几十下罢了。” 小贱人!霜娜银牙紧咬,手中香帕揉绞出好几条褶皱。 “您为何百般不屑,奴究竟哪儿做错了?” “姨娘讲话真有意思,同我无干系的人,为何要不屑?不过有些腌臜人暗地搞事才令我不屑。”楚黛兀然以纨扇遮口,难掩震惊,像是极难启齿,“莫非姨娘是那种人?” 霜娜面色红白交错,流着泪跑向欧阳明泽的书房,一干奴仆马不停蹄地跟上。 -------------------- 第77章 胥苍谱 目送若干背影相继离开,楚黛敛却笑,牵上杵着当背景的夜哲,“咱们去藏书阁瞧瞧。” 时间溜得飞快,拜霜娜所赐楚黛已有半月未踏出院门,盖因欧阳明泽又罚她静思己过,遣护卫把院子围得固若金汤,一只苍蝇想飞走都要给一巴掌拍回去。 索性她也不无聊,与夜哲谈天说地酿酒品菜,间或调个情,甚为畅快。 是夜,密云掩月,星光杳无,空旷夜幕压坠沉沉墨色,与高脊飞檐融为一体,厅堂之中烛火通明,两痕清晰人影映上窗纱。 “讨厌!夜少主也不怜香惜玉,奴一身嫩肉都留了红印儿。” “咳,请你用正常口吻讲话,别腻腻乎乎,恶心得我直反胃,另外你哪位?我认识你吗?” “死相……” 女人甜腻腻的嗓音激起夜哲一身鸡皮疙瘩,抚平根根竖立的汗毛,瞟着衣衫不整的霜娜以及她身后的三条尾巴,脑中闪过一道明光,‘嘶’了一声:“你是当初死乞白赖爬我床榻,结果被削秃尾巴毛的狐族公主霜娜啊,怪不得眼熟。”满眼真诚地问:“尾巴可好了?” 霜娜面上青一阵紫一阵,句句戳她心窝子,此仇不报她心不甘,故巧笑嫣然着贴近他,吐字殷殷:“奴仰慕少主已久,不妨趁今夜良辰美景与奴做一对戏水鸳鸯。” 夜哲下意识捂胸,慌张道:“你、你别过来!” “呵,少主口是心非。” “敢再靠近,我砍了你尾巴!” 提及尾巴,霜娜止住身形,犹是心有余悸,上次献媚不成灰溜溜回到族中变成秃尾狐的事被姊妹大肆宣扬,害她受尽嘲笑,这笔账刻骨铭心。 “哼,你守身如玉是为欧阳楚黛罢。”琥珀色的瞳异光流转如堕危险泥沼,霜娜唇角上扬似笑非笑:“倘她知晓她母亲的死,同白泽族公主你的亲姑母有关,又知晓你来国公府实为寻《胥苍谱》,会作何反应呢?” 闻言,夜哲目光犀利,“楚黛身上的妖虿蛊是你所放,你的目标是《胥苍谱》。” “对极。奴酷爱音律,欲习谱上乐曲,望少主通融借予。” “此谱乃我族至宝并不外借。” “噫,当初你姑母兰陵酒坊主人荆娘,可不在乎《胥苍谱》任它流落进国公府,少主又何必在乎,不借奴呢?” “看来你知之甚多——” 夜哲掐结出法诀,古老的阵符凌空漂浮,罡风袭扫刮得灯烛俱灭,咆哮的玄雷之光映入幽沉眼瞳,爆发出雷鸣电闪,结成由七十二地煞主凶杀之星的杀阵。 抵不住杀阵凶悍罡风的暴烈,一缕鲜血沿霜娜的唇角流下,“且慢!”三条长尾扫倒屏风,卷起幔帐后像木偶似的欧阳明泽为人质,她美目一眯,威胁道:“少主莫欺奴,奴怕尾巴一紧,他便魂归离恨天。” 杀阵的威压减弱一息,夜哲迟疑了下,再抬目间重灌术法。 充盈煞意的杀阵中罡风肆虐,击开紧闭的门扉,凛风斩落了院中绿枝繁花,黑暗之中树丛间一盏幽微的灯笼明明灭灭,一廓轻浅剪影现出了身形,“放了我阿耶,《胥苍谱》自会交给你。” 夜哲怔怔回望门口的少女,一时之间滋味难明,明明距离很近,为何就地陷出难以逾越的堑壑…… 控阵的术法渐散,灯烛复燃,照得厅堂一派炜炜煌煌,楚黛摘掉兜帽,望向双目紧阖的欧阳明泽,秉持着一贯的从容平静,“两天后一手交谱一手交人。” 三条毛绒长尾抖开漂亮弧度,欧阳明泽弹指不见踪影,霜娜收回尾巴,舔净唇角的血,痴痴娇笑:“妹妹果真识时务,奴便静候佳音。” 她妩媚的眼稍一巡睃,半是戏谑半是落井下石,道:“原担心妹妹听了这些许经不住打击,目下依旧面不改色,倒出乎奴的意料。”眼看夜哲要随楚黛一同离开,她巴巴倚了上去,一脸媚态横生,“这些时日苦了夜少主与那凡人逢场作戏,奴心疼坏了,今夜不妨让奴宽慰宽慰您。” 夜哲一眼看穿霜娜挑拨离间的鬼祟伎俩,无奈怎么也甩不掉不要脸的死狐狸,气得直接祭出月牙戟抵向她脖颈,怒斥:“再不滚,就剥了你的皮,骨肉拆成一份份喂狗!” “好……算你狠。”霜娜盯着他的背影,刻骨恨意漫上眼瞳,艳丽的五官浮上狰狞之色,他朝夜哲定会为今日事而付出惨痛代价。 提挈着灯笼,楚黛徐徐步入揽月榭,四周熠燿纷飞流光曼舞,聒噪的蝉鸣划刮耳膜,衣袖意外拂落案上卷册,矮身去捡,未料一只手快她一步。 夜哲如同犯错的稚童,惴惴立在旁等待训斥,内心期待楚黛对他发脾气,至少比不理不睬强。 “我断不会将《胥苍谱》草率置于藏书阁,因此令你空手而归,委实抱歉。”楚黛平静地夺走夜哲握的卷册,却叫他一把扯住腕子拉近,反问:“你早就知晓我的目的?” “当你开始接近我,便已安排了人监视你的举动,结合我查出阿耶厌恶白泽的真正原委,想到你的目标实乃《胥苍谱》,欲伺机夺回但不知在哪儿,所以利用我去藏书阁和其他地方搜寻。” 夜哲不可思议,她居然一直提防自己。 “只是我不懂一事,当年白泽族为何同意阿耶和荆娘成亲,却不肯接受书生和荆娘的亲事?” 自知瞒不住,夜哲只好据实以告,“书生命中无仙缘,注定永远无法成仙,且生生世世皆是短命之兆。而你阿耶命理之中蕴含一丝极薄的仙缘,同我姑母成亲假以时日他或可修成仙,这也是白泽族各长老最终同意的原因。” 用力挣脱开钳制,楚黛眼眶湿润,连连冷笑:“你早知荆娘的身份,明知她心怀歉疚的两人是我和阿耶,仍不肯讲出实情!” 多么可笑,她信他,却一而再再而三被欺瞒利用。 从浑浑噩噩中探得丝清醒,灵台空灵得几近苍白,她笑得凄楚,抑不住满面悲哀。 “荆娘间接害死我母亲,而今你又不惜委屈自己当个卑微护卫,假装喜欢我,真是能屈能伸,不愧为白泽族少主。”她狠狠地将梨花簪掼在他身上,听得一声落地脆响,抬手拭净腮边的泪,眼神清冷,“这套虚情假意,我自认受不起,欠你的我还给你,自此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瓜葛。” 耳边循环回荡她决绝的话语,痛击夜哲每一寸皮肤,痛楚无限扩大蔓延,四肢百骸流动的血液灼着心,他仿佛要被大火烧成灰烬,地上簪身的裂痕像在他心间划开丑陋的伤口,嘲笑着曾许下的海誓山盟多么虚伪。 “我逢场作戏,你虚情假意,夜某敬佩临江郡主的坚韧耐性,肯陪我虚与委蛇。” 掌缝间梨花簪一寸寸化作簌簌齑粉,乘着夜风远逝。 夜如墨,梨花凋,情终尽…… 两日后—— 老天爷照旧不遗余力播撒着暑气,整片天空透出怏怏的燥闷,正院一株垂柳下,两名使女恭谨地为贵妃榻上的美人打扇,额前冒出的热汗顺下巴尖一滴一滴淌下洇透衣襟,面色愈加煞白。 美人慵懒摆手屏退使女,眼尾险险上挑,“妹妹果真准时守信。” 眉眼冰冷的楚黛捧着紫檀木匣停步,一袭青裙随步履曳出涟漪般的弧度,荷粉色洒金帔帛下的玉禁步发出铮然脆鸣。 “东西在此,我阿耶呢?” 狐狸眼斜睨,霜娜拊掌,欧阳明泽自角落直愣愣走近,目光呆滞无神,恰如一个提线木偶。 “给我《胥苍谱》,欧阳明泽即刻恢复如初。” “好。” 楚黛拎开匣锁,匣内躺着一本羊皮制成的卷册,样子无甚稀奇,道一声普普通通都不为过。 风送来悠缈沧桑的墨香,霜娜片刻不敢耽搁验查真伪,灌注神识探查之后,她乐不可支,枉白泽族以墨香筑成结界掩盖《胥苍谱》的踪迹,还不是功亏一篑,让自己收进囊中。 确认是真谱,她眼底杀机毕现,旋身化出三条长尾,笑容狰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奴便送你与你阿耶一程同你母亲一家团圆。” 话音未落,三条尾巴直逼楚黛同欧阳明泽的面门袭去,将将缠上脖颈,天际银光乍现,一柄月牙戟横空飞出凌厉地斩断三尾尾尖。 鲜血混着狐狸尾尖落了一地,霜娜仰天痛啸,娇容扭曲,恨意滔天扑来,双目泛着赤红,“不可能!我明明目睹你离开长安,为防万一,国公府周围还布下克制白泽的阵法……” 夜哲神色冷峻,拧身握月牙戟劈空一掠,横戟保护着身后二人,“做出戏有何难,还妄想用老掉牙的阵法克制我?” 两天前的那夜,借夜色与揽月榭幔帐的掩护,他抓楚黛腕子时,手臂上被她指甲轻刮写字,二人衣袖相接垂落,在内频频互动,在外任人如何窥觑也察觉不了。 霜娜暴怒,嘴中现出尖尖的獠牙,“找死!”掌中祭出长刀飞扑而上,夜哲全力迎战。 短短几个回合下来,兵刃相击冷光叠影,缠斗不休,霜娜忽觉目光所及之处景象开始重叠,胸口闷疼,莫非…… 《胥苍谱》涂了迷离散! 她堪堪扛住一击,身形晃了晃。 夜哲抓住破绽,持戟刺她脖颈的攻势虚虚一掠,迅猛地挪至她腰间,锋利戟尖捅出个碗大的窟窿,鲜血飞溅,可见森森白骨,又一掌击碎了她的右琵琶骨。 凄惨狐鸣响彻天际,霜娜重重摔下,趴在地面呕出一滩血,扭曲着身子痛苦嚎叫,浑身伤痕累累,唇边血迹蜿蜒,泪痕遍布苍白面容,苦苦哀求:“饶过我罢,求求你。” 血从月牙戟刃口滴落,氤氲着绽出团团殷红血印,夜哲一步步踏向她,眉目一片凉薄,已经打定杀她的主意。 望向他溢满杀意的漆目,霜娜心凉了一半,知晓今日必死无疑,可又岂甘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狐瞳涌上一丝疯狂的怨戾,竟仰颈长啸一声,手起刀落自断了一尾,落地的断尾迸射出呛人的浓黑妖雾,居然有一群野狐窜出雾气,赤红着兽眸奋起扑咬楚黛和欧阳明泽,前仆后继之势无比骇人。 面对她遽然发难,夜哲为护身后二人,只得放弃灭口的念头奋勇斩狐,一时间凄绝悲啸此起彼伏,伴随最后一只野狐倒下,萦着妖雾的断尾同遍地狐尸相继灭散,再也寻不见霜娜的行迹。 目送长长的车队远离视野,辘辘车辙声将一段红尘是非转瞬湮没。 阿耶清醒后探望了重伤的欧阳杰,按医官的说法江南气候适宜调养身体,便应下苏氏和欧阳秀自请陪欧阳杰前往江南别院疗养的请求。 楚黛一叹,手抚上心口,失笑:“终究太软啊……” 此去江南再无见面之日,双腿俱损是予他的最佳结局。 -------------------- 求收藏! 第78章 保皇党 陪同欧阳明泽一道进入书房,她慨叹心事的情绪一卡,定定发怔。 四面墙壁与几案挂满青年才俊的画像,右下方附着记载家世的花笺,无论画像上的郎君们是高矮胖瘦,样貌皆属不俗,可见挑画像者对容貌十分注重。 “你随便挑。”欧阳明泽大手一挥,胸有成竹地笑着:“相中哪个郎君告诉阿耶。” 在他眼中一个个家世显贵的郎君好像市集售卖的萝卜青菜,任人扒拉挑选,相中直接拎回府即可。 楚黛无动于衷,拂去罗汉榻上的画轴,闲闲坐了下来,“阿耶,我暂不想嫁人。” “我看是你一颗心仍惦念夜哲,收不回来!” 欧阳明泽将她冷淡的态度尽收眼底,指着画像,苦口婆心劝道:“这些人样貌、才华、家世、品性个顶个比夜哲强,而且你嫁过去,我敢保他们不蓄养姬妾,一心一意守着你过日子。而夜哲呢?我交还《胥苍谱》后七天不见踪影,他若真心待你,早就该马不停蹄赶回来,况且当初他接近你目的就不纯,喜欢这么个人一点也不值。” “何谈值不值,获取一份感情本不易,理应珍惜,莫轻言放弃才对,更何况我相信他会回来,像当初我相信他能来救我们一样。” 驭劫 第59节 欧阳明泽痛心疾首,夜哲那厮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不复之前的冷静理智,去傻傻相信一篇空话。 “为他,你不惜冒着开罪太后的风险,甘同齐贽达成交易加入保皇党?” “既食君之禄,自是披肝沥胆,忠贞不二。太后纠集臣工掣肘圣人,妄图颠覆朝纲已然罪行昭昭,关陇欧阳氏要与圣人同心同德方能守住根基,不枉先祖之功德,不负祖辈之期许,不辱欧阳氏之门楣。”楚黛不疾不徐抛出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方为长久之计。” 四天前,她收到一张荼白宴帖,有趣的宴会名头与落款促使她搁下誊写食谱的笔,隔天欣然赴宴,宴客之地是郊外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间草庐。 随引路小童跨进庐中,隔着幕篱巡睃,不禁暗暗发笑,外表清寒简陋的草庐,内设坚固难摧,用以砌墙的砖石材质特殊,叙一叙机密大事再好不过。 草庐中清幽阒静,墙壁上高挂两幅山水画,下方靠墙的榉木矮几置放着一尊光洁如玉的白瓷瓶,里面养着束碧柳,天光从窗外射入户,四足镂空铜炉冒出的淡薄香烟袅袅升腾,映得地面的蒲席泛起丝丝亮泽。 朝堂上最年轻且最受宠信的尚书仆射,一袭素衫着身,仪表堂堂,高华气质一如宫中初遇,他翩翩作揖,“臣,拜见临江郡主。” 楚黛执扇微摇,仅受下半礼,“齐相公,别来无恙。” 小童殷殷奉上茶点,身为主人的齐贽举盏出言:“郡主肯赴宴,某荣幸之至,先以茶代酒敬您一盏。”少女的目光游弋着打量周遭物什,全副心神皆放在旁处,也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不知某这草庐,可还能入郡主的眼?” 楚黛回神,嘴角泛着笑:“庐中清雅质朴,如魏晋隐士之居所,人……亦如隐士低调朴素,以好字形容远远不够。” 时人崇尚奢侈靡丽,府邸装潢偏好华贵,目下婉约简单的草庐确实罕见。 “郡主过誉。”齐贽垂下眼皮,自嘲道:“某入仕多载,深知真正的隐居不仕之士是安贫乐道、不附权势、具超凡才德学识者,同他们相较某便是浊世俗人,附庸风雅尔尔。” “隐居不仕之士确有崇高的道德和知识,按理当学而优则仕辅佐君主,可他们一味逃避世俗名声高卧东山,难道不是一种因“天下无道”而苟全性命的手段吗?不求兼济天下,不求大公无私以至舍己为人,只是希冀他们入仕发挥才干,不辱没高节清风。然而一个个隐遁山林,未免有沽名钓誉之嫌,无一人能同齐相公一样为天下考虑,你不该自贬浊世俗人,所谓的隐居不仕之士才是真正的俗人。” 齐贽怔了一怔,不免感慨万千,目光落上对方的纨扇间。 洁白的丝绢扇面绣着折枝蛱蝶牡丹,花枝偃仰有致,层次分明,下端的如意形护托并扇柄均由白玉所制。柄身阴刻填漆八仙纹,形象传神,尾端缀着只琥珀蝴蝶扇坠子,整把纨扇华贵而内敛,一看便知是出自制扇名家虞忻娘之手。 虞氏一扇值千金…… 他目中讽刺之色辗转即逝,再仰首的时候示意小童唤伎人奏乐。 庐中,屏风上映着一道纤纤弱质的剪影,一曲沉缓琴音松透旷远,不难品出清寡宁和的气象浑然自成,楚黛不再摇扇,盖因一身燥热已由琴音携来的深林之风吹散。 淳静淡雅中金石韵色不绝,内心不知怎地竟隐隐憧憬起寡欲养心,静息养真的道家生活。 她原以为一生和隐遁避世搭不上半厘关系,殊不知因夜哲的出现改变了人生定好的轨道,前半辈子浸着大染缸,后半辈子能从纷乱中脱身与心上人厮守,幽居深林白首到老,不枉人世走一遭。 琴音止,余音绕梁,伎人抱琴柔驯退下。 楚黛莞尔抚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今闻一曲《颐真》,不止胸襟开旷,心境也豁然明朗,此女的琴艺精湛绝妙,想必是师承高人。” “此女之父原为董大的得意弟子,她幼年随父习琴,琴风颇承董大精髓。”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楚黛低低呢喃:“高常侍同董大在贫贱之境相交莫逆,临行送别不似旁人充满离愁别绪,给予的慰藉中饱含激励奋进,董大得高常侍如此知音,当真福泽不浅。” 世间唯独知音最是难觅。 齐贽看穿她怅然的心绪,“郡主何必慨叹,知音虽难求但终会有。” “不知齐相公口中的知音……”楚黛眼波漾动,笑得意味深长:“可是你自己?” “正是不才。众所周知,郡主擅箜篌奏出之音清越空灵,雪峰清泉之上茕茕孑立,无知音相和,缺憾难抑,某所言可对?” “哼,我要是个孤芳自赏落落寡合者,不屑知音呢?” “不会,因为郡主足够明智聪颖。”齐贽笃定。 楚黛啼笑皆非,“得齐相公夸赞,我合该高兴,然而俗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各从其志也,告辞……” “留步!”齐贽出言阻拦后,夹着火筴向风炉里添进木炭,加入少许盐,等青瓷釜内的茶水腾波鼓浪后,舀出一瓢斟倒瓯中,霎时茶香逸散,“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句并不尽然,要是道可扭,又怎会出现不相为谋之况。” 楚黛顿住步伐,笑一点点扩大,朱唇勾出冷冽的嘲讽,“纵道可扭,齐相公这句也是滑天下之大稽。试问卑微之泥弗敢与天际之云比肩?弗敢为谋?”话中的轻蔑昭然若揭。 亘古以来,天上云俯瞰潭中泥,士族鄙夷寒门。 寒门子弟苦读数载,凭真才实学借科举入仕,辛酸坎坷几人知乎? 而士族儿郎倚仗家族荫庇,纵情声色犬马穷奢极欲,不屑政务军务,堕落丑态比比皆是,也可据一席之地,尸位素餐。 齐贽呷了一口清茶,神情不变,“正所谓世事难料,并不代表着一辈子云泥殊路,云成泥、泥化云的日子也指日可望。” 仿佛闻听一个天大的笑话,楚黛忍俊不禁:“好个云成泥、泥化云,愿闻其详。” “门阀士族长久把持朝中一半官职,处处打压与之政见不合的寒门官员,使真正有才学的寒门子弟受尽排挤,眼睁睁瞧着士族中的酒囊饭袋之辈,靠家族得意上位。” 齐贽眸色沉沉,下颚紧绷,切齿冷笑:“表面上自恃百年士族故作清高,实际一派龌龊糜烂,做尽腌臜事,他们自以为口中念着君子之风能掩盖污糟,可惜心底发出的恶臭是无法掩住。” 楚黛沉了眉眼,“齐相公口出狂言诬蔑士族,胆子委实不小。假如我把今日的话传出,全天下的门阀士族定群起而攻之,届时圣人想于口诛笔伐下保住你,不啻登天。” 齐贽的脸色逐渐缓和,“某相信郡主不是长舌者。”他眸中掠过一丝笃定,“因为我们同乘一艘船,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目下言之过早。”楚黛敛笑正色,坐回榉木几案后,握着空茶瓯乜斜他,“齐相公作为主家光顾自斟自饮,也不舀茶予客,是否失礼呢?” 齐贽哑然失笑,亲自舀茶赔罪。 “天上云多而杂连成广袤云海,明媚白日之中或多或少遮挡骄阳之芒。夜里随风而行,飘忽不定,逢阴天下雨则乌云蔽日,降下的雨势也因云量计算,久之则成累赘,终要削散一些云彩,保证骄阳不受其影响。余下的云依旧岿然不动,衬托骄阳晴空,获得无上光耀,泽被后生,永不改变。” 对方的话一下下敲击楚黛,她深知门阀士族的权势在天子眼中如刺,势必擢拔寒门削减士族形成牵制,以均衡朝堂势力。 假如投向圣人麾下,固要折损家族利益失去部分权势,可是前途会一片敞亮,昌盛依旧,到清算总账之际作壁上观,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齐相公好口才!”她乌瞳莹亮,溢满暖溶溶的笑意,“天上云确实不需那么多。” -------------------- 第79章 蒙赐婚 “骄阳削散无用之云,使其它云得益匪浅,总归要讨些彩头。”注意到她剩半盏茶,齐贽殷殷捞起竹勺为其舀茶续盏,含笑言道:“欧阳氏阖族的忠心自不可少,某闻郡主在并州有两座铁矿、绛州有三座铜矿和饶州的金、银矿各一座。另握有颖川荀、陇西张、清河纪、彭城明、太原于、弘农元等士族的隐秘,这些不妨当彩头。” 开口便索要重要产业与势力,一丝咄咄逼人的锋利之色浮上楚黛脸庞,“齐相公咬下这么大块肉,也不怕噎个好歹。”瞅着他斟的茶,愈发愠怒,拂袖推离茶瓯。 “某不惧噎。”齐贽笑得一团和气。 大应王朝不似前朝牢控矿权,不准民营,太祖践祚后允私人开矿冶铸,由少府监下置的掌冶署设收税款。 其中属河东道各州府矿藏闻名遐迩,有权势的士族手头或多或少攥了几座矿藏,每年仅矿产的进项便犹为可观。 然,圣人日渐担忧,一忧门阀士族靠矿藏偷铸兵器,再以钱财勾结军队以下乱上;二忧他们为开采矿藏奴役百姓。 是以,收拢士族的同时要实行改革,把采矿冶铸收归国有,由国监管。 “旁人目光狭隘视野仅一隅,非成大事者,郡主目光长远,乃成大事者。” 有舍必有得,付出后的不菲回报—— 神情几经变化,楚黛盯着热腾腾的茶,忽而开口:“阖族的忠心以及七座矿产俱会交出,定让圣人满意。”她叩了叩几案,话锋一转:“其他士族的隐秘,是本郡主煞费苦心得来不易,如果齐相公肯答应我的条件,必双手奉上。” 齐贽颔首,算是应承下来。 “太后最近甚喜牵红线,有意撮合我与信王,劳齐相公托圣人帮忙解决,顺道强行给我赐桩婚事。” 太后觊觎临江郡主之势,欲以婚事捆住欧阳氏为其所用,都不惜利用亲儿子…… “郡主是有心仪之人?” “是。”楚黛坦荡承认,无一丝娇羞赧怯,昂着下颌一笑:“他什么都好,唯独布衣出身,身世上若稍加安排一番,必是稳妥。” 齐贽了然于胸,不禁想发笑,借所谓的强行赐婚达成真实愿望,又让圣人同太后针尖对麦芒,欧阳氏佯装迫于皇权不情不愿接旨,太后的怒火自是对准圣人,事后还要对欧阳氏多加安抚宽慰。 把一块烫手山芋抛给圣人,临江郡主真是块做买卖的料,亏损半点都要设法讨回。 “请郡主静候佳音,某定不负期望。”他拱手长揖至底,言辞真切:“愿郡主同挚爱白首到老,一生和美顺遂。” 楚黛摇扇,乜斜窗外的艳艳杜鹃,笑靥如花,“多谢吉言。” 罢了,既选择效忠圣人,便安心辅佐着。 女儿大了,自个儿也能拿主意考虑家族的未来。 欧阳明泽深深感慨,言语上放柔调子,“且讲讲,你要如何笼络阖族忠心?” 族中的叔公、伯父个顶个不是省油的灯,赛狐狸般狡猾,要笼络他们一点都不简单。 “毋须费力笼络。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叔公伯父们年迈了,安心颐养天年便好,该给小辈子弟发挥才干的时机。” “遇顽固者,如何处之?” 楚黛轻笑:“戮之。” 如斯悖逆不敬之言,不止没引欧阳明泽发怒,更感分外欣慰,日后他不在了,依女儿杀伐果决的作风,可铲除一切宵小保护好自己。 二人叙话半晌,欧阳明泽经不住软磨硬泡,同意了她与夜哲的婚事,疲惫地笑了笑,语重心长道:“你喜欢便好,出嫁后别忘记镇国公府是你永远的靠山,日常缺什么只管遣人通知府里,要是夜哲敢欺负你,一定告诉阿耶别藏着……” 此刻的欧阳明泽与往昔寡言少语的形象判若两人,不厌其烦的絮叨着,楚黛的心口微微酸涩,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他的衣袖,唤了声‘阿耶’。 欧阳明泽抿着唇,严肃神情渐渐缓和,想如以往摸摸女儿的头,伸至半道的手却戛然而滞,目光中含了一丝怅然,昔日的垂髫小童已绾起高髻戴上步摇,长成亭亭少女。 时光真是不饶人,转眼间女儿该出嫁了,他垂下眼,敛去眼尾的湿润,喉咙口胀胀的讲不出话,只无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楚黛低下头不经意揩一揩鬓角,在广袖掠过间悄悄拭走面颊的一滴泪,直身鞠了一礼,“阿耶,这么多年该放下了,我想阿娘在天有灵看到大母余生在祠堂里忏悔赎罪,也能放下了。” 她慢慢地迈向房门,迎立着门外灿灿日光,静静瞧着虚空,心间一松,轻声道:“莫让雾锁住心,困囿不得解。” 女儿逆光站立,身形纤挑,斑驳光影模糊了容貌,欧阳明泽恍惚从她身上看见了另一人的影子。 岑寂须臾,他从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雕花长匣,缓缓打开盒盖,展开一轴陈旧的画。 天光透过窗棂播撒进内室的书案上,能够看清空中有细小的灰尘飘浮跌宕,一束光芒照射在仅绘了一名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的画像之上。 她的容颜一如香积寺的微雨初见,那般鲜明婉丽,纸伞微微倾斜雨珠连缀成帘幕,少女抬目浅笑的瞬息已成为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刻。 粗糙指腹轻轻摩挲着她颊边如花笑靥,那个鬓发如霜的男人眼角纹路渐深,眼眶微微湿润,语声似呢喃又似怀念,透着丝难以忽视的哽咽:“阿兮,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凉风习习,落雨淅沥,潇潇烟雨笼罩下的长安,肆意渲染如写意水墨画,笔力悠远印透万千繁华,雨水飘落青石路荡开微末涟漪,薄沾苔痕的石阶被冲刷净亮,粉墙黛瓦携着沧桑痕迹历久弥新。 一缕黛紫飘落街巷,雨丝濡湿衣裳,少女停驻步伐喘匀气息。 头顶撑开了一柄油纸伞遮住洋洋洒洒的雨丝,银白衣袖拂过她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瞬息变干,“身子再往里些别淋着雨。” 少女掸掸衣裳水渍,眼神若有所思,“以前你在后花园曾遇见我最狼狈的模样,现在又将我淋雨的狼狈样看去。唉,好不公平,为何我从没遇见你狼狈的样子?” “其实你早已见过,揽月榭争吵那次。”少年扶正她头上略歪的梨花簪,满意一笑。 “还以为你是配合我做戏而已,不曾想是动真格哩。”又似想到什么,少女匆匆询问:“可摆平了白泽族长老们?” 少年揽过她的身子,撑伞缓缓前行,面容浮现苦恼神色,“顺利拿回《胥苍谱》,完成他们交代的任务,按理说我同你的亲事没问题,可坏就坏在有几个老顽固对姑母那件事耿耿于怀。好在姑母亦知晓那帮老顽固的秉性,回山亲自教训了他们,现在白泽族阖族老小都对你这个少主未婚妻没话说。”微微顿足,期待道:“剩下的就靠岳丈了。” 另一厢,甫从紫宸殿觐见完天颜的欧阳明泽,强笑着拒绝了内侍搀扶的好意,挺直腰板子,不卑不亢地出了宫门。 驭劫 第60节 他得蒙圣人召见议事,那着朝服端坐龙椅的尊贵少年,头戴冕冠,一句声调悠扬的‘表姨夫请起’,惊得他当即闪了老腰,手中朝笏险些扔到地上。 表姨夫? 太后是楚黛的表姨母,其亲子信王可称自己一声表姨夫。 至于上首这位曾在太后宫中被抚育过几年的圣人,委实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 但面上未显分毫,欧阳明泽颤巍巍扶着闪到的老腰,聆听圣训。 一盏茶的工夫,他千恩万谢地退出宫殿,一扭脸咬牙切齿掰着朝笏生闷气,直叫殿门口的小内侍冒冷汗,生怕行差踏错招惹来镇国公的怒火,讨上一顿责斥,益发屏住呼吸装隐形人。 当今圣人简直是头狡狐!修炼了千年的狡狐! 御座上的‘狡狐’表示,镇国公的女婿出身平民确有不妥,很有效率的给夜哲安排了正于长安述职的戍边大将叶厉章第二子的身份,承诺大婚之日将亲临现场主婚。 忒不要脸的是,朝他女儿要了那么多东西,竟还恬不知耻的惦记着大婚之日主婚人的位置,简直气煞人也。 隔天,赐婚圣旨降临了叶宅和镇国公府,两家人恭谨地接了旨,叶家大郎君特意拎着酒恭喜了番这位新鲜出炉的二弟兼郡马爷。 婚期定于来年暮春时节,从现在开始就要筹备婚嫁事宜。 因欧阳明泽找来绣娘、仆妇等人帮助筹备,楚黛拿着绷子只装模作样绣下两针,剩余的俱丢给了绣娘,整日无所事事懒在揽月榭。 偶尔翻一翻得力心腹打理齐整的账务,或者与翻墙来的夜哲谈谈心,腻歪腻歪。 哦,不对。 该称呼叶哲,叶二郎君! 他也时而被神出鬼没的欧阳明泽,揪衣领丢上演武台过招。 说是过招,实际是……泰山单方面以武力镇压。 正默默喂招给欧阳明泽的夜哲装了会儿鹌鹑,趁隙朝演武台下咧嘴傻笑,活脱脱一个呆瓜形象。 纨扇掩唇,绢丝扇面绣着枝叶繁茂的梨花,楚黛眼波流转凝辉,仰首饮了杯新酿的梨花春,复垂眸摩挲着拙朴的梨花簪,唇畔勾起一缕清浅笑容。 幸得岁月静好,偿我平生不足。 -------------------- 《楚黛卷》暂时结束,接下来开启新的一卷,请继续期待后面的剧情,盆友们多多支持收藏哦! # 《紫瑜卷》 第80章 探青庐 四月十八,西方白虎七宿之胃宿明亮,宜嫁娶。 长夜漫漫,明月流泻万丈清辉,迢迢星汉如璀璨华锦织就斑斓玉绦,俯瞰巍峨殿宇。 宫城外,丝竹鼓铙乐音震天,两队卤簿鼓吹乐者率先骑着高头大马自兴安门导从而出。数百名衣着鲜亮的宫人臂挎盛满花瓣的提篮随侍其后,每行一步便抛撒花瓣无数。 浩荡卤簿中五百金吾卫仪姿整肃,持剑戟拱卫在徐徐行驶的车舆两侧。 御者衣冠齐楚端坐车轼之后,执六辔驱策六牡孔阜枣骝骏驹。 龙辀前设障尘,红盖黄里三层绣并蒂花饰,旗首金龙衔锦结绶及缕带垂铃,青绣绸杠,右载闟戟,绣黻文,金鍐方釳,插翟尾五焦。 天子爱重胞妹赐乘金根车出降,足见拳拳爱护之意。 旋即,肩挑妆奁的内监队伍健步踏近,首抬妆奁乃圣人同太后钦赐的八柄赤金玉如意。其余陪嫁妆奁,摆满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器,而绫罗绸帛、现银、田庄铺契更数不胜数,一抬抬妆奁绵延百里,简直望不尽首尾。 坊巷旁士兵执火炬将长安城照耀得灯火辉煌,似蜿蜒游弋的火龙,街市人群熙攘,全城百姓几乎倾巢围观长公主出降之盛况。 为防拥阻,圣人特遣千名羽林卫维护秩序,故而长公主的车辇尚算轻松的驶离喧市。 待抵达公主府距吉时差半刻钟,一行人搀扶新妇下辇,抬眼便觑见新郎风姿卓越地伫立门口,姿容俊逸非常,引围观者赞叹。 吉时至,一对新人在司仪官的唱喏声中礼成,新郎新妇被先行送返青庐,行毕一套繁琐仪式,新郎仍需回前院接受宾客敬酒。 唔,今日前来观礼的宾客以朝廷官员、武林人士为主,粗略估算遥盼灌新郎酒的人数可观到能组团展开大规模群殴。 何其庞大,何其壮哉!连八个男傧相都默默缩了缩。 再谈后院,府内撷英园摆开宴席款待女眷。 负责款待的永王妃素以好人缘善交际著称,在面对武林人士的内眷时,她几乎维持不住高雅仪态,幸蒙密友提醒——驸马胞妹。 “速寻秦娘子来救我于水火!” 与此同时,青庐里安坐床榻的长公主合手拢着一柄白玉云纱牡丹纨扇遮面,十根纤指似覆了皑雪的花枝欢喜地捧住一簇艳烈牡丹,朦朦胧胧映出一抹姣丽轮廓。 水鬓间的花钿在烛光照耀下分外娇娆动人,有宫人捧着膳食自青庐外鱼贯涌入,杯盏盘碗俱搁在雕花漆木炕几上。 女官验毕膳食,拿玉勺细细搅拌海鲜粥,持银筷夹了腌笋呈至扇后。 纤纤柔荑落下扇子,露出了一张沉鱼落雁般的清冷颜容,额间花钿妩媚,美目顾盼流转,蕴含一线潋滟水色,檀口翕张:“右首第一名宫人留下,其余奉膳宫人退下。” 窥到公主真容的紫瑜,眸底闪掠赞叹之色,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被单独留下,一味沉浸于思绪中,暗自扼腕。 美则美矣,可惜与阿兄均是面瘫…… 女官狐疑地打量着她,在脑中仔细梳理一遍入青庐侍奉的宫人,确认没这号人,瞬间神情戒备,沉下脸叱道:“你是何人!胆敢蒙混入府!”袖下的十指夹若干根泛着幽幽暗芒的银针。 嗯,她会武,针淬了毒,兴许会被射成刺猬。 等等,射成刺猬…… 紫瑜从对未来侄子侄女的深忧中及时清醒,忙笑答:“婢子是临时拨来侍奉的嫮雪,哪是您说得冒充。” 她实则在暗中祈祷这假名别让人识破。 “丁香,紫瑜妹妹素喜以此花熏衣,对否?” 长公主静静注视着她,一双明眸仿若洞悉全部。 即使被戳破身份,紫瑜亦未露尴尬,若有所思地撅撅唇,端了正色长揖至底,“今夜小妹唐突,万望嫂嫂宽恕则个!”脸颊漾着灿烂笑靥,“时辰不早了,小妹就先告辞,祝嫂嫂洞房愉快!”言讫,人似轻燕般利落地翻越窗牖,融入茫茫夜色。 旁侧的女官彻底呆滞。 翻窗的是驸马之妹?太原温氏家主的嫡外孙女?武林盟主亲女? 一排翱翔的野雁飞掠过泛着鱼肚白色的蒙昧天空,乘绽露出的熹微晨光霞色,振翅去往朦朦岚光萦着的远山叠嶂,渺渺飞影依偎流云翙翙雍雍,飒然归去。 “咚、咚——” 各坊渐次敲响悠远的晨鼓之音,传进洛阳城的千家万户。 清晨第一缕曦光穿透辽阔云海,匀开扶疏花影映上窗牖,暄煦阳光照进内室,勾描出绨素屏风后一廓纤挑的丽影。 “哪儿都比不上自家床榻最舒适。”紫瑜揉了揉惺忪睡眼,喉咙含着浓浓懒困发出一句感慨,阖着眼睑,张开手臂任使女更衣,嘴巴念念有词:“帮阿兄操办婚仪足足月余,好不容易盼到完婚,爷才享个安稳觉。” 闻言,俯首绾系绦带的春雨抿嘴轻笑:“娘子固然辛劳,可未尝不是桩好事,此行得到历练,将来会深受裨益。惟一点您需牢记,切莫再丢下一干奴仆只身星夜兼程。” 昨儿半夜,酣睡惊醒的春雨和秋雪还纳闷娘子怎会独自归府,之后忆及她归来已近夤夜,一个女儿家星夜赶路稍有差池…… 唉,又来。 紫瑜虚捂双耳,无奈告饶:“爷指天发誓,绝不会有下次,姑且饶过我罢。”倏觉腰肢一坠,难舍难分的眼皮挣扎出一条缝隙,略带惺忪的眼眸审视着腰间垂下的一长串叮当响的东西,琢磨了会儿恍然明悟。 这不是小娘子们常佩的玉禁步吗?秋雪为何要给她佩上这玩意儿? 以及…… 她拧着袖子来回瞅,冒出满脑门子疑问。 纁色卷草纹上襦、绫锦长裙外罩单丝碧罗笼裙,为何要着一袭繁琐女装? 背后兀然传来响亮的拊掌声,有人笑言:“锦绣坞的衣裳果真非凡。”一柄海棠形纨扇强制塞进她掌中,来者仔细端详,竖起大拇指称赞:“这样更配!” “封叔。” 紫瑜怏怏不乐,她晓得定是封叔出的主意,也必是为着自个儿婚事而来,闷闷地拽着繁缛绦扣,行走间禁步发出一阵叮当乱响,整个人无精打采地蔫了下来,瘪着嘴念叨:“我乍换女装很难受,裙衫垂曳要阔步行走真真儿艰辛,能不能换回胡服。” 自己穿女装的次数屈指可数,盖因它委实不便利,制式繁复,长裙逶迤,常常策马驰骋拈弓搭箭,岂能如斯繁琐绊脚。 唤作封叔的中年郎君面留美髯,双目炯炯,浓眉入鬓,鼻如悬胆,模样生得俊,要是祛除眼角细纹再年轻个几岁,绝不逊现而今的洛阳第一美男子。 他负手笑了笑,浑厚嗓音中透着一股和蔼:“你也老大不小,该考虑终身大事了。以前你阿耶同我忙得没工夫管束你,镇日扮作儿郎胡闹便也作罢,打今儿起不许再穿胡服,不许随便外出厮混,换回女装准备议亲。” 谈话间,他强拘着她坐下,向畔侧梳发使女递了个眼色。 梳发使女麻利上前,拿梳篦理顺青丝,片刻后巧手绾好圆髻,插入一朵鎏金碧玺花钿,左右各簪一支金镶玉步摇,垂珠碰撞之音窸窣,徒惹紫瑜烦闷。 她揪掉步摇丢进置满琳琅首饰的妆奁中,一脸的不情不愿。 她晓得洛阳多半与自己同龄的小娘子均已出嫁,孩子都在满街打酱油。 独自个儿无着无落,落进某些喜嚼舌根者眼里成了个香饽饽。闲来无事拣出来与人当笑谈,更有甚者恶意编排,言是秦府小娘子至今不嫁实乃性情乖戾无人敢娶,脾性比驴犟云云…… 毕竟,在她们根深蒂固的思想中,至二八年华未出嫁意味着德行欠失,是可肆意刻薄的对象。 倘有朝一日,自己嫁了人同她们一般困于内宅,偶尔随夫婿郊游嬉乐,剩余大部分时间去相夫教子侍奉舅姑,再抽空和别家夫人宴聚议论外界趣事讨乐解闷。 那种看似充实无忧的生活对她来讲,不啻炼狱。 一望无际的碧空是鹰隼真正的归处,纵使翱翔途中免不了伤痕累累,也不愿当囚缚于牢笼的金丝雀。趁现在去做想做的事,浪迹江湖匡扶正义,当恣意快活的游侠,不屈从做一介庸人。 智者乐山山无画,仁者乐水水无涯…… 山水在目,未及踏足,韶华正好,莫负于心。 窗牖外天光煌煌,明霞万丈,浸透昏昧苍穹,晨雾似纱笼罩朦朦大地,坊巷更鼓声伴随梢上嘁嘁喳喳个不停的雀鸟,敲响了一回又一回。 封叔微微眯了眼,双手揣进袖管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小妮子是他从小看到大,臭驴脾气有多犟早摸得门清,甭看一个人搁那儿不言不语,心底指不定怎么寻思着逃避议亲,故而存下观戏之意,静待她如何措辞推托。 思虑顷刻,紫瑜面上流露出一丝豁然,口吻微含怅惘:“我是个女儿家早晚要嫁人,终归守着夫婿儿女是正道,还劳您帮我多相看相看议亲对象,家世不重要,我重视的是品性德行以及舅姑的秉性,将来嫁过去一家人也好和睦相处,不生龃龉。” 她踱至几案旁,斟倒两盏茶,乖巧地递予封叔一盏。 针对小妮子转变忒快的态度和深明大义的言论,封叔不无诧异,乍打量两眼,发现她敛眉品茶的模样竟温婉不少,隐隐能寻见早年温氏的影子。 昔年的太原温氏三娘,蕙质兰心,才情斐然,不输一干优秀儿郎,与身为武林世家之子的秦域情投意合结为连理,婚后第二年诞下一对龙凤胎。 许是老天爷妒煞这个才貌双绝的佳人,天不假年,佳人瘗玉埋香,从此芳冢萋萋徒留追忆人。 -------------------- 《紫瑜卷》正式开启喽~ 驭劫 第61节 第81章 坑爹中 趁着封叔神思飘远,紫瑜的指尖轻抚着茶瓯,眼瞳漾出一缕诡谲之光,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 “这长安百清坊不愧是闻名天下的第一茶坊,售卖的每一种茶皆精挑细选,入口的滋味极妙。” 封叔心不在焉地颔首。 她又顺口讲述些此行长安的见闻。 从长安城郊诡雾森林变成一片月羡花丛的怪谈再到新近圣人赐婚给镇国公府的临江郡主,却惹得太后一连病了好几日的新鲜事。 “长安的东、西二市胡商甚多,酒坊食肆朝歌楼……” 封叔本是心不在焉地颔首,乍闻个耳熟之地,愀然作色,突兀地打断她的话,“你去过朝歌楼?” “没,我是听阿耶讲的。”紫瑜搔搔头,茫然摇首,继而委委屈屈地蹙眉,泫然地扯来袖子掩面,一双水泽漫浸的粼粼大眼溢满哀怨,可怜巴巴地控诉着。 “尤记他讲到那儿特兴奋,还讲朝歌楼乃平康坊标志,是最好玩的地方,所以我也想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央了他大半日都不肯带上我。”她托着下巴,不疾不徐地续道:“阿耶打发我先回来,倒似提防我破坏他的好事。”又佯装困惑地‘嘶’了一声:“既然那么好玩,朝歌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他竟敢去朝歌楼。” 封叔脸色漆黑如锅底,平常自诩淡定的他,忍不住把袖底的拳头捏得嘎嘣作响,阴恻恻地冷笑。 好的很啊,胆敢偷偷去秦楼楚馆搂女人。 他倒要好生扒开秦域那厮的肚皮,瞅瞅是吃进多少熊心豹胆,滋养了一颗肥墩墩的胆子。 紫瑜熟悉封叔一贯的行事作风,现而今八成是琢磨着要怎么收拾她阿耶,鉴于柴薪刚架上火势烧得不够猛烈,便又开了口浇点子油,继续煽风点火。 “阿耶讲湘竹坞同玉锦斓馆也顶顶好,要去好生逛逛呢,抛下我一个人真是不够义气。” 听罢一通抱怨,封叔的情绪趋于平静,“甚好……甚好。” 倘使秦域糊涂到敢拐紫瑜上平康坊玩乐,那厮绝对会在榻间瘫痪终老,索性知晓些好歹。 他长吁一口气:“叫门房速速备马!” “封叔,你做甚去?” “助秦域玩得更尽兴。” 门房替他拾掇好包袱,牵缰跨马临行之际,恍然记起没揣来匕首,冷冷的目光巡睃着掌中坚韧马鞭,扽了一扽,暗忖拿这个抽人也挺趁手,便欲扬鞭策马。 孰知,半路杀出个颠颠儿跑至门口相送的紫瑜,拿绣帕假模假式揩红眼尾,勉强攒下两滴泪,殷殷呈上柄鸡毛掸子。 封叔的眼霎时一亮,入手沉甸的份量使他特别满意,深深慨叹:“知我者紫瑜也!” 金丝楠木柄,经久耐用不易折断为抽人佳品,鸡毛选取每只公鸡脖颈最细软的几缕,为骚脚心之首选。 “封叔一路小心,抵达长安先蓄足精神再收拾阿耶,谨记莫抽坏了鸡毛掸子,要不然殷婶儿该絮叨我哩!” 哒哒马蹄迸溅漫漫尘沙,将紫瑜挥舞柳条的动作隐绰笼住,亦掩却眉梢高挂的窃喜。 希望阿耶一定要坚强的多挺一段时间,替她多当会儿挡箭牌,尽量拖延议亲之事。 赭古居—— 假山畔枝叶交纵,盎然浓翠点缀飞檐,青石阶上洒落一地错杂日影,灿色攀着门扉蜿蜒入户。轩敞明室坐北朝南,中央正朝房门口的墙壁上高挂着一幅装裱精美的盛夏游猎图,墙下的红酸枝条案静列一把雕弓并一支羽箭。 沿北墙束立的多宝阁陈设由兽骨獠牙制的觽和韘,其他位置摆放了金累丝鞍辔水晶立马、翡翠鞍辔、鎏金马镫、和田玉衔镳、白玉狼牙、虎首玛瑙杯诸多精美摆件儿。 南边一架丝绢八骏图屏风隔出后头的起居间,梁柱上挂有一帘缕金幔帐,地面平整的蟹青色氍毹上压了一尊青白玉双耳香薰炉,四溢着袅袅薄烟。 靠近梳妆台的嵌螺钿楠木衣柜,雕刻丁香怒放妍态,工艺精美绝伦,洞开的柜门内是满满一柜整齐叠放的胡服,几乎囊括了各类颜色,襆头、蹀躞带、锦靴、折扇等一众物什占据了另一个衣柜。 北面一扇窗牖底下,一座色泽光润的藤编三层高窝尤是扎眼。 藤蔑编构技法精巧,层叠垒出圆弧形状,触之手感平滑、质地坚韧、弹性极大,兼具美观耐用的功能,岭南皮藤因此闻名天下,编织的藤器广受喜爱…… 最底层宽敞大窝铺垫锦缎棉褥,青瓷海棠花形水盆和食盆并排而放。 一堆小玩具攒在角落的矮筐篓内,顺藤编的台阶爬上第二层小窝,正中央窝门是仿着月洞门来制,门两侧用野鹿藤编织出两条玲珑小鱼,点缀黑曜石当眼珠子,活灵活现的生动极了。 二层窝里面俨然是按内室床榻设计,缩小版的紫檀木床榻雕了锦鲤戏荷图,铺蓄的软垫、小枕头、薄衾,样样俱全兼且十分舒适。 顶层是依日光照射角度搭设的一弧露天平台,铺就的一张蒲席闪闪发亮,一团蜷成绒球的黄白相间的狸奴,惬意地沐浴着暖煦阳光的照耀。 休憩的静谧时光美好而悠闲,毛绒长尾垂直耷拉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影子摇摆不定,耳尖微耸,懒洋洋地眯着一双碧瞳,踅身蹦下了地。 前爪甫触地,丝丝祥瑞云烟悄无声息拔地骤拢,迂荡云波后显化一名年轻郎君的身形。 其人足蹬锦靴,墨衫暗绣卍字,腰系蹀躞金玉带,头束玉冠,五官如斧雕凿硬朗无俦,两弯卧蚕眉凸显英武巍巍,星目灼亮,轩然霞举,广袖垂拂间龙骧虎步尽显倨傲之姿。 负手盯向起伏着清浅呼吸声的床榻,他从容踱去,一把捞开罗帐施放昏睡诀,如炬目光辗转滑过销金薄衾下的娇躯,嘴角出现一丝狞笑。 榻上,宝相花纹软枕青丝逶迤,一张英丽生辉的颜容泛着淡淡红晕。少女睡容酣甜,唇瓣红润,英眉上翘,美得不似弱柳娇柔,不似牡丹艳丽,不似山泉清冷,别样的飒爽之美甚吸引人采撷。 饶是尊贵如展灼华,碰见这副好颜色,也禁不住面红耳赤,眼神熠熠,乱了呼吸,心内灼烧的熊熊烈焰燎得喉间干涩难耐。 他果断揪起紫瑜的衣襟…… 疯了般粗暴地前摇后晃,仿佛与之有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欲摇断那截皙嫩脖颈泄愤。 “愚蠢凡人竟敢折辱于吾,予吾元宵贱名,吾名展灼华由天石所赐尊贵无俦,岂容汝侮,简直气煞吾也!” 发赤的星目盛满滔滔怒火,面孔因怨愤而染上狰狞之色,手下劲道加重,全无怜香惜玉之心,口中忿忿咒骂:“吾乃上古神兽之一的麒麟族尊主!岂是凡界蠢狸奴之流,汝对吾百般羞辱调戏,恶气不出,吾愧对族人!”嘴上叨念之际,初逢的景象恍若游龙泅水,荡开万丈涟漪回溯脑海。 那一日的晌午,恰是暑气正浓的阶段,广袤天幕云絮堆雪,炎炎热浪止不住来袭,树梢岿然不动,没一丝风送予清凉,山林中的动物都懒怠觅食,各自寻阴凉打盹儿。 彼时,他因仇家的偷袭而受重伤,翻山越岭逃至一座山间,变作狸奴模样蹲在深坑底调息疗伤,期间没控制好气息,外泻一丝半缕传遍山林,惊扰了灵智昏蒙的飞禽走兽,惹得它们惊惶逃窜,才发生后来之事。 说来也是巧,紫瑜送别封叔后,为倒霉催的阿耶祈祷一会儿,转念思忖镇府的两尊大佛不在,乃疯玩之绝佳机会便换了装带锐奴去狩猎。 狩猎乃是大应最盛行的活动,因历代天子携臣工亲眷至皇家苑囿游猎宴饮,久而久之相沿成习,演蜕为今朝士族勋贵家竞相擎鹰牵犬引箭骑射的盛况。 加之,她同兄长拜名师习射御之术,尤擅此道。又曾搁温家胜过众表兄弟拔得头筹,便愈发热衷射猎,每每猎回的动物足够让厨房做上半个多月,并且存下不少优质皮毛。 丛林深处,一支白翎箭呼啸离弦,凌厉箭镞破空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贯穿警惕观望四周的野雉,‘哚’鸣着嵌进苍褐树干,猎物徒劳挣扎两下,便哀哀咽了气。 顷刻,有只猞猁矫捷地扯落钉在树干上的野雉,张口衔起,乐颠颠奔回主人身边,高昂着头,晃着嘴里的猎物,骄傲的小模样惹人捧腹,如果不是它的尾巴太短,或许早就摇来晃去彰显得意。 将猎物扔入沉甸甸的囊袋,紫瑜笑容满面,俯下腰,屈指搔挠猞猁肉乎乎的下颌,“锐奴乖,回府奖你两只肥兔。” 锐奴高兴地眯了眼,伸出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背,小脑袋瓜顶着掌心来回蹭,模样比家狸奴更乖巧,撒娇般哼哼两声,右爪可怜兮兮地抵着泥渍污脏的左前腿。 她了悟,执缰行往附近的溪涧,“走,爷带你玩水去。” 山间淙淙溪流澄净湍急,溪底鹅卵石圆润光滑,倒映一片云蒸霞蔚,沿岸草木葳蕤,青骢马埋首啃嚼丰美草叶,锐奴蹚水撒欢儿尽情戏耍。 下晌炽阳隐入云海,天气凉快些许,紫瑜头戴柳条编的帽儿,折下根狗尾草衔在口中,高坐溪畔磐石泡着脚,抚着颈上的寒玉,长喟一声。 难怪说这玩意儿价值万金,如此炎热的天儿佩上它竟丝毫不觉热,身上凉津津松快极了,舒坦之余撇嘴嘟囔道:“真不懂世上的女子为何非要嫁人,一人无拘无束多好啊。” 何必顾忌世俗眼光而舍弃自己的快乐,戴上沉重的枷锁过活。 -------------------- 第82章 小狸奴 一阵风穿掠四周峰峦林壑,促遽传响低沉兽嗥与尖利啼啸,成群的鸟雀窜上天乱飞,密密匝匝连成一片遮云盖日的氍毹,深林中隐隐有奔腾之音,使脚下的山地微微颤动。 青骢马焦躁踏步,打着响鼻仰天嘶鸣,溪水中的锐奴弃掉刚逮获的鱼,紧盯西南方向的茂林低吼不绝,兽瞳泛起凶狠戾气。 下一刻纷杂嗥叫俱寂,吐纳间潆洄的凉意混合草木清香一寸寸渗进骨髓缝中,由内而外滋生出一种惴惴难安之感。 紫瑜第一反应认为发生了地动,飞快吐掉狗尾草穿好鞋袜,站直身时心口有些憋闷,脑袋一晕,眼前黑了黑,耳畔像有万只苍蝇聚拢嗡鸣,幸亏眼疾手快抓住磐石才没栽进溪流。 余光瞟到锐奴撒爪疾奔入林,眉头一拧,她抬指抵着唇吹响召它归来的嘹亮唿哨,接连吹四五回它却恍若未闻,反而愈奔愈快,直至渺小的影子消失于荫翳林间。 紫瑜端凝的神色中添上了几许疑惑,动物感知素来灵敏明知危险降临,断无冒险不逃之理,除非—— 她当即抽出一支羽箭握在掌心,循着它奔的方向跨马急驰,约莫追出八里地,终在一处潮湿低洼的浓树密荫之下寻见围一个圆坑凶狠低吼的锐奴。 奇哉,曾几何时它只有正面迎上熊狼虎豹,方是此般悍勇凶煞状,那坑中莫不成真困了个劳什子猛兽? 紫瑜精神一震,捺不住好奇下了马,寻思着倘使坑里的东西若合衬她心意,便剥取皮毛骨骼带回府留作纪念。 这厢步子本走得稳稳当当却不晓得踩到什么玩意儿,险些跌了一跤,幸亏及时拽住辔头才没摔个狗吃屎。 “劳什子不长眼的玩意儿绊爷。” 她低低咒骂,俯腰扒开蒿草,瞅清楚硌得她脚底生疼的硬物,深深皱起眉,竟是入山打猎的猎户设陷阱惯用的糙绳和锈迹斑斑的铁夹。 她放轻脚步挪往旁侧的坑,眼风一掠,登时眼睛瞠得溜圆,噎住好半晌,郁气拧成针尖戳顶着肺,乜向龇牙狂嚎的锐奴,铁青着脸色,大声痛斥:“对着比自个儿弱小的动物凶吼狠嚎,真是没出息的货色。” 锐奴不理睬她,仍旧拼命低吼,两眼冒出瘆人的寒光。 此坑约有四米深,长满青苔与交纵的矮丛,明显是荒废的陷阱,坑底角落的杂草上卧着只黄白相间的小狸奴,不知是死是活,瞅着通身皮毛水亮干净,脖颈拴了根拇指粗红绳,估摸是哪家携的爱宠走失,误堕废弃陷阱。 她平息火气,足尖点树,翩然跃进深坑,展臂捞起狸奴探了探鼻息,蓦然松了口气:“命还挺大。” 居然尚留有一息,能救上一救。 凌空纵身虚虚轻踏,眨眼间人已重新踅回马侧。 “嗷吼——” 锐奴虎视眈眈阻至她跟前,耸立簇毛,伏低身子,肌肉轮廓紧绷,龇着尖牙狂吼,俨然将狸奴视作仇敌。 “不准凶!”紫瑜怒斥,扬袖裹住小狸奴,袖底的手偷偷捏了捏它粉红的小肉垫,心口窝酥化大半。 纵是性格像儿郎般大大咧咧粗糙惯了,但她毕竟是女儿家抵抗不住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打心底里喜欢软软乎乎的狸奴,正是同情喜爱泛滥之际深怕锐奴伤及小家伙,皱眉警告:“你要敢欺负它,肥兔子就甭想要!” 恰值此刻,狸奴颈项的红绳微微闪烁。 锐奴双目一缩,怵然跪伏,蔫头蔫脑地怏怏呜咽一声,乖乖窜上马背厚垫,安分蹲坐。 端详突变乖顺的锐奴,紫瑜紧蹙的眉头渐松,“看在你知错就改的份儿上,肥兔照旧有。”抑不住眉梢挂的浓浓喜色,她美滋滋搓了搓狸奴胖嘟嘟的脸,“跟我回府罢。” 小狸奴眼皮轻颤了颤,欲睁目的霎那,红绳隐约闪烁几下…… 一切重归平静。 秉持好人做底送佛送到西的准则,紫瑜请人替狸奴诊治完,摩挲着它颈上那条掺缕金红绳,特遣人往城中大户挨家问询有否于林中丢失爱宠云云。 寻访过洛阳城泰半人家都杳无音讯,索性在几处繁华坊市的布告栏张贴了告示,盼日后主人能觅来,至于狸奴暂且养在自己身侧,闲暇恰可玩耍解闷子。 使女春雨、秋雪乍闻,吓得脸儿雪白,连连噙泪摇首,拼死劝阻:“娘子切不可养,您细想以往饲养的宠物,哪一只不是落了个魂归西天的结局。” 驭劫 第62节 二人斟酌着语句,絮絮道:“娘子三思,若何樊郎君碰见了它,恐会令狸奴绝命!”泪光闪闪的将紫瑜凝望,希冀她打消念头莫让猫魂往奈何。 何樊! 这个名字如一记惊雷使紫瑜剧烈一震,神色惊惧,眼冒泪花,心尖颤抖不休,追忆幼年常常泪洒满襟的缘由,大都是拜他所赐。 他遛了她的爱犬一回,狗儿当即触柱而亡…… 他摸了她的爱兔一下,兔儿转瞬吐血而亡…… 他瞪了她的爱鸟一眼,鸟儿须臾噎食而亡…… 无论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下跑的,没一个逃得过碰见何樊便早夭的凄凉结局,饲养的宠物接连死掉,大大验证了何樊是天生一副专克小动物的命,故而她不敢再养宠物。 并且,何樊还成功荣登了洛阳城家有爱宠者心尖第一发怵人的位置。 自打见识过他能使注视过的动物轻则发疯重则毙命的场景,家有爱宠者纷纷退避三舍,每日对佛龛烧上三炷高香祈盼携宠物出门遛弯,莫要碰见他。 假使真不幸碰上了,事后也要去寺里请高僧念一通经文。 有弊端,自然有利端。 平常狩猎与何樊同去,猎物通常乖乖任由宰割。 有回胡屠户邀何樊去猪场,请他把几头壮实难宰的猪弄死,事毕宴请顿馔食以作酬谢,事实证明这一切并非毫无裨益。 稍作叹息,紫瑜觉得让狸奴避开何樊便不会出岔子,况且锐奴偶尔碰见何樊不也一直安然无恙,事情没那么玄乎,遂安慰她们:“阿樊不会那么丧心病狂,你们平素盯紧狸奴就行。” 她感觉自己底气发虚,招来两人不信任的目光,拍着胸脯义正言辞地起誓:“爷绝不会让狸奴有闪失!” “哎,秋雪咱们去为狸奴准备后事罢。” “埋竹林好还是树林好?” “……”太泼爷冷水了罢。 唉,泼冷水归泼冷水,接踵而至的起名难题,才真真忧人。 旺财?来福? 太难听—— 恰是愁眉苦思之际,她偶然瞥见蜷缩成团的小狸奴,圆圆滚滚的像一颗被咬开的五仁馅元宵,露出甜糯香软的璨金馅料。 下意识咂咂嘴,元宵? “哎呀呀,快瞧!它打呼噜呢。” “小模样可真讨喜!” 好烦啊,是哪只小崽子嘁嘁喳喳搅扰他的清梦? 当展灼华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自混沌中觅回一丝清醒,皱着眉打出长长的哈欠,耷拉着昏沉沉的脑袋瓜子,拉长四肢抻了抻懒腰,迷迷糊糊间眼皮子撩开丝缝,欲瞧瞧是哪几只欠收拾的小崽子撒野,不让自个儿美梦圆满。 初初瞥见幢幢人影,惺忪的碧眸微微茫然,愣怔一瞬后溢满讶异之色,几乎是骇得神魂飞天,挨个人数过去,一个、两个、三个……共十五个! 一觉转醒,怎来了这么多女人,莫不成是二长老钻了他疗伤的空子强自送来? “呀,元宵醒哩!” “元宵饿不饿?” “用不用喂元宵些水?” 赭古居全体使女见证狸奴醒来,流露出呆怔憨态,心尖子酥柔成一汪水,一个赛一个激动,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全然忘记它不是个人。 元宵? 诸女围簇着自己唤元宵,展灼华难得陷入纳罕当中,一度以为自身是不是因睡得太久变成一颗元宵。 垂头瞅瞅短粗的四肢和矮胖的身材,怕尤是身在梦中不自知,先是咬了咬牙,再狠了狠心,照着自己个儿引以为傲的英俊面庞重重抽了一爪子。 ‘啪’ 打歪脸,他品尝到热辣辣的痛楚以及舌尖磕上牙齿酸麻且难以言喻的疼,瞪大一双泪眼,认清了这并非是梦而是血淋淋的事实后,惨兮兮地举爪揉脸,暗自哀叹一声。 这下子舌头上定少不得起血泡,吃不下食物了。 他咬牙硬扛下这份痛,盛满乌漆墨黑浆糊的灵台依旧没能拨开云雾见曙光。 这群害他自虐的女人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某紫衣使女上手捏它耳朵,一脸陶醉,“元宵好可爱呀。” 他悚然后退,瞠大莹莹发亮的圆眼,后颈毛发微炸,爪子渗出细汗,皮毛下的脸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吓人,怀揣长至两千三百岁生平第一次被人调戏的惊且懵的复杂心绪,埋下老脸,悲愤地想找地缝钻。 不知羞的愚蠢凡人,竟对吾动手动脚,太放肆!还不速速把手从吾耳尖挪走! 还有汝,休碰吾尾! 避开初一没避过十五的展灼华,甫甩落尾巴上的贼手,没喘匀气息,孰料迎面又撞上一条味道独特,炸得金黄的咸鱼干,嘴里头被塞进半截,剩下的半截叼在口外。 顿时气怒不已,踩着步子急退,前爪扒着嗓子眼吐舌头干呕。 拿走,吾不吃恶心的臭鱼干! 看着源源不断围上来的人,它炸着毛左躲右闪,碧瞳紧凝,深弓背脊做出戒备防御状态,恨不能疯狂呐喊,告诉众女它不是好欺负的人,亦想问问这群对它又摸又捋又搂又抱的女子究竟因何频频冒犯? 天地可鉴,它可是洁身自好不拈花惹草的老实神仙。 “乖元宵。” 展灼华嫌恶皱眉。 快滚开!吾不叫元宵。 “元宵过来,让我亲一口。” 展灼华愠恼不平。 不知羞!只有吾未来的夫人才可以亲! 这是个劳什子地方,为何没一个男人? 他独自面对众女疯狂的调戏触摸,震惊过后实是心力交瘁,几近崩溃,化作如此丑陋的狸奴,居然会有人喜爱,凡人的审美观简直太奇葩。 绿衣使女不解,“元宵狂乱颠晃?莫非是被虱子咬得难受?” 闻言,他气咻咻剜了使女一眼,汝……汝才有虱子,吾每日必沐浴一回,极爱洁净岂会邋里邋遢,愚蠢的凡人真是够了! 褐衣使女花容失色,“狸奴是癫痫发作,大家快远离,我家养的狸奴发癫痫时便是此状。” 狸奴? 展灼华的火气直达嗓子眼临近顶点,浑身的毛也炸得更厉害,圆瞳中凝聚着一股焦躁,凶狠地朝众人龇牙,喉咙口滚出愤懑的低吼,暗啐她们肉眼凡胎不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 天地间仅余八脉上古神兽,麒麟族贵为八脉之一,昔年立下无数功绩,自上古至今广受五界尊奉,何其威风何其尊贵! 怎会是那等只懂撒欢儿讨人欢心的傻狸奴。 -------------------- 求收藏! 第83章 真凄惨 昔日,吾之神躯何等威武健壮,睥睨芸芸万物,虽说目前缩成只弱小不堪的狸奴,但吾之尊严又岂是区区凡人能肆意践踏调戏。 犹记凡界有两句激励人心鼓舞士气的俗语,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二谓:饿死事小尊严事大。 必须要挽救回最后的颜面。 “嗷嚇——” 代表着即将发起进攻的威胁低吼响起,展灼华全身心投入攻击状态,身子低伏,尖尖的爪子在木案上划出一道清晰的抓痕。 众女抱作一团,面色惊恐,“不好了,元、元宵要咬人,快闪开!” “嗷唔!” 四肢蓄力跃起发动攻势的瞬息,一片阴影猝尔兜头笼罩,没防备进入漆黑中的展灼华磨爪霍霍的动作停滞,后知后觉自个儿被困住的事实,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这回实打实做了‘傻螳螂’。 可怜出身未捷身先凉,壮志未酬便真切体验到何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凄凉境遇。 四面逼仄的环境限制了自由,赫赫的麒麟族尊主叫凡人欺压成这副德行,真是落了毛的麒麟不如狗。 可怜展尊主卯足劲向头顶拱,急得亮出爪子胡乱折腾,吊着嗓子惨兮兮哀叫。 蠢凡人们快放吾出去,汝等欺负麒麟,要遭天打雷劈,快放了吾,吾保证不报复…… “爷估摸它可能瞧人多太兴奋,想和你们一同玩耍。” 木盒被撞得一耸一耸,‘黄雀’紫瑜以胳膊肘死死压制,身为人生赢家的她拍了下盒子,“身上有伤还乱动,安分些。” 这场面忒像花心夫君欲出门寻花问柳,家中泼悍妇为杜绝后患拴上门锁,打散一双鸳鸯,直教两处相思魂断天涯。 念头甫冒出来,她便先乐开了怀:“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顽皮。”令人往顶端搁置块沉甸甸的石头,复闻利爪划刮木板的噪音,手捂腮帮子,牙齿禁不住发酸,“暂且拘一拘跳脱的性子,等新窝抵达就放你出来。” 不多时,府中其余使女听闻赭古居来了一只狸奴,纷纷结伴而来,观稀奇景似的占据有利位置。 屋内外满满当当挤着一堆翘首巴望的脑袋瓜子,一个个的嘴巴快要咧到后脑勺去。 以往何樊克动物事件频仍,府内就再没人敢养小动物,好不容易盼来只憨态可掬的继续,因此情绪格外高涨,有人好奇问道:“娘子,元宵是公是母?” 公?母?倒着实不知。 怀抱一坨毛绒球子,紫瑜目光游弋至它耷拉的尾巴一顿,眼中情绪可谓是风云迭起,小东西刚放出来便无精打采,安安静静窝进她怀间,眼下可趁此一探究竟—— 脊背好凉,怎么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尾巴下意识夹紧护住凉飕飕的腚,展灼华耳尖耸立,仰起脑袋,打叠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性瞅着她,贼溜溜的眼睛暗芒涌动,小肉垫里悄悄探出泛寒光的尖爪,俨然进入随时攻击的状态。 莫仗着汝长得美兼且合吾眼缘,就以为吾能任由汝恣意妄为,若非是汝多管闲事将吾带至此地,吾也不至于叫一群人肆意调戏。 是以,汝休要打歪主意,否则吾定不爪下留情,吾素来言出必行。 垂目巡睃对上一双警惕的猫瞳,紫瑜皓腕稍顿,暗觉有趣,五指益发轻柔梳理它倒竖的毛发。 这狸奴好似通人性。 梳一梳的感觉倒不错,展灼华扬爪扒拉她的手往颈子上梳毛,惬意地眯起了眼,长尾巴闲晃着,这手梳毛的功夫真妙,力度掌握的柔而不弱正正好好,真舒爽啊。 不过一码归一码,他冷眼斜睨,莫以为汝梳得一手好毛,吾便会放松警惕,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肯定没揣好心! 驭劫 第63节 日光透过窗牖斜斜投射一片浅金色浮芒,庭院花枝疏影暗香浮动。 明媚日影中少女低首浅笑,明眸弯弯,顾盼神飞间透出戏谑狡黠,唇畔噙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乖元宵莫怕。”她的脸偏向屋门口陡然一滞,惊诧地拔高语调:“你怎来了?” 手段老套! 展灼华不屑地乜斜她,忒小瞧人了,用区区拙劣伎俩想诱吾回头趁机下手,吾岂会上钩。 然,洋洋自得未持续多久,剧烈的摇晃颠簸突如其来,致使元宵左颠右晃。 哎哎,发生了什么事? 面临惊变,它两股战战抱紧救命稻草,浑身不敢乱动,颤巍巍瞅着紫瑜,汝敢把吾摔下去,汝定讨不了好果子吃,一定要抱稳当。 横生的变故令它灵台空白,前爪紧扒着截衣袖生怕坠地,两只后腿骤失支撑,惟有凌空使劲乱蹬,却倏然叫人箍住,屁股被迫抬高,尾巴撅翘。 一丝不祥预感漫上心中。 “是公的。”紫瑜慵懒的嗓音蕴着一丝笑,把玩小家伙僵硬的四肢,啧了声,自尊心倒挺强。 公……的…… 在意识到自己高贵的兽格与尊严竟让凡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玷污,展灼华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仿佛叫谁抽走了三魂七魄变得麻木不仁。 吾毕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苍天为何不垂怜,迫使吾之尊严名誉毁于一旦,又有何颜面再见族人。 他悲凄盈心,两眼随之冒出腾腾火苗,不报此仇誓不罢休,决心施以颜色给这蠢女人瞧瞧,倏尔扭头张大嘴,不假思索咬了下去—— ‘喀嚓’ “嗷!” 一声杀猫般的凄嚎划破静谧。 诸使女不忍目睹惨状,闭眼捧住腮帮子,打了个寒噤。 瞠目凝视面前锃亮的瓷碗及紫瑜无辜的神情,元宵艰难地吸溜着鼻涕,眼神透出浓浓的绝望,眼尾泪光闪闪,两只前爪捂上酸疼麻木的腮帮,感受牙根齐整断掉蔓延的痛苦,哀哀切切嚎了一嗓子。 吾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老天爷何故派下个专门欺负他的讨厌精。 辛酸交织下,回忆一幕幕渐淡…… 这段时期,当作蠢狸奴豢养的滋味让他深刻品味到世道的艰辛,幸好凭借顽强意志忍气吞声保全住自个儿,其间对频频戏弄他的紫瑜,更亲自示范了一出卧薪尝胆。 死死瞪着那张酣甜睡容,展灼华冷笑着捏紧拳头,人人皆道一报还一报,也该轮到他讨回公道。 两手狠狠掐住少女雪滑的脸蛋,他挑挑眉,居高临下的端详起来,忽而眼神一沉,手上加大力度来回拽扯泄愤,一张脸被搓揉挤压到变形,烙印下一道道丑陋的红印子,总算稍微抒解了郁气。 她贯爱用这个动作磋磨自己,一日里七八回总是有的。 呵,既让吾辛酸,汝亦甭想好过。 掌上甫掐出一个叫她吃苦头的法诀,胸膛猝然袭来一阵异样滚烫,迫使法诀熄灭。 顶着一脑门子冷汗,展灼华抿着嘴,强自撑起发抖的手掐诀,再三无果后,混沌间方记起伤势未愈强化人形根本维持不多久的事,不禁想伸手甩他自己两巴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讲得便是他了。 世事忒无常,错失了报复良机,忒失策—— 灵台上飘来不甘心三个字的当口,身子一轻,胸口逸出缕熠熠华光伴随云雾缠身而上,耀目光晕褪去后,惟剩一只趴在榻上恨恨磨牙的小狸奴。 敞开的轩窗外,旷阔庭院尽揽葳蕤绮丽,春光无限曼妙,廊庑下小雀蹦着觅食,日影拂上它们的身子映出花树间一段生动别致的疏影。 清风徐徐撩过一株偎窗挺拔而长的丁香树,经不住逗弄,一朵丁香悠悠荡荡离了花枝,跌坠于元宵的小肉垫中。 它呆呆趴在靠窗的红酸枝翘头案上,眼神恍恍惚惚落到爪子里的丁香,一脸落寞地对花幽叹,又将惆怅目光落上窗边紫莹莹的丰硕花团,芳香四溢,翠叶映衬,纤枝轻托,恰若瑞气千条的缥缈紫云夭夭灼灼。 倘使以前在族中面对此番美景,定少不得蘸墨挥毫赋诗一首,表一表雅兴。 现而今满心满眼都是愁苦怅然,再美的景色落进眼瞳也终是一潭死水激不起涟漪。 因内伤未愈暂不能幻化人形,又白白错失报仇雪恨的绝佳机会,深刻反省之余,追溯经历的血泪教训,甚受凡人青睐且广为流传的一句“既来之,则安之”逐渐扎根于它的心田。 诚然,此举大大折损麒麟族的颜面与气节,实乃苟且无能的窝囊鼠辈,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吾立誓待日后伤势痊愈,定会以牙还牙,以…… 一条臭烘烘的鱼干匆促堵口,咸腥的恶心味道直逼喉咙肠胃,元宵的脸霎时绿了。 呸!呸! 它扣着嗓子眼干呕,蹦下地,疾冲向水盆扎下脑袋瓜涮嘴巴。 末了抬起湿漉漉的脸,恶狠狠伸爪扫扒掉使女递来的整盘鱼干,示威性的张口一唾再唾,还肆意践踏满地鱼干,由内到外散发着极其桀骜不驯的欠揍气息。 有种来揍吾啊! 吾不光不领情,还践踏食物,看汝能怎么地! 俯视它糟蹋食物趾高气昂的张狂样,紫瑜嘴角抿成一条线,眼底似有波澜翻滚,定定瞧它,忽而拍案大喝:“有个性,爷就喜欢这样的狸奴!” 嗖—— 闻言,元宵一个激动借着高强度的蹦达猛力,失足踩了其中四条鱼干飞速朝多宝阁滑行冲刺,‘咚’地一头撞上底柜。几册话本子承不住撞击簌簌跌落,连摆置于二层的浮雕缠枝莲纹银瓶亦未能幸免。 广口歪栽向下,正好……扣进书堆里刚探出的脑袋上。 元宵挣扎着从书堆中探出头,满眼金花乱窜,晕乎乎晃着脑袋,未及睁眼与罪魁祸首讨回公道,便觉脖颈骤沉,双目一黑,视野里只剩银瓶硬邦邦的光滑内壁。 它悲愤欲绝地咆哮一声,在心底第六万七千九百回问候了紫瑜的祖宗十八代。 -------------------- 第84章 起争执 何樊举步迈进内室,喧哗闹音渐盛渐响,群雌粥粥,像是骤然炸开的锅。 他沉静的黑眸一滞,踅身踏出房门伫立于房前,仰头看了会儿悬着的匾额,再三确认过后,方抬腿重新跨进门。 挂在屋中梁柱上的蜀锦勾云纹幔帐一边已经扯落,布满惨不忍睹的褶皱窟窿,比破布好不到哪儿去。 地上躺着的锦缎棉褥爪痕清晰可见,到处都是扯出的一团团蓬松棉絮。 几案的壶盏碗碟东倒西歪,油渍菜汤淌了一案。墙隅摆放的紫檀束腰高几翻倒在地,连同一盆杜鹃也遭了殃,一柸土伴碎瓷残叶,分外凄清,场面狼藉得像遭了悍匪洗劫。 瞥见来人的第一眼,诸使女笑声戛然而止,越窥越怯,面上露出骇色,敛气屏息地屈膝行礼,喉咙眼挤出细如蚊呐的声音。 “何郎君安好。” 一群人噤若寒蝉,比受惊的兔子还兔子,畏缩成这怂样直叫紫瑜撇嘴。 何樊是专克动物又不是克人,一个个真没出息。 “阿樊随便坐啊,你们傻愣着做甚,手头活计干完了吗!” 她笑盈盈招呼何樊,扭头沉下脸,朝诸使女吼了一嗓子,到底是不忍一群人瑟缩成兔子。 “呀,灶上煨了汤,婢子竟忘记,真是该打。” “婢子要替殷婶儿绣花样,便先行告退。” “婢子去瞅瞅衣裳晾干没。” 来时乌泱泱一片蔚为壮观,去时亦是如此,却多了三分凌乱慌张,浑似后面追了一只血口大张的老虎。 紫瑜挨着‘老虎’坐下,笑嘻嘻拍了拍‘虎肩’,“从长安一回来便耳闻你在青崆派的事,很是雷厉风行啊。” 何樊嗯了声,面目微澜不掀,依旧是冰霜覆雪的老样子,往死水中砸下一块石头好歹能涟漪微漾,他比死水还死水,无论砸多少石头也不见多余的回应。 紫瑜慢慢收回手,笑意微敛,即使见惯他的冷淡,仍觉尴尬不适。 两人自幼一块儿长大,她拿他当亲兄长看待,理应称得上情谊匪浅。 可他终年不变的脸色与捂不化的态度,总像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人一般,终究是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情谊泛泛的陌生兄妹,这是她给自己与何樊定义的关系。 倘若他能改一改冰冰冷冷能冻死人的脾性,或许老早便成了亲,不至于到如今都寻摸不着意中人。 单论相貌,他长得周正是个能招来点蜂蝶的人。一双墨眉入鬓,两点漆眸,五官端正,下颚轮廓线条分明,光洁的额角虽有一块浅淡旧疤,但不损昳丽形貌,举止霞姿月韵却浸透冷漠疏淡,仿佛天性如斯。 一个晃神的工夫,紫瑜再回眸之际,额头登时沁了一滴冷汗。 看何樊弯腰帮晃悠至脚边的某不明生物拔除碍目的银瓶,她的心紧紧揪成一团,紧张之下脱口的声音都变了调:“阿樊!” 得以重见天日的元宵嗅到一缕殊异气息,眨眼间脊背绷如弓,碧瞳闪逝浓郁的戾气,眼锋几近敌视甚至乎仇雠紧锁何樊。 氛围陡陷僵滞,何樊目色渐深,黝黑的眼泛出锋芒。 炙烫火焰于彼此眸底猛烈迸射,刀光剑影厮杀不绝,燃起的熊熊兵戈战火屠戮无境,两股视线交叠焚烧态势足以燎尽五界,红莲业火泼天肆虐胶着不休,却倏忽化虚影消弭无踪。 何樊抱剑的臂膀一颤,顶承强大威压与元宵对视少顷,末了错开视线,脸色微微苍白,强压着喉间腾涌的腥甜,寒声道:“这畜生无情难以驯服,迟早会伤人,趁早丟掉为妙。” 元宵就地磨了磨爪,高仰着脑袋龇牙,眼瞳中的火苗噌噌往外冒。 他今儿可算知晓何谓蛇鼠一窝,对紫瑜的新仇和对何樊的旧恨,使他恼得牙根痒痒,不搅个天翻地覆,难抵遭受的窝囊气与旧日仇怨。 言及搅法,按情势分为文、武两种。 文搅以智为主唆使他人替自己出头,毋须耗费体力,可置身事外观战;武搅需凭借高强术法斗上一斗,极耗心神,乃下下策。 于他而言文搅最有利,卖惨搏同情不可或缺! 元宵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蹒跚着走至紫瑜足边,可怜巴巴地叫唤一声。 圆圆的碧瞳噙满泪水,耷拉下头,小心翼翼蹭了蹭她的腿,流下几滴伤心泪,洇湿了她的锦履,小鼻子抽抽搭搭,脊背一缩一缩,仿佛陷入极度伤心中。 向来见惯的是人在跟前哭,几时瞧过动物哭,更甭提是梨花带雨的哭相,紫瑜甚是手足无措,“怎么说哭就哭,快别哭啊。” 甫讲完,小家伙眼泪流得愈加厉害,一滴滴泪如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打着锦履。 她急急抱起它,手忙脚乱扯来帕子替它擦泪,柔声哄道:“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放心,爷不会丢掉你,虽然有时候调皮捣蛋很是闹人,但爷至多会不给你饭吃而已。”她弹了弹它的小肚皮,笑道:“饿一饿长记性,才是罚你的目的。” “不可留,必须丢掉它。”何樊突兀的一句话,语调生硬,饱含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对她言道:“它非凡俗之狸奴,久留必府宅不宁。”这番冰冷漠然的表情深深刺激了紫瑜。 紫瑜怒极反笑:“好个府宅不宁,区区一只狸奴的能耐可真大。”一双眼尽是嘲弄,嘴角挑出寒凉的笑:“丢掉?丢到哪里?让它自生自灭吗?” 元宵察觉她话中针对的怒意,一刹那喜上心头,凡人真好诓,使点小伎俩便全然相信,恁地单纯。 悄悄向何樊扯出一抹挑衅得意的笑,换来一记晦暗不明的注视,佯装吓一跳畏惧极了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挤出一星半点的泪,瑟缩进她怀中,继续雷声大雨点小的干嚎。 它这招用得妙极,更勾出紫瑜积压多年的愤懑,冷下脸色,怀里的元宵全身战栗,细声抽噎,惹得她直心疼,愈加怜惜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可怜,扬着脸,深深拢眉。 “你说丢便丢倒干脆利落,它不过是一只可怜的狸奴,几时碍着你的眼,因何不留一席之地?” 驭劫 第64节 她硬邦邦的质问语气夹杂了更多的哂意。 “做事待人冷心冷肺不够,居然连只狸奴也要冷心冷肺百般计较,你越来越让我看不透,也让我愈加的烦。你不要自以为说出的话皆是为我好,更别自以为我必须遵循你嘴里的每个字办事!秦紫瑜行事做人不需要何樊干预,她有她自己的意愿,不用别人来指手画脚!” 他自幼秉承派老成持重按严苛标准规限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管束辖制。每当与他的期望意愿相悖,总爱摆张面瘫脸喋喋教训人,抑或以命令口吻让自己执行他认为正确的事,浑然不顾自己的意见。 念及幼年饲养的宠物皆葬送他手,紫瑜心底那股邪火越烧越旺,愠容不减,冷冷讥笑:“依爷瞧,这世间当属人最无情!若何郎君看不惯,就甭沾我赭古居方寸,免得来日元宵出现差错,被爷这个小肚鸡肠的将账统统记在你头上。” 她怀抱元宵,愀然拂袖道了句:“送客。” 逐客令音调锵锵,何樊缄默离开。 等人走后,紫瑜蹲在藤窝前拄着下巴,邑邑地揪着元宵的耳朵,一通千叮万嘱:“想保住小命,日后莫再顽皮到何樊面前。谨记切莫招惹他,也莫踏出赭古居一步,外面的世界危险重重,稍不注意就会化作一缕亡魂。” 元宵不耐烦地举爪拍走她的手,乜去一眼,唠叨! 她这是被一只狸奴嫌弃了? 刚才小家伙的眼神似乎充满鄙夷不屑,紫瑜不信邪,使劲儿揉揉眼。 只见那货翻了个身背对她躺着,短粗胖的背影写满桀骜狂狷的意味,尾巴尖悠悠荡摆着,姿态比大爷更大爷。 她哑然失笑:“怎么跟成了精似的。” 有趣,如此通灵性的小狸奴,当真举世罕见。 享受大好阳光的元宵眯着眼,舔了舔胸前的毛,止不住冷嘲。 吾的伤势若好上些许,又岂容区区一个何樊搁眼前猖狂蹦达,早便立地绞杀了,汝这番关心着实无用的紧。 不过…… 它若有所思地停下舔舐,她好像不知何樊的真实身份,更不像一伙儿的。 难不成那帮东西偷偷潜入洛阳,是意图在秦紫瑜身上打什么主意?可她身上又有什么玩意儿值当那帮东西觊觎? 扭过头上上下下认真瞅一遍,它才勉强找出一个能让那帮东西觊觎的缘由,却连带着困惑更浓。 觊觎美貌? 长相是不错,英姿逼人不矫揉造作,气质也说得过去。 可是,这一马平川的身材着实不敢恭维,性格上存在着严重缺陷。 五界之中论性格、气质、身材、样貌皆上乘者一抓一大把,那帮东西何必跑来觊觎她这么个火爆脾气的凡女? 唉,真伤脑筋…… “乱瞅什么呢!” 紫瑜被它古怪的眼神注视,胳膊上直冒鸡皮疙瘩,心里十分别扭。 这货忒像成了精,一双贼眼格外邪乎,皱了皱眉,一巴掌扣下元宵的圆脑袋,左右拉扯它肥嘟嘟的脸蛋,笑眯眯展开新一天的娱乐活动。 尊严已抛至九霄云外的展尊主一脸麻木加生无可恋,瘫着四肢仰躺任由揉搓,豁然间迷雾退散,恍然明悟了一桩事。 那帮东西天生秉性怪异,理该是好具火爆脾气的女子这一口,甚喜被换着花样折腾,动辄拿浸了盐水的皮鞭抽一抽,也权当舒络筋骨的解乏办法。 因为殊异的喜好导致那帮东西盯上了紫瑜,所以派来何樊盯梢,以免叫不长眼的人抢走心头好。 啧啧,那帮东西的口味真不是一般重。 理清楚逻辑,展灼华暗暗想象未来的画面,会是何等的鸡飞狗跳,一出接一出的热闹目不暇接。 恣意鼓捣了一炷香时间,紫瑜过足瘾,便心满意足地撂下手,暂且放过小家伙。 元宵日渐丰腴的脸蛋所呈现出的绵软手感,让她对自己初步饲养的效果感到很满意,并肯定了在养宠物方面她还是有一定的天赋。 下一步计划,她预备把元宵养得更肥。 “脸蛋子争取再肥两圈,揉着更爽。” 睇向她一张傻了吧唧的痴笑脸,元宵甩了甩肉嘟嘟的脸颊,眼瞳里神采尽失,像个没有丝毫感情的傀儡,下巴颏怏怏地托在枕上。 不必喂,汝再揉拽上个把月,吾的脸直接垂到胸前松弛成胡饼。 “闻说喂牛骨髓,能使毛发更靓丽浓密。” 呵,汝别藏手上那团毛哩,甭当吾瞎了,喂龙髓也白搭,迟早被汝薅秃了毛。 紫瑜说干就干,拎着纸笔认真钻研喂养计划,企望将元宵养的白胖可爱,成为一只睥睨全洛阳狸奴的一方霸王,口中念念有词:“皆道以形补形,吃猪耳应该也能补耳。” 说实话,元宵的耳朵长得蔫儿,确实不大尽如人意,需补一补。 唉,汝日日拎吾耳,哪能长得好! 吃猪耳—— 元宵难抑惊恐,难道要吃成招风耳? 吾非狸奴,乃正宗麒麟也,麒麟耳天生如斯,求汝放吾一马,莫再折腾吾,赶紧将吾丟得越远越好,别再见面哩。 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成为史上第一只大脸盘子、秃毛且长着招风耳的四不像麒麟。 展灼华的心态彻底灰暗崩了,带着对这世间的悲观厌弃,一脑袋扎进棉褥中,伴随潸然而下的眼泪,决意闷死自己求个解脱。 -------------------- 第85章 它耍贱 日光炎炎,蝉鸣阵阵,枝杈间葱茏翠叶掩映着锦簇花团,徐徐清风拂撩层叠紫浪。 八株丁香在满庭繁茂花木中显得亭亭玉立,风挟香气益发浓郁,旁的花木跟着沾了光款摆枝叶沉醉于风中。 风尘仆仆赶至的奴仆打眼一瞧赭古居的庭院,困顿的心神豁然一振。 忆起这里栽种的花木是亡故的夫人温氏命人自江南远道运来,重金礼聘“花师”宋儒的弟子章怀翁培育养护,每一株都蕴含着别样的绰约风姿。 起伏花香沁入奴仆的灵台,舒缓了舟车劳顿的疲惫,他与春雨和秋雪打过了招呼便站定于门口,作下一揖,扬声言道:“阿郎已从长安归返,特请娘子往花厅叙话。” 正纳闷元宵因何郁郁寡欢的紫瑜,拿毛笔戳顶逗弄着它,冷不丁闻听她阿耶回府的消息,手一哆嗦,没留神间笔管径直戳进了元宵的鼻孔里。 一人一狸奴大眼瞪小眼…… 遭受重创的展灼华内心泪流成河。 汝莫不是嫌弃吾的鼻孔小,欲戳成牛鼻子? “纯属失手,别介意!” 紫瑜尴尬一笑,看到元宵眼底深深的哀怨与不信任,赶忙安抚,一个劲儿撸它的毛。 奴仆不见娘子的回应,等了一等,捏算时间又掐着嗓子高吼了一遍。 ‘呲溜’—— 她手一滑,眼睛眨了几眨,平静的神情崩开一丝裂痕泄出心虚,悄默声儿的掖起手来。 “他吼得声音真像皇宫的那些内侍,真的太像,这不是……吓了我一跳嘛。” 展灼华木木呆呆,良久之后举起战栗的爪子摸索到薅秃了一撮毛的臀部,一连打了好些个哆嗦,眼里的光‘噗’地寂灭,终于体会到何谓哀莫大于心死。 他泫然抱紧自己,长尾巴绕身一周遮盖住臀部,抽抽噎噎瑟缩成一团颓废的毛球。 汝是否能高抬贵手别再薅吾的毛,要不然送汝一头羊可劲儿薅它玩可好? 上天定然是看他顺风顺水的麒麟生涯太平坦无阻,专门派下一个紫瑜为他设置各类奇葩劫难,必定有…… 乍然间,他一顿,灵台迎进一阵淅沥微雨,冲刷开阻塞的神思。 古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是了! 上天必有大任降临,才会先磨砺他的筋骨,考验他的心志,一切顺畅通过之后,定然感天动地,委以重任! 想通其中关节,展灼华一扫萎靡不振,一腔热血瞬息沸腾,不复之前的哀怨苦闷,两眼冒出亮晶晶的璨光。再看向紫瑜的时候是怀着无与伦比的激动之情,恨不得在脸上写出‘毋须怜惜,快快疯狂玩弄吾’的字样。 他把脑袋一溜烟扎进紫瑜掌心,眨巴着眼,清晰表达出快来玩弄吾的意思。 “你做甚啊?”紫瑜瞠目结舌,它向来不情愿被自个儿揉。 这……怎么回事儿? 展灼华:快来愉快地薅毛玩呀!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惊悚后退,“喂,冷静!” 躲个劳什子! 展灼华拧着屁股殷殷凑上前,仰躺着敞开四肢,露出极具诱惑的白花花肚皮,举爪拍了一拍富有弹性的胸脯,疯狂眨眼暗示。 赶紧玩弄吾,吾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被汝上下其手呢! “停……停,你别扑上来耍贱。”紫瑜几乎招架不住。 奴仆左等右等却了无回音,忍不住提足中气飙高音。 “娘子再迟上半刻,阿郎恐怕就要提了刀来赭古居寻您谈话,为了安全起见,您还是快快随奴去罢。” 窗外的风灌进大口喘气的紫瑜喉间,她狠狠噎了噎,蔫蔫道:“爷稍后便去。” 又回头与某粘包赖抱着大腿的狸奴,耐着性子好声好气的商量道:“嘚,先暂停,爷有性命攸关的要事需办,容爷拾掇拾掇先迎接暴风雨。” 元宵深知她滑不溜丢狡猾得很,短粗四肢并用外加尾巴紧紧圈缠她大腿,坚持咬定卿卿不放松,立根原在卿脚边的原则。 哼,想走也必须带上吾! 任凭好话说尽展现百般哄诱招数,那货依旧不动如山,死也不撒手,你走一步它抱着腿磨蹭一步。 见委实蹬不开甩不掉这货,紫瑜气得干瞪眼,这黏人的撒泼无赖招式它都是与谁学得? 咕咚咚灌下半壶茶,润了润险些冒烟的嗓子眼,她强自扯开笑:“你有种!” 她实在没时间与它闲消遣,深深呼出口浊气,对镜整理好衣装仪容,认命般拎起死沉死沉的元宵一路昂首阔步地奔往花厅,严肃得活像即将赶赴战场怀抱视死如归心态的士卒。 针对此,成功耍了回臭无赖的元宵志得意满,黏糊糊往她身上蹭挪着寻个踏实地儿扎下根,跟天皇老子似的翘腿,眯着两只眼。 只要有吾在一日汝便由吾看顾着一日,任是汝之亲父都不得动汝一根汗毛。 距离花厅门槛尚有五步之遥,紫瑜垂目,面无表情道:“是你自己要跟来,甭后悔。” 闻言,偎着她肩膀舒舒服服垫着下巴颏的元宵歪斜脑袋,傲慢地瞅着她,神色轻蔑不以为然。 驭劫 第65节 须知在麒麟族尊主的漫长生涯之中,绝无后悔二字! 右脚尖甫跨越花厅门槛,将将触地的时候,一盏温烫茶瓯便携劲风劈头砸来。 被袭者泰然处之,稳稳托住了极具针对性的杀伤武器,没洒出一滴水,碰巧口渴遂饮个干净,翩翩踅身躲避了接踵偷袭的凳几、花瓶等五花八门的暗器。 一只沾挂菜叶的盘子险险擦掠元宵的耳际,顿时凉意恻恻。它目瞪口呆地看着紫瑜伸手格挡开,乍然回神,紧张地咽下口水,心有余悸地摸摸耳朵,结果薅下了一撮白花花的毛。 它木着脸吹走爪上的毛,目送着孤单的毛飘远,内心五味杂陈。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先是女儿信手拈毛炉火纯青,而后父亲更胜一筹练就出神入化的隔空薅毛绝技,且父女两人皆对自己,怎个专一了得。 窈窕的人影步态从容,犹置诸般暗器于无物,如雨中灵巧的紫燕分花拂柳翩然穿梭,姿态相当轻松,间或抽空抚一抚怀中的狸奴,步法诡谲至极徒留残影幢幢。 片刻后,再无暗器丢出偷袭,紫瑜展眉一笑,知晓时机已成熟,哼着轻快小曲儿大摇大摆地走进内厅。 元宵瞠目,倒抽了口凉气。 可真干净…… 鉴于厅中泰半能顺手抄起来当暗器丢的物件丢得没剩几件,故而偌大的屋里显得异常凄清宽敞,乌木几案旁一坐一蹲着两个人。 封叔孑然地蹲在几案底下持纸笔写字,时不时淡定地瞥一瞥周遭,抽空朝紫瑜温温一笑:“比上回进花厅用的时间短,有进步。” 然后又埋首苦写,很是一副勤奋好学的刻苦模样。 嘿,写这么久,想必是砸烂不少好东西…… 这纸明细赶明儿又该呈报阿耶,全程走他小金库赔付。 约莫是忒悔恨一时的冲动,忒肉疼砸个稀巴烂的名贵瓷器插屏,自打他掂量完承露囊脸色始终不大好,额际青筋微凸,一双虎目密布乌云,强厉的风暴于瞳孔中渐渐成形。 察觉怀抱的小家伙拱动,紫瑜唇角一勾,顺势把茶瓯扣在它头顶。 观察俄顷又挺讶异,平日这货可没少和自己唱反调,让往东偏往西北,抵抗精神赳赳昂昂俱是顽强反骨,今天竟不反抗倒挺稀奇。 遂,决定更得寸进尺,捻了根须子又揉捏两把它肉嘟嘟的臀部过瘾。 展灼华忿忿蹬开乱摸的贼手,凶狠龇牙,死色鬼揉哪儿呢! 吾是相当有原则的麒麟,薅毛耍弄皆可,唯独不出卖色相,这是吾一直以来坚守的底线! 许是它表露出的坚贞不屈神情太过明显,紫瑜觉着像调戏了一位良家少年郎,怕良心遭谴,讪讪缩回手,改撸它的脑瓜子,捏搓起一撮撮毛发专心编小辫子玩。 展尊主板着张麻木的肥脸,任由摆弄。 洒扫奴仆驾轻就熟的拎来笤帚簸箕,只半炷香功夫就拾掇完各处狼藉,然后低调退下,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脱尘风骨。 前脚人刚走净,后脚秦域阴郁含怒的脸陡变憋屈表情,举袖揩着眼尾,委委屈屈撅起嘴,虎目蕴泪,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 “女儿啊,我只是在朝歌楼与人议事,何必劳你封叔大老远儿至长安找我。” 回想当时的情景,他仍心有余悸。 封叔突然踢门而入,二话不说板着一张面孔,拎个鸡毛掸子撵鸭子似追得他满楼逃窜,又在平康坊追了他小半个时辰,导致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狗啃泥。 封叔正欲寻个凳子歇歇腿,找了半圈发现独秦域坐的凳子没当暗器丢,遂劈掌夺过淡淡睨他,“麻溜儿一边站着去。” 秦域委屈巴巴应下,恋恋不舍地挪了地儿。 “站直,不许偷懒。”封叔背后跟长了眼似,沉下嗓音:“别当我不知道你在背后搞得小动作。” 紫瑜乜着,自觉捡了乐子,一个劲儿捂嘴偷笑。 秦域阴恻恻剜女儿一眼,窥见封叔扭了头睇来,快速敛去一脸不服气的表情,无措地摆手,装无辜道:“我没有。” “咳,想必阿耶此去收获良多。” 良多个屁!还没搂到歌姬的纤腰,就被逮了。 对朝歌楼佳人深沉的眷恋,顿化满腔忧悒无处发泄,现而今秦域受了封叔一肚子气,瞅谁都免不得一番絮叨:“乖女儿,你怎仍穿胡服?搁锦绣坞订的裙裳款式漂亮大方比胡服好看,下次要……” “啊,元宵要生产哩,爷带它去寻医师。” 紫瑜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深厚,边抚元宵的肥肚腩边扯谎,一点也不见心虚。 躺着也中箭…… 元宵非常愤慨,汝日日揩油水不够还诬蔑吾是雌性,秦紫瑜汝没良心,吾同汝没完! 完全被怒火冲昏理智的它为报仇雪耻,抻腿猛蹬向那段近在咫尺的雪白颈子。 “哎哟,你——” 一击得逞,耳畔传来低低的痛呼声,瞥到她白皙颈侧泛起的红印,宛若一朵华胄兰傲然绽放于雪丛,红彤彤的极是扎眼,欣赏她皱眉抽气,忍痛咬着朱唇留下泛白触目的齿痕。 元宵很是扬眉吐气,憋闷数日的苦郁骤消,因着赢回颜面,骄矜地挺胸哼了一哼,长尾高翘着摇晃,像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贱人。 -------------------- 求收藏 第86章 又催婚 秦域津津有味地观赏完一出大戏,兀自拊掌哄笑:“女儿啊,你养的这小狸奴很有灵性,可莫再讲它的不是喽。” 对上阿耶戏谑促狭的目光,紫瑜顿觉心脏被射中两支箭,凄怨嚎道:“真会捡乐,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你捡来的,女儿受伤也不关心安慰,太伤感。”故作委屈巴巴地抹了抹眼尾根本不存在的泪花,垂下头的一刹,她嘶了口凉气,伤处隐隐作痛牵扯着神经,可见那货是真下了狠脚来报复。 紫瑜攥住元宵作恶的小短腿,神情寒得能冻凝出冰碴子,咬牙冷笑:“磨人的小妖精贯会拆爷的台。”拧了一拧这货贴满肥膘的肚腩,预感到未来它会日趋肥胖,便扯开森森白牙,恶意满满道:“等养肥了,把你剥净皮毛美美的炖上一盅汤!” 居然要炖麒麟吃? 展灼华悚然一惊,抽搐着弹蹦出紫瑜的怀抱,想龇牙作出凶狠状恐吓她,却顾虑自己的安危不敢贸然行动。 末了一个劲儿抚慰自己千疮百痍的小心肝,上天有大任将临,须吃得苦中苦方可担重任,要宽宏大量,不可与人斤斤计较。 做好一通自我安慰,他霎时像被抽光力气般蔫头耷脑,睁着湿漉漉的碧瞳恹恹地盘踞成一个颓废的圆球。 罢了,汝了不得,吾惹不起甘拜下风,这辈子汝最厉害。 紫瑜环抱双臂,挑了挑眉,“认怂了?” 不愿搭理她的元宵扭身寻犄角旮旯一蹲,留给她一坨庞大且寂寥背影。 眼不见心为净,吾装瞎! “咳,这狸奴忒有个性,咱们言归正传。”秦域冲紫瑜含笑招手,笑容无比纯净,“女儿你这么大个人就甭藏你封叔后边装娇小可爱。来来,咱爷俩好生聊聊。” 阿耶一旦开口,即预示着灾难降临。 熟知其催婚套路的紫瑜试图做最后挣扎,弱弱问道:“可以不听吗。” 秦域呲着牙笑:“你说呢?”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倦鸟振翅归巢栖眠,绚烂彤云拂照天际,早早攀升上天边的一轮浅浅月牙隐匿着俯视氤氲烟霭的洛阳城,日复一日将华灯初上的繁华光影温柔的倾洒。 斜阳夕光之下,茶水不知更换几轮,蚂蚁不知往返几趟。 一人一狸奴不知换过坐姿几回,耷着脑袋倚靠窗牖,迷迷瞪瞪的混沌目光愈加添满困顿,无精打采的聆听秦域唾沫横飞的训导,头挨着头整齐划一地张嘴打哈欠,同是两张睡意正浓的脸。 元宵迷糊间囫囵抬了眼皮子,瞻望着那位喋喋不休喷口水的仁兄,调整了新睡姿,咧嘴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掩满面痴茫之色。 先前紫瑜告诫它要跟来就甭后悔,倒并非是瞎编乱造的恫吓。 秦域不若表面呈现的粗枝大叶,其人心思细腻灵敏也属实爱唠叨,一旦开了闸滔滔不绝,便是市井坊巷间的老媪都没他磨叽。 无怪乎,紫瑜和秦域是边不手软的挖坑互相撺掇对方跳,铆劲儿互怼,边爱敬对方,假使遇上事铁定护犊子似的护个两厢周全。 就好像是两盏不省油的灯,棋逢对手较不出输赢来,惟有互相拆台获得满足和乐趣,这对父女的相处模式大概是天生如此。 “待成了亲,你上街买东西根本不用带一干奴仆。直接带上夫君,夫君带上银钱,杀向各坊疯狂扫荡,买的东西全让夫君提,你只负责买买买就可以!” 秦域孜孜不倦地讲述着成亲的好处,试图为紫瑜勾描出一幅妇唱夫随的美好场景。 可惜紫瑜不吃他那套,兴致缺缺地撑着头,撇嘴嘟囔:“上街买东西,爷一个人带上银钱足矣,纵使买下许多拎不动的东西,也不必支使劳什子夫君提,叫人直接送上府里。再不济呼来文四、孙九他们帮忙搭把手,又哪里需要什么夫君?” “细细忖度此言……” 封叔在旁沉吟附和:“煞是有理。”言讫,当即招来秦域的一记无影脚,幸亏他早有防备将将避了开,笑呵呵摊手道:“各抒己见,不带挟私报复。” 又来个和稀泥的搅局,秦域感觉脑仁很疼,“我很好奇这么多年来,我是如何捱过你的摧残?”伸手指向专心致志挠狸奴玩的女儿,益发憋屈得胸闷气短,神情颓废,颤巍巍喘着气,脑壳疼得不要不要,凄声哀嚎:“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油盐不进的女儿?” 封叔手堵双耳,飞腿踹秦域一脚丫子,“习与性成。” 紫瑜一心挠狸奴,脑袋也不抬甩出句个成语:“抚躬自问。”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可到了伤心处欲大哭抒解情绪,却被人一脚踹回又一句怼回,成为名副其实的无语凝噎,一缓再缓稳定住跌宕起伏的心绪后,秦域谆谆道:“你阿兄尚主,十七表兄订亲。” 他掰着指头算,忽见紫瑜皱个眉头掏出一本簿册翻阅,知她发懵遂指点迷津。 “十七表兄是晋州月铭山庄的少庄主月桓,亦是你二外叔祖父家六堂姨的儿子。” 因外家太原温氏宗族支脉庞冗,表兄弟众多,记不清名姓唯有集成册,翻阅大半才拣来十七表兄的详细记载,摩挲着光滑簿册,她竭力回忆,“是每次出现都被表姊妹围困的月表兄?” “半年前给你阿翁做寿,你还在温府见过他,加上你六堂姨夫与我同为武林中人两府常有来往,小时候你十七表兄常带你玩,说你淘气得很呢。” “哦,原是月表兄。”紫瑜茅塞顿开。 不说则已一说竟忆起小时候常带她玩的月表兄表面看似温润和蔼,实则内里是黑溜溜的芯儿,度量极其狭隘,坑他一小下,他便要回坑十下才满足,不由得幽幽控诉道:“他小时候没少坑我,我不过是不小心将泥巴抹上他衣袖,他就故意将我踢进泥坑,害我成了泥人,事后还装好人拉我出泥坑,获得了长辈们的称赞,真是满肚子的心眼!” 秦域捧腹大笑,简直乐开了朵花,拊掌赞扬:“嗯,月桓小小年纪能把你这个小活祖宗治得服帖,确乃成大事者。” 阿耶一贯爱讲风凉话捡乐子,紫瑜早已习惯,只惊诧是哪位奇女子能收服月桓,故此一问。 “你猜。” “搞劳什子神秘。”紫瑜蔑然轻嗤,瞥向他,“温五表妹?” “温五表妹不是喜欢你八堂姨家的四郎吗?”秦域纳罕。 “是柳三表姊喜欢八堂姨家的四郎,先头她曾喜欢我阿兄,这不阿兄尚主后改喜欢旁人喽。” “人老哩,消息太闭塞。” 紫瑜非常不给面子,驳斥道:“明明孤陋寡闻,偏给自己找好听的理由。” 秦域不服输,叉着腰,虎目大张,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你连一干表兄弟姊妹都认不全,好意思说我?” “还不是继承了阿耶您稀里糊涂的血脉,否则能认不全人?”紫瑜一脸憨笑,施施然怼回不留丝毫情面,摸来糕点盘子咬下一口甜酥酥的巨胜奴,笑弯了眼,“元宵,你说对不对。” 咬巨胜奴时扑簌簌掉落的碎屑,沾到了元宵的须子上。 驭劫 第66节 它好奇地舔了一圈,桂花蜂蜜饴糖的甜味蔓延口中,美妙得让它很想再尝尝,所以眼神直勾勾锁定糕点盘子,顺她的话‘喵’了声,麻溜叼了一块巨胜奴嚼得是嘎嘣响。 秦域吃了一记打击,闷闷夺来糕点盘子,上下打量埋首苦啃的元宵,忧伤望天,“这年头狸奴都会溜须拍马,忒没天理。” 他恨恨地拽来块巨胜奴囫囵塞入口,一张一翕的嘴喷着糖酥碎屑含糊道:“也罢,好男不同女斗。月桓要娶的是长安首富慕府的二娘子。听你六堂姨夫说最近一阵子小夫妻俩去了各地游玩,筹备婚事的苦差事便落到他肩上。现今正研究着写请柬,估摸着过些天能遣人送来府上,届时婚宴上需你多帮衬着新妇一些,替人家挡一挡表姊妹们,回头你十七表兄会好生谢你。” 月表兄真疼心上人,破天荒求自己帮衬,就怕表姊妹们借故搓磨新妇,也真是煞费苦心…… 元宵吃完一块巨胜奴,舔舐着爪间残留的糖屑,眼巴巴盯向糕点盘子,紫瑜随同它的视线瞅向搂着糕点盘子狂吃的阿耶,善意提醒道:“吃太多牙易坏。” “哼,甭打量我不知道你的想法。”秦域搂紧盘子,鼻孔朝天,露出骄矜得不可一世的表情,主动挑衅道:“元宵想吃?没门儿!”他撇了嘴,低低碎念:“偏不给,偏不给,才不给它吃。” 秦域像顽童般的作派,惹来封叔的讥笑。 “你多大的人还与一只狸奴斤斤计较,心性忒幼稚无聊,啧啧。” 眨巴着眼的元宵看他接连吃下好些块,急得原地直转圈,悲愤地刨了刨爪子,吃两块巨胜奴都不让。 抠门鬼!抠门鬼! 紫瑜低眉垂首,作苦思冥想状,“刚刚,阿耶似乎说婚宴上要我多帮衬表姊妹,戏弄新妇?”又有些犹豫,迟疑着问封叔她听的到底对不对。 封叔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观热闹戏,因此笑吟吟佯装充耳未闻。 “你……”嚼了一半巨胜奴就哽住的秦域狠狠一咳,虎目瞪得溜圆。 小妮子居然玩威胁这一招,行事忒黑忒狡诈,忒没把他这个阿耶当回事,双眉拧成死疙瘩,气得面孔涨红,拍着大腿吼:“搞威胁手段,我不要面子啊。”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递出糕点盘子,垮下脸,恶狠狠地灌下一口茶。 “甜腻腻的糕点,也就狸奴爱吃。” 秦域一张嘴的语气比陈醋还酸,牙都能酸倒。 喂给元宵一块巨胜奴,紫瑜瞧它吃得欢畅,毛发沾了零星糖酥屑子,宠溺一笑:“慢点吃。”她清了清喉咙,对喝闷茶的阿耶露出歉意的微笑道:“是我疏忽听岔,婚宴上定多帮衬新妇,回头好好儿让十七表兄酬谢我。” -------------------- 求收藏~ 第87章 找赘婿 东拉西扯一通后,秦域惊觉话题已歪出十万八千里,连忙言归正传。 “你堂表兄弟定亲成婚者甚繁,你也老大不小,该趁年华芳茂尽早议亲。” 他殷殷地翻开一本手掌宽的厚册,叩了叩几案,“为父把咱们苍阳宗的未婚男弟子特意统计入册,你快瞧一瞧这个长得多忠厚老实。” 目光辗转滑过册子,紫瑜叫上面一位忠厚老实的师兄画像刺得双目发疼,反手阖住拿远些,神情凝重。 “兔子不吃窝边草,宗门的师兄弟,我恐怕无福消受。” 厚重的册子宛如烫手山芋,她匆匆塞回给阿耶,疾声道:“若真从师兄弟间选出夫婿,那么对方会日日提防我红杏出墙,招来绿云压顶。要么对方就是觉得自惭形秽配不上我而叛出师门,再者——” 紫瑜的声音骤然一变,脸上满是扭曲狰狞之色,从牙缝里憋出低沉的恶声:“这些师兄弟长得太别出心裁、独辟蹊径,我怕忍不住动手弄死对方,所以为安全考虑,您高抬贵手吧。” 别出心裁、独辟蹊径都不足以形容苍阳宗男弟子的相貌。 元宵有幸瞄了一眼册子,眼睛立时漫上火辣辣的痛楚。 先前吃入肚的巨胜奴没呕出算肠胃顽强,可以说苍阳宗的弟子丑得惊天地泣鬼神,丑得想自戳双目,丑得夜半梦魇,丑得惨绝人寰。 或许苍阳宗该考虑改名一事,要不就招收些样貌周正的新弟子改善一下整体门风。 “你不懂,嫁给这类型的夫婿,他至少不会拈花惹草。” “明白了……”紫瑜明悟,“阿娘当初嫁给您,应当也是抱的此种想法。” 秦域赞同拊掌,“对嘛。” 脑子蠢得如此清新脱俗者很是罕见,元宵不由多看两眼。 封叔没绷住,笑得前仰后合:“可怜见儿的。” “好……好你个小兔崽子。”秦域回过神来立时火冒三丈,恼得负手来回走动,衣袖袍裾甩得呼啦作响,厉斥道:“以貌取人最是要不得,历来苍阳宗招收的男弟子在相貌上要求严苛,毋须过分俊美阴柔,为的就是减少宗门内女弟子一些不必要的争执,大家齐心协力,延续名门正派的卓然风骨。” “若招收的男弟子个个英俊潇洒,女弟子哪还有心思修习武功?岂不是天天争风吃醋如一盘散沙似,迟早被旁的门派揍得满地找牙。况且,长得太好看未必是福,有人因一张脸无端招惹祸事累及自身,有人因一张脸迷惑坑害别人殃及泛泛。” 紧接着,他又举例详述:“且不说远的,那药王谷的谷主因天生一张好皮囊,镇日被一群师妹和前来看诊的小娘子纠缠不休。谷中闹得鸡犬不宁,甚至在武林中也搅出不少是非,搭上数条人命,以至于他对小娘子深恶痛绝,同炎剑派的大弟子断了袖,老谷主每逢与我见面便是痛哭流涕,悲叹药王谷的香火彻底断了。” 紫瑜捋着元宵脑门儿翘起的一撮毛,总结道:“这个血淋淋的故事告诫我们,长得好看的郎君会惹来腥风血雨。”冷幽幽的眼神饱含深深阴郁,周身笼着阴沉沉的气息,“而长得丑的郎君会引来杀身之祸。” 封叔眉心微跳,“你阿耶随口一提,莫当真。”扯来还要继续喋喋不休的秦域,拽着他的耳朵窃窃道:“再逼下去,武林上便要出现一个专杀丑郎君的女魔头。咱俩有空儿安排宗门招收一些新弟子,这回挑些长得好看的人,要不然女弟子该叛出师门哩,顺道趁今年的武林大会与别的门派多多接触,让大龄男、女弟子找一找心仪之人。” 封叔拎起沉甸甸的册子,随意翻开几页,眼神倏尔一慌,眉间褶皱加深,嘴角不自主一抖。 “一个个长得太富有挑战性,光凭咱们牵媒不啻登天。要不托一托净月门的吕门主,闻说她牵媒拉线的手法是祖传的,祖上曾是赫赫有名的冰人世家,连全武林公认最丑的霹雳门少主都被她牵上了良人,可见是位厉害的主儿,好歹咱宗门弟子比霹雳门驼背龅牙满脸黑痣的少主略强一点,对不?” 沉吟须臾,秦域同意了他的建议,“吕门主不是欠了咱苍阳宗二百金嘛,要是能给全部宗门弟子牵媒成功的话,便免掉欠下的金。” 这厢两人一拍即合,秦域扭过头拍拍紫瑜的肩膀,一脸温和笑意,话语似竹筒倒豆子般噼哩啪啦,“阿耶只得你同你阿兄两个,而你阿兄尚主又不在我身边,独剩你一颗明珠,我自是难忍分离远嫁……” 话已至此,紫瑜嘴角冷笑不止,依照阿耶的脾性,估摸接下来是要上演苦情戏码,迫使她就范,因此腹内筹措了番草稿,预备怼回。 “所以,咱不嫁人让男方入赘,再纳几名才貌双全的面首堪称完美。” “啥?”她懵了,如斯神来一笔的转折是万万没料到。 “男人可纳三妻四妾,女子何尝不能纳面首,说法虽惊世骇俗,实际早有人开创先河,历代大应朝公主郡主不乏骄纵跋扈者不喜驸马郡马,在府邸豢养面首纵情享乐。既然你排斥嫁人,那咱就改成男方入赘纳面首啊。” 封叔好心递了盏茶给紫瑜,孰知她刚喝进嘴巴的茶水又夺口喷涌,立马善解人意地递去丝帕,“冷静,注意形象。” 淋了一通清香四溢的甘霖,湿答答的元宵心神分外宁静,伸爪扽了一扽纠黏成绺滴答着水的毛发,眼神空茫,舔舐着须子边淌下的茶水,竟觉得滋味还不错。 紫瑜怔怔接过丝帕揩揩嘴,又垂手囫囵揩抹滞愣的元宵,一路上虚浮着足跟回了赭古居,半途还意外撞了树…… 此处暂且不表。 自从闻秦域一通惊世骇俗之言,展灼华是大开眼界,哽噎一阵儿反复咀嚼方勉强消化,慨叹这家子人真乃奇葩中的翘楚。 饶是他贵为麒麟族尊主,纵观五界生灵也难寻主动给女儿既招赘子又纳面首的父亲。 在麒麟族内坚持施行一夫一妻制,不容许任何一方纳妾或面首,倘若有违族规者必定严惩不贷。 故此,他也止不住咂舌,凡人在某些事上的思维方式岂止迥异简直耸人听闻,怪不得大长老总捋着剩了两根毛的胡须,谆谆告诫族中的小麒麟崽子:莫惹凡人和女人! 想必那厮的胡须,肯定遭受过凡人的摧残。 至于,女人—— 怏怏睇了眼玉簟上某个四仰八叉的女人,他难受地抱住蔫作一坨的自己,抽了抽鼻头。 恐不止可怕二字足以形容,她们比上古凶兽还凶残、暴虐、残忍,与冥界的罗刹一样凶神恶煞,一点也不像个女人…… 剥掉熟鸡蛋外表的红皮,趁嫩滑鸡蛋仍是烫手的当口儿滚揉起脑门上的鼓包,紫瑜龇着牙倒抽凉气,幽幽喟叹:“幸亏头硬,没撞破相。” 滚揉少顷,她又剥了颗鸡蛋继续揉,调整新姿势躺卧,窗外拂入内室的夜风蕴了沁脾幽香,深吸一口,她乱糟糟的脑袋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阿耶为催自己成婚,竟能突破封建世俗观念的条框,转而思量出超然豁达的想法果非寻常,极度拓宽了自己坐井观天的褊狭视野。 尤其是到最后亮出的一记招赘婿的杀手锏,堵死了全部退路,连带提出纳面首的建议,此种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很少有人不会动心。 可也像是一只困进陷阱里的狐狸,旁边搁着一块肉,捱不住饥饿吃掉之后,发现第二日还有肉忍不住再次吃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有肉,哪还会再想着逃出陷阱,生活安逸无忧,不必担忧食不果腹,所以野性一点点磨灭消失。 长年累月下来,即便撤掉陷阱放走狐狸,它还是会重归陷阱,盖因它的骨子里已经形成天然的依赖,习惯成自然,只恨不得日日住在陷阱内等着现成的肉吃。 以怀柔之策来消磨她的反骨,是再好不过了。 面对快要悄然缚上的枷锁,她怅惘一叹,双眼空远,兀然生出困惑,“人这辈子难道真的都要如此过吗?” 做一个与世浮沉者十分容易,只要按部就班的来,迈进婚姻的一隅之地,缔结良缘、生儿育女、悉心抚育,一生竭尽心力为家人打算便好。 只是,世上真的没有另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吗? 不,她知道是有的。 自己憧憬的生活是世俗眼光所不能接受的。 可若是因世俗的条条框框而湮灭本我,丧失本心,那就不再是一个真正有灵魂的人,要当一个不与世浮沉者使自己得到开心快乐才是真谛。 而自己在这片荆棘丛中踏出的第一步,也决定了最终的命运。 她垂了眼,豁然一笑。 此意无可撼,此间尽如心,此生必遂之,此来不负余。 展灼华无意看见不知在思忖什么的她展颜一笑,怔了怔。 亮晶晶的眼眸流动着蓬勃朝气,仿如旭升的红日将暖光照入心扉,他别扭地撇过微微发烫的脸,余光不由自主地又瞄了眼,暗暗腹诽。 这一笑倒挺漂亮,挺有女人味。 -------------------- 第88章 训仪态 然,当两堵巨型肉墙突兀地挤进视野,整个世界犹如被万斤秤砣死死压坠之时。 紫瑜沸腾的热血刹那间一滞,雄心壮志瞬间被挤飞,呼吸亦为之乱了一拍。 两名年约四十的妇人翩然而至,两张胖乎乎的脸神态板正,唇际微抿,圆润丰腴的面庞并没有柔化眉梢挂着的严肃古板。 深沉的驼色服裳规整服帖,油亮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双手交叠于立得笔直的腰腹前,莲步行挪,禁步发出的声音整齐划一且清鸣悦耳,脚步距离玉簟五步之际停住,双双拖着臃肿身材屈膝福礼。 礼毕,复抬眸,二人神色间像是压抑着情绪,眉宇微蹙。 “你们是?” 仔细分辨她们的神情,紫瑜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这两个人眉头拢起的褶皱都能夹死苍蝇,非常诧异府上招来的奴仆怎么愈加死板。 “小娘子安好,妾身是奉郎主之令来教导您学习闺仪,为来日相亲宴做准备,您唤我冯氏便好,另一位是金氏。” 秦小娘子五官端正英丽,透着一股子朝气蓬勃的明艳大气,穿着的一袭艾绿衣衫很能衬显肌肤雪腻、纤挑婀娜,按理说眼光甚佳。可偏生是件胡服且还极不雅观的东倒西歪翘着腿,坐没坐样实是不可取。 要在短暂的五日之内塑造出一位典雅端庄的大家闺秀,时间委实紧迫,且—— 驭劫 第67节 郎主口中的秦小娘子不是个乖乖顺从的善茬子,更是忆及打探到的关于其人桀骜的行事风格,摸了摸袖中掩藏的特制戒尺,生出一些担忧,也不知能否治得了。 重重顾虑之后,念及郎主许下的重金,登时心潮澎湃不已,任谁都不会与钱财过不去,难搞的主儿又不是不曾遇见过,至多先礼后兵便是了。 冯氏敛却心思,端出优美仪态命使女轻针挑烛,一瞬之间明耀光华盈室,亮如白昼,侧目使了个眼色,示意金氏斟上一碗水,莞尔一笑,柔声道:“事不宜迟,我们首先练习娉婷莲步与端雅坐姿,前提您须换上女装。” 冯氏拊掌唤婢呈递各式衣裙帔帛,形成包围态势不留星点逃离罅隙。 紫瑜‘啪叽’一声捏碎白嫩嫩的鸡蛋,块沫飞迸溅了整件衣裳,惊悸之后的心脏也仿佛碾成渣屑,黏都黏不上,捂住胸口发出呜呜咽咽的腔调。 怪不得临踏出花厅时阿耶笑得狡诈,封叔神情怜悯的让自己善自珍重。 原来她们……真重。 霍然醒过神,紫瑜惊恐万状,阿耶完美的诠释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秦小爷踏足江湖凭靠的是份胆气胸襟,最不屑一顾是随波逐流和善罢甘休。 “啊啊,走开!” 灯烛光影中漂亮的眉眼未动,趁冯氏启唇欲言的空当,紧闭的唇蓦地张开飙高嗓门扯出尖呼,一嗓子吼的气势万钧。 初时竟也震慑住了诸人,当她矮身抱头鼠窜,故意掀翻了衣裙制造混乱,像是给赭古居平静的水面浇入沸水,变得高潮迭起。 笑盈盈的使女仆妇面色骤变,一窝蜂推搡踩挤尖着嗓吼叫,围堵上窜下跳的娘子。 “哎呀,哪个踩了我的脚!” “娘子别逃。” “别拦我,拦娘子啊。” 掀翻的衣饰如一场绚烂缤纷的雨落了一地,诸女推推搡搡乱作一锅粥。 扯掉糊住脸的帔帛,轰然炸开锅的场面使金氏眼皮子狠狠一跳,胸间哽着怒火,拨开人群找到歪在门框上扶着腰怒得脸红脖子粗的冯氏。 “没规矩,没规矩。” 她横眉瞪眼不停嚷嚷,气息异常粗重,借了金氏的力立稳身体,扶正歪斜的发髻,银牙紧咬,怒不可遏地咆哮:“即是如此,莫怪我使强硬之策!”扬首瞪着人群中如一条滑不溜丢的泥鳅鱼似乱窜的紫瑜,拼命吼道:“快!嫦儿栓门,芦儿封窗,来几个人围住南边,莫叫娘子冲破重围,西边的注意点,快拿帔帛缚上娘子的胳膊。” 正说着,她拿出抽出特制的戒尺重重一击门框,立马蜿蜒绽出一痕深刻裂缝,她扭曲着脸,笑意森然可怖,再无之前无懈可击的完美仪态。 “郎主言道娘子要是不乖,不必客气直接上手,各位为娘子辛勤的付出,郎主自会看在眼底必不会亏待大家伙。” 有了主心骨的指挥,诸人纷纷定下心神依令行事,本来仍是有所顾忌,生怕不小心粗手粗脚弄疼了娘子。 因此处处施展不开手脚,冯氏后来吼出的一句如锵然钟声震得灵台杂绪尽除,恢复澄澈神志。 郎主之令谁敢不听,而且今日事亦是替娘子来日的相亲宴,替娘子能成功觅到良人所准备,是一桩好事。 是以,想通关节之后,诸人消除犹豫拽来帔帛恶狼扑食般冲向紫瑜。 俗语有云: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一群人戮力同心将紫瑜逼进窄窄的墙隅,可怜的她像只被饿狼追赶而力竭的小鸡崽气喘吁吁地瘫坐不动,连屈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汗水沿额头淌到下巴尖。 紫瑜侧脸贴着冰凉的墙面寻求凉爽,乱糟糟的乌发披散一身,虚软着胳膊蔫蔫儿摆手,吐出浊气:“别追了。”臂膀系满一条又一条花里胡哨的帔帛挽成的结扣,虚虚地行了抱拳礼,“诸位皆是巾帼英雄,厉害!爷服输!” 真心惹不起一群大发雌威的母老虎,追得她差点断气。 紫瑜已能预料到要让外面那帮小兔崽子知悉,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小爷叫两个老媪驯服气了,大约能放炮仗庆祝,集体上门来瞧她的笑话。 怀揣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她憋着泪认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是自家屋檐也挡不住有比自己权威更大的人做主。 冯氏擒住人,面色哐啷啷飞流直下,拎着戒尺几次举起又几次强迫自己放下,横眉竖眼地喝道:“假使秦小娘子今夜学不完步态与坐姿,便不要指望妾身放您去就寝。” 动手打是轻易打不得,教习规矩礼仪可无人能挑毛病。 致命的报复啊! 阿耶专业坑人的金字招牌闪闪发亮,诚不我欺也。 紫瑜湿了眼眶,扒住墙仰首凄嚎:“元宵救爷……” 房梁上的元宵老早便识清时务,择定安全之地明哲保身,探出半个脑袋瓜俯视惨兮兮的紫瑜,油然生出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意,悠哉闲哉窝成一坨看好戏,对呼救置若罔闻,甩给她一个‘风太大,吾听不清’的装傻充愣眼神。 “不仗义!小没良心!小白眼狼!” 夸的好,继续夸,吾喜欢。 光阴易逝,弹指间五个昼夜于连绵的哀嚎悲呼中溜走,历经封闭式的艰苦训练,伴随诸多舒慰声终落帷幕。 正堂—— 青玉连枝灯长檠托擎数十盏烛蜡,笼尽一室光辉,油脂中逸散出淡雅的泽兰子芳馨。 柔和灯影下迎香踏来的美人宝髻松挽,簪钗华美,铅华淡淡成,眉目的英丽姝色皎若辰星,明耀光线涂搽在双靥,镀了一层如梦似幻的浮光,恍如九天神女从清绝画卷里姗姗步出。 在场众人均看痴了。 饶是定力极佳的元宵亦微微愣神,那张平素最讨厌的脸如今竟极是顺眼,美得几乎不真实,唯独眉间萦绕的一缕黯淡使美中增了清寒寂寥。 殊不知,全场瞩目的焦点人物内心已崩溃骂娘,连日来冯、金二人狠命弹压她。 头、肩、手顶书本和水碗习莲步,害得书和碗频繁跌落砸到脚溅湿衣裳,木尺布条缚周身扳正坐姿,累得她腰酸背痛苦不堪言。 在用馔食的礼仪上更是被反复挑剔搓磨,好不容易熬到爬上榻睡觉,居然还要用布条缚手腿矫正睡姿。 苛刻的繁文缛节皆付诸实践于自己头顶,自是抑不住怨气奋起反抗。 奈何人家加长版戒尺时刻拎着,挨上几下子知了其中的痛只能忍下火气,且冯氏动不动便祭出阿耶和封叔两个杀手锏,镇压了她若干次的对抗威胁。 怎一个憋屈了得! 思及此,幽深眸色陡冷,翦水杏瞳瞥向冯氏、金氏兴高采烈携揣厚礼离去的背影,低首捻揉起指尖的锦帕,涂着口脂的绯唇微翘。 锦盒里面惊喜多多万望珍重…… 秦域发怔,迟疑唤道:“紫瑜?” 她恭恭敬敬垂首行礼,神态无比柔驯,启唇问:“不知阿耶唤儿有何事商议?” 第一回 听女儿这么文绉绉讲话,秦域有点不适应,“咳,阿耶替你安排了一场相亲宴,定于明日辰时宁周山月老祠的玉池畔。” 他略微吃力地抽回掖在元宵肚腩下的手,一连瞅了好几眼,才接受它被自己喂胖一圈的事实。揪了揪它肉嘟嘟的双下巴,抿口酽茶提提神,面对仿若脱胎换骨的女儿,又不禁怀念起她的爽朗活泼,不由得唏嘘道:“在家不必拘束着性子,相亲时牢记娴静文雅即可。” 在外至少装装样子诓一诓入赘男方,给人家留个好印象能事半功倍。 不早说。 揉揉笑僵的脸,又活络活络叫头饰压酸的脖子,紫瑜翻了个白眼,装身娇体弱风吹就晕相很费劲! 嗬,至于娴静文雅是什么鬼? -------------------- 第89章 展灼华 是日,一片嘈杂雨声之中,使女疾步踩着一地泥泞雨水跑进赭古居的抄手游廊,匆匆收了伞与值夜的秋雪耳语,两人一并推门进屋。 含含糊糊听着屏风外的低声细语,尚处朦胧困顿中的紫瑜下意识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急冲冲扒开幔帐,露出一头蓬乱乌发,明眸睁大,语调难抑兴奋。 “相亲宴当真取消了?” 昨日暮霭时分,黑压压的乌云取代了绮霞云彩的位置,阴沉天幕盖住星月光辉,隆隆雷声擂出气势磅礴的震耳曲调。 一道道亮得刺目的电闪雷鸣和瓢泼豪雨任性地肆虐了整宿,昏暗的天色与滂沱雨势直至丑时都未消褪,老天爷硬是搅黄了相亲宴。 “外头雨势连绵不止,郎主担忧山路曲折危险,是以临行前特意取消相亲宴,言是等雨收天晴后再开宴。” “临行?阿耶去哪儿了?”紫瑜追问。 “郎主夜半收到苍阳宗的飞鸽传书,似是宗门弟子有急事寻郎主商议,因此郎主便同封叔连夜启程回了虢州。启程之前封叔命婢子转告娘子,这两日您可穿女装带奴仆出府去绸缎庄首饰铺逛一逛散心,其他地方暂不能去。” “不能去其他地方?” 使女抹着汗,絮语道:“是的。” 紫瑜哀嚎一嗓子,蔫巴巴地躺回床榻,拉起锦衾蒙住脑袋,掩不住满面烦闷。 她连日来受尽憋闷气,好多日不曾痛痛快快的出去玩,整副骨头都要生霉长青苔,如今得了准许出门却要带一群奴仆去逛那些个无趣地方,真烦! “烦人!烦人!”她郁闷不已,捶拍几下床榻,不安分地扭动身子来回翻滚,像一条蠕动的大蚕蛹,惹得使女们捂嘴偷笑。 大家伙眼瞅着娘子翻滚了一盏茶的时间,不由得笑得双肩轻颤,娘子一副孩子心性忒有趣。 末了,紫瑜钻出锦衾,闷闷地喊道:“来人,替爷更衣!任是狂风骤雨,也抵挡不了爷要去大肆挥霍的心!” 提及洛阳金缕坊之名,相信每位士族富贾家的女眷皆是如雷贯耳,她们的妆奁盒里几乎有多半首饰是刻着‘金缕坊’的款识。 随便拿出一件金钗花钿玉镯,会让她们神采飞扬的试戴起来,每逢坊中上新便要呼朋引伴去好生逛逛,收获漂亮的新首饰。 是以,紫瑜怀揣好奇踏足了金缕坊,赶巧碰上掌柜倪春娘亲自坐镇。 因为雨天而无人光顾金缕坊,致使倪春娘百无聊赖地揽镜自照,不经意朝坊门抬眼登时一愣,半张着绯唇,香粉盒‘吧嗒’掉到柜子间,双目溢满惊艳之色。 “乖乖,这莫非是叫老天爷的大雨给冲落人间的小仙女不成?” 利索解下鹤氅,紫瑜抖了抖沾挂的雨珠子一把抛给秋雪。 倪春娘的好颜色及风趣言谈使她起了调笑的心,下意识去摸索腰间的折扇,才初初记起自己穿的是女装没带折扇,只得放弃调戏的念头,微挑了眉,手半搭着柜台欣赏金缕坊的装潢。 “倪春娘一张巧嘴跟蜜罐子似,可让人欢喜得紧,叫人不多买些首饰都不自在呢。” 见状,春雨自知娘子又犯了调戏人的毛病,硬着头皮小声提醒:“您要注意言行。” 倪春娘笑得花枝乱颤,步摇窸窣,“真是可爱的小仙女。”媚气的眼尾泄出风情万种,一颦一笑动人心弦。 坊里的伙计麻利接来客人打湿的鹤氅细致叠好,搁进一尊四尺长熏笼上方的竹罩笼里,竹篾条稀疏有孔,便于热力的发散更好烘烤衣物。 另有伙计端给紫瑜一盏新沏的热茶、姜汤和糕点,又单独提着一罐姜汤,为每个奴仆分发了一碗,喝下祛寒暖身是再好不过。 “小仙女不妨上雅间细看我这儿的首饰图样。” 倪春娘抱来两本首饰图册,想引客人上楼。按照金缕坊的规矩凡是购买过首饰且花费足额的贵客要上雅间单独招待,虽说这位小仙女头回来,但很合她眼缘,所以便发出邀请。 紫瑜却摆手婉拒,慵懒地打了哈欠:“我不爱繁琐规矩,图样也不必看,只有劳春娘介绍一二。” 倪春娘诧异,语中薄染促狭:“小仙女倒真相信春娘,不怕我黑心拿次货诓了你?” “春娘既唤我小仙女,小仙女可是有术法加持,诓我的后果——”紫瑜瞥了眼坊中高挂的牌匾,玩味一笑,堂而皇之的将金玉满堂读作沙砾满堂。 驭劫 第68节 倪春娘算是服了她,照实介绍起坊中新进饰物的质地、纹样、价格。 两个时辰后,紫瑜打发奴仆把一只只锦盒放上马车,撂下见了碗底的姜汤,撑腮对柜台后数着金锭的倪春娘调笑:“今儿你被金子晃花了眼,万万不许赖上我索赔药费。” 倪春娘目不转睛盯住铺满柜台的金锭,小心翼翼垒出一座挺立的金锭山,抽空瞄她一眼,“别说,我还真晃了眼,一层金灿灿的光芒笼罩着你这个小仙女,芳华丽质,美得很哟……”高兴得眉飞色舞,掩着嘴打趣道:“让春娘喜不自胜,恨不得日日能见小仙女!” “美死你,想日日见爷这个善财龙女,爷还不答应呢。”紫瑜嗔了她一眼,喜滋滋挂好腰间的红玛瑙朱雀佩,刚抬头就被旁侧镂雕漆盘中堆了一团糟的物什吸引了注意力,食指勾出漆盘里一条压进边隅的金狸奴吊坠。 小巧玲珑的金狸奴体形浑圆,表情刻画得憨态可掬,三拃宽长度的缕金红绳足够栓上元宵的脖颈,便纳入袖间放下块小金锭。 “这条坠子我收了,改明儿金缕坊再来新货必须先紧着我,别忘记每月给府上送图样。” “晓得哩,小仙女慢走,有空常来!” 一行人步出金缕坊撑开了伞,外面依旧是风雨晦暝,雷电交加,瑟瑟北风呼呼作响打着旋儿肆虐。 空荡荡的街衢上几乎看不见行旅,青砖道路上布满湿泞的泥水,坑洼地势积下粼粼水泽。 酒坊食肆外高挂的旗帜在风中浸饱了雨水耷拉着荡摆,风携豪雨扑面灌得紫瑜气息戛然一滞,使素喜热闹往人堆里扎的她顿失兴致,一溜烟儿钻进马车,令车夫打道回府。 秦府大门口,风拂檐下,春燕筑的巢窠内五只雏鸟探着头遥遥附和风中传来的铜铃脆响,纷扬雨滴争先溅落,荡出浸透牡丹花香的细微波痕,悄悄润泽了万物焕发出新一轮的生机。 雨水噼噼啪啪地急促击打青伞,风捉弄着伞下的一片鸦青色衣角,倾盆大雨借风势洇湿了郎君身上的鹤氅,内袍襟领也泛着十足潮意,足上蹬着水淋淋的黑靴,鬓发稍显蓬乱,脸庞沾了几颗雨珠子,浓眉揪成团,容色尽显焦急。 “吾真的是月铭山庄派来送请柬之人,少庄主月桓是吾的义兄,劳烦让吾进府与秦阿郎见面详谈。” 披着蓑衣的守门奴仆神色颇是为难,作了一揖,“郎君见谅,恕小人难以从命,您没有月铭山庄的腰牌,单凭一张嘴说来送婚仪请柬,委实无法进府,再则郎主现下并不在府内,您还是先请回罢。” “可吾的包袱不慎被蟊贼窃取,盘缠、腰牌和路引俱已丢失,要是入住客栈无法填写店历,稍有不慎就要遭府衙的扣押又逢此大雨天,望请通融通融。” “这……” 守门奴仆陷进两难境地。 “放他进府。”一道清凌凌的嗓音插了进来,看清雨幕中黑漆平头马车上走下的一位裙装丽人,守门奴仆乍然松了口气,“是。” 伞下的紫瑜瞥向一身狼狈的郎君,随着她的到来那乍然明亮的目光炙热而柔和,她竟觉蛮舒坦,扬了扬眉,“随我来。” 那名郎君大喜过望,连拜三揖,趁一路随行的间隙叙述了自己的由来。 等跟着她进入议事花厅,由奴仆脱下鹤氅放到熏笼上烘烤,捧来巾子擦拭身上的雨水,最后饮了奴仆奉上的一盏辛辣姜汤,温声道了谢。 “不必言谢。” 垂目细看一遍朱红请柬,紫瑜收回视线再瞧向下首的郎君之际,心内蓦然卷起惊涛骇浪,眼中的那人竟诡谲地晃出了两副不同的面孔,短短一刹的工夫又恢复如常,带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紫瑜微眯的双目掠过一丝警惕之色,两张脸交叠映出的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颜容,底下的另一张脸却是阳刚硬朗,颜容俊美。 她的眼天生与普通人不同,能看到一些常人见不到的东西,可穿墙透壁窥探封存于盒箱内的物什。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清晰可见每处景致,理不清是惧怕还是胆小,这个秘密她从未与家人谈及。 紫瑜不动声色地饮下一口姜汤,开口与其寒暄一番,话茬中蕴着两分试探。 “也不怕展郎君见笑,自打听闻你是少庄主的义兄,我便异常好奇依少庄主说一不二开口就能得罪一大片人的火爆脾性,是怎么与郎君这般文雅之人结为的义兄弟?” 呵,对吾起了疑心,开始试探吾。 也罢,做一场戏又何妨。 “这——”低目敛却眼瞳精光,乔装成普通人模样的展灼华端出踌躇不定的样子,支支吾吾道:“恕吾直言不讳,秦娘子对义兄似存偏见。” 紫瑜挑眉,“何意?” “吾认知中的义兄乃知书秉礼,惇叙九族,修身律己,谦恭揖让,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德行如玉的真君子也。” 诚然,紫瑜是个读过书的人,虽是每每叫夫子痛斥榆木疙瘩不用功,但好歹能识文断字,这番话里的每个字她都会读写,拼凑在一块的意思就不大能理解。 姓展的罗里吧嗦文绉绉一堆废话,让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怀疑是自己太文盲抑或是这人故意捉弄。 只依稀知晓姓展的对月桓评价甚高,是一号忠诚的拥趸。 “但——”他口中话锋急转,“有时候与人礼尚往来,不会吃亏便是了。” “的确。” 十七表兄不是吃闷亏之人。 “此来送请柬吾受义兄所托,他特意大老远儿传信与吾,言明要劳请秦娘子多帮衬新妇,毕竟是情谊深厚的表兄妹,料想这点小忙必是举手之劳。” 紫瑜扬唇含笑,目光微迟疑一下。 纵使打探到月桓和自己是表兄妹的事儿,可阿耶同自己谈这些话的时候,除封叔外没旁人在场,秦府之中知此事者惟有三人,万不会泄露给他人。 但月铭山庄知晓此事者却不晓得有何几,不得不提防一二。 -------------------- 第90章 探身份 落雨天湿气寒重,廊下奴仆奉来两盆净手的热水和胰子。 见状,紫瑜突生一计,偷偷吩咐春雨备上蜀锦、珍珠粉。 身处门派林立的武林之中,她司空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使出的刁钻阴险的手段。 八年前武林有一小门派千影门突然销声匿迹,引得各方势力纷纷追查,终是无果。 千影门独四名弟子支撑门庭,人少得可怜…… 然,武林中人均不敢小觑,因其厉害之处是门中绝学——制作逼真的面具。 据传,千影门弟子巧手制出的面具以假乱真且薄如蝉翼,敷上面孔很是服帖透气可半年不摘,不惧火烤不惧浸水,但独惧蜀锦沾珍珠粉混热水擦拭。 这一条是阿耶当年秘密追查千影门时,意外在其老巢拾获了一本被烧损的秘册,大火损毁了整本秘册仅留下半页的残缺,上面记载的便是揭开面具的方法。 “且慢。” 紫瑜将泡了热水搽抹着珍珠粉的蜀锦掖藏进袖底,负手步向展灼华,凝目观他用热水净手,视线对上他抬起的困惑目光,嘴角绽出笑靥,出其不意地扬手拂拭他的脸庞,边使劲儿揩拭边佯装好意道:“哎,别动!郎君额上沾了泥点子,我帮你擦擦。呀,脸颊还有呢。” 展灼华没能躲开偷袭的色爪,并低估了她不要脸的程度,言语试探不够,竟对自己上下其手,揉搓得五官差点拧到一团。 “轻点,鼻梁快塌了。” 蜀锦里夹杂沙沙的颗粒摩擦着脸,疼得他直躲闪吵嚷:“唔,锦缎里裹……裹了什么东西?” “是专门擦泥点子的粉末!” 春雨和秋雪不忍直视。 哪有泥点子,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娘子爱调戏人的臭毛病真让人头疼。 “多谢秦娘子襄助。” 展灼华东躲西躲,费尽周折才从紫瑜的魔爪下逃脱出来,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衣冠狼狈,乌发乱如鸡窝,轻轻碰触灼烫的面颊,不其然抹到一手白色粉末,强忍着颊侧辣丝丝的痛楚,磨了磨牙根,暗暗将她祖宗十八代轮流问候一遍。 当狸奴的时候爱撸薅他的毛便也罢,目下他变作人怎依旧不改粗暴的本性,当众磋磨他英武不凡的面孔,若是擦破了相留下疤痕,不咬死秦紫瑜都难消他心头之恨。 胡作一通,紫瑜炯亮的目光盯着姓展的一张红白交错的大花脸,未发觉存在面具的痕迹,心里头泛起嘀咕,难不成是看花了眼错怪了好人? 她嘴上笑盈盈地打了个哈哈:“阁下一路舟车劳顿又淋了雨,必是困乏劳累,不妨至厢房沐浴歇息解解乏,吃些馔食罢。”言讫,唤来使女为他引路。 展灼华顶着大红脸,装作感激不尽之状,领受了好意,随使女退出花厅。 久留无益,反正她已起疑心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干耗着时间,莫不如分出一缕神识更有效地监视她,探听其所行所言,好好儿思考对策应付后续的试探才是正经事。 “秋雪。” 紫瑜嘴角的笑容消失,注视案上请柬的眼瞳酝酿出晦沉阴霾,神情紧绷。 “速速画出三张姓展的画像,一张交给玄十六赶赴月铭山庄暗暗彻查其底细。一张派给晋州分支的常堂主详查自晋州到洛阳途中各城镇的坊间暗市,看看能否找到姓展的包袱以及行走踪迹,另一张画像用飞鸽传书给六堂姨夫,验明姓展的真身。” 蟊贼窃走了验证身份的腰牌、路引,唯独没窃走婚仪请柬,可真是够引人深思。 “另递信给吴副宗主,请他调来一些高手秘密保护秦府,期间莫惊动阿耶和封叔,再叫玄十四变装伺候姓展的,把人悄悄监视起来,一切行踪及时回禀。” 若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需掂量掂量有几条小命够生剥活剐。 不论来者有何企图,蠢蠢欲动的狐狸尾巴可都藏不住,有一群武林高手日夜严防死守,真生出事必不会吃亏,只会叫心怀不轨者一遭有去无回。 紫瑜自以为一切了如指掌,岂知展灼华玩了一招黄雀在后。 在先发制人的严密监视之下探清她的真实意图后见招拆招,使出一套追踪和篡改记忆的术法,兼且给自己设下一道障眼法,用最粗暴简单的方式圆满解决掉问题。 展尊主十分信奉世间没有用术法解决不了的问题,一个术法不成再施一个术法便是了。 高枕安卧了两日,他放在紫瑜身上的神识再次有了波动。 晋州分支的常堂主接信后,利用各方渠道最先查出消息,连夜快马加鞭赶到洛阳面禀。 “属下在霍邑县邱岭镇一名叫柴三的蟊贼手上找到了展郎君的包袱。据柴三供述他是趁市集人多的时候窃了包袱,因顾忌里面月铭山庄的腰牌,他怕被人抓住把柄,不敢贸然将展郎君的路引卖给暗市,便藏于厨房的灶洞,而包袱里的钱财已是挥霍一空。” 他将一只破了洞的蓝皮包袱放到案上,继续禀道:“属下派出的人探得展郎君一路上是靠替人代写书信赚取路费,挺到洛阳的时候正好花光了最后一文钱。” 听罢,紫瑜转目扫视一脸跃跃欲言的玄十六,乌眉微皱,“急的话,就先去如厕。” 在场人的目光统统转移至玄十六身上,备受瞩目的他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尴尬地挠挠头,耳根绯红,说话变得有些紧张,“禀少主,十六没如厕之意,是急于禀告探到的消息。” 紫瑜恍然‘哦’了声,示意他开始讲。 “经多方查探,展灼华乃月少庄主同窗好友,二人于书院之时结为义兄弟。其出身士族清河展氏,三岁识万字背诗词,六岁诵四书默五经咏骈文作歌赋,八岁中解元。曾在鹿鸣宴上挥毫作了一首《问乡》,引得在座官绅、举人折服称赞,十二岁过殿试名列二甲第一名,天子赐进士出身,十四岁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辞官归家,现营办一间私塾。” 玄十六讲得唾沫横飞,更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笺,依照上面的记载,字正腔圆地念道:“展灼华字希卿,别号清浊居士。身长七尺,相貌端正,体无疾病,已及弱冠之年,是展氏四房独子,府里无任何妾侍通房更无婚约在身。其母展郑氏五年前去世,其父镇日醉心文墨不通俗务是一位书画大家,族中叔伯和睦兄友弟恭。他本人饮食上不喜食猪肉、饮烈酒,嗜茶,尤好蒙顶石花次之为邕湖含膏,日常闲暇时光喜下棋、击鞠,为人品性高洁,很是乐善好施,无吃喝嫖赌的不良嗜好。” “所以——”紫瑜发懵,总感觉某处不对劲。 玄十六一脸喜气洋洋,“属下恭贺少主,此人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紫瑜:“……”莫名其妙相了回亲? “少主觅得如意郎君,真是可喜可贺啊!” 常堂主十分欣慰,他十岁的儿子不必再怕被捉来当童养夫,可光明正大归家来,几乎是老泪纵横的感慨出声:“宗主这下可以安心了。” “恭喜娘子!”春雨和秋雪连连道喜。 苍天有眼,娘子总算开了窍,知道终身大事最要紧。 紫瑜脸色发青,耷着嘴角,深吸一口气平息翻腾的心火,皮笑肉不笑地拍拍玄十六的肩,尽量控制面部表情不那么显现狰狞之相,蔼声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爷让你查这些了吗?” “啊?说了!您特意叫我彻查展灼华的底细!” “爷好像……是说过。”她手指抵住下颌,仔细思量,记忆中确有这码事,自己还真是错怪了人家,便放柔眸光,牵出一丝淡笑,掐着嗓音吐出柔似水的调调询问:“那是谁告诉你们,爷调查展灼华的身世是和找夫婿有关系?” 驭劫 第69节 氛围诡异的沉寂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少主居然有温柔一面? 春雨和秋雪垂首杵着当立柱。 常堂主心惶惶,一脸不知所措,眼睛来回瞅,似要寻明白人解答一下目前是个什么状况。 忒瘆得慌,玄十六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吸了吸鼻子,忐忑地开口:“您破天荒叫我们彻查一个郎君,无非是看上他想打探人家的身世喜好,以便投其所好,期望关系更近一步。” 紫瑜笑容微冷。 春雨大着胆子附和:“是啊,您请吴副宗主调来高手秘密守卫秦府,又命玄十四监视展郎君,不就是以防煮熟的鸭子逃跑吗。” 紫瑜笑容冻凝。 “难道,您飞鸽传书给月庄主不是借用亲戚关系,打探展郎君的品性?”秋雪眨着溢满疑惑的双眼,“以及……对方是否存在骗财骗色的嫌疑吗?” 紫瑜笑容骤垮。 “少主命属下查探展郎君丢失的包袱及行走的踪迹,不是想捉住蟊贼找回包袱吗?属下此来还带上了柴三,预备交给您好好出一把气。” 常堂主怕女儿家脸皮薄,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调查展郎君的行走踪迹,难道不是关切心疼他的表现吗? 紫瑜按了按鼻梁,整个人直叹息发愁,他们一派害怕她没人要,恨不得替她立即出嫁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你们要不考虑转行写话本子罢。” 这四人脑筋那么跳跃,不去写精彩绝伦的话本子,而搁她手底下当差,太屈才了。 玄十六是个耿直的人,严词拒绝:“不,属下绝不会背弃少主!” “少主有所不知。叫十六提笔写字,还不如劈他一刀来得爽快。”常堂主眯着眼,窃窃道:“再说了,苍阳宗的薪酬待遇极好,不必如西域的邪火教见天儿宣传游说民众,赚拉人头入教的红利。咱这儿月月有七天的休沐,年终岁尾多给两个月薪酬,放眼全武林难寻第二家,年年都有一票人想求宗主走后门入苍阳宗呢!” “走罢,都走罢,爷需要休息。”紫瑜不掩忧伤颓废,一个人静静地抱着软枕发呆。 于是乎,展灼华笑了,肩膀轻颤,扶着额,竭力控制上翘的嘴角。 伪装成奴仆的玄十四小心翼翼窥视着某个蓦然发笑的人,迟疑着斟倒一盏茶奉上。 “哈哈……”展灼华忍俊不禁,嘲笑声渐大,接茶瓯的手一直在抖,磕撞出脆响,一圈圈水渍漫溢滴落,不时拍大腿甩出响声。 玄十四眼睁睁观赏了一出抖若筛糠的放肆大笑,层层疑问挤满脑袋瓜,“郎君因何大笑?” 展灼华扶了扶笑得合不拢的下巴颏,“有意思,太有意思哩。”笑眯眯凑近玄十四耳畔,佯装高深莫测之貌,唏嘘道:“不过这快乐你不懂。” 玄十四很可耻的想歪了。 -------------------- 第91章 弃旧爱 托紫瑜的鸿福,自从放出神识获悉她吃瘪不振的状态,展灼华的嘴角便未有一刻落下来,翘着愉悦弧度,保持着眉开眼笑的神情一夜好眠。 这么个架势使暗中牢牢窥视的玄十四一个劲儿挠脑袋,该不会是个傻的? 隔日一大早已是乌云隐没,云消雨霁,彩彻区明,一派明媚朗润之象,展灼华早早起了身盥洗妥当,草草用了餐凡界的馔食后,与奉命来请他的奴仆去见了紫瑜。 “展郎君请坐。” 他跽坐下,抬目间眉梢一跃,乜斜紫瑜眼下脂粉都盖不住的两只乌青眼袋,以及面颊微微泛着的蜡黄气色,眼神里露出幸灾乐祸的意味,嘴上佯装关切问询了一番。 “昨夜雨声太大,扰得我不安宁。” 紫瑜笑容淡淡,望向展灼华的眼兀然荡出一丝惊疑之色,手中瓷盏微斜,顾不得洒出的饮子,容色厉肃,直勾勾盯着姓展的。 常堂主和玄十六明明探得一清二楚,为何今日看他依旧晃出了两副面孔? 狠狠地闭上眼,再睁开望去,目光所及是一张五官平平无奇的脸孔。 她闹出的动静不小,展灼华睇着乌黑的饮子污脏了那嫣红衣襟,心头十分快意,可触及她锋锐如利刺的探究眸光,又不禁满腹狐疑,何以投来如斯火辣的视线? 一惑后又是一悚,莫不是…… 瞧上了吾? 胡思乱想间,他悲催的重蹈了紫瑜的覆辙,手抖之下误将一盏热茶拂落溅洒了一袖,像火烧屁股似龇牙吱嗷乱叫着蹦起来,不停甩袖子,“烫死了,烫死了——” 洇湿的地方冒着丝缕热气,撩开一瞅,那白皙手心和胳膊肘烫得肿胀了红彤彤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水泡冒了晶莹的尖儿,触目惊心得很。 紫瑜眼珠一转,口中着急道:“我房里有一罐上好的烫伤膏,这就给你去取!” 话音未落,火急火燎地冲进内室,这么一副极关切殷勤的模样,不明内情者还以为他俩相熟已久是老友呢。 “好……好,快点。”展灼华顾不及其他,只一味催促她,等药期间一个劲儿吹着手心胳膊,平常施个术法能搞定的小伤。 现而今却不得不顾忌在众目睽睽下凡人的反应,不敢轻易施术痊愈,咬牙挺着遭这份罪。 未几,紫瑜捧来有半个巴掌大小的一罐烫伤膏,用竹片挑了一坨碧色的膏体搽上水泡和泛红的肌肤,刚搽一些,展灼华便觉得一股沁凉缓解了灼烫针刺感,随着一点点渗入肌理,水泡里的尖儿消瘪些微。 看着她认真上药的侧脸,展灼华乱糟糟的心境渐静,灼烫的心房仿佛淌出汩汩奇异的清流,目光下移落上她搽膏的莹白指尖,微微咽了咽发痒的喉咙。 许是察觉了自己的异样,眼神带着几许微不可见的慌张,随便捏起罐子嗅了嗅,闲闲寻了个话茬:“这烫伤膏挺好使的,是什么做的?” 手略略一顿,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大清楚,我嫂嫂派人送来时,只说是宫中医官以稀世奇珍调配的膏子特别管用,三天内能消肿止痛恢复原样,本以为派不上用场,没成想你竟被烫伤了。” 展灼华挤出一丝敷衍的笑。 一直用余光暗自观察他的紫瑜,悄悄扬了扬嘴角,眼中的狡黠一闪而逝。 晌午的时候,门口落下的璨璨日影兀然闯进一片浓黑,一坨又大又圆的绒球吃力地扒着门槛扭拧着身躯,将将翻滚进了屋。 元宵四脚踩着独具魅力的步子,长尾摇摆着得宜的幅度,昂首挺胸携着雄性的凛凛威风,轻巧蹦上了紫瑜的案头。 “喂,下去!” “喵——” “麻烦高抬贵臀。” “喵喵——” “爷在作画,有点眼力劲儿好不好!” “喵喵喵——” 一坨肉团子横亘着阻碍落笔,闲闲地伸出肉爪子蘸了墨在纸上按下一朵梅花形的爪印,更过分的是它还恬不知耻地放了个臭屁,熏得紫瑜直翻白眼,气急败坏地掰断毛笔,揪扯元宵的脸颊,一脸恶相,露出森森白牙。 “爷知道,你肯定在挑衅爷!”她神色蓦然间变得颓丧,叹着气拍了拍它的脑袋瓜,又抱着它亲昵地蹭了蹭脸,“可是爷不会回……” 发现她戛然停止没有专心抚蹭,令展灼华异常不满,在她被训练期间一直是秦域照顾自己,导致好吃好睡体重一路飞涨,身材彻底走了样,忧郁的同时竟意外怀念她的摧残,是以再次化成狸奴主动求虐。 霸气伸爪揽住她的手往肚皮上带,不成想紫瑜像哪根筋搭错抽了风使劲甩开桎梏,倏尔缩回手,唇紧抿,眉眼间凝结瘆人的寒意,脸上的神情复杂莫名,匆促起身大步流星地跨出屋门,脚步声隐隐有些不成章法的凌乱。 元宵怔住,缓了片刻跳下案头,落寞地耷着眼,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它没及时挪臀还是因着胖成猪样惹了厌弃? 就这样,它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整日睡觉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要多,糟糕的状况持续了两日。 第三天日上三竿,阳光晒进半敞的轩窗,暖煦灿色掺杂扶疏花影铺泄一室,暗香浮动招引了蜂蝶忙碌。 元宵无精打采地睁开了眼,缓缓爬出窝,慢吞吞地跳上书案趴在浸染墨香的籍册宣纸上,幽邃碧瞳泛着深深失落的低迷情绪,探爪拢着一管狼毫,喉中逸出细微呜咽。 那个没良心的紫瑜都两日不曾来看吾、摧残吾,真是绝情透顶,枉费吾时刻心系汝之安危,狼心狗肺的凡人! 展灼华憋闷了一肚子埋怨,迟迟见不着惦念之人的面儿,搞不清一夜之间莫名失宠的缘由,无法施术探究,破天荒受到的冷遇滋生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知晓了被人忽视的难受滋味,便更抓心挠肝的困惑失宠缘由。 倏然瞥见窗外端着茶点路过的春雨,他眼睛一亮。 “喵——” 春雨目不斜视捧着雕花漆盘徐徐缓行,未料路边草丛里一团东西猛然蹦了出来横在中间,唬了她一跳,定睛细看拦路虎是肥墩墩的元宵,紧绷的脸色放柔和,嗔道:“我可忙着呢,没空儿同你玩耍,去找别人罢。” 好不容易逮住人,展灼华岂会放了她,舌尖舔了圈牙根儿,出其不意地一骨碌躺倒,大喇喇抻着身板子,明晃晃摆出‘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臭不要脸姿态。 “哎呀,好哩!莫缠我了,你到底做甚?” 缠人精施展浑身解数可劲儿黏着不让走,对它磨人功力心服口服的春雨甘拜下风,一脸隐忍地瞅向抱腿不撒爪的元宵,甩了甩脚,足踝如同栓紧千斤重的秤砣,才离了一指宽距离,脚尖便又坠沉,像贴狗皮膏药黏得牢实。 “喵喵喵喵喵!” 吾要找紫瑜! 听了一通叫唤,春雨迷惑不解。 看她没明白它的意图,元宵焦躁地摇着尾巴,来回踱步思考,辗转变化了姿势,微斜着身,圆瞳瞄向一瓣刚落地的丁香,颠颠儿跑了过去,用爪子勾起丁香眼巴巴朝春雨叫了两声。 “你要找娘子?”春雨绞尽脑汁,方想到这种可能。 “喵!” 答对了! 她明悟后面露难色,“这……”一丝不忍之色自眸中闪逝,嗫嚅道:“也罢,横竖是要知晓,早一刻晚一刻没两样,只不过你定要挺得住些,坚强些才是,莫太伤怀!” 展灼华精神有些恍惚,灵台空白一息,失神间未站稳竟直接摔个跟头,左前腿擦破了皮掉下几根毛,渗出一丝血迹。 他没有多理睬伤口,蔫头耷脑地趴卧在地,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压得他胸口喘不上气,沉入泥淖的心蔓延开一丝酸涩和钝痛,交织成密密匝匝的蛛网笼罩心口,涌动着无尽的酸楚孤凄。 无非是有新欢,忘旧爱。 人最是喜新厌旧,尝了新鲜劲头品足了味道,便该换另一个新的体会滋味。 现而今的他已是凉透的昨日黄花,不再是美味珍馐,最后一丁点的余温在冷待中消亡殆尽。 透过大敞的红酸枝木门,阁中热闹喧嚣的光景一览无余,呆望着攒动的人头和窜上窜下的小狸奴身影,麻木的听着此起彼伏的娇嗲叫声,元宵心中发涩,下意识缩回了沾满泥土的爪儿,垂眸打量起邋里邋遢的自己,伸舌舔顺揪拧成一绺绺的粗糙毛发,薅了薅沾的草屑,抹了抹脸。 紫瑜爱洁净,不喜它邋遢的样子。 “元宵怎来了?” 廊下,正逗弄一只雪白的尺玉霄飞练而笑得前仰后合的秋雪,不经意睇见僵立的元宵,先头奇怪了一阵儿,而后听了春雨的解释便笑眯眯招呼它过来。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赶紧随我进屋,娘子正念叨你呢!” 觑见同类到来,享受撸毛的雪白狸奴眼睛一眯,歪头懒洋洋地打量了会儿,墨瞳似是夹杂着不屑嘲讽,轻抖皓白长毛,拉长嗓子娇气地‘喵’了声。头颅一扬,鼻孔朝天,骄傲地挺着小胸脯,竖立着尾巴尖,迈出仪态万千的优雅步伐。 路经元宵旁边又扬了扬脖颈,像不可一世的纨绔,视若无物的进了屋,悭吝到一抹眼角余光都不屑分给这只土气的狸奴。 元宵莫名受到一只来自凡界狸奴的鄙夷,换成往昔必少不得施以教训叫它明白当走兽须具有的基本品德。 今次之所以强咽下愠意,是顾忌紫瑜还在,没必要因小失大,其次堂堂麒麟族尊主实是毋须自贬身价同一只狸奴一般见识。 是以,它忍了。 当它拾掇妥情绪,兴致勃勃蹦进门,撞见一屋子满地瞎溜达的狸奴后,欲扎入紫瑜怀抱耍一通贱的心态骤尔消弭,望向左拥右抱着三只小狸奴的紫瑜,情绪急转直下,狠狠磨了磨后槽牙,死死地盯着她。 驭劫 第70节 抱只破狸奴,至于笑得花枝乱颤吗! 果真是狸奴不可貌相,甭瞧长得黑不溜秋,其貌不扬,倒委实有几分会哄人的小手段。 贱狸奴!别以为吾拿汝等没办法! 她怀里肆无忌惮撒欢儿打滚的狸奴崽子,叫元宵彻底打翻了醋缸子,满嘴酸溜溜的味儿,看得眼睛微微发红。 肉爪里暗藏的锋利尖勾子蹭着地,伴随惹人头皮发麻的‘呲拉’声划出一道明显的爪痕,再也抑不住满腔怒火,一脚蹬飞旁侧贱兮兮凑上来围着它嗅闻的一只滚地锦,目露愠意,凶狠地吼了一嗓子,周身充满骇人煞气。 离吾远点! 长得这么丑,还好意思往吾身边凑,莫非欲辣瞎吾之眼,简直其心可诛! 那只滚地锦炸着毛,躲藏在幔帐后,布满恐惧的小眼睛怯怯地瞄着元宵。 -------------------- 尺玉霄飞练:古人将纯白色的猫称为“尺玉霄飞练”。 滚地锦:浑身毛发都是黑黄相间的玳瑁色的猫。 第92章 起疑心 紫瑜搂住半挂在她臂膀上乱爬的狸奴崽子,伏腰撸了把元宵的脑袋瓜,扬着愉悦声色调侃道:“几日不见,脾气暴涨啊。” 旁人大抵不晓得,她脸庞洋溢着的笑有多么虚浮造作,薄薄的一层笑颜仿佛是一张粘了米糊的纸,表面上看糊得牢实,实则很羸弱压根儿经不住掀来的大风,顶不了吹刮,稍稍一戳即破出大洞。 她披着嫣然浅笑的外表,微眯沉淀阴晦的黝黑双眸,手指三番四次流连过元宵的头盖骨,最终在它的脊背上停下动作,悄悄攥成了拳。 臂弯间,奶里奶气的狸奴崽子觑到同类,立刻弃了口中咬磨牙齿的小玩具,拖长声音兴冲冲叫唤着,短尾巴乱摇,抻长腰,欲耸着鼻尖嗅闻气息。 元宵讨厌这个乳臭未干的崽儿,倚仗年幼恬不知耻地夺了自个儿的地位,霸了专属自个儿的怀抱,煞是不耐烦,伸出爪‘啪’地扇偏狸奴崽子的头,毫不掩饰霸道的狂傲之态。 挨了一记打,狸奴崽儿懵了懵,委委屈屈缩着脖,双瞳蕴了汪泪,蹭进紫瑜怀间撒娇。 “这么凶巴巴对待同类,岂有母狸奴喜欢你?” 两根白皙指尖揪住元宵的耳朵,紫瑜放下手去按揉狸奴崽儿的肚皮,挠得它舒服地眯起眼直哼哼,全然忘却了适才被揍的事,娇嗲的奶声令紫瑜笑容加深,转头对元宵换了一副板正神色,语重心长地训诫道。 “两日来,爷点灯熬油设法搜罗来城中狸奴苑的全部母狸奴,一心想为你挑个志同道合的伴儿。你倒好,甫一来就肆意欺负它们,是不是想落个独孤终老的下场?” 她越讲越郁结,最后竟不由分说拽起元宵的两只前爪,“看着爷!”逼它后肢站立同她对视,气鼓鼓瞪大眼,威胁道:“无论如何,今儿必须选出一只母狸奴!” “喵?” 什么?这些狸奴不是新宠,而是特意为吾寻来的?元宵目瞪口呆,没出现幻听罢? 环视阁中溜达蹦窜的四十多只狸奴,从中原本土到藩国疆域的狸奴一应俱全,长毛短毛各种花色占了个遍。 这时候才看清全部的狸奴均是母的,也意味着紫瑜并非是抱新欢弃旧爱,只是单纯的想替吾寻个配偶,证明她心里还是很在乎关心吾,否则不会考虑得如斯周全。 对,紫瑜伊始便喜吾,断不会移情别恋左拥右抱,她乃从一而终者,不像别人会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岂非……是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净瞎吃醋哩。 元宵喜不自胜之余又饱含愧疚,不该不信任她怀疑她,要是她知晓会有多伤心,它简直想都不敢想,抬起满怀歉疚的眼神,用头顶讨好似蹭她的手心,眯着眼,来回拧动身板子撒娇求怜爱。 紫瑜乌亮的眸子闪过诡谲笑意,掐着元宵浑圆的肚腩,垂下眼帘,“这些母狸奴上至高龄下至幼龄,有生过三两窝崽儿风韵犹存者亦有情窦初开青涩单纯者,更有可手把手从小养成者,总之喜欢什么样任你选,可莫辜负爷的良苦用心哦。”替元宵挠了片刻痒痒,她温温柔柔地催促道:“快去选。” 不是,吾一点也不喜欢它们,况且又无跨种族联姻之念,是不可能的事! 元宵眨巴着圆眼,抖了抖毛,不知是不是它的错觉,紫瑜的态度像是蓦然反转,变得有点捉摸不定,嘴角挂的笑怎么瞧怎么别扭。 它疑心是自己个儿看走了眼,踌躇着探爪扯了她的裙角晃着长尾,就地打滚耍萌试图以撒娇的行为使紫瑜摒弃做媒的想法。 “爷明白你的意思了!”紫瑜摸着下颌沉吟,恍然大悟间嘴角一勾:“既都喜欢便全留下,毋须不好意思,依爷的身家养这些狸奴绰绰有余。” 峰回路转的话茬狠狠怼住了元宵,它急得直摇头晃脑转圈圈,冲一众母狸奴龇牙低吼,挥舞着锃亮的爪子,碧瞳满怀尖锐敌意。 吾绝非此意,汝快快送走它们啊! “瞧瞧……八成是嫌爷碍事,扰了它和狸奴们亲近,要赶爷走呢!” 谁来帮吾和她解释,别再戏谑曲解吾之意,元宵沮丧不已,万分渴盼来个明白人能救一救深陷水火之中的它,眼睁睁看着她潇洒踱着四方步离去的倩影,心头升起欲哭无泪之感。 “封窗关门,给元宵和它的美人们留一段静谧的美好时光,好生培养感情,争取今年抱个十七八只崽子,让爷高兴高兴。” 分外惊悚且惶惶的元宵,看紫瑜的眼神变了,年纪轻轻脑子就坏了,劳什子病态的兴趣? 抱狸奴崽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有能耐去抱自己生的崽儿,不是抱着更爽吗!嫌一个不够的话,就再生八九个,保管乐不可支! 吾不能坐以待毙,吾不可以和这群母狸奴—— 必须要逃出去,保住吾的一世英名,怕是不得不对它们动粗了。 凌厉的眼锋如出鞘的冷剑,它剜向巴巴儿贴上来的一只金丝虎,耷拉着脸,二话不说抬腿踹翻了意图舔舐自己的狸奴,又飞速朝另外一只小狸奴耍了一通虎虎生威的拳法,伴着断续凄嚎,一只狸奴顶着张肿若猪头的脸趴伏着啜泣,眼泪哗哗的淌,洇湿了一小块地面。 这自然也引起了一众狸奴的公愤,周遭四散的狸奴悄然间围拢成一个圈子。 一双双漂亮的眼满含不善,警惕地紧盯元宵的一举一动,尾巴尖绷得像竹竿,有的狸奴已是弓背匍匐在地,喉咙眼滚出愤怒的凶吼,摆开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假使元宵敢妄动一下便会立马遭受扑咬。 唔,四十多个对付一个,实力委实太悬殊。 常言道:好男不同女斗。 麒麟族尊主更该秉持此信念,多多照拂雌性们,所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灼华小心翼翼收回了凶狠表情,施以友善和气的注目礼。 为了拉回融洽的氛围,他揣着羞愤难堪的心绪,咬着牙纡尊降贵了一次,四爪朝天躺倒并就地滚了一圈,一身的肥膘颤巍几下,露出圆鼓鼓的肚皮四爪凌空乱蹬,模样好不滑稽可笑。 同时,他也是瞅准众狸奴呆住的空当,发力跃身,拼着一股劲儿一鼓作气冲往门外,光明在即,自由的天地仅一步之遥。 “快拦住!” 门口的使女早有准备,甚是手疾眼快拎出竹筐阻拦了它,为封死出路更是无耻地将它重新堵进了母狸奴圈子中,末了得意地拍拍手低调拂衣而去。 此情此景蔚为壮观…… 落入一群虎视眈眈的母老虎包围圈内,它再次成为了一只待宰的鲜嫩羔羊,身体寒意加重打了个哆嗦,四十来双炯炯有神的眼紧黏着它,不约而同地冒出兴奋的光彩。 不止是可怕二字能形容…… 狸奴们蠢蠢欲动着要扑上来,一声比一声高亢的叫声连绵不绝。 展灼华的腿忽而软了,瘫着半边身子,喉咙口发出的威吓低吼,急转直下变作虚软的呜咽,再也抬不出麒麟族尊主的飒飒威风压制四方,战战兢兢退避至墙隅瑟瑟发抖,仿若一位惨遭女人欺负的良家少年。 滚!都不要过来,吾会咬死你们! 警惕地盯着一只缓缓向自己踱来且体形是自己三倍大的吼彩霞,展灼华疯狂挠着地悲愤咆哮,心头压上绝望的阴霾,吾真的会咬死你们! 一个时辰之后,塞了满耳猫叫的使女晃晃脑袋,觅回清醒神智后,卸除了门窗上的铜锁,紫瑜疾步推门入内,甫映进眼帘的情形让她啼笑皆非。 ‘吧嗒吧嗒’的舔舐动静不绝于耳,但见众狸奴团团围成一个圈,你一口我一口舔舐着中央被一只肥硕的吼彩霞死死按到地面的元宵。 爪下的肥脸沾满晶莹且湿漉漉的口水,一身整洁毛发纠成粘腻的一绺绺,紧贴身体,一条条鲜红舌头在元宵的脊处来回舔舐,它们仿佛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一道极品菜肴,不舍撒口。 再观元宵已经是面目痴呆,了无生气,四肢蔫蔫瘫倒,门扉传来的响动惊醒了处于茫然中的它,微仰了仰浸满黏糊糊口水的脑袋瓜,试图看清楚门口的人是谁。 脑袋顶上的吼彩霞不满它乱动,发出警告的低吼,一爪子拨正元宵的脸,眯着眸,用力一舔,薅落了几根毛又流下一串湿答答口水,一路淌到它的眼皮子上,迷得睁不开眼。 “哟,爷的元宵也忒受欢迎哩,瞧瞧……这才多长时间,就征服了小狸奴们,真给爷争气!” 紫瑜拊掌大笑,拔高的戏谑声色里满含愉悦,与有荣焉道:“所谓享福,就是要享齐人之福,为此爷又寻来四十只公狸奴送予你。”俏皮地向元宵眨眨眼,隐藏暧昧的眼弯成月牙形状,神神秘秘地一笑:“你懂得!” 她冲奴仆招手示意将一笼笼公狸奴放出同乐。 或许是碰见异性同类,笼中的公狸奴们显得很是焦躁,不停走动,叫声迭起,眼瞳的光芒亮得惊人,每一双瞳孔都绽放着难抑的激动。 不远处的母狸奴停下舔舐的动作并移开了眼神,好奇地瞅向公狸奴,更有甚者踏着优雅步子凑近公狸奴,亲昵地蹭蹭笼子,娇滴滴‘喵’了声。 “元宵啊,大抵是世上最幸福的小狸奴了——” 她拖长声调自言自语,笑嘻嘻挥袖离开,踅身刹那,嘴角笑容消弭,盈满动人笑意的晶璨明眸倏尔凝聚风暴,朔风砭骨,暗沉的幽邃仿如见不到底的深渊,可怖的暗色无垠。 展灼华拖着一身臭烘烘的味道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神情悲怆。 刚提上来的一口气尚未顺下,便闻听紫瑜一席话,气息立马噎滞住,愠怒直冲天灵盖,胸腔里的一丛火焰烧得旺盛,燎得他气急败坏,竟倏然脱了力双目一翻,‘咕咚’一下子倒地昏厥。 昏厥前一瞬,他生出庆幸或许不省人事是个顶好的主意。 “昏了?” 惊异的语声蓦地飙高,紫瑜几乎是窜着跳起,千算万算没料到元宵会昏厥,心底浓重的疑云却一点也不曾消减,积满重重忧虑,双目泛出疲惫的红血丝。 “姓展的可有什么动静。” “展郎君鲜少出房门,只天天闷在房间看书,一般能看一整天。”玄十四仔细想了一想,据实禀告:“他安静极了,并无异动。” 事态出乎意料,她一下子失了主意,抿着嘴默默忖度,末了只得草草翻页,令人先把狸奴都弄走,好生养护元宵。 “管它是多狡猾的猎物也逃不脱猎户手里的刀子,能躲一时却避不了一世,是黑是白且走着瞧,迟早有一日爷要你原形毕露。” 紫瑜蔑笑一声,表情冰冷。 -------------------- 吼彩霞:是一种通身白色,只有头上长着玳瑁花色的猫咪,古人觉得猫咪头上的斑纹很美,像彩霞的颜色,故名吼彩霞。 第93章 月老祠 翌日,清晨山间汇聚的浓重岚霭渐褪,黛青峰峦若隐若现。 山风拂开繁枝间的露水,枝梢上羞答答的花骨朵浸润了雨水的滋养,一朵接一朵争相竞放,婀娜亭立,翠叶婆娑,花色俏丽,一时间群芳争艳,漫漫芳菲醺醉了眼目。 一大早,秦府一行阵仗浩荡的人马踩着辰时三刻,抵达了洛阳城西南的宁周山,从山下眺望依稀可见蓊郁山腰处的月老祠中袅袅不绝的鼎盛香火。 使女仆妇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紫瑜上了山,行走在崎岖山路间,秋雪小心翼翼地拿帕子给幕篱下的主子拭汗,生怕擦花了妆容。 热得哗哗冒汗的紫瑜则狂摇着纨扇,神色忿忿,牛饮下半囊水,‘啪’地扣紧木塞,拍到一旁的大石头上。 沿途风景秀美鸟语花香,景色美不胜收,养眼归养眼,路途甚为坎坷难行。 也许是这个原因,外界传闻能徒步走到山腰月老祠之人,日后将会姻缘美满和睦顺遂。 久而久之便名声大噪,引得百姓趋之若鹜皆道这儿祈求姻缘格外灵验。 祠中香火鼎盛兴旺,阿耶希冀她沾一沾桃花运,故把相亲地点安在了附近,确乃煞费苦心。 也不得不提阿耶实是真高人,之前像没头苍蝇病急乱投医,扯了一堆人情均未寻摸到中意的儿郎。 驭劫 第71节 这回镇日烧香求神拜佛企望自己的姻缘美满,是一片爱女之心不假。 可要是真灵验,月老岂非是天天忙得想死,要是真管用,天底下哪来的痴男怨女? 这拜神佛求保佑左右图得是个心安,是个寄托而已,最终依旧逃不开事在人为耳,彼朽骨者何知一句话。 蒙昧穹苍冉冉旭升一轮磅礴红日,吞吐万丈天光,朝霞似锦映照漫山蓊郁,绚烂翠薇花林紫带蓝焰,枝梢花攒锦簇,若剪轻縠,旖旎胜景包围着朱红祠庙意趣妙盎。 怀抱肚腩挂满肥膘的元宵漫步花林,是种折磨,再美的景致入目也是索然无味。 且这折磨没自觉性一直打滚闹腾,紫瑜沉下脸磨牙,捎它来简直大错特错,但待会儿还盼借它来搅局。 姑且忍耐一二…… 罪魁祸首元宵斜睨她差劲的脸色,故意压着她的手又打了个滚儿,甭提有多高兴。今儿的任务旨在搅黄相亲灭其威风,誓要讨回麒麟族尊主丢损的颜面,一雪前耻! 元宵猛舔了一口爪子,肉垫中探出的小尖勾寒光四射,此前遭受的种种欺辱如不一一奉还,意难平,气难顺,心更难宁。 他自认非是有雅量的大度贤者,所以行事上……要怜香惜玉手下留情,不啻天方夜谭! 两条胳膊如灌铅般沉甸甸,紫瑜睫羽垂颤,英丽的面孔泛起丝缕怅惘。 死肥狸奴真沉,真沉,好想捏死它。 微风拂翠,潋滟波涛拍击湖岸,朦胧雾霭含掩湖光山色。 少女鼻腻鹅脂,柳亸花娇生就副好姿貌,裙裾绣簇簇木樨延攀至纤挑腰肢,娉婷立于浮岚暖翠的美景下,旁侧翠薇花映衬娇容,端的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群策马游乐的鲜衣郎君恰好打马经过,惊鸿一瞥,叫一张张年轻英朗的面孔隐含悸动红晕,唇瓣翕张,看呆了眼。 有捺不住的少年郎轻佻的吹响口哨,牵缰呼喊:“哟,哪家小娘子这般姝丽,爷混迹洛阳多年竟未曾谋面。” 其余少年郎亦颔首嬉笑,纷纷解掉腰间囊佩折扇掷向那小娘子身畔,带着浩荡仆从催马围阻,欲好生调戏番一亲佳人芳泽。 有好戏瞧! 元宵来了精神头,狡黠偷乐,万万不能错过她吃瘪的场面。 他们放浪形骸的轻浮举止委实讨嫌,紫瑜眉宇轻颦,悠悠打量一遍嘴边快要淌哈喇子的众郎君,忽而挑起戏谑的笑容:“哦?混迹洛阳多年便连我也不识?”余光瞄到元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敛容拧了它腮帮一把,爱捡主人笑话瞧的狸奴真不多见。 “你——” 少年郎们勒住马面面相觑,满目的痴迷稍褪。 仔细琢磨起美人的眉眼,这么瞧还真挺眼熟,率先开腔的郎君忖度俄顷,美人的嗓音给人一种异常熟悉之感,脸倒是神似…… 他神情激变,唇色俶尔惨白,如同见了鬼一般,惊愕呼嚎:“穿女装的老大?” 诸郎君醍醐灌顶,怪不得眼熟! 起先叫美色迷住眼的骄横郎君们浑身一激灵,满脑子绮念顿消,后脖颈森森阴风入骨冒出一层细密冷汗,后知后觉捅了天大的娄子,颤栗着身躯跌跌撞撞爬下马鞍,自觉站成一排埋首鞠躬,规规矩矩喊道:“老大好!” 私底下都垮了脸,眼风乱窜,传达同样的凄惨——有眼无珠调戏了老大,干脆抽死自个儿罢。 诸仆从掬同情泪,敢碰老虎须子,佩服! 真不能指望一帮怂货,元宵失望到无语凝噎。 这群吊儿郎当的纨绔郎君先前乃是洛阳城恶名昭彰的霸王,个个出身名门士族受长辈溺爱,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骄横个性。 虽称不上烧杀抢掠的十恶不赦之人,但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的事情没少干。 自打四年前经紫瑜教训后,便唯她马首是瞻。各家纨绔养伤期间偶闻老大被其父关禁闭,不顾家人劝阻,全都带伤堵了秦府的大门施展涕泗横流、抱大腿诸般绝技恳求秦域撤销禁令,情绪澎湃之下还跪拜认了义父。 若干青葱少年郎眨巴着锃亮的大眼睛,叩拜齐呼阿耶的阵势骇得秦域虎躯一震,他惊惶捧心表示想单独静静,临走前撤销了对紫瑜的禁令。 经由紫瑜耐心引导和残酷教育,纨绔郎君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一改恶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总算是掰正了根子。 自此,洛阳半数门阀士族的家主每每瞧着秦域,皆拱手唤上句秦老兄,十分感激他家紫瑜对自家子侄的训诫,令其改恶习务正业。 独,小霸王们爱调戏小娘子的恶习未能扳正,是紫瑜心中一大憾。 所以这帮混蛋可谓有文化的真流氓,没文化的真文盲,氓上加盲。 “老大也来游玩?” 某郎君脱口的声音都叫美色酥软得飘忽发颤,胡乱抹去嘴角分泌的哈喇子,屁颠颠儿围拢着献殷勤,显出一副急于讨好的谄媚相。 一株漂亮的窝边草就在嘴边上长着,谁能忍住不吃,不吃的人才是王八一个! 乜斜对方溜上自己肩膀的爪子,紫瑜带笑的眼眸冒出要揍人的危险信号,未等动手,旁边一朱衣郎君怒气冲冲抢先拽开,粗暴地啐了一口:“废话!不来游玩难不成相亲啊。” 他的身子灵巧一拱,不着痕迹地挤走同伴,再扭头时脸上绽出讨好的笑容:“老大,我陪你一起逛逛,我对这边特熟!” 她掸掸袖间沾的灰,不置一词。 诸郎君皆想获得与美人并肩共游的机会,有道是狼多肉少,不免甩脸子急红了眼,一言不合开始互相攻击。 “嘿,长本事了,敢和我抢?” “你老几呀,要陪也是我陪老大。” “争个屁,你们一个两个长得什么样心里没数啊?还陪老大?依我看你是煞风景去了罢!” “滚蛋,老大和我关系最好,我才有资格陪。” “呸,臭不要脸的玩意儿,背地里讲老大没女人味,现下像只乞食的哈巴狗,有种别争!” 往昔的老大平日惯常着一袭胡服,行事作风比他们还男人,大家伙称兄道弟胡吹乱侃,自然而然忽略了男女之别。 今儿乍一瞧老大女儿家的装束真真是美,一群郎君的眼睛都舍不得移开,春心荡漾得直冒泡,为争陪老大游玩的名额斗得跟乌眼鸡似,只差没撸袖子动手。 为搏雌性欢心,雄性之间打斗攻击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换到凡人身上,为了一个紫瑜而争风吃醋,元宵不甚理解只保持一脸漠然。 他们不止是怂货,更是一群只看重皮囊的傻子,见到长得美的就不知今夕何夕,巴巴的蹭上去,骨气呢? 一群少年郎扯着破锣嗓子嚷嚷个没完没了,紫瑜撇撇嘴:“吵什么吵。”跟赶苍蝇似的挥手,不耐道:“没空,我来相亲又不是游玩。” 诸郎君傻眼,整齐划一呆愣住,一阵诡异的沉寂之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哈哈,原来老大也恨嫁。” “小爷敬佩敢来相亲的郎君,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啧,老大和男人相亲?难道是要舍了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老大,你定要敛起彪悍的一面,忍住揍人的欲望!” 诸君浑似吃了炮仗,七嘴八舌,扰得紫瑜脑仁子嗡嗡疼,火爆脾气一下窜上来,磨着后槽牙,唇贴近元宵的耳朵,“睁大眼,静观爷怎么收拾这群苍蝇。” 感到后颈皮漫上来的冷飕飕杀气,元宵不禁一抖,目带同情,这帮怂货要倒大霉了。 郎君们正是兴致浓郁的时候,只觉眼前一花,老大的身影转瞬飞掠,将散落的囊佩折扇全部踢回他们脚边。 每个人的后脑勺均挨了一记狠拍,一息之间传出的痛呼此起彼伏,一个个眼泪汪汪捂住脑袋,直感慨老大的手劲儿比以前更甚。 站定之后,紫瑜潇洒回身,甩甩敲麻的腕子,“我数五个数,你们再不快滚——”嘴角微勾,笑眯眯续道:“便留下陪我相亲。” “我们马上滚。” 诸郎君惧于老大的威胁,灰头土脸地溜了。 固然瞧热闹能得乐子,可还是保住小命最要紧! -------------------- 第94章 飙演技 未几,春雨催请主子回返。 风漾水面银波粼粼,映照山色雅景,芬芳草木延展着郁郁葱葱的盎然生机。 水面上亭亭芙蕖竞相盛放,碧叶相接,香远益清,景致美不胜收,所谓‘玉池露冷芙蓉浅,琼树风高薜荔疏’莫过如斯。 于此茵茵池畔,搭造出一顶天青帐幕,其内两张燕几对立而置,铺陈茶酒佳肴,拉开场声势恢弘的相亲会。 簟席上跽坐的盛郎君背靠凭几,舒展着眉目,一手折扇慢摇,一手猛往嘴里填菜,边嚼边张着油乎乎的嘴道:“此番景致倒不负洛阳玉池的美称,瑜儿觉得如何?” 挑了个弯儿的尾音勾得紫瑜一颤,夹鱼片的筷箸直直掉在案上。 这位名门之后吃得油光锃亮不忘自来熟的唤‘瑜儿’,使她深感恶寒,索性停箸不食,勉强扯了扯嘴角:“郎君直呼我名便好。” 盛郎君置若罔闻,自顾自言:“瑜儿,听闻圣人赐给你兄长一栋驸马府且与长公主府比邻,对否?” 他把紫瑜的沉默当做默认,搓了下沾到油的手,兴致勃勃续了下去:“虽是入赘,但某希望一家人能和睦相处,耶娘抚育我至今,辛劳半生已是年迈无力,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眼瞅他仍要磨唧个没完,紫瑜稍稍挪动因跽坐太久导致气血不畅变得酸麻的腿脚,皱眉道:“君有话直言。” “某想将耶娘弟妹接至洛阳安家,想麻烦你在秦府旁买下一栋宅子,让二老安居在那里,白日里你只须按时去侍奉替我尽一尽孝道,晚间再回到秦府,这样很是便宜。” 众所周知,秦府对外开出的入赘礼十分有诚意。 承诺予赘婿家中一千金、百亩良田、绫罗绸缎百匹、珍宝古玩数十件、铺子十间以及长安城一栋三进三出的宅邸,逢年过节的节礼固定五十金,其他林林总总的礼物价值加在一块绝不低于百金。 秦府开出的财物丰厚,要求自然高,首当其冲的就是紫瑜除重要年节以外不会日日向舅姑问安,更莫提去殷殷侍奉。 紫瑜似笑非笑:“秦府开出的条件,君可是看得清楚?” “某自知所求唐突,但这是某对你唯一的要求。” 元宵惊呆了,此般讲得理所应当的厚颜者着实前所未见,赘礼丰厚至斯,还让女方出钱买宅日日侍奉,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要在秦府旁买宅邸供二老居住是绝不可行,并非紫瑜差钱而是住得近事非多。 没记错的话,他还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在口舌上极易生出祸乱,未来的秦府保不齐也会沾上乱事。 紫瑜眉目凝结不耐之色。 盛郎君腆着脸夹了一绺醋芹给她,“瑜儿太削瘦,对身子不好,多吃点日后好生养,无事别总抱狸奴。”他有些憎恶地拧眉,“它脏。” 敢埋汰吾,元宵一早看他不顺眼,甫要愤恼挥爪,便见紫瑜愠怒难忍,一筷子掷他脸上,怒道:“滚!” 居然蹬鼻子上脸,看来是她太温柔。 盛郎君惊愕万分,“你……”一瞬间言语滞涩,面色难堪,愤然离去前痛骂道:“粗俗、没教养!我肯入赘已是给了你天大的脸面,竟不知感恩戴德!也罢,谅你这般脾气无人敢入赘,便日久天长的守着罢!” 若非她家境富贵,他决计不会同此女相亲自贬身价! “元宵,挠花他的脸——” “呜嗷!” 得了令,元宵龇牙撒爪一个飞扑,吓得盛郎君捂脸狂奔。 驭劫 第72节 待调整好心情,第二位张郎君已翩然而至,他举止彬彬有礼,言语温和,旁侧侍酒的秋雪偷瞄,这个应该靠谱。 “请秦娘子见谅,某要坦白一事。” 一上来便坦白够直率,紫瑜颇有好感,欣然道:“请讲。” “其实某早有心上人,今属高堂逼迫而来。” 跃跃欲试要搞破坏的元宵脑袋一歪,眼神里俱是不满,想搞个破坏怎如此之难,简直气煞吾也。 紫瑜顿悟,感情自己成了毁人姻缘的大棒子,忖着不妨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佳偶,亦是积德行善。 “郎君真乃痴情儿郎,且宽心,我不会做你同小娘子间的绊脚石。” 张郎君喜笑颜开,深深一揖:“秦娘子深明大义,请受某同忱忱一拜。”言讫,他展臂揽过随侍男仆,笑着刮他鼻尖,布衣男仆见紫瑜发怔,黧黑面孔浮出疑似羞怯的红晕,跺跺脚,款摆着熊腰扑进张郎君纤弱的胸膛,嗓音粗旷且娇嗲:“嘤,谢谢您成全。” “不、不客气。”紫瑜结结巴巴,努力撑出笑容。 可怜元宵咧嘴打哈欠打到一半,生生憋出一阵咳。两只前爪垫着合拢不上的下巴,难得替紫瑜掬一把同情泪,秦域这个当阿耶的是做着梦为女儿找来的奇葩男方吗? 它忧伤地舔舔爪子,真是不着调的相亲宴。 送走一对你侬我侬的有情人,紫瑜晃神间竟叫元宵那小家伙窜出怀抱,跑得不见踪影,她急得拎着裙子要奔去找,还是春雨硬拘着她坐下。 “娘子莫急,婢子这便与秋雪去寻,眼下相亲最重要。” “快去寻。”万一再掉进陷阱,如何是好。 怀揣忧虑的紫瑜直到第三位丁郎君和她讲了半晌的话,依旧是愁眉紧锁,强笑应付。 “……听说秦娘子擅武,鄙人也凑巧习武多年,改日不妨切磋一番。” “好啊。” 僵巴巴的回答,让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尴尬。 丁郎君挖空心思拣出个话茬:“咳,不知秦娘子可喜欢看话本?” “喜欢。”避免再陷尴尬,紫瑜思索着补道:“我最近在看一本很受欢迎的《长伴君侧》,男女主角是平常百姓,角度选取的很贴近生活,文风朴实,描写的内容是家长里短的琐事,有苦有甜,并不因要抓人眼球而瞎虐。总体讲笔者剑走偏锋,区别于其他话本繁冗的爱恨纠葛,写出了普通人温馨平淡的爱情、亲情,让人感觉更平易近人。” 丁郎君一双眼放着光,难掩激动:“蒙秦娘子抬爱,不瞒你说,鄙人便是《长伴君侧》的笔者惊澜。” 紫瑜非常惊讶,“失敬,失敬。” 早知把话本带出来让他签个名儿,回府好显摆一下,为搭好关系再寻他签名,她接着话茬儿深入恳谈,聊着聊着竟生出同是知音相逢恨晚之感。 注视她鲜妍的姿貌,丁郎君没忘记今日的主要目的,心中微微一动,“鄙人……” “负心女!” 平地炸响一声怒吼,震得燕几上的茶水荡出涟纹,呆望着兀然闯进帐子的郎君,二人俱愣住。 “你是谁?” 紫瑜神情闪过细微变化,瞳中幽光荡迭,复惊愕抬目,甚是纳闷。 虽则这郎君长得非常符合她的心意,可也不能恃俊诬人。 闯进来的郎君凄怨一笑:“好啊,汝为躲吾,不惜佯装失忆。” “我真不认识你,也没假装失忆,我向来行的端坐的正,有一说一,必不会故弄玄虚诓人。” 反观那郎君眼眶泛红,形容憔悴悲伤,整个人像遭受无穷痛苦,悲怆嘶吼。 “岂有天理哉!昔年汝与吾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更在姻缘牌上写下华灼与秦紫瑜白首偕老,矢志不渝之诺。口口声声言永不相弃,如今背弃誓言另与他人相亲,汝终是辜负了吾。” 华灼颤抖着手取出包袱里一把破旧纸伞,低泣着追忆初逢情景,“那年秋雨绵绵,汝回眸浅笑递吾一把纸伞,吾斟一盏茶予汝,自此一眼沦陷,错了半生。” 语气那个深情哀怨哟,叫紫瑜牙齿都酸倒了,观他讲得言之凿凿,她本人难得认真反思起是否曾欠下风流债。 追溯往昔,她靠一身功夫妥帖收服了一堆劣迹斑斑的少年郎,混成了威震八方的老大。 以至于是雄的见了她都两股战战绕道疾行,是以招惹风流债一项着实没可能,目下有人敢来攀扯她,不是想讹钱便是想找死。 因此,她越发不愉,眉宇间的愠色攒得英眉紧锁,登时换上以前混不吝的派势,照着燕几踹出一脚,“胡诌八扯!你哪根葱哪瓣蒜敢诬蔑爷,信不信爷揍你!” 华灼心灰意冷,眼神一片死寂,声音冷清:“汝竟绝情至此,索性送吾与小玉一起上黄泉路,也不至孤苦伶仃。” “冒昧问下,小玉是?”丁郎君打了个岔。 他苦笑:“小玉是吾与此负心女的亲生骨肉!可怜小玉尚且年幼不被亲娘待见,更要随吾入那黄泉受罪。” 原是女方喜新厌旧抛夫弃女,男方追讨公道的苦情悲事,丁郎君不掩憎恶和失望,义愤填膺道:“你竟是这种人。” 矛头直指紫瑜。 “今生有如斯狠心之母,吾惟盼小玉来世投生至和美人家,享耶娘宠爱,全今生之憾也。”华灼也便是展灼华继续添油加醋,佯装伤情颓唐,痴痴一笑:“汝既希望小玉与吾消失,那便遂汝之愿矣!” 偷乜着紫瑜百口莫辩憋火的模样,内心自鸣得意,不将今儿的相亲搅黄,他就跟她姓! 紫瑜定定瞧他,似是忍无可忍,伸脚踢翻燕几,噼里啪啦摔出一片狼藉,骇了两个郎君一跳。 “小玉明明是你和那舞姬偷生的孩儿!你谎称小玉是弃婴,捡回来叫我当亲女养,我答允了,不想你竟骗我。”她瞳中蓄了泪,眼圈绯红,声嘶力竭地控诉着:“去年六月初三,我悄悄跟你到柳叶胡同,见到那舞姬开门后亲热地拉你进去,之后我翻墙看到了——” 再度揭开愈合的疮疤,让她疼得难以复加,双眉紧揪,悲切着哽咽:“你和她缠绵的画面,我毕生难忘。”一字一句化成蜇人的盐粒洒上她皮开肉绽的伤口,一行泪顺眼角流下,滑到苍白的脸颊,“当我同你恩断义绝,你没有银钱花销便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假意要和好,可我深知你的虚伪断然拒绝,岂知你贼心不死而今来胡搅蛮缠,我哪里对不起你,为何这般对我……” 盯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紫瑜,展灼华发怔,什么情况? 故事峰回路转,丁郎君凭借缜密的分析与多年写作经验,判定有一人撒了谎。 他徘徊的目光忽顿,几乎瞬息笃定是华灼撒谎,眸光频频躲闪,面上虽悲怆,但乍然漏出的惊愕是铁证。 反观紫瑜悲伤难抑,垂眼啜泣,定是受害一方! -------------------- 第95章 竹马来 见势不妙,展灼华想极力洗清自己的嫌疑,“吾才是被弃一方,这位郎君莫被负心女之泪所欺。” 紫瑜仿如万念俱灰,阖上眼。 此般受尽伤害不愿争辩的形容,使得丁郎君益发肯定言语咄咄逼人的华灼是卑鄙小人,油然而生的正义感促使他挺身护住娇弱少女,疾言遽色道:“华郎君再纠缠不休,莫怪鄙人请你品尝一段时日的牢狱滋味。” 哭成泪人的紫瑜揩着眼尾,悄然探出脑袋,得意地挑了眉,比出口型:与爷斗,还嫩了点。 “一个巧舌如簧,一个愚不可及!” 展灼华被将了一军,情绪低迷,抚着泛疼的心肝,铩羽而逃。 借心情低落为由打发走丁郎君的紫瑜欢呼一声,叉腰大笑,正愁没法子打发姓丁的,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只是,华灼明摆着也怀揣诡计而来。 “娘子,元宵找到了!” 帐外秋雪惊喜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即刻奔出,一眼望见耷着头病怏怏的元宵,忙问:“可伤着了?” “并未受伤,许是跑得略远累到而已。” 心头大石落地,紫瑜一拧元宵的耳朵,凶巴巴警告:“下次再乱跑就不找你,让你自生自灭!” 汝才不会。 元宵懒懒抬眼,抻了抻腰。 且道,今日足相了十名人选,自说自话、龙阳之癖、臭不要脸等奇葩者层出不穷。 幸好第十人尚算靠谱,是她稚时玩伴兼邻居,庐陵伯姬蠡之子——姬琮。 两人可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诚然,她常骑竹马乐颠颠疯跑,姬琮捧着青梅花枝玩。 幼时二人出门玩,她总同别家顽童打架,姬琮本躲在角落看书却屡屡被殃及。最惨的是每次挂彩回府姬伯父都会罚他,转而柔声安慰鼻青脸肿的自己。 唔,其实姬伯父不晓得每次寻衅的是她,可怜姬琮总背黑锅,她自觉对不住人家便怀揣愧疚,送了美味的果脯糕饼及零花钱。 久而久之渐有默契,使二人均愿如此,搁长辈面前表现出一个爱寻衅打架,一个担温婉范儿,直至姬伯父举家赴任扬州才原形毕露。 对于这么个竹马,她谨记牢固友谊,实无旁些情愫。 奈何人家殷勤攀谈童稚趣事,不好折面子,遂接茬侃侃道:“你那时爱吃甜食结果肥成个胖墩,又喜穿绿衣,我专门给你起了外号叫‘肉粽’!”似忆及什么,拍案笑到岔气:“六岁那年,我诓你南风馆有莲藕酥,你竟傻愣愣入馆最后让人给扔出来。” 南风馆乃洛阳城最大的倌馆,当初他涕泪横流蹲在馆门口,活像一朵被摧残的娇花。 “你就这么讨厌与我相亲?”姬琮截断话茬,温然笑意僵住,俊雅的脸上满是尴尬。 紫瑜敛笑,递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我不愿相亲,你亦然。” 柳梢绿涛随风沙沙作响,艳烈曦光透射于云海间格外空蒙静旷,池面烟波浩渺,洲渚芳草萋萋。 岑寂良久,姬琮扬袖酣饮罢,撂下杯,微微一笑:“洞若观火者紫瑜也。” 难怪!敢情她不愿意相亲,才容忍吾乱搅。 那股子纳罕劲儿茅塞顿开,元宵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举爪一拍,唾啐:狡猾的女人。 即便借了宁周山月老祠极佳风水的庇佑,一场相亲宴仍是无疾而终,可见近期姻缘运势实属不佳。 秦域踌躇再三决意将此事延期商榷,自己个儿火急火燎拽起封叔奔往长安出名的各大道观佛寺,大有把女儿的姻缘再次寄希望于老君真人与神佛菩萨身上。 待消息传至赭古居,按紫瑜的性格少不得嘲笑几句。 今次竟一反常态匆匆打发走了报信的奴仆,没半点高兴模样,蹙紧眉头,只怀抱连日未曾进食的元宵焦急踱步,呼喝奴仆去请专治动物病症的医师。 元宵蔫蔫儿蜷缩,眼睛都睁不开,强自挣扎开一条缝隙,圆眸中光华黯淡透露着病怏怏的状态,长尾巴一动不动,周身的毛发耷拉成一撮撮,微微带起粗糙的卷,有气无力地喝了两口水,便恹恹欲睡。 一连请来六位医师轮流看诊,吞吞吐吐了半晌,给出的结论俱是无法确诊病因,叫秋雪付了诊金,紫瑜定神思虑俄顷干脆抱它往厨房去。 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让元宵自己看一圈有否可心的食物,依旧不吃的话少不了掰开嘴硬塞。 厨房门口的仆妇婆子乍见小娘子至厨房,均停搁下手头的活计屈膝问安。 紫瑜示意众人莫管自己,兀自疾步踏进厨房,满屋烟熏火燎的热浪夹杂潮湿闷气扑面袭来,她不适地皱了眉,掩嘴轻咳。 黄梨木房梁上悬吊着一条条风鸡熏肉,墙角摆放一排酱料腌菜的坛瓮以供取使。 一屋子的庖子厨婢于高案前切剁洗涮忙得不亦乐乎,若干炉灶口呼呼往外喷火焰,火眼上同时烹煮四五锅食物,烧火使女每隔片刻便需往灶膛添捆柴草。 径直迈向搁置琳琅食材的阁案,她细细打量着每一样,捅了捅怀间恹缠的元宵,问:“快看看,想吃什么?” 散发出淡淡清香的时令果蔬工整排列于侧,另一侧置放的新鲜肉类约达十种,阁上的一篮篮竹筐码放了各种蛋类,一只只瓷罐密封着香辛料以及风干的食材。 驭劫 第73节 昏昏沉沉中,元宵勉力撑开眼帘。 它望向这些食物,根本没心思享用更无法下咽烹制得美味的馔食,体内气脉莫名紊乱,导致灵气迅速流逝,如储水大缸扎漏一个窟窿眼,滔滔不绝的往外流淌已是难以维系己身。 若不及时用灵物填补迟早要殚尽灵气,虚弱而亡。 厨房外突然涌起一阵喧哗,瞧着七八个健壮奴仆忙不迭跑了出去,紫瑜亦随他们去看个究竟。 到了厨房西边一座常储干货海鲜的仓库,她打量着马车上一箱箱鲜活的海货,听着后院管事在旁张罗,便问了一嘴。 原是秦府名下一艘运往东海贩卖茶瓷的商船在满载而归的路上弄了不少海货,特意快马加鞭捎来洛阳。 瞧着娘子目不转睛地瞅扑腾着水花的鱼,管事笑道:“为运送新鲜的海货,这一路上我们都可谨慎哩,提前派人在途经洛阳的各大城镇中掷金购冰,搁进马车和缸里给海货降温,还有两辆储了七十多桶海水的马车时刻备用,一路精细养着,海货的存活率倒也是很高。” 四个体格健硕的奴仆挂着满头大汗,费力搬下仅储着一条大鱼的琉璃水箱。 元宵微掀眼帘看清箱内鱼后,眼睛似乎一亮,攒足气力一下子跃到琉璃水箱顶上,吓得四个奴仆险些把水箱丢到地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暂时先放下去搬别的海货。 元宵直勾勾注视着因自己的到来而骤然变得焦躁的大鱼,扭动的鱼身淅淅哗哗翻搅的水花一下接着一下,耸动的鼻端仿佛嗅到一股丰腴的灵气,肉爪随即按上水箱,眨巴着圆眼望向紫瑜。 要吃鱼的意思很明显…… 大鱼眼似铜铃,牙细密,栉鳞如甲胄覆盖突起,尾鳍楔形,体格庞大,尤是怪异。 紫瑜紧颦着眉未吭声,旁侧伶俐的管事讲解道:“您别瞧这金钱鳘怪模怪样,它全身皆可入药,极是滋补且甚难捞获。” “嗯,即刻炖给元宵吃。” 管事难以置信,指着趴在水箱顶上怏怏舔爪子的小狸奴,脱口的声音都变了刺耳的调:“给它吃?” 紫瑜不耐烦,“要爷再说第二遍?” 管事讷讷称是。 “暴餮天物。” 磨碓棚后徐徐转出位须鬓皓白的媪妪,她额间皱纹紧堆,瞳孔略显浑浊,道出了管事心里的真实想法,“金钱鳘珍稀异常又极难觅获,给一介小宠吃,未免糟蹋了。”鼻翼两侧下垂的法令纹随张口讲话不断加深,“不妨由老奴拣条肥鲤充作它的吃食。” 媪妪摇了摇葵扇,转眸乜斜着娘子畔侧的春雨和秋雪,待瞧清二女容光焕发,鲜衣罗裙加身如副主子般的气度派势,一丛怒火骤冲胸臆。 管事唤了媪妪一声石姑。 石姑压根儿没搭理他,右手死死捏紧扇柄,眼神狠戾,横布糙老皱纹的掌背青筋毕现。 这两个小贱蹄子竟过得这般滋润,注意到她们养得细嫩的手,不由想起孙女干粗活磨出老茧的粗糙双手,登时恨意盈心。 管事尴尬地立于原地,一时束手无策,东瞅瞅西瞧瞧垂了头,要换成其他奴仆敢目中无人不听使唤,早就让他发落了。 可石姑不一样,她是先夫人贴身陪嫁的这层身份,足够叫郎主敬重三分。 郎主念着与先夫人的情意,对温府陪嫁来的奴仆很是优待,自己虽说是掌后院的管事,但在这位姑姑面前颇是立不直腰杆子。 “恕老奴多言,娘子娇贵不该来此腌臜地界,您优待仆婢,可切莫仁慈过甚让某些烂心烂肚的给侥幸躲懒!” 石姑原先曾依仗是温府陪嫁的身份,欲把孙女安插进赭古居服侍娘子,鉴于竞争这位子的人不少,暗里很是折腾了一些手段。 奈何依旧没选上,最终孙女也只当了三等丫鬟干粗活,自然对春雨和秋雪两人生恨。 她瞪着眼,阴阳怪气道:“既是服侍人的贱婢就要看清自个儿身份,别以为一时侥幸得了时运,就真把自己当成主子,生来一副贱骨头穿得再好又有何用,还不是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卑贱肮脏。” “石姑好伶俐的嘴巴,倒是将自己由里到外讲得透彻。” 早前遴选服侍娘子的使女,石姑为自己孙女能成功入选,让春雨秋雪吃了许多暗亏,若非后来有封叔插手,只怕真叫她得逞了。 素日打了照面,便是一顿污浊恶言,春雨早已忍不下这口气,顾不得秋雪的阻拦,冷笑着回击,让石姑一张老脸呈现青白之色。 石姑被底下人奉承惯了,碰上这么个硬茬,自然憋闷,也不分场合直接恨声斥骂起来:“小贱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就要冲春雨扇过去。 秋雪大惊失色连忙将春雨扯到背后,举手格挡的间隙,突闻撕心裂肺的尖叫,瞠目瞧着倒在地上嗷嗷乱叫的石姑。 “啊……救命!” 巴掌即将落下的时刻,斜刺里猛窜出团黄白相间的物什,一团旋风似朝石姑扑去。 -------------------- 第96章 耍流氓 诸人定睛细瞅竟是元宵发了怒。 它纵身扑倒了石姑,亮出爪子按着她的脖颈,两列寒光闪烁的锋齿将将贴近皮肉之际,蓦然一僵,呜咽着抖了抖小脑袋,敛却周身阴戾的气息撤了回去,跳上水箱直勾勾盯向她,眼中幽芒掠起一道杀意。 乱哄哄的场面稍微止息,石姑受惊不轻,肥壮的身躯直颤栗明显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咒骂道:“小畜生登鼻上脸……”腌臜字眼轮番登场,简直污秽不堪。 “切记叫庖子剔鱼刺剔细致些,再取库房的老参灵芝一并入鱼汤。” 紫瑜殷殷叮嘱完管事,扭头径直解了腰间鼓鼓囊囊的承露囊,拣些金锞子打赏了管事和一众仆婢。 观失控场面恢复平静,瞧了瞧有气无力的元宵,踅身把余钱均予了叫骂不迭的石姑,趁其面色转暖之际,紫瑜笑吟吟言道:“姑姑这两日便拾掇包袱回老家去罢。” “什么?”石姑呆怔。 “姑姑伴着阿娘嫁入秦府,几十年来劳苦功高不说,再加上年事已高,实该好好歇一歇,回老家与儿女团聚颐养天年才是。且放心,阿娘在世时已把陪嫁奴仆的身契还予各人手中并在府衙文书上消去了奴籍。至于剩余的遣散银钱,下晌自会有人完整送归你手上,绝不会亏待了你。” 言罢,紫瑜嘴角挑了抹冷笑,像尖锐冰锥扎入对方胸口。 这番话不啻天打雷劈,石姑瞬息摆开倚老卖老的架势哭天抹泪,“请娘子念在老奴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别赶我走。” 这么多年来孙女是没捞到服侍娘子的美差,一个月固定拿着那些月钱。 可她却是不一样,倚仗是温府陪嫁姑姑的身份,掌着秦府里头纺绩针黹的大小事,每个月捞的油水比孙女干半年活计给的钱还多。 放过这么大的油水,她岂能甘心,因此嚎啕大哭道:“看在夫人的面上,娘子留下老奴罢。” “我心意已决,姑姑省省体力毋须再说。” 紫瑜冷淡地撤后一步,使意图捉她裙袂哭啼撒泼的石姑扑了空。 石姑一噎,倏尔躺倒在地老泪纵横,哭天抢地之相演绎得淋漓尽致,悲声呼嚎着多年来的苦劳和忠心,真是闻者冷笑,见者冷眼相待。 管事一听,这媪妪还不要脸的攀扯上了夫人,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夫人心善叮嘱郎主善待,又消了她的奴籍还了身契,已是天大的恩赏,换别人家岂会留这么大的硕鼠为祸家族。 眼见娘子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管事立马向两名仆妇递了眼色,二人达成默契,一左一右飞快拖走了那满地撒泼打滚的老货,为止住哭啼叫骂,一个仆妇特意拿臭抹布塞住石姑的口。 俯腰抱起元宵,紫瑜无心再理会这场闹剧,轻声哄它:“一个时辰后就有鱼吃了,先眯会儿。” 感受温暖的手掌从脑袋至脊背一下下柔抚,元宵如弓弦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任紫瑜顺毛揉捏,破天荒的生出喜悦之情,眯起眸来回蹭着她的手,餍足地低哼。 这女人还算护短。 赭古居—— 抄手游廊上,三三两两的奴仆径自忙活手头事儿,春雨并两个使女倚坐朱漆阑干低头打络子,偶尔掀眸看向楹柱前敞着肚皮晒太阳的元宵。 自打吃饱喝足后它便叼来软垫寻了阳光充足的地方卧下,沉沉睡着打起了呼噜。 忆起娘子出门前喂给它一盅金钱鳘汤,吩咐秋雪留在厨房盯着疱子制作海鲜羹一事,不由得暗叹,这小狸奴真真儿享福。 院落之中风声轻微,夏蝉贴伏树梢高唱炎热的天气,一片叶飘飘悠悠离坠枝梢,将将落进土壤之际,空气遽尔一窒。 声歇,物止,时光凝滞,充斥森森古怪诡谲…… 繁茂树荫下一人素袍凛凛,仗剑的笔挺身姿卓然若峰巅松柏高不可攀,何樊缓缓收回目光,低首去瞧地面的肉墩子。 “芸芸众生目光所及之处,未必尽如眼中确实看见之景,目下和煦景象风静无澜,日光澄澈明朗,俱是和谐之相,又有几人能想象到此处竟设下了结界。” 结界外的奴仆茫然不觉身处于虚幻之景的事实。 何樊又道:“尊驾的身子刚恢复,便不惜耗费气力造下如此大的手笔,不怕一时有人误打误撞参透虚象明悟实质,拨开了那障目一叶?” “汝真是演戏演上了瘾,收回假惺惺的姿态罢。” 那像肉墩子的矮胖毛球昂首口吐人语,幽深眼瞳酝酿着怒意,凌厉的眼神剜向他,“以茅驼草谋算吾,暗下黑手,方是汝这妖物的龌龊本性。” 何樊无甚反应,只冷淡言道:“尊驾纡尊降贵至此,便是为诬陷挞伐某而来。” 许是高低落差太明显,元宵昂着脑袋仰视,一颗自尊心严重受挫,干脆释放出神兽的威压镇场子,声色俱厉道:“汝命姓石的老虔婆在吾饭食混入无色无味的茅驼草汁,致使吾气脉紊乱旧伤复发,意图耗死吾。岂料那草屑竟意外自老虔婆的袖底滑落,让吾发现。” 承蒙上天眷顾,将一条恰能解茅驼草之毒,又修炼了百年身具丰沛灵气的东海金钱鳘送至自己身畔,解了毒性。 感知威压袭来,何樊眉眼未动,紧了紧抓剑的手臂,“某与尊驾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想是弄错了人。” 周遭威压骤然变得低沉可怖,劲风哗啦啦刮卷着枝叶,繁花飘零似降下场馥郁甜沁的雪,祥瑞烟岚掺杂紫芒高涨至极限,拉抻出一道颀长人影,清润的嗓音透着鄙夷。 “汝之卑劣手段倒一贯承袭了汝族之风,表象明明凶狠阴险,偏要装无辜相,行事敢做不敢认,状若一只缩头乌龟。” 余芒散尽,展灼华负手看向他,硬朗五官流露出一丝上位者的威严,微挑的卧蚕眉带着睥睨世间的倨傲,身上荼白色杭罗锦袍精绣着三两竿墨竹,腰系牙色蹀躞带并昆仑玉腰佩,端的是气韵超然尊贵。 好啊,这么讲仍能气定神闲,不下一记猛料都对不起他。 遂,更气定神闲地启了唇:“细论吾到此的因由,恐与汝这半人半妖的怪物脱不了干系。” 唰—— 怀中剑自动出鞘,看似平平无奇的冷锐剑身在接触到阳光后凶戾之气暴涨,剑锋随即涌来大股阴邪的血色,不断溢涌的煞气与血光倏尔大震,弹指间拢了森然剑气飞刺向展灼华的面门。 不成想竟与对方指间一片射来的叶子直面铆住,小小的叶子泛着比剑气更具压迫性的威力,一剑一叶胶着滞于半空,两股威压难舍难分缠作一团。 互相僵持的阶段,展灼华嘴角上翘发出蔑笑,转手挥去一记法诀,催动叶子反攻劈落了看起来占了上风的剑,失去剑的何樊措手不及竟叫那片叶子径直刺进胸口,跪倒在地吐了血。 丧失主人支撑的剑一朝落败,显现颓势,半空翻转的剑身兀然发出尖若鬼哮的铮鸣,掀起一阵不小的动荡,泄出阴戾之息形成无数丈高的利刃光影劈砍向四面八方。 身前筑起厚实仙障的展灼华观着庭院里犹经疾风暴雨洗礼的花树,表情惋惜,削下的残枝败叶堆积一院,粗壮的树干横七竖八躺倒在地连带砸倒了石案石凳。 假山亭阁更是惨不忍睹,房檐墙壁密布深浅不一的剑痕,整个儿屋顶都劈开了半边,残缺不全的门窗纷纷趴地,此间景象只比断壁残垣略强一些。 此地杀气高涨与安逸太平的虚境截然相反,瞧了瞧两种鲜明对比,展尊主挥袖撤掉仙障,谑弄的目光转回敌手身上,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庭前的何樊胸口冒出汩汩鲜血,脸色很不好,执剑的右掌也因虎口绽裂,血沿着指尖蜿蜒滴落。 花香混合血腥构成独特的芬芳渗融骨髓,流淌的血像是最美味的食物,凶戾挑拨着神经,虫蚁啃噬克制已久的阴暗,诱发出屠戮的快感…… 沉默的何樊慢慢站直身,露出一双嗜血且闪烁着凶残之光的眼。 展灼华笑意盎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点血便让汝丢弃了克制镇定,展现真面目。” 天际残阳似血,参差树影倒映在深宅的白墙灰瓦上,像敞着血盆大口的魑魅魍魉,狂风怒号着掀卷檐角风铃,那泠泠脆音仿若穿透亘古长流,驱散彼岸的迷雾摆渡回现实。 按理说,世间事依常理推断方为正道,可架不住波澜迭起,正如一段精彩的折子戏演到高潮折转。 四面凉风习习,紫瑜斜倚着剑痕斑驳的树干,打了个喷嚏,得来两道炙热的注视,乍然明白了现下不是在做梦的事实,怔忪地低头瞅向被剑气割烂的衣裳,空白的大脑逐渐清明,急忙拢合衣襟,涨红着脸指向定睛瞅向自己的二人。 此举乃标准的耍流氓行径! 驭劫 第74节 这般情境下,理应娇弱惊呼再扯嗓门高叱句什么,以谴责其下流行为,但究竟是高喊流氓还是高呼妖怪,她摸不准亦不愿摸准,此时此刻似乎讲什么都不对,浑不如先晕为敬,一晕解千愁。 遂,就近择了株结实的花树,哥俩好似的拍拍树干,“借爷一撞。”一鼓作气地以头击树,携一波缤纷落英曼妙地……厥倒了。 展灼华:“吾仿佛听见了树哭泣的声音。” 何樊:“……” 展灼华:“干晾着她,仿佛不大仁义。不若暂且止戈,吾改日寻一处无人之境下战帖再约一架,届时酣畅大战一场,不卸下汝一条胳膊腿儿不止戈,可好?” 何樊强憋着窜到喉头的血,盯了他一眼,沉默离开。 “哎,烦汝告知现下居何处,方便吾改日下战帖!” 何樊背影一晃,忍不住吐出口血,“奉劝尊驾快滚为妙。” “好不懂礼的野蛮人。”展灼华气炸了毛,一番话句句斯文讲理怎个换来侮辱性的字眼。 他立时想追上去干一架,怎奈何樊使了术飞快遁隐,怏怏地回首打量着厥得干脆彻底的紫瑜,眼中愠怒渐渐褪下,一边弯腰钳住她的足踝像拖死猪似的往屋里拖行,一边抒发感慨:“言谈腌臜粗俗至斯,妖族将亡矣。” -------------------- 求收藏! 第97章 表身份 东方天际破出黎明霞色,枫叶一般的赤红浸染千峰万峦,勾描一束束扶疏轮廓,林翳重影叠幽,晨风泠泠抚弄繁枝茂叶参差着婆娑起舞。 山林曲径中,溪涧潺潺,水底小石斑斓光润,繁杂花木郁郁葱葱。 一人一狸奴嬉闹的踪影若隐若现,憨态可掬的狸奴轻轻抖掉毛发沾黏的草屑,‘噌’地蹦进紫瑜怀中,依恋懵懂的目光转瞬变得轻蔑而孤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高成一名清俊少年郎。 紫瑜大骇,一把推开他,颤抖的声音充满惧意。 “你是谁?元宵呢?” “愚蠢的凡人!” 少年郎讥嘲,讽笑不止。 他刺目的笑宛如一把刀捅进了紫瑜的心房,她突然醒悟,吼出了他的名字:“展灼华!” 下一秒展灼华的脸庞猝然扭曲为何樊的样貌,对方熟悉的脸孔却没让紫瑜感到心安,一步步向后退着,素来坚强的她竟眼眶一酸,红着眼哭泣。 “不要过来,你不是何樊,你不是!” 可无论嘶吼得多大声,那柄剑依旧在迫近,背后悬崖下呼啸的风拉扯着衣袂,她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何樊舞得寒影婆娑的长剑逼来,衣料刺耳的割裂声鼓噪着耳膜。 一记忿然甩出的耳光似银瓶炸响,水浆晕散了画面,两张模糊面孔变幻不停,隐绰的眉眼带来熟稔同陌生之感。 眨眼的功夫,一张狰狞的狼脸放大在跟前,而一头威凛的异兽突然窜出与之缠斗撕咬。 她慌了神,连忙后撤竟闯进另一方天地。 茫茫平野上雪原直插九霄,隐隐约约露出痕黛色,鹅毛大雪宛若挦绵扯絮凄迷了视线,雪花覆在衣衫冻成透明的小冰晶,十冬腊月的料峭寒意倾袭肌骨,一团模糊影像在脑海凝聚继而融作雪水。 薄薄的白霜覆满睫羽,她环抱着身子像尊冰雕,眼神空洞无物,灵台却保持着清明。 如旁观者—— 看着躯壳中魂魄被引入缈茫虚野。 倒映在眸底的光线明明灭灭,那汹涌河水猛灌进口鼻摄取最后生息,拼命挣扎却换来铁链捆缚四肢,施予灭顶窒息,撕心裂肺的痛苦蔓延至眼眶,泪悄然滑落。 梦魇骤湮,魂魄转瞬剥脱虚野重归躯壳。 幔帐外灯影幽微,紫瑜睖睁着眼盯了会儿帐顶的勾云纹,深深吸了口气,复阖目,俄顷听见推门声缓缓撑直了身体,哑着嗓子道:“爷要喝水。”摸了把汗淋淋的衣衫,忆起刚才光怪陆离的梦魇,胸腔中便拧着一股悚惧就那么如鲠在喉。 一只手伸进帐来把水递给她。 待喝个精光,她才略微缓解,睁开轻阖的眸,陡愣。 咦,这少年郎好俊好面熟…… 刚觉醒的脑袋迟钝俄顷,开始飞速运转,厥倒之前的记忆汇涌脑海,茶瓯‘啪’地掉在榻上。 “妖怪……” 展灼华挂笑的眉眼骤冷,微微咬牙,神情渐渐变得狰狞,遽尔倾身贴近,几乎是挨着她的鼻尖嘶吼出口:“汝才是妖怪,吾乃麒麟族尊主展灼华,神兽之尊岂可同低贱妖怪比拟!” 自上回受众狸奴欺侮,他平生最恨的事物里便添了——狸奴! 讨厌看见狸奴、听人提及狸奴,凡是与狸奴沾了边,都不自觉生出厌恶,若非自控力甚佳,他怕是老早就除了凡界的狸奴族。 抹掉一脸的唾沫星子,紫瑜搂着薄衾蜷缩一隅,只露出一双黑葡萄般的湿润美眸打量他。 “恼得脸红脖子粗的麒麟?” 元宵像狸奴却不是狸奴是传说中的麒麟,简直刷新了她的认知。 “原来你不是人!” 她顿悟,难怪他动不动就甩脸子作妖,摆出副世间唯爷独尊的欠揍范儿,敢情是个——人妖。 这话满满的歧视意味叫人很不爽,展灼华脸色铁青扯过她盖的薄衾,恶狠狠道:“不是人不行啊。” 紫瑜环抱双腿,淡定的摇首,面庞绽露怜悯而慈爱的笑容:“放心,爷不会种族歧视。”顿了顿,指着门口,续道:“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你可以滚蛋了。” “……” 展灼华磨牙,早知就不该好心捡她回来,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踯躅再三平定好情绪,神情变得柔和,学她哄自己的模样,勾勾指头,眸底涟漪荡漾搅乱一池碧波,软言相诱:“乖,过来。” “不!” “过来。” “大骗子,由始至终你都在欺骗爷,前几回受骗而不自知是爷犯了蠢,这次爷再上当就是傻子了!不去!” 紫瑜拒绝得干脆,眼神写满‘你叫我过去就过去,爷要不要面子’的意思。 再者,这家伙一肚子坏水,她断不会做傻兮兮送上门的蠢事。 如斯反复多回,饶是耐性再好也已磨净。 展灼华眼睛一眯,张臂飞扑到榻上,揪住紫瑜的袖子使劲往外拖,腰部陡挨一记踢踹,直接滚下了榻,咳得岔了气。 他垂目去瞧更为怒火中烧,脏鞋印明晃晃烙在腰际,手下拽扯的动作愈加凶猛,“麒麟不发威真当是病猫啊!” 遂,一人踞守床隅手脚并用,一人紧扒广袖死拽腿夹…… 挨得近些,紫瑜才看清他右颊略微红肿的五指印,忽然福至心灵,自己做梦时手脚素来不安份,莫非那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了他脸上? 恍神间,一阵猛力推搡,背脊‘咚’地撞向夔纹榻栏,紧随的撕裂声尤为突兀。 顾不及后腰的疼痛,她摸着光溜溜的左臂,始觉衣衫被剑气割破加之那蠢麒麟狠扯。 它不掉谁掉…… 半幅柔滑衣袖挂在手中,展灼华跌坐在榻沿明显挺意外,抬目发现紫瑜燃着熊熊怒火的眼睛。心底的别扭感使然叫他莫率先低头认错,飘忽目光不经意滑过对方裸露的左臂,墨眉一拧,死死盯着肘部一粒红豆大小的朱砂痣,恨不能盯出个洞,甚至亲自捞起那条白嫩藕臂验看。 天石曾述:有女美玉者也,左臂肘部带朱砂痣,即尔之真命天女。 瑜,乃美玉。 那她…… 展灼华抬头的瞬间,结结实实扛了一记掌掴,耳朵嗡嗡作响,偏着脑袋懵了一息。 紫瑜迎面劈砍去一掌,毫不犹豫的将人踹下榻,收回泛红的巴掌,整个人如丧考妣,哆嗦着手捡回半截衣袖,紧紧搂于怀,哀嚎出声:“爷的衣服啊!苏禄国的竹纱锦,织造出的衣衫稀罕金贵,是爷花了重金购置,居然毁了……” 忒肉疼! 她嚎了一阵子,尤觉不解恨便伸臂抄起榻畔的小窝砸过去,又扑下榻和展灼华撕扯成团,抓挠咬踢活像头疯癫的豹子,“混蛋,敢扯爷的衣服!” 处于下风的展灼华左挡右避,试图逃脱,“放、放肆!吾乃麒麟族尊主,汝胆敢……”一个没留神,竟被她偷袭成功,面色‘唰’地煞白,飙高嗓门吼叫:“嗷!愚蠢凡人快松口别咬胳膊。” “爷信你个鬼,你个臭男人坏得很!管你什么尊主,惹爷的人没好果子吃。” “快松手别扯吾发丝,疼……疼!” 展灼华推不开骑着他的紫瑜,呜咽着出声,眼眶包了两汪悔泪。 长老所言诚不欺吾,宁惹上古凶兽莫惹女人,惹恼她们便是自掘坟墓。 颤巍巍捻指捏起一记定身诀方得以逃脱,他躺在蟹青色缠枝纹氍毹上气喘如牛,衬得一张脸煞白,原本精致俊朗的五官也平添无数红肿淤青,本想咧一咧嘴角,结果疼得他倒抽凉气。 这女人战斗力忒彪悍!一面捂着颈边牙印,一面将紫瑜丢回榻上,然后捡了把木椅坐定,顶着满脸精彩纷呈的颜色,聚精会神地打量起她。 嗯,还是安分下来最美。 “……” 紫瑜呈人形木偶状僵坐榻沿,浑身上下惟有眼珠能转,便连连丢白眼表达对他胜之不武的鄙夷。 有种别玩阴的,若靠武功取胜爷,还能敬你是个郎君,现在…… 满腹牢骚倏忽僵凝在心中,未料对方霍然凑近,紫瑜瞠目,二人面容乍然挨近,温热的鼻息轻呼在彼此面颊。 四目相接,窗外丁香馥郁的香气弥漫肺腑,甜沁的滋味仿若清泉漾开的柔波,蜿蜒晕散出倾世画卷,芬华桃夭绽放在炯亮瞳眸深处。 “算了,逃避也解决不了问题。” 展灼华含糊咕哝句什么,旋即抱肩抬高下颌睥睨她,端得是不可一世之姿,“看在你维护吾的份上就给你看罢。”言毕,满头雾水的紫瑜便见到了一幕此生难忘的景象。 云雾从四面八方汇涌拢起滔天白芒,赫然出现一只首若狮头,形似鹿,头顶长浅灰肉角,身覆鳞甲,尾似牛尾的巨型动物。 矫健的姿体,肌肉骨骼线条紧实分明,蹄踏祥瑞紫光,湛然目光带着凌傲王者之气。 麒麟族英姿伟岸乃其他神兽所不及,平日更不轻易以原形示人,能见识到是修了天大的福分。 哼,今儿就让那女人开开眼界,展灼华骄矜地斜了眼紫瑜,脸色蓦地一垮。 嗷,人怎么昏了…… 本神兽很不爽! 夜空月朗星稀,皎洁清辉从九天倾泻而下,树影随风婆娑筛落清寒柔影,忽明忽暗的香花草木间缀满荧荧灼烁的流萤,一粒粒光点似熠熠明珠,陪伴万物蛰伏休憩。 暗夜笼罩下的赭古居灯火如豆,阒寂异常。 屋内,镂雕夔纹连枝灯高燃汩汩暖色,耀起一室明亮。 紫瑜揉了揉额角,伸手取来榻尾搭着的玉涡色罩衫,垂着略带倦意的眉眼,披上,遮住破烂的里衣,踱至房门口打量着,扬手向虚空中掐了一把。 驭劫 第75节 预料之中触及了一堵透明结界,极度弹滑的手感让她又忍不住捏了几回。 鉴于背后某只姓展的苍蝇仍喋喋不休,指尖顿了顿,重重拧了下结界,回头挤出一丝假笑:“停!事情原委既已解释透彻,尊主便毋须多言。” 自她清醒,展大尊主的嘴便开始口若悬河的讲,讲他之所以会来此的缘由皆因自个儿而起,讲他的身家几何,讲性格脾性,讲麒麟族常有崽仔在长老浴桶撒尿等琐事。 像邻里的老媪在唠家常…… “不行!”展灼华嘬饮着白瓷葵瓣碗里的鲜美鱼汤,舔了舔唇,斩钉截铁道:“吾深觉汝仍未领会语中意,此番之意关乎终生大事,吾之言只为表诚意。” 紫瑜嘴角敛笑,沉沉瞪他一眼,飞快缴了碗勺与漆雕托盘,一并扔出窗外。 吃都堵不上嘴的下场便是如此! -------------------- 第98章 赤绳结 “汝有张良计,吾有过墙梯。” 展灼华嘲弄不已,随意一挥衣袖,院中一群流萤仿佛得了召令般眨眼间集结成堆,扑簌簌承稳了被丢出的碗盘。 汤水不曾洒出一滴,翕着翅飞进房内放回原位,点点荧绿渐渐退散恰似繁星幽然闪烁,为夜幕点缀流动的美。 反观展灼华捧了汤盅,悠哉闲哉地喝了个一干二净,余光瞄着跺脚生闷气的紫瑜,薄唇噙笑,面庞的红肿淤青俱消,英朗的五官足引无数少女恋慕。 他逼近紫瑜,一把搂住少女的杨柳腰,端出深情款款的派势,“直视吾!” 兜头贴入怀中,紫瑜愣了神,她算是知道了得寸进尺的臭不要脸,这两个形容词是为谁而生。 “满嘴鱼味儿,快放开!”她奋力掰开腰肢上的禁锢,叉着腰,偏不想叫他如愿,便故意唱反调:“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两只眼一只鼻,麒麟难不成多一个部位?” 他嫌她太磨唧,长臂一捞,硬是将她的脑袋揽到腋下,卡着挣扎扭动的脖子,双目被迫盯着展灼华微微滑动着的喉咙,下移的目光落在搭上衣襟的修长指节,指尖稍一用力…… 利落拽开衣襟,展现出诱人的喉结与一大片乍泄的春光,动人男色近在咫尺,紫瑜屏住呼吸,双眼发直,脑中浮想联翩,却是口不对心捂住了眼。 “甭……甭想以美色惑爷,爷不吃这套。” 紫瑜透过指缝偷偷瞄上一瞄,不停咋舌。 好美的锁骨! 嘴上一派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实际行动却大相径庭,女人就是表里不一的一种存在。 可怕的是居然有蠢货以温柔可人、端庄贤淑来形容她们,真是五界之中最大的谬论。 “汝言轻鄙无知!” 展灼华的面庞写满了不高兴,一巴掌推走了某张越凑越近的脸,加重了语气:“以皮相惑之心神者,惟妖魔尔,本性下作轻浮惯剑走偏锋,为达目的花样百出。正道者行止光明正大,心怀苍生,谋五界之安稳喜乐,护五界之安泰无虞,竭尽心力不谋私利。” 他肃着神色,灌输去一堆大道理,顺手掩了一掩衣襟,皱眉乜向她,“懂否?” 衣襟严严实实遮挡了旖旎春光,紫瑜庆幸早一步过足眼瘾,点头如捣蒜,“君之胸襟广袤无垠,大公无私者也!” 孺子尚可教也。 因她的恭维,展灼华可谓神清气爽,喜上眉梢,再度拽开衣襟,自里面拎出条拇指粗的红绳,编绳的样式是最常见的金刚结,未配吊坠,单单一根绳分外质朴清爽。 他双手托绳踱到紫瑜跟前,“手给我。”低沉的嗓音如积年醇醪散发诱惑的芬芳,不饮则心痒,饮下则沉醉。 鉴于美色难拒,紫瑜宁愿当一回色令智昏的庸人,遂乖乖照做。 漆黑苍穹高悬着一廓弯月,银辉若朦胧白纱,耀眼的闪电像要撕裂密云,闷雷咆哮,骤降瓢泼大雨,一阵阵疾风穿堂呼啸,雨珠子嘈嘈切切击打着窗棂,晕涤出阑珊灯火中的濛濛水色。 将手老老实实地交予他,紫瑜含着玩味的笑,静观他接下来要耍的花样。 展灼华抬食指凝聚一缕细光,极快地朝紫瑜掌心横划出一道血口子,又划开了自己的掌心,死死抓住她连连后缩的手掌。 “有病啊!放手!” 紫瑜眼神陡寒,怒不可遏地瞪大了眼,“爷是揍了你一顿,不敢直面交锋也犯不着搞龌龊的偷袭手段,先前还满口道理,不过是个伪君子!”拼命想甩开他的手,却反被五指紧扣挣脱不得,不假思索地便张口咬了去。 展尊主不愧是有身份的大人物,即便牙齿深深嵌入手腕处的皮肤,冒出血痕,连哼都没哼一声,也不皱眉头,依旧执着的不肯放手。 二人掌心的血交汇成一股,沿着腕子不偏不倚地滴进红绳。 展灼华钳制的力道微松,放开了紫瑜,无视难听的叫骂,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融进红绳的血珠,炯亮的眼蔓延出惊喜之色,笑意扩大到嘴角,口中念念有词:“原来就是汝,冥冥之中天意引导,汝终是来了。” 该不是着了魔…… 紫瑜捂着流血的手掌,恨恨剜他,“呸,魔怔才好。”齿间的血腥味使她难受得有些反胃,用力啐出几口血唾沫,提了一壶茶疯狂漱口。 突如其来的狂风顺着窗牑灌进内室,灯烛噗地熄灭,幔帐被风吹得翻飞,黑暗中惟有星点萤芒闪烁,那小小红绳吸入血珠后缓缓乘风升至半空,逸出丝丝缕缕的光芒。 当展灼华瞥见红绳上方逐渐浮现的淡金色图腾,瞧紫瑜的眼神益发热切。 因方才巨大风力搡着脊背,没防备之下她喉咙哽住一口茶水,呛得咳声震天,将将止住的时候不巧又与尊主他老人家锃亮的眼神来了个对视,胸中一个岔气再次咳了起来。 按下心底的悸动,展灼华迅速捏起一个法诀,扬臂一甩隐入红绳中,转瞬之际图腾渐黯显出幅光幕,一段段上古梵文映入眼帘,继而散去,化作了少女颈间一条坠着赤珠的颈绳。 莫名戴上一条诡异的颈绳,紫瑜避之不及,急忙伸手去摘。 “别白废工夫了,此绳并非凡物,剑割火烧皆无用。”旁观她不断扯拽,脖颈都勒出一圈红痕,展灼华徐徐讲道:“汝就不好奇它的作用?” “爷没兴趣知道这鬼东西的作用,你快点把它给我摘了!” 掸掉对方薅衣襟的手,展灼华笑看她气白的脸,不紧不慢道:“莫急,待吾讲完前因后果,汝便知此绳何解。” 他凭借着微弱的萤光迈向嵌螺钿楠木衣柜,拉开后凑巧寻到一块白纱,便悄悄踱至紫瑜背后,捏了个法诀。 拢满熠熠萤火的纱笼突现于面前,紫瑜下意识退一步竟撞进一具宽阔胸膛。 少年郎顺势微微合拢臂膀把人圈入怀,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丝,嗓音中喜悦满满:“作用是寻吾之姻缘,红绳择定之主则吾之夫人,麒麟族尊主之妻也。” 像…… 真像…… 巨大震惊搅乱的混沌神思渐渐清明,眼中美丽灼烁的萤火像极了四年前那夜,一颗颗羸弱而璀璨的星子。 经年时光回溯,一幕幕重上心头。 彼时,师父在摘星楼顶架火烧烤,与凭栏赏夜景的自己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知为何他忽起了观星象的念头,捻着白髯道:“今夜无风无云恰是观星佳机,为师便瞧瞧你的姻缘。” 他老人家神神叨叨观察须臾,慢慢道:“依紫微斗数星曜看,化禄照入夫妻宫吉力增势必有嫁娶之诱导,乃红鸾星动兆。”又讶异道:“怪哉!怪哉!这红鸾天喜四年后方迎大动,当下怎会显示……且咸池颇具异象恐生波澜,财星亦或于时柱出现,将属晚婚兆。” 他不由得掐指算上算,眉间疑色一点点舒散转而换上一副戏谑神情,“徒儿啊,四年后你必遇良人,命中桃花亦纷至沓来却掺滥竽充数者需擦亮眼。为师赠你句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佳偶良缘,天赐之福。” 她揣摩许久未果,如今详忖才察觉个中奥秘。 ‘灼灼其华’指的不就是展灼华! “原来你在想这个。”展灼华撤回神识,面上浮现了悟之色,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窥探她记忆之事。 稍稍松手任她脱离怀抱,盯着丽人压抑怒火的样子,展灼华沉吟再三用神识扫过整座秦府,终于捕捉到一缕残存的气息。 叹息声自唇畔逸出,难怪轻功如此好,原是…… “汝师之名谓何?居何处也?” “不知道!” 紫瑜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气无处撒,若非实力悬殊,她早动手卸掉某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伪君子的胳膊。 这是……在闹脾气? 展灼华觉得挺新鲜,挥袖点燃灯烛,屋内瞬时大亮,紫瑜一时不适应,抬手遮挡刺目的光线,翕颤着睁开眼。 下一秒,一幕极具威慑力的景象闯入眸底,展尊主怡然自得地甩着袍袖拂过窗前六尺见方的红酸枝翘头案,文房四宝并书案俱碎作齑粉。 纵使心疼得在滴血,她也再不肯多说一字,垂头咬着牙不吭声。 暗赞了句好气度,展灼华挥着袍袖又来到床榻边,将将淡然拂袖的刹那,一个人影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肩,颤着嗓道:“且慢!” 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傻子才当犟嘴鸭的原则,紫瑜一股脑儿吐露出来:“我师父唤闲羁居士,平素爱云游居无定所,我有一位居长安的师姐,等会儿飞鸽传书问她知不知晓师父在哪儿。” 随着展尊主慢慢落下的手,她心头巨石亦落了地,可算保住了一张床榻。 “不必了。” 乌云半掩皎月,溟濛落雨敲打着瓦檐叮咚作响,幽寂的雨夜无端端勾出满怀旧念怅惘。 “昔年对弈结知交,今时把盏终却无。” 展灼华的叹息无奈又惋惜,对雨一番长吁短叹,低迷的情绪略微纾解,心绪一股脑投于另一要事上,红绳既择紫瑜为自己的夫人,她那本事顶厉害的师父亦测算出这段姻缘。 那么……事关麒麟族的生育大计也该提上日程。 -------------------- 求收藏哟~ 第99章 互斗法 一族尊主忙,真的很忙! 要修炼、理庶务、培养小辈和育嗣,前三项他完成得很好,只剩下—— “吾族圣物同闲羁居士认此金玉良缘,证明早种姻缘,天意不可违,当顺天应命不负良辰……现下月高雨急,夫人当也疲累不已,不妨与吾就寝歇息。” 他腆着脸宽衣解带,三下五除二只剩一身里衣。 倘是旁人家的闺女恐怕早失声叫嚷,令阖府奴仆拿棍棒把登徒子打得屁滚尿流,再行押入府衙请使君判下重罪,花些钱疏通人脉镇日叫人在牢里狠狠教训登徒子。 但紫瑜并不这么想,飞快瞄展灼华一眼,竟然羞红了双颊,声如蚊呐低应了声,唇际衔着娇羞的笑意,主动凑上前替他摘掉束发金冠,折身搁到梳妆台上。 面前人儿锋芒尽敛的模样温驯姝丽,倒令展灼华有些忐忑不安。 少顷又摇首,软玉温香在怀还想旁的作甚,况且一介凡女比不过身为神仙的自己,谅她也掀不起波澜,纵掀波澜轻松丢去个术法,还不是一只柔驯的兔子。 内心顾忌骤消,他的神色也温和不少,当纤纤柔荑抚上衣襟,感知娇嫩指腹顺喉结一路向下滑扫,心头仿佛燎起簇难耐的火焰,忍不住抬手抽掉对方绾发的玉簪,捻一绺青丝嗅闻,掬起姝丽颜容,眸色幽沉的凝视娇软少女。 紫瑜含情脉脉的目光与他明显动情的眼睛甫一交汇,展颜露出一抹娇怯妩媚的笑。 这一笑,端的是华容婀娜,天上无俦,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 比最擅长引诱魅惑的妖精更勾魂夺魄,灵动的眼眸澄澈无比,偏偏笑容染了媚气,引得人欲罢不能,真想立时将香甜的丽人拥入怀抱妥帖珍藏…… 窗外,清冷皎月拨云露面,薄雾裹挟着雨丝倾洒,雨势逐渐变小。 驭劫 第76节 “有君冠盖满京华,倾煞夭秾武陵色。” 紫瑜柔若无骨依偎在少年郎怀中,双臂贴抚着他的背脊,英丽容颜笼于晦暗之下,唇角微翘,“膻中、气海与肩井、大椎、肺俞俱封的滋味如何?” 她低垂着鸦睫,抖出袖间掩藏的十几根金针,退出他变得僵硬的怀抱,唇边荡开一抹狠戾的笑。 “去你的下三滥姻缘,先是变成一只狸奴再以假身份假面示人,肆意唬弄爷,时至今日玩出一套天定姻缘的把戏,是黔驴技穷了?想三言两语哄骗爷,当爷是吃素的吗?要爷屈服,就等下辈子罢!” 一室旖旎温情在冰冷的金错刀拍打面颊时荡然无存,自以为力量渺小的丽人竟是关键时刻阴了他一把。 展灼华脖颈横着的金错刀翻来覆去,稍不留神便会割破皮肤,五大死穴被金针封闭。 纵想施术也无法凝聚灵气,反反复复骂了自己好多遍色令智昏,遭女人暗算,不仅丢尽颜面,更担忧紫瑜的态度会影响未来。 红绳是由本族圣物天石赐予,每隔千年天石诞显一回箴训,意在规诫指引子嗣。 至他这代才百年便有幸承天石姻缘箴训,获红绳择定命中良缘,倘紫瑜逆施其道,不同他结为夫妻,麒麟族必遭灾劫,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挽回。 见少女执刀来回比划,似是思考打哪儿下手好,他脑门冒出层冷汗,像这种行事作风跟爷们儿似的女人,要攻克下来真是棘手,天石压根儿不是给他找了个夫人,简直找了个大麻烦给他! 偏偏还必须要欣然接受大麻烦,生活恁地艰辛哩。 翌日,庭院丁香树荫下正值繁碌景象,春雨有条不紊地指挥使女往石案上布菜,蹁跹衣影游弋于花树间,惊飞了彩蝶。 广袤云海初升的秾丽霞光,拂散晨间岚霭,映着泛出柔亮灿泽的油绿枝叶,露珠焕发出娇花的丽色,空气中沁着草木甘冽的清新味。 伴晨风朝露享用朝食,其中妙趣自不必与外人道也。 那厢,秋雪妥帖摆置好碗箸,执壶斟倒一盏醇浓酪浆,俯了腰奉给藏在凳侧疑似是躲避什么的主子,欲开腔之际却被扯去捂严实了嘴,登时眨巴着明眸瞟向罪魁。 “嘘!”紫瑜伸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模样紧张极了,“千万别让展……元宵逮到爷。”匆匆讲罢,顶着憔悴面容举目张望,满是惶惶神色,确认周围尽是使女忙碌的身姿,她暂松了口气,灌下盏酪浆压惊。 稍微冷静下来,脑袋瓜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之事,曲折离奇不足以概述事情的出乎意料,至今为止脊背上的白毛汗仍提醒着她昨夜的惊心动魄。 为杜绝展灼华再一意孤行的纠缠自己,遂趁机把人劈晕,左灌一壶软筋散右灌一包醉梦粉。 凡是江湖上能致人长睡提不上力气的药散统统用个遍,外加两瓶药王谷秘制的失忆水,一颗宗门先辈传下来的忘尘丹,俱便宜了他。 之后自然少不得五花大绑装麻袋里捆走,连夜驾马车驶往城郊一块荒凉地界,抛进河边的茂密草丛,确认万无一失后脚下抹油溜回了府—— 入眠前,她还沾沾自喜自己愈发成熟的处事手段…… 然,睡至后半宿,朦胧中睇到幔帐外伫立的黑影,她大骇,甩出蚕丝薄衾,迅猛出掌,每招每式直奔要害。 那人同她对了三十多招,并不主动攻击只巧妙化解掉蓄足杀气的攻击,颇有些吊着宠物玩的轻蔑意味,后颈冷汗也是在一刹那淌出来,这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武力上敌不过,惟剩逃之夭夭一条出路,虚晃一招踹门而逃的梦想固然美好。 现实却残暴地迎头一击,更准确点……是扑向房门的时候太猛,撞到了透明结界,以至于整个人凌空飞起呈弧形回弹。 这个当口,一折英雄救美的好戏踩着时辰正式上演,反手扣住丽人纤细的肩膀,英雄飒沓救回了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的紫瑜,揽美入怀,四目对视间英雄的威武气概叫美人折服倾心,楚楚可怜的美人叫英雄一见钟情。 基于,美人是紫瑜,英雄是展灼华,以上柔情蜜意的戏码可更换为暗流汹涌,二虎相争。 英雄微蜷指节摩挲着美人那截皓颈,嗓音是一贯的骄矜孤傲:“汝心之狠不啻虎豹,将吾灌药弃之荒野同虫蚁蛇鼠为伍,良心焉安!” 展灼华冷眼瞧她神情畏缩,黑眸掠过一丝冷冽,拜其所赐脸、胳膊被毒虫叮咬了数个巴掌大的肿包,奇痒无比又不能挠的滋味煎熬着身心,火气‘噌噌’怒涨。 被他拿捏住薄弱要害,紫瑜气势大减,嗫嗫道:“特意给你裹了蒲席,谁知道蚊虫恁地厉害,约莫是你们神仙的血肉香甜格外爱招惹它们,岂能怪我!” “如此讲来,汝实打实心疼着吾,嗯?” 展灼华面覆冰霜,眼神冷到极点,强忍拧断她颈项的欲望,告诫自己违逆不遵天石箴训必会令阖族罹灾,要保护好一干族人,秦紫瑜便不能有闪失,眸色几经沉浮,良久,翘唇低笑:“今生来世,姻缘深种,吾随卿同行不落半步,纵山高水长亦不会形只影单,年年岁岁人依旧,朝朝暮暮人相依,常安常乐常相见,共饮共醒共偕老。” 回忆在恶寒中戛然而止,紫瑜搓平胳膊上争先恐后冒起的鸡皮疙瘩,正打算伸手拢一丛花叶遮挡己身,眼尾余光冷不丁瞥到件物什,容色乍变,吓得起身胡乱奔窜,挥舞着双手尖叫。 众使女齐刷刷翘望自家娘子被元宵追得拔足狂奔的癫狂样,静观一阵儿后不以为忤地继续忙活,待一人一狸奴绕赭古居跑完整整一圈,赶忙围前围后拦截下来呈巾子递饮子。 紫瑜像脱了力跌坐回石凳,下巴颏垫着石案气喘如牛,热汗蒸红了两靥,眼儿熏染得波泽熠熠,眉尖蹙着可怜巴巴的委屈意味,抿着唇摸向空空如也的肚子,剜了眼对面跃上石凳正襟危坐的臭狸奴。 展灼华以区区一只狸奴的形态坐出了一派威风凛凛的霸气,抬目间不怒自威,唬得人一愣一愣。 专责伺候元宵的使女绮薇爱极了它的小模样,殷殷奉来冷蟾儿羹,熬制香浓的蛤蜊汤味道鲜美十足。 因此它美滋滋啜饮半碗,甫抬头便注意到紫瑜的视线落在离他自个儿挺近的一碟五生盘上,短腿从容一抻,扒来碟子埋首舔个遍,又朝紫瑜抛去挑衅的小眼神儿。 伸向五生盘的筷箸兀地僵滞,紫瑜咬紧后槽牙剜它一眼,揭开一侧的莲纹紫砂盅嗅闻炖得喷香的卯羹,往元宵的方向扇了扇香味,口中自言自语:“灶上煨了五个时辰,味融入汤汁,兔肉入口即化,一口汤一口肉搭配着享用,啧——妙不可言呐。” 元宵瞥她,臭炫耀的嘴脸着实有碍观瞻,长尾巴轻掸了一下绮薇。 刚舀出一勺汤,斜刺里赫然冲出双手捧走羹盅…… 将蘸饱浓汁的兔肉喂给元宵,绮薇拿绣帕小心翼翼揩净它嘴角油渍,神态恭谨而虔诚,眼中仿佛再无旁人只剩一个元宵,全心全意地伺候着它。 见状,春雨呆了一瞬,乜斜着那忒没眼色的妮子,捻帕重重咳了咳。 绮薇依旧我行我素,瞧元宵盯哪道菜就夹来。 完了,彻底失心疯了。 闻筷箸‘啪嗒’扣在案上的脆响,春雨心里打个突,眼皮子猛跳,观主子山雨欲来的可怖面相,此时不撤更待何时,急向众人打了手势,率先溜之大吉。 诸使女眼观鼻鼻观心,拽起二愣子似的绮薇火速退下。 -------------------- 第100章 做盟友 满庭除却空寂仍剩空寂,一人一狸奴对坐恰是分庭抗礼。 紫瑜已经忍耐到极限,一股脑掀翻羹盅,顾不上汤汁溅污衣袖,双掌撑伏在案上,眼睛一瞬不眨地紧盯对面已化成人形的郎君,美眸酝酿着歇斯底里的火焰。 “到底怎样你才肯罢休,滚出爷的地方!” “莫恼。”展灼华挑了挑墨眉,不躲不避迎上她的目光,瞳仁深邃而平静。 所盼望的契机降临了…… “吾深知强扭之瓜苦涩,男女两厢情意相通终能缱绻长久。纵不择手段勉强结为夫妇,凭一方一味咄咄逼迫,佳偶定成怨偶,致使夫妻怨怼丛生煎熬度日,又是何苦?” “然,事理皆明亦无奈抵抗不得天定姻缘,若违命中合该缔结的这段姻缘,必损己伤人,非同儿戏。” “可笑,麒麟族尊主神通广大竟了结不了一桩姻缘,说出去谁信?” 紫瑜拂袖嗤笑,他的小九九明摆在台面上,拿这些借口搪塞是能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长久。 “实不相瞒,五界之中未现斩断天定姻缘之先例,破解之法私下已苦觅多年无果。只因天定便强行缚为一对儿,怨偶隔阂,困己更困心,枕边人满腹怨恨,本该是浓情蜜意却是重重矛盾激增的主导者,何苦画地为牢,相看两厌?但求寻两全之法解天定姻缘,追求心中挚爱,自在随心,逍遥天地,无愧于心。” 大抵是看展灼华神色不假,文绉绉的话语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紫瑜静默一会儿,仿若在凝神分辨他话中真伪,忽然高声赞道:“好个自在随心,逍遥天地,无愧于心!”她态度一转,爽快道:“冲这句话,爷与你一起寻找破解天定姻缘的办法,与其针锋相对,不如达成共识,互利互惠。” 予自己海阔天空,予他自在随心,不纠不缠,再无瓜葛,正是她的渴盼。 展灼华看出她眼中满含的昂扬斗志,笑容有增无减,果断举起右掌,“击掌为盟。”瞟着一瞬犹豫了的少女,“汝如今是怎了?不是一向雷厉风行,不喜优柔寡断?” 他低低一咳,恍然间一脸期待之色,兴冲冲言道:“抑或说蓦地想通,要嫁吾,想当尊主夫人,享受长生不老荣华富贵。” “放屁,美得你!”紫瑜怒瞪一眼,精准无误踩他一脚,忿忿击了掌,挂着虚伪的假笑道:“尊主有自信是好事,太过有自信就变了味,是臭不要脸哩。” “结了盟,吾也该送汝一件礼物聊表心意。”脚尖传来的疼痛使展灼华维系着的微笑表情,乍然变得狰狞难看,抬袖一指赭古居秀丽的庭院,扯出比哭相好不到哪儿去的笑:“设结界是为掩盖此间残破败景,盟约既成,便送汝一份丽景如初。” 他从容摊掌拢合一团白芒,向紫瑜勾了勾唇:“睁大眼看好了。” 四周景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融,犹如花瓣遮盖泥泞,吹飞完美的表象内里掩藏的真实情状令人大失所望。 枝干剑痕斑驳,堂前青石板路积满被削落的残枝败叶,一半的屋舍房梁倾颓,阑干支离破碎,瓦砾碎石滚了一地,门扇摔得稀巴烂,荒景入目使人平添衰颓之绪。 捏碎了指间的白芒,指缝里逸出星星点点的微光,纷扬若初春的柳絮涤荡着赭古居每一寸地方。 残破的累累伤痕渐消,炎风吹掠柳梢,苍郁翠冠挺拔擎天,雀鸟婉转清啼,芳菲如旧,焕发一派盎然生机。 睃巡过周遭,紫瑜抿了一抿上翘的嘴角,淡淡颔首,拾箸添了碗青精饭埋首苦吃,再未睬变回狸奴的展灼华。 赭古居能变得与以前一般无二,说不雀跃欣喜是假的—— 这里原是她阿娘亲手布置。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饱含慈母的拳拳爱意,她这个做女儿的时常对景缅怀亡母,赭古居一夕遭毁又不能尽早修缮,心里头便如沸水煎熬,幸好现下恢复如初,总归是宽慰了些。 而要向展灼华道谢的话却是半点也讲不出口,无因其他,只是心存别扭罢了。 用毕朝食,唤来使女拾掇狼藉,顺便享用奉至的银鎏金攒花果盘,切成小块的冰镇甜瓜在盘中摆成怒放的花状。 她执竹签扎了一块送入嘴里,嚼着汁多的甜瓜,抖搂了下心底的小算盘,再望向元宵的眼中蕴着一分寻常人看不懂的异色。 古语有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秉承这亘古不变的真言,她决意要掌握主动权,扪心自问要毫无保留的信任展灼华的一面之词,终是不可能。 对万事保持着戒心已成为她的习惯,江湖亦如明争暗斗的朝堂与商场,人心叵测,一旦掉以轻心轻则遍体鳞伤,重则殒命。 掌握大局不落下风,便不会沦落到被动的地步…… 择日不如撞日,她当机立断拍板今日施行先发制人之策,吩咐道:“备骏驹两匹并骑射用具两套,爷要与展郎君一同狩猎。” 秋雪应喏。 自古洛阳的山川便有着不同于其他地方山川的韵味,雄山层峦耸立,峭壁断岩,龙跧虎卧,险峻中偏偏觉察出明秀的奇伟迤逦和一份圣贤的旷远豁达气度。 浸染了旧朝王都的威仪尊荣,饱含了诗赋舞乐的日新月异,品味斗转星移的沧桑巨变,现如今的模样恰是风华正茂的盛世繁景。 来自穹顶的灼亮晴光拨散了翻涌雾岚,崇山幽林开启活跃的生机。 树梢上羽翅出窠,蒿丛间哟哟鹿鸣,野塘里鱼跃水面,和风中的馥郁扑面,烂漫山花婆娑着光影,俯瞰山脚下一弯泛着粼粼波光的银带,自西向东蜿蜒流淌,远目它流经的方向。 那是“天下之中,九州腹地”具有至高美誉的东都洛阳,古今典籍内浓墨重彩的一座城。 峰壑峭壁间,滔滔银瀑从百丈峰顶奔流倾泻,水浪击石落潭,擂出铮然恢宏的龙吟虎啸,凝拢了一朵又一朵靓丽水花。 葱茏植物在谷坳里长势葳蕤,披着薄红的野果缀满枝头,层层碧叶下一群偷啄果子的山雀落了满枝桠,清越啾鸣传响林中。 方圆几十里密林崖壁,群山叠翠,杳无人烟,明媚晴光的播撒徒留一袭余热。 摘除弓韬,掂了一掂牛角弓,紫瑜抽出箭箙内的一支箭矢,凝神挽弓搭弦。 欣赏完美景,缓缓回首的展灼华犹带着笑,少女跨坐马背之上,一件利落的赭色胡服包裹着细腰窄肩,挽弓的动作端的是英姿飒爽。 冰冷箭镞和细长眉眼间的清冷与阴鸷,他看得一清二楚,不躲也不避,黝黑瞳孔沉浮着幽光,长身鹤立在阴影中颇显诡秘,身下的骏驹甩甩尾巴不安地喷了个响鼻。 山风拂动婆娑的叶子,一寸寸日光透过枝隙漫上紫瑜冷丽的轮廓,依旧融不化浓重杀意,生死全凭她一念之间。 林间的飒飒疾风刮掠出柳绦千浪,荡摆的碧翠隐匿了箭矢的行迹与尖鸣,呼啸擦过少年郎肩侧的发丝,钉入他背后遒劲的树干。 收了弓,紫瑜舔了舔干涩的唇,似是意犹未尽,纤指摩挲着长弓,若箭矢稍偏定能射毙日扰夜忧的大麻烦。 驭劫 第77节 这片山林堪称杀人埋尸的好地点,能做肥料养护漫山花草倒也算桩美事。 浓荫下一条约两米长的白唇竹叶青,被箭矢贯穿了七寸,勾缠住一段枝梢的后半截蛇身,软软垂耷着,蛇瞳圆睁,余存的阴翳戾气悚然骇人,一对毒尖牙淌着涎液,即便没了生息依旧凶态可怖。 “好箭法。” 展灼华不吝夸赞,哪怕明知适才的箭矢是带来针对他的杀机,照旧面不改色,对于一个郎君来说在女子面前适当彰显胆量气魄,往往可以增加好感。 紫瑜抬着下颚,神情傲慢,瞟他一眼,“不妨来场比试,比比谁更厉害,以获得猎物的多少计输赢,输者以洗马厩所有的马为惩,可敢应承?” “吾还是怜香惜玉的。”展灼华驭马上前,抚摸马儿的鬃毛,笑了笑:“届时,吾在旁为汝鼓劲助威。” “好啊,到时候见真章,看谁笑到最后。”紫瑜反唇相讥完便扬鞭疾驰而去,马蹄嘚嘚溅尘,呛得后面的他捶胸咳嗽,漫天尘烟外含笑的嗓音在风中遥遥传来:“今日心情好,首箭猎物聊赠君。” 展灼华连‘呸’数声,吐掉满嘴尘土,愤怒咆哮:“敬谢不敏!” 伏月烦暑,流金铄石,转眼已是晌午,穹顶骄阳似火,燥热暑气比浊酒入喉的滋味更浓烈。 临近水岸的一片树荫凉,较之外面凉快不少,无疑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棕褐色的貉子睁开惺忪睡眼,袒着挂满肥膘的浑圆肚腩,抖了抖两只小耳朵,颈边堆叠的肉褶跟着一颤,张口打了个哈欠,乌溜溜的瞳眸霎时汇涌雾汽,迷迷瞪瞪翻了个身,缓缓蜷伏成团毛球。 那厢,扒开青篙草搜寻猎物踪迹的紫瑜凑巧碰见这幕,一瞬看直了眼,不禁咂舌。 这货真懒真肥! 妙目徘徊在它那油亮且厚密的皮毛上,闪过惊喜之色,倘经绣娘巧手定能缝制件四合云纹貉皮云肩,冬季御寒保暖最好不过。 她抽出匕首,正思量下刀剥皮的力度,弄出的响动意外惊醒了貉子,眉心一皱,抓紧了匕首,凛然杀机蓄势待发。 陌生人的来临使肥貉睖睖睁睁好一会儿,连滚带爬将将站直,主动扬了脸儿拱拱她的腿,撅屁股晃荡着尾巴,胖爪儿揪住截衣角像孩童撒娇般仰首咿呀叫唤,两只明亮的眼睛闪动着细碎光泽。 未及从肥貉罕见亲人的震惊中回神,紫瑜再度惊愕,哆嗦着嘴角,咬紧牙关。 肥貉抬了胖爪拢到鼻子下擤了一串晶莹的鼻涕,就势蹭上衣角揩净爪缝黏的泥巴尘土,竟是把赭色胡服的下摆当做抹布,弄污了一团脏兮兮的痕迹。 是可忍,孰不可忍! -------------------- 第101章 胖墩儿 当下的情景与展灼华毁她衣裳的情景如出一辙。 肥貉同展灼华都一样可恶,紫瑜的脸布满愠色,越想越气,心态逐渐失衡。 不免将她对展灼华积蓄的怨气全部转移到肥貉身上,两手捞起它,飙起嗓门大吼:“敢毁爷的衣裳,信不信爷剥了你的皮制裘!”言讫,扬起一抹阴森冷笑,扽着肥貉子的后颈皮锁了喉。 在晴好阳光的照耀之下,胖墩儿的一身皮毛愈发油亮水滑,察觉紫瑜露骨的眼光,乱蹬着粗腿挣扎,黝黑的圆眸露出伤心欲绝之意,偏了脑袋,举爪擦拭眼尾泪光,尖嘴垫着脖颈间堆叠的肉褶子,喉咙里挤出细弱呜咽。 “再哭就宰了你当佐酒菜。” “嘤嘤……” “闭嘴!” “嘤嘤嘤……” “吓你一吓而已,哭什么啊?” “嘤嘤嘤嘤……” “乖貉,别哭啦。” 胖墩儿眨了眨湿漉漉的眼,憋回泪珠子,奋力扑入美人怀。 这厮居然通了人性,听得明白她说话,实属世间罕见,宰杀剥皮的话难免可惜,浑不如带回府豢养着,寒冬腊月不必燃炭烧火,揽只肥貉挡风取暖,兼可解个闷子。 蹙眉揉一揉险些压塌的老腰,紫瑜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搂着沉手的胖墩儿,重重弹了下它敦实的屁股,忍住想丢杂物的冲动,疾步走向溪涧。 自幽篁曲径行至潺潺溪涧旁,凉爽水汽扑面,紫瑜放下胖墩儿,松快了手,抹去一额的热汗,抱着它与捂个火炉子无异,一身的绒毛肉肉乎乎,间或当个枕头垫着小憩才叫个舒适。 饮饱溪水的骏驹炽玉骢乍见主人归来,欢快昂脖嘶鸣一声,鬃毛随着飞奔而来的速度飘荡出俊美的弧度,刨了刨蹄子,头颅低垂,四蹄微弯曲呈半蹲姿势,主动把背上所驮的囊袋安稳撂下。 紫瑜戴好羊皮手套抽开捆扎囊袋的麻绳,翻捡起上午的猎获成果,一只赤麂、一只白鹭、三只野兔、四只鹌鹑拢共猎了九只猎物,收获的猎物远远不够。 旁侧的胖墩儿偏爱凑热闹,后肢高踮,前肢紧扒囊袋,毛茸茸的脑袋使劲儿朝里抻,眼巴巴去瞅。 可怜它初初立稳便被伸出的马腿绊摔,很不幸糊了一脸马尾,受了三波恶臭气味的兜头袭击。 “噗、噗、噗——” 炽玉骢晃悠着马尾,放了三记响屁,全然无视腿边横躺不起的小可怜,自顾自在它旁边酝酿起滋养草木的肥料。 紫瑜掩鼻后撤,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疑似受到严重打击而昏厥的胖墩儿,惋惜一叹:“天可怜见儿,恁地走霉运。” 临溪处,两堆篝焰‘噼啪’溅着火星,腾起缈淡青烟,溪涧激流垂直冲下,匀散开弥漫的暑气与烟雾,给空气增了三分清爽,扮躺尸状的胖墩儿听见有窸窣脚步声靠近,内心颇为忐忑,冷不丁被人薅住脖颈,半截冰冷锋刃不甚温柔地抵着颈项。 下一刻刀锋斜拂过皮毛…… 挑除草屑。 天际日影潋滟晴好,浮云薄透如纱,树隙间筛落的光斑随风曳动,刚欲脱爪的白芒被胖墩儿敛回,埋伏于碧草中蠢蠢欲动的细树藤瞬息隐匿,一切照旧风平浪静。 胖墩儿嘤咛去着蹭紫瑜,叫声里仿佛有诉不尽的委屈。 “爷就知道你装晕。” 紫瑜一嗤,抱它回溪畔,净了手把猎获的野兔扒皮处理好内脏,架火均匀炙烤,再碾碎一枚浆果挤汁撒了些盐和孜然。 另一簇火堆则架设口小锅,沸水咕噜噜冒泡,烹煮着鲜嫩的蕈菇。 胖墩儿百无聊赖地蜷缩在她腿边,忽然嗅到一股徐徐飘来的丁香花味,它微怔,记忆的一隅仿佛有什么破土抽芽。 幽静的庭院丁香繁盛,硕大花团压弯了枝桠,浓紫翠叶交映,爽朗笑语洋溢在花树间。 少女足尖微踏,姿影翩翩,施展卓绝轻功穿梭于堂前屋后,不知何时掌心多了一枝丁香,她嗅着花,唇畔笑意嫣然,眉眼竟出奇的好看。 如今…… 人在侧,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任是唏嘘慨叹再多,终需回归现实认清目下情势—— 纵然天石给他出了大难题,也必须迎难而上。 骨头再是难啃,也要孜孜不辍去下苦功啃,禀着持之以恒百折不挠的精神,不计较花费的时间,迟早能金石可镂,水滴石穿。 酝酿足够的耐心再伺机而动,总要比不啃抑或叫别人叼走强,势必要斩破荆棘勇敢地把紫瑜这朵高岭之花摘下,插在自己这坨牛粪上,绝不能平白便宜了别的牛粪! 等等,仿佛哪里不大对。 为何……自己会流哈喇子? 胖墩儿吸溜着不断分泌出的口水,四处张望发现是兔肉已经烤好,烤制金黄酥脆的兔肉表皮冒着嗞嗞作响的油,孜然独特的香味顺风飘来蛊惑着神经。 它定定瞧着不舍得挪眼,蓦地回神,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刨爪子挠开一堆土遮盖住地上的一滩口水,跺脚踩实,暗自痛斥自己身为一族尊主绝不能因只烤兔子便放弃颜面,不顾尊严的找凡人乞食。 半炷香后—— 两堆篝焰余温熄烬,火热窒闷感渐淡,弥留的浓浓烤肉香味却是盘亘不散,溪畔茵草垒起一座小山高的骨头渣滓。 真香,真好吃! 胖墩儿也就是展灼华啃净了最后一只兔腿,嘬下锅底残留的菌汤,就地卧倒,咂巴着嘴,发觉烤兔肉并山泉水烹煮的菌汤滋味比之天界精致馐馔还美味,觍着撑得圆鼓鼓的肚皮,四肢摆成大字形,挠了一挠头。 哎,其实丢了身外之物又何足挂齿,譬如:脸皮。 脸皮乃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存在…… 虽说五界生灵的脸皮是与生俱来,但日复一日的戴着,未免使它太委屈。 长年累月没闲暇时光歇一歇逛一逛,作为一个宽容的上位者,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适当给脸皮一点休沐时间,放松一二,无伤大雅。 或许更精明的人会认为,脸皮丢了反倒能减轻二两重量,平常出门还不会担忧没带脸皮,要么脸皮带太厚的问题。 综上所述,必要时候没脸没皮最轻松。 它撑腮,乜斜紫瑜起捕兽夹的背影,这个狡猾的小娘子为了赢自己,居然设置铁夹陷阱捕猎,真是耍得一手好赖。 周遭不知被她埋了多少铁夹,连远处空旷地带由杂草铺就的厚垫上所摆的赤麂肉都是陷阱,若有体形大的动物嘴馋,踏进去就会触动机关难以脱困。 也不知哪个小可怜儿将了结于此…… 顶着明晃晃的大日头,勤勤恳恳布置下诸多铁夹陷阱,硬是毫无收获,紫瑜掷出拎着的一串冷邦邦铁夹,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恨恨撩衣摆扇风,心里直犯嘀咕,究竟怎么回事? 往昔山林里猛兽频频出没,运气好的话半晌能收获极好,眼下野物像凭空消失般,稍大一点的鹿、獐、熊、虎统统不见踪迹,唯剩些小物活跃林中。 且常闻深山虎啸猿啼,今日丝毫未闻,寂寥极了。 莫非,有人从中作梗? 也不知怎地,脑海中第一时间晃出了一个念头,必是那人用神通广大的术法使坏,要害她惨败,看她的笑话。 思及此,紫瑜瞬时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手不受控制地揪起一撮草泄愤,“展灼华!给爷等着,不揍残你这混蛋,爷就跟你姓!” 胖墩儿耳朵尖,赧然地低了下头,刨了刨肉爪,搞不懂自己为何被‘夸’,其实它蛮喜欢最后一句,够直接够对胃口。 展秦氏紫瑜,分外好听哩! 它搔了搔下颌,随同紫瑜一并进了西边的树丛收铁夹,蓬松大尾巴扫来扫去将落叶土屑掸至一旁,清出片干净地方蹲坐,圆眸盈满踌躇之色,是否要此刻坦白身份给她一个惊喜? 不行,坦白后被暴揍的可能性大幅度增长! 可是诓多了,良心难安啊! 内心的拉锯战越演越烈,胖墩儿心烦意乱,爪子摸上后腰,狠了狠心,薅下一团毛,决定以数毛的方式得出结果。 它认认真真数着毛—— 坦白,不坦白,坦白,不坦白…… 冷不丁听见前方陷阱传来异响,可能是有野物触发了设下的机关,好奇心驱使下令它拨开灌木丛一探究竟。 约莫百步的距离是置放赤麂肉的陷阱,一张精密的大网从天而降兜住了匍匐着进食的动物。 有猎物入了陷阱! 紫瑜喜出望外,定睛一瞥,表情骇然,硬生生吓出了一身白毛汗,等抖若筛糠的右手握上腰间金错刀,才勉强稳住了神。 何处来的骇人怪物? 之所以称为怪物,是因它长相太奇特恐怖…… 驭劫 第78节 比大树高的魁梧躯体裹着一袭破破烂烂的衣服,肩臂和脊背的肌肉虬扎覆着深褐鳞甲,像极军中坚硬明亮的明光甲。 挥舞着树干粗的铁臂与尖锐森冷的利爪撕扯开桎梏它的大网,坑坑洼洼的丑陋面目布满旧疤,双瞳比成年男子的拳头还要大上两分,唇边露着长长的獠牙,咧开满是锋利尖牙的血盆大口,‘咕咚’一口就吞下了赤麂肉。 对于饥肠辘辘的它而言,一点赤麂肉都不够塞牙缝,提着鼻子东嗅嗅西嗅嗅,试图寻摸新吃食。 展灼华几乎是一眼识出了怪物的来历—— 上古凶兽傲因。 -------------------- 第102章 斗傲因 展灼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前不久,一位谪居的仙家因疏忽导致走失了两只傲因。 巧的是谪居仙家隔壁的邻居恰是麒麟族的地盘,更巧的是谪居仙家同麒麟族之间曾结了不小的梁子,平素没少和麒麟族对着干。 过分巧的是在他修炼的时候居然闯进了一只傲因,不长眼的玩意儿竟妄图拿他打牙祭。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凑巧宰了搅扰他清修的傲因,又觉得傲因的鳞甲不错,一个凑巧制出了三副甲胄,再一个凑巧把肉炖成了一锅肉羹, 将两样东西差人送去给隔壁谪居仙家一份,又顺手捡了傲因的骨骼于谪居仙家和麒麟族地盘的边界处搭了两架惹人瞩目的大秋千,专门给麒麟族的小崽儿玩耍。 无巧不成书,目下的这只傲因正是谪居仙家走失的另外一只。 胖墩儿走到呆若木鸡的紫瑜身畔,肃容以待。 看来身份已无法再隐瞒,势必要在佳人面前彰显一下魅力,上演一场英雄除凶兽,美人感动到泣涕零如雨依入怀软语啼诉的美事。 ‘喀啦’一声筋骨错位的脆响,打断了展灼华的美好畅想,被踩到爪子的痛楚令它哀嚎一嗓子,震得紫瑜悄悄向后挪的脚步陡僵。 她暗叫糟糕,飞快抱起痛得直哼唧的胖墩儿,使出轻功跃上马背。 向马屁股重重抽了一鞭,炽玉骢吃痛,仰颈嘶鸣,撒蹄疾驰。 远处的傲因双瞳绽出异彩,仿佛看到了极致美味的珍馐,馋得嘴巴周围挂满了横流的涎水,丑陋的面目更添狰狞。 它好不容易嗅到了香甜的活人味儿,又岂容果腹的食物在眼皮底下溜走,利爪涌现青黑的凶戾恶气,仰天怒号一声,抡开膀子,双拳狠狠地砸向地面。 一瞬息风云变色,颤抖不休的土地迸裂蜿蜒豁开极深的口子,无数滚石夹杂泥土从峦壑间坠落。 山林野物爆发凄厉的悲嚎,隆隆巨响过后山体大面积坍塌,瀑布出现逆流淹没了大片林子,参天树木纷纷倾倒,漫天扬尘,下山之路已是彻底阻断。 紫瑜巡睃着披满疮痍的山林,双眼虚虚阖住,紧咬的牙关兀然泄出一声咳嗽,一口血喷涌冒出,洇深了赭色衣襟。 马背上的身子直挺挺歪栽了下去,摔落马带来的砭骨痛楚激得她一刹清醒,冷汗淋漓,面色又白了三分。 炽玉骢围主人绕圈,不停甩着马尾,喷着响鼻,像是催促她赶快站起来离开这儿。 紫瑜‘嗬’地发出惨笑:“快逃命罢,爷护不住你们了,自谋生路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即使在不受伤的情况下,她都不能保证活着离开,遑论是身负重伤,现今的她虚弱到连运轻功的气力都没有,何苦牵累炽玉骢和肥貉,多活一个算一个。 炽玉骢跪屈四蹄用头拱着主人的身子,迟迟不肯离开。 “随爷什么不好,非随了爷的倔脾气,别再犟,乖。” 紫瑜抚了抚炽玉骢的头,一时胸中窒闷又咳了咳,皱眉吐出一口血唾沫,匀顺了气息,细碎毛茬摩挲着掌心又酥又痒,她想如以往笑一笑,扯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快走。” 炽玉骢睁大的黑眸蕴了泪光,与主人肩并肩趴了下来。 她咬着嘴唇,抽出绾发的簪子,向马背重重一刺,血浸红了碧玉簪子,颤着手拔了簪,簪上的血滴滴答答落了一身,紧闭上眼不再去看,怕多看一眼心里头多添一分难受。 “滚!” 马身抽搐了两下,炽玉骢悲凄嘶鸣,依依不舍地觑着主人,旋即头也不回奔往林中。 “回家罢,小肥貉。”紫瑜难得和颜悦色,语带嘶哑:“努力活着。” 展灼华难过地耷着脑袋,是他对不住紫瑜…… 逃命途中,紫瑜堪堪替他挡了一棵倾倒的大树,现下才会如斯,眼睁睁的看着粗重树干砸向她后背,粗砺树杈划破面颊,听着骨头发出脆裂声。 她一路惨白着脸不吭声默默忍受痛楚,目的仅仅为护住他——一只貉子。 “跟着爷是危机四伏,你可要想好……” 自知置身险境,紫瑜不愿拖累身边的一切,自嘲轻笑:“倘那怪物寻来,第一个便是吃了我,第二个便拿你打牙祭,进了人家肚子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胖墩儿巴巴挨近她身侧,大有一副黏得瓷实甩也甩不开的架势。 紫瑜垂首微阖了下眼,长叹一声:“嘚,不走便好好儿跟着爷,这一遭破了相怕是日后无人可嫁。也罢,权且养着你陪爷作伴儿,当是报了恩,省得漫漫时日乏味无趣。” 浓浓的求生欲撑起坚持活着的信念和勇气,她不甘用惨烈赴死的噩耗草草结束人生,再睁目时视线已锁定在一株老树上,眼神出奇的炯亮。 既然出路堵死,逃解决不了问题,索性放开手敞胆子干一场。一路侥幸避过了重重艰险,最后要是栽在一只怪物口中,堕了她的胆量不说,还毁了秦家、苍阳宗与她的一世威名。 与其窝窝囊囊的成了怪物的口中食不如搏个与怪物殊死搏斗流传千古的赫赫美名。 打定主意,紫瑜稳神调息,暂寻了一人多高的坚固巨石后,借着力量爬上树,坐在树杈间,她脸色苍白得不成样,面容憔悴,喘了几口气,掐着胖墩儿的后颈皮。 “回府后你必须减肥。” 四野凋敝,山川颠覆,遍地疮痍,吹拂的风中夹杂呛人的沙烟尘砬,远远传来动物尸体散发的腐臭味。 怪物双目通红,拖着长长的猩红舌头,可怖的獠牙滴着恶臭涎水,佝偻着脊背一步步踏来,笨重躯体仿佛一座行走的小山丘,地面陷下了巨大脚印,它边走边抡起利爪把能藏人的树丛和巨石全部掼碎。 藏身树冠间的紫瑜暗自皱了眉,怪物脊背覆盖厚厚盔甲,臂膀还分泌出一种不明的褐色黏液,贸然行事可能伤及己身,不得已放弃了原先制订的后方突袭计划,剑走偏锋寻一个机会。 “咻——” 打了个响亮的呼哨,紫瑜吊儿郎当倚靠树杈晃荡双腿,笑嘻嘻朝被吸引来的怪物招了招手,宛如一个要召唤宠物捋毛玩的主人,主动挑衅道:“喂,底下的丑八怪兼傻大个儿,爷在树上呢!有种你来呀!” 二话不说瞄准目标扔去一根削尖了的木箭,扬了扬眉,以极度嘲讽的口吻啐了一口:“丑八怪好笨啊……” 脑门挨了一记砸,让傲因怒不可遏,千百年来只有它欺负别人的份儿。 首次入凡界遭凡人大肆戏耍,奇耻大辱带来的难堪难以磨灭,当忍气吞声的孬种并非它的风格。 利爪撅折了木箭,张开獠牙疯狂咆哮,赤红之瞳翻涌嗜血恨意,周身凶煞的青黑之气暴涨,冲到树下抡圆了铁臂发狠拔树。 树干左摆右晃,糙老树皮成了簌簌齑粉,叶子飘零一地,深扎土壤的树根被蛮力搡得松软,部分根系破土裸出表面,一切岌岌可危。 惊得躲在旁的胖墩儿悚然揪紧了心,她的意图已一目了然,为趁傲因不备出手戮之,可此举险之又险,无异于主动送羊入虎口。 当身边人纵身跃下树,胖墩儿目中增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忍。 使激将法诱傲因至树下,紫瑜的计划已是成功一半,她泛着笑意的眼一刹那冻结冰封,找准时机抽出金错刀,森冷刀光一闪即逝,锋刃染血,嚎叫震天,就势滚了几滚藏身巨石后。 汩汩鲜血将傲因扭曲的面孔衬得愈加恶心丑陋,痛苦的兽嚎响彻山林。 刀刺瞎了它的双眼,再不能视物,庞大的身躯四处乱窜,狂怒中一连撞倒七八棵树,胡乱挥着铁臂劈断山石,灵活长舌像一条有意识的鞭子来回扫掠,威力巨大,所及之处震山裂石,劲风呼啸,尾巴拍打着溅飞碎石尘烟。 沙粒不慎迷住了眼,紫瑜急忙低首去揉弄,却不成想被瞎傲因突如其来的一尾巴掀翻,脊背重重地磕上山石又落地,疼得几欲昏死。 她蹙眉伏在地面一动不动,嘴唇惨白,后背渗出的血浸透衣衫染红了身下土壤,体内的温度急速下降,手足僵硬发冷,五脏六腑犹遭针刺捶打。 剧痛充斥于四肢百骸,血不断从唇齿溢出,虚弱得连眼睛睁不开。 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朦胧,恍恍惚惚间看见正朝她奔来的傲因,缓缓闭上眼,握起金错刀对准胸口,露出一点笑意,用尽最后的气力扎了下去…… ‘嘀嗒、嘀嗒——’ 一阵绵密滴水声裹挟着浓稠腥味,一颗颗砸进混沌的灵台,涟漪沉沉浮浮,眼皮上重如千钧的力量一霎卸去,昏暗的光透入撬开缝隙的眼帘。 幽暗天幕上一弧皎月如勾,深邃的夜空中缀连着浩瀚星海,光芒闪烁,仿如一斛斛璨光熠熠的明珠。 茫然的乌眸睃巡着…… 嶙峋峻岩经年累月形成了一座山洞,四壁石笋参差,形状各异,长至和露天洞顶一齐的青藤老树披散下千条藤蔓,如一挂绿瀑。 洞内怪石堆砌,苔藓覆满石头缝,茂丛繁密,绿枝遒劲,琪花瑶草挨着怪石树根葳蕤生长,姹紫嫣红,景致独一无二。 洞中心,一汪泉眼汩汩喷涌,雪浪数尺,水流汹汹,鼎沸如雷,蕴出一池天然温泉。 水汽升腾萦了袅袅薄雾,游鱼曳尾搅碎水面映月,黢黑中流萤婆娑着燃亮了洞穴,映出锦簇花团的斑斓多姿,星辉朗月的照射使洞中濛濛的雾气呈现出淡淡的银光。 紫瑜吃力地垂首,看见自己竟和衣浸于温泉,蓦然一懵,人难道死后不是赶赴黄泉,而是泡温泉? “别动!” 循着那声低喝,她惊愕扬首,瞪视匆匆踏来的展灼华,“莫不是你不敌那怪物,也死了?” “确乃不敌,吾陪汝赴死,盼望到黄泉做一对鸳鸯,宽慰否?” 死了都不消停,这厮欺人太甚,紫瑜初初恢复了一些血色的脸又变得煞白。 -------------------- 第103章 又干架 成功恶心到了她,展灼华心情舒畅。 忽然间,紫瑜哆嗦着身躯,汗如出浆,发出痛苦嘶吼。 长睫沾满水汽,眼尾淌下大颗的泪,已是面无人色,全身痉挛带来的痛楚几乎让她想自戕。 “明明死了,为何痛楚一丝不减!”她挥舞的手抓住展灼华的衣袂,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声音里夹杂哭腔:“疼,好疼,快给爷一个痛快!” 浑身骨髓疼得无以复加,寸寸血肉像被鞭笞,一口轻微的呼吸都能疼到死去活来。 展灼华眉眼拢满焦急之色,扣紧她的手,叠声哄劝:“忍一忍,等三个时辰后便不会再疼。这汪温泉汇集了日月精华,有疗愈汝身体伤痛之奇效,想一想只要克服这点痛,未来依旧活蹦乱跳,非常划算!” “原来……爷没死,肥貉是你,元宵是你!大骗子!诓骗了数次,死性不改,口中没半句真话,爷明明讨厌——却偏偏喜欢毛茸茸的……” 意识接近混沌,紫瑜嗫嚅着虚白的嘴唇,脱口的话虽是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听懂了意思。 看她喋喋喊疼,展灼华心内也抽痛不已,要痊愈惟有忍痛泡温泉,当下挽了袖子,在腕间一道刚割的伤口上又划开一道口子,将血滴入温泉。 泛着淡金色的麒麟血聚拢在紫瑜周身,她额上的汗愈加细密,剧痛已使她意识昏蒙。 目下安心宁神的曲调或许能安抚她,展灼华掏出怀间一枚鸡卵大的陶埙,置于唇下,吹响一支安魂埙曲。 方才吹了几个音节,紫瑜便咬唇,禁不住以头撞池壁,泪水涟涟,“好疼……别吹了,杀了我罢!” 吹奏的埙曲分明欲取人性命。 驭劫 第79节 埙声戛然停止,展灼华很怅惘,麒麟族不若白泽族与凤凰族善音律,能以一把琴、一支箫、一管笛退敌和抚慰心神。 族内主修的刀剑戟鞭舞起来虎虎生威,杀伤力大,见效快。 麒麟大抵亦是天生缺一根习乐理的筋,吹奏弹拨出的音律非常可怖,是以族内无人愿修习乐器自爆短处,而他本人也不善乐器,勉强会吹埙,还是幼崽时期跟白泽族的表弟所习。 等再度清醒后已是日月交替,天际拂晓,晨熹初露,清浅云海映出薄薄的火红,紫瑜眼瞳睖睁,活络了一身筋骨。 “历一遭死劫,重活一遍的感觉如何?” 展灼华守了紫瑜整夜,眼见着她脸颊白里透红,神采奕奕,心尖大石踏实落地。 “不怎么样。”紫瑜对他爱搭不理,靠着池壁调整了姿势背对他泡温泉,声音沉沉:“在最后关头尊主肯出手救一介凡女,爷感激不尽,恩情同兔肉菌汤两两相抵罢。” 才费心巴力救回她的性命,老底便被揭穿,展灼华琢磨究竟是几时露的馅,“吾自信不露破绽,汝怎知?” “爷拥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眼,一早即知展灼华与华灼乃同一人,后来为你搽烫伤膏的时候,搁了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暗踪粉。” 于不动声色间谋算,她倒是学聪明了。 他赞许道:“表面是粗枝大叶,可女儿家该有的细腻心思半点不缺,汝此来一招,着实让吾措手不及,所以接下来……”乜着眼,眼角闪现淡淡笑意,“回府!” “那怪物呢?”紫瑜乍问,绷紧面容。 “已死透,世间唯二的傲因俱折进吾手里。” 余存的惊悸渐消,她放下心,抿着嘴,攥紧湿透的衣服,抬眼盯着他,“给爷弄干。” 直接发号施令,派头十足。 首回碰上一位高高在上来求人的大爷,展灼华摸着鼻尖,哂笑道:“这位惜字如金的爷,烦请添上敬语多讲几个字。” “给爷十分金贵的衣服请上岸,并恭恭敬敬地弄干。”话音一撂,拔出削铁如泥的金错刀在池壁上磨起来,她头也不抬的甩出一句。 “干不干,直言。” 救下头白眼狼…… 展灼华气结:“不干。” ‘噌’—— 金错刀削落池壁上的一块石头,他颈项一寒,阴风钻进衣襟,冒出细汗,横眉瞪眼,“汝威胁吾!” “手误。” 紫瑜气定神闲,换另一块石头继续磨。 展灼华咬牙,掐诀烘干了衣服,“秦小爷,请高抬贵脚移驾回府。”气冲冲行至洞口,兀然止步,不耐地踅身,瞪向干杵着的她,“您老人家需要小的搀吗?” “泡的太久,脚软。”她垂下眼帘,“走不动。” 她莫不是在撒娇? 罢了…… 展灼华昂着下颚,搂来她,臂膀微微发力打横抱起,绷着一张阴郁的脸,像是被欠了钱。 “吾平生第一次抱人,乃汝之幸也。” 若非天定姻缘一说,他堂堂尊主才不会一次又一次为一介凡女破例。 嗯,才不是因为心疼她重伤初愈。 他如是想。 闻言,紫瑜选择装聋作哑。 洞外,展灼华脚步微顿,眉目一沉,眼锋慢慢扫视周围,挑了眉。 “一群烦人的渣滓总爱背地窥伺。”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辇舆横空出现,珠络佩环,绮縠绕轼。 辇前车辂是由三匹巨狼牵挽,铁链栓颈,墨瞳凶光毕露,与秀美山林格格不入,在侧的辇从精壮魁梧,衣不蔽体,披散着发,面黥狼首图案,眼瞳泛着幽幽碧光。 辇中人长发绾束,偏首用指尖逗弄着立上肩侧的乌鸦,菱唇噙笑。 锦纱玄衣的襟领微松袒出一片细白胸膛,颈间挂着枚玉制狼牙,身下的豹皮几案摆满美酒佳肴,顶着一张雌雄莫辨的漂亮脸蛋,好看的丹凤眼递来邪气目光。 “自上次一别,尊主可安好?” “托汝之福,安然无恙。” 紫瑜让展灼华放下自己,悄声问道:“害你受伤化成狸奴的罪魁是他?” “嗯。” “那你打架的水平忒差劲。” 展灼华无语。 都什么时候还说风凉话? “你显然没领悟打架的精髓,打架不光靠武力,也要动脑子,对方一看即是吝啬抠门的主儿。自己穿着锦衣华服,一个个下属蓬头垢面形同乞丐,适当许以好处争取他们加入你的阵营!” 紫瑜向他传授经验,“利诱不管用,便以言语挑拨离间,使他们疑心生暗鬼,自乱阵脚,拿出诓骗爷的劲头去骗得他们团团转,再一举攻克!” “如果都无动于衷,加之敌众我寡,直接装腔作势,施以恫吓!寻隙逃之夭夭,事后觅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拉着帮手上门堵人,揍得他满地找牙!” 这是紫瑜打架打出的心得,平素不与人言,之所以对展灼华倾囊传授,原因是她很看不惯辇中那个不男不女的娘娘腔,冷冷续道。 “这死娘娘腔特意来堵门,必是要再欺负你。莫怕,爷正巧要活络筋骨,便拿他们练一练。” “死娘娘腔?”辇中人咀嚼,眉间一冷,“今日初见尊主的红颜知己原是徒有脸蛋,光能逞口舌之快的草包。” 紫瑜谦虚道:“草包也比娘娘腔好,至少不会在上茅房的时候纠结去哪边,更不纠结是站或蹲。” 骂人不带脏字,仅凭一句话噎得辇中人脸色铁青。 展灼华护在紫瑜的身前,“岑杌,有话直言。” “我诚邀尊主去族中小住几日。”岑杌单手支颐,乜着邪戾横生的眼,皮笑肉不笑:“小娘子也一道去领会一番我族的风土人情罢。” “不搞偷袭,反而学伪君子的作派来请君入瓮。” 闻双方磨磨唧唧的对话,紫瑜只想翻白眼,废话恁地多最终还不是要打,索性加快进度,忽而间大惊失色指着岑杌肩头的乌鸦。 “它拉屎了!” 岑杌一僵,面色难看地扭头。 乌鸦:“……” 与此同时,趁众人分散精力,展灼华与她心有灵犀,同时祭出武器。 卸下腰际长鞭,抖鞭一甩,击倒了两个辇从。 余光中,一柄剑飞逼面门,岑杌自知上当,抬手掐诀布出抵御法障,挑高眉峰,艳若桃李的面孔含笑,邪佞的目光恣意打量紫瑜。 “有趣的小东西。” 满含侮辱性的形容词,勾起紫瑜强烈的愤恼,“死娘娘腔狗嘴吐不出人话,姑奶奶今儿就教训教训你这长得别致的小东西,叫你更别致!” “且慢。”展灼华斩杀了一个辇从,扬臂一挡,“吾亲自处置他,一解仇怨。” 挽出记响亮鞭花,长鞭宛如游蛇精准勒上一名辇从的脖子,紫瑜握鞭一笑:“好!爷曾熬鹰驯豹,唯独没驯过狼,今儿要大展身手!” 借着辇从同她互较的劲儿,就势绕至其脊背摸出银针插入大穴,持刀割断了两颗獠牙,又抖开鞭子甩出一记横扫千军,抽飞数人。 足尖碾着浸血的獠牙,她大笑:“拔了牙的狼才像狗一样乖巧易驯。”冲着面目狰狞的辇从勾了勾指,“叫两声听听。” 辇从们瞳眸猩红,口中狼嚎阵阵,高仰的颈子迸出拇指粗的青筋,从脸上开始冒出根根绒毛,辗转蔓延全身,褴褛衣衫破碎成屑。 眨眼间佝偻着身子变成了一匹匹恶狼,大张着利齿血口,墨瞳闪烁着仇视的光,锋锐巨爪挠扒的石头碎作齑粉。 群狼环伺、身陷险境,形容眼下境况再合适不过。 岑杌召出狼群,操控群狼对战展灼华,覆手抚弄乌鸦,腾出了空闲理会紫瑜,“小娘子跪下求求我,兴许还能活命。” 紫瑜啐他一口唾沫:“等爷杀尽恶狼,下一个宰的就是你个死娘娘腔!”犹觉打嘴仗不过瘾,目光一闪,怒喝:“攻他天灵盖!” 设法摆脱狼群围攻,展灼华眼神与她一交汇,读懂了潜藏的含义,握剑直刺天灵盖。 岑杌眯着眼,“找死。”震袖射出一团黑雾,裹缠住剑尖,一时竟占了上风。 他得意地撇过头,“多谢小娘子把人送上门。” -------------------- 乌鸦:“打架就打架,你干嘛说我拉屎!” 第104章 来清算 意外发生于弹指间。 岑杌猝然捂住眼发出悲痛哀叫,汩汩血迹渗出指缝淌了满脸,形容分外可怖。 展灼华弃了剑,紧随而上拍出一记杀招,面色却遽尔大变,中途急急撤身收掌,怒声质问:“怎是汝!” “阿樊?” 紫瑜愕然,不可思议地看着消失已久的人出现护住岑杌,厉声道:“你当真要与那匹阴毒的狼为伍,助纣为虐吗?当真不顾善恶黑白,不念总角之好与我为敌?” “何樊!杀了他们!” 乌鸦躲开老远瑟缩成一团,岑杌几近疯狂,捂着眼嘶吼,恨不能生啖了使飞针刺盲他双目的紫瑜。 “杀了那个贱人……不,不,这样太便宜她,要剜出她的眼珠,剖出五脏六腑喂乌鸦,一刀刀剁碎喂豺彘,把人绑过来!绑过来!” 听着一句句喝令,何樊突地伸手按向岑杌流血的眼,只闻得惨叫连连:“啊,疯了吗!放手!卑贱的废物!” “父亲不会允许一个瞎子接替狼族首领的位置。” 何樊撕开冷淡的神情,轻笑着出声,松了手,转而掐住岑杌的脖颈。 “没错,你是从漳漓夫人的肚皮里爬出,生来高人一等,厌恶打压唾骂刑罚我都可以忍受,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动我阿娘。” 事到如今,岑杌也看出了何樊来此并不是相助于他,冷笑着吐出恶言:“如蝼蚁的低贱凡女不配被提及。” 何樊掼着岑杌的脑袋扣进几案上的佳肴里,冷眼观他徒劳的狼狈挣扎,眼中蔓延一片幽邃。 “只因我阿娘是凡女,便活该被蹂躏致死,只因我有一半凡人血脉,便理所应当被践踏仇视。” 驭劫 第80节 “倚仗生母是寂沙妖君之女肆意妄为,可曾想过她死后,你的下场吗?” “什么意思?”岑杌发疯似的叫道:“母亲怎么了!” “她与护卫通奸,父亲捉奸在床,当场一剑贯胸。” 何樊的语调波澜不兴,却偏偏透着残忍。 “母亲爱父亲入骨,断不会与他人苟且……”岑杌喃喃,眼睑不停流血,状若幽冥恶鬼,张着手疯狂拍打何樊,“是你构陷,我要告诉外祖,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的是寂沙妖君。你的好舅父一心图谋妖君之位竟弑君杀父,罪孽滔天,已被斩杀,兆阊长老不日将继任新君。” “寂沙蛊惑你与漳漓夫人截杀麒麟族尊主,大逆不道,父亲已昭告阖族,命我抓你回去受审,事到如今谁会救你?谁能救你?” 噩耗接踵而至,岑杌委顿不动,半晌后幡然醒悟,又哭又笑着流下了殷红血泪,“他怎能狠心诬陷母亲,抛弃儿子——” “为利益地位有什么不能干。” 何樊的话像一巴掌抽醒了岑杌。 “父亲……” 他喃喃念着,绝望的血泪一滴滴砸进衣角,消匿得无踪。 困龙锁缚体,兼以法障禁锢,精致的辇舆转眼成了一座樊笼。 岑杌用短短的时间从天之骄子沦为囚徒,纵观多年的逍遥恣睢多么可笑可悲。 何樊取岑杌而代之,身份俨然今非昔比,肃容抬手一揖,伏腰弯颈,做全了礼数。 “今日事,狼族必给尊主一个交代,容在下先行押解罪人归族,来日与父亲登门谢罪。” 他变了,褪去了孤傲冷漠。 “好,吾等着狼族的谢罪。”展灼华淡淡颔首,彰显了己身的尊主风范,“相信首领会给出吾想要的答复,并……”揽着紫瑜的肩头,朝她一笑:“给拙荆一个完美交代。” 紫瑜剜他,并未挣脱肩膀上的手。 “告辞。”何樊面容冷峻,施术隐匿之后空气中留下叹息般的低语:“多保重。” 紫瑜眼眶酸胀,怔怔地望着偌大林子,毫无征兆便落了泪,“他回不去了,我亦然。”阖眼苦笑:“兄长——” “何樊好端端的非死非伤,又成了狼族新任继承人,汝何至于伤怀大哭?” 展灼华对着拎酒壶豪灌且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紫瑜一叹。 地面横七竖八的酒壶均是她一人杰作,回府后便抱酒不撒手,唠叨幼年如何受何樊管束,说至一半嚎啕大哭,活像何樊是一走了之的负心汉。 做人难,做麒麟更难。 他纡尊坐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 麒麟族尊主生涯忒不易,业余还需掌握开解哄人的技术活,近来头顶掉了好几撮毛,怕离秃顶不远矣。 苦心孤诣追紫瑜,不知尊严为何物,脸皮与毛诚可抛,何时才能追得到。 “唉——”他长吁一声,搡了搡酩酊的酒鬼,作势去抢酒壶,“别喝了。” 紫瑜梗着脖子,架势蛮横,“还给爷,你懂什么!” “汝之前一直恼着何樊,态度怎转变如斯快,莫非生出了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个鬼。”兀然一声暴喝,一坨散发着浓郁酒气的人形烂泥重重砸上展灼华胸腹前,被推了个仰倒的他差点没背过气,憋红了脸,“沉死了,快起来!” 紫瑜醉眼迷离,四肢并用缠住了他,任凭抠拽均不管用,“爷跟展灼华有男女之情,都不可能跟何樊有男女之情,明白吗!” 她的下巴颏垫上展灼华硬邦邦的胸膛,歪着头,迷迷瞪瞪瞅着他,郑重其事道:“纵使他是异族,亦是爷的兄长,虽然性子冷如冰,但也会关心在乎。爷只是讨厌他一成不变的面瘫脸,像个锯了嘴的葫芦,想去亲近却被他的态度拒于千里之外,一次还好可次数渐多,心里便不舒坦。” 她鼓着腮帮子,吸了两下鼻子,泫然欲泣:“得不到最基本的回应,感觉始终有隔阂。” “万物天生便有不善表达者,明明清楚自我的情感、语言,偏偏笨嘴拙舌讲不出,自我的生硬不自然,落进旁人眼底就变了味。其实有些人无言不代表不明白,不理睬不代表无动于衷,何樊便是这类,回应与否并不重要,汝待他的好,他心如明镜一切尽在不言中。” “端看汝扬鞭教训岑杌辇从之时,除去吾麒麟血发挥的威力外,暗中亦有一股力量助汝退敌,汝视何樊为兄长,何樊亦视汝为妹妹。” 展灼华的开解总算是叫苦着脸的紫瑜笑逐颜开。 “嗯,有道理,何樊还是以前的何樊,紫瑜也是以前的紫瑜。” “那烦汝起身。” 解决了问题,展灼华希冀换来轻松自在。 “不。” “为何?” “趴你身上,舒服!”紫瑜笑嘻嘻的龇着牙。 展灼华板着脸,“可吾不舒服……” “无所谓。” 仅三个字,展灼华便头疼地扶额,不要试图和喝醉的人讲道理,甭管天大地大此刻她就是最大的。 也罢,不同她计较,爱趴便趴。 “明早酒醒之后算总账。” 尊主本人已破罐子破摔,学她闭了眼,酝酿朦胧睡意。 少顷,两人清浅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紊乱,展灼华蓦然擒住身上乱摸的贼手,脸颊有点烧烫,神情凝重,“乖,别动,睡觉。” “嗯?元宵,你怎么秃毛了,谁欺负你了吗?” 紫瑜长睫忽闪,猛往他身上摸蹭,哼哼唧唧:“元宵秃了毛便不可爱了,爷找别的狸奴薅毛。” 大胆! 敢当他面儿另觅新欢,找别的贱狸奴,展灼华怒从心起,想象到未来会有一片森森绿云遮顶,任谁也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张嘴斥道:“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勾三搭四!喜新厌旧!” 一连蹦出口的四个成语砸得紫瑜七荤八素,嘟着嘴,戳他胸口,委屈巴巴开了口:“你嫉妒心作祟,不满爷有许多狸奴,醋了!对不对!” “是,吾的确嫉妒,嫉妒到面目狰狞,嫉妒到欲斩除狸奴族,这世间汝只能薅吾的毛,也只有汝能薅吾的毛。” 他不再犟嘴,不再藏掖着自己对紫瑜的占有欲,大方承认对其它狸奴和人怀有妒忌。 展灼华一本正经的吃醋样子取悦了紫瑜,她上手捏住近在咫尺的下颚,傻笑不已:“好可爱!” 在他不解而惊悚的目光里,笑眯眯照着嘴唇啃了一口,伸舌舔了一舔,“口感真好。”噘着嘴又啄向他的眉心、眼睫、两颊,脖颈、锁骨,吮出了声响。 扶着她腰肢的双手僵住,展灼华震惊到失神,两眼发黑,面庞上柔软的唇一点点挪移,印下一抹又一抹染了酒气的吻,呼吸都轻了,阳刚的俊脸浮上红晕,喑哑了讲话的嗓音。 “汝是否心悦展灼华?” “爷喜欢的是——”紫瑜打了个熏人的酒嗝,揉搓着他的脸,愉悦一笑:“元宵。” 展灼华眼瞳锃亮,激动地心花怒放,偷偷挑高唇角,获得了紫瑜的倾慕,必与他自身魅力息息相关,不禁喜上眉梢,紧紧拥住打着鼾的佳人,笑容灿烂,高兴地闭上了眼。 旭升红日带领大好晨光大摇大摆地占据了天幕,万里晴空,蔚蓝明媚,浮云寥寥。 炎炎烈光透射入户,柔抚着地面氍毹上一对相拥而眠的璧人,光芒映照侧脸,娇嫩脸蛋渐渐发烫泛红,眼睫颤了几颤,皱了皱五官,终是不情不愿地撑开了粘糊的眼帘。 按揉宿醉刚醒仍有些疼的头,紫瑜晕乎乎地撑起了身子,欲抻个懒腰,瞿然一僵又一悚,脸皮白了白,大脑空白一会儿,回了神,慌乱低首查看衣服,摸索着全身。 -------------------- 第105章 有情况 锦缎腰带孤零零丢在一旁,凌乱衣裳揉得皱皱巴巴,外衫尽褪。里衣襟领大敞,肩头半露,胸前泄出一片白皙春光。 而垫在身底下的展灼华同样衣衫不整,且脖子和脸颊烙印着可疑的红印,两个人长发纠缠成结,密不可分,无尽暧昧,入目的场景以香艳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当裙子上一块鲜红刺目的血迹扎进她眼底,骇然失色,一颗心冷得像浸入了寒冰。 昨晚一幕幕的混乱记忆重归脑海,紫瑜惨白着脸,指尖抚唇,瞠了目,隐约是喝得酩酊大醉的她先动手轻薄了他。 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轻薄她! 紫瑜无法接受,尖叫着踹了展灼华一脚,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下来,哆嗦着手扯来外衫披上,指着睡眼惺忪的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姓展的亏你是一族尊主,罔顾礼义廉耻,竟然趁爷醉酒不省人事之际趁人之危,不要脸的登徒子!” 反应片刻,展灼华明悟了她的意思,立马解释道:“昨晚没发生任何事,是汝压倒吾不肯起身,多次好言相劝也无济于事,吾又不爱斤斤计较,索性便任汝趴着,那腰带是汝夜半睡得迷糊间觉着不舒服自己个儿解下的。” “好,那爷问你,你脸上和脖子的印迹是——”紫瑜咽了口唾沫,有些羞于启齿,咬咬牙,鼓足勇气喝问:“是爷弄的吗?” “确是,昨晚汝言吾甚可爱,不由分说便亲了上来。” 展灼华嘴角不自禁上扬,偷眼瞄她,稍有些羞怯。 酒后乱性,糊涂啊! 紫瑜捂住心口窝,懊恼得直咬唇,咄咄逼问:“爷再问你,这裙子上的血迹如何来的?” 闻这句质问,展灼华正了色望去,狐疑地拧眉,“出血,无非有两种原因,一是受伤,却不可能;二……”语声微滞,看了她两眼,欲言又止,脸庞飘来火烧似的红晕,张了张嘴巴,悄悄答道:“许是月信来临,汝未察。” 怎么忘记这码事! 算一算日子确实该来月信,委实是错怪了他,紫瑜尴尬地搔搔头,女儿家似她这般马虎大意的实乃稀世罕见,真是蠢死了,支支吾吾道:“昨晚爷酒后胡言不可尽信,有些事亦并非故意为之,望你别误会。” “汝要抵赖不成?” 展灼华很警觉,害怕她翻脸不认人,着急道:“昨晚汝言说喜欢吾,对吾上下其手摸个遍,占够了便宜,酒醒便要当甩手掌柜妄图不负责任,当负心薄幸之女吗!” “不可能,爷的原话肯定不会说喜欢你!” 展灼华驳斥:“如何不可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汝亲口言:爷喜欢的是元宵。” 又犯蠢了! 真想抽自己这张把不住门的破嘴,紫瑜欲哭无泪,非说喜欢元宵,这下叫他逮住了把柄拿此事大做文章。 等等,元宵? 她忽然急中生智,萎靡不振的情绪一扫而空,精神抖擞,大方承认了讲过的话,“对,爷实打实喜欢元宵,它是十分可爱的狸奴,却并非是你展大尊主!”双目正视他,苦口婆心道:“爷根本不喜欢你,明白吗!” 展灼华悲愤欲绝,看她的表情俨然是在看一个玩弄感情的渣滓,怒声诘问:“为何?给吾一个理由!” “听好了!”紫瑜不甘示弱,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 “第一,你变化多种不同身份欺骗爷,毫无悔意;第二,被傲因攻击的时候,你明明可以第一时间出手,非要等爷受了重伤才相救,居心叵测;第三,麒麟族天石定下的这段姻缘,爷不愿接受,爷的婚姻由自己做主;第四,爷厌恶你用术法窥探与作伪;第五,你非人族,爷不想和异族有所牵扯。” 一口气讲罢,她站了起来,疾步推门而出。 驭劫 第81节 展灼华面上无悲无喜,只蜷成团倚着床榻,缓缓垂下脑袋。 “近些日子,娘子似乎心绪不佳,往昔成天琢磨出府,忽沉寂下来半步不踏出赭古居,前所未见的诡异。” 多日来春雨服侍主子用馔的时候,留意到一盘盘撤下案的馔肴,菜形齐整而规矩,个别两盘咸齑形状有少许塌陷。 主食的蒸饼与胡麻粥一口未动,独动了几口槐叶冷淘,食量少得可怜,跟往常大快朵颐的情形相比着实判若两人。 “本想着抱来元宵给娘子解闷儿,找了又找寻了又寻竟凭空消失了,忙去禀了,娘子却无动于衷没只言片语,你说奇不奇怪。” 闻言,秋雪心中也犯嘀咕,揣测道:“娘子莫不是与谁生了龃龉以致心情欠佳?又或是厌了元宵喜欢旁的了?” “有了俏郎君,哪有空管一只狸奴!” 屋檐上一个黑影施展了鹞子翻身,将将落了地,吓了一跳的春雨秋雪二人瞪向笑嘻嘻的玄十四。 “什么俏郎君?” “二位姐姐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玄十四压低声音,同她们咬耳朵。 “啊?娘子宿在了展郎君的屋里?岂不是——” 秋雪拽住春雨,朝她挤眉弄眼,“咱府里要多一位展郎子哩。” 玄十四摆出一副过来人了悟一切的架势,道:“少主多半是害羞,所以便有如今这副情状,只是展郎君有点奇怪……” 他故作神秘拉长了声,春雨经不住催促:“快说!”作势要去掐拧,他连忙笑答:“似乎是被伤了心,镇日愁容不展立在书案后挥毫写些酸诗。”自袖底一通摸索,掏出一沓宣纸,“这不,我偷拿来些,你们看看。” 她们仔细瞧去,一幅字龙蛇落笔,行笔间遒劲刚健,端的是凛然飞扬。 而诗词满含凄苦孤郁,字里行间隐晦点出了娘子的名字,给人一种深闺怨夫斜倚着熏笼独守空房至天明之感,塑造出他被负被抛弃的可怜之象。 秋雪纳闷:“莫非那晚生了不愉?” “即便不愉,娘子床笫之间的事,我等如何能管。” “对了,还有一桩事忘了讲!”玄十四一拍脑门,乐颠颠道:“一早上,有一名长得顶漂亮的小娘子寻上门来找展郎君,现下正和他叙话呢。” “嗯,稍后我派人问问,晚上是否要为这位娘子安置间屋子暂住下。” 秋雪压根没当回事儿,以为是展府遣来的人抑或是亲朋有事来寻展灼华。 春雨的心思玲珑,有些不同的想法,“她和展郎君是何关系?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可探听清楚了?” 对于她的问询,玄十四茫然无措,“只知她唤契羽,是展郎君的友人。” 春雨起了警觉心,眉间拢了凝重之色,“立刻找两个机灵的使女去盯着,尽快摸清那位契羽娘子的身份来历。” “你莫不是怀疑契羽和展郎君的关系不一般?” “无,自是极好。倘有,务必尽早扼杀在源头里,以免长大之后妨碍了前行的大路,防范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对,省得留着碍眼,给娘子找不痛快。” 她们的对话,玄十四听得迷里迷糊,干杵着不知怎么搭话。 “愣着作甚?” 秋雪柳眉倒竖,乜着脑子像缺根弦的玄十四火气不打一处来,“快回去盯着!倘若展郎君这只煮熟的鸭子叫契羽给叼走了,且等着娘子把你大卸八块罢!” 感知事态严重,玄十四脚下生风,一溜烟窜得不见踪影。 “咳,契羽是谁?” 春雨秋雪后脊不禁一凉,慢吞吞转过身,讪笑着行了礼。 那厢,被叨念好一阵子的契羽环视屋舍的眼睛乍眯,黛眉紧拧,连打了七八个喷嚏,迫不得已放下把玩的白玉花瓶,抓起一张洒金宣纸便铆劲儿擤鼻子,末了顶着发红的鼻尖,长舒一口气:“听闻尊主被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包养了,故而特来瞧瞧。” 正值伤情之际的展灼华闻一席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喉咙一噎,“汝委实得了闲,一套风凉话尽用在了吾身,族内……” 他非常不待见抱着看热闹心态来此戏谑的契羽,试图转移话题。 契羽面容整肃,利索接下话茬,毕恭毕敬答道:“一切无忧!族内事务均处置妥当,外无异族侵扰,内无骚动,上至长老下至刚降生的小麒麟崽子俱是安安稳稳,请尊主放心。”禀罢正经事,她瞟他一眼,又道:“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展灼华摆手摇头,“必无好事,莫讲。” 他已经够烦心,若再添一桩烦心事岂不是要折腾死。 “恕我冒昧一问。”契羽当他的话如耳旁风,自顾自言道:“尊主欲在凡界盘亘至几时?目下族中虽是一切安泰和乐,自是不必烦扰,但时日渐长难免会生出非议,并非长久之计,还望早做决断。” “吾寻到了天石命定之女——秦紫瑜。” 契羽微微一愣,翘着嘴角:“恭喜尊主!”轻垂了眼,温声问:“不知目前进展如何,可有需我帮忙之处?” 他苦笑:“连连受挫,进展不前,没法子帮。” “非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尊主尽力为之,那么于时运一说上也该有些变化。” 酷暑炎炎,热气缠裹,恹恹欲睡的午后蝉也静谧不鸣。 春雨同秋雪大喇喇顶着烈日,冒了一身汗,然而顺颈流淌的不是热汗,是一颗颗冷汗,久不出房门的娘子居然在她们和玄十四谈论契羽的时候出现,且还追问。 这是个棘手难题! 要是扯谎,待日后真相水落石出,免不了背上一个欺瞒主子的罪名,要是照实讲述免不了娘子伤神多思,倘证实契羽和展郎君是单纯的朋友关系,更免不了治她们一个挑拨离间兼僭越的罪名。 反正横竖是错,便捡最轻的担着。 “她是展郎君的友人。” “哦,瞧你们风声鹤唳的模样,爷以为契羽是来捉奸呢。” 祖宗哟,您可真敢讲。 此般悚然形容简直令春雨同秋雪的心险些跳出嗓子眼,涉及女儿家声誉,她家娘子也轻巧调侃不当回事,真是粗心惯了,话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这毛病要不得! 更令她们意外的是,娘子对契羽的到来竟半点反应也没有,稀松平常的态度中有几许冷淡,“来者皆是客,莫要轻怠了人家,剩余的你们掂量着办便好。” 紫瑜扭身挪回了屋子,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使女。 秋雪一脸为难,犹豫不决道:“是否还安排使女盯着展郎君?” “盯着!事情要做得隐秘,切莫被瞧出破绽,每日叫玄十四把展郎君和契羽的举动详实记录,呈报给娘子。” 春雨自有一番思量,依她的判断这二人之间必是起了龃龉生出罅隙,当务之急是劝和二人,可一般的劝和方式并不适用,需得另辟蹊径,现今来了位契羽小娘子是再好不过。 -------------------- 因为是借鉴唐代,所以这里的展郎子指女婿,女婿又被称为“郎子”。 第106章 心乱了 是夜,契羽在府中暂住下来,隔日清晨与展灼华一道出了门。 至暮色四合,余辉渐暗,方相携回府。 玄十四屁颠屁颠地跑来赭古居,向擦拭金错刀的紫瑜兴冲冲道:“少主,今天我随契羽娘子和展郎君去了龙门游玩,人道‘洛阳西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当真名不虚传。之后又去白马寺听了钟声,归途中契羽娘子买了不少东西,送给展郎君一条蹀躞带,送了我一把障刀。” 他有意显摆,在众人面前得意亮出。 秋雪嗤之以鼻:“一把破刀而已,有什么好炫耀,娘子也没少送你上好的兵刃,真没见识。” “你!”玄十四嘴笨,接不上话茬,忿忿嘟囔:“不跟你一般见识。” 反应皆无,委实奇怪,春雨暗暗瞥着娘子,心尖漫上层层叠叠的疑惑。 “人家送你东西,必要礼尚往来,莫失了礼数。”紫瑜笑着提点,继续擦拭金错刀。 第二日,玄十四巴巴儿来禀:“那二位游览了金谷园和铜驼陌,玩得很尽兴。下晌到洛河登了画舫,展郎君出手去扶险些落水的契羽娘子,搂进了怀,堤岸边的行人瞧见称赞二人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呢。” 紫瑜握着钓竿,示意他噤声,“莫吓跑了鱼儿!” 第三日,玄十四到赭古居的时候已是亥时,“今儿个又去了天津桥登亭赏月,二人吟诗作赋甚有默契,又与别人斗诗,得了一块歙砚,获胜而归。” 紫瑜恹恹欲睡,“爷倦了,下去罢。” 第四日,玄十四提了两块白色石头回来,凑上前问:“少主,今儿去的一遭平泉庄没甚好的东西,只有这乳白色的醒酒石特殊些,要是送契羽娘子她会不会嫌弃啊?好像跟展郎君送人家的玉镯发簪没法比……” 紫瑜盘膝而坐,品着佳酿,“礼轻情意重,重要的是心意。” 第五日,玄十四姗姗出现,一脸受教匪浅的样子,“去一趟邙山,听一回契羽娘子的讲解,我终于明白了旧朝天子的丰功伟绩与昏聩无能,不愧是才女,怪不得展郎君频频夸赞。” 紫瑜逗着黄鹂鸟,笑得合不拢嘴,抽空回了一句:“多跟契羽娘子学着点,能受益终生。” 第六日,玄十四吃着甜瓜,囫囵道:“天未亮,两个人便跨马去了临汝县泡温泉。看着心旷神怡的美景,起了作画的闲情逸致,画了小半个时辰后,将画作互赠对方。有位老叟恰巧路过,瞧见二人的情状,误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蜜里调油的新婚夫妇,弄些风雅的情趣,惹得契羽娘子羞红了脸。” 及至第十日,展灼华与契羽才算消停下来,玄十四也得以舒舒坦坦大睡一觉。 瞅着娘子未露出星点介怀吃醋的神情,春雨和秋雪竟也吃不准她对展郎君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了,一时间束手无策。 邪门,忒邪门,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赭古居使女目瞪口呆,揉眼睛的揉眼睛,掐大腿的掐大腿,直勾勾瞅向极具耐心试了一套又一套衣服的娘子,甚是不可思议。 娘子一向不爱在打扮上花心思,素常随手捡一件女装套上,随便绾个发髻,碰也不碰胭脂水粉,任由盒子上积了灰。 一张脸素面朝天,离精致一词差的岂止是十万八千里远,那是与精致从来无缘。 这破天荒精心梳妆打扮的举动,惊世骇俗,叫人咋舌。 “爷记得在金缕坊买了对珠珰,正同颈上这只璎珞相衬,去找找放哪儿了。” “好咧。” 娘子积极拾掇,她们巴不得搬出看家绝学,打造出一位艳光四射的洛阳第一美人,出一出风头。 太繁复的发髻衬不出娘子的英丽清新,使女因此将紫瑜的乌发挽作反绾髻,简洁大方。 两鬓各簪了一朵花钿,发髻中间饰以绢花,轻勾黛眉,用胭脂在面上画出晓霞妆,莞尔一笑弯月高悬,何等的风姿妩媚。 上身着的丁香色坦领上襦,显出细腻雪肤,加之璎珞点缀更曼妙生辉,腰肢间绣了穿枝花纹,颇为繁丽。下身束了一条靛青色鸟衔花草纹的锦裙,水绿帔帛搭上肩臂,行如流风,潇洒婀娜,不拖泥带水,正是紫瑜喜欢的飒爽风格。 她领了使女踏出赭古居行往府门,在大门口与也要出府的展灼华和契羽碰个正着,简单的寒暄一二,目光张望到府外守候在马车旁的人,嫣然一笑:“阿琮!” 姬琮一袭锦衣,眉目清俊,气度皎然,士族儿郎的大家风范一目了然,姿容行止与展灼华不遑多让,翩翩行来同三人见了礼,看见紫瑜的装束不由眼睛一亮,“小瑜儿,我们走罢。” “恕我今日无法多陪二位,改日定尽地主之谊。” 紫瑜行止谦谦,明眸皓齿,两靥荡漾着盈盈笑意,美若天仙,暗香随倩影,两个郎君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于她。 契羽注意到姬琮扶紫瑜上马车之时,展灼华的手攥成了拳,先前的好脸色变得森冷,未等马车驶离便怫然离去,她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立了半刻,才姗姗跟上。 “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今日尊主是吃醋了罢,嫉妒紫瑜为见姬琮而盛装打扮,更嫉妒两人亲昵的关系。” 驭劫 第82节 “因她未正眼瞧您,您心中失落。” “唉,被狠狠伤了心……” 受不了聒噪的展灼华猛地驻足,咬牙切齿道:“少说点话,别人不会拿你当哑巴。”字字句句精准踩中了他的痛处。 给他添了堵,契羽乖乖住口,翩然回了屋。 摘星楼—— 看着熟悉的雅间,分毫未动的陈设,姬琮慨叹:“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的确,你再不是当初被姬伯父打得痛哭流涕,便躲来我这摘星楼住上十天半个月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而今是顶顶厉害人称小诸葛的姬洛陵!” “清俊疏朗,运筹帷幄,胆大心细,是大应朝万千小娘子最想嫁的郎君之一,着实今非昔比。” 经不住她一通夸赞,姬琮面皮腾地红了,“过誉了,不是说有桩大事需我帮你,何事?” 见他主动移上正题,紫瑜很满意,不枉她天花乱坠的吹捧,“帮爷解答一个疑难问题。” 她刻意压低嗓音,将预备好的满腹草稿倾倒而出,“刚才和你打了照面的展灼华曾数次欺骗了爷,虽然很气愤介怀,但是爷仍放任他在眼皮底下晃,偶尔觉得烦躁讨厌,可更多时候觉得挺有趣。” “有回醉后不小心讲了胡话,他偏偏当真,要求爷兑现承诺,爷使了手段反驳,他哑口无言,之后也不再见他。” “等了几天,他倒没来纠缠,契羽……便是和他一块儿的小娘子上门来寻他。两人外出游玩了十多日,下属每日向我呈报两人何等的默契何等的般配,爷心底就不舒坦,胸发闷。明明不愿听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想了解两人做了什么。” “小诸葛机智又聪敏,能断出是何症结?” “你问对了人!”姬琮颔了颔首,一脸‘看透一切了如指掌’的神情,“我每问一题定要如实答之,不可作假。” “好!” “不见他时,惦念否?” “想……却并非想他,是想狸奴!他送予爷的狸奴,同他的性格一般骄矜自傲。” 姬琮不错着眼珠子观察她神情,复问:“契羽同他亲密无间,内心可烦扰?” “有一丝烦扰和不舒坦。”紫瑜稍稍点头,情绪蓦地低落下来,“可我已竭尽所能去忽略。” “现在对他连番欺骗,仍记仇否?” “说完全不记,不可能,只是很浅很少。” “结果一目了然!”姬琮挑眉拊掌,欲卖个关子捉弄她一回,“是害了相思病。” 紫瑜拍出长鞭,横他一记冷眼,“胆肥了,敢耍爷玩。” 摆手连称不敢,姬琮肃了神色,不再开玩笑,“虽非相思病,好歹也沾了边。”一字一顿的加重了语气:“你对展郎君生出了好感!男女之间最先生出的是好感,其次相处磨合阶段上升到喜欢,之后是纯粹的发自肺腑的爱,坚贞不渝的爱促使人一往无前,不畏世事,自然开花结果。”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欣慰地指点了迷津:“你会一步步喜欢进而掏心掏肺的爱上对方,包容对方的缺点,理解对方难言的情绪,成就良缘。” “但,对他的好感是从何而来呢?”她困惑。 姬琮猜测,“人品贵重?风度涵养?” “爷知道了!”紫瑜倏然睁大眼,明悟般笃定道:“是那张极合爷胃口的脸。” 何其肤浅…… “红鸾星动,铁树开花,可喜可贺!”姬琮连拜三揖,笑着拍她肩头,语重心长地讲道:“依咱俩狼狈为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日后待你成婚便不随礼了,显得太见外,今天解决的难题权当新婚贺礼,实用又适用。” 紫瑜咬着嘴角,蔫蔫儿问:“我和他般配吗?” 她同契羽相较,好像样样比不上人家,浑身上下全是缺点,明眼人一看便知哪个般配。 “中邪了?”姬琮愕然打量她,“说出这么窝囊的话,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个假的。”握着折扇戳向她的脑门,眼里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首先,秦紫瑜作为一个人拥有七情六欲,喜欢男人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自卑的,家世才学向来是庸俗贪婪者衡量利弊的标线,潇洒如你何惧之?其次外界的风言风语毋须理睬,不受干扰,做好本我。” “该出手时就出手,莫叫别人先下手为强拐跑,否则追悔莫及。” 该怎么出手是个关键性问题,原谅紫瑜用颈上的榆木疙瘩苦思一整天也没理出章程,颓废地滚上了榻,卷了锦衾龟缩成一枚敦实蚕蛹,静静发呆。 视野中一张桃粉花笺突兀落下,堪堪遮住直愣愣的目光。 初初,窃以为是哪位爱慕者羞于启齿对她的倾慕之情,借花笺倾诉痴恋,新颖的方式成功吸引到她的注意,勾起细阅的兴趣。 ‘大蚕蛹’蠕动挣扎出一只手捡起一览,立马踹开‘厚茧’演了出金蝉脱壳,匆促唤奴仆牵来炽玉骢,风风火火出了城。 -------------------- 第107章 绕指柔 城外官道,骏驹奋蹄疾驰,奔往青山茂林之中。 她最是熟悉这片山林的地形,也最是清楚花笺上标明姬琮被绑的地点即伊始救起展灼华的大坑。 顶顶风雅的笺子偏用做写绑架威胁的话,除暴餮天物之外,落款处的契羽二字,更透着十足挑衅劲儿。 为对付她绑来姬琮做人质要挟,卑劣的手段大大触着了紫瑜的火气,自诩从不对女子动手的她不得不自打脸面,收回这句话。 随着策马深入林间,她略放缓速度,远远儿瞥见大坑旁的树上绑了一个耷头阖目的人,似是昏厥不醒,娉婷玉立的契羽正拈花一笑:“果然守时。” 紫瑜勒了缰下马一步步走近,弃掉长鞭。 “如你所愿,爷来了,放了姬琮!” “可以。”契羽痛快地答应,却提出了另一个要求:“放他之前,与我开门见山的谈一谈。” 紫瑜不信她,可也不得不被动应承。 说实在,天石定下的这位尊主夫人,契羽实未细看过,一开始的匆匆见面出于礼貌不曾过分审视,而今悠悠地从头到尾审视了遍,才发觉许多之前未注意到的东西。 她怡然的神情,添了一抹讥诮。 “恕我直言,身为凡女的你并不适合尊主,不论是身份抑或性格俱截然相反,哪一方都不能迁就,必做不到融融泄泄。更不会得到族中长辈的认可,况且你的心里也明白,若非天石箴训,尊主根本不会纠缠于你。” “他对你的真心和你对他的真心,不言而喻。” “所以,你喜欢展灼华。”紫瑜停顿一下,眼神微黯,反问:“你把我赶走,就能顺理成章得到他?” “喜欢已久。”不光磊落承认,契羽更自信满满,睥睨而视,“我父亲乃麒麟族大长老,母亲乃白泽族尊主之堂妹,家世足以匹配。我帮尊主打理族内事务,出谋划策,对他的真心日月可鉴,是最适合他的人,得到他是迟早的事。” “与其和我说这么多,不如劝一劝展灼华。” 因一则箴训不断纠缠于她,一心只想达成目的,可恨叫情爱蒙蔽了双目的自己竟对他萌生了好感,何其可笑蠢笨。 “不,你弄错了,我的目的是想你死得明白,来日莫当糊涂鬼。” 契羽眼中暗藏的妒怨杀机一览无余,噙着凉薄的笑,缓缓掏出袖间的一把利刃,一步步逼近,“之所以杀你,皆因天石箴训,纵四海水竭,八荒疮痍,五界倾覆都斩不断命定姻缘。”幽沉的语调骤寒,耷着嘴角,她微微蹙眉,目光妒恨交加。 “所以啊……我寻到了一种秘术。舍弃术法仙骨,剥离三魂七魄,占据你的躯壳,用斩魄刃把你的魂魄封禁投进我的肉身,以炼狱之火烧足三日,将灰烬丢入冥界的三途河中,永不得轮回。而我将替代你的身份活下去,与尊主长相厮守,顺应天石箴训顾全了大局。” 刃尖抵住胸口,眨眼间便能夺了命,紫瑜嗤笑:“看着柔柔弱弱,一门心思却要致我于死地,爷低估了神仙的心肠,看来是在劫难逃。” 自知回天乏术,她垂下头,“给爷一个痛快。” 契羽却迟疑了一下,“没有遗言要讲?” 紫瑜坚定地闭眼。 “假设在危急关头如果有人救你,你希望是谁?” 紫瑜不理睬她,僵杵着引颈受戮。 她这嘴跟河蚌一般严丝合缝,让契羽无从去撬,更尴尬的下不了台。 “也罢,我可以不杀你,只问一个问题!” “你当真不曾对尊主有过一丝好感?据实答之可免一死。” 哪怕抛出活命的机会,她的嘴都紧闭不肯吐露,契羽是一个头两个大,碰上这么死犟的人真是活受罪。 思来想去,只能粗暴地将斩魄刃架上姬琮的颈项,威胁恫吓:“他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为及早促使她开口,契羽不得已动了真格,刃尖割破肌肤渗出血痕。 果不其然,紫瑜急了,终开金口:“别伤他,爷……是有些好感。” “对谁有好感?” “展灼华。” 契羽扬眉,“大点声!” “爷对展灼华有好感!”紫瑜凶巴巴扯嗓大吼:“满意了吗!” 将将赶来的展灼华一愣,吐出一个百转千回的‘啊’。 半刻之前,他忽然收到契羽传来有要事相商的消息,兀自奇怪着,又收到她的催促,急忙施术挪了来。 猝不及防撞上紫瑜的当面表白,怔愣后觉着一切都太不真实,内心深处生出一丝空茫。 四目相接,紫瑜默默捂了脸,蹲下身。 万籁俱寂中,一道中气不足的声音弱弱地问道:“那个……打扰一下,能否为某松个绑?” 姬琮哆嗦着嘴,气弱声嘶提醒道:“刀剑无眼,女侠可否挪了刀刃,某怕血。” “咦?”契羽对姬琮清醒的反应颇大,惊诧道:“本预计夤夜时分能醒,而今提早了这么多,奇怪。” 姬琮有气无力道:“实不相瞒,某是被一句‘爷对展灼华有好感’给震醒了。”无精打采地耷了眼皮,乜着绳索一圈圈的捆扎方式,缚得与五花大绑的粽子无二,咋舌赞叹:“女侠一手捆绳绝技着实惊艳了某。” 平白受一顿夸赞,契羽怪不好意思,“为难你了。”她斟酌着语句,向姬琮绽开纯良微笑:“未免拖郎君入浑水,不如再晕一晕,可好?” 反手贴上已遭了回殃的后颈,定定瞧他,仿佛只要他一点头,下一刻又能去见周公。 “不必,正所谓浑水摸鱼,某无惧哉。” 契羽嘴上答应,实则悄悄捏了诀,备了一手混淆视听。 展灼华直愣愣地蹲下,“汝心悦吾乎?” 不听,不听,紫瑜装鹌鹑不动,外露的红耳朵尖却出卖了她羞赧的事实。 契羽趁隙接来话茬:“她心不心悦倒不要紧,重要的是我心悦尊主多年,期盼共谱佳话。” 横空抡下的一棒槌,砸得展灼华很茫然,“大白天说浑话,莫不是傻了。” 憨货! 娇笑着的唇微抖,契羽噎了噎,抛出深情款款的媚眼,无限娇羞道:“尊主是因天石箴训不得不被迫缠着紫瑜,其实打心底还是喜欢我!” 驭劫 第83节 都哪儿跟哪儿? 事已至此,与其藏掖着倒不如借机会摊开讲个清楚,展灼华不愿紫瑜误会令彼此的隔阂加深,看着她的发髻,按捺忐忑的心绪,吐露了实情:“吾承认,确有一半天石箴训的原因,亦有一半真心爱意。”宽厚手掌落上她单薄的肩,沉声缓缓道:“吾的喜欢不纯粹,是不是很可笑。” 契羽在旁抢话,“我样样出色,比她强,不瞎的人都知该选谁。” 再度被打岔,展灼华没了好脸色,眯着眼剜契羽,她吃错了什么铆劲儿瞎蹦达,真想揍一顿再把人扔回族中。 “没错,汝棋琴书画无一不精,文武双全,出类拔萃。可吾就喜欢紫瑜一个,即使她脾气差性子暴,做事大大咧咧,粗鲁得不像个女人,吾也不会移情别恋。” 紫瑜攥紧拳头,爷忍! “除非讲出你倾慕她的理由,否则我不会死心!” 契羽难抑愤慨,恨恨地咬紧牙关,活像一介深闺怨妇。 “倾慕一人不需理由。”展灼华冥思,娓娓道出暗藏的情愫,“硬要找理由,便是她值得吾倾慕,值得吾去付出满腔热忱恋慕。因她,吾明白了缘分,明白要珍惜一切。” “因倾慕,尊主便把麒麟血融进她身体,将半条命搁在她身上,宝贝似护着?” 不再埋首当乌龟的紫瑜,扬首盯着契羽,神色震惊不解,“半条命何意?” “尊主竟守口如瓶。”契羽惆怅又伤感,非常替他不值,视线在二人间打了个转儿,甩着不愉的眼刀子,大发善心的开了尊口。 “每任尊主会在成婚当夜和新妇水乳交融之际,过渡一半麒麟血给女方,乃亘古以来的习俗,亦乃夫妇一体的象征,换句话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你受傲因攻击的时候,尊主故意没及早相救,是为等你筋骨俱裂、气血皆损的状况下辅以灵泉融进麒麟血,日后但凡有风吹草动,用你身上的麒麟血可避灾祸。” 听了许久的壁角,姬琮不禁动容,眼眶里泪花闪烁,“以命相陪,情意匪浅,夫复何求!” 他感动得直打嗝哽咽:“紫瑜啊,长点心罢,这样的男人满心满眼独你一个,打着灯笼难寻,错过这村就没这店哩。” “何况,这年月难得有水灵的傻白菜主动拱猪,人巴巴儿凑到你嘴边,还有什么不满意?知足罢,拿够了乔便见好收了啊!” “住嘴!”紫瑜烦躁一斥,好后悔救这个聒噪又爱起哄的竹马,合该冷眼旁观才是。 众目昭彰之下同契羽一唱一和像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沆瀣一气来坑她,叫人怀疑揣了劳什子用心,气急甩了脸子,“什么都不明白,浑说个屁!” 真心诚意相劝还不领情,好心当做驴肝肺,姬琮被怼的怒火中烧,驳了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展郎君对你求而不得,我对何樊亦求而不得,一颗痴心不被待见,一腔深情被漠视,两者有何差异!” 甫曝出石破惊天的消息,引起一片哗然。 “何樊?”紫瑜惶恐咬手指,“你……你断袖了?” 展灼华拧眉不言。 “苍天有眼!想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幸碰见单相思的断袖,这个隆重时刻应该被铭记于心,太兴奋了!” 齐齐望向激动地语无伦次的契羽,三人窘极。 “断袖之事容后再议,先把你和展郎君的事情掰扯明白。” 虽是被五花大绑着,但姬琮的神志却很冷静明晰,知晓按部就班的办事,且拿话刺她:“拖泥带水不是秦小爷的风范。” “哎,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那就相处着试试。若情意渐浓便也算应了天石箴训,若时日渐长觉得两相生厌,便痛快分开,莫伤害对方,可好?” 紫瑜一番爽利的言语得到了展灼华疯狂的颔首赞同:“吾愿意,吾同意。”能软下心肝,愿意慢慢敞开心扉尝试着接受他,已幸甚至哉,岂能让两相生厌的情况出现,披荆斩棘这么久只为此刻,握住了便不会撒手。 嘴角高挑,乐滋滋牵起她的手,“那——” “那什么呀!爷要听姬琮讲断袖之事,再打扰,拍你!” “忒没眼力见儿。” “靠边——” 扛不住紫瑜和契羽的轮番嫌弃,展灼华碰了一鼻子灰,不是滋味儿的杵进树荫里,不时拿眼风扎一扎姬琮,害得小可怜结巴了好几回。 磕磕绊绊的叙述完自何时起恋慕何樊及当面倾诉衷肠被婉拒的过程,两个小娘子痛惜扼腕。 “可怜愁心无处拢,自古痴情终成空。” “莫灰心,这世间芳草连绵,总有一株是你的。” “多看看多寻寻,会发现世上定有别人能担得起你的痴情。”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紫瑜一手捞起颓坐伤情的姬琮,一手挽起叹惋不已的契羽,情绪高涨,豪气冲天地拍拍胸脯,“走,咱喝酒去!”瞥了眼角落里孑然的展灼华,停步,朝眼神灼灼的他勾了勾指。 夫人召唤,尊主莫敢不从。 紫瑜用哄小孩子的口吻哄着他,“乖乖回府,好好吃饭哦。”捧住他的俊脸,在隐隐浮现低落神情的面孔,噘嘴‘吧唧’亲了一口,笑得甜蜜狡黠,“先来道点心开胃。” “不……不成体统。”他分明该做出严词厉色的样子,偏生喑哑了嗓子眼,蚊子哼哼似,软软和和的没丁点儿气势。 契羽拽走姬琮,嘴巴念念有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仿佛是逗上了瘾,紫瑜眨眨眼,朝他耳朵呵气使坏,“不喜欢吗?” 耳朵蔓上火热的嫣红,展灼华心中欢喜,轻轻咕哝:“喜欢。” 这一吻,亲得着实恰到好处,酥了心软了筋,展灼华为之神魂颠倒,化为绕指柔,飘飘然应承了回府的要求。 -------------------- 第108章 南风馆 事实证明,有时候因微末甜头而丧失理智是一件极其愚蠢的行为。 紫瑜先前信誓旦旦的承诺入夜归家,中途却反悔,差了奴仆来禀要通宵达旦畅饮一宿,陪那个杀千刀的伤心人酩酊烂醉一场,展灼华为不显得他小心眼,便假笑着捏鼻子认了。 假装大度放纵她的结果就是…… 至隔日晌午仍未归府,他坐不住便打听仨人于何处饮酒,打算亲自去接,底下奴仆一个瞅一个都不敢吱声,最后合力推搡出一个人叫他回答。 那人承了苦差事,自是一脸惊吓不敢隐瞒,支支吾吾地挤出‘南风馆’三字。 展灼华微微怔住,琢磨仨人背着他酩酊烂醉到小倌馆,彻夜不归,长了大能耐。 遂强忍心头火点了个奴仆带路,大刀阔斧杀进南风馆,往管事的身上砸去两袋金叶子,支使着去带路找人。 孰知对方是个不见钱眼开忠贞不屈的严嘴巴,惹他心火烧得更旺…… 免不了冲旁人撒一撒火,可巧有人兴冲冲撞来。 一群拥来献媚的小倌亦趋亦步。 他们身上混杂着脂粉香散发出难言的腻味,展灼华按住不适的胃,眉宇染了薄怒,四五个醉眼朦胧的大汉凑巧撞上这茬儿,见色起意,借醉探出贼手意欲揩油。 妄图揩他油水,也不怕折了寿数。 心烦意乱间脚下踢踹的力度狠了些,每个人飞出的距离颇远,压塌了燕几摔碎了杯盏,不小心弄出砸场子的阵仗。 馆子里豢养的打手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吃人这口饭干活便要到位,一伙人浩浩荡荡现了身,照例来了一次凶神恶煞的开场白,紧接着人手抄了一只粗棍似浪潮涌没了尊主他老人家。 大堂—— 光可鉴人的地面横七竖八躺了一水儿不长眼的玩意儿,面庞青紫红肿,捂着身体各部位凄哀痛呼。 其他作乐的客人不明就里,哆嗦着后退,小倌花容失色,拢着松垮衣襟连滚带爬逃离。 在管事和满面淤青的壮汉打手们期期艾艾的注视下,尊主甩出一袋金叶子当做赔偿,径自拂袖上楼向南边最大的包间行去。 ‘咣当’的踹门巨响,打断了幔帐后伎人弹奏的靡靡乐音。 嘈杂调笑声分外突出,端看来者气势汹汹目光睃巡必是寻此间的客人,同她们无碍,便重新理了曲子徐徐而奏。 相隔一座屏风,展灼华清楚的看见十来个小倌围着什么人你一言他一语嬉笑调情,间或夹杂少女娇语。 他刹那间幽沉了眼眸,厉目逐个剜去,暗暗咬牙,呸了一声。 公狐狸精! 她们撒的银钱到位,唤来的小倌容貌个顶个的好,长相各有千秋,敷粉描眉,气质殊异,一颦一笑堪当尽态极妍。 借一个形容女子的成语‘燕瘦环肥’来比喻他们很恰当,哄人的手段也高明。 左一个人捻了樱桃亲手喂,右一个人斟酒去喂,前边人讲话逗趣儿,后边人捶肩奉承,依偎着不放,伺候得舒舒坦坦,享尽齐人之福。 展灼华心中的老醋翻波,蔓延着能呛死人的酸味,一言不发地徒手劈断了屏风,左右开弓薅住两个小倌的后衣领掼出几丈远。 旁的小倌惊呼逃散,吓得屁滚尿流。 几案边上的女子回首凝目,“您大驾移此,打跑了我点的人,不知有何贵干?” “是汝?”展灼华一愣,马上质问:“紫瑜人呢?” 这捉奸的派势十足。 契羽紧搂着一个样貌出众的小倌,皱眉瞅展灼华,挑剔的目光上下轻扫,窃窃咕哝:“性格霸道骄矜,亏得紫瑜心理强大扛得住。总算明白天石为何赐下良缘……任哪家的娘子都不喜欢这么个自以为是的,不趁早栓来一个,只怕是将来麒麟族后嗣堪忧。” 幸有张好皮囊能惑一惑人,接下如此烫手的山芋,紫瑜的确辛苦,真是条铁汉子,她打心底敬佩。 “紫瑜在哪儿!” “在隔壁,可……” 舌尖上的话音滚了一滚,未及出口,尊主便如一只燎着了腚的鸭子狂奔出门,一脚踢开了隔壁的门,听着他哑着嗓子断断续续的干笑。 契羽转头唏嘘地问畔侧的小倌:“这种场合撞见未来岳丈,是不是挺尴尬。” 小倌斜睨她。 遇见了未来岳丈,如何应对? 冷静思考后,在一众愕然的视线中,展灼华慢慢放下维持飞踹姿势的长腿,踩着支离破碎的门扇残屑,行止端正走上前,神色淡然自若,遵循凡界的礼数拜了一拜,周全礼数和诚意体现了一半。 另一半诚意该出自于口,寒暄几句,最好能无形中拍了岳丈的马屁,忖度一二,立即打蛇随棍上。 “好巧,秦伯父也来逛南风馆。” 下一刻,他遭到了一记瞪视。 语不惊人死不休,紫瑜噎了口气,阴沉沉地瞪着他。 有这么缺心眼的打招呼吗? “你这后生识得我?” “先时偶见一面,久仰大名,心甚敬佩。” “清河展灼华?”秦域好奇问。 “晚辈正是。” 驭劫 第84节 秦域两眼放光,语出惊人,“听说我闺女睡了你。” 话音初落,一室死寂。 紫瑜、展灼华、姬琮俱打了一个激灵…… 前二者完全被秦域猝不及防的豪言吓呆,后者则是被劲爆的消息所冲击,一时忘记情伤,生出探求八卦之源的勃勃兴致。 不动声色间用笑吟吟的口吻兴师问罪,给展灼华吓个够呛,紧张地解释道:“伯父莫误会,晚辈和紫瑜清清白白,不曾逾矩。” 倘若解释不清这件事,轻则挨打,重则劳燕分飞,深知未来全系岳丈一人身上,展灼华斟酌着道:“那夜紫瑜醉酒,晚辈在旁看顾累极睡去,并未越轨,晚辈发誓如有冒犯定阖族罹难,必不得好死。” 哟呵,这后生性子耿直,合他胃口! “哎,不必慌张,我随便聊一聊。” 阿耶什么德性,紫瑜岂会不知,八成又要挖坑诱那厮跳。 门阀士族代代秉持风骨礼节,家风家训铭刻在心,持礼治家,尤看重‘礼’之一字。 是以,秦域抓住礼法二字,侃侃而谈。 “我知你是恪守礼节的后生。可是孤男寡女整夜同处一室于礼不合,传扬出去不止脸面无光,更损紫瑜名节,想来清河展氏万万不会干出毁人清誉之事。不妨以婚期止住外界流言蜚语的蔓延,意下如何?” “爷不同意!” 紫瑜极厌恶这种形式的催婚。 “没你事儿。” 傻白菜上赶着送来,蠢闺女不知叼走也就罢了,还唱反调,果真是拖后腿的好手。 “恕晚辈不能接受。” 他一副正人君子不趁火打劫的作派,颇让紫瑜刮目相看。 同时也存了疑惑,大好机会不及时把握,是真君子? 又或是……以退为进,别有目的? 此言一出,寻欢作乐的风月之地,一刹变得肃杀萧索。 这个后生的直言拒绝,令一向说一不二的秦域大为着恼,仅仅片刻便想出弄死他的一百零八种方式,冷着眉目,绷紧脸,又蓦然缓和神情。 “行,多余的话便不再讲。料想问了,八成得到的也是谎话,你俩是心智成熟的年轻人,我这个老人不跟着掺和了,自己的事且自己解决。” 他难得豁达开明一回,不愿刨根问底,留出足够的自由空间给二人,不过前提是丑话需在明面上摊开,“少年人难免气盛,我不希望在过程中紫瑜受到半点伤害,望你能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情,不论结果怎样给彼此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也是老了,他懒得费力气花心思管一双小儿女的事,年轻时候不经历些风浪挫折,总归是一大缺憾,两人折腾折腾兴许感情更浓,未必是坏事。 “言尽于此,该走喽。” 紫瑜不满,“去哪儿?”屁股没坐热乎,匆匆忙忙又跑。 “虢州的事还没解决完,此趟折返是听常堂主念叨府上来了后生。本来你封叔要同回,但一摊子乱事实在丢不开手,便由我先回来。” 身为苍阳宗的宗主、武林盟主委实不得闲,紫瑜叹了气:“路上小心。” 姬琮强颜欢笑:“伯父慢走。” 见状,秦域默然无语,情字上绊了跟头,要轻松爬起谈何容易。 他拉着展灼华迈出门槛,向要一起下楼送行的紫瑜和姬琮摆手,笑呵呵赶人:“跟着做甚,都回去,让他送我。” 楼下大堂客人早已一哄而散,受了伤的打手和小倌正排队等着医师上药,瞄见那尊煞神步下楼梯。 管事的哆嗦着避入墙隅,其余人能走得动便作鸟兽散,走不动的闭眼僵杵着,默念看不到我,更有胆小的难忍畏惧鬼哭狼嚎。 饶是见识过大场面,面对楼下一片鼻青脸肿的伤员,秦域的面目也僵硬了几分,转瞬轻咳一声:“昨儿时运巧,进城路过酒肆遥见姬琮仨人借酒浇愁,询问后得知因果便扯着人来排遣,忖度着抚慰下创伤。说来秦、姬两家是世交,我打小看着姬琮长大,人品心性了如指掌,本意是给他和紫瑜牵线,世事难料他竟钟情何樊。” 秦域眼角轻瞟一张张挂了彩的面目,内心微微唏嘘,扬了笑意:“有空儿劳你和姬琮多聊聊,想办法帮着开解一二。” “晚辈与姬琮一见如故,自当竭力帮他越过这道坎儿,伯父放心。”展灼华焉能不明白秦域的意思,话里话外点明他拽仨人上南风馆,并非她们胡来。 甭看姬琮和紫瑜相过亲,意中人实是何樊非你之情敌。 至于开解……无非是帮圆了梦,要么寻个人移情别恋,相当于设下一道难题来考验他的能力。 真心佩服,姜还是老的辣! 这厢,他作别秦域,路经南风馆管事的身畔时甩出一袋金叶子,冷冷一笑:“吾若发现往后秦紫瑜再踏足此,南风馆夷为平地。” 管事的下意识要反驳一句,有能耐怎么不管她,她敢踏足直接卸了胳膊腿儿,何苦为难我。 想归想,当他碰到那尊煞神咄咄逼人的视线,立刻蔫了,哆嗦着收了金叶子,战战兢兢应下:“是,是——” 有钱就是爷,您说了算。 是夜,‘秦紫瑜’之名传遍洛阳城所有的小倌馆,各家管事无一例外收到了一袋金叶子和一封警告信。 打听到了南风馆伤员遍地歇业三日的苦景,幸灾乐祸之余也略感兔死狐悲,掏出簿册着重记下了这个名字,告知底下人便是拿棒子往死里抽他们,都不能放人入内。 -------------------- 第109章 批公函 仍不知已上了小倌馆黑榜的紫瑜,遣人去摘星楼拾掇了姬琮的行李运回秦府。 她自己则把哭了第十八回 的姬琮踹进一间客房,劈晕了人按上榻,捂着被他哭声折磨疼的脑袋瓜,杀进展灼华的住处,来了一场秋后算账。 “说!你去南风馆是不是不信任爷,认为爷勾三搭四,吃着锅里看着盆里!” 展灼华慌忙扯了笑:“怎会……吾忧心汝之安危,惦念安否,再则粗鄙俗人,何如吾之熠熠风采,汝焉能青睐有加。” “哼,厚脸皮。”紫瑜拉下脸,蛮横地霸占了罗汉榻,左足大喇喇踩上榻,半屈小腿,在膝上撑起胳膊肘,摆出吊儿郎当的浑不吝派势,手指翻转着金错刀,逼问另一桩事,“讲实话,你是不是篡改了所有人的记忆。” 以前还知幻化一张假脸骗人,现今露出真容,旁人仍叫他作展郎君。 展灼华坦荡承认,笑意爬上嘴角,柔化了冷硬眉眼,态度异常柔和。 “吾的确使了术法更改他们的记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堂堂尊主放低身段认错,紫瑜大吃一惊,骤然语塞。 认错态度诚恳,如一味追究难免太刻薄,紫瑜因此含糊了过去,忸怩地瞅瞅他,埋头翻出一样东西,靠近递给他,“送你的。” 掌心躺着一条灿灿发光的金狸奴吊坠,非凡雕工琢出小狸奴的憨态圆润,脸上餍足的小表情刻得栩栩如生,肥墩墩的身躯像一颗小元宵,可爱玲珑又添喜庆,几搾宽的缕金红绳绑在腕上长度刚好。 这一刻,展灼华觉得狸奴也不是那么讨厌,虽然跟高大威武不沾边。 但——她喜欢,自己自然而然亦喜欢。 “吾定好生保管。” 见他妥帖地系在手腕上,一脸珍而重之的严肃模样,紫瑜面皮烧烫,小弧度的弯了唇,偷偷抚了下颈上红绳,口中却佯装不在意,“随你。” 展灼华眼睛何其毒辣,瞥见她的小动作,心思微动,试探着开口挽留,“天色不早了,不如留下共进晚食。” “也好。”紫瑜脱口答应,眼一眨,又欲盖弥彰般喃喃赘述:“免得折腾底下人多跑一趟。” 赤日满天,火云焰焰,炽风炎酷,焦沙烂石,大地受着穹顶火炉的炙烤,满城蝉声鼓噪。 翠色转浓,娇花不胜柔弱,烈光炙着肌肤,人们轻薄的衣衫下流汗正滂沱,现而今进入了最难熬的苦热时节。 天一热,干什么都无精打采,乏力得很。 耗费一上午的时光,紫瑜批阅了三本公函,记不清中途多少次撑不住困意席卷,恹恹搁了笔,伏案枕袖。 炎烈气温所带来的窒闷使她睡得并不踏实,英眉微蹙,鼻尖沁出汗滴,香腮红艳,喉头轻吞咽了一下,长睫撩起,朦胧目光聚上案前的螺钿葵形黑漆盒,转而移了眼神,望向珠帘外的一袭苍色衫袍。 静悄悄的书房内矗立了一人,倾身提出铜冰鉴中存置的琉璃壶,玄中蕴红的乌梅饮盛在剔透的壶中,萦绕丝丝凉气,长指捏着琉璃盏晃了晃红玛瑙似的饮子,启齿缓缓喝下。 光瞧着好看的手型与饮子颜色,便让人口舌生津,眼神又落在俊朗侧颜,如水的眸子漾漾生澜,喉间一动,她道:“爷也要喝。” 绵软微哑的嗓音钻进耳中,引得展灼华顿住手头动作,抬目瞧来。 一张睡意未褪的脸蛋泛着绯红,眉梢眼角卸去了昔日一贯的凌厉张扬,蕴了水泽的眼看向他。眸光清澈分明,姣好的身姿着了坦领襦裙,领口本就大露得多,又因闷热解了两颗扣子露出里头的薄纱。 只瞧一眼,他便收回了视线,摩挲着沁凉盏壁,明明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却无端勾缠得人心坎子酥颤。 背后,一只手绕上来夺了他的琉璃盏,神思乍归位,目光追随到紫瑜捧着啜饮的盏子,面上有点迟疑,两人同用一盏…… 解了渴,紫瑜精神不少,绕回书案打开了螺钿葵形黑漆盒,一愣,“孙记的糖蟹?” 敢情他一大早出府是去孙记排队。 她爱食这家糖蟹,每每会唤人去买,可孙记主人脾性古怪,不止规限每日售卖的数量,要瞧着人不顺眼也一概不卖。 这般猖狂的性子一传十十传百,生意不仅未一落千丈反倒吸引了一茬接一茬慕名购蟹的人,有时排上一整日都不见得买到。 他应是费了不少周折。 “今夏苦闷难捱,本就惹人身子骨不爽利,倘若再没什么胃口,岂不耗虚了身子,吃些糖蟹尝一尝鲜滋味开开胃。” 因着连日燥热逼人,紫瑜没胃口进馔食都瘦了一圈,脸颊渐显尖瘦轮廓,盈盈一握的柳腰更是纤瘦,面色透出两分怏怏无力的弱态,干什么事也没精神,再这样下去身子骨迟早吃不消。 她爱食糖蟹,兴许吃了便能好转,展灼华如是想。 可观她兴奋后继而踌躇的面容,不禁生惑。 “莫非有何不妥?” 紫瑜愁容不展,面对案头上小山高囤积起的公函,黯然幽叹:“一看这些未批阅的公函便没了心情食蟹。” 托阿耶贵为武林盟主的福,各门各派每月按时递送公函,阿耶却懒得批阅。 自然而然俱堆上她的案头,逼不得已承了个代批的费脑活计,学文人似的埋首笔墨,委实心累得很。 瞧见她满目苦大仇深的幽怨之色,展灼华失笑:“吾将公函念与汝听,汝思量回复,吾代笔,可行否。” “好主意!” 正不耐批阅,来个人代笔省时省力还能吃蟹,很是衬她心意。 取了案头上一册公函,展灼华翻开后沉了眸色。 上面无虚伪客套的言辞,言简意赅列出一行龙蛇落笔极其洒脱的墨迹,任是三匹野驹都拉不回此行比狂草更狂的字,费尽周章才辨出内容。 “老弟啊,我娶亲哩,快来喝喜酒,落款是……” 展灼华瞥了眼潦草字迹,狠狠拧眉,写的什么玩意儿? “盐帮程帮主。”紫瑜眼风轻瞥,握着金剪‘咔嚓’剪断蟹螯,换了长签子去勾蟹螯中的肉,“算来是纳了第十九房妾侍。” 驭劫 第85节 经点拨,他依稀瞧出一个潦草的‘程’字,心下叹气,着实欠缺眼力,唏嘘了番,暗暗酝酿出一个答复。 “不如回‘闻兄燕尔新婚,抱得如花美眷,弟深感欢喜,然事务缠身无法亲赴贺弟大喜,捶胸憾之,辗转叹之,弟谨具贺仪若干聊表寸心,望兄纳之。’可好?” 低头琢磨一会儿,紫瑜扬起脸,容色凝重,嚼着满嘴蟹膏出其不意地吼了一嗓子:“与君相逢恨晚!”抡着手激动地直拍案,语调激昂:“太好了,就要这种文绉绉他们看不懂的回复。” 各门派见天儿递公函折磨她,这回轮到她报仇雪恨的时候,殷殷叮嘱展灼华不必笔下留情可劲儿往深奥复杂里写。 知晓一册册公函给她造成的严重打击,展灼华抬手递去一只蟹充作安抚,肥蟹入目,紫瑜愁思顿散,乐颠颠撬开蟹壳刮了一勺蟹黄送入口。 他再阅公函,眼神多了些微厉色,笔锋果决游走,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大篇,显然存了替妻出气的心。 ‘少盟主,我妹妹被炎剑派六弟子给拐了!天杀的小白脸窝藏一肚子坏水,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勾得我妹妹神魂颠倒,教唆她一起私奔,您说她脑袋是不是进了水?——御音阁沈邑敬上。’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沈氏丽姝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蕙质兰心,自有君子好逑,俊郎琼姿炜烁,风神超迈,一见倾心,愿比目连枝结燕侣莺俦,今骤知携手私奔,难抑心中之惑欤。丽姝婉静有礼,俊郎行止明德,无不恭谦哉,弗敢僭乎?弗敢奔乎?谓何耳?余尝闻君盱衡厉色,振扬武怒,崖州坊间有传儿啼不肯止者,其父母以沈邑恐之,啼止而恫恐,恶煞之凶名远播,愚见私奔之因必存君之手笔,当反躬自省,以正言行,且除己身之谬,避离心离德,危其家矣,平心而坐焉,听之恳谈,又何戚焉。” 瞬时解决了一桩家长里短的琐事,紫瑜笑意渐盛,将剔好的蟹肉喂给功臣。 展灼华拿起两册用细线捆作一沓的公函,一目十行阅罢,拧着眉,兀然咽下喉口哽着的蟹肉,面色怪异,踌躇着叫她亲阅。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域郎安好?昨夜狂风卷雨心湖漾澜,原是你又入了我的梦,温柔的眸中映着我的身影,轻轻含住娇艳花瓣与我的舌儿嬉戏,滚烫的脸颊微微濡湿,心底澎湃的热潮引着我逐渐沉溺……” 方读了一半,紫瑜龇着牙搓鸡皮疙瘩,“看来邪火教圣女读了不少书。” 精彩的话本子和极具教育意义的图册必然摆满柜阁,日日受着书香熏陶,才能出落成一位阅历丰富的奇女子。 扫一眼下面的那册公函,她翻也不翻,“紧随圣女热辣表白后的是邪火教长老的满篇愤慨,指责阿耶臭不要脸,勾搭他们纯洁的圣女等等。” 她意兴阑珊地丢到一旁,亲自扯来纸执笔回复圣女。 “小妹妹,秦域绝不可能娶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世间样貌俊的郎君多得是,何苦盯上个四十多岁能做你阿耶的男人,再者上赶着当人家后娘也讨不了好。有空儿相看相看竺阴门、无相派的弟子,同是魔教中人肯定兴趣相投!比起每日念叨和谐、忠君、公平、友善、敬业的苍阳宗强,正道魁首终日无趣,长此以往有碍健康,不利茁壮发育,多看武功秘籍图谋搞事方为魔教之花最应做之事,言尽于此,爱听不听!” 原是一朵粉嫩小桃花相中了沉稳的柏树,抻长了枝杈欲摘获郎心的故事。 慨叹两声伯父魅力不减当年后,展灼华继续翻看一沓公函,之后果断递给紫瑜,锁眉沉思,“现今流行嫩草吃老牛吗?” 是道德的沦丧?还是小娘子的审美观扭曲了?不爱年轻郎君,偏爱上了岁数的男人? 来自蛟云神教的公函里写满教主对封叔的倾慕之情,从热烈奔放的言辞中能感受到炙热爱意,文采不亚于邪火教圣女。 紫瑜怒摔公函,抬脚狠狠碾了几碾。 “呸!年纪轻轻学人断袖,祖宗的棺材板都叫蛟笠这个不肖子孙气炸了!小王八羔子觊觎封叔,恬不知耻的自荐枕席,也不照照镜子。纵然封叔要断袖也不找他那德行的,爷迟早带人端了蛟云神教的老巢,叫他的徒子徒孙光屁股要饭去!” 她阴恻恻转过脸,撸袖,掰了掰指节,“拿笔,不骂废他祖宗十八代,爷就更名改姓。” 为她奉笔研墨,展灼华偷觑着满纸骂人话,默然挑眉,看来术业有专攻,于骂人一项上她的造诣使人望尘莫及。 -------------------- 第110章 疑断袖 为她奉笔研墨,展灼华偷觑着满纸骂人话,默然挑眉,看来术业有专攻,于骂人一项上她的造诣使人望尘莫及。 素景垂光,明星有烂,半弯上弦月盈漫柳梢尖,皎辉掺进喧嚣夜风拂遍街衢,六百下禁鼓声歇消弭了沉闷,檐下朦朦灯影中的斑斓声色初初起了头。 永太坊紧邻南市,白日热闹的氛围延续至黑夜,摘星楼外宝灯高挂,香轮宝骑挤满街巷,来往云髻雾鬟褒衣广袖挨肩迭背,楼内飘出的丝竹笙歌引人神往。 抬腿迈上石阶,紫瑜小指勾着玉佩向迎客奴仆微晃,看清上面的花纹,奴仆敛笑换上恭肃严整的神情,深深作了一揖。 “颜寔可在?” “回您的话,颜郎君在房间困觉呢。” 紫瑜讥笑一句:“哼,他倒悠闲……”径自迈入门,陡觉畔侧缺了个人,踅身招呼杵着不走的展灼华。 “《大应疏议·杂律》犯夜条规定,闭门鼓后、开门鼓前无故夜行至本坊范围以外者,笞二十。” 展灼华面无表情诵了一段大应疏议,企图引起她的重视,从而认识错误并及时改正。 “有什么大不了,爷今晚不走就搁这儿住下,不算犯夜哩。” 扮作水嫩少年郎的她甩着玉佩,神色变得痞里痞气,咧开皓齿绽出狡黠笑容,一溜烟儿跑进楼内熙攘人群中,像极了一条欢脱的小泥鳅觅到宽阔水域,迫不及待地扎入其间尽情嬉玩,释放真实天性。 展灼华微郁的心塞感随着那一笑化作云烟,紧跟着笑了,真拿她没法子。 到了自己地盘,紫瑜煞是如鱼得水。 楼中乐伎正奏着一支羯鼓曲,槌杖击着鼓面,承鼓的小牙床微微震动,锦屏后华裙严妆的舞伎鱼贯涌出,踩着透空碎远的清亮鼓声舞态生风,身段盛放出娇娆之姿,引得喝彩连连。 欣赏片刻,她隐约闻得二楼喧阗鼎沸,喝雉呼卢一声赛过一声,心里有点痒痒,碰巧一名奉吃食的胡姬经过,探手搂住对方的小蛮腰,在娇嗔的眼波中顺走一碟瓜果,踱上了楼。 二楼格局呈开阔打通式参差分布着不同的博戏区域,另设十余间专招待贵客的博戏室,紫瑜吃着樱桃游游逛逛至樗蒲区凑热闹。 一双修长的手将五木掷进昆山摇木杯,当啷啷响个不停。 一位唇红齿白的锦服少年神色紧张,口中高喝着“卢”,结果却不尽人意,“黑黑白犊雉,枭采,行两步!” 素旃上的棋子恰好到了关卡前的坑,按规矩不掷出贵采不得通过。 身为少年对家的虬髯汉蔑然一睨,嘲道:“毛都未长齐的小子还敢玩樗蒲,今日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本事。”腕间灌力,松掌一抛,五木滴溜溜贴杯壁转了几遭。 周围陷入一阵阒寂,倏然有人激动大喊:“雉雉白白白,贵采,行八步,他又赢了第六局!” 棋子已达终点,输赢毕现。 那生得鹰鼻鹞眼的虬髯汉张狂大笑,蒲扇大的巴掌一拍素旃震得樗蒲微颤,“拿来罢。” 连输五局,锦服少年已心志颓丧,交去承诺的采头——五片金叶子,便耷着头起身,“我不玩了。” “且慢!”虬髯汉出手相拦,目中蕴着精明的光,粗声问:“你小子输了就不玩,好没志气,难道不想从我这儿将输的东西拿回吗?” 说来他混迹赌坊多年便是以此为生计,碰上人傻有钱的主儿自不甘轻松放走,怎么着也得揩下更多的油水。 但若是使强硬之策定适得其反,且观少年稚嫩未涉世太深,便故意拿话哄骗,素是他贯使的办法。 锦服少年面露踟蹰,区区金银财帛倒不在意,只是特别记挂输赢而已。 “你若赢第七局,前三局的采头如数归还,附带叫你一声爷爷!” 虬髯汉撂下的狠话,使在场看客纷纷挂上看好戏的嘴脸,对着少年起哄怂恿他继续玩下去。 “好,就这么办!” 紫瑜端着果盘从容坐到虬髯汉对面,对锦服少年说道:“观了许久不免技痒,愚弟替兄长玩一局,输算我的,赢算兄长的。”含着笑飞快递出个抚慰眼色,盼他安心以待。 锦服少年发懵一瞬,而后心领神会,“有劳贤弟了。” 虬髯汉浓眉紧锁,颇有微词,“要玩让他本人玩,你若欲同我较高下,等这局终必奉陪到底。” “只有别人等爷的份儿,岂有爷等别人的份儿。” 紫瑜微恼,面色傲然,径自解下腰间承露囊,哗啦啦倒出一堆金叶子,把纨绔子弟骄矜轻怠的语调学了十足十,“兄台若赢,这些采头全归你。” 周围看客被她财大气粗的手笔骇住,骤然鸦雀无声,虬髯汉望着金叶子简直心花怒放,喉结不断滑动吞咽口水,浑浊双瞳溢满痴迷贪婪,真是老天眷顾又送来只肥羊,立刻转变语气带上几分讨好,“事有例外,您请。” 锦服少年面色巨变,絮絮耳语道:“这位郎君,你我素不相识万万不可舍出一袋金叶子为采头。” “舍?”紫瑜吐出果核,笑意嫣然:“未必。” “嚯,那虬髯汉赢了第七局。” “这小郎君竟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紫瑜怒瞪周遭议论纷纷的看客,取下玉佩丢到素旃上,着恼般喝道:“再来一局。” “好!”虬髯汉摩挲着成色极佳的玉佩,自然一万个愿意。 锦服少年急忙劝阻:“不可,郎君切莫执着输赢,尽早收手莫迷了心窍。” 无视劝诫,紫瑜咬牙坚持,“继续。” 一炷香后,虬髯汉不费吹灰之力赢了第八局,握着玉佩谑笑:“小郎君莫不是天上的散财童子,特下凡来普渡我。” 看客们或唏嘘或调侃或冷嘲的话掷地有声,紫瑜因愤恼而红了面颊,双目泛出癫狂之色,砸去一枚鎏金香熏球。 “敢不敢再来。” “这人脑子有病?” “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虬髯汉忍俊不禁,敢情碰上了一根筋的傻子,那便却之不恭。 事态急转直下,锦服少年捶胸跌足,“是我无故连累了你。” 一楼酒香萦梁,觥筹交错,某张列满珍馐的席位上,两个文弱郎君挥舞麈尾向匆匆归来的同伴嚷嚷:“李兄,都酒过三巡,你如个厕恁地久……” “二楼来了位樗蒲高手,一手精湛之技精彩绝伦,二位兄长快快放盏随我前往同观,莫误抢位观看佳机。” 时人爱以博戏消遣时光,对个中高手自是万般仰慕崇敬,他们朦胧的醉眼中爆发出狂热光彩,“好,快走。” 望向连绵涌上楼的好事者,展灼华掐算时辰,放任她恣意玩耍一个时辰也该盥洗就寝,再不睡明儿准保熬得一双眼充满血丝,乌青着眼眶子萎靡不振。 届时定然要朝自己追究发作一通,还是亲自去请回那小姑奶奶最稳妥。 当他步上二楼面对乌泱泱的人海,寻不到一丝罅缝的时候,眉头紧锁,惊觉无论是女装紫瑜还是男装的她都太受欢迎,内心危机感丛生,即刻信手一挥,无形中劈开条窄道,顺利来到了酣战正浓的棋枰旁。 虬髯汉额角汗流不止,面孔发虚,浓眉下塌,眼神慌乱难抑,五木接连两次因腕抖而掷到地面,第三次险险掷进杯。 他不得不认清已连输八局的颓势,那小子先头输两局后续却仿佛如有神助,悉数赢回之前的采头,合该属于自己的宝贝又岂甘拱手奉还。 纵是豁出身家也要继续赌,已然扭曲的心态造成了他极强的胜负心,连番败势同时显露了偏执狂躁的一面,强烈的贪婪欲促使他甘冒倾家荡产之险,也要搏一搏。 对家的‘秦郎君’一脸惬意享用着瓜果,只是…… 左侧某个黏得很近的少年委实有碍观瞻,殷勤举着一碟果子,不加掩饰眸底炙热的崇拜痴痴盯着她。 激起了展灼华心底的反感,胸口腾涌浓浓醋意,墨眸闪逝一缕冷意肃杀,怕是再不出手扼杀萌芽,便又惹来一个情敌平白添堵,当下搭上虬髯汉的肩膀,浅浅一笑:“此局吾来。” 虬髯汉微怔,不由顺着他的意思让出座位。 “尔者何人?”锦服少年起了警惕之心,怀疑二人为一丘之貉。 展灼华乜向紫瑜震诧的面孔,嘴角轻勾:“一介技痒的路人,愿同郎君一较高低。”被彻底无视的少年很是不悦,仗着连胜的嚣张气焰,扬声驳斥:“局未终,尔莽撞冲进无礼至极。” 紫瑜淡然摆手,“同谁玩都一样,不知阁下的采头为何。”面上粉饰的四平八稳与岿然磐石无二,但她的一颗心犹被尥蹶子的炽玉骢一通踩踹。 展尊主吊着漆黑的眼笑不达底,从头至脚飘荡冷飕飕的气息,八成是搁哪儿受了闲气,跑来找她寻求优越感,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小犊子惹他不顺气。 很快,她得到了答案。 “吾素喜以人为采头。汝赢,吾听凭差遣,烧菜舞文比拳脚暖床无所不应;汝输,这小郎君便留下炯亮眼珠,敢应否?” 驭劫 第86节 展灼华直指锦服少年的双瞳,波澜不惊的与看客们做了解释。 “吾酷爱搜集人眼,今遇小郎君深觉乌瞳熠熠合该捧来赏玩。” 他的语声中覆着砭骨冰寒,诸人不禁扼腕。 “长得丰神如玉,竟有如斯凶残癖好,啧。” “忒可怕,富贵人家的儿郎真敢玩。” “怕是谁都不敢应哩。” 背后的闲言碎语像一瓢热油淋进微弱火苗,‘腾’地窜出丈高火焰。 锦服少年难忍忿恚,嗔目厉叱:“竖子安敢口出狂言。” 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胸腔愠愤漫涌,激出不服输的较劲念头,不肯叫颜面扫地,堵着一口气强自应承。 嘚,惹他不顺气的犊子近在咫尺,麒麟醋了,嫉妒到炸毛,又要费大把时间顺毛好言相哄。 一想到即将捋下的大堆毛发会害她打喷嚏,不由思索哪里有卖秃毛药,直接变秃更省事。 锦服少年上赶着撩麒麟须子的作死精神,也令紫瑜叹为观止。 有子如此,家里人合该夜夜愁眠…… 至于赢是不赢,乃一桩心头大患。 赢,则麒麟睚眦必报;输,则小少年的眼珠荡然无存。 要做到两相均衡,少不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豁出脸皮使怀柔之策劝哄,成全他的面子。 等展灼华掷出一个贵采气定神闲吃掉她一子,递来看似善意实际是醋味满溢的眼风。 紫瑜揩了揩汗津津的鬓发,无形中的压力迫得她深喘了口气,反手握上对面系着金狸奴的腕子,五指紧扣,置于唇际啄了一下,眉目蕴满温和的笑。 “随便玩玩罢了,有什么话回府说。” 闻言,一侧的锦服少年目瞪口呆失手打翻瓷碟,殷红汁子迸溅衣袖绽出梅花清影,引来紫瑜不失礼貌的询问。 “你俩……什么关系?” “如你看到的关系。”紫瑜高举同展灼华交握的手掌,打口中蹦出两个成语:“如胶似漆,密不可分。” 锦服少年抖似筛糠,“所以,你们在——” “打情骂俏。” 展灼华予他致命一击。 “断……断袖!呜呜,太可怕了。”锦服少年如遭重创,泪水模糊了眼眶,捂着嘴巴啜泣:“我要回家找阿娘。” -------------------- 第111章 命定缘 领人巡视的摘星楼总管事窦四,眼尖的发现了低调而来高调行事的主子,派人驱散围观者,碎步上前作揖。 “奴为您留了一间雅室,樗蒲、双陆、象戏、弹棋俱全,不妨……” “不玩,别跟着。” 窦四:“哦。” 远远抛下一干阿谀奉承的人,紫瑜拽着展灼华穿阁绕台跑进一座院子,手疾眼快拉住廊下意图溜走的使女,“做了什么亏心事,见爷就跑……”美眸中光华一闪,屈指‘笃笃’扣响映透昏黄烛光的窗牖。 氛围无端变得紧张,使女躬着腰额间沁出细汗,绷住脊背上根根竖立的汗毛,细细喘着气,上方‘笃’声戛然停止,兜头罩下阴影袭来熏人的清甜芬芳,使女忍着头皮发麻的窒息感维持不动,少女的轻笑犹如美妙天籁敲击在耳。 “下去罢。” 使女松了口气,挪着酸软膝弯退下。 走出没多远便闻一声‘哐’地闷响,浓重夜色之中半扇沉重的红酸枝门发出喑涩的难听响动,细微尘屑借流风之势乱舞,两道人影丝毫不受影响泰然进了门。 使女僵硬地回过头,又僵硬地闭了闭眼,抬手掐上自己的人中。 “未获主人许可,擅自踹门登堂是否太——” 紫瑜斜斜递来一道如有实质的凌厉眼风,“继续说。” 展灼华冷不丁忆及长老曾谆谆教导。 气头上的母老虎惹不得,欲全须全尾活下去,乖巧远离她的视野并退至凉快处待着,言语间须格外谨慎,莫撩虎须。 因此,他打了个圆场,“太刺激,吾甚喜欢。”悄悄坐下,提着壶斟出一盏茶细细啜饮。 瞧他尚且识趣,紫瑜卷了鞭子撇上罗汉榻。 墙隅,一只鎏金笼子中的五色鹦鹉遽然扑着翅膀,高亢喊叫:“美人,美人!” 紫瑜被吓了一哆嗦,心头正拱着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笼前,鹦鹉见她过来蹦达更欢仍不知死活的叫唤,“美人香一个,给爷香一个。” 它激动地摇晃着鸟躯贴近笼子,继续贱兮兮的调戏,“来嘛,美人。” 不愧是颜寔那个王八蛋调教出的鹦鹉,随了他色眯眯的死德性。 “你叫什么名儿?” 鹦鹉乌溜溜的眼一动,“红釉。” “不好听。”紫瑜咧开嘴,阴恻恻道:“红烧多好听,红烧鹦鹉!” 红釉吓得吱哇乱叫:“你……你背后……” “还想骗爷回头,真当爷——啊啊,展灼华放手,往哪儿摸呢,你属狗的别啃爷颈子!” 紫瑜声音陡然飙高,左躲右拧避开展灼华的嘴,又推又搡腰间紧箍着的手臂,却在触碰的瞬间缩回,身后人硬邦邦的身子热得烫手,炙热呼吸喷洒在颈窝,肌肤上泛起鸡皮疙瘩,她一个激灵狠狠踩了展灼华一脚,才得以逃出生天。 看清楚他的模样,紫瑜惊愕,穿戴平整的衣裳已被他扒得不剩一件,裸着上半身,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披散下来,赤红着面颊,目光幽幽盯来,那像饮醉的神情似恨不能一口生吞了自己。 这不正是服食五石散之后的表现,可他压根儿没吃—— 紫瑜眼睛一凝,他喝了颜寔房间的茶,一定是那王八蛋为追求刺激把五石散混入茶水方便服食,孰料叫没防备的蠢麒麟饮下,导致药性发作。 “来人,来人!” 想通关节,她一面嘶声唤奴仆,一面捞出冰鉴里的冰砸向展灼华,试图给他降温,那厮捏着冰块依旧嘟囔着热,奔来一把搂住了能够使他舒服的人。 紫瑜不甘再度落入贼手,拼了劲争斗,又顾忌伤着展灼华,出招难免缚手脚,初始勉强能与他打平,之后体力逐渐不支,被他重重压进床榻。 “来人!救命!” 红釉扑棱翅膀,在笼子里上窜下跳不断重复着话,歪着脑袋瞅见缠成一团的两个人,默默住了嘴,低喙啄了啄羽毛。 主人曾恶狠狠告诫,它不能学舌床榻上的事,要是敢乱叫会变成秃毛鹦鹉,鸟类中的耻辱之鸟,惜毛如它还是装瞎为妙。 她的身体触之凉润会缓解汹涌澎湃的燥热,所以一定要抱住她! 这是展灼华脑海中所强烈认知的信息,异常明亮的眼瞳依稀燃着火光燎起了心底悸动的火焰。 嘴唇和双手不停游弋探索清凉凝脂,感知前所未有的美妙,呼吸交缠,热汗顺沿肩胛脊背滚落,伏低劲瘦腰线,迷濛之间怦然的心跳宛若敲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抗拒的手软软搭下,他的乌发落在耳际搔着痒痒,紫瑜口中无意识地哼哼两声,摩挲腰肢的力度微微加重,引来唇齿间的疯狂掠夺。 她晕乎乎的喘粗气,半阖着眼帘,眼中弥漫迷惘之色,十指紧揪住缎面锦衾揉出褶皱,赧红面色瞬息之间又变得煞白如雪,恸声惊呼。 “老大,您还好吗?” “托颜寔郎君的福,小女下颚没砸折只现了淤青。” 一通阴阳怪气的讽刺下来,颜寔诚惶诚恐,嗫嚅道:“一时救人心切顾不上那么多,老大知书明理必能谅解我。” 紫瑜挽紧鞭子用力扽上一扽,扬手甩出击向几案上的茶水,强劲鞭风砸得瓷片迸裂水淌了一地。 她煞气凛凛地收了鞭,眉目涌满凌厉阴冷之色,目光转向木桶内浸着冰水犹未清醒的展灼华,心头怒火只增无减。 关键时刻是颜寔打昏了展灼华,千算万算没料到劲头过足以至于他倒下之际砸中了自个儿的下颚,细数今儿悲惨的经历统统拜颜寔所赐,不禁切齿冷笑一声。 “阳奉阴违一词倒让你展现得淋漓尽致,爷应当提醒过,甭让五石散出现在摘星楼脏了爷的眼。当了耳旁风也罢,至少别露出把柄,你倒好亲自给爷送上门。” 她今日来摘星楼就是因五石散一事,此前暗中听闻传的一些流言牵涉到这儿,本想探清虚实了解真相,老天爷却顺势帮了她一个忙。 颜寔耷眼一拜,“事已至此,听凭发落。” “好个发落,好个忠心耿耿,师父果然慧眼识人寻得如斯忠诚的下属替他办事。” “居士常言老大粗枝大叶,然今见,此言差矣。” 颜寔直起腰板,拢了拢袖,阴柔俊美的脸上褪去了日常示人的虚伪面具,幽邃眼中的胆小怯懦踪迹全无,落落大方的承认姿态令紫瑜五指攥紧鞭子,无预兆地甩出。 鞭风擦着颜寔的袖子劈裂了几案,他暗了眼神。 “皮之不存,毛将安傅,诸般事皆逃不过此,尤是信任。” 淡然的话平息了紫瑜的心火,渐渐冷静下来,深深疲惫感代替茫然与不解,内心掩上一层沉重阴霾,低哑着嗓音道:“多配几剂五石散的解药来,去罢。” 颜寔一顿,应了是。 窗外横枝斜影,鸣蜩嘒嘒,幽草拢来绰约萤影,飞舞的璀璨与星月遥相呼应,迢迢银汉乘着风缀了凉夜的孤寂洒满庭院,一地月华晃晃昱昱照着飘零落叶,空茫茫的夜不知何时迎来熹光。 清早自香甜美梦中醒来,甫睁眼,一张清冷美人面逼近展灼华视野,一双乌泠泠的瞳蕴着岚霭似是藏了段朦胧烟雨,润涤得他三魂七魄发酥发颤。 “醒来便好,昨夜事可还记得?” 展灼华痴望她,下意识想颔首,头皮却倏尔一紧。 昨夜混乱的画面一齐占据了脑袋,再看她只觉是秋后算账的母老虎,身子不自觉缩向榻内。 紫瑜嘴角恬淡的笑意泯然,“要赖账?” 他支支吾吾,没个表态。 “昨夜对爷上下其手,又亲又搂又摸又抱,便宜占了遍,如今要反悔抵赖,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薅住锦衾,她抛出之后翻身骑上展灼华,单手卡着他的咽喉,另一只手拧住他腰间的肉微微旋转。 趁他呼痛之际张着嫣红的唇一口咬住身下人的嘴,皓齿啃噬出一串血珠,明眸闪过快慰的光芒,像是大仇得报般放开了他,居高临下地乜着。 展灼华摸了摸刺痛的唇,看着她得意洋洋舔唇,蓦然露出笑,长臂重重扣下她的颈,头颅微仰,嘴巴一张堵了沾满自己血的红唇。 鹦鹉红釉看得正起劲儿,榻内突然飞出一只软枕砸中笼子,它骇得哇哇乱叫,扇着翅膀满笼子乱撞,过程中掉了好几根羽毛,气得扯嗓子喊:“日上三竿不起床,羞死人!” 门外,颜寔重重一咳:“老大该用朝食了。” 驭劫 第87节 于是乎,他得到了一只自己榻上的软枕作为煞风景的回报。 展灼华独坐窗边,眼神放空,微风撩拨着袖边玉镇纸压下的一张花笺,一行未干墨迹透着馨香,手摸上唇,唇间的刺痛感未消,一切都昭示着早间和紫瑜的亲密是真实存在过。 令他想不通的是折返回府后她却转变态度派人送来花笺,言说几时能回答了上面的问题,几时方能见她。 皆道高深莫测女人心,先头亲密转眼变了个人似给他出难题,与其说是考验不妨说掺了折磨,惩罚他昨夜过失。 他唉声叹气回首问契羽想没想出答案,孰知她竟捧着脸痴笑,只差没把春情萌动四个字写在脸上,连叫好几声才唤回她的魂儿。 “汝可否待会儿再思念心上人,先帮吾想答案。” 契羽一哼,勉为其难地接来花笺。 “假设我并非天石命定之女,你却先对我一见钟情,而后天石命定之女出现,你会怎样抉择?” 啧啧,好一道致命陷阱题,回答得稍有不慎便要落入坑中。 她想了想,“问题说难不难,说难亦难,端看是实话实说还是昧着良心说。” 展灼华细忖,“好像有点道理。” “答案,凭心而定。” “凭心而定……” 他反复咀嚼察觉不对劲,契羽似是而非的回答纯属唬弄人,等再找她的时候,人早就溜到南风馆花前月下。 关键时刻还要靠自己。 廊下,明媚日光耀目非常,春雨第一千二百次看向赭古居的门口,忧愁叹气:“都已三日,展郎君怎还没个信儿。” 秋雪昏昏然倚着阑干,“问题很难吗?” 恰逢契羽闲得发慌来找紫瑜玩,听闻她们谈话笑着拿纨扇戳了一记,“啧,好饭不怕晚,等着便是。”掌中扇微扬,压下她们要行的礼,袅袅婷婷旋身进了屋。 “唔……” 一场好眠终醒,紫瑜摇了摇混沌的脑袋,下晌契羽来请教她掳获心上人的秘诀,兴致勃勃开了头没唠一晌就迷迷糊糊睡着,叫她略微败兴。 她穿鞋下了榻,灌下一盏酪浆润喉,不经意睨见一点萤火飘近,轻轻落在手背旋即飞向房门外。 心思微动间,双手推开房门。 夜幕低垂,皎月高悬,廊檐下映射出一片流光溢彩,满树花叶笼着溶溶焜煌,砖瓦墙隅披上朦朦玉纱般的清芒,柔润光影交叠出绚烂的飘渺仙阙。 夺目生辉的转鹭灯挂满了整个赭古居,空气带动灯内轮轴,多面绢纱灯壁徐徐转动,上面描画的人物渐渐活灵活现。 紫瑜仔细观察了所有的灯,每一盏都有一男一女的人物画面,男子丰神俊朗着锦衣,神情倨傲。 女子英姿飒爽时而着胡服扮男装时而着锦裙,手里头挽着鞭子,嬉笑怒骂的神态形象传神,灯壁旋转人跑策马追逐之象愈加鲜活,男子握剑斩狼女子掷鞭抽狼配合得天衣无缝。 凝神看罢历经的种种,不觉莞尔,复去看另一排灯。 她细细打量灯壁上从未见过的陌生画面,一时有些费解。 耐心苦思琢磨,她恍然间眉轻蹙,好像明白了其中之意,目中盛满不可思议,屏住呼吸一点点去看。 紫瑜一步步走遍赭古居回到庭院,回到灯影中那个等待自己许久的高大身影旁,仰着脸问:“这就是给我的答案?” 斑斓光影映照着展灼华的面孔,他玉姿琼琼,眉峰微扬,面容清癯疏朗,少了威严气息多了几分少年郎的欢欣,含着暖意融融的笑,“无论假设几许,几多曲折坎坷,天无可撼,地无可改,恒如日月,不骞不崩。” 他眸中涓涓柔情璀璨而蓬勃,俯身拥她入怀,“今后岁月只此于尔,千秋为鉴。” 幢幢灯影映入婆娑泪眼,紫瑜揽紧展灼华的腰破涕为笑。 在他列出的无数种假设里,选择的独她一人而已。 哪怕背弃麒麟族步入险境他亦甘舍命护她,诸般假设中他愿与她长相厮守,即使造化弄人他穷尽毕生亦要换来与她的一段情。 无关乎天石,他始终倾心以待。 这样,足矣。 平野之上,风掠茂草,簌簌掀涌着一片无垠绿波,攒簇各色野花柔拂着衣袂,搽上旷野淡淡的芳菲气息。 “紫瑜……紫瑜?” 展灼华连唤好几声仍不见她回神,起了玩闹心思,弹指敲了记她的额头,转瞬牵着马躲开老远,低低窃笑。 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紫瑜横眉瞪眼追了上去,甩着套在炽玉骢身上的缰绳轻抽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欠收拾啊!” “哎哟,好疼。”他佯装被抽痛躲了几下,寻了个间隙握住她的双手,表情认真严肃,“吾的问题,汝几时给答案?” 论装傻充愣紫瑜最在行,“问什么来着?爷忘了。” 明知是故意,展灼华也拿她没辙,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汝对吾之喜欢,可及吾深。” “好像没你深。”紫瑜认真思考,两手比划着长度,“爷对你的喜欢只有一半而已。” 展灼华心口忽冷,润朗的声线带着颤抖,“可……” “可是,若是你的骏驹能赢过爷,喜欢的程度便只深不浅。” 趁他发懵间隙,紫瑜飞快骑上炽玉骢,袍角翻卷,飒爽飞扬的姿影亭亭,回首狡黠一笑:“承蒙相让。”音落,牵缰策鞭,一骑绝尘而去,眨眼的工夫人已驰行数丈开外。 展灼华咬牙,又上当了。 他当机立断飞身上马,高高扬鞭,骋马紧追那一骑芳影,疾声发问:“终点何处。” “江湖!”山风串了脆泠泠的笑洒满原野,“去江湖之前先去趟西樵山!” 闻言,展灼华心念电转,眼中爆发出浓烈喜色翻涌着澎湃的激动,扬鞭一喝,更是驭马疾驰,灼灼望向她的背影,勾出一抹粲然笑意。 麒麟族世居西樵之山。 “丑媳妇见舅姑喽。” 紫瑜笑意骤僵,本是遥遥领先的优胜态势因失神致一朝疏忽,让展灼华反超出一个马身,恨恨叱了一句:“姓展的!有种给爷等着!” “吾静候之。” 彤云近晚,夕阳西斜,前后两道疾驰之影踏着暮色奔向远方,绿野茫茫,余晖相照,恣意大笑徜徉渺渺山水之间。 春秋代序,朝暮永隽,携子终年,幸甚至哉。 -------------------- 啦啦,《紫瑜卷》结束了,即将开启的下一卷就是《容盈卷》。一国天子和士族之女之间的结合,看似是美好的一切,暗里又有着怎样的博弈?让我们一起继续追随下去吧! 希望大家多多收藏,谢谢啦! # 《容盈卷》 第112章 棋局始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孟秋忽焉已至,微风淅淅,云翳蔽日,山野幽阒。 林间一叶倏而离梢辗转飘落车衡,登上青帷马车的素衣少女将之拢入掌心。 幕篱下的眸子隔着纱罗最后回望一眼夷罗山,松了紧攥的手掌,任叶零落归尘,马蹄辙印目送着那一叶孤舟棹入十丈软红。 酉正三刻,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宫漏初响,紫宸殿外值宿内侍端着嵌螺钿漆盘欲入殿奉茶,背后一道低细的嗓音叫住了他,扭头一看来人,内侍哈腰陪着笑脸道:“不知大监有何吩咐。” 宫廊角落的阴影中,一名朱衣内侍挽着柄拂尘信步而出,秉着一张端严面孔,淡淡睨他,“茶给我,你先下去候着。” “是。” 内侍监高澹亲自发话,底下人岂敢不遵。 殿内,髹漆描金山水二十四扇屏风铺陈开,一水儿红底对鹿纹氍毹置设满地,四足鎏金狻猊香兽吞吐着一袅龙涎香雾,楠木书阁铺列一整面墙,殿侧金檠明烛照得华光盈室。 少年天子早早换了燕居服,斜倚着玉凭几,赭黄袍袖下的白皙手指轻击着腰间九环带,低垂的视线慢慢荡过御案上堆叠着给事中封驳回的奏表,瞳色幽沉,寒如砭骨坚冰,笼罩眉眼间的阴郁暴露无遗。 高澹打小跟随圣人身畔,深谙察言观色的要领兼具揣摩圣意的本事,在旁奉了茶,躬身呈报密奏。 “禀圣人,林策回报万氏女应承得利落,面上瞧不出什么,并无不妥之处,一行人将于后日整装启程。” “传信林策谨慎行事,在归途上莫令不长眼的东西唐突了佳人。” 南宫旭抬着眉,面色古井不波,英挺的眉形下一双墨瞳蓄满沉郁莫测,汇着难以见底的深涧。 他将一直捏着的奏表随意一丢,清瘦且骨节分明的指节搭着凭几,随漏壶滴水声有节奏地轻敲,“你明日去趟礼部和太常寺瞧瞧典仪筹备得如何,伺机生出些事端,添点乱子。”一如往常的声线蕴着不易察的冷峭,丝丝讥笑染上唇际。 礼部尚书是太后的人,诸事一早便办妥帖,可谓尽心竭力,现下派人找茬儿为的是安定他们的心,倘显得太无动于衷,未免惹那帮老狐狸生疑瞧出破绽。 清肃夜晚,星辉闪耀,一泓皎月散发着迷人的朦胧美,千重宫阕褪去白日的肃穆刻板,赋予了安谧清幽,近处虫鸣细微,声声入耳。 殿外,足音跫跫,人影窸窣,值宿内侍的一句传禀含混了更漏声,疾步提挈着一只雕山水红漆食盒入殿,躬身道:“禀圣人,慕容娘子送来了一盅羹。且捎了话,说见您晚间在长德殿食的少,特意给您炖了驼蹄羹,蹄筋煨至软烂,汁浓清香,入口即化……” “拿回去。” 高澹觑见圣人锁眉,心头微骇。 南宫旭盯着食盒的眼神中透出烦厌不悦,一副漠然懒理的样子,脸上带了点冰冷的意味,“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喃喃的低吟,夹杂诗中酷烈的讽刺,压迫着人几近窒息。 “关外商旅用橐驼骑乘驮运,其能于流沙中负重疾行百里,忍饥耐渴不懈怠。西域诸国视之善畜更有藩国骑兵以之为坐骑交战,地位等同我朝马匹,食它无异食马肉,已然犯律。” 圣人疾言遽色的斥责,吓得捧着食盒的内侍战战惶惶,汗如出浆,简直悔青了肠子。 时下士族中人酷爱攀比饮食,随着越来越多的奇珍异物被搬上了食案,使得诸多无辜生灵面临着残酷的覆灭危险。 他曾多次下诏旨痛斥奢侈无度的饮食风气…… 然,收效甚微。 今次,送来的一盅驼蹄羹正触了他的霉头,南宫旭也不欲留情面,一味轻拿轻放,会纵得人好赖不分,唤高澹取来书阁上的《大应律卷十五·厩库》,交代内侍随羹原封不动的送回,寒声撂下告诫。 “叫她好生读一读,莫再犯这类错。” 前段时日,太后召了门下侍中的嫡女慕容湘入宫陪伴,屡次三番邀他至长德殿用膳。 言谈间表露出撮合之意,席间刻意安排慕容湘来亲近,直接称他表兄,拿捏着尺度小意关怀,把‘妾有意’诠释得淋漓尽致。 曲意奉承多了,则过犹不及,愈发消磨了虚与委蛇的耐心,今朝之举也意在敲打太后和慕容氏的行事无忌。 是夜,拾翠殿的东次间明烛高照,宫人垂首敛息,匆匆放下帷幔,捎带拎走了内侍送回的食盒,余留殿内死水一般的阒寂。 “姑母,我真的是关心表兄的身体,才炖了羹送去,哪晓得他会因此动怒申斥。”慕容湘噙了一眶泪水,哀哀切切抱着《大应律卷》难过地倚上太后膝头轻泣,“这该怎么办?”沙哑的哭腔含着抽噎,调子起起伏伏,一串串泪珠子晕花了胭脂,湿漉漉的两靥显出苍白之态。 驭劫 第88节 无论是在府中还是在夷罗山,使女常炖驼蹄羹给她喝,从未有人与她讲过其它。岂料入宫后竟因区区一盅羹惹来表兄嫌恶,本想与他日久生情反倒弄巧成拙。 “这非你之错,勿自责。”太后抚摸侄女的头发,将她的委屈惶恐尽览眼底,打心眼里溢满疼惜之情,“圣人自践祚以来提倡俭以养德之风,不喜钟鼓馔玉,一时着恼而已,不必为那盅羹介怀。他打小不曾和女儿家相处过,言谈行事上思虑得不周全,甭往心里去。” “那他还会生气吗?” “傻孩子,又有哪个天子会对即将成为自己皇后的女人生气,尤其是我见犹怜的美人。” 幽幽烛影下,太后托起了慕容湘的下颚,沿着额角摩挲至耳垂,端详的目光里蕴着一团难辨的情绪。 “要记住他是你未来的夫君,一味的柔驯并不能笼络住圣心。适当耍一耍小性儿让他觉得你与众不同,人一旦起了好奇心便不由自主的想深入探索,有朝一日必夺圣心。” 太后挑着唇,传授了俘获男人的诀窍,耐心又细致地替认真聆听的侄女拭净泪痕。 思及将要成为心上人的皇后和未来的尊崇,慕容湘不禁心迷意乱,神色羞赧,小女儿家芳心萌动的意态不胜娇怯,眼含孺慕之情,晃了晃太后的手臂撒娇。 “湘儿都听姑母的。” 从小到大,姑母待她无微不至,事事无不应承,有的时候阿娘考虑不周的地方,姑母都会一应筹措妥当,慕容湘也信任且依赖这个胜似亲母的姑母。 江夏郡,万府—— 经奴仆细致的归整,一只只紫檀木书箧和箱笼井然有序地运送上马车,人来人往的折溪台暂时恢复了素日的清净。 秋日的光线强烈而透彻,比春和夏多了浓郁的奔放与热情,固然书斋里的文籍已搬得一干二净,连一幅丹青都不剩,偌大的屋子显得空荡又冷清。可有了光束的暖映,明亮温馨填补了不足。 大敞的窗牖下,风炉的炭火渐熄,青瓷釜中茶水尚溢着缕缕热气,楠木几案上搁着依次排开的茶具,边隅摞了几册书。 浸在一片秋阳璨色中的青裳少女端然跽坐,捧起茶瓯远目窗外小景,外头一派秋高气和,艳阳交缠着薄有凉意的风,总算将炎夏一篇翻了页。 茶汤见底,袅袅茶香略淡了一些,容盈慢悠悠地添茶,顺带给对面捻着一张素笺沉默的父亲也舀了茶,茶瓯里缥色沫饽逸散出清郁幽香,启口呷饮细品了品,略略颔首。 妙哉。 文人笔下的诗词中屡屡赞扬剡溪茶滋味醇妙乃当世名茶之一,称得上名副其实,但是一句‘何似诸仙琼蕊浆’终究彰了两分夸大。 “你不该下山。” 江夏万氏家主微微摇首嗟叹,短短一句饱含无穷深意,撇去茶汤上飘浮的沫饽,他垂着眼,启齿轻吹热气。 “染了俗世,会令你改变心境,忘却本我。” 静了两息,容盈眸中波澜不惊,“一句似是而非的批命,阿耶又何必当真。” 屋外晴好阳光照着素笺上的字,字迹轮廓竟生出浅浅的灼亮光华。 “畿生祸邸,承嬗离合,湮折尘寰,魂兮将归。” 她微勾着唇,娓娓念来,明润眸底荡着云雾般飘渺的笑意,“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诸般定数皆为变数,有常亦无常,有情亦无情,莫要小觑了命途中犹存的一线生机,天道造化兴许待我不薄。” 所言似安抚又似参悟某种玄机,笃定后事的发展轨迹。 女儿乐观无畏本属好事,万仲修想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起初送你到夷罗山拜师目的是调养身体,多年来身子养得渐有起色,连带性情也益发超然,将道之一字参得通透。要搁在真正的方外之人身上是修来的福气,可惜……于你而言注定无甚裨益。” “君子重然诺,至死不相负,今圣人践诺万氏亦该履约,没理由拒绝的。他是君我是臣,无论何时弃信忘义者势必受难,女儿诞于万氏得享衣食无忧的生活,又蒙祖荫庇佑寻恩师为我调理病体,对我而言一切皆由家族赐,眼下无疑是回报的时机,女儿无怨无悔。” 倘使她生为其他门阀士族之女,一番深明大义的话必令长辈欣慰。 偏偏是出身江夏万氏,更多的是身不由己,某些事已然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由她来完成,逃不脱宿命的枷锁。 也罢。 一点点揉皱素笺,万仲修掷进风炉中,看着细焰将之噬成灰烬,泯然了苦笑与愁容,面庞多了一些释然之色。 她的一线生机未尝不是万氏的生机,或许能拯无止境的命运。 时移世易,他自当尽人事,谋求一个善终。 -------------------- 第113章 天子临 晨曦普照之下,白墙黛瓦,树影婆娑,紧倚深廊长亭的画堂回池,纷纷落下一廓泛黄的剪影。 车马踏着树隙间的光斑整装待发,一行端看面相便知是练家子的暗卫,身穿打着昌和镖局款识的劲装拱卫在侧,街衢上也多了不少陌生面孔来往频繁。 看着万氏女坐入马车,林策郑重的与万仲修致谢辞别。 连日来,他们一行人为避人耳目,乔装成苍阳宗门下昌和镖局的镖师借住万府。 禀着一个优秀暗卫的自我修养,小到针黹大到屋舍内外检了个通透,暗卫不止要具有护主刺杀本能,更要涉猎广泛。 比方说拥有一双善鉴识的眼,所以他们有幸见识了何谓低调内敛的气派。 粗粗一瞥万府平平无奇,相较王孙贵胄奢侈的府邸称得上普通,依暗卫敏锐的分辨能力却侦察出不凡。 这里的人与物不死板束缚,规矩行事倒像璞玉浑金皆由质朴而来一般,处处予人轻松,熏陶着人油然生出折服之感。不若宫内套着生硬繁缛的壳子,人人拿腔作调。 理该是真正的雅正风节,方可身兼有容乃大的胸襟。 是以,林策护送着万氏女上路的时候,不光夙夜惦念圣人的嘱托又满含对江夏万氏的敬重和板上钉钉会做皇后的容盈敬畏之余,忐忑地备下数篇腹稿及方案谨防发生突发事件,好不至于打他个措手不及。 承蒙老天爷眷顾,车马一路南上行了五日有余,临近晌午平安的抵达洛阳三泉驿。 林策妥善护着万氏女安顿下来,召下属反复细筛诸项事宜,确认驿馆周围戍卫得固若金汤,稍稍松了口气。 这趟行程委实平静…… 万氏女静得出奇! 他最初以为她不吭声,是远离故乡致郁郁不乐,生怕闷出病症,特意指派去一个伶俐的使女陪着解闷。 半日光景不到,使女原道返回,沮丧地低着脑袋,讪讪道:“娘子喜静寡言少语,一直捧着书看,深觉婢子太活泼。” 听了一席话,林策留心观察两日,终于确信万氏女是一位性子极静又爱书成痴的小娘子。 路途中不是看书便是阖目养神,得以短暂休整也绝不在外久留,落脚驿馆歇息的时候总要捎上三两册书籍入房。 静谧至斯,他差点以为压根儿没这人。 省心至斯,他白费时间准备腹稿方案。 在房中休息一个下晌,容盈大大缓解了水土不服之症,两颊重现红润光泽,提振了精气神,进的晚食较前日都增加泰半。 饭后不免要多走几圈消食,便循着屋后小径方走了不到两圈,筋骨便隐隐滞涩,想是在马车上委着多日不曾活络手脚。 她放缓步伐,踱至一处草地,遥见月夜下驿庭芳景别致,数株拒霜花寂寂然傍着一架秋千,忽然怀念起夷罗山泸泽苑中的那架秋千。 历经风吹雨打,陪伴了她十几载光阴,见证了岁月流转。 容盈有那么一瞬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夷罗山跟以前并无不同,一步步朝秋千走去,矮身坐下,双手攥住彩绳,足底轻轻一蹬,身子倏尔荡摆出翩翩弧度,发间簪花翕颤着,腰上的玉禁步碰撞出悦耳鸣响。 慢慢放松肢体,阖目感受撩人夜风穿梭襟袖间,舞动的发丝沁满花香,迎着月华再度体会到轻盈的洒脱十分畅意,嘴角弯弯,一抹发自内心的笑跃然脸上。 廊下,侍立的使女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三个人,微微一惊,看清林策屏退的手势立时遵命退下。 偷瞟着两个白龙鱼服乍至驿馆的郎君,林策乖觉地缀在队尾一同离去…… 万籁俱寂,风月无边,朦胧又旖旎是黑夜的至美。 月下花开无声,一位青裙佳人荡着秋千,宛如御风婆娑的蝴蝶无征兆地撞入两个郎君的目光中,惊疑是琼楼仙姝误落凡尘。 入了夜的拒霜花一改白日的淡妆素雅,将窃来的黄昏霞色给每一瓣皆浸饱了胭脂。 浓郁背景下空中那飞扬的裙袂成为鲜明的对比,映刻得生动,眉目间惬怀慵懒的意态,好比风摇拒霜花簌簌晃下一段旖旎风情。 少女细颈微昂,薄红唇色平添娇妩,覆上月光的颜容透着清皎高寒,翕动的长睫绽开乌润澄澈,粼粼眼眸投来温软眼风,唇际来不及收起的笑意像花瓣上的露珠,风一吹便散落无踪。 诧谔的表情转瞬即逝,容盈荡停了秋千握着彩绳看向莫名出现的两人,蹙着眉,笼着淡淡的不解。 驿馆暗卫怎会玩忽职守放任陌生人离自己这般近,抬眼定定端详,眸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又极快撤回。 对方的眼神太过专注隐含一丝侵略性,好像猎人瞧见猎物有着势在必得的矜傲。 她深感被冒犯到,有些不适地避开视线,四下寻觅使女踪影岂料统统不见行迹,只好起身径直走向廊下。 看着阶下端立仰面的少女,着绀紫锦服的郎君握扇一笑:“在下表字菩风,敢问——” “劳烦阁下略让让,莫挡住路。” 两道嗓音同步响起,容盈率先疾声截断他的话茬,双方面面相觑,一时寂静无言。 “是某失礼了。” 绀紫锦服郎君默默让出道,拢扇的食指击着扇骨,幽幽盯着少女离开的倩影,水波不兴的深眸似乎漾出微澜,浮现零星笑意。 经年不见倒是出落得一副云容月貌,却是比不得幼年可爱,变成了清冷寡语的美人。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夜风凉悠悠刮过,齐贽耳中灌进一句赞叹,喝了一肚子西北风,平白捡了场戏看,实在叫他五味杂陈。 最开始他认为圣人悄悄离宫到洛阳驿馆探望万氏女,实是图谋大计,看现今的模样确凿无疑,但谋的是美色抑或大计就很难说了。 他觉得有必要履行一个尚书仆射该履的职责,便提了个醒,“人已走远,您且先回房就寝罢,明日有的是机会。” 南宫旭若有所思,笑了一下,“是啊,来日方长。” 另一厢,容盈是在回屋的小径上碰见了先头消失的使女,睨着一个个屏息敛声的模样。 她也无意多作计较,一言不发的越过一干人等转去偏房探视双双病倒的水芙与宁画,可怜二人不服水土吐了小半程,一直不适,面孔病态的虚软之色至今才好转。 探视过后,她回房盥洗一新上了榻,阖着眼辗转反侧不能寐,脑中清醒得很,无半厘瞌睡的意思,索性披着衣下地喝茶,拎出一册《大应本纪》消磨时光。 本纪中详载大应列位天子的传记,是非功过真真切切,绝无杜撰成分。 前篇记述了旧朝覆灭之因。 燕哀帝昏聩残暴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民怨沸腾,各地义士斩木揭竿,以期合力推翻暴君统治寻得一位圣贤开辟清宁盛世。 在这批人里,太祖皇帝乃其中一支义师正和军的元帅,书中自开基立业的太祖生于寒微历遍艰辛,及至如何运筹帷幄一统方夏,纬武经文尽得民心都载得一清二楚。 只是字里行间有许多处居然提及江夏万氏,令容盈甚为奇怪。 本纪乃天子传记即使涉及旁人理该简略带过,另在《世家》、《列传》详记一篇,何故非要着墨于本纪? 兀自纳罕一阵儿,她大致总结了意思。 江夏万氏家主曾助太祖皇帝戎马打天下,立下卓绝功勋,又于虎林崖一役中智退敌军救太祖性命。 太祖为报恩情亲口许以万氏‘一代一后,一代一相’的永世诺言。 驭劫 第89节 新朝建立,万象更新,新罗奏请称藩,百蛮无不宾服,俯首奉从君命,天下归一已是指日可待,也到了给臣工论功行赏的时候。 一众有功之臣里万氏家主占了鳌头,却不料其三辞王爵封赏,更上奏不入史官笔下的《世家》和《列传》篇,请奏归乡做一介富贵闲人。 太祖皇帝深受触动,令史官将江夏万氏着墨于本纪,以示殊荣。 其后历任天子的本纪中提及万氏者少之又少,只一笔带过万氏阖族除嫡子拜相外再无一人入仕。 后宫中惟有万氏女一人伴驾再无族中其他女子入宫承宠,禀着一贯的低调无争,踏实尽责做好份内之事,淑德贤名得以传世。 随着天子更迭,本纪中愈加侧重记述关于后宫的帷幄之事。 或许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天子对红颜的缱绻,增添了丰富的谈资,以及史官敢于深挖事件真相的自我觉悟,笔墨间沾染不少风月。 诚然出格了一点,但天子明显不大在乎,看破不说破,未尝没有乐在其中之意。 容盈剪去烛花,啜着酽茶,看得越发起劲,初识风花雪月自然觉得新鲜别致,接连见识了红颜如朝露便渐渐意兴阑珊。 及至尾篇的《睿宗本纪》精神头将将抖擞,睿宗的言辞中屡次提及妻子睿德皇后和江夏万氏。 即她准夫君的父亲,她该称一声阿翁…… 亦可称之——姑父。 书中记载睿宗能缵承鸿绪,颇具一段传奇色彩。 彼时在二十几号兄弟里序齿排第十二的睿宗,是打一位不受宠的婕妤腹中降生。 上有而立之龄的兄长下有襁褓之内的幼弟,排中间的他不得父亲喜爱,幼年过得很是一般。 偏就是这位非嫡非长又无母族当靠山的十二皇子,被孝宗临终前选中为帝,惊掉了朝堂上百官的朝笏。 所有人皆认为资质平庸的十二皇子只不过是撞了大运得以践祚,也料其必会庸碌一生,万万不知不起眼的沙砾竟有朝一日珠芒外露,颠覆了臣工的预判。 驱夷族,整吏治,使得四海升平,八方归心。 基于先天成长道路的非凡,睿宗的情路更添动人心弦的缠绵。 -------------------- 第114章 准夫妻 出于太祖的永世诺言亦是求贤若渴,睿宗敕命江夏万氏嫡子万仲修为相,并携百官出城亲迎。 便是在这个当口,他对随兄入长安的万轻岚一见钟情,暗地发起了迅猛攻势,半年后掳获佳人芳心。 虽然睿宗的后宫早年储下十余位嫔御,但皇后之位一直虚待,他爱重万轻岚想许其皇后之尊。 未料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朝堂沸议,身为宰相的万仲修也成为风口浪尖。 臣工持反对意见的奏表雪片似飞向御案,议事期间的死谏屡见不鲜,惹得睿宗每日上朝都要动怒申斥,更屡屡驳回万仲修辞官逊位之请,无视反对的浪潮,执意册立万轻岚为后。 遂,出现了前朝有万相,内宫有万后之象。 永隆五年,睿宗发诏旨,以祈福名义将后宫嫔御尽数遣往玉虚观带发修行,后宫惟皇后一人,引出哗然一片。 无论臣工如何反对,睿宗一概不予理睬,有宫人称帝后如民间的寻常夫妻一般生活,恩爱有加羡煞鸳鸯。 此后数载,帝后佳话广为流传。 永隆十一年冬至,老天爷残忍剥夺了这对有情人的时光。 万皇后沉疴不愈薨逝于蓬莱殿,帝悲恸难抑,罢朝月余,万相跪于太极殿三日奏请辞官,终得帝允之。 经不住丧妻打击,睿宗一朝生华发,又添风眩之症的折磨,性情大变,动辄杖毙宫人臣工,其时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诸王蠢蠢欲动…… 皇室宗亲的枝脉繁多,人口数量一度达千余人分布各地。这皇家的子孙一多证明了一个王朝的繁荣昌盛,亦代表着数不清的野心和图谋滋生。 因太祖取消封国制的缘故,诸亲王只能领爵位加身,并无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封土。至于分给他们的食邑是种计量单位,食邑一万户不代表真的有一万户税收,不过是对应亲王等级规定,独食实封才最实在。 每位亲王基本上能食实封三千户,倍受器重的亲王会更多。 手中积攒着大量钱粮,有的亲王便不再满足眼下现状,野心日益膨胀,悄悄勾结握有兵权的节度使允下无数好处,让他们帮助自己暴起动乱,意图攻入太极宫谋篡帝位。 永隆十二年,岁聿云暮,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上元节当夜飘了场鹅毛大雪,皑雪笼罩着千家万户,大地银装素裹换上别样姿态。 百姓格外欢喜,因上元节降雪喻意着瑞雪兆丰年,定然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却更意味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悄然拉开序幕。 谯王南宫志并郇王、梁王、蜀王等十一名亲王同八名郡王,勾结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及羽林军中郎将马怀瑞、宦官张恩贵、神策军副统领李明仙等人,暗自在长安城和州郡大肆散布天子德行有亏致天降灾厄的谣言。 在坊间自导自演了几出天降灾厄的戏码后,各亲王利用百姓的惶恐不安,发布了长篇讨伐檄文,字里行间措辞慷慨激昂,诬蔑睿宗私德有亏惹怒上苍,以致给百姓降下惩罚,不堪配坐帝位,理应退位让贤等谬言。 各路亲王率领一大批兵士,夤夜直逼太极宫承天门,同羽林军神策军里应外合打开宫门,杀进巍峨宫阙。 却不料睿宗早有所察觉,做了万全准备,将计就计使了招瓮中捉鳖。调兵反扑逼宫的亲王郡王,杀了诸人一个措手不及,当场斩杀马怀瑞、张恩贵及李明仙等人,其余人等统统押入大理寺牢狱。 为镇压残余势力,睿宗派遣得力干将联合地方节度使发兵平乱,仅用一年半的时间成功围剿负隅顽抗的残党。 于隆冬萌芽,于仲秋衰颓。 天下人将这一场血腥动乱视作皇室之耻,史官着笔落墨间舍弃矫饰,为“承天之乱”烙下一段刻骨印记。 当押解着无数犯人的兵士凯旋而归,大理寺和刑部的牢狱一度被亲王郡王及节度使的家眷塞得满满当当。许多不曾使过的刑罚重见天日,刑讯问供之下又牵扯出臣工若干。 整整一年,宫门外的人头落了一批又一批,血腥之气久久不消散,连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孩皆未幸免于难,为防有漏网之鱼,睿宗下诏旨再次彻查,实不欲让野草有春风吹又生的机会。 许是顾念着最后一点的情谊,睿宗先后命僧道开坛作法超度数千亡灵。 枝繁叶茂的皇室折进大半子孙,仅剩寥寥几名未参与谋反的亲王郡王。 他们见睿宗大肆屠杀谋反的宗亲吓得冷汗淋漓,为求自保主动递奏表剖白一颗赤胆忠心,甘做徒有王爵虚名饿不死的宗亲。 睿宗后期于政事上的处理手段固然叫人胆寒。可是对他的妻子全然痴情不已,日日摩挲着皇后生前喜爱的玉簪缅怀,下诏旨追复谥睿德皇后。 崩逝前夕甚至留下口谕亲定谥号睿宗,纵观古今史上只有睿宗的谥号是随皇后而取,显见情深。 烛焰微微一晃,光影渐黯,容盈愣愣地失神。 她对薨逝的姑母有些许印象,依稀记得那是位文雅美人,曾笑着拉她的手,教她唤身畔的一个英伟男子作姑父,看得出二人感情极好。 今时身为一介旁观者,自翔实文字记下的跌宕起伏中观得一场震撼的生灭无定,心绪茫然又刹那生惑。 既身死魂消,情何以不灭? 怀揣满腹疑惑,她一夜苦思未眠,晨间囫囵用了顿朝食,昏昏沉沉间被使女扶上马车坐定,困意止不住上涌,上下眼皮子斗成了两败俱伤不得不握手言和。 这一幅美人秋乏图,凑巧给撩开帘栊往里探进半个身子的南宫旭碰个正着。 第一眼就见识到了亭亭佳人倚靠凭几,恹恹耷着脑袋,盘膝侧枕着胳膊的高难度睡姿,胭脂水粉也没能遮盖住不佳的气色,一脸疲惫渴睡相,连眼风都不曾分他半个。 无奈吞下喉口噎住的一声寒暄,他拣了与她相对的位置跽坐斟茶,余光瞥着她眼眶微微青黑,一副像昨夜打了硬仗未阖眼的憔悴样,心里头有几分好笑,未留神间嗓子眼泄出一声低笑。 车轮驶过坑洼地带颠簸了一下,车辙辚辚声震醒了容盈。 她迟钝地抬起头,发现了这位自来熟的不速之客,强自驱跑瞌睡虫,绷直腰板子打叠起精神,茫然的眼眸笼回亮彩,面上瞧不出被外男撞见睡姿的窘迫,落落大方的任他看。 “依眼下速度,再有半日便能抵达长安,届时到了万府好生整顿一番,舒舒服服补个觉。”南宫旭极尽温柔道,体贴地递去一盏茶,“连日来舟车劳顿,也是辛苦了你。” 瞧她手捧茶瓯无动于衷,默默吊着直勾勾的眼神盯来,有几分防备和猜疑。 南宫旭悟出约是自己未挑明身份,造成了某种误会,不由会心一笑,风度翩翩的行了一记礼,郑重其事地向她介绍自己。 “在下南宫旭,表字菩风,长安人士,家住大明宫紫宸殿。” 铿锵一语不啻平地惊雷响,容盈倒不见慌张惊异,从从容容捋平袖摆,俯首掬礼,“小女拜见圣人。” 拜至一半,一股轻柔的力量慢慢托起她执礼的动作,耳畔是南宫旭温煦的嗓音,“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是。” 南宫旭笑着看她。 容盈亦笑着看他。 日头渐高,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一对准夫妻笑僵了脸,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茫然,由于相视无言,未免徒增尴尬,各自敛了笑埋头品起茶。 讲句实在的,容盈一直有预感准夫君会来探望,目下见到人并不意外,早在昨夜暗卫不曾阻拦他靠近之时,来者身份便猜出个大概。 重要的是一般未婚夫妻见面会聊些话题,暖暖气氛,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更好的增进感情,可她着实不知该聊些什么。 寒暄问候? 圣人睡得可香?吃得可饱?精神可好? 未免太过自来熟且废话…… 无巧不成书,南宫旭同样在想和她一致的问题,暗卫倒是查探到不少关于她的事。 着手兴趣? 听说你阅尽夷罗山的藏书?爱临王羲之的帖?爱荡泸泽苑的秋千? 不行,这些私密如不去细查焉能得知,讲出来岂不明摆着他调查人家,反倒弄巧成拙。 浑不如等对方先开口,再见招拆招,省得自找麻烦。 于是,双方抱着这种心态继续饮茶。 二人添去一盏又一盏茶水,直喝到腹中撑涨,青瓷茶壶也快见了底。 待要重新烹茶,容盈猛然蹙眉,容色煞白,匆匆撂下茶瓯,浑身止不住发颤,四肢漫上火烧般的灼烫,钻心的痛苦折磨身体,牙关紧闭,齿缝溢出闷哼,手脚不听使唤撞翻了凭几,佝偻着去抓小几旁的锦匣。 “药……” 南宫旭忙扶稳她,掌心触得其身上滚烫的温度,一刹骇然瞠目,来不及多想飞快取来锦匣喂其服下一粒丹丸。 忆及暗卫查出她打娘胎里便患火症,三岁被父母送上夷罗山调养,至今病症未能根治需定时服药的状况,又扶她躺在身下的碧玉席驱热,撩开帘栊透气,抓起一侧的纨扇替她扇凉。 马车外,秋阳杲杲,阵阵微凉清风灌进车内,容盈凝神循着心法趺坐调息,丹丸配合心法使药效发挥到极致。 体内烈火灼烧般的热度寸寸褪去,她的面色逐渐恢复正常,取来一方帕子拭汗,缓缓开口向南宫旭致谢:“适才多谢圣人出手相助。” “叫我菩风。”南宫旭加重语气强调,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不要叫圣人。” 看他抿着唇面上悒悒不快,像是她要再叫声圣人能立马翻脸的预兆,便顺从道:“谢谢你,菩风。” 一声诚挚道谢缓和了氛围,二人不复先前的尴尬,南宫旭就她的病症一一询问,引出一段话茬,开始轻松的交谈。 马车一路驶入醴泉坊的永平大街,主街上矗立着一幢恢宏宅邸,正是昔年万氏先祖置办下的宅子。 驭劫 第90节 早前车夫得了叮嘱,驭着马拐进一条小巷停在万府角门,踅身屈指敲了敲车壁。 事情方才走上正轨,南宫旭眼见着同容盈的关系正要有所拉近,就被下属无情打断,惹得他心里挺憋火,不动声色地睨外面一眼,拇指捻了捻腰间坠的玉佩,绽开温文尔雅的笑容。 “这几日便好好歇息,谨记夜间莫太贪凉,寒了身子。” “是,圣……菩风。”容盈含笑应下,忖了一忖,打身侧的抽屉里取出一只纤巧银盒,同他说道:“我身边带的这剡溪茶颇承天地灵秀之气,入喉甘醇,别有番韵味,望菩风笑纳。” 她观察过圣人频饮茶,料想很是钟爱,左右他也帮忙拿药扇凉理该酬谢一二,拿捏着分寸递上也不太显阿谀。 “那我不客气了。”南宫旭施施然地收下,眼里浮现笑意。 他嗜茶,天南地北的各式茶叶均有所收集,容盈送礼倒送对了点子,目送袅娜的背影彻底消失。 南宫旭手头把玩着银盒,霍然间浅浅一笑。 似乎…… 还不错。 -------------------- 第115章 送衣饰 宫禁中更鼓声传响回荡,一声声沉缓绵长,千重宫门次第卸除门闩迎来新一天的繁忙。 一道风姿皎然的身影亲睹了丹凤门的开启,目光变得迫切,动了动发僵的手脚,匆匆忙忙的出示鱼符亮明身份。 经过层层检查,那人朝着紫宸殿疾行而去,负责查验身份的金吾卫纳罕地挠挠头。 怪哉,齐相公素来注重仪容,怎么斜戴幞头面圣? 守了一整夜的高澹盼星星盼月亮,却盼来一位不相干的人,无精打采地使唤小内侍奉上了一盏茶。 他便自顾自的背靠梁柱昏昏然睨着一隅的玉漏,眼尾余光瞄着纡金曳紫的齐贽踱来踱去委实闹眼,干脆撇过头不看。 齐贽枯等半日,盼圣人回宫盼得望眼欲穿,脖颈抻长了一截,心头也是愈发焦躁。 昨晚他先一步回返长安处理公务,理好手头事便马不停蹄地进了宫一直等到现下。 一溜神的光景,圣人从殿门外阔步跨进来,高澹立马驱走了瞌睡虫,乐颠颠儿转去奉茶。 “子晏何故形色仓皇,赶个大早入宫。” 望着立于殿中等候的齐贽,南宫旭不掩诧然,发现他频频瞟向自个儿手心里握的银盒,不大自然的干咳两下,袖摆一遮,若无其事般坐上御座。 闻圣人直呼自己的表字,齐贽态度摆得谦恭,礼同样也拜得一丝不苟。 “臣见您迟迟未归,心中甚担忧。” “你呀你,总是说话含而不露。”南宫旭好笑地看向心腹臣子,他们是君臣亦是朋友,焉能不清楚彼此心中的弯弯绕绕,不由戏谑道:“恐怕是子晏忧心朕贪恋温柔乡,而留宿不思归。” 齐贽口头连称不敢,偏生腰板俯都不俯一下。 那一派耿介忠良的刚直风骨无声的表露了真实态度,他内心确实担忧圣人血气方刚,容易困囿美色闹出风波授人以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万氏女容貌是一等一的好…… 饶是见惯美人,也不得不说普天之下实没几人堪能比肩。 他入仕数载见惯了官场上使的美人计,回想一具具皮囊或清丽或美艳却都不及万氏女的姿容,皆沦为黯然失色的陪衬。 拥有此等美貌,很难让人放心不会行惑主之事。 南宫旭揉了揉眉心,面上透露一丝无奈神色。 子晏确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只可惜性格方面…… 话说回来,若有人从旁循序善诱,或许能改上一改他的怪脾性,堂堂尚书仆射身边至今无妻无妾,也老大不小了,总这么孤身一人传出去忒不像个话。 看来啊,是时候替他寻一门好亲事。 正巧高澹奉茶瓯而至,南宫旭顺手端来,低头呷了口茶,喉结轻滚,茶汤滑入喉,他微不可察地皱下眉,当即撂在一旁不再啜饮。 仅一口茶汤,让他的齿颊布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努力卷了卷舌头,把味道压了下去,掩唇轻咳一声。 越来越难喝了…… 作为一位妥帖人,高澹自然留意到圣人莫名复杂的神情。 他很是不解,秉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欲追问缘由,眼看一个音儿将要蹦出唇舌,下一刻便得到了退出殿外的诏令。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步三回头,试图从圣人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些细微表情进行分辨揣测。 南宫旭叹口气,默默把茶瓯推远一点,恰好觑见齐贽隐隐带笑的嘴角,敛了正色,乜去一记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直接转移了话题。 “对了,前阵子派往饶州的暗卫传信回来,查到当地有一伙人行踪诡谲常出没山林。跟了几日才知他们私掘矿苗设矿冶,逃避少府监税收,并且还大量收购铜、铁、锡三类矿藏。疑是河间章氏一手操纵暗中贩卖给沈州贺氏,看来消停了这些年终是令某些人心痒难耐了。” 南宫旭抿直的唇角挂着哂意,眉宇间显露愠色,一缕阴鸷戾气破出眼底。 沈州贺氏乃渤海国右姓之一,实打实的权贵,贺氏嫡长女嫁予大王子为妃,是眼下渤海国君的宠臣兼亲家。 沈州隶属渤海国治下,渤海国又属大应的羁縻府州,晖宗时期册乌奥祚为渤海王,加授忽汗州都督统领渤海政权。 现任的国君为谋求更好的发展,更曾在殿前求娶了睿宗之妹清河公主为王后。 这看似是一段佳缘。 近年来,却隐约传出国君冷落王后偏宠姬妾,属意立庶出的大王子做王储,不欲传位给王后所生的二王子等风声,种种异动牵涉面甚广。 藩国部族日久臣服,难免不会有人生出勾结叛乱的心思,不得不严防死守。 再说河间章氏,光凭一介地方豪族也能有瞒天过海的本事,他却是不信,章氏顶多担个底层执行者,背后手眼通天的主使才是大鱼。 门阀士族生活豪奢无度,先辈累积的财富早已挥霍一空。为了维系纸醉金迷的日子敛财之法层出不穷,设法盘剥佃农,甘冒风险发掘矿苗冶铸兵器卖给藩国,胆子更肥的士族干脆插手盐政牟利。 士族行事日渐肆无忌惮,对百姓敲骨吸髓,与太祖践祚提出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说不仅相悖,还忘记真正的士族风节,成为朝堂顽固的恶疽。 士族之祸已危及社稷,攘外必先安内,一日不安则无法治外患。 拔除内政之蛆,要徐徐图之。 齐贽深谙君忧,一板一眼道:“过些时日诸国使者会入朝贺圣人大婚之喜,臣此番会牢控礼宾院各使者的一举一动,届时顺沿蛛丝马迹查找,必能了然牵涉之人。” “好,万事多加小心。” 心腹的办事效率,南宫旭是一百个放心。 反倒是刚提及的大婚叫他牵挂起另一桩事,依照老祖宗的规矩采选出的美人须入宫觐见,由太后和自己一一遴选再行册封礼…… 容盈初来乍到未必能顾虑周全,正好他自己的私库里有藩国和江南那边贡上来的女子衣饰,权且送给她表一表心意兼还赠茶之情。 如此礼尚往来,是百利而无一害,他大手一挥便交代给了内侍监去办。 谨承吩咐,高澹兴冲冲地扎进圣人私库。 为了将差事办得漂亮,便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衣裳堆中左挑右选出五十来套,按着每套衣裳的颜色和型制,凭着自己独到的眼光分别搭配上精致首饰,开开心心地呈给埋首奏表里的圣人过目。 阅尽五花八门的衣饰,南宫旭放下奏表,罕见地沉默,盯着花红柳绿的衣裳,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他以前的审美和品味好像忒差劲了些。 这些颜色美则美矣,却俗不可耐极了…… 同时,他也由衷觉得高澹的眼光与烹茶手艺误入歧途到不可自拔的地步,扳回正途的希望渺茫,黯然神伤着躬亲入私库,择定一套碧青衣裙和头面,欣赏好半晌,满意地笑了:“送去罢。” “就这些?” 高澹失惊打怪,偌大的一份家业只抠抠搜搜送出一套,圣人出手忒小家子气。 “惟青色与她相衬。”南宫旭答得笃定,漠然掠了一眼其它衣饰,淡化了眼瞳蕴藏的嫌厌,付诸一笑道:“未来凡有贡上的青色类衣饰,全数收归私库。” 我的天爷哪! 高澹眼神一变,圣人何曾会观察衣裳颜色衬不衬人家小娘子。 该不会一见钟情? 其实南宫旭真想全部送去,因为容盈肌肤赛雪,穿什么颜色都相宜。 可…… 唯独穿青色最好看,最衬一派佼佼风仪,是云销雨霁的一脉清风深入人心,秾丽之色固然也合衬却是太浓太烈,不符她骨子里的脱尘气质。 “要朕送你一程吗?” 顶承圣人凉凉的目光,高澹嘴角一抖:“奴告退。” “等会儿。” 奏表后,传来圣人平淡的嗓音:“着人去含凉殿的园子里扎一架秋千,要时下最花哨最讨女儿家喜欢的那种。” 圣人必是看上了万氏女,何曾见他这般为一个人费尽心思。 高澹面上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要不……赶明儿您得了空,亲去一趟含凉殿扎秋千,待到来日贵人入宫知悉是您亲手所扎,定会喜难自抑铭感五内。” 末了,他感慨万千,敢驱使圣人扎秋千的内侍,自己个儿是破天荒头一个,要换成位脾性差的皇帝少不得赐一个五马分尸。 幸而当今深明大义,上谏逆耳忠言仍能认真听取。 正如此,他尽职尽责替主子谋划,兼有胆量讲出,实乃长久得宠于御前的不败根基。 奏表向下挪开一寸,南宫旭难得正眼瞧了一回高澹,觉得顺眼了几分,满意颔首,并且真诚地夸道:“你今儿办的差里,属这件最顺意。” 有赖他项上脑子灵光,勉强弥补了眼光和烹茶手艺的不足。 因知万氏女入长安的事隐秘,不能大摇大摆明着送衣饰,高澹悄悄寻来徒儿张允,秘密遣他出宫走一遭。 建在长安的府宅池沼环曲,深篁幽翠,轩榭绵延。 每一栋楼阁亭台与屋宇深廊的坐落朝向、砖瓦楹联乃至廊下的盆栽,容盈都无一不眼熟得紧,盖因这里同江夏郡的万府别无二致。 看着自己居所外描金匾额上书的大字,她会心一笑。 想是阿耶深怕她住不习惯,索性将原在江夏郡住的折溪台也一并搬了来,大小物什置设得跟以往一般,让她感到一点熟悉和亲切。 是以,她很快适应了,轻车熟路地寻到浴房,悠哉游哉的泡了澡,拢着锦衾好好儿补上一觉。 -------------------- 求收藏一波~ 驭劫 第91节 第116章 习宫礼 宫中派人送抵衣饰的时候,她初初睡醒,慢腾腾拖着一身躺得酥麻的筋骨,抻了一抻睡乏的软趴趴腰板。 一路上风尘仆仆累到神志困顿,用大半日补了个回笼觉,才勉强养回一身松泛和路途上欠的精气神。 闻寝榻间窸窸窣窣,久候的水芙轻巧撩开帷幔,笑着瞧娘子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麻利地服侍着更衣梳妆,端上一盏香汤给她漱口。 “您醒来的恰是时候。”她献宝似指了指宁画捧上来的衣饰,乐得眉眼弯弯,喜滋滋道:“这是高内侍的徒儿专程送来,是圣人钦赐给您于入宫觐见那日穿戴的,可见圣人万分记挂您呢!” 初初面圣,娘子便获圣人青睐,乃喜闻乐的大好事。 宁画抿嘴直笑,附和道:“端看衣料便知是稀有的贡品。每处花纹又采用平绣和纭裥绣,针法细腻,色彩清绝,恰是咱们娘子喜爱的青色,圣人可真懂您的心思。” 左不过一套衣裳头面,竟让两人胡思乱想,果然是太清闲。 “哦。”容盈粗粗一瞥,兴致缺缺地摆弄匣屉儿,“好生放着罢。” 闻言,水芙嘟了嘟嘴巴。 娘子言语冷淡明摆着毫不在意,曾经分明为当皇后搬出一堆大道理劝服压根儿不赞同的郎主。 而今承蒙圣人的关怀和赏赐,态度却漠然得紧,如同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前后简直判若两人,真真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禀娘子,郗姑求见。” 门外使女清脆的通禀倏然令容盈回神,眉眼扬起一抹喜色,“快请!” 未几,一道身影踏过门槛,一瘸一拐地蹒跚着出现在视线中。 来者跛着脚行动迟缓,虽不良于行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足下每一步端的是从容有度。 衣衫无一丝褶皱,霜鬓梳理得齐整,戴着支木簪,面庞削瘦,稍许浑浊的双目定在年轻的主子脸上,狠狠怔住。 那清肃的神情破裂开掀起震惊的波澜,心间耸立的冰峰不知不觉融化了坚不可摧的冷寒,瞠圆的双目漫上酸涩,眼窝一热,两行浊泪夺眶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在她弯膝叩拜的一霎被容盈及时搀住。 “姑姑毋须多礼,快坐。” 宁画搬来绣墩子,水芙斟茶,二人同向郗姑见礼。 这位姑姑了不得。 祖上曾是簪缨世族后因亲人犯事阖家没入掖庭,做了小半辈子女官蒙恩放出宫。万氏老家主将之请进府教导年幼的睿德皇后,再到陪伴入宫及至薨逝,郗姑始终寸步不离。 郎主感念她忠心不二,留其在长安万府中颐养天年,今次也是承郎主吩咐特意来教娘子宫廷礼仪。 “像,太像了,长得真像岚娘。”郗姑嘴里喃喃,眸底蓄涌泪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容盈,喉头几度哽咽不成声,神情似是追忆又似是伤感。 “你的姑母当年也就是你这般年纪入宫母仪天下,近段时日梦中常浮现一幕幕前尘往事,那样清晰……” 容盈握住她的手静静聆听,忍不住追问:“姑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能使一代天子情深不变,至死不渝。 闻言,郗姑愣怔怔的不语,瞳中涌现凄楚的痛意,颤抖着轻抚上容盈的眉眼,含着笑的唇际潸然滚下一痕热泪,嗓音蕴着沙哑。 “她呀,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心性通透,至善至美,她的眼眸与你的眼眸都是一样的明媚和煦。” 一样的美好,一样的殊致同归。 泪水淌过面颊带走了黯然悲怆,一腔感怀好比一场急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若非眼尾凝结着风干的泪痕,怕是以为皆如痴梦一场。 遴选在即,刻不容缓,郗姑规划出一张习礼的时辰表,裱上墙头,叮嘱务必按要求执行。 时间安排得紧密,每日鸡鸣起身习宫廷礼仪及至午时歇息半个时辰,下晌阅读礼册细细聆听封后册礼的事项至亥时。 乍一看,容盈拢眉轻叹,她自己这副身子骨打小在夷罗山养得懒散惯了,时辰一说抛诸脑后十多载,遽然要按部就班真真是愁煞人,盘算着求一求情或可免除严规。 然则郗姑转瞬拎出一柄戒尺揣于腰侧,面容冷厉,俨然变成不近人情的严苛状。 她脑中那点子不该有的念头消弭干净,集中精神调整了状态,下定决心展现出最佳形象,决意令戒尺挨不着她半点。 翌日,在一个上午的礼仪实训中,容盈禀着自强不息的精神,顺顺利利获得了肯定和赞赏。 事实证明,优秀的人总会有额外优待。 结束实训后,郗姑和颜悦色地宣布多匀出两炷香歇息,延迟下晌教习的时间。 徒弟聪颖,当师父的非常满意,示范一遍仪姿便能分毫不差的照做,连事先不曾提点的细节也习得精准,很是叫人舒慰。 下晌,旷静内室传来朗朗读书声。 “六礼备,谓之聘;六礼不备,谓之奔。何谓六礼,周代《礼记·昏义》有载,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 书案上满满当当置放着七八摞礼册,郗姑左手攥戒尺一端敲着右掌心,面庞溢出的满意欣慰柔化了眉梢的板肃,取茶润了一润嗓子,讲解道:“大应立国以来,上至太子下至黎庶俱沿用此娶亲程式,唯帝纳后与此不同,全程由使者代劳六礼。” “纳采。宫廷中严,文武九品执笏入殿,行典仪,由帝敕命太尉、宗正卿为正副二使,领若干官吏随行……” 夜黑风大,一轮圆月薄辉淡淡,树影张牙舞爪,屋檐下灯笼飘摇不定,窗牖交纵着影痕泄出的斑驳烛光,扶疏花枝匀染蒙昧的光,远远探看含烟笼雾般,美得不真实。 铜壶漏刻箭杆浮升,渐渐指向亥时。 水芙端来一碟子梨膏糖,蹑手蹑脚地去剪烛花,整个人在那里磨磨蹭蹭,眸光频频溜向漏刻。 郗姑慧眼如炬,岂能看不穿她的用意,觑着屡嗅香囊提神的容盈,沉吟一霎,宣布今日课业结束。 揠苗助长不可取,慢慢浇灌自然水到渠成。 安寝之前,该布置的课后作业不能少,冷不防抛出问题,“习尽繁文缛节,娘子可知皇后谓何也?” 课业从天而降,瞌睡虫吓得纷纷逃跑,容盈立马清醒。 有赖曾翻阅过《大应本纪》,她靠记忆迅速分析书中涉及的皇后事迹,向郗姑拜了拜,归纳总结道。 “正位中宫,居万乘之尊,承祀宗庙社稷,乃后宫之首。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内外相辅相成,皇后统御宫闱,掌严明宫中法纪要责,肩负劝谏天子之任,是帝妻亦是臣属。” 舌尖一线滞涩驳杂梨膏糖的丝丝清甜,袭来无形潮涌冲散喉间一切滋味,郗姑不露辞色地垂下眼。 “正是如此。” 本朝规定,官吏每十日一休沐,称旬休。 逢旬休,南宫旭不必坐朝,多是练书法或击鞠消遣时光。 今晨遽然一反常态,早早起身换上常服未摆仪驾,私下领着高澹出了宫,马车直奔仆射府,下了车径直叩响人家正门。 可叹尚书仆射那正酣的美梦惨遭搅黄,满脸落落寡欢相,憋了一肚子的烦闷。 昨夜伏案劳碌至夤夜时分,方不过得了个把时辰睡觉的时间,偏生还要来搅扰,他这个皇帝的心腹当得是忒可怜…… 齐贽不由悲从心生,胡乱揉了两把锦衾发泄烦躁,未成婚的男人就如一匹野驹素日恣意奔驰惯了,不套牢鞍辔束缚,指不定跑何处撒欢儿。 却道,南宫旭向仆射府奴仆亮明身份后,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府。 与此同时,他明显感觉暗地里鬼祟侦伺的目光逐一隐没,悠哉游哉地拎着扇柄捶了捶肩,低下眼帘哂笑。 天子微服到臣工府上做客并不稀奇,有心之人好奇的是他们所做之事,是以放出一把把盯梢的暗桩,而他自己俨然成了行走的香饽饽。 他刚扬起头,嘴角笑容一僵。 齐府上下在庭中跪了一地,齐刷刷屈着数十颗脑瓜顶对准他的阵仗,彻底坐实了‘香饽饽’的名号。 廊柱后面,齐贽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转脸换上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闷头疾走出拐角,把姗姗来迟表演得淋漓尽致。 斥退一干人,齐贽踅身拜礼的时候衔了一丝笑,心里同明镜般知圣人不耐缛节,存心使坏晾着他。 南宫旭和齐贽大眼瞪小眼,电光火石间明悟某位盘算的小九九,忽然眯眸,拎着扇子劈了一记对方肩头,笑吟吟抖搂开扇面,朝空中划几圈,霎时引来一道火热注目。 “听闻子晏近期搜罗来几本棋谱,预备给朕设难题,所以朕就不请自来了。今儿若你赢了,便赐柳少师写的《清静经》及朕手上这副桓公亲作的月下行舟图扇面。若是输了,便取消你整年的旬休。” 输,绝不可能。 两样东西皆属心头好,齐贽孤注一掷要求胜,反抗剥削,眼睛盯住扇面,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您放心,臣定全力以赴保住旬休。” 他带领圣人绕廊越桥,行至后花园中一座小楼,这处乃二人惯常的对弈之所。 齐贽驾轻就熟地推门而入,屋内重重幔帐遮蔽,严严实实挡住了外面射入的光线,也隔绝掉外界窥伺。 整间屋子最明亮的方位属竖着木雕山水屏风的一侧窗牖,窗下铺了玉簟搁置棋枰凭几,一旦有风吹草动,里面人看外面一清二楚。 走到北墙隅,他伸手旋动一只束腰高几,挂着幔帐的墙兀地传来一声机括轻响,墙面竟露出一扇黑洞洞的秘门。 “马车已备好,请您移步。” -------------------- 求收藏一波~ 第117章 闲烹茶 三人踏入秘门走了约莫半炷香时辰,自某处假山荒丛中出来对着一处角门,此刻正静候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 等驶出窄巷,高澹一怔,他们出来的宅邸赫然是与齐府隔了一条街的废宅。 这废宅原为晖宗时期大司徒的私宅,因犯事而罚没家产至今空置,万没料到府中竟掘有密道。 侍奉天子数载,他自诩乃圣人肚中蛔虫,凡事能揣出一二条理,而今神来一笔,令他眼神呆呆,震骇失语。 面对高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南宫旭英眉微拢,照他脑门儿弹了一块核桃仁,“吓傻了?” 话语饱含一丝揶揄,他打小侍奉自个儿长大,是心腹忠仆,念及宫外行事需掩人耳目,密道之事姑且暂瞒了他。 “奴胆子大着呢,哪会吓傻。” 高澹抹了把脸,笑容灿烂,忙不迭要侍弄茶具烹茶。 “别烹,朕不渴!” 一声厉喝炸响,高澹吓了一哆嗦。 茶…… 甫一提茶,南宫旭的脸色寸寸变冷,攥紧大掌,表情带着难言的压抑,胃里一抽一抽的翻江倒海,心情跟热油里炸过一遭。 他素来对茶汤挑嘴,委实顶不住高澹烹茶技艺退步神速,顾念着情分一直未曾言明,本着能躲则躲的精神屡屡避开。 未料,慕容湘近日知悉他喜饮茶,日日三回烹茶送来,出殿遛弯儿的间隙都能‘偶遇’强拉着他品评,累得他神经敏感,沾到茶字下意识就想揉额。 驭劫 第92节 分明是一等一的好茶,二位人才硬折腾出难喝的滋味,简直暴餮天物,糟蹋了茶叶和茶具,之前还希冀二人能自省吾身,结果…… 他的期望终是白瞎。 “水芙姐姐,有贵客登门。” 使女蹬蹬跑来,气喘吁吁地呈递一封拜帖。 照理说娘子一路隐匿行迹入长安,知之者甚少,莫非是…… 水芙心生惊疑,隐隐有了种猜测,不敢擅自定夺,徘徊水榭外恭声告了罪与娘子禀明事由。 幔帐绕榭,晨光映水,潋滟霜波底下锦鲤攒簇,尾摆粼粼细浪,像一株斑斓的花逐风招摇怒放。 水榭中,束腰香几供有一尊错银三足香炉,燃冒升霄灵香的渺渺幽芳,烟岚薄薄,周遭景物宁静暄妍,掠水袭来一阵风,洇透鹿草木夹缬屏风。 榉木几案上铜风炉刚燃着的火弱下几分,容盈取筥中木炭,握着炭挝碎炭,添进炉子,复持竹夹离火五寸均匀烘焙饼茶。 炙茶乃烹茶的初始,把握好火候是关键,待到香溢,捻来剡藤纸囊密实裹住,静置冷却。 趁隙,挪眼轻扫拜帖。 一笔字浅如流雾,浓若屯云,笔风严谨险劲亦不失大气飘逸,刚柔相济,尽得飞白书丝丝露白之精髓。 字如其人,惊绝天下。 当今乃出了名的美男子,昂然秀异,逸群绝伦。 回忆初见,她暗忖皇室出美人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同时也司空见惯了世间多如过江之鲫的好皮囊,并不觉得稀奇…… 只是,今朝见识了一手飞白,方知是她眼界狭隘。 这厢正忖着,冷不丁抬眼一瞧美男子越行越近,一袭常服不掩威仪风度,踱出的步子都端方优雅,如斯神清骨秀的人成为她的夫婿,老天爷到底是偏心她多一些。 遏止游离思绪,容盈俯首施礼,“贵客临门,小女有失远迎,敬请海涵。” 望着佳人云鬓雪肌,亭亭俏立,浑身唯一的饰物仅发间一支玉簪,令南宫旭见惯浓郁艳姿的疲乏眼眸如经洗礼,全副心神俱为之放轻松,笑着免了她的礼。 他的视线往周遭兜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茶具上,不免心有余悸,唇边敛起三分笑,袖手默了会儿。 “临水听风慢烹茶,好雅兴!” “闲暇作乐,菩风不妨一同品鉴。” 秉持一贯的待客之道,容盈笑着相邀。 又是茶。 乜斜着谈笑自若的圣人,齐贽慨叹万氏女的邀约必遭辜负。 蒙心心念念的佳人邀约,纵前方横亘刀山火海,郎君们都要竭力跨过去,南宫旭却一反常态,左右权衡之下踟蹰着打起了退堂鼓。 无惧无畏的勇往直前,不代表勇气可嘉。 先头笼罩的阴影驱之不散,他尚未完全走出,不愿再沾染茶,筹备了满腹婉拒之言。 可看见容盈温柔浅笑,瞳眸蕴藏清浅细碎的光华,他心底爬过一丝酥痒,霎时竟不忍拒绝,鬼使神差般颔首同意。 待入了茶席,他后知后觉地觑见拖带的两条尾巴干杵着颇为碍眼,简单与容盈做了一番介绍。 “幸得上苍眷顾,我等来的时辰正正好好,有幸一睹万娘子烹茶技艺,委实不虚此行,于咱们这等茶道上的门外汉,真可谓是大饱眼福和嘴福。” 南宫旭瞧着琳琅精巧的茶具,与容盈侃侃而谈,为活络氛围在临来之前他刻苦钻研,打足了腹稿,决心营造出一个轻松愉悦的环境与佳人共处。 “诸位肯赏光品鉴是我的荣幸。” 万氏女嫣然一笑,乃真绝色。 啧,无怪乎圣人惦念,不辞辛劳来会佳人! 可是带两个煞风景的搅扰良辰美景,岂非不解风情? 高澹有点想不通,求助似扯了扯旁边人的衣角。 看到内侍监递来惺惺相惜的眼光,齐贽敛眸不语,内心的讶异急剧膨胀,加重了他眉宇间的深思。 圣人待万氏女似乎非比寻常…… 聊天固然愉悦,正事万不能耽搁。 宛若上好白玉塑成的细嫩玉指,一点点剥除剡藤纸囊,容盈取晾凉的饼茶置入橘木茶碾子细捣慢碾成粉末,再过茶罗子细筛,捻一根羽毛拂扫茶末,装入竹木盒中贮茶待用。 揭开白瓷水方的盖子,里面贮存着晨间取回的一斗山泉水,拿竹制漉水囊过滤一遍,舀入茶釜煮开。 一沸气泡如鱼目,以竹匙取鎏金三足架银盐台盘中的盐、胡椒与橘皮一并添入釜烹煮。 二沸气泡如连珠,舀出一瓢沸水倒进熟盂贮存,取茶则盛出适量茶末备用,竹夹转圈搅动沸水,茶末沿旋涡中心倒下搅匀。 三沸势若奔涛溅沫,舀出先前熟盂贮存的沸水入釜,以作育华止沸之用,则成茶汤。 酌入青釉花瓣口茶瓯,分作四盏,皓腕抬转,巧运腕力均匀勾勒沫饽,汤色仿若深林间一汪碧潭,水中托着幽幽盛放的一盏白莲,香气四溢,光彩鲜亮。 皑雪覆苍山,杏花落田野,衬出一段风流别致。 见识了一手行云流水的烹茶工序,南宫旭笑了笑,显然被勾起兴味,倾身观察瓯中茶,眸底闪过一抹激赏,中肯点评道:“汤色明亮,精华如莲,光这一项便赛过诸多自诩精通茶道者。” 复嗅其味清醇悠远,经烹煮未流失精粹,足见火候掌握得恰当。 啜入口,夹杂一缕微苦咸香,咽下去又回味甘甜。 清风入怀,予人洗心涤虑,尘忧尽释。 茶好是一方面,娴熟的烹制技艺亦是重要的一环。 由内至外如浇甘霖,通透心襟浸润茶香,齐贽不禁为之折服,不吝吟诗夸赞:“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就事论事,他确不喜万氏女姿容,但是茶的确好喝。 高澹品过茶,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向来灵活的脑子琢磨出点门道,老话说人比人气死人,他这一手烹茶技艺跟万氏女相比…… 不对,是压根没法比。 羞惭难当,真是羞惭难当! “万娘子技艺卓群,叫奴赧颜。” 容盈低眉浅笑,谦逊道:“关公面前耍大刀,令诸位见笑了。” 佳人烹茶,临风品味,好不快惬。 放眼望去府中桥阁岛渚,筑山穿池,竹木丛萃。 层台累榭错落其间,布局逸态横生,激发了南宫旭游赏的雅致,挥扇遥遥一指,“此间景物疏朗平坦,檐宇古朴,置设整齐而不呆板,别有一番意趣。” 他的夸奖并未使容盈松懈脑中恪守君臣之礼的那根弦,端出主人家该有的寒暄客套。 “菩风过奖了,现下秋高气肃小景正盛,几位不妨随我共游赏玩。” 她的行止进退有节兼且知情识趣,确乃一篇漂亮的场面话,横竖挑不出错。 “那便有劳了。” 闻圣人舒怀大笑,素常擅揣圣心且揣得八九不离十的高澹心念电转,了悟大展身手的时机来临,当即拿捏出一派不失恭敬又略带憧憬夹杂微末遗憾的神情。 “奴恐有负万娘子盛情,这茶着实回味无穷,不知可否容奴留此细品钻研?” 高澹一张脸挂着十足沉迷之态,舍不得挪开盯茶瓯的目光。 “那……” 容盈移向另一位‘背景’,高澹急忙抢过话茬:“齐相公与奴皆醉心茶道,想一同讨教切磋。” 他侧首使劲儿给齐贽挤眉弄眼,示意赶紧顺坡下驴,给圣人制造良机。 哎,难不成眼色抛给了瞎子,咋没反应? 眼看人将要站起身,借几案遮蔽高澹袖底手微挪,下狠心掐他小腿。 突遭黑手袭击,齐贽全无防备一屁股跌坐回来,反手钳制贼爪,秉持来而不往非礼也,以揪拧回礼。 他目光凉凉,旁观着高澹面色憋得涨红,咬牙忍痛的虚弱样,勾着唇挤出微笑。 “某在此先多谢娘子美意,高内侍与某皆嗜茶如命,难得有机会见识行家里手,定然要留下来好生探讨茶道,细细琢磨。” 最后几个字音咬得格外重,听起来好像挺迫不及待。 高澹僵着脸,堆满笑附和。 他们对茶道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着实出乎容盈的意料。 知音难觅,莫过于斯。 她不再多言,只嘱咐使女照料好二人,踅身便同菩风步出水榭。 南宫旭走得慢落下几步,高挑嘴角,负在背后的手遥遥向两人比了个大拇指。 “好一对璧人。” 这一幕叫高澹脸上涌现满满的自豪,自认天下无人能比他更知圣意,脑门儿只差没写出快来夸我的大字。 当他的面儿,齐贽摸来瓢舀出半盏茶汤,左挖一勺盐,右掘一匙茱萸,又取胡椒、草果、薄荷、饴糖添进茶汤,直搅得汤色浑浊,气味辛辣。 “喝罢。” 君子坦荡荡,他齐贽阴人向来阴得光明磊落,自小信奉的便是今日事今日毕,今日仇今日报。 造孽哟,他摆明来秋后算账! 高澹戚戚欲哭。 -------------------- 第118章 天女花 天公作美,替人世间造就了一番金秋璀璨的胜景。 蓊郁幽深处脉脉秋风醺醉了梢上花,曼妙的婆娑卷着淡淡芳香轻轻钻过鬓发,留下一抹旖旎撩拨着心旌。 一对年青男女相视而笑,眼瞳中印刻着彼此的样子,萌发的情愫交汇,只一眼就足够倾心,预想到天荒地老,同偕白首。 然后,便如那…… 天雷勾动地火,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 驭劫 第93节 自打闻得娘子陪伴圣人游园,水芙心潮澎湃不已,脑中浮想联翩,委实喜难自抑,娇羞地捂住脸,咬着唇窃笑,奋力跺了跺脚。 画面无限美,只是太欢愉! 欢愉? 谓何也? 得了主人家殷勤陪伴的南宫旭,脸上最后一丝笑模样已近消失殆尽,他竭力维系着心态,却仍旧郁结地顶了一脑门子官司。 容盈好比一介恪尽职守、谨小慎微的臣工,兢兢业业履行带他游览的任务,竭力尽到地主之谊,不多谈半句闲话,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觉得自己不是来培养感情,仿佛是微服视察,心头漫上前所未有的空落落失意感,无力且闹心得很,着实摸不着欢愉的边儿,完全是化主动为被动,不啻一拳打在棉花上。 早知如此,理该寻位花丛老手讨教跟女子的相处之道,总好过木疙瘩般干杵着。 反观他形如木疙瘩,容盈恰是一尊更老成死板的木疙瘩,只顾循着臣工应尽的本份行事,一板一眼领着人闲逛。 乏味又古板,活脱脱一个木头美人。 怎么……偏独是她入了眼。 南宫旭暗暗唏嘘。 不成功,便成仁。 曾经不敢越雷池一步,是禀着君子的正直磊落,而今若再不越出实质性的步伐,他就只有眼瞅别家孩子满街打酱油的份儿,自己陪‘正直磊落’过一辈子的可笑生活。 南宫旭决定破釜沉舟一回,他就不信和女子搭话比斗朝堂上的老狐狸还难,下定决心后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捞住前方那片衣袖。 “等等!” 猝然袭来的一把强劲力道拽得容盈毫无防备,脚下绊了趔趄,踉踉跄跄着几欲摔个仰倒,索性手疾眼快及时扶住了旁边的阑干化险为夷。 眼睁睁目睹容盈安然无恙,一双伸出呈抱人姿势的臂膀,空落落拥着寂寞,好好的一出英雄救美不能半途废止。 南宫旭硬着头皮,佯装怛然失色,扣住她的肩拐了一圈,把人稳稳地搂进臂弯。 “有否伤着哪儿?” 鼻尖撞进硬邦邦的胸膛,容盈吃痛轻呼,抬起因怔忪而睁大的瞳眸,嗫嚅着唇,一张娇容微微泛白,双手不自觉环住郎君的窄腰。 掌中腰腹平坦紧实,线条劲瘦,衣料下源源不断的热度烫得她飞快缩了手,赧然垂下眼掩藏起异色。 这个亲密姿势实打实难为情,在她的记忆里被父母搂抱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被一个郎君紧搂着。 她全身绷似弓弦,草草答了南宫旭一句无碍,下手推他却推不动,面上渐渐发窘,紧张到额上冒汗。 “菩风,你怎么了?”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他脑中蓦然出现这一句,神智如同中了蛊,迷醉了眸光,不愿松手放离,垂首去嗅少女细颈的甜香,心间仿佛轻飘飘漾出涟漪,再淡淡晕散。 “菩风。”容盈偏过头用了力气挣扎,蹙眉道:“男女授受不亲。” 骤然拔高的女声,使南宫旭幡然清醒,看清自己做下无异于登徒子的孟浪事,瞬间悔不当初,控制不了一时的情不自禁,竟铸下大错…… 如果容盈认定他好色,以后再也搏不到正眼相待,可怎生是好? 他懊恼得脸色扭曲,言语开始支吾,试图找一个完美的借口蒙混过关,“我并非有意——”脑中灵光突闪,眸子微微发亮,急中生智道:“有一只好大的老鼠窜了过去!”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老鼠的大小,不禁为自己的机智和胡编乱造的本领感到骄傲。 接下来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博同情,南宫旭打蛇随棍上,煞有介事地紧贴着容盈,双臂抱得更紧,怔怔道:“我害怕。”语调故意带出畏惧的颤音,英眉拧成结,掩不住满脸惊悸。 换成旁人在场,定要嘲笑一个大男人居然会怕老鼠。 然,南宫旭内心全无负担,既然决意做厚脸皮的事,自然不惧外界侵扰,而且整个园子就他与容盈二人。 是以……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介身长八尺的郎君贴身紧倚,面对面严丝合缝,温热气息喷吐在肌肤上,泛起灼烧过后的战栗。 容盈僵立无措,脑中思路时清时浑,无暇分神思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软声安慰:“您别怕,小女马上唤人捕鼠。” 南宫旭目中闪过得逞之色。 突如其来的一遭,倒使容盈放下了端持着的拘束,扶他到邻近小亭落座,替其斟茶压惊。 享受着佳人鞍前马后的照顾,他一扫郁郁寡欢,掂了掂满腹囤积的草稿,觉得现下恰逢时宜,便起了话茬:“观卿烹茶技艺娴熟,不知师从何人?” “说来惭愧。”容盈局促地一笑:“小女未曾正经拜师。”继而一五一十地道来:“祖上曾与陆翁交好,有幸得其所撰文籍,素日捧书阅览习得一手技艺,或许文籍可称小女之师。” “无师自通,聪颖过人。” 这话出自南宫旭的真心,看她的眼神里也多了赞赏。 “多谢菩风夸赞,小女——” 听起来好生拗口,他耷下嘴角,绷着满脸不高兴,打断话茬,“莫再一口一个小女,甚是生疏。”又放轻了嗓音,酝酿出醴泉般纯澈的温存意味,笑吟吟问道:“你可有小字?” 容盈看着他那双含情眼,磕巴了一下,“小……小字唤作满满。” “盈者,满矣,满满。” 南宫旭一字字咀嚼,区区几个字竟生出了满口醇香绵甜,涓涓的柔情汇了满目,几乎能溺了人的心,乌木扇骨抵着光洁下颚,一点笑浮在唇际。 这个动作明明饱含轻佻之嫌,换成他做却一派雍容尔雅,口中喃喃相唤,一声声又轻又低,直叫酥了心坎,“满满很好听,满心满眼皆是卿,我很喜欢。” 容盈心跳遽然加速,胸口升涌奇异的鼓胀,一瞬间口干舌燥。 “满满喜欢前日送来的衣裳头面吗?” “劳菩风费心……” 容盈视线与他交汇,才理好的思绪再度被他一眼深情弄得纷乱,犹如受惊的兔子慌了般。一刹低眉撇开眼,掩藏不住睫下的狼狈失措,指尖不经意搓起袖口,分明未看对方,怎么脑海里他的脸总是挥之不去,幸好勉力压制了下去,续道:“很喜欢。” 他后面又讲了许多,容盈却心不在焉,眼神始终未离开过盛满她身影的那双深邃漆眸,写满款款深情专注得几近痴倒的模样竟如此好看。 “歇也歇够了,园里韶光正好,让一只老鼠败了雅兴岂不可惜,不知满满可否赏光同游?”南宫旭出其不意地劫来话茬,喋喋铺垫了一篇腹稿,巴不得多多制造独处的机会。 二人相视,容盈嫣然笑应。 耳畔竹枝沙沙地响着,竹浪郁郁苍苍,斜影扶疏晃碎了一池碧水,紫燕成双偕飞,两人沿着小径漫步,言笑晏晏,恍然间生出一种老夫老妻相伴白首的错觉。 她行止褪去拘谨,待人不再隐隐抗拒逐渐柔化,南宫旭探明少许的变化,抑不住心潮澎湃,全然不察自己的心理亦发生了些微转变。 心情美,他看什么都顺眼极了,睇向月洞门旁一树招摇的白花,朝那方向摇了摇扇子,蓦然深吸一口气,心神刹那沉醉,喃喃喟叹:“此花香气与你的发间香如出一辙,唤作何名?” “此乃天女花,生于渤海国境内山谷,数年前偶得之,便差人移栽至长安请花师栽培。” 南宫旭握扇勾低一段枝桠凑近细嗅,浅浅勾着唇,“嗯,天女花,应该是有一段传说罢。” “确然如此。” 容盈也不卖关子,将故事娓娓道来。 相传在渤海国的某个村庄住着一户田姓人家,夫妇俩育有一女取名‘田女’。她生得美丽,勤劳能干,歌声动人,久而久之村里人俱称她天女。 某日,天女在河边浣衣,看见有尾大鱼追吃一尾小鱼,小鱼逃至她脚下转了好几圈像是求救,便替它驱跑了大鱼。 当夜天女做了个梦,梦中小鱼对她说,白天你救了我的命,为了报恩我告诉你一件事,几天后这里将会爆发山啸摧毁整个村庄,你赶紧和亲人逃命,此事万不能告诉外人! 翌日,天女醒后告诉了父母这个奇怪的梦,父母觉得是鱼精显灵立马收拾东西要走,可是她想到乡邻们心中不忍。 父亲想了想道:十五里外有个道观里面住着一位道长,去问问他或有解决办法。 天一亮,天女带着干粮上路了,途中脚磨起了泡,费尽周折找到了道观,把梦里的事告知了道长。 道长说:要挽救这场灾难,必须有个漂亮并会唱歌的女子肯祷告上苍自愿赴死,才能化解灾厄保乡邻平安…… 善良的天女不忍乡邻殒命,甘愿赴死拯救他们。 按道长的说法,她让乡邻们都带好东西躲进岩穴里,叫每户按家中口数扎出相应的小纸人交给她,最后拴在自己的头发上,爬到高高的山顶。 天空中下起了豪雨,狂风怒号,电闪雷鸣劈倒了树木,滚石洪水覆没了房屋田地。 天女在雷雨中唱起了悠扬的歌谣,随着风雨传遍四方,突然间一道响雷劈向她发间纸人,其后每降下一道雷都会劈碎一个纸人。 天女不为所动,依然笑盈盈唱着歌。 云收雨霁,天渐渐放晴,乡邻们爬到山顶去看天女,她笑容依旧,人却一动不动,发间的纸人落了满身。 忽然有人望见自山中和天际架起了一座虹桥,天女竟一步步走在虹桥上直入天阙。 当人们再回头,发现天女的肉身已经消失,原地长出一株小树,枝条纷披,白花婆娑,馥郁沁脾。 乡邻皆道:天女替百姓受了难,善举感天动地,因此得道成仙去当了真正的天女。 从此,人们尊这花为‘天女花’,并在山顶塑了一尊天女像以供后人缅怀。 南宫旭犹自唏嘘,“天女虽为弱质女流,但心怀大义甘牺牲自己换众人之命,高义薄云天。” 劲风凉薄,敦促着炙热秋日披上无情枷锁,翠叶伴着白花簌簌飘落,容盈俯身捡了一朵,殷红花蕊好像一滴滴血泪浇凝成,萦着余香,枯萎花瓣宛如迟暮美人,其状色衰丑陋。 “菩风愿否聆听后续的故事。” 还有后续? 南宫旭颇为讶异。 “圣人,臣有事启奏!” 远处,一道人影衣袖盈风急匆匆奔来,向来容止可观的齐贽跑得不顾形象,胸膛起起伏伏,喘得厉害,面含焦急之色,合袖长揖。 “府中传来急讯,太后凤驾亲临,请您速速回府。” “后续故事待下回再听。” 匆促撂下一句话,南宫旭端着凝重神情离了府。 烈阳无情,秋风总萧瑟,容盈静静地阖目,掌中天女花随风而逝,消散了指尖残香。 -------------------- 第119章 太后临 齐府—— 高门朱邸洞开,设摆香案,阖府人肃容恭立阶下迎拜凤驾。 宫人以柳枝掸洒花露祛尘,向地面铺设二十丈余红线毯,彩丝松软,精美的如意纹图案迤逦至齐府的门槛。 驭劫 第94节 车架旁恭候的女官撩开帘栊,搀扶太后下翟车,另有宫人掌着五明扇,提挈银镏金熏炉开路,在外围的八名内侍各撑起一方锦步障遮蔽风尘,亦步亦趋跟随太后。 “小女齐婉恭迎太后。” 府门口,太后睥睨着稽首施礼的少女,慢条斯理地叫了免礼。 齐婉浅浅一笑:“太后莅临鄙府,荣光甚盛,小女已在花厅备下茶点。” 她躬身做出恭请的姿势,眼帘微垂,余光中火红石榴裙缀垂的嵌宝石羊脂玉禁步晃曳着光泽,一片缕金杏红帔帛将将荡摆着擦肩而过,逸散阵阵的异香。 这香气是龙脑香。 一味昂贵珍稀的香料,乃赤土国岁贡,圣人年初时赐予了兄长五枚。 目光蜻蜓点水掠过头戴金芙蓉冠,伴于太后身侧的少女,齐婉笑意更深,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来的正适时。 一行人进了花厅,奉迎太后坐上主位,其余人等低眉顺目立在旁侧。 太后的眼神四下转悠了一圈,端来茶瓯象征性地蘸湿唇瓣,捏着帕子揩了下唇,神情平淡地移开眼,上上下下端详一遍名噪长安的齐氏六娘。 良久后,笑道:“久闻江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文人才子层出不穷,那一方山水养出的女儿亦淑静婉约,性子端谨,自是闺房之秀。” 乍受褒扬,齐婉激动得两靥赧红,因着喜出望外,嗓音甚至变了调,“太后谬赞了。” 小家碧玉到底未见识过大世面,虽生得颇有两分姿色,操着口吴侬软语,调子轻柔动听,但衣裙下的身段儿着实无甚看头,身板弱不禁风,处处透露着一股小家子气。 唯一可取之处,也就才情而已。 慕容湘哂然一笑,认真妆扮过的精致面孔闪过不屑,眼尾含着淡淡轻蔑。 生来士族贵女的她向来瞧不上寒门官员的女眷。 即便是兄长官拜尚书仆射又如何,无根基无背景,就像一个屠夫乍然富贵穿上了锦衣,依旧改不了他原本是屠夫的事实,骨子里流淌的卑微穷酸永远无改。 即便进宫,区区萤火弗敢与皎月争辉,孑然一人无所依靠,还不是由她拿捏。 思及此,慕容湘拢着象牙纨扇,遮住上翘的唇角,毫不收敛眼里的轻视讥嘲,骄傲得不可一世。 “今日旬休,齐相公怎不在?”太后雍容危坐,眼睛四下巡睃,翠眉深锁,重重地拍了几案,保养得宜的面庞浮出愠色,冷下声线道:“莫非是不待见本宫,早早寻了他处躲藏?” “太后息怒。” 齐婉惶惶拜倒。 太后的刁难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宫内外遍布她的眼线,势必对圣人的行踪生了疑,今朝出宫定存了掐住确凿证据的意图。 拦是拦不得,能做的惟有拖延时间。 因此,她脸上作出一派慌张之相,目光怯怯,闪烁其词,眼尾瞥视着太后神色渐渐变得不耐,指尖一擦眼皮,立时啜泣出声,断断续续地吐露:“兄长不出来迎驾并非故意为之,而是……而是不方便,请太后恕罪。”泪珠子簌簌流了下来,红着眼眶哭啼,不顾忌一点形象,哀求道:“惹怒太后是小女之罪,小女认打认罚,请您莫气着自个儿的身子,以凤体为重啊。” 讲了半天,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倒莫名其妙的认起罪来,细细的哭声时低时高不带转折,跟猫挠似的,哭得太后心揪揪着,脑袋嗡嗡作响,活像是她威逼欺负了臣女,一旦传出去像什么样。 哭啼声趋向响亮,太后不耐烦地示意女官扶起齐婉,好言安抚一通。 齐婉抽泣着饮了口茶,不小心喝岔气,呛到喉咙咳嗽好一阵儿,泪水仍凝于睫,睁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唯唯诺诺道:“回禀太后,早间有客来访,兄长一直在待客。” 言行倒也光明磊落,虽不曾点明客人是谁,但能让齐贽放着太后不迎,天底下仅一人尔。 好不容易转至正题,太后腻烦齐婉哭唧唧的德行,玉手一扬,冷着脸道:“本宫有事与齐相公商榷,你且带路。” “太后恕罪!” ‘噗通’一声,齐婉再度跪倒,未语泪先流,泪光涟涟地将太后盯着。 又来? 太后她老人家硬生生激出一身白毛汗,眉心攒簇浓浓的厌恶。 果真不负众望,齐婉眼睫微垂,泪珠像断了线潸潸淌落弄湿了膝下氍毹,扯出绵绵哭腔。 涕泗交颐间殃及了旁侧的慕容湘,睨着飞甩来的不明液体溅湿帔帛,弄得她心情难以言喻,忙不迭退出一丈远,脑子一抽一抽地疼。 见过爱哭的,却鲜见这般哭功卓绝者。 “又有何罪要恕。”太后强压滔滔火气,攥紧的手背绷出青筋,眼睁睁瞧着人要放声大哭,心下一恼,愀然呵斥:“别哭了,好好回话!” 她咬牙忍着没砸出手边的茶瓯发泄,齐母将儿女教养得学富五车,性情却教得一言难尽,真真是读书读坏了脑子。 “兄长言明不许人……人来打搅,客人喜清净。” 这话不啻火上浇油,太后眼眸一眯,刚欲发作。 “姑母!”慕容湘‘噌’地站起来,勉强扬出笑容,劝道:“齐娘子胆小,别吓着了人家。” 她厌极了对方的哭声,不愿体会魔音贯耳,难得发慈悲心替别人说一回好话。 看在齐婉哭得凄惨的份儿上,太后竭力匀出一丝和颜悦色,彰显本尊气量。 “想必这位定是慕容娘子。” 齐婉仰起挂满泪痕的小花脸,眨着朦胧泪眼,一副容貌挂着楚楚可怜的神色,目光透露一丝殷切感激,语调洋溢着欣喜,启唇便是一通吹捧夸赞,直叫慕容湘舒坦得飘飘然,不禁喜形于色。 齐氏虽然读书读傻了脑子,但是赞美之语却深得她心,留这么个玩意儿在后宫逗一逗趣也未尝不可。 “……早闻您人美心善,才情斐然,奈何广丰楼那日您有事未至,余心甚憾,若能一道切磋必叫我受益匪浅。” “等会儿!”慕容湘越听越不对劲,拧着眉尖,提高了声音喝问:“你说的是慕容涵?” “没错啊,不正是您二娘子慕容涵吗?” 齐婉全然一副不解的模样。 “我叫慕容湘,乃京兆慕容氏嫡长女。” 闻言,齐婉噤了声,嘴巴紧抿,怯怯俯首,腰身轻轻战栗,睹着慕容湘脸色变得难看,怒目切齿,表情像恨不得一口把自己吞了,垂下眼隐去一痕笑意,紧接着叠声道歉。 等场面镇定下来,太后随手指派一使女,命她带路去找齐贽,完全忽略欲言又止的齐婉。 从进府开始此女一直以哭扰得她心烦意乱,东拉西扯绊住了她的脚步,要么是软弱的性格使然,要么就是城府极深做戏而已。 真也好,假也罢,不急于一时分辨,待进了宫尽在掌握,纵是只泼猴子都翻不出五指山。 “太后小心脚下台阶,前面就到了。” 穿过长廊,齐婉小声提醒一句,面上还是那般柔弱可怜的样子,行止稍显曲意逢迎之态,她一路随侍左右貌似平静,心间却像淋了瓢滚油备受煎熬。 过犹不及,凡事讲求适度,再多则易失言惹人生疑,只盼圣人与兄长及时赶回一解困局。 “临风听暮蝉,倚窗闲品茶。” 滕霄斋门口,太后乜斜楹柱上的楹联,意兴盎然地品读,眉梢攒簇淡淡笑意,赞了一声好风雅。 女官登阶叩门。 等候的时间漫长,齐婉紧张地屏住呼吸,心一点点下坠,开始从骨头缝渗出森凉。 门扉久叩不开,太后面色愈加冰冷,捻动腕间的佛珠一粒又一粒。 俄顷,她淡淡吩咐道:“继续。” 这一回,女官掌上攒足气力,更用劲叩了两下,紧闭的门倏然开启,差点手滑敲中来者的脑袋。 亏得高澹反应灵敏,险险避过去一拳,要不然他得顶着张挂了淤青的脸搁御前服侍,登时心中恼得火冒三丈,撸起袖子举拳作势揍人。 “谁啊?难道不知圣人和齐相公对弈,上赶子找抽……” 他看清阶下肃立的人顿时消音,尾音急转直下差点咬破舌尖,一改跋扈气焰,哆嗦着双膝跪下,左右开弓抽自己的脸,惶恐求饶,“奴有眼不识泰山,恳请太后降罪。” 静谧庭院内,‘啪啪’作响的清脆掌掴声持续回荡着,高澹的脸已经红肿不堪,而太后的双目定在相继皱眉走出的南宫旭与齐贽身上,暂且打消了满腹狐疑。 圣人出现的一刹,诸人恭谨行礼,慕容湘悄悄抬首偷觑,心头的小鹿乱撞,一片艳艳霞色搽上面颊,丹唇噙着娇羞的笑。 环顾庞大阵仗,南宫旭心中冷笑连连,不疾不徐地踱下台阶给太后作揖见礼,投以一记耐人寻味的目光。 “真巧,朕与太后竟不谋而合造访齐府,齐卿可谓荣福至极。” 闻言,齐贽板着面孔,俯首告罪:“不知太后纡尊至鄙府,臣未能迎拜,望太后恕罪。” ‘罪’之一字入耳,听得太后直犯恶心,烦厌地摆手,盼望人离她远点省得搁眼皮子底下瞅着闹心,却又不得不压住不快,强颜欢笑道:“本宫心想后日的遴选仪式是由齐相公主持,担心有疏漏,遂趁着天好亲自来看看章程。” “太后不必忧心,齐卿已将诸事办妥,若要阅览章程大可吩咐一声,朕派人送到您殿中,何苦辛劳走一遭呢。” “圣人太客气了,选贤纳德充实后宫,乃是本宫这个太后理该操持的事,又谈何辛劳,要论辛劳的合该是齐相公才对……”太后拖着似笑非笑的语调道:“连旬休都不忘替君分忧,真是为国鞠躬尽瘁。” 齐贽依旧无甚表情,“既为人臣自当恪守本分,殚精竭虑辅佐君王,方不负家国社稷,不辱天子隆恩,不屈宗族清名,不枉立心志向,不愧人世一遭。” “好啊,圣人能得此国之栋梁,当真是好福气。” 南宫旭但笑不语,直面应对太后的锋芒,游刃有余地揭过话茬,“晌午正值毒日当空,久置于外易中暑气,太后应该以玉体为重,朕在齐卿这处也盘亘许久,不便再叨扰了,便与您一同启程回宫,为来日的选秀做好充分准备。” 他迈步上前,搀扶住太后一边的手臂,面上的笑容意气风发,“届时您可要替朕好好儿掌一掌眼。”侧首半耷着眼皮瞅了一瞅紧随其后的少女,冷玉般的眸子似有暗影掠过,随之沉淀下来,刹那绽露最暖煦的亲切之意。 “湘儿。” 他的音色悠然淌过松林石泉奔入溪流,汇集了澈似清泉、润似落弦之珠的醇和,点滴浸润心扉,催生出郁郁芳景。 慕容湘拼命压抑住雀跃神态,强控自己的肢体,中规中矩回拜了一礼,娇娇地唤了声‘表兄’。 “圣人孝悌。”太后软化了锋锐的视线,噙着一团和气的笑。 念及选秀之日皇后之位非慕容氏莫属,大应的国母将由她最疼爱的侄女来胜任,这般天大的喜事已经冲散掉心底余下的不痛快。 因此,她也乐得轻拿轻放了某些事。 -------------------- 第120章 群臣谏 恭送了两尊扮演母慈子孝戏码上瘾的大神,齐贽折身回了房,挨近罗汉榻的时候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转瞬瘫了下去,伸手敲了敲酸软的腿肚子,深深吐了口气。 好在婉娘机灵,替他们拖延住时间,趁太后发难前紧赶慢赶地奔了回来,才未败露。 接过妹妹奉来的宁神茶,他怅惘低叹:“今日一遭太后恐对你产生戒心,日后入宫必然——” “兄长莫要忧心,婉娘自有法子明哲保身。” 齐婉揩净斑斑泪痕,娇嫩容颜红润透白,眉尾微挑,杏眼沉淀幽光,身上不见丝毫娇怯柔弱,像是换了一副面孔,沉着冷静中又带着干练果决的气势。 “有万氏女在,太后无暇理睬旁人。” 那一把清软的嗓音蕴着秋夜凉津津的凛冽。 齐贽听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他垂着眼不知盯向何处,未置一词。 驭劫 第95节 睿宗崩,新帝即位,率宗室为君父服丧三年,以居丧礼制拒后宫选纳,散骑常侍张麒请天子行服齐衰三月,谏言:“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务从约省,以祥禫之礼除丧。” 帝怒,斥其不孝不悌,枉为人子,谪潮州司马。 明景三年春,御史中丞郭复上疏聘选嫔御备六宫,续宗庙之绵延。 同年孟秋,帝诏旨天下广选秀女,令尚书仆射主遴选仪式,邀宗室显官进宫同观。 甄选十余良家子面圣,宜充掖庭,众臣力荐京兆慕容氏嫡长女毓自名门,聪达敏识,堪正位中宫。 帝拒之,忽召一女入殿,曰:“江夏万氏女懿德可嘉,体仁则厚,垂范万众,乃母仪天下者也。” 诸人哗然,太后怒而申斥,上疏反对者十数,言辞激昂,更有老臣稽首触柱,千牛卫急止之,立遣出宫。 帝不顾沸议,命宗正卿颁读册书,立万氏女为后,册封嫔御数人,令所司择吉日册礼。 当后世天子研读《大应本纪·神宗篇》之时,每每震愕难抑。 向来史官所述义归尽善,如若发生此等事,务必矫饰欺人,偏偏翔实的记录在册,证明当时的事态发展远比字里行间描述得更严峻。 臣工端着进谏的派势将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安在了慕容氏嫡长女头上,奏请册立皇后,俨然把延英殿整饬成朔望朝参的含元殿。 身为瞩目的焦点人物,慕容湘含蓄的笑容中透露一抹矜持,按捺着眉梢喜色,顾盼神飞,容色艳光射人。 直到…… 圣人毅然拒绝,她面上血色尽褪,怔愕地瞪大眼,第一时间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太后,神情无措,眼底升起殷殷期盼的渴求。 可是,一直替她撑腰的姑母却像一尊表情呆滞的木偶生硬定在那处,一动也不动。 圣人未来的皇后只会是慕容湘。 打小的时候,太后不断告诉她这个事实,慕容湘将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享受至高无上的荣华。 她初时确然为了名利尊荣要当皇后,直到后来遇见南宫旭,是他播撒下一颗美好的种子在她的心底扎了根,怀抱爱慕痴痴等了三年。 等到除丧选妃。 朝朝暮暮的欢喜期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竟成了可笑的镜花水月。 旦夕之间击碎了绮梦,她心乱如麻,试图从南宫旭脸上找出一丝波澜,寻到的却只是令她心惊的冷情凉薄。 怔怔等到万氏女入殿,慕容湘兀然攥紧耗费万金织造的百鸟裙。指甲扣断羽线,揉皱了鲜艳炫丽的羽毛,佝着腰背不可遏制地战栗,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悚然惊喘着,眼睛沁出血丝死死地盯着容盈,恨不能活生生剜出个血窟窿。 竟是她! 江夏万氏的名号如同一记闷雷炸响,震得在场者两眼发晕。 少女倾腰执拜礼,玉颈微弯,缥碧团窠纹大袖罗衫勾勒出姣好体态。 锦缎诃子绣流云纹,下身的豆青缕金罗裙流转着光彩,腕间披着鹅黄帔帛,若一段林间烟霭,悄悄分花拂柳落进他人眼里便是一幕至美风景。 “小女江夏万氏容盈,参见圣人太后。” 这一刻,南宫旭忽然厌极头顶的冕冠,垂珠密密缀着多到碍目,他只有自隙间不错眼地打量容盈。 乌髻间戴了一只嵌宝石花钿,一对金累丝羊脂玉钗,面庞妆容清淡,黛眉桃腮。 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极美的,看久了便联想到太液池畔的那株骨里红,独自迎风经霜默默无言,通身散发出冷傲的孤清之美。 看来他的眼光不错。 “万氏令仪淑德,恪慎克孝,堪配后位。” 当头抡下一棒,轰得诸人脑壳生疼,一下子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于是乎,有跪倒不惜死谏者十数,均是太后党羽支持立慕容氏为后的官员,有瞧热闹者稀稀拉拉,多是中立党官员,贯会独善其身。 有酣睡者十数,以宗室皇亲居多。 昔年睿宗杀红了眼的往事历历在目,皇亲们岂敢妄议当今的婚事,禀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来走过场,便是择个男子做皇后,他们都能面不改色地猛夸。 也有支持圣人的保皇党高喊赞成,譬如辅国大将军窦定滔吊着眼睛冷笑,扬着洪亮嗓门驳斥礼部尚书的歪话。 “本将劝裘尚书开口之前先漱漱口,别一张嘴就一股恶臭,甭怪我等武将说话糙,万娘子是在你家里头作奸犯科了不成?和你结仇了?一上来就数落得人家一无是处,你怎知就不配后位?圣人说配那就是配!” “窦将军可知口齿伶俐过甚即巧言令色!圣人立后乃国事大事,皇后为后宫之首,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册立谁人需得斟酌考量诸多方面,断不能因圣人的喜好而定,将军莫以为皇宫是市井,娶妻立后可当儿戏。” 两人你来我往间,其他人也气势汹汹的理论了起来,延英殿中硬是逼出两国谈判的沸反盈天之势。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一个个的嘴皮子上下翻飞跟最能辩的御史不遑多让,武将差点打赤膊上阵,唾沫星子伴随淌下来的汗珠子横飞,双方激烈争吵情势胶着到竟一时难分胜负。 昔日,居高位的门阀士族家主自诩门风清正,风骨傲然,只因册立了万氏为后,动摇他们的利益,现下便一展狗急跳墙的本色,当堂讦人之短。 南宫旭俯瞰殿中乱象,兀然哂笑。 容盈安然伫立,任由旁人投来夹杂着嫉恨、审视、厌恶的目光,耳听各种嘈杂咆哮,神情水波不兴,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完全置身事外。 “是她……” 太后瞠着一双眼呆呆地瞧容盈的脸,思绪犹似陷入极度怔忡,脊背上升起一片砭骨寒意,颦着眉似哭似笑,举止魔魔怔怔的,“不能重蹈覆辙,绝对不能!” 女官裁杏慌了神,生怕太后有个三长两短,连晃了她好几下,“您怎么了,您看看婢子呀!” 太后倏然恢复清明,眸中带着从梦魇抽身的惊悸,惊出了一身冷汗,唇色煞白。 万轻岚已死,下面那人是她的侄女,所以相貌才如此肖似。 可…… 为何万氏姑侄阴魂不散,偏要与自己作对? 先有姑姑设法夺取先帝的宠爱,入宫窃了本属于自己的皇后之位,后又有侄女要来抢占皇后之位,令湘儿沦落至此般难堪境地,屡次将慕容氏的脸面踩在脚下羞辱。 “只要本宫活着一日,万氏便不能入宫。” 太后掷地有声地痛斥惊着了诸人,“自古娶妻取贤,万氏何德何能被册立为后?圣人勿要沉湎于美色而蒙蔽了视听!” 诸臣工互怼半晌,必然累得口干舌燥,南宫旭自认是体恤臣下的明君,喊了千牛卫将人一一按在自己的座位上,让他们暂鸣金收兵,攒攒体力,为后续之战做充分准备。 殿内恢复宁静,宫人重新添茶,他找回属于自己的主场,施施然开了金口:“想必太后的疑问,亦是列位宗亲臣工的疑问,既皆不知万氏有何德何能可册为后,朕就细细道来。” “江夏万氏系出周天子嫡裔,具有王室血脉,历朝历代出仕者不下五百余人,堪称累世簪缨。后成为太祖皇帝左膀右臂,为大应建国立下汗马功劳,之后更是不求封赏,足见品行高洁。女帝临朝称制期间听信谗言对仍是太子的真宗皇帝起了杀心,幸蒙彼时的万相从中斡旋,才得以保全朕之曾祖即真宗皇帝的性命,换句话说无万相便无朕。” “此为荫德、品德、恩德、功德。” 南宫旭越讲越起劲儿,竟走下丹墀执起容盈的手,携她一步步踏上玉阶并肩同立,眼眸泛着一泓温情,脉脉凝视着她。 “万氏幼贞静,好读书,才识渊博,贤淑端庄,定然能相夫教子,恪尽统率后宫之责,辅佐朕治理天下,共开盛世太平。” “此为能也。列位该知万娘子出身阀阅大族,家族尽出贤良,己身德行必延续了祖辈遗风,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太后党羽最早便用士族出身,门风优良之说奏请立慕容湘为后,这次轮到他拿之前的话回击,自然噎得一票人哑巴吃黄连干瞪眼。 “朕未敢忘‘一代一相,一代一后’之诺,先帝时有万相入仕,朕便该履诺迎万氏女为后,若不遵则有违太祖圣谕,而你们……” 南宫旭冷沉着眸子,挥袖直指刚才吵得最大声也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个太后党臣僚,面上腾起愠容,疾言训斥:“不光不替朕考虑,还拼了命逼朕当那不忠不孝背信忘义的小人,巴不得天下人耻笑朕,戳朕的脊梁骨!好个忠心耿耿,好个光明磊落!” 一顿厉斥下来不给人留丝毫颜面,一帮老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圣人只差没指着鼻尖骂,慕容氏许给尔等多少好处,脏了那颗赤胆忠心! 支持立慕容氏为后的臣僚心绪并不平静,个别人目露慌乱。他们身为一支士族的家主最注重名声,圣人扣下这么一宗重罪,等于变相斥他们是佞臣。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不顾阖族脸面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们的家中亦有女儿要入宫,明面上同气连枝皆是太后党的人奉慕容氏为主心骨,目的是结成联盟稳固士族门阀的尊贵地位,把寒门官员踢下云端,背地里谁家不眼馋皇后之位,同为士族又凭什么处处捧着慕容湘。 老狐狸们个顶个精明,与其吃力不讨好,不如暂噤声玩装傻充愣的把戏。 话讲到这份儿上,却依旧有不怕死的顶风进谏。 -------------------- 第121章 宣册书 义国公当属朝中资历最老,年龄最长的三朝元老。 其倚仗年高,有事没事总爱上谏且十分能豁得出去,不啻难缠的御史,但凡他出面连圣人也要赏些薄面。 老人家颤巍巍拄着拐杖起身,千牛卫欲制止,却遭劈头盖脸地责骂:“竖子敢尔!”他一把推开跟前挡路的高壮身躯,声色俱厉道:“万氏女固然德能兼备,可先帝不顾太祖皇帝的诺言,在已有万相入仕的情况下还迎立了睿德皇后,这又该如何论?” 瞅见他上场,南宫旭冕旒下的俊眉紧皱,抑着满面不耐,好声好气问:“宋公的意思是先帝违诺祸及于朕,故不能立万氏女为后,对否?”言讫,他自己先乐了。 老家伙意图用先帝的错误逼自己就范,可惜他忘记足下踩的乃是大明宫,忘记了君权威严。 “那么朕觉得你倚老卖老,深感不悦,想屠尽你的儿孙泄愤,宋公意下如何?” 圣人的话震骇住了所有人,窦将军憋笑憋得辛苦,忍不住与齐贽窃窃道:“以往是圣人胸襟宽容不爱与他计较,处处替慕容氏说话也就罢了,今日偏整出幺蛾子来膈应圣人,自作孽不可恕,活该!” 齐贽并未出言,只深深地看了眼一直风雨不动的容盈。 纷争之中,她身处漩涡依然能做到宠辱不惊,其心性之坚韧可窥一斑。 平素受惯了圣人尊重,义国公哪经受得住如此的刺激,一张老脸铁青,险些没气个仰倒,哆嗦着花白长髯,老泪纵横。 “老臣丹心一片,日月可鉴啊。” 老人家激愤之下撇手甩开拐杖,健步冲向殿内梁柱,准备习一习古人尸谏之风,在青史上谋个流芳万世的清名。 人还未来得及与一眼相中的柱子水乳交融,一群千牛卫四下蜂拥而上连拉带拽,力壮如牛的郎君没费什么劲儿阻隔了梁柱和宋公。 可架不住宋公他老人家精神矍铄拼着蛮力冲,大家伙也怕弄伤了人,有点束手束脚。 混乱中有人向宋公后颈劈了一记,直接架着昏迷的人急送出宫,解决了这桩麻烦。 出师未捷身先死,等不到捷报的太后党羽面如土色。 南宫旭冷眼巡睃最初闹得欢腾的一批人,玩味地笑了笑:“当初违诺的是先帝,列位若有异议就去昭陵里诘问,先帝孤寂长眠,朕很是不忍,不介意多些人去陪伴聊以慰藉。” 群臣如芒刺背,全部噤了声。 “宣读册书。” 高澹偷偷踢了一脚宗正卿,塞去一封帛诏,隋宗正匆促闭嘴憋回哈欠,噎得直翻白眼,目光草草从册书上溜了一圈。 他揉了揉眼又看一遍,确认帛诏赫然加盖三省大印,心里打了个突,狠狠地咽了咽口水,肃容颁读。 宣读毕,太后劈手夺过帛诏,吓懵了隋宗正。 若无三省长官大印,册书不具效力。 中书省负责草拟,门下省负责审议,尚书省负责执行,册书至多加盖有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大印,门下省就算未曾封驳也断无加盖。 太后怒火中烧,急红了眼,试图抓紧救命稻草。 驭劫 第96节 大势之下,她仍妄图逆转乾坤,南宫旭觉得格外可笑。 “朕忘了告诉太后,给事中前几日奏报门下省大印离奇失窃,朕派人追查无果,忧心诏敕奏表无法颁行,命工匠重新刻了一枚。” 劳什子失窃,明摆着故意设计! 事到如今,太后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悉数压下愤恨,将帛诏扔回给隋宗正,满目俱是阴鸷恨意,冷涔涔的目光冻在容盈身上,回首对南宫旭道:“圣人真有出息。”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露出了笑容。 “谬赞了。” 入夜秋风袭袭,几日前一场连绵雨水蔓延下来,夹杂着几丝寒凉,寂寂的黑暗笼罩宫阙,蛰伏在夜色中的拾翠殿闭了门窗,却关不住灯火映透的剪影。 “娘子,身子是您自个儿的,好歹要为自己考虑,多少吃些罢。” 慕容湘面无表情地坐在罗汉榻上,近半个时辰纹丝未动。 她坐了多久宫人们便跪了多久,集体伏倒一地,膝盖已然跪得酸麻,战战兢兢忍耐苦楚,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无声跪求主子用膳。 目睹一切,丹荔内心焦灼,愁得脚下直打转。 娘子从延英殿回来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呆呆坐着不哭也不闹不言也不语,内侍监过来宣读册书的时候毫无反应,好比一介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 她又求又哭半晌,娘子仍然无动于衷。 “一群废物!”闻讯赶来的太后大为光火,怫然申斥,狠狠发落了一批宫人,看见慕容湘了无生趣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急,“你是在折磨自己还是折磨本宫?不吃也不喝,要诚心耗死不成?” 慕容湘置若罔闻,无际的晦暗阴霾浸满眼底,溺入深水一般了无光彩。 看她心灰意冷,几乎丧失了求生意志,太后心疼得在滴血,更恨毒了万氏女,紧握住侄女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勒出了一圈红痕,双目布着森森寒光。 “本宫知道你伤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本宫与你的父母会放任京兆慕容氏的嫡长女,委曲求全的做一个妾吗?你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前但凡是你想要的东西,哪次没得到过?固然目下皇后之位成了万氏女的囊中之物,但别忘了,皇后亦可废黜。” 一席话落入耳中,遽然炸开沉重的闭塞,慕容湘迟缓地转动一下眼珠,酸涩难受充盈眼睑,一行泪摇摇欲坠,瞳孔渐渐焕发出神采,她艰难嚅动着唇瓣:“姑母。” 短短的时间内,她的一把好嗓子糙如饱经风沙吹蚀的砺石,发出的声音喑涩又刺耳,根本不像她嘴里讲出来的。 “在夷罗山的时候,万容盈让我觉得自己身份再高贵也无用,师父和师兄弟永远都对她最好,却偏要装出恬淡寡欲之态。我讨厌她的冷傲虚伪,恨她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恨她抢了属于我的皇后之位,世间有资格站在圣人身侧的只有我!” 她终于肯开口,太后喜出望外。 “放心,今日你遭受的一切苦痛,本宫必将千倍加注在她的身上,如今她站得多高,来日摔得便有多惨。” 内侍监送来的册书大喇喇摊开在她手旁,垂眼盯着圣人敕封的‘贤妃’封号。 慕容湘双眸倏尔迸射出强烈的恨意,指尖攥破了质地轻软的帛诏,嘴角弯起的笑容里藏不住癫狂意味。 “圣人不喜欢我不要紧,一日不喜便等一年,一年不喜便等十年,只要能陪在他身侧,岁岁年年终有一日会等到他喜欢我。” 殿外宫廊下,灯影已近阑珊,门框边一片袍角悄无声息地闪过。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濯尘殿外的值夜内侍扛不住瞌睡,脑袋靠着门框偷偷眯着觉,一对鼻翼翕张着发出打鼾声,全然没发现殿内剩一盏孤烛摇曳着光影。 朦胧的薄光洒进寝榻帐中,紧闭双目的人鼻尖渗出汗珠,霎时睁开眼一骨碌翻身坐起,一张颜容与南宫旭有着两分的肖似,细观眉和嘴是与太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相貌不比圣人那般硬朗却格外的俊俏柔美,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瞳了无睡意,眉眼间布满忧虑之色。 忆及之前在殿外偷听到的交谈,南宫弘心头发冷。 母亲心中藏着恨。 她的怨,她的恨都来源于皇宫。 阿耶、睿德皇后、兄长、江夏万氏…… 他想,如果自己当初不离开皇宫能一直陪伴母亲,大抵是可以消解她的不甘与怨恨,一切事会变得不一样,可惜这世间本无后悔药。 大应自立国以来太祖皇帝尤崇信道教,尊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尊《老子》为上经定为科考内容,令道士尼姑隶属宗正寺,班列于诸王之次,视之本家,诏令天下兴建道观,优宠甚隆。 至睿宗一朝为匡固国本,奉行崇道抑佛的政策,笃信道家,尊宠出身道教世家的蒋天师。 蒋家世代子孙皆为道士,祖辈弘道有功,得太祖皇帝册封护国天师,定国公,累授金紫光禄大夫,建设“夷罗仙府”广纳弟子,弘扬道法精髓。 夷罗山道门弟子之众,世间罕有。 蒋遇真号元一真人是蒋家第八代子孙,袭护国天师一职,好古学文,诗书礼乐,少传符箓,尤能厌劾鬼神,曾于南阳郡设坛醮祭,摄来数十妖魅投火自焚,广受当地百姓尊崇。 睿宗一心仰慕道法乐律,特遣幼子信王拜于夷罗仙府门下专心研学,消息一经传出,大批士族贵胄之家纷纷效仿,择族中优良子弟拜师仙府。 其时淑妃慕容氏,即当朝太后,亦指派侄女慕容湘前往拜师。 怀抱拜元一真人为师,提高自己名声的念头,慕容湘兴冲冲地去往,却只得拜在元一真人的师弟致道真人门下,不免心怀芥蒂,又发现容盈染疾在身竟能被蒋遇真收为徒,憋攒的怒火自然均对准了容盈一人,三天两头找茬生事。 南宫弘作为表兄曾试图调停表妹对容盈的恶意,奈何屡屡被当作耳旁风,原本预想离开夷罗山不再有交集,往事也就此作罢。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容盈竟是江夏万氏女更剑指皇后之位。 旧怨结新仇,母亲与表妹显然打定主意致人于死地。 只是,该怎么阻止。 -------------------- 第122章 兄送嫁 寅时初刻,鸡鸣刚过两声,容盈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她醒来,驱遣麻木且僵直的四肢坐起,闭着眼睛静静发了会儿呆,极其艰难地撑开眼皮,喊人进屋。 等待上妆期间,她后知后觉地才问:“今天要学什么。” 宁画纳罕,扒来时辰表瞪眼看个遍,“您约莫睡懵记错了,郗姑不曾有安排。” 容盈看着镜中的自己陷入一阵恍惚,眨一眨眼逐散弥漫的惺忪。 也对,昨日圣人已经诏令天下立自己为后,而今不必再按规划的时辰作息学习。 唯一的任务就是安心待嫁,充实忙碌的生活一时回归到无所事事的状态,落差太大反倒不适应起来。 她把乱七八糟的杂绪暂搁一边,坐到燕几后,看着使女鱼贯奉来朝食,蓦然感觉缺点东西,环顾静谧四周,品出丝丝冷清,与以往用馔时的聒噪氛围大相径庭,不由问宁画:“水芙跑哪儿疯去了?” 少了‘百灵鸟’嘁嘁喳喳,嚼着饭菜都不可口。 宁画刚想作答,打外头急火火奔来一人撞得珠帘乱响,“真不禁念叨。” 她喜滋滋递去一盏饮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讲讲都打听了什么。” “怎如此狼狈,你做甚去了。”水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容盈实在看不过眼,抚着她的背脊帮忙顺气。 “昨日封娘子为后的册书昭告天下之后,众臣齐聚紫宸殿。他们有的反对立娘子为后,有的反驳那群人,反正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不知圣人用什么法子收拾了他们,一个个闭着嘴灰头土脸地溜出了宫。” 攒足一口气讲完,水芙把饮子喝个精光,舒慰地打了个嗝,再将盏子斟满,“圣人还册了淑、德、贤三妃及九嫔,慕容涵为淑妃,齐婉为德妃,慕容湘只得了贤妃位份,听说她气得晚膳都没吃!” “活该!” 宁画幸灾乐祸,嫡长女竟不如一个庶出记作嫡出的妹妹强。 除皇后外,后宫嫔御品级为贵、淑、德、贤四妃,次之是九嫔。 慕容湘获封贤妃,品阶看似与其妹慕容涵相同,其中区别甚大,一个排妃位之首一个排妃位之末。 这脸打得咣咣响。 “不止如此!”水芙显得意气扬扬,只差没鼻孔朝天甩开膀子横着走,“我还打探到太后本要派一群女官来教娘子礼仪。结果刚出宫门被内侍监拦截转道送去了九嫔的府上,太后听闻直接去紫宸殿讨说法,试图拿祖宗礼法逼圣人将女官悉数送至咱府上……” “后来呢?” 容盈张口便追问,显而易见地被勾起了好奇心。 “之后嘛,我也不知圣人说了啥,总之太后没得逞。” 看着她一脸憨笑,容盈抚了抚额,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内心蓦然失落不已。 念及刚才的那些事,双眉轻皱,面对臣工的反对和太后的刁难,又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能应付,必少不了一番损神劳心的争执。 他定然为此疲惫…… “娘子,娘子!” 一股大力扯回了容盈游天外的神智,困惑地看向牵着自己袖子晃来晃去的水芙,“怎么了?” “唤了您好几声,您在想什么呢?” 宁画默默蹭到水芙背后,笑嘻嘻咧着嘴,与她咬耳根子,“娘子是在想圣人,才会想得这么入神,数你是个没眼色的,平白搅了一腔思念之情。” 真是一针见血。 自小一块长大就是不好,猜心思一猜一个准儿,容盈心里怪难为情,无措地想躲出去,又不欲叫她们平白捡了乐子,面上佯装镇静,轻轻屈指一弹送予宁画额头一记教训,语带威胁。 “再敢浑说,等进了宫就替你在千牛卫里选个夫婿,把你嫁出去。” “才不要呢,我要一辈子守着娘子。” 水芙也一脸坚定的跟着附和,“您去哪儿,婢子便去哪儿。” 话虽孩子气了些,可透露的是忠诚不二的坚定,她自然感动,“你们呀……” 宁画捧着下巴憨笑,“不过娘子嘴硬脸红的样子真有趣!” 容盈无奈的表情僵住,上一刻内心汇涌着暖洋洋的热潮,下一瞬冻凝成一片冰原。 刚想夸两句,又打回原形哩。 “都是吃饱了撑的不成,敢打趣娘子!” 一道中气十足的呵斥落下,郗姑穿着一身新衣慢悠悠踱进来,气色红润,脸颊现出了笑窝,向容盈施礼道喜。 郗姑瞟见水芙宁画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看自己,嘴里也没停训诫:“你们身为陪嫁使女往后在宫里的一言一行要格外注意,切不可行差踏错给娘子招惹祸事,务必少说多看处处留心。” “婢子谨记教诲。” 郗姑尚算满意,“正事讲完还不快去拿衣裳,阖府上下均制了新衣,就差你们没领了。” 二人这才发现郗姑身后跟着两名使女,分别捧着一摞新衣。 “多谢姑姑!” 水芙和宁画眉欢眼笑,郗姑固然严厉却是面冷心热。 携着郗姑一并落座,容盈敛笑锁眉,看起来心事重重,嗓子闷了一会儿,“这些日子辛苦了姑姑,只是你真的想好要离开长安吗?” 在教礼仪的时候,郗姑曾表示待立后之事昭告天下,即刻启程归乡。 “长安从不是我的家,我来长安非我所愿,这大半生蹉跎的也够了。” 驭劫 第97节 漫长岁月未曾厚待任何人,时光的流逝在她的面庞刻下沧桑褶皱,身体病痛的折磨使鬓间的银丝与日俱增,有时一发呆便是一个下晌。 目睹那双缀着浊泪的眼蕴满惘然愁绪,容盈咽回喉间滞涩,轻轻握住她的手,展开一丝笑颜。 “姑姑,等我大婚后便让阿兄送你归乡,好不好。” 郗姑默了默,终是笑着颔首。 继襄阳长公主出降盛况后,长安百姓有幸再度围观了准皇后的兄长押送妆奁入城的阵势。 渺渺清响自远方传来,百十号健仆骑着骏马分作两列开道导从,马额间佩着缕金当卢镌刻代表江夏万氏的徽记,风吹动辔头缀下的小金铃,嘈嘈切切混合一辆辆青帷马车辘辘行过青石板路的沉重声响,交杂出奇妙的天籁。 一群小娘子里三层外三层牢牢盘踞在围观队伍最显眼的位置,痴痴贪看簇拥在最中间的万郎。 要说先人曾以‘貌若潘安’形容美男子,今时不若以貌若万靖来代称天底下所有的美男子。 头上簪花,举止潇洒,面皮就一个俊字可形容,蹀躞带系着劲瘦狼腰,虎背挺括,驭着一匹黄骠马,模样威风凛凛叫人痴迷。 车马驶入醴泉坊永平大街,围观者少了泰半,剩余少数人巴望着一睹万氏兄妹的风采迟迟不肯离去。 万靖遥望府门前立了一道弱柳扶风的倩影,下意识皱紧浓眉,面庞似乎有些不悦的痕迹,扬鞭催马先一步到了大门口,一把甩开缰绳翻身下马,着急忙慌拉起容盈就往府里头走,边走边絮叨。 “不是在信上说了不让你出府相迎安静待着便好,怎生不听话呢?晒着日头出了汗风再一吹,万一引发旧疾怎生是好?你呀你,都这么大个人还让我操心,说你什么好!” 万靖眼风一斜聚焦着水芙宁画二人,又数落起她们来,跟和尚念经似念叨个没完。 水芙和宁画瘪着嘴揉耳朵。 看他的嘴一张一翕喷出唾沫星子,容盈发了会儿怔,骤然撤身闪躲,强行打断他的话,“阿兄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先回房休整半晌,我去厨下瞧瞧准备得如何。” 她攒足一口气讲完,不容万靖发话,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扭头疾行。 按祖制,行六礼期间需尊长出面,可是阿耶阿娘来信称抱恙在身经不住长途跋涉,便派了她的兄长万靖来送妆奁代执六礼,而他又一贯爱唠叨…… 趁万靖愣神间隙,水芙宁画借东风正劲一溜烟跟了去。 树梢落下一片叶子飘至脚下,他一步跨过去随口咕哝道:“只想问问有没有我爱吃的白龙臛而已,至于跑得没影吗……” 接风宴摆在了园中水榭,兄妹俩一向对歌舞不大热衷便未令伎人作陪,坐下来清清静静吃顿饭唠唠知心话,是久不见妹妹的万靖最喜欢的相处方式。 看着席间容盈精心准备的馔肴都是他爱吃的,不禁心下感动一连扫光好几盘,抬起目光几次三番流连过妹妹的脸,有几分欲言又止的隐忍,憋了一阵子,重重地放落酒杯,再也沉不住气发了怒。 “呸,长安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容盈一下子懵住。 “好好儿的人来了这破地方居然生生瘦成麻杆,原来的下巴长着一圈肉,肉乎乎多漂亮,现今瘦得尖嘴猴腮。” 万靖满眼痛惜,抬手比划着她的脸,语声中充满哀伤,“脸上没二两肉,你自个儿摸着不硌手吗?等入了腊月北风一刮整个人就能掀跑哩。”他拢着眉捶胸顿足,叹了气:“不打紧,阿兄此行带了三车补品,每天吃四顿争取赶在大婚前补回来。” 熟谙阿兄异常偏爱珠圆玉润一类的女子,看不惯纤瘦之女,以及有天生讲话爱夸大其词的缺点。 容盈虽说未太放在心上,却也犹疑地掐着衣下腰间长出的肉,细咂摸一番,僵巴巴扯出个违心的笑,再继续补身子,新婚礼服八成要重做了。 “对了,明日使者要来过礼,你也别光顾着看书,打明儿起核一核妆奁单子。婚后首日阖宫嫔御会参拜中宫,而你作为皇后须赐下恩赏,务必认真选礼物,不可叫她们小觑了你。” “哦。” “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啊?” 容盈一脸真诚地颔首,“有的。” “算了,信不过你,还是我来选罢。” 万靖始终不放心,看着容盈的表情就像是看一个三岁稚童,觉得她什么都做不好,必须要家人帮忙。 阿兄这个人什么都好,唯独在性格方面深度继承了与阿娘一样爱操心的脾性,每日每时来一遍耳提面命的嘱咐,啰嗦这个念叨那个,暴风雨般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得容盈耳朵起茧。 她一向自诩脾性不错,可是遇见如阿兄此般的人物,且恕她难以奉陪。 -------------------- 盆友们,涨一涨收藏。 第123章 送聘雁 下纳采礼之日,宫中遣田太尉和隋宗正担任正、副二使循礼制过府。 明明用一个时辰能走完流程,偏生搁万靖这儿拖成四个时辰,好不容易踏出门槛,二位平素见惯风浪的使者回想一遭不禁怀疑今朝是否过了个假礼。 今儿循例,万靖用了朝食后又跑来聒噪,揪掉容盈堵耳朵的棉球,沾沾自喜地提议。 “为兄思前想后了一宿,要不把咱们家的谋士一起打包送进宫。有了他们在你身旁也好出谋划策,省得叫不轨之徒钻空子加害了你,为兄保证绝对出奇制胜。” 看妹妹还在专心翻阅妆奁单子,未认真听自己讲话,万靖便伸手抽走单子丢到了一旁,又耐心重复一遍。 谋士?出奇制胜? 容盈觉得匪夷所思,她并非行军打仗,谁家女儿进宫当皇后还陪嫁谋士,又不是谋朝篡位去了。 世上除阿兄外无人能想出这招。 她稳坐泰山,静得像入了定,与他的急躁形成鲜明对比,“我觉得挺可行。” 得到满意答案,万靖一脸喜色还予她单子。 “就是不太人道。”笔尖蘸饱墨,容盈圈出单子上一样物什预备留作赏赐,“宫中除御前的千牛卫和金吾卫外。其余男子一律要阉割干净才能侍奉主子,因给我当谋士而无法娶妻生子一辈子困在宫里,委实良心难安。” “当然将人安插进千牛卫或金吾卫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但太引人瞩目。凡入千牛卫者均是王公贵胄子嗣,保不齐哪天惹人察觉,反倒落人口实,得不偿失,而金吾卫惯常来往于前朝,接触内宫的机会甚少。” “也对。” 他恹恹作罢,总算灭了打包谋士当陪嫁的念头。 接连三日,容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妆奁单子,拿出考科举勤奋且上进的劲头,做到单子不离手。 与其说是单子不如确切说是册子,分门别类编成若干本码放在书箧内,每本厚度差不多有一个拳头的大小,特别沉手。 据水芙打探的小道消息,而今坊间百姓茶余饭后皆在议论阿兄送抵的妆奁,惊叹于风头这一块被江夏万氏拿捏得忒猛,一举惊呆了天下士族门阀。 树大易招风,容盈隐隐觉得不妥,历任皇后没有一个如自己一般陪嫁了巨额妆奁,即便姑母在世时的妆奁亦不敌她,着实太过招摇。 趁晌午与阿兄用馔,拣了适宜的当口委婉提出减少部分妆奁的意见,眼瞅着阿兄敛起笑模样,拉长了脸满是不乐意的表情,她骤然产生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耷着脑袋听训。 妹妹缘何担忧,万靖自然一清二楚,很心疼她的懂事,不忍苛责半句,只语重心长道:“自古嫁娶便订立一套规矩。男方送聘财女方陪妆奁,时下士族每嫁女他族,必广索聘财,以多为贵,论数定约,同于市贾。” “我却是瞧不上的,深觉女方妆奁以多为贵才是稳立婆家的根本,未来有何不惯大可支取自己的钱财遂了心意,何须看旁人脸色。再者咱们万氏独你一个女孩儿,妆奁必须贵重才显郑重,免得叫旁的士族之女看低欺负了你,不妨透句实话给你,阿耶阿娘在此基础上已然削去部分,觉着妆奁很是低调哩。” 话已至此,容盈默然吃着菜,或许她理解的‘部分’和他们理解的‘部分’存在极大偏差。 秋风起,落叶飞,北雁南归,亭阶处秋露催长了菊蕊,一丛丛暗暗淡淡紫傍着融融冶冶黄浸在艳阳下静静吐露芬芳。 八角小亭瓦檐坠着铜铃,古朴秀致,矗立于园中佳处,左望假山小塘右观孤芳美景,举目尽赏浓郁秋色,万靖正是相中这一点,才使出浑身解数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到亭中小坐。 他曾听老人念叨,即将出嫁的新妇心态定要调整好,不然会产生易怒、焦虑、恐惧等负面情绪,还有一类人会出现沉默寡言之状,情绪憋闷于心不利于今后生活。 容盈本就是个闷性子,捧书一看一整天不带吭一声,倘若积郁成疾…… 于是,万靖忧郁了。 他很是担忧妹妹闷出病来,派人不间断寻摸有趣玩意儿往折溪台送,撺掇妹妹四下溜达,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 亭中的楠木小几摊着本妆奁册子,容盈垂着眼仿佛在认真细观,好半晌未翻动一页,眼神直勾勾定在上头,明显心不在焉,不知神游何处。 据水芙打探来的最新消息,坊间新近谣传一则流言,公然将圣人编排成吃软饭的小白脸。 她担心流言蜚语传入宫,引起不好的揣测…… “嘎——” 猝然间,一个短促怪异的叫声打破阒静,容盈怔住,满脸疑惑地张望,是她幻听了吗? 好像有鹅叫。 循着发出声响的方向望去,赫然间六目相对,她猝不及防一惊,失手扫落妆奁册子,‘哐’地砸在了地上。 风渐寒,凋零了茂叶,渐秃的枝桠偎着墙头青瓦,一双缚着红绸的大雁头挨着头,羽翅挨着羽翅,颤巍巍探出纤长脖子,圆溜溜的小眼流露出惊恐迷茫。 莫非天上掉大雁了? 容盈百思不得其解,纳罕地与大雁对视。 下一瞬,冒出墙头的一个人解答了全部疑惑,正是她刚刚惦记的‘吃软饭的小白脸’…… 唔,讲错了,是菩风。 南宫旭捞起袖子擦了擦汗,侧骑着墙头向下望了望,阳光晃得他头脑有些微发胀,加之墙的高度也颇具挑战性,闭着眼定了定神。 他再度扭过头视察高度的时候一眼觑见了亭中人,两条腿肚子颤了颤,顿时骑虎难下,看见容盈蹙眉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作贼心虚般缩了缩蹬墙的脚。 在恰不逢时的缘分下,他尴尬到几乎无地自容,滋生了打退堂鼓的想法,但转念一想,既然第一次爬墙的丑态已被看到,脸面注定要丢,不战而退着实浪费时机,索性一鼓作气来一个扭转乾坤。 南宫旭暗暗为自己鼓劲儿,大手拎起两只大雁,咬了咬牙,双腿蓄力,利落地跃下高高的墙头,迈大步跨来。 在距容盈十步之遥倏尔停住,低头拍净了衣裳沾的尘土,理了褶皱,确认周身整洁,才笑着款款行来。 贵客不请自来,容盈好一阵恍惚,纠结着要不要追问他缘何翻墙不走正门,唯恐给他找不自在,又忖着是否避走他处,遵一遵昏礼前新人不能见面的礼法,但看他样子是确确实实来寻自己。 经过一番强烈思想斗争,她踅身邀人落了座,斟酌着开口:“菩风若有要紧事,可遣人来传话。” 她忍不住拿出郗姑那一套繁琐教条,带着提点的意思殷殷教育,“毕竟大婚前夕,男女双方不可以私下见面,这一古俗还是要遵循的。” 诚然,她承认如此说来会破坏南宫旭的心情,会留下一个万氏女古板不开窍的木头桩子形象。 可细想想说得其实也没错,圣人带头坏了规矩礼法,往后其他人纷纷效仿怎生是好? “此事必须躬亲践行,旁人代不了。” 南宫旭知道今日行事出格,不想二人间有所误会,是以解释的语气尤为郑重,“我来送聘雁。” 将手中活蹦乱跳的两只大雁递到容盈面前,他竭力控制着面上局促,同她仔细解释。 “纳采时,使者送的聘雁是皇家苑囿里豢养的,我觉着这样不够真诚,不能剖明心迹,便专程去林子等候,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抓到了一双。眼下大婚当前不好再遣人送上门,便亲自来一趟做了回墙上君子,望满满宽恕则个。” 讲到最后话音越来越低,他故作淡然地窥容盈的表情,脑中神经死死绷紧,俨然担忧自己的行为会使她心存芥蒂,留下不佳印象。 大脑尚在胡思乱想,手背倏然一疼,南宫旭吸着凉气登时抽回捉雁的手,厉目瞪视啄了他的雄雁,眸底戾气顿生。 趁着他吃痛撒手两只雁奋力扎进容盈怀中瑟瑟发抖,弱弱叫着,扮一副吃尽苦头的小可怜相寻求庇护。 怀间遽然多出两坨肉滚子,容盈哑然失笑,眼波掠过南宫旭泛红的手背,点了点雄雁的脑袋瓜,嗔怪一声。 一国天子辛苦蹲守林间捉雁,且不顾形象翻墙头。 驭劫 第98节 一桩桩事听起来荒唐至极,她却无端觉得口中沁着蜜糖,拥着大雁就像拥抱他沉甸甸的心意,打心底溢出一丝熨帖,唇角泛着甜沃沃的笑。 芙蓉面上嫣然笑意不含丁点儿媚俗,眼尾蕴含一弧真挚清纯的美好,绯唇弯翘,南宫旭几乎看直了眼,亦跟着笑了。 顷刻之后,他的笑意便出现巨大裂痕,摇摇欲坠无法维系住,一双眼睛仿佛长出刀子一下又一下剐着脑袋躺在容盈肩颈间的雁夫雁妻。 它们当着他的面儿,昂首蹭容盈下巴,小眼斜睨像在挑衅,另外一只闭着眼好似极其享受,变着法子耀武扬威。 蹭什么蹭,无耻之尤的扁毛畜生! 南宫旭心底冒涌汩汩酸水,眼光凶戾,气急败坏之下抄起一样趁手的家伙式儿,不由分说地欺身而上,欲教训这两只觊觎皇后的色雁。 “菩风且慢。”容盈品出他眼神不对劲,侧身严严实实护住大雁,喊停他粗鲁的行止,“那是我的妆奁册子。” 手都没挨上羽毛,大雁活像已然挨揍一般扯着喉咙叫得凄厉。 此般见缝插针的卑鄙行径为南宫旭所不耻,顾忌容盈在侧不愿给她留下胸襟狭隘的印象,只能干笑着自圆其说:“我热,拿来扇扇风。”暗暗剐了眼瑟缩进雌雁翅下的雄雁,眼神充满冷森森的恫吓。 且给我等着,没那么容易作罢! -------------------- 第124章 被逮住 归还妆奁册子的时候,南宫旭无意瞄见部分内容,面上错愕不已,紧接着谨慎地问道:“可否借我细观。”又匆促补缀道:“只是好奇而已,无他意。” 容盈痛快地交与他。 按规矩,妆奁册子迟早要呈报给礼部留档,谁乐意看于她而言皆无妨。 待一目十行浏览过几篇,南宫旭捏着册子的手在不断冒汗,笑意虽则不减但已变得不自然。 他究竟娶了位什么神仙人物,昔日闻其名而不见其物的珍宝赫然录入册中。 岂止价值连城…… 算了算自己给出的聘财,不禁自惭形秽,心虚地阖上册子。 天子纳后所赠女方聘礼数目老祖宗早有规定,完全可以按章办事,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为显他对容盈的重视程度特意添进半个私库,使者届时在纳征礼上宣读礼书,也好向万氏一表求娶真心。 今次仅阅过一本妆奁册子,他自以为的大气阔绰统统不值一提,待回宫有必要掏光另半个私库,顺带敲一敲有钱臣工的竹杠,再查抄几个贪官污吏的府邸充入聘财册子,起码瞅着过得去。 殊不知,这不一会儿的工夫,南宫旭已筛出一份抄家名单,就等回宫交代人去办。 说来也奇怪,打从一双大雁入怀,它们表现得柔驯乖巧,愈抚弄愈服帖依赖人,容盈瞧着爱不忍释,照顾得分外上心,案上一碟桃片糕剩了寥寥,余下全进了雁腹。 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南宫旭长腿一迈,蹲下伟岸身躯巧妙地拱走紧偎容盈畔侧的雌雁,大掌一圈,搂住巴巴儿往容盈身边凑的雄雁。 看似在玩闹,背地却以威胁眼神凌迟着它,瞳中凝着幽暗漩涡,眼锋阴戾如剑能削得下肉。 胆敢觊觎未来皇后,任何人或物别妄想全身而退。 “哎呀,玩啥呢?” 容盈正懵然旁观雁飞人跳的混乱景象,忽然咬住唇,心里打了个突,惴惴回首,语气弱弱:“阿兄。” 闻言,一人一雁戛然偃旗息鼓,齐齐扭头,木呆呆与来人对望,氛围一度古怪到凝滞了空气。 万籁俱寂中,南宫旭抓住先机,右手掐着雁嘴把左手从它口中拽出来,一巴掌拍走雄雁,抖了抖糊在袖口的几片羽毛,单手负向背后藏起淤青腕子,目不斜视,不觉挺了挺胸膛,竭力展现出一身玉树苍竹般的风姿。 人与雁终于和平共处…… 目睹整场闹剧,万靖坐下来,找只新盏饮茶,冷静内敛造就了不动如山的派势,深具一家之主风范,笑望着容盈。 “有客到访,怎不告知为兄出来待客,若传扬出去岂非叫人指责我们不懂礼数。” 万靖笑意未达眼底,话中意有所指,“瞧我这记性,适才遛弯消食的工夫在墙边还结识了一位客人。” 他向健仆打了个手势,健仆随即伸手朝后一抓,拎小鸡崽子般丢出一个人。 高澹捂着摔疼的屁股,敢怒不敢言,挤进两只大雁中间瑟瑟发抖,“不是奴不成器而是对方忒凶悍。” 位居东宫期间,太傅教导过南宫旭面临险境不要慌,稳心绪理思路,从细节入手忖度一个法子打破僵局至关重要,好的开头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后续事件的发展走向。 “大舅兄午安。” 南宫旭彬彬有礼地打招呼,眉梢眼尾挂着坦然磊落的笑,亏得他急中生智寻出凸显尊重又不会令人生厌的称谓,不仅拉近了关系更体现亲昵重视。 一口茶水哽住嗓子眼,万靖噎个够呛,八字才刚有一撇,便急冲冲来蹬鼻子上脸玩套路。 行,他接招。 “不知圣人妹婿驾临有何贵干。” 新奇陌生的称谓,让南宫旭体验到睽违的亲切,摆出谦和且不失诚恳的态度表明来意,“探望满满。” 万靖堆满虚笑的面孔一凝,火气一窜三丈高,这厮竟知晓容盈的乳名,肯定没少背着他来勾搭。 臭不要脸! 堂堂的大应天子光天化日之下爬墙,觍着脸耍无耻行径,被娘家人捉个现行不仅不羞惭还装听不懂话中讽意,竟然淡定应答,脸皮果真非一般的厚,之所以有恃无恐大概是笃定谁也不敢揍他。 “真巧。”万靖额上青筋突突乱跳,竭力克制着抡拳砸扁这厮的想法,扭着腕子幽幽一笑:“某始终想探望圣人妹婿不得空,择日不如撞日,不妨现下到书房一叙。” 一旁缩成鹌鹑的高澹敏锐察觉到来者不善,挪开碎步颠颠儿奔来,扒住圣人的袖子,小声嘀咕:“您要接受一波来自大舅兄的婚前下马威,奴想不出辙帮您了,万望珍重。”末了,不忘鼓气助威,“莫怂前路无帮手,天下谁人敢揍君!” “明儿滚到国子监当差。” 收到圣人凌厉一瞥,高澹吓得忙摆手,“奴文盲。” “阿兄,你听我跟你编……”越急越出乱子,唇舌一朝绊个磕巴,竟险酿大错,容盈慌慌张张地开口补救:“是听我说,事情并非如此!” “乖,为兄自有分寸,继续和大雁玩罢。” 万靖哄孩子似耐心哄着容盈,他不希望妹妹掺和进来,为此而费神操心,男人之间的问题必须由男人解决。 人往往不经意间显露的情绪最真实,容盈愁眉忧思的神情,对南宫旭而言无疑是鼓励,证明他在她的心中占一席之位,心内虽喜不自禁,但不能外露喜色拂了大舅兄的面子。 他亲手替她挽系绳结略松散的鹤氅,细致整理每处褶皱,以沉静眼神默默加以抚慰,低声笑了笑:“听大舅兄的话,等成婚那日我们再见。” 容盈眉宇缓缓舒展,点了点头。 两人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以为他这个大活人是摆设吗? 亲睹菜田里水灵的白菜被猪拱,且白菜对猪的话言听计从,万靖心口堵得上不来气,脸上笑意尽失,怎么非叫他看这场大型胳膊肘往外拐的现场。 未嫁人呢,就成泼出去的水。 不行,要憋闷着这口气,他寝食难安,必须采取措施顺了气。 万靖狠狠咬着牙根子,笑容狰狞。 “圣人妹婿请!” “大舅兄请!” 二人胶着对视,火花激烈迸溅,眼神较着不服输的劲儿,语声掷地铿锵,“一起请!” 那日下晌,大概是容盈熬度得最漫长的一段时间,谁也不知他二人究竟谈了什么,甭管如何追问皆三缄其口。 只知从那过后,每隔几日高澹会捎来菩风的信笺予她聊以慰藉,素常兼有郗姑陪她备嫁,复习婚仪规程,倒是冲淡了时光流逝的痕迹。 仲秋八月,金风飒飒,桂子飘香,正是一年好景佳时。 八月初五—— 六辰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是为黄道吉日。 更鼓刚敲响两下,一阵雄鸡啼鸣揭开拂晓将临的序幕,凉风驱散晨间氤氲的深雾,秋露如珠凝结在青绸帐幕上,洇湿点点薄痕。 醴泉坊及万府内外已是人声鼎沸,俨然一派熙攘的热闹光景,四下里宫人负责收拢昨日街巷内的帐幕杂物,归整一新腾出阔道,摆出迎亲卤簿。 遵习俗,迎后入宫前一夜文武官员必须彻夜驻守在女方家门外的街道上。 因不得如家中一般安睡,在场的泱泱臣工按官阶列队之前,每人饮了盏酽茶提神做足了准备,保持着一丝不苟的行止状态,将精神最饱满的样子展示给了诸人。 朝阳初升,曙光剥落灰白黯淡的外表,穿透云层映出一片云兴霞蔚,高山之巅云海莽莽,青山翠岭浸着光彩勾描瑰丽轮廓,磅礴绮霞填满浮云,丹砂的绯红逶迤到万重山外。 忽然有人惊呼:“快看!天上的云好像凤凰!” 愈来愈多的百姓闻风而动,拖家带口的涌入街巷,抻长了脖子仰望天际迫切的想要一探究竟。 天际云霞染成的凤凰羽冠丰丽,凤眸燕颔,矜傲地高展两翼,翅间一根根翎羽纹路清晰明了,长尾款摆,仪态活灵活现。 许是太过神似,一朝竟引得百鸟齐鸣。 景星庆云,凤凰来仪,乃吉兆! 定是上苍庇佑大应,降下凤凰祥云以示凡人。 百姓得见祥瑞之兆,认定了万氏女乃天命所归的皇后必能护佑黎民,带来安康幸福。 每个人口中发出雀跃欢呼,祝辞不绝,兴奋的神情透过眼尾蔓延开喜气洋洋的笑容,开心得仿佛是自家孩儿成婚一般。 闻帐幕外哗噪,田太尉和隋宗正等人争先恐后步出引颈东望,饶是见惯不少大世面一时也叹为观止。 所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册礼吉日现瑞象,这下子朝堂中某些人的嘴巴该闭上了。 与其他人一样,万靖也亲睹了凤凰瑞象,表情却罕见的沉凝,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压低了眉头,嘴角拉成一条横线,看上去并不太喜悦,勉强摆起笑脸迎正、副使者捧赐封典册入府。 折溪台—— 朱阑下,草尖缀着露珠,巍巍疏柳屹立池边,风摇新碧细绦贴了花黄,淡淡一抹落入池水惊起涟漪,一宿的光景秋风又刮落遍地残叶,宫人穿梭在廊腰画桥旁加紧了收拾的动作。 正对庭院的一扇轩窗内,容盈微抬眼帘,目光越过镜中盛装的自己,凝睇檐下披红挂彩,屋舍布置得喜气隆重妆点着氛围,一改清寂滞闷增浓了凡尘烟火味,变得喧闹陌生。 监督梳妆进度的尚宫眼尖瞧出了主子神色寡淡,唯恐宫人伺候不妥帖,轻轻提点了周遭几句。 三两声应喏入耳,容盈目光微敛,瞥见镜中雍容华贵之人,难得怔了一怔。 青黛眉弯长有形,额心花钿反着浅浅金光,两颊妆靥扫以胭脂点染如夤夜新月,润泽的唇敷着朱红,姿容光彩照人。 另有相衬的金钗花钿攒簇两鬓,高髻凤冠,明珠轻曳,耳珰垂悬,颈项戴着一串七宝璎珞,身披罗縠锦缎裁制的深青袆衣,袖襟绣有织金云龙纹流动着璨泽,拂袖旋身,玉珏鸣响,通身华贵庄重。 这应该是她自己毕生第一次严妆见人,不由自主地端详良久。 -------------------- 求收藏哦! 南宫旭:钱不够娶老婆,多抄几个贪官污吏的家,就有钱给老婆了,我真是个小聪明!!! 驭劫 第99节 第125章 成婚了 吉时乃巳时一刻,正逢隅中,尚需再熬度三刻。 事务全数处置停当,宫人鱼贯退避庭中肃立,房间内的几个宫人陆陆续续地搬挪冰鉴,容盈不错眼盯着人,差遣她们,“就摆到腿侧,多添些冰。”又抬了抬手,示意摇扇宫人加大风力纾解燥热。 身畔兀然有一人蹲下身子,抱起妆奁盒熟练地拣起工具,她见势将脸飞快扭向一边躲掉涂口脂的毡笔,抬扇遮唇,蹙眉抗拒。 “只是启齿讲话,用不着罢。” “册礼事关重大,婢子的职责是替您理妆容,是以不容丁点瑕疵。” 补妆宫人怯生生垂着脑袋,细听腔调含混着惧意。 “起来补罢。” 容盈无意拗执着去为难别人,也就松了口。 话音将将落下,赶巧儿困意立涌,嘴里逼出一个小哈欠,一线莹光打着转儿,烧烫了眼眶,眼皮子比坠了两块秤砣还沉,浮现少许倦色。 方不过鸡鸣戒旦,她便与外庭伺候她的宫人一并起的床,自觉履行自己婚仪主角的职责。 后院引入了山林的一眼温泉,兽首口中温泉水涓涓流淌而出,池面飘浮着花瓣漾开淡香,熏蒸肌体,酥了筋骨软了手足。 拢共八个宫人服侍搓洗了小半个时辰,出浴的时候脑袋已经昏昏然,腰带刚刚系好又被一群人簇拥着坐下妆扮。全程仿佛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脂粉打在脸上力度轻且柔,堪是缕缕春风拂面带人重回了春困时节。 偏生倦得再厉害,也要凝聚毅力拉上下眼皮子的架不瞌睡,显示一派凛然宝相。 不睡,她能忍。 但,脖颈承受来自头部的压力,稍做些动作会牵连一堆衣饰,又沉又重的行头相当累赘,略歪一歪也是奢望。 她委实是捱不住难以动弹的苦,且一件接一件缠粽子式的穿法忒厚重以至冒汗,不得不频频修饰妆容好生麻烦。 有赖外庭宫人嗓门儿拔的调子高,事关天降瑞象的琐碎私语入耳溜了一遭,倒是令她稍稍提起了兴趣,分散了注意力。 龙与凤凰是至圣祥瑞,神明的化身,龙象征天子,凤凰象征皇后,二者高贵至尊。 世人皆笃信瑞象现世于天下万民是偌大的福泽,却全然不解凤凰会涅槃。 待到浴火重生,灰烬散尽之时终将九九归一。 有道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依。 这现世的瑞象难辨好坏…… 一晃神的时候,旁侧宫人殷勤呈上一枚香薰球,提神醒脑的清凉气味熏着鼻翼翻涌上头,立马冲散瞌睡虫大军,累怠感得到大大减轻。 可是唱罢一出又一出空城计紧锣密鼓登场,阵阵腹鸣不客气的叫嚣着,她皱着脸不得不正视起五脏庙的控诉。 迄今为止,水喝了寥寥数口,晨间食下的一枚鸡蛋和两块糕压根儿不管饱,尚宫看得牢不许过量饮食,道是册礼时辰长途中易出岔子。 忍字头上一把刀,她咬牙挺着,终于在祈盼中捱到了吉时。 礼官赞相,卤簿奏响钟鼓雅乐。宫人支仪伞、五明扇导从而出,严妆丽人步步生莲走过氍毹来到庭院之中,面朝铺陈礼器的香案屈膝而跪。 使者娓娓宣读册文,等尾字收了音已是一炷香之后的事。 容盈身上早已覆了一层薄汗,发髻间的汗湿了发丝,折射油亮润泽的光,稽首叩谢过皇恩,须继续跪着聆听颂辞。 颂辞内容繁长,礼官的语速不疾不徐,眼看日头渐趋毒辣,她偷偷掐了掌心,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衣襟肩颈的汗水洇透素纱中单,膝盖跪到完全无知无觉。 当使者奉至典册宝绶,如画眉目撂下了生硬,眼尾勾着极浅的笑,双手接过田太尉手中象征皇后身份的册宝,指尖碰触那一霎,心里并未迎来希冀的如释负重,反倒担下奇异的重量。 “礼成!”礼官高唱:“行参!” 众人齐齐跪伏,山呼颂辞。 灿金凤冠垂坠的流苏摘取了日光炽烈的温度悬荡在耳畔,凤头钗炫目靡丽的色泽晃着光晕。 容盈神思空茫一息,终是慢慢坚定了神色,执着册宝徐徐转身,娴静容颜沉着淡然神态,平静的眉宇间蕴有不怒自威之势,袆衣盛装展现出大应国母的庄重大气,俯视芸芸众生匍匐足下,单掌向上微抬。 “免礼。” 仪式暂告一段落,使者回宫禀报,尚宫引着皇后折返闺房,卸除行头换回常服休憩,奉迎仪式定于黄昏举行,因此白日里剩余的光景尚清闲。 前脚恢复了一身轻,后脚就享用到水芙与宁画备的槐叶冷陶,是何其幸福的事啊! 碎冰汀过捞出,浇拌熟油佐料,点缀剥了壳的虾肉,有道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色香味俱佳。 容盈看得食指大动,捞起筷箸,蘸着咸齑汤吃了整整一碗,口感凉爽筋道又不寒身子,好生舒泰。 撂下碗盏,双足一蹬,径直歪上了榻,虚阖着眼注视水芙宁画掩门退下,发出心满意足地喟叹:“未来也不知谁家儿郎有幸穿上这样贴心且善解人意的小棉袄,那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长安大街—— 南衙十二卫与北衙禁军的羽林卫鲜见的集体出动执行戍卫任务。身高八尺的健汉肩披明光甲,步伐铿锵,腰际陌刀泛着湛湛寒光,士兵训练有素严控着各条街道分隔开百姓,高举火炬燃亮了道路。 奉迎使者乘辂车出丹凤门,率卤簿抵达万府,随行文武官员分列迎候,不约而同地瞄准万靖,扬起大大的笑脸蜂拥着围住人,嘴皮子上下一碰,好话一箩筐接一箩筐。 “恭喜万郎,令妹得册皇后,延续了太祖和江夏万氏先祖的盟誓,真乃美谈一桩,万古长青啊!” “蒙列位帝后庇佑,圣人福泽深厚觅得意中人,不单是皇室之喜,兼是苍生之福。” “睹万郎风采,乃不二贤才,皇后必也性禀温良、贤淑柔静,堪担教化天下女子之重责。” 作为皇后兄长兼代双亲送嫁之责,万靖顺理成章成为臣工恭维的对象,他笑着与人应酬,一口一个世伯兄弟的熟络唤着,唇舌不输久经沙场的老手。 待四两拨千斤,打发走几个舌灿莲花的官员,盯着他们背影,万靖眼神幽冷,暗啐了声两面三刀。 几日前蹦着高儿反对满满为后,目下假惺惺装样子,要不是大喜之日不宜闹事,他早就…… 遥闻赞唱声,一行宫人执羽仪引路,铺出别开生面的排场。 万靖立时荡除眼底阴霾,换了一副面孔,他要高高兴兴的送妹妹出嫁,不能因为那些腌臜玩意儿影响心情。 妹妹每走来一步,他眼前便闪现过幼时一幕幕的场景,走马观花般浮现流转,一切都恍如昨日,点滴伤怀愁绪凝聚萦心。 总跟在他身后唤阿兄的小女孩长大了,一点点变高变瘦,又在最美好的桃李年华,穿着钿钗袆衣出嫁了。 羽仪停步跟前,万靖一瞬露出发自内心的真实笑容。 遮面的描金丝锦纨扇后,容盈露在外面的黝黑眼瞳清亮又明净,饱满的精气神令整个人容光焕发,眼尾晕着薄薄胭脂,倒应和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吾家有女初长成,奈何不敌别家养了头会拱菜的猪。 万靖强敛千般不舍郑重地执了君臣之礼,献上衷心的祝愿。 “愿皇后殿下与圣人鸿案相庄,螽斯衍庆。” “阿兄。” 容盈隐去恻然的泪光,这一拜意味着自此她与至亲横亘天堑,要谨记作为大应皇后的身份和责任。 大门外,御者执策恭候,驭十二驾苍龙驹,鞶缨玉銮,轮金根朱牙,其箱饰金嵌翟羽,刻镂云凤、孔雀,绣紫络带,画帷衔绕,横辕施立鸾凤首,香匮饰以螭首设香炉插翟尾。 绵绵礼乐声中,万靖亲自送妹妹登上重翟车,深深地凝睇启程的卤簿,远眺着大明宫的方向,静默须臾。 “但愿你不会食言。” 天子立后,普天同庆,万民相贺。 长安一百零八坊花灯齐燃,处处火树银花,一簇簇绚丽焰火同一时间自东南西北交织着亮彻夜空。 夜色中的云端划过溢彩流光,盛开姹紫嫣红,尤属太液池畔和芙蓉园燃放的焰火最是恢弘华丽,巧匠耗时年余打造,绽如龙凤呈祥,散如流星飞瀑,统统落入九重宫阙美不胜收。 玉楼金殿,飞檐反宇,嵯峨高耸,桂殿兰宫缀满煌煌繁灯,重翟车畅行至含元殿外,宫人稽首迎拜。 丹墀之上早已伫立了一道显眼身姿,烙进溶溶清辉,皎若蟾宫玉树,龙章凤彩,好比谪仙落凡,玄衣纁裳,上下绘十二章纹,头束十二旒冕冠,黈纩充耳,正是南宫旭。 一双乌眸蕴着通明灯火的温度,映出熠熠光辉,柔情凝结满眼,入了迷般追随着那个徐徐走来的丽人,描摹着寸寸颜容,面上浮出了笑容。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皇后。 “满满,我来接你了。” 绯红锦履姗姗迈过最高一级玉阶,长睫下翦水秋瞳微动,容盈敛着浅浅的笑意看向他,发间的凤钗羽翼高振,嵌宝石凤眸流溢璨光,与玄衣肩颈处绣着的龙目相对,一双璧人站在一处相顾莞尔。 “夫君。” 一只柔荑放进了伸来的宽厚掌中,唇齿呢喃仿佛有着撩人心魄的魔力。 南宫旭双瞳泛着灼光,直勾勾瞧着容盈,愈看愈压抑不住一霎冒出的激荡念头,他想学毛头小子肆无忌惮地把诸事抛之脑后,将满满藏起来日日只可面对他一人,只能对他笑。 十指紧扣的力度催发了胸口某种隐秘的悸动,将秋夜带来的薄寒悉数融化在牢牢牵住的掌心之间,他嘴角抑不住上翘的弧度,指尖勾缠着她的纤指追逐嬉戏,哑声道:“再唤一遍。” 指间传来痒意,容盈憋笑憋得辛苦,稳持的端庄典雅一秒破功,似怨似嗔地睇他一眼,小声驳斥:“不唤,没听到就罢了。” “哦。” 南宫旭淡淡一应,也不恼火,投去饱含深意的瞥视,悠哉一笑。 好饭不怕晚,他等得起。 -------------------- 求收藏~ 第126章 瀛洲岛 含元殿—— 帝后款款相偕入殿,步过金砖雕栏,百官使节一时间怔怔未动,视线紧紧相随,端严礼乐倏忽吵醒了惊艳于二人容貌的臣工,敛目揖礼送上真挚祝颂。 锵锵妙乐,歌舞升平,群臣觥筹交错,品佳肴珍馐,共享宴酣之乐。 酒过才半巡,圣人便敲着额,坐姿已渐歪斜,眼神迷离,一副酒气上头的薄醉样,连笑容也变得醺醺然,搡开高澹的搀扶,执着杯硬要与永王世子拼酒。 他足下蹒跚的步子直看得永王世子心惊肉跳,忙不迭夺回酒杯,侃侃地讲了番体面话周全了礼数,同几位宗亲揖礼恭送了圣人。 不承想,此举急坏了众使节…… 藩国使节有心恭维天朝上国,欲花式拍龙屁讨好处,皆道酒过三巡醉意朦胧,趁着那时候多讨些,未尝不可。 偏偏算漏了圣人提早离席这一茬,白白错失良机。 有不甘空手而归的使节生了坏心,怂恿着他人出头做靶子。 林子一大不乏有笨鸟,竟还真有一个扶余使节上了当,颠颠儿追出殿欲拦圣驾,好在齐贽手疾眼快拽回了人。 扶余使节傻不愣登的瞠着眼,满脸不悦,操着生硬的大应官话责问:“齐相公拦我做甚?我要向尊贵的天可汗进献我国良药!” 驭劫 第100节 使节握着一只玉瓶大力晃了晃,生怕齐贽听不见里面丸药翻滚的动静,绊绊磕磕地续道:“只消服用一粒我国特产的金匮不倒丸,便可彻夜龙精虎猛!” 怕齐贽不相信药的功效,使节殷勤地倒出几粒丸药塞给面无表情的齐贽。 “见者有份,你也试试,我出使的时候带了十箱,回礼宾院后叫人再送些给你,别客气!” 一粒粒‘盛情’拢于掌心委实难却,齐贽绷着沉静眉目,笑纳了丸药,“某先替圣人领受使节好意,你我且归席痛饮一番。”手隔着袖子摸索到提前储下的不醉丸,底气更足,面上展露浅笑。 闻言,扶余使节拊掌称快,他本嗜酒,自然不会拒绝邀请,“齐相公豪爽,请!” 辅国大将军窦定滔瞥见齐贽嘴角的笑,直跌足扼腕。 他这么笑摆明憋足一肚子坏水,等着坑倒霉蛋,扶余使节俨然是主动送进虎口的羊,免不了遭痛宰。 又不无庆幸的想自己曾因那副斯文皮相动了联姻的念头,得亏女儿毅然反对,才未铸成糟心大错。 含凉殿外,天子所乘金根车紫油通幰,油画络带,朱丝网,左右围簇有几十号千牛卫,花钿绣服,衣绿执象,执御刀弓箭宿卫侍从。 内侍躬身静候圣人下车,好半晌无回音,千牛备身十分警觉,紧张圣躬安危意欲近前查看。 高澹却老神在在按下他欲掀帘栊的手,“只管候着便是。” 千牛备身犹豫一会儿,目睹圣人潇洒走出,拒了内侍搀扶,跨开长腿蹦到地面,问邻近的千牛卫冠服整饬得可好,容貌可俊,惊得他们愕然相顾。 “瞧朕的脑子,问也白问,你们尚未成婚什么也不懂。”南宫旭噙着含蓄的笑,大肆炫耀了一把。 众千牛卫:“……” 看众人吃瘪糗状,南宫旭愈加神清气爽,纵十二旒冕冠的垂珠密缀都挡不住眉梢浓郁到快沁出的喜色,端的是过来人姿态,谆谆传授起经验。 “女为悦己者容。同理,男亦然!多说无益,等未来娶了新妇自能明悟。” 千牛卫集体缄默。 呵,步履稳当,身板挺正,哪儿像喝醉? 分明着急洞房花烛! 殿中,袅袅龙涎香缭绕着云母屏风,映出上面一幅山色微岚的景致,龙凤喜烛透过喜帐纱幔流溢氤氲的光影,高足几案置设着金饰玉皿,光华闪耀璀璨,梁柱绮窗笼罩着鲜妍丹色,捂暖了凉夜。 灯下美娇娘安坐榻侧,玉手执扇,温暖光影搽上周身,描摹着一廓冰肌玉骨,曼妙婀娜,瞥见圣人出现那刻,两靥凝笑,静待他吟罢却扇诗,慢慢地移了扇。 “圣人。”尚宫捂嘴一咳,提示看新妇看到愣住的南宫旭,躬身道:“请帝后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后知后觉地取过玉箸,南宫旭神情未曾发生变化,按部就班完成了婚仪的步骤,眼尾垒着笑,牵起容盈的手跽坐席间。 泰然的表象之下心火早止不住燎原,凝视的目光仿若裹住一团烈焰,满心满眼再容不下其他,独独能瞧见一人。 哪怕亲睹无数回玉貌仙姿,犹忘夫所以然。 色授魂与,心愉一侧,莫过如此。 婚仪既成,高澹遣走殿中宫人,余下他和水芙宁画伺候,南宫旭轻飘飘丢了个眼色,制止了三人近前侍奉,动手舀了一碗羹,推到容盈面前甚是体贴,“喝口汤祛一祛寒。”夹起一箸醴鱼臆挑净鱼骨放进她的碟中,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婚仪冗长繁琐,你肯定又累又饿,快吃罢。” 菩风就像寻常人家的郎君一般待新妇体贴入微,全无天子架势,容盈受宠若惊,下意识想道谢。 南宫旭先一步洞悉,倏然掩住她微启的唇,“你我已结发为夫妻,这些是我理该做的,毋须谢来谢去。”指腹贴着唇珠沾染温腻触感,红润的娇嫩宛如一枚樱桃诱人采撷,引得一双瞳色渐深。 “其他郎君会向心上人许诺山盟海誓,菩风也想许满满一个盟誓。可想了好久,惊觉能给你的少之又少,荣华尊崇是皇室的附庸,不值一文且深受累赘,我遭身份制约困囿,纵许了誓约也或沦为一纸空谈,仅仅能承诺未来只要是出自你本人的意愿,凡所能及之事俱应允,绝无二话。” 闻言,容盈认真思虑顷刻,颦眉相视,大胆地抛出一句话,“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高澹吓得一激灵。 大婚之日说这个? “给!因为是你想要,所以给。”南宫旭答得不假思索。 闻帝后交谈,高澹心神大起大落,险些没吊上来一口气,同时也咂摸出一个道理,风月情浓时撂的狠话,叫打情骂俏! 不过戏言尔尔,菩风态度竟如斯认真,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贴上胸膛,掌下感受那处怦然跳动的节奏,无端端脸红发热。 “好,我先暂时收下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南宫旭刮了下容盈的鼻尖,笑容温柔,语气饱含着宠溺,“来,吃点东西罢。”张大嘴发出‘啊’的长音,挑了眉示意她跟着张口,巴巴儿喂去一箸莼菜。 帝后举箸互喂,你一口我一口,相望彼此眼神里的绵绵情意,入口的菜肴都像掺了蜜,顺喉甜到心坎。 用完膳,帝后各自于东、西偏殿沐浴。 水芙捧着一套衣裙绕过绢素屏风,放到了池边高几上,回首去看浴池中的主子,俏脸蓦地一烫。 湿热雾气渐散,白玉池边显出一廓姣好身形,漆发松绾,肩颈莹白,露出一截窈窕腰线。 一粒粒水珠子贴着凝脂雪肤滑落,像极了一斛珍珠倾洒上雪缎,簌簌滚落一地珠光,细足踏过洇湿了氍毹,熏过香的长巾带着暖意裹住周身,行走间摇曳出一丝旖旎春景。 美人如玉,占尽风流。 绢帛拭净肌肤水泽,搽上香膏,宁画拿来衣物服侍穿戴。 一水儿缥碧色裙衫饰物略显素净气,与今日氛围着实不搭调,容盈不解,纤指遥遥点了点纱幔旁的椸枷。 “新婚夜为何不换那件绯红鲛纱寝衣?” 对镜审视自己的妆扮像要出门赴约,察觉出不对劲儿,立时眼风一睨。 “是圣人吩咐。”宁画和水芙受不住娘子的眼神,立马缴械投降,吐露实话:“他让您换上这套衣裳,一会儿自有人接您去太液池中的瀛洲岛。” 夜半去瀛洲岛做甚? 容盈理不通拧成乱麻的心绪,也清楚旁人不明内情,多问无益,换好衣裳便坐等人来接,想着见到菩风再说。 风清月皎,星斗呈祥,沿岸灯火烘暖了太液池水,粼粼波光托行着一艘画舸,棹楫拨水漾出的涟纹惊起银鳞浮跃,溅落一捧碎玉清光。 涟漪晕散渐渐荡离水灯,盏盏藕粉嫣红随波追逐那一叶棹影,灯芯明焰载满温暖光彩与夜空沉淀着的浩瀚星辰遥相呼应。 容盈独立舟头,涟涟波声撞入耳,一下又一下漾出不真实的恍惚感。 含凉殿位于太液池南岸,二者相毗邻,起先登上画舸见池面零零星星浮着水灯未曾在意,行舟半晌愈接近瀛洲岛漂来的水灯就愈多,几番以为误入了星汉灿烂处。 泊舟登岸,容盈举目四望,神情讶异,不光有无数灯盏浮满浩浩水面,映出亮如白昼的芳景。 瀛洲岛上莽莽草木间闪烁着点点荧芒,细看居然是一颗颗夜明珠缀饰,更难得这里繁花似锦,青枝绿叶一如盛夏时节,半点不见萧索秋意。 时值鸟雀掠过头顶,遗落一声啾鸣,司职摆渡的宫人施礼道:“婢子只能送殿下到这儿,您想见的人便在此间水云深处。”说罢,头也不回,嘴里哼着一支小调,摇着画舸悠悠荡远。 几番思量,容盈遽然打定主意,寻向不远处的一座山顶小亭。 与其说是山浑不如称之土层夯起的小山包,不高亦不陡,每级石阶铺着青石板走起路平坦不费力,轻轻松松就登上了山亭。 -------------------- 扶余使节:我国特产金匮不倒丸,选取雪域顶尖药材入药,历经数十道工序炮制,乃精品中的精品,你值得拥有!送亲朋送好友,是你的不二选择!相信我,服了金匮不倒丸,效果绝对惊人!偷偷告诉你们,大应尊贵的天可汗用了都说好!现在不要399不要199只要惊爆价99!还等什么,快来抢购啊!!! 南宫旭:…… 第127章 闺中乐 亭中空荡荡并无一人, 她四下张望,不禁怀疑是否会错了意,正愁眉思索, 眼光蓦然顿住。 山亭另一面的坡下建了一座屋舍,占地面积不算大, 外观普通, 结构大小更比不得富丽堂皇的殿宇, 偏偏叫她喜不自胜。 盖因屋舍是她夷罗山上的旧居——泸泽苑。 虽然面积比之缩小了,但从外观可看出工匠的用心, 仿的泸泽苑至少有九成像。 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击心神,容盈扶着阑干探身远望, 一个温暖的怀抱乍然贴上后背, 禁锢了腰肢,她蓦然一惊, 下意识去使力挣脱。 “这个新婚贺礼我可是筹备了很久,猜想着你在泸泽苑待的时间最长, 也最怀念那时候,便在瀛洲岛上建了一座给你,日后我们常来小住, 好不好?” 周遭围绕着对方沐浴过后的醇冽气息,熟稔的声音抚慰了她慌乱的心神。 不待容盈继续发声, 她的双眼紧接着又被缚住一条红绫,面对陡然而至的黑暗,她不知所措。 “不说话就是默认,那接下来该我讨要新婚贺礼了。” 身后呵出的气息挠痒痒般搔着耳畔, 一下子酥了她半边身子, 和煦嗓音抚平了目不能视物所带来的不安。 然, 内心深处窜起奇热无比的燥意,沉浸在黑暗中任何感官都会无限放大,相扣的五指骤然绷紧拢合。 亲密无间,耳鬓厮磨,拱破隐秘的期许如藤蔓疯狂生长,颈侧落下一个又一个吻,细细密密滑过每一寸肌理,温柔和热情难以招架,鼻息交缠紊乱了心跳,手足滩成了一泓水。 “菩风……”容盈咬着唇,指尖发着颤,娇靥绯红,止不住战栗和喘息。 这样的他太撩人。 “满满。” 又轻又浅的呢喃散落空气中,感知腰间桎梏渐松,亭外凉风侵袭冲散温暖,她乍然无法适应,伸手去摸索热源,不料缚眼红绫一刹松落。 诧然睁大的明眸,盯着从旁递来的紫铜錾刻手炉,泛起迷惑,闻得南宫旭言笑晏晏道:“满满对它可有印象?” 他人着了一袭灼亮鲜衣,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透出清致疏朗,增添了独属于少年人的风发意气,倒不像强势威严的天子,有种邻家竹马的亲切熟稔。 容盈少了忸怩,定神去瞧。 炉子捂在掌心精致而小巧,镂刻五蝶捧寿纹,一看便知是女子惯用之物,指腹摩挲着刻在炉底的一个小字,仔细甄别,倒是从回忆深处掘出桩旧事。 底部的‘卐’像符号,亦是字。 早先出现于尼婆罗古籍,谓吉祥万德之所集也。不光意头好又与自己的姓氏谐音,便依葫芦画瓢给全部的手炉刻上‘卐’字,美中不足的是幼年腕力不够,每每刻到收尾时总会勾带些波浪。 手炉特征一一符合,已泰半确定为己物。 可是…… 容盈犹豫少顷,“不瞒菩风,此炉我曾转赠了他人。” 言讫,她突发奇想,萌生出一个念头。 “莫非当年雪地里的人是你?” 虽是疑问,从她的神情看更多的却是笃信。 盼星星盼月亮,终盼得她忆起了自己,南宫旭长舒了一口气,挑眉一笑。 “昔年我奉诏送信王入夷罗山拜师,偶遇大雪封山迷了路,身旁又未携侍从,就在濒临绝境之际有人塞给我这只手炉,寻人救了我一命。” 南宫旭启齿倾诉了原委,神情带着一丝委屈,手指点了点她冻得微红的鼻尖,面带嗔怪之意,“在三泉驿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却不记得我。” 随着他的叙述,容盈渐渐记起了旧事。 彼时,她七岁。 驭劫 第101节 数九隆冬,地冻天寒,北风吹绽了一树树腊梅,是严冬里难得一见的傲寒凌霜之景,她趁着出了日头,往后山堆雪折梅。 玩得正起兴,山中忽然雪雾弥漫,降下鹅毛大雪,不得不抱紧一簇梅花枝子打道回府。 路过一片雪林子之时发现巨石旁蜷着一个昏迷的小少年,满身霜华,眼睛紧阖,脸色发紫,身体冻得僵硬似铁,眼看着人有进气没出气,匆忙塞去手炉,替他揉搓各关节。 捂了好一会儿,也未见人苏醒,耽搁越久越有危险,赶忙掸除一小堆雪,费尽了周章才用火折子点燃火苗烘烤取暖,安顿好人后跑到了最近的杂役房求救。 事后,她知悉人无恙,便未多追问。 时至今日,弄清楚来龙去脉,容盈不由得感慨缘份的奇妙。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见过面,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往昔的你我始为偶然,现今的你我终为必然,一切顺理成章。” 夜风中的灯烛飘摇,映出对影成双,南宫旭眼瞳带着小心翼翼呵护稀世异宝的珍视,俯首抵住她的额,扬着嘴角,“更是天作之合。” 他的声线温沉悦耳,不啻清泉流入幽篁春深处,含情的眸交互着缱绻柔情,一抹温凉印在眉心,极致的柔软轻盈凝着情愫,种下了恋慕的开端。 无人知晓那时候的小少年已经恢复了一丝神智,半睁开眼眸打量着小女孩,染了梅香的手炉拥在怀中,暖意融化了苦寒,她的模样也深深刻进了脑海。 “承蒙赠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遣万千流光为使,上告神明,禀此心此意,证矢志不渝。” 话音甫落,一声鸣啸窜天,无数焰火腾空,整座长安城上空绽放出恢宏的绚烂,迤逦璨色擦亮了夜空,尽拢世间瑰丽。 长安夜,焰火不眠,举世华彩皆为一人。 滟滟浮光溢彩溶进漆眸,裹着微澜的柔涤净纷杂,容盈莞尔一笑,踮起脚,回应了他给予的无限温柔美好。 秋夜静谧,宫漏犹滴,一宿烛影摇红,金台泪烬作珊瑚。 翌日,天将破晓,山尖尖拱起熹光亟待着拨云露面,池岸汀渚停栖了成群沙鹭,秀林苍枝已露奄奄颓景。 太液池广阔的水面清波泛澜,晨风袭来,摇漾起含凉殿中红纱飐飐,隐约窥见一双人影相依,喁喁咬着耳朵。 “稍后要向太后请安,假使因此迟到或者妆容不妥,岂不是给长辈难堪,不然改到明日……明日全听你的。” 实在经不住缠磨,女儿家幽幽吐露甘拜下风的服软调子。 “打住,不试岂知优与劣?” 沉缓语调蕴含不容置疑的坚定,南宫旭俊眉微扬,好比见色起意的登徒子,拽住容盈挡脸的绢帕抛之一旁,笑得满面促狭,“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说罢,倾身凑得更近,轻佻且痞气地勾起了她的下颌。 罪恶的‘狼爪’伸来,容盈避之不及,适才水芙替她上眉妆之际,菩风却主动揽了活计,说要效仿汉朝的张敞为妻画眉,这类夫妻间的闺房之乐是缱绻情深的体现,理当欣然享受。 但—— 他的手艺,容盈确实不放心又不好直言,抱着令他知难而退的心思寻了一项考题,指向妆台上置的一方漆奁盒。 “如若能说出每样奁具的用途,我便允你画眉。” 奁具琳琅华丽样式多到眼花缭乱,换成旁的郎君见了定要为难一阵子,绞尽脑汁猜测。 偏南宫旭付诸一笑,不消片刻清楚讲出了各物的用途,反倒堵得自己哑口无言,只得垂首认输。 南宫旭一举取胜,不骄亦不躁,施施然执起螺子黛,沾了沾黛砚的水,缓缓托起容盈的下颌,专心致志为娇妻画眉,眸光凝着眉梢,指间微移描出一廓淡痕。 余光睨他一气呵成画出眉形,容盈心里越发不踏实,摸来捶金银花鸟镜,侧视着镜中细长而舒扬的眉形,不似预想中的遒劲粗重,略略安了心,“菩风画眉的手法老道,倒像替不少人画过。”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南宫旭笑意微顿,满满这话乍听是夸奖,细辨却意有所指,八成以为他在哪个小娘子处练成了手,忍俊不禁地泄出了声:“确实在他人处画过无数次眉。” 南宫旭戏谑地乜斜着高澹。 闻言,容盈脸色微黯,搭在膝上的手指微蜷起。 闻音知雅意,高澹乖觉搭腔:“殿下有所不知,圣人为了给您惊喜,专程学画眉日日拿奴练手,炉火纯青的画眉技艺准保您满意!” 三言两语替圣人表了功绩,戴上高帽,充分践行了帝后感情的添柴者。 情,恰如灶上文火慢炖的羹,用大火则易坏了味道,用文火长时间炖煮,食材变得软糯鲜美,送入口中叫人回味无穷。 每天一点小惊喜,感情更香浓。 上述道理是南宫旭私访市井,听说书人侃侃而谈时记下的夫妻相处之道。 主仆俩一唱一和闹得容盈面色绯红,也不知刚才那话怎么就顺口溜出,显得她爱拈酸吃醋似的。 她强行转移了话题缓解尴尬,眼风佯作不经意瞟过高澹本就长得喜庆的脸,想象菩风居然在这张脸上描画弯曲秀丽的眉,顿觉喜感十足,嘴角的弧度不禁扩大。 等最后一笔收尾,南宫旭端详她一双眉黛色清湛,明秀开朗,蕴着若有若无的情意,顾盼生辉间绽放袅袅风情,知这千种风情皆由自己一手催发,自然柔情满怀,期望求得佳人的眷顾。 怎奈,容盈如一块木桩子般不解风情,眼神放到高澹面上许久不移,抿着嘴笑。 很好,光顾着贪看别人,不理睬夫君。 南宫旭心头不畅,脸色极差,醋缸子统统碎作齑粉,徜徉醋海里着实吃味得紧,不愉的眼神冷冷剜着刀子,阴戾目光几乎将高澹扎成刺猬,张嘴对他比了‘快滚’的口型。 高澹脊梁发寒,麻溜儿滚远。 清干净碍目的东西,南宫旭脸色回暖,轻柔地掬起容盈的脸,重新夺回她的注意力,指尖细细摩挲滑腻柔肌。 “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他撩拨得她面颊痒痒,赧然一笑,黝黑眼瞳紧锁着如花笑靥,透露出炙热磅礴的情愫,喃喃自语道:“怎么办,我不想你去见不相干的人。”又紧紧搂住了她,仿佛受委屈的稚童闹脾气,态度执拗且强硬,“满满,你只属于我,不能去见任何人。” 南宫旭与她额际相贴,交缠着呼吸,清冽的男音吐字渐低,咬着牙隐忍满腔不愉,“一想到旁人也会看见你,我便不高兴。” 他难以忍受独属自己的‘珍宝’受众人注目,打心眼里升起戾气不快,恨不能铸一座囚笼牢牢隔绝外界的视线。 哄人的情话直白又霸道,容盈脸颊染上绯红羞态,嗔道:“还说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讲情话,明明是深藏不露的老手,果真应了那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伸手推了推他,佯装薄怒,“再耽误些时候,只怕我便担着令天子沉湎温柔乡不理朝政的罪名,叫臣工非议。” “谁敢?”南宫旭眉眼沉凝,面上浮现凌厉冷峻的神情,护短的秉性暴露无遗,“朕的皇后,他们无权置喙。” 容盈怏怏锁着眉。 -------------------- 第128章 见太后 容盈眉尖子蹙拢的薄愁, 真真切切击疼了南宫旭胸膛,立马肃容改口:“夫人所言为夫莫敢不从,必准时上朝。” 话虽如此, 人仍旧岿然不动。 一只胳膊伸了出来左抖右晃,南宫旭恹恹耷着头, 懒洋洋的腔调拖着长音, “满满扶我。” 容盈抿嘴一笑, 实打实拿他没办法。 鱼儿咬钩哩。 嘴角闪过蔫儿坏的笑,南宫旭眉尾一挑, 猛地收回胳膊拽得佳人踉跄跌入怀。 中了计的容盈眼看着小贼飞快窃了馨软口脂香,精神抖擞, 挂着得逞的笑容, 觍着脸道:“有了满满的鼓励,为夫务必尽快处理好朝政回来陪你。” 屡遭调戏, 又推不动硬邦邦的胸膛,她气不打一处来, “没正形,快放手。”挣扎间根本未留意到男人幽沉的眸子,直至一片阴影压下来, 将声息悉数堵回了喉间。 殿外,清一色的汉白玉莲花纹砖石洁白如雪, 此刻很是碍眼的竖躺着一柄朱漆拂尘。 转角立柱旁有三道人影鬼鬼祟祟扒着窗根儿听壁角,闻得殿中隐隐约约的声响,高澹撅着屁股拱了拱水芙与宁画,臊红着脸互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弯身退后。 “高阿监, 时辰不早了, 婢子要侍奉殿下更衣,太后那边还等着呢。” “要不入殿委婉提醒一下?” 搅扰小夫妻亲热,做那惊起鸳鸯不识趣的大棒子,亏她们想得出来,高澹忍不住敲了两尊榆木疙瘩。 “你俩长点心罢!” 高澹不期然得到两道幽怨注视,清了清嗓:“天大地大圣人最大,谨记不可僭越圣人,至于长德殿……再等等也不迟。” 水芙和宁画虚心聆听。 宫中的弯弯绕绕多了去,她们初来乍到一时半会儿不甚了解,少不得有人私下提点。 半盏茶后,圣人走出含凉殿,面庞噙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禽兽—— 呸,是餍足的笑。 南宫旭嘴角蹭满红彤彤的口脂痕,边走边握着一张帕子擦嘴,陶醉的神情中带了点意犹未尽的回味。 他仔细折好沾满口脂印的帕子揣进衣襟,放到胸口的位置,笑吟吟登上了金根车。 高澹选择性无视掉水芙宁画震惊兼且忿忿的表情,颠颠儿跟随,笑得跟朵花似,眼尾挤出层层褶子。 啧,夫妻俩新婚燕尔的腻歪劲儿…… 真是美得很。 天子大婚,海内诸国遣使节朝贺,天朝上国愿彰讲信修睦之鸿德,特颁令含元殿行朝觐大典。 御道中央一方汉白玉台上筑有石制日晷,铜制晷针垂直穿过圆盘中心,影子由西向东慢慢移动。 卯时三刻,翔鸾阁前准点传响朝参的钟鸣。 远眺含元殿高踞于龙首原南沿之上,殿基高出地面四丈多,鸟瞰足下的长安城,殿前两条龙尾道,迤逦绵延,背倚旭升朝阳,望之磅礴如火,傲然向世人展示着摄魂夺魄的壮丽雄浑。 臣工执笏登阶入殿,朝堂上的天子着冠服端坐,旒冕冠下的面容刚毅冷峻,眉眼生威,眼瞳幽似堑渊,是究不尽的淡漠深沉。 朝参钟鸣余音悠长,身处内宫之中照旧听得清晰。 萧瑟秋意抓住太液池畔的水汽大逞雄威,水风渗透步辇的帷幔,沁凉了面颊和发丝,催逼着人缓缓睁眼,感到身下的步辇平稳落地,发出一点子闷响,须臾间褪去了恹恹的无精打采。 “殿下,长德殿到了。” 水芙的声音透过帏幔,容盈几乎是立刻抓起镜子开始审视自己的妆容,眸光滞在过分红润的唇角,赧然地撇过头,可疑的红晕由瓷白脖颈一路窜升至两靥,着了恼般暗暗唾啐。 都怪菩风。 上朝前夕,偏要死乞白赖黏着她胡来,不得不花时间补妆,延误了时辰。 面对姗姗来迟的新妇,太后会是何等表情,做出何等刁难行为。 她心中约莫有了数,遮敛了杂绪,抬出端庄得体的笑容,坦然接受即将兜头砸来的一桩桩棘手的麻烦事。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入得殿中,清朗日影直射进来,融融的灿色渲染了一地水亮透彻,烟青色地砖映着一缕鎏金香兽吐出的薄烟淡影。 香沾怀袖,意蕴悠远。 “妾拜见太后。” 容盈嗅得鼻息间的芬芳,含着浅浅思量,不惹人察的侧目觑周遭。 太后推崇佛教,喜搜集奇楠香熏燃礼佛,殿内常年萦绕甘甜清和之气乃常理之中,唯独不该隐隐混着药材的清苦味。 驭劫 第102节 她推测太后许是正用着药。 可是…… 太后一向玉体康健,怎么好端端用起了药? 偏巧,这时候太后唤起她赐了座,暂且敛起心头疑惑,坐到上首畔侧。 蓦然飘来一串压抑的闷咳声,转眸瞧去一左一右的宫人疾步涌来拍抚太后的背,端痰盂递巾帕,围了个水泄不通,不余她凑前关怀的立锥之地,干杵着作壁上观又不是办法,就拣了一样她力所能及的事。 唤人传太医—— “殿下且慢!” 容盈循声相望,但见一个老媪疾步从殿后绕出,捧着小药瓶交与了宫人之后,亲斟了一盏温水奉到太后唇边就着丸药送服。 看着药入喉,老媪似乎宽了心,重新站起行了一记礼,低声道:“太后的咳疾是老毛病,太医们多番会诊也束手无策,素日里全靠服丸药纾解不适。” “姚姑。”太后服了药沙哑的嗓音透着虚弱,开口即是责怪的语气,“大好的日子讲这个做甚。” 她整副身子倚进贵妃榻,歪偎着锦枕,适才一阵子急咳累得她愈加乏力,星眸微张,看起来病恹恹的,对扬着眼关切张望的容盈勉力绽颜。 “好孩子,刚才吓着了你,本宫的身子忒不争气了些,今儿个见你一句话未说上反倒害你担心伤神。” 丰腴的脸颊释出最亲切的笑意,模样固然憔悴,染着善意的丝丝和悦却不作伪,跟寺中的佛像一样慈眉善目。 饶是容盈抱以平常心面对,也禁不住讶异,事情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跟皇后位置同上代人的积怨使然,太后的憎恶显而易见,她本不抱什么和平共处的幻想,今次太后的态度居然急转直上,肯绽笑颜。 反观她若一味冷漠疏离,岂不授人以柄。 通晓这一关窍,容盈主动走近,细心掖好太后所盖的锦衾,殷切叮嘱道。 “早晚冷热交替,太后咳疾在身,需时刻留意衣物的增减,一饮一啜马虎不得,尝闻坊间游医以药浸浴诊治调理病患,或可一试。” “好,好!” 絮絮叮咛在耳,太后听得笑弯了眼尾,盈满愉悦,拉住容盈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畔。 连声称赞容盈是个孝顺孩子,目光慈蔼,言行亲昵有加,表现得恍若从未生出罅隙,望进清澈的眼所见皆是心无芥蒂的纯粹,并不像擅弄阴谋诡计的妇人。 “老话常说先成家后立业,娶得贤妻打理内务。儿郎在外才能心无旁骛的拼搏前程,咱们的圣人却颠倒了顺序,一门心思扑在立业上,我时常哀愁难安,自觉愧对太庙里的列祖列宗……” 触及伤心事,太后蛰红了眼眶,萎靡着神色,含着一腔酸楚,期期艾艾揩着眼角泪光。 “以前本宫深忧圣人宵衣旰食,缺个知冷知热的人,屡屡提及遴选嫔御之事,孰知……他不愿。” 太后几近于无的浅叹充斥着惆怅,像极了普通百姓家操心儿子婚姻大事的母亲,太后简直要愁白了头,忍不住同儿媳发一发牢骚,倾吐憋闷的心事。 “本宫知道勤民听政事关天下苍生的福祉,江山社稷自当重要。可要因此而耽误了终身大事,岂不是成了不肖子孙,叫老祖宗们夜夜入梦戳本宫的脊梁骨,幸而圣人终归开了窍,算了了本宫一桩心事。” 太后欣慰地笑了,讲出来心头的重担瞬间消弭,窒闷郁结消散大半,看着精神头强上不少,眼中却透现懊悔的难过神色,“昨日凤凰瑞象,实是予本宫一记当头棒喝,上苍降谕替天下选定的国母,必定厚德载福,佑大应福泽绵长,不该因本宫的偏见罔顾天意。”言犹未尽,豆大颗泪珠子无端端滚落腮边,水泽潸然纷落冲刷面颊。 容盈慌了神,急急开腔劝慰,找锦帕给太后拭泪。 她忙前忙后的举动,实打实捂暖了太后的心,不禁破涕为笑,驱散掉眉间萦绕的愁苦。 “瞧本宫又令你忧心了。” 召来宫人呈献一只金银平脱宝匣,太后亲自递给容盈,“这是本宫的见面礼。”匣子本身雅致又贵重,内里物什定不一般,生怕她不肯收,又仓促续道:“长者赐不可辞,不许推搪。” 话已至此,容盈拜谢过,在太后的敦促下拨开锁匙…… 来不及定睛细瞧,容盈双目被一片冒出的金灿灿亮泽闪得差点花了眼,勉强适应了扎眼的耀芒,耳畔响起太后的曼声细语。 “这一对鎏金石榴花步摇乃是仙逝的太皇太后传给本宫的。” 太后摩挲着红宝石嵌成的石榴爱不释手,丹红石榴籽诱人极了,颗颗饱满凝着汁水,剔透又玲珑,恨不能咬上一口解馋。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本宫希望皇后能为皇室多添子嗣,与圣人相互扶持,和美恩爱。”太后温柔地凝睇着容盈,俨然是瞧儿媳越看越顺眼,满意的不得了。 “唯厚德者能受多福,本宫相信你会当好一个皇后,成女子之表率。”她悠悠笑言,不端着半分架子,“即日起,后宫事宜就尽数交付于你,有何不懂随时来问,有空的话多陪陪我这个老人家,同我解个闷子。”三言两语释了权柄后,她似乎更开心了些,偷偷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一笑:“我这儿的素膳可好吃了。” 这样子像极了好友之间分享小秘密。 无预兆就扛过担子,容盈神思卡顿几息,无数怔愕疑问翻涌骇浪,灵台拢满不真实的飘渺。 未受刁难还获得太后的示好认可,拿到管理后宫的大权,甚至不匀她推辞的机会。 “妾初入宫不甚了解,恐生缺漏——” “不打紧,本宫是你的靠山,谁敢不听话,直接扔到本宫的长德殿。” 太后一脸无所谓。 容盈:“……” “皇后能否讲一讲夷罗山,本宫一直很向往。” “还听闻,蒋天师曾收服了为非作歹的山妖,扔进猪圈以臭为刑逼妖交代同伙,是真的吗?” 垂目瞧太后难克制激动而颤抖的手,容盈冷不丁从懵神里冒出一个念头。 果真,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宫中不外如是。 -------------------- 求个收藏~ 第129章 初交锋 含元殿散了大典, 南宫旭点名留下数位臣工在紫宸殿议事。 高澹竖着耳留心里面的动静,直到剩了圣人和齐贽才敢静悄悄溜着门缝进来,寻隙与圣人耳语。 笔尖正蘸着砚台里的墨, 南宫旭闻言,腕劲儿一偏笔杆子斜到外头, 淌下的斑斑点点弄污了御贡的益州麻纸。 他弃了笔起身, 不顾墨痕浸脏袖口, 疾声追问:“皇后进去了多长时间?” “一个多时辰。”高澹惴惴答道。 南宫旭的心揪了一下,攥紧了拳, 眉峰微微耸起,下颌流畅弧线绷成硬邦邦的棱角。 进去这么久定是生了波折, 满满是睿德皇后的侄女, 太后毕生最厌恶的万氏女。 现成的折磨机会,太后岂甘放过, 指不定用什么阴损法子搓磨满满。 倘迟上一时半刻,保不齐—— “速速摆驾长德殿!” 情势迫在眉睫, 他不敢往下想,立马要赶去救人。 齐贽囫囵听了一耳朵,忖度出个大概, 及时出声制止:“圣人,臣有事要奏。” 高澹纳罕, 平常挺有眼色一人最近怎么屡次犯蠢,看不出来圣人着急见皇后? 南宫旭瞥去一记眼风,“等朕回来再讲。”口吻俨然很不耐烦。 “事关苍生福祉,耽误不得!” 南宫旭脚步一顿。 高澹心领神会, 率人退避殿外。 殿门严闭, 四周阒寂, 更漏声声入耳,南宫旭沉凝着眸子,目光异样的冷峻,俯视着自己的亲信倾折玉树之姿跪伏殿中,语气不耐。 “子晏这是何意?” “请您三思,莫因皇后殿下而自乱阵脚。”齐贽敛襟肃容,一身风骨刚正不阿,抵着强势的君威不卑不亢道:“太后与皇后对立的局面,正是您召万氏女入宫的初衷,也正是您拢权杀伐的大好时机,数载如履薄冰绝不可在此时功亏一篑!” 表的是一颗忠君的赤心日月昭昭,谏的是士族门阀威胁皇权,不得不狠下心除之的筹谋。 谆谆劝谏,如雷贯耳。 理智渐渐回笼,南宫旭破开瞳中迷雾般的挣扎之色,慢慢地坐回御座。 一席话兜头泼洒,瞬息浇得透心凉,捻熄了烧旺的浓情,残存余烬还在冒着断断续续的青烟。 紧接着降下瓢泼甘霖,阻隔了春风吹又生的念想,冲刷着粉饰了缱绻情深的甜蜜表象,掘出埋藏的阴暗算计。 自始至终都是一局棋…… 圣人待皇后确实与众不同。 实际上,作为旁观者的齐贽一早察觉了端倪,势头发展逐步偏离预期,几近背道而驰,多年的苦心绸缪眼看付诸东流,身为人臣不可能眼睁睁见天子耽溺于儿女情长。 “不除沉疴痼疾,社稷危亡矣,予有识之士公平的机会,任贤用能,方是治理国祚的根本。” 南宫旭盯着他,一点点咽回满喉话语,四肢百骸的血液僵凝在胸口冻作寒冰,冷得砭骨,窒得难喘。 温情的余烬拉回了冷漠的现实中,逼着人主动剖开血淋淋的一面认清全部。 立容盈为后,图的是江夏万氏累代威望势力,谋的是利用万氏打击太后党,达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皇权之下,人心迷离,执棋者生情,则满盘皆输。 长德殿—— 秋日光影在午后总是格外的耀眼,光线斜入轩窗,墙隅拐角投落下半明半暗的影子。 垂荡的帷幔透出两点焰影,佛龛上的玉佛慈悲为怀,敛目拈指,神色悲悯,怜惜着世人疾苦。 幽静的方寸之地香雾丝丝缕缕摇曳着缭绕,玉盏金盘奉着五谷三牲,蒲团上跪着虔诚的信徒。 太后捻动佛珠,缓缓念了声佛号,潜心向佛像恭虔叩首,睁开眼眸见到姚姑近前相搀,就势起了身,淡淡地出声:“万氏那副好颜色犹胜她的姑母,试问哪个郎君不爱?也无怪乎圣人对湘儿的撩拨无动于衷,只要有万氏在,后宫粉黛皆会沦为陪衬。” “万氏俩姑侄哪里是门风清正的士族贵女,分明是狐媚子转世,不知施了什么妖术,迷得两代天子心里眼里容不下旁人。” 如今往事重演,姚姑遏不住愤恨,怒声替太后发出怨怼的控诉,双目淬满怨毒, 如果不是万轻岚的出现,莞娘合该是普天之下最如意安顺的太后,顺遂喜乐圆满一生。 太后耷着眼皮子,目中寒意料峭,闪逝一道厉光,指腹倏然死死掐捻佛珠,长指甲绞断了韧线,珠子‘噼噼啪啪’坠落一地。 薨了姑母,又来侄女,万氏女成心与她作对! 依礼制,嫔御是在册立皇后的前一日进宫,这一晚至为关键,她设计安排圣人宠幸湘儿,到了紧要关头却功亏一篑。 归根结底是万氏魅惑了圣人。 不除她,永无宁日。 驭劫 第103节 秋之烈阳,毒热炎炎。 湛蓝的苍穹浑似下了火烘烤着大地,每个人皆是酷热难耐,独独含凉殿依然一室清凉。 含凉殿乃专供避暑的凉殿,依水而建,凉爽袭人。 殿宇的檐角设有引水管子,水引上了屋檐,经由水力转动的风扇,将水激成淙淙水帘沿殿檐飞洒,凉风入殿,一道隔绝了外间毒辣日头的燥气。 宫人心细,谨防水汽渗骨伤了贵体,将四面卷着的锦帷也一并放落。 妙就妙在此处。 帘分双层,雪白鲛纱覆着巨幅镂空花卉的素缎,金线滚边,奢美而精致,锐减寡淡之气。 日影交叠水影映透帘子,四隅分别映射出梅、兰、竹、菊的姿影,水流潺潺的动态衬得它们活灵活现,凑得近些仿佛能嗅到爽冽的芬芳。 悠哉踱了一圈,容盈一眼挑中映出‘梅’的地界,叫人摆上小几置茶具,端雅跽坐,闲适地烹起茶。 水芙打发走闲杂人,再三确认隔墙无耳后,凝眉发问:“您当真信太后所言吗?” 太后一直视睿德皇后为眼中钉,恨毒了整个江夏万氏,又岂会对毕生死敌的侄女另眼相看? 她担忧娘子一旦放松警惕轻信于人,怕是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乜了一眼宁画放下的宝匣,容盈暂停下手头活计,眼神似冻着三尺寒冰。 “打明儿起停了你们的馔食,胆敢背着偷吃,一律杖毙。” 旁观她们怔愕的神情,容盈再也压不住唇角翘起的弧度,面上哂笑浅浅,眸中顿生讥诮。 等水芙与宁画咂摸明白,忍俊不禁地嗔道:“娘子好生促狭,贯会戏弄我等,您和太后母慈媳孝的画面,初时真骇住了我们。” 两人盘踞一左一右,体贴地凑近帮忙打下手,忍不住有感而发道:“细想想宫里人镇日如此也怪无趣。” 苦心钻营,斗来斗去,真真劳神。 “说到底,逃不过欲壑难填。” 谁一开始不是天真烂漫,入了大明宫慢慢被磨平棱角,为求得荣耀富贵或挚爱,一点点变成擅权谋算计之人。 炉膛内,火舌烧红碎炭溅起‘哔剥’一声响,素手翻动竹夹,轻嗅着炙出了幽香的饼茶,容盈掰掉一小块投进博山炉,扣落顶盖。 “真心与假意无关紧要,宫中在乎的是顾全脸面。甫上来就撕破脸皮跟撒泼的疯妇有何区别,皆是出身士族不屑那种没劲透的把戏,至少表面好看了,以后你来我往的过招才更有趣儿。” 她神色淡漠仿如一介旁观者,保持着置身事外的冷静理智看待问题,有着不符年纪的沉稳和超脱俗世的安定。 殿中蓦然阒寂…… 好半晌,弱弱地响起一道声:“殿下,这渠江薄片好香啊。” 两双闪闪锃亮的眼搭着讨好的笑容,意思摆明写在了脸上。 二人每回皆这般向她讨,容盈无奈的认栽,怪她自己纵得两人没个正形。 “你俩该改一改贪嘴的坏毛病,这次没你们的份儿。” 她骤然板肃了眉眼,敛却笑,无视二人泄气耷拉着的脸颊,“茶汤要送给圣人享用,他上朝听政了半日,很辛苦劳累,所以……赶紧拿食盒装好趁热送到紫宸殿。” 水芙猛地一拍巴掌。 殿下开窍了! 懂得加固感情基础,拢紧圣心。 “你小脑袋瓜里瞎想什么呢?”容盈受不了水芙一惊一乍,以及‘吾家女终晓事’的慈爱目光洗礼,心间一阵恹恹无力,连连摆手,“快去罢。” 水芙飒然行了一记抱拳礼,“婢子定不辱命!”拽起宁画,显然要带她同去。 稀里糊涂间承了差事,宁画临走前还恋恋不舍,“殿下,一定记得给我们烹——” “烹啥啊?圣人要知晓殿下为你烹茶,还想不想见明早的太阳?” 宁画被唬得一愣一愣。 水芙撇撇嘴:“圣人的醋劲大发着呢。” 话音飘入耳兜了个圈,搁心头扎稳根,容盈咀嚼回味着她们的话,越发觉得言之有理,暗暗颔首,偷偷补上腹诽。 不光醋劲大,心眼也小。 跟大雁争风吃醋,不乐意别人看自己,分给旁人半个眼神都能让他气够呛。 霸道倨傲,占有欲强才是他的真本性。 皆言女子千面善变,男人亦不例外。 尤其在榻上—— 容盈垮下绷得笔直的脊梁,抬手按了按后腰窝,锁眉倒抽了口凉气。 还疼呢! 光腰疼不算…… 一个下晌的光景,又光荣的添了一项头疼。 -------------------- 第130章 嫔御拜 遵礼制, 容盈参拜过太后,接下来便轮到嫔御参拜皇后。 今年选秀圣人共纳了九嫔三妃,空置了余下品级。 跟古往今来的天子所储的三千粉黛规模相比, 寥寥十二名嫔御规规矩矩列在殿中,放眼瞧着阵仗委实忒弱了些。 从数量上看, 菩风确不如列祖列宗有坐拥齐人之福的运道。 从质量上看, 十二名嫔御基本一个顶俩, 充分践行了贵精不贵多的道理。 俗话说得好,女人一多是非便也多。 十二位莺莺燕燕表面上看不显山不露水, 如若往深处探寻就能发现潜藏在鲜花着锦下的争艳斗芳,披着一张张刻满虚情假意的面孔, 包藏着不可说的心思。 收回审视的眸光, 容盈蹙了下眉,心里头悒悒, 直犯膈应,理论上她应称这些人一声妹妹, 可实难启齿。 入了宫互争锋头乃常态,越是亲亲热热唤姊妹者,背地里越能捅狠刀子, 在座的身份大都不遑多让,试问哪个甘屈居人下。 何苦惺惺作态, 自欺欺人。 她也明白,不论心中作何感想,现下的场子需得抬出一国之母的风范,让人挑不出丁点儿错漏, 方称圆满。 入宫觐见之日, 嫔御们都曾近距离见过皇后, 晓得万氏女是个美人胚子,而今朝再见却有了些不同之处。 大抵是她贵为了皇后,头戴举世无双的凤冠,穿着隆重袆衣,享受一国之母才有资格用的凤凰纹饰,集千般奢华于一体,危坐于象征尊崇地位的漆金雕花宝座。 单单是将柔荑交叠在膝头,垂眼俯瞰,大有傲视众嫔御行参的霸气,周身气度亦隐隐有种类似于圣人的威压。 目光清冽,容色满是端肃淡漠,骨子里生出一派凛然不可侵的赫赫威仪,不容忽视的则是寂寂瞳眸深处,筑起了外人无法窥伺的高墙。 底下的嫔御窥觑着皇后,心底翻波涌浪,莫名的不是滋味。 额心一朵花钿似含焰怒放,清冷中带了一丝秾秀,平抑了眉眼间灼若芙蕖出渌波的高洁,增添不流于世俗的娇娆,占据山巅琪花瑶草中孤傲绝艳的群芳之首。 目光之所及,十二个美人拜礼端方,行止婀娜娉婷,泠泠软语赛过画笼中的娇莺轻啼。 袅袅胭脂香风熏涤着明艳风采,个顶个儿是好颜色,连同腰肢弯俯的弧度如尺丈量,分毫不差,行得婉约利落,宛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踩着节奏相同的步伐退立一旁。 规行矩步,无从挑错,自然要归功于—— 女官的训诫。 本是太后给自己这个皇后准备的女官,被菩风均摊给了九嫔三妃,算成全了大家伙。 容盈眼底闪过一缕极浅的嘲谑。 今朝来验收成果,显见太后的慧眼识人,所挑选的教习女官个个是翘楚兼且恪尽职守,免去了她劳神操心纠嫔御的错。 虽然无福消受女官谆谆的教诲,但阅一阅教学成果,尚算一种慰藉。 参礼结束,司赞女官面朝诸嫔御,恭肃执礼,“聆训!” 众嫔御敛眉俯首。 训,名曰:务必抬出中宫正妻的款儿,拿气势施一个下马威。照本宣科的诵念无疑太过时且无法起到震慑作用,以强有力的言辞敲打为主,次之以惹人遐想的外物无形中施压,再明智不过。 因郗姑事先已将精髓要领尽数传授,容盈早早默好稿子,只待声情并茂娓娓道来。 “今本宫正位中宫,秉承先人遗训,不忘后妃风教,以正其始,续王化,侍君贞专,勤修内德,惠明娴淑,不生恶妒,恪守法纪,扬思贤之心,化天下以妇道也。” “妾谨遵殿下教诲。” 话音甫落,宫人端着漆盘姗姗步出,奉给九嫔三妃。 诸人纷纷立直身打眼瞧去,一张写满字的红笺端端正正压在最上方,写得不是别的,尽是赏赐。 首饰锦缎、药材瓷器类目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手笔如斯阔绰豪气,反倒令出身士族的嫔御脸面上有些挂不住。 仿佛皇后眼中的她们,是叫花子? 当看见漆盘中还摞着四册书籍,斗大的书名跃入眼帘,诸人哑然。 “本宫希冀在座诸位能和睦共处,相互扶持,侍君赤诚,不忘本份。”容盈扫视一圈,轻和若三月春风的声色中携有不容置喙的铿锵力度,语态言之凿凿,情之切切,“《关雎》、《卷耳》、《葛覃》、《樛木》乃先人著作,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诸位平日常研读定然裨益良多,又避免荒废了时间,何乐而不为。” 闻言,某些嫔御神情迥异,俏生生的脸蛋登时与掀翻了颜料无二,晕染得色彩纷呈。 在座谁人不知《关雎》讲后妃之德;《卷耳》讲后妃之志;《葛覃》讲后妃之本;《樛木》讲后妃逮下。 无非是敲打她们要安分守己,少惹事生非。 呵,皇后倒赏下一枚不软不硬的钉子。 逢此之际,娇花般的美人们不禁想问一问,到底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狗东西瞎传,万氏女是个愣愣的木桩子。 现下她表现出的样子与那传闻中的木头美人形象大相径庭。 托居高位的好处,容盈极目远眺,观赏一众精彩纷呈的眉眼官司紧锣密鼓上演,灿亮明眸蕴了一丝盎然意兴。 终是,如期达到了想要的效果…… 展望无尽未来,后宫嫔御定会在她贵为皇后的漫漫人生道路上,造就无数陷阱坑洼,满心盼她栽跟头一蹶不振。 与其守株待兔,不妨先发制人,扼住源头杜绝恶事的发生,让诸人瞧个明白知晓投鼠忌器,省得以后一堆阿猫阿狗成日里跑到含凉殿闹得乌烟瘴气,没个清净日子。 驭劫 第104节 “殿下这里的邢窑茶瓯与茶汤真真儿极妙啊。” 倏然冒出的一句脆声妙语,解除了大殿寂然沉默的氛围,严肃的紧张感渐消弭,开腔者乃右下首坐正中的郑昭媛。 她握住茶瓯左右端详,笑起来时杏眸澄澈,神态娇憨和善,淳质无邪,不禁叫人生出几丝好感。 据水芙连日查探,熬夜赶出的嫔御名册中,载录了这位昭媛出身荥阳郑氏二房,容貌于族内姊妹里属上乘,从眉眼间能辨出一股子伶俐劲儿,闻说是贯常游走于各家贵女的宴上,人际关系处得八面玲珑,平素很会做人。 是以,妙在何处? 容盈乜着茶瓯,又向郑昭媛投以好奇一瞥,颇想聆听她的答案。 见挑起皇后的兴致,郑昭媛打蛇随棍上,言笑晏晏道:“《阳羡敬壶录》称:“品茶用瓯,白瓷为良,所谓‘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邢瓷色泽类雪莹润,胎质轻薄坚致,庄重大方,有‘天下无贵贱通用’美称。” 她当众取下发簪敲了敲茶瓯,妙音轻灵动听,清且透,“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芭斋也可怜。’”素手托着茶瓯,迎光细细端详,半透明的瓯壁映出温润琥珀色,荡了几荡,晕晃着令人迷眩的涟纹。 “方山露芽的茶汤清黄透亮,盛于邢瓷内,显得沉静内敛。”郑昭媛目露欣赏,凑近鼻端深嗅,纯净香气萦绕心怀,恍如眼前浮现了绵延山川,勾起人游历山水的渴望,“中澹闲洁,韵高致静,堪称绝妙!” 茶浸味蕾,清醇而温润,凝聚了产茶地长乐郡的钟灵毓秀,能抚平俗世纷扰,涤彻人心。 一语双关,倒颇会讨巧。 区区一盏茶竟引来赞美连连,看来言语敲打的力度把握得正适宜,事情发展方向遂着容盈的愿望初步见了成效。 也不得不承认,有人肯苦心孤诣投自己所好,这种精神委实难能可贵,她还是挺受用,不吝多了点笑容。 “想来昭媛亦是一位爱茶之人,往后若得了闲,记得来与本宫共鉴新茶。” 容盈另吩咐了宫人包些方山露芽送给郑昭媛。 “多谢殿下。”郑昭媛欢喜至极。 入宫之前族中长辈曾嘱咐她多亲近慕容氏二妃,毕竟有太后在,慕容氏有很大几率会再出一位皇后。 本来她也如此想,但端看圣人待皇后的态度,不禁深思,将宝孤注一掷压在慕容氏上,着实太冒风险。 况且后宫实权又已递入皇后掌中,讨好她倒是目下可行之法。 再则,江夏万氏之名号足以令她拜服,经历过更迭动荡无数,依旧长驻史册的璀璨明珠,当之无愧的士族之首。 至于慕容氏记恨与否,她并不在意,因为荥阳郑氏一族也不是好惹的茬儿。 马屁精! 在座有人看不惯郑昭媛的阿谀,对此嗤之以鼻,论变着法儿夸人的本领,谁赛得过她一张巧嘴。早早便奉承皇后,难道不惧他朝别人逆风翻盘,拿她郑昭媛第一个开刀? 人生啊,总是变幻无常。 眼下盖棺定论,为时早矣。 似乎嫌场面不够热闹,有一着杏黄花笼裙的嫔御直接登场打擂台。 “敢情我们这些人里,昭媛也是数一数二的才女?怎以前不曾晓得呢?” 她容长脸蛋生得颇有几分风情,掩嘴娇娇一笑,自带一种动人心弦的撩拨,歪着头嘲弄般提了提唇角,“啧,《阳羡敬壶录》和杜工部的诗信手拈来。这般博闻广识,理应跻身才女之列,可恨那起子发布长安才女排行榜者,竟猪油蒙了心似,不知将昭媛此等才女添进榜,真是可笑透顶。” 她甫出现,容盈脸庞安谧的神态褪去,眼仁中隐没了一丝无奈。 讲话腔调冷嘲热讽,从头到脚写满娇纵到不可一世的矜傲,如斯不好相与者,当属出身陇西李氏大房的嫡幼女,自恃百年士族,打小心高气傲,活脱脱是翻版慕容湘。 圣人看在她的家世上,赐封九嫔中的充仪位份。 -------------------- 第131章 弄是非(1) 平白招致一顿夹枪带棒的讥诮, 郑昭媛表情僵凝住,好在瞬息间冰雪消融,纤指撩了撩耳际珠珰, 上翘的眼尾堆着不屑一顾的轻蔑,贝齿轻咬下唇, 吃吃一笑, 游刃有余的回击。 “充仪妹妹真是折煞姐姐我了, 我等入宫已成嫔御,纵许才华满腹, 顶大天儿担个后宫贤女名号,遑论才女不才女?” 她微微垂目, 颦着眉尖子, 眼眶覆上泪痕洇湿出的薄红,“瞧着族内兄弟考科举高中进士及至入仕, 为社稷肝脑涂地,使我黯然神伤, 只恨自己非男儿身,不然定也入仕为国效力。”至深情并茂的结尾处,甩出一记含蓄且内敛的眼风。 郑五娘分明在挑衅! “你!”李充仪气急败坏, 柳眉倒竖,粉面青一阵红一阵, 熄不灭忿忿然的恼火。 下意识要反唇相讥,却戛然语塞,紧咬牙根儿,支吾不出个所以然。 事实上不是无法回击, 而是正戳中她的痛楚。 陇西李氏已经多年不曾出过进士, 同辈子弟坐享祖荫毫无上进心, 反观荥阳郑氏三年来中进士者十余人…… 李充仪难咽遭受的怨气,倔犟地硬怼了一句:“昭媛好伶俐的口齿,不若支摊子说书算了!” “妹妹谬赞。”郑昭媛淡定回噎。 嗤,叫一个小丫头戏谑,弄丢颜面,她不及时找补,岂非让人以为是不吭声的软面团任由揉搓。 主位之上,容盈慢腾腾地换了个坐姿,屈着手肘搭于扶臂,继续冷眼看戏,理智的分析起当下局势。 亘古以来,皆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大明宫的女人个个是名角儿,足抵千万台戏! 一言以蔽之,同性间永远是针锋相对的状态,少不得口舌相争,在交战过程中为了争取利益最大化。 通常分帮结伙进行团体作战,企盼以人数的优势主导或占据战争的上风,进一步达成隐秘目的。 为实现综上所述,必备的前提条件不可或缺。 即——马前卒。 古往今来,交战前夕势必遣打头阵者先行吆喝开路,探清敌方虚实,谋定而后动,又或者故意使一计‘抛砖引玉’,设圈套诱人上钩,再一举击溃敌方。 表面上看,郑、李二人是一言不合生出龃龉,往深处细忖何尝不是她们背后的党派不同,立场自然也不同,免不得下场搅一搅浑水,互相咬上一咬,磨磨嘴皮子,讨得一二嘴上的好处,膈应别人,顺势为后续做铺垫。 果不出所料,刚消停须臾,又有人蹦出来接茬儿。 那位美人抿着朱唇,长睫下的眼儿斜睃,“昭媛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没记错的话长安才女排行榜上咱们的淑妃与德妃可是占了一席之位,被冠以才女之名呢!恰好我有两个成语不解其意,不知二位能否为我解惑?” 随着话题的转移,诸人把目光纷纷投向二妃,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柳昭仪其人一贯瞧不起庶出和寒族,格外不好相与。 淑妃慕容涵心内发冷,一点点攥紧了打颤的手。 火,仍是烧到了自己身上。 她死死盯着下首的柳昭仪笑吟吟掬礼,谁能料到这副温良无害的皮囊之下,到底有多么的面目可憎。 尚在闺中之时,柳二娘便多番欺辱于她,眼下进了宫居高位,难道仍逃不掉吗? “淑妃莫不是嫌我愚笨,不愿启齿相教。” 目睹对方暗藏威胁的眼神,慕容涵忍耐着情绪,僵着声儿,从牙缝挤出‘请讲’二字。 紧接着,柳昭仪孜孜地瞅向德妃,大有她不应承便誓不罢休之意。 齐婉轻耷眼皮,有些害羞般垂首,细声细气道:“昭仪客气了,有惑请讲。” 纵使入长安不久,她也从为数不多的交集上看出柳氏的人品,贯是工于心计,口蜜腹剑,对付这类人只能虚与委蛇。 得到满意答复,柳昭仪昂着下颚,露出不可一世的姿态,哼笑道:“二位爽利。”嘴角柔柔荡开一弯弧度,益发的曼声细语:“一问淑妃,何谓:刻鹄类鹜?二问德妃,何谓:云泥殊路?”言讫,眼珠子定定勾着淑妃和德妃,唇线高翘,蓄满讽刺的挑衅之意。 此言一出,殿上鸦雀无声。 适逢宫人来添茶,借由衣袂遮掩,诸嫔御之间眼风络绎,一桩桩眉眼官司精彩至极。 刻鹄类鹜,释义乃画天鹅不成,仍像鸭子。意指淑妃由庶女记作嫡女,总归来路不正。 云泥殊路,释义乃天上云和地下泥地位悬殊。意指德妃出身寒族,即便攀了高枝,登妃位,也依旧是地下泥。 众目睽睽之下,竟遭位份比自己低的嫔御绵里藏针的一通谑笑,淑妃与德妃神情都很难堪,偏生轻易发作不得,憋闷着郁气,小脸煞白,嗫嚅着嘴唇发不出声,略显狼狈。 啧,打着虚心求教的幌子讲刻薄话,骂人不带脏字,贬损得人简直无招架之力,字字如钉,血肉扎出千疮百孔,不愧为京兆柳氏贵女,完美继承了士族中人一贯的言谈作风。 讲实话,容盈真挺同情她们二人,柳昭仪如此胆大妄为的因素不光有家族为倚,背后的撑腰之人来头更甚,直接导致了这位主儿捏软柿子不按顺序一个个捏,两手一起捏,意在显摆办事能力强。 总而言之,也真应了一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在座的每位嘴皮子功夫都不容小觑,讲起刻薄话来一个赛一个,满目皆是不省油的灯。 正是在她偷偷走神的当口,殿中炸响一道洪亮娇叱,并一记听着便让人脸疼的掌掴声,夹杂着宫人求饶,像滚油炸开了锅,掀起一片鼎沸之音。 喧阗景象入目,容盈蹙了眉,看戏至半途溜号的行为确是不好的习惯,稍漏看一幕,便茫茫然捋不清条理,接不上前因后果。 她定睛去瞧…… 嗯,主角依旧是柳昭仪。 较之前的趾高气昂,现下她本人那一张娇容惨白如纸,紧捂着右掌,面露愠色,依然气势汹汹,狠狠瞪视着跪伏足下的宫人,跟见到宿敌无二致,若眼锋能化作实质,怕是早早送人归了西。 “还愣着做甚,快请太医令来!” 尖利嗓门划进耳膜,别样的刺耳震得人心颤抖,柳昭仪和她的使女扯着喉咙大呼小叫,宫人们霎时忙作一团,有人紧忙拭着案上茶瓯溢出的一圈水渍。 巾帕遇水后,冒出了丝丝热气,显见滚烫的程度,而跪着的宫人泰半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 “昭仪恕罪,是有东西绊了婢子,婢子才洒了茶,绝非故意……” 宫人泪眼婆娑,顶着肿得老高的脸庞,发疯似叩首,脑门儿磕出淤青,遽然间急促的哀呼打断了话茬,原是柳昭仪的使女气冲冲抬脚踹向宫人,啐了一口唾沫。 “不长眼的贱婢!烫伤我家昭仪,还犟嘴不认推诿责任,难道宫中女官教的规矩都学进你花花肠子里去了?” 挨了一记窝心脚,宫人躺在地上,弓身蜷成虾米,语句泣不成声。 “婢子不敢撒谎。” “还敢顶嘴!” 盛怒中的人焉存理智,盯着宫人涟涟泪水下苍白小脸展露的娇弱之美,柳昭仪拂袖站起,一股嫉恨的怒火直冲胸臆,柔媚脸蛋上笼着可怖的阴沉,眼底侵袭飓风,暴虐之意强势掠境。 敢情含凉殿是狐狸窝,净出勾引人的狐狸精,区区贱婢竟也配生就一张好皮相,难保有朝一日不会生出攀高枝的心思…… 珠履步步迫近,绣满繁复花鸟纹的罗裙摇曳着滑过光洁地面,宫人看着裙袂贴近鼻尖,以为求得一线生机,狂喜地仰起头,黑瞳中映出广袖纤腕。 下一瞬,柳昭仪的嗓音降临耳边,感觉隔着遥遥江海,雾里观花,听得模模糊糊。 等嗅到近在咫尺的茶香,宫人后知后觉怔愕地瞪大眼,无预兆爆发出一阵惨嚎。 “既是无心烫伤本昭仪,那么本昭仪也不是故意把茶汤淋到你的脸上。” 这次,宫人终于听清。 火辣灼痛感爬过每一寸肌肤,逼得眼泪决堤,灵魂深处被惊惧侵蚀,止不住战栗,连喘息都成为一种砭骨之痛,疼到死去活来。 撕心裂肺的哀嚎贯耳,令在场嫔御吓得花容失色,当即有人侧首掩目,皆是家中娇养的女儿,何曾亲历过残忍悚事。 驭劫 第105节 一声声砸进心坎,饶是铁石心肠经由反复锤炼,也渐渐地撼裂了高筑的铜墙铁壁。 呼痛声渐趋哀弱嘶哑,宫人身上的茶汤不停滴淌,身底下铺着的西域进贡氍毹已经被弄皱,洇湿出一连串黄褐茶渍,裸在外的白皙脖颈挂着一道道烫伤瘀痕,面庞密密麻麻挤满红肿水泡。 她的脸算是毁了。 在座者纷纷觑向皇后,此宫人毕竟隶属含凉殿,无论犯下何错理当请皇后出面按宫规惩处。 固然柳昭仪是事件中的受害者,但是她贸然在含凉殿里动手惩罚,无疑有藐视僭越之嫌。 汇集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持着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气定神闲,老僧般坐禅入定,可谓稳如泰山,静如止水。 渲染妙丽眉眼的一笔笔秾色轮廓皆蕴着脱离俗世的淡漠,仿若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鲜明态度,对一切熟视无睹,惜字如金得很。 -------------------- 第132章 弄是非(2) 冷眼旁观皇后的反应, 柳昭仪慢悠悠地握了条丝帕,细致擦手,唇际陡然浮现一丝轻蔑嘲弄。 皇后此番倒也坐实了木头美人的名号。 金风一吹, 习习凉意彻骨,裹挟萧瑟凋敝降服万物, 不复葳蕤之貌, 千重宫阙皆褪了一副新颜色。 连接楼阙殿宇的深长甬道, 一眼望不尽伟丽森严,秋晖映着砖瓦, 华丽中储着经久不散的萧索。 甬道一端,两个年青医官的出现打破沉寂, 他们头顶炙阳一左一右架着年迈的太医令, 气喘吁吁跑过汉白玉地砖,行过处徒余太医令杀猪般声嘶力竭地叫嚷。 “鳖孙儿慢点!我要吐了!” “您忒矫情, 忍一忍罢。” 其中一个医官放缓步伐回怼了师父,飒飒凉风灌入幽曲廊庑, 兜头吹冷了淋漓热汗,三人冒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们腾不出手拢衣服,匀了两口气, 咬紧牙关箭步往前冲。 太医署至含凉殿的一段路程并不近,三人撑着酸疼腿肚子跨过门槛,瞄见皇后安然静坐,漠着一张明显无病无恙的俏容, 心口紧挟的巨石安稳着陆, 登时懈了精神, 一头栽在氍毹上。 宫人赶忙搀扶。 太医令一路被颠得头晕眼花,气喘如牛,立稳后颤巍巍地询问情况。 待明晰前因后果,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哐啷啷’跌进谷底,一边遵照吩咐耐着性子替柳昭仪挑水泡涂药,一边不停腹诽来传信的宫人。 蠢东西净瞎嚷嚷,说含凉殿出事,害得他以为皇后受伤,为了赶紧救治差点折进一条老命。 “尔等来替她诊治。” 旷静大殿,迂荡的女声回音混着一丝冷寒,分外突兀。 在座嫔御无不面露惊诧,以为出现幻听,怔怔地循声张望,但见皇后遥指年青医官,又指一指犯错的添茶宫人,再度开了金口:“务必尽心竭力。” 柳昭仪愕然抬首,看着医官取药医治宫人,眼神一厉,咬牙忍着刺破水泡的痛楚,丢出一个眼色指示使女阻拦医官,冷冷一笑,“小小贱婢竟劳驾皇后关心,真真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 在接触到殿中某个人的视线时,她似乎顿了顿,止住不阴不阳挑刺儿的口吻,话锋陡转,扬着声质问:“只是不知皇后的体恤怜惜,是否是纵容宫人笨手笨脚的祸首。”言语咄咄逼人,宛如剑锋出鞘犀利且迅捷的直中要害。 直面迎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容盈与之短暂对视,刻意漠视了对方眼里明显胶着的敌意,偏了偏头觑向从始至终不发一语的贤妃,微微蹙起婉丽黛眉。 短短的时间内,慕容湘变化巨大,摒弃了处处掐尖要强的好胜心,人愈发沉静内敛,变得捉摸不透,进殿至今一直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观看殿中的闹剧。 贤妃贵为三妃之一,所坐席位离皇后很近,慕容湘似有所察,加深了嘴角的谑笑,黝黑透亮的双瞳不躲不闪直视容盈,大大方方任她端详。 岑寂俄顷,二人错开视线,消弭了无声的对峙交锋。 这片土地上白骨垒砌,鲜血浇灌,奠定了输赢。 一步人间,一步炼狱。 寸步不可踏错,一旦轻忽大意会被拉入交错刀光剑影的险境,周遭环伺的豺狼虎豹张着血盆大口扑上来撕咬分食。 大明宫残酷的生存法则,造就了无数胜者青史留名,也掩埋了无数败者遗臭万年。 貌似平静无澜的水面只是暂时将暗流罩住,归根结底是时候未到,不宜掀风浪。 良久之后,容盈眸子睃巡过添茶宫人,神情染上一抹沉思,“依宫规,宫人伤了主子该获何罪?” 水芙与宁画不在,殿里数司赞女官最有资格答话,电光火石间心中城府已定,“禀殿下,罪奴伤主按宫规杖五十,逐入掖庭,永生不能踏出半步。” 五十杖,足以折进半条命。 即使侥幸活下来,掖庭苦寒,往后留不留得住命,又是另一说。 惊闻噩耗,添茶宫人猛地怔忪,双目涌上昏黑,耳畔嗡鸣震响,强烈的眩晕感迫使她一下子脱了力,甚至忘记了药膏敷脸的剧痛,攒力撞开医官,匍匐着求饶。 “殿下开恩,是有人绊了婢子啊……” 话犹未尽,容盈却不急不缓地叫宫人抬起头,直视着一双朦胧泪眼,视线久久钉在她身上,似要将一个人看透彻。 “继续讲。” 微凉的声线好一会儿才响起。 宫人竭力想稳住声调,可惜惊恐的情绪割裂开嗓音,喉咙艰涩,颤抖到支离破碎,“婢子未曾看清是谁。” 宫人的袖摆委顿在地,像极了枝梢跌坠下的一朵残花,堆积了满身绝望凄凉,捂面恸哭,一手湿冷的潸潸泪水,提醒着是她自己掐断了生路。 风灌入大殿,吹散了几近于无的叹息,容盈水波不兴的瞳仁掠过一抹淡淡痕迹,又悉数掩于深处。 “待治好脸上的伤,自去伏罪罢。” 伴随皇后简短的一句话敲定结尾,诸人手边的茶汤已是凉透,一场又一场的好戏精彩纷呈,她们看得应接不暇,眼瞳炯炯有神,依稀闪烁着意犹未尽的光芒。 然而—— 迟迟未盼得预期中针锋相对的硝烟弥漫场面,不免有些意兴阑珊,经了今儿一遭事,那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兜转过几轮,各自怀揣心绪,颇有番考量。 人家欺负到家门口,皇后殿下犹自岿然不动。 不知说她怯懦不敢吭声,还是在夷罗山修出了一副和光同尘的无争之心,胸怀大度量。 总之,往后有热闹瞧哩。 戏终人散,瞅着外面已近日薄西山,暮色渐拢,个别嫔御懒得继续陪皇后枯坐耗时间,纷纷打起退堂鼓,恭谨地拜了拜,诚恳禀出看似正经实则没什么诚意的借口。 人家要走,容盈也不假惺惺挽留,眼尾余光瞥向刺头儿——柳昭仪,目光流连于她裹缠厚实的手掌,默默颔首。 太医令不愧称之当世华佗,不止医术卓绝,包扎的手法亦是一绝,柳昭仪受伤的手看起来又白又胖像张蒸饼,让人挺有食欲。 替娇贵的昭仪敷好药,太医令堪堪提起药箧欲事了拂衣去,忽闻皇后召令,顿时头皮一紧。 “太医令留下,稍后自有你的用武之地。” 准没好事! 太医令偷偷腹诽,臊眉耷眼地候在一旁。 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厢,打退堂鼓离席的嫔御步履款款,距殿门尚有半步之遥,敏锐的捕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下意识驱使身体比嘴巴率先行动,重新蹭回席位坐定,不再着急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容盈漠然瞥过那几人,嘴角轻扯,权当是默许了她们恣意看戏,“倒是赶巧,昭仪先前问了淑妃德妃两个成语,现而今本宫也忆起一个不甚明了的成语,便想问一问你。” “妾才疏学浅,恐无法为殿下分忧。” 柳昭仪抬都未抬眼皮,便不假思索堵了回去。 “昭仪太自谦了,众所周知河东柳氏世代以耕读传家。历任家主极看重族中子女的诗书礼义,所以培养出的子弟皆很有出息,诞生过不少诗人文豪,本宫记得柳昭仪的阿耶是……”容盈不苟言笑的冷肃容色,多了一抹苦思的沉吟,颦着的眉舒展开,勾起眼尾笑了笑,薄弱笑意却不达眼底,“一位文采斐然的诗人,昭仪自幼受着书香熏陶,定有能力替本宫释义答惑。” 话已至此,倘若继续拒绝等于变相承认自己是草包,会拖累家族声誉,柳昭仪斟酌再三,只能咽下婉拒之语,神情变得轻蔑,嗤了一声,她倒要看看皇后耍什么花招。 “何谓——”容盈故意滞了一滞,等吊起众人的胃口,才徐徐道出:“越俎代庖。” 皇后声调平板冰冷,吐字清晰,眉目间萦绕的揶揄意味,无异于重重地掴了柳昭仪一记耳光,激得她白皙面皮浮着愠色,活像发怒的母大虫。 “妾的家世虽不比皇后尊崇,却也好歹是圣人亲封的九嫔之首。” 但见柳昭仪大嗓门嚷嚷的理直气壮,梗着脖子硬怼,端的是嚣张无比,“殿下拐着弯子讽刺妾,未免以尊欺卑,便不怕来日您的所作所为传进圣听,玷污了您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吗?不怕损了您一国之母的形象吗?” 撂脸子的速度比翻书都快,一看便知是做不惯吃黄连的哑巴,全然忘记了她初时就是这么折辱的淑妃和德妃,现下遭到以牙还牙便经受不住,要亮爪子反抗。 “以尊欺卑总好过以卑欺尊,目中无人。”容盈厉声斥道。 已然是失去耐心腻烦了与她的纠缠,‘啪嗒’一声扣下茶瓯,茶汤撒出几滴落在袖间。 宫人欲上前擦拭,抬眼一瞟,皇后面沉如水,眉梢眼角透露着不虞,立马收回迈出的脚,屏息跪倒。 其余宫人俱纷纷跪下,以额触地,不敢在此节点做额外之事。 “淑妃、德妃位列三妃,品阶比九嫔高上一等,此乃无可争辩的事实,刻鹄类鹜也好,云泥殊路也罢。一切需循着现今的身份,莫因自己不适宜的言行而令众人看笑话,毁了河东柳氏的脸面,枉费了满腹诗书礼义。” 容盈拂了拂沾袖的茶水,懒得与柳氏绕圈子,直接捅破薄薄的窗户纸,挑明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至于本宫的地位形象,不劳昭仪费心,饶是圣人知晓本宫今日的作为,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她打量诸嫔御的目光直白,几乎洞穿人心,不掩饰冷淡严峻,如缚上一道无形枷锁,威严气势竟和圣人颇为相像,“只要本宫贵为皇后一日,便一日执掌着后宫,眼里不揉半粒沙子,任何人任何事破坏了后宫法度,绝不容情。” 反正已经撕破脸皮,索性将杀鸡儆猴进行到底,倚仗贵为皇后的权势,敲打敲打其余怀揣不轨之心者。 柳昭仪顶着一张青了白,白了又紫的花容,两片唇瓣直打哆嗦,一口老血哽住喉头不上不下,堵得她火气滞郁胸口,差点当场气昏。 “另外……”容盈微翘着嘴角,垂眼轻笑,曼声道:“含凉殿的宫人犯错自有女官处置,尚轮不到旁人当本宫的面儿僭越。”轻轻巧巧几个字,显示出不肯轻拿轻放的态度,淡淡乜一眼司赞女官,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 盆友们元旦快乐!新的一年来临,祝大家财源广进,事业有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133章 自作孽 在宫中熬度数载, 坐稳正六品司赞女官的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她从皇后的一个眼神里读懂深意,一霎了然于胸。 皇后势必要见血方休。 冷眼锁定柳氏的使女, 目光漠然,仿佛在看一介死人, 方才她踢了奉茶宫人一记窝心脚, 典型的狗仗人势作死。 “宫中行事擅专僭越乃大忌, 容不得有人藐视皇后威仪败坏宫规,昭仪的使女行差踏错已成事实, 当鞭笞三十罚入掖庭,永服苦役。” 司赞女官当机立断, 叫人拘拿柳氏的使女, 见人犹自忿忿挣扎,脸色一沉, 自己个儿左右开弓先赏了她两巴掌。 皇后铁了心要剪断自己的羽翼,如果继续对着干, 势必要割舍掉心腹,目光触及使女怯怯发颤的羸弱身躯以及益发虚弱的面庞,柳昭仪脑中意志恍惚一下, 产生了些微动摇。 自幼跟随,事无巨细, 情分深笃,焉能说舍便舍。 “人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即便有错当罚,亦是我来处置她, 不劳旁人动手。” 驭劫 第106节 头回碰上底气十足的硬茬子, 司赞女官真不知是该佩服其勇气可嘉还是说其不自量力, 打从公然挑衅皇后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结局。 她合袖拜了一拜,“请恕婢子直言,昭仪对使女的主仆情谊,诸位有目共睹。若由您惩处避免不了包庇之嫌,再者一朝入宫事事都该按宫规来,无有例外。” 讲话的气息四平八稳,字字句句掐着柳昭仪的七寸,后宫是有法度可依,嫔御倚仗显赫家世作妖,但凡抓住一丁半点儿的错漏可以放大数倍,随时成为致命一击。 “区区使女吃了熊心豹胆敢藐视皇后?依我说合该是尽得主子的言传身教,宫人便有样学样敢在此放肆。” 郑昭媛悄悄咕哝一句,在座诸位却恰能听清楚她的音量,似乎将将才察觉众人看向自己,她笑盈盈掩口,用余光乜了一乜柳昭仪,沐浴在其视若仇雠的怨毒目光下,拖长了语调,嗤笑一声。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煽猛风势,烧起燎原之火,这幕戏才更有看头。 “若觉服役漫长,倒还有一个利索刑罚。”容盈未曾漏看柳氏的使女于刹那间恢复亮彩的眼睛,心下微哂,淡声差人斟去一盏热茶,和和气气与她道:“只要饮尽此盏,从此既往不咎。”恐她忧思过甚,又送去一颗定心丸,“莫担心,太医令必保你性命无虞。” 刚烹出的沸水何其滚烫,谁能喝下? 一汪幽碧茶汤迫近脸颊,缕缕热气扑面,熏过肌肤烙下灼烫的红痕。 使女害怕到袖下的指尖都在发抖,惧意致使脸庞扭曲,露出了惊恐万状的神情,属于理智的那根弦骤然崩溃,手脚并用爬着躲入柳氏身后,死死抓紧她的裙袂,哭喊不停。 宠物豢养多年都会生出感情,何况忠心耿耿跟随多年的婢子。 柳昭仪固然待旁人狠,对自己人实在不忍弃之不顾,张了张嘴,短促音节溢出喉咙眼的一刹戛然停止,瞠圆红红的眼眶,眼中划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人与她早有约定,食指击案两下,喻意闭嘴噤声,更兼有命她主动折翼的涵义。 “求您救救婢子!” 耳畔不断传来心腹的哀求,她闭了闭眼,脸上的神情幽幽难辨,脑中两股磅礴的力量苦苦拉锯,进行天人交战,致使行动也迟缓半拍。 僵立许久,她垂下视线看了眼使女,目睹主子用异样陌生的眼光瞧向自己,使女心里莫名发紧,不祥的预感渐渐占据神思。 “皇后殿下开恩给出两种选择,你好自为之。” 柳昭仪低下身去掰裙袂上一根根猛力紧攥至骨节凸出的指节,力气出奇的大,动作利落决绝,残忍斩断了主仆之情。 原来,惨遭抛弃的痛苦比凌迟处死还可怕,世上一切刑罚都不抵这般深切。 呆望着衣袂抽离,使女心如死灰,指缝间徒存的余温变得冰冷,悲凉酸涩熬红了泪眼,触及之处是满目颓败的晦暗,不禁惨笑,向皇后稽首谢罪,语声嘶哑。 “婢子愿受笞刑入掖庭服役,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唉! 太医令摇首唏嘘,默默叹了一叹,垂眸瞟了瞟费大力气从药箧里翻出的药,心里面蔓延无比的失落。 有道是外伤可愈,心伤难愈,医心难于登天,亘古药石无灵,他这个太医令也束手无策。 薄暮向晚的天空霞蔚云蒸,映进了太液池的水波中揉成美丽的胭脂色,煞是绚丽,粼粼碧涛漾碎浮光,岸堤处堆满涌溅的细白泡沫,折射一片梦幻虹光。 水泽畔,一架绸帛装点过的靓丽秋千随风漾起飘逸柔姿,半空中缥碧的裙袂像一尾鱼自在游弋。 风从那浓密发髻撩出几缕青丝垂下腰际,凌乱俏皮的意态取代了端庄得体的古板,独坐秋千上的人遥看烟霭渐拢,初升月轮微露端倪,一缕浓墨的乌坠入斑斓背景浸出夜的深沉。 循着宫人指引,南宫旭步入花园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的满满挽紧彩绳忽高忽低荡摆着秋千,飘摇之貌宛若乘风归去的神女。 好像近在眼前的人下一瞬会飞入九重宫阙去而不返,不觉间他的心突然慌乱一拍,匆忙往前疾行,牢牢拽住彩绳强势控停下来。 迫于力道失衡,嵌珠锦履着了地,容盈甚至来不及回首查看,一只强有力的手环上她的肩臂,整个人被迫着偎进一具胸膛中。 熟悉的龙涎香带着不容抗拒之力交缠入怀,压在耳际的唇轻吐着灼热气息,背后传来剧烈心跳声,强劲手臂禁锢住自己的腰肢,衣料下紧实肌肉偾张,隐隐硌得她有些疼。 “菩风?”容盈清晰感知到他的紧张不安,不由微诧,反手握住那只横在腰上的手臂,掌心透出的温热隔着衣料传递出熨帖的温度。 她默默相伴,不追问缘由,给予绝对充裕安静的空间去无声抚慰。 “对不起。” 好端端为何道歉? 本就灵台混沌一下子搅得更是一团浆糊,容盈睫羽一颤,缓缓挣开了南宫旭的怀抱,睁着明澈眼眸困惑地打量着他,语速迟滞且温吞,“难道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身形高大的郎君垂下双手,低着眸子,蔓延开一丝颓废的伤感。 “曾经的我厌倦生在皇室,受诸般不得已而为之的苦楚。” 这是南宫旭践祚以来首次与人吐露心事,一代天子确然尊贵威风,可是也跟随了太多情非得已,多年来一直压抑着他。 好不容易遇见明光照耀了前途,他绝不容许再次失去,不由分说地将容盈重新揽进怀,锢紧楚腰,生怕一个眨眼人便消失无踪,俯下头虔诚地以额抵着额,鼻息交缠,用薄唇细细摩挲着佳人脸颊,眷恋的字句绽于舌尖,含着欢欣庆幸。 “好在上苍是公平的,令我有失亦有所得,而今我很庆幸生在皇室能够遇见你,陪我共渡余生。” 轻若羽毛拂面的亲吻印下一个又一个,不知是容盈的面颊烧烫了他的唇,还是他的唇烧烫了容盈的面颊,肌肤相贴燎起一簇簇火焰,不熄的态势致使温度不断窜升。 “同样也是因我的自私,让你不得不独自一人面对后宫纷争,对不起……” 南宫旭哑声轻喃,深眸耀如明亮曜石,怀着满满当当的歉疚,容盈自知今日含凉殿之事瞒不住他,却不料他的反应会这般大,不禁为之动容。 “既嫁了你,就意味着我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未来碰到的顺与逆尽数欣然接受。再者你我的缘分由天道促成,势必顺天而行,顺势而为,遵造化之道,循万物之理。” 她噙着笑,踅身望向遥遥天际,目光又轻又柔,那里一颗属于天子的紫微星正散发着闪闪光芒。 “一切的一切终将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听她娓娓道出玄妙高深的语句,南宫旭并不解其意,唯独在她讲出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眸焕然亮起。 “但……”容盈拉长了尾音,趁其不备一个轻巧旋身逃脱禁锢,重新坐回秋千上,双足轻蹬,风卷起翩飞衣袖,带着点似有似无挑逗的促狭擦过南宫旭脸侧。 她泯然了自己一贯风轻云淡似对凡世种种皆淡漠的容色,露出了恳挚的坚定。 “哪怕天地荒芜,沧海涸竭,凡世不复,真心既托付于君,便亘古不渝。” 随着彩绳荡曳,一抹飘摇倩影沁入他的胸口烙下印记。 此时此刻,大应尊贵的天子满目柔情,悄悄扬起嘴角,竟笑得像尝到了糖的稚童,满足而惬意。 黑暗降临,他命途中的光束在指引着前行。 夤夜静旷,更深露重,长德殿檐下已熄暗一半的灯烛再次高燃。 煌煌灯辉照耀着阶下凝结了一层露水的路面,折射出湿漉漉水痕,两名值宿宫人跪在石板路上瑟瑟发抖,额角冒出涔涔冷汗,一扫之前瞌睡的昏昏然,惶恐不安地伏低身子。 未几,一位朱衣内侍大步流星赶至殿门外,冷眼瞥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宫人看见自己的到来,身板子抖得益发厉害,白净面皮霎时浮起一抹厌恶之色,抬腿踢倒了二人,“没用的废物!还不滚去掖庭受罚!”言罢,屏退了余下的宫人,头也不回径直入了殿。 -------------------- 第134章 易淳安 殿室静谧, 跫跫足音窸窣响起,帷幔后面兀然传出太后的惊喘。 “谁在哪儿?” “是奴,奴回来了。”朱衣内侍刻意放低声调, 柔和的语气中充满抚慰之意,小心翼翼地靠近慢慢撩起帷幔不敢发出一丝响, 生怕惊着太后。 进入到密闭的小天地, 觑见太后搂着锦衾蜷在榻上, 汗如出浆,满面骇色, 犹如惊弓之鸟,面上残留着被噩梦惊魇住的心有余悸。 她望见来人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 仿佛瞧见曙光, 一瞬扑上去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捉着朱色衣袖不放。 “纪忠,为什么万轻岚那个贱人死了这么多年, 今夜又入梦折磨于我!先帝被她迷惑神智下诏旨将阖宫嫔御遣往玉虚观,无人与她争锋, 独霸后宫数载难道还不够吗?” 提及在道观里的清苦岁月,太后心内一阵绞痛,切实饱尝过苦楚清寒的滋味, 至死都不会忘记一切拜谁所赐,强大的戾气充盈胸口, 眸中尽是刻骨的恨意。 她无意识地收紧手掌,修理得整齐的指甲也随之深深嵌入纪忠腕间,冒出殷红血珠。 然而,纪忠恍若无痛觉一般, 任由血珠肆意流淌, 一只手揽住太后拍哄孩子似安抚, 垂下的眼中俱是疼惜。 他虽是去了势的宫人,但通身一股谦谦儒雅的气质,模样上如同一介温润书生,许是进宫之前曾为满腹经纶的莘莘学子。 漫漫岁月也很是眷顾于他,只沉淀了富有魅力的印记,苍老痕迹不染分毫。 在信赖之人的安抚下,又经历过歇斯底里的怒吼,太后耗尽气力,失了神般靠在他怀里喃喃自语:“那些苦痛折磨加注在我一人身上便足矣,我的湘儿绝不可以深受其害。” 她痛定思痛,再抬起眼的一刹满身脆弱无助已褪去,重拾了大应太后的矜傲高贵与冷静自持。 “速去密召易淳安入宫。” 纪忠犹豫了一下,“您当真想好了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太后眼里一片冰冷,指甲攥破了膝头锦衾,清晰的裂帛声分外刺耳,“这颗棋子蛰伏多载也该见一见天日,发挥它的作用。” 蒙昧夜色下,清冷的风击打着窗棂,刮灭了殿中错金银连枝灯长檠上的烛蜡,唯余长信宫灯昏黄的烛火将一廓丰腴倩影映透画屏。 太后握着香匙向鎏金镂空鹤首香兽内添入奇楠香,玉手扣落顶盖。 不多时,兽喙里飘出氤氲怡人的缈缈青烟。 一位身着天青道袍,头戴太清鱼尾冠的中年人慢吞吞踩着步子踱至屏风处,捻着下颌长须定定站立,眯着眼望向缓缓走上主位的太后,四下环顾一番也自顾自寻了一处落座,浑身像没了骨头般靠进凭几,吊儿郎当屈起一条腿,举止十分随意轻浮,横看竖看都不像一个道士。 “太后寡居数载,深夜召外男入寝殿,如此孤男寡女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啊。” 易淳安言语中夹杂讥嘲的蔑然,直听得在旁侍立的纪忠脸色难看。 “放肆!” 入殿不施礼,未经太后准许落座兼言语不敬,条条都触犯了宫规,纪忠欲教训他。 太后睇去一眼,警告他阻了话茬。 “国师所言极是,是本宫思虑不周,确实不该深夜搅扰国师,这厢原想着你曾嘱托的那桩要事总算有了眉目,便遣人请了你来提早告知,好慰一慰你心,倒是一时失了分寸。” 话音刚落,易淳安心头一震,猛地站起身,掩不住一脸喜色。 “碧水珠有了下落?” 太后嘴角抿出淡淡笑意,不急不缓地端着茶瓯轻呷,端持着矜傲,对他的话有些置若罔闻的意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易淳安明知太后有意为难,也得忍着这口气,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恭恭敬敬地朝上首行礼,恳切地承认错误。 “在下适才一时忘记宫规冒犯了太后,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小人一回。” 听着上首飘来轻笑声,他低垂的眼中有妖异之芒乍然闪逝,悄悄攥紧了指节。 “国师请起!既然你愿为本宫效劳,那本宫必然不会亏待你。”太后笑得一团和气,亲自步下玉阶扶起易淳安,附在他耳畔悄声细语:“你一心渴求的碧水珠如今就在这宫中。”眉头微微舒展,秾丽容貌上带着一丝诡谲之色,“当今皇后的身体里。” “皇后自幼身患火症,为治病便拜了元一真人为师,一直在夷罗山调养,后来元一真人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碧水珠,给了皇后用来抑制她的火症。” 太后漫不经心地侧首看着易淳安的神情,见他眼神凌厉,眸光亮得惊人,含着势在必得的架势,红唇边挂着淡淡哂意,踅身重新走回主位,低头摆弄起帔帛。 她在等,等对方先开口。 被陡然而至的喜悦冲昏头脑仅短短一瞬,易淳安很快收敛了情绪,皱起眉犯了难。 驭劫 第107节 碧水珠有一个特性,一旦进入体内融进血脉,将不受外物影响,同宿主性命相连,换句话说人在珠在,人亡珠亡。 旁人无论以何种手段都取不到,任大罗金仙来也无济于事,只有宿主自愿取出,否则别无可能。 倘是普通人,他大可消了顾忌,一通威逼利诱囚禁施刑,终能让人心甘情愿交出来。 但宿主乃皇后,是轻易动不得的大人物…… 不过,太后既主动告知碧水珠的下落,必然存了借他的手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之心,并且他曾闻太后与万氏之间的恩怨,或许这将是一场互利互惠的交易。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为太后一效犬马之劳?” 洞悉一切,易淳安态度越发谦恭。 “国师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阴谋的种子埋入土,汲取各方势力滋养生根,彼此皆心照不宣,隐于黑暗。 怪哉! 日头莫不是打南面升起? 高澹懵懵然立在阶下,盯着从紫宸殿内走出的臣工,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一向灵光的脑子也卡了卡。 素日常参需得耗大半日光景,今儿破天荒居然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散了朝会,着实令他难以置信。 “高澹人呢?” 殿内悠悠荡出南宫旭不辨喜怒的问询声,高澹一个激灵,打盹儿泡汤的遗憾转瞬抛诸脑后,叠声回应,脚底抹了油般跑进殿。 “奴去给您备了些糕点……” 御案后头,南宫旭正执笔书写,直截了当打断了高澹的废话,切入正题,“皇后可用了早膳?” “用了,卯时三刻传的膳,准备的都是殿下爱吃的馔肴。” “朕不是说了,让皇后多睡会儿。” 南宫旭的笔尖一顿,朗润的嗓音微微发沉,祖宗定下的规矩无法由着性子更改,是以他每日必须早起上朝,为此也特意叮嘱过容盈不必随他的时辰作息。 盖因,他不想使她累着分毫。 高澹干笑,斟酌着开口:“您离殿之后,殿下便醒来更衣,左右数次相劝仍然无济于事。” “罢了。”险些忘记容盈出身士族最重礼法方面,南宫旭无奈笑了一笑,“拗不过她。”提着笔欲重新蘸墨,不知思及什么又搁下,面上显出几分犹豫不决之色,疑似碰上了棘手难题。 尊贵的天子一向鲜少外露情绪,高澹忠君之心昭昭,岂忍圣人被烦忧缠身,第一个撸起袖子便要替圣人分忧,凑巧耳尖听见一句低喃,瞬息定住了他的身形,遥遥看去还有点僵硬。 “她一人待在殿中会不会无聊?”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虽然出乎高澹的意料之外,但胜在小聪明很多,顷刻献出两全其美的主意,“目下午时将至,要不奴去请皇后至紫宸殿,同圣人一道进膳。” 南宫旭轻瞥一眼铜壶漏刻,看清箭杆指向的时辰,神情有些微不自然,亦有些忍俊不禁,倒也不忍拂了高澹苦心孤诣抬出的‘午时将至’之美意。 刚准备嘉奖功臣,他恍然间又顿住,沉吟一番,始觉这主意有欠妥当,抬臂一指御案,“拾掇好奏表送至含凉殿书房,朕陪皇后用膳后再行处理这些政务。” “是。” 在收拾的时候,高澹总算明悟了圣人的苦心,紫宸殿与含凉殿距离很近,走路的话不到半炷香时间,偏是圣人舍不得劳烦皇后走这一段路程,甘愿自己去找她。 不但体贴入微,更是为皇后省去一应宫规。 圣人至,依礼所至之处阖殿人须跪迎,南宫旭怕惊扰到容盈,入殿之前特意打手势叫人不要声张,缛节能免则免。 主仆俩踏入殿中,齐齐原地怔住。 地上一只只书箧罗列开来,摆满了小半个殿室,靠墙的书案上压着小山高的卷册,整整齐齐垒成一面书墙。 若非是看到缝隙间露出的一角衣袖,他甚至都不知后面有人。 南宫旭一时好奇心大胜,举步走过去,探看一番究竟。 “满满,你在做甚?” 容盈正凝神翻阅卷册,未留意脚步声,冷不丁响起一道疑惑的音色,她后知后觉地想施礼,孰料被捉住手按了回去,蓦然间失笑,就势挪了挪身子让出半个座位,拉南宫旭同坐。 “中秋将至,宫中依惯例会举办一场宫宴,太后传口谕告知今年宫宴交由我来筹备,并指了淑妃与德妃从旁协助。料想她二人刚入宫也不甚了解,所以我就调来卷册,看一看历年是如何筹办,想要照猫画虎。” “这种事交给六局二十四司安排便可,最后由你阅个章程,何须这般辛劳。”南宫旭不满爱妻的精力尽数投于中秋宫宴上,伸手一把扣下卷册,握着她的肩将整个人转向自己,“要不交给我来——” 白嫩玉指堵在他的唇上,容盈微微凝眉,显然不赞成他的主意,“身为你的皇后,日后要筹备的宫宴只多不少,今时你可以帮我办圆满,那么未来呢?难不成桩桩件件均要你来费心?” 她板着面孔,执拗又较真的模样像一个严肃的老古板,谆谆说教道:“而且你的政务繁重,不可因其他事分心,总之相信我一定会操办出一场不失皇家颜面的宫宴。” 话已至此,南宫旭看着容盈不苟言笑的样子,知晓自己能做的惟有鼓励支持她,十分认真道:“好,我相信你,但牢记一条绝对不准累着自己。” 容盈握住他的手,抿嘴一笑,“遵诏。” -------------------- 第135章 中秋宴 此后一连数日, 淑妃与德妃同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应诏出入含凉殿协助皇后筹办中秋宫宴。 一后二妃虽说无甚操持经验,但好在卷册记录详细能理清头绪,不至于被琐碎冗务绕得摸不着门道。 兼且, 女官们经验丰富办事老练,再加上她们也有意在皇后跟前儿露脸, 因此做起事格外用心, 事无巨细皆料理得很明白, 从每日呈上来的章程中可窥一斑。 宫宴前夕,诸事尘埃落定, 禀事女官纷纷事了拂衣去,徒留窗外映进殿室的一地余晖。 难得偷来三两闲, 容盈眯着眼一身轻松地斜在美人榻上静静休憩, 面上是舒适放松的状态,而脑中则在不闲着的急速运转。 目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阵子六局二十四司中人的不易,她全看在眼里。 忖度着光是口头的夸奖委实显得无用了些, 只有奖赏是体谅底下人辛劳的最好办法。 思及此,她即刻坐起,着令水芙代颁赏赐并下口谕关切众人早些休息, 攒足精神操办好明日的宫宴,宴后必再行赏赐云云。 一通折腾下来, 她攒的那点子瞌睡消弭了干净,越躺越来精神,再想重寻睡意已然无望,四下乱飘的眼风在瞥见书案上的厚簿时忽然滞住, 似乎琢磨了一会儿。 与其闲躺睡不着, 倒不如干点实事。 心随意动说干就干, 容盈穿好锦履下了榻,丝毫不留恋难能可贵的闲暇时光,揽着女官递上的总章程逐字细阅。 窗外薄暮降临,天边晚霞烧成令人炫目的赤红色,璀璨光线融进太液池广袤的水域漂起一层蕴着绚彩的虚缈水雾。 时值清风入窗,帷幔上垂坠的珍珠相击作响,惊动容盈抬起鸦睫,视野所及的靡丽背景色中一道炯若明珠,朗然照人的身姿靠在敞开的窗侧,四目交汇,彼此间清亮的眸子染上盈盈笑意。 俄顷,容盈搁下厚簿,脖颈微扬,抬首迎向一直不错眼黏住自己的某道视线,食指叩了叩书案,含着一点无奈的笑。 “看什么呢?” “看风景。”南宫旭负手而立,答得坦坦荡荡,且又光明磊落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盯妻,像看不够似的眼巴巴立在那处,注意到容盈定定瞧向自己不曾挪开目光,俊眉微蹙,严肃地咳了一下,“你继续看册子,明日的宫宴最要紧。” 顶着一道望穿秋水般的目光,何人能看得下去? 容盈轻叹,伸出一根手指做了妥协,“再给我一盏茶的时间,之后陪你进膳,今天我也可以早些休息了。” “哦,那很好。”南宫旭随口应道,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带一种矜持的云淡风轻,实则心里难掩欢快之意。 这几日满满为宫宴一事每夜睡得很晚,而且沾枕即眠,面容上萦着操劳后的疲乏,叫他于心不忍再去相扰,不过今夜或许可以…… 念及此,他喉结滚动了下,火热内心生出亢奋之感。 好像有点不对? 摸了摸颈后冒出的鸡皮疙瘩,容盈只觉身上发凉,仿佛自己是被什么猛兽所觊觎,睃巡过菩风藏着无限春情的含笑眉眼。 她一瞬懂了什么,咬了咬唇,赧然垂下头,面上红得跟天边的火烧云无二致,颇是难为情,一只手悄悄绕至背后碰了碰腰肢,乍然间忆起之前的腰痛,赶忙补救道:“但是明日我要早起,请夫君体谅一二。” 她如斯说,菩风应该会懂其中深意罢。 与容盈对视,南宫旭读懂她眼底难以言说的小心翼翼,僵凝了表情,反过来深省是不是自己表现得过于热情饥渴,以至于吓坏了她。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尴尬莫名的氛围中。 他以手掩着嘴,声音几不可闻,“嗯,知道了,你早点休息。” 言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啥情况? 遥观圣人一头扎进园子里,刚端着茶过来的高澹不明就里。 不是说好和皇后殿下一起用膳吗?怎么一个人红着脸跑了? 又抻着脑袋瞅了瞅容盈,发现她居然也脸红得不像话,所以……这俩人是偷偷干了什么? 高澹转溜着眼,忽尔咧嘴窃笑。 小夫妻的浓情蜜意真真儿羡煞旁人,相信用不了多久,应该能传来一桩喜讯。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如期而至。 天刚擦亮,六局二十四司的一众女官经由尚宫带领翩翩然入了含凉殿,依序按各司之职有条不紊的服侍皇后。 这厢,在一众人围绕皇后忙得脚不沾地之际,掌导引皇后的吕尚宫趁隙捧来一册簿子站定于距离皇后五步开外之处,垂首行礼。 “禀殿下,今日中秋宫宴章程皆列如下:午时内外命妇、官宦女眷经丹凤门入宫至含凉殿参拜皇后,其后至长德殿参拜太后,再由女官导引诸女眷于麟德殿内列席就坐。” 闻她娓娓道来的章程,镜前试戴首饰的容盈踅身淡淡一笑,极其自然的接来话茬。 “申时宫宴开始,帝后进殿入座受拜礼,赐月团、桂花酒与臣工命妇共享盛宴。酉时由本宫率嫔御命妇等女眷于太液池畔设香案祭月,拜月神祈愿五谷丰登、海清河晏,之后观赏花灯、焰火、百戏。依照往年惯例兴许会有人进行求娶,便顺道在花好月圆夜赐个婚,成全几对佳偶。戌时本宫同圣人一道乘金根车通过夹城,到达芙蓉园登临紫云楼,赐百姓月团、撒新钱与民同乐。” 皇后竟将章程背得烂熟于心,吕尚宫是万万未曾料到,她顿了一顿,从容阖上簿子,却在谁都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掖藏进了袖中,谦卑笑道:“殿下既已牢记,婢子便不再叨扰,请容婢子先行告退视察各处准备得如何。” “有劳了。”容盈对镜抚着颈间的宝石璎珞,轻轻颔首,清冷的眸子望向镜中吕尚宫卑躬俯首的身影,面庞重挂起柔和笑意,侧身召来旁侧静候的水芙,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你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宫中事务及各处,且随尚宫一道前去认一认,切不可玩忽职守,懈怠了精神。” 闻悉,吕尚宫踟蹰不前,眼神隐隐有些躲闪。 “谨遵殿下谕令。”水芙行至吕尚宫跟前,垂目觑了眼她袖底露出边角的簿子,眼瞳深处掠过一痕涟漪,顷刻如云烟消散,换上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您先请。” 留意到水芙暗含审视的眸光,吕尚宫绷起脸,不咸不淡地应了。 含凉殿,书房—— 南宫旭在紫檀木书架前悠闲踱着步子,低头捧书认真阅读,五官流畅分明的轮廓充满阳刚朝气,兼有玄色冕服加身,更是神姿高彻,眉目俊逸,目光炯炯,朗然一笑间令人为之神清气爽。 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格外好。 内外官吏有假宁之节,八月十五可休三日,官员们不用上朝议政。 驭劫 第108节 南宫旭自然捞得大把空闲光景,早早和容盈用完膳,挑她上妆之时,先行至书房处理了几封比较紧急的奏表,余下的时间边看书边等她过来。 “怎么样?皇后那边可好了?” 圣人已经垂询第六回 了…… “还没呢。”高澹弱声弱气道,按捺着忐忑心绪,飞速瞄了一眼圣人微微发黑的脸,声音再度弱了下来,“适才来人传了话,说殿下尚在妆扮中,需再等些时辰才能来见您。” 语罢,他暗暗唾弃起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平常一个赛一个的啰嗦八卦,嚼起舌根子来她们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如今连带办事效率也跟着降低了,真真儿欠收拾。 且道,主仆二人这一等,便等到了隅中。 心心念念着的人儿,终于由一群女官宫人簇拥行来,南宫旭压抑着愠色的脸转瞬霁颜放晴,一把撂下摆弄了半晌却只字都未看进去的书籍,三步并作两步牵起容盈的柔荑,火急火燎的打发走了闲杂人等。 带她一道坐了下来后,献宝似推来一碟紫龙糕,“快尝尝看。” 所以,菩风催问一整个上晌的原因是为了叫自己过来吃糕? 愣神的工夫,手中被他塞进一双筷箸,容盈哭笑不得,正巧腹中也有些饥饿,便举箸去夹。 糕入口,南宫旭眸中含笑,一脸期待地盯着容盈唇瓣翕张,清晰可见她呆了一下,像是讶异,随之微微加快了咀嚼的速度,面上显出一点喜色与怀念。 “这味道好像……” 对此,他不由得会心一笑,主动替其释疑答惑,“我曾偶然听你身畔的女官与你闲聊,以前每逢中秋节都会吃聚安楼的紫龙糕,而打从进了宫尚食局呈送的紫龙糕吃起来总是差了些味道。” 他边说边亲手挽袖舀了一瓯茶汤,水流激旋,沫饽聚拢,色若金秋时节梢上泛黄的叶,尽皆溶入此中。 修长的手掌将茶瓯送至容盈唇边,见她螓首轻呷一口,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亦跟着微笑,佳人耳际的珠珰凑巧荡过手背,温润细腻的凉意使托瓯的指尖微微发痒,催生出心底隐秘又悸动的念想。 茶与糕,皆属容盈的心头好,她近期爱饮方山露芽,犹喜配着邢瓷茶瓯,面向阳光欣赏着泛出的莹润琥珀色。 至于,紫龙糕…… 捕捉到她亮晶晶的眼瞳里升起愉悦之色,南宫旭又接着续道:“是以我遣人去拜访位于夷罗山脚的仙源镇聚安楼的做糕师父,欲请他入宫。” “可是聚安楼的老板告知做糕师父因入秋后跌了一跤摔伤手臂请辞归乡了,偏生老板还是个健忘之人,忘记做糕师父的家乡。遣去的人是一路打听辗转多日才寻到人,领着名医治好了他的伤,车马一路奔波于昨夜入长安,今晨做糕师父将将入宫做了这紫龙糕。” 对于容盈的一切,南宫旭全部了如指掌,肯花费精力时间去一一捧来给她。 盖因,是她喜欢。 -------------------- 第136章 游长安 再次吃到聚安楼的紫龙糕, 说不欢喜是假,那滋味又软又甜。 跟夷罗山上烂漫花草间刮来的风一样,沁着睽违的馨香, 深埋的怀恋之情犹似藤蔓紧紧攥住心房,勾起一腔薄愁。 “菩风。”容盈低唤道。 南宫旭循声望去, 下一刻娇软身躯倚上肩头, 他嗅到满满发间恬淡的芳香, 怔了一怔,右手不自觉间已紧拥住了佳人, 亦感觉到下颚印上了一个温软至极的吻。 垂下的目光正撞进眷恋的凝睇里,心口微烫, 双眸沉淀下深重的暗, 无法按捺情愫蔓延,展臂将人捞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气息越靠越近, 容盈突然紧张地伸手推他,红意染颊, “不能乱了妆容,待会儿还要接见……呜……” 言语间,南宫旭的手已经先发制人, 带有薄茧的指尖摩挲着凝脂,俯下身去更努力的贴合, 张口衔住肖想已久的绯唇,趁隙钻入堵住,霸道攻势围困得她丢盔弃甲,迷蒙之间泄出一缕低喃。 “放心, 一切有我在。” 佳人妙目氤氲, 紧紧攀住了郎君挺立的脊背。 日中则昃, 午时已过。 历来长安城日夜的巡查警戒及拱卫宫门的要职乃是左右金吾卫全权负责。 他们驻守丹凤门查验来往之人的身份不敢有所懈怠,在所难免要耽误一些时辰,晾上一晾站成两排长队等候查验身份的内外命妇、官宦女眷。 既定午时参拜皇后,自然是不成了。 况且,在入宫门后还需继续去排队领通草花。 以往的光景里,宫宴上帝后常颁赐臣工女眷,前提是在君臣同乐之际,刚踏入宫中一面未见就受赏,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 高澹悠闲立在阶上,瞧见有领来通草花却不簪者,皮笑肉不笑地握着掌中诏旨。 “圣人和皇后殿下的意思是,中秋宫宴无贵贱皆簪通草花。” 他掀了掀眼皮,视线掠过一干女眷的头顶,太阳照耀下一个个儿的脑袋砌满了宝石珠玉,晃得他眼睛酸痛,耷拉着脸,甩了甩拂尘,声音沉了几分。 “诸位头上的珠翠步摇且摘一摘为好,莫坏了这宫宴才是。” 身为天子近侍,高澹敲打到这份儿上,女眷们纵是不满,也必须要遵从。 这一下子,总爱出风头及抱着某种小心思的女眷,心底不大好受,所以领通草花的时候极为挑剔,左挑右拣目的便是要择最好看的一朵,多添一添好颜色。 她一挑,后面排队的女眷自然不乐意。 均是达官显贵之家,其他人凭什么拣她挑剩的花,再加之往日有些龃龉,三言两语便脸红脖子粗地吵嚷了起来。 劝架者有之,瞧热闹者有之,火上浇油者有之,漠不关心者亦有之。 索性这场闹剧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在宫人的注目中,娇贵的夫人娘子褪去金玉珠翠簪好通草花,规规矩矩候在一旁等女官导引。 大庭广众之下,女眷们因通草花而吵闹的消息不胫而走,像长了翅膀般飞进含凉殿。 宫人禀罢,垂首退出殿外。 南宫旭一直面色平淡,亲手为容盈簪上一朵牡丹通草花,心无旁骛调整着角度。 “菩风原来早有准备。” 容盈语气平平,一点点捋顺衣裳褶子,偷眼打量着镜中映出的那神情专注又温柔的男人,跟刚才不管不顾掐着她腰作威作福的恶贼,简直判若两人。 “为夫早说了一切有我在,不必担心。”南宫旭轻轻揽住容盈的腰肢,一手替她按揉纾解不适,贴近她的颈侧,促狭地一笑:“满满非要庸人自扰,主动……” “不许说!” 容盈面皮赧红,眼波潋滟,踅身推开南宫旭,水波粼粼的眼眸染上气恼,眼尾勾起薄薄绯色,藏着一点受雨露浇灌后的媚气,唇红如石榴花,娇柔又美丽。 头回目睹容盈嗔怒的表情,仿佛一只被逗过火而炸毛的狸奴,威胁人的意味显而易见。 他看在眼底乐在心里,“夫人既不让说,为夫便先行告辞,申时宫宴再见。”接着,拍一拍袖子意欲溜之大吉。 容盈余怒未消,扭过头不理不睬。 “我走了。”南宫旭一步三回头,试探道:“我真走了?” 委实忍无可忍,容盈气急大喊:“宁画!送圣人!” 遂,当今天子在有生之年品尝到被‘请’出殿的滋味。 许久之后,一众女眷姗姗来迟,一旁等得恹恹的女官即刻惊醒,脸一绷,神情变得肃然端庄,按着宫规导引诸人依次向皇后参礼。 率先参礼者乃宗室女眷,以永王妃为首站了一溜王妃及郡王妃,位列其次的是世子妃、郡主、县主等,站在三排之后的人逐渐稀少。 宗室女眷不过三十来号人,逢年过节应付起来倒是能轻松不少。 容盈低眸细细瞧去,兀然间她想起圣人的胞妹,那位与武状元新婚不久便随夫赴任凉州的襄阳长公主,人若是在长安,宗室之中长公主合该列首位。 念及此,又侧首同水芙絮语道:“送给长公主的中秋礼可运抵凉州了?” “前儿就到了,长公主看到礼物定然十分欢喜。”水芙笑着道。 她家娘子思虑周全,将事情办得面面俱到,明白长公主身处异乡终归清冷,便提前张罗了十多车礼物送往凉州,倘能一睹家乡之物必能免去一些愁思。 时间一点点流逝,相同的礼不同的人一轮又一轮上演,面对枯燥乏味到能令人酣睡的场景,容盈仍旧安之若素,泰然高坐,沉静地注视下面的女眷,保持着一位中宫皇后必备的得体端庄,端着叫人无可挑剔的仪容,一直延续至申时宫宴开始,及至戌时登临紫云楼与民同乐。 帝后相携俯瞰着楼下乌泱泱的攒动人影,长安万家灯火里的繁华盛景展现得淋漓尽致,百姓捧着月团和新钱激动而雀跃山呼颂歌。 他们和家人仰望高耸壮观的紫云楼,祈盼能窥见明灯幢幢中锦衣绣裳之人的真容。 江山稳固,社稷安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得以在中秋佳节尽享欢聚的天伦之乐,是每一位明君最想亲睹的盛况。 站于巍巍高楼之上,南宫旭缓缓握紧了容盈的手,笑意汇聚了满眼,语气轻快道:“以后,朕要岁岁中秋登紫云,日日伴卿祈朝暮。” 迎来始料未及的情话,容盈微愣过后,回握他的手,十指交织紧扣,用力点了头,“好。” 中秋夜,满月如盘,繁星流素光。 长安城内行人熙攘,车马络绎不绝,所经之处一片语笑喧阗。 八月十五夜前后三日朝廷解除宵禁,允许全城百姓上街游乐,是以百姓们格外珍惜难得的放夜机会,拖家带口出游玩乐。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第一次行走在长安街头,容盈最直观真实的感受便是应了这句诗,高达二十丈的巨型灯轮缠以五颜六色的丝缎,饰以黄金白银,燃有五万盏灯,如同五彩缤纷的花树,美轮美奂。 不止有灯轮,还有叫人称奇的灯楼、灯山。 巧匠建起的灯楼广达二十间,高达一百五十尺,灯楼上每盏花灯皆绘着不同的动物,形态栩栩如生,兼挂有珠玉金银,清风拂来,铮铮作响。 坊间的一富户更是支起彩棚,以彩帛搭建了一座熠熠“灯山”,万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灯火如昼。 大街小巷还挂满了争奇斗艳的各式花灯,祈福的水灯更是一盏赛一盏的新奇。 相隔一层幕篱,南宫旭都已经感受到容盈满面的好奇与欣喜,不自觉加深了笑容。 今日不单是中秋亦是容盈的归宁日,可是他那位大舅兄早早回了江夏郡,现今的长安万府只剩一座冷清空宅。 虽然和亲人无法团聚,但是他可以带她走遍长安每个角落游玩散心,也可以将凡是她多看了两眼的物件统统买下,讨其欢心。 路上行人打量过来的视线越发增多,高澹凭着敏锐的直觉,环视着周遭,察觉望向这边的人大多是年轻的少男少女,他电光火石间明悟了一般,心里头颇觉好笑。 嘚,两个主子是遭人惦记上喽。 许多未婚男女惯爱趁着中秋佳节寻觅一段良缘。 这不,男男女女一个个儿投来炙热的眼神,摆明瞧上了帝后,伺机而动呢! 帝后与身畔随扈的这一行人,弄出的阵仗颇浩荡,旁人乍看以为是哪家高门大户的郎君娘子出游。 未婚的小娘子们遥见丰神俊秀的儿郎风采卓然,不禁芳心大动,红着脸巴巴儿痴望。 少年郎们则是纷纷看向容盈,这位娘子虽是戴着幕篱瞧不清真容,但从那窈窕的身姿上也能窥见其是一个美人。 驭劫 第109节 美人身畔的这位郎君是兄弟还是夫婿,一时瞧得不甚分明,少年只能压下蠢蠢欲动的心思,静观一阵子。 南宫旭余光一扫,目光里霎时涌上丝缕烦躁阴郁,那些个恋慕的眼神他是最熟悉不过的,可恨的是一半缠在了自己身上,另一半缠在了容盈身上。 属于自己的所有物被外人肆无忌惮的端详,心里很不舒服,他低头看了看,发现佳人浑然未觉,一心扑在了身前摆满香料的摊子上,黝黑的眸泛起一丝涟漪,忽然俯身凑近容盈耳边低语。 见此亲密情形,翘首以盼的少男少女心肝颤了颤,有些人还暗自抱有侥幸心理,忖度着兴许是一对感情极好的兄妹,直到清晰的听见了戴幕篱的女子语调轻柔地唤了一声:“夫君。” 少男少女的心碎成了八瓣…… 在容盈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兵不血刃解决掉一众情敌,南宫旭衔着得意的笑容,单手揽了容盈的腰肢,带着她从生出觊觎之心的少男少女面前款款走过,无情的步伐将一颗颗真心践踏成渣滓,强势摁灭了那些人不该有的心思。 走了不一会儿,容盈停驻在一个卖香囊的摊子前,甚至不用南宫旭使眼色,高澹便主动上前,刚想掏钱却发现委实腾不出手来。 他瞅了瞅跟在后面乔装成奴仆的暗卫,每个人手上拎了不少东西,不大好开口支使人家帮自己拿东西。 遂,瞄上了形同闲人一般的齐贽。 要说这位也是个怪人,团圆的日子不跟家人相聚,非要缀在帝后身畔,秉持着既来了一遭别空着手的原则。 高澹笑眯眯强塞给齐贽一盏兔儿灯,不忘嘴贱的调侃道:“这样很好看,肯定会招小娘子喜欢。” -------------------- 第137章 拜月神 闻言, 摊子前挑香囊的帝后二人踅身看去,正巧目睹齐贽提着灯愣在原地,素来冷静沉稳的面上竟浮现茫然无措, 惹得南宫旭频频看向他,忍俊不禁道:“子晏维持好这个形象, 指不定今夜这灯能替你找到未来的夫人, 解决了终身大事。” 容盈含笑打量着兔儿灯, 又端详了一会儿齐贽,决定把家乡习俗娓娓道来。 “在江夏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未婚女子提兔儿灯夜游,未婚男子若是一见钟情可上门提亲, 而未婚男子提兔儿灯夜游, 亦可凭月兔衔来良缘。” 透过薄薄的幕篱,容盈望见月色之下齐贽的耳根发红, 左右探看,一副想要迫切送出提着的‘烫手山芋’的模样, 她抿着嘴轻笑,一个平日里正经严肃的大男人居然会害羞到这种程度,有趣极了。 齐贽的心情很复杂, 他当初怎么脑子一热非要跟来呢? 先前他随侍帝后于紫云楼,庆典结束后瞥见高澹鬼鬼祟祟捧着两叠锦衣, 心中顿时了然,私下拦住圣人表明扈从之意。 于是,他顺理成章换了衣服跟来…… 看有情人你侬我侬?顺便被催了个婚? 好在帝后二人的注意力被一旁的百戏吸引过去,暂把他给置之脑后了。 其实论形式的多样性, 坊间百戏要比宫内的百戏更具意趣。 百戏包括杂技、幻术和歌舞等, 长安设有教坊专门培养倡优在宫宴庆典上献艺, 搏贵人一笑,因是供贵人们欣赏,所以要注意避讳的内容比较多,形成了固定的表演风格。 初观觉新奇,再观甚乏味。 而在重大节日里,坊间有名的百戏班子会齐聚长安城进行表演一较高低,由街头巷尾的百姓来点评。 为此,各个班子都拿出了看家绝活。 “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指的是眼下所呈现之景,世人称之“黄龙变”,由人扮作海龟、鳌甲等神兽模仿兽类习性做各种滑稽或高难度动作,展演一出精妙绝伦的拟兽表演。 隆隆震天的鼓乐声中,隔壁驯兽表演如火如荼的拉开序幕,十余匹骏马蹄溅飞尘,嘶吼长啸,鬃毛飘逸,踏着鼓点奔跃起舞。舞马师骑跨在马背上奏乐、击剑,一幕幕绝技惊险又刺激,还有驯象、驯犀牛、耍猴、斗鸡表演。 一时之间,人群中的叫好声不迭。 那厢,游街巡演的歌舞戏也一出接一出上演,‘苏中郎’、‘钵头’和许多容盈叫不上名字的戏,衣着夸张的舞者面饰严妆边唱边舞,显露的情态不一,却能轻而易举带动起百姓的心情。 要说真正将氛围一度推到了巅峰,当属杂戏。 光这一项几乎囊括了容盈最爱看的寻橦、跳丸、绳技、角力戏、瞋面戏等等,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容盈最佩服每一位表演杂戏的倡优,因为每一项都需要倡优自小开始刻苦练习,历经无数次失败受伤,再从头重新开始,直至熟能生巧。 至于另一个很受百姓推崇喜爱的幻术,容盈却反应平平,潦草瞥几眼,便转过头继续看其他表演。 幻术实则是凭借技巧和道具,以假乱真的虚幻表演而已。 过足眼瘾,一行人逛到永安渠旁,赶巧碰见水榭上有人邀过路的游人一块儿祭月,不少女子纷纷围了过去抢占一席之位。 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媪经过容盈身畔时回首朝她摆摆手,热情地招呼着,“小娘子一起来拜月神娘娘,给你和你家夫君祈个平安顺遂罢。” 在宫中容盈循礼制已率女眷祭月,现下本意当个围观者便好,耳闻老媪的话后,蓦然被说动了心。 于宫内,她身为皇后所祈皆为社稷国祚;于宫外,她身为人妇所祈自是和夫君息息相关,应当再拜一回月神。 “去罢。”南宫旭一眼看出容盈的想法,温和一笑,带她出宫目的就是图个开心,想做什么事情尽管去做,纵使天塌下来有他扛,看着容盈迟迟不动,他不禁玩心大起,凑近小声揶揄道:“还不走?不舍得离开夫君吗?” “夫君倒是放手呀……” 容盈长叹一声,一手掀起幕篱露出娟娟丽容,黛眉微拢,满眼无奈,晃了晃和他紧扣的手掌,嗓音里含混着笑意。 南宫旭挑了眉,鼻腔里发出不满地轻哼,不甘不愿松了手。 哪里还像一个天子,分明是粘人精转世。 这一幕,身后扈从均看了个清楚,高澹捂嘴辛苦憋笑,不觉间涨红了脸。 秉持一个合格暗卫的严苛修养,他们是不会随便发笑,但不代表他们不会私下找无人之处窃笑。 皎月之下,清辉遍洒,又大又圆的月轮映照在水中央粼粼生光,八角水榭内置设着香案供果,一众潜心拜月神的女子整整齐齐跪于蒲席上,双手合十,静静阖目虔诚祈祷。 南宫旭遥望着容盈,眼中一泓柔情,胜过万语千言。 他为她融化了自践祚以来为己身筑起的冰冷屏障,褪去长满锐刺的坚固外壳,展开最柔软的一面去接纳。 夜凉如水,晚风徐徐,手中提的那盏兔儿灯摇摇曳曳,光影朦胧。 齐贽的目光忍不住追随过去,一眼便找到了人群中的容盈,缥碧裙裳下的纤柔身姿跪在那处,宛若孟秋时节一株亭亭初绽的芙蕖,让人的脑海中只有素雅高洁的形容词汇。 她为谁祈祷,又祈愿什么。 毋庸置疑,一切皆因圣人…… 不知何时起,圣人的眼眸里好像多了光,大抵是将一个女子纳进了眼里,藏在了心底。 中秋宫宴之后,南宫旭直接和容盈住进了太液池中的瀛洲岛,一住便是数日,不曾带多余的宫人扰了清闲自在,换下燕居服,穿着坊间百姓的常服,赫然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对新婚夫妇,二人像普通夫妇一般过起莳花弄草的日子,好不畅快惬意。 而每日的朝会南宫旭照旧准时到达,散了后马不停蹄赶回瀛洲岛,令高澹和齐贽负责把平素需要批阅的奏表往返水陆呈递。 因此,省下大把时间陪伴容盈。 岛上因是仿照泸泽苑而建,皆是容盈熟悉的一应物什,很快重新找回了在夷罗山上的无虑时光,连带笑颜也越发多了起来。 有时南宫旭未归,她荡着秋千眺望水天一色,抑或素手烹茶待君归,又或是翻一翻闲书消遣。 等他回来后,便放下手头的事务跟进书房,接过高澹奉至的锦匣拿出里面的奏表,与南宫旭并肩跽坐在书案后头,启唇诵读着一字一句。 佳人相伴,语速和缓,嗓音婉转如天籁,南宫旭听得悦耳极了,倚着凭几,歪头一笑。 他不禁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深感庆幸,前两天呈上的奏表积压了许多,干枯的字眼死气沉沉扎进眼里要多刺目有多刺目,委实不耐去看,正好容盈入内来送茶点,电光火石间有了主意。 央了容盈半晌,好说歹说才劝动她来读奏表,自己则负责口述处理意见,让她摹着自己的飞白书给予答复,不光效率大大得到提升,在处理一些政务上容盈还会提出建议和意见,方方面面裨益良多。 大应风气开化,女子行事本就少了很多束缚,太祖皇帝经常与其妻圣文皇后探讨政事,并不避讳,满朝文武皆知圣文皇后贤德常常规劝太祖行事。 甚至乎,某些时候他们也深受裨益,所以对后宫议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至经历一系列变故,承宗皇帝山陵崩,其皇后以天命所归为名践祚,成为了大应女帝。 改年号,迁新都,重酷吏,扩疆土,替女子开恩科,为国为民谋福祉的同时,以掌中至高无上的权利大肆屠戮子孙臣工,南宫氏的江山险些改换名姓。 自此臣工对后宫干政异常忌惮,更屡有谏言防止女子窃权乱政,殃及国本。 女子为帝确然惊世骇俗,可是南宫旭觉得只要掌控得宜,后宫之言于国于民有利尽可采纳,有时她们的才华并不逊男子,不能对女子一味抱着轻蔑敌视之意,做酸腐过头的朽木。 适逢容盈读罢一本奏表,南宫旭伸手握住她的右腕撩起缥碧色广袖,开始力道适中地按揉起来,一点点舒筋活络,抚平指间握笔印下的红痕。 方才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容盈初时撂下笔不觉什么,反倒是菩风揉捏时微泛着酸麻,叫身子格外敏感的她忍不住躲闪。 “别闹,奏表尚未阅完,你总不会想独自一人宵衣旰食的处理了这些罢。” 偏偏这人犟脾气上来依旧不肯放,愈发像藤蔓一样缠上来,指尖渐攀,喁喁厮磨,惹来嗔语不断。 素纱屏风后面,一双人影依偎相贴,密不可分。 南宫旭浑似一张狗皮膏药贴上容盈脊背,双臂圈揽住她的腰肢,头靠上她的肩,薄唇流连在她颈侧,若即若离,嘴角勾着笑,“满满,怎么不继续看了?” 容盈被温热的吐息搅得意志不坚,明知是他促狭,身子偏就不争气酥了一半,余光瞥见茶瓯,一把抓来猛饮下肚,消了点身上的燥热。 冷不防瞧见南宫旭目光幽幽盯着自己沾了茶水的唇,不怀好意地凑过来,匆忙拽起一本奏表挡在面前,大声诵读起来。 念至一半,容盈与南宫旭不约而同紧锁眉头,变了神色。 上奏表者乃北庭都护府都护陈茂,他要状告天下士族。 -------------------- 第138章 士族祸 陈茂其人是明景元年通过科举考试拔得武状元的头筹, 虽出身寒族但胆识过人,深得南宫旭欣赏。 彼时,北庭都护燕戚因染疾奏请辞官, 各方士族都虎视眈眈盯上了这个位置,为了抑制士族势力进一步的扩张。 他排除万难下诏旨将陈茂擢升为北庭都护, 盼其能强有力巩固大应对北疆的统治。 陈茂倒也未辜负他之所望, 近年来北疆诸藩异动尽除很是太平安生。这一番功绩算是结结实实噎住了朝堂上某些别有居心者, 对内又以雷霆手段将都护府中挂着职衔的士族纨绔好好儿清理了一遍。 正因如此,埋下了祸根。 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岂能容忍寒族出身的泥腿子, 压在他们的头顶上发号施令,所以为了报复陈茂, 他们目光对准了陈茂留在郓州老家的父母及未婚妻。 以家族之势联合了郓州士族, 强取豪夺了陈茂父母的田地,又强迫陈茂的未婚妻卖身为娼。 待陈父得知一切有人指使, 愤懑地去与士族理论,不料被恶奴打断了腿, 陈母惊厥之下后脑撞上了柱子,当即一命呜呼。 为防事情败露,那些人匆匆将陈母尸体扔去乱葬岗, 又暗中把陈父关押起来。 若非陈茂的未婚妻拼死送出家书,只怕此事他不一定何时能知晓。 收到家书后, 事情已过月余,陈茂恨不得立马杀了那些士族子弟。 可是老父依然在他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偷偷派人潜回郓州暗自探寻老父的下落,设法看顾未婚妻, 私下搜集证据, 假借中秋庆典之名呈贺表状告士族, 求得一个公道。 ‘哗啦’地一声响,书案上摞起的奏表散落一地,南宫旭宽大的衣袖拂扫而过刮起猎猎疾风,紫檀木笔架悬挂的一排御笔荡了几荡,秋蟾桐叶玉洗里迭起的水纹浮动,搅乱一池平静。 驭劫 第110节 浓墨双瞳沉凝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剑拔弩张之态,圣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寒,顾忌容盈在畔不好发作,强忍着愠容,声含怒意,“又是这些士族藐视王法,作奸犯科!” 一个个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作威作福,在各州郡俨然成了一手遮天的土霸王。 自汉朝起,士族至今已存在且辉煌百余年,士族阶级甚至一度垄断了国家的实际领导权,权势更凌驾于皇室之上。 追溯历代皇权以及大应伊始的建立都离不开士族的支持,本朝开国的二十四位功臣基本均来自于士族。 历任天子不是没想过遏制士族之势的扩张,科举制度的产生便是逐步瓦解士族门阀对皇权的压制,选拔寒族子弟入仕,他们只会全心全意效忠天子。 只有这样才会打压士族的气焰,削弱他们的力量。 同时,女帝下诏旨重修《姓氏录》,将当时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列入士族名单,进一步扩大寒族地位,使得寒族与士族的差距不断缩小。 双方地位渐趋平衡,彻底摒除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恶象。 可是哪怕本朝给予寒族的政治权利向士族看齐,士族与寒族不得通婚的规定也依旧像一座大山坚不可摧。 士族内部通过联姻的方式联合在一起,分享政治利益,互为助力,一同掌握权势做着蔑视皇权、欺压寒族的恶事,就像一味攫取利益的奸商对国对民敲骨吸髓。 不闻民生困顿,只顾自身享乐,这便是百年士族门阀的真面目。 哪怕早便知晓士族私底下行事猖狂,容盈却也万万没料到这帮人竟不遮不掩对付陈茂,手段露骨,不似他们一贯的作风,反倒像蓄意为之。 不妨说是士族不满多年来与寒族分庭抗礼,积怨已久,眼下欲借陈茂一事,集合众士族挑衅天子权威,直面和菩风在朝堂之上争出高低。 而给予士族底气者,唯太后尔。 容盈暗叹,她自己甚至都难以预料牵涉其中的到底有多少士族官员。 是了,士族和寒族之间的矛盾,终到了该下定结论之时。 南宫旭虽然渐渐平静下来,但聚涌心口的怒火久久未能平熄,听见纸张窸窣,蓦然垂眼看向跽坐着拾奏表的容盈,亮泽细润的乌发挽着一支碧玉簪,宛如上好的缎子垂下一丛柔软。 已阅的奏表与未阅的奏表全部混在了一起,纤白柔荑将一本本奏表打开翻看,确认是否有御笔批注,再行发还三省。 “不知满满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南宫旭忽然开口,那一眼充满信任,希冀着能够得到答案。 然而,容盈迟迟未答话,过了片刻站直身子冲他施礼,神情无波无澜,不带一丝犹豫,“妾身为后宫女眷,不该参与太多的前朝政务,以免落人口实。” 南宫旭微滞,难掩失望地叹口气,垂下的眼中闪逝过凛冽冷意。 险些忘记他的皇后也出身士族,无论士族内斗有多严重,当面对皇权与寒族的时候,纵有仇怨亦能一笑置之,同心协力抗击外敌。 “但是……” 婉转的语调微微上扬,多了几许隐秘的轻快。 一只纤纤柔荑主动握紧南宫旭的手,充满暖意的温度顺着手一路传递到了心间,容盈眼神灼亮透着明媚神采,明丽容色绽出笑靥。 “你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所以妾大胆谏言,言语间若有冒犯之处,望圣人莫怪!” 南宫旭怔住,片刻后才颔首。 “《老子》一书中曾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铺展好一张雪白宣纸,容盈提笔写下了‘天’与‘人’二字,目光深深地凝视半晌,复续道:“在自然的法则下,天道是减少有余用来补充不足,有利于贫者。反观人们的行径,就并非如天道这般,他们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法则——‘人之道’,有利于富人而有损于贫者,去大肆剥夺不足者,用来供奉有余之人。” “当下士族豪强兼并之风炽盛,非一日之寒,要想平抑士族势力,必须借由百姓之口。” 素腕一挥,笔尖再度落下一个‘民’字,此时此刻的容盈俨然是一个担着劝谏之责的臣属替天子分忧解难,直抒己见。 “圣人要施行‘天之道’,尽可能予百姓福祉,使民心所向。其次将士族恶行昭告天下,令悠悠众口群起而攻之,毁士族最重视的清誉,把他们拉下神坛,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足以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 宣纸上,她在‘民’字后面又添五字。 “民之怒,猛于虎。”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长久以来,百姓不仅忍受士族残酷的剥削行径,还无法光明正大的宣之于口,心中定积怨甚重,而圣人这时该站出来开导他们,让他们畅所欲言。” 闻得一席话,南宫旭蓦然笑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作为掌舵人可以驱使水卷起滔天巨浪,淹没掉‘士族之舟’。 以民意为矛,士族大厦将倾矣。 南宫旭听取容盈的主意后,当即传令暗卫一一布置了下去,末了负着手感慨道:“只是要撼动那些士族,非一朝一夕能办成。” 风炉的炭火正盛,茶釜中茶水沸腾,袅袅茶香随风盈室,容盈烹茶的动作轻顿,又若无其事地重新侍弄起来。 “船到桥头自然直,耐心等待便好。” 一直以来,让天子棘手之事初见了眉目,心情益发舒畅,当高澹前来禀奏宫中花师送至一批花木,他不假思索地就拉起容盈去庭院里赏玩。 眼下时节多是橙黄橘绿,乍见数十盆兰花紫茎绿叶,素花典雅,幽芳沁脾,委实难得。 幽兰香风远,蕙草流芳根。 恰似眼前人…… “兰,自古有‘王者之香’的美誉,添在泸泽苑中最合适不过了。” 南宫旭侃侃而谈,笑望着一只蝴蝶寻香而至翩翩栖上她发间,如宝钗绚丽,浑然未觉的人眼波顾盼着周遭,睇见株株幽兰吐蕊,眉眼舒展,笑容娇丽至极。 “翻墙送聘雁、太液池千盏水灯、瀛洲岛修建泸泽苑、新婚夜焰火祈愿、效仿张敞画眉、含凉殿外的秋千、中秋夜游长安……如今又多一项馈赠兰花,我的夫君时不时便送一个惊喜,倒很会讨女子欢心啊。” 彩蝶振翅翩飞,容盈立在簇簇芳菲中,声如珠玉,笑靥如花,挽着帔帛走过,步步生香。 凝望这一幕景象,南宫旭心下微动,瞬间起了挥毫泼墨之雅兴,喊来高澹备纸笔,亲自请宛若仙姝一般的爱妻坐下,他学着书生似模似样地拱手拜礼,举止温润又斯文。 “劳烦小娘子稍坐,容不才为你描一幅小像。” 看出某人戏瘾上来,容盈也干脆陪他入了戏,半倚着阑干,含笑理了理鬓发,瞥去一记娇娆眼波。 “那就有劳您费心。若画得好,自少不了你的好处;若画得不好,少不得吃上一顿罚。” 南宫旭笑而不语。 花畔,亭中,香花之气馥郁清雅,容盈独坐无趣,随意眺望两眼画像,忽觉画风眼熟,蓦然间眼中熠熠发亮。 “遥观足下笔触流利细腻,画技自有大家之风,不知师承何人?” “时人爱称尊师一手‘丹青神化’,他曾迁升工部尚书……” “阎公!” 不待南宫旭讲完,容盈便神情激动,匆促打断了他,笃定道:“闻说阎公仅有一徒,却从不知其来历名姓,竟原是你。”语中不自觉带上些酸溜溜的意味,微微蹙眉,似乎是挺不满。 “听小娘子的口吻,仿佛对阎公仰慕已久。” 南宫旭咂摸出她的心思,存了故意调笑之意。 “阎公擅工艺,多巧思,工篆隶书,无一不精。我曾想拜他为师,奈何他告知于我,已有一徒不再收其余弟子。” 她耷着头,神情格外失落,未能拜阎公为师,称得上是一大遗憾,再后来为得稍许慰藉,送重金请阎公绘下三副画以作纪念,如今收于妆奁随她嫁入了皇宫。 “小娘子虽未得阎公亲传,但现在他唯一的徒弟在执笔为你作画,而且鄙人生平第一次可是贡献给了你。” “换言之,你不赔。” 他语气正经,所言坦荡,措辞却偏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 容盈瞠目,险些一口气噎住,“你、你……” 青天白日之下,怎么耍流氓呢! -------------------- 第139章 玩情趣 “你……”南宫旭故意学着容盈诧然的支吾, 目光掠过她涨红的面颊,瞳眸中染上兴味,“鄙人所言乃是生平第一次为人作画, 观小娘子面红耳赤,莫非是想歪了不成?” 讲罢, 她的脸又红了一圈。 容盈抿唇不语, 对他爱答不理。 戏弄人还上瘾了, 不将他晾上一晾,意难平。 未几, 南宫旭搁下笔杆子,注视着难得使小性儿的容盈, 沉静双瞳涟漪微起, 软了语气,言辞变得恳切, “是鄙人笨嘴拙舌惹了小娘子不快,这厢给您赔不是。”郑重其事地向她长揖至底, 嘴上依旧在苦口婆心劝慰:“且笑一笑,莫叫我这美人赏花图变成愁煞美人图才是。” 大丈夫能屈能伸,痛痛快快给夫人服软赔礼, 没什么大不了的,别等彻底惹毛了再收拾烂摊子, 那样容易自食苦果。 毕竟,有前车之鉴…… 前些日子,他那堂叔永王与王妃拌了几句嘴,不成想王妃竟将他直接撵出王府, 叫他无家可归, 王妃还放话给皇亲贵胄, 如若发现哪个敢收留永王住下,必然讨不到好儿。 因此,永王成了人人嫌弃的对象,昔日好友避而不见或装陌路人,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借着督办皇族事务之名屈居于宗正寺。 身为宗正卿的隋宗正一天天看着搁自己面前绕来绕去的表叔永王,真挺闹心。 宗正寺活儿少悠闲,隋宗正有事没事儿总爱喝点小酒嗑点瓜子。 这下倒好来个永王,回回都要顺走他大半好酒瓜子,委实扛不住,索性告了假将宗正寺扔给永王一个人。 独留永王可怜兮兮守着空房,默默品尝寂寞空虚冷的感觉。 底下人把事情当做一个笑话讲给南宫旭听,笑过之后他深刻领会到哄不好夫人的下场,便如永王这个血淋淋的例子一样。 所以,要吸取前人教训,不重蹈覆辙。 看在他乖觉哄散了泰半愠气的份儿上,容盈不好伸手再打笑脸人,矜持地颔首,重新拾起笑容来。 当日下晌,容盈拿到画像之后,定定看了半晌,唇角的微笑止不住上扬,盖因画像旁写着一行字——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我之诺言同兰花芳香一样长存不改,我之心意同兰花一样忠贞不移。 南宫旭走到容盈背后,手臂环住了楚腰,指间的摩挲若有似无撩拨着腰肢软肉,凑近耳畔戏谑道:“小娘子对画像可还满意?是否可以按之前所言,兑现给我的好处?” 他幽沉的目光落在曼妙细白的脖颈上,那处肤若皑雪,吹弹可破,稍稍探索便会泛出淡粉色,犹如春日枝头含苞待放的梨花,素洁花苞上染着一抹动人心弦的粉,恨不能立时采撷入怀。 “画技不过尔尔。” 看到某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纵是惊艳不已,容盈亦偏要装作嗤之以鼻,而手上却心口不一地收起了画像,珍藏于宝匣之内,小心翼翼放入书阁深处。 回过身来,不期然见到南宫旭蕴含高深莫测之色的眼神,她硬着头皮与之对视顷刻,企图用气势压倒对方,“但好歹是由阎公的关门弟子所绘,怎么着也要给几分薄面。”她摆出嫌弃的样子,算是强行圆了说辞。 驭劫 第111节 南宫旭神色自若,淡淡‘哦’了一声,慢慢理了一理袖子,徐徐走近容盈,在她警惕的目光里,长臂一展,便把未吐露实话的佳人打横抱起,踱向床榻。 手一松,佳人落入松软的锦衾中,挣扎的手臂误打误撞拂落了绣宝相花纹的浅金帷幔,遮住榻中春光无限的好景。 他顺势倾身压了上去,扣住身下人推搡的双手举至头顶,另外一只手开始去解自己的外衫。 眼见耍赖逃跑失败,容盈泄了气,捂住羞臊的脸,声如蚊呐:“现在是白日,不能宣……” 最后一字在唇齿间兜了几个来回,着实不好意思说出口。 孰知,南宫旭语不惊人死不休。 “小娘子想多了,某不过是在罚自己。” 他停下动作,兀然松开对容盈的桎梏,手指按住石榴花一般的馨软唇瓣,描摹着轮廓,带着一点作怪的恶趣味,将沾染口脂的指尖涂向她的眼尾,平添了一段诱人绯红,不紧不慢地重复她之前的话,“若画得好,自少不了你的好处;若画得不好,少不得吃上一顿罚。”低喃间,他伸手取来压在软枕底下的一副手杻,反铐住自己的双手。 这副手杻跟牢狱之中犯人戴的不同,整体材质是用金子铸造,富贵华丽感十足,手杻边缘处嵌入特殊工艺,异常柔软坚韧,铐住双手的同时不仅无法挣脱,更不会磨疼皮肉。 紧接着,南宫旭长腿一迈,从容盈身上翻了下去,躺于一侧,黝黑的瞳眸含着微哂,向她展示牢牢束缚住的手杻,露出了任取任求的模样。 “某已经做好准备,请小娘子不要吝惜地来惩罚我。” 容盈目瞪口呆。 她想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面前会有龙体横陈的这幕景象。 天子衣衫不整,健硕胸膛半裸,线条流畅的紧实肌肉近在咫尺,一切都在昭示着可以随心所欲去…… 美色当前,难抵诱惑,容盈面泛红霞,喉间吞咽了一下,既羞赧又紧张,像初出茅庐的采珠人,轻轻颤抖的玉手缓缓探了过去。 目睹她的反应,南宫旭眼尾上翘,清隽容色挂着醺醺然的薄红,笑得有几分狡黠得意,以往每次均是自己主动,现今总算诱得她主动一回。 “菩风。” 耳畔是她的缠绵私语,南宫旭心驰神往唇瓣间的芳泽,沉迷于温软美丽,心中愈发爱怜,轻轻回应着她。 “嗯。” “菩风,天冷了,你还是多盖上点罢。” “嗯?” 言讫,容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锦衾疾速裹住发懵的南宫旭,将之结结实实团成一枚蚕蛹,卷进了最里面的位置。 做完了一切,她预备功成身退。 南宫旭匆促探出头,一脸震惊且惶然失措,“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找高澹再拿些奏表回来给你御览,今夜若是阅不完便不要就寝了。”将将要迈出门口,容盈顿了一顿,身影去而复返,南宫旭以为她心软回来拯救自己,正要松口气。 孰料她又从柜中拽出一条宫绦和帔帛,五花大绑上南宫旭这枚‘蚕蛹’,扎起一个挣不开的死扣,俯身在他唇上飞快啄了下,笑容满面地补充道:“这便是我给你的惩罚!” 遂,南宫旭眼睁睁地目送容盈跨出门槛,徒留自个儿宛如一条蛆虫蠕动,不解且悲愤地发出怒吼。 “男色当前,她竟然视若无睹,难道是我不够有吸引力吗?” 事后,据救天子于水火之中的高澹描述,剥除‘蚕蛹壳’后,睇见主子脸黑如锅底,拷着金手杻,敞胸露怀的香艳画面,他本人脑中闪过无数缠绵悱恻的画面。 最终却都止于皇后殿下命他搬来的奏表上,不禁深有感慨,拥有一位堪比贤臣的皇后,国家之幸矣。 当然,他亦要替圣人掬一把同情泪,拥有太刚正不阿的皇后,未免要吃不解风情的苦楚。 金风萧瑟,秋意深浓,正逢阖宫叠翠流金,层林尽染,天地间难得一派好颜色。 后宫嫔御耐不住无趣生活,有两人琢磨着攒了一个小宴,遣宫人将请柬送往各处,广邀来客。 开宴当日,三妃九嫔齐至御花园中的阳春阁。 此处不光风景独美,登楼远眺,烟波浩渺的太液池中三座岛屿尽揽眼底,举办宴会的两位嫔御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择定于此设宴。 秋日的凉意,让美人们换上了繁复偏厚的宫装,待入得席间宫人纷纷蹲下身一一为她们整理衣角。 嫔御们互相笑着寒暄,聊着天南地北的话题,分外投机,德妃眼瞧着她们一派亲亲热热,对从一侧走过的自己熟视无睹,不气亦不恼,自顾自的落座,抿了一口茶。 大家伙皆初入宫,不欲驳了谁的面子,是以齐聚一堂,打定主意瞧一瞧觥筹交错的宴会究竟暗藏着什么。 宴上,牵头攒宴的嫔御斯斯文文讲了一通流程化的开场白,逐个感谢一番,便拊掌示意伎人登场。 乐声起,阁中彩衣飘飞,广袖款款,诸人看似专注欣赏着舞蹈,实则彼此偶尔交换的眼神暗藏波澜。 果不其然,一轮丝竹歌舞过后,有人坐不住了。 “唉,自从圣人与皇后登瀛洲岛小住,宫里头便冷清了许多。可怜了我们这群人是望眼欲穿的盼,都盼不回圣人,皇后殿下到底是出身江夏万氏,跟睿德皇后一样懂得招人怜爱。” 开腔之人乃李充仪,她举起酒盏浅啜一口,拄着下颌,冷眼乜斜着周遭人,抱怨了一通阴阳怪气的话,忿忿不平地咬紧牙根,表情恼得像要去撕人,是典型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自后宫嫔御闻悉帝后小住一事,宫里的氛围瞬息变得醋味熏天,一个个的眼刀子没少往含凉殿扎,肚子里藏着老大的不满。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率先开了头,自然有人打蛇随棍上,出言附和道:“纵使圣人和皇后新婚燕尔,恩爱缱绻,可是也当有个度,将我等冷落一旁不闻不问,终归惹人心伤。” 末了,眼尾挤出两滴泪珠,啼泣得哀愁娇弱,倒是不曾弄花了脸庞脂粉,话里话外表达着强烈不满。 “皇后殿下独霸着圣人倒也心安理得。” 有人冷言冷语,话中夹枪带棒。 “呵,身为后宫之主,原来就是如此以身作则。” 一波又一波含酸拈醋的怨语,逐渐占据了整个宴席,她们的矛头直指容盈。 端坐上首的淑妃皱起柳眉,瞥向沉默寡言的贤妃,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切定然出自她这位阿姊之手。 慕容湘不躲不避,径直对上慕容涵的视线,瞳中浮现阴戾狞色,轻轻一嗤,神情堆满嘲讽不屑,扭过脸,却换上副落寞神伤之色,叹息一声。 “诸位之言倒让我忆及睿德皇后在世时,睿宗曾下诏旨命阖宫嫔御入玉虚观带发修行一事,独宠皇后一人,着实应了那句‘三千宠爱在一身’,只是不知时至今日圣人会否重蹈往昔覆辙。” 此言一出,场面瞬间阒寂,仿佛弹错的丝弦‘铮’地一下,拨乱了嫔御们的心房,波澜起伏,她们坐立难安,神情难堪,愁容满面,不禁为自己未来的日子而感到担忧。 假若有朝一日真是如此,坐以待毙根本无济于事…… 懒懒地扫视诸人表情,慕容湘冷笑,她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在座的嫔御家世摆在那里,介时沆瀣一气,由不得万容盈一人在后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 求一波收藏哦! 南宫旭:满满居然无视我的美色,难道是我脱得不够多…… 容盈:真是好大一张榻,好大的腹肌,但是要保持理智,不能遂了某人的意…… 第140章 劝寝表 自阳春阁一宴后, 慕容涵愈想愈不安,嘱人时刻留意瀛洲岛的动静,她必须要及时提醒皇后, 以免来日被众嫔御联手打得猝不及防。 瞧见自家主子颦眉神伤,伺候的婢子采箐有些心疼。 她是打小便跟在了主子身侧一块儿长大, 平素有些知心话她亦是晓得。 只不过主子对皇后的态度未免也太过热忱, 万一叫太后和贤妃知晓, 怕是免不了一通责罚,犹豫之下便把自己的担忧说与主子听。 “慕容氏确是我的母族没错, 可是相比我那阿姊登上后位,我更希望万皇后稳坐后位, 至少能容人保有一隅之地。” 慕容涵倚着贵妃榻, 低眸望着秘色瓷缸里豢养的几尾红鲤,它们追逐戏水, 欢快游弋,恬适自在, 情不自禁地垂下指尖掠了掠水面,孰知红鲤们竟不怕人纷纷围簇过来,张口啄起她的指腹, 不由得会心一笑。 “见微知著,万皇后胸襟开阔, 心性纯然,绝非阴险毒辣之人。只要恪守本分,不生事端,她绝不会为难人, 由她担任后宫之主是我等之福。” 思及慕容湘如若登临后位, 她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倏然撤回了手,注视着受到惊吓的红鲤四散奔逃,敛却眸中深浓忧虑,“若是阿姊当了皇后,迟早有一日后宫嫔御皆会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只许一枝独秀,不容百花齐放。” 待宫人来禀帝后结束小住离岛上岸,慕容涵第一时间理妆更衣前往含凉殿求见皇后,在途中凑巧遇到齐婉,得知她亦要去告知皇后阳春阁宴会之事,二人索性结伴同去。 含凉殿—— 小住归来,颇多物什自然需要整理一番,水芙与宁画正替主子拾掇衣物,骤闻宫人禀报淑妃德妃至,一时面面相觑,满眼意外。 经过一段时日的接触她们看出淑妃其人是位标准的大家闺秀,恪守己责,德妃也很懂规矩知进退。 照理说,即便得知皇后回了含凉殿,理该留足休息时间,再行前来拜见叙话,不匀人歇口气便登门拜访,莫非是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她们拿不定主意,只能入内搅醒小憩的主子,请她定夺。 鎏金狻猊熏笼青烟逸散,内室萦绕着浅浅馨香,沁进玉色绣芙蓉花帷幔。 容盈拥着锦衾坐起,迷迷糊糊地听着,将将睡醒的她灵台一片混混沌沌。 昨夜菩风在榻上非要软磨硬泡着教她说浑话,气得她咬紧牙关奋力抗争半宿,最终败下阵来,换得一副精神头发蔫儿的惨状。 二妃登门拜访的消息倒是驱散了朦胧睡意,吩咐人不得怠慢赶紧请入殿中,令宫人给自己更衣梳妆。 二妃坐等了半盏茶时间,直至见皇后出来心底那点子焦灼终散了个干净,齐齐向上首施礼。 “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快坐下罢。” 实际上,经历过协办中秋宫宴之事后,二妃给容盈留下的印象甚是不错,谦逊有礼,进退得宜,为办好宫宴着实出了不少力,对待她们自是满面和煦,笑颜温婉。 齐婉捧起茶瓯浅啜,斜掠了一眼皇后。 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眉目艳艳,想来这几日过得很是称心如意。 她一时竟觉嘴里的茶汤滋味发涩,如鲠在喉,连带着眼中的光沉寂下来,笑容也淡了两分。 “妾今日与德妃前来讨扰,实则为一桩要紧事,还望殿下莫怪。” 慕容涵礼数做得周全,且态度恭顺,言谈举止间温柔娴雅,不骄不躁。 虽与慕容湘是姊妹,二人的性子却截然不同,很难让人不生出好感。 容盈兀自感慨,悄悄出了会儿神,但听齐婉讲道:“殿下有所不知,在您小住瀛洲岛期间,后宫嫔御攒了一个小宴,目的是为增进众位姊妹的感情,本意真真是极好的,可是……” 她欲言又止,神色浮现纠结为难之意,顷刻之后,带有独特江南韵味的轻软嗓音鲜见的增添了凝重,“宴中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提及您与圣人恩爱有加却不顾及旁人,引来一片沸议。”话尾余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似乎叹了口气。 慕容涵踟躇良久,终是坦言了自己的忧虑,“或许,要不了多久朝堂之中亦会生出闲言碎语。” “今日我与淑妃要告知您的便是这桩事,还盼您心里头有个防备,及早想出应对之法才是。” 齐婉望向皇后,眉目间有些忧愁,似乎是替她愁煞。 听罢,容盈红润的面色褪去,久久未能言语,耷着长睫,遮住了两汪乌亮的瞳,抿了抿发干的唇,缓缓开口:“两位的好意本宫铭记于心,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与我们三人知。” 话已带到,二妃也不欲多做寒暄停留,起身告辞。 驭劫 第112节 目送二人离开,容盈饮下一口已经凉透的茶,独坐着沉思,双目渐渐放空。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此番二妃能来告诉她这桩事,也不过是想在危机四伏的宫中多留一条出路罢了。 暮霭将近,天上铅云沉沉笼罩,犹如黑甲大军举兵压境,气势骇人,云层厚得密不透光,间或劈下几道可怖的紫雷,隆隆震响,随之飘落下霡霂雨丝。 轻轻推开半敞的窗牖,容盈伫立窗前仰望天际,双瞳里覆满晦暗不明的天色,张开手去接雨丝,沁凉落掌,水泽斑驳,心中默念着师父曾经予她的批命。 畿生祸邸,承嬗离合,湮折尘寰,魂兮将归。 沉寂多时的平静终会被打破,等待自己的不是前途未卜的殊死较量,而是子虚乌有的虚妄一场…… 这便是她命定的劫数。 傍晚时分,南宫旭驾临含凉殿,却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又拂袖而去。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高澹纳罕极了,自大婚以来帝后一向没红过脸,两人迁就彼此,互相包容,简直是全天下夫妻的楷模。 偷偷睇着圣人阴沉的脸,他摇了摇头,不理解今儿个皇后怎么就惹了圣人不悦? 这场雨一直落到夜里,雨幕下的大明宫华灯煌煌,笼着朦胧水汽,御道上金根车辘辘碾过溅起雨水,一路驰向与含凉殿相反的方向。 待到了地方,披着蓑衣的高澹巴巴儿给南宫旭撑伞,回身瞧了一瞧绫绮殿门口的宫人仍旧在愣头愣脑地张望,暗骂了句‘愣头青’。 骤见金根车至,宫人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看错,等亲睹天颜的那一刻分外震惊和喜悦,有人急忙去请已经睡下的淑妃迎驾。 宫人忙不迭要迎圣人进殿。 南宫旭立在门口,直勾勾盯着绫绮殿的匾额,一言不发。 站了好一会儿,他才迈步走了进去。 闻悉圣人至,慕容涵伊始犹觉几分不真实,若非目睹绫绮殿宫人个个儿乐不可支,围前围后替她张罗着,她几乎以为自己仍然沉浸于睡梦中。 采箐叫人去衣柜里拿来一套天青色衣裙给主子换上,回过头来挑首饰的时候,旋即斥停了一名手拿鎏金步摇的宫人,仿若被碰触逆鳞般,气急败坏地骂道:“长没长眼?这步摇和衣裙相配吗?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浑不如发配去掖庭干活!” 宫人惊慌不已,惶惶然叩首,“婢子知错了,求淑妃饶了婢子罢。” “好了。”慕容涵不明白采箐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严苛暴躁,拍了拍她的手,出言阻止道:“一支步摇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您有所不知。”采箐缓了缓脸色,到妆奁内取出一支碧玉簪,轻轻插入主子的乌髻,在她耳畔窃窃道:“婢子曾留心观察过皇后的穿戴,平素的服饰皆偏素雅,料想圣人多半偏爱这一类,所以今夜成败在此一举。” “这……”慕容涵犹疑着,双手紧张地交攥在一起。 采箐生怕主子面圣忸怩,错失良机,赶忙鼓励她,“一定不要错过这大好的机会,若是上苍垂怜能让您一举怀上皇嗣,这辈子您便有了结实的依靠,不用怕任何人了。” 良久,慕容涵轻轻吐出浊气,徘徊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酝酿出一个‘好’字。 含凉殿—— 宫人们见圣人怫然离开,皇后殿下紧接着下令关闭殿门熄灯就寝,皆是一头雾水,揣测着帝后二人究竟闹了什么别扭。 “娘子,您怎么可以如此糊涂,亲手将圣人推给旁人啊!” 宁画守在榻边跌足长叹,失望至极。 她家娘子居然当着圣人的面儿,搬出那套朝堂上臣工劝谏天子的话,劝说应该雨露均沾,让后宫嫔御都得到侍寝的机会。 而圣人明显懵住,立马谨慎小心地问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抑或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大可朝他发泄出来。 皇后殿下温柔摇首,再次重复一遍适才说过的话,忖度着光靠嘴说意犹未尽,更是提前备了一篇泛着墨香的劝寝表,亲自呈给了圣人。 劝寝表里劝说天子应该在后宫广赐恩泽,多临幸嫔御。 倘使天子觉得不合心意亦可于年末开一场选秀,多挑些德才兼备的女子充实后宫,真正实现左拥右抱的场面。 好嘛,当时圣人的那个脸色哟,青了紫,紫了黑,简直没得看哩。 更是有幸见到那篇劝寝表在圣人掌中化成了一滩纸屑,稀碎稀碎,扫都扫不起来,大抵就如圣人此刻凋零残破的心,拿浆糊粘也粘不住。 水芙轻推了宁画一下,用凌厉眼风狠狠刮了她一眼,“噤声,快随我出去。” 把圣人推给旁人,娘子的心里肯定很难受,可是身为皇后不得不这样做。 哪怕再是不舍也必须做出退让,不光是平息嫔御们的怒火,还是安抚她们背后在朝堂上占据着一席之地的家族。 与其等到朝堂上传来攻讦之言,被动的去做,不如先发制人堵住那些人的嘴巴。 轻微的关门声传来,是水芙拽着满腹牢骚的宁画已经离开。 -------------------- 第141章 不相负 榻上, 容盈紧闭的双目慢慢睁开,她怔怔望着帷幔上繁丽的绣纹,眼睛眨也不眨, 眼眶很快酸涩湿热,随即翻了个身。 黑暗里, 仿佛有什么东西坠下, 没入无尽的怅惘。 “妾恭迎圣人。” 寂静的殿内, 动人的嗓音宛如娇莺啼语,吸引来天子的目光。 看见淑妃的第一眼, 南宫旭像是怔住,眼神凝滞在她身上, 仿若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迟迟等不到叫免礼, 慕容涵心里惴惴,描绘着素雅妆容的面庞浮上忐忑之色, 不自觉屏住呼吸,担忧圣人会不会见她效仿皇后而不愉。 万万没料到, 尊贵的天子竟会亲自去扶起慕容涵。 “淑妃不必多礼。” 少年天子着一袭玄色常服,温文尔雅,仪貌端伟, 丰采俊秀,继承了南宫氏皇族一贯的好相貌。 他待人极是温柔体贴, 携着淑妃并肩而坐,熠熠发亮的眼神定在了那张秀色可餐的玉容上,舍不得挪开眼,一只手掌已经抚上这张漂亮的脸蛋轻轻摩挲, 勾起她的下颚仔细地打量。 “选秀匆匆一瞥, 未察淑妃竟这般貌美, 倒是朕眼拙了。” 天子临幸嫔御,闲杂人等岂敢干杵着,采箐会意,笑吟吟领着宫人退下。 殿门关闭的那一刻,南宫旭笑着凑近了慕容涵。 然,慕容涵却一反常态伸手推开他,‘扑通’一声跪倒,顶着煞白的容色,垂着颈子颤声道:“妾有罪,不敢以一介罪身服侍圣人。” “哦?什么罪?” 南宫旭再度被扫了兴,不恼亦不怒,之前眼中的痴迷褪去得一干二净,垂下眼,冷静地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骇得慕容涵两眼发晕,心中震惊,喉咙里像塞满砺石,无比艰涩。 夤夜,雨终于停了。 下了半宿,空气中弥漫的水汽让人呼吸有些窒闷,紧闭了门窗的含凉殿内热意更甚,容盈幽幽转醒,熬不住阵阵燥意的侵袭,一把掀开身上盖的锦衾,因着手劲儿过重导致锦衾落了地。 她蹙起眉,微微睁开眼,俯身想要捞起锦衾,结果有人强先一步拾起。 月光透过窗,倾泻了一地皎辉,南宫旭清晰看到那挂满汗珠的娇容,在瞧见自己之际露出的讶异之色,情不自禁的想抬手为她拭汗。 深更半夜,容盈不曾料到南宫旭会偷偷摸摸潜入殿中,愣了好半晌,神情讷讷接回递来的锦衾,看他的眼神好似有些古怪。 “圣人不是去了嫔御那处,怎么如此快的结束?”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本熄灭的怒火再次重燃,南宫旭怒极反笑,俊容挂着一缕邪佞之色,不由分说地抬手扣住容盈的细肩,拽开锦衾扔到了地上,锐利的眼眸直逼向她的眸子。 他整个人覆身而上,存了成心报复之意,扬手扯下幔帐上的丝绦,捆住了身下之人的皓腕。 容盈一下子便慌了神,无奈双手被捆住,力气不济,只能徒劳的挣扎着。 “菩风,你要做甚!” 南宫旭狠狠地欺近她,咬了一口白白嫩嫩的耳垂,引得身下之人泄出一声颤抖的轻吟。 他气息一乱,带着渴求和迫切粗暴地扯下衣裳,唇一路蜿蜒,手上动作加重了些,声音亦沉了两分。 “朕有心疾,惟皇后可解。” “等等,呜……” 尚未弄清楚状况,容盈便被迫裹挟着沉沦进无际的欢愉当中,她由无所适从再到泪眼朦胧,一切随他掌控。 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翌日晌午,含凉殿外,洒扫宫人拎着扫帚,眼角余光瞟向亭中的水芙宁画并高澹三人,惆怅叹气,都坐了一上午怎么还没有要走的迹象? ‘咔’、‘咔’、‘咔’…… 坐归坐,三人的手和嘴闲不住,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宁画轻启皓齿嗑出一粒瓜子仁,‘呸’地一声把瓜子壳吐进了石桌上的篓子里。 水芙嫌弃地斜她一眼,手指飞快剥出粒瓜子仁放进旁侧的玉碟中,攒了小半碟的瓜子仁很快招来了宁画的觊觎,伸到一半的贼手被早有防备的水芙打掉。 “要是不想吃了直说。” 计划未得逞,宁画只好偃旗息鼓,讨好地笑了笑,又从嗑得津津有味的高澹手里抓了一把,自顾自嗑起来。 “你这小妮子,当真胆肥儿。” 高澹冷哼,踅身赶紧护住剩下的瓜子。 宁画前后招惹了两人,悻悻然嗑了会儿,忍不住看了看时辰,嘟囔道:“幸亏今儿旬休,圣人不用上朝,要是真这个时辰起,臣工的唾沫星子不得淹了紫宸殿。”咂了咂充斥卤香瓜子味的嘴巴,呷了一口茶汤,补充续道:“也不知圣人与殿下何时才会起身。” 一阵沥沥水声激荡飞溅,砸落的水花脆如玉珠落弦泠泠作响。 处于沉睡的感知逐渐被唤醒,嗅到淡雅花香混合温热水流从四周汇涌遍体的时候,容盈费力地睁开沉重眼皮,一线珠芒散发出的柔光映入眼帘,将周围环境照得清清楚楚。 水雾氤氲,清波潺潺,花瓣溢香,宽敞的汤池修建得阔气华丽,一汩汩水流从两尊凤凰兽首的喙中吐出。 她弄清了现下所处的位置是后殿的温泉中,更加放松身体,疲乏地闭上眼眸,劳累至极的肌体经过浸泡,得到了极大的舒缓,舒慰之下发出低低的喟叹。 孰知,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环了上来,身后贴来一具强健胸膛,搅弄满池涟漪,“你昨夜累极了,还是再睡会儿罢。” 朗朗动听的话语含着脉脉关怀,南宫旭抬手轻揉着她的脊背,眉目含笑,俨然一副餍足之相。 受整治了半宿加半日的光景,容盈嗓子都哑得不像话,眼尾绯红蔓延,容色恹恹,只能娇弱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面对此般情状,南宫旭侧身拿过池畔的瓷碗,递到容盈唇边,哄道:“多喝点蜂蜜水,对嗓子好。” 见她皱眉推拒,耐着性子费心巴力哄了好些时候,勉强喂她饮了下去,天子方才舒心展颜。 一碗蜂蜜水下肚,容盈的喉咙舒服了些。 她理了理错综复杂的思绪,恍然间清醒,昨夜明明气走了南宫旭,而且根据宫人的回禀他分明去了绫绮殿临幸淑妃,时间加一起不超过一个时辰,又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含凉殿,整桩事看起来极为莫名其妙,按捺不住诧异去追问。 驭劫 第113节 “昨夜你不是在绫绮殿吗?” 南宫旭笑容一敛,眉间皱起‘川’字,水珠沿着他紧绷的下颚蜿蜒滴落,带着赌气的心理,故意夸大其词。 “是啊,皇后呈上的劝寝表深得朕心,朕自然不能辜负了皇后苦口婆心的一通劝谏,便准备去临幸温柔解意的淑妃。” 他越讲越闹心,容盈这个小没良心的一味把他推给旁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气顿时不打一处来,冷嘲的话到嘴边却怎生也说不出口,置气归置气,如果真因为恶言伤了她的心,怕是会添隔阂。 有了这层顾虑,他虽面有愠色,瞪着眼,但语气平缓,“淑妃向朕请罪,说不敢以一介罪身侍奉,实际上是她来了月事,唯恐惊扰朕,败了朕的兴致,原也是不能怪责她,朕便陪淑妃坐了一会儿。” “可是朕不敢忘记皇后的叮咛,忖度着与其深夜搅扰嫔御,不妨直接搅扰皇后,毕竟皇后是朕的妻子,定然能多多包容朕的。” 末了,南宫旭不忘拿话刺她一刺。 所以……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容盈无言以对。 四目相对,缄默许久,容盈带着疲惫败下阵来,“圣人自幼习治国之道,理应知晓治家之道与之亦然,不容半点偏颇。您还是要多多眷顾后宫嫔御,她们背后的家族都在看着,莫要因此而引发朝堂动荡。” 岑寂须臾,只闻滔滔水声奔流,南宫旭兀然自嘲一笑,声音低落,“原是如此,才叫你屡次推开我。” 后宫的风言风语不算什么,致命的是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说不准何时会击中要害。 “你是圣人,我是皇后,太多的情非得已横亘在你我中间。” 层层帷幔遮挡住外溢的热气,温泉中升腾起大片迷濛湿雾,一点点熏红了容盈眼眶,转瞬泪如雨下。 她顾忌的不是自身受到诟病,而是她的夫君,圣明天子不该遭受任何非议。 “这一切不该由你承受,你却为我独自咽下。”南宫旭抚上她的脸庞,眼中充满怜惜,心疼她为自己默默忍受的酸楚,珍而重之地揽她入怀,搂着怀中人削瘦的肩,一字一句许下承诺:“我不会辜负你。”唇齿将每个字咬得极重,好像要烙进骨子里铭刻一生,“南宫旭永不会辜负万容盈。” “你我永不相负。” 容盈低低呢喃,长睫下湿漉漉的眼眸涌现出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黯淡,心下万般怅然,又唯恐南宫旭察觉异样,闭紧眼主动昂首亲吻上他的唇,以温柔缱绻来延续这段温馨静谧的二人时光。 什么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到头来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去做一个糊涂之人,于己于他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可是道理全都明白不假,奈何不舍得……不舍得这场妄相那么快的就消散。 -------------------- 第142章 同做局 近几日, 一桩接一桩爆出的消息使得后宫嫔御屡屡受到震惊。 她们本筹谋着通知家族联合起来在朝堂上施压给圣人,斥皇后妒心重,不容嫔御侍寝, 好挫一挫皇后的锐气。 可是,圣人临幸淑妃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待她们消化完, 圣人次日又临幸德妃的消息再次给她们一记重击, 眼见筹谋之事彻底无望,不得不偃旗息鼓。 又有人说, 曾亲眼见过淑妃与德妃结伴同行去含凉殿和皇后叙话,之后二人便相继侍了寝。 她们的心思活络, 一瞬间想通其中关节, 必定是二妃贿赂了皇后,求皇后替她二人在圣人面前美言, 才得以侍寝。 遂,含凉殿成为了嫔御们的好去处…… 她们打着要谨遵对一国之母晨昏定省的幌子, 日日准时去拜见皇后,一面喋喋着天花乱坠的好话一面送去礼物。 接连两日,含凉殿门槛上的漆已经踏没了颜色, 茶和糕点消耗得极快,送来的礼物也堆满一座库房。 经一番盘点后, 属李充仪送的礼最多最贵重,且对皇后殷勤的态度简直跟之前判若两人。 当夜,皇后便遣人告诉李充仪做好侍寝的准备。 李充仪得知消息欣喜若狂,做足万全准备恭迎圣驾, 傍晚的时候圣人不止按时来了她的芷兰殿, 更是同席用膳欣赏歌舞。 一朝兴致上头, 圣人持笛她抚琴,共奏了一首缠绵的曲子,又在皎洁月色下讲了许多亲密私语,一切美好憧憬皆一一实现。 夜深了,宫人识趣退下,她娇羞地褪下了自己的衣裳,露出里面的薄纱裙。 锁骨以下的肌肤若隐若现,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有足够的诱惑力,紧接着伸出纤纤十指为圣人宽衣解带。 然,意外遽尔发生了…… 许是过于激动且一向娇生惯养不大熟练替男子解衣衫,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划伤了龙体,健硕胸膛上三道血檩子明晃晃刺进眼中,圣人当场怫然作色,毫不怜惜地推倒了她,径直拂袖离去。 徒留李充仪惶惶难安,痛哭流涕。 侍寝夜,圣人在李充仪的芷兰殿里盛怒而走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各殿嫔御耳中。 她们借着探望的幌子,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极尽讽刺李充仪不懂珍惜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因手脚蠢钝白白浪费掉。 李充仪一时气急攻心,病倒在榻,便闭门谢了客。 与此同时,皇后私下接收嫔御馈赠的事情,竟意外让圣人知晓。 为此,帝后二人在含凉殿起了争执大吵一架后。 圣人罚皇后禁足一个月,扣除一年薪俸,所收受的礼物悉数归缴国库,并且下诏旨训斥了后宫嫔御,罚每人抄佛经二十卷,不抄完不许出殿,不在规定时限内抄完或者擅自令她人代写,再追加抄写三十卷。 是以,宫中上下迎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祥和。 又是月凉风静夜,含凉殿内外阒寂一片,幽幽烛火亮起昏昧寥落的光,因圣人下诏旨禁足的关系,皇后殿下一直郁郁寡欢,不喜瞧见宫人在自个儿跟前晃来晃去,一早便吩咐了阖殿宫人不必当值。 正值此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进殿内。 后殿,汤池之内水声哗哗作响,腾腾雾气笼罩下的池中忽有一具婀娜莹白的身子破水而出,水花四溅,掀起波澜动荡。 三千青丝如瀑似缎,浸满柔亮水光,一身白玉凝脂的肌肤吹弹可破,鲜红花瓣紧贴着白润肌体,给人以极为震撼的视觉冲击感。 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容盈娇美的面孔上滑落,灵动乌浓的眼眸含着粼粼水波,葱段般的玉指扣着池沿,仰起头蹙眉盯着池边之人,又惊又惑。 这人究竟是如何闯入含凉殿? 一幕芙蓉出水,惊艳了池边的男人。 他居高临下欣赏着香艳美景,忍不住蹲下身勾起美人的下颌,眷恋地摩挲。 容盈十分抵触,伸手搡在他胸前,寻求逃离的机会,奈何敌不过男女力量的悬殊,她无法挣脱桎梏,目含恨意,声色俱厉地警告道:“你我之间已经再无关系,这里是大明宫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我的满满真是可爱。” 黑衣男人笑了笑,替她摘掉面颊上贴着的一片花瓣,捏在指间把玩一会儿,再度探出指尖携着花瓣重重碾了碾她的红唇,指尖柔软轮廓沾满馨香的红色汁液。 容盈无可奈何,双目泛着水光。 美色当前,男人的喉结滚了滚,修长手掌扼住美人颈细细抚摸,眼底泛着冰冷无情的狠绝,“这场游戏的主导者从来都不是你,你没有资格结束我们的关系。” 容盈气急,面色涨红,举着手欲掴他一记耳光。 黑衣男人反应迅速,一把攥紧扇来的柔荑,满不在乎的嗤笑道:“别忘了,当初是你主动求我帮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带着强势掠夺的眼神一寸寸游弋过白皙无暇的胴体,漆眸中燃起了火苗,多了些欲望和暧昧作祟,“从前无数个日夜都是拥着你这具身子入睡,我的……禁脔。” “啊,放开!” 容盈面容惨白,落了泪,挣脱不了钳制,拼命去捶打箍紧自己的铁臂。 “好。”黑衣男人挑眉,大发善心松开了容盈。 下一刻人却跳下了汤池,步步逼近,直至退无可退,在她悚然含泪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褪去衣袍,捉了日思夜想的美人,掐住一把细腰,死死抵住,哑声轻笑:“既然忘记了,那我就帮你好好回忆一下。” 水浪翻涌,涟漪扩散,呜咽声断续,无边春意掩藏于水声背后。 月上中天,云朵飘来遮住了月光,容盈卧在榻上恹恹无力,眉目含情,两靥飘来红霞,美眸半睁,任由身后的男人握住自己的满头青丝,用棉布一点点绞干。 男人含笑问:“可要吃些东西?” 容盈撇过脸,轻哼:“要吃你自己吃。” 显而易见,男人的殷勤不合她的意。 “怎么还生气呢?明明是你自己亲口答允。” “你……分明是你装可怜,我才答允的!”容盈睁着水汪汪的眼,扶腰怒嗔南宫旭。 之前两人合谋设下连环计,遣人暗地放出风声令后宫嫔御以为献礼讨好便能侍寝。 先是择了李充仪做冤大头,一番虚以与委蛇之后伺机全身而退,又佯装收受礼物一事被他发觉,假模假式的吵了一架,将礼物顺理成章收缴国库,受罚禁足于含凉殿,顺势再给后宫诸嫔御下了个绊子。 明面上,她虽是禁足不能出门,但一入夜这位圣人便化作梁上君子,悄然潜进殿偷香窃玉。 前夜,他突然朝她要补偿,搬出李充仪损伤龙体害得他心理受到极大创伤的理由,缠磨着她答允玩一出夫妻间的小小情趣。 毕竟是她自己想的主意,也确实害菩风受了伤,出于愧疚心理,她最终答允。 只是,万万不曾料到菩风玩得忒过火,她的腰上好像淤青了。 南宫旭岂能见心尖子闷闷不乐,当下极有眼色的道歉讨饶,不到半盏茶时间便哄好了人。 拾翠殿—— 丹荔恭立在一旁,看着案上一口未动的馔肴,心里焦灼,不由开口苦劝灯下奋笔疾书的慕容湘,“娘子,您别写了,再这么熬下去身子会受不了的,明日再写罢!” 慕容湘恍若未闻,一心扑在抄佛经上。 圣人罚后宫嫔御抄写佛经,乃是因为她们贿赂皇后争取侍寝机会,她家娘子不曾献礼,却仍是无辜被牵扯进来受罪,娘子也不肯去向圣人解释,攒着犟劲儿闷头抄写。 丹荔束手无策。 一个时辰后,慕容湘停笔,阖上抄写完的佛经,起身去浣手,双手放进水盆里的时候,一阵刺痛袭来,她吃痛地抽出手。 丹荔匆忙上前查看,垂目看到娘子指间磨出的水泡,心中难受至极,“婢子去给您拿药来。” “不需要!”慕容湘厉声斥道,她抬起充满血丝的双瞳,唇边的笑容竟有着隐隐快意,“我要记着这痛楚,不久的未来这些痛会翻倍加诸在万容盈的身上,我要亲眼看着她坠入泥淖,生不如死。” 这样的娘子令丹荔有些害怕,不觉瑟缩了一下身子,自从圣人册封娘子为贤妃后,娘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似,情绪捉摸不定,性子越来越怪异。 前段时日园中养的一只鹦鹉只不过多叫了一声,娘子竟然亲手活活扼死了它,将尸体丢给了狸奴分食,每每回忆起那个场景她都心有余悸。 慕容湘歪着头,拿指尖碾破了水泡,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病态苍白的面上居然露出了享受的笑容,嘴唇嗫嚅,“很快,很快她就会遭到报应。”似喃喃的呓语极轻极低,仿若一阵风吹散不留痕迹。 浓墨夜色降临,黑暗中幢幢殿宇成为了一尊尊窥伺的巨兽,沉默着积蓄力量。 紫宸殿内,繁重政务刚刚收尾,南宫旭倚着玉凭几正在闭目养神,一丝窸窣响动兀然惊醒了他,目光凌厉凛然,瞥见案前跪拜的暗卫,眉峰微挑,抬手示意人起身。 “事情办得如何。” “禀圣人,各士族近年来做的龌龊之事不胜枚举,属下特意誊抄了一份卷册,目前物证人证皆已掌控于城内安全之地,只待公布之日入朝指证,落实士族之罪。” 沉甸甸的簿子捧在手上,南宫旭没由来的心烦气躁,随意翻看了几页,里面记载着各大士族所犯下的累累罪行,他心中骤然一动,问道:“在查证之时,可察觉异样?” 暗卫眉头紧锁,思忖了一会儿,肃容开口:“属下正想向您禀告此事,此番查证过程太过顺利,仿佛是有人提前洞悉,刻意准备好了这些证据。” 南宫旭一瞬怔住,继而沉吟不语,背向暗卫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驭劫 第114节 御座之上铺满了清寒月光,凉夜冷意顺沿他的衣摆攀升渗入骨髓,幽静烛火拉长了孑然的影子,映下一廓孤冷落寞。 少年天子的手掌抵着额角,淡淡一笑:“她到底是动了真心呐。” -------------------- 第143章 清誉毁 含凉殿门口侍立的宫人频频束手翘望, 等到宫门下钥前夕遥见一道人影迈着轻快步伐踏来,提灯照了一照,霎时面露惊喜, 围拢上前。 “宁画姊姊,您可算回来了, 殿下正等着您呢!” 瞧着几个金吾卫提了六只箱箧跟在后头, 不待宁画招呼, 宫人们赶忙道谢接了过来。 “有劳诸位郎君辛苦一遭。” 宁画向帮忙提东西的金吾卫拜了一拜,拿出了早就备好的锦匣, 递给了领头的金吾卫,对方受宠若惊连番推拒。 要知道, 有多少人想沾含凉殿的边儿都沾不上, 能替皇后身边的女官办事,是求之不得, 如何敢收? 宁画温和浅笑,把锦匣稳稳地塞进金吾卫怀里。 “这是皇后殿下嘱我的事情, 若是未办好,殿下知晓必少不得训斥我一番,况且往后出宫采购还需要各位帮忙, 便收下罢。”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几个金吾卫互递了一个眼神, 整齐划一地给宁画行了礼,“那臣等恭敬不如从命,在此谢过殿下赏赐。” 送走金吾卫,宁画回殿向容盈复命。 “今儿出宫婢子去百清坊采购到十多种茶, 但是您列出的单子上还有一种夷陵茶, 坊中暂时没有, 不过坊主说了定遵照您的吩咐去办,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 “好,夜也深了,你下去休息罢。” 容盈靠在榻上专注地看书,翻页间抬眼发现宁画依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神情踌躇,似乎有话要讲,她缓缓阖上了书,语重心长道:“你自幼伴我长大,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不会怪责于你。” “婢子想问您,采摘夷陵茶动辄耗费人力物力之巨,您付出的精力钱财将难以预估……当真想好一定要这么做吗?” 宁画一改往日跳脱,表情鲜见的慎重认真。 耷眼瞧了瞧她,容盈未答反问,“有的茶一时可以不喝,但一世漫长终要尝上一尝滋味,那提早品茶和延期品茶,你会选哪个?” 思索在三,宁画终是未猜透哑谜。 明景三年秋,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时节,含元殿大朝会之上,尚书仆射齐贽带领保皇党一派上疏弹劾天下门阀士族,列各士族之罪状,桩桩件件骇人听闻,又携人证物证入朝当堂对质,朝野哗然。 罪证确凿,各士族家主狡辩不得,苦苦倚靠根底强自支撑,眼见孤木难支急遣人去请太后入含元殿庇护他们。 然,保皇党以不得干政之名派金吾卫围阻太后于含元殿外,双方僵持不下。 圣人最终决定将牵涉进来的士族官员暂扣宫中,留待再议,同时下达诏旨各州郡府衙派兵严加管束所辖之地的士族,凡有异动者可先斩后奏。 几乎都在当天,长安和各州郡百姓通过街道上的布告栏获悉了此事,黎庶皆惊。 尤其是看到数之不尽的士族罪证逐条罗列其中,以及各州郡深受其害的苦主现身游行,百姓对长久以来表面自恃清高,背地里做尽腌臜事的门阀士族,深恶痛绝,竟自发围在行了迫害之事的士族府门前扔菜叶臭鸡蛋,叫骂不绝。 龌龊、糜烂、肮脏、可恨等字眼,成为了百姓口中形容士族的词汇,百年清誉一夕之间崩塌,门阀士族成了众人眼中可恶的硕鼠,令人发指的罪状已然使得民怨沸腾。 百姓纷纷跪在府衙前请求严惩犯事的士族,不姑息任何一人,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门阀士族就此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两日后,含元殿上百官再次齐聚,保皇党和太后党双方的剑拔弩张之势,令气氛压抑紧张,相较于前两日各士族家主被打得措手不及,惊慌顽抗,他们今儿显得格外沉着冷静。 上朝钟响,百官肃穆。 “圣人至!”内侍扬起高亢的嗓门儿,又继续唱喏道:“皇后至!太后至!” 帝后并肩同行入殿,太后独自一人缀在二人身后缓缓走向自己的座位。 百官行参拜礼后,御史中丞郭复持着朝笏出列,禀奏道:“今日之事涉及朝堂,太后和皇后身为宫眷理该避嫌,二位出现在此,委实于理不合。” 话音刚落,太后党的官员指着郭复,急赤白脸地开腔反驳回去,爆竹般噼里啪啦的话语一串接一串,唾沫星子四溅。 等他们泻了积压一肚子的火气,保皇党官员又操着大嗓门儿叮里咣啷朝郭复喊了一通,再度喷溅一轮唾沫星子。 自诩能言善辩的郭复露出一副要捏碎朝笏的切齿模样,拽起袖子揩拭满脸唾沫星子,手指点了点太后党官员又点了点保皇党官员,重重地啐了一口唾沫,气咻咻回了列。 行啊,两党合起伙来欺负他这个中立党,五十步笑百步,今儿他倒要瞧瞧两党谁能笑到最后! 短暂的闹剧收场,南宫旭饶有兴致地笑了笑,眼神落在太后党官员身上,上完开胃小菜,他越来越期待主菜会带来何种体验。 齐贽执着朝笏出列,声音如金玉撞击铿锵有力,“今士族罪证确凿,按大应律法论罪轻则抄家流放,重则九族枭首,还望圣人明鉴,给天下黎庶一个公道。” 此言一出,保皇党的臣工齐刷刷站到齐贽身后。 “臣附议齐相公之言。” “臣附议。” 太后党的臣工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保皇党一派的窦将军望见太后党的人蔫头耷脑,鄙夷地嗤了一声。 平时那么能说,现在连个屁都崩不出来,一群缩头乌龟。 老实说,这次保皇党对太后党的发难,打了众士族一个措手不及,尤其是人证物证齐全的情况下,再多的辩驳也是苍白无力,幸好有太后为他们争取时间,一切可以从长计议。 士族早已成了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点士族家主们心里很清楚,他们厌倦与寒族分庭抗礼,受圣人的打压,一直在寻求一个解决办法。 另立新君,曾无数次在他们的密谈中出现。 太后亲子南宫弘无疑是最佳人选,可是不知为何太后始终保持毅然反对之态,每每旁敲侧击的提起来,她便会狠狠地训斥一顿,放言信王永远只会是信王,大应最有权势的亲王。 谋朝篡位这条路注定是走不成了。 送家族女儿入宫侍奉天子,是他们商议的第二条路子,亘古以来榻侧的枕边风也很见成效。 可惜圣人独宠皇后,对旁人冷眼相待,纵然淑妃和德妃得了一夜恩宠,终究不及皇后半点。 基于第二条路子,他们曾想过后宫某位嫔御‘怀孕’成功诞下皇子,集合士族之力逼宫使南宫旭成为太上皇,让出皇位给小皇子,择信王南宫弘为摄政王,掌监国之责。 他们以为能够迎合太后,结果又遭训斥。 太后的所思所想,士族家主们委实弄不明白,想令亲子信王掌权势,却不同意他们提出的办法。 反而一味推自己的侄女慕容湘当皇后,真不明白为什么不利用儿子侄女表兄妹的关系亲上加亲,二人若能结合,再有众士族推波助澜,登临皇位并非难事。 更离谱胆大的念头,士族家主们亦曾想过,勾结掌握兵权的节度使谋反逼宫,让士族成为天下至尊。 鉴于不确定因素多,危险系数高,即便成功篡了位,史官的笔杆子也会用极尽辛辣的言辞记录下来,少不得背负一辈子骂名遗臭万年,将来万一其他士族有样学样时不时谋反,真可谓棘手难办。 否决了一个又一个办法,最终剩下来的就只有壮士断腕一条路,乃是太后深思熟虑一夜之后传给他们的消息,此乃他们最不愿意的选择,但眼下情形容不得犹豫不决。 为了上抚圣心,下息民愤,家主们忍痛决定要割肉放血。 舍权给圣人,舍钱给百姓…… 如此自削,虽伤元气,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根基犹在,便迟早有一日会一扫颓相,重振旗鼓。 打着这个如意算盘,士族家主们决定在圣人定罪之前抢先一步禀奏。 “妾有一事欲禀明圣人。” 皇后忽然开口,盈盈施下一礼,吸引了满朝文武的注目。 皇后骤然横插一杠,太后党官员只好咽回满肚子的话,静待她讲完。 “皇后不必多礼。” 这个节骨眼上她会开口,南宫旭颇感讶异,抬手扶起容盈,让她坐下说话。 “不瞒圣人和诸位臣工,早在我下山归家之时,家父已将江夏万氏的家主之令传予了我,因而如今的江夏万氏家主乃是我——万容盈。” 一枚刻着万氏家族徽记的家主令牌呈现于众目睽睽之下。 盯着皇后亮出来的令牌,百官皆是一惊,愕然瞠目,勉强消化了这个事实。 本朝开国以来确实有女子担任家主的例子,女帝临朝的时候便更多了,只是既为家主又当皇后的女子无疑是前所未有的。 收回令牌,容盈正襟危坐,面色端肃,周身威势凛然。 “我虽为皇后,但亦是江夏万氏的家主,作为大应的开国元勋之后,皇室与我万氏缔结的世代入仕及姻亲盟约,天下人有目共睹。” 她从一侧宫人捧着的漆雕托盘里拿起两样物什,“从先辈留下的手札中,本宫发现了太祖皇帝曾留有口谕‘哪怕万氏一族无一人入仕为官,家主都可以随意出入朝堂议政。’”右手执着一本泛黄的手札,左手执着一册皇宫内起居郎专用记录天子日常行动的起居注,翻到记录着太祖皇帝口谕的那页,高高举起给众人看。 “诸位若是存疑,大可近前一观分辨真伪。” 她示意宫人捧到百官面前,请他们仔细辨认。 -------------------- 第144章 士族陨 闻言, 臣工们面面相觑,虽不明白皇后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但也得去仔细辨识, 历经重重讨论百官终是确认了起居注并非伪造,的确出自太祖皇帝身边的起居郎之手。 备齐了东西得到承认, 容盈笑了笑:“所以, 我是有和列位臣工站在一起议政的资格。” 好像真没法儿辩驳, 皇后的一番话有理有据,即便他们再是厌恶江夏万氏, 可不得不承认太祖皇帝确实讲过万氏家主能入朝议政,执意阻拦的话定落个不忠之名, 得不偿失。 睥睨着百官神情, 容盈清淡一笑,他们百般不情愿, 脸拉得老长,到最后也还是要捏着鼻子承认她的地位。 “今日我以江夏万氏家主的身份参与议政, 只想讲三件事。”她翘起嘴角似笑非笑,噙着不易察的凉薄,“第一件事, 我以万氏家主的身份奏请圣人,凡有犯错之士族, 缴其族中田地林泽矿产,以及附属于土地上的田庄宅苑,释全部佃户之契,允许脱贱为良;第二件事, 释尽府中部曲, 从今往后不再私募部曲, 若有违者处以极刑;第三件事……” 容盈俯视着文武百官,红唇微启,掷出一个平地惊雷。 “为纠天下士族,以正民心,江夏万氏自愿带头献出半数田地林泽矿产,以及附属于土地上的田庄宅苑,释全部佃户之契,允许脱贱为良。另释尽府中部曲,不再私募部曲。” 言讫,含元殿中陷入一片死寂。 太后党和中立党部分官员难以置信,醒过神来后个个目眦欲裂。 疯了,皇后绝对是疯了! 要知道田地、林泽、矿产是士族的命脉根基,失去这些意味着享受不了金尊玉贵的生活,而部曲乃是保护自己安全的盾牌,甚至乎是控制地方的一股强有力的私人势力。 南宫旭怔愕不已,眼眸半眯敛着幽光,她竟然说出了这些…… 士族豪强凭着势力无限占田和随意买卖土地,已近无法无天的地步。 一旦迫使士族放弃田地,将会起到抑制田地兼并,使无地少地的农民得到田地,保护农民生产的时间,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士族的经济来源,使普通百姓得到实惠。 驭劫 第115节 士族大都喜爱山水风光,是以侵占林泽修筑别业者不计其数,严重破坏了森林湖泽和动物的栖居环境,且修筑别业的奢靡攀比之风日益盛行,长此以往下去必将造成恶劣的结果。 重中之重的一项矿产,乃是士族的根底。 太祖准允私人开矿冶铸,由少府监下置的掌冶署设收税款,每年征收上来的税款大大充盈了国库,但是许多问题随之冒了出来。 士族靠矿藏偷铸兵器,奴役百姓,勾结军队犯上作乱。 私人大量开采铜矿,导致私铸钱币问题十分严重,掌冶署只负责征税,对税后的铜矿是允许自由买卖的。 因此,导致私铸猖獗,恶钱泛滥,实行改革迫在眉睫,由国监管,方能稳固民心。 在大应律例中,部曲是门阀士族合法的依附者。 在战乱时,士族豪强凭借自己的部曲崛起,因军功入仕,其所拥有的部曲纳入正式编制之中,剩余的部曲便成为了士族自己的私兵。 久而久之,这股势力便站在了国家的对立面,当权者势必不会放任士族拥有大量部曲,成为一块心头大患。 南宫旭心绪激荡,眸子湛亮,眼下困扰着他夙夜难寐的问题,由容盈一股脑儿的解决了,甚至不惜与天下士族为敌,以万氏阖族为他铺就光明坦途,省下他不少力气。 缓过神,齐贽敛却骇然的神色,抬眼定定瞧向皇后,眸中情绪复杂,深吸了一口气,“臣附议万家主所言。” 诸人逐渐缓过劲儿,窦将军上前一步,“臣附议。” “臣不敢苟同啊!” “臣反对!” 发出反对之言的大都是太后党官员,他们脸色极差,如丧考批,看向皇后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煞气杀意,恨不能立时砸出手中的朝笏,让她血溅当场。 好一个江夏万氏女,为了帮圣人制衡他们,居然连自己的家族都豁得出去。 他们确是决定要舍权舍钱,但并非是掏空自己的家底,把家族根基给连根拔起。 与此同时,太后攥紧了掌心,恼恨的怒意涨红了面颊,神色变得狰狞,脖颈和手背暴起青筋,一双眼死死地瞪着皇后。 “难道皇后忘记了你自己亦是士族贵女吗?这么做,天下士族之心将寒矣!” 万万想不到,万容盈一直默不作声竟攒着这招玉石俱焚来对付她。 太后态度咄咄逼人,容盈不畏丝毫,眉目波澜不惊,语出锋芒。 “不敢忘记,江夏万氏昔为天下士族执牛耳者,始终不敢忘士族风节,做人之本,忠君爱国之心,日月可鉴。现而今有的士族倒行逆施,如若不及时迷途知返,终将落得个基业无存,我之所行所言不违良心,只为大应黎庶得享清平盛世。” “你……”太后咬牙切齿,满目刻骨恨意,气得胸口泛疼,脑仁嗡鸣,“万氏当真教出了一个好女儿!” “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敢问士族犯法又有何德何能尊于天子?贵于江山社稷?重于天下百姓?” 容盈傲然环视群臣,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拊掌声响起,南宫旭坐在御座之上,俊眉舒展,衔着爽朗恣意的笑容,大手一挥,“好!家主所言极是,朕即刻命人拟诏按照你说的去办,给天下人一个满意交代,如有违逆者处以枭首之刑,以正国本!” 天子最后一句话透露着深深的嗜杀之意,威压慑人,百官不禁被磅礴气势震住,低下了头,噤声不敢多言。 至此,困扰历代大应天子的士族之权,彻底土崩瓦解。 后世史书上,称这一日为门阀士族的‘陨落日’,天下士族尽皆成为了圣人的掌中之物。 看着士族俯首,容盈挪开视线看向南宫旭,袖下的手掌微微攥起,垂目掩下点点晦暗。 随着落叶缤纷,绿意不复,一早一晚益发寒凉,含凉殿屋檐下专为避暑布置的淙淙水帘已然全部撤去。 缺少了潺潺流水声,容盈一时还不习惯,瞥着窗外的太液池,未留神间一丝风调皮地吹动膝头放置的书,将书页刮得‘哗哗’作响。 她压了压书页,宽大袖摆不经意压下多折出了一条浅痕,登时皱起了眉头,垂下头捋平折痕。 忽然之间右眼皮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一跳,紧接着又反复跳了多次,手按上了心口,眼中泛出疑惑,怎么心里也无端端发悸? 此时距离士族权势旁落已七日有余,这段日子以来朝堂后宫风平浪静,处处安静祥和,明明无波无澜,为何她却感知出了一种压迫的诡谲之感。 一股不适感涌上心头,令她无心看书,随手阖上了书,入了内室小憩,朦胧困意很快覆住了灵台,瞌睡虫慢慢侵袭高地,遽然间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踢走了张牙舞爪的瞌睡虫们。 隔着一道屏风,宫人跪下的身形发颤,口中禀报的语速渐急,含着喘息的起伏,字句不甚连贯。 容盈披衣的手顿住,命宫人重复一遍。 “禀殿下,淑妃在一刻钟之前亡殁了。” “淑妃一向身体康健,为何会突然亡殁?” 面对皇后的质问,宫人战战兢兢,只能捡自己知晓的事情禀告。 “据说太医令赶到绫绮殿的时候,淑妃已处于弥留之际,诊脉之后发现是毒发迹象,毒素已经渗透了五脏六腑,再无力回天。” 殿外,高澹的徒儿张允匆匆奉圣人之命前来传话儿,水芙径直引他入殿来。 张允上前行了礼,简明扼要的说清楚原委,“淑妃中毒亡殁一事十分蹊跷,圣人宣诏皇后殿下及各位嫔御速速赶往绫绮殿。”言罢,便欠身一礼,行色匆匆而去。 事发太过突然,一众嫔御接到淑妃亡殁的死讯,尚处于难以置信之中,又得圣人传召,殿中宫人皆是忙得团团转。 淑妃位列三妃之首,仅次于皇后之下,是以嫔御们鲜艳华丽的衣饰是一概不能穿戴,匆促之间翻找出素净的衣饰,迅速卸去浓妆更衣。 等她们来到绫绮殿,目光所及一片哀婉孤凄,白绸垂落,灵幡高挂,祭幛绕廊,漫天漫地的缟素处处透着悲凉。 灵柩停在殿中,祭案上香烛幽幽燃起一簇亮芒,薄烟升浮又渺淡的散去。 宫人们身着素服跪在殿前,神情哀凄,哽咽啜泣,久久不绝。 火盆里的烈焰裹住一沓沓纸钱吞噬化烬,火光跃动扭曲,犹似一头光怪突兀的魍魉兴奋着张开巨口,迫不及待的要作乱。 所有人的脸上皆流露出了凄切神色,眼眶通红,蓄满了悲痛,落下一行行清泪。 容盈乌眸微睨,窥见嫔御们种种的悲伤情态,心下轻哂,不无讽刺的想着这场丧礼上究竟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掺杂其中,又会有多少阴谋诡计纷至沓来。 淑妃灵前,嫔御们梨花带雨的低泣声此起彼伏,表情哀哀切切,乍一看甚是真情实意。 直至圣人阔步走进殿内,一众嫔御迅速收敛了啜泣声,不掩饰直白的眸光,几近贪婪地注视着她们一心要争取的男子,盈盈拜下一礼,“参见圣人。” 声若娇莺啼啭,身若弱柳扶风,个个儿素衣淡妆,别人家是清水出芙蓉出了一朵,一枝独秀而已。 绫绮殿里偏是清水出芙蓉出了满满一个荷塘,堪是百花争素。 -------------------- 第145章 淑妃殁 南宫旭容色缀满霜寒, 唇瓣紧抿,目光沉沉的打量过每个人,眸中压着幽邃的寒芒, 不知是在忖度着什么,良久之后才免了她们的礼。 女人多的地方, 是非纷争自然也多, 哪怕是在淑妃灵柩前, 她们亦要争个高低。 李充仪立稳后,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眸, 脉脉凝视圣人,整个人周身充斥着娇弱无依的楚楚可怜, 暗暗递送着勾人的秋波。 “人死不能复生, 请圣人节哀顺变,切勿忧思过度, 一定要保重龙体!” 奈何送了一遍又一遍,秋波凉得透透儿, 圣人依旧视若无睹,她的眼角险些累到抽搐,大庭广众之下委实丢不起那个人, 僵笑着潦草收场。 “可怜佳人薄命,淑妃姊姊那么好的一个人, 为何早早的走了?上苍不公啊!” 郑昭媛不甘落于人后,箭步扑倒在灵柩上,鬓发松散,玉钗落地, 痛哭流涕, 活像她自己的亲姊姊亡殁。 南宫旭似有所动容, 神情和缓了几分。 圣人吃这一套! 有赖她们眼尖发现了圣人松动的迹象,便有样学样蜂拥围上灵柩,硬生生把郑昭媛给挤走,扯着喉咙声嘶力竭的哀嚎,哭天抹泪,泣不成声,伸手拍打着灵柩,喋喋诉说追忆的话。 倘使没有宫人阻拦,还有两个人试图将淑妃的尸身捞起来搂进怀里,好似亡殁的淑妃是她们连着骨血的至亲。 反观,淑妃的亲妹妹贤妃慕容湘则孑然地立在一边默默凝望着灵柩泪眼婆娑,神情凄然哀痛,脚下一个不稳还险些栽倒,若不是她的使女丹荔及时来搀扶,少不得磕碰出伤。 目睹此景,容盈垂着眼帘陷入沉思,遮掩了一抹稍纵即逝的寒凉。 “淑妃姊姊死得好惨啊,你怎可忍心抛下妹妹!” 柳昭仪不顾自身形象,紧紧扒着灵柩,眼睛肿得像一对核桃,余光则在不停瞄着圣人。 “猫哭耗子假慈悲。”郑昭媛重新抢占回一席之地,冷眼剜去,无比唾弃柳昭仪的虚伪言行。 自闺中起柳氏便欺负打压淑妃,即便进了宫仍旧不改,现而今弄出一副姊妹情深的模样,真叫人作呕。 柳昭仪佯装哭到力竭,站立不稳,往郑昭媛身上倒去,实则在变相拱走她,“你真心实意的话,有能耐别跟我抢位置哭。” “痴心妄想。” “白日做梦。” 两个女人互不相让,身体暗暗用力去挤去拱,手肘较劲儿推搡,甚至乎痛下杀脚。 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混乱之中殃及了更多的嫔御,不好相与的主子齐聚,自然不肯吃哑巴亏,礼尚往来之间,她们彻底由假哭转变成情真意切的哭喊,悲痛的神情完全由心而发。 绫绮殿中,一群嫔御哭出了千军万马齐奔袭的汹汹架势,哭闹嘈杂的动静响彻后宫。 等她们哭够闹够,沙哑了嗓音,瘫软着身子喘息不定,南宫旭面无表情地抛出一番话结束了这场闹剧。 “既然诸位对淑妃亡殁一事深感沉痛,那么由你们每个人轮流值夜守灵,陪伴着淑妃,好全了一番姊妹情深。” 沉重地‘扑通’声相继响起,原是有好几个嫔御承受不住昏厥了过去。 容盈至始至终未发一语,现在她淡淡扫视一圈,终于开了口:“着太医令前来给她们几位诊治。” 闹剧草草收场,淑妃之死疑云密布,圣人下令将一众人挪入绫绮殿偏殿听审,几名受惊过度的嫔御经太医令一手金针刺穴的绝技后,重新睁开了眼,垂首沉默地站在一旁。 “太医令正好查验完毕,便在此讲一讲淑妃所中何毒,又是如何中毒。” 人齐了,南宫旭也不多赘言,直接开门见山。 “禀圣人,淑妃所中的乃是半夏之毒……” “什么?” 太医令尚未讲完,便遭一道尖利女声打断,浑身吓得一激灵。 原是柳昭仪出言抢话,状若一介疯妇,急红了眼,歇斯底里的吼叫刺耳至极,“半夏有毒?那你前日给我开的治疗喉痛的方子里为何就有半夏这味药?你到底是何居心?” “《神农本草经》载,半夏,味辛,平。主伤寒寒热,心下坚,下气,喉咽肿痛,头眩,胸胀咳逆,肠鸣,止汗。乃是宫中常用的一味药,经浸洗炮制之后毒性全无,还请昭仪放心,您所服用的半夏很安全并无毒性。” 太医令好声好气与她解释道。 柳昭仪略略安心,却仍存狐疑,“那你为何又说半夏有毒?” “臣适才说过,您服用的半夏是经过几十次的浸洗炮制,所以没有毒性。而导致淑妃中毒的是生半夏,未经任何浸洗炮制,加上日久天长一点一点的积累在体内,毒性慢慢蚕食了淑妃的五脏六腑,最终导致她麻痹而亡。” 与此同时,太医令身后的医官呈上了两盅紫砂罐,并揭开了盖子,李充仪好奇地凑上前去瞅了一瞅,辨认出罐中所盛之物。 驭劫 第116节 “不就是鹧鸪粥吗?这东西有什么好稀奇?” “充仪慧眼如炬,这确是鹧鸪粥。”太医令拾起一双银箸,从粥里夹起一箸鹧鸪肉,展示给诸人看,“鹧鸪中便藏着半夏之毒。”话语掷地有声,宛如晴空劈下的惊雷令嫔御们骇然不已。 太医令继续说道:“坊间有一鸪顶九鸡之说。《食疗本草》中记载,鹧鸪能补五脏,益心力,具有营养、滋补、保健功效。因此,王公贵胄常以此滋补身体,鹧鸪粥的做法简便,只需用盐将鹧鸪腌制成咸鹧鸪风干保存,食用之际与粳米一起煮,香糯美味,齿颊留香。”详尽介绍了鹧鸪的功效,他话锋一转,强调道:“但是,只有经过专业炮制后的鹧鸪才可毒性全消,食之裨益良多。” “臣验出淑妃所食之粥里的鹧鸪含有生半夏浸泡过的残余汁液,鹧鸪本身喜食半夏和乌头嫩苗两样含剧毒的植物。如果未经浸泡炮制,人再吃鹧鸪,又是被歹人特意浸过生半夏汁液的鹧鸪,毒素累积于体,只消十余日服用者便会中毒而亡。” 话音一落,满座皆惊。 郑昭媛倒抽了口凉气,恨恨道:“好歹毒的心肠,到底是谁用这种阴毒法子害了淑妃姊姊!” 南宫旭淡淡扫了一眼高澹,眼中深意不言而喻。 高澹即刻会意,挽着拂尘唱喏:“传采箐入殿!” 金吾卫押着一名身穿宫人服饰的少女进殿面圣,甫见到圣人的一霎采箐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泣声哽咽,“求圣人替我家主子查出真凶,慰她在天之灵啊!” “听闻你是自幼服侍在淑妃身畔,之后又随她进了宫,那这段时间以来你可曾察觉什么异样?淑妃又是从何时开始用鹧鸪粥的?” 天子威严冷淡的声音响起,采箐微微一顿,挺直脊背,仰起头目视天颜。 “禀圣人,自婢子随淑妃入宫以来一切都毫无异样,只是打从十二日前主子的身体略感不适,白日里有些头昏。贤妃曾来探望过一回,并且携了一盅鹧鸪粥给主子补身,主子用过后觉得颇有效用,所以便吩咐了厨下每日煮两盅鹧鸪粥来吃,后面的日子里每次煮鹧鸪粥均是由婢子亲自看守,不曾假手于人。” 始终静默不语的贤妃慕容湘,现下天降横祸被牵扯进来,再也不能做到独善其身,她略微慌张,眉目间有两分急迫之色。 “圣人明鉴,妾闻阿姊身体有恙,那日探望的时候便携了鹧鸪粥,也想着毕竟是入口之物,为防止出差错,妾特地走了一遭太医署,寻了一位邹医官请他亲自验过毒后,记录于卷,妾敢以性命起誓绝对不曾下毒谋害过阿姊。” 慕容湘抬起手指天,信誓旦旦的赌咒发誓,面上一派真诚郑重,“人命关天,请圣人还妾一个清白。” 闻言,一记重重地叹息自太医令口中发出,“邹医官……”他欲言又止,惋惜地摇了摇首,像是感慨世间的残酷,“邹医官前日突发心疾而亡,他所负责载录的案卷,统统在他临死前亲手烧了个干净。” 换言之,死无对证。 “怎么可能?”惊闻邹医官的噩耗,慕容湘不敢置信,怔愕地喃喃道:“定然是有人要陷害我,有人陷害我!”正说着,一把捉住了圣人的手臂,求着他明察秋毫。 南宫旭眼瞳森冷,飞快挥掉慕容湘的手,眉间略显厌色,窥了一眼容盈,发现她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不甚自在地掸了一掸被慕容湘碰过的地方。 “哎哟,您冷静点呀。”察觉到圣人的冷淡态度,高澹闪身横在了慕容湘前面,面皮上虚虚浮起一抹笑,使了些力气扯着她往椅子上一按,耷眼睨着丹荔没好气道:“还不给赶紧你家主子端盏茶匀匀气儿。” 丹荔连连称是。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长德殿的宫人跑来禀道:“圣人,太后知悉淑妃亡殁,人当即晕了过去,太医署的医官们全都去了。” 太医令一听,脑仁儿钻心的疼,太医署是没个消停时候了,直接向圣人自请去了长德殿问诊。 后宫中与此事相关者逐一盘问了一遍,南宫旭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一个决定。 “敕命大理寺卿与御史中丞同刑部尚书、侍郎三司会审,如果两日内找不出真凶,就叫三司长官提头来见。” 圣人的话音一落,在场之人无不胆战心惊。 自古以来凡有重大案件会进行三司会审,而在审理过程中那些叫人骨头缝都发凉的刑讯手段才真正叫做惨绝人寰,生不如死,受刑者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这世上一遭。 更莫说,只给了短短两日时间,又将会有多少酷刑重见天日。 “凡绫绮殿之人一律禁足于偏殿,无诏不得出入。” 南宫旭离开之前,最后一眼望向萎靡无神的慕容湘,突然说道:“淑妃亡殁,做妹妹的定然难受,贤妃这两日便好生在拾翠殿里休养,尽量别走动。” 这句话其实是变相禁了贤妃的足,她曾弄来了一盅鹧鸪粥,存在很大嫌疑。 慕容湘仿佛是失魂一般,神情麻木的答道:“妾遵诏。” -------------------- 第146章 三司审 三司会审第一日当晚, 大理寺的牢狱里便有疑犯见了那些酷刑,经受不住精神压力吐了口。 疑犯被衙役单独带到了一间房内,打开房门便看见三司长官围坐了一圈, 个个神情严肃,官威甚重, 角落里还立着好几名甲胄凛凛的金吾卫, 手里的陌刀泛着月光的冷寒。 那疑犯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从未见过如此威严景象,活见了鬼似瞠圆眼, 心中畏惧难当,惨白着脸冲长官疯狂叩首, 不待人发问, 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倾吐了出来。 “小人苏大庄是苏记的掌柜,一直以来宫内的食材调料全部由苏记供给, 十多日前宫里掌管采买的内侍程三文出宫寻到小人,说是要很多风干好的咸鹧鸪, 限两日内交上来。” “这玩意儿虽说不是多金贵的,但坊间也有好些人要吃,一次性要这么多, 难免紧俏了些。小人走了许多地方打听都没有,最后还是在一个城郊兜售动物的猎户手里找着了, 他说家里老母的身体不大好,一直靠吃鹧鸪调理,所以每次上山打猎便弄来几只,吃不完的便制成咸鹧鸪, 留待下次继续吃。” “起初这猎户不肯卖予小人, 小人是磨破了嘴皮子加了不少钱, 才从他手里买了过来,按时交给了程三文。” 苏大庄往前膝行了两步,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人以全副身家以及老父老母、妻子稚儿起誓,绝对没给鹧鸪下毒,绝对不知鹧鸪有毒,请诸位相公还小人一个清白啊!” 闻言,大理寺卿岑铭向下属招了招手,示意五个衙役将手里的画像展开,温声问道:“苏大庄你且看看这五幅画像中,哪个是卖给你鹧鸪的猎户。” 即便房间内光线模糊不清,距离得又比较远,苏大庄还是很快的辨认出来左数第二幅画像里的人是与自己交易的猎户,指着那幅画像,梗着脖子激动地说道:“就是他!他脖子下方有一颗很大的痣,我记得的!” 紧接着,大理寺卿又朝下属招了招手,旋即有两个衙役出了门,不一会儿二人回来,中间还押着一个人,苏大庄瞥去一眼,立时就哇哇大叫,恨得眼瞳充血,怒意盈心。 “就是他卖给我鹧鸪,这个该遭天谴的腌臜货!” 如果不是衙役压着他,只怕会扑上去掐死那猎户。 猎户冷冷抬起眼,锐利眼中充满嗜血的杀气,脸上布着几条可怖血痕,褴褛的衣衫沁出深深血迹。 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平日以打猎为生的猎户,倒不如说是一个浑身沾满了血腥的杀手。 苏大庄是个正经商人,何曾接触过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吓得一激灵,赶忙垂首噤声。 “绝昙,十杀阁排行第五,江湖人称‘第五昙’,可你不甘只当一个第五名,所以用计杀了十杀阁中的所有人,自此以后便专干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勾当。” 大理寺卿晃了晃茶瓯,吹了吹沫浡,就着茶香袅袅的雾气,勉强给了猎户也就是第五昙一个正眼,眼瞳中燃起浓浓兴味。 “本官听说暗卫前去捉你的时候还折进去数人,还听说你是个硬骨头,在牢狱里受了严刑拷打不肯开口,巧了……” 岑铭懒洋洋地笑了笑:“本官最喜欢你这种抵死不开口的人。” 他的眼里透露着一股兴致勃勃的亮光,仿佛是得到了一件有趣的玩意儿。 御史中丞同刑部尚书、侍郎瞥着岑铭病态的笑容,脖颈一阵阵发凉,身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在座的哪个不知他有一个外号叫做‘活阎王’,再是难啃的骨头经了他的手,也成了乖顺的狸奴。 “前几日我叫人特地在大理寺后院搭了一个暖棚,育了几十株竹笋。届时绑了你的四肢躺在尚未冒芽的竹笋上,等到竹笋破土而出一天天的长大,它会缓缓刺进你的皮肤,穿透你的骨髓,长进你的身体里面,慢慢地长成挺拔苍翠的竹子。光有竹子的话略显单薄,再喂你服下几粒花种,以你的躯体为营养培出一些花,绽放在你的身上。” “你放心,我会避开要害部位,不会让你死的,之后我还要用匕首在你的躯体上剜下一块块的肉来,不会很多的,大约是小拇指般的大小,剜出一个个的小坑,涂满蜂蜜。放入无数的蚂蚁附着在你的皮肤上啃噬,或许无家可归的蚂蚁还会在你的身上做窝,建造出一个蚁巢,寄生在你的躯体中,日复一日生不如死的活着。” 岑铭语调怡然,打量着第五昙的目光益发兴奋,面容上的神情透着几分癫狂,“哦,还有!准备一些小蛇放在你的‘那处’,再拿几只饿了几天的鸡来,正所谓天敌相见分外眼红,到时候小蛇一个惊慌失措寻求躲避,而鸡围追堵截要吃到小蛇,避免不了一些……失误。” 一侧的御史中丞同刑部尚书、侍郎已经听得面如菜色,反胃不已,偏偏岑铭越讲越兴奋。 到了最后第五昙冷汗横流直接跪了下来,声音喑哑,吐露实情:“是一个叫丹荔的女人找到了我,给了一大笔钱,叫我想方设法杀了宫中的淑妃。她还曾说过事成之后她的主子会重重有赏,淑妃要吃鹧鸪的消息也是她告诉我的,因此我利用了生半夏有毒的汁液浸泡鹧鸪,毒杀了淑妃。” 岑铭敛笑,给下属递了个眼色。 衙役依次展开五幅画轴,岑铭扬起下颌,对第五昙言道:“你看看这些人里谁是丹荔?” 第五昙认认真真看过去,摇了摇首,“都不是。” 衙役重新拿了五幅画轴展开给第五昙辨认,孰知他仍旧摇头。 当第三轮的五幅画轴展开,第五昙眼神顿在中间的那幅画像,观察了很久,“就是她。” 顺沿他手指的方向,岑铭懒散地瞥去一眼,转而盯着第五昙,波澜不惊地又问了一遍:“可看清楚了?她便是丹荔,找你交易的人?” “是。” “带下去罢。” 犯人被押走,门扉紧紧阖上,两名金吾卫挪走了矗立房间中央的二十四折山水屏风。 三司长官望着圣人坐在案后一动不动,几人上前拜了一拜,岑铭递上第五昙所指认的那幅画像,请圣人御览裁断。 幽昧烛火微微跃动,摇曳的光影参差映照于墙上,半明半暗,南宫旭坐的位置正处于明暗交界之地,一半面容露在明,一半面容隐在暗,面上的神情谁也瞧不真切。 是夜,阖宫嫔御奉诏齐聚紫宸殿。 容盈因是最后一个接到诏旨,抵达殿中的时候已然是姗姗来迟。 殿内,三司长官和一个被金吾卫缚上枷锁的囚犯立在正中央,见到皇后的时候,众人皆行了一礼。 南宫旭看都未看容盈一眼,直接令三司长官当着所有人的面儿重新讯问了第五昙,又让他当场指认丹荔。 经过他逐一辨认,最终笃定的指出一人,在场者无不瞠目结舌。 第五昙亲口指认的竟是皇后身畔的宁画,口口声声说当初来找自己的丹荔就是她! 宁画性子急,被人栽赃冤枉的第一时间就跳出来斥骂道:“你这贼子胆大包天,竟敢在圣人面前胡言乱语故意栽赃,可知这是欺君大罪!” “呵,犯了欺君大罪之人是你宁画才对!” 一道高亢尖锐的女声响起,金吾卫护着采箐蹒跚地跨进殿门。 甫见圣人,采箐便跪倒在地,捂着受了伤的手臂,眼眶里的泪水一颗颗坠落。 “适才有一个蒙面贼人闯入绫绮殿中意图杀婢子灭口,若非金吾卫全力保护,婢子怕是会死在贼人的刀下,在生死攸关之际婢子才明悟,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婢子要坦白……” 她的右臂伤势非常严重,血色浸透衣袖,滴滴答答淌到地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执着地抬起手指着容盈,怒目圆睁,字字含恨。 “是皇后指使婢子谋害淑妃,故意将矛头引向贤妃,欲令贤妃背上杀害亲姊之罪,好一举扳倒不利于她后位之人。” 此言一出,引起一片哗然,嫔御们惊恐、戏谑、冷漠的目光俱投在了皇后身上。 证据全都指向皇后,这下子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容盈目光冷冷,抿唇不发一语,注视采箐的眼睛不含一丝温度,冷到极点。 面对着这道注视,采箐指向她的手微僵,眼神有些闪躲,一时之间似是底气不足,垂了脑袋,双手在身上一通摸索。 “每次皇后与婢子通信的信笺,婢子统统保留了下来,还请圣人认一认笔迹。” 采箐自怀里掏出信笺交给了高澹,高澹转身呈到了圣人案前,伴着耳边声泪俱下的控告,南宫旭垂目阅览过信笺,行笔端庄大气,含着笔走游龙之势,的的确确是容盈的字迹。 “皇后曾私下找到婢子,说只要听她的话,事成之后允婢子出宫回乡,给一笔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她告诉婢子连煮十余日鹧鸪粥,淑妃必死无疑,届时把贤妃曾送鹧鸪粥一事讲出来,一切怀疑方向引到贤妃身上,婢子便可以功成身退。” 采箐满怀恨意的眼神死死盯着容盈,神情有些癫狂,歇斯底里地吼叫道:“可是她居然派人对婢子痛下杀手!那蒙面贼人临死前说过‘皇后不欲留祸患,势必要斩草除根。’婢子才幡然悔悟,如今揭露真相,只希望圣人能够还枉死之人一个公道,婢子敢以死相证字句属实,所言非虚。” 金吾卫意识到情况不妙,立马要出手阻拦,可惜阻止的时候为时已晚,采箐咬舌自尽,汩汩血迹顺沿唇角淌下,流了一地,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面朝皇后所在的方向,死不瞑目。 诸人怔忪不已,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采箐之死,容盈看在眼里无动于衷,面上波澜不掀,只定定望着御座之上神情阴沉的南宫旭,淡然自若地开口:“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从未做过那些事,从未谋害过任何一人,第五昙和采箐之言皆为栽赃陷害。” 这话犹如沸水掉进滚油,激起一片喧阗鼎沸之音,殿中几乎所有的声音都在落井下石,请求圣人依律惩治皇后,还淑妃一个公道。 驭劫 第117节 “此案尚有重重疑点,在未查明之前皇后不得出含凉殿半步,旁人也不准接近含凉殿。” 南宫旭并不理会她们七嘴八舌的叫嚷,撂下话后,便拂袖离开了紫宸殿,徒留容盈独自一人承受来自四面八方仇雠的目光。 哪怕那些目光几乎要将容盈淹没,她都不曾畏惧半分。 看着南宫旭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凝望许久,目中平静得似一汪死水,垂首阖了阖眼,长睫微颤,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菩风走的时候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或许……她真的不该再这样沉沦下去,大明宫终究不是她真正的归宿,终归是要勘破这妄相,寻回本我。 -------------------- 第147章 遭幽禁 自那夜起, 含凉殿彻底成为了一座人人谈之色变的囚笼,外面的人时刻翘首企盼皇后的罪名传遍天下。 而困在里面的人日日看书,不吵不闹, 看乏了便睡上一觉,睡醒了按时用馔, 食量跟以前也无甚两样。 盖因如此, 奉诏看守的宫人不由得时时探看, 皇后实在太过安静,宫人生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夜深了, 水芙撤去盘盏,转眸睇见主子又在看书, 却是借着昏暗灯烛的微光, 脸色大变,赶忙寻来剪子去剪掉灯芯。 烛火一瞬燃亮, 连同书上的字也更清晰起来。 水芙道:“殿下,看书要有个度, 这么晚了对眼睛不好。” “无妨,我再看一会儿便歇下。”容盈抬头笑了笑,止住了她的谆谆劝导。 夜风敲打着窗牖, 发出幼兽呜咽般的声响,水芙四下环视一圈, 确认无人,小心翼翼凑近容盈的耳边,絮絮道:“婢子今儿个听守殿的宫人说,前日所有士族家主和部分中立党派的官员联名上书, 口口声声称要为枉死的淑妃讨公道, 要圣人按律治您的罪。他们在紫宸殿上一度闹得不可开交, 圣人不理睬他们,他们便跪在殿外打算逼圣人定罪,算上今日这已经是第二日了。” “不过您放心,圣人依旧未理会他们,强调光靠几个人的说辞便定了一国皇后谋害嫔御的罪名,太过草率荒唐,会将此案彻查,所以殿下一定要对圣人有信心啊!” 她高兴地讲完,却发现主子仿若未闻,笑意不由得僵凝住,神情黯然。 淑妃之死分明是旁人刻意的栽赃,然而现如今宫内外的很多人都认为是她家娘子谋害了淑妃,一些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她根本不敢将那些话说与娘子听。 容盈阖起书,躺到软榻上,一沾枕头便闭了眼,“时候不早了,你也下去休息罢。” 水芙叹息着退下。 紫宸殿—— 铜壶漏刻的箭杆又走了一个时辰,齐贽依旧保持笔直身形,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眉目刚毅沉静,文臣谏官身上的那种倔犟劲儿是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上首的御案后,南宫旭在闭着眼小憩,面上满是乏累疲倦,英挺的眉微皱,眼下泛起淡青色,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角,问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子晏啊,你可还是昔年刚入长安的子晏?” 齐贽似乎怔了一瞬,神情复杂,之后淡然回答:“纵使历经宦海沉浮,昔年之志不曾改,子晏依旧是那个子晏。”紧接着,他对睁眼看过来的南宫旭,不卑不亢道:“但是菩风已经不是昔年的菩风。” 这是不咸不淡接近于陈述的一句话,亦是齐贽三年之后首次直呼圣人的表字,打从圣人践祚他便再未称过‘菩风’二字。 盯了竟敢口出狂言的齐贽一会儿,南宫旭倏忽笑了,笑声回荡于空寂的殿内透着隐隐森冷,笑意里有莫名的讥嘲。 “朕听闻令堂病了,而你一向是个忙人,常在办公的府衙里面休息,无暇去看顾,朕准你从明日起便在府中好好儿陪一陪令堂,你也顺道歇一歇,手上的事务暂移给旁人罢。” 齐贽的身体僵直了一下,麻木的神情起了一丝波澜,随后又尽数淡去,弯下腰叩首谢恩。 待齐贽退出殿外,高澹焦急万分地飞快奔入殿中,贴近圣人耳畔悄悄私语一阵,但见南宫旭倏尔站起身,眉目间笼罩一片阴鸷之色,瞳中覆上层层阴翳。 “围得滴水不漏竟也叫那些人渗了进去,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手,他们啊……倒真是迫不及待了。” 时隔多日,朝堂上百官依旧在为淑妃中毒身亡一案争论不休,每日的朝会犹如置身沸反盈天的街市。 前朝波起云涌,诡谲多变,自是危险重重。 后宫之中祥和的表象下,实际是波涛汹涌,充满了阴暗的荆棘,因皇后禁足于含凉殿,管理后宫之任落到了德妃和贤妃肩上。 可是德妃的出身和背后的阵营,都无法让她真正掌握到权柄,反而受尽奚落白眼。一时之间郁结于心病倒在榻,使贤妃后来居上成了眼下的后宫之主。 淑妃亡殁令太后哀痛欲绝,贤妃日日至长德殿服侍汤药,渐渐地传出了贤孝之名。 不止如此,贤妃还屡屡替皇后求情,送去数不清的东西到含凉殿,任谁看了都要赞上一句‘心胸宽广’,被人构陷谋害亲姊,仍能不计前嫌的去体贴关怀一介蛇蝎之人,拥有这般胸怀才堪当后位。 废除万氏后位,改立贤妃为后的言论日益增多,这其中最大的推手自然是太后党一派。 纵使士族权势锐减,各家家主皆大大受挫,也依旧不会忘记是万氏把士族推进火坑。 他们摒弃前嫌联起手一致对外,凭着这份胆气竟然叫他们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成功的借由淑妃之死暂时禁足了皇后。 接下来,他们还要让皇后彻底翻不了身。 听着纪忠一一禀来,太后卧在榻间慵懒地眯着眸子,丰腴的脸颊上不见丝毫病态,捻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满意地笑了。 “牺牲一个慕容涵,带来的好处可真多啊。” 纪忠托起帕子呈到太后嘴边,接住了她吐出的葡萄皮,放到了一旁,径直脱靴上榻,揽住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带进怀中,轻嗅着她发间幽香,心中畅快舒爽,眉梢眼角压着难抑的喜色。 “多亏采箐那小蹄子觉得慕容涵没有得宠的指望,转过头来投效了咱们,将之前慕容涵告诉过她的所有事情,俱交代了出来,要不然你我至今尚被蒙在鼓里。” 太后伏在纪忠的胸膛上娇笑出声,涂满蔻丹的指尖绕着他的衣带打转。 “涵儿那孩子自小也是在我跟前长大,性子乖巧,为人安分守己。本来嘛……看在阿兄的面子上,我打算给她一个妃位,保她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可惜了她看到了不该看的,说了不该说的。” 一年之前,慕容涵入宫参拜,意外在一个雷雨夜里发现了太后和身畔宫人纪忠的私情,从那开始她每每入宫便心神不宁,悄悄告诉了采箐。 本来采箐是忠心耿耿跟随着她,自然替她保守秘密,可是入宫以来的种种使采箐看清了跟着慕容涵完全没有前途,所以选择投效了太后。 这道催命符也成了淑妃的直接死因。 采箐为阖家人的平安,在最后关头自愿赴死,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有道是天时地利人和,若是早早便知晓慕容涵发觉你我之间的私情,断然是不会允她活到如今,不过她现在死了,才更有价值不是吗?” 纪忠笑得张狂。 “为湘儿铺路,算是死得其所,倒不辜负慕容氏一族的多年培养。” 太后轻描淡写的带过一句,目光望着帷幔外升起袅袅薄烟的熏笼,神思一时间随之飘远。 实际上,慕容湘是她的女儿,她与纪忠偷情所生的女儿。 永隆五年,睿宗将后宫一干嫔御遣往玉虚观修行,自此不闻不问,便是在观中她遇见了同样失意的纪忠。 再次碰到幼时的玩伴着实是一桩意外之喜,细问之下竟得知同是天涯沦落人。 纪忠本为南华侯府的五郎君,家世显贵,纪氏一族又是关陇士族中与欧阳氏齐名的大族。 奈何南华侯一朝不慎做错了事,惹得天颜震怒,阖族被充军塞外,南华侯费尽周折替幺子重新寻了个身份,送进玉虚观里避祸。 从天上坠到地狱,这般落差极大的遭遇她感同身受,出于同情心理,便在私底下多多照拂了纪忠一些。 她再是不济,背后有慕容氏这座靠山,也能比其余嫔御在观中过得稍好些。 但是日复一日,她对睿宗和万轻岚的恨意是无论如何都磨灭不掉,许是出于报复心理,在一次借酒消愁之后她选择与纪忠春宵一度。 正是这一次偷情,她和纪忠意外发现这种刺激愉悦让彼此食髓知味,进而愈发默契。 纪忠的嘘寒问暖,温柔爱怜,让她感受到了从未在睿宗那里得到过的爱意和关怀,便彻底放纵沉迷在欢愉之中,顺理成章怀上了孩子。 一个小小的生命孕育在腹中,感知它一点点长大,纪忠带着初为人父的殷切渴望,伏在她的肚子上倾听孩子的声音,由衷地期待孩子降世。 那一刻,她放弃了堕胎的念头,为了遮掩这桩大逆不道之事,只好偷偷找来兄长告知了一切,哭求兄长给她的孩子一条生路。 慕容敬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在骨肉亲情的影响下,即便妹妹的所作所为足够叫慕容氏一族人头落地,这位疼爱妹妹的兄长还是强忍怒火应承了下来。 并承诺在未来会把那个孩子带到一处庄子上找人看顾,保孩子平安长大,等到稍大些便带入府中,认作一个寄居府上的表亲。 这已经是慕容敬最大的宽容。 有了兄长帮忙,她以患病为由迁出玉虚观,另寻一处适宜养胎的隐蔽居所,整个孕期都被照料得很好,身材圆润了一圈,只是夜半难寐多愁思,腹中孩子的前程令她日日担忧。 作为表亲寄居府上,固然衣食无忧,是一条不错的路,但凭着她对那位跋扈嫂嫂的了解,定然会让自己的孩子吃尽苦头。 是以,她策划了一场偷天换日。 兄长的正室和妾侍恰好皆怀了孕,她掐算着日子,偷偷服用催产药瞒着兄长派来服侍的一干人,提前生下了孩子。 又趁着兄长外出公干,通知早已被买通的府中奴仆,哄骗两个女人出府去寺庙祈福,再往饮食里下药,让她们均在同一日生产。 有了雷雨交加的掩护,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 第148章 揭真相 正室顺利诞下了一个女婴, 妾侍则诞下了一个男婴,却在一盏茶之内没了,死因是月份不足太过虚弱。 姚姑将她和纪忠生的女儿换给了正室, 正室的女儿换给妾侍,妾侍诞下的死婴则被她抱了回来。 当兄长前来探望的时候便抱着死婴大哭了一场, 佯装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断了气。 兄长未察觉丝毫异样, 只以为是孩子与这个人世间无缘, 他万万想不到府中正室的女儿是他亲妹妹的孩子,妾侍的女儿才是他与正室的亲女儿。 一个和旁人偷情私生的女儿摇身一变, 成为了慕容氏家主的嫡女,受尽万千宠爱。 这才是慕容莞想给女儿的生活。 随着年龄渐长, 女儿的眉眼展开, 越来越像她,甚至被人打趣侄女肖似姑母, 那时她真的害怕极了,怕有朝一日会东窗事发。 唯有忍痛送慕容湘去夷罗山学艺, 可怜一腔思女之情无处安放,宫中仅有的一个公主便成为她的精神寄托。 襄阳公主生得玉雪可爱,聪明伶俐, 很是讨人喜欢。 公主的生母姜婕妤生来便是个病殃子,入宫以来一直不大受宠, 哪怕是诞下了一双龙凤胎后,位分也始终未提。 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在世之时不争不抢,倒是个老实人。 她便请了诏旨将公主养在膝下, 悉心呵护。 连带着兄长的女儿慕容涵, 她也常常招入宫来, 赏赐下珍宝,来弥补对这个侄女的亏欠,减少内心的愧疚。 另一边,她知晓睿宗要立姜婕妤的儿子,也就是襄阳公主的同胞兄长南宫旭为太子之时,蓦然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 睿宗既然辜负了她这一世的深情,那么南宫旭就要父债子偿,娶她的女儿慕容湘为皇后,偿还种种的亏欠。 是仇恨,是报复…… 至于,她的亲儿子南宫弘,一辈子当个亲王衣食无忧便好。 驭劫 第118节 筹谋了半辈子,眼看开花结果,收获甜美的果实。 半路却杀出个江夏万氏,她恨极了的万氏女登上了皇后宝座,让湘儿痛苦不堪,受尽煎熬。 为了湘儿,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侄女慕容涵。 她以无数人的鲜血荡平荆棘,打造出一条坦途,为的就是让湘儿成为皇后,眼下这个愿望很快就会实现,彻底变为现实。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寒冬一过,离腊尽春回也不远了。” 守殿宫人觑见一袭白裙的皇后倚窗而立,与身畔立着的水芙、宁画两个女官轻声细语说着话,宫人聆听着皇后的声音,目光垂下几分,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 月朗风清,溶溶的清辉落在玉阶前积成泠泠霜华,铺上剔透莹润的光芒。 容盈喜欢赏月,却不喜暗中的窥伺,目光掠过宫人,淡下嘴角的笑,抬手关上了窗,踅身回了殿内,侍弄起茶具。 朝堂与后宫的局势再是胶着紧张,她这里倒是一点不受影响,如此悠闲自得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恍惚之间像是寻得了尚在夷罗山时候的美好时光。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一时之间都忽略了案上茶釜的沸涌之音。 “想什么呢?连你最爱的茶汤都顾不上了?” 畔侧,软垫重重下陷,一个人忽然坐下拿起竹勺舀茶汤,顺着持勺之人修长的手掌一路向上看去,月白的衣袖织进银线波纹,随动作起起伏伏,好似月华下波光潋滟的水面,掀起层层涟漪。 有谪仙一般的人踏浪而来,最是熟悉不过的面貌轮廓,曾夜夜在榻上相拥而眠。 容盈又垂目去看茶汤入了青釉茶瓯,色泽明亮,茶香四溢,沫饽聚如山峰,水雾如层叠烟岚,一幅清晨的山岚之景竟然呈现于茶汤之中。 她好似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儿,倏然一笑,嘴角的弧度不断上翘,衔着深深冷寂,好一个茶道上的门外汉,口中讲着不精于此道,真上了手展露出的技艺倒是比她更厉害。 不动声色掩去眉目间的疏离感,她说道:“来了怎么不让宫人通禀一声。” 南宫旭定定看着眼前人一袭白裙勾勒出的纤腰,目光凝滞在单薄的肩胛处,心头难捱的酸楚一波赛一波,终是低叹道:“你瘦了。”说着,手搭上了纤弱的肩膀,似要替她拨开散荡在身前的几缕发丝。 “菩风。”容盈察觉到他的举动,唤住了他,顿了一下,伸手拢了拢衣襟,状似无意避开了触碰,转而问道:“菩风为何来此?是想看看我在这座清波殿过得习不习惯?” 少女婉转清灵的声喉含着异样的戏谑讥嘲,唇舌重重咬着字句,语中讽刺意味极重。 无处安放的手缓缓垂落,南宫旭眸色沉沉,内心晦涩发堵,满满竟然对他产生了抗拒抵触的情绪,莫不是…… 他脑中的弦在这一刻紧绷,胸膛间的气息不稳,吐纳之间带上了炎热的火气,末了又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 容盈禁足于此处,根本无法探知外界的消息。 南宫旭想了一想便劝自己放宽了心,解释道:“含凉殿中已经混入了太后的细作,那处并不安全。” 继续住在那处十分危险,他私下用了移花接木的障眼法偷偷接出容盈送入宫中的禁地——清波殿。 太后的细作? 或许少说了罢,容盈压抑着喉间溢出的笑。 相信还有更多不知来历的细作潜伏在她身边,这些人费心巴力窥探着她的举动,不就是要伺机而动,用不了多久便能发现真正的她消失不见,届时又会是一番什么乱景并不难想象。 “雕梁画栋,华丽壮阔,这座清波殿很好,我很喜欢。” 容盈低低呢喃,没头没脑吐出一句话,抬起了眼直视南宫旭,这一眼仿佛要望进他的内心深处。 然而大应的天子又岂是容易窥探,全部情绪压进了极深的城府,留给人的是一副高深莫测的形象。 她悠悠然绽出哂笑。 这一笑,不知是笑她高估了自己抑或是其他。 “托菩风的福,让我在这清波殿中知悉了一个秘密,一个曾欺瞒了天下人数十载的秘密,亦是一个到了生命尽头都不曾戳破的谎言。” 南宫旭愣住,听不懂此话何意,内心无端端生出一丝惶惶不安,拧紧了眉头。 “真有意思啊,世间之人万万不会料到那曾经令人称羡的一代帝后,所有的恩爱缱绻、情深不渝都是假象。揭开后才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一切皆是为了利益以情爱幻象编织出的陷阱,诱人心甘情愿地踏进来,从头到尾的一场阴谋算计。” 容盈睁大的眼里血丝交纵,挥不去的阴霾笼罩心间,整个人看起来阴郁不已,好像挖掘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嗤笑连连。 “睿宗对姑母的一见钟情是假,对姑母的万千宠爱是假,他真正喜欢和想要保护的人是后宫那位体弱多病的姜婕妤!” 姜婕妤便是南宫旭的生母。 一句又一句落下,不啻惊雷炸响在耳畔,南宫旭胸口猛然一滞,难以遏制目中蔓延的震惊,出现了罕见的慌乱,前尘往事封禁多载,她到底从何处得知的真相? “为了保护心爱之人,睿宗极尽营造宠爱姑母的假象作盾,将前朝后宫的针锋算计全部转移至了姑母身上。嫔御嫉恨姑母霸占圣心,前朝畏惧万氏地位更上一层楼,成功转移了所有人对姜婕妤诞下龙凤胎的嫉妒仇恨,进而护住了你和襄阳长公主无恙长大。” 笑声渐止,容盈似乎平复下情绪,找回了些许冷静,语调渐趋平稳,黝黑的眼瞳却是泛着一丝痛色,“姑母不单单是睿宗手中的盾,更是矛!睿宗想利用姑母彻底颠覆万氏阖族,除去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 她垂下眼,脑海里仿佛能构画出睿宗每天用满口情爱对姑母虚与委蛇的画面,心不禁一寸寸冷下去,有些讽刺地叹道:“可惜了……在他有生之年未能实现这个愿望。” 听着容盈的话,南宫旭掩饰不住眼里的惊涛骇浪,咬着牙,攥紧手,像是忍受着几近酷刑般的折磨。 目睹他的难受,容盈心底竟产生了快意,似笑非笑地问道:“你知道更有意思的是什么吗?” 话语微顿,她故意卖了个关子,面上神情有些讽刺和古怪,“到了最后,睿宗居然真的爱上了姑母,因为姑母的离世而患上风眩之症,受尽病痛折磨。自以为编织了无数温柔陷阱诱人去跳,实则他自己才是堕入陷阱里苦苦挣扎不得的猎物。” 睿宗确实一直存着利用姑母的心思,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料到会假戏真做,在日久天长的相处中逐渐爱上了姑母,心中再容不下别人,为之付出一腔赤诚的真心实意。 姑母的骤然离世无疑是给予了睿宗重重一击,他就此一蹶不振,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大开杀戒,一手造就了无数血腥。 其实睿宗会如此,全是姑母的计策,她离世之前为江夏万氏一族做的打算。 “到头来终究是我的姑母技高一筹,她是这场游戏里面最大的赢家,令睿宗最后成为陷阱里的猎物。不枉她当年义无反顾的割舍了所爱之人,入宫替万氏筹谋,同样是以情爱为囚,姑母悄无声息地困住了睿宗,死死攥住了他的一颗真心,睿宗到了弥留之际满脑子想得依旧还是姑母,真真儿是至死不忘。” 随着话音落下,容盈自袖间掏出一册簿子,扔到了南宫旭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 “姑母生前曾暂住于清波殿,她就是在那时留下了这本手札。许是姑母在天有灵,不忍万氏后人蒙在鼓里,冥冥之中指引我收拾殿内的一个匣子时翻到了蒙尘的手札,揭开了这段掩埋的真相。” 手札泛黄卷边,纸页松动,上面的墨迹映入眼帘,南宫旭额头上的青筋隐现,看了几行便不想再看,眸中积攒了浓浓愠色。 “你说……睿宗会不会已经看到过姑母的手札,早就知道了一切?他引以为豪的计谋不止功亏一篑,还爱上了姑母,所以恼羞成怒,在执政后期陆陆续续杀了那么多的人,只为泄愤?” 面对容盈饱含恶意的揣测,实打实戳中了南宫旭的痛处,不禁怒从心头起,高声斥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他愤怒起身,捏住了容盈的下颌,逼着她直视自己,等看清那双水眸里蕴藏的无尽泪意,他宛若被抽干了力气,退后一步,松开了钳制。 -------------------- 第149章 天降灾 “够了吗?”容盈面露诧异, 徐徐绽出极灿烂的笑容,眼尾倏然发红,眼里的泪毫无预兆间成串坠落, 一滴滴似断线珍珠打湿了手背,“根本不够!你的父亲没有扳倒万氏, 便由你继承了他的遗志, 不是吗?” 诘问声振振, 她泪流满面,几度哽咽, 勉力咽下喉间的酸胀,用尽力气抓住南宫旭的衣袖, 仰头逼视。 “江夏万氏上下一百余口人全都死了, 死在诸多士族的蓄意谋害里,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也死在了你的包庇纵容之下。” 一字一句说完,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面色惨白得不像话,活像一尊易碎的脆弱人偶。 江湖上一伙臭名昭著的匪寇流窜至江夏郡一带,他们为了谋财, 挑中刚失了部曲的万氏,悄然入城布置。 趁着夜色围困万府冲了进去, 将府中掠夺一空,不留一个活口,事后又放了场火,焚净了一切痕迹。 匪寇谋财, 竟敢将主意打到万氏身上,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再是胆大包天的匪寇见士族依旧忌惮,生怕士族闹上府衙,弄得通缉令举国皆有。 试问当今世间就算有匪寇胆敢对万氏下手,那么当皇后的万氏女岂会轻易放过他们? 纵使万氏失去部曲,府中奴仆大都是练家子,岂会不拿起武器殊死搏斗,为何没有一个活口逃出来去府衙报信? 万府明明距府衙不远,为何无人看到万府外的异状? 种种迹象皆表明,‘匪寇’不是真的匪寇,是恨万氏入骨的士族派出的杀手,府衙里的人也为士族所控,装作视而不见。 当万氏的灭门惨案上报至朝堂,百官哗然,纷纷要求缉拿匪寇,堂堂的一国圣人竟也顺着官员的话,不再细查,草率判定是匪寇所为,要求府衙全力缉拿。 为何不细查? 因为士族做了圣人手中的杀人刀,灭了历任天子都想灭掉的江夏万氏,压根儿不能查。 是她错了,不该将万氏所豢养的部曲全部交给了南宫旭。 如果保留部曲,万氏上下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错就错在她对南宫旭的信任,以为交上半副身家,逼得士族俯首认罪,便能保万氏安康无虞。 谁曾想,万氏还是难逃一劫。 南宫旭浑身一震,眼中狂澜翻天,打破了一贯自持的沉稳,种种情绪交杂莫辨,面上透出一点慌张。 清波殿明明固若金汤密不透风,容盈如何得知的万氏被灭门之事。 事到如今,容盈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安安稳稳做着皇后,南宫旭是万氏灭门的凶手之一,这一点板上钉钉。 她泪眼婆娑,痛心疾首地喊出声:“你想要什么,大可以告诉我,我全都能给你!” 见南宫旭沉默,她眼中涌上恨色,一把将其狠狠推开,冷笑着说道:“明面上为天下第一茶坊的百清坊,实际是万氏专门用来搜集和传递情报的一处地方,百年间搜罗了无数情报。当我知道你派暗卫去搜罗各士族的罪证后,我便叫人一一理了出来,所以暗卫搜集士族罪证的过程极为顺利。” “万氏因源自周天子嫡裔,是故便拥有一张王室藏宝图,里面尽是王室珍宝,得之富可敌国。” “兵器大师纯阳子留下的神兵图,里面记载着他研制出来的兵器,威力强大,攻陷敌军只在旦夕之间。” “还有凝聚了万氏先祖智慧的《天下策》,书里包含如何治理天下、处理天灾人祸、排兵布阵之谋、笼络民心的要点,拥有此书如有智囊在手,国祚绵延百年不成问题。” 万氏庞大的家底被容盈一一自曝出来,南宫旭听得震惊不已,胸膛起伏不定,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难怪历任天子皆视江夏万氏为心腹大患,盖因万氏坐拥的东西太可怕,足以改朝换代,自立为王。 “我万氏先祖当年分明有机会成为天下之主,仅仅是因为倾心于太祖之妻圣文皇后,因情所困之下萌生退意,不欲沾染朝堂之事。但是太祖皇帝不放心万氏,用了一则‘一代一后,一代一相’的永世诺言施以牵制。” 外人不知,历任万氏家主会在临终之前把平生见闻记录于册,留给下一位继任的家主浏览,使不为人所知的秘辛一代代传下去。 万氏先祖太痴情,舍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亲手将万氏拉入了黑暗的漩涡…… 她的话可谓是大不敬之言,不过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什么好顾忌的,言辞愈发激烈讽刺。 “细想一想万氏女子入宫为后,哪一个又得了好结果?终是命断宫墙里,魂葬帝陵处,一辈子不得自由,连死后也要入南宫氏的陵寝,何其可悲!” 满心哀恸不能自抑,容盈难受至极,悲声痛哭,双肩颤如风中落叶。 南宫旭眼睛发涩,眸光复杂,她在哭,他的心同样也在抽疼,正欲伸手,却生生被一声斥骂,阻止了脚步。 “滚!”容盈抗拒他的接触,目光透着深浓厌恨,俨然视他如仇人,尖叫连连,“滚!我不想见到你!” “好,我走。” 现在的容盈情绪不稳定,一味强求会加大对她的刺激,南宫旭留下短短几个字,便踅身离开了清波殿。 那道背影慢慢消失在朦胧视野之中,容盈戛然停止了呜咽的哭泣,泪意如潮水退去,拿起帕子一点点拭净满面泪痕,神态变得安然自若,不复之前的癫狂。 水洗过的眼神无波无澜,没有半点生气,存着尘封的死静,令人无端端发慌。 万氏一族希冀能够有一丝生机,到最终却以死终止了这个轮回,得以解脱,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驭劫 第119节 正值多事之秋,前朝后宫动荡不休,先有皇后谋害淑妃意图嫁祸贤妃之事迄今尚无定论。 后又发生了江夏万氏一族惨遭匪寇灭门的惊天惨案,令天下人闻之悚然,府衙的海捕公文广撒全国,一时之间百姓人心惶惶,不敢出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含元殿的大朝会循例召开,各州郡刺史集体上奏圣人禀明辖地内的湖泊水泽莫名在一夜之间干涸。 田中长势良好,马上就能够收割的粟谷突然变枯萎,更可怕的是天上飞来了一大群蝗虫,大有把庄稼啃食殆尽之意。 朝堂之上的臣工望着各州郡刺史呈上的一筐筐发瘪发黑的谷穗和长得有如食指般粗长的蝗虫尸体,以及一块蒙着黑布的巨石,不禁侧首与同僚窃窃私语起来。 喁喁细语逐渐交织成大片的嗡嗡声,笼罩在偌大的含元殿中,南宫旭高坐御座之上,一切尽揽眼底,声音也尽入耳内,面上虽是不显山不露水,但眉宇间蓄满凝重之色,他内心的焦灼只多不少。 异象突生,殃及田地水源,牵涉州郡百姓养家糊口的问题,处置稍有不慎则会使民心涣散如沙,极易生出事端。 兖州刺史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儿,身量不高,须发皆白,脸上褶皱本就不少,又苦着张脸,沟壑深深陷下去,皱纹交叠,眉头紧锁,愁容满面,有些泫然欲泣的姿态。 “禀圣人,在兖州境内的济水之西曾有渔民打捞出一块刻着字的巨石,又将巨石驮入城交给了府衙,臣得到后着实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唯有运抵长安请圣人一观。” 刺史慢吞吞拖着步子走近揭开蒙在巨石上的黑布,引得众臣纷纷围观,待看清楚上面的字之后,诸人神情各异。 河水长年的冲刷致使巨石遍布大大小小的坑洼,上面还附着细小贝类、泥垢,脱水干枯的藻荇牢牢交横着缠绕住巨石表面,仍旧掩盖不住那鬼斧神工般苍劲有力的大字。 万氏度厄…… 短短四个字,使朝堂陷入寂静。 南宫旭眼瞳紧缩一下,眸光瞬时冷了下去。 天下姓万者数不胜数,可是能拥有度厄能力的人也就只有当世声名赫赫的江夏万氏一族,论血脉、能力自然当之无愧。 现今,万氏一族剩下的只有万皇后,亦是江夏万氏家主,巨石上的预言明显是指要万皇后保禳烧献,方可度厄。 “臣不敢隐瞒圣人,州郡之内已然是一派民心不稳之象,百姓们更是传唱起一则歌谣。” 容州刺史擦了擦额头流到鼻尖的汗,偷瞥旁边的姜州刺史,使眼色示意他一同开口。 姜州刺史眼神飘忽不定,用力咽了口水,胡须颤巍巍的耷拉着,竭力压制住慌乱神色,硬着头皮念出歌谣。 “天怒兮,涸泽兮,荧惑飞入紫阙去,栖液池,伴水生,旱亢万里不得济,蝗蚀稼,畜积绝,流民饿殍尽盈野。凰兮凰兮莅高台,斋醮禳灾,惠田畴,拯国祚,泽我万民兮。” 老天爷被惹怒,因此降下了神罚,导致湖泊川流干涸,荧惑星飞入大明宫中,居于太液池,又伴着水边,无法拯救万里大旱,蝗虫啃噬庄稼,粮仓里的储备粮俱已消耗殆尽,流民为了存活而四处逃亡,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只有那尊贵的凰鸟莅临高高的祭台,设斋坛祈求神佛解除现下面临的灾难,令田地恢复生机,挽救危在旦夕的国祚,泽被天下百姓。 众臣工开始仔细分析,太液池中的三岛之一瀛洲岛早已被圣人给了皇后,建造了一座皇后未出阁之前在夷罗山上时的居所。 再有一点……皇后的含凉殿就在太液池畔,符合了歌谣中的‘栖液池,伴水生’。 凰兮凰兮莅高台,在帝后成婚当日天现凤凰祥云瑞兆,尊贵的凰鸟便喻意着皇后。 怪哉,怪哉! 这首歌谣中的荧惑所指万皇后,凰鸟亦所指万皇后,难不成惹怒上苍带来灾祸的是她,能够解决灾祸的同样是她。 巨石上的万氏度厄就是告诉天下人解铃还须系铃人,皇后是此桩事的症结所在。 安州刺史左顾右盼,一列刺史中好像仅剩他未曾开口,而且其余刺史正扭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不由暗道一声‘糟糕’,悔得肠子青了,怎么脑子糊涂牵累得嘴慢人一步,平白接来烫手山芋。 他接的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揣也不是,只得低下头认命,嘴皮子上下翻飞。 “臣与另外几位刺史的辖地内百姓当街聚众游行,他们叫嚷着请皇后殿下亲自登祭台禳灾,为天下消灾免难,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他惴惴地抬头瞟了一眼圣人,嗫嚅着唇继续说道:“百姓们还自发写了一份万民书,上面签了无数人的名字,说是要呈给皇后一览,请皇后为了天下苍生着想,能牺牲……” -------------------- 第150章 祈度厄 “荒唐!”南宫旭的一声暴喝, 令臣工大惊失色,纷纷跪伏在地。 安州刺史险些吓得魂飞魄散,额头紧紧贴着冰凉地面, 脑子一抽一抽的疼,眼前笼着一片昏黑。 彻底完了, 他的仕途在半道夭折, 后半辈子回乡下去养猪罢。 南宫旭阴鸷的眸子裹挟着磅礴怒意, 沉凝的面容缀满寒色,目光幽冷, 像一柄出鞘的兵刃,蕴藏着杀伐的戾气, 眼风所及之处似有不见血不罢休之势, 仅仅是一个眼神释放出的威慑,就叫人胆战心惊。 “尔等是老眼昏花了不成?凭一块破石头与一首歌谣胆敢造谣生事, 妄图污蔑加害皇后,可知是罪加一等!” 安州刺史心内悲愤, 辩解的话语脱口而出,“臣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存加害皇后之心, 只是坊间百姓一致认为灾祸皆因皇后而起,执意跪在府衙门口, 求皇后垂怜子民。” 此言一出,一个眨眼间的工夫,列位臣工出声喁喁相和。 “眼下百姓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灾难,正对应了巨石预言的万氏度厄, 臣恳请圣人让皇后殿下登祭台一试。” “此事非同小可, 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啊!” “于国于民,皇后殿下都该当站出来。” “皇后殿下作为夷罗山元一真人的徒儿,有责任承担起保护天下苍生的责任,皇后禳灾无可厚非。” “百姓终日惶惶难安,恐有一日会生变数,届时再想要去应对,怕是无力回天矣,恳请圣人尽快做出决断。” 逮住百姓做筏子,臣工嚷着满嘴的大义凛然之言,就是变相的咄咄相逼。 南宫旭何尝不知这桩事里面有人作祟,可是他终究迟了一步,使得那帮心怀鬼胎之人率先利用百姓为矛,用百姓来逼迫他。 正如当初他向百姓公布士族的龌龊事,以沸腾民怨逼士族服软。 天道轮回,或许他的逼迫正造就了今日的因果。 “犹记女帝尚未践祚之时,坊间曾出现过一块一人高的玉石篆刻着‘女主昌’三字。后来国师易南江卜算出十五年之后的宫中会出现‘女主代有天下’的谶言,果不其然在十五年后便应验了卦象,女帝取南宫氏代之践祚。虽然易南江已逝,但他的后人尚在,我们不妨请出易南江的徒孙,现在的国师易淳安来卜上一卦,也好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御史中丞郭复出言打了个圆场,沉稳的声音响彻殿中,使众臣稍稍冷静了些,再争论下去只会令冲突越来越大,不妨顺着郭复给的这个台阶下,到时候真有什么事儿,直接推国师出来背锅。 于是,场面难得平复了下来。 半晌之后,南宫旭面容冷淡,唇角微启,“请国师。” 未过多久,殿外内侍将人引了进来。 国师一袭天青道袍,头戴太清鱼尾冠,广袖迎风翩飞,装束简单,无多余饰物,下颌蓄起的长须飘飘,面容满是不染俗世的淡漠,眼神平和,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易淳安参见圣人。” 国师行了一记揖礼,臣工见他行的礼简单又潦草,只皱皱眉,并未多言。 南宫旭免了他的礼,立马吩咐他为这次的灾祸卜一卦。 易淳安低声应下,废话不多说,右手手指置于唇下,捻了一捻,蓦然烧起一团熊熊火焰,燃起赤红的光亮,口中喃喃有词。 但见火焰脱离指尖飘向半空中,凌空悬浮着,旋即取出袖中的龟甲,往火中一丢,发出灼烤龟甲‘噼啪’的声响。 半盏茶后,龟甲自动从火中升起,遍布着裂痕,穿过了事先在龟甲内刻出的那些字,问卜的结果说明是凶兆。 不待国师开口,火中又升起一行由火光凝结组成的字。 万氏度厄,天下得救,反之,永堕灾厄。 几个吐息之间,字迹消失不见,火焰化作了灰飞,空气中只留下火烧后的气味,寥寥数语却深深嵌入臣工的心里,震撼不已。 南宫旭看得真真切切,脸色极差,袖底的手死死捏住御座扶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扶臂掰碎。 易淳安拧紧眉头,合袖一拜,“卦象所示,此次灾祸将是天下百姓面临的最大一次难关。若无解救之策,国之将倾,幸而有万氏可解此劫,只要万氏出手则天下无虞。反之,若万氏不出手,百姓则会陷入人间地狱。” 朝堂上引起一片窃窃议论,起先由小范围的嗡嗡声逐渐转化为鼎沸喧哗。 “天下万姓者何其多,凭何断定万氏就是指皇后?再者皇后身为一介女流之辈,又不是身负异术的大能,她登祭台便能拯救天下苍生?这种话传出去,不怕被人笑掉大牙吗?” 天子面如沉水,凌厉冰冷的眼横扫过臣工,神情凝聚着阴戾之气,手背迸起青筋。 顶承着这道充满嗜杀之意的视线,下面的臣工俱是生出了恐慌之意,胆怯到压低了头颅。 圣人这是动了杀心。 易淳安瞟了一瞟周遭,见臣工如同鹌鹑似缩着脑袋,藏起眼中的鄙夷,再添了把火。 “万姓者虽多,但大婚当日能引来凤凰祥云的唯有皇后一人。且据闻皇后殿下师承元一真人,真人术法高强,尤能厌劾鬼神,想必皇后尽得元一真人的真传。此前还有传闻说真人曾寻到过一颗碧水珠给皇后服下压制火症,如若皇后体内真的有碧水珠,完全可以操控碧水珠之能消除灾祸,届时登祭台禳灾必然顺遂无虞,可保全自身不受半点伤害。” 国师的一席话下来,诸臣工的心思百转千回,立马就有人想要出列禀奏。 南宫旭眸光微动,深深地看了国师一眼,先发制人开了口:“朕乏了,此事容后再议。” 内侍宣布退朝,徒留一群臣工怔在原地,面面相觑。 却道,国师随着人流踏出含元殿,走至一半,忽然有人阻了他的脚步,他定睛一看,肃了容色。 紫宸殿—— 国师静立在下首,坦然接受着来自上首的打量视线。 “国师可知欺君之罪该如何论处?” 南宫旭沉着眉眼,毫不克制眼里翻腾的杀伐狠戾。 他召易淳安入含元殿卜卦之前曾私下派人告知卦象的结果必须是和皇后无关,力保皇后的周全,结果这位国师阳奉阴违,当着臣工的面儿说出了那些话。 “贫道自知有罪,但是泱泱苍生又有何辜?”易淳安不卑不亢地揖礼,义正言辞道:“贫道违抗圣意坚持实话实说,实是不忍眼睁睁看着苍生受难,百姓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圣人爱重皇后想方设法护其周全,是一片赤诚之心,那无辜的百姓呢?他们又该如何自处?面临灾祸有谁能护他们?” 话音刚落,国师跪了下来,倾折了身子,额头重重叩在冰冷地面,端的是铮铮铁骨不畏天子之威。 “贫道之言实属大不敬,甘愿领罚。” 他的话仿佛是触动了南宫旭脑中的某根弦,心生踌躇,杀意渐退,撼动了那颗硬如磐石的心,有了一丝动摇。 国师说得没错,大应的子民又有谁来相护…… 沉默的天子疲惫地阖上了眼,喉咙涌起一阵莫名的酸疼。 是夜,南宫旭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清波殿。 对于他的到来,容盈一点都不意外,眼神睬也不睬,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下一刻手腕遽尔一紧,整个人被拉进了他的怀里。 熟悉的龙涎香气沾染衣襟,容盈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前段时日,她恍惚了一下,再次抬眼,那些朦胧的回忆散去,目光已经一片澄澈。 她不哭不闹不挣扎,静静倚在他的胸口,看似亲密至极的帝后二人,心里的隔阂已是无法弥补。 “满满,对不起,请你帮一帮我,帮一帮天下苍生。”南宫旭艰涩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含了砺石。 他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一讲明后,仿佛掏光了最后的一丝力气,颓然松开了桎梏容盈的手,“用碧水珠的能量解除这场灾祸。” 好一个万氏度厄,天下得救,反之,永堕灾厄。 容盈无声地笑了,轻轻阖了阖眼,眼尾泛着一点晶莹,深深呼出一口气,她的心在狠狠绞痛,过了好久痛意微退,才启唇道:“菩风还记得你带着齐相公与高内侍,登门拜访万府的那日吗?”似乎是怕他记不得了,便主动续道:“那位天女的故事犹未讲完,不知菩风愿否聆听后续。” 话里虽有询问之意,但她也不管南宫旭愿不愿意听,兀自款款一笑,娓娓道来。 驭劫 第120节 “天女牺牲自我,拯救了乡邻村庄后,为缅怀她的壮举,乡邻在山顶塑了天女像。就在第五日白天陡然间晴空降下一道霹雳,击碎了天女像,震得山头剧烈摇晃,乡邻纷纷跑出来查看,却不想竟瞧见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一道虹桥从天阙伸展而下,天女周身散发着圣洁光芒,一步步走下虹桥行到乡邻们的跟前。她望着匍匐在地的乡邻,眼里并没有任何情绪,挥了挥手,掌间的光芒闪过,一个狼狈不堪的道士转瞬出现在此。” “乡邻一眼认出了这个道士就是十五里外道观里的道长,一时之间神色各异,而道长战战兢兢地缩在地面,众目睽睽之下化成了一只长满尖刺的刺猬,在乡邻惊惧的目光下将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天女救下的小鱼精为了报恩,以托梦的方式告知不久的将来这里会爆发山啸摧毁整个村庄,叫天女带着家人火速逃离,天女的父母老实本分又淳朴善良,不舍无辜乡邻丧命,便催促天女去求道长帮忙。” “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那道观里的道长,不过就是山野间一只化了人形的刺猬精,而且心术不正,一直以旁门左道的方式进行修炼。直到天女上门求助,刺猬精看中了天女纯净的灵魂,意图吃掉她的灵魂增强功力,却又恐因果孽债的追讨,刺猬精干脆使了一招借刀杀人。一边告知天女只有她一人能拯救乡邻,另一边偷偷来到村庄蛊惑乡邻们,声称只有天女自愿赴死才能化解灾厄,保全无辜,且会为整个村庄换得日后的平安祥和。” “性命攸关之际,人为了活命还有何事做不出来?乡邻听信了刺猬精之言,决定牺牲天女一人荫庇子孙后代。” -------------------- 第151章 登祭台 容盈盯着南宫旭的眼睛, 缓缓道:“平素和善的乡邻抄起菜刀锄头,举起火把围困住天女的家,火光之中一张张狰狞面孔上的恶意无限放大。” “乡邻以天女的父母为要挟, 逼迫天女自愿赴死保众人平安,天女不敢置信那些待自己宛如亲女的乡邻为了活命, 一个个横眉冷目恨不得立刻让自己去死, 最可笑的是她的善良居然成为了逼死自己的利器。危急关头是小鱼精跑了出来想救走天女, 天女求小鱼精一同救走父母,可是小鱼精术法低微, 连维持人形都勉勉强强,根本没法子从乡邻手中救下天女的父母, 看着贴近父母的刀刃, 天女拒绝了小鱼精的好意,为了年迈无力的父母含泪妥协。” “天女的父母老泪纵横悔不当初, 恨煞因一时的善心救下一群要害自己女儿的白眼狼,眼睁睁地看着天女头上戴满小纸人, 爬到高高的山顶,在豪雨中唱起了悠扬的歌谣,默默忍受着一道道响雷带来的切肤之痛。” “直至风雨退去, 天女肉身消散的一刹,记忆如海浪席卷灌入脑海, 天女忆起了自己并不是一个凡人。她是九重天之上的一名司花女仙,只因好奇人世情态甘愿入凡尘走一遭,却在刺猬精的诡计和乡邻们翻脸无情的逼迫之下赴死,她恨刺猬精的不择手段, 恨乡邻逼她赴死之后又假惺惺塑了一尊天女像来缅怀。” “所以她亲手毁掉了天女像, 当着乡邻们的面儿活活剥掉刺猬精的皮, 扔入烈火中焚烧,又以她自己的半身法力在山谷里种下天女花,诅咒乡邻世世代代困于天女花盛放之处,永无离村之日,只要见天女花盛放,便会噩梦缠身不得安眠。” “天女的诅咒成真,此后无人能出离开半步,村庄里的乡邻也日复一日生活在恐惧之下,永远摆脱不了天女花的噩梦。” 讲完后续的故事,容盈嘲弄一笑:“正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她带着讥讽的笑看着南宫旭,眼瞳中灼灼的光黯淡了下来,蒙上了一层苦痛的阴霾,“做凡人的时候因本性善良,以为所见皆善,岂知是一叶障目,太过天真。” “如果菩风面临和天女一样的处境,又会如何抉择? 与其说她在诘问南宫旭,混不如说她是看透了一切的本质,骨子里渗透无力且悲哀的自嘲,声音一点点沉了下去,溺入无穷无尽的深海,寻不到一丝生机。 南宫旭被问得哑口无言,眼眸通红。 毋庸置疑,圣人的选择是天下苍生,是百姓,不是只为了一个人。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答应你登祭台禳灾。”容盈看了他一眼,眸中是心如止水的平静,“放水芙和宁画回夷罗山,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好。”南宫旭嘶哑的喉咙只吐出一个字,内疚的负罪感压榨了全部的力气,脸颊苍白得不成样子。 “满满。” 闻得他低唤,容盈脚步未停,弯起唇角,绽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徐徐背过身走向殿内,不再看他一眼。 她的求不得与南宫旭的放不下,终究该有一个人做出抉择。 这便是她的选择…… “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你走罢。” 天幕的星子璀璨,皎皎月光铺满御道,大应天子一身孑然的走在朦胧月色下越行越远,孤寂的影子拉得长长。 高澹望着圣人自清波殿出来后失魂落魄,面上多了显而易见的颓废憔悴,心知圣人是难过,为了不让宫人得见这般的圣人,他遣走了宫人,亦步亦趋缀在圣人的身后,保持着五步距离。 月光下,南宫旭驻足,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无限落寞颓然,不禁痴痴一笑。 “我承认屡次利用于她,可是哪怕彻底伤透了她的心,再无法期许两心相依,我都不想她离开我,不敢奢望来世相遇,我只想求这辈子有一个圆满,纵生时求不得恩爱缱绻,死后也要同穴合葬。” 原地遽尔起了一阵风,刮得衣袂飞扬,风中飘来一句若有似无的喑哑叹息,“高澹,你说这样的我是不是无药可救了。” 高澹不知该怎么回应,轻轻弯下了头颅。 是非对错,碰到男女之爱,都将变得混沌不清,无从判断。 含元殿大朝会再次如期举行,不待臣工发表看法,国师易淳安率先出列禀奏,测算出两日之后的巳时一刻,宜祭祀禳灾,圣人诏令国师和太常寺共同主持祭祀仪式。 圣人的态度大大出乎了满朝文武的意料,他们本来准备一肚子的话要奏,做好了久跪宫门的准备,奈何圣人压根儿不给他们机会,徒留彼此大眼瞪小眼。 两日时光匆匆而过,第三日的清晨宫人送来了祭服饰物。 皑雪般的纯白色鲛绡华裳泛着淡淡柔光,内里是一条襕裙,用金线绣着一朵拘物头花。 外衫衣襟处针脚细密,织进金银双色线,勾勒出秀雅的藤蔓纹路,肩膀至广袖蜿蜒着祥云纹,袖口的花纹上点缀了一圈珍珠,腰带中央镶有一枚水滴形金琥珀,两端绣有祭文,腰际垂下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玉珏,通体莹白水润,下身宽大的裙摆以金线绣出了一幅山川图。 上好的衣料轻薄而柔软贴合着身形,衣服虽繁琐但并无束缚感,宫人侍候皇后穿戴好,最后从一个锦匣里取出一串看起来十分华贵的软璎珞,戴到了皇后颈间。 宫人主动解释道:“这串软璎珞本是圣文皇后的一件旧物,她生前就把软璎珞供奉在太庙里面,久而久之汇聚了祖先的庇佑,佩戴者可驱邪祟保平安,是圣人亲自去太庙取回来,叮嘱婢子给您戴上的。” 观皇后无甚反应,宫人自知失言,尴尬地垂下眉眼,拿起篦子准备为她梳一个发髻。 “不要梳高髻。”容盈突然出声,“梳一个女儿家未出阁时的发髻就好。”望着镜中宫人变得犹豫的神情,提高了音调,“不行吗?”口吻虽是平淡,但眉眼间的气势不怒自威。 “婢子不敢。” 宫人讪讪道,不管皇后犯了多大的错也照旧是皇后,不是她区区一介宫人能开罪得起。 遵照皇后之意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脑后垂下乌浓青丝,舍弃花钿步摇,只簪入一小朵白色的通草花。 宫人见识过很多种花,唯独从未见到过这花,很是好奇,大着胆子求问:“不知殿下簪的这花唤作什么?” 静了好一阵子,宫人甚至以为皇后不能搭理她之时,方才听见短促的三个字。 “天女花。” 容盈抚上发间的花,沉静眉眼微掀一丝波澜。 犹记得是中秋宫宴那日南宫旭送给她的,一匣子通草花中最雪白的一朵,干干净净,不染纤尘,望之则心安。 时辰将至,金吾卫护送着皇后抵达了宫中西北角的祭台。 祭台建于太祖时期,以汉白玉筑基,阶梯层叠如登仙阙,登顶则能瞭望到整座长安城的风景,台下四面的空位上已经坐满了人,嫔御女官、臣工亲眷数百余人。 诸人看到皇后自重翟车缓步下来,不禁屏住了呼吸,神情恍惚,灵台有一阵迷眩。 身着祭服的皇后脚踏寸寸日光而至,天光普照在她的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庄重神圣的光环,是一位降世造福众生的神女,心怀慈悯爱怜。 更多的人仅仅是望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内心油然而生臣服的敬意,仿佛多看几眼是对她的亵渎。 容盈眉眼肃然,身姿挺直,拾阶而上,沿着一级级漫长的玉阶通往高耸祭台,四下阒寂,衣裙摩挲过台阶的窸窣声传响在空旷的祭台。 祭台上的人无一例外偏首去看,南宫旭坐在了正对祭案的方位,略抬了抬眼,看见了刚走上来的容盈,目光微怔,眼神凝在她的头发上,带着丝丝讶异不解又极快的褪去,视线再度挪到了她的脸庞,恍然间有些心绪不宁。 这样的容盈太陌生了,南宫旭知她性情清冷,却在今日见识到了她骨子里的疏淡,一种远离世俗红尘的冷情,似是不属于这里的外来之客,不贪恋凡世。 容盈登临祭台,环顾一圈发现了不少熟人。 台侧有几位肱骨重臣和士族家主之外,又坐了太后、贤妃、德妃等女眷,祭台中间的祭案边上立着一个看起来颇为仙风道骨的道士。 她定定注视着国师,眼里闪过捉摸不透的情绪,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站定在祭案前,对上了南宫旭投来的眸光,对视一瞬,便移开了眼。 德妃默默观察着帝后二人,心头有片刻窒闷,不清楚心里头到底是什么滋味。 仪式开始,易淳安捧起祭文送至皇后身侧,竭力按捺着即将得到碧水珠的激动神色,他预先在祭文的末尾添上了逼出体内碧水珠的咒语,只要皇后一字不差读完祭文,碧水珠将会现世。 国师的举动尽收容盈眸中,她展开祭文,照着上面念出了声,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周遭发生了变化。 蔚蓝晴朗的天空霎时罩下阴云沉霭,乌浓的晦暗席卷天地吞噬了光亮,白昼如同黑夜,浓密云层间奔来一阵怒号咆哮,诸人定睛去看原是闷雷翻涌撕扯着天际,恨不能撕破个口子,倾泻下叫人畏惧的电闪雷鸣。 祭台上,一道耀目白芒自容盈身上迸射而出,直贯天际,诡谲多变的乌云雷电静止一息,转瞬变得更加暴躁,雷鸣刺耳,云层翻涌不休。 她阖着眼,脸色有一丝羸弱的苍白,周身环绕着溢散的光芒,整个人浸在圣洁光辉中,如画眉目宁静平和,恬静的神情流露出一丝悲悯。 俄顷,她的面前凝结出一颗通体白润的珠子,拳头般大小,散发着熠熠明辉。 南宫旭失神地凝望着光芒中的少女,心里面那股不安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易淳安两眼贪婪地盯住碧水珠,里面充斥着昭然若揭的野心,他慢慢地靠近,距珠子仅一步之遥,容盈心有所感立时睁开眼眸,对上他满是恶意的笑容,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掠过一丝杀气。 “诛!” 随着少女的一声呵叱,凌空漂浮着的碧水珠光芒大振,竟然引下一重重雷电,直直劈向易淳安。 易淳安未料起了变故,猝不及防间结结实实挨了一击,周身抽搐着渗出涔涔血迹,痛苦地仰颈惨嚎,身体以一种常人做不到的扭曲程度躲闪着一道道雷电。 南宫旭震惊得站起身。 “妖女!” “妖女行凶了!” 祭台上的景象有目共睹,台下的众人惧怕得四散而逃,骇然惊呼皇后是妖女,要用妖术杀害国师。 然而,意图逃跑的人猛地发现他们居然逃不出去,全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罩子底下,任凭刀削剑砍都破不了,更是慌了神。 见势不妙,金吾卫迅速抽出刀拱卫在圣人身侧,目光紧张,严阵以待地观望着情况。 南宫旭推开了左右护卫,快步跑向容盈,意想不到的是他只能走到和容盈一步之隔的位置,再也近不了她的身,犹有一层无形的罩子将此地隔开两个空间。 “满满,满满!你出来好不好!” 南宫旭的内心被强烈不安所占据,赤红着眼,发了狠捶砸着那个无形罩子,坚固如金石始终撼动不了半分,他失控地大声喝令着金吾卫想办法劈开。 他真的慌了,害怕会失去容盈…… 滚雷阵阵,夹杂风里的寒意侵袭入骨,少女垂至腰后的墨发飞扬,有些空洞的眼瞳映出漆黑天幕,她极轻极浅地笑了下。 “你我再也回不去了。” 苍白指尖掐起一段深奥法诀,天际黑紫色的雷云裹挟来腰粗的闪电,对准仓惶逃窜的易淳安一道道劈砍下来。 空气中逸散着难闻的焦糊气味,几欲令人作呕。 南宫旭瞠大眼睛,他终于明白了,满满已经下定决心离他而去,不会再回头了。 认知到这一点,他的心里空落落,骤然蔓延开锥心刺骨的疼痛,好像被人活生生挑断筋脉,再剜去一块心头肉,痛苦催逼得连身子也直不起来,跪在地上敲打结界,死死盯着结界内的少女。 “我错了,是我错了,满满你出来好不好,我不该利用你……来排除异己,巩固江山社稷,我只求你平平安安,打我骂我都好,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他目光滞涩,语带哀求,是平生第一次如此苦求一个人留下来。 可惜,她不会再回头多看一眼。 强劲紫雷降至祭台,凌厉的余波绞碎祭案,太后等一众女眷的脸都吓白了,一个劲儿往金吾卫的背后缩,想要奔下祭台,却止步于强大的结界下。 贤妃搀扶着太后,眸光至始至终凝在圣人的身上,不曾移开分毫,看见他不顾危险奔向容盈,心紧紧揪成了一团,厉声大喊:“那里危险,圣人快回来,不要过去!” 话如尘埃轻飘飘落地,无人在意,她疯了般抓过一个金吾卫,恶狠狠道:“快去拉回圣人,快去啊!拉不回圣人的话,就都给我去死!” 金吾卫显得左右为难,他们奉命保护后宫女眷,若是她们磕碰着一点,只怕…… 驭劫 第121节 闻言,太后尖声吼叫:“不准去!金吾卫走了,又有谁来保护我们!” 贤妃咬着唇,“姑母!我不能弃他不顾!” “你……”太后气得两眼发晕,南宫旭究竟给湘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满心满眼的就是他一人。 -------------------- 第152章 终参悟 狂风猎猎, 雷电交加,容盈身陷其中对一切置若罔闻,专注地操控碧水珠对付易淳安。 晦暗的天空倏然间降下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滴落入结界砸到人身上隐隐发疼,祭台下的人纷纷挤去有遮蔽的地方躲雨。 雨水似有意识主动避绕着容盈, 不曾浇湿她半片衣角。 这雨落在易淳安身上仿佛是催化了他的伤势, 令他躲闪的速度愈加缓慢, 又一道雷电劈下,他顶不住威压吐了一口血, 口中发出尖啸,皮肤开始寸寸皲裂掉落在地。 残破的皮囊底下冒出了一条似龙非龙的四足动物, 眼珠似蛇的竖瞳, 瘪平的嘴里吐出长长的信子,獠牙森森, 浑身黑色鳞片折射着冷光,双脚如同人一般直立身体, 拖着又粗又长的尾巴,四处横扫。 “妖物!” 众人惊得失声尖叫,面无人色, 谁都不曾料到国师居然是这么个玩意儿。 “怎会是妖……”太后亲眼瞧见易淳安的原形,手足瘫软, 陷入深深的恐惧,身子不停打着寒噤。 “原来是一条水虺。” 目睹易淳安的原形,容盈冷冷一笑:“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再五百年化角龙, 千年化应龙。依照你能承受十余道天雷的样子来看, 不该只是普通的水虺……” 她注视顷刻, 笃定地道:“你是蛟,由于某些原因导致你的身体退化为水虺,法力也大打折扣,为求能再度进阶成蛟,不惜想方设法谋取我的碧水珠,用以修复内伤提升法力,我说得可对?”微微勾着唇角,苍白的面庞流露出嘲弄的笑意,“从狱渊里逃出的妖蛟——嵇陈。” 清冷的腔调幽幽响起,祭台上下的人讶异他们隔了老远竟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更震惊于国师妖蛟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 嵇陈咬牙切齿,猩红的瞳孔泛着血光,惊疑容盈到底从何得知他的身份。 狱渊是天界镇压诸妖邪的一处隐秘禁地,只有居高位的神仙才知道,即使她的师父元一真人离羽化成仙就差半步,也不可能知晓狱渊这个地方的。 除非,她是…… 嵇陈想到了一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他大惊失色,横冲直撞地想要破开结界逃走,现下情形对他并不利,他不能拿着自己的命冒险去赌,只要活着有一口气在,迟早有办法讨回来。 然而,一枚从天而降的铜印死死压制住他,印上流转着浑厚强大的力量,迫使嵇陈再度吐了血。 “天师印。”看着一道人影凭空出现在祭台之上,嵇陈如临大敌,面目狰狞丑陋,嘶嘶地吐着信子,“元一真人!” 来者是容盈的师父元一真人,他童颜鹤发,精神矍铄,就算墨绿的袍子沾满尘土亦不失道家风范,驱使天师印收紧对嵇陈的禁锢,元一真人声如洪钟,“别再做无用之功,你是逃不了的。” 嵇陈在地上翻滚嘶吼,极为痛苦,他逃出狱渊的时候已然身负重伤,勉力支撑着夺走了易淳安的皮囊趁机休养生息,好不容易恢复半数法力。 如今天师印的禁锢威压加上碧水珠引下的天雷使他严重受创,无半分回击之力。 元一真人加强禁锢,天师印急速旋转着变大,伴随一阵刺眼的金芒大振,嵇陈逐渐缩小成一条软趴趴的细蛇模样,眨眼间被吸入了天师印中。 雨还在下,元一真人收服了冒充国师的妖蛟后,天师印化为了一缕金色残影钻入他的袖摆,习惯性后退一步的脚跟好像踩到了什么,回头一看。 嗯,是大应天子华贵的冕服乱糟糟拖在地面纠成一团。 他顿了顿,又将浸湿的鞋底往冕服上蹍了一蹍,泰然地撤向一旁,一言不发地欣赏着徒儿那位顶顶尊贵夫婿的狼狈样。 实打实一个落汤鸡,与容盈形成鲜明对比。 滂沱大雨浇透南宫旭的冕服,雨水肆无忌惮砸到天子清癯苍白的脸颊,雨势冲刷的压力迫使他睁不开眼睫,平添了苍凉怆然的意味。 元一真人双手抱臂,作壁上观,当一介悠闲看客。 夫妻之间的事情,他没法儿管,只能送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亲眼目睹一切,南宫旭知晓自己铸成大错,千错万错不该轻信了妖蛟的一面之词,迫使容盈陷入此般境地。 她一定非常恨自己…… 或许,讲出那件事情的真相应该有机会挽回。 他兀然间眼神一亮,像抓住一点希冀,振作了起来,急急道:“你的父母兄长没有死,他们还好好儿的活着,万府的大火其实是为了骗过所有人,预先做的一场局,是为了摆脱万氏与太祖的永世之诺,你相信我好不好!”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万靖和他商榷好的。 收服妖蛟的头等大事已毕,容盈第一个心愿已经了结,回眸望了他一眼,失去血色的双唇抿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她已经了无牵挂,亲人在与不在都变得不重要。 “南宫旭,你曾承诺未来只要是出自我的意愿,凡所能及之事俱应允,绝无二话,现在可还作数?” “作数,我什么都应允,满满……只要你出来,我立刻照你的意思去办!” 南宫旭好像看见了曙光,语气卑微到极点,眼神带着一丝恳求意味,“满满,不要丢下我。” 须臾,有一张纸自容盈袖中徐徐飘了出来,穿过结界,落在南宫旭的脚边,雨滴却不曾洇湿纸张半点。 “在这一纸和离书上签下你的名字,放过我,自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她轻轻垂下眼睫,脸上的神色出奇平静,裂开的唇发出呢喃细语:“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不要让我失望啊。” 此刻,大应的天子像一个无助的稚童,慢慢跌坐在地,捡起那一纸和离书,满目的难以置信,捶打着结界,红了眼掉下泪,大吼着喊道:“为什么要和离?为什么要抛弃我?” 可以说,南宫旭是一个很称职的天子却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夫君。 他工于心计,玩弄权术,将所有人置于股掌之间,不惜利用一切巩固权力地位,这样的人真的太可怕。 真情假意,难以分清…… 闻言,容盈抬了眼,温柔的眼神似乎能使人溺毙其中,冷淡的嗓音有了一丝暖意。 “我曾好奇天界上古的神谕中因何会有一条令神仙们去凡世间历劫的律例。初时单纯的以为只是借由凡躯受苦难挫折,来磨练己身意志、稳固心性,并在凡世间做出一番匡扶正道的辉煌义举,造福凡人,以鉴本心。” 她想咽回满喉的铁锈味,却是再也克制不住,咳出了声来,身形晃了一晃,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抬袖拭了去。 “但这才是其中之一,体会人间百态,知晓七情六欲,明悟舍得,感同身受,方能推己及人。现在的神仙们一味追求与天地同寿,精进修为,愈发重视起名利,在此间已迷失了自我,将凡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视之如蝼蚁,理所应当的认为凡人天生就该仰赖神仙的鼻息过活。神仙们把自己当成了主宰凡人命运的王,而凡人无力反抗只能做卑微奴仆。” “这些并不是上古神祇订下入凡历劫神谕的初衷。他们希冀后辈们能够在历劫后,保有一颗护弱小、怜万物、惜人族、悯天下生灵之心,谨记维系天地秩序,护佑苍生之责,建立起平等且互不干扰的守则。” 她狠狠地咳了咳,气息奄奄,“如今,我已彻底参悟到了。”双手托起碧水珠,接触到的一瞬,她的神情变得异样脆弱,笑容浅淡。 “今以吾之肉身献祭,修凡世疮痍,度无归亡灵,愿此后天下清平,山河灿烂,人世安乐。” 娓娓动听的嗓音响遏行云,声音传入祭台上下的每个人耳中,犹如九重天籁,凄风豪雨转瞬即止,阴云堆砌的天空绽露出云销雨霁的蔚蓝澄澈,恢复了明媚的白昼。 暖暖的日光洒下,驱散了风雨带来的冰冷,天际架起了一座美丽虹桥,凡世的一切疮痍与伤害均在此时抚平,赋予盎然生机。 南宫旭的痛苦里夹杂失望愤怒,发了狂般抽出金吾卫的陌刀劈砍结界,想要夺回容盈,结界却坚固得纹丝不动,望着结界里渐渐变得虚幻的少女,他心中大恸。 “我不会签和离书的!你永远都是我唯一的皇后,唯一的妻子!永远不能离开我!” 碧水珠倾洒下的光华笼罩住了容盈,她的身躯在其中变得越发模糊透明,似纸片一般摇摇欲坠,眼尾挂着一滴清泪,溢出一声轻浅叹息。 “生同寝,死不同穴,是宽恕、是放过……” 这是容盈留在世间最后的一句话,南宫旭眼睁睁看着阳光穿透她的身体化作灰飞,消散不见,痛彻心扉的疼折磨着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剧痛之下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跌跌撞撞扑进了结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疯狂地四处寻觅容盈的痕迹,不断喃喃自语:“不可能,她不会这般绝情,她一定是怨我所以才使了障眼法骗我,她根本不会死,她就是在骗我,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找出来。”十指用力翻找,划在粗粝的地面,磨破皮肉渗出了血,但他恍若无感,入了魔怔似的搜寻,形似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最后怔怔地捧起地上遗落的通草花,素洁的花上依稀带着容盈发间残留的余温。 贤妃带着金吾卫跑了过去,想拽起圣人,可是南宫旭的力气大得惊人,狠狠甩掉了慕容湘攀上来的手。 “不准碰朕,都给朕滚!” 见他冥顽不灵,慕容湘气急败坏,“别再白费时间了,万容盈死了,已经死了,她不会活过来的,你做出这一派深情如许又给谁看?” 今朝万容盈的下场,难保来日不会成为她的下场,慕容湘一时之间竟也生出了兔死狐悲,芝焚蕙叹的凄切之思。 这番话不啻火上浇油,南宫旭一顿,阴鸷的眸子满是嗜杀之意,踅身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下子拎了起来,整个人陷入癫狂之中,语气骇人。 “她不会死的,她是不会丢下我的!” 一遍遍重复着,似是告诫又似是唯一的信念支撑他。 “咳……”慕容湘气息不畅,面色憋得涨红,眼瞳翻白,双脚乱蹬,两只手拼命捶打南宫旭扼住她脖颈的手臂,可他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又岂会手下留情。 经历过恐怖一幕的太后吓得泣不成声,苦苦哀求,“求圣人放贤妃一马,不要杀她,我就只有她一个侄女了。” 痛失挚爱的南宫旭已然丧失理智,一意孤行不听人劝,太后束手无策转而向元一真人求救。 元一真人头疼地揉了揉额,他是真的害怕一国天子执念再深重下去,会殃及池鱼,不得不出手阻拦住南宫旭,食指往他臂弯一点,趁他手臂麻木救下了剩一口气的贤妃,把人匆匆推给太后扶着,面向南宫旭解释。 “容盈早知国师并非善类,唯恐牵连无辜,便选择以肉身献祭碧水珠,获得操控天雷的能力,借此牵制住嵇陈,再用碧水珠的能量修复凡世疮痍。” 荒谬至极! “你们都在骗我。”南宫旭不相信任何人,疾步上前,一把扼住元一真人的脖子,手掌一点点用力收紧,殷红血丝布满双眼,浑身散发着凶戾的杀意,俨然换了一个人般,失去了天子的清醒冷静,“她不过是普通的凡人,又有何能力操纵什么碧水珠。” 元一真人顾忌着打了天子会连累夷罗山上下,强自忍耐着他的坏脾气,好声好气道:“坊间盛传是我为这个徒儿寻来的碧水珠压制火症,实则是碧水珠主动寻来认她为主。” 见他神色一怔,手掌松了力道,赶忙继续说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容盈本不是凡世之人,她是碧水珠唯一的主人,哪怕失去一身神通广大的修为,碧水珠也依旧认她为主。” 自第一眼看见容盈澄澈又洞悉万物的眸子,元一真人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畿生祸邸,承嬗离合,湮折尘寰,魂兮将归。’这句批命便是我为容盈测算出的,凡世肉身的消散并不代表着她的死亡,反而意味着她顺利度过劫数,回归了仙身。”元一真人小心翼翼地瞥他,堂堂天子为情所困的惨样还是头回见到,心有不忍,斟酌着语句道:“至于,她干干脆脆的抛弃与你纠缠的过往,大抵是被伤透了心。” 南宫旭彻底安静下来,静静思考着话中真伪,袖下双掌滴落的血在他脚下形成了一滩刺目殷红。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元一真人发懵,很是稀里糊涂。 南宫旭惨笑一声:“她怜爱凡人,却独独不怜爱我,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穷其一生,我都要找到她,纠缠不休。” 执念深种于心,可不是件好事。 元一真人叹息:“你如此,未免太伤人伤己。” “她曾说过往后是我的‘命’,没了‘命’,我又该怎么活下去。”南宫旭哑着嗓子,抬眼看着元一真人,眼底席卷着幽深狂澜,像一个噬人的漩涡,“此事必须由你来帮我。” 讲的话没头没尾,元一真人不解其意,猝然瞪大眼眸,软趴趴倒了下去,目光最后停留在南宫旭劈手砍脖颈的姿势,即将迎来黑暗阖上眼帘之前,隐约听见他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少年天子命人把元一真人牢牢看管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好了和离书,又将素洁的通草花珍而重之地揣进胸前,仰首望着苍穹,心底执着的信念支撑,他的脸上浮现出执拗疯狂的笑容。 动心一刹,生死一念,因果无解,此身无归。 驭劫 第122节 满满,无论天上地下我终会找到你,为你我求得一个圆满。 明景三年秋,百官永远不会忘记十月初五那一日,皇后为救天下苍生登祭台禳灾,识破易淳安的真面目,联手元一真人共同降服了妖蛟,不惜牺牲自己修复疮痍的山河。 皇后殁了,他们的圣人自那日起开始变得不同,有臣工谏言厚葬皇后,圣人一概不理,寡言少语的处理完国家大事,得以空闲之时专注于寻仙问道。 闻说,圣人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皇后,扣留下元一真人修习道术,只为将来寻回她。 可是斯人已逝,又从何寻? 终归痴枉。 -------------------- 撒花!《容盈卷》大结局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即将开启《灵越卷》。在之后的文中还会陆陆续续出现前几卷中的人物,请各位看官放心,在最后的结局卷中会将之前埋下的伏笔一一作出解答,希望大家能够多多支持,收藏、留言、地雷、营养液多多益善,谢谢各位! # 《灵越卷》 第153章 君入瓮 夜静更阑, 沉沉墨色压坠住穹窿,深邃夜空轻云如烟似雾,徐徐遮住了将明未明的圆月。 丝缕清辉渗出云隙, 落下朦胧的光影,浅浅融进参差披拂的树丛间, 搅弄起阴森幽影婆娑作响, 呼啸山风穿林而过, 飘送来一股浅淡腥味,夹杂着兽类低沉亢奋的吼叫, 随同山中的寒意一道侵入人心。 弘福寺后院的寮房亮起了一豆烛火,一个使女模样的女子急匆匆提挈一盏灯笼踏出了房门, 抬脚直奔向对面的厢房。 这座院落并不大, 院子整体仿照着江南园林的景致修筑了一汪小池并假山湖石,栽种着花树, 处处尽显雅致。 一条连廊纵贯接起往来之路,所以要想走到对面需要绕点弯子。 待走到厢房门口, 女子瞧见寝居内澄黄的光芒映透轩窗,整间房渲染得一片透亮,里面的人显然未入眠, 便利落地叩响了房门,“娘子, 您怎么了?”急促的语声因心下焦急而变了调。 女子眉尖深蹙,踌躇着要不要闯进去探看一二。 她家娘子夜里并没有留人守夜的习惯,适才她在对面的房间刚睡下,隐约听见这厢传来古怪响动, 来不及多想就匆忙披衣赶了过来。 俄顷, 寝居里传来‘哗啦哗啦’撩水花的动静, 伴着沥沥水声停止,随之响起一道含混在水汽里不大真切的女声。 “方才不小心碰翻了一桶水而已,毋须大惊小怪,休要再扰我。” 听出娘子清朗的语调中染着薄怒,使女稍加思索,舒展了眉尖,定是那阵子传响的悚人兽嚎乱了她心神,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惊扰到娘子沐浴的雅兴。 她很是自责,隔着门赔了罪,转而踅身退下。 脚步声越行越远,院中回归平静,寝居里的烛火兀然一晃,爆出‘哔剥’一声响,压下了动荡迭起的水声。 雪白的素绢屏风上兀然映出一廓人高马大的影子。 身处浴桶内的少女双手捂着一条巾帕挡在胸前,咬紧唇瓣,身子严丝合缝贴着桶壁,眼角余光瞥见水中蔓延开大团鲜红,怔忪地瞠圆了眼,飞速看了男人一眼。 待清楚的见到他肩膀受伤洇染出层叠的殷红血色,怯怯垂了脑袋瑟缩了下,似是惧怕极了的样子。 而她的举动,落进旁侧男人的眼里却是一幅仙姝害羞图。 纵使遮住了胸前曼妙美景,裸出的那身光滑玉肌还是不偏不倚落入眼帘,泼墨青丝一半堆在小巧圆润的香肩,一半坠入水中,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添旖旎风情惑人得紧。 黑与白,呈现出两种极致的颜色。 简直润得发光。 风吹梢头,那花骨朵儿要颤巍巍坠落似,男人不忍心让娇艳欲滴黯然消失,带着令人目眩的悸动,伸出手掌捏起了少女的下颌,一双桃花眼熠熠闪亮,似乎是发掘出某种有意思的事,蕴含浓厚兴味。 掌下的娇人玉面飘红,不知是生气还是害羞,浑身遏制不住在发抖,幼鹿一般的眼眸含了山林的岚霭泛起盈盈泪光,战战兢兢仰面承受流连于自己脸庞的手指。 男人指尖微微用力拭去了芙蓉面上的水珠,又忍不住去撩拨少女纤长浓黑的睫羽,一下又一下,又酥又痒。 他游弋的目光定在被少女咬得嫣红的唇瓣间,内心蓦然生出一种意趣,抬手掐来两片旁边篮子里放着的花瓣,用指腹挑开粉唇,将花瓣放置在那唇间,令她轻轻衔住。 少女轻颤了一下,睫羽抖了抖,眼尾氤氲着湿意,迫于形式受制于人,唯有乖乖地顺从照做。 一只蝶翩翩栖入花丛中吐露的白蕊上,铺展着柔软翅膀汲取香甜花蜜,潋滟妖娆,白嫩而红艳。 疾风忽至,骤雨降临,摇曳冲击之下颤酥了花枝。 男人恶劣一笑,手指肆意辗转搅弄,令娇妍跌落,蝶影杳无,水渍微响,鼓噪着耳膜。 揉烂的花汁子沿着少女柔软的嘴唇流到下颌,留下一线薄红印子,修长指节沾满绮靡而晶亮的香涎,指间的馨香一霎沁入心脾,好似被狸奴轻挠了一爪子,心口漫上无尽的痒意。 他的呼吸渐渐加重,桃花眼里蓄起深重的念头,手下越发使劲儿。 “疼……” 细声细气的呼痛扯回了男人濒临崩掉的理智,他低眸瞧着少女唇角绯红靡丽,双眸含泪,脸颊煞白,浑身战栗,神色又惊又惧,柔荑攥紧胸前的巾帕,生怕他要做出更荒唐的举动。 逗弄归逗弄,男人并没有继续做下去,慢悠悠收回作恶的手指,得到空隙开始环视起周遭。 刚才为躲避刺客追杀跳窗而入,无暇分神观察环境,现在…… 男人的视线掠过一水儿精致家私,叠放于浴桶边儿上的衣饰,最后又转回到少女身上,长眉轻挑,唇角微翘,扬起一抹恣睢不羁的笑容。 借人家的地方暂避,反倒发现了宝贝疙瘩的心情,此刻的他体会得深刻。 他展臂一勾,拎起了一件绣凌霄花的月白色小衣并藕荷色香囊揣进袖间,端详少女赧红了的脸蛋,俯身对其低语:“记住,我叫启珩,是你未来的夫君!”温热吐息停留颈侧只一瞬。 男人直起身走向窗牖,一手支起窗,一手握住窗框,回首朝她神色温柔的眨了眨眼,“别忘记我。” 下一刻,男人的身影矫健似豹,跨跃而出,残影如蜻蜓掠水,两个吐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圆月拨散轻云的遮罩,月华倾泄而落,照亮满地粼粼霜白。 山间凉风灌进屋内,浴桶里的水早已凉透,少女慢慢松开巾帕,收起惊惧和眼泪,面色平淡,素手微微拂动水面,紧接着发生了神奇的一幕。 那水中四处蔓延的血似有所感疾速汇聚于她掌心,凝成一颗红豆大的血色宝石,在明亮烛火的照耀下泛起妖异光泽。 沉默须臾,少女撑起胳膊搁上桶沿,被捏到发红的下颌垫在纤细臂弯间,左手指间缠绕着一缕长发来回把玩,怡然地望向窗外夜色,欣赏夜风催折了一段枯枝,不禁低低一笑。 “启珩,倒是个好名字。” 自大应取旧朝代之,天下大定,创立不世之业,令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各族君长尊历任大应天子为天可汗,以表忠心。 今,天可汗大婚在即,万邦使节入长安朝贺,人数足有千余。 为确保安全等因素,鸿胪寺安排各国使节入住礼宾院。 将诸使节所带随扈另行安排进了城郊的两处皇家别苑暂居,一干人等的衣食住行也都由鸿胪寺料理得妥妥当当,天朝上国之风范展露无疑。 除了朝贺大婚,使节们此来还带着其他目的,各族君长希冀得沐圣恩,嘱托使节务必要先人一步设法得到天可汗的召见,进而从大应这里捞取利益。 付诸于行动的时候,方知碰了一鼻子灰的滋味。 天可汗婉拒了使节们私下觐见的请求,命内侍监转告他们,等到大婚后第二日的朝觐大典上会逐一召见诸国使节。 使节们不死心,大手笔砸钱托关系,无一例外皆灰头土脸的吃了闭门羹,这个时候他们就无比羡慕嫉妒恨住在隔壁的渤海国使节。 渤海国乃大应的羁縻府州,为藩属国不假。 因很早之前就与大应建立了良好的友邻关系,国中的内政外交均由王君自主处理,具有完全的独立性,可以行使至高无上的王权,同时又受大应庇护。 渤海国典章律法皆依大应制,全面遵循大应组织政权,设有三省六部,俨然成为了大应忠实的拥趸。 现任的渤海国王君更是求娶到睿宗之妹、当今圣人的姑母——清河大长公主为王后。 此行代为前来朝贺的便是渤海国王君与清河大长公主的嫡子二王子启珩,同他的老师左相申池。 一众使节酸便酸在此处…… 人家倚仗同天可汗的亲缘关系,借口以母亲清河大长公主思念亲人之名要与圣人叙上一叙亲情,只字不提劳什子觐见,一溜烟儿进了宫,谈到月上中天才回了礼宾院,羡煞一干人等。 外人不明内里实情,认为天可汗重视亲情,而身为左相的申池回忆起他随二王子入宫谒见圣人的场景,觉得嘴里像含了片黄连,舌根至心底苦到发涩。 指望天子对一个嫁了出去的姑母留有情面,简直是痴人说梦。 皇家本无情! 官场沉浮四十余载,申池历经无数坎坷,做到了现今宣诏省长官正二品左相的位置,与右相一党相抗衡,自有一套厉害手段,要应对少年天可汗之前,他本来也做足了准备。 客套的寒暄过后,他们猝不及防间迎来了天子的责难…… 看见渤海国意图勾结周围藩国对大应发兵的证据丢在燕几上,申池脸色骤变,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又极快的压制了下来。 近年来倭国、东突厥、扶南国、真腊国、林邑国、干陁利国小动作频频,对大应的态度暧昧不清。六国的使节频繁出入渤海国都上京龙泉府与王君密谈,大有七国纵横捭阖之势。 -------------------- 《灵越卷》开启,请各位多多收藏,支持一下哦! 第154章 登徒子 渤海国王君的宠臣沈州贺氏家主不止在暗中购买大量的铜、铁、锡制造兵器, 征召兵士入伍,还大手笔购入战马粮草,一切似乎都是在为作战准备。 渤海国与大应接壤的边境上, 两国兵士之间常常发生摩擦,每次都是渤海一方主动挑衅, 像是有意在试探边境的兵力部署, 桩桩件件不得不引人深思其中因由。 天子冷肃的目光落到二王子身上, 不发一语,是在等他的回答。 答得稍有不慎, 离命丧黄泉就不远了。 申池屏息,静静看着二王子, 心里一紧, 着实为他捏了把汗。 短暂阒寂所带来的压抑,重重坠在心房, 胸腔里的一口气提不上来也顺不下去,徒惹人惴惴难安。 僵滞氛围持续了须臾, 二王子启珩不卑不亢地直视天子,一双素来带笑的桃花眼此刻幽邃莫测,瞳中渊壑千仞, 令人捉摸不透那层壁垒后面酝酿着的情绪。 “国中确有人意图联合其他六国染指大应疆土,但是——” 少年郎清润的音色中抑着几丝喑哑, 声音蓦地顿住,却是有意为之。 天子微怔,显然颇为讶异他敢吐露实情,更好奇的想听一听接下来的话, 看这位二王子如何扭转乾坤。 “继续说。” 果不其然, 言犹未尽之语勾起了天子的兴趣, 启珩知晓自己目的达成,和缓地笑了笑,单手斜置于胸前俯身行礼,不紧不慢道:“新任王君会将这不切实际的威胁扼杀于无形,大应与渤海国此后邦交绵延,世代修睦,茶马互市,惠及子民。” 短短一句所透露出的野心昭然若揭,彼此毋须赘言。 天子莞尔不语。 俄顷,他邀启珩落座品茶,“那朕便期待二王子的表现了。” 既是默许亦是威胁。 驭劫 第123节 启珩不卑不亢道:“定不会让天可汗失望。” 此乃天可汗留给渤海国的余地,申池焉能不懂,若二王子继任新君自然与大应兄友弟恭,如果是好战的大王子继任新君自然与大应翻脸无情。 那么,到时候大应会做出什么来也都是渤海国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一切端看王位花落谁家…… 争王位是一门极难的学问,有人钻研一辈子不得其法,有人用短短时日成功登顶。 分析古往今来的案例,申池总结出了经验之谈,争王位的必要因素有很多,现下最快捷的办法就是联姻。 大王子迎娶了沈州贺氏嫡女作为臂助,成功拉拢了以贺氏为首的勋贵势力,成婚半年以来得了不少好处。 依葫芦画瓢,二王子同样娶一位身世显贵的大族嫡女做王妃,便能够和大王子打成平手。 这个走捷径的提议获得了二王子的首肯,他并不讨厌联姻这种捷径,甚至乎很乐见其成。 “联姻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不过我的王妃不能从渤海国重臣之女里面择选,要娶就娶大应的重臣之女。” 申池大为疑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娶渤海国重臣之女,对于巩固自身势力是最有效的。 娶一个大应的女子做王妃,纵然她的父亲势力强大,可大应与渤海国相隔千里,如何出手帮忙呢? 又如何替二王子去抗衡大王子妃贺氏的家族势力? 接二连三提出的疑问,没有等到二王子的耐心解答,徒留申池一人伫立风中苦思冥想。 先去结交大应有权势且得圣心的臣工,再迎娶这位臣工的女儿,用这种联姻方式变相示好天可汗,真到了与大王子兵戎相见的那一天,求援于大应,必然能有所回应,能够增添夺得王位的筹码。 退一步想,假若夺位失败逃入长安,好歹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申池如是想。 理由虽说牵强一些,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可是近日二王子常外出游玩,懒怠结交臣工,心思明显未完全投入,申池每每想到此处,头就疼得厉害,颓坐在罗汉榻上,小口啜饮酽茶,耷拉着眼往门外瞅,想瞧瞧能否在天亮前等到启珩。 说曹操曹操到。 许是他惦记的念力太强,下一刻人竟真的出现在了门口,心中略略欣慰,脸上刚浮起些微喜色,看清楚启珩跟落汤鸡无异的狼狈样和肩膀犹在冒血的伤口,申池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急急吩咐随扈去找医师。 “不宜惊动旁人,我上点药就好。”启珩摇首,按住了老师,声音有些嘶哑,“扶我去榻上歇歇。” 他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分外虚弱,伤势颇为严重。 手指触及启珩露在外面的皮肤,那股子灼烧般的温度烫得申池紧紧拧眉,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心下一悚。 “怎么还发烧了?” 一屁股坐上榻,启珩调匀气息,稍微好受了些,摊摊手,吊儿郎当地翘起腿,撇着嘴道:“哦,遭遇刺杀后躲避之时身上浸了水,又吹了点凉风,就发烧了呗。”言讫,很是应景的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顺手抖搂开榻上的锦衾将他自己团成一枚厚实茧蛹,留出来半个受伤肩膀等着人给上药。 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委实气到了申池,他绷着脸接来药瓶,挥退随扈,拿剪刀裁开了伤口处的衣料,清理血迹的时候故意加重力气,不期然得到一声惨嚎。 启珩疼得直抽气,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申老头你是不是想疼死我,回头再收一个徒弟啊!” “这个提议不错,我会考虑的。” 将沾满血的巾帕丢进水盆,水中晕染开层层血花,申池冷着脸,取来一方干净的巾帕继续擦拭伤口。 自讨了没趣,启珩悻悻缩进茧蛹里面,怂怂地低头不吭声,半晌之后,斜眼睨了睨,小声叨咕道:“哼,我才不会遂了你的心意。” 丢开巾帕,申池依旧冷着脸,拿起了药瓶,去拽启珩的‘外壳’,眉头紧锁,硬声硬气道:“裹得太紧了,松一松。” “麻烦。”启珩嘟囔着,不情不愿地褪了褪锦衾,动作之间他袖中滑落了一样物什,掉在地面徐徐散开一朵花形。 他呆了呆,立马瞠圆眼,惊恐万分地张大嘴,活像白日见了鬼,露出极为恐怖的狰狞表情。 看清榻下的物什,申池倒药的动作一滞,老脸一红,手继而一抖,整瓶药粉俱倒进伤处。 启珩闷哼一声,用力抓紧了锦衾,面上冷汗涔涔,额头和手背青筋毕现,强力药效蜇得人一阵钻心的痛,眼前涌现一阵漆黑,剧痛感折磨得他两耳嗡鸣,几乎要晕厥过去。 “申老头,你弑徒!” 疼到极致,他也不忘嘴贱攻击。 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启珩纳罕地盯着申池四下翻找东西的身影,喊住他,“喂,找什么呢?” “藤条。”申池头也不抬,回答得冷酷无情:“就是自幼抽着你长大的那根藤条。” 脑中兀然卡了一卡,启珩哑然失语,神情极度震惊,嘴巴张得溜圆,“不是,你来朝贺带藤条作甚!” 说来,藤条与他的关系匪浅。 自幼陪伴,感情非比寻常,任何人都比不了。 小时候他惯爱惹是生非,仆婢又不敢相阻,惹得申老头大动肝火,常举着根藤条满王宫追着他打。 大抵打着打着便愈发皮实耐揍,且知道申老头不会下死手,是以他再见到藤条的时候倒不那么怕了,可是心里终归留下些挥之不去的阴影。 如今重见老朋友,他下意识退了退,紧张地大声喝止:“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莫要胡来!” “难为你能说出‘君子动口不动手’,真不容易。”申池凉凉讥讽,从箱箧里找出了藤条,放在掌心掂了一掂,瞥向启珩,脸上露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笑意,“我还曾教过你,‘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知道你忘没忘。” 目下发展形式大大不利,启珩瑟瑟发抖成一团球,深知再激怒了申池,恐怕身上便要旧伤添新伤,脑袋缩进锦衾,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瞪着越靠越近的藤条,放软了语气,“我……我没忘,有话好好说,快放下,我可以解释的!” 他盯着申池高高举起的藤条即将落下,把眼一闭,心一横,慌里慌张地补充道:“这东西可以助我成功迎娶到权臣之女,成为我登上王位的一大筹码。” 藤条径直成一道抛物线越过启珩头顶,砸进了榻内的枕头上。 闻得响动,启珩睁开眼睛,松了口气,强忍着肩膀的伤痛,捡起地上的物什,小心翼翼收拢进枕头底下,万般珍视的神态几乎让人以为收藏了劳什子稀世奇珍。 他那副鬼样子怎个猥琐二字了得,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真是罪过。 申池眼皮子跳了一跳,克制住翻涌气血,心底反复默念‘阿弥陀佛’,穷尽毕生精力教出一个登徒浪子,上苍简直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申池努力维系着心平气和,给了启珩一个‘你自己掂量着办’的凶狠眼神。 假笑了一下,启珩清了清喉咙,端着一脸正色,压低了声音,“这些时日,我在坊间派出人手收集情报,打探到不少有用的消息,再结合埋在大应的暗桩传递出的讯息,可以肯定当今圣人的心腹是齐相公与窦定滔。” “废话。”申池冷眼瞥他,花点银钱就能探明的事儿,各藩国人尽皆知。 -------------------- 申池:藤条呢!我藤条呢!我要抽死这个不要脸的徒弟! 第155章 厚脸皮 老师着实是不给留面子, 启珩面上有些挂不住,竭力维系着良好心态,继续侃侃而谈。 “齐贽生于没落之家, 本人无妻妾无子女,虽有圣人大力匡扶, 使得以他为代表的寒族官员地位扶摇直上, 但手无缚鸡之力实为缺憾。不过如若能得此文臣谋士尽力辅佐于我, 想来于争夺王位上更有胜算。” 启珩略有一丝惋惜,齐贽的聪明才智不能为他所用, 不免叹上一叹。 短暂唏嘘过后,他又重提了话茬儿, 这回眼中多了些异样神采。 “辅国大将军窦定滔出身老牌门阀士族——兰陵窦氏。现如今是窦氏的家主, 曾任水军统帅,手上握着一支十万人的窦家水军, 曾赢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以少胜多的白江口之役迄今都是倭国人的噩梦,平江之役更是快打到了高句丽的老巢, 吓得他们的君王不敢造次,上书称臣求和。” 他越讲越眉飞色舞,显见很是敬仰窦定滔。 其实早在启珩小的时候便是听着窦定滔的英雄事迹长大, 心目中将其奉若神明一般的人物,对窦家水军的战绩更如数家珍。 所向披靡, 从无败绩,声名远播。 这三个成语是他不吝给予的最高赞誉,他脸上浮现一丝憧憬之色,眼前似乎铺展出一幕杀伐震天的场景, 裹在锦衾中的身体因兴奋而微微颤动。 铅云沉沉, 寒风砭骨, 百艘舰船对垒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舵手操控航向。 兵士使用绞车弩、投石车向敌方发动猛烈攻击,火光似一条巨龙爆燃,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入敌军舰船队伍,打乱了他们的队形。 猎猎海风催长了火势,火团迅猛地吞噬掉敌军兵士,舰船船体遭受重击不断下沉,桅杆断裂,甲板涌上咸腥海水,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敌军舰船埋葬进无垠大海深处,那般的渺小如蚁。 “窦家水军的名号令沿海诸国皆闻风丧胆,据传有一位临海小国的王君无意瞧见了海上窦家水军的旗帜便吓得大病不起,此事一度成为一桩笑谈。漫漫数十载无一人胆敢进犯大应海域半步,窦定滔属实功不可没。” 启珩摇头晃脑,脖颈十分灵活,一度忘记肩上有伤,模样与一只来回转脑袋的茧蛹子无异。 申池在旁瞧花了眼,勉力克制住将对方脑袋按进锦衾里的冲动。 察觉到畔侧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启珩转了转眼珠,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旋即口风一转。 “窦定滔之妻殷氏乃大应著名女船王的独女,殷氏嫁给窦定滔后,圣人甚至把朝廷打造舰船的生意交给了殷氏。殷氏也不负众望制造出了坚不可摧的舰船,投入到窦家水军之中与敌方作战,可以说窦家水军的无敌威名有一半是殷氏所带来。” 说话间,他打了个喷嚏,鼻音加重,皱眉晃了晃头,缓了片刻,拢了一拢锦衾,把自己裹得更加严实。 “窦氏夫妇育有三子一女,三个郎君承袭了父亲的衣钵驻守海防任水军统帅。而女儿生来体弱多病,被夫妇俩养在深闺不见人,前些日子暗桩打探到窦氏女要去弘福寺小住,所以今晚我本打算漏夜前去一探究竟。” 他削瘦的下巴搭在锦衾边沿,桃花眼盛满失落,一脸悲伤难抑,唉声叹气地道:“没成想竟遭了刺杀,不得不拖着受伤的身体躲进一间寮房,误打误撞发现房内有一位小娘子正在沐浴,索性藏入了她的浴桶里,又误打误撞看到了她房中的家私皆刻有窦氏的徽记,认出她就是窦氏女。我便顺道揣回了她的小衣和香囊,届时好当做筹码要挟她嫁予我。” 言行明明十足轻浮孟浪,反观启珩坐正身体,脸不红气不喘地讲出一席话,好像丝毫未察此乃小人行径。 其脸皮之厚,再次让申池为之侧目,认真忖度了一会儿,开了口:“思路清晰,目的明确。”给予的肯定评价大大鼓舞了启珩,不禁得意洋洋,扬着脖颈昂起下颌,模样像极了打赢胜仗后抻脖子叫嚣的大鹅。 “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申池诚心求问。 启珩矜持颔首,“说。” “确定是结亲?不是结仇吗?”申池眉毛揪成一团,神色担忧,指向枕头底下藏纳着的两样物什,好心提醒道:“窥视沐浴、私取贴身之物,采花贼该做的事你基本上都做了个遍,只差没掳了人家身子。” 他重重一叹,从容跨步迈上榻,等启珩缓过神来,竟被他钻了空子捡回藤条,登时傻了眼。 申池嘴角笑意浅浅,面部和煦表情逐渐显现渗人的狰狞之色,“如果换做我是那位窦小娘子,即便被威胁着嫁了你,也绝对不会姑息养奸,兴许会在洞房之日拿剪刀‘咔嚓’了你的……”目光停顿在启珩下身某处,眸光幽幽,闪逝过一丝不明意味。 冷飕飕的寒意爬满脊背,汗毛根根倒竖起来,启珩面如土色,感觉下身冰凉,桃花眼睁得老大,两排牙齿不停打颤。 “大晚上的咱不兴开这种玩笑啊。” 他偷偷捂紧了锦衾,往床榻内侧蹭了蹭,警惕地审视着申池,并且下定决心,如果申老头敢有下一步动作,他便会立即翻窗逃跑。 “要不然为师给你出个主意,待会儿为师先往死里抽你一顿,你带着一身伤痕再登门向人家负荆请罪。先让窦小娘子抽一顿,再让殷氏代她三个儿子抽四顿,最后让窦定滔将军抽一顿,或许事情勉强能算过去。” 哟,真是亲老师,主动推徒弟跳火坑。 委实懒怠多费唇舌回应,启珩翻了翻眼皮,‘茧蛹子’蒙头一个仰倒,直截了当的装晕,把申池语重心长的话当成个屁放了。 申池:“……” 该怎么根治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德性? 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申池,不禁愁上眉梢,气结不能言。 驭劫 第124节 因着受伤的缘故,启珩难得消停下来不往外面乱窜,老老实实在礼宾院将养了两三日,每日照六顿吃滋补养身的汤水药膳,用着上好的药,伤口已然愈合得七七八八。 养伤期间,申池铁了心要拘一拘他的性子,专门遣人捧书坐在榻边,每天抽两个时辰大讲特讲孔孟之道,捎带翻出《关雎》一类的书籍给启珩恶补前人是如何花心思追求女子。 闻罢,启珩嗤之以鼻。 “你在教我追求女子?” 口吻戏谑至极,申池将将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般抬手一拍脑门儿,竟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是了,二王子于风月一事上贯是老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红粉知己遍地开花,渤海国上下都晓得这位处处风流多情,是一介实打实的浪荡子。 彼时启珩正好写完一页情笺,面朝午后的日光轻轻吹干墨迹。 笺纸用的是粉蜡笺,染就五色,绘有折枝花卉图案,色彩绚丽,纸面施以金银箔,富贵精致,粼粼生光,优美大气之中透露着高雅。 日光浸润了笺上一行行墨香,洇着点点灿芒,字里行间绽开诉不尽的琼思绮梦,珍重藏入铺满情笺的锦匣。 风吹过,掀动起数不清的笺纸。 见状,启珩的指尖压下即将飞走的笺纸,略带薄茧的指腹燃过一抹烫意,他垂眼看去,手指不偏不倚按在了‘灵越’二字上,心头微微一跳,不自禁想起那夜弘福寺的惊鸿一瞥。 娇花似水,触之易碎,一番风摧雨折,便是泣音靡靡,落红难缀。 “灵越。” 无意识呢喃而出伊人的芳名,反复咀嚼于唇齿中,隐隐生出一股子甜糯。 蓦然间,他笑了,桃花眼弯着轻浅弧度,如春雨绵绵润如酥,和风吹绽碧波万顷,倒映一片清透澄澈。 -------------------- 启珩:出门带着藤条,什么癖好! 申池:我抽……我抽……抽……抽 第156章 遇刺杀 永兴坊, 窦府—— 岁月嬗递,时序临近秋杪,家家户户的宅院里头免不了金叶凋零, 一地萧瑟颓景。 唯独窦府内的景致与别处截然不同,偌大一座府宅廊庑亭阁摆放着绿意盎然的盆景花卉, 一丛丛青枝绿叶长势葳蕤, 香花盛放, 扑鼻芳香溢散各处,打眼瞧去分明是身处暮春时节。 外人见了也要啧啧称叹。 府中人倒是见怪不怪, 起初入府的奴仆不甚了解,伺候的时日一久, 她们便晓得府内花红柳绿的景象, 全是因那位金尊玉贵的小娘子——窦灵越。 郎主和夫人拢共育有三子一女,最宝贝的就是幺女。 据传, 夫人尚在孕中遭贼人所害动了胎气,导致小娘子生下来便先天不足, 靠着源源不断的汤药勉强存活了下来,就此落下一个体质异常孱弱的毛病。 因为身体有恙,小娘子打小养在深闺, 鲜少与外人接触,性子有些沉闷, 无甚喜好之物,只常有感于四时交替,颇为喜爱春、夏、秋三季,独厌冬季。 女儿家生性喜花草烂漫鲜妍之色, 乃人之常情, 郎主和夫人猜测应是如此。 是故, 每年时值秋杪,重金聘请花师培育花草,给阖府上下增添绿意生机,只为博得女儿的欢心。 窦氏最受宠爱的小娘子所居之处俨然是整座府宅集合鲜活明媚之色,风景最秀美旷然的地方。 其时,天光绚烂,花枝漫漫,掩藏于芳草秾花之后的绛采苑衬得有几分葳蕤艳光,梳着双丫髻的使女提裙一溜儿小跑进了廊下,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快步上前将一张烫金宴帖交给了正浇花的一名水蓝色衫裙使女。 “珈蓝姐姐,这是门房刚递进来指明给小娘子的。据门房说递帖子的人是一位穿着很富贵的少年郎,那位郎君风度翩翩,虽只领了两个随扈,但观其周身气度似是王侯之流。” 言罢,使女便挤眉弄眼地笑嘻嘻跑走了。 收下宴帖,珈蓝凝眉睇向小使女远去的背影,翻开帖子,垂眼瞧了瞧里面的内容,旋即露出一缕胸有成竹的微笑,踅身进入内室瞧见娘子一脸闲适的跽坐在窗边,手上握着一只小瓦罐,不见血色的素白指间夹着根竹篾伸进罐里,拨动挑按,逗弄得不亦乐乎。 “娘子……” 不待珈蓝继续禀报下去,灵越皱起黛眉,一张瓜子脸靡颜腻理,五官秀雅如画,此刻眉目间现出一抹不愉之色,出言斥道:“噤声。” 内室静了一阵子,只闻得瓦罐中传来窸窣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疾速蠕动着爬过粗粝罐壁,又似甲壳撞在瓦罐底部,发出怪异的‘哧哧’动静。 灵越乜斜着默然不语的珈蓝,皓腕向斜侧里一倾,瓦罐口坦然露在了她眼前,慢声细语地问道:“你且看看,这里头谁能赢?” 闻言,珈蓝探首瞧去,起初觉得罐中纠缠了一团黑黢黢的影子。 等到再定睛细看,只见那黑影竟是一条有着拇指粗细的蝮蛇,灰褐斑纹几乎与瓦罐的颜色融为一体,细长蛇身牢牢圈住了一只蝎子,三角蛇头直立起,张大嘴露出尖细毒牙,一口咬住了蝎子的身体。 身为五毒之一,蝎子也不是善茬儿,吃痛之下立刻举起蝎尾,弓向身体前方,使劲甩尾部毒针螫刺蝮蛇,挥舞着一对螯肢夹住蛇身狠命撕扯。 蝮虿两方进行着殊死搏斗,局势呈现胶着状态,一时之间分不清高低。 换作别人见了这般骇人之景,势必要吓得花容失色,涕泗横流,珈蓝却司空见惯一般不惧分毫,冷静观察一阵,分析道:“依婢子陋见,二者已然斗得两败俱伤,都不会赢!”话音刚落,又听得罐中频传异响,主仆二人倾身看去。 一切变故来得都很突然,蝮蛇竟壮士断腕般,狠下心用尾巴一扫掸开了蝎子,任螯肢死死夹扯下自己两条皮肉。 趁蝎子撞上罐壁未回过神,蝮蛇飞快张嘴吞下了蝎子,瞪着蛇瞳,仿佛示威一样沿着罐底大摇大摆地游弋了一圈。 蝮虿之争胜负已分,珈蓝实是未料到蝮蛇的绝地反击来得猝不及防,垂首叹了一口气,认输道:“婢子猜错了。” “不,你没有猜错。” 灵越噙着淡笑用竹篾逗弄蝮蛇,对上珈蓝疑惑的眼神,翻手之间竹篾掠过蝮蛇的七寸,溅落一线血痕,蛇身生生被削成了两截,化作锋刃的竹篾上沾着细碎血肉,断头残尾分崩离析,浓郁刺鼻的血腥味道蔓延开。 她嗅闻之后,不仅不觉得恶心,反倒精神抖擞,唇瓣勾起漂亮的弧度,眼底却充斥着森然残忍的冷漠,面上一派怡然自得,十分享受生杀予夺皆由心而发的感觉。 “这下子便如你所言,它们都不会赢了。” 灵越随手将瓦罐放置在一边,语声中染了丝丝愉悦,清亮明眸泛出虐杀过后志得意满的痛快之意,眼尾晕出浅浅的绯色,余光睇见珈蓝手上的宴帖,顺手拿了过来,阅罢一哂。 “如斯真心实意的盛情邀约,倒也不能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说话间,她把宴帖丢弃一旁,起身走到窗前,饶有兴致地远眺赏景,眸色渐渐的裹挟了丝缕捉摸不透的阴晦,像雾气般弥漫,嘴角笑意已是杳然无踪。 和风容与,烟霭迢递,清明渠上烟波浩渺,飞鸟振翅掠过水天一色的背景,落下婉转啼鸣。 远处桨声汩汩,一艘画舫破开了水面薄雾,悠悠漾起层层波澜,锦缆牙樯,珠帘绣柱,朱漆重彩,精美豪华非同一般。 舫上,琵琶管弦之音绵绵不绝,一群罗裙飘飘的伎人踩着拍子舒展柔软身姿,舞出婀娜曼妙。 锦袍玉带的俊俏郎君端起燕几上的酒杯浅浅啜了一口,目光悄然从花枝招展的伎人身上挪到了对面少女瓷白的脸上,晃了晃手中酒杯,眼中带着些若有所思。 这位窦小娘子正襟危坐,专心欣赏着舞蹈,模样俨然便是来赴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小宴,丝毫看不出来羞赧动怒的神色。 要知道,他送去的宴帖里可是提及了绣凌霄花的小衣和香囊,虽然字里行间斟酌措辞,但是出现了这两样物什,便意味着是逼迫和威胁她前来赴约,建立在不单纯的层面上,任谁都不会舒服。 更奇怪的是,窦小娘子将使女尽数留在了岸上,只身入了他的画舫…… 因此,启珩看向灵越的眼光中多了些意味深长。 灵越注意到对面投来的直白视线,居然毫无芥蒂地回之款款一笑,滟滟唇色如三月春花,鲜妍俏丽,发间的珍珠步摇也跟着晃了一晃。 晓得那位渤海国二王子喜爱好颜色,她今日赴约前特意精心妆扮过一番,描眉扑粉,腮上晕了胭脂,择了一袭绛色大袖衫织金诃子裙,衬得容色明艳动人,大大削减了病弱之气。 作为被邀来的客人,灵越很有宾主尽欢的自觉性,素手执起酒杯,在半空中遥遥向启珩一敬,待得嘴唇碰到杯中酒,她明显愣了一下,濡湿的唇瓣间充满了香茅饮的味道。 给她的竟不是酒水…… 今下时兴喝四时饮,香茅饮乃其中之一。 恰如其名,四时谓之春夏秋冬,每一季皆饮的不同,春之饮多以清爽为主,夏之饮以甜润为主,秋之饮以瓜果为主,冬之饮以补身功效为主。 看来二王子倒很是体贴,探明了她拖着这副病躯素日饮馔上的忌口甚繁,目光四下一扫,就连案上预备的馔肴都是符合她口味的清淡菜色,委实下了不少工夫钻研。 灵越神色如常的一饮而尽,就将酒杯放置一旁,挡了使女要再斟的动作。 未几,门外有使女捧着珍馐美馔鱼贯涌入席间,与伎人衣影交错间婉转曲调蓦地一滞,继而铮然作响。 变故只在一息之间,斜刺里兀然闪出一片凛凛冷光,那些伎人盈盈带笑的面容霎那间变得阴狠可怖,旋跳而起,招展的衣袖中挥出一柄冰锐的寒意,足尖轻盈一掠,眨眼的工夫周围便涌现数把匕首直刺向启珩。 眼见利刃逼近,启珩面不改色地掷出酒杯打偏了匕首,左手一拍面前的燕几,浑厚内力震得盘盏飞起击向围拢而来的刺客。 他一个纵身跃起,抬腿踢翻了两名刺客,手往腰间摸索,顷刻间自躞蹀带中抽出一柄软剑,正面迎击刺客。 画舫上惊叫不绝,伺候在侧的使女吓得纷纷逃散,灵越被身畔的布馔使女拱了一个趔趄,双手撑着燕几再抬首的时候就见使女已被一个伎人当胸穿过一柄剑,血花四溅,身体软趴趴倒在了地上。 花一样的女子死不瞑目…… 当下形势,她看明白了。 刺客的目标不光是杀启珩,画舫上的任何人他们都不会放过。 十余名刺客正合力围剿启珩,他身边只带了四个会武的随扈,固然是顶尖高手,可是遇见同样顶尖的刺客,不免左支右拙,颓势渐显。 人在眼前一个个倒地,刀光剑影下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氍毹。 启珩在奋力拼杀着,玉冠斜散,袍带染血,血珠溅上眉目间,面孔冷硬如寒冰,眼神满是阴鸷,整个人沐浴在血里,浑身上下充满腾腾杀意,犹如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浑身煞气逼人。 他未料这群刺客武功之高,竟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折了自己三名随扈,更着恼的是他的体力也开始不支,掌中剑势显露迟滞。 刺客看出启珩的破绽,与同伴交换一个眼神,其中一人犹如鬼魅般绕到启珩背后进行偷袭。 匕首刺进血躯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启珩耳中,转头见到随扈用身体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击,砰然倒地没了生机。 他一时心中大恨,凭着一蓬翻涌的怒恨,身形如闪电,居然势如破竹,连斩数人于剑下。 可惜,形势依然不容乐观。 -------------------- 第157章 杀戮意 一片混乱之中, 刺客劫持了灵越相威胁。 启珩停下攻势,神情沉凝,目光紧锁着刺客, 死死地攥紧剑柄,强自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面容不敢流露出丝缕虚弱之相, 唯恐叫人看出自身端倪。 他执剑僵杵着在那处, 宛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咽喉,处在进退维谷之间。 匕首抵在白嫩的颈项间, 随时都有可能会割断细长的颈子,令佳人芳魂归天。 刺客见启珩停步不前, 晓得是拿捏住了他的软肋, 不无得意地开口:“奉劝二王子还是引颈待戮罢,省得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平白为了你而搭上一条性命。” 为了迫使启珩尽快下决心, 刺客眸中的狠戾一闪而过,压了压手腕, 锋刃顷刻在娇细颈子上割开了一条细长血痕。 灵越仰着雪白的脸颊,唇齿间溢出痛呼,双睫颤若秋风中的落叶, 泪珠子摇摇欲坠。 “王子如若执意抵抗下去,难保我不会手抖了结掉窦娘子。” 驭劫 第125节 刺客明晃晃的威胁和催促构成无形的压迫, 像张开的大网笼住启珩,他的眸色冷沉,如陷无尽漩涡,手中的剑也在此时重若千斤。 半晌, 启珩闲适地捞起衣袖擦了擦脸上沾染的血迹, 眼神淡淡瞟过被刺客挟持着的灵越, 梨花带雨的眼瞳透着楚楚可怜,像柔弱的蝶、华美的琉璃,最是能让人升起保护欲的姿态。 启珩目光漠然,那双桃花眼冷厉无情夹杂了朔风冰霜,仿佛是看一介无关紧要之人。 “哦,阁下请自便。” 刺客怔愣住,有些不可置信,原以为启珩会说些譬如放了她,你们要杀的人是我,勿要牵连旁人云云。 结果…… “此女要杀就杀要剐就剐,阁下请自便。” 启珩加重了语气,口吻有几分不耐烦,深深皱起眉,似乎对刺客磨磨蹭蹭还不动手表示不满。 闻得此等冷情之言,灵越泪如雨下,目光惊惶,深瞳堆砌凄楚,哀哀地凝望着启珩,单薄的身躯在瑟瑟发抖,希望破灭过后的灭顶失望几乎将她淹没。 看来手中的人质于启珩而言,不过是一颗无用的废子,刺客冷笑连连:“呵,这就是男人。”眼神嘲谑地注视着灵越,坦然表露出你选男人的眼光真差劲之意,嘴上冷嘲热讽道:“这辈子摊上如斯冷血无情的男人,你的命也够苦,愿你下辈子重新投个胎,远离这些败类。”说罢,挟持在灵越颈间的锋刃挨上皮肉,刺客寒着脸色,全无怜香惜玉之心,一不做二不休。 手起刀落,眨眼间温热血液迸射而出,殷红飞溅满地。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一颗人头骤然擦着绛色裙袂掉在了地面,骨碌碌地来回滚动,血液滴滴答答洒了一地,沾满黏腻鲜血的双手依稀可见秀美的骨节微微屈了屈,凌空弹出一线血痕。 启珩瞠圆眼睛,震惊不已,他身上本就受了伤加之心神又受到巨大冲击,眼下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一时像被抽干力气跌坐在地。 她竟……徒手拧下刺客的首级。 仿若感受到他惊愕的注视,灵越侧了侧头,刚哭泣过一场的娇容上留有清晰泪痕,她弯起嘴角绽放笑靥,像极了云销雨霁后的晴朗明媚,却又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前兆。 笑容背后隐含的寓意—— 是杀戮,令人不寒而栗。 随意扯来帷幔,潦草地擦了一擦满手鲜血,灵越向周围的刺客勾了勾手指,皓腕上的宝石镯子闪烁着熠熠光彩,绚丽且夺目。 她嫣然一笑,眸中含着点无辜之色,瞧上去全然是单纯无害的样子。 “你们谁先来呢?” 少女咬字软糯,温声细语,尾音恰如羽毛拂扫,使人的内心不由自主溢出浅浅的酥麻之感,至纯至媚在她的脸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染血时纯良如玉,染了血魅惑似妖。 若是换了个场景必定叫人想入非非,拜服于石榴裙下。 刺客们亲眼目睹了挟持着少女的同伴,被这个貌似柔弱不堪的少女趁隙亲手拧断了头颅,过程轻轻松松,于她而言犹如探囊取物一般。 悚然间意识到她才是真正的劲敌,纷纷握紧了匕首,立时弃了攻击对象启珩,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蓄势待发。 这副浩大阵仗看得灵越直蹙眉摇首,神色失望透顶,“原来你们要以多欺少。”她恹恹地垂下头,泄了气似的喃喃自语:“真的是很讨人厌呢。” 话音将落,刺客们只觉眼前有异彩闪过,接下来发生了一幕让他们都难以置信的事情。 因为他们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失去身体的掌控权,成为被人操控的傀儡,不由分说调转了匕首,开始与身畔的同伴相互拼杀,眼中赤红,弥漫无穷杀意,浑似遇见毕生死敌,刀刀入骨,削肉剔髓,临死之前不甘的咆哮充满无穷恨意。 如若说,画舫之前是温柔乡,现下就是无际炼狱。 自相残杀,无一幸免…… 精巧云履踏过地面的一具具尸体,辗转行至已然看傻眼的启珩跟前,绛色裙袂拂过面颊,弥散开清冷香气掩盖住了血腥味。 连杀十余人,彻底用鲜血抚平了内心的焦躁沉郁,灵越觉得无比神清气爽,双手每每沾血的时候,心底疯狂叫嚣的嗜血恶兽便得以满足,她才最舒服。 从七岁时亲睹过那一幕惨绝人寰的场景开始,这种病态且扭曲的心理不知不觉伴随她长大。 初初是一些小动物,悄悄满足了她隐秘的念头,而后则是不怀好意的歹人。 深夜,孤身一人外出,游走于荒野城郊,单薄美丽的少女总会吸引一些人的注意,黑暗处的人如影随形,他们笑得猖狂,以为手到擒来的猎物,反倒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那些人逐个倒下的时候,鲜血溅了她一身,滚烫犹有活力的生机转瞬枯萎消逝。 人生宛如昙花一现,短暂绽放,眨眼凋零。 她喜欢看,愿意看。 譬如眼下—— 委顿在她裙边的人,如果鲜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来又是什么样子,念头一起,产生了急于探索的动力。 蹲身轻轻挑起启珩的下颌,灵越效仿着弘福寺那夜在浴桶里他捏起自己下颌的样子,反复蹂躏,直到满意为止。 启珩无力施为,俨然沦落为她的掌中之物,一眼望进那双湛亮的眸子,瞧清楚内里有一株绮秀丽色开在了地狱黑暗的罪恶处,美丽外表包裹着剧毒的芯子,沾染者即死。 他知道,如果不做些什么,他也会死在这里。 蓦然察觉启珩的目光停滞在她身后,灵越饶有兴致地回首望去,嘴角衔着的恶劣笑容突然淡了淡,眼中混杂了些许失落。 他看的是一柄剑。 耳畔也似乎响起剑刃锵然飞插进木质屏风,宛若金裂玉碎的撞击之音。 是了,刺客要杀她之际,这位曾经调戏过她的二王子拼尽浑身力气朝着刺客掷出了软剑,剑锋割开刺客的脖颈,鲜血喷涌,她趁势拧断人头,不得不承认配合得还是挺默契。 看在这点上,灵越暂时敛了杀心,她言笑晏晏道:“你不想说点什么吗?”指尖攀上他俊挺的鼻梁,温柔摩挲,双瞳映着彼此,灼烫呼吸浅浅拂在面颊,眉梢眼角展露的魅惑丽态勾人夺魄。 美人几乎与他亲密无间,哪怕曾万花丛中过,启珩也难抑美色当前忍不住想采撷一瓣芬芳入彀,他攥紧了手指,心底漾起悸动的酥颤,咽了咽发干的喉咙,他的声音很低,蕴含沙哑。 “我救了你。” 纤纤玉指沿着下颌滑到了喉间,故意用不轻不重的力度刮了一刮凸起的喉结,她凝睇启珩面容浮起一层薄红,双目冒出炙热的光,露出了捉弄人后得逞的笑容,语声又娇又软:“嗯,所以——” 未尽之语吊起了启珩的全副心神,专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桃花眼有片刻迷惘失神。 “我会嫁予你,替你达成心愿。” 幽软细语不啻惑人的海妖吟唱摄心曲调,字字让人意动。 闻言,启珩睁大了眼,“心愿?” 打心底里觉得很是好笑,他的心愿她又怎知。 但是…… 忆及适才发生的诡异之事,他显得有些沉默,或许一直以来是他太过小瞧人,不曾辨出高人的庐山真面目。 在他眼中见到迟疑,灵越不愿再浪费口舌,索性直白挑明。 “渤海国王君之位,定入你怀。” 一盘珍馐捧至饥肠辘辘的旅人面前,本就饿红了眼,焉能不大快朵颐,但天上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掉馅饼,有来有往才是礼尚往来。 “你究竟想要什么?” 启珩定定瞧她,眼中亮起炙热之色。 与聪明人讲话就是轻松,灵越心情格外愉悦,抬手扶起了启珩,想要带他寻处干净地方坐一坐,孰知整个画舫没有一处未沾血的地方。 她不满地哼了声,打了个响指。 俄顷,但见一只巴掌大的灰色虫子慢吞吞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通身甲壳泛着油亮光泽,头顶支棱着一双黑黢黢的触须,冲着灵越的方向左摇右摆,仿佛是在兴高采烈的打招呼。 盯着这只长相奇丑的虫子,启珩的心情很是难以言喻。 -------------------- 启珩:呵,窦灵越不过是一介貌美且柔弱…… 灵越【徒手拧下刺客首级】:继续说呀。 启珩【木着脸】:瞧这一通嘎嘎乱杀,明明是武力值爆表的病娇疯批美人…… 灵越:好想把启珩也给嘎掉。 启珩:…… 第158章 互为棋 “喏, 立马解决掉这遍地尸首,速战速决,不许偷懒!” 灵越以命令的口吻吩咐那只丑虫子, 显然是其主人。 丑虫子晃了晃触须,快速爬到一具尸体旁, 探出触须, 三个吐纳间尸体便消融不见, 凡是它爬过的地面,全部的血迹也消弭于无形。 亲睹一切, 惊诧、震惊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启珩目前的心情,现今发生的事情大大超出了他所认知的范围。 等丑虫子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 灵越安顿启珩坐了下来, 换上笑脸,“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想要的是——”展开两根手指,指间稍稍分开晃了一晃, “两个人的性命。”语气轻快且舒缓,好像在说今儿天气极好,适合杀人玩。 “谁?” 启珩下意识拧眉, 仔细瞧了瞧她,谁能料到一个面若观音的小娘子, 竟然心如蛇蝎,开口便索命,好歹身为士族贵女动不动取人性命,言行着实让人不喜。 灵越眉眼含情, 捧着脸望他, 绛唇翕张:“我要利昭与雎夫人的性命。” 此言一出, 启珩眼神登时沉了下来,脸色几经变化,隐有发怒之兆,“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压抑的声音拼命克制着怒意,看得出来他非常生气。 也对,毕竟她口中的利昭乃是当今渤海国王君,他的父王。 雎夫人则是大王子的生母,利昭最宠爱的女人。 可是,她打定主意要取的性命,无人能阻。 “大逆不道?”灵越疑惑地歪了歪头,眼神古怪的打量着启珩,兀然唇角一扬,俏生生的脸儿露出哂笑,笑得花枝乱颤,捂着笑疼的小腹,揩了揩眼尾冒出的泪花,“利昭是你的阿耶不假,那他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话已至此,她也不吝大发善心一回,帮一帮这个小可怜儿。 “打从入长安以来,你经历过数次下毒和刺杀,不同的是其中有几次刺杀是真想取了你的性命,譬如这画舫的伎人。而另外几次刺杀则仅仅是想伤了你,譬如弘福寺那夜。” 她善意的一袭话宛若雷霆劈降,轰然震塌平静的表面。 启珩暗暗心惊,那张素来招蜂引蝶的俊容失去了飞扬神采,竭力维系着泰然自若的神色,死死压下惊诧与悚惧。 原来她早有筹谋,一切了如指掌。 初见,他以为她是即将入瓮的猎物。 现而今,全部颠倒。 真正的猎人往往会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他自以为是猎人掌控全局,突遭反将一军,成了旁人瓮中真真切切的猎物。 唔,有人慌了。 驭劫 第126节 对方眼中一瞬闪过的慌乱,自是未能逃过灵越的法眼。 她抬了抬下颌,方向正是丑虫子尚未清理干净的尸体,嗓音凉凉,“显而易见,有人想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亦有人想要你活着,但却是满怀仇恨的活着。王位只有一个,一山不容二虎,大王子乌奕视你这位弟弟如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想除之后快。” 话音落下,久久无回应,画舫上陷入沉寂。 灵越并不着急,踅身坐上罗汉榻,袖摆无意间拂到身边的茶瓯,细微磕碰的脆响吸引了她,冷眼睇着白瓷茶瓯,喉间陡然涌起一阵奇痒,不禁咳出声,死死掐紧掌心,调动真气平复了体内另一股紊乱的气息。 她病恹恹地垂眼,嫩白掌心中间显出一条奇异的红色纹路,散发着微芒。 顿时脸色微变,强制修炼禁术得到非比寻常的力量,所付出的代价太沉重,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沉思之间,她的目光转移至启珩的身上,渐渐生出不耐。 杀与不杀分隔两边,心中的天平略略向‘杀’字倾斜…… 风声渐疾,粼粼波滔卷着雪浪,交织成细细的呜咽,画舫破水徐行,惊起了一片翙翙之音,水鸟慌忙四散,一幅秋日好景平白无故变成了噩梦的开端。 乌奕一直觊觎着王位,启珩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知道。 彼时,乌奕之母雎夫人荣宠加身,拥有仅次于王后的地位,何等风光无限。 怎奈何终究是妾。 国中一班坚持正统嫡出之说的老臣,向来对乌奕不假辞色,因为他们不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所生的儿子登上王位。 庶出身份是乌奕的硬伤,而他也早早就明白了最大的阻碍便是王后的嫡子。 一旦能够除掉启珩,王位唾手可得,曾经明里暗里下过无数回黑手,启珩好几次身处危在旦夕的边缘,最后是侥幸躲了过去。 他必须找寻一位强有力的臂助,帮他扫清障碍。 然而,当下情形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牵一发而动全身,身处错综复杂的局势里面,貌似无关紧要的一小步,就会造成满盘皆输的下场。 这一招险棋该不该下,启珩犹豫了。 画舫内的尸体和血腥味渐次被丑虫子清理干净,它顶着黑黢黢的触须摇摇摆摆爬向罗汉榻,感觉就像是吃撑了的状态。 灵越嫌弃地掩了掩鼻子,裙下的云头锦履毫不留情踢向丑虫子,“滚开。” 刚从尸堆里钻出来,沾染了一股刺鼻难闻的恶心味道,还妄想近身。 丑虫子猝不及防被踢倒,就地滚了几滚,慢吞吞爬起后触须蔫蔫地耷拉下来,大抵是明白了主人心绪不佳,十分有眼色的贴着犄角旮旯一溜烟儿遁走。 尸体虽然已清干净,但画舫中几案翻倒盘盏碎了一地,酒液珍馐淌得到处都是,犹是一片狼藉样子。 食物的味道混在空气中,灵越不适地皱了皱鼻子,睨了睨不远处的褐彩云纹镂孔炉,自袖中掏出一粒乌漆麻黑的香丸,指尖对准香炉方向发力一弹。 ‘叮咚’地一声,香丸骨碌碌掉进炉孔。 接下来,该燃香。 只是…… 她着实犯懒,不乐意动弹,恹恹耷眼拨弄指尖的工夫,眼尾余光瞄见木桩子似杵着一动不动的启珩,蛾眉轻挑。 有现成的人不使唤,岂不浪费。 “喂,帮忙燃一下炉子。” 娇脆脆的嗓音灌入耳,如有魔力一般,启珩浑身上下窜过一阵酥痒,扰乱了他的思绪,注视着灵越单手支颐,笑吟吟递来的眼波,那股子怜香惜玉之情霎时塞满胸腔。 他一贯不忍拂逆美人之意。 启珩顺从地去燃香。 听话的男人最讨喜,灵越满意地颔首,蛾眉舒展出浅浅笑意,内心的杀意锐减,心境平和了一些,考虑到他依然未给准信儿,当即决定火上浇油,再添一把猛火。 “闻说,利昭与两位王子站在一处不像父子倒更像兄弟。” 启珩微顿,隔着香炉里升腾起的渺渺青烟,转眸睇着她。 看不出,她还挺热衷八卦。 佯装未觑见他眼中流转的异色,灵越掩口轻笑,自顾自言道:“世人皆晓得渤海王君利昭驻颜有术,相貌迄今与加冠之龄无异。传言利昭曾于行猎之际心怀慈悯放过了孕鹿,巧的是此鹿早生灵智对利昭感激不已便口吐人语致谢,又衔来两株仙草相赠,称食之能永葆容颜身躯不老。” 谈及这点,启珩敏锐的察觉到灵越的嗓音渐沉,神情间有一丝莫辨的阴晦,身为男人的直觉告诉他,其中必定另有内情。 “利昭深信不疑,服下仙草后深觉通体舒泰,百利而无一害,便将另一株仙草给了彼时伴王驾随行的雎夫人,数十年过去二人相貌未改分毫,用时间验证了此事的真伪。” 她虽是笑脸盈盈,但嘴角笑容稍显森冷,姣美眉目间涌上一丝邪戾之气,面色霎时阴鸷下来。 “你的父王得了此等机缘,加上长久以来已经习惯掌握至高无上的王权,又岂会轻易把王位传给两个王子。” “所以啊,他为了心中的宏图大业,派出刺客意在伤你,将祸水引至乌奕身上,让你去仇视报复,亲手操纵了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对两个儿子用尽手段,坐山观虎斗,目睹二人斗得两败俱伤,无暇他顾,便是正中他下怀。” 灵越撑着身子下了榻,袅袅婷婷挪着款款莲步,一身衣裙尽显肩窄腰细的窈窕身段儿。 她行至香炉跟前与启珩相对而立,伸出手抚上他面颊,缓缓摩挲,似无声无息地诱惑,泪莹莹的双眸像是蒙上一层纱,带着怜悯哀愁,妙丽的面容都为之黯淡下来,口中掷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你明明都知道这一切啊,却还是佯装不知,那么……”她的手指向下滑动,按住了启珩心房的位置,目光里有探究的意味,红唇贴在他颈侧,呵吐出如兰似麝的气息,缱绻耳语道:“这里究竟在图谋什么?” 一颗罩了黑布的心,里面裹藏的东西到底是何,真是叫人恨不能立时弄个清楚。 启珩玉面含笑,垂眸瞧着身前这个魅惑的妖精,喉结微微咽动,一把握住她的柔荑,桃花眼里泛起温柔的涟漪。 “待你我大婚之后,便悉数告知你。” 他居然同意了。 闻言,灵越抬起眼睫,翦水秋瞳滟滟生波,这么一双眼看着人时如含脉脉情思,汇成了一汪春水,令人很想沉醉在她的眼眸里。 识时务者为俊杰,灵越一向欣赏这类人,“既缔秦晋之盟,定然如鼓琴瑟。” 她笑颜如花,朱唇轻启:“那么中秋宫宴上我们再见,我未来的夫君。”尾音特意向上翘了翘,语气带着显见的戏谑意味。 ‘夫君’二字似乎是触动了启珩的心弦,他提了提嘴角,黝黑眼珠浮起一层虚虚的笑意,“爱妃静候佳音便好。” 闻‘爱妃’之昵称,灵越不置可否,颇为受用。 -------------------- 第159章 压力大 中秋宫宴, 年年有一项雷打不动的惯例,花好月圆夜帝后会赐婚于有情人,成全几对眷属。 届时, 启珩会主动奏请赐婚。 作为女方,灵越只需要秉持贵女的端庄典雅同启珩跪谢帝后圣恩, 领下赐婚诏敕与赏赐, 回府做好待嫁准备即可。 中秋宫宴如期来临, 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的顺利进行。 麟德殿内济济一堂,觥筹交错间启珩从席中站起向帝后执礼, 当着一众臣工贵戚的面儿禀明了求娶窦氏女之心,自陈爱慕之意。 如此大胆直白的倾诉衷肠, 倒是惹来不少在座贵女的艳羡, 依启珩的一副好皮囊,愿意嫁予他的贵女不在少数。 若不是顾忌渤海国王位之争至今形势不明朗, 怕贸然蹚了这趟浑水,沾染一身骚, 从而拖累了自己个儿和家人,此等如意郎君焉能轻易叫别的小娘子夺了去。 男方表明了真挚态度,帝后二人眼见窦定滔夫妇毫无异议, 一对小儿女又是郎有情妾有意,爽快赐了婚。 论身份, 启珩不光是渤海国二王子,更是清河大长公主之子,圣人正儿八经的表弟,且涉及两国联姻, 所以一定要给足双方的面子。 故而, 宫中颁下一道诏敕。 辞藻华丽, 一贯秉承了中书省草拟诏旨制敕的风格,宣诏内侍喋喋半晌,窦定滔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最后拣了重要的内容整理了一下。 因是两国联姻事关重大,兰陵窦氏阖族又是肱骨之臣,圣人特开太庙将灵越认作了御妹,敕封舞阳长公主,尊享汤沐邑,出嫁卤簿皆按照皇室公主之仪筹备,由经验丰富的礼部来全权操办。 这是圣人给予国之重臣窦定滔的一份心意,爱女嫁到千里迢迢的外邦,俨然与和亲无异。 此去经年,注定一辈子无法再相见。 是夜,窦府上下灯火通明,众奴仆皆在为即将出嫁的小娘子而不分昼夜的忙碌着。 窦定滔夫妇静坐主位之上,看着灵越弯折腰肢行下叩拜大礼,殷氏面露哀伤,内心分外不舍娇宠长大的女儿远嫁。 思及往后的日子里要想见女儿一面难如登天,作为一个母亲的殷氏便是一阵心如刀绞,泪眼朦胧地轻泣道:“地上寒气大,别着凉了,快起来罢!” 明烛高照,满堂熠熠,灵越噙着笑摇首,目光执着而坚定,紧接着以额触地,郑重的大礼行得一丝不苟。 “女儿不孝,即将远嫁,无法在二老身边尽孝,特来叩谢耶娘养育之恩。” 闻言,窦定滔冷下脸色,气不打一处来。 前路明明凶险万分,为何就不能独善其身,偏要去只身犯险? 性子又犟又倔,也不知究竟随了谁。 忽地一顿,窦定滔脑海里浮现出了故人身影,积攒的一腔恼怒倏然烟消云散了…… 也罢,有因必有果,加以干预又能如何,且随她去罢。 窦定滔目光严肃,神色有一丝无奈和寂然,凝睇女儿良久,陷入沉默境地,怅惘地叹了口气,拿出一块小玉牌放入灵越掌中。 “阿耶知道你的心意已决,便去罢。只是要记得受了委屈别不吭声,驻守海防的都是咱们窦家水军,在你的身后有十万人撑腰,不必惧怕任何人,一定要多写信回家。” 将可以号令窦家水军的玉牌交给了女儿,慈父之心可窥一斑,窦定滔给予的是一个父亲的所有。 灵越攥紧小玉牌,最终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女儿知道了。” 今年难…… 礼部很难…… 裘尚书更难…… 作为太后党的心腹,他的要职便是在每日朝会上狂怼保皇党臣工,偶尔怼一怼中立党臣工,以期用舌战打赢一场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本来冗长又琐碎的日子会这样一天天的平静过下去。 直到—— 相继迎来一对儿又一对儿的昏礼。 他堂堂礼部尚书深刻体会了一把何谓案牍之劳形! 前段时间,圣人为临江郡主和叶将军之子赐了婚,之后又恍然觉得毕竟是先帝敕封的郡主兼且是关陇欧阳氏嫡女,太后的表侄女。 无论如何也要给足面子和排场。 遂,大掌一拍,下诏旨交代给礼部全力筹备婚事,不得有误。 裘尚书捏着鼻子认了。 反正礼部人手多,咱不怕! 驭劫 第127节 按流程,派遣专人全程跟随,掌握细节,日日呈报进展。 随之,礼部又迎来襄阳长公主的昏礼。 本朝唯一的金枝玉叶出降,裘尚书又岂敢怠慢,铆足了劲儿去筹备。 他亲自核对商榷细枝末节,任劳任怨,希冀凭着这场昏礼能在圣人太后和长公主面前博得称赞,让官途亨通,更上一层楼。 追求完美固然极好,可是能调派的人手变少,他不由得把主意打到了负责临江郡主昏礼的下属身上,动过数次抽回人手的心思,奈何他有贼心没贼胆,万一开罪了镇国公和叶将军,少不得被穿小鞋。 思索再三,裘尚书决定带领礼部上下集体熬夜…… 这一熬,便熬了足足月余。 贵主出降,驸马是新科武状元,出身于武林世家,昏礼上需要宴请的宾客方面自然而然涌现了很多问题,他派下属去秦家协调解决,结果人是哭着回来的。 下属涕泗横流表示,就算是打死他,也肯不去和驸马之妹协调宾客问题了。 裘尚书不信邪,接二连三派人去,个个儿铩羽而归。 迫于无奈,他放下身段亲自出马…… 最后,是哭丧着脸回来。 见识过驸马之妹的厉害,他有点看淡了人世,心灰意冷的表示关于昏礼上要宴请的武林人士,秦家乐意请谁便请谁,自己个儿拿捏着分寸罢。 后来,他听闻昏礼上负责款待女眷的永王妃,叫一干武林人士的女眷弄得欲哭无泪之时,心底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经此一事,裘尚书摸着有点秃的后脑勺,哀愁不已。 有惊无险的办完了长公主昏礼,圣人的昏礼也赶巧紧随而至。 裘尚书强笑着捏着鼻子认了。 虽说,圣人的大婚典仪交由礼部和太常寺共同筹备,但他并不放心。 原因无他,太常寺卿乃保皇党。 裘尚书生怕太常寺弄出幺蛾子,绊了事情的进度,同时为了给太后一个满意交代,他将所有事情大包大揽了下来,压根儿不给太常寺插手的机会。 太常寺卿十分开心。 无事缠身,月俸照领,一旦出了问题往礼部身上推准没错,简直不要太好。 清楚了利弊,太常寺卿乐得清闲,便悠然旁观礼部的一干人夙兴夜寐,顶着乌青眼眶子日以继夜的集体奋战在筹备典仪上。 上朝的时候,太常寺卿留意到裘尚书的后脑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秃了一块,目光灼灼盯着锃亮的部分,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险些发笑。 等到散了朝会,太常寺卿特意追到裘尚书身边,有意无意展露出自己浓密的头发,眼含挑衅之意。 果不其然,裘尚书露出了嫉妒愤恨的目光,把朝笏捏得咯吱作响。 这老匹夫杀人诛心啊! 裘尚书辛苦筹备典仪,为之付出了秃顶的代价,本来以为十拿九稳,孰知一波三折,历经风浪。 圣人挑完刺儿,太后又挑刺儿,保皇党同中立党的臣工也跑来阴阳怪气的挑刺儿,让他在有生之年受尽夹板气。 裘尚书克制着满腔憋屈,强颜欢笑给圣人与万皇后办了一场完美昏礼,含泪摸着又秃了一大块的天灵盖,直接告了病假,回府求医寻生发秘诀。 将将休息两日,圣人就火急火燎急召他回礼部,加紧筹备渤海国二王子与舞阳长公主的昏礼,并言明要在最短的时日内,筹办出一场具备大应和渤海国鲜明特色的昏礼。 裘尚书嘴角发着抖,双手颤巍巍接下诏敕。 他心里头那个气啊。 渤海国又不是没有女子,怎么这位二王子非要千里迢迢跑到大应来娶妻? 还一眼相中了窦定滔之女,执意要在长安办昏礼,为什么不回上京龙泉府办? 还是渤海国一穷二白,连一场王室昏礼都办不起了? 诏旨难违,裘尚书强压下来自灵魂深处的三连问,同下属倒一倒苦水,举着镜子数稀疏的头发,咬牙认了。 不就是头发吗…… 大不了他不要就是了。 日后还更容易分辨哪些是礼部官员—— 头秃的全是! 一举两得! 索性破罐子破摔,裘尚书下了不要头发的狠心,勒令礼部上下拿出筹备圣人昏礼的精神头,来筹备这次的昏礼。 是以,当大朝会来临,众臣工望着裘尚书幞头下盖也盖不住的光头,互递眼风兴奋交流。 行啊,出家不用剃度了,忒省事。 太常寺卿笑眯眯旁观。 等回府之后,当即派人找了一顶假发,贴心地送去了尚书府,并写了信笺,告诉裘尚书秃头的好处,至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不用燃烛火照亮。 大大省钱了! 九月初三,乃钦天监择选的吉日。 经裘尚书及礼部上下呕心沥血的筹备,二王子与舞阳长公主的昏礼场面铺得极盛大,办得有声有色,独具一格。 -------------------- 裘尚书:工作压力大,抗压能力还必须强,这反派真不好当…… 太常寺卿:啧,秃了 裘尚书:哦,秃了咋的,我秃我自豪,你个摸鱼大师,闭麦吧! 第160章 婚约成 九月初三, 乃钦天监择选的吉日。 经裘尚书及礼部上下呕心沥血的筹备,二王子与舞阳长公主的昏礼场面铺得极盛大,办得有声有色, 独具一格。 昏礼地点定在圣人钦赐的宅邸—— 胜业坊,赫山别苑。 之所以选择此处, 盖因长安城内并未设有渤海国的正式官邸。 如果放在礼宾院举行昏礼, 场地、人员等方面会有诸多限制, 带来很多不便。 一时之间要另寻别处的话,时间上太紧张, 寻到的宅邸怕不会称心如意,且排场方面也定会大打折扣。 圣人了解到难处后, 挥挥手送出赫山别苑, 解了众人的燃眉之急。 赫山别苑属圣人私产,苑中建筑鳞次栉比, 华丽程度堪比行宫。 成婚当日,受邀参宴的臣工使节络绎不绝, 切实感受到了充满渤海国特色兼且具有大应极致奢华风格的浩大排场。 昏礼的开场,首先由渤海国伎人献上一支祈福舞。 六名身着玄色银纹服裳的妙龄少女分别手持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玉璜六器。 循古礼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 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 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礼天地四方。 她们持着礼器,婆娑起舞, 郑重庄严的乐曲带着海东盛国的异域之风, 赋予整场昏礼悠远而神秘的色彩。 依照渤海王室的古老传统, 在祈福舞之后新人要进行祝颂仪式。 区别于大应繁琐复杂的仪式流程,渤海国的祝颂仪式新颖且朴素。 奴仆搬上早已备好的装有一对儿鸂鶒的竹笼,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儿打开笼子捧出鸂鶒。 司仪官邀新人上前取红绳分别系于两只鸂鶒脖颈处,亲自放归于池中,意喻双双对对,佳偶不离。 司仪官再邀新人跽坐下来,彼此互赠合欢树叶。 此叶昼开夜合,代表相亲相爱,有忠贞不渝之意,男女互赠意喻情深义重。 至此,渤海国的传统婚仪暂时告一段落。 接下来,司仪官又继续开始安排起大应的婚仪流程。 看着他手中冗长的流程单子,一对新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彼此瞠大的眼里清晰浮现出一抹难以置信之色,显然是被极大的震惊到了。 “不是说减少了部分婚仪流程吗?怎么还有如此多的步骤要走?” 有赖婚服袖摆又长又大,且灵越又是侧站,以扇遮面,将嗫嚅的嘴唇挡了个严严实实,宾客皆看不出她在说话。 “你问我?我一个渤海国人如何知晓?” 启珩纳罕不已。 天晓得大应的婚仪流程为何搞得那么磨磨唧唧。 莫不是等着让人来抢婚? 就离了个大谱嘛…… 一声低咳打断了新人的窃窃私语,负责导引的女官用略带不赞同的眼神瞥视二人。 当场被抓包的二人,佯装若无其事地噤了声。 抱怨归抱怨,昏礼必须继续举行。 圣人是卡着时间亲临祝贺,待一对新人礼成入青庐后,他旁敲侧击地告诫了想拽新郎拼酒的人,碍于天威震慑,一干拿着酒杯的宾客悻悻作鸟兽散,男女双方傧相也识相的不去打扰新人。 空茫苍穹繁星熠熠,划破沉沉浓黑,朗月银辉潺潺铺满庭院,单薄落叶交纵横陈,秋夜晚风打着旋儿敲击着窗棂,好像在催促着青庐里的人莫要辜负了当下的良辰美景。 织锦帷幔层层落下,轻掩住一室烛光,氤氲柔和的光影铺泄而下映照着一双璧人。 二人相对跽坐于燕几之后,新妇子一声不吭,手中握着青玉扇柄,洁白的丝绢扇面绣有宝相花纹遮挡住整张容颜。 灯下,美人如隔云端,娇色若隐若现。 新郎静坐了一会儿,一直不见她却扇,才恍然反应过来遗漏了一个重要步骤——吟却扇诗。 他站起身来,身材轩昂挺拔,一袭火红色婚服亮得灼人眼,极为合衬窄腰宽背,婚服是遵循了大应‘红男绿女’的规矩,上面绣的花纹则是渤海国王室的图腾——海浪。 汤汤海水奔涌不歇,浪花溅落复重来,恰似一代代的绵延传承。 启珩好看的侧脸噙着淡淡笑意,隽雅容颜好似美玉雕琢,清润之中又带着皎然的高彻,目光静静注视着新妇,眼底的欢欣如莲静绽。 驭劫 第128节 喜烛汩汩垂泪,油脂中飘散出清雅的泽兰子芳馨,镂银熏笼里也静静吞吐着袅袅香雾,逐渐熏暖了身与心。 幽深静夜,芳香乍袭,无声无息,恰是月下孤芳,悄然绽露美姿秀色。 如云秀发中砌着金冠宝簪,光芒灿灿灼人眼,云鬓下一片光洁雪滑的额,色如暮春梨花,额心勾勒着一朵嫣红花钿。 自然蛾眉,严妆曼丽,幽邃明眸之内水波横生,眼底闪动着熠熠烛光熏暖的笑意,扇面徐徐下移,露出一张恬静安然的容色。 吟罢却扇诗,新妇绽玉面。 “檀郎满意否?” 灯下美人微微一笑,唇线挑起姣好的弧度。 淡淡呢喃不经意间拨动心弦,启珩目光如炬,借着灯火端详灵越每一寸容颜,黑润眼珠盛满惊艳之色,舍不得挪开分毫。 胭脂水粉完美的遮盖了孱弱病容带来的苍白不足,两靥凝笑,添上娇娆的媚色,感觉不亚于是他亲手折来的一枝芳质丽色,坦然呈现眼前,由他任意赏玩。 念及‘赏玩’一词,他顿了顿,拉回了理智,复抬眼紧盯着灵越,炽烈之色稍稍褪去,转瞬否决掉可笑的念头。 她并非是一个能随随便便叫人‘赏玩’的小娘子。 “卿卿姱容修态,能娶到你为妇,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言罢,启珩觉得自己所言太过浮皮潦草,听不出夸赞的诚意,理该补缀稍许,但究竟要续些什么,实打实难住了他,游弋的目光慢慢凝在灵越的婚服上,眼里迸射出亮芒,他不自觉间脱口吟诵道:“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历来大应皇室公主出降所穿着的礼服乃是揄翟,仅次于袆衣。 揄翟按周礼规定为青色,用青色织锦衣料裁剪而成,饰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中衣为白色素纱,领口饰黼纹,蔽膝与下裳同色,装饰二行翚翟纹,庄重而华丽。 然,启珩的笑容极快泯然。 心念电转间,他惊觉说错了话,心底暗呼大意失荆州,懊悔之意狂涌上心头,神情变得懊丧不已,真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昏了头非挑了这句来吟。 适才,他所吟的乃《诗经·墉风》中描述齐僖公之女宣姜出嫁时所穿的华美揄翟礼服,表面看起来并无不妥,但实则全诗是借咏叹宣姜服饰容貌之盛美,反衬其丑恶内心和污秽行径,是实实在在的辛辣讽刺,充满贬意。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不及他出言补救,灵越启唇接续完最后一句诗,婉转的嗓音逐字轻吟,贝齿中流溢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踩在启珩紧绷的心弦上。 自诩风月老手的他不禁羞愧起来,暗骂自己个儿以前轻松拿捏女子的那股劲儿莫不是被狗吃掉了,当下面对灵越跟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似的。 他心内一番纠结,硬着头皮开口打破尴尬氛围,“对不住,我读书一向是囫囵吞枣,尤其是《诗经》中的各类篇章,明明只得了一知半解之悟便拿出来胡乱用,实在是无意冒犯于你。” “冒犯吗?”灵越反问他。 饶是在万花丛中浪个遍,启珩的花花肠子多到数不胜数的地步,一时之间也是哑口无言,她之所以反问,必然是存有不同的见解,此时此刻应该要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果不其然,启珩亮出一派虚心求教的谦恭姿态,灵越微冷的面色稍稍缓和,和和气气与他说道。 “《诗经》中这一段是先人讽刺卫宣公夫人宣姜荒淫,字字句句在指摘她失事君子之道,更有旧朝宗室给她安上一项‘五世不宁,乱由姜起’的大罪。把全部罪责推给了宣姜一介女子,死后还要承受后世的唾骂,那群自诩君子满口奉行君子之道的人,做的事却极尽假仁假义,恶劣至极。” 尾音未落,她冷笑起来,笑声里尽是讥嘲,“卫宣公秉性淫嬖无道与父亲的姬妾夷姜私通,生下儿子公子伋立为太子,为他迎娶了齐国的公主。可是听到使者说齐女貌美,淫心大起,遣太子伋出使,迫不及待的就在迎亲路上筑台纳媳,替儿子入了洞房。” 讲到此处,她语声变得有些许苍凉,含着面对不公世道却无力反抗的深深痛恨,替可怜的宣姜声色俱厉地控诉着:“宣姜独身一人在异国他乡,身边的随扈纵使有心救她出险境,却也是有心无力。一旦轻举妄动或许会燃起战火,齐卫边境的百姓又该何去何从,重重困难致使裹足不前,宣姜身负联姻重任不得不含泪咽下苦楚接受现实。” “她心怀百姓忍受屈辱顺从了卫宣公,在别人眼中却成了错误,她不该有貌美姿容惑得卫宣公做出父夺子妻的恶行。便是宣姜的父亲知晓木已成舟之后,心系的依旧是国家利益,两国联姻牵涉甚广,卫宣公有很多儿子,纵然太子伋是未来的继承人,那么他就当真能顺利继位吗?反观卫宣公允诺会立宣姜为王后,齐僖公思虑再三,终是接纳了这个女婿,他和卫宣公本是平起平坐的地位,一下子变成了翁婿,好处只多不少。” 灵越垂下眼睫,发出叹息:“从始至终,他们从未考虑过宣姜的感受,包括太子伋……” “太子伋遵从父命另娶贵女,生生忍下妻被父夺的屈辱,他懦弱又明智,知晓用一个女子换来的是父亲的歉疚,能够稳固他的储位,何乐而不为呢?” 启珩颔首,表示赞成。 确实,储位远比一个女子重要的多。 他曾想过,倘使自己是太子伋,大抵也会向储位屈服,放弃宣姜。 无疑是清醒且理智,能分清利弊得失,亦是最残忍的。 -------------------- 鸂鶒(xi chi):水鸟名,形大于鸳鸯,而多紫色,好并游,俗称紫鸳鸯。 第161章 吐真言 “卫宣公与宣姜生下了公子寿和公子朔, 太子伋的生母夷姜因此失宠,愤恨之下自缢身亡。他们都说是宣姜逼死了夷姜,还说宣姜为了争权夺势与公子朔合谋诬陷太子伋, 致使卫宣公厌恶太子伋派其出使齐国,令匪徒埋伏在边境莘地伺机刺杀。” 她目中流露出深恶痛绝的厌恨, 不无讽刺道:“世人皆道人心叵测以致世事之无常, 我很好奇一点, 如果角色对换旁观者成为了局中人,那些人还会说出人心叵测吗?” 来自灵越的诘问, 最终由她自己给出笃定的答案。 “我敢断定,不会!” “胜者为王, 败者为寇, 从古至今无人愿当阶下之囚,所以事事都要绞尽脑汁去筹谋, 当双手紧握住权力的时候,外界再多的质疑声也将不复存在。一个女人不爱丈夫极有可能, 但是不可能不爱子女,储位已定,宣姜担忧自己和儿子的前途乃人之常情, 一个母亲为儿子尽心谋划,没有任何错。” 夜风呼啸声猎猎, 大力摩挲树枝抖弄起阵阵扰人的喧噪,张牙舞爪的枝影交横,奋力张扬着可怖的模样。 灵越不闻耳中外界传来的纷扰,轻轻抚着袖上的花纹, 眼瞳浸满暗色, 周身无端生出森冷寒意。 “换我是宣姜的话, 绝对不会放任太子伋在自己眼皮底下活了十多年,他早该尸骨无存。” 她的话固然冷血无情,换种角度看,何尝不是绝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心地善良的公子寿不忍兄长枉死,赶去告知真相,然而太子伋已经心灰意冷,想遂了父亲的心愿。公子寿见他决意如此,只能用酒灌醉兄长,替兄赴死,太子伋醒来后匆匆追赶却为时已晚,看着弟弟的尸体,他对匪徒表明了身份,匪徒将他一并杀死。” 她顿了一顿,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对太子伋做出的愚蠢行径感到异常可笑,陡然冷嗤出声:“此番蠢到一处的兄弟二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二子死后,卫宣公不久便病逝,公子朔即位,称卫惠公。他即位月余国内发生政变,无奈逃亡至母亲的娘家齐国,请求舅舅——齐襄公出兵助自己夺取政权。齐襄公立即派使节赶往卫国交涉,提出让宣姜改嫁给太子伋的同母弟弟公子顽,卫国自然不敢得罪强大的齐国,便答应了下来,卫惠公有求于齐襄公也只好首肯这桩荒唐的婚事。” “于是,宣姜下嫁给了公子顽,本以为又是一场稳固齐卫邦交的政治联姻,孰知二人婚后琴瑟和鸣,俨然是一对佳偶,并生了三男二女,留诗于后世。眼看兄长和生母宣姜幸福美满,卫惠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难抑愤懑写下《鹑之奔奔》,以雌雄鹑鹊相交反兴他们的行径。” 说到底,卫惠公是个拎不清的,讽刺亲母,实乃古今第一人也。 对于卫惠公明显失智的行为,灵越满面嫌恶,眼中透着砭骨的冷寒,“宣姜算是白生了卫惠公这个不孝子,要是早知有这么个儿子,估计宣姜一早便把他掐死在襁褓里,省得来写诗作妖恶心她。” “整个故事的伊始残缺而悲凉,过程一波三折,好在终归还了她一个圆满的结尾,子孙绕膝,无恙而终。” 她静静沉吟,烛火之下的姣好眉目透着柔软之色。 启珩看得怔住,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斯温柔泰然的神情,思绪跟着她的话飘远,下意识说道:“宣姜生前身后都不该背负着骂名,她何其无辜,奈何自古君王皆不能言之错,史书上笔墨渲染处把全部的错归咎给红颜祸水,殊不知真正的罪恶源泉是人心的贪婪欲望。” 灵越讶异他居然会主动接茬儿评价宣姜,一下子引发了她的谈兴,“你说,宣姜到底有否真心倾慕过太子伋?” 哎,算是问对人了。 这个问题摆明是白给启珩的送分题,他心中一喜,男女情爱之事于他而言信手拈来,却为了让灵越对自己有所改观,认真且仔细地想了一想。 “史书上称,当太子伋和公子寿的死讯传来,宣姜悲愤昏死,醒来后写下了《诗经·二子乘舟》,里面记载着对太子伋和公子寿的思念。”他引《诗经》佐证,大大增添了可信度,末了长叹一声:“大抵是心生欢喜过的,奈何千帆过尽,终是有缘无分,不过好在浮生若梦,遗憾湮灭,幸有眼前人尚可怜取。” 经此点拨,灵越有所感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是,怎么都念上了《金刚经》? 启珩有点慌,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他素来不信神佛妖鬼那一套,关于这方面的经书亦是接触甚少,生怕灵越要继续恳谈,暴露他的短板,连忙清了清嗓子,施展出情场老手的本色。 “覆车之鉴历历在目,本王一定会珍惜爱妃的。” 呵,嘴上抹了蜜,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于哄女人一道上,启珩这厮果真是最在行,而且顺杆往上爬的能力亦非同一般。 睇了一眼他不老实的手,灵越似笑非笑与他深情款款的桃花眼对视。 玉漏犹滴,外间皎月已上梢头。 唔,对了,还有正事未办。 灵越收敛了心神,抽回手,腻味了陪他玩虚情假意的把戏。 幸亏松手了。 启珩松了一口气,扭过头飞快眨了眨酸涩的眼,再瞧一会儿怕是就要对眼了。 燕几上,玉盘金盏堆满寓意吉祥的干果,红木托盘中摆放着两只瓢,瓢柄末端连接着一条红绳,夫妻同饮一卺,寓意从此合为一体,永不分离,同甘共苦。 灵越执起案上的酒壶,取来托盘中的瓢,将酒液轻斟入瓢内,刹那间酒香溢散,她自己拿起一瓢,把另一只瓢递给了启珩,看着新郎还在发愣,迟迟未饮,不禁好笑的问道:“怎么?怕我下毒吗?” 启珩面带踌躇,“你身子不好,不宜饮酒,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言外有两层意思,第一是照顾女方病躯;第二则是双方皆因利益结合,有些琐碎规矩能省则省,不必认真。 “做戏就要做全套,同饮一卺,代表你我利益相连,密不可分,甘苦与共。” 她眼神蕴含笑意,唇边漾开一抹轻浅弧度,“当然了,你可以不喝。”言讫,玉颈微昂,仰首之间酒水顺喉而下,自顾自的饮尽。 见酒液丝毫不剩,启珩目光微闪,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扬起一贯的笑脸,“让佳人落寞独饮,并非君子所为。” 他不假思索地饮下了瓢中酒,面临过无数的阴谋算计,不得不对所有人和事都提防一二。 灵越含笑注视他一滴不剩的饮尽,状似无意抬起手往他面前一拂。 饮罢酒,启珩顿觉身畔袭来香风,鼻腔盈满沁甜,他迟缓地眨了眨眼,有几分泄了力般瘫软在案上,模样就像不胜酒力,半阖的眼眸闪烁着迷离之光,眼前佳人的面容犹如雾里看花,周遭一切瞬间变得寂静模糊。 “呀,醉了呢。” 伸手重重拍了拍启珩一副痴醉相的脸颊,灵越戏谑地笑了笑,提防之心终归太弱,此番饮下加了药的酒,便彻底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现在可以开始随心所欲的审问。 “还请二王子据实以告,你的心里究竟裹藏着何事,又在图谋什么。” 她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也断不会轻易去相信别人,启珩此人擅以轻浮浪荡为表蒙骗世人,与之结成同盟,便要扒干净他全部的秘密,做到了如指掌。 如若做不到,不如杀之,以免留后患。 被药物控制住的启珩虚阖着眼眸,神情浮现挣扎之色,踌躇着挤出三个字。 “不能说。” 嘴巴倒挺严丝合缝,显见心智之坚毅,灵越颇为意外,益发激起了想一窥究竟之心。 “放心大胆的说出来,我会帮你解决。” 她哄人的口吻又软又娇,仿佛裹缠着世间最甜美的蜜糖散发着芬芳,诱人主动道出心里深藏的秘密。 “帮我解决……”启珩拧眉,口中反复呢喃,似乎在思考可行性,奈何药效发作,混沌灵台聚拢着一团团稠密浆糊,他委实理不清思路,只知从蒙昧不清中千辛万苦觅得一丝光亮,凭着感觉努力伸手去抓住,囫囵地吐了口:“母后中了蛊毒。” “什么?”灵越蛾眉微蹙。 “父王给母后下了蛊毒。” 谈及至亲,启珩神色显现痛苦和愤懑,握紧双拳,颊侧微微鼓起,瞋目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一字一句充满无穷恨意。 “利昭枉为人夫,从始至终都在利用算计母后,他种下蛊毒控制母后,带来无尽的苦楚,他不能轻易的死掉,必须要解除母后的蛊毒,受尽折磨,才有资格去死。” 驭劫 第129节 启珩直呼父名,无疑是恨极了利昭,“为了增加夺取王位的砝码,利昭精心设计让母后嫁给了他,大婚后他显露出真面目,动辄殴打辱骂,像个疯子一般折磨母后。” 他的声音无比沉重低哑,犹如一头困兽,身躯拘在狭小的牢笼,内心却极其渴望得到光明和自由,希冀挣脱桎梏反击世间的所有阴暗面。 -------------------- 第162章 吴明国 “原来如此, 利昭竟是连发妻都不肯放过。” 灵越顿悟,难怪启珩会最终同意自己的要求,清河大长公主遭蛊毒迫害, 不得已受制于利昭,他为母亲的安危着想, 一直以来不敢轻举妄动, 却已然起了弑父之心。 之所以结盟, 只因良机已至。 青庐外冽风萧萧,落叶瑟瑟, 庐内一方天地暖意融融,错金银多枝灯长檠托擎着的烛火无风微晃, 烛影不胜柔弱的颤了一颤。 危险神不知鬼不觉的逼近, 察觉到不对劲时,诸事已迟。 洁白墙面上兀然多出一道影子, 紧紧覆在了另一道婀娜的影子上,依偎交叠, 沾染了缠绵的暧昧气息,吐息烙在颈侧。 灵越如坠冰窖,面色如雪, 脊背僵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指尖泛白紧绷,一切已经避无可避。 “你到底是谁?” 男人低沉的嗓音中蕴着一丝狠厉,完全没有醉后初醒的迷蒙困顿,电光火石之间灵越明白过来, 他未曾饮下酒, 故意佯装一派醉酒痴样来试探自己, 他所言均是假的! 好一出将计就计。 “知道了本王的秘密,那本王也要知道你的秘密,尚算公平不是吗?”启珩眸子湛湛有神,素常带笑的一双桃花眼陷入阴暗,漫不经心地垂眼打量着少女隐忍不发的面容,哼笑一声:“对了,本王自幼厌恶虫子,如果本王看到了什么的奇怪虫子出没,手上怕是没个轻重会伤及到爱妃。” 他没开玩笑。 强劲有力的臂膀禁锢住少女纤弱的身子,他的手毫不留情扼住了雪白颈子,如若再用些力气足以轻松拧断脖颈,就像当初她亲手拧下刺客的首级一样。 启珩善意地给怀中人提了个醒,“爱妃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 不加掩饰的威胁轻拂耳际,灵越眸色微暗,颈间越收越紧的压迫让她呼吸困难,渐渐喘不过气。 袖摆下的手松了松,她迫于无奈散去指间召唤的印诀,“王子此乃何意,莫非患了失忆症?”继而避重就轻,从容地应答问题:“我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子妃兰陵窦氏女,方才你还唤了我爱妃。” 启珩失笑。 行啊,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狡猾。 威胁行不通,攻心计或可一试。 钳制脖颈的力道遽尔松懈下来,死亡的压制消弭于无形,灵越得以解脱,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启珩改取怀柔之策,轻轻掰过灵越的身子,端详她的脸,桃花眼溢满伤情的落寞,惋惜地叹道:“太令人伤心了,原来爱妃的诚意就这么一丢丢,连句实话都不肯与我说,那你我的结盟又有何意义呢?”面对目露戒备的她,故作无奈地摊摊手,摇首嗟叹:“好可惜,本来还想告诉爱妃一些关于父王和雎夫人的重要事情,眼下看来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 灵越冷冷盯着启珩沉默了一会儿,乌亮眼瞳蓄满浓稠阴郁,化不开坚不可摧的寒冷,磅礴杀意猛烈翻涌一息,恍然间似受到什么影响,乍然重归平静,抿起嘴角。 “王子不去行商简直大材小用,依照您的性子做生意必定亏不了本。” 她清楚,当下自己再做什么举动也终归徒劳无功。 遂,不咸不淡地刺了启珩一句,想给这厮添堵。 “客气,客气!我也觉得自己有做奸商的潜质。” 启珩美滋滋地作下一揖,言语十分谦逊,甚是不在意脸皮这等身外之物。 灵越明显噎住,“巧舌如簧,厚颜无耻。” 对此,启珩权当夸奖,一笑置之,眼神直勾勾落在她身上,耐心等待着转回正题。 这厮显然大有不探明自己底细便不罢休的意思。 灵越思虑俄顷,决定顺遂了他的心愿,不再遮遮掩掩,一味去隐藏。 “王子应曾听过‘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重重宫门迎着朝阳次第打开,万国使节不远千里纷纷入长安献物,朝拜天可汗。在数不胜数的朝贡使节里有一名使节来自距东海数万里之外的国度,名曰——吴明国。” 闻悉国名,启珩冥思苦想许久,神情流露出一丝迷茫之色,恕他真没听过吴明国。 看懂他纠结欲问的神情,灵越气闷,耐着性子道:“吴明国乃是一方小国,人口千余,不足为外人道也。”语罢,皱着眉,嫌弃地瞅了瞅启珩,光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脑子里面的水声‘咣当咣当’乱响。 “吴明国宜五谷,多珍玉,礼乐仁义,男女皆平等,无剽劫,人寿二百岁。俗尚神仙术,一岁之内,乘云驾鹤者,往往有之。常望黄气如车盖,知中国土德王,王君遣王女为使节进献珍宝常燃鼎与鸾蜂蜜。天可汗得之大喜,视吴明国为兄弟之邦,曾同吴明王女把酒言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天可汗奉吴明王女为座上宾,特派遣朝中一位精通文学、经术的翰林陪同王女游长安,代天可汗一尽地主之谊。” 哦,一男一女,必然有故事发生。 听到兴头上,启珩纠结的眉宇一点点舒展开,捞起燕几上的枣子,边嚼边聆听故事发展,又发觉自己不该冷落了佳人,殷勤地抓着一捧枣子递给她。 “情窦欲开先自窒,心里已净弗须锄。”灵越眼也不抬,径直无视了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正应和了《诗经·野有蔓草》,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嗯,不出所料。” 启珩挑了挑眉,往口中丢了一颗枣。 他的嘴可真碎。 灵越长吐出一口气,烦躁地剜去一个眼刀子,料想这厮会有所收敛,岂知竟得来一张嬉皮笑脸,立马绷紧脸不再看他。 “窈窕淑女正是情窦渐开之际,与青年才俊一见钟情,那位翰林亦对王女痴心不悔,月老祠前二人同许连枝共冢之愿。” “嗯,两情相悦。”启珩欣慰一笑。 对方胡乱插话,令她满腔火气无处倾泻,只能发狠似抓紧了手边的瓢柄,遏制着心中积蓄起的躁意,敦促自己恢复冷静。 “翰林舍官身弃仕途离家族,毅然随王女远赴吴明国做一对神仙眷侣。两年之后吴明国主病逝,王女即位国主,那位翰林成了王女唯一的王夫,辅佐王女治理国家,羡煞众人的鸳鸯侣在次年诞下一女,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着安乐太平的日子。” “嗯,幸福美满。”启珩听得拊掌称颂,眼珠微动,紧接着话锋一转,“依照话本子里的戏码,接下来应该迎来了故事的高潮。”目光扫过灵越掌中的瓢柄在用力下渐渐变形,他沉下眉眼,收敛了嬉笑。 夜里天气多变,先前当空挂着一轮皎月,眼下却涌来大朵铅云密密匝匝的盖住月光,几颗星子孤零零散发着微弱的光,天地万物坐拥在一派无边晦暗里。 “直到迎来小王女七岁生辰的那日,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覆灭了全部的美好。” 外面有淅沥小雨坠下,吹得叶落纷纷,跌入泥泞。 ‘咔嚓’一声,微微发颤的手掌下堆着捏碎的瓢柄残骸,裂痕似蛛网遍布其上,灵越的眼中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苍凉至极,像是会随时寂灭。 “国破家亡,付之一炬,处处皆是尸山火海,无一活口,可怜焦土,世间再无吴明国。” 不复悦耳的声音吐出的每个字都嘶哑得不像话,嗓中如咽石块,将喉咙硌得生疼,口腔里弥漫开丝丝血腥味,滞涩的语句似利刃,字字都在泣血。 回忆勾扯着神经,带来可怖的残忍一下下鞭笞,灵越承受着剧烈疼痛,眼眸蒙上阴霾,暗沉得透不出一线光亮,攒簇着濒临破灭之前的风暴。 “唯有小王女,被父母的心腹早先藏起的她顽强活了下来,后来被人救走,送回了大应的伯父府中,顶替了伯父夭折女儿的身份,自此以堂妹的名字存活于世。” 启珩一颗心高高吊起,他怎么也没料到,居然会闻得惊天秘密,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我的父亲叫窦行舟是如今兰陵窦氏家主窦定滔的胞弟,亦是那个放弃了大好前程抛弃家族的悖逆子。他随我的母亲到了吴明国之后,摒弃窦姓,更不再与人谈及往事,所以无人知晓他的真实来历,国中上下皆认为他只是一个得到王女青睐的普通人而已。” “也正是因此,我才能捡回一条命,回到伯父的府中有枝可依,以窦灵越的名字藏于深闺之中日日修炼术法,盼着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她看着启珩,蓦然讥笑出声:“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雎夫人和利昭。” 明明内心已经歇斯底里,爆发出无尽的恨意,面容上却像戴了一张假面,完美的掩藏种种情绪。 灵越其实早已介于疯狂的病态当中,但是她会掩饰,戴着正常人的面具以弱者姿态设下陷阱,引诱着看中的猎物一步步循着她的脚步跌落陷阱,出其不意的扼住猎物咽喉,观赏够了垂死挣扎的丑态,再亲手拧断脖颈,了结生机。 一蓬蓬鲜血飞溅,浇弱燎原之火焚烧的态势,神奇的抚慰了暴躁疯狂的情绪,殊不知滚烫鲜血尽数落入那头盘踞心灵深处的嗜血恶兽口中。 以血精细喂养,恶兽终于餍足,继续等待下一餐的到来。 -------------------- 第163章 小王女 启珩简直难以想象年幼的灵越亲眼目睹双亲惨死, 王宫陷入火海,子民被屠戮,该是何等的痛彻心扉。 他抿紧着唇角, 内心不禁生出怜悯之情,想要伸出手安慰灵越, 将将伸到她面前, 就被她一巴掌无情挥开。 揉着打红的手背, 他苦笑连连,真是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 灵越勾唇,怪异的笑容渐渐扩大, 笑得肩头轻颤, 双眸凝聚着一抹猩红,藏着癫狂。 “什么行猎之际心怀慈悯放过孕鹿, 得来鹿衔仙草以报恩,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胡诌的瞎话。” 火, 到处都是火—— 火和血,浸红了月亮。 “我永远都忘不掉生辰那日,利昭带领死士攻破王宫的大门一路杀进主殿, 将王宫所有人绑在大殿之上,死士持着刀一个接一个的斩杀示众, 逼迫着母亲交出王室的仙术秘籍。” 众人的悲嚎充斥耳膜,灵越睁大了眼,模糊的眼前是一幕幕的旧日之景,她死死咬着唇瓣, 克制不住浑身的颤抖。 他们是疯子! 单单杀人很无趣, 死士又从人群里拎出一名漂亮的宫娥, 将她丢在地上…… 有好多人狞笑着压了上去撕扯她的衣裳,碎布掉了一地,刺耳惨叫从高亢至嘶哑及至没了声息。 一边杀人,一边蹂躏,地狱的恶鬼哈哈大笑着实施暴行,处处是罪恶,是痛苦的炼狱,血的味道交杂着古怪气味刺激得许多人当场作呕。 利昭在猖狂大笑。 “母亲无法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惨遭屠戮,她交出了秘籍期望换得止戈,却低估了利昭的狠心。他怕母亲会上书大应求来援兵反制渤海国,所以命令死士将一罐罐火油泼向王宫的每个角落,纵火焚烧,连绵的火海吞噬了无数生灵,国中子民哀嚎震天,换不回一点怜悯。” 那一夜,恢宏的王宫成为了一座巨大熔炉,无边无际的火海在疯狂蔓延,梁木轰然坍塌,琉璃瓦碎落成渣。 幸存的人被围困于火中,惊恐嚎叫响彻云霄,包裹着火焰的躯体挣扎扭曲,像是一场献祭之舞,以付出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火海之外,我母亲的表妹亲眼目睹这一切,居然畅快大笑,投入利昭的怀中。是她……她当了细作出卖吴明国,在国中的水源地投入狼花毒压制了所有人的术法,同利昭里应外合,意在只传王室嫡系的仙术秘籍。” “母亲从未苛待过那个年幼就丧失双亲寄居王宫的表妹,没想到许以无限尊荣,都养不熟这个白眼狼。” 获悉前因后果,启珩已从震惊中恢复平静,“所以,你那么恨雎夫人。” 灵越指着自己的心口笑了,“我这里全是恨,装得满满当当。” 她的眼睛很黑,黑到如临深渊绝境,不见丝毫光亮。 那时她真的不明白,为何过一个生辰会变成这副样子。 屏风外,死士到处搜查着小王女的踪迹,离榻侧狭小一隅的藏身之处愈来愈近。 风助火势,一路燃进殿内,火舌舔上织金帷幔,一块燃着的布料直直坠落,背脊处乍然袭来的灼烧,疼得无以复加。 驭劫 第130节 她战栗着张口咬住怀中的布娃娃,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鼻尖闻到焦肉的味道。 年幼的她忍着剧痛,最后看了一眼殿中至亲的尸首,掩紧口鼻拼命逃窜,分不清脚下曾绊倒在谁的尸体上,记不得流着泪从血泊里爬起过多少回。 印象里只有火海照亮天上的一轮孤月,她抱着娃娃避进花丛间,躲在尸体下,藏在幽暗的假山背后,拼了命跑在王宫迂回的长廊上。 除了溅染鲜血的花草,还有成堆的尸体,身后死士不紧不慢地脚步声和谈笑声交织入耳。 高高在上的小王女,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被死士逗猫逗狗一般戏弄着,他们冷漠的观赏猎物濒死之际的徒劳挣扎。 她一路跑啊,跑啊…… 盼望着能有人来拯救她。 母亲给她缝制的娃娃被丢在了逃跑时的路上,她想要搏得一线生机,推开一扇小门,寻到里间最靠近墙壁置放着的一个大瓮,她推开木盖跳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挪正木盖,死死捂紧嘴巴,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 四面漆黑包裹着小小身躯,她的眼泪和汗水止不住的流,紧闭的双眼在颤抖,祈祷着有一丝希望能够降临拯救她。 她以前总爱和阿耶玩捉迷藏,躲进堆满杂物的阴暗房间,等阿耶笑着认输后,她兴高采烈的跳出来跑去告诉阿娘。 阿耶好笨,阿耶输了。 每一次玩捉迷藏,阿耶都是故意让着她,讨她开心,但是这次不会再有人让着她了。 头顶有一缕光照射进漆黑的大瓮,她抬头看见了死士手中滴着血的寒刀。 还是输了。 刀上的寒光并不是她心中希冀的光。 或许,很快就能见到阿耶阿娘了。 她不再哭泣,心里得到奇异的宁静。 真是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感到惧怕,不会胆怯,因为阿耶阿娘会护着她,会赶跑那些坏人。 望着寒刀挥下,她听见了利刃捅进血肉的声响,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并未来袭,死士在她的目光里直挺挺倒下,面上还有残存着惊愕的表情。 大长老抽回了冷剑,剑尖滴落下的血洒在了她的面庞。 很热,热到极致又变成一片冰冷。 殷红的颜色,黏稠的腥味,都无比美好。 对于她来说,那种感觉非常舒服,好像一种有催化作用的药物,从里到外滋养出生气,使她骨子里的寸寸血液都在沸腾,憧憬着再次体会。 最好是亲手去操纵…… 这一夜的雨下了半宿,直至天明才停,鱼肚白的天际透出熹微的光,清晨的风中裹着凛冽冷意,空气倒格外清新。 使女垂首捧着收拾停妥的盥洗之物及盘盏有序退出房门,轻轻地关好门。 房内,坐在燕几后的启珩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抿着茶,眼神发愣,显然是在魂游天外。 此时,门外一个穿玄青色劲装的男子,踩着长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在燕几前行了一记抚胸礼。 “卑职已按您说的准备好了王妃归宁要携的礼,马车也已在别苑外等候。” “嗯。” 启珩漫不经心地一应,目光兜兜转转瞟向了屏风后面隐隐绰绰的人影,眼中有片刻凝滞,直到耳边再度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又抬目瞧了一瞧。 这一瞧,便再也挪不开眼。 灵越双手交叠于腹前,姗姗而出,云鬓间金花冠坠下流苏,轻微晃摆着,面孔含着淡淡笑意,眼尾上挑,蕴了一抹浅绯色,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她下身着了一条绛色缕金卷草纹单丝碧罗笼裙如流云般荡开,露出足上的镶珠锦履,上身外罩同色联珠纹大袖衫,不足一握的腰肢上挂着玉禁步,臂弯间挽着鹅黄帔帛,行走之间禁步的碰击声几近于无。 见状,玄青色劲装男子向她恭敬行礼,“属下拜见王妃。” “免礼。” 启珩不错着眼珠直勾勾将灵越盯住,敷衍地指了指自己的侍卫。 “介绍下,这是我的侍卫泓姜,往后有什么用得上他的地方,只管差遣他去做。” “嗯,既准备好了,便启程罢。”灵越好整以暇道。 闻言,使女素窈和珈蓝立马一左一右围上前去,要服侍主子穿鹤氅。 入了秋,在外面行走终归要穿得多些御寒。 “我来。”启珩及时止住人,极其自然且熟练地拿过素窈臂弯间搭着的鹤氅,亲自替灵越穿戴,系好前襟带子,又极其自然的伸手替她正了正鬓边玉簪。 他流连的眸光泛着一片柔软,一下子没忍住见到美人便生出的调戏之心,手指停在她的耳垂轻轻摩挲了一下,挑逗暧昧的意味十足。 灵越撩起眼皮,冲他笑了下。 “夫君,我们走罢。” 马车上—— 车轮辘辘行驶过繁华街市,一壁之隔外的人群嘈杂声不断,传进闭眼假寐的启珩耳中,徒惹得他心烦,眼风溜到了对面危坐着的灵越,不禁暗暗咬了咬牙,晦暗脸色更隐隐显出些微铁青。 真真是悔! 美人倾城一笑的背后全是算计啊! 调戏美人付出的代价,居然是被神不知鬼不觉下了一把酥筋散。 灵越端详着启珩难受的模样,嘴角轻扯出嘲讽的弧度。 浑身恍若没有骨头一般倚着车壁,面孔发白,手脚尚有几分飘飘然的虚软,同扶不上墙的烂泥无异,跟风流潇洒不沾半点边。 “又酥又麻又痒的感觉是不是很舒爽呢?” 不说则已,一说他身上越来越酥麻痒。 “你!” 启珩气急,忿忿不平地瞪圆眼,眼神却是飘忽不定,悄悄蹭了蹭手。 他不就是动了点色心,借着穿鹤氅的工夫,手脚有点不老实,也不至于下药来对付他。 “我什么?”灵越冷声诘问。 她倒要看看,这厮要如何争辩。 “你……”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岂能心胸狭隘和小女子斗气,启珩憋红了脸,识相的转了话锋,“今天穿的衣裙真好看,我发现你好像特别喜欢绛色。” 不吝的夸赞摆明是认怂。 灵越轻嗤,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绛色不光好看,更接近鲜血的颜色,见之快意且舒服。” 会暂抚蠢蠢欲动的嗜杀之心…… 她垂眼捻着衣袖,说话时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可是,那抹笑容映在启珩眼里,却是噙着森冷嗜血的意味。 他默不作声,转头去看帘栊外的风景。 人和物走马观花的闪过,行色匆匆也好,停驻观望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去奔赴实现。 就如同,他与灵越。 -------------------- 第164章 离长安 窦府门前, 宝相花纹氍毹一路铺设至门槛,老管家得到小娘子归宁的消息,早早打开中门, 率领奴仆恭候相迎,翘首遥见两队卤簿浩大的侍卫仆从跟着一辆华贵马车不疾不徐地往这里来, 立时喜上眉梢, 吩咐奴仆去禀告郎主夫人。 马车停下, 窦府众人齐齐跪拜。 “拜见二王子,二王子妃。” 窦定滔携殷氏而来映入眼帘的便是启珩握着灵越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她下了马车, 新婚小夫妻相视一笑,手挽在一处, 亲密无间的并肩同行。 “快看, 那位渤海国二王子真是玉树临风,长得太好看了。” “王妃也很漂亮啊。” “王子和王妃容貌如此出众, 日后生出来的孩子肯定更漂亮!” 相貌登对的一双璧人出现,引来不少围观百姓的称赞。 闻得周遭人群传来惊叹的夸赞, 窦定滔嘴角泄出一缕笑意。 算他们有眼光,今日他开心得很,待会儿让管家多送出些喜钱也让旁人沾一沾喜气。 “小婿拜见阿耶阿娘。” “女儿拜见阿耶阿娘。” 面对泰山泰水, 启珩随灵越恭谨地行了一个晚辈的礼,将王子姿态放得很低。 窦定滔夫妇见了碍着礼数口中虽称不敢受, 但面上笑容灿烂,内心还是很受用。 渤海国王君之子的身份贵重不假,但渤海国终归是大应的羁縻府州。 如果王君亲临,放在长安城里可同正儿八经的大应皇室亲王比肩, 而启珩毕竟是晚辈, 自然差上一截儿, 位比郡王。 兰陵窦氏世代以军功立身,功勋卓著,世袭爵位,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只一心效忠于圣人,所以能避开猜忌,掌握着一支所向披靡的水军,成为当之无愧的心腹权臣。 论权利地位,他窦定滔的女儿足以匹配亲王。 有这么一层因素在,这位女婿的礼夫妇俩受得起。 “这里风大,咱们快进府罢。” 殷氏笑容满面,招呼着女儿女婿进门。 甫一入花厅,启珩落座后,当即拉开了话匣子,彬彬有礼的讲了一篇极漂亮的场面话。 趁着诸人和颜悦色,他面色似有不忍,带着点萎靡不振,这副模样惹得窦氏夫妇困惑不解,不由得主动询问缘由。 他犹疑再三,缓缓道明了实情,“按规矩,王妃要在三日之后归宁省亲,奈何父王传信告知母后旧疾复发,要小婿携王妃速回。” 他一脸歉疚地看着泰山泰水,桃花眼溢满愧意,“我和王妃商讨一番后,决定将归宁的时间提前至今日,明日我们便启程回渤海国。” 融洽欢乐的氛围戛然沉寂下来,窦氏夫妇笑意泯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哪怕是启珩早已遣人透露过可能提前归国的消息,一时半会儿依旧是难受。 驭劫 第131节 “这么快……” 殷氏心情低落,望向灵越的眼神充满依依不舍。 那时她的亲生女儿早夭,夫君将年幼的灵越抱回来时,极大抚慰了她的丧女之痛,虽非亲母女,但这些年以来早就胜似亲母女。 殷氏私心里想多留女儿一阵子,但是思虑到阿姑病了,身为新妇也该尽快回去侍疾尽孝,否则会让人诟病。 眼瞧着泰山泰水情绪不佳,启珩挥手示意泓姜送上礼单及成箱的礼物,很有眼力见儿拿出一只彩绘牡丹瓶递给窦定滔,又取出一幅寒江图展开给殷氏过目。 “听王妃说二老喜欢赏玩古董研究丹青,正巧小婿也爱收藏这些,所以一并带了来送予二老。” 被吸引了注意力的夫妇二人愣愣地看着女婿在箱箧里捧出一件件古董丹青,渐渐缓过神从低迷的情绪中走出来,夫妻俩有些哭笑不得,对视了一眼。 女婿一脸热切的讨好相,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物件的来历,是真真下了血本儿来讨欢心。 那厢舌灿莲花哄得人心花怒放,这厢灵越稳坐案边饮茶,她乜斜着眼笑了笑,早知启珩嘴上功夫厉害,今儿个怕是把看家的本领都拿了出来。 照这个程度哄下去,只怕她一双耶娘转眼就不能认她了,会抱着启珩喊心肝肉的。 颀长昂然一介儿郎扑进耶娘怀中撒娇,耶娘慈爱地摸着启珩的头,叫他乖乖…… 脑子里甫勾画出那种场景,她便忍俊不禁,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启珩。 启珩捕捉到灵越戏谑的眼神,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以示对她的不屑,转过头立马变了一张笑脸,上前去挨个拍马屁。 果不其然,用午馔的时候,这厮已经成功俘获了耶娘,完全把她这个女儿抛之脑后。 使女在侧斟酒布菜,窦氏夫妇径直拉着启珩坐下。 灵越挨着他落座,殷氏身边的使女专门端来一只紫砂汤盅放到启珩面前,另外给灵越面前也放了一只汤盅。 殷氏绽开慈爱的笑容,眼神殷切炽热,“好孩子,这是阿娘专门让人给你炖的补汤,里面搁的都是好东西,赶紧喝罢。” 闻言,启珩大喜过望,乐滋滋地瞅了灵越一眼,满含着挑衅,扭头就开始疯狂拍马屁,“阿娘真疼我,您的这一片心意,我一定会喝干净不剩一点的!” 言罢,掀开盖子,拿起羹匙,往下一捞,他愣了,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滞住。 羊肉、牛肉、当归、川穹、党参、肉苁蓉、牛尾、牛鞭、鹿鞭等,集合于一盅羹里,真是大补。 看出他的手有些哆嗦,灵越嘴角微抖,强自敛下笑容,抿着嘴,捏起嗓子细声细气地道:“阿珩还愣着作甚。快喝呀,你昨儿晚上可累坏了,一定要好好儿补一补!” 此言一出,窦氏夫妇眼风隐晦且短暂的交汇了下,嘴角笑容隐有扩大的迹象,彼此也都心照不宣。 闹腾一宿很正常,毕竟是年青人嘛,精力一定很旺盛。 灵越抱着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姿态,撺掇完启珩之后,施施然掀开自己的汤盅。 看了下里面炖有乌鸡、黄芪、红枣,还是她日常一贯所喝,未加特殊的补物,便彻底放了心,当着启珩的面儿喝了一匙,笑着对殷氏道:“这汤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喝呢。” “阿珩。” 启珩咀嚼着灵越的昵称,他勉强挤出笑。 一想到昨晚,他确实累得够呛,在窄小的一方榻上蜷曲手脚睡了一宿,怎个难熬了得。 早晨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都睡麻了,肢体僵成硬邦邦的棍子,活络大半晌才缓过来。 而那张宽大床榻则被灵越一人霸占着。 思及此,他怨念更甚。 “阿珩一定不会辜负阿娘的心意,一定会全部喝干净,对不对?” 瞧出启珩产生了退缩之意,灵越笑吟吟挖了一个大坑,逼他跳。 好啊,玩阴的。 明知喝下一盅如果不得纾解,必然会喷鼻血,还是变着法儿的逼他喝…… 头顶泰山泰水的灼灼目光,启珩觉得自己要是敷衍了事,刚才树立起的良好形象就有崩塌的前兆,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他嘴角打颤,默默记了灵越一笔,暗自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努力绽开纯良无害的笑容,“对,我必定喝干净。” 启珩不自觉咽了咽喉咙,手掌僵硬的抓起羹匙,下了决心赴死一般闭着眼拼命喝。 “盅里的东西也都吃了,别剩下。” 灵越想看启珩出糗,故意煽风点火,拿起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汤渍,目光温柔得简直能拧出水来,慢声细语地补上一刀,“慢点喝,灶上还有呢。” 启珩:“听我说,谢谢你……” “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在父母看不见的地方,灵越偷偷掐上他的合谷穴,娇俏地眨了眨眼,面上装出一片羞涩。 手掌上传来的疼痛令启珩面容扭曲,险些惊叫出声,哆嗦着弯起嘴角,露出一抹似痛非痛的怪异笑容。 对此,窦氏夫妇甚是满意欣慰。 小夫妻之间浓情蜜意,真真是羡煞人哩! 天空尚未剥离蒙昧,灰蒙蒙天色笼罩下的坊市内有更鼓声次第传响。 炊烟袅袅初升,空气中沾染晨露的凉意,城门下守将纷纷列于道路两侧,十余名纡金曳紫的臣工立在城门口,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众随行官员,奉诏送行渤海国二王子和王妃。 群臣行礼拜别,声势浩大。 一缕灿烂曦光跃出地平线,薄雾之中长长的车队畅通无阻驶出了城门,碾过浅金色的朝阳,踏着一路的光远去。 马蹄溅起飞扬尘沙,前面是漫漫无际的大路,后方城郭的墙垣渐渐剩下一道模糊轮廓,灵越收回眸光,放下了帘栊,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与长安无关,长安繁华的篇章里不再有她留存过的痕迹。 终须别,最是长安好风景,万里明月归故梦。 -------------------- 启珩:喷鼻血中ing 灵越:看热闹ing 第165章 渤海国(内含旅游介绍) 水天相接, 云卷云舒,青山隐隐,汤汤江水, 横无际涯,天地间时值一派清宁之象。 大风扬帆, 旌幡招摇, 天光照耀下一望无际的江水泛着粼粼青碧, 宛如鸭头之色,三艘高十余丈的庞大楼船斩波劈浪, 船底簇合着翻涌急滔,平稳地行驶于浩瀚江面上。 甲板之上, 每隔三步便有兵士持戟戍卫, 各处可见一队队巡逻兵士的身影,耀目的灿芒映在冰冷的甲胄上, 里面裹着深蓝色的轻软冬衣,撑起厚重结实的甲胄, 足上也换了厚靴,踏出铿锵跫音。 由于地理位置之故,渤海国的气温较之中原地区天差地别, 棉衣轻裘俨然取代了氅衣的地位。 一旁的船舷之侧,一尊红泥小火炉爆出轻微的‘噼啪’响声, 炉上架起的铁网分割出五个巴掌大的方块。 每个方块里都盛放着一只梨子,上端切开的梨盖塞进冰糖红枣银耳,文火慢烤,渐渐飘散出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甜味道。 低着眼看完手中的密信, 灵越将信揉成团丢入炉中, 火苗很快把信吞噬成灰, 她的目光凝视在灰烬上,神情水波不兴。 “帝后大婚不过数月,淑妃与皇后相继香消玉殒,这大明宫里头的风水合该请人好生瞧瞧了。” 说不定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生而克妻,而且还专克士族出身的贵女。 短短的时日内士族被斫除根枝,权柄遭褫夺,朝堂内患已然扫净,接下来便该是……攘外。 她拢了拢身披的轻裘,远目眺望滔滔江水,默默估算着距离泊汋城的路程。 时间真是弹指即逝,晃眼之间已过月余,当下时节已近小雪节气,相信很快就会迎来第一场初雪,她们一行人也即将到达渤海国的领土。 从长安出发途经洛阳、汴、曹、齐、青、莱州到达登州,在陆路上的这段行程很是顺遂。 各州郡刺史早已接到诏旨,因此每行至一处地方,不仅受到盛情款待更有护卫若干,把一些不长眼的腌臜东西提前料理干净,省去了不少麻烦事。 可是自打登州港乘船渡渤海,船行至辽东南端的都里镇期间,竟然遭遇了水匪突袭,万幸的是护卫皆是练家子,没有人受伤,除了船体有些损坏旁的并无大碍。 正巧碰上巡防的窦家水军战船,为首的将领是她兄长麾下的精兵强将,副将率领着兵士乘胜追击不出半日的工夫就将水匪全部歼灭,提着匪首的项上人头回来复命。 按理说,窦家水军常年驻守边沿海防,每年剿除的水匪不在少数,水匪之患不该如此猖獗,坏就坏在辽东旁有一个营州。 大应建朝伊始,设东夷都护府下辖由契丹首领任都督管辖的松漠都督府,以及由奚部首领任都督管辖的饶乐都督府。 女帝时期东夷都护府大都护兼营州都督闻人均自恃兵强马壮,频频羞辱契丹和奚部首领,迫害两部族子民,视人命如草芥。 致使两族首领激愤不已联合反叛,发动了营州之乱,都督闻人均死于乱刀之下,营州也就此遭两族瓜分。 大应后期虽收回营州,但东夷都护府元气大伤,兼且契丹和奚部怨气难消,时常派人滋扰,阻隔营州一带通往幽州的陆路,水匪之患便由此而来,且层出不穷。 都里镇乃辽东贸易枢纽,海外诸国使节朝觐的必经之路,人员来往密集,窦家水军只能加强巡防,用见到一窝水匪便端一窝的办法来抑制猖獗的匪患。 因所乘的船只船体损坏,一时无法修缮完成,启珩决定弃大应官船,登石人岛转乘泊在此处的渤海国船只。 本来他和灵越商量好要乘大应官船直抵渤海境内再转陆路至上京龙泉府,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诸人乘上渤海国楼船一路入鸭绿江口溯江而上,即是渤海十五府的西京鸭渌府。 渤海与大应的这条朝贡道,除去水匪作乱,平素倒无甚大事。 是以,有心人要想刺杀,利用水匪之名施为是最好不过的方法,况且眼下登的是渤海国的船,船上潜藏着诸多未知的危险。 灵越如是想,心中反倒激起了暴虐嗜血的兴奋,湛亮的眸子波澜迭起。 好久没杀戮了,她可真期待主动送上门的猎物。 不远处,遽尔掀起的一阵欣悦呼声吸引了灵越的注意。 她起初有些不明所以,当看见头戴箬帽的启珩擎着钓竿将咬饵的大鱼,视作战利品一般得意洋洋的炫耀给随扈,得来一顿天花乱坠的吹捧。 他脸上洋溢着张扬笑容,桃花眼溢满晶亮的光芒,好像阳光洒在了上好的琉璃中剔透玲珑,映出的是璀璨夺目的样子。 灵越的眼中有几分恍惚,曾几何时她也像是无尘无垢的琉璃,拥有父母的呵护,时常泛着笑颜。 在旁服侍的珈蓝烹了热茶端给主子,闻得皇后薨逝之讯,她脑中慢慢忆起一桩事,自顾自琢磨良久,才开口道:“婢子犹记得您出嫁之时,帝后依例添妆,皇后殿下身畔的水芙女官曾私下找来婢子单独说了一句话。” 经珈蓝的提醒,灵越倒是想起了这桩旧事,那时候她懒得同无关紧要者有牵扯,扰了心神,便摆手阻了珈蓝,并未听到那句话,现而今她起了兴致愿意听上一听。 “众生万象生必死,死必生,勿要困顿不前,人世一遭,权且顺从本心。” “有趣。” 灵越揣摩少顷,末了意味不明地笑出声,“可惜了一代佳人瘗玉埋香。” 如若万氏女不曾踏进皇宫那个吃人的火坑,或许能成就一番事业,成为一代奇女子。 只是,这番话对她不起任何作用。 驭劫 第132节 “爱妃,我钓上鱼了——” 炫耀了一圈,启珩遥遥觑见船舷边上围炉烤火的丽人,眼神乍亮,激动之下扯开嗓门呼喊,拎着刚钓上来的一尾鱼,一溜小跑儿直奔灵越而来。 珈蓝和素窈一阵无语,束手静默在侧,冷眼瞧着二王子每日抱着持之以恒的精神骚扰主子,由衷钦佩他拥有不惧死亡的勇气。 “爱妃,爱妃,咱们今晚可以吃到最新鲜的鱼了,你大抵不知道这江海汇集之处的鱼,别有一番鲜美滋味!对了,是清蒸、酱焖、红烧还是直接做成鱼脍好?” 那厮兴冲冲地将鱼拎到近前邀功,一股子呛人鱼腥味儿扑面入鼻,熏得灵越一时蹙起眉头,瞪视面前的鱼。 许是察觉危险气息逼近,本是一动不动的鱼儿猛然挣扎蹿蹦,企图垂死挣扎一番,肥硕鱼身在癫狂妖娆地拧动,尾巴乱拍。 毋庸置疑,鳞上的水尽数甩到了灵越的轻裘之上。 她正要拿烤梨的手滞在半空,视线落在鱼身。 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且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怀疑这尾鱼嗑了某些乱七八糟的药。 鱼儿感知死亡注视,立马装死不动。 “呵呵……” 启珩目睹她的狼狈样,摸了摸鼻尖装傻充愣。 接来素窈递上的巾帕,灵越缓缓擦拭轻裘,悠悠一笑:“腻味了烹炸煎煮,不妨吃一吃烤鱼,架炉置炭把鱼烤制外焦里内,佐以香料。”轻抬眼尾瞥向启珩,“烤鱼配烤梨,它不香吗?” “爱妃言之有理。” 启珩竖起大拇指,乐颠颠儿喊人抬炭炉取香料,把鱼交给随扈后,自己个儿又去扯着钓竿嚷嚷着多钓些鱼留待今夜享用。 “二王子真有雅兴,赶路的这半个月以来不是吃喝就是玩乐,一点也不担忧回到上京之后该如何应对王宫里的情况。” 望向他甩竿的身影,素窈眉头紧锁,打心里眼瞧不起集一身纨绔习气的启珩。 安插在渤海王宫的暗桩曾发来关于这位海东盛国知名情场浪子一桩接一桩的风流韵事,身畔素日围绕着莺莺燕燕,总是在脂粉堆里打滚,哪有一丁点儿正经模样。 若不是因为他是娘子复仇大计里不可缺失的一环,就这种人落到她手里老早就踹到臭水沟等着生蛆。 灵越小口吮着梨子,慢条斯理地咽下,“这话就错了。”目光望向穿着像花蝴蝶似的启珩,微眯了眯眼,“他可小觑不得。” 素日那一副情场浪子的形象不过是扮猪吃老虎的假象,为了让王宫里头的人安心,这位二王子辛辛苦苦扮演着纨绔模样,倒是演戏的名角儿。 若是哪家的台柱子跑了,启珩倒可以上台去救一救场,兴许便名声大噪,扬名天下。 -------------------- 古代的渤海国所处位置就是现在的东北! 顺便打个广子,欢迎大家伙来东北旅游,我大沈阳的洗浴首屈一指,鸡架更没得说,无论是生鲜超市里买的熏拌鸡架,还是电烤鸡架都棒极了!西塔一条街里的米酒很好喝,一定要买,买的多还可以砍价哟! 东北的酸菜绝对好吃,尤其是自家腌的酸菜,配上五花肉、血肠味道绝了!烤肉和烤串也不错!冻梨你值得拥有!大集也必须要去!除了小河沿早市外,有蒲河大集、造化大集都不错! 吃饭的话,除了自助盒饭,还要推荐铁西区爱工街(工人新村)那一片都是饭店,性价比高,味道不错,分量足!有一家店的肉炒面和驴肉蒸饺超级好吃,就是到了饭点人太多! 除此之外,辽宁其他城市也值得一去,夏天和秋天一定要去本溪、辽阳、抚顺,真的是山水如画!推荐羊汤、茧蛹子、麻辣拌、当地的果汁(很好喝)! 丹东大草莓、黄蚬子、虾爬子、梭子蟹等等都好吃极了!还有开春必备,野菜蘸酱!刺嫩芽、婆婆丁、猫爪子、响根蒜、荠菜、曲麻菜、山蕨菜、北沙参、狗宝(桔梗)、苋菜以及我叫不上来名字的野菜,吃了这些你就会知道它们的魅力!!!! 当然咱隔壁的吉吉、黑黑、蒙蒙也不能忘,相信我吉林大米同样好吃,可以试一试梅河口的大米,绝对晶莹软糯,唇齿留香!黑黑的大米更不用说了,响水大米、五常大米都是享誉国际的!蒙蒙的羊肉卷很好吃! 第166章 遭刺杀 寂寂夜空, 凉月高悬,水天远阔,蜿蜒江水静谧无声流淌过崇山峻岭, 动荡的粼波迤逦成一弯耀目别致的银带,缠绕在迢迢山水之间。 高大楼船岿然屹立于江面, 船上几盏照明的灯笼倏然被风熄灭, 幽微月色穿透云层映下寥寥的黯淡之光。 风浪渐急, 水波涛声不绝于耳,盖过了几许微不可闻的窸窣动静, 如同鬼魅般的幢幢幽影悄然潜入二层尽头的房间。 一室的昏暗中熏炉静静飘升起薄烟袅袅,处处皆是甜暖的气息, 三道人影蹑手蹑脚地逼近床榻, 透过落下的帷幔隐约能窥见榻上的锦衾底下一男一女正依偎睡在一处,宛如一对交颈鸳鸯。 见状, 为首之人不假思索的亮出袖间匕首,幽暗中一线冷芒划过凌厉的弧度, 四五声锐器捅进血肉的声音又沉又闷,帷幔飞溅上一片鲜血,淌下黏稠的痕迹。 落匕首的位置是颈项、心房、腰腹, 所以喷涌而出大量的血,几个眨眼的工夫血就已经蜿蜒流到了地上的氍毹。 三人眼见任务大功告成, 互递了眼神,一齐撤退。 撤至房门外,三人飞快掠向舱室,刺杀成功后尚需毁尸灭迹, 控制整艘船使其沉入江中是最好不过的方法, 介时他们三人会乘上早已准备好的小船逃离。 躲避开巡逻守卫, 三人顺利跑到了舱室,推门的一霎,舱室骤然大亮,明亮的光芒晃得三人睁不开眼,却意外听清了近在咫尺的一道娇柔笑语。 “三位终于来了,真是让我好等啊。” 下一瞬,适应了光线的三人怔愕地愣住,眸底有一种名曰恐惧的情绪弥散开来,彻底慌了神。 玉带锦袍,罗裙绫衫,赫然是他们刺杀的目标——启珩同灵越。 三名刺客疑窦丛生,明明是亲手杀掉的人,如何会离奇的死而复生? 本该血溅榻上的启珩与灵越全须全尾的出现在舱室,与其说是静待三人的到来,不妨说是演了一出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启珩不复白日里的纨绔模样,桃花眼溢满森森阴鸷,冷冷地盯着三人,手下的吟风剑俨然出鞘,活脱脱是个待战的玉面修罗。 “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说出幕后主使,本王会饶尔等不死。” 经过最初的震惊不解,三名刺客很快安定心神,依然谨记着刺杀的任务。 既然一遍杀不死,那就杀第二遍。 灵越单手支颐,一手揽着紫铜手炉,侧着脑袋,视线落在为首之人从腰侧拔出的匕首上,心中蓦地升起渴望杀戮的欲念,亟待用鲜血滋养的恶兽在嘶吼着。 “三位果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她难耐地舔了舔唇,露出甜美的笑,“那么我就先杀为敬。” 启珩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灵越风一样掠过他身畔,以掌为刃朝刺客袭去。 因是掌上蓄了术法,不过顷刻间,灵越轻松化解了刺客们三招两式的武功,她信奉的制敌之策向来是对敌手毫不留情,斩草除根。 三名刺客轰然倒地,每个人死时都怒睁着双目,表情极度痛苦扭曲,胸膛上皆破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周围还有一圈烈火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见了鲜血,灵越得到极大舒慰,心情颇佳,也来了聊天的兴致。 “夫君不是一直很好奇我的术法吗?今儿的这招叫烈火焚心,是我的独门术法,施术之时掌心凝焰打入胸膛后立时焚心,痛苦不堪,短短一息即可使人毙命。” “咦,夫君怎么不说话?” 灵越追问道,顺着启珩垂下的目光瞧过去,她很快耷下眼,神情变得怏怏不乐。 这厮定定瞧向三具尸体,心中许是酝酿着一场谋划,她却一点也不喜欢被人隐瞒的感觉。 “夫君如斯专注看三个死人,倒是让我这个爱妃吃醋了呢。” 闻悉一席哀伤怨语,启珩心知又要打叠起精神头虚与委蛇,立马舒展眉头,换上一张隐隐带笑的表情,抬手撩起灵越臂弯间坠下的帔帛,慢条斯理地挽了一挽,以防被血沾污,“我的爱妃人美气量大,自然不会与三个死人做计较,损了己身心性。” 他散去了眉眼间笼罩的阴霾,又是一派朗若清风明月的谦谦君子形象,加之生了一张会哄女人的嘴,很难不让人心生欢喜。 明知面前的这个女子完全不是能轻易哄了去的,他仍需耐着性子,软着态度。 闻言,灵越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对这番话信了几分。 “那依爱妃之见,刺客会是谁派来的?”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到了刺客身上,显而易见他对此甚是重视。 “夫君可是恼了我自作主张杀了刺客,错失了一个扳倒敌人的良机。” 灵越扯了扯帔帛,半嗔着睇去一眼,浅绯色的眼尾轻轻翘了翘,夹杂几缕真假参半的试探之意。 启珩愣了下,旋即意味深长地一笑,“爱妃此言差矣,你我不光是夫妻更是同气连枝的盟友,为夫相信爱妃所做的一切必定是用心良苦。因为爱妃懂得同舟共济的道理,而不是彼此猜疑落得个鸡飞蛋打的结局。” 不得不说此乃一番极漂亮的场面话,看似句句夸赞,实则在句句敲打。 同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轻易离不开谁,若不齐心协力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介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春风得意,这样的场面非二人所愿,与其频频试探对方,不妨将劲儿聚于一处地方。 一段时日来同他交锋数次,灵越益发觉得自己慧眼如炬,启珩这个盟友真的是无时无刻都在给她惊喜。 “是啊,鸡飞蛋打的结局谁也不愿看到,所以夫君大可以把心放回原位,你的爱妃不会拖你的后腿,只会给予你无尽的力量。” 她透过窗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侧耳倾听外间的动静,俄顷之后笑吟吟地负手走向舱室外,袖摆擦过启珩身侧,淡淡香风裹挟走浓重血腥气,柔软动听的嗓音蕴含轻浅笑意。 “约莫我的使女已经处理干净了船上的暗桩,夫君今夜可以高枕无忧,美美的睡上一觉。” 舱室内,启珩敛了笑,面无表情的对着背后黑暗处招了招手,但见两条纤细黑影悄然闪身窜出,俯首跪下,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端的是男女莫辨。 瞥了眼地上的尸体,他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丢进江里喂鱼罢。” 月映寒江,列宿掩缛,不知何时浩渺江面上飘来白茫茫的浓雾,连天上的星辰之辉也尽数摒除其外,两岸景物如隔云端,仿佛遥不可及的梦境。 大雾裹住黢黑夜色,静谧得有些过分,楼船穿行于雾中,老练的舵工早就习以为常在夜雾里航行,他们哼着小调儿大口饮下温好的酒,酣醉着眼,操舵驶向大江深处。 北风萧萧,浪涛沉浮,甲板上巡逻的守卫提挈着灯笼走到船尾,步伐微顿,缓缓瞠大了眼眸望向面前浓雾。 灯笼骨碌碌坠地,霎那熄灭…… 卧房中昏昧的灯烛倏尔剧烈跃动一下,烛花爆出‘噼啪’地一声。 灵越瞬息睁开眼,漆瞳中一抹杀意极快掠过,迅速拂开帷幔穿好外衫,抽出了木椸旁的灵剑。 冷剑的森森寒光一闪即逝,她弄出的动静惊醒了地上睡得正香的启珩。 因为常要应付深夜里的偷袭,是以启珩一贯浅眠。 莫名遭人搅扰美梦,对于好不容易才入睡的启珩是种天大的折磨,他抓了抓脑袋,张嘴打了个哈欠,撑着胳膊晃晃悠悠地坐起身,仰起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大晚上不睡觉,你要斩妖除魔啊?” 旁人夜里睡觉是安安稳稳到天明,反观他这一路上为了防止别人察觉与灵越假夫妻的真相,每夜同住一间屋檐下惨兮兮的抱铺盖卷打地铺,眼巴巴望着床榻易主,他总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心如刀绞。 打地铺的滋味真真是不好受…… 纵使铺了好几条厚棉褥,依旧能感知地面的坚硬,况且又临秋杪,寒气由地底往上游走,午夜时分总是要盖紧衾被,否则要被冻醒。 到了船上更是如此…… 他下意识摸了摸褥子底下铺垫的一张去岁猎得的白虎皮,越临近渤海国天气就越发寒冷,若不是靠虎皮垫于身下阻挡寒气侵袭,恐怕现下必然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惨状。 况且,前半夜抓刺客未阖眼,精气神消耗巨大,后半夜终于可以安心入眠,转眼却又被吵醒。 启珩慢吞吞取来衣物穿戴整齐,感慨他一定是造了孽,才得来今日的苦果。 “你说对了。” 感知空气中传来细微的波动,灵越闭目凝神仔细去分辨,顷刻之间换上凝重的神情。 “说对了?”启珩反应慢了一拍,待捋清思路,不由得大惊失色,“啥?” 驭劫 第133节 真的出现了妖魔…… 他警惕地环视周遭,拢紧的手心里冒出了汗。 平静江面渐渐地起了波澜,风势骤掀,眨眼间莫名袭来的狂风卷着江水不断拍打楼船,怒涛骇浪中的船体逐渐倾斜摇晃。 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借着风势撞击船底,雾一点点弥漫变得更浓,天穹垂落了一匹匹白纱,紧紧遮住小小一方天地。 -------------------- 启珩:呸呸呸!乌鸦嘴!!! 第167章 元阳身 楼船遇巨浪加剧了颠簸, 启珩竭力稳住身形,忽闻泓姜在外急急敲门禀告。 “主子,甲板上有一队巡逻兵士离奇死了!” “他们全身好像被吸干了血肉, 只剩薄薄的一张皮挂在白骨上。” 船上的巡逻兵士皆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如此轻易便遭杀害, 启珩悚然一惊, 心绪动荡瞬息, 转眼间镇定下来。 “快去舱室,让舵工加速驶离这片水域。” 等泓姜领命离开后, 灵越蹙紧了眉。 “我去甲板上探一探情况,你留在此莫要离开房间。”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间捏诀, 房内旋即落成一道法阵, 暗黑色符文结成密密实实的屏障封住了门窗,四周流溢着符文散发的熠熠黑芒。 她行色匆匆, 亟待去解决突如其来的祸患。 “等一下!”启珩叫住她,郑重其事道:“我跟你一起去。”端详着她迟疑的神色, 又急切表示道:“虽然我不会术法,但是好歹也会武功能帮上些忙。再者我身为渤海国二王子有义务保证船上每个人的安全,发生大事我必须第一个冲上前, 不能躲在女人的背后等着别人来保护。” 灵越定定地看他,也没说什么, 只踅身又从木椸旁取出一柄长剑递给了启珩。 二人目光交汇,飞快出了房门。 湿润江风裹着丝丝冷冽的气息拂面,入目萦绕的尽是一派晦色,重雾吞没了天与地。 薄云惨淡, 沉沉斜月露出一角若隐若现的轮廓, 昏昧月光透现出几分鬼魅萧肃的妖异感。 为了以防偷袭, 灵越和启珩缓缓挪动着步子前行,足音趋近于无,两人的身前聚拢了一团亮白珠芒,氤氲着明光照亮雾气所笼罩的甲板。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船上简直静谧的过分,启珩察觉出古怪,神情变得凝重,未出房门之前分明是狂风巨浪掀得船都摇晃不已,怎么将将踏上甲板便风平浪静? 而且听不见半点江水流淌的动静,平静到不掀微澜,感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密闭的空间当中。 他心底的那股怪异感愈加深重,骤然停住脚步,落后于灵越三步开外的距离,目光紧盯着她的背影疑窦丛生,拧起了眉头。 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来,灵越扭过头催促。 “这里很危险,跟紧我。” 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转瞬发芽抽枝变成参天大树,枝杈纵横蜿蜒,叶脉牢牢合抱住内心,坚定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甫一踏出房门开始,便是由她带领着自己一路摸索前行,所思所想一切皆是她来主导。 或许,她才是最大的危险。 沉沉眸光中透露出警惕与防备,启珩心烦意乱,在一腔信任将要消耗殆尽前,脑中蓦地灵光闪现,“我突然想起来一桩事。” 他喊住灵越,面露一丝担忧之色,“你之前派素窈和珈蓝去处理什么事?怎么如今人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讲完,便不错眼瞧着她,试图看出些许破绽,手腕暗暗积蓄力量,悄然握紧了剑,假若她说错一字,迎来的就会是冷剑封喉。 闻言,灵越抬起纤长眼睫,将启珩的行为尽收入目,顿时明悟他对自己的怀疑,眸底辗转淌过丝缕幽芒。 “你在怀疑我?” 她的嗓音不复柔婉,厉声的质问直逼人心。 遭遇质疑,她心里出奇的愤怒,胸臆间升腾起一团炙热火气,旺盛心火烧得四肢百骸的血液翻涌沸腾起来,遏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那头嗜血的恶兽,不自觉握紧了灵剑,想要一尝鲜血的滋味。 灵越眼眸染上一抹猩红色,提着剑指向启珩。 见状,启珩沉下脸色,更是确信了自己的怀疑,面前的灵越定然是妖物假扮的,发觉自己揭穿了她的真面目,便恼羞成怒意图杀人灭口。 他不由分说地举起长剑与之对峙,剑拔弩张的氛围下,瞋目大声诘问。 “快说!你这妖物究竟把灵越弄到哪儿去了!” 反被污蔑为妖物,灵越怒不可遏,“信口雌黄。” 她再也按捺不住燎原的心火,眉目之间盈满煞气,“找死!” 说时迟那时快,她提剑飞身而上,裙袂随风舞动,一袭红装艳烈夺目,暗夜浓雾里宛如绽放的一朵芍药花,剑势如银蛇出洞游弋迅捷,残影掠过,剑气横扫,直逼启珩的咽喉。 启珩立刻执剑格挡,足尖轻踏,侧身迎击,每一招每一式饱含着置人于死地的深深杀意。 清冷月夜,水雾浓重,唯有一团亮白珠芒照亮方寸之地,一双人影苦苦缠斗,双方均不甘示弱,剑招繁如萧萧落叶,又变化多端,长剑相击,发出锵然鸣响,二人身形飒沓,难分高低。 虹光闪烁,剑锋交错之间,灵越瞅准一个时机,倾身俯腰漏出一个明显的差错,诱启珩上当。 果不其然猎物迫不及待地踏入陷阱,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身躲避,一脚踢歪了启珩的剑,手中长剑刺伤了他的手臂。 当目睹鲜血汩汩流出的刹那,她惊讶于自己的反应,身心并未同以往一样产生愉悦舒慰之意,全无嗜杀的满足感,反而添了莫名的燥意,陌生的感觉席卷全身,令她首次对杀戮存了犹疑。 启珩受了伤,身形微微一颤,看向手臂的伤口后再次抬起的桃花眼中布满阴冷之色,箭步冲上前,毫不犹豫的发动新一轮攻势,俨然杀红了眼,誓要一决雌雄。 一朝剑意勃发,他的打法又凶又急,灵越险险避过,未料剑锋陡转,一时格挡不及,还是不可避免的受了点伤。 虎口蜿蜒流下的血沾满寒冷剑柄,握着满手黏稠的热意,她似是怔住,睁大眼睛愣愣地望着启珩。 顷刻后眼中一片澄澈,胸臆中流淌着一股清流充盈了身心,嗜血的恶兽再度囚回牢笼,内心回归平静。 灵越恢复了理智,并想通了其中关节。 起初启珩误以为她是妖物便出言试探,而自己心绪涌动难抑己身的嗜血冲动,言语不和造成与启珩对战,互相伤害的局面。 然则,其实是两人皆为妖物所惑。 妖物利用浓雾施展迷心之术,加以蛊惑,从一开始便打的是让二人两败俱伤坐收渔利的如意算盘。 目下她已清醒,可是启珩依旧固执的想要斩杀自己这个‘妖物’…… 对上那道杀气腾腾的目光,灵越唇角紧抿,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来替他醒神了。 她双手迅速结出印诀,指间浮起一道幽光,旋即抬掌风驰电掣地打入启珩体内。 印诀没入体,启珩一反常态丢掉了剑,突然瞪大眼,浑身犹如触电一般颤抖不停,四肢乱舞,两眼昏昏,露出眼白,面颊的肌肉抽搐着,表情极度扭曲,好像突发了什么重疾,要倒地口吐白沫。 “别……别电了,我清醒了。” 他口齿不清一字一句吐得艰难,像是要耗费掉很大的力气。 再电下去,要出人命哩。 嗯,终于电醒了。 看他恢复清明,灵越舒展了眉尖,扬手拂去他身上的印诀,刚想开口说话,却面露嫌弃闪身躲远几步。 经历过电击,启珩的面庞、衣襟甩得全是星星点点的晶亮口水。 真的好恶心…… 启珩木着一张脸,张嘴打了个嗝,口里冒出袅袅白烟。 灵越眨了眨眼,深觉有意思,“再打个嗝。” 渐渐缓回些力气,启珩拖着受伤的身心一步三挪,僵着身体靠近灵越。 “爱妃挺有闲情雅致啊。”启珩咬牙切齿地瞪她,活像看一个仇人。 难道就不能换个法子唤他醒神吗? 电击,亏她想得出来。 要再遇见类似情况,还不得火烧、水淹,各种酷刑轮流用个遍…… 灵越捡起地上的剑,还给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倒是有闲情雅致,可也要出了这个鬼地方才行。” “这么说来,你知晓如何离开这个鬼地方,那还等什么?”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想出去需要结一个阵法破了此境,阵法中要用到一滴血,必须是未破元阳之身的男人腕血作为破阵利器。” 灵越顿了顿,认真地看着启珩,直白道:“而你——不行!” ‘不行’二字绝对是天下所有男人的心头大忌,短短的一个词语代表着作为男人的尊严,倘使有小娘子对男子讲出‘不行’,简直就是一辈子也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此时此刻,启珩心目中风景秀美的世界俱已黯然失色,一夕之间山体坍塌,河流枯竭,百花凋零,皲裂成一张张掉落的纸片。 他气得直打摆子,喉间哽住一团郁气,一下子恼了,像一只被踩到尾巴暴跳起来的狸奴,“哎,你什么意思啊!谁不行呀?”粗着嗓门对灵越吼叫,浑似承受了莫大的冤屈。 如斯激愤,难不成…… “难道你尚是元阳之身?”灵越的语气透着一丝难以置信。 话音才落,她觉得自己挺可笑,渤海国里头关于二王子的风流韵事便是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说他元阳未破的可信度不啻亡者复生。 觑见她似笑非笑的戏谑神情,启珩深深体会了一把挫败感,内心蔓延的无力感快要击溃他的防线,恨不能指天赌咒发誓来证明。 “苍天可鉴,我可是辛辛苦苦保持了二十余载的元阳之身,虽说万花丛中过,却不曾动过丝毫真格……” 讲到最后,他涨红了脸颊,烦躁地丢下一句,“爱信不信,反正事实就是事实。” -------------------- 启珩【摔桌子】:说谁不行呢?! 灵越:哦豁…… 第168章 归凰笛 真的假不了, 假的真不了,不妨一试。 废话不多言,灵越当机立断拽过启珩的手腕, 肌肤碰触,温热相贴的瞬间, 鲜少与外人接触的她骤然一滞, 眼风掠过那张闷闷不乐的俊容, 有意放轻了手下施展术法取腕血的力道。 轻柔微风拂过腕子,泛起软羽淡扫的酥痒, 启珩怕痒向后躲闪了一下,又被她强制拽回来。 驭劫 第134节 二人挨得很近, 启珩嗅到灵越的发间香, 心念微动,抬眼目不转睛地瞧着近在咫尺的曼丽容颜, 眼瞳含着几许不自知的欢欣。 腕间暗青筋络绽裂,血色顿涌, 灵越专注捏诀,一簇幽幽暗芒立时包裹着血滴飘向空中,她放开启珩并在周围设下一个护身法障, 防止施法之时出现意外殃及了他。 “还算有点良心。” 割破腕子的时候未有明显的疼痛感,瞧见伤口在几个吐息之内便彻底愈合, 启珩的心里微暖,知道肯定是她做的,心情颇为愉悦,翘起嘴角, 乖乖站在保护障内, 眸光紧随着她移动的身影, 小声咕哝。 “施术的时候真挺漂亮,若是嘴巴没那么厉害就更好了。” 茫茫雾色之中,一柱耀耀荧光乍现直贯天际,强烈明光扩散,飞旋形成一张密网,铺天盖地笼罩住了浓雾,强势收紧束缚,明光一点点瓦解雾气的困囿,逐渐露出了布满星子的夜空和平静无澜的江面。 倏然,一阵冷风吹过脊梁,森然的寒凉蔓延周身,灵越心觉不妙,低头一看,悚然大惊,她在阵中的手脚竟然缚上丝丝缕缕的雾气,紧紧桎梏住了身子。 浓雾再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聚集,暴风骤刮,江水搅浪,楼船摇晃,庞大的妖气裹挟着明光剧烈暴动,渐渐弥散吞噬耀耀荧光。 这些雾气看似轻且柔,实际上极为坚韧,一旦遭困要想挣脱绝非轻而易举之事,更可怕的是还有绵绵不绝的雾气从甲板底部往上冒涌,有将要反杀之兆。 待在护身法障内的启珩眼看着灵越受困,他急得团团转,拼了命呼喊,提起剑就要跑出护身法障救人。 看出启珩的意图,灵越在紧要关头顽强抵抗雾气的压制,勉力使出一丝术法将他推回护身法障内,把自己的灵剑甩给他以作抵御,瞥见他依旧固执的要来相救,再也忍不住疾言厉色,怒声斥道:“不可鲁莽!好好儿待在里面不许出来,我自有办法对付这妖物。” 话虽如一颗定心丸,但她自己清楚按照目前情势,凭她术法设下的护身法障保得住一时的安稳,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侵袭攻破,介时二人皆要命丧于此。 念及此,她的胸臆中燃烧起不甘的火焰。 死亡,她从来不惧,毕生所惧唯有不能手刃仇人,替父母和吴明国枉死的无辜百姓报仇雪恨。 眼睁睁目睹着愈来愈多的雾气捆缚住灵越,飘绕于其周遭,再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 朦胧雾气凝化成一缕缕薄丝,逐渐垒砌起一枚白色的巨茧,忽明忽灭的幽光飘引着磅礴妖气窜入巨茧。 细如发丝的雾气钻进灵越眉心,她颤抖着吐出一口血,痛苦的神情无一不在表露她正承受着莫大的折磨。 至寒的冷,至灼的火,寸寸煎熬着启珩的身心,他陷入水火之中,思想饱受挣扎。 面对如此情景,他的内心产生了退缩之意。 他不是个好人,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只想贪生,想回到王宫寻求替母亲解蛊毒的办法,但是…… 让他亲眼看着灵越死在眼前,他也不忍心。 究竟是殊死一搏,抑或独善其身? 两者取其一。 经历过一番艰难抉择,启珩缓缓松了紧咬的后槽牙,眼神坚定,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强大的压迫感透骨入髓,彻骨冰冷带来锥心的痛,灵越面色惨白,眉梢眼角结出水雾,湿漉漉的额发贴着面颊,抿着嘴角,一声不吭地承受蚕食心脉的痛苦,双膝僵硬地弯折,直挺挺跪倒在地。 她能感知到雾气游走周身,不断吞吃着她的血肉精气,再不脱困的话她面临的下场便是森森白骨一副。 而当下,只有一条路可走。 开启禁术吸纳雾气凝化为己用…… 可是以凡躯获取妖物之力乃逆天之法,她要付出的代价将是缩短本就为数不多的寿限。 月悬中天,阴云沉沉,雾气森森,她吃力地仰起头看着云蔽孤月,面庞淌下水渍,薄雾弥漫的眼前突然出现一道人影,神色不禁怔了怔,登时变了脸色,惊怒不已。 “不是叫你——” 长剑贯风,汹汹剑气吟啸破空阻了她的话音,纷纷剑光影千重,裹挟着威力斩破白色巨茧。 启珩攥紧剑柄,挑落灵越手足间捆缚的雾气,凭一己之力挡在跟前,用她的灵剑奋力砍杀着雾气。 “对不住,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 他说的很大声,一字一句跟裹了火团儿似砸进了灵越的心坎里,逼退了流淌进心脉的阵阵寒流,她的身体不再发冷,攒着力气站起了身,目光追随着启珩。 侧颜轮廓透现坚毅的神情,眼瞳盛满百折不屈的倔犟,他毅然决然离开保护障,不欲躲在女人的背后,当一介贪生怕死之徒。 剑影纷繁,雪光凛凛,启珩出剑的速度到达令人望之迷眩的程度,雾气遭受灵剑重创,大半化作一团烟气消弥于无形,另外一半惊慌逃窜。 “世间怎会有你这般蠢货,明明可以活,偏要奋不顾身的当大英雄,难得我大发善心一回,真是枉费了一番苦心!” 灵越虚弱地喘着气,眼神凉凉,恶意满满的盯着启珩的后脑勺。 舍己救人一词最是荒唐可笑,她从不相信。 她只相信凭自己的力量一击反杀。 启珩挥剑阻退雾气,撤回灵越身畔挡下另一股欲偷袭的雾气,牢牢牵住她的手,带她往船舱里退去。 “常看折子戏里演的英雄救美,今日我也想试一试,纵是落得个舍命陪卿卿的结局,亦不枉成就一段生死相随的佳话。” 一张嘴讲尽花言巧语,死物能讲成活物,灵越冷笑。 与此同时,江面之下翻涌的涛浪间冒出越来越多的妖气汇聚在空中形成黑洞洞的漩涡,妖物以排山倒海之势齐齐发出振聋发聩的尖啸。 不好,妖物要开始反击了。 望着这一切,灵越眸光沉凝,指尖捏了一道闭音诀给整艘楼船上的人屏蔽了能使人肝胆俱裂的妖音。 本以为妖物不过就是一团常年吸食枉死之人怨气而启智的雾气,万万没料到不止一个妖物。 依照当下情形看,这条江里少说也藏匿了不下百十个妖物。 “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启珩十分着急,发现灵越顿住脚步,不由加重力气拽了一拽,危险近在咫尺容不得踌躇不决。 灵越放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漆黑的眸子映出灼灼亮光。 “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恕我无法和你共谱生死相随的佳话。” 她抬了抬手,掌中显现出一支通体雪白的笛子。 启珩桃花眼中的光黯淡下来,低眸瞧着落空的手,心里仿佛空了一块。 笛子的材质似冰类玉,透着霜雪的寒冷,这抹纯粹的白与现下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凝睇着掌中吴明国历代王君供奉于密室的圣物,脑海里回响起了大长老曾说过的话。 “吴明国人之所以能修炼神仙术,盖因国中百姓曾隶属于天界的一脉仙族,族长带着族人久居天界,直至某一日厌倦了那里的一成不变,便将族人迁至凡界,寻了一片净土扎根。后来族人与凡人通婚繁衍生息,族长效仿着中原王朝建立了国家,修筑城池,带领族人安居乐业,渐渐融入了俗世。” “仙凡结合,会令每一个后代骨子里的仙脉一点点的衰减,不再是纯粹的仙,寿数虽长但亦要面临死亡。” “也正因如此,半人半仙的体质使得吴明国人再也无法使用先辈传下来的法器。” 上百颗夜明珠的光照亮密室,石台上供奉着若干件宝物,供奉于最中央位置的是一支笛子,洁白无瑕,圣光环绕。 “归凰笛乃本族圣物,传说一手打造出它的主人曾是一位天界神君,神君因战而神魂消亡,用最后仅存于世间的一丝意念将笛子送给了族长。” 大长老拿起笛子仔细端详,目露怅惘,“可惜此后荏苒光阴,再无一人能奏响归凰笛,约莫是它毕生只认一主,主亡则笛音灭。”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若当初你阿娘能奏响归凰笛,以笛音之威力灭敌,必能护得住整个吴明国。” 是啊,若能奏响必然不会是这个结果。 面对眼下数百穷凶极恶的妖物,灵越面色波澜不惊,镇定地抬手将笛子横置于唇际。 往昔无人能成功,不代表如今的她不能奏响。 她轻轻阖上眼帘,刨除了诸般杂念,灵台幽静,万般寂灭,如如不动。 意随心生,心随意动,身处浩浩俗世,芸芸众生眼前过,皆为空。 空,一切尽处只此一字。 -------------------- 第169章 玩私奔 冷风肆虐, 江水掀起怒浪,妖物巨首獠牙,目似铜铃, 张牙舞爪,浑身布满凶恶戾气, 肆无忌惮的横行于世。 妖物逼近楼船, 贪婪的锁定目标, 它们嗅到了甲板上的少女血肉鲜美,骨骼血脉散发着丝丝仙灵的味道, 对于饥肠辘辘的它们而言,无疑是最进补的盘中餐。 盘旋空中的妖物蠢蠢欲动, 眨眼间俯冲而下, 迅如鹰隼,疾如闪电。 “小心!” 启珩目眦欲裂, 一颗心紧紧揪住,伸出手, 拼命奔向她。 风歇,水止,声静, 时间仿佛凝滞不前。 妖物戛然停滞,裹挟着的古怪讥笑转瞬爆发成了尖利刺耳的嘶吼, 不过距离灵越一指之距,张开血盆大口的妖物立时被无形威压绞碎,寸寸血肉化作灰烬。 其余东游西蹿的妖物目睹同类死得连渣都不剩,不禁发出了凄嚎, 面孔浸染煞气, 迸发出仇恨的目光, 怨气掺杂磅礴妖气暴涨冲天。 危机四伏中,启珩闻得一声轻微且短促的吐奏,他看见一束光芒拔地而起笼罩住灵越,另有一束光芒柔柔地覆盖住自己,披上凝有实质般的光衣。 光,温暖且圣洁。 少女持笛沐浴着圣光,唇瓣微微嚅动,飞指抹动音孔,舌尖衔着丹田气息轻柔地奏出曲调。 绮叠萦散,飘零流转的笛音悠扬婉转,历音急速上行,果断流利的音律宛如在攀升阶梯,澈如明镜,皎如明月,笛音分外空灵悠远。 是了,她奏响了归凰笛。 吹响第一声时,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笛音紧接着织成一张大茧包裹住灵台杂绪,陷入阒寂的空间,天籁一般的漫漫笛音娓娓流泻,她仿佛似曾相识,早已烂熟于心。 笛音渐趋高亢,声声入耳,群妖惊惶,想要靠近撕碎掉少女,又畏惧她的笛子,躁动地徘徊于周遭,有狡猾的妖物觑见一旁的启珩,转而飞身扑上去,冲着他的脖颈亮出獠牙。 妖物凶残之状,将启珩吓了一跳,立马举剑刺去。 孰知,妖物刚靠近启珩,就被他周身环绕的圣光重重弹飞,‘噗通’一声落入湍急的江水。 望着周围虎视眈眈却不敢贸然进犯的妖物,启珩不动声色地抹了抹额间冷汗,眼底残存的惧怕稍褪,拎着剑的手臂肌肉总算松弛下来。 感知笛音兜头迫近,激发出了群妖的恨意,本就是生性凶残,喜屠戮,更是孤注一掷去拼杀,疯狂冲击着笛音筑就的圣光结界,俨然不死不休。 当接连折进十几只同类后,它们才明悟已然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任是再多的挣扎终不过是徒劳。 闻笛音绵密如潮,层层拂去,群妖脏腑传来刀斩斧砍的剧痛,妖瞳充溢鲜血,沿着眼眶流淌下来。 笛音化作催命符,大有不将它们彻底撕裂不肯作罢的决心,群妖暴动使得妖气震动溢散,天地霎时布满晦暗之色,狂风大作。 群妖疯狂咆哮,冷厉的妖气乍然乱成散沙,一直盘亘天际的妖物忍受不住笛音侵袭,惨嚎着炸裂开一蓬又一蓬的血花,像绚烂焰火绽放,淅淅沥沥的血雨倾洒而下,哀嚎声此起彼伏。 楼船之上布满血腥的味道,逃不过笛音的纠缠,愈来愈多的妖物被绞碎,无际江水翻滚着蔓延开的血红颜色。 清泠笛音化作清风拂过甲板、江水,又掠起衣袂,带走了淌成河的血,难闻的腥臭,一切的腌臜消失无踪。 驭劫 第135节 风浪已止,天光欲曙,天幕铺展着灿灿朝霞,云朵簇簇,上好的颜色渲染了一片绮丽画卷。 旭日攀升,自山坳中冒出瑰丽轮廓,两岸绵延的青黛山色笼着濛濛山岚,静谧祥和的江水漾着胭脂光,冷冽清新的空气拂来淡淡的草木香。 乌发红裙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眸,仰望着苍穹,凛然杀意如潮水退去,目光所及之处风平浪静,日影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乌发垂荡在腰际,袖下的柔荑握着归凰笛。 灾厄消弥,晨景正好。 圣光逐渐散作斑驳光点飘落江中,随波晕碎成灿烂霞色。 启珩笑了笑,踱着步子走上前递还灵剑,与她并肩赏景。 “怎么办,谱写生死相随佳话的愿望破灭了,你该如何补偿我?” 危险解除,他语气轻松,又恢复成玩世不恭的老样子。 剑归鞘,铮然鸣响。 红衣佳人抚剑轻笑:“确实很可惜。”微微挑眉,身形转到他跟前,眸光顾盼流连,艳若桃李的面上染着浅绯色,盈满粼粼水波的眼含着促狭的笑意,贴近他耳畔私语:“不妨与我共谱一出情人私奔的好戏。” 论玩,还是她会玩。 启珩高高扬起的嘴角敛不住笑容,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 “小娘子盛情难却,那某便斗胆与卿卿做一回逍遥的野鸳鸯喽。” 却道,日上三竿,阳光大喇喇晒进窗内,笼着融融暖意,江上水鸟啾鸣吵成一团,楼船上的人不情不愿地睁开惺忪睡眼。 将将睡醒,他们意识朦胧,行动迟滞,强忍着一阵阵困意盥洗更衣去各司其事。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昨夜睡下的时候挺安稳舒适,怎么一觉睡过了头,醒来后的身体又很累很乏,四肢迟钝,感觉像干了重活,哪儿都不舒坦。 目下这个时辰,他们去当差已是晚了,再多懊悔也不管用,三三两两聚到一块儿,一唠才发现船上所有人皆如此,有人觉得蹊跷,私底下找上泓姜禀报。 泓姜未置一词,召集众人传达了二王子的令,宽宥诸人睡过头的错,又随意扯了一个谎,把这桩事勉强圆了过去,大家伙虽略疑惑,但纷纷松了口气,至少不罚他们就万事大吉。 回到房间,泓姜向枯坐不语的左相申池行下一记抚胸礼。 “都多大的人,有什么事就不能提早告知一声,半道先跑了,真是……你怎么不规劝一二呢?” 甫见他来,申池憋不住满腹牢骚,开始数落起来。 泓姜面色尴尬地立在原地,他之所以尴尬,皆因王子与王妃匆忙留下一封信,便乘着小舫‘私奔’去了。 斟酌半晌,申池终究也没能骂出脏话,独自生着闷气,下颌胡须直打颤,他已从泓姜口中得知昨夜那一场恶战,心里头更多的是后怕。 群妖环伺,一旦出了闪失,就要沦为妖物的盘中餐,非同小可。 好在二人仅受了皮外伤,未造成太大的影响,大抵正因此,才能想出来劳什子‘私奔’的戏码。 叩门声响起,泓姜如蒙大赦般快步去开门,素窈同珈蓝捧着东西入内,瞥见人高马大的泓姜挂着如释重负的憨笑,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睇见气鼓鼓的申池,她们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目带同情地瞧了瞧泓姜。 两个主子溜之大吉定然令左相生气,是以无处撒气的他瞄上了泓姜。 “想必左相已阅信笺,未免使人察觉破绽,我等将易容乔装顶替王子与王妃的身份,届时有劳左相和泓姜护卫多多配合。” 诚如启珩信上所言,等二人‘私奔’之后,立即令素窈同珈蓝易容,务必要让船上所有人相信二王子与王妃未曾离开半步。 信中讲明了二人要先行一步入泊汋城去往上京龙泉府。 一是为躲避途中防不胜防的暗杀,二是为寻求蛊毒的解药,三则是要给大王子乌奕挖陷阱。 冷静下来的申池仔细想了一想,启珩不提前告知自有他的道理,与其瞎操心,不如替他打理好船上的一应事务,莫叫旁人瞧出破绽,妨碍了他的计划。 想通之后,申池郑重地拱了拱手,“二位小娘子客气了,本相必当全力相助。” 起先他并不赞同二女易容,小女儿家万一遇到事拿不好主意,露出马脚的概率极大,直至看见信中结尾言明素窈同珈蓝身怀异术,非寻常人,他才放下心来。 素窈和珈蓝搁下捧着的瓶瓶罐罐,着手给对方易容。 -------------------- 第170章 男色惑 日影西移, 漫天晚霞落进潋滟江水,各种大船小舫泊岸,码头上人头攒动, 络绎不绝的旅人携着行囊登岸。 男人们扛着大包货物搬运到船上,毗邻码头的市集传来摊贩的叫卖声, 煮馎饦的大锅热气氤氲, 胡饼摊子冒着袅袅白烟, 充满着浓浓烟火气。 不远处城郭的墙垣上有许多巡逻的兵士整装守备,城门前要入城的百姓排起长队。 兵士查验路引盘诘身份, 恨不能刨根问底打听清楚对方一日要如厕几次,望着队伍中的马车、牲口、货物, 有人开始担忧起能否在天黑前入城, 人群里不满的议论声渐响。 兵士手持长矛,一脸凶神恶煞, 冲着有意见的百姓厉声斥骂:“吵什么吵,懂不懂什么叫例行公务, 若有违抗者一律抓起来。” 长矛对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排队的人无一不噤若寒蝉,强忍着怒意。 泊汋城内, 在城中央最繁华地带的一座食楼之上,朱红阑干砌于露天楼顶四周, 高高的木杆支撑起厚重的氍毹合围成一顶华丽的帐子。 帐子严丝合缝,抵御了外界的冷风侵袭,里面错落有致的摆放着葳蕤花草,立了六盏错金银灯柱, 融融光影泄出灯罩, 花影绰约, 炙玉铺就的地面散出阵阵暖意,处处洋溢着温暖如春的气息。 泊汋城乃渤海国西南边境,与中原地区的气候温差极大,在这儿可谓是秋杪即初冬,北风凛冽,利如刀刃,刮得皮肤刺痛。 现今置身锦绣繁花深处,惬意地躺上罗汉榻,做一介富贵闲人才叫舒坦。 榻上的少女背靠鹅羽软枕,身搭一件天青鹤氅,手捧一盏热茶,面前凌空漂浮了一面錾刻兰草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正是城门口的景象,兵士嘴里的秽言污语依然滔滔不绝,而她仿佛听腻了一般,挥挥手,令镜中景象瞬息消失无踪。 “不愧是兄弟情深,乌奕煞费苦心提早派兵蹲守着他的好阿弟,想要送上往生极乐的一份大礼,不知‘好阿弟’做何感想。” 灵越乜斜启珩,不掩眸中的讽意。 罗汉榻的另一边,启珩端坐着低头不语,俄顷勾着唇。 “阿弟身边如今群狼环饲陷入险境,只盼望阿姊能够伸出援手搭救。” 启珩目光柔驯,满含笑意,倾身缓缓靠近,嘴角带着一缕笑,却是蕴着暧昧的意味。 他逐渐贴近少女柔软的身躯,指节一寸寸搭上鬓角,卷起落下的发丝,并在她的耳后停了一停,摩挲着耳侧的软肉,眸光也随之凝在那处。 美人在怀,难免不会生出一些旖旎的心思。 空气中花香越来越浓,男人宽阔的身形罩住少女纤软身姿,衣角纠缠在一处,眸光如水逐丝逐缕攀上身子底下的娇颜,指节沿着面庞一路向下,描摹形状姣好的锁骨,含笑的眼波袒露了内心情绪,直白撩拨着心弦。 徘徊的手益发逾矩,灵越不恼反笑,玉手圈住启珩的肩膀,顺从地仰了仰颈子,笑眼微弯,任由二人贴合的更近,愈发亲昵。 “救阿弟出囹圄不是不行,可是阿姊的付出也是要回报的,阿弟怕是给不起呢。” 看似在耳鬓厮磨,却是用最柔软的口吻极尽嘲弄他。 “阿姊也没试过,又怎知阿弟给不起这回报。” 启珩目光灼灼,不由分说的握住了她的手,带着一路来到起伏的胸膛,肌理紧实的线条清晰分明,强劲有力,结实宽厚。 男子的美色亦能惑女子…… 掌下富有活力的上佳手感,倒是让灵越眼尾微挑,清冷中透出几丝妩媚。 这副皮囊手感极佳,真让人舍不得撒手,甚至想要更加放肆的亵玩。 灵越贯来不会委屈了自己,也真的付诸了行动。 娇软柔荑的游走抚摸,令伏在她身上的启珩忍不住仰首轻喘,燃起不可言说的欲,浑身流窜过一阵异样的燥热,眼瞳映着娇人,幽深处好似裹挟了一团烈火。 听着耳畔那乱了分寸的喘息,柔荑益发得寸进尺,眼神也更是惑人。 美丽的少女内心与她的外表截然相反,他曾亲眼目睹她的邪恶狡猾同娇弱清丽,深知沾染便会一同沦陷,陷入沼泽,陷入无际的黑暗。 可偏就是这般模样才更吸引人,更让他动了念,催了心,生了情。 手再往下是腹部…… “阿姊。”启珩入了迷般,喃喃相唤。 “阿弟。” 灵越得了趣,笑盈盈回应,嗓音又绵又软,流连的手似一尾欢脱的小鱼‘呲溜’滑了下去,缓缓拢住了那处,耐心细致地把玩,耳畔不期然响起一声粗喘。 男人的忍耐到达极限,双眸泛起滚烫炙色,吻随之落了下来,辗转的吮吸,轻轻的啄舔,叩开了紧闭的心扉。 她并不排斥,反而更加主动,尝到了探索的乐趣,将顽童的劣性发挥到了极致,若即若离又亲密无间。 将启珩痛并快乐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全部的意识皆在股掌之间,神思沉沉浮浮,半睁着迷离的桃花眼望向身下之人,墨色浓稠得化不开,情不自禁地吞咽着,喉结滑动,努力想要咽下破碎喑哑的喘息。 但是她不允许,一直恶劣地笑,诱惑着他跌入更深的漩涡。 盛开的锦簇花团高挂在枝梢,茎叶弯折,婀娜娇嫩的花瓣依偎着粗粝枝干,经由特殊的关切照拂,枝干上缓缓的淌下了一滴蜜滋润了花瓣,愈加密不可分。 蓦然间抽回手,她揉了揉酸麻的手腕,施了术令启珩离开坐到旁侧,取了巾帕擦手,语调冷漠。 “好了,我们该办正经事了。” 适才,展示城门景象的铜镜此时映照出了启珩异常难看的脸色,氤氲的眸又黑又润,白净面颊一片潮红,衣裳有几分凌乱,好不活色生香,弄到一半就丢他到一边晾着,搞得不上不下,身心煎熬至极。 他看灵越的眼神幽怨哀愁,宛如在看一个无情无义的恶妇。 灵越拢了拢鬓发,瞄了一眼他黑成锅底的俊脸,出于善意提醒一句。 “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整理衣冠,待会儿要见的人是我曾提过的大长老,他能解清河大长公主的蛊毒,因此……莫要失了体统。” 讲罢,她拍拍袖子利落走人。 “窦灵越,你绝对是故意的!” 她临走前瞥来的一眼,充满戏谑嘲讽。 启珩活像个受欺负的小可怜,咬着牙发出中气十足的咆哮。 他深呼吸,努力去平复…… 很好,今日之事,他迟早会讨回来! 一炷香之后,启珩随灵越来到了食楼五层中的一间雅室门前,二人不约而同地怔了怔,浓郁的烤肉香味溢出门缝,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几乎能在脑海里构画出咬下那块喷香可口的烤肉时,唇齿间会爆开醇厚鲜美的肉汁。 启珩黑沉的脸色添了几许僵硬,不自觉吞咽口水。 好香啊! “你饿了。”灵越语气笃定,笑意压低了眉眼,径直推门而入,“跟上。” 绕过十二扇嵌螺钿楠木屏风,少女步履翩翩,绛色裙裾行如流风,腰间环佩发出悦耳动听的清鸣。 驭劫 第136节 入目的便是一架半人高的炉子,鲜嫩肉片平铺在炭炉子上的铁架,旁边搁着一溜儿肉串,细长的竹签上穿着大小几乎相同的肉块。 各式调料盛放在瓷碗内,长炉中的炭火燎起簇簇焰花,将肉炙烤得香气四溢。 人未至跟前,一道耀目流光率先卷上炉子旁刚刚烤好的肉,转瞬之间烤肉消失。 灵越的手上则多了一盘子香喷喷的羊肉,切成小块的肉肥瘦相间,撒满调料,香味诱人。 她随手扔进嘴里一块,剩余的塞给了启珩。 搂着满满一盘的烤肉,启珩眼神发亮。 “大长老好雅兴,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烤肉。” “果然啊,不是真师徒,真的是什么都不上心。” 低头专注烤肉的白髯老翁余光一扫发现烤好的肉叫人夺走,眸光异常犀利,抬眼瞪了瞪灵越,瞧着她背后偷偷摸摸往嘴里塞肉的启珩,仔细打量一番,忽然冷哼一声:“还是你师妹好,知晓隔三差五来封信笺问候我,捎带些礼物,你倒好……不止不关心又带了个麻烦精过来,当真是容不得我清闲半刻。” 受了前辈白眼的启珩急忙咽下烤肉,迅速搁下盘子,露出尴尬笑容:“晚辈见过大长老。” “别介!” 大长老哼笑,扔下一把烤熟的肉串,审视的目光锋利似刃一寸寸的打量着。 启珩如芒在背,稍稍抬首读懂了他眼中的鄙夷厌恶,顿时有些不大自在。 横亘着的血海深仇如巍峨山峰,分寸难移。 “二王子非我族人,老朽万万是担不起大长老这个称谓,您若乐意便唤老朽一声闲羁居士足矣。” 大长老语声冷淡,不掩饰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嫌恶。 正所谓子肖其父,启珩是利昭的儿子,错就错在他拥有一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父亲,不曾恨屋及乌已算是宽宏大量,遑论其他。 -------------------- 咳咳,闲羁居士再度出场,大家有没有很眼熟。 没错,他就是紫瑜的师傅也是吴明国的大长老,是展灼华的旧友。 紫瑜还是灵越的师妹。 第171章 赐解药 灵越笑容不改, 跽坐下来拽过一串烤好的肉,惹得大长老眼风频频相顾。 “听闻紫瑜师妹和麒麟族尊主好事将近,大长老有空的话最好要提前备礼贺喜才是。” “别转移话题。” 闲羁居士也就是吴明国的大长老满脸冷漠。 灵越淡却笑容, 静默不语。 见气氛僵滞,启珩微抬手臂行了抚胸礼, 袖子正好掩住了囫囵吃个半饱的肚子。 “某深知居士因吴明国之事, 仇怨难消, 本不该开口求助于居士,可是某实是走投无路。家慈身中蛊毒, 日日痛苦难捱,还恳请居士能不吝赐药。” 启珩言辞恳切, 深深鞠躬拜下一记大礼, 表示出十足的诚意,“某必将竭尽所能报答居士的救命之恩。” 敢情是觊觎他手上珍贵的解药, 才搞出这么个阵仗。 闲羁居士黑着脸瞪向灵越,弄来麻烦精给他添堵, 还好意思摆出一副清闲悠哉的模样,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哼,坊间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今儿一见果真如此,胳膊肘都拐到了天边儿去了。” 炉架上炭火旺盛, 切成薄片的烤肉‘嗞嗞’冒出油花,肉色烤制微焦,灵越懒得理他,自顾自取了来享用。 “居士……”启珩筹措一番, 又欲开口恳求。 眼瞅着烤好的肉接二连三被灵越窃走, 闲羁居士举箸四顾心茫然, 兼且很烦躁,畔侧又杵了个喋喋不休的麻烦精,更是不耐烦到想要赶人,一拍大腿吼道:“停,别叫居士了,我赐解药给你还不成吗!” 他伸手从袖间摸出一只青玉药瓶,稳稳掷入启珩的怀中,反手指向嘴唇吃得油光闪闪的少女,痛心疾首地盯着又一串烤肉落入虎口,颤抖的手好似风中落叶,勉强克制着情绪,牙缝里挤出一句不甚完整的言语。 “现在、立刻、马上出去,好走不送!” 再等一会儿,他的肉就都要被吃光了。 解药轻松到手,启珩握着药瓶一时难以置信,缓回神后又惊又喜,当即行了跪拜大礼致谢。 “居士的救命之恩,某没齿难忘,定然铭记于心,日后居士若有所求,某必将竭尽全力,在所不惜。” 目的达成,灵越也见好就收,放下了手里的烤肉,不再留恋,利索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裳。 “山水有相逢,大长老咱们后会有期。” 大长老叉着腰冷冷地看她,“慢走。” 却道,二人在楼中吃饱喝足后整装启程。 官道上,两匹骏驹齐驱载着一辆黑漆镀暗金纹马车疾速奔驰,越往北行,天气益发寒意逼人,冷冽的风夹杂了刀子般飕飕打在身上,车夫裹上了厚衣,戴着毡帽御车。 轩敞车厢内,凡目之所及处皆铺垫紫貂绒垫,狮首熏炉里早早燃起了银丝炭,右下置放着铜铸风炉,釜中正烹煮茶汤,一派暖意融融。 旁边的檀木匣屉儿里摆放着精致糕点,为了更舒适,坐处额外增了层鹅绒垫,左右各放置软枕。 舒舒服服躺着的灵越懒洋洋地拢着一枚火红炙玉,同身上一袭绛色轻裘很是相衬,脸颊透着几许羸弱苍白,精致眉目间萦着一抹浅浅的倦怠之色。 另一侧端坐的启珩坐到离炭炉最远的地方,穿着一身玄色薄袍,一手摇扇,一手不时用帕子拭鬓边的汗,跟裹成茧蛹的灵越形成了鲜明对比,二人好比一个在仲夏,一个在隆冬。 便是如此,启珩也是热得冒汗,想要打开窗子透透气,又顾忌到极其畏寒的少女,缩回了手。 他发觉灵越很怕冷,对于自小长于上京的他而言目下天气虽寒,但未下初雪,犹称不得冷,至多换一件夹袍穿。 灵越却已经穿上了裘衣,又是生炉又是手攥炙玉,上上下下用貂绒垫裹得极严实。 他记得长安也曾下过大雪,且地冻天寒,那时候她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启珩抱着不耻下问的心态,将疑惑脱口问出。 “原来夫君竟如此关心我。” 灵越表现出一派受宠若惊的模样,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幽幽道:“倒也没什么,就是修炼了禁术的后遗症,导致我这身子逢秋冬便不舒坦,畏寒了些。往昔在窦府的时候有地龙、炙玉、炭火取暖,加之时常泡温泉调理,到了这儿——” 她言语顿了顿,无奈一笑,把炙玉拢得更紧些。 渤海国地处东北部,一年之中寒冬时节要占据大半,随着一路往上京行进,她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内心也尤为厌冬。 启珩摇扇的手停了下来,递去的目光有几分怜惜。 细想想,与灵越同龄的贵女无不是被家人呵护备至,在金尊玉贵的锦绣堆里娇养着长大。 她虽是劫后余生长于将军府,但小小年纪背负着国仇家恨,满心满眼都想着如何报仇雪恨,甚至不惜令身体饱受苦痛折磨,付出巨大代价修炼禁术。 约莫无人曾想过,她到底有多么难,多么艰辛。 本该是长于明媚天光下的小王女,却落得个藏于黑暗,顶替别人的名字家世才能存活下去。 “放心罢,我既受了闲羁居士的恩惠,必然会竭尽全力帮助你达成所愿。” 灵越似笑非笑地盯向启珩,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伸手摸了摸脸,急切地询问道:“是哪里脏了吗?” “烂田长好瓜,倒是出了你这么个异类,或许渤海国还能再延续个几十载的‘海东盛国’之荣光。” 启珩哼笑,姑且将此番话算作夸奖,清了清喉咙。 “那就承爱妃吉言,日后可要与我共赏这番荣光才是。” 听着他的话,灵越轻轻笑了笑,阖上眼帘,未置一词。 人生不过须臾,办完了要紧事,便该回来时之处,一介匆匆过客万万不会因什么事情而耽搁,她终将会与熙熙攘攘的世间摆手作别。 此乃她的定数。 耗费四天四夜的光景,一路上披霜冒露,晓行夜宿,启珩与灵越终于在第五日的清晨入了郢州城。 渤海国辖境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二百余县,其中郢、铜、涑、集、麓五州为独奏州,不隶于府,所奏之事可直达上京。 郢州位于上京龙泉府之北、依兰县之南,距离上京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因此二人决定暂宿郢州一日好生修整,待到翌日再赶赴上京。 为防止乌奕的爪牙察觉行迹,灵越给她自己和启珩施了个障眼法,掩盖了惹人瞩目的面貌,在外人眼中这两个人相貌平平,不足为奇,扔进人堆都扒拉不出来。 二人寻了一间客栈,包下了最好的房间。 价钱花得足,所住房间自然是顶好的,屋中的面积装潢同灵越在窦府的绛采苑不遑多让。 偌大床榻足能躺得下五个人,鲛绡帷幔绣着繁丽花纹缀以流苏,坐具器皿样样精致上乘,且带着海东盛国独特的异域风格。 屏风后面的几案上香喷喷的馔肴摆盘精美,光是看一眼便令人食指大动,净室里一汪暖玉砌成的温泉池子盈满汩汩热水,水面上一片片花瓣漂浮不定,氤氲如梦。 灵越仔细巡视过房间,驻足池畔,俯下身用手拨了一拨,炙热的暖意霎那间包裹住柔荑,她忍不住喟叹一声,一路急行不曾泡过一次,难得目下忙里偷闲,倒是起了几分兴致。 “作甚呢?” 启珩冷不防出现在她背后,笑眯眯的桃花眼充满好奇,视线在她泡在温泉里的手掌打了个转儿,笑容忽然之间变得暧昧,手不安分地抚摸上灵越的腰肢。 “此间氛围正好,要不要试一试鸳鸯戏水。”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灵越扯了扯嘴角,一把扣住自己腰间的贼手,骤然发力,掰得启珩的指骨嘎嘎作响。 启珩拧眉惨呼一声:“痛!痛!松手!” “鸳鸯戏水有什么意思,不如欣赏野狗泅水来得有趣儿。” 灵越轻哂,用力一推,启珩颀长的身躯斜栽进池中,冷眼看着他溅起大朵水花胡乱扑腾着。 她早早退后好几步避免水珠沾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池中人的滑稽模样。 “水温还挺不错,泡够半个时辰再出来罢。” 她单手捏诀给池子设下一道禁制,半个时辰之后禁制才会自动消失,未消失前他必须泡个够。 “喂!放我出去啊!你胜之不武!” 池中的‘野狗’狼狈不堪,气得愤怒吼叫。 只见少女的背影顿住,举了下手,又设下一道消音禁制,吼叫声立马消弥,耳畔终于清清静静,大好白日不美美地睡上一觉岂不可惜了。 待灵越一觉醒来,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房间内浸透漆黑,她敏锐感知到来自榻畔的一道犀利视线,淡定地打了个响指,燃起了烛火。 适应了一会儿满室的光亮,她扭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一张大脸怼在离床榻极近的地方,神情颓废而哀怨,瞪圆了眼珠子,活像夜半索命夺魂的怨鬼。 灵越泰然自若地拿起搁置在榻尾的衣衫穿戴好,下榻的那一刻设于床榻周边的禁制才消失不见,启珩的脸一时没了支撑的屏障,‘啪叽’一声怼进床榻,疼得他嗷嗷大叫。 驭劫 第137节 披上绛红裘衣,灵越系紧绳结,抬脚轻踹了踹启珩。 “别装死了,入城时听说今夜城中举行篝火晚宴,百姓皆可参与,去是不去。” “不去!” 启珩甩头冷哼,拒绝得干脆,他才不要听她的话,说去就去岂不是显得很掉价! 灵越淡淡颔首,翩翩然往门外走去,徒留一介呆愣的伤心人。 就……走了? 启珩傻眼,这小娘子恁地绝情了。 -------------------- 祝大家新的一年财运亨通,事业有成,万事顺遂! 启珩:在此新春佳节之际,我给大家表演一个泅水,咕噜……咕噜……咕噜…… 灵越:果然野狗泅水要比鸳鸯戏水好看! 第172章 初雪临 渤海国夜里不实行宵禁, 因此夜幕下的郢州城灯火通明,繁华喧阗,车马如流。 身为渤海国的独立州, 郢州依仗地理优势成为诸国商人贸易互通的枢纽带,可谓相当的富庶。 百姓们携家带口喜气洋洋地走上街巷, 街头倡优耍着百戏, 稚儿嬉笑玩耍, 少年男女并肩说笑,满头华发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慢慢前行, 街旁支起的摊子前烹煮着香喷喷的食物。 善舞的男女不分老幼皆加入到踏歌而行的队伍中,鼓乐游行, 引吭高歌, 回旋婉转。 渤海国的歌谣简单直白,不似中原的民谣曲调文绉绉, 灵越从未听到过这般歌谣,驻足街中抬眼观赏。 尝闻渤海国人不光在重要的年岁时节欢庆, 平常的时候也总会载歌载舞,寒凉的夜风吹不散似火热情,语笑嫣然的人们兴致不减丝毫, 大有游逛一夜的打算。 一路上,灵越走走停停, 发觉了不少趣事。 明明是走在路上互不相识,却因为偶遇随口搭了几句话便成为勾肩搭背的朋友,分享吃食,甚至会邀请对方到家小坐。 总之, 给人一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譬如, 适才她站在街上多瞧了几眼一位小娘子手中提挈的花灯, 那位小娘子察觉之后,立刻凑过来与她自来熟的侃侃而谈道。 “娘子是不是觉得我的花灯很漂亮?” 她顿了下,在小娘子目不转睛地盯视里颔首。 “那说明你很有眼光的!这可是城北俞家灯坊的花灯,他家的制灯技艺传承了七十来个年头,每一盏灯笼又漂亮又耐用,而且还可以和老板讲价!” 小娘子笑眯眯分享着,眼神猛然一亮,犹如见到珍宝。 “哇,娘子的裘衣真好看,不知是郢州城内谁家的手艺,光看针黹、面料便知轻软而不厚重,御寒的效果肯定是极好,比兽皮做的衣不知强上多少倍,绛色还衬肤白,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耳畔传来叽叽喳喳的夸赞,灵越低首望着闷头打量自己裘衣的小娘子,心内有些好笑。 看来渤海百姓生性豪爽豁达,不拘小节的这一项传闻,她今儿倒是亲自验证了。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那位求知欲极强的小娘子,灵越漫不经心地侧目瞥视自己身后的那个不远不近缀着的‘尾巴’。 长街上人潮如织,一条‘尾巴’夹带在人堆中,启珩遮遮掩掩的鬼祟尾随,生怕跟丢前方的绛色倩影,一直拿眼乜斜,仿若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 随着人群前行,灵越望见空地上木堆拢起的篝火熊熊燃烧,百姓围绕在篝火旁结成一个圆圈,边跳着舞边唱着歌谣。 无数人融入欢乐的氛围,启珩站在不远处,望向人群之外灵越孑然落寞的背影,神色微滞,蓦然沉默下来。 她欣赏着热闹,却不曾真正置身,只因是局外人便格格不入。 大朵绚烂焰火冲上云霄,绽开万丈华光,冲淡了夜色的孤冷,篝火的火光映亮了每个人的笑脸,突然有人指着天空兴高采烈地大声呼喊着什么。 灵越仰首望去,面上忽然微微一凉,定睛细瞧,一粒粒细小的皓白冰晶纷纷扬扬扑面。 “下雪了,下雪了!” 雪色漫漫,火光灼灼,稚儿欢呼着蹦跳,人们笑声不绝,沉浸在这欢乐祥和的氛围里,瑞雪兆丰年,片片雪花带来的是丰收在望的欣悦。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中原的雪总是要稍含蓄婉约,而渤海国的雪初时若盐粒颗颗分明,俄顷便若鹅毛纷飞,一片片的坠下迷人眼,地面很快覆盖了一层薄雪。 人们并未因大雪的到来就此归家,反倒因下雪愈加欢乐,围在篝火旁舞动得更加起劲儿。 灵越伸出手去接雪花,柔软寒冷融化在掌心,终却了无痕迹,余下些微的刺骨之感,她的心恍惚间归于安宁,又从安宁中生出丝丝茫然。 不过片刻的工夫,大地装点成一片银装素裹,绛色倩影独立雪中格外耀眼。 她漆黑的眼瞳映着天地、篝火和雪,额外又多了一柄绘着除夕喜庆团圆人物图的油纸伞,伞面倾斜罩下阻挡了纷扬雪花的侵袭。 掌中兀然被强塞进一枚炙玉,火热的温度传递至内心深处,灵越身畔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执伞静立,肩膀轻轻一沉,一只修长手掌拂去了她肩上的积雪。 晶莹落地,悄无声息。 说不来,倒是又来了…… 她侧目,雪白的脸庞浮现出一点子笑意,“簌簌新雪满瓦檐,皑皑冬晴覆枝桠。下过这场雪之后,离除夕就不远了,还不知你们渤海国人过年的习俗是什么。” 启珩想了想,答道:“剪纸、逛大集、放爆竹、吃团圆饭、去瞧各类歌舞百戏,同大应过除夕的习俗相差无几。” “哦,乍一听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灵越的兴致索然,抬脚往客栈走,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纤巧足印。 启珩执伞紧随,替她遮挡风雪,鞋子踏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急急开口:“虽然形式相差无几,但是也有许多的不同。旁的不说,就说吃的东西,渤海的吃食比大应的种类还要多,逛一回集市,绝对让你吃到扶墙而返。” 他亦步亦趋的喋喋不休,倒是让灵越起了兴致,“哦?那你倒是说几个吃食来听听。” “粘饽饽、酸汤子、鲸鲵肉、乾文鱼、昆布、卢城之稻、湄沱湖之鲫,你吃过几个?” 渤海国坐拥山川河海,物产丰富,启珩如数家珍报着国中的特产。 焰火升空,照亮她微抿着的嘴角,俨然是无话可说。 启珩面上透出自得之色,基于君子风度,他未流露出太大的笑容。 两人在雪中踽步而行,旁侧传来启珩笑吟吟的承诺。 “放心,日后我会带你去吃每一样你没吃过的吃食,来年开春的时候再带你去忽汗海赏冰瀑消融的壮观之景。” 雪落满城,溶溶月色照亮一地银霜,少女似乎是浅笑颔首。 “好。” 翌日晌午,灵越和启珩抵达了上京城,二人双双顶着普通人的面貌,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假路引给城门口负责查验的兵士看,查验无误后二人顺顺利利的入了城,直奔城中一间糕点铺子。 整洁安静的厢房内,地龙散发的热气温暖了整间房,几案上摆满香软甜糯的糕点,启珩挑了一盘晶莹剔透的糕挪到灵越手边。 灵越冷眼睨他,一把推了回去,精致的糕点固然诱人,但她一贯不爱吃软糯的玩意儿,这番好意只有心领了。 见她如此,启珩体贴地斟了茶递去,下首肃立禀报的中年男人瞥见王子殷勤的做派,微微瞠目,着实意外得紧。 往昔总见小娘子们上赶子贴来,二王子一向是游刃有余的应付着,久而久之难免感到厌烦,故而有些事做起来也变得有些许敷衍,今日对待这位娘子的态度倒是—— 男人一出神的工夫舌头险些绊住,话音儿不由打了个磕巴,惹得上首那位悠悠抬起眼皮子,朝这边瞧来。 “自从您离开上京后,咱们的人通通都遵令低调行事,大王子府上的幕僚动作频频四处笼络人心,将不少本在观望中的臣工给拉拢了过去。” “大王子妃的母族沈州贺氏利用您不在的这段时日,在王上面前巧言令色把本已定好的智部卿人选邢远承替了下去,换成了与贺氏联姻交好的杨氏第六子,邢远承则当了智部少卿。杨氏子仗着身为一部长官没少暗中打压邢少卿,还有您安插进中台省、忠部、信部的人近期要么是遭贬斥要么是离奇暴毙,总之大王子一派很是春风得意。” “雎夫人在宫中也愈发行事乖张,背地里收受臣工贿赂,给王上吹枕头风授任无才者官职,又安排美姬入宫侍奉王上,更在前不久嫔御觐见王后的时候,当众对王后言语不恭,以致王后怒极病倒。” “今晨宫中还传来消息,王上将于麟凤台举办夜宴,臣工亲眷会齐聚一堂,介时雎夫人将代替王后伴着王上出席。” 男人将上京城里发生的事细细禀来,眉头深蹙,面带愁容。 “因咱们的人接连折损却无半点回击,经此一遭,令不少支持您的臣工望而生畏,甚至生出闲言碎语,说您其实是打着前去祝贺天可汗大婚的幌子,目的是为了留在长安保命。” “果然啊……” 启珩冷笑一声,露出一副早已预判到事情的模样,桃花眼泛着森森阴鸷之色,“我离开后劳什子妖魔鬼怪都显了形,不过也好,倒省得费力气一一拔出来。” 他垂着眸子,心中酝酿的计划已然见了雏形,神情不无嘲讽,“鹿死谁手尚且言之过早,既然大王兄近来过得很风光,那么夜宴上就让他更风光一些罢。” 也不晓得乌奕费尽心机扶植的那一批人,扛不扛得住即将来临的狂风骤雨。 他可真是期待呢。 -------------------- 第173章 鸿门宴 灵越侧目, 微微翘起嘴角,一想到能见着暌违甚久的表姨母。 她仿佛嗅到了令人通体舒畅的血腥味经久不散,不禁忆起冲天的火海之外那张笑得恣意的容颜。 吴明国的叛徒, 她的仇人。 真是时光匆匆,都过了这么久, 也不知表姨母是否还记得她这位表甥女。 灵越眼中蓄满嗜杀之意…… 傍晚时分, 华灯初上, 渤海国王宫的麟凤台俨然热闹非凡。 宫人或侍立一侧,或引领贵客入席。 夜宴的主角未至, 诸人显得轻松悠闲,彼此交好的臣工围簇在一块儿谈笑风生, 亲眷们各自融入属于自己的圈子谈论着家长里短, 不动声色地攀比着夫婿家族和贵重服饰。 直到开宴时间将至,诸人方意犹未尽的各归各位。 片刻后, 宫人洪亮的唱喏声响起。 “王上至!” “雎夫人至!” “大王子、大王子妃至!” 在场诸人肃容,纷纷俯首叩拜。 少顷, 王座之上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诸位请起。” 驭劫 第138节 “谢王上。” 诸人起身坐回席位,目光投向了上首。 王座上的男人一身皮相不过弱冠之龄, 端的是唇红齿白,面貌俊朗, 堪称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此刻正满意地望着下首臣工亲眷,嘴角挂着和煦的笑容,这般天人之姿委实晃花了一众女儿家的眼。 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 女眷们的眼神又移至坐在王上身畔的女子, 打量一会儿似是赧颜般, 低下头自愧弗如。 这位深受宠爱的雎夫人模样生得极好,面容柔和,长眉连娟,浅棕色眼瞳蕴着碎金般的色泽,睫羽弯翘,吹弹可破的肌肤胜雪,唇形姣好。 看起来宛如碧玉年华,不禁叫人生出一片爱怜之心,若不是乌发绾成了高髻,只以为是哪家的小娘子。 父母长得如斯出众,二人所生的儿子定也差不到哪儿去。 大王子乌奕的席位在上首偏下方的斜左侧,距离王座很近。 他扶着王妃贺氏的手款款落座,眉梢眼角含着浅浅的笑。 左眼尾处的小痣软化了颇为阴柔的面部轮廓,眉色微浅,山根端秀,鼻梁高挺,一双瑞凤眼瞧着人时眼尾微微上翘,似含了一点笑,薄唇红润,他的长相可谓继承了父母最优秀的部分。 眼下倒是证实了王上同两位王子站在一处不像父子更像兄弟一事,绝非谣传。 当然,未能列席的二王子启珩的容色也是顶顶好的,否则招惹不了那么多的小娘子为之痴狂。 相比之下他的长相与王上王后都不甚像,准确的说应该更肖似大应皇室的睿宗皇帝。 古语有云,外甥肖舅。 正因此,利昭对待启珩的态度不冷不热。 当年的利昭尚是不受宠的王子,煞费苦心才搏得了一个入长安的机会,为了寻求臂助登上王位,他想法设法博取了睿宗之妹清河长公主的欢心。 可是当他表露出迎娶之意时,睿宗冷面相对当众讥讽,让他受尽大应皇室贵胄和高官士族的冷眼嘲弄,连宫中的内侍也投来鄙夷的目光,嗤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为了筹谋大计,他咬牙硬生生忍下了这份屈辱,进一步利用清河长公主的痴心,哄得她不惜与兄长翻脸义无反顾的出降至渤海国。 随着时间流逝,启珩从襁褓中的婴孩一点点长开,愈发肖似那个曾极尽羞辱自己的天可汗,利昭又岂能心生欢喜。 这只是其一,其二利昭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他想要开疆扩土,可是无奈受制于天朝上国,无法施展拳脚。 经久年月将这份痛恨慢慢放大,甚至开始厌恶启珩,厌恶自己的儿子沾有大应皇室血脉。 于是,他偏宠大王子乌奕。 也就此注定了,二位王子之间势要争个你死我活。 目下济济一堂,臣民尽在脚下,利昭十分享受占据在权力巅峰俯瞰的滋味,目光扫过下首臣工亲眷,笑容加深了许多。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年农事将尽,恰值年末岁尾除夕临近,各州府均上呈了奏报,仰赖着风调雨顺,今年田肥地茂,无水旱之忧,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加之我渤海与诸国互市贸易,现如今国富民丰,安康太平,此乃大喜!” “孤今夜召诸卿入宴,便是欲与诸位共庆。” 闻言,席间一名中年男子捻着胡须,起身开口道:“王上可少说了一喜呀。” 此言一出,不光是利昭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席上诸人皆流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想听一听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利昭放下酒杯,伸手遥遥指向他,饶有兴致地打趣道:“贺晟祯啊,贺晟祯啊,你这老匹夫都与孤做了儿女亲家还是改不了爱卖关子的臭毛病,惹得孤很是好奇你所言的那一喜为何。” 大王子乌奕看着岳丈,眉目间俱是一派轻松温浅的笑意。 大王子妃贺氏神情染上一抹骄矜之色,不经意泄出几分傲气。 贺晟祯朝着上首作揖一拜,故作玄虚,“臣所言之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紧接着续道:“若无王上治下有方,用人有术,哪来的如今这般四海承平,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国家得王上如此贤君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乃是喜上加喜。” 他大手一挥,拿起酒杯,“王上赫斯之威,恩泽天下,乃百姓之福,渤海之喜,臣敬王上!” 闻言,有些人暗地里嗤之以鼻,渤海国中论最会拍马屁的非他贺晟祯莫属,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谄媚王上。 虽说不屑于贺晟祯的谄媚,但是现下也不能表露出丝毫,其余臣工自是紧随其后,跟着站起身来奉承,照着他那番话讲上一遍。 宫人将斟满的酒杯递至王上掌中,利昭背靠着王座,眯着眼,抬手端了来,豪迈大笑道:“好,孤敬诸卿!今夜不醉不归!” 饮罢美酒,贺晟祯环顾群臣,蔑然一笑。 麟凤台中轻歌妙舞,觥筹交错,伎人弹奏着丝竹管弦,席间宾客言笑晏晏。 在门外偏僻的一隅,兀然间碎步走进来一名宫人,敛着焦急神色,俯身到贺晟祯耳畔一阵嘀咕。 贺晟祯正是酒酣耳热之际,骤闻耳语,腕子一抖,险些倾洒了杯中酒,眸中暗流涌动,面色不自觉紧绷起来,咬紧牙关,暗啐手底下养得净是废物。 派去了那么多人刺杀,没成想竟还是让启珩逃出生天,不止躲开了边境的重重关卡,目下居然堂而皇之地入了王宫。 宫人压低声音催问:“贺大夫,奴观二王子气势汹汹即将抵达麟凤台,此事该如何是好?” 贺晟祯眼睛轻眯,捕捉到关键词,兀然心生一计,缓缓攥紧了酒杯。 “很好,既然来了,就别再想轻易脱身。” 麟凤台外—— 汉白玉台阶下的白石御道前站满穿着黑色甲胄的兵士,个个儿都是体格魁梧的精壮汉子,冷面执戟,拦截住了欲往麟凤台中前行的二王子。 夜下皎皎月色铺陈着朦胧光影,白石砖面上拉长了一道芝兰玉树的身姿。 启珩负着手,面上神情淡淡,注视着十步开外的为首将领,今夜掌宫禁宿卫的乃是左猛贲卫大将军孙骘。 “哟,这不是二王子吗?” 孙骘长相粗犷,脸上还有一条长疤,看起来有些狰狞之相。 他眯着眼打量一会儿,完全没有向启珩要行礼的意思,“听说您去长安庆贺天可汗大婚,顺道又将自己个儿的终身大事也办妥了,真是可喜可贺。”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眼神往启珩的身后瞟了瞟,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您的那位新妇怎么没跟来啊,咱们这些兄弟正好想一睹大应贵女的绰约风姿。早听闻这大应的贵女们喜爱私下豢养面首,宴饮欢乐好不逍遥,也不知您迎娶的那位窦氏贵女身边储了几个小情郎呀。” 语中夹枪带棒,恶毒之心昭然若揭,启珩的目光冷凝如深水,孙骘之所以如此,起因是孙氏一族曾有人犯下过错。 彼时,孙骘向主审案情的左相申池求情,申池未曾通融,严格依照律例将那人发配去边境采石。 此后孙骘便记恨于心,再加上贺晟祯从中挑唆拉拢,孙骘也愈发不把启珩放在眼里,处处针对。 此言一出,猛贲卫的兵士俱哄然大笑,目光中夹带着龌龊的恶意,更有甚者连连起哄。 “听说窦氏贵女自幼体弱多病娇养在深闺,那么柔弱不堪的身子要是养上几个小情郎,还不得弄得娇花凋零。” “那有什么,灵丹妙药如流水一般入了窦府,名医时刻候着,窦氏贵女还怕凋零了不成。” “你们说窦氏陪嫁来的妆奁里头是不是还把小情郎们也一并送了来侍候。” “当然了,小情郎跟着窦氏贵女的时日甚久,咱们二王子才几个月,不过这也挺好,有人在旁指点,至少能少走弯路直奔主题。” “男人三妻四妾可称风流多情,女子豢养面首左拥右抱,合该称什么啊?” “自然是淫——” 下一个字即将从口中蹦出时,耳畔忽然传来宝剑出鞘的泠然之音,那名咧着嘴笑的兵士倏然一顿,僵硬地扭头垂眼看着抵在脖颈处的雪亮剑尖,猛地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望向执剑人。 “二王子……属下一时失言……” 听到他的声音都在发抖,齿关咯咯作响,启珩敛着眼底聚拢的阴霾,抬眼望向因被抢了佩剑而面色紧张的兵士,又瞥了一瞥挂着满不在乎模样的孙骘。 “既是失言,这根舌头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冷剑的寒芒划破黑夜一闪即逝,伴随着一声惨痛哀嚎,七尺男儿疼得瘫倒在地不停翻滚,满口鲜血汩汩往外涌,一条沾满血的舌头掉在了地上。 -------------------- 第174章 暗流涌 惩处了口出狂言的兵士, 启珩的视线落在了另外几个人身上,适才他们的嘴里亦是不干不净。 沉寂黑夜,兵士身穿的甲胄反射着寒光, 孙骘跨步上前,缓缓抽出腰间的刀, 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 宛如豺狼露出了森森獠牙。 “二王子抢夺猛贲卫佩剑, 亮刃于麟凤台外,意欲逼宫谋反, 对王上不利,吾等必将誓死护卫王上, 将逆贼立时诛杀!” 周遭的兵士依令行事, 形成合围之势将启珩牢牢困住。 原来他们打得是这个主意…… 启珩神色冷沉,眼眸寒似冻了千丈冰, 用尽不入流的下作手段逼得他发怒,再诬陷他意图谋反逼宫弑父, 当真是好成算。 尊贵的王子成为困兽,孙骘不掩猖狂得意的神情,昂着下颌, 吐出简洁一字。 “杀!” 话音刚落,立时响起一串跫跫急促的足音, 一名灰头土脸的宫人气喘吁吁地跑了来,慌里慌张地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崇明殿走水了!” 崇明殿乃是王上议政之处,最是重要不过的地方居然会走水,宫人和兵士都是干什么吃的! 孙骘神情大变, 一把抓过宫人的衣襟, 厉声质问:“崇明殿如何会走水?” “奴……奴也不知, 请将军快快去救火罢!” 宫人神情怯懦,吓得说话都直结巴。 “报!将军!宜景斋走水了!” 又一名兵士从远处奔来相告,“眼下正值东南风势,如果再不去救火的话,不出半刻火势便会蔓延至麟凤台,王上等一干臣工亲眷皆在内,理应速速请贵人们避至安全之处!” 大火借风势迅速蹿燃,须臾之间风中传来灼烫的热浪,孙骘抬首望向空中冒起的滚滚浓烟,复回头看向崇明殿方向。 漫漫火光映亮了半边天,他的眼神带着强烈的不甘,只差一步就可以取了启珩的命,却不得不止步于此。 启珩面色不改,冷眼旁观滔天的大火吞噬金砖玉瓦,任是绣闼雕甍的宫阙都做了土,他的神情怕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救火!” 情势刻不容缓,孙骘恨恨地命令兵士收回刀赶紧去提水救火,两处同时走水他俨然自顾不暇,左猛贲卫悻悻然作鸟兽散。 今夜乃是他掌宫禁宿卫,倘使延误了救火时机,面临的下场将是性命不保,贺晟祯交待的诛杀二王子之计固然重要,但是与身家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 启珩快步挡住孙骘去路,幽潭般冷凝的目光宛若盯着一个将死之人,在孙骘饱含愠怒的注视里抬起握剑的手重重地掷落长剑。 “夜路难行,孙将军定要仔细留神。” 火情紧急危险,宫人不敢懈怠,趋步入麟凤台内向王上禀告,丝竹管弦之音止息,宴饮正酣的场面蓦然寂静下来。 利昭‘啪’地放下酒杯,容色微愠,显然大为光火。 “崇明殿和宜景斋相继走水,那孙骘究竟是干什么吃的?便是如此值宿宫禁?孤养的犬只一旦遇见个风吹草动都会吠叫示警,左猛贲卫现今竟连条狗都不如,真是一群废物!” 驭劫 第139节 王上怫然作色,诸人跪倒,大气都不敢出。 贺晟祯向近处的臣工使了使眼色,旋即有臣工站出劝诫着王上尊贵无匹不容闪失,理该尽快避入安全之处。 一阵附和过后,利昭沉着脸色,正准备开口命诸人随其移往兰霄殿暂避,但闻一道唱喏声响起,霎那间顿住步伐。 “二王子至!” 门口负责唱喏的宫人怔怔地瞅着蓦然出现的二王子,脑子尚未转过弯儿,就见二王子朝他爽利地笑了一笑。 宫人突然记起自己的职责,用气沉丹田的嘹亮嗓音唱喏。 二王子一身光鲜亮丽的出现于宴上,令诸人纷纷懵在原地,盯着那道身影怡怡然踱着步子踏来,心里的疑惑也愈发深重。 按照之前呈报的消息,二王子此刻应身在鸭绿江的楼船之上,明日将将抵达西京鸭渌府。 怎么现如今早早出现在此? 启珩从容跪下施礼,“儿给父王请安。” 诸人一时之间得见二王子归来,神情各异。 贺晟祯恨得险些咬碎了牙,恼恨孙骘那个废物连这点子事情也办不好。 上首的利昭神情不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启珩,那冰冷的眼神不像父亲看儿子,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俯瞰臣工。 王上不言不语,氛围有些僵滞,诸臣工也不敢贸然出言。 一侧端坐的雎夫人悠悠起身,开了口打圆场,“眼下火势汹汹,王上不妨与臣工们移步兰霄殿暂避。” 启珩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抬起头望向上首。 “雎夫人放心,适才本王进入麟凤台前风势已止,宜景斋的火是不会蔓延至此,麟凤台安全得紧,父王和诸位臣工亲眷大可安心。” 雎夫人神情微滞,唇畔的笑意淡了几分,容色微露不悦。 仿佛是为印证他所言,麟凤台外匆匆奔来一名宫人禀报了两处火势已经压制住不会再蔓延的消息。 闻言,贺晟祯掐住千载难逢的机会,率先跳出来笑眯眯地对王上说道。 “二王子此行路途遥远,如今早早归来乃是喜事一桩,兼且二王子又为自己觅得佳偶良缘,娶了大应的门阀士族兰陵窦氏女为新妇……窦氏百年士族门风清正,与之结亲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王上之前正犯愁二王子的婚事,这下倒好,解决了一桩心事呢!” 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别看贺晟祯短短一番话实则句句都戳中王上的猜忌之心。 利昭缓缓落座,面上无甚变化。 “长安距上京千里迢迢,吾儿一路甚是辛苦,怎不提早派人传信入宫告知孤你已抵达上京,孤也该亲自去迎一迎你。” 听着他例行公事般的冷漠口吻又夹杂着猜疑,启珩渐渐低下了头,忽尔膝行几步,仰起头,一张俊逸面容上满是伤怀之色。 “儿无比想念父王母后,欲以信笺相诉,奈何——” 启珩眼眶中溢上薄红,唇瓣嗫嚅,嗓音含着悲痛的嘶哑,“奈何儿在路上屡遭刺杀,数次几乎丧命于刺客刀下,再不敢轻信旁人,唯恐失了性命啊!” 话音甫落,臣工们发出震惊的抽气声,随之而来的是激烈的讨论。 “究竟是何人胆敢刺杀王子!” “刺客简直吃了熊心豹胆,若是让我抓住定要剥了他的皮做成灯笼。” “此事必须尽快查清幕后黑手,敢刺杀我渤海王子,莫不是欺我渤海无人!” “我国素有‘海东盛国’之威名,地大物博,水草丰美,兵力强大,一直以来颇受周边藩国的觊觎,莫不成此次刺杀与藩国有关。” “诸国使节此次皆入长安朝贺天可汗成婚之喜,居于礼宾院中,二王子亦不例外,难保不会是与他国使节言语之间起了龃龉,才意欲刺杀二王子以泄愤。” 在一众或担忧或愤慨的声音里,有一人意有所指的话语,令启珩侧目。 讲出此番话者乃义部少卿,是贺晟祯忠实的狗腿子。 立马又有一人站出来言道:“鲁少卿所言不无道理,毕竟二王子平素为人行事如何,国中上下无人不晓,谁知道二王子是不是得罪了哪国使节,导致引火烧身。” 启珩瞥过去,心下冷笑,又来一狗腿子。 庭谏大夫发出一声在场诸人都能听到的嗤笑。 “瞧狄将军言之凿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亲眼目睹了二王子得罪了谁,可我记得您也没跟随在二王子身边,怎么就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了呢。” 庭谏大夫是左相门生,自然要为二王子据理力争。 “二王子此行入长安目的是贺帝后大喜,诸国使节皆汇聚一堂,二王子深知大婚的重要性,又岂会在此种重要场合而贸然与人结怨生出事端惊扰天可汗。再者二王子身份不似其他人,身为天可汗的表弟,若是真出了事,天可汗定然会彻查,介时诸国使节又有哪个承受得起雷霆之怒。” “使节们是带着脑子去贺喜,不是带着本国子民的性命去耍着玩儿,狄将军虽是武将但您在行军打仗之时不也是要讲究个排兵布阵之法,而并非莽撞的胡乱指挥。” 狄将军气得脸色涨红,虎目怒瞋,庭谏大夫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 “与其查外面,不如先从内里查起来,照理说二王子行踪保密,派去保护的护卫亦是武功高强,为何刺客为何能避开巡逻的护卫,摸清二王子的行踪。这一切怕不是早有别有居心之人透露出去,意欲置二王子于死地。” “说得轻巧,二王子遭遇刺杀时隔了多久,人证物证也没留下来一样,眼下又从哪儿开始追查?”狄将军气急败坏与之争论。 孰知,启珩恰在此时开口介入,“将军未免言之过早,本王这儿可是留有人证。”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护卫立刻押解着两个五花大绑的魁梧汉子上来。 狄将军当即怔住,哑然失语。 本袖手旁观好戏的贺晟祯,嘴角耷拉下来,眼中掠过一丝惊异。 大王子乌奕的视线停驻于刺客的面孔上,顿了片刻,复收回视线,眉目一片平静。 生擒刺客,幕后主使马上得见分晓…… -------------------- 第175章 审刺客 启珩道:“禀父王, 此二人是于楼船之上意图刺杀儿与王妃,由护卫泓姜擒获。这些时日以来不管如何讯问,二人守口如瓶, 直至前日方才撬动他二人的嘴巴,儿将此二人带上来, 是想请父王和各位臣工听一听他们的供述。” 护卫遵照启珩的示意摘下刺客口中塞着的粗布, 压制着他们的臂膀不得动弹, 口中喝令道:“如今王上在此,尔等还不如实招来, 究竟是受了何人的命令刺杀二王子!” 其中一个刺客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待看见主位上利昭的威仪, 心绪波澜迭起, 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裂,压垮了他的防线, 老老实实的俯首认罪。 “小人是奉了韩衍公方准之命去刺杀二王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几乎是立刻便有文官忿忿不平地指着刺客厉声叱骂:“竖子敢尔!韩衍公何许人也, 也岂是你能污蔑的!” 这厢骂完,又一文官上前痛斥:“韩衍公清名天下皆知,区区一介贼子竟敢攀咬, 理当速速处死,以偿韩衍公名声之损。” 文官群情激奋, 七嘴八舌的斥骂,唾沫星子满天飞,场面一度很混乱。 “满口胡沁!韩衍公乃国中名士,博学多才, 特被王上聘为宫学学士, 执掌宫学, 教导一众王室贵胄子女,岂会行此等腌臜事。” “韩衍公虚怀若谷,为人磊落,曾在冬夜路遇乞儿冻晕,不顾凛冬解下自己的大氅披给乞儿御寒,自己则穿着薄衣衫瑟瑟发抖。如斯良善之人竟遭这般污蔑,简直没了天理,臣请王上立即把刺客杖毙!” 韩衍公乃当世大儒之一,文人无不敬仰钦佩,宛如一尊神,他们压根儿不信一直以来所崇敬之人会做下恶事,言语间极力维护,恨不能将刺客当场撕碎。 那个一直不曾开口的刺客,遽然开口述道:“小人本是韩衍公所豢养的死士,因主人一直不满二王子身负一半大应皇室的血脉,遂趁着二王子前往长安贺天可汗大婚之际,命令死士倾巢出动誓要令二王子回不了王宫。” “小人自知单凭空口白牙的说辞定不能叫人信服,是以还请王上即刻派人搜查韩衍公府,在府内的竹苑地下建有一座秘密地宫,那里就是训练死士之处。另外韩衍公在宫学的卧房里床榻之下的夹层木板中藏有他与死士来往的信笺。” 这下子,众人噤了声,刺客如此言之凿凿,笃定不已的态度,倒是让人不禁踌躇起来。 一直都好似旁观者的利昭闻听刺客一席话后,面色淡然,含有打量的目光逐一扫视过一干人等,高位者睥睨一切的霸气显露无疑。 “王上,韩衍公在文人心目中地位甚高,您若是听信刺客的一面之词搜查了韩衍公府,岂不是寒了天下文人的心。” 一位年青臣工孜孜不倦地出言恳求。 启珩侧目盯着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臣工,眼中闪过不明意味的光芒。 在一片寂静无声中,利昭缓缓起身走下主位,环视周遭臣工。 “确然刺客之言不可尽信,但是孤的王子遭遇刺杀,难道不该彻查?” 他语调平平,话中质问的意味却十足,“正因韩衍公德高望重乃当世大儒,是文人学子的心之所向,所以孤更要力证他的清白,证得韩衍公圣贤之名。” 看似柔和之语,实则充满独断之意,诸臣工不敢贸然犯险,俱俯首不语。 “着令庭谏大夫、狄将军、娄郎将、苏常侍搜查韩衍公府。” 撂下了这句话,利昭重新回到主位安然等待着结果。 席中的贺晟祯望向启珩,眸底戾气横生,袖下的手已然青筋毕现。 正在此时,宫人毕恭毕敬的去请二王子入席,启珩向所设的席位处遥遥一瞥,蓦地露出一抹哂笑。 宫人见二王子不入座,拔高了几分声调劝道:“二王子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快快入席用些馔肴。” 觑见不少臣工都把目光投向这里,宫人装着脸色苍白的形容,压了压唇际得逞的笑容。 “咱们这位二王子派势还不小。” 一个上了年岁的臣工眯着眼睛瞟了一眼启珩,转头和另一个臣工窃窃私语。 “嫡子嘛,总归是有傲气,何况沾有大应的血脉。” 他们二人的不屑,启珩看在眼里,不置可否。 此处的异样很快吸引了许多人的张望,雎夫人眼珠轻转,抿着浅笑,关切地问道:“二王子为何迟迟不入座,可是有何不妥?” 她全然一副和蔼的慈母之相,跟神情冷漠的启珩形成了鲜明对比。 “确有不妥之处。” 一道清亮女声抢在启珩开口之前替他回答了。 诸人皆是轻诧,循声望去。 “唔,这是何处来的佳人?” 席上的郎君们眼神锃亮,紧紧盯着华服少女,不肯错过一丝一毫,都忘记了饮手中的酒。 “谁家的小娘子竟在此大声喧哗,你可知这是何处。” 利昭抬了抬眼皮,漆黑的瞳孔染上几许兴趣。 谁人不喜美色,作为一国王上自然也喜,可更多的是喜以美人相缀,来衬托他至高无上的地位,能拥有最美的女子便是向众人的一种无声宣告。 雎夫人怔怔地瞧着施施然走进来的女子,内心深处莫名涌起一阵不快,神色却看不出丝毫,她身侧侍候的宫人上前一步怒声呵斥。 “来者何人!竟敢冒犯雎夫人,还不速速跪下!” 驭劫 第140节 “放肆!” 门口处突然传来暴喝,吓得正要唱喏的宫人一个哆嗦着跪倒在地,深青色衣袍携着冷冽寒气扫过宫人的脸庞,稳健的步伐掠起阵凉风。 诸臣工甫见来者,眸光微凝,肃了面容,似有些不情愿地向其施下一礼。 适才还端坐于利昭身侧的雎夫人,也赶忙起身施礼。 主位上,利昭皱了皱眉头,又极快的敛去,恢复一脸淡然的模样。 “不知押蕃使挟怒前来有何贵干。” 押蕃使乃是大应在边境设置的专职外交与民族事务机构,负有对部落藩国的督军镇抚之责。身为大应的羁縻府州,渤海国的内政固然可以自主处理,但时不时也要接受押蕃使的督查。 面前的这位便是大应派驻的押蕃使——景昶。 除了押蕃使这一层身份外,他还是手握兵权的淄青节度使之子,河间景氏从地方豪族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手腕非同寻常,身份实力更不容小觑。 若非如此,景昶如何能坐得稳押蕃使的位置,震慑部落藩国。 “臣姗姗来迟,还望贵主宽宥。” 景昶长身玉立,朝着华服少女执礼一揖到底。 贵主一词着实震惊到了在场之人,景昶冷眼扫视诸人,“舞阳长公主莅临,诸君泰然安坐,难道渤海国的礼仪便是如此的……目中无人吗?”他语气森然,话锋逼人,“抑或说,诸位对天可汗的御妹、贵国的二王子妃有什么不满?” 好大的一项罪名扣下来,使得渤海国臣工心尖一颤,原以为二王子娶的兰陵窦氏贵女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没成想竟是如此…… “臣等参见二王子妃。” “参见二王子妃。” 话已至此,臣工亲眷纷纷施礼。 这等场面入了利昭的眼里,颇有打了他的脸面的意味。 雎夫人心里堵得发慌,直接选择闭口不言。 见状,大王子妃贺氏暗嗤窦氏女摆谱儿,起了争胜之心,倨傲地扬起下颌。 “二王子娶的这位新妇好大的派势,便是面对面的见了舅姑都不曾好生拜见,先轻飘飘甩下一句‘确有不妥之处’,便要使得所有人战战兢兢。倒的确是有大应贵主的风范,真真是开了我这等蓬户瓮牖之人的眼。” 贺氏的意有所指,听在众人耳里反应各不相同,灵越淡淡睨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原来渤海国竟是将不知礼数堂而皇之的搬上台面,倒是我孤陋寡闻,见识得少,未曾瞧见过有人把粗蛮无礼当成理直气壮,此番切切实实的领教了海东盛国的名号。” 听着讥讽的话语,好几个臣工都变了脸色坐不住了,灵越却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径直讲道:“身为新妇自当拜见舅姑,可这一礼只有王上王后一同正经受了才叫周全了礼数,旁的人若是生生受了我的礼,怕不是要折了己身的寿数。” 她不错着眼瞧向雎夫人,这番话摆明了是讲给对方听的,“大王子妃身为新妇孝顺王上和雎夫人本是无错,但也要时刻牢记宫规体统乱不得。”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贱人,贺氏暗道。 首次交锋失利,她也不气馁,反倒是瞥见雎夫人心绪不佳的样子,心情爽利不少。 作为沈州贺氏嫡女的她从未瞧得起来历不明的雎夫人,就连枕边人乌奕她也从未放在心上,她想要的不过是渤海国未来王后的位置,成为万人之上的主宰。 “素闻渤海国礼法官衔皆仿照大应定制,以左为尊的制度自然也是得到了完好的承袭,那么诸位也定当能看出来目下这席位的安排上存在大大的不妥。” 灵越语调不紧不慢,吐出的每个字却可以叫人如坐针毡。 -------------------- 第176章 下马威 “按渤海礼制, 即便嫡出王子因故无法出席宴会,他的席位只会空出,而不会由着旁人就座, 更何况听闻初代渤海国王上还曾定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尊卑在前,长幼在后。” 亲睹了雎夫人和大王子夫妇一瞬变得难堪的神情, 她继续拿着礼法大做文章, 侃侃而谈:“目下, 大王子夫妇坐在了启珩本该坐的位置上,雎夫人也坐在了理该是王后所坐的位置上, 尊卑混淆,规矩尽失, 置礼数于何地?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 不是海东盛国之耻吗?” 讲罢,麟凤台陷入僵滞氛围, 诸臣工被堵得哑口无言,利昭已然沉下脸满是不悦之色, 灵越的视线直接对上了雎夫人投过来的冷沉目光,忽而一笑,再度开口扭转了尴尬的局势。 “王上案牍劳形, 牵挂民生,后宫诸事无暇顾及, 因着先前王后缠绵病榻无法料理后宫事宜,王上心疼王后的身体,所以将后宫事务全部都压在了雎夫人的肩上。只是雎夫人一面要照顾王上身体,一面又要管理后宫, 难免有所疏漏, 是以造成了此次席位安排的差错, 不过也是情有可原。” 打一个巴掌再给个蜜枣? 在场之人无不惊奇灵越峰回路转的态度,唯有启珩知道她意欲何为。 “来渤海之前,我便听闻王后久病未愈,精力不济,因此专门请来了神医谈钰前来为王后诊治,就在刚才景使君已告知于我,王后已经药到病除,玉体无恙。自然能够帮助王上承担起内职,管理后宫,王上和王后内外相辅相成,方为国家之幸,百姓之福。” 灵越自是没错过利昭听到王后病愈消息的那一刹变得极难看的脸色,嘴角弯着笑,不动声色地将了利昭和雎夫人一军。 雎夫人双手紧紧交握,死死盯着灵越。 话讲到这份儿上,利昭哪怕不悦至极,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也还是颔首赞同灵越所言。 “说得对,王后乃是孤的正妻,既已病愈,合该由王后统领后宫,正一正后宫的规矩。” 乍闻,雎夫人平和的神情起了微澜,伪装的面具摇摇欲坠,心里恨毒了这个横空冒出来的拦路虎,却也不改面甜心苦的本色,只装出一副柔柔弱弱的娇花样行礼认错。 “妾自知出了这般大错,无颜面对王上更不该多言,可是妾担忧王后玉体初初病愈,若是让冗杂的宫务劳累了心神,岂不是妾之过……” 雎夫人指尖抹了抹眼尾,当下眼眶盈泪,成了一派梨花带雨的娇弱姿态,当即惹得利昭心疼不已。 “妾斗胆有个提议,不妨让大王子妃和二王子妃一同辅助王后管理后宫事务,也好让王后轻松一些以免累着,更能够教导两个新妇持家之道,不知王上可否同意。” 拿捏住利昭怜香惜玉之心,雎夫人就势提出,她纵是握不住权柄,也断不会轻易的让王后一人独大。 “大善,雎夫人言之有理,孤赞成。” 利昭深深看了雎夫人一眼,共枕十余载,她的所思所想又如何不知,不过他愿意顺水推舟,就也不再问两个新妇的意见,拍板决定了此事,对贺氏同灵越道:“从后日起你们两个便跟着王后学着处理宫务,谨记不许累着王后。” 听着冠冕堂皇的话,灵越面不改色地应承下来,贺氏亦是大大方方行礼应下。 经此一遭,宫人重新设了席位,并将大王子夫妇挪至右侧席位,启珩和灵越则坐在了左侧席位,且在二人旁边又设下押蕃使景昶的席位。 宫人正要侍候二人用馔,启珩抬手令人退至一旁,亲自举箸给灵越夹菜,“爱妃刚才之举实在威武非凡,为夫甚是拜服。”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景昶,暗流涌动的眼眸中似有探究之意。 景昶同她又是什么关系…… 一眼看穿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灵越主动握上启珩举箸的手腕,送往自己的唇边,两瓣香唇翕张轻松衔取馔肴入口,慢慢咀嚼,“嗯,味道不错。”语罢,同样举箸夹了菜喂给启珩。 她主动做出亲密举止,启珩略微意外,心底暗藏的郁气随着此举消散泰半,微一挑眉,眉梢眼角泄出几分温软的笑模样,张口吃下,末了不忘朝看向这边的景昶客气寒暄:“景兄今夜颇为劳累,也赶快用些馔肴填一填肚子驱驱寒气,暖一暖身心。” 最后几个字音咬得格外重,生怕对方听不见似的。 “多谢二王子关怀。”景昶不冷不热地回道。 启珩彬彬有礼地颔首。 灵越看在眼中,觉得道貌岸然的虚伪更贴合他,不禁低声问:“有意思吗。” “为夫肚量狭小,容不得人,娘子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启珩的桃花眼溢满笑意,皓齿外露,着实晃得灵越眼花。 一众人暗地窥视着二王子夫妇亲密无间的举止,或多或少有些赧然。 大王子妃贺氏笑盈盈地看向乌奕,自然而然的伸手挽上他的胳膊,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二弟和弟妹的感情真好,简直要羡煞旁人。”她轻声细语,眼眸泛着一泓明光,拥有足能鉴证人心的通透,“其实夫妇之间便是应该如此相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能因为旁些玩意儿而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导致琴瑟不调,平白叫人看去了笑话。” 闻言,乌奕轻轻攥住了贺氏的柔荑,满脸的温柔似乎具有令人迷醉的功效,“吾妻之喜恶亦是吾之喜恶,这一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对呀。” 贺氏弯着嘴角朝他笑了下,俨然是心照不宣。 约莫谁都不曾料想到一场夜宴,竟会成为诸方势力的角斗场,共同深陷在波谲云诡之中,输赢难以估量。 流逝的时间委实消磨人心,将将度过一个时辰大部分人便已经甚是难熬,正在坐立难安之际,奉令搜查韩衍公府的四位臣工回来了。 他们人手捧着一只托盘,有眼尖的一下就看出来上面搁着的是信笺,再打量苏常侍天青色的袍角沾染了一蓬刺目的血渍,霎时心中有了衡量。 崇敬韩衍公的文官们预感了事情的不妙,神情骤然间变得凝重。 庭谏大夫率先上前,宫人捧过托盘呈递给利昭,“禀告王上,臣等逐一搜查了韩衍公府及宫学的每个角落。最终在死士吐露的地点发现了韩衍公方准命令死士刺杀二王子的亲笔信笺,还于竹苑的地宫内发现了五名死士和十余个少女,经过询问得知那些少女是韩衍公抓来……”话音顿了顿,像是说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方。 “韩衍公抓来那些少女的目的是采阴补阳。” 想到可怜的少女们遭受到非人折磨,狄将军义愤填膺地夺来庭谏大夫的话茬儿,气得连骂了好几声,“呸,那老匹夫真是不要脸,枉他担了圣贤之名,做出这等败德之事。” 诸臣工眼看着一桩桩确凿罪证呈给了王上,哪怕是受过韩衍公恩德的人也不敢出言求情。 娄郎将道:“不光如此,臣另查出韩衍公同奚部大将呼舍律来往的信笺,韩衍公以执掌宫学之便向呼舍律透露了许多我国的重要情报,请王上过目!” 堂堂渤海国大儒桃李满天下竟做下通敌卖国恶行,何其滑稽,何其讽刺。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韩衍公方准自知无力回天,遂撞柱自戕,当场身亡,方氏阖族已全部入狱等候王上发落。” 苏常侍一语落下,激起了不少人的唏嘘,一代大儒受尽文人学子的崇敬,没想到居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做尽了腌臜事,更是有通敌卖国之实,身后将会背负无休止的骂名。 “糊涂啊!糊涂啊!”利昭摇首,全然是痛惜不已的模样。 “臣请王上依律严惩方氏!” 臣工纷纷叫嚷着治罪不忠不义的方氏,再无半点之前的维护敬仰。 通敌乃是重罪,祸延九族,无一幸免。 处置了方氏,利昭又将方准生前收入门中的弟子斩杀的斩杀,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朝中一下子倒下了不少臣工,一时人人自危。 今夜注定成了一个不眠夜,月华流淌,万籁俱寂,簌簌细雪飘摇坠落,将上京渲染成素白的一方天地。 -------------------- 第177章 爱火炽 从王宫回到王府的启珩同灵越毫无困意, 二人对坐在摆着馔肴美酒的案前,启珩垂眼看着杯中酒倒映出自己衔着笑容的微醺脸庞,眼中流露出快慰之色。 灵越单手支颐, 睨了睨他。 “夜宴上你演得这一出一石二鸟的好戏,当真是功不可没。” “首先, 替你那表面大方实则狭隘好妒的父王除去了他做梦都想杀掉的韩衍公, 此后再也不会有文人学子时刻将他挂在嘴边, 去惹你父王生气。” “其次呢,你早知贺晟祯私下勾结韩衍公, 却一直按兵不动,目的也就是为了今朝。抛出韩衍公这个鱼饵, 再利用利昭的疑心, 暗中把所有矛头引向乌奕,将长子勾结臣工不断扩张己身势力, 已有逼近王位之嫌的证据露出来。” “对于嗜权如命的利昭来讲不啻谋逆之举,又岂会任由长子一味做大, 借着韩衍公一案利昭会着手处置乌奕所豢养的那些狗,还会释出部分好处给屡遭刺杀受尽苦楚的你,用来压制乌奕, 也算是弥补之前对你的打压……” “但别高兴得太早了,此番乌奕与贺晟祯吃了亏, 终究会向你讨回来的,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场,你要谨慎。” 驭劫 第141节 “爱妃言之有理,在下必定谨记于心。”启珩煞有介事地颔首, 双目熠熠生辉, “说起来, 此次爱妃功劳甚大,若无崇明殿和宜景斋的火,为夫还要同孙骘周旋,也要多谢爱妃用术法造出的那两个死士,辛苦爱妃了。” 灵越缓缓摩挲着掌心,随意地应答一声,今夜她的灵台始终都笼着一丝陌生情绪,她难得纠结,又不愿受其困扰致使损心劳神,忍不住说出了口:“其实有些小事你无须挂心,不要乱了情绪,影响判断力。” 她调整了下语气,口吻趋近淡然,“那个被你割舌的兵士,不过蝼蚁罢了,逞三两句口舌之快怕就是平生最厉害的时刻,这等人——” 启珩打断了她,郑重地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小事。” 案上明明只是摆了一盏烛火,为何裹藏融融暖意的嗓音有种出乎意料的清朗动听,一瞬之间连屋外凛风呼啸拍打窗牖的响动都变得极细微。 四目相对,灵越怔了下,启珩面上是她鲜少见到过的认真神色,思绪亦是变得迟疑起来。 烛光下的美人褪去锋芒,冷清的容颜惑人,启珩着了迷般,伸出手触摸着灵越的面颊一寸寸勾摹。 她静静地注视,未曾表露抗拒之意,放任男人的手指恣意妄为。 流逝的时间恍如静止一般,直至微醺的酒气如花苞悄然绽放在唇齿相依间,心跳和呼吸的节奏在须臾间怦然加速。 起初,灵越是被慢慢裹挟入漩涡,渐渐地由无法适从转变为坦然接受,唇瓣翕张,酒气侵袭,沐浴着别样暖流,辗转交缠间溢出难耐的低喘,又尽数吞咽。 被启珩轻轻托起的下颌落下了一串浸染酒气的吻,昂起的雪颈染了薄汗,身上笼着一团驱不散的热气,氤氲的眸子泛出水光,绯红的眼尾不受控制地落下一滴泪。 游走在腰身上的手掌滚烫,喉中发出的声音令她忍不住战栗兴奋,益发的享受。 步摇颤颤,珠簪坠落,松散发髻半掩着羞红了的白嫩耳朵,指尖勾乱了衣带,带着体温的衣裳凌乱地散落在了氍毹上。 屏风后一双人影亲密无间,烛火摇曳的光影落在雪肤上映出点点晶莹香汗,灵越轻咬唇瓣,张开虚软双臂攀住启珩的肩膀,脸上的神情似是茫然。 她抬眼望着启珩覆身而下,几近虔诚地膜拜着自己的身体,柔软的触碰,熨帖的温度,都让她的内心席卷起一波波热浪。 澎湃浪涛将她推升至高处,如上云端的愉悦之感像绚烂的焰火绽开,她细细喘着气,手上好不容易攒了些劲儿,搡开了和启珩之间的距离,紧接着长腿一跨,横坐在男人的腰身间,二人颠倒了位置。 灵越弯低腰肢,一头乌发如瀑,双手撑扶在启珩强健的腰际,只这么一个姿势几乎让身下人痴狂不已。 皎然玉背倾如弯月,锁骨诱人,雪峰起伏,盈盈腰肢不堪一握,清冷的美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眼神里充满妩媚动人的欲,娇艳欲滴的倾国名花为他徐徐盛放。 启珩的桃花眼中蕴着深深欲念。 她的指尖抚上启珩的喉结挑逗般戳了一戳,目光缱绻,“如火盖干薪,增长火炽然;如是受乐者,爱火转增长。”柔缓的语调吟诵着偈语,随之落下一个吻印在启珩的眉间,轻声呢喃:“于我而言,沉沦烈火无惧焚身。” 月暂晦,星常明,正是两情缱绻时,一夜霜雪落拂晓。 晨光破云而出,熹微光线穿透浅灰色的逶迤浮云,勾勒着轮廓,天空缀满云彩难觅太阳的踪迹,昏昏浩浩的天地间洁白的雪花依旧在随风飘舞。 屋舍前的园子已经是玉树琼花,冰透琉璃的世界,垂柳挂满晶莹的霜花。 雪风吹拂银光荡迭,一派玲珑剔透,树隙间漏下光影照见了雪花润涤在乌浓发髻间,又一片片的积在肩头,一袭如火盛开的绛色狐裘静静伫立于雪景之中,烈烈晃眼。 从未见到过的雾凇之景呈现眼前,灵越满目新奇,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美景。 俄顷后,有人踏雪而至,一张帕子拂掸过鬓发和肩头的雪,她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并未转过头,淡声说道:“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直到身畔人又撑开了伞避雪,她才慢悠悠赏给人家一个眼神,“园中这几株绿萼养护得倒还是不错,在此般寒冷环境下开得如此繁茂,也着实是辛苦了府上的花师。” 伞下,执伞的修长手掌如玉笋,一张迷人眼的面容神情淡淡,启珩穿着一身玄色狐裘,头发束进白玉冠中,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子精气神儿,安安静静聆听完她的话,自豪地笑出声:“这绿萼的养护可未曾劳烦过花师,一应事务全是由我来料理,而且说起来它们与我颇有渊源……” “你——” 灵越难掩诧异,上下打量一会儿,蓦然间笑了,很难想象启珩一个身陷尔虞我诈的王子居然会做花师那般耐心细致的活计。 看出她抱以的怀疑态度,启珩信手掸了掸枝上压覆的冰雪。 “这些绿萼是为庆贺母后芳辰,大应使节特意送来的礼物。母后很喜欢家乡的梅花,时常念叨着,我七岁那年看着母后把绿萼全部栽种在寝殿旁,欢喜地抚摸着枝干,又皱眉染愁担忧起它们能否适应上京的严寒,所以我就去请教花师养护之法,起先学艺不精险些冻死了几株,幸好后来及时挽救了回来。” 正说着,他停顿住,不知是忆及什么事儿,脸上没了笑模样,语声变得冷硬,“再后来,父王命十岁的我出宫建府,母后忧心忡忡怕我照顾不好自己,数次谏言父王又被屡屡斥回,母后无法撼动父王的铁石心肠,思来想去就将寝殿旁的绿萼移栽入王府权作慰藉,就好像她始终在身边照料着我一样。” “或许不久之后,你便会在母亲身边承欢膝下。” 大片雪花纷扬洒落,堆砌着冰雪的世界空灵而剔透,灵越站在启珩身畔,眺望远处伫立风雪中隐隐若现的飞檐翘角,渤海王宫一派银装素裹气势恢宏。 可是过不了多久她会以鲜血来覆灭恢宏里面暗藏的龌龊与肮脏,揭露伪君子的真面目,剖出那些恶人的心祭奠吴明国上下,慰藉所有亡灵。 雪落至晌午都丝毫未见有停歇的迹象,街衢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风雪之中行旅裹着厚衣一脚深一脚浅的行走,行驶的马车速度也放缓了下来,及至王宫的宫门前积雪被扫除得干干净净,地面只余新落的雪痕。 马车驶停在宫门前,御者放下踏凳,启珩掀开车门上垂挂着的棉制帘栊率先下了马车,踅身去扶灵越。 与此同时,又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了他的马车旁,启珩打眼一瞧上头大王子府的徽记,心下微哂,真真是冤家路窄。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等乌奕夫妇下了马车,看见启珩夫妇后同样冒出了这个想法。 今儿是家宴,意在让灵越正式拜见舅姑再认一认王室宗亲,避无可避会遇见些闹眼睛的人。 双方皆是斯文人,哪怕心里恨不得生啖其肉,面上还是维系着笑容,聚在一处客套的寒暄,但是言语间暗藏的针锋锐利无比。 乌奕不单是长相偏阴柔,连性情亦是沾了一个‘阴’字,瞧着是个温和人,内里芯儿的颜色黢黑,跟雎夫人是一样的佛口蛇心。 兄弟俩笑吟吟地走在一块儿,不明内情的人若是瞧见兴许还觉得他们之间感情很要好。 “啧,王兄为人当真心宽体胖,眼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启珩满眼敬佩,一点都不造作纯粹得很,“闻说昨儿个贺大夫门下的许多门生以及王兄结交的一班好友泰半牵涉进韩衍公一案中。仔细想想什么贬谪、下大狱、革职流放、家眷充入教坊的这些犯人,对比那满门抄斩九族连坐的犯人,处境尚是不错。”又自顾自叹了叹:“好歹有口气儿能活得下去,总比一副骸骨落了乱葬岗的要强,也无怪乎王兄能笑得出来。” 他把冷嘲热讽的嘴脸堂而皇之摆上台面,秉持着气死人不偿命的心态,大肆讥嘲乌奕。 这番话戳中了乌奕的死穴,他原本泰然自若的假笑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里透露出浓浓煞气。 旁边的灵越一直在看好戏,果真是恶人自有贱人磨。 -------------------- 启珩:哈哈,老子就在你雷区蹦迪,怼不死你! 乌奕:好气啊!我有一句xxx不知当讲不当讲。 灵越:呵呵,恶人自有贱人磨。 启珩:??? 乌奕:??? 第178章 拜舅姑 拜这位好王弟所赐, 乌奕安插进朝中各部和军中的势力纷纷出了事,羽翼折损过半,更是让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本来他趁着启珩入长安朝贺的这段时间, 暗地出手痛击其势力,又迅速扩张自己的势力, 令启珩接连损兵折将毫无还击之力, 着实大快人心。 可不曾料到启珩回上京的第一件事, 便是还予他一记重击。 以韩衍公为引,惹来父王的猜忌, 让父王亲自出手剪除过于丰满的羽翼,一一解决掉他苦心安插的人, 还把权柄交给了启珩当做补偿。 目下朝中他的人已然被排挤得无立锥之地, 而启珩的人占了上风,过得风生水起。 乌奕岂能不恨, 死死地捏紧拇指上戴的韘,目光如冷刃劈砍在启珩身上。 “为兄一向不是遇到一点挫折便退缩不前的懦弱之人, 王弟今日得势是暂时的,为兄倒是预见了王弟未来的下场——” 他拍了拍启珩的肩膀,嘴唇翕张着无声地吐出四个字, 阴冷的眼神像是毒蛇盯上了猎物,随时会喷射出黏腻的毒液一击毙命。 呵, 死无全尸。 启珩浑然不惧威胁,伸出手搭上了乌奕的肩膀拍了一拍,扬起嘴角笑得很恣意。 “弟弟一早便知晓王兄是个心性坚韧之人,只是有的时候还要看天意, 毕竟人在做天在看。” 这厢兄弟俩笑里藏刀, 那厢两个妯娌之间亦是绵里藏针。 冬日寒冷, 雪落不停,贺氏冷眼瞧着穿了一领绛色狐裘的灵越,领子上镶了一圈蓬松柔软的白狐毛,衬得一张娇容精致细腻,肌肤白皙透亮,气色红润,双眸似水,看不出丝毫病恹恹的痕迹,反倒显得像是渤海国的风水很养人。 与此同时,灵越也在打量着贺氏,一身厚实的浅紫色狐裘下是绫罗夹棉衣裙,裹在毛领里的脸蛋敷着厚厚的脂粉,却盖不住眼下青黑。 刻意的矫饰将清秀的五官遮住,浓妆不若淡妆相宜,加之她两颊微微凹陷,削瘦泛黄的面容令整个人的精神面貌显得颇为颓丧,日子过得仿佛不是很如意。 灵越捧着暖和的鎏金手炉,噙着淡淡的笑,轻声唤道:“阿嫂。” “弟妹。”贺氏一贯心高气傲,无论在哪儿都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现下遇上敌手更是端出了长嫂的气势来,絮絮道:“弟妹初嫁入渤海国,料想有些事情不甚清楚,同是女人又作为长嫂,不得不多提点你几句。” “阿嫂请讲。”灵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弟妹理应晓得渤海王室素来都是男俊女美,皮相极为出色,容貌出落得这般招摇,便免不了吸引来一些狂蜂浪蝶的追逐,其中当属二王弟……” 贺氏抿嘴一笑,侧目瞧了瞧面容沉静的灵越,眼神里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二王弟不光容貌昳丽,性子亦是风流不羁,镇日爱在小娘子间打转儿,王府中储下的美人纵是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常闹出些啼笑皆非的事来,外边还有大把的小娘子铆足了劲儿要往王府里钻。”她亲亲热热地拉起了灵越的手,说着体己话,“你身为正妃,处处需得谨慎行事,切莫叫别人钻了空子骑到你头上去,适当的用点招数拢着些男人的心。” 哦,玩挑拨离间之计。 灵越暗自嗤之以鼻,面上却摆出一丝茫然之色,困惑地眨了眨眼,步伐微滞,旋即怒气冲冲地踅身向走在后面的启珩拔高声音喊道:“阿珩,阿嫂同我说你酷爱拈花惹草,香艳事不断,惹下一屁股风流债,阿嫂还告诉我王府以后会再进许多美人,兴许会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喊完后,周遭行走的宫人纷纷侧目,这番话经灵越的嘴过一遍彻底变了味,贺氏不可思议地瞠目,面色难看至极,若非受过极佳的教养,下一刻只怕就要出口成脏了。 声声诘问使启珩同乌奕俱是一懵。 回过神来的启珩皮笑肉不笑,踱步上前,一双桃花眼浮起阴鸷之色冷冷地盯着贺氏。 “不成想阿嫂竟如此关心本王同王妃,句句不离本王的家事,换做不知情的人听见,许是以为阿嫂是看不惯本王觅得良配,恶意挑拨本王与王妃之间的关系,希望本王家宅不宁,夫妻不睦。” 真是好大的一项罪名。 乌奕紧随上前站在贺氏身边,侧首看了她一眼,乌沉沉的眼眸泛起冷意,俗话说夫妻一体,妻子被反将一军亦是代表着他自己落了下乘。 不出意外,这桩事马上就会传到父王耳中。 “不是的,我绝非此意!” 贺氏梗着脖子,恨得咬紧了牙关,窦氏摆明使阴招耍人玩。 “你阿嫂性子直爽,又一向心直口快,她没有什么坏心思,约莫是措辞不当才生了误会。”乌奕主动维护贺氏,向灵越浅笑一下,言语间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平和之意,“我代她向弟妹致歉,还望弟妹莫往心里去。” 如此放低姿态,如果灵越再紧揪着不放,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 “王兄真是折煞了我们。”启珩凉凉道:“阿嫂既是心直口快,日后可要多加注意,免得祸从口出啊。” 听着一番敲打之语,贺氏面容紧绷,嘴角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启珩撇了撇嘴,踅身揽住灵越的肩头,将人往怀中带了带,一脸宠溺地看着娇妻。 “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自从遇见了灵越,本王的一颗心再也容不下别人,纵然以前行事不羁了些,但是如今本王只想与王妃携手共度一生,不离不弃,恩爱白首。” “阿珩——”灵越柔婉轻唤,满眼感动之色,柔驯地靠在启珩肩头,端的是小鸟依人。 乌奕夫妇吹着萧萧冷风,被迫看了一场倾诉衷肠的恩爱现场,极其无语。 “至于府中储的美人……”启珩淡淡瞥过乌奕,倏然之间计上心头,“本王思来想去她们应该出府各谋生计,转念又一想现下冰天雪地,要让那些弱女子去讨生活委实艰辛了些。听闻王兄的府邸大,料想差事也多,不妨收了那些美人安排做些粗使活计,让她们赚点银钱度日便是了。” 驭劫 第142节 他转头对脸色铁青的贺氏言道:“阿嫂为人善良,性情宽容大度,定然会好好儿待那些美人,对不对?” 一想到二王子府里头的狐媚子皆是妖妖娆娆的一副浪荡德行,贺氏内心火气蹿升,若真入了她的府里岂不是要搅得永无宁日,当即拧紧眉反对。 “此事不妥!虽然我是你阿嫂,但终归是你府上的家事,将人塞进大王子府又算怎么一回事。” 那副急赤白脸的模样让启珩蓦然发笑。 “既然阿嫂知晓别人的家事轻易不能插手,那以后便谨记着,省得自找麻烦。” 启珩说话一点都不客气,懒得跟乌奕夫妇继续扯皮,径直带着灵越走了。 “你……”贺氏愤懑不平,大有跟去理论一番的意思。 “好了。”乌奕拽住她,语气不咸不淡,“时辰不早了,你我该赴宴了。”言罢,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没有丝毫要等贺氏的意思。 见状,贺氏压了压怒火,举步追了上去。 家宴设在芳洲殿,王室宗亲们早已齐聚一堂,见着启珩夫妇翩翩而至,平辈的宗亲纷纷近前道贺新婚之喜,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不一会儿,殿门处传来宫人的唱喏声,殿内蓦地肃静,王上携王后与众嫔御至,唯独缺了一个雎夫人,诸人皆心照不宣,行参拜礼。 “一场家宴都不必拘礼,毋须拜来拜去。”利昭笑容和煦,叫诸人免礼就座,表现得平易近人,儒雅又温和,倒不似一国之君,只是一个长辈而已,他向下首位置的启珩夫妇招了招手,“启珩,快带新妇近前与你母后瞧一瞧。” 说起来,这是灵越第一次面见阿家,一向冷静自若的她此刻不免有些紧张,却也知第一印象很重要,压着沸腾心绪,挪步上前。 “新妇拜见母后,愿母后玉体安康。” 王后也就是清河大长公主,目光慈爱地注视着二人,长睫下的双眸含着欣慰,久病初愈的面容透着一丝恹恹的疲色。 虽然经历病痛折磨,但天生骨相妙丽,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苍白面色反倒为她增添几分柔婉的娇弱,可眉目间流露的刚毅弱化了娇弱之感,给人一种坚韧不屈的感觉,不自觉的吸引人目光。 适逢利昭扭头看向王后,眼神定在她身上久久不曾移开,不可否认大应皇室之人无一例外皆是容貌出色。 他曾经为权势尚主,看待清河大长公主如同获取权势的工具,不屑她的温婉讨好。自从雎夫人宠冠后宫,王后便视他这个夫婿如陌生人,一直借病避居坤仪殿不出,这种被枕边人忽视的感觉令他的心情颇为微妙。 “儿承蒙天可汗赐婚迎娶新妇,今携新妇特来拜见父王母后。” 夫妇俩一个行了渤海国的抚胸礼,一个行了大应的宫礼,总算正经严肃的行了一回参拜礼,周全了礼数,亦是获得了舅姑的认可。 利昭收回放在王后身上的视线,又垂目瞧向灵越所施的大应宫礼,微微皱眉,说实在的他并不满意启珩的这个新妇,却又对天可汗赐下的这桩婚事无可奈何。 当初他允准乌奕娶贺氏为妻其中不光是有雎夫人的劝说,更有身为一国君主的考量。 沈州贺氏作为右姓贵族世代同其他贵族联姻,掌握了这门姻亲便是拿捏住了大半右姓贵族的势力,同时亦可成为乌奕与启珩相斗的资本。 雎夫人的出身一直以来都为人所诟病,帮不了乌奕太多,唯有贺氏嫁予乌奕成为一个强有力的靠山,才能牵制启珩。 而启珩乃是正统嫡出,身兼大应血脉,极受视正统如命的老臣拥戴,利昭本来打算选个颇有威望的二品文官之女嫁给启珩,好拿捏住文官之流,顺势让启珩同乌奕斗个昏天黑地,他好作壁上观。 万万没料到,启珩背着他这个父王求天可汗赐婚迎娶了大应的士族贵女,如若是旁人便也罢了。 但兰陵窦氏一族乃天可汗的心腹,窦氏嫁入渤海国看似无所倚仗,可是背后有令诸藩国闻风丧胆的窦家水军,更有天可汗之威慑。 押蕃使景昶便是天可汗的耳目,时不时借着巡查羁縻府州之由过来行敲打之实,利昭无从掌握窦氏,自觉身处被动之中,不喜这种不受自己掌握的感觉。 是以,更不喜窦氏。 -------------------- 第179章 共团聚 “好, 好。” 王后连声说好,赶忙叫二人起身。 启珩同灵越并肩站在一处宛如璧人,容貌甚是登对, 宗亲们纷纷称赞不已。 王后柔声唤启珩夫妇,“你们近前来。” 她含着恬淡的笑, 伸手从身畔女官呈递的捧盘中拿起一个楠木鎏金锦匣, 打开锦匣的瞬间漫出极盛的光亮, 近旁之人无一不被光亮刺得眯起了眼。 匣内装有一整套通体水润的红翡头面,质地细腻通透, 色泽亮丽,是普天之下难得一见的珍品。 “这套头面是孝宗皇帝赐予本宫的妆奁, 今日便转送给你, 等到未来再传给你的儿女。” “谢母后。” 灵越从善如流接下见面礼后,又见王后拉起她与启珩的手交叠在一处, 柔软温暖的掌心传递来熨帖的温度,絮絮交代着启珩, “如今你也已成家立业,万万不可再胡乱使性子,凡事要和新妇有商有量的过日子, 一定要和和美美,相亲相爱。” 启珩笑着应下。 紧接着, 王后看向灵越,温柔慈蔼的目光不禁让灵越恍惚,蓦然想起了她的养母殷氏,她们都是一样的温柔可亲。 “若是往后日子里, 启珩做错了什么惹了你不痛快, 就直接教训他, 要是他犯浑定要与我说,我必然饶不了他。” 灵越轻声应是,乜斜着启珩,眼尾夹了一丝得意。 嗯,有母爱,但给他的确实不怎么多。 他后半辈子这腰杆子怕是挺不直喽…… 启珩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合着有了新妇便视他这个儿子如无物了呗。 与此同时,王后另拿出一本礼册簿子叫女官当场宣读。 这份簿子上面载的物什全是王后送给灵越的见面礼,嫔御宗亲们听着价值连城的珍宝如流水般赐给二王子妃,便晓得了这位新妇在王后心目中的地位。 纵是灵越一向不注重身外之物,听着如此多的珍宝也忍不住递给启珩一个眼神,表达她的惊讶。 启珩偷偷捏了捏她的手,悄声道:“母后她老人家是特别喜欢你这个新妇。”心中升起调侃之兴,朝她挤眉弄眼地一笑:“爱妃,高兴不。” 灵越微挑了眉,用指尖轻轻刮了刮他的掌心,勾着唇角:“当然。” 当女官宣读完毕已是一盏茶时间之后,端坐一旁的利昭忍不住侧目瞧了一眼出手大方的王后,这哪儿是给新妇的见面礼,分明是她替启珩给的聘礼才对。 早前天可汗赐婚启珩同窦氏,遣使节快马加鞭传诏至渤海国,彼时他得知此事心中不悦至极。 碍于短时间内不能同大应撕破脸面,强忍着火气吩咐义部上下着手操办启珩的婚事,表面上必须看得过去,聘礼方面则是按照王室惯例给的,对比窦氏带来的妆奁多少有些小巫见大巫。 今日王后当着嫔御宗亲的面儿送出了见面礼,彻底震慑住旁人,杜绝了日后有人拿这件事说嘴的可能性。 王后众目睽睽之下送了诸多好东西,利昭也不能小气跌了面子,想了一想,便增了启珩的食邑,赐了灵越大堆珍宝。 在场诸人瞧着王上王后给了丰厚的赏赐,倒是冷落了大王子夫妇,一时之间心思各异。 整场家宴从始至终乌奕都淡漠着一张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而贺氏时不时瞥他一眼,眉头锁着忧思,好像藏了不可言说的心事。 看着启珩夫妇谢了恩赏,利昭叫二人逐一认人,后宫嫔御与王室宗亲加一起约莫百来号人。 光是认人,启珩同灵越就认了一个多时辰,耳中听着各种赞美之词,几乎要起茧,面上依然要带着得体的笑容,直至最后家宴散去,灵越才抿了抿发僵的唇角,稍微舒了一口气。 并且清晰认知到亲戚太多也并非好事。 殿外天色已暗,雪也停了,冷风吹过枝梢刮落簌簌皑雪,芳洲殿内酒香余味,杯盘狼藉,人散了个干净。 宴饮过半的时候王上王后为了诸人能轻松畅饮就提前离席,嫔御们亦是跟着走了,留下宗亲宴饮。 启珩和灵越应付半晌,适时表露出些许疲色,宗亲们看在眼里心下了然,乖觉地找了借口归府,启珩夫妇也正准备打道回府之际,王后身畔的女官忽然过来请二人去坤仪殿小坐。 坤仪殿—— 殿室宽敞明净,灯烛通亮,装潢素雅,摆设精致却低调,足见主人的内敛端方。 地龙烘着暖融融热气,殿中温暖如春,铜鎏金仙鹤香兽的喙中飘散出清甜的辛夷香,虽然满殿生香,但灵越还是嗅到了一丝丝药味。 王后已经换了一袭紫色常服,发髻上戴着一支木簪,端坐在燕几后,她的面前摆着一只暖锅,里面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锅旁罗列着十几只玉盘,盛放着蔬菜生肉海鲜。 “你们来得正好,水刚煮沸可以烹制食材了。” 王后命二人快快入座,眸含关切之意,“适才家宴上你们光顾着认人,根本没来得及吃上几口热乎的馔肴,我离席之后便想着给你们备下暖锅,吃一些暖暖胃。” 启珩和灵越的燕几上各备有一只暖锅,琳琅的蘸料食材,涮着热腾腾的锅,温暖了冬夜里的心房。 家宴上的馔肴固然精致美味,可惜凉得也快,现下时节寒冷侵袭,最适宜吃的就是暖锅。 “母后……” 启珩知道此时此刻的团聚多么来之不易,看着王后不再受蛊毒折磨,恢复了健康的身体,还准备了他从小最爱吃的暖锅,鼻尖微微发酸,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孺慕之情。 “多谢母后。”灵越瞧着自己暖锅里的汤底是口味清淡的浓白骨汤,启珩暖锅里的是添了辣的殷红汤底,便知王后颇费心思关照着自己。 “好孩子,快吃罢。” 其实从第一眼起,王后便是打心眼里喜欢灵越,她看得出来这个孩子外表固然柔弱,但是透过双眼可窥见内心之坚毅,适合生存在波诡云谲的环境当中,是能够陪启珩走下去之人。 三人边吃着暖锅边聊着家常,摒弃了那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像最温馨平淡的一家人,在烟火气中寻觅到幸福快乐。 崇明殿—— 坤仪殿中欢聚一堂的情形,不久便有人汇报给了利昭,他背靠王座,案前摊着一本奏表,宽肩微耷,漆目虚虚凝着鎏金连枝灯长檠上的烛蜡,陷入一阵沉思。 他曾给王后下了蛊毒,目的就是为更好的去掌控,今日瞧着她有了精气神的模样,心下有些猜疑,迫不及待地回到殿中打开饲养着母蛊的木匣,见到母蛊尚在且无异样,便放了心。 蛊毒藏得极其隐秘,料是神医也难发觉,想来之所以瞧着身体大好,不过是将沉疴医好了。 宫人侍立阶下半晌,只听得上首传来一句饱含迟疑的问话。 “都很开心吗?” ‘都’这个字涵盖的范围颇广,宫人仔细斟酌,小心翼翼地答道:“据探子回禀,王后自见了二王子和二王子妃,面上笑容便未曾消失过。三人吃着暖锅闲话家常,王后还拉着二王子妃叙了半个时辰的体己话,话题内容主要是王后关切二王子妃的吃穿住行,以及夫妻间的相处之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阒寂,宫人躬着身子,以为王上不会出言之际,突闻上首低沉的男声,“王后言语中可曾提及到孤。” 宫人立马僵住,这问题分明是想要了他的小命,阖宫上下谁人不知王后与王上已经貌合神离,形同陌路,王后言谈间岂会提及王上。 “快说!”利昭指节叩案,俨然不耐烦宫人的吞吞吐吐。 “奴不妨唤来探子,仔仔细细地与王上转述一遍王后说过的话。” 宫人想了个折衷办法,祈祷着自己能保住小命。 “罢了,下去罢。” 陡然间,利昭似是失去了追问的兴致,面无表情地斥退宫人,一个人抿着嘴角,眸色幽幽地望着虚空。 到了该进宫学习管理宫务的日子,灵越未等鸡鸣早早便踹开仍卧在榻上对自己纠缠不休的启珩,拢着寝衣对镜审视着颈侧一枚暧昧红痕,拿起妆台上的脂粉试图遮盖,结果却是做了无用功。 “爱妃——”启珩餍足地趴在榻上瞅灵越。 她委实无法忽视榻上传来的贱兮兮笑声,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俯身朝他颈项上也狠狠地来了两口解气,得到气急败坏的吱哇乱叫声,算是勉强扯平。 盥洗装扮过后,她掐着时间动身入宫,正好陪着刚起身的王后用了顿早膳。 驭劫 第143节 姑媳坐在殿中和乐融融的聊了半晌,却始终不见贺氏的身影,约莫又等了一炷香左右,人倒是不负所望的盼了来。 不过,来者是大王子府的总管。 姗姗来迟的总管入殿后将礼数行了个周全,一脸歉意地口称大王子妃临出门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受了伤,无法入宫学习,大王子特意遣他前来向王后讨一个假,待大王子妃养好伤后再入宫学习。 闻言,王后自是叫贺氏安心养伤,向总管关怀了贺氏几句,赏赐了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材和补品,就让人回了府。 坐在旁侧的灵越由始至终都是在静静聆听未曾出言,明亮水眸盈着若有若无的讥嘲,显然对贺氏无法来学习的原因心如明镜,等到王后看过来的时候,又恢复成一派温和之态。 少教导一个人,倒使王后省心不少,全心全意的教灵越如何处理宫务。 尚且待字闺中的时候,灵越一门心思钻研修习术法,不曾接触过家中繁琐事务,因此初初接触冗杂的宫务学习起来便有些吃力。 王后似乎也看出这点,放慢了语速更加细致地讲解,好在灵越的领悟力极强,经由王后点拨很快明悟其中的弯弯绕绕,原本一项项令人棘手的宫务也变得不再难。 半日的时光匆匆流逝,王后教得也有些乏力,用了午膳之后便叫灵越回府休息,明日再来继续学习。 -------------------- 第180章 辨身份 走出王后的坤仪殿, 在出宫的路上途经春林园时,灵越眼前一亮,不免被美丽的雪景所倾倒。 春林园乃是王宫景致最美的地方, 春赏青碧如涛,夏赏姹紫嫣红, 秋赏鲤戏芙蕖, 冬赏雾凇雪林。 四时美景皆不相同, 自然会吸引后宫女眷纷至沓来。 在她驻足欣赏的时候,园中走来一个身穿天青夹袄的宫人, 垂首行了个礼。 “二王子妃安好,奴奉雎夫人之命, 请您赏光移步浮仙亭中一叙。” 灵越顺着宫人走来的方向望过去, 视线不期然同浮仙亭中的雎夫人相交,双方遥遥瞥见彼此, 倒是友好地微笑颔首。 天寒地冻的时节,冷得人恨不能钻进锦衾里烤着炭火取暖, 人家倒是个不畏严寒的,面不改色的坐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还能保持着笑颜, 着实难得。 正所谓山不就我,我就山。 本来灵越打算寻个时机找上雎夫人, 不成想对方倒是沉不住气先来找上自己,她倒是无甚异议,这地方景致很美,能在这儿聊倒也不错, 便应约至亭中。 冬日晌午的太阳将将拨云露了面, 洒下难得的日光, 雎夫人笑吟吟地请灵越落座,素手微扬,斟了一盏茶。 她优美的仪态正是这些年来养尊处优所造就出来,本就拥有众人难以企及的美貌,一袭白衣胜雪更是娇怜万千。 “冬月寒冷,滴水成冰,夫人倒是好雅兴来这儿赏景。” 灵越乜斜着一旁的炭火,心下冷笑,炭盆中烧着的炭下残余着厚厚一层银丝炭燃后的灰烬,显而易见雎夫人是特意提前在此等候。 雎夫人笑而不语,只将目光放在灵越面上细细打量着。 像,真是像极了那对夫妇…… 灵越启齿呷了口茶,抬眼的时候正瞧见她的目光凝在自己面上,嘴角漫上浅浅的笑容,“夫人这般看我,莫不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方才一时走神,是我唐突了二王子妃。”雎夫人面露赧色,满含歉意,“其实,我初见二王子妃便觉得你长得与我的故人有些相似,今朝细看更是相像,叫我不自觉地愣了神。” 她是在试探,试探灵越当听到与人模样相似后会出现的反应。 乍闻此事,灵越诧异中带着好奇,“哦?故人?不知故人身在何处,姓甚名谁?” 哪怕灵越表现得有些好奇,雎夫人还是不能彻底放下戒心。 “不瞒二王子妃,故人乃是我的表姊和表姊夫。表姊怜我自幼痛失怙恃,处处待我极好,有一年表姊去往长安游历,便是在那里与表姊夫相识。后来表姊夫随表姊归国,二人成婚后极其恩爱育有一女,本是团圆和美的一家人,却在一场大火中罹难。” 雎夫人追忆的神思蒙上痛苦的阴翳,眼中泛起泪光,泫然欲泣地讲道。 “当我得知消息赶去时为时已晚,只能强忍心痛收敛了夫妇二人的遗骸,其间有一个幸存的奴仆告知我,表甥女侥幸逃过一劫还活在世上,总算令我看见了一丝光明。我那可怜的表甥女姓梁名姒音,小小年纪不知所踪,此后十数载我一直都在派人寻找她的踪迹,期望能在找到她之后接来我身边团聚,替表姊和表姊夫好生照顾这个女儿。” 言罢,雎夫人语气怅然,“若是能找到她的话,便是让我折寿十年也在所不惜。” 折寿? 灵越暗叹,经年不见她这位表姨母戏演得竟越发精彩,如果真是不明内情之人看到如此演技,十之八九会信以为真。 雎夫人暗暗窥觑着灵越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到些许异样,却无甚收获,心中不免有些烦躁。 “天可怜见,雎夫人这般情深义重,上苍必定会垂怜于你,满足你的愿望。”灵越神色如常,语中颇为感慨,抚了抚雎夫人的手背,又悉心慰藉道:“夫人放心,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等时机来临便自然能水到渠成。” 雎夫人被灵越碰了手,不知怎么突然心中一紧,神色有些不自然,装模作样地抽出手擦了擦泪,赧然一笑:“多谢二王子妃宽慰,瞧我讲了这么久耽误了你回府的时间,实在是对不住。” “夫人勿要自责,人之常情何错之有。”灵越轻声劝慰后,自觉时辰已然不早,起身告辞,跨出亭中之时似是忆及何事般,踅身朗声说道:“夫人定要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音落,朝着雎夫人粲然一笑。 青天白日之下,雎夫人本是泪意盈盈的表情骤然变得愕然怔忪,脸上血色尽失,雪白着一张脸,瞠大的眼睛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惧意,跟活见了鬼似,汹涌而至的冷意几乎遍布全身。 她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幸有手疾眼快的宫人及时搀扶住,“您怎么了?” “这句话,她也曾说过。” 雎夫人死死地盯着灵越的背影,嘴唇在发抖,脑海里响起了火海之中表姊梁胭悲愤欲绝的咆哮。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雎茹终有一日会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灵越最后露出的那个笑容,跟梁胭生前的笑容重合在一起,无比相似。 “是她。” 如果说之前雎夫人是抱着怀疑的态度试探,现在已经敢笃定灵越就是吴明国的小王女,她的表甥女。 “是她回来了。”雎夫人双目空洞,整个人浑似被抽干了力气,手脚瘫软倚靠在宫人身上,六神无主地喃喃自语:“梁姒音回来报仇了。” 浮仙亭侧,一株挂满雾凇的垂柳上一只模样怪异的灰色虫子把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晃了晃触须,悄然隐匿了行迹。 二王子府大门前,奴仆拂开马车的帘栊,灵越将将探出一个头好巧不巧迎面刮来一阵朔风。 她紧了紧怀中捂着的手炉,面对透骨奇寒打了个寒噤,素窈同珈蓝急忙提挈着熏笼一左一右围住,让热气利于烘烤着主子周身。 几人进了府,刚走到廊下,远远地就觑见启珩踱步而来,俊逸且漂亮的脸上带着格外开怀的笑容,口中哼着小曲儿,十分闲雅地抱着一领白狐裘搭在了灵越身上。 放在熏炉上烤了半晌的狐裘,裹满温暖热意拢在身体上,灵越很是受用,冻透的身子渐渐回了暖。 “今儿这么高兴,莫不是听说了大王子府的事儿。” 启珩牵起她的手,正欲开口讲些什么,笑意蓦然滞了滞,“手怎么冰凉。”语气里带上了嗔怪的意味,转身用双目瞪着素窈同珈蓝,隐隐有责怪她们之意,两个人被瞪得讪讪垂首,不敢吭声。 一只温热的大掌包住凉透的柔荑,灵越朝启珩笑了笑,“赶紧进屋罢。” 明白她是在打圆场,启珩便未再多说,径直带着人走入书房,吩咐奴仆烧热地龙再添置炭火,又斟了两盏热茶放在灵越手里暖着。 奴仆退下,书房内静悄悄的,只余炭火燃烧的微响。 屋内地龙的温度升上来,启珩身上很热便解下狐裘扔在罗汉榻上,“我道这些时日以来王兄怎么大刀阔斧的行动,原以为是见我不在趁火打劫,现在想想怕是我低估了他。”眼里蓄着满满的讥讽,哼笑了一声:“他大抵是想一步登天,等坐上王位能够顺理成章给那小使女一个名分,没成想正妻率先杀了过去,灭了他的念头。” 跟乌弈斗了那么久,启珩万万未料到有朝一日冷情的王兄竟会把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放在了心尖上。 “错了,他的念头不会灭。”灵越轻轻摇首,髻旁的步摇微微摆动,发干的唇呷了热茶后立马变得水润莹泽,“龙之逆鳞焉能触之,乌奕其人阴狠毒辣不啻豺豸,为人固然冷心冷情,可他心中暗藏在最柔软之处的也只有小使女。” “你怎么就——”启珩下意识要反驳,蓦地顿住话茬儿,看着她带笑的眉眼恍然间明悟,脱口而出道:“那小使女是你的人。” 青瓷茶瓯内浮动着氤氲的热气,袅袅茶香一线入喉熨帖心肺,灵越低眉浅笑。 “惜梧三岁时村中遭流寇洗劫,她的双亲俱亡,彼时大长老恰好路过救下了她。见她天资不错便找人教了琴棋书画,悉心培养至七岁的时候,把人送到渤海国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替她造了身份和路引,在王宫大选宫人的时候将她送了进去。” 闻言,启珩着实吃了一惊,她竟然那么早就设下计策,那自己的身边岂不是也有她的人在时刻盯着。 灵越眼光老辣,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却未戳破。 “为了避免别人起疑,大长老并未让惜梧展现真正的才能,一直命她待在司花房默默无闻地侍弄花草,直到后来时机渐渐成熟,大长老为惜梧一步步铺好路接近乌奕,上演了几出话本子里的经典桥段。” “等会儿,话本子的桥段用到乌弈身上……”启珩面色纠结,看向她的目光甚是同情,酝酿片刻憋出一句话,“你确实是个勇者。” 经典桥段逃不开美人计…… 确实很多人都吃这一套,但也有例外,比如:乌弈。 曾在绝世美色面前岿然不动,视美人如无物,启珩曾以为他洁身自好是因有贺氏,是以不多看一眼旁的女子,目下看来倒是个痴情种。 -------------------- 第181章 瓮中鳖 他话中的嘲笑, 灵越不是没听出来,只是不爱计较而已,淡淡瞥了他一眼。 “俗套归俗套, 办法还是挺管用的。为接近乌弈这其中的过程是费尽周折,且折进了我不少的人手。惜梧前前后后也吃尽苦头, 搭进去半条命, 但是能达到了我预期所想已是不易, 能在他面前博取一个好印象,侧面证明了惜梧对他是与众不同的。” “只可惜在渐入佳境的时候, 雎夫人跳了出来,她要乌弈求娶贺氏女成为日后的臂助。”灵越讲到此处, 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好像瞧见了极其滑稽的事情,弄得启珩摸不着头脑, “你可知,乌弈居然犹豫了, 他在无权无势的惜梧和能带给他权势的贺氏女之间产生了犹豫。” 她饶有兴味地晃了晃茶瓯,水波荡迭,一圈圈涟漪入目, 漾开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前尘往事。 “雎夫人自然也一眼看出乌弈的变化,她本来并未将小小使女放入眼中, 以为自己的儿子只是在寂寞无聊之下养得一个解闷子的小玩意儿罢了。可是当她看清楚乌弈的犹豫,她慌了神,她害怕自己的儿子被一个卑微的小使女攥住心,所以做出了棒打鸳鸯的事儿。” 碰巧嗓子有些发干, 灵越呷了口茶润一润喉, 故而暂停了一下。 “然后呢?”启珩迫不及待地追问后续情形。 真是八卦。 灵越拭了拭唇, 慢条斯理道:“左不过是好言相劝和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大长老命惜梧顺水推舟寻了个时机逃出大王子府远走他乡。未料乌弈回府后得知此事大发雷霆竟连夜亲自将人追了回来,把惜梧锁进了一座金笼中,不准任何人探视,此举叫雎夫人好生没脸。” “锁金笼。”启珩满脸震惊,‘嘶’了口凉气,“看不出来啊,王兄那个人居然会玩这种调调。”末了,连连感叹乌弈玩得真花。 “大惊小怪。”灵越嫌弃地剜了一剜启珩,不光总是抓错重点,脑子里充斥的还全是废料。 “眼看乌弈是真心喜欢上了惜梧,雎夫人跟贺氏密谋要彻底除掉惜梧,大长老适时的推波助澜了一下。贺氏入大王子府庆贺乌弈生辰之际偷偷放走惜梧,并派刺客追杀惜梧至一处悬崖,惜梧退无可退唯有跳崖,闻讯赶来的乌弈带人搜遍崖底的河流,始终未见尸首,不肯承认惜梧已死,雎夫人拿他没辙便上演了一出以死相逼的戏码,乌弈不得不遵从母命迎娶贺氏。” “表面上他与贺氏恩爱有加,暗地里实则恨极了贺氏的不择手段。” 灵越不紧不慢地又爆出一桩足以震惊世人的秘辛。 “乌弈在洞房花烛夜给贺氏下了幻药,命自己的侍卫同她圆了房,此后无数个夜里与贺氏缠绵的也一直都是侍卫。乌弈一直不曾放弃寻找惜梧的踪迹,直到半年之前我叫惜梧露了面,乌弈的人顺着踪迹找到了她,并将她安置到上京城郊的一栋别业,日夜有高手保护,惜梧俨然成为了他的禁脔。” “好厉害。” 启珩目瞪口呆,难得在有生之年看见有人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且戴得毫无心理负担,也是天下难寻。 更是打心眼里佩服乌弈的勇气可嘉,真要是一个不小心让贺氏得知此事,她哪里还会助乌弈登上王位,怕是要立即将人给五马分尸。 听罢,他从震惊之余缓过神来,同时理清了思路,“如此说来,今儿的一切都是你所主导。” 窗外似乎又开始下雪,雪落无声,可透过窗子能看得到鹅毛大雪的纷飞疏影,地龙跟炭火的温度熏得屋中热气蒸人,灵越终于感觉到游走于周身的热意,抬手解了狐裘,漫不经心地纠正启珩。 驭劫 第144节 “担不上‘主导’二字,至多算是顺水推舟。” 她俯身拾起火钳,拨了拨炭盆中的银丝炭,端起喝了还剩半盏的茶全部倒进炭盆中,熄灭了炭火。 “贺氏也不是个蠢货,她岂会察觉不到乌弈半年来频繁留宿外面,自然也是遣人好生查了查,查到的结果便是城郊的别业,对里面的人却是一无所知。按照贺氏不会善罢甘休的性子,她指定会查个明白,借着今日入宫学习的机会,事先邀她阿弟过府拖延住乌弈,自己个儿上了马车却不是往王宫去,而是去了城郊的别业一探究竟。” “贺氏晓得别业被围得固若金汤,也不欲弄出太大的动静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一不做二不休在别业侍卫吃的馔肴中下了药,几乎药倒了所有人。” 讲到这儿,她忍不住赞扬地颔首,似是觉得贺氏行事作风干脆利落对她的胃口,指尖摩挲着茶瓯边沿,感受到蕴着的余温烙在指腹间,笑着续道。 “当贺氏进了别业后,意想不到的是居然又冒出了一群死士,索性她早有准备身边带的人均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双方很快缠斗在一起。” “贺氏直接挨个儿屋子找了起来,护卫别业的死士见状无可奈何,他们可以杀死贺氏带来的高手,但他们却万万不敢动贺氏一根毫毛,只能眼睁睁看着贺氏找到惜梧所在的房间,死士的头领带着一拨人同贺氏的高手对峙,示意几个人折回房中保护惜梧,另派了个脚程快的死士去请乌弈过来处理这个局面。” 灵越端着瞧好戏的姿态,口吻戏谑:“可想而知,乌弈得知此事会有多么震怒,他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看到的是贺氏恨红了眼持剑指着死士身后的惜梧,若非有死士保护,下一刻贺氏的剑只怕要让惜梧血溅三尺。乌弈快步上前将惜梧护在背后,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他绝对不会再失去第二次,是以也不顾及什么权势颜面,当即便甩了贺氏一记耳光,命人绑了她送回府,旋即吩咐死士将贺氏带来的高手尽数斩杀。” 说得好听些,这场残杀叫冲冠一怒为红颜,胆气十足,换个角度看不啻是乌弈自斩一臂,终未能逃得过色令智昏。 灵越抬眼瞧着默不作声的启珩,好心地替他续了一勺茶汤,轻声开了口。 “此事虽然及时被乌弈捂住了,暂时没什么人知道。但此前贺氏的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驶去了城郊,未过多久乌弈在喧闹街衢策马狂奔赶往城郊,有许多人都曾见到,免不了私底下的诸般揣测,恐怕要不了多久贺晟祯便会知晓。” 狗咬狗,才是最好玩的场面。 寂静的氛围持续了少顷,启珩左思右想忍不住一吐为快。 “这个离间计确实天衣无缝,只是我总有一层隐忧,假如惜梧真的对乌弈动了真情,并告知了他一切的计划,那二人会不会联手演一出戏,反而令你成为瓮中之鳖?” 闻言,灵越捂着嘴笑出声来,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表情一时也鲜活灵动起来,等笑够了才娓娓道来。 “一个没有心的女子又怎会生出情丝,真的动情,爱上乌弈呢?” 她抚着心口,感受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转念想到惜梧的心口里面…… 灵越勾起唇,笑意更深,“鲜活的心永远都会律动,而一堆泥巴塑成的心不过是艳丽皮囊下的伪装。它只是傀儡,永远无法对任何一个人动情。” 心是世上最坚硬亦是最柔软的东西,它会左右人的情绪思想。可是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不该有其它的思想,只有成为无心的傀儡,一切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启珩钦佩灵越的手段,愈发觉得自己是捡到了宝,只有这样有勇有谋的女子才能帮助他夺取王位。 “既然提到贺晟祯,我觉得此计尚不完美。” 启珩也不拐弯抹角,思考一番便大方直言。 “眼下局面已然分明,自贺氏嫁予乌弈的那天起,就代表着右姓贵族集体站到了乌弈身侧,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 “纵然乌弈为一个使女对贺氏大动肝火,甚至杀光了贺氏的一众高手,依照贺晟祯那头狡狐审时度势的性子,极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许还会劝说自己的女儿接纳惜梧的存在,并且给她一个名分,他这么做才会令利益最大化。而乌弈的羽翼虽已丰满,但仍需助力方可翱翔九天,贺晟祯给了他颜面,他也定要回敬,二人势必会摒弃前嫌,那么你做的这些便要付诸东流。” “分析得头头是道。”灵越拊掌,表达自己对启珩的赞许,在他刚要皱眉忧思的时候,补了一句:“但你唯独漏了一点。”柔软的指腹抚平他微拢的眉峰,听得少女愉快的音色曼妙悦耳。 “贺晟祯考虑自己的利益不顾女儿的委屈,甚至还要让女儿委曲求全的接纳惜梧,简直称得上杀人诛心。贺氏自幼是天之骄女,众星捧月的长大,如斯高傲的人为了家族利益要向惜梧低头,你以为她不恨吗?有些事情不是可以轻飘飘的揭过,暂时粉饰了表面一时,又能欺瞒自己心中的恨意到几时?” 她流转的目光停在启珩面上,美目无波无澜,宛如一泓静水流深,谁也不知表面平静的水下是何等的劲流涌动,狂澜滔天。 “不要小瞧了任何女子,有时真正能杀死人的不是真刀真枪,而是猝不及防从背后射来的冷箭。” -------------------- 第182章 起龃龉 冬雪下了一重又一重, 霜色皑皑,岁杪倏忽已过,正旦之日千家万户挂起了红灯笼。 街衢之上是一片繁华喧闹的景象, 连冷风裹挟的飞雪也仿佛被漫天漫地的红色,融化了寒冷的温度。 王宫内各处早早妆点一新, 充满了过新年的热闹气氛, 白日里王君赐宴群臣及至晌午散了宴, 傍晚时分又开了家宴。 赴家宴的人,与灵越认亲那日来的宗亲相差无几, 一众人吃了顿团圆饭,赏了歌舞百戏, 着实热闹了一番。 席间, 灵越冷眼瞥视着贺氏,瞧清楚她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瘦了一圈, 纤薄中透着羸弱,面颊上却颇为红润, 眉目舒展着一抹只有女人间才能看懂的媚意。 灵越满目了然,眼尾一勾,但笑不语, 自顾自晃了晃杯中的椒酒。 家宴过半,王上王后已然离席, 宗亲们少了拘谨席间觥筹交错,诸人酒酣耳热,乌奕同过来敬酒的宗亲颔首微笑,满饮了杯中酒, 贺氏也笑着起身举杯相敬, 热络地聊了起来, 言谈甚欢的模样根本看不出半点阴霾。 一时之间,令近期闻听了些风言风语的宗亲们,倒是心思各异。 启珩和灵越最为清楚内情,二人相顾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因为惜梧的事情,贺氏跟乌奕闹得很不愉快,她倒并非是多爱乌奕,之前处心积虑的想要铲除惜梧,不过是容忍不了自己的夫君身边有别的女人存在。 而今乌奕再度为了惜梧,将她的脸面狠狠践踏,令她受掌掴又被绑回府禁足在房中受尽委屈。 好不容易设法派人告知了贺晟祯自己的境况,希冀他能来替自己撑腰,人是来了不假,却不是撑腰而是叫她宽容大度给惜梧一个名分。 她清楚父亲以家族利益至上,可是叫她忍辱负重,瞧着一个卑微使女爬到自己头上撒野,她气不过,一怒之下出府寻闺中密友饮酒作乐,倾诉满腔的怨气。 结果密友闻悉前因后果,找来了两个容貌俊秀的郎君,告诉她男人既然不忠,大不了各玩各的,他能养外室,而堂堂的贺氏嫡女更有能力养外室,凭什么要为一个臭男人而郁结于心。 贺氏本来还很犹豫,可是架不住密友的话直戳内心,且两个郎君很是上道儿,伺候得周全极了,便放下心理负担,安然享受了一切。 一夜过去,她醒来睁眼左右各依着一个郎君,慢慢回味起昨夜,整副身子骨像是置身云端,又像从水中捞起般酣畅淋漓,他们带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快乐。 从前是她傻,现下也没什么好顾忌了,干脆就做个表面夫妻维系利益,乌奕愿意纳几个妾,她都不会再管。 至于,这两个将她伺候舒服的郎君,自然不能亏待。 殊不知,贺氏已经踏入灵越为她设下的陷阱中。 灵越洞悉人性,明晰男女间产生的羁绊会让人出现弱点,只要把握住时机,在至关重要的时间点加以利用,会收获意想不到的结果。 是夜,冷月如霜,飞雪涔涔。 蒹葭殿内—— 明烛高燃,照耀得四下亮煌煌的,一名宫人匆匆推门而入,皮靴踩在氍毹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披着一身未化的雪,向等候许久的雎夫人见礼,并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呈了上去。 “奴发动了所有埋在大应的暗桩探查窦氏,几经周折终于在岐州找到了曾服侍过窦灵越的老媪。经她证实早在十二年前窦定滔的女儿便已夭亡,窦氏夫妇秘密发丧后,窦定滔抱回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小女孩儿,告诫贴身奴仆谁都不准泄露此事,从此之后那个小女孩儿便顶替了窦灵越的名字承欢窦氏夫妇膝下。” “奴还查探到窦定滔有一胞弟唤作窦行舟,曾是一位翰林,后来听说因一个女子而放弃了一切,遭家族除名驱逐,至此不知所踪。” 雎夫人一目十行看完了密函,猛然间攥成一团,垂在身侧的玉手在发抖,精致美丽的面上血色褪尽,骤然跌坐在罗汉榻上,一切皆如她所料。 “窦灵越就是梁姒音。” 巨大的惊恐几乎要彻底淹没了她,连日来她每晚都在做同一个噩梦,漫天火海中涌出了无数个面目全非的亡灵嘶吼着要她偿命,每每惊醒泪水浸透了枕头,再难成眠,脑海里总是会想起梁胭的诘问。 大殿之上,数十具尸体横躺竖卧,淋漓的鲜血沿着台阶淌了下去,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躺在正中央死不瞑目,死士的剑架在所有人的颈上,逼迫着梁胭交出只传王室嫡系的仙术秘籍。 “我扪心自问,自你痛失怙恃后接你入宫,不曾薄待你分毫,王宫上下皆尊你敬你,为何你要同利昭里应外合出卖吴明国,坑害子民!” 梁胭跪在地上,怀中抱着已然气绝身亡的窦行舟,满目惊痛,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视若亲妹的雎茹到底为何背叛家国。 倚靠在利昭怀中的雎茹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瞧着宛如丧家之犬的梁胭,俏脸上遍布冰冷之色。 “这么多年来你的确待我很好,给了我尊荣的地位,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教我仙术秘籍?我下跪苦苦哀求,你却一再拒绝,告诉我唯有王室嫡系才能修习,你明知道我毕生之愿是长生不老容颜永驻,为何偏要对我这般残忍?” 她冷漠地看着殿中的血流成河,脚下踩着自己人的血一步步走到梁胭面前,“表姊,事到如今只怪你太自私,逼得我无路可走才会出此下策。” 恨意由此而来,雎茹表面不露,伺机而动。 直到在一次外出踏青中,她遇见了利昭,仅一眼便将一颗芳心陷落在他身上。 利昭也对她一见钟情,二人约定厮守一生,他许她渤海国的夫人之位,答应帮她夺取仙术秘籍,完成心愿。 梁胭怔了怔,眼眶中忽然滑落一行泪,字字泣血。 “人心不足蛇吞象,是我愚蠢,一手养大了你的野心,导致如今你因一己之私害得整个吴明国覆灭。” 雎茹最终瓦解了梁胭的负隅顽抗…… 梁胭交出了仙术秘籍,她无法目睹一个个无辜之人惨死在眼前,以为此举能保全所有人,可惜她低估了人的野心有多大,也就有多残忍。 王宫陷入一片火海,无数生灵就此殒命。 夺取了梦寐以求的仙术秘籍,雎茹迫不及待地跟利昭一起开始修习,短短一年二人便修练成秘籍,达成了愿望。 为了避免落人口实,遂编了个孕鹿衔来仙草报恩的弥天大谎欺瞒世人。 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暗中寻找梁姒音的下落,意图斩草除根,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在渤海王宫相见,很是令人唏嘘。 宫人小心打量着雎夫人的神情,轻声问道:“夫人,眼下是否要派刺客除掉二王子妃。” “杀是断然杀不得。” 雎夫人回答得干脆,哪怕她深受王君宠爱,可也不能轻易对灵越出手。 毕竟是顶着天可汗御妹舞阳长公主的名号嫁过来,且兰陵窦氏是她的靠山,若是贸然杀了必定会惊动大应那边,于己百害而无一利。 “但如果二王子和二王子妃妄图篡位夺权、谋逆弑君,吾儿乌奕率兵平叛逆贼,待进宫解救被囚禁的王上之时,发现王上残遭毒手,仅留下一封帛书,上面写明乌奕才德兼备堪当大任,可继王位;启珩夫妇狼子野心,叛乱谋逆,赐枭首之刑。” 雎夫人云淡风轻地讲着,眉梢眼尾俱是一派嘲讽,“纵使大应那边知晓,又能如何呢?” 只要坐实了启珩同灵越是因谋逆之罪而死,大应说破了天,都无权插手渤海国内政。 这番话到了宫人耳中,变成了另一番意味。 “您的意思是……”宫人煞白着脸,神色极度震惊,语声压抑不住颤抖,“逼——”她实在不敢说出大逆不道之言。 雎夫人乜斜她一眼,截断话茬儿,“没错。” 宫人如遭雷击,难掩惊惧交加,“王上待您极好,这么做……” “好?”雎夫人嗤笑,美丽的脸上是无尽讥嘲。 时至今日,她也算是看清了利昭的心。 利昭大抵曾是喜欢过她的。 奈何不敌利益权势更诱人,有了她以后,他还设法尚了大应的清河公主,近些年又陆陆续续纳了许多女子入宫,有的时候她为了固宠,甚至把美人亲自送到利昭的榻上。 这些她都能容忍。 王后早前一直称病闭殿不出,现今甫出来,利昭上赶子去坤仪殿瞧人家,结果被人家三言两语打发了出去,不甘心之下接连又去了几回,架不住王后的冷漠,他次次皆是失望而归。 昨夜,宫人偷偷传来消息告诉她,利昭又去了坤仪殿。 本来只想简单坐坐,后面不知因何二人发生了争执,王后要把利昭赶出去,却被他强行拽上了榻,斥退了全部的宫人。 利昭早晨走的时候,下令不许宫人打扰王后。 还有家宴上,她看到利昭瞧向王后的灼灼眼神,后宫嫔御那么多,他却独独将眼神凝在王后身上。 说不心酸是假,可她心中更渐渐开始慌乱,开始担忧起利昭会因王后而对启珩另眼相待。 驭劫 第145节 其实利昭对于王位继承人一事,态度向来暧昧不清,她明白利昭嗜权如命的心思,更明白这些年来乌奕和启珩频频遭遇的刺客,有一部分是受利昭指使,无非是叫兄弟俩互相掣肘,无暇顾及其他。 但是,前些时日乌奕的势力遭到利昭的故意削弱,势力大不如前,反观启珩因利昭有意拔擢而势力大增,她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走到强弩之末。 况且她也已经腻烦了这种招数,不想再继续痴等,必须主动出击借此除掉她所忌惮之人。 -------------------- 第183章 国中乱 正旦过后, 举国上下都在热热闹闹筹备迎接除夕的到来,不料一桩接一桩的事彻底打破平静,令热闹氛围陷入僵滞沉寂。 原本人流如织的上京城中, 该有许多逛街采办年货的百姓,现如今寥寥无几, 街衢上随处可见巡逻和抓人的罴卫及左右神策军。 百姓们人心惶惶, 吓得闭门不出, 生怕被不长眼的兵士抓去扣上刺杀王上的大罪。 正旦翌日,按祖宗规矩每任王君皆要至宗庙祭拜, 去时还好好儿的,不料在回程途中路过一处山林之时, 一批刺客倏然出现袭击了车队, 致使利昭身受重伤,陷入昏迷。 当日晌午又传来一个坏消息, 驻守西部边境重镇扶余府的凌超将军反了。 他率领兵士直接攻占了扶余府下辖的扶州、仙州及鄚颉府下辖的鄚州,据探子来报凌超有意再取定理府、率宾府、东平府。 朝堂上, 满殿臣工愁眉不展,如丧考批。 若是其他人反了还好说,可如果是凌超将军反了, 便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可怕! 众所周知,扶余府屯劲兵, 捍契丹。 凌将军治军有方,屡立战功,随便从他麾下拎出一个兵士来可以一当十,正是有他镇守, 西部边境才有这些年的太平日子。 可眼下他居然反了, 甚至意欲攻入上京城, 那代表着契丹也有可能趁虚而入。 正所谓内忧外患,焦头烂额。 似乎是嫌乱子不够多,倭国、东突厥、扶南国、真腊国、林邑国、干陁利国的六位驻上京使节又来添乱子,他们扬言要和渤海国联合进攻大应边境。 明显沆瀣一气的六国使节言语咄咄逼人,臣工们险些两眼一抹黑,没背过气去。 王上确有计划欲联合其余六国占大应的便宜,不过也只是计划而已,没有最终敲定实施与否。 如今他们趁着王上昏迷来逼渤海国,摆明是没安好心。 纵使山中无老虎,也不是阿猫阿狗能随便跑来撒野。 为了解决眼下棘手的麻烦事,臣工们再三斟酌,决定推举两位王子在王上昏迷期间共同协理政务。 如此一来,两党臣工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各自为营,跟斗鸡一样和对方阵营的臣工斗得难舍难分,每日少说要因一件事吵上个好多回,还有右姓贵族不时在背后搞小动作。 正当朝中两党臣工因该如何对付凌超之事而各执一词,激烈争执到脸红脖子粗时。 不知是谁试图缓和氛围开始谈论起六国使节的事情。 不提倒好,一提仿佛是捅了马蜂窝激起千层浪,启珩和乌奕老神在在袖手坐在位置上,瞧着面前堪比菜市场热闹的朝堂,听着七嘴八舌的纷杂议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启珩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一本正经地听着,不时用眼尾余光瞥乌弈,一双桃花眼里蓄满看不穿的深沉。 两党臣工终于在激烈的争吵过后,缓过神来,缓缓望向上首分坐左右的两个王子,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 他们吵了半晌,两个王子一句话也未曾说,高坐在上首仿佛是在观赏猴戏。 “臣斗胆请奏二位王子,六国使节联合我国发兵大应一事,究竟该允不该允。” 出列禀奏者乃智部卿付庭之,他眉眼抑着一股愁苦,国中兵马调遣、军械装备诸务皆由他掌管。 自凌超造反至今他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况已然棘手,六国使节又来捣乱,不啻雪上加霜。 但是他为官多载清楚一言一行需小心谨慎,是以便把烫手山芋抛给了两位王子,催促着他们定夺。 此言一出,其余臣工跟着附和,眼中敛着精光,一个赛一个滑不溜秋。 乌弈敛目思索,语重心长道:“在父王未昏迷之前奉六国使节为座上宾,时时促膝长谈,显见关系之要好,如今诸使节奉各自君长之命来邀我国共同出兵大应,显然是早有决断,如果答允了他们出兵,便是明晃晃站在大应的对立面,大应届时定然不留情面。可是如果不答允他们,届时六国陈兵于我国边境,当真是内忧外患。” 言罢,他发出一声长叹,一些臣工亦是跟着他长叹。 置身于连绵起伏的叹声中,启珩皮笑肉不笑的扯扯嘴角,静静地看乌弈接下来要演什么。 “若想成功化解此事的唯一途径,怕是只能先假意答允诸使节出兵,派出一支军队前往大应边境,然后遣人秘密修书大应,上禀天可汗出兵实非本愿,再借由大应之手摆脱困境,反扑六国军队,以绝后患。” “此计甚妙!” 十余名臣工纷纷表示赞同,连启珩一党的臣工也觉可以一试。 乌弈转头蔼声询问启珩的意见,“王弟觉得可行否?” 启珩眸中疑色一闪而过,觑见臣工移来的视线,提着嘴角笑了笑。 又当又立,全都让乌弈一人占遍,末了还假惺惺来问他。 “王兄深谋远虑,这事儿就按照你的意思办,本王没意见。” 破天荒的没人唱反调,此事便暂且搁下。 忆及尚有凌超一事未了,启珩施施然道:“关于凌超造反一事,本王觉着应该软硬兼施,除了朝中派军队镇压,各府州也必须出兵,在面对面的实战之外还要进行诱敌之计,想办法折损他们的粮草兵器。他们固然占了扶州的仓廪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是绝对经不起长期的消耗,这时再另择一位安抚使深入前线和凌超沟通,若能劝降最好,若不能劝降……则杀之。” “可行!”乌弈第一个出声赞同。 启珩不免多瞧了他几眼,幽邃的眼瞳酝酿着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众臣工面面相觑,心下犯嘀咕。 怪哉!今儿个怎么都似转了性,两个王子不复以往的剑拔弩张,兄弟二人间莫名出现了一种名曰‘兄友弟恭’的关系,实乃稀奇景。 臣工们瞧见如此正经的二王子身上竟隐隐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派势,心中不敢小觑,细细想了想,并无任何异议,一时之间殿内肃静至极,也出奇的和谐。 直至宫人急匆匆步入殿内,打破了和谐氛围。 “报!显德府六州发生地动,滚石泥流切断了一切进出显德府的道路,目前死伤不明。蒲州爆发大规模瘟疫,现已波及铁利府其余五州,钱都督下令铁利府只进不出,上书朝廷紧急求援。” 殿外,又一名宫人疾步入内。 “不好了,一直盘踞在郿州的禅涅教首领煽动百姓们一起反了!安远府魏都督已派兵压制,但遭到了百姓们强烈反抗,安远府军死伤惨重。琼州将官来报,挹娄旧民发生动乱,他们深夜闯入了安州刺史府与琼州刺史府,杀了两州刺史,安边府姚都督得知后前去平乱之际被身边奴仆奋起击杀,眼下安边府群龙无首,治下已乱。松江寨水匪截断了长岭府通往营州道的水上交通要冲,彻底阻断了我国与大应往来的水路,且商船、战船尽数被水匪劫走。” 闻悉种种噩耗,臣工们怔忪不已,目眦欲裂。 讲到最后,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是噩耗太多难以启齿,“还有麓州……” “快点说,麓州到底怎么了!” 臣工们围着宫人焦急询问,早没了端肃持重的派势。 “麓州刺史被赘婿篡权杀害,头颅被挂上城门示众。那赘婿还另娶了集州刺史之女,现今集、麓二州已弃渤海国号,自立为王。” 集、麓二州乃是独奏州,长官虽为刺史,却可以和十五府都督平起平坐,屯兵之量堪比两府兵力,兵强马壮,仓廪府库丰实至极,完全拥有自立为王的根基。 听罢,乌弈和启珩脸色极其难看,肃着一张脸,不约而同地先瞧了彼此一眼,看出彼此神情的异样之色,惊觉这些事并非是对方搞鬼,神情愈发凝重,内心笼罩重重疑云。 接连发生的祸事,使得几个岁数大的臣工险些没厥过去,颤巍巍地扶着柱子,跌足大呼:“苍天呐,你开开眼,渤海建国至今风调雨顺,无灾无祸,为何现在偏要让子民受苦受难!” 一语惊醒梦中人,启珩眉峰紧皱,脑海中蓦地想起了灵越,紧接着一个可怕的想法逐渐成型,袖下的手悄然攥成拳。 散了朝会,启珩第一时间回到府中,推开了灵越的房门。 连下好几日的雪在清早已停,雪色微霁,天空显出一抹清澈水晶似的透蓝,寒风浸在明烈的日光之下都添了几许温度。 灿光穿透窗牖前一株散发着清浅香气的绿萼,扶疏花影晃动下点点碎金洒落白雪之上,旁逸斜出的一段花枝恰好延伸进敞开的窗中,淡香不偏不倚正绽在倚窗而坐的少女发边。 案上香炉青烟袅袅,半幅绛色袖摆垂在案边,少女跽坐的身姿挺直又纤柔,乌亮的眸子专注地凝视棋枰,低垂的眉眼笼着层薄光,赋予了容貌安静且柔软之感。 ‘嗒’地一声,娇嫩玉指夹着一颗圆润棋子轻轻放在了棋枰上,少女抬眼望向与之对弈的郎君,睫羽下的眼掩不住失望之色。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都这么久了,你的棋艺还是没什么长进。”她叹了叹,视线随之偏了偏,移到了房门口立得笔直的启珩身上,嘴角抿开一点笑,眉眼立时变得鲜活起来,“你回来了,我叫人准备了你爱吃的暖锅。” 随后,又将视线调转到棋枰对面的人身上,笑意微敛,端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出于礼貌,我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留客人吃顿饭,可是今儿个我不想尽,所以……”玉手朝着门口一指,轻快语调透着微嘲,“慢走不送!” 那人倒也不恼,好脾气的应承下来,起身披上了裘衣。 “景使君。”启珩唤住将将从身边路过的郎君,高大的身形阻在门口,锋利如刃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儿,似要刮下一层皮肉,冷声说道:“路上很滑,小心慢走。” 景昶同他对视一眼,冷淡地道了谢,踅身走出房门。 -------------------- 第184章 合逼宫 门外, 素窈、珈蓝领着使女端来暖锅和各式果蔬肉类海鲜,一一摆在燕几上,放下东西之后便尽数退下关上了房门。 灵越走到启珩身畔伸出手正要替他褪去裘衣, 孰知却扑了个空,随着他躲避的一下, 双手不禁滞了滞。 启珩有意侧身躲开, 自己个儿解了裘衣放进熏笼上方的竹罩笼里, 一系列过程中都刻意将灵越晾在一旁,反观她好似不以为意, 施然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转身去燕几前看暖锅里的水。 锅中沸水翻滚, 热气氤氲升腾, 冒起喧嚣的响声。 启珩盯着她的背影,闭了闭眼, 终究是遏制不住心底的愠怒,睁开眼, 一把拽过灵越,复杂的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各府州……” 未等他讲完, 灵越已知其意,坦然地开口承认:“如你所想, 地动、瘟疫、动乱、水匪、篡权,皆出自我的手。” 如实相告之后,她面色如常的娓娓道来,“是我想方设法的利用了他们的贪婪野心, 供我驱使, 便得到了今天的局面。” 骇人听闻的大事落进她口中变得轻描淡写, 仿佛讲述的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而已。 亲自证实了猜测,启珩的心沉到了谷底,喉间涌上酸涩,愈发用力攥紧了灵越的手腕,难掩愠容。 “利昭和雎夫人是害你国破家亡的主谋,你要这二人的性命,我无话可说。可渤海子民何其无辜,你不该把那么多人也牵扯进来,成为你手中复仇的工具!” “渤海子民无辜?那吴明国的子民呢?他们又何其无辜!谁能记得他们在火海中的惨叫,谁能记得他们本该是安居乐业、幸福快乐的活着。” 沉默俄顷,灵越发出一声饱含着嘲弄的低笑,缓缓挣脱开启珩的钳制,正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报仇,我这双手上早已沾了血,也不在乎沾染更多的血。” 她略显失望的神色深深刺痛了启珩的眼,清婉的嗓音含着淡淡的悲哀,如一根长针戳进他的心。 “你是不会明白的!” 他明明可以佯装不知,乘着一叶小舟在她所造的血海里一帆风顺登上王位,又为何要因区区人命而烦心劳神,诘问这种无趣的问题。 “那我呢?”启珩质问的语气带着彻骨寒凉,看不得她如此的态度,终究是把藏于心中很久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问出了口,带着深陷绝望寻求一丝光明的勇气,想要明明白白的一个答案,“当初你为何会选中我,为何不是别人。” 驭劫 第146节 轻浅的一声叹息代表了答案,如重锤凿在他心尖,剧烈的撕扯感几乎使他透不过气,痛苦蔓延至全身上下,筋络血液在一点点变凉。 “阿珩,你不该问这种愚蠢的问题。”灵越凝睇他,轻笑着抚上他的眉眼,柔软指腹摩挲过鼻梁、脸颊、嘴唇,指尖微微顿住,馨软的红唇紧跟着覆了上来,锲而不舍地贴合追逐。 “人啊,明明能够得到最好的结果,却总愿意孜孜不倦的投入精力去追寻得到结果的过程,做无用之功,何苦来哉。” 唇齿相依间的喁喁私语轻若羽毛微拂心尖,掠起一阵酥骨的痒,带着极致诱惑的媚使人迷醉沉沦。 明明是温柔缱绻的眼神,启珩却看出少女心底深处的冰冷和戾气,他心中苦笑着,垂下的眸中溢满伤感。 这一刻莫名的生出了不该招惹她的悔恨,悔不当初自视甚高,以为能捂热这块坚冰,偏偏反被坚冰冻住,陷进无可自拔的境地。 事到如今,唯有唇上辗转深入的香软是与他紧紧贴合,能抓得住,能摸得到…… 灵台里乱如麻的思绪依旧在纠缠叫嚣,逼得他不得不接受身在咫尺之间,心隔天堑之远的事实。 他愈想愈不甘如此,到最后竟也似疯了魔般,红着眼,发了狠掐住她的腰肢,撕扯发泄,去用最笨拙的方式填补空洞的内心。 窗外的疾风吹过一树绿萼,花瓣颤了几颤,无力跌下枝头,坠入一袭带着暖意的绛色中。 楔入嵌合的刹那,十指紧扣,鬓角汗珠落下,他晦暗不明的眼眸映着身下娇人,贪婪地吻住檀口溢出的呜咽,一点点吞吃入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期盼着、祈祷着与她共堕阿鼻地狱。 寒月悬上中天,一地惨白的月华凉薄似水,汩汩淌入窗牖,凌乱衣衫丢了满地,半敞的绫罗帷幔内隐约可见启珩沉沉睡去的身影。 经历了一场极致的欢愉过后,无疑是身心俱疲,况且他又吸入了安神香,是以睡得更沉。 灵越静静躺在他身侧,一直睁眼盯着帷幔上的繁复花纹,半晌后她举起了自己的手借着月光端详。 障目的遮掩术缓缓褪去,白皙掌心中间蜿蜒的红色纹路较之前不光颜色变得更鲜艳,而且已经延伸至脉搏处,凝出了一个芝麻粒大小的圆点。 僵滞的目光顿在圆点上许久,嘴角轻轻勾起。 日不我与,大限将至。 她侧首默默地看着启珩,低眸沉思。 王君重伤昏迷,国中祸事频仍,百姓已然民心惶惶,再加上朝堂党同伐异日益严重,形式更加不容乐观,却未料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两个王子和臣工们每日在朝堂例行议政期间,一支禁军突然气势汹汹包围住了大殿。 本来争吵不休的臣工们一时之间噤若寒蝉,启珩看到为首的将领是左猛贲卫大将军孙骘,他手中提着的刀沾满血渍,甲胄上洇染血腥,立马明悟过来。 昨夜掌宫禁宿卫的乃是右猛贲卫,左猛贲卫则应该在宫外营房中休息,而今孙骘无王令率兵而来,唯有逼宫一个目的,至于右猛贲卫…… 启珩目光沉沉,冷厉的视线落在殿门处。 乌奕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启珩强自撑起的脸色,满目讽笑。 从昨夜开始,拒不受降的右猛贲卫就被孙骘带人杀了个干净,左猛贲卫悄无声息的掌控了整个王宫,所有入宫之人就是瓮中之鳖。 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雎夫人,着一袭锦衣华裳,带领一干右姓贵族的家主堂而皇之地入了殿,当即惹来一片质疑之声。 因大应曾出现过女帝践祚,渤海国每任王君从此中吸取教训,颁令后宫女眷不可涉足朝堂干政,所以雎夫人的出现使得臣工们很是不满,却也顾忌着手持刀剑的兵士,不敢说得太过。 被一众右姓贵族家主围簇于中间的雎夫人,倨傲地扬起头颅,浑不在意臣工的口诛笔伐,对在场的所有人直言不讳她的来意。 “贺大夫已在昨日抓捕到刺杀王上的刺客,并从刺客口中讯问出结果,现已查明日前导致王上遭袭重伤昏迷的罪魁祸首——”她不带温度的视线落在启珩身上,夹杂着戏谑和狠辣,脸上勾起一抹冷笑,“乃是二王子启珩,这竖子觊觎王位,早对王上心生不满,因此派出刺客弑君杀父,妄图篡位!” 此言一出,引起哗然一片。 拥护二王子的臣工站出来替启珩分辩,忿忿不平地指责雎夫人信口雌黄,言语间更直指她今日强加罪名,实则是要逼宫谋逆。 深谙凡事讲求证据,雎夫人不气亦不恼,平静地向宫人招了招手,“不信不打紧,列位可以一阅刺客口供。”说罢,她瞥向贺晟祯使了个眼色。 贺晟祯状似无意抬手,拢向腰间的躞蹀带,袖口拂过垂坠的两枚玉珏并一只白玉镂雕香囊。 玉质相击的脆鸣声悦耳空灵,站在上首的启珩皱眉耷着眼望过去,目光定格在贺晟祯的躞蹀带上,猛然怔住,心头一悚,面色瞬息凝重,对上贺晟祯暗含挑衅的眼神及面上胸有成竹的笑容,心中骇浪翻涌。 他认得贺晟祯身上的玉珏。 一枚雕山水玉珏是他亲手所刻送予母后的生辰礼,一枚碧玉竹纹玉珏是他送予老师申池的贺礼,而另外的一只白玉镂雕香囊是灵越一直贴身佩戴的,今早他出门前还看见她戴在身上。 看来雎夫人是打算联合右姓贵族,拿三条人命的安危硬逼他俯首认罪。 眼见时机差不多,右姓贵族之一的蒙氏家主又添了一把火,“不知二王子可有话说?” 他们在逼他做选择…… “本王无话可说。” 软肋捉在手,便是骨头再硬气的人也要乖乖照做。 雎夫人等人得意一笑,要的正是启珩这句话。 目前的形势,诸臣工已是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人也遥遥瞥见了贺晟祯身上垂挂的玉珏辨认出了物件分别属于谁,明白了雎夫人已经掌控整个王宫,占了上风。 王上、王后和二王子妃俨然成为了她手中的人质,而今的二王子成为了独木难支的弱方,纵不是他主谋,在如斯境况下也必须是他主谋。 “来人!将这个弑君杀父的贼子拿下!”贺晟祯目中冷光闪过,吩咐兵士拘拿住二王子,“即刻把人押入二王子府圈禁,任何人不得出入,待王上醒来再行论罪处置!”径直无视了启珩党臣工的辱骂,他又接着续道:“眼下政务繁忙,臣等恭请大王子全权理政,臣定会尽心竭力协助于您。” 雎夫人面上噙的笑意骤然消失,踅身瞪向贺晟祯,眼里充满不可置信,打心底不能理解他的用意,压低了声音急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是说好了,将启珩和二王子府之人就地处斩,为何改成圈禁?” 她难掩焦灼,急得火烧眉毛,明明事先已商榷好要斩草除根,再趁热打铁今日就拥立乌弈登上王位,因何半途改了主意,还对拥立乌弈之事决口不谈? 乌奕看向岳父的眼中带了一丝捉摸不透的暗色。 “二王子终归是王上的嫡子,且他还是天可汗的表弟,若是天可汗因此借口发难,我们都承受不起,别忘了上京城里还有一个押蕃使景昶在呢。” 贺晟祯口吻轻淡,身后的一众右姓贵族亦纷纷附和,俨然是以贺氏马首是瞻。 全是托词,难不成这狡狐要自己窃位称王? 雎夫人脸色阴沉,心中猜疑不断,精致的妆容都盖不住愠怒。 “母妃。” 乌弈沉沉唤道,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雎夫人一瞬冷静下来,如今的局面也由不得她反对,只能从长计议,看看这狡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第185章 喜当爹 一夕之间, 王宫变了天,右姓贵族豢养的大批府兵涌入上京城,到处横行无忌, 百姓们更是惶惶难安。 国中战乱四起,疫病蔓延, 一桩桩棘手政务令朝堂上的臣工愁断肠。 乌弈掌了大权, 有心做出些成绩, 独自挑大梁接连伏案处理了几日,时局暂时勉强稳定了下来。 人却渐渐变得憔悴, 叫雎夫人看在眼中好生心疼,亲自炖了汤送去给乌弈。 正巧听到有人禀报贺氏子弟在城中强抢民女、为非作歹, 上京府尹不敢去管贺氏, 束手无策之下连忙上报,希冀丢掉这个烫手山芋。 听到此处, 雎夫人内心忿忿,想到贺晟祯迟迟不履行扶乌弈登位的诺言, 郁气就不打一处来。 又想到王妃贺氏成日不着家,住在郊外的别业里,没半点贤妻良母的模样, 更是觉得贺晟祯教女无方、目下无尘,意欲独揽大权, 扶植乌弈做个傀儡王君,她便将自己的想法尽数说给了儿子听。 殿内,宫人尽数退下,金螭兽首熏炉弥散开莞香幽淡清雅的味道, 乌弈搁下朱笔, 伸手揉了揉额头。 连日来的辛劳令他的眉宇间添了些许疲色, 抬起眼看人时,双目积淀的锋利锐气却不减咄咄逼人之势,宛如宝剑出鞘见血封喉,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眼睛里无半点笑,甚至掠过一抹杀气。 “母妃莫要忘了右姓贵族里不止沈州贺氏一家独大,其他的家主难道就甘愿屈居贺氏之下吗?” 缴氏、宓氏、单氏、亓氏的家主私下来拜见过他,个个儿都不是省油的灯,没有贺氏的相助,难不成他就登不上王位了? 简直可笑! 更何况,沈州贺氏已成心腹大患,必须除之而后快…… 乌奕眼神阴鸷,周身戾气满溢,死死咬紧后槽牙,他的好王妃竟然背着他做出了与面首私通有孕的腌臜事! 奇耻大辱,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之前因惜梧的事情,贺氏一气之下离府去往别业小住,他彼时得知倒也觉得安宁,便默许了她。 只私下遣侍卫留意着别业的动静,以防贺氏再想什么毒计暗害惜梧,却在昨日突然得知自己喜当阿耶。 昨天傍晚,别业里偷偷遣出一名使女带回了一个坊间医师,全程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问诊离开之时,医师手中挎着一个不小的包袱,惹得侍卫生疑,就在僻静小路拦住了医师的去路,打开后发现包袱里全是金子。 侍卫觉察事情有异,威胁医师说出别业里头到底是谁请脉问诊…… 这一问了不得,竟是贺氏有孕。 侍卫大惊,连夜潜入府探查。 按理说,此事应该直接禀报给乌弈,但是这名侍卫曾奉命和贺氏圆房,之后跟贺氏夜夜共寝的亦是这名侍卫。 当初为了以防万一,乌弈在贺氏日常的饮食中添了避孕的药物,她是万万不会怀上孩子的,如果能怀上孩子也必定是在别业里与人私通,是孽种! 果不其然,经过一番探查,侍卫发现了别业中储着两个面首,又偷听到贺氏跟贺晟祯的谈话。 得知她并不想除了孽种,而是打算借着生下腹中之子后,凭着娘家的势力悄无声息除掉乌弈,扶持襁褓中的婴孩践祚。 她自己则做一个垂帘听政的摄政太后,成为像大应女帝一样的人物,至于沈州贺氏则会成为最有权势的外戚,掌控渤海国。 贺晟祯听了之后,表情很是向往,显然对这个提议心动。 右姓贵族之间表面看似团结,实际上谁都想成为渤海国最有权势的外戚,无非是把女儿送入大王子府分宠,得一杯羹。兼且有一个惜梧的存在,贺氏的未来尚不好说,与其把主动权交给别人,不如自己紧紧握住。 扶持幼子比扶持乌奕的利益更大,所以贺晟祯当即决定,无论如何乌弈都将会是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 听罢侍卫的禀报,乌弈恼羞成怒,立即想要杀了贺氏那个贱人,可是一想到贺晟祯在旁虎视眈眈,如果贸然动手必然讨不到什么好儿,为今之计只有设法除掉贺氏腹中的孽胎,捏碎她的美梦。 二王子府—— 清冷寥落的府邸再无往日的尊贵气派,大批兵士派驻于此,里三层外三层把府内外看守得固若金汤,连一只虫子都逃不出去。 为了确保周全,府中还驻守着若干精通术法的道士,在启珩与灵越房间外布下强大的符箓阵法,除非是大应夷罗仙府的元一真人亲临,否则任何人都休想解开符箓阵法。 房间内的灵越冷眼瞧着案上摆放的馊饭馊菜,举箸拨弄了几下,紧抿着嘴,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握筷箸的手一个用力搅得饭菜飞溅,‘啪’地扔了筷箸。 “先前倒是我小觑了乌弈,他居然这么爱折辱人。” 不光送来馊掉的饭菜,送来的炭火也不再是燃起无烟的银丝炭,这般天寒地冻的时节屋中燃着最差的黑炭,呛人的烟气腾腾必须要开窗通风。 而外面雪虐风饕,冷透肌骨,朔风一个劲儿灌进房中,本就受不了寒冷的她愈发坐立难安,只得披着裘衣来回走动。 尤为可恶的是那些兵士打着看守的名头闯入府邸,径直打开库房的锁,把里面所有的值钱物件搜刮一空,连她妆奁中的钗环首饰也没放过。 驭劫 第147节 榻上,启珩虚弱沙哑的声音幽幽传来,“小人得势的嘴脸便是如此。” 灵越睇着卧在榻上紧紧罩着锦衾的启珩,有一点显而易见,乌弈对启珩这个弟弟更看不顺眼。 连他的裘衣也被兵士全部搜刮走,摆明了要让启珩遭罪,最好是受了寒,病得一命呜呼才好,免得麻烦别人动手。 念及此,她的神情幽冷,走到榻前摸了摸启珩滚烫的额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庞上透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一派风吹就能倒的病态,胸中顿时一阵气闷。 启珩已经病了整整两日,她告诉了看守的兵士送药,结果至今无人理睬,而给她送的药倒是一日不曾断过。 王宫中尽享荣华的雎夫人倒是很惦念她这个表侄女,生怕委屈了似的,日日派人送来一碗药监视着她喝下去,用混着狼花毒及其他剧毒之物的药,来压制她的术法。 使她不但使不出术法日日还要承受两个时辰的蚀骨之痛,若再喝上一段时间,她那表姨母便能彻底如愿以偿,来给她号丧。 “灵越……” 启珩发着高烧,嘴唇苍白干裂,整个人难受得蜷缩在锦衾中,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低低唤着爱妻的名字。 “我在。” 灵越柔声回应,坐到榻上凑近他,满眼疼惜。 但见,榻上柔弱难以自理的二王子,掩口咳嗽好一阵,喘着气道:“如果我就此病逝,你定要记得不要替我守寡,赶紧找个好人改嫁了罢。” 他万般不舍留恋的目光徘徊在灵越的脸上,大掌紧紧抓住她的手,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甚是苦情悲痛。 灵越一霎红了眼眶,颤抖着手挣开他,唇瓣无声地翕张,神情难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好,我全听你的!我一定找一个比你年轻俊朗、身强体壮的郎君。或许一个不够,我兴许会多往府里头纳几个面首,到时候住在你的府邸再花着你的钱恣意享乐,看到我如此快乐,想必那时你的在天之灵也能得到欣慰。” 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甚至畅想起未来左拥右抱的日子,这种态度着实噎到了启珩。 “爱妃,你怎么如此狠心,不应该在此时回答我,会与我生死相随吗?” 启珩垂死病中惊坐起,难以置信地瞠目,捶着胸口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整张脸都因此而涨红,好看的桃花眼变得水汪汪。 面对启珩泫然欲泣的质问,灵越有些膈应,无奈地扶了扶额,指了指窗外,“偷听的人已经走了,不必再演了,要是实在有瘾的话,改明儿我给你在城南搭个戏台子,你随时上去演。” 听到监视的人走了,启珩立时坐直身子,可怜巴巴地蹭向灵越,哪里还有满面病容的憔悴样子。 “爱妃……你不爱我了。” 灵越一阵恶寒,甩开他不安分的手,踅身去翻找箱笼。 “爱妃,爱妃,你找什么呢?” 启珩从榻上好奇地探出头张望。 “藤条。”她面无表情,幽幽地补充道:“是左相特意送来的,说是你自小的好友。” 申老头忒滑头,居然留了一手。 启珩神色大变,丢开锦衾飞快蹦下榻,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灵越,桃花眼溢满讨好的意味。 “哎呀,也不逢年过节找它作甚。” 正说着,他鬼鬼祟祟一脚踹走箱笼,匆忙转移了话题:“听闻乌弈累得像头骡子一样,见天儿在书案后面打转儿不说,贺氏还让他喜当阿耶,八成已经气出内伤来,接下来咱们就静观一场狗咬狗的大戏,坐收渔利。” 他环抱着手臂,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可有乌弈受的喽。” 要说损,怕是任谁都比不上启珩。 对此,灵越深有体会。 佯装被雎夫人拿至亲至爱要挟,逼不得已而失势沦为阶下囚,使乌弈等人自以为能得偿所愿,却不想反遭贺氏等一干右姓贵族的制衡。 既要应对右姓贵族的肆无忌惮,还要殚精竭虑的处理朝中乱如麻的政务,又要提防贺氏借腹中子会设法除掉一切障碍临朝摄政。 乌弈可谓是腹背受敌,吃力不讨好。 启珩假装生病,一则为安乌弈等人的心,使他们放松警惕;二则暗自优哉游哉的瞧热闹,不时点评上两句,好似戏台下的看客。 而王后那边虽是被雎夫人囚禁不得自由,但是性命无忧,毕竟是用来挟制他的人质,容不得半点闪失,且他一早安排了人在坤仪殿暗中保护。 是以能全心全意对付雎夫人母子和右姓贵族。 “既然乌弈想要除掉贺氏腹中的孽胎,咱们不妨帮他一把。”启珩翘着二郎腿,故作高深莫测地瞥向灵越,递去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灵越同他相视一笑。 是时候张网捕鱼了…… -------------------- 第186章 黄雀后 乌弈能派人监视贺氏的别业, 贺氏又岂会不放人在大王子府中监视乌弈的一举一动。 当贺氏留下的使女探知乌弈已经知晓喜当阿耶一事,并且决定除去贺氏腹中子的消息后,立马呈报给了别业中正在安心养胎的贺氏。 ‘啪’地一声脆响炸裂, 一盏顶好的青瓷茶瓯摔了个粉碎。 贺氏红润的面庞染上一抹怒色,依旧觉得不解气, 甩手又砸了一盏茶瓯, 怒极反笑:“好啊, 他胆敢对我动手,想来是觉得羽翼丰满能够安稳的登上王位, 觉得沈州贺氏成了绊脚石,他想要踢开贺氏, 没那么容易!” 他如今能站到高处, 同样也能跌个粉身碎骨。 见状,使女伏低身子, 又开口说起无意间偷听到的另外一桩事。 本就在怒头上的贺氏,遽然知悉新婚夜圆房的人是乌弈的侍卫, 且夜夜共寝之人亦是侍卫之后,登时脱了力般瘫软在榻上,双目瞠大, 脸色惨白,重重地喘着气。 兀然间像疯了一样, 拼了命打砸房间里的摆设,不顾手上的淋漓鲜血。 一众使女被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吓懵了,怔在原地,片刻后回过神, 纷纷上前去制止癫狂的贺氏, 生怕她出个闪失。 “乌弈, 我定要亲手剐了你!” 贺氏浑身哆嗦,目眦欲裂,清秀的容貌变得满是狰狞,眼神充满怨恨之色,假若恨意能凝为实质,大抵会变成淬满剧毒的锋刃,她会亲手持刃于天下人的面前一刀刀剐下乌弈的肉喂给秃鹫。 他居然厌恨她到这种程度,给她下幻药,令一个卑贱的侍卫同她缠绵,事后又在馔肴中下避孕药,让她承受这般的羞辱。 贺氏生来高傲,岂能忍下这莫大的耻辱,当夜便命人采取了行动。 翌日清晨,侍卫眼看着就快要到了上朝的时间,大王子仍在房间酣睡,心下察觉异样,顾不得礼数径直闯入了房间,掀开帷幔才发现乌弈面色泛青,唇色深紫,双目紧闭,俨然是一副中毒昏迷的样子。 侍卫连忙传医官前来诊治,又遣人去王宫向雎夫人报信。 趁着大王子府乱成一团之际,一队伪装成普通百姓的数十高手迅速围困住了大王子府,并和府内细作里应外合打开府门,闯入府中轻松解决了兵士暗卫,擒住了乌弈一干人等。 与此同时,一直由乌弈麾下罴卫所控制着的左右禁军忽然生变。 正和一群乐伎调情的罴卫大将军被侍酒使女以匕首穿心而亡。 左右禁军迅速控制了罴卫兵士,大规模屠杀城中右姓贵族的府兵,打开了上京城门迎入集、麓二州的勤王军队及凌将军所率领而来的先锋部队。 王宫中亦辗转传出一则消息,戍守王宫的左猛贲卫大将军孙骘于如厕时被副将邰裔斩杀,全权接手了左猛贲卫,控制住了王宫内的嫔御和臣工。 二王子府内—— 众道士倾尽全力设下的符箓法阵尽数消失,纷纷遭受了强大的反噬,道士们呕血不止,有不甘心阵法为人所破的道士循迹而至打算好好教训一番破阵者。 当他们看见院中立着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吓得面如土色,立时踅身逃走。 谁人不知当世道家第一人——元一真人。 元一真人出手破阵未伤及他们的性命,已经算是手下留情,弗敢再去招惹,保住小命才是最要紧。 “有劳真人出手相助。” 珈蓝带着一众暗卫向元一真人致谢,“我家娘子眼下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向您道谢,娘子特命婢子前来奉上吴明国至宝——归凰笛。” 她打开怀中抱着的锦匣,雪白的笛子正静静躺在匣中流溢着柔润光芒。 元一真人淡淡睨了一眼,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锦匣。 他千里迢迢前来相助,为的就是这支笛子。 大应尊贵的圣人也不知打哪儿翻出一本古籍看到上面记载着吴明国的来历,更知晓了其国中至宝归凰笛拥有强大的法力,得到它或许可以找到容盈。 圣人又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查探到窦定滔之女窦灵越,其实就是吴明国的小王女,所以圣人便主动遣人找上了灵越,与她达成合作的共识。 至于,身为堂堂真人的他完全是个工具人而已…… 珈蓝目送元一真人翩然远去的背影,转过头来柔善的面目瞬时变得冷厉逼人,向一众暗卫发号施令。 “主人有令,凡效忠大王子乌弈拒不纳降者杀无赦!” 骇人的气势似深夜中蓄势待发的野狼,窥伺锁定目标,即将露出满口獠牙,咬断敌人的脖子。 “属下遵令!” 暗卫训练有素,用最短的时间将府内外属于乌奕的人尽数伏诛,而身负‘谋逆弑君之罪’的启珩和灵越,早已安然踱出二王子府,畅通无阻的踏入了王宫之内。 时值朝会,王宫大殿之上臣工齐聚,已经历过一场政变夺权,诸臣工倒是较之前多了些淡定,起先虽惊了一会儿,但很快的冷静了下来,处变不惊地等待着下文。 启珩携众人进殿之时,殿中鸦雀无声,臣工们一时有些恍惚,唏嘘着风流浪荡子多年来的隐忍和藏拙,即将铺垫出一条登天路。 他们的目光又落在跟随入殿之人身上,有些臣工认出了对方身份,当即变了脸色。 集、麓二州勤王军队的首领项无羁,乃是弃渤海国号,自立为王的叛臣贼子,驻守扶余府起兵谋逆的凌将军亦是叛臣贼子。 此时此地,这两股人马打着勤王名号至上京城,跟随在二王子启珩身后,不正是说明了之前一切事情的主导者全是启珩。 或许,他们一直以来都低估了二王子。 当他们真正见识到二王子可怖的心机,不由得遍体生寒。 启珩站至上首原本属于乌弈暂理政务时所坐的位置,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 他甫落座,立刻招致了乌弈一党臣工的尖锐发难,你一言我一语,声声激烈的诘问唾沫横飞,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庞,无疑彰显出他们对乌弈的忠诚。 只是他们所谓的忠诚看在启珩的眼里格外可笑,无非是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枉尔等皆为肱骨,竟也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还有脸面在此替乌弈一介罪人大放厥词!” 一道女子的声音插入攻讦启珩的声音中,甚是清晰,吸引了诸臣工的注意,一道道毫不遮掩的视线追随而至,隐晦、含怒、好奇的视线通通凝集在讲话的小娘子身上。 这小娘子原本是跟在凌将军的身后进到殿中,不过一直停留在殿门处束手不语,所以众人便彻底忽略了她。 而今她开了口,众人将将意识到她的身份并不简单。 有人不知其身份,而有人却眼尖的认出了这名小娘子正是乌弈爱若珍宝的宠妾。 驭劫 第148节 惜梧落落大方行至殿中自报身份。 “民女名唤惜梧,乃是乌弈的妾侍。” 话音甫落,殿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满面鄙夷不屑的臣工比比皆是,他们极是耻于同一介后宅里的玩物站在严肃庄重的大殿。 “呵,二王子居然让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踏足大殿,肆意污蔑大王子,还同诸位肱骨之臣站于一处屋檐下,莫不是故意羞辱吾等!” 有自视甚高者出言讥讽,企图煽动情绪带领心怀不满的臣工一同反对启珩。 “羞辱你?”启珩托着下颌,浓眉紧蹙,好看的脸上显出疑惑神色,“兰少卿形似猪猡,本王何须去羞辱一头牲畜,浪费宝贵时间。”面容不掀微澜,淡然用着噎死人不偿命的口吻,气得对方面皮紫涨,几欲昏死过去。 兰少卿其人体型本就壮硕魁梧,加之饮食不知节制,身材益发肥胖,所经之处的地面都要颤一颤,赛一座行走的小山般。 “敢问二王子拿外貌身材恶意中伤臣工,算是不算失德之举!” 乌奕党的臣工嗅觉灵敏,自认为抓住了启珩的把柄,挺身而出为兰少卿仗义执言,实是把矛头对准启珩。 换做以前,启珩兴许还会跟这帮人过上几招,但现在朝堂的形式乃是由他左右,又何须跟冥顽不灵的老东西多费口舌,不过他还是想看见老东西们气急败坏的模样。 他挑了嘴角,露出得意且张狂的笑,“诸位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本王,本王不光算是失德,更是有恶意加害之心。”指了指适才气昏之后又被掐人中救醒的兰少卿,“快把人抬出去,一股子臭味忒熏人,好好儿的大殿竟养了头猪猡,赶紧放雪地里头埋起来冷静冷静,莫留在殿里给其他人添晦气。” 他大手一挥,叫兵士连拖带拽把猪猡臣工丢了出去。 一记下马威狠狠煞了乌奕党臣工的面子,他们恨得牙痒痒,眼刀子剐来剜去,心底偷偷啐骂,再也不敢于明面上叫嚣,生怕成为下一个丢进雪地里受冻的倒霉鬼。 解决掉聒噪的玩意儿,启珩垂目注视惜梧,方才面对众人面露嫌恶的指指点点,她不卑不亢,始终神色不惧,身姿稳立似松,着实是沉得住气。 四周重归安静,惜梧从容跪倒在地,朗声详陈,“妾与乌奕曾朝夕相伴,获悉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桩桩件件人神共愤,妾辗转反侧,良心难安,故此上殿指证。大王子伙同雎夫人为谋夺王位不惜弑君,派刺客加害。不顾手足之情将罪名栽赃陷害给二王子。不闻民间疾苦,与右姓贵族勾结压榨百姓致使坊间怨声载道。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罪人,有何脸面再堪当大任,诸位在此还有何颜面替乌弈分辩?” 她的神情冷若冰霜,双眸不带一丝温度,“民女乃是人证,物证则在乌弈床榻下的暗格之中,眼下由民女一手呈上,劳请诸位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位大王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当堂被一介小娘子嘲弄一番,乌奕党的臣工面色岂是一个难看了得,活生生叫鹰啄了眼。 瞧着内部人反了水呈上证供,集体成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恨不能撬开乌奕的脑子瞧一瞧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把敌人的细作捧上心尖尖,简直亘古未闻。 宫人捧着物证走马观花般穿行于臣工之中,就好像当日那些人捧着二王子所谓的罪证一般。 罪证乃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乌奕勾结他人曾做下的一桩桩恶事终是大白于天下。 乌奕党臣工面色青白交加,心虚不已,物证里面牵涉了不少在场之人,入仕几十载任谁都不是经得起详查。 眼瞅着一个个偃旗息鼓,做了没胆的缩头乌龟,左相申池冷冷开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想必诸位应该也能看清楚乌弈的狼子野心,奉劝诸位一句如与贼子为伍势必会引火烧身。” 明晃晃的敲打直击诸人内心,波涛如怒,骇浪翻天,久久难平复。 朝堂之上陷入一片寂静,诸臣工缄默不言,跟严霜打蔫儿的花骨朵般,垂首帖耳。 -------------------- 元一真人:唉,一生劳碌命的我哟,真是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连个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好想躺平…… 第187章 来清算(1) “左一个狼子野心, 右一个贼子,左相红口白牙就给吾儿定了罪,想是也不顾王后的安危, 那你岂不也是一个不忠不义之人!” 女子尖利的嗓音化作一把剪刀硬生生割裂开静谧的帷幔,鼓噪着耳膜, 围在殿外的兵士满面凝重, 不敢贸然出手。 启珩心中莫名一慌, 望向殿门,瞧着面目阴鸷的雎夫人用刀子挟持着他的母后一步步逼退兵士入了殿, 眸子刹那一缩,蓦然大惊, 无措地站起身, 脱口喊道:“母后!” 紧揪的心提到嗓子眼,心念电转间猛然发觉出一处不同寻常。 邰裔接收左猛贲卫后, 明明彻底控制住了雎夫人的蒹葭殿,她怎么会有机会逃出来挟持母后? 他想不通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 却不得不按下思绪,紧张地看着雎夫人,母后在她手上一切不可轻举妄动。 诸臣工哗然, 面对这一突变手足无措。 挟持着王后这张‘保命符’,雎夫人顺利走到殿中, 面对局势的扭转,辉煌不复,她阴冷狰狞的容色透着浓浓怨毒。 “以前倒是我小觑了二王子,轻信了你这副风流浪荡的表象。” 眸子一转, 她恶狠狠地剜向惜梧, 如果当初心能更狠一些, 便不会让乌弈痴迷于这个贱婢,以至于养虎为患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磅礴恨意充盈于心,骤然失去的富贵王权,彻底迷失了雎夫人的心智,她双目赤红,手中的刀子抵在王后颈间,已经渗出一痕鲜血,厉声要挟道:“马上放了乌弈送他出城,否则你的母后就要血溅当场,以血来贺你登上这王位。”手腕益发使力,刀子割的伤口渐深,一道鲜血蜿蜒而下。 王后煞白着脸,眉间紧蹙,显然是疼痛不已,却咬牙隐忍,紧抿着唇不吭一声。 眼下双方的对峙陷入僵滞,启珩死死地盯住雎夫人,生怕激怒她,尽量放轻语气,“我答应你放了乌弈,不要伤害我母后!” 随即命令申池释放乌弈,并准备好一架马车。 雎夫人把启珩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在眼里,扯了扯嘴角,幽幽道:“你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她对王后连连冷笑,视线对上那张波澜不掀的脸,心底骤然生恨,越想越不甘。 凭什么利昭对这个女人上了心,凭什么启珩能登上王位,自己的儿子就要亡命天涯。 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 启珩必须要付出代价! 转瞬之间,她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法子,神情陷入疯狂,咧着嘴,满怀恶意地笑出了声:“想要救你母后,不单要放了乌弈,我还要你当着我的面儿亲手杀了窦灵越,也就是我那个表甥女,吴明国的小王女——梁姒音,你能做得到吗?” 她浑浊的双眸浮上一层冷芒,挑衅的目光中含着一丝疯色,二者择其一,究竟谁才是最重要。 “跟本王讲条件,你怕不是昏了头。” 启珩冷了脸,声色俱厉。 他生平最恨被人威胁,竭力遏制着杀意,却掩不住桃花眼中骇人的冷寒,讲出的话更是森冷至极。 “别忘了,我手上有乌弈,如果你再敢得寸进尺,我不介意让你的儿子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感觉。” 雎夫人触及启珩噬人般的眼神和周身强大气势,不自觉间手腕瑟缩了一下,神思亦跟着恍惚一息,持刃的手稍稍偏离开王后的颈间。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斜刺里一枚石子破空飞来,击中了雎夫人持刀的胳膊,猝然袭来的巨大痛楚致使她吃痛之下松开了对王后的桎梏。 锋刃锵然掉落在地,凌将军瞅准时机飞身上前救下王后,快速带王后回到启珩身边。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支冷箭自殿门外飞射而来,携着雷霆万钧之势贯穿了雎夫人的胸膛,一蓬艳丽的血花喷涌着绽放,斑斑血迹溅落一地。 她低着头茫然瞠大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冒出的箭镞,僵硬地拖动着身子转向殿门,眼神里瞬时布满恐惧,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炽阳高悬苍穹之上,净澈天际无一丝云翳,晴好天光直直照射在王宫丹陛前的白玉阶上亮得刺眼,漫天漫地的纯白之中一袭单薄的绛色身影显得格外瞩目。 雎夫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道身影似的,又蓦然间停在了原地,颤颤巍巍举起自己的双手。 一双布满皱纹黑斑的糙手映入眼帘,雎夫人目光呆滞,旋即颤抖着手摸上自己的脸,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而周遭的人犹如见到恶鬼般,吓得倒吸凉气,退避三舍。 原本貌若天仙的雎夫人竟毫无征兆的变成了一介白发苍苍的老媪…… 承受着周遭臣工投来悚然鄙夷的目光,令一直以来受惯别人仰慕艳羡的雎夫人自尊心大受挫折,她难堪至极,眼泪疯狂涌出。 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美貌与光滑细嫩的肌肤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耄耋老人才有的褶皱与衰老,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她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宛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刺猬,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用锐刺击退所有人,口中喃喃低语:“不要看我!不要看我!这不是我,我很美一点都不丑,这根本不是我!” “天作恶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灵越慢慢走到犹如惊弓之鸟的雎夫人跟前,蹲下身,用力扼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的面容展露于人前,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嫌恶的目光。 再次受到羞辱的雎夫人,眼神充满愤恨,对灵越露出一个怨毒的笑容。 “呵,你的父母和子民全都死光了,没有一个活口,就只剩下了你在世上,从此往后孤家寡人……哈哈,真可怜啊。” 饱含嘲讽的话语如冰锥一点点扎进灵越的内心,反复折磨痛击,扒开了已经结痂的伤口,任血淋淋的往事重见光明。 她一瞬迸发出杀意,毫不犹豫地扼住了雎夫人的脖颈,恍惚之间理智复归,她漠然着脸放了手,雎夫人的用意不难洞悉。 试图激怒她,求个死字。 可是欠下了数不清的孽债,又岂能那般容易的一死了之。 “毕竟你是我的表姨母,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我怎么舍得让你如此轻易的死掉。” 灵越弯了弯嘴角,牵起一点古怪的笑意,捏住雎夫人下颌的手指一点点收紧,逼她张口,扔进一粒丸药,享受着她露出的颤抖和恐惧。 “你不是最讨厌污浊和肮脏吗?不是最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吗?那就做个人彘罢,去尝一尝那些极致痛苦的滋味。” 吴明国秘制丸药有两个效用,一是可以防止人自缢;二是无论受了多严重的伤,都可以保住性命不死,但是所遭受的痛苦会放大数百倍。 身为吴明国人,雎夫人自是知道这个丸药的效用,她想要催吐出去,结果被灵越一手捂住嘴强迫着咽了下去。 灵越盯着她的眼睛,绽开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往后余生每个日夜都活在无尽的恐惧与悔恨之中,生生世世都要记得这份生不如死的感觉。” 密密匝匝上涌的惶然悚骇瞬时席卷了雎夫人的身体,她瘫软在地,畏惧至极的模样,引得灵越十分愉悦,体内那股嗜血的躁动得到了奇异的安抚,曼丽的面孔染上一抹谑笑。 “欢迎来到人间炼狱。” 旁侧两个兵士上前要将雎夫人拖走,她难抑惊惧,扑倒在地絮絮哀求,“不要!我错了,你饶了我罢。”望见始终一脸淡然的灵越,她明白了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像得了失心疯般般大哭大喊:“你快杀了我!杀了我啊!” 凄惨的哭喊响彻大殿,最后只剩飘荡在幽冷空旷廊庑下的凄厉回音。 杀人诛心,痛苦余生,这是灵越为雎茹敲定的最终结局。 忽然之间,灵越踅身,“出来罢,瞧了这么久的热闹,也该够了,我同雎茹的这笔账是清算完了,但和你的账还未算完。”她的语调懒散中透着渗人寒意,犀利视线移到了大殿角落,明眸紧锁住站在圆柱旁着绯色官服的臣工,“畏首畏尾可不符合堂堂一国之君的身份,你说对不对呢?” 她盯着那个人冷冷地唤道:“利昭。” 诸人震愕,惊疑不定地望向角落中的人。 遽然受到万众瞩目,一袭绯色官服的臣工不慌不乱,低头轻笑了下,闲庭信步至殿中央立在诸人面前,颀长秀美的身姿仪态端方清隽,利落地抬手撕掉脸上逼真的易容露出了真容。 熟悉的眉眼是高不可及的王君之威仪,看得诸人忍不住倒吸凉气,大殿上当即跪下了一圈人。 “王上!” 申池悚然一惊,面上尚是维系着一派稳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望见这一幕,启珩心底倏忽一沉,忍不住皱紧眉头,利昭猝不及防的出现着实是他始料未及,碍于纲常伦理他也不得不行了个礼,唤了声父王。 看着完好无损出现在大殿中的王上,诸臣工满头雾水。 不是说王上重伤昏迷,怎么突然就醒来伪装成一介臣工混在人群里? 抑或是说,王上根本不曾昏迷,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如此一想,乌弈党的臣工面露希冀,既然殿上发生的一切情况,王上皆已纳入眼底,不就意味着事情或许尚有转机。 卸下了伪装,利昭站定在殿中央,环视过周遭后,拊掌大笑:“如今后生可畏,胆识过人,手段了得,果真是不错!”他带着笑,温淡的视线掠过灵越,朝启珩赞许地颔首,“这才是孤的好儿子,日后的渤海国由你当家做主,孤放心。” 闻言,启珩轻诧,面色迟疑,仿佛是不甚理解他的意思。 驭劫 第149节 照理说,目睹了殿上的情况,利昭是绝对不可能容许自己这个儿子夺了他的王位,为何还好言好语的称赞有加。 -------------------- 第188章 来清算(2) 效忠于乌弈的臣工彻底坐不住了,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立马跳出来吹胡子瞪眼地告了一通状。 “王上,二王子带兵入宫剑指王位, 实是反了谋逆之罪,还构陷大王子, 残害手足, 臣恳请您把二王子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他殷殷期盼着启珩能够就此获罪, 永远翻不了身。 将臣工殷切的神情收入眼中,利昭容色愈发温和, 徐徐走到那名臣工面前,黝黑的眸子波澜不掀, 眼尾挂着寥寥笑痕, 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臣工的脸,清脆又响亮。 落入旁人耳中, 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 “爱卿啊,你可知孤是怎么坐上王位的?”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便立刻让那名臣工面色变得惨白,眼露惊恐,全身哆嗦个不停。 王上的王位是如何得来, 在场哪个人不心知肚明,若不是王上的心足够狠, 手腕足够强硬,又设法迎娶了王后,只怕是连王位的边儿也摸不到。 王室亲缘淡薄,不重血脉, 独认实力。 即便乌弈是利昭的长子, 曾深受宠爱, 但不代表着乌弈能够凭借昔日的父子之情而脱身囹圄。 弃子无用,无人挂怀。 “输便是输了,乌弈技不如人沦为阶下囚,实乃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利昭负手在背后,漠然着脸,言语间提及乌弈,冷言冷语犹如一介陌生人。仿佛之前的疼爱不复存在,剩下的全是阴谋算计,残酷的真相揭露人前,父子亲情一戳即破化为乌有,身处王室谈何骨肉亲情之说。 如果雎夫人和乌弈在此听了利昭这一席话,不知是何感想。 如此,诸人彻底明悟,乌奕党臣工陷入绝望之境,十数载苦心经营及所做的努力全部以失败告终。 原来王上一直有意放任两个王子自相残杀,甚至是不惜亲自出手挑拨离间,为的就是要用养蛊的方式,选出一个真正能继任王位之人。 这番话令启珩醍醐灌顶,抬头同利昭对视,一股至冷蔓延到骨子里头,他心生寒意,如坠冰窖冷得发颤,不禁惨然一笑。 倘使今朝他成了乌弈的手下败将,那么所面临的亦是阶下囚的命运,父王给予他的不会是希冀和拯救,而是对失败者的憎恶和杀戮。 因为,利昭只是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另一个无用的弃子,随手可抛…… “孤今日便可以将王位传给你。” 利昭再度开口,下了一剂猛料,诸臣工震惊不已,大殿上一时分外静谧,他又自袖中取出一封帛书,当堂展开给诸人阅览,证明所言非虚。 “此乃孤亲手拟定的传位帛诏。” 启珩怔住,目光锁定在帛诏上,心中的悲冷慢慢褪去,拥有了传位帛诏,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继位王君,站在巅峰。 诸人定睛细看帛诏的内容,确凿无疑是王上传与二王子启珩的王位之诏,未有丝毫作伪,看来王上是真的下定了释权之心。 一旁的项无羁与凌将军对视,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凌将军正要上前接过帛诏,利昭却后退了一步,把帛诏重新收回袖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启珩发号施令。 “只要杀了你的妻子,今日你就会成为渤海国至高无上的王君,这是孤唯一的条件。” 此言一出,诸人皆惊,不由得将目光放到启珩和灵越身上,旁观二人是何反应。 漫漫天光射入大殿,白亮亮的耀芒润过地砖,映出皑雪般锃亮的白色,启珩望向灵越,二人相隔甚远,她浸在一片逆光之中。 他则站在主位上触不到半点光芒,遥遥看去根本瞧不清楚灵越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亦在看着他,等待着一个回复。 静默的时间着实有些长,灵越漠然的想着难得迎来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名正言顺登上王位,启珩不应该开心吗?不应该遵从利昭的话杀了她吗? 为何迟迟不动手…… 她忍不住想,一旦启珩动手,那么她就可以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杀了他。 然后等她再手刃了利昭,便会去陪他。 她从来不是劳什子心怀大爱的圣人,内心卑劣且自私地想把一个人占为己有,她不愿看到启珩在她死后慢慢淡忘了她,坐拥渤海,妻妾成群。 她害怕孤冷的滋味…… “父王,如果我不同意的话,又当如何。” 启珩兀然掷下一句话,舒展的眉间神色坚定,透着一股不会屈服的韧劲儿。 利昭低笑,他一点也不意外启珩会说出这番话,像是早有准备般,云淡风轻地陈明利弊。 “为父不愿为难你,可是窦灵越的确不能留,她身负吴明国亡国灭族之恨,如此血海深仇,不除之,难保日后我渤海百姓不会遭遇此劫。” 他露出一点无奈的神情,“人生路漫漫,未来你还会有别的女人,不是非她一人不可。”如同和蔼可亲的慈父一般劝慰,语重心长道:“王位和女人孰轻孰重,你一定要考虑清楚,莫要辜负了为父对你的期望。”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沉默的启珩经过一番思想挣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知道了。” 他的话音甫落,殿中情况突变,一阵刀风掠向利昭所站之处。 利昭事先早有防备,在项无羁身手迅捷如同猎豹般飞扑而来之际,旋身一退躲避过去,跟从另外一面突袭来的凌将军打了个照面。三人登时缠斗在一起,在场之人吓得想要逃出殿外,却被兵士拦了回去。 兵士执刀保护着臣工们退避至大殿角落,诸人挤在角落里不敢动弹,生怕刀剑无眼当场殒命,另有十来个兵士徘徊于缠斗在一起的三人周围伺机而动。 高居上首的启珩冷眼睥睨,束手在一旁,眉目笼着傲然王者之风范,眼里透着似冰雪的淡漠,抬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容,温声开口。 “父王,你应该知道我平生最讨厌受人威胁,我想要的从来不会因别的缘由而改变初衷,灵越和我成了亲,这辈子她就是我的妻子,我就只要她一个!我要她陪着我走到白首,不离不弃、子孙满堂,直至生命的终时,都要在一处。” 朗润坚定的嗓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此般郑重诺言不禁令臣工们一怔,对启珩又有了新的认识,渤海国鼎鼎有名的浪荡子居然为了一个小娘子做到这个份上,分明是个痴情种。 听到这番话,身处在逆光中的灵越顿了顿,极为轻浅的笑了下。 不是感动的笑,而是自嘲的笑…… 他真傻,傻到无可救药。 大好机会分明就摆在眼前,他居然弃之不顾,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如果她死了以后,这个傻子又该怎么办呢。 “痴儿,愚不可及。” 利昭失望至极,他的两个儿子皆因女人而有了软肋,如此失败的作品存留于世,只会是他耻辱的败绩,全都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利昭目露凶光,像豺豹一样狠戾,不复慈父的模样,手下使出的招式愈发阴险刁钻。 他一身功夫本就不亚于项无羁和凌将军,兼且他还练过吴明国王室的术法,身手非同寻常,不出顷刻之间便击败了二人,旋即将一道裹挟着凌厉杀意的术法击向灵越。 察觉到危险的灵越双手迅速捏诀,挥出一道光障挡下汹涌而来的杀招,凝神与之对抗。 身体内调动起的精纯灵力游走于经脉,蓦然之间涌动起一阵蚀骨的痛意,五脏六腑俱是火烧火燎。 灵越皱了眉,额头淌下冷汗,寸寸骨骼好像要碎了一般,她渐渐无力继续施法,抵挡少顷,用作防御的光障便已有弱化迹象。 启珩率先发现她的不对劲,神色一变,立马抽剑上前迎战利昭,周围的兵士亦加入战局。 申池大惊失色,“二王子不可!” 子弑父,是要被世人所诟病,纵使来日登上王位,诸臣工也定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嘴,令启珩担上遗臭万年的名声。 “不可个屁!”凌将军看不惯生死关头申池还在抱着大道理,粗声粗气地反驳道:“父亲要杀了儿子,还不允许儿子反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申池一噎,“那你还愣在这儿作甚,快上去帮忙啊!” 长剑气势如虹,冷厉贯出,将将擦过利昭的肩颈,剑气划破衣裳,肩上显出一条伤口,他霎时发怒。 “冥顽不灵的蠢货!”本以为是个可塑之才,结果偏要为了个女子自掘坟墓…… -------------------- 第189章 长相思 利昭冷酷的脸上不掩饰狠辣的神情, 踅身抢过兵士的刀迎向启珩,凌厉招式带着无比狠戾的杀气。 先前启珩已然探知利昭的功力深不可测,加之术法加持, 更是要小心应对,必须是速战速决。 刀光剑影所到之处, 柱裂阑倾, 相击不绝, 处处杀机,双方皆是下了死手, 利昭身形鬼魅,不一会儿就解决了上前迎战的兵士。 姜还是老的辣, 他很快看出启珩打法凶狠, 不欲留片刻喘息之机,即刻明白了所图为何, 转念心生一计。 当项不羁和凌将军再度加入战局之时,利昭佯装一瞬间力有不逮, 露出破绽,心急结束对战的启珩看在眼里,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刺去。 长剑挥来的瞬息, 利昭似有感知,单手捏诀抗住了项不羁和凌将军的攻势, 侧身抡出刀袭去,启珩的剑被重重击飞,人未能及时躲过去,被重伤在地。 刀锋所及之处砍出一条从肩部贯穿到胸前的伤, 衣襟上的血已经把碧青色衣服浸透, 汩汩鲜血依旧淌个不停, 他整个人爬也爬不起来,艰难维系着堪堪撤向一侧。 此刻的利昭已经无人能压制,项不羁和凌将军尽皆不敌,负伤倒地。 意识到这一点,灵越心中的仇恨无限扩大,就差一点点她便能手刃仇人报了血海深仇,绝对不能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她目中掀起砭骨冷芒,没有任何犹豫地咬破手指,以血凌空画阵,蕴含灵力的鲜血书就晦涩难懂的符箓,泛起殊异光芒,以付出性命为代价施展禁术招引强大灵力入体,开启了不为世人所知的碎灵禁阵。 心念所至,符箓纷纷散落在地,一道古老的禁阵旋即落成,散发着幽异光芒的禁阵内缓缓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暗漩涡,阴森幽冷的罡风自阵中央凝结,喷发出浓重的煞气吹卷四方。 劲风之力无人能挡,大殿中的人被吹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利昭预感大事不妙,拔腿欲逃,而一股幽暗的光已携着强劲吸力快速蹿至利昭背后,如同一只化为实质的大掌拉扯着他进入禁阵中。 纵然利昭身怀吴明国的术法,亦是不敌来自禁阵的致命吸力,他拼了命顽强抵抗,手中的锋利刀刃划过地面闪出细微火花,发出刺耳的响声。 “放了我,我是渤海国的王君,你不能杀了我!大应的天可汗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灵越像是听到滑稽的事情,歪着头笑了笑,怡然观赏着利昭的恐惧与狼狈。 大祸临头,利昭目眦欲裂,面孔上写满畏惧之意,甚至向启珩求救,而他的儿子只是冷冷地望着他被吸入禁阵,不发一语。 他恨极,心有不甘,愤怒地咆哮,表达着对死亡的恐慌和无尽怨毒。 进入了碎灵禁阵,利昭一点点被带到漩涡中央的位置。 他挣扎之间竟然在漩涡中看见了吴明国无数惨死的亡魂争先恐后地朝他伸出了遍布灼烧痕迹的手臂。 亡魂死于大火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它们眼底弥漫着血色,一双双赤瞳流出血泪,带着恨意的嘶吼令殿中之人毛骨悚然。 一只只形容可怖的手疯了般伸出漩涡,像铁钳般冰冷紧紧抓住利昭的四肢用力拖拽,骨骼错位的剧痛一瞬袭来。 驭劫 第150节 利昭睁大眼睛疼到面无人色,凄厉渗人的惨叫响彻大殿,他流下眼泪拼命求饶,“不要,放过我罢。” 随着筋骨错位血肉撕裂的声音响起,他的一条胳膊被亡魂活生生扯了下来,血肉飞溅,浓重的血腥味道充斥殿中,他的惨叫也变得益发高亢凄惨,再无半点高高在上的王君威仪。 面对死亡来临,他比普通人更加害怕畏惧,害怕失去世上的一切荣华富贵,至尊王权。 其余的亡魂奋力爬出漩涡,一口咬住利昭身上的肉死命扯了下来,抢不到位置的亡魂则捡起利昭掉到地上的血肉筋皮,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在意识极其清醒的情况下,利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躯被亡魂撕裂瓜分,痛苦无比,殿中的诸人瞧见此等骇人情景发生眼前,一时难以接受,恶心到呕吐不止。 禁阵中的亡魂啃嚼吞咽,像在享用世上最鲜美的馔肴,利昭的嚎叫也从高亢变得悄无声息,全身的血肉被蚕食殆尽,剩下一副光秃秃的骷髅架子,亡魂们才心满意足的回归到漩涡中隐匿了身形。 阵中,一簇幽绿火苗骤然凝聚,附于残留的骷髅架子上,燃起的熊熊火焰很快就将利昭的骨头烧成一堆灰烬。 啖其肉,寝其皮,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 得见这一幕,灵越无比痛快地大笑出声:“阿耶阿娘,你们看到了吗!女儿亲手洗雪吴明之逋负,以慰子民之亡魂。” 十余年来压抑在她心底的国仇家恨,终于在此刻大仇得报。 她笑着笑着眼泪落了下来,一场大火令吴明国付之一炬,消失于世,而今她要让全天下人都知晓吴明国,记得她是吴明国的王女——梁姒音。 殿外,天光温暖明媚,空气含着凛冽清新的味道,风拂过之处玉树琼枝冰晶剔透,晃着晶莹的光芒,整个王宫纤尘不染。 碎灵禁阵缓缓消失,一切重归安宁,仿佛所有事从来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灵越抬起眼睫,眸中盈着粲然的光,明丽而纯洁,笑着朝启珩伸出了手,“你抱我去外面看看,好不好。” 她说着话,翕张的唇际蜿蜒淌下一缕鲜血。 刺目鲜艳的红沾染衣襟,将绛色衣裳洇湿出深深的痕迹,灵越抹了抹嘴角,试图擦拭掉,血却越流越多,她干脆不再擦拭,执拗地向启珩张开了手。 “灵越……” 她满身血色刺进眼睛,启珩脑子陷入一片空白,双目泛着迷眩,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过去抱住了灵越逐渐下滑的身子,好似是跌跌撞撞地奔去,也好似是手脚并用爬了过去。 “快召医官来!”启珩忽然朝着殿中人怒声大吼:“快点治好她!”宛如疯魔一般的状态,骇得诸人胆战心惊。 宫人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领命而去。 “没用的。”灵越轻叹,扯了扯他的衣袖,举起自己的手给他看,指着腕间的红点,嘴角竭力抿开一点点笑,让脸色显得不那么难看,“这是修习禁术的下场,以性命为代价。其实早在我遇见你的时候便已是时日无多,最后的时光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好不好。” 气若游丝的话音昭示着她已近强弩之末。 启珩摸着灵越惨白的脸,眼眶赤红,目中凝泪,死死咬紧嘴唇,不让哭声溢出,“好,我带你走。”粗哑低沉的声音蒙上痛苦的阴翳,再不复清朗动听。 上京又下雪了。 天地间渺渺茫茫,犹似一场无终止的大梦,漫天鹅毛大雪飘摇坠下,辗转落在绛衣少女逐渐变得冰冷的躯体上。 她静静躺在启珩怀中仰望天际,感受着自己的三魂七魄轻飘飘剥离开躯壳,意识和力气缓慢坠入万丈深渊。 晴日飘雪,翩然纷飞,目之所及尽皆琼堆玉砌,簌簌细雪贴覆于沁凉的面庞,恍惚之间泛起奇异的酥痒和滚烫。 她一贯是讨厌落雪天,嫌恶冰冷刺骨的朔风。 可惜无论多憎恶,她也终归要长眠在此处与寒冷永相伴。 漫天风雪之中,启珩紧紧抱住灵越,发丝、裘衣披满皑皑霜雪,眉睫倾压着无法宣泄的悲凄,强敛着七情八苦,化身高台上供奉的一尊琉璃像,佯装无悲无喜粉饰内心蜇人的剧痛。 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捂热怀中已经冷若坚冰的人,赤红的眼眸尽是惶然无措,无声无息地溢出大颗泪珠。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你不是答应了我很多事情,还没有一一实现,你不能自私的抛下我先走。” 哽咽的语句充斥着支离破碎的泣音,他再也遏制不住哀痛,露出了无比脆弱的一面。 泪水一颗颗砸到灵越的面颊,灼烫的温度烙进肌肤深入骨髓,她竭尽全力地睁了睁眼,失去光彩的瞳眸映出一廓模糊浅淡的人影,想要笑一笑伸手去抚他的脸,到最后却连提起唇角的力气也没有。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真的很丑。” 唇齿间极浅的叹息没入飘零的雪花,眼皮愈来愈沉重,一切渐渐涣散归于虚无的前一刻。 她蓦然忆起一番光怪陆离的景象,每逢雪天总有一个人会为她拂落鬓发肩头的雪花,为她撑伞避雪,那个人还承诺来年开春要带她到忽汗海赏冰瀑消融之景。 只是,她再也见不到了。 如果能有来世…… 罢了,像她这样的人又谈何奢望拥有来世。 永寂的黑暗彻底降临,少女缓缓阖上了双眼,艳烈的绛色无声陨落在茫茫雪色之中。 凄迷深雪淹没了贝阙珠宫的灼灼色彩,银装铺泄,漫天挂满缟素,天地相祭奠。 高大的男人低头揽着少女颤抖不休,终是像个孩子一样恸哭出声…… 昭化三十六年隆冬,渤海国夺位之争愈演愈烈,大王子乌弈联合右姓贵族起兵谋逆,刺杀君父,倒行逆施,为祸百姓,令人发指的罪行罄竹难书。 二王子启珩带兵勤王,讨伐逆贼,解救君父于水火,奈何王君利昭沉疴已久,于当日薨逝,逝世前留下帛诏,着令二王子继位。 一场硝烟弥漫的夺位之争,终以二王子的获胜而落下帷幕。 新君继位,遵祖制改年号——仁圣,称仁圣王君。 践祚之日,新君颁令圈禁大王子乌奕与王妃贺氏至死不得出府,一众参与谋逆的右姓贵族,株连九族,以儆效尤,息民之怨愤。 与此同时,国中地动、疫病、动乱、匪患神奇般的一一平息,百姓皆奉新君为神明降世,于坊间修庙祝颂。 在百官云集的大朝会之上,新君抱着发妻的灵牌,于殿上宣诏追封发妻为娴穆王后,立下毒誓终此一生后宫不再纳一人,如有违背受尽酷刑而亡。 满朝臣工怔忡不已,苦苦谏言王君。 然,王君不理不睬,怀抱灵牌,喃喃自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至此,《灵越卷》正式告一段落,谢谢各位看官的支持! 【预告】接下来开启的《大结局卷》在这里之前所有的故事都将迎来新的转折点,以及前文种种的伏笔都会一一揭晓,希望各位能够继续支持,谢谢! # 《大结局卷》 第190章 覆太平 天下太平, 万物安宁,圣人政不出房户,黎民安居乐业, 长养子孙,天下晏然。 倘使能够一日复一日, 一岁复一岁, 一直过着安生和乐的日子, 芸芸众生该何其幸福康乐。 苍凉的冷风呼啸,卷起漫天昏黄尘沙, 浓密铅云结成黑压压的一片覆满天穹,无际晦暗匀不来一点晴朗的霁色。 苍茫旷野上半人高的野草遍地丛生, 茂密草丛内一具具死状凄惨的尸骸压塌了摇曳逶迤的枯草, 大团干涸的黑红血渍洇湿土壤,草叶上也迸溅了斑驳血迹分外扎眼, 空气中充满浓重的腥臭味。 一隅的空地上仅生长了寥寥几根杂草,铺满石砾。 有三个男人身缚绳索, 低头跪在粗粝尖锐的石砾中,双腿膝盖处的裤子磨坏破了一个大洞,洇湿开一团殷红, 瑟瑟发抖的高大身躯恨不能伏进地底化作蝼蚁,豆大的眼泪顺着面若金纸的脸庞滴落, 目中惊骇交加,疯了似叩首求饶。 “恳请仙子高抬贵手放了我们,我们发誓日后一心向善,定不会作恶!” 三人涕泗横流, 粗哑的声音带着战栗的哭腔, 恐惧的浪潮俨然把他们卷入无垠黑暗。 一声声哭泣求饶回荡于旷野, 死命叩首的‘咚咚’声也参差不齐的传响,凄厉之中又彰显萧索诡异。 头戴幕篱的少女垂眸,一双眼满含悲悯,目之所及血流成河,无一人幸免于难,足下这片土地森森阴气裹挟煞意,充盈着枉死之人的怨怒。 三个刽子手造下业障,还期望得到宽宥…… “晚了。” 决绝无情的两个字敲定了等待三人的不是善心大发的宽恕,而是一痕冷厉剑光封喉,血溅当场。 哀嚎声戛然而止,掉到地面的三颗头颅滚了几滚,压倒附近的一片野草,头颅的正面袒露眼下之时,才赫然发现竟是三个半人半兽形态的头颅。 它们长着类似于人的面庞,尖尖长耳掩藏发间,铜铃眼足有半个拳头大小,鼻子扁平,怪异的嘴巴大张显露两排狰狞的獠牙,还有不属于人类瞳孔的颜色。 少女收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隔着纱罗举目望向遍布四野的尸骸,内心泛起沉重悲痛。 或许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河清海晏的今朝,百姓居然会罹此大难。 几乎是一夕之间,凡界的安宁祥和被打破,天地风云色变,无数魑魅魍魉涌现横行于世,肆意残害百姓,扰乱凡界秩序,芸芸众生饱尝妖祸之苦。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明知难以歼灭劲敌,为了家园,为了亲人,他们却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拼死顽抗。 纵使蚍蜉撼大树,依然有前仆后继者用挥洒的鲜血竭力捍卫着家园与亲人,试图尽绵薄之力抚平可怖的疮痍。 庙堂之上,上至官宦贵族下至微末兵卒,打破了身份和性别的藩篱,纷纷拿起武器勠力同心,并肩作战,不畏生死,将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当中的信念烙于心间。 当世所有的道门弟子也在元一真人的率领下,散于各处抵御妖邪,拼尽全力为天下苍生博取一线生机,为天地重辟清宁盛象。 天下人的努力与无数性命的凋零却并不能撼动凌驾于九霄之上的仙者。 他们依旧高高在上,安居神山仙府怡然度日,不闻众生祈求祷告,不睹魑魅魍魉为祸凡界,欣然享受着凡界百姓的香火供奉,维系着凛然不可侵的端庄法相,袖手作壁上观。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身处冥界娑碣城中的芳漪、月桓将将从葛涯子府邸抽身,理清了丝缕线索。 不待二人继续深入追查,惊闻凡界妖祸频起,生灵涂炭的噩耗,几乎未作犹豫立马动身赶往凡界,一路行来碰到颠沛流离的百姓和不计其数的魑魅魍魉。 “此般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危急关头,光凭你我二人之力远远不够。” 月桓眉头深深皱起,凝目看着芳漪,薄唇紧抿,绷起的俊容笼上层层阴霾。 妖祸的起因扑朔迷离,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凡界变为屠戮的修罗场,而天界面对凡界罹难似是充耳不闻,一直未派遣仙者下界斩妖除魔。 二人曾向天界传书求援,始终未收到回信,按捺不住之下二人去往天界探查,不料却发现擎天仙障彻底封闭住整个天界,外人进不去内里之人出不来,无法取得联络。 天界俨然成为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这点更是疑雾重重。 一行寒鸦飞过天际,落下凄厉的长啼,幕篱垂下的素纱纠缠着风扬起裙袂,芳漪一双明眸倒映着晦暗的天地,纤长的眉睫下压满沉甸甸的凝重之色。 “看来——” 淬满冷凝的语声倏然顿住,未尽之语全部堵在嗓中,她内心似有所感,神情僵凝,眼神转瞬之间变得异常凌厉,疾声喝道:“快回长安,慕府的阵法有异!” 正在言语之间拽起月桓,心念电转间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伴随着二人的离开,广袤旷野之上的风也好似静了下来。 慕府内院—— 置设讲究雅致的庭院里不染纤尘,清雅甘甜的芬芳传送在风中飘香,细细一瞧院中竟伫立着一株繁茂胜雪的辛夷花树,香气便是源自于此。 驭劫 第151节 一人合抱粗的树干挺直高挑,枝桠上一簇簇花朵柔美至极。 树下的阴影中立着三个人,其中有一男一女着锦衣肩并肩站在一起,挨得很近,看样子应该是比较亲密的关系。 另外一个女子则瘫坐在那二人对立面的地上。 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梳着双丫髻,两侧分别簪着一朵白白净净的辛夷花,身上崭新的粉红色轻裘裂开一条大口子,浑身上下沾满脏兮兮的泥土,脚下的鞋子还弄丢了一只。 她紧蹙着一双细眉,水汪汪的眼里含着天大委屈,泪水宛如开闸般倾泻而下,粉嫩的脸蛋糊满眼泪鼻涕,瘪着嘴,抽抽搭搭地解释着:“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辛夷花精,刚修炼成人形才半年光景,我真的不是妖,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杀我!” 一男一女盯着哭得狼狈的女孩儿,神情颇为意外,彼此瞧了对方一眼,眉头拧得愈加紧,似乎犹豫着下一步该如何着手。 “何人胆敢在此撒野。” 皎皎流光耀如飒沓流星,须臾闪过,掠起一阵芳菲簌簌,锦履轻点地面,飘扬裙袂浮着浅浅华光。 芳漪径直显出身形,走过去扶起了瘫坐在地上的女孩儿,扫视过她周身的狼狈,双目微微沉落一抹冷冽。 女孩儿眼中一喜,刚想出声讲话,额间搭上一抹柔软的微凉,注入和煦温暖的力量游走开来。 “别怕。” 芳漪的指尖搭上女孩儿额头,渡去神识检查她有否受伤。 月桓静静地觑着哭唧唧的小辛夷花精捉紧芳漪的袖子诉苦,小脸上满是依赖与濡慕,他顿时无语扶额。 想当初,小辛夷花精尚在莫府后院之时就已启灵智,芳漪同她沟通无阻,又心生欢喜便为她取名拟云。 后来向莫维唐讨其本体移栽入慕府,日夜悉心呵护,浇灌由珍奇灵宝炼化的神水,再渡予修为,帮拟云顺利化作人形。 她懵懵懂懂的可爱样貌着实甜到了芳漪心坎里,简直是当成女儿来疼爱,不止衣食住行上等同天界的神女一般,还手把手教导读书习字。 二人常伴在一处,以至于忽略了他这位正牌未婚夫,暗中确确实实因此呷了好几缸子的醋。 对面的一男一女察觉来者不善,登时大为警惕。 男子抬手祭出一柄月牙戟划过半空的凌厉弧度破风迸发出一声烈烈铮鸣,肃着一张脸,拧眉打量兀然间冒出的芳漪与月桓,出戟的动作滞住,眸中掠过一丝狐疑之色。 “你们是仙者?何处来的仙者?” 他恍然间识出了围绕在二人周遭充沛且浓郁的仙泽,区别于上古神兽族独有的仙泽,此二人的仙泽当属天界滋养而生。 可是,天界不是早已封闭无法进出,二人又是从何而来? 月桓并未回答,细细打量着对方,分辨出对方身上仙泽四溢,再略略一扫对方所持的月牙戟,内心略微一松,终是确定了心中所想,拱手相拜。 “想必阁下乃是白泽族的夜哲少主,在下——” 自报家门之际,他的眼风不经意轻瞥,定格于夜哲身畔的女子,熟悉的样貌映入眼帘,猝然一怔,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口吻喊出了一个名字。 “楚黛帝姬?” 循声回首望去,芳漪下一瞬大喜过望,难抑激动。 “楚黛!你怎么会在这儿!” 有别于芳漪的惊喜,楚黛柳眉轻蹙,讶异又错愕,自己的记忆之中不曾对这个小娘子有印象,十分不解对方的喜从何来,迟疑地问:“你是谁?我认得你吗?” 盈满火热的一颗心温度渐渐降了下去,随之而来的冷潮逐渐淹没芳漪,瞧着楚黛一脸陌生警惕的样子不似作伪,她惊惑不已。 “难不成你未恢复记忆和修为?” “娘子认错了人。”楚黛懒怠与人纠缠,声音里透出些许不耐。 “不可能!” 芳漪笃信没认错。 两方各执一词,剪不断理还乱的场面已渐起硝烟味。 夜哲听得稀里糊涂,灵台乱成一锅粥,当即厉声斥停,手中的月牙戟凌空挽出一弧汹汹之势,目光审视着芳漪和月桓,沉下了脸色,质问道:“天界门户紧闭至今未开,尔等究竟从何而来,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事态发展形式俨然趋于恶劣,月桓自袖间掏出一块能证明身份的殿主玉珏,持于身前展示。 “在下乃天界旻和殿殿主月桓兼芳漪帝姬的未婚夫。”他回眸看向芳漪,清了清喉咙,与夜哲朗声介绍道:“这位便是天界的芳漪帝姬。”语毕,忖了一忖,视线移至楚黛的脸上,缓缓抬出一个敦厚且温雅的笑容,“亦是楚黛帝姬的姐姐。” 楚黛、夜哲:“……” 仔细核实过身份后,夜哲连忙收起了月牙戟,神色严谨端肃,同楚黛拉开些距离,目光略带复杂,踌躇的话语彰显了他的惴惴不安。 “所以——是我高攀了?” 尚未理清头绪的楚黛被夜哲神奇的脑回路打击到,她一脸无奈,忍不住刺他一句:“少说一句没人能把你当哑巴卖掉。” -------------------- 第191章 扣分了 夜哲干咳一下, 局促地挠了挠脸皮,瞥见晾在一旁的两个人,后知后觉天界最讲究礼数二字。 迄今为止他不曾周全礼数, 未免给楚黛的娘家人留下不佳印象,不失恭谨地朝芳漪拱手一拜, 唤了声帝姬, 与月桓也行了个同辈之间的礼。 帝姬位尊本无须回礼, 但是观夜哲十之八九会成为自己的妹婿,芳漪也仅是受下了半礼, 月桓亦是回拜一礼。 周全了天界礼数,夜哲又端端正正朝芳漪、月桓一拜, 此礼乃是妹婿见大姨姐的家礼。 他讪讪地一笑:“姐姐、姐夫, 适才是妹夫对不住二位。” 这般诚恳的道歉,着实令楚黛震惊住。 忒自来熟…… 见过顺杆儿爬的人, 委实没见过如斯厚脸皮的白泽,她尚且云山雾罩, 不晓得真伪,夜哲这厮倒好率先认上了亲,亲亲热热的好似一家人。 下凡历劫一遭, 喜获妹夫一个…… 哦,或许另外两个妹妹也会给她新添两个妹夫。 妹妹有了归宿, 芳漪内心甚慰。 欣慰归欣慰,该有的考校却是少不得。 夜哲贵为白泽族少主不假,若是想要迎娶楚黛,方方面面都需要摸排得清楚, 倘使成了亲才发现是个绣花枕头, 中看不中用的话, 可就是追悔莫及。 无人知晓芳漪已经盘算起考校夜哲的事情来。 ‘姐夫’的称谓确确实实暖进了月桓的心坎,他笑逐颜开,嘴角弧度不停扩大,愉悦至极,非常受用这一称谓。 对夜哲的好眼力尤为赞许,抬手间袍袖轻扬,施施然邀诸人入屋内详谈,全然一副男主人的架势。 拟云有幸围观了大型认亲场面,正竖着耳朵听得意犹未尽,忙不迭颠颠儿跟上了诸人的脚步。 轩敞的屋内,诸人依次就座,月桓端出主人家款待宾客的热情劲儿,挥袖化出一套茶具,亲自给每个人舀茶。 自打踏进房门开始,夜哲一直保持着风度翩翩的浅笑安然,举止文雅得体,沉稳大方,要不是从未离开过,楚黛险些以为夜哲换了个芯子。 他有意在娘家人面前表现卓越,便格外注意言行举止,内心斟酌一番,主动解释自己为何会入慕府来。 长安城近日频有妖孽作祟,身为白泽族少主,除了要保护好族人,夜哲深知凡界生灵罹难悲苦,肩头上更该承担起保护百姓安全的责任。 他不分昼夜游荡在城内,时刻巡逻探查妖孽的行踪,本来他不愿带楚黛一起,生怕她涉险受伤。 岂料楚黛甚是执拗,他委实没办法就将她一起带上。 今儿个游荡至慕府外,他神识微动,骤然察觉慕府有异,便隐匿了身形潜入府中探查,碰巧遇上了名唤拟云的辛夷花精,误以为拟云居心不良企图害人,所以才会发生最初的那些事。 把误会解释清楚,夜哲捧着舀满的茶瓯朝月桓颔首致谢。 “多谢姐夫。” “妹夫不必客气。” 月桓眉眼带笑,显然同这位连襟关系相处融洽。 认亲场变成了认连襟场,芳漪、楚黛互相对视一眼,能看出彼此眼中充满嫌弃和无奈。 楚黛心底的疑惑如雨后春笋般丛丛破土冒出,亟待寻求一个答案。 觑见夜哲同月桓之间姐夫妹夫一家亲的和乐融融,内心益发堵得慌,五指拢成拳叩了叩几案,吸引回诸人的注意力,她郑重其事地开口询问道:“芳漪帝姬既说我是你的妹妹,可否拿出一些东西来证明,或者恢复我的记忆。” 她如是问,倒让芳漪心中愈加笃定楚黛的身份。 一个人可以易容相貌身形、模仿声音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唯独模仿不来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真实性格。 芳漪衣袖下的手虚虚划过半空,一面圆形明镜转瞬显现,镜中一片云雾弥蒙,雕刻着繁丽纹路的镜框散发出莹润光泽,一看便知是仙家之物。 芳漪向楚黛娓娓道来:“此乃昭明镜,乃是天界专门用来记录庆典宴会所用,想必看完镜中景象,对你恢复记忆定然大有裨益。” 言罢,她指间捏了个诀弹入镜中,明镜中的弥蒙云雾慢慢散去,浮现出了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落日西斜,薄暮冥冥,夜色即将降临,弥漫的雾霭笼上天边,几颗寥落的星子爬上苍穹,星辉伴着清冷月牙模模糊糊显出纤弱轮廓,大地之上流淌着清浅的月华。 柔暖灯光铺陈一室,昭明镜中的景象已接近尾声阶段,宴席间零落的交谈声间或传入耳畔,楚黛蹙着眉尖,瞳中浸润的震惊渐渐平息。 良久之后她收回视线,垂下眼,须臾又抬起眼定定瞧着芳漪,迭起的心绪似乎趋于平稳,正在努力消化着所目睹的一切过往。 芳漪以为她忆起往昔,急忙追问:“是不是全都记了起来。” 楚黛摇了摇首。 芳漪目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她喃喃轻语,“为何会如此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脑海里掠过一道灵光,她幡然醒悟般振作了起来,“你身边的冰嫣、雪嫣可曾忆及什么过往吗?” “不曾。” 简短的二字令芳漪的心情再度跌落到谷底。 “犹记得我恢复了记忆和修为不久后,舜英与舜华也随之慢慢恢复,而今你未曾恢复,是以冰嫣同雪嫣亦无法恢复。”她思前想后,自以为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可依旧无济于事,很是懊丧地道:“如果容盈在的话就好了,她的碧水珠拥有寻回记忆的效力。” “等等,你说谁?” 听见耳熟的名字,楚黛直接打断芳漪的话。 芳漪再次重复了一遍,双眸亮了亮,怀揣希冀补充道:“容盈是你我二人的妹妹,她亦在凡界中历劫。” 凭借出色的记忆力,楚黛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条明晰的线索。 “倘若未记错的话,当今圣人南宫旭的皇后出身于江夏万氏,闺名便是唤作容盈的。我曾在宫宴上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本人的容貌与适才昭明镜中席间坐在我旁侧之人一模一样。” 念及此,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她莫不会就是正在历劫中的容盈帝姬。” “容貌一样,名字一样,十有八九便是正在历劫的容盈。” 驭劫 第152节 芳漪喜上眉梢,苍天有眼让她又找到了一个妹妹。 “但是……” 忆及容盈贵为皇后经历过的种种,楚黛欲言又止,几经斟酌言明了实情。 “为诱杀妖物伪装成的国师,皇后献祭了自己的性命,就当圣人几近奔溃之时,皇后的师父元一真人却告诉圣人,皇后其实并非凡人。肉身的消散并不代表着她的死亡,反而意味着她顺利渡劫回归了仙身,而圣人得知之后一直在寻求各种办法想要找回皇后。” 将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讲出来后,楚黛静静地看着芳漪,轻轻抿着唇,神情略显担忧。 这半日来,芳漪的心情跌宕起伏,难以名状,经历过大喜又迎来低落,一会儿像是油锅煎过,一会儿像是海水浸过,整颗心又酸涩又疲累,眉眼间萦绕着浓浓的愁色。 她虽一直在娑碣城,不清楚凡界的动向,但依照容盈的性格能做到献祭性命这一步,证明了凡界之人伤她至深,她是彻底对凡界再无牵挂。 “看来容盈此番也经历了不少事情。” 一声充满心疼的叹息饱含无尽怅惘,使得旁侧的月桓心中微涩,他明白芳漪心底的难过,轻轻握住她的手,默默给予安慰的力量。 “放心,我已经放出灵鸢,让它们寻找帝姬与二殿下的踪迹,你也切莫再忧心忡忡,一定要保重身体。” 闻言,夜哲眼睛一转,绽放出熠熠亮光,清楚该表现自己的时刻已到,忙不迭开口:“还有我,我立马知会族人和朋友去寻找另几位帝姬和二殿下的下落,姐姐不必忧心。” “多谢少主。” 芳漪颔首致谢,在心中不动声色的给夜哲打分。 十分是满分的话,现下可以给到五分。 “不瞒少主,我们兄妹曾一同修习过一个术法,能以骨中血脉感应到恢复仙身的亲人身在何处,进而传递消息。少顷我便施用术法争取感应到容盈,至于另外几人的画像要稍晚些时候再交给少主,还要劳请少主多多费心寻找。” “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都是自家人,寻人之事义不容辞。” 夜哲表现得豪气干云,跟之前拿捏着的文雅派势形成两极反转。 唔,这位夜哲少主有点太积极、太自来熟。 妹妹找到归宿,芳漪是高兴不假,但八字尚没一撇,夜哲一口一个姐姐,一口一个姐夫,说话行事间着实透露急功近利之意,她暗暗在心中给夜哲扣掉了一分。 -------------------- 第192章 寻姊妹 与此同时, 位于洛阳城郊的一处树林中幽冷诡异的绿光频频闪现,幢幢鬼影幽魅飘忽,渗人的怪笑声层出不绝。 势单力薄的少女环抱住自己蹲下身瑟瑟发抖, 无助的小脸上惊恐万分,赭色胡服蹭了泥土晕开一团团污渍, 浑似一只被人抛弃的小兽。 少女咬着唇怯生生地盯着周遭浮现出身形的鬼影, 吓得眼泪潸然, 双手抓紧了衣角。 十几个面色青白的鬼魂缓缓聚拢而来,他们身上散发出极强的怨气, 脸上全是憎恨的神情,戾气极重, 想来在死前定然饱受折磨。 怨鬼发白的眼珠盈满殷红血色, 双手指甲乌黑尖细,上面还挂着淋漓鲜血, 咧开的嘴呼出一股阴冷恶臭的味道。 难闻的气味铺天盖地袭来,少女不适地皱起眉, 露出一抹嫌厌之色。 十几个怨鬼直勾勾盯着少女,目中血色浓郁的快要沁下来,他们看见丰盛可口的美食, 迫不及待的就想要扑上去大快朵颐。 正当怨鬼逐渐靠近少女之际,一条细若发丝的金色链子蓦地从天而降, 迅捷似一尾灵蛇飞速游弋形成合围之势,悄无声息间将怨鬼整整齐齐的捆缚住。 不待大饱口福,怨鬼们便成为了瓮中之鳖,霎时大怒, 周身怨气四溢, 拼命的挣扎企图挣脱掉束缚, 怒气冲天的嘶吼令周围的山林都在震动。 冷眼旁观成为阶下囚的怨鬼,少女慢悠悠站起身来,拍了拍赭色胡服上沾的泥土,双手抱胸,嗤笑一声。 “想要抓到你们,还真是费了爷不少力气。” 她的话音未落,半空中金光一闪,立时现出一个蓝衣郎君,他清隽的眉目充斥着磅礴恼意,鬓角落下几缕发丝,衣服上有些凌乱和褶皱,显然是匆忙赶来。 他匆匆捞来胡服少女,仔细检查着她有否受伤,嘴里喋喋不休地教训道:“吾不是说过不让你来吗!之前答应得好好儿的,转眼你就偷偷来,还敢以身为饵,吾算是看出来了,吾的话你都当成了耳旁风!” 他委实太过生气,忍不住伸手戳了下少女的额头,结果惹来少女的怒目相视和犟嘴反驳。 “你戳我干嘛!不就是偷了你的捆妖索,至于这样吗……” 郎君怒极,声音拔高几个调:“秦紫瑜!” 少女也不遑多让,凶巴巴叫了他的名字,“展灼华!” “吾担心汝之安危,汝倒好,竟做起那不识好人心者!” 展灼华愤然甩袖,转眼之间对上捆作一团还犹自不甘怒吼的怨鬼,胸腔中升腾起的汹汹怒意登时好似寻到一个发泄口。 他不由分说挥袖抡去一簇麒麟火,烧得它们惨叫连连,明显将从紫瑜那里受的气,转嫁到一群怨鬼的身上。 “临彦究竟是如何管束冥界的大小事务,连属地内的怨鬼逃窜至凡界作乱竟还不知,冥君这个位置他怕是要做到头了。” 展灼华不掩愠色,恨声斥责了一番冥君,再度幽幽打量着怨鬼,忖了忖终是未下死手,抬手捏了法诀将怨鬼纳入袖中,预备来日去往冥界向临彦讨要个说法。 紫瑜沉思半晌,心底的疑团越来越大。 “为何近日来有那么多的魑魅魍魉现世作乱?莫非是有大妖在幕后操纵?” “有可能。” 展灼华忖度少顷,把目前几个妖魔头子一一捋个遍,得出以下结论。 “如果寂沙妖君仍旧在世,他操纵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但自从寂沙妖君死后,兆阊接任妖君之位一直以来都很低调,他本人也一向主张井水不犯河水,且继位之初定下了不少的规矩来约束妖族行事,是兆阊妖君的可能性不大。” “临彦冥君能力和为人上确是不济,可他一贯受天界辖制,纵是有贼心却没贼胆。论说魔界,倒有几分可能,毕竟在神魔之战后魔界一蹶不振,一心想着重振旗鼓,偶与天界有摩擦,却也只是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但是换个角度思忖,如果之前的一切都只是障眼法,魔界其实另外藏着一个大招隐忍不发,至今朝才露出端倪,亦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听他分析了一堆名字,紫瑜有些蒙头转向。 “等会儿!”展灼华像是意识到什么,眼睛一横,不善地瞪着她,“汝在转移话题!” 紫瑜偷偷翻了个白眼,踅身不再搭理展灼华。 正欲再与她进行争辩的展灼华,步子微顿,突然望见夜空中飘来一束华光,悠悠荡荡降至他面前,缓缓舒展成一轴光书。 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紫瑜走上前细细观察,“这是什么啊?” 她又凑近些看,“上面好像盖着印?”转而看向展灼华,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挽住他的胳膊,眨了眨眼示意他解答疑问。 展灼华脸色稍霁,憋了一肚子的闷气随同紫瑜的小动作消散无踪。 “白泽族素来以光书传递信息,上面若加盖法印则表示此乃紧急消息,这页光书是吾的表弟白泽族少主发来,必定是有大事发生。”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光书徐徐展开,二人一目十行阅览完文字后望向书中夹带着的画像,双双怔住。 “这——是我?” 紫瑜目瞪口呆,语调急转直下,混沌的思绪卡了卡,令大脑一片空白,画像之人不光名字与她相同,便是容貌亦不差分毫,突如其来的讯息使她不敢置信。 “这不可能啊,你表弟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是什么天界帝姬。” 她连连摇首,目光对上展灼华,看清他目中的严肃认真,心脏仿佛受到重重一击,沉沉地落入无底洞,无尽空落感一窝蜂袭来,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展灼华拥住无助的她,低声安抚:“别怕,一切有吾在。” 长夜寂寂,夜幕低垂,像是一汪无尽浓郁的墨,星与月蘸不开夜色的枷锁,稀薄微弱的光是唯一的一抹希冀。 静夜之下,广袤无垠的海域平静无澜,海面上伫立着一艘楼船,船上布置得简单朴素,甲板上设了两张竹制躺椅并火炉,炉膛内的炭火烧得炽烈,驱赶走了周遭的寒冷。 躺椅中间放置了一张几案,摆着七八壶酒,其中一张躺椅上仰面卧着一名妙龄少女,绣着流云纹的缥碧裙袂逶迤拖地,像暗夜绽放的一朵青莲,姿态饱满清丽。 她的手中拎着一壶酒,边欣赏着夜景,边豪放的给自己灌酒,仿佛饮的不是烈酒而是白水。 酒入喉,激起一阵炽烈的灼烧,蜿蜒着漫入肺腑,好似冲淡了一直弥漫在身体中某种不敢再去触及的情愫。 豪饮之下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少女放下空壶,伸手要拿起另一壶酒,不成想让另外一人横刀夺爱,又得来好一顿的揶揄。 “以前分明是个一口倒的,现如今却成了千杯不醉的能人,历劫一遭练就如此好酒量,容盈帝姬的收获倒是不小。” 夜风拂面,浓郁酒香之中掺杂了女儿家身上的淡香,一角绛色衣袂随风扬起映入眼帘,容盈翕张着酒液熏染的唇微微翘起一抹弧度。 “旁的人历劫归来需要睡上个三天三夜调理一番,轮到灵越神女却需要睡上个七天七夜,您这身子骨明摆着要往横向发展啊。” 容盈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腰身,撑着额角自顾自笑了一阵子,戏谑道:“倒也还有发展空间。”言罢,拿起了案上的一壶酒,大口大口灌了起来。 闻言,灵越垂眸扫视过自己的腰肢,心里头不大自信,悄悄上手摸了一摸,哑然失笑。 行,她就胖了一点,便让这双火眼金睛给逮到。 “好眼力。” 言不由衷的夸赞引得二人相视一笑,双双持壶对碰一下,酣畅大饮。 夤夜已至,海上明月变得又圆又大,清辉映照着海面,仿佛升起了两轮清湛湛的月亮。 灵越抱着酒壶靠在船舷处吹着冷风,望月兴叹:“其实现在想想,如果早一点我参悟了你的话,大抵历劫能更轻松容易点。” 炉火熏暖的风沁进身体,同浓烈的酒气交融,令人产生了几分热意。 容盈捧起酒壶,脸颊紧贴着摩挲酒壶感受凉意,想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 是了,她曾托水芙带话给灵越。 众生万象生必死,死必生,勿要困顿不前,人世一遭,权且顺从本心。 彼时的她已经拥有了天界的记忆,为了避免横生枝节顺利渡劫,一切尽量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竭力做好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当她在中秋宫宴上见到启珩和灵越求赐婚之后。 她明白天意不可抗,历劫乃是个人之事,如若外力横加干涉太多定会物极必反,可是偏又生出一点不一样的心思。 在天界时,她知道灵越喜欢启珩。 可是二哥哥生就一身反骨,不满当一个牵线木偶,认下这桩父母早已定好的婚事,因此一直以风流滥情示人,目的是想令灵越彻底失望,主动放弃婚事。 而灵越也曾因二哥哥的风流伤心不已。 她就在想,身处凡界历劫的二人既然能结为夫妇,那么便是有缘分。 毕竟,缘分可遇不可求。 -------------------- 第193章 人齐聚 “为执念所困囿, 本心被深深的掩埋起来。约莫这就是天意,就是我真正的劫数。” 灵越饮下一口酒,辛辣的酒液刺激着感官, 她的眼尾发红,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 自嘲一笑。 驭劫 第153节 海上寒风扑面, 冷月清寒, 此情此景恰是文人骚客爱生出满腹愁绪之时。 许是在凡界待的时日久了些,容盈眉宇间亦是沾染轻愁, 望景伤怀,“我是说如果……” 她想了想措辞, 定定看向灵越, “如果二哥哥恢复记忆后,真心求娶你, 你会接受吗?” “不会。” 灵越斩钉截铁的回答叫容盈怔了下。 “南宫旭千方百计想要找回你,你还会回去跟他在一起吗?” 短短一句反问, 令容盈咽回了满喉话语,不由得陷入沉思。 说实话,这是她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眼下被灵越挑明,倒是让她霎时酒醒回归了现实。 “破镜重圆, 圆上后还是会有裂痕存在的,无法真正消弭……” “容盈,我们生来便是神仙,神仙的寿数极其漫长, 岁月于我们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情爱亦如此。” “从前是我眼界狭隘, 把自己困囿于情爱之中不见光明。历劫归来的我领悟了很多,世间的情爱并不只是儿女私情,对苍生之情对万物之爱,才是我们作为神仙该具备的情爱。” “小情小爱不该给我们造成困扰。” 灵越眼中蕴着的轻浅笑意,似乎也感染了容盈,她长叹一声,卸下了锁心的枷锁,抖擞了精神,莞尔一笑。 “该坦然面对的,还是需要坦白面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酒固然能忘忧解愁,却也是一时而已,与其纠缠不休徒惹困顿,倒不如干净利落做个了断,令一切回归到正轨。” 酒壶自掌中直直落下砸进大海,掀起一朵水花,下一瞬雪白的浪涛卷着酒壶缓缓地沉入海底。 容盈扔掉酒壶也是扔掉了困囿自己的问题。 她转过头来眉目刚毅,眼中具是一派湛湛清明,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江夏万氏容盈,而是天界的容盈帝姬。 “我收到了芳漪的传信,她人如今在长安,我们该去跟她汇合了。” 慕府,怡芫阁—— 自打芳漪随同月桓离家后,阁中一直处于空置状态,今儿个竟一扫清冷空荡,迎来数人登门造访。 素绢屏风后面,拟云悄悄探出一个小脑袋瓜,眨巴着一双黝黑眼瞳来回张望。 她从未见过如斯多的生人,胆小使然,她不敢上前凑趣儿,默默地瞧了一会儿,圆溜溜的大眼睛绽放出异彩,嘟着嘴小声咕哝道:“哇,来了好多漂亮阿姊和郎君。” 这厢她话音刚落,便看见其中一个穿着缥碧色衣裙的漂亮阿姊温柔地冲她展颜一笑,并招手示意她过去。 “我吗?” 拟云左右瞧了瞧,确认面目和蔼的漂亮阿姊是在跟自己招手,倒是不再胆怯,提着裙子巴巴儿小跑到漂亮阿姊身畔,像一尊树桩稳稳蹲在案前,一个劲儿盯着漂亮阿姊瞧。 之前她看到芳漪阿姊非常高兴地迎接漂亮阿姊和郎君进屋,显然他们之间都互相认识,而且关系很好。 芳漪阿姊还抱了抱漂亮阿姊们,拉着她们嘘寒问暖了半晌。 “这是浮云糕,拿去吃罢。” 漂亮阿姊覆手变化出一碟云朵形状的雪白糕点,递给了她。 接过糕点碟子之后,拟云霎时兴高采烈。 “好巧,浮云糕有个云字,拟云也有个云字。” 她捏起一块糕正要往口中送,忽然想起芳漪阿姊曾教导她必须做一个有礼貌的小花精。 遂,抿着嘴,伸掌催发开一朵辛夷花,芳香馥郁的味道弥漫开来,她将自己本体盛开的花当做谢礼送至漂亮阿姊手中,脆生生地道了谢:“谢谢阿姊。” 她高高兴兴端着碟子坐到了漂亮阿姊身侧的空位上大快朵颐起来,一边吃着香糯糕点,一边拿眼偷觑着其他的漂亮阿姊和郎君。 斜对面坐着的一个赭色胡服的阿姊,她双手托着脸颊,好似不敢置信般,眼睛瞪得溜圆,与旁侧端坐的一个蓝衣郎君念念有词。 “原来我真的是神仙!还是帝姬!我的修为岂不是要比你更厉害!” 蓝衣郎君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面上漾着柔和宠溺的笑意。 “厉害。” “对了,论长幼楚黛是我阿姊,她未来夫婿是你的表弟,如果你和我成亲后,称呼该怎么论?” “随你。” 看得出来蓝衣郎君很迁就赭色胡服阿姊。 称呼上万万马虎不得,一旦叫错会闹出笑话,紫瑜托着腮帮子陷入沉思,蕴满探究深沉之意的眼神不时掠过夜哲。 顶着未来表嫂寒意渗人的目光,夜哲心里直发毛,几乎维持不下去自己的微笑人设,坐姿不自觉更板直了些,面上浮现一抹忐忑之色,暗暗用了传音术询问展灼华。 ‘表兄,我怎么瞧着表嫂似乎不大满意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展灼华沉吟一番,慢慢摇首。 ‘无事。’ 其实他是在思考紫瑜所纠结的称呼问题。 这个很好办,让夜哲直接换一个新妇不就好喽。 鉴于,这番话讲出来以后容易挨打,破坏两族和平,是以不提为妙…… 收回瞧热闹的视线,拟云不知不觉已经吃掉了半碟子糕点。 遽尔觉着喉间噎住,正想斟盏茶来润一润,将将抬手便瞧见一盏斟满茶汤的茶瓯搁到了自己手边。 她感激地看向一袭绛衣的漂亮阿姊,又伸掌催发开一朵辛夷花送予对方。 喝了茶之后,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滴溜溜的眼睛一凝,恍然之间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芳漪阿姊、楚黛阿姊、紫瑜阿姊身畔都有一个郎君陪伴着。 而给她糕吃的容盈阿姊和给她倒茶的灵越阿姊身畔却没有郎君相伴,不禁往左右瞅了瞅,纳罕地问道:“阿姊!阿姊!你们的夫婿在哪儿呢?” 有赖她的声音颇响亮,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一阵死寂过后,两道女声一齐响起。 “死了。” “离了。” 其余人:“……” 将将跨进门槛的舜华闻言,身形一滞,面色惊诧。 “啥?” 二殿下死了? 那跟在她身后的是个什么鬼? 舜华打了个激灵,忙不迭转过头祭出长剑,横上后面之人的脖颈,厉声叱问:“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冒充二殿下!” 诸人循声望去,纷纷愣住。 一个活生生的启珩兀然出现…… 雪亮剑尖抵着颈子,仿佛下一刻会割下项上人头,猝不及防间兜头淋下一盆冷水,冲散了启珩一脸激动喜悦的神情,转变成震惊不解和疑惑。 他望向灵越,不明白她为何造谣说他已经死了。 造谣造到正主身上,还被发现,灵越暗自感叹点子忒背,掩口干咳了声。 “哦,诈尸了。” 原是闹了个乌龙,舜华明白过来后,放下长剑致歉:“婢子失礼,望二殿下海涵。” ‘诈尸’的启珩受到了诸人的注目礼,他向在座的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直奔灵越而去。 然而仅隔一臂之距,他便再无法近前分毫,似乎凭空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住他与灵越。 “灵越,这是怎么回事?” 他疑惑不解,双掌奋力拍着透明屏障,触及灵越冷漠的神情时,内心急速紧缩了下,为何她会对他如此冷淡陌生。 重重疑问形成巨石负在启珩心头上,沉甸甸的死死压住,针刺般绵密的痛蔓延全身,脑中受着烈火炙烤异常灼痛,浑浑噩噩间瞥见一个少女朝他走来,满脸的急切之色。 “二哥哥,难道你也没恢复记忆?” 哥哥?现在的小娘子怎么四处认父亲? “这位小娘子,你怕是认错了人,某并非你的父亲。” 启珩一头雾水,为了避嫌赶忙退后几步。 芳漪陡然一僵,叹了口气。 险些忘了,在凡界‘哥哥’一词多指代父亲。 要不是启珩确实未恢复记忆,她都以为他是存心来占便宜,随即又冒出一个疑惑。 “你未恢复记忆,又是如何寻到慕府?” 启珩眼睛一眯,“你是何人,我为何要对你尽数道来。” 很好,他这样……真的很好。 “别动怒。” 辨出芳漪面容发青,捏紧的拳头上青筋毕现,疑似徘徊在隐忍的边缘。 月桓立马劝慰打圆场,施法唤来昭明镜,另外给启珩下了定身术,旨在令启珩好好儿睁大眼睛看清楚他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时辰后,月桓递上一盏茶,好声好气道:“二殿下这回可看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了罢。” “嗯。”尚且震惊于自己的真实身份且站麻了腿脚的启珩没多想便应了声,之后感觉有些不对劲,“嗯?什么?” “我是问——”月桓气沉丹田,大吼出声:“你是如何寻上慕府来的。” “哦,这事儿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似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句,含着浓浓烦厌,紫瑜嫌弃地白他一眼,就这磨磨唧唧的……还是她二哥哥,真给天界丢人。 察觉不受诸人待见的启珩眉峰微敛,尴尬地笑了笑,老老实实地讲起了会找到这里的缘由。 -------------------- 拟云:好多人啊!【周迅表情包】 驭劫 第154节 第194章 妖邪乱(1) 作为一国新君的启珩, 难以忘怀灵越在自己怀中逝世的画面,夙夜困苦于心,梦中惊醒时满枕湿冷。 灵越的死就像在他心口剜去一块肉, 留下无法磨灭的疮疤。 乍看像是愈合,每逢夜半疮疤自动撕裂脱落, 裸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隐于黑暗之中独自承受着, 舔舐着,等待白日来临的愈合。 循环往复, 煎熬的痛楚折磨着他。 直到无意间听闻大应尊贵的天可汗不顾臣工劝阻,当众扣留下元一真人修习道术, 搜罗天下术士和异宝, 只为寻回救天下苍生登祭台禳灾薨逝的皇后万氏。 因此,他便动了心思, 如果万皇后可以回来,灵越亦是可以。 安置好渤海国政务, 令左相申池负监国重任,他则只身来到大应欲向南宫旭寻求能人异士设法让灵越起死回生。 半途上得知长安城内有位小娘子身怀异术,斩妖除魔不在话下, 所以他循着蛛丝马迹来到慕府。 想要求问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法,误打误撞和府中外出采购的使女撞了个正着。 他连连赔礼道歉, 使女却看着他愣了神,欣喜地连呼‘二殿下’,还要拉着他入府寻几个殿下团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恰遂了他的意, 于是顺水推舟佯装久逢故人的样子高高兴兴跟随使女入了府, 行至阁外恰好听见灵越造谣他已死之言。 念及此, 启珩止不住哀怨眼神,频频瞟向灵越,筹措一番言辞正要和她说一说话,甫开口的瞬间瞠大了眼睛,捂着喉咙,左顾右盼,急得脸色涨红。 他说不出话了! 启珩的异状惹得在场人面面相觑,月桓向夜哲和展灼华摇首示意莫要理睬启珩。 遂,三个连襟十分有默契的喝茶装看不见。 “他在耍猴戏。” 楚黛拧眉,她着实看不惯这位新晋的二哥哥。 芳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一直不曾出言的容盈倒是将灵越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好心出言安抚:“二哥哥且放心,灵越施的禁言术只会使你两个时辰内无法讲话而已,不必惊慌。” 容盈扫视过他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略微唏嘘从前的风流浪荡子居然变成一个痴情种子,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体贴地为启珩变出一套纸笔,挪至他面前。 “说不了话,但可以写。” 果真世上只有妹妹好! 不过,容盈好像也是他表嫂。 启珩感激涕零,握起笔行云流水写了满满一页,吹干了墨迹,交给容盈看。 端详他写了半晌,拟云十分好奇纸上究竟是什么内容,倾着身子凑近了些,绊绊磕磕念出声。 “表嫂,你到底和表兄之间有什么矛盾?为何你刚才会说跟表兄和离了?你可知表兄为了寻你,几乎想尽了办法寻仙问道,你们之间应该是产生了一些误会。听表弟一句劝,先回宫跟表兄见上一面,把事情全都当面讲清楚,莫要因误会而阻碍两颗心的靠近。” 一字不落读完,拟云眼瞅着容盈阿姊脸上神情益发冷漠趋近冰点,乖乖闭上了嘴巴。 又悄悄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肯定是这个叫二殿下的坏蛋写了不中听的话,才会惹得容盈阿姊生气。 室内再次陷入一阵死寂,冬日的寒冷浸透僵凝氛围,像冰封的湖面,外表坚固冷寒,内里暗流翻涌,不轻不重的游走于每个人心上,留下湿漉漉的森冷。 “有的人真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分明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弄明白,还好意思去对别人的事情指手画脚,真是可笑。” 对面的楚黛忍不住轻嘲出声,这番话可谓未给启珩留一点面子,明晃晃打了他的脸。 夜哲甩给启珩一记自求多福的眼神。 恕他们三个连襟爱莫能助。 二舅兄惹怒小姨妹,且他们仨的夫人明显不向着二舅兄,求情说好话定然无望,甚至还有可能引火烧身,为确保安全无恙,他们只能袖手旁观。 俗话说得好,不作就不会不死,二舅兄执意作死的精神劲儿,真乃响当当的一条勇猛汉子。 有口难言的启珩脸色又红又青,跟打翻了颜料似,精彩纷呈。 “今日二哥哥还是莫要开口为妙。” 容盈一个弹指,将给启珩的纸笔尽数收回,又往他身上施加一道禁言术,再不理睬他半分。 目睹讨人厌的接连吃瘪,灵越只觉耳根子清静,心中舒畅,也到了该把正事提上日程的时候。 “目下人既然已经到齐,不妨兵分三路,一路人在城外探查一下到底有多少妖物,能否尽数清剿。第二路人则在城内清剿妖物。另外一路人便是楚黛、紫瑜、启珩需要留在府中,由容盈用碧水珠帮助三人恢复记忆。” “好,就依你所言。” 芳漪几人赞成灵越的提议,说做便做,诸人当即行动起来。 腊月已至,年关将近,长安城却不像往昔一般繁华喧闹,人来人往。 清冷的街衢传来哀痛的呜咽哭泣,泰半人家的门前都挂上了缟素,披麻戴孝的男女满面悲痛,遥遥望去灵幡祭幛布满长街。 一切全源于国土之上妖祸四起,恶妖残害了无数人的性命,作为京畿的长安妖祸更甚。 仅一宿,惨死于恶妖手下的人便有十余人。 而在这一夜的时间里,芳漪等人一宿未曾合眼休憩,两路人马在城内城外鏖战数十妖魔鬼怪,飞雪浸衣,寒霜覆顶,剑刃凝血。 每个人的衣上或多或少都溅了血,一夜的工夫已经凝结成一团团暗红色的硬块,不断的拼杀还是没能阻止得了恶妖害人,两路人马压抑着沉痛心绪,拖着疲惫的身体入城汇合回到慕府。 怡芫阁—— 阁中上下分明无水泽充盈,却环绕着澄澈清透的莹莹水色,凌空飘漾着的微澜一圈圈起伏跌宕,涟漪碎璧,清浅湛湛。 水利万物而不争,至善至柔,承载着万顷川流的勃勃生机,碧水珠浮于屋顶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光芒,绵绵密密汇涌又无声无息滋养,点点滴滴泽被浸润,戛然破土萌发。 风动帷幔掀,碎玉荡波来,广袖一甩,阁中漫涌的水色骤然褪去,碧水珠凝成一道碧芒重新化作容盈腕上的一只镯子。 她面向将将睁开眼睛的楚黛、紫瑜、启珩三人,眼神停驻一瞬,继而调转目光停在门口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几人身上,婉丽眉眼勾起弧度,嘴角悠悠荡开一抹笑。 “欢迎归来。” 倾倒出碧玉药瓶内的棕色丹丸,展灼华给每个外出清剿妖物的人皆分发了一颗固元丹。 虽说诸人未曾在清剿中受伤,但是自身消耗太多会导致仙元不稳,服下麒麟族长老炼制的丹丸,能够迅速恢复体力,巩固仙元。 看着诸人服下丹丸,满面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又恢复到精神奕奕的状态。 紫瑜彻底放下心来,已经寻回记忆的她很关心妖祸的事情,忙问道:“此行清剿妖物的同时,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确有消息。” 夜哲从旁接过话茬,神色非常凝重,忧心忡忡地皱紧眉头道:“我从盘踞在城外的妖邪之首千年榕树妖的口中得知,兆阊妖君遇刺生死不明,如今妖界大乱,长老风猁趁机带领大批妖族为祸凡界。其中还有自天界狱渊中逃出的近半数妖邪也混迹于凡界。” 风猁历来是妖界的主战派,一向反对兆阊妖君倡导的和平共处,兆阊妖君所遭遇的刺杀定然与他逃不了干系。 “镇压在狱渊里的妖邪怎么会逃了出来……” 楚黛的全副心神被狱渊一事而牵动,狱渊的封印是天帝天后并列位帝君共同设下,当世无人能破除封印,到底是谁做的? 对此,展灼华思考的另外一桩事倒是有了眉目。 “难道说正是因为狱渊的封印破了,大量妖邪出世,天界逼不得已才紧闭门户。” 经他一提醒,启珩也有几分思量,“或许现今的天界并不比凡界好到哪儿去,狱渊中的妖邪法力高深,关闭天界防止妖邪下界为祸苍生,待把妖邪收拾干净,天界自然会开启。” 夜哲又道:“两日后将会有一批妖邪组成的军队攻入长安城直取大明宫,妄图取代凡界之主南宫旭自立为帝,掌控凡界众生。” 直到现在,他的耳畔还回响着榕树妖临死前歇斯底里的咆哮,以及小妖们不甘的怨怼,他伸手挥开一帘光幕,里面的情景正是榕树妖弥留之际。 “凡界终至堕入阿鼻地狱,大地沦为业火焦土,凡人变成妖邪驱使的仆役。尊贵无匹的天界沦陷,纤尘不染不复存在,成为妖邪狂欢的圣地,啖神仙之肉,饮神仙之血,鞭笞着高高在上的神仙们,冷眼旁观缚上镣铐作为阶下之囚的他们,恣意羞辱屠戮。五界终将易主,迎来妖邪掌控的新天地。” 此等诅咒使得诸人大惊。 妖邪野心勃勃,造下无数杀孽,妄图颠覆太平世道称霸五界,如果不加以阻止,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 灵越:闭嘴吧!禁言术! 容盈:闭嘴吧!禁言术+1! 启珩:555~ 第195章 妖邪乱(2) 闻言, 容盈抬了眼,目中是一片冷凝,裹挟着刺人的碎冰。 “痴人说梦!大明宫乃凡界龙脉汇集所在。聚真龙之气护佑, 宫中帝王之威震慑八方,浩然正气不可犯, 妖邪弗敢举兵攻入大明宫, 难道都不怕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话虽如此, 如果龙脉损毁的情况下,大明宫纵有帝王之威震慑, 法力强大的妖邪又有何惧。” 楚黛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说法,她忖了忖, 还是将从暗桩那里得到的消息如实告知诸人。 据暗桩回报, 当今圣人为寻回容盈做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件便是引大量龙脉之源塑造了一尊同容盈长相一模一样的偶人。 暗桩偶然之间听到南宫旭与术士的密谈, 待找到容盈之后他欲以逆天之法抽取容盈的魂魄引入偶人之体,设下拘魂禁咒。 如此一来, 容盈就再也无法逃脱,会永远困在他身边。 “这么说,岂不是南宫旭亲手损毁龙脉, 给了妖邪可趁之机。” 启珩倒吸了口凉气,睖睁着桃花眼凝视容盈, 此举已经不能说是痴情,可以称得上疯狂偏执。 与他之前结识的南宫旭简直判若两人,难道他已经不顾念凡界众生的性命,倘若真是如此, 那就真的太可怕。 损毁大应龙脉, 无异自毁根基, 断送江山基业。 他竟然疯狂至此。 容盈大骇,面色泛白,狠狠地捏住案角,纤指关节绷到发白僵硬,清亮双眸溢满怒意,声线饱含着强烈谴责之意。 “南宫旭疯了吗!为君者居然做下了如此昏聩之事,千秋社稷在他眼中到底成了什么?” 芳漪眉梢微动,一手按住了怒不可遏的容盈,察觉她的心绪极度浮躁,徐徐注入一道净心诀。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你与南宫旭的这段缘终究要由你自己亲自来归入正途。” 净心诀像绵密清润的汩汩潮流化清风拂面没入身体,像是一泓静水平息了容盈汹涌的心火,垂首深深吐出胸间浊气,她面色平静了下来。 驭劫 第155节 “这个业障,我会亲自消去。”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南宫旭继续错下去。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桩事唯有容盈一人能解决得了,至于另外一桩事恐怕需要集合诸人之力解决。 虽然眼下楚黛、紫瑜、启珩恢复了记忆,但是三人的修为不曾恢复,依照目前刻不容缓的情势,必须尽快寻到一个办法。 如何寻回修为,成为了诸人面前的一道大难题。 天界关闭,她们无法去求援…… 一时之间屋中阒寂,灵越忽从苦思冥想中抽身,有了动作。 她摊开手掌化出一本书,古旧的封皮显示了著书的悠远岁月,凭着模糊的记忆快速翻开书籍末尾的一页,目光里闪过一丝喜悦。 “快看,这上面记载了如何寻回修为的办法!” 有赖良好的记忆力加持,使得她能忆起很久以前的某日曾拿了一本杂书用来打发时间,书名叫做《浦物集》。 闻说是上古时期的一位喜爱搜集奇异物件的神祇所著,后藏于芜衡神殿中。 书上面介绍了一堆庞杂的东西,而其中有一样东西能够恢复神仙的修为。 诸人大喜,赶忙围凑过去探看,泛黄的书籍上笔触精简的勾勒出一束花草,下面标注着此花的名字、形态及效用。 犀耶陀罗,叶窄细四季常青,花朵浅紫,重瓣,有半个拳头大小,香味似兰,喜湿润阴暗的环境,较耐寒,怕积水,乃浮屠岭中独有的植物。 其最显著的功效,便是摘取犀耶陀罗的花与叶同根茎煎服,就可以恢复失去的修为。 诸人寻到恢复修为的办法合该高兴才对,可是无人雀跃,甚至一个个面露难色,仿佛碰到了更加难以解决的问题。 “怎么偏生长在浮屠岭那种地方。” 月桓嗓音沉郁,紧锁的眉头预示着事情的棘手程度。 浮屠岭位于魔界的边陲之地,毗邻冥界,山谷地形复杂,植被茂密,岭中多毒瘴、妖兽、幻境。 大多是盘古开天地之时遗留下的未曾剥离开的浊恶之息,后来由众神祇合力设下禁制,将浊恶之息统统囚困于岭中。 十五万年前的上古神魔之战,天、魔二界便是于浮屠岭中交战,死去的神仙妖邪俨然成为浊恶之息的养料,滋生了无数魑魅魍魉,至今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果要深入浮屠岭摘取犀耶陀罗,就要抱着九死一生的准备。 “问题是两日之后妖邪的军队就会直逼大明宫,要在短短两日内摘取犀耶陀罗,根本无法实现。” 紫瑜左思右想,只觉头疼不已。 诚然她是一个很能打架的神仙,且打架水平数一流的,可是也经不起同大批的妖邪对战。 “且不论摘取过程之艰难,单说抵抗御敌就光凭我们这些人和凡界兵士与道宗弟子远远不够,除非能在别处寻来帮手。” 寻帮手又是一大难题,旁支仙族见天界紧闭门户不曾派兵平叛妖邪之乱,又岂会轻易冒着损兵折将的风险帮她们对付妖邪军队。 闻言,展灼华却笑了笑,饶有深意地说道:“看来轮到诸位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旁人听了一席话倒是颇有所悟,而启珩是个例外,身处云里雾里,两眼发晕。 “说得轻巧,如何显神通?” “当神仙嘛,自然不要太在乎脸皮这等身外之物,论道理二殿下应该对此颇有心得,不知吾所言对否。” 启珩:“我曾经开罪过你吗?” 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麒麟族尊主在故意阴阳怪气的嘲讽于他。 展灼华冷笑一声:“二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大抵是不记得曾经招惹了一位名唤濯珠的女子。” 他很是冷淡地乜斜着启珩,一副看负心汉的表情,当众开始翻起旧账,不给这位未来的二舅兄留一点颜面。 “濯珠是吾的堂妹,麒麟族的小郡主。”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情史过于丰富的二殿下感觉在场之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灼热到几乎能将他烫出洞来。 尴尬,何其尴尬! 走霉运走到这份儿上的想必天下难寻。 启珩自知理亏,可是他现在是真心喜欢灵越,担心她会生气,不假思索地认了怂,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灵越,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只见悠然呷茶的美人儿微微一笑,朝启珩勾了勾手指,仿佛是嗅到美味佳肴的他眼瞳锃亮,立马颠颠儿跑过去,露出灿烂的笑容。 下一瞬直接劈头迎来一记禁言术,封了令人着恼的喉舌。 “于你而言,闭嘴是最大的美德。” “干得漂亮。” 紫瑜一脸快意,给灵越竖起了大拇指,“咱们女子头脑必须要保持清醒冷静,才能不被感情骗子所诓。”言讫,意有所指的向被迫成为‘哑巴’的某人瞥了一眼。 正在思考要不要学习手语的启珩,被妹妹冠上‘感情骗子’的名头,他脆弱的心灵再度受了伤,期期艾艾地捂着胸口长叹。 短短两日光景弹指即逝,期间元一真人从被俘的小妖口中知悉了妖邪军队意欲大举进攻大明宫的计划,提前率领弟子部署抵御劲敌之策。 为避免伤亡,长安城的百姓在府衙的有序组织下,尽数撤往万年县避祸。 出于安全考虑,圣人颁下诏敕,令皇亲臣工把家眷安置进后宫安全的殿宇内,男人们则在殿前御敌。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妖邪进攻的大明宫虽危险重重,但有元一真人和道宗弟子的保护,反倒比在府中待着安全。 所有人便遵诏妥善安置了家眷,再则南宫旭也是想以文武官员身上的气运修补损毁的龙脉,挣得多一分的胜算。 泰半道宗弟子和兵士驻守后宫保护女眷安全,另一半人则和文官武将全部随南宫旭聚集于含元殿前。 往昔文官握笔持卷的双手提起了刀剑,穿戴着甲胄。 每个人皆面容冷肃,凛然目光透着坚定不移的韧劲,不畏艰险,舍生忘死,誓死捍卫着身后的家国。 殿外旌旗招展,明耀天色煌煌,照得明光甲灿然雪亮,凛凛朔风刮得人面皮生疼,萧索的寒冷沁透心肺,吐纳之间释出一团团白雾。 一人自乌压压的人群中大步流星走到殿前,靴声锵锵,气势赫赫,长身玉立,坚毅眉目凝着肃杀之气,正是南宫旭。 他站定于诸人前方,湛湛有神的双目环视周遭,举目四望臣工尽在,无一人阵前脱逃。 南宫旭漆眸幽邃,蓦然举起手中的长剑指天,振臂大呼:“朕愿与诸君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 圣人一马当先立于人前,足以鼓舞人心,提振士气。 诸人心中慨然,眼中亮起莹然的泪光,胸膛中激荡起豪壮之情,纷纷跟随南宫旭振臂齐声大呼。 “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 为了予天下清宁气象,为了妻儿老小安乐幸福,所有人摒弃了罅隙仇怨,站在一处共同御敌,抱着必死的决心迎击这一战的到来。 “啧啧,瞧瞧这些愚蠢至极的凡人,我都有点不忍心杀你们呢。” 苍穹之上,天象顿生妖异,日头明耀的光辉陡然间被西南方漫涌上来的一片乌云所侵吞殆尽,昏暗席卷大地,阴霾一点点挤压下来,浓稠得化不开。 狂风汹汹压来的墨色云层中娓娓传响一道虚渺的男声,戏谑语调清晰地传进大明宫中每个人的耳里。 诸人骇然地望着这一幕场景,拿着刀剑的手隐隐发抖,当面临真正的妖邪来袭,心底潜藏的畏惧宛如种子发芽破土,像一株藤蔓牢牢盘踞心间。 “这个声音……” 拱卫帝侧的齐贽恍然之间觉得声音很耳熟,好似曾在某处听到过。 -------------------- 容盈:简直要被南宫旭气晕了,我在时他不珍惜,我不在了却搞一堆花样要把我弄回去。还整偶人,整拘魂禁咒,整得龙脉之源都损毁了,好想掰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有什么玩意儿。 灵越:禁言术! 启珩:555~(我要去学手语了) 第196章 妖兵犯 与此同时, 身处后宫中的太后似有所感,眼睛中闪过一道异芒。 直愣愣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安置于殿中的嫔御和臣工家眷不解地看着太后的怪异行为, 有人上前劝阻却被她径直无视。 负责护卫殿前的夷罗仙府弟子,遽然见太后不管不顾的往外冲, 立时闪身横挡在门前, 语气不是很好:“外面妖邪来袭着实危险, 还请太后速速避回殿中安置。” 眼下紧要关头太后还要搞幺蛾子,真真是一刻不消停。 驻守殿门前的弟子不免心生厌烦, 更主要的是他听闻了容盈师妹的遭遇,太后跟慕容湘二人没少使阴谋诡计构陷, 对此便嫌恶更甚。 “滚开!” 太后僵冷的面目染上怒气, 眼珠瞪得极大,见他们寸步不让, 重重拂袖掸向殿前的弟子,袖风凝化成一道罡风狠狠击晕了护卫的弟子和兵士, 吓得殿中女眷尖叫连连。 慕容湘见状震惊不已,立马冲上去拽住太后的胳膊,试图阻止她异常的行为举止。 “姑母, 您到底要做什么啊。” 太后踅身,一把捉住慕容湘的手腕, 力气大到惊人,留下了鲜艳的抓痕,瞳孔深处流溢过一丝诡异的光芒。 “随我走。” 对上她的目光,慕容湘怔住, 手腕的痛感逐渐了无, 清明的双眸霎时陷入混混沌沌的迷茫中, 木愣愣环视过满殿女眷,伸出了手,喃喃念道:“随我走。” 含元殿前,齐贽终于忆起了声音的主人,难掩震惊。 “易淳安,是他!” 南宫旭皱了眉,元一真人明明已将易淳安锁进了天师印,怎么可能会逃出来。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苍穹墨云之后降下一束光芒落在含元殿前的空地上,显化出人影来。 光芒散去,易淳安踱步而来。 “圣人,别来无恙否。” 在场之人泰半曾亲眼目睹过易淳安可怖的原形,内心不由升起惧意,但在看见圣人平静的神情后,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神思逐渐稳定下来。 易淳安眯着眸子,打量诸人相向的刀与剑,拊掌一笑。 “老友见面,圣人便是如此欢迎。” “朕道是谁敢胆大包天前来逼宫,原是你这妖蛟,所以此次你是带着帮手主动来求死。” 驭劫 第156节 南宫旭面无表情,暗中默默攥紧了剑柄。 明明死到临头,偏要硬撑着架势的模样大大惹怒了易淳安,他冷下脸色,手臂一挥,背后蓦地涌现出一股黑芒。 当浓色褪去,一支足有数千余人的妖邪军队呈现眼前,绣着妖邪图腾的旌旗蔽日,队伍整齐划一着黑色甲胄,持着刀枪剑戟。 每个兵士的脸上都透露着兴奋激动的神情,其中有些妖邪甚至还是半兽半人的形态。 队伍前方一字排开六员骑着妖兽的魔族将领,他们体格魁梧,浑身散发着魔气,面罩青铜面具,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殿前的凡人。 所御的妖兽面目狰狞,龇着獠牙,喉咙里滚出低沉的怒吼,庞大的身躯有一座小山大,血盆大口能吞得下十数人。 反观南宫旭一方,虽然有过对战妖邪的经历,但毕竟是少数,在面对数量如斯庞大的妖邪军队,心里不免发怵。 阵仗极大的军队集结身后,易淳安负手而立,姿态倨傲,睥睨着犹如渺小蝼蚁般的凡人,不屑一顾中又带着一丝丝讥诮的怜悯。 “南宫旭,实话告诉你元一真人已经为本尊所囚,光凭这些道宗弟子根本护不住你们,念在你与本尊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本尊可以给你指一条活路。只要你带着所有人投诚效忠于本尊,那么你依旧能安稳的居于大明宫当大应的天子,但如果你执意反抗到底,本尊将会让你亲眼看着军队屠尽这里的每一个人,凡界沦为本尊的足下尘泥。” 殊不知,大发慈悲的开恩口吻,不但没能动摇凡人的信念,反倒更加给予了凡人坚定对抗的力量,效忠投诚便是彻底沦为妖邪的仆役。 凡界永无宁日,凡人永受苦楚,对面群情激奋,誓死不屈的叫喊声听进易淳安的耳里,分外刺耳。 这种行为不啻是可怜虫们的抱团取暖,汲取走向灭亡前最后的一点暖意。 易淳安的眸色已降至冰点,耐心即将耗尽,冷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手一扬,冷着脸睇向一侧缓缓走来的女眷们,嘴角勾起一缕邪佞的笑容,盯着适才还保持着坚定不移态度顽抗到底的凡人面露骇色,几欲弃了刀剑飞奔来救下自己的家眷。 他袖手大笑,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示意部下带上几个女眷列于阵前,不掩暴戾恣睢的疯狂。 “不知诸位是否改了主意,愿效忠于本尊。” 南宫旭等人望向自投罗网的女眷们,惊骇不已。 “不是命人好生保护女眷吗?她们怎么会出来的!” 殿后一个宫人提裙跑了出来,她啜泣着战战兢兢跪下,将后宫中太后和女眷们的异状,一五一十地禀予圣人。 有细心的臣工察觉女眷们的目光呆滞,仿佛是被操控的傀儡,无知无觉,麻木地站在妖邪军队前。 “她们是被妖邪控制了。” 齐贽看向女眷里浑浑噩噩的母亲和妹妹,心中一痛,握着剑就想冲出去救回亲人,还是高澹手疾眼快拦住了他,“齐相公不可鲁莽行事。” “圣人,求求您救救臣的妻女!”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眷落入敌手,愈来愈多的臣工惊慌失措,纷纷向南宫旭下跪,恳求他救出自己的亲人,上了岁数的臣工更是哭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这一幕映入眼帘,南宫旭怒不可遏,双目泛着血丝,怒火直冲胸臆,烧得他心肺剧痛,却也无力挽救。 此刻的他像极了溺水者,沉浮在水中,窒息过后新鲜的空气又涌入肺腑,产生强烈的痛楚,压迫撕扯着他的身体。 “您就答应了易淳安罢,否则我们的家眷可就没命了!” “臣膝下独一稚儿,他是臣的命根子啊!” 有些臣工甚至开始劝圣人答应易淳安的条件,纷纷跪在地上叩首,恨不能拿出死谏的派头逼他立马同意。 于此之际,妖邪军队前的女眷们好似大梦初醒一般恢复了神智。 当她们发现周遭妖邪环绕的情形,惊恐万状,有些心理承受不住的夫人转瞬晕厥在地,更多的人是痛哭出声,朝自己的父兄、夫婿拼命求救。 太后无力地跌坐在地,惨白着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女眷们鬓发散乱,涕泗横流,高亢的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宛如人间炼狱。 易淳安冷眼旁观一切,掌中化出一柄刀,徐徐走到列于阵前的女眷跟前,锋利刀尖横上了其中一位夫人纤弱的脖颈,不耐烦地向南宫旭下达最后通牒。 “本尊最后数三个数,若是再不答应,本尊就杀光所有女眷。” “不要。”御史中丞郭复哭着想要冲出去救下自己的夫人,却被齐贽连忙拦住,悬殊的力量令他无法挣脱,疯癫似魔的样子再无半点文臣之态,朝着易淳安怒声大吼:“要杀就杀我,杀女人算什么本事!” “一。” 南宫旭眸子紧缩,身畔全是凄楚的哀嚎,他的手在袖下微不可见地颤抖,内心如置水火之中,胸膛间升腾起无比难捱的拉扯感。 “二。” 齐贽望向母亲和妹妹,她们眸中带泪,神情决绝,无声地张嘴比口型。 别管我们,诛杀妖邪…… 她们选择了家国大义,而非己身性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齐贽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声线不住颤抖,“阿娘、妹妹。” 耳畔萦绕着女子低泣的呜咽,易淳安神色带着惋惜之意,即将启齿喊出最后一个数字,腕子骤然发力,刀尖紧抵在郭复夫人的脖颈,缓缓压进了寸许,颈间立刻洇出一线血痕。 “慢!” 南宫旭及时喊出声,晦暗不明的眼眸积蓄着幽暗漩涡。 易淳安挑眉,暂时收起力道,“哦,想好了。” 南宫旭抿唇不语,阴冷眼神钉在易淳安脸上,久久不曾移开,又在女眷凄苦的哀求声下,内心杀意暴涨。 看得出他是有意拖延时间,易淳安嗤笑连连,“难道你还在抱有期望,以为天上的神仙会看到凡人所受的苦难,入世来帮你们吗?”满是轻蔑地勾起恶劣邪气的笑,吐出凉薄的刀子:“别想了,不可能的。” 无情的话语粉碎了一切希冀,失去了周旋的耐心,他瞧着刀下的女人,嗜杀之心顿起,双瞳冰冷漠然,宛如在看一件死物。 一阵疾风忽吹散乌云,刺目的绚烂霞光涌现世间,席卷的狂风变成徐徐清风,一束虹光倏然从天降落罩住易淳安。 受虹光的影响,他有片刻的晕眩和体力不支,不过又很快清醒过来,目睹自己刀下的女人和本该挟持于阵前的女眷们,居然全部被一个法阵迅速挪至南宫旭的身后,难抑惊与怒。 天际始展的华光骤然铺满含元殿前凡人们的所站之处,原地筑就起一道洋溢着粼粼碧波的保护结界。 见到被救回的家眷,诸人喜极而泣,快步上前紧紧抱住她们。 阳光照入水色涟漪之中聚拢起的暖意熨帖的敷于周身,令处于惊悸之中的人们慢慢平复下心情。 -------------------- 第197章 故人归 到手的人质眨眼间回归到对面, 出手之人快到令妖邪军队没有半点察觉。 易淳安面色难堪,自觉是奇耻大辱。 “放肆!何处鼠辈胆敢偷袭本尊!” 晴天白日,猝然间劈下一道灿金天雷击向易淳安, 他急急退后一步,双手捏诀抗击猛烈的天雷之威, 出人意料的是天雷甫接触他施展出的术法, 立时碎成齑粉。 瞬息之间, 一束缥碧色光芒飘落至殿前空地,随之裹挟而来的是强大威压, 犹如巨石落水潭层层荡开,迫使妖邪军队连连后退。 “区区妖蛟也胆敢非议天界, 简直是不知死活。” 闻言, 南宫旭不敢置信地盯向前方浸于缥碧色光芒中的女子。 光芒缓缓散尽,区别于凡界的服裳, 女子身着一袭缥色羽纱广袖束腰裙裳,裙袂上精致的流云纹漾开弧度, 青丝垂落于腰际,头上的发髻中簪着碧玉钗并一朵小巧的珠花,耳际缀着一对珠珰。 熟悉的眉眼不复温柔之色, 透露着清皎高寒,如暗夜明月, 高不可攀。 恍然之间,他如梦初醒,翕张着唇叫出了那个深深烙印进心底的名字,“容盈……” 诸人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目中漫涌起惊骇之色。 “怎么会是皇后!” “皇后殿下不是薨逝了吗?” 惊惑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在场之人皆是难以置信人死复生一事。 丰沛浓郁的仙泽笼罩着大明宫, 使得妖邪们既是忌惮又是蠢蠢欲动。 易淳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容盈,轻笑出声:“皇后……不,已经历劫归来恢复真身,便不该按凡界的身份称呼,理应尊您一声容盈帝姬才对。” 他转向南宫旭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眉目萦着戏谑之色,语调轻快。 “圣人真是好福气,能同天界帝姬在凡界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纠葛,如今又失而复得能够再续前缘,当真是可喜可贺。” 皇后竟然真是历劫的神仙。 当容盈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诸人面面相觑,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披着人皮久了,便不晓得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容盈端详披着易淳安人皮的妖蛟嵇陈,愈发觉得刺目,一双清凌凌的眼瞳覆满隆冬寒霜。 “看来你是忘记了以前镇压在狱渊时候的日子,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送你回到狱渊中受刑。” 话到最后,她轻软的嗓音俨然幽沉如水,平静的表面下聚集的惊澜暗涌已随着她先发制人的出剑招式,尽数破空而出。 “因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空气中传来汤汤之音,无形间磅礴水泽源源汇涌,一碧如洗的天空凝作浩渺水面,明澈如镜,巨大涟漪次第荡开,相继迸发炸裂,声若玉碎鸣金,响遏行云。 澄澈的水花飞溅四射,映射出虹光点点,眨眼间凝成无数支汩汩水箭,漫天锋利箭雨飞速射向易淳安及妖邪军队。 容盈素手握住一捧飞旋的水花,粼粼水色中乍现三尺青锋。 荥水剑锋锐的剑气外溢,倏然间便震开了挥刀袭来的易淳安。 箭雨之中妖邪军队以盾抵御发起攻击,水箭绵密如雨落,杀人于无形,妖邪中箭之后转瞬化为一滩水渍,霎时激怒了其他妖邪,浓烈的阴戾煞气铺天盖地席卷来,吞噬了箭雨。 水芙宁画等人率领的援兵及时赶到迎敌,道宗弟子寻到了主心骨一时间士气大振,亦纷纷加入战斗。 飒沓身姿游弋缥缈,迅疾如白练出岫,踪迹莫测,凭一己之力一面将其中四员魔将斩于剑下,一面同易淳安不断斡旋。 旁人只能窥见青锋所经之处光芒纷乱,杀气凛然,极强的仙泽与妖邪之气相击对冲,加之术法撞击,轰然炸开的气流震碎了脚下坚固砖石,整座大明宫皆为之颤动。 另一边,一名绿衣郎君神不知鬼不觉间出现在了南宫旭身畔,掌中的长箫蕴含着无形的力量,将想要上前帮忙的一干人等轻轻推回结界内,仿佛是怕被误会成妖邪,对方扬起笑脸,主动开口解释。 “诸位莫怕,在下是容盈帝姬请来的帮手,只要诸位乖乖待在结界之中不踏出半步,自是安然无恙。” 他的目光落到南宫旭的脸上兜了个圈儿,露出饶有深意的笑容。 正想要开口讲话,却见保护结界外又加固起一层浩浩水幕,一朵晶莹水花陡然炸开在绿衣郎君跟前,里面传来容盈清冷的嗓音。 “奚杭,本帝姬不是请你来聊天的。” 少女的语声中透着不耐的催促。 奚杭笑得弯起眼睛,像狡猾的狐狸,“蒙美人相邀并肩作战,奚杭不胜荣幸,定然不负美人期望。” 登徒子般轻佻的口吻令南宫旭眉头紧拧,二话不说也要跟着去一同抗敌。 驭劫 第157节 察觉他的意图,奚杭轻‘咦’了声,“此等紧要关头,南宫陛下还是保全自身最为重要,莫要添乱,有容盈帝姬和在下御敌,您大可放心。”话音一落,便化作一道流光加入了战斗中。 听出奚杭的话里有话,南宫旭沉下眉目,握紧了剑。 君臣数载,齐贽焉能不知圣心,他拉住南宫旭的胳膊,疾声劝谏。 “圣人三思,外面异常凶险,您身系天下黎民,肩负江山社稷,切不可有任何闪失。” 高澹也跪了下来,扯住南宫旭的衣摆,苦苦哀求。 周遭还有臣工陆续跪求,南宫旭的脚步如有千斤重,牢牢钉在原地,他阖起眼,努力压抑着心底涌动的暗潮。 君死社稷倾,所有人都在提醒他肩上的重担。 为了天下,他已经放弃过容盈一回,而容盈也为了天下牺牲过一回,现如今他不可能再度陷入这般绝境,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身陷险境,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朕若身死,着信王南宫弘继位,群臣务必竭力辅佐,不得有违。” 南宫旭乏了,也倦了,他要自私一回,撇下江山社稷的重担,顺遂自己的心意。 群臣皆惊,但见南宫旭已经毅然决然踏出保护结界,而信王南宫弘此时正同道宗弟子一起与妖邪厮杀,尚不知晓南宫旭的圣谕。 妖邪本就徘徊于保护结界周围,意欲伺机攻破结界,南宫旭提剑而出正给了妖邪生擒的机会。 两只妖邪分别从左右两边扑袭向南宫旭,岂料未得近身,便被他踅身劈杀。 照理说南宫旭身为一介凡人,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与妖邪相对抗,不过他确实是个例外。 由天择的凡界之主、王朝天子身负真龙之气。 即便不似神仙有术法傍身,光凭着精湛的剑术也足以击杀妖邪,再者龙脉本源蕴藏于大明宫,哪怕处于损毁状态,还是能给予南宫旭源源不断的力量。 “齐相公!”高澹看见齐贽亦踏出了结界,悚然一惊,本就担忧圣人的他又不禁为齐贽捏一把汗,“您快快回来啊!”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齐贽匆匆撂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冲入阵前搏杀。 于公,圣人对他有提携之恩,理该相报;于私,他想帮助容盈,即使力量微乎其微,有性命之忧,亦无悔。 荥水剑迎击上易淳安的刀锵然作响,强悍仙泽未损对方分毫。 容盈心下微震,与妖蛟交手伊始,她便发觉他的实力大涨,侧面映证了他的伤势痊愈并且已然进阶,或许他真正的实力还不曾展示出来。 余光瞥见附近有妖邪意欲偷袭道宗弟子,她来不及多想,另一只手捏起一记御水诀替那些弟子阻挡了妖邪偷袭,完全不曾注意到斜后方奔袭而至的妖物。 妖物瞅准时机朝着容盈扑来,张开了腥臭的血盆大口。 一柄利剑却斩断了它的脑袋,头身分离,黏腻的妖血迸溅了容盈一身,她飞快抬眼瞧见斩妖之人,心中一紧,几乎是怒斥出声:“我不是让奚杭告诉你们身处结界内最安全,为何——” “没有为何。”南宫旭好脾气地笑笑,截断话茬,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你是我的妻子,天下间没有妻子在阵前浴血奋战,夫君躲在后面保命的道理。” 交手之间剑光交错,银芒纷繁,容盈挽剑勾挑,替南宫旭格挡开一员魔将,旋身刺出荥水剑正中魔将胸膛,稍得了喘息之机后,疾言厉色地撇清同他的关系。 “你我早已和离,已成陌路人,何谈夫妻二字。” “依照大应律例,和离书必须是由夫妻双方共同签字画押。当初你给我的时候上面只签署了你一人的名字,而我从始至终并未签署,所以和离书便是一张不生效的废纸而已。纵拿到府衙去评理,也证明不了你我已经和离,更何况本朝帝后从未有过和离之先例。” 原来是跟她耍心眼儿呢。 “不要脸!” 容盈气结,南宫旭到底几时变得如此无耻。 闻得她咬牙切齿的一句啐骂,南宫旭笑意僵在脸上,倏然提腿掠起,躲避过妖邪劈砍来的斧钺。 “无妨,休说是骂一句,便是千万句,我都会好好听着的。” 不远处同易淳安对战正酣的奚杭,听到二人这些话,吃力地抗下一击,旋即就扯着嗓子就开始嚷嚷。 “你俩有完没完,还搁这儿打情骂俏,本人快撑不住了,快来帮我搞定这狱渊里出来的邪门东西!” 闻言,容盈忙赶去支援,临走前狠狠剜了南宫旭一眼。 -------------------- 第198章 逢宿敌 九天之上倏忽浪声迭起, 白光闪烁间垂悬下一帘湍急银瀑,正是容盈施法召来的天河之水。 滔滔水泽形成了漩涡逶迤袭来,粼粼碧波之中暗藏着的荥水剑化作的无数分身飞刺向易淳安。 易淳安不得不放弃攻击奚杭, 去抵抗容盈的凶猛剑势跟水泽狂浪。 奚杭也得以撤身喘息,一脸凝重的用秘术传音给容盈。 “本人再是不济, 好歹也跻身青丘长老之列, 对付一头妖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怎么这个劳什子妖蛟竟然这般的厉害,令我讨不到一点便宜。” 前半段对战二人打了个平手, 后半段妖蛟后来居上隐隐占据上风,害他吃了亏。 “他大抵已是不再列于妖蛟之阶。” 容盈把自己的猜想如实相告。 “啊?”奚杭不解, 脑子忽地一顿, 想到了一种可能,“这妖蛟该不会进阶成了千年应龙罢。” 他话末尾音犹自发颤。 水虺五百年化为蛟, 蛟千年化为龙,再五百年化角龙, 千年化应龙。 进阶越高就意味着力量越强大,实力虽不至于同女娲娘娘座下的应龙真神相媲美,但要真的打起来, 怕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 二人传音间,易淳安喷出一口血, 重重地跪在地面。 受万千剑芒的洗礼,他的面皮上布满剑痕,身上的人皮已经溃烂不堪,零星血肉掉到地面, 昭示着这具皮囊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他恨得目中沁血, 双手成爪状高举过头顶, 口中蓦地爆发出一声低沉吟啸,身体腾跃而起。 诸人目睹一片巨大阴影遮天蔽日,惊叫不绝,定睛去看险些目眦欲裂。 天际竟盘旋着一条身长不知几许的黑龙,浓郁的魔气环绕在龙身周围,分外狰狞可怖。 长长的龙身覆满乌黑鳞甲,折射出冷然的光泽,身下锋利四爪踏着云气,龙背的双翼一振卷起狂风大作,龙尾恣意拍打,竟将九天之上的银瀑吸入自己巨大的龙口中,亢奋地发出清越的龙吟之声。 世人从未亲眼目睹过真龙,放在平时观得真龙,少不得万民同庆祥瑞之兆降于世间,而眼下所有的人心中只剩恐惧难安的情绪。 不出所料,易淳安确实进阶为应龙,也确实戳中了奚杭的肺管子。 奚杭彻底气红了眼睛,叉着腰,口中直骂娘。 “这家伙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居然能飞速进阶到应龙之阶啊!老子修炼年头不知比他长多少,狐狸尾巴才修出七条来,他祖宗的王八玩意儿,气死老子了!” 容盈倒是发现了端倪,“是有人以魔气灌注滋养,方助易淳安……”她语声顿了下,改口道:“方助嵇陈进阶为应龙之阶,相助之人的实力放眼五界定属巅峰造极,可又会是谁呢?” 是谁会不惜消耗巨大帮助嵇陈进阶? 首先能排除掉魔界中的领主们。 那帮领主的心眼子全钻营进了争夺地盘里,三天两头起内讧,根本无暇闲扯,而且据她所知魔界的领主中没有一个人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嵇陈的魔气来源诡秘蹊跷,霸道且阴煞至极,很有可能是承自魔界中哪个一直避世又再度现世的大人物。 “格老子的,净整那些歪门邪道。” 奚杭啐了口唾沫,眼馋归眼馋,投机取巧的进阶方式终归不是正途,他打心底里鄙夷魔族人卑劣不堪的手段。 化作应龙原身的嵇陈恣睢地盘旋于含元殿上空,扇动着双翼,长身穿梭于云层间,须子随风掠动,龙口大张,喷射出无数水泽,暴涨的洪水几乎要淹没了大明宫。 一艘艘木舟如莲盏绽放水上,跟妖邪打斗正酣的道宗弟子发现脚下多了一艘不大的木舟托起了他们,不止避免遭受水泽隐患,木舟还能随心而动,配合符箓之术,杀起妖邪来更加游刃有余。 多亏事先设下的保护结界阻挡住漫溢的大水,所有人安然无恙。 可是容盈注意到嵇陈喷射的水泽里蕴含的魔气正在逐渐侵蚀结界,眼看岌岌可危,她广袖一甩,掸出的袖风将一众肉体凡胎的道宗弟子及南宫旭同齐贽带入结界之内。 她则双手拢于胸前,施法召唤出白润的碧水珠,悬浮于结界之上,引碧水珠之力再度加固结界和禁制。 躲晚了一步的奚杭不偏不倚淋了一身水,浇了个透心凉,面部狰狞到扭曲变形,彻底炸开毛,破口大骂了一连串脏话。 “……你个癞皮蛇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喷老子,老子今儿个不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就跟你姓!” 他的真身是一头白毛狐狸,毛发蓬松柔软,天天拾掇得干净雪白,爱洁至极,经嵇陈这么一喷,无疑是踩中了他的痛脚。 容盈拦住了撸起袖子要冲上去打架的奚杭,拎着他的衣襟调转了个方向,面向进攻的妖邪军队。 “我去对付嵇陈,这里就交给你。要是敢阳奉阴违,我就等曳曦女君出关后告诉她,你曾偷了她的小衣。” “……” 奚杭瞪大眼,气得身子哆哆嗦嗦颤若风中落叶,万万没料到堂堂帝姬堪比无耻之徒,说好的永不再提,却又拿出来加以威胁。 这世道人心不古啊! 扎到心的奚杭朝天尖啸,化身体内的悲愤为力量,长箫应声而起,激荡出一波嘹亮凤鸣,攻势之迅猛,俨然把妖邪们当做泄愤对象。 结界内的一干人等看着容盈只身去对付应龙,既紧张又担忧。 南宫旭拼尽全力劈砍着结界,左右磨破嘴皮子相劝也终是无果,因设下的禁制,无论如何他都是寸步不得出。 南宫旭认清现实,另想了个策略,冲奚杭大喊,企图说服他将自己放出去帮容盈。 正值气头上的奚杭本就懒怠搭理南宫旭,架不住对方像个老僧般喋喋不休,一脚蹬飞了两个妖邪,回过头忍不住辛辣嘲讽一番:“哈,就你还帮她?” 他扯着嘴角哂笑:“省省力气罢!容盈是天界的帝姬,不是弱鸡,她的实力不容小觑,你就好好在里头待着别给老子找麻烦,老子可不是容盈与你占了个夫妻情分能包容你,把老子惹急眼了,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匆匆撂下一句威胁,他又踅身投入阵前。 ‘啪’地一声响,高澹心尖一颤,小心翼翼地瞄着南宫旭砸到结界上的拳头,青筋迸起,骨节凸出,明显是强忍着怒火。 他自诩是忠奴不假,理该直言进谏劝慰,但……还是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把想要劝慰的话语全部咽下。 南宫旭仰首翘望,盛满焦灼担忧的眼神紧紧追随着容盈的身影。 云层之上,应龙恣意大笑,双翼与龙尾蓄力摆动掀起的气流形成强劲飓风直冲往大明宫。 殿顶瓦片翻落,阑干横腰截断,假山巨石碎成一地的齑粉,花木门板等物件经不住冲击随风刮走。 嵇陈动不了人,便开始拿死物泄愤,瞥见容盈飞身而来,立时停住了动作,扬起魔气四溢的利爪掏向她。 自从被主君放出天师印后,他一直都想找容盈报仇,奈何主君大计当前不能因一己之私所破坏。是以他隐忍至今,但是现如今仇人亲自送上门,彻底打消了他的顾忌。 正好一起报了新仇旧恨…… 堪堪避过一击,容盈暂时藏进一片云层之后思量对策。 驭劫 第158节 嵇陈进阶为应龙之后,实力不容小觑。 应龙善兴云作雨分属水系术法中的佼佼者,她自己也尤擅水系术法,本来与之对战便是旗鼓相当,嵇陈背后之人又给予他浩浩魔气,更加深不可测,令她不得不忌惮三分。 一直逃避显然不现实,打持久战的话,消耗的时间越久对她就越不利,速战速决无疑是上策。 不过…… 需要押上半身修为作赌。 -------------------- 第199章 鸿洞境 洪亮的龙吟近在咫尺, 容盈明白嵇陈已经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纤指并拢,燃起一簇碧绿光芒, 随即扬手一挥。 斑驳光芒落入云隙间凝聚起百丈高海浪状云形,仿佛能听得到云怒涛涌的咆哮如擂鼓般从远方传来, 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迫向嵇陈。 “帝姬若是肯乖乖赴死, 本尊倒是可以给你留一具全尸。” 嵇陈不屑地哼笑, 长尾一摆,快速游弋避开层层压进的云涛, 孰料有四缕云气悄然幻化成绳索缠绕上它踏云的四爪。 云气是容盈倾注半数修为所化,无坚不摧。 她冷声道:“鹿死谁手, 言之过早。” 挣脱不开束缚, 嵇陈发怒,昂扬的龙首嘴巴大张吐出一团接一团巨大的幽紫色火球。 炽烈的焰风蕴含摧天毁地的力量, 幸有云涛承接住火球,否则一旦使之落入大明宫必将引发大火, 保护结界也必然焚作齑粉。 熊熊燃烧的魔焰之息像是狂暴的巨龙飞速焚向提剑袭来的容盈,应龙嵇陈背后展开的双翼振出了一波淬满剧毒的冰针。 “帝姬既想寻死,莫怪本尊不留情面。” 身前荥水剑筑起的屏障虽然抵挡住了冰针和魔焰之息, 但魔气深重的灼烫焰风冲击炙烤着屏障已生裂痕,不出顷刻之间屏障就会土崩瓦解, 介时她便只会剩一堆灰烬。 保护结界内的诸人看见容盈落了下风,神色大骇,愈加惶惶难安。 南宫旭眼也不眨的望向天际,拧着的眉头未有一刻松弛下来。 容盈抬起双手变化交拢, 凭空召唤来一座海子, 在她身后澄澈的水面突然漾起狂澜, 分旋着劈开两半。 半数水泽凝于周身,凉润水风缓解了灼人焰风的温度,另外半数水泽聚于股掌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幻化出两柄长剑。 紧接着她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长剑破开屏障,主动卸去最后的防御屏障,容盈面无惧色地劈碎接踵而至的魔焰之息,周身水泽如有灵识般裹住根根细如牛毛的冰针。 趁嵇陈困囿于原地之机,她飞身踏上龙首,双手持剑贯注半数修为插进了龙首之中。 剑上散发的碧绿光芒蜿蜒进龙体,周身水泽向下漫涌顺着剑伤将先前拦下的冰针全数输回伤口中,伤口处的汩汩鲜血很快冻成了寒冰,龙鳞之上也迅速覆盖了一寸寸冰霜。 “自己的冰针刺入血肉的滋味,不错罢。”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容盈将嵇陈的冰针重新还给了他。 剧痛之下,悲惨的龙吟响彻天际,云涛拍击着嵇陈蜷曲翻滚的身体,容盈抵不住颠簸被甩了出去,幸得荥水剑及时托住了她才没有受到伤害。 短短两息之后,嵇陈便受不住碎心裂魄的寒冰之痛,仰首哀鸣了一声,身子软趴趴耷拉下来,巨大龙身化作一尊冰雕直直坠落下去。 ‘轰隆’地巨响,应龙冰雕接触地面的瞬间碎成一滩冰渣。 诸妖邪目睹嵇陈身死,瞬间群龙无首,加之奚杭等援兵身手了得,数千名妖邪仅剩百人,剩下的妖邪见势不妙不再恋战,急忙遁走撤退。 劲敌元神俱灭,容盈去了一块心病,举目四望大明宫一片断壁残垣,砂砾满地,乌眸轻轻一转,唇齿间溢出叹息。 碧水珠缓缓落入掌中,她凝定神思,双手结印,聚拢起一盏水泽凝成的透明莲花,以纯净仙力凝结的剔透净莲泛着明润之光,周遭隐隐流转着粼粼波声,随着印诀的变化,水莲凌空飞舞,呈直线落入含元殿中。 一时之间熠熠明光大振,大明宫奇迹一般的修葺一新,再度恢复成了绣闼雕甍的恢宏宫阙,光芒普照之下受了伤的人也在第一时间内发现伤口痊愈,不留瘢痕。 妖邪尽退,奚杭松了口气,手上转着长箫,轻松且愉悦地吹了个口哨。 正待诸人纷纷安定心神,庆幸劫后余生的时候,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随之响起。 “一念心清静,莲华处处开。传闻无上静莲乃水系术法中拥有强大疗愈复合之功效,今见果真名不虚传。不过鄙人有一疑问,容盈帝姬能施得出无上净莲之术,内心也当真是一片净土,不染尘埃吗?” 闻言,容盈面色一冷,来不及做出反应,身子倏然一轻,整个人像是陷入绵软的云絮之中。 不知今夕何夕,昏昏默默之间容盈睁开了双眼,满目茫然纯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她摸索着起身,遽然间一盏明灯亮起吞噬了黑暗的枷锁,使得她看清了身处之地。 窈窈冥冥的空间里静谧至极,灰蒙蒙的虚渺雾霭笼罩在长到无边无际的甬道内,丝丝缕缕无声流动,周遭没有任何东西。 她踽踽独行,形单影只,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不知自己到底是谁,只是凭着本能迫切的想要走出这个鸿蒙沆茫之地。 亘古悠扬的丝竹之音绵绵传来,周身所处之地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黑暗再度来袭包裹住她,这一次她困囿于一团温热之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水泽的挤压。 她的呼吸渐渐困难起来,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手脚,伴随着湿黏的水汽,她好像被重重的力道挤压了出去,滑落到了一双大手之上。 鼻尖闻到了新鲜空气,她激动地张开了嘴大口大口的呼吸,亦发出了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 喧闹鼎沸的嘈杂声,温柔安慰的安抚声,善意关怀的欢笑声,交织成光怪陆离的模样。 殊不知,容盈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全部一丝不差的映射于外界的苍穹之上。 广袤天际垂落下一屏光幕,从容盈睁开眼的一霎那起,诸人便透过光幕看到她茫然的无措,以及成为婴孩落地后的第一声啼哭。 含元殿前,诸人神情焦灼,翘首张望着凌空浮起的一张精致云榻。 榻上少女裙摆盛开如莲,双手交叠腹前,眼睛紧阖,容颜苍白,像是睡着了一般。 榻侧筑起无形禁制,任何人不得靠近分毫,奚杭等人分别祭出自己的法器,欲破除禁制解救容盈。 南宫旭也在禁制外持剑劈砍,“容盈,不要再睡了,快醒醒!” 他高声呼唤,试图唤醒榻上的少女,可惜少女始终无动于衷。 “诸君莫要白费力气了,就算劈开禁制,容盈帝姬也不会醒过来,因为她已经陷入了鸿洞之境。” 一个褐衣男人兀然出现在禁制内的榻侧,居高临下地瞧着沉睡的容盈,唇际衔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五官生得硬朗,浓眉大眼,英气逼人,额间生着一块拇指大的黑色纹印,为他的皮相上添了一抹神秘的高深之感。 奚杭一眼便识出来者身份,诧异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魔使诸嬴。” 诸嬴一怔,低低一笑:“万载时光过去,竟还能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十五万年前的上古神魔之战中,因魔使诸嬴竭力反对两族大战,被手下秘密关押起来。 后来他设法逃脱,来到战场之上想要阻止大战,可他亲眼目睹了神祇和魔族人的陨落,在绝望之下投身鸿洞之境,不理俗事,再未曾踏足五界。 “晚辈不才,听闻魔使久居鸿洞之境已然不问世事。不知今朝又为何要以鸿洞之境困住天界的容盈帝姬,这倒是令晚辈不禁怀疑起十五万年前魔使为了两族和平付出的巨大努力,是否只是出于一己之私。” 奚杭收回法器,面上颇为客气,话语却不大客气。 这位曾经的魔使倒是好脾气,丝毫不在乎晚辈言语的不恭,他默默在榻侧化出一方蒲团,跏趺而坐。 “我曾欠了一位故人一份恩情,故人找上我欲以往日恩情驱使我杀了容盈帝姬,但是我并不愿沾染血腥,是以不得不利用鸿洞之境困住容盈帝姬。” 好个不愿沾染血腥。 奚杭激愤异常,也懒得继续装彬彬有礼的儒雅风度,高声斥道:“呸,格老子的,分明就是伪君子还要装腔作势。” 看着光幕之上容盈托生成为一个出身官宦之家的凡界女子,父亲却因奸党构陷而全家惨遭灭门。 之后又再度托生为一个男儿身经历三毒八苦。 见此,他的火气更大,“若入鸿洞之境者,必然会无休无止的经历着三毒八苦,一点点摧折人心生出魔障。最后如同行尸走肉般永困心魔,囚于鸿洞之境不得出,魔使此般虽未杀人,却已诛心,又与杀人何异!” 诸嬴闭目浅笑,“无量诸苦,时刻不停,虚伪不实,念念生灭,阁下还是言之过早。” 一波才动万波随,是否能否极泰来,端看本心。 -------------------- 第200章 求回转 南宫旭恼恨自己无力解救容盈, 只能眼睁睁看着光幕中的她遭受轮番苦难。 三毒八苦分别化作一团明火聚拢在她身边,炙烤着她的身躯,每每经历过一次轮回她眼中的光便黯淡一分。 光幕之中的时光流逝得飞快, 容盈已经投身入八苦中的最后一苦——五蕴炽盛苦。 色想受行识谓之五阴,集众苦于一身, 入色身苦扰不得脱。 而这次光幕里的景象却不是从刚诞生的婴孩起始。 南宫旭震惊地瞠大眼睛, 兀然间捂紧了脑袋, 眉间拧成一个疙瘩,额间不断流下冷汗, 一波又一波的记忆涌入脑海,冲击着灵台, 泛起一阵接一阵的钝痛。 浮生若梦, 朝花夕拾,原来一切皆可从头来过。 当容盈再次睁开眼, 她已置身天界的洗尘宴中,恍惚之间目光越过场中的曼妙舞乐, 定格于男宾席上向她遥遥敬酒的男子,她亦抬手拿起了酒杯回敬。 缘分由此开始…… 青裳少女跽坐窗下,垂眼一笑:“畿生祸邸, 承嬗离合,湮折尘寰, 魂兮将归。” 月夜之下,少女心无旁骛地偎在拒霜花树旁荡着秋千。 着绀紫锦服的郎君向阶下少女一笑。 “叫我菩风。” “满满。” “盈者,满矣……满满很好听,满心满眼皆是卿, 我很喜欢。” “惟青色与她相衬。” “我来送聘雁。” “承蒙赠炉救命之恩, 无以为报。今遣万千流光为使, 上告神明,禀此心此意,证矢志不渝。” “以后,朕要岁岁中秋登紫云,日日伴卿祈朝暮。” “还不走?不舍得离开夫君吗?” 驭劫 第159节 “夫君倒是放手呀……”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纵生时求不得恩爱缱绻,死后也要同穴合葬。” “今以吾之肉身献祭,修凡世疮痍,度无归亡灵,愿此后天下清平,山河灿烂,人世安乐。” “我不会签和离书的!你永远都是我唯一的皇后,唯一的妻子!永远不能离开我!” “生同寝,死不同穴,是宽恕、是放过……” “穷其一生,我都要找到她,纠缠不休。” “南宫旭千方百计想要找回你,你还会回去跟他在一起吗?” “破镜重圆,圆上后还是会有裂痕存在的,无法真正消弭……” 鸿洞之境内,容盈望着海上明月,一只手按住心房的位置,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一刺。 她乍然间大彻大悟,明白了眼前皆为虚象,抬手凝出一簇碧光毅然决然地送入自己的胸膛中,剧痛牵扯着每一寸骨肉,唇际缓缓淌下一丝血迹,神思混沌之间,她哑声开口:“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 话音落下的瞬间,海上明月开始碎裂,整个世界分崩离析,轰然坍塌。 鸿洞之境发生剧烈颤动,外界的光幕也遁如流霞徐徐散落无踪。 云榻之上的少女幽幽转醒,入目即是蒲团上的诸赢摇首自嘲一笑:“一切法无生,一切法无灭,百劫千难万险,于汝终不过尔尔,于吾却已成执念,无法湮灭解脱。” 容盈下榻后,不疾不徐地朝着诸赢行了一记天界之礼,似乎并未记恨他用鸿洞之境相困之举,朱唇勾起一缕笑,语速轻缓地开口。 “莲,出淤泥而不染,藕丝绵长而不断,吾心如是尘埃,如是净土,谓是无上净莲之术。” 良久之后,诸赢似有所悟,颔首轻笑:“在下受教。今次故人所托之事已了,惟愿容盈帝姬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祝颂的话语陷落风中,沦为虚空的一粒尘埃,伴随着一团烟雾消散,他的身影隐没远去。 “这……就走了?”奚杭一时没反应过来。 容盈道:“怎么,你舍不得想要跟人家一起走。” 奚杭:“……” “满满。”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容盈顿住脚步,回首一笑:“南宫陛下。” 南宫旭看着她,深邃瞳眸静得可怕,“满满,我全都记起了。” 他记起了下凡历劫之前的全部记忆,洗尘宴上的初见,他对她是一见钟情,亦是一念动心。 “那很好,恭喜南宫陛下重拾记忆。” 容盈平静地颔首祝贺,根本并不在乎南宫旭忆起往昔的事情,态度生疏且冷淡。 她不再理睬南宫旭,缓缓走到含元殿前,臣工家眷和嫔御见到她心中一时惶惶,跟家人瑟缩着不敢抬头直视。 是了,在场之人亲眼目睹她屠龙又破境,实力非凡,都害怕她追究起往昔之事。 容盈明白所有人的心思,轻轻一笑,面朝诸人开口说道:“诸位不必惊慌,吾知悉凡界有妖邪作祟特来相助,天界必不会对凡界芸芸众生所遭受的苦难置之不理,诸位大可放心。” 紧接着,她又侧首看向南宫旭,俨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疏离态度。 “南宫陛下,方便入内详谈吗?” 南宫旭目不转睛地盯着容盈,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听见她的话立刻颔首,“随我来。” “等等!” 人群之中,响起一道清脆的女音。 顺着声音望去竟是一位熟人,容盈面色淡漠。 “不知贤妃有何事。” 贤妃慕容湘望向周身萦绕仙泽的容盈,是那样陌生又高不可攀,突然心生怯懦,不敢开口。 等了许久,容盈的耐心耗尽,踅身欲走。 慕容湘面色微僵,纠结一番后还是鼓足勇气追了上去,拦住去路,扬声问道:“敢问容盈帝姬,你会否继续和圣人在一起。” 话问出口,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容盈,不肯错过半点神情的变化。 此话一出,诸人目瞪口呆,觉得贤妃大抵是犯了失心疯才敢问出这种话。 要知道现在站在她们面前的不是凡人万容盈,而是天界的神仙。 或许人家一个不高兴,就挥一挥袖子走了,到时候徒留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面对着穷凶极恶的妖邪该如何是好? 察觉到身畔投来炙热的目光,容盈垂下了眼,淡声回道:“在一起如何,不在一起又如何,与贤妃你有何干系。我的私事无须由旁人操心,有这个闲工夫贤妃不如多想一想自己曾犯下的错事。” 瞧着慕容湘脸色倏然惨白,她又把视线落在太后的身上,“不知太后是否听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情不是永远会置身黑暗中不见光明,迟早会迎来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太后不妨反思一下手中攒下的人命债该如何一一偿还。” “你……”太后哑口无言,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险些瘫软在地。 含凉殿—— 午后的日光射入殿内,静谧而温暖,殿中的摆设跟以往一样未有分毫变动,瓷瓶中的鲜花依旧娇艳欲滴。 鎏金狻猊熏笼青烟袅袅,整洁的几案上摆着她喜欢的书籍,明亮的窗下搁着博山炉,以及摆得整整齐齐的茶具,金钩束起玉色绣芙蓉花帷幔,榻侧的木椸挂着几件宫装。 光阴倒流,一切都显得不大真实,她好像就是外出逛了逛园子,从未走远一般。 神思恍惚之际,容盈感受到清浅的龙涎香贴近拂来,南宫旭轻轻走到她身侧,抚上她的肩膀,柔声唤道:“满满。” 突如其来的亲昵姿态,唤回了她的神智,回过神来后,微微蹙起眉,表现得有些抗拒,漠着脸色冷淡出言:“南宫陛下,我已经不再是万容盈,不再是你的满满,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她表现得极其生分疏离,彻底刺痛了南宫旭的心,他的面上闪过失落之色,“对不起。” 话虽如此,手却还是牢牢固定在她的肩上未曾挪开半分,反而更加用力地揽住她的身子拥进怀中,低沉的声音带着可怜的哀求意味:“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害得你伤心痛苦,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再也不会……你不要再离开我,请你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是忏悔、是道歉、是一个思念妻子的夫君诚挚的哀求。 容盈任由他抱着,下颌挨着他宽厚的肩膀,一张俏脸无甚表情,目光冷淡而平静,轻轻开口:“这就是你想要求得的一个圆满?”唇间呵吐的气息拂在南宫旭颈侧不复温热,是冷到能冻住血液的尖锐寒冰。 “穷其一生,纠缠不休,偏执至此,伤人伤己,甚至不惜损毁龙脉塑造出一个偶人,妄图控制我、留下我与你在一起。” 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她没用什么力气便挣脱开桎梏,叹了口气:“你是一个合格的天子,为民生所忧,攘外安内,造福百姓。可是又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我,这不该是一个圣贤的明君所为。” 南宫旭像一个囚徒困囿于情爱之中不得救赎,任由黑暗吞噬,不见光亮。 他本不该如此…… 听到这一席话,南宫旭红了眼眶,面容上流露出饱受煎熬折磨后的切肤痛楚,呆呆地重复着她的话:“合格的天子,圣贤的明君。” 他似笑非笑,眼中充满自嘲的酸楚,“却唯独不是一个好的夫君,自私如我为了天下放弃了挚爱,现在我只想改正错误。” 他已经大错特错过一回,现在只想要挽回所爱。 -------------------- 第201章 执念重 容盈直视着南宫旭, 一双眼无悲无喜,“我已经宽恕了你,放过了你。”平和的声线中是释然过后的云淡风轻。 她拿得起同样也能放得下。 “可是, 你永远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 南宫旭忽然眼眶湿润,绝望而痛苦地怒吼,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坠入无间地狱, 一个大男人终究忍不住痛哭出声, 像一个失去护佑的孩子般,苦涩的泪珠滑过一国天子茫然无措的面庞, 滴到容盈的手背上。 他卑微地祈求着她:“满满,你告诉我, 告诉我如何才能挽回你……” 容盈像是被灼热的温度烫着般, 古井无波的内心漫起一阵难言的潮涌,密密匝匝敲击在心口, 令她完全无法忽视这种感受。 明明决意放下,为何她还是会心痛…… 容盈有些彷徨无助, 凝睇着手背上的水痕,神情疲惫而困顿,“要如何, 你才能放下执念。” 她真的感到很累很无力,混沌的脑中蓦然划过一个念头。 她忽然间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双手缓缓解开衣裳的丝绦,脱下了一件外裳,露出里面的轻纱薄衣,将自己展现在南宫旭的面前, 面容淡漠如常。 “还是我给你一夕欢愉, 就能够让你彻底放下执念。” 羽纱外裳无声滑落在地面, 激起空气中的细微尘埃。 南宫旭强忍着心中剧痛,缓缓捡起外裳披到容盈身上,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满满,如果一夕欢愉真的能让我放下倒也不错。” 他认真执着地凝视着容盈的双眼,满目尽是荒凉悲怆,“给我一个机会,你我重新来过,好不好。” 南宫旭深深的执念还是她…… 殿中半晌无话,静谧的空间内心跳声和轻浅呼吸声被放大了数倍。 容盈移开目光望向熏笼。 “好,我可以给你机会。” 她的声音很轻很低,终是心神俱疲的妥协下来,给了南宫旭一个巨大的惊喜。 他眼前好像炸开了漫天绚烂缤纷的焰火,不由得屏住呼吸,遏制着内心狂喜,继续耐着性子倾听她接下来的话。 “我会交予你一颗莲子,一个月之内如若你能够令它开花,我便答应你重新来过,如果失败的话便永远不能再纠缠于我。” 这是个折中的办法,亦是容盈出的难题。 她掌中化出一颗再是普通不过的青色莲子,南宫旭眼神发亮,小心翼翼地拿过莲子,如获珍宝般捧着,向她郑重承诺,“我一定会让它开花,一定会的。” 他一定会把握住机会让莲子开花,让容盈重新接纳他。 容盈又道:“在这一个月内,我会留在大明宫中修复损毁的龙脉,期间我只想安安静静,不受任何人的打扰,还要劳烦南宫陛下给我安排一个僻静的住所。” “含……”南宫旭刚想开口留她住在含凉殿,但是见到她蹙起的眉头,连忙改口道:“好,我立马命人安排。” 容盈松了眉头,同他谈起另一桩要事,“眼下还有一事迫在眉睫,妖邪军队虽然暂时撤退,但是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所以你现在要召集所有人到含元殿一同商榷迎敌事宜。” “好。”南宫旭妥帖地收好莲子,立马照她的意思去办。 不同于往昔举行的大朝会,偌大的含元殿内站着的人不单是满朝臣工,还有神仙、道宗弟子、女眷、兵士将领。 容盈进殿之时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就有获救的元一真人,她的脚步停在他身边,轻轻颔首:“真人。” “别来无恙。”元一真人笑了笑。 驭劫 第160节 容盈颔首回以一笑,缓步踏上御阶,站到了御座之前。 “今召集诸位前来,是为共议抵御妖邪之策,现今妖邪祸乱世间,凡界首当其冲,安宁不复。今日妖邪军队铩羽而归他日必然还会卷土重来,大明宫为龙脉所在之处,如若妖邪占领大明宫捣毁龙脉,不光大应气数散尽,凡界众生也会因此失去最后的护佑。” 闻言,诸人放下的心又紧紧提到嗓子眼。 “不过诸位无需担忧,我会亲自修复好龙脉。”她的保证不亚于给诸人吃了一颗定心丸,紧接着又续道:“在此期间大明宫会收容所有的老弱妇孺于宫中避险,尚有几分自理能力的便出力浆洗做饭。青壮年人及部分道宗弟子则居住于外廷主要负责宫内的巡视警戒,我麾下随侍全部留于宫中保护所有人的安全。” 有了容盈的保证,臣工及亲眷们亲眼目睹过她的实力,心里头自是一万个愿意。 正说着,容盈的目光落在了奚杭身上,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 奚杭一瞬了然,立马表明态度,款款上前言道:“我乃青丘长老,青丘一族的曳曦女君在闭关之前已把族中事务全权交予在下来处理。如今正值凡界苍生罹难,今在下代表青丘愿协同天界一道抗敌,予凡界海晏河清之象。” 殿上四海水族的领头人也纷纷应声表态。 “四海水族也愿与天界共护凡界安宁。” 南海和西海分别是天界两位帝姬的母族,自然会与她们站在同一条线上,而四海水族之间又是相互通婚,互为姻亲,东海和北海毋庸置疑亦是跟天界一条线上的。 “多谢各族仙友鼎力相助,这份情义天界与凡界自铭记于心。”容盈欠了欠身,谦逊而温雅,翘起唇角绽开一丝笑颜:“同时我还收到消息,如今八脉上古神兽已经派出若干子弟奔赴各地斩妖除魔,各旁支仙族还会派出大批人马赶往凡界支援。至于再详细的计划,我已拟定好章程,待会儿便与诸君一一商榷,其他人出殿之后自会有人妥善安排。” 诸人听了个大致的计划,忐忑的心绪安稳不少,也明白容盈接下来的章程是该与主要人物商榷,无关人等便行了一个礼陆续退出殿外。 看着泰半的人离开大殿,容盈略略松了口气。 现下人心趋近安稳,便不会有人再趁机闹事,其实真实情况并不如她之前所言的那般乐观。 青丘、四海水族及其余上古神兽之族是派出了人马支援,却也只是扬汤止沸而已。 旁支的仙族亦面临着妖、魔两界的滋扰不得安生,抽调来的人手寥寥。 一旦如实以告必然引起恐慌,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所以她不得不采取这种诓人之术,安抚人心。 这厢,令容盈头疼的事情未了,殿外又传来一阵喧哗。 “让本殿进去,容盈是本殿的妹妹,我找她有事!” 听见启珩吵嚷的声音,她只觉头更痛。 是了,本该启程前往浮屠岭的启珩被灵越一掌劈晕后丢给了她来照看。 她不耐与之纠缠解释就给启珩扔进结界内,随手施了道昏睡诀,这会儿昏睡诀的效力过去,他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寻上门找她的麻烦来了。 “让他进来。”容盈深深吐出口气,显然做好了心理建设。 殿外一道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南宫旭忍不住皱紧眉头,闪身挡在了容盈跟前,伸手抵住像只炸毛孔雀的启珩。 “二殿下,有话好好说。” “嗯?”启珩顿了顿,在称呼上发现不对劲,气势汹汹的劲头弱了下去,煞是惊喜道:“你记起我了?” 南宫旭淡淡‘嗯’了一声。 好友恢复记忆,启珩打心里替他高兴,刚想与他叙叙旧,眼风一瞥瞅见了容盈,当即想起了要事,换上一副凶巴巴的面孔,气冲冲的质问:“容盈,我是你的二哥哥,从小到大我有多照顾你,难道你都忘了吗?” 怕她不吃这招,启珩又转为含悲带泣的哭诉:“他们都可以去浮屠岭,为何我就不能去?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累赘不成?”忖了一忖,他哀怨地指了指南宫旭,“果然妹妹长大了,有了夫婿就忘了哥哥的好。哎呀呀,我这个做哥哥的心好痛……”嚎得声音越来越大,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妹妹欺负哥哥似的。 殿内剩余的人旁观这一幕,惊觉这位仁兄的情绪忒充沛,演技忒出神入化,天界的殿下果然是高岭奇葩。 -------------------- 第202章 得真相 容盈忍无可忍, 脑子里只有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念头。 “闭嘴!我可以送你去浮屠岭,但是后果要自己承担!” 她摊掌幻化出一樽冰晶瓶,透过透明的瓶子可以清晰的看到瓶内盛放着黑紫色的液体。 容盈言简意赅道:“此乃应龙嵇陈的心头之血, 喝了他的血,你会获得应龙之力, 便是入了浮屠岭也会有些胜算。” 启珩立马笑逐颜开, “够义气。” “不过——”容盈向后撤了一步, 躲开启珩探手欲取冰晶瓶的动作,在他不解的视线中再度开口道:“因为嵇陈是被魔气灌注强行进阶, 是以他的血液中充满浓郁的魔气,即便是我也无法剔除。二哥哥如若喝了下去往后的岁月里仙身会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转为魔躯, 修为不复,变得面目全非。天界也无法接受一个遭魔气摧残的二殿下, 二哥哥还是三思……” 她的话未说完,启珩已经一把抢过冰晶瓶, 毫不犹豫地大口大口吞咽入腹。 一时之间,容盈阖目不语,平复少顷, 默然地踅身走下御阶来到一樽黄铜鎏金仙鹤跟前,她的指尖轻轻抵住仙鹤的眼睛。 下一瞬, 原本是死物的仙鹤兀然振翅迈步,发出清越的鸣叫,蜕变成一只拥有着黄金羽翅的仙鹤。 紧接着她又祭出荥水剑,与一只青色锦囊交给启珩。 “你只要骑上这仙鹤, 它便会带你进入浮屠岭当中, 若遇危急关头可以打开锦囊, 里面的妙计自会救你一命。” 启珩收下了锦囊,却退还了剑。 “荥水剑是你自小的佩剑,我不能带走。” “我想看到的是一个全须全尾回来的二哥哥。” 容盈声色虽淡然,但郑重其事的表情透露出她的关切。 “容盈……” 启珩分外感动妹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当下也不再废话,满面诚挚地说道:“放心,二哥哥一定会平安归来,亲手将荥水剑还给你。” 羽翅振起的破空之音同嘹亮的鹤鸣响彻天空,仙鹤驮着启珩腾空飞起,弹指间已深入天际云霄,越飞越远,缩成渺远的一点黑影。 有幸旁观了全程的奚杭,凑到容盈身侧,刚想开口却被南宫旭挤开了一丈远,对上那道快要冻成冰碴的视线,识趣如他撇了撇嘴,佯装无所谓的掸了掸衣袖。 “那嵇陈的血当真会让二殿下日后魔气缠身,面目全非?” “骗他的。” 容盈语调怡然,眼眸微弯,含笑的口吻蕴藏着一点戏谑:“启珩好歹是我的哥哥,有的时候固然很招人烦,但我总不能真让他成为一个不仙不魔的玩意儿。嵇陈血液里的魔气早已被玄清冰晶瓶净化,至于我给他的锦囊……” 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未言明。 如此一来,倒是彻底勾起了奚杭的好奇心,愈发想探知锦囊之中到底有何妙计。 在此当口,大明宫中却突发了一桩紧急事件。 明媚晨光洒落在琉璃瓦上折射着耀目的光芒,巍巍宫阙耸然屹立,彰显出无尽的威严与清冷寂寥。 此刻,象征着大应至高权力的紫宸殿内已跪了数人,御座之上南宫旭肃容危坐,齐贽等心腹臣工列于下首,一群后宫女眷则列于大殿一侧。 信王南宫弘穿着一袭单衣,后背上负着一捆荆棘,尖锐的刺已经将他的背脊扎出殷红的血来,他却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旁边还跪着慕容敬和他的正室夫人、妾侍、儿子,几人锋利的视线皆停在太后和纪忠的身上,怒目圆瞪,眼底好像能喷出火来。 反观太后面若金纸,眼神慌乱,削弱单薄的身形颤如落叶,十足的做贼心虚。 姚姑蓬头垢面,浑身上下都是血,俨然是受了刑。 金吾卫则将纪忠五花大绑,压着人跪倒在地。 殿内氛围冷凝到极点,一众人无不震惊失色。 信王竟亲自揭露了一桩皇室丑闻…… 贤妃慕容湘居然是太后和近身内侍纪忠偷情所诞下的私生女。 纪忠未净身入宫更犯了秽乱宫闱之罪,且他本来的身份是罪臣南华侯的后嗣,可谓是罪上加罪。 而已薨逝的淑妃慕容涵才是门下侍中慕容敬和正室夫人萧氏的嫡长女。 彼时萧氏与妾侍罗氏在出府去寺庙祈福的当日,被奴仆在饮食里下了药,所以二人在同日生产。 姚姑则负责偷天换日,将太后和纪忠的女儿换给了萧氏,萧氏诞下的女婴换给了妾侍罗氏。 而罗氏诞下的男婴,因月份不足太过虚弱夭折,所以这个男婴被太后当成是她自己和纪忠诞下的孩子,把慕容敬糊弄了过去。 一个和旁人偷情私生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了慕容氏家主的嫡女,自此受尽万千宠爱。 可怜慕容涵顶着那么多年的庶女身份,被生身母亲刁难,最后还惨死于亲姑母慕容莞的手中。 妾侍罗氏难抑悲痛,伏地大哭:“慕容莞!你还我女儿的命来!你还我那夭亡的儿子命来!” 大殿一侧的慕容湘也一把推开了搀扶着她的丹荔,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慕容敬和正室夫人萧氏跟前,满目的难以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是慕容氏的嫡长女……嫡长女,阿耶阿娘,我是你们的女儿,对不对啊。” 话到最后,她的嗓音里带上了哭腔,目光紧紧盯着慕容敬和萧氏,含着莫大的期盼,希冀着她敬爱的阿耶阿娘能够给予她肯定的答复。 慕容敬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满面悲凄。 “你给我滚!” 萧氏蓦地伸手搡倒了慕容湘,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神情愤恨至极,恨不得将她给生吞活剥了。 “你就是个见不得人的野种!慕容莞和纪忠的私生女!只有涵儿才是我的女儿,才是慕容氏的嫡长女!” “是你们这些人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亲骨肉。” 慕容湘嘴角淌下了血,白净的右脸迅速浮现出红肿的掌印。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视线内突然瞧见太后也就是慕容莞扑了过来检查起她的伤势,遽尔怔忪地瞪大眼睛,拂开太后伸过来的手,眼神里充满憎恨之色。 “都是因为你,我明明是慕容氏尊贵的嫡女,为什么偏偏成了你的女儿?” 太后慌乱又无助,神情极度悲切,“湘儿,我不是故意,我真的是……” “够了!”慕容湘愤怒地打断太后,尖声大吼:“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同母异父的妹妹形容如此癫狂,南宫弘再也看不下去,忍着荆棘之痛,厉声斥道:“湘儿,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生身母亲,你不该如此。” “你没有资格教训我。”慕容湘赤红着眼睛嘶吼:“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知道了我的身世明明可以选择隐瞒下来,为何要公诸于众,残忍的剥夺我所有的一切!” 面对慕容湘的咄咄逼人的诘问,南宫弘失望至极。 “直到现在你依旧是执迷不悟,从前的你不过是骄纵跋扈,现在的你却是视人命如草芥,涵儿到底是你的妹妹,你却放任母后和纪忠谋害于她。” 慕容湘面色煞白,跌坐在地。 原来南宫弘都知道了。 她当初得知太后要以慕容涵为筏子陷害容盈,便暗自默认了这一安排,甚至乎是极度期待着慕容涵的死亡。 此言一出,萧氏与罗氏两个女人更是怒不可遏。 慕容涵死于太后和纪忠的阴谋之中,慕容湘却知情不言,眼睁睁的看着慕容涵被毒死。 驭劫 第161节 其心之毒不啻虎狼。 眼见亲女视自己如仇敌,太后惶恐难安,忽然间她看到了慕容敬,眼中亮起了光芒,“阿兄,你帮帮我,我是你的亲妹妹,你一定要帮我!” “亲妹妹……” 慕容敬骤然笑了,“我的亲妹妹背着我谋划了那么多事,甚至还害死了我的女儿和儿子,现在还要我帮你。”一字一句宛如钉在心上渗透出涔涔的血迹,他一把甩开太后的手,恨声怒斥:“慕容莞,你不配做我的妹妹,你该下十八层地狱!” 太后看清了殿内无一人会帮她,神情突然变得癫狂,染上一抹狠戾之色。 “是,我是该下十八层地狱,可又能如何呢?阿兄,你扪心自问如果当初我真的把女儿交给了你在外面养着,等到时机成熟你认她做表亲入府生活,能保证她与正室嫡女的待遇是一模一样的吗?能保证萧氏不亏待我的女儿吗?” “凭什么我的女儿便要一辈子仰人鼻息的活着,凭什么她不能享受着金尊玉贵的生活。” 慕容敬内心怒火高涨,生平以来第一次对女人动了手。 他狠狠地扇了慕容莞一耳光,“所以你为了你的女儿,就狠得下心这么对待我的女儿,慕容莞你简直蛇蝎心肠!” 看着二人争吵,慕容湘又看了看金吾卫腰间的陌刀,眼神泛着无尽的冷意,趁人不备她快步夺下一名金吾卫的陌刀,抽出刀直奔太后而去。 ‘噗哧’地一声,刀捅入血肉的声音尤为突出,争吵声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怔住。 温热的血溅到慕容敬的面上,他神色一滞,彻底愣住。 雪亮刀锋自后腰横穿而过,鲜血浸染整把刀,太后颓然倒地,口中冒出汩汩鲜血,双目死死地瞪着慕容湘狰狞的脸庞,断断续续地道:“为什么——” -------------------- 第203章 入浮屠 “你不是最疼我的吗?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着想, 那你就帮帮我!只有你死了,我才依旧是慕容氏的嫡长女,依旧享受着金尊玉贵的生活。” 慕容湘放声大笑, 已然是疯魔的状态,金吾卫上前制服了她, 夺下了她手中的刀。 “母后。”南宫弘跪在太后身畔, 目中含泪, “太医,快找太医!” 纪忠不敢置信地看向慕容湘, 怒得双目沁血,疯了般要挣脱金吾卫的钳制, “她是你母亲, 你怎能弑母。” “哈哈,母亲……”慕容湘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是京兆慕容氏嫡长女,父亲是门下侍中慕容敬, 母亲是兰陵萧氏嫡女,我是要当皇后的人,我是一国之母。” 她边哭边笑, 眼神混沌一片,神情变得痴狂起来, 俨然是疯了。 “我不是太后和罪臣之后的女儿,不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我是慕容氏嫡长女,是慕容氏的骄傲, 是未来的一国之母, 是圣人的皇后。” 太后眼中噙泪, 吃力地朝慕容湘伸出手,仿佛是想拉她到身畔来,最终却无力地垂了下手,眼睛紧紧地阖上了。 “母后……” 亲眼目睹妹妹弑母,母亲又死在自己的怀中,南宫弘伤心欲绝,哭得泣不成声。 南宫旭静静地看着一切,心中浸着冷冽寒意。 太后死了,慕容湘疯了,纪忠也因太后的死而咬舌自尽,皇室一夕之间笼罩下挥之不散的阴翳。 太后和纪忠的丑事令皇室蒙羞,是以慕容莞被废去了太后尊位贬为庶人,尸骨不入皇陵,送还慕容氏。 身为家主的慕容敬在接到慕容莞的尸骨后,直接弃于乱葬岗,并表示慕容莞罪大恶极,从族谱中除名。 信王南宫弘自请削去亲王爵位,自愿看守皇陵了却残生。 贤妃慕容湘身负罪过,囚入疯人塔,永不得出。 经过一系列的事情后,南宫旭决定遣散后宫,赐予嫔御们钱财,将她们尽数送回本家。 德妃齐婉看着南宫旭遣人送来的满满两个匣子的钱财,一声不吭地从内侍手中接过,转过头对等在一边的齐贽言道:“阿兄,我们走罢。” 她本来对南宫旭是抱有幻想的,幻想着有朝一日,南宫旭会回过头看见她的好,但是他实在太长情。 容盈的回归也使她清醒,明白了她是输得彻底的一方。 斜阳西沉,倦鸟归林,薄暮夕光渐隐,渲染出一抹迤逦的黛色,无垠天际铺上绚烂极光,萤绿夹杂着幽蓝色的极光好像丝滑精美的绢帛垂落九天,璀璨的星辰点缀其间无比闪耀炫目。 区别于凡界黢黑一片的夜空,入夜后的魔界夜空极光涌现,流光溢彩,斑斓而绚丽,独特殊异的景观不亚于天界。 此时此刻,地处魔界边陲的浮屠岭亦笼罩在一片极光之下。 岭中绵延的山谷静静蛰伏于夜色之中,苍翠草木葳蕤,丛丛花枝烂漫,层峦叠嶂的远山渐渐蔓延开白茫茫的雾气,薄纱似的雾气披上如梦似幻的极光,闪耀着星辰的光芒,景色竟分外秀美。 普通人见到此景定然惊喜不已,甚至会附庸风雅吟诵上几句诗一表心情。 然,对于深入浮屠岭中寻找犀耶陀罗的芳漪等人而言,入夜之后更是处处暗藏危机。 譬如说,眼下山中升腾起的白茫茫雾气,看似无甚危险,实则却是致命的毒瘴。 即便身为神仙碰见浮屠岭的毒瘴也难逃一劫,如果不在入岭前服下清瘴丹,根本不可能安稳无虞待到现在。 除了毒瘴以外,还有蛰伏在山谷林间的凶兽。 夜幕之下,风吹山林簌簌作响,湍急溪涧旁的洞穴中传来微弱响动,对岸的草丛中一阵晃动猝然钻出一条怪蛇。 在极光和星辰的照耀下,粗长蛇身的鳞甲泛着幽冷之色,蛇身下生有六足如鸡距,背部还长着四只翅膀,直立起的蛇头定定注视着洞穴,褐色竖瞳中血光浮荡,形容可怖。 怪蛇行动起来十分迅疾,几乎是在顷刻间便游弋至洞穴外,拱起身子欲钻进洞穴内,岂料筑起的结界挡住了怪蛇的去路。 它霎时直起身子狂暴地攻击着结界,蛇首高昂,散出一缕缕幽芒,长尾发出‘嗖嗖’的响动,严实的结界逐渐逸散出淡淡的光芒。 洞穴内,幽暗火光照亮洞壁,靠着壁上休憩的夜哲面色猛地一紧,“糟了,是肥遗找来了。” 为了防患于未然,他放出神识一直留意着洞穴外的风吹草动,探知外面有一条肥遗攻击着结界,它的蛇尾还在作响,意味着它在召唤着其余的肥遗前来。 夜哲立时进入警戒状态,他低眸看向昏迷不醒的楚黛,内心焦灼难当。 进入浮屠岭之后,一行七人定好各两人一组结伴同行,剩余的一人进入其中一组。 可是灵越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她先诸人一步只身深入密林,其余人阻拦不及只能按照原计划行动。 夜哲和楚黛负责在溪涧周围寻找犀耶陀罗的踪迹,二人本是小心翼翼的行动,半途经过一片水潭时竟遭遇肥遗的袭击。 肥遗乃上古凶兽且一向是群居,又受浮屠岭中的浊恶之息滋养战斗力非凡,几十条肥遗一齐攻来,夜哲带着毫无修为的楚黛不敢恋战,保持着能避则避的原则。 可是肥遗像被人操控一般紧追着二人不放,楚黛就是在他与肥遗缠斗的过程中遭到了狰兽的伏击,导致重伤昏迷。 他带着楚黛寻到一处洞穴栖身,喂了她丹丸,敷了伤药,却一直不见她转醒,如今肥遗来袭危险重重,为今之计…… 夜哲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深深地望了一眼昏迷中的楚黛,俯下身,在她额间轻轻地落下一吻,他的喉间耸动,似有千言万语欲倾吐而出,奈何到头来哑然无语。 抬手布下一道以半数修为筑就成的坚固结界,夜哲离开前最后看了楚黛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铭记于心。 洞穴外的结界已经摇摇欲坠,短短的时间内十多条肥遗闻风而至,它们直立着身子,口中发出‘咝咝’的响声,竖瞳紧锁洞穴。 一柄月牙戟从天而降,凌厉之势横扫洞穴外的肥遗,其中四条肥遗身子被劈成了两段,成为戟下亡魂。 月牙戟回到夜哲掌中,上面沾染的血迹蜿蜒着淌到地面,染红了周围的草木。 其余的肥遗见同伴被杀狂怒不已,纷纷弃了洞穴,朝着夜哲游去,怒张的口中喷射出毒液,振翅荡去浓烈的浊恶之息。 愈来愈多的肥遗不断聚集,它们的攻势迅猛,夜哲左支右绌渐显力有不逮,就在此时他腰间揣着的一枚玉珏突然发出亮光,里面传来了楚黛虚弱的声音。 “夜哲快进洞穴,以你的血作引在洞穴的穴壁上向乾位、坤位及巽位各点一滴血,便能启动九耀离辰阵,快!” 腰间的玉珏是一件通信传音的法器,本来一行七人全部都有这样的通信玉珏,不知为何自打进入浮屠岭后便彻底失效。 现在居然能够恢复通信之效,夜哲大喜过望,连忙按照楚黛所言寻隙逃出肥遗的包围圈,闪身进入洞穴,划破手指在三个方位上点了滴血。 果不其然,三滴血点了下去之后,洞壁上渐渐显出一道法阵,星耀之辉迸射而出,瞬间将洞穴外已经布满裂痕的结界重新修复且筑造得更为牢固。 肥遗们齐聚洞穴前疯了似的不停攻击,却根本攻不破结界,恼火得竖起了全身的鳞甲,振出滚滚浊恶之息。 九耀离辰阵中璀璨星耀齐聚,飘浮的点点星辉围绕于方圆三里之内。 诸方星宿凝聚的力量爆发出凛然杀气,几乎是在一瞬间化作无数利刃将肥遗及三里之内的所有凶兽屠戮殆尽,血肉横飞,鲜血洒满溪涧,清澈的水流登时染成了红色。 洞穴内的夜哲望见这一幕,长长地舒了口气,旋即起身去找楚黛。 蜿蜒绵亘的洞穴深处,跳跃的火光照在洞壁上,拉长出一道纤弱的身影。 楚黛靠坐在火堆前,右肩的衣衫处被兽爪划破洇透殷红的血迹,病恹恹的一张脸上血色全无,轻抿着微微干裂的苍白唇瓣,微阖起的眼眸在听见跫跫足音后,彻底睁开。 “你觉得身体如何。” 夜哲快步走向楚黛,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关切地询问,一双眼眸不住打量着她的容色。 “已无大碍。” 楚黛抬起头冲夜哲笑了下,将全身放松下来,偎进他温暖的怀中,冰冷的身躯渐渐在他的熨帖下回了暖,稍微有了点精神头。 听他讲完启动法阵之后凶兽尽灭的消息,楚黛提起了唇角,“看来我梦中所见非虚……”她顿了顿,婉转的音色略升起一调:“或许也不该说是梦,有可能是前世的记忆。” 上古神、魔两族曾在浮屠岭中交战,留有一些法阵并不奇怪,令夜哲疑惑不解的是楚黛为何会知晓这里留有九耀离辰阵。 九耀离辰阵乃是承自上古的一个法阵,需要以神祇自身的修为凝炼而成,修为越高杀伤力越大,此法阵既然能把方圆三里内的凶兽剿灭,证明这位神祇的修为颇高。 可是…… 若依楚黛之言,她的前世是某位神祇的话,委实叫人难以置信。 上古神祇同魔族的那一战消亡半数,另半数神祇则散尽神力修复天地间的疮痍,亦是散了个干干净净,谈何有转世之机。 -------------------- 第204章 凶兽袭 “在昏迷期间,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景象,我敢肯定全部都是发生在浮屠岭中。亲眼目睹神魔交战的惨烈场面,耳畔皆是痛苦的嚎叫, 还能感知到神魂俱灭的痛楚。” 楚黛知晓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可事实就是如此。 “在我所见到的景象里此处的九耀离辰阵是一个金袍神祇所设, 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但我能感知到对方设下法阵之后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去对战魔族。” 梦中的一切那么清晰, 根本不似作伪,楚黛还想再继续思考下去, 弄清楚其中关窍,灵台中却传来阵阵朦胧的困顿, 勾缠着她陷入睡梦当中。 夜哲以为楚黛因伤昏迷过去, 忙放出神识探了探她的灵台,几番查验过后发现她只是太过虚弱导致精神不济才会睡了过去, 他悬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了下来。 火堆燃起的焰光照着二人,击退了湿冷, 炙烤的温暖如棉包裹周身,少年揽着酣然入睡的怀中人,眉目蕴藏柔情。 “有我在, 安心睡罢。” 寒鸦振翅而过,落下一声怪异的啼鸣, 穿过林间的重重毒瘴,芳漪和月桓来到一处空旷地带。 驭劫 第162节 前方是一片石林,月夜下嶙峋怪石耸立,诡谲的氛围中透着冷寂森然之感, 幽暗的石林像是一只静待猎物送上门的巨兽, 等待着一场饕餮盛宴的到来。 芳漪轻轻拉住月桓的衣袖, 侧首注视着他,之后挪开眼神又瞥了下透露着古怪的石林,言笑晏晏地扬声言道:“跟了我们这么久还不露面,阁下未免有些失礼。” 萧萧疾风掠过枝叶,婆娑的疏影中传来女子妩媚的娇笑,无端生出恐怖的阴森之意。 两道幽影翩然而至,月桓冷冷一笑。 原以为来者是岭中的劳什子脏东西,不曾想竟是故人。 妖娆娇俏的少女一袭石榴红衣裙,明媚而张扬,柔荑轻抚着耳边的黑曜石耳坠子,依旧是一张含笑带情的朱唇玉面。 旁侧立着的白衣郎君不似往昔那般的温润恭谦,褪去了医者仁心的假象,冷峻的眉目间满是戾气。 “见过芳漪帝姬、月桓神君,魅姬这厢有礼了。” 对面的少女媚眼如丝,嗓音甜腻,窈窕身姿款款拜下一礼。 月桓维系着温和的表象,同魅姬虚与委蛇,“久仰魅姬之名,今朝得见倒是名不虚传。”他的眼风微微一转,加深了唇际的笑容,“好久不见,白辛郎君。有道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记得你之前诓骗了我们入诡雾森林,这笔账欠到了现在,理该还上才是。” 白辛眉目冷淡,缄默不语。 “呀,神君怎么如斯小家子气,往昔之事还记得那般清楚,刚见了面便不依不饶的讨账。” 魅姬掩着嘴嗔笑,娇娆地抛了个媚眼,红艳艳的裙袂扬起漂亮的弧度,“只可惜……这笔账对于您二位将死之人,怕是再也无法讨回来了。二位能够葬身于浮屠岭中,也算是不虚此行。”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白辛有了动作,袖下长剑乍然刺出,出其不意袭向月桓,招招直逼他的面门。 魅姬敛了笑,阴狠的面孔露出狰狞之色,覆手掷出暗器,几点雪亮的光芒在夜色中疾驰而过,宛若流星坠落。 妍疾剑横空出世,迅速斩落那几枚暗器,剑身‘铛’地一响,芳漪飞身握住剑柄,剑意勃发,蕴着雷霆之势荡出撼山覆海的威力,腾挪之间悄然接近魅姬。 “是你的主人给你的自信吗?区区一介小妖,当真以为能杀得了我吗?” “帝姬不必试探奴家,您可以小觑嘲讽奴家,可是奴家敢担保,笑到最后的人定然不会是你。” 魅姬的语气傲然不屑,颇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她知晓芳漪迫切的想探明幕后之人,也就是她的主人。 不过……对于一个濒死之人而言,再也没有机会得知一切。 敬酒不吃,吃罚酒。 本欲以怀柔之策笼络招安,如此看来倒是不必再施用柔和的手段,这也正中芳漪的下怀。 她掠身避开魅姬的攻击,立于石林前,信手一挥,丝缕粉芒自袖间释出,但见背后的石林兀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魅姬的步子一滞,浑身酸软的无力感令她面露惊恐,张狂的得意劲儿霎时褪去,瞠目望向石林,生出了愕然的恐慌。 那处无形间似乎产生了一股吸力,疯狂拉扯着她的身子,竟是要将她强行带入石林之中。 “不可能的,石林幻境明明是由我来操控,怎么可能会……” “哦,忘了告诉你,在刚开始你讲话的时候,我便一眼看穿了这片石林其实是一个幻境,趁你没太注意我便施法修改了一二,所以现在的幻境是由我操控。” “魅姬,你说幻境之中会发生什么呢?”芳漪满目好奇,对着地上抖成筛糠的少女释出善意的一笑:“不妨由你替我去瞧一瞧。” 她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皓腕微微一转,原地遽然刮起一阵劲风强行送魅姬进入了石林幻境里。 “不要!”魅姬凄厉的惨叫声飘荡在风中,她放声大叫:“救我,白辛!” 石林幻境中本就险象迭生,步步危机,兼且幻境是随芳漪心意而动,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闻言,白辛停下招式,皱眉淡淡瞥去一眼,不曾表露出任何相救之意。 他目送着魅姬入了石林幻境,转眼瞧向芳漪和月桓,“所以接下来,你们该腾出手解决掉我。” 他的口吻笃定,浑身环绕着冷戾煞气。 月桓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白辛,“对付你,我一个人足矣。” 白辛握紧剑,冷声道:“好大的口气。” “男人之间的事情,我不便参与,二位自行解决。” 芳漪出言表明她自己只是袖手作壁上观的纯路人,决计不会插手其中。 天际极光的折射下,山坳处缀着青荧荧的光芒,缓缓流动蔓延,好像聚集了万千流萤。 展灼华擎着一颗夜明珠走在前方,袖下的手牢牢握住紫瑜的手,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一下,提醒她小心脚下。 紫瑜颇有些哭笑不得,小声嘀咕道:“我又不是稚童,凡事都需要人看顾。” 蓦然间,展灼华停住了脚步,紫瑜以为他要跟自己叨念什么大道理,心里直无奈地叹气。 对比别人找的夫婿,她给自己找的这位尊主夫婿委实像给自己找了第二个父君一样,操心操到没边儿。 最初的时候尊主他老人家走的是霸道骄矜的不可一世路线,之后越来越像个老媪唠叨不停,她活脱脱像个不听话的顽童,镇日被他管束着。 “崖壁上的是犀耶陀罗!” 一句话瞬间紫瑜拉回思绪,忙不迭向前方张望。 因是身处山坳之间,两边山势开阔,露出中间平坦的地带,一侧不高的山坡上裸出一片光秃秃的崖壁,细听水声潺潺,探看之下原是有一小股涓涓的清泉正淌下崖壁。 水流经过处寥落地生长着几颗不起眼的野草,草间挤着窄细的长叶夹杂着一簇浅紫色的花朵,细细一数足有五朵花,每朵都有半个拳头大小。 展灼华凭借良好的嗅觉,远远儿便嗅到了一股似兰花的香气。 依照《浦物集》的详细记载,他基本上敢肯定崖壁上生长的就是诸人苦苦寻觅多时的犀耶陀罗。 “汝留在原地莫动,吾去摘。” 展灼华没有任何犹豫地抬手设下一个结界,金色结界稳稳笼罩住紫瑜,保护着她,逐渐变得隐形的结界上还留下一道禁制是为了防止她贸贸然跑出来。 紫瑜明白现在的自己身无修为,就只是一介凡人,她不能拖展灼华的后腿,因此便乖乖听从他的话,叮嘱道:“多加小心。” 寒凉的夜风吹得崖壁上的几株犀耶陀罗微微摇曳。 展灼华身手敏捷地来到崖壁间,探手一捞,连根拔起了所有的花,纳入袖中后,他耳尖忽地一动,急忙回首,霎时面色大变。 本是一片宁静祥和的山坳中传响古怪的动静,幽暗的林间蓦然亮起了密密麻麻的妖异幽芒。 饶是贵为麒麟族尊主的展灼华多年来已经养成处变不惊的性子,如今看见这些也不免冒了一身冷汗。 他紧紧抿住唇角,无声无息地祭出了武器,漫山遍野闪烁的妖异幽芒是凶兽妖物的眼睛,一双双兽瞳充满嗜血的残暴,暗中的窥伺已经无法满足它们,现在唯有鲜血的滋养才能使它们餍足。 电光火石间展灼华陡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人在犀耶陀罗上动了手脚! 只要有人摘下便会惊动浮屠岭中的所有凶兽妖物,即使其余人听到动静赶来相助,可是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兽群,诸人要想全身而退,岂是一个难字了得。 静夜下,一声狂怒的兽嚎撕裂了表面的平静,也像是一个开端,激起深林间无数的兽嚎响起。 一时之间山体震动,花叶颤巍巍落入泥土,粗壮的树木纷纷倒下,兽潮汹涌而至,数不清的凶兽妖物奔赴小小的山坳。 结界内的紫瑜委顿在地,一张脸满是泪痕,唇瓣上残余着她自己咬出的血渍,她哭得撕心裂肺,双眸泛红,喉间哽噎着泣音。 最初的结界是能够让她看清楚外面的景象,不断奔来的凶狠恶兽将展灼华团团围住,他挥着剑不断斩杀,残肢零落,一声声兽类的惨嚎不绝于耳。 血染眉目,挡不住眼中灼灼的杀意,山坡还有崖壁已经浸满了刺目的鲜血,随着越来越多的兽潮涌来,结界缓缓散发出一片金芒,使得她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场景。 她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一只巨大的朱厌抡起拳头砸倒了展灼华,他咳出一滩血,奋力扬臂斩去一剑,朱厌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双腿被齐根斩断,爆发出怒吼。 之后,她虽然看不见,但是结界却阻止不了声音入耳。 -------------------- 第205章 战凶兽 剑刃入肉的声音渐渐消失, 遽尔响起的一道低沉吟啸传遍山林,穿透血肉的沉闷撞击声,利齿撕咬骨肉的咀嚼声, 混杂着兽类的吼叫声,一一落入紫瑜耳中。 像是一场可怖的刑罚, 辗转拽扯着她的神经, 剖开她的心不断撒盐。 紫瑜蜷缩在结界内, 紧闭的眼在颤抖,翕张的唇在祈求着上苍能够保佑展灼华, 一向恣睢不羁的少女为了心中所爱,竟也学起凡人, 祈求上苍、祈求神佛的庇佑。 恍惚之间, 紫瑜觉得身子传来奇异的滚烫灼烧,睁开泪眼, 看见自己周身漂浮着淡金色的光芒,这道气息似曾相识…… 是展灼华曾留在她体内的麒麟血。 她心里愈发不安, 试探性地伸出手触向结界,瞬息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结界化作丝缕光芒消散于天地间。 紫瑜的脑袋一懵, 身体却不听使唤的跌跌撞撞地跑向山坡。 结界破碎,意味着展灼华的修为已经不足够再支撑着结界, 更昭示着他现在危险的境况。 因为有麒麟血的庇护,再加上凶兽妖物已经和展灼华杀红了眼,无暇去针对紫瑜,她顺利跑到了山坡上, 焦急地寻找着展灼华的身影。 整座山已经变成了兽类的尸山, 一头头长相怪异的恶兽倒在各处, 分裂的残肢混着腥臭的血浸染脚下的土地,她的目光兀然间定在一处空地上,酸涩的眼眶汇上痛意。 她曾见过展灼华的原形,那是一只极其英伟勇猛的麒麟。 而如今的麒麟头顶的肉角已断,身上的鳞甲被咬掉了一大块皮肉,甚至能见到透骨的伤痕,湛亮的眼也遭浊恶之息的侵蚀变得浑浊不堪。 麒麟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低低的喘息着,伤口处的血腥引来凶兽的觊觎,它只能凭借听觉躲闪,奋力地甩开一头扑上前来撕咬的狡兽,却未避开另外一头狰兽的袭击。 摆脱了一只凶兽,可是还有那么多的凶兽不断围攻。 凶猛的狰兽将麒麟重重地扑倒在地,利爪穿透鳞甲,捅出一个血窟窿,狰兽的眼睛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兴奋地张开嘴撕咬着麒麟的背脊。 紫瑜握着呼喊许久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的传音玉珏,狠狠地掷了出去正砸中狰兽的脑袋,厉声怒斥吸引它的注意。 “我乃天界帝姬,你们这群废物有种过来啊!过来杀了我!” 聚集在麒麟身侧的凶兽妖物几乎于同一时刻停下动作,看向山坡上的少女。 遭到挑衅的狰兽十分愤怒,它停下撕咬的动作,兽瞳赤红一片,嗜血的杀意暴涨。 倏忽之间拔足狂奔欲冲上山坡吃掉那个不知死活的少女,其余的凶兽似乎是以它为首,也紧跟着它的脚步冲向山坡。 这时,奄奄一息的麒麟睁开了眼,抵着地面颤颤巍巍站立起来,尚未立稳当便攒力一跃而起,飞身跃到山下拦截住领头要冲上山坡的狰兽,冲着兽群发出一声威胁震慑的怒吼。 麒麟浑身浴血,伤痕累累,誓死要护住背后的少女。 同为兽族的狰兽似是被麒麟迫人的气势震得退后了一步,一时之间两方陷入僵持的对峙中。 山坡上的紫瑜死死地咬住唇,望着麒麟。 “你快走啊!” 凛冽剑光横空劈下,携着磅礴剑势深深地插进山坡上,引得山体震动,一道从天降临的魔气猝不及防间荡倒了一众凶兽妖物,打破对峙的局面,空中传来启珩气急败坏地啐骂。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欺负本殿的妹妹同妹婿!” 麒麟见到来者很是庆幸,回首瞧了一眼身后的紫瑜,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般倒了下去。 驭劫 第163节 “二哥哥。”紫瑜眼眶湿润,抱着已经恢复人身的展灼华,满身的血扎进眼中泛起阵阵刺痛,她苦苦哀求道:“快救救他。” 荥水剑的剑势将为首的狰兽斩于剑下,启珩扭头看见妹妹的眼泪,气怒攻心。 他一向护短护到骨子里头,这些玩意儿竟敢招惹紫瑜哭,那么就一个也甭剩下。 下移的眼神落在妹婿满身的伤势上,启珩不忍地错开了眼,忽然忆及临行前容盈给的锦囊,立时从袖间掏了出来扔给紫瑜。 “容盈给的锦囊妙计,赶紧打开看,我来对付这些狗东西!” 闻言,紫瑜慌忙扯开锦囊,展开里面的信笺,含泪的眼眸一顿,硬生生逼回了眼眶里打着转儿的泪珠子,瞳孔中涌起无限的同情。 “里面写的是什么妙计。”启珩抽空问了一句,他握着荥水剑一路势如破竹,砍杀了好几只凶兽,大有越战越勇的趋势。 紫瑜尴尬地回道:“快逃。” 信笺上只写了两个字——快逃。 “啥?” 启珩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听岔了话,对上紫瑜沉重的视线,有些目瞪口呆,这不闹着玩儿呢! 恰逢又一条巴蛇来袭,他哭丧着脸道:“容盈可是我最老实本分的妹妹,怎么下凡历劫一遭变成这副样子。” 幸好二殿下本人是一个能够自我安慰的人,他吐出闷气,决定化悲愤为力量,咬紧牙愤然地削掉半边蛇头,剑锋捅穿蛇身,挑破蛇胆,捣得胆汁飞溅,犹觉不够解气,顺手把整条蛇身剁成了数十块,斩下的蛇首踢进了水沟里。 巴蛇死状凄惨,或许它自己也没未料到会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兽群目睹启珩杀害巴蛇的残忍行径,不由得缓了攻势,集体退了退。 它们沉默半晌,又觉得在场的有一头算一头,好歹皆是上古凶兽榜里赫赫有名的恶兽,要是临阵退缩就显得太怂。 遂,重振旗鼓围攻了过去。 斩完蛇后,启珩依旧很心塞,最小的妹妹拿‘快逃’二字整他,真的是太打击他本就脆弱的心灵。 “等等,还有一颗保命丹丸。” 紫瑜抖了抖锦囊,发现里面还装有一颗碧色的莲花形状丹丸。 她识得丹丸里面蕴含着无上静莲的纯净之力,可以疗愈伤势,大喜之下立马撬开了展灼华的嘴,喂他服下。 启珩老怀甚慰,“容盈还是关心我的。” 整他归整他,至少放了保命丹丸,这个妹妹还算有良心。 于此之际,兽潮中毫无征兆的爆开一簇火红烈焰,转瞬之间将十几头凶兽吞噬成灰烬。 灵越绛色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她吹奏起归凰笛,唇畔涌出的妙音形成结界牢牢地罩住紫瑜和展灼华。 悠扬笛音层层荡开,大大延缓了兽群的行动,帮助启珩争取到时间。 熟谙的笛音入耳,启珩心神一震,回眸望向灵越,挑起唇角,露出一抹舒慰的笑容,浑身充满了力量,握着荥水剑更加恣意随心,剑势凌厉,一路砍瓜切菜似的斩杀了不少凶兽。 袅袅笛音空灵渺远,夜哲循声带着楚黛找到山坡处,他把昏睡的楚黛妥帖地安置进灵越的结界内,踅身杀进兽群同启珩并肩作战。 “二哥哥?” 芳漪与月桓亦闻讯赶来,看清兽群中一身魔气的启珩大惊失色,又看见结界内受伤的楚黛和展灼华,她匆忙道:“快走,浮屠岭的禁制马上就要启动,再晚就都出不去了。” 天幕绚烂的极光逐渐变得幽暗,如果极光一旦消失,意味着浮屠岭的禁制开启,任何人将不得出入。 月桓闪身来到兽群中甩出一记雷诀,暴涨的雷电轰倒凶兽,他趁机一手拽住启珩,一手拽住夜哲瞬移至山坡上,一行人终于汇合。 人到齐,灵越跟芳漪对视一眼,合力启动法阵,熹微的光芒自脚下迸发,凝聚了磅礴仙泽,顷刻间溢出一阵极耀眼的白芒,化作飒沓流星直冲天际。 法阵的光芒尽皆散去,不留丝毫痕迹,浮屠岭中一切重归平静。 -------------------- 第206章 皆负伤 魔界, 幽刹魔宫—— 华美绮丽的宫殿外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长阶上鲜血浸染。 几只寒鸦落在地面啄食着一具具横躺竖卧的尸体,尖长的喙染满血, 爪子上挂着碎肉,血红的眼瞳泛着森森阴鸷。 当魔界所有的领主赶到之时,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惨状。 忽地有人指向殿门, 脸色煞白, 声音发颤:“牧台君……” 众人望去,仅一眼就叫每个人都吓得不轻, 恢宏的殿门上悬挂的是牧台君的首级,他是魔界中实力最强的领主, 能杀了他的人实力定然极强。 “这么快就有人来收尸。” 一道满含戏谑的男声响起在冷森森的殿内, 不轻不重的足音落在地面,听进其余人耳中却像极了勾魂索命。 领主们望着殿门内徐徐走出的男人, 不禁打了个寒噤,涔涔冷汗洇透后背。 颀长身姿立如青松, 玄衣锦带,步履从容,男人的相貌带着一点邪气的俊美, 满头乌发披散在身后,如细润的黑缎, 黑中蕴紫的眼眸透露出一抹睥睨天下苍生的气势。 端详着男人眼熟至极的容貌,领主们面色变得极其难看,狠狠地咽了口水,相互对视一眼, 看出彼此眼中化不开的惊骇。 “峥槊魔君。” 峥槊魔君作为魔界中最有出息的一位魔君, 他的画像被各大领主挂于自己的卧房内。 领主们整日瞻仰画像奉之为信仰, 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一样变得实力强悍,坐拥魔界同天界一较高低。 可是如今峥槊其人真实的出现在眼前,他们眼中一阵恍惚过后,满脑子只剩逃跑的念头,但是他们也知道逃跑无济于事。 峥槊的归来意味着魔界的各大势力将重新洗牌,今朝峥槊挑了牧台君这块硬骨头敲碎,便是给其余人杀鸡儆猴看,他无非是要一众领主的绝对臣服,绝对顺从。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为了保命,领主们哪里还有什么傲骨,通通乖觉地放下身段,跪下行参拜大礼。 “臣等恭贺魔君归来,魔君千秋万代,威震五界!” 领主们乖顺称臣的这一举动大大取悦了峥槊,他无声地笑了笑,轻眯着眼眸打量阶下的领主,又远目眺望天空斑斓的极光,舌尖顶着上颚,轻轻‘啧’了一声。 “先下去罢,本君明日自会召见尔等。” 领主们如蒙大赦,飞快地站起身退下。 幽幽夜色之中,峥槊淡了神情,漠然的目光定在从殿柱后绕出来的白辛身上,扫了眼他血色浸透的白衣,表情说不上是失望还是生气。 负伤回来的白辛双膝跪地,向峥槊请罪:“白辛无能,让她们摘走了犀耶陀罗还逃了,魅姬也死在了石林幻境。” 赔了夫人又折兵,没讨到半点好处,白辛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 峥槊负手走到白辛身畔,端详了俄顷,抬手朝着白辛肩膀上的剑伤,狠狠地按了下去,本就在流血的伤口更是彻底崩裂开,可见森森白骨。 “本君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肩上锥心的疼痛蔓延开,白辛抖了一下,冷汗如流水,死死咬住口中的软肉不敢出声呼痛,峥槊性情喜怒无常,他只有忍。 忽然,峥槊松开手,垂眸揩了揩掌中的血渍,冷声道:“这是最后一次,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的命尚且有用,即刻起好好儿养伤。” 嵇陈那个废物被容盈弄死了,他利用旧日恩情要挟诸赢去杀容盈,不成想也没能成功。 虽然白辛未能除掉芳漪等人,理该处死,但目前的形式的确不适宜再折损己身的羽翼。 “谢君上。”白辛强忍着痛楚叩头谢恩。 天色熹微,岚霭未散,朦朦胧胧之中匀出几分薄光洒落人间,地平线上悄然跃起一缕模糊的赤金色轮廓。 虽淡,却温暖。 大明宫—— 等到初升的朝阳展露全貌,宫中人均感受到有一股充沛的仙泽漫溢各处,萧索的冬季不再寒冷,竟变得温暖起来。 不必再穿着厚实的裘衣,连园子里的花也纷纷盛放,凋零的树木转眼间抽出翠绿的枝条迎风招展,再难觅霜雪的踪迹。 行走的宫人发现毓秀阁前笼罩着一片波光粼粼的透明结界,惹得一众人好奇张望。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侍奉于容盈身畔的水芙踏出毓秀阁,步履匆匆地走出结界,向等候了许久的一干人,行了个礼。 “诸位且安心,目下所有人俱安好,只是需要足够的休养,还望诸位保重身体,等候几日再来探望。” 这些人皆是关系匪浅的至亲好友,一早收到一行人自浮屠岭中归返的消息,便齐聚在毓秀阁外等候。 闻言,欧阳明泽却还是有些担忧,“不能现在进去看看吗?” 窦定滔也放心不下,连忙道:“就看一眼,我们不会打扰到她们。” 此言一出,白泽族长老、麒麟族长老、秦域、封叔、慕氏夫妇、月桓耶娘等等,少说也有几十号人都七嘴八舌地开口附和。 听得水芙是一个头两个大,晕乎乎地接受着唾沫星子的洗礼。 她委实无奈,提了提音调,劝说道:“如今阁中需要安静,诸位若是贸然进入打搅,很有可能会惊扰到众人,造成极大的不便,相信诸位定然明理,不会在此关节让人分心。” 话说到这份儿上,阁外的一干人也不好再多言,殷殷叮嘱了水芙一番,几十号人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踅身离去。 水芙送走了他们,又赶紧回到阁中忙活。 早在芳漪一行人去往浮屠岭的时候,容盈便着手安排好了宫中一应事宜,就等着一行人归返。 毓秀阁便是容盈为诸人准备的居所,阁中寝居共十五间,每间的距离相距不远,方便照顾伤员,另辟出了一间专门做储存药材的丹药房。 现下的丹药房里头聚了好些个人,有熬制犀耶陀罗的、有配药去治伤的、有翻找架子上瓶瓶罐罐的、有开炉炼丹的、有打下手的。 水芙甫进去,就让人叫住帮忙端药,片刻不得闲。 一行人之中属展灼华的伤势尤为严重,芳漪同容盈又是灌丹丸又是灌汤药,集二人的修为不眠不休治了足足一宿,伤情才逐渐好转。 灵越则负责治疗昏睡的楚黛,兼看顾与白辛打斗时受了内伤的月桓、治一治夜哲的皮外伤、抚慰紫瑜,顺带抡起拳头给嚷着胸口疼的启珩好好儿捶了一捶。 芳漪和容盈前脚出了展灼华的房间,后脚珈蓝兴冲冲地跑来禀报喜讯。 “灵越神女特差婢子来禀,楚黛帝姬、紫瑜帝姬同二殿下已经恢复了修为!” 饮下犀耶陀罗的三人,耐心等待了半个时辰后,身体内泛起温暖的热潮,澎湃仙力充盈四肢百骸,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一般,浑身污浊尽除,修为重新回归。 回廊下,一道残影旋风似的从远处掠来,撞倒了廊下搁置的盆栽,碎瓷的响声惹得芳漪同容盈眉心一跳,胆战心惊地望着跌跌撞撞奔来的紫瑜。 刚恢复修为的她明显还不大适应自身,身法是迅疾,可是步履太杂乱无章。 “您慢点啊。” 秋雪跟在紫瑜后头一溜儿小跑,勉强追上了人,正要伸手去搀,她家殿下却动用了术法,一个闪身就挪出十步远的距离。 驭劫 第164节 紫瑜气喘吁吁,焦灼地拉住芳漪同容盈,叠声询问:“展灼华怎么样了!” 她一张莹白的小脸上尽是紧张和担忧,眉间萦绕着薄愁,眼眶里含着濛濛雾气,好像随时都会潸然落下一场雨,再不似以前那个风风火火的个性。 历劫一遭,所有的人都变了。 用力握了握紫瑜的手,容盈放轻语声:“他现在已无大碍,人尚在昏迷中,约莫三个时辰后能醒来。不过适才我发现展尊主的眼睛遭浊恶之息侵袭,恐已生阴翳,或许会造成失明。” 双目失明对于展灼华来说不啻重击,骄傲如他一旦失明,跟要了他的命无异。 紫瑜脸色苍白,眼神中浮现出一丝脆弱神伤,俄顷之后忽然开口道:“你们一宿未阖眼,快去休息罢,我来照料他。”话音甫落,芳漪伸手拦住她,捉了她的腕子,钳制着不准动弹分毫,辨不出喜怒的声线淡淡响起。 “你我是姊妹,有的话不必说出口,光凭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知道下一刻彼此要做什么。” 紫瑜眼神躲闪,低下头避开二人的视线。 “芳漪,我听不懂你的话。” 见她还想继续瞒着那点子心思,芳漪忍不住叹气,径直戳破了窗户纸。 “支走我们,好方便你施展换眼之术,倘若连你的这点心思都看不穿的话,我与容盈岂不是平白与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姊妹。” 几经思忖后,容盈也言道:“换眼之术固然是当下最有效的方法。但是紫瑜你有没有想过,你将自己的眼睛换给展灼华,他的确是可以复明,那你该怎么办?”轻描淡写的反问直接扼住要点,而后又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们二人爱慕彼此,认定彼此,甚至甘愿为彼此付出性命。可如果展灼华醒来后知道你为了他而换眼,他也一定会把眼睛再还给你,对不对。” “我……” 紫瑜哑口无言,确实如容盈所言,如若展灼华知道是她换了眼必然不会接受,再度把眼睛换回来。 她的神情愁苦颓丧,唇瓣微微嗫嚅:“除了换眼之术,我再也想不到其他方法。” 这是用时最短帮助展灼华复明的方法,同样也是最糟糕的方法。 看不得紫瑜蔫头耷脑的颓废样,容盈斩钉截铁道:“方法是有的。”她抬了抬手轻轻敲了下紫瑜的额头,嗔道:“你的换眼之术倒是歪打正着点醒了我。浮屠岭的浊恶之息力量强大,要想帮展灼华彻底剥除,最稳妥的方法是摘下双目,装入冰玉匣内冻住。集众人之修为小心剥除附着在上面的浊恶之息,另寻一人为他施法剥除眼眶中的浊恶之息,最后取灵泉水浸润,辅以大明宫的龙脉之源修复,此般应能成事。” 听了一席话,紫瑜渐渐恢复了眼中的神采,“好,我即刻去准备。”转眼间,人已经风驰电掣地跑出老远,尾音遥遥飘荡在风中。 那道轻快洒脱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廊下,容盈摇首失笑,看来紫瑜依旧是以前那个风风火火的个性,一点也没改。 -------------------- 第207章 大乌龙 云霞叆叇, 雾霭冥冥,正值昼夜交替,天地之间即将沉入漫无边际的夜色之中。 房间内, 烛耀之辉煌煌璀璨,内室里笼罩着氤氲仙泽, 流溢出的斑斓光芒逐渐消无,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为之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缓和下来, 摸起一旁早就备好的帕子拭汗。 启珩瘫坐在软椅上,捶了捶酸软的胳膊, 眉宇间拢上深深疲乏。 浮屠岭的浊恶之息委实难缠, 耗费了众人一日的光景,总算将展灼华的眼睛给医治好了。 结束了医治, 众人皆是疲累不堪。 无论是刚刚恢复修为的,还是身上还有伤的, 抑或是熬了几个昼夜的,抵不住修为的损耗和精力的透支,简单说过几句话后, 便各自回房休息。 人走后,紫瑜关上门重新回到榻边, 默默凝睇着展灼华,拧了一张热帕子擦拭他的脸和手,神情专注而小心,仿佛榻上人是一尊易碎的琉璃像。 烛影寂寂, 草木无声, 门外迟迟未动的容盈缓缓走出回廊。 月牙升起, 皎皎月华静谧流淌,玉阶下落满交横树影。 长夜阒寂,暗香浮动,芳枝绽出的花瓣辗转飘落,轻轻坠落砖石上,地面氤氲的金色光泽似一泓水面,微微荡迭起涟漪,飘起星星点点的金芒。 大明宫的龙脉绵亘蜿蜒,宛如参天大树茂密的树冠,分枝纵横交错,藏于宫阙的地下,容盈的足下之地本该是她在五日后需要修复的其中一截。 不过在为展灼华治眼时引了些龙脉之源,若是按照前些日子修复的进度怕是一个月的时间很难修复成功,她不得不在夜里加紧速度修复。 薄光乍现,印诀已萦绕于指间,容盈的身前突然笼罩下来一束高大的身影,她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人稳稳立在跟前,锦袍玉带,意态风流,身上还夹带着天女花怡人的香味。 两个人挨得极近,她的吐纳之间满是花香和龙涎香,细细密密的沁入肺腑,像是扯不断的丝线紧紧缠绕心间。 扑鼻的浓郁香味熏得容盈有点头晕,她想要退开些距离,不曾想腕子倏然被擒住,一只大掌扣上腰肢,男人步步紧逼将她狠狠抵在树干上,撞落了一树的芬芳,纷纷扬扬坠下的花叶迷乱双目。 滚烫的呼吸扑在容盈的脖颈,她感受到灼烫的唇游移至锁骨前,烙下近乎暴虐的啃噬,肌肤泛起刺痒微痛,一时间又惊又怒,双手推搡着南宫旭。 “你大晚上发什么疯!” 南宫旭抬起头,借着透过树木阴翳的幽暗月光打量她。 少女不复淡然面色,双颊赤红,眼神愠怒,雪颈之上开遍斑斑红梅,缥碧色衣襟已散,大片白皙肌理如一捧新雪,触感微凉细滑,是由他一手打造出的凌乱之美。 “我后悔了。”他的眼神幽邃,裹挟着噬人冷光,字字掷地有声:“但求与卿一夕欢愉。”末尾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透着一股森冷的狠意。 容盈满目震惊且诧异至极,她不是交予了他一颗莲子,给了他机会。 为何南宫旭像是变了一个人,竟变成这副蛮不讲理的混不吝德行。 她试图与他讲道理,好声好气地道:“莲子不是——” 未等她讲完,南宫旭神情陡然一冷,似是被她的话深深激怒,顶着一张戾气深重的脸贴近少女娇嫩的面颊,修长的手指重重捏住下颌,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 “骗子!” “什么……”容盈一头雾水,内心莫名其妙,刚想同他争辩一二,下一刻却被死死堵住唇齿发不出半点声音。 晚风渐急,皓月千里,澄净的月华落入细软新雪,褪去凉丝丝的温度,镀上一层朦胧的美。 不知何时皑皑雪色上落了细碎的绯紫花瓣,别样的颜色渲染其上,宛若一幅姹紫嫣红的百花图。 有人独爱雪,掬起一捧轻揉慢捻,专注地观赏探索,亲吻衔取冰凉的雪,口腔浸满冷津津的味道。却又觉得太过寒凉,以己身的体温逐渐捂热了掌中的那捧新雪,化作潺潺的水流,饮入喉间解渴。 新雪纯净如甘霖,令焦渴的人不断哺入口,呷着其中滋味,愈发沉迷。 夜很漫长,寸寸新雪落入股掌,燃起的火焰与雪抵死缠绵。 翌日晌午,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是个极好的天气。 紫瑜陪着刚能下地的展灼华坐在庭院里晒太阳,二人卧进铺着锦褥的竹椅上感受暖洋洋的日光洒在身上,很是惬意地眯起了眼。 经过芳漪和容盈的医治,展灼华身上的全部伤势已无大碍,再休养个两三日便能彻底大好,失明的双目也集众人之力医治已然复明,现下只要多进补些,晒晒太阳便好。 树下阴翳的石桌旁,摆了满满一桌的丰盛馔肴,楚黛面色红润显然已将养好大半,夜哲给她夹了一箸菜肴放到碗中,又悉心地替她添汤。 不远处的凉亭内,芳漪单手支颐,耷着眼皮,轻轻打了个哈欠,眼底冒出一点晶莹。旁侧正在拭剑的月桓见她疲累,忙揽过人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小憩。 假山小池畔,灵越蹙眉瞪着粘人精启珩,她后退一步,启珩亦跟着后退,她向左两步,启珩亦跟着向左,二人陷入对峙的僵持阶段。 因坐的位置极佳,紫瑜将一切尽揽眼底,闲闲地笑了一笑,颇为幸灾乐祸。 “二哥哥怕是有一番苦头要吃喽。”她四下又打量了一圈,稍稍坐直了身子,问侍奉在侧的秋雪,“对了,今儿好似一直没瞧见过容盈,你可有瞧见她人。” 闻言,秋雪认真思量番后回禀道:“婢子不曾瞧见,不过晨间倒是见着了容盈帝姬身畔的水芙,她匆匆忙忙出了毓秀阁,好像是往太液池的方向去了。” “一大清早的,她往那边去做甚。” 紫瑜纳闷,容盈总不能是因昨夜太过疲劳整个人睡进了太液池里头,水芙知悉后匆忙赶去捞人? “啊——啊!杀人了!” 一把破锣嗓子的尖叫声打破了安静祥和的氛围,吓得众人一个激灵,立时祭出兵器严阵以待。 竹椅上的紫瑜‘嗖’地跳起来,满脸惊恐,“什么玩意儿?” 游移的双目循声四下巡睃,远远望见回廊里奚杭脚下生风跑得飞快,后面紧紧缀着提剑的容盈,向来最稳重的人居然露出一脸杀气的表情,众人不约而同的冒出疑问。 “紫瑜帝姬救我!” 疲于奔命的奚杭见着庭院中的人,眼睛里亮起了光,像揪住救命的稻草,急忙躲在紫瑜的背后寻求庇护。 被迫成为盾牌的紫瑜一脸懵,呆呆地盯着气势汹汹杀至近前的容盈,身子一抖,咽了下唾沫,意识到不对,立马撤身躲开并毫不留情踹了奚杭一脚。 “臭狐狸坑爷!” 摔了个仰倒的奚杭,恨恨地瞪了紫瑜一眼,看着迫近的容盈,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她疾言厉色地斥道:“你……你不讲武德!” “武德?”容盈横剑指向奚杭,“你不配跟我讲武德!” 一向嫉恶如仇且护短的紫瑜不善地盯着奚杭。 容盈的性子素来安静恬淡,鲜少会露出如此情态,奚杭定是触了她的逆鳞。 紫瑜仿佛是护着乳虎的母虎,冷冷瞪着奚杭,质问道:“还不如实招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惹得容盈这般生气。” 随之她也摆出一个冷面煞神似横刀立马的姿态,那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已然准备打架。 瞧清楚庭院之中或坐或立着的人,狼狈不堪的奚杭一下子有了底气,挺直腰板扬声嚷嚷。 “正好大家伙都在这儿,你们来给我评评理。” 他几乎是声泪俱下,形容悲怆至极。 “天地良心,我不过是昨日偶见南宫旭小心翼翼培育着一颗莲子,好奇心驱使之下便上前瞅了瞅,结果发现那颗莲子压根儿养不活,开不了花。我也不忍心看他堂堂一个凡界之主傻傻的被人诓骗,就直截了当对他实话实说,而他得知后便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晓得南宫旭是去寻给莲子之人的晦气,我便也没有追上去看热闹……谁知那颗莲子是容盈所给,所以南宫旭便去寻了她的晦气,她受了气很不甘又来寻我的晦气。可我也不是有意为之,只因讲了几句实话,结果惹来一场无妄之灾,你们给我评评理她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了解事情原委后,众人尴尬地瞧向容盈皆是面露难色,这桩事似乎真的跟奚杭没多大干系。 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 容盈对他喊打喊杀之举确然不妥,且是她自己给了南宫旭一颗开不了花的莲子。最后被发现作伪叫南宫旭寻了晦气,内心受了气,将错全部怪到奚杭的头上已是迁怒于人。 芳漪等人斟酌着要开口相劝,容盈深深地吐出一口郁气,面上勾出一缕冷笑,开口质问。 “你们青丘族学的夫子难道没教过植物课?没教过你辨识天下花木的种类?没教过你在极天之境生长着一种莲,名曰寒魄莲,具有回魂效用,其生长之所必须要在三尺寒冰之下,才可以发芽开花!” 哦,植物课啊…… 好像课上的时光全都在蒙头大睡。 往事不堪回首,奚杭语塞,讷讷地低下头。 他年幼时的学业委实一窍不通,一塌糊涂。 毕竟是件挺丢脸的事儿,奚杭不愿当众暴露自己个儿以前实际是逢考必垫底的差生,眼神四下乱瞟,嗫嚅道:“我当然认识……”话音落下,他便感受到一道带着凛然杀气的冷厉眸光如利剑割向面门,嘴里不争气地绊了个磕巴:“认识它开的花。” -------------------- 第208章 知黑手 驭劫 第165节 奚杭周身的气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 声音有些发怯:“花倒是不陌生,却不曾真正瞧见过莲子的模样,是我孤陋寡闻, 以为那是一颗没法儿开出花的坏莲子。” 众人明悟,原来容盈给南宫旭的是寒魄莲的莲子。 偏巧叫奚杭撞见南宫旭栽种莲子, 在好奇心驱使之下便上前观察, 结果因着他的孤陋寡闻, 告知南宫旭莲子根本开不出花,南宫旭自然而然把这笔账算在容盈头上, 去寻她的晦气。 此事归根结底,是因奚杭不认识寒魄莲的莲子造成了这场误会。 换言之, 他岂不是一个上课不认真学习的差生吗? “以为是一颗没法儿开出花的坏莲子……”容盈直接气笑, 娇丽的面孔微微扭曲,握紧了剑柄, “好个你以为。” 她咬紧牙根,狠厉的眼神剜向奚杭, 恨不得抽这害人精一顿。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去找南宫旭讲明白这一切。要是讲不明白的话,你就等我拎着剑天天堵你,还会等曳曦女君出关后再同她促膝长谈, 好好儿告一告你的黑状!” 容盈眼中满溢的戾气逼人,明晃晃的威胁像架在奚杭颈项间的刀刃, 随时会手起刀落,令他分外胆寒。 嘚,容盈算是拿捏住了他这点子软肋。 奚杭周身一凛,汗毛倒竖, 艰难地吞咽下干涩的喉咙, 扯出干笑:“容盈帝姬, 咱们有话好好说,可不兴去告状啊。不就是这点小事嘛,又有何难!我向你打包票,指定给你办得明明白白,咱为人不差事儿,放心罢。” 他拍着胸脯做出保证,“我立马去找南宫旭。”言毕,这老狐狸脚底抹油似‘呲溜’一下子跑出老远,回过头又喊了一句,“妹子放心,哥哥我定然给你弄得明白敞亮!” 容盈彻底黑了脸,险些没控制住追上去砍人的欲望。 “呸,臭狐狸不要脸。”紫瑜朝着奚杭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转而踅身拉过容盈的手仔细查看,看过后还是不放心,又撸起她的袖子查看胳膊上有没有伤。 “告诉我南宫旭是怎么寻你的晦气,我帮你统统讨回来!” 讲义气且护短的紫瑜很是义愤填膺,大有要帮容盈往死里揍南宫旭一顿的意思。 氛围沉寂一瞬,容盈轻轻抽回胳膊,借放下衣袖的时候,垂首抿了抿唇瓣,神色不大自然,目光躲闪,明显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芳漪看出些门道,快步上前嗔了紫瑜一句,“快别问了。” 随即借故把人拉扯到一旁,替容盈解了围。 有赖眼尖的好处,芳漪早早瞄见容盈今儿个穿的是一袭高领衣裳。 刚刚在回廊上容盈追奚杭时动作幅度颇大,露出了布满痕迹的颈子,虽然颈项间扑了脂粉遮盖,但抵不住痕迹的深重颜色委实难消,以及追逐之际略微蹒跚的步履,显见容盈的腿脚上是存在不适。 况且容盈一向不是贪睡的性子,若是要拿奚杭是问,必然一早就擒他问罪,何苦捱到晌午时分,定是刚从榻上苏醒便急三火四去逮人。 纵是姊妹,也不好轻易掺和进容盈同南宫旭之间的事情,还是要靠容盈自己想办法解决。 姊妹们能够做到的便是全力支持容盈的每一个选择,她们都是她强有力的后盾。 “为什么不让我问……”紫瑜耷拉下脸,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问什么问。”芳漪板起脸,抬手拍了紫瑜的后背一下,“正事要紧。”旋即,她抬指虚虚轻抹,繁茂的树下立时化出整齐几案,又叫所有人过来落座。 芳漪跽坐于案后,肃容正色言道:“正好人都已经聚齐,有桩要紧的事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们。” 思及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巨石,她面含愁色,内心益发沉重添堵,胸口的气息滞涩,面上带着如临大敌的凝重表情。 “这趟浮屠岭之行我知悉了一则重要消息,破除天界狱渊封印和致使凡界妖魔横行的幕后黑手其实是魔君峥槊。” 这个名字的兀然出现,引来诸人瞬息的怔愣愕然,好似都有点迷茫。 反复咀嚼峥槊之名,夜哲惊诧地瞠目,张了张嘴,一时间竟哑然失语。 他克制着不宁的心神,喉中艰涩如咽砂砾,“怎么可能是魔君峥槊,他不是早已元神俱灭,不复存在了吗?” 最后的一句话点醒了在场诸人,不由得脸色巨变。 天界史册中对魔君峥槊的着墨极重。 不光因其是上古时期实力最为强悍的魔君,更因彼时的魔界因他统治而繁盛兴旺至极,在他的统治下魔族军队的实力与天界的实力并驾齐驱。 自峥槊登临魔君之位,他不掩野心勃勃,意图把五界尽皆收入囊中,成为主宰天地之主。 他不断发动战争滋扰天界,曾一度引发的神魔战争,更是使得天地间陷入一场巨大的浩劫,无数生灵陨灭于他手中。 “没错,峥槊早就应该死在十五万年前的上古神魔之战中,死在上古众神祇的手下。”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野心勃勃之辈的暗中觊觎! 上古神魔之战中牺牲了不计其数的上古神祇,最后仅留存几位神祇在世,付出了无数鲜血才换得了如今安宁平静的生活。 可是,偏偏有人为一己之私蒙蔽了双眼。 当年参与神魔之战的寂沙妖君和临彦冥君初初从父辈那里继任君位,一心想壮大自己的势力,希冀能够与天界分庭抗礼,在偶然见识到峥槊曾大败天界神祇展现出来的强悍实力,他二人便因此生出觊觎之心。 二人在神魔之战中趁着峥槊不敌众神祇,即将元神俱灭之际,联手使出毕生绝学强行拘下峥槊一缕快要消散于天地间的残魂。 二人妄图温养残魂进而复活峥槊,榨取他的力量占为己有。 自此,一场复活大计悄然展开。 峥槊的残魂已近强弩之末,委实残破不堪,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 而温养残魂最好的办法就是聚集魔族的力量提供滋养本源,一点点修补魂魄。 其时正值魔界大败,魔族之人又做下无数恶事,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杀。 趁此机会,寂沙妖君和临彦冥君暗中抓了数千余魔族之人,关押进相娥山的一处山洞。 利用魔器陨魂炉来炼化魔族之人,积蓄起滋养本源,再抽取相娥山的灵脉注入陨魂炉,使魔族的力量加倍供给滋养峥槊的残魂。 时日一长,相娥山的灵脉日渐稀薄,山体隐有坍塌之兆。为了不惹人起疑,寂沙妖君用秘术将相娥山的灵脉和陨魂炉相连,二者同气连枝,炉中炼化的魔气即灵脉,相娥山的灵脉即魔气。 以源源不绝的魔气稳住相娥山,固然解决了坍塌之险,可是也造成了灵脉被魔气侵蚀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温养残魂是复活大计中的第一步,第二步则是要为峥槊打造一副躯体。 寂沙与临彦本欲以陵汀州地底的固尧青铁,替峥槊打造出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为武器,以方便往后在战场上为他二人冲锋陷阵。 再三商榷过后,他们却萌生了另外一个念头。 若以剑为身,以身为剑,则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魂魄附着于剑,历经炉冶锻得剑身,峥槊的力量将会更上一层楼…… 于是,临彦延请当时久负盛名的冶剑大师葛涯子开炉冶剑,寻来妖界陵汀州地底的固尧青铁和魔界相娥山灵脉中的断峦淬火作为冶铸之材。 当初开炉冶铸的时候,葛涯子依照惯例保留下了小部分铸材,想为日后编写冶剑史留下参考,细细研究时却陡然发现了铸材的异样。 因觉事情蹊跷,他留了个心眼并未上禀,怀揣着满腹疑惑,私下去暗访陵汀州同相娥山,进而获悉了一桩足以惊骇五界的事情。 陵汀州的固尧青铁与相娥山的灵脉俱已遭魔气侵蚀,且在相娥山的山洞内发现了一座秘密关押着魔族之人的监牢与陨魂炉,又知悉他亲手炉冶的剑上附着了魔君峥槊的魂魄。 这是一场天大的阴谋,葛涯子自知势单力薄无法与临彦相抗衡,也明白炉冶出剑之后定然会招致杀身之祸,甚至会牵连到亲人朋友,所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就在炉冶出剑的当日,他故意藏起了剑偷偷焚毁掉,找来离魑丹毒杀了陵汀州的州民,又引渊壑真火烧毁了相娥山,火势吞噬了数千生灵,震惊天、魔、冥、妖四界。 葛涯子此举甚是疯狂,他想令所有人都来关注此事,借此来破坏临彦和寂沙的行动。 固尧青铁腐蚀成一滩水,渊壑真火与断峦淬火燃烬灵脉,致使相娥山坍塌大半,彻底挫败了临彦和寂沙复活峥槊的大计。 所谓葛涯子自戕时留下的遗书不过是临彦为了遮掩真相的障眼法,给世人的一个交代而已。 可是葛涯子怎么都不会想到,他在偷偷焚剑之际,竟被一个心怀不轨的小男孩目睹了全部过程。 那个小男孩为了窃来能换取饭食的物什,趁着葛涯子走后,偷偷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剑捡走。 因着变故横生,因缘巧合之下魔君峥槊提前从剑中苏醒,有了意识的他发现意图把剑押给铁匠铺换取吃食的小男孩。 许久未见血气的他用铁匠的血开了剑刃,并把小男孩认作义子。 为了韬光养晦,峥槊一直暗中躲藏积蓄力量,而现今他不必再躲藏,强大的力量已经觉醒恢复,足以剑指五界,重燃神魔之战。 至于,葛涯子的徒弟画皮鬼陶七实则是临彦放出的诱饵。 临彦与寂沙一直没有放弃追寻峥槊的下落,暗地不断寻访。 可就在寂沙死后,临彦偶然间得知了一些蛛丝马迹,正巧遇上芳漪和月桓来到娑碣城,他便想借旁人的手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峥槊,去蚕食他的力量。 只是峥槊早已今非昔比,莫说是一个临彦,冥界的人加一块儿都不是昔日魔君的对手。 -------------------- 第209章 来解惑 “白辛便是峥槊当年收养的义子。” 芳漪再度抛出的一句话, 震惊了在场之人,她顺道把浮屠岭中发生的事情也讲了出来。 “浮屠岭中月桓同白辛对战,最终白辛以失败告终, 我用放他一命为条件,让他告诉我主导一切阴谋的祸首。” 说到这儿, 她顿了顿, 惋惜地叹了口气, “奈何他认准死理,一门心思要将不归路走到底, 软的不吃,便用上强硬手段以吐真术迫他开了口。”她又仔细想了想, 似乎遗漏下一人, 娓娓续道:“至于进入石林幻境中的魅姬,被我强行搜了神识后行止疯癫, 掉入万蛇窟中受万蛇啃噬只剩下一副残骸。” 作为天界帝姬自幼学的是行事正派,本来一些刑讯逼供的手段不该由她来施为。 可是事急从权, 也不能死教条的遵守着条条框框的规矩,且有些人不值当用和软态度以待,雷霆手段固然不近人情甚至乎血腥, 但往往是最管用的。 搜遍魅姬的神识,听了白辛吐露的真言, 芳漪倒是收获不小,自袖中取出当时记录下全程的昭明镜,放给众人观看。 “当初在娑碣城顺着画皮鬼陶七的这条线索,倒是挖出了些许蛛丝马迹, 却也只是查到临彦冥君的身上, 便再无后续。现如今至少探明主使之人是魔君峥槊, 事情的真相已是大白了一半儿。” 昭明镜中的画面很清晰,峥槊早在一众人尚在天界即将历劫之时,便出手攻击过,若非是有一撒星芒相助,恐怕众人非死即伤。 最后没有得手的他,就想顺水推舟利用历劫一事,设法添上许多阻碍,令所有人都饱尝痛苦折磨,困囿不得解。 每个人所经历的一切,皆是他的阴谋。 启珩惊愕不已,喃喃道:“以为的劫数,却原来都是由峥槊一手造成……” “而事情另外一半儿的真相,我未曾从白辛口中探明,也不曾从魅姬的神识里获知。” 夙夜难眠的问题始终困扰芳漪,她百思不得其解,“峥槊为何偏偏盯上了我们?” 若说有仇怨,一干人降生不过千余年同他相隔几十万年,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去结仇。 一直静坐不语的楚黛眼睫微抬,一张沉静的容色稍起变化,清润乌眸漾开涟漪,满腔心绪随之跌宕起伏。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魔君峥槊尚能够复活,那么在神魔之战中陨落的神祇是不是也有复活的机会。” 温和的语声传进耳中却如同一记惊雷突降,震得每个人皆不可思议地怔住。 此言一出,满座静默,楚黛的目光逐一扫视过在座的人,诉说着一个叫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峥槊之所以会针对我们,只因我们乃是上古神祇的转世,他与我们的梁子早就结下,至死方休。” 驭劫 第166节 她明白自己所言不足以令人信服,便拿出一个有利的证据。 楚黛轻阖双目,手握胸前,凝神施法勾出昏迷期间脑海中曾浮现过的一幕幕景象大大方方的予众人观看。 上古神魔之战极是惨烈悲壮,一幕幕的场景或清晰或残缺,却无一例外充斥着血的颜色。 激烈的厮杀博弈犹如走马观花般映在眼里,震天的呐喊声冲击着每个人的灵台,心头掠过难言的窒闷感,仿佛这一刻诸人已与陨落在神魔之战中的神祇共情。 “神祇的陨落造福苍生,免去万物之苦,恢复清明之景,乃无上功德,因此重获转世之机不无可能。” 按照这般说法,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 昔日,峥槊败落于众神祇的手下,阴差阳错之下得到复活的机会,他挟怨重生必然要报当年的仇,作为神祇转世的一众人定会迎来他的报复。 但是以众人现在的修为要想对付已经恢复实力的峥槊,不啻以卵击石,白白送命。 最好的办法就是向天界求援…… 却无法登天界。 月桓屈起指节敲了敲面前的几案,愁容不减,更添躁郁。 “天界门户不知何时开启,单去仙山洞府求助各旁支仙族的想法也不切实际,难道我们就只能去硬碰硬吗?” 若天界不闻不问,旁支仙族又岂会豁出命来共同御敌。 他的话音甫落,另外一道不属于这里任何一人的声音凭空响起,清冷的嗓音沉沉如酒酿渗进内心。 “确实,你们只能孤军作战,别无选择。” 众人乍然一惊,纷纷祭出兵器循声望去,毓秀阁的结界极为坚固,究竟是何人能闯得进来,且不为所有人察觉到。 看清楚来者,灵越双目一滞,“景昶?” 启珩亦是怔住,皱眉打量着景昶,很不理解他是从何处冒出来。 “你们认识这人?” 紫瑜拔剑四顾心茫然,这俏郎君到底是敌是友。 景昶冲众人微微颔首,自有一种矜贵持重的非凡气质,“景昶乃是本座化身凡人的名字。” 他抬手用术法抹去易容,于人前展露出真容及通身仙泽。 这下子,窥见景昶真容的众人难掩诧异,灵越尤为震惊,凡人景昶居然是紫微大帝的化身。 一干人收起兵器,面带严肃,上前恭谨地行了天界之礼。 “紫微大帝。” 除开天界仅有的几位地位无比尊崇者,任谁都要拜上一拜这位众星之主、万象宗师,承自上古神祇脉系的紫微大帝。 “不知帝座至此,可是专程来为我等指点迷津。” 灵越在一团乱麻中抽丝剥茧,得到一点灵光,紫微大帝化身凡人景昶来帮助她历劫,必然有些撇不开的干系在其中。 紫微大帝颔首,轻轻一挥袖,众人只觉一阵柔风抬起双臂,站直了身子。 “如今事态严峻,不必拘泥礼数。” 紫微大帝免去了所有人的揖礼,令众人就座,他自己也化出一张紫玉凭几,悠然落座。 他目光四下一扫,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人,末了目光挪到容盈脸上,眼神含着一些探究意味,“敢问帝姬,南宫旭在何处。” “容盈不知。” 见容盈答得迟疑,紫微大帝摆了摆手,“也罢,他不在,你便替他听一听。”话锋一转,他回归到了正题,“恰如楚黛帝姬所言,列位的确皆是上古神祇的转世,所以峥槊才会找上你们寻仇。”顿了顿,他续道:“包括南宫旭,说起来他乃是自浩瀚星河中化生,与本座颇有些渊源。” 他粗粗提及渊源后,就没在细说。 一干人回过神,无怪乎峥槊如此针锋相对,大家伙竟都是神祇的转世。 正如灵越所言,紫微大帝的确是来为他们指点迷津,可是接下来的话委实令一众人既震惊又悚然。 “要想天界开启门户是遥遥无期。封闭天界之因,一则是防止破除狱渊封印的妖邪下界作乱。” “二则是天帝天后和帝君帝妃们已提前预知今朝峥槊会卷土重来,作为神祇转世的你们要承担起诛灭峥槊之重任,极大可能同峥槊再次鱼死网破,陨落消散。他们很早就谋划对策,最后决定凝聚起天界的全部力量,拼上修为性命,留下一道禁制。” “凡有人强行突破天界的结界,整座天界都将会跟那人玉石俱焚,同葬于天地之间。”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此举竟是押上了整个天界和所有神仙的性命。 紫微大帝垂下眼眸,轻声呢喃:“你们的父母为给你们留一线生机,不惜以神魂消散为代价,他们做到如此已是不易。” 换句话说,他们如果去诱峥槊攻打天界,那么他们将不会有任何损伤,可付出的代价却是父母的性命乃至整个天界的消亡。 再或者,他们皆不敌峥槊,到最后妖、魔二界军队齐齐打上天界,峥槊与一众妖魔也终是难逃一死。 如果想要保全天界,唯一的出路就是他们这些人必须拼尽全力诛灭峥槊。 “有因必有果。当初本座在天界的时候既然救了你们,这便是应了缘法二字,今日本座特来此助你们一臂之力。” 紫微大帝救了所有人? 众人皆惊讶,捋了捋记忆,后知后觉地道:“司命星君将我们用擎天结界罩住的时候,天象有异,那一撒星芒……竟是帝座。” “昔日峥槊惜败于神祇之手,现今他欲重燃战火,再启神魔之战屠戮世间万物,也只有你们才能了结这个果。”言罢,紫微大帝挥袖拂过几案,留下了一些东西,“这几本手札记录了当年神魔之战的详细情况,你们多多研读或许能够有所帮助。” 他起身似乎要走,灵越见状急忙唤住他,“帝座留步。” 见她面带惑色启齿欲言,紫微大帝仿若一眼看穿,淡漠的眸子掀起微澜,吐出的话语重如千钧。 “人人都有必须要肩负起的责任,你的责任是在这儿,而我的责任则是在别处。” 紫微大帝颀长的身姿立于跟前,双眸定定看着灵越,漆黑的眸中一片沉静,俊美脸庞衔笑,话锋一转,“灵越神女,其实本座与转世之前的你早已相识,你我之间经历过的一切,一直都记得未敢忘却分毫。所以在知悉你转世之后历劫,本座便化身凡人景昶的身份下界助你。于本座而言,你的事情本座责无旁贷,桩桩件件自是要鼎力相助。” 灵越:“……” 原来是旧相识啊—— 其余人目光炯炯,直勾勾盯着灵越,一副看好戏的八卦样子。 灵越很沉默,亦很纳罕。 紫微大帝讲得这么暧昧,难不成前世的她的确跟他曾有劳什子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 ‘啪嚓’地一声响,惹得诸人回眸望向声源处,启珩徒手捏碎了面前的几案,铁青的脸色充满阴郁,凉幽幽的眼神死死盯着紫微大帝,俨然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约莫是察觉到对方的敌意,紫微大帝朝启珩淡淡一笑,含着包容与平和,好像是一个长辈看待不懂事的小辈一般。 夹在他二人中间的灵越,尴尬地杵在原地,保持着沉默是金的良好美德。 待紫微大帝走后,容盈凑到灵越身畔瞄了瞄远处神情晦暗的二哥哥,长吁短叹道:“这回你家的醋坛子彻底翻了。不过也挺好,让他尝尝挫败的滋味,晓得有个很是厉害的情敌,是一种危机感。” 听出话语中的调侃,灵越上手拂过容盈的颈子,意有所指地道:“这危机感给你要不要。” 五十步笑百步,俩人在情之一字上可都栽了跟头。 容盈挡住她伸来的手,一脸冷漠,“坑人可以,但不要坑到自己人身上,谢谢。” -------------------- 第210章 下战帖 夤夜时分, 星月同辉,万籁俱寂,花厅内的诸人终于将紫微大帝留下的几本手札研究透彻, 并且从中参悟到不少。 长廊下,灯笼摇曳着斑驳的光芒, 拉长了一道茕茕身影, 绛色裙袂掠过阑干, 腰间垂下的玉珏轻晃,皎洁月光柔柔镀在灵越的侧脸, 分外宁和娴静。 她低头思索着在手札里获得的讯息,想要为即将迎来的大战做好准备, 压根儿不曾注意到身后紧随的人影。 行了一会儿, 她走到房间门口推开了门,踅身刚想关上, 转眼间启珩兀然出现在门外。 她面上微讶,黛眉略略蹙起, 内心不想再同他多言,便装作视若无睹的样子,手上加快了关门的速度。 门即将关上的刹那, 原本一动不动的启珩竟然无声无息地捏诀释出一道术法直奔灵越的肩膀袭去。 电光火石之间,灵越眼疾手快侧身躲避, 也正是因让出门的这一空隙,留给了启珩闯进来的机会。 看着他闯入后闩门的动作一气呵成,灵越撂下脸色,语气不善, 不加掩饰自己的冷厉态度。 “二殿下这是何意。” 启珩举步走近灵越, 在离她三步远的时候蓦然停住脚步, 本是沉着冷静的眉目一下子变得恹恹,像是经历风霜雨雪打击过后的花骨朵,蔫头耷脑地支楞不起来。 “我错了。” 一上来二话不说就开始认错,且态度还十分诚恳,陡然间像换了个人一般。 灵越松开眉头,倒是颇为意外,认真地审视着他,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凉凉地道:“二殿下今儿个是受了什么刺激,非要纡尊降贵来我的卧房抽疯。” “没抽疯,我是真心来认错,绝对不掺假。” 启珩抬起头,满目认真地注视着灵越,甫接触到她的目光,他却不大自然的挪开了眼神,似乎有些发怯,默默垂下头不敢再看灵越的脸,立刻出言细数着他自己的过错。 “第一错,错在不该诓骗你。” 他的声音闷闷,带着粗粝的沙哑和些微的委顿,“起先容盈予我嵇陈之血,言明血中含有强大的魔气,喝下之后会永远魔气缠身。但是……从浮屠岭回来的第二日,我便发觉体内的魔气消散个干干净净,隐约间晓得了些问题。当我想要告知所有人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却迟疑不决,最后依旧在你的面前佯装魔气缠身,诓你来照顾我。” 刚开始喝下嵇陈之血时,启珩便已经做好一辈子当个饱受折磨的废人。可是从浮屠岭回来后,他发现体内的魔气锐减,直至第二日的时候已经完全消散。 是以,他去找容盈询问,那时方得知是容盈故意戏弄他这个哥哥的小把戏。 嗔怪埋怨之余更多的是庆幸,他想着第一时间告诉灵越,但是又起了一点私心。 他希望灵越能够一直照顾他,哪怕是对他又捶又打,他也认…… 能每日能见到灵越他便心满意足,所以他隐瞒下了这桩事。 长夜漫漫,烛火摇晃,爆出一声轻响,玉漏声似珠玉落盘,铮然弹拨心弦,灵越缓缓坐到案边,仰起的面上带有一抹哂笑,“呵,二殿下莫不是真以为我看不出你一直都是在装的罢。” 其实她早已经知道启珩是故意诓她,扯着魔气缠身的幌子求关注求照顾。 在他去找容盈询问的那天,她正好在房门外听见了一切,之所以未曾揭穿是因为她想看看启珩拙劣的演技会否有所进步,看看他能够装到何时告知她真相。 启珩哑然,顿时尴尬不已。 以为天衣无缝,孰知早已被看穿,好在他是个脑子转得快的人,并不是死脑筋纠结在一件事情上,忙不迭又承认错误,“我还有第二错。” “哦,说来听听。”灵越倚着几案,饶有兴致地听他继续讲下去。 “尚在天界之时,我之所以明知与你婚约,还很是放荡不羁的招蜂引蝶,皆因父君母后不曾与我有过任何的商量,便擅自定下了你我的婚约。” 望着启珩一副小心酝酿措辞的神情,灵越敛去瞧好戏的表情,陷入一阵沉默。 驭劫 第167节 原来他以前做下的种种荒唐行径是因为不愿接受父母的包办婚姻,可是他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大可不必采取那种荒唐的行事切切实实伤她的心,令她难堪。 “那时候的我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受父母的摆布,我讨厌这种利益婚姻的缔结,讨厌未来与不爱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所以为了反击,我将风流纨绔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令父君母后一再失望,也想令你能够见我行止不堪从而主动退婚。但是自从历劫一遭后,我才终于认清了自己的真心,知道了我错的到底有多离谱。” 启珩认真诚挚地看着她,剖白了心迹,于他而言像是一种释然和放松,“灵越,我是真的爱上了你,你无须做出任何回应,因为我只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仅此而已。”言罢,他静了一瞬,嘴角上扬绽出一丝浅笑,轻声嘱咐道:“天色很晚了,你早些休息罢。” 门扉重新闭上,掩去门外夜色的侵袭,端坐不动的灵越目送启珩的离去,慢慢拿起一把金剪,剪去几案上的烛花。 昏暗的火苗遽尔一跳,眨眼燃起炙热的明亮,纤指撩了撩烛火,刹那的滚烫游走于指尖,她阖上眼,忽而自嘲一笑。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两族大战迫在眉睫,派去魔界的暗桩也不时传回消息,每每展阅使得芳漪等人的容色未有一刻真正舒展。 这日,楚黛阅览完暗桩递回的消息,又将信笺递给了灵越,忧心忡忡地道:“魔界的领主受峥槊调遣已经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军队,他们日夜操练,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因为峥槊的回归,魔界有了主心骨,犹如散沙的局面被打破,所有领主对峥槊俯首称臣,誓死效忠,更在短短的时日之内组成了一支实力强悍的军队。 而她们这边是无法指望天界能派兵支援,纵是有旁支仙族、八脉上古神兽及凡界的道宗弟子,人数也依旧太少。 正因此,芳漪与月桓动身去往冥界寻临彦冥君,请他倾力相助。 当然,要请动满腹算计的临彦冥君派兵相助,事情定然不会那么顺利,是以在二人临去冥界之前已经做足了万全准备。 临彦冥君肯相助,自是最好的结果…… 如若他不肯相助也无碍,总归有的是法子让他点头同意。 至于妖界那边,紫瑜与展灼华已经通过狼族的少主何樊见到了兆阊妖君。 之前兆阊妖君遇刺一事,正好何樊代父朝拜也在场,他知悉后心觉有异便私下前去搜寻,于密林深处救下了伤重的兆阊妖君。 待兆阊妖君将养了一段时日后,何樊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助他重返妖王宫,并当众揭穿了风猁长老犯上谋乱的真面目,把真相大白于天下,顺利清剿了风猁等一众乱党,终于令妖界动荡的局势重归稳定。 因着欠何樊的这份恩情,且还有紫瑜和展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兆阊妖君同意派兵帮助天界对抗魔界。 正当诸人整军经武之际,大明宫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对于旁人算是不速之客,对于芳漪和月桓却是实实在在的老熟人。 老熟人白辛孤身一人前来,胆气非凡,且十足的英勇。 如此百年一遇的奇人,让一个个的道宗弟子都纳了闷,用看傻子的眼神望向被团团包围住的白辛,琢磨着这人是上赶着来送死,还是来弃暗投明的。 在一室剑拔弩张的氛围里,白辛泰然地立于包围圈中,神色处变不惊,打老远儿瞧见姗姗来迟的芳漪和月桓,抖了抖袖子,当众奉上一张玄色帖子,挂着儒雅随和的微笑开了口。 “在下奉峥槊魔君之命,专程来给诸位下战帖,三日后浮屠岭中我魔界大军静候诸位的到来。” “浮屠岭。”夜哲神色一紧。 其余人等也同样变了脸色,所有人都知道势必会与魔界有一场决战,可是决战的地点会在浮屠岭,着实超出很多人的意料。 看出他们的讶异,白辛了然地笑了笑:“魔君还托我给诸位捎句话。上古神魔之战既始于浮屠岭,亦该止于浮屠岭。往昔仇怨今朝清算,这场旷日持久的神魔之战终该有所了结。” “在下言尽于此,万望诸位如约而至。” 按照两方交战不斩来使的惯例,白辛任务完成后施施然功成身退。 “传令下去,速速备战!” 芳漪凝眉肃容,一声令下诸人皆开始行动起来。 早在战帖未至之时,所有人便已厉兵秣马做足了准备,各项事宜均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 第211章 共作战(1) 时序变迁, 转眼间三日之期已至。 浮屠岭—— 岭中晨露未晞,瘴气弥蒙,视野所及之处茫茫一片, 好像有着一幅巨大的薄纱笼罩,直至冷风吹拂, 渐渐消散了瘴气, 露出了整片山岭的全貌。 逶迤山岭绵亘的层峦叠嶂, 已然被屹立如山的两方军队所盘踞,山头上飘扬的旌旗之下各族兵士齐聚, 鲜明甲胄下的一张张面孔目光坚毅,对峙阵前, 枕戈待旦。 无垠的天空忽现一道奇观, 像是一道分水岭,又像是黑与白的对峙。 一半墨云汹涌, 翻滚着浊恶之息;一半旭日晴朗,播撒着温暖阳光。 魔界军队中一个个面目森然的魔族兵士虎视眈眈地盯着天界军队, 骨子里的好战嗜杀刺激着神经,他们迫切地想要用杀戮满足欲望,手中的刀枪剑戟折射出冰冷的寒光。 他们一直在渴望着由魔界一统五界的日子来临, 魔君的回归极大的鼓舞了士气,有了他的带领魔族人将会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 军队前方峥槊作为主将着了一袭玄色甲胄, 薄唇微微翘起,白皙的脸庞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深邃眸光凝视着天界的军队,随后移开目光定定地望向对方阵前一字排开的熟人。 嗯, 的确都是熟人, 但还是缺少了几个。 转世的上古神祇还未尽数归位, 不过昔年合力让他元神俱灭的这几个神祇倒是一个都没少…… “一晃眼竟过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今时今日还能与诸位再相见,昔年神魔之战得见诸位之风采,令本君折服,今朝还有机会再睹诸位之风采,当真是难得。” 紫瑜冷睨着峥槊,活络了下腕子。 要打就打,还讲那么多的废话。 展灼华察觉她的动作,低声叮嘱道:“万事小心。” “明白。” 这回,紫瑜答得分外认真,再无半点儿不耐,事关生死之战,容不得半点马虎。 芳漪给楚黛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开口,论怼人这方面,派楚黛上准没错。 楚黛瞬间明白,不疾不徐地踏上前一步,弯起嘴角,面颊浮现一抹敷衍至极的假笑,朗声说道。 “是啊,昔年我等风采不光是折服了魔君,更是折服了整个魔界的军队,落得个死伤殆尽的境况啊。” 她笑着扫视过峥槊身后蠢蠢欲动的数万兵士,眼中的温度蓦地降下来,表情像是覆了一层冻雪般冷意渗人,语声冰寒刺骨,“相信今日当我们再现风采之际,魔君也定会再次被我等所折服,尝到元神俱灭的滋味,体会到那种无与伦比的痛楚,与这世间的一切作别。” 明知道峥槊最厌恶别人提及上古神魔之战魔界落败的惨状,她偏要亲手剜开他的疮疤撒满盐狠狠鞭笞。 她如此,亦是为了提振士气,鼓舞军心。 峥槊顿了下,居然也跟着笑起来,连声赞道:“很好,很好。” 只不过眼中却藏不住暴虐的疯狂,笑到最后,他寒着脸,充满危险的嗜杀之意,抬起手重重地落下,口中吐出充满凛然杀意的一个字。 “诛!” 魔界的一众兵士得令,眼眸中尽是嗜血的躁动,他们举起刀剑怒喝着冲锋陷阵。 月桓目光一冷,举剑厉喝。 “战!” 大军闻令而动,兵士们拈弓搭箭,须臾箭矢齐发,似急雨落下。 南宫旭和启珩率先带领着人马杀向魔界大军。 一时间厮杀之声响彻浮屠岭,两方兵士踏泥溅水,锵锵剑鸣交织着刀入皮肉的闷响,血溅三尺,刀光剑影蕴含杀气的招式,混杂着术法碰撞间震荡出的惊人威力。 峥槊探手自一团阴煞浓重的黑雾中拔出一柄长剑,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邪煞的剑气直冲云霄,锋锐剑刃裹缠杀戮的气息发出极沉重的一声咆哮。 诸人心中一沉。 他的邢阴剑至凶至邪,戾气极重,现世必饮饱血。 峥槊飞身急掠,玄色甲胄寒光凛凛,挥剑横扫向他袭来的芳漪等人,望见一众人合力化解了剑气,他不仅不恼,反而笑得很大声。 “岭中的浊恶之息已经太久没有养料的滋养,尔等不光会成为最优质的养料,还会亲眼见证五界易主,本君成为至高无上的主宰。” 峥槊狂傲地大放厥词,眼尾余光中突然闯进一道光影,他反手抛出一团浊恶之息去压制。 挥舞到半空的月牙戟残影拉出一道骇人的吟啸,混沌的浊恶之息甫靠近月牙戟便被震碎成齑粉,夜哲的身法极快,一个流利的旋身劈砍向峥槊。 峥槊冷笑,回身以浊恶之息接下月牙戟的攻势,掌中剑飞掷而出直刺夜哲。 月桓和展灼华及紫瑜也瞅准时机,掠身而至,向峥槊挥出长剑,替夜哲挡下了邢阴剑。 邢阴剑遭几道剑气相抵,剑身咆哮如雷,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雾。 五人缠斗成一团,攻势激烈。 处于山峦上的灵越覆手拢起一团本命真火,狠狠砸向纷至沓来的魔界领主,火星爆开,形成迤逦的火龙,毫不留情地吞噬了魔族人。 她召唤出归凰笛,吹奏起上古镇魔曲,笛音化作风拂入魔族人的耳中,他们浑身一个激灵,不受控制地延缓了行动。 楚黛协同芳漪凭着记忆召出昔年神魔之战时神祇们留下的法阵,她们开启法阵贯注力量,接连剿灭魔族兵士与袭来的凶兽。 容盈挽着荥水剑一路过关斩将,把几个魔界领主斩于剑下,又以水为媒介,施法凝化成一柄柄利刃,有的从土壤下面冒出,有的从花草间冒出,刀刀要人命。 在看到满地的尸骸,峥槊阴戾的眸子泛起诡异之芒,五指抓拢,凝聚了一团驳杂的气息,朝着天空一抛。 刹那间天地色变,飞沙走石,狂风怒号,四面八方涌来的黑雾裹挟着岭中的浊恶之息到处流窜,分散成一缕缕的细线状迸入那些已经死去了的各族兵士和凶兽体内。 顷刻间,地上的一具具尸首蓦然睁开眼,瞳仁内一片混沌,浑浑噩噩的他们爬了起来,捡起刀剑,冲进人群见人杀人,似乎已经不在乎杀的究竟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彻底沦为一个被浊恶之息支配着奋起杀戮的傀儡。 沦为傀儡的兵士受浊恶之息贯注,实力竟变得强悍异常,好几个道宗弟子才能勉强制服一个傀儡兵士。 灵越也发觉吹奏的上古镇魔曲不再管用,她凝眉收起归凰笛,祭出叱霆剑冲入战场。 当前情势大为不妙,浊恶之息蕴着炽盛的血光到处冲击着法阵,楚黛同芳漪开启的法阵不仅接二连三被破,一团诡异的黑雾更是凭空出现在二人面前。 二人不由分说挑剑刺去,却似刺在一泓水里黑雾如涟漪震荡开,居然发出森冷的怪笑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落地抽成一廓人形。 芳漪和楚黛一惊,她们一人运剑出招,一人指间捏诀拂去一道蕴着杀气的紫芒。 模糊的人形几乎是瞬间长出了跟峥槊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一手握住芳漪的妍疾剑,指尖轻弹,长剑在他手下登时化作碎片,崩碎的剑刃刺入芳漪的身体,瞬息割裂出十几道伤,加上妍疾剑并非凡剑,它所造成的伤口会导致血流如注,芳漪一时间成了个血葫芦。 峥槊的另一只手探出将楚黛挥来的紫芒缠住,反手格挡了回去。 楚黛罩出护体仙障欲挡,却敌不过峥槊反击回来的紫芒威力凶猛,仙障脆弱如镜碎。 她当即被一股威压震飞,重重地落在地上,呕了一大滩血。 被自己的术法袭击反噬,浑身的骨骼犹遭拆分再碾碎一般,痛到生不如死,每一口喘息连带着心肺都泛起难捱的剧痛。 远处山脚下,南宫旭和启珩同样遭遇到黑雾幻化成峥槊的样子追杀他们。 南宫旭的脊背中了峥槊的浊恶之息,被灼得血肉模糊,整个人是硬撑着杀敌。 驭劫 第168节 启珩想要救起好友,将将跨出一步,迎面一道黑雾直冲而来,雾中露出峥槊狞笑的面孔,他陡然一惊想要躲避。 “竖子哪里逃。” 峥槊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掼出一柄冷剑,穿透启珩的腰腹。 血珠溅落如雨,启珩脸色发虚,强忍着剧痛,顷刻间做出断尾求生的决定,毅然挥剑斩断峥槊插入自己腰腹的冷剑,拼着一股子狠劲儿,反手抵上峥槊的脖颈,用力一划,毫无征兆间首级落地。 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启珩下一刻气郁不已,适才斩下的首级转瞬间化作黑雾聚拢成一个新的峥槊。 “本君又回来了。” 自不必说,这注定又是一场激战。 启珩气喘吁吁地捂着腰腹的伤口,眼睛四下一扫,立马瞠目结舌,气得破口大骂:“这个狗东西居然弄出这么多分身,死玩意儿搞阴招……” 容盈、灵越以及正在跟峥槊本尊缠斗的月桓、展灼华、紫瑜五人也遭遇到黑雾幻化的峥槊分身。 诸人初时认为峥槊弄出的分身都是些鬼把戏,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杀死了分身之后,所有人无一例外觉察到每杀死分身一次,再度卷土重来的分身力量会更加强悍。 再加上,峥槊炼化了浊恶之息归为己用,在对战的过程中诸人变得越来越吃力,直至挂了一身惨不忍睹的伤。 眼看峥槊力量已然到了无人能敌的地步,诸人决意启用事先商榷好的方案。 -------------------- 第212章 共作战(2) “结阵!” 紫瑜嘴角挂血, 趴在地上怒喝道。 须臾之间,伤重的诸人双手结印,抱着破釜沉舟之心, 强行逼出自己的心头血,将己身修为尽数融入其中。 十滴心头血凌空飘浮, 散发出熠熠光辉, 殷红的颜色中融着浅浅金光。 倏然间金光大振, 十滴血相连成环,越扩越大的环罩住了浮屠岭, 轰然发出一声巨响,一束虹光从环中射下, 落成一道法阵。 虹光之中的疾风似刃, 所有被控制住沦为傀儡的兵士捂着头大声嘶吼,仿佛正在经历着最痛苦的折磨。 岭中的浊恶之息感知法阵, 放弃了攻击四处逃窜,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出虹光的桎梏。 虹光照射到峥槊的黑雾分身, 一众分身如同见不得天光的虫豸,霎时痛苦得鬼哭狼嚎,身上冒出黑色的烟气, 滋滋作响,顿时散落无踪。 法阵熟悉的威压感迫来, 使得峥槊本尊兀然笑出声,失去了分身的他面上不见半点恼怒之色。 “几十万载的时光都过去了,尔等怎么翻来覆去的总用这一招。转世之前的尔等贵为神祇能用献祭之阵杀了我,但转世之后尔等再启用献祭之阵, 便是自寻死路。” 峥槊悠悠地打量着献祭之阵, 挪开目光审视着倾尽全部修为的十个人, 微微眯起眼。 “不自量力。” 他的目光幽冷,毫无征兆间振臂跃起,矫健的身影冲入虹光中,自他背后窜出无数黑雾飞进虹光,形成巨大涡流,黑压压的雾气像是巨兽张大的嘴巴,幽深不见底,一口吞噬掉了虹光。 紧随而来的黑暗罩住天空,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以十滴心头血组成的献祭之阵应声而破,金光飞溅,散如焰火,不见踪迹。 法阵遭破除,十人皆受到了反噬,遭受重创,口吐鲜血,面若金纸,不止是一身修为尽失,现在连性命也不保。 北风萧萧,风中似有呜咽哀鸣,昏天黑地中旌旗轻飘飘落进泥土,沾满了鲜血,遍地尸骸,腥浓的鲜血汇成一条条细流,鏖战到最后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十人气若游丝的撑着最后一口气。 “瞧瞧这一个个的惨状啊,真是可怜。” 峥槊俯瞰诸人,眼中不掩蔑视,他想要碾死这些人就如同碾死蚂蚁一样简单,唇际露出一抹舒慰至极的笑容,“如果本君把尔等做成傀儡,驱使尔等攻入天界结界……” “嘭——” 他谑笑着,表情故作夸张的模拟着整座天界与芳漪等人玉石俱焚的场景。 “要是天帝天后知道了自己的儿子、侄女跟着天界一同湮灭,想必会痛不欲生。” 可惜现在的芳漪等人已经无力驳斥,就像会即将枯萎的花,生机渺然。 五界易主已成定局,峥槊恣睢的大笑声传遍整片山岭。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此后芸芸万物皆奉本君为主,本君将会是这天地间唯一的规则。” 没了献祭之阵的桎梏,浊恶之息一朝得势变得肆无忌惮,张牙舞爪的盘旋在浮屠岭上空。 阴暗席卷,狂风猎猎,芳漪等人体内的血液一点点流失殆尽,难言的痛楚恍惚之间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湿黏的冰冷充盈肌体,缥缈的神思好像迁出灵台,于无尽虚幻之境游荡。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幢幢光影氤氲着轻烟薄雾,隐隐绰绰传来的吟诵,淅淅沥沥渗透进漂浮不定的神思。 诸人身下蜿蜒的鲜血渗进土壤,一层浅浅的金光缓缓破土而出,富有极强的生命力一般极速生长蔓延,盈满浮屠岭的每个角落。 本来张狂的浊恶之息触及光芒的一刹,发出了一声惨叫,飞快躲进峥槊的背后。 峥槊不敢置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原本只吊着一口气的人,周身竟然镀上璀璨的明光。 只有上古神祇归位,才会出现这般圣洁的神光。 芳漪等人沐浴在熠熠神光之中,身上的伤势逐渐愈合,连带着遍地死伤无数的各族兵士也宛如重获新生一般,摆脱了浊恶之息的操控,奇迹般的复活。 望着神光中重生的诸人,峥槊大为惊惑。 “这不可能的。” 他想不通,到底是因何促使所有人重生归位。 神光炽盛耀目,遏制住了狂风。 启珩眉间浮现了神祇印记,他扬起手向峥槊拂去一道神光,看着神光攻碎了峥槊的防御,迫得对方一个趔趄摔出百丈远,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十五万年前上古神魔之战,吾等以命献祭在此斩杀于你,现今吾等重启献祭之阵,不畏神魂俱灭,只愿护得天下苍生安宁,五界太平,本心未改,是以证得神躯重新归位。” 神光之力令峥槊摔得头破血流,发冠掉在了地上,头发全部披散了下来,口中淌出血,赤红的双眸充满不甘,奋力地站了起来,恨声怒斥。 “就算尔等重新归位又能奈我何!” “十五万年前尔等拼了个神魂俱灭的下场才打败了本君,大不了就再来个玉石俱焚,本君即便是死也要拉上尔等陪葬。” 仇恨的怒火已经击溃了峥槊的理智,神祇重新归位,便意味着其神力将更上一层楼,代表着他的胜算已近于无。 既然他做不到五界的主宰,浑不如彻底毁灭掉五界。 峥槊踅身抓来躲在他背后的浊恶之息,驳杂茫茫的一团似雾似烟,内里闪动着血光。 他狰狞的面孔带着扭曲的笑意,像一个疯子般神情癫狂,当着所有人的面前亲手把浊恶之息送进胸膛。 霎时,汹汹墨云间闪现雷电,怒号着翻滚,动静极其骇人,岭中无数的浊恶之息像是得到了召唤一般,疯狂涌入峥槊的体内,一团团黑雾好像要把他吞噬。 芳漪等人有心阻止,但浊恶之息过于阴祟悍然,屡次挡回了他们的术法。 “不好!他要自爆元神!” 察觉到峥槊的意图,月桓神情慌张,及时出言提醒诸人,一时间所有人纷纷捏诀结印设下结界。 诸人的心渐渐沉入谷底,峥槊将自己的躯体当作容器吸纳全部的浊恶之息,无异于要同所有人拼个鱼死网破。 南宫旭面色凝重,“他已经疯了。” 那些浊恶之息找到了栖身之所,兴奋地裹缠上峥槊黑雾缭绕的心脏,同他的躯体逐渐融为一体。 吸食了浊恶之息,峥槊从内到外溢着阴煞之气,黑沉沉的眼珠死死盯着诸人,露出一抹可怖的笑容。 “尔等皆想我死。好啊,本君就成全了你们,本君一死就会打破浮屠岭的禁制,体内的浊恶之息会飘散五界,届时亿万生灵都将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一座座坚不可摧的结界拔地矗立起,死死困缚住峥槊。 他却笑得不能自已,足下猛然燃起的熊熊烈焰映照着他疯狂的模样,火光舔上了他的衣袂,灼开寸寸血肉,怜悯的目光盯着所有人,似叹息似讥嘲。 “你们这些神祇最爱做无谓的困兽之斗,何时才能认清眼前的现实啊。” 他是盛纳浊恶之息的容器,只要通过自爆元神的途径,就可以把浮屠岭的禁制击破,残存的修为会将浊恶之息播散至五界,任凭设立多少结界也无法阻挡浊恶之息。 疯狂的笑声伴随‘嘭’地巨响戛然而止,一代魔君以自爆元神尸骨无存为代价,瞬息攻破了浮屠岭的禁制。 诸人勉力维系着结界,却渐渐支撑不住露出了颓势,峥槊自爆的威力已经将结界炙烤得越来越脆弱,再这样下去结界会被融化,失去了禁制的浮屠岭根本困不住浊恶之息。 除非……所有人与浊恶之息同归于尽,眼下的困局方能消除。 南宫旭突然侧首,看着旁侧艰难维系着结界的容盈,轻轻一笑。 趁着诸人无暇顾及,他只身闯进困住峥槊的结界内,毅然划破了自己的胸膛,取出跳动的神祇之心置于掌上,缓缓捏紧。 南宫旭的动作一气呵成,打了诸人一个措手不及,启珩难以置信,失声大叫:“你在做什么?” 一身鲜血染红了衣裳,南宫旭仿若感觉不到痛楚,忽地笑了。 容盈愣住,恍然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内心生出一丝惶然。 身为从浩瀚星河里化生出的神祇,南宫旭的心凝聚了星辰之力,能容纳净化世间一切的邪祟浊恶,可对他而言是要付出耗损而亡的代价。 “不要——”容盈心中大恸,她想去阻止他。 知晓容盈想来阻止,南宫旭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手掌蓦然发力捏碎了那颗生机勃勃的神祇之心。 他俊逸的眉目微拢,似乎带着一些说不出的遗憾,颀长的身形逐渐化作点点光芒消散无踪。 星河美到极致,绚烂到极致,眼眸映出了一片细碎的浮光,留下的稍纵即逝之痛也烙进了骨髓。 结界内陡然爆开璀璨而夺目的星辰光辉,极致的灿烂吸纳了峥槊自爆元神后遗留下的所有浊恶之息,令一切归于平静。 眼睁睁看着南宫旭牺牲自己,结界外的人红了眼眶,落下泪。 容盈的眼睛又疼又涩却无论如何流不出半滴眼泪,最后怔怔然委顿在地,脑海里不停的闪现着南宫旭捏碎神祇之心时,嗫嚅的唇瓣。 “你要永远记得我,别把我忘了。” 这是南宫旭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 第213章 盼君归 后来, 当天界三十三重天的香苒花舒展开幼嫩的玉色花朵,香气飘过高高的宫墙,飘入轩窗半启的寝殿, 把容盈从昏昏沉沉的梦中再度唤醒。 驭劫 第169节 她发现,南宫旭真的是一个偏执到骨子里的男人。 每个夜晚, 她都会梦到他。 他用最轰轰烈烈的方式对她纠缠不休, 令她再也无法忘怀。 和煦的微风拂过三十三重天的吉祥草, 霞光镀着漫漫紫气,天光云影, 朗日逐波。 仙鹤振翅拍雾,飞过之时清鸣阵阵, 仙娥们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杂务, 来往的神仙面孔盈着浅笑,与同伴谈笑风生, 一片安静祥和,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 五界重归安宁, 早前天界设下的擎天结界终是随着峥槊的元神俱灭而破除,天帝天后同帝君帝妃乃至整个天界安然度过了难关。 闻悉这场神魔之战中,八脉上古神兽、四海水族等旁支仙族对天界的鼎力相助, 天帝感念于心,于青政殿论功行赏。 同时, 为感谢妖界的相助,天帝与兆阊妖君达成了两族讲信修睦的共识,此后两族冠盖相望。 凡界的凡人更是英勇无畏,舍生忘死, 天帝为此取注入磅礴仙力的天河之水给凡界降下一场甘霖, 免除了凡人的病痛。 天帝还修补了大明宫受损的龙脉, 施法令所有葬身于神魔之战中的凡人躯体得以复原,助无辜丧命之人复活,得以与家人团聚。 天河之水亦将长存凡界,护佑凡界安宁。 冥界临彦冥君虽于此战中亦出了力,但是他与寂沙妖君怀揣阴谋,强拘峥槊残魂使其复活一事难以饶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天帝褫夺了临彦的冥君之位,将他打入无方狱永世囚困不得出,并另择贤主统领冥界。 至于魔界,天帝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并未赶尽杀绝,只是在魔界的地盘设下禁制,从今往后魔族人都不得踏出魔界半步。 当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回到了天界,回到了温暖的家。 诸人接连蒙头大睡好几日,养足了精气神,又赴几场委实退拒不了的宴会,应付了几轮造访的神仙,忙过一段时间后彻底松快了下来。 也正是在此时,诸人发现了容盈的异样。 她每日早出晚归,出门时一脸难抑的激动和欣喜,回家时一脸落寞和寂寥。 这日,大家围坐案前用膳的时候,发现容盈依旧缺席。 紫瑜东瞅瞅西望望,招手唤来路过的水芙和宁画,好奇地八卦道:“你家殿下最近天不亮就跑出去,晚上夤夜而归,可是被劳什子俊美神君勾去了魂儿不成?”锃亮的眼神光芒灼灼逼人,摆明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劲儿,叫宁画看得眼皮子一跳。 水芙险些没挂住脸上的笑,若不是晓得紫瑜帝姬一直以来都是这般性格,换了旁人如斯八卦免不得上前训上一训,再狠狠地罚上一罚。 言归正传,水芙忖着之前殿下曾言明若有谁问起这桩事便据实以答即可,便清了清嗓坦然告知。 “容盈殿下每日早出晚归,其实是去星垠海等待南宫陛下的归来。” 一句话落入紫瑜的心湖,激荡起巨大的涟漪,她诧异得很,惊声道:“去星垠海等南宫旭……” 星垠海乃是孕育浩瀚星河的源头。 她顿了顿,表情有些古怪,一会儿拧眉,一会儿跌足扼腕,似乎在斟酌着话语。 再观其余人,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宁画心里头‘咯噔’一下,觉得定然是水芙的话讲得不够透彻,以至于带歪了所有人的思路,立刻出言补缀。 “容盈殿下曾去盘徽御境求见过紫微大帝。” 宁画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 盘徽御境—— 接连闭关多日的紫微大帝终于出关,听小童来禀容盈帝姬已经苦苦等候多日,便将人请进了紫微宫中。 “别来无恙,容盈帝姬。” 上首的紫微大帝微掀起眼帘,望向徐徐入殿之人。 容盈慢慢抬起头对上紫微大帝淡然的视线,郑重地行了礼,单刀直入主题。 “还望帝座能够指点迷津。” 紫微大帝一眼看出她的所求,他之前曾提及过南宫旭乃是自浩瀚星河中化生,同他颇有些渊源。 正因此,容盈才会找上他。 “本座知道你为何而来,但是你又怎敢笃定本座会帮你。” 容盈又是一拜,将话锋一转,反问紫微大帝。 “帝座,您久居紫微宫避世十万余年,期间四海九州八荒六合,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世事变迁斗转星移,却有一物始终如一,不曾改变,您可晓得?” 瞧着她目光坚定,字字铿锵,紫微大帝轻笑了下,起身走下紫金座,眉目依旧是那么淡漠。 “本座居三清之首,执掌天经地纬,只知一物不曾改变。” “《妙法莲华经》、《楞严经》、《华严经》,在本座的眼里莫如这些讲佛修法的典籍和日月盈昃、晨宿张列不曾变。” 紫微大帝清冷低沉的声音响起,容盈听罢只是笑了一笑,面上却透着不赞同的神色。 “或许往昔的帝座是这般认为,但如今的帝座心性已经不同以往……” 她的话故意停在此处,明眸凝着紫微大帝,目光中有一丝洞悉之色。 紫微大帝负手逆光而立,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紫色衣袂随风而起,他低低道了句禅理:“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说着微抬指尖,一道荧光直射向无忧树上的一片叶子,甫一落地那片叶子就消失不见。 “经历过,心性便同以往不一样。未经历过,或许还是那个老样子。但经历过却未得偿所愿,实则劫数罢了。” 紫微大帝喃语自唇畔逸出,仿佛带着无限的苦楚与叹息,刻进四肢百骸,融进了骨血。 容盈随着他的眼神望向窗外荷塘一隅的钵头摩花,艳丽夺目的色彩恍若是紫微宫中最美的一处景致。 见他的眸光停滞在那处,容盈的脑海里回想起身为上古神祇时的记忆。 据闻,紫微大帝曾有一位心上人,二人经历过无数风浪,后来快要喜结连理之际那位女子意外亡故,就此成了盘徽御境中的禁忌。 紫微大帝淡漠的眸子如涟漪般漾开,孑然袖手而立,荷塘粼粼的水纹不知何时漾入了他的心中,仿佛是面明镜照进曾经那个进驻他心尖的女子,照进了繁星璀璨和她的言笑晏晏,流过手掌的时光他试图抓住。 可终究还是错过了,那株耀目的钵头摩花就在他的眼前消逝。 一旦沾染了情字,定会贻了身心,赔了一段有始无终的相思劫,也唯有‘情’会长存天地,任时光打磨万年都不曾改变。 容盈是想用情之一字来打动紫微大帝。 当然,她成功了。 “南宫旭是从浩瀚星河中化生,本该成为盘徽御境中的一宫之主同本座共掌星宿列张,但是因昔年本座的一己之私遣了他下界代行凡界帝王之职,本座始终愧对他。” “是以,本座在南宫旭的身上放了一缕本命星魂护得他存留下残魂,现下正养在星垠海里头,他究竟何时醒来还尚无定数。” 原来南宫旭已经重新化作一颗星辰飘荡在星垠海中。 闻悉这个好消息,容盈险些喜极而泣,临走前她停下脚步再次拜了一拜,端的是诚挚感激。 “多谢帝座。” 紫微大帝目送容盈离开的背影,目光重新落到了钵头摩花上,久久不曾移开。 听罢事情的来龙去脉,楚黛放下筷箸,礼貌且不失优雅地拿过巾帕拭唇,出声调侃:“容盈这可真是叫俊美神君勾去了魂儿,之前还挺记仇弄了颗寒魄莲为难人家南宫旭,怎么着现在巴巴儿蹲夫君去,搁星垠海守成一块望夫石,便忘了这茬儿?” 夜哲‘吨吨’地饮下一盏汤,打了个饱嗝后,顺便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毕竟历经千帆,患难见真情,更该懂得珍惜二字。” “估摸着小姨妹已经放下了对南宫旭的隔阂芥蒂,终究是夫妻有着往日的情分在。” 展灼华亦随之附和,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起先的有意为难,不过是为了出口恶气而已。 月桓正想开口,猛然瞄见芳漪似笑非笑的神情,霍然一愣,心里涌上异样感,凭借着以往的经验,把话匆匆咽了回去。 芳漪摇了摇手指,好心给诸人解惑。 “这话可不适用于容盈身上,也包括我们几个。咱们四个姊妹一向记仇又护短,容盈盼望着南宫旭归来之心,的确是真的不能再真,等他归来后面临的何种境况却又是另当别论。” 果然是话里有话…… 月桓长吁出一口气,真是不经意间就给人挖坑,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 “小姨妹还挺记仇。” 夜哲同展灼华面面相觑,借着干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闻言,宁画想到自家殿下曾吩咐的事情,便也跟着尴尬地笑了笑:“容盈殿下其实早已嘱咐婢子们,待南宫陛下归来定要好好儿为难惩戒一番。” “哦,怎么个为难惩戒法儿?” 所有人的眼神齐刷刷定格在她身上,围凑得很近,一张张脸透露着八卦的求知欲。 宁画备受瞩目,心头难免有些紧张,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 第214章 挨揍中 听罢宁画之言, 紫瑜嫌弃地撇嘴:“啧啧,容盈这招还是不够劲儿,听我的再改一改。”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瞬息计上心来,贼笑道:“借鉴一下刀山火海好不好, 咱们弄出个针山冰海, 先赤足走钢针再去冰海上面走一圈, 不得使用法力和仙障。” 此言一出,正抻长耳朵偷听的夜哲吓得一个激灵, 咽了咽口水,满目怜惜地瞧着展灼华, 窃窃道:“表嫂玩得真血腥。” 展灼华几番想抬出一个笑缓解尴尬, 却终是没能笑出来,对于自家夫人的雷霆手段他深有体会。 “去去去, 当是瞧百戏呢?”灵越恨铁不成钢地瞪紫瑜一眼,“依我说, 既是打定主意要南宫旭吃个教训,就不能心慈手软,必须叫他往后想起就双股颤颤。” 月桓目带同情, 拍了拍启珩的肩膀,“你未来的人生的确很艰难。” 本就是撑着勉强的假笑, 在这蕴含安慰意味的一拍中启珩彻底塌下肩驼了背,虚虚倚着半边身子,眼中含泪。 追妻路漫漫,吾将上下求索…… 芳漪掏出一册话本子拍到案上, 将自己从中获得的灵感娓娓道来:“要不然请一个男人来跟容盈演戏, 容盈便佯装爱上了那个男人, 已经忘记了南宫旭,叫南宫旭肝肠寸断,痛苦不堪,怎么样?” 话本子? 月桓揉额,嘴角露出苦笑,自家夫人也是个不省心的主儿。 楚黛不置可否,“伤人不如诛心,这招儿才够狠!” 夜哲握住茶瓯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脸色微微发白。 哦,没错。 楚黛也是个手黑心狠的厉害人,夜哲对上月桓惺惺相惜的眼神,确认过眼神,的确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那册话本子吸引了灵越,她摸来话本摊开瞧了瞧,指了其中一段,“嗯,我瞧着这处描写的不错,可以适当借鉴。” 驭劫 第170节 启珩眼尖,看清了那段描写的内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原是话本里的女主角为了报复男主角纳了一院子的面首,女主角还当着男主角的面前跟面首嬉戏。 紫瑜乜斜众人,转瞬又蹦出个好主意,“心灵上的痛苦有了,身体上的折磨也必须有,不如给南宫旭添一些劫难,双重的打击才会令他刻骨铭心。” 水芙、宁画乖觉地拿出笔和纸记录,预备借鉴一下。 四个男人听着她们商榷着整南宫旭稀奇古怪的招数,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已经开始为即将归来的南宫旭默哀。 惹谁都行,唯独不能惹这几个女人。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未来的姨姐们怀揣的满满恶意,当天夜里南宫旭毫无征兆的自星垠海中苏醒。 星垠海波涛平息,星子璀璨,南宫旭对着海面照了又照,确认衣冠整洁,面容俊朗,便伸手捞起一捧灿烂星子,小心翼翼地揣好,挥手召来朵云便直奔三十三重天而去。 因为他想给容盈一个惊喜,也顾不得是夤夜,悄悄摸进了三十三重天寻到了容盈的寝殿,站在榻侧望着心上人甜美的睡颜,他便低头开始琢磨着该摆个什么姿势亮相。 夤夜的三十三重天沉浸在静谧至极的氛围,骤然被降下的天雷轰然打破。 一声声炸起的‘哐啷啷’巨响接二连三划过天际,硬生生把已经睡下的其余人等给炸得从梦中惊醒,连滚带爬地下了榻穿好衣裳,仔细凝神望去发现天雷无一例外是降到了容盈的寝殿。 惊觉事态不妙,众人连忙赶往寝殿。 当芳漪她们几个赶到的时候,启珩正好也带着住在他宫里的月桓、夜哲、展灼华一并赶到。 灵越眼疾手快地拽住一个寝殿内跑出来的仙娥,“到底发生了何事?” 仙娥本就因突发事件而头脑发懵,被人捉住腕子后更是头脑发懵,打眼一瞧竟是灵越神女,这下子倒是清醒过来,匆匆行礼回道:“是有贼人闯进寝殿欲对容盈殿下意图不轨,索性被容盈殿下成功制服。” “贼人?”紫瑜一贯是个压不住脾性的,撸起袖子就往寝殿内冲,边冲边啐骂:“好大的狗胆,竟敢对容盈意图不轨,看爷不打折贼子的狗腿,剁了他的手!” 竟然有大胆贼人闯殿,其余人也一窝蜂涌进寝殿,预备好好教训一番贼人,但是看清眼前的一幕时,诸人险些没惊掉下巴。 整整半座寝殿的装潢已经遭雷电轰得乌漆麻黑不剩什么东西,尤其是睡榻前的一片地界才叫惨不忍睹。 在惨不忍睹的地界里矗立着一个惨不忍睹的人形物体,依稀能辨识出那是个人,浑身泛着雷击后的漆黑,雷电伴着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外冒,头发全部竖了起来,嘴巴里还冒着一股股的白烟。 容盈散着青丝,身披外裳,愠容满面,雪亮瞳眸泛着狠意,犹似不解恨般抬手凝化出冰箭雪刃,锋亮的光芒在夜色中分外晃眼,随着手起尽数朝着惨不忍睹的人形物体呼啸着射去。 一轮冰箭雪刃射罢,又袭来一轮滂沱的水泽,看得人是瞠目结舌。 “没看错的话,那人似是南宫陛下罢。” 展灼华口吻迟疑,他越瞅越觉得那个惨不忍睹的人很熟悉,却也不敢确定。 “啊,你看走眼了,那个人不是。” 紫瑜扭过头,眼神阴恻恻,分明存在威胁的意味,好像要是展灼华再敢多嘴半句,她就能当场抡起拳头揍人。 芳漪向月桓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多言。 月桓明悟,赶紧拽过展灼华,又拽来夜哲、启珩,四个男人寻了一隅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 “尊主难道没看明白现下的情形吗?”月桓语重心长道:“那人是南宫旭,咱们也必须佯装不知,这有些罪合该是他受的,旁人等闲是干预不得。” 他端的是一派明哲保身的理智,老神在在地道:“若是必须开罪一人,也莫要开罪了小姨妹。” 正是看在他们都是自己人的份儿上,月桓才不吝讲掏心窝子的话。 “哎呀。”展灼华不忍直视南宫旭的惨状,摇首唏嘘不已:“平素瞧着小姨妹性格还挺好,现在看来是吾眼拙,未识得庐山真面目。” 启珩同样唏嘘不已:“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 夜哲叹气:“男人啊,真是难呐。” 月桓长叹,怅惘地把其余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像是在鼓励打气,沉重地吐出四个字:“与君共勉!” 四个男人眼眶微烫,双目灼灼,浑似难兄难弟,齐声道:“与君共勉!” 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他们一定要深刻领会,做到常常反省,以免步了南宫旭的后尘。 那厢,紫瑜端详着饱经摧残的南宫旭,眉目间攒着满满的失落,叹了一叹:“端看他这副模样,咱们要是继续按照原计划折磨他,怕是太不地道了。” 眼瞅着又一轮水泽来袭,压根儿是把南宫旭往半死不活里整。 芳漪咋舌,犹豫道:“要不还是算了罢,瞧南宫旭的样子应该未来一个月都要在榻上度过了。” 楚黛抬袖遮了遮眼,着实不忍心再瞧,“想来往后只有妻纲,再无夫纲。” 灵越淡然笑看,颇为欣慰道:“不错,容盈总算是扬了一回帝姬的风采,长了脸面,那原计划或许永远都用不上了。” 瞧够热闹,一群人顿作鸟兽散。 “走了,走了,都散了,没什么好看的。” “对,各回各家各睡各榻,不准磨牙打呼噜!” 殿内只剩下容盈和南宫旭两个人。 容盈微笑着一步步走近已经霹成焦黑色的南宫旭,眸中俱是厉色,“夜还长着呢,你我之间有的时间清算。” 南宫旭的一颗心拔凉拔凉,面如死灰,僵着身躯直挺挺的轰然栽倒在地。 -------------------- 第215章 要成婚 却道, 南宫旭重归天界的消息不胫而走,先前组团拜谒芳漪等人的仙者们闻讯蜂拥赶到了盘徽御境,登紫霄宫拜谒南宫旭, 一连五日紫霄宫内外人山人海。 可是所有的仙者都无一例外没见着南宫旭的面儿,全程是由紫霄宫的掌事仙官傅羌出面接待。 傅羌做事面面俱到, 不光周全了礼数, 更是将南宫旭不能同仙者们见面的缘由巧妙地圆了过去。 正是有了这位掌事, 南宫旭方能高枕无忧的在殿里养伤,约莫将养月余, 他总算能踏出紫霄宫见人。 因有紫微大帝坐镇在盘徽御境,南宫旭镇日无所事事, 用不着操心事务, 便时常去容盈跟前晃悠。 而夜哲同展灼华肩上都担着阖族的重任,需要处理一些事务, 因此无法常上天界。 月桓身为旻和殿殿主,自然也有要处理的事务。 最后剩下一个启珩, 换以前他肯定四处去浪。 不过自历劫归来后,他倒是有了上进心,不再虚担着二殿下的头衔, 平日里跟着天帝天后学习处理政务,一日光景里总有大半时间能看见他伏案忙碌。 当闲人南宫旭第一百七十八次被容盈踹出寝殿后, 噙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晃悠着去寻那几个难得有空的兄弟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五人喝了个半醉,正经的言谈逐渐偏离, 月桓忍不住拿起一只秋香色的锦囊朝旁边几人炫耀道:“看着没, 这是芳漪亲手给我做的香囊!” 他睥睨着几人, 模样骄傲自得,叫旁边的四个男人分外不服气。 有时候男人之间的好胜心来得莫名其妙。 夜哲哼了声,第一个跳出来指了指头上束发的木簪,又怕月桓看不着似,一个猛子扎倒在月桓的肩上,咧着嘴打了个酒嗝。 “我家楚黛也做了簪子回赠给我!” 月桓捂着鼻子嫌弃地推开肩上的醉鬼。 展灼华轻轻咳了几咳,待所有人的视线聚拢过来,他洋洋得意地捞起腰间一枚戴着的墨玉,“紫瑜送了吾一块她亲手雕的玉珏,上面雕的可是麒麟!” 生怕别人看不清,他拿着玉珏挨个儿晃过人家眼前。 这三个人纷纷炫耀起来,南宫旭自然不甘示弱,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唰’地展开,紫檀木扇骨散发出淡雅的幽香,扇面勾勒出行猎之际的热闹景象。 “我家容盈不光亲手做了折扇给我,连扇面也是她亲自画的一幅行猎图!” 四个人各自炫耀了一番,视线撞击在一起,自觉不分高低寻求不到胜利的快感,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扭头盯着沉默着缩起的启珩。 “灵越神女给你做了什么啊?” “拿出来看看呗。” “闻说神女心灵手巧,定然送予了你一份很特殊的礼物罢。” “唉呀,别藏着掖着,兄弟几个可都给你看了。” 四人你一句我一句,令启珩直接黑了脸,这四个人倒是坐拥着如花美眷,恨不能天天跑去献殷勤。 “要脸吗?”启珩瞪着他们,满含悲愤地质问道:“要脸吗?”他颤巍巍指着四人,“欺负一个孤家寡人,你们很有成就感吗?” 别当他看不出来,这四个人一肚子坏水儿,只等着瞧他笑话。 “有。”南宫旭答得干脆,论捅刀子他的速度非常快。 启珩气得想要割袍断义,出其不意地抬手一把勒住南宫旭的脖子,往他胸口一捶,忿忿地啐骂道:“白眼狼!还记不记得,之前容盈对你爱搭不理的时候,是我这个兄弟陪着你,鼓励你。怎么着,现在你和容盈重归于好了,就回过头来看我的笑话啊?” 是了,灵越一直不肯宽宥启珩,所以这厮还是孤零零的一个。 “好,好,我错了。” 南宫旭败下阵来表示投降,掰开启珩的桎梏,大口大口呼吸着,平静了一下心情,拍了拍启珩,“放心,咱们肯定帮你想办法求得灵越的宽宥,让你不再孤家寡人。” 他案下的手朝着月桓、夜哲、展灼华疯狂摆动,示意他们赶紧表态。 “啊,没错,放心罢。” “咱们这么多人,肯定能帮你和灵越神女牵线成功。” “无须气馁,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持之以恒,终有一日能够得偿所愿。” 听着他们鼓励打气的话,启珩缓了缓脸色,“这还差不多。” 这厢酒兴正酣,紫霄宫掌事仙官傅羌突然来寻南宫旭。 他脚下生风,素白袍衫掠起虚影,当他的视线滑过启珩之时镇定的面容微微一变,又趁无人注意极快敛去,一派正经恭肃地朝五人合袖一拜,对着南宫旭禀道:“启禀上神,紫微宫掌事传来喜讯,紫微大帝不日将迎娶帝后,宫中一概事务将烦请您暂代处理。” 南宫旭微怔,盘徽御境中一应事务皆由紫微大帝掌着。他虽然担了一个名头,但处处不用费心操劳,他也乐得清闲,骤然得知又要忙碌起来,不禁哀叹时运不济。 蓦地,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好奇地问道:“我记得帝座孑然数万年,不曾对任何一个女子上心,如今怎么突然要成婚?究竟是哪位仙子入了他的法眼?” 紫微大帝身居高位不假,却是个不解风情的主儿,纵然有不少女仙爱慕着,奈何他的那颗心比玄冰冷比磐石硬,又冷又硬,自然摧折了无数芳心。 傅羌平静无澜的面上似有一丝复杂之色闪过,斟酌着道:“禀上神,臣下听紫微宫掌事仙官说这位即将入主紫微宫的帝后,乃是——” 他吞吞吐吐,眼神不时瞄向南宫旭身侧的启珩,似乎是难以启齿。 “你总看二殿下作甚。”南宫旭发现了这一点,撑着头,睨向一脸犹豫不决的傅羌,忍不住戏谑道:“难不成紫微大帝要迎娶他不成啊?” 启珩径直踹去一脚,“滚!” 其余人平白捡了场笑话,笑成一团。 驭劫 第171节 傅羌肃着脸,仿佛壮士断腕般决绝地开口,“紫微大帝要迎娶之人乃是北崇尊人的独女、上古神祇转世、芜衡神殿的灵越神女。据说是紫微大帝亲自去向灵越神女提亲,待神女同意后,二人寻了天帝天后,请天帝天后做主婚人,天帝天后也欣然同意。” 满殿的笑声戛然而止,五人瞬时醒了酒。 “紫微大帝要同灵越成婚。” 启珩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他掌中持着的酒杯转眼间碎成齑粉,修长的指节被瓷片划伤冒出殷红的血,冷若冰霜的脸上充斥着愠色戾气,起身之际掀翻了案上杯盏,顾不得衣裳染污便匆忙离去。 “完了,启珩彻底出局了。”南宫旭做出最后的总结。 月桓推了他一把,“嘚,你也别闲着了,紫微宫那边还等着移交事务呢,快走罢。” 南宫旭看了眼傅羌,塌下肩膀,摇摇晃晃着起身,怅然离去。 经历一场大劫,大家终于能够团圆,天帝天后与帝君帝妃们便忖度着张罗些高兴事儿,决定将小儿女的亲事提上日程,给天界添一添喜气。 可是刚刚开了个头,紫微大帝携着灵越突然造访,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 天帝天后望着二人宛如一对璧人似的,又想起自家不成器的幺子始终没能取得灵越的宽宥,思索着灵越与启珩终究是差了些缘分,也不想耽误了灵越这个好孩子。 是以,天帝天后做主取消了启珩同灵越的婚事,还承诺紫微大帝和灵越成婚当日必然会去做主婚人。 却道,紫微大帝与灵越神女的婚事一经传出后,天界的大小神仙们皆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谈间不得不提及原先同灵越神女有婚约的二殿下启珩。 闻说,启珩先前不喜同灵越神女的婚约,可劲儿的风流浪荡,惹得神女是心伤不已。 后来历劫归来整个人像是想通了一般,浪子回头,不光重新追求灵越神女,还开始勤勤恳恳的务正业。 这一惊人的转变,着实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大小神仙们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就能喝到二殿下同神女的喜酒,不成想男主角竟换了人。 惨淡落幕的二殿下为此很不甘心,将这笔夺妻之恨的账全算在了紫微大帝头上。 不单勇闯紫微宫对紫微大帝大打出手,更在落败之后前去芜衡神殿寻找灵越神女,太过无状的行止惹怒了北崇尊人,便叫启珩狠狠地吃了一顿棍子。 北崇尊人犹觉不解气,薅起启珩的衣襟直奔青政殿找天帝天后状告启珩。 最终,以天帝天后下令禁足启珩于常瑟宫中,才为这场闹剧画上句号。 月余时光弹指飞逝,在一众仙者们翘首以待的目光中,迎来了紫微大帝同灵越神女成婚的大喜之日。 -------------------- 第216章 大喜日 盘徽御境—— 祥鸾抟摇, 霞落满天,绮丽流云服帖地嵌在天幕上,苍翠巍峨的山峦连绵不绝, 宛如一条盘曲休憩的青龙,主峰耸入广袤的苍穹, 华光流转, 瑞气万千。 缥缈的雾岚笼罩着伏微山顶, 从星垠海中撷取来的星辰之芒点缀其间熠熠生辉,山中琪花瑶草争相竞发, 一派鸟语花香。 柔软的红毯铺展向一望无际的玉阶,三三两两的仙者拾级而上, 玉阶尽头矗立着一座雕梁画栋精美绝伦的宫殿, 朱墙玉瓦,恢宏壮丽, 好不喜庆。 殿外的长廊上,每隔三步便可见阑干旁放置着一盆紫色的菩谒花, 清雅的香气熏染着廊沿垂下的绯红冰绡幔,将两旁的景致隔出朦胧感。 时辰未到,园中还聚着不少仙者欣赏着紫微宫的景色。 殿外有两队身姿娉婷的黄衫仙娥, 手捧琼浆仙果,步履盈盈行至殿内, 将手中的物什置于燕几上,又同在殿内的仙者们,作了一揖,缓缓退至角落。 丝竹妙音, 袅袅绕梁, 仙姿曼舞, 衣袖翩飞。 身为新郎的紫微大帝此刻正在殿中迎客。 他素日一贯穿紫色的衣裳鲜少穿红,今儿个的一身大红喜服,真真是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更是衬得他姿容卓绝,墨发束进白玉发冠,下颌线流畅分明,俊朗的侧颜也难得添了几分柔和。 有几个仙者端起酒杯,上前围住紫微大帝贺喜,他微微颔首,眼尾含着些微笑意,爽快地饮尽杯中酒。 前殿的热闹喧嚣之音,已经传到了后殿当中。 后殿,彩帛红绸将屋檐长廊妆点一新,绫罗锦绣,光彩熠熠,向来冷清的紫微宫终于有了生气。 庭院中立着一长串的仙娥静待吉时到来,殿内侍奉新妇上妆的仙娥满眼惊艳望向对镜而坐的少女。 镜中映照出的少女嫁衣似火,远山眉黛,娇颜如花,只一眼便可令人见之忘俗。 经由仙娥巧手,三千青丝绾作高髻,小心翼翼捧来一顶金玉凤冠戴上高髻,两侧发髻簪入步摇,垂坠下的长长流苏荡起飘逸弧度,发出窸窣响动。 大红的婚服华丽繁琐,衣襟缀珠串宝石,绣着一朵朵金边钵头摩花,广袖垂曳,腰间环佩泠泠,凤尾裙逶迤拖地,裙裾绽出水纹层层。 殿中除去仙娥,还有帝姬并几位真君的夫人也在,她们主要负责协助新妇走好一应的流程。 合端真君的夫人在旁瞧着新妇,目光中满是赞赏。 “本来以为咱们天界的婚服乃五界中首屈一指,如今这么一瞧凡界的婚服可真是精美漂亮,穿在灵越神女身上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不光是美,帝座也是个会疼人的,晓得神女爱重凡界婚服,便特地着人去了凡界精心挑选,一应的礼数皆按照凡界成婚的礼数来办,帝座真真是将神女疼爱到骨子里头。” “帝座与神女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几位真君夫人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把灵越夸成绝无仅有的一个美娇娘。 四个帝姬在一旁安坐,呷着香茗,品着香糕,容盈全程保持着微笑,侧身靠近紫瑜,悄悄咬耳朵。 “这回你知道为何请她们来了罢。” 紫瑜一脸了然,“嗯,现在我深有感触。” 这几位夫人嘴皮子真溜,一套套吉祥话变着花样来,听她们说话当真是顺耳极了。 灵越丹唇微翘,笑容甚是美艳,“多谢诸位夸赞,现下离吉时还有一段时间,不妨去偏殿用些茶点,稍作休息一番。” 几位夫人自是应承,她们瞧见四位帝姬还在这里一句话未说,显见灵越神女是有些私房话要与她们讲,便知情识趣地随着仙娥走出宫殿。 灵越伸手抚了抚鬓发,眼儿一睨,倚镜轻笑,对身后那四个好姊妹打趣道:“今儿是我大喜的日子,瞧你们一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嫁人。” 自打四人入殿之后,脸上的笑意就未曾间断过,若非是有外人在,她也险些绷不住乐出声来。 没办法,笑容便是这般具有感染力。 眼瞅着好姊妹嫁人,容盈的一块心病总算是痊愈,她之前还想要尽力撮合二哥哥同灵越,直到后来逐渐看明白了何为情爱,清楚了风月之事。 是以,当她闻悉灵越接受了紫微大帝的求亲,感慨万千之余,心里面只有满满的祝福,“真别说,灵越神女一朝嫁了人,还真是比我自己个儿成婚都要高兴。” 紫瑜笑眯眯地托着腮,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茬儿:“咱们灵越神女嫁过去后便是紫微宫的女主人,人人皆要尊称一声‘帝后’,轻轻松松涨了辈分,当然怎么想怎么开心。” 神女升帝后,意味着以前所有的平辈再见了灵越,皆要恭恭敬敬地拜上一拜。 她们四个帝姬若按照帝君之女的身份,必定也要遵循礼数拜上一拜。 但是因有上古神祇这一层身份,按这个身份的辈分来讲她们四个同紫微大帝可以称得上平辈,因此只需要按见平辈的礼数来。 楚黛紧随其后道:“原先以为我们成婚要比你早,本来还在担心你为我们送嫁时会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结果现在是你比我们早成婚,这个担心自然不复存在了,心情当然很好。” 她之前还在担忧,她们四人出嫁后灵越孤寂孑然一人,幸好这个担忧已经迎刃而解了。 听着三人情真意切的关心之言,灵越内心柔软得像蓬松的棉花,她微微一笑,眼神却落到了一直未曾出言的芳漪身上,看出对方的踌躇,她温声言道:“芳漪你呢,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突然被点到名字,芳漪怔了下,神情变得严肃认真,仿若面临着一项亟待解决的棘手难题。 “灵越,我要郑重的问你一件事。”她正色肃容的样子,使灵越敛了笑,轻轻蹙起眉。 眼下距离成亲还剩一点时间,也还有反悔的机会,择时不如撞时,趁着最后的时机,芳漪一鼓作气问道:“你当真决定要嫁给紫微大帝吗?真的不会后悔吗?” 此言一出,诸人皆静了一静,四人抬眼凝视灵越的反应。 其实当初她们闻听紫微大帝求娶灵越这桩事,就觉得很玄幻。 当她们又闻悉灵越接受了紫微大帝的求亲,就觉得更玄幻。 感到双重玄幻之下,她们曾找到灵越,并且问过她,她嫁给紫微大帝是否出自本心,是否真的快乐。 犹记得那时的灵越正侍弄着一瓶刚摘下的菩谒花,饱满的花朵美丽又淡雅。 落日余晖的光影搽在她的妙容上,皙白中透着温暖霞色,斑驳的光落入睫下,掩盖了眸底诸般复杂情绪,她螓首一笑,嗓音很轻很淡:“我也不知道,不过时间会告诉我这个答案。” 沉寂良久,诸人闻得前殿丝竹管弦之音绵绵袅袅,渺渺乐声飘入耳畔,灵越的面孔浮现一点趋近于寥落的平淡,“芳漪,你说呢?” 她嘴角弯起一点虚缈的笑意,施施然在四人面前展袖转了个圈,红色婚服绣纹精致,珠玉相缀,通身华贵大气,端的是一派庄重。 “穿上嫁衣,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的答案吗。” 一袭婚服如火,宛若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佳人妙目含笑,盛满喜悦不似作伪。 她流露出的情态,芳漪尽收眼底,缄默了好一会儿,摸了摸鼻尖,轻轻一笑:“好罢,我知道了。” 殿内的氛围有些沉寂凝重,灵越出言打破了这样的境况,“你们四个今日可是我的傧相,待会儿定要帮我好好儿拦门,别轻易叫迎亲的傧相那么轻松就过关。” 灵越粲然一笑,映得光辉满室,其余四人相视一笑,自然满口应承。 “好,放心罢。”容盈笑容满面,眼风往灵越身上一瞟,蹙眉间恍然惊道:“灵越,你的锦绣流霞璎珞怎么没戴上?” 灵越低头一瞧,发现脖颈上确实少了一只璎珞,还发现腕子上也少了一样,“描金碧水钏子也没戴。” 诸人一听,急忙朝外面唤道:“来人,快将璎珞和钏子找出来!” 一众仙娥鱼贯涌进殿门来,慌手慌脚地翻找整间殿室里可能存放两样东西的地方。 这璎珞和钏子乃是紫微宫送来的众多聘礼中的两样,拜堂时是必须要戴上以证重视,如今这两样皆没了踪影,所有人自是着急不已。 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且殿内一副乱哄哄的场景,吵得灵越有些头疼,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她径直避入屏风后的内室。 芳漪四人也没闲着,唤了人一起帮忙找。 容盈和楚黛奔出殿门外叫了一队仙娥跟着杀去拦拦门,希望能拖延些时间。 紫瑜和芳漪则指挥着仙娥到角落里找。 “找到了!找到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仙娥叠声叫着,一屋子的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随后便有人将两样东西呈了上来。 仙娥奉至紫瑜和芳漪跟前,她二人一人拿起一样东西,利索的给灵越戴上,为她从上到下梳理了一遍,仙娥又帮灵越整理好发髻妆容。 待彻底理好后,芳漪遣了仙娥出去通知容盈。 “累——唔——” 紫瑜长吁一声,刚要说出下一个字,就遭到了一只黑手的无情袭击。 芳漪横眉瞪了紫瑜一眼,手掌紧紧捂住她的嘴巴,“大喜的日子谁都不准说那个字。” 要不要这么凶。 紫瑜无语凝噎,指了指她的手,含糊不清道:“放开。” 芳漪缓和了脸色,松开手,踅身又耳提面命的叮嘱仙娥一些注意事项。 驭劫 第172节 外面的喜乐之音渐渐掩盖了嘈杂喧闹的声音,芳漪和紫瑜对视一眼,掐着时辰出了殿门。 -------------------- 第217章 抢婚了 殿外, 缤纷的花瓣雨芬芳沁人,曼妙的飘舞而下,围观的仙者是左一层右一层, 泱泱人群中传出的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芳漪和紫瑜将将踏出殿门就见到容盈和楚黛带着促狭的笑意望着一众犯愁的迎亲傧相,显然他们被难住了。 “二位帝姬, 恕小仙着实答不出, 但今天是灵越神女和紫微大帝的好日子, 您看能不能……” “哎呀呀,我们事先说好的, 我不放水,你们要靠真才实学接到新妇。” 楚黛摊摊手表示很自己很无辜。 迎亲的傧相脸上一阵火辣辣, 他们之前的确说过此话, 那时以为两个帝姬充其量不过是花架子,现在看来还是他们才疏学浅, 吃了这顿教训,此后再也不敢小觑女仙。 大小仙者们目光炯炯, 强势围观着迎亲傧相的窘态。 正当迎亲的傧相冷汗涟涟,一筹莫展之际,一道九天华光飒沓而至。 楚黛看清华光后, 回首觑了殿内一眼,抿嘴笑起来。 “参见帝座!”迎亲的傧相一见到来人, 差点没感动得哭了。 紫微大帝,他居然亲自来迎亲! 纵使见到正主儿,芳漪等人也完全没有要将新妇送上车辇的意思,只是笑吟吟地作了一揖, 满面泰然地瞅着紫微大帝。 目光缓缓扫过拦门的一众人, 紫微大帝最后的眼神停滞在四位帝姬身上, 茶色双眸中流淌过些微笑意。 他倒是沉得住气。 楚黛同容盈对视一眼。 既然打定主意要做拦门虎,紫瑜便要彻底践行不辜负这个名号,她清了清嗓道。 “帝座亲自来迎亲,足以证明您对灵越的真心实意,按理说我等便也不该不识趣的继续做那起子恼人的拦路虎,阻拦帝座迎亲。”娇脆动听的嗓音顿了顿,她露出狡黠的笑意,“但是帝座既依照凡界的婚仪迎亲,那么我们也自当遵从帝座的意思,依凡界的婚仪流程来,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话音一落,其余跟着拦门的女眷亦是叽叽喳喳笑闹起来,皆想看看紫微大帝如何应付。 在当凡人景昶的时候,紫微大帝是见识过凡界的婚仪,晓得女方有下婿的习俗,迎亲过程中势必要受些刁难。 “紫瑜帝姬所言甚是。”紫微大帝眸光微动,抬了抬手,背后一队仙娥抬了八个蒙着红布的箱笼,端着五个雕花漆盘,一字排开。 “掀。” 仙娥们井然有序地揭开红布,整个场面刹那间鸦雀无声。 有钱!紫微大帝真真是个极有钱的神仙。 众仙的心中此刻只有这一句话在不断回响…… 昆仑之巅千年孕育一次的姜幸花,其花有增强修为之效,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东荒之地的异兽——腓腓,雪白浓密的皮毛水滑柔顺,两颗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剔透明亮,眼中透着几分怯怯,惹人怜爱。 鲛绡织成的华裳流光溢彩,裙裾刻镂着朵朵白莲,玉色丝绦缀着翡翠珠子,宽大的荷叶边广袖镶着几串鲛珠,整套衣裳华丽不失优雅。 还有冰珠罄、织云线、了御缶等等全都是宝物。 “这些均是送给拦门女眷的礼物,还望诸位笑纳。” 紫微大帝声音朗朗,为人慷慨大方委实令拦门的女眷们很满意,她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紫微大帝的目光缓缓滑过伫立在殿门前的紫瑜,瞥见她像根木桩子似杵在那儿,语调微扬。 “不知本座是否可以迎新妇。” 按凡界的习俗,新郎在这一项上完成得可谓是完美。 嗯……这怎么办? 顶承着十足的压力,紫瑜头上冒出一滴冷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芳漪等人。 正当几人语塞打眉眼官司之际,楚黛舒展开眉头,侧身让出殿门,施然笑道:“那便请帝座迎新妇。” 紫瑜惊诧,喊了一声:“且慢!” 回过神后,她倏然愣住。 适才的‘且慢’二字有七重叠音,声源分别来自她自己、芳漪、楚黛、容盈、紫微大帝和已经跨出殿门的灵越以及一把熟悉的男声。 围观的仙者们亦是愣住,搞不明白七个人为何会在同一时间喊出‘且慢’。 下一刻,紫微大帝率先为他们解了惑。 “既是有客来此,本座理应好生款待才是,可阁下藏掖着身份,是否有些失仪呢。” 紫微大帝威严的声音传遍全场,场面一时静极了。 众仙屏气敛声,看着一道白芒乍现飘然落地,一剪修长的轮廓渐渐清晰。 来人眉眼间俱是风流意态,眼尾上挑暗藏凌厉,在望向持扇遮面的灵越时,他眼中交织着温柔的眸色,宛若三月烟雨朦胧了春色,漾开点点涟漪。 “二殿下……”众仙直觉启珩的出现会带来波澜,愈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生怕错过一点。 “紫微大帝,您今天的迎亲恐怕不能如常进行。” 正所谓不出口则已,一出口则一鸣惊人,众仙佩服启珩的胆气,已经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启珩的话令灵越的身躯狠狠一震,刹那间似有什么东西涌动在胸膛里,汹涌的浪潮一波波拍击着她的心房,某种情绪似乎满溢到喉口。 此刻的她突然生出一丝冷静,于漫无边际的风浪中寻到了一处立锥之地,缓敛了心神,抬眼望向那对立的二人。 “哦?”面对启珩的挑衅,紫微大帝眼神一冷,面上却还是无甚表情,“二殿下何出此言。” 启珩沉默不语,薄唇紧抿,袖手一挥,一道风将灵越遮面的玉扇打落在地,一张如画娇颜彻底暴露在眼前,诸人的呼吸也随之一窒。 灵越妆容清丽,却面无表情,眼中覆盖着如冰雪般的寒冷与漠然,三月料峭莫过于此。 “二殿下,现在闹洞房是不是过早了些。” 一名傧相见势不妙,试图打圆场缓解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并主动递给启珩一个台阶,期望他能顺坡下驴。 孰知启珩充耳不闻,一瞬不瞬地盯着灵越,冷声言道:“谁说我是来闹洞房。” 闻言,傧相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舒了口气,却被下句话惊得瞠目结舌。 “我是来抢亲的!”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住了在场众仙,大家伙面面相觑,这也忒惊悚了。 众仙缓过神来,激荡的心绪宛如浪涌,既紧张又兴奋地围观着抢婚第一现场。 “天哪,二殿下是吃了熊心豹胆居然敢来抢灵越神女!” “今儿来这一遭,真是没亏本,能看到如此好戏,值了。” “紫微大帝的头上好像有点绿啊。” “来来来,那边已经开始下注,押二殿下究竟能否成功抢走灵越神女!” 大婚现场居然有人公然开设赌局,芳漪等人被他们的速度惊到,并为之赞叹不已。 “拥有如此厉害的经商头脑,不去帮财神爷的忙,可有些说不过去了。” “依我看,开设赌局的这位仁兄浑身是胆,不去无方狱担任刑讯之职,才真正是屈才。” 周遭沸议之声不绝于耳,紫微大帝眸色一沉,气势有些凌厉骇人,“那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可是还没来得及出手,围观的一众仙者却好似吃错了药一般,皆不淡定的拔足狂奔朝着紫微大帝冲了过去。 冲过去的仙者们面露惊恐且十分不解,为何他们肢体忽然不受控制,竟冲向了紫微大帝? 眼看汹涌人潮即将抵达,紫微大帝也是怔愣一瞬,秉着不伤害无辜仙者的原则,他只好连连躲避,却还是叫人群给严严实实糊住了。 启珩则趁机将愣在一旁的灵越劈晕扛走。 难得瞧见这么一出好戏,紫瑜张望着混乱场面,摇首咂舌:“没想到今天婚宴居然会是这样。” 混乱且富有喜感,她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芳漪抹汗:“众仙友甚是激动。” 看来,月桓炼的控心散真的挺成功。 容盈远目:“你说依照这个情况,紫微大帝能应付到几时?” 也不知道启珩能不能在此期间挽回灵越。 楚黛笃定道:“至多半个时辰!” 若是启珩再挽回不了灵越,那就证明她的这位二哥哥真真是个废物点心。 “四位殿下,你们快帮帮帝座罢。” 从熙攘人群中硬爬出来的傧相,衣衫不整的奔了过来,梨花带雨的模样煞是惹人疼惜,“帝座这番光景,小仙委实不忍去瞧!” 他捂眼的手却留下一条缝隙,偷偷觑向那边,不错着眼生怕漏掉一点。 紫瑜鄙夷地睇了傧相一眼,目光一刹飘悠,趁着傧相一个不注意,翻手为刃,将他一掌劈晕,又上前踹了几下。 “你既不忍瞧,那我便帮你一下!” 四人相视一笑,飒然离去,颇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低调内敛。 自从紫微大帝那场令人惊掉下巴的婚仪过后,天界头版头条的消息便一直被二殿下启珩、紫微大帝、灵越神女三人所占据。 众位仙者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便是嘀咕三人错综复杂的关系,以至于有些神仙仗着辈分高身份高加上胆子肥,巴巴儿跑到青政殿八卦到天帝天后跟前。 天帝天后不堪其扰,无奈之下特特颁了旨,严令众仙不得再谈论此事,若有违者,直接贬去清扫千年的茅房,方才止住了这漫天的流言蜚语。 -------------------- 第218章 共团圆 因为上面有清扫茅房的惩戒震慑着众仙, 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闭口不谈,但也总有那么几个是不怕的。 驭劫 第173节 彼时, 据某位淡定的围观者阐述,二殿下自紫微大帝的婚礼上将灵越神女劈晕扛走后, 隔了五六日二人又重新回到了常瑟宫, 不过却是挂彩而归。 灵越神女靠着一己之力, 一路拖行着像块破布的启珩,爱面子的二殿下都顾不得捂脸, 发出悲惨且凄哀至极的嚎叫,好像杀猪般的惨叫。 伺候的仙娥们无一不感叹灵越神女那可怕的杀伤力。 可算盼到了正主回来, 众仙是翘首巴巴地盼着, 天帝和天后会以怎样的雷厉风行的手段处置二殿下。 抢婚抢到了紫微大帝的头上,这事儿是真没法子善了。 正在这个当口, 他们瞧见紫微大帝从天帝的青政殿里眉眼温和的溜达出来。 众仙一致认为,既然紫微大帝是这般模样, 定是从天帝天后那里得了满意的交代。 果不出所望,隔日天帝天后便颁了旨,出乎意料的是取消了紫微大帝同灵越神女的婚事, 另赐婚给灵越神女和二殿下启珩,还请了紫微大帝当证婚人…… 这不禁令众位看热闹的仙者, 嗟叹世事很奇特,又唏嘘天界真真是奇葩到无与伦比的地步。 事后,盘徽御境中辗转传出一则消息,令一头雾水的众仙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从始至终紫微大帝同灵越神女的婚事, 都是紫微大帝做的一个局而已。 紫微大帝只想要灵越认清楚自己的心。 他同时也要打定主意, 想要灵越看一看在得知她成婚的消息后, 启珩能为了她做到什么份儿上。 至于紫微大帝为了帮助启珩和灵越能够破镜重圆,假借成婚一事以及林林总总的小事狠狠地逼了启珩一把。 众仙知道了这一切全是一个局,随之一个疑惑浮上心头,为何紫微大帝会如此无私的帮助灵越神女,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名声。 直至有人点破了灵越神女的另外一层身份。 上古时期存世的一株并蒂钵头摩花,经千年修得真身,她还有一个同胞妹妹名唤作嫣绮,嫣绮才是紫微大帝真正的心上人。 只可惜,当年嫣绮因故身死魂消,未能与紫微大帝长相厮守,在临终前她曾叮嘱过紫微大帝要好好照顾她的姐姐灵越。 是以便有了后来紫微大帝下界化身凡人景昶帮助灵越历劫的事情。 众仙拔开云雾,窥见事情真相,瞬间了悟。 皆因灵越神女她是紫微大帝的大姨姐,所以他煞费苦心策划了这么一场大戏,帮助大姨姐获得幸福。 本来是一场受人诟病的闹剧,不过到了最后变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属实叫众仙大饱眼福,一时间以二人爱情故事为范本的话本子广为流传,惹得无数人为之动容。 常瑟宫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如织,仙者们翘首张望紧闭的殿门,企图长出一双透视眼能望进常瑟宫内的情况。 因抢婚一事委实闹得沸沸扬扬,自打启珩回归后。 他的宫殿便成为了热门景点,打着探视的幌子实际上是看热闹来的登门造访者不计其数,为了不叫外人平白捡笑话,启珩一怒之下吩咐宫中上下一律闭门谢客。 待到芳漪等人闻讯赶来探望的时候,事先得了嘱咐的仙娥偷偷绕到常瑟宫后门,开门迎了众人进来。 甫踏入寝殿内,一股子苦涩的药味直冲天灵盖,刺鼻呛人的味道熏得眼眶热辣辣。 云母屏风后头的榻上歪着一个病恹恹的启珩,褐色锦衾盖在腰上。 他一身素白单衣,倚靠在一只软枕上,那一张招蜂引蝶的脸庞布满青紫的淤伤,眉目间透出寥落,神色很是郁郁。 “二哥哥……”容盈亲眼目睹启珩的惨状,还有点发愣,“你怎么成了这副德行?”一身伤痕累累,不知内情的还以为和什么妖魔打了一场生死架呢。 她有些惊奇,目光不停打量着启珩,喃喃自语道:“怎么瞧灵越也不可能下手比我还狠。” 旁侧的南宫旭闻言,脸色骤沉,想起之前从星垠海重新化生的时候夜探佳人香闺,结果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的血泪史,心口不自觉发紧,神情变得哀怨起来。 面对容盈的怜悯和同情,启珩并不觉得悲伤,反而倍感光荣,慷慨激昂地说道:“这身伤是我自己弄的,这是追妻的代价,是我与灵越幸福的佐证。” 好嘛,二哥哥有自虐倾向。 容盈惋惜地摇首,拉着南宫旭退至一旁,“追妻追到他这种疯魔自虐的地步,也真是可怜。” “确实可怜。” 南宫旭唏嘘,容盈好歹是亲自出手来虐自己,而启珩是靠自虐才换得灵越的回心转意,两者相较之下,浑不如被人虐。 许是月桓看不惯启珩沾沾自喜的傻样,便将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告诉了他,神色间颇有些怜悯。 听罢来龙去脉,靠坐在榻上的启珩倏然变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一扫恹恹病态,神情激动。 “紫微大帝为了试探我对灵越的态度,不惜苦心孤诣的做局,灵越那么聪明岂会不知,这不就是侧面验证了她心中有我,还有我的一席之地,否则她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的!” 月桓冷不防间一噎,启珩积极乐观向上的态度委实出人意料。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他这般想也是正确的,真是彻底不爱一个人,又岂会任由着被抢婚不予回击。 这一点,启珩想得倒是没错。 不过,当月桓讲完紫微大帝和灵越神女之间其实只是大姨姐和妹夫的关系后,启珩的表情趋向冷淡,好似谈不上有多开心。 对于情敌变成妹夫这桩事,换做旁人只怕笑开了花,要大摆宴席庆贺,一朝换成了启珩,他却压力倍增,耷拉着一张脸,虚弱地开口道:“是不是意味着未来的日子里,灵越要是一个不开心,兴许会告诉紫微大帝这个妹夫,让他来教训我。” 瞧着月桓沉默如金,又连连撤退好几步,启珩愈发忐忑不安。 怎么说呢,启珩自虐过后思考问题的角度都甚为清奇,一时之间月桓也不知该说什么。 启珩所言倒是提供给紫瑜一个新思路,她笑嘻嘻地摸了摸启珩的头,柔声安抚道:“不,你想错了。” 她弯起嘴角,情真意切地补刀:“还有我们也会来教训你。”她又侧过身顺手指了指背后黑压压的一群人,“我们都是灵越的靠山,所以你一定要注意哦。” 接收到紫瑜的眼色,楚黛从善如流地补刀:“放宽心,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以后勤加锻炼锻炼,令体格更强健,皮肉更抗揍耐打,才是正道。” 轮番的言语攻击,致使启珩整个人心灵遭受重创,不由得泪眼婆娑,眼尾余光偏巧瞄见灵越的身影,立马哀怨地大声哭诉:“灵越!有人欺负你的亲亲夫君,快来帮我揍她们啊!” 殿外,灵越正好端着一碗汤药进来,甫入殿便听见这句话,她拨开人群来到榻边,二话不说将汤药塞给启珩,转过身来面对诸人,全然是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欺负一个病号算什么本事,他以后就是我的人了,不准你们来欺负他。” 启珩瞧着她破天荒的护短,一时间心里暖洋洋,脸上充满幸福的笑容,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诸人看着灵越如此护着启珩的样子,小眼神四处飘,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挤眉弄眼了一阵子,哄然大笑:“哎呀呀,有的人有了夫人撑腰,好生肆无忌惮呀!” 紫瑜笑嘻嘻道:“快看罢,有了男人就忘了姊妹,这句话真是贴切极了。” 容盈故作无奈,“我们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罢!” 她冲着芳漪和楚黛使了个眼色,张口无声的对了口型,几人一齐往后撤退。 灵越眼睛微眯,察觉到这些小动作,撸起袖子指着她们,“别想跑!你们刚才欺负启珩的事儿还没完呢!” 见状,楚黛拔高了音调:“哎哎,不带动手啊!” 芳漪后退的时候正好撞到了月桓,见到他和展灼华、南宫旭、夜哲四人还在那里笑呵呵的瞧热闹,浑然未觉榻上的启珩已然悄悄下了榻,目光对准了这四个男人,含着瓮中捉鳖的必胜之色。 她立马拽起月桓奔向殿门,不忘回头吼了一声:“你们几个男人还傻笑什么啊,快跑啊!” 其余三人也分别携着自己的男人逃之夭夭。 灵越和启珩哪能放过这些人,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气势汹汹地追了上去,“你们站住!” 起哄的话语伴随阵阵愉悦的笑声飘荡在殿内。 窗外一行仙鹤振翅掠过,落霞将浮云浸染出水红层层的绮丽画卷,逶迤的霞色氤氲着濛濛薄雾,天际斑斓的璀璨落入天河,揉碎清波,轻澜泛起。 彼时清风徐来,脉脉长河中的波光潋滟盛满欢声笑语。 -------------------- 虽然故事完结,但还有番外篇,希望各位继续追下去哦!在此作者也要谢谢各位看官的支持! 第219章 番外一 紫微大帝 清风朗月, 星宿满天,入了夜的盘徽御境分外静谧,起伏的山峦笼罩于一片朦胧的岚霭中, 流萤扑簌簌的飞舞在花丛间,殿宇内盈着的光亮自窗中弥漫着透出。 夤夜时分, 紫微大帝从繁杂的事务中抽身, 轻轻推开了窗望向夜色下池塘一隅的钵头摩花。 那株钵头摩花宛如行将就木的耄耋老者, 干枯瘦弱,毫无生机的凋零之姿再次让他忆起了嫣绮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已近弥留之际的少女唇际血迹斑斑, 忍着剧痛发出的声音又低又弱。 她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与她并蒂双生的姐姐,求他往后要好好照顾她的姐姐。 他答应了。 就这样, 嫣绮在他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彻底身死魂消,不留丝毫痕迹, 仿佛她从未来过这世间一般。 那时候的他就像是疯了一般翻找古籍想尽各种办法企图令嫣绮复生,甚至不惜从星垠海里刚刚化生的南宫旭身上汲取星运之气, 与设法搜集到的嫣绮生前的气息糅合到一起。 他是亏欠南宫旭的,本该化生继位上神却被掠夺了己身的星运之气,无法登临神位, 化为一颗星辰。 因此他将南宫旭送回星垠海渡去修为仔细温养数十万年。 在适宜的时机下又将南宫旭送到凡界成为凡界之主,以凡界的龙脉之源替南宫旭修补不足的星运之气, 尽可能弥补了对南宫旭的亏欠。 同时他也成功的得到了一株钵头摩花,但是无论如何养护,花始终未恢复生机,嫣绮也始终不曾复生归来, 所以他下定决心闭关修炼欲获取更强大的力量复活嫣绮。 也正是在闭关的时间节点, 魔君峥槊发动了大战, 众神祇为了四界苍生纷纷陨落。 其中就有灵越。 出关后他得知了这一消息,再想挽救也为时晚矣。 直到他无意间发现了驰恒上神留下的手书,驰恒乃是自风中化生的神祇,拥有预见灾厄之力,亦是在上古神魔之战后便沉睡不醒的上神。 手书上写明了驰恒沉睡的缘由。 原来驰恒早已预见到峥槊会卷土重来,发动残酷的战争令万千生灵沦为野心和欲望的牺牲品。 为了四界的安宁,驰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竭尽己身之神力,寻找到陨落的神祇们存在于天地间最后的一丝气息。 这一丝气息微弱而驳杂,驰恒耗费百年时间才一点点剥离出属于每个神祇的气息,又用修为和宝物滋养这些气息千年之久。 不止如此,驰恒还把神祇们的气息尽数送往凡界,去汲取无尽的生气,数十万年后方使陨落的神祇再度转世。 顺着这个线索,他找到了已经成为北崇尊人之女的灵越,嫣绮的双生姐姐。 他亦发觉了天帝天后及帝君帝妃们也得到了一份驰恒手书之事,知晓了来龙去脉,还顺藤摸瓜寻到了陨落的神祇转世。 为了促使诸人尽早觉醒归位,所以天帝天后及帝君帝妃们才会安排了一出下界历劫的戏码,旨在诸人能够重新恢复神力对抗峥槊。 趁此时机,他决定下界帮助灵越。 在助她度过了难关后,看着她在神魔之战时重新归位,却偏偏又遇上了启珩这道绊人的坎儿。 虽然灵越嘴上说着已经斩断了同启珩的前缘,心里面也已经放下了,可是瞒不过他的一双眼睛。 驭劫 第174节 为了尽早化解了这道过不去的坎儿,他将嫣绮临终前的话告诉了她这个姐姐,让灵越尝试着化解自己的心结,认清内心的真实情感。 为此他还故意弄出来不少事端,惹得启珩镇日坐立难安,闹出了不少笑话,着实狠狠地虐了一虐启珩。把灵越之前在天界从启珩身上受到过的委屈尽数奉还了。 也是抱着豪赌一场的心态,灵越答允了借由这桩婚事来激一激启珩。 启珩倒也争气,不负众望的凭着一腔勇敢自虐精神以及死皮赖脸的劲儿,终于打动了灵越。 大姨姐获得幸福,他也算完成了对嫣绮的承诺。 紫微大帝目中浸润微光,凝望着那株钵头摩花,缓缓地笑了。 -------------------- 第220章 番外二 北崇尊人、灵越、启珩 俗语有云:老丈人看女婿, 越看越生气。 此时此刻北崇尊人的心态正是应了这句话,他吹胡子瞪眼的和启珩对视,越看心中越气。 今儿个是灵越携启珩正式来拜见北崇尊人的日子。 启珩来之前很是忐忑不安, 不停整理着衣襟袖口,生怕仪容不完美。 他深知之前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情导致给岳丈留下了不佳印象, 尴尬地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 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行了大礼, 声音极其洪亮。 “岳丈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是了, 礼多人不怪, 将礼数做周全,便是再恼火, 看在这跪拜大礼的份儿上也该无话可说。 事实确然如此,北崇尊人确实无话可说。 因为启珩叫的这声‘岳丈’, 北崇尊人的心脏一下子有些受不了,深深地吐纳几回,虚白着脸色, 颤着手指向启珩,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灵越见状, 立马起身跑到启珩身畔拉起他,耳语了几句,让他先行出去了。 看见碍眼的玩意儿消失,北崇尊人缓了缓, 接过灵越奉来的香茗, 饮了几口, 才觉得胸中滞郁的闷气顺畅了些,抬眼凝睇灵越,叹了口气:“说罢,那个混不吝的到底是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究竟为何又接受了他?先前不是决意同他彻底了断再无瓜葛吗?” 起初,他与天帝天后为子女定下了亲事,对这桩婚事很是乐见其成。 可是当启珩的风流之名渐盛,他便恼怒不已想要立即退了这桩婚事,但在得知灵越是真的喜欢启珩后,他犹豫了。 思来想去,他想让灵越自己做决定,是以拖到了现今,结果灵越还是认准了那个混不吝,叫他如何不气。 瞧着父亲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灵越想了想,决定还是如实道来。 “因为先前顾虑到尚在天界时启珩几次三番令我难堪,着实伤心难过,兼且还有峥槊这个劲敌在侧,能否活下来都不确定,生死攸关之际我不愿为儿女私情而困,所以决意同启珩断个干净利落。” “现在苍生万物已经脱困,五界重归太平,漫漫神途于我而言不免显得有些孤寂,在启珩死缠烂打的攻势下,之前已然断掉的情爱死灰复燃,我再度动心起念。” “但是往昔启珩所做的种种大大折了我的面子,我不找回颜面,心中的坎儿就永远也迈不出去,这才是我一再冷淡拒绝启珩的原因。当紫微大帝找到我说了许多,又听了他接下来的安排后便欣然接受了这桩假婚约,由他出面给启珩苦头吃,帮我把往昔受到过的委屈一一还给了启珩。” “加上启珩抢婚之后的认错态度委实令人很满意,我便决定重新接受他。” 北崇尊人疑惑:“就这样?” 灵越淡然回答:“就这样。” 她所言确是实话,之前说的话固然绝情,但皆有各种因素存在,眼下没了顾忌自然而然要重新考量。 “那你先前——” 北崇尊人还想再继续反驳,灵越阻断了他的话茬儿。 “不论先前如何,女儿现在的心意就是想和启珩在一起。” 灵越讲此话时斩钉截铁的口吻,使得北崇尊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父亲所忧虑的,灵越都明白。 既然动心起念,那她就不会放手。 “你呀,真是随心所欲惯了。”北崇尊人唏嘘不已,脸色却渐渐柔和。 也罢,灵越执意如此,他这个父亲如若再强行拦着,这父女之情怕是会因此而出现罅隙。 反正有他在背后撑着,谅启珩那厮往后也不敢对灵越怎么样。 灵越看出父亲态度软化,唇际衔了一丝笑意,乜斜着殿门口正在探头探脑的启珩一眼,清了清嗓:“还不快点进来。” “哎,来了,来了。”启珩瞧见岳丈面色稍霁,麻溜儿地跑了进来,喜滋滋地向北崇尊人作揖,“岳丈放心,往后小婿一定听灵越的话,她让我往西我就往西,让我往东我就往东,绝对无条件听从服从,还请岳丈玉成。” 北崇尊人不咸不淡地睨着他,脸色终于不像刚才那般阴沉,瞧了眼灵越,又瞧了眼启珩,他老人家终是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女婿。 “行了,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若是往后敢惹灵越生气伤心,我定不饶你。” 启珩兴高采烈地道:“是,小婿谨记岳丈之言!”他眉色飞舞地看向灵越,一脸喜悦。 北崇尊人根本没眼看他这副嘚瑟样,无奈地偏过身子捂额闭目。 -------------------- 第221章 番外三 容盈、南宫旭 四界重归安宁, 天地间也恢复了井然秩序,南宫旭却携着容盈下了凡界,再度做起了圣人与皇后。 此事说来话长, 还要追溯到早前紫微大帝掠夺了从星垠海中初初化生的南宫旭身上的星运之气开始说起。 之后的南宫旭一直被养在星垠海里度过了一段漫长时光,等到紫微大帝觉得时机成熟, 便送他入了凡界成为凡界之主。 彼时, 紫微大帝为了继续温养着南宫旭身上不足的星运之气, 利用了凡界大明宫的龙脉之源修补南宫旭的星运之气。 眼下南宫旭固然恢复了神祇之身,可是星运之气依旧未能补齐, 就好像是重病痊愈后的元气却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所以这凡界之主的位置他还要继续坐着, 直到补齐了星运之气为止。 他下凡顺势也捎带了容盈, 一个身在朝堂处理国家大事,一个身在后宫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干呆着。 实在是百无聊赖的她着人做了一些馔肴, 带着浩浩荡荡的一串宫人去往了含元殿。 今儿个是大朝会百官齐聚的日子,依例晌午百官会有一顿廊下食, 容盈到的时候正好大朝会刚散,臣工们正往含元殿外的长廊行去。 臣工见到皇后殿下,立时肃容恭恭敬敬地拜上一拜, 容盈免了他们的礼,同他们寒暄了几句, 吩咐身后的宫人把带来的馔肴一一分了下去。 为了叫他们不再拘束,容盈便径直入了含元殿去寻南宫旭。 殊不知她的这一举动,令诸臣工很是感动。 辅国大将军窦定滔看着自己面前丰盛的馔肴,颇为感慨。 “皇后殿下如此心善, 记挂着我等臣子, 当真是极大的暖了老夫这颗心。” 他瞟了眼埋头苦吃的裘尚书, 重重地一咳,紧接着又道:“皇后殿下这般关照我们,可居然还有人想要上谏圣人纳妃,真真是头白眼狼!” 裘尚书咀嚼的动作一顿,尴尬地看了一眼窦定滔。 他不就是在朝会上提出圣人后宫只有一个皇后,委实太冷清,委实太不像一个帝王的后宫。 纵使皇后殿下是天界帝姬,但也不能阻拦着身为凡界之主的夫君身畔只有她一人,顺着话茬儿便委婉的提了提纳妃之事。 孰知圣人当即劈头盖脸的臭骂他一顿,如果不是他认错认得快,只怕尚书之位也要丢了。 御史中丞郭复接过窦定滔的话茬儿,冷冷睨着裘尚书。 “偏不知碍了谁的眼,瞧不惯圣人与皇后殿下夫妻和睦,硬要往里塞人,真真是倒胃口的玩意儿。” 自打容盈救下了郭复夫人的那一刻起,郭复便决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往后余生自当诚心祷告上苍祝愿容盈平安喜乐。 如今南宫旭和容盈为了星运之气,继续做圣人皇后,郭复知晓后打定了主意为二人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巧不巧,裘尚书第一个撞了上来,郭复自然不遗余力的往死里喷,且不光是他一人喷,还带动了整个御史台一块儿喷裘尚书,喷的是体无完肤。 裘尚书偷摸瞄了一眼郭复不敢吱声,默默往嘴里塞菜。 尚书仆射齐贽淡声朝宫人吩咐道:“我瞧着裘尚书的饭食里落了虫子,还是先撤下去换一碗新的来,免得不小心吃了闹肚子。” 裘尚书眼睁睁地望着宫人端走饭食的背影,欲哭无泪,却还是不敢说什么。 等他看到宫人重新送来的饭食清一色是素菜,脸皱得像干瘪的花,憋憋屈屈的继续吃了起来。 相比较长廊中的氛围,含元殿内的帝后二人之间的氛围显然温情脉脉,二人同席用馔,南宫旭体贴地盛了一碗汤给容盈,与她谈论着今日的朝会。 “我已经昭告群臣,宣布永王世子南宫芾将作为储君来日继任圣人之位,成为大应的新君。” 容盈认真地想了想在皇室的子嗣中,永王世子南宫芾倒确实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文武双全,为人又素有贤名,的确堪当大任。 “还有一年,星运之气即可补齐,那时候你我便可以重归天界……”南宫旭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正式成婚。” 容盈单手支颐,嘴角露出一丝笑:“原来圣人这么恨娶呀。” 被调侃为恨娶的南宫旭双目光芒熠熠,兴致勃勃道:“我都想好了,天界办一场婚仪,凡界再办一场,怎么样?” “嗯。” “‘嗯’是几个意思?” “就是还不错的意思。”容盈被南宫旭缠磨得没法儿,夹起一箸菜肴塞进他的口中,忍俊不禁地道:“快点吃罢,还有一堆奏表没看,难不成还想点灯熬油。” 南宫旭无奈地叹气:“谨遵皇后殿下之意。” 容盈看着他眉目间有些怏怏,又补了一句:“我陪你一道批阅。” 闻言,南宫旭飞快抬起头与容盈对视,窥见彼此满目缱绻柔情,不由得相视一笑。 -------------------- 第222章 番外四 白辛 春阳暖煦, 祥云瑞气,惠风和畅,是个极好的天头。 慕府一片生机盎然, 昨日一场淅沥小雨将花花草草润涤一新,空气中满是花草的清香, 芳漪所居的怡芫阁中更是姹紫嫣红, 美不胜收。 园子里一株枝繁叶茂的树冠间氤氲着薄薄仙泽, 十几朵白色的辛夷花盛放其间,花姿婀娜, 清雅怡人的香气袅袅传遍了整座府邸。 忽然之间辛夷树无风而动,枝叶婆娑起舞, 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树木闪过一道朦胧的白光, 一个梳着双丫髻,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光景的女孩子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 驭劫 第175节 拟云浑身上下散发着辛夷花香, 粉色衣裙缀着银铃,走起路来脆响悦耳。 水灵灵的大眼睛巴巴儿盯着跟前一身玄衣的陌生男子, 遽然想起了芳漪前不久曾教过她的辨识术,便集中了注意力,凝神静气围着男子不断用神识去分辨, 细眉却一点点拧起。 “你身上虽然有魔族的气息,但是本源却是来自冥界?” 玄衣男子见她辨出自己的来历, 却丝毫不惧,反倒是一脸急于求表扬的状态,不由得一笑,沉了语调故意吓唬拟云。 “难道你不怕我是来上门寻仇的坏人?” “你才不是坏人!”拟云伸出食指晃了晃, 万分笃定的说道:“芳漪阿姊说过, 坏人的一双眼睛里是藏不住戾气, 即便城府再深的人能够用虚伪的表象去掩盖,可是每个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场是不一样的。你的眼睛很干净,心肠并不坏。” 她随手化出两张绣墩子坐了下来,伸手拍了拍另外一个绣墩子示意玄衣男子也同坐,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你是来找芳漪阿姊的?很不巧,她和月桓阿兄出门去了,约莫要明日傍晚才能归家,要不然你还是等明日再来罢。” 玄衣男子听后却摇了摇头,嘴角含笑:“不必了,我来这里之前已经见过她,同她告别了,临行前我只是想再看一看这里。” “临行?你要去什么地方啊?去干什么?会去很久吗?什么时候会回来长安?” 拟云自小就长于长安,从未出去过,因此很是好奇长安城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问题自然也就很多。 面对拟云一长串的问题,玄衣男子表现的很有耐心,与她缓缓道:“我要去的地方有很多很多,我要用自己的一身医术去悬壶济世,救助世人,待我走遍凡界的每个角落之后,兴许会再回到长安城。” 他从芳漪那里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救赎,终于走出了无尽的黑暗,能够重归光明,沐浴着暖阳。 从前的他已经死了,现在的他要做一个好人,权当是为了报答芳漪的恩情。 玄衣男子面朝着蓝天笑了笑,起身便要走,“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启程了。” “是这样啊。”拟云托着腮帮子,看着他的背影,想了一想,大声说道:“那就祝你此去一帆风顺,去努力的完成自己的心中所愿。” 她突然间想起还不知道玄衣男子的名字,又急急喊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玄衣男子的脚步顿了顿,却并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臂,声音很淡带着点懒散意味。 “某姓白,名辛,乃是一介游医。” 拟云一贯是个跳脱的性子,望着玄色的衣袂渐隐,很快就收回了注意力,抬手在眉骨间搭了个凉棚,眺望着天空,满面笑容地迎向暖阳。 “云销雨霁,真好。” -------------------- 第223章 番外五 紫瑜、展灼华 天界之东, 有一方福地,谓之华清圣域。 其境内生活着十数个部族,位于圣域中心的西樵山乃上古神兽八脉之一的麒麟族世居之地, 亦是奎河之源。 奎河蜿蜒绵亘流经天界多地,是无数生灵赖以生存的根本。 因此, 生长于西樵山的麒麟族便也肩负着看护奎河之责。 身为麒麟族尊主的展灼华因着逢百年便要加固奎河结界的这一项规矩, 不得不从天界抽身, 但是他并非一人孑然归来,而是携着紫瑜一道归来。 算一算日子, 也是时候该领着紫瑜见一见父母族人,故此展灼华征得了她的同意便备好了礼物把臂归家。 事先得知消息的麒麟族人为了欢迎紫瑜的到来, 准备盛大的欢迎仪式, 族人的热情和欢呼一度令紫瑜很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的是还有七姑八婆围拢上来打趣着。 待某位姨婆追问到想要生几个麒麟崽的时候, 紫瑜眨巴眨巴眼扫视着一张张好奇的面孔,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 “一个太孤单, 还是生两个好,最主要大的还能带一带小的,往后两个崽儿彼此之间是个依靠。” “嗳。”姨婆霎时眉开眼笑, “两个好,两个好啊。” 加固完奎河结界归来的展灼华正巧听见这话, 啼笑皆非的亲自搀走了姨婆,“您呀,赶紧去歇一歇,晚上还有大宴。” 姨婆笑眯眯地颔首, 一副她懂得的样子, “好, 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 送走了姨婆及其余的亲戚,展灼华关上了房门,回过身看到紫瑜闲适地走了过来,负手立在他跟前,一双眼眸晶亮,蕴含着勾人的笑意,清凌凌的嗓音叩进了他的心房。 “姨婆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到喽,光问我一人怕是不成,还是要问一问展尊主觉得生几个麒麟崽好?” 展灼华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压下沸腾的心绪,黑眸紧紧地盯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要惹火。” 紫瑜的手拂过展灼华喉结的时候忍俊不禁,眉梢眼角俱是温软的笑意,“若是我执意如此,尊主又能奈我何呢?” 她双手揽住展灼华的颈子,恣意一笑。 下一瞬,带着暖意的绯唇便落到了展灼华的唇齿间,缓启慢叩,相依相偎。 过了半晌,两人才难舍难离的分开来,望着展灼华水润的唇,紫瑜平复了喘息,瞧了一眼窗牖,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窗,似笑非笑地瞧着一群蹲在窗外听墙根的人。 展灼华满脸震惊。 这些人何时开始偷听的? 被抓包的契羽一脸尴尬地站起身,“我只是路过,路过而已。”她扯了扯旁边人的袖子,“对罢。” “对,饭后消食,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这里。” “哎呀,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回去午睡,不用送啊。” 一时间声如浪潮,此起彼伏。 等到人彻底走了个干净,紫瑜利落地关窗,斜倚着几案,勾起一抹笑容:“我也要午睡了,您请自便。” “想要中途逃跑,没那么容易。”展灼华看出了紫瑜的促狭,上前一把搂住她带往软榻,同她动了真章,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约莫是紫瑜帝姬贵人多忘事,忘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 “哦?”紫瑜抬头在展灼华的下颌啄了一口,笑得开怀,“尊主大抵不知我一向是迎难而上。” “迎难而上。”展灼华仔细品了品这四个字,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那便试试。” 紫瑜眼神发亮,不掩跃跃欲试之意,猝然一个翻身压倒了他。 “试试就试试。” -------------------- 第224章 番外六 何樊、姬琮 自神魔之战后, 妖界与天界达成了两族讲信修睦的共识,两族和平共处,五界太平, 兆阊妖君亦开始着手整肃内政。 起先风猁长老带领乱党犯上谋乱,搅弄得妖界震荡不堪, 现今风猁已死其部下也一一按罪处置, 一些职位也随之空缺出来。 兆阊妖君自然是要提拔心腹之人, 方能安心,狼族少主何樊便是他的心腹之一。 何樊曾救下了伤重的兆阊妖君, 还助他重归妖王宫夺回大权。 兆阊妖君一方面感念其恩情一方面赏识人才,便一纸诏令将何樊擢升成为妖界大将军, 位列妖界武将之首。 身为妖界炙手可热的新贵, 何樊在大宴上被一群人包围奉承着,一向不喜热闹独来独往惯了的他十分不适应。 看着一杯又一杯的酒水递到面前, 他紧紧皱起眉头,抿唇不语。 等着敬酒给何樊的人, 见他不接也不语,一时之间面面相觑,心里有些不舒服, 神情逐渐冷淡下来。 “这些酒,他可喝不了, 只能由我代替了。” 一道清脆的女音打破了沉默尴尬的氛围。 诸人定睛瞧去,只见何樊的身畔出现了一个绿衣少女,少女明眸皓齿,生就了一副好颜色, 笑吟吟地取来其中一人手上的酒杯, 一饮而尽后翻过酒杯展示给所有人看一滴不剩的杯子。 “好酒量。” 有人忍不住对少女利落爽快的性子称赞。 也有人的目光徘徊在何樊和少女之间, 噙着戏谑的笑容,大声说道:“咱们敬何樊将军的酒被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给喝了,非亲非故的,这是何道理呢?” 此言一出,旁边的人也开始起哄。 少女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笑盈盈地朗声说道:“不瞒诸位,我是何樊的追求者,自幼与他青梅竹马,很早便喜欢他,为了他我从凡界追到了妖界……唔……” 少女未讲完的话被何樊一手捂住嘴硬生生憋了回去,她似乎很不满,用力拽着何樊的手臂,企图摆脱他的桎梏。 何樊一脸淡漠的看着跟前杵着的一众人,实在无心应酬,疏离且不失礼数地道:“不好意思,在下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走一步。” 他撂下这话,不待其余人反应过来,单手一夹,在满殿宾客的面前就将少女带了出去,徒留一众人大眼瞪小眼,随之爆发出笑声。 出殿后,何樊当即捏了诀,一眨眼间二人便出了妖王宫,回到了一间屋中。 熠熠光辉照亮了每一寸角落,绿衣少女容色沉沉,眉眼间抑着郁色,一把甩开了何樊的钳制,气哼哼地坐到了几案前生闷气。 何樊揉着额,冷峻的面孔上破天荒有了无奈之色。 面前的这个少女着实令他觉得头疼,仔细想了想,他缓和了声色,试图和她好说好商量。 “姬琮,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事关你一个女儿家的声誉不可儿戏,明日一早我会亲自把你送回庐陵伯府。” “你!” 姬琮也就是绿衣少女气愤地跺了跺脚,执拗道:“我不回去!好不容易才来到妖界找到了你,我不要回伯府,我就要在你身边待着!” 这下子,何樊的头更疼了。 “姬琮,我觉得我之前应该是与你说明白了,我不喜欢你。之前我是把你当成一个朋友来看待,现在哪怕是你恢复了女儿身,我也还是把你当成一个朋友来看待。” 何樊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希望使她认清楚事实。 他早先从紫瑜口中得知庐陵伯府的姬琮一直偷偷爱慕着他一事,觉得甚是荒唐。 他没有断袖之癖的嗜好,因此对姬琮的爱慕感到分外嫌恶,乃至于到后来姬琮穿着一袭女装跑到他面前倾诉衷肠,他都以为只是姬琮为了能让他接受而使的小手段。 直到姬琮亲口吐露姬氏一族的秘辛,他才知道原来姬琮不是故意扮作女儿身,是她本来就是女儿身。 只因昔年姬氏先祖也就是庐陵伯的曾祖父曾招惹了一位山鬼。 后来为了前途抛弃山鬼另娶贵女,导致山鬼愤恨不已,以死为代价诅咒姬氏一族的女儿必将亡于二十岁生辰当日。 姬氏先祖初时并不相信,直到几十年后姬氏的女儿皆应验了这个诅咒,先祖惶恐不安暗地寻求能人异士破解诅咒。 倒是有一游方道士给了先祖一道符供于祠堂,并出了一个主意。 在族中女儿出生之后要当作儿郎教养至二十岁,二十岁之前不得让外人得知其真实身份,二十岁生辰后便可以恢复女儿身,加上这道符的加持,往后诅咒必然不会应验。 先祖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按照道士所言去做,终于姬氏族中的女儿活过了二十岁也恢复了女儿身。 是以,姬琮自小是当儿郎教养长大,二十岁生辰过后真正的恢复了女儿身。 驭劫 第176节 可即便姬琮是女儿家,何樊也无法接受她的爱慕,他本以为了当拒绝她,又离开了凡界,便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但他低估了姬琮的决心,她想法设法来到了妖界又找到了他,天天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听见何樊想要把她送走,姬琮神情郁郁,声音弱了下来,“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不过失落只是仅仅一瞬,眨眼间她又恢复了奕奕神采,自袖中掏出一卷帛书在何樊的眼前徐徐展开。 “你想送我走,恐怕兆阊妖君第一个不同意。” “我乃天界紫瑜帝姬的使者,特奉帝姬之令前来妖界交流学习,此卷帛书可证实我的身份。来妖界之时已经呈于妖君过目,妖君欣然予了我畅行无阻之权,因此何樊大将军要想送走本使,是根本不可能的。” 何樊未料紫瑜居然鼎力相助于她,帮她做好了万全准备,一时之间默然无语,拂袖离去前丢下一句话。 “既然如此,还请使者自便,在下便不打扰了。” 成功留下的姬琮轻吐出一口气,迫不及待地去翻找箱笼,启程之前紫瑜曾送了一本书给她。 这书不一般,是专门教人如何得到男人的秘籍,而且绝不是烂大街的那种。 书里的内容俱是精髓,初初拿到手她便仔细翻阅过,越看越觉得有道理。 据书中记载,当你想要得到一个男人,且这个男人的性格冷漠至极,特别不好相与,就应该去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攻略他。 首先,女方必须暂时放下全部的尊严,去卑微的追在男人身后,时时刻刻出现在有他的场合,叫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你。 在日常生活中要不拘大事小情做到事事关切,让他从厌烦转变为渐渐习惯。 还要隔几天便表白一次,让男方知道你坚定不移的心意,用你的热情去温暖他的冰冷。 这期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短则数月,多则数载,且中间会遭到冷眼和讥嘲,不过不要畏惧,要孤注一掷的去做。 其次,也就是在某一日你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突然间对他冷淡下来,不去搭理他,对他视若无睹,转而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 早已习惯了女方时刻黏在身边的男方,起先或许是不以为意,但逐渐便开始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 这个时候男方会不由自主的在乎起女方的一举一动,出现莫名的焦躁,并产生醋意。 此时的男方没了女方在身边,便会觉得心里空荡荡,仿佛缺少了一角,从而蔓延出一种名叫占有欲的情绪作祟。 这种情绪一旦蔓延开来,那么女方转头拿捏起男方来会更加得心应手,利用男方作祟的占有欲一步步诱他走入圈套。 必要时还要加以刺激。 比方说同别的男人有些亲密举动或者直接订亲,抑或是告诉男方不再喜欢他了,打算放弃他,去喜欢别人。 这种情况下,男方的占有欲会飙升至顶点,必然不会允许女方另寻新欢,会用手段把女方强行留在身边。 以爱为饵,诱人咬钩。 此时,女方便已成功大半。 接下来,最好再策划一出二人一块儿遇险的戏码,借此促使二人感情升温,令男方清楚的认识到女方在心底的重要性。 最后,男方为了挽留女方会主动剖白心迹,求她留下。 女方已然扭转局势,可将对方狠狠地虐上一虐,再给个甜枣吊着他,等到把以往从他那里卑微追随的委屈劲儿发泄够了,再一点点表露出接受他的意思。 如此,二人在一起之后,女方不止达成最初心愿,还会在往后余生里彻底拿捏住男方,这便是攻略成功了。 姬琮遵照书上所说一一付诸行动,可惜缠着他仅仅三个月时间,便出乎意料的成功拿下了何樊。 事后她携着何樊一道去探望紫瑜,私底下偷偷问了一件事。 “如果女方按照书上做了所有事情,而男方依旧不为所动,那该怎么办?” “那就证明女方和男方真的没有缘分,理应及时止损,另觅佳偶。” 姬琮若有所思地捧着脸颊望向远处何樊的背影。 如此看来,她同何樊还是有缘的,哪怕这缘分是她费尽心思,一步步筹谋而来。 -------------------- 第225章 番外七 大婚 近日天界的请帖撒遍了四界, 以青玉制成的帖子华贵精美,里面的字是用星垠海中的星子研磨做墨写上去的,泛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当玉帖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时, 诸人皆是被天界的豪气震了一震。 细细阅罢,才知原是天界迎来了一桩大喜事。 二殿下要迎娶灵越神女, 四位帝姬要嫁人, 五对新人一并在天界举行婚仪。 八月十五, 是个月圆人团圆的好日子,五对新人的婚仪就在定在了这天举行。 天界的婚仪一般于下晌举行, 但是新人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便需要起身沐浴,听从经验丰富的礼官安排, 上妆穿戴。 天界婚仪的流程相较于凡界婚仪的流程更为繁琐, 若说凡界的流程需要一本厚的册子来载录,而天界的流程则需要两本厚的册子来载录。 是以, 新人们自然要多受些累。 这厢的主角们被一堆人围得水泄不通,忙的是不可开交, 外面的宾客倒是分外惬意悠闲。 受邀前来的宾客一边享用着席上供着的美味佳肴,一边欣赏着天界美景,在时不时同相熟的人聊天, 很是舒坦。 而身为男女方亲朋挚友出席的宾客也由原来的不甚相熟,变得热络起来。 诸人热火朝天的侃侃而谈, 混迹于人群中的阳安郡主打眼瞧见树下一个粉粉嫩嫩的拟云坐在石桌旁执笔写写画画,好奇心的催发下,她悄悄上前站在拟云背后瞧了一眼,立时目瞪口呆。 “我的乖乖, 你这是鬼画符呢?” 拟云毫无防备间吓了一跳, 回头看见是凡界的阳安郡主也就是楚黛的朋友, 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出言解释道:“不是鬼画符,这是关系图谱。” 二人的交谈声吸引来了麒麟族的契羽,但见她纤纤玉手执起了宣纸,一双美目凝在纸上,过了一会儿她把图谱还给了拟云,摇起手中的纨扇。 “要是照这上面的关系划分称谓,那不就乱了套。” 拟云制成的关系图谱是按照五对新人在凡界时的身份,因此在天界便不适用。 拟云恍然大悟道:“对啊。” 她再次拽来一张纸,执笔挥毫泼墨,重制一份关系图谱。 远远望见石桌旁颇为热闹,姬琮又是个贯爱凑热闹的主儿,顺势带着何樊凑了过来,眼风一掠纸张,看得是两眼发晕。 这种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恕她着实捋不顺。 石桌旁的人越聚越多,莫维唐怀中抱着的两个小孩子也巴巴儿往那儿望,他这个阿耶自然要满足孩子,便携着妻子慕菲淼过来一看究竟。 阳安郡主看见小孩子过来特意往旁边让了一让,正好能让孩子看到拟云纸上的图谱。 两个小孩子看到密密麻麻的框框条条,呆了一呆。 他们看不懂复杂的人物关系图谱,转瞬又被姬琮衣服上的漂亮丝绦所吸引,伸着小手就要去抓。 结果瞧见面瘫脸的何樊站到了姬琮身前严丝合缝的挡住了小肉手的前进方向。 两个孩子小嘴一瘪,挥舞着手脚,哇哇大哭了起来。 慕菲淼和莫维唐收回视线,赶紧轻声哄起两个孩子。 姬琮立马瞪向何樊,以眼神无声鞭笞他。 何樊头疼地扶额,“我真不是故意吓孩子的。” 听见孩子在哭,夜哲的姑姑荆娘忙不迭围了过来,满脸心疼地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何樊。 两个小孩子的哭声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封叔拉着秦域巴巴儿跑到孩子跟前。 从袖中变戏法儿似的抽出了一朵花,再从袖中拿出一条帕子手指上下一捏再一抖,变出了一只竹编蚂蚱。 小孩子终于不哭了,黑润的眼睛紧紧盯着封叔,咧嘴咯咯笑了起来。 秦域很喜欢两个孩子,逗弄了一会儿抬头问道:“两个孩子可起名了?” 莫维唐笑答:“尚未起大名,只有乳名,这些日子正翻书找名字呢。” 他这段时日正愁起名的事儿,眼神顿在人群中的齐贽和申池身上,目中忽然亮了起来,仿佛困难迎刃而解。 “既然大应的尚书仆射同渤海国的左相皆在场,不妨请二位替犬子赐名。” 齐贽和申池推辞一番,见莫维唐心意已决便欣然应允,二人商榷了一会儿决定给这兄弟二人起名云棠、云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莫维唐和慕菲淼品读一番,心中甚喜,此句乃是表达手足情深之意。 “多谢二位赐名。” 慕成瀚夫妇也谢过了齐贽和申池。 月桓凡界的父母也围上去瞧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子,正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的欧阳明泽同窦定滔,眼瞅着诸人皆跑去看孩子,二人也不甘示弱地跑了过去逗弄孩子。 闲羁居士抱着胳膊,笑看旁边的颜寔,“如今她们都成婚了,只差你喽,可抓点紧罢。” 又被催婚了。 颜寔一脸无奈,顺手指了指旁边看热闹的万靖,“万兄不也还未成亲,何故只催我一人。” 万靖:“哎,你拉我下水作甚?” 元一真人笑呵呵地凑了过来,“夷罗仙府中还有许多未成婚的子弟,赶明儿让颜寔和万靖到夷罗山相一相亲。” 闲羁居士:“甚好!” 万仲修:“不错,明儿就去相亲!” 大家伙笑语嫣然,好不热闹。 吉时至,五对新人在万众瞩目中缓缓登场,在礼官悦耳的祝颂声中,彼此珍而重之地执手相视一笑。 霞光漫天,紫气东来,虹桥始展,丝竹悠扬,天界百花齐放,仙鸟衔来金枝作礼,三清妙音怡然为奏,瑞兽鸣啸传响四界。 -------------------- 至此,番外篇完结,所有人的故事落下帷幕,谢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接下来作者还会再开一篇文,但是类型暂时未定,敬请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