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第1章 《行路难》作者:霜见廿四【cp完结】 简介: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赵长赢从未想过,他曾经日思夜想的江湖,竟如此难行。 有一天夜里,屋外大雨倾盆。赵长赢和容与二人身无分文,借宿在猎户家中,抵足而眠。 枕寒衾冷,赵长赢只得将容与抱在怀里,将他捂热。 那时他闭上眼睛,容与的心跳和着窗外的雨声。他心想,他们都只有彼此了。 -剧情向 -不像攻的那个是攻 -容与x赵长赢 -腹黑体弱美人攻x憨憨战斗力max受 第1章 听说你救下个美人?(一) 江南春日,细雨如丝。 竹叶被雨打湿,颜色更显苍翠,那点碧色顺着叶脉滴下,暗暗溶进了雨水里,将漫天细雨也染上了青绿,像是在下雕成水滴似的翡翠。 细雨中有一少年正在舞剑,剑光吞吐,织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雨丝一点不漏的都挡在了外面,以至于他身上那件粗布短衣还是干的,甚至还能看清他衣服下摆一块明显的深色污渍。 四周的竹叶都随着少年的剑势沙沙轻摇,少年似乎很爱惜这些竹叶,每每行到叶前,少年或拧或挑,剑锋总是及时巧妙地避开了将这些竹叶划破的命运。 “好!” 少年长剑直出,这本该斩金断玉的最后一招却极为温敛,剑尖微微晃动,上头竟停着一只小雀。 少年鼻尖沁出汗珠,胸口起伏着,眼睛亮亮地看着这只胆子惊人的小雀,小雀拍了拍翅膀,毫无客气地扭过头,两只黑色的小圆眼珠直直地看过来,气定神闲地和他对视。 “不错,长生第七式,你算是练成了。”一直在旁边看少年舞剑的屈鸿轩鼓了鼓掌,欣慰地点头,“后生可畏啊。” 本歪头看着少年的小雀陡然一惊,扑棱棱地拍着翅膀直飞而上,倏尔便消失在了蒙蒙细雨中,只一声婉转的啼鸣透过万顷苍绿垂落而下,似是告别。 赵长赢眼神一暗,恋恋不舍地仰头看着小雀飞过的竹梢,方才将剑收回,抱拳笑道,“是师父教得好。” “师父说过,待你何日练成了这第七式,为师便送你一把真正的宝剑。”屈鸿轩在少年兴奋又期待的目光里解下佩剑,眼前的赵长赢早就迫不及待地上前了一步,眼里的光芒愈盛,灼灼似火,要将那宝剑烧出洞来。 “此剑尚未取名。”屈鸿轩拍了拍低头看剑的赵长赢的肩膀,少年一头乌发束得整齐,漆黑似墨,屈鸿轩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眉宇间显出几分沧桑。 他的两鬓已经斑白了。 “长赢。” 赵长赢正兴高采烈地仔细察看着手中的宝剑,恨不得两眼从眼眶里抠下来黏上去,同这剑混为一体再也不分开。此时冷不丁听到师父唤名,忙抬起头,“师父。” “此剑便是你的了,你可有想好叫什么?” 赵长赢愣了愣,他从小对舞文弄墨之事便避之不及,让他取名,师父定然是不满意的。赵长赢心虚地摩挲着剑柄,想到去年他二哥捡了一只流浪狗回家,让他给取名。他随口说,“这小狗又黑又白,就叫小花吧。” 他二哥看白痴一样的眼神,赵长赢现在也忘不了。 “师父。”赵长赢清了清喉咙,单膝跪地,顺势双手将剑平举,恭恭敬敬地低头道,“请师父赐名。” 屈鸿轩哪里会看不出这唯一的徒儿的心思,只是也没点破,“好,那便等你真正踏入江湖之日,为师再为它取名吧。” 江湖。 赵长赢低声念道,这两个字在他唇舌间轮转,似是要从这单薄的二字中品出什么酸甜苦辣,人间百味来。 “长赢,长生第七式是什么?” 赵长赢站起身,细雨还在下,雨丝盈盈,轻轻落在他黑墨似的头发上,生起薄薄的水雾。雨雾随风而长,渐渐将他的鬓角、眉眼乃至周身都笼了进去,让少年人挺秀的面庞更显温润。 “回师父,是飞来燕。” 说完赵长赢猛地顿住,如梦初醒般仰起头,两眼直直地望着竹梢,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屈鸿轩笑了笑,“你刚学长生剑法之时,为师便同你说过,长生剑,求的是生。故而修习之人当常怀生之心,即慈悲、纯善、求真。” “长生剑法。”屈鸿轩拿起剑,随意斜刺而出,“修炼得当则剑法圆融,不伤天和,可引鸟雀同乐。” 屈鸿轩收剑入鞘,将剑递给赵长赢,“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长赢,你当谨记。” 赵长赢听得这几句文绉绉的掉书袋,听了一半便头脑发昏,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将剑别在腰间,“我知道啦,您天天念叨,我都会背了。” 屈鸿轩瞪了他一眼,赵长赢有恃无恐地嘿嘿一笑,并不害怕,“师父,我是不是可以回去啦?” 屈鸿轩懒得同他计较,背过身挥了挥手。赵长赢顿时喜上眉梢,亏他还记得走之前还规规矩矩地同屈鸿轩行了个礼,“师父,那徒儿先告退了。” 屈鸿轩一转身,只来得及见他这个乖徒儿脚下生风的背影从竹林里悄然掠过。 那边赵长赢兴冲冲地拿着剑一路飞奔,掌心都沁出了汗,黏在冰凉的剑鞘上。江南三月的细雨天,有些畏寒的人甚至还要裹上绒袄才肯出门,赵长赢却跑出了一身的汗,少年人的热意蒸腾,像是能把落在身上的雨都烘烤干了,滋滋地冒着白气。 第2章 “喂,长赢!”今日值守侧门的是赵长赢的狐朋狗友简庐,简庐穿着一身明月山庄的白色长衫,腰间系一束带,胸前纹着一轮弯月,看上去倒是挺气派。 简庐一伸手,将飞奔得跟野狗似的赵长赢虚虚一挡,“跑这么快做什么?后面有狗撵你?” 赵长赢一门心思要去寻个地方试剑,此时没得空和简庐贫嘴,不耐烦地一推,皱起眉催促道,“我有事,快让路。” “哦。”简庐讨了个没趣,扫兴地收回手,抱臂朝一阵风掠过去的赵长赢的背影喊,“大公子今日讲学,可点了名要叫你去。” 话音刚落,那阵风呼啸着又退了回来,简庐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赵长赢抬袖擦了擦汗,气喘吁吁地说,“你不……早……早说!完了完了,我……我昨日跟他们玩投壶,忘了温书了……” 赵长赢一脸死灰,眉毛拧成一团乱麻,捂住脸哀叹道,“完了,今日定是要被大哥留下来训了……” 简庐幸灾乐祸,在一旁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你再不去,大公子要先训你迟到了。” 简庐话还没说完,赵长赢已经脚底抹油,转眼跑了个没影。 明月山庄,位于江南明月洲。早在明月山庄建庄之前,明月洲之盛景便已闻名天下。尝有好事者称,天下月色,七分落于明洲。每逢十五夜晚,一轮明月悬于洲头,光华融融,其清影落于潭水,天上地下,双月辉映,月华如水,似将寰瀛一遍尽洗。 明月山庄初代庄主赵无衣,乃是当地有名的大夫。后传承至今,已成江南乃至整个中州大陆最富盛名的杏林世家之一。现任庄主赵轩膝下无女,只三位公子,大公子赵潜之,性严肃少言,潜心医术药理。二公子赵明修,虽说有些风流,但医术亦是上佳,尤擅兽医一道,在百姓中多有令名。至于三公子嘛…… 若是你去明月山庄旁的集镇茶馆里打听,说书人定会一扇折扇,先叹一口气,道,“这三公子赵长赢,乃是庄主老来得子,同前头两位哥哥年岁相差甚多,因此格外受宠。这赵小公子不爱医术爱剑术,放着家里治病救人不学,非要去学武林中人打打杀杀,真是……真是……” 我们这位学打打杀杀的武林少侠赵长赢赵小公子,此时正偷偷摸摸地在决明堂古朴典雅的大门口探头探脑。 “小黎!”赵长赢扒在门框上,用气声喊坐在门边的弟子,“小黎!” 小黎正正襟危坐地专心听赵潜之讲课,时而摇头晃脑地记笔记,时而恍然大悟状连连点头,压根没注意到门口急得抓耳挠腮的赵长赢。 这小黎平日里跟我一样课业老是完不成,倒是在大哥面前装好学生。赵长赢满腹忿忿,左右看了看,从外边地上摸了颗小石子,瞄准了就要扔。 “赵长赢!” “是!”赵长赢吓得一哆嗦,立马规规矩矩地挺背站好,顺道没忘了把小石子随手塞进兜里。 赵潜之沉着脸,他手里明明拿着药经集注,却生生让赵长赢觉出一股寒冰剑法的威势。 赵长赢咽了口口水,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大哥,我……我今天练剑练得晚,怕冒失闯进来打扰您讲课,就想先……” “行了。”赵潜之打断他的话,他目光在赵长赢下摆的污渍上停留了一瞬,脸色愈发阴沉,眉间的褶皱能夹死后院养的最大的一只药蜂,“进来。” “是。”赵长赢两弯英挺的眉毛此时蔫答答地垂着,要是换庄主夫人见了,又要心肝宝贝地搂在怀里心疼好久,不过赵潜之一向铁石心肠,并不惯着这位明月山庄的小太子。 赵长赢垂头丧气地坐在第一排,在赵潜之冷然的注视下慢吞吞、十分不情不愿地解下腰间的佩剑,双手小心地搁在一边,完了还轻轻摸了摸,那神情当真是分外舍不得。 第2章 听说你救下个美人?(二) “怒则气逆,甚则呕血及飧泄,故气上矣……” 赵长赢两眼无神地盯着桌面,耳朵里赵潜之讲课的声音逐渐离他远去,他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赵长赢!” “啊……啊?” 赵长赢一个梦刚做了个开头,还没咂摸出什么滋味来,猛地一下被赵潜之吼醒,他茫然地抬起头,一副不知今夕何夕的蠢样子。 “你……”赵潜之显然是已经耐心告罄,“赵……” “大哥,怒则气逆,怒则气逆!”赵长赢现学现卖,忙不迭站起身,在大哥还没真正发作前赔着笑脸道,“我想起师父让我今日把新学的剑法练完,我先去练了!” 明月山庄庄主夫妇年轻时都是江湖中有名的俊俏,赵长赢集二人之长,笑起来时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虎牙,两颊上还生着酒窝,小时候凭着这副皮囊,可没少哄得庄主夫人的小姐妹们开心,庄主夫人每每将他抱出去玩,都是被亲得一脸脂粉口水地回来。 就是赵潜之,也难能对着这样一副笑脸再生起气来,他无奈地一拍书卷,色厉内荏地叱道,“赶紧滚。” 赵长赢于是带上剑,舒舒服服地一路滚到了后山。 明月山庄后山广袤,平坦的山脚多是用来开垦药田,山坡上也偶有种些山地上才能存活的草药,平日里都靠药童打理,来往浇水除草。 “三公子。” “三公子。” 第3章 “你们好,你们好。”沿路遇上了几位打理药田的弟子,赵长赢一一笑眯眯地打招呼,十分刻意地举起剑晃荡。 “三公子,这是新得的剑啊?” “看着真威风。” 只要这两三个弟子不是瞎子,“夸我的剑”这四个字就差刻在赵长赢脸上了,是个人都多少得提两嘴。 “是啊是啊,我正要去试剑呢。”赵长赢心满意足,身上裹的专门练剑穿的短衣都显得精神了两分。 “恭喜三公子。” “同喜同喜。”赵长赢就这样一路翘着尾巴从药田往里走去,直到开阔的药田逐渐被拍扁成了一条细细的小路,暮色四合,黑黢黢的树影横斜,盘根错节成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 “呼……”赵长赢停下脚步,四下扫了一眼,“就到这里吧。” 他小心翼翼地拔剑出鞘,一点寒芒掠过,转眼将晚风斩落成两段。 “长生第一式!”赵长赢倏尔拨转剑身,往前一划,“云出岫!” “第二式!”赵长赢拧身,长剑上挑,“疏影横斜!” 剑气裹着山风扫过,惊得一旁的树叶簌簌而下。 树林中穿着粗布短衣的少年剑光明灭,身姿矫若游龙,“第六式,陌上……” “哎?”赵长赢猛地收起剑招,所幸这第六式陌上花开还未使老,他右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正想往前伸,犹豫了一瞬,又将剑送入鞘中,自己用手拨开了面前的草丛。 他方才看见草上沾着血迹,学剑之人目光如炬,断不会认错。 “还真是啊。”赵长赢蹲下身,伸手拈了点放到鼻尖闻了闻,确实是血。 难道是弟子在山上偷偷放了捕兽夹,把野猪什么的给夹伤了?赵长赢撇撇嘴,这帮弟子嘴馋得很,平日山庄饮食讲究清淡,有些弟子耐不住口腹之欲,就偷偷去后山抓些野味来吃,管事的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暮色渐浓,山中更显得黢黑,赵长赢走了两步,心里发懒,便想早些下山去吃晚饭,昨日母亲同他说通知厨房今儿晚上给他做了他喜欢吃的蜜汁炖鸡,他馋了许久了。 赵长赢往回走了两步,又想到师父说的,长生剑要常怀生之心,总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是头野猪…… 赵长赢刹住脚步,反正杀猪的时候他也看不见,先救了再说。 这血迹断断续续,蜿蜒着行了挺远,亏得赵长赢竟然还耐心地一路跟下去。不过他一向有耐心,除了上学堂屁股着火以外,甚至小时候庄主夫人的手帕交逗他让他学绣花,他都能坐着一动不动绣上好几个时辰,就像屈鸿轩说的,“这孩子有定性。” 有定性的赵长赢找到躺在一蓬枯草堆里奄奄一息的倒霉鬼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虽说生在杏林世家,但赵长赢从小被庄主夫妇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也就八岁的时候跟着已经出师的大哥看过一具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尸体,那尸体已经泡得发胀了,赵长赢回去一宿没睡着觉,可怜的赵大公子因此被庄主夫人训斥了好几日。 赵长赢定了定神,眼前的人仰面躺在草堆里,一只腿血肉模糊,模样淹没在漫延而至的夜潮中,只身形依稀能看出是个纤细的少年人。他上半身穿着暗红色的锦袍,袖口还绣着一圈金丝,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赵长赢在明月山庄也见过不少富家子弟,印象深刻的就在上个月,有个员外家的小胖子,不知打架还是怎么的撞破了头,被仆人前呼后拥地送来的时候嚎得那叫一个惨烈,跟杀猪似的。 这人却是能忍,流了这么多血,竟然连半声呻吟都没有。大概是听到赵长赢的脚步声,那人强撑着动了动手肘想要坐起,嘴边溢出两声气息微弱的呼救。 “救……救我……” “别动。”少年的血将大半个草堆都染得暗红,还有的顺着大腿流进土里,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赵长赢差点吐出来。赵长赢强忍着胃里的翻滚,蹲下身细看他的腿。 看样子是被利器所伤,赵长赢没时间细想这人怎么会躺在明月山庄的后山上,人命关天,他不敢再耽搁,利索地把身上穿的短衣脱了下来,“我先给你包扎一下。” 感受到那人的目光稍稍垂落,赵长赢看着手里短衣下摆的污点,有点不好意思,慌忙折了折,“你……你别担心,山下就有大夫,我包好就背你下去。” 赵长赢从小习武,刀剑无眼,摔打扭伤,以至于划伤等大大小小的也受过不少,因此包扎起来很是熟练,两下打好了结,“我先扶你起来。” 少年人看上去纤细,背在背上倒是有些重量。不过赵长赢一顿能吃十个鸡腿,正是一身蛮力没处安放的时候,走起山路来依然很是轻松。 “多……谢。”背上的人声音轻得像是微风拂过草叶,甚至连吐息都是凉的,轻轻打在赵长赢的脖子上,像是雨后行过树下时滴落在脖颈上的水珠,让赵长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事。”赵长赢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你流血太多,还是先别说话了。” 背后再没了声息。 夜色愈来愈浓了,黑得像是学堂里夫子写字的墨水,劈头盖脸地向赵长赢甩过来,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喂,小兄弟,你还醒着吗?”四下无声,只隐隐有山风擦着耳际而过,连松涛都远得很。这时节没有蛙声,更没有虫鸣,死寂得让赵长赢有些不安。 第4章 “你可别睡着啊,快醒醒,别睡!”赵长赢语气有些急促,“我跟你说会话,马上就到了,你醒醒!” 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弱地动了动,似乎在回应他说的话。赵长赢略松了口气,说道,“我叫赵长赢,长生的长,输赢的赢。” “山下就是明月山庄,不是我说,明月山庄的医术可是公认的,你这点小伤,一准没事。” “你别担心啊。” 过了一会,背上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回答。 “嗯。” 赵长赢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周遭都是一望无际的冷夜,夜晚的山风吹得他脸上冷飕飕得发麻,在埋头往下飞奔的间隙里,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背上传来的温热,以及一下一下的心跳声,赵长赢自己的,还有背上那个少年的。 这让他不由想起二哥带回来的那只小狗,那样瘦弱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自己的臂弯里,好像天地间只有这样一个依靠。 赵长赢心中一凛,惊觉自己此时竟然是背上这个少年人活下来的唯一希望,这样的认知让他陡然生出一种豪情和责任来。 “马上就到了!”赵长赢小喘着气,已经能看见山庄里亮起的烛灯了,他将背上的少年往上颠了颠,“你一定会没事的!” 第3章 听说你救下个美人?(三) “长赢。”赵长赢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他一时分不出神,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他背回来的那个少年,连呼吸都不知不觉间屏住了。 “长赢。”身后的声音锲而不舍,赵长赢感觉自己的手肘被拉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带着点被打断的愠色,扭头说道,“做什……” “二哥?” 赵长赢顿了顿,身侧明月山庄的二公子赵明修挑了挑眉,两只手指夹住他的袖子,不紧不慢地把他拽到墙角。 “这人你认识?”赵明修小声问。 赵长赢摇摇头,床上似乎有磁石似的,又把他的目光给吸了过去,“路上捡的。” “哦。”赵明修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而打量了一番赵长赢,笑道,“胆子挺大啊,还敢从大哥的课上溜走。” “嗯。”赵长赢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听赵明修说了什么。赵明修扯了扯嘴角,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晃荡着脑袋推门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赵长赢只感觉眼睛瞪得有些泛酸。他微微眯起眼睛,室内地龙烧得旺,暖意融融,让他又生出倦意,今日奔波了一天本就疲惫,此时不知不觉靠在墙上,头一点一点的,半梦半醒间耳畔唯有油灯发出哔啵的声响。 “赢儿?” 赵长赢一惊,倏然睁开眼,猛地绷紧了背,挺直身子,“娘?” 面前庄主夫人聂紫然温柔地笑了笑,将赵长赢垂落的一绺碎发别在耳后,顺势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这孩子也是运气好,你带回来得及时,血已经止住了。” 说完,她眉间聚起淡淡的愁云,有些欲言又止,“只是……” 就在聂紫然犹豫不知要不要说下去的时候,庄主赵轩从铜盆里抬起手,用白布擦了擦,施施然走了过来。 “只是这孩子右腿伤得严重,怕是……”赵轩叹了口气,“怕是日后行走艰难了。” 赵长赢一怔,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赵轩拍了拍他的肩膀,往门外走去,“他应该一会就醒了,你同他说会话吧,我跟你娘先回房了。” 聂紫然遂也走过来,她当年在江湖人称“秋水美人”,便是赞她眸中似常蕴着一汪秋水,如今她那双秋水瞳望着赵长赢,轻声道,“若有事便唤茯苓,她在门口守着。” 彼时赵长赢并未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行走艰难,怔了片刻后,他便回过神来,朝父母行了个礼,聂紫然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便跟着赵轩出了门。 他深吸了口气,慢慢朝床上的人走去。 当时暮色昏沉,加之草叶将他的脸遮掩了大半,赵长赢此时才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少年的面容。 烛火盈盈,躺着的少年面容白皙,因为失了血气而稍显苍白。他那双眼睛尤为好看,眼睫纤长,眼睛的形状恰到好处,长一分近妖,短一分成拙,眼尾的弧度稍稍有些下垂,中和了他面部锋利的轮廓和挺翘的鼻梁带来的凌厉感,特别是看人的时候,总似带着几分缱绻的温柔。 “你……”赵长赢呆呆地立在一旁,瞪圆了眼睛,傻乎乎地说,“你真好看……” 仰面躺着的少年眉间微蹙,他稍稍转过头,那双好看的眼睛隔着跳动的烛火望过来,赵长赢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好像有些生气,但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少年便翘起嘴角,薄唇微勾,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舟中赏霞,月下观影,灯下看美人。赵长赢只觉面前少年展颜一笑,更胜过明月山庄最为人称道的月圆盛景。他一时竟看得愣住了,心跳陡然加快,一下一下,几乎要撕开胸膛从里面蹦出来。 “我……我……”赵长赢方寸大乱,半晌才磨蹭到少年床边,他小心地坐在床沿上,想仔细将少年的脸看得仔细,又怕显得自己唐突,便在这想看又不敢看的别扭里,结结巴巴地说出第二句话,“对……对不起,我……我……” “不打紧。”少年终于开了口,大约是太长时间没说话,显得嗓子有点哑,他声音偏向低沉,同精致的五官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命都是你救的。” 第5章 赵长赢笑了起来,他略平复了呼吸,渐渐从最初的惊艳中回过神来,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多谢。” 赵长赢扶着少年坐起,抽了个软垫垫在少年背后,复又坐回床沿上,“感觉如何?” 少年慢吞吞地把水喝完,抬眸笑道,“活过来了。” “之前在山上见你,一身的血,吓死我了。”赵长赢长舒了口气,“没事就好。” “大恩不言谢。”少年敛眸,盯着手中空空的茶盏,“日后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容与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叫容与?”赵长赢自动忽略了其他的话,问道。 “嗯。”容与道,“意斟愖而不澹兮,俟回风而容与。” “容与。”赵长赢轻声念道,“容与。” “好听。”赵长赢完全没听懂容与念的那句诗,只是觉得读起来很舒服,有种春日在桃李树下练剑的感觉。 容与便又笑了,灯火扑簌地落进他眼底,暖意融融,像是在眼中盛开的灯花。 “我叫……” “长赢。”容与接过话来,“你背着我的时候说过,我记着。” 赵长赢张了张口,后半句话没机会说出来便被截了胡,一时间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啊,原来你记着。” 容与嗯了一声,偏头看向关着的窗,“外边是不是下雨了?” “应该是,我听见雨声了。”赵长赢起身,走到离容与最远的那扇窗户前开了条缝。 江南的夜雨,声声入梦。特别是春日夜雨,淅淅沥沥当断不断地下个没完,能将巴山的池涨满三回。横斜的雨丝纷飞,被风吹进窗棂里,赵长赢怕进了寒气,忙又将窗阖上。 只是依然能听见点滴细雨打在瓦上,打在窗外的竹叶上,打在窗棂上的声响。这样缠绵的细雨,若赵长赢文法课上没有打瞌睡,便大可应景吟上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下雨了啊。”容与看上去有些颓然,他落寞地垂下眼,双手紧紧攥着那个菘蓝嵌银丝的茶盏,指尖泛白。 “永宁的春天嘛,总是这样,湿气重得很。”赵长赢拉了张椅子到床边,本想问他怎么会伤成这样,目光一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又没忍心问下去,只倾身给他掖了掖被角,“晚上或许一夜都下个不停。” 容与皱起眉头,神色有些困倦,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你早些睡吧,明日我再来看你。”赵长赢尚有些不舍,起身速度慢得简直像槐花巷口卖馄饨的八十岁老翁。 “你要走了?”容与不安地抬起头,赵长赢看见被子动了动,大概是容与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嘶……” 容与倒吸了一口凉气,斜飞入鬓的长眉拧成一团,树根般虬结在一起,似是痛入骨髓。 “小心!”赵长赢低呼一声,正对上容与难以置信的眼神。 “我的腿……”容与嘴唇发着抖,瞪大了眼睛,一把掀开了盖着的锦被,他的右腿毫无生气地搁在床单上,像是死物一般。 “我右腿……”容与低声喃喃,双手不住地摩挲着右腿,从轻到重,最后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敲打起来,手背上绷起骇人的青筋,“我右腿怎么了?!” “容与!”赵长赢慌忙伸手去挡,容与本就受了重伤,哪是他的对手,赵长赢只用了三成的力道便将他的手腕握住,手中的人仍奋力挣扎着,他怕弄伤了容与,将手松了松,只虚虚地环着,温声哄道,“容与,容与你别激动……没事的,没事的。” 手中力道渐轻,容与一头乌发散乱,几缕碎发遮在他眼前,烛火映得他的面容像凝脂一般,赵长赢心跳又快了起来,他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他这般的长相,竟是比自己见过的姑娘都要好看。 发觉容与渐渐不再挣动,赵长赢松开手坐了回去,拨弄着容与放下的茶盏,只余光仍观察着容与的一举一动。 容与的唇紧紧绷着,双眼黯然地垂下,失神地望着绣着半弯明月的帐顶,半晌,他方动了动眼珠,吐出几个字。 “我的腿还能治好吗?” “能。”赵长赢笃定而飞快地答道,面前少年眼中又露出些希望的神采。 其实按父亲的意思,容与的腿应当是治不好了,但是在这样融融的烛火下,面对少年充满渴盼的目光,“不能”这样的回答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放心。”大约是打定主意要瞒着他,赵长赢接着安慰道,“这里是明月山庄,本就是专门治病救人的,你小小的外伤,定能治好。” “真的?”得了赵长赢的保证,容与两颊竟生出些血色,他双手紧紧攥着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赵长赢。 “真的。”赵长赢毫不犹豫点点头。 容与便笑了,刹那满室冰雪消融,春和景明。 第4章 听说你救下个美人?(四) “爹,你就让他留下吧。”赵长赢蹲在赵轩面前,可怜兮兮地哀求,“爹,你昨日不是都仔细问过了吗?就让他留下吧!” “娘……”赵长赢又转头朝聂紫然望过去,聂紫然从小最宠他,一见他求情,便是天上的月亮也给他摘了来,当即说道,“轩哥,便依赢儿的吧,山庄里每年都收许多弃婴养着,不多这一个。” “我知道,我有说过不让吗?”赵轩哭笑不得,拍拍赵长赢让他起来,“这么大了还撒娇,也就是仗着你娘宠着。” 第6章 赵长赢喜笑颜开,哈哈笑着朝赵轩做了个鬼脸,赵轩无奈地摇摇头,说道,“那孩子的身世我已着人去核实了,这两日暂且先住下,若核实无误,便允了。” “我探了他的经脉,并未学过武功,且如今行动不便,也是可怜。”聂紫然接话道,“听他说他父亲是南边的行商,想让他考取功名,从小便请了教书先生学着,想来学问是有的。赢儿跟他多学学,也好改改一听念书便头疼的毛病。” “嗯,是该好好学学,虽说江湖儿女,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成日里只知打打杀杀。”赵轩附和。 “我认得字,前些时日还在学孔孟呢。”赵长赢不服气地反驳。 “哦?”聂紫然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何为君子慎独?” “娘,你就别为难长赢了,他便是能慎众,就已是不错了。”赵明修笑着进门,赵长赢忙屁股着火地要告辞。 “你给我回来!”聂紫然喊道,“昨儿课业的练字你还没给我看呢!” 聂紫然喊了两句没喊住,美目一瞪,起身便追着过去了。 “有消息了?”这边赵轩问道。 赵明修关上门,点点头道,“南星已去查过,城里近日是有个邬城来的行商,叫容又堂,说是有个前朝的宝物要兜售。前两日全家被屠,如今整个街巷俱是人心惶惶。看手法应是被盗匪杀人夺宝,只有一儿子从狗洞中逃脱,我拿了画像去问了,正是容与。” “邬城路远,已飞鸽传讯那边查探,只是一时未得到消息。” “嗯。”赵轩颔首,他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淡淡道,“听南星说,你前些日子又去了醉红尘?” “……” 赵明修面色一变,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是。” “你比赢儿长四岁,他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你如今已然是弱冠之年,怎么还让我跟你娘操心?” 赵轩重重将茶盏搁在桌上,道,“日后不许再给我去那种地方鬼混,你娘已经托人帮你做媒了,你好好给我收收心。” “爹,我说了这事不急。”赵明修烦躁地皱眉,“您别逼我。” “那你就给我安分点,没事多跟你大哥学学,在庄里帮帮忙。”赵轩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显然拿这个二儿子也没什么办法。 “知道了。”赵明修退了一步,没什么表情地动了动唇,“我先走了。” 那边容与正躺在床上歇晌,前两日有些发热,今儿才好了些,稍微有了点精神。赵长赢出门前又去看了他一次,见他正靠在床枕上看书,便没有打扰,匆匆走了。 “容与醒了吗?”赵长赢练完剑,回房间擦了汗换了身衣服,问门口聂紫然安排照顾容与的弟子。 弟子点点头,还没开口,赵长赢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长赢?是你吗?” “是我。”赵长赢忙推开门,从屏风处转了进去。容与安静地坐在床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敷在他脸上,又被高挺的鼻梁分割开一半昏晓。 他那双温柔的眼睛迎着阳光,蓄着浅浅的笑意,随着他说话逐渐漾开来,“今日都没见你。” “上午随师父练剑去了。”赵长赢只觉心被泡在热水里似的熨帖,快走几步到床边,笑道,“爹已经答应让你留下了。” 容与一怔,赵长赢忍不住逗他道,“以后你就是明月山庄的人了。” “明月山庄……” “谢……谢谢。”容与弯起眼睛,又说了一遍,“谢谢。” “今天退了热,感觉好些了吗?”赵长赢仔细瞧了瞧他的面色,“看上去精神好多了。” “是好多了。”容与应声,“今天日头真好。” 赵长赢望向窗外,连日春雨初霁,赵轩喜竹,山庄内屋旁多植修竹,此时阳光朗照,青翠竹叶沐浴在煦暖晴空下,随微风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响。 “想出去?”赵长赢问。 容与眉头舒展开,“可以么?” “当然。”赵长赢一笑,弯腰将容与连人带被抱起,小心地放进一边的轮椅里,“我推你出去。” 屋外碧空如洗,偶有春燕衔泥,也不怕人,扑棱着翅膀从檐下掠过。 容与仰头,阳光如瀑般倾倒在他脸上,让他舒服地眯起眼睛。 “邬城的春天也像这样吗?”赵长赢斜倚着门廊,望着风中修竹。他今日换了一身暗色的云纹青衫,腰间系着金缕带,缀着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看上去确实有几分锦绣堆里出来的少爷气质。 “嗯?”容与愣了愣,旋即说道,“唔,邬城么?” “邬城春天比这里热多了。”除开极少数的时候,容与说话总是慢悠悠的,有种与生俱来的处变不惊。赵长赢心想,这是不是娘常说的书卷气?但那几个老被夫子夸的同窗,平日里倒是会咬文嚼字地掉书袋,却从未让他有过像容与这样的感觉。 “春天蚊虫多得扰人,晚上温书的时候若是不涂专门防蚊虫的草药,便会浑身发痒,难受得很。”容与大概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蹙眉说道,“雨天也多,每天都湿黏黏的。” “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南边呢。”赵长赢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最远就跟着大哥去过落梅谷,骑马一天便到了,没甚意思。” “以后定有机会去的。”容与笑了笑,还待说些什么,却突然咳嗽起来。 第7章 赵长赢忙过来给他把被子拉上盖好,将轮椅转了个面,“外边尚是春寒,我推你进去吧。” “晚上你还来么?”赵长赢正弯腰将容与抱起,他常年练剑,用劲时手臂的肌肉将锦衣撑起好看的轮廓。 两人挨得很近,容与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似是随口问道。 他的几绺碎发扫过赵长赢的颈侧,赵长赢恍惚了一瞬,方应道。 “来。” 晚上赵长赢在主厅吃饭,赵轩问了他两句课业的事,赵长赢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赵轩眉头一拧,便要叱责。 “赢儿,容与的腿需要每日揉按活血,我已着人安排了,你什么时候去看他的时候同他说一声,免得他没有准备。”聂紫然瞥了赵轩一眼,夹了一块赵长赢爱吃的糖饼放进他碗里,“这两日我瞧着你又瘦了,如今还在长身体,需得多吃点。” 赵轩默默地抬起碗扒了口饭,没再多说。 “长赢。”吃完饭,赵明修在廊下喊住了他,饶有兴味地笑道,“我昨天去看了那个容与,啧,你捡到个宝贝啊。” 自己二哥的花名在外,赵长赢也是知道的,醉红尘里的姑娘小倌们哪个不喜欢这个多情温柔又惯会甜言蜜语的明月山庄二公子。是以听见赵明修这话,赵长赢就像是个如临大敌的刺猬,猛地竖起全身的刺,警惕地看着他。 “你去看他做什么?” 赵明修一挑眉,背着手吊儿郎当地往前走,“食色性也,看美人罢了。” “喂,你别打他主意。”赵长赢追上去,拽住赵明修的衣袖。 “看看都不行?”赵明修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赵长赢,突然咧开嘴,揶揄道,“哟,怎么?小长赢看上了?” “没,没有。”赵长赢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只是梗着脖子,支支吾吾地道,“你别胡说。” 赵明修把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没再逗他,“行了,你自去看他吧,你哥我还有事。” “什么事啊你?”话音刚落,赵明修已经快步绕过回廊,赵长赢冲他背影喊了两声,他只作没听见,匆匆转过拐角走了。 “又去醉红尘会老相好了吧。”赵长赢嘀咕了一句,也转头往容与房间走去。 容与房间外一个人都没有,值守的弟子不知道哪去了。赵长赢理了理袍襟,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地问,“容与,你睡了吗?” “长赢?还没有。” 赵长赢推门进去,房内容与手里拿着本旧书,赵长赢偷觑了一眼,书页都泛黄了,只不知是什么,左右他也没看过。 “冬青哪去了?”赵长赢不太高兴地开口,“你腿脚不方便,他倒是跑得不见人影。” “不碍事。”容与将书合上,赵长赢看见封面上写的“金匮要略”,“是我叫他不用伺候的。” 赵长赢眉头一皱,容与轻声笑道,“哎,长赢。” 赵长赢抬头看他,容与便接着说,“老是皱眉头做什么,看上去老了十岁。” “我在这白吃白住,路都走不了,还每日要人伺候,总是不像样子。” “谁……”赵长赢就要反驳,容与朝他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总要学着自己来的,你便让我早日适应适应吧。” 赵长赢见容与神色黯然,才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若自己是容与,孤身一人寄人篱下,一双腿又不能走路,怕是比他还不自在,哪还能腆着脸让人伺候他。 “过两日会有人来帮你按腿,这你可不能不要。”赵长赢也不再坚持,靠着桌子拿捻子拨了拨灯芯,烛火倏尔明亮起来,火舌上窜,几乎要舔到他的鼻尖。 “多谢。”容与温声道。 “你有什么短缺的,跟我说便是。”赵长赢说,“你的命是我救的,之后……我也会对你负责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煞有介事,烛火将少年人英挺的侧脸照亮,眼睛也亮晶晶的,像是镶着两块翡玉。 容与愣了片刻,目光一瞬不瞬地凝住看了他许久,直到赵长赢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眼去,容与方施施然笑了起来,语气略带调侃,“对我负责?” “怎么个负责法?” 赵长赢脸皮嫩,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此时竟然浮现出有一回赵明修带他去醉红尘的画面来,登时羞窘得面红似火,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我,我不是……” “长赢。”容与蓦地开口,他声音低沉醇郁,似兜头一盆水浇在赵长赢脸上。赵长赢抬起头,见容与极认真地看着他,眼神温柔纯挚,“谢谢你。” 第5章 我一看书就头疼(一) “喂,长赢!”赵长赢跟简庐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书堂,赵长赢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道路上哪顺手捋的草茎,流氓兮兮地回过头。 “阿澜!”叫赵长赢的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束澜,束澜是剑盟盟主束天风的儿子,他俩从小就一块练剑,是穿开裆裤的交情。 赵长赢一见是束澜,立马收回手,他右手撑住旁边的木桌,“唰”一下利落地纵身跃到束澜面前,笑道,“嘿,今天来得这么早?” “你这几日跑哪儿去了?都没来上学。”束澜高兴地咧开嘴,一拳挥在赵长赢的胸前,抱怨道,“夫子让两人诵诗的时候我都没人可找了。” 赵长赢吐出嘴里的草茎子,正要回答,简庐坐在座位上说道,“金屋藏娇呗。” 第8章 赵长赢顿时满脸通红,束澜啊了一声,略显意外地看向赵长赢,“不够意思啊,这都不同你澜哥说?” “你听他胡扯。”赵长赢挥了挥手,径自在位置上坐下,将袋里一本崭新的《孟子》放在桌角,“偶然救了个人,在家里照顾一下。” “这不是正好有机会逃课么。”赵长赢压低了声音,冲束澜得意地挑了挑眉。 “朽木不可雕也。” 赵长赢一向耳聪目明,加上说这句话的人压根就没刻意放轻声音,显然就是说给赵长赢听的。 赵长赢闻声抬头,说话的正是城里富商乔和光的儿子,大名唤作乔正仪。 赵长赢他们所在的书堂名为永宁书院,乃是永宁城中最大的书院。其中上学的既有江湖子弟,又有富商官吏之后。江湖中人喜好舞刀弄剑,进书堂多是为了收收野性,对课业要求倒也不高。而富商官吏则是为了让儿子学书考功名,日后进庙堂之上,是以学起来更为刻苦。两拨人互相瞧不起,时有矛盾口角。 乔和光自诩儒商,钱赚够了,前些年便花钱捐了个官儿做,成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连冬日施粥都是拿发了霉的陈谷充数,是以赵长赢向来对乔家人没什么好脸色。乔正仪更是跟他老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里到外都是一股酸味儿。 “你说谁呢?”赵长赢一拍桌子,怒道。 乔正仪嘻嘻一笑,扭头问他的跟班,“后面那句怎么说来着?” “回公子,是粪土之墙不可……” “唉,等等。”乔正仪看向赵长赢,“赵长赢,你怕是连后面这个字儿都不会念吧!” 说完,乔正仪便跟着后头的跟班捧腹大笑了起来。 “我操你大爷的乔狗!上回被我揍的回家躺了三天,如今又皮痒了?”赵长赢摞起袖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脚揣上面前的桌沿,“今日你爷爷我正好再让你回家休息休息!” “就乔狗那身板,都不用你出手,他自个儿吹个风都能倒了。”束澜在一旁附和,“回头又跟他爹哭啦。” “哎哟,爹爹,今儿我嘴贱又被赵长赢那家伙打了,您可要为我主持公道呀……呜呜呜……”束澜掐着嗓子,模仿得绘声绘色,“长赢哥哥,别打了别打了……” “你……”乔正仪被气得嘴唇发抖,突然面色一变,朝门口躬身道,“夫子晨安。” “赵长赢!束澜!”夫子怒喝一声,吹胡子瞪眼地叱道,“书院圣地,岂容你二人目无法纪!给我滚到后面面壁思过一个时辰!” 赵长赢那长腿还蹬在桌上,当即灰溜溜地收了回来,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跟着束澜慢吞吞走到照壁前站着。 他们二人站的位置正是风口,赵长赢只穿了件单衣,被穿堂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喷嚏。 “乔狗那厮真是恶心。”束澜低声道。 赵长赢冷哼一声,“他惯会在夫子面前装可怜,可惜我俩课业不好,夫子也不相信我们的。” 束澜愤愤地踢了一脚照壁,小声嘀咕,“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屠狗辈”赵长赢很是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夫子在上头讲得唾沫横飞,赵长赢和束澜两人在下面昏昏欲睡。一人往左,一人往右,正睡得天昏地暗,突然两颗脑袋撞到一起,砰得一下,二人同时惊醒。 “好,今日便到此。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诸位回去当用功复习,明日课堂考校念诵。” “呜呼!”赵长赢和束澜发起两声欢呼,夫子头疼地瞪了两人一眼,赵长赢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口哨,将那本依旧崭新的《孟子》原封不动地塞回布袋里,随意地挎在肩上,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阿澜,今日城里朱雀街上有集会,热闹得很,咱们去看看。” “简庐!”说完赵长赢捡起桌上炭笔,对准前面的简庐扔了过去,“去不去集会?” “不去!”简庐头也不回,“庄里还有药材要分拣,下回再说。” 赵长赢哦了一声,没再管简庐,扭头兴冲冲地拉过束澜的胳膊往外跑,“那咱俩去,你快点,回头还得练剑呢,别误了时辰!” 今日是朱雀街的每月大集,街道两旁俱是张灯结彩,树上绑着红红绿绿的布条,随风飘扬。大街上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有骑着高头大马,戴着斗笠的剑客,有裹挟着一阵香风而去的女眷马车,还有摇着折扇,一身青衫的读书人,往来熙攘,人声鼎沸。 赵长赢跟束澜在人群中跟两只金丝猴似的窜来窜去,时而跑到杂耍艺人跟前看人喷火,时而把玩摊上的彩绦丝络,看得眼花缭乱。 “唉,阿澜。”赵长赢突然转过身,“你说读书人喜欢什么?” “啊?”束澜正捏着个造型凶恶的面具预备往脸上套,随口说道,“文房四宝呗,还有什么。” “嗯……”赵长赢手指停在一柄长剑形状的书签上,稍稍摩挲了一会,问道,“老板,这个怎么卖?” “你要买回去给谁啊?”束澜侧头看了一眼,“这造型挺别致。” “容与。”赵长赢从包里掏出钱,递给老板,说着将那柄小剑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满意地收回手,“就是我救下的那个人。” “他是读书人?”束澜问。 赵长赢点头,“对。” 第9章 “唉……”赵长赢突然想到了什么,兴奋地拍了拍束澜的肩膀,“他要是来书院,咱们课业便有救了。” 回去的路上赵长赢都在想这事,深觉日后终于不用再担忧做那些佶屈聱牙的文章,心情都松快了许多。 他一路哼着歌,歌声……嗯,算不上多么悦耳,以至于盖着小毯子坐在房门口晒太阳打盹的容与登时就被惊醒了。 “这是……什么曲子?”容与问。 赵长赢手里还托着一个托盘,上边放着一块弯月形状的蒸糕,撒着细粉,香气扑鼻。 “这是我们这儿的小调,人人都会哼。”赵长赢蹲下身,跟容与平视,“叫长相思。” “我哼得不好听,赶明儿让我二哥教你,他唱得可好了。”赵长赢笑着把蒸糕递到容与面前,容与挑了挑眉,大概是想问这是什么。 “我们明月山庄的惯例。”赵长赢解释道,“病人痊愈的时候都得吃这块明月糕。” “因为医庄嘛,病人好了便走了,最后吃这一块糕点,也留个念想。” 容与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巾帕,他手指细长,骨节分明,一举一动透着从容,十分赏心悦目。 “此去千里关山远,相照只此明月光。”容与轻叹一声,将那弯月糕裹着巾帕搁在手上,略微出神。 “快趁热吃了,风一吹,热气散得快。”赵长赢不解风情地催促道,“吃完我还有东西送你。” 容与抬眸,眼角带着几分笑意,“送我什么?” “你先吃。”赵长赢不答。 容与只得将那弯月糕吃了,他吃的速度很快,却斯斯文文,连一点碎屑都未掉下。吃完他将巾帕一抖,仔细折好放回袖中,似笑非笑地看向赵长赢,等着他的下文。 赵长赢也没再吊胃口,当即从布袋中掏出那柄剑形状的书签,“今儿在朱雀街的大集上买的,我见你总是看书,又不忍心书页折角,正巧今日见了这个,便买来给你用。” “日后便不用劳神记书的页数了。” 容与一怔,病中尚未束发,他这两日一直披散着一头长发。风将头发吹乱,他伸手把发丝理到耳后,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醒什么似的,有些受宠若惊地问道,“给我的?” “给你的。”赵长赢点头,往前送了送。 “不必说谢谢。”赵长赢截住容与的话头,朝他眨了眨眼睛,“我今日问了娘,她说你如今身子大好了,过两日便可同我们一起去书院读书。” 容与沉静地看着他,瞳色深如古井。 “我……我从小喜欢学剑,一看书就头疼。”赵长赢苦恼地叹气,“你要是想谢我,到时候上课夫子问话,你多帮我便是!” “……” 一时间容与哭笑不得,想不到赵长赢的报答竟是指这个。他本想说这点小事算什么,只不过迎上赵长赢灼灼的目光,他还是敛了调笑,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定竭尽全力。” 第6章 我一看书就头疼(二) 接连几日又是连绵阴雨,终于到了今日放晴。雨停风止,出得门去,满地残花碎叶,绿肥红瘦。 恰好这几日夫子告假,赵长赢乐得不用去书堂,一大早起来便穿了件粗布短打,在院中练功。少年人火气旺,练了小半个时辰便汗流浃背,左右无人,赵长赢便一边拿着毛巾擦汗,一边把上衣脱了搭在架子上,打着赤膊继续练剑。 赵长赢手中只一柄木剑,被他使得虎虎生风,剑风扫过之处卷起一地花瓣,随着剑势洒落下来。眉目俊秀的少年沐浴在漫天花雨下,他似是浑然不觉,仍专注着劈砍挑刺,汗珠一路顺着脖颈往下淌过结实的肌肉,将裤子都打湿了。 “谁?”赵长赢耳朵一动,剑尖转而向左,拨开前方的一树海棠。海棠经雨胭脂透,露出后头容与的脸,人面海棠,一时竟难分高下。 赵长赢忙回腕收剑,道,“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容与的目光在赵长赢骨肉匀停的上身停留了一瞬,方抿了抿唇,“没打扰你练剑吧?” 赵长赢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穿衣服,登时大窘,飞快地冲进屋里扯了件长衫披上,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走,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刚刚练剑太热,想着也没人,这才把衣服脱了,你……你……” 容与笑起来,摆摆手道,“不碍事,你可要歇会?” “没事,我喝两口茶就行。”赵长赢于是提起水壶,咕咚咕咚倒了好几杯喝完,随意地用手背一擦,又扭头问容与,“你要喝么?” “不必。”容与道,“我昨日已去拜过夫子,明日复学时我同你一道去书堂。” 一提到书堂,赵长赢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懒洋洋地倒在一边的椅子里不吭声。 容与接着说,“听夫子说如今正在念《孟子》,你的书本可方便予我一观?我好看看进度如何。” 容与见赵长赢面露难色,便话锋一转,“若是不方便也无事,我自去……” “没事。”赵长赢站起身,“很方便,就是……” “罢了,我去屋里拿给你。” 赵长赢手里捏着他那本跟新买的无甚区别的书,犹豫了一下,还是交给了容与。 “多谢。”容与将书搁在腿上,问道,“你今日要温书么?” 赵长赢脱口而出,“不要。” 第10章 容与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在忍笑。赵长赢也有点不好意思,别开眼不去看他,说道,“那什么,我……我今日有些事要处理,没时间看。” “哦,这样。”容与顺水推舟地点头,“那便不叨扰了,明日去书堂时一并带来还你。” “我推你回去吧。”赵长赢下了台阶,容与摆摆手,“不必,你回去吧。” 轮椅上的身影虽然瘦削,却依旧挺得笔直,似是庭前覆雪青松,又如出鞘宝剑光华。 赵长赢顿了顿,没有再追上去。他背靠着门框,望着容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轮椅碾过地面的轱辘声亦随之远去。 容与养伤的这段时日,赵长赢每日得了空便去他那儿坐坐,容与话少,多是坐在床头看书。或许突逢大难,兼又寄人篱下,容与总带着点拘谨和落寞,赵长赢时常见他看书看着看着便会出神。 赵长赢叹了口气,转身回房。 第二日赵长赢被聂紫然一大早便从被窝里拖起来,睡眼惺忪地套上衣服,系上腰带。聂紫然一边给他束发,一边苦口婆心地说道,“赢儿,娘知道你不喜欢去书堂,娘也不求你学成圣贤之道,货于帝王之家,那不是我们江湖儿女之责。但诗书礼义,非为前程,而是为了成人。” “你也不想像城西良口街的那些人一般,满口污言秽语,大字不识,是不是?”聂紫然将梳子放回桌上,在镜子里与赵长赢目光相对,笑道,“我儿如此俊秀,更要金玉于外,内秀于中。” 赵长赢颇不自在地嗯了一声,聂紫然推了推他,“行了,你跟容与一同去吧,马车已停在外头了。” 赵长赢上了马车,见容与已经坐在里头了,简庐今日去镇上看诊,告了假没有来。 容与面上已看不出病气,他今日着一身藏蓝色长衫,腰间束着玄色腰带,更显盈盈一握。 “早。”容与与他相对而坐,从包里拿出那本《孟子》,递还给他,“我在上面略写了些批注,你不介意吧?” 赵长赢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接过来随意翻开,道,“不介意,反正我……” 刚看了两页,赵长赢便惊得说不出话了。整本书都仔仔细细地用端秀小楷写满了注释,有些难懂的地方还深入浅出地写了些寓言故事之类的帮助理解,重点地方被庄重地用粗线划出,在下方用朱砂画了个小圈。 赵长赢愕然地抬起头,这么多的注释划线,容与他…… 对面容与已经靠着车壁睡着了,想来应是昨晚熬夜写注,他大病初愈,精力难济,到了这时候实在撑不住了。 赵长赢嘴唇动了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心中暖流翻涌,极珍惜地将书合上,放回包里。又想起母亲出门前同自己说的那番话,心里暗暗发誓,之后要好好念书,方不负娘亲和容与的这份苦心。 马车停在了书院门口,赵长赢当先从车上一跃而下,回身朝容与伸出手,“我抱你下来。” 容与略显迟疑,赵长赢已经一脚蹬上车沿,将他的手握住,“来。” “多谢。”容与无奈,伸手环住赵长赢的脖颈。赵长赢长臂一收,旋身将他放到轮椅上,鼻尖还萦绕着容与身上带着的淡淡的药香。 “嚯,怎么?如今永宁书院竟是什么人都收了?连残废都能入学堂?” 赵长赢猛地扭头,说话的正是乔正仪,他身后跟着一帮走狗,俱是鼻孔朝天地看人。 “乔狗又在这吠什么,当……” “长赢。”容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赵长赢话音一顿,愤愤不平地朝他道,“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担心,看我待会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容与微微一笑,抬眸向乔正仪看去,声色沉郁,“这位便是乔公子?” 乔正仪这才拿正眼瞧他,看到他面容时目光一滞,片刻一甩手中折扇,吐出三个字,“小白脸。” 容与依然不以为忤,笑容甚至更深了些,慢条斯理地说道,“乔公子以为,身有残疾者不配读书,是也不是?” 乔正仪抬了抬下巴,冷哼一声,“是又如何?” 容与道,“素闻乔公子博闻强识,通古晓今,想必一定拜读过《国语》《史记》吧。” “那是自然,我家公子自是博览群书。”乔正仪一旁的小厮昂首回答道。 容与颔首,又道,“《国语》乃左丘失明后所作,太史公亦受大辟之刑,而传千古名篇。” 乔正仪面有变色,狠狠瞪了作答的小厮一眼。 “《孙膑兵法》,正是出于同我一样……残疾之人。”容与漫不经心地将腿上的绒毯往上拉了拉,“而自诩聪慧,身体完好的庞涓……” “却死于树下。” “你……”乔正仪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怫然作怒,一时却寻不出话来反驳,只得恶狠狠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哈哈哈哈,乔狗我等你!”赵长赢虽然一头雾水,却看出乔正仪吃了瘪,顿时扬眉吐气,往常他同乔正仪斗嘴斗不过,只得武力取胜,如今竟能看见乔狗说不出话的一天,着实开心地能多吃下两碗饭。 “嘿嘿,容与你瞧见没方才乔狗那脸色,真是太好笑了。”赵长赢蹲下身,手舞足蹈地乐道。 容与亦笑起来,“嗯,我们进去吧。” “只是这厮阴险狡诈,不知又会如何在夫子面前编排我们。”赵长赢道。 第11章 “不碍事。”容与依旧用那种举重若轻的,慢吞吞的语气说,“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赵长赢推着容与进了书院,容与几次说他自己来,赵长赢却正在兴头上,硬要来推,容与无法,只得由着他。 束澜坐在座位上老远就看见了二人,当即兴奋地朝他们挥着书本,“长赢,长赢!” “哇,这位便是长赢说的容公子吧?”束澜用惊叹的目光看了许久,直到赵长赢咳嗽了两声,方道,“我是束澜,长赢的铁哥们。” “以后咱们就是好朋友了。”束澜笑嘻嘻地揽过赵长赢的脖子,“我刚刚看见乔狗跟吃了屎似的进来,可是你们做的?” “叫我容与便好。”容与推着轮椅来到赵长赢位置边上,提醒道,“夫子进来了。” 赵长赢和束澜忙手忙脚乱地回到座位上坐好,听夫子讲课。 “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赵长赢碰了碰容与的手肘,轻声问道,“这句是什么意思?” 容与瞥了一眼,“颡是额角的意思。这句便是拍水,水能跃过额角。” “哦。”赵长赢昏昏欲睡,“所以夫子到底在讲什么?” “性善论。”容与耐心解释,“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唔,这句我懂。”赵长赢点头。 “然即使拍水能让水过额角,这也不是水的本性。就像有些恶人作恶,也不是人的本性一样。” 赵长赢反驳道,“我看未必,乔狗就不是。” “嗯。”容与一本正经地说,“你说得对。” 这回轮到赵长赢震惊了,他没想到容与竟然会赞同他这种狗屁不通胡说八道的观点,顿时愣住了,以为容与只是在开玩笑,但容与的神色分明认真得很。 “比如你练武的时候,有没有拿刀劈水过?” 赵长赢偷觑夫子,见夫子没注意他们,便继续说,“有啊。” “对嘛,是以抽刀断水水更流,可见乔狗本性本恶。”容与拿笔在书上记了两句,朝赵长赢笑道,“看我做什么?” “没……没有。”赵长赢别开眼,容与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又总觉得是容与偏袒他故意这么跟他说,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心,怔怔地坐着发呆。 “长赢。” 赵长赢发呆发了一半,见容与把书推过来一点,他抬起头,疑惑地看过去。 “你看,《孟子》自己都说了,尽信书不如无书。”容与温柔地朝他一笑,“长赢,你有不为书本所囿的智慧,这很好,不必总是妄自菲薄。” 赵长赢一怔,愣愣地看着容与那双含笑的眼睛,不知怎么竟然有点委屈。他如此看不惯乔正仪,不单单是乔正仪本来就惹人厌,也有他说不出来的自卑心理作祟。夫子、父亲、大哥……甚至是母亲,总是说自己作诗文章样样都不行,连斗嘴也说不过,只得每回都动手。 容与和他才认识这么短时间,却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夫子!容与会回答!” 又是熟悉的声音,赵长赢皱眉,见前面第一排乔正仪不怀好意地投来一瞥,“夫子,容与今日新来,听闻智识过人,不如让他展示展示。” 夫子捋了一把胡须,颔首道,“容与,你可愿一试?” 容与气定神闲地坐着,朝夫子拱了拱手,“夫子请问。” “好。”夫子说,“这个题目我想了许久,若是答不出来,便也不必勉强。” “有一回我去朋友家做客,正巧家中有急事,便要离开。主人盛情挽留,道,杏枣李,且苁蓉。”夫子道,“容与,你会如何回答?” 书堂内一片安静,容与沉吟片刻,答道,“奈枳柿,须当归。” 第7章 我一看书就头疼(三) “哈哈哈哈哈哈,乔狗那个脸色,哈哈哈哈哈……”束澜笑得前仰后合,赵长赢推着容与往前走,也是一脸喜色。 “唉,容与,你可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束澜说道,“看乔狗以后还敢不敢在我们面前人五人六。” 赵长赢弯下腰,问容与,“所以下课前夫子问的那句话到底有何玄机?” “嗯?”容与招了招手,赵长赢便蹲到他身侧,容与仔细将赵长赢扯开的两粒纽扣扣好,又顺手给他理了理衣襟,方淡淡道,“杏枣李,俱是木字水果,苁蓉则是一味药,意思是不急,何必走得如此匆忙。” “哦!”赵长赢恍然大悟,“奈枳柿亦是木字水果,当归则是药名!” “是啊,容与你好聪明!”束澜啧啧称赞,“日后咱们功课可算是有救了!” “容哥,小弟先在这里谢过了!”说着束澜一拱手,笑嘻嘻地说道。 容与轻笑,虚虚一抬,“不敢当,尽力而已。” …… 之后两人同束澜告别,各自回家。进了山庄以后容与坚持自己来推轮椅,不让赵长赢帮忙,赵长赢没办法,只得走在容与身侧。 “平日……” “待会……” 两人同时开口,俱是愣了一瞬。赵长赢清了清喉咙,说道,“你先说。” “平日里下学了都做何安排?”容与问。 赵长赢道,“午后便去师父那边练剑,若是大哥讲课,也会喊我去听。晚上倒是没什么事,跟简庐他们在山庄里玩。” 第12章 容与嗯了一声,“日后晚间来我房中温书半个时辰,可好?” “好。”赵长赢毫不犹豫。 容与笑起来,“原以为提到温书你会不愿意。” 赵长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闪地憋出一句,“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你在旁边,我学得进去些。” 容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指尖描着膝上盖着的绒毯,他皮肤白皙,在日光下愈显莹润。 吃完晚饭,赵长赢便收拾了书本,兴冲冲地要去容与房中温书。 “长赢!” 赵长赢刚出门,抬头便见简庐朝他挥手。 “晚上有酒局,还有叶子戏玩,一起去啊。” 赵长赢兴趣缺缺地摆手,拍了拍腰间的布袋,“今日起我痛改前非,要好好温书,不去玩了。” 简庐看疯子似的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你疯了?你若不喜欢玩酒叶子,还有别的博戏,好玩着呢,快跟我走。” “下回吧下回吧,今日我真有事。”赵长赢只是不动。 “算了。”简庐看上去有点生气,“自从容与来了,我喊你你便没来过。” “上回喊你去集市你不也没去。”赵长赢忍不住回嘴道。 简庐吼道,“那是我有事!” “我这回也有事!”赵长赢一把推开简庐,“下回!”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往容与房间跑去。 一路上赵长赢心里又忍不住去想简庐会不会因此生气,越想越烦,直到走到容与房门前,见到房内那星烛火,不知为何突然便又平静下来。在容与身边总是让他觉得很放松,就好像容与他本身给人的感觉,好像永远都是沉静自若的,似乎泰山崩于前而能不改色。 赵长赢深吸一口气,敲了敲房门。 房内一灯如豆,门口的山水屏风映出里边人影影绰绰的侧影,随着烛光微微摇晃。 容与一袭鸦青色长衫,外头披着挂绒的银灰色裘衣,正坐在桌前悬腕写字。今年的天气颇为反常,已到了仲暮春之交,晚间却仍寒意逼人,容与畏寒,房中还搁着炭盆。 “来了?” 容与抬头,将笔搁下,推了推轮椅到旁边的炭盆前烤火,“我已将今日的重点写在小册上了,你书里我之前也有写过简单的注解,你先看着,有不懂的问我便是。” “好。”赵长赢走到桌前,容与伸手指了指,意思让他坐过去。容与房间书桌宽大,并排正好能摆下两张椅子,容与烤完火便坐了回来,二人一人一张,倒也得宜。 房间内很安静,赵长赢拿手撑着下巴,低头看着书卷上的字。 耳畔是容与毛笔擦过纸页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炭盆燃烧的哔啵声响。容与身上依然是带着淡淡的药香,有些微苦。赵长赢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想到了红袖添香这四个字,便又看不进去书,拿余光偷偷瞟容与。 “瞧我做什么?”容与转头,眼瞳里映着一星烛火,微微勾了勾唇角,“都背完了?” “差不多。”赵长赢胡说道,他伸长脖子看向容与面前的纸页,“你在写什么?” “唔,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赵长赢念道,“这是……佛经?” “嗯。”容与搁下笔,“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什么叽里咕噜经?”赵长赢嘟哝了一句,容与失笑,换了一张纸继续写,“看你的书。” 赵长赢只得坐好,勉强看了一会,又觉得房里热得紧。他本就体热,大冬天都只穿一件单衣便到处晃的,如今被炭盆烤得已是微微发汗,一热更是看不进去了,只觉躁动不安,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又怎么了?”容与无奈地放下笔,他声音依然温柔,好听得像淙淙流水,“实在看不进去便罢了,嗯……” 容与略作思索,“你从前可有临过帖?” 赵长赢读书都是好不容易学的几个字,哪有闲工夫临字帖,便老实摇头。 “那便从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开始吧。”容与从桌上翻出一本帖子,“要先看我临一页么?” 赵长赢自然道是。 容与方才写了两页心经,手又已经转凉,刚提起笔又放了回去,想先烤烤火暖一暖手再写。 “可是手僵了?”赵长赢这回看出来了,问道。 容与动作一顿,点点头。 “我给你捂捂。”说完赵长赢便一伸手,将容与双手包住,轻轻揉了揉。 容与一怔,下意识地就想挣出来,只是赵长赢手劲比他大得多,他一挣没挣开,便只觉一股热流顺着皮肤相贴之处涌进来,汩汩奔涌着冲凿开平日里被冰封住的僵硬的指节,一刹那冰消雪化,暖意融融。十指连心,那股暖意沿着经脉往上,全身都跟着熨帖起来,容与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我小时……”容与垂眸,“冬日天寒,我母亲亦是这般为我暖手。” 赵长赢愣了愣,容与将手抽出来,朝他一笑,“我来写一遍。” 容与提笔,在墨中蘸了蘸,凝神悬腕,微收下颚。 容与临帖的时候神色很认真,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纸上抖落下细碎的烛粉。颜体端正饱满,蚕头燕尾,赵长赢看了一会,觉得走之底的那一捺神似容与的眉毛,眼风便忍不住瞥向容与。 “你来试试?”容与停笔,朝赵长赢稍稍挑眉,示意他接过去。 第13章 赵长赢练剑的时候潇洒肆意,容与看他挥剑,自有一番磅礴酣畅之势,或如高山巍峨,或如大潮澎湃,能消胸中块垒。然而一到了书桌前,赵长赢杵着跟一截烧火的木棍似的,握笔的手僵硬无比,浑身绷紧,那第一笔刚落下,容与就已经看不下去了。 “放松。”容与道,“这么紧张做什么?就当平常写字。” 赵长赢嘴硬,“我没紧张。” 纸上跃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南”字,赵长赢垮着眉,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写。 “手上来一点。”容与在旁边看了一会,轻轻碰了碰赵长赢越握越往下的手,“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容与自然地将手覆在赵长赢的手上,带着他运笔,“写这个斜捺的时候,要从下往上提一点,然后慢慢用力……” “这样……”容与的气息温热,声音温柔而轻,像有人用羽毛笔挠痒似的划过赵长赢的耳畔,令他的耳朵根难以自持地烧了个通红。 “哦……哦。”赵长赢不自在地往后仰头,离容与远了些,“我知道了。” 容与放开他的手,拾起桌角的茶盏,用杯盖拨了拨茶叶,在一片雾锁眉城中淡淡道,“嗯,写完这一帖便回去吧。” “时辰差不多了。” 赵长赢握笔的手一紧,饱蘸浓墨的笔尖在纸上滴下厚实的一撇,顿时让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字雪上加霜。 “这……这么快啊。”赵长赢摩挲着宣纸,一时间竟不舍得将这贴写完。 满室宁静,唯有容与均匀的呼吸声。赵长赢笨手笨脚地磨蹭着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轻轻将笔搁在桌上,望着容与的侧脸出神。 “写完了?”容与问道。 “写……完了”赵长赢猛地一个激灵,慌忙起身道。 “我看看。” “等!等一下!”桌上他那手狗爬字歪歪扭扭,耀武扬威,赵长赢心虚地不行,赶紧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拳在手心,眼神飘忽地逡巡在容与周围,又不好意思正面看他,支支吾吾道,“下……下回!下回我再给你看。” 容与垂眼瞧着茶盏中漂浮的细长银针,好笑地嗯了一声,“好。” 说完他将茶盏放回桌上,略带着点促狭地补上一句,“下次一定。” 【??作者有话说】 呜呜看文的小伙伴让我看见你们的双手! 第8章 我一看书就头疼(四) 自从容与来了后,赵长赢可算是终于燃起了对舞文弄墨的一点点兴趣。 只是这个兴趣嘛…… “容与容与,这句里的守身为大,守身作何解啊?” “还有这里,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那夫子岂不是……” 容与刚想回答,听到第二句,竟然破天荒沉默了一瞬。 “长赢,我有些时候觉得你在辩论里应当有一席之地,不如下次他们再讨论白马非马之类的,就推举你上吧。” 赵长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嘿嘿一笑,撩起袍子坐到容与身边,“唉,总要给人家发挥的余地嘛。不过既然容与都这样说了,我便勉为其难地同意吧。” 容与微笑,将赵长赢手中的书本一把夺了过来。 下一回,赵长赢在容与房间里昏昏欲睡。春末夏初的明月山庄,蚊虫齐鸣,嗡嗡声排山倒海透过窗纱卷来,如雷鸣阵阵。赵长赢头枕在书页上,侧过脑袋看容与,拖长了声音道,“容与……容与……好容与……” 容与靠在椅背上,专心地看着手里书卷,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做什么?” “今日不背书了好不好?” 容与早有所料,回道,“那便练字。” “也不想练字。”赵长赢闷闷地道。 容与依然不为所动,“那便做文章。” “更不想做文章!”赵长赢抓狂。 容与终于将遮住脸的书卷放下,双瞳幽深,无奈地看向赵长赢,“那你想做什么?” “我……”赵长赢一下坐直身子,双手撑在容与轮椅的扶手上,倾身时鼻尖几乎要与容与相触,“容与,不如……你教教我如何作诗吧?” “作诗?”容与狐疑,“怎么想起来学作诗了?” “还不是束澜。”赵长赢抱怨,“他说如今城里时兴流水传诗,乔狗上回在叶子上写诗,被李家的小姐看中了,两人还一同踏青去了呢。束澜眼红,便叫我也一同写诗去。” “哦。”容与皮笑肉不笑地掰开赵长赢的手,“你也想被李家小姐看中?” “那倒也不是。”赵长赢摇头,“你教我呗。” “可以。”容与道,“我说你记。” 赵长赢如获至宝,忙抓起桌上的笔,作洗耳恭听状。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赵长赢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 容与莞尔。 再下一回,赵长赢跟着屈鸿轩练剑,今日屈鸿轩给他演示的是惊鸿剑,同长生剑相比,惊鸿剑法以快、变、巧见长,练的是剑道上的外门功夫,惊鸿剑学得好,对用剑的速度与灵巧度都大有裨益。 “师父,您今日这是……”赵长赢想了想,“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屈鸿轩被他这个乖徒儿说得一个趔趄,差点晚节不保。 第14章 “什么?”屈鸿轩以为自己听岔了。 没想到赵长赢一副嫌弃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卖弄起来,“哎呀,师父你怎么连这句诗都不知道。这可是杜甫当年写公孙大娘舞剑的名篇!” 屈鸿轩:“……” 晚上回山庄吃饭,赵长赢看着一桌饭菜,又诗兴大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赵明修伸出手来探赵长赢的额头,被赵长赢愤怒地挡了回去。满桌只有聂紫然乐开了花,笑眯眯地给赵长赢夹了一块鸡肉,夸奖道,“赢儿竟是会背诗了,好事,好事。” 这下赵长赢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不管合不合适,都得吟上两句诗,一时间山庄里众人避之如蛇蝎,看见了都恨不得绕道走。 “哎,长赢。”束澜看热闹不嫌事大,瞥了一眼旁边端坐着的容与,“瞅瞅,瞧着我们美丽大方的容公子,小赢子来作诗一首。” 书堂每季的最后都会组织一次大考,名曰末考,考完便会休假十日。今日正是末考的大日子,是以众人都已早早地坐在座位上,等候夫子出题作文。 容与穿一身靛蓝色锦衣,正垂头聚精会神地翻着手里的书卷,远远看去,当真如闲花照水,衣不染尘。 赵长赢有感而发,当即背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容与:“……” “哎哟。”赵长赢头上被容与用书卷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顿时不自然地回身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开始背课文。 束澜奸计得逞,在旁边笑得不亦乐乎。 “赵长赢。”乔正仪背着手,在赵长赢桌子前站定,手里折扇一挥,昂着下巴道,“今日作文当堂批改,午后便放榜,届时成绩会张贴十日,来来往往都能看见。” “你上回可是丙等中卷,同你旁边这个并列倒数第三,这回要还是没有长进,怕是要给你们明月山庄丢脸咯!” 赵长赢跟容与混得久了,倒是将他身上那副淡定悠闲的派头学了点,此时便也不像之前一样拍桌子吼人,只爱理不理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继续垂头看书,全当没听见。 这下倒是给乔正仪气得不轻,像是一拳砸在棉花上,顿时抬高了声音怒道,“喂,赵长赢,你什么意思?” 赵长赢夸张地掏了掏耳朵,朝束澜道,“哎,怎么有一只狗一直在叫啊!” “赵长赢!”这回是乔正仪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赵长赢桌上,“敢不敢来打个赌?” 赵长赢看了他一眼,“赌什么?” “若是你这回还是丙等,便在这给我下跪磕头,喊我三声爷爷!”乔正仪道。 赵长赢嗤笑,“那若我不是呢?” 乔正仪冷哼,“你若是乙等,我日后不会再多说一句。” “那就……” “若他是甲等呢?”容与突然开口。 “甲等?”乔正仪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末考甲等人数仅有十人,轮到谁也不可能轮到他!” 容与淡淡重复了一遍,“我问,若他是甲等呢?” 乔正仪皱眉,“若他是甲等,我便跪下给他磕头,喊他三声爷爷!” 容与颔首,道,“一言为定。” “不自量力。”乔正仪冷冷扫了两人一眼,甩袖走了。 “喂,容与。”等乔正仪走开,赵长赢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怎么可能考甲等?我……” “长赢。”容与打断赵长赢的话,他认真而专注地望进赵长赢的眼里,笃定地朝他笑起来,“你可以的。” 赵长赢一愣。 我……可以吗? 末考的文章题目是,《孟子·告子章句上》有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请诸生畅谈。 赵长赢看着试卷,想到了那天在容与房里,有一只飞虫飞了进来。 “啪……” 赵长赢挥手一拍,那虫子被打得翻了个跟斗,落在桌上。 “啪……” 容与蹙眉,“长赢?” 赵长赢啊了一声,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在打小飞虫呢。” “打到了吗?” “打是打到了。”赵长赢低头看着桌上仍挣扎着要扑翅膀再飞起来的小虫子,叹了口气,“罢了,上回夫子不是说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看它可怜,放他走吧。” 容与闻言,道,“你如今见它可怜,是因为它尚未危及你身家性命。但若你是一只青蛙,放走了这只飞虫,你便只得饿肚子,你又会如何?” 赵长赢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容与道,“可见恻隐之心,不过是一种上位者的施舍罢了。” 果真如此吗? 赵长赢在阳光明媚的书堂里,脑海中一直隐隐约约想说的话逐渐清晰,那是多年来师父的教导,长生剑术,还有明月山庄的开庄祖训…… “长赢,长生剑,求的是生,你当常怀生之心。”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万物有灵,俯仰天地之间,你我也不过是蜉蝣而已,不可妄自尊大,随意杀生。” “长赢,明月山庄以医立于世,医者仁心。” “长赢……” 赵长赢深吸一口气,慢慢提笔,写下第一个字。 “叮叮叮……”夫子敲响了放在书堂前的钟,“时间到,诸生交卷,午后放榜。” 第15章 赵长赢将卷子交上,扭头见容与早已候在书堂门前,正同束澜闲聊。 束澜问:“中午你们去哪儿吃?” “都可。”容与答。 “还没放榜呢,啥也吃不下。”赵长赢靠着门柱,“我早晨带了些糕点,你们要吃么?” “什么糕点?”容与问。 赵长赢于是回到座位上,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个食盒,甫一打开便香飘四溢,里头盛着紫黄绿黑四种颜色的方糕,当是用紫薯、小米、绿豆和黑米蒸的四色糕,看着软糯香甜。 “哇,长赢,这是什么好东西!”束澜两眼放光,便要来抢。 “别急,少不了你的。”赵长赢一把拍落他的爪子,仔细从袖中拿出一块方帕,将紫薯糕包了,递给容与,“你身子虚,多吃点紫薯糕,调养肠胃的。” “多谢。”容与笑着接过。 “唉,你说,如果夫子以这四色米糕为题目,你们怎么答?”束澜突发奇想,他嘴里还嚼着绿豆糕,一边吃一边说,“容与容与,你会怎么答?” 容与吃得斯文,细嚼慢咽地吃完一口,方答道,“嗯?紫薯,小米,绿豆,黑米……” “譬如紫薯,北辰紫宫,衣冠立中。含和建德,常受天福。”容与道,“紫乃北辰之属,而甘薯又是黔首小民所食,故可以紫薯为切,取天子与庶民同乐之意。” “好……好厉……” 赵长赢嘴里含着一大口小米糕,腮帮子鼓鼓的,艰难地想要拍马屁。 “知道你要说什么,先把嘴里的吃了。”容与伸手,自然地将他下巴上的米糕粒用大拇指揩了,“别浪费了。”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其实古代没有紫薯,不过反正是架空,都可以有! 第9章 我一看书就头疼(五) “叮……” 书院外一声钟鸣,赵长赢瞬间一个激灵,从座位上跳起来,“放榜了!放榜了!” “嗯,莫急,我……”容与还未说完,便被对面乔正仪的声音打断。 “赵长赢,死到临头了,还在这乐呢。”乔正仪折扇一摇,轻蔑地瞥了赵长赢一眼,迈步往书院外的布告栏走去。 容与按住赵长赢握拳的手,纤长的五指环过他的手腕,赵长赢的手腕带着习武少年身上的热气,他指尖冰凉,竟一时不想松开。 “容与……”赵长赢有些忐忑,他远远地望着榜前的人山人海,一时踌躇起来,“要是我输了……” “不会输。”容与摇头,声音似能炊金断玉,“走吧。” 赵长赢深吸了一口气,从书院里迈了出去。 廊外的日光兜头泼了过来,晃得人眯起眼睛。赵长赢推着容与往前走,遇到的同窗俱是看怪物似的扭头来看他,赵长赢眉头皱起,正想开口。 “长赢!!!长赢!!你……你……”迎面束澜眉飞色舞地朝他奔来,声音都跟山里的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你……” “别急。”容与道,“慢慢说。” 赵长赢心脏跳得跟擂鼓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的束澜,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命运的铡刀悬而未决还是当头一斩这两个哪个来得更让人难受。 “你……”束澜张目结舌了半天,最后一挥手,指向布告栏,“算了,你自己去看吧。” 赵长赢怔了怔,容与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那点凉意让他回过神来,低头看向容与。 “不过是放榜而已,不必紧张。”容与浅浅一笑,“生死外无大事,明月山庄见惯了生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去吧,我在这等你。”容与顿了顿,朝他招了招手。 赵长赢倾下身去,容与在他耳畔温声道,“回来有东西给你。” 赵长赢眼神一闪,点了点头,“就是万一还是丙等,给乔狗那厮……” “罢了。”赵长赢吐出一口气,直起身,“我去了。” 榜前还挤着许多人,见赵长赢走来,竟都纷纷让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赵长赢没有理会,抬头看向榜上的黑字。 甲等上:容与 甲等中:嵇玉成 …… 甲等下:邢月 …… 乔正仪 …… 赵长赢 赵长赢三个大字力透纸背,墨汁淋漓地镶嵌在红纸的左上方,端端正正,几乎像日光一样晃晕了赵长赢的眼睛。 甲等?赵长赢不敢置信,自己竟然真的能得甲等! 他怔怔地转过身,容与坐在轮椅里,逆光下的剪影美得像是顾恺之笔下的画中人。 “长赢,乔狗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快,别让他跑了!”肩上束澜重重一拍,赵长赢猛地跳起,想起来乔正仪跟他那个赌约,还欠他三声爷爷呢! “就是啊!我乖孙子呢!”赵长赢抻长了脖子四处寻乔正仪,“不会赖了吧。” “谁赖了!”乔正仪面色苍白,目光恶狠狠地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过,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愿赌服输。” “哟,那来,乖孙子叫爷爷来听听。”赵长赢嘻嘻笑,歪着身子靠在束澜身上,朝乔正仪勾手。 乔正仪沉默良久,赵长赢不耐烦地催了好几次,终于蚊子叫似的说道,“爷爷。” “唉,乖。”赵长赢在旁边笑得打跌,一旁聚了一堆看热闹的同窗,多是江湖子弟,具都是捧腹大笑。 第16章 乔正仪阴沉着脸,极不情愿地又叫了两声,他几个跟班见状上前,将旁边看的众人都喝退了,周围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赵长赢欣赏了一番乔正仪吃瘪的表情,心满意足地挥了挥手,预备打发走人。 “行了,你可以……” “还有磕头下跪呢。”容与突然开口,他静静地看向乔正仪,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乔正仪面色陡变,怒目瞪向容与,那眼神仿佛下一瞬就要把容与生吞活剥了。容与却依旧淡然地回视,风将他鬓边一绺发丝吹起,他漫不经心地伸手将头发拨到耳后,似乎根本未将乔正仪放进眼里。 “算了。”赵长赢轻咳,“点到为止。” “今日若你得了丙等,他可不会放过你。”容与道。 “唉,毕竟是孙子嘛。”赵长赢啧了一声,抬腿作势要踹乔正仪,“滚啊,别在这碍眼。” “他不会承你的情。”容与望向乔正仪的背影,淡淡道。 “我知道。”赵长赢耸肩,“反正他也打不过我,尽管来。” 容与不置可否,他指腹摩挲着轮椅光滑的扶手,道,“我方才说有东西给你,晚上记得来我房里。” “好啊。”赵长赢心花怒放,忍不住问,“是什么?” “你见了便知道了。”容与不答。 “啧,还神神秘秘的。”束澜在一旁看着泛酸,走过来插嘴,“容与,这回我跟长赢终于脱离苦海,没有丙等了,咱俩请你去杏花春吃饭呗。” “那儿还要提前预定呢,位子紧俏得很。”赵长赢道,“你已经定了?” “没事,我跟他们少东家熟,不必预定。”束澜挑眉,“走不走?” 赵长赢看向容与。 “那便却之不恭了。”容与一笑,“之前便听闻杏花春的酱鸭和醋鱼是一绝,那时我同父母刚来,托人托了许久才帮忙订上位置。” “没想到还没吃,便……” 容与说到最后,许是想起过世的父母,一时有些黯然。 “是啊,那可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酱鸭,不是我夸口,那味道……”束澜浑然不觉,一听得酱鸭便止不住口。 “容与。”赵长赢俯下身,轻轻唤道。 容与抬眉,“嗯?” “以后……”赵长赢脸上有点红,他似是有点不好意思,停了一会儿方道,“以后我陪你去吃。” 容与愣了一瞬,赵长赢已经欲盖弥彰地站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容与笑了笑,望向地上铜钱一般大小的日光斑点,陷入沉思。 还未到饭点,杏花春大堂里已坐满了人。束澜同来迎的小厮说了两句,那小厮便躬身将他们带上了二楼。 “玉楼春这号房间都是留给少主朋友的,临窗风景好。”小厮给他们推开门,“三位有什么事喊我就好,我就在那边候着。” “行,多谢你了。”束澜道。 “容与,你来永宁以后还未好好看过吧。”赵长赢将容与推到窗边,兴致勃勃地趴在窗沿上道,“这条就是永宁最大的街,叫朱雀街,每月的大集都在这里。” “还有最好的酒楼杏花春,最大的药店回元堂,最好的铁匠铺子都在这里。”赵长赢给容与指了三处,“还有最时兴的胭脂水粉,衣裳料子,最好吃的蜜饯果脯,永宁最上乘的东西都在此处,没有买不到的。” “唔,你要是以后想买笔墨之类的……”赵长赢指向最东边的一家商铺,“那是修竹堂,文房四宝是永宁最有名的,去那准没错。” “不过你进城不便,你要买什么同我说,我帮你买便是。” 容与浅笑颔首,随意指向一处,“那里又是何地?” 赵长赢望去,那处楼阁翘角飞檐,门廊悬挂着或粉或黄的帷幔,风过回廊,廊下的风铃齐响,如闻仙乐。 “那里啊,长赢是不是跟你哥去过一次。”束澜凑过来,“醉红尘,那可是永宁最大的销金窟。” 容与闻言,略一挑眉,含笑看着赵长赢。赵长赢顿时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争辩,“我……我那回就在大堂里听了首曲子,醉红尘虽说确是做皮肉生意不假,但前堂都是清倌儿,听琴听戏也是个正经去处。” “我看你说两句话便脸红的样子也不像是去过后堂的。”束澜鄙夷地摇头,“待会哥带你去见见世面。” “你可拉倒吧,你爹管这么严,你连前堂听曲也就去过两次。”赵长赢一语道破,“醉红尘的琴曲确实好听,只不知今儿是什么曲。” 容与坐在一旁,临窗而望,永宁最繁华之盛景便尽收眼底。 若是他双腿尚好,想必此时亦能鲜衣怒马打街上而过吧。他垂下长睫,眼前似是出现了自己身着锦衣,骑着高头大马,行过这朱雀长街的场景。 日光晴好,穿过满城的梧桐叶,洒满了一地的熔金。这金色像是从冶金炉里淌出来似的绵绵不绝,有人从天的尽头一扯,再抖手一铺,那织金毯便顺势铺开去,将永宁这最繁华的朱雀街的每一条弄堂、每一道砖缝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长鬃的骏马慢悠悠地走着,少年在那悬着修竹堂的匾额前下马,另一侧正是道石桥。阳光下波光粼粼,风动一池春水,涟漪将那金色搅碎,随波散去。桥边杨柳看多了别离,被临行之人薅秃了枝干,来年春日却依旧绿意依依。 第17章 江南的永宁是书墨之乡,永宁砚更是闻名中州。那下马的少年从修竹堂出来,手里多了一方包好的砚台。日光下少年锦衣绣冠,肤赛霜雪,瞳似点漆。桥边浣纱的少女回头看他,街旁木窗上投下粉色的丝帕,对面茶楼里的文人应景地吟着。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第10章 我一看书就头疼(六) “各位客官,菜上来了。”小厮敲了敲门,流水似的菜一道一道端上来,尚腾腾冒着热气。 容与朝桌上看去,中间一道摆着杏花春的招牌酱鸭,香气扑鼻。小厮殷勤地介绍道,“这酱鸭本是咱永宁的特色,素有一家卤煮,满街飘香的说法。我们杏花春将酱汁予以改良,更加鲜香入味,鸭肉肥而不腻,汤汁中还加了茯苓、山药等药食同源之材料,更有健脾开胃的功效。” 旁边一圈左起分别是醋鱼、蜜汁糯米藕、莼菜牛肉羹,最后是一碗奶白色的炖汤。 “这碗是什么?”容与指了指那碗奶白色的汤,还没等小厮开口,赵长赢一撩袍子,坐下说道,“这个我知道!我特别爱吃这个!” “我们这叫腌笃鲜,把腌肉和鲜肉放入清水锅,大火烧开,再放入笋,转文火慢炖。”赵长赢咽了口口水,“我娘做这个很好吃,还具有滋阴、益血、化痰、消食、明目之效。我给你盛一碗,你尝尝。” “好。”容与接过舀了一口,确实汤汁醇厚,鲜香四溢。 赵长赢又道,“只可惜如今有点晚了,不然清明时候采的鲜笋,味道更是上佳。” “明年庄里做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吃。” 容与咽下白汤,笑着应道,“好。” “你爱吃的蜜汁藕片。”束澜夹了一筷子藕片放到赵长赢碗里,转头又问容与,“容与喜欢吃甜的么?” 容与只道,“尚可。” “这家伙可喜欢吃甜食,每回点这道菜都是他一个人吃完。”束澜揭短道,“且看他今日能吃几块。” 容与拿着调羹慢慢搅着汤汁,神色有些心不在焉,闻言轻轻瞥了一眼赵长赢,笑道,“不碍事,我的那份都匀给他吃。” 赵长赢在桌下狠狠踢了束澜一脚,束澜嗷嗷叫着,他装作没看见,只问容与道,“容与,你可有什么爱吃的,我让小厮上来。” “不必,这些就好。” 束澜在一旁见赵长赢献殷勤没献成,幸灾乐祸地闷笑。 “唉对了,都忘了酒了。”束澜一拍脑袋,把桌上的酒壶拿起,给赵长赢倒了一杯,“这酒就叫杏花春,是他们自酿的,是果酒,不容易醉。” “容与要不要来点?” 赵长赢皱了皱眉,把酒壶从束澜手里抢下来,“你别胡闹,容与腿还没好,还是别喝了。” “我感觉近日好多了。”容与弯了弯眼睛,“许是天气日暖的缘故。” “他们按摩得如何?有效果么?”赵长赢问。 容与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只道,“嗯,有些。” 赵长赢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会,还是在容与的酒杯里倒了浅浅的几滴,酒液晶莹剔透,带着淡淡的香气,“稍微喝一点应当不碍事。” “容与哪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束澜看不惯,一脚踹上他的凳子,“别磨叽了,快坐下一起喝。” 容与含笑看着他们,拾起酒杯,利落地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痛快!”束澜鼓掌叫好。 赵长赢倒是显得有点惊讶,他本以为容与这般文文弱弱,当是不会喝酒的,便是会喝,也是小口小口轻抿的那种。 容与似是看出了赵长赢心中所想,朝他一扬眉。他素日均是冷冷清清,淡得像是佛堂座前的一朵素莲,然而此时神色飞扬,每间隐隐带着些跳脱的少年意气,让他整个人终于多了几分热络的人气。 赵长赢看得一愣,旋即笑起来,也学着容与将满满一杯酒灌下肚,朝他亮了亮空了的杯底。 酒足饭饱,束澜和赵长赢横七竖八地歪倒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打盹。容与靠在椅背上,安静地望着窗外,日光透过放下的竹帘筛在他脸上,印出一道一道明暗相间的斑纹。 “哎,要不待会去醉红尘听曲吧。”束澜突然坐起,提议道,“左右也是无事,我刚刚如厕时问了小厮,说今日唱的是长相思。” “容与是不是没听过长相思,这是永宁本地的民歌,我们都会唱。”束澜道。 容与瞥了一眼还躺着的赵长赢,道,“我听长赢哼过。” “他?”束澜撇撇嘴,“他唱歌就没在调上过,得亏他声音还算好听。” 容与轻笑。 “喂,束澜,你是不是又在说我坏话!”赵长赢翻身坐起,警惕地瞪了一眼束澜。 束澜作无辜状,赵长赢狐疑地移开目光,回道,“今日是长相思啊,如今时辰尚早,听完正好回家。” “容与觉得如何?”赵长赢问。 桌上正温着一壶清茶,茶叶沸腾翻转,在壶中沉沉浮浮。容与给自己倒了一杯,搁在桌上晾着,“都可。” “那便走吧。”束澜精神抖擞,一跃而起,“出发听曲!” 醉红尘楼阁前是一片很大的院子,院里栽满了各色花树,如今正是胡枝子开花的时节,色泽明艳,芳草未歇。 地上铺着的是青石地砖,每隔两步便有一石座莲花地灯,若在夏日晚间亮起,池中与路上的莲花遥相辉映,人在莲灯中穿行,直如凌波行于水间,自别有一番韵意。 第18章 容与轮椅声辘辘,轧过地上石板,两旁花枝缤纷,三人穿花而过,发间衣上一时都落了许多花瓣。 “三位公子可是要听曲?”迎来的姑娘一身水蓝色荆锦百花裙,肩上以绣被刻丝作披帛,云鬓上斜插着一根白玉雕花簪,清丽如出水芙蓉。 这醉红尘里普通的姑娘都是这等容姿,怪不得能冠有永宁第一楼的美誉。 “正是。”束澜两手背在身后,信步进得楼内,吩咐道,“大厅可还有天字座位?上点瓜果,长相思什么时候唱?” “三位这边请。”那姑娘笑道,“还有一刻钟便是余容姑娘唱的长相思。” “我唤将离,公子若是有差遣,敲一下这个铃铛,将离便会过来。”将离姑娘屈膝盈盈一礼。 “余容,将离……”容与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看向他们座位外边竖着的屏风,上面用金粉写着,怨春红。 “这天字号座位正对着唱台,听得清楚,旁边位置也少,清净。”束澜解释道,赵长赢随口嗯了一声,见容与盯着屏风上的字看,问道,“怎么啦?这名字有什么讲究?” “刚刚一路走来,我见屏风上写有冠群芳、掬香琼、缕金囊、聚香丝等等,俱是芍药的品名。”容与道,“而余容、将离,恰是芍药的别名,倒是有趣。” “原来如此,早便听人说醉红尘每月俱有月选,当月第一为此月花魁,当月中一应陈设俱是按照此花魁来布置,看来这月的花魁便是芍药啊。”束澜恍然大悟,“我本以为这花魁是个姑娘,原来真的就是花,倒是我俗了。” 赵长赢鄙夷,“你本来就是俗。” “既是如此,我们这位置怕就是天字号里落得下乘了。”容与稍有点遗憾道。 束澜一愣,“这是为何?” “芍药里,以冠群芳、尽天工等为上品,掬香琼、缕金囊次之。”容与道,“这怨春红,便落了下品。” “岂有此理!”束澜顿时大怒,摞起袖子便要去找那将离姑娘的晦气。 “容与你懂得好多!”赵长赢倒是不生气,只惊讶地看着容与,削了块凤梨,用手指捻着递到容与面前,两眼崇拜,“你怎么知道的?” 容与哭笑不得,接过了凤梨吃了,方简单解释道,“我娘喜欢侍弄花草,我便也跟着学了点。” 赵长赢还待要说话,只听闻一声筝响,唱台上帷幔一拉,看来是余容姑娘要登台了。 三人便不再说话,各自坐好,往台上看去。 余容一袭浅洋红丝锦衫,挽着凌虚髻,额上贴着金色花钿,倒真像是个芍药仙子。见她莲步轻移,朝台下行了一礼,便在摆着的软凳上坐下,轻轻拨了拨面前的筝。 这长相思据传,一开始是民间一个农女所作。农女本与丈夫琴瑟和鸣,甚是恩爱,只是后来丈夫科举入仕,被分去青州为官,二人两地分居,农女思念爱人,每日劳作时便唱起歌来。 因而长相思一开头甚是欢快,多用高音、滑音,似是少女在园中扑蝶,桃李争艳,春风骀荡。而后便转向低音区,音调逐渐沉郁,琶音变多,让人想起绵绵雨夜、空房独坐,寂寞惆怅。到得结尾,则又转而空灵,竟生出些许禅意。 余容姑娘边弹边唱,声音婉转动人,一曲终了,最后的琶音仍连绵不绝,似有未尽之余韵。 “容与,跟长赢那天给你哼的比起来如何?”束澜促狭地凑到容与边上,故意大声问道。 容与眉梢微抬,看了一眼竖起耳朵偷听的赵长赢,莞尔一笑,“嗯……余容姑娘胜在音域宽广,技巧高超。长赢……” 赵长赢挺直背,听容与接着说,“长赢胜在情真意切,质朴动人。” “真的?”赵长赢猛地转头,两眼放光,“那你更喜欢哪个?” 容与沉默一瞬,将盘中最后一片凤梨塞进赵长赢嘴里,微笑道,“曲也听完了,我们回去吧。” 第11章 我一看书就头疼(七) 三人从醉红尘中出来,朱雀长街正是华灯初上。天边一轮明月被这满街的人间灯火擦去颜色,只余下几点清辉点缀在文人的书缝中。 堂中熏香浓重,到得屋外,晚风徐徐,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束澜深吸了一口气,朝容与郑重一拱手。 “容与。”束澜道,“这段时日多谢你,日后有什么事,来找我便是。” “还有。”束澜接着说,“今日之事乔狗必定怀恨在心,之后还要多加小心。” “自然。”赵长赢点头,“不过我这功夫你还不知道?就乔狗那群人,我一个打十个。” 束澜哈哈大笑,拍了拍赵长赢的肩,“你的长生剑我自然知晓,到时可得手下留情,别把乔狗他们打死了。” “废话。”赵长赢不耐烦地一挥,“你怎么话这么多,快回去吧。” “行了行了,不打扰你俩。”束澜正了正衣襟,朝二人摆手,“那我先回去了,下回见!” “快走。”赵长赢催促。 容与低笑,拉了拉赵长赢的衣袍下摆,“回我房里,我把东西给你。” 山庄里蚊虫多得扰人,每间屋中都点了熏香熏蚊虫。赵长赢之前去过简庐他们房中,只觉熏香味混着别的乱七八糟难以描述的味道,实在是……自此再也不肯踏入他们房门一步。 容与房中亦点了熏香,是艾草混着苍术的气味,苍术祛风散寒,最是得宜。这熏香之中又染上了微苦的药味,说不上多么好闻,赵长赢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第19章 “什么东西?”赵长赢站在一边,看着容与推轮椅入内,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了一个小匣子。 容与将匣子递给他,眼神示意他打开看看。 “护臂?”匣中正是一副皮质护臂,做工精湛,造型倒是简单,看着皮质应当也极为耐造,“你怎知我从前的护臂磨坏了?正打算换一个呢。” 赵长赢欣喜万分,当即便取出来,打算给自己戴上。 “最近在庄里也帮着给人看些小毛病,一个病人送来的,我见适合你。”容与见赵长赢扭来扭去系不上带子,便伸手将那护臂的系带绑上,他五指灵巧,很快就打好了一个漂亮的绳结。 “你平日练武多有磕碰,有这个总会好些。”容与道。 赵长赢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越看越高兴,欢喜地蹲在容与面前,双眸亮晶晶湿漉漉的,带着纯粹的开心,像是他二哥带回来的那只小狗,“容与你真好!我……这个礼物我特别喜欢!” 容与有那么一瞬的失神,旋即微微一笑,抬手将赵长赢弄乱的头发抚平,“你喜欢就好。” 今日奔波了一天,容与看着有些倦了,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烛火温柔地覆在他的眼睫上,他眼中困得雾蒙蒙的,像蒙着一层云翳。 赵长赢本还想问他怎么也去看诊了,见他这般模样,又不忍心再打扰他,便小心地站起身,轻声道。 “你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容与已经困得半边身子跌进了梦里,此时浑浑噩噩地唔了一声。赵长赢依依不舍地在屏风前就这样傻站着看了他好一会,到门口去想找冬青给打洗脸水来,冬青又不知去了哪里。 这回他倒没有像上次那样生气,他把门缝关好,自己去水房给容与打了热水,将帕子浸湿,轻手轻脚地给容与擦脸。 自容与受了伤来到庄里,到如今也有两个多月了。赵长赢还记得一开始的时候,容与总是精神恍惚,形容消瘦,唇颊不见血色,苍白脆弱得像是个纸人。如今经过细心调理,面上丰盈了许多,亦见红润,比第一次见他更好看了。 “怎么还没回去?”容与打盹醒来,见赵长赢呆呆地捏着帕子,有些奇怪地问道。 “啊?我……”赵长赢猛地回过神,当即脸红到了脖子根,将手中已经冷了的帕子扔回水盆里,如临大敌似的慌张道,“我见冬青又不见了,就……就想给你擦擦脸,免得就这样睡着了不舒服。” “哦,冬青……”容与微微蹙眉,“嗯,没什么,多谢你。” 赵长赢清了清喉咙,不太自然地拨弄着腰上悬着的玉佩,“那什么,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好。”容与弯起眼睛,朝他笑道,“晚安。” “晚……”赵长赢红着脸,灯下容与温柔地垂着眼睫,他感觉到自己心跳越跳越快,在轰然作响的心跳声里,他听见自己笨拙地说,“晚……安。” 一夜好眠,第二日赵长赢睡得正香,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说话。 “甲等……赢儿……奖……” 甲等?什么甲等? 赵长赢哈欠连天地醒来,脑袋还是一团浆糊,眯缝着眼看见床边上围着的一群人,懵懵地没反应过来。 “赢儿。”聂紫然笑眯眯地坐到他床边,“昨日夫子特意来庄里,说你得了甲等,还夸了你好一阵子呢。” “嗯,我看了那文章,确实有进步。”赵潜之在一旁点头,“只是日上三竿了还未起床,不免有些不妥。” “好了。”聂紫然心疼小儿子,挥了挥手道,“赢儿难得睡一日懒觉,又被你数落。行了,我们出去等吧。” “赢儿,好生起来洗漱,我们在屋外等你。”聂紫然笑着端详着小儿子睡得鸡窝似的脑袋,越看越满意,只觉得哪哪都惹人怜爱,柔声道,“想吃些什么,娘让厨房送来。” “水晶糖糕。”赵长赢扒着被子,探出个脑袋来回道。 赵潜之皱眉,“怎么又吃……” “好好好。”聂紫然打断,“今日天热,你穿那件新做的夏衣,别中了暑气。” “知道啦。”赵长赢抹了把脸,“我这就起来了。” 等赵长赢洗完脸换好衣裳出门,见聂紫然同赵轩坐在上首,赵潜之和赵明修依次坐在右边,赵明修已经等得百无聊赖,一见赵长赢出来,立马欢呼一声,朝他招手。 “长赢,快来,再等下去你哥腰都要坐断了。” 聂紫然瞪了赵明修一眼,招呼下人把厨房做好的早点端上来。 “赢儿,近日见你上学知道刻苦用功,爹爹也就放心多了。”赵轩捻须,笑道,“你没看见,你娘昨日听闻你得了甲等,简直跟中了状元似的。” “那自然是比状元厉害多了。”聂紫然将水晶糕推到赵长赢面前,问道,“赢儿可有什么想要的?” 赵长赢本来想说想要早就看中的朱雀街上瑞和记新出的云纹剑匣,只是话到嘴边,突然又拐了个弯,道,“想要的倒是没有,其实这些日子最辛苦的是容与。他本就身子虚,还每日费心辅导我功课。” “嗯,容与这孩子确实不错,待人有礼有节,跟着学医也伶俐,你的功课能向好,自然要多谢他。”聂紫然颔首。 赵潜之道:“容与天赋出众,聪慧过人。他只来了短短两月有余,便已经可以看些简单的病症了,假以时日,医术当在我之上。” 第20章 赵长赢惊讶地向赵潜之看去,他这大哥说话素来一板一眼,从不偏颇夸大,有两分便是两分,他今日这般评价容与,看来果真是对容与十分看重。 “既然如此,你便多带他学学。”赵轩道,“难得有此天赋,莫要轻废了。” “自然。”赵潜之道。 “接下来赢儿便有数日空闲了吧?”赵轩问道。 赵长赢正吃水晶糕吃得不亦乐乎,并未及时嗅到危险,“是啊,有十日休息呢。” “那正好,便跟着你大哥好好学学。”赵轩正色,“明月山庄的人,家传不可丢。” “啊?”赵长赢一愣,“我还要练武呢。” “练武要练十天么?此事便这样定了,无需多言。”赵轩面露不悦,转向在一旁偷乐的赵明修,“你也是,别成日往外头跑,你也留下,陪赢儿一起看诊,收收性子。” 赵明修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顿时眉毛下垂,臊眉耷眼地哦了一声,跟赵长赢两人难兄难弟地一同叹了口气。 “怎么?跟我一起看诊倒是委屈了你们?”赵潜之冷冰冰地道。 “没有!”赵明修和赵长赢二人登时一个激灵,异口同声地否认道。 聂紫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打圆场道,“行了,你也别难为他们两个了。时候不早了,都先回去吧。” “赢儿,今日起厨房都会煮绿豆汤祛暑,你记得喝。”聂紫然顿了顿,“跟容与也说一声吧。” “明白明白,娘你去忙吧。”赵长赢吃了早饭,房中人多闷热,已是开始出汗,“我练会儿剑。” “别太累了,日头晒的时候就收功,仔细闷了暑气难受。”聂紫然叮嘱道。 “我知道的,娘你回去吧啊。”赵长赢催促,“快回去吧。” 聂紫然只得起身,临出门前又不放心,回头说道,“绿豆汤记得喝!” “知---道---啦---”赵长赢拖长了音,从柜中拿出木剑,准备去院中练。聂紫然看他摆好了架势,远远地看了一会,这才回去。 【??作者有话说】 宝们新年快乐哎 第12章 你习武是为了什么(一) “长赢,你跟容与在这里吧,有什么不懂的问明修。”赵潜之接过弟子送来的凉茶喝了一口,“山庄里还有事,我先回去。” “大哥你回去吧,我会把他俩照顾好的。”赵明修眼巴巴等着赵潜之走了自己可以称大王,火急火燎地催着,“嫂子昨日还说身子不爽快,你赶紧回去陪陪她。” “嗯,我这就走了。”赵潜之颔首,又看了看医堂,“走了。” 这里是山庄外一处集镇,这个镇子地方偏僻,只一处医堂,如今改作临时的义诊之地。入夏后天气有些热了,堂前摆上了祛暑的绿豆汤和凉茶,供来人随意取用。 “热死了。”赵长赢本就体热,这时更是受不了,上身只穿了件极薄的纱衣,隐约可见线条紧实的胸膛和腹肌的轮廓,脚上踏着一双木屐,手里呼呼地摇着蒲扇,抱怨道,“永宁这鬼天气,突然就这么热,真是受罪。” “我胳膊凉,你权当冰镇了。”同赵长赢一副火焰山里来的样子相反,容与一身清清爽爽的白衣,腰间系着玉带,额上还戴着明月山庄月白色的抹额,乌发垂在两鬓,眉目清澈,当真是冰肌玉骨清凉身。 说着容与撩起袖子,露出莹白的小臂,覆手贴在赵长赢火炉似的胳膊上,顿时听得赵长赢一声舒服的喟叹。 “容与,你真是个大好人!”赵长赢语言贫瘠地感慨,“没有你我铁定要热晕了!” 说着就霸占了容与的一边胳膊,再也不肯挪。 容与迁就他,也就这样不伦不类地开始看诊。赵明修在一旁见着,也没多说,反而笑得一脸猥琐,被赵长赢瞪了好几眼。 “头疼了几日了?”容与看诊的时候声音温柔,带着淡淡的笑意,瞧着便让人心生好感。 对面的女子答道,“两日了,饭也吃不下,难受得很。” “嗯……”容与搭完脉,道,“麻烦姑娘张嘴。” 容与看了看舌苔,道,“晚上睡得可还好?” “胸闷闷的,老是做梦。”女子答道。 “没什么大事,有些暑热,加之你痰湿重,症状便会明显些。”容与低头开始写方子,“南方湿气重,我为你开了些清凉解暑、健脾祛湿之药,平日里你可用茯苓,淮山,莲子和芡实煮水服下,多有裨益。” 赵长赢撑着下巴,见容与面前排的人山人海,环佩叮当,香粉浓郁,一多半都是年轻姑娘小姐。 “喂,长赢,嫉妒啊?”赵明修还在一旁拱火,“这从前可都是你的待遇。” 赵长赢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起身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少罗嗦,别打扰我看诊。” 医堂窄小闭塞,人又多,不多时堂内便愈发闷热,赵长赢早已是热得汗流浃背,脑袋昏昏沉沉,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哪里不舒服?” 对面是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妇人,荆钗布裙,一脸愁容,“大夫,我家当家的自昨日从地里回来,便一直昏迷不醒,求您给瞧瞧是得了什么病。” 赵长赢赶紧起身,见那妇人身侧用担架抬着一个男人,体型壮实,面色红润。 “之前可有过这种情况?”赵长赢问道。 第21章 妇人答,“没有,当家的身体可好了,从前便是风寒都少有的。” 赵长赢蹲下检查了一番,男人既无外伤,也看不出受了什么内伤,只是一直醒不过来,十分古怪。 “长赢。”赵明修一脸严肃,拍了拍长赢的肩膀让他起来,问妇人道,“你丈夫可曾遇到过什么人?” 那妇人神色稍变,赵明修了然,接着问道,“你丈夫看上去像是得了失魂症,你若是隐瞒,魂魄离体时日一长,恐怕……” “我……我不是不肯说,只是……”妇人略有些犹豫,看着男人昏迷不醒的样子,最后一咬牙,说道,“罢了,前两日,我们村里来了个打扮古怪的年轻女人,全身戴着银饰,长得妖里妖气的。” “我……我当家的不知怎得被这狐狸精迷了去,我拦也拦不住,我在家久等他都没回来,就出去找,没想到……”妇人叹了口气,“没想到竟成了这样。” “看这模样,应当是少了命魂。”赵明修皱眉,“南疆魂术,我亦不是很明白。如此,我先配一副安神固本之药方,一日两次煎水服下,我回去问问家父,再作打算。” “长赢,你在这继续看诊,我这就回去一趟。”赵明修道。 赵长赢懵懵懂懂,应声点头。 这一看便看到了日头西沉,金乌落于西极群山,金光万丈,将医堂屋檐下悬挂着的悬壶济世牌匾映照得一片灿烂辉煌。 明月山庄的弟子收拾着分完的汤水,打扫地上的一些瓜果残渣。赵长赢伸了个懒腰,长腿搁在凳子上,倒了两杯凉茶。 “容与,喝杯这个解渴。”赵长赢递给容与一杯,“累不累?” 容与接过去喝了,“还好。” “方才……”容与开口,“我听二公子说,可是有人得了失魂症?” “是啊,我也不是很懂。”赵长赢摇摇脑袋,“我只听说过南疆那边同别处不同,他们会魂术,据说厉害的魂师可以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甚至还能复活死者,沟通阴阳,反正很厉害。” “生者如寄,死者如归。生死本是单行,又何来复生?”容与蹙眉,“怕是以讹传讹。” “嗐,都是听人说的,我也没去过南疆,更没见过魂师。”赵长赢耸耸肩,“那地方离我们十万八千里呢。” 说着赵长赢起身,拿毛巾搭在脖子上擦汗,擦了一半,突然蹲下身,他眼睫上还残留着一滴汗水,随着他说话时的动作而轻颤着。赵长赢眼睛明亮,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对容与兴冲冲地说。 “哎对了,邬城离南疆挺近的呀。要是有机会,我跟你去南疆玩吧,听说那里常年温暖如春,花木遍野,特别漂亮。” 容与握着凉茶杯子的手一抖,在那一瞬露出十分复杂而晦涩的神情。只短短一瞬,他又很快敛眸,笑道,“好啊。” 【??作者有话说】 过年之后各种拜年+出家玩,都没时间码字,最后一章存稿qwq,明天重新做人! ps感谢回到这里同学的鱼粮!! 第13章 你习武是为了什么(二) 十日的休假时间转眼便过,赵长赢日日同容与一起去镇里看诊,赵明修倒是惯会偷懒,就来了前两日,后边便说要去追查失魂症一事,告假不来了。索性村镇里也没什么疑难杂症,多是些普通的伤寒腹泻之类的,凭赵长赢和容与二人也能应付得来。 不过倒是遇见了一件让赵长赢印象深刻的事。 那是看诊的最后一日,那日来的年轻姑娘特别多,估计是担心日后见不到容与,都挤到最后一日来看,把医堂外堵得水泄不通。 “你这目盲之症……”容与叹了口气,“沉疴已久,且是胎中带出的毛病,恐难以治愈。我且开些安心凝神的方子,你放宽心,莫要进了死胡同。” 对面的姑娘立刻便蓄起了泪珠,断线纸鸢似的掉下来,抽噎道,“我……我夫家嫌弃我眼疾,又娶了一房夫人,从前的那些山盟海誓,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容与写字的手一顿,蹙眉道,“姑娘,我亦患有腿疾,难以站立。然圣贤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姑娘虽是目盲,但心却不盲,比姑娘心盲的夫君,却是要好上百倍。” 对面的姑娘哭得更大声了,面上却有释然之色,想来应是想通了些。容与将自己的巾帕递给她,那姑娘接过去抹了眼泪,惋惜道。 “容大夫这般好的人,天却让大夫患了腿疾。” 容与笑了笑,“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留着命在,人生还长着呢,何患无转圜之机?” “长赢,长赢!又在想什么?” 赵长赢回过神来,旁边简庐的嘴巴一张一合,他不知为何突然有点烦躁,皱眉胡乱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回道,“没有,你刚才说什么?” 简庐强压怒气,又说了一遍,“你……罢了,我刚刚问你下学要不要来踢蹴鞠。” “蹴鞠?”如今天气正好,要是再过得些时日,日头再长起来,便热得人发昏,再难跑得动的了,是以人人都抓紧了这段机会,出游的出游,爬山的爬山,舒动筋骨。赵长赢心里听得痒痒,放假又被拘了这么长时间,一身劲头无处安放,早就蠢蠢欲动了,便点头道,“好啊,还有谁来踢?” 第22章 “就是书院这些。”简庐道。 赵长赢便不再问,只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简庐前脚刚走,后脚夫子便进来了,偏头瞅了一眼坐没坐相的赵长赢,本来想夸他的话硬生生收住,叱责道,“赵长赢,君子坐如钟,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赵长赢顿时变色,忙把翘着二郎腿的脚收回,端正站起,朝夫子乖乖作了一揖,道,“夫子好。” 夫子勉强嗯了一声,见赵长赢面上恭恭敬敬,稍微缓了些神色,“长赢啊,你末考的卷子答得不错,这段时日也确实用功。” “都是学生的本分。”赵长赢道。 夫子点头,“你到前面去同简庐一道坐吧,之前罚你坐最后头,也是为了让你长长记性,如今见你能上进,便好了。” 坐前头?赵长赢倒并不怎么开心,问道,“那容与能坐我边上吗?” 夫子见赵长赢没有一口答应,显是有些不悦,“前排座位狭窄,容与的轮椅放不下。” “那学生还是坐后边吧。”赵长赢道。 “???” 夫子倒还从未见过如此给脸不要脸的学生,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愣了一瞬。 “夫子晨安。”后头适时传来车轮辘辘声响,容与的声音像淙淙流水似的响起,赵长赢松了口气。 “夫子,长赢并非忤逆夫子,只是一来他生性爱玩闹,坐前边恐影响了别的同学。二来遇上一些简单的问题,学生也可以从旁相助,不必事事麻烦夫子,还请夫子准允。”容与不卑不亢,朝夫子拱了拱手。 夫子端凝了容与一会,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自己更要多用功。” “自当如此。”容与道。 夫子走后,容与翻开书,见一旁赵长赢动来动去没个消停,终于从蝇头小字中抬起头来,问道,“怎么?” 赵长赢于是又安静下来,规矩坐好,冲容与笑道,“没什么。” 没过一会,赵长赢终究是忍不住,偷偷碰了碰容与的手肘。容与停笔,投来疑惑的目光。 “容与,我……我这段时间是不是吵到你?”赵长赢看上去有点沮丧,像个小狗似的耷拉着脑袋,将头枕在手臂上,低声道,“你课业这么好,倒是耽误工夫给我说这么简单的问题,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容与拧眉,“在你心里,我便是回答你几个问题都算得上耽误么?你这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自己?” 容与语气中已带了几分怒意,他生气的时候薄唇紧抿,面颊飞红,竟是平添了几分艳色,“更何况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便是要我……” “罢了。”容与陡然又停住,扭头不再看赵长赢,只兀自记下笔记。 赵长赢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惹容与生气了,只是几次三番想找机会同他说话,容与都只作看不见,他于哄人一道上又全然没有经验,只得如坐针毡地坐了半日,心里惴惴,只想把之前那话给吞回肚子里去,后悔得紧。 两人一直别扭到了中午放课,赵长赢磨磨蹭蹭想同容与说会话,刚想开口,简庐已经跑到座位边上,扯过他的袖子急匆匆道,“长赢,走了走了,他们都等着了。” 赵长赢欲言又止,扭头看着容与安静地收拾课本,似乎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只得道,“容与,我跟他们踢蹴鞠去了,你先回去吧。” 容与嗯了一声,“你玩得开心些。” 赵长赢还待要说些什么,那边简庐已经在他耳朵边上吼道,“快走快走,别磨蹭了!” 赵长赢无奈,只得跟着简庐跑到书院后头的草地上,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人,正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话。 “哟,赵三公子终于来了,真是难请啊!” 赵长赢眯起眼睛看去,说话的人叫黄正卿,赵长赢记得他,之前是乔正仪的左右手,两人平日里经常混在一起。 “怎么?束澜那小子没来啊?”黄正卿道,“你二人不是好的穿一条裤子么?” 束澜这两天家里有事告了假,赵长赢正憋得慌呢,听到这话立刻炸了毛,当即怒喝,“滚你丫的,乔狗不也没来么?” “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黄正卿闻言也火了,摞起袖子就要冲上来,被他旁边的一群人拦住,好说歹说才没当场动手。 “简庐,你怎么不说还有这人?” 赵长赢弯腰压腿,瞥了简庐一眼,压着火气道。 简庐皱眉,“我也不知道,之前说不来的,怎么突然来了。” 赵长赢看了简庐许久,没吭声。简庐虽说是明月山庄的弟子,家里却是做生意的,只是从前家里破落,才送孩子来庄里学医,想日后讨口饭吃。这两年生意做得红火起来,便不大来庄里了,跟乔家倒是走得近起来。 “行了,上场吧。”简庐催促道。 踢的人里有一半多都是乔正仪那边的人,这些人平日里就跟赵长赢不对付,此时更是借机发挥,绊脚的绊脚,推搡的推搡,好几次都险些让赵长赢摔个狗吃屎。 赵长赢今天本来心情就不大好,此时被这些人这样作弄,更是浑身火气上涌,只强压着才没立刻发作,脚下带球虎虎生风,飞起一脚,把所有火气都灌注到脚上的球里,泄愤似的怒喝一声,往前踢去。 “我操……”赵长赢右脚已出,左脚却不知被哪个人给狠狠一踢,登时疼得站立不稳,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第23章 “长赢!”简庐拨开人堆挤过来,弯腰来扶他,“你怎么样?” 赵长赢脚上疼得厉害,他只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你怎么样?”简庐神色焦急,又问了一遍。 赵长赢摇摇头,低声说了句没事。他缓了一会儿,之后攀着简庐的肩膀站直身子,阴沉着脸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勾起一抹冷笑。 “怎么?正面打不过,开始使这些阴招了?”赵长赢嗤笑一声,恶狠狠地盯着站在最前面的黄正卿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想打架?” “赵长赢,你装什么!”黄正卿双手叉腰,一扬下巴,“上回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害的正仪颜面扫地,今天非得扒了你一层皮不可!” 话音刚落,赵长赢一脚飞起,当胸踹向黄正卿,黄正卿当即脸色大变,往后急退,吼道,“一起上!” 场面登时一片大乱,赵长赢却不怕,赤手空拳便冲上去,脚步自然地走起了惊鸿剑中的惊鸿步法,一袭玄衣鬼魅一般游走在众人之中,腾挪回转,外人看来,竟觉得他如闲庭信步一般进退自如,将旁边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很快地上便躺倒了一片,各个被赵长赢揍得鼻青脸肿,哀嚎声此起彼伏。 黄正卿见他们这么多人竟奈何不得赵长赢,暗道不妙,当即调转目标,高声道,“抓那个简庐!” 乔正仪手下的人一窝蜂又转头去找简庐,简庐没练过武,自然不是他们对手,很快便被他们抓住,摁在地上。 “放开他!”赵长赢见简庐被抓,心里一急,回头怒斥道。 打群架这种事是不能分心的,饶是赵长赢技高一着,如今一分神,也被抓了个空子。迎面一拳袭来,赵长赢忙挥臂抵挡,仍是被打在了嘴边,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众人一拥而上,将赵长赢围堵在中间,四拳八脚跟狂风暴雨似的招呼上来。 “黄正卿!你他妈的欺人太甚!” 年轻人的拳头没个轻重,他们又都看赵长赢不顺眼,自然打得不留情面。赵长赢浑身上下一阵巨痛,仿佛被马车急速碾过一般,一口浊气憋在胸口哽着,嘴角都渗出血来。 “哼,给我狠狠地打!看他还怎么嚣张!”黄正卿从人群中探出个脑袋,小人得志地在赵长赢身上踹上一脚,喊道。 赵长赢只觉脑中绷着的那根弦“砰”得一断,他双目赤红,大喝一声,体内真气运转,陡然激出一波气浪,海潮般汹涌而出,顿时将围着的众人都掀翻出去。 之后赵长赢纵身提气,左脚踏在倒地的一人肩上,飞身而起,右手成爪,一下将躲在别人后头的黄正卿给揪了出来。 “给你看看爷爷怎么嚣张!” 赵长赢左手握拳,破风声猎猎,携着雷霆之势打在了黄正卿腹上。 “正卿!” “正卿哥!” 黄正卿应声而倒,双眼一闭,昏得结结实实。 第14章 你习武是为了什么(三) “赵长赢!” 柳条一挥,打在赵长赢背上,呼出一道血痕。 赵长赢咬着唇,闷哼一声,应道,“是!” 屈鸿轩道,“长生剑,修的是什么!” “回师父。”赵长赢道,“长生剑,求的是生。修习之人当常怀生之心,慈悲、纯善、求真。” 又是一挥,啪的一声,血痕在赵长赢赤裸的上身绽开。 “那么,你习武是为了什么?”屈鸿轩问。 “除天下不平之事!”赵长赢高声道。 “能不能自负武功,欺侮他人!”屈鸿轩又问。 “……” 赵长赢沉默一瞬,摇头道,“不能。” “屈长老……”聂紫然只觉每一下都抽在自己心尖上,手中的锦帕都快被她绞断了。 “紫然。”赵轩朝她摇摇头,“不可。” 聂紫然心疼地看着跪着的赵长赢,他上身已被柳条抽出密密麻麻的血痕,血水混着汗水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屈鸿轩将手中柳条放在一边,问道。 赵长赢道,“弟子不该对不会武功的人动武。” 屈鸿轩沉默地看着垂着头的赵长赢许久,长叹一声道。 “长赢,你身上的武功,你手上的剑,既是解药,也是砒霜。师父知道你不是有意,但是此风不可长,你须牢记今日的教训,明白吗?” “弟子明白!”赵长赢道。 “行了,你回去吧。”屈鸿轩挥了挥手,“不可再有下次。” 聂紫然早已忍耐不住,当即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赵长赢从地上扶起来,替他拂去膝盖上的灰尘,不住问道,“赢儿,疼不疼?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娘,我没事。”赵长赢勉强笑了笑,安抚道,“我们回去吧。” 赵轩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跟着两人上了外面的马车,聂紫然在马车里已带了医箱,当即给赵长赢的身上清洗之后上了药,亲自给他仔细包扎好,方舒了口气。 “长赢。”赵轩开口道,“我已同夫子告了假,之后一月你便在庄里闭门思过,哪都不许去。” “还有,过两日等你伤好了,你随我一起去黄家登门道歉。” 赵长赢闷闷地在一边听着,嗯了一声。 聂紫然端详着赵长赢的面色,拿毛巾替他擦汗,安慰道,“不必担心,黄家那孩子我已经去看过,伤不重,卧床休养半月便好了。” 第24章 赵长赢垂着头,手被聂紫然牵着,安静地坐着。半晌,直到聂紫然担心他,低头去看他的神色,他才缓缓抬头,红着眼,嗓音沙哑。 “对不起。” 聂紫然当即鼻子一酸,一把将赵长赢的脑袋搂进怀里,心肝儿宝贝儿的一通喊,亲了亲赵长赢的额头,哄道,“傻孩子,娘知道你心善,乔家和黄家向来不是东西,是不是他们欺负你?” 赵长赢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聂紫然便也没再多问,只抚摸着赵长赢的头发,温声安慰他。 “长赢,能力越大者,责任越重。你师父说的没错,不论是习武还是学医,都是为了向善,手中有剑,那是惩恶扬善,除天下不平事。手中有针,那是除疾祛病,助天下苦命人。”聂紫然道,“你的剑,万万不能挥向普通人,明白么?” 赵长赢点点头。 “赢儿,你脸上的伤晚间最好再用……”聂紫然从马车上下来,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大儿子匆匆小跑过来。 “娘,庄里送来了一个病人,情况有些复杂。”赵潜之皱着眉头,聂紫然看了他一眼,道,“行,我现在过去。” 说着回头叮嘱赵长赢道,“晚上早点歇息,这两日安分点,好好养伤。” “我明白。”赵长赢乖巧应道。 赵轩和聂紫然都去了病人那里,赵长赢一个人慢吞吞往回走。此时天色已晚,天际圆月如银盆,将澄澈如湖水的月光尽数泼洒在庄里的树木、石阶上,似是覆了一层银白的软烟罗。 风中摇曳着花香,隐隐送来蛙声虫鸣,赵长赢深吸了一口气,想起蹴鞠场上的情景,一时不免又生出些愤懑。 拐过回廊便是赵长赢的小院,他叹了口气,推开院门,竟看见自己屋内亮着烛火,顿时一愣。 谁在里面?赵长赢还未猜出来,便见对着院门的窗户被人推开,窗前斜飞出一枝广玉兰,容与探出脑袋,从赵长赢这里看去,像是他在鬓角别上了一朵莹白的广玉兰,在淡淡的月色下,美得跟天仙儿似的。 “长赢!”天仙儿开口,朝他挥了挥手,“怎么才回来?” 赵长赢回过神,忙不迭应了两声,拔腿魂不守舍地往房里跑,路上还被石阶给绊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 容与中午回来便没再见过他,只道是他被师父叫去了,没成想竟见他脸上一块青一块紫,上半身只披了件薄如蝉翼的衬衣,露出成片白色的绷带。 “怎么了?”容与眉头紧皱,声音都有些发颤,“怎么弄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赵长赢顿时觉得身上哪哪都疼,胳膊也没力气了,腿也走不动道了,委委屈屈地往容与面前一蹲,眼眶霎时便红了,“容与……” 容与手指凉凉的,划过赵长赢还泛着青的嘴角,指腹轻轻摩挲着,柔声问道,“怎么了?” 赵长赢于是将蹴鞠场上黄正卿如何如何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末了道,“师父和娘说得对,我……是我鲁莽了。” 容与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赵长赢微微仰起头看他,室内飘着若有似无的夏日花香,朦朦胧胧的。 良久,容与别开眼,轻轻说道,“我让人去取些冰块来。” 赵长赢一愣,“取冰块做什么?” “帮你冷敷。”容与答道。 “嘶……”赵长赢被冰地龇牙咧嘴,被容与斜睨了一眼,又老实坐好。容与用帕子包着冰块在他嘴角按着,倾身认真地细看他脸上的其他伤,两人挨得极近,赵长赢不知为何紧张起来,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别动。”容与不满,赵长赢哦了一声,极力克制着不去注意容与呼气时温热的鼻息。 就在赵长赢数着旁边纱窗上一只小虫子抖了几下翅膀的时候,容与突然开口,“长赢。” “嗯?”赵长赢回过神。 “你习武……是为了什么?”容与问。 赵长赢不假思索,“除天下不平之事。” “那么,今日蹴鞠场上,岂非不平之事?”容与道。 赵长赢一怔。 容与将帕子放下,又旋开一个小瓶子,替他上药,“你师父和庄主夫人说的是没错,但若是我,我觉得你做的亦没错。” “恶人便是恶人,岂又区分拿刀的恶人抑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恶人?难道仅仅因为他们自己弱小,便可随意作恶了么?从未听闻有这样的道理。”容与说完,将瓶子塞好,放回桌上。 赵长赢默然。 容与也没再多说,他将桌上的两本书递给赵长赢,道,“我本来是要将这两本书拿给你的,还担心你没有时间看。不过你方才说之后一月都不去学堂,那倒是不必担心这点了。” “我先回去了,你早些歇息吧。”容与叹了口气,摇动轮椅。 “容与。” 容与在门前停住,他稍稍偏过头,望向赵长赢。 赵长赢隔着烛火看着他,动了动唇。 “谢谢。” 第15章 你习武是为了什么(四) 之后的一个月里,赵长赢倒是难得规规矩矩地呆在明月山庄里,当真是哪也没去。不过他虽然哪也没去,倒不妨碍别人一拨拨地过来。 第一拨来的是他的好二哥,赵明修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小院子的竹椅上呼呼大睡,院子里栽的大树给他挡去了夏日傍晚的暑热,偶尔有风穿堂而过,甚至还能起几分凉爽。 第25章 赵明修忒不是东西,蹑手蹑脚走到赵长赢身边,在他耳边大喊,“赵长赢!再不起床学堂就要迟到了!!!” 赵长赢本来正坐着胡吃海喝的美梦,被他这倒霉二哥一喊,登时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腾一下从躺椅上跳起来,忙不迭问道,“什么什么?几点了几点了?怎么没人喊我起床!” 赵明修看着他这副蠢样,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赵长赢这才醒悟是被人耍了,立马两眼一翻又躺回椅子里,顺手拿起旁边的大蒲扇扇风,没好气地问,“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赵明修撩起胳膊上的衣服,笑道,“这不是娘让我来看看你么,我就说我们家长赢命大,死不了,这不是一点事儿也没有么。” 赵长赢懒得理他,眼睛一闭,当没听见。 “喂,你家容与今儿早上特意去厨房给你做了药膳,还怪心疼你的。”赵明修酸溜溜道。 赵长赢心里一喜,嘴上却硬得很,只装作若无其事,“哦,你这两日怎么不去醉红尘了?” 赵明修脸色一变,摆摆手道,“喂,夏天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明修这人桃花运旺得跟他上辈子是个桃花树里的大王似的,虽说天天泡温柔乡里,倒还有不少单纯姑娘喜欢他,其中代表就是赵长赢的表姐,也是赵明修表妹,聂家那边的小女儿,闺名唤作聂欢颜。每年夏天,聂家那边的亲戚都要来明月山庄走动走动,算算日子,今年也快了。 “欢颜姐姐啊。”赵长赢啧啧摇头,“也不知道看上你什么。” 赵明修站起身,一副完成任务的模样,吊儿郎当地往门口走,如释重负地吹着口哨道。 “行了,你我也看过了,这就走了,勿念。” 紧接着第二拨来的是赵潜之和他夫人。这位好大哥照例是一堆古板说教,另外叮嘱赵长赢这一个月要时常去决明堂听他上课,赵长赢正襟危坐,嗯嗯啊啊胡乱应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赵潜之于是满意离去。 至于这第三拨么…… 赵长赢那日和容与两人在小院子的凉亭里头下棋,那时候日头已经落山了,赵长赢点起了灯,又烧了许多驱蚊的艾叶,衣服上都喷了庄里做的驱蚊水,方才安心坐下来。 赵长赢做事喜欢直来直去,像下棋这种需要瞻前顾后,下一着想七着的事,他一向是不大擅长的。偏偏碰上容与又是个中高手,纵使只用了三分心思,便已经将赵长赢杀得丢盔弃甲,片甲不留。赵长赢愁眉苦脸地看着棋盘上成合围之势的白子,撂挑子将手中的黑子扬手一投,精准地落进棋瓮里,耍赖道,“不玩了不玩了,一盘都没赢过!” “想赢?”容与抬眸,笑意盈盈。 赵长赢张了张嘴,老实答道,“呃……也没有很想,你赢也是一样的。” 容与便笑开,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拾起,他葱白的指尖与那黑子相触,更显赏心悦目。赵长赢弯腰跟他一起捡,正琢磨着提议说玩点别的,就听见院门外有人喊道,“长赢!长赢你在吗?是我!” 是简庐的声音。赵长赢皱起眉,没吭声。那日蹴鞠场的事,分明是简庐有意为之,他既早已知道黄正卿他们要作弄他,还带他去,摆明了已经同乔家那帮人沆瀣一气,罔顾了这么多年一起玩的情分。赵长赢心里有气,便只顾着捡棋子,并不理他。 容与瞥了一眼赵长赢,若有所思。 “长赢!长赢!你听我解释!”院门外简庐还在猛拍门,赵长赢不耐烦,一下站起,朝门口吼道,“吵死了,在门口等着!” 说完,赵长赢跑到门边,一把拉开院门,也不叫简庐进来,就杵在门口,门神似的问他,“你要说什么?” 简庐面色不大好看,道,“我……那天黄正卿让我来叫你,只说是要冰释前嫌,哪知道他会……” 赵长赢砰一声将门阖上,面无表情道,“你回去吧。” “长赢!”简庐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不信我么!” 赵长赢声音闷闷的,“正是因为我俩认识这么多年!黄正卿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你如今竟拿这样的话来诓我!” 简庐哑然,赵长赢背靠着院门,疲惫地躬身,手撑在膝盖上,淡淡道,“简庐,你走吧,从今往后……” “长赢!”简庐拍着门喊道,“长赢!对不起!” 赵长赢顿住,想起曾经跟简庐一起上学,放课闲逛弹珠,一起被夫子罚站的种种,一时鼻尖酸楚,一片怅然之意在心头化开。 可是人都是会变的。 简庐是,他也是。 赵长赢叹了口气,靠着门说道,“简庐,你走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简庐锲而不舍的拍门声,提步往凉亭中倒茶的容与身边走去。 简庐来过的第二日,赵长赢已经想出了别的玩法,正蹲在房里跟容与、赵明修一起玩叶子牌,输了的人要在身上画墨水,又因为赵长赢身上还有伤,受到了特殊照顾,变成在脸上贴条子。 入夏后天气越来越热,蝉鸣声聒噪不堪,室内堆了三座冰盆,又用风扇扇着凉气,也只是稍稍比外头好些。赵长赢在家中便也不穿上衣,只虚虚披着一件几近透明的纱衣,下身穿着一条同样单薄的裤子,裤腿挽到膝盖上,拖着草编的凉鞋,整个跟个野人似的。 第26章 此时他脸上已是贴满了白条,跟什么被镇压的僵尸一般,说话的时候条子被他吹得乱飞,赵明修吐槽他是千年旱魃诈尸。 “长赢,你同我是一边。”容与忍不住提醒他,赵长赢哦了一声,愁苦地看着手里的牌,犹豫不决。 “他手里没大牌了,你出……” 赵明修忙打断容与,“喂喂喂,不带这样的啊。” 赵长赢还没反应过来,问,“你怎么知道他没牌了?” 容与看白痴似的看了他一眼,无奈扶额,“算啊。” “哇,你们在这偷玩叶子戏,竟也不叫我!”房门突然被推开,束澜探进来一个脑袋,义愤填膺地冲到赵长赢旁边,挥起一圈砸在桌上,“我也要来!” 赵明修早不耐烦同赵长赢玩了,当即把手里的牌塞给束澜,逃也似的道,“你玩你玩,我回去补觉去了。” 束澜坐在赵明修的位置上,老神在在地看了一眼牌,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支支吾吾地问,“那什么……这……要怎么打?” 容与和赵长赢面面相觑,双双将手里的牌放到桌上,赵长赢开口道,“你爹终于放你出来了?” “是啊,他最近忙得很。”束澜抓起桌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满满一杯,直呼过瘾,一边用袖子扇风一边抱怨道,“热死我了,热死我了。” 喝完束澜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赵长赢,怪道,“长赢,他们都说你把黄正卿那厮给揍得下不来床了,你怎么也受伤了?” 赵长赢耸肩,又将情况跟束澜说了一遍,束澜沉默片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束澜问道,“简庐呢?” “昨天来过,被我轰出去了。”赵长赢道。 束澜点头,“他爹娘已经投靠乔家了,本觉得他是跟你一起的,没想到竟也如此。” “知人知面不知心,算了,不提他了。”赵长赢晃晃脑袋,打了个哈欠,“这两日晚上也忒热了,睡都睡不着。” “我瞧着容与连汗都不出,羡慕。”束澜看向容与,容与今儿一袭竹绿色的长衫,在这炎炎夏日中直如清风拂面。 赵长赢眨了眨眼,突然道,“容与!我晚上能跟你一起睡不?” 容与一惊,手中茶盏摇晃,将茶水斜泼到他的衣襟上,束澜眼疾手快地拿出布帕递给他,容与道了声谢,细细擦了,方抬头道。 “什么?” 赵长赢越想越喜,当即将凳子挪到容与旁边,道,“你身上这么凉,我身上却热,咱俩互补,不是两全其美?” 容与一时语塞,赵长赢再接再厉,“而且冬青这小子不顶事,成日找不着影儿,你晚上若是起夜或是口渴,一个人也不方便,是不是?” “好啦好啦,我们今儿试试,若是你觉得不合适,我……”赵长赢以退为进,委屈地叹了口气,“我再搬回来好啦,只是这儿真真热得不行,你瞧。” 他伸手指自己眼下的乌青,“我这眼下青黑都这么重了!” 容与见他说得可怜,一时心又软了,应道,“嗯,那先试试吧。” “哇,容与最好了!”赵长赢欢呼一声,着急忙慌地起身要开始收拾东西,见束澜直愣愣地站在边上,伸手推道,“你怎么还不回去?挡着我路了。” “???” 束澜委屈地一撇嘴,“我冤枉啊!!!” 第16章 愿有夜夜明月洲(一) 在赵长赢禁足快结束的时候,聂家的公子小姐们如约而至。 赵长赢自从跑去跟容与一起睡了以后,每日神清气爽,头也不晕了,也不犯困了,还有闲工夫看会书,真是医学奇迹。 晚上赵长赢洗完冷水澡,套上轻薄的亵衣亵裤,火炉似的身子被冷水浇灭了些,哼哼唧唧地趴在竹席上,翻着容与给他写好批注的书。 屋内烛火昏黄,赵长赢看了两页便哈欠连天,朝屏风外边喊,“容与!快来睡觉了!” 容与嗯了一声,从外头进来,“热水烧好了?” 赵长赢一骨碌翻身坐起,套上鞋下床,撩开帘子往隔壁看了一眼,大木桶里已经装满了热水,里头浸着一些祛湿的药草,腾腾地冒着热气。 “好了,我推你过去。” 这些日子都是赵长赢伺候容与洗澡,两人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到如今已是坦坦荡荡,只是赵长赢每回看见容与白皙光滑如凝脂似的肌肤,还是会面红耳赤,不敢细看。 “烫不烫?”赵长赢将容与抱进木桶里,拿起晾在木架上的毛巾,给容与擦背。容与舒服地趴在桶沿上,胳膊舒展着,道,“不烫。” “今天太晚了,头发不洗了吧,我给你挽起来。”赵长赢爱不释手地捧着容与又软又顺的长发,只觉这手感跟朱雀街那最好的成衣铺里头卖的绸衣似的。 容与嗯了一声,瞥了赵长赢一眼,笑道,“你如今倒是熟练。” 赵长赢也笑,用木勺舀了水洒在容与背上,那水珠浑圆,一滴滴汇成细流淌过容与的背,一路往下蜿蜒而过细腰,再往下赵长赢便不敢想了,老老实实用毛巾给容与搓背,道,“容与,前两日娘同我说,你的腿有起色了,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能走了。” 容与望着赵长赢的笑脸,眉头舒展开,他的面容在水汽蒸腾下也烧出一片蔚然的红霞,“嗯,承你吉言。” 第27章 赵长赢继续道,“明日聂家的兄弟姐妹们就要来了,我少不得前两日要陪陪他们。” 容与轻轻嗯了一声,赵长赢偷偷瞥了他一眼,道,“他们这回来得巧,往年总赶不上明月节的,今年倒是赶上了。” “明月节?”容与问。 赵长赢道,“嗯,明月节是我们永宁的风俗。我们这儿不是好赏月么,夏日最盛的那月的十五,大家都会跑到明月洲去看月亮,届时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热闹得很,还有好多好吃好玩的。” 容与伸手撩了点水,笑道,“听起来很有趣。” “好了,再泡下去要晕了。”容与说。 赵长赢于是将毛巾绞干,递给容与,抖开一旁叠着的亵衣裤子,给容与放在桶边上,弯腰将容与抱起,“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容与穿好衣服,头发还是沾了些湿气,赵长赢在床上给他擦干发尾,容与便枕在他颈侧,阖着眼打盹,声音轻轻的,像是梦呓,“好。” 说完便睡着了。 赵长赢轻手轻脚地将容与放到床上,扯了条小毯子盖在他小腹上。枕畔烛影摇红,赵长赢端详了一会容与的睡颜,见他睫毛纤长,又伸手小心翼翼地拨了拨。窗外蛙声一片,赵长赢盘腿在床上发了会呆,想着白日母亲叮嘱他见了聂家兄弟姐妹要好好表现,莫要失了礼数。其实他同聂家的孩子交情算不上深,聂家是书香门第,一向不大瞧得上他,只聂欢颜因为二哥的缘故,时常给他带些礼物。 坐了一会身上又开始发热,赵长赢下床去草草冲了个凉,回来吹熄了灯,翻身上床。夏日的月光都像是煮开了一般灼烫,赵长赢伸手环住容与,容与简直是个天然的冰山,身上凉凉的,赵长赢与他肌肤相贴,只觉说不出的清凉自在,很快便睡熟了。 “长赢……长赢……” 赵长赢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手一碰到被汗糊得湿热的竹席便清醒了过来,撑起眼皮打了个哈欠。 “醒了?”容与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搁在枕边,“快换上衣服,夫人已经让人来催了。” “嗯……”赵长赢犯懒,烙饼似的翻过来翻过去,小声抱怨道,“热死了……不想起来。” “好了好了,今日可不能耍小性子。”容与轻笑,将手递到赵长赢面前,“我拉你起来。” 面前的手指白皙纤长,像是炎炎夏日里的一枚冷玉。赵长赢顺势贴上去用脸颊蹭了蹭,凉爽舒适,便趴在他手上,耍赖不动了。 容与无奈,只得弯腰哄道,“长赢快起来啦,过两日便要回学堂了,我已经帮你把落下的课业都补上了……” 赵长赢眼睛当即唰地一亮,鲤鱼跃龙门似的翻身坐起,一把搂住容与的脖子,恨不得猛亲容与两口,“容与,你真好!!!” 赵长赢眉眼弯弯,笑得真心实意,夏日的晨光恰如其分地覆在少年郎俊俏的面容上,似是将人心底的暖意都勾出来摊开晾晒一般。 “嗯,那你还不赶紧起来。”容与迟疑了一瞬,回抱住赵长赢,轻轻拍了拍他已经被汗浸透的后背,温声道,“起来换上衣服。” “起了起了。”赵长赢一骨碌爬起来,将衣裳抖开,衣裳是聂紫然命人新做的,还带着淡淡的熏香味道。 容与帮他系上腰带,理了理袍襟,满意地颔首道,“这衣裳衬你,快去洗漱吧,早点早在外头备着了。” 赵长赢抓起毛巾浸在脸盆里,呼噜呼噜地洗脸,还不忘多嘴问道,“你今儿要跟我一起去吗?” 容与随手翻着最近在看的一本南疆风物志,闻言反问道,“我去做什么?” 赵长赢明显有些失望,闷闷地哦了一声,“那好吧,那……那你等我,我晚上就回来。” 容与诧异地瞥他一眼,似是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容与还是说道,“我又不是那些后宫里头的嫔妃,数着砖头过日子的。我午后还要去帮着看诊呢,你自己玩得开心些便好了。” “哦……哦。”赵长赢也不知怎么的更沮丧了,他磨磨蹭蹭地洗漱完,凑到容与跟前道,“那我就先走了。” 容与将书放下,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头颇觉不忍,便又哄道,“好啦,我尽早回来等你,你……你若是不想跟聂家他们玩,早些回来便是。” “好!”赵长赢好哄得很,当即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在门口还不忘回头喊道,“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结果这开心没维持多久,聂家那帮人倒是还是同从前一样,对他爱答不理的,赵长赢也乐得清闲,懒得凑上去讨嫌。只不过这回听到他竟在末考里得了甲等,一个个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赵长赢心里暗暗得意,扬眉吐气地听着大哥夸了他一通,等众人都寒暄了一遍,大人们去房里议事,赵明修早已找了个借口溜了,聂欢颜没逮到他人,便走到赵长赢面前同他说话。 “长赢,给你带了这个。”聂欢颜递了个小盒子给他,赵长赢打开盖子,见是个弹弓,做工精致,皮子是用上好的牛皮做的,最是耐用。 “谢谢欢颜姐。”赵长赢拿起来拉了拉,预备着什么时候跟束澜去校场里试试,聂欢颜看他一眼,问道,“你二哥……” “我二哥还是那样。”赵长赢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她要问什么,“还没定亲呢,也没喜欢的姑娘,最近还是常去醉红尘,不过也没个定性,一天换一个花倌的。” 第28章 “啊,那便好。”聂欢颜顿觉放心,笑容都灿烂了许多,“这还有你上回说好吃的糖糕,我也带了来。” 赵长赢接过,忍不住问道,“姐,你到底喜欢我二哥什么?” 聂欢颜笑了笑,只道,“你还小呢,等你有喜欢的人,便明白啦。” 赵长赢不以为然,腹诽道,那还是不要有喜欢的人好,不然像你喜欢我二哥似的,累都累死了,二哥还不领情,白费功夫,没劲透了。 “这个是给二哥的?”赵长赢见她手里还抱着个盒子,便问道。 “嗯,是……是支玉笛。”聂欢颜道,“你……你帮我给他吧。” 赵明修喜欢音律,唱歌好听,还会吹笛子,要赵长赢说,反正他长得也不错,不如他自己去醉红尘挂个牌子,既能赚钱又能跟姑娘们一起,岂不是一举两得。 “行,我肯定送到。”赵长赢点头,聂欢颜便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赵长赢低头望着手中的玉笛,又看了看聂欢颜离去的背影,不胜唏嘘。 第17章 愿有夜夜明月洲(二) 明月节那天书堂放得早,昨日屈鸿轩便让赵长赢不用去他那里练剑了,难得过节,好好玩玩。于是夫子那声“放课”都还没说完,赵长赢便已经按捺不住地窜起来,将书本胡乱往包里一塞,朝容与道,“走,咱们去杏花春吃去!” 束澜在一旁扯住赵长赢的袖子,问道,“明月节还是老样子?” 从前明月节他都是跟束澜一起去,逛逛朱雀街,吃点东西便各自散了回家。这回……赵长赢偷觑了一眼容与,心想这回若是同容与两个人去就好了,他们可以一起赏月吃酒,晚上若是有凉风,还能沿着河堤散步…… “长赢,长赢!”束澜不满地拿手在赵长赢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哦,嗯,没什么。”赵长赢轻咳了一声,心底的兄弟情短暂地回光返照,“走吧,一起吃饭去。” 听到吃饭,束澜便将明月节抛到了脑后,当即带头嚷嚷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我肚子都饿瘪了!” “……” “不提倒是一点不饿。”赵长赢小声嘟哝,推起容与往外去。 三人于是坐上车直奔杏花春,赵长赢将马车的帘子左右拉开,脸凑在窗户边上,任由风呼啸而过,哀叹道,“天地一大窑,我被当柴烧。” “噗……”容与正打开水袋喝水,闻言忍不住一口水喷将出来,边掏出帕子来擦嘴边笑道,“你这打油诗倒也应景。” 束澜坐在对面,掀起衣服来扇风,面上热汗流淌而下,亦是抱怨道,“这天儿真是热死了,我要赶紧去杏花春吃点冰的。” 杏花春里人倒是不多,天气如此炎热,连蝉声都弱了,人都懒怠地不愿出门。 小二给三人一人上了一碗槐叶冷淘,夏日消暑的佳品,原是采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内,做成细面条煮熟后,再放入冷开水中浸漂,又浇以熟油抖拌,存于冷窖中,食用时沁凉舒爽,加之以麻油的香味,来此的客人几乎人手一碗。 束澜西里呼噜地吃着,边吃边让小二再上些冷饮,道,“今年天热得晚,故而退得也晚,往年明月节的时候从没这么热的。” “对啊,去年这时候我记得下了好大一场雨,凉快得很,夜里我还要盖被子呢。”赵长赢已经吃完了,抹了抹嘴,将筷子搁在碗上,紧皱眉头,“还好明月节表演什么的都在夜里,应该比白日里要凉快些。” “大珠小珠落玉盘,小荷才露尖尖角,梅子黄时江南雨。”小二端上来九个琉璃碗,一人面前摆了三碗,道,“客官请慢用。” “这名字倒是稀奇。”束澜道,“这不就是冷元子,莲子汤还有冰梅酱么?” 容与闻言,见第一碗中挤挤挨挨着一粒粒圆滚滚的雪白圆子,倒确实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第二碗乃是由一片绿荷铺在底部,盛着莲子汤,虽应了小荷,却也没有尖尖角,第三碗则是梅子粉冲成的,加了少许碎冰,称作梅子黄时江南雨,倒也别致。 赵长赢已是牛饮完了梅子汤,正拿着勺子舀冷元子吃,“吃完回去睡个午觉,午后更是热得慌,等太阳落山了再出来吧。” 容与和束澜都点点头,束澜道,“那到时候就在朱雀大街西街口的牌坊下头汇合。” 午后赵长赢侧躺在竹席上,容与靠着床背看书,赵长赢盯着那本书的封面发了会呆,道,“容与。” 容与将书合上,低头看他,“嗯?” 赵长赢也没想好说什么,非常诚实地道,“没什么,就是喊喊你。” 容与:“……” “邬城也这么热吗?”赵长赢突然问道。 容与摇头,“邬城夏日常有暴雨,倒也还好,只是太过潮湿,衣裳都晾不干。” 赵长赢哦了一声,又道,“那你从前在邬城夏天都做些什么?” 容与道,“在家中温书,闲的时候便帮着父亲核对账目之类的。” “你们那儿也有明月节吗?”赵长赢顿了顿,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就是像明月节这样的节日。” “有。”容与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他沉默着望着对面的绿纱窗,那阳光透过窗棱映照出空气中无数金色的尘影,过了好久,赵长赢险些睡着了,他才说道,“我们那儿盛夏时,会有花神祭。” 第29章 “花神祭?”赵长赢迷迷糊糊地问。 “嗯,选出一位少年或是少女扮作花神祭司,坐花车而过。旁人则每人插一朵花在耳边,互相泼水、唱歌跳舞……” 容与的声音渐止,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赵长赢已经睡熟了。 容与抿了抿唇,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怔怔地望着空气中的金尘出神,许久,他慢慢伸出手,似乎想要接住那些细小的尘埃,可是他们终究如时间一般从他的指缝中流过。 容与默然收回手,重又翻开书来。 “容与,这身……”赵长赢兴冲冲地将衣裳提起,“还有这身……哪个好看?” 容与偏头,仔细瞧了瞧,伸手指向赵长赢左手拿的那件,道,“你着蓝色好看,清爽。” 赵长赢乐了,当即便换上这件靛蓝色窄袖短衫,头发用一根同色的发绳绑好,少年眉目俊秀,在烛火与一夕残照里闪闪发光。 容与鬼使神差地也换了件蓝色的外衫,他拿起一把青玉扇,甩开扇了扇风,笑道,“走吧。” “走咯!”赵长赢一声欢呼,将碎银装进荷包里放好,一把推起容与的轮椅,向前飞奔,晚风呼啸着吹过他的耳畔,将他明朗的笑声吹散得四处都是。 朱雀大街上一片张灯结彩,沿街到处是小铺子,叫卖的吆喝声和扑鼻而来的各式糕点的香气交织混杂,卖萝卜糕的、卖凉粉的、卖冰镇西瓜的连成一片,又有卖各色小玩意儿的,一家铺子上摆的西北关外的马刀,还有卖南疆银饰的,一个小姑娘手里摇着拨浪鼓,牵着旁边大人的手叫卖着孩子玩的小东西。 赵长赢抻长了脖子一路走走看看,好几次没忍住想停下来买点,又担心束澜等急了,好不容易如约到了牌坊底下,见束澜焦急地小跑着过来,道。 “长赢,你同容与先去吧,方才我爹突然有事找我,我要回去一趟。” 赵长赢点了点头,非常善解人意地拍拍束澜的肩,“没事,你去吧,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束澜嘿嘿一笑,锤了一下赵长赢的肩膀,“够意思。” 待束澜一走,赵长赢立马蹲下身,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容与,我们先顺着大街逛逛,然后出城去明月洲,怎么样?”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前头一个铺子上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面具,有做成狐狸样式的,还有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还有只遮住右眼的白色眼罩,赵长赢摘了一个鬼面具下来,比在面前,朝容与沉声道,“凡人,见到鬼王,还不速速受降!” 容与长发被风吹到嘴边,他伸手拨开,含笑拱手,一本正经道,“见过鬼王大人,大人要相信小的一直对大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赵长赢故作深沉唔了一声,“很好,本王知道你的忠心,既然如此,便封你为……镇国上将军!” “将军?”容与蹙眉,入戏很深地摇头道,“怕是不妥,换成护国国师如何?” 赵长赢从面具后面探出头来,不满道,“鬼王敕封你,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话刚说完,那卖面具的老板见二人啰啰嗦嗦的又不买,不耐烦地朝二人吼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容与终于忍不住,朝赵长赢粲然一笑,恰逢朱雀长街烟花乍起,面容皎如秋月的美人在漫天花团锦簇中勾唇浅笑,直勾的赵长赢三魂七魄离体,一时看得怔住了。 “你们买不买?”老板见两人磨磨蹭蹭,不满地将赵长赢手里的面具拿过来重新挂好,问道。 赵长赢失魂落魄地回过神,胡乱点头,道,“买,买!” 于是赵长赢戴着那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容与脸上多了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赵长赢推着容与往前走着,似是还陷在方才的那个笑容中,一时竟没有说话。 “唉,长赢。”容与往后靠了靠,“那里是不是卖冷饮的!” 赵长赢应声看去,那铺子前头乌泱泱的全是人,一个个手里捧着个小碗,碗里盛着各色瓜果,上头淋着白生生的乳糖汁,还冒着冷气。 “是冰碗子!”赵长赢眼睛一亮,“是城东老李头的,他们家做冰碗子特别出名,平日里都抢不上的,你等着,我去买两碗来!” 赵长赢说着便松手打算去排队,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回头道,“你一个人在这不打紧吧?” 容与道,“我又不是小孩了,还能丢么?你快去吧,我在这等你。” 赵长赢一点头,当即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跟游鱼一般,一会就不见了。 “李叔!”赵长赢排了好久,直等得口干舌燥,“给我来两碗!” 老李头倒是认得赵长赢,抬头乐呵呵地看了他一眼,同他搭话,“又跟束家那孩子一起来的?” 赵长赢摇头,“不是!他今儿家里有事呢!” 老李头将两碗递给他,眼睛都笑成一条缝,“哟,那就是跟姑娘来的?” “不是不是,哎呀李叔,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赵长赢面上发红,匆匆忙忙从荷包里掏出铜板,搁到案上,“我走了!” 碗里西瓜红彤彤的,又捣了碎冰,上头淋着浇头,奶香浓郁,赵长赢艰难地拿着两碗冰碗子从人群的夹缝里挤出来,兴冲冲地道,“容与,你看我……” “容与?”赵长赢一愣,容与原本待的地方空空如也,赵长赢茫然地站在原地,一时只觉心口都空了一块,呼呼地灌进冷风。 第30章 第18章 愿有夜夜明月洲(三) “容与!”赵长赢手里捧着两个碗,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容与!”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坐着轮椅的,跟我差不多大的公子?长得很俊!” 路过的行人纷纷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赵长赢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懊悔地想把方才的自己给吃了,为什么就管不住嘴呢!为什么就放容与一个人在街上!他人生地不熟,腿脚还不方便,万一遇到…… 赵长赢猛地停住脚步,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出了最繁华的长街,就在他站着的地方左边的小巷口前边,容与坐的那轮椅倒在地上,一旁容与斜倚着墙壁坐着,两手撑地,正艰难地想要将轮椅扶起来。 “容与!”赵长赢大喊一声,飞也似的狂奔过去,容与闻声抬起头,绽开一个惊喜的笑来,“长赢!你来了!” 赵长赢伸手揽过容与的脖颈,右手捞起腿,将容与小心放回轮椅上坐好,担心地问道,“可有哪里受伤吗?” 容与脸上有两道黑灰色的印痕,赵长赢蹙眉,伸手轻轻将那印子揩去了,放低了声音道,“都怪我……” “与你无关。”容与摇头,“是我方才一时有些头晕,想出来透会儿气,没想到轮子压到石头上摔了。” “没有受伤,就沾了些灰尘。”容与笑道,“真没事。” 赵长赢仍不放心,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容与确实没受伤,方才松了口气,他手里拿着的那两碗冰碗子被他搁在地上,此时那些碎冰和浇头都已经化了,黏黏糊糊地混在一起。 “都化了。”赵长赢将碗递给容与,神色沮丧,“下回我再给你买。” 容与捧着碗小口吃着,闻言盈盈一笑,安慰道,“不打紧,还是很好吃。” 赵长赢不相信,撇撇嘴道,“你哄我的吧。” “真的。”容与喝完了半碗,只觉神清气爽,“没骗你。” “好吧。”赵长赢仰头一口气吃完,将两个空碗叠在一起拿去还了,道,“走,带你去明月洲。” 明月洲位于永宁城外,离明月山庄倒是更近。此时明月高悬,晚风依依,赵长赢推着容与,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前面人头攒动,明月洲中一大片空地上早已挤满了人,俱是等着看表演的。此处三面绕湖,湖水粼粼与天上明月辉映,一时竟分不清天上人间。 “容与。”赵长赢将轮椅推到一栋木楼旁,他踮起脚看了看前面摩肩接踵的人群,弯下腰对容与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容与一句话还未出口,身子陡然被赵长赢一把抱了起来。 容与倏然一惊,赵长赢眸光炯炯,眉梢微扬,满是少年意气地朗声笑道,“走,我带你到月亮上去!” “赵长赢!!” 容与一声惊呼,赵长赢脚尖一点,如飞燕般腾身掠起,一脚踏在木楼的柱子上,便即回旋而上。容与只觉耳畔风声猎猎,一阵天旋地转后,赵长赢将他轻轻放在旁边那栋楼的屋顶上,他自己也一撩衣摆,挨着坐在他身侧。 底下人声鼎沸,传到他们这儿却如隔着云端一般听不真切了,容与垂眸往下看去,颇有种高处不胜寒之意。 “明月节的时候明月洲人总是多得……跟这月亮不要钱似的,哎?”赵长赢忽然一愣,“虽然是不要钱,哎呀,反正就是人很多。” “我嫌太吵,每次都同束澜到屋顶上看。”赵长赢愉悦地吹了声口哨,“这儿清净,离月亮也近。” “你瞧。”赵长赢伸手指去,“是不是很近?” 容与抬头,顺着他的手望去。天际明月大如银盘,似乎要比从前每一晚的月亮都要大,那模样简直是将夜空中的所有星辉都一口吞了进去,光芒亦远胜往年。 容与怔怔地抬起手,那圆月就在他面前,好像伸手就能捞起月轮中盛放的满溢的银辉。 “哇……”楼下人群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叫,容与同赵长赢一齐往下看去,只见四方楼中各生出一月白色的缎带,旋即四位美人从楼中追月而出,身姿轻盈,四人皆身着银白色的珍珠短衫,舞动时珍珠在风中碰撞出叮叮当当的碎玉声响,更如清风撞铃,令人耳目一新。 为首的舞姬手捧花篮,随着缎带飞至半空,陡然旋身,将花瓣四散而下,另外三位舞女沐浴着漫天花雨,直如三条灵蛇,在空中跳起舞来。四人身后映着天际硕大的月轮,空中缎带纷飞,珍珠反射出月华的冷光,仿若后悔偷吃灵药的嫦娥仙子再下凡间。 一曲舞毕,舞女各都退去,众人亦逐渐四散开来,容与久久未出声,待得这屋顶晚风都渗出了一丝凉意,方徐徐道。 “他们……这是轻功吗?” 赵长赢点头,道,“嗯,这些应也是醉红尘的姑娘,他们学过些粗浅的轻功,跳起舞来亦好看些。” “那你的呢?”容与问道,“你抱我上来,用的是什么?” 赵长赢便笑起来,“那是我师父教的,唤作逍遥游。” “我师父说,若能练成逍遥游第十重,便可乘虚御风,随心而行,无有不可去之处,无有所当止之地。” “无有不可去之处,无有所当止之地……” 容与轻声喃喃,他仰头沉默地望着那当头的明月良久,忽而长叹。 “长赢。”容与落寞地摊开手,看着月光从指尖缝隙中淌过,像是透明的泉水,“我有时很羡慕你。” 第31章 “羡慕我?”赵长赢一愣。 容与嗯了一声,“每回见你练剑,我都很羡慕。”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容与说,“小时候念书念到此处,便总是忍不住掩卷,幻想有朝一日我提剑上马,该是何等威风。” 容与苦笑道,“可惜我从小便身体不好,一直未有学武的机会。那日在院中,你手持一把木剑,力道却足以裂空斩风,气劲所到,无不披靡,就如少时的诗里写的那样。” 赵长赢从未听容与说过这些话,一时哑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笨拙地道,“其实我也羡慕你,你读书作文章这样好,我虽能练武,但一看书便犯困,也没什么好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容与笑了笑,并未再纠缠于这些遗憾。他坐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陶埙,放到嘴边。 埙声沉郁悠远,曲调恰是那日在杏花春余容姑娘唱的那首《长相思》,只是不同的人,不同的乐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这调子听在同一个人耳朵里,却截然不同了。 若说余容姑娘的长相思是杏花疏影里,那容与的长相思便是明月照关山。赵长赢静静地听着,那埙声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一会似骑着骏马飞驰在塞外一望无际的旷野,一会又似夜半独坐听着屋檐下滴落的雨声…… 直到最后,那埙声转而低沉舒缓,只余些许看破红尘,诸相非相的禅意。 “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长相思。”赵长赢偏头,望向容与的眼睛,“只是没有酒。” 容与一笑,“下回喝酒时,我再吹与你听。” “一言为定!”赵长赢伸出手,“咱们拉钩。” 容与伸出小拇指,二人小指钩住,赵长赢道,“拉钩上……” “嘘。”容与突然打断了赵长赢的话,“这句话不太吉利,嗯,我们改一改。” 赵长赢没有意见,“改成什么?” “拉过钩,一百年不许变。”容与浅笑,“好不好?” “好。”赵长赢道,“一百年不许变。” 月亮在上。赵长赢心想,他跟容与要永远像今天这样。 第19章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一) “长赢,长赢……”容与蹙眉,用手肘捅了捅赵长赢,低声唤道。 赵长赢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见面前夫子正对他怒目而视,忙端正坐好,假模假样地翻开一页书,撑着眼皮囫囵听着。 夫子一拍书本,收回目光,摇头晃脑道,“近日天热,大家休息一会,稍后再上第二节课。” “学堂给大家准备了绿豆汤,可以自行去后堂取用。” 赵长赢吹了声欢快的口哨,一扫上课时候的昏昏沉沉,朝容与道,“我去打绿豆汤。” “不困了?”容与扬眉,问道。 赵长赢一笑,神采飞扬地一甩脑袋,高高束起的发辫飞起,在空中掠过一道肆意的弧线,“春困秋乏夏打盹,人之常情嘛。再说……” 赵长赢压低了声音,凑到容与耳边用气音道,“夫子说得实在无聊,我还是来小容师父这里开小灶吧。” 说完赵长赢哈哈一笑,右手一撑桌面飞身而出,回头朝容与挥挥手,“马上回来!” 容与面色微红,他不自然地别开目光,拿起笔看了一会早就翻烂的书,一时竟然看不懂第一行写的是什么。 “哎,容与。”束澜从侧边拍了拍容与的肩膀,容与抬起头,见他忧心忡忡,似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容与问道。 束澜挪到赵长赢的位子上,神色严肃,小声道,“我这两日瞧着乔狗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我担心他又在背后搞什么阴谋诡计。黄正卿现在还躺在床上没起来呢,乔狗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容与一凛,正要开口,便听得赵长赢大呼小叫地跑过来,“绿豆汤来啦!” “束澜!你坐我位子做什么?快回去回去。”赵长赢不满地瞪了鸠占鹊巢的束澜一眼,将手中的绿豆汤啪的一声重重搁在束澜面前,催促道,“快快快。” 束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抢过那碗绿豆汤,嘀咕道,“重色轻友,赵长赢你这个小气鬼。” “说什么呢你。”赵长赢不跟束澜一般见识,殷勤地将绿豆汤端到容与面前,“给你的。” 容与笑着接过,道了声谢。 “赵长赢。”赵长赢屁股刚沾到座位,正拈了勺子打算开始吃,听见夫子的声音跟背后灵似的在身后响起,猛地打了个激灵,跳了起来。 “夫子有事找我?”赵长赢茫然道。 夫子冷着脸,撂下一句,“到后院第一间房中来。”便转身走了。 赵长赢、容与和束澜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夫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后还是容与先开口,安抚二人,“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我也去。”束澜也说道。 赵长赢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果然前边乔正仪的位置上没有人。他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妙。 待三人到了房前,房门开着,夫子和乔正仪正在里边,见三人来了,乔正仪冷哼一声,夫子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挥挥手让三人进来。 “赵长赢。”夫子翻开手中的卷子,道,“我昨日收到乔正仪的举报,说你上一次末考所作的文章乃是抄袭而来。” 第32章 “这份是乔正仪呈上的被抄袭之人所作的文稿。”夫子将赵长赢的卷子并另一张纸卷俱放在他面前,“你可有话说?” 这抄袭舞弊可是大罪,若是坐实,不仅赵长赢要被逐出学堂,连累着整个明月山庄都会被人瞧不起。 赵长赢当即怒目圆瞪,直直射向乔正仪,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不过是上回赌输了,你竟如此来陷害我!” 乔正仪冷笑,并不理会赵长赢,只向夫子一拱手,道,“夫子,我便说赵长赢定会说是弟子栽赃,弟子还有人证,如今便在学堂门口,等夫子传召,一看便知!” “人证?胡说八……”赵长赢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念及乔正仪不会武功,早便一脚踹上去了。 “长赢。”容与手中折扇横出,打断了赵长赢的话。他眼风扫过一旁有备而来的乔正仪,微微一笑,拱手道,“夫子,既然乔兄说有证据在手,我们自然是要听一听。只不过,我们可否对证据真伪提些异议?” “自然可以。”夫子颔首。 “那好。”容与看向乔正仪,“请吧。” 那乔正仪请来的所谓证人乃是个形容瘦削的中年人,穿一身一看便是新做的长衫,背书似的念道,“我是崇安十八年中的秀才,叫俞俊英,家便在永宁的槐花巷子。我平日里常常在槐花巷口卖些字画补贴家用,我记得去年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便是以孟子中的句子为题。这位小兄弟当时路过我的摊子,看中了这篇文章,说这字写得好,当场便买了回去。” “你看清楚了,就是他来买的你的文章?”夫子指着赵长赢问道。 那俞俊英便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赵长赢,片刻后点头道,“正是,正是。小兄弟玉树临风,见之难忘啊。” 赵长赢:“……” 拳头硬了。 “你放……”赵长赢深吸了口气,强行镇定下来,将已经囫囵脱出一半的“屁”字给吞了回去,压着怒气开口道,“夫子,我从未见过这人,我去槐花巷子都只是去巷口找卖馄饨的老大爷买吃的,根本不认识他。” “夫子。”容与沉吟片刻,道,“可否将两张卷子给我一观?” 乔正仪看了容与一眼,话里意有所指,“容与,想清楚再开口。” 容与不答,只低头细细地用手抚摸着两张卷子,将纸卷翻来覆去地看。 乔正仪盯着他看了一会,没瞧出所以然来,只道他故意拖延时间,便也不再管他,只朝赵长赢道,“赵长赢,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长赢扯了扯嘴角,冷嗤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乔正仪还待说些什么,夫子皱眉,挥手止住了他,问俞俊英,“大家同为读书人,你可要知道,君子金口玉言。我且问你,你今日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俞俊英眼神闪烁,瞥了乔正仪一眼,拱手道,“自然属实。” 赵长赢抱臂靠着墙角,右腿曲着抵在墙根上,闻言冷笑一声。 “那么,赵长赢,我问你,你当真从未在他铺子上买过字卷?”夫子又问赵长赢。 赵长赢眼中冒火,憋着一肚子的不耐烦,语气不太好地回道,“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像我这样子哪会无聊到去路边买字画?” “说不得你早有作弊之心,想买了一副回去先备着呢?”乔正仪道。 赵长赢反唇相讥,“那我看容与的岂不是更好?” “行了。”眼看着两人又要吵将起来,夫子出言打断,他缓缓在二人之间转着目光,似在考虑究竟该如何处置。 “夫子,二人书卷内容相同,人证物证俱在。书堂本该是光风霁月之地,切不可容忍此等小人藏污纳垢,坏了书堂名声!”乔正仪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躬身朗声说道。 夫子颔首,捋了捋胡须,开口道,“此事牵扯甚大,我自会……” “夫子。”长久未开口的容与突然举起手中书卷,“弟子发现一事,请容说明。” “你说。”夫子道。 容与仔细将两张卷子摊平,一左一右放在几案上,他说话的时候平静地看着夫子,语调沉稳,让人自然地生出信服之意。 “我方才认真观察了两张纸卷,确实写作时间一前一后,内容也极为相似。” 乔正仪颇为得意地点头,“正是,正是。” 容与话锋一转,道,“只是何者为前,何者为后,却并非如乔兄所言。” 乔正仪面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怎么?既然你言之凿凿,想必是不怕我们说的。”束澜一直没找到说话的当儿,此时终于道,“让容与说完。” 容与指尖轻点几案,环视众人,道,“左边这张是赵长赢所用的纸卷,是书堂统一发的,想来大家也都没什么异议。而右边这张纸卷……” 容与将纸卷捻起,“纸卷触之绵软,毫无涩滞。”接着他又将纸卷拾起,对着光道,“云彩花多且匀,其上墨字晕开后边缘齐整,一看便是檀皮量重的上好纸卷。” 容与稍稍一顿,继续道,“夫子请闻一闻,这纸上可有什么气味?” 夫子皱眉,略略思考了一会,答道,“似乎有点茶香。” 容与一笑,道,“正是。我常听闻,一些古玩字画店有时为了牟取暴利,会做仿古字画冒充真品,其中将纸张浸泡于隔夜茶水中,便会得泛黄之效果。” 第33章 “想必这卷子也不过是近日才写的罢。”容与将卷子放回案上,看向脸色发白的俞俊英,笑吟吟地道,“晚辈愚钝,竟不知原来俞先生家财万贯,却视金钱如粪土,屈尊来巷口卖字画,非颜回不能比也,失敬,失敬。” 一旁乔正仪已满是怨愤之色,赵长赢却还没听懂,茫然地问道。 “啊?哪有有钱人住在槐花巷子的?而且……怎么看出来他有钱的?” 容与说道,“喏,若我没猜错,这可是徽州纸,一刀可抵得寻常人家半年的花用。另外,这茶水的气味极似普洱,将普洱拿来做旧纸,想来家中必定是豪商巨贾了吧。” 说这话时,容与意味深长地瞥了乔正仪一眼,朝夫子道。 “夫子,弟子的话说完了。想来是非曲直,夫子自有定论。” “夫子,弟子以性命担保,长赢他绝非会行此等事之人,还请夫子莫要听信他人谗言,冤枉了好人。”束澜亦上前一步,躬身道。 夫子面色一沉,斥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自然会秉公处置。这是学堂不是江湖,以后少说什么性命担保的话。” 束澜挠了挠头,乖乖哦了一声。 夫子沉吟片刻,开口道,“此事并无确凿证据,疑点尚多。况且长赢虽说于治学一道并不刻苦,但品性一向端正。” “此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长赢。”夫子道。 赵长赢松了口气,拱手应声,“弟子在。” “日后你当勉励读书,束澜亦是如此,学这么多圣贤书,还是洗不清你们一身的江湖气。”夫子蹙眉,挥了挥手道,“行了,都回去吧。” 赵长赢和束澜呜呼一声,争着去推容与的轮椅。俞俊英面色灰败,僵硬地站在一边。赵长赢和束澜你挤我,我挤你的将容与推出门去,容与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正巧撞上乔正仪阴沉沉的目光,像是一条吃人的蛇。 容与扭过头,微微垂下眼帘,搭在膝上的手指曲起,将娇贵的布料揉出些皱褶。门外暖风依旧,耳边赵长赢和束澜又开始漫无边际地吹起牛皮,容与轻声笑起来,荡开手中折扇,扇了扇风。 【??作者有话说】 本局mvp给到…… 第20章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二) 赵长赢、容与和束澜三人扬眉吐气地一路穿过后院回到书堂里,夫子拿着戒尺敲了敲书桌提醒大家接着上课,赵长赢哪里还能看得进去,没一会工夫就憋得难受得很,一个劲儿地朝着容与挤眉弄眼,有一肚子话想说的样子。 容与云淡风轻地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似乎并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待到赵长赢急得都要把他那本可怜的书的书脚揉成抹布了,容与方施施然稍稍转头,张嘴不发出声音地做口型,“想说什么?” 赵长赢当即两眼一放光,凑过来要跟容与叽叽咕咕,他方才没憋住,已经跟束澜说了好一会,被夫子瞪了两眼,他只当没看见,我行我素。 容与眼里蕴着隐隐的笑意,逗赵长赢道,“想谢谢我?” 赵长赢于是一顿点头,恨不得把头晃下来,一脸崇拜地拍马屁道,“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容与!” 容与唇角微勾,差点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幸亏他平素涵养过人,这才将将忍住,面上的笑容便更绽开了些,像春日枝头盈盈盛放的海棠。 今日放课放得早,大概夫子也因为方才的插曲乱了心神,要回去好好头疼一番。 “哎,待会儿一起去玩会?”束澜翘着脚,将书本一塞,咧着嘴问道。 赵长赢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他本来手一撑,顺势便打算坐到书桌上,碰到容与轻飘飘的目光,下意识地心一虚,又规规矩矩地坐好,“好啊,去哪?” “不如……”束澜还未说完,另一个书堂的同窗拍了拍他肩膀,朝门口指道,“束澜,你家里有人找。” 束澜于是起身往外走,“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不片刻束澜便回来了,没等赵长赢问,他已经解释道,“哎,我那三妹又在街上和人吵起来了,硬是不肯走,就在书院门口,我去看看去,咱那就……改日再约?” 赵长赢点头,摆手道,“你去吧去吧。” “那我俩去玩吧。”赵长赢兴致不减,眉毛都扬得老高,跟烟花似的要窜起来一般,“我们去修竹堂给你挑点东西去?” “或者就随便逛逛,看看有没有冰皮之类的,上回冰碗子化了,都没吃尽兴。”赵长赢说道,“不然去槐花巷子口买馄饨吃,皮薄馅大,就是现在吃有点热,改明儿冬天带你去,特别是下雪天,吃一碗槐花巷子口陈爷爷的馄饨,哇……” 赵长赢闭起眼睛,似是回忆起雪夜馄饨摊的场景,无限神往地摇头晃脑,“必须去!” 容与莞尔,“好,冬天肯定去。” “长赢!”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唤,赵长赢正说得起劲,闻声便不满地皱起眉,回头一看,竟然是简庐,顿时脸色更差了,跟被灌了一碗苦药似的,眉毛一撇,眼瞅着就要生起气来。 “长赢,对不起。”简庐讪讪地开口,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我知道你生我气,不想见我,我就是专程来道歉的。” 赵长赢嘴边溢出一声轻嘲,双腿大剌剌地往自己桌子上一架,抱臂看向他,一副割袍断义公事公办的样子,“你做错了什么,何必和我道歉。” 第34章 “人各有志,我说过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以后权当没认识过。” “长赢!”简庐眼眶微红,身体轻轻发着抖,“长赢,那天……真的对不起,我……我也有苦衷。” “苦衷?”赵长赢嘁了一声,不耐烦地开口,“谁没有苦衷?你不必找借口,我也不想听,你要是没事……” “我有事。”简庐焦急地截住话头,“我……” 简庐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你跟我来,我那里有今日他们诬陷你的证据。” 赵长赢蹙眉,怀疑地看着他。 “真的。”简庐一跺脚,“你过来看看,我真没骗你。” 赵长赢抿唇不语,一旁容与突然开口道,“你去看看吧,我在这等你。” 赵长赢扭头,面露犹豫,“你……你一个人没事吧?” 容与笑道,“放心,不会有事的,上次是我不小心,这次不会了。” “快走吧,这书堂这么多人,他能出什么事?”简庐也催促道。 “那……那我过去看看,马上就回来。”赵长赢起身,回头又看了容与一眼,叮嘱道,“你在这儿等我。” “知道了知道了,怎么跟老嬷嬷似的。”容与摆摆手,“去吧去吧。” 赵长赢跟着简庐走了一会,见简庐还不停下,他心里记挂着容与,总觉得心神不宁,便自顾自停了下来,不耐烦再往前走,喊道,“有什么话在这说吧。” 简庐看了看周围,好像还不太满意的样子,“这……这人多眼杂,还是再往前走点吧。” “就在这说。”赵长赢心里不爽,抄手往身后墙上一靠,剑眉拧起,朝简庐一扬下巴,示意他说话。 简庐无奈,只得开始说他早几天就瞧见乔正仪鬼鬼祟祟的云云,东拉西扯了一通,赵长赢懒得听,不片刻就打断他道。 “说重点,扯这些做什么。” “哦,哦。”简庐哦了两声,依然在扯些闲篇,一句话恨不得掰成三四句话翻来覆去地说,赵长赢再傻此时也已经觉得不对,何况他本就已经对简庐心生芥蒂,登时也不吭声,只在简庐肩膀上一推,扭头就往回走。 “长赢,长赢!”简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嚷道,“你怎么走了?” 赵长赢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只脚下加快步子,匆匆往回赶去。 简庐这明显就是要拖着他,那容与…… 赵长赢眉心一跳,心下暗道不好,脚下已经下意识地运气了逍遥游,只恨自己平日只知道缠着师父练剑,轻功倒是学得稀松平常,日后定要苦练轻功,不能再偷懒。 “长赢!”赵长赢喘着粗气回到书堂里的时候,容与方才在的地方空空荡荡,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糟了。 赵长赢忍不住骂了一声脏话,他烦躁地锤了一下桌子,正巧旁边有个学生走过,印象中应该不是乔正仪那一帮的,赵长赢当即一个纵身跃到那人面前,一把攥起那人的衣领,急吼吼地问道。 “你有没有看见容与?乔正仪呢?” 那人被他吓得一个哆嗦,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道,“往后边……小……小树林那边走了。” 赵长赢怒骂一声,立马松手,闷头飞快地往小树林那边赶,心扑腾扑腾地要跃出胸膛,脑子里乱成一团。他简直不敢去想容与,只要稍稍一动念头,眼前就恍惚是容与满身是血躺倒在他面前,就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样。 好在万幸,血倒是没见到,否则就赵长赢当时那气头上,说不定能当场宰了乔正仪,看来也算是乔正仪命大。 赵长赢赶到的时候,容与一个人坐在轮椅上,面朝着树林。旁边的地上脚印杂乱,显然乔正仪他们在这里好一番动作,只不知是不是提前听到了风声,竟然在赵长赢来之前就溜了,倒是少了卧床休息的机会。 “容与?”赵长赢心下惶急,老远就冲容与喊道,“容与你没事吧!” 坐着的背影一颤,容与并未转身,只回道,“没事……我没事。” 这两句话的功夫赵长赢已经飞身到了容与身侧,他哪顾得上想容与背身不转过来是什么意思,只大大咧咧地跑到他面前,焦急地说道,“你没事吧我……” 话音戛然而止。 赵长赢怔怔地看着容与,他面前美人面上好几道狰狞的血痕,最长的一条从额角划到嘴侧,嘴角、额头、脸颊上淤青深深浅浅,索性容与骨相优越,纵使经了这一番折磨,竟恍惚让人想到山茶里名贵的抓破美人脸。 只赵长赢哪懂得什么抓破美人脸,他此时已经是火冒三丈,气得浑身哆嗦,几次想要说话,一时间胸中却聚不起力气来,一句话好久才说出口。 “这……这是乔正仪那龟孙做的?”赵长赢右手撑在容与的轮椅扶手上,活像是把那扶手当成千刀万剐的乔正仪,力道大得将木制扶手都捏得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他双眼通红,嗓音嘶哑,又问了一遍,“这他妈是不是乔正仪做的!” 容与别开眼,他眼睫轻颤,脸上血已经干了,粘在额角颊畔,暗红色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赵长赢也不再问他,当即扭身就要走,容与忙一把拉住他右边袖子,皱眉道,“你要去做什么?” 赵长赢回道,“杀人。” “赵长赢!”容与沉声,“好好说话!” 第35章 “容与!”赵长赢提高嗓门,他此时眼眶乃至鼻尖都发红,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分明是容与挨了打,倒是他先委屈上了。 赵长赢反手握住容与的手,说道,“我揍他一顿。” 对上容与不赞成的目光,赵长赢又补了一句,“我知道分寸的。” “上回你师父和爹娘怎么说的?”容与道。 “……”赵长赢登时哑然,涨红了脸看着容与半晌,憋出一句话来,“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能算了。”容与道,“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这样跑到人家家里把他一顿打,除了你受领鞭刑加禁足外,什么都落不着,反而让他犯的错一笔勾销,岂不是下下策?” 赵长赢一愣,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便又软了下来,目光不忍地流连过容与的脸侧,没什么气势地哼哼了两声。 “那先姑且让他们再舒服两日。” “嗯。”容与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我带你回家,先把伤处理了。”赵长赢很快投入了新的战斗,“不然这么好看的脸,留了疤可不行。” 第21章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三) “容与……”赵长赢眉心紧皱,拿着药酒的手发着抖,一咬牙道,“不然我还是去宰了乔正仪那狗贼……” 容与失笑,也不接话,只蘸着淡淡的笑意瞥了他一眼,道,“还擦不擦了?” 赵长赢闷着气,下手倒是极轻,小心地将药酒在容与面上涂了,又仔细将伤口都端详了一遍,确定没肿胀化脓,方松了口气直起身来,“这两日你可没得洗脸了。” 容与不以为意,他揽着黄铜镜子左右摆弄看镜子里自己的脸,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笑出声来。 “笑什么?”赵长赢问。 容与抬眼,道,“也没什么,就是想到从前学……嗯,学习的时候我顽皮,常受伤,也是这副模样。” 赵长赢纳闷,“学什么能伤成这样?” 容与摆摆手,似乎不愿多说,只道,“之乎者也也会摔倒的嘛,有什么奇怪的。” “哦。”赵长赢乖巧地没再问下去,他看了容与的腿一眼,问道,“现在腿感觉怎么样?早上起来会不会有点麻麻的感觉?” 容与一怔,面上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赵长赢恰好看见,立刻焦急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这可开不得玩笑,若是哪里不对,你可要立马同我说。”赵长赢蹲下身,伸手就要去掀容与盖在腿上的薄布,哪知容与的速度比他还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赵长赢不明白,不过手倒是松开了,他怕他力道控制不住伤了容与。 容与抿唇沉默,赵长赢亦偏头看着房内阳光下胡乱飞舞的细尘,只不作声。 两人暗自较劲,幼稚的像是小孩玩一二三木头人谁先动谁就输了的把戏。 最后竟然是容与先败下阵来,实际上他要是再多撑一秒,赵长赢就要憋不住开口了。 “长赢。”容与轻声叹息,那声叹息像是在赵长赢心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一圈一圈不断的涟漪。 赵长赢扭头看向他,容与苍白的右手捻着薄布的一角,淡淡地笑了笑,“其实……真的没什么。” 赵长赢拧眉,怀疑地道,“我不信,你让我看看。” 容与不语,只招了招手,“你抱我到床上去。” 赵长赢看着容与将裤脚往上卷到了大腿上,露出阳光下莹润洁白的肌肤,好看得近乎炫目。赵长赢不自在地别开眼,闷声说道,“哦……嗯……真的没事?” 容与点头,无奈道,“都说了没事。” “那你……”赵长赢正要将裤腿拉回去,陡然在阳光最盛处看见一个极其细小的针眼,若不是今日阳光正好,恐怕任谁都觉察不出。 “等等!”电光火石间赵长赢猛地阻止了容与要扯裤腿的手,他似乎还不太相信,又眯起眼睛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当真是个针眼,不,不止一个…… 赵长赢发现自己心跳开始剧烈起来,耳畔一阵嗡鸣,好像浑身的血液都逆流而上拥堵在了脑子里,以至于手脚冰冷,四肢发麻,头脑却发烧,烫得像是上月大暑天里被太阳晒了一日的琉璃瓦。 “谁?”赵长赢声音竟都有些许颤抖,他紧紧攥着容与身下的床单,力道大到指尖近乎要穿透下边的红木床架,“是谁!” 容与面色发白,似乎少有这样无措的时候,只笨拙地拍了拍赵长赢的手,“没事的,我……” “容与!”赵长赢双目微红,一把将容与揽进怀里,他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去想,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抱抱他,将他单薄瘦削像是一纸风筝的身体抱在怀里,感受到他尚且温热的体温和跳动的心脏,仅此而已。 容与又是一声叹息,他轻轻回抱住赵长赢,像哄小孩儿似的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对不起……”赵长赢声音带着些哽咽,“对不起……第三次了,都是我不好……” 容与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赵长赢固执地回答。 容与沉默。 风声轻摇,穿过游廊花厅,歇在白色的帷幔上。赵长赢靠在容与的肩上,安静地听着容与的呼吸声,良久,他像是累了,声音终于平静下来。 第36章 “是冬青吧。” 赵长赢直起身,看向容与的眼睛,“一直都是冬青给你按腿,只有他有这个机会。” “你一直忍着,是不想我难做,对不对?” 容与依旧沉默。 “我会同我娘说,让他以后别留在山庄里了。”赵长赢道,他似乎知道容与要说话,直接打断了他,“他虽然得我娘喜欢,但我娘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 赵长赢想了想,找到了个措辞,“背叛。冬青是她教出来的,却连学医最基本的仁心都忘了,山庄里容不下他。” 容与抿了抿唇,眼中有一瞬的怔忪。 “以后我来帮你按。”赵长赢声音轻轻的,像一阵风掠过容与的耳畔。 那阵风是热的。 七月流火,半夜下了一场雨,容与半梦半醒间觉得身侧窸窸窣窣地响,撑起眼皮一看,见赵长赢披着件薄衫在窗边站着。 月光雾气一般笼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实,似乎褪去了平日里的大大咧咧和天真直率,剩下些适合幽居在夜色里的落寞和冷清。 容与感觉脖子上有点冷,伸手扯了扯被子。 “吵到你了?” 赵长赢回过头,月光斜劈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落下半边幽微的暗影。他白天总是精神十足的眼睛此时像是浸在水里,或许睫毛确实沾了飘进来的雨水,显出容与从未见过的沉静。 容与右手臂撑在榻上坐起,裹着被子摇了摇头,“下雨了?” “嗯。”赵长赢看向窗外,外边是重重叠叠的乌云和隐没在乌云之后的群山,墨色的天际和群山短兵相接,交战处的火星落在人间,搓出几点闪电般的火花。 赵长赢将窗户阖上,转身走回榻边。 “是不是冷了?”说着赵长赢弯腰,握住容与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冰凉凉的。 “我去多拿床被子来。”赵长赢皱起眉,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趿拉着鞋子打开旁边的大木箱,“我记得前两日娘说把晒好的被子放进来了,怕过两天冷起来。” 容与安静地看着他,奇异的,他的人生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要想,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连月光都干扰不到他分毫。 “找到了!”说着赵长赢从里头抱出一床厚被子,抖开盖在床上,“快盖上,别着凉了。” 容与乖巧地钻进被窝里,温暖的棉絮终于将他的身子捂热,他舒服地叹了口气,从层层叠叠的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你要睡了吗?” 赵长赢被冷风吹得已经没有什么困意了,正双手交叠在丹田之上,睁着眼看着帐顶。 “没有。”闻言赵长赢应道,“还冷吗?” “不冷了。”容与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赵长赢道,“明日聂家他们就要回去了。” 容与嗯了一声。 “我哥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昨天还去醉红尘。”赵长赢撇嘴,“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的。” 容与好像在憋笑,声音都染上些笑意,“你还小。” “我不小了。”赵长赢反驳,“况且你不也跟我一样大吗?” 容与噎住,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长赢扳回一局,心里得意,突然道,“不如下月带你去永宁城里玩?” “上次不是去过了么?”容与问。 “让二哥带咱们一起去。”赵长赢跃跃欲试,“秋天城里还有什么秋词大会,听说今年特别盛大,去见见世面。” 容与没回答。 赵长赢自己想了一会,只想出来到时候肯定到处都是花儿草儿,别的是一概没想到,只觉得也颇为无趣,想跟容与再说说话,容与又一直没声儿。 赵长赢正打算自顾自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身畔传来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容与睡着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落在树叶上,在这样寂静的深夜勾起未经世事的少年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不够沉重,轻飘飘的跟他身上穿的那件薄衫一样。 赵长赢于是怀着这样轻飘飘的愁绪,翻了个身对着容与的睡颜看了许久。 “你的腿……” “会好起来的吧。” 赵长赢轻声嘀咕,“我那天出门,给你去庙里朝菩萨许了愿,签文说万事称心如意,一定很快会好起来的。” “那里菩萨可灵了。” 容与的眼睫颤了颤。 赵长赢叹了口气。 “对不起。” 第22章 乔正仪……没了?(一) 也不知道到底是赵长赢的真心一片感动了菩萨,还是明月山庄的医术确实如传闻般一样高超,容与的腿总归是真的一天一天好了起来。 秋天的梧桐叶落了一半儿的时候,容与已经能从轮椅上短暂地站起来走几步了。 “好厉害!!!”旁边站着的赵长赢表现得有点夸张,可惜没有一面旗子,不然他肯定能生动演绎摇旗呐喊,“容与!再走两步!” “走不动啦。”容与扶着墙,微微喘息着,仰头朝他笑道,“歇会儿。” “很厉害了!”赵长赢忙小跑着过来,蹲下来熟练地撩起容与的裤腿,伸手按了按,“怎么样?感觉哪里不舒服么?” 暖金色的晨光下雨似的淅淅沥沥淋在赵长赢的身上,他穿的那件月白色短衫于是在这片雨里也沾了光,染成了富贵的织金袍,身子一动那光影也动,辉煌得如同皇帝上朝时戴的黄金冕。 第37章 容与舒展开眉眼,靠在墙上,凝眸看着赵长赢。面前的少年抬头和他说话,在万道朝阳里,少年逆着光笑得热切,蓬勃的朝气四溢,竟不比这日光逊色分毫。 “容与?” 容与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不舒服,都挺好的。” “那就好。”赵长赢直起身,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还是我的手法好嘛。” 容与笑起来,他如今仍无法久站,便扶着扶手坐回轮椅上,正要开口。 “砰!” 前厅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响,隐隐还能听见什么人吵吵嚷嚷的声音,赵长赢皱眉,正巧见院门口有个弟子走过,便拦下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前厅吵得厉害。” 弟子看了后头容与一眼,有些犹豫。 “你尽管说。”赵长赢道。 弟子这才说道,“是黄家的公子来了,好像是乔家出大事了,我看他气势汹汹的。” “黄正卿?”赵长赢松了口气,撇嘴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乔狗的跟班来乱吠了。” “容与,我瞧瞧去,待会儿就回来。”赵长赢朝容与道,见容与颔首,便匆匆往会客的前厅走去。 一路走到了正气堂前,还未见黄正卿的人,已经老远就听见他那公鸭嗓子吱哇乱叫,“肯定是你们干的!我告诉你们,乔家他们怕你们,我不怕!反正老子已经瞎了一只眼,大不了你们半夜再来下毒,把我们全家都毒死……” “就你这五毒俱全的,我看毒药可毒不死你。”赵长赢抬脚进门,看都不看黄正卿,径自往聂紫然身边走去,“娘。” 聂紫然正端坐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吃着茶,见他过来,朝赵长赢招了招手,小声道,“你爹这两日不在,乔家的事听说了么?” 赵长赢疑惑,“什么事?” 黄正卿正巧在这时大怒,吵嚷道,“正仪哥没了!大家都说他是自杀,我呸!不可能!” 赵长赢一惊,瞪大了眼睛看向聂紫然,声音微微发抖,“乔……乔正仪死了?” 聂紫然面色沉重,缓缓一点头。 “赵长赢!”黄正卿像是此时才看见赵长赢,活像是见了什么杀父仇人一般,猛地饿虎扑食似的冲了过来,旁边的茯苓哪里拦得住,只见他一把揪住赵长赢的衣领,脸涨得通红,龇牙咧嘴地吼道,“赵长赢!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干的!” 赵长赢被他这疯样吓了一跳,见黄正卿左眼眼瞳浑浊,右眼用绷带包着,不知道是怎么了,神色癫狂,嘴里不时说些什么,嘟嘟哝哝的也听不清。 “你发什么疯。”疯子的力道甚大,不过黄正卿平日里没学过武,赵长赢稍一用力,便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拧了下来,“乔正仪出了事,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去报官,来我这里闹什么。” “你们家明月山庄这么大名头,官府如何不卖你们面子!只道自杀便了结了,乔家平日里多么威风,竟也不来出头!”黄正卿咬牙道,“正仪哥死后,晚间回去我眼睛便瞎了一只,如今左眼也看不清了,若不是你们医毒一家,还会有谁!” “黄正卿!”聂紫然猛地起身,将手中茶盏哐当一声掷在地上,滚烫的茶水飞溅,上好的瓷片四分五裂。 “我见你是小辈,又受了伤,方才对你多加忍让,没想到你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满口胡言!”聂紫然冷冷开口,她平日里说话多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此时浑身气势陡变,竟让人不敢直视。 “我明月山庄立庄百年,一直堂堂正正,济世救人。”聂紫然道,“若你还要再说此等诋毁之言,立刻从此门给我滚出去!” 黄正卿一时被聂紫然震住了,竟没有再说话。 “夫人,三公子,黄家的人来了。”茯苓碎步走近,小声道。 话音刚落,门口便进了一位管家模样的老仆,朝聂紫然作揖后,对黄正卿道,“公子,跟我回去吧,您眼睛伤还未好,夫人还等着给您换药呢。” “我不回去!我这眼睛就是他们下……他们害的,我不回去!”黄正卿梗着脖子,并不看老仆,执拗地站着不走。 那老仆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时几个壮汉从门外冲进来,抓小鸡似的把扑腾着的黄正卿提手一提溜,黄正卿还是不肯,一边死命踢蹬着腿,一边还兀自嚷嚷着什么报仇的话。 老仆脸色尴尬,抬袖擦了把汗,冲聂紫然拱手道,“大公子受了刺激,一时心智失常,有得罪之处,还望夫人海涵。” 聂紫然冷哼一声,甩袖不言。 待众人闹哄哄走后,聂紫然带着赵长赢回了院子,赵长赢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一进院门就忍不住了,劈里啪啦地问道。 “黄正卿疯了?还有乔正仪自杀又是怎么回事?他整天人五人六的,怎么可能会自杀……黄正卿眼睛又怎么会瞎了……” “行了行了,你让你娘休息一会成吗?”聂紫然摆摆手,一脸疲惫地坐到椅子上,赵长赢忙殷勤地给她倒了杯茶,聂紫然端起来想喝,凑到嘴边顿了顿,又放了回去。 “罢了,是这么回事。”聂紫然叹了口气,“乔正仪前天在家里上吊了,半夜上的吊,等他小厮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本来也以为就是普通的自尽,没想到收殓的时候将他衣服换下,发现身上全是血痕,用匕首一刀刀划的……” 第38章 赵长赢脑海里浮现出夜半血尸的画面,青天白日的一阵恶寒,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压了压。 “乔家当即就报了官,只是实在查不出什么来。后来他们还请了神婆过来,说是乔正仪沾了什么脏东西,反正鬼神之道我也不太清楚,之后他们家就也悄声地把乔正仪入殓了。”聂紫然道,“乔家老太太信这些,据说他们早年就是靠这些发家的。” “啊?”赵长赢懵懂,聂紫然也不欲与他多解释,只道,“你大概知道就好,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黄正卿是昨天晚上,说是半夜醒来突然发现眼睛被人捅了。”聂紫然摇摇头,“也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反正这事诡异得很。”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来我们这里闹。”赵长赢闷了口茶,“我看就是平日里跟我们关系不好,出事了也要来添堵。” “行了,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先回去吧。”聂紫然揉了揉眉心,“本来也没想让你过来,不是什么舒心的事,你倒是自己颠颠儿跑来凑热闹。” “哎对了,容与那孩子的腿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赵长赢的眼睛刹那亮了起来,笑道,“好多了,他今日都能扶墙走好几步了!” 聂紫然笑了笑,道,“那就好,这孩子……哎,冬青那事,是我们对不住他,日后你多关照他些便是。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模样又怪可人疼……” 赵长赢唉了一声应了,聂紫然疲惫地摆了摆手,“回去吧,我小睡一会。” 赵长赢于是从聂紫然院子里出去,秋天路两边的篱笆里栽的金菊都开花了,似是沾了医庄柔润的气息,不似“满城尽带黄金甲”一般的肃杀,多了些“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的闲情。 赵长赢弯腰驻足看了一会儿,猛地想起容与还在院子里等他,本以为一会儿功夫便好,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些时辰,他铁定是等急了。 于是也顾不得再看,慌慌忙忙地就跑回院子去。 第23章 乔正仪……没了?(二) 哪知赵长赢回去的时候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平日里练功的木桩呆呆地立着,上头还挂了件他早晨练完随手放着的罩衫,他随手捡起来放到鼻子前面一闻,一股汗味,忙又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地放了回去,预备着晚点拿去让下人一并洗了。 “人呢……”赵长赢摸不着头脑,在院子里外转了一圈,仍不见人,只得郁闷地坐在外边的石凳上闷头喝庄里新酿的桂花酒,时不时往院门看一眼。 一壶酒喝了一半,赵长赢终于耐不住性子,要出门自己去寻。 “长赢?”赵长赢刚把门拉开,迎面便见容与笑道,“哎,真巧,还道你要吃了晚饭才回来呢。” “哪……哪有这么晚。”赵长赢自知理亏,轻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嗯?”容与低头,他手上捧着一束赵长赢刚才在路边看见的金菊,那菊花开得灿烂,与秋日晴空相得益彰。 容与径自推了推轮椅往里走,没回答他,反而问道,“上回我给你布置的文章读了吗?” “啊……”赵长赢脸色一变,当即支支吾吾起来,“那什么……读倒是……呃,也读了一点。” 容与也不戳破,只是将那束菊花插进桌上的陶罐里,慢吞吞道,“从前,有两个好朋友,却因为各自立场不同而南北相隔。” “那好惨。”赵长赢一听有故事,饶有兴致地掀袍坐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容与,点评道。 容与不答,继续道,“有一天,南方的那个人路过一片梅林,梅花开得正好,于是想起了远在北方的友人,便折下了一枝梅花,托驿站寄给了朋友。” 赵长赢又是一阵唏嘘,“啧,感觉……有点浪漫。” 容与一笑,轻声道,“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赵长赢喃喃念道,“好诗。”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啊。” 容与在赵长赢幼稚的感慨中把面前的陶罐给他推了过去,“你出门之后,我在院中独坐无事,见日头晴好,照着外边的金菊像万顷流霞一般。问了一旁的弟子,说可以摘一束。” 赵长赢似有所感,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紧张。 容与继续道,“容与身无长物,无以为赠,只得借花献佛。” “摘得篱边菊,聊作人间秋。”容与看向赵长赢,“赠与樽前人,共饮来年酒。” 赵长赢愣愣地看着面前人因为日光晒得微微泛红的眼尾,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心跳得好快,像是从前刚练武时贪功夫练过头的感觉,脸涨得通红,气也喘不上来。 可是他现在也没有练功啊? 赵长赢于是将这个归功于方才喝酒喝得猛了,上头了才会这样。他就这样一直晕晕乎乎地过了半日,一直到晚上预备就寝了,他换上亵衣,看见容与刚沐浴完,坐在床尾晾头发,眉宇间盈盈地蕴着雾气,好像画里边的人儿。 赵长赢坐到床头,拿起容与之前看的一本诗集胡乱翻了翻,一会儿功夫便坐不住了,抬头偷偷看了容与一眼,道。 “本来上午就想跟你说的,一时间忘了。”赵长赢想到乔正仪,心里蓦地又沉了沉,纵使平日里生起气来老想着这乔狗怎么还不去死,但当真看见乔正仪落到这个境地,又开心不起来了,只觉得胸口闷闷的,被什么堵着似的难受,回想起乔正仪从前在书堂里意气风发地说话的场景,不免有些怅然。 第39章 容与转过头,等着赵长赢说话。 “乔正仪死了。”赵长赢叹了口气,“据说是自杀。” 容与蹙眉,“早上去是为了这事?” 赵长赢点点头,“黄正卿一只眼睛瞎了,估计因此受了刺激,跑庄里来闹。” 容与低眉,将仍有些湿气的头发拿毛巾擦了擦,沉默着没有开口。 “哎……”赵长赢道,“乔……乔正仪也算是遭了报应了,人死为大,我……我到时去他灵堂上给他上柱香。” 容与停下动作,安静地看向赵长赢,见赵长赢垂着头,确实有些难过。良久,容与别开眼,径自绕到屏风外。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乔家挂上了白布几日后,永宁城却是一派喜气洋洋。原是永宁一年一度的秋词盛会便要开幕了。 “秋词盛会……你俩小屁孩也要去?”赵明修翘着脚,随手捻起几粒花生米扔嘴里,“哎对了,今年好像是书堂和剑盟联合举办的。” 赵明修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旁边正扭头跟容与说悄悄话的赵长赢,眉毛一挑,大喊道,“啊!我给忘了,这不就有个现成的武学奇才吗!” 赵长赢被他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嚷嚷吓了一跳,对其怒目而视,没好气道,“做什么一惊一乍,有话好好说。” 赵明修呵呵一笑,不怀好意地道,“我就是想吓你俩一下,怎么的?” “幼稚。”赵长赢翻了个白眼,问道,“今年怎么剑盟也参与了?” “嗯。”赵明修道,“前几年不是一直都是只有文斗么,江湖中人学术不精,比不过他们,便颇觉无趣,去年参加的人少了一大半。今年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报名,就联合剑盟搞了武斗,哦对,还是什么一文一武的组合,搞二对二比赛。” 赵长赢心下一动,来了兴趣,立马把赵明修面前的花生米推远了,倾身问道,“细说来听听。” “一边儿去。”赵明修不满,又将花生米划拉了回来,“报名就在朱雀大街牌坊底下,你自己去问问便是,别拉着我问东问西,我忙着呢。” “切, 你忙个鬼。”赵长赢撇嘴,朝容与道,“容与,咱们去问问?” 容与正专心剥着一枚石榴,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玫红色石榴子儿被他仔细地盛在白瓷碗里,粉的于是愈发艳丽,白的愈发莹亮,煞是好看。 见赵长赢问他,容与将瓷碗递到他面前,示意他吃。 “哇!容与真好。”赵长赢倍感幸福地捞了一手心的石榴子,放嘴里嚼着,那石榴汁水沁甜,滋味上佳。 赵明修看得眼睛发直,酸溜溜地问道,“我的呢?” 容与微笑,伸手将那瓷碗一搁,放进赵长赢怀里,摊手无辜道,“我也没有了,二公子管长赢要吧。” 赵长赢乐得见赵明修吃瘪,还十分得瑟地朝赵明修做了个鬼脸,神清气爽地拉着容与去朱雀大街报名了。 老远就见牌坊底下锣鼓喧天,红色彩缎乌泱泱从天铺到地,那报名的台子都摆了一溜儿,旁边站的有两位腰间佩剑的剑盟弟子,还有摇着折扇的书生,甚至还有几位绿鬟扰扰的姑娘。 赵长赢算不得正式的剑盟弟子,平日里练武也就跟着屈鸿轩,剑盟上下统共没认识几个人,那两位剑盟弟子却一眼就认出了他,热情地上来招呼道。 “师叔祖!师叔祖!”其中一个弟子几个箭步抢下,凑到赵长赢身前道,“在下第十六代弟子阚文石,见过师叔祖!” 容与讶然,见赵长赢一手捂脸,看上去极为尴尬的样子,顺势解围道,“阚兄好,在下容与,今日同赵公子一道来询问秋词盛会报名一事。” “哦哦,明白,明白,请随我来。”阚文石忙一拱手,领着两人上前去。 “今年咱们剑盟也一道参加,想必二位已经知道了。赛制也做了些改变,主要是以双人赛为主,一文一武结成一组,一共分为三轮,最后的总冠军可是有咱们盟主亲自挑选的大奖。” “那我跟容与要报名。”赵长赢大手一挥做了主,说完突然想到还没问容与意见,忙小声问道,“容与,报名呗?” 容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我都行。” 那边阚文石已经欢天喜地地把两人的名字写上了,又拿了两块竹牌递给两人,道,“这是两位的参赛牌号,届时第一轮是在本月十七辰时三刻,记得早些前来,莫要错过了时辰。” “明白明白。”赵长赢将牌子收好,忙不迭应声。 “师叔祖走好!” 赵长赢面色一变,当即如临大敌似的推起容与的轮椅,脚底抹油溜走了。 “哎,师叔祖跑什么,还没让徒子徒孙孝敬呢。”容与一扬眉,揶揄道,“师叔祖一把年纪,还要为我推轮椅,真是老当益壮啊。” “容与!”赵长赢面色通红,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你怎么也取笑我!” 容与摇摇头,一本正经道,“非也非也,这怎么是取笑呢师叔祖。” “容与!”赵长赢瞪了笑眯眯的容与一眼,泄气地蹲了下来,手里拧着根不知从哪摘下来的草茎,道,“我师父的辈分高,算下来我就成了他们最小那辈弟子的师叔祖……我早说了叫我师兄就好了,他们总是不听。” “嗯,师叔祖什么的,把我们长赢都叫老了。”容与附和。 第40章 “就是。”赵长赢应声,旋即又道,“哎,倒也不是为了这个。” 容与从轮椅上下来,面前是永宁城外的小溪,溪畔芳草茵茵,阳光顺水而淌,溅起金黄色的波纹。 微风拂面,带来阵阵桂花香气。容与深吸了口气,淡淡道,“师叔祖也罢,师兄也罢,不过都是虚名而已,叫什么都不打紧,何必纠结于这个。” “左右你也不会因此而变成老头子,是不是?”容与又笑,笑声轻轻的,像微风拂过的溪水淙淙,“再说,我们长赢就算是老头子,也是永宁最俊的老头子。” 这回赵长赢的脸更红了,抬眼看向容与,那目光本想略作不满之意,到了容与面前又变成了一滩秋水,跟撒娇似的,软绵绵。 第24章 兰陵王入阵曲(一) “第一轮是积分制。”容与道,“这一轮主要是一对一,文作文比,武作武斗,二人中任何一人积分不达标即算淘汰。” “文比是依题目作诗,武斗就是擂台赛。”赵明修翘着二郎腿,提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倒酒,满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你俩肯定没问题,直接看第二轮。” 赵长赢对自己的武功还是有自信的,当即也跟着起哄道,“那是,直接看第二轮。” 容与被两人噎了一下,倒也没反驳,道,“嗯,第二轮是淘汰赛,根据当日抽签的牌号二对二比赛,文武两场两人要共同参加。” “共同参加?”赵长赢惊叫一声,“我……意思是我也要去比作诗?” 容与挑眉,饶有兴致地吟道,“天地一大窑,我被当柴烧。多好的诗啊,怕什么。” 赵长赢登时闹了个大窘,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道,“那……那好吧,武斗倒是不担心,到时候我抱着你,他们照样打不过我。” 容与笑起来,接着道,“第二轮选出获胜的六组进入第三轮,届时再公布规则。” “明白了,那十七那日我就不去了,你俩第一轮……”赵明修伸了个懒腰,边打哈欠边道,话还没说一半,就被赵长赢愤愤打断。 “不行!!!”赵长赢噌一下窜起,怒道,“你一定要来!你还是不是我哥了!” “喂……怎么还道德绑架……”赵明修无奈,朝容与摊了摊手,“你看我这倒霉弟弟……” “你来不来!”赵长赢一把用手臂环住赵明修的脖子,屈肘作锁喉状,威胁道,“快说,来不来!” 赵明修无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举手投降,“好好好,君子动口不动手知不知道,快松开,我去,我肯定去!” 赵长赢这才哼了一声,撤回手来,昂首道,“我又不是君子。” “哟,那你是什么?”赵明修道。 赵长赢想都不想,一脚踏在凳上,潇洒撩袍,露出斜挂在腰间的佩剑。 “大,侠!” 九月十七,永宁。 如今永宁天儿还不算冷,不过赵长赢和容与两人已经穿得一个像夏天一个像冬天了。出门的时候赵明修盯着二人看了许久,口中不住啧啧称奇。 “喂,你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这永宁城方圆十里我估计也就你俩能穿成这样了。” 赵长赢本来已经跳脚,听赵明修说天造地设,莫名又消了火气,倒脸红起来。 容与已经裹上了裘衣,围脖一圈雪狐绒,衬得他面容愈发莹白似玉。赵长赢恰恰相反,一身青布短衫,头发高高束起,腰间的剑鞘泛着冷光,倒还真有点大侠的味道。 “让二公子见笑了。”容与拱手,“时辰也到了,二公子可准备好了?” 赵明修耸肩,“我就一捧场的,要准备什么?走吧。” 三人四季分明地一路到得朱雀大街,台前已是人头攒动,看来大家对这盛会的热情倒是极高。想来也是,永宁一年到头也难得有几个活动,大家平日里辛辛苦苦,可不就盼着这两日能放松放松么。 赵长赢和容与交了号牌,弟子道先比武场,再比文场,赵长赢在三号台,马上就要开始了。 “紧不紧张?”赵长赢正给容与捂手,容与抬眼看向他,小声问道。 赵长赢扬眉,眼睛亮亮的,笑起来的时候露出虎牙,“紧张?” “才不紧张呢。”赵长赢神秘兮兮地朝容与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跟你说,我在永宁,除了剑盟那些长老,我还没有打不过的。” 赵长赢眼里光芒闪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和一往无前,明亮的像是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石。 容与几乎被他眼里的太阳灼伤了,他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几息,垂下眼,轻声笑道,“嗯,我知道。” “须知少时凌云志,当作人间第一流。” “什么?”赵长赢没听懂。 “没什么。”容与摇头,“去吧,马上到你了。” 赵长赢深吸一口气,抬头向台上看去。 “把他们都打趴下!”容与像是也染上了他身上飞扬的意气,笑着说道。 赵长赢拍了拍胸脯,转身向台上飞掠而去,高声道,“得令!” 一上午的比赛,倒果真如赵长赢所说,永宁城除了剑盟长老,还没有他打不过的。 容与坐在轮椅上,仰头出神地看着台上赵长赢游龙一般矫健的身姿,时而腾跃而上,时而横劈而下,心中潮汐翻涌,似有一腔热血滚滚席卷而来,不住拍打着他脆弱的心门,一下,又一下,几乎下一瞬就要蛮不讲理地将它撞开,让尘封已久的意气化作不息的江流,将所有烦郁都荡涤一空。 第41章 “束澜?”赵长赢惊讶地看着面前一身蓝衣的少年,笑道,“你也报名了!” 束澜哈哈一笑,上前同赵长赢握了握手,复又退了回去,道,“怎么?只准你报,不准我报啊!” “喂,你打架哪回赢过我!”赵长赢双手抱剑,扬了扬下巴,故意挑衅道,“待会小心些,别回去躺床上哭鼻子。” “呸!”束澜嚷道,“我这段时日在家苦练许久,便让你看看我的实力!” 赵长赢哈哈一笑,勾了勾手,“且放马过来!” 束澜随他父亲学的一手惊波剑法,然而他父亲的剑法大开大合,气势极盛,束澜在武学上却未同他父亲一样。束澜从小喜欢研究些奇门遁甲,从前还去千机谷学过一段时间,只是他父亲一向看不上这些,都斥作是旁门左道,因此之后他也只得偷偷看些书自学。 赵长赢站在台上并未有动作,看上去似乎只是随意站着,心里却已紧绷起一根弦,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束澜的一举一动。 只见束澜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步伐灵蛇似的扭来扭去,一会在左边戳两下,一会又在右边一个劈刺,只是每次都只一下又即拉远身位,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这是学堂里看书,赵长赢早就已经不耐烦地掀桌不干了,可这是在剑一道上,他便有了十足的耐心。 赵长赢安静地提剑而立,默数着束澜每一次出剑和回退的方位,脑海中一张地图已经隐隐成型。 “我看出来了。”就在束澜又一次欺近时,赵长赢突然拧身挥剑,二人的剑都是主办方提供的木剑,木头与木头相互撞击,发出一声闷响。 束澜有些惊讶,道,“你看出什么了?” “你新创的剑阵?”赵长赢道,“比上回的要好些。” “喂,别说的你很懂似的。”束澜膂力不及赵长赢,被他一剑逼退,不服气地喊道,“你就算看出来了,可知道怎么破么?” 话音刚落,束澜脚下步伐陡然变快,似乎之前的试探都只是为了摸清赵长赢提剑挥剑的身法。赵长赢蹙眉,面前束澜已经快得变成了一道残影,似乎四面八方都有剑气呼啸而过,片刻后浓雾四起,束澜竟在挪步的空隙布下了几颗烟雾弹,如今被他剑阵引爆,将他本就鬼魅的身形遮掩得更为隐蔽。 台下骤然响起一片惊呼声。 “喂,容与,长赢这小子能行么?”赵明修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瓜子扔进嘴里,边嚼边问道。 容与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斩钉截铁地点头。 “能。” 赵明修啧了一声,看向容与,调侃道,“你对他倒是有信心。” 容与抿唇,台上青衫少年一动不动,而束澜已经纵身提剑,眼看就要一剑刺到他命门。 容与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飞快,擂鼓声阵阵如同雷鸣。 赵长赢对奇门遁甲确实一窍不通,他安静地等在原地,也并非有什么奇招。他只是在等某一时刻,等束澜…… 就是现在! 赵长赢在刹那间一转剑势,手中木剑后发同至,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台上的局势已然逆转。只见赵长赢挥剑阻住束澜的剑势,而后大喝一声往前一推,束澜竟被他震得连连后退,待他再要受身跃起之时,只觉面门寒气一闪,赵长赢的剑尖恰停在他鼻梁上一指的距离。 “你看出来了?”束澜大口喘着气,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赵长赢。 赵长赢摇摇头,他随意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滚落的汗,高深莫测地说道,“山人自有妙计。” “哐……”一旁的裁判敲响铜锣,扯起嗓子喊道,“赵长赢胜!” “什么妙计!!!”杏花春二楼,束澜恶狠狠地撕下烤鸡腿,一边大嚼一边逼问赵长赢,“不可能!这步法配合迷阵,绝不可能被你发现我从哪里出来!” 赵长赢老神在在地晃着脑袋,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得意模样,正小口小口装模作样地喝着高汤,闻言竖起一指,很欠揍地在束澜面前摇了摇,“承认吧,你这点小把戏在我面前根本不够看。” 束澜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饿虎扑食一般将鸡腿一扔,纵身扑到赵长赢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喊道,“赵长赢你这狗崽子!我杀了你!!!” 容与在一旁好笑地看着他们折腾,眼看赵长赢面前大补的高汤就要被二人打翻,方施施然出声道,“再打下去就要天黑了。” “呼……呼……我投降,我投降。”赵长赢费力地把被束澜故意弄乱的头发扳正,气喘吁吁地举起双手,“其实我确实没看出来你这什么剑阵。” 束澜顿时大叫一声,“我就说!我就说!” “不过嘛……”赵长赢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接过容与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不怀好意地朝束澜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束澜,你慢得像只乌龟!” 说完赵长赢马上从凳子上跳起来拔腿就往外跑,后头束澜杀猪似的追着喊道,“赵长赢!!老子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没有存稿加上全封闭培训。。之后可能龟速更新(不过放心吧绝对会慢慢写完哒 第25章 兰陵王入阵曲(二) “我帅不帅!” 如今天气已经转凉,按道理赵长赢应该老老实实回去自己房间里睡了,不过他这段时日和容与住一起住上瘾了,只要容与不提,他倒是心安理得地赖着不走,还反客为主,盘腿坐在床上,笑吟吟地望着容与,嚷道。 第42章 容与披散着长发,正整理着之前写的诗文小册,闻言捻着书页的手停顿了一瞬,大大方方地点头道,“嗯,很帅。” “那你念首诗夸夸我。”赵长赢得寸进尺。 容与略一思忖,道,“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赵长赢连连点头,听得容与继续道,“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好诗!好诗!”赵长赢拍手赞道,“谁写的?” 容与合上小册,“稼轩公。” 赵长赢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将被子揽到怀里,坐没坐相地歪倒。 容与抬眉,讶然道,“你知道?” 赵长赢摇头,“不知道。” 容与:“……” 就多余一问。 赵长赢不以为耻,歪着脑袋看容与,说道,“后日便是第二轮了,你腿脚还好么?” 容与坐回榻上,将另一床被子拉上来盖住腿,道,“好多了,坚持站一会不成问题。” “到时你就近距离看我飒爽英姿就好了。”赵长赢徒手做了个挽剑花的手势,眼里光芒闪闪,口中还应景地嘿哈了两声,“我就这样……再这样……” 赵长赢以指作剑,来回比划着,“再这样……他们就都倒了。” “哪有人自己夸自己英姿的。”容与扶额,制住赵长赢就要挥到他脸上的手,“留着力气后日再说,早些歇息。” “哎,我实话实说嘛。”赵长赢耸肩,老老实实地躺下,还没到一会功夫,又翻身坐起,室内火烛已经吹灭,只余月华的清辉透过纱帘幽幽铺了一地。 容与半阖着眼睛,他已经有些困了,带着睡意问道,“又怎么了?” “明天就是你比作文了!”赵长赢说道,“我好紧张。” “……”容与无奈,重又闭上眼睛,转身对着赵长赢,敷衍地拍了拍他的手,“我比你紧张什么,快睡吧。” “哎,我就是紧张。”赵长赢愁苦地一叹,“算了,你先睡吧,让我独坐幽篁里一会。” “?”容与忍了又忍,还是开口纠正道,“这句不是这么用的。” “我知道,就是想表达一下那种意境。”赵长赢摆摆手,催促道,“你快睡吧。” “……” 折腾了一天,容与实在是困得很了,便也没再多说,只嗯了一声,将被子拉高,他鼻尖还隐隐淌着赵长赢沐浴后淡淡的香气,似在护佑他一个好梦。 第二日赵长赢早早地就起床穿戴好了,容与吃早饭的时候看见对面这人挂着个斗大的黑眼圈,跟昨日擂台被人打了眼睛似的。 “昨日几时睡的?”容与夹了口酱菜,问道。 赵长赢唉声叹气,“鸡打鸣了才睡着。” 容与一时哭笑不得,“你待会别去了,再睡会。” “没事,我陪你去。”赵长赢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坚持道,“比完我再回去。” 话说得倒是好听,结果容与刚开始比第一道题,他早早写完抬眼往下边一看,发现赵长赢早就靠在台墩子上睡得人事不知了。 “那念题的一通之乎者也地说完,我脑袋早一团浆糊了,哪还撑得住。”赵长赢对此是这么解释的。 算了。容与想,还是看看明天的双人赛吧。 “这位兄台……”主持的弟子看着容与座下的轮椅,面露难色,“这……” 赵长赢左手叉腰,右臂搭在轮椅上,反问道,“你们也没有坐轮椅不得参赛的规矩吧。” “没有是没有,但……”弟子话音未落,赵长赢已经不耐烦地摆摆手,径自上了台前,“没有什么但是,有事我负责。” 赵长赢推着容与上得场上,台下顿时一片沸然,议论纷纷。容与悠然地扇着折扇,一副世外高人等闲处之的模样,唬得对手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后的赵长赢,以为他们藏着什么独门秘技。 哪晓得容与还真就不会武功,只是赵长赢一人应付二人便已经绰绰有余,最后赵长赢和容与过五关斩六将,轻轻松松就到了最后一轮。 最后一轮比试之前有一个时辰的休息,赵长赢、赵明修、容与和束澜四人在一旁的茶馆里定了个位置,预备好好休息一会。 “长赢哥哥好帅啊,我好爱你。”束澜一脸崇拜,殷勤地站在赵长赢背后给他揉肩,肉麻地说道,“我要是女孩我立马非你不嫁。” “滚蛋。”赵长赢舒服地哼哼,还不时指挥道,“再上面来点。” 赵明修看不过眼,转头看向容与,说道,“最后一轮的对手名声不太好,之前的轮次出手极重,有两位都被他们打的抬医馆去了。” 容与蹙眉,他执着茶盏微微晃了晃,看着杯中茶叶浮沉,“我也听说了。” “这次想来他们也不会手下留情。”赵明修道,“长赢我不担心,你倒是要小心些。” 容与颔首,“多谢二公子提醒。” 那边赵长赢吹了一通牛,终于舒坦了,束澜又鞍前马后地给他端茶送水,“长赢,下午你务必要给我狠揍那个宋恒,上次他把我手腕都拧折了。” 赵长赢当即一拍桌子,怒喝道,“反了天了,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打你就是打我,看我今日不把他鼻子打歪!” “……”容与默然,扭头当不认识赵长赢,同赵明修道,“长赢这两日可算是……嗯,解放天性了。” 第43章 赵明修嘴角抽搐,道,“你听他胡吹,他从小学的长生剑,心地可软呢,蚂蚁都舍不得踩。” 容与轻笑,想到这两日赵长赢确实都是点到为止,不免又忍不住抬头去看赵长赢。 “怎么啦?”哪知赵长赢这会刚牛饮完一杯茶,恰好也看向他,二人目光相撞,赵长赢便乐了,颠颠儿地跑过来道,“担心我啊?” 他蹲在容与跟前,鬓角还有些汗,亮晶晶的。 “没事,我之前看过那宋恒和符鹏涛的路数,也就是野路子出身,打不过我,放心吧。” 站在台上的时候,初时赵长赢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之前的几场比赛,赵长赢都将容与护在身前,长生剑攻防兼备,本就进可伤敌退可自保。赵长赢一手木剑舞得泼水不进,容与就跟西游记里被划在圈里的唐僧一般,只要静静坐着不动,便诸邪不侵,万魔退散。 也不是没有碰到过故意阴人的对手,只是一来这不过是场普通的比赛,没什么南海宝珠或是武林秘籍作为彩头,二来众目睽睽之下,来者都是武林中人,也不必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坏了名声,是以也没人专挑容与这软肋打。 “滚开!”赵长赢咬牙切齿,他虽然剑术精绝,但到底初出茅庐,又心性直率,弯弯绕绕少,只见他慢慢被符鹏涛一手游蛇剑引到了偏处,距容与愈来愈远,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与容与相隔甚巨,当即心里一急,就想抽身回援。 “赵长赢,我虽打不过你,一时半会你想脱身,却也是万万不能。”符鹏涛生得鹰钩鼻,眉目阴沉,咧嘴阴恻恻地笑道,“你们输了。” 符鹏涛剑路极柔,只防不攻,赵长赢只觉一身力气都打在了棉花上,想要抽身而退,符鹏涛却又跟附骨之疽一般紧跟而至,赵长赢烦不胜烦,挥剑急退,怒喝道,“这句话该对你自己说!” 那边宋恒提剑而立,缓缓走向坐在轮椅上的容与。 他与符鹏涛二人本是南疆人士,但因作恶太多,劣迹斑斑,难以在南疆立足,因此结伴而行,一路往北而来。两人都是残忍嗜杀之辈,此番擂台上已经打伤了数位参赛者,只是不知背后还有什么人作保,竟也一路平安闯到了半决赛。 他二人一早便注意到了赵长赢和容与这对怪胎,一开始还道这坐轮椅的漂亮公子有什么绝技,结果打到现在他回回只是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看来还真就是个拖后腿的病秧子,不足为惧。 只要将赵长赢拖住,拿这容与挟制赵长赢,轻松便可获胜。 宋恒满意一笑,视线对上挥着折扇的容与,嘿道。 “真残废也来参加比武?”宋恒见符鹏涛那边仍在缠斗,放下心来,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容与的脸上流连着,“我若是你,便当扬长避短,该去那醉红尘里挂个牌,想来如此美人,人人都争相愿意一亲芳泽。” 容与淡淡地看着他,眼中不见愠色,只手指轻轻摩挲着轮椅扶手,平静陈述道,“你是南疆人。” 宋恒一愣,眯起眼睛打量了他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便掺了些危险之意,“南疆人又如何?” 容与一扇折扇,笑道,“不如何,老乡罢了,叙叙旧嘛。” “……” 宋恒冷哼一声,握剑柄的手腕一抬,向前两步道,“少废话,让那小子把剑放下认输,否则……” 容与安之若素,甚至泰然地抚平了袖口的褶皱,微笑道,“否则如何?” “否则杀了你。” 宋恒陡然提剑,木剑破风声呼啸,直抵住容与的脖颈。 “容与!” 那边赵长赢大吼一声,手下挥剑的速度愈发快起来,如急雨般劈里啪啦疾坠而下。 容与依旧安静地坐着,表情都未动一分,只轻声反问了一句,“是么?” 话音刚落,容与突然站起,他一直未动的右手袖中竟然也藏着一柄木剑,此时木剑被他飞快地一送,正中宋恒颈部外侧的缺盆穴。宋恒眼睛倏然睁大,若是换做平常,他绝不可能如此轻易被人击中要穴,只因面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走都不能行走的残废,他方才放松了防备,哪知竟着了道。 索性容与素日并不练武,手臂没什么力量,宋恒只觉上臂酥麻了一瞬,手中木剑一松,仅仅那片刻功夫,赵长赢却终于从符鹏涛手下脱出身来,提气一个纵跃,步从逍遥游,手中木剑横出,已抵在宋恒咽喉。 胜负已分。 第26章 兰陵王入阵曲(三) “容与了不起!”束澜蹲在容与身侧,竖起大拇指,“你都没看见宋恒当时那个表情哟,啧啧啧,跟吃饭吃到虫子似的。” “嘶……”容与微微蹙眉,他的腿被赵长赢搂在怀里,正细细给他揉捏着,“轻点。” 赵长赢忙哦了一声,手下力道放轻了些,抬头问道,“这样呢?” 容与将剥好的橘子分出一瓣来塞进赵长赢嘴里,点头道,“嗯。” 赵长赢乖乖张嘴,吃的时候舌尖不小心舔到了容与的手指,容与眼睫一颤,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回头对束澜道,“我不过是耍了点小聪明,长赢才是立了大功。” “他?”束澜一改赛前当牛做马的做派,此时翻脸不认人地轻嗤一声,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连个名不见经传的符鹏涛都打不过,硬生生被拖了那么久,还是咱们剑盟的师叔祖,丢人哦……” 第44章 赵长赢瞪了束澜一眼,自知理亏,又想不到话来反驳,只得受了这闷气,将容与的腿放下,怏怏道,“我去催一催菜。” “下午比文试,我看赵长赢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肯定只在那睡觉。”束澜背后说人坏话毫不愧疚,边说边将桌上摆着的豆糕捡了一块放嘴里,“不过我瞧着你一人也应付得过来。” “嗯。”容与一手支颐,略露倦容,懒懒道,“下午不成问题,只等三日后的决赛便是了。” “我爹说他决赛要过来。”束澜笑道,“你还没见过我爹吧。” 容与攥着折扇的手一紧,旋即又松开,应道,“束盟主他老人家大名如雷贯耳,只是一直未得一见。” “三日后便见到啦。”束澜还要说些什么,门口唰一下被人推开,赵长赢一阵风似的席卷而过,道,“菜来了菜来了,饿死我了。” “饿死鬼投胎啊你。”束澜翻了个白眼,起身坐回凳子上。 如几人所料,下午的文试容与以一挡百,赵长赢只在旁边作个昏昏欲睡的背景板,二人便顺顺利利地进了最后的决赛。 “各位英雄豪杰,下面我来公布一下决赛规则。”剑盟弟子一拱手,说道,“本次比赛本着刚柔并济,书剑共赏之意,因此在决赛时,便由一人舞剑,另一人以此为题作文,二者综合决出胜者。” “舞剑?”赵明修晚饭过后踱到赵长赢院中,见他跟容与正坐在树下下棋,看了一会,实在对赵长赢这个臭棋篓子没什么好颜色,当即制住赵长赢的手,打断道,“行了你别下了,快说说你怎么打算。” “别打岔。”赵长赢一挥便打开了赵明修的手,重新从棋篓里掏出一枚黑子,拳在掌心里,聚精会神地盯着棋局冥思苦想,随口敷衍道,“急什么,三日后便知道了。” “你想好了?”赵明修问。 “嗯哼。”赵长赢模棱两可地应道, 他看了一眼被杀得落花流水的黑子,耍赖起身,“不玩了不玩了,回屋回屋。” 留下赵明修同容与面面相觑。 “虽然这小子从小习武,不过正经舞剑我倒是从没见过,这还算是托你的福了。”赵明修索性一撩衣袍,执起一枚黑子,继续赵长赢的残局下起来。 容与淡淡瞥了他一眼,也拾起白子,道,“想来是很好看的。” 赵明修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会,突然意味不明地说道,“你们今日交手的那两人是南疆来的吧。” 容与落子的手一顿,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颔首,“是。” “听闻束盟主近日与几位南疆来的人密谈。”赵明修道。 容与嗯了一声,没接话。 赵明修略微沉吟,半晌方开口道,“你……” “哥!”赵长赢急吼吼地从房间里跟炮仗似的冲出来,一把拽过赵明修的胳膊,“快快快,有事求你。” “……” 赵明修被迫站起,踉踉跄跄地被他拖着进房,骂骂咧咧道,“臭小子!你给我松开,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容与望着二人背影,灯火朦胧,剪出梧桐叶落的残影。他收回目光,棋局上黑子已经走投无路,再行两着,白子便能大获全胜。 容与看着棋局许久,轻轻笑起来。 秋词盛会的总决赛,台下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赵长赢家里人都到了,甚至连素日只对治病救人感兴趣的赵潜之和他夫人都一起来了,正跟旁边的观众说话,看样子大概是他从前的病人。 “长赢!长赢!”束澜在下面狗腿似的狂喊,“长赢必胜!长赢必胜!” 容与一袭白衣,裹着狐裘,端坐在台上,等着赵长赢上场。 “喂,你不会吹错吧。”赵长赢摘下头上的面具,不厌其烦地问赵明修,“不会吧不会吧!” “我的小祖宗,你都问了我第九百九十九次了!”赵明修哭丧着脸,“不会错!你二哥什么人!” “那就好那就好,外头人好多呢。”赵长赢松了口气,又探头看台下乌泱泱的人,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上来,“爹娘、大哥大嫂都来了,师父也来了。” “半个永宁城的都来了,有热闹不凑白不凑。”赵明修耸肩,将笛子拿好,催促赵长赢道,“快到你了,别看了,准备上去。” 赵长赢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提步上前。 笛声陡起。 台下顿时安静,齐齐看向台上进来的鬼面人。 赵长赢戴着上回明月节买的那副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手中宝剑淬着寒光,随着他的剑势和着笛音,在台上画出一道道月轮。 少年一身黑衣劲装,剑走龙蛇,勾勒出他手臂与胸前流畅的肌肉线条,腰间用同样黑色的腰带扎紧,他每一次在空中旋身,腾挪扭转时,那衣下的腰身劲瘦有力,隐隐含着虎豹腾跃时的爆发力,似能劈山斩石,削峰填海。 他身上蓬勃的少年气随着他不断挥剑、跳跃、旋身绵绵不断地挥洒出来,让人想起阳光下蔓生的野草,想起山林里振翅翱翔的鹰,想起座下众人桂花载酒的少年时。 是《兰陵王入阵曲》。 台上赵长赢仍在舞剑,他的剑同笛声一道起起伏伏,时而高亢如骖龙翱翔于高天之上,时而低缓如鸾凤停栖于梧桐之枝,黑衣鬼面在唰唰的破风声中如黄泉修罗,随着笛音愈来愈急,赵长赢的剑势亦步步紧逼,一招一式仿若狂风骤雨击打在脆弱的瓦片上,众人皆屏息凝神,竟不敢错眼。 第45章 笛音陡然急停。 鬼面人一剑横斩,弧光如满月,在天光之下映射出万丈金芒,晃得台下一时睁不开眼。等那光芒退去后,众人面前那黑衣鬼面人已摘去面具,面具下竟是一清俊少年,眸光炯然若灿阳,鼻尖沁着一点汗珠。 容与一怔,握笔的手一抖,浓墨在纸上瞬间泅开成一团黑雾。 后来他想,他一生中见过许许多多人的眼睛。有失意落拓的,有贪婪浑浊的,有深不可测的,却从未再见过一人,像赵长赢一般,眼里唯有炽热的一团烈火,草原上奔驰的万里风。 台下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容与!”赵长赢仍旧那身黑衣,匆匆忙忙擦了汗坐到容与身侧,身上还蒸腾着热气,道,“怎么样?” 容与未语先笑,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我……我舞剑怎么样!”赵长赢急得抓耳挠腮,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容与,满含期待地问。 “很好。”容与弯起眼睛,不吝赞美,“我见过……最好的。” “啊啊啊啊啊啊……” 众人齐齐回头,赵长赢忙捂嘴噤声,唯余胸口还起伏着,泄露出他此时的激动,“!!!” “嘘……”容与含笑,将食指竖在唇前,低语道,“马上要宣布结果了。” “哦,哦。”赵长赢深吸了口气,扯了扯袖口,端正坐好。 剑盟弟子一身蓝衣,袍襟处绣着北斗七星的标志,缓缓走上台来。 “首先,再次感谢各位拨冗前来参加我们此次的秋词盛会!”弟子笑道,“那么接下来,经过三轮的紧张角逐,想必大家最关心的,就是最后的决赛结果。” 赵长赢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台上弟子。 “获得此次盛会第三名的是……” 台下惊起一片欢呼,赵长赢连着听了两个都没听见自己名字,本来一腔热血凉了半截儿,一时有些惴惴不安,问容与道,“只有最后冠军了……啊啊啊,我在家里都夸下海口说肯定拿了名次……” 赵长赢捂脸,“万一没有怎么办啊。” 容与倒是不担心,他云淡风轻地拍了拍赵长赢的背,胜券在握似的安慰道,“放心吧,肯定有。” “获得魁首的是……” 赵长赢心跳骤停。 “赵长赢、容与!” 容与淡淡一笑,似是早有预料。旁边的赵长赢此时瞪大了眼睛,已是呆若木鸡,那模样同方才舞剑的鬼面少年简直不是一个人,惹得台下的聂紫然一脸恨铁不成钢。 “这孩子真是……”聂紫然摇着手里的小扇,“明修,回头你好好带他出去玩玩,省的看上去没见过世面似的。” “明白明白。”赵明修乐得很,咧嘴应道。 赵轩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对聂紫然道,“赢儿个性率真,如此赤子本色,倒也不错。” “只是今日事不凑巧,盟主老人家临时闭关,不能前来。”剑盟弟子面作难色,“不过作为补偿,便由醉红尘的六位花魁陪同六位饮茶吃酒,聊表歉意。” “唉?”赵长赢本兴致勃勃地等着束天风出来,少不得要自夸上两句,没成想来的竟是位袅袅婷婷的姑娘,穿着一袭牡丹缂丝香缎衫,云肩串着一颗颗莹白珍珠,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女子白皙如青葱的柔荑一伸,已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带下台去了。 “???”赵长赢一脸震惊,不住伸头看容与的方向,容与那边也早已有位黄衫女子等着,似是觉察到他的目光,容与回头,朝他一眨眼。 台下赵潜之已是勃然作色,怒道,“岂有此理!此等盛会,怎得还有风尘女子……” “喂喂,大哥,这些花魁可不定比你文章差……”赵明修在一边忍不住说道。 “明修!”聂紫然打断他的话,道,“唔,潜之,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明修啊,这花魁……”说完,聂紫然回头,略有点尴尬地问,“呃……” 赵明修心知肚明,忙道,“娘,六位花魁都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放心好了。” 第27章 兰陵王入阵曲(四) 这边众人还在为花魁之事吵吵嚷嚷,那边赵长赢已经跟着牡丹花魁进了房中。 “公子不必拘谨,随意坐下便是。”花魁笑道,抬手斟茶,“唤我魏紫便可。” “哦……哦。”赵长赢浑身不自在,僵硬地坐下,屁股只坐了半边沿上,“魏姑娘好。” 魏紫见他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模样又生得俊秀,不免心中爱怜之意渐生,勾唇一笑,道,“公子还小吧,几岁了?” 赵长赢老实道,“过完年便十七了。” “哎呀,花骨朵儿般的年纪,难怪这么水嫩。”魏紫忍不住逗他,“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才刚来这儿呢。” 赵长赢脸颊泛红,不知该如何接话,只顾闷头喝水。 魏紫笑吟吟地打量了他一会,又道,“从前没来过吧。” “没,没有。”赵长赢道。 “可有喜欢的姑娘不曾?”魏紫问。 赵长赢摇头。 魏紫哦了一声,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突然问道,“今日同你一组的另一位公子……” 赵长赢猛地抬头,魏紫笑意盈盈,道,“姐姐从未见过生得那般好看的公子,叫什么名字?” 赵长赢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他姓容。” 第46章 “哦,容公子。”魏紫捂嘴一笑,“你喜不喜欢他?” “什……什么?”赵长赢眼睛睁大,似乎没听懂。 魏紫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样风华绝代的美人,谁不喜欢。” 赵长赢蹙眉,有点疑惑地问,“可……可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我也……也可以喜欢他吗?” 魏紫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可以?这年头,人和鬼都能相恋,更何况不过是你跟容公子。” 赵长赢懵懵懂懂,双手捧着茶盏,喃喃道,“可我……我还不明白,什么是喜欢……” “我只知道我喜欢剑。” 魏紫捻起小勺,拨弄着茶叶,“喜欢就是喜欢,说是说不清的,等你哪天明白了,也就明白了。” 赵长赢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魏紫伸了个懒腰,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姐姐困了,去眯会,要跟姐姐去睡觉吗?” 赵长赢登时脸色通红,急急忙忙摆手,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用了。” 魏紫眯起眼睛一笑,风情万种地像是一株盛放的牡丹,“行啦,逗你的,回去找你爹娘吧,该等急了。” “那我……告……告辞了!” 赵长赢边说边起身,像是被狗撵着,简直是飞速夺门而出。 屋外是兜兜转转的抄手游廊,赵长赢无头苍蝇似的一通乱走,左右看着各色花木楼阁,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 又走了没多久,隐隐似有埙声传来,像是悬着一根丝线,不绝如缕,吹的竟也是《兰陵王入阵曲》。 赵长赢心下一喜,想着定是容与在哪里等他,忙匆匆顺着埙声找去。 果然绕过了一个回廊,容与正坐在重重叠叠的假山后头,背靠着一棵大树,坐在草坪上吹着埙。埙声比笛音更为低沉旷远,这《兰陵王入阵曲》因此也增添了些别样的味道,随着埙声,金戈铁马踏过冰河,滚滚入得梦来。 赵长赢轻轻走过去,坐到容与身侧,安静地听完了整曲。一曲终了,停歇在树上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天上,赵长赢惬意地眯起眼睛,双手撑在地上,跟着哼了起来。 秋日午后的阳光大朵大朵,将他们前些日子的种种阴霾都翻出来晾晒得干干净净,醉红尘中花木盛放,飘散着说不清的香气,混杂着姑娘们的脂粉气,将二人埋在红粉堆成的少年游里。 不知过了多久,容与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选这首曲子?” 赵长赢正盯着面前的桂花走神,闻言深吸了口气,鼻腔里满是馥郁的桂花香气,酽酽地飘动着,“我问二哥,说有没有那种……嗯……以一人破万军的曲子,我二哥就让我选了这个。正好我不是买了鬼面具嘛,还能派上用场。” 容与点点头。 赵长赢伸了个懒腰,听得容与轻声问道,“你想做这样的人么?” “什么?”赵长赢愣了一下,“兰陵王这样的人?” “可我其实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赵长赢挠了挠头,“二哥只跟我说他打仗戴个面具。” 容与失笑,“嗯,那你以后……想做怎么样的人?” “大侠!”这回赵长赢毫不犹豫,好像早已回答过千百次,斩钉截铁地道,“腰佩宝剑,手挽长弓,扶危济困,笑傲江湖!” “你呢?”赵长赢说完,反问道,“你想做什么?” 容与仰起头,万道日光化作蝴蝶翩跹落在他鼻尖,他眼睫轻颤,道,“我……就做大侠身边的军师吧。” 赵长赢瞬间睁大了眼睛,喜不自胜地大叫一声,“真的?!” 容与故意逗他,“假的。” “啊……”赵长赢立马哭丧了脸,委屈地嘟哝道,“我就知道,你们读书人哪里会喜欢闯荡江湖,算啦,不如你当了官老爷,我给你去敲木棍升堂吧。” “……”容与扶额,偏头看着赵长赢闷闷不乐的模样,好像真幻想容与在明镜高悬的匾额底下当青天大老爷,赵长赢穿个捕快衣裳,在一旁无精打采地喊,“威武……” 怎么办,竟然还有点好笑。 “还真信啊?”容与低下头,凑到赵长赢面前笑道,“给哥哥看看,是不是哭了?” “……”赵长赢嘴角抽搐,“你跟束澜学坏了。” 容与笑起来,揉了揉赵长赢顺滑的头发,“逗你的,以后你在前边仗剑走天涯,我在你后头给你……嗯,写点拍马屁的文章,大侠看得高兴了,也让我吃香的喝辣的。” 赵长赢抬眼,盯着容与看了许久,见他不似玩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红了脸,目光游移地别开脸去。 “方才忘了问你,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我瞧着其他人现在还在他们屋里呢。”容与抬手指了指关着的房间门。 赵长赢啊了一声,“我……我跟魏姑娘也没什么可说的,她后来说困了,就去睡觉了。” “你二哥对这些倒是精通,你没学到点儿啊?”容与道,“有喜欢的姑娘么?” 赵长赢当即跟被踩着尾巴似的跳起来,嚷道,“没……没有!真没有。” 容与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便没有,你急什么。” 赵长赢尴尬地又坐回去,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海里想起他之前问的,“可……可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我也……也可以喜欢他吗?……有什么不可以?”便又忍不住拿眼偷瞄容与。 第47章 一树桂花花影摇动,花枝在容与脸上被阳光修剪出道道阴影,他安静地微微眯着眼睛,侧脸好看的像是志怪传说里的花妖,看一眼便再也忘不了。 “那……那你呢?”赵长赢鬼使神差地问,心砰砰地跳着,“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容与似乎陷入了回忆,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说道,“我母亲跟我说,我刚出生便为我订过一门亲事。那个女孩就住在我家隔壁,我趁家里没人时,偶尔会偷偷翻到墙上去看她,她总是一个人坐在二楼的廊上,有时是绣花,有时只是发呆。” 赵长赢哦了一声,感觉有点不太想听。 “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容与继续道,“他们家也搬走了,婚事……也就不了了之,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赵长赢假模假样地安慰道,“可能是你们之间缘分还不够。” “嗯。”容与笑了笑,“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赵长赢暗自舒了口气,起身拍了拍屁股,“好啦,咱们回家!爹娘知道我俩拿了头名,肯定开心得不得了,准有好吃的!” 第28章 瑞雪兆丰年(一) “容与。”夫子捧着书进来,路过容与身侧时敲了敲他的桌子,“你跟我过来一下。” “夫子,我也一起吗?”赵长赢立马警觉地放下方才才装模作样举起来拿倒了的书,殷勤道。 夫子瞥了他一眼,“不用。” “哦。”赵长赢沮丧地缩回身子,容与朝他安抚地笑了笑,转着轮椅跟着夫子来到了后院。 夫子停在一根立柱前头,蹙眉盯着容与看了半晌,只不说话。容与亦不出声,他淡然地坐在轮椅上,欣赏着一旁开得正盛的菊花。 最后还是夫子先沉不住气,道,“容与,前些日子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容与将目光从那丛金黄色的菊花上移开,反问道,“弟子不知夫子指的是什么事。” “你……”夫子险些怒骂出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强自压低了声音说道,“就乔家的事情!乔正仪自尽,黄正卿瞎了一只眼,前几日简庐也失踪了!” 容与稍稍蹙眉,略作不解地看向夫子,“是有所耳闻,只是……与我有什么关系?” 夫子道,“这三人出事前都同赵长赢有过龃龉,便接二连三地出事,我不信有这么巧。” 容与不答。 夫子继续道,“容与,你一向乖巧守礼,夫子问你,这几件事,到底同赵长赢有没有干系?” 容与抿唇,淡淡道,“自然没有。” “容与!”夫子似乎仍是不相信,他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直直咬住容与,飞快地说道,“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后一句是什么!” 容与迎上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道,“谨而信,泛爱众而……” “行了。”夫子打断,“好,你既然知道,我最后问你一遍,这几件事,同赵长赢到底有没有干系?” 容与沉默地看着他,没有作丝毫犹豫地接道,“夫子,弟子也最后说一遍,没有。” 说完,不待夫子再说,容与便兀自转过轮椅往回去,轮子压过铺了一地的落叶,在秋风飒沓的声响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夫子,沉声道。 “己欲信,当先信人。” 书堂那边容与刚走,赵长赢便已同人差点打起来。 “赵长赢!你还有脸来!”黄正卿跟闻到腥味的狗似的,一掌拍在赵长赢面前的书桌上,便要上前揪他的衣领。 “滚开。”赵长赢随便一抓便攥住了黄正卿的手,一把甩了开去,冷冷道,“离老子远点。” “我呸!”黄正卿吐了口唾沫,“你他妈就是个杀人犯!乔正仪被你杀了,简庐也被你杀了,下一个你要杀谁!啊?” 赵长赢冷眼瞧着周围的人群纷纷退避三舍,心里不觉一阵无名火起,伸手拦住旁边一人,道,“你躲什么?” “我……我……我……”那倒霉鬼一脸惊恐,吓得直哆嗦,哭丧着脸求饶道,“长赢哥饶命……我……我可从没害过你!别……别杀我!” “我没杀人!!!”赵长赢一声怒吼,被他拦住那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蹲下,双手抱头,连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 赵长赢眼风横扫,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如遇到虎狼蛇蝎一般纷纷后退,他报复性地往前踏出一步,引得面前数人尖叫出声,忙不迭往后逃。 “你呢!”赵长赢一把攥住面前男生的胳膊,他记得这人叫边卓,从前他为了抄边卓的文章,还请他吃过好几顿饭,“你也怕我?” “长长长长赢……”边卓吓得面如土色,勉强答道,“我我们就是想在这儿安心读书,你……你高抬贵手,别为难我们了。” 赵长赢只觉心里凉飕飕的,像是冬天练完功,脱掉衣服躺进刚下的雪里。他放开边卓,抬头环视了一圈,近日因为束天风突然闭关,束澜回去处理庶务没来,整个学堂竟无一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赵长赢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他苦笑了一声,将桌上的书胡乱塞回包里,道,“行,行……” “长赢!”容与刚回来,便见到赵长赢眼眶微红,正闷头收拾东西,周围众人远远地围着,空气凝重得能绞出水来。 赵长赢隔着人群望了他一眼,眼中隐隐蒙着点泪光,片刻便重又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只手中速度更快。其实他在这儿也没多少东西,不知道在磨蹭什么。 第48章 “长赢,你怎么了?”容与蹙眉,“他们……” “夫子好!” “夫子早!” 赵长赢抹了把脸,红着眼抬起头,见夫子亦远远看向他。 “赵长赢!”夫子喊道。 容与心下一沉,只见赵长赢充满希望地站起身,大声道,“弟子在!” “你……这些日子便先在家中复习吧。”夫子道。 赵长赢眼里还残留着方才的希冀之色,转瞬间话音落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没明白过来,愣愣地问道,“什……什么?” 容与不忍,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用气音说道,“长赢,别问了。” 赵长赢充耳不闻,目光直直地盯住夫子,倔强地要问个清楚,“夫子,你……你让我回家?” 夫子微愠,拂袖道,“今早上简庐父亲同我说他失踪了。” 赵长赢面色煞白,嘴唇发着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什么意思?”赵长赢陡然提高声音,“你怀疑是我?” 众人同夫子皆是默然不语,满室异样的死寂。 赵长赢只觉浑身发冷,他怔怔地环视过低头不敢看他的书院众人,台前皱着眉翻书的夫子……阳光从侧边的窗台悄悄漏进来,爬满了书堂每一寸桌面,将空气中细小的尘埃亦映照得冠冕堂皇。 赵长赢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来书堂时的场景。那时候他还小,整日跟着师父学剑,大字不识一个,聂紫然实在看不下去,硬押着把他扭送到书堂里来。 “小长赢?”夫子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从兜里掏出一块糖饼,“从前是不是没上过学堂?” 小长赢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夫子手里的糖饼。 “真乖。”夫子乐了,将糖饼递给他,朝聂紫然道,“夫人放心,既是到了我的学堂,自然会好生看顾他。即使是江湖中人,多读些圣贤书,总也是好的。” 小长赢懵懂地牵着夫子的手进了书堂,里边一众小豆包个个好奇地探出头来看,乔正仪一身锦袍,小大人一般朝他招招手。 “你叫赵长赢?”乔正仪一脸严肃,“以后你当我小弟,我罩着你。” “长赢?长赢?” 赵长赢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身侧容与担心地看着他,眉心紧蹙,堆叠成一脉秋山。 “走吧。”赵长赢长长地一声叹息,容与一怔,看着他落寞地将包随手一挎,过来推容与的轮椅。 “夫子!”赵长赢停在书堂中央,他高昂着头,不卑不亢地扬声道,“母亲从小便教我,明月山庄的人,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弟子虽自幼顽劣,却始终牢记祖训,从未愧对过天地良心。”赵长赢朝夫子深深一鞠躬,“弟子多谢夫子多年教诲,从今日起,弟子再不会踏入书堂一步。” “各位同窗。”赵长赢一拱手,笑道,“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说完,赵长赢利落地扭头,推着容与的轮椅出了书堂,身后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书堂外阳光如瀑,浇了赵长赢一身,他方才发冷的身子终于暖和起来,像是要融化在秋日的暖阳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外面满园灿烂的金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啊……我终于自由了!” 容与笑了笑,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新开始念书的书堂,幽深的眼瞳暗沉,像是深不见底的古潭。 【??作者有话说】 没书读了…… 第29章 瑞雪兆丰年(二) 岁暮天寒,腊八节那天庄里给做了腊八粥,让庄里弟子去村上搭了粥棚,分给村民。往年都是赵明修带人去施,今年他还在查失魂之事,自那起之后,附近村镇又多了好几起失魂之人,没空分出功夫来,赵长赢便自告奋勇要去帮忙,反正他现在没学可上。 永宁的冬日湿冷,今年又连绵阴雨,冷风夹带着冷雨簌簌而下,简直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着抖,恨不得成日里都抱着个暖炉,哪儿也不去了。 赵长赢从前倒是不觉得,甚至练功热得很的时候,时常披件外衣就大摇大摆地乱窜,被聂紫然逮到好几回,揪着耳朵念叨多少次也不改,后来索性也就随他了。 容与晚上抱着赵长赢取暖,早上赵长赢起得早,天还没亮就去院里打了两套拳,回来擦了汗换了身衣服,正准备去村里棚子帮忙施粥。 容与于是被冻醒了,他迷茫地裹紧被子缓了一会儿,被子里已经放了暖水袋,里边水换了两回,现在又只温温热了。容与又眯了一会,只觉被子里越来越冷,跟冰窖似的,无奈只得起身坐起,老大不情愿地套上衣裳,扶着墙一路喊着。 “长赢?长赢?” 赵长赢咕噜咕噜地灌水,听见容与喊他,忙一擦嘴,喊道,“我在这儿!怎么了?” 赵长赢撩起帷幔,见容与走了这两步,身子稍稍热点起来,脸上有了血色,方安心下来,问道,“怎么了?” “太冷了。”容与无奈,“实在睡不住,就起来了。” 容与见他穿戴整齐,略一扬眉,问道,“要出门?” “嗯。”赵长赢道,“今日腊八,要去村里施粥。” 外边比屋内更冷,入了冬容与已经许久没出过门了,闻言果然只点点头,“好,等你回来一起吃午饭。” 第49章 “那我去了。”赵长赢系上披风,“晚点找你写春联。” 今日风大天冷,来领粥的百姓却仍排起了长队。赵长赢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右手,队伍里终于只剩下几个人了,他自己的肚子都有些饿了。 “三公子,您去歇着吧,我们来便是。”山庄里一个弟子走过来道,“您这么久都没歇过。” “那后边的你们多辛苦些,我去喝口水。”赵长赢将勺子递给他,撩起袍子扇了扇风,粥棚旁热气蒸腾,兼又一刻不停地舀着粥,已是出了一背的汗。 赵长赢到角落里倒了杯茶水,仰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这才在板凳上坐下,稍稍歇口气。 “唉,剑盟的人过来了。” 赵长赢闻言抬头,见果然一队蓝衣弟子过来,为首的正是多日不见的束澜。 “长赢!”那队人同施粥的弟子攀谈了起来,束澜从棚子边上钻进来,一掌拍上赵长赢的肩膀,“想我没想?” “可想死我。”赵长赢哈哈一笑,一跃起身,同束澜碰了碰拳,“怎么过来了?” “村里有人闹事,过来巡查。”束澜道。 “解决了吗?”赵长赢问。 束澜点头,“解决了,顺道过来看看你。” 赵长赢一笑,“你爹怎么样了?” 束澜顿时面色微沉,他往四周看了看,攥住赵长赢的胳膊,将他拉到了棚子后头,这才小声道,“我爹前日突然出关,去你庄里了。” “啊?”赵长赢目瞪口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 往常束天风过来做客,说完正事总会留下来用个饭,若是时间赶,也会给赵长赢带个礼物,说上两句话再走。 “不知道,最近我爹有点古怪。自从那几个南疆人来了以后,他就闭关不出,连我也见不上面。”束澜叹了口气,“我猜又是为了我娘的事。” 赵长赢一怔,便也沉默下来。束澜的娘当年难产,束天风在外争夺剑盟盟主之位,回来时妻子已经血崩而死,这事一直是剑盟禁忌,连束澜都不敢在他爹面前提。 “你……”赵长赢想安慰束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捏了捏他的手,轻声道,“没事的,兴许因为正巧碰上你娘祭日,过段时日就好了。” “嗯。”束澜瞧着还好,毕竟当年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对此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不说这个,年前事情太多不得空,三十那天可要一起喝酒!” “去年你答应过我,要将你家存的那几坛忘忧给偷出来喝了的!”束澜不知不觉嚷道,“你可不能……唔唔唔……” “嘘!”赵长赢忙不迭捂住束澜的嘴,叫苦道,“你说这么响,是想让他们去跟我爹说吗!” 明月山庄的忘忧酒,酒如其名,一杯忘忧,两杯登仙,束澜有一回跟着束天风喝过一杯,就此念念不忘。不过这酒极难酿,且愈陈愈香,赵轩自己都舍不得喝,更别说给这俩不懂酒的糟践了。 “行行行,我到时候试试。”赵长赢道,“收工收工,先回家吃饭,饿死了。” “你别忘了!”束澜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赵长赢头也不回,随意挥了挥手。 过了腊八便是年。年前庄里许多弟子都告假回家,剩下的众人便一人领几份差事,忙得脚不沾地。医庄又不似寻常生意,病人生病不挑时候,年节照样开门看诊,因此不仅要做日常的药材分拣、接诊熬药,还要采买年货、打扫庄子、扯布做新衣等等一堆事,整个庄子几乎忙成了一堆陀螺。 赵长赢将墨干了的春联贴在门口,那春联是容与写的,翻书抄的一句,会临阆苑九重上,占取春风第一枝。赵长赢叉着腰仔细欣赏了一番,容与字迹清隽,转折处笔锋凌厉,春联上倒不见得,但行书草书颇有金戈铁马之势,更隐隐透着狂狷之气,倒不似他平日看起来那般冷静自持。 “剪好了吗?”赵长赢回房里,容与正在剪窗花,闻言将红纸一展,“你看看。” 赵长赢探头看去,竟是他从前送容与的那把剑样式的书签,当即眼前一亮,笑道,“你还记得呢!” “自然。”容与将那把红色的小剑放在他手心,“送你。” “好好好。”赵长赢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会,这才小心揣好,“后日便是三十了,我们庄里规矩不多,吃完了团圆饭,晚些便可自行去玩。往年我跟束澜都是轮着去各自家里玩,今年正巧是他过来。” “我晚上……”赵长赢顿了顿,俯身凑到容与耳畔说道,“我晚上去把我爹藏的酒偷出来。” “?”容与抬眉,有些惊讶。 “到时候我给兑点水再放回去,没事。”大不了一顿打,赵长赢心想,“我们三大喝一顿,醉到明年。” “还没和你喝过酒呢。”赵长赢小声道。 【??作者有话说】 俺胡汉三回来啦 第30章 瑞雪兆丰年(三) “容与,容与!”年三十晚上,赵长赢从厨房那边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报信,“菜都准备好啦,咱们去五谷轩吃饭吧。” “砰砰砰……” “砰啪……砰啪……” 屋外传来几声烟花声响,冬日天黑得早,见数朵烟花升空而起,在夜幕上绽开得绚烂,随即化为星光如雨坠落而下,滴落在树上,地上,于是庄里的树也燃起了星星火光,地上亮起了万丈星河,天上人间的灯火次第亮起,竟不知哪处是天,哪处是地。 第50章 “赵长赢!你这个臭小子怎么还在这里磨蹭!害我又被娘训!”赵明修摞起袖子骂骂咧咧地从院外走进来,见赵长赢和容与二人还悠哉游哉地并肩看烟花,当即气得鼻子都歪了,大声嚷道,“别卿卿我我了,烟花有的是时候看,快去吃饭!” 赵长赢被他说得脸颊赤红,恼羞成怒地瞪了赵明修一眼,回嘴道,“胡说八道什么,就来了。” 说完不经意间一瞥,烟火映照着容与的半边侧脸,将他平日略显苍白的面颊染上重重颜色,仿若一夜间春回大地,万枝吐蕊。 “赵长赢!”赵明修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按在赵长赢后脑勺上,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今天你是寿星公,我早打得你屁股开花信不信?” 赵长赢嗤笑一声,嘲讽道,“就你?我让你两只手你都打不过我。” “你!”赵明修大怒,深觉自己早晚要被这兔崽子气死。 “今日是你生辰?”容与一愣,旋即弯眼笑道,“生辰快乐。” 赵长赢本还嚣张地摩拳擦掌要跟赵明修切磋一番,听得这话,当即规矩的跟京城里最守礼的大家闺秀一般,挺身站直,收着嗓子嗯了一声。 “也没有啦,我生辰还要迟几日,只不过我哥马上就要走了,我过完年也要出庄,这才提前了几日。”赵长赢道。 容与便笑,“原来是这样。” “只是这回不知道,没来得及备上礼物。”容与道。 赵长赢恃宠而骄,嘱咐道,“那你日后可不能忘了,明年得要生辰礼物。” “不会忘。”容与应道,神色认真,“定会送你。” 赵长赢与他对视不过一瞬,容与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星火,那火光灼灼要把他烫化了,赵长赢眼皮一跳,心怦怦得发颤,面色通红地飞快别开眼,匆忙转移话题,“快……快到了,咱们走吧。” “赢儿!”聂紫然早便到了,望眼欲穿地等了许久,一见赵长赢的身影便坐不住了,挥着帕子喊道,“赢儿快来,特意给你留的位置,来坐我边上。” “庄主好,夫人好。”容与一一行礼,“大公子……” “不必多礼了。”赵轩颔首,“你坐明修旁边吧,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规矩。” “谢庄主。”容与跟在赵明修身后落座,上首赵长赢朝他眨了眨眼睛,容与便又笑起来,赵长赢也笑,他今日穿了一身清贵的藏蓝色锦袍,玉带掐腰,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 一顿饭说说笑笑地吃完了,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俱全,今年是狗年,容与还尝了点做成小狗形状的山药糕,味道不错,就是有点甜了,大概是就着赵长赢的口味做的。 最后上了一大碗小小的汤圆,比寻常外面卖的汤圆要小,一颗颗白白嫩嫩地挨在一起,珠圆玉润的煞是可爱。 “容与,从前有没有吃过这样的汤圆?”聂紫然笑着问道。 容与摇头,“没有。” “嗯,这是我们山庄自己做的,用山药、白芸豆、薏苡仁、茯苓、大米磨成粉再做的,叫月白圆。你身子弱,多吃些正好。”聂紫然亲自给容与盛了一碗,递到他面前,“尝尝。” 容与受宠若惊地起身接过,“多谢夫人。” 聂紫然道,“还记得刚见你的时候瘦的,如今气色是好多了,这般模样,日后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呢。” 容与一笑,“夫人谬赞了。” 聂紫然起身拿了个红薯,撕开来轻轻吹着,接着道,“如今可还有什么不适应的么?赢儿说你觉浅,回头让潜之给你瞧瞧,开个安神的方子养一养。” 容与便又道谢。聂紫然将吹凉了的红薯递给赵长赢,拿帕巾擦了擦手,“行了,让茯苓把长寿面端上来。” 长寿面煮的满满一碗,是聂紫然自己下厨房做的,上头卧了个蛋,洒上葱花,淋了麻油,香气扑鼻。 “赢儿。”聂紫然把筷子搁在面碗上,温柔地看着赵长赢挑面吃着,说道,“过完这个生辰你便十七了,也到了去江湖历练的年纪。你生性嫉恶如仇,从小便喜欢舞刀弄剑,六岁的时候拿着一把砍柴刀,便嚷嚷说要去当大侠。” 传来赵明修一声憋不住的笑,聂紫然不满地瞪了赵明修一眼,赵长赢也觉有些不好意思,扒拉着碗里的鸡蛋,想让聂紫然别说了,“娘……小时候的事了……” “娘见你性子太跳,才送你去书堂磨一磨。”聂紫然叹了口气,抚上赵长赢的发顶,“书堂的事,娘都知道了。” 赵长赢吃面的动作一顿,听聂紫然继续道,“清者自清。既然人家不信我们,我们也不必上赶着给人家瞧不起。娘从前跟你说过,做人不能有傲气,但要有傲骨。如今你做到了,这很好。” “娘……”赵长赢吸了吸鼻子,他本已将这些事忘了,对上聂紫然温柔的目光,他又觉得万分委屈,恨不得立刻扑进聂紫然怀里大哭一场。 “赢儿乖。”聂紫然轻笑,拍了拍赵长赢的手,“今日是年节,不说这些不开心的。嗯……” 聂紫然笑道,“娘不求你要什么大富大贵,名扬天下。只要我的赢儿日后能平平安安,我们一家人一直在一起,娘就心满意足了。” 赵长赢眼眶微红,聂紫然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温柔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笑道,“祝我的宝贝新年快乐。” 第51章 天际又亮起硕大的烟花,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同时炸响,平日安静的夜晚被烟花和爆竹声唤醒,整个永宁热闹亮堂得恍若白日。 “爹,娘,束澜来了,我跟容与去找他玩。”聂紫然和赵轩正坐着闲聊,屋里地龙烧得火热,将众人捂得暖洋洋的。茯苓进来跟赵长赢说束澜来了,赵长赢当即便坐不住了,他偷来的忘忧还藏在房里,忙起身打算溜走。 “去吧。”聂紫然笑道,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红纸,“给你和容与的压岁钱,带回去放枕头底下。” “好嘞。”赵长赢应了,一起接过来揣进兜里,拉起容与便出了门去。 “下雪了……”踏出屋外,才发现天上早已下起了雪。耳畔爆竹声仍响得热闹,似将这人间剖成了两半,一半埋在漫天烟火与爆竹的滚滚红尘中,一半落在漠漠大雪的彻骨清寒里,两种截然不同的声色交织,有种奇异的矛盾之感。 “瑞雪兆丰年。”容与喃喃道,他伸出手,接起一瓣转瞬即化的雪花,口中溢出一团白汽。 “快穿上这个,别冻风寒了。”赵长赢不解风情解衣裳,一见容与脸冻得发红,忙解开身上的披风罩住容与的脑袋,“进屋进屋。” “阿嚏……”甫一进屋,容与果然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倒还不以为意,笑吟吟地朝赵长赢道,“邬城从不下雪,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雪呢。” “是吗!那明早起来可要好好看看,到时候才好看呢。”赵长赢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见束澜,纳闷道,“茯苓说他在屋里等着,人呢?” “兴许去院子里看雪了,你去外边看看?”容与道。 赵长赢于是推门出去,容与捧着暖炉,膝上横置着毛毯,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望着雪出神。 不多时听见一声惊叫,容与探头看去,见院子里两人扭打在一起,场面好不热闹。 “束澜!你偷袭我!”赵长赢被束澜用雪球打中了衣裳,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怒道,“你等着!” 束澜哈哈大笑,灵活地蹿到一边树后躲着,挑衅道,“来啊,打我啊!” 赵长赢大吼一声,蹲下身将地上的雪团巴团巴揉成一大团,朝束澜用力掷去,只听嘭地一声正中束澜肩膀,打得他嗷地一声叫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赵长赢大仇得报,在旁边大笑嘲讽,“你来啊!” 束澜一个箭步冲上来,手里早预备好了一团雪球,不怀好意地往赵长赢的脖子里塞,那冷冰冰的雪被赵长赢火热的体温一烫,顿时化成雪水顺着脖颈淌了下去,一路顺着胸膛流到小腹,冻得赵长赢一个哆嗦。 “啊啊啊啊束澜我杀了你!”赵长赢猛地一把抱住束澜的腰,脚下一勾便将束澜放倒在地上,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劈里啪啦的雪团无差别攻击,将一旁的梧桐树干打得摇摇晃晃,抖落下大片大片的雪雾。 第31章 瑞雪兆丰年(四) “呼……呼……” 赵长赢和束澜两人精疲力尽地躺倒在地毯上,两人身上的雪水一化,把地毯都泅湿了好大一团。 容与翻出两套衣服让两人换上,他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回榻上,手边茶炉烧得沸腾,汩汩地冒着热气。 “酒呢?”束澜把腰带系上,整了整发冠,坐在一边的椅子里,翘着脚问道。 赵长赢从里间出来,将手里的两小坛酒放到桌上,“这儿呢。” “这么点。”束澜不满,跳下来拍了拍坛子外边的黄泥,“不够塞牙缝。” “滚蛋。”赵长赢一把挥开他的手,没好气道,“爱喝不喝。” 束澜撇嘴,上手将盖子揭开,顿时酒香扑鼻而来,连容与都抬起头,神色微动。 “哇,这就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呼……”赵长赢一言卡住,呼了半天没想起来后一句是什么,束澜已将三人的酒杯斟满,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容与好笑,走过来拿过酒杯抿了一口,酒香浓郁,闻之忘忧。他轻轻阖上眼睛,接道。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对对对,与尔同销万古愁!”赵长赢也想起来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眼时正巧对上容与含笑的目光,顿时只觉胸臆中豪气陡生,颇有种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潇洒恣肆之感。 “好酒!”束澜又抬起酒坛给三人斟满,赵长赢将容与那杯按下,道,“天这么冷,容与还是少喝冷酒吧,拿去火炉上温一温。” 束澜于是点头,三人东倒西歪地霸占了矮榻,火炉边温着酒,窗外大雪纷飞。要这么说倒也不准确,容与依旧坐姿端正,只一盏冷酒下肚,面颊间艳色爬上,眉宇也软了下来,似是春来化雪一般。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束澜打了个酒嗝,问道。 “我爹说,让我过完年就别呆家里了,出门去江湖里闯荡闯荡。”束澜看了一眼赵长赢,眼神中略有些迷茫,道,“你呢?你以后……是什么打算?书堂也不去了,总不能一直在家里待着。” “我?”赵长赢一笑,翻身坐起,神色飞扬地说道,“自然是要当大侠了!过完年我便带着师父送我的剑,去蜀中,去南疆,去西北大漠,去大江南北,看遍天下美景,除却万千不平事!” “啊……”束澜了然地一点头,并不惊讶,这些话赵长赢从小就说,他转向容与,问道,“容与呢?” 第52章 容与敛眸,他静静地端凝着窗外的飞雪,半晌启唇,道,“我么?我在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不得不做的事?”束澜反问,“那是什么?” 容与看向束澜,束澜一怔,从前竟没有发现容与的瞳色这么深,黑黢黢地像是一口不见底的古潭,似是埋葬一切光的墓地一般。 “或许是……命运吧。”容与回答地玄而又玄,说完,他转而问道,“长赢,为什么想当大侠?” 赵长赢脑袋一点一点,他喝得最多,酒量却算不上大,如今已是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夕了。他朦胧地抬起眼睛瞥了一眼容与,迷迷糊糊地答道,“因为……仗剑天涯,四海为家,快意恩仇……我喜欢……” 束澜耸肩,“他就是一小屁孩,心里有个大侠梦。我就不一样咯,长赢是剑道天才,家里也宠着,做什么都好。我嘛……” 束澜双手交叉搁在脑后,道,“我日后去千机谷学奇门遁甲吧,反正我对剑盟什么的也不感兴趣……” 忘忧酒饮下,烦恼尽忘,一切随心。赵长赢只觉做了一个格外安恬的梦,梦里他跟容与两人走南闯北,见过蜀中大雨连绵,走过塞外千里飞雪,纵马仗剑逍遥客,横刀醉卧红尘里。 梦里不知身是客。赵长赢半梦半醒间隐隐听见耳畔传来悠远的埙声,如泣如诉,是那首从小听惯了的长相思。 酒酣屋暖,赵长赢揉了揉眼睛,斜靠在榻上,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盖了一张毛毯,屋内束澜已经不见踪影,想来是被剑盟的人接回去了,只有容与倚着窗,与窗外大雪对望,吹着这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最后那段也沾染了风雪的气息,埙声旷远,似要卷风积雪扶摇而上,直入万里云霄。 “醒了?”容与放下埙,他转过头,微微一笑,“天快亮了。” 赵长赢下榻穿鞋,将门推开。 只见上下一白,天地间唯余风雪滔滔,积雪如镜,将天光映照得亮若白昼。 “喜欢雪吗?”容与问道。 赵长赢点头,“下雪以后的庄里很美,特别是后山堆满了雪,雪雾缭绕,有一种很纯净的感觉。” “可这世间本就藏污纳垢。”容与神色淡淡,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冰雪,“若都如这雪一般,将一切全都掩去,岂非自欺欺人,粉饰太平?” 赵长赢一愣,容与说完,却又似乎只是开个玩笑,旋即便揉了揉他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柔声道,“方才那首长相思,送你的。” “长赢,新年快乐。”容与眼里晕开笑意,像是十里春风拂过,将那融融冰雪尽数吹散,露出绿意蔚然的草被青山。 “很……很好听。”赵长赢心头一跳,慌忙别开眼睛,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很喜欢。” 不只是曲子。 初一注定是忙忙碌碌地开启新的一年。赵长赢穿上新裁的衣裳,大红色的锦袍,绣着金色的滚边,长发被玉冠束起,剑眉斜飞入鬓,眸若灿星,容与支颐遥遥望着他,只觉赵长赢此时夺目的如同天边方亮的启明星一般。 这身锦袍若是换旁人穿,难免显出金堆玉砌的庸俗,反倒不美。赵长赢却能压得住这一身贵气,甚而更衬出他的意气风发来。 “长赢,过来见你二伯。” “长赢,这是你王世伯。” “长赢,……” 一天赵长赢就头昏脑胀地跟着聂紫然叫来叫去,脸都笑僵了,只想赶紧回去房里躺着。这些个亲戚平日里也不怎么见,也没什么可说的,说来说去都是“哎呀长赢又长高了”,“武功练得怎么样了?”“学堂可还去上么?”之类,赵长赢腹诽,每年都是又长高了,这话从三岁说到现在,莫不是等我埋进土里了,还要问候长赢这小子棺材怎么又长了一截。 “想什么呢?”聂紫然见小儿子低着头闷笑,无奈拍了拍赵长赢的手肘,“你师父来了,你去门口接一下。” “屈长老。”赵轩笑着拱手,“过年好。” “屈长老瞧着还是这般精神。”聂紫然笑道,“长赢这小子这一年又不知给您老惹了多少麻烦。” “庄主,夫人,过年好。”屈鸿轩朗声一笑,“咱们江湖中人,必要不怕麻烦,甚至有时还要自找麻烦。” 三人又是一通寒暄,赵长赢听他们说场面话听不一会就困了,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喝茶。 “长赢这孩子也十七了,该出去见见世面。”聂紫然道,“我想着不如过完年就让他出去,您看……” “我早便说过,长赢是难得的武学奇才。练武一道,切忌闭门造车,必是要在江湖风雨里磋磨一番,甚至经那生死一刹,方能有所领悟,有所突破。”屈鸿轩道,“夫人愿意让长赢出去闯荡,那是好事。况且有明月山庄在,若是哪日他在外头累了倦了,总也有庄主、夫人等他回来。” “正是这个道理。”聂紫然笑道。 “长赢。”屈鸿轩抚了抚胡须,看向赵长赢。 “啊?师父。”赵长赢茫然望去。 屈鸿轩沉声道,“既然你也要踏入江湖了,为师便给你这剑起个名字。” 赵长赢闻言一阵狂喜,立马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上道,“请师父赐名。” 屈鸿轩思忖片刻,肃然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为师望你踏入江湖后,需时刻谨记,能力越大者,责任越大,切不可自负武功,胡乱伤人。此剑,便唤作草木青吧。” 第53章 第32章 尾声·银鞍白马踏春风 “这么快就要走了?”赵长赢嘴里塞着馒头,说话含含糊糊,“娘一直没跟我说你去哪。” “南疆。”赵明修抬起酒壶往嘴里倒酒,“失魂一事牵连甚广,我要去南疆看一看。” “好吧。”赵长赢有点沮丧,他把玩着酒盏闷头不吭声,过了一会,他突然抬头道。 “哥,你不会是为了躲欢颜姐吧?” 赵长赢忽然问,“你那笛子呢?” 赵明修一阵尴尬,过年时聂紫然问赵明修觉得聂欢颜怎么样,若是还算满意,年后她便去提亲,激得赵明修当场失态,差点没厥过去。 “扔了。”赵明修无所谓道。 “骗鬼啊你,我在你房里还看见了。”赵长赢道,“你到底怎么想的?欢颜姐这么喜欢你,人模样也周正,家里也知根知底,不挺好的。” “挺好的。”赵明修点点头,“不然你娶她?” “滚。”赵长赢怒道,“好好跟你说话,你非这样?” 赵明修叹了口气,又倒了口酒,“我说了,我喜欢自由,不愿成婚,欢颜清清白白的姑娘,跟了我耽误了她。” 赵长赢沉默,良久,他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十六就走。”赵明修道。 “哦,我二十走。”赵长赢道。 “嗯。”赵明修点头。 “哥。”赵长赢突然叫道,赵潜之比他年纪大太多,性格又一板一眼,赵长赢有些怕他,要说要好,还是跟赵明修最要好。 此时赵长赢举着杯中酒,眼眶红着,他吸了吸鼻子,有些别扭地说道,“可能之后好几年都见不上面了,哥,多保重。” “你这臭小子。”赵明修鼻子一酸,伸手一把将赵长赢搂进怀里,狠狠圈住拍了拍,语音竟也有些哽咽,“搞得那么煽情干什么,真是……” “行了,你哥到时候给你带点礼物回来。”赵明修推开赵长赢,强自撑起一个笑来,“你走的那天哥送不到你了,初入江湖,多听多看少言,知道么?别跟在庄里似的惹是生非。” “我什么时候惹是生非了?”赵长赢不服气,当即那些离别之情全咽回了肚子里,看眼前的赵明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嚷嚷道,“你赶紧走吧。” “等你哥回来!”赵明修笑了笑,拿手指碰碰赵长赢的额头。 正月二十那日,庄里一片愁云惨淡。赵长赢一身锦衣,端坐在聂紫然身边,不太自在地看着聂紫然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言语间尽是不舍之意。 “明月糕来了。”聂紫然强颜欢笑,将茯苓端上来的明月糕放在赵长赢面前,“从前娘只同你说这是病人痊愈才吃的,其实不尽然。最早啊,这明月糕是开庄庄主夫人亲手做给她孩子的,愿江湖一路总有明月相随。” 赵长赢声音微颤,拾起筷子夹了,看向聂紫然,“娘……” 聂紫然一笑,“江湖风波恶,人间行路难。赢儿,你虽武功高强,但这江湖波诡云谲,绝非自负武功便能高枕无忧。你要处处小心,千万谨慎……” 话说到一半,聂紫然看着小儿子的眉眼,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忙转身接过茯苓递来的帕子拭泪,赵轩看在眼里,轻叹了一声,拍了拍妻子的手。 赵长赢晨起本来精神抖擞,摩拳擦掌地要跳进江湖里大显身手一番,如今见聂紫然这副模样,心下一软,勾起了他柔肠百结,不禁也难过起来。 “娘……儿子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向娘保证,每年都回来过年。”赵长赢不忍,扯了扯聂紫然的袖子,“娘你别难过了。” “嗯,娘不难过,娘这是开心。”聂紫然伸手抚上赵长赢已初显轮廓的面颊,笑道,“我的赢儿终于长大了。” “容与。”聂紫然突然转头向容与道,“本来我是不答应你同赢儿一道去的,只是……赢儿坚持,我也就随他了。” “答应我。”聂紫然一脸肃容,“这一路,无论遇到什么难关,你同他当相互扶持,彼此信任,绝不可有所欺瞒。” “违此誓者,当如此盏。”聂紫然将面前茶盏猛地一掷,茶盏顿时四分五裂,断肢残骸飞溅得到处都是。 “娘!”赵长赢皱眉,“你这是……” 聂紫然不理他,只盯着容与,“答应我。” 容与面色微动,他安抚地朝赵长赢笑了笑,自若地应道,“夫人所言极是。容与……自当与长赢祸福同担,死生与共,绝无二心。” 聂紫然稍稍松了口气,她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赵长赢将明月糕吃完,方道。 “赢儿,日后想家的时候,就看看月亮。无论何地,总有明月相随。” 赵长赢点点头,聂紫然拍拍他的手肘,起身道,“走吧,你师父也来了,我们一道送你到门口。” “哇!!!”刚出得门去,便见山庄门口拴着一匹宝马,一身雪白,身子光滑如雪缎,肌肉健美,颈上长鬃垂地,英姿勃发。 “这是你师父送你的。”赵轩背手而立,笑道,“屈长老,此宝马可有取名?” 屈鸿轩道,“飞星。” “飞星!”赵长赢立刻喊道,两眼不住地打量着白马,连连赞叹道,“好俊的马!” 飞星极通人性,听见赵长赢唤他,喷了一口鼻息,仰颈嘶鸣一声,似作回应。 第54章 “好了好了,再跟你娘说会话,她可舍不得你呢。”屈鸿轩拍拍赵长赢的肩膀,“快去吧。” “娘。”赵长赢几乎已经迫不及待了,两步三回头地看着飞星,扭头朝聂紫然道,“我这就去了!” “嗯。”聂紫然点头,“赢儿!自己多保重!” “知道啦!”飞星的脚蹬乃烂银打就,赵长赢翻身上马,飞星抖抖鬃毛,前蹄刨着地。 “容与!上来!”赵长赢弯腰伸手,一提气,将容与拉起,跨坐在他前头,他一抖缰绳,只闻得飞星一声嘶鸣,四蹄奔若流星,鬃毛猎猎破风,赵长赢兴奋地吹了声口哨,大喊道,“爹,娘!长赢去也!” 飞星踏风而行,身侧景色急速退去,赵长赢双眸炯然,肆意驰骋于万顷原野之上,冷风呼啸着灌进赵长赢的口鼻里,也难浇灭他一腔的激动。 “长赢!慢一点!”容与面色发白,只觉胯下马背上下翻飞,颠得他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赵长赢哪里还能顾上这个,他还沉浸在广阔江湖任我行的兴奋之中,只哈哈一笑,笑声随风飞扬,大喊道。 “别怕,稳着呢!” 一骑白马飒沓而过,马背上锦衣少年神色飞扬,少年时驰骋过原野的风万两黄金难买。 少年意气足风流,银鞍白马踏春风。 江湖未解风波恶,人间长是行路难。 第33章 我在做梦对不对(一) “喂,喂,容与!”赵长赢焦急地低头去看容与的脸色,“你没事吧?” “……”容与艰难地摆摆手,只觉一说话就要吐出来,赵长赢忙扶着他到一边石头上坐下,容与缓了一会,终于觉得好了一点,道。 “到哪儿了?” 赵长赢摊开地图,想了想,又将地图收了回去,“我知道这儿,之前二哥带我来玩过,是叫……灵州。” “嗯。”容与面色仍是苍白,他裹紧的衣服被马颠地散了,露出里头的马甲,冷风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即瞅准了空儿往里钻,冻得容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看着进气儿少出气儿多。 赵长赢终于后知后觉地愧疚起来,在旁边殷勤地嘘寒问暖,“容与,你还难受吗?不然先喝点水,我记得城门就在不远处,我们进城去茶馆喝点茶缓缓。” 说着赵长赢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他,容与顺手拧开盖子,略一犹豫,还是仰头喝了两口。 灵州城离永宁不远,两地风物差距甚小,城内陈设也同永宁差不多,赵长赢循着自己稀薄的一点记忆,带着容与进了城,找了一家最近的茶馆坐下。 “上两壶茶。”赵长赢财大气粗,一副有钱人家公子哥体验生活的派头,“要最好的,再来一碟糕饼,别太腻。” “怎么样?好点了吗?”赵长赢眼巴巴地看着容与喝下两口热茶,那原本白纸一样的面容终于恢复些生气,只是仍然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懒懒地点点头。 “都怪我,都怪我。”赵长赢懊丧地耷拉着脑袋,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狗,“我不该光顾着自己高兴,以后不会了,对不起。” 容与抬眼看向他,如今已是天光尽收,店内燃起了灯烛,莹莹的将赵长赢的眼睛映衬得明亮又多情。 “没怪你。”容与笑了笑,伸手挠了挠赵长赢的下巴,逗他道,“不然下次让飞星休息休息,咱俩走路?” 赵长赢见容与缓过劲来,还有精神跟他开玩笑,也放下心来,起身道,“我出去上个茅厕。” 初春夜晚霜寒月冷,一掀开茶馆厚厚的帐子,屋外的凉气便是赵长赢也妥协地裹紧了衣服。 “你个小赤佬,就这三脚猫功夫,也来丢人现眼?滚一边儿去!” “怎么?上次打你打得还不够,还要来给爷爷打?” 赵长赢刚上完茅厕,哼着歌儿正准备回去,便听见茅厕边儿上传来几声闷哼,他脚步一顿,心里的江湖侠气顿时被激了起来,便往声音来处折去。 那是个死胡同,里边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一伙年轻人对面站着一个瘦小的少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上次我研究的机关还未完善,这才落了下风,这次我已经对他做了改进,我不会输!”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你们听到了吗?他说什么?”一个绿衣服的男子一脸夸张地嘲讽道,“他说他不会输?” “哈哈哈哈!” 顿时四下又爆发出一阵轻蔑的大笑,少年面色不改,只往后退了两步,说道,“接招吧!” 夜色下赵长赢只能看清少年面前隐约现出一个木人的轮廓,那木人手中执一长刀,显然还有些粗陋,很快便在众人的围攻下左支右绌,显出败相。 “喀啦。” 那木人被其中一个男子的剑斩断,随后那伙人将少年团团围住,为首的绿衣男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嘲讽道,“疯子就是疯子,你不回家玩泥巴,倒是把你那些疯言疯语到我们面前显摆。老子告诉你,今天不把你揍扁,我就不姓刘!” 绿衣男一挥手,猛喝道,“上!” “啊!” “哎哟!” “什么人!” 少年本已经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一顿好打,没想到这拳头许久没有落下。他疑惑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那伙人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绿衣男靠着墙,对前头怒目而视。 第55章 赵长赢拍了拍手,他方才瞧见地上摆着一筐绿豆,就顺手倒在地上,黑灯瞎火的这帮人也没看清,一脚滑倒,连带着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大片。 “你爷爷我!”赵长赢冲少年眨了眨眼,也不知他看清没有,大喊一声道,“快跑!” 话音刚落,他脚下逍遥游运起,一把拉过少年,右脚蹬在矮墙上,从身后一片哎哟,哎哟声音的头顶上飞快地掠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长赢一边拍桌子,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容与,你没看见……” “小声些。”容与提醒道,赵长赢忙偃旗息鼓,索性茶馆里人声鼎沸,他们这边还未引起关注。 “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赵长赢拿起茶水猛灌几口,擦了擦嘴说道,“那帮人要是再来欺负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赵长赢哼哼两声,挥了挥拳头。 少年有些腼腆,闻言笑了笑,轻声道谢,“多亏了长赢哥,不然我今天肯定被他们揍。” “那伙人仗势欺人,我最看不惯。”赵长赢行侠仗义之后心情甚好,同这小兄弟聊了两句,又觉很是投缘,生拉硬拽着要请他吃饭。 江南市埠繁华,入夜后煌煌灯火次第亮起,酒楼内丝绸彩缎如引霓虹入机杼,绿鬟如云,香粉如雨。 “行了,够了。”容与见赵长赢点了十个菜,还意犹未尽地看着菜单,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知道你有钱了。” 赵长赢略有点不好意思,手虚虚握拳抵在嘴前,装腔作势咳了一声,道,“行,就先这几个,不够了再加。” “好,好,马上就上菜,客官稍等啊。”小二笑得合不拢嘴,慌忙跑到后厨去催。 少年介绍自己叫樊如意,从小喜欢研究机关,总自己捣鼓着玩。 “喜欢机关术,只可惜束澜没来,不然定是跟他很有共鸣。”赵长赢心道。 “长赢哥,等我长大了,也能像你这么厉害吗?”樊如意为赵长赢那手“暗器”和轻功深深折服,一脸憧憬地道,“过两年我也想去闯荡江湖!” “那当然了。”赵长赢哈哈大笑,“只要你肯用功,对方才那些花拳绣腿,自然一打一个准。” 樊如意眼睛一亮,殷勤地起身给赵长赢倒酒,“我想日后去千机谷,学成了也能像长赢哥一样,除暴安良!” “好好好,有志气!”赵长赢没什么当长辈的机会,此时可算是过了一回哥哥瘾,豪气万丈地举起酒杯,他环顾四周,笑道,“如意,看!” 樊如意抬起头,酒馆里鱼龙混杂,既有戴着斗笠,腰别长剑的侠客,有一身儒袍,袖藏乾坤的书生,有珠钗绣衣,鬓影留香的女客,还有咿呀学语,懵懵懂懂的小童…… 赵长赢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里有话地道,“江湖……就在你面前啊!” 樊如意和容与俱是一怔,赵长赢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力擦了擦嘴,道。 “干杯!” “干杯!”樊如意精神一振,也同他举起酒杯,呼呼一口就灌了个干净。 容与在一边默默看着,抿了一口酒。江南米酒清甜,他浅啜即止,见赵长赢酒劲上头,满面红光,一边大口吃着酱牛肉,一边手舞足蹈地跟樊如意讲他练剑的故事。 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细雨,是江南的春雨。容与轻轻笑起来,撑着脑袋,温柔地看着赵长赢滴着汗的侧脸。 那天他跟赵长赢初入江湖,风是轻的,路是平的。 窗外是江南的杏花雨,窗内是少年的江湖梦。 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像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也都能一笑置之。 第34章 我在做梦对不对(二) “前头有个酒家,去那歇歇脚吧。” 赵长赢和容与两人在灵州呆了两日,赵长赢天天解囊畅饮,跟各路江湖中人喝酒聊天,实在是过了几日痛快日子。不过少年心性最是耐不住寂寞,赵长赢今日终于呆不住了,嚷嚷着要继续南下,便拉着容与再度启程。 此处已到了永宁与舟溪的交界处,酒家门口酒旗飞扬,一个挽着双丫髻的女子倚靠着门口,正朝二人方向看来。 “拿点酱牛肉和酒来。”赵长赢解下剑放在桌上,稍扶着容与坐下,那女子殷勤地揩着桌子,不住拿眼偷偷瞥容与。 “两位公子要住店吗?”女子笑吟吟地问道,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容与,手上抹布便要擦到容与的衣服上。 “还有空房么?”容与往后靠了靠,问道。 “有,有。”女子连连点头,一旁的小厮捅了捅女子的手肘,小声道。 “红姐,哪儿还有空房啊,这都满……” “闭嘴。”那唤作红姐的女子一瞪眼,小厮当即讷讷不敢说话,红姐转而朝容与笑道,“只是最近咱们不是刚开了同蜀中那边的商路嘛,来往的行商多了些,是以只剩一间上房了。” 末了似乎怕容与不住,红姐又接道,“这方圆十里的店家都同我差不多,满客啦,要找个客栈可不容易。” “咳咳。”赵长赢刻意咳了几声,示意这还有个人在。容与笑了笑,问赵长赢道,“可要在这住一宿?外边天色也晚了。” 其实主要是再跑下去,容与觉得自己就又要散架了。 “好。”赵长赢随手掏出聂紫然给他准备的荷包,从里头挑了一锭银子抛给红姐,道,“一间上房,烧些热水送来。” 第56章 “哎,哎。”红姐眉开眼笑着接过,放在手里颠了颠,一把揽过小厮的肩膀往厨房里走,边走边说着小话。 只是赵长赢耳力非同一般,听得那红姐道,“哎哟你瞧见没有那个小公子,俊得哎,啧啧……” “红姐,您这已经娶了第十二房相公了,这……我瞧着这小公子旁边那位不是好惹的,小心……” “闭嘴,你这兔崽子就没一句称心的话,老娘真是白养你了。” “……”赵长赢嘴角抽搐,从前确实听说过蜀中一带民风彪悍,且多有女子掌外,男子主内,却没想到还未到蜀中地界,就让他碰见一个铁娘子。 一旁容与倒是神色自若,正低头浅啜着清茶。赵长赢想起红姐的话,也忍不住觉得容与真俊,特别是此时夕阳斜照,橙色的霞光抹在容与高挺的鼻梁上,似雪的面颊沾了些许暖意,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之后打算往哪儿走?”容与开口,打断了赵长赢的思绪。 “去蜀中吧。”赵长赢道,“师父说他就是蜀中南峡人,我想去那儿看看。” “好。”容与应道。 “只是你的腿……”赵长赢眼神暗了暗。 “我的腿已经好多了。”容与用手拍了拍,笑着安慰道。 初春夜半,月凉如水。 容与醒来时,只见一泓明月破窗而入,照得床前霜白一片,让他突然想起了李白的那句“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他静静地与那地上霜对视了一会,困意早已杳然无踪,抬头窗外月色正好,便索性披衣起身,推开窗户。 这两日天气晴好,天穹如平野一般,散落的星子汇成一江星河,滚滚向东逝去。 “怎么起来了?” 容与回头,见赵长赢手里提着裘衣,给他披在肩上,“晚上挺冷的。” “嗯。”容与稍稍蹙眉,“吵醒你了?” 赵长赢摇摇头,“睡不着。” 容与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忽然笑道,“紧张啊?” “不知道,可能吧。”赵长赢有些迷茫,他走到容与身边,仰头看星,“突然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空落落的。” 他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问道,“你呢?你也睡不着么?” 容与没回答,他看着漫天星子,突然道,“小时候我爹娘很忙,总是我一个人待着。” “那时候觉得世界很小,只有抬头这一方天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自己跑到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 赵长赢心里一酸,听容与继续道,“我想,要是我变成星星就好了,有那么多朋友陪着。” “后来长大了,却不想变成星星了。” “为什么?”赵长赢问。 容与收回目光,淡淡道,“在天上日日看着人间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却无能为力,我不想那样。” “长赢。”容与话锋一转,月光薄薄一层敷在他脸上,照得他愈发清冷出尘,“前路广阔,我从前以为只能自己独行。如今得你相伴,幸甚至哉。” 容与轻笑,一天银辉倾泻在他微微垂下的眼睛里。 赵长赢因此失眠了一晚上。 之后二人一路停停走走,有一日他们路过一梅林,梅花清幽,地下一泓溪水绕梅而过,将疏影横斜尽数揽入怀中。 “上回你说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赵长赢兴奋停下马,手里攥着马鞭指向梅林,“你等等我!” 话音刚落,赵长赢倏尔翻身下马,他挑挑拣拣,折下了溪边的一枝梅,红梅点点绽开,似离人心上血。 “送你!”赵长赢抬起眼,眸光蕴着春意,生发出蓬勃生机。容与坐在马车上,掀起窗帘接过,梅梢还残存着一丝冷香。 “不知是谁种的。”容与轻嗅,喃喃道。 赵长赢已经重新回到马上,他财大气粗地一扬眉,道,“我绑了点碎银在那梅树上,咱们走吧。” 约莫行了三日工夫,这日入夜时分,两人到得一客栈门口,赵长赢下马,让小厮将马牵去马棚,容与已经从马车里下来了。 “来咯,两碗杂面,请慢用。”小厮将两碗面放到桌上,此处更近蜀中地界,来往多有蜀地人士,饮食风味偏辣,面上搁着两坨辣酱,红油更是厚厚漂了一层。 “再走几日水路便到蜀中了。”赵长赢挑了一筷子,道,“待会儿咱们打听打听去哪……” 砰的一声,客栈门被突然冲开,呼啦啦灌进满屋的冷风,众人皆往门口看去。 来人是两个大汉,一人留着络腮胡,另一人瞧着年轻些,倒是未蓄须。两人均是一副武人打扮,腰间挂着九环刀,那络腮胡背上还背着个女子。 “小二,上两大碗酒来!”络腮胡一声喊。 那年轻些的便道,“哎,真是晦气,带嫂子走了这么远,竟然碰上明月山庄……” “听说是那剑盟盟主干的,真是吓人。”那络腮胡哐一声坐下,小心解下背上女子揽在怀里,接过年轻武人递上来的茶。 赵长赢耳尖,况且两人本就声音洪亮,他坐着听了个真切。待听到明月山庄,见两人一副唏嘘之态,心下一紧,当即便按捺不住,起身走到两人桌前,焦急问道,“你们刚才说,明月山庄怎么了?”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爷爷烦着呢。”络腮胡见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也不接话,只一掌拍在桌上,喝道,“别挡着光。” 第57章 赵长赢哪里忍得住,情急之下一抬手,只见寒光一闪,草木青的剑鞘刹那间便抵在了那络腮胡的脖颈上。 “你……你……少侠有话好好说。”络腮胡脸色一变,“少侠想问明月山庄的事?” 赵长赢不耐烦地一点头,手下稍稍使劲,“快说。” 络腮胡眼睛微动,笑道,“此事隐秘,少侠附耳过来。” 第35章 我在做梦对不对(三) 赵长赢心里焦急,不疑有他,直愣愣地便要弯下身去。容与遥遥看见络腮胡手中寒光隐现,心道不好,忙大声提醒,“长赢!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络腮胡朝身后年轻武人使了个眼色,手中匕首寒芒一闪,疾驰而出,武人亦纵身扑来,双手呈锁喉之势。情势陡变之下,赵长赢飞快抬起一脚踹向络腮胡,随后脚尖借势轻点,提气跃起,在空中旋身似飞燕而落,同时手中剑鞘横出,啪一声击在那年轻武人的背上,顿时两人皆躺倒在地,哎唷哎唷地叫成一团。 “快说!”赵长赢一把攥起年轻武人的衣领,怒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年轻武人面有不服之色,只梗着脖子,不愿开口。 “你们……”赵长赢心头火起,手中草木青出鞘,剑尖流过雪光,直抵在那年轻武人面前,“说不说!” “怎么?想杀人?”年轻武人倒是不怕,一挺胸脯,嚷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你!”赵长赢握剑的手微微发抖,胸膛起伏,竟一时无可奈何。 “两位大侠。”容与缓步行来,他容色昳丽,说话轻声细语,温文尔雅,一身藏蓝色锦袍,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兼之二人见他脚步虚浮,并无武功,戒备之色稍减。 “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二位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容与一拱手,“舍弟从前在明月山庄长大,情谊深厚,甫一听得此言,不免心头焦急,乍怒之下出手,幸得二位不与他计较,在下铭感五内。” 这话倒是全了两人面子,没说是打不过赵长赢,听上去倒成了故意让他一般。二人自然知道是给他们台阶下,便也悻悻然起身坐下,勉强嗯了一声。 “小二,上点酒菜来,要最好的!”容与一招手,转而朝二人笑道,“出门在外皆是朋友,这顿饭便让小弟请了,还请二位大侠不要推辞。” 这二人都是远行前来看病,盘缠早已用磬,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听得此话,那络腮胡当即大笑一声,拍桌道,“好好好,你这个朋友,蔡某人交了!” 原来这络腮胡叫蔡擎,年轻武人是他侄子蔡复,二人本要去明月山庄给蔡擎夫人看病,没想到…… “哎,也是造孽啊。”蔡擎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酒,拿手一擦,叹息道,“我们到的时候,明月山庄弟子都跑了,我们拦了一人问,说昨日剑盟盟主走火入魔,到山庄里来,竟是将庄里众人全杀了,只有那赵庄主命大,不知逃去哪……” “你说什么!”话未说完,赵长赢一掌击在木桌上,那木桌竟因此裂开一条细缝,赵长赢一眨不眨地怒瞪着蔡擎,呼吸急促,大吼道,“胡说八道!你同我爹娘有什么仇怨,竟要这般诅咒!” “嘿你这小子!”蔡擎也怒了,当即要站起来,容与忙拉住赵长赢的胳膊,好言安抚道,“长赢,长赢!你先坐下!” “你别管我!”赵长赢此时脑中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盯着蔡擎,道,“你快说,你为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造谣我爹娘!” “真是疯子。”蔡擎只道赵长赢说话疯癫,大概脑子不太正常,便也不再理会他,只坐下来倒酒,“你爹娘又是谁?容公子啊,我瞧着你弟弟不太正常,还是趁早带他去看看为好。” 容与蹙眉,道,“长赢,你……” “都说了让你别管我!”赵长赢盛怒之下,手下失了分寸,他心中烦乱,便随手一推容与,就要上前去抓蔡擎,没想到容与并非是平日里同他切磋的剑盟弟子,被他一推,登时便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发出沉沉的一声响。 “容……容与!”赵长赢这才回过神来,忙手足无措地蹲下身去,伸手去搀容与,“对不起,对不起,我……” 容与淡淡抬眼,那一瞬他黑沉的瞳中划过一丝厉色,仿若深潭冻结成万丈寒冰,冷意彻骨,几欲将人吞噬。 “你……”赵长赢心下一跳,只觉汗毛倒竖,竟萌生出逃命之意。 转瞬间容与瞳中寒意褪尽,赵长赢眨了眨眼,面前的容与笑容温煦,哪有半点方才令他后背生寒的可怖,想来不过是错觉罢了。容与将手搭在赵长赢背上,慢慢站起,朝赵长赢一笑,道,“不碍事,这样吧,不如我们回庄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长赢本有此意,当即回过神来,点头道,“好,好,我们回去。” 说完赵长赢一刻也不愿等,立马便去院里解下缰绳,马车跑得太慢,赵长赢便同容与共乘一骑,不分昼夜地疾驰而归。 中间是马实在跑不动了,赵长赢于是下马让它休息,自己走到河边洗脸。一路上他一直沉默寡言,一句话都没有说。容与担心他,也跟着走到河边,安慰道。 “说不定只是谣传。” 赵长赢嗯了一声,他呆呆地看着水面上他的倒影,半晌,他伸手将水搅浑,倒影应声而碎。 第58章 “走吧。” 永宁城依旧如二人离开时一般无二,沿街小贩用力叫嚷着,煎饼、糕点的香气飘散得四处都是。 “吁……”赵长赢勒住缰绳,飞星喷出鼻息,摇着脑袋晃了晃。明月山庄门口的石狮子矗立地笔直,昂首挺立,威势不减。 “肯定是谣言!”这是赵长赢一路上唯一主动说的话,他眼睛里萌生出希冀之色,轻巧地从马鞍上跃下,朝容与道,“我可要好好跟娘告一状,这些人胆子忒大,竟这般诅咒我们。” 容与垂眼安静地看着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赵长赢匆匆走在前面,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决明堂前此时死一般的寂静,冷风扫起落叶,在空中打了个卷儿。 赵长赢面上笑容顿时僵住,只觉浑身发冷,他快步又往前走了一段,原本路上每隔一段都有值勤弟子值守,扫地、侍花、送药的弟子亦随处可见,如今却只剩下孤零零的树干和一丛丛灌木,那点初春枝头上的绿意被冷风一焯,便只剩下孤寒冷寂的沫儿,再也不见半分生机。 容与蹙眉跟在后头,不发一言。 “三公子!” 赵长赢陡然一惊,抬头见是茯苓从聂紫然住的主屋里走出来,一身缟素,头上裹着白帕,面色亦苍白得很,整个人走在风中摇摇欲坠,像在火中燃尽的蛾。 “茯……茯苓?”赵长赢瞪大眼睛,他呆呆地凝视着茯苓身上的白衣,忽觉喉头一紧,几乎发不出来声音。 “三公子!”茯苓顿时哀嚎一声,提起裙摆飞奔而来,在赵长赢震惊的目光中滑跪在他面前,眼泪扑簌簌而落。 “三公子,夫人……夫人他们……”茯苓泣不成声,赵长赢神色呆滞地看着她,似乎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什么?我娘怎么了?” “她不在屋里么?”赵长赢一把推开茯苓,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茯苓只不住地哭,拿袖子拭泪。 容与不忍,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她,柔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茯苓抽噎着说道,“束盟主……那日突然前来,走火入魔……将……将夫人和大公子……大公子他们……” 说完又是哭得喘不上气。容与眉头拧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抬步追着赵长赢进去。 屋内空无人影,赵长赢脚步极慢,几乎像是拖着万斤重锤在一步一步往前挪。他心中极乱,乱七八糟的念头争相往外冒,他只好什么都不想,只屏息往里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敢想。 聂紫然躺在她从前睡的那张大床上,穿着平日最爱的衣裳,远远看去,好像只是在熟睡一般。 “娘?”赵长赢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字,极轻极轻,飘飘乎落在地上,激不起半点波澜,转瞬便被埋在尘埃中,消失不见。 若是平日,聂紫然听见小儿子的声音,纵是在午歇,也定是会睁眼看向他,朝他招招手,唤道,“赢儿,到娘这边来。” 可如今聂紫然冷冰冰地躺着,纹丝不动。 赵长赢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彻骨的冷,好像寒冬腊月里把他剥光衣裳浸在冰池里泡上一宿,眉毛上都冻出一层冰。 “娘!” 容与刚转进内室,就听见赵长赢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直令闻者心肝剧痛,几欲倒地。 “娘!”赵长赢几步扑到床前,在见到聂紫然发青的面庞时,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容与停住脚步,遥遥见他伏在聂紫然身上恸哭出声,那哭声听得人肝肠寸断,似杜鹃声声泣血。 容与安静地立在一边,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赵长赢的眼泪都快要流干了,两眼哭得通红,嗓音嘶哑。他脱力地靠在床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可容与知道他在说给他听。 这种时候,人必须要说些什么,否则那口刚呕出的心头血便将将卡在喉咙里,堵上他一生一世,再也下不去了。 “我娘从小最疼我。” “小的时候我很皮,老是跟人打架,闯祸。我娘常为了我,去挨家挨户登门道歉。回来还会给我带糖糕,跟我说,不用怕,她聂紫然的儿子,不能受人欺负。” “刚学武的那会,我经常摔打的身上全是伤。有一回晚上,我娘来看我,她以为我睡着了,就趴在我床边偷偷哭。说有些时候真想我别学武功了,她也一身武艺,总能保护我。” “我临走前,我娘还说,让我以后要经常回来看她,给她带各地风味特产。”赵长赢凄然一笑,他眼睫上还挂着大颗的泪珠,鼻尖红红的,仰起头说话的时候,可怜得要命,“容与,我在做梦对不对?” “对……”赵长赢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不住喃喃道,“对……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快……”他眼中已隐隐有癫狂之色,猛地攥住容与的衣摆,一个劲地喊道,“快把我摇醒,把我摇醒啊!” 容与心中酸涩,伸手将赵长赢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容与!呜呜呜……”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赵长赢的眼泪都快流干了,茯苓跌坐在地上,亦哭起来。 “容与……我没有娘了……” 容与抬头,窗外残阳如血,一只乌鸦从树梢上振翅而飞,掠过屋檐。 “三公子,是束盟主。”茯苓擦干眼泪,道,“那日晚间,束盟主突然来访,庄主、夫人还有大公子和他在房内密谈,不知说了些什么,突然几人就打起来。庄内弟子无人是他的对手,最后只有庄主拼死逃脱,夫人、大公子还有少夫人,都……” 第59章 “束天风……”赵长赢怔怔地望着床上的聂紫然,赵潜之和少夫人都是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在束天风的惊波剑下连尸身都保留不下来。 “束天风!”赵长赢突然大笑起来,他眼角却仍有泪滑落,面目狰狞,眼中血色尽显,“哈哈哈哈哈哈!束天风!” “长赢!”容与蹙眉,担忧地喊道。 赵长赢充耳不闻,他突然起身,草木青悍然出鞘,发出一声嗡鸣。 第36章 我在做梦对不对(四)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赵长赢双目猩红,如地狱厉鬼般恶狠狠地抬头怒目而视,却在见到来人的那一瞬怔住了。 “长……赢?”束澜喘着粗气,眼睛直直地看着赵长赢,他眸光里甚至跃动着几分欣喜,急急地上前一步,飞快地说道,“我听说你回来了,赶紧过来……” “……” 束澜的话音戛然而止,面前赵长赢手握草木青,剑尖闪着寒光,正抵在他颈前。 束澜一愣,他身体微微发颤,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赵长赢。赵长赢只不说话,手中长剑纹丝不动,剑身冷冷地映照出他紧抿的唇角。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晌,最后束澜深吸了口气,竟不退不避,扬起头,盯着赵长赢一字一句地说道,“长赢,我……我等了你好几日,我爹他……” “闭嘴!”赵长赢猛地一声咆哮,他眼中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交织成名为背叛的罗网,目眦欲裂,手中剑随着他胸膛的剧烈起伏而微微颤动,“束澜。” 赵长赢闭了闭眼,缓缓道,“我只问你一句。” 束澜脖颈处被锋利的剑尖划出血丝,他恍若未觉,喃喃问道,“什么?” “我娘,我大哥大嫂……”赵长赢喘了口气,像是一时呼吸不过来。良久,他定了定神,迎上束澜的目光,沉声道,“是不是束天风杀的?” 束澜拧眉,想要上前一步,他面前的剑却并未如从前那般退让开去。他黯然地垂下眼,沉默良久,方低低说道。 “对不起,长赢,对不起……” “别说了!”赵长赢突然撤剑,他提剑而立,剑尖还蕴着束澜的血,顺着凹槽缓缓淌下,被残阳照出蜿蜒的晦暗的痕迹。 束澜怔住,他眼中痛苦之色尽显,面色憔悴不堪,头发散乱,衣裳也像是几日都没换了。他就这样直直地呆站着,一边是血脉至亲,一边是至交好友,两边几乎要把他中半撕扯开,将他开膛破肚,剜心蚀骨,再不剩下分毫。 “长赢……”束澜眼中带泪,他仓皇地低下头去,不愿让人看见,“对不……” “别他妈叫我!”赵长赢怒吼,他喘着粗气,眼中杀气明明灭灭,手中草木青似有所感,竟发出阵阵哀鸣。 “束澜。”半晌,赵长赢提剑,他双手颤抖,竟用了好几次才把衣袍扯开。束澜惶然地看向他,赵长赢紧抿着唇,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挥剑斩下,那衣袍撕拉一声断开,发出刺耳的裂帛声。 “今日我不杀你。”赵长赢举起手中衣袍的一角,极力克制住内心的哀恸,说道,“从前交情,一笔勾销。” “从今往后,你我……”赵长赢深吸一口气,他面色煞白,嘴唇颤抖,身子单薄的如一只暴风雨中的乳燕,摇摇欲坠,“恩断义绝。” “长赢……长赢!”束澜眼睛瞪大,眼泪断线一般直直滚落下来,他不管不顾,只睁圆了眼,几乎是在哀求,“长赢!” 赵长赢闭上眼睛,收剑入鞘。 “江湖再见,你我唯有血海深仇。” 束澜呆立在原地,眼泪将他双眼糊住,他只能伸手随意一揩,只看见赵长赢决然离去的背影。 “长赢,长赢!” 走开没两步,赵长赢一头栽倒在地,容与和茯苓两人勉强将他搀到椅上,茯苓径自去烧热水,容与在一旁守着他。 赵长赢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娘,待会阿澜要来玩啦!”赵长赢急急忙忙往嘴里扒饭,“让他等急了!” 聂紫然笑道,伸手将他嘴角沾的饭粒捻下,“急什么,让他进来不就好了。” “那让茯苓去叫他。”赵长赢饭吞得太快,噎得他直翻白眼,聂紫然无奈地把水递到他手边,赵长赢仰头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方长长舒了口气。 “长赢!”束澜一身玄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背着个蓝布袋,朝聂紫然行礼道,“伯母安好!” “快坐下,最近长赢刚入学,适应的怎么样?”聂紫然夹了块糕点给束澜,问道。 束澜埋头吃着,道,“唔,挺好的,长赢学东西很快的!夫子还表扬他呢。” “那就好,那就好。”聂紫然一脸欣慰,“你俩从小便一起玩,如今同在书堂读书,也有个照应。” “娘,我吃好了!”赵长赢迫不及待地一拍筷子,伸手去扯束澜的袖子,“你快别吃了!” 束澜忙将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撑的腮帮子鼓鼓的,“伯母,我跟长赢去玩……去练剑了!” 时光斗转,赵长赢和束澜两人都长大了,身量窜高,眉眼也渐渐长开。 “喂,你作业写完了没?”束澜搭着赵长赢的肩膀,问道,“借我看看。” “没写。”赵长赢一掌呼在束澜腰间,束澜哎哟了一声,赵长赢哈哈大笑,“大不了被夫子骂一顿。” 第60章 “哎,好吧,本公子有难同当,我也不写了。”束澜眼睛一转,“不如今天去你家玩,我新学了一套剑阵,你帮我看看。” “阿澜又来啦。”聂紫然笑眯眯,“上回说要给你的衣裳,你试试合不合适。” 束澜接过聂紫然手里崭新的长衫,连声谢过。 “啧,瞧着人模狗样。”赵长赢背着手绕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评价,“不错,不错,有我十分之一的风采。” “说什么呢。”聂紫然一瞪眼,“阿澜穿这身确实好看。” 束澜一挑眉,朝赵长赢得瑟道,“那是,长赢你有没有眼力见。” “找打是不是!”赵长赢一个暴起,束澜忙一跃而出,两人你追我赶,闹得满院子的鸡飞狗跳。 “长赢?”束澜突然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他,面露不解,“你怎么哭了?” “长赢……” “长赢……” “长赢!” 赵长赢猛地惊醒,他额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仿若大病一场。容与正趴在他床边给他额上换帕子,见他醒来,一脸惊喜地直起身。 “谢天谢地,终于醒了。”容与长舒一口气,将桌上的热茶倒了一杯递给他,“怎么样?头还晕不晕?还有什么难受的吗?” 赵长赢神情恍惚地靠在床上,目光涣散,明明看向容与,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容与问了他两遍,赵长赢才像刚听见一般,缓缓转了转眼珠。 “要不要吃点东西?”容与又问。 赵长赢抿着唇,不置可否,眼睑低垂,看向窗外。 窗外是漆黑的浓夜,乌云遮月,仅有檐下的烛灯映出昏黄的光亮,在黑暗里涂开光明的一角。风声呜咽,吹过廊下,卷起一阵悲鸣。 “容公子,三公子他……”茯苓提着食盒进来,“三公子!” 赵长赢依旧置若罔闻,只呆呆地看向窗外。 “三公子他……”茯苓还待问,容与蹙眉,轻轻嘘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别打扰他了,劳烦姑娘,带了些什么吃的?” “哦。”茯苓忙揭开盖子,里头是些简单的菜色,“厨房里还放着些菜,我手艺不好,将就吃些吧。” “姑娘过谦了。”容与一笑,“姑娘吃过了吗?” 茯苓点头道,“已经吃了。” “好,我在这陪他吧,姑娘早些回去歇着,这几日想来也是辛苦。”容与柔声安慰,“总会好起来的。” 茯苓眼眶微红,吸着鼻子嗯了一声。 “明日我将娘的尸骨收敛,整理大哥大嫂的衣裳,给他们好好办过葬礼。”赵长赢突然开口,他嗓子依然哑哑的,像是吹过戈壁滩的苍凉的风,“之后,去找我爹……去……报仇。” 容与将小菜拌到粥里,递到赵长赢面前,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了一个好字。 “你……”赵长赢喝了一口粥,抬头看容与的脸色,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容与问道。 赵长赢拿勺子搅着粥,沉默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想说报仇路上凶险,让我别跟你一起,是不是?”容与靠在床柱边,淡淡说道。 赵长赢动作一顿。 容与一哂,道,“我早便说过,你救了我一命,我这条命就是你的。若是你不愿我跟着,我便……” “容与!”赵长赢心头一慌,不知为何,他竟不敢让容与把这句话说完,“我……我并非是要说这些。” 容与沉默地回望,并不答话。 “我吃饱了。”赵长赢声音低低的,容与接过碗,又想到他骤然失去至亲和挚友,心里不知多么难受,自己在这时候同他计较什么,便又心生不忍。 “对不起,长赢……”容与叹了口气,坐到赵长赢床边,温言道,“你……你好好休息。” “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容与起身,替赵长赢拉起被角,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很晚了,别的事明早再说。” 第37章 我在做梦对不对(五) 今夜北风呼啸,倒春寒来势汹汹。 夜风在屋外横冲直撞,将窗棂捶打的呜呜作响。赵长赢睁眼盯着昏暗一片的床帐,等不到一丝睡意。 在他头十几年的时光里,命运待他不薄。明月山庄的三公子,最得娘亲宠爱,什么吃的用的都是头一份,父亲温文,德高望重,家庭和睦,兄弟友爱。而他又是剑道天才,学武总比别人快上几分,成为剑盟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分。 可是命运所有的赠与,都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一夜之间,最爱的母亲离世,敬重的兄嫂被杀,父亲失踪,挚友反目……唯剩他一人茕茕立于世间,举目仓皇四顾,亲人,朋友……一个个竟皆离他远去。 束天风,束天风! 赵长赢猛地坐起,目光含恨,他一把攥住枕边放着的草木青,用力一拉,顿时寒光四射,将斗室照得雪亮。 师父,你常常教我,长生剑,求的是生。故而修习之人当常怀生之心,慈悲、纯善、求真。可是,可是……赵长赢眸间泛起痛苦之色,他一手抵住额头,倒映着凉薄月光的剑身亦倒映出他挣扎的面容。 可是……杀母弑兄之仇,不共戴天!纵是那些高坐的低眉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吧! 第61章 风哗地一声拍打窗户,像是无边怨气四溢,冲撞着这狭小的屋子。 赵长赢胸膛起伏,他怔怔地与那剑光对视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剑重归剑鞘,阖上眼,却如何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睡。 “长赢?”门被敲响,容与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里显得尤为清晰,“你睡了吗?” 赵长赢惶然翻身坐起,他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睛红红的,煞是可怜。 屋外天寒,风声呜咽,赵长赢胡乱擦了擦脸,稍稍蹙眉犹豫了一瞬,应了一声,“进来吧。” 容与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赵长赢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腰间随意盖着一小毛毯,闻得脚步声,床上的人仍旧和衣而卧,并未有什么反应。 “我……”容与坐到桌边,他将手中持的烛灯放到桌上,轻声道,“我来看看你。” 赵长赢嗯了一声。 “那日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也同你一般心情。”半晌,容与突然开口。赵长赢心里一紧,眼前浮现出初见容与时,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 “养病的每个夜晚,我都睡不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更漏的声音,想,为什么是我?”容与声音低低的,他甚少朝人剖白心迹,从前也并未对赵长赢说过这些话。 “可是人死如灯灭,死者不能复生,生者却还要继续。”容与叹了口气,他捡起桌上的铜签,挑了挑灯芯,烛火发出哔啵的声响,陡然亮了起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容与喃喃念道,“我们本就一无所有,谈何失去?” 赵长赢不发一言,满室唯余二人的呼吸声交错。 “可是说说容易,做到却极难。”容与垂眼,“长赢,我们不是以身饲虎的佛陀,人世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同我说。”容与起身,赵长赢仍旧纹丝未动,容与定定地望向赵长赢的背影,一字一句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完,容与带着烛灯回屋,室内重回清寂,只剩床前月光。 良久,赵长赢抬手,将眼泪擦干。 自那日起,赵长赢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好像一夜之间,那个喜欢上课睡觉,招猫逗狗,跟束澜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赵长赢永远死去了,剩下的那个赵长赢,沉默寡言,成熟稳重,来人皆道,同赵大公子如出一辙。平日同明月山庄交好的一些世家如今俱慑于剑盟威势,只派了些仆从前来吊唁,甚至谢家都未有人亲至,赵长赢一直淡然处之,未多说一个字。 “长赢,饭做好了。”容与推开门,赵长赢正端坐在小榻上,江湖中人不兴繁文缛节,守孝时间不长,如今他孝服已除,只胳膊处绑一黑布,一身黑色劲装,低头仔细擦拭着草木青。 “好。”赵长赢抬起头,他眉宇间还残存着一丝郁色,但较之刚回来那两日已经好上许多。窗外日头晴好,温煦的阳光照进屋中,将一室烘烤得暖洋洋。 “二哥信中说,他在南疆潜伏进了那边的教中,让我日后别给他寄信了。”赵长赢夹起一块豆腐,“此间的事,只得日后同他说。” 容与嗯了一声,赵长赢往嘴里扒饭,继续道,“只是下一步,我还未想好去哪。” “本来打算去剑……去找师父问问。”赵长赢改口,“他却不巧在前几日出去云游了。江湖渺远,不知何日再见。” 容与眼睫轻颤,他搁下筷子,抬起一旁的清茶咽了一口,缓缓道,“不妨仍去蜀中。” 赵长赢看向他,容与道,“蜀中三面环山,只一面通江可供船只出入,离此地亦近,庄主若是离开,或许会先去蜀中,此乃其一。且束天风亦不见踪影,但剑盟却在,此乃其二。” 赵长赢一怔,若有所思道,“你是说……” 容与继续道,“蜀中南下即可到南疆,届时你同二公子会合,再作打算,此乃其三。” “七星剑盟,鼎盛时在天下建有七座剑阁。靖西摇光,蜀中开阳,中洲玉衡天权,江南天玑,蓬莱天璇,宁北天枢。只后来剑盟内战,数名长老陨落,剑盟元气大伤,旗下剑阁分立凋零,如今仅剩开阳、天权、天玑、天枢四座剑阁。” “开阳……”赵长赢沉吟片刻,道,“束天风平生最看重剑阁,若是剑阁受挫,他定会现身。” 容与夹起蒸的梅菜扣肉,搁在赵长赢的碗里,道,“多吃些,这些日子,你清减了许多。” 赵长赢应声吃了,道,“我今日收拾包裹,我们明日便出发。” 再次跨上飞星,赵长赢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回头向明月山庄望去。 他还记得那日出发的时候,同样都是在山庄门口,同样是清晨。薄雾淡淡地笼罩着前路,空气中带着初春早晨独有的侧侧轻寒。他骑在飞星之上,白马银鞍,腰佩宝剑,意气风发地挺着背,朝聂紫然挥手。 “娘,你回去吧!”彼时他像是一只刚出巢的雏鸟,终于有机会能直上云霄,只觉胸臆中满是蓬勃豪气,这万里山河铺展,只等他挥开淋漓墨笔。 而如今,山庄前人丁零落,只有茯苓挥手与他作别。他心中再也不复那日的豪情,唯有淡淡离别的惆怅、前途未卜的茫然,更多的还是深沉血仇的愤恨。仿佛手中的缰绳都比往日重了十斤,赵长赢深吸一口气,重重喊道,“驾……” 第62章 飞星引颈一声长鸣,四蹄踏尘,容与骑着另一匹枣红色小马,小马性格温顺,默默跟在飞星后头。 赵长赢回头望去,茯苓的身影已渐成一抹余墨,他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糅杂在一起,将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第38章 蜀中闻夜雨(一) “吁……”赵长赢勒紧缰绳,面前酒旗眼熟得很,又到了上回他们来过的那个酒家。 酒旗依旧迎风猎猎,那女主人红姐身姿窈窕,连倚靠门廊望外的姿势都不曾改变,可赵长赢却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来两碗馄饨。”容与朝小二道,将包袱搁在凳上,“不要辣的。” “哟,又是两位小郎君。”红姐一挑眉,笑道,“今日赶巧,还有两间房,可要住店?” 赵长赢颔首,道,“两间……” “一间上房。”容与接话,他看向赵长赢,轻声凑到他耳边道,“出门在外,多个照应。” 红姐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嫣然一笑,她葱白如玉的手指勾着一串钥匙,随她转身发出丁零当啷清脆的响声,“得嘞。” 赵长赢坐到容与身侧,目送红姐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他拎起桌上的热茶猛地灌了一口,只觉骑马时被冷风吹得没有一丝热乎气的胸肚终于涌起一股热意,他忍不住喟叹了一声,转向容与,轻声道,“上回来,她看了你许久。” 容与微诧,“是么?” 赵长赢提了提嘴角,像是想笑一笑活跃一下气氛,只是那点笑容还未出生便胎死腹中,他便也只得作罢,只颓然地垂下眼,叹了口气,“先吃吧,馄饨要趁热。” 小二给两人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皮薄馅大,馄饨汤表面浮着一层红油,撒上一把葱花,香气扑鼻。赵长赢捞起一只馄饨囫囵吞下,并不尝味,便抬头问小二道,“此间入蜀,小兄弟可知道走哪条路?” 小二便答道,“从此地一直往南,行个一日左右,那有码头,坐船南下过夔门,就能入蜀了。” “多谢。”赵长赢点头。 那小二又在桌边很是踌躇了一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容与舀了一勺汤,慢吞吞用勺子拨开面上的浮油,问道,“还有何事?” 赵长赢闻言,亦抬头看他,他碗里早已一个馄饨都不剩了。 小二面皮比馄饨还薄,当即大窘,红着脸结结巴巴道,“红……红姐让我给你们送壶酒。” 容与了然,赵长赢却愣了一下,疑道,“我们没要酒啊。” “红……红姐说,见这位公子面容困顿,特送来一壶酒,愿解君忧。” 赵长赢一怔,心情复杂地看着小二果然端上一壶酒,还给两人都斟了一杯,赵长赢握住酒杯,杯中酒浆清醇,让他想起过年时他们三人一同喝着忘忧,在热烘烘的房中抱杯聊天,分明不过几月光景,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 赵长赢心中难过,不知不觉鼻尖一酸,竟险些落下泪来。容与微微抿了一口酒,若有所觉般回头,见红姐果然倚着后厨的门往他们这看来,见容与望去,红姐落落大方地一笑,撩开帘子转身走了。 同样的客栈,同样的晚上,连月色都几乎不差分毫,可终究心境已是截然不同了。 次日早上,容与下楼让人送来早点,进门的时候,见赵长赢正掂着荷包,从里头拿出一粒碎银。 “怎么了?”容与问道。 “谢她昨日一酒之恩。”赵长赢将碎银放在被上,起身拾剑,道,“走吧。” 窗外阳光恰如昨日好酒,浇在赵长赢的发上,肩上,转瞬又化为一只只金色的蝴蝶,消失不见。 飞星经过一夜休整,又是神采奕奕。那匹枣红色母马,容与给起了个采薇的名字,此时飞星和采薇两人正亲昵地甩着尾巴,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 “这小子倒是好福气。”赵长赢啧了一声,心里头掠过一丝酸酸的念头,跨上马去。 两人依着小二之言,一路南行,果然不过一日光景,便见到一处码头,码头处人头攒动,想来都是等船之人。 “你两个坐船?”卖船票的是个年轻姑娘,面颊晒得小麦色,一身蓝盈盈的短衫,头发干净利落地盘起,一角蹬在石墩上,扬眉道,“一人五两银子。” 赵长赢想也不想,掏出荷包便要付钱。 “等等。”容与拦住他,朝卖票的姑娘道,“前面那位大哥一人只二两,缘何我们便要多出一倍有余?” 那姑娘呀了一声,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丝毫没有被拆穿的慌乱,只伸出食指往后一指,道,“被你发现啦。这票呢是我定的,你要是觉得不公允,自去别处便是了。” 说完,那姑娘转头朝后边的人一招手,便不再理他们。 “喂,小郎君。”旁边一个年轻人拉了拉容与的衣袖,容与会意,往侧边挪了两步,听得他道,“小兄弟,头回坐这船吧?” 容与但笑不语,那人继续道,“这姑娘啊,外号玉面匪,意思便是干这盗匪生意的。见着有钱的便多收银子,有时遇到穷叫花子,这票钱反倒不要了。她见你二人衣着锦绣,想来是富家子弟,便多收你们银子,左右入蜀还是得走她这水路。” “倒是个女侠。”赵长赢听完,顿生钦佩欣赏之意,拊掌道,“五两便五两,交了便是了。” 第63章 二人交了钱上船,自有船夫领着两人前去。船上房间狭小,室内两张小床相对而放,中间置一小几。那船夫在房门口道,“此行约三日许,二位若要用饭,去上头即可,只是过了饭点便没有了,还需警醒,莫要过了时辰。” 船夫见二人颔首,便又道,“两位头回入蜀?” 赵长赢低头收拾着包袱,容与坐在床上,笑道,“正是。” 船夫道,“那你俩可有眼福了。此行两岸湖光山色,现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令,多的是漂亮的花儿草儿树儿哩!” 船夫这话倒是说的实在,蜀地山水绝胜,入夔门这段路,两岸青山耸峙,江水摇波。当年宋祁入蜀时,亦是差不多光景,当时便写有“蜀天寒破让芳晨,雪花霞跗次第新”之句,可见蜀地初春景色之盛。 容与和赵长赢二人坐在船上,但见阳光入水,水面金鳞游弋而过,惊起众人呼声阵阵。 “我娘从前有件衣裳,镶满了金片,在太阳底下就像这水面一样。”赵长赢望着江面喃喃,眼睫将阳光阻隔,投下一片深深的暗影。 容与不知如何安慰他,此情此景,徐徐微风拂面,江上数峰青,着实是一番朗朗春景,便纵有万般愁绪,也合该荡涤一空。 “嘿,两位大哥,从哪儿来啊?” 赵长赢抬眸,见是一面目俊俏的小少年,笑容爽朗,穿着深青色的短打,在他们旁边坐下,自来熟地道,“我是喻星洲,方才排队就排你们后头。上船的时候就想喊你们了,奈何人挤人,实在是……” 喻星洲挠了挠头,嘿嘿一笑,继续道,“刚收拾完行李,想着上来看看风景,正巧便遇上你们了。” 赵长赢颔首,道,“喻小兄弟好,我叫赵长……生,这是我朋友,叫……” 容与淡淡一笑,“谷雨。” “哦,原是赵兄,谷兄。”喻星洲笑着拱手,“幸会,幸会。” 说着,他起身给两人倒了茶,举杯道,“相逢即是缘,这路上还有几日,左右无事,不如之后多聊聊,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我今年刚十五,不知两位……” 赵长赢道,“比你虚长两岁罢了。” 容与亦颔首。 喻星洲道,“既如此,那小弟便以茶代酒,敬二位兄长一杯。” “客气客气。”赵长赢忙也举杯,容与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三人年岁相仿,喻星洲性子开朗外向,不多时便同赵长赢混了个熟络。他自言道来自中洲,家族人数众多,规矩繁杂,他耐不住管教,便早早出来闯荡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做个威震江湖的大侠。 赵长赢听完,当即一拍桌子,引以为知己,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抚掌叹息道,“我本同你一样,只觉江湖远大,一人一剑,何处不可去?” 想到此处,赵长赢不免又忆起在灵州偶遇的那个少年樊如意,当时他们三人亦是如今日一般相见恨晚,只觉胸中万丈豪情,便借此春风骀荡,或上云霄追云逐月,或下人间除暴安良,山河锦绣,尽入我彀中。 可是不过短短两个月,竟是天地倒转,山崩地陷。他想入江湖,江湖却由不得他。 喻星洲连连点头,忽见赵长赢面色落寞,眉间沉郁,便问道,“长生哥这是……” 赵长赢摇头,不再多说,喻星洲便也自觉不问,转而又向赵长赢请教剑法,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下午,直到容与从房中上来喊赵长赢去吃晚饭,两人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右手剑和左手剑哪个更厉害,俨然一副八拜之交的模样。 “晚饭到点了。”容与在旁边等了许久也没见两人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得出声提醒。 “都到晚饭了?”赵长赢惊讶道,“我以为才刚半个时辰。” 喻星洲笑道,“长生哥对剑法理解着实精妙,小弟还有许多要学习之处。” “哎,哪里哪里,倒是你方才说的那什么……” “赵长生!”容与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赵长赢的肩膀,“再晚就要饿肚子了。” 经过饿肚子还是聊天的一番激烈天人交战下,赵长赢终于还是选择向肚子妥协,临了还十分依依不舍地同喻星洲挥手,扭头道,“明日再聊!” 喻星洲大笑,应道,“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长赢:我的钱呢?!!! 第39章 蜀中闻夜雨(二) 船上伙食简陋,多是鱼虾,没什么素菜。容与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两口便停箸,赵长赢扒拉了两口鱼肉,又没忍住道,“喻星洲小小年纪,却已对剑阵有了很深的了解,要是束澜在就好了,他俩肯定……” 话说到一半,赵长赢后半句话便戛然而止,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扒了一大口米饭,试图用米饭堵住嘴似的。 容与蹙眉,淡淡道,“才一个下午,便同他难舍难分了?” 赵长赢感慨道,“还真别说,看见他,就像看见两个月前的自己……” 容与本想再说,听得此话,复又微微叹息。他抬手倒了杯茶,伙夫手艺算不得好,鱼肉腥气重,要以茶水润润嘴。 容与自己喝了一口,将另一杯给赵长赢递过去,没头没尾地问道,“感觉好些了?” 赵长赢接过,眼眸中闪烁出久违的盎然生机,他倾身而起,脸颊染上血色,兴冲冲地道,“嗯,上回同人聊起这个,还是跟束澜……” 第64章 话音又是一僵,赵长赢双眸一黯,仰头将剩下的茶水喝完,叹了口气,将茶杯搁到桌上,索然道,“没事,我……嗯,早些睡吧。” 夜晚船回荡于碧波之上,卧于其中,仍能感觉船身左右轻轻晃动,像是沉睡于母亲的臂弯中。赵长赢下午兴奋过头,如今倒又睡不着了,睁眼听着桨橹声,脑子里乱乱的。 “长赢?”背后传来轻轻的一声。 赵长赢眨了眨眼,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容与的小床,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见对面床上隆起的被子轮廓,“怎么了?” 容与闭着眼睛,他有些晕船,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复又翻身坐起,靠在身后的木板上,盘膝说道,“好久没见你像今日这般有精神了。” 赵长赢微微一愣,听见容与继续道,“只是我觉得那个喻星洲……” 赵长赢支耳等着下文,没想到半天容与也没再说话,只听得外边江波阵阵,轻柔拍打着船身。 “什么?”赵长赢没忍住,问道。 容与扯过被子搭在腿上,靠在枕上,淡淡道,“没什么。” “睡吧。” 接连两日,赵长赢都跟喻星洲在一起喝茶聊天,喻星洲虽年纪小,却见识广博,确有许多独到不俗之见解,引得赵长赢抚掌赞叹不已。容与只道身体不舒服,之后便多在房里休息,只饭点的时候上来叫他们用饭。 两日时间眨眼即过,容与坐在船上,正闲看着水面一尾银鱼跃起,旋即又落入水中消失不见,风中隐隐带着江水的潮气与腥气。 “马上到了,大家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船!”船夫放着嗓子吆喝,众人纷纷吵吵嚷嚷地挤着,都想第一个下船。 “长生哥,你我若是再见,我请你喝酒啊!”喻星洲笑眯眯的,一甩手中包袱,在人群中朝赵长赢挥手。 赵长赢点头,亦喊道,“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船停了,众人排起长队,依次下船。暮色渐沉,天际晚霞晕开粉橘色,远山飞回一群归鸟,回旋而落。 “到夔州了。”赵长赢望向岸边,不知怎得涌起一股失落之情。似乎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他已经离永宁很远了。他怔怔地往回望去,只见来处唯余万里碧波摇荡,而无论是明月山庄,束澜,书院……他所爱的,所恨的一切,都被桨橹抛在了身后,在这日复一日的江波中沉下去了。 远处传来当地人用土话交谈的声音,赵长赢茫然望去,在这夜色渐生而光明沉没的刹那,他突然意识到,故乡这两个字所载的沉重的含义。 “走吧。”容与轻声唤道。 赵长赢嗯了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扬起头,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抬起腿,踏上了他从前梦中都从未有过的远方的岸。 夔州城城门极其雄伟,暮色四合时尤为明显,仿佛一只昂首挺立的庞然大物,盘踞在山岭岸边,守卫着身后的万千黎民。 “快快快,要关城门了!”夔州城门口的城门卫一声大喊,便要将门推上,前头众人当即大呼等等,纷纷往前涌,赵长赢被人潮推着往前走,急得慌忙回头看容与,大喊道,“这边!这边!” “进不去了,明日再来吧。”城门卫掀起眼皮随意看了赵长赢一眼,堂而皇之地收下了前边人进贡的碎银,挥挥手对那人道,“你,进去吧。” 其他人皆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乖乖排队等着上贡。 “喂!”赵长赢当即横眉倒竖,怒道,“你什么……” “嘘!”容与捏了捏他的手,赵长赢不情不愿地收声,听得容与在他耳边轻声道,“这是这片的规矩。” “规矩?”赵长赢哈了一声,“这算哪门子规矩?” 话音刚落,赵长赢挣开容与的手,他骨子里路见不平的侠气如今还未被磨平,当即按捺不住,便要上前伸张正义。 “喂,你们在做什么?”赵长赢冲那正低头数钱的城门卫高喊道,“还有没有王法!” 城门卫将银子一收,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咧开嘴嘿了一声,笑道,“哪来的公子爷?听这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废话少说。”赵长赢初生牛犊,全凭一腔热血,道,“我……” “你谁啊你!” “就是,发什么癫!” “别打扰我们进城!快让开!” 眼见金乌西沉,寒鸦栖枝,如今时节日中尚暖,但夜色一浸,寒意便陡生,排队众人多着单衣,耐不住寒凉,且赶路多日,入城心切,纷纷不耐烦地叫嚷起来。 赵长赢心中又急又怒,只觉这些人颇为不知好歹,对着他们又不好发作,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心中委屈,一句怒言登时梗在喉头,卡得他生疼。 面前城门卫略带讥诮地看着他,身后群情激愤,他被夹在其中,竟生出无所适从之感。 “对不住,我们这就交。”容与这声可算是将赵长赢从火堆上给救了下来,他恭敬朝城门卫一拱手,歉然笑道。 城门卫不冷不热地点头,催促道,“快些快些,后头等着呢。” 赵长赢无奈,只得分外憋屈地伸手掏荷包,嘟哝道,“没想到……” 话音戛然而止,容与微微蹙眉,扭头以眼神询问。只见赵长赢大惊,瞪着眼睛,嘴唇一张一合,却哆嗦着一句话都没讲出来。容与略一沉吟,转头向城门卫行礼,道了声对不住,拉起赵长赢便走。 第65章 赵长赢怔怔地跟在他身后,失魂落魄的,一声也不吭。待走出一段路后,四周已无行人,只路边几棵枯树,一轮残阳挂于其上,寥寥几笔,勾出余晖夕照的悲壮之感。容与停下脚步,他略略垂眼,凝住赵长赢半晌,轻叹一声。 “钱被偷了?”语气已无责备之意,尾调温柔。 赵长赢面色苍白,他闷头蹲在树前,不知在想些什么。容与看去,只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 听得此言,赵长赢突然哀嚎一声,他恨恨地一锤地,扬起一阵沙尘,他边狼狈地咳嗽,边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定是那个喻星洲!枉我……” 赵长赢猛地收声,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容与,见容与正双手抱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在等着他继续说。 赵长赢便又一下泄了气,他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像个捕猎失败空手而归的小老虎,低低地说道,“对不起,容与……我……我什么都不懂。” 容与抿了抿唇,没说话。半晌,他似乎又有些不忍心,抬起手替赵长赢抚平弄乱的头发,赵长赢抬眸,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乖巧而湿润,像落水后捞起的小狗。 “算了。”容与心头一软,“以后多长个心眼。吃一堑,长一智。” 赵长赢热烈点头,他略一振作精神,站起身子,问道,“现在上哪儿去?” 容与神色自若,抬腿道,“来时见那边有作猎户打扮的路过,或许就住在附近,去碰碰运气吧。” 第40章 蜀中闻夜雨(三) 两人并肩行了一段路,过不多时,路边现一蜿蜒小河,淙淙而过。 “哎,容与!那儿有河!”赵长赢捂着辘辘饥肠,今日船上没有晚饭,到现在他中午吃的几个馒头早便消耗得一干二净了,少年人正是贪吃的时候,顿时两眼放光,喊道,“咱们去抓鱼吃吧!” 正值夕照粼粼,红日跨过树梢攀越至河上,摇摇荡荡的,映出半江瑟瑟半江红之景。话音刚落,赵长赢已经脱了鞋袜放在岸边,卷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涉水而上。 “你小心些!”容与蹙眉,赵长赢恍然不觉,他只顾得上腹中饥饿,哪管其他,睁圆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中游弋的鱼。 “哎!”赵长赢蓦地一声惊呼,他抬起手中随手捡的一根树枝,上头插着一只鱼,正兀自猛烈挣扎着。那鱼颇为肥硕,在他手中不断扑腾,溅起的水花将赵长赢胸前的衣衫打湿了一片。 赵长赢将湿透的衣裳脱下,拧干了水,摊在河边的石头上晾着。水珠从他线条紧实漂亮的背肌上滑下,复又淌进裤腰里。 容与在一旁坐着,随口问道,“从前叉过鱼?” 赵长赢点头,道,“那是自然。从前放假常跟束……” 赵长赢眼神稍黯,他战术性地抿了抿唇,这回他终究是没有避开,接着说道,“跟束澜去抓鱼。” 河边长着茂密的树林,赵长赢捡了一堆树枝回来,用打火石点了火,火苗扑簌地跃动着,将他半边脸映照得通红。 赵长赢望着火光,喃喃道,“他……烤的鱼很好吃。” 日落月升,容与伸手,轻捻了捻指尖匍匐的月色,叹了口气。 “我来吧。”容与接过赵长赢用树枝插着的鱼,熟练地架在火上烤了起来。很快鱼肉的香气便被烘烤得淋漓尽致,鱼身滋滋地冒着热气。 赵长赢在一边眼巴巴地等着,肚子又咕噜噜叫了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欲盖弥彰地问道,“晚上住哪儿?” 容与将鱼翻了个面,“一会儿……” “好了。”容与抬起鱼,递到赵长赢手里,笑道,“尝尝。” “嘶……”赵长赢早已等不及,一口咬将下去,直烫得他伸出舌头哈气,眼泪水都快被烫出来了,显得眼睛湿漉漉的。 容与哭笑不得,赵长赢呼呼地吹了两口气,三下五除二把鱼肉咽了下去,龇牙咧嘴地大着舌头说道,“好……好吃,太好吃了!” 容与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幸福地狼吞虎咽,看上去并没有时间去咀嚼出什么滋味儿来,于是自己拿起一根,咬了一小口。 月色溶溶,照彻一江春水,水边花枝清影摇动,抖落雪色几点。 晚风此时已经略有凉意,容与裹紧了衣衫,听赵长赢低声道,“那时候我们会带上好多酱料、胡盐,烤的时候撒在鱼身上,去腥提味。每回吃完衣服都脏得很,回家免不了被娘一阵数落,说我年纪一把还贪玩……” 赵长赢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融会进月色下静寂流淌的河水,终不可闻。容与也不说话,只安静地听着,天地间唯余风动树叶沙沙声响。 良久,赵长赢站起身,将还半湿的衣裳重又穿了回去,牵过缰绳,道,“咱们往前走吧。” 两人刚走了不到片刻,天便阴沉沉地落起雨来。赵长赢自己不怕淋雨,只担心容与身子骨弱,着了寒气容易得风寒,忙不迭把包袱里的斗笠掏出来给容与戴上,等确认容与戴好了,这才不慌不忙给自己也戴了一顶。 从前若是明月山庄下雨,他常顶着这顶斗笠到处乱晃,听雨打在上面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像二哥弹的琴声。可如今他早已不复当年闲适听雨的心境,只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捉弄得狼狈不堪。 雨中两人东倒西歪地并辔骑马,容与畏寒,几番凄风苦雨簌簌浇下,冻得他直打喷嚏。索性天无绝人之路,又行了一段路后,前面树林掩映间有一棚屋,屋外用木篱圈起,种着些绿菜。赵长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认得些药材,雨幕涟涟中更是分不清,只知道有菜便定是有人住,当即打起精神,一抖缰绳,向前行去。 第66章 到得近处,见屋门口还悬挂着几串风干的腊肉,在这风雨飘摇中瑟瑟发抖,生生晃荡出老态龙钟的架势。赵长赢下了马,在门口敲了敲门,喊道,“有人吗?” 两声后,房中隐有响动。此时刚入夜,蜀中繁华,若在城中,其时灯市如昼,流彩熠熠,行人衣着锦绣穿梭其间,香粉如雨。便在城外,农户也多半未睡。 果不多时,房中烛火晃动,走出一位中年人,头戴一毛毡帽,身上裹着皮袄,打着把伞,开门探头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何事?” 容与一拱手,面上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叔,我二人自永宁来,路上遇到盗匪,财物被抢一空,不得已前来借宿。”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文书,那文书用油皮纸包着,可见主人存放极为珍惜。 “我是元佑年间秀才,他是我弟弟,我二人皆是良民,前来夔州探亲的。” 那中年猎户看了一眼文书,其时秀才都有朝廷特颁的文书,中洲江南一带崇文之风盛行,秀才通行往来其间,多受敬重。 果然,猎户眼中防备之色骤减,他犹豫一会,见容与抬手将额上落的雨擦去,心头软下,终究还是点头道,“你那弟弟的剑瞧着怪吓人的,进来吧。” 容与忙道谢,赵长赢将腰间的剑不自在地往后别了别,也跟着进了门。猎户家中清贫,略收拾了一间偏房给两人住,孩子们跟父母挤在主卧。猎户妻子是土生土长的蜀地人,热情好客,听二人所言,不免义愤填膺,骂了喻星洲两句,又殷勤着要去厨房给两人煮面,被容与千万拦下,这才作罢。 待猎户妻子回房后,时辰也不早了。两人简单洗漱后,吹熄了烛灯,便上床就寝。 蜀中多夜雨,这雨一旦下了个头,便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倒似是头衔着尾,无穷无尽似的。郊外本就寂静,雨声更显得哀婉凄切,赵长赢和衣躺了一会,实在睡不着,干脆翻身坐起。 他小心地穿鞋下床,将自己的被子给容与盖好,极慢地推开了门。木门吱嘎一声轻响,门外树梢支起半轮嶙峋的残月,乌云掩着幽星,风声摇着雨丝,斜飞如絮。 赵长赢倚着门框,出神地望着天上晦暗的月亮,这段时日的一切在这蜀中的夜混杂着豆大的雨点,蜂拥而至,毫不留情地砸将下来,几乎把他冲撞得头昏眼花,两眼金星直冒。在这无人问津的雨夜,那点昏黄的月光费力地摊开,堪堪将他眼前的雨丝照亮。他抬起头,想起出门前聂紫然让他吃的明月糕。 咫尺江湖路远,唯此明月相照。 从前他总不以为意,江湖虽远,可他有明月山庄,累了总有家可回,总有那盘明月糕。可如今大梦初醒,他惊觉身边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方明月作陪,记忆中热乎乎的明月糕,已不知何时被命运的辘辘车轮碾成了碎泥。 夜雨声稠,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景色,来处已无,前路难断,便是以为好不容易遇上的知己,竟原来只是个觊觎自己钱财的小偷。 方才烤鱼时容与问他,怎么就断定是喻星洲偷的,他当时没有回答。 赵长赢将头埋在掌心,感觉心里抽抽得难受。他的荷包从来都是贴身携带,练武之人耳聪目明,便是睡觉时有人接近,也绝然会被他发现。只有一回,喻星洲说他会铜钱占卜,问他有没有带铜板,他便掏出荷包。 “哎,你荷包上绣的是什么?”喻星洲眼神微动,问道。 赵长赢随手将荷包递给他,道,“这个啊,我……我娘绣的。” “真漂亮。”喻星洲啧啧称奇,“我能看一会吗?” “看吧。”赵长赢点头,正好一旁有同船的客人兜售自己缝的手帕,他好奇问了两嘴。 赵长赢长出了口气,茫然地撑起脑袋,任由乱飞的雨丝将他的鬓发浸得湿透。 为什么会这样? 赵长赢这些时日已经问了无数遍,可他最后发觉不知道究竟该问谁。 为什么会这样?是命运吗?赵长赢不知道。白天还算好,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好想这些都不过是一场梦,梦醒来,他还是那个明月山庄的小公子,可这可怕的长夜始终不散,他不得不在这一日长过一日的夜里永远都醒不过来。 第41章 蜀中闻夜雨(四) “长赢?” 容与迷迷糊糊地醒转,伸手一探,身侧床铺上只余一丝温度,人却早已不见了。容与裹紧被子,坐在床上醒了醒神,片刻后亦下床穿鞋,拾起烛灯,出得门去。 门外漆黑一片,夜风卷着雨丝狷狂地敲打着屋檐,容与想起从前在明月山庄,夜风临时,雨将檐角的护花铃摇地叮当作响,像是天在随手作一曲《雨霖铃》。 容与垂眼,见赵长赢蹲在门边,少年人修长的身形如今被他揉成一团,堪堪蜷缩进月亮投下的一角暗影里。 容与轻声叹息,慢慢踱过去,蹲在他身侧。 “怎么哭了?” 赵长赢一愣,他怔怔地将头从臂弯里抬起,眼圈还红红的,睫毛上垂挂着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借着昏黄的烛火,容与安静地看着他,手里的烛灯将他的眼瞳映照得分外温柔,像是涌着层层叠叠缱绻的晚潮。 其实自那日刚回家后,赵长赢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他严丝合缝地做着该做的一切,从未再掉过一滴眼泪。可这蜀中连绵的夜雨勾起过唐明皇的哀恸,自然也勾起了少年人尚且稚嫩的痛楚。 第67章 赵长赢慌忙别过眼去,不愿让容与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嘴硬道,“没……没有,你看错了。” 容与也不拆穿,他挨着赵长赢的身侧坐下,声音低低的,却沉稳有力,在风雨中亦携着岿然不动的力量,“长赢,还有我。” 赵长赢心中大动,他定定地望着容与,门外风卷雨丝,淋漓地打湿了他半边衣裳,他却毫无所觉一般,像被点了穴似的怔怔与容与对视,那滴挂在他眼睫上的泪珠摇啊摇,终于再耐不住寂寞,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在这一瞬,这滴泪珠和着窗外无数的夜雨,带着一种仿若宿命般的坠落,打在赵长赢的手背上。他被这一滴重若千钧的泪击中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如梦初醒般慌忙将容与拉起,问道,“你……你淋到雨了吗?” 容与低头,他只有袖子上沾了几滴雨渍,像是拭去的眼泪。 “没事。”容与笑了笑,“你半边都湿透了,快脱下来回去躺下,别冻着了。” 烛火又熄了,只有赵长赢的外衫晾在床头。夜半枕寒衾冷,容与冻得瑟瑟发抖,在睡梦里蜷缩着。赵长赢感觉到动静,伸手揽过容与,将他抱在胸前。 赵长赢的身体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熊熊不灭,带着一往无前的架势和冲锋陷阵的勇气,渐渐将容与冰凉的手脚也烘烤得暖和起来。 在这寂静的深夜,身侧只有雨声潺潺,和着容与均匀的呼吸声。赵长赢睁眼望着窗外瘦弱的月光,感受着身前人逐渐回暖的体温。 他茫然地想,他们都只有彼此了。 …… 晨起猎户妻子殷勤留着两人用饭,还道小儿顽劣,多沾沾容与的文气,日后也能高中秀才。 “你从前没说过你还考中过秀才。”赵长赢牵着马,他只吃了个馒头,那白面馒头蒸得喷香松软,配上自家腌制的酸菜,已算得上猎户家上得台面的吃食了。只是赵长赢金贵的胃里早装满了从前的蒸饺素面牛肉粉条并各式玲珑剔透小巧可爱的糕点,有道是由奢入俭难,又不好意思说,便只得饿着肚子,还硬说已经吃饱了。 容与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笑道,“又不是举人老爷,有什么好说的。” 赵长赢便道,“以你的才气,举人那都是小意思,我看能中个状元。” 容与哎了一声,他抬起眼前横斜的柳枝,拱手笑道,“承赵公子吉言。” 两人一路说着进了城内,蜀地奢靡,本以为永宁已是繁华,岂知这夔州城更胜一筹。长街上满是绫罗珠玑,道上绿柳映着朱轮滚滚,红妆少女骑着骏马游春而过,额上红钿与碧云辉映成趣。两边高楼丝竹声不断,多有穿着薄纱的女子莲步踏着轻尘,风流雅客摇着扇子,吹起一片香粉如雨。 赵长赢瞪大了眼睛左瞧右看,只觉到处都新鲜得紧。 “不如分头行动吧。”容与在街角停下,“我们去找找有什么活儿能挣些钱,傍晚时分再在此地碰头。” 两人如今身无分文,报仇不报仇的都得靠边站,先挣钱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赵长赢此时早已是饥肠辘辘,正抻着脖子眼巴巴地瞧着旁边的馄饨摊,听得此话,好不容易才将眼睛从馄饨摊上撕了下来,点了点头,信心满满地道,“晚上吃大餐!” 容与不忍心打击他,便只笑了笑,道了声好。 等容与一走,赵长赢便走到馄饨摊前,一眨不眨地看着卖馄饨的老伯手脚麻利地将馄饨舀起一碗,递给来买的客人。 大概是他眼神实在有点过于露骨了,待最后一个客人走了,老伯拿帕子擦了擦手,抬起眼看他,道,“后生娃,站着看那么久了,要买一碗不?” “要……”赵长赢一个字刚说出口,乍然又想起自己如今是个穷光蛋,只得生生将买字给吞了回去,当即喉头被梗住,脸都涨红了。 那老伯大概也是瞧出了他的窘迫,便没再多说,只不紧不慢地道,“你还年轻,别难过喽。你这个年纪一身的力气,只要不犯了懒病,吃穿总还是有的,要向前看呐。” 赵长赢唔了一声,目送老伯将碗碟收拾进萝筐里,颤巍巍地挑在肩上。 “老伯!” 待老伯走出两步远,赵长赢终究是没忍住,将他叫住了。 “晚上你还来卖馄饨吗?” 老伯回头看他,笑呵呵的,眼角都挤出了皱纹,“卖嘞!” 赵长赢欣然一笑,朝他挥了挥手。 “您走好!” 老伯的馄饨担子转眼消失在街角,赵长赢收回目光,一时间又被汹涌的茫然给淹没了。夔州的阳光直直地晒下来,他眯起眼睛,感受着春日阳光的温度,幅度很小地伸了个懒腰。 从前在家时,他时常畅想自己离家以后闯荡江湖的场景。一人一剑一马,坐在酒馆里,点上一桌当地最好的酒菜。若是遇到志同道合之人,那便慷慨解囊,把酒言欢。 哎。赵长赢叹了口气,伸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之前怎么从没想过闯荡江湖还会有缺钱的一天呢? 好想吃碗馄饨啊。 “这小兄弟瞧着面生,怎么?刚来夔州城啊?” 赵长赢忙打起精神,定睛一看,见面前女子华服加身,鬓边金步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赵长赢懵懂地点了点头,老实道,“是,想找点营生做。” 女子哦了一声,上下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眼中略显满意之色,轻启樱唇,含笑道,“没钱了?” 第68章 赵长赢便又点头。女子了然,同她身后的几个壮汉对视一眼,咯咯一笑,道,“姐姐在这夔州城倒是有些生意,小兄弟想不想赚银子?” 听得有银子赚,赵长赢当即精神一振,忙不迭点头,道,“想!” 女子于是欣然浅笑,冲后头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壮汉一步上前,半推半拉地就要带赵长赢走。赵长赢心下觉得不大对劲,但他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便也不怕,倒存了些索性看看这几个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的心思,顺从地跟着去了。 第42章 哪里能赚钱啊(一) 赵长赢跟着这群人上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一路七拐八弯,最后绕了半天,停在了一个小巷里。 “行了,到了。”赶车的汉子闷声说道。 赵长赢从马车上下来,还没看清四周,便被身后人猛地一推,当即一个踉跄,一头雾水地扎进了前头黑洞洞的窄门里。 “你乖乖在这等会儿,蓉娘娘一会儿就过来。” 赵长赢扶着墙勉强站稳,还未等他开口,那说话的汉子撂下这句不清不楚的交代,半刻也没耽误地就砰一声关门走了。 “喂,喂!”赵长赢忙伸手推门,那门倒是没锁,一推便开了。 “叫你等会儿!”说话的汉子去而复返,赵长赢这次看清他眉间横亘着一道短疤,生生将他原本颇为清秀的面容割得骇人起来。 “等多久?”赵长赢问道。 那疤脸不耐烦地蹙眉,随口道,“叫你等就等,问这么多做什么,想不想赚银子了?” 赵长赢可算是体会到了人穷气短,当即被银子两个字给噎了回去,只得撇了撇嘴,回屋里等着去。 门吱嘎一声又阖上了,赵长赢背着手巡视了一圈,只见房内装饰十分简陋,仅一副桌椅,桌上搁着一个看上去就脏兮兮的茶壶。赵长赢用一根手指戳了戳,茶壶轻得很,里边啥也没有。 这空落落的房间也没什么可看的,赵长赢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望着房顶发呆。过了一会他实在觉得无聊得紧,于是又一推门,打算出去透透气。 哪想到刚一推开门,恰同那被称作蓉娘娘的女子撞了个满怀。 “哎哟,小兄弟怎么这般猴急,倒来投怀送抱,让人家多不好意思。”蓉娘娘后退一步,捂嘴直笑,揶揄道,“小兄弟今年多大了?” 赵长赢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不自在地说道,“十……十七。” “哎呀,真是花骨朵儿。”蓉娘娘闻言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她拿帕子在椅子上拂了两下,那桌椅倒是没什么灰尘,道,“知道这儿是什么地儿吗?” 赵长赢靠在墙上,只不语。 蓉娘娘倒也不恼,她径自坐在椅子上,道,“和春坊,听说过没有?” 赵长赢拧眉,蓉娘娘便接着说,“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哎呀,这首诗你听过没有?” 赵长赢不知这蓉娘娘绕着圈子想说些什么,强自按捺住焦躁,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哟,小兄弟,脾气还挺辣。”蓉娘娘啧了一声,“到了和春坊,你这脾气可得收一收。” 赵长赢丈二摸不着头脑,只觉隐隐不大对劲,便听蓉娘娘道,“在夔州城,咱们和春坊可是来钱最快的地儿。你要是缺钱啊,来这儿便对了,寻常人还进不来呢。” 赵长赢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蓉娘娘觑他脸色平静,心里有了底,话便也摊开了些说,“小兄弟,夔州呢向来民风开放,许多官人老爷就好这口偏门儿。姐姐瞧你模样长得俊俏,来这儿不消一月,包你金子银子满兜都装不下!” 赵长赢一愣,他原以为这儿是什么赌场之类的地方,让他来当打手的,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让他来挂牌卖身,当即气得七窍冒烟,又羞又恼,两颊红得像是被烤熟了似的,怒道,“你说什么?” 蓉娘娘还兀自在那苦口婆心地劝道,“一夜春宵值千金,闭闭眼也就过去了,想赚快钱可不就这个地儿么?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赵长赢哪还听得下去,当即手起掌落,转瞬间蓉娘娘便应声而倒,赵长赢一把接住,将她轻手轻脚地放回椅子上靠着,两步推开门去。 外边楼道狭长,乌漆嘛黑的,赵长赢本想直接出门而去,转念又想到这地方不定还有别的被骗来的受害者,便又转身回去,一间一间房门推开来看。 只见果然如他所料,五间屋里有三间都关着被骗来的人,多为女子,还有两个是模样清秀的半大少年。 赵长赢一不做二不休,统统踹开房门,招呼他们快跑。 “什么人!” “不许跑!” 动静一起,里头正喝酒的壮汉们纷纷扔下酒杯,抄起一旁的棍棒便追了出来。楼道里一帮刚刚逃出生天的少男少女们战战兢兢地依偎在一起,被壮汉们吼叫声一吓,当即害怕得抖如筛糠。 赵长赢倒是浑然不惧,他潇洒地撩起袍子一转身,朝那帮大汉们挑衅地一挑眉,随即无所谓地伸手向后挥了挥,喊道,“你们快走!” “恩公,那你怎么办?”一个小姑娘红着眼眶,一手被同伴拽着往前跑,还担心地回头看。 “不用管我,就这几个三脚猫功夫,还不够本少爷塞牙缝的!”赵长赢口出狂言,手中草木青甚至都没出鞘,他只紧握着剑柄,双眸炯炯地盯着直直向他冲来的众人。一时间赵长赢只觉浑身热血沸腾,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畅快,仿若在大雪天里一口气猛灌下一壶好酒,那股热气直呼啦啦摧枯拉朽一般一路从喉头烧到心肺,将长久以来憋在心中的郁结、愤懑、不甘都烧得一干二净,连一丝烟灰都不剩下。 第69章 赵长赢右脚稍稍后退一步,侧身迎上,只见他兴奋地大喝一声,左腿直出,瞬间便将冲在第一个的愣头青踹倒在墙上,那大汉应声倒地,摔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其他几个护卫见状大骇,转身便欲逃跑,赵长赢哪里肯轻饶他们。他右脚轻盈地在墙上一点,身如飞燕般掠出,啪啪啪啪四声势如长虹贯日,连踢在那四个逃跑之人的胸口,随即翩然回身落地,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面前五人躺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嗷嗷叫着,直呼好汉饶命。赵长赢冷笑一声,他鹤立鸡群似的站在原地,一身衣袍连点灰尘都没沾,只淡淡地扫视了一圈地上躺的众人,倒还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神秘气质。 “今日暂留你们一命,若日后还敢做这肮脏生意,仔细你们自己的脑袋。”赵长赢拍了拍手,听着此起彼伏的不敢不敢,飘飘然旋身而去。 从和春坊后门的小巷里出来,外间日头已渐现颓势。赵长赢也跟着日头一样颇有些日薄西山的丧劲儿,蔫头耷脑地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全然没了方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吞山河般的架势。 眼见着一天就要过完,可手里头的钱是一点也没有多起来,方才活动了一下,反倒是肚子更饿了。河边有俩流浪汉衣衫褴褛地坐着打水漂,赵长赢斜眼看了他们一会,往前又走出老远,等到看不见那俩人了,这才也蹲下身子,随手捡起河边的石子打起了水漂。 “打得倒挺远!” 此话刚落,随即听到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赵长赢转过头,见竟然是早上那个挑馄饨担子的老伯,老伯将馄饨担子搁在地上,朝他招招手道,“来一碗?” 赵长赢郁闷地摇摇头,他早已饿得两眼昏花,可无奈囊中羞涩,实在是没钱买了。 老伯又等了他一会,见他确实拿不出钱来,大概是见他可怜,到底还是给他舀了一碗,喊道,“后生娃,老伯送你一碗!” 那馄饨香味此时简直抵得上皇宫里的御膳,香飘十里,勾得赵长赢眼睛都发直了。他愣了愣,见老伯又喊道,“愣着做什么,待会儿凉咯!” “我,我……”赵长赢手足无措地一手接过碗,另一只手在身上乱拍,想着要是突然发现在哪个兜里塞过点金叶子什么的忘记拿出来了倒好了。只是天不随人愿,这金叶子没有,草叶子倒是给他摸到了两根。 “算啦,老伯这一碗馄饨还是请得起的。”老伯摆了摆手,重新又挑起馄饨担子,一边吆喝,一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前头路还长着呢。” “老伯!”赵长赢如梦初醒,大声喊道,“我不会忘了您的!” 老伯哈哈一笑,人早已走远了。 赵长赢捧着馄饨碗走回河边,见旁边几个流浪汉眼巴巴地瞧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还算干净齐整的衣裳,又看了看手里这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颇有种英雄末路之感,不由悲从中来。 面前正是夕阳西垂,河面漾起一片迟暮的残红,本是一派悲壮的气氛,结果恰恰在这时赵长赢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简直煞风景到了极点。被这么一打岔,赵长赢也再顾不得什么伤春悲秋顾影自怜,忙仰起脖子囫囵将馄饨吞了一大口。 这馄饨皮厚,馅儿倒是足,只是每一个都是老大一个,嚼着费劲儿。赵长赢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嚼了一会,想到容与可能也没钱吃饭,又舍不得将剩下半碗馄饨吃完,当即拍了拍屁股,从河边坐起,将那半碗馄饨重又捧在手上,抹了抹嘴往约定的街角走回去。 【??作者有话说】 长赢:委屈巴巴 第43章 哪里能赚钱啊(二) 容与今日换了身宽袖白衫,安静地端坐着,赵长赢遥遥望去,只觉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清爽干净得像是刚用皂角洗完的衣裳。只凑近了看,那天然去雕饰的白衣也掩盖不住他眉眼的昳丽,这般颜色倒跟这蜀中锦绣颇为相宜,那姿容仿若是全城的桃李乍然在这一瞬绽放,透支十年春色堆出来的。 赵长赢一晃神的功夫,容与已经为他斟了杯茶,茶香浓郁,赵长赢正巧渴得喉咙冒烟,呼呼三大口下去,一杯茶当即被他牛饮见了底,索性也不是什么好茶,倒也不心疼。 “如何?”容与一手支颐,左手指腹轻轻敲着桌面,问道。 赵长赢抹了抹嘴,没待回答,只匆匆将手里的那碗凉了一半的馄饨小心地推到容与面前,跟献宝似的说道,“老伯送我的,还挺好吃的。” 容与垂眼,面前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馄饨,馄饨表面被赵长赢一路捧着回来,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细灰。容与拿起勺子,毫不在意地舀了一只馄饨放进嘴里,说道,“味道不错。” “今日有找到什么活儿么?” 赵长赢双手捧着茶杯,回忆了一番今日的所作所为,只觉自己十分的不中用,迎上容与期待的目光,更是半点话也不好意思说,只得支支吾吾地嗯了两声,恨不得将头埋进茶杯里去。 容与自是瞧出了赵长赢的赧然,他替赵长赢茶杯又满上,思忖片刻,笑道,“初来乍到,一点趣事也没有么?” “有倒是也有点。”赵长赢见容与想听,便也顾不上不好意思,当即一五一十将如何被马车载着,如何被关在房里,如何又将蓉娘娘放倒等等说了个底儿朝天,说到最后,赵长赢两眼放光,一拍桌子道,“容与!你没见我当时,将那帮喽啰杀了个片甲不留,简直威风得很!” 第70章 容与抿唇浅笑,连连颔首,捧场道,“当大侠的滋味如何?” “甚好!”赵长赢哈哈笑道,得意地摇头晃脑,哼起歌来。 旋律出口的那一刹两人都愣住了,是那首长相思。 容与有一瞬的怔忪,上回听到这首长相思,还是过年时,他在房里用埙吹的。短短数月时间,曲未尽,人却散了。 “想吃点什么?”容与怕赵长赢又多想,忙转移话头,“我方才打听了,这茶馆的红糖糍粑很是出名。” 赵长赢一句“那吃!”刚到嘴边,又险险吞了回去,小声问道,“想吃是想吃……但是,这个钱……” 容与微挑眉梢,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两吊铜钱来,朝他晃了晃。 赵长赢又惊又喜,跟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一个猛虎扑食将那铜钱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恨不得揩下一层油腻子似的,乐道,“你……你怎么赚到的?” 容与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对上赵长赢眼巴巴的小狗般的目光,突然想逗逗他,于是将茶盏放下,理了理衣襟,一本正经地答道,“简单得很。” “啊?”赵长赢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容与眨了眨眼,掩去眼里快要藏不住的笑意,说道,“自然是……” 赵长赢屏住呼吸。 “往那街角一站,路过的人看我长得美,都纷纷给我送钱。” “???” 赵长赢仿若被晴天一道霹雳打中,呆若木鸡地看着容与,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或者被鬼附身了,否则怎么青天白日会做这样的梦。 容与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终于再忍不住,破功笑出声来。自赵长赢在后山遇见容与的那日起,他好像还没见他笑得这般畅快,这般无拘束过,又或许明月山庄对赵长赢和对容与的意义终究不同,在明月山庄里,容与始终是个寄人篱下的过客,而在蜀中,在这广阔的江湖天地之间,他便成了恣肆的归人。 这一笑持续了好久,久到容与不得不拿手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赵长赢也跟着笑了,在那一瞬间,只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一切好像都没什么要紧,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彼此信任,彼此陪伴,那他就什么都可以接受。 这无边广袤的江湖,他们可以一起闯。 “哎,说正经的。”赵长赢正色道,“怎么赚的啊?” 容与眼角还留着一尾残红,衬得他多了几分盎然的颜色,“我在街边搭了个小摊,给人画像写字。” “啊……”赵长赢竟然有点羡慕起那些被容与画像的人了,“那等我赚了钱,我也去排队!” “你排什么队。”容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随时恭候。” 两人分着吃完了一叠红糖糍粑,赵长赢舍不得吃,头回细嚼慢咽的,红糖都化了。容与看不过去,又点了两碗阳春面,上头淋了香油和葱花,面细细的,嚼劲十足。赵长赢这回没再客气,大概确实也是饿得很了,敞开肚子风卷残云地吃完一碗,吃得太快甚至打起了嗝,惹得容与又开始忍笑。 晚上两人为了省钱,挤在一张小榻上,房间里的被子有些霉味,赵长赢躺着忍了一会,复又坐起,指天发誓道,“明日我一定能挣到钱!” 容与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顺口催道,“快睡吧。”赵长赢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明天无论如何也要赚到钱,实在不行,实在不行…… 赵长赢咬咬牙,怒道,实在不行也不能去和春坊!年轻人有手有脚,还能连口饭吃都没有吗! 次日,夔州。 “会劈柴吗?”大虎看了赵长赢一眼,上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不大满意地撇撇嘴,“太瘦了。” “我会,我会。”赵长赢一早上被各种嫌弃,一会儿说他年纪太小,一会儿说他看着就不老实,已经是急得不行,逮着一个就不肯撒手了,好说歹说道,“我洗碗,洗盘子都可以!我力气大着呢!” 大虎在行里看了一圈,这左右都是做短工的,各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最后又回到赵长赢面前,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的挑剔了半天,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勉强道,“这样吧,一天一吊钱,行不行?” “行!” “赵……小赵!”前面跑堂的小二叫王福,生得矮小,嗓门倒是高得很,只听得他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闷雷似的炸着,赵长赢耳朵动了动,没多久果然见王福撩起帘子直嚷道,“怎么还没洗完!笨手笨脚的,前头催上菜了!” “快些!快些!” 如今天气尚寒,小饭馆里又是从后院井里打的水,更是冰冷刺骨,赵长赢从前养尊处优惯了,稍微凉点儿聂紫然就不让他碰冷水了,非得拿烧好的热水兑温了再用,说用冷水对关节不好,老了手疼。 赵长赢不耐烦地胡乱搓着盆里的白菜叶,他一双手在冰水里泡了半日,早已冻得通红,十根手指肿胀得跟胡萝卜似的,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催什么!马上就好了!”赵长赢起身一甩手,一串水珠子直直飞溅到王福脸上,跟什么绝门暗器似的,一粒粒水珠在阳光下微微闪光。赵长赢心想,日后功夫更强些,就练这甩水珠的独门功夫,杀人于无形。嗯,甩水珠这名字不大好听,得换一个,就叫……至尊琉璃宝珠…… “小赵!你搞什么!”赵长赢还在浮想联翩,面前王福抬手一抹脸,面容狰狞,已是气劲儿窜上头来,见赵长赢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心里更是恨极,当即张口讽刺道,“你这耍的什么脾气!要当少爷就滚回家去,这里没人伺候你!” 第71章 说完,像还不够解气,王福重重将菜盆一搁,冷嘲道,“看你那穷酸样,家里不知道……” “你说什么?”赵长赢一把将地上的菜盆掀翻,他本就心里憋了一股气,一时间勃然作色,上前一把拎起王福的领口,沉下脸怒道,“给我再说一遍!” 两人身量差得多,王福又瘦小,赵长赢这样仿佛跟提溜个小鸡仔似的,他手臂肌肉结实有力,此时透过衣袖鼓起,撑起饱满的轮廓。 王福面色铁青,用劲挣了挣,赵长赢那手纹丝不动。他咽了口口水,一时被赵长赢的威势吓住,气焰顿时矮了一截,说道,“装……装什么,不想干了直说!” “我……我告诉你啊,现在不想干了,一分钱都拿不到!” 赵长赢一愣,手下松了劲儿,王福瞅准空当,泥鳅似的一矮身就滑走了,一溜烟跑到门边,这才挨着门板,讨人嫌地多嘴道,“后院柴还没劈!” “劈柴?”赵长赢余怒未消,对着王福的背影凌空一踹,骂道,“我先劈你我!” “哎哟……”弯腰洗菜洗了一上午,猛地一站起来,赵长赢只觉整个背连着腰都又酸又痛,从前练武都没这么难受过,仿佛被人乱拳打了一顿似的。他龇牙咧嘴地用手揉着腰,忍辱负重地又将掀翻的菜盆跟捡了回来,一点点把菜重新又收拾好。 “小赵,这些也要洗。”这回王福倒是没来,进来的是掌柜的,将一盆油腻腻的碗碟放在桌上,随意瞟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道,“王福那人说话是直了些,没坏心,你别欺负他。” “我……”赵长赢心中一梗,只觉浑身血液一股脑地都涌到脑袋里,心口被乱七八糟的情绪给阻塞着,闷闷涨涨的,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他抬眼对上掌柜的眼睛,忽然一股气又泄了下去,什么都不想说了。 赵长赢见掌柜的走了,走过去将碗盆端了过来放在面前,他难受地曲着长腿,弯着腰,一双手刚浸进水里,又冻得他一哆嗦。 赵长赢低低咒骂了一句,捂住脸深深吸了口气。 不然明日还是去看看有没有护院打手之类的活,或者摆个摊给人看病…… 赵长赢叹了口气,正想起身去劈柴,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吵嚷声。 第44章 哪里能赚钱啊(三) 赵长赢动作一顿,紧接着门帘被人掀起,王福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探进来,没好气道,“小……赵长生!有人点名叫你去!” 赵长赢双手还拿着白菜,王福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道,“看你那穷酸样!快擦干净手出来!” 赵长赢憋着气,烦躁地走到大厅,见厅里坐着蓉娘娘和一帮壮汉,那帮汉子大剌剌地叉腿坐着,正高声说着话。赵长赢一眼便看出这些人大概是来报仇的,倒也不怕,径自走上前去,照常问道,“要吃什么?” “蓉娘娘,就是这小子?”为首一人虎背熊腰,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褂,肩上搭着一汗巾,敞着胸坐着,露出胸口密密匝匝跟铁丝似的汗毛。 蓉娘娘便点点头,那人上下打量了赵长赢几眼,半分不将他放在眼里,只见那人哈哈一笑,拍腿道,“蓉娘娘,我看你也是越活越胆小了。就这小子,一副还没断奶的模样,细胳膊细腿儿的,长得跟你那儿的兔儿爷似的,倒也将你吓成这样!” 蓉娘娘早便瞧不上这脑满肠肥,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家伙,但此时还要仰仗他给自己挣回面子,便只得忍得一时之气,挤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笑脸,敷衍应道,“正是,三爷您用两根手指就能给他脑袋拧下来!” 那唤作三爷的汉子听到此等胡拍马屁之言,感觉浑身颇为畅快,当即肉掌一拍大腿,笑得浑身的肉都在发颤,如山崩一般道,“哈哈哈哈!正是!正是!” 赵长赢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心想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撂倒,还在这大言不惭…… “你,过来。”蓉娘娘笑眯眯地朝赵长赢勾勾手指,道,“三爷请你喝杯酒。” 三爷眯着眼睛,手里不住捻着一串佛珠,闻言哼了一声,粗喘着气,抬手往老大一海碗里倒满了一碗,推到赵长赢面前,中气十足道,“你蓉娘娘大人有大量,见你小子功夫不错,起了爱才之心,不肯教训你。这么着,今日你喝了这碗酒,以后在这夔州城,出了什么事,有你三爷罩着。” 赵长赢懒得同他们多说,见不过喝一碗酒的事,当即爽快点头,上前一步,端起酒碗仰头就要一饮而尽。 “慢着!” 门外忽传一声高呼,赵长赢一怔,那酒液刚要淌不淌地悬着,赵长赢忙放下酒碗,扭头望向门口的来人,又惊又喜道,“容……你怎么来了!” 容与不答,他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飞速在大厅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拱手朝蓉娘娘和三爷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谷雨。在下的小兄弟长生能得蒙三爷青眼,那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既是喜事,谷雨便也来凑个热闹。” “小二!”容与抚掌两下,笑道,“来一壶好酒!” 说完,他缓步行至赵长赢身侧,徐徐抬手,指尖不着痕迹地在碗口抹了一圈,而后若无其事地重又放回赵长赢手中,微笑道,“长生,给三爷干了!” 赵长赢望向容与,容与勾唇,极轻微地一点头,赵长赢心下有了底,便也不再多说,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将一大海碗的酒直灌将下去,肚子都喝撑了。 第72章 赵长赢随手一抹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三爷,长生见过三爷!” 三爷眼珠一转,见那碗酒确实见了底,笑呵呵点头,连道了三声“好,好,好!” 王福此时已将容与点的酒端上,容与亲自给三爷倒了一杯,他右手食中二指一并,飞快在杯口又是一抹,笑道,“来,晚辈敬三爷一杯!” 说完,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抬手敬道,“请!” “等等。”蓉娘娘冷眼瞧着容与,伸手截住三爷就要喝的手,道,“三爷,以防万一。” 说完,蓉娘娘摘下头上簪着的银钗,仔细在三爷那杯酒里验过,方递还给三爷道,“既然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结,三爷便卖他们个面子吧。” 三爷唔了一声,倒也干脆地喝完。容与后退一步,稍稍眯起眼睛,露出的笑容看上去真心实意,赞道,“三爷好酒量!” 那三爷只喝了一杯,万万算不上什么好酒量,但人人皆喜欢众人吹捧,是以尽管知道容与不过是客套话,三爷照旧飘飘然起来,只觉容与颇为上道。酒酣耳热,众人的话便也多了起来。几人你来我往聊了两句,容与不住地迎着三爷的话头信口胡吹,不多时便将三爷哄得身心舒畅,已是将他视为心腹,同他称兄道弟起来。 蓉娘娘瞥了赵长赢一眼,见三爷已被容与捧得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心里甚急,早不知骂了这没脑子的三爷多少句了,只面上还绷着份儿,小声催促道,“三爷,时辰差不多了。” 三爷不耐烦地回了两句知道了,晃了晃脑袋,稍稍醒了些酒气。容与好整以暇地看着三爷抓着短褂扯了扯,短胖五指一拍桌子,面色一变,狞笑道,“无耻小儿,坏我好事,打伤我门下众人,还私自放走我苦心搜罗的十几个姑娘小子。今日便由你三爷来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这夔州城谁人当家!” 说完,三爷双手叉腰,哈哈一笑,望着赵长赢道,“小子,知道你为什么只能在这洗菜吗?” “为什么其他人都不要你?”三爷继续道,“水冷不冷?盘子多不多?滋味好受不好……” “你他妈给我闭嘴!!!”赵长赢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早上寻各种差事都屡屡碰壁,原来是这三爷从中作梗。当即热血上涌,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一身真气直鼓荡地手臂上的衣袖寸寸碎裂,掌下木桌更是刹那间沦为齑粉。 他一步上前,右拳直出,若裹挟雷霆之势,电光火石间破风直逼那三爷油光锃亮的脑门,三爷面露惊骇之色,噌噌噌连退几步,堪堪避过重若千钧的拳头。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也敢在你三爷面前撒野!”这三爷恐怕也有几分真本事,待得站定后,他双腿横出,身体下蹲,周身鼓荡起些许真气,赵长赢微微蹙眉,见三爷大喝一声,双手便要作掌推出…… 还没等赵长赢纵身一跃,那三爷面色陡变,那点真气骤然四散而逃,只剩他满身横肉呆立在原地。 不过片刻,三爷便恍然大悟,他双目赤红,恶狠狠地转头瞪向容与,大骂道,“你个短命鬼,你他妈的给老子下了什么药!” 骂完三爷几步走向一旁花容失色的蓉娘娘,丝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大手一把揪起蓉娘娘的衣领,口水喷溅,“你个臭娘们,药怎么不管用!倒着了别人的道儿!” 蓉娘娘眼中含恨,胸前起伏不定,强忍着怒气安慰道,“三爷,听我说,此时不是咱们内讧的时候。当务之急,该是……” 蓉娘娘朝容与和赵长赢努了努嘴。三爷眉头紧缩,冷哼了一声,松开了蓉娘娘的衣襟,不满道,“待会再找你算账。” 说完,他一声大吼,朝身后一群汉子骂道,“他娘的你们都站着看戏么?还不给老子一起上!” 话音刚落,那群汉子方如梦初醒似的,一个个如同刚修炼成精的各式妖怪,一抖身子,摇身一变从纹丝不动的石像铜块变成了张牙舞爪的索命鬼,乌泱泱向赵长赢和容与二人扑来。 “躲我身后!”赵长赢一把将容与扯到自己背后,手中的草木青仍未出鞘,只用刻着花纹的剑鞘挡着众人手中的棍棒,那剑鞘挥舞地仿若架起一张水泼不进密不透风的结界,随着赵长赢的前进而越拓越宽,将二人周身隔开一圈空地,众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赵长赢越战越勇,竟丝毫奈何他不得。 “没空陪你们玩了!”赵长赢手中剑鞘走若游龙,他灵巧地在众人之间穿行而过,竟给人一种闲庭信步,分花拂柳之惬意之色。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见赵长赢飞快地唰唰唰数下,便将一干棍棒俱绞到了一起,继而他一声怒喝,剑鞘用力一劈,只听丁零当啷声起,棍棒全掉在了地上,四散滚落而出。 那些打手已明知与面前之人的差距,当即也不再轻举妄动,只围成一圈,戒备地盯着赵长赢。 “三爷!”容与突然开口,他面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仿若方才这场乱战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听在下一言!我这弟弟自小顽劣,下手没个轻重,今日冲撞了二位,在下极为惭愧。” 三爷冷哼一声,未发一言。 “不如这样,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日在下做东,请各位喝酒,你我相逢一笑泯恩仇,如何?” “喂。”赵长赢面色微变,扭头凑到容与耳边,极小声地嘟哝道,“我们哪儿来的钱!” 第73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4章 一阵穿堂风过,吹得大堂的窗户发出呜咽声。赵长赢碗里的牛肉已经被消灭了一半,只剩下最后一片,说道,“容与,老实说。我早上饿着肚子在洗菜的时候,脑子里没想怎么报仇,没想怎么找我爹,我就想一件事。” 容与一顿,听赵长赢道,“我就想吃一碗热乎乎的面。” “有肉就更好了。”赵长赢说完,捧起汤碗,仰头将剩下的面汤也喝得一干二净,长长出了一口气,对容与说道,“容与,谢谢你。” “这最后一块牛肉,我特意挑了最大的,浸满了汤汁。”赵长赢拿起筷子,将牛肉放到容与碗里,“你尝尝吧!真的很好吃。” 头顶的吊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那灯光映在容与的眼眸中,将他的眸色亦照得明暗不定。容与安静地垂眼,蓦然间他似乎有一瞬的无措,伸手拨了拨什么,好像要将头顶的灯光拨开似的。只片刻功夫,他又重回镇定,依言拾起筷,夹起碗里的那块酱牛肉。 “很好吃。”他笑道。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赵长赢眼眶微红,容与假作没看见,在楼下吃早饭的时候劝道,“长赢,别着急,实在不行,一碗面我总能出得起的。” 今日日光晴好,窗外花团锦簇,被日头映照出一片落落晴絮。 赵长赢收回目光,嗯了一声,“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爷确实没再插手了,抑或是赵长赢长久以来的霉运终于散去了,今天赵长赢运气不错,正巧赶上有个大户人家嫁女儿,本来抬轿的轿夫吃坏了肚子临时来不了了,那管家去集市里卖力气的地方挑人,一眼便瞧中了模样俊俏的赵长赢,亲自挑他去抬轿子。 “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收工之后主家请众人吃饭,旁边轿夫几杯黄汤下肚,话就多了起来,咂吧着嘴问道。 赵长赢正在吃卤猪蹄,闻言随口答道,“我叫长生。” “哦,叫我刘保哥就行。”那轿夫道,“瞧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干粗活的,怎么的,跟家里闹矛盾了?” 赵长赢被戳了痛处,当即卤猪蹄也不吃了,叹气摇头道,“哪里,家里遭了匪患……什么都没了。” 刘保面色一变,连忙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我……” 赵长赢摆摆手,道,“都过去了。刘保哥有没有什么活儿能介绍的?我初来乍到,想挣点钱。” 刘保夹了点牛肉,蘸着醋吃了,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你可有什么手艺?” 赵长赢道,“我会功夫,还会看病。” 刘保当即一拍桌子,兴奋地笑道,“这不是巧了么?” 赵长赢迷茫地看着他,刘保哈哈大笑,拍了拍赵长赢的肩膀,道,“小兄弟,你刚来有所不知。最近城里蓝家正花大价钱求大夫给他家大小姐治病呢。” “蓝家?”赵长赢问。 刘保颔首道,“对,就是剑阁阁主蓝家。” 赵长赢心中一凛,见刘保抿了口酒,啧啧说道,“蓝家那可是金山银山,在夔州一等一的大户。听说啊,蓝家的钱流出来,能淹了整座夔州城。” “真是踏破铁鞋……”赵长赢神思全被剑阁吸引住了,喃喃道。刘保打了个酒嗝,没听清,“你说啥子?” “没什么。”赵长赢一笑,殷勤地给刘保倒了杯酒,“刘保哥,再给您满上。”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高考顺利呀!!!最近工作太忙了,边上班边连载就很焦虑,打算这本后面全文存稿够了再传,大家可以先收藏一个!感恩的心!!绝对会写完的!(就是最近有点没状态,写的太慢了) 第46章 哪里能赚钱啊(五) 一顿饭吃完已是掌灯时分,赵长赢喝着清茶解腻,看刘保剔完牙,乐呵呵地从桌下变出来三个超大的食盒,起身开始不亦乐乎地扒拉剩下的饭菜倒进食盒里。赵长赢着实吃惊地看了一会儿,方觉此法还挺不错,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忍住问道,“刘保哥,那什么……” 赵长赢从前哪里做过这种事,一时觉得难为情,期期艾艾地纠结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您……能不能借我一个?” 刘保闻言乐了,瞅着赵长赢涨红的脸,咧嘴笑道,“哈哈哈,小兄弟,你也要啊?” 赵长赢颇觉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掩饰道,“唔,剩这么多,不能浪费嘛。” 刘保呵呵一笑,也不戳穿,递给他一个竹编食盒,大方道,“送你了。” “多谢刘保哥。”赵长赢忙接过,他提溜着盒子,目光在满桌杯盘狼藉的剩菜剩饭上来回转了一圈,实在还是下不去手,最后挑了几块热气腾腾的,没被辣手摧花,模样完整的白乎乎的蒸糕。 出得门去,外间照例是荧光流彩,灯火熠熠。今日恰逢夔州城十日一开的灯市,大街小巷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赵长赢一路走来,看见有风雅如莲花灯、牡丹灯,也有可爱如兔子灯,还有做成繁复绚丽的宫廷八角灯,风将一只只花灯吹得轻轻摇曳,地上花灯竞绽,天上星子摇波,当真是天上人间,一派胜景。 赵长赢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条街巷,到了容与跟他说的摆摊地点。他刚转到拐角,远远就看见容与被一群姑娘团团围住,在五颜六色的霓裳之下,只露出他一片白色的衣角。 “谷公子,谷公子,帮我画幅画吧!” 第75章 “谷公子,我上回定的快雪时晴帖还没写完吗?” “谷公子……” 容与好脾气地温柔笑着,一旁姑娘手中提的一盏风灯莹莹,浅浅照亮他微微低垂的眉眼,盈盈如玉。容与一一耐心地同众姑娘们解释,过了一刻钟光景,围着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赵长赢站得累了,抱臂倚靠在墙上,遥遥安静地看着容与在跟最后一个青衣姑娘说话,他一身似雪的白衣,衣摆上不知何时沾了些许墨迹,像是谁在谪仙身上留下了人间的印记。 四周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赵长赢却觉得眼前大雪一片,上下皆白,莽莽雪原上唯有一人白衣翩飞,抱着这重重书卷,冒着漫天风雪前行。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冲动,想要冲上前去,和他并肩而行,共乘风雪。 “看多久了?” 赵长赢猛地回神,容与手里握着一卷画卷,问道。赵长赢不太自在地别过眼,说道,“你早发现啦?” 容与淡淡一笑,背起书篓,随意问道,“去送亲了?” 赵长赢大惊,难以置信地偏头看向容与,问道,“这……这这你也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赵长赢接着说,“昨天都忘了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给我下了药?” 容与笑了笑,信步往前而行,闲闲扫过路两旁摇曳的花灯。他眼中辉映着月影和烛火,这人间的月亮在他眼中似乎也并不逊色于天上的清辉,便有余暇驻足而观。 “昨天我听你说了之后不放心,便偷偷去了和春坊……” “你去了和春坊?”赵长赢又惊又怒,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不知道那里很危险,万一……” “我知道我知道。”容与淡定地说道,“不要急,我没自己进去。和春坊外头好多流浪汉,我给了一个一吊钱,让他帮我进去看看。他出来说撞见了三爷进去,还说什么要教训之类的话,我便担心他们要寻你麻烦。” “涂在瓶口的是之前从明月山庄带出来的药,能解百毒的。”容与继续道,“至于给三爷的,就是寻常的软骨散,许多药堂都能买到,算不得什么。” “解百毒?”赵长赢喃喃,“你还带了百转华佗丹?” 容与点点头,他淡淡说道,“你那时……” “罢了,当时想着行走江湖,多少用得上,便自作主张带了些出来,你……”容与抿了抿唇,“没问你的意思,我……” “没事。”赵长赢牵了牵嘴角,“我当时确实什么都想不到。” “抱歉。”容与顿了顿,他注视着面前的一盏八方来福的宫灯看了一会儿,说道,“你今日身上有炮仗的味儿。” “哦,嗯?”赵长赢愣了愣,拎起袖子放到鼻尖闻了闻,好像是有点,这才想起来他食盒里还放着糕点,忙道,“对了,差点忘了。下午有人送亲,我去帮着抬轿,蹭了顿饭。这粉蒸糕还挺好吃的,甜得很,你尝尝?” “唔,不然……”赵长赢扭头张望,“不然找个地儿吃饭吧,我请客!”俨然是一副财大气粗,腰缠万贯的样子。 容与笑了笑,也不跟他客气,伸手一指,道,“去那儿吧。” 赵长赢望去,见是街边的一个馄饨摊,支起了两三张小桌,这会儿坐了许多人,约莫都是看花灯饿了,吃碗馄饨填填肚子的。 赵长赢眼睛一亮,刚一步跨出,随即又停住,问道,“不吃别的吗?我看一旁酒楼里还有卖烤鸭什么的……” 容与瞥了他一眼,无奈道,“怎么?明日又打算露宿街头了?” 赵长赢这才意识到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他少爷当惯了,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哪想过也有吃了这顿没下顿的一天,自然是有钱就想着花光的。 “嗯,馄饨……也很香!”赵长赢从善如流地改口,几步跟了上去。 馄饨摊正好还有两个位置空着,在最边儿上,伸手就能碰到悬在半空的花灯。那花灯做成一朵莲花的样式,清水出芙蓉,同这人间烟火气重得熏人的馄饨摊似乎格格不入。 “老板,来两碗馄饨!”赵长赢喊道,“不用放辣!” 馄饨很快便上了,个个皮薄馅儿大,赵长赢捞起一个吞进嘴里,感受到汤汁在嘴里绽开,满足地闭上眼睛。 这两日天气渐渐升温,晚风里已不见了冬日的冷意,只觉天地渐暖,万物复苏,风中重重叠叠荡开温柔的春意,裹挟着满满人间烟火,直勾起人心中绻绻绵绵。 赵长赢又囫囵吞下一大个,汤汁热得烫嘴,他一边吸着气,一边说道,“从前在槐花巷子,陈伯的馄饨比这个好吃些。” 赵长赢咽下嘴里的馄饨,略感惆怅地说道,“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吃上。” 容与捏着勺子,将汤表面漂浮的细碎葱花都拨到一边儿,问道,“今日可遇上什么事了?” 赵长赢哎了一声,陡然精神起来,他放下手里的汤勺,神采奕奕地道,“差点忘了!你猜我遇到什么了!” 容与抬眸,含着笑意道,“跟剑盟有关?” “哇,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赵长赢哈哈大笑,当即便将刘保说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容与安静地听着,两人都没顾上继续吃馄饨,碗里各自都还剩了些,被风一吹,都有些凉了。 “快吃吧。”末了容与捞起剩下的馄饨沥干净汤水,若有所思道,“明日……我们去揭榜试试。” 第76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7章 容与应了一声,又问,“之前小姐可还有什么征兆么?比如嗜睡,头疼之类的?” 灵萱摇头,道,“我们小姐自幼习武,身体好得很呢,平日里病痛都是少有的。” 容与微微蹙眉,那边赵长赢已经把完脉了,他起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谷雨。”赵长赢小声道,“有些棘手。” 容与以眼神询问,赵长赢瞥了一眼一旁的灵萱,一时拿捏不准该不该说。灵萱见他犹犹豫豫,不满地哼了一声,快言快语道,“怎么了?要说便说。” “说吧。”容与亦道。赵长赢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不知姑娘可听说过失魂症?” 容与面色微变,灵萱亦是一愣,但她看上去并无几分震惊,反倒是忧心忡忡,她怔怔地望向被重重叠叠帷幔笼罩住的蓝晴竹,喃喃道,“难道是真的……” 赵长赢同容与对视一眼,均暗自心惊。容与心里本就觉得这病古怪,或许并非寻常病症,听到这里,已有几分定论。他几步走到床榻边,掀开蓝晴竹眼皮看了一眼,又相继检查了舌苔、脉搏,均与熟睡之人无异。 “姑娘,之前可也有人提到过失魂症?”赵长赢追问道。 灵萱皱眉,似是不愿多说。容与淡淡道,“肉体凡胎,皆有三魂七魄。三魂,一曰生魂,失生魂者,当即便毙命。二曰命魂,失命魂者,无知无觉,沉睡不醒。三曰神魂,失神魂者,断情绝爱,无恨无怖。” 灵萱抿唇,手中锦帕攥得紧紧的,不发一言。容与心下了然,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命魂离体时日尚短,还可通过招魂术唤回。” 灵萱抬眸,容与顿了顿,道,“可若时间一长……” 灵萱咬着下唇,忍不住问道,“一长又怎么?” 容与不答,他定定地注视着灵萱,笑道,“灵萱姑娘,还是据实以告吧。”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过年好呀~之后更新跟榜单走哦,这周应该是六千~ 第48章 蓝家大小姐(二) 灵萱沉默良久,终究是忧虑地叹了口气,黯然说道,“想必你们也听说了,为了我家大小姐的病,老爷遍寻名医,那些大夫看了都束手无策,不过是开些养气安神的方子罢了。只有一日,有位江湖术士前来,说大小姐这是失魂症,乃是命魂为人所摄,需尽快招魂。” 灵萱愁眉苦脸道,“你们也知道,我家老爷一向不相信这些旁门左道,只觉得这江湖术士是为了骗蓝家钱财,是以让人乱棍打了出去。不过……” 赵长赢心下一紧,见灵萱道,“不过这么久过去,老爷兴许也变了些了。前些日子,我还看他在书房放了本南疆异志呢。” “既然如此……”容与沉吟道,“我们自会同蓝阁主解释。” “只是不巧得很,老爷这两日不在府中。”灵萱又道,“不如这样吧,你们先暂且在府中住下,等老爷回来了,再同他禀报。” “唔。”赵长赢颇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喉咙,还是问道,“灵萱姑娘,那这伙食和房费……” “哦,这个啊。”灵萱笑道,“这自然不用二位自掏腰包,大可放心好了。” 赵长赢大窘,只讷讷一笑,两颊窜起赧然的红晕,再不言语了。 此间事毕,灵萱便要带两人去府上客房住下。刚出得门去,便远远见一男子疾步前来,到得近前,只见男子面容俊秀,一身的书卷气,一身昂贵的暗纹锦缎绸衫,腰间悬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美玉,端的是翩翩琢玉郎。 “姑爷?”灵萱微诧,“今儿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来人喘匀了气,朝灵萱一笑,道,“给晴儿治病的事,自然要来的。” 说完,那人一转身,朝赵长赢和容与笑道,“二位便是来给晴儿看病的高人吧,在下黎杨,幸会。” 容与微微眯了眯眼睛,赵长赢一拱手,回礼道,“不敢不敢,在下赵长生,这位是谷雨。” 黎杨丝毫没有大家族的架子,说话温柔,言语间比灵萱这个小丫鬟还平易近人。听闻两人要住在府里,黎杨还殷勤地要亲自给二人引去客房。 “就是这儿了。”黎杨在门前停住,“里边床单被褥都是新换的,热水会有下人打过来,若还有什么需要,同我说一声便是。” “多谢黎公子。”赵长赢连连道谢。黎杨一笑,摇头道,“非也非也,你二人为晴儿治病,才是我黎杨的救命恩人,该我给你们二人道谢才是。” “哦,对了,方才还没问,晴儿这病……”黎杨微微叹气,“到底如何?” 赵长赢朝容与望去,容与笑道,“失魂症,索性时日不长,若能成功招魂,想来便没有大碍。” “那先生可会招魂之术?”黎杨大喜,“从前我便说那李道长说得没错,只……” 黎杨摇摇头,“罢了罢了,如今也为时未晚,怎么样?”他急急地上前两步,“二位可会招魂之术?” “招魂……”赵长赢正要否认,容与止住他道,“略通一些。” 赵长赢和黎杨俱是一怔,黎杨旋即欣喜若狂,竟激动得一把攥住容与的手腕,两眼放光,甚至话都不成句,破碎支离地道,“你……你……不,大师……大师懂招魂?” 容与眉头微皱,他歉然一笑,将手从黎杨掌中挣脱出来,淡淡道,“学得一些皮毛。” 第78章 “大师过谦了。”黎杨似才意识到方才过激了,他后退两步,讪讪一笑,清了清喉咙,道,“抱歉,一时激动,失礼了,还望大师勿怪。” “无碍。”容与笑道,“不过招魂一事还需得蓝阁主首肯,这两日我二人在此住下,姑爷若有事,来寻我们便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黎杨颔首,“那便不打扰你们了,晚些时候我在偏厅设下薄酒,给二位大师接风洗尘。” “多谢。”容与回礼。 赵长赢抱臂倚在廊下,远远望着黎杨的衣角消失在重重花影之中,他眉峰层峦叠嶂,堆起一座春山,闷闷道,“容与,我感觉这个姑爷有点奇怪。” 容与挑眉,眼中含笑,问道,“哪里奇怪?” 赵长赢啧了一声,愤愤地一跃,纵身跳下台阶,嘟哝道,“他没事抓你手腕做什么,命门为人所擒,那可是武林中人的大忌。” 容与转过身,他乌发如瀑,在脑后高高束起,清风摇曳,灌满两袖,似随时便可乘风归去。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容与歪了歪脑袋,突然凑到赵长赢面前,目光像一把刚下的雪。 “做……做什么?”赵长赢猛地一惊,急急一个倒仰,面上顿时生起两朵彤云,他眼神乱飞,手脚都慌得不知往哪儿摆了。 容与展颜一笑,直起身慢悠悠地说道,“闻一闻,看看有没有醋味。” “你……说什么……”赵长赢大窘,他噔噔后退了两步,目光游离地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树,红云一径都烧到了脖子根。 容与忍笑,道,“不逗你了。不过这个黎杨……确实有些古怪。晚上再去会会他吧,现在还是先进来收拾收拾屋子。”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蓝府果然财大气粗,便是随便一个客房,也胜过寻常人家百倍。只见那雕花大床,绣着金丝的软被,莲花样式的铜炉上线香袅袅,腾云而上。 “哎……真软啊。” 赵长赢一声惊呼,一下重重地倒在铺了柔软棉絮的大床上,整个人都陷在里边,只露出半张脸,正闭着眼睛,十分享受的模样。 “好久……好久没有住过这样的房间了。”赵长赢低低喟叹,他翻了个身,把自己用被子裹成了一个蚕茧,两只眼睛望向在一边倒水的容与,说道。 自从丢了所有的银钱,两人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从前好歹都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虽说比不得蓝家这般财力,但吃的用的从来没短缺过。没想到来到夔州后,二人为了省钱,都睡得最便宜的下房,潮湿阴冷,鼠蚁不绝…… 赵长赢还记得那天瓢泼大雨,他跟容与紧紧裹着一床单薄泛潮的被子,被单上长着大块大块的霉斑,那被子的味道他永远都忘不了。 容与抿了口茶,热水腾起的白雾将他的眉眼笼在一片云山雾罩之中,看不清他眼底的颜色。半晌,他放下茶盏,轻声说道,“以后会好起来的。” 赵长赢深吸了一口被子上熏香的味道,笃定道。 “一定会好起来的。” 蓝府在夔州城,又别有一番名号。夔州城内的百姓,都称蓝府作“不晓天”,只因蓝府阔绰,蓝晓凌又喜奢靡,常在府邸中大摆筵席,日夜不休。白日里歌舞相继,到得晚间,整座府邸宝炬次第点亮,熠熠生辉,恍若白昼。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晚上黎杨的小厮过来喊两人前去偏厅用饭,二人穿过游廊,只见两边地灯莹莹,丫鬟们行走其间,裙裾翩跹,恍若化蝶而来。廊下亦挂了许多彩灯,偏厅则更甚,绫罗珠宝装点一室。更有一列容貌姣好的舞女,脚上银链叮当,额间花钿动人,手持小鼓,见两人一来,小鼓晃动,乐声颇有异域风情。 “二位大师快请入座。”黎杨笑容满面,他晚上换了一身宝蓝色锦衫,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更显得华贵非常。 赵长赢兀自回身看着舞女,众人服饰舞步都同永宁区别甚大,乐声亦截然不同,赵长赢颇感新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黎杨见状,抚掌笑道,“赵大师喜欢?” 赵长赢不大好意思地点头,正要说话,黎杨暧昧一笑,当即招手道,“绿如,过来。” 那唤绿如的女子遂停住舞步,她脚上套着银圈,脖子上亦挂着银质项链,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自有一番韵味。 “绿如见过黎公子,二位公子。”绿如袅袅一福身,低垂着眉目道。 黎杨转头,说道,“赵公子,绿如姑娘……” 赵长赢到了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黎杨的意思,赶忙焦急忙慌得连连摆手,差点牙齿咬到舌头,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黎杨啊了一声,他看了看赵长赢,又看了看容与,恍然大悟,说道,“哦,谷公子也有,谷公子也有,红舞……” “不必劳烦。”容与眸间浮着一层浅浅的笑意,他淡淡执起杯盏,那盏中映着浅绿色的琉璃酒,将他的眸色亦映出微晕的绿意来。 “招魂乃是法事,需克己守礼,沐浴净身,还望黎公子海涵。”容与晃了晃酒盏,看着那绿莹莹的酒液摇荡成一片翡翠色的海。 “正是,正是。”赵长赢也忙附和道,“我们吃菜便好了。” 黎杨见状,拿手猛地锤了一下脑袋,直呼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两位大师莫要见怪。” 第79章 “你们继续跳舞!”黎杨笑呵呵地一拍手,“菜都快些上来,莫要让贵客等急了!” 第49章 蓝家大小姐(三) “冒昧问一句,二位大师自何而来?”黎杨问道。 “我二人自永宁来,本是来夔州投奔亲戚,没想到路上钱财被盗匪劫去……”赵长赢愁容满面,叹了口气,将未尽的话都付与酒中。 黎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见赵长赢语气真诚,不似作伪,稍稍放下心来,又问道,“不知大师是从何处学得的招魂之法?可有几分把握?” 容与停箸,语气颇为不悦,道,“黎公子,所学渊源皆为不传之秘,恕在下不能据实以告。” “抱歉,抱歉,我对这些实在不太了解,大师切莫怪罪。”黎杨赔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我自罚三杯!” 容与见状,便又转怒为笑,拱手道,“黎公子见笑了,原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多。” 说完,容与状似无意地顺口说道,“在下也能理解黎公子,毕竟爱妻病了这么久,心里怕是焦急不已,黎公子同大小姐恩爱甚笃吧。” 黎杨随即又饮下一杯酒,他面上已显出微醺的醉色,似是不胜酒力地支起脑袋,叹息道,“我同晴儿么……” 容与眸色一黯,同赵长赢对视一眼,听黎杨继续道。 “我第一次见到晴儿的时候,我才八岁。”黎杨眼神有些许迷离,他晃了晃脑袋,又抿了一口酒,借着酒劲儿,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一般。 “那天我从家里偷偷溜出来,到外边去玩,结果迷路了。匆匆忙忙又没带钱出来,饿得头晕。”黎杨喃喃道,“我还记得,晴儿穿了一身红色的锦袄,头上扎着两个丸子,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问我,是不是饿了?这串糖葫芦给你吃。” “没想到一晃竟这么多年过去了。”黎杨抹了把脸,“晴儿是我一生遇到的最好的姑娘,若是可以,我总是希望她能好好的,躺在那里的是我就好了。” 黎杨面上显出痛苦之色,赵长赢有些不忍,替他又斟了半杯酒,宽慰道,“蓝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一场晚宴在各人的试探中精疲力竭地结束了,黎杨送二人出门,一番殷勤叮嘱道,“二位大师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同我说便是。” 园内月光如水,静静泼洒在树上,青石板小路上,一径的银辉熠熠,闪着微光。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春季夜晚馥郁的花香,却不甜腻,自带有一番清贵高雅之气,想来名花品种不凡,便连花香也是“不与桃李混芳尘”的。 月光覆了浅浅一层,堆叠在容与的身上,像是落了一身的细雪。赵长赢拂开摇曳争宠的花枝,轻轻说道,“他同大小姐感情看起来倒还不错。” 容与不置可否,他回头看了一眼赵长赢,笑道,“等你问我很久了。” “问什么?”赵长赢愣愣地问。 容与道,“招魂的事。” “哦……”赵长赢点头,晚风温柔,月色缱绻,他眉宇舒展开来,难得地带了些许轻松适意之色。 赵长赢伸了个懒腰,顺水推舟地问道,“你怎么会招魂的?” 容与突然停下脚步,赵长赢一怔,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眸中隐隐浮动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一阵风拂过,头顶海棠扑簌簌落下,将赵长赢一身浆染成烂漫的粉白色。 容与眉梢微动,他挪开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问我?” 赵长赢忙着拂去衣衫上的落花,蹙眉道,“什么?” “这个啊……”赵长赢说道,“这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我相信你。” “……” 容与呼吸一窒,他身上稀薄的月光似乎骤然裹紧,将他包裹成密不透风的茧,让他在这一瞬间竟喘不过气来。 良久,容与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眼中重又浮现出隐隐的笑意,像是一瓣瓣绽开的秋海棠。 “那天二公子诊断完失魂症之后,我便去查了许多这方面的资料。”容与说道,“正好,有一日碰见一个病人,对此颇有研究,我还向她学了点粗浅的招魂术,不过从来没有实践过,不知道能否有用。” “哦。”赵长赢点点头,他理所当然地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后来去学了些的,其实二哥也跟我说了一点,什么命魂神魂什么的……” 赵长赢面色微红,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嘟哝道,“我嫌他打扰我练剑,就把他轰出去了……” 容与笑起来,夜色更深了,这边远离主厅,灯火少了许多,他们说话的声音在黑黢黢的夜里,甚至能隐隐听到回声。 “日后……我会提早同你说的。”容与先一步迈入园中,他们所住的小院入夜更为幽静,只有树影在稀疏的月色下摇动。 “那更好啦。”赵长赢笑起来,笑的时候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虎牙。 容与微微一怔,月色下赵长赢的面容同初见时几乎没有什么分别,这些时日的惊变、落魄都没有将他锤倒,他还是那个策马扬鞭,在十里春风里笑容肆意的少年。 “不过,其实我相信你,你……”赵长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住的房门被人打开,露出一张略显局促的娃娃脸。 娃娃脸侍女慌忙行了个礼,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是姑爷让我来这边打扫的,我……我手脚慢,方才才弄好,我……我……” 第80章 “无碍。”容与眼瞳里沾了些细碎的星屑,在沉沉的暗夜里升起几分亮色,他带着浅淡的笑意,说道,“这么晚了还劳你打扫,是吾二人之过。” “公……公子客气了。”侍女脸蛋红了些,她低垂着眼睫不敢看人,嗫嚅道,“那……那我就先走了,二位公子要是有事,叫我便是了。” “多谢姑娘。”容与道。 赵长赢目送侍女小跑着出了门,撇撇嘴,将外袍脱下挂在衣架上,说道,“这黎杨要来查我们,也不派个机灵点的。” 容与去桌边沏了两杯茶,眨了眨眼,笑道,“越是这样的,才越不能掉以轻心啊。” “也是。”赵长赢点点头,室内烛火明亮,燃的线香袅袅娜娜,味道淡雅。绫罗软被,便是茶叶也自带一股醇厚清香,比一路上难以下咽的粗茶好上千百倍。他站起身走到门前,天上一轮清月,将小院荡涤得干干净净,不惹一丝尘埃。 赵长赢望着月亮看了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于有个好地方落脚了。”赵长赢喃喃道,门外的清风将他的话吹散,染上了些春夜的凉意。 容与正拿着帕子洗漱,闻言嗯了一声,深表赞同,“蓝阁主倒是确实会享受。” “是啊,比明月山庄还好呢。”赵长赢说道。 房内摆了两张床,中间用一屏风隔开。赵长赢躺在床上,明明被褥舒服得很,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别别扭扭地轻咳一声,试探问道。 “容与?你睡了么?” 那边很快回了一声,“嗯?” 赵长赢当即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很是纠结了一番,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有点睡不着。” 赵长赢话音刚落,便即后悔了,改口道,“算了,你……” “我也是。”容与轻声说道。 “什……什么?”赵长赢一惊,后半截话倏尔断在了嘴里,断口处嶙峋的尖刺让他心里一紧。 他又惊又喜,当即一骨碌翻身坐起,抱着被子便要走,刚穿上鞋子,又稍稍迟疑了一瞬,问道,“能……跟你一起睡吗?” “我……我有点不习惯。”赵长赢找补道,脸已经烧得通红。 夜色里只听得容与轻笑了一声,月光拨动窗纱,散开细细的银辉。 第50章 蓝家大小姐(四) 第二日容与醒来的时候,枕侧赵长赢已经起了,只被单上还残留有些许薄薄的温度。昨夜睡得很好,他向来轻觉少眠,今日却一觉睡到天亮,只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赵长赢刚练完功,满头满身的汗,此时正赤着上身,用水搅着帕巾擦身,见容与起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早饭已经放在外头了,哦,就是昨天那个娃娃脸侍女送来的。” 早饭菜色丰盛,光糕饼的花样就有六七种,琳琅满目的用小盘子盛着放了满满一桌。容与喝了点粥,又吃了两口糕饼,香气扑鼻,该是掺了些花瓣之类的进去。 赵长赢换了身衣服过来,他还没吃早饭,就着容与剩下的闷头扒拉了两口,刚停下筷子,门口灵萱的声音已经远远飘来了。 “昨日睡得可好?”灵萱笑眯眯地进门,扫了一眼桌子,笑道,“刚吃完早饭?” “正是。”容与抿了口花茶,赞道,“承蒙蓝府如此相待,我二人皆是感激不尽。” “大师客气。”灵萱拣了一旁的小凳坐下,说道,“昨日我看你们还有些想问的,今儿一并问了吧。” 赵长赢和容与对视一眼,容与稍稍颔首,赵长赢会意,便即说道,“昨日见到黎公子,当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灵萱微微眯了眯眼睛,冷哼一声,道,“黎杨么?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是不假。” 她顿了顿,眉宇间含着些愠色,“小姐便是被他这副皮囊给骗了。” 赵长赢心下一动,顺水推舟问道,“莫非黎公子他……” 灵萱抿了抿唇,她犹豫一会,淡淡叹了口气,“罢了,告诉你们也无妨,反正你们总是会知道的。” “姑娘,茶。”容与噙着笑,将茶盏搁在灵萱面前。 灵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茶盏润了润嗓子,说道,“黎杨……姑爷跟大小姐是青梅竹马。从前老爷还年轻的时候,都在安河旁边儿的巷子里住着,姑爷家就在对门,大小姐和姑爷时常一起玩儿,两家大人还定了娃娃亲。” “后来,老爷继任了阁主,我们就搬到了这儿来。姑爷他们家倒还是老样子,大小姐长情,总还是一直挂念着他,姑爷……” 灵萱稍稍蹙眉,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多说,只道,“不过大小姐自己喜欢,便罢了,他们感情还是要好的。姑爷对大小姐也是好的,不过我自个儿……” 说了一会,灵萱便又不说了,她将茶盏的茶水喝了一半,起身道,“老爷明日就回来,今儿你们可以出府逛逛,晚上外头热闹得很呢。” 说完,灵萱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荷包,放在桌上,道,“这是姑爷给的,不算太多,你们先凑合着用吧。” 容与道了声谢,等灵萱一出门,赵长赢一个饿虎扑食便将那荷包的袋子扯开,哐啷啷从里头倒出了一长串的碎银,那碎银跌落在桌上,撞出悦耳清脆的响声,此时听在二人耳里,简直如天籁一般。 第81章 “一,二,三……”赵长赢边数边念叨着,“整整五十两银子!” 赵长赢几乎幸福得要晕过去了,这还是他钱包被偷了以后,头回见到这么多雪白可爱的银子。 “嗯,打算怎么花?”容与坐在对面,此时撑着下巴,抬眸问道。 赵长赢脱口而出,道,“先给那日的猎户把借宿的钱补上。” “猎户……”容与微微一愣,旋即神色复杂地看向还在默默数钱的赵长赢,低声道,“你……倒是还记得。” 午后日头晴好,两人用了饭,给郊外猎户家送了银子,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回来的路上,日光金灿灿地照在路边的河水上,将两人在那个雨夜沾了潮气,湿答答的心情也晒得一干二净,闻上去像是太阳下曝晒过的棉被的味道。 赵长赢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路边垂柳依依,嫩芽新发,一片新绿。 “去喝杯茶吧。”赵长赢在一家茶楼门前停下,一路走来早已口渴得冒烟儿了。这两日天气好,茶楼里坐满了人,摆着龙门阵。两人在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前悬着爬满了霉斑的竹帘,桌子倒还算干净。 堂下说书先生手中持一折扇,正说到蓝晓凌智斗苗弘盛,想来这个片段早已是老生常谈了,座下的听众一个个都昏昏欲睡,吵嚷声不断。 “嘿,这蒲先生我看也是老咯,成日里都说的老掉牙的东西。”小二将茶给二人满上,又端来一盘瓜子,嘟哝道。 容与神色微动,问道,“听说最近蓝府的榜被人揭了去了。” 那小二点头应道,“正是,不知这回这蓝大小姐可有救没有。” “那日路过蓝府,倒真是恢宏大气,蓝大小姐总是有福的。”容与道。 “是啊。”小二也来了劲儿,“听二位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赵长赢摇摇头,“怎么说?” 小二笑道,“哎,这蓝大小姐和黎公子的故事,可是叫我们年轻人好生羡慕啊。” 说完,小二嘴巴一闭,只笑吟吟地看着二人。赵长赢会意,当即从荷包里小心地抠搜出了一粒碎银,颇为心疼地搁在桌上,道,“如何羡慕?” 小二嘿嘿一笑,手脚麻利地将银子收进手中,卖力地答道,“这啊,就说来话长了。从前蓝阁主还没发迹的时候,俩人就住对门。这一来二去啊,青梅竹马,情窦初开,可不就暗生情愫了么。” 这倒是同灵萱讲的一样。 “只不过黎公子他们家虽说是个富农,但到底还是农么,守着一亩三分地,种地能种出什么花儿来。可蓝阁主不得了啦,当了剑阁阁主,威风八面,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当了剑阁阁主的缘故,这剑阁啊也不比当年,没落许多了。主要还是蓝阁主有手段,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买了许多地,可不就发财啦。” 小二啧啧摇头晃脑,说道,“这一来一去,此消彼长,蓝大小姐和黎公子两家便门不当,户不对了。按道理这姻缘也续不上,不过蓝大小姐用情极深,黎公子嘛……” 小二笑道,“蓝大小姐可是独女,大伙儿心里都是敞亮的,话也不必说那么白。反正黎公子想来也不知用了些什么手段,蓝大小姐还非他不嫁了,是以蓝阁主也没办法,便仍是同意了这桩婚事。这黎公子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对蓝大小姐是极好的,两人伉俪情深,不知惹得多少人羡慕呢。” “哦?”容与将手中折扇一收,仰起脸笑道,“那倒真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了。” “那可不是。”小二感慨道,“这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缘分呐……” 容与今日依旧一身白衣,腰间束带,从前在明月山庄将养出来一些肉,如今连日奔波受累,又清减了回去,那腰带下仅盈盈一握,风催便折了似的。他头上戴了一玉冠,阳光流连其上,将那玉冠映照得透明,恍若一泓春水。 “容与,你说的那个招魂……”赵长赢舔了舔嘴角的茶,探身问道,“唔,是怎么样的法子?需要备些什么?” “生辰八字,肌肤毛发。”容与微微一顿,旋即笑道,“还有相爱之人的一滴血。” “相爱之人的一滴血?”赵长赢愣了愣,他眼睛瞪大着盯住容与半晌,容与只轻摇折扇,沉默不语,蓦然间他脑海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道,“你用这个试探黎杨?” 容与面露少许诧色,他不疾不徐地夹了一块紫苏糕放嘴里咽下,抬眉道,“长赢……” “哎?”赵长赢应声。 容与一笑,面前赵长赢剑眉横飞,一身玄衣,头发高高束起,几缕碎发狂放不羁地随风飞扬着,勾勒出他尚未被生活磋磨殆尽的少年心气。 此刻的夔州午后,阳光滴落在面前少年人亮晶晶的眼瞳里,像是划过天际的刹那星火,灼灼燃烧起来,几乎能焚尽一切。可他的眼神又那样柔软,好似此时阳光下碧波荡漾的水面。 容与心中一动,忍不住探出手去,揉了一把赵长赢软乎乎的头发。 “变聪明了。”容与轻笑。 “容……”赵长赢面色噌地一红,他方寸大乱地一下起身,连带着将桌上的碗碟劈里啪啦乒呤乓啷碎了一地。 “啊!!!”赵长赢脸色立马由红转白,欲哭无泪地望向闻声赶来的小二,只觉得自己流年不利,破财破得他心头滴血。 第82章 第51章 我,永宁赌神(一) 如是二人在蓝府中住了几日,其间灵萱和黎杨倒是常来,观其行止,灵萱在府上甚至比黎杨倒要来得更自在些。又或者说,更傲气些。 譬如每回来访,灵萱都是带着几个小丫鬟一道来,送些瓜果吃食,少不得取笑一会二人没见过世面。言语间也颇为倨傲,没坐一会便急匆匆走了,走时也是被一帮小丫头们前呼后拥着,端的是一副小姐派头。 黎杨却不同,都是独来独往一人,偶尔会带上一个贴身小厮,小厮也不常说话,便木呆呆地往旁边一杵,跟门神似的。回回走时还要殷勤再三,礼节让人寻不出错处,说话亦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哎,上门女婿也不好当。”赵长赢目送黎杨离开,摇头晃脑地生发出一句唏嘘。 容与正弯腰观察园里的一丛花,听得此话,眉梢一抬,揶揄道,“怎么?本来还想来蓝府当上门女婿?” “啊?”赵长赢将头都要摇下来了,“黎杨还在呢,我跟他争宠?” 想一想那个场景,赵长赢浑身打了个哆嗦。 “嗯?没有黎杨就想来了?”容与直起腰,问道。 “喂,容与。”赵长赢这回学乖了,他抱臂靠在一边,笑嘻嘻地扬眉调笑道,“小爷我志在四方,是不会被困在这金丝笼里的,调侃我做什么?” 容与微微眯起眼睛,见赵长赢继续道,“吃醋啦?” 他刚要张口,赵长赢已然听见脚步声,朝他摆手示意,朗声道,“黎公子,灵萱姑娘。” “哎。”先应声的反倒是灵萱,她今日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一袭玛瑙红蜀锦罩衫,并墨紫乘云月华裙,手上戴着一灵璧玉手镯,腰间系着五色宫绦并一串玉佩玉环,走路时只觉环佩叮当,雍容之态尽显。 “老爷回府了,说要见你们。”灵萱笑容灿烂,她指尖蔻丹鲜红,凌空一点,道,“收拾齐整些,一刻钟后跟我走。” 赵长赢看了一眼黎杨,黎杨默默点头。 两人换了一身最贵的衣裳,出门时灵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在门口催促道,“快些,老爷要等急了。” 黎杨依旧含笑站在灵萱身侧,不发一言。 容与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老爷一回来,本就奢华的府中更是流光溢彩,珠玉相照。一路行来,婢女们一个个都换上了花红柳绿的新衣裳,身上染的熏香扑鼻,惹得蝴蝶回旋翩飞。到得主屋前,只见一巨大的匾额,上书着金色的仁义江湖,四字大开大合,赵长赢甚至感觉到其间蕴含着凌云剑意,似金玉争鸣,铿锵有力。 黎杨停下脚步,解释道,“这是上一任老阁主写的匾。” 灵萱似蹙非蹙地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说道,“我进去通报老爷,你们在外边等一会儿。” “劳烦灵萱姑娘。”黎杨笑道。 灵萱头也没回,径自推开门去。 赵长赢背着手,抬头望着这遒劲有力的大字,闭目细细感受着其内蕴的铮铮剑意。容与笼袖立于一边,似乎不经意地瞥了黎杨一眼,淡淡笑道。 “姑爷怎么不进去?” 黎杨面色不变,只叹了口气,似有愁容,“灵萱姑娘得老爷青眼,我是不好不通报便进去的。” 容与眸光微动,闻言安慰道,“路遥知马力,姑爷莫难过。” 话音刚落,厚重的雕花大门被推开,灵萱抬了抬下巴,朝赵长赢和容与二人道,“你们两个进来吧,老爷要见你。” 说完,又扭头对黎杨说,“劳烦姑爷在偏厅等上一等了。” 黎杨眼神一黯,垂手应了一声,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容与拍了拍他的肩,跟着赵长赢进了房间。 出乎二人的意料,本以为以蓝晓凌这般铺张豪奢,主屋该当是装饰得富丽堂皇,譬如皇宫仙境一般。什么以奇珍宝玉铺地,深海夜明珠作烛,南海鲛纱为帐…… 没想到赵长赢环顾一周,屋内仅摆着两张太师椅,两侧各置一木椅,上挂着一副画像,画中人眉目威严,腰间悬着宝剑,凛凛似有剑意。 “老爷,人带来了。”灵萱笑着微微福身,冲两人娇叱道,“还不拜见老爷?” 赵长赢和容与忙规矩行礼,赵长赢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上首的蓝晓凌,见其人形容瘦削,唯双目炯炯,如炬熊熊,似有烈火喷出。蓝晓凌当年以业火红莲剑法独步蜀中,听闻其出剑时剑光如烈焰燃烧,似地狱业火,见者九死一生。 赵长赢神思恍惚间,蓝晓凌已将二人面目阅尽,颔首道,“听闻你二人揭榜,说可救治小女?” 容与拱手道,“小生略通阴阳魂术,观蓝小姐面色,不是寻常病症,乃是被人摄去了命魂所致。” 容与微微一顿,抬眸见蓝晓凌面色不变,心下稍定,方继续道,“需尽快以招魂之术召回小姐命魂,可保无虞。” 蓝晓凌不语,只抬手捋了捋颚下美髯,赵长赢和容与耐心等着,一时间满室静寂,落针可闻。 “这招魂之术,你有几成把握?”良久,蓝晓凌眉间紧蹙,双目盯住容与的眼睛,缓缓问道。 容与不躲不避,径自迎上,淡淡道,“三成。” 灵萱面色一变,当即一声“放肆”便要脱口而出,蓝晓凌一抬手,生生将她那句放肆又给逼退了回去。 第83章 “阴阳魂术,本就是逆天而行。”蓝晓凌叹了口气,沉声道,“需要准备什么,你们自己同灵萱说吧。” “灵萱。”蓝晓凌道。 灵萱在一旁犹自生气,两颊气鼓鼓的,见蓝晓凌唤她,方余怒未消地硬邦邦应了一声,蓝晓凌瞥了她一眼,道,“听这二位大师的吩咐,不可莽撞行事。” “灵萱明白。” 蓝晓凌点了点头,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不再多言,只伸手朝外挥了挥。 灵萱当即会意,对赵长赢和容与说道,“二位请吧。” 门外骄阳似火,容与当头被烈阳浇了满头,只觉一时头晕目眩,恍惚间不知天地为何物。 “太晒了?” 容与稍稍蹙眉,见赵长赢笨拙地用袖子在他额前撑起一角,阻隔开小小一隅的阴凉,偏头嘟哝道,“永宁夏日更晒了,不知你们那儿……” “二位大师!总算是出来了。” 黎杨的惊呼打断了赵长赢的碎碎念,赵长赢欲盖弥彰地放下袖子,容与已适应了突如其来的日光,稍稍后退一步,将自己隐没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 “灵萱姑娘辛苦了。”黎杨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焦急地问道,“如何?老爷可有什么吩咐?” 灵萱便道,“老爷允了他们二人招魂,说让我全力配合呢。” “老爷允了?”黎杨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如此晴儿总算是有救了,多亏了二位……” “自当尽力。”容与笑道,“招魂之术还需姑爷提供一些材料,我待会回房写一份单子过来,不知姑爷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黎杨道,“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二位尽管开口。” “只是不知……”黎杨略有犹豫,问道,“不知大师几时作法?” 容与微一沉吟,道,“命魂与天地相连,需得大小姐生辰八字,根据星盘推演,方能决断。” “如此,如此。”黎杨颔首,容与笑道,“姑爷不必着急,我定择一最早的日子,让大小姐能尽快醒转,同姑爷团圆。” “那再好不过了。”黎杨亦笑道,他笑起来时眉眼清澈,阳光盛如其中,犹如上好的女儿红。 “这些东西……”回到房里,容与坐下来便开始写要准备的材料。赵长赢凑到旁边看,见容与一笔一划写着,“发丝、贴身衣物、生辰八字、血……” 念着念着赵长赢又觉得容与的字真好看,从前多见他临的字帖,或是颜真卿的蚕头燕尾,或是赵孟頫的端秀劲挺,或是赵佶的瘦硬疏朗……都说字如其人,可容与的字…… 赵长赢皱眉,他只觉容与的字虽看着好看,却仿佛绷着什么东西似的,就像里头藏着一只磨牙吮血的野兽,平日里暗暗蛰伏着,在夜深人静时悄然醒来,大口吞食着世间众人的美梦。 还未待他细细思量,容与已将单子开好,他移开镇纸,抬起来吹了吹,说道,“来不来打个赌?” 赵长赢一愣,“赌什么?” 容与道,“赌……黎杨到底什么时候会将这些全都备齐。” “应该很快吧。”赵长赢道,“黎杨跟蓝大小姐感情不是挺好的么……” “也是。”容与轻轻笑了笑,将那墨迹晾干了的纸折了一折,放进袖中。 阳光透过窗棂,他垂下眼避开,纤长的眼睫投下一排幽深的暗影。 第52章 我,永宁赌神(二) “我就说吧。”赵长赢得瑟地一挑眉,他今日穿的一身劲装,黑色布帛包裹着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的小腿,他大剌剌地叉着两条长腿坐在容与对面,伸手挥了挥手里的包裹。 “黎杨跟蓝大小姐感情这么好,肯定想招魂越快越好嘛。”赵长赢说着,将包裹放到容与桌上,“你瞧瞧还有什么缺的没?” 容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将包裹的带子扯开,一样一样将东西摆好。他细细点了点,除了那滴相爱之人的血以外,其他都准备齐全了。 “行了,我推演一下命盘,你……”容与抬眸看向赵长赢。 赵长赢本偏头看着窗外日光下的蝴蝶,此时闻弦歌而知雅意,顺水推舟地站起身,“我出门逛逛。”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这两日都是大晴天,整个夔州城跟跑马赶着入夏似的,日头最盛的时候站在太阳底下,恍惚间有种三伏天的滋味。赵长赢走了没几步就热得满头大汗,他解开上衣的小褂,只着一件贴身的黑色内衫。被汗一浸,那内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胸前起伏的肌肉轮廓,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他自己倒是恍然未觉,着实有伤风化。 “真热啊……”赵长赢拿衣袖当扇子扇风,扇了一会仍觉不过瘾,汗劈里啪啦地往下砸着,直要把泥地都砸出一个个土坑来。他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瞧见一旁有个凉糕摊儿,卖解暑的凉糕吃,当即两眼放光,擦着汗噔噔往那边赶去。 “老板,来一碗凉糕。”凉糕摊前站着一个人,身量约莫跟赵长赢差不多,一身武人打扮,腰间别着一把短剑,背影熟悉得吓人。那是成百上千个噩梦反复重叠堆砌出来的背影,多少个辗转反侧的晚上,这个背影就这样径自杵在赵长赢的梦里,永远没有转过身来。 赵长赢蓦地瞪大了眼睛。 第84章 “老板,打听个事儿。”面前少年继续问道,“城中剑阁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 “剑阁?”老板嘟哝了一句,“有啊。” “什么?”少年焦急追问。 “就蓝大小姐那事嘛,听说最近有人揭榜了,蓝大小姐说不定有救咯。”老板随口说道,将一大碗凉糕浇上蜜水,晃啊晃地递给少年,“哎呀我们这个凉糕可甜了,夏天来上这么一碗,冰冰凉……” “谢谢啊。”少年没耐心听下去,匆匆打断了老板的话,便要转过身来。 赵长赢瞳孔猛地一缩,慌忙疾步掠过,躲到一边的大树后头。 束澜……他怎么也来蜀中了?来找他爹?束天风果然在蜀中?! 赵长赢心一阵狂跳,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束澜瘦削的背影,脑海中乱七八糟地翻涌着东倒西歪的浪潮。这几日在蓝府他也旁敲侧击地找灵萱和黎杨打听束天风的事,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也是,他们二人又哪能知道这些…… 赵长赢倚靠着树干,阳光从蓊郁的树冠里大剌剌地倒下一瓢一瓢的汁液,将赵长赢的眼睛糊得严严实实。他不得已闭上眼睛,在黑暗里胡乱地想。 得等蓝晴竹醒来,再问问她了。也不知道这么久了容与算好了没有,对了,给容与带碗凉糕回去吃。 等赵长赢捧着凉糕大老远拿回蓝府的时候,凉糕上浇头都化了,黏黏糊糊的一团扒拉在碗上。容与不动声色地用勺子挑出下边出淤泥而不染的凉糕,舀了一口吃了,问道。 “束澜也来了?” 赵长赢颔首,他抱臂靠在门框上,说道,“他肯定是来找束天风的。” “束天风肯定在蜀中。” 容与嗯了一声,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碗里的凉糕,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时间算出来了吗?”赵长赢走过来,双手撑在桌上,探头看容与放在旁边的纸,“下个月?” “嗯。”容与用勺子捻着凉糕,“下个月初一,无月无星,百鬼夜行。” 赵长赢一愣,窗外一阵风吹过,他想象了一下阴风阵阵鬼影幢幢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黎杨知道了吗?” 容与道,“知道了,没说什么。” “那还剩半个月了。”赵长赢随手拾起桌上一个物件,放在手里掂着,“快了快了,等她醒了,我就……” “要吃就吃。”容与眼皮都没抬,埋首唰唰写着什么。赵长赢闻言一顿,定睛一看,才发觉手里这个东西是个坑坑洼洼的橘子。 “挺甜。” 容与笔尖一折,豆大一滴墨遮在上头,在纸上生出一颗有碍观瞻的麻点。他抿了抿唇,面前的手倔强地捏着一瓣橘子,轻轻晃了晃。 “谢谢。”容与眼睫轻颤,抬手接过那瓣橘子放进嘴里。 确实很甜。 初夏的晴日灼人,入了夜却仍残留着春的凉意,树木的叶片都舒卷着,叶叶心心,仍有余情。 蓝府的饭食一向十分丰盛,今晚上吃的烤兔排,一水儿的红辣椒簇拥着,吃完赵长赢已经辣得浑身是汗,一边拿帕子不停地揩拭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嘴里吸着凉气。 容与仍旧一派两袖清风,他一身白衣往那儿一坐,就跟天然放了一盆冰山似的,都不用扇风,凉意自来。 “没啦?”赵长赢使劲甩着手里的冰水,眼巴巴地瞅着仅剩的几滴慢吞吞不情不愿地滑落到他杯子里,他还意犹未尽心有不甘地抻直了脖子往里瞪,企图用目光再望出一池秋水来。 “没了。”容与无奈,将自己杯里的水倒给他,“喝我的吧。” “那你岂不是没得喝了?”赵长赢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喝了。” 黎杨在一边瞧着两人为了一杯水你推我让,着实无语,只得出声道,“让人再送一壶来便是了,管够,管够。” 说完,黎杨轻咳了一声,笑吟吟道,“二位来夔州城也挺久了,还没逛过城里吧。” “是没怎么逛过。”赵长赢回道。 “择日不如撞日。”黎杨一拍手,“今儿时间还早,不如这样,我带你们逛逛夔州城里好玩的地方?” “好啊。”赵长赢应声,“去哪儿?” “福满门。” 夔州城里最大的赌场。 “哎哟,黎公子!贵客呀。”赵长赢一行刚到福满门,里头当即迎出来一个浑身穿金带银,珠光宝气的中年人,那人嘴里镶着颗金牙,讲话的时候金光闪闪,晃得赵长赢眼花。 “王老板怎么亲自出来了。”黎杨笑着迎上前去,同这位王老板拱手道,“倒是扰了王老板清净了。” “哪里哪里,我们做这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清净。”王老板哈哈一笑,扭头朝赵长赢道,“两位贵客,里边请,里边请!” 里头一层如今正是人头攒动,乌烟瘴气。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挤挤攘攘地拥堵在大厅里,围着桌子叫叫嚷嚷,嘈杂得很。赵长赢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多是比大小之类的,还没等他看仔细,身边王老板已经推着他们往前走了。 “上二楼,这儿人多,太吵。” 果然,二楼包厢倒确实安静了许多。这一楼的赌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各自躲在帘幕低垂的包间里,并不轻易露面,只听到骰子稀里哗啦的声音,和扔筹码的清脆响声,间或有几句急急的低呼和咒骂,隔得远远的飘进赵长赢的耳朵里。 第85章 “黎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包厢的青竹半帘被人撩起,同一楼的沸反盈天形成鲜明对比的,二楼的陈设布置犹如幽静茶室,竹帘下点着熏香,熏香袅娜着升起一线,盘旋在青竹前,仿若白云绕山。 黎杨笑着同来人打了声招呼,道,“哪里哪里,今日带两位朋友来。” “黎公子的朋友,果然气宇轩昂,人中龙凤啊。”那人留着两撇小胡子,头戴一帽,一身黄色长衫,笑容满面道,“我是这儿的荷官,叫我老鱼就行。王老板还有事,之后就由我来陪三位玩一玩。” 容与淡淡扫过桌上的宝盒,听老鱼说道,“黎公子,今儿要玩什么?” 黎杨看了两人一眼,笑道,“压宝吧。” 赵长赢从前没来过赌场,也就自己在家跟简庐他们几个狐朋狗友随便玩玩,哪懂得这些,本想当即脱口而出什么压宝,话到嘴边反应过来如今已不是在永宁了,他心中那根松散的弦倏尔绷紧,发出铮铮嗡鸣。 “会吗?”黎杨问道。 赵长赢抿了抿唇,面前老鱼正笑吟吟地把玩着宝盒,自知此时万万不能露怯,当即大笑起来,笑里顺道便带了些少年人的痞气。他眼睛微眯,一脚蹬上凳子,胳膊架在腿上,倾身笑道,“早便开始玩了,哪有不会的。” “今儿就玩个畅快!” 黎杨亦哈哈一笑,抚掌叫好,又看向容与,“谷兄弟瞧着倒是不像会来赌场的,怕是……” 容与展颜一笑,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人不可貌相。” 第53章 我,永宁赌神(三) “大。”容与轻敲桌面,他嘴角依旧噙着一抹笑意,淡淡的,就像竹帘下熏染的那缕若有似无的流烟。 对面摇宝盒的老鱼脸色煞白,额头上不住地滚落豆大的汗珠,黎杨在一边看着,脸上的笑容也已经快要挂不住了,几乎是不忍再看下去。 赵长赢吹了声口哨,催促老鱼赶紧抬手。 宝盒一开,四六六,大。 这一晚上,容与一次都没输过,嘴跟开了光似的,弄得赵长赢都觉得黎杨不会是跟老鱼合伙要给他送钱吧,他俩也没啥过人本领啊,送这么多,是不是有点过于大方了。 赵长赢面前的筹码已经堆成了山高,老鱼摇宝盒的手都开始发抖了,晃了半天死活就是不停下,不住地拿眼瞟黎杨,似乎是等他发话。 “算了,不如今日就到这里吧。”黎杨终于开口,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不瞒二位,其实我在这家赌坊也下了些银子,照今天二位的手气,若是再赌下去……” 黎杨抬手擦了擦鬓角的汗,“我也亏不起啊。” 老鱼摇宝盒的手顿时停了,直勾勾地看向赵长赢。赵长赢本就没打算要赢什么钱,便也停下收筹码的手,眼神示意容与。 容与正坐在角落里气定神闲地掀起杯盖刮着茶叶,他额前的一绺碎发晃啊晃地垂在额际,将他的半边侧脸遮掩得若隐若现。 “黎公子说的哪里话。”容与呷了口茶,从茶香氤氲中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蓝阁主富可敌国,黎公子作为乘龙快婿,又怎会在意区区这些银子?” 黎杨面色微变,面上的笑容摇摇欲坠,“谷兄弟说笑了。” 赵长赢看看容与,又看看黎杨,不知两人打的什么机锋。老鱼吞着口水,双眼浑浊地眼睁睁看着赵长赢将面前小山似的筹码都推到他面前,听得他道,“老鱼,这些怎么换钱?” “我清点之后,会有人送过来。”老鱼虚弱地回道,感觉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这能开赌场的都不是一般人物,这三教九流他们也见得多了,多的是因为赌博输得倾家荡产,求爷爷告奶奶借钱幻想翻盘的,这一路赢得盆满钵满让他们开赌场的输得一干二净的他倒是头回遇到。 老鱼晃了晃脑袋,仔细看了一眼赵长赢和容与两人,深觉此二人非池中之物,多半是有什么神仙老爷保佑的,身上自有福气在。 “这些筹码,能换多少钱啊?”桌上摆着果盘,赵长赢背对着桌子,一手拾起果盘里的苹果,顺势给容与递了一个,自己又拿了一个在手里来回抛了一会,随口问道。 老鱼正嘴里念念叨叨地数着筹码,闻言眉毛往下一撇,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黎杨轻咳了一声,皱眉说道。 “赵兄弟,这个……”黎杨叹了口气,艰难开口,“这个……待会就知道了。” 赵长赢一口咬下去,苹果汁水充沛,酸酸甜甜,他鼓着腮帮子嚼着,含混地唔了一声。 过不多时,老鱼已经算好了筹码,他将算盘夹在腋下,痛心疾首地晃着脑袋,跟准备去取钱的小厮嘱咐着什么。 赵长赢偷偷运起内力听了一会,都是些行内的黑话,半懂不懂的,便又觉得没劲儿,将啃完的苹果凌空一扔,正巧不偏不倚地扔进畚斗里,他兴奋地吹了声口哨,邀功似的看向容与。 容与竟还真的朝他轻轻笑了笑,那抹笑容同他今晚一直挂在脸上的不同,像是雪山上的花终于开了,带着清淡的香气和生机,正正叩击在赵长赢的心口,让他恍惚间怔忪了一瞬。 “二位大爷。”老鱼面容灰败,虚弱地拍了拍桌子,“我们这暂时拿不出这么多现银,这样,先给一半儿,剩下一半容我们周转些时日,你们看……” 第86章 赵长赢看着小厮捧着拿过来的两个箱子,老鱼伸手拨开搭扣,里头银子在灯光下简直星汉灿烂,仿若迢迢银河,赵长赢当即眼睛都看直了。 老天爷,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老鱼见两人都不说话,赶紧开口道,“行,那就先这么定了,我送三位出门。” 那小厮重又把盒子关好,捧着跟在后头。几人到得一楼,大厅里仍旧是一派轰轰烈烈闹闹腾腾的气氛,烟味汗味混杂在一起,里头的人浑然不觉,依旧兴致勃勃地大声吆喝着。 “我们就送到这儿了,这银子二位拿好,丢了可不赔。”老鱼说道。 “丢不了。”赵长赢接过来,此时已是月上中天,空气中充盈着夏夜萌动的草木气息,蝉鸣声阵阵如麦浪般扑来。 “好了,走吧。”黎杨道。 三人于是照旧坐上黎杨的马车,兴许是今晚输得太多,黎杨一上车便靠坐在马车一角,并不言语。赵长赢本想说两句活跃气氛,又顾及黎杨心情,便也只好强自按捺住发芽抽条的心绪,憋得他只得不住默念清心咒。 索性行不多时,黎杨就掀开马车窗帘,急急喊道,“停下停下,天香阁到了!” 赵长赢和容与面面相觑,赵长赢看向黎杨的目光已经透露出一丝鄙夷,心想这夫人还躺在床上呢,这就迫不及待出去寻花问柳了? 那鄙夷还没捂热,就听得黎杨接着说道,“晴儿最欢喜这天香阁的胭脂,我给她每色买一盒回来,等她醒了,一天换一盒用。” “……” 赵长赢默默挪开目光,心下给黎杨道歉。 如今晚上天气已有几分闷热,这马车车厢内狭小,更是闷得厉害。容与倒也还好,只苦了赵长赢,他一边拿手抹着额头上淌着的汗,一边抱怨道,“好热啊,我们要不要下去?” 容与抬手碰了碰赵长赢的胳膊,只觉一股热气像火山喷发似的涌来,汩汩流淌着旺盛的生命力,他顿了顿,颔首道。 “下去走走吧。” “呼……”赵长赢当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树梢上擎着半块月牙,莹莹摇曳着,时不时散下些朦胧的光晕。 “这么久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容与蹙眉,“不如去看看?” 赵长赢便也应声,两人往天香阁那边走去。这边小路曲折,巷道狭窄,刚刚走过的一条小巷仅有两人宽,两侧都是高低错落的院墙,仰头时只能看到几枝横斜的树杈,在皎洁的月影上生出些暗色。 今夜月色温柔,赵长赢慢慢走在容与身侧,心里觉得说不上来的熨帖。恍惚间仿佛又回到明月山庄,他练剑回来,无忧无虑地踏着月色下的青石板路,容与从窗中望过来,隔着一树缱绻的海棠。 “容……” “嘘。”容与皱眉,他停下脚步,用气声说道,“不觉得太安静了么?” 容与这么一说,赵长赢也觉出不对来。按道理这闹市街边,就算这巷子窄长,来的人少,总归有些声音,不该像现在这样,安静的只剩下蝉声。 “谁?”赵长赢长眉一竖,猛地将容与护在身后,肃声道。 “嘿,耳力不错。” 话音刚落,小巷两侧的门被人推开,哗啦啦涌出来一二十人,一个个手里都拿着棍棒,为首一人眼睛上狰狞地缝着条刀疤,看人的时候天然就带上几分狠劲。 赵长赢微微眯起眼睛,心已放下一大半。来人虽人多势众,但见其人皆脚步虚浮,可见最多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的外家功夫,没什么内力,也就这疤脸练过少许内功,但看起来也算不得什么高手,不足为惧。 念及此,赵长赢复又恢复闲步时的懒散,他懒洋洋地往一旁的土墙上一靠,双手抱臂,右手食指不耐烦地敲着大臂,问道。 “怎么?抢劫?” 那疤脸见赵长赢丝毫不惧,恐怕打劫生涯里也少见这样的角色,起初先是一愣,旋即冷笑一声,他腰间挎一寒光闪闪的佩刀,此时反射着月光,将他的面容映照得鬼气森森。 “爷杀人之前总会对个名,免得杀错了。所以你俩可是……”疤脸想了想,“谷雨和赵长生?” 赵长赢不答,他抬头看了一眼垂在稀疏枝桠间的月亮,只觉耳边这疤脸声音嘶哑聒噪,碍了这清净,只怕把月亮也吓跑了。 容与站在赵长赢身后,他低着头,两侧的墙几乎要将他的身影淹没。 “敬酒不吃吃罚酒。”疤脸往地上啐了一口,正要一挥手,却听赵长赢突然开口。 “等等。” 疤脸抬头,见赵长赢后退半步,一本正经地说道,“让我猜猜,你们可是老鱼派来的?” 那疤脸面色微变,也不反驳,只阴阴地盯着他。赵长赢嗐了一声,在这样一触即发的险境里,他竟然旁若无人地分析起来,仿佛是在回答夫子的一个课堂问题,“我们初来宝地,无冤无仇,又是穷光蛋两个,旁人犯不着杀我们。只有今日在赌坊赢的钱太多,走之前我见老鱼跟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原来是应在这里。” 说话的当儿,疤脸已经解下腰间的佩刀,赵长赢心中稍紧,他虽然对敌经验丰富,但多是同辈间友好切磋,或是长辈的提点,点到为止,少有以生死相拼的境地。疤脸却不同,赵长赢从他那双眼里看到的血腥气,浓得像家里药房里的藏红花。 第87章 赵长赢忽觉手心一凉,他稍显错愕地低头瞥了一眼,见容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张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夜色抹布似的擦去了一半,朦朦胧胧的,赵长赢却突然读懂了。 容与说了一声,“没事,别慌。” 赵长赢想笑,却又觉得在这样的氛围里如果笑出声大概不太合适,便又将已经提起的嘴角又压了回去。 “没慌。”他心里默默说着,抬头朝疤脸说道,“要杀便杀,废话少说。” “难得。”疤脸阴恻恻地笑起来,眼睛一挤,显得那道疤更加粗糙,“头回见到迫不及待要去见阎王爷的。” “知道为什么么?”赵长赢忽而问道。 疤脸一怔,下意识回,“为什么?” 赵长赢展颜一笑,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一脚踏在墙上,借力欺身向前,掌心吞吐着内力,直逼疤脸而来。 第54章 我,永宁赌神(四) “一起上!”疤脸仓促迎战,索性他经验丰富,武功套路又是野路子出身,令赵长赢一时捉摸不透,竟勉强同赵长赢打了个平手。 正在胶着之间,旁边众人一拥而上,七掌八拳地胡乱往赵长赢身上使,赵长赢此时已隐约明白了疤脸的路数,但囿于众人掣肘,无法集中精力,局面一时僵持。 容与身影隐匿在墙的阴影之下,被一棵大树挡住,疤脸寻他不得,心生一计,大喊道,“你们给我去抓另一个不会武功的!” 赵长赢心下一凛,他手中草木青人剑相通,竟也感到他心中的紧张,发出阵阵嗡鸣。话音刚落,这帮喽啰顿时分作一半去逮手无缚鸡之力的容与,赵长赢压力顿减,他拿着剑鞘舞得虎虎生风,将四周的风都劈成了千万段,在地上同月光碎了一地。 眼见着离疤脸越来越近,时间一长,疤脸内功不足的短处便暴露无遗,赵长赢内力却如春水般源源不断,二者此消彼长,疤脸已然颓势尽显。 疤脸横剑护着前胸,下盘漏洞百出,赵长赢一个滑铲,便要一掌击中他双腿,就在此时,忽然听得远处兴奋喊道。 “老大,抓到了!” 赵长赢一惊,掌风失了准头,劈到了一旁的石砖上,那可怜的地砖顿时裂开密密麻麻蛛丝一般的裂痕。 黑暗处疤脸瞅准他一时心神大乱,从袖中扔出一枚银钉,赵长赢只觉右腿一麻,浑身气力跟被抽走似的,当即瘫软在地上。 这伙人大概是打家劫舍做惯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二指粗的麻绳,将两人结结实实地捆了个仔细,丢在墙根前。 月色惨淡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淌在石砖的缝隙里,像小小的银河。 赵长赢偏头去看容与,见他并未受什么伤,只慌乱中鼻尖上蹭了些灰。 容与面容沉静,眼瞳幽深地回望向他,轻轻地笑了笑。 赵长赢那颗心倏地就落了回去。 “喂,这样。我呢,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人。”疤脸把玩着手里的刀,轻巧地说道,“这样吧,今日我心情好,放你们一马,只要一个人的命,另一个人滚蛋。你们商量着,谁死?谁活?” “我死!” “他活。” 赵长赢看向容与,他眼瞳掩埋在纤长的眼睫下,蕴藏的风暴看不清。 “哟,挺情深意重啊。”疤脸怪笑了一声,“这样吧。” “你们把钱拿回去。”疤脸指使着喽啰,又朝两人道,“别动歪脑筋,这儿我都打点好了,没人会来救你们。” “给我们一点时间商量一下。”容与抬起头,“一会就行。” 疤脸唔了一声,他似乎很是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 “长……”容与动了动唇,他定定地望着赵长赢,眼中漾着些赵长赢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温柔,又像是道别。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容与眼睫低垂,那点灰屑似的月光落在他眼里,随着他温柔的眼波荡漾开去。 他声音低哑,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缓慢,“已经赚了许久了。” “你不一样。”容与道,“你不能死。” 赵长赢愣了愣,他怔怔地看着容与,一时间竟把自己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觉脑海里嗡嗡地响。 他还没晃过神来,容与已经朝疤脸高声喊道,“我们商量好了,你放他走吧。” “不……”赵长赢一个字刚出口,那疤脸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右手手腕一翻,手中一个布团急射而来,正中赵长赢张着的嘴,顿时把他后半句话堵得严严实实。 “唔……唔唔!”赵长赢双手被捆缚在背后,嘴又被堵住了,只得艰难地膝行而前,他心跳如擂鼓一般,只不住地摇着头。 那疤脸方才射出的银钉里不知下的什么药,赵长赢起初只觉浑身气力都被抽空,如今缓了一会,体内的内力又慢慢凝聚,只还很微弱,勉强支撑着罢了。 “行。”疤脸咧嘴一笑,他将手里抛着玩儿的匕首一收,匕首在暗夜中划过一道银弧,将容与的面容照得雪亮。疤脸瞅了他一眼,突然眯了眯眼,笑道,“脸蛋倒是挺俊,可惜……” “给你个痛快,下辈子眼睛擦亮点,投个好胎。” 疤脸匕首一翻,一把抓起容与的肩膀,便要割喉。 赵长赢眼瞳陡然睁大,目眦几要裂开,他眼前蓦地走马灯似的闪过与容与自相识以来的画面,他背着他在山间的小路上疾驰,晚上容与教他临摹字帖,以至于到蜀中以后的那个雨夜…… 第88章 不可能,容与怎么能轻易死在这里,死在他面前?! 他自幼习武,自负天才之名,几乎未逢敌手,若是连自己的……自己的……赵长赢呼吸急促,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跟烧焦了一般沸腾起来,筋脉里的内力横冲直撞,将他全身骨骼都撞得发疼。那一瞬间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容与,脑子里胡乱地想。 若是连自己的同伴都保护不了,他还学什么武功!他还出什么剑! “剑来!” 刹那间,赵长赢浑身气劲爆发,周身的捆绳应声而落,那内力化生的气劲甚至将旁边看着他的一圈小喽啰都轰出了一个缺口,劈里啪啦地倒了一地。赵长赢一口将嘴中的布团吐出,手中草木青出鞘,只见一星寒芒闪过,容与一愣,面前抓着他的手已被赵长赢一剑斩断,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疤脸大骇,震惊地看着赵长赢提剑而来,那剑的血槽里还淌着滚烫的血,在极度的恐惧下,疤脸竟浑身脱力,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赵长赢的剑当头劈斩而下! “长赢!” 赵长赢在最后关头还是留了手,没有一剑将疤脸的头斩下来,他稍稍往右斜了个角度,只将疤脸还完好的左手斩落。 断手溅起的血斜飞至赵长赢脸上,他随手一擦,喉头滚动,道,“滚。” 那帮小喽啰此时已经全然看傻了,赵长赢此话一出,四下寂静,竟没有人有动作。赵长赢又是一剑,将容与背后的绳子砍断,伸手将容与拉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冷冷又说了一句,“还不快滚!” 那帮人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把疤脸一提,跟活见鬼似的一窝蜂从小巷里退了出去。 “容与?”赵长赢还在剧烈地喘着气,发觉右手一松,忙一把攥住容与的手臂,急急地问道,“有没有事?” “无碍。”容与笑了笑,他揉了揉腿,道,“捆的时间太久了,腿麻。” 赵长赢这才松了口气,提剑入鞘。 如今也不知何时,四周鸦雀无声,仅头顶一轮明月垂挂在低矮的树枝上。方才一番折腾,赵长赢已经浑身是汗,他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又不放心地问了一遍,“真的没事?” “没事。”容与应道。 赵长赢嗯了一声,轻轻说道,“那先回去吧。” 路上晚风温热,赵长赢偏头,看着容与被月光勾勒的侧脸,突然开口道。 “方才……” 容与脚步一顿,“嗯?” 赵长赢有些犹豫,半晌,他迎着容与的目光,到底是说道,“方才,我若是没有突破,你……你真的会死。” “我知道。”容与只是淡淡应道。 赵长赢一愣,他本以为容与或许会有第二手打算,毕竟以他的聪明才智,不可能真的置他自己于那样的险境。可是他听到容与这么说,又觉得理所当然。是了,容与也不过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不会武功,甚至走都走不利索,当真大敌当前,他又能怎么办。 所以说,所以说…… 赵长赢恍惚地跟着容与往前走,容与刚刚是真的要把命给他?他…… 赵长赢神色复杂地望着容与清隽挺拔的背影,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竟不知该作何想法。 “怎么不走?”容与回身,月光恰好映在他眼里,皎然像一团白练。他自然地朝赵长赢伸出手,笑道,“累啦?” 或许是方才生死一线太过紧张,他平日里微凉的掌心此时温热,带着薄汗。 赵长赢伸手握住,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想,他是除了家人以外唯一愿意把命给我的人,我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第55章 你小子原来在这!(一) 等二人一路回到马车边儿上时,马车早已经没影了。只剩下稀薄的月光浅浅铺在地上,白日里繁华的大街在夜半看起来竟也有些许阴森,一座座房屋黑黢黢地匍匐着,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赵长赢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见到这般情形,原来的六分猜测也变成了八分。他面带愠色地拨了拨草木青上的剑穗,冷哼道,“我们在巷子里闹出那般动静,他们倒不闻不问,我看黎杨多半跟这事脱不了干系。” “嗯。”容与附和,他唇色极淡,面容苍白,虚弱地说道,“先回去吧。” 赵长赢兀自低头想着事情,直到容与突然一个踉跄,他下意识地扶住容与的肩膀,这才发觉容与面色煞白,当即心下一惴,急问道,“怎……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没有。”容与摇摇头,艰难地朝赵长赢挤出一个笑来,还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就是一晚上折腾,有些累了,回去睡会就好了。” “这走回去还要很久。”赵长赢皱眉,他偏头看了容与一眼,脱口而出道,“我背你吧。” 容与一怔,他脚步停驻,似乎有些惊讶,“什么?” “上来。”赵长赢已是打定主意,他半蹲下来,朝容与招了招手,“这么远的路,你这样子怎么走,我背你,上来。” “快啊。”见容与还愣在原地,赵长赢又催促道,“这么晚了,别愣着。” 赵长赢听见容与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是趴了上来。他身上带着些极淡的冷香,混合着些许药味,夏夜的晚风温柔地拂过脸侧,赵长赢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第89章 他突然想脚下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让他们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你还记得上次我这样背着你不?”赵长赢微微偏过头,容与的呼吸同他在这一瞬间交错,赵长赢当即又红了脸,难为情地重新转回头去。 “嗯?”容与似乎是困了,迷迷糊糊地回道。 “上次你受了伤,我背你下山。”赵长赢说,“一晃这么久过去了。” 容与沉默着,四下寂静无声,只间或有夏日蝉鸣,或是野猫叫春的声音。赵长赢继续说道,“下次别这样了。” “什么?”容与问道。 “我把你救回来,不是让你去死的。”赵长赢说,“你要好好活着。” 容与将下巴搁在赵长赢的肩上,从他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淡淡的月光敷在赵长赢英挺的鼻梁上,少年人的侧脸已渐渐脱去稚气,磨出了几分棱角。他定定地看着,听见赵长赢这句话,容与垂眼,突然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赵长赢不解。 容与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伸手用指腹蹭了蹭赵长赢的侧脸,笑道,“嗯,觉得你可爱得很。” “!!!” 赵长赢当即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两个人都飞出去。他勉强稳住身形,话都说不利索,支支吾吾地憋了半天,想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得作罢。 容与眼里的笑意渐渐褪去,他眼瞳在这暗夜里显得极深,像看不见底的海。 只是无论赵长赢多希望脚下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路终究会有尽头。背上容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谈,赵长赢正问到容与最不喜欢吃什么的时候,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他们二人走的是蓝府后门,此时门口两人的身影被悬在檐下的烛灯拉得很长,赵长赢望着那两个影子,缓缓抬起头来。 容与也同时淡淡抬眸,面前黎杨和另外一个面生的男子立在檐下,半边脸隐没在黑暗里,显得面色阴沉沉的。四目相对,竟无一人说话,气氛僵持得几近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廊下忽而掠过一阵晚风,吹动护花铃叮当作响。 像是被这铃声惊动,黎杨终于开口道。 “二位倒是好身手。” 赵长赢抿唇,冷冷地盯着他,并不接话。黎杨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继续道,“只是二位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这蓝府的规矩。” 黎杨走下台阶,笑道,“你二人在福满门滥赌,输了几千两银子便也罢了,还仗着武艺高强,打伤福满门的护卫数人,我已将此事禀报老爷,老爷亲自下令,此间庙小,容不下你们两位大佛。” 说完,黎杨右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吧。” “我们的行李呢?”赵长赢知道黎杨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左右是容不得他们再留在蓝府,便也不同他纠缠,只问道。 “喏。”黎杨右手一挥,一直立在檐下的那个青年男子便小步跑下来,将背着的包袱递给他,“都在这里了。” 容与看了那个包袱一眼,勾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平静说道,“多谢。” 黎杨略显惊讶,抬头与他对视,突然觉得此人眼瞳幽深,后背一时间发凉,竟生出古怪可怖之意,几乎就要夺路而逃。 只不过一晃眼,面前人又回到了之前那个文弱书生的模样,黎杨半身冷汗,只道自己多日来担心招魂的事,没休息好魔怔了,便也不愿再多说,催促道,“你们快些离开此地吧。” 说完,扭头便回府里去了。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只余一地清辉。 赵长赢解开包袱,第一时间先扒拉看看自己藏着的银锭有没有丢,想来黎杨倒也不屑于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银锭还在,这两日总算不用睡大街了。 “黎杨这厮这般害我们,我倒是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长赢愤愤不平,容与已经从他背上下来了,此时打了个哈欠,应声道,“嗯,赶紧找家店投宿,别的事明日再说。” 索性夔州来往客商多,此时还有许多客栈开着门。赵长赢和容与找了一家付了钱,让小二打了热水,草草擦了身子,容与此时已经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地就要躺倒在床上。 赵长赢还在琢磨着黎杨的事,一转身,便见容与已经睡熟了。他睫毛纤长,随着呼吸微微颤动,鼻梁高挺,面容好看得不像话。赵长赢盯着瞧了许久,心道世间怎会有像容与这般好看的男子,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容与的脸侧。 容与依然安静得毫不设防,赵长赢看得出了神,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两人贴得极近,几乎能感觉到容与绵长的鼻息。 “砰……” 楼上传来一声轻响,赵长赢猛地一惊,飞快地直起身。 一旁的容与稍稍蹙眉,不安地翻了个身。赵长赢心跳如擂鼓,心虚地屏住呼吸看向容与,见容与没有醒来的意思,方松了口气,定了定神,轻手轻脚地在容与身侧躺了下去。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昨日后半夜下了场雨,一早醒来尤为清凉,赵长赢醒来的时候迷迷瞪瞪地醒神,容与早已经收拾停当,推门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盘凉糕并两碗粥,放到桌上道。 “今日有何打算?” 赵长赢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翻身坐起,想起昨晚的事一时间又是怒上心头,恨恨道,“黎杨这厮作恶多端,我赵某人今日就要为民除害!” 第90章 容与一笑,施施然坐下来吃了一块凉糕,糕点酥软香甜,又冰冰凉凉,最适宜这个天气,赵长赢见他吃得惬意,眼巴巴地看了许久,容与拿筷子夹起一块在他眼前晃了晃,哄道,“行了,今日难得凉爽,吃完早饭,出去走走吧。” “黎杨的事,明日再说不迟。” 窗外日光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澄澈透亮,又浑然没有夏季的燥热。行在路旁,只闻花香阵阵,鸟鸣声声,间或有微风拂面,甚是舒爽。 两人路过一家小面摊,夔州的凉面特别有名,手擀的细嫩的面下锅煮熟,拿一个大网兜兜住,过一遍凉水,再浇上麻油一拌匀,撒上葱花、辣椒,淋上肉末酱汁,喷香得能引得隔壁街书堂上的小孩引颈而望,口水直流。 “来了这么久,还没吃过凉面呢。”赵长赢停下脚步,看向容与,两眼亮晶晶的。容与唇角微勾,还没等赵长赢再说些什么,已然抬脚走向木桌,说道,“老板,两碗凉面。” “他那碗少放些辣。” “喂。”赵长赢颇为不服气,落座后一边拿桌上的抹布擦着桌面,那桌面常年的油光已经黏得融为一体,他擦了一会便放弃了,争辩道,“我能吃辣。” “嗯,你能吃。”容与敷衍地应道,扭头看向外边的杨树。 赵长赢不满,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眼睛一瞥,瞧见屋角有个熟悉的人影。他凝目一看,那人影正伸着手,要往食客的口袋里掏。 赵长赢当即大吼一声,拍案而起,足见轻点一掠便至那人身前,用力将那贼人的手腕一拧,只听得贼人噫唔哇呀的一通乱喊,顿觉这声音也极为熟悉。 “是你?!” “是你?!” 第56章 你小子原来在这!(二) 赵长赢同那贼人面面相觑,同时脱口而出。 容与微微蹙眉,这被赵长赢拧着手腕,额头上冷汗直冒,龇牙咧嘴的不是别人,正是船上将他们的盘缠偷走的那个喻星洲。 “好你个喻星洲!叫我好找!”赵长赢剑眉倒竖,怒道,“怎么?这回被我当场逮到,看你还有什么可辩驳!” “疼疼疼……”喻星洲眼眶泛红,可怜巴巴地小声哀求道,“赵大哥,你先松开我行不行?” 赵长赢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喻星洲又道,“这么多人看着呢,我能跑到哪去?” “我手腕快断了……” 喻星洲瞧着模样稚嫩,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哭腔,多少让赵长赢动了些恻隐之心。他不大自在地抿了抿唇,松了手劲,喻星洲忙把手腕收了回来,朝已经被攥得红了一圈儿的地方吹气。 “行了,少装模作样,赶紧把盘缠还我们。”赵长赢道。 没想到喻星洲闻言,竟“砰”地一声膝盖触地跪在地上,双肩发抖,掩面哭了起来。 赵长赢被他吓了一大跳,见众人看过来,只觉尴尬得很,赶紧弯腰要把喻星洲拉起来,小声说道,“喂,你发什么疯?赶紧起来。” “赵大哥!”喻星洲通红着眼睛,他拿袖子把眼泪擦掉,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偷你盘缠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我真的急用钱。我娘生病了要用到很多钱,我要是不去偷,我娘买不起药,她就活不成了,赵大哥你行行好,饶过我这回行吗?” 赵长赢顿时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喻星洲的眼睛。那双眼睛他认得,是亲人落难的眼睛,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绝望,他也曾经历过。 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娘亲,想起他临行前在马上,只一心要奔向自己心中的江湖,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长生。”容与一手搭在赵长赢的肩膀上,微微叹了口气,朝喻星洲道,“罢了,你走吧。” 喻星洲眼神一亮,他脸上犹自挂着泪痕,他也不管,只仰头望着容与道,“真……真的?” 容与不答,只淡淡回望着他。 喻星洲蓦地生出一丝危险的直觉,当即再不多问,只朝两人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起身,他对这一带熟得很,转瞬便消没在人群中遍寻不到了。 “就让他这么走了?”赵长赢回过神来,又想起他们俩的盘缠,心情郁闷,坐回桌边说道,“那可是我娘准备的……” “我在他身上倒了些荧粉。”容与将筷子递给赵长赢,他那碗里的辣椒多些,看着红彤彤的。 赵长赢一愣,旋即喜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风波过去,两人依旧围着油腻的桌子吃面,赵长赢辣得满头是汗,边喝冰水边吸着凉气,容与已经吃完了,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擦汗,眼里渗出些笑意。 “你……怎么……”赵长赢大着舌头吸气,面颊发红,鼻尖沁着汗珠,他拿手一抹,问道,“你怎么不怕辣?” 容与轻笑,抖开帕子给赵长赢把淌到下巴上的汗擦了,没正面回答他,“吃不了就别吃了。” “我能吃!”赵长赢不服气,又猛灌了一大口冰水,继续挑起面来战斗。容与便也随他,右手支颐,目光懒懒地游弋在赵长赢烧红的脸侧。 彼时岁月静好,小二捧着一碗碗红油汤面穿梭在食客之间,阳光斜斜地照在油光满面的木桌上,将时光刻进那一道道凹槽里。 晚上两人吃饱喝足,顺着荧粉的踪迹一路行去,赵长赢越走越觉得这路莫名有些熟悉,直到走到一处逼仄的小巷时,他缓缓停住脚步,低呼道。 第91章 “这……不是和春坊的后门吗?”赵长赢嘿了一声,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捋起袖子就想冲进去把喻星洲暴揍一顿,骂道,“这小兔崽子年纪不大,竟然就知道来这地方逍遥了!我看他说什么娘亲生病的话都是诓我的,钱都拿来给花魁娘子了吧!” 赵长赢在墙角骂骂咧咧了一通,没听见容与的回音,纳闷地扭过头去,见容与已经大摇大摆地往正门过去了,忙两步跟上,小声道。 “容与!怎么的!你要进去?” 容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从腰间掏出一把折扇,此时唰一声打开,微风将他鬓边碎发吹起,端的是眉目如画,风流入骨。赵长赢被他眼波一扫,只觉心旌摇荡,竟一时有些晃神。 “喂!”赵长赢晃了晃脑袋,还没被美色彻底迷了眼,忧心忡忡地劝道,“这儿可贵了,我们哪有钱!” 容与扇子轻摇,突然脚跟一转,面色不改,道,“谁说要往正门走了?” “啊?” 赵长赢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这逍遥游,有朝一日竟然用在爬青楼的墙上,要是被师父瞧见了,当真是不如一头撞死,以示清白。 “你看。”容与松开赵长赢的脖颈,从他怀里跳下来,指着墙根处的荧粉痕迹,说道,“他也是从后门进来的。” “啧,这小子也这么穷。”赵长赢撇撇嘴吐槽了一句,看了一眼周围的建筑。他上回进过一次和春坊,只是没在外头看过,没想到这外头倒是布置得雅致宜人,庭院里遍植奇花异草,夏夜时分,风送晚香,花影摇曳,月下美人,竟真有几分天上人间的韵味。 正胡思乱想间,容与已经一路追着踪迹行去,朝赵长赢招了招手。 “应该是上二楼去了。”容与道,“要上去看看么?” “来都来了。”赵长赢点头,“上……” “哎哟,稀客呀!” 赵长赢话音一顿,眉头紧皱着转过身去,见身后蓉娘娘一身水红色绫罗,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笑道,“难得,怎么,来了我和春坊,也不同蓉娘娘说一声,我好让人招待,做什么一声不吭便自己来了?” 赵长赢只暗道倒霉,容与端起一个笑,拱手道,“不知蓉娘娘今日在此,是我二人不是,给蓉娘娘赔罪了。今日天气好,我们想着闲来无事,正巧逛到此地,便进来瞧瞧。” “既然遇上了蓉娘娘,少不得要让蓉娘娘给我们引见引见。” 蓉娘娘便又笑起来,走上前来拉过容与的手,说道,“哎呀,小公子莫要心急,你们今日来得倒是巧了,正好雨疏在,她可是咱们和春坊的头牌,难得见人的。” 赵长赢盯着蓉娘娘牵着容与的手看着,心中冒火,不情不愿地坐在容与身边,见容与竟一口应下要见这什么雨疏,心里更是烦乱,便也不去听他二人说些什么,自顾自生闷气。 “这就是雨疏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赵长赢突然被容与的手肘捅了一下,他回神一看,见前头来了位妙龄女子,身姿窈窕,色如秋月,微微一福身,声色亦是清灵如水。 “见过蓉娘娘,二位公子安。” “哎呀,赵公子,这般直愣愣地盯着人家姑娘看可不是君子所为。”蓉娘娘掩面笑起来,起身说道,“既然雨疏都到了,我这老妈妈在这不得招人嫌,你们好生叙话,下回来定要提前告诉蓉娘娘,别悄摸着便来了。” “那是自然。”容与笑着应道。 赵长赢收回目光,心下疑惑。这雨疏的模样,竟同那喻星洲有五分相似,难道说喻星洲偷偷来此地,不是寻花问柳,是来找雨疏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雨疏已坐至容与身侧,她一身重雪白衣,面容清冷,额间贴一月牙形花钿,连身上的香粉都是淡雅的冷香,仿若月宫仙子。 雨疏稍稍扬手,一旁的婢女便乖巧给几人斟了茶,又退回后去。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容与接过茶盏,浅笑道,“素闻夔州乃诗酒之乡,一两诗词三两酒,今日得见雨疏姑娘,方知此言非虚。” 雨疏闻言,递茶的手稍顿,不由多看了容与两眼,眼中带了些许笑意,“公子谬赞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我姓谷,他姓赵。”容与道。 “谷公子,赵公子。”雨疏道,“虽说我们和春坊开门做生意,但我有个小规矩,若要与我一叙,需得能接上我这小飞花令。” “不过既然二位也知夔州诗酒之名,想来我出的题难不倒二位了。” 容与稍一扬眉,颔首道,“愿闻其详。” 雨疏便接着道,“今日天气凉爽,夏日里这般最为难得。便以凉字为眼,二位不需拘泥在句中第几个字,只要词中带凉字,便行了。” 赵长赢闷头喝茶,哪知祸从天降,没想到来抓个贼竟然还要背诗,当即一口将茶咽下,来不及细细品味,只赶紧搜肠刮肚,苦思冥想起来,愁得眉头紧皱。 容与瞥了他一眼,见他仍是一脸愁容,听得雨疏开口道,“那我便先来吧。”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容与抚掌轻笑,赞道,“今夜星游寰宇,风送尘香,姑娘此句应景。” 语毕,容与接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雨疏稍稍蹙眉,叹道,“谷公子这句却是有几分沧桑之意。” 第92章 这令接到赵长赢这里,他在两人目光下挺直脊背,容与微微眯起眼睛,见他今日头发高高束起,一身玄色劲装,修长笔直的双腿交叉着挤在凳子前,浑然一副江湖少侠的模样,竟被迫在这里作起诗来,不由嘴角抬起,苦苦忍笑。 “唔……”赵长赢忽然想起有一回,那日天气也似今日这般是难得的凉爽夏夜,天地似被水洗过一番,将凡尘俗世荡涤一空。 他练剑回来,在房里冲了个澡,便又闲不住,跑出去找容与。哪晓得找了半天,才发现容与正坐在小院角落里,抬头看星星。 “你在看什么?”赵长赢问道。 容与看了他一眼,复又躺倒,随口问道,“今日夫子布置写诗,你写完了?” 赵长赢当即面色一僵,他掀起袍子坐到容与身侧,院子那块的地上铺了一地的青草,如今绿意融融,如披锦被。 赵长赢随意躺倒在地,揪了一根草茎子放在嘴里叼着,双手枕在脑后,脚翘得老高,吊儿郎当地说,“没写,不会写。” “多少写点,不然又要挨训。”容与说道。 赵长赢望着天上的星星,并不怎么在意,“这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么?这种虚假之风不可长。” “如今识尽愁滋味……”往事如浮萍般一一泛起,又被打捞殆尽,赵长赢喃喃道,“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容与微微一怔,赵长赢垂下双眼,似乎蓦地明白了这首诗的真正含义,“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57章 你小子原来在这!(三) “我也爱稼轩公的诗。”雨疏起身,接过一旁婢女递过来的手灯,说道,“二位随我来吧。” 赵长赢嗯了一声,他眉宇间尚存几分恍惚,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容与身后,安静的像是一个亦步亦趋的影子。 一路行来,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同其他秦楼楚馆不同,和春坊的二楼布置得极为雅致,没有惯用的丝绸纱帘,反倒是垂挂着略略发霉的竹帘,每间屋外悬着竹灯,灯火从竹罩中透出,轻薄如蝉翼,竟如引月色入灯来。 雨疏推门进屋,屋里陈设简单,里头染着清雅的熏香,没有半点红粉脂香,倒像是在茶馆里吟诗作对一般。 “雨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容与接过婢女递来的茶,说道。 雨疏也不遮掩,大方承认道,“正是,我生于南疆,后来随家人北上时遇到山匪,与家人失散流落夔州,是蓉娘娘给我一口饭吃。” “姑娘亦是坎坷。”容与微微蹙眉,雨疏笑道,“不必为我难过,那些事早都过去了。” 容与抿了口茶,便也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道,“原来我跟姑娘是同乡,怪道我见姑娘便觉亲切。” 雨疏一怔,既惊又喜,急问道,“公子……公子也是南疆人?” 容与颔首,“老家在邬城。” “啊,邬城!”雨疏笑道,“小时我常跟娘去邬城赶集呢,我还记得那儿有家糖水铺子有名得很,每回去都排老长的队。” 容与道,“是张家糖水铺吧。” “对,就是这个!”雨疏眼睛一亮,自来夔州数年,她遇见同乡的次数屈指可数。这难得的几句乡音,尽管不过寥寥数语,却让她难以抑制地回想起从前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一时生出人如飘萍的凄凉之感,不由一阵唏嘘。 “如今张伯的身体……” 赵长赢枯坐在一边,生着闷气瞧着二人你来我往,竟插不进嘴,心下更是郁郁,烦闷不乐地靠坐在椅上,一会扯着衣领喊热,一会又嫌泡的茶水太烫,只觉在这地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喻星洲?” 赵长赢百无聊赖间眼睛一瞥,正巧看见喻星洲的侧脸在帷幔后头一晃而过,当即脱口而出。 这话将正在聊天的两人打断,雨疏神色尴尬地坐着,拿眼偷偷觑容与,解释道,“什么?公子是不是看错人了?” “姐!犯不着同他们说这么多。” 容与和赵长赢还没开口,喻星洲已经一把撩开帘子,从后头走了出来。他眉头紧皱,怒目扫视了二人一眼,冷冷道,“二位真是好兴致,追到这儿来。” “阿星!”雨疏面色微变,急道,“你又闯什么祸了?姐不是说了让你……” “姐!”喻星洲高声打断了雨疏的话,而后便跟个煞神似的立在原地,一声不吭,只盯着两人。 赵长赢被他看得瘆得慌,正想开口,容与突然轻声一笑,四两拨千斤地回道,“原来是雨疏姑娘的弟弟,一场误会罢了,二位不要往心里去。” “今日良辰美景不可负,谷某以茶代酒,先干了这杯,权当交个朋友,如何?” 雨疏心知定是弟弟理亏,容与不过是卖个面子罢了,当即连声应下,起身将杵着的喻星洲拉过来,说道,“阿星还小,性子顽劣,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所以令弟如何称呼?”容与笑道。 “阿星。”喻星洲,哦,不是,阿星倒是破天荒地开口了,大概是见两人没有恶意,态度稍微好了些,在雨疏身侧坐了下来,只眉宇中还是透着深深的不耐烦,似乎在发愁怎么把不请自来的两人给赶出去。 偏偏雨疏丝毫没有赶人的意思,还让婢女又给几人奉茶来,大有秉烛夜谈的架势。 于是场面变成了雨疏与容与相谈甚欢,赵长赢和阿星两人在一旁大眼瞪小眼,两人俱是一脸晦气,相看两厌。 第93章 “姐,我困了。”终于还是阿星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开口道。赵长赢从未觉得阿星如此可爱,登时附和道,“我也困了。” “哎呀,同谷公子投缘,竟忘了时辰了。”雨疏这才惊呼一声,歉然道,“都这么晚了,我便不叨扰公子了,下回若是公子无事,再来叙话。” “只要雨疏姑娘不嫌弃。”容与微笑起身,扭头看了一眼陡然神采奕奕的赵长赢,眼中掠过一丝笑意,“雨疏姑娘,阿星小友,告辞。” “二位公子慢走。”雨疏笑道。 “终于走了……” 一踏出歌舞升平、丝竹萦耳的和春坊大门,不过是一街之隔,竟如天上人间。坊外静悄悄的,刚下了一场小雨,地上还铺着一层潮湿的雨被,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土腥气。天上一弯月如筝弦,静静待人弹起。 赵长赢伸了个懒腰,脚步轻快地沿着街边走着,随口哼着不着调的歌,刚哼了一半,竟隐隐听见有埙声相和,他吓了一跳,歌声戛然而止,只余那旷远的埙声在这一穹月色下飘散开去。 是那首《长相思》。 月色下容与一袭白衣,不染纤尘,静静漫行在街边的柳树下,垂柳如茵,被晚风吹得轻拂,像是在无声地和着他的埙声。 这一刻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天地间只余下这埙声,不绝如缕,如泣如诉。 “咫尺江湖路远,唯此明月相照。”容与喃喃道,他一手持埙,一手向前摊开,月光安静地落在他手心,像水一般蔓延开去,渗透进他纠缠的掌纹里,化作他们前途未卜的命运。 赵长赢没听清,但此时又不想破坏氛围,便只在一侧不说话,回味着方才的埙声。容与却突然开口道。 “长赢,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赵长赢一愣,问道,“什么?” 容与微微蹙眉,他收起埙,往前走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黎杨,他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玉佩?”赵长赢想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道,“好像是有。” “阿星身上也有一块。”容与说道,“黎杨那块玉并非大街上随便就能买到的货色,且图案同阿星身上那块拼凑起来才是完整的龙凤呈祥。” “你是说……”赵长赢惊道,“黎杨跟雨疏……” 容与道,“单凭这点证明不了什么,不过已经是个线索了。” “哼,黎杨这厮坑蒙拐骗,杀人越货,如今还红杏出墙,看我不给他查个水落石出,揭开他的庐山真面目!”赵长赢恶狠狠地说道,对着黑暗挥了两下拳头,舞得风声猎猎。 容与忍笑忍得辛苦,弯着眼睛鼓励道,“不错,如今这成语用得愈发熟练了,虽说有的不是那么恰当,不过……嗯,这不重要。” 赵长赢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用得不对,亦讪讪笑了起来。 …… 夔州物价高昂,两人靠着剩下的银子坐吃山空,没几日便见了底,不得不又从上房搬了出来,还得省吃俭用抠搜着去和春坊查雨疏,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着实是让赵长赢连发毒誓要让黎杨身败名裂。 “还没睡?” 晚上窗户忘了关,容与被凉风冻醒,迷迷糊糊地起床关窗,见赵长赢竟还翻来覆去睡不着,蹙眉问道。 赵长赢烙饼似的又翻了个面,郁闷地坐起来,他一夜颠来倒去,热得背上都是汗,懊恼地起床准备打水洗个澡,说道。 “这都入秋了,咱们赚的钱全贴补给了和春坊,结果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不会都是蓉娘娘的伎俩吧,把我们的血汗钱都骗走!”赵长赢仰天哀叹,愁眉苦脸道,“再这样下去,黎杨没抓到,我俩都快卖身给和春坊了!” 容与被他说得笑起来,见赵长赢苦大仇深的,勉强收敛了笑意,靠在床头看他脱了里衣打水,问道,“最近练功怎么样了?” 赵长赢每日晨起照旧是雷打不动地练剑,自那日突破后,他很是下了番苦功夫巩固境界,如今长生剑法已是练到了第六重,这剑法第五重和第六重是个坎儿,许多人一辈子都越不过去。若是到了第六重,便已算是有了剑意,挥剑时隐有草木之气,赵长赢天天练剑的地方,那树花开得都要盛一些。 “唔,还行。”赵长赢拿帕子沾水擦着背,他似乎还长高了些,少年人挺拔的身形像客栈后院那棵抽条的树,恰到好处的肌肉匀停地覆盖在纤长的身躯上,水珠划过他擦背时鼓起的背肌,又顺着脊背一路滑进睡裤里去。 容与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没再看他,随口安慰道,“雨疏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摸爬滚打,自然是小心谨慎,哪有那么快便漏出破绽的。” “嗯,我就是有点急。”赵长赢叹了口气,他上身擦了一遍,觉得舒服些了,便又将衣服套了回去,躺回床上,“不过前两日,听蓉娘娘说,他们要办什么藕花会。” “嗯……”容与颔首,“雨疏说也会去。” “那天肯定全城的人都去凑热闹,人多眼杂,说不定黎杨就混在里头。” 容与若有所思,赵长赢继续道,“那天我们也去看看。” “嗯。”容与应道,“先睡吧。” 第58章 我跪天跪地跪父母(一)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第94章 容与今日一身薄绿绸衫,佩一玉带额饰,微风将他的袍袖吹得翻飞,远远望去,仿若融进那一池未眠的绿意里,生生让那粉黛荷花都为他作配。 “这个是不是……易……易……”赵长赢唔了一声,感觉对这首诗有些印象,他抱臂靠在一侧的雕花柱上,回忆道,“易安居士?” “嗯,答对了,奖励一块水晶糕。”容与随手把婢女端上来的水晶糕塞进赵长赢嘴里,问道,“好吃么?” 赵长赢鼓着腮帮子嚼着,脸又红了起来,费力地回道,“好……好吃。” 容与便笑起来,一池的荷花顿时失了颜色。赵长赢看得心突突地跳,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方才好像瞧见雨疏了。” “这么快就来了?在哪?”容与问道。 赵长赢往后头指了指,“要不要过去看看?”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穿过船舱中挤挤挨挨的人群,费了好大力气挤到船尾,果然见几个和春坊的姑娘正坐着闲聊,见两人过来,都纷纷抬头看他们,眼中颇有些惊艳之色。 “姑娘可曾见过雨疏?”容与开门见山问道。 其中一个姑娘道,“她方才有事出去了,应该是……往那边走了。” 他们二人谢过,当即从船上下来,顺着她说的方向追去。荷塘旁是个小院,布置得极为风雅,三步一折,九步一廊,风中弥漫着荷香,倒确实是幽会的好去处。 “等等。”赵长赢突然停下脚步,轻声说道,“前头有人。” 容与会意,放慢脚步跟在赵长赢身后,两人贴着一旁的墙轻轻往前挪,恰巧那墙中央镂空雕着一副八仙过海图,从何仙姑的花篮里往外看,便能看见…… 果真是雨疏和黎杨两人!赵长赢和容与对视一眼,心里同时都松了口气。 这两个多月来的银子和功夫到底是没有白费,赵长赢心想,等揭开了这黎杨的丑陋嘴脸,他就请容与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 “唔……” 赵长赢猛地扭头,见不知何时喻星洲竟然悄无声息地来了,此时一把捂住了容与的嘴,容与眉头拧起,被他双臂制住,往后蹬蹬退了两步。 赵长赢心下一跳,手中草木青横出,直取喻星洲咽喉,喻星洲闪身一避,他身负轻功,拉着容与不住后退,将一地的草木都踩出一水儿的倒痕,显然是要引他们离开此地。 那边黎杨和雨疏两人都是寻常耳力,还未发觉此间有异,赵长赢便也顾不得他们,赶紧提气直追过去。 直行了老远,只见远处水波荡漾,绿茵融融,一排垂柳将绿枝缀在水里梳洗,洗出了一湖的青碧。 “放开他。”赵长赢停在一棵柳树底下,终于失去耐心,朝喻星洲说道。 喻星洲抿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将容与狠狠一推。容与一个趔趄,赵长赢忙飞掠上前将他扶住,小声问道,“没事吧?” 容与给了他个放心的眼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稳住身形。如今正是夕阳西下,万丈金光在波心劈开一道直入太阳的阶梯,整个湖面都像被这道阶梯分成了两半。容与的侧脸也映在金橘色的斜阳下,像是海里燃烧的火焰。 “你们看见了什么?”终于还是喻星洲先开口了,他声音略有点沙哑,盯着容与问道。 容与迎着他的目光注视了半晌,只不说话。喻星洲到底还小,沉不住气,上前一步又说道,“我姐和黎杨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容与眼中漾开一圈浅浅的笑意,随即又隐去了,他不置可否地回道,“哦,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喻星洲有些诧异。 容与便又不说话了,只淡淡地看着他。 喻星洲抿了抿唇,良久,扔出两个字,“顾星。” “我叫顾星。” “哦。”容与问完,转眼又不感兴趣了,只随意点点头,语气散漫,“你把我带过来做什么?” “明知故问。”顾星皱眉。 赵长赢在一边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不就是不想让我们当众揭穿他们么,小兔崽子……” “你闭嘴!”顾星猛地一吼,他又一次解释道,“我姐跟黎杨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赵长赢切了一声。 “算了。”顾星似乎放弃跟他们继续解释,只道,“今日之事,你们别跟别人说,否则……” “否则什么?”赵长赢冷哼。 顾星便不再说话,他像头小狼似的闪着绿莹莹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转身朝画船边走去。 “真是恶人先告状。”赵长赢吐槽道,“自己干的事还不让人说了。” 容与望着顾星的背影,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嘁。”赵长赢拧眉,“他把我们盘缠偷了害得我俩这么惨,没道歉也就算了,现在还这个态度……” 容与淡淡垂眸,眼中是漫山夕阳的倒影,话里有话地说道,“长赢,江湖人心险恶,别总把别人都想那么好。” “好吧,也是。”赵长赢叹了口气,他郁闷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慢吞吞往回踱去,语气有些低落,“以后我就只相信你,什么阿星的阿花的,再也不理了。” 容与眼神微动,他目光游离地在远方灿烂的群山上转了一圈,方轻轻应了一声。 “好。” 回去的时候画船里大家正在围着推选出的藕花仙子吟诗作对,品茶作乐,好不热闹。赵长赢和容与在角落里看了一圈,觉得肚子有些饿了,雨疏在中央扮着藕花仙子,众星捧月地抽不开身,赵长赢又待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跟容与说道。 第95章 “咱们回去吧?” 容与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旁边的人点茶,闻言嗯了一声,“走吧。” 两人在人群中拨开一道缝隙,从画舫里出去,外头只剩下最后一丝残阳夕照,暮色一点一点聚拢过来,晚风中盛着秋夜的冷露。 “阿嚏……” 走到一半,一阵冷风吹来,容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赵长赢忙将身上松垮套着的外衫脱下来,硬是要给容与披上,说道,“夔州火锅有名得很,来了这么久,却是没去吃过。” “夏天天热,如今这时候去吃正好。”赵长赢抻直了脖子望了望,喜道,“那边就有家火锅店!” 容与披了外衫,面色稍微好了些,当即点点头。两人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到现在已经是饿得头晕眼花。 两人到店里点了一大堆吃的,面前的铜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锅底是养生的筒骨,加了枸杞、花椒,此时那香味随着水汽飘散开来,勾得赵长赢直吞口水。 “好久没吃这么爽快了!”赵长赢从锅里捞起一大块牛肉,放到容与碗里,回忆道,“从前冬天在家里……我娘也爱这么吃。” 容与微微一顿,他眉宇间蘸了些担忧,抬眸朝赵长赢望去,赵长赢往嘴里塞了一个丸子,眼神怔怔的,似乎陷进回忆里去了。 聂紫然一到冬天就爱吃锅子,只不过她讲究养生,并不放辣,只往里头加一大堆药材,味道比不上夔州的好。赵长赢痴痴地想,小时候他不爱闻药材味儿,一上桌,瞧见那锅子里滚着的药汤,一股浓浓的药味弥漫开来,当即一拍筷子,不情不愿地嚷嚷道,“怎么又吃这个!我不要吃。” 聂紫然便好声好气地同他说一通这药材的好处,赵长赢从来不听,聂紫然没办法,便也由得他去。 可如今他竟然开始怀念起当年那浓浓药味的暖锅来。 “银子是不是快花完了?”赵长赢土匪下山似的把满桌的菜扫荡一空,满足地喝了口酒,这才亡羊补牢似的问道。 容与抬眉,一副你终于想起来的神情,揶揄道,“是啊,明日就要睡桥洞了。” 赵长赢眼神顿时黯淡下来,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焦急地问道,“啊?不应该啊!我算过住柴房应该还能住几日的……” 容与见他一副果真相信的样子,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扶额反问道,“还真打算去住柴房?” “那能怎么办……”赵长赢哀叹一声,“大丈夫能屈能伸,到时候我把衣服脱了给你铺地上,你睡我衣服上。” …… 连这都安排好了。 容与抬眼瞧他,见他似乎已经在想住柴房的悲惨境遇,两只眼睛委屈巴巴,一时心生不忍,还是说道,“我这段时日卖了些字画,还是有些钱的,放心,不会让你住柴房。” “果然还是容与最好了!”赵长赢脸色顿时由阴转晴,心花怒放,殷勤从锅里又夹了几块肉给容与,笑得虎牙荡漾,“这个牛肉好吃,蘸酱可香了。” 两人酒足饭饱,慢悠悠晃荡着回客栈消食。赵长赢说着这几日他练剑的感悟,东拉西扯地又讲到之前跟着师父练剑的趣闻,容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唉?那边的姑娘是在做什么?”赵长赢停下脚步,隔着老远就看见一个姑娘一身孝服,跪在地上,“过去看看?” 容与不置可否,跟着赵长赢走了过去。 第59章 我跪天跪地跪父母(二) 那姑娘见两人过来,忙伏地下拜,泫然泣道,“两位公子大侠,请行行好,让父亲得以安葬,我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二位的恩情!” 原来是卖身葬父,那姑娘面前还插了块木牌,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字,约略是说她母亲早逝,父亲为奸人所害,走投无路云云。 “姑娘……叫什么名字?”赵长赢蹲下身,平视她问道。姑娘抬手擦了擦眼泪,回道,“我姓施,叫我阿施就好。” 赵长赢点点头,道,“阿施姑娘。”他顿了顿,从荷包里拿出两锭银子,阿施看得愣住了,呆呆地跪着不动,赵长赢将银子搁在她面前,温声说道。 “姑娘,我虽不知你父亲受了什么难,缘何被害,但我还是想劝姑娘一句。”赵长赢语气真诚,“别被仇恨困住一生,你还年轻。逝者已矣,生者还需继续。” 阿施默然无话,嘴唇哆嗦地捧着那两锭银子,眼泪又流了满脸,她胡乱地拿袖子擦了,方道谢道,“多谢恩公,多谢恩公,阿施……” “我们也是外乡人,不需要你报答,只是见你遭遇,有感于心罢了。”赵长赢神色也有些郁然,他站起身,又说道,“阿施姑娘,自己多珍重。” 走出去几百米远,容与说道,“那是我们最后的银子了,这回真要睡桥洞了。” 赵长赢本还沉寂在伤怀的气氛中默默走着,听到这里,不由啊了一声,问道,“没……没钱了?” “还有几粒碎银能吃个饭。”容与实话实说。 赵长赢垂下头,没再说话。容与走在他身侧,微微叹息道,“长赢,你……” “我没事。”赵长赢道,“只是……只是一时有些感触。”他顿了顿,天上的月亮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赵长赢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喃喃道,“容与,你说,仇恨……真的能忘记吗?” 容与还披着他那件外衫,此时将它裹得更紧了些,他抬起头凝望着头顶黯淡的星子,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四下寂然,入了秋后连夏夜的虫鸣蝉声也湮灭了,方圆几里唯剩永恒的寂静,只有风的呼啸和月光的絮语。 第96章 过了许久,久到赵长赢已经忘了问的是什么的时候,容与终于开口了,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语调,像是在回答今天吃牛肉饺子还是猪肉饺子一般随意,“也许吧,谁知道呢。” “算了,不想这个了,还是想想怎么赚钱不睡桥洞吧!”赵长赢郁闷地仰天哀叹了一声,大步往前走去。 还没走到他们投宿的客栈,远远的赵长赢就看见客栈外头栓了许多马,都是官马,赵长赢之前在长街上见过,一匹匹都威风神骏得很,并不比他的飞星差,说到飞星,好久都没拉它出去跑跑了,想来它早就憋得…… 还没等赵长赢想到什么,客栈门突然被推开,从里头涌出了一堆官兵,团团把他二人围住。为首的一身皂衣,两撇小胡子一吹,大踏步走到两人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会,冷哼一声道,“你二人,可是谷雨,赵长生?” 赵长赢皱眉,不冷不热地点点头。那头领模样的当即一挥手,围住他们的一半人便呼啦啦又进了客栈内,赵长赢不知这些人来势汹汹所为何事,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这是个什么阵仗?” 那官爷背着手,闻言答道,“有人来衙门报失窃,疑是你二人偷的。” “失窃?”赵长赢一愣,立马想起今日下午的事,看来定是顾星将他们看见雨疏和黎杨的事情告诉了黎杨,黎杨本来就视他们为眼中钉,如今更是要除他们而后快,看来今晚怕是不能善了。 刚想到这里,那边进去客栈搜查的捕快已经出来了,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块翡翠玉佩,恭敬呈上给这官爷,说道,“大人,这是从他们房中枕头底下搜出来的。” “嗯。”那官爷拿起玉佩随意看了一眼,便说道,“正是黎公子丢失的那枚,人赃俱获,你二人还有何话说?” 赵长赢登时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浑身气劲四溢,震得腰间的草木青嗡嗡作响。若是刚入江湖那时候,他必定是挥剑而起,管他什么官爷老爷的,统统过两招再说,可如今他已饱尝了人情冷暖,世道艰难,深知此时断断不能逞一时之快,是以深呼吸了好几下,到底是把那股气给强压了下去。 “官爷,我兄弟二人一向老实本分,并未有拿人钱财之事。”容与满面笑容,拱手道,“许是其中有些误会,不知……” “误会不误会的,跟我们走一趟便知道了。”官爷不耐烦地打断了容与的话,一挥手,身后的众人纷纷跟上,将两人双手一缚,浩浩荡荡地就押进了狱里。 “进去吧。”押他们的捕快随手一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叮里哐当地掏出一大串钥匙来,将牢门锁上。 “喂,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赵长赢身上的草木青已经在搜身的时候被收缴了上去,此时就穿了件单衣,又急又怒地问道。 那捕快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说,“问那么多做什么,老实呆着。”说完,捕快又是哈欠连天地把钥匙收好,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牢房地上铺着一层干稻草,中间搁着一个小桌子,其余什么也没有。光线昏暗,索性外边厅堂中央放着一盏油灯,还算添了几分聊胜于无的光亮。如今夜半时分,牢里的其他人想来都睡着了,安静得很,只有走廊外边看守的捕快坐着拨灯花玩儿。 赵长赢郁闷地坐在稻草上,正要说话,突然发觉脚边有什么东西唰地一下过去,当即吓得一下跳起来,惊道,“什么!什么东西!” 容与好整以暇地靠在墙边,正闭目养神,闻言淡然回答道,“老鼠,没事。” 赵长赢惊魂未定,跟角落里的老鼠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好一会儿,最终那老鼠悍然落败,叽叽叽地从门缝里溜了出去,到别处觅食去了。赵长赢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回稻草上,心有余悸地说道。 “……这里竟然有老鼠!” 容与一脸无奈,他已经很困了,勉强撑起精神打了个哈欠,右手撑着额头,低声说道,“我的大少爷,牢房里当然有老鼠了。” “我……我有些怕老鼠。”赵长赢有点不好意思,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从前家里不怎么看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容与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牢房里的墙壁阴冷,他靠着只觉一股凉气飕飕地从后背向四肢百骸侵袭,冻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赵长赢便坐到他身边,提议道,“别靠墙了,你睡我肩膀上吧,我身上热乎呢。” 容与便从善如流地靠在赵长赢肩膀上,少年人灼热的体温在这样略有凉意的秋夜里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带着温暖的熨帖,容与枕着这样的热流,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很快便睡着了。 赵长赢盘腿坐着练功,将气息运了两个大周天,只觉内力充盈,绵绵不绝,功力又上了一层。气息流转时血气畅通,容与枕着他肩膀两个时辰,他倒也没觉得酸痛,便继续由着他靠着。 牢房墙壁的最上边有个一掌见方的小窗,月色如银倾泻下来,在干稻草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屑。 赵长赢下意识地想抽出腰间的草木青,手放到那儿摸了个空,才记起来草木青早被收走了,他只得怅然若失地又将手搁在膝上,迷惘地仰头望向高空的月亮。 咫尺明月相照……可如今明月犹在,爹,娘,你们又在何处…… 自吃完火锅又过了半夜,赵长赢的肚子已经咕咕地响了起来,他忍不住捂住肚子,回忆起那顿火锅的鲜味,想着想着,便又觉英雄气短,这一路行来磋磨不断,竟没几日是顺心的。 第97章 好在还有容与同他相伴左右,否则若是孤身一人,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赵长赢侧头瞥向容与,见他睡容安恬,呼吸轻柔,心下稍安,正待调整气息准备小睡一会,突然听见外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赵长赢眉头一皱,推了推容与的手肘,轻声道,“容与,容与……” 容与蹙眉醒转,见牢门被两个狱卒模样的官兵打开,一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问道,“喂,你们谁先来受审?” “我!” “我!” 二人异口同声,那狱卒哟呵一声,随手点了赵长赢,说道,“行,你先来吧。” 容与眉头紧皱,下意识地攥住了赵长赢的手腕,他手指指节冰凉,比月光尤甚。赵长赢极其轻微地朝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起身跟着狱卒出了门去。 外头灯火通明,除了两个狱卒外,中间的交椅上坐着个大腹便便的官吏,看那狱卒小心翼翼的模样,看起来是他们的头儿。 “疑犯赵长生,年十七,江南永宁人,无业。”那狱卒就着一张纸念道,“经黎公子报案,称其翡翠玉佩遗失,今在赵长生房中找到,人赃俱获,你可有何话说?” 赵长赢只答道,“我没偷。” “没偷?”那中间的衙推冷哼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给我打!” 话音刚落,一边的狱卒一脚便踹上来,嚷道,“见到大人缘何不下跪!还不赶紧跪下!” 赵长赢挨了一脚,自岿然不动,只挺直脊背,浑然不惧,“我跪天跪地跪父母,大人又是何人,我为何要跪!” 第60章 我跪天跪地跪父母(三) “大胆!”狱卒当即大怒,手持棍棒一挥,便要打到赵长赢腿上。 赵长赢看他一眼,气劲流转周身,狱卒只觉一棒挥到棉花上,力气被抽干得无影无踪,还待上前重新挥棒,迎头便是一阵罡风袭来,喉头一甜,便喷出一口血来。 “你你你……”衙推面色一变,手中惊堂木一拍,色厉内荏道,“还不快上,给本官把他绑起来!” 一旁的两个狱卒忙几步抢上,赵长赢掌心内力吞吐,这些人都是些只练过粗浅功夫的绣花枕头,他这一掌逼去,怕是要危及性命。便是这么一犹豫,那两人已将麻绳捆上赵长赢的双手,把他来了个五花大绑缚在凳上,倒是不再提跪不跪的事了。 “给我打!”衙推见赵长赢已经被捆上,没了反抗的能力,当即心下大定,冷哼一声,恶狠狠道。 “看你还敢如何嚣张!” “啪!” 一鞭挥下,赵长赢身上薄薄的里衣顿时撕裂,渗出一道老长的血痕。 “啪!” 狱卒鞭子挥得如暴雨急瀑,赵长赢内力时沸时熄,几次想要爆出气浪将这些人掀飞出去,又几次忍住。恍惚间,眼前衙推铁青的脸唰然远去,他又想起从前跟着师父练剑的场景。 “师父,都练了一个时辰了,我累死啦。”赵长赢挥着木剑的手都在发抖,大腿也已经打着颤,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眼睫淌下来,随着剑势啪嗒啪嗒砸进泥地里,像是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夏雨。 屈鸿轩背着手立在一边,不为所动,只道,“别偷懒,日后你行走江湖,若是遇到困境,这么一会你便坚持不住,何谈做什么英雄好汉,剑客大侠!” “我自与人为善,不偷不抢,能遇到什么困境难事!”赵长赢撇撇嘴,他实在支撑不住,只觉腰膝酸软,头晕眼花,有气无力地哀求道,“师父,好师父,您行行好饶了我吧,我真坚持不住!” “长赢。”屈鸿轩叹了口气,他盯着赵长赢满面的汗水,说道,“人心险恶,你还是一点也不懂啊。” 屈鸿轩突然话风一转,问道,“长赢,你知道为何这长生剑近百年来无一人大成吗?” 赵长赢一愣,“太……太难了?” 屈鸿轩不置可否,“江湖之中,求死者众,求生剑难。求己生者众,求人生者难。自己尚且保护不了,又有几人愿意去为他人求生?能有一念慈悲之心,便已是很难了。” “这有何难!扶危济困,拯救苍生,不正是大侠之道吗?”赵长赢小声嘀咕,他翻手挽了个剑花,将一朵落花挑在剑尖,凝眸观赏一瞬,颇为得意。 “师父,你看我……” “长赢……长赢……” “长赢……” “别喊了别喊了!”赵长赢一身粗布短打,眉宇间神采飞扬,他一脚轻点树干,双手拽住树枝往前像一只鹞鹰一般荡去,轻巧地落在地上。 束澜一把搭上赵长赢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上一勒,问道,“快点快点,拿来什么宝贝?” “喏。”赵长赢随手一抛,将手中的蜜桔扔了两个给束澜,他自己用手擦了擦挑了一个连皮吃了,带着点酸气的清甜。 “来来来,坐这儿坐这儿。”束澜往旁边挪了挪,两人并肩躺在大树底下的荫凉里,一边啃着蜜桔,一边闲聊。 “你可厉害了,屈长老昨日在爹面前夸你来着。”束澜说道,“说你剑术天赋卓绝,几百年来难见的天才,还说你什么性淳,质真,什么什么的,后面忘记了。” “那是。”赵长赢得意洋洋,将最后一颗蜜桔往上一抛,正好掉进嘴里,他双手交叉枕在后脑上,眯起眼望向天上来回飘荡的云。 “我可是要当大侠的人。” 第98章 “当大侠有什么好的。”束澜不理解,他不知从哪摸出来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竟也像模像样的。 “有什么不好。”赵长赢老神在在地一骨碌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束澜,束澜仰头看他,只能看清他逆着光的剪影。 “总有人要当大侠的嘛。”赵长赢说道,“而且仗剑走天涯,你听那么多大侠客的故事,不觉得很酷吗?” “不觉得。”束澜摇头,“你想得太好了,哪有这么简单。” “没事,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就昨天夫子教的。” “什么?” “啊!就那句!” “哪句?” “虽……虽……” 赵长赢突然眼睛一亮,嚷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吧,等你真当了大侠,记得罩我!” “一言为定!” “长赢……” “长赢……” 赵长赢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已不再是当年的婆娑树影,万里晴空。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大雨,透过那一掌见方的小窗,赵长赢能听见大雨瓢泼的声音,不遗余力地砸在窗沿上,溅起四散的水珠。 赵长赢低下头,见身上缠了许多绷带,一动便疼得厉害,想来那些人倒还不敢让他们就这样死在狱里。 他稍用了些力气坐起,突然想起竟没听见容与的声音,心顿时突地一下吊起,忙四下看去。 容与同他一样身上缠了许多绷带,本就苍白的脸色如今几乎见不到一丝血气,被这昏暗的天光一照,惨白得吓人。 “容与!容与!”赵长赢只觉鼻尖一酸,跌跌撞撞地翻身站起,扶着墙根走到容与身边,竟浑然忘了身上的疼痛,将容与软绵绵的身子揽进怀里。 “容与?”赵长赢小心翼翼地轻声唤着,他此时的心好像是一座坍塌了的破庙,四周断壁残垣,穿堂风呼啸地从倾圮的神像边卷过,将一地的香灰扬起。 容与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赵长赢松了口气,又不知要不要将他喊醒,正犹豫间,容与已经睁开眼睛,他嘴唇发白干裂,像是一块碎了的玉石。 “长赢?”容与眼中焕发出些许黯淡的神采,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想要坐起来,赵长赢忙摆摆手,示意他别乱动,“不用起来,你躺着就好。” “感觉怎么样?”容与问道。 “挺好的。”赵长赢笑了笑,“长生剑法本就重生,内力带有复生之力,对疗伤愈合最是适宜,这点小伤不碍事。” 说完,赵长赢又道,“我将内力渡一些给你吧。”话音刚落,赵长赢翻手按住容与的命门,便要将内息给他传去。 容与的手顿时一僵,赵长赢正专心致志地给他传内力,并未发觉这一点,只不过短短一刹,容与复又放松下来,还有闲心调侃他,道,“你房中那些江湖话本里,是不是经常有这种传功的桥段?” 赵长赢面上一红,颇为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刚想说句什么挽回颜面,便觉手下肌肤滚烫,再一瞧容与面色,两颊亦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心下一紧,慌忙探手去碰容与的额头。 “烫得很。”赵长赢喃喃道,“我……我去喊人过来。” “来人!来人!”赵长赢敲着铁门,大声喊道,“有没有人!要出人命了!” “长赢。”容与道,“别喊了,不会有人来的。” 赵长赢一怔,容与自己倒是半点不怕,甚至还朝他笑了笑,“长赢,我是不是……要死了?” “什么?”赵长赢有些恍惚地看着他,感觉脑袋像是中了什么寒冰掌,被冻得发了僵,半点儿也不会思考了。他怔怔地望着怀里虚弱的容与,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容与长长舒了口气,他浑身发烫,呼出的气就像刚滚好的酒一般,带着烧刀子似的烈意泼到赵长赢的手上,好像要将他的虎口灼烧出一个洞来。 容与顿了顿,静了许久,方才攒出了说话的力气,他的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很轻地说道,“长赢,其实……其实那天被刀疤脸抓住的时候,我……我就……” “你别说话了。”赵长赢突然古怪地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容与说完这段话就会死了一样,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浮木,声音带着些颤颤巍巍的惊骇,压抑地发着抖,“你……你先休息,先休息。” 容与闭了闭眼睛,依旧轻轻地说道,“长赢,你让我说完吧。” 他的声音就像悬在一根细线上,下一秒就要坠下了。赵长赢不敢再打断他,只僵硬地点点头,眼中已不知不觉蓄上了薄薄的泪。 “小时候……”容与深吸了口气,好像回光返照一般,他蓦地眼神明亮起来,甚至有力气稍稍坐直身体,赵长赢鼻尖一酸,听他继续道。 “小时候我爹娘都很忙,我总是一个人。那时候我总是想,如果以后有个人能陪我一起玩就好了。”容与难为情地笑了笑,“直到……直到那天在山庄遇到了你。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有那样爱你的爹娘和兄长,于剑道有那么高的天赋。” “其实那天我看见你舞剑,那出兰陵王入阵曲,我当时在想,书里的少年侠客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容与声音中带着些许向往,突然眼神又黯淡了下去,轻声念道,“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第99章 第61章 我跪天跪地跪父母(四) “长赢。”容与突然伸出手,轻轻抚上赵长赢的脸侧,赵长赢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已是蓄满了泪。 “以后……得拜托你把我那份也一起活着了。”容与笑起来,“其实一直以来我没告诉你,我不仅喜欢写诗,我也喜欢剑。” “喜欢骑马,像你一样骑马过长街……”容与的眸光亮亮的,在这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他好像透过了那扇一掌见方的小窗,自由地在那阳光铺满的朱雀街头打马而过,马蹄起落,惊动十里春风。 “像你一样……”容与喃喃道,“对了,我还喜欢……” “咳咳……”容与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容与!容与!”赵长赢如梦初醒一般,慌忙又扣住容与的手腕,便要往里输送内力。 “没用的。”容与用手背将唇上的血擦去,然而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怎么也擦不完,顺着他的指缝将他的下颚、衣裳都染成鲜红。 赵长赢浑身发抖,不敢去看那刺目的鲜血,只是固执地将长生内力绵绵不绝地送进去,但容与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浑厚内力如同泥牛入海,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赢。”容与叹了口气,赵长赢整个心被揪成了一团,稍稍一动就疼得厉害,他胡乱地把滚落的眼泪擦去,带着哭腔央求道,“容与,容与你别走好不好,别离开我……” “我只有你了容与,我只有你了啊……” “傻瓜。”容与轻轻笑起来,他费尽力气艰难地想抬起手,最后还是没有做到,只能勉强搭在了赵长赢的袖子上,说道。 “下辈子。” 容与嘴中又涌出一口血来,他满不在意地擦去,说道。 “下辈子早点遇见吧。” “容与?” “容与?” “容与!” 赵长赢大吼一声,他发了疯似的一把将容与搂进怀里,颠来倒去地说道,“不要下辈子,我不,我不要,你现在就活回来,你活回来,活回来啊!” “嗡”的一声,赵长赢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好像来到了一个光秃秃的荒野,四处刮着猛烈的罡风,一个人都没有。他疲惫而艰难地向远处的一点光亮走着,却被风推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明明说好,要再去吃火锅的。容与这个骗子,他这么好的人,什么都好,为什么就是喜欢骗人呢? 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 赵长赢恍惚地想,这十几年来好像梦一场,在这他乡异地,他竟又成了孑然一身的孤魂,无处可去,无法可想。 “喂,小子!” 谁在叫我?赵长赢想抬头,又觉得累得慌,反正都不重要了,谁爱叫就叫吧。 “小子,你魔怔了!” 什么魔怔?赵长赢依旧愣愣的。 “小子!给我醒来!” 又是“嗡”的一声。 赵长赢眯起眼睛,那点光亮霎时间变成万丈金光将他兜头框住,他只得抬起手来挡,那些漫天的罡风和黑暗顿时潮水一般退去,赵长赢猛地抬起头,看见自己仍然坐在这小小的囚室里,容与安静地躺在自己的腿上,似乎只是在睡觉。 “醒了?” 赵长赢一愣,循着声音望去,见对面囚室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的老头从几根铁柱中间向他看过来。 “前辈……”方才他入了魔,想来是这位前辈为他驱魔破局,功力之深可见一斑。是以赵长赢立马恭敬地抬手作了个揖,说道,“多谢前辈相助。” “嗐,随手之劳,随手之劳。”那老头眉毛长胡须长,将他的面目都埋没在一堆乱发乱须里头,挤得眼睛都看不清。老头拨了拨眼前遮着的头发,看了看赵长赢,又看了看他腿上躺着的容与,啧了一声。 “前辈……”赵长赢见此状况,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起身跪地,朝老头行了个大礼,“求前辈指条活路!” “你……”老头抚了抚胡须,“老夫心中有个猜测,只是……唔,得看看你腿上这小子的脉象,才有定论。不过我观他面相,命不会绝于此。” 赵长赢眼睛一亮,当即运起内劲大喊一声,震得顶上的碎灰都簌簌落下,“来人啊!出人命了!” “来人啊!” “吵什么吵!”一个狱卒咒骂着进来,赵长赢赶忙说道,“官爷,谷雨他好像没气了!” “什么就没气了!”打归打,但若是真有人死在了牢里,也不是小事,狱卒眉头紧皱,斥责了一句,朝容与看去,“不就打了几下吗?怎么回事?” “官爷,他一直身体不好,刚刚我探了探鼻息……他……”赵长赢抿了抿唇,狱卒心下一坠,正暗暗叠声叫着完了完了,便听得旁边的囚室里一人沉声道,“老夫会些医术,不妨让我一试。” 狱卒回头看了看那老头,一时间举棋不定。赵长赢见状,急得连声催促道。 “官爷,再迟就来不及了!” “行行行!” 狱卒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让那老头过去赵长赢的囚室看看。那老头站起身赵长赢才将他身形看得清楚,此人体格魁梧,约莫有八尺多高,双眸炯炯,虽已是须发花白,但一身气势凛然,看着不像是蜀地人,只不知是哪里的英雄好汉,怎会流落至此。 第100章 “唔……”老头探了探容与的脉,时而摇头,时而点头,赵长赢在一边看得心里随着他的脑袋时而上时而下,简直像乘着大鹏在云端飞旋,起落不定,着实难受。 “虽说脉象虚浮,滞涩不畅如刀刮竹……”老头一顿,赵长赢紧紧盯着他,眼睛都瞪得发痛了,听得他大喘了口气,接着慢悠悠说道,“不过,不是死脉,还有救。” 那狱卒见他把脉的动作倒确实像模像样,便也稍稍放下心来,问道,“怎么救?” 老头瞥了他一眼,“这是我家学渊源,这个……” 狱卒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听了个话头,当即心领神会,便出门将牢门锁上,说道,“我出去吃饭,晚点再回来。” 那狱卒一走,赵长赢立刻问道,“前辈,谷雨他……” 老头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急,说道,“他如今是一时气竭,索性体内还有你的内力续着,只是……” “只是什么?” “这小兄弟的体质,乃是万里挑一的至阴之体,老夫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阴气。”老头啧啧感叹,接着说道,“正是他本就体质极阴,方才有这假死之兆。” “小兄弟,你这内功属温和中正之象,且用内力流转他百会、神庭、风池,再过膻中、气海、命门,最后抵尾闾。” “全是死穴?”赵长赢惊道。 老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未知死,焉知生?” 赵长赢刹时惊疑不定,这死穴对人极为要紧,容与本就已经虚弱得很,若稍有不慎,恐怕当即命去魂消。只是如今要紧关头已经容不得他再想什么两全之法,他一咬牙,手腕一翻,掌心对准容与百会,闭目专心开始运气。 老头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串念珠,此时一边摸着念珠,一边看着赵长赢满头大汗地运转着内力,此时若他真心存歹念,二人便是十死无生了。 索性老头什么也没干,等赵长赢收掌睁眼,他已是汗流浃背,浑身气力像被抽空了一般,在地上坐了一会方稍稍好转,低头向容与看去。 “如何?”老头问道。 赵长赢伸手探向容与鼻下,竟果真有微弱热气传来,再看容与面色,也已不复原先的灰白,生出些许血色。赵长赢当即大喜,忙朝老头毫不吝惜地拜了三拜,叠声道谢。 “举手之劳而已。”老头笑道,“是这小兄弟命不该绝。” “实不相瞒……”赵长赢颇为尴尬地搓了搓手,“我也是杏林世家出身,会些行医之道,方才明明他的脉象节律不调,止而复作,如雀啄食之状,乃是绝脉之象,前辈怎么又说并非死脉?” “老夫一开始也以为是死脉。”老头道,“不过嘛……”他咂巴了一下嘴,摇头晃脑道,“这个……” “他动了!”还没等老头开口,赵长赢突然双目圆睁,如获至宝般大吼了一声,惊得老头一跳。 “容与,容与!”赵长赢情急之下已然忘了什么谷雨,旋身跪在容与身侧,聚精会神眼睛一眨不眨地屏息唤道,“容与!” “长……咳咳……” “长赢?”容与稍稍睁开眼睛,他似乎有些迷茫,怔怔地与赵长赢对视半晌,方疑惑问道,“我……我不是死了吗?” “死什么死!”赵长赢面色一变,“你活得好好的呢!” 容与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衣襟处还沾着他当时吐出的那口瘀血,他这才好像终于回过神来,撑着赵长赢的手慢慢坐起,赵长赢怕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又受了寒,就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周身又运转起内力,一时只觉暖意融融,仿若天地回春。 见容与醒来,二人便高声唤外头的狱卒进来,好说歹说讨到点饭食和伤药。 赵长赢让容与稍稍喝了点粥,又在伤处敷上了药,容与便又没了力气,搭着他的手昏昏欲睡。 “容与?”赵长赢不安地喊道。 容与刚迷迷瞪瞪地快要睡着,听得赵长赢的声音,勉强囫囵应了一声,“嗯?” “没事。”赵长赢便摇摇头。 过了一会,容与又听到赵长赢喊道,“容与?” 他困倦得很,便也懒得应声,只闭目稍稍用力捏了捏赵长赢的食指,以示回应。赵长赢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做打扰他睡觉,声音里带着歉意,“我……哎,你别管我了,你快睡吧。” “我就是怕……” 容与微微一怔,他睁开眼,见赵长赢抱膝坐在他身侧,将头埋在臂弯里,身子蜷成一团,“我就是怕你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容与……”赵长赢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风的叹息,“我好怕失去你。” 第62章 夜半招魂(一) 等容与再醒来的时候,赵长赢正笑着跟一个大胡子老头对坐闲谈。 “克勒苏,你怎么被他们关起来的?”赵长赢问道。 大胡子老头耸了耸肩,“老夫来夔州时银钱用尽,没有酒喝,难受得很,便去有钱人家化缘了点银子。” 赵长赢立马明白了,当即心有戚戚,慨然长叹道,“前辈劫富济贫,慷慨大义!” 克勒苏哈哈大笑,“你们中原人,倒是会说话。”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克勒苏转头,见容与恭敬朝他行了个礼,忙止住他道,“哎哟小兄弟,赶紧躺下,你这身子得好生休息,不然有个三长两短,他可真要走火入魔咯。” 第101章 “克勒苏!”赵长赢脸色顿时涨红,见容与看向他,只得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容与,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容与笑道。 “小兄弟,你这体内阴气极重,老夫平生所未见。”克勒苏严肃道,“日后可得好好调理,否则阴气侵入筋脉,或有早亡之兆。” 容与稍稍蹙眉,应声道,“我知道,多谢前辈提醒。” 自那日审讯他们之后,如今也已过去数日,每日只一个面生的狱卒给他们送来些白饭,倒也不曾再审,兴许是看容与身子太弱,一不小心若是真闹出人命来,也不好交代。 如此相安无事过去了五六日,容与的伤渐渐好转,他们同克勒苏也愈发熟络。原来这克勒苏乃是北地狂沙门门主之子,在一场门内叛乱中,门主被人所杀,他也只得逃出北地,一路往南行,其中颇多辛酸往事。克勒苏还道日后若是有机会,让他们也去北地玩玩,赵长赢自是连声答应。 这日赵长赢照例晨起打坐练功,又给容与渡去些内力,容与闲来无事,坐着用手沾了水,在地上教赵长赢作诗。 “夜夜夜雨夜夜思。”赵长赢歪着脑袋,看着地上未干的水痕,冥思苦想起来,“今日的这么难对吗……” 这两日连绵夜雨,一到晚上,那小小的天窗几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雨雾,赵长赢躺在稻草上往天上看的时候,就像是隔着云端一般,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那些平日里清澈的月亮和星星,此时都像是在酒窖里放了十几年的陈坛,自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容与裹着毛毯,这毛毯是昨日找狱卒要的,此时只露出一个脑袋,他经了这大病一场,面上清减了许多,有时赵长赢跟他说话,便想起话本上说的弱柳扶风之态,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恨不得把他变小了揣在兜里逃出去,给他重新养回肉来。 “嗯,不急着对,慢慢想。”容与抿唇微微一笑,顺手将赵长赢头发上粘着的一根稻草摘下来,说道,“我瞧你经过这一番,功夫倒是更精进了。” 赵长赢也笑起来,挨着容与坐到他边儿上,两眼亮晶晶的,便要开始吹牛。 “那可不,我跟你说,我……” “喂,你们两个。” 话刚说了一半,牢门突然被敲响。赵长赢和容与一道向门口望去,见一个狱卒说道,“算你们运气好,失主大发慈悲说不告你们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赵长赢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愣了一会儿,还是容与说道,“多谢官爷,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走吧。”狱卒不耐烦地打开牢门,摆摆手道,“快点,别磨蹭。” 赵长赢这才一跃而起,又惊又喜地攥住容与的手,叠声道,“快,快,我们快走!” “克勒苏!”路过克勒苏牢门的时候,赵长赢朝他喊道,“若是出去了,就去南大街找我们!请你吃馄饨!” 克勒苏敞着衣服,躺在干草堆上打瞌睡,听见这话哈哈大笑起来,挥手道,“小子!准备好钱,可别吃穷咯!” 从牢房门口出来,外头秋阳普照,暖和得让人想打哈欠。赵长赢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是深秋带着冷寂味道的露水气息,混杂着暖暖的晨阳,他忍不住舒服得伸了个懒腰,像午睡刚醒的小猫。 “终于出来了!”赵长赢刚兴奋了没一会,便又想起是黎杨那厮陷害两人入狱,害得他们如今这般落魄,身上剩下的银子都被狱卒搜刮一空,又是身无分文,跟年初刚来夔州时一模一样,不由怒从心来。 “谷公子!赵公子!” 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声,赵长赢扭过头去,见一旁的街上走过来一个穿着绿罗裙的女子,正是被他们撞见跟黎杨私会的雨疏。 “谷公子!你没事吧!”雨疏疾步走到容与面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登时便红了眼眶,含泪哽咽道,“我……都是我不好,谷公子这等谪仙一般的人,如今……竟憔悴了这么多,都是我不好……” “喂!”赵长赢在一边看不下去,拉起容与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冷淡地回道,“你老实告诉我们,我们入狱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雨疏沉默半晌,拿帕子擦干眼泪,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们想必也没吃饭吧,不如我做东,去食为天吃点东西,边吃边说,如何?” “哼,贫者不食……”赵长赢抱臂,冷哼一声,便要回绝。 “好。”哪知容与快他一步,一口答应下来,容与拢在袖子里的手自然地捏了捏赵长赢的食指,好像自那日以后,这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默契的秘密一般,不过赵长赢倒是受用得很,立马便乖乖听话,虽说不情不愿,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 “那日……”几人在包厢里坐定,雨疏说道,“那日你二人撞见我跟黎公子,阿星他担心我,便将此事说给了黎公子,我本以为黎公子不过是小惩大戒,没想到……” 雨疏又叹了口气,“黎公子他宅心仁厚,不会做这种事的,定是那衙门的人妄加揣测,才对你们下如此狠手。” “我也是听说谷公子受了重伤,实在心里难受,便将此事告诉了黎公子。黎公子一听说此事,也是懊悔不已,立马便放你们出来了。” “谷公子,你身子没事吧?” 赵长赢在一边听得拳头都硬了,恨不得当即冲去把黎杨狠揍一顿。容与倒是波澜不惊,他正心情颇好地吃着红糖糍粑,十分自然地给赵长赢夹了一块,说道,“这挺甜的,你尝尝。” 第102章 赵长赢受宠若惊,那红糖糍粑腻腻地在嘴里化开,他也不舍得吞下,只宝贝似的含着。 “多谢雨疏姑娘关心,谷某好得很。”容与淡淡道。 “那就好,那就好。”不知为何,这雨疏今日瞧着颇有些失魂落魄的,她拍了拍胸口,捻着帕子呆呆地望着容与,竟一时发起愣来。 赵长赢觉得有些古怪,心里又不免泛起酸来,正要冒着醋意嚷嚷让雨疏别太过分,便听得容与道,“雨疏姑娘,你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什么?”雨疏一怔,容与见她这反应,心下已是明了三分,他略一沉吟,说道,“姑娘身上阴气浓重,最近是不是头疼难忍,夜不能寐,精神恍惚?” “姐,你看我说得对不对,这小白脸倒还真有几分真本事。”话音刚落,众人便见顾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此时坐到雨疏旁边,端起桌上的茶壶就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阿星!”雨疏面上有些挂不住,抬头对上容与意味深长的目光,讷讷说道,“实不相瞒,我……我也是确实出了麻烦,这才求着黎公子快点放你们出来。” 容与神色淡淡,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愤怒不满之色,照旧慢悠悠地夹了块毛肚放进碗里,那毛肚浸着红油,他大病初愈吃不了油腥,便放在茶碗里涮了涮,动作一派闲适,仿佛在清风翠竹边临水流觞,袍袖微拂间自带着七分雅意。 “我就知道。”赵长赢在一边轻声嘟哝了一句,他抱臂往后靠坐着,紧紧抱着从狱卒那里唯一拿回来的草木青,闷声看着雨疏,嘴唇紧抿,眉头微蹙。 雨疏见两人不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突然开始头疼。起初只是白日里疼,后来日夜都疼得受不了,晚上老是做梦,睡也睡不好,看了好些大夫也不顶用。” “做了什么梦?”容与问道。 “梦里是个女子,坐在一片水田边儿上,一直背对着我,也不说话。”雨疏道。 “水田?” “嗯,就是夔州随处可见的水田,没什么特别的。” 容与嗯了一声,他抬手将浮了一层红油的茶水泼进一旁的木桶里,说道,“想必是这阴魂有什么心愿未了,故而找上了你。” “找我?”雨疏面色一变,声音变得有些尖利起来,“找我做什么?我根本不认识她!” “那该怎么办?”顾星问道。 容与抬头瞥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搁下筷子,淡淡笑道,“好办。下月初一,无月之夜,做法招魂便可。” “需要准备什么?”顾星道。 容与摇摇头,“这阴魂本就在她身边,且想现身得很,我不过是推她一把。什么都不用准备,那日子时,我自会前来。” “好。”顾星站起身,“我信你一次。” 容与懒懒地望向他,眉毛稍抬,眼中浮起些笑意,“你有得选么?” 第63章 夜半招魂(二) 顾星走后,雨疏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不多时也寻了个由头走了,还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赵长赢本来不想拿,不过如今虎落夔州,还是接了下来,好歹不用露宿街头。 “这菜味道不错。”赵长赢吃着红烧鱼,不吝赞美道,“比我家里做的差不了多少。” “嗯。”容与应道,见赵长赢挑刺挑得辛苦,便给赵长赢夹了块鱼肚子上的肉,“这边刺少。” “我就说这雨疏没这么好心。”赵长赢吃完鱼,义愤填膺地说道,“还假惺惺关心你的伤势,要不是他们,我们犯得着受这罪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赵长赢愤愤断言,“这俩以后肯定没好下场!你看这不就是现世报,立马有鬼找上门。” 容与对此不置可否,“晚上去住南大街的银湖春榭么?” “银湖春榭?”赵长赢瞪大眼睛,“那个很贵的!” 容与闻言笑弯了眼,说,“如今有雨疏做咱们的钱袋子,怕什么。” “也是。”赵长赢从善如流,“而且银湖春榭有个很大的临湖后院,住的人少又僻静,特别适合早上去练功……” “哎?”赵长赢恍然大悟,感动地看向容与。容与回以他孺子可教的眼神,起身道,“走吧,去挑个上房。” 到底是一分银子一分货,赵长赢舒舒服服地在银湖春榭的雕花大床上躺倒,已经是彻底沉醉温柔乡不愿意起来了,把自己埋在染着熏香的被子里哀叹道,“要是每天有花不完的钱该多好,去哪儿都挑上房住,这日子过得赛神仙。” 容与倚栏远眺,从赵长赢的角度看去,见他眉弓深长,鼻梁高挺,秋风漠漠吹起他的发丝,将他的目光衬托得凝重而邈远。 “他这么快出来了。”容与不知看见了谁,说道。 赵长赢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问道,“谁?” “克勒苏。” “克勒苏?”赵长赢眼睛一亮,“前辈倒是真来南大街了!走,下去看看!” 两人穿过游廊行至大门口,正巧碰见克勒苏在大厅里跟小二打听他们。 “克勒苏!”赵长赢兴奋地喊了一声,“我们在这儿呢!” “哟!” “没想到你小子长得这般俊。”克勒苏一掌拍在赵长赢的肩膀上,笑得浑身腱子肉抖着,“这位……这位……” 第103章 “啧啧啧,算老夫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倒没见过这般俊俏的小哥。”克勒苏叠声赞叹,赏花儿似的绕着容与转了一圈,摸着下巴上茂密的络腮胡, 说道,“从前听闻长淮慕容氏男子皆面若好女……” “克勒苏。”容与突然打断他的话,“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 “走走走,去那儿坐着边吃边说。”赵长赢见旁边众人探头探脑地看他们,浑身不自在,拉着两人往一旁的包间走,“吃什么到时候记账上。” “让雨疏来付钱。”后面一句他侧头在容与耳边轻声说道,本以为容与会朝他笑笑,没想到竟半分反应也没有。 “哎,别提了,还好你们走了,不然得吓破胆。”刚坐下,克勒苏一掌拍在桌上,便摇头晃脑地说起来,“那场面,哎哟……” “怎么了?”赵长赢被吊的心里痒痒,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还记得看我们的一共有五个狱卒吧。”克勒苏道。 “嗯,两个专管提审行刑,最是狠毒。还有两个管平日送饭之类的,倒还算不错,剩下一个没见着过。” “就是那两个行刑的。”克勒苏咋舌道,“也不知道是犯了哪路鬼神了,那天行刑的时候,突然疯了似的把自己衣服扯了,用平日里打犯人的鞭子往自己身上抽,边抽还边喊。” “我罪该万死,我罪该万死!打得好!打得好!”克勒苏倒是有几分表演天赋,竟把那狱卒模样学得活灵活现,逗得赵长赢哈哈大笑。 “他活该!”赵长赢笑着说,“不知狗仗人势屈打成招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冤案!” “正是。”克勒苏显然也并不同情那狱卒,“不过说来也怪瘆人的,当时那厮一边叫一边笑,失心疯似的,旁边的人拦也拦不住,活活就这么把自己打死了。” “什么?”赵长赢一愣,那点笑意登时僵在了嘴角,惊愕地问道,“就这么死了?” 容与在一边默默地喝着茶,此时插话道,“许是之前被他冤枉的人死后做了恶鬼,回来报仇。” “如今都这么传,听说那推官当日回去之后也疯了,在家里上吊了。”克勒苏说道,“闹得整个衙门里都人心惶惶,惊动了巡抚大人,巡抚大人奏请圣上法外开恩,将我们这些人都放了。” 赵长赢蹙眉,一时只觉胃口全无,将筷子一搁,叹气道,“哎,也算是恶有恶报。” “不说这些了。”克勒苏笑道,“来来来,这羊肉香得很,只不过比我们草原差些。” “前辈可打算回去?”容与问道。 “看情况吧。”克勒苏说,“在夔州再待几日,我便要启程北上了。” “这么快便要走了?”赵长赢有些难过,“前辈要去做什么?” 克勒苏长叹一声,只摇了摇头,没再多言。 “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容与淡淡一笑,举杯祝道,“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愿前辈行路顺遂,不历坎坷。” 晚上赵长赢在木桶里泡澡,头发长长地垂下来晾着,拿着毛巾擦手臂,边擦边说道,“容与,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嗯?”容与已经洗完了澡,披散着头发靠在床头看书,烛火熹微间将他纤长的睫毛照得温润,他慢慢翻过一页,模棱两可地说道,“或许吧。” “那如果不是鬼的话,死掉的那几个人怎么会突然间发疯?”赵长赢说道,“如果是鬼……” “真邪门。” 赵长赢说着说着又把自己吓着了,摇了摇头,起身裹了浴巾,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持身正,则诸邪不侵。”容与睫毛微颤,不以为意地翻过一页纸,淡淡说道。 “持身正,则诸邪不侵……” 此时赵长赢面对着阴风阵阵中逐渐凝聚起来的一团若有似无、时隐时现的黑影,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反复默念道,“持身正,则诸邪不侵,持身正,则诸邪不侵……” 今日正是容与答应雨疏为她招来阴魂的日子,容与前些时日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什么招魂法式图鉴,废寝忘食挑灯夜读了半天,今日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面前的阴风中那团黑影已经显露出了几分女人的轮廓。 赵长赢默默咽了口口水,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半步,刚抬起腿,又想起容与还在前头,顿时刹住车,强自念起不知何年何月听来的佛经,佯装镇定地持剑立在容与身后。 后面的顾星眼中满是震惊,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那女人的轮廓,口中喃喃道,“是她……怎么是她!” “你认识?”赵长赢问道。 顾星看上去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只是不住地念道,“怎么是她!” “天道煌煌,地道彰彰,荡荡游魂,何处留存。我奉敕令,招来魂魄,为我令听!” 容与手中掐诀,口中念着招魂咒语,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竟隐隐显出金光轮转,赵长赢恍惚间仿佛听见有灵鸟清越的啼鸣之声划过,一瞬过后,那阴魂彻底凝成实体,赵长赢抬眼看去,竟是个模样清秀的姑娘。 雨疏此时亦站在容与身侧,面色发白,瑟瑟发抖,恐惧地望着面前鬼魂。 容与眼中金光只一瞬而熄,此时又回到了寻常模样,问道,“来者何人?” “小女巴思,奉尊者命前来。”那女子恭敬说道。 第104章 “巴思,你命魂已失,当入轮回,为何还留于阳间,可有心愿未了?”容与问道。 巴思顿时痛哭起来,鬼哭声格外凄烈,激荡心弦,赵长赢几乎被她哭得站立不稳,只觉风中似有千万把刀子齐刷刷割着皮肉,痛得难以呼吸。 “尊者在上,小女死得冤枉啊!”巴思哭诉道,“小女本是夔州河畔一普通农女,家中双亲俱在,并一幼弟,守着几亩薄田,日子虽说清贫,但我们一家和和美美,倒也过得顺心。只想着今年眼见老天眷顾,收成好,等交了税赋,还有剩的能去村口剁块肉,我们家难得能吃上一口肉呢……” 巴思说得絮絮叨叨,事无巨细,但在场众人没有人敢打断她,听得她继续说道。 “可谁也没想到,那日我去城中卖些鸡蛋,不成想被蓝府的管家看上了,竟要逼我去他家做小。我自是不肯,可蓝府家大业大,在夔州说一不二,哪里是我们平头老百姓能拗得过的。没过几日,他们便派人来我家,说对了鱼鳞册,我们家的田根本不止这么几亩,要补交许多税赋。我们哪里去拿多余的谷子,我爹娘当日便被衙门带走了,我想冲出去跟他们拼命,被他们手下人一推,撞在了石头上……” “后来我们实在没办法,只得将我们的田卖给蓝家,可我因此大病一场,没两日便……” 巴思叹了口气,“那蓝晓凌在夔州横行霸道,没少做这些事。他们家的姑爷黎杨黎家,从前也是富农,不也是被他们用各种名目逼得卖田卖地!” “没想到蓝家竟是这样……”雨疏低眉暗自思忖,“这些话黎杨竟没对我说过,或许是怕说了我也不信吧……” “你们若不信。”巴思道,“大可以去那些农户家里问问,十户中自有六七户都卖田给蓝家,自己倒成了给蓝家种地的租户,他蓝家如今吃香的喝辣的,还自诩什么七星剑阁,不过都是从我们这些人身上扒下的皮罢了!” “欺凌弱小,鱼肉乡里,算什么英雄好汉!”赵长赢愤然道,“巴姑娘放心,我们自然为你讨回公道!” 巴思连连点头,朝着容与俯首拜了三四次,众人见她可怜,也都没了最初的害怕,纷纷聚拢过来。 “巴姑娘,阴阳有别,你执意不入轮回,终将害人害己。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们都已知晓,定为你要个说法,你可愿放下执念,为我超度?” 巴思眼中含泪,她抬起头呆呆地看了一圈,缓缓点了点头。 “谨遵……” “行。”容与打断她道,“既然如此,你们且退后,我为你超度。” “我奉敕令,度汝孤魂,四生治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阴门请开,送汝黄泉!” 第64章 夜半招魂(三) 又是一阵阴风,众人只觉浑身发冷,不过一瞬,面前的巴思已然消散,赵长赢恍惚之际,眼前只余月光冷照下的庭院古树,残菊瓣瓣。 赵长赢环顾众人,见大家都是一副震惊又带着几分茫然无措的神情,想来一时之间到底难以接受,便做主让大家都先回去,改日再议。 “回去睡么?”容与淡淡问道。 赵长赢一肚子疑问找不到出口,如今众人都散了,便再也憋不住,问道。 “容与,你……” 两人本来差不多高,此时容与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一瞬清冷的月光将他镀上一层高处不胜寒的超凡脱俗之态,他这样垂眼看着赵长赢的时候,眸子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沉,赵长赢竟在他的注视下莫名觉得有些害怕。 “你哪里学的这些?” 容与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突然伸手从他的脑后一过,手里多了一朵黄色的绢花。 “这叫月光菊。”容与一本正经地说道,“平日里从不开花,只有在月光最温柔的深夜,向有缘人悄悄开放。如果有幸能见到月光菊盛开,便会受到嫦娥的赐福,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赵长赢明明知道容与手心里的不过是一朵再普通不过的绢花,可被他这么一说,他再看去时,竟真觉得它在月光下隐隐流淌着静谧的光华,摄人心魄。一时间他已经完全忘了方才要问的话,只喃喃问道,仿若轻语,“送给我……的吗?” “嗯。”容与笑起来,“世界上只有这么一朵哦。” “嗯。容与也只有一个。”赵长赢小心地接过,低头看着它躺在自己掌心,说道。 容与一怔,旋即从台阶上走下来,坐到了最后一级上。秋日晚风拂面,已渐生冷意,他打了个喷嚏,瓮声瓮气地说。 “其实……”容与道,“我是阴月阴日生的,从小体质便偏阴,小时候常常能看见这些……诸如游魂之类的东西。长大了之后慢慢好些了,但也比一般人容易跟他们沟通。” “我之前骗你的。” “什么?”赵长赢问道。 “说我招魂什么的是看书学的。”容与微微笑起来,“哪有这么容易。是我外祖父本就略通此道,从前还是乡里有名的阴阳先生呢。小时候他见我体质特殊,担心我被这些东西困扰,便也教了我几招。”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相信你?”赵长赢突然问道。 容与一愣,他的鼻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衬得他脸愈发白,像是一尊玉。赵长赢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无比认真,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105章 “容与。” “从前我相信很多人,可如今我不信了。”赵长赢将容与冰凉的手捂住,稍稍呵气,复又抬起头,容与的眼中仍旧是混沌的黑沉,赵长赢像是起誓一般地说道,“但我信你。容与,你不用向我解释,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 容与愣愣地看着他,突然间他别开眼睛,大笑起来。 “长赢,我突然想……” “突然想……” 赵长赢倏地僵住。 他的嘴唇上传来凉凉的、柔软的触感,像是从前永宁夏天常吃的凉糕,加了点冰粉和糖,带着凉丝丝的甜味。赵长赢傻站在原地,只觉天灵盖嘭地一声炸开了,耳朵嗡嗡地响着,鼻尖还萦绕着容与身上淡淡的香气。 “阿嚏……”容与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终于把赵长赢破碎的神智给拉了回来,他忙拉起容与的手往回走,催促道,“走走走快回去,先加件衣服,别冻着了。” 容与懒洋洋地由着他拉着,嘴角带着深深的笑意。 只可怜赵长赢一晚上翻来覆去,脑海里不断复现着那个薄如蝉翼的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日赵长赢睡过了头,误了练功的时辰,懊悔不已愧疚万分地跟容与在楼下吃饼,他脸皮薄得很,一见到容与便又想起昨天那个吻,登时脸就红透了,赶忙低下头把脸几乎要埋到碗里去。 “赵公子!谷公子!”赵长赢正欲盖弥彰地喝着米汤,便听见客栈外头有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倒还有几分耳熟。 “二位公子,这姑娘说认识你们,我拦也拦不住……”银湖春榭到底是上乘客栈,那小厮苦哈哈地在一边赔着笑脸,解释道。 赵长赢抬头一看,竟是老熟人灵萱,他颇为诧异地一挑眉,问道,“灵萱姑娘?倒是稀客。” 灵萱瞥了那小厮一眼,小厮见他们确实认识,便也识趣退下。容与抬手给灵萱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不慌不忙道,“灵萱姑娘且先坐下,饮一杯茶吧。” “不必不必。”灵萱看上去有些着急,她摆了摆手,说道,“我来是奉老爷之命,请二位回去的。” “请我们回去?”赵长赢与容与对视一眼,他笑了笑,说道,“请我们回去做什么?” “哎呀二位公子,先前的事是姑爷做的不对,老爷已经训过他了,你们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灵萱见两人不接招,急得拿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下一杯,擦了擦嘴,又劝道,“二位公子也是杏林中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赵长赢闻言皱起眉,忍不住问道,“可是大小姐出了什么事?” 灵萱忙道,“正是,大小姐这两日更不好了,连饭食都吃不进去了。” “魂魄离体太久,已经伤了阳元。”容与在一旁淡淡道,“既然如此……” 他抬头看了一眼显然已经想答应下来的赵长赢,颔首道,“烦请灵萱姑娘带我们走一趟了。” 灵萱倒是说的没错,这蓝晴竹的病确实比上回他们来看要重了许多,眼见着身形消瘦,面色灰败,连带着房间里都蔓延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 二人看过后,又跟灵萱商量了招魂的时辰,由灵萱前去通报蓝老爷,如今到了这个时候,蓝晓凌恐怕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当即答应下来。还担心时间久了蓝晴竹的身子撑不住,让容与越早越好,因此时间最后便定在了第二日子时。 “你说……”晚上两人在烛灯下下棋,容与捻着白子,突然问道,“蓝家如此横行霸道,是不是都报应在了大小姐身上,是以才有此劫?” 赵长赢一手撑着下巴,正在冥思苦想。闻言说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有此理。但大小姐一向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是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容与轻笑了一声,他将白子落下,盘中白子对黑子已成围困之势,他一颗一颗地拾起棋子,说道,“长赢,你也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岂不也是有福之人?却为何命运让你遭逢大难,颠沛流离至此?” 赵长赢一怔,他愣愣地凝着棋盘上空了的一大块,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似的,空落落的漏风。容与似乎意识到说错了什么,想要找补,“长赢,我……” “是有福的。”赵长赢突然开口道,他定定地望向容与在烛灯下显得分外温柔的脸,他平日里幽深的眼瞳也因此被浆洗成泛黄的琥珀色,“虽说几经坎坷波折,可命运让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赵长赢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特别真诚地说,“遇到你就是我的福气呀。” “啪嗒……” 容与手中那颗迟迟未下的白子倏然掉在了棋盘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拢在袖子里的左手微微发着颤,赵长赢倒是没有看见,他正欢喜地发出一声惊呼。 “容与,我赢了!” 容与最后那颗棋倒将赵长赢本已陷入死局的黑子盘活了,他嗯了一声,静静地看着赵长赢乐呵呵地将棋子分别收好放回棋瓮中,始终未发一言。 “况且……”临睡之前,赵长赢突然又开口道,“从前师父常说,这长生剑就是要念着生嘛,别人生其实也是自己生,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嘛。不过我其实有些时候脾气也挺冲的,要不是我剑道天赋好,师父说不定早就不要我了。” 容与背对着赵长赢,赵长赢自言自语似的说完了这番话,也没要容与回应,兀自吹熄了烛灯。 第106章 顿时满屋只剩下透过窗棂照进的月光。 容与缓缓睁开眼睛,那月光如有灵性,停歇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 次日午夜,蓝府。 “十方明净,佑汝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顷。千里魂灵至,急急入窍上。” “奉我敕令,魂魄归位!” 容与不知从哪弄来一身明白法袍,头戴宝冠,手持拂尘,口中念咒,右手掐诀,赵长赢远远见了,竟真觉得容与周身散发着淡淡金光,宝相庄严,眉目间凛然不可侵犯,让人见之折服。 容与右手变指为掌,用力在蓝晴竹的灵台处一推,只见蓝晴竹浑身一颤,眼睛陡然睁开。 “小竹子!” 蓝晓凌已是再也坐不住,噌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运起轻功,霎时间床帷无风自动,片刻蓝晓凌急掠到蓝晴竹床边,双手竟已颤抖起来,“小竹子!” “爹!”蓝晴竹愣愣地看着蓝晓凌,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头好疼……” “没事了,一会就没事了!”蓝晓凌此时已是老泪纵横,一把搂住蓝晴竹,哆嗦着拍着蓝晴竹的背,“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灵萱见状,朝容与和赵长赢使了个眼色,便默默退出房去。 屋外乌云密布,无月无星。赵长赢站在阶下问道,“黎杨去哪儿了?好几天没看见他。” “他啊……”灵萱瞥了他二人一眼,沉默了片刻,道,“他么,这两日身体不舒服,在房间里休养呢。” “报应。”赵长赢小声嘟哝道,容与朝灵萱道,“蓝大小姐魂魄离体太久,如今就算回魂,身体也要虚弱好长一阵子,还得好好将养。” “那是自然。”灵萱道,“此番多谢谷公子,明日老爷定有重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容与眼中含笑,“那我们先回房休息了。” 第65章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一) 一路上阒寂无声,树影幢幢,这蓝府白日里辉煌壮丽,到得半夜无灯无月,倒也有七分阴森诡谲。赵长赢拨开一旁横斜的树枝,说道,“黎杨……这病得倒是时候。” “有人要他病,自然就病了。”容与意有所指。 “你是说……”赵长赢蹙眉,“这蓝家,刚来的时候只是觉得富丽堂皇,有钱得晃眼睛。如今想来,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是搜刮的那些贫苦百姓。还什么不夜天,烧得哪是蜡烛,分明是农家的骨血。” “富者连田千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容与淡淡道,“自古如此。” “自古如此,便是对的么!”赵长赢砰一声将房门关上,那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嘶哑的裂响,赵长赢仍是余怒未消,越想越气,索性一把扯下身上的外袍掷在床上,怒气冲冲道,“黎杨这小子害我们差点死在牢里,确实可恨。” “只是这蓝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我是黎杨,眼睁睁见家中田产被他们这般作弄,还做这什么劳什子姑爷,早跟蓝晓凌斗他爷爷的一场!” 容与拨灯芯的手一顿,他微微侧身,深深地看了赵长赢一眼,那灯花在他幽暗的眼瞳中照出一方小小的光明的角落。 “只是可惜了蓝大小姐,她倒是可怜之人。”赵长赢一边洗脸一边说,“我照着巴思的话去那些地方问过了,还真是如她所说,这些田户都将田卖给了蓝家,每年交租子,过得紧巴巴的,平日里还要替蓝家服徭役。” 容与忽然道,“那你说,像蓝晓凌这样的,该不该杀?” “杀?”赵长赢一愣,他紧紧蹙眉,烛火斜映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顺着那耸峙的山根滑落下去,将他的眼底涂抹出一片温暖的霞光。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片刻他摇头道,“江湖中人自负武功,向来是不把人命放在眼中,今日见谁不顺眼上门屠戮的也大有人在。只是……” “只是若是大家都这样视人命为草芥,今日我杀你,明日你杀我,这世间还有无宁日……” “况且蓝家也罪不至死,若是我做皇帝,我便将他们家的钱都取了发给穷人。” 容与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那若是他杀人如麻,又该不该杀?” “以杀止杀,乃是下策,不得已而为之。”赵长赢依然摇头道,“死是简单,生却难得。” “只是……”赵长赢抿唇,苦笑道,“我虽这样说,可若束天风在我面前,我怕也是非杀他不可的。” 容与垂眸,稍稍叹了口气,转过话头道,“洗完了?” 赵长赢点点头,“水都烧好啦,我去打点来,给你泡泡脚。” “马上要入冬了,我前两日去药店买了点药做了药包,你待会也泡泡,把药包放里头。”容与从桌上掏出一包乌漆嘛黑的药来,朝赵长赢晃了晃。 “好嘞!”赵长赢一口应下。 这几日确如容与所说,蓝晴竹一直身体不大好,都不怎么能下床。不过蓝晓凌倒是出手阔绰,给他们送了好多金银珠宝,晃得赵长赢眼睛都快瞎了。 “如今有了钱,身板都挺直了。”赵长赢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是从城里最贵的成衣店买的,用的是最好的蜀锦,绣工精致,裁剪考究,赵长赢本就身高腿长,穿上更是在路上一连收到了好几个姑娘投的锦囊。蜀地民风彪悍,甚至还有两个男生也扔了,窘得让赵长赢满头冒汗,不敢去看容与。 第107章 “我突然想起来刚来夔州的那天,你还记得吗?”赵长赢说道,“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俩身无分文,还好有户人家收留我们。” “嗯。”容与眼神也有几分怅然,“夜雨如盆,一灯如豆。” “万般无奈,总是和雨到心头。” “哎,银子这个东西,真是不能没有啊。”赵长赢停下脚步,拉住容与道,“容与,我们去那个老伯那里买两碗馄饨吧。” “嗯?”容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河边确实看见了一个挑着馄饨担子的老伯,现在旁边没客人,那老伯正坐在河畔的一块大石头上歇脚。 赵长赢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容与跟在他身后,听得他道,“老伯!来两碗馄饨!” “哎。”老伯应声,慢吞吞站起身来,“哎哟,是你啊。” 赵长赢乐了,笑眯眯地弯腰,同那老伯说笑,“老伯怎么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年初的时候,也是在这儿,你没钱买馄饨,是不是?”老伯笑呵呵地拍了拍赵长赢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这衣裳好啊,气派。” 说着朝他比起大拇指,赵长赢便道,“老伯好记性,这么久过去,我还道你把我忘了。” “忘不了,忘不了。”老伯摇了摇头,将盛好的两碗馄饨交给两人,“来来来,拿好。” 赵长赢接过碗,将两碗都递给了容与,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锭银子,说道,“老伯,一饭之恩,涌泉相报。这钱你拿着。” 老伯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推辞,顺手将银子塞进怀中,突然文绉绉地说道,“爱恨相生,是非难断,前尘看破,方得解脱啊。” “什么?”赵长赢没听明白,他正抱着馄饨碗,蹲在地上仰头喝着汤,听到这里,茫然地抬头望去。 老伯揣着手,神秘兮兮地摇了摇脑袋,“天机不可泄露,老头不说两遍。” “什么啊。”赵长赢撇撇嘴,只道是老伯拿他打趣,便也没放在心上。他将馄饨汤一股脑喝完,一跃而起,将碗碟还给老伯,笑道,“老伯,谢谢您。” 老伯呵呵一笑,不再多说,容与亦拱手朝老伯行了一礼,“老伯,江湖渺渺,山水可期。” “好好好,老头子也要走喽。”老伯将二人的碗碟放好,一把挑起馄饨担子,往前头一边走,一边荒腔走板地唱起歌来。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 赵长赢叼着一根草,抱臂靠在树上,目送老伯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两人逛了一圈回到蓝府,便见灵萱急急忙忙地从蓝晴竹的卧房里跑出来,一脸慌张。容与神色微动,拦住就要上前的赵长赢,将食指比在嘴唇前嘘了一声,做口型道,“跟上去看看。” 赵长赢会意,当即收敛气息,跟在灵萱后头,见她拐来拐去地绕了许久,最后走到一处破败的庭院前。 两人自来了蓝府这么久,竟从没见过蓝府还有这样破落的地方。庭院的青砖都已开裂,从中长出草来,屋子砖瓦陈旧,墙壁剥落,甚至檐下到处都是鸟雀做巢,灵萱一踏进去,惊得一干鸟雀扑棱棱飞起,地上全是白色的鸟粪,把青砖都染成了白色。 灵萱走到门口,又朝四周望了望,好在灵萱没练过武,感受不到两人气息,见没看见人影,便又放下心来,在最前头那一行的第三块砖上用力踩了一脚,那房门便应声而开。 赵长赢和容与对视一眼,赵长赢轻声道,“你留在这里,我跟进去看看。” 说完,趁灵萱刚进去房门未关,赵长赢脚尖轻点,悄无声息地飞掠而过,像惊起的鸟雀一般轻巧地从门里穿了过去。 屋内黑乎乎一团,只在桌上点了一盏昏暗的烛灯,最高处开了一口小窗,稍微漏进了几线光亮,同赵长赢被关的牢房差不多。 赵长赢屏息蹲在房梁上,见灵萱小步走到柱子后头,他这才看见那里被绑着一个人。 “姑爷,小姐今日同老爷大吵了一架,惹恼了老爷,怕是……”灵萱蹙眉道,“小姐让我先将你放了,等你出去,她已安排好了马车,自会送你离开夔州。” 赵长赢一惊,看来蓝晓凌已怀疑蓝晴竹的事是黎杨所为,将黎杨关在了这里。看这情景,如今蓝晓凌恐怕已经动了杀心,蓝晴竹倒是一往情深,竟还要帮他逃跑。 哪晓得黎杨却不买账,他垂头看着灵萱从怀中掏出小刀,焦急地给他割绑着的绳子,冷笑一声,道,“不必费心了,我不走。” “你疯了?”灵萱惊讶道,“老爷今日非要杀了你不可,已经往这边过来了。” “成王败寇,我认栽便是。”黎杨道。 灵萱愤愤地一跺脚,引颈朝门外看了一眼,飞快地说道,“姑爷!小姐知道你有苦衷,她不怪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过了这一关,往后日子还长呢,你何苦来!” 黎杨听到蓝晴竹,面容稍稍柔和下来,但仍不松口,只不肯走。 “算了,你这个木头脑袋!”灵萱最后实在无法,只得将黎杨又绑了回去,匆匆往外头走去。 “灵萱!” 第66章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二) 灵萱浑身一抖,只听哗啦一声,那扇腐朽破败的大门被从外破开,屋外初冬的暖阳倏然照射进来,将阴暗的室内朗照一亮。 第108章 赵长赢一时不适应,抬手遮住眯起眼睛,见外头来人正是蓝晓凌。他此时怒发冲冠,手中持着威震江湖的名剑沙华,那沙华剑妖异地笼罩着一层不详的血光,只这么一照面,蓝晓凌森然的剑气扑将过来,外头地上的青苔杂草转瞬即变为枯黄萎靡,灵萱亦吓得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老……老爷……”灵萱两腿发软,跪倒在地上,哭泣道,“老爷,我……我……” 蓝晓凌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往里走去。 “爹!” 赵长赢蹲坐在房梁上,敛息凝神,好在蓝晓凌如今一门心思都在黎杨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他,他便好整以暇地低头看着下面这出好戏。 “爹!”蓝晴竹扶着婢女的手,竟也进了庭院,此时立在廊下,远远朝蓝晓凌喊道。 蓝晓凌脚步一顿,犹豫再三,到底是转过身来,看着蓝晴竹,深深长叹道,“小竹子……你身体还没好,又跟过来做什么。” “爹,你是不是要来取阿杨的性命?”蓝晴竹眼眶发红,她松开婢女,慢慢往前走道,“阿杨他……” “我看你是被这小子骗糊涂了!”蓝晓凌怒道,上前扶住蓝晴竹,嘴里仍叱着,“他几次三番不让人为你招魂,其心可诛!我看定是他从哪里寻来旁门左道,害得你如此!你竟还执迷不悟!” 蓝晴竹笑了笑,“你要杀他,我也不拦你。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爹能否让我向他问清楚?” 蓝晓凌面色阴沉,抿唇不语良久,终究是生硬地一点头道,“行,你问吧。” 蓝晴竹抬头看着他,蓝晓凌无奈,只得往门外走去,“好,我出去,门别关,爹在门外等你。” 蓝晴竹大病初愈,脚步虚浮,不过几步的距离,她却走了许久。 黎杨早已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与蓝晴竹隔着半个屋子遥遥相望,眸中掺着复杂的情思。 两人静静对视,一时无话。 良久,蓝晴竹方道,“你瘦了很多。” 黎杨默然,他别开眼去,低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蓝晴竹问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们一直感情很好呢。” “与你无关。”黎杨淡淡道。 “是我爹?”蓝晴竹道。 黎杨不语。 蓝晴竹盯着他低垂的脸看了许久,黎杨始终不发一言。 半晌,蓝晴竹突然笑了起来,“就因为当年,我爹让你爹娘将田产卖给我们的事?” 哪知这一句话果真刺激到了黎杨,他猛地抬起头,双目充血,激动地喊道,“就?你说的倒是轻巧!当年若不是你爹看中我家的水田,非要强占了去,我爹娘不肯,你爹便用钱买通了县衙,故意在收租的时候踢掉了我家半袋米,害得我爹一时急火攻心!” “若不是因为你爹,我们家何至于此!” “哈哈哈哈!”蓝晴竹怒极反笑,她面色惨败如纸,偏生笑得出了眼泪,她一边擦一边笑,形容诡异,让赵长赢看得心里发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蓝晴竹说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日同我说,和离便是!” “哈,你倒说得轻巧。”黎杨看着她,“蓝家大小姐,你爹怎么可能会放我走?这些年来,你爹同官府勾结,侵占良田,强逼民女的勾当干了多少!只恨我去不了巡抚面前,否则你爹明日便当人头落地!” “黎杨,你不要血口喷人!”蓝晴竹亦来了火气,“我爹平日乐善好施,逢年过节我都亲自去搭棚施粥,夔州建医馆、修水渠,哪个不是我们家出钱,每年那么多孤儿乞丐,我也尽量让他们有根骨的都进剑阁,实在不行的也给他们谋个去处,到了你嘴里,我们蓝家倒成了十恶不赦了!” 黎杨冷笑,待蓝晴竹说完,只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道,“虚伪。” “你!” “好,好,好。”蓝晴竹急火攻心,生生呕出一口血来,黎杨面色稍变,蓝晴竹抬袖将血迹擦去,说道,“既然如此,你我夫妻恩情已断,待会儿便和离了吧。” 黎杨神色复杂,张了张嘴,似欲言又止。 蓝晴竹不再看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赵长赢见她行到门前,忽然脚步一顿,惊道。 “爹?” 赵长赢一愣,见蓝晓凌臂下挟持着容与,裹着剑风径自飞掠至屋内,运起内力,大喊道,“赵长生!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同伙已经被我抓了,还不速速现身!” 赵长赢心中大惊,忙旋身飞下横梁,停在蓝晓凌面前几步的位置,蹙眉冷然道,“放开他!” 蓝晓凌道,“我今日本想就杀黎杨一个,没想到你二人嫌命太长,我便顺手,也送你二人一起见阎王。” “爹!”蓝晴竹惊诧道,“你疯了!杀他们做什么!” “不必多问。”蓝晓凌不理会她,朝后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扶小姐回房!” “爹!爹!”蓝晴竹也不是平常的大家闺秀,她自幼习武,继承了蓝晓凌的一身剑术,寻常的侍女们哪能抓得住她,“爹,我不回去!” “你!”蓝晓凌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父女二人隔门而望,良久,倒是蓝晓凌先败下阵来,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低声道,“行,随你。” 赵长赢在一旁已经是呆不住了,见容与被蓝晓凌攥着脖子,面色苍白,脖颈下隐隐显出深青色的血管,再也耐不住这两人你来我往,急急喊道,“喂!蓝晓凌!有什么事冲着我来,抓一个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第109章 “哈哈哈哈!”蓝晓凌仰头大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英雄好汉?老夫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老夫今日心情不好,就在这里结果了他,你又能如何?” 蓝晓凌臂下的容与已显出挣扎之色,赵长赢只觉心脏同时被人像拧抹布一样绞起来,额上冷汗直冒,手中的草木青嗡嗡作响,哀鸣阵阵,他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蓝晓凌,排除万念寻找一个能一击必中的时机。 “爹?!” 伴随着蓝晴竹的一声惊呼,说时迟那时快,蓝晓凌就在这时突然电光火石般袭向了柱子后头的黎杨,这一招声东击西着实有效,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蓝晓凌已经用空出的左手扼上了黎杨的咽喉。 “你小子倒是冷静。”蓝晓凌道。 他面前黎杨面色不变,此时只是冷笑一声,说,“要杀要剐,你来便是,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爹!”外头的蓝晴竹已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旁边扶着她的灵萱冲了进来,她此时头发凌乱,发钗歪斜摇摇欲坠,面上已是斑斑泪痕,她抬手很用力地擦了擦,眼中满溢哀求之色。 “爹!爹我求求你,你别杀他好不好!你留他一条命!”蓝晴竹又转头看向黎杨,“黎杨!我们说好的!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送你那串糖葫芦?后来,后来我们结婚那日,洞房里你拿出了一串糖葫芦,你自己说的……” 蓝晴竹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黎杨别开脑袋不去看她,眼中也已有了泪意,“你自己说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还有好多糖葫芦没有吃完呢,怎么可以这样……” “动手吧。”黎杨突然打断她的话,望向蓝晓凌,“动手啊!” “爹!” “蓝晓凌!” 赵长赢手中草木青出鞘,他提气纵身,脚尖在一旁的柱子上轻点,空中只见雪芒疾驰而过,蓝晓凌挥袍振袖,赵长赢被他一阻,稍稍凝滞,落在地上。 “你这招式……”蓝晓凌眯起眼睛,“老屈的徒弟?” 蓝晓凌突然神色一凛,竟一时顾不得黎杨,惊道,“赵家……你是明月山庄……赵长赢?!” 赵长赢提剑在手,周身气劲流转,他这身在城里锦绣坊定制的顶贵的成衣,终究还是挨不过这粗暴的动作,已经撕开了好几个口子,萎顿地垂挂着,赵长赢索性挥剑几下将碍事的衣服都斩了,他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抬头怒道,“是我!你七星剑盟杀我母亲,戮我兄长,毁我山庄,我自当为他们讨回公道!” “公道?”蓝晓凌哈哈大笑,“小子,杀你母兄的是那剑盟盟主,和老夫又有什么关系?” “你是开阳阁主,怎会与你无关?”赵长赢道。 蓝晓凌眯了眯眼睛,沉默片刻,说道,“老夫明白了。既然如此,你今日便是要替你母兄报仇?” 赵长赢不答,“你知不知道束天风去了何处?” 蓝晓凌淡淡道,“不知,不过……” 赵长赢眉头紧蹙,正待细听,却见蓝晓凌忽然出剑,那沙华剑名不虚传,赵长赢只觉一阵阴燃之气扑面而来,沙华所过之处,绽放开朵朵烈火红莲,赵长赢急退数步避其锋芒,听蓝晓凌道。 “不过,我知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赵长赢悚然一惊,手中草木青似有所感,周身笼上一层似有若无的融融绿意,两把剑铿然一声相击,一者是死,一者乃生,红绿相映。 高手过招,掀起的气浪剑意滔天。两人剑气所到之处,木柱摧折,地板上亦被砍出道道印痕。众人退到屋子的角落里,只能看清一红一绿两道剑气上下翻飞,速度快得拖拽成两道残影,看不真切。 第67章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三) 容与眸色转瞬变换万般,忽然伸手扯过蓝晴竹的手臂,说道,“蓝小姐,你神魂刚刚归位,不可大喜大悲。” 蓝晴竹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此时听得容与的话,不知不觉便说道,“我控制不住,感觉头好疼,面前的东西都晃来晃去……” 容与道了一声不碍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了一粒药,递到蓝晴竹面前,“蓝小姐,这是安神固魂的丹丸,吃一粒下去便好了。” 蓝晴竹稍有些犹豫,黎杨此时已经被松了绑,只是身体还很虚弱,靠坐在地上,冷声道,“你给她吃什么?” 容与回眸瞥他一眼,忽而说道,“你还爱她吧。” “什么?”黎杨一愣。 “还记得招魂我列的单子么?”容与道,“相爱之人的一滴血。” 黎杨瞳孔倏尔放大,蓝晴竹听得此话,亦神思恍惚,愣愣地看着他。容与唇角微勾,突然将手中的药丸塞进蓝晴竹嘴里,一手箍住她的下巴一抬,蓝晴竹猝不及防,一口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你!”黎杨大惊,“你给她吃什么!” “嘘……”容与笑起来,他眼眸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像是冬日午后暖阳笼罩的湖面,让人忍不住想要驻足凝赏,“不过是寻常的药罢了,蓝小姐精神受了刺激,该休息一会儿了。” 话音刚落,容与如法炮制,将另一粒药丸塞进黎杨嘴中,眼见着两人双双脱力,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容与方舒了口气,凝神望向已经快要变成一片废墟的战场。 这烈火红莲剑果然名不虚传,传说从前见过他拔剑的人,都真的只能去地狱看彼岸花了。赵长赢方才手臂处中了他一剑,只觉从伤口处源源不断传来火烧的灼热感,这点火星从手臂处燃起,逐渐随着他的运气流转全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如今他感觉浑身的经脉都像被火点着了一般,只要一使内力,那灼烧感便熊熊而起,将他全身架在火上炙烤。 第110章 赵长赢深深吸气,一个鹞子翻身避过蓝晓凌刁钻的一剑,几步退后,喘息不止。 “哼,中了我的烈火红莲剑,你坚持不住的。”蓝晓凌慢慢向他走来,浑身剑意飞扬,赵长赢勉强透过糊满了汗水的眼帘看去,蓝晓凌周身仿佛都燃起熊熊火光,他踏着地狱烈火而来,缓缓举起那把沙华。 “不过你年岁这么轻,便能在我手下撑到现在,前途不可限量。”蓝晓凌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 赵长赢心下一紧,一瞬间脑海中涌现出无数师父教他的保命剑招,千百个小人手持宝剑凌空起舞,他紧蹙着眉头低垂着脑袋苦苦寻觅,两鬓的汗水顺着脖颈滴到地上,汇成蜿蜒的河。 “可惜你做不到了。” 突然响起一句清越的男声,蓝晓凌一扭头,见容与长身玉立,手中的匕首抵在蓝晴竹的颚下,说道,“蓝阁主,你若再出一剑,蓝大小姐的性命……怕是有虞。” “谷雨?”蓝晓凌当即大怒,手中沙华掉转,哗然朝容与飞去,“受死!” 容与手握匕首凛然无惧,那匕首是从蓝晴竹身上搜刮的,削铁如泥,只不过那么轻轻一划,蓝晴竹雪白的脖颈处已然显出一道血丝,触目惊心。蓝晓凌到底是心疼女儿,身形陡然急停,高手过招,输赢本就在瞬息之间。就在蓝晓凌犹豫的空当,赵长赢已调整内息,手中草木青破开罡风,携雷霆万钧之势,直取蓝晓凌的后背。 蓝晓凌当即在空中拧转身躯,不过还是晚了一瞬,草木青刺中他的左腰,顿时鲜血喷出,洒了一地。 “无耻之徒!”蓝晓凌咬牙切齿地怒吼一声,当即不再管容与刀下的蓝晴竹,一脚蹬向柱子,提剑冲向容与。 “容与!”赵长赢双目圆瞪,他内息受阻,动作便多有凝滞,只不过慢了一步,竟眼睁睁看着蓝晓凌的沙华剑泛着红光,正中容与的腰间,那剑破开布帛之声猎猎,在赵长赢的脑海中陡然炸响,他竟在这一瞬一个趔趄,差点从空中跌落下来。 “噗……”容与喷出一大口鲜血,他面色苍白如纸,鲜血顺着嘴角啪嗒啪嗒滴落在那沙华剑上,整把剑都泛起妖异的红光。他身子晃了晃,如同雨夜里被暴雨打湿的风筝一般,在狂风中歪歪斜斜,却始终硬撑着没有倒下。 赵长赢眼前一黑,只得狠狠一咬舌尖,激烈的疼痛让他暂时赢得几分清明,看见容与抬袖擦了擦唇角的血,朝他安抚地笑了笑。 “有我在。”赵长赢读出了容与的口型,下一瞬容与用手死死握住了腰间的剑,竟是要用肉身拖住蓝晓凌,不让他轻易拔剑。 “容与!”赵长赢眼眶一红,脑中嗡地一声炸开,几乎是疯了一般大吼一声,只觉筋脉中长久的阻滞被陡然冲破,从丹田处四散开来源源不断的草木生长之力,内息蔓延之处,他在刚刚的鏖战中受损的筋脉在急速地复原,那股火热之气也被迅速抚平,他紧握着草木青,运起内力化作一道疾驰的白光,唰然冲背对着他的蓝晓凌飞掠而去。 蓝晓凌被剑气所激,手中力气加大,便要拔剑,哪知容与此时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他整只手都被锋利的剑刃划得鲜血淋漓,嘴角亦不断涌出血来,却仍死死地攥住沙华,这柄号称是来自地狱的剑此时浑身浴血,竟当真如它的名字一般,那血落在剑身上,恍惚似绽开一朵朵曼珠沙华。 眼看赵长赢的草木青直逼眼前,蓝晓凌终究没有办法,弃剑回身,避过赵长赢斩断山海的一剑,然而他身负重伤,动作慢了些,仍被剑气余波所伤,当即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你说,束天风到底去了哪里?”赵长赢剑尖抵住蓝晓凌的咽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 蓝晓凌倒真有几分骨气,面色不变,只冷哼一声,道,“老夫纵横武林几十载,自负剑术一流,不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咳嗽一声,将嘴角的血擦去,“若论剑道天赋,你确实是老夫见过的第一人,死在你剑下,倒也不枉。” 说完,蓝晓凌闭上眼睛,平静道,“动手吧。” “爹!你就说了吧!”正在赵长赢犹豫不决的时候,蓝晴竹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此时容与早已倒在地上,面色惨白,浑身被血浸透,生死不知,是以再无人辖制住她。 “爹!那天束伯伯……” “小竹子!”蓝晓凌当即大惊,慌忙吼道,“你……” 果然!束天风果然来过蜀中!蓝晓凌定是见过他!赵长赢心中狂喜,寻觅了整整一年,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陡然又念及容与尚且生死未卜,一瞬间大喜大悲过胜,不免头晕目眩,神思恍惚。 就在赵长赢神思不属的短短几瞬,蓝晴竹趁他不备运起轻功,如飞燕一般几个起落掠至赵长赢身后,手中寒光一闪,便要刺向赵长赢的后背。 第68章 尾声·银汉迢迢东去 “噗……” 赵长赢忽觉一阵杀意袭来,顷刻间回身出剑,手中草木青正中蓝晴竹的胸前,她右手还维持着送出匕首的手势,手却再也无力握住匕首,只听得哐啷一声,那匕首落在血泊当中。 “小竹子!!!” 赵长赢一惊,他身后蓝晓凌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吼,那声音几乎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像是野兽的嚎叫,先前他要杀蓝晓凌时蓝晓凌尚且不失凌云君子的翩翩之态,如今亲眼见到女儿死在面前,理智全无,狂性大发,一把上前抽出还插在容与腹上的沙华,双眼赤红,如同地狱恶鬼,朝赵长赢猛冲过来。 第111章 赵长赢浑身毛发倒竖,鼻尖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这棚屋柴门中四下倒伏着三人,那鲜血仍汩汩流出,几乎要蜿蜒流淌成一条通向阴间的黄泉。 他从出生以来,连只鸡都没杀过,何况眼睁睁看见方才还会说话的人死在自己手中,一时还未从杀人的惊惶中回过神来,顿时被发疯的蓝晓凌连中数剑,那股熟悉的灼热之气同体内郁郁草木之息交织碰撞,让赵长赢浑身筋脉疼痛不止。 “还我女儿命来!!” 赵长赢眼瞳陡然放大,面前蓝晓凌头发蓬乱,全身剑气暴涨,那把沙华剑循着血气攀咬上来,如影随形,赵长赢那身锦绣衣衫已是被刺得七零八落,他被蓝晓凌一路逼得连连后退,竟无招架之力,眼看后头已是退无可退,面前沙华剑当头而下,便要让他人头落地。 “长赢!” 赵长赢猛地抬头,角落里容与挣扎着从血泊里睁开眼,他腰腹间那个被沙华破开的血洞还在流着血,将他全身都浸泡在血河中,他只攒起力气喊了赵长赢的名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勉强勾了勾嘴角。他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睫毛上都淋漓地挂着血珠,在这生死一霎的关头,赵长赢竟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惊心动魄的美感。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赵长赢喃喃道,飞快往左边一倒,避开蓝晓凌致命的一剑,心中信念大定,那把草木青剑身绿光吞吐,竟逐渐占了上风。 “我还要给我娘报仇,我不能死,容与也不能死!”赵长赢一剑将蓝晓凌的手掌斩下,他决绝地擦掉脸上飞溅的鲜血,大吼道,“既然如此,只能对不起了!” “少废话!”蓝晓凌将剑换到左手,竟以左手持剑,猛然劈下,“今日你我,必有一死!” 赵长赢挥剑格开,两人剑气全然展开,所过之处皆化为齑粉。 赵长赢胸中因杀人郁结的块垒随着呼吸间逐渐消融,手中草木青的绿光愈战愈勇,他眼神坚定,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 容与还等我救他!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他挥剑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在旁人看来已经成了一道绿色的残影,那一招一式中隐隐带有圆融的春意,仿佛一剑出能令万树生芽,一剑落能让百花齐放。蓝晓凌身负重伤,兼之已有了入魔之态,剑招也失了平日的缜密有度,几乎是随意乱舞,他黑发被赵长赢的几剑斩断,那张浴血的脸上满是癫狂之色。 四处阒然无声,唯有两人的宝剑划破寒风所生的呼啸,以及辗转腾挪时布帛发出的裂响,不知过了多久,赵长赢握剑的手因千百次的挥舞而逐渐僵硬脱力,到最后几乎是全凭着守护和求生的意志还在支撑着他一次次出剑,格挡,他身上已经不知中了多少剑,眼前慢慢被鲜血和汗水糊满,整个世界都染上了重重擦不尽的血色…… “嗤……”终于剑身刺入的触感将赵长赢从无尽反复的泥淖中拉了出来,他双眼因为血汗浸入而深深刺痛,他抬起破破烂烂的袖子擦了擦,定了定神,朝前看去。 蓝晓凌方才体力不支,转身的时候慢了一步,被他刺入腰间,他腰上本就有伤,此番更是雪上加霜,经过这不知多久的激烈缠斗,两人都已是精疲力尽,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蓝晓凌尽管内息更深厚,但毕竟年岁已高,又中了这致命一击后,再也无力回转。 “小子。”蓝晓凌声音已变得粗哑,他咳嗽两声,低声道,“你赢了。” 赵长赢剑眉紧蹙,发冠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鬓发凌乱地黏在脸上,疲惫地看着他,“束……束天风,究竟在哪?” “哈哈哈哈……”蓝晓凌死死地盯着他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气管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嗬嗬哈哈哈……嗬嗬……” “吾七星剑盟,虽已衰败寥落,但我开阳一脉,剑意不灭。”蓝晓凌眼中陡然射出一道金光,“万古剑道,七星长存!” 说时迟那时快,蓝晓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形在这斗转间一改刚才的颓势,以迅疾之态突然转身,和赵长赢成背靠背的紧贴之势,赵长赢心弦紧绷,只觉大事不好,可全身经过方才一战已是完全脱力,只来得及抬了抬手指,下一瞬蓝晓凌用力将腰上的草木青往后一捅,草木青顿时穿透蓝晓凌的身子刺入赵长赢腹中。 蓝晓凌望向不远处躺倒在地的蓝晴竹,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小竹子,爹……给你报仇了。” “砰……” 赵长赢再也支撑不住,只觉一半的身子浸在灼热的火焰中,另一半的身子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被蓝晓凌的身子一扯,随他一同倒在地上。 这破屋的屋顶不知什么时候被两人的剑气掀翻,此时已是月上中天,赵长赢仰面躺在地上,看着天上漫天熠熠的星斗,今夜星辰灿烂,汇聚成一条汩汩的银河,迢迢东去。 赵长赢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在恍惚之际,他莫名想起当年他第一天同师父学剑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星汉灿烂的夜晚。 他接过师父递来的剑,遥遥指向天边的长庚星。 月华星彩坐来收,岳色江声暗结愁。 一载离乱江湖事,夜半谁人共解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