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日记本剧透之后》 第1章 [无cp向] 《死亡日记本/被日记本剧透之后》作者:奥苟【完结】 文案: *原名《死亡日记本》是正剧是正剧是正剧 【我的哥哥池淮左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我会找到杀害他的凶手。】 池竹西在日记本上这样写道。 屋外的亲戚假模假样地擦着眼泪,暖气充足的房间,只有他的身体如尸体般冷硬。 风吹过,池竹西一怔,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日记本。 笔迹还未干,摊开的日记本右边突兀出现两行熟悉的字迹: 【我的弟弟池竹西车祸身亡。】 【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 两条世界线的兄弟被一本日记相连,逐渐找出对方死亡真相,相互救赎的故事。 *阅读tips: 1.弟弟视角为主,弟弟精神不正常,非常敏感,兄弟俩都很别扭,是只要撞上就大概率不说人话的那种别扭 2.是正剧,正剧,正剧,文名实在没办法了,qaq 3.应该不含恐怖内容,不过基友看了存稿说有少部分惊悚要素,可能因人而异(? 4.会捉虫,修改不用管。涉及的专业内容尽量会向相关职业人员咨询,若有错漏是我思虑不周,烦请见谅 内容标签: 魔幻 悬疑推理 复仇虐渣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竹西,池淮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死去的兄弟更新了日记 立意:拥抱新生 第1章 池竹西看了眼手机,现在是晚上九点。 窗外还在噼里啪啦下着雨,这场雨从早上九点就开始酝酿,一开始还是不连贯的丝线,随着一声爆雷,天空瞬间被低压压地铅云笼罩。短短五分钟,瀑落般的暴雨砸向地面。 明明前几天和池淮左约定见面时间的时候,天气预报还大言不惭说今天是个大晴天。 接到池淮左电话是在晚上,池竹西刚写完作业在桌子边发呆,电话的响声就像是幻听,来电人的名字更是让他以为出现了幻觉。 犹豫了一会儿,池竹西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出的声音干脆又陌生,说起话来熟稔得就像他们并不是多年未联系的疏离亲属,而是每天睡在上下铺的亲密兄弟。 池淮左说要和他见一面。 池竹西从头到尾只说了几个字,“嗯”、“好”、“可以”。 他祈求着对方能忽略他语气的僵硬,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更有尊严一些。可心里另个声音一直在说。 【有些心情是瞒不住的,话里的颤抖骗不了人。】 【而你的兄弟带有年长者特有的余裕,或者说是礼节和客套,语音语调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变,他甚至在笑。】 这次见面从一开始就不顺,真正到了约好的时间,偏偏雨又这么大。 窗外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见远处小区外缭乱的黄光,那是急躁又焦急的来往车辆,根本没人想在这样糟糕的天气呆在室外。 【往好处想,你的母亲安女士一如既往不在家,即使在这样的晚上出门也不用向谁报备,这或许是唯一的好事。】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池竹西穿上外套,看着网约车的定位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带上钥匙和雨伞出了门。 驾驶座的司机戴着口罩,头上扣着黑色鸭舌帽,从后视镜注视着车外的乘客。 清瘦的少年站在黑伞下,网约车无声无息划破雨幕停在他身侧。伞檐缓缓上移,露出少年晕着润意的墨色双眼,像被雨水洗涤过一样干净。 雨砸在那把黑伞上,又拼了命往里伞下钻,不知道少年等了多久,他的发梢已经湿成几缕,或许也是是这个原因,他的唇色很淡,在车灯下有些发白。 司机没犹豫多久,推开车门,冒着瓢泼大雨替乘客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池竹西愣了一下,他还在核对车牌号,检查无误后正准备上车。司机的热情让池竹西有瞬间的瑟缩,对上司机唯一露在外面的关切眼神后他不自然移开视线,轻声说了句谢后收了伞钻进后排。 “没淋湿吧?瞧这雨下得,一路上堵得慌,需要毛巾吗?”司机问。 “我确认上车了。”池竹西点着手机屏幕。 “哦哦哦。”司机点开了导航。 雨刷发疯般刮着玻璃窗上的雨,车里的暖气带着有些劣质的熏香,闻着有点熟悉,可能大多数司机都喜欢这个味道。 池竹西每隔几秒就看一眼手机,后座的幽光持续亮着,把少年巴掌大的脸照得影影绰绰。 他有些紧张,不仅是因为即将去见池淮左,还因为发现这个用帽子和口罩掩盖了外貌的司机有些奇怪。 【是很奇怪。】 宝骏510不算舒适,他却能开得算稳,手打着方向盘肩膀持平不动,隐没在阴影中的视线时不时盯向后视镜。 池竹西对他人的视线一向敏感,对别人而言轻飘飘的目光在他这里就像是带着重量的触碰,黑暗中的窥视更为严重。池竹西如坐针毡,总觉得在暗处潜伏着阴测测的毒蛇,幽幽眼神背后的含义越想越瘆人。 所以每当司机看向他的时候,他握着手机的手就会更紧一点。 或许是因为表现得太明显,司机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伸手摘掉了帽子,露出一头又湿又油腻的乱发。 第2章 他抓了抓,皱纹把眼睛挤成一条缝。 “放心哈,戴帽子是因为没洗头,又忘了拿伞,邋遢成这样。口罩是因为感冒了,哈哈我长得是有点寒碜,但不是什么坏人。这几天降温简直要了命,尤其是到了晚上……冷么?需不需要我把空调再打高一点?”司机说着就伸手去调暖气。 池竹西没有解释什么,因为自小身体不太好的原因,他体表温度比常人低,现在的确也有点冷。他低低说了句谢谢,心下安稳一些后又低头看手机。 手机屏幕一直在待机页面,上面只有一个硕大的时钟在规矩地运转。 和池淮左约的是晚上九点半,但暴雨限制了车速,路面上的车不多,每辆都小心翼翼地爬行,导航说半小时之内能抵达目的地,但现在看来恐怕要更久。 池竹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池淮左打电话说一声,但又觉得那样是一种示弱,就和在那通电话里的表现一样。池竹西在那通电话后不断反省,觉得自己太像一只哈巴狗,对方一招手他就满怀期待地舔巴巴赶上去。 想到这里,池竹西心里又低压压地难受。 他期待吗?好像是有些期待。 父母离婚之后池淮左跟着池父,他跟着安女士。 他们家没有探视一说,艺术家出身的安女士在离婚后从终于如愿从家庭抽身,重新投入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 而池父不愧是安女士曾经的灵魂伴侣,在某些事情上的处理简直如出一辙。 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前妻留给他的大儿子,一个是续弦生的小儿子。池竹西是谁?不认识,不清楚。 对于自己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池竹西其实从小就没什么期待,他可以说是在池淮左的背上长大的。兄弟对彼此的了解程度或许比对自己还要清楚。 皱眉是掩盖难为情,痛的时候面无表情,如果池淮左说他笨,其实是不带火的,真的气坏了会指着鼻子连骂他蠢,却总在骂完后皱着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父母离婚以前,池竹西一直以为全天下所有的兄弟都和他们一样亲密无间。 可其实不是那样的。 池竹西还记得搬家的时候,他哭得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池淮左怕他哭背过去,手足无措轻拍他的背,说:“我们只是见面的时间少了,你看平时上学的时候我们本来也是见不着面的,对吧?” “一到周末我就来找你。”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是你哥哥,亲哥哥。你说以前你闯祸那么多次,我就是再生气也没丢下你不管不是吗?” “背得我的电话吗?对,就是那个号码,我不会换,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你叫一句哥我肯定飞奔来找你,谁也拦不住我。” 后来池竹西晚上怕黑,不敢睡觉。他记得池淮左的话,就蹑手蹑脚走到客厅偷偷给他打电话,一整晚都没打通。 第二天一大早,摔电话的声音把他惊醒。安女士在沙发边冷冷看着他,说,你晚上不睡觉不要影响别人,我不想再接到那边的任何联系你懂吗? 哪怕他在电话里骂你蠢呢? 不,他连电话都不想接。 该期待吗?实在不应该。 池竹西按灭手机屏幕,决定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前座的司机还在热情地找话,从天气说到交通。说今天这个天气,城北到城西的高架肯定封了,我们只能绕大路,你别害怕哈,软件都录着音呢,绝对安全。 “也就是我不想回家才出来跑车,不然这天气连个出租都没有。诶对了,你等会儿还回来不?要不直接包我车吧,一口价,五十。” “不用。”池竹西说。 “四十五,不能再低了,我这不是能源车,烧油的!” “有人送我回去。”池竹西也不确定,池淮左会送他吗? 【多半不会。】 不,不能再继续想了。 突然,一个急停,“砰”地一声巨响,不知道是车里什么东西被撞掉了。 接着就是大转弯,司机熟练地换挡加油,车辆甩出利落的弧线,一停一转差点把后座的池竹西直接甩出去。 “这鬼运气,前面车撞了,俩傻逼当着交警的面还在吵,这路封了一半,铁定往死里堵。”司机咒骂了两句,瞥了眼已经偏向的导航,“我们又得绕路了。” 池竹西被晃得脑子嗡嗡的,坐稳了之后向后看,的确有一堆撑着伞的人站在路中,交警披着雨衣身影越来越远,到最后只能看见红□□闪烁不停,却也逐渐消失在雨幕中了。 抓过头,池竹西发现司机又扣上了那顶黑色的帽子,那双被皱纹挤压的双眼再次隐没在阴翳中,晦暗不明。 他的肩膀没之前那么板正了,手指敲打在方向盘上,一下又一下,几乎快和雨刷的频率持平。 车辆拐入一条池竹西从来没走过的小径,电台信号受阻,断断续续发出电流滋音。 这条路明显泥泞不堪,原先平稳的车开始颠簸,就和池竹西此刻的心跳一般,像是随时都要脱轨。 【真的只是绕路吗?】 【封高架改路线他都知道先告诉你一声,这次为什么连问都不问你?】 骤闪的白光划破天际,在雷声轰然响起的时候,司机在前座扭过头,刺眼的闪电将他的轮廓照亮,一张脸却漆暗如墨,黑乎乎地完全看不清。 第3章 他说了什么,但被雷声盖住了,池竹西后背紧贴着靠椅,深呼吸间,雷声渐隐,司机的话像是从天际传来。 “……你说……你……难看。是……怎么……” “什么?”池竹西心漏了一拍。 “你脸色看起来很差。”声音终于清晰了,紧张兮兮的,“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你要是在我车上出什么事这可说不清了啊!” 是他太紧张了吗?池竹西如梦初醒,安女士和池淮左也说过很多次,虽然他本人没什么记忆,但据说他从小就爱疑神疑鬼,说什么有大哥哥想和他做朋友,隔天又说哭着说大哥哥不见了。 可他们家除了池淮左以外哪来的大哥哥,后来连池淮左也没了。 事实证明的确是他想多了,车绕了一大圈还是驶向了目的地,等池氏集团大楼顶端的logo能看清的时候,池竹西的手机响起来。 刚一接通,池淮左的质问在电话里炸开。 “电话怎么打不通?你人呢?”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焦躁。 池竹西被问得发懵,半天才说:“在小路,没信号。” 说完他又后悔了,怎么能这么气弱?你只是迟到了半个小时不到,他可是从来不接你电话啊! 池淮左沉默了片刻,他的喘息很重,像在压抑着什么:“十五楼,不用刷卡,我在总经办办公室等你。” 池竹西下车后仰起头。池氏集团的写字楼有二十五层高,平日里气派的大楼在这个雨夜里静默地伫立,黑漆漆的像竖立的棺材。 从园区的侧门开着一道缝,他撑着黑伞,用了三分钟走到大楼门口,站在雨中,他看向手机。 “二十一点五十五。” “你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白炽灯烤灼着视网膜,池竹西的眼前一片空白,就和他的思维如出一辙,有谁在冷硬地发问。 很少和人交谈的池竹西像被谁占据了身体一样,他灵魂悬空,麻木地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盯住身穿警服的男人,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光彩。 “我接电话是在二十一点五十一,下车之后花了一分钟支付车费,然后用了三分钟赶到楼下。那个时候我迟疑了,我不想显得太急切,所以停在了门口。” “然后呢?” “然后……” 然后雨水泄洪,雷声像要把天炸开一个洞,池竹西死死盯着地面,闪电将沿着雨水流淌到他脚底的颜色照亮,浅浅的红。 伞檐缓缓上移,视野也逐渐变宽,池竹西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额发湿透了,不是因为雨水,而是冷汗。 他设想过无数个他和自己哥哥重逢的画面,尴尬的、温馨的、仇恨的。他也想过池淮左会皱着眉向他道歉,或是跟陌生人一样漠视他的局促。 但人类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的,事实永远比幻想更无法捉摸。 池淮左就在他面前,躺在地上,四肢扭曲,嘴唇是骇人的红。 他的眼睛瞠大,有什么微弱的东西熄灭了,和池竹西及其相似,但更为硬朗的面容冷得像大理石雕。 他的整个身体也像是大理石雕,可大理石雕的裂缝处不会有源源不断向外溢出的红色,那抹颜色将湿透的白衬衣染得鲜艳。 暴雨倾盆,似乎全世界的雨在这个夜晚都砸到了池淮左的身上,一下一下像是要把人砸穿的气势,他理应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冷。 疼的冷的只有池竹西。 池竹西的大脑在瞬间一片空白,很荒谬的,他突兀反应过来,原来刚才的不止是雷声啊。 接着,他想起以前。 池竹西小时候问池淮左,我是从哪儿来的?池淮左逗他,捏着他肉乎乎的脸说当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池竹西坐在审讯室里,他浑身湿透了,脸色白得像是尸体。 “池淮左掉下来,死在了我的面前。” 第2章 常青市公安局西浦区分局刑事侦查大队人来人往。预审刚从审讯室出来,端着茶杯在监控面前小口吹开杯面的热气。 电脑上的监控画面刚好停在大楼外,摄像头清楚地记录下了池淮左坠落的瞬间,干脆利落地一下,坠楼的位置就在池竹西正对面两步开外。 “这里为什么黑屏一分钟?什么?停电过?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行行行,局里有备用电源,我不清楚停电行了吧!” 看分局刑侦副队严怀明在那里和监控员互相折磨,预审不缓不急道:“严副,火急火燎干什么,第一次见有人坠楼啊?” 严怀明坐在监控员身边,扬起下巴,指了指画面里的人:“少说风凉话啊。池家俩少爷,常青的池,你知道这个池每年给常青市贡献多少gdp吗?” 预审乐呵呵:“你平时可没少喷咱gdp大户。” “这能一样?明早结果不出,媒体一爆,上头骂你还是骂我?市局的人已经来了,不搞快点……” 敲门声打断了他剩下的话。 说曹操曹操到,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高集就站在门口。 他抱着刚脱下来的羽绒服,一头发茬上沾着雨,牛仔裤脚被浸湿成深色。一看就是没在值班,被上头临时通知后赶来的。 “高副支队。”刚才交谈的人显然都认识他。 高集打完招呼后把羽绒服随手搭在一边的空椅子上,立刻进入正题:“池竹西那边问完了?” 第4章 预审正了正神:“我们没联系上那个司机,网约车那边的录音和路线刚拿到,和池竹西说的没有出入。” “嗯。”高集点点头,“尸检出来没?” 严怀明皱起眉,还是把手里的资料递了过去,说:“老赵刚送来。尸表检验双侧眼眶青紫,眼睑眼球点片状出血,颈部骨刺创,创周生活反应明显……死因初步判定为高坠伤,目前还没解刨检验,尸体没有争执痕迹。实验室检验结果还在等。” “痕检呢?”高集抬起头,眼窝被光影照得深邃,他体格健硕,站在监控员身后简直像一座大山。 “也还没出结果。” “大山”前倾着身体,轻碰了一下监控员的手背,从他手里接过鼠标,在监控资料里翻找片刻后点开一个画面。 晚上九点半准点,这是两兄弟约好的时间。 总经办的池淮左看了眼腕表,但他没有动作,依旧沉稳坐在沙发上。等到九点四十,他突然接了一通电话。 “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高集点下暂停。 监控员:“他的手机高空坠落损坏无法还原,老大已经向从运营公司那边要通讯记录了,但审批需要时间。” 高集“嗯”了一声,轻点鼠标,视频继续播放。 青年基本没有说话,听着电话那头,半晌后挂掉电话后离开了房间。 “接完电话他就去了顶楼的秘书处。”监控员说。 视频画面在21点45分的时候黑屏,一分钟左右后才重新恢复正常。 “受暴雨暴雷的影响,西浦部分片区停电一分钟左右,监控也断了。不过按照其他监控画面以及时间推断,那个时候池淮左在秘书处,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拿,最后下楼回到了总经办。” 监控中显示,回来之后池淮左便开始一直拨打电话,直到九点五十一,电话被池竹西接通。 预审:“回来后应该是一直在给池竹西打电话,但是在那个时候池竹西走的小路没信号。和池竹西那边能对上。电话打通后池竹西说他要到了,所以他去了安全通道那边。” “我看了池氏集团大楼的平面结构图,安全通道没有监控,那里的窗户正对园区侧门,他可能是去那里等池竹西,确定他的确已经快到了。”严怀明说。 九点五十四,池淮左从安全通道回到总经办。 九点五十五,池淮左坠楼身亡。 “回到总经办后他脱掉了西装外套,走向窗户的位置。总经办有监控死角,看不见他坠楼的瞬间。因为橙色暴雨预警,这里在下午六点就开始疏散人员,整个片区没有其他人,连保安放假了。我们排查了整晚的监控,没有其他人。”监控员说。 严怀明显然觉得这不合理:“这么大一个集团,连个996的都没有?他们池……” 监控员打断他:“有,但池氏集团的大楼不止在西浦,这边算是新区,业务还没开展起来。加上封高架,交通非常不便,会放假也不奇怪。” “……”严怀明虚起眼,“你小子怎么这么清楚?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轰得神智不清啊?” “老大,平时还是上点网吧,你那2g手机就跟板砖似的。”监控员掏出手机,刷刷点点后向他露出屏幕,“热搜第三,#池氏暴雨假 #,全公司放假,加班的享受奖金外加补贴。” 严怀明咬牙切齿:“糖衣炮弹,这不是糖衣炮弹是什么?!平时加个班很不得报警把老板抓起来,现在一个假就开始感恩戴德……” 监控员和预审对视一眼,双双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无奈。 见他还在开麦,预审咳嗽两声,提醒道:“老严。” “我知道!”严怀明看向高集,“我们手上的东西还是太少了,至少要等痕检出来。高队,怎么说?” 房间的插科打诨没有影响到高集,他还是那副板正的表情,沉下眼:“一、池淮左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在九点三十之前他没有任何催促池竹西的行为,即使对方迟到了也没反应。在从秘书处回来之后却明显焦急起来,为什么?” 严怀明一怔。 没人回答,高集也沉默了片刻,琢磨半天后才开口:“二、最开始那通电话是谁打给他的?他去秘书处找什么?” 严怀明掏出手机:“我催一下运营公司那边,平时手机一欠费跟催命似的,真到紧要关头给我打太极,一个二个的……”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是严怀明今晚第三次被打断了。门外一个警员探出头:“副队,家属到了。” 高集和严怀明两个副队同时转过头,警员被盯得站直了身体,补充说完:“蔡闫,池淮左的母亲。” “是继母。”盯着周围人诧异的目光,高集捞起羽绒服,看向严怀明,“我去看看池竹西那边,等会儿见。” 说完他就和预审打招呼,一起离开了房间。 “老大,你的表情有点太明显了,不太友善啊。”监控员把鼠标挪回原来的位置,“平时你也没这么暴躁,怎么看到高副就突然怼天怼地,多丢我们分局的脸。” 严怀明:“你小子怎么跟领导说话呢?” 监控员知道他色厉内荏的性格,语重心长道:“知道你想赶紧结案,但的确很奇怪。这大少爷总不可能把自己亲弟弟大晚上叫来就表演一个跳楼吧,这不得给弟弟幼小心灵留下心灵创伤啊,多大仇。” 第5章 “用你教我查案?”严怀明没好气瞪他一眼,“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高集好像对池家很熟?” “啊?”监控员卡壳几秒,眨眨眼,“有……吗?” “这你都看不出来,上网把脑子上傻了吧。” 严怀明冷哼一声,边走边骂道:“这大冤种来就不是冲着自杀的前提去调查的,傻子,继续查你的监控吧,盯穿了给我查!” 监控员一百八十度转身,怨声载道:“翻了八百遍了,老大你让我查鬼啊?” “查到鬼你也立大功知道吗!” 监控员连连摇头,转回来,苦着一张脸揉揉眼,继续从头开始看了起来。 高集刚一进审讯室就看见戴着耳机面露难色的记录员。两人走近,记录员摘下耳机起身:“高副,陈审。” “没人问话,你在写什么?”预审附身翻看记录。 记录员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轻,像是不太确定:“你走以后不久池竹西就开始自言自语。说什么看见了,又说什么雨太大了我没看见,躲什么躲……断断续续的,逻辑也不连贯……” “叫心理疏导员了没?” “刚叫,我们不会又又又要被投诉了吧。” “别整天说这些不吉利的,”预审瞪他,“赶紧催心理疏导来!” 高集的视线在池竹西身上打了个转:“我进去和他聊聊。” *** 池竹西很冷。 他穿得很厚,也没有淋雨,报警之后就站在那里看着池淮左的尸体,黑伞隔开了他和周围的一切。来到公安局,这里的暖气也很足,其他人都穿着警服,连外套都没披,只有他还裹着厚实的羽绒服。 可池竹西觉得自己已经冻僵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嘴唇发紫,脸色一定也白得吓人。预审离开后他就止不住的颤抖,灵魂刚刚回归身体,延迟的感情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得让人想吐。 就好像池淮左也把他也拽进了某个寒冷又痛苦的死亡领域,亲兄弟会有所谓的心灵感应吗? 池竹西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把自己裹挟着的情绪是因为池淮左的死而「痛苦」,还是因为最终也没能见上面而「悔恨」。 【可你不应该因为他的死而痛苦,是他先抛弃你的,他只是再抛弃了你一次。】 【你也不应该悔恨,你很清楚,你本来就不应该去期待。】 闭嘴。 池竹西指甲紧扣在掌心,不断反驳着心里的话。 闭嘴,闭嘴,闭嘴。 一件厚实的羽绒服盖在他肩上。 池竹西茫然地抬头,一个男人在桌子对面坐下,牛仔裤白衬衣,是记忆中出现过的眉眼,只不过要更年轻。 他没说话,高集先开口了:“又见面了,池竹西。看你的背影我以为你在哭。” “没有。”池竹西僵硬地说,记忆在此刻被唤醒了,“高警官。” 高集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你看起来一点也没变,还是总觉得有人在心里一直跟你说话么?” 第3章 “男孩子哭哭啼啼的多不好,有什么事告家长嘛,家长没空处理就找警察叔叔,为人民服务,应该的。”十几年前,高集曾对七岁的池竹西这样说过。 然后他就立刻被一旁的池淮左狠狠棱了一眼。 还是初中生的池淮左抬手将眼角带着泪的弟弟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弟弟的背:“哭!怎么就不能哭了,我弟弟见了死人觉得害怕还不能哭吗?还有什么叫家长没空处理,我不是家长?” 稚嫩的脸庞上充斥着长兄如父的关怀,池淮左凶巴巴的表情和他的年龄及其不相称,恶声恶气也稚生生的,看得一群警察在凝重的凶案现场差点憋不住笑。 分局的民警给两兄弟的父母打电话。 给池父的电话被直接转接到了助理那边,说池总有一个很重要的招标会,结束之后会回电。 而安女士接到电话后问了一句,俩小孩有受伤吗?警察说没有,安女士说没事给我打什么电话,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小孩有保姆看着就行。 民警很无奈的告诉了高集通话的大致内容,那个时候还年轻气盛的高集差点直接再打过去辱骂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最后还是池淮左颇为冷淡说了一句“他们说这样那就这样吧”。 那恰好是池父和安女士闹离婚的时候,家里两个小孩被扔到了郊外的别墅,这一带平时没什么人,入住率也不高,池家两兄弟被保姆看着,平时没事就爱去邻居老人家里蹭吃蹭喝。 案发那晚是两兄弟的生日,池淮左邀请了自己的同学来参加生日派对,第二天池竹西去找老人,发现门把手半掉在外面,他试着推门,没推开。 从破掉的窗户望进去,池竹西看见了背部抵着门的老人,他喊了几声奶奶,没得到回应。池竹西瞬间慌了,连忙跑回家找自己哥哥。 池淮左报了警,半点没提家长,他们父母的电话号码还是旁边吓得腿软的保姆给的。 父母不负责,哥哥看起来也很习以为常。高集有些无奈,但也的确抽不出精力再处理池家的事情。 他是来调查入室抢劫凶杀案的,孤寡老人死在了独栋别墅里,房子被翻了个底朝天,现金和值钱的东西都被犯人带走了。 第6章 知道老人去世的瞬间,池竹西的眼泪唰地向下掉,攥着池淮左的衣摆稀里哗啦哭得不行。一边哭还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才有了那样的对话。 但高集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之后的事。 那天晚上,整个别墅区足足有九家被盗,别墅区的绿化好得过头,整得跟原始森林似的,茂密的枝叶把大部分摄像头挡得严严实实,小偷的路线又摸得很熟,完全避开了监控。 通宵几天终于逮到了犯人,他对自己的偷盗行为供认不讳,并一再强调自己没有杀人。 他以为那家没人,隔壁聚会的吵闹盖住了所有的声音。在打包准备溜的时候,小偷才猛然发现了坐在椅子上的老奶奶,黑暗中行将就木的视线吓得他差点尿裤子,转身就跑了,根本没敢动手。 尸检报告显示老奶奶的身上有轻微擦伤,胳膊外侧有挫伤,死因是突发性心脏病。与小偷的说辞没有出入。 老人没有子女,民政部门办理了她的后事,让高集通宵达旦几天几夜的案子也就这么结了。 查案期间池竹西一直在断断续续给他打电话,每次电话拨通也不知道该问什么,胡言乱语说老奶奶真的死了吗?又说为什么不严厉惩罚那个坏人,他明明害死了老奶奶。然后用像是在哭一样的语气说都怪我,要不是我就不会那样。 高集没有孩子,不知道怎么劝解小孩,也不知道要怎么和小孩沟通。他很笨拙地用毕生所学向他从法律角度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误以为放缓声音就是一种劝导。 其实是完全没用的。 因为池淮左打电话过来,很冷硬地问他自己弟弟是不是一直在和他联系,为什么不告诉他。 这个责任感很强的哥哥在电话那头竭尽全力用自己掌握的词汇表达了他的怒火。高集听出了些不对,问怎么了。 池淮左:“他最近经常自言自语,问起来就说一直说有个声音在和他说话……为人民服务,放屁,你就是这么服务的?” 高集后来抽空去拜访了这两兄弟,但那个时候池父和安女士已经离婚了,池家给他开门的是蔡闫。 蔡闫对警察的突然到访很惊讶,但依旧维持着贵妇的仪态,精致的妆容扯出得体的笑。 池淮左坐在对面的沙发,冰着一张脸。 当高集问起池竹西的近况时,这个哥哥生硬地别过头:“不知道,没联系了。” “这孩子最近学习跟着了魔一样,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不上。”蔡闫将耳畔的碎发别到佩戴着珍珠耳环的耳后,笑晏晏嗔怪说,“警官您别介意,我们定期会和安女士那边沟通孩子的教育,但具体的事也插不上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 这是个很会说官话的女人,加上池淮左一直保持着沉默,高集最后也没问出什么。而当他给安女士打电话,那头的反应异常剧烈。 “您什么意思?想说我儿子是神经病吗?谁说的?蔡闫?烦请转告她,财产分配一切以当初的离婚协议为准。”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了,高集后来问了心理辅导员的同事,逐渐明白当初池竹西的状态。 如果将悲伤化为五个阶段,他否认、愤怒、恳求、沮丧,但他一直没有接受。 也只有在偶尔,在某个深夜,高集才会又想起当初池淮左紧紧抱着池竹西,又轻拍在他背后的手。 兄长的庇护和冷漠都是那么真实,那份记忆随着时间慢慢化为沙,被风吹散,被雨消融。 高集觉得这或许出自人的自我保护功能,让自己不平的记忆总会在人生中消失,更何况那终究是别人的事情。 而对于池竹西而言是否如此,他不得而知。 或许这十几年池竹西一直没忘,所以才会在这样的雨夜出门,临到楼下又踌躇不敢前。进一步是痛苦,后一步也是痛苦。当池淮左坠楼的瞬间,就连仅仅站在那里,也变成了痛苦的一件事。 痛苦只会把人的状态折磨得越来越糟糕……就跟池竹西现在一样。 “我的医生说这不算很严重的问题,人经常会在心里进行自我对话,我只是……想得更多一些。”池竹西立刻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眼底的乌青在白炽光下清晰得惊人,“我又自言自语了吗?” 高集面不改色:“还好,我只是关心一下。” “谢谢。”池竹西又低下了头。 外面的预审立刻拍桌:“池竹西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他的法定代理人呢?!” “一直联系不上安澜娅,她在国外办展。” “……笔录做完了吗,做完了给他签字赶紧放人!我只看他已经成年了,问话状态也能纳入正常范畴内,完全没想到有这方面问题。”预审吩咐完记录员后又去拍另一个民警的肩,“你去告诉老严一声。” 在民警推开门的时候,外面恰好传来严怀明高昂的声音:“高集呢?” 预审一愣:“你不是去见蔡闫了?” “别管那个满嘴废话的女的,痕检结果到了!” 高集和池竹西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还在正常进行着语气类似唠家常一样的对话。 “西浦这么偏,天气又烂,怎么和你哥哥约在这里?” “不知道,是池淮左定的地方。” “这么多年一直没和你哥哥联系吗?” 第7章 “没有。” “你还在念高三吧,十八岁了?” “十九岁。” 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信息,高集说:“时间过得真快,上次见你和你哥哥一起的时候,你俩还不到我腰。” “高警官。”池竹西咬着下唇,声音有点哑,“能别叫他‘你哥哥’吗?” 高集沉默半晌,才道:“节哀顺变。” “您查出什么了吗?”池竹西轻轻问,“是谁在害他?” “你觉得他是被人杀害的?” 池竹西闭上眼:“我希望是这样,不然的话。” 高集隐约觉得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完,但后面是什么池竹西一直没再继续,其实也不用他说,这种心情压根无法描述,让一个刚成年的小家伙面对这些未免太残酷了一些。 他正准备开口,耳麦里传来一阵声响。片刻后,高集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年,眼里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别再想了,池竹西,就当他是一个逐渐生分的普通亲戚。”高集压着嗓子,他不打算再问下去了,推开椅子,“等会儿会有人来找你对笔录,确定无误后签了字回家吧。” 高集推开门,再次回头深深看了池竹西一眼。 也是在这个时候,池竹西隐约听见了门外的交谈声,音量很小,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但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无所不知般将他们交谈的内容完美复述了出来。 【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痕迹,痕检调查了窗户,窗沿有他的指纹,窗柩有踩踏痕迹,鞋底纹路符合,残留物和池淮左鞋底附着物对比也相吻合。】 “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痕迹,痕检调查了窗户,窗沿有他的指纹,窗柩有踩踏痕迹,鞋底纹路符合,残留物和池淮左鞋底附着物对比也相吻合。” 高集猛地被钉在原地。 他听到了池竹西的自言自语,并立刻关上门,在看清少年神情的时候心里突地一跳。 池竹西突兀地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腰挺直,凝视着高集的双眼不再躲闪视线,眼睛透亮,嘴角抿直,说出的每个字干脆又清晰。 “高集的问题一直围绕着动机。池淮左找你的目的,你们之间是否有纠纷,你的年龄是否具备民事能力,确认你父母离婚协议中的股份分配开始生效的时间。他原本也怀疑这是一场凶杀,甚至连你也在他的怀疑范畴,可又突然改了主意。所以是警方找到了决定性证据。” “光是痕检还不够……池淮左的坠楼无外三种情况,一是受人谋害,二是意外坠楼,三是自杀,现在的证据只能排除第一项。” “高集在可怜你,比任何一次都要可怜你。所以是你最不能接受的一种。自杀?”从对方愕然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池竹西肯定道,“他们找到遗书了。” 将遗书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他的表情又变了。只是一个微低的侧头,光影下移,他的脸浸入阴影,边缘的线条顺着下颌瘦削的线条没入脖颈,没由来的添了几丝阴沉,声音也低下去。 “可你不相信池淮左是自杀的,无论如何你都不信。” 严怀明身边年轻民警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掉了。 室内外一片寂静,没谁说话,所有人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着桌边的少年。 年轻民警之前就听着他的自言自语一直心惊肉跳,很难相信这么一个明眸清秀的少年拥有某种心理疾病。 他的所有不正常都建立在完全正常,甚至比常人更为姣好的面容下,反而加深了异化感。足以让还没怎么接触过这方面的人不免心生恐惧。 而此刻更甚。 “这简直跟鬼上身一样……”看着面色冷白到几乎透明的少年,小民警喃喃说。 第4章 刚赶来的心理辅导员“啪”地一下拍向小民警后背,把人打得一激灵。 “当着严副胡说八道些什么?回去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默写一百遍!”这名干练的女性朝房间里的其他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开始观察起池竹西来。 很快她得出结论:“他在自我抽离。如果不是自我抽离那就是解离症,具体的我还需要和他的心理医生谈……提醒一下,你们知道这样很容易被投诉的吧?” 预审捂着额头,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没人比我更清楚。” 严怀明罕见地没张嘴抨击这群事逼的有钱人,严肃道:“现在证据齐全,蔡闫那边也没有异议,可以结案了。小池同志这边辛苦你照顾一下,我去查他的心理医生,看能不能联系上。” “尽快。”心理辅导员说。 “真不是撞鬼啊?”小民警心有余悸,“隔着这么远真能能听见?还一字不漏?” “他很敏锐,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敏锐,人本来就会无差别接受周围所有的信息,区别只在于这里。”心理辅导员指着太阳穴,“看你脑子有没有能处理这些信息的能力而已。” 小民警一边起身一边小声自言自语,说这听起来怎么比撞鬼还玄乎。 心理辅导员又给了他肩膀一拳,笑骂:“抄一百遍还不够是吧?” 小民警苦兮兮跑了。 高集在会议室坐下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倒不是和小民警一样被吓住,而是在切身体会后突然想起了池淮左。 第一次看见自己弟弟自言自语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第8章 惊慌?恐惧? 他甚至明知毫无意义,还是打电话来指责了一通,只是因为愤怒。 到底谁该为此负责?那个小偷?还是被赋予信任却没能给予正确疏导的自己?高集也不知道。 像这样的案子其实根本到不了他手里,就算考虑到社会影响,市局也只会任命“专员”来调查。 而在电话里听见池淮左名字的时候,高集立刻从家里的床上跳起,怀着孕的老婆睡眼惺忪问他出什么大事了,他答不出来,安抚好老婆后手忙脚乱拿了一件外套就去开车,连伞也忘了带。 他就快要当爸爸了,但他现在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做一个父亲。 无数的证据都说明池淮左是自杀的,那份遗书内容自杀动机充分,已完成初步质证、审查,现在只需要技侦那边跟进。 他的父亲在外出差,听到消息后沉默两秒说知道了,他的亲生母亲联系不上,而他的继母表示那通电话就是她打的,需要池淮左去确认一份文件,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并对警方给出的任何说辞都全盘接受。 受舆论的压力,调查出自杀这一结果时,相信今晚大多数知情者都松了一口气。 全世界好像只有池竹西还在毫无意义的坚持,就像当初池淮左毫无意义的那通电话。 但就和那通愤怒的通话扭转不了池竹西的病情一样,池竹西如今的坚持也不能改变池淮左自杀的事实。 悲伤的五个阶段,这次池竹西停留在了「否认」。 而即使现在的高集能对此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仍然不知道要怎么帮池竹西走出这种困境。 严怀明抱着一叠资料急匆匆走进会议室,见坐在这里一言不发的高集,挑眉道:“支队的人虽然没你那边多,案情总结会该来的也都会来,高队要不你往里坐坐?” 跟在他身后的监控员叹了口气:“老大你怎么又开始了……高队你别多想,老大他每次破完案就这副德行。” “什么叫这副德行!你这小子怎么总在外人面前拆我台?有意思么?” “往里坐,往里坐老大!” 刚才的心理疏导员也跟在后面,高集叫住她:“你怎么也来了?” “刚刚严副联系上池竹西的心理医生,他已经到了。” 高集愣了愣:“池竹西的情况还好吗?” “不好判断,这要看他以往的病情。他的心理医生比我们清楚,放心吧高队。”她突然想起什么,“说来也巧,池淮左的代理律师也刚刚到,说要见池竹西。” 同一时刻,小会议室。 这里比审讯室宽敞,空气流通性强,也没有晃眼的灯光。会议桌上放着两杯热水,池竹西把高集的羽绒服脱到一边,将杯子握在手里,纸杯将热量源源不断传递到他的掌心。 坐在池竹西身边的男人带了件加大的防寒服,在帽子里放了个已经开始发热的暖宝宝,把衣服给池竹西搭在肩上后提起帽檐轻轻盖住了他的整个头。 “还冷吗?”隔着防寒服,男人的声音嗡嗡的。 池竹西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知道是因为离开了审讯室,还是因为熟悉的人在身边,他浑身都暖了起来,手脚也不凉了。突然缓过来,脑子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 “舍曲林断了几天?” “三天。” “罗拉片呢?” “一样。” “就在池淮左联系你之后?” “嗯。” “你不告诉我这件事,是怕我阻止你对不对?”男人将手搭在他头顶,隔着羽绒服的力道就和他的嗓音一样柔缓,“你的判断很准,我一定会阻止你。” 安静了片刻,池竹西突然摘掉了帽子,他的表情是肉眼可见的沮丧,让刚才参与过审讯的人见了说不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感叹他居然还有这么孩子气的表情。 “容岐,”池竹西问他,“你觉得池淮左的遗书里会写什么?” “你在害怕?” “有一点。” “这套对我没用,池竹西。”容岐的笑从容又无奈,“你根本不觉得他会自杀,会写遗书。我们认识十几年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在想什么我多少还是能猜到。让我觉得你接受了这件事,方便你背地里自己调查,嗯?” 池竹西咬住下唇。 他是在安女士和池父离婚之后认识容岐的。 自从被安女士警告过一次后,池竹西学乖了,就算睡不着也保持安静,晚上关了灯爬上窗台看星星,没有星星就看天。为了安女士的艺术创作,他们的公寓楼层买得很高,一眼望过去几乎能看见整个城北。 大概三四点,整座城市万籁俱寂,池竹西在窗台晃着脚,他偶尔会觉得自己漂浮在空中,一脚踏空就会顺着夜风飞起来。 其实他也不是今天才觉得池氏集团的大楼像棺材,那些写字楼在白天被太阳装饰得流光溢彩,只能仰视,到了晚上才变成脚底下漆黑又沉默的铁盒子。 在高低不一的铁盒子中,通向城西的那条高架一直亮着灯,车流连出一条流动的光,光的终点是西浦,池淮左就在那里。 有次五点半左右,池竹西抬头看着晨光熹微,突然被谁揪住了后领一把拽下了窗台。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容岐,也是唯一一次见这个永远保持着和煦的男人如此慌乱失措的模样。 第9章 当时池竹西也被吓了一跳,张嘴狠狠咬上了容岐的胳膊,容岐吃痛皱眉,手臂微动。池竹西松开口,闭紧双眼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脑袋。 他等来的是一个拥抱。 就和窗外的晨曦一样散发着暖意的拥抱,吹了一晚上冷风的池竹西被烫得差点掉下眼泪。 容岐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会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 高高瘦瘦,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眼镜,说话时一定带着笑,聆听时一定注视着你的双眼。在他面前不管是谁都会下意识放低音量,摆出自己最得体的一面。 据说安女士和容岐是在某次展会上结识的,旁人都说他们是朋友。池竹西当时不信,跟着安女士搬家后,他还从来没见过早上五点能出现在自己家的男人。 直到容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表示自己是安女士请来的心理医生,并进行一段时间的治疗后,池竹西才姑且相信了一些。 或许温和的人就是会被世界善待,一晃十几年过去,池竹西个头拔到一米七八,安女士漂亮精致的眉眼有了细纹,而这个男人除了把框架眼镜换成隐形外,完全跟初见一样,仅从外貌而言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池淮左找上池竹西的前一周,容岐忙着帮忙办理池竹西高中毕业后出国的事,这才让他今晚能瞒着所有人来到西浦。 “不回答,是他又在说话?”容岐问。 “没有,”池竹西说,“现在没有。” “除了他以外,还有别的声音吗?” “没有。” 容岐无奈叹气: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各种方面都会很难受。见到无法接受的场面,被药物压制下去的声音又一次频繁响起,不熟悉的环境和压迫性的审问,一次又一次让你回忆你根本不想接受的事件。现在的你想全盘承担下来,让我们坦诚一点,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他还是那么喜欢长篇大论,还喜欢用问题代替陈述。】 池竹西说:“他现在说话了。” “嗯,我听见了。”容岐说完笑起来,“他说的也不总是正确,至少我的这句话不是问题,也不长。” 池竹西也被这个笑感染了,嘴角上扬。他长得白,五官又柔和好看,笑起来像夜昙缓缓绽开。 见状,容岐终于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突然断药会有突发性失眠,看得出来你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了。我们先回去,吃了药睡一觉,等醒了再做决定好不好?”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轻点头,答应了。 容岐和值班的民警打了个招呼,托对方把高集的羽绒服还回去,他垂下头问池竹西:“还有什么东西落下没?” 池竹西穿过防寒服摸向自己羽绒服口袋,钥匙和手机都在。 就在他抬头准备回话的时候,身后侧一个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池竹西。” 一个男人快步向前。用发蜡梳理得整洁的短发,与容岐之前很相似的金丝细框眼镜,合身得体的西装。 男人浑身上下都流露着一股社会精英的气息,而略显凌乱的步伐和手里和他风格迥异的夏威夷花口袋打破了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感。 容岐侧身,先一步挡在了池竹西身前。 男人单手从胸前口袋摸出一张名片,自我介绍道:“我是王邱,池淮左的代理律师。” 趁容岐接过名片的间隙,王邱将手里那个花里胡哨的口袋塞到池竹西怀里。 “本来是应该先和你谈谈的,但我得先对付蔡闫那边。这是你哥哥留给你的东西。他说——”王邱顿了顿,别开眼,“他说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就把这个给你。” 池竹西下意识往口袋路瞥了一眼。 狭窄的口袋里杂七杂八放着不少东西,有文件、方形礼盒,还有有玻璃罐装着的硬糖。 在一堆杂物盖住的口袋最底端,池竹西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黑色本子。 第5章 回到家,容岐给池竹西拿了药,和着水让他服下。 见他吞了药躺在床上,容岐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床边垂着头看他。 台灯隐隐照亮一隅,模糊的黄向四周扩散,光线并不刺眼,将四周事物的轮廓映出温暖的光色。 池竹西看起来很累,他靠药物保持睡眠,断药之后一直没睡好,晚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眼底的乌青和睫毛颤动的阴影混在一起,浓郁得触目惊心。 “还是睡不着的话要不要聊聊?”容岐温声细语,将池竹西脸颊的碎发拨开。 池竹西摇摇头,往被子里缩了一点。 “明早我去学校替你请一周的假,休息一段时间吧。”说着他失笑起来,“给老师电话请假肯定不行,你都高三了,这种时期请假,听起来像是那种很不负责任的家长,是不是?” 池竹西晃神片刻,然后扯着嘴角,扬起一个没精打采的笑。 “明天想吃什么?一觉睡到中午,带你去城南天华广场新开的日料店怎么样?” 池竹西彻底把头埋进了被子。 容岐摸摸他露在外的一小缵头发:“没关系的,都没关系。” 被子耸动两下,一些声音被掩盖得模模糊糊,又被压抑下来。 容岐觉得自己其实没必要再试着和他交谈,现在的池竹西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劝解。他只需要……自己待会儿。 第10章 关掉台灯,容岐离开了房间。 就在门合上后的第三分钟,被子被静静地掀开。 池竹西在黑暗中起身,赤脚踩着地毯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打开窗,暴雨已经停了,窗外的冷风刮在脸上像是冰刃一样疼。 乌云散开后月亮终于冒尖,月光洒在池竹西平静的面容上,他微微张开嘴,伸手从舌面下掏出药片,扔出窗外。 容岐说得没错,他几乎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本身又是心理医生,一些小动作很难瞒过他。 也正是如此,池竹西也相当了解自己的心理医生。 容岐以为他在被子里哭,便体贴地留出空间,可他从很早开始就不哭了。 【太恶劣了,你以前撒谎都会难受好久,现在却和呼吸一样自然。不知道容岐知道会怎么想。】 “闭嘴。”池竹西有些强硬说,“从今天起,有人在的时候你必须安静一点。” 那个声音低低笑起来。 池竹西坐到书桌前,轻轻将从公安局带回来的夏威夷口袋打开,一件一件将里面的东西在桌面摊开。 他略过了那个熟悉得让人眼眶发涩的糖罐,拆开那个方形礼盒。 里面是一套montblanc的经典款钢笔,通体黑色,笔顶是六角白星标记。在礼盒里还夹着一张泛黄的小卡,迎着月光,池竹西看见上面手写着“恭喜初中毕业”四个字。 心突然被揪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又萦绕了上来,池竹西意外地从自己发酵的感情中品出了恼怒。 这其实是一件很感人的事情。 这么多年,安女士完全不管他,伴随着他长大的只有家长会上永远悬空的位置,签着容岐名字的成绩单,毫无生活痕迹的房子。 中考成绩出的那天,池竹西一个人站在学校的告示栏边,自己的姓名高悬在名单顶部,每一项成绩都让人看了直骂怪物,可除了让不认识他的人感叹两句外,根本没人在乎。 周围的父母要么兴高采烈拍着孩子的背,一个中考就让他们脸上洋溢着祖上有光的灿烂笑容;要么死气沉沉一言不发,看孩子的眼神就像一团扶不上墙的烂肉。 可不管哪一种,他们都会带着自己孩子回家。只有池竹西看着周围的人慢慢变少,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只是等一双搭上自己肩膀的手? 他不清楚,只知道那种被抛弃的感觉是那么明显。 如果你就像一个好哥哥那样买了礼物,准备了贺卡,但是你为什么不当着我的面交给我? “恭喜初中毕业”这句话等同于“我一直在看着你呀”,可如果不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像个没人要的流浪狗呢? 池竹西垂下眼,将卡片放回礼盒里,重新和上。似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立刻翻开了同样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文件。 起初他看得很仔细,没看两页就皱起眉,表情流露出些许疑惑,到后来几乎是快速翻页只看提纲。 【这是一份关于池淮左的资产评估报告。】 池竹西基本不接触家里的产业,但他也很清楚池氏集团是综合性娱乐集团,公司主要投资运营电影、电视剧、艺人经纪、唱片、娱乐营销等领域。 而这份资产评估报告里写明,池淮左手下的产业五花八门,几乎看不出和池氏集团有什么联系。非流动资产和无形资产高得有些离奇,几个数字就几乎快占了文件的一行。 如果说糖罐和那个令他心绪不宁的礼盒还能勉强视作自欺欺人的关怀,可池淮左为什么要给他这份文件? 池竹西想起了把这些东西给他的那个男人,似乎叫王邱,是池淮左的代理律师。 王邱的名片还在容岐那里,他得找个时间把他的联系方式拿到手,或许对方能解答自己在这方面的很多问题。 最后,池竹西终于看向那个黑色的本子。 他记得这个本子,还有另外一本一模一样的黑皮本子就躺在自己抽屉里。 池竹西刚上小学那会儿,老师要求他们写日记。别的同学都写今天和爸爸妈妈去了哪里玩,又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家里有了毛茸茸的新成员,真是高兴的一天。 而池竹西写不出那些,他的周末很充实,可没那么多的感想,老师又要求他们多用好词好句。池竹西没办法,只能把自己都看不懂的东拼西凑的日记交上去。 某月某日,晴。 今天家里司机带我和哥哥去看瀑布,这里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哥哥有些不高兴,说这是望颅山瀑布,我听不懂,但是我觉得哥哥好聪明。 某月某日,雨。 很晚了还没吃饭,哥哥说保姆阿姨今天生病了。我好饿,又很紧张,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要给我一根木棍。哥哥说这是法国的木棍,好吃。他率先咬了一口,牙掉了,他扔掉棍子,说法国人都是傻哔。我问他傻哔是什么意思,他拽着我脸,说小孩子嘴巴怎么能这么不干净,是不是欠收拾。 明明是他先说的。 …… 老师看见这样的日记自然给不出什么好的批注,可池淮左很喜欢,捧着他的日记本笑得不可开支。甚至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两本一样的黑皮本子,一本给他,一本留给自己。 “等长大以后翻开看,看看你的,再看看我的,一定很有意思。”池淮左说。 第11章 虽然这么说,但池竹西从来没见池淮左写过日记,也从来不知道他会怎么记录下那些日常生活。 而刚翻到第一页,看清日期的瞬间,池竹西就僵在了椅子上,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20xx年/12月3日/晴」 那是多年前的生日,老奶奶死亡的那一天。 也是一切开始的日子。 *** 终于联系上了安澜娅,容岐尽量用最客观的描述向她转述了发生的事情。电话那头一直没人应声,他耐心地等着,最后才听见永远强硬果决的女人含糊不清的声音。 “池樊川的助理也给我发了邮件,说葬礼就在两天后……我明早就回来。” 容岐“嗯”了一声:“我在公安局看见蔡闫,她应该是为了池淮左的遗书内容来的,我没让她见竹西。她似乎对兄弟俩手里的股份有些想法。” “……抱歉,容岐,我现在脑子很乱。” 容岐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安澜娅又说:“池淮左他真的是自杀吗?” “不清楚,不过警方明早就会发布案情通知,池淮左是池氏集团的继承人之一,池樊川那边也会出通告。你也觉得他不会自杀?” “我不知道。”安澜娅说,“我一直弄不清那孩子的想法,当初我和池樊川离婚的时候他也是主动留在那边,那种地方……是我对不起他。” 似乎是不想过多提到过去的事情,安澜娅立刻停下了这个话题,转而问:“池竹西呢?他,他一直……他的哥哥……他……” “他已经睡了。” 又是冗长的沉默。 安澜娅在工作压力过大的时候也会找容岐进行咨询,为数不多提及池淮左的几次都会自然流露出懊悔又自责的神情,却基本不会过问池竹西。 她像在躲着这个孩子,又像是竭力让孩子躲着她。平日的关怀几乎是没有的,在这种情况下也说不出什么关切的话。 “要麻烦你了。”她最后只是说。 挂了电话,容岐想去房间看看池竹西的情况,将门推开一道缝隙,隔着隐约的灯光,他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床。 容岐的心骤然缩紧,脑海中涌现的是数万件类似的案例,每一桩每一件都没什么好结果。 他仓皇推开门,心里指责着自己怎么就被感情冲昏了头,连确保病患服药这件事都忘记了。 当看清靠窗的书桌后,容岐愣住了。 砰砰乱跳的心稍微安稳了一些,接着就是无限制的心疼,容岐很少在病人身上投注过多的情绪,无条件的共情不利于心理医生的正常工作。 这些他都清楚,也一直是这样做的,颇具成效,从池竹西信任但不依赖的态度就能可见一斑。 但现在容岐有些后悔了。 他踏上棉软的地毯,走到书桌旁。桌子旁是空掉的夏威夷口袋,一堆杂物堆在桌边。 池竹西双腿蜷缩在椅子上,侧脸靠着膝盖,墨色的碎发散开,长长的睫毛盖着眼睑,在月光下发着冷光。 他睡着了。 第6章 池竹西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大脑昏昏沉沉的提不起劲。 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他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柔软的大床,温暖干燥的室内,透过窗帘隐隐照进室内的阳光,空气中温和清新剂的味道,被关掉的闹钟,从门扉传来的松饼香气。 似乎和无数个早晨并无区别。 池竹西愣神很久,直到屋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他突然像是被抽掉了魂,又回到了那个雨夜,暴雨如注,被雷神掩埋的重物坠落的声响,溅起的血与水…… 胃部开始出现不适,眩晕让池竹西止不住想吐,他捏着床单,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现实和过去融合在了一起。 接着,一双手温和却强硬地托起了他的下颌,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池竹西面前。 “看着我,看着我池竹西,我是谁?” “……” “我是谁?” 池竹西眼神失焦,绷直的身体在几秒后才缓和下来。他放松颈部,将脸贴在对方手掌上,里面沾满了松饼的味道:“容岐。” 容岐松开他,坐在床边摸摸池竹西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发烧,说:“对不起,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吓到了吧?” 池竹西喘着气,摇摇头。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有点想吐。” “你睡了一天一夜,之前又没怎么吃东西,胃不舒服也是正常的。”容岐掀开被子,站起来让出床边的位置,笑着说,“我煎了松饼,起来吃早餐吧。” “你要出门吗?” 顺着池竹西的视线,容岐低头看了眼自己。 米色围裙下的黑西装白衬衣,同样黑色的温莎结,再正式不过的穿着。 容岐从衣柜里拿出用防尘袋装着的套装,放到池竹西身边,帮他顺了顺头发,垂眸说:“今天是葬礼的日子,竹西。” 池淮左的灵堂设在池家。 容岐和池竹西在高档住宅区的独栋群大门下了车。门口冷冷清清,只有等在那里的殡仪人员,见有人下车后拿着ipad走近。 “请问您是?” “容岐。” “这位呢?” “池竹西。” 第12章 听到这个名字,殡仪人员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池竹西垂下头避开了视线,额发遮住眼,手指紧攥着袖口。 “请两位随我来。” 这一带本来是一片别墅区,被财大气粗的池家全部买了下来,欧式建筑在绿色的草坪上排开,鹅卵石路从大门处延伸到中央的喷水池,又分成三道延伸至不同的方向。 “灵堂在那边。”殡仪人员指着左侧,那头的独栋外已经站了不少人,白花堆簇满整个大门,肃穆的气氛消散不去。 池竹西正打算迈步,殡仪人员又指着喷水池后,正对着大门的地方:“小池先生,池总在那边等您。” 池竹西久久没有动弹,阳光洒在他漆黑的立领大衣上,长款大衣将他身型拉得笔直,纤细的体型在大衣硬挺的版型下居然也带上了几分厚重感。 就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池竹西不知道自己和池樊川有什么可说的,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这个血缘上的父亲长什么样子。 容岐朝他笑了笑:“别担心,我和你一起。” 沉默了半晌,踩着鹅暖石路,池竹西向着记忆中的家走去。 几十年没回来,这里彻底变了个样。 以前门外的槐树上挂着一个刻有「小池专用」的秋千,也不说是两兄弟里的哪个池。池淮左每次都耍赖说小池是池淮左的池,因为按照辈分,池竹西应该是小小池。 在兄弟俩对法棍产生抵触情绪后,也连带着拉黑了所有的面包。只要早餐里有面包,他们就会趁保姆不注意偷偷撕碎,悄悄从窗户扔出去,久而久之竟招来了一堆不知死活的鸽子。 而现在这里干干净净,槐树被鹅卵石圈出规整的范畴,外围还修了一层篱笆,没有任何小动物活动的踪迹。 这栋房子变得更工整,更漂亮……也更陌生了。 踏进门,池竹西立刻打了个哆嗦。 窗帘拉着,屋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开暖气。诺大一个房子,却空荡荡的,全然不见池樊川的踪迹。 容岐也察觉到了屋子里的寒意,看了眼池竹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容岐打算带着这孩子先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侧方通向二楼的木质阶梯上传来:“小池?” 池竹西想回头,可容岐侧身一步挡在他身前。男人高挑的身型挡住了视线,池竹西只能隐约看见摇曳的黑色皮草边,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听见那个轻柔的女声。 “这位先生是?” 容岐:“我是池竹西的法定代理人,和他来见池先生。” 池竹西攥紧了容岐的外套边。 人的大脑能自动储存过往的信息,遗忘机制又会将那些不重要的事情格式化,上次听见这个声音还是十几年前,按理说早应该被扔到某个角落掩埋。 可就算池竹西忘了,他心底的那个声音还记得。他们生活在同一具身体,共享大脑的每个逼仄。于是深处的画面被强行唤醒,如水坝泄洪朝他涌来,蛮横地践踏每一根神经。 “小池吓坏了吧,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也吓得站不稳,我那孩子还以为我身体又不舒服了,还差点给家庭医生打电话。” “哎,淮左那孩子就是过激了些,遗书里也全是那些气话,埋怨我们就算了,还特意说小池也……” “虽然小池跟着他妈妈走了,我也算是他的阿姨,他爸爸早上有事出门了,这里的事交给了我。” 感觉到身后人变得更紧绷的身体,容岐礼貌说:“感谢您的关心,这里太冷了,不适合这孩子久呆。不知道你们找池竹西有什么事?” 蔡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听见脚步声,心底的某个冲动驱使池竹西侧身走了一步,离开容岐的保护圈后,他恰好和蔡闫对上视线。 蔡闫很漂亮,眼带艳光,五官柔和无害。 她的身上有一种让人心软的美,就连时光也不忍心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即使她和安女士年龄差不多,看起来却要更年轻。 刚开始在家里看见她是在一个午后,独栋的槐树撑开遮挡天际的阴翳,蝉鸣不绝,秋千摇晃,风和投落在地面的碎光一起从树的缝隙钻出来。 蔡闫牵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陌生小男孩站在台阶上俯视他们。 她实在是太温柔,眼神像绵软的云,说话是和安女士截然相反的和风细雨,浅红色口红细细描出唇线,饱满的唇一张一合。 她对手边的小男孩说:“池源,这是你的哥哥们,来,叫哥哥。” “他爸爸只是想关心一下孩子。”蔡闫蹙起眉,连难过也是好看的,“三个儿子都和他不亲,樊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只是……不懂得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关心。” 容岐挑起眉稍,含笑点头。 “他现在每天忙于工作也是为了这几个孩子,公司最后还是要留给这几个兄弟的不是么?可淮左突然就……小池和我那个傻儿子又还小,他只能多操劳一些。” “我成年了。”池竹西突然开口,“只剩两年不到就满20岁。” “是,只是我看着你还是忍不住想起十几年前,你还是小小的一个,成天跟在哥哥身后。”蔡闫微笑道,“说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还没祝你生日快乐。” 池竹西的脸色白得惊人。 容岐安抚性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指。 第13章 “您的关心竹西已经感受到了,要是没别的事——” 蔡闫眼波一转:“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楼上有淮左留给小池的东西,我是想告诉小池这件事来着。” 池竹西:“什么东西?” “原本是定时寄出去的包裹,前几天暴雨,物流出了问题,又给退回来了。收到后就放到了你和淮左以前的房间。”蔡闫说,“应该是淮左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池竹西再也不想和她废话,立刻往楼上走,容岐也没拦得住他。 “竹西——” “没关系,不用跟着。”池竹西头也不回,黑色大衣划过一道弧度,“我拿了东西就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二楼的温度更低了,每踏出去一步都像踩在冰上,寒气从裤腿向上蹿。 池竹西径直走最里面的房间,他推开门,一股风涌出来。 房间里窗户打开,空荡荡的,大大小小的纸箱堆在四周,大部分都用胶带封好,只有几个被拆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一个穿着鹅黄色羽绒服的身影背对着他盘腿坐在地上,正在拆下一个纸箱。 听见开门声后,那个身影转过头,和池竹西对视一眼后愣了两秒。随即摆出一张臭脸:“你谁啊?进来不知道敲门?” 他的身份昭然若揭,蔡闫和池樊川的儿子,池源。 池竹西没回答,声音和缓:“你在翻什么?” “我在翻什么关你屁事,我还没问你在我家干嘛,你……”池源突然想到什么,从地上站起来,面露惊讶,“池竹西?” 池竹西看见了对方脚边那个拆开的快递盒。 他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池源觉得莫名其妙:“你来我家干嘛,你哥的灵堂不是在那头?” 黑衣少年突然向他走近,在他面前站停,相距不过半米。他们个头差不多高,池源能从对方缓缓上移的幽谧的黑色瞳孔中看见自己逐渐变得失措的倒影。 此刻池源才意识到,他居然下意识在害怕。 他为什么会怕一个看起来就病恹恹的阴沉家伙? 池源有些恼怒,后退了一步,池竹西突然抬起了手,轻缓地抓住了池源的头发,带着巨大的恶意将他狠狠往前拽。 吃痛声入耳,池竹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瘦削的脸完全看不出手下的力道。 池源已经开始大骂起什么,但池竹西听不见。其实他并没生气,只是想起了那个没有送到自己手里的钢笔,看到了地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快递盒。 既然想到了,那个声音也就再也按捺不住。 【和你妈一模一样的小孬种,对别人的东西就这么感兴趣吗?】 第7章 绸缎似的细软黑发,密不透光的黑色大眼,浑身上下只剩下黑白两色,少年唇角的弧度就和竖起的大衣领口一样锐利,像从地狱里诞生的阴冷魔鬼。 池源觉得自己一定是吓坏了,不然他怎么从对方身上闻到了雨水的味道。 他拽住池竹西的手腕,想让他松手。少年年纪比他大,手腕却更纤细,一只手就能围住,稍微用力就能折断似的。 可池竹西没有松手,不仅如此,为了控制住池源,他动作粗暴地将人向上提,强迫池源凝视着自己。 【别这么没礼貌,弟弟,十几年不见你就是这么和哥哥打招呼的?】 “撒手!妈的,简直是个疯子!” 【疯子会憎恶你身体里流淌着的那一半和我们完全一样的血液,会想要挖掉这双和我们相似的眼睛,会把你从这二楼扔下去,就和池淮左一样。】 池竹西突然凑近了,几乎和对方额首相抵。他的声音骤然变得阴柔,像谦和的兄长教育弟弟那样耐心:【你想知道什么是疯子么?】 “你简直——”池源的语言系统在此刻彻底失灵,对方毒蛇一样的话语从他皮肤攀附上来,他浑身都在颤抖,被拽住的地方像是撕裂一样疼。 他终于受不了了,用尽浑身力气将池竹西推开,自己踉跄两步后才站稳。 池源惊恐地屏息,双眼死死盯着池竹西,如临大敌,生怕这个神经病突然又做出什么。 就在此刻,门外穿出急切的脚步声,虚掩着的门又一次被推开,容岐在进门的下一秒就冲到池竹西面前,低下头关切地问:“怎么了?” 那个魔鬼一样的少年却低低垂下头,身上尖锐的戾气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气弱。 他捂着自己手腕:“没,没什么。” 容岐不容拒绝托起他的手,一道明显的淤青映入眼帘。 池竹西实在是太白了,黑色大衣衬托得肌肤比高等软玉还要细腻,正因为如此,那道淤痕简直算得上狰狞可憎。 容岐压着火看向池源:“就算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就算你不喜欢他,就算把所有的就算加在一起,这也不是你动手的理由。” 池源百口莫辩。 “不是他。”池竹西拉住容岐,头垂得更低了些,“对不起,是我……是我的问题。” 容岐:“我不应该带你来的。”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容岐深深地吸了口气,“东西拿了吗?我们走吧。” 池竹西走到被拆开的纸箱面前,蹲下身,把被拆得零碎的杂物默默装进大衣口袋。 第14章 他蹲在那里的背影小小的一个,黑色大衣和正装也没能撑不起瘦削的灵魂,容岐心里不是滋味,看向池源的眼神也越发严厉。 池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好像突然就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而在那里捡东西的池竹西还侧过头看他,眼里流转着他看不懂的幽光。 对不起。 池竹西用嘴形说。 池源:“……” 恐惧散开,他突然好想冲上去揪住池竹西的衣领问他你到底什么意思,要干什么能不能给个痛快,别搞出惊悚片的效果吓得人晚上睡不着后摆出无辜的模样。 他承认自己嘴巴是贱兮兮的,翻东西的动作也简单粗暴了点,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就算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就算你不喜欢我,就算把所有的就算加在一起,这也不是你动手的理由啊! 池竹西拿了东西后就和容岐一起离开了,池源还在房间里琢磨自己到底是遇到了个精分兄弟,还是这孙子就是故意使坏。 该不会真的是他那两句不过脑子的话踩大雷了?! 他烦躁地挠头,手指刚碰到头皮就传来一阵刺痛。 “嘶——!妈的,我不会被揪秃了吧?” “别说脏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门口的蔡闫说,“让你找东西,你怎么还和小池起争执了?” 池源瞬间委屈得不行:“我怎么知道?你说不小心把我的东西塞池淮左这堆箱子里一起打包了,我找半天也没找到!他一进来就开始发神经,搞什么!” 蔡闫:“找东西就找东西,怎么还拆开淮左给小池的礼物,他肯定会生气呀。” “谁拆了!我来房间那破快递就是那狗屎样子!……等等,我是不是给谁背黑锅了?” 蔡闫摇摇头:“你也不应该动手。” 池源:“……” 要不你先来看看你亲儿子的头皮? 生了半天闷气,池源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说些不过脑子的屁话,池竹西连人带妈一起骂,这很合理。要不是池樊川是他俩共同的爹,池源甚至觉得池竹西应该再捎上池樊川才够劲。 真要计较那就是五五开,谁也别怪谁。 让他浑身难受的是自己好像给谁背黑锅这件事。 他池某人长这么大,虽然和听话懂事不沾边,但也从来没道德败坏违法乱纪过,那个看谁都不顺眼的大魔王池淮左平日见到他都只是视而不见,偶尔还心平气和骂他两句小傻逼,可见他的无害程度。 怎么今天就风评被害了呢! 池源不是会把自己憋死的性格,他脱了羽绒服随便搭在箱子上,一边整理黑色正装的衣领一边往外冲:“我得找他说清楚!” 蔡闫在身后喊他:“记得好好给小池道歉!” “你到底是谁亲妈啊!”池源咆哮着,消失在走廊。 叹了口气,蔡闫走进房间,脚尖踢踢那个空掉的纸箱。 脸侧的短发被窗外涌入的风吹开,蔡闫唇角倏而浮现出一丝笑意,轻缓又温柔。 她看着窗外不远的独栋,蓝天和绿荫,鲜花和人群,气氛完全分不清是婚礼还是葬礼。 而她的儿子像条蠢笨的小狗一样奔向独栋,天真又可爱,和安澜娅的两个孩子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得注意安全啊,小池。”蔡闫温和说。 女人驻足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房间恢复了无人的冷清,只剩下池淮左为数不多的东西,和那个被女人高跟鞋踩压碾平的纸箱。 *** 这是一场完全不像葬礼的葬礼,池樊川和安澜娅均未出席,主持丧事的是池淮左的继母蔡闫。 那些池竹西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的亲戚低声劝她不要太悲伤,一切都会过去。 想来和池竹西打招呼的人都被容岐隔开,赶来的池源也被他拦下了,得体的成年人知道要怎么保护浑浑噩噩的孩子。 从头到尾池竹西都只是看着大厅正中央池淮左的黑白照片,静静发着呆。 池竹西的口袋里是池淮左未能送达的生日礼物,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一条手工编织的红绳。 那是用来串护身符的,似乎是池竹西三岁那年池淮左送给他的护身符,一直被他挂在脖子上,绳子早就褪色,他也没换。 他想起房间里打包好的池淮左的东西,少得让池竹西不禁怀疑,那些纸箱装得下池淮左的二十多年吗? 接着,他又想起池源。 看起来像是一点城府也没有的小孩,嘴巴不太会说话,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是非常典型的,幸福和谐的家庭才能溺爱出的孩子,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稍微吓唬一下就怕得不行,要是知道他和池淮左过去都做了什么,可能会做很久的噩梦吧。 池竹西是有些抱歉的,他没能控制住那个声音,也没控制自己。 容岐说得没错,不管怎么样都不构成动手的理由,只有最无能的人才会将情绪以暴力的形式表达。 可不可否认的是,在看见池源颤抖恐惧的瞳孔时,池竹西心中一片畅快。 他以前是个坏小孩,现在长大了,变成了糟糕的成年人。 不知道池淮左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他会写在日记里吧,就和十几年前的那件事一样。 说起日记本,池竹西又什么也不敢想了,他怕心底那个声音又一次蹿出来,这里是池淮左的葬礼,他不能毁了它。 第15章 在这场荒唐的白事短暂告一段落后,池竹西跟着容岐离开,他在门口等容岐开车过来。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林肯航海家停在他跟前。 车窗缓缓摇下,一个男人探出头:“池竹西?” 池竹西有些意外:“王邱?” 王邱左右张望了一番:“你一个人?” “我在等容岐。” “这样,”王邱想了想,“上次本来想找你说事的,结果被蔡闫那边耽搁了。时间也不好约,要不就今天?你接下来还有事吗?” “没有。” “那要不就等你的那个……等容岐来了一起走吧。” 池竹西立刻摇头:“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 王邱也没说什么,示意他上车。 池竹西本想坐上后座,王邱却说:“后面堆着你哥的东西呢,坐前面。” 车门轻轻关上,池竹西系好安全带,给容岐发了条短信说自己有事先走了。林肯航海家流畅驶出,不一会儿就钻入了大道,一路远去。 “我先确认一下,你成年了,对吧?”王邱视线盯着前路,微微偏过头,“我记得容岐是你的法定代理人,如果你未成年的话,接下来的所有谈话都必须有他,或者安澜娅在场。” 他说得严肃,池竹西不免坐得端正了一些:“成年了。” 回答完后他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我可以自己做决定。” 王邱笑出来,打着方向盘笑说:“你和你哥还真是一个样。” 这话池竹西没法接,他也不知道池淮左现在是什么样的,总归不可能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不用太拘谨,我和你哥是大学室友,一起混了几年。他屁股有几颗痣我比他前女友还清楚。啊,当然,我们是非常清白无暇的关系。” 池竹西失笑点头。 “你哥给你的东西你都收到没有?”王邱问。 池竹西的手放在口袋里,攥住那条红绳:“收到了。” 王邱松了口气:“收到就好,我就担心你没拿到,池淮左犹豫了很久才决定把这给你。还为此失眠了好久,我了解得也不多,不好劝他,这毕竟是你们家的事情。” 为了掩饰自己狼狈的神色,池竹西别过头,看着车窗外。 其实他有一肚子话想问,糖罐也好,钢笔也好,红绳也好。给他送礼物是这么难以下定决心的事情吗? 告诉他“其实我在关心着你”就是那样艰难,艰难到只能等他死后自己才有资格收到? 可池竹西不想把这些问题摆出来和一个刚认识的人交谈,于是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当看清一晃而过的路牌后,池竹西骤然僵住了,原本就没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他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那句话:“我们要去哪里?” 王邱不以为意:“池淮左在大学毕业后在外面买了房子,只是偶尔才回家,那里有他留下的大多东西。” “说起来你应该知道地址,听池淮左说你们小时候还在那边住过一段时间。” 他随后报出的那个地址让池竹西几乎想夺门而逃。 池淮左日记本的内容又浮现在脑海。 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个与所有人的认知都有偏差的,只有两个因为恐惧而撒谎的小孩才知道,如今只有池竹西一个人承受所有愧疚和懊悔的,那晚的真相。 第8章 「20xx年/12月3日/晴」 我不是一个会写日记的人,我一直觉得日记要么就是用来骂人,要么就是写给需要被骂的人看的。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写日记也是一种忏悔。 今天是我们的生日,我犯了错。 我明明知道他很喜欢邻居,也答应了和老奶奶一起过生日,但还是把同学叫来了。 我想让着竹西能融入我的好友圈,但没问他愿不愿意。 老奶奶说自己年纪大了,就不和我们一起闹腾,婉拒了我的邀请,竹西有些难过。 我没想到聚会会这么吵,一转眼他就不见了,我找了他很久,聚会结束后在卧室的衣橱里找到他,他在哭。 我的弟弟是个爱哭鬼,看动画片会哭,摔跤会哭,就连作业不会做都会偷偷掉眼泪。 我拿他没办法,只能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去找了老奶奶,但是老奶奶没有给他开门。 他在门外不断道歉,老奶奶用非常陌生的语调斥责他,说他们根本不熟悉,没见过几次面,也从来没有过什么约定,让他赶紧回家。 他说他临走前还听见门后老奶奶怪异的声音,她说,生日快乐,小小池。 我猜他是害怕被讨厌,所以哭了好久。 我很愧疚,打算明天和他一起去道歉。 「12月4日/晴」 一场噩梦。 我想竹西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我也是。 任何惊悚片都不如人的想象力可怕,我在今天切实领会到了这一点,世界上没有鬼,但是有比鬼更令人恐惧的东西,或者说事情。 我是被竹西晃醒的,天刚亮,他又哭了,比昨晚还要无措,这次连话也说不清楚,只是抹着鼻涕一个劲把我往外拽。 我跟他来到隔壁,隔着窗户,我看见抵在门上的老奶奶。 她的姿势绝对算不上舒服,我迟疑了会儿,试着叫了她两声,最后才发现她其实是睁着眼的,那双浑浊的眼直勾勾盯着黢黑的天花板,眼珠像和眼眶凝固在一起,即使有冬天难得一见的苍蝇飞过也纹丝不动。 第16章 我快吓疯了。 并不是因为我想到她可能已经死了这件事,而是一些更自私的东西。 我用力捏住池竹西的肩膀,问他,你确定昨晚和她说过话吗?她不让你进门? 他完全是懵的,抓着我的手含含糊糊催我继续喊她,把她喊起来,地上那么凉,她身体不好,一定会生病的。 我的怒火被引燃了,怒吼道池竹西你怎么这么蠢。 她为什么说不认识你?为什么不给你开门?为什么让你快滚? 因为里面有其他人,你他妈昨晚差点也死在里面了。 他呆住了,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我承认,我是傻逼。 即使是撒谎蒙骗,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但我不应该这样说的。 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还以为鸟儿叽叽喳喳是因为高兴,月亮是因为害怕雷声才躲入黑夜,以为老人的呵斥是源于对违约的愤怒。 他不懂人与人相处的常识,不懂藏在常识背后,令人后怕的幸运。 我也不懂,可我品尝到后怕,我卑劣地迎接幸运。 这件事本来可以和以前的所有意外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在他的记忆中,小孩记不住那么多东西,除非像现在这样,将我自顾自的推断揉碎了塞进他的脑子里。 是我教会了池竹西什么是恐惧。 我立刻向他道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感觉我就是他看的动画片里最恶毒的反派,警告他绝对不要和其他人提昨晚的事,我们一直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老奶奶和我们没关系。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烂透了,我从来没见过竹西用那种眼神看我。 后来警察来了,我满脑子让竹西远离他们。 在他哭着忘记我的叮嘱的时候,我把他抱在怀里,紧紧堵住他的嘴,阻止他将那些可能会对他不利的话说出口。 警察应该没有特别注意我们。 我很抱歉,真的。 …… 「12月26日/雨」 高集说老奶奶的死只是意外,其实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或许是那个小偷说了谎,他并不倒霉,而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但这一切都已经无从考证。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反而是竹西偷偷给高集打了几次电话。 我猜他想暗示警察些什么,但是他太小了,受到惊吓,又被我看得很紧,没办法将自己的想法好好说出来。 这样的结局也好,这只是意外,除了那个小偷外,没有人该对此负责。 嗯,没有人该对此负责。 「1月14日/雨」 都是我的错,不是我的话竹西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2月3日/晴」 高集就没有错吗?他是警察,为什么连小孩子撒谎都看不明白? 我他妈真的要疯了。 「3月5日/阴」 安澜娅说我是在逃避,我骂了她,我好卑劣,明明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6月18日/晴」 我好想他,不知道他现在还好吗,是不是还是经常睡不着觉。 「7月26日/雨」 我好恨他。 「8月3日/晴」 我好想他。 「8月5日/阴」 我好恨他。 还好,他也这么恨我。 「8月12日/雨」 我好想他。 我怎么还活着? 「12月3日/晴」 我不会再写日记了。 *** 别墅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砖块堆砌的低矮围墙,满墙的爬山虎,门口生了锈的信箱,还有信箱上用颜料写的「小池专用」四个大字。 王邱停好了车,把大门的钥匙扔给副驾的楓池竹西,自己从后座抱起纸箱:“帮忙开一下门,谢谢。” 池竹西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开那扇大门的,他甚至不敢往几米外的旁边看,仿佛那边是什么散发着不详气息的无底深渊,只需要一眼就会带走生人的魂魄。 显然,王邱对这里很熟悉,他直接抱着箱子往里走,把东西放在客厅的木桌上后招呼着池竹西:“进来吧,其实这里现在算是你的房子,只不过手续还没走完。” 池竹西说:“什么?” “看了我给你的那个袋子里的东西没?” “……看了。” “那份资产评估报告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你的意思是说,池淮左在他死前就安排好了这些……” 王邱立刻点头:“是。” 池竹西握着钥匙的手攥得紧了:“所以……他真的是自杀吗?” “我没这么说。”王邱顿了顿,道,“其实池淮左在十八岁成年那天就立了遗嘱。” 池竹西沉默不语。 王邱坐上沙发,并招呼池竹西坐到对面。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两份文件,摊开在墨晶玻璃面的茶几上。 “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大学生,陪他一起去公证处进行公证。我骂他脑子有坑,哪个正常人刚成年就急着给自己弄这东西的?更何况他完全没告诉父母,而他说——” “我成年了,可以自己做决定。”池竹西愣愣补上后半句话。 王邱点头,指着文件中的一份: *“《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三十四条,自书遗嘱由遗嘱人亲笔书写,签名,注明年、月、日。” 第17章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条,打印遗嘱应当有两个以上见证人在场见证。遗嘱人和见证人应当在遗嘱每一页签名,注明年、月、日。” “所以按照法律,他的这份遗嘱完全具有法律效力。” “我知道你从情感上或许很难接受,这句话由我来讲也有些不太合适……但这就是池淮左的作风。他不会问你要不要,只看他有什么。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 “怎么会……”池竹西立刻收声。 王邱点头:“他是这样做的。” 池竹西没有吱声,只是远远看着,并不敢去触碰轻薄的纸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 或许他应该高兴,天降横财也不外如此,今天是他的生日,而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哥哥送了他最廉价的红绳,和最昂贵的财富。 【所以你就必须感恩戴德。】 这句喃喃自语没能被王邱清楚捕捉,他刚想问“你说什么?”,池竹西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容岐回的短信。 容岐没对池竹西自作主张的离开提出任何不满,只是说安澜娅晚上找他吃饭,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现在就在家里呢。 池竹西将赌气打出的这行字一点一点删除,心烦意乱地打出一个好,发出去后把手机调整到静音扔回口袋。 “现在的问题在于——”王邱等到他发完短信后才又沉着开口,“我从蔡闫那里拿到了一份新的遗嘱,和遗书一起放在总经办的保险柜里,警方那边质证、审查都没有问题。” 池竹西浑身一震:“什么……意思?” “看看这个。”王邱将另一份文件摆在最上面,往前推了推,池竹西立刻接了过去。 “新的遗嘱说,池淮左希望将他所有的流动资产捐赠给希望工程,其余所有按照法定继承人顺序分配。” “第一顺序法定继承人包括: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顺序法继承人才是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有第一顺序的情况下,第二顺序继承人无权继承。” “池淮左没有配偶,没有子女。所以按照这份遗嘱,他的东西将由池樊川、蔡闫、安澜娅接管,又因为池樊川和蔡闫在他成年以前是主要监护人,预估大部分都会落到他们手里。” 一个猜测从黑暗中浮现出虚无的阴影,铺天盖地,笼罩住沙发上呆愕的少年纤细瘦弱的轮廓,和他低垂着,安静又喑哑的目光。 无形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带来千斤重的压力,不用心底的声音池竹西也能想到一些过于惊世骇俗的推断,这让他感觉有些难以呼吸,手抖有些抖。 等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那句话已经说出了口,震得胸腔一震麻。 “你觉得……这可以是动机。” 王邱露出满意的表情,金丝框眼镜下的眉眼利落似刃:“你也是这样想的不是么?就池淮左那样的人,就算他想死,也会拖着全世界那些他憎恨的东西一起下地狱,而不是把所有财产都留给鬣狗豺狼,那不是他的风格。” “可现在的证据都表明……” “所以我找来了最适合调查这件事的私家侦探,当然,必须有你的授权。以及关于池淮左财产分割的律师委托书面证明,我可以全权代理,按照市面价格抽成。” 王邱谆谆善诱,脱去池淮左好友的身份后,社会精英的做派让池竹西有些难以招架。 他说,“你难道就不想夺回你哥哥的东西,知道事情的真相么?” 第9章 王邱是个好人,是在池淮左死后依旧坚持代理人原定立场的律师。 其实他大可以和蔡闫直接达成共识,拿到一笔封口费,美滋滋收手。而不是站在池竹西这边,费力不讨好地对警方已经定论的事重新展开调查。 作为池淮左的朋友,王邱这样做已经算仁至义尽。 可池竹西只觉得很冷,就和跪坐在池淮左葬礼时一样冷。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围绕着池淮左的财产打转,蔡闫开口闭口就是公司,池樊川和安澜娅双双缺席葬礼,也不难想他们去协商了些什么,就连王邱也觉得他应该继承池淮左的东西。 其实池竹西也不是一定要拿到那些,所有的财富加在一起也不如池淮左日记本上写的那一句“我很想他”有分量。 他只是那个,会在窗台坐着,灵魂沿着光流漂至远方的怪小孩啊。 池竹西一动不动,过了会儿才慢慢抬起头。王邱一看这个表情就知道池竹西一定不会拒绝。 不然他不会用那种蕴藏着冷焰的灼人目光盯住自己的脸,虽然仅仅只是一瞬,便接着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低沉。 这是个聪明的孩子,王邱很庆幸这一点。 律所的同事不是很赞同他的决定,用一个池竹西去扳倒蔡闫,或者说蔡闫代表的池氏无异于蚍蜉撼树。要是真的想争取,还不如找上安澜娅。 王邱觉得不能这么算。 *德肖维茨在《合理的怀疑》中探讨:检察官和辩护律师,仅为委托人辩护,还是也兼顾正义? 书里的结论显然堂皇又留有余地,有句歌词唱得好,*“是谁出的题这么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每个律师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都会有自己的回答。 王邱的思路直白简单,他觉得一个在自己刚刚具有民事权利就立刻立下遗嘱的人,他的主张不应该被那些利益纠纷所埋没。 第18章 更可况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一个喜欢自作主张,从来不听他人意见的自大狂。 要是他知道自己亲手写下的休止符被扭曲成最不想要的结局,说不定会连夜托梦来对着他破口大骂呢? “当然,现在只是一个简单的意向探讨,具体的细则还需要拟定合同。在那之后,你能拿到律师这边可以合法获取的所有资料,我认为你有知情权。” 王邱将桌面的文件整理了一通,正打算接着陈述,突然听见池竹西缓缓问: “你听见了吗?” 他的脸色不再有经过人为控制后的违和,那股茫然和低沉骤然沉淀得无比真实,王邱一怔:“听见什么?” “狗的叫声。” 王邱岑寂下来,垂着眼仔细聆听了很久,还是没听见任何动物的声响:“你是不是听错了?” 池竹西不再回答,也不继续解释,腾地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一个被突然打开的门惊到的小姑娘面露错愕站在门口。 “我不是坏人啊小弟弟!也没想偷听!站在门口念叨了两句而已,王邱找我来的!不信你问他!” 王邱呆愣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她是夏实,就是我说的私家侦探。” 小姑娘慌不迭点头:“对对对,私家侦探,夏实,贼专业!” 池竹西就跟没听见似的,如一阵风从她身侧经过,径直走向隔壁。 王邱坐不住了,皱着眉站起来。夏实狐疑问:“他在干嘛?” “他说他听见了狗叫声。” 夏实怒了:“我就自言自语几句,充其量说我神经病吧,怎么骂人狗叫呢!” 王邱抚额:“姑奶奶,我刚给人说你是个很靠谱的私家侦探,你能别表现得这么……低智吗?” 夏实怒目而视,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望着池竹西的背影小跑跟上。 王邱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 容岐曾经在公安局问过池竹西,除了他以外,还有别的声音吗?池竹西说没有。 那个声音指的就是狗叫声。 这是一件颇具悬疑色彩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池竹西会间歇性听见狗的叫声,轻轻的,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容岐认为这是真正的幻听,就和普通人的耳鸣没什么区别,但池竹西不那样认为。 父母离婚后,他转到了另外一所小学。根本没有缘由的,他被班上同学霸凌。 在放学后被拖到沿山的湖边扒光衣服拍照的时候,狗的叫声也响起了。 池竹西捂着头在草丛中,在蜷缩的时候脊椎将后背的皮肤顶出清晰的形状,他颤抖,肩胛骨如蝴蝶翅膀似轻颤,他就是被一层皮肉包裹的骨架,被杂草困在这里。 手机被摸走了,山里没有摄像头,附近也没什么人,能让池竹西求助的地方最近也是被山丘和灌木挡住一半的便利店。 但只要动弹或者出声他就会被殴打,池竹西咬着牙,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不知道同龄人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恶意,心底的声音一次又一次让他站起来,说你只需要对准为首的那个人,把他的头按进湖里。 【你浑身都在痛不是吗,那就让他也知道你有多痛,你不能让他畅快的施暴而自己什么也不做,你以为谁会可怜你?】 【抬头,看看他得意洋洋的嘴脸,你就一点都不愤怒?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跟在哥哥身后,看他帮你把人教训得哭爹喊娘的小可怜?】 【别做梦了池竹西,他父亲不要你,你母亲不要你,你哥哥不要你,你也不要你了么?】 【你可真是个窝囊废。】 那个时候池竹西还不知道自己会无意识重复心底的声音,他只感觉到周围人厌恶的视线,和骤然加重的暴力行为。 皮肉被敲打的钝痛,骨骼被击中的隐痛,头皮被拉扯的刺痛,还有从心底滋生的惶恐,以及不作为的自我厌恶。 他切实感觉到世界对自己的恶意,比毒蛇还要残忍,目光所及的所有人都像要置他于死地——他无法呼吸,甚至觉得自己会死在草丛里。 狗的叫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身体承受的一切骤然消失,等他胆怯地抬起头,只看见了静谧的山和无波的水。 四周宁静得不可思议,面目狰狞的同学不见了。 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为首的高年级同学被山里不知名野兽咬烂了半张脸,险些连喉咙也被撕烂。 其他人都吓傻了,说看见了草丛中灰黑色的怪物,那怪物扑向他们每个人,大家都张皇失措四处逃窜,跑到便利店找大人求救。 因为这件事闹得够大,市里开始搜寻山里的那些野生动物,并设立了值班点,给遇到危险的人提供帮助。 池竹西被霸凌的事情也被查了出来,参与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处和警告,安澜娅没怎么过问,只是立刻给他办理了转学手续,他的失眠加重,最后认识了容岐。 后来,他也会听见狗的叫声,比如在晚上晚自习下课后,他背着书包回家。 偶尔也有打不到车的情况,路灯把一切东西拉出纤长的黑影,流浪猫踩上铁皮垃圾桶发出零碎的声响,路边酒鬼暧昧不明的视线和喃喃自语。 池竹西握着书包带子,穿过大街小巷,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流窜在那些影子里。那是一种流动的视线,比幽灵还要神秘,正在以诡谲的形态注视着他的一切。 第19章 接着便是远远的狗的叫声,或许不是错觉,真的是附近的流浪狗,或者是谁家养的小狗想在这个月色大好的夜里嚎那么一嗓子。 那股声音后,池竹西转身看向身后的影子。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他往住处走,那股黏腻的视线也彻底消失了。 …… 这是一种很玄乎的感觉,狗实在是太常见的动物了,任何时候听到它们的叫声都不算奇怪,但池竹西就是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耳鸣”。 是有一些事情正在发生的,他只是,恰好“听见”了而已。 可声音却是从隔壁已经荒废的别墅里发出的。 池竹西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踏出一步,怯懦重新压过了让他探寻的冲动,他不敢走进去。 池淮左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住在这旁边的,他不知道,多年的愧疚早就在他心底扎了根,演化出一个会从自己口中表达想法的孤僻灵魂。 他无法否认一直和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就无法否认这一份愧疚。 “怎么,怕狗啊,不敢进去?”夏实从他身后探出个头。 见他攥紧拳头,夏实摇头晃脑走到他身侧,轻轻推开被岁月侵蚀得破烂的篱笆门。 “夏实,你这是私闯民宅。”王邱警告道。 “我平时帮人找猫找狗的时候也干了不少这种事,怎么,律师先生现在要制裁我?”夏实大大咧咧去推房子的大门。 “吱哑”一声,门居然被推开了。 “呸呸呸,怎么这么多灰。这是啥?草啊,蜘蛛网糊我一脸,王律!王邱!你人呢!就看着我遭罪?” “她……很外向。”王邱黑着一张脸,尽量为自己之前的说法找补。 门大开着,风将室内外连通,深渊的房间露出它破败的一隅。 踏进木质地板的声响喑哑,池竹西有片刻的晃神。 原来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恐怖,没有什么怨灵,也没有浑浊咒恨的双眼注视着他,让他为当初的谎言负责。 这里就是简单的,因为地势偏僻又死过人,所以卖不出去的房产而已。 房子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收走,只剩下挂不出去的老旧家具,还有老人平时爱躺的那把藤椅。 夏实丝毫不见外,在房子里窜来窜去。 脚步声围着房子绕了一圈,又在二楼咚咚响起,最后夏实跑到池竹西面前,叉腰,说:“这儿没狗啊,鸟不拉屎,蟑螂都嫌?小弟弟你耳朵是不是不太灵?” 池竹西别过眼:“可能是我听错了。” “不是可能,你就是听错了。我夏实找狗一绝,童叟无欺。” “真的没有吗?流浪狗的痕迹也没有?” “哦豁,质疑我私家侦探的专业性,小弟弟很勇嘛。” 王邱脑门的青筋又开始跳了:“既然是听错了,那我们就回去——” 夏实又说:“但是我看到了一些其他的玩意儿。” “什么?” “楼上的主卧,木床下有很多又脏又烂的玩具,老掉牙的那种,但应该是以前专门骗有钱人的那种牌子货,叫什么来着……哎呀,品牌名我记不住。” “还有小孩的衣服,全是灰,我就没拿下来。” “可能是我和池淮左的吧。”池竹西低低说,“小时候我在隔壁住过一段时间,和这里的住户……关系还可以。” “那你们就把垃圾扔别人家啊,有够缺德啊你们俩兄弟。” “是……挺缺德。” “怎么样,我观察能力一绝吧,不然王邱这种眼睛长脑门鼻孔看人的狗男人也不会一眼相中我,怎么样,小弟弟,这单给我,稳赚不……王邱你干嘛?知法犯法不好啊,别揪我领子,这是我最贵的一件外套!” 王邱愤怒道:“别狗叫!跟我走!” 他深呼吸,拽着夏实往外走,尽量让自己的怒火不外泄:“走吧,池竹西,先回去。” 池竹西在原地安静站了会儿,听着四周的风声,还有和预料并不相符的宁静感。 他默不作声,半晌,转身离开了。 第10章 夏实,二十八岁,有着一张谁也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娃娃脸。 以前是律师,后来干烦了,成了据说很专业的私家侦探。本人的态度也无比真诚,表示自己从业多年,平时接到的都是寻找走失猫狗的小单子,接到王邱的邀请后欣然受命。 “世界上没有我找不到的猫猫狗狗,你不也要找畜生吗,咬死你老哥的那崽种。” 这种极其生动的比喻让池竹西深刻体验到她的不靠谱。 “这事儿说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现在只能从最基础的利益纠纷开始查。横竖池淮左人已经没了,权当考古,不行再换方向。” 夏实盘腿坐在沙发上,轻佻说: “这世道,为了钱什么事干不出来,更何况这还不是小钱,要不怎么说最赚钱的途径都写在刑法里呢,铤而走险收获一辈子吃喝不愁。草,说得我怪心动的——王律你想干嘛!大冬天的这么暴躁,夏天你还要不要活啦!” “注意一下措辞,别这么冒犯。”王邱说。 池竹西倒没觉得冒犯,她这么一闹,池竹西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也变得明媚了些。他轻声问:“然后呢?” 没想到他会接话,夏实成就感暴增,挺直了背,继续说了起来。 第20章 “然后就是你那个不负责任的脑瘫爹,和你那位茶姨……就是便宜继母啦。本来还要考虑你哥传奇创业史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商业对手,你哥那人太蛮横了,不是说言行举止哈,是他的作风。” 池竹西:“他的作风?” “干这行的都知道,别人还停在亚古兽的状态呢,他已经进化变身奥米加兽锤得别人哭爹喊娘了,不然怎么能和王邱这种货色玩在一起。” 王邱:“……” “但是当代商战嘛,也就那么回事,你以为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什么间谍,什么陷害,那都是万里挑一的高端局。” “现代人的脑子一般都很纯粹,什么去对家app发黄图举报软件下架啊,什么抢公章啊,什么翻墙偷拍机密啊,还有行业大佬在朋友圈互喷,找保安在招标会拉电闸的。这些对小孩子而言可能太幼稚了,但对成年人来说刚刚好!” “说重点。”王邱半捂住脸。 夏实昂起头:“重点就是,我查了池淮左旗下所有产业利益相关的有关人员。你哥做事很绝,赶尽杀绝的绝,还看人下菜,恨他的人比叫骂男足 ‘rnm退钱!’的人还多,有能力干这一票的,没有。” 池竹西一怔,不是因为她那些奇妙的比喻:“你……都查了?” 从池淮左出事到现在也才两天啊? “不排除你哥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产业,那我没摸到,这要问王邱……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咳咳咳,所以,现在要查的人就三个。” “三个……?” 夏实一根一根竖起手指:“傻逼爹、茶姨、傻子继弟。” 随着夏实逐渐平稳的声调,池竹西缓缓陷入思考。夏实见他听进去了,冲王邱挤眉弄眼,一副“靠男人果然不行,还得看你夏姐”的嚣张嘴脸。 “池淮左的其他东西看着很值钱,但和池淮左手里那6%的池氏集团股份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你可能不知道,你老爹是个典型的葛朗台,从他手里扣点东西比人类彻底攻克癌症还难。你茶姨给他吹了十几年枕边风也没给池源捞到什么实质的好处,至少目前没有,是否存在别的协议我还没查到。” “你和你哥的股份还是当初你外公死之前分给你们的,不然就靠安澜娅那种大艺术家,哪来的手段从你爹手里抢东西?” 池竹西无法反驳。 “如果是池樊川,他失去了一个不听话的前妻的儿子,最高能回收自己6%的股份,动机有,但不大。” “如果是蔡闫,不出意外,池樊川的财产最后肯定是你们几兄弟分,她替亲儿子多争取到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算是win win——算了,这句话太丧心病狂了,当我没说。” “如果这件事是池源做的……其实这个可能性不大啦,就算那小子装蠢十几年好了,主要是没那渠道,也没拿机会,这点和你不一样——反正结果和他妈做的没差。” 夏实笑眯眯道:“柯南看过没,小弟弟?经典三选一,就是这么简单。” 池竹西挺立的背缓缓弓起,他向后坐,眼神漂移:“和我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王邱严苛的眼神也没制止夏实接下来的发言,她几乎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实话,王邱刚把这事告诉我的时候我查了一下你,池竹西。” 池竹西:“……” “之前不是说了嘛,你哥哥死了对谁有好处?我相信你并不清楚遗嘱的事情,算是没有动机。但我要是警察,肯定第一个查你。你和你哥都十几年没联系了诶。要是我有一个十几年不联系的兄弟,我管他去死啊。更别说你之前——” “我和他的关系……的确没那么好。”池竹西突然开口。 这本来是为了打断夏实随口应付的一句话,夏实却慢悠悠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对,我也那么觉得。” 池竹西反而一愣。 “这很明显啊,看开点,别太难过。你哥其实也没那么在乎你,就是个情感寄托,不然也不会在外面买了房子还从家里给你寄礼物,不就是不希望你深入他的生活吗?”夏实说话的时候一直凝视着池竹西的眼睛,“这是一种拒绝,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保护。自由心证。” 王邱严厉喝止:“夏实!” 夏实并不理睬,自顾自继续道:“把财产留给你也别有心理负担,既然都得分出去,他的选择也不多,比起那些傻逼,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不是更合适?没全部捐出去还是格局小了,不过也是好事,不然我哪来的工作,是吧,老板!” 池竹西垂下头。 但夏实没打算结束这场漫长得让空气都变得粗粝的单方面对话,她的语气依旧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而你会一直追查,其实从心里层面其实也无关真相,只是不想接受他死在你面前而已。要是我不去见他,至少他不会死在我面前——你不想担责。”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三个人都不再说话。 少年的神情晦暗莫名,眼神像平静无波的黑湖,在光影中投出盈盈的光。但因为他微垂着头的缘故,王邱没办法看清黑湖底部到底潜伏着什么锋利的东西。 其实王邱谁也没想到夏实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这已经不是带有攻击性的试探那么简单,简直是把他们的“客户”架在火上烤。 第21章 他咳嗽了两声,已经打算把人先拎出去再说了。 池竹西却又重新变回了萎靡不振的小动物,缩回了他的安全区。 少年的沮丧肉眼可见,夏实看起来有些良心不安,正打算装个人随便说点“安慰”的话。王邱这次看准了时机,一把扣下她的头,动作简单粗暴不留情面,像母鸡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小鸡仔。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先送你回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存一下我的号码,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说完,王邱松开扣押夏实的手,瞪了她一眼,站起身整理了衣着,带着恹恹的池竹西一起朝门外走去。 沙发上的夏实突然叫住了池竹西。 池竹西转过头,看见对方偏幼态的娃娃脸上流露出认真神态。 “历史学过伐,肃宗为什么赐死李倓?伊琳娜为什么弄死君士坦丁六世?港交所的上市公司第一大股东持股比例上限是37%,你有想过吗,如果王邱真的帮你拿到了那6%……”她说,“比起请侦探和律师,我更建议你先找个保镖。” 池竹西嘴唇翕动,但什么也没说,点点头,离开了。 门从合上到重新打开花了接近一个小时,夏实坐在沙发上玩了几十局消消乐才等到王邱重新回来。 恭喜通关的庆祝声在室内响起,夏实一抬头就看见王邱在用冷得掉渣的视线隔着眼睛射杀自己。 夏实立刻正坐端正,一副乖样。 “我找你来不是砸场子的,你故意刺激池竹西做什么?怀疑他?”王邱冷冷说。 夏实仰着头拽王邱的大衣衣摆,毫无心理负担地对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做这种类似撒娇的动作。 “别恶心我,你二十八岁,不是八岁。”王邱说,“就算是八岁,戳人心窝子也得挨揍。” 夏实重重叹了口气。 “当年和池淮左一起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学姐的时候怎么不是这副嘴脸,善变的男人!” “池淮左要是知道你说这种屁话,你看他骂不骂你?” 夏实低低笑起来:“他可能会弄死我。” “知道你还——” “别小看这弟弟,王邱,他知道哪些是虚的,哪些是实的。说起来这点也让我有点惊讶,你看清他的眼神了吗?” 王邱摇头。 池竹西习惯垂着头,头发和敛下的眼皮会盖住他大半的视线,可夏实还是在那片墨晶玻璃茶几表面看清了映照出的视线。 其实这样说并不贴切,并不是她在追寻着视线,而是那股死死凝视着她的目光在反光中将她捕获。似幽灵,似魔鬼。 那不像池竹西该有的眼神,却又奇异地适合他。 “他在观察我……你知道在学校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把还是大一的你和池淮左招进我的项目组吗?明明池淮左学的是金融,和咱们不是一个专业的。”夏实的目光平静注视着虚空,记忆中的的那个身影在此刻悄然抬头。 没有被挑选的惴惴不安,没有期待也没有憧憬,完全功利性的眼神,不像是侯选人,反而是考量对方是否有利用价值的审判者。 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一切代价——这就是夏实对池淮左的第一印象。 现在这个印象逐渐转移到了池竹西身上。 他在审视,看自己是真的把他调查了个干净,只是单纯的为了业务满嘴跑火车。 不过这话也不用对王邱说,他不理解的。所以夏实还是和以往一样,用散漫的口吻道:“池淮左一副除我之外你选谁我宰谁的恐怖嘴脸,你看起来又像个不选我我哭给你看的小可怜,学姐自然就不忍心啦!” 王邱:“……” 法律学到最后会丧失人性是真的,指望她说出点人话比登天还难。 “池竹西打断了我的话,他不想我把话说透。”夏实话锋一转,“其实我的确查到了些很有意思的东西。池淮左这哥哥还真是失败啊,一副我对弟弟的爱见光死的狗样,结果连人过的什么日子都不清楚。” 王邱皱眉:“你查到了什么?” “喂!现在池竹西是我的甲方爸爸,帮甲方爸爸保密天经地义知道么。” “别狗叫。” “妈的,你真的好刻薄。隐私权,ok?具体的的确不能说。但是有一点很奇怪,非常奇怪,虽然和池淮左的事情可能没关系,但不能掩盖它的奇怪。” 眼看着王邱的耐心快跌至负数,夏实才幽幽开口。 “我怂我先叠buff,以下疑问不代表本人立场,不带感情色彩,不带任何斥责,只是单纯提出供人思考的疑问——” 她眼神微微闪动,说。 “怎么池竹西每次遇到什么事,要么化险为夷,要么加害者永远比他要更惨烈数十倍不止呢?” 第11章 晚上六点半,池竹西抱着王邱留给他的纸箱,单手拿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他没有提前给容岐打招呼,也没联系安澜娅。本来池竹西是打算回家好好整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的,可就在他打开门的瞬间,交叠的对话声从门缝里蹿了出来。 离他最近的那句“我们当然也是支持你和竹西的,但你也不要操之过急,樊川不是不讲理的男人”几乎是从池竹西耳边擦过。 往日寂寥的大平层里来往着熙熙攘攘的人,他们身着素色的衣物,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而此刻离池竹西最近的就是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女性。 第22章 她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十指交叉搭在腹部,修长的脖颈拉得笔直,即使垂眸听着别人的低语也是一副昂首的姿态。 优雅又干练,安澜娅,他许久未见的母亲。 安澜娅立刻注意到了池竹西,弯眉轻挑。 池竹西沉默着进门,把纸箱放在门口,换了鞋,大衣脱下挂在客厅口的衣架,听话地走到人群中。 他根本不认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这不妨碍他摆出乖小孩的模样:“叔叔阿姨晚上好。” “小时候见你还不到我腰这么高,一晃眼竹西都这么大了,在念高三吧,听说成绩特别好,次次都是年级第一呢” “也不是……” “多谦虚一孩子,基本没让你妈妈操过心呐。” “……”这话池竹西没办法昧着良心接。 他也不知道安澜娅有没有操过心,按理说是有的,不过实在难以用肉眼捕捉。 “还很腼腆,你妈妈小时候可比你活泼多了,你外公头疼了好久,说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野了些。” “这也是好事,不独立一点怎么照顾你呢。” “不过她也就是看着强势,其实心里还是很脆弱的。哎,突然又出了这样的事……” “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你难道看不出母子俩都已经很伤心了么?” “是是是,是我不好,也是觉得太遗憾了才情不自禁……不提了不提了。” 在各路陌生亲戚的描述中,安澜娅堪称单亲母亲的楷模,当年离婚后不得不把年长的池淮左留在那个家,心里含着泪含辛茹苦把池竹西拉扯成人,对池竹西的教育有所疏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的孩子也够争气,从小到大一直用优秀的成绩报答母亲。 简直是母慈子孝的最佳案例。 而这群亲戚被这对坚强的母子当场感化,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那点同情心挖出来,放上天平来衡量个高低。 池竹西现在居然能理解夏实那句将他的心戳得破破烂烂的话:既然都得分出去,他的选择也不多,比起那些傻逼,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不是更合适? 如果是池淮左的性格……池淮左小时候的性格,他绝对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这样想着,池竹西又有些厌弃自己,肯定夏实的观点就是在肯定他不想接受的那些东西。尽管他知道,那是完全合理的。 他们在彼此心中都只剩下一个自己虚构的影子,一厢情愿的把影子塑造成自己缺少的拼图形状。 被留在原地的池竹西记忆中的一部分,代替了池淮左,永远地与他站立在一起。 爱么?那是爱的。恨么?也是恨的。 重要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说只是情感寄托又有什么错? 走神中,池竹西就跟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完全程,安澜娅和他一样一言不发,连应和都没有。 这些叔叔阿姨也不尴尬,这些成年人或许就是有种事宽则圆的天赋,能视僵持为无物,话题一个接一个比渠水还顺畅。 这次他们提到了池淮左。 “现在年轻人压力太大了,他爸爸要求又高,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呢,都是一家人。” “淮左小时候可疼他这个弟弟了,我是没想到遗嘱里会一点都不提,哎,这孩子。” “到底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别瞎说,他怎么可能不考虑自己亲妈和亲弟弟。总不可能把东西都给那对母子吧。” “要我说,下次和樊川聊的时候叫上竹西,毕竟他也是池家人。” “竹西是不是还有事,就不用陪着我们了,先回房间收拾吧,吃晚饭的时候叫你。”终于有人说。 池竹西早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本想立刻回房间,又想起门口的纸箱,和大衣口袋还装着池淮左给他的红绳,便转过头去取东西。 一群亲戚望着他的身影。 回想起刚才和池竹西说话的时候,他不太会面对人的视线,目光总是虚虚望着某处,眼里浮着一层雾气,朦胧缺乏神采。 是很典型的,因为长期生活在不被重视的环境下显得有些自卑怯懦的小孩模样。 可他的身影却不是那样。 室内明亮的灯光照出少年流畅的身型,细窄的腰下劲瘦笔直的腿,当他微微侧头,白皙的脸颊从墨色的发丝中露出得更多,眼睛也露得更多。 露得多了,更加看不轻情绪,玻璃般无机制的黑,倒也亮,却只让人想到冬季附上霜的窗户,带着介于成年与未成年之间天真无邪的淡漠疏离。 亲戚的心里不免有些诧异。 场面话说了那么多,事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他们差不多都是类似的家庭,对小孩能变成什么样心里门儿清。不突然叛逆走上弯路违法乱纪都算祖上显灵,没出息也不是什么大事,银行卡里的存款会让人变得宽容。 可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那种感觉有些不好描述,就是有些不对,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竹西他没事吧?”有人问。 安澜娅看也没看卧室那边,淡淡道:“不用管他。” 池竹西回到房间,纸箱放上桌,掏出红绳把大衣扔到一边。 他走到镜子面前,拆下板正的领带,一颗颗解开衬衣扣子,干瘦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茶色的护身符露了出来。 第23章 换上红绳,池竹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没有动作。 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 【你不该打断夏实,她能查到的无非是你小时候出过你自己都没印象的小意外,邻居心脏病死了,被关在家里看过心理医生,遭到过霸凌——仅此而已。】 【你太紧张了。】 不是紧张。池竹西想,他只是不想让人把自己过往以那么干涩的形式念出来。 任何逻辑性的描述都会让池竹西觉得自己那点情绪畸形且矫情。他吃得饱穿的暖,温沃的土壤浇灌出的痛苦在其他人眼中无异于是无病呻吟,他对此相当有自知之明。 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出那样不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池淮左昔日的故人面前。 【自负又自卑。】那个声音毫不留情评价道,【逃避已经成了你的本能,在这种情况下你却想要追查池淮左的事,凭什么?你配吗?】 池竹西敛着眼将扣子一颗一颗扣上,坐到桌前,犹豫再三后还是打开了纸箱。 王邱说这是一部分池淮左留在总经办的遗物,他刚从警方那边取到的。 虽然警方已经调查过,但王邱还是担心交给蔡闫的话会被倒腾出什么“证据”来。除了部分商业资料,其他东西他又无权滞留,于是干脆交给了池竹西保管。 池竹西首先看见了被相框装裱起来的合影。 那是一张毕业照,绿草如茵,天蓝得发透,阳光下,所有人的脸都明亮又清晰。 照片中的三个人站了两排,稍矮的娃娃脸女性站在前面单手比耶,另一只手拽着身后的人不让他走。后面两个人脸色各有各的臭法,其中一个拽住另外一个懒得看镜头的,一副同归于尽的表情。 比耶的人是一身便装的夏实,穿着粉领学士服的是王邱,灰领学士服不看镜头的是池淮左。 池竹西摩挲着相框,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这就是照片能定格的东西了,在过去的某时某刻某分某秒,池淮左和他的朋友拥有一个被永恒留存下来的瞬间,至少在那个瞬间,没人能介入他们的默契。 那个时候的池竹西呢?或许在数学课上昏昏沉沉望着讲台,周围的同学静默不言,天花板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 一个与无数个枯燥下午没有任何区别的时刻,他和池淮左站在两条各自向前的平行线,一个站在太阳下不情不愿地由着朋友拍照,一个缩在教室里枯燥麻木的打发着时间。 说不清是谁抛下了谁,好像谁都没有错,即使把两个人硬凑在一起也发展不出新的故事。 【你就是嫉妒他有自己的正常生活,搞清楚,池竹西,他又不欠你的,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陪你发神经。】 “可只有我把他的死当回事。” 没有其他人,池竹西开始口不择言,说出的推断连他自己都觉得恶毒。 “王邱只想完成遗嘱,夏实把这当生意,他的家人是为了遗产,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觉得他的死亡本身有什么意义。我能嫉妒他什么,没有他,我的人生依旧一片敞亮,他才是凄惨的那一个。” 【你嫉妒他的人生比你有价值。】 【你嫉妒他很清楚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么。】 【你嫉妒他抛弃你之后只是短暂痛苦了一瞬,他依旧活得像个人。】 【所以夏实还少说了一点,你不止是怕担责,你觉得他的死让你的存在产生了无与伦比的价值。】 【你们还真是亲兄弟,如果池淮左只是把你当成感情寄托,你简直过犹不及,你在利用调查他的死来充盈自己狭隘的满足感。】 心底巨大的压力让池竹西的脊背一点点被压低,到最后他几乎倒在了桌上,只靠双拳让自己不被压垮。 他被迫直面自己的丑陋,却又无处可逃,那个声音永远不会放过他,审判般吐露着话语。 【你就那么低贱吗,池竹西。】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池竹西岌岌可危的理智。 他开始翻箱倒柜找起药来,舍曲林也好,劳拉西泮片,安眠药也好,只要能让那个声音安静下来,让他吃什么都行。 池竹西撞开了椅子,桌上的东西被他暴躁掀落一地,纸箱也掉在地上,东西全部摔了出来。一个黑影骨碌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他脚边。 是从纸箱里的那件正装外套里掉出来的钢笔。 池竹西一怔,恍如隔世似的弯下腰捡起那支笔。 montblanc的经典款,通体黑色,笔顶是六角白星标记。 和池淮左没能送给他的毕业礼物一模一样的钢笔,不同的是钢笔笔盖已经被磨开了漆,能看得处经常被使用过的痕迹。 两条平行线真的没有任何交集么? 池竹西突然泄了劲,跌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握着那支笔,头埋在拳头里颤抖。 门开了,屋外的暖气钻进来,一个带着温度的身影走到池竹西身前。 他抬起头,安澜娅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高挑有致的曲线投出弥天蔽野的阴影。 “说实话,我对你很失望。”这是他的母亲今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第12章 紧接着而来的第二句是:“容岐不在,你发什么疯,还把自己当小孩?” 池竹西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他把钢笔放在桌面,正面安澜娅平静无波的脸,母子两人的眉眼本来就相似,配上如出一辙的淡漠表情后更是像得惊人。 第24章 “您有什么事吗?” “我不来,你打算把这家拆了?” “我在找东西。” “找到了?” “找到了。” 安澜娅也不问他找什么,眼神一瞥:“不和容岐一起回家,也不打电话,一通短信就打发了,容岐是你的佣人?” 池竹西摇头:“对不起,我会注意。” “听说今天池源对你动手了。” 池竹西略微侧头,避开她的目光:“没有。” 安澜娅嗤笑一声,双手环胸:“蔡闫看见他儿子动手没?” 池竹西:“…………” “休息一周就去上学,别管那几个姓池的。”安澜娅失望之余不忘盖章定论,“大人的事你少插手。” 池竹西无法理解安澜娅的思维。 在一些时候他们觉得你已经是成年人,成年人要圆滑,要做正确的事情,但到做决定的时候你又变回了小孩,必须听大人的话。 她会严苛的指责,“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一会儿又却又说“大人的事少插手”。 要管教的时候他永远是小孩,不想管的时候他立即长大了。 是只有他和安澜娅会这样相处,还是全天下的父母都一样?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畸形的关系了吧? 敲门声打断了这场只持续了五分钟不到的对话,门推开一道缝,容岐站在外面,像是刚到。 “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阿姨说已经准备好晚饭,我来叫你们。” 安澜娅淡淡看向池竹西:“要我请?” “你们吃吧,我不饿。”池竹西说。 “随便你。”安澜娅扔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卧室。 容岐还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沉默寡言的池竹西,观察一阵后开口:“我可以进来吗?” 池竹西点头。 容岐进来后先打开了房间的顶灯和暖气,又把地上乱糟糟的东西全部收进纸箱,把纸箱放到桌角,收拾完东西后才站在床边,和池竹西隔着一定的距离。 “看你的情况,本来我应该找你谈谈。”容岐注视着他,表情格外的陌生,“但是我觉得现在和你说什么都会被迁怒,所以算了,我也不想大晚上还加班,麻烦死了。” 池竹西:“……” “只有小孩子才会用不吃晚饭这种伤害自己的行为来抗议,这是一种两败俱伤的行为,你很清楚不是么?” “我没有那样想。”池竹西的语气有些自暴自弃。 容岐:“是吗?那你是单纯的不想吃晚饭,还是单纯的不想面对那群亲戚?” 池竹西:“……” “又或者是你想一个人呆着——这么说我现在也算是在打扰你,如果我道歉的话,你现在烦躁的心情会不会好点?还是说觉得我这个人很虚伪,觉得更烦了。” “你知道我不会那样想你!”池竹西皱起眉,抬高了音量。 容岐走近,弯下腰,定定看着池竹西,弯起的眼像是窗外刚显形的新月。 “你真的很麻烦,池竹西。我知道你在等什么,就和你一直以来犟着不找池淮左,就和你拒绝吃饭一样,你觉得拒绝沟通会让我妥协。但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 “心理咨询师是不可以和患者做朋友的,交心的瞬间,我们的咨询关系也就结束了。你想要这样吗?” 池竹西眼皮轻颤,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他感觉容岐和以前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他记忆中的容岐是个百分百烂好人,绝对不会对谁说出“麻烦死了”这种话。 事实上,他几乎不会向池竹西提到任何有关自己的事情,池竹西也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容岐负责给出稳定又包容的安全感,仅此而已。 看出了池竹西的不自然,容岐也不在意,“实话实说,我并不在意池淮左的事情,我需要考虑的只有你的心理状态。” “既然你没什么想说的,那就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谈。” 说着他便站直了,抬脚往外走,还贴心地关好了门。 【他下午见了池家的人。】那个声音斩钉截铁说,【或许是警告,或许是其他什么东西,你的心理医生开始不安了。】 “……”池竹西瞬间想起了夏实的话。 如果王邱真的把池淮左的股份抢回来,他会很富有,同时也会很危险,尤其是池淮左的死本身就很蹊跷的前提下。 【如果现在收手,像安澜娅说的那样,什么也别管,要不了一年你会和容岐一起出国,所有的屁事都会被甩开。他就是那样想的吧。】 可是…… 池竹西拉开抽屉,池淮左的黑色日记本被压在一堆书籍的最下层,他将日记本抽了出来,放在桌面。 捻着封皮的指腹冰得没有任何触觉反馈,池竹西是知道的,周围的人也在用行动或言语不断提醒他。 真的,没人想去追究池淮左的死。 只有池竹西。 就算心怀着那些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复杂思绪,就算动机不纯,就算查到结果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实…… “我还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在我不知道的每时每刻他所发生的一切。” 人就是这么神奇,脆弱的时候破破烂烂浑身疮痍,等风暴过去,从黑潮抬起头,看着平静无波的海面,又觉得自己其实能够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来宣告自己的渴求。 第25章 幽幽的声音接连不断从池竹西嘴里逸出,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持续不断的自言自语。 【你决定了么?】 “池淮左没有动机,要自杀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随便在哪里都行,叫我出来完全多此一举。” 【他恨你呢。】 “我没做错什么。” 【你精神不正常那几年逼疯了多少护工?】 “容岐说我是正常的。” 【那你现在在和谁说话?】 “和你。” 池竹西扬着头,月光越来越亮,他说出口的每个字也越来越清晰。 正是因为太清晰了,也太平淡,像是没有感情念着纸上的句子,而他本人完全不理解句子的含义,只是空泛又机械地读了出来。 “他要报复我吗?还是说在向我道别?蔡闫说他的遗书里提到了我,不像好话。” “他为什么打电话催我?” “那个时候他在紧张?为什么?” 记忆回溯到几天前,在那个让他感到不安的网约车里,自己接到的那通电话。 十五楼,不用刷卡,他在总经办办公室等我。 池竹西沉吟片刻,突然跳上桌子,翻至窗边,像以前那样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他抬起头,看着澄澈的天空。 广阔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那之中,只有月亮像凿穿漆黑幕布的缺口,莹莹发着光。视线下移,黑海般的城市静谧得不可思议,今晚高架畅通无阻,寻常可见的光流沿着视线的尽头一路驶入终点。 池竹西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脚尖,视线最后聚焦到楼底。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不到三秒我就会坠入地面。” 【你不想活了?】 “不,我只是在想,池淮左为什么刚好坠落在我面前?” 十五楼的高度,从窗户坠楼到地面的时间会比三秒更短,几乎是转瞬间。远距离原本就不可能进行瞄准,往最恶劣、最糟糕的情况去思考,池淮左就是故意自杀的,他就是要死在池竹西面前。 那么池淮左会怎么做?打电话确定池竹西的位置,然后像自己现在这样等在窗台,看见那把黑伞由远及近,一秒一秒等着他走到大门前,然后预留两三秒的空余,最后腾起。 “砰——”,坠地。 整个流程顺畅无比,可这说不通。 他为什么能刚好坠落到我面前? 这个问题让窗台安静了很久,最后,他终于想通了。 【不,如果你没有迟疑,那个时候应该已经进门了,是看不见他的。自动门关上,雷声和雨声会掩埋一切。】 【池淮左会很安静地坠落,死在暴雨中,无人知晓,悄无声息。】 “……” 池竹西咬住下唇。 “按照高集拿到的证据,窗台有池淮左的指纹,如果是意外,是脚底打滑,那个时候他必须握着窗沿,将自己大半个身体往外探才有可能。那样的概率太小了。” 按照证据和既定事实发生的概率排除掉两个可能性,那么剩下的一个,不管有多不符合常理,那也是唯一的真相。 【他是死于谋杀。】 池竹西从窗台翻了下来,关好窗,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池淮左的钢笔,拧开笔帽。 万幸的是,金贵的钢笔摔在了地毯上,笔尖看上去并没出什么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日记本封皮,翻到空白的一页。 做决定的时候一定得痛快,决绝,要断后路,要不给自己留余地,有时候日记就有这样的能力。 池淮左在他的日记里写,日记要么就是用来骂人,要么就是写给需要被骂的人看的。 他还觉得日记也是一种忏悔,池竹西现在觉得,也是一道从现在贯穿至未来的慢刀。 文字会记录下那一天自己情绪的最顶峰,事件被情绪裹挟,被扭曲成全然主观的记录,一段时间后你不会记得当初发生的所有事,但你会被投掷来的慢刀戳个对穿,在身体的窟窿眼窥见那份感情。 这是池竹西现在最需要的东西,他要自己记住现在五脏六腑中流淌的每一寸挣扎,和无论如何也要弄清出真相的不甘。 房间被暖气包裹到十分舒适的温度,可这也没有让池竹西冰冷的手脚暖和起来,他的手冰沁,浑身只有流淌的血是热的,甚至有些动不了笔。 但他还是开始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 「我的哥哥池淮左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我会找到杀害他的凶手。」 少年的字很端正,每处起伏错落有致,笔锋干净利落。 就在他打算写下一行的时候,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飓风,像一双无形的手在猛砸玻璃,曳曳隆响。 卧室的灯忽闪,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桌面也开始震颤,笔筒颤动着滑开一定距离。 池竹西倏地抬头望向窗外,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黑云在他眼前压低卷曲,厚密的云层中隐隐闪烁着白光。 在那个瞬间,全城灯光顿灭,如心跳骤停般消失的还有一切声响,万籁俱寂中,池竹西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就在下一秒,万钧雷霆炸响! 滔天雷声宛如天幕被震碎,暴雨似瀑布下坠,铺天盖地卷起新一轮飓风,直接撞开了池竹西紧闭的窗户。 第26章 他立刻去拿桌面的日记本,不想它被暴雨溅湿。可就在指尖触碰到纸页的刹那,池竹西怔住了。 着魔般,他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日记本。 有违人类常识的画面让池竹西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汗毛竖起,冷汗冒了出来,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诡谲得超出他的认知。 笔迹还未干,白闪照亮的桌面,摊开的日记本右边突兀出现两行熟悉的字迹: 「我的弟弟池竹西车祸身亡。」 「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第13章 池竹西一直知道,自己未来无非两个结局,要么疯要么死。人类无法创造其余落幕的形式,区别只在于狼狈或是体面。 他能肯定自己还活着,但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不会有雨,即使暴雨,想要影响全城电路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还有……还有日记本。 那个字迹无疑属于已经死去的人,口吻也是。 简直就像……死在他面前的池淮左,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截然相反的死讯。 整个房间像掷入沼泽的黑箱,池竹西现在甚至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和呼吸一起被粘稠的空气所掩埋。 可有些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池竹西几乎是慌不迭拿起钢笔,将自己刚刚写下的两行字划掉。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拿来的力气去做这件事,明明脑子里早就一片空白。 涂抹至漆黑后,池竹西听见身后急切的开门声。 他立刻合上日记本,刚一转头就看到并肩快步进门的安澜娅和容岐。 安澜娅在看见他煞白的面容时就停下了脚步,容岐则直接走到他跟前,碰了碰他的额头,眉头皱起,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这么凉?!” 这已经不是正常的低温了! 池竹西想握住容岐的手腕,说没事,但却发现自己声带绷紧,完全说不出话。手倒是举了起来,但完全使不上力,只能轻轻触碰到容岐的手腕,指尖还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神经和身体脱轨了。 感觉到手臂传来的轻颤,容岐反手将池竹西的整个手合拢到掌心,他低头呼了口气:“别害怕,只是暴雨,很快就会停。” 这点劝慰丝毫不起作用,池竹西的反应很快扩散至全身,他抖得像筛子,冷汗把头发浸湿,依旧说不出话。 容岐转身看向安澜娅,这位母亲的目光在黑暗中看不清,双脚仿佛焊死在地毯上,不后退,也不肯靠近一步。 即使是容岐这样修养甚好的人也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他转回去抱住池竹西,将对方的头搭在自己肩膀,想借给他温度和宁静。 “没事的,没事的,这不是那个夜晚。你在你的家,你的卧室,这里是你的地方,你可以拒绝你想拒绝的一切。雷声已经消失了,雨淋不进来,和你说话的人叫容岐,是你的朋友,记得容岐吗?他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颈窝逐渐感觉到了重量,容岐猜是池竹西开始放松了,他没有撤开这个怀抱,依旧轻轻拍打着少年的后背,口中重复着简单的那几句话。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池竹西并未如他设想的那样转好。 少年将下巴搁在容岐的颈窝,毫无血色的脸上空白一片,黝黑的眼瞳像是黑洞,黑洞中的东西正由下至上死死盯着阴影中的某处,那是安澜娅的位置。 安澜娅被自己儿子盯得毛骨悚然。 她见过这样的眼神,就在池竹西情况最不好的那段日子里,他几乎是成天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 能想象吗,在温暖豪华的别墅,一个小孩子坐在玩具堆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把一切都照耀得闪闪发光。唯独那个小孩,他几乎融入了自己的影子里,不管多远都能感觉到周身弥漫开的死寂气息。 他看不见你笑,也听不见你哭,他不会理会和他说话的所有人,却会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一个口吻天真烂漫,一个口吻浇薄宛如汇聚了全世界的恶意。 你惊慌失措地抱住他,却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就是一个空掉的壳,没人敢去探究操控着这句空壳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仿佛只是沾染上一点,自己就会被黑色枯爪拖住,拽进某个无底的深渊。 安澜娅不想承认儿子变成这样是自己的过失,但这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当这份夹杂着愧疚和逃避的感情陈酿太久,就逐渐演化成让她自己都感到莫名的恐惧。 她害怕面对这样的池竹西,因为他的反常,因为自己的懦弱无能。 “我……”池竹西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一个字后就又陷入了沉默,久到安澜娅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才又听见他接着开口,“我好像遇到了池淮左。” 安澜娅眼眶酸涩,几乎想夺门而出。 容岐以为是对他说的,依旧保持着和缓的语调:“只是因为雨太大,雷太响,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他说死的人是我。” 容岐抱着他的手骤然收紧:“不是那样的。” “我成年了,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是这样么?” “……你需要帮助。” “谢谢你,我知道了。” 卧室的灯突然恢复了明亮,暖气发出启动的白噪,容岐松开手,只看见了一个面色如常的池竹西。 第27章 他的嘴唇还是毫无色泽,但脸色已经比刚刚看到的时候好太多。 “我想休息了。”池竹西闭上眼。 容岐和安澜娅对视一眼,容岐喉结微动,说:“好。” 房间再一次恢复了寂静,窗户被关上,暖气充满了整个房间。 池竹西蜷缩在被子里,心跳如鼓。 他没有趁无人的时候重新翻开日记本,就在刚刚,在容岐轻缓的安抚和安澜娅惊悚的眼神中,他突然回味过来。 不管那两行字是什么意思,是某个世界的池淮左写下了那两句话,还是怨灵显形的诅咒,他都看到了一个最适合所有人的结局。 如果有一个池淮左好好活着,自己车祸死亡的世界,那是多么平静的结局啊。 如果只是他死去的哥哥恨意未绝的咒骂……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拥有一颗狭隘又丑陋的灵魂。 “这简直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低喃声中,池竹西陷入了熟睡。 *** 同一时间,书房。 室内仅亮着台灯,安澜娅坐在书桌前,双手抵着额头,眼神低垂看着桌面。她本来应该在客厅和那群与池氏或近或远的亲戚打太极,而不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这里。 “他一直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小时候的梦魇,伴分离症状出现的幻听,自言自语的人格解体,过度警觉和睡眠障碍……按照dsm-iv-tr的诊断标准,原先的标准d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标准f。具体还需要根据dsm-5对照观察半个月。”容岐说,“池淮左的死亡对他影响可能比我预计的更大,暴雨会激发他的ptsd。” 沉疴如山重,安澜娅本来想向容岐描述刚才自己看见的池竹西,可那样似乎只会将本来就糟糕的情况推往更极端。 容岐已经按照最坏的设想在打算了。 “之前我建议过,你应该和他聊聊。”容岐说。 “……我以为他已经变得正常了。” “如果你和他当面聊,请务必不要使用「正常」这种词汇,非常伤人。” “我知道。” “你知道,却没打算找他谈。” “那还要我怎么办!”安澜娅突然抬起头,语气冷硬,“我儿子死了我就不难过吗?你要我照顾他的感受,他呢?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卖弄悲伤?” 她的语调越来越高,“看看他,一副你们谁也不在乎池淮左的模样。他在指责谁?他怎么就不能想想,我看见会不会难受?我立刻停掉画展回国和池樊川那个杂种废话是为了谁?是为了我吗?!” “所以你其实很难过,也在关心他。”容岐的声音如注入炽铁上的凉水,一下子将安澜娅有些激动的情绪浇灭了,“可你却选择用他最无法理解的形式表达,这是你想要的吗?” “别问我……”安澜娅捂住脸,“别问我,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了。” “那我换个问题,你觉得你的小儿子很脆弱,对吗?他好像随时都可能被一滴朝露击溃,你不理解他的敏感,你认为他应该和其他孩子一样,懂事听话,不让人操心。” “我知道他在生病……” “池樊川的秘书下午找我。”容岐突然说。 “找你?”安澜娅愣住了。 “他们查到我和池竹西的关系,但是似乎并不单纯将我看作竹西的心理医生。池樊川的秘书开出这个数,让我劝你放弃争夺池淮左的股份。”容岐比了个数字,“我解释了我你的关系,那位秘书小姐不以为意,说如果我和你不是那种关系的话就更应该帮他们了。” 安澜娅很快想明白了对方的打算,气得肩膀直抖:“那个无赖,你……” “如果池竹西是个女孩,我可能会以‘诱导未成年建立违反职业道德的情感关系’被池樊川投诉至心理咨询师协会,再严重一点会直接上法庭。”容岐无奈叹了口气,苦笑,“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这一行,敏感的东西太多了。” 他们怎么敢! 安澜娅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怒火焚烧着,像猛灌了一碗辣椒水想吐似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烤灼的刺痛。 “我说这件事没有别的意思,这么多年,这早就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我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放弃池竹西。只是安澜娅,池樊川是个怎样的人你应该比我要清楚,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做什么,能不能稍微,哪怕只是稍微考虑一下池竹西呢?” 安澜娅沉默着垂下头,默默看着桌面的文件,那些声音跨越十几年萦绕在她耳边。 “想和我离婚?认真的?你能承当后果?” “是不是我们太久没见面了,才会让你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别哭,娅娅,别哭,你不是爱哭的人。儿子就在隔壁睡觉,你不想让他们起来看到什么的吧?听话。” 那时候她总是看着房门的位置,眼泪断了线一样流,直到她在门缝看见了池淮左暴戾的眼神。 和他父亲是那样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安澜娅和池樊川的离婚闹得沸沸扬扬,手持娱乐帝国的男人自然知道怎样可以轻描淡写地毁掉一个女人,可最后他没有那样做。 自然不可能是因为良心发现,也不单纯是因为为了离婚签署的保密协议,留在那里的池淮左做了什么,安澜娅很清楚这一点。 第28章 可她不敢过问。 她用事业为理由,蜷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但现在到了她不能不过问的时候了。 “他不能总是如愿以偿。”许久,安澜娅低声说,“至少这一次,我会保护好池竹西。我会让池樊川想起来,在认识他以前,我也是站在risd作为研究生代表致辞的女人,我也是……” 她哽了一下,声音轻到宛如自言自语,“我也是一位母亲。” 容岐看着她:“池竹西怎么办?” 安澜娅摇摇头,却不说话了。 第14章 “你看起来就像打了整晚的apex却没能吃到一把鸡一样。”夏实诚恳地说。 池竹西背着书包,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服务生小姐姐将他带到靠里的位置,这里被绿植隔开,周围没什么人,只有穿着毛茸茸白色外套的夏实。 池竹西坐到她对面,摘下黑色围脖,露出白净的脸:“我不玩apex。” “哦,我忘了,咱们年龄差那么多,肯定有代沟。我大学时候恨不得每天拉着兄弟一起追逐电竞梦——”夏实咬着饮料的吸管,砸砸嘴,“那你平时玩什么?动物森友会?” 池竹西:“五年高考三年磨砺。” 夏实:“…………” 夏实:“你这爱好是不是太养身了?” 池竹西:“谢谢?” 夏实痛心疾首叹了口气:“算了,五三就五三吧,挺健康,要是脸色也能这么健康就好了,看你的样子我都有点怕拿不到尾款还得倒贴果篮钱去医院看望你——桌上二维码扫一扫,点点东西,不然等会儿店员就来催了,帮我把我的那份也付一下,谢啦。” 池竹西:“……” 就在他给自己点上一杯苏打水,并将夏实那杯怎么看怎么不值四十块的天价饮料一起付款的时候,夏实又转了转眼珠,说:“定金付了吧?要是想白嫖我扭头就走啊!” 说到定金,池竹西从书包里掏出一份签了字的文件,这是王邱和夏实需要的委托书,本来约好当面交给王邱的,但对方似乎有事,只有夏实来赴约。 接过文件,夏实看也没看就放到一边。她清了清嗓子,自信发言: “法律层面的事用不着我俩操心,有王律在呢。瞧瞧我,简直突出一个尽职尽责,这一周没拿到委托书也没闲着,提前托人拿到了亿点点可能有用的资料。咱从哪里开始说起?” “都可以。”池竹西轻轻说。 夏实这人很神奇,看起来是个被金钱蒙蔽双眼的堕落人士,抠门得要死,还满嘴跑火车,但干活异常高效,在调查方面完全担得起王邱的那句“可靠”。 她一开口就抛出了一个惊天炸弹。 “你知道池樊川家暴的事情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夏实在问出这句话的表情和问他“你平时玩什么”的时候一模一样,可现在池竹西的心却乱得彻彻底底。 他试着仔细回忆池樊川,却发现他在自己记忆中完全是一个用公正的正楷字体印出的“父亲”符号。脸是模糊的,说过的话是模糊的,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和这位父亲有过交流。 但如果说池樊川家暴……他贫瘠的想象力无法构建出那个画面。 池氏集团的第一大股东,掌握着娱乐版图的雄狮,常青市十大优秀企业家,常青市经济十年商业领袖 。他身上的无数光环很容易和“忽略家庭”或是“感情淡漠”挂钩,但家暴…… “当初安澜娅也是因为这个和他离婚,差点闹上法庭,后来庭外和解了,很多人都以为是财产纠葛,但安澜娅递上去的材料里写得很清楚,为了离婚,她甚至愿意净身出户。” 夏实开始骂骂咧咧。 “这逼男的还真有两把刷子,要不是我有铁子是……咳咳咳。总之,可能是怕被打击报复,或者是别的协议,安澜娅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要知道如果细算池源的年龄,池樊川绝对是婚内出轨,但凡找个靠谱的律师,这个逼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你连这个也能查到吗?”池竹西的声音有点颤。 夏实笑出一口白牙:“小弟弟,夏实的实是实在的实,找我,保证物超所值。” 池竹西却笑不出来:“那池淮左……” 提到池淮左,饶是夏实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收敛了表情。 “王邱大学是池淮左室友,按理说了解得应该比我多。但我问起王邱,他也说不清楚。池淮左这小子藏太深了,从来不提自己家里的事。也只是偶尔才像个傻狗一样心心念——” 夏实的话戛然而止,目光在池竹西脸上晃过两圈,半晌后才继续道。 “但是你想,池源那个傻子一看就没挨过揍,蔡闫倒是看不出来,但家暴的败类会再婚后就重新做人吗?我看难。” 一瞬间仿佛有暴雷凌空炸响,池竹西想起了池淮左的日记。 「3月5日/阴」 安澜娅说我是在逃避,我骂了她,我好卑劣,明明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7月26日/雨」 我好恨他。 …… 那个声音说过,【他恨着你呢】,池竹西当时的回答是“我没做错什么”。 因为他的病情而产生憎恨在池竹西看来是很难以理解的事情,他永远记得那几年压着脾气哄他的哥哥,即使在分别的最后一刻,那个身影也高大无比,承诺着他们永远是兄弟。 第29章 这也是后来池淮左突然对他不理不睬,他无法理解到难过的原因之一。 可如果不是延迟的埋怨,而是被迫承担池樊川的家庭暴力时产生的感情呢?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毫不知情,甚至可能产生怨怼,不理解。明明你才是走上平静生活的那一个。 凭什么? 我凭什么承担这一切,母亲的不作为由我承担,弟弟的未来由我背负,明明我只是比他先出生五年,就一定要担下所有责任吗? 池淮左的恨意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他或许没有后悔,但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保持一颗赤.裸裸付出的真心。 他应该恨的,这是他的权利。 池竹西高兴又难过,他似乎找到了池淮左选择和他分开的原因,也找到了池淮左这么多年不理睬自己的原因。 他没有被抛下,他不会被抛下。 夏实把玻璃杯放在桌面,上身前倾,探出手在池竹西眼前晃了晃:“喂,想什么呢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要难过偷偷难过行吗,我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个。” 见池竹西抬眼,她收回手,压低声音道:“是啦,我就是冷血无情一女的,但是侦探就是要求真务实,你别有情绪啊,有情绪我也不打折。” “池樊川家暴只是做实坐池淮左可能自杀的可能而已,对我们的调查有什么帮助?”池竹西轻声说。 “目前看来没什么帮助,这个是王邱让我查的。王律在想办法证明池樊川就是个傻逼爹没有尽到监护人的义务,方便他那边开展工作。”夏实突然坐直了,摆出个人样,“话说回来,我好像还没问清楚。” 这样的夏实给了池竹西一种在面对王邱的既视感,一股社会精英的气息。 “问什么?”池竹西问。 “之前是还没正式下达委托,所以我姑且按照王邱的方向在查。但我这个人一向爱岗敬业,金主就是我的天,谁给钱谁是上帝。你也看出来了,王邱的调查方向其实和你并不一致,所以我得问问——”夏实注视着他的眼睛: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池竹西毫不迟疑,就像早在心里排练过千万遍:“我要知道池淮左为什么会死。” 对方的斩钉截铁有些超出夏实的预料,她本以为这小孩会和之前表现的那样犹豫不定,尤其是在听到池樊川家暴的事情,联想到池淮左有可能的遭遇后。 但池竹西既然这么说了,夏实直接应下,呲牙一笑:“我办事,你放心。” 她便推开椅子起身:“这样的话先不用管池源,我先从池樊川和蔡闫近期的可疑资金流动查起,这是个大工程。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就算真的要□□也不会蠢到走自己账户,查起来恐怕是个大工程。先走了啊。” 夏实刚转身没迈两步,突然又回头,视线将池竹西上下打量了个遍,最后叹了口气。 “我得向你道歉,你哥哥并不像我说的那样不在乎你。” 池竹西低头:“没什么。” “可池竹西,你要查这件事,光是做五三对着错题哭是没用的。有时候你必须要穿上盔甲,捡起枪,搜刮子弹,然后将准星对准那些狗杂种。” 池竹西:“……” 她笑,“不会也没关系,你雇佣了我,这把游戏,高级陪玩带你吃鸡。” 说罢,她挥挥手,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咖啡店的一隅陷入彻底的寂静,今天是周一,店里没什么人,店里轻柔的音乐和带着咖啡馨香的暖气努力将气氛拉至舒缓。 池竹西满脑子都是池淮左可能被家暴的事,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耽误时间的时候,心不在焉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打算离开。 就在他起身准备背书包的时候,赶着送餐的店员小姐姐绕过绿植,风风火火一个转弯,没刹住车,脚尖勾住了夏实临别没推回去的椅子腿,直接一个踉跄。 她手里的那杯苏打水半杯泼上桌,半杯洒到池竹西身上,一点没浪费。 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脸都吓绿了,圆溜溜的杏眼慌乱扫过自己的犯罪现场,从一旁扯过纸巾就往池竹西手里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 池竹西擦了擦手,又擦了擦羽绒服,水渍很快被浅褐色羽绒服吸收,乍一看一片深色分外扎眼。 “没关系。”池竹西拢了拢手指,苏打水不粘,但他还是有些在意,边放下书包边问,“卫生间在哪里?” “顺着柜台对直走,尽头就是!”小姑娘一个激灵让开位置,“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毛手毛脚的。” 池竹西摇摇头,往洗手间去了。 等池竹西洗完手擦干净再回到座位,这里已经重新打扫干净,小姑娘被店长批评的声音隔着绿植都能听到。他也没打算计较,捞起书包后却发现放在一旁的围脖不见了。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是容岐。 池竹西迟疑了会儿,还是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传来男人平缓的声音:“老师说你没去上课,是出什么事了吗?” “马上到学校了。”池竹西也来不及找围脖了,单肩挎上书包就往外走。 容岐:“如果还是觉得不舒服,再请一周的假也可以,老师那边我会去说。” “不用。”池竹西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被迎面刮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第30章 “行,晚上我和安澜娅都有事,你记得吃饭。” “……” “怎么了?” “你的口吻……很奇怪。” 从那天晚上开始就很奇怪,就跟他们是一家人似的。 池竹西摸不准容岐正在扮演怎样的角色,但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分明的界限逐渐模糊,名为关怀的触角正在一点一点向里蚕食,而他毫无招架之力。 容岐笑起来,也不客气:“你要适应。” 池竹西胡乱嗯了一声就打算挂掉电话。 突然,阴测测的声音响起:【有人在看着你。】 容岐:“什么?” 池竹西迅速说:“没什么,我去上学了。” 电话挂断,池竹西站在冷风中观察着四周。 上午十点过的街道冷冷清清,他站在路边,车流从右手边穿行,少量行人在左手边步履不停,所有的一切都被严寒逼迫着逃逸。要是把自己当作巨大城市的中心,四面八方就是延迟流动的湖水,没有任何事物会为此停留。 池竹西下意识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狗的叫声,但等他安静聆听,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起伏。 “你是不是搞错了?”他低低问。 【最好是搞错了。】 “……” 宽敞寂寥的街道,少年沉默良久,拢了拢领口,呼出一口白气,快步往学校走去。 第15章 常青市第四高级中学就在城北,是常青市的重点中学,囊括高中部、初中部、和附属小学。 由于升学率认证的教学质量、本校较低分直升的传统种种原因,很多地域划分外的家长挤破了头,花钱找关系卯足了劲也要把自己孩子尽早塞进去。 而安澜娅选择这里的理由也很简单,似乎是因为以前出过事,四中的校规里惩处力道最强的一条就是:严禁校园霸凌。 上午十一点过,还是上课时间,学校空荡荡没有人。 从校门到教师办公室的路上碰到了几个认识的老师,他们没有过问池竹西迟到的事,注视着他穿过林荫道。 池竹西一路将视线甩在身后,敲响办公室的门,班主任让他进去。 “怎么迟到了?”班主任姓胡,教数学,四十多岁,身穿暗色厚夹克,眼睛上架着厚框眼镜,说话时没什么表情,脸上横亘着黄瘦的肌肉,随着他嘴巴的开合拧在一起。 池竹西:“抱歉,胡老师。” 看得出来班主任还是对池竹西请假一周颇有微词:“又是请假又是迟到,这样很影响学习劲头的你知不知道?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可你现在毕竟高三,正处在关键时期,也不该因为这些事分神。你还小,成绩又好,得好好抓紧才对。未来还很长,毕业之后……” 他絮絮叨叨地说,池竹西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班主任将桌上厚厚一叠试卷推过去:“欠下的题还是要做,做完不用交,讲的时候跟着听。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 在池竹西抱着那叠卷子打算去教室的时候,班主任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他:“你家长说如果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就给他打电话。你最近身体不太好吗?” 池竹西摇头,想也不想低声说:“那不是我家长。” 班主任哑然。 他本来不算清楚池竹西家里的事情,只不过这一周池氏的事被媒体讨论了一轮又一轮,人们似乎对富豪的家事格外热衷,尤其是这类带有悬疑色彩的案件。 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跟着离异的母亲,亲哥哥在和他见面期间坠楼身亡,公开的死因是自杀身亡,离异的父母因此对财产问题产生纠葛——这实在是太劲爆的头条题材。 一时间,阴谋论层出不穷。 在这种时期,池竹西一请假,几乎所有老师都猜到了他的家庭背景。 不少老师调侃说似乎是从来没见过他家长,这富二代可真能藏。 有的说果然教育投入和成果是成正比的,寒门贵子还是太少见了,更多的是这种完全不愁学习资源的有钱人家。 还有人说怪不得这孩子平时谁也不搭理,本来以为是性格腼腆,现在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三年,班主任一直以为成绩单上那个字迹端正的「容岐」就是池竹西的家长,也曾打电话提醒过对方还是要对孩子多上心一点。 容岐在电话里客气说会注意,但一点没改,依旧缺席池竹西的每个家长会,还会漏掉需要签字的一些通知。 现在乍一听到池竹西说容岐不是他家长,饶是班主任这样对学生家庭不关心的老师也不免心生复杂的情绪。 “我先回教室了,胡老师。” 班主任看着池竹西离开的背影,褐色羽绒服将他包裹得严实,人却走得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向上拉拽,每个动作都被约束出有条不紊的沉稳。 就像这个孩子在一夜间被迫长大了一样。 *** 池竹西在四中初高中加在一起念了快五年,对四中的评价也颇高。 倒不是因为强大的师资,而是这里的学生大致分为两类,一是不怎么学习,被班主任盯死后自己玩自己的,二是每天沉浸学习对着卷子自己刷自己的。 大家都很有干劲的维系着点到为止的“冷漠”,这让不善交际的池竹西很放松。 第31章 今天却不是这样。 池竹西坐在前排靠门的位置,几乎是整个教室的右上角,除了一直偷偷用余光打量他的同桌外,来自身侧以及身后的视线是那样鲜明,这让对他人目光一向敏感的池竹西如坐针毡。 讲台上的老师看出了同学的暗涌,猛拍黑板提醒上课期间不要走神。这点警告杯水车薪,被关注的感觉仿佛把他扒光了衣服放在展览台,藏得再好的疮疤都无所遁形。 明明大家的视线并不含恶意,难堪的感觉却让他抵触得想吐。 黑板上的英语长句扭曲旋转,老师手捏着粉笔晃动的胳膊像是钟摆,每次摆幅都在倒数池竹西所剩无几的忍耐程度。 终于熬到中午,池竹西立刻起身,桌椅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面对周围人的视线,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或许是错觉,还是事实如此,池竹西不管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赤条在目光下。 他逃到了学校的小树林。 池竹西平时几乎不出班级,老师管得又严,很少来小树林,一路上碰到的黏糊小情侣和在角落吸烟的学生比他这辈子加起来都多。 他藏在靠近后门的石桌边,旁边一个巨大的孔子石像和树荫将这里与外面隔绝开,虽然很冷,但安静得出奇。 池竹西有些难以想象自己要怎么熬过下午。这几天他也看了报道,官方的非官方的,说明事件性质的,完全胡乱编排的,说什么的都有。 #池式暴雨假# 的热搜还没过去,#池式继承人# 又顶了上去,池淮左、池竹西和池源的信息混在里面,还有安澜娅、蔡闫、池樊川当年的爱恨情仇,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还是后来池氏出了申明,要求停止对无关人员的恶意猜疑诽谤,对几个主要的娱乐账号寄了律师函,营销号才消停一点。 太虚伪了,池氏集团本来就是干传娱这一行的,转型后更是营销传媒的中翘楚。池竹西不清楚他们在这件事中做了些什么,但从安澜娅日益阴沉的脸色和家里络绎不绝的律师就可见一斑。 这些事情的后续远比池竹西所想调查的复杂,池淮左的死就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什么妖魔鬼怪都蹿了出来,匍匐在尸首上啃噬着养分。 而这一切甚至发生在聚光灯下,众目睽睽中。 池竹西趴在桌上,指尖摸到随身带的日记本。封皮的粗粝质感让他紧绷的大脑稍微放松了一些,好像有了日记本他就有了与别人争夺呼吸的权利。 这一周池竹西一直没有再翻开它,他已经把十九年的勇气都积攒成灌满水的气球,每当想触碰到日记本的封皮,脑海中就会不自觉幻想出里面可能陈列的文字。 汉字是那样方正,每个笔画转折都干脆如仞,只需要寥寥几笔就能把气球戳破。 夏实现阶段的调查结果就是诊断书,告知你患了癌症,却不是晚期。 “你还是要面对他的。”池竹西在心里说。 而就在他鼓足勇气打算翻开日记本的时候,在学校一直保持着安静的那个声音又一次低低响起。 【有人在看着你。】 池竹西不解:“……很多人都在看着我。” 【在孔子像后面。】 池竹西收起日记本,抬头看向声音指明的位置。 孔子像在他左手边,树荫垂下的枝干挡住半个石像,就在灰白石像、苍郁树叶和盘虬的灰褐色树干间,池竹西的视线骤然被一张脸拉了过去。 对方戴着口罩,头发长到了违反校规的长度,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可眼睛下不得不露出的那一小片皮肤简直触目惊心。 暗红色的皮肉歪曲在一起,边沿是更深的褐色,像裂开的瓷器,又像是有粗长的蜈蚣趴在脸上。狰狞的老旧伤口上,那股视线阴晦潮湿如蛞蝓。 池竹西心里一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他也立刻反应了过来,确有这样的人曾出现在他短暂的人生中。 天气转阴,太阳悄无声息地逃进云层,灰白的孔子像颜色深得发黑,风从树林刮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池竹西被吹得一个激灵,回过神后立刻拿起日记本,头也不回往教学楼走。 身后的目光如附骨之疽,执着得让池竹西胆颤心惊。 余陶为什么会在四中?! 作为当年霸凌池竹西的主犯,余陶的家长在他被山里的野兽咬伤后就办理了退学手续,这些年池竹西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他比池竹西要高两个年级,即使不凑巧又到了同一所学校,他也应该早就毕业了才对! 整个下午池竹西都沉浸在遇上余陶的惊魂未定中,他不得不思考是不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让余陶发现了自己。 他留级了? 他为什么要盯着自己? 他想做什么? 他是要报复吗? 池竹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烦躁,像被焊死在座位火烤。他对着数学卷子放空,笔尖沙沙作响,却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 “……池竹西?”有人喊他,“池竹西!” 池竹西从自己的世界被唤醒,浑身冷汗,神智冲破了沼泽地的表层终于触碰到了空气。 同桌站在一旁,背着书包抱着资料,疑惑看着他:“今天不上晚自习,你不走吗?” “放……学了?”池竹西扭头四顾。 第32章 值日生把黑板擦得锃亮,地上残留着拖把的水渍,夕阳从窗外冒头,教室被染成金色,他的身后只有自己被拖长的黑影。 整个教室只有座位上的他,和好心提醒他的同桌。 “你不急着走的话记得关好门哦,不然明早上老胡又要发神经。”同桌面露迟疑,最后还是说,“还有你的卷子……额,讲台还有多的,需要的话就去拿。我先走了,拜拜。” 池竹西低下头,他握着水性笔,面前那张数学试卷上满是黑痕,扭曲的线条盘亘出细密的黑团,像是发疯狂长的矮灌。 同桌已经快步离开了,甚至替他虚掩上门,挡住了外面的冷风,教室只剩下他。 池竹西看着那张试卷发愣。 他知道自己无意识画了些什么,一张藏在杂乱无章线条背后的人脸——那是余陶的脸。 【你没必要再害怕他。】 话虽如此,身体本能的反应却在一次次冲撞着理性的堤坝。 池竹西对夏实口中可能会遭遇的危险没什么概念,但余陶的威胁几乎是残存在肌肉骨骼中。 他至今记得瑟缩在草丛中的感受,牙齿磕进泥土的腥臭,和嗓子外溢的铁锈混杂出作呕的绝望。 那种无能为力是直白地从生理映射入内心,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缓了有十来分钟,池竹西才开始把书和作业收进书包,他刚要起身去讲台重新拿一张数学卷子,心底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尖锐得刺耳: 【别抬头!】 可那已经晚了,池竹西已经错过了这道提醒。 四中的教室门上都嵌有一道不宽的透明玻璃,方便班主任在课上观察哪些同学没好好听课。 那道狭窄得如监狱探视窗口的玻璃外,一双外凸的眼睛僵硬地转动,神经质的视线提线木偶般紧跟着他起身的动作,一秒也未移开。 就在这个瞬间,池竹西毫无准备地和他隔门相视,他的心跳漏了一排,手脚开始麻痹,后脊止不住发凉。 因为池竹西座位的位置,对视的双目之间的距离甚至不到一米! 第16章 池竹西瞳孔急剧扩大又缩紧,他面无表情回视,能暴露情绪的只有微微打颤的白皙眼皮,和撑着桌面的已经麻痹的冰凉手指。 他不愿意去设想余陶在这里看了自己多久,哪怕只是一秒都让他毛骨悚然。 他也不愿意后退,就像两头饥肠辘辘的困兽相遇,先畏缩的人注定立于败者之席。 池竹西直直看着余陶,经受目光洗礼一天,有些麻木的感官重新开始飞速运转。 教室的前后都有摄像头,走廊里也有,如果余陶想做什么,那他就必须考虑为之付出的代价。 更何况池竹西现在也不是以前那个干瘦的可怜孩子,他的身体或许不算很好,但十九岁的少年腰背挺直似细竹,并没到孱弱到只能被动承受的地步。 池竹西打算去开门,如果对方没有任何表示那他就直接离开,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 他的下颌绷得笔直。 做下决定后池竹西便立刻离开座位,也顾不上讲台的数学卷子,握住门把就要推开。 就在此时,原本虚掩着的门突然被从外撞拢,伴随着一声巨响,锁扣“咔哒”一声扣合。 池竹西被这动静闹得条件反射一惊,抬头就看到贴在玻璃上的狰狞疮疤,教室外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偷窥啥呢,死变态。” 一张面色低沉的脸从余陶身后冒了个尖,令池竹西没料到的,是池源。 池竹西周身微僵,扣在门把上的手久久没有动作。池源短暂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逃避似的移开视线,继续冲余陶冷言冷语:“从中午开始就尾随,什么毛病?准备打劫有钱少爷啊?” 余陶眼珠子几乎贴上了玻璃,并不回应。 气氛僵持了几秒,末几,池竹西绷直的身体终于稍缓,他轻推了推门把手,没推动。 “你压着门了。” 池源难以置信,扣着余陶后脑勺的手一松,把人扒开,直接从外拉开教室门。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在帮你诶?这小子每节课下课都偷摸着来瞅两眼,你能不能有点有钱批的危机意识?啊?” 池竹西和他对视,那眼神立刻让池源回忆起了头皮差点被拽烂的惨痛经历,没两秒他就败下阵来,气势一下子散了,嘴里依旧不饶人: “差点忘了你也是个动手不眨眼的狠人,是我耽误你大开杀戒了是吧!——诶,那谁,不跟我去保卫处一游跑什么跑!” 池源扒拉着门框,头往外探,但余陶早就消失得没影了。 他摇头晃脑转回身,还想说点垃圾话,突然意识到现在只有他和池竹西两个人,突然不自在起来。 “谢谢。”池竹西突然说。 “……”池源觉得自己也是贱得慌,对方稍微说点好话他就浑身都舒坦了。 紧接着,池竹西微微偏过头,若有所思看着他,视线轻飘飘由上至下扫过。 池源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不自觉低头检查自己。 鹅黄色羽绒外套,里面套着丑兮兮的校服,唯一不符校规的就是自己嫌弃校裤,穿着自己的休闲裤,可瞧瞧池竹西,这人比自己还要无法无天,连校服都没穿呢! 四舍五入这就是在裸奔不是! 第33章 可池竹西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背着书包直接越过他往外走。 “就这么走了啊!”池源慌忙跟在后面,“就没点别的感想?我俩以前可没在四中见过面,就一点也不吃惊?你走这么快干嘛,腿长了不起啊!” 池源跟个鸡崽一样叽叽喳喳一路废话个没完,快到校门口才想起自己的主要目的:“那什么,我只是想找你说清楚,你停会儿!” 池竹西不为所动。 “我服了你了大哥,你是怎么比池淮左还酷的——” 不知道是那句随口的“大哥”,还是提到了池淮左的名字,池竹西终于愿意停下来,从容问:“说什么?说你从中午开始就和余陶一样跟着我这件事?” 池源耳朵一下红了,支支吾吾:“我是看那人贼里贼气的,这不,还放学蹲人……” “他蹲我,你蹲他?”池竹西说,“哦,你也在蹲我。” “我这是善良之蹲!” 池源嘴里模模糊糊念叨了一大堆来表彰自己乍一听也有点猥琐的正义行为,接着才晃着脑袋把话题掰回来。 “说正事!池淮左的那个快递不是我拆的,我只是去找我的东西。平时除了老爹和打扫卫生的阿姨外之外谁敢踏进那房间啊。” 池竹西上下打量池源,眼底微光闪过,然后若有所思问:“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就是我没动你哥的东西……也不是没动,也就动了一下下。哎呀!就是说我不是存心挑事!” 池竹西:“我是问,没人踏进那个房间是什么意思?” 池源一愣:“就是字面意思啊,池淮左不怎么回来,每次都得和老头吵得天翻地覆,大学毕业之后更狂野。之前我妈还想进去劝架,差点被误伤。” “他们在吵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我妈让我少掺合他们的事。你是不知道,那俩干起来简直哥斯拉大战金刚,我在房间带着降噪耳机打apex都能听到动静。” 池竹西攥着书包带子,似乎思考了片刻,缓缓道:“没关系。” 池源:“啊?” 池竹西很有耐心说:“你不是来找我道歉的吗,我说,没关系。” 池源傻了,被绕进去之后半天没出得来,傻乎乎摸摸自己脑袋:“那就好那就好……诶等等,我没在道歉吧?!” 而池竹西已经再次越过他,往校门口走了。 池源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想问蹲他那变态是什么情况,但看池竹西的态度肯定是不会说什么。 他又第二次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贱了点,池竹西的事他管个屁,这又不是什么会让自己吃亏的人,耍狠装乖一气呵成,真和他硬碰硬还不知道是谁吃亏呢。 可池竹西的背影实在是太……萧瑟了。 在学校铺满落叶的林荫道,他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头发风吹开一点,露出没有血色的耳垂。 池竹西和池淮左长得很像,气质却截然相反,要说池淮左是一戳就爆的狮子,那池竹西就是跟在狮群后爹不亲妈不爱的病狮。 池源在动物世界里看过,母狮抚育一群孩子,唯独不会理会生病的幼狮,只要靠近就会被推开。在残酷的非洲大草原,那个小小的身影很快就被自然淘汰。 可人类不是狮子,安澜娅也只带着池竹西这么一个儿子,也不知道他平时是怎么过的,按理说也不缺钱,怎么把自己养成这样。 “妈的,你可怜他做什么。”池源暗自骂自己的自作多情,身体倒是诚实,再度跟了上去,跟唠家常一样开口,“今天跟着你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招惹他了。” 池竹西罕见地接话了:“以前认识。” “不是吧,我这么一个混子都不想和他接触,你这人有点东西啊。那可是留级两年的老恶霸,据说以前犯了事,他老子花了大价钱才把人塞进四中。” “哦。” “哦什么哦!瞧他脸上的疤了吗,一看就是被人恶意报复过了。虽然你这人下手也挺毒的,但建议还是不要和他对线吧,你要是毁了容……” 池竹西平淡道:“我要是毁了容?” 池源:“那肯定吃大亏啊!也就是你小子阴沉了点,没人敢接近。你看池淮左,从我认识他开始屁股后面妹子就没少过!你俩长的这么像,那肯定也——” 池竹西突然止步在校门口。 池源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又在无意识戳人痛处,抿抿嘴,犹豫着要不要屈尊道个歉。 紧接着,池竹西看向他,神情十分认真,好像接下来就要宣布一件什么大事。池源被这股气氛裹挟,也不免端正了态度,等他开口。 然后,他听见池竹西问:“你听见狗叫声了吗?” 池源:? 池源:??!! 看见这傻子白转红转白的脸色,池竹西意识到他好像误会自己在骂人。 他收回视线,低低想,那就是没听见了。 放学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学校门口的人流量并不大,等在外面摆摊的小吃摊也开始收拾打算离开。 无需心底的声音提醒,池竹西肯定自己听见了,虽然声音不响,也只是须臾的功夫,但非常清晰,仿佛直接印入他脑海。 眼看着池源就要开始跳脚,靠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奥迪a8缓缓摇下车窗,里面的人喊他:“池源。” 第34章 池源条件反射看去,蔡闫正坐在车后座浅笑着向他招手。 他一路小跑到车边,弯下腰往车窗里瞅了瞅:“都说了不用来接我,上次同学看到了都觉得我贼装逼,叫个车也就几十块的事。” 蔡闫柔声道:“最近情况特殊,你在学校没什么事情吧?” “能有什么事,不就一直那样嘛。” “你在和谁说话呢?” “额……”池源刚一侧身就看到往这边迈步而来的池竹西。 冬天的天色晚得早,六点半左右就开始转暗。路灯的暖光接过晚霞的担子将道路照亮。 池竹西的视线越过池源,在半开着的车窗上停留半秒,然后放到蔡闫身上。 乳白色的羊毛大衣,脖子上围着同色的长毛围巾,手上套着皮质手套,腰部以下看不清楚,但除了白里透红的脸颊和沐风细雨的温煦笑容外,她浑身上下没有裸露在外的肌肤。 池竹西回忆了一下,似乎上次在葬礼她也是穿的高领内搭。 ——判断不出有没有遭受家暴的痕迹。 “阿姨您好。”池竹西僵硬说。 蔡闫含笑颔首:“好久不见,小池,需要我们送送你吗?” 池竹西:“不用,就是来问候一下您,我等会儿自己回去。” 池源立刻插嘴:“别啊,免费滴滴你都不要?” 蔡闫:“池源,尊重一下小池的意见,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咄咄逼人的坏习惯?” 池源坚持道:“你要是又被疤子哥尾随了怎么办?我这也是——” “谢谢。”池竹西摇摇头,后退一步,“那我就先走了,阿姨再见。” 蔡闫笑着和他道别。 池源上了车,车辆很快启动,他从池竹西身后一路看着自己越过他身侧,开过了还往后看,直到那个身影化为路灯下的一个小黑点才念念不舍转回头。 “有人尾随小池?”蔡闫突然问。 池源:“学校的一无赖,被我吓跑了。” 蔡闫失笑:“你什么时候和小池关系这么好了?” “谁和他关系好,亲妈也不能造谣哈。” 蔡闫想伸手摸池源的头,被躲开了。 “别把我当小孩!”池源语气不善。 蔡闫眼睛弯起,佯装叹气:“什么时候你的情商也能和年龄一起提高呢。”她说,“不过现在大家都在度过相当艰难的时刻,尤其是他。你也算是他弟弟,关心他也算好事。” 池源:“什么艰难的时刻,网上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 蔡闫却不接话了,温柔问:“晚上想吃点什么?” 池源知道自己亲妈的性格,闷闷不乐扭过头,嘟囔着吃什么都行。 暮色四合,奥迪a8平稳融入夜行的车流,向常青市另一隅的浩瀚灯海驶去。 第17章 晚上。 “你又听见了狗叫声?” 池竹西点头:【对。】 书房开着暖气,灯光明亮如昼,笔尖划上纸张的沙沙声混着白噪。容歧记录下谈话的内容,说:“但你没有看见狗。” 池竹西:【没有。】 “能回忆起听见狗叫声的前后你的感觉么?有没有心慌,或者突然紧张?” 【或许有,我不清楚。】 “药还在按时吃吗?” 池竹西:【在吃。】 二人对视几秒,容歧没在对方坦然的眼中看出说谎的影子。 “那就不用放在心上,之前我问过你妈妈,她说在你很小的时候似乎养过小狗。记得之前我说过的吗?幻听属于幻觉症病理表现,你现在的状态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正常,不用忧心。” 容歧没说的是,在精神障碍中,幻听一般与妄想一起出现,是抑郁的征兆之一。 池竹西乖巧道:【好。】 将手中的记录表翻页,容歧提笔又问:“今天在学校感觉怎么样?” 池竹西放膝盖上的手条件反射动了动,藏在木桌后谁也没发现: 【挺好的,老师让我补上之前落下的作业,同学也很热心。放学的时候池源来找我。】 容歧有些意外:“池源?” 【他来找我道歉。】池竹西咬住下唇,【他看起来是个很麻烦的人。我没注意他具体说了些什么,校门口遇到来接他的蔡女士,池源想顺便送我回来,我拒绝了。我……是可以拒绝的吧?】 容岐松了口气:“不用去想那么多,你tofel分数112,gre分数331,加上推荐信,申请top50大学应该是够的。不出意外明年三月我们就在国外了。” 池竹西倏而抬眼,音调变了:“不是说好了明年5月份左右。” “你母亲明年二月要去新西兰开展,我三月要去巴黎准备icp(国际心理学大会),你一个人留在这边我们都不是很放心。” “可是……”池竹西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他知道这一定是安澜娅的主意。 安女士做的决定一向不容置喙,容歧只是充当他们母子的缓和剂而已,和他争辩是没有结果的。 惯例的谈话结束,池竹西端着水杯回到自己房间。 把水杯搁在桌上,他先打开窗户透气。傍晚风大,池竹西拢了拢外套,坐在书桌前。 他把今天的事情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说给容岐听,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拥有小打小闹烦恼的高中生,效果看起来还不错。 第35章 【效果不错?你差点露馅。】 “只是差点,容歧没有察觉。” 那声音嗤笑:【装乖谁不会,只要你想,我们还可以在安澜娅面前装成完全正常的贴心好儿子。你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好过,不是吗?】 【如果不是现在急着查池淮左的事,你甚至想恶意满满地将余陶的事告诉她,让她自己看看选了个什么“好学校”。】 池竹西没接话。 余陶的事放在一边,必须抓紧时间了,明年三月他一离开,调查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他们想要他脱离这个环境,池竹西也必须承认这对自己而言是最好的决定。他会离开这片埋葬着不安的痛苦的地域,开始全新的生活。 但绝不能是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 台灯照亮少年略显不安的脸庞,他弯腰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垂眼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捻着封皮将日记本缓缓掀开。 前面依旧是那些触目惊心的日记,池竹西连着两三页一起往后翻,直接翻到自己写上字又涂黑的那一页。 数行黑色留言出现在被涂掉的两行字迹下方,字迹凌乱,间隔着不少被划掉的内容,不难猜出书写的人落笔是怀着怎样激烈的心情。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了下去。 「池竹西?」 「你是池竹西?」 「你没有死?可车里的那具尸体的确是池竹西没错。」 「你写了什么?」 再向下,笔迹变得工整起来。 「我是池淮左。」 「无论你写了什么,先回应我。」 池竹西直直盯着那页纸上的内容,风将整个房间吹得阴冷,他有些控制不住手指细微的颤动,脸色却反常透出健康的红。 刹那间,池竹西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他拿起水杯,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深深呼了口气,做完这一切后才拿起桌上池淮左的那支钢笔。 定了定神,他在日记本上写: 「我是池竹西。」 就在最后一个句号落笔的瞬间,仿佛那头已经等了很久,在这行字下方迫不及待出现了一行崭新的回复: 「你没死。」 池竹西:「我不知道,你还活着,还在和我——」 写到这里他一顿,有些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措辞去描述,最后他写上了一个「对话」。 短短几行字却承载着所有的光怪陆离。 这个瞬间,池竹西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熨贴,好像兄弟俩谁也没有出事,他们正坐在书桌的两边,因为赌气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话,用着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交流。 这是迟到十几年的沟通,横跨着令人无法理解的魔幻。池竹西本应该对无法理解的现象感到恐惧的,但他却只是手脚发麻地坐在这里,为干涩的对话手足无措。 将那晚看见的两行字联系起来,合理又完整的前因后果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 ——在自己的世界,池淮左死了,而在另一个世界,死的人是他池竹西。 这个结论出现的时候,一股似乎似有似无的存在降临人间,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听见胸腔心跳声时顿悟。 他们两兄弟在同一个起点,相似的面容就是铁证。自那以后便开始南辕北辙,不管是截然不同的性格,还是越走越远的人生。 他们是不匹配的箭与弦,是错开的夏与冬。 直到十几年后不起眼的一天,暴雨使死去的人重逢于别间地狱,惊雷让活着的人相逢于错位人间。 荒谬又离奇。 未几,对方给出了回应。 池淮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我正在和你通话,电话突然挂断,我等到接近十点,警察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你出了车祸。」 「我赶到现场,看见了你的尸体。」 「可你现在」,这四个字被划去,对方接着写,「你还活着,你在哪里?」 池竹西五味陈杂,他的手指被寒风吹得僵直,每一笔都得花很大的力气,脸上不断交替的表情如梦一般飘渺。 「那天晚上我去到池氏集团的大楼,你坠楼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又写,「就在我的面前。」 那头久久没有回复。 池竹西接着写:「他们说你是自杀,我觉得你不会在我面前那样做。」 几乎是毫不迟疑的。 池淮左:「我不会。」 池淮左:「绝对不会。」 池竹西突然觉得脸有点酸,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笑,嘴角牵扯脸部肌肉,又被有意识地压制住弧度,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滑稽表情。 他急切地想问那天晚上找他到底有什么事,池淮左知不知道在池氏集团的大楼发生了什么异常。 笔尖触及纸面却没留下痕迹,钢笔没墨了。 从抽屉里取出一瓶黑墨,池竹西拧开钢笔外壳,正打算补墨,视线瞥过墨囊时却凝结了。 ——细窄的笔囊内壁贴有一个翘起的黑角,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钢笔该有的构造。 池竹西忍着惊愕,强行将墨囊和笔握拆开,凑近了看,一张卷成圆柱的纸条被墨水黏在笔囊里。 如果不是因为之前的书写用掉了墨水的存量,即使拆开来观察,单单从外部看根本看不出里面还藏着这样的东西! 第36章 电光火石间,这支钢笔的来龙去脉悉数在脑海中展开—— 池淮左在池竹西初中毕业时购入了两支钢笔,一支放在礼盒里不见天日,另一支被池淮左随身携带使用,是那天放在西装外套里的钢笔。 作为商务人士,随身携带钢笔并不是什么可疑的事情,又因为自杀的大前提,死者在坠楼前脱下外套也不算奇怪。 人在死前将自己能留下的东西尽数保留,所以就算警方对这些东西进行勘查,出现错漏也情有可原。 于是这支钢笔几经周转,最后落到了池竹西手里。 这张纸条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是池淮左放的吗?为什么? 池竹西凝思沉想半晌也没得出像样的结论,他找来牙签,小心将纸条从笔囊里掏了出来。 纸条很小,外圈全部被墨水染黑,但因为墨水的量并不算多,将纸条展开后,即使部分文字不可避免的染上了墨水,但大体内容依仍可读。 小小的字挤在一起,字迹不算凌乱,排列甚至算得上工整。能暴露落笔人心情的只有每个字的重得快要晕开的最后一笔—— 如果只能活一个,我选择你。 小心池■■■■■,墙上的字■■■■■■。 拿到我留给你的东西后立刻离开常青市,这里太危险。 提前祝你毕业快乐。 很高兴能当你哥哥,池竹西。 把你留下,对不起。 第18章 显然,这是在发生了某些意外事件后,池淮左被迫留在钢笔笔囊里的纸条。 因为事态紧急,他似乎知道自己留下的东西都会被清查,大部分会转交给监护人,但王邱会争取到一部分。 池淮左不清楚什么能留下,只能尽自己所能用这样拐着弯的方法给自己弟弟提示。 而事实也的确向池淮左期望的方向发展着,池竹西看见了他的“遗言”。 凝固的空气中,池竹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嘭通嘭通”,胸前的肌肉骨骼都成了薄薄一张纸,心脏随时都可能从胸腔破壳而出。 在看见那句“对不起”时,池竹西甚至产生了片刻的迟疑。 池淮左不是会道歉的性格,他总是能做出正确的事情,从小到大从他口中亲口说出的抱歉次数屈指可数。 可他死前写下的最后三个字却是“对不起”。 压下心头涩意,池竹西再次试着去辨认被黑墨覆盖的字,未果。 将纸条压在日记本后页,他给钢笔灌满墨,在桌前挺直了背,笔尖在页面落下的每一划都异常平稳。 池竹西:「你有想查的东西,我也有。我们需要梳理所有事情的经过。」 「你为什么约我见面?」 池淮左:「我想把东西给你……你有收到什么吗?」 池竹西:「很多,夏威夷口袋装着的糖罐、钢笔、财产证明,被物流耽误的生日礼物,还有十八岁的遗嘱。」 池淮左:「对不起。」 这三个字又一次让池竹西有些无所适从,定了定神,他写道:「没什么好道歉的,你也不应该对着我道歉。」 池淮左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他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出现在日记本上的字迹遒劲,力透纸背。 池淮左:「12月1日本来是个晴天,中午却开始下暴雨,官方发布了橙色警报。池氏集团在西浦的分部下午六点就开始疏散人员,整栋大楼只有我一个人。」 「晚上9点35分,你给我打了电话。暴雨影响基站,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你好像问了我什么小时候,在我追问的时候电话挂断。」 「我重新给你拨过去,一直没人接,十点过,警察找到了我。当晚9点35分,一辆酒驾的货车在启淮路从小径冲入大道,造成严重车祸。」 「等我赶到现场,两辆车已经发生二次爆燃,两辆车的司机和你的尸体……在爆炸中面目全非,警方通过生物信息比对才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池竹西敛下眼,对于池淮左描述的“自己”的惨状不为所动。 「我这边是从一大早就开始下暴雨,降雨量非常大。因为道路管制,行程很缓慢,途中也遇到了一起他人的车祸,为此绕路。」 池竹西思索了会儿,假设货车司机发生的时间是固定的,那么因为暴雨时间的差异,池淮左那边的道路情况并没有自己这边那么严重。 车辆速度变快,自己代替了那个出车祸的倒霉鬼也不是不可能。 并且,比起池淮左不留痕迹的“自杀”,由货车司机酒驾导致的车祸更不可控。如果对兄弟下手的是同一批人,那动静也闹得太大了一些。 所以「池竹西」的死会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吗? 心底的声音却否认了这个假设的前提。 【不可能,你从车后排远远看过,那场车祸远达不到惨烈的地步,记得吗,两辆车相撞,他们甚至喊来了交警,并且下车争论过。那绝对不是酒驾的货车搞出的动静。】 思考不出合理的结论,池竹西只能将自己这边发生的所有事,还有那张纸条的内容按照时间线转述给了池淮左。 他强调:「我没有给你打电话,相反,你在9点51分曾经打电话来催促我。」 「池氏集团大楼有什么异常吗?那晚有没有其他人在?」 良久沉默后,池淮左回答: 第37章 「我这边没有异常,你的所有遗产按照法律分配回收到安澜娅手里,池樊川只拿到了不到1%的股份,他对这件事不是很上心,甚至没有争取。」 「爆炸加上暴雨,现场几乎找不到其他痕迹,最后以意外结案。」 池竹西:「为什么不能是意外?」 池竹西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不含情绪的,可池淮左似乎从文字中读出了让他无法接受的某种倾向,他像被点燃的炮竹般炸开。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的那通电话。」 「我们十几年没见,你觉得你会在来见我之前特意打电话问起小时候的事吗?」 「别和其他人一样犯蠢,你清楚你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只要对方表露出拒绝你就会立刻缩回自己的安全区,这么多年没有主动再找过我不也是这个原因?明明我——」 笔迹戛然而止。 池竹西是想好好沟通的,可在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迁怒了的这一刻,他的所有的感情都被顷刻之间的愤怒取代了。 手指动起来,笔下淌出压在他心里很久,如果是面对面的情况绝对不会说出口的那些话。 「明明你像个救世主一样承受着一切,是吗?」 「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对你的“牺牲”感恩戴德?感激我的人生里居然能有这么无私的兄弟?」 「你说你恨我,我就活该被蒙在鼓里被你憎恨?我做错了什么,当年要不是你拦住我不让我把事情告诉高集,我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吗?」 「你说一到周末就来找我,你说有什么事就给你打电话。我叫一句哥你肯定飞奔来找我,谁也拦不住你。这些都是你说的,可你做到了什么?」 「还是说我就该舔巴巴求你在“奉献”之余抽出空来看我一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伟大得要死?」 「是啊,多无私的哥哥,甚至在十八岁就立下遗嘱,死后才把那些有的没的交给我,我是不是应该当着你的面愧疚又羞愧的嚎啕大哭,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 几次深呼吸都没能把胸腔的怒火全部宣泄出去,池竹西觉得现在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写。 十几年的郁结就在那里,他没有能倾诉的人,而现在出现了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听众”。 他的丑陋、不堪、被压抑在平静沸水下的漩涡不受控制地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池竹西的理智在警告他不要浪费口舌去求一个没有对错的结论,现在他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可当情绪完全爆发,千言万语都只能挤压出那么简单的一句—— 「我承认我对不起你,可你呢?」 你池淮左就全然清白又无辜,不该为我现在的狗屎样子付一丁点责任?! 我彻夜失眠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初中毕业时迷茫无助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余陶扒光衣服围在山沟里殴打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无数次望着西浦渴望飞翔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早就缺席了我整个人生,留给我的是一具暴雨中的尸体和一堆烂摊子。现在有什么立场骂我蠢? 就因为你自说自话的付出吗? 我需要的是你的付出吗?! 而池淮左的字迹端正:「我不是那个意思。」 池竹西如遭电击般愣在那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了,池淮左还是那副样子。 接着,满腔的愤怒被凉水浇灭,炽热的情绪化为袅袅青烟,熏得眼睛又干又涩。 池竹西开始委屈,委屈之余又憎恶起这样的自己,到最后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 哭闹和申诉都会被视为心理疾病的体现,所有人都有一套完美无瑕的说辞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合理得像是只要他提出质疑就会显得无理取闹。 就像现在这样,他的确在无理取闹。 更令池竹西难堪不已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和自己形成鲜明对比,依旧保持清醒的池淮左。 「听我说,池竹西,你从小就很聪明,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我”知道凶手是谁,我一定会直接写在纸条上,而不是这样语焉不详的信息。事态明显不受控制,“我”想让你离开,而不是查下去,你明白吗?」 池竹西眼珠黑压压的: 「别想糊弄我,池淮左。你说我出车祸的时间早在九点三十五,在那之后,你没有受到任何威胁。这代表有人一直在盯着我,至少在九点五十五之前对方就知道了我的死讯,所以才没有了威胁你的把柄。」 「比起我,你才是更危险的那个,他们原本就是冲着你来的,不管是不是意外,事实就是,我的死没有任何意义,那些人还会找下一个机会对你下手。」 池淮左:「这不代表你也安全。」 池竹西:「所以别再废话了,我需要小心谁?」 「池樊川。」 池淮左这次答得很快,像早已将这些内容书写过千百遍。 「他有非常病态的掌控欲,在我小时候他能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绝对强势地掌控所有目光所及的东西和人。蔡闫也好,池源也好,我也好,如果不能当他养着的贵宾犬,那就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点没有随着长大而有所改变。」 「宗族、伦理、社会、网络,他太懂得如何用这种东西来控制一个人。」 第38章 「控制,意味着摧毁。」 「池竹西,就像纸条里说的,我也希望你离开,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不一会儿,池竹西轻笑一声:「你又要替我做决定。」 池淮左:「这只是一个建议。」 池竹西看向桌上的钢笔礼盒,等到风再次吹开他额前的碎发,他写:「你参加了我的葬礼吗?」 池淮左:「参加了。」 池竹西:「默哀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日记本上出现断断续续的墨点,对方几次下笔都没能写出完整的句子。 「葬礼那天是我们的生日。」池竹西写,「所以默哀的时候我对着白烛许愿,地狱里不应该只有你和我,不把凶手也拽下来,谁也不会甘心。」 「我是你弟弟,你弟弟已经死了;你是我哥哥,我哥哥也已经死了。你恨我,这辈子都在被我折磨。」 池竹西的表情与葬礼那天拖拽着池源头发时一模一样,白得发冷的肌肤,漆黑阴暗的瞳孔,抿直锐利的唇角。 他没有听见心底的声音,因为那个声音会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正从他的笔下展开。 「我必须告诉你,我也是。」 第19章 翌日。 中午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教室里瞬间趴下不少人。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收拾东西,恨铁不成钢地离开了教室。 池竹西的同桌用看神奇宝贝的眼神在他和桌前试卷上来回打转。 那张上课前还是一片空白的数学卷子现在勉为其难被填上了点东西,选择填空上的字迹笔走龙蛇,证明题空着,解答题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答案,卷子的主人连个“解”都懒得加。 问题在于,这全是老师走下讲台随机抽查的时候,池竹西扯开笔帽临时写的,还全对了。 这不离谱吗? “不行,我得找个机会换位置,这尼玛谁坐得下去,我也配和这哥同桌?”同桌喃喃着,被小姐妹拉着行尸走肉般去食堂干饭了。 池竹西一直避开同桌的视线,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后有些微的失语。 他将手机开机,信号一接入就有电话打了进来。 “在哪儿呢,小弟弟?”轻佻散漫的音调从电话那头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我在你们学校食堂,四中咋回事啊,不让现金也不让扫码,就死认校园卡,饿死我了。” 池竹西一大早就给夏实发了短信约今天见面,直到他进学校手机关机前也没得到回复,没想到夏实直接杀进学校里来了。 “你怎么进来的?四中不让校外人员进。” “本来我没想进啊,站大门口被你们年级主任一顿数落,是年级主任吧?那秃头大肚子太典了。他指着我鼻子让我赶紧滚进来上课,我就灰溜溜滚进来了。” 池竹西:“…………” 拿上校园卡,他一边通话一边往外走:“你在几楼,我来找你。” 四中的食堂有五层,一二层最便宜,挤满了学生,从三楼开始价格升了一个台阶,人逐渐减少,四五楼则是更贵的点菜,来这里的一般是每个月有定额饭卡补助的教职工。 因为不擅长接触人群,池竹西刚走到门口就开始踌躇,周围的身影不断将他往前挤,池竹西克制住浑身的不自在,尽量让自己和别人保持距离。 等他到四楼,夏实隔着四五米上下打量了一番,点评道:“挤个食堂就像被八十个壮汉蹂`躏了一样,小伙子不行啊。” 池竹西没接话。 夏实拍拍长桌,桌上已经点了三菜一汤。可学校的伙食也就那样,零星的油点漂在紫菜汤上,看起来怪可怜的。桌边放着的应该是夏实的背包,里面一叠资料大剌剌露在外面,晃眼一看全是被红黄横条标注的表格。 池竹西坐在夏实对面,余光不断打量着那叠资料。突然视线中晃过一双手,夏实把筷子递到他面前:“刚才遇到一好心人民教师,和他线上交易了一波点了菜。我请客,随便吃,别和我客气哈。” “我吃了面包。”池竹西将筷子接过来放在桌上,“所以你查到了——” 夏实不乐意了,直接打断:“我给你说,你这个身体素质就是吃面包吃出来的!而且这菜看着就不咋地,花了钱你让我一个人受苦是不是太不尊老爱幼啦?” 池竹西不为所动,点头:“是有点。” 夏实:“…………” 夏实拿着筷子和池竹西对峙良久,最后还是拗不过他,一边有一下没一下挑着蔬菜往嘴里塞,一边指着自己的包。 “我先查了蔡闫,她的行踪很固定,平时除了呆在家就是去参加一些富婆的下午茶聚会。最近这段时间还会来四中接池源放学。” “她的账户不怎么可疑,我还小查了一波和她能扯得上联系的子账户,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基本都是池樊川悄摸着转移的那点资产。” 池竹西翻看着蔡闫的财务表:“所以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我可没这么说。”夏实嘴里嚼着东西,说话含含糊糊的,“记得那天晚上有人给池淮左打了一通电话吗?” 池竹西:“嗯。” “蔡闫主动承认是自己打的,说池樊川最近和池淮左闹过不愉快,那个当爹的想确认一份合同,但是拉不下来脸,就让她转述。所以池淮左才会在那个时候去往秘书处。” 第39章 池竹西:“池樊川也这么说?” “嗯,而且蔡闫打电话的时候煮饭阿姨就在她旁边,可以替她作证。结合现场证据,他们认为池淮左可能是退一步越想越气,我人都要没了还听你个屁,所以就没有打电话回执。再然后你都知道了。” 池竹西微哂,只觉得荒谬。 “你也觉得奇怪是吧。池淮左那小子跟家里的关系烂得要死,唯一能让他屈尊降贵唠两句的也就那个小傻子。” “池源?” 夏实“嗯”了一声:“即使池樊川和池淮左一直闹得很僵,那也不会让著名花瓶蔡闫女士传话,他那个天价秘书简直是24小时全自动机器人,一手操办了所有脏活累活——那通电话太突兀了。” “如果……池樊川有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要做呢?蔡闫和秘书不一样,她完全依靠池樊川生活,即使池樊川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她也无法拒绝。” 夏实骤然抬头:“你查到什么了?” 池竹西当然不可能将不符合科学常理的日记本拿出来给夏实看。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张折叠好的纸条,又用余光扫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到这边之后才若无其事将其从桌上推过去:“这是我在池淮左随身携带的钢笔里找到的。” 他补充,“坠楼那天他西装外套里的钢笔。” 夏实虚起眼,扔了筷子,用袖口罩住手指后才接过纸条。快速扫了一眼后抬起头,直言:“你有信任的警察吗?” 池竹西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高集的脸。 “我知道你认识市局支队。如果你信任他,把纸条给他,如果你不信任他,那就谁就也不要给,王邱也不要。” 和池竹西看见纸条后漫长的思考时间不同,社会人士阅历的优势摆在这里,夏实几乎是在瞬间有了一套完整的思路。 她语速很快,她把纸条折叠好,推了回来,话音有些唏嘘。 “王邱还是太年轻,我敢打保票,他看到纸条第一反应绝对是:这是池樊川没有尽到监护义务的佐证,然后美滋滋甩池樊川脸上,拦都拦不住。还得听你夏姐的,小老板,你不能成为靶子。” 池竹西收好纸条:“这件案子已经结了,高集不一定会帮我。把纸条给他有什么用?” “傻老板,高集是主动参与池淮左坠楼案的,他或许不会作为市局支队的身份帮你,但如果你们交情够好,平时搭把手怎么了。”夏实缓缓道,“能爬到那个位置的没几个蠢蛋,就算这张纸条不是证据,也足以说明一些事情,就看你能不能说动他了。” “能被池淮左挂在嘴边的姓池的也就只有池樊川,这张纸条不能坐实他的嫌疑?” “有那么一点点作用吧,但不足以当证据。你不觉得这张纸条能解释的空间很大吗?我要是池樊川的辩护律师就直接当庭辱骂池淮左这小子太不孝顺。” 夏实轻咳两声,摆出一副严肃专业的样子,刻意压低声线,说。 “严父把他脑子严瓦特了,每天被迫害妄想,觉得他爹只爱继子,为此居然自杀抗议,还教唆自己弟弟,什么臭儿子。” 池竹西:“……” 她嗤笑一声:“你要知道,你们这个程度的有钱人孩子脑子有病的不少,法官都看麻了的程度。而且有句话你肯定不陌生:我给他吃给他穿,我不懂他还想要我做什么?” 这话池竹西当然听过,他艰难地开口:“可池樊川的确家暴。” “没有实证。”夏实摇头,“池樊川风评和商业价值挂钩,他和安澜娅离婚的时候找了个很牛逼的*‘大状’,所以安澜娅的保密协议又怪又死,出庭作证他家暴约等于同归于尽,你哥又跟万年老王八一样能憋,他留下来的资料没有能证明这傻逼爹家暴的。” “退一万步讲,即使有,还是之前那个观点,这也只能说明池淮左终于绷不住了,一个自由之跃,完事前还念叨着让亲爱的弟弟逃远点。” “「如果只活一个」是指向性很明确的说辞。”池竹西坚持道。 夏实心平气和:“如果当初是你留在那个家,小老板,你连伤感春秋的时间都没有,要么在沉默中变态谁也别想好过,要么忍气吞声恨不得把儿童权益保护协会的热线电话打爆——所以怎么就不是只能活一个呢,嗯?” 池竹西略带阴郁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有种莫名的执拗。 夏实这样的人也耐不住他的眼神,语气软下来:“别急,至少我们知道确切的调查方向了,纸条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那句「对不起」我建议你装裱起来放在床头辟邪,说不定有妙用。” 夏实每次说正事都会夹杂一大堆让人哽住的烂话。 其实池竹西并不讨厌这样的沟通,相反,夏实很明白怎么解构一场沉重的对话,这也是她一语中的却并不咄咄逼人的原因。 这次也是一样,池竹西本来应该对接二连三的否定感到急躁的,可他现在更多却是无语。 “我还是觉得——” 没等他重申纸条的重要性,夏实突然打断他:“等等,那张纸条里是不是写:「拿到我留给你的东西后立刻离开常青市,这里太危险」?” 池竹西:“是,怎么了?” 夏实摸摸下巴:“我们假设你哥说的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常青市都这么危险了,他还要你拿了东西再走?真把你当成他会呼吸的墓碑了?跑路还要收拾金银细软啊?” 第40章 这描述活灵活现得有些滑稽,但道理是那个道理。 池竹西回忆起昨晚在日记本上并不算和谐的对话,池淮左只是提了一句有没有收到他留下的东西,确认后便没有继续展开。 所以应该就是指的那些东西没错。 “如果他说的是……王邱手里那份遗嘱的内容呢?”池竹西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不好说,这件事的每条线索都太怪了,感觉串是能串起来,但是就是差点意思,我得再想想。”夏实没继续深究这个话题,她重新拿起筷子拨弄起饭菜,“还是说说蔡闫。” 经过和池淮左的交谈后,蔡闫在池竹西这里的可疑程度远没有池樊川来得高,但他给不出劝说夏实的东西,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问:“你还是觉得蔡闫有嫌疑?” “没办法啊,目前看来她受益太大了,哪有这么好的馅饼,我这么乐善好施一美女怎么就捡不到。” “可你也说蔡闫就是一个花瓶,况且池淮左并没有提到她……” “那二愣子脑子当然没你夏姐转的快,不然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没事,接着查呗,搞不好是东方快车谋杀案那种类型也不是不可能。说到底,我们缺少东西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夏实放下筷子,很不雅的打了个饱嗝:“证据,证据,还是他妈的证据!” “能找到他家暴的证据,池淮左遗产大概率就是你的,能找到他动手的证据,你直接梦想成真,说不定还能反向砍他几笔。” “我对他的财产并不感兴趣……” “先定一个大目标嘛,那个谁说过,先赚他一个亿!没有这样的决心你要怎么鼓舞人心呢?我夏实可吃这一套了。” 撂下豪言壮语,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包,起身前瞥到什么,若无其事说:“坐好了,手扶在桌上,听我说点惊悚的。你知道余陶一直跟着你吗?” 池竹西没问她怎么知道余陶的,她毕竟调查过他。 他闷声道:“知道,在我背后靠边的位置坐着,一直在看着我们。” 夏实挑眉,惊讶道:“可以啊小伙子,后脑长眼了。” “不用管他。” “也不能这么说,以前霸凌过你的人,现在还狗狗祟祟跟踪你,怎么听都不太安全。” “没关系。” “不,有关系。”夏实笑眯眯,“我劝过你,最好找个保镖,你没听我的。” 池竹西摇头:“我不想引起容岐和安女士的注意。” “对,余陶的作用就在这里——把这件事告诉高集,甭管你信不信他,即使申请不到人身保护令,高集也一定会注意你的安全。他对你老愧疚了,又是熟人又是警察,关怀一下咱祖国的花朵也不会让人怀疑。” 夏实背起包,这次真的打算离开了,池竹西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先和夏实通口气。 他说:“下午放学我打算去池氏集团西浦区分部,你有没有池樊川秘书的联系方式?” 夏实的脚步顿住:“你是想找池樊川,还是想去找那堵薛定谔的墙?” “都想。” “我就不拦你了,但作为曾经接过无数桩冤大头case的金牌律师,容我提醒你两句。”夏实在手机上按了几下,池竹西的手机立刻发出短促的短信音。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你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见池竹西存好号码,夏实收起手机,认真说: “不管遇到谁,不管你们在聊什么,不管对方多诚恳,你有多心动,池竹西——绝对不要答应别人提出的任何要求。” 池竹西听见她叹了口气。 “对上池樊川那种资本家,你根本无法预计自己要付出什么,那个东西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筹码」,而是「代价」。” 第20章 池氏集团西浦分部大楼,秘书处。 走廊上不少抱着笔记本电脑穿行的人,用来隔开行政总裁办公室的房间此刻玻璃门紧闭,秘书的办公桌在靠落地窗的位置,居中则摆放着一套奢华舒适的沙发和茶几。 池樊川的秘书将热茶轻轻放下,茶杯中溢出白汽,瓷杯贴合茶几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请稍等,池总的会议还有十五分钟左右。”秘书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礼仪浅笑,不动声色打量着坐在沙发上的少年。 书包放在一边,厚实外套里套着四中校服,拉链被拉到最上面,脖颈后的黑发埋进去小撮。少年微侧着头注视着落地窗,窗外,被玻璃窗覆盖表面的数栋写字楼仿佛投身熊熊烈火中一般,眩目又刺眼。 金色的余晖在离他腿边干脆截断,于是他便处于光影交界线,整个人都流露出一种湿润的阴沉。 就气质而言,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池樊川的儿子。 “突然拜访,辛苦您帮忙安排。”池竹西突然说。 秘书立刻收回自己的视线,露出公式化微笑:“没有的事情,池总也一直想见您,只是碍于公事繁忙,一直没有时间,听到您来过来后立刻让我推掉了后面的行程。” “我听说他不怎么来西浦这边。”池竹西并不看她,放在腿上的手微微向外探了一点,被夕阳晒到后又立刻收了回去。 秘书叹息:“这边一直是小池总在打理,新的项目也是他在跟进,池总一直没插手,怕影响到他,谁能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 第41章 “十五楼总经办办公室也有这么好的视野吗?” “总经办……”秘书沉吟片刻,不确定池竹西这个问题的目的,只能挑着话试探,“出于安全考虑,十六楼往上全部安装的无法打开的落地窗,十五楼……您要去看看吗?” 池竹西:“我上来的时候,十五楼已经被封锁了,前台的卡也刷不开那层的电梯。” 秘书说:“那是警方要求的,市局经侦在查小池总生前的一些事情。为了不耽误他们,前台的权限关了一部分,不过我的卡还是能去十五楼。” “池淮左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 “对,虽然已经结了,但是小池总他……” “他怎么?” 秘书欲言又止,半晌后才答:“除去池氏集团的产业,他还有其他的投资项目,不过那与池氏无关,我们也不清楚经侦在调查什么。” 池竹西终于挪回了视线:“您好像对池淮左有些不满。” 秘书被他漆黑的眼神盯得有些不适。 她对池樊川这一家子多少有些了解,在池淮左的案件之后被老板授权去调查池竹西。 一个从小缺爱的高中生,性格内敛,定期接受心理咨询,长期依靠药物辅助维持基础的生理活动。 警察那边旁敲侧击过他的状况,被秘书以“不清楚池总家事”搪塞了过去,但其实她是很清楚的。池淮左的死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他从内敛变得更阴沉,情绪不稳定,还和池源因为一些小事发生过争执。 秘书还见过他的心理医生容岐。是个很圆滑的男人,看起来很好说话,但威胁也好,收买也罢,他打着太极,什么也没答应,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感觉到他对池竹西的保护。 最近这段时间池樊川和安澜娅也断断续续谈过几次,皆以不欢而散告终,池竹西或许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和池竹西见面后,他的模样也印证着这些判断。 可当池竹西把话说得直白且不留余地时,秘书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简短的言语,黝黑的瞳孔,似有似无的视线,少年就像匍匐在野灌中伺机行动的猎食者,一动不动望着体格是自己数倍的猎物。 他甚至完全没过问安澜娅,话里话外都是那个已经自杀的兄弟。 “我也不瞒着您了。”秘书苦笑道,“小池总虽然没有进入总部的核心管理层,但西浦分部就是池总特意为了他成立的。小池总上任后大刀阔斧拍板了很多新项目,董事会一直对此有些意见,要不是池总压着董事会那边,分部的发展恐怕得滞后好几年。” 池竹西:“他死前就很麻烦,死后那点私事还影响了池氏的正常运作,是这样吗?” 秘书:“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也没有这个权利。只是这段时间大家的确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响,不然池总也不会——” 池竹西打断了她:“我要去十五楼。” *** 池樊川的会议随时会结束,秘书走不开,池竹西拿着暂时开通十五楼权限的通行卡从消防通道走了下去。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太明显了,就差没把“我就是来调查池淮左的”写在脸上,可秘书似乎笃定这件事翻不出什么大的水花,也乐得配合。 单向两米宽的往复楼道亮着微弱的灯,刚从外进来直会觉得黑乎乎的,好一会儿才能看清。往下走,烟味止不住往人口鼻钻。 池氏集团大楼禁烟,要想抽一口就只能在消防通道蹲着。 池竹西侧身避开坐在楼梯上的员工,视线一寸一寸扫过昏暗的墙面。 他记得池淮左从十五楼上去的时候是乘坐的电梯,后来停电,只能从安全通道下来。在去秘书处之前他就绕路将楼上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虽然大概率已经被“打扫干净”,但池竹西还是想找一找,万一就找到蛛丝马脚了呢。 或许是昏暗的环境模糊了池竹西的轮廓,他站在楼道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太奇怪,楼上一个叼着烟的男性探出头,在朦朦白雾中问:“在找什么呢兄弟?” 池竹西想也不想说:“之前来这里的时候耳机掉了。” “耳机啊,那你得问做清洁的,他们每隔几个小时都会打扫楼道,要是捡到了应该会帮你收起来。”男人啧啧嘴,又说,“你新入职的?这楼道没监控,几个月前就有清洁工手脚不干净被上头辞退了,也不知道新来的是什么德行。墙上有排班表,你看着时间瞅瞅该找谁呗。” 池竹西找了找,在楼道门后看见了所谓的排班表,表单压在塑料板后,上面有各个时间段负责打扫的人员签名。 他摸出手机,打开闪光灯拍了几张,边拍边问:“都辞退清洁工了,还不装监控吗?” “这我那儿知道啊,不过现在肯定得装了,咱老板突然说跳就跳,搁谁谁不慌。” “这样。” 池竹西推开十五楼的楼道门,外面的光照亮他的半张脸,楼上的男人在看清他长相的瞬间哑了,悻悻缩回头,有些尴尬的讪笑两声。 “谢谢。”池竹西向他点头,走出了楼道。 十五层没有人,走廊上散落着单张文件和各种报单,这里先被场勘彻底搜查过,又被经侦查了一轮,整个楼层都显露出一副凌乱无序的萧瑟感。 池竹西依旧顺着路线仔细观察着墙面,找了一圈后没什么发现,最后站在总经办门外。 第42章 犹豫再三后,他推开门。 室内比外面还要乱,办公桌、沙发、连地板上全是摊开的文件,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靠边的窗户大开着,周围围了一圈没拆的黄色警戒线,应该就是坠楼的窗口。 池竹西小心跨进门,越过那些资料,别开黄线,走到窗边。 这里的视野没有秘书处的落地窗来得好,窗柩挡在腰上,他踮起脚向下看,即使在晴朗的黄昏也依旧基本看不清楼底。 那个声音遏止了他逐渐前倾的身体:【你的调查重点是不是偏了,不是来看墙面和池樊川的?】 池竹西若无其事将已经探出的大半个上躯收回来,答非所问:“所以其实是看不见的。” 那晚他撑着黑伞,身影几乎是融入了雨夜,从这里向下看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那池淮左是怎么掐好时间纵身一跃的? 池竹西又走到办公桌前,手指捻上那些印着计划书的白纸。 纸上的项目他都略有耳闻,秘书说得没错,池淮左在上任后动作很大,董事会会因此不满也很正常。 家族企业的特质决定了有野心的继承者就是天然和董事会对立的,他们的利益本身就不一致,家族企业的掌舵要求利他且长期,董事会看中的经济目标不在池淮左的考虑范畴内。 但夏实没有将其纳入嫌疑范围,毕竟即使没了池淮左,还会有下一个姓池的来接手,除非池樊川转性,把所有资产拱手让他人。 “问题在于,我套秘书的话,她说池樊川放手放池淮左掌握西浦分部,但蔡闫那通电话却让他去秘书处确认文件。他到底是插手了,还是没插手?” 【你更倾向于,那晚的电话是一个幌子。】 “池樊川不管西浦应该是真的,随便就能问到,秘书没必要在这一块撒谎。可假设我是池淮左,我听到池樊川想确认西浦的文件,我会觉得很奇怪。” 池竹西目光望向沙发,又移到窗边,最后看向门口。 “可他没有反驳,只是按照她说的去了秘书处,在下楼的时候看见了所谓的威胁。于是在下楼后马上给我打电话,电话未接通,他以为我已经遭遇了不测,直到电话接通。” 【这就是他在电话里急躁的原因。】 “如果墙上的威胁把话说得很死,池淮左完全有理由怀疑载我来的司机有问题,所以没有让我立刻回家,而是催促我,直到我也安全出现在这里——池淮左在向谁证明他的决定,那天肯定有其他人在这附近。” 【这是建立在凶手是池樊川上的推论,如果不是他干的,那整个流程从头到尾都不成立,他有嫌疑,有佐证,但就如夏实所说,他的动机还远远不够,比不上蔡闫。】 池竹西沉默不语。 这不就是他来找池樊川的理由吗。 现在需要查证的东西很多,关键性的有三个: 一是墙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前段时间突然换掉清洁工却并不安装监控的行为也很耐人寻味,或许可以从那几天的清洁工入手; 二是蔡闫口中需要池淮左检查的文件,到底是什么文件,会让池淮左连问也没问就上楼查看; 三是池樊川…… 他正思考着,总经办的门突然被敲响,正装的秘书站在门口微笑看他:“池总的会议结束了,让我请您上去。” 第21章 作为常青市的优秀企业家,池樊川的照片经常出现在各大财经新闻页面。 也不怪营销号总喜欢拿他当版页,和同龄的企业家相比,他的外型的确算得天独厚。轮廓感十足的面容使他在镜头下的线条利落又清晰,常年的正装将男人的气质沉淀出醇实的厚重感。 和他比起来,池淮左充其量只算得上刚换牙的小奶狮。 有关池樊川的小作文从他事业腾飞开始就被营销号编了一轮又一轮,并随着版本的更迭愈发完善。 据说他那对早逝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一个文学家,所以才把诗人杜牧的号“樊川”借来给他拼上。 池樊川也的确在文学的海洋里徜徉过一段时间,后来还学他父母,“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池樊川也给自己儿子取了这类的名字。 但他没有走文学的道路,而是基因变异似的无师自通悟出了文学功能性的一面。 他从文学系转新闻系,毕业后直接投身企业公关这行,跟着老资格一起接过几个震天撼地的大案,刷满资历后便开始出来单干。 个人对接大企业不够格怎么办?那就从门槛更低的文娱这一块开始做。 也是在那个时候,池樊川认识了正在准备risd毕业展的安澜娅。 艺术不需要经营,艺术家需要。刚性需求加上池樊川早年小文青的过往经历,安澜娅迅速和他熟识,当年的报刊杂志都以“新锐艺术家和她的伯乐”称呼他们。 同年,两人坠入爱河,年底正式结婚,并成立了自己的文娱公司。第二年,安澜娅的父亲拉来大量投资,经过多年的经营,逐步成为现在这个综合性娱乐集团。 如果不看后来池樊川和安澜娅离婚的事,这似乎是个再正能量不过的,年轻人拼搏奋斗最终爱情.事业双丰收的励志故事。 励志故事的主人公现在就在池竹西的面前。 秘书叫了声池总,池樊川颔首示意她出去。等到秘书熨帖关上门,他才从办公桌后起身,扣上西装扣,偏头示意池竹西去沙发上聊: 第43章 “好久不见,你长大了,竹西。” 池竹西和他面对面坐着,池樊川和他体格相差快一倍,完全挡住落地窗外的余晖。逆光让池竹西看不清他的表情,当他开口,低沉硬朗的语调顺着男人投来的阴影攀附上皮肤。 原本还算放松的池竹西瞬间换了副模样,身体本能的戒备起来。 池樊川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身上有烟味。” 池竹西:“别人的。” “身体不好的话最好别碰烟,池淮左的烟瘾就很大,怎么说也不听。” “我不吸烟。” 池樊川笑笑:“只是随口说说,别那么拘束。” “我想过找你,但似乎有很多人都不想让我们见面。”他双腿交叠,缓缓靠在沙发椅背,漫不经心说,“真遗憾,可我毕竟是你父亲。” “没人这么觉得。”池竹西说。 池樊川仍盯着他,和池竹西如出一辙的深色瞳孔聚焦出瘆人的黑,几乎看得人浑身汗毛竖起。 “许若愚说你在问池淮左的事,我这个秘书似乎还没意识到被你套了话。”池樊川笑起来,笑容发自内心,“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你比池淮左更像我。这么多年安澜娅居然没把你养废,简直是奇迹。” “你没必要对着我这么虚伪,我们都清楚彼此是怎样的人。”池竹西冷冷道。 池樊川摇头,颇有耐心地解释:“从别人口中听见的东西要自己验证后才能得出结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事实是,当初离婚我争取过你,比起池淮左,我更想把你留在身边。” “是吗?我以为人人都更喜欢他。” “你太看重池淮左了。”池樊川说,“这会让你变得看起来比以前坚强,但只要你太在乎一个人,你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坚强,尤其那还是一个死人。” “他是你儿子!”池竹西的声音跟结了冰似的。 池樊川戏谑道:“我说了,那是个死人。” 他在兜着圈子想激怒你。 池竹西很清楚这一点,也很清楚对方的确将他激怒了。原本打算好的虚与委蛇在须臾间被甩至脑后,他胸腔不断起伏,每次呼吸都带着冷气,情绪不断化为支撑躯壳的动力。 “他是个死人,还是你想让他变成死人?” 池樊川挑眉:“所以这就是你今天找我的原因,嗯,原因之一?你觉得是我把他逼死的?” “不是么?” “安澜娅觉得照顾小孩会影响艺术创作,我找来保姆看护你们,结果她为了所谓的自由和我离婚闹得风风雨雨;池淮左大学毕业要求进入集团,我建立了西浦分部,完全放权,结果他从十五楼当着你的面跳下去,给我留了一堆烂账,现在轮到你了。” 池樊川像个苦恼的好父亲一样露出不解之色。 “我倒想问,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一套和夏实截然相反的说辞。 区别只在于池樊川说的每句话都有依据,而夏实却完全拿不出能摆上台面的证据。 如果不是日记本上池淮左的那些话,池竹西产生动摇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眼前这个拥有宽厚肩膀的男人就和窗外转暗的天色一样。 他的言行举止和夕阳西下没有区别,没人会尝试去阻止落日,只能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孤独等待黑夜的来临。 你反抗不了自然,你也反抗不了他。 意识到这一点让池竹西不寒而栗。 “你哥死后,安澜娅找过我几次,都是在争那些遗产。只是6%的股份就让她坐不住了。” 嘴角拉出嘲讽的弧度,池樊川轻声说:“我挑明那些股份经过市场稀释后还是会交给你,可怜的艺术家却完全不能接受这一点。很难去判断她是为了你和我争取,还是为了自己出一口恶气。竹西,我问你,你觉得安澜娅在乎你吗?” 不在乎。 甚至不用思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池竹西不断变换的脸色让池樊川很满意,窗外已经彻底黑下去,秘书称职地在秘书处将办公室里的灯调亮,明亮的灯光下,那些细节也暴露出来。 相似的发色、相似的眸色、相似的五官。还没彻底长开的池竹西和池樊川记忆中的自己逐渐重合了。 更令他满意的是,池竹西不像池源那样,说好听是单纯,说难听就是愚钝。他也不像池淮左那样,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憎恶眼神总是如影随形。 蔡闫不想让池源被池淮左针对,于是把他养成了个小傻子,安澜娅自以为儿子需要得知可笑的真相,于是灌输给他仇恨和愤怒。 只有池竹西,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干净,自小建立的防御机制让他下意识隔开了人群,自己的这个儿子谁也不相信,这样才能拥有独立又健全的思维与人格。 他从来不觉得池竹西有什么心理疾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爱好,不被人理解的表征就能叫疾病么?那世界上缺乏的就是这样的“精神病人”。 池竹西很快镇定下来,眼底沉下浓郁的暗泽:“对我来说,你和安澜娅没什么区别。她不在乎我,你也是,除了自己,你们不在乎任何人。” “继续说,我在听。” 就像镜面的两端,池竹西也微微后靠,下颌绷直,流露出和池樊川不同但又相似的神态:“你知道王邱。” 第44章 池樊川没有否认:“知道。” “你也知道池淮左的遗嘱。” 池樊川问:“你说的哪一份?” “这才是你找安女士的原因,但是你发现她并不清楚池淮左决定把所有东西留给我这件事,王邱没有找她。所以你想和安女士谈判,即使退让一小部分也可以,只要把事情确定下来,这样至少你不是完全无所得。” “你比我预料的还要聪明。” “王邱既然没有找安女士,那他一定是来找我,于是你一直等着,一个小孩子当然比成年女性更好糊弄。” “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你没必要当着我的面挑拨我和所有人的关系,也没必要把自己塑造成复杂的父亲,我原本也不在乎那些。” “你在乎什么?” “你不是很清楚吗?” “你很像我,我在十九岁想拿到第一笔投资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青涩、固执、觉得一往无前就能获得结果。” “你获得了吗?” “很可惜,没有,没人喜欢和一个把不对等底牌摆上桌的赌徒合作,不是太过于自信就是太过于愚蠢。” 池樊川低低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火苗蹿升,他给自己点了一根,深深吸了口,缓缓吐出。 香烟静静燃烧,白雾挡在他们中央,把双方的视线都模糊。池竹西没有追问,池樊川也不再开口,直到那根烟燃得只剩烟蒂,池樊川才慢慢前倾身体,视线透过淡开的白雾刺入池竹西的眼。 “你怀疑池淮左的死另有原因,并且怀疑是我干的。我可以开诚布公的讲,我没有。就算他再和我对着干,我也不会对自己儿子下手。就像当年我没有对安澜娅赶尽杀绝一样。” 池樊川语调放缓,这是一种不低头的示好,他观察着池竹西表情的每一寸变化,低声道: “相反,我很楓乐意给你提供帮助。你查到现在也只查到本来就放在我办公桌上的那点东西,太没效率。” “如果他是自杀,那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他不是自杀,我的儿子死了,我站出来替他申冤,这很合理不是吗?” “只是,池竹西。”他一字一字说,“你能给我什么?” 被点到名,池竹西不自觉后缩了一寸。 夏实说得没错,池樊川不是他能轻易对付的人,宽阔的视野和信息不对等的自信让此刻的男人像是手持□□的猎人,正漫不经心对着脚底试图发起反叛的学徒展示漆黑的枪洞。 句句不带血,硝烟味却浓郁得使人窒息。 池竹西反问:“你又能给我什么?” “会问出这个问题只能证明你根本没打算和我谈判。”池樊川的口吻里带了不易察觉的遗憾,他俯视着自己的儿子,“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联系许若愚,她随时等着你的电话。” 他说:“回家注意安全,竹西。” *** 离开池氏集团大厦已经是晚上九点过,连加班的人也没剩几个。西浦这个地段不好叫车,路灯被变得幽绿的绿植遮挡大半,池竹西一边在手机上和人联系一边往外走。 他很疲惫。 和池樊川对话是一件很费心神的事,他话里有真有假,时而冷酷时而温情,又随时在父亲的和蔼与商人的市侩间转换。 池竹西还没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你是故意的。】那个声音不赞同说,【夏实警告过你,不要当靶子,也不要和他交易,但你还是直接站出来和他对峙。】 “和池樊川兜圈子没用,只要我不提,他会一直在亲情关系上打转。池淮左说他是个控制欲很强的男人,那代表着极度的傲慢,如果不挑衅他的神经,他永远不会正眼看我。” 池竹西把手机放回口袋,室外的温度只有个位数,露在外的手指没一会儿就冻得发僵。 他对着双手呼了口气,回忆着池樊川的那些话。 男人对池淮左的死毫不在意,有底气放话这件事和他绝无干系,甚至将协助调查当作筹码和他谈判。 是觉得他绝对查不出来什么,还是有其他原因? 池竹西靠着槐树静静思考着,突然整个人往后一倒,是被谁拽住了后领,巨大的力道将领口绷直,前领卡住咽喉,根本无法呼吸。 变故来得突然,池竹西来不及有多的思虑。 身后是一片绿化,连灯都很少,也不知道有没有监控,他下意识伸手去找能抓的东西,指甲扣掉树皮也没能阻止背后的力道。 转瞬间,池竹西仰着被拖入草坪,挣扎中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痕迹。 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低骂了一声,接着后领被稍微松开,还没等他大口呼吸,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同时,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池竹西被迫仰着头,反手抓住那只手套,但力气根本无法撼动铁钳般的挟制,时间一久,缺氧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浑身上下麻痹一片,很快就使不上力。 【听……有……】 【你……】 他在说什么? 【狗的叫声……就在……】 【不是……是真的……】 狗的叫声? 听到那声被宽敞环境拉长的狗叫声只是一瞬间,又像被拉长至整个世纪。 池竹西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就在下一秒,或许是最后一秒,脖子上的力道突然一松,捂着口鼻的手也离开他的面部。 第45章 没了支撑,他一下子倒在地上。 嘭—— 池竹西猛烈地咳嗽起来,每咳嗽一下都有浓厚的铁锈味从嗓子眼漫入口腔,空气的流动让他有了喘息的机会。 “池竹西?池竹西你还好吗?”有人影在他眼前打晃,或许是因为自己现在耳鸣的缘故,那个声音嗡嗡的。 池竹西撑着地面,狗的叫声又成了不可查的幻听,而救下他的男人清晰的面容出现在视野中。 之前联系来接自己的高集将一个大块头反扣在地上,膝盖死死抵住他的后背,正面露焦灼看着自己。 “我刚到就看见他对你下手,你没事吧?” 第22章 刚想说没事,脚掌踩入草坪传来钻心的疼,池竹西皱起眉,缓缓从地上站起,嘶哑道:“脚踝扭了。” 高集粗略扫了眼,受光线限制,现场可视条件极差,除了少年有些走样的站姿外看不出异样。 他一摸后腰,当场给嫌犯铐上,不顾挣扎把人拎起来后问池竹西:“能不能走?” 池竹西:“能。” 高集松了口气:“那先跟我去分局,调查结束我送你回去。” “……”池竹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的时候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大厦。 写字楼高层灯火通明,数不清的人正被锁在工位上为了所谓梦想前仆后继,他血缘上的父亲显然不属于其中一员。 他仿佛隔空与那双黝黑的眼瞳相望,与在办公室不同的是,池竹西这次确切的嗅到了血的气味。 不是池淮左被暴雨稀释后的红,是从嗓子眼逐渐溢出,不知不觉填满口腔的,本应名为恐惧的陌生味道。 可惜了。池竹西在一瘸一拐跟着高集上车的时候想。 第一个教会他恐惧的人死在他面前,而现在,为了那个人,他或许不能,也不愿再屈服于心跳。 像小时候那样哭闹着最终妥协的经历,他绝对不要再体会第二次。 *** “真不用把咱的心理疏导给他喊来?又不收费,喊来杵这儿吧,就当寻个安心。” 常青市公安局西浦区分局,扒着玻璃门往会议室里瞅来瞅去的赵彦苦着一张脸。 因为前不久的几桩案子他熬夜盯监控快把自己熬瞎,秉承着人道主义原则,加上他的确破案有小功,严怀明大手一挥,把他从监控员这个费眼睛的岗位暂且调职,也算是给他的眼睛放个假。 今晚刚好赵彦值班,高度近视的四只眼大老远就看见一高一低一瘸三个身影,正纳闷呢,等人走近一看,惊得他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 “高,高副!”他推推眼镜。 高集简单概述了一番前因后果,他本来和池竹西约好晚上六点左右碰面,结果局里有案子耽误了,等他结束重新联系上人,车刚一开到就看到嫌犯把池竹西往树林后拖。 要不是他来得及时,这后果谁也说不清楚。 嫌犯被押送到审讯室,高集作为半个证人旁听,池竹西在做完笔录后就被安排到会议室休息,瞧他的意思似乎是在等高集。 赵彦在门外打量着池竹西,他比上次来局里还要惨一点,外套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巴点,脖子前有一道又宽又深的淤痕,只是看着就触目惊心。 人也没什么精神,蔫答答的。 同样是今晚值班的小民警凉凉说:“你当心理疏导员是什么吉祥物啊,大晚上没事喊人来加班?而且这事儿又不稀奇,民风淳朴西浦区,啧。” 赵彦心想你小子怎么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那段时间参与过池淮左坠楼案调查的基本都看过池竹西的笔录,或是文字或是录像,谁看了不觉得瘆得慌! 他还是没提,挑着废话侃:“咱这地儿治安是一般,您能不能对新区宽容一点,加班怎么了!没见高副还跨区加班往这儿塞人,今天抓一个,明天抓一双,哥谭市常青分市欣欣向荣指日可待!” “得了吧,今天抓来那小子你就不觉得瞅着眼熟?” 赵彦一愣,快速眨眼从自己脑子里扒拉着能匹配的画面,半晌,有了结果:“他是不是上个月才进来过。” “不止上个月,这人小偷小摸惯犯了,金额不大,态度良好,每次关几礼拜就给放出去,跟来打秋风似的。” 这头对话的音量引起了池竹西的注意,他觅声抬头,看见门外聊得正起劲的两位警察,戴眼镜的那个满脸愤恨:“抢劫未遂按照抢劫定罪!诶这给我气得,还得让池竹西去伤情鉴定,怎么也得给他三年大礼包吧?” “抢劫未遂?”池竹西和赵彦对上视线,双方都有片刻的茫然,“已经调查清楚了吗?” 小民警给了赵彦一个倒拐,轻摇头说:“还在问话,结果很快就能出来。” 赵彦侧过头小声问:“我怎么瞅着池竹西自己不觉得这是抢劫啊?” 小民警微笑:“那你瞅着他其实听得见你在这里屁话连天吗?” 赵彦:“…………” 结果也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嫌犯交代,他本来在园区晃悠,准备蹲个加班加得神智不清的小白领偷一波,结果看见了浑身名牌的池竹西,光是背的书包少说就得四位数,自己一时恶向胆边生就下了手。 本来想着这也就是个小孩,被抢了威胁一通也不会怎么样,没想到直接撞枪口了。 第46章 高集在转述的时候略带疲惫地捏捏鼻梁,他大概也清楚池竹西这个时期的敏感和特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必须要继续审,我先送你回家。” “高警官。”池竹西抬起头,白冷的皮肤绷直,脖颈的紫痕比一开始更明显,深得发黑。 他指着脖子,因为仰着头声音有点抖,“我这样回不去。” 高集沉默片刻,最后抄起外套和钥匙:“那你跟我回家,我把房间收拾出来,明天案情确切了我和你一起回去说明情况。” 池竹西乖巧配合点头:“好。” 在车上,池竹西给安澜娅打了一通电话,不出意外地没人接,他从善如流发了通短信,说晚上高集找自己了解情况,时间太晚回家不方便,在对方家里暂住一晚。 “您说有些值得在意的地方是什么意思?”池竹西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 高集瞥了眼车前镜:“只是一些还没证实的口供。” “我无权知道吗?” “……也不是。” “那我能知道吗?” “……”高集拿他没辙了,思考了一下措辞后才徐徐开口,“抢劫未遂应该是真的,他有前科,上一次犯事就很暧昧,只不过受害者怕他报复,最后才定性成偷窃。” 池竹西莫名有些失望。 车驶入十字路口,红灯拦在前面,高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方向盘。 “不过他说,除了他,现场一直有其他人在,并且不止一个。” 池竹西眼皮一跳。 车里昏暗的光线因为穿过十字路口的其他车辆明灭交替,池竹西注视着前方,黑眸倒映出闪烁的光泽。在高集张嘴想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侧过头,脸上居然带着笑:“他的话可信吗?” “小偷的警觉性都很高,而且他没必要撒谎,就算真的查出其他人他也没什么好处。不过你是什么情况,为什么……” 池竹西不知在想什么,偏头看向窗外,半晌后才开口:“绿灯了,高警官。” 高集的家和他的职位并不相称,笼统的来说,三室一厅,两间卧室一个小书房,夫妻俩够住,如果添几个小孩,平日亲朋好友来了甚至不能留宿。 他的妻子对池竹西的到来有些诧异,把人接进来就打算去打扫房间,被高集拦下,帮忙撑着她的腰:“没事,你休息你的,我来就行。” 挺着大肚子,女人给池竹西倒了一杯温水,也不多问,回自己卧室了。 池竹西没动那杯水,他去卫生间处理了一下其他挫伤。水流哗哗作响,掌心细密的伤口里混着不少草籽和泥屑,伤口的痛感细密,被凉水一浇,比起刺骨的冷,那点阵痛反而不值一提。 但池竹西对此毫无反应,洗干净双手,他抬头看向镜子,从眉梢打量到唇角。 的确是像的。 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池竹西一直在观察池樊川的表情,那是他在面对自己时最常流露的笑容。 当池竹西自己摆出这幅面容时,他才意识到这个笑意味着什么。 就和他在车里听到高集说现场有其他人盯着他时一样,是那种伺机很久,冒着巨大风险后终于等到有东西送上门的窃喜。 这也让池竹西决定得找池淮左问清楚。 如果说自己露出这个表情是因为知道了有不怀好意的第三方尾随,于是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人,而那个人多半和池淮左的死也有干系,那么池樊川又是为什么? 夏实说池樊川有动机,但远不如蔡闫大。因为单从收益来看,如果池樊川不是一个完全无法忍受“自己所有物”不受控制的疯子,他的风险和收益就是不成正比的,除非有一个收益压过风险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死去的池淮左必须知情。 ——池淮左一定在隐瞒着什么。 这是池竹西和池樊川交谈后唯一能肯定的事实。 走出卫生间,高集刚把房间打扫出来,池竹西抱着书包进门,听高集说:“是秋天的棉被,如果觉得冷的话把暖气调高一点。” 房间原先似乎是客房,现在已经有了育婴室的雏形,角落放着一个木制婴儿小床,杂七杂八的小衣服和玩具都堆在上面。 高集简单叮嘱一番后就打算去给池竹西找些外敷药,时间紧急,在局里只是找人简单给他诊断了一下脚踝,脖子上的钝伤还没来得及处理。 刚迈开步,高集就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拉力。 高集回头,看见池竹西修长利落的手,指骨分明,白净又纤细。 他抬起眼,目光放在一手抱着书包一手拉着他的少年:“怎么?” “我能相信您吗?”池竹西问。 高集:“……” 那个瞬间,高集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孩子用黑得发亮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时他眼里噙着泪,躲在兄弟身后一言不发。 那时自己什么也没做,木纳得让人生厌。 高集看着他的眼睛,十分郑重道:“我是警察。” “好。”池竹西松开手,垂着头,任由额发挡住了眼,他打开一直抱着的据说至少四位数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什么,递过来,“这是池淮左留下来的。” 把东西交给高集后,池竹西没有太多解释的意思,比起自己一股脑的将没有证据的推断灌输过去,还不如等高集自己思考之后再交涉。 第47章 他后退一步,委婉道:“我想先睡觉,明天还有早自习。” 高集看着手里用塑料封口袋装起来的纸条,东西很轻,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 房门轻轻合上了。 池竹西坐在床边,一边掏出日记本一边翻出笔,咬开笔帽,翻到最新一页正准备落笔,余光扫过前行,倏而惊觉这一页并不是上次结束的那一页。 池淮左居然又写了满满一页新的内容。 「今天我见了容岐。」 「我一直以为他迟早和安澜娅结婚,才一直不近不远的照顾你。」 「安澜娅他妈的是不是疯了,我把你交给她,她都干了些什么?」 「容岐又是个什么烂人,知道你那副状况最好的办法不是让你找我开诚布公的聊一聊,他都治了些什么狗屎?!」 「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强,电话一次打不通不知道再打一次吗?我不接你就不知道冲到我面前指着我鼻子骂我臭傻逼吗?你都在干什么?」 「我他妈熬了这么多年都熬了些什么,早知道最后会成这样我初中就该带着你离家出走,我们死外面,我们死一起。」 「所以你那天才会那么大的火,即使气得恨不得捅我两刀也把自己的情况瞒得死死的?」 「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池竹西,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池淮左的语序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写到哪里骂到哪里。就通篇的笔迹看起来……他似乎快要崩溃了。 就和那天的池竹西一样。 而在句末,他的字迹恢复了正常,写: 「你问我默哀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答不出来,我不会默哀,我只会报复所有对不起我们的狗杂种。」 「但现在最对不起你的人,是我。」 第23章 池竹西:「上一次你这样冲我发火又后悔,还是小时候在别墅的时候。」 写下这行字,他松开笔,翻身躺在床上。 天花板上挂着小行星外形的卡通灯,光线从灯罩上投射在墙上的蔚蓝色简笔涂鸦上。池竹西向天花板伸出手,光束贴在他布满细碎伤口的掌心,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看得出来,高集很期待这个孩子的诞生。 池竹西小时候在绘本上看到过很多家庭,父母在草地上铺开野餐布,坐在木屋前摆放食物,孩子抓着风筝满地跑。 他抱着绘本去找池淮左,池淮左不屑一顾,说这画里就一个小孩,是你还是我? 池竹西回答不上来。 池淮左说那你是要一对我们那样的父母,还是要一个善良迷人又和蔼可亲的老哥? 池竹西纠结了会儿,说那还是要哥哥吧。 池淮左气笑了,说你选得还挺勉为其难啊,我怎么不好了,你给我八百字详略得当阐述一下? 话题就这么被扯开了。 后来池竹西发现绘本也是会更新换代的。 以前只提倡生一个,所以就连小孩子看的连环画里都全是独生子女,现在鼓励生二胎,画里的小孩都成双成对了起来,以后画里的人或许还会越来越多。 池淮左当初拿来转移话题的那些话瞬间毫无用武之地。 这个时候想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也不是因为别的,池竹西认真思考了阵,惊觉自己其实并不羡慕高集这种家庭。 不知道之前池淮左看见他的愤怒感想是怎样的心情,他现在的内心被不应该存在的诡异满足感包裹着。 他不懂你,你也不懂他。 你想要他理解你,他想要你理解他。 就连采取的途径也一模一样,兄弟俩不约而同选择了愤怒,和口不择言。 这种特质甚至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跟着经历和见识产生的隔阂而改变。 此时他才骤然领悟到自己和池淮左似乎一直维系着一种守恒的关系。 一定要有人剖肝沥胆,另一个人才能感受到宁静。 池竹西在这种久违的宁静中嗅到了那么一点名为“家”的气味。 这个荒唐的想法让他捂住脸笑了很久,低低的笑声从指缝钻出,融入这个房间的小小宇宙。 笑够了,池竹西翻身拿起日记本,上面出现了新的回复。 写下之前那大段话的时间应该很靠前,池淮左直接跳过了那段很难继续下去的对话,转而说起了正事。 「我拿到了现场的一些信息。」 「虽然暴雨冲掉了周围的信息,车里又因为爆燃被毁没留下什么东西,但痕检在现场勘察过,根据尸体的摆放、血迹检测和其他痕迹还原出一些细节。」 「你和司机身上都没有系安全带,但并且不是在车祸发生后解开的。另外,你的手机出现在离车祸现场五十米左右的草丛里,除了屏幕有轻微裂痕外,没有其他损坏痕迹。」 池竹西将日记翻页,也选择对那些隐秘的情绪避而不谈,他盘起腿,若有所思在日记本上写。 「车祸的时候撞出去的?」 池淮左:「暴雨天气,司机在行驶的时候不可能开窗。」 池竹西:「如果车祸足够严重,有没有震碎玻璃的同时手机摔出去的可能?」 池淮左:「除非是被爆燃的气浪掀翻,不然飞不了那么远,那样的冲击不可能只碎个屏角。」 池竹西不浪费笔墨了:「警方是怎么解释的?」 第48章 就和池淮左的“自杀”是多方证据相互证明的结果一样,如果车祸已经以意外收尾,官方一定有符合逻辑的说辞才对。 而池淮左却又将前页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今天我见了容岐。」 嗯,见了容岐。 然后呢? 上下文停顿的时间长到池竹西怀疑对面是不是突然有什么事,暂时离开了。 过了大概三四分钟,笔迹才再次出现。 「容岐说你在和我见面之前断药数日,那个时候的精神状态不一定稳定。」 「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在雷暴天气出门,任何具有强烈刺激的事物都有可能引发他的应激。」 「所以警方认为你可能在车上和司机发生了争执,解开安全带打开窗想要下车。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司机不可能放着你不管,于是也解开安全带,想要转身阻止你,导致没能躲开那辆酒驾的卡车。」 「车里没有行车记录仪,我不相信容岐,所以来问你。」 池竹西:“……” 他想不到任何能反驳的点。 在那次乘车过程中他也确实连续几次疑神疑鬼,可司机没有问题,安全将他送到了目的地。 想了想,他写:「我没有发生车祸,如果你要查,只能去调查那通电话,或许我会因为应激作出一些违反理智的行为,但绝对不包括给你打电话。」 池淮左:「为什么不——」 池竹西直接抢断: 「网约车运营公司有乘客从确认上车开始的完整录音,我不清楚上传片段是否受网络波动影响,警方应该取证过,你可以试着从录音里找有没有线索。」 那句停在半途没有补全的话被两行黑线利落划掉,池淮左应该听进去了:「我会找高集。」 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开场,池竹西坐直,左手将日记本的纸张捋得更平,考虑再三,写:「我正在高集家。」 他将自己今天去找池樊川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遍,删掉了晚上险些遇害的事。 故事从他走出池氏集团大楼断开,直接承接到高集按照约定来接他。还贴心地找了个挑不出错的理由: 「晚上没人在家,高集怕我一个人出事,而且我也打算把纸条给他。」 表述带有大量信息,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轰得脑子反应好一会儿,果然,池淮左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他的重点要更靠前:「你给池樊川的印象会是他最喜欢,也最讨厌的那一类。」 池竹西:「我和他不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但我们很熟,熟到让你不得不再三斟酌有哪些消息是可以告诉我,哪些是碰也不能碰的。」 池淮左:「……你想说什么?」 池竹西:「那天晚上,你打算交给我什么东西?」 对话停在这里,五分钟过去了,池淮左还是没回复。 透过纸张,池竹西仿佛能看见书桌前的池淮左。 宽肩撑平衬衣,指尖架着钢笔,视线在白纸黑字上凝视许久,眉头紧皱,表情严峻得像有谁正站在他身后扼住他的咽喉,逼他作出某项艰难的决定。 池竹西也看见了,站在池淮左身后,缓缓合拢掌心的人理所应当地是自己,因为他正在这样做。 黑墨在日记本上徐徐淌开: 「上次我问你为什么约我见面。你说想把东西给我,却不指明是什么,只问我有没有收到。」 「在我回答之后,你说对不起。」 「池淮左,你这辈子只把对不起当动词用,真正表示歉意的情况仅有两次。第一次是在那栋别墅,第二次是在你死前的纸条里。」 「现如今,你在为什么道歉?」 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池竹西无法确认现在池淮左是不是已经合上了日记本,就像以前不接他电话那样拒绝交流。 可他又觉得应该不会,池淮左应该再清楚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冲到池淮左面前指着他鼻子骂臭傻逼的机会了。 没人想把遗憾变成更大的遗憾。 终于,他的哥哥松了口,写下的内容极具夏实在偶然才会出现的简洁风格。 「我有能上法庭的,池樊川家庭暴力的证明。」 池淮左解释: 「池樊川主业文娱,公关起家,他的商业价值和自身形象挂钩,这些东西看起来没什么重要,只要交给合适的人就会有难以遏制的效果。」 不,这还不够。 这些内容池竹西从夏实那儿听过了。 只是举证池樊川家暴的话,只要安澜娅愿意付出代价也能做到,他没有动安澜娅,为什么要动池淮左? 更何况还存在同样被家暴可能性的蔡闫和池源,这说不过去。 池竹西沉默地等着后文。 「我还有能让蔡闫手里的遗书变成一张废纸的资料,准确的说,是让他们所有准备好的后手通通化为乌有,百分百保证我的财产归属权属于你的东西。」 「池樊川想找你要的是这个。」 池竹西盯着那段字,总觉得这种描述很怪异,但隐隐又抓不住哪里不对,大脑放空后只剩下潜意识在尝试捕捉什么。 他神情恍惚,池淮左的笔锋却锐利起来,属于青年的意气轻狂自从笔墨中纤毫毕现。 「我的确不清楚杀害我的凶手到底是谁,但是如果你执意怀疑池樊川,想让他露出马脚找到证据,你就要了解他,就要比他还狠。」 第49章 「他用牙齿咬你,你就拔掉他的牙,他用爪子抓你,你就剁掉他的手。你得让他知道,他没有可以威胁你的东西。除了滑稽的父子关系,你们现在正站在平等的位置。」 「那会让他比死还难受。」 池竹西甩开萦绕在心头的不安,定了定神,写:「我要怎么做?」 池淮左写下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池竹西将号码输入进手机,归属地显示是常青市本地。 「和王邱一起去找她,不用担心,我应该都准备好了,王邱会知道该怎么做。」 池竹西有些木然:「如果我不追问,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在见不到对方表情,也听不见对方声音的时候,似乎下笔的轻重缓急成了唯一判断对方情绪的方式。 而现在,池淮左下笔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我相信我能保护好你,那是我从小就一直在做的事情。可你死了。」 楓 「在日记本上看见你的字迹,我脑海中却只能浮现出十几年前你的模样。」 「我不敢去看你的尸体,明明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是哭哭啼啼的小孩,满脸眼泪和鼻涕,说句重话就会马上哭背气。你要我怎么办?」 「当池竹西在我身边时,我无能为力。现在我们相隔了一个世界,池淮左那个自小脆弱又敏感的蠢弟弟,谁去保护他?」 第24章 第二天,池竹西五点半就醒了过来,他轻手轻脚去洗手间把自己整饬干净,等到六点左右,高集从书房出来。 男人一整晚没睡,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下巴也冒出胡茬,粗眉浓眼弥漫着散不开的疲惫。 看了墙上的挂钟,高集揉揉眼,从茶几上捞起车钥匙和钱包:“一起去吃早饭,吃完送你去学校。” 池竹西没拒绝,背着书包跟在他后面。 今天天气不算好,妖风刮骨,天灰蒙蒙的像是随时要下雨。这个点出门的只有学生和上班族,不少人边走边打哆嗦,恨不得马上返回家里裹上棉被直接冬眠。 小区外就有一家面馆,老板认识高集,见他进店熟稔的打招呼。 “早啊,老高,还和平时一样?” 高集两步跨坐到塑料椅子上,点头:“一样。”然后转头问池竹西,“吃点什么?” 池竹西只点了一碗白粥。 电视放着早间新闻,女主播用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近日的大事,提到最近西南地区遭遇冬季罕见强降雨,日降雨量达特大暴雨等级有64个乡镇。江渠水位疯涨,各市做好防洪准备。 老板叼着牙签,暗骂这鬼天气。常青市是山城,江渠横亘划穿城市,水利大坝按照惯例冬季截流,也不知道这一股强降雨会不会造成影响。 “又是暴雨又是寒流,这日子要怎么过……”老板的叹气一声接一声。 嘈杂的环境中,池竹西安静地喝着粥,注意到视线一直持续不断在自己身上,他缓缓抬眼,高集冷不丁被抓了个正着,有些狼狈地避开了。 碗里的面吸饱了汤变成黏糊糊一团,犹豫再三,高集终于放下手里筷子,语气严肃:“你应该在发现纸条的时候立刻通知西浦分局的,案子一结就不属于我的管辖范畴,找我没用。” 池竹西慢条斯理将最后一口白粥咽下,放下碗,抽了张餐巾纸擦嘴,然后才说:“那我下午放学去西浦分局。” 高集皱眉:“可是——” 池竹西双手搭在膝盖,摆出全然接受的聆听姿态,由下至上的视线让高集把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如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哥的案子已经定了。”高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那张纸条的意思,他很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我已经遇到危险了。”池竹西说。 “所以你就不要再掺合下去,你不是高三吗?专心学习,那些事情……有人会管的。” “谁会管?”池竹西的语气是单纯的疑惑,“这件案子已经结了,所以我才来找您,我只认识这一个警察,可您说案子一结就不是就不属于您的管辖范畴,我该找谁?” 高集有些急了:“你怎么不明白?就是因为你一直抓着不放才会有人跟着你!” “那我现在什么也不做就能安全了吗?” 高集嘴唇翕动,没做声。 池竹西轻声说:“我不知道,您也不能肯定。” 高集久久凝视池竹西平静的面容,昨晚的险情还历历在目,纸条上,池淮左预言般警告了他的弟弟,这是无法否认的既定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高集终于再次开口:“我会跟进昨晚的事,如果真的有人在跟踪尾随你,我会把人翻出来。但也仅此为止。” “你总得接受的,池竹西。”他长呼一口气,说不清是劝说还是叹气。 *** 在周三的一个晚上,池竹西拨通了池淮左给他的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位女性,姓廖,听说他是为池淮左的事而来后,廖女士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给了池竹西一个地址,要求面谈。 上了一周的课,池竹西终于等到了周六。 家里一如既往没人,池竹西收拾好东西出了门,王邱在楼下等他。 将地址输入导航,王邱看着被划出来的路线,手在触控面板上下移了移,说:“怎么这么偏,不堵车的话过去得有三个小时。” 第50章 “安女士今晚会回家,我要在晚上八点半前回来。”池竹西系好安全带,“麻烦你了。” 目的地在远郊,下了高速还得绕过常青市著名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峰峦重叠,被车流甩在身后。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池竹西望着窗外的翠绿,突然开口:“池淮左是个怎样的人?” 王邱有些诧异:“怎么突然问这个?” “夏实说你是他大学室友。” 明显的答非所问。 王邱的指尖在方向盘摩梭两下,说:“我和他并不是一个专业的,你哥学的金融,因为偶然才分到一个宿舍。” “熟起来是因为夏实的那个项目,她以前定期会参加社会公益,给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免费的法律援助。暑假前,她接下了‘茗启地产’拖欠工人工资的社会项目,来学校找需要社会实习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池淮左也报名了,最后以财会顾问的身份参与进来。” 池竹西安静地听着。 “项目组的很多人都对你哥……有些意见。”王邱说,“大家都知道池淮左的家庭背景,‘茗启地产’又和池氏集团有长期的业务关联,一开始,很多人都觉得他是来捣乱的。” 池竹西:“他没有必要来小打小闹。” “夏实也是这么说的。”王邱想到什么,失笑道,“夏实说,只要一日没登基,太子爷就永远是可怜的太子爷,他老子和对方关系好不好干他屁事。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老子亲自来小打小闹,她也举手举脚欢迎,免费劳动力谁不爱。” 这话一出,夏实眉飞色舞的表情瞬间浮现在两人脑海,这的确是夏实会说的话,张牙舞爪,初听令人啼笑皆非,细想满是警告,带着刺。 “向社保局劳动监察部门投诉需要完整的材料,劳工合同、工价工量、考勤表等等。但那些工人大多是周围乡镇的农民工,文化程度不高,被乡亲介绍来工地就直接干活,只有包工头有合同,包工头拿到钱就开始和稀泥,不管他们死活。” “夏实在不干律师这一行之前也是有名的律所大par,对方可能顾及到这一点,派了律师想和我们庭外和解。我们初步的打算是,让步可以,拿到工资也比长时间拖延欠款要好,他们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再拖下去是会出人命的。” 说着,王邱的思绪飘回到大一那年。 他还是个青涩的法学生,而项目组里除了夏实这个项目主理人外都是学院里最顶尖的学长学姐,任意拎一个出来都算得上未来律所骨干精英。 每次例会中,最边上的两个位置就是他和池淮左的,大家都默认他是运气好才混进来躺资历,而池淮左……说不定是夏实为了和池氏集团打好关系放进来的吉祥物。 但池淮左只安分了几天,当他把那些入门级别的法学书快速翻了几遍后,很快就在例会上崭露头角。 “池淮左主张不仅要拿到工资,还要拿到大额赔款,他要让企业家知道什么叫肉痛,痛到以后就算不得不申请破产保护,也会因为这股持久弥新的痛不敢再作出什么黑心的举动。” 王邱嘴角带着笑。 “我们都觉得这小太子太异想天开了。这话轮得到他说?每个学法的人哪个不是壮志满筹想要为世间伸张正义的,案例见多了心也冷下来,知道社会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个样子。” “他做了什么?” “他差点把茗启地产的老总送进监狱。”王邱光是提到这件事就觉得内心一股热流涌入肺腑,令人畅快得想要大笑出声,“他拉着我找夏实要权限,去查茗启的财务支出,他是池氏集团默认的继承人,以业务为由头三言两语就从茗启地产的经理那边套了点话。总之,最后夏实扒出来他们老总偷税漏税的数额占应纳税额的28%。” 池竹西想起什么,轻轻说:“几年前那次常青市闹得很大的房地产逃税案……” 王邱:“对,就是那次,因为数额巨大,整个房地产市场都轰动了,补税的公司一天能从城南排到西浦。因为有大案压着,劳动监察整治行动进展得非常迅速,农民工不光拿到了工资,还有一大笔赔偿金——池淮左要是再抖点东西出来,茗启地产的老总就不是补上税款那么简单了。” 轻描淡写的描述听不出当时事态的曲折,只有王邱知道,那段时间自己和池淮左是怎么熬的。 咖啡喝得比饭多,一日两餐靠外卖。通宵到凌晨五点是常态,天亮了就在夏实给他们安排的那个十五平米的办公室随便找个地儿躺两个小时,听到闹钟后爬起来继续工作,离开房间的唯一原因是得洗澡。 有几次王邱熬不住了,两点阖上眼,等他心绪不宁地惊醒,发现身上搭着池淮左的外套,而外套的主人正依在小窗边上抽着烟。 见他醒了,池淮左把烟头按进满满当当的烟灰缸,晚风把他笼罩在他周遭的烟雾吹散,露出懒散的那张脸。 王邱问他你不困吗? 池淮左耸耸肩,只说自己早就习惯了。 说完他调笑般补充,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就这你就不行了,以后要是女朋友比你能熬你还活不活? 王邱说去你妈的,傻逼。 案子轰轰烈烈结束后,他有些担心池淮左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被人记恨,这毕竟是池氏集团的合作公司,出了事就算没有连带责任,影响也不好。 第51章 在商场上混的没几个傻子,大家奉行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阴狠招数,哪有像池淮左这样大咧咧站出来挥刀的? 可夏实骂他才是个傻白甜。 就在他们熬夜整理资料的同时,池淮左早就联系了茗启地产的竞品公司。 “和有隐患的房地产暴发户有什么好合作的,能换一个不被查的下家不香吗?” 夏实坐没坐相把腿翘在办公桌上,旁边是摞得比人还高的资料文档,最上面压着的咖啡杯里放着几颗还没融化的棒棒糖。 “你以为池淮左为什么要来法律系的社会实践?有那功夫去股市游一轮,以他的本钱在常青捞套房不是难事,真当人来做慈善了?”夏实哼哼唧唧,“别看他嘴里什么爱与正义,都在扯淡,那小子就是冲着把茗启地产整垮来的。狠毒,就是说非常的狠毒。” 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池淮左在那之后没有再继续参与任何跨专业项目,毕业之后,靠着大一时候谈下的新合作,成功从池樊川那里谈判到了西浦的自主权。 “你要问我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很强硬,自主,是个会成功的人。”王邱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池竹西有些走神。 那样的池淮左对于池竹西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他离这个哥哥的生活很远,离他的工作更远。 在池竹西还在矫情地心生怨恨的时候,顶着痛苦的池淮左依旧做了这么多事,轰轰烈烈,万众瞩目。 楓 所以你拿什么和他比付出。 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就会为了几年后的一个目的赴汤蹈火,他知道用什么包装自己的野心,知道有失必有得。他喝过的咖啡、抽过的烟、熬过的夜都挣得了回报,而你呢。 你只是个,成绩稍微好一点的普通高中生而已。 池竹西又想起那晚池淮左教他的,带有浓烈的个人风格。 他不轻易做出决定,一旦做了就一定要波澜壮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是,”王邱又说,“你哥也经常犹豫。” 池竹西抬头看他:“什么?” 王邱叹气着笑:“那两支钢笔是我陪他一起去买的,就在项目结束后不久,夏实那个铁公鸡难得慷慨了一次,给我们发了一笔奖金。” “他说那是他的第一笔‘工资’,得买点有意义的东西,但是买了之后又不敢送出去。我笑他是个窝囊废,他说是,他怕你还在生气,不收,更怕你收。” 池竹西:“……” “他总说池源是傻子,我看他才傻。你们两兄弟要是早把话说开——” 王邱正要接着说,车前突然一阵巨响,左右的车辆纷纷急刹,喇叭声异常刺耳。 王邱踩下刹车,第一反应是看向车前的行车记录仪,接着开窗,探出头,只见前方人行道跌坐着一个号啕大哭的小孩,书包掉在一边,里面的书本文具散了一地。 旁边人行道冲出一个成年女性,惊恐万分扶起孩子,忙不迭检查他有没有受伤,还有一群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在路边不安地等着。 “我草,怎么看孩子的!红灯看不见啊就往外冲!” “别骂了,你还不挪车看看情况,堵这里后面的人还要不要走了?” “就你会说风凉话?妈的,把老子吓一跳,服了,真他妈晦气。”嘴上骂着,司机还是把车停到一边,下车协商去了。 车流缓缓启动,王邱坐回来,摇上窗:“没事,一桩意外……这附近也没学校,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孩……” 车辆与路边的人群擦过的时候,池竹西看见了正在询问情况的两个大人,和那个吓懵了的小孩。 小孩脸上脏兮兮的,眼睛瞪得滚圆,大颗大颗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掉,但因为大人的争吵死死咬住牙不敢出声。 “没出事就好。”池竹西低低说,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五分钟不到,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半,正是饭点,不知道廖女士是不是还在等着。 顺着廖女士给的准确地址,池竹西找到了那栋普通矮楼里不起眼的招牌,有些年份的立牌,白底黑字,牌子边上还贴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小广告。 “廖氏心理咨询所……”王邱愣了。 第25章 “我也从新闻里听说那件事了,哎,怎么会这样……” “他从二十岁开始就来我这里咨询,一开始我也很奇怪,很少有人来这么偏的地方找我。” “但他说这边保密性比较高,他不想别人知道这件事。” “他出手很阔绰,我这里其实收费不高,但他每次都按照常青市最高规格的价格给。” “说实话,要是没有他,我这间咨询所可能早几年就开不下去了。” 狭窄的咨询室,空调呜呜输送暖气,茶几上摆着三杯热茶,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女人坐在沙发上,四十来岁,眼角攒了一堆细纹,笑起来有种超越年纪的慈眉善目。 她叫廖小娟,是这小地方唯一的心理医生。 “池淮左说如果有必要让我来找您。”池竹西规矩坐在她的对面,给自己的到来寻了个由头。 廖小娟不疑有他,点头:“他也对我这么说过,说以后可能会有人来找我,如果他叫池竹西,请求我尽可能的提供帮助。” 她苦笑,“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过不了多久我也要停业了。” 第52章 池竹西和王邱对视一眼。 池竹西:“池淮左说有东西留在这里,和他父亲有关。” 廖小娟的笑容一僵:“他,他是这么说的?” 王邱递上名片:“他们和家里人……有些矛盾,现在关系闹得很僵,我是池淮左生前的律师,正在按照他生前的遗愿和他家里打官司。如果您这里有什么消息请务必告诉我们。” 廖小娟的目光闪动了几下,流露出明显的迟疑,但最终还是站起身,从边上的柜子里翻找出一份纸质档案。 回到沙发,她犹豫了半天才把档案轻轻放在桌上。 池竹西弯腰拿过档案袋,绕开上面泛黄的绳子,把文件抽了出来。 “其实一开始做心理咨询的时候,我对他说过,他没有必要一个月来一次,如果是失眠的话,去医院开助眠药,平时生活作息注意一些就好。”廖小娟说,“可后来我发现不对劲,每次他来,心理状态都越来越差。是那种……有自知之明的差。” 池竹西翻看着档案,上面有每次会面的时间,大致的咨询内容,结尾则是廖小娟的批注。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池淮左对自己太清楚了,清楚到我怀疑他其实并不需要任何咨询。比起寻求一个舒缓方式,他更像是在找我确认自己在标准检测下的状态。” “就像把所有知识点都嚼烂了之后,找老师要一套试卷来自检……么?”池竹西问。 听到这个比喻,廖小娟先是一愣,想了想:“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档案上的批注印证了这个说法。 「根据患者自述,失眠,间歇性胸闷气短,情绪波动强烈,症状不明显,待观察。」 「失眠情况加重,持久的忧愁、不安和焦躁情绪相较上次较为明显,出现幻觉、妄想、行为紊乱等行为,待观察。」 「出现偏头痛,轻微哮喘等现象。疑似躁郁并发,需要与精神分裂症进行比对,建议患者进行甲状腺功能、药物血液浓度、性激素、电生理学、以及头部影像学检查,待观察。」 …… 「检查报告已出,植物神经功能紊乱情况严重,ccmd-2情感性障碍的诊断标准初步判定双相ii型障碍。」 每条诊断都相隔一个月左右,到最后一条,情况已经严重得让池竹西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拿着文件的手都开始颤抖。 王邱在池竹西边上,也看了那份文件。 “我和他住一起四年……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廖小娟:“躁郁症也就是常说的双相,和精神分类症不一样,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临床表现更突出的是认知和行为的不协,双相患者主要表现在情绪上,情绪这种东西……只有自己才最知道。” “装乖谁不会,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装成完全正常的好同学。”池竹西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池竹西的发言对于王邱来说已经算得上激烈,他还没听过池竹西用这样的语调说过话,一时间有些哑然。 紧接着王邱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他是在多少岁得出的诊断结果?” 廖小娟:“二十二岁左右。” “……”王邱双手撑在膝盖上,抵住额头,“双相……是包括狂躁和抑郁是么?” 廖小娟说是。 “虽然法律规定重度抑郁患者仍然具有民事行为能力,但具体情况还要进行进一步但是要鉴定、判决。如果池淮左真的是这样,那蔡闫手里的遗嘱……有很大可能不具备法律效应。” 王邱突然感觉有些荒谬,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位朋友一样。 “他每个月花几个小时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吗?” 池竹西将文档放回档案袋,轻轻说:“您还有池淮左的父亲家暴的证据。” 王邱骤然失声。 廖小娟的表情已经非常难看,那是一种愧疚和无能为力交织在一起的浓烈情绪。池竹西也见过很多心理医生,心理素质和容岐一样好的几乎没有,显然,廖小娟也不是。 她捂住脸,声音沧桑不止一个度:“那是池淮左第二次来的时候,他说家暴除了伤痕鉴定外还需要一份心理诊断。” 她的声音透过指缝断断续续的。 “家暴一般发生在夫妻间,成年孩子受到家暴的概率不是没有,可是很小,除非是长期行为,孩子长大后也没有反抗的勇气。池淮左,池淮左他明显不属于那一类,但他还是要求做鉴定,并把伤情鉴定和心理诊断一起留在了我这里……” “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后续没有再提。直到前段时间我看新闻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状况已经这样了,要是早知道,我,我……” 廖小娟抹了抹眼睛,深呼吸几次后才稳定情绪。 “我不适合做心理医生,我没办法面对这些,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拿着钱浪费他宝贵的治疗时间,他本来或许可以……” 池竹西说:“这不是您的责任,有的人就是好不起来,也不想好起来。” 王邱低喝道:“池竹西!” 池竹西还在说:“他需要的就是疾病鉴定,只要他需要,就算您掏心掏肺也没用,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来了也无计可施,他就是这样的人。池淮左应该向您道歉的。” 王邱想阻止池竹西的口无遮拦,刚抬头,视线移到池竹西脸上后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第53章 和廖小娟相比,他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和池淮左相似的眉眼平静舒缓展开,甚至带有着几丝极少时候才会出现在池淮左脸上的懒意。 但当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其实不是懒散。 只是一个人在心如死灰的情况下,失去了对面部的控制,麻木的心情无法提供任何表情。 就像尸体那样平静。 而现在,那股平淡的面容对向王邱:“有了家暴证明,有了精神诊断,您还需要什么吗?” 王邱很想用手捂住池竹西的脸,他或许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会给人带来多大的无力感。 “已经够了……”王邱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池竹西点头:“这样的话,我建议您晚上和我一起回去见安女士,有胜算的情况下她是不会拒绝您的。” 他似乎有些疑惑,“这样您的委托就能顺利结束了,按照我们的合约,您能拿到相当丰厚的一笔报酬。而且这也是池淮左的遗愿。您为什么是这样一副表情?” 王邱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池竹西也不追问,拿起档案袋,问廖小娟:“这份档案我们能带走吗?还有池淮左留在这里的那些证明。” 廖小娟不清楚池竹西的事情,反应倒没王邱那么大,她也起身,“可以,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上庭作证。” 说罢便去保险柜里翻找。 就在她找东西的时候,咨询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站在门口:“廖医生!廖医生,院长妈妈叫你过去!” 廖小娟从一堆文件里探头,她看了眼墙上的日历:“今天不是有别的医生吗?容岐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池竹西和王邱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奇怪。 少年有些急:“小田刚才差点被车撞,吓得半死,现在还在哭个不停。他来院里不久,和容先生不熟,院长妈妈让我来找您!” “被车撞?”廖小娟“腾”地起身,差点撞上桌角,她焦急问,“人没事吧?看医生了吗?” “人倒是没事,不过他不是一直胆子很小,又不爱说话吗?就,就,就……”少年说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哎呀,您赶快和我一起过去吧!” 见状,就算有满肚子的疑惑,王邱也不好耽误时间:“您要是有事就先去忙,我们在这里等就行。” 倒是池竹西站起来:“可以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过去吗?” 廖小娟有些诧异,但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匆忙把东西收拾了一番,带着池竹西和被迫跟上的王邱一起走出了咨询室。 见他们打算用跑的,王邱主动提议:“上车吧,地址给我,我送你们过去。” 作为中型豪华suv,林肯航海家塞下四个人半点不显拥挤,后座的少年从来没坐过这样的汽车,上车之后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把位置给弄脏了。 池竹西若无其事问:“容岐……是不是高高瘦瘦,看起来脾气很好,和谁说话都带着笑那种人?” 少年吃惊地前仰,说:“你认识容先生?” 廖小娟拍拍少年的背,示意他坐好了注意安全。 “他们是儿童福利院的孩子,自咨询室成立以来,院长就邀请我定期会去做心理疏导,社会服务,不收费,因为离得近,我平时又没什么事,就答应了。”廖小娟说,“说是心理疏导,其实也就是陪孩子们聊聊天什么的。容岐定期也会来这里帮忙,他那样的心理专家,愿意来这种小地方实属难得。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他。” 少年仰起头:“我们最喜欢您!” 廖小娟失笑:“得了吧你个小滑头,他比我还早认识你们,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少年有些为难:“那就……那就都喜欢?” 这是池竹西第一次知道容岐还在做这样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感觉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廖小娟认识容岐这件事太突兀了,又或许是他下意识不想让容岐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扯上关系。 按照廖小娟的说法,容岐比她还早在福利院提供援助,而池淮左是后来才找上廖小娟的,这证明容岐和池淮左扯不上干系。 日记本上,池淮左表露出的态度也是这样,他是在自己车祸后展开调查才认识容岐的。 心理医生会慈善性质地做一些社会服务是很正常的。池竹西这样告诉自己。 咨询室离儿童福利院只有五分钟不到的车程,车停下,池竹西刚出门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男人。 他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衣袖被旁边另一个小女孩拽着,身边还围着五六个年龄各异的孩子,嘴里说着什么,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笑容。 那正是容岐。 第26章 看见池竹西后,容岐罕见地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廖小娟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孩子的注意,不少孩子直接欢呼着奔向这个笑得和蔼的心理医生,留在容岐身边零星的两个孩子也被他拍拍背,哄劝着往廖小娟那边去了。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容岐大步带起一阵风,他走到池竹西身边,视线上下扫过,含笑说,“一周没见,你好像瘦了些,没人盯着,你不会又忘了吃饭吧?” 池竹西拢了拢领口,下意识想挡住之前那次意外在脖子上留下的淤痕,又想起来淤已经好得差不多,应该是看不出端倪的。 第54章 “我也想这么问你。”池竹西含糊说。 “我?我在首都吃好喝好,参加完讲座就回了常青。到饭点了,这儿也不差你一双筷子,等会儿你可以尝尝福利院的妈妈手艺。” 好像什么都答了,又好像什么也没答。 池竹西不知道要怎么开头,即使对上池樊川他也没有这样踌躇过。 容岐之前说得对,他们的关系的确是不一样的。 如果一个人从你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和你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偶尔介入,时常抽离。而你身边的其他人来去匆匆,谁也不曾回头看你,那么即使你和那个人并没有很深的羁绊关系,他在你心中的信任栏也始终有一席之地。 那是用时间一点一点烙印下的痕迹。 池竹西正在犯难,刚停好车的王邱恰好凑上来。 他的到来使现场的气氛活络起来,两个成年人开始公式化社交寒暄,池竹西莫名松了口气,望见廖小娟的背影,于是便一言不发跟着往福利院里走。 王邱想叫住他,被容岐笑着拦下:“能让竹西感兴趣的事情很少,就让他自己到处转转吧。” 王邱与容岐只有几面之缘,上次见他还是在池淮左的葬礼。 这个面相温和的心理医生似乎十分受安澜娅的信任,不光让他充当池竹西的法定代理人,很多自己不出席的场合也让他代为出面。容岐也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一直将池竹西保护得很好。 如果需要池竹西出庭的话也需要和他通气,想到这里,王邱也不去管池竹西,在原地和容岐谈起公事来。 *** 儿童福利院全名“白桦树儿童福利院”,门外牌子上的白桦树三个字只剩下“白华对”,两个木字旁不知所踪,足以看出这里的环境。 越往里走,荒凉的感觉就越重。 福利院里的树品种没选对,冬天的枯树不发芽,黑灰的质感狰狞地张牙舞爪。这里的人直接将其当作晾衣架,树枝上面搭着不少摊开的衣服,仔细一看上面都或多或少带着补丁。 院子里的儿童娱乐设施都变了色,跷跷板的暖黄变成土褐,滑梯的嫩红变成绛红,铁锈把光滑的表面变得粗粝不堪。 池竹西走到院子中央。 面前是一栋三层高的矮楼,表面石灰脱落,有大块深色的暗渍附着。楼上的窗户都有歪歪扭扭的防护栏,几双胆怯的眼睛在窗口看着他,在注意到他视线的瞬间如兔子般飞速缩回。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很难想象这么一大群孩子要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 原来常青市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池竹西又绕到矮楼背后,这里靠山,恐怕是担心孩子会跑往后山,一面两米高的铁网将后面封死。 他正打算转回去,回楼里看看,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 【谁在那儿!】 出声的瞬间,那个动静瞬间消失了,视野的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你是不是弄错了,这里没人。”池竹西低声说。 【爱信不信,有股视线从你绕过来开始一直盯着你。】 池竹西立刻想起了那个抢劫犯说的,有人在跟着他,还不止一个。回想起的瞬间,他莫名觉得山里的风有些冷,自己身上那么厚实的衣物完全挡不住凉。 他放空思维仔细听,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仔细看,也只能看见被风吹得飘摇的铁网外的树叶。 极度的敏感下,池竹西甚至觉得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是活物,只是心照不宣保持沉默,地上的蕨草,石子,灌木,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池竹西深呼吸甩开那些念头,在原地驻足半晌,但从这个位置,依旧只能看见被铁网拦住的山路,和这头蔽塞狭窄的后道。 端详一阵后,心底的声音突然说:【后门对着的铁网有个小洞,有人躲在那里。】 顺着指向望去,池竹西只瞧见了一堆和周围没什么区别的野草堆。 可他没有对那个声音提出质疑,那个声音所陈述的观点有时候或许只是单纯的宣泄,没什么意义,但从观察事实的角度讲,他从来没说错过什么。 要去看看吗?还是找人来?找谁?王邱还是容岐? 数个念头在池竹西脑海里打转,没等他思索出个结果,脚步却先行一步,毫不迟疑地向他盯着的方向走去。 一阵窸窣的动静,从草丛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熊玩偶? 池竹西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拿着小熊玩偶的小孩子,他蜷缩在半米高的草丛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身影。 那张脸池竹西不久前才刚见过——那个险些被车撞到,在路中央号啕大哭的男孩。 池竹西一怔。 廖小娟不是为他而来吗?他怎么躲在这里? 被称作小田的男孩在看见走到面前的阴影后缩得更小了,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藏进草丛里。 池竹西蹲下来,这才看见那个脏兮兮的玩偶上用黑线缝着一个标签,标签上写着「田笑」。 田笑脸上乱七八糟的,有眼泪有鼻涕,他胡乱摸了两把,手上的灰糊上去变成泥,又擦到玩偶上。池竹西看不下去了,从口袋里掏出湿巾递过去:“擦一擦。” 田笑没有接。 【他被吓傻了,别和他废话,你不是想找人问容岐的事吗?】 第55章 池竹西耐下心警告:“我说过,有人的时候闭嘴。” 【别在这儿假惺惺的池竹西,你根本不在乎他听到什么,你知道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没人会信,看到他这副惨样你也没任何感觉。】 “我——” “你在和谁说话?”田笑突然小声问。 他往外挪了一点,整张脸只剩下那双大眼睛亮闪闪的,见池竹西看过来,他又缩了回去,依旧露出那双眼,又问了一遍:“这里果然还有其他人对不对?” 这问题来得毫无缘由,可池竹西就是懂了。 池竹西:“对,是我的一个朋友,你能听出来?” 【你好恶心。】那个声音说。 田笑嘴角扬起,小脸上还挂着眼泪,又哭又笑显得有些滑稽:“因为我也有朋友,但是其他人都没见过他,所以他们都说我是骗子,是在撒谎。” 池竹西也笑起来,干脆盘腿坐在他面前:“是,以前也有很多人说我是个骗子,是在撒谎。” “然后呢?你怎么说的?” “我已经有朋友了,为什么还要和他们说什么?” 田笑呆呆的,似乎不能理解池竹西说了些什么。可他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了,紧紧攥着小熊的手也放松了一些。 池竹西依旧拿着湿巾:“你坐出来一点,我给你擦一擦。” 见田笑一动不动,池竹西只能俯身把湿巾塞到他手里,感觉到对方浑身一颤后,池竹西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田笑看着手里的湿巾,愣了会儿,居然拿起湿巾开始擦拭起手里的玩偶。 小熊上面的泥巴印越擦越脏,他越用力,深色的污渍就越明显。 田笑浑然不觉,又拍拍小熊表面:“好了,现在干净了。” “是挺干净的。”池竹西应和道。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也被丢到这里了吗?”田笑把用过的湿巾塞进兜里,抱住小熊,“这里不好。” “为什么不好,因为他们说你是骗子?” “也有这个原因……这里的人都好奇怪。” “哪里奇怪?” “和我住在一起的妹妹没有脚,隔壁的三三看不见东西,经常抢我熊熊的大块头说不清楚话,每次院长妈妈罚他都会在他手上画什么,从来不骂他。” 池竹西:“……” 田笑把头埋在小熊背后,声音小下去:“我朋友说留在这里的全是这样的怪胎,我应该也是这样的怪胎,我不想当怪胎,你也不要当怪胎。” 【他是该做心理咨询,容岐怎么搞的,平时不是把你糊弄得很好吗,连小孩子都搞不定?】 池竹西头一次被这种明明不关自己事的刻薄搞出火气,就在他想做点什么让那个声音彻底安静的时候,田笑又抬起头:“容岐?” 池竹西硬生生压下火:“你认识他?” “认识,我来这里之前他就在了。他不是怪胎,所以不用一直呆在这里。”田笑说,“但是我很怕他,你应该也会怕他。” “他不是脾气很好吗?” 田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所有人都很喜欢他,所以我怕他。” 似乎是把池竹西当成了自己人,田笑犹豫再三,说:“我觉得他不喜欢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不喜欢他。每次容岐来的时候我就找不到我的朋友,我觉得是因为我吃了他给我的糖,我的朋友生气了。后来我偷偷把糖给扔了,很久之后朋友才会来找我。” 他煞有其事叮嘱:“你记得不要吃他给的糖啊,你和他走得近了,你的朋友也会生气离开的。” 池竹西听懂了。 田笑恐怕和自己一样,有差不多的临床症状,吃了容岐开的药物之后暂时恢复了“正常”,可这么大的孩子不能理解自己身上出现的变化,也没人能给他解释这些变化,所以他感到非常不安。 福利院的孩子太多了,容岐不是一直呆在这里,廖小娟也不是。院长不了解这些,也就没人继续关注田笑。 池竹西欲言又止,矮楼里突然响起音乐声,是很多中小学下课的时候会播放的那种。听到音乐,田笑不情不愿地从草丛里爬出来,站在池竹西面前:“你不去吃饭吗?得去吃饭,去晚了的话又会……” 池竹西坐着没动:“又会?” 田笑咬住下唇:“不吃饭的孩子是不听话的孩子,院长妈妈会生气,我朋友告诉我不要让她生气,她是个好人,所以你也不要让她生气。” “小田——!”之前来咨询室找廖小娟的少年在矮楼拐角看到这边的身影,急匆匆跑过来,在看见池竹西后有些奇怪他怎么坐地上,但没多问,拉起田笑的手,“你躲哪里去了,廖医生找你半天!该吃饭了,快和我去吃饭!” 田笑又开始一言不发,垂着头被拉着往矮楼正门跑开了。 池竹西这才注意到那个少年的脚似乎一跛一跛的。 池竹西慢慢站起来,看着投下巨大阴影的福利院,回忆着之前的事,只觉得这个福利院哪里都奇怪。 他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田笑藏身的地方,那里的铁网被凿开一个脸盆大小的洞,洞口直通后山,成年人很难通过,也只有田笑这样的小孩能蜷缩着钻进去。 而有些奇怪的是,铁网被凿断的边缘非常整齐,铁丝还被掰出一个弧度,保证人不小心碰到了不会被划伤。 第56章 【田笑差点出车祸,受了惊吓,却宁可躲在这里。他不喜欢这里,但从来不往后山走,听到吃饭的铃声就像巴甫洛夫的狗。】 【问题在于,容岐和这里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池竹西心头,直到他跟着音乐声走进矮楼,在一楼楼梯旁的展示栏看见一张已经开始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整齐站成三排的人群,背景是白桦树儿童福利院的大门,那个时候白桦树三个字的两个偏旁还没掉,拍照时间应该是夏天,巨树繁茂。 镜头前,孩子们扬着大大的笑容,两三个成年人站在孩子两侧,在树下的阴影中,池竹西准确认出了容岐。 他实在是太好辨认了,照片虽然模糊,但依稀可以看出姣好的五官,和现在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笑容比现在还要明显,人生得高瘦,背笔直,光是站在那里就流露出和周围人迥然相反的舒和气质。 而在他身侧,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把手臂搭在他肩膀,那个男人也在笑,可笑容咧开的弧度深得……有种非人的诡异。 池竹西用手在照片上轻轻划过。 “那是我的大学同学。” 阴影从身侧投下,听到容岐的声音,池竹西往旁边撤开一步,恰好留出一人的位置。 “你不是想问我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你下车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我干了多大的错事一样。想问就问,我不会瞒着你什么。”容岐先是挪揄了一番,接着看向照片,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他是我的大学同学。” 池竹西别开眼:“也不是很想问。” “是,是,你不想问,是我想说。我好像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的事。” 池竹西还在岔开话题:“不是要吃饭吗?” 容岐:“你吃得下?” 池竹西:“…………” 容岐摇头失笑:“诚实一点,池竹西,好奇心不可耻,有什么话就说。” “……他是你的大学同学,然后呢?” “我们都是心理学专业的,还在一个宿舍,所以关系很好。在暑假需要社会实践的时候他邀请我来这所福利院。”容岐顿了顿,说,“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可这里的孩子都……” “这里全是没人愿意领养的孩子,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要么是身体有残疾,要么是心理疾病,要么是年龄太大了不适合领养。出于各种原因他们被留在了这里,由院长妈妈和她的女儿两个人照顾。” 容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怜悯。 “我的同学也是,瞧见了吗?他的脸上有一道疤。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在戒毒期间发狂,把螺丝刀当奶嘴塞他嘴里……后来他被送到了这里,在社会好心人士的资助下念书,考上大学。” “……”池竹西的视线不自觉看向照片,那个夸张的笑依旧让人心惊肉跳,可没有之前那样诡谲了。 “虽然会有很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他,但他一直都很乐观。大学毕业后我出国继续念书,回来之后偶然联系上他,他在从事着社会公益的工作,提起了福利院。反正我的工作也不忙,就定期抽空过来帮忙……这边很多孩子都需要帮助。” 池竹西:“田笑他……” “小田?”容岐看了池竹西一眼,“刚才到处找不到他,你看见他了?” “他不喜欢你,你当然找不到他。”池竹西低低说。 容岐:“正常的,你以前也不喜欢我。” 池竹西:“……” 容岐:“不过过段时间我应该会把他带去市内的咨询所。” “你要……收留他?” 容岐摇头:“有你一个还不够?……好吧,不开玩笑,我的确没时间,也没条件。” 他说,“我联系过市区的同行,他们愿意免费给小田提供帮助,继续呆在这里对他没什么好处。” 池竹西皱眉:“你不能这样擅自决定什么,你甚至从来没和他好好谈过,问他愿不愿意换个环境。” 容岐有些意外他会为这件事生气:“那你觉得他愿意继续呆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被这样忽略。” “池竹西。”容岐缓缓念出他的全名,他快速看了眼周围,确定没人后才继续说,“我知道你觉得田笑和你很像,你很容易代入他的视角,可你不是他,他也不可能是你。” 他的每个字都重重敲在池竹西心上。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有家庭作支撑来创造各种选择。我的同学当初没得选,田笑没得选,这里的所有小孩都没得选。” 池竹西沉默了。 “而且心理医生的工作不是和小孩掏心掏肺,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你小时候也不愿意和我聊自己的事。”他唏嘘道,“不光是小时候,现在也不愿意。” 话题开始拐向不那么沉重的方向,池竹西立刻就知道容岐想说什么,他喉咙微耸,想转身直接去找王邱,却被容岐的话卡在原地。 “王邱都跟我说了,他找上你,经过一番不为人知的调查后,你和他拿到了一些资料,他现在有把握能从池樊川手里赢下官司。听起来像是好事——我和安澜娅都不知道的好事。” “……”池竹西的目光一点一点转回去,他看见容岐的脸上依旧是平和的表情,只是能从语气中听出非常强烈的不赞同。 第57章 不应该是这样。池竹西想,应该他来质问容岐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系列巧合的,没人愿意相信巧合。 可容岐深谙和他谈话的技巧,直接把话摊开,就这样稳健地站上了道德制高点。 他甚至想到了池竹西现在肯定会有些许的不甘心,觉得自己本来就没有义务告诉他这些事。 “竹西,这件事绕不开你的母亲,她为了池淮左的事和池樊川周旋很久,你等于是打乱了她的所有打算。”容岐注视着池竹西的双眼,“不和我说完全没关系,我知道我算是外人,不应该插手你家的事,但我还是持原先一样的态度,你应该和你的母亲好好谈一谈。” “我……”池竹西的嘴唇有些干涩,“今晚我会找她说清楚。” 容岐笑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眼神一动,抬手将池竹西发梢中的碎叶摘下来:“你去后门那边了?” 池竹西撇了眼碎叶,似乎是刚才坐在田笑对面的时候落下来的,他也没在意。 “十几年前那里还没铁网拦着,福利院人手不够,不少孩子都会去后山玩。李路达觉得太危险了,才花钱装上铁网,说起来我还赞助了一小笔钱。” “李路达?”池竹西咀嚼着这个名字。 “就是我的那个同学。”容岐说,“他叫李路达。” 第27章 说要和安澜娅好好聊,但其实母子俩谁也没想开诚布公的谈话。 在从王邱口中得知“高清无夏”版本的整件事来龙去脉后,安澜娅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 “我不清楚您是怎样想的,这么大的事您选择率先联系一个孩子,您不认为这样有些有违常理吗?” 看在王邱并没有胡乱提高代理价格后,安澜娅好歹没有说出更激进的话,但语气也绝对称不上友善。 王邱的委托人一个是池淮左,一个是池竹西,自然没必要顺着安澜娅的态度,他也见多了脾气各异的委托人,公事公办道: “作为池淮左的代理律师,我百分百尊重他生前的意向,希望您不要只把我当作他的朋友,我是一名律师。” 他的态度也很强硬。 “池竹西已经十九岁,目前表现具有完全民事能力,所以不管是您还是他的法定代理人都无法左右他的决定。望您知悉。” 安澜娅冷冷看王邱。 池竹西坐在书房的角落,完全没有介入的意思,容岐也没有。 他们就像两个局外人,看着安澜娅和王邱就起诉池樊川的事相互推拉,安澜娅非常强硬,要求将这件事移交给她的律师处理,王邱直接拒绝,并表示安女士没有权利要求池竹西这样做。 协商未遂,安澜娅眼神一棱,看向池竹西:“你就不能不插手这件事,安安分分念你的书吗?” 眼看着战火烧了过来,池竹西心平气和:“我可以。” 安澜娅脸色稍霁:“那就——” “但我不愿意。”池竹西说。 安澜娅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她虽然时常搞不懂这个儿子平时想什么,但池竹西从来没反驳过她的任何决定。 更别说是有外人在的场合。 王邱很有眼力见的适当插入了逐渐变得凝固的气氛,十分专业地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安澜娅,并将可能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全部说清楚,包括但不限于池樊川那边会做出的回击,以及舆论的操控等等。 事情谈完已经接近晚上十点,整理好材料,王邱心满意足告辞了。 容岐原本就是作为池竹西的法定代理人出现在书房,看看时间,也提出了离开,临走之前还看了眼池竹西,眼神的含义不言而喻。 把两个人都送走,池竹西不急不缓回到书房,刚一开门就看见明亮灯光下,安女士那青得发白的脸。 有时候池竹西也会奇怪,容岐怎么就这么热衷于调节他们的母子关系,一个心理医生活生生干出了居委会大妈才会管的事。 池淮左以前是向池竹西是这样解释的: 从人类的角度出发,孩子其实就是自私又贪婪的寄生者,汲取母体的养分不说,呱呱坠地后还会强势挤占她们的生活,愿意养那是得磕响头的恩情,不愿意养才是正常人类的思维吧。 你看安女士,她毕竟都忍了我一年,忍了你一年,谁愿意在大好年纪浪费两年时间啊?反正我不愿意。 池竹西无法对此做出评价,但最基本的他还是能明白,两个几乎没怎么接触过,交流最多的是指令和接受指令的两个人,哪来的时间去培养感情呢?靠所谓的母子之间的天然联系吗? 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安女士为什么会那么多年对他们兄弟不闻不问,连提到都觉得浪费时间? 所以结论也就自然而然出来了,他和安澜娅之间没有感情那种东西。 就像现在,就算他蹩脚的想装出好儿子的模样上演一出母慈子孝,那也充其量是基于对其他家庭的拙劣模仿。 可容岐说的一些话也让池竹西意识到,安澜娅的确给他提供了别人没有的物质,全靠那些东西他才没有像田笑那样被丢弃在福利院,可能一辈子也没有离开那里的机会。 所以池竹西现在只能走到安澜娅面前,将桌上被扫乱的文件全部叠好,在风雨欲来的氛围里保持安静。 “出去。”安澜娅说。 第58章 “好。”池竹西回答道。 这就是他们今晚所有的谈话了。 *** 开庭的日子在寒假。 作为原告方,王邱并没有让池竹西出席,他也担心池竹西对上池樊川和对方的律师会出什么岔子。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池樊川也没有来,代替他出现在法庭的是蔡闫。 池竹西坐在法庭外的长椅上等,按照王邱说,今天也不一定能出结果,如果对方执意纠缠,这场官司的战线会被拉得很长,就看最后谁先熬不下去。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一副‘王律你个废物这都能输’的表情。再说,你知道王邱这一波能赚多大名气吗?那小子心里肯定早就求神拜佛哈利路亚,只求能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了。” 许久不见的夏实冲池竹西努嘴。 “哪个律师看见你这样不气得虚空打拳的,换我以前早就……早就喊这得加钱了!” 池竹西朝她打了个招呼:“你查到什么了?” “喂喂喂,怎么跟黑心甲方似的一见面就催进度的,我就不能单纯地想来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池总落败时的颓废模样吗?我跟你说以前我就看池樊川不顺眼,以前招合作律所的时候眼睛横在天花板上,非必胜客不要,这不扯淡吗!” 池竹西移回目光:“那你见不到了,他没来。” 夏实叹气:“是啊,来的是蔡闫,等于直接投降,我连看的兴趣都没有。” 两人相顾无言,但夏实的性格就是这样,没有她热不起来的场子,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她还没施力。 她大大方方道:“你不是想查那堵薛定谔的墙嘛。我就想着去找清洁工的排班表,按理说这玩意儿也不难查,但是你猜怎么着?他们十二月的记录在归档的时候全部删了,说是流动临时工太多不好做财务报表。” “是有人故意删的。”池竹西说。 夏实嗤笑一声:“但这世界上发生过的事情是删不掉的,总有线索扒开土从坟墓里爬出来嚎两嗓子。” “你拿到了?” “不然我也没脸来找你啊!话都撂出去了,要是这点事都干不好,你要我这十八岁的嫩脸往哪儿搁!” 池竹西:“……” 夏实那张神气的脸皱起来,一副很受侮辱的委屈模样:“干嘛,你怀疑我不是十八岁啊?” 表现出来的性格挺像十八岁的。 然而这话池竹西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夏实在嘟囔着抱怨了几句之后立刻说起了正事。 “公司在10月以手脚不干净为由解聘了一批清洁工,还给他们发了n+1的赔偿。”夏实说,“我查到这里就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 “n是工作年限,满一年付一个月工资,+1指的是额外再支付一个月。”夏实啧啧,“你知道劳动仲裁局每个月收到的仲裁申请比高三生刷的卷子还要多么?多少大企业为了小几百块就像老总户口本只有一行似的往死里拖。如果真的是因为清洁工手脚不干净,法务早就跳起来直接辞退了,谁愿意当冤大头给n+1啊?” “所以……”池竹西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是……封口费?” “可以这样认为。”夏实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打开后有a4大小,“11月中旬,找了一批新来的,这是名单。” 不止名单那么简单,上面一行一行还有整个十二月的排班表,左边名字中间时间和地区,右边是员工确定签名。 池竹西一行一行从时间找着12月1日那天的排班,再按照负责的区域进行排除,最后目光落到偏下的一个名字上。 ——就是他! “许安国,男,46岁。不是本地人,没有家庭,平时除了上班一般都泡在麻将馆,赚得没有输得多。听起来很可疑是不?还有更可疑的。”夏实又掏出来一张纸,这次是十一月的排班表,“你看看。” 十一月下旬招的人,就算全勤也没几天,看这个做什么? 池竹西没弄懂夏实是什么意思,但也接过来仔细看了起来。 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他立刻发现了不对,又重新拿起12月的进行比对:“对不上。” 寒假一段时间,没有校规的约束,池竹西也就没有去剪头发,比之前要稍长的额发堪堪盖住眉尾。当他垂下头的时候,发梢甚至触到了睫毛,他的眼睛也被挡住了一部分,从旁人的角度看不真切。 只是那目光深得惊人,几乎是透过发丝死死钉在纸上,想要把指尖的文字灼穿一般。 夏实明知故问:“哪里对不上?” “签名。”池竹西的目光抬起,黑沉沉的,“11月的签名和12月的签名对不上,这不是一个人的字迹。” “如果不是许安国在11月手出了事,右手换左手,或者左手换右手,签名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夏实想起什么,咬牙切齿说,“我去他那个麻将馆混了几天,他奶奶的,裙子都快输没了。牌友说他打麻将的时候可遛了,没见着有什么伤。” 池竹西坐直了,追问:“有谁看见他出勤了吗?池氏集团大楼的监控呢?” “不是,我说小弟弟,我又不是警察,能查到这个已经付出了巨大的金钱代价,哪里来的权限去调监控啊?”夏实骂骂咧咧,“我知道你很相信夏姐的能力啦,但我也不是哆啦a梦,就是哆啦a梦来常青市也要遵循基本法的你懂得伐。” 第59章 池竹西缓缓坐回去,脸色复杂晦暗,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薄薄两张纸,不用谁说池竹西也明白夏实带来的消息的重要性。 如果能有确切的证据,但凡能查出有那样一堵墙,墙上曾经出现过不应该出现的字迹,那么就可以立刻找高集重启调查。 就差那么一点。 “不过呢——”夏实嘿嘿笑两声,“也不是拿不到,就是得花点时间。” 池竹西:“要多久?” “在找人呢,别催。催也没法,你也不想惊动某些狗日的吧?” 池竹西点头表示知道了。 夏实从他手里抽过那两张纸,重新折叠成方块塞回去,起身,说:“这个你拿着也只能退一步越想越气,还是我收着吧。得了,事情说完我差不多该走了,你最好也提前走,等会儿我估计一大堆媒体得来堵门。” 她每说一句,池竹西就点一下头,表情却说明他是完全没听进去的。 夏实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伸手拽住他脸颊两侧向上拉。 看着控诉中带着不赞同的眼神,夏实满意道:“对嘛,都说了别整那副表情。我是真的会叫嚣得加钱的哈,你懂夏姐,不来虚的!” 她撒开手,“不过你倒是比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状态好多了,那个时候你也太恐怖了,像是随时都要嗝儿屁,要么就让别人嗝儿屁,不管哪个好像都挺吓人。” 池竹西揉揉脸:“是么?” “你忘了吗,你还说你听到狗叫,我琢磨着就算你神智不清也应该听见池淮左不甘的怒吼啊,怎么能是狗叫呢,这老哥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狗逼形象你才能出现这种幻听。” 其实不是夏实说的那样,但池竹西没解释,只是被她的话逗得嘴角止不住上扬。 他笑起来其实很乖,眉眼舒展开,平时的郁气和倦意一扫而空,有种雨后新空下的宁静。任谁见了也得和他一起笑起来。 夏实也是这样,她还有些得意:“以后见我就直接半永久这个表情,就这么说定了啊。” 转身没走两步,夏实又转头,这次罕见地踌躇起来。 “怎么?”池竹西问。 “就那个,那个……”夏实琢磨了会儿,“我在麻将馆输的钱能不能报账啊老板?” 池竹西这次是真的被她逗得笑出声:“你输了多少?” 夏实扭扭捏捏报了个数,然后立即补充:“不是我技术不行,主要是要套话就得输钱,我要是赢他个盆满钵满谁还愿意和我唠嗑,是这个道理吧?” 见池竹西只是定定看着她半天没回应,夏实这样的脸皮也受不住了:“行行行,不报行了吧,少拿‘又菜又爱玩’的表情看我啊!有空约你打麻将你就懂了,我五局,不,三局就能赢回来!!” 池竹西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太好了。” 夏实一愣:“不是吧,我就贷款口嗨,你真信我技术好啊?” “不是。”池竹西认真说,“池淮左能认识你们,真的太好了。” “……”夏实突然露出悲愤交加的表情,看得池竹西还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他很少和人闲聊,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话踩了雷,只能收了口,有些笨拙的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难以理解。”夏实突然骂了句脏话,“妈的,池淮左这个逼怎么会有这种弟弟,这不是基因突变真的很难解释。” 这话池竹西没法接。 夏实没有再说什么,逃一般跑了。 池竹西脸上的笑还没褪,“膨”地一声,法庭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是蔡闫。 她还是和以前差不多的穿着,毛衣外面套着肃穆的黑色羊毛大衣,虽然不是高领,但毛毡围脖将脖子挡得严严实实。只是脸色过于苍白,有人扶着她往外走,不时小声提醒:“您慢点,往这边。” 蔡闫虚弱地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大碍,在看见椅子上坐着的池竹西后,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分辨不出的情绪,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快得让人抓不住。 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打招呼,就像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 接着,王邱从里面步履匆匆走了出来,只是见到他的表情,池竹西就明白了结果。 “赢了!”王邱快步走到他面前,精英范儿也掩盖不住他话语的兴奋,“按照池淮左十八岁的遗书判决,他的所有东西,包括那6%的股份都是你的!” 池竹西没办法和他一样高兴,他本来也不是很看重那些东西,所以只是应和着点头。 正如夏实所说,法院的门口已经蹲了不少媒体,他躲在边上等王邱开车来接,脑子里还回想着蔡闫的那个眼神。 刚抓到点什么思路,蔡闫的车从他面前缓缓经过。 似乎是为了透气,车窗没有彻底摇下去,从那个半米不到的间隙,池竹西这次清楚地看见了。 在她摘掉毛毡围脖的脖子上那清晰的痕迹。 ——那是花很大力气掐上去才会出现的淤痕。 第28章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池氏集团的这桩官司成为当季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原告方只有代理律师露面,被告方则是继母出庭,真正涉及的人完全隐身——各路媒体恨不得将捕风捉影的小片段拼凑成一个话题度最高,转折最多,最吸引眼球的娱乐故事。 第60章 因此,街头巷尾流传出不同的版本。 有的说是池式两对母子为了家产的争斗,池樊川一直神隐就是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 有的说这是安澜娅对池樊川的报复,谁都不知道当初他们分手的原因,可之后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光是听到彼此的名字都会露出膈应的表情。 也有稍微靠谱一点的,说是死去的池式长子的安排,他不想自己的东西留给继母和继弟——最接近真相的一个反而成为最少人相信的说法,大多数人认为池淮左没办法预料到自己死后的事。 出于安全考虑,整个寒假池竹西都没怎么踏出过家门,财产的事情全权交给了王邱,安澜娅在事情结束后一言不发飞去了国外,而容岐忙着帮忙协商田笑的事。 因为清洁员的事陷入僵局,池竹西这段时间一直在帮池淮左梳理日记本那头的事情。 他看着日记本上的记录。 池淮左:「我调取了那晚网约车公司的录音,没有发现问题。司机在上车后提醒乘客高架被封,必须绕路,然后他絮絮叨叨抱怨天气,还问你是否需要返程服务,你拒绝了。」 池竹西:「和我这边没有太大出入。」 池淮左:「和我电话期间,你的声音本身就不连贯,录音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电话挂断后不久就发生了车祸,在此之间有一些动静,但高集判断是正常噪音。」 池竹西:「如果录音无法说明问题,你的调查方向就断了。」 池淮左:「我委托夏实调查了你的生平。」 池竹西:「你可以直接问我。」 池淮左:「不一样,她可以直接筛选出可疑的内容,或者我现在问你,你想告诉我什么?」 池竹西答不出来。 池淮左:「你说不出来那就让我来说。」 「你在小学的时候被高年级霸凌,在山上遭遇意外,你侥幸没有出事,而霸凌你的人被山上的野兽咬烂了半张脸。安澜娅没有追责,只是让你转学,在那之后给你介绍了心理医生容岐,他的到来并没有使你的病情好转。而现在你决定在高中毕业后出国留学,是这样么?」 「池竹西,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告诉我,你是觉得我不配知道这些,还是觉得把这些事藏着掖着就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些?」 池竹西:「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并不算可疑。」 池淮左:「你说没什么可疑的,好,那我问你。」 「山上的野兽为什么那么精准扑向霸凌你的人?还是领头人?」 「安澜娅为什么会认识容岐那个等级的心理医生,你知道他以前接手的都是什么人吗?他为什么会愿意为了你留在常青市?又为什么完全没疏导你的心理,而是一直积压着问题不解决?」 「安澜娅为什么那么放心容岐,甚至让他做你的法定代理人?」 「你出国的事情是谁提的?如果留在常青市会让你痛苦,你又不参加高考,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高中毕业才走?」 「你知道夏实是怎么评价的吗?」 「池竹西就像一直被什么控制着往既定的方向在走,谁也不知道明里暗里盯着你的人是谁,但一定有一个人。保护也好,破坏也好,一定有那样一个人。」 池竹西:「你怀疑容岐?」 池淮左:「我也调查了他,他的故事太干净了,清白得不像个人。」 池竹西:「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 池淮左:「瞧,你到现在还想为他说话,这不算可疑吗?你说你在廖小娟那边意外见到了容岐,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能那么好出现在周围?」 池竹西不知道要怎么向池淮左解释,在他看来,所有的可疑之处归根究底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被霸凌是因为他的孤僻,山上的意外谁也解释不清,你要怎么和野兽讲道理?没办法的。 容岐也曾提议过让池竹西找池淮左聊一聊,解除兄弟的误会,是他用沉默拒绝了。 安澜娅为什么让容岐做他的法定代理人?因为他没有拒绝出国,而安女士根本不想管那些繁琐的流程,是容岐抽时间耐心地准备一切。 为什么在廖小娟那边见到容岐,因为那所儿童福利院是他大学同学从小长大的地方。 池淮左:「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的处境?你什么也不说,把所有的不正常当作一种正常,这到底是谁灌输给你的常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话在这里停了很久,看见这行字,池竹西五味陈杂了许久。 起先是过往被肆意揭开的难堪,接着是不被肯定的难受,最后的那句话将所有情绪引燃。 他刚刚回忆了自己的人生,然后池淮左一点一点地掰碎了,说这就是狗屎不如的人生。 他对自己痛心疾首。 凭什么? 只有光鲜亮丽一路坦荡的生活才算生活吗?他就是稀里糊涂在泥淖里站不起来,不可以吗? 你凭什么否定我的不堪回首。 池竹西:「这话应该我问你。」 「你说池樊川有很严重的掌控欲,你呢?」 「我没有按照你想象的那样长大,变成了你不想看到的样子,你后悔了?」 「你说我什么都不说,你说了什么?」 「池淮左,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告诉我,你是觉得我不配知道这些,还是觉得把这些事藏着掖着就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些?」 第61章 两个人再次不欢而散。 他们的对话就没有一次是以平和收尾,互相缺席对方的十几年积压着的埋怨填不满山壑,以至于好好的分析最后一定会演变成争吵。 池竹西合上日记本,因为长时间的翻阅,日记本早就不如刚到手上那样新,侧页有了褶皱,里面写下的话将本子变得千钧重。 他将日记本锁紧柜子,推开椅子起身。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而池竹西打算出门。 几天前,王邱给他打电话,说的却不是遗产的事,但这件事的确和池淮左有关。 池淮左的大学导师想要见他。 “你不是还向我打听池淮左的事吗?池淮左在大学时候熟悉的人不多,老教授算一个。他对池淮左就跟对亲儿子似的,只不过大四那年因为未来发展的问题闹过不愉快,很多年没再联系。” “老教授刚回国,听说了池淮左的事后联系我,想和你见一面。”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池竹西当然没有拒绝。 就跟池淮左调查了他一样,他也想知道池淮左的过去。 *** 老教授白天有其他事,见面被安排在了晚上,地点就在教授家里。 顺着地址找去,池竹西来到了城南的一片宽地。 这里以前是大学城,随着常青市的发展,主城区迁移,在这里的大学纷纷建立新校区,时间一久,老校区也就荒废了下来,只有之前学校给引进教师分的房子里还零星住着人。 老教授是二级教授,正儿八经的江河学者,大学财大气粗直接分下接近两百平的单层小院拎包入住。池竹西站在院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门铃在哪里,只能拨打了王邱给他的电话。 院子里传出来电声,不一会儿,一个雪鬓霜鬟的老人出现在黑栏后。 老教授比池竹西想的年纪还要大,中等身材,银白的白发像覆上一层雪霜,高颧骨挂不住肉,垂出一层层褶痕,精神倒是很好,步履稳健,眼里带着睿智的光。 “池淮左的弟弟……池竹西?”老教授给他开了门,眼睛笑眯起,连连招手,“好,好,你跟我进来吧。” 教授的热络让池竹西有些拘束,进门后他才想起自己应该带一些慰问品拜访的,而不是两手空空像个呆子。 能看得出来,老教授平时并不住这,院子已经荒芜很久了,外面的藤椅和石桌上都积了灰,还有生命力蓬勃的细藤攀附着向上疯长。 走进内室,里面大多数家具都被白布盖着,只有沙发、茶几和一些简单的摆件露在外,应该是才打扫出来。 “你和你哥哥长得像。”老教授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一落座就用怀念的眼神看着池竹西,“太像了,大一时候我见到他就是这个模样。年轻人抽条快,没几年就又成了另一副样子。” “这些年我也听过他的事,他的师弟师妹对他可是崇拜得很,耳朵都磨出老茧,不想听都没办法。不说你家里的产业,能在一年内将基数不小的利润增速提到百分之三百以上的有几个?他不是耕耘深,是那双眼太毒辣,知道这个社会的运行准则,他这样的年轻人……” 老教授说着收住话口:“瞧我一直在只顾自唠叨,听着烦了吧。” “没有。”池竹西摇头,“很少有人能和我提他,我们……不怎么来往。” 老教授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了然的遗憾。 “所以我很高兴能从您这里听到有关池淮左的事,这也是我来见您的原因。”池竹西说。 老教授又高兴起来。 他这个层次的人按理说应该很少对本科生投以关注,可就像王邱说的那样,老教授简直是把池淮左当亲儿子看待,提到他的时候眼底熠熠,那股真诚让人动容。 池竹西从他这里听到很多王邱没提过的。 比如池淮左曾经和老教授的女儿交往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性格不合和平分手,恰好那段时间女儿出国,所以大学一直流传着「池淮左渣男论」,校园bbs骂他的高楼数不胜数,和标红的表彰帖子混在一起,一度成为他们学校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又比如他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卷王,每次参加什么竞赛不光折磨对手,还折磨队友。 金融系的竞赛除了单纯的知识竞赛外基本是合作项目,他在大一的时候被夏实拐走,没能参与,大二骗来隔壁信息工程的学生,差点把人逼得递交转专业的申请。大三参加cva协会全国高校估值建模大赛,被隔壁学校的同学怀疑找抢手代写报告,害得学校连夜出申明。 大三结束着手准备全国优秀大学生经济金融论坛,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停手了。 谁也不知道池淮左是怎么想的,他提交了退赛说明,每天在宿舍闭门不出,专业课也不上,老教授找他谈过几次,被语焉不详含糊了过去。 “那段时间他简直一塌糊涂,绩点下垮,宿舍的烟味浓得能触发烟雾警报,他的情况也不适合联系家长。我想着他可能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一下子反弹,搞学术的哪个压力不大……”老教授的声音开始抖,喉咙含糊着挤出来几个字,“他毕业的时候我还拒绝替他拨穗,他来找我道歉,我拒绝接受,还骂他自甘堕落,我……” 池竹西嘴唇翕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我对池淮左寄予厚望,也的确把他当亲儿子看待,我还以为我们能成为一家人的。现在想来根本不是这样,谁也想不到他怎么就,怎么就……” 第62章 池竹西:“您节哀。” 老教授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心情,他扶着沙发把手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池竹西等了会儿,老教授从房间里拿了个方形小盒子,递给他,解释说:“这是几年前我女儿送给他的,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但还是朋友。我女儿在国外听说了他的事情后托我转交,可那个时候我正生着气,就压着没给。”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只是没脸告诉她这东西还在我这儿,你……收着吧。” 灰绿色的盒子小巧精致,上面用同色系的细绸绑了个蝴蝶结。 “我能拆开吗?”池竹西问。 老教授:“拆吧。” 拉开绳结,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对小巧的细绵耳塞。 “池淮左是个很优秀的人。”教授反复重复这句话,又说,“但是他总是一种被什么东西拽着往前走的感觉。我女儿和他通过电话,淮左那孩子神经太紧绷了,还会说自己像是被谁跟着,或是听见了狗叫声这种话,或许是因为这个,她才想送他一副助眠耳塞吧。” “听到了……狗叫声?”池竹西拿着盒子的手一顿,下垂的眼睑瞬间挑起,露出有些错愕的神情。 老教授似乎会错了意:“学校有很多流浪狗,学生平时都爱买些火腿肠什么的喂着。” 不是那样的。 池竹西的思维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他没想到会在教授这里听到这个消息。 廖小娟的批注里提到出现了相关症状,但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心理咨询的具体内容按照最低限度保密,池竹西自己也经常做心理咨询,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也没有详细过问。 如果说自己听见狗叫声是因为“幻觉症病理表现”,那池淮左又是为什么?也是“幻觉症病理表现”? 两兄弟出现完全相同症状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不舒服吗,孩子?”老教授关切问。 池竹西摇头,尽量让自己的异常不要太明显。他问:“除了……这些呢?他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就是在他最糟糕的那段时间,他……” 池竹西话音未落,被院子里一声骤然巨响打断了。 似乎是重物相继砸入石板路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清晰得令人心惊胆战。 老教授面露疑色,安抚性拍拍池竹西的手背:“我去看看,是不是风把篱笆吹倒了。这老房子就是这样,哪儿都不结实。” 说完他就起身去往门口。 池竹西本来已经起身打算去看情况,又缓缓坐下,他心里乱成一团,不断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日记本上问清楚。 他不想池淮左揪着自己的问题不放,所以也没把廖小娟那里的事甩池淮左脸上,可他应该问清楚的,如果狗叫声不是幻听…… 又是重重地一声,这次的动静更大了,像是直接砸进池竹西心底。 【出事了!】 池竹西二话不说起身,立刻向门外跑去。但紧接着,那个声音喝止住他。 【往里跑!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马上报警,误报也没关系,立刻!】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池竹西甚至能听到玄关处传来的脚步声,不急不缓,踩着心跳声慢慢靠近。 风从门口蹿进来,将家具上的白布吹得猎猎作响,仿佛有无数个白色幽灵在暗中隐匿,阴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将池竹西钉死在原地。 他握着手机,电话还没拨出去手指就停了下来。 ——没信号! 这不可能,刚才在门口他还给老教授打过电话,那个时候的信号还是满格! 一瞬间,池竹西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的可能性,他甚至在想老教授的事是不是一个把他从家里引到荒郊的圈套,可手中的降噪耳塞和老教授充满愧疚的面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所以结论就清晰起来,有人跟着他这件事是肯定的,现在那个人不愿意继续呆在暗处,带着莫大的恶意显形。 门锁“咔哒”合上,客厅的灯熄灭了。 余光撇到逐渐浓郁的阴影,池竹西的冷汗已经滑落到下巴,他不再犹豫,立刻往反向跑。 冲进最近的房间,池竹西反锁住门,这里应该是老教授的卧室,木床上的被褥整齐叠放,几件厚外套搭在上面,室内的窗户紧闭,外面黑黢黢的看不清。 他两步跑到窗边,正准备从窗户离开,却眼尖地看见院子里的人影。 在茂密的草丛中,一个浑身漆黑的影子如黑夜的亡灵般静静伫立。面部的方向左右移动,最后直勾勾看向池竹西所在的窗户。 ——不止一个人! 池竹西来不及多想,避开视线蹲下身,尽力把自己隐藏在窗下。他也没有再拿出手机,任何光源都可能在玻璃上留下反光,从而暴露他的位置。 可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近,门把被转动的声音是那样明显。 他被困在了这个房间,宛如困兽,随时都可能被发现。 空气凝结了。 池竹西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盯着地板。月光将窗柩透出十字架般的影子,影影绰绰,他的侧脸也浸泡在月光里,冷白的脸色晦暗不明,冷汗还在止不住往外溢。 门外的声音响过几轮后恢复了沉寂,四周寂静无声,好似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第63章 等了足足有十分钟,池竹西的腿早就麻了,即使有一条离开这里的康庄大道他也跑不动,只能在心里默念着那些人已经离开。 事情似乎也正在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然而,正当他打算悄悄换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藏匿的时候,突然手里的手机响了,铃声在空荡的房间惊雷般炸开。池竹西仓促间挂断了电话,屏幕亮起,安澜娅的未接来电提醒出现在屏幕上。 她从来不给池竹西打电话的,可为什么是现在! 心跳如狂鼓,池竹西屏息凝神,地板上的十字架一动不动静静伫立,呼吸将时间越拉越长。 突然,他满心的不安都被命定如此的绝望笼罩了。 阴影逐渐覆盖上了十字架。 “…………!” 池竹西憋着的那口气瞬间散开,猛一抬头,顿时与窗外的黑影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已经看不出原貌的脸,脸上的的伤口翻卷,红白的肉外露,汩汩冒着血。眼眶外已经没有好皮,眼珠挂不住似的外凸。 黑影扯出一个狰狞的笑,森森白牙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意。他抬起手,一个黝黑的洞口对准池竹西。 他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浑身毛孔张开,危机感刺入五脏六腑,不断咆哮着让他赶紧离开,刚打算转身,后颈的钝痛袭来。 天旋地转,池竹西昏沉沉,眼皮沉甸甸抬不起来,恍惚间听见了窗户被打破的声音,还有姗姗来迟的狗叫声,接着耳朵仿佛灌了水泥,所有声音都离他越来越远。 一双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侧脸,替他拨开了刺入皮肤的碎玻璃。 谁? 池竹西想看清蹲在自己身前的人,意识却越来越模糊。那双手粗粝却轻缓,像摆弄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小心翼翼。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有人温声哄道。 终于,池竹西彻底被黑暗包围,失去了意识。 第29章 “别往外看。”有人在黑暗中轻声提醒。 为什么? “别看。”那人又说。 他不理会那个声音,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 远处有一扇门,门虚掩着,成束的光线从门外钻进漆黑的房间。 他听见了门外窸窣的声响,小手搭在门上,一只眼向外看。就在视野被照亮的瞬间,一双手捂住他的眼。 还是那个声音:“池竹西,别看。” “有什么不能看的么?”他想说,可张嘴却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童声。 自然而然的,他将挡在眼前的手搬开,终于看见了房间外。 华灯高悬,宽敞的客厅在他微微仰视的视角下更是大得惊人。电视放着卡通片,茶几上零食堆积如山,沙发上两个面容相近的小孩相依熟睡。 似乎是正在做什么噩梦,年龄稍大的男孩突然翻了个身,毛毯没能包裹得住,那个小小的身影直接摔下沙发。 没有缘由的,他的心突然漏了一拍。那一刻,世界上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化为慢动作,在他眼里被拉长,他想去接住男孩,但还是晚了一步。 男孩摔在地上,碎成了四分五裂的水花。 他也被水溅到了,身上,脸上,眼睛里全是水,模糊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等他揉干净眼睛里扽水,却又发现自己站在山中。 炽烈的光将他的脸映得发红,不是日光,而是火焰。他抬起头,巨木直冲云霄,周而复始地燃烧着,远远看去像是一道幽暗世界的裂缝。 他听到碰撞和爆炸的巨响,他在裂缝中看到刚才沙发上年纪稍小的那个,孩子紧闭着眼,灰黑色的枯藤将他捆束至动弹不得,只能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 他的视线又一次模糊了,这次是因为疼痛。 不知道是目睹别人坠落的疼痛,还是被火焰灼烤的疼痛。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失去重要的东西,别人或是自己,而这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当想到这一点之后,他眼里堆积出酸楚的眼泪,一颗一颗止不住向下掉。 “我说了,别看。”那人语气无奈,弯腰牵起他的手,“我们走吧。” 他看着握住自己的手,手掌宽厚,大得令人安心,掌心的薄茧蹭着他小小的掌心。 “去哪里?”他仰起头,稚声稚气挤出几个字。 在看见那人的面容后,他却吓得浑身僵硬。 在人类的身体上长着一颗鬣狗的头,几乎横亘面部的大嘴张开一道缝,粗大的牙齿外露,牙缝中的血沫若隐若现。 那人似乎在笑,眼睛被浓密的毛发盖成一条缝。当他张嘴,令人毛骨悚然的腥臭便在空气中弥散。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 “他醒了!”“瞳孔回来了,光反射有,减镇定!”“我去通知高副!” 池竹西从梦中惊醒,眼眶瞠开却什么也看不清,刚想起身又被按下枕头,带着厚茧的手让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刚有动作头又传来剧痛,眩晕让他生理性干呕。 “病人情绪不稳,补一针!” 手臂的刺痛带来了清明,不知过了多久,池竹西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他的呼吸依旧不稳,但视线终于开始恢复清晰。 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纯白的房间,围着他一圈的陌生人。 “轻微脑震荡,有什么话最好等他稳定下来再问……” 第64章 池竹西费力掀开被子,手掌擦上被单穿出细密的刺痛,他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又深又密的刮痕,比上次在草丛中要严重得多,像是在什么凹凸不平的礁石上狠狠摩擦过。 他咬着牙:“我要回家。” 高集刚进病房就听到池竹西说了这么一句话,狠狠皱起眉,但什么也没说,把人扶起来,给他多垫上俩枕头。 池竹西右脸有不少小伤口,肉里的玻璃被挑了出来,消了毒,细长的几道不得不缝上针,深褐色的药剂让伤口看上去更严重了。 他使不上力,只能靠在软枕上,黑发盖住大半双眼,高挺的鼻梁呼吸赢弱,嘴唇又干又白。 瘦弱的青年蜷缩在病号服中,恹恹开口:“高警官,我想回家。” “现在恐怕不行。”高集从旁边拖来椅子,坐在病床边吁了口气,“池竹西,你现在是1.12杀人案的嫌疑人,本来应该立刻拉去问话,因为身体因素才被暂时安置在这里。现在市局正在加班加点展开调查,短时间你应该都回不去。” 池竹西:“教授他……” 高集:“他死了。” “……”池竹西喃喃重复了一遍,“他死了……” “邻居一家听到动静选择报警,警方赶到发现倒在院子里的袁怀民,正面三刀,致命的那一刀从肋骨刺入肺,然后在院外的栅栏边找到昏迷的你。” 池竹西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坍塌,他强行使自己保持镇定:“我是嫌疑人,你不应该告诉我这些,不怕我编口供吗?” “我也不吓你,痕检的同事在现场采集到了第三者的血液,和袁怀民衣物上的吻合,如果不是你和其他人联手行凶后被抛弃,你的嫌疑其实不大。” 高集说着自己都长舒一口气,但目光依旧如鹰隼般直直看向池竹西: “我联系了你的律师,他在局里走完程序就能过来。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如果你真的相信我,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池竹西的脸色变得有些痛苦,他捂住头,却说,“我记得有人击中了我的脖子,为什么头会痛?” 翻看了医生留下的病例,高集说:“你的后脑有钝伤。” “钝伤?”池竹西有些意外。 “我希望你能明白现状,池竹西。你很危险,不止是收到生命威胁的危险,我们在找到你的时候,你身边还有一把刀,刀口和袁怀民的伤口吻合,上面测出你的指纹,但反常地没有你的血液痕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池竹西略加思索:“有人……故意把刀留下的。” 高集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池竹西快速的反应有些许和缓,反而更严峻了,凌厉的五官呈现出硬挺的坚毅: “因为之前你给我的纸条和那个抢劫未遂的口供,警方姑且排除了你和他人合伙作案的可能,你也没有动机。现在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有人一直盯着你,他杀了袁怀明,并想把事情嫁祸在你头上,但发生了我们都不知道的意外。” “他受了伤,在现场留下血液逃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池竹西沉下眼,半晌后才说,“我和教授约好了见面……” *** 在王邱的保释下,池竹西还是顺利回到了家。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家里空荡荡的还是没人。 案件还在调查,高集表示处于保密考虑,加上池竹西本人的意见,并没有通知安澜娅。 而手机上,除了安澜娅之前那个致命电话后再也没有其他消息。 池竹西送走王邱,坐在桌前翻出日记本。上面没有新的内容,他想了想,还是将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写了上去。 句末,他问:「狗叫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大三那年发生了什么?」 和往常几乎可以即时联系不同,这次池竹西等了一个下午都没能等到回复。倒是容岐给他转发了这几天要开学的通知,让他自己做好准备。 晚上,池竹西还是抽空给安澜娅回了一通电话。 安女士先是不留痕迹地质疑了池竹西挂断电话的劣迹,听得池竹西想笑。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那通电话差点断送自己在世界上仅存的儿子的性命,也不知道这个儿子刚从医院跑去公安局,身上嫌疑人的身份还没彻底洗干净。 她只是不容拒绝地宣布了她的另一个决定:她要结婚了。 和一个池竹西完全没听说过的法国人。 仔细想想,安澜娅好像和他一直都不在一个世界生活。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举措可以像哪吒那样剔骨血肉,将所谓的血缘关系划分得一干二净,池竹西决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 他太累了,完全不想知道自己名义上的母亲是否要开始她全新的生活,也不想她知道自己都在干些什么。 他们要是陌生人就好了。 “恭喜。”池竹西说。 “我和西蒙商量过了,你已经十九岁,池氏的事情也结束了,我也不强求你出国……”安澜娅的语气一转,像做出了莫大的让步,“你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决定。” “池竹西。”安澜娅叫出他的名字,“我对不起你和池淮左,你可能会对此嗤之以鼻,但我的确是存着补偿的心思。我没有其他能付出的了,我想在国外静一静,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力所能及的帮你。” 第65章 安澜娅含着痛苦的颤音任谁听了都会心头发涩,声音被电流影响后有些失真,那股心酸却被无限放大,回荡在耳蜗里。 但池竹西嘴角弧度都没动,半耷拉着眼,淡淡道:“不用了,您照顾好自己就好。” 他似乎笑了一声:“不过您说得对,我的确嗤之以鼻。” * 开学的第一天中午,池竹西找到了池源。 池源本来在教室里和自己的狐朋狗友侃天侃地,突然一女同学红着脸跑过来说门外有人找。 一群人开始起哄,说你小子可以啊,大中午的还有人“找”。 池源骂骂咧咧说不信谣不传谣,拒绝早恋从我做起。身体倒是诚实得很,眉飞色舞冲出教室。 在看见找他的人是池竹西之后,池源一下子就萎靡了,也差不多搞懂了那女同学干嘛要红着脸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才一个寒假没见,池竹西像变了个人。 池竹西的五官面相大多承袭池樊川,骨骼清晰流畅,轮廓感十足,只是年少的青涩将那种锋利弱化至轻柔。现在那张柔和的面容上甚至贴着大大小小的医用胶块。 而当他收敛了大多数表情的时候,内里的那些坚实的东西便露出海面,再柔情的示好都不能动摇被海水千锤百炼的黑礁。 可这本来就是矛盾的。 怎么说呢……有点像包装好的商品掀开了塑料薄膜,露出现在小姑娘最喜欢的那种……破碎感帅哥? 池源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哽得更萎靡了。 看见池源的表情,池竹西眉梢一挑:“你身体不舒服?” “这话你应该问问自己。”池源捂着脸,“你找我干嘛,我妈让我少搭理你。” 池竹西笑:“你倒是听话。” 池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有些恼怒:“高年级没事少来低年级转悠!你搞校园霸凌啊?!” 池竹西眼神微动,但那份怔松只存在眨眼的功夫,至少池源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上次在门口被你抓住的那个人——” “疤子哥?他又来蹲你了?”池源也严肃起来。 池竹西摇头:“我想找余陶问些事,你知道他高三几班么?” 第30章 “我说到底是什么给了你底气去和疤子哥对线?我知道你在寒假大展拳脚成功让咱爹难受了一阵子,是个猛男,但疤子哥和咱爹不一样啊,咱爹不动手的啊!” “真不要我和你一起啊,余陶真不是省油的灯。我和你一起也安全点,你不是还带着伤吗?话说你这伤又是怎么回事……诶,池竹西你别走那么快!” 池源在后面絮絮叨叨一些不知所谓的话,池竹西快步穿过走廊,迈上楼梯,头也不回往楼上走。 到拐角,他终于愿意停下来,身后的池源差点直接撞个满怀。 “很谢谢你告诉我余陶的事。” 池源摸摸鼻子,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傻乎乎地跟着我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牵扯进来。” “你这人怎么用完就扔的?哪来的陋习?”池源差点跳起来,委屈得有点缺心眼,“而且我怎么就傻乎乎?我这是正义执言,你对上余陶不就是送上门的菜,他可不管你长得帅不帅,帅哥和歪瓜裂枣揍起来都是一个手感。” “其实我和池淮左都挺喜欢你的。”池竹西俯视着他,眼神里空空的,带着池源看不懂的的暗,“带着你的好心回家之后对着蔡闫说吧。蔡闫……对你很好。” “啊,那是我妈,我妈当然对我好了,你妈不也……”想起什么,自认为最近情商突飞猛进的池源狠狠闭上嘴。 这一迟疑,他就错过了继续跟上池竹西的最佳时间,只是眨眼的功夫,少年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楼道里。 池竹西也是在老教授的案件之后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很多人警告过他,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池竹西当然听进去了,却没任何反应。 他怎么样都可以,会不会被盯上,有没有危险,只要能揪出幕后的人,他其实是无所谓的,甚至很乐意。 所以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方躲在阴暗处要的是什么呢?最严重也不外是他们兄弟的命。 而不管是池竹西还是池淮左,他们人生走到现在,清算“资产”,最廉价的或许就是自己的命。 你要,可以,拿去,作为交换,你也得同我一起坠入地狱。 而如果我失败了,死了,那其实也算是一种结束。 池竹西还太年轻,没有很深的社会经验来告诉他,世界上没有所谓的等价交换。 他们的目的是摧毁你,但过程会有很多种,不要低估他们的凶恶程度,否则你就必须付出其他的代价,比如老教授的死。 所以你看,其实你是会牵连到那些无辜的陌生人的。 池竹西终于十分不甘地学会了这一点。 所以他不想再把池源也扯进来,他多蠢,还以为池樊川是什么好人,寒假那一场没有硝烟的斗争只是父母的小打小闹。 他甚至有把蔡闫的警告当耳旁风的权利,依旧用愚笨的正义感来做点什么。 【你是不是应该找时间找容岐咨询了,有自毁的倾向不是什么好事。】 池竹西没理会那个声音,他从余陶的同学那里询问余陶的行踪,得知他现在在教务处挨骂后直接往教务处走。 第66章 在四楼的拐角,他终于见到了那个让自己避之不及的人。 余陶依旧带着口罩,佝偻着背,头发挡住了面容,在看见正对着他的池竹西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周围的学生三三两两经过,推搡着避开了余陶,不时有人用迟疑的眼神看着池竹西,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了楼道。 “我找你有事。”池竹西径直开口,“你找我……也有事吧。” 余陶的喉结动了动,在口罩的遮掩下看得并不清楚,池竹西在他身上感觉不到往昔的那种阴冷与恐怖,仔细观察的话,只能看出单薄。 感觉毕竟是很主观的事情,当你觉得自己备受威胁,全世界都是潜伏的魔鬼,而当你真正见识到魔鬼,从它手底下苟活下来,你就发现平时的威胁其实只是放置在桌面的细针。 你可能被针扎出血,也可以将针拿起来,收纳进它应该在的地方。 凝视他半晌,余陶终于点头,依旧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他指着楼上:“去天台说。” *** 余陶和他的“朋友”每天都无所事事,讲台上的老师口吐白沫自顾自讲得投入,前排的学生抬头又低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没人在乎后排的一群混混在干什么,只要不严重影响纪律,这就是完全透明的一群烂人。 在整个学校里也是这样。 只要不把事情闹大,大多数老师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觉得自己的责任是教导学习,学习以外的事能少管就少管,他们管不过来,也管不了。 跟那些和余陶混在一起的人不一样,他家里的经济实力其实很好,家人关系也算和睦,一个不着家的爹,一个拿了钱也不管丈夫在外面干什么的妈,还有一个可爱听话,就是喜欢一惊一乍的妹妹。 作为圈子里为数不多的“和睦家庭”,家长从来不要求他什么,他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余陶第一次打架就是因为这个妹妹。 有不长眼的臭傻逼把小姑娘堵在巷尾,嘴里不干不净狗叫,余陶听到动静赶过去的时候小姑娘在原地号啕大哭,一群人在旁边旁若无人的大笑。 等小姑娘怯生生喊他哥哥的时候,余陶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打架了。 他没有太多感觉,拳头挥向谁,又被谁揍,其实都挺没意思,只是妹妹带着希望的眼神在巷子里就像是一束光。 你不该用那种看待英雄一样的目光看我的,余陶想,我成绩不好,平时翘课通宵受处分,我不是什么值得学习的好榜样。 他们圈子里真正的别人家的哥哥倒是有,姓池,说他小时候听为了自己弟弟横行一方,甭管大人小孩,说冷脸就冷脸,半点面子也不给。 余陶亲眼见过,在池家阔绰得离谱的豪宅,池淮左穿着量身定做的小西装在一众大人间如鱼得水。围着他闲聊的人一圈又一圈,正说着讨喜的客套话,他突然像脑门后长眼睛似的,转头看向靠里的小门。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一直紧闭着的门豁开了一道缝,一双白嫩的小手扒着门。 池淮左跑到门边上,蹲下身,手覆盖在那双手上,低声说了些什么。 没一会儿,门缝拉开了些,坐在里面的那个小孩的身影也显露在余陶视线中。 和他妹妹很像,看起来胆子很小,躲起来的时候眼睛就会睁得圆滚滚的,像一有不对就会立刻逃窜的小动物。 不,池淮左的弟弟比她妹妹还要胆小,不然也不会在看见有陌生大人靠近后就立刻缩回手,整个人都消失在门后。 真是没礼貌的孩子——余陶都能想到那些人会说什么。 即使不说,表情和眼神也掩盖不了,他们总以为小孩什么也不懂,自以为能藏得很好,殊不知这就是最大的傲慢。 池淮左冷下来的脸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从大人悻悻的楓表情也可见一斑。 他刺了两句,走进门后的摔门声回荡在整个大厅,那晚再也没出现过。 大人反而不觉得这是什么陋习,只觉得这小孩重情谊。她妹妹听闻池家老大的事迹后也时常露出星星眼,还总拿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有人故意挑事说要不给把你送去池家换个哥哥吧,她摇头,说我也有哥哥啊。 都是屁话。 可余陶在看见自己妹妹如释重负的眼神后,逐渐居然也荒唐地涌生出“原来我也可以被期待”的情绪来。 在那段时间,他像个傻逼一样啃着自己看不懂的书,上课也不跷二郎腿,考试连蒙带猜也要把卷子填满。 可世界是公平的,那些时间荒废了就是荒废了,不是拿着浪子回头的标语每日三省吾身就管用。 也是在那个时候,池家两口子离婚了。 仿佛带来了一股离婚热潮,余陶的父母居然也开始拉扯要离婚。 其实这也没什么,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呗,多大点事。 婚姻的结束也将余陶和他的妹妹分开了,女方强烈要求带走妹妹,并把他扔给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爹。 他妹妹抱着余陶不撒手,哭得不像是分别,倒像是在给他哭丧。余陶哭笑不得,把小姑娘拎上车,让她没事少哭,听着烦。 才一年不到,等初中的时候,余陶因为好不容易爬上去的成绩又遭遇滑铁卢而被班主任揪着一顿批,刚出校门口就听人说外面巷子好像有谁在闹事,还有人问他要不要去看热闹。 第67章 看个屁,作业写完了吗就去看热闹,初三还浪个屁啊。 放在几年前,这种话是绝对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听起来怪恶心。 他不是诚心去看热闹的,只是路过,但也只是路过,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姑娘,肆无忌惮又咄咄逼人,尖锐的声音听得他不自觉皱眉。 只不过他的妹妹这次没有被围在中间。 她站在加害者的位置。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那个胆小又怯懦的妹妹,会哭着喊他别打了,我们回家的妹妹,对着他虽然有所提高还是不及格的试卷欢呼雀跃的妹妹。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个问题也被甩在了当事人面前,余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心平气和,耐心比起一年前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可本该稚嫩的女孩露出了他觉得惶恐的市侩表情,先是讥笑,然后沉默,最后问他,除了那点血缘关系,你以为你是谁? 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现在想出来管我?你没事吧? 妹妹仇视的眼神在巷子里像是一把刀。 你不该用那种看待仇人一样的目光看我的,余陶想,我成绩好起来了,不翘课不通宵拿了几张奖状,我其实也是值得学习的好榜样。 回家之后他打电话给很久没联系的“妈妈”,对方见怪不怪,还骂了妹妹一通,说她这一年孤僻又冷漠,转而提到当初要是带走的是你就好了。 原来我也是被期待的啊——放屁。 浑浑噩噩一段日子,余陶居然在学校的公告栏上看见了池竹西的名字。 在初一的成绩榜,那个名字居高临下的俯视所有人,余陶瞬间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会躲在门后一声不吭的小孩原来和自己也没差几岁。 那他和自己妹妹也差不多大。 不知怀着什么心态,他跑去初一的教室外偷看,在教室一群人中准确找到了池竹西。 他太显眼了,不仅是姣好修养带来的仪态,还有在喧哗人群中静默的格格不入。 他很孤僻,说好了是不善与人交际,说白了就是冷漠。 可他是所有家长都喜欢的那种乖孩子。 都被抛弃,都被不负责任的家长带走,都不和原来的兄弟来往,他凭什么还能拿着年级第一当个好学生,而自己那个善良又可怜的妹妹却变成了被嫌弃的垃圾。 余陶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完全是迁怒,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愚蠢,不想否认自己这几年空妄的坚持,所以尽数推诿到了池竹西身上。 他谩骂,讥讽,想看池竹西因为怨恨而露出的和自己妹妹如出一辙的丑陋狠毒。 可没有,不管怎样,少年的眼睛都是空荡荡的,安静又干净,倒映出他所有的不堪——丑陋的是你自己,余陶——那双眼睛在这样说。 所以言语上的暴力变为了实质,他被情绪绑架,被冲动裹挟,化身为自己不理解的怪物。 其实在他眼里,池竹西才是怪物。 如果不是怪物,怎么会在逆来顺受的同时说出那样刻薄的话。 他的表情脆弱又可怜,他说的话恶毒又刺耳。这个残破的身躯像是住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柔软的那个将内心的魔鬼死死压制在躯壳里,只是偶尔才流露出备受余陶期待的阴暗。 既然你也是这样的人,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证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被抛弃了之后还澄澈的灵魂,证明他妹妹的情况是完全合理又正常的,证明他现在做的烂事其实是野兽之间的对峙。 可直到最后余陶也没有等到那一刻。 在半山腰,他抒发着内心的暴戾,就在那个时候,他听到了真正的野兽的声音,像是狗,又像是狼。 草丛中的动静终于让余陶感受到了迟来的恐惧,他慌不迭逃窜,却没看准路,等跑进深山他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错误的决定。 蹿上来的野兽足足有一米长,扑向他的阴影几乎覆盖住全身,他抱着头,捂住自己脖子,腥臭味笼罩在四周,浑身上下都在痛。 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像是被咬烂了,血糊在鼻孔和口腔,眼珠也快要掉出来,濒临死亡的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池竹西平日里古井无波的脸。 到最后他也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和他,和她都不一样。 *** “咬你的野兽……是狗?”池竹西目光微动,不知在想什么。 余陶把那天的事详细地告诉了他,越听越觉得不对。 所以他一直听到的狗叫声真的不是幻觉,真的有那样的生物存在着。在他被霸凌的时候冲出来把施虐者的脸咬了个稀烂。 按照伤口的程度,那不仅是冲着脸去的,野兽也不会有什么毁容的想法——它想撕咬的只有猎物的喉咙。 “为什么选中了你,我记得围住我的有五六个吧。” 池竹西说起当初的时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他的记忆很好,那些事在他脑海中崭新得像刚发生在昨天。 “我的外套是不是你脱的。”他问,“还有衬衣,你把衬衣塞书包里了。” 余陶反而有些回忆不起来:“……好像是。” “所以‘狗’才会选中你,它熟悉的是我的味道。可它从来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过……它是有主人的。” 第68章 余陶不知道池竹西在说什么,但池竹西现在坐在天台的台阶上,居高临下产生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余陶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这种感觉,隐约像是当年那个被压制住的东西在和他对话,却又不全,他话语中没有任何刻薄又恶毒的内容。 只是在思考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变得专注的眼神,目光不再空洞,犹如被打磨之后终于得见天日的白刃,只是不经意触及就会让人从五脏六腑生出寒意来。 “在那之后你还听过‘狗叫声’吗?”池竹西看向他。 余陶露出痛苦的表情:“随时都能听到。” “……”池竹西收回眼神,忽略了这个没有参考价值的回答。 跟着他的人的确不止一波,除了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外,还有一个从很早很早以前就一直盯着他的人在暗处。 池竹西不知道那个人是抱着什么打算,目前看来,每次出现狗叫声都是在他有危险的时候,在池氏集团大楼前也是,他已经听见了声响,但高集快一步救了他。 教授院子里的动静应该就是两拨人撞上了,在争执后分开,不约而同地开始寻找他的位置。在窗外的黑影快要得手的时候,“狗”的主人赶到了。 现在想来,窗外的那张脸上全是伤口,当时的画面太过于惊悚,他没反应过来,在看见余陶,想起他口罩后的疤痕后才意识到,那就是被撕咬后的伤。 他没有像容岐说的那样出现幻听,那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世界上灵异的只有自己和池淮左的日记本,其他的所有事都有迹可循。 了解完事情的经过,池竹西也没有继续和余陶交谈的意思,起身就要离开。 余陶叫住他:“你……不问我前段时间为什么跟着你吗?” “我不感兴趣。”池竹西拍拍裤腿的灰,又把手重新插进兜里,“同样,我对你为什么要霸凌我也不感兴趣。” “我……是想道歉的。” “没那个必要。”池竹西说,“我没有义务听你的道歉,你要是想听没关系这种话可能要失望了,我没打算原谅你。” 就像对路边陌生人一样,池竹楓西直接走了。 刚拉开天台的门,池源阴沉的脸出现在眼前,他身后还站着五六个被骤然发现后还没来得及收敛义愤填膺表情的同学。 池竹西有些无奈:“要上课了。”他拨开人群下楼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后,池源沉默着走上天台。 他本来是怕自己这个小身板便宜老哥吃亏,又觉得和上次一样给人跑了说不定还会有第三次,于是干脆喊来自己的兄弟一起蹲门口。 池竹西和余陶交谈的地方离门不远,一群人几乎听完了全程。 要不是池竹西还在问,池源早就冲出去痛快给余陶两拳。 他走到余陶面前,一言不发拽起他的衣领,也不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侮辱听完整件事的自己。 人渣不需要和解,不需要交谈,也不需要了解他那些傻逼得不行的心路历程。这样的人就是路边的一坨屎,沾上的人不想纠缠,路过的也得啐上一口痰。 一口痰不足以平息池源现在心头的怒火。 就算平时看见被欺负的同学他也会站出来,更别说那是他的便宜哥哥。 虽然从来没相处过,但就算和他爹妈都合不来,还是会站在楼梯上说“其实池淮左和我都挺喜欢你”的便宜哥哥。 *** 天台的事最后闹得很大,常青市第四高级中学很少发生学生斗殴的恶性.事件,涉事学生被压到政教处,怪的是挨打的那个一言不发,打人的冷笑着把管事的老师骂了一通。 自然而然,余陶曾经是恶性霸凌事件领头人的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学校。很多学生对这个脸上带疤的留级生都有印象,平日里对他的指指点点也不少,这一下更是引燃了学生的愤怒。 池源虽然在气头上,但还是将池竹西受害者的身份捂得死死的。在晚自习下课后,池竹西从班上同学那儿已经听了更新迭代的好几个版本。 有的说余陶这次会直接被退学,他的履历上有了这样几笔后估计也没正规学校敢要他。 还有的说听说余陶下午在政教处想要从窗户跳下去自杀,被送回家关着,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被送去精神病院。 池竹西没参与他们的对话,默默收拾东西打车回了家。 【你明知道自己就那样离开,池源的性格不可能就此罢休,你还是故意把人留在那里。】 【说着不在意,看到他这样的结果其实你还是很满意。】 “这和我都没关系。”池竹西说着翻出日记本。 他是真的不在意,余陶和现在的事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从他嘴里说出的事情远比他收到“惩罚”更有价值。 距离上次给池淮左留言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这次,池竹西终于看见了池淮左的回复。 「袁教授回国之后联系了我,在见面的那天晚上出了事。」 「袁教授死了。」 「不同的是,听到院子里的声响后,去开门的是我,有人把我击晕,等我醒来已经成了教授死亡的第一嫌疑人。凶器的指纹,现场的痕迹,警方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凶手是我。」 「被审了几天,高集在院子里找到了第三方的血液痕迹,王邱才能把我保释出来。」 第69章 「你提到狗叫声,一定有一个人,不然我不会也一直听见那股声音。他救了你,也只会救你。那个人同样监视着我,但对我不具有任何善意。」 「现在你死了,他依旧监视我,和另外一拨人撞上纯属意外。他看出对方想做什么,于是立刻抽身,等着我进监狱的那一天。」 「池竹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狗叫声的?」 第31章 池竹西迟疑了会儿,提笔写:「你就想问我这个?」 他知道这可能是很重要的信息之一,但应该没有重要到让池淮左完全忽略现场另一个人的存在。 重要的恩师被杀害,自己又以嫌犯的身份收押了几天,池淮左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狗叫声……的? 池淮左:「那我这样问,抛开养狗的人,你认为这件事最有可能是谁做的?谁想陷害我们?」 池竹西靠在椅背:「池樊川?我只知道他的嫌疑一直没消。」 池淮左:「不可能是他。」 「如果那人的目的是杀害我们,那百分百是池樊川,可如果是想栽赃陷害,绝对不可能是他。」 池竹西:「为什么?」 池淮左:「上市公司的继承者是杀人犯,这对任何一家公司来说都是很严重的舆论灾难。别忘了池樊川是做什么的,公司市价会受到很大影响,我们是死是活的重要程度远不如他公司的估值。除非他真的想要玉石俱焚,不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池竹西愣了一下,全身发冷。 不是因为嫌疑人的范围扩大到他们无法掌握的程度,而是池淮左的用词。 在什么情况下,池樊川那种人会想要玉石俱焚? 他可是察觉到局势不妙,立刻干脆收手,不再和池竹西就池淮左6%的股份继续纠缠的果断的男人。 这太奇怪了。 【为什么?】那声音意味深长说,【没看出来吗?老教授的死让池淮左气疯了,所以没顾得上其他东西——比如,继续瞒着你一些事。】 他说的是对的。 仔细回想,池樊川那么干脆撤走也能说明问题。如果他想要的是家暴证明和池淮左所谓的后手,那官司绝对不会被轻松揭下,那可是他不惜逼死自己儿子也要拿到的东西。 池樊川真的会为了那点东西就对兄弟俩痛下杀手吗? 当初他问,你能给我什么。 我能给他什么? 池竹西沉思了很久,见他久久没有回复,池淮左那头继续写。 「如果目标不明朗,那就往明朗的方向查。那个养狗的人见过犯人的脸,找到他事情就解决了大半。之前夏实说似乎每次你遇上什么事都会莫名其妙解决,我猜就是因为那个养狗的人。」 「可是,在你出车祸那天他却没有出现,是事出突然,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他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着我。」池竹西回复。 池淮左:「那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容岐那段时间是不是都不在。」 乍一看到这个名字,池竹西半晌没回过神,接着他便看见池淮左利落地下笔。 「所以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听到狗叫声的,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身边都有什么人。这种事是陌生人的概率很低,而且他必须是对你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才能随时跟着你,这么多年都不被发现。」 听到狗叫声时身边出现的人很多,有霸凌他的同学,有夏实和王邱,有池源和蔡闫,还有很多并不那么重要的人。 ——可没有容岐。 只要是容岐在的场合,他一次也没有听见过那个声音。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思维便开始不断发散起来。 容岐会主动询问他最近是否听到异常的声响,却只说那是幻觉。 池淮左出事的那天晚上,容岐恰好为了他出国的事情离开了。 在郊外的别墅,容岐发来短信说晚上安澜娅让他回家吃饭,平时的容岐一定会问他去哪里了,注意安全,但在别墅他什么也没问,事后出现不耐烦的异常反应,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在和夏实交换信息的咖啡店,他接到了容岐的电话,出门便听见了狗叫,心底的声音提醒他有人在暗中盯着,但他没有发现任何人。 老教授出事近期,容岐说自己忙着田笑的事情,一直没空碰面。 以及出国……容岐一直想带他走。 就像梦里牵着自己手的那个人一样。 他让他不要看,不要管,不要问,只想要带他离开。 【狗叫声第一次出现是从和池淮左分开后不久,认识容岐则是在那之后。】 池竹西:“你觉得不是容岐。” 那个声音异常肯定:【不是。】 【别被感情裹挟,池淮左本身就对容岐有偏见,他只是你的心理医生。用他的方式帮你,用他的方式帮田笑,如果真的是他,那你十几年的过去就真的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你想要把那些年变成一场笑话吗,池竹西。】 “别搞笑了,我现在又能好到哪里?”池竹西说,“我不知道我的主观情绪倾向于哪一边,池淮左疑似依旧瞒着我一些事,容岐的行为值得推敲,这才是事实。每个人的立场都不一样,严格来说,我才是不受情绪摆布的那一个。” 他说着,打开手机翻到和容岐的短信记录,面色沉寂地敲下一行字,点击发送。 第70章 短信发出去后池竹西等了会儿,三分钟不到,容岐的电话打了过来。 “怎么?”那头的环境有些嘈杂,容岐说,“我在聚餐,这边信号可能不太好,找我什么事?” 池竹西:“田笑已经安顿好了吗?” 容岐的那头的声响模糊了一瞬,像是把电话拿远了些,一阵风声后,他的声音变得清楚了,周围也安静不少。 “差不多吧,还有一些手续要走,不过不用我跟。‘有时要你帮忙’是什么意思?” “余陶来找我。” “余陶……余陶?”容岐似乎才想起这是谁,语速快了些,“你还好吗?” “不算好,”钢笔在手指间快速转动,池竹西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刻意压低声音,像是有些委屈,“看着他的脸我就回想起那段时间,那片山林……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容岐思考了会儿,“暴露疗法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真的没关系?” “所以你什么时候有空。”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回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池竹西也不着急,钢笔转得越来越快,视线在日记本上漆黑的字迹上打转。 池淮左已经在问他怎么不回话了。 他能耐着性子在大一那年布置下大四毕业后的打算,却等不及池竹西的一个结果。 在担心什么呢?觉得十几年没见的弟弟可能会选择相信和自己相处得更久的心理医生? 池竹西漫不经心的想着,终于等来了容岐的回答。 “抱歉,刚才在翻我的行程表,可以,我安排出时间。明天到周五可能不行,我全天都有会诊安排,而且你也还要上课,那就周末?” “明天到周五全天?你不是早九晚六?” “因为处理田笑的事,工作堆了很多,我也不能放着咨询室的合伙人单独加班,估计得早六晚十。” “那周日上午方便吗?” 容岐笑:“你怎么这么客气。没什么不方便的,我陪你去一趟就是了。”说着,他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你感冒了?” “可能有点过敏,没事。” 池竹西“嗯”了一声:“那我就不打扰你聚餐了,周日上午我等你来接。” “好。”容岐迟疑了会儿,说,“关于你妈妈的事。” “我已经和她谈好了。”池竹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达到目的后也不继续废话,“我还要写作业,先挂了,你玩得开心。” 容岐叹了口气,也没继续纠缠。 挂了电话,池竹西才开始在日记本上写: 「我会去调查之前余陶被咬的地方,余陶被咬伤的地方很偏,如果不时有人及时发现他甚至可能活不下来。如果能找到当初救下他的人,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 池淮左:「你一个人?」 池竹西:「不,我和高集一起,当年有人报警,他那里也应该有存档。」 池淮左:「你把具体的地址告诉我,我这边也同步调查。」 池竹西先将地址写了上去,然后问:「你不查车祸了吗?」 池淮左:「你现在的安危更重要。」 池竹西:「如果养狗的主人对我没有杀意,反而一直在以某种角度“帮助”我,那么其实你现在也有了猜测,只不过不愿意承认。」 「我的车祸就是一场意外,是我发疯的结果。害死你的人一直盯着我没错,但他们的目标是你。」 池淮左:「我记得你说你绝对不会给我打电话。」 是的,当时他是那样说的。 「我躲在窗下被窗外那个黑影发现的时候吓懵了,后来才想起小时候的别墅,那个晚上如果我凑到玻璃窗外不依不挠,是不是也会看见这样的画面。」 池竹西一字一字写。 「你在日记里写的是对的,池淮左,我不懂人与人相处的常识,不懂藏在常识背后,令人后怕的幸运。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勇气接受这件事,你保护了我,而我怀恨在心。」 「所以我改主意了,如果我开始发疯,那一定会给你打电话。」 池竹西写出这些看似真挚的话,心里却毫无波澜,甚至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 可要和池淮左对话就得这样,你激不起他的情绪,那他就坚不可摧,总得用一些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方式来得到自己想要的反馈。 池竹西:「万一,我只是想给你道歉呢。」 那你做的所有调查都是徒劳的,没人应该对池竹西的死负责,除了他自己。 那些阴谋甚至还没来得及发挥他的作用,在此之前,池竹西就因为幸运或是不幸死了。 虽然不知道池淮左现在的反应,但日记本上突兀出现的墨点清晰又深刻,是拿钢笔用力抵在纸面才会出现的痕迹。 池竹西见了,慢慢将自己上面那几行字划掉。 一条直线从头划到位,像尖锐的手术刀割开肌理那般,动手的人快准狠,只有挨刀的人才知道那种精密的疼痛,和暴露在视野前狰狞的创口。 若无其事的,他转而写:「你想要找到养狗的人,从他那里知道是谁要陷害我们。并且你不认为这件事是池樊川做的。按这个说法,现在盯上我们的有三伙人,一是养狗的人,二是池樊川,三是陷害我们的人。」 池淮左:「是。」 第71章 池竹西:「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池樊川想要鱼死网破了。」 池淮左:「可他不能确认你——」 这句话断在了这里。 池淮左:「我还有事,先不聊了。」 ——他逃走了。 【池淮左手里有足以让池樊川不管不顾的东西,他和你见面应该就是想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但是没赶得上。】 【可池樊川不确定你有没有收到,所以和你对峙的时候才反复试探,并不确认你是真的不知掉还是装着不知道。】 【因为之前的事,池淮左不敢让你知道有这样的东西,或许是怕池樊川那边发现端倪,又或许是觉得你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他一直喜欢这样做,自大又傲慢,不是吗?】 “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池竹西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合上日记本,他又给高集拨去电话,问他明天一大早有没有空陪自己去山里调查。 高集答应了。 和容岐打完电话已经能确认,他从明天到周五都有全天会诊,这种事情不管是撒谎还是再调整时间都会很好查。 因为之前野兽伤人的事件,那座山被限时进出,早七晚九,从容岐的咨询室开车过去怎么也要一个小时。 到了晚上,山下有路障,山上还有人巡逻,半夜摸去不光找不到可能存在的“证人”,还很容易被巡逻的人发现。 池竹西还特意空出了周六,如果他想提前动什么手脚,最大可能就是在周六。 但这是建立在“容岐就是那个养狗的人”的前提上,也可能并不是他。 【不是他。】那个声音还在笃定地说。 ——就像他自己在心里否定一样。 第32章 “那件事当年的确留有案底,是山上的便利店老板报的警,警察赶到后有热心群众带路找到了余陶。因为多方家长都主张和解,这事最后好像是交给了林业局。” 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车里的灯照在高集沉着的脸上:“我翻看记录查了一下,那家便利店垮了有几个年头,不过当年带路的热心群众是山上有名的‘钉子户’,因为他死活不肯搬,听说停摆了不少项目。” 池竹西在副驾上垂着头,随着车辆的颠簸头也一点一点,听见高集的声音后捂着嘴打了个小哈欠。 “昨晚没睡好?你要不眯会儿,等我到了叫你。” “不用。”池竹西揉揉眼,坐直了些。 有警察在,上山或是问话都不是问题,等到八点过,他就让高集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即使班主任通知容岐也无所谓。 那个时候自己和高集已经在山上了。 池竹西看向车前,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上山公路口,值班的人在亭子外伸懒腰,见到有车辆驶来后挥手将他们拦下。 “怎么这么早上山,七点这路才开。” “查案。”高集将证件露出来。 值班的人瞬间清醒,一边开路一边试探着问:“这山上没出事儿吧?这一整晚也没人从我这口子上山,要有事应该也算不到我头上?” 高集哭笑不得:“查老案,你紧张什么。” “啊老案,老案好啊老案好,警察同志辛苦了!” “你。”高集顿了一下,见值班人员有些僵硬的脸,多问了一嘴,“昨晚真没见着人上山?” 池竹西的视线也被那边吸引过去。 只见值班人员有些尴尬的讪笑两声,目光躲闪着。 “我,我夜班就晚到了半小时,老区太堵了这不是没法嘛。打车还花了我一百五,那天杀的黑车司机坐地要价,要不是我赶时间可得和他好好掰扯——绝对没人上山,我查过监控!工作上的事怎么敢耽误呢,警察同志您不会去举报我吧……真只是耽误了一会儿,没出岔子!” “行了。”高集不再看他装作哭丧的脸,摆摆手,“你忙吧。” 车辆重新启动,山弯很险,就算知道这个点山上应该没人,高集在每个大转还是按喇叭示意,等天色彻底转亮,他们也到了目的地。 山上风大,水汽重,刚下车池竹西就被吹得一抖,摸摸脖子,有些后悔自己没带条围巾出来。 热心钉子户姓江,人称江老三,据说在文旅局和开发商那边都是软硬不吃的硬茬,有个已经在外念大学的闺女,平时不怎么来往。 这人也不穷,在市里似乎有几套房,但说这山是自己和亡妻定情的胜地,在老婆死后就住在这山上愣是不挪窝。 他的住处也很好找,半山腰,在一堆层峦叠翠的绿色里黑掉的那一阵就是他的“小别墅”。 高集上前敲门,第一下便停下了,门似乎是只是虚掩着,一敲就开。 “这……” 高集的第一反应是江老三忘了关门,他转身想和池竹西同步情况,却只见池竹西白着脸,嘴唇打颤,却不是冷的。 “您听见了吗?”他警觉地左右张望,脚却凝固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意识重复了一遍,“您听见了吗?” 高集:“听见什么?” “狗。”池竹西说。 高集也四处探视了一圈,没有见到池竹西口中的“狗”,这里安安静静,只有狰狞的风声掠过树林的声响。 “没有——”高集的话戛然而止,绝佳的动态视力让他在如波浪起伏的树林中瞥见了一个黑影,那个影子在意识到自己被发现的瞬间便扭头就跑。 第72章 池竹西突然也动了,如灵敏的兔子般蹿出,跟着那个身影一路疾驰。 “……”高集没拦得住他,咬咬牙,也飞速追了上去。 那个身影冲进树林,完全摒弃了鹅卵石铺出的小径,在杂草丛生的地方乱窜。池竹西跟得很艰难,地面不平展,树枝一骨碌刮在衣服和脸上,他不认识周围的路,四周的树木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里面穿梭,不觉徒生“我该不会是在原地打转吧”的迷茫。 追了接近十分钟,池竹西早就体力不支,他身体本身就不算好,一大早的狂奔让他眼前不时发黑,全靠一口气撑着。 在那口气也即将消耗殆尽的时候,他听见了水声。 不是汩汩的水流,而是非常清脆地“噗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坠入水中。 两分钟不到的路程,面前出现一片湖。 ——池竹西记得这片湖。 就是在这个湖边,他被余陶一伙人堵住殴打,体会到濒临窒息的恐惧,以及劫后余生的迷茫。 依旧是静谧的山水,四周静得不可思议,在这里,似乎连风声都消失了。 【湖里有东西。】那个声音冷冷的,【站着别动,等高集。】 飘在湖中的或许是垃圾,池竹西站在湖边看不清楚,但他的心却缓缓沉了下去,有些还没得到证实的猜想一股脑涌入脑海,每一条都不是什么好事。 高集几乎是马上跟了上来,这个经验丰富的市支队副队在看见湖面荡开的浅浅波纹后立刻变了脸色,掏出手机飞快联系同事,还不忘提醒池竹西:“后退,尽量不要破坏现场。” 等高集冻着脸打完电话后,池竹西才轻轻出声:“湖中央那个……是人吗?” 高集:“还不能确定,但十有八|九……” 池竹西:“江老三?” 高集:“……得捞起来才知道。” 很快就来了人,整座山被限制出入,警察开始封锁现场准备做初步勘察。 一群民警和山上巡逻的值班人员赶到现场,花了接近十分钟才把湖里的飘着的东西搬上了岸。 事实证明,池竹西在推测事态的恶劣程度上堪称天赋异禀。 那是一具尸体。 有几个年轻小民警面露菜色,捂着嘴在一旁干呕,随行法医对捞上来的尸体做了简单的处理,一边摘手套一边恨铁不成钢说:“说了没事跟我多见见世面,一个二个平时跑得飞快,现在觉得恶心了?就这,还不如人小弟弟……” 法医口中的“小弟弟”正看向直勾勾盯着那具肿胀得几乎看不清原貌的尸体,脸色依旧惨白。 高集打断他:“怎么样?” “死者脚步有绳索的勒痕,按照皮肉的肿胀程度,应该是为了把他拴在水里捆上的,绳子不知道被什么咬断了,尸体才浮上来。 “尸体瞳孔放大,胸膛上方有多处伤口,脖子都快泡断了,全身处经过长时间水泡变形糜烂,恶臭明显,看腐烂程度,少说泡了有小半个月。脸也全烂了,得dna比对才知道是不是江老三。” 法医招呼着还在呕吐的小民警,“搭把手,小伙子!没见过巨人观啊?那就多来看两眼,争取以后见了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快点!” “高副!”痕检的人急匆匆上前,“周围没有明显痕迹,前几天不是下过雨嘛,是有那么几个脚印,但建模有点难,老崔在那儿骂个没完,我们琢磨着该有的痕迹可能早被破坏得差不多……不过我们找到了这个。” 一个用物证袋套着的黑色物品送到了高集手上。 “这是什么?”高集翻转着观察。 绵软的材质在吸了水后变得有些厚重,像是毛线编织的东西,但不大,不像毛衣马甲一类,上面有一个浅棕色的商标。 “像是……” “围脖。”池竹西插话。 高集闻言转头。 池竹西的瞳孔几乎缩成一个点,眼瞳黑压压如淤泥,看不清视线的焦距:“这是……我的围脖。” *** “这的确是池竹西的东西。”两个小时后,痕检科的同事拿着结果来预审这边找到高集,“上面有池竹西的dna。另外,我们在现场靠近江老三住处方向的矮灌发现了痕迹,那边的枝条有少量压痕,折断明显,碎叶被压实,鲁米诺反应有血迹,不知道能不能提取出脚印。” 法医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确定是江老三没错,死亡时间是五天前,在死者的指甲盖里提取到少量波斯纶纤维,和围脖的毛线材质一致。” 高集看着坐在预审市沉默的池竹西,扭头皱眉问:“可现在是冬天,湖水温度低,尸体没半个月不可能腐化成这样 ,而且你之前也说至少泡了小半个月?” 法医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像是有点嫌弃:“虽然湖水的浸泡稀释掉了大部分,但还是从死者口腔、鼻腔、肛周提取到了保加利亚乳杆菌和嗜热链球菌……” 迎着高集求知的眼神,法医说:“就是有人在他死后往他身上的所有‘洞’里塞了酸奶,酸奶知道吧,牛奶发酵出来的,这玩意儿可以大大加速尸体的腐化。” 一旁的痕检也露出了相当难以启齿的复杂表情:“我这半年都不喝酸奶了!!什么玩意儿这都是……” “池竹西说听见了有人跳入湖里的声音,有什么发现吗?”高集问。 第73章 “暂时没有,湖里打捞了,前段时间有一群吃饱了撑的在这儿放生淡水白鲳,湖里原本的鱼都被咬死不少,估计江老三腿上的绳子就是这鱼咬断的。 “树林外有警告牌,一般没人往里蹿,监控也很少。树林里提取到的脚印比较明显的就是你和池竹西的,还有一些中小型兽类吧。” “中小型兽类?”高集想起了池竹西在跑出去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犬科?” “看着像,怎么,要查吗?” “查。”高集捏捏眉头,怎么也没想到陪池竹西走一遭还能发现这样的命案,“江老三家里呢?” 痕检:“财物完好,也没有争执痕迹。门外的摄像头拍到五天前江老三出门了,之后监控就被关闭,怕是有人又摸了进去,更具体的现场还在提取信息。” “杀了江老三还回来关监控?”高集思索着,“去山下的保安亭也问问。” “问了,把这半个月的来往记录都调出来了,给。” 接过文件,高集翻看起来,上面有步行上山的人员列表,还有来往车辆登记,人数太多看不出什么东西。 就在高集比对近五天的上下山名单时,旁边的民警开口:“对了,池竹西不是想让我们给他的法定代理人打电话吗,打了。” “容岐?” “对,他在医院呢,听到消息说要过来,但是好像在打吊水,医生不建议他现在离开。” “他怎么了?” “昨晚就进医院了,他也纳闷呢,就是和朋友聚餐,聚餐之后突然过敏性哮喘。” “接触了什么过敏?” “据本人说,好像他一直对动物毛发过敏,但是昨天就坐一起喝酒吃饭,哪来的动物毛发。可能是其他过敏原?” 高集合上文件夹:“行,我知道了,你忙吧。”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拍掉身上浓郁的烟味,拿着文件夹进了预审室。 又一次,他坐在了池竹西面前。 刚一落座,高集就听见池竹西问:“容岐呢?” 声音有些颤,像是在害怕些什么。 高集也知道容岐和他的关系:“在医院,暂时来不了。” 池竹西一愣:“他怎么了?” “过敏。” 高集简单将同事问到的事告诉了池竹西,本以为这孩子会更加不安,却不料看见了一个很古怪的表情。 像是在笑,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如释重负。 “关于围脖,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高集问。 池竹西收敛了表情,摇头:“上学期就丢了,在一个咖啡店,你们应该能查到。” “如果不是我很一起,等到尸体和围脖被发现,你会被当作嫌疑人……第二次。”高集重重叹了口气,“有人死盯着你不放。” 池竹西却说:“不太像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 “上次我去见老教授的事稍微问问就能问到,可我今天上山的事只有你知道。而且上下山都会留有记录,我的行踪完全可查,嫁祸不到我头上。” 高集虚起眼:“那个黑影你看清了没?” “没有,他跑得太快了,我没追上。”池竹西顿了顿,问,“是江老三吗?” 高集沉声道:“是。” “死了……多久?” “五天。” 一窗之隔的预审捧着每个预审人手一个的保温杯,吹开上面的浮叶,慢悠悠喝了口。 旁边跟着他实习的徒弟还没见过高集这么好说话的时候,他印象中的高副一直雷厉风行,审谁不是硬着一张脸,哪有现在这样平和。 “这……池竹西什么来头,怎么咱高副这么……慈祥呢?” 预审乐呵呵:“要不我让你进去问问他?” “别,别,我这不是在观摩审讯技巧嘛。”徒弟赔着笑,“放以往这小子就是嫌疑人乙啊,查他准没错!就,高副还在那儿闲聊啥呢。” 预审继续乐呵呵:“你要不还是进去问吧,我怕在外面看把你憋死。” 徒弟:“……” 池竹西定定思索半晌,然后开口:“五天前老教授没死多久,我也没开学……您记得我说过那个救了我的男人吗?” 高集点头:“我们还没查到。” “窗外的人想对我下手,那个人脸上全是被撕咬的痕迹,我也确实听见了狗叫声。” “你提过,但现场没有发现犬科的痕迹,也没有其他动物。” “之前我被余陶他们……霸凌的时候也听到了狗叫,然后余陶被野兽袭击了,我让你陪我上山就是想调查这个,我怀疑那个救了我的男人……一直都是他。” 高集眼神一凛:“你确定今天也听见了?” 池竹西肯定点头:“听见了。” 高集想着树林里那些动物的痕迹,说不定真的能查出点什么,只是还需要时间。 “您拿着什么?”池竹西突然问。 高集翻开文件夹,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池竹西的嫌疑并不算大,如今还被限制在这里只是因为那个咖啡店的事还在证实。 他将记录摊开:“这半个月进出山的记录。” “我能看看吗?” 记录被推到了池竹西身前。 窗外的预审叹了口气:“老高还是感情用事了啊,不该给他看的。” 第74章 徒弟憋了老久了,马上应和:“对啊,给他看什么,保不准他脑子里现在正在琢磨怎么圆谎,现在小孩不容小窥啊!” “你觉得池竹西有问题?为什么?” 预审的话让徒弟思考了很久的措辞,就像在大学对着导师答辩一样,他拿出了百分之五百的端正态度回忆自己见过的卷宗。 “假设有那么一只狗,我是说,假设有那么一个人。以前池竹西遭到霸凌,主事者被野兽咬伤,他得以逃脱,并声称自己听到了狗叫。 “后来在袁怀民的案子里,他遭到袭击,下手的人又疑似被野兽咬伤,他得以逃脱,继续声称自己听到了狗叫。 “前两次高副都不在现场,这次高副也在,看见了人影,并没听到动静。池竹西先他一步追了出去,最后在湖边停下了。” 预审:“所以呢?” 徒弟咽了咽口水:“他一停,高副也停下了,没人去追那个黑影……万一池竹西和那人就是一伙的呢。” 预审不说话。 “不然哪来的神经病十几年了一直跟着他,还没被发现过,每次出什么事就出现,事情一结束就神隐。如果不是高副这次的确见到了那个身影,我甚至觉得根本没什么其他人,都是他自己干的。那什么来着……精神分裂!” “你,”预审又喝了口茶,在徒弟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说,“电影看多了吧?” 徒弟:“……” “少看点电影,一定要看的话去看点纪录片。”预审说,“现在年轻人啊,不讲证据,怎么惊险刺激怎么想。我说老高不该给他看是因为看了也没用,那么多未经筛选的记录只会混淆池竹西的记忆,就算脑子里有点东西也得被带跑偏。” 预审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停下了。 因为池竹西突然坐直了,将面前的记录推回到高集面前。 他指着单子最后一行,冷白的脸上带着惊疑:“这个车牌号怎么被划掉了?” 高集看了眼:“是那辆送值班人员上班的黑车,因为没上山,但是摄像头扫到了,就记了上去。” 池竹西又将单子翻到五天前:“它在五天前也上了山,然后下山。” 高集有些惊讶池竹西只是扫了一眼就能从数十页里翻到这几条,他前倾,思索着开口:“间隔时间不长,如果是黑车的话,有可能是送人上去——我会去查。” 当他再抬起头,却只见池竹西煞白的脸,少年的手紧紧扣着桌面,视线在单子上凝固了。 “车主要价150,即使是宰客,溢价也不会太高。而且值班的人迟到了半小时,证明路程是不近的,愿意跑这么远的车很少,半个月内跑两次的几率非常低。” 池竹西觉得自己很混乱,脑子却运行得异常灵敏,几个月前的回忆如电影重放那样出现在眼前。 在那个作为一切起点的暴雨夜,在寒风和满怀期待的路途中一波三折的心态,一丝不落的被他回想了起来。 “常a865993,我记得这个车牌。”他低低说,“池淮左死的那天,就是这辆车送我去了池氏集团。”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们没联系得上车主,只是拿到了网约车公司的语音记录,后来因为结案不了了之……这是偶然么?” 预审室外一片安静,直到有人厉声吼道:“调出池淮左自杀案件的卷宗!调口供!让交警协管治安大队协助,排查监控,我要看到常a865993全部行踪轨迹!立刻!” 高集也立刻起身,验证去了。 一片混乱中,池竹西缓缓垂下头。他把脸埋在掌心,手指按住眉骨,后颈颈椎的棘突将白皙的皮肤顶出脆弱的形状。 隐隐抓住什么的兴奋让他浑身战栗。 【他为什么杀江老三?】 “江老三或许是余陶那件事的目击证人,在老教授的事情后他暴露了,怕被查到,所以灭口。” 【他拿走了你的围脖,却留在了湖边,这样做没有意义。】 “除非是不小心丢下的。” 【所以他一定是很慌乱,因为他完全没想到会被你发现,他不知道你今天要上山。可五天前他就杀了江老三,尸体也处理好,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是想做什么?】 “不,他知道我要上山,所以才再去检查,只不过没料到我会立刻上山,还是和高集一起。” 【知道你要上山的除了高集,就只有容岐。】 “不是容岐,他从昨晚开始就在医院,并且对动物毛发过敏。” 【所以有一个人,一直在你身边,对你的一切都很熟悉,不是容岐,却没和容岐一起出现过。】 “……” 【你不觉得这个描述听起来有些耳熟吗?】 还在实习的小徒弟民警一直盯着池竹西并从耳麦里听着他喃喃自语,那些低低的话通过电流的传递更加鬼魅了,配上池竹西裸|露在外的苍白皮肤显得无比诡异。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看向预审,只见预审也在凝神观察着房间里的少年,不一会儿侧头吩咐:“再去给他的法定代理人打电话。” 徒弟:“啊?” 预审瞪他:“啊什么啊,想被投诉吗?顺便把心理疏导员也喊来。” 徒弟慌不迭跑去喊人了,刚一出门,一个传话的民警进来:“池竹西家里人来了,说要见他!” 第75章 “家里人?”预审过了一遍脑子,挑眉,“池樊川?” “不是,是蔡闫,他的继母!” 第33章 蔡闫看起来没有之前那样光鲜。 她还是漂亮得让人动容,只是眉间的愁郁几乎冲淡了相貌带来的温婉,只是远远看见她,池竹西就感觉到她的精神很不好。 在腾出来的会议室,蔡闫碰着纸杯装着的热茶,见到进门的池竹西和民警立刻起身。 “你还好吗,小池?出什么事了?” 池竹西在两米左右就停了下来,一直不应声。民警见状有些尴尬地打起圆场:“配合调查呢,没什么大事。” “没事就好,你爸爸忙着工作,你妈妈又在国外,我只能跑一趟,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见我……”她声音越来越小,接着苦笑一声,看向民警,“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能解决的我就帮着解决了,我们家……有些复杂。” 民警自然是大致知道池竹西家里的情况,心道这豪门继母还真不一样,十几年没联系也能跟对亲儿子一样“慈爱”,怪讽刺的。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高集那边忙得焦头烂额,他也没打算在这里耗下去。 “你们先聊着吧,就是池竹西暂时还不能走,聊得差不多了喊人就行。”说完民警就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池竹西才慢吞吞走到桌前坐下。 他其实是不想来见蔡闫的,有这功夫不如去高集那边了解情况,之前的思路就差临门一脚,突然被打断后怎么也续不上。 还是蔡闫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不用这么戒备我。”她离池竹西隔着一个位置坐下,幽幽道,“池樊川接到电话后什么也不管,我怕你有什么事才来的。” 池竹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尤其是在提池樊川名字的时候。 很生硬,甚至带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怨恨。 “你和安女士不是都知道吗,池樊川家暴的事。”蔡闫声音柔柔的,“是,他一直家暴,不止对池淮左,家里唯一免遭毒手的只有我那个傻儿子。” 池竹西看见了高领毛衣也险些没能挡住的淤青。 他别过眼:“您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吧。” “我知道你在查些什么,是你哥哥的死吧。”蔡闫的声音更轻了,“池淮左的死让我心惊胆颤很久,我不知道池樊川是怎么想的,他的脾气一直阴晴不定,没人敢提,我也不敢。” 这种兜圈子的对话让池竹西很不适,他很难站在别人立场去审视整件事,尤其是蔡闫。 不管怎么看,她都是受益的一方。 于是池竹西也直说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即使没有拿到池淮左那6%的股份,你的儿子得到的也比之前更多。” “我不能否认这件事,可这没什么高兴的,我会把池源教成那副天真的样子,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大作为。虽然你哥哥在家跟我和池源都不怎么来往,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很……怕他。” 蔡闫迟疑了下。 “坦白讲,你哥哥死后我们松了一口气。” 池竹西骤然看向她。 “他聪明得让我们都心惊胆战。你知道吗,他经常在黑暗中用瘆人的眼神盯着我们,那双眼里泛着绿光,像是要把我们活剥入肚……我知道他对池樊川有恨,可说白了这和我们没关系,我跟池源和他能有什么仇?” “你在池樊川和安澜娅还没离婚的时候就怀了池源。”池竹西说,“我们不能恨你们?” 蔡闫摇头:“但他们离婚从来不是因为我们,如果不是安澜娅主动提离婚,池樊川这辈子都不会放她走。他们离婚后池樊川需要一个听话的花瓶,没有我也有其他人。当年我以为我是最幸运的那个,后来我才发现我是最不幸的那个。” 她用指尖轻轻挑开高领,青紫得发黑的印记比池竹西预想得还要更严重,光是看着都觉得痛。 “我没办法反抗池樊川,和你母亲不一样,我甚至没有提出离婚的底气。安澜娅有自己的事业,有池淮左帮他,我什么也没有,我还要照顾池源。”她收回手,垂眸说,“我们都没太多的选择,你的哥哥保护你,而我保护我儿子,就这么简单而已。”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池竹西不想听她继续诉苦,起身就要离开。 “我知道你在查池樊川。”蔡闫急匆匆伸手拉住他的衣摆,为此险些摔倒,不得已一手扶住桌子。 她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但又断在了这里。 她似乎在颤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保养得白皙娇嫩的指尖,整个人呈现出紧绷的状态。接着,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蔡闫抬起头,蕴着泪光和池竹西四目相对。 “我可以帮你,你只是在边缘调查是没用的,池樊川他……他不是会在外面留把柄的人。如果你不想这么被动,我可以——” 多么惹人怜爱的面容,她似乎有一种超越认知的脆弱感,不管是谁,不分性别,不分年龄,看见一个连狼狈都带着美感的女人,再铁石的心肠都会为之动容吧。 池竹西甚至有些可惜站在这里的是自己。 他就像当初和池樊川对峙时一样,只不过现在却充当着池樊川的角色,将那股充斥着漫不经心的遗憾学了个十成十。 第76章 “阿姨,被动从来不代表弱势。更何况,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您做交易。”他俯视着自己的继母,并伸手将握着自己衣摆的指尖一根一根卸下,“我猜,池淮左当初也是这么拒绝您的,是么?” “……”蔡闫脸色摧枯拉朽般崩塌,瞬间变为真实的惨白。 不再去看蔡闫,池竹西走出门,正在值班的民警带他离开了会议室。 还没等池竹西找到高集,带路的民警又接到了什么通知,侧身看向池竹西。 “又有人要见你。”他走向走廊的另外一边,表情似乎是有些纳闷怎么一个二个都赶着趟儿来公安局一游,“似乎是你的律师,还有据说是你朋友的人。” ——那就是王邱和夏实。 见到池竹西后,夏实立刻迎了上来,辫子一甩一甩,比民警还快一步把人拉到身边,开口就是一段连环轰炸: “怎么回事啊老板,这都是你这个月第几次进局子了,是不是没听我的,把纸条贴床头避避邪?” “你茶姨终于坐不住来找你了?还记得我说的,没答应她什么吧?王律这龟毛男,出个门磨磨叽叽半天,要不是他和你爹结了梁子,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敌人买通了刻意拖延时间。” “诶不过容岐怎么不在,这种时候不来捞人干什么去了。不会你妈再婚了,他伤心太平洋了吧?平时也没看出来他有这想法啊……” 民警同志被她的机关`枪唬得一愣一愣的,王邱连忙上前打圆场:“我们和他简单说几句,您不用担心,池竹西配合完调查应该就能离开吧?” “啊……是这么回事……” “那您忙嘞,我们就不耽误人民警察办案了哈,或者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和王律聊,反正他在这儿也没用——警察在你就敢动手啊??” 王邱把夏实揪回来,皮笑肉不笑:“您见笑了。” “没,没……”民警也算是开了眼,还没在公安局见过这类的相声表演,摇摇头,走了。 虽然公安局的每个房间都有监控,也没办法避讳什么,但夏实还是等人彻底走远了才褪去嬉笑的表情,再次开口。 “说说你的情况?” “我和高集一起去查余陶当年的事……”池竹西将整件事情连同和蔡闫的对话都简单描述了一番,语音结束便看见两张神情各异的脸。 王邱是不可置信,夏实是若有所思。 “先不说凶案,这我们不了解,警察也会查。就单看蔡闫,她……不太对劲啊。”夏实一点也不客气去饮水机接了杯水,边说边找位置坐下。 池竹西和王邱对视一眼,也坐到她旁边。 “因为警察那边通知得不是很详细,她看起来是想趁你摊上事儿来卖个好,表现和发言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夏实咬着纸杯边儿,慢慢抿着热水,“她平时也喜欢这么表演吗?” 王邱不是很理解:“池樊川在败诉后心情不好拿她撒气,压弯了最后一根稻草,刚好池竹西疑似出事,她赶来看看能否重新站边,这个逻辑是通的。” 夏实又露出那副“你个小年轻在我面前瞎盘什么逻辑”的鄙夷眼神,配上娃娃脸杀伤力翻倍。王邱克制住自己不去进行一些言语攻击,转而看向池竹西。 池竹西的神情还是一贯的晦暗,坐在椅子上弓着背,眼眸低垂,藏着所有的心思。 “你觉得呢?”王邱问。 池竹西抬起头,墨色的眼又深又沉:“我知道走投无路的人想抓住浮木是什么样子,脆弱的人会直接崩溃,留有一口气的人恨不得将所有底牌摊开让人挑。” “蔡闫不是,她没看上去那么可怜,甚至有功夫用话术诱导我。” 王邱:“诱导?” 常年和容岐对话,池竹西太熟这一套了。 “给我看伤痕是告诉我她能证明池樊川现在还在家暴,但这只是‘赠品’,最关键的是池樊川有一样藏得很好的把柄,她认为我找不到,所以提出可以‘帮’我。”他说,“而这个把柄必须是能扳倒池樊川,却不能是她出面的。” 王邱沉思起来:“这基本无从下手,之前我一直在跟你哥哥那案子,也顺带查了池樊川,就像蔡闫说的,他很谨慎,不然我们最后也不会不得已将池淮左的诊断书拿出来,以现在的情况……” 王邱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夏实伸出的手打断了。 “看看这个。”夏实将自己手机递到池竹西面前。 上面是一个登录页面,账户是一行乱麻,密码栏空着。 “我不是之前在查清洁工的事吗,也的确查到了些东西,不过那个等你回家再说。总之,我拿着工具干完坏事之后觉得血亏,就顺便逛了一圈你家几口人的云盘,然后在池淮左那里找到了这个。” 王邱:“……什么清洁工?” “你个被版本淘汰的男人没有资格介入我们的对话!”夏实瞪他,接着说,“只有找到端口才能链接,并且保密程度比我的作案工具还要高,没办法强行破译,整得跟五角大楼似的。你哥之前投资互联网,我以为是时代的弄潮儿,现在想来他应该就是偷偷烧钱弄这玩意儿去了。” 池竹西接过手机,先是输入了他们兄弟的生日,但不管是年月日,还是月日,顺序倒叙都不对。 “我试过了,我还试了你们兄弟俩的名字简写,也不对,把各种纪念日算进去都不对。” 第77章 池竹西问:“你试过12月1日吗?” 夏实:“那当然试了,这点脑子我还是有的,可是不对。” 握着手机,池竹西一时间也没什么思路,王邱问:“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设置密码?” “我?”池竹西想了想,“我会每天修改,把当天日期当作密码。” 夏实怔愣几秒,露出有些匪夷所思的表情:“小老板,有点变态的啊,每天改不累吗?” “不是特殊日子所以不会被破译,也不随机,所以我不会忘。可是我不确定池淮左他……”池竹西试着将事故那天的年月日输入进去,窗口弹出密码错误。 他卸了一口气,想着回去在日记本里问问池淮左也不算迟,夏实却鼓动他:“再试试月日,我觉得你们兄弟是有点玄学在里面的。” 输入月日,手机屏幕瞬间黑掉了。 和屏幕一起变得漆黑的还有夏实的脸,她拿回自己手机捧在手机点点点,半天没反应,按掉屏幕也没动静,组合键关机也不行,因为手机型号的缘故,电池也取不出来没办法强制关机。 夏实整个人都傻了,一双悔恨的眼睛夺命般凝视池竹西:“他就整了这么个玩意儿来陷害我???我刚买了两年的新手机啊!还想当传家宝使呢!!!” 池竹西:“…………” 王邱:“……两年就别叫新手机了吧,你想讹谁?” “手机里有多少资料你不清楚吗!”夏实勃然大怒,“之前查的清洁工的视频不也在里面吗!!池淮左这个狗日的怎么到处挖坑!!!” 她刚骂完,屏幕突然亮起,重新开机的logo显现,伴随着开机音乐,搬砖样的手机恢复了正常。 怒容转笑只在一瞬间,夏实立刻查看起自己没同步到线上的资料,看有没有遗漏,手指在屏幕上没划两下就顿住了。 她又一次把手机递给了池竹西,在看屏幕内容前,池竹西先看到的是夏实古怪的表情。 带着疑惑,他接过手机。 本地文件夹里堆着数十个g的文件,略缩图有大有小,图标最大的那一个新建日期显示是今天,就在刚才。 之前的端口登录进去似乎直接将文件下载了下来。 点开略缩图,一张表格弹了出来。 看了几行,池竹西的表情也变得和夏实一样,因为两人神情过于相似,一旁的王邱不得不也凑上来。 比起其他两个的平静中酝酿着波涛,王邱在看到第三行开始就倏地抬起头,眼镜后是惊疑不定的双眼。 目光和池竹西对上,王邱第一次在对方眼中看见这样快要溢满的情绪,不能确切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黑压压的涌动,又被玻璃般的虹膜压住。 池竹西的血液从来没有流得像现在这样快,与之相对的是清晰又冷静的心跳声。 他早就知道池淮左瞒着自己一些事。 笃信池樊川会对他下手的原因,池樊川的那句“你能给我什么”,池淮左的“玉石俱焚”。 蔡闫说,坦白讲,你哥哥死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池竹西突然意识到,蔡闫口中的那个我们并不是她和池源,而是她和池樊川! 池源那个傻子懂什么,他害怕池淮左就跟害怕学校的教导主任没什么差别。 蔡闫松一口气是因为没人和池源抢财产,而池樊川松一口气则是因为这份资料。 一切都有了答案。 这是池樊川以及和他站队的股东在这三十多年来挪用公款的证据,不仅有企业和旗下公司的各个招标,里面甚至还囊括了这些年常青市大大小小的慈善公益项目,数额……大得惊人! 第34章 夏实收回了手机,说话声音很低,嘴唇几乎没动:“你不能做这件事。” 王邱皱起眉,也压低声音:“你在说什么,这可是——” “我没有说不做,但不能是池竹西。你知道都有谁吗,和他们比起来,池樊川算个屁!”夏实难得带上了火烧屁股的焦躁,她捂着嘴快速喃喃,“池淮左拿着这东西,他不出事才怪了。当初我就不该趟这趟浑水,你以为我是为什么不当律师的?王邱你跟我走。” “我——” 夏实没被手挡住的半张脸面无表情,声音冷如寒冰:“别他妈废话,跟我走。” 王邱鲜少看见这副模样的夏实,即使是在以前跟着她经手棘手case败诉,被委托人痛斥废物律师的时候,她也总是嬉皮笑脸的。 以前他问过夏实,都做到大par,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夏实嘻嘻哈哈说,不是说律师做久了都不像个人嘛,我得重回人间找找味儿。 姿态尽显洒脱,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夏实既是王邱的学姐,也算四分之三个老师,说他是由夏实一手从萝卜坑里拔`出来的也不为过。即使平时看起来是互相嘴臭的平等关系,真当夏实摆出架势后,王邱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过神,他已经跟着夏实走到了门口。 池竹西没有阻拦,他坐在位置上思考着什么,因为过于专注,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完全注意不到外界的动向,直到夏实叫他。 “池竹西。” 池竹西如梦初醒般抬头。 夏实看见他的表情,语气不可避免的松弛了一些,但还是生硬的:“其他的资料我会发给你,但这个,你得想清楚,想的非常清楚,然后再来找我。” 第78章 她握着门把,手指越扣越紧,“池淮左委托我守好他的遗产,你就是他最宝贵的遗产,我不能看着你去……” “可我觉得不对。”池竹西说。 “没什么不对的,这不是你能介入的事。” “不是这个不对,是蔡闫。” 夏实松开手:“蔡闫怎么?” 池竹西面露迟疑,似乎还不能肯定,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摇头:“我会再找你的。” 夏实重重叹了口气,也知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她最后深深看了眼他,干脆地和王邱离开了。 他们前脚刚走,高集后脚推开玻璃门,看见池竹西一个人坐在桌边发呆,敲敲门:“池竹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集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冷。 是那种没来得及收敛的眼神,但也仅出现了一秒不到,在转瞬间就恢复了正常,池竹西只是单纯听见了声音后看向他。 不过高集现在也顾不上深究这些细节。 高集将门抵住,手里拿着一叠资料,严肃道:“我们查到了常a865993的车主,和他近半个月的轨迹,有些事需要你来确认一下。” *** “常a865993的车主叫姜正伟,常青市本地人,43岁,未婚,父亲死的早,有个住在养老院的阿兹海默母亲,以前会经常去看望母亲,三年前嫖`娼被抓,留了案底。” “我们没能联系上本人,只在山脚找到了他的车,行车记录仪几个月前就坏了一直拖着没修,车里有明显的清洁痕迹,后备箱有个工具箱,千斤顶,还有一个积灰的蛇皮口袋。技侦还在搜查,痕检一直跟进。” 刑警在投影上调出常青市地图,红色标注的就是他的行径路线,每翻一张就是新的一天,他指了指地图,又用指节敲敲桌上的案情资料:“从网约车公司调出了他所有的单子,排除掉有具体录音的客运路径,剩下他去过的地点全在资料上了,大家都看看。” 池竹西移走进会议室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室内烟雾缭绕,每个人都沉着脸,聚精会神看着资料。 看见池竹西,主座的刑警一愣,问:“老高,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李副局,他脑子转得快,又是当事人,让他回忆一下线索。”高集简单说了几句,把池竹西带到旁边座位坐下,还不忘让旁边同事把烟掐了。 “这不合规矩。”掐了烟的同事和高集咬耳朵,“你知道多少人盯着你吗还这么干,别仗着你和李副局关系好就乱来啊,这可不是扣奖金的事。” “我担着。”高集说,“而且这事本来就避不开他,事后还得费功夫转述,浪费时间。” 同事看了眼盯着资料的少年,又看到李副局让人把记录会议的摄像机关了,耸耸鼻尖,也投入了进去。 “五天前他上山的时候并没有载客,但在山上停留时间不长,山上的摄像头完全找不到他的踪影,如果是那时候杀害了池老三,那一定很缜密,干脆利落,典型的蓄意谋杀。”有人说,“而且很长时间没去养老院,目前看来嫌疑很大。” 高集思索半晌,话锋一转:“就没一个摄像头拍到他的脸?” “监控拍到的画面里他全都带着帽子和口罩,没有正脸。其他信息对的上吗?” 数十个目光直刷刷转向痕检,被盯着的人慢条斯理发言:“按照技侦在车里找到的发丝和方向盘指纹,还有身高身型比对,对得上。” 高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去养老院的?” “有半年了吧,之前拖着钱一直交不上,养老院的人催了几次,前几次还支支吾吾说会交,后来直接找不到人,就跟我们现在找不到人差不多。因为他母亲的痴呆得严重,养老院也只能认栽一直养着,拖到现在。” 江老三住得偏,独居,不怎么和人来往,又有钱,这样看起来为财杀人的可能性很大。 可他屋子里财物并没有任何损失,这又说不通了。 而且这和池竹西的情况也对不上。 高集在案情资料里找了一圈,看到在老教授死亡当天,姜正伟的车跑到了离城南老大学城不远的地方,又在当晚离开了。 到这里又能对上了。 “你认识姜正伟吗?”高集问坐在身旁的池竹西。 池竹西很确信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否定后继续看着打印在纸上的那些地点。 因为零散,没办法做三角定位,也不足以支持模型分析,所以一个个单独列在了表格里。 姜正伟去的地方多得能铺满整整五页a4纸,油墨字迹密密麻麻叠加,从头扫到尾看的人头晕眼花。 池竹西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当看到蚂蚁字其中一行后,他停了下来,立刻掏出手机在地图上搜索,定位后又不断将地图拉大,直到周围的店面设施也显现出小字。 那个声音之前问,你不觉得这个描述听起来有些耳熟吗? 当时他的思路被蔡闫的到来打断了,在看见那个地名后终于想了起来。 他见过那个地名。 池竹西扯过高集的袖子,指着资料上的那行字:“远郊,下了高速再绕过常青市著名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姜正伟去了那里。” 高集顺着他的指尖看:“对,那边很偏,除了去郊游的人外基本没人往那边走……怎么?” 第79章 池竹西说:“我也去过那里。” 这话说得很轻,但屋子里的人几乎都听见了,所有人的视线集中过来,高集的眼神也变得锐利:“他跟着你一起去的?” “不,他在我去之后几天才去。” “那你怎么……” 池竹西舔舔嘴唇,后靠在椅背上,仿佛这样能带来一些支持。 一个很离奇的推论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可那太天马行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思考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 “高警官,您记得我给您说的狗叫声吗?我认为一直跟着我的那个人养狗,不管是余陶还是出现在老教授房子里的杀手都明显有被野兽撕咬的痕迹,虽然后者只是我目睹,还没有证据证实。” 高集点头:“我们也在排查山上出现的动物脚印。” “之前我怀疑容岐,因为他从来没有和狗叫声一起出现过。” 高集愣了愣,跟之前和容岐对话的民警对视一眼,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再看回池竹西:“但是他从昨晚到早上……应该是到现在还在医院,并且他对动物毛发过敏。” “对,但他从来没和狗叫声一起出现是事实,而且在我去远郊的时候也看见了他。” 池竹西顿了顿,视线从那叠a4纸上挪开,有些飘忽地缓慢移动到高集脸上:“如果,那个人认识容岐,所以只要同时出现在我和容岐面前就一定会暴露呢?” 翻看着姜正伟生平资料的刑警否认了:“他的交集圈很窄,绝对不会和容岐交叠,不可能认识容岐。” “除非……他不是姜正伟?!”高集的思路瞬间被打开,高声吼道,“小张!小张人呢!” “在呢在呢,怎么?” “江老三的女儿找到没有!” “在做笔录,江晚倩提起江老三又哭又骂,在念大学前就和她爹因为住处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更是打死也不想上山,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估计这会儿还在哭。” “把姜正伟照片给她看,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印象。余陶出事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没念大学,说不定知道点什么。” “啊?她能知道什么……这就去!” 高集眉头拧死:“江老三不是因为财杀,那一定有其他原因才遇害。之前我和池竹西上山找他就是想了解当年的事,只不过被快一步。灭口和财杀两条线明显是矛盾的,中间一定还藏着什么。” 池竹西将自己还没说完的大半推论先吞进肚子,等着那头的结果。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效率很高,没几分钟,离开的小刑警匆匆回来,刚推开门就喊:“江晚倩说没印象,她那个时候在家看电视,没和江老三一起出门救人!” 线索就这么中断,高集眉头锁得更死了。 小刑警喘了口大气,接着说:“不过她真的想起了什么,说当年江老三的确看见了一个人影,但是太诡异给吓懵了,后来光顾着救余陶,就没把这事儿上报!” “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李副局猛地拍桌,吓得小刑警浑身一抖,“说重点,别唧唧歪歪废话,再这么业余就滚去和老徐混!” 老徐就是坐在最边上的法医,听到这话有些不乐意啧了一声。 “江老三看到那个人浑身裹得严实,带着帽子,看不清脸,但是一直在大弧度咧嘴笑。” 这话来的命名奇妙,听得人直皱眉:“什么玩意儿?” “她就是这样转述的,大弧度咧嘴笑,从头到位弧度都没变,就跟印脸上似的,她爹说得很含糊,也不愿多提。” 什么印脸上不印脸上,越听越玄乎了。 “那不是笑。”池竹西声音哑得莫名,猜测得到证实后的震惊满到溢出躯壳,同时溢出的还有细思极恐的后怕,他说,“那是一道疤。” “之前我坐上这辆车去西浦的时候觉得司机遮得严实很不对劲,当时司机摘掉了帽子,解释说自己是因为感冒所以才戴口罩,但其实……戴口罩是为了遮住那道显眼的疤。” 高集:“什么疤?” “开在嘴角,像是笑容一样的疤。”池竹西能回忆起那天在白桦树福利院和容岐的所有对话,还有那张旧照片,光是想着手心和后背都在冒冷汗。 那个站在容岐身边的男人,笑容咧开的弧度深得有种非人的诡异。 “容岐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在戒毒期间发狂,把螺丝刀当奶嘴塞他嘴里,所以留下了那道疤。他在城郊的白桦树福利院长大,后来成了容岐的大学同学。” “他是谁?” “李路达,前路四通八达,李路达。” 吐出这个名字后,池竹西语速越来越快,似乎这样就能盖住语音间的颤抖: “这些年,容岐很少同事出去聚餐,即使聚餐,也不怎么喝酒。能和他关系好到这份儿上的只会是工作外的朋友,比如大学同学。可能是容岐提到了周末的安排,他立刻知道了我要上山的打算,所以在第二天上山确认自己没有遗漏,所以才被我们意外撞上。” 高集给了刚才的小刑警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找容岐确定去了。 池竹西还在说,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一次性说个干净,到最后脑子甚至跟不上嘴的速度: “他们都是学心理学的,我是容岐的病患,我知道他这些年模糊掉我的姓名和特征发了很多论文,作为案例,和同为心理学的同学进行交流再正常不过。 第80章 “更何况他还一直跟着我,随时随刻,在学校外,在咖啡店,在别墅,在老教授家里,只要是容岐不在的场合都有他的影子。还有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声音戛然而止。 高集很耐心,声音是和同事对话是截然相反的温和:“那天晚上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们遇到了一场车祸,当时他立刻掉头,说前面会堵很久,换了条道。” 这不像是会让池竹西骤然变了脸色的内容,果然,在停顿片刻后,池竹西接着开口—— “在急停的时候,我听到“砰”地一声巨响,是重物撞上什么东西的声音。”他灰白的脸色比幽灵还要空,说着令人后脊发凉的话,“可车里什么也没掉。” “后备箱!”痕检的人早没了之前的淡定,多年的刑侦经验在此刻鸣起雷达,“那个蛇皮口袋——!” 从痕检脸色大变到他拿到新出的结果只花了十分钟,有目的性的检验效率比泛检要高效很多,新鲜出炉的报告很快甩上桌。 蛇皮口袋是全新的,里面没有装过任何东西。 没等他们松一口气,技侦那边又传来消息:在后备箱缝隙里找到了一个坏掉的拉链头,似乎是不小心卡住后被拽掉的,因为被夹层压实了所以一开始没发现,等他们拆开后箱后才找到这个小东西。 而那个拉链头根本不用送去痕检,银色的水滴形拉链头上覆满了血痕,应该是带着手套抹上去的。 “他带走了另一个蛇皮口袋。”技侦的人凝重说。 去确定容岐那边信息的小张也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李路达的生平资料。 “确定了,昨晚容岐的确和李路达在聚餐没错!常a865993也出现在聚餐附近过!” 李副局看着递上来的资料,印在纸上的男人横跨嘴角的疤痕又深又狠,乍一看就像是印在面具上的笑容一般。 他环视一周,庄严道:“痕检进行血液比对,看那是不是姜正伟。” “正在做!” “立刻发布三起恶性凶杀案嫌疑人李路达的通缉令,在机场、火车站、高速路口安排监察人员,外勤技侦去嫌疑人家重勘,痕检随时跟进!老高——!” 高集:“到!” “这件案子是你在负责,尽快拿出结果!” “是!” 一声散会,会议室里的人在瞬间一扫而空,全部人员都回到各自的岗位,力求最快抓住嫌疑人。 高集多留了会儿,他看得出来,池竹西还在惊魂未定中没能回过神。 他很聪明,不用想也能知道为什么后备箱会多出一个蛇皮口袋。 江老三的尸体早就沉湖,想要打捞一具高度腐烂的巨人观腐尸不是易事,还很容易留下痕迹,按照李路达这么多年的行踪,他不像是会做出这么没脑子事情的人。 而且那个新的蛇皮口袋已经积灰,算算时间少说放了几个月。 原本是用来装谁的,不言而喻。 池竹西或许,数次,数十次,数百次,甚至数千次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最令人恐惧的永远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差点发生什么。 这话甚至不用高集说,可能池竹西是最清楚的人。 因为那就是他一切不幸的开始。 池竹西之前提到那个晚上,其实不是指池淮左死的夜晚,多年的条件发射让他立刻住嘴。 他想说的是邻居的老奶奶死亡的那天。 不管是他的记忆,还是池淮左的日记都清楚地写着,那晚老奶奶的音调很陌生,在离开的时候,还用怪异的声音说,生日快乐,小小池。 可不管是家里的秋千,还是别墅的信箱,上面都只写着「小池专用」。 只有在他和池淮左都很小的时候,池淮左会偶尔喊他小小池。而在他们搬去别墅之后,不再去争夺秋千,池淮左也就再也没这么喊过他。 所以老奶奶是不可能叫他小小池的。 加上后来去老奶奶废弃的那栋房子,夏实在二楼主卧的木床下找到的玩具和衣服……现在想来,他和老奶奶的关系很好没错,但怎么会在她家留下衣服。 李路达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人生里的? 那天晚上隔着门和他对话的人……到底是谁? 一件件,一桩桩,当生活中那些琐碎的怪异居然能全部串联起来…… 池淮左写的日记从来一针见血。 「他不懂人与人相处的常识,不懂藏在常识背后,令人后怕的幸运。」 「我也不懂,可我品尝到后怕,我卑劣地迎接幸运。」 池竹西根本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幸运,一直伴随着他十几年的恐惧麻木了他的感知。他对恐惧的阙值一步步被拉高,在自我怀疑中精神恶化到连容岐也无能为力的地步。 狗叫声从来不是什么危机来临的提示,也不是拯救他脱离于水火的保护伞,那是在暗处如影随形的可怖魔鬼,让他变得支离破碎的源泉。 ——那双眼睛的窥视几乎伴随着池竹西的整个人生。 【别愣神了,别忘了那晚的车祸。】 那个声音不分场合地骤然出现,仿佛凭空一道惊雷。 高集问:“什么车祸,你又想起什么了吗?” “不是,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池竹西指甲掐进掌心,有些僵化的脑子再次飞速运转。 第81章 半晌后,他白着一张脸,背挺直的时候微微传出僵直太久的关节脆响。 “抱歉,我有些不舒服,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高警官。”池竹西说,“我想回家,马上。” 第35章 由于池竹西和李路达关系的扑朔迷离,高集不放心放他一个人回去,自己又确实抽不出手,一直等到从医院赶来的容岐抵达,同样作为线索人员做完笔录后才放人。 “翻查李路达留有记录的所有档案,排查他的社会关系,和池竹西进行交叉比对。走访询问他周围的人,重点关注白桦树福利院和他现在的任职机构,找人去拉他线上账单流水,储蓄提款记录,手机通话记录。还有姜正伟,近期三个月……不,半年,姜正伟的查至少半年。动作要迅速!” “高副!江晚倩不知道哪里听到了消息,说这事儿和池竹西脱不了干系,要找他谈。” 高集:“池竹西人呢?让容岐赶紧带他走。” “走了!” “走了你不去安排江晚倩?对了还有江老三,技侦、外勤、材料处抽人重新去山上他的住处扫一遍,找,李路达关掉监控一定有他的原因,掘地三尺也得查个清楚!” 高集一边大步走向办公厅一边向身边围簇的人手安排工作,刚带容岐做完笔录的预审实习警一路小跑,喘着气弱弱举手:“高副,容岐这边有新信息……” “说。” “容岐说他是经李路达介绍,才和安澜娅搭上线的。” 李路达介绍……的? 高集倏地停下来,险些被身后埋头记事的直接撞上,他飞速问:“容岐人呢?” “他,他带池竹西回去了。” “知道他身上有线索你还放人?!老张怎么教你的,你不懂他也不懂?老张人呢?老张——!”高集面色不善,高声喊预审。 您刚才还让容岐赶紧带他走……? 小伙子和他另一个同期实习性格不一样,没那么大大咧咧,也不够圆滑,哪见过高集这副模样,一下子懵了。 一转头,端着保温杯的预审不缓不急跟上来:“急什么,以前的重案也没见你这么急。都问清楚了你还想扣人?那你怎么不扣池竹西?” 高集沉吟道:“这能一样吗,池竹西是受害者。” 张预审笑呵呵:“这不是巧了吗,严格说来,容岐也是。” “……”高集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和的心态,他的确有些焦躁了,对于刑警而言这是致命的缺点。 他解释:“李路达和池竹西的关系将是我们侦破这桩大案的关键,目前他们的联系仅停留在容岐身上。他这里应该还能挖出更多东西才对。” 张预审没有否认。 就在此刻,材料处的同事拿着一碟材料飞奔而来,他头上冒着汗,将东西递给高集。 “按高副你说的,我们一群兄弟把李路达和池竹西之前的档案全部翻了个遍,翻出来这个!” 看着备份档案上的记录,高集微怔,目光如鹰隼锐利。 “联系池樊川和安澜娅求证,立刻!” *** 高架上,川流汽车呼啸而过,道路尽头是城北的“家”。 一路安静无话,抵达目的地,“咚”地一声,池竹西推开房门,径直走向卧室,却在门口被人抓住手腕。 “我有急事,容岐,现在没心情和你闲聊。” “给安澜娅打电话。”容岐的脖子和手上还有没褪去的红色细点,脸色也不太好,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 他知道说什么能让池竹西改变主意,“当初是李路达把我推荐给你母亲的。” 闻言,池竹西果然停了下来:“他们认识?” 容岐松开手,摇头:“当时安澜娅想找一个常青市的心理医生,中介机构先推荐了李路达,被你母亲以伤疤容易吓坏小朋友给拒了,李路达才以私人名义推荐了我。” “他……为什么推荐你?” 见池竹西的戒备已经放到了明面上,容岐苦笑一声:“我是他认识的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后来也经常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我以为他是在关心你的病情……” 容岐后撤一步,用安全距离来舒缓气氛的紧绷。 “现在想起来,毕业后他一直从事社会福利方向的工作,按理说不应该在中介机构名单上。心理医生遇见自己处理不了的病人互相介绍是很常见的事,所以我没怎么追问原由,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只能去问安澜娅。” “安女士在准备婚礼吧。”池竹西半笑不笑,“如果有必要,警察会找她问话。我不想拿这件事去‘打扰’她。” “我……很抱歉。”容岐摸索着手上的红点,十分罕见的流露出了焦躁的情绪,“那个时候我本来要出国,李路达说国外不一定能找到这么好的案例,安澜娅给我看了你的就诊记录后我才答应下来。如果早知道他是抱有其他打算,我是不会——” “你是不会认识我的。”池竹西定定看着他,轻声问,“你后悔了吗,容岐?” “你并没有因我而变好,这是事实。不管是不是作为医生,我都是不合格的。” “我记得你说过,对曾经的自己悔恨是一种补偿心理的自我苛求。” “……你的记忆力很好。” “嗯,”池竹西说,“可这只是你的工作,你的事业,放弃接触我你会少一个极佳的案例,要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样选择。” 第82章 “……” “而且,”池竹西记忆的确很好,重复别人说过的话可以做到一字不漏,他说,“心理咨询师是不可以和患者做朋友的,交心的瞬间,我们的咨询关系也就结束了。你想要这样吗?” 容岐瞳孔微缩。 从来不曾叩响那扇门,在得知门里的不幸后才心生懊悔,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事。人的心智只允许他在选择的节点做出自己能承受范围内的最优解。 过去也无法逆转。 池竹西看着他的样子,笑了,转身回到卧室,反锁住门。 他坐到书桌前,从锁上的抽屉里抽出日记本。 记录停在昨晚和池淮左的对话里,谁也想不到只是短短半天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现在不一定能收到回复,池竹西酝酿了很久才把发生的事用最清楚的表述写了下来,即使这样也足足写了三页之多,等他停笔,惊觉笔触已经很硬涩。 日记本只剩下几页可写。 看起来新增了很多线索,但还有很多谜题等着去挖掘。 如果那晚池竹西发生了车祸,那么和他一起死在车里的人理所当然是李路达。 可从池淮左的写下的信息来看,警方明显查过司机,并且没有起疑。后续容岐也配合了调查,他和李路达是熟识,不可能没认出来。 【李路达在发生车祸后没有死,将后备箱姜正伟的尸体挪到了前座,最后动了手脚让车祸发生爆燃,最大可能毁尸灭迹。】 【现在他还在暗中注视着你,池淮左那边也一样。】 “我的确不认识他,所以就算之前池淮左说他一定是我身边的人,也想不出什么结论。如果真的在别墅时期就有他的影子,那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我有牵扯的。” 【你不认识,但你还记得。】 那个声音笃定的口吻让池竹西一怔,他松开钢笔,靠在椅背望着天花板,视线随着思路的放空而变得模糊。 窗外的阳光热烈得刺眼,在他脸上投下错落的光斑,墙上的挂钟一圈一圈走,等屋内的光线由亮转红,夕阳变为燃烧天空的火焰,坐在椅子上的人才隐隐有了动静。 池竹西坐起来,又看向窗外,视野里的红印在他漆黑的眼底,逐渐与他的梦重叠了。 小男孩被束缚在巨木中,火焰吞噬了周身,化为开启另一个世界的祭品。那场火是那样势不可挡,仿佛要将世界都点燃。 那个孩子就是自己。 池淮左死于坠落,池竹西命丧大火,两兄弟因为不同的原因不得善终。 这都是现实发生的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梦。 他被鬣狗般的人牵着,本不该感到恐惧,因为对方的手是那样宽实,温暖。自己是信任他的,或者说是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的相信。 因为单纯的小孩就是那样,他不懂什么是险恶,连害怕都需要提醒,只需要一颗糖果,或是一个笑容就会卸下心防。 一切恐惧都是后来附加上的心理暗示,他的认知变了,对方带来的感觉也就发生了变化。 池竹西一定记得,就算小时候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被生活中更重要的事所取代,但他的潜意识不会忘。 而要说起小时候,比他了解得更清楚的恐怕只有池淮左。在家长都缺席的童年生活,只有池淮左是一直和他在一起的人。 “所以我那个时候才会打电话问池淮左小时候……”座位上的人喃喃道,“我到底想起了什么呢,需要立刻打电话向池淮左确认……” 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响起来,是一封新邮件。 邮件附带了一个外链,夏实清楚地说明了十分钟后会删除下载地址,如果没下载完再联系她要备份文件。 不出意外,池竹西拿到了事发当天清洁工进出池氏集团大楼的监控视频,还有被剪辑出来的十五楼记录。 从头看了一遍,视频中的男人带着帽子和口罩,身型容貌无法识别,进出大楼都刷员工卡,在十五楼除了清洁墙面和处理垃圾外没有别的可疑动向。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他在总经办门口停留的时间有些太长了,像是在关注着里面的动静一般。 手机屏幕因为视频的结束而转黑,屏幕倒映出池竹西充满郁气的脸。在他要退出播放器回复夏实的时候,却发现进度条还在走。 还是那晚的视频,角度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似乎是在园区外的某个摄像头,时间是晚上十点一十五。 暴雨将画面模糊了一大半,只能模糊看见树叶被猛拍的动静,整个段落从头到位没有变化。 池竹西不明白夏实为什么要剪进去这一段,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只是看起来。】 那个声音提醒了池竹西,他立刻找出耳机,将声音拉到最大,暴雨倾盆的哗啦声炸响,雷声也断断续续。 在嘈杂的环境音中,一道几乎被爆雷盖住的轰轰声被高分辨地耳机捕捉了。 那个声音出现在片段中间,很快彻底消失在雨里。 “是车辆发动的轰鸣……”池竹西反复听了几遍,越发确信自己的判断,“在我发现池淮左坠楼,到警察抵达现场的时间段,还有其他人在那里!” 池淮左坠楼事件是九点五十五,犯人在目睹池淮左坠楼后没有立刻离开…… 第83章 反向推导,那栋大楼里除了安全通道外几乎布满了监控,要想拿走证据,以及消除墙上尚未查明的字迹,只能是在停电的那段时间里,那个时候池淮左还没死。 【停不停电反而不重要,只要他们想,只要去控电室拉下电闸,也是一样的效果。】 【更重要的是,是什么让池淮左去秘书处的?】 ——只可能是蔡闫那通电话。 假设一,证据在总经办,对方要支开池淮左,所以将人骗去了秘书处,趁这个时间拿走了总经办的东西。 假设二,对方不确定证据具体放在哪里,在那通电话后池淮左立刻去了秘书处,这才锁定了具体位置。 这么一来,不管哪个假设成立,那通电话都绝对没那么简单。 要么是池樊川让蔡闫转述了一些旁人听起来没什么疑点,只有池淮左才知道具体含义的话,要么就是蔡闫自己在暗示什么。 池竹西更倾向于前者,蔡闫假借池樊川的名义撒谎的代价太大了,她承受不来的。 他应该找高集问清楚,那通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 深思中,王邱的电话打了进来。 “夏实说把东西发给你了。” 池竹西抽出思绪,他捏着鼻梁:“我看完了。” “剩下的那些……她说还不能给你。她也不让我看,说知道的越多下场越惨。” “嗯。” “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查池淮左的事,不过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吧,只不过证据……” “那只是能作为池樊川动机证明的证据,动机不能作为事实,就算全世界知道池樊川想杀了他儿子,他也不会因为谋杀被判决。” “如果你想要的只是池樊川受到惩罚这个结果,这份证据已经足够。上市公司挪用资金罪数额特别重大,情节恶劣的至少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对池樊川来说,他这辈子就算完了。” “听起来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池竹西淡淡道。 “……”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王邱的声音有些不稳:“他是我的朋友。” “池淮左也是夏实的朋友。”池竹西说,“你也是,夏实只是不想在失去了池淮左之后再失去你。” “没想到现在反而是你在劝我。”王邱苦笑道,“我有些理解夏实为什么不想再当律师了。当钱没办法把沉默的愧疚按捺下去,那些求助的视线就会变成一种凌迟。夏实现在甚至不敢自己来打这通电话。” 池竹西说:“没关系,她在你旁边吗?” “在。” “能让她把那份资料发给安澜娅吗?” 王邱有些卡壳:“……安澜娅?” “嗯。” 电话那头出现窸窣的动静,池竹西安静等着,一分钟不到,夏实比往常低沉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一丝愠怒。 “你想让安澜娅去做这件事?她可是你的母亲。” “你只需要发给她,要怎么做是她的事情。” “池竹西,你让自己亲妈把自己亲爹送进监狱,然后呢?不说池樊川那个畜生,你现在只有安澜娅这么一个亲人,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你说得……” “什么?” “你说得就像我有过一样。” 池竹西的神色晦暗,嘴角却是上扬的。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那种介于嘲讽和平静中间的微妙语气,不像是池竹西,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一样。 “安澜娅想做个好母亲,想要赎罪,还想要报复池樊川。她想要的我都送给她,这样不好么?” “池竹西。”夏实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池竹西,池竹西!” 池竹西又说: “其实只要你给她,她一定会检举池樊川。就算她顾虑着其他迟疑了,出于对我的愧疚,容岐也会说服她,并且从头到尾将我瞒在鼓里。” “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只需要乖乖呆着,等着那些令我瞠目结舌的事一件一件发生。我应该伤心,悲痛,最后走出阴霾,迎接新生活。”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必须听得仔细才能听见,像水滴砸入鹅卵石上的轻响:“你们不都是这样想的么?” 夏实:“…………” “如果不这样,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做法。” 池竹西冷漠的声音经过手机电流变得更加不近人情,那是一种脱离了感情的无机制表述。 “把证据给池源,他是藏不住事情的,只要把东西给他,池樊川发现不对劲是早晚的事,他发现不了,我帮他。我也不用去考虑蔡闫是在诓骗我,还是真的想要扳倒池樊川获得自由。自己和儿子,她总得选择。” 夏实和王邱要被他逼疯了。 “你怎么比池淮左那个傻逼还病!”夏实在那头咬牙切齿,“我就不该趟这浑水,赚几个钱啊够我住精神病院还是够我买棺材。池淮左到底是怎么教你的,你其他好的不学全学会怎么让人崩溃了是吧?王邱你给我滚开,我骂人你也要管?你是我爹?” 王邱的声音又高又远:“你是我爹!你是我亲爹!现在能不能闭嘴,你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夏实直接在电话那头和他吵了起来: “我听个屁,池竹西这小子才该听听自己说了些什么,他才刚成年!我他妈浑身鸡皮疙瘩不要钱一样蹿。蔡闫就算了,池源?池源就是个弱智,这年头有点良心的人谁会利用弱智,就算是池淮左那个丧心病狂的也不会想对池源下手!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吗?!” 第84章 “可是。”池竹西的声音把暴怒中的夏实拉了回来,“可是池淮左没教过我。” 夏实:“你和我嚼字眼——” “从来就没谁教我,夏实。”他说,“没人教我要怎么做,但是很多人告诉我不能怎么做。你们不能什么也不管,只是一味的指责,我不需要指责。” “而且你又怎么能肯定,”池竹西看着日记本上新出现的字迹,“万一,池淮左也是这么想的呢。” 第36章 「让夏实把证据给安澜娅。」 兄弟俩的思路在这一刻不谋而合了。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安澜娅在人生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即使是当初说着“愿意养那是得磕响头的恩情,不愿意养才是正常人类的思维吧”的池淮左,在现在也没办法维持原先的观点。 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迁怒。 利用池源这种事池竹西也不想做,他只是提出一个最不可能的选项,对方权衡下自然会选择没那么过火的一种。 只有证据在安澜娅手里他们才有赢的可能。 而池淮左还在写。 「我从来没听过李路达这个名字,我这边没有证据可以让高集介入,只能从容岐入手。之前因为容岐,我调查了白桦树福利院,没有查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对李路达有什么印象吗?」 「没有。」池竹西写,「但我应该有,只是忘了,你记得我小时候有什么动静吗?」 “什么意思?”夏实在电话那头气笑了,“池淮左托梦告诉你的,我们两兄弟就是要不择手段了,管你做什么也要给他报仇?” 一边写字,池竹西一边说:“是,不管我做什么也要给他报仇。” 夏实:“你就不怕我把证据烂我手里?” “你不会。”池竹西平静说,“我说过,夏实,池淮左能认识你们,真的太好了。” 夏实:“…………” 池竹西甚至能补全夏实的心理,“池竹西是个卑劣的人”,他甚至能把那些光是想起来都会会心一笑的温馨回忆变得不堪,拿这种不堪当作道德绑架的武器。 他不否认,自己的感言是发自肺腑的,现在的胁迫也是发自肺腑的。 正如夏实所说,他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手上空荡荡没有武器,只有满腔的惶恐和仇恨。你要他怎么保护自己,你要他怎么报仇? ——用卑劣。 漫长的寂静没有影响池竹西和池淮左的对话,日记本上很快有了回复。 池淮左:「你还带着我给你的护身符?」 池竹西摸索着对方赠与他的红绳,回话:「带着。」 池淮左:「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吗?」 池竹西:「三岁左右?我记不清。」 新出现的字迹划痕很重,日记本原先就没剩下几页,每一笔一画都像是要将为数不多的纸页划穿。 池淮左:「不是三岁,是四岁,那个时候你出过一次意外。」 「在幼儿园放学的时候,你主动上了一辆套|牌车,老师比对过车牌号,又看你那么高兴,以为是家长那边换人来接,但那其实是绑匪。」 「绑匪要求一个亿的赎金,池樊川和安澜娅知道这件事后立刻报警,不清楚绑匪那边是怎么收到的消息,在报警后立刻失去了消息。」 「等到第三天,警方判断你存活可能性不大,你却完好无损出现在街上,被热心市民报警送到了公安局。我们问你发生了什么,你说有一个游乐园的大哥哥和你一起玩。你玩累了,说想回去找哥哥,他就把你丢在了街上。」 「记得吗,池竹西,你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问我和安澜娅,说有大哥哥想和你做朋友,隔天又哭个不停,说大哥哥不见了。我们决定让你忘了这件事,所以这么多年谁也没再提。」 池竹西想不起来,但他将日记翻到前面,在池淮左之前的日记里有这么一行: 「这件事本来可以和以前的所有意外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在他的记忆中,小孩记不住那么多东西。」 ——「之前的所有意外。」 池竹西浑身都发麻,李路达居然比原先预料的还要更早出现在他的生命。 幼儿园的事他记不清,但知道自己小时候没什么朋友,父母不管,能陪他玩的只有放学后的池淮左。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毫无警惕心是有可能的,池竹西就是那么蠢。 蠢得会把绑匪当玩伴,蠢得把骇人的疤痕美化成游乐园工作人员的装扮。拿着小狗气球的小丑滑稽又好笑,不管他要的是一个亿还是他的命,只要知道有谁愿意陪他玩,无论多少次,他还是会主动坐上那辆车。 因为没人教过池竹西。 他一直是被动接受的小孩。 池淮左觉得自己能保护他,所以用那些歪门邪道的话告诉他宽容,告诉他天塌下来你还有老哥在。 容岐觉得病人需要安稳的心态,所以和安澜娅一手操办起对他最好的安排。 夏实也觉得他不应该去面对那些不能承受的危险,宁可自己攥着危险的东西也不轻易给他。 他们把丑陋的事情像是隔绝病菌一样隔绝开,创造出温室,温室里只有温顺的鲜花和青草。所以期待也就这样凭空产生了,你是用美好培养出来的人,不要恶毒,不要刻薄,击溃困难要堂堂正正。 第85章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是那样的人。” 夏实的声音和那个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她隐约听见了被自己声音盖住的呢喃,也不追问,继续说。 “我没立场要求你做什么,也没立场指责什么对什么不对,社会的概念诞生开始,世界上就不存在对错。只是池竹西,人一旦做出决定,那他在此刻付出的代价,一定是为了捍卫拥有同等重量的东西。” “池淮左觉得你的生和他的死等价,那你呢,你觉得池樊川那种狗杂种配的上你付出什么,比池淮左的死还要重吗?”夏实说,“我讨厌责任,早在几年前我就发誓,不要为任何事负责。最安全的关系就是金钱关系,这是完全可以用法律丈量的尺度,我收了你的钱就要完成你的委托。现在你告诉我,你需要我怎么做?” 而池淮左在此刻写:「让夏实把证据给安澜娅,然后离开常青市。」 「别再继续深入了,池竹西,我想你好好活下去。」 两个人相互交错的语言转化的重量一下子砸穿了池竹西。 这两个人说出这样的话并不算什么意外的事。 夏实就跟她的名字一样,虽然废话连篇,但是总是在关键的节点用实话刺穿人心。 而池淮左……他一直是这样的。 池竹西的这个哥哥,傲慢又自大。这似乎是所有“家长”的通病,唯一好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来不宣扬家庭关系中的权威性,这点或许还得感激池樊川作为反面教材。 他也不会一直强调自己的付出,尽可能地将亲密关系中的“牺牲感”压到最低。所以在夏实把事情挑明之前,池竹西可以当那些压力不存在,不看,不听,不去管,就这样让水坝越筑越高,高得遮云蔽日。 然后就在此刻,水坝坍塌了,洪水一泻千里。 社会歌颂家庭中牺牲的美德,歌颂付出者的无私,歌颂受益者的愧疚,唯独不考虑痛苦。 感受比起美好的未来不值一提,只有能用肉眼看见的东西才存在。池淮左的死成就了池竹西的苟活,却从来没人问他,你愿意牺牲你的哥哥吗? 去他妈的,怎么可能愿意! 他比较不出自己的未来和复仇谁更重要,还是那个原因,没人教他怎么比较,他茫然无措,却不得不做出抉择。 但如果你问他,你会后悔吗? 他绝对不会。 在当时的心智下做出的每个决定,在以后看来或许只是踩在鹅卵石上的磨砺,只有过去的自己知道那是滚烫的仞锋。 站在未来的人没有资格对过去的自己指手画脚。 「你也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池竹西有些麻木地写。 厚实的衣物包裹住他的躯干和四肢,让他在寒冷的天气也能够体面地转动笔尖。除了皮肤过于冷白,表情过于疏离,周遭的气息过于孤独外,一切都和其他家庭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你甚至一直死死藏着关键的证据,你知道我为了你的事上下奔走,你也知道我一直愤怒,你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只因为我还活着。」 「活着是我的错吗?只因为我是幸存者,死人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摆弄一切?你不是从小就指责我什么想法都不说,闷在心里。那我现在清楚告诉你,我很内疚,很痛苦,我觉得不管是李路达还是你的死都是我的错,是我造成的恶果。你还想听什么?我一起说给你听。」 池淮左:「池竹西你冷静一点。」 池竹西太冷静了,表情平淡,下笔很稳,面对日记本就和平时在学校做语文试卷一样,洋洋洒洒就能写下八百字命题作文。 「你也很烦我,我知道。从绑架的意外后,我从小就一直都在你的保护伞下,因为老奶奶的事受到影响的不止有我,还有你。你只是没有我疯得那么明显。」 「我不能接受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你呢?保护伞破了一道口子,你觉得这是对你的一种挑衅,你不能接受这种事出现第二次,所以像个殉道者那样隔开了池樊川。」 「池淮左,你问问自己,在受难的时候你到底是在恨,还是在笑?」 池淮左:「池竹西你少说这些屁话,我因为你的事焦头烂额,你又知道什么?」 池竹西:「是啊,焦头烂额,现在你也不清楚那晚的车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比这个更折磨人的事么?这是第三次事情脱离你掌控了,你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谁不知道城西池淮左的厉害,他们挑衅你,你得报复回来,你报复不回来,所以转来安排我。」 「付出就那么能让你满足吗?你在乎的到底是自己的弟弟,还是能让你满腔的自负能安放的东西?」 池淮左的脾气直接爆炸开:「你说的是人话?你要不试试落在池樊川手里的滋味,我被打得皮开肉绽进医院还得说是自己犯混和同学起冲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顶着威胁搞到证据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池竹西,你不能那么贪心,什么都不给,又什么都想要。我们都不是那么幸运的人,我已经把这辈子的好运气都留给你了。」 池竹西:「那是我要求的吗?」 池淮左:「那你要我怎么做?让你和我一起在那个狗屎不如的地方挣扎?还是让你和我一起下地狱?你他妈是我亲弟弟,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你说你很内疚,很痛苦,我就不内疚,不痛苦吗?」 第86章 「没人想对你指手画脚,池竹西,可是你得看看现实。李路达盯着你,池樊川很快也会盯上你,你现在想让一个死人看着自己弟弟越陷越深,你是怎么敢的?」 日记本早就翻了几页,只剩下一面还是空落落,等着人用文字填满。 用来沟通线索的日记本仿佛笑话一般,不厚的纸页里记录下的绝大多数长篇大论都是兄弟俩的互相指责。 都说死人留给世界的永远是最美好的东西,记得他的所有人都会在每个夜里反复挂念飒爽的笑容,每个视线,每个拥抱。如果没有那些单纯的爱,幸存者很难从长时间的悲痛中走出来。 池淮左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哥哥,池竹西会是一个体贴内敛的好弟弟。 可惜日记本没有给他们这点酝酿的时间。 于是那些美好的回忆又化为被火焰灼烧后的漫天灰烬,纷纷扬扬铺撒开,烫伤所有触碰到的东西,在上面留下疮和疤,黑黝黝的,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有些话早就该说了,却只能等到对方死后,才用这种形式爆发出来,换做任何一对正常的兄弟都不会这么“浪费”日记本的吧。 在沉默的争执中,池竹西很惊讶自己还能抽出空来思索这些有的没的。 他也很惊讶自己完全没有之前几次发现池淮左的隐瞒后那样愤怒,反而有种解脱。 *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陋的形式表达出来。 他们原本就是扭曲又畸形的兄弟关系,没有人干净,也不会有人能得到救赎。 池竹西合上日记本,被书写后的纸页比崭新的更厚,当初到他手上还算新的本子现如今有了明显的痕迹。 摸索着封皮,池竹西靠回在椅背上,电话还没挂断,夏实默认了他的安静是正处于内心的思索。 窗外已经转黑,星星是黑幕的剖口,是被包裹得密不透气的世界与外面唯一的连接。 池竹西觉得脸上滚烫一片,像是灰烬也落了上来,一点一点,又烫又痛,他抬手去擦拭,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已经变凉的水渍。 未被擦到的沿着脸颊下滑,经过唇角,挂在下颌,汇聚得多了后一滴一滴下坠。 非常咸涩,比池竹西喝过的所有药都要苦,从舌尖蔓延到咽喉,再被吞咽进五脏六腑,直到里面的空洞也被这种味道所灌满。 本来就空的胃开始痉挛,突如其来的刀绞般的痛让池竹西重新坐直。 他拿起电话,忍着痛,声音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眼里却满满盛着天上的星光:“把东西发给安澜娅,夏实。” “你确定吗?” 池竹西说:“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哥哥,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是必须捍卫的?” 第37章 池竹西在家呆了快一个月,这个月他向学校请了假,完全闭门不出。 安澜娅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快下决定,或许池樊川一直是横在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他存在,就算逃到国外,安女士也彻夜难安;又或许是容岐说了什么,因为最近容岐总是用那种像是叹息的眼神注视他。 池竹西全当看不见,每天除了三餐外就是在房间里刷卷子打发时间。 不清楚她的举报途径,等通报出来,池樊川已经被游记检委移交至公安局经侦科,以涉嫌挪用资金罪抵押与看守所。 这件事一下子在网路上爆炸开,但舆论的离奇程度远不如上次的池氏继承者,牵连的人实在太多了,官方不得不限制热度。 按照高集含糊的措辞,一夜之间被拉下马的企业家和“上面的人”几乎把看守所塞得满满当当,所有的取保候审申请都被打回。 在这里面,已经死了池淮左“出了不少力”,他留下的那堆东西之前就被经侦盯上,顺藤摸瓜查出了一些东西。可人已经死了,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无从得知。 池竹西顺势问了一嘴蔡闫打给池淮左的那通电话。高集翻看完卷宗后才回复。 蔡闫说自己收到消息很惊慌,一时间也记不清准确的表述,大致是:你爸爸想让你确认一下和黎业房产几年前的合同,最近得和他们续签了。 “不过因为这份证据经过池淮左的手,他生前的产业也存在疑点,省里派了人对他的自杀案重启调查,来的都是‘专家’,应该很快就能有定论。” 高集在电话里说。 “本来李路达的事需要安女士和池樊川参与问话,现在安女士因为证人保护方面的考量不方便露面,池樊川他……在这方面很不配合。” 池竹西问:“是关于李路达小时候绑架过我这件事?” “目前还只是有嫌疑,当年留下的记录很少,池樊川不想这件事闹大,后续没有跟进,而你也应该忘得差不多了吧。不过在你被绑架的那几天,他的确没有露过面,所以可以顺着这条线索查……” “李路达为什么要绑架你,或许是他行为动机的关键。我们现在还没抓到人,你自己注意安全。” 李路达彻底从常青市消失了。 这其实也很正常,常青市是山城,如果他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直接找个人迹罕至的山头蹲着,或是顺着还没开发的山路逃走,以现阶段的人力物力很难抓到他。 值得一提的是,警方在江老三的院子里挖出了姜正伟的尸体。 第87章 经法医鉴定,姜正伟头部有不致命钝伤,呼吸道没有明显泥土,胸腔肋骨断裂,是典型的受外力压迫导致胸腔无法收缩扩张,缺氧窒息而死。 也就是说,他死于活埋,在头还没被彻底埋进土里之前就死了。 李路达的行为有非常明显的凌虐倾向,活埋本来就是一种酷刑,只有李路达知道他在宣泄什么愤怒。 其实了解了事情始末的人都差不多能猜到,只不过估计到池竹西,没有直接说出口。 那晚李路达已经准备好了口袋,为什么没有直接带走池竹西? 因为那个时候被塞进口袋里的姜正伟还活着。车辆急停让他撞上后备箱外壁,或者其他东西。 李路达察觉到了池竹西的警备,这个残忍的刽子手在对待池竹西的事情上意外的有耐心,一直竭尽可能的让他远离“恐慌”这类情绪。 这个原因虽然不可思议,但是池竹西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因为在别墅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 他感觉到了池竹西的不安,所以始终没有打开那扇门,只是隔着门以老奶奶的名义和他对话,让他回家。 李路达想带走池竹西,但必须以和当年绑架他一样的形式。他想要那个愚蠢的小孩高兴又期待地坐上那辆车。 整整一个月,池樊川挪用公款的案子终于有了结局,池樊川自愿全数还款,其中包括涉案核数费用及律师费用。 常青市人民检察院法官指出,因为该案涉案金额巨大,被告犯案时间长达十余年,严重违反诚信。但因被告向公司全数还款,属重大求情理由,因而给予被告45%刑期扣减,最终判处池樊川□□75个月,即6年零3个月。 在高集交上纸条后,池氏集团西浦分部的大楼被彻底调查,在十五楼的墙上提取出了二苯乙烯三嗪,也就是荧光增白剂挺进31#。 不过即使是用荧光药剂涂写的字迹,在夜晚也是肉眼不可见的,除非有人将十五楼应急灯更换成了紫外线灯束。 而池樊川否认了关于池淮左死亡的一切指控,无休无止的问话和审讯没有让他松动半分。在高强度的密集审讯下,他露出明显的疲态,却依旧没有破绽。 最后,他要求和池竹西面谈。 *** 因为池樊川现在还处于被交付执行刑罚阶段,看守所的人数着凑齐七八九十个再一起移交,池竹西和池樊川的“父子”会面最后就定在了这里。 特意开出的房间,不管是布局还是构造都和审讯室没什么区别,一群警察设备齐全围坐在单向玻璃后,而高集作为池竹西的熟人被破格安排进了专案小组。 池竹西摊开双手,让高集给他装上他不了解用途的设备,装好后,高集替他整理了外衫。 “池樊川很狡猾,他能坚持这么久不是没道理,我们也不期待你能问出什么,不用有压力,按照提前说好的和他对话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们。” 池竹西一声不吭,眼神虚焦不知在看哪儿。 这一个月他的气色好了很多,似乎终于张了点肉,黑眼圈没那么明显了,又长了不少的头发被一根细的皮筋扎在后颈上,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池樊川。 池竹西第一次见到池樊川这么狼狈的模样,短短一个月,他瘦了一大圈,脸颊两侧凹陷下去,眼角的细纹拉拽着皮肤,看起来像五六十岁的人。 当他缓缓抬起头,池竹西立刻明白这些或许都只是这个男人刻意为之的手段。 池樊川的眼神还是和当初在办公室里看见的那样,照镜子般如出一辙的深色瞳孔里聚焦出瘆人的黑。 “好久不见,竹西。”他偏过头,带出一股浓郁的烟味,寒暄似笑说,“你这个岁数的孩子还真是一天一个样,下次见面恐怕就完全认不出来了吧。” 池竹西坐到他对面:“没有下次了。” “也是,你毕业就要出国,就算几年后我出来应该也是见不着的。” “你那么确定自己能出来?” 池樊川眼尾加深:“总是得念点好的。六年多啊……你们两兄弟还真是给我送了份大礼。” “不过我不生气,一点也不。”他漫不经心说,“ 阿尔贝·加缪说,成年就是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而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杀死父亲。这也算是池淮左给你送上的成年礼,可惜他自己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天。” “你以为是谁让他等不到这一天的?”池竹西冷冷追问。 池樊川摇摇头,那态度竟然算得上和蔼:“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从别人口中听见的东西要自己验证后才能得出结论。或者你让池淮左从坟墓里体面地走出来指认我,我绝无二话。” 池竹西的厌恶完全不加掩饰,他的表情说明了:如果特意找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恶心人的话,那他还不如一直呆在家,等着他被收监的喜讯。 耳麦里,高集提醒道:“别急。” 看守所潮湿的空气让池竹西皮肤隐约起了疹子,池樊川在警察眼里是难缠,而在他眼里,不管男人的身量是宽厚还是瘦削,是优势还是劣势,他都是梦魇,是造成兄弟不幸的源泉。 池竹西扣住自己右手腕,说:“你找我来不会就是说这些吧?” “正如你所说,如果不这样,我这辈子可能都看不见你了。”池樊川轻声道,“我总得看看胜利者,看看摧毁我人生的亲人,不是么?” 第88章 “当初我给过你选择,问你到底想要什么,现在你给了我回答。我从小就教池淮左,你不能那么贪心,什么都不给,又什么都想要。你不是那么——” 池竹西掩饰住心底涌出的酸涩,接话:“……你不是那么幸运的人。” 池樊川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意外的神情,带着惊喜。他忍不住笑出来:“瞧,我就知道,你是我两个儿子里最像我的。” “别做梦了,你只有一个儿子,那是唯一一个把你当父亲的。” “那个傻子?”池樊川觉得好笑,“在我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他的模样倒是很有意思,完全看不出来蔡闫在一旁忍笑忍得有多辛苦,倒也挺可爱。说起来他也只差了你几岁,怎么能差这么多呢。” 池竹西看起来已经失去了耐心,有些急躁道:“当初你提出交易,说如果池淮左不是自杀,你会站出来替他‘申冤’,你知道些什么?” “现在早就过了谈判的时机,竹西,先掀桌的人是你。” “可你压根没想认真参与赌局。”池竹西语气淬了冰,冷笑说,“就算我同意,选择包庇你,难道你会主动站出来认罪?” 池樊川往前坐了坐,镣铐撞着椅腿发出清脆连贯的声响。他的眼窝凹陷下去,顶光下,目光如黑洞,怖似死魂灵。 “我一直很好奇,也想趁这个机会问问。”他说,“我承认家暴过安澜娅,也对池淮左下过重手,但应该从来没碰过你。相反,之前我就说过,我很喜欢你,竹西,我知道你不在乎安澜娅,而即使你以前和池淮左的关系很好,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我有这么深的恨意?” “你不如去问池淮左。” 池樊川叹气:“那还得等几十年。” “也或许等不了多久,别以为自己做的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你以前也觉得自己挪用公款的事天衣无缝不是么?” 池樊川沉沉地点头,然后噗嗤一声没忍住笑,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整个审讯室。 他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被皱纹压得细长的眼里是再明显不过的嘲弄:“直到现在你还觉得是我干的,池竹西啊池竹西,你应该是我们中聪明的一个,到底是谁在误导你。” 池竹西久久沉默着,等着眼前的男人笑够了,用带着镣铐的手抹掉笑泪,最后才听见他说: “我可以很明确告诉你,不是我,不管怎么说池淮左也是我儿子,我还没丧心病狂到会对亲儿子下死手。” 池竹西不置可否:“是吗?” “当然是,你很清楚,我现在的案子只要有一丁点风声传出去,你的日子绝对不好过。但既然你让安澜娅来做这件事,那我也乐得配合你,败北者也有败北者的姿态,没必要弄得那么难看。” 他的慈祥诡异又癫狂, “你看,我现在恨你入骨,但还是不会想要你的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真的很遗憾,我们始终是一类人。” 读出了池樊川的送客令,池竹西直接起身推开椅子,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 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他听见了池樊川饱含遗憾的声音。 他说:“回家注意安全,竹西。” *** 不是池樊川。 高集将结束了交谈的池竹西送上车,表示感谢他的配合,警方会分析今天的对话展开行动。 在出租车上,池竹西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道,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扬起他脸颊的碎发。 这个念头从池樊川说出“现在早就过了谈判的时机”的时候就出现了。 池樊川当初的遗憾不是假的,他罕见地挤出了那么点耐心,和自己几十年没见的儿子进行谈判。 ——没人喜欢和一个把不对等底牌摆上桌的赌徒合作,不是太过于自信就是太过于愚蠢。 他的确知道些什么,并且是足以拿来用来和他交换证据的东西。挪用公款牵扯的人太多了,池樊川担不起这个责,所以这不可能是幌子,那是他的「底牌」。 道路两旁的大树投下斑驳的光影,不断在池竹西眼前闪过,同时在他眼底闪过的还有无数人的脸庞。 安澜娅、容岐、夏实、王邱、蔡闫、池源、高集、李路达…… 那些画面闪得太快了,像单帧画面拼凑出的段落,每幅都被视网膜捕捉,却快得让人抓不住。 直觉般,他突然涌起了一个离奇的猜测。 李路达和池淮左的事……真的没有关系吗? 李路达不止盯着自己,如果他的目的想要带走自己,那为什么还会跟着和自己十几年没联系的池淮左? 如果不是池淮左突然的电话,按照池竹西的性格,他们这辈子都很难再有联系。两兄弟的疏离是完全肉眼可见的,李路达没道理不知道这一点。 风突然停了。 【拉开车门,下车!】 在时速至少60公里的出租车上,那个声音骤然炸开,不管不顾地发出尖锐的警告。 【立刻下车!逃——!】 已经来不及了,在听到、或者说在低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池竹西下意识地去勾车把,门是锁上的。 他条件反射看向前视镜,女司机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冷漠又无情。 不是李路达。 第89章 池竹西掏向兜,还没把手机摸出来便听见司机幽幽的声音:“开了信号屏蔽器,别想着逃了,安静呆着和我走吧。” 池竹西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在拘留所门口,在高集的眼皮子底下拦人。掌心出了冷汗,他问:“去哪里?” “去见你一直想见的人。”司机说。 *** 出租车在路边又停了一次,副驾上迅速坐进来一个人,他上了车后面不改色从包里摸出一套和池竹西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换上,等车开进了池竹西的小区,那个人垂着头走进了公寓楼。 出租车再次离开小区,这次驶向了远郊。 大概是确定了监控盲区,女司机下了车,把池竹西从后座拽出来,搜走了他的手机、钥匙、钱包,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这里还等着另一辆全黑的suv,由另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接手。 suv上完全看不见窗外的景象,池竹西被曾经见过一次的黑洞指着,被迫坐在后座。 他也认出了正用枪指着自己的男人,虽然戴着口罩,但他脸上的疤痕还没彻底好全,新生的肉芽攀附着鼻梁和眼窝,光是看着都让人生理不适。 是在老教授家里,想要嫁祸他,在被李路达中途插手后差点痛下杀手的男人。 几乎是在瞬间,池竹西终于想通了一切。 池樊川或许知道,并且在某种程度上默许了一切,但不是他干的。 车在行驶后不久池竹西就被蒙上了双眼,路程大概三个小时,池竹西不能肯定,他现在没有能计时的工具,全靠在心里默念着时间,数到后面甚至有些麻木。 男人把他拎下了车,磕磕绊绊地走了一段路,眼前的黑布终于被揭开,陡然出现的光线让池竹西不自觉虚起眼。 等视线稍微适应,他看见了一片绿色。 周围是崇山峻岭,树林的繁茂程度显示这里已经离城区很远,是即使抛尸灭迹也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偏僻地带。而池竹西眼前是一间以前林中巡查的人遗留下来的破旧木屋,后腰被什么硬物抵住,男人示意他去开门。 木屋的门被吱哑推开,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站在里面,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在她身边,一名高挑的男人正在擦拭着手里的枪,他浑身裹的严实,嘴角两侧的疤痕几乎横亘过半张脸。 迷雾被拨开,猜测也被证实。 “我早该想到的。” 线索串联的舒畅与血液里涌动的不安相互交织,最后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 当对方将最后一步棋放置上棋盘,整个局势终于明朗,足以让池竹西一点一点看清全貌。 “你一直想让我检举池樊川,甚至不惜亲自来公安局想给我送证据。” “因为只有池樊川被逮捕才是你再次向我动手的最佳时机,即使警方发现了,也会觉得是挪用公款案里其他人对我的报复。” 蔡闫抿着唇,眼里带着令人心碎的暖意:“小池,你比你哥哥要聪明。” “没有你聪明。”池竹西说,“你知道池淮左查到了什么,也知道他和池樊川水火不容,不管是谁扳到谁对你都没好处。所以你逼死一个,把刀递到我手里,等我把池樊川送进去,自然有被波及的其他人对我展开报复。” 蔡闫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没想到池樊川对你居然还有可笑的父子情,为了你,他选择向警方隐瞒我的事,还把你藏得死死的,我只能冒险自己下手。” “父子情?”池竹西冷笑,“他只是想看我和你谁是最后的赢家罢了。” “可他一直压你赢。”蔡闫说,“池樊川真的很看重你,不然他不会在查出是主犯是我后什么也没做。我当了他十几年的金丝雀,暴露的时候还以为会被一把掐死。” “他只是拿我做筹码,想要在你那边换回证据,看不出来吗?他在保全你。如果那个时候你识相一点,和他交易,进监狱的人就会是我,为了保证池源的安全,我也不会把他的事捅出来,这才是最优解。” 池竹西:“你做出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想过池源?” 蔡闫笑起来,声音如山里的黄莺般动听: “要不是这个儿子,早就在十几年前我就活不下去了,人总要给自己找点寄托。等池源知道你的死讯后一定会难过一阵吧,那孩子从小就善良得有些蠢笨,不过这样也好,太像我或是太像池樊川都不是什么好事。” “听起来你算好了一切。”池竹西并没有为对方口中自己的死讯有什么感触,他面无表情,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恍惚中甚至给蔡闫一种看见了池樊川的错觉。 “李路达也是你的人,我小时候遭遇的绑架案也是你策划的,我应该没说错?” 蔡闫含笑:“我和李路达也是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可惜出了意外,让你逃了。” “逃了。”池竹西咀嚼着这个词,又说,“老教授那晚也让我逃了吗?” “说起来你的运气真好,小池,要不是那条狗突然发疯,事情也不会拖到现在。” 池竹西却突然扬起笑,双眼弯成两道弧,墨意之中漾着星星点点的碎光。他笑得单纯又无害,像是小孩看见了小狗气球一般。 蔡闫眉眼微滞,心里平生一股不安:“你笑什么?” 池竹西轻轻说:“你不是一直想来接我吗?我跟你走。” 第90章 那股不安被无限放大了:“你在说什么……” “砰——”地一声,蔡闫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张保养得极好的漂亮面容凝固了,上挑的眼睛瞠圆,几乎是惊惧地看着池竹西身后的男人轰然倒下。 血从男人的眉心汩汩流出,死不瞑目的男人直到最后还死盯着对他下手的人——举着枪的李路达。 李路达阴冷又死气沉沉的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他将平举着的枪|口对准了蔡闫,眼睛却看着池竹西,眼神在这瞬间变得温和又耐心。 “最近过得还好吗,小小池?” 第38章 常青市,城北。 警车停在公寓楼下,高集上了楼,外勤和痕检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容岐站在客厅一隅,半垂着头看他们在房子各处翻看取样,一向温和的面容冷得刺骨。 瞧见高集,容岐抬起眼,双手插兜等着他。 “交警大队协助查了道途监控,那辆出租车在送池竹西的途中还拉了其他人,估计就是在那会儿掉的包,误导我们往失踪的方向去查。” 三天前,容岐一直打不通池竹西电话,因为池竹西有过闹脾气把人拉黑的前科,一开始容岐并没放在心上,直到自称夏实的女性联系上他,说昨天是池竹西交付尾款的日子。 巨额数款听得容岐差点以为池竹西被套进了赌|博诈骗盘。等他亲自去找人,这才发现池竹西失踪了。 “我应该开车送他回家的。”高集通宵了几天,眼里的红血丝根本压不住。 旁边的民警小声抱不平:“谁知道他们会丧心病狂到在拘留所门口抢人,那些歹徒——” “行了。小区情况查了吗?那个伪装成池竹西的人还没找到?” “他拿着钥匙进了门就没动静了,跟人间蒸发了似的……那真不是池竹西?虽然监控没拍到正脸,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他没错啊?痕检的兄弟快把屋子翻天了,没有他人痕迹,出租车司机也审不出来,只说把人送到后跑了一趟郊区……”民警直嘀咕。 高集扬手打断他:“接着查,邻居和上下楼都问,去。” 把人安排好,高集咬着烟,烦躁地在兜里翻打火机,摸半天都没摸到,这才想起来好像是被局里那帮兄弟给顺了,这几天大家压力都很大。 有人递来打火机,顺着手视线上移。握着打火机的容岐还是一言不发。 “感谢你及时报警,后续也尽量配合我们的工作。侦查还在进行,你也不要太着急,我们会尽快把人找到。” 他接了过来,有些麻木地说着官话,心里忍不住嘲弄起自己,屁话谁不会说,谁比谁着急还说不准。 “还没找到李路达?” 烟雾里,高集虚起眼:“你觉得还是他?” “您不会真的觉得池竹西是被池樊川那边的事牵连的吧。”容岐的每个字都淬着冷,“失踪三天,如果真的是有人报复,现在安澜娅也该收到他儿子的死讯了,哪儿能还在国外安心度假。” “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安女士不回国才是正确的。” 容岐嘲弄道:“是,所以我没有指责安澜娅。” 他一向是站在安澜娅那边的,这么多年也老是劝池竹西好好和他母亲聊一聊。母子之间的感情本来就复杂,更别说是他们这种家庭。 可现在他完全不这么想了,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在得知自己儿子生死不明的时候还坐得住。 安澜娅总是很擅长在事后用悔恨去开解自己,容岐以前诊断这是人类自我保护机制的一种。 因为年轻时候的错误决定导致自己人生陷入不幸,从而害怕任何选择,强迫她正视事情可能会导致更严重的自主神经功能紊乱,甚至在病理层面更严重的后果。 ——可能比池竹西可能遭遇不测更严重的后果吗? 现场突然安静了一瞬,双方都因为各自的原因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股沉默一直维持到有人从门外冲了过来,比人影先到的是她越来越近的嘀咕: “我算搞明白了,欠账的就是大爷。都要结款了还这么折腾乙方,认识池家这俩小王八羔子算我倒霉……” 一个娃娃脸女性风风火火走向高集,杏眼瞪得滚圆,戴着眼镜的正装男人被她远远甩在身后,一脸欲言又止。 高集在记忆中搜索了一圈,最后终于把人和脸对上号,烟也抽不下去了:“夏实?” “我还以为您早就把我忘了,高副,大忙人啊,上次在分局没见着你怪遗憾的。”夏实阴阳怪气道,“这次池樊川的案子又给你蹭上了,升官发财指日可待,恭喜恭喜。” “你怎么——” “我?我来给祖宗擦屁股。放心,池竹西的代理律师不是我,这次就算没检察官拦着也没人指着你鼻子骂,我早就不当臭律师了。” 王邱终于追了上来。 他似乎也清楚作为曾经出庭律师的夏实和如今的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有点龃龉,岔开话题:“情况怎么样了?” 这边气氛古怪的交流着信息,分局探员捏着证物袋来了:“高副,我们在锁上的书桌里找到了这个。” 高集接过来,证物袋里是一本黑色封皮的本子:“有指纹?” 探员摇头:“这应该是池竹西的日记本。” “应该是?” 第91章 “……”探员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勉强,似乎也找不到什么概述来进行汇报,只能说,“您看了就知道了。” *** 常青市郊外,半山腰。 天气放晴,山上的空气比城市更清新,阳光穿过缝投在树下人的身上。 躺在藤椅上的少年穿得厚实,透明的脸色晒了几个小时后终于没那么寒,他闭着眼,眼皮微微打颤,瘦削苍白的手握着一根黑色遛狗绳,一只成年虎斑犬趴在旁边闭目养神。 虎斑犬外形毛色酷似鬣狗,这种中国的传统犬种一直是被视为猎犬或是看护犬,虽然有着鬣狗的凶猛,却非常忠诚。 李路达从木屋里走出来,虎斑犬立起头,耳朵耸动两下,嗅到熟悉的味道之后重新趴了回去。 遛狗绳传来的动静让池竹西缓缓睁开眼,刺眼的日光模糊了视线,只见李路达悠然迈着步子站定到他面前挡住阳光,嘴角的疤拉开一个笑。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晒不到太阳,风一吹就有些冷。池竹西慢吞吞坐起来,眼眸安静垂落,他一伸手,虎斑犬就凑上来蹭他的掌心,发出凶兽不该有的温顺呼噜声。 “想吃辣的。”他说。 李路达嗯了一声:“饮料呢。” “随便。” “好。” 拿着车钥匙,李路达给suv换上假牌,开着车下了山。 池竹西把脚边的玩具球扔远,虎斑犬瞬间来了精神,猛扑向球的方向,可怖的獠牙叼着球,晃起尾巴往回跑。 “小池。”池竹西叫它。 虎斑犬松开球,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只是蹲在原地等着指令。 池竹西摸了摸他的头:“叫小池挺好的,池淮左本来就不如一条狗,把称呼让出来怎么了。” 也不知道虎斑犬听懂没有,池竹西又一次把球扔远了。 一人一狗玩了半天,池竹西拍拍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这三天他过得异常安稳,即使没吃药也可以入睡。 狗叫声近在咫尺,李路达的存在和容岐也没什么区别,问他吃什么,喝什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在一些细节上甚至比容岐还贴心。 那个死了的杀手被李路达埋在木屋后,看着两个提前挖好的坑洞,和池竹西一起站在坑洞旁的蔡闫面无血色,而李路达也没解释另外一个空着的洞,把尸体埋好后面色如常问池竹西明早吃什么。 闻着土腥味,池竹西表情没什么起伏,说想要松饼,如果有热咖啡就好了。 李路达擦擦脸上沾上的泥污,一口应下。 李路达白天就呆在一旁看池竹西无所事事,晚上把木屋让给池竹西,只让虎斑犬守在他身边。 这是条很乖的狗,它很熟悉池竹西的味道,在他面前收敛了所有凶性,只是偶尔在面对蔡闫的时候才露出獠牙,仿佛只要对方有任何动静就会冲上去咬断她的喉咙。 就这一点而言,和李路达挺像的。 想到蔡闫,池竹西决定去看看她。 · 堆积着杂物的小仓库里没有窗户,地面用塑料布粗糙铺了一层,泥土的腥气被潮湿的环境放大。 蔡闫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四肢都被捆扎带系得死死的,手腕因为挣扎而肿了一圈,保养得很好的细腻皮肤上凝固着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被捆了三天,除了最基础的简陋饮食外就只有早晚会被定期带去上厕所,即使睡眠也只能直挺挺坐在椅子上。 或许是在吃食里参杂了什么东西,也可能只是单纯的长时间束缚,她浑身发软提不起力,大脑昏沉,只有李路达骤然变卦的惶恐,和池竹西平静如死潭的态度还留在脑海里久久不能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蔡闫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新鲜的空气终于涌入,脚步声和狗喘息的动静越来越近。她抬起头,只见池竹西和慢吞吞跨过门槛向她走来,那只该死的畜生紧跟在他身边。 “好可惜。”池竹西从一旁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你差一点就能如愿以偿了。” 蔡闫躲避着那只四处乱嗅的畜生,疲惫道:“你是什么时候和李路达搭上线的?” “如果你指的是熟悉起来的话,三天前吧。” “三天前?”蔡闫嗤笑一声,嘲讽的表情依旧漂亮动人,“我在池樊川那里学了十几年,还是不如你。你才是他的衣钵传人,轻飘飘又高高在上,简直令人作呕。” 池竹西双手搭在膝盖上:“话不能这么说,我现在和你一样,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待在这里。” 虎斑犬嗅了一圈,威慑性冲蔡闫呲牙,然后才贴在池竹西腿边趴下,蹭蹭他的裤腿。 “倒是一条好狗。”蔡闫怨毒说,“现在和我虚与委蛇有什么意思,池竹西,你们想做什么?弄死我,然后以受害者的身份回去?别做梦了,李路达怎么可能会甘心当一辈子的逃犯帮你隐瞒一切。” “你和池樊川学了十几年,他没教过你吗?败北者也有败北者的姿态,没必要弄得那么难看。” “轮得到你教我?” “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我的确是受害者。”池竹西淡淡说,“我哥哥和他的恩师都被你害死,父亲进了监狱,池氏集团的股价一落千丈,就算股份全部到我手里也是一堆烂摊子。不如让给池源吧,我看你一直在为他争取,我也挺喜欢他的。” 第92章 提到池源,蔡闫终于维持不住基本的体面了,咬牙切齿:“池源什么也不知道!” 池竹西不为所动:“可人都是会成长的。你看,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以前我什么也不懂,全靠别人来一点一点掰碎了给我讲,托你的福,现在反而能看得很清楚了。” “池樊川留下来的烂摊子可不止池氏集团,那么多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安澜娅躲在国外,我和你被关在这里,你猜池源会怎么样?” “池源和你有什么仇?你要报复池樊川和我还不够吗?!”蔡闫保持了十几年的贵妇教养在这一刻完全被撕开,她歇斯底里喊,“我就知道,表子养的东西,你妈只教你怎么犯贱吗?” 两人在昏暗的仓库里对视良久,一堵看不见的墙将彼此的情绪完全隔开。 池竹西漠然良久,他注视着这个因为自己孩子受到威胁而变得癫狂的女人,这十几年来安澜娅冷硬的面容一幕幕回闪在眼前,又在转瞬间从他眼底溜走。 “很遗憾,我妈什么也没教我。”他惋惜道,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垂下,搭在虎斑犬的皮毛上有一下没一下摩挲,“你这个继母倒是称职,从你身上我学了很多。你把不能教给池源的全部丢给了我,这么说,我算不算是你‘养大’的?” 蔡闫反讽道:“我也配?” “别激动,蔡女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稍微聊几句,不用那么大火气。” “…………” 池竹西说:“我很好奇,那天晚上你给池淮左说了什么,他又看见了什么,才会像个傻逼一样跳楼。” 蔡闫深吸一口气,观察起池竹西的表情。 ——平淡得反常。 他一直很容易因为池淮左的事冲动,之前和池源产生冲突那次也是。池淮左的包裹当然是蔡闫拆开的,就算清楚他不可能把证据用这种粗暴的形式寄给池竹西,但万一呢。 池淮左一直是热衷于博弈的冒险分子,万一他就真的采用了这种形式呢。 这俩兄弟在某种程度上幼稚得可笑,一个觉得自己能承担下所有,抱着不切实际的愿望想结束池樊川的暴行,另一个安静发疯,装出一副自己很好的样子,骨子里全是烂的。 池竹西想知道,那告诉他也没什么,他应该更疯一些,最好疯到面目全非,丑陋又不堪,那自己才能咽得下一口气。 “我打电话说,池樊川让他去看和黎业房产几年前的合同,最近得和他们续签。”她说。 “这个我知道。” “黎业房产是池淮左在搞垮茗启地产后的新合作对象。他就是靠这个从池樊川手里抢走了第一块蛋糕,你猜池樊川会不会关心和黎业房产的续约?” 池竹西想起来了。 是王邱曾经和他提过,池淮左在大学期间参与的项目。 于是池淮左才会反应过来,他猜到这是蔡闫的提醒,跑上楼检查证据,却被钻了空子。 他轻轻问:“那墙上呢?” “墙上?随便写什么,你和你弟弟只能活一个、要么你死要么池竹西死……谁记得住那些。”蔡闫无不恶毒道,“要是早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那晚就该让老李扣下扳|机,让你和池淮左死一起。” “你让杀手瞄准我,在安全通道的池淮左看到了……他怎么看到的?” “他不瞎,要不是黑伞上的红外瞄准,他会那么干脆跳楼死在你面前?” “……这样啊,所以池淮左才一直觉得是池樊川,你一直是那个好心的继母。”池竹西仰着头,用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半躺在椅子上,他看着仓库的天花板,思绪放空了一瞬。 裹着灰的蛛网上还残存着蜘蛛冬眠前留下的昆虫尸体,已经完全干瘪,只剩下一个破破烂烂的壳。 也不知道在死亡的那一刻,昆虫有没有后悔过,曾一无所知地踏入蛛网。 “那为什么要让李路达绑架我?我那个时候才四岁吧?”他的声音因为仰着头的姿势被拉得有些干涩。 蔡闫一改之前的歇斯底里,垂下头沉默起来。凌乱的头发盖住她的脸,乌黑中隐约可见几根显眼的白发。 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回答,这股萦绕再沉寂中的紧绷气息让虎斑犬有些蠢蠢欲动,池竹西也没拦,转瞬间,虎斑犬已经扑到蔡闫身上,血盆大口正对着她脆弱的咽喉。 她不得不尽力向后仰,畜生的唾液在狂吠中四处乱溅,那个黢黑的土坑瞬间出现在蔡闫脑海中。 “那是你活该!”慌乱中,她口无遮拦,“你知道那几年我和池源是怎么过的吗!他只比你小两岁,从小就被骂没爹养的贱种,池樊川看他就跟李路达看这畜生没什么两样。你呢?在豪华的大房子里玩着玩具,所有人都要好好哄着你,凭什么?你怎么不去死!” 那就是没有目的,只是单纯为了池源而妒忌,记恨。 池竹西觉得有些好笑。 一个因为母爱而不择手段到歹毒的母亲,在为了自己的儿子妒忌一个真正爹不疼妈不爱的小孩。 蔡闫这种狠毒的女人养出了池源这种人,被嫉妒着的池竹西却成了现在这样。 他才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 虎斑犬突然转头,它听见了远远的声音,便跑到池竹西身边,小心地叼住他的裤腿往外拽。 蔡闫还没从劫后余生中缓冲出来,听到了椅子拖动的动静,接着就是池竹西近在咫尺的声音。 第93章 “所以你瞧,也不能说我和池源无冤无仇,你为了他想弄死四岁的我,又为了他杀了我兄弟。那我为什么不能为了你对他做一些过分的事?” 蔡闫惊愕抬起头,池竹西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细软的黑发,密不透光的墨色眼瞳,微勾起的嘴角吐露着平和却令人想要尖叫的话,完全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阴冷魔鬼。 “其实我随时可以走,很难相信吧,李路达没有限制我的自由。可我还是留下来了,因为你在这里。”他说,“想想办法吧,蔡闫,你一直比我聪明,所以应该能做到我朝思暮想也没办法完成的事。” 蔡闫的牙缝都在打颤:“什么事?” 魔鬼温和地指出了两条路。 “要么让池源拿着你犯罪的证据找上警察,等你的通缉令出来,我让李路达放你走。” “要么你就一直待在这儿,是坐在这张椅子上还是躺进那个坑洞,这要看李路达还有没有耐心。” 蔡闫崩溃地想要尖叫,比自己的溃败更不能让她接受的是池竹西端着游刃有余的疯样,拿池源威胁自己的事实。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池竹西的死会被推出去,她和池源终于能过上不用心惊胆战的,一直梦寐以求的优渥生活! 李路达! 这一切错误都是因为李路达!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颤抖问:“我凭什么相信那个见不得人的怪胎会听你的,我认识他二十几年,结果呢?你到底——” “警察没有从李路达的相关人员里挖到你,应该是被掩盖过了。也是,池樊川在和你结婚前也会调查,要是发现你还有一个这样的朋友,脸上多少有些不好看。” 仓库的门被再次推开,这次的风是冷的,蔡闫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越过池竹西,虎斑犬欢呼雀跃奔向男人,围着他摇尾巴。 她看见李路达提着一大袋东西站在门口,脸上的疤强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露出狞笑。 “因为在你眼里,他是见不得人的怪胎。”池竹西温和地说,“但以前的我却觉得,那疤痕滑稽又可爱。” 第39章 厚植苍郁铺满了山峦,即使站在高处也无法分别是否存在供人通行的小径,更别说大道了。 也不知道李路达是走的哪条道,他从suv上搬下来几大袋东西,还让池竹西来搭把手,半点不提池竹西和蔡闫在小屋里的对话。 “葱、香菜、蒜泥在那个袋子,蔬菜、肉和内脏都带了点,放心,没有海鲜——别拿那个,挺脏,锅给我就行。” 砖块大小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东西外面占满了泥,在算得上干净的后备箱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池竹西不热络也不冷淡地“嗯”了一声,只提着那些蔬菜和肉类站在一边。虎斑犬趴在脚边翘起屁股,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池竹西随便摸出块生肉扔给了它,虎斑犬眼睛一亮,冲上去叼着肉,尾巴摇个不停。 他说想吃辣的,结果李路达直接把火锅搬上来了。 架好煤气罐,两个人直接在木屋外的树下点火架锅,开始吃起了火锅。 李路达和容岐同龄,面相老成很多,将菜下锅的时候挽起袖口,手腕上缠着一条陈旧的红色手编串。火开得大,汤料沸腾之后溅到手上他也只是转了转那条编串,看见上面没溅上油就不管了。 “给。”李路达挑起一块嫩牛肉片搁池竹西碗里。 池竹西小猫进食,不怕辣但怕烫,他捧着碗吹了几口才把肉送进嘴里,就算这样还是觉得烫,鼓着嘴进气,没两口就放下碗。 李路达又给他夹了几筷子:“放碗里凉着。” 池竹西想了想:“蔡闫晚上吃什么?” “她有她的晚饭。”李路达搅着锅。池竹西话很少,能让他主动开口,即使问的是晦气的蔡闫,李路达也有问必答,“讲究的阔太太是这样的……花椰菜好了,吃么?” 池竹西把碗推了过去:“看起来你们是老相识。” 李路达点头:“算是朋友。” 池竹西咬着筷子点头,觉得有些好笑。 他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很乖,眼睛眯起来,睫毛挡不住眼睛里细碎的光,又比平时都要平静。像山林里蹿出来接受人投喂的小动物,不怕生,就算不清楚这份食物背后的意义也无所谓。 他只是在接受,他已经很习惯只是接受了。 李路达拿着筷子的手却因为这个笑顿了顿。 “那挺好的。”池竹西说,“我没有什么朋友,你比我强。” 李路达:“是吗。” “其实我不怎么吃火锅,一个人去吃会很奇怪,和人一起也奇怪。以前池淮左倒是喜欢带我去,他什么都想吃,每次点一大桌子的菜根本吃不完。” “你们不是每次都连锅底一起打包吗?” 池竹西抿着嘴,笑着摇头:“打包回去也没机会吃,池淮左说不能浪费。但是常青市有那么多好吃的,池淮左一天一个想法……等再想涮火锅的时候,之前打包的在冰箱里都坏了。” 李路达也笑起来,嘴角的两道疤快要扬到耳朵边,很古怪:“我知道你小时候肠胃很不好,因为吃坏过肚子。” “那是因为池淮左不信邪,说高温杀菌,没变质多久的东西吃不坏肚子。进医院几次之后被安女士骂了,说他是个猪脑子。” 第94章 “那么小的事你都记得。” 池竹西吹了吹碗上的热气,终于把那块被咬掉一口的肉全部塞进嘴里,含糊说:“但是我不记得你。” 李路达继续涮菜,笑容不变:“不记得也挺好,不会晚上做噩梦。容岐大学认识我的时候没少做噩梦,连着看了几晚上的小丑回魂才适应点。” 池竹西:“容岐和你也算是朋友吧。” 李路达爽快道:“算。” 池竹西是真的有点羡慕了,细嚼慢咽把碗里的东西扫荡干净,看见虎斑犬又趴在脚边,但桌上已经没有生肉了,于是只能拍拍它的头。 “容岐说他也是我的朋友。”少年敛着眼,“心理医生都这样吗?喜欢管东管西,说是朋友但是比老妈子还要唠叨。” 他重新拿起筷子,“虽然我也不清楚正常的老妈子唠叨起来是什么样。” 李路达:“我也是心理医生。” “那你是老妈子吗?” “你喜欢老妈子么?” “不喜欢。” “那我就不是。” 池竹西让虎斑犬一边玩儿去,又开始咬起筷子来。 李路达说:“嫁给池樊川之前,蔡闫也很唠叨,后来觉得池樊川不会喜欢嘴碎的女人才开始收敛。她很认真的把池樊川当作一份能捞大钱的事业,不是有那么一个说法吗,最赚钱的都写在刑法里了,她当然也不甘示弱。” “她和安澜雅在某些方面很像,都是池樊川不喜欢的那一类。”池竹西轻轻叹了口气,“池樊川只喜欢他自己。” 此时,关着蔡闫的屋子发出一声惨叫,叫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他们在同时停滞了。莫名其妙融洽的气氛被打破,池竹西的平静成了冷漠,李路达的笑只剩下狰狞。 “池樊川挺喜欢你。”李路达在惨叫声中说。 池竹西不置可否。 李路达吹了声口哨,惨叫变响了,和虎斑犬凶狠的吠声融在一起。 “你吃你的。”李路达站起来,把挽起来的袖口放了下去,看起来倒有几分斯文。 池竹西一声不吭看着他去处理蔡闫那边的事,谩骂的女声取代了惨叫,最后恢复了寂静。 李路达过了会儿才重新出现在池竹西面前,虎斑犬没跟在他身边,估计还是被留在蔡闫那儿了。 “她死了吗?”池竹西抬起头,漆黑的眼瞳比深渊还沉,语气听不出什么感情期待。 李路达有刹那的失神 。 就在这愣神的功夫,池竹西已经放下了筷子,手揣进兜里,弓着背,看起来又对蔡闫漠不关心了。 “我以为你会恨她。”李路达坐了下来,三两下把锅里的菜全部挑进自己碗里,似乎不觉得烫,大口往嘴里塞。 “可能是吧。”池竹西说,“以前他们都会在我面前规避这个说法,可能觉得没到那个程度。” “以前你恨谁?池淮左?” 池竹西摇头:“我自己。” “那现在呢?蔡闫和池樊川?再加上我?” 池竹西还是摇头。 吃完火锅,李路达也没让池竹西收拾,他比容岐好说话,在生活上也比容岐更细心。 应该是和他从小生活在孤儿院有关系吧,按照之前查到的,他还会定期回孤儿院帮忙,应该是很会照顾人的那一类。 在池竹西这种不专业的人看来,李路达似乎很适合当心理医生,他身上没有容岐那种肉眼可见的温和。敏感的人甚至不会将温和视为友善,那是想要剥开自己的刀,把痛苦和难堪挖出来,然后告诉你,没事的。 从这个角度看,李路达甚至没有任何身为心理医生的自觉。 用平常的态度,该说什么说什么,该聊什么聊什么。他能看出来的东西都是你给的,你不想透露的,他就不会过问。 同样,你想知道什么,那就问。 看着李路达忙碌的身影,池竹西冷不丁开口:“当初你为什么把我送回去了?” “你想知道?”李路达一偏头。 “想。” “好。” 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堆在车后箱,李路达随手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池竹西,拖了个板凳坐在池竹西身侧。 “介意吹着冷风听一个冗长的故事吗?” 池竹西耸肩:“除了挖坑逗狗,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干了。” “好。”李路达说,“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小学。” 从这里开始? 池竹西转过头,只看见李路达嘴角上翘的疤,和完全板直的嘴角。 李路达连眉梢都没挑一下,完全看不出来口中正吐露着多恐怖的话。一边说着,一边用膝盖抵住膝盖,手撑着脸,小拇指恰好在嘴唇边,整个人像蜷缩了起来。 他轻声道:“那是我妈的嫖客,他和他老婆一起来学习接孩子放学,认出了我。” 池竹西:“……你杀了他?” “一开始没那么想。但那是冬天,太冷了,孤儿院没暖气只能烧煤,碰上市里开始整顿环境问题,有煤也不让烧。所以我找上他,要钱买烤火炉。他问我这算请求还是勒索。”李路达咀嚼了会儿词汇,“勒索,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勒索。” “然后呢?” “他付了钱,孤儿院多了几个烤火炉。然后在春天开学的时候,他主动找到我,给了我一大笔钱。至少按我小时候的物价,那算是一大笔了——他要我去捅死他老婆。” 第95章 池竹西:“……” “乡下出来的凤凰男,心眼高眼界低,老婆又管着钱,嫖|娼都只能找我妈那种垃圾货。不过我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缺钱,勒索过他,脸上这道疤是个人看了都觉得恶心」——这是他老婆的原话。” 池竹西像听睡前故事一样,点头问:“你还认识他老婆?” “我把这事告诉他老婆了。那位女士除了眼瞎外没有任何缺点,你可以理解成安澜娅和蔡闫的集合体。”李路达真诚极了,“她更周全,打点好了一切,只需要我简单帮个小忙,我和她都不用再见到那个恶心的男人了。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看起来很高兴。” “有吗?” “你在笑。” 李路达搭在嘴唇上的手移了移,想要挡住什么,但疤痕一是一直向上的,越咧越开:“瞒不过你啊,对,我很高兴。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平等」,我和那位女士之间的平等。” 呼吸着山间冷冽的寒气,李路达捞了件外套给池竹西披着。 “那个时候我还是太小了,藏不住心思,警察问话的时候一直笑。不过他们不像你,分辨不出是我在笑还是疤在笑。但他们人很好,给我找来了心理医生。那个丝毫不知道我是罪魁祸首的怜悯眼神我至今都记得,还记得容岐是怎么看你的么?我的心理医生也是那样对我的。” 他用池竹西之前的说法:“你说容岐像个老妈子,还有很多心理医生懒得当老妈子。他们的工作只有一个:病人在他们的帮助下,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 “你听起来不是很喜欢那次的心理咨询,但是后来也选择当心理医生。” “他在很实用的角度委婉劝我不要,我脸上的疤注定了能接受我的人很少。不被吓到都是心理素质好,怎么可能起到什么心理疏解的作用。” 池竹西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对了一半。有这道疤,不管我从事什么行业都一样。人们从出生开始被划分阶级,而我在第二批起跑线上被砍掉了腿,到了更次的赛道,去哪儿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还是去了,还认识了容岐。” “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让我更清楚地看见了赛道间的差距,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天赋这种东西的存在。你应该知道吧,接手你那天他刚拿到宾夕法尼亚大学phd,他是真正的天才……容岐在孤儿院帮忙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要在哪里挖坑比较好,那块地得离我的房间近一些,土质好点蚊虫少,毕竟他是我朋友,我也挺喜欢他,得优待点儿。” “你羡慕他?” “是嫉妒。小小池,没必要在我面前避讳那些不妙的词汇。” 池竹西拢了拢外套。 “冷了?”李路达的声音柔和了一些。 池竹西发现其实根本不可能从李路达的行为或者神态分辨他的情绪。不管是说起杀人、说起自己不幸、说想对容岐下手……这些时候他都是一副讲故事的语气。 只有在关怀的时候倒是有那么点温度,不多,但让他像个人。 池竹西:“还好。” “行……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想埋了容岐。” “我直接跳到容岐那里了?”李路达笑了一声,“那得讲时间线往回倒,回到我刚遇到蔡闫的时候。蔡闫……我和她是在常青市南郊少管所门口认识的。” “她应该没进过少管所。”这种记录池樊川能查到。 “我也没进过。” 李路达似乎对池竹西没有把自己和少管所拆开耿耿于怀,反复强调之后才接着说: “蔡闫在少管所门口卖烟。两块五的大前门,那几年更便宜。她长得漂亮又会装可怜,没什么人管她。蔡闫知道谁才是这种便宜货的受众,但她不敢进去,我敢。我的学费就是在那里赚的。” “挺励志的。”池竹西应和着。 “但蔡闫不是没胆子,她不敢进少管所只是因为那里能让他赚得还不够多,要是价格谈好,她什么都做。她十七岁的时候跑去找我妈,想和她一起「做生意」。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蔡闫觉得自己快成年了,未成年出来卖赚的多,她还能额外再讹一笔,被抓了也没那么严重。” 这次池竹西没有能应和的话了。 见他耷拉下眼,李路达也不卖关子:“被我拦下来了。那个时候蔡闫哭得稀里哗啦,说辜负了我这个朋友。我也感动坏了,决定帮她一把,就把那位女士的联系方式给她了——就是我之前提到,成功摆脱凤凰男的那位。她把蔡闫介绍给了池樊川。” “……” 山林还是那么安稳,看不见浩万千灯海,繁华全部消隐于沉寂,甚至有几分阴森沉郁。 池竹西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被冷风裹挟着,背后却开始冒汗,太阳穴“突突”地跳。而这些都没影响他牢牢盯着含笑说出这些话的绑匪。 如今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池竹西还记得在小时候,他和池淮左一起被安澜娅带着去圣厄斯塔什大教堂。安澜娅没有信仰,她带着两个小孩一起特意去到巴黎的教堂只有一个原因,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管风琴之一。 莫扎特曾称管风琴为“乐器之王”,它至今都是规模最庞大的乐器,能发出几乎所有管乐和弦乐的音色。 第96章 乐曲响起,整个教堂变成乐器,窗户在颤抖,令人浑身发麻的原始冲击就像被剥开皮肉,有危险的存在即将炸开。 在那时候,池淮左死死捂住池竹西的嘴,不让他哭出声以防被赶出教堂。池竹西拿他哥的衬衣袖口当手帕,眼泪鼻涕直接往上擦。 池淮左破天荒地没骂人,池竹西正纳闷,一抬头看见自己哥哥瞪着眼睛,眼泪也在莫名其妙地往下掉。 兄弟俩,被音乐笼罩着哭泣。 安澜娅没有批评他们的失态,她单纯感叹着自己儿子完全没有继承到她半点艺术细胞。 教堂演奏的女士解释说,管风琴是由冰冷的铜管、音栓、琴键组成的庞大「机械」,气流推进带动音管震动,声音是由共鸣产生的——这也让它的发声方式像极了人类:吸入,震颤,吐息。 它是会呼吸的庞然大物,又并非认知中的生命,所以人们才会为此感到畏惧。 池竹西现在也能听见呼吸,庞大又无法描述的东西从天而降时发出的震颤,命运如衔尾蛇般相连般可怖。心跳、脉搏、还有不知名的响动在身躯里传来回响。最后化为呼吸般的音符,响应着李路达说的每一个字。 “什么时候?”许久后池竹西才低低问,“池樊川是什么时候开始……” “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池淮左也就丁大点儿。”李路达比划了一下,横竖也就到小腿的位置,他停了一两秒,“如果你问的是池樊川和蔡闫什么时候好上的,在你出生前一年。” “池源就是在那个时候……” “池源?”李路达挑眉,“是,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池源和你应该一样大。蔡闫在那个时候就卯足了劲想要坐上的池太太位置,她想自己儿子上学的时候就能拥有池家小儿子的身份,所以在给池源上户口的时候把他的年龄改小了,拖延上学时间。加上你是早产儿,你们的「年龄」就是这样拉开的。” “如果不是池淮左帮忙,安澜娅不可能和池樊川成功离婚。蔡闫……怎么能肯定她能成功?” “嗯。”李路达点头,“所以蔡闫才来找我帮忙。” 第40章 常青市,城北。 “现在心理医生的钱也太好赚了,妈的,怎么不明抢。” 夏实意有所指,她的视线从池竹西的日记本上挪开,后靠在椅背,抬眼正对着坐在对面的人。 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容岐面色如雪,周围人来人往对他毫无影响。他在回忆昔日的那些对话。 听话的池竹西为了合群拼命掩藏起来的那个声音,有这样的临床表现在前,和自己对话写日记也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容岐一直在强调那个声音是虚假的,放纵池竹西自言自语只会加重他的病。不真正和人交流,他就会陷进自己思维的死胡同,永远也走不出来。 池竹西从他高中开始就再也没和容岐具体讲过和那个声音对话的内容了,他生活中缺席的对话始终没能补全。 不看他的日记完全不会知道,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对外界几乎毫无反应的孩子,他只是不想说,只是不想对他们说。 他能够放心倾诉的对象摔成了烂泥。 “笔迹鉴定出结果了。是池竹西和……池淮左没错。检验科的兄弟说不排除是池竹西模仿他哥字迹的可能。”小民警觉得这事儿诡异得很,瞳孔都在抖,“高队,池竹西这小孩一直挺邪门……我看了记录,没人给池竹西提供廖小娟的地址,可安澜娅能打赢池樊川的官司,廖小娟提供的证据可是关键啊……” “高队,您的这个小跟班觉悟还是不够啊,这不得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抄个一千遍贴脑门上?” “夏实!”王邱恨不得把夏实嘴给堵上,喊停了夏实后他也无话可说,半天才憋出一句,“高队,这本日记……” “高队——”有人喊他,“李副局让你回去一趟!” “找我?”高集问,“出什么事儿了?” “缉毒支队的张队,余处也在。嫌疑人李路达涉嫌一起跨省大型贩毒专案,希望你能将线索分享给他们。” “贩毒专案?”高集一惊,差点站起身,下意识看向了容岐,容岐则是脸色发发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只说了李路达?” 刑警没摸准这是什么问题:“是只说了……李路达?” “先把资料发给他们,我马上回去一趟。” “得。”刑警麻利转身走了,半途又被叫住。 “安澜娅和蔡闫联系上了吗?” 刑警:“安澜娅在斯洛文尼亚办艺术画展,说这件事全权交给警察,有什么事问容岐先生就行。蔡闫三天前买了去英国的机票,联系不上。” 安澜娅不会回国很正常,她刚把池樊川进去,恐怕正在不少人的“待处理名单”上,不过蔡闫…… “联系不上?她在英国没有任何开支,查不到银行卡消费?她之前有兑换过欧元现金的记录吗?” “应该没有,我们之前一直盯着,银行那边有任何大额兑换记录都会提醒我们。蔡闫提前预订了伦敦当地酒店,但是没有入住记录,消费记录倒是有一笔……” “说!” “她买了当地的魔力麦克巡回演出不过因为最近伦敦又在闹工人罢工所以演出取消了没办法确认是否去到现场!” 第97章 高集听着这刑警挺胸抬头一气呵成连断句都给吞了,有些气恼,朗声斥问:“演出就演出,你之前扭捏什么?说清楚,什么演出?!” “呃……猛男之家?” 高集:“……” 刑警咳嗽两声:“咳咳咳……我会继续跟进的!” “……毛病!”高集又问道,“……池源呢?” “池源?呃……正常上下学?”刑警嘀咕着,“这一家子也真奇葩,爹进监狱之后,妈立刻跑去潇洒。这小子学得有模有样,根本不着家,每天放学就约一伙狐朋狗友去泡网吧。” “行,继续找蔡闫,盯紧池源。去吧。” 现场安静了好久,话最多的夏实此刻一言不发,反而让王邱有些不适应。 “走吧,邱哥,没听见吗,这种时候就算是亲属也得回避,更别说我们这种无关人员了。” 沉默了很久,夏实终于开口,一边说着一边掐住王邱的衣服打算起身。 容岐也站了起来。他不再温和的时候像是一块冰,别人瞧着瘆人,他自己后劲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说,“我一直在猜,不是李路达的动机,只是这个人。” “猜什么?” “大学期间,李路达的成绩很好,情绪平稳,生理机能和行为表现没有任何问题,没有特别喜欢和讨厌的东西,自我调节能力强,人格相对健全。因为脸上的疤,缺钱的时候想出去打零工没人收,想代课代考赚外快都没办法,辅导员私下补贴他几次,毕业的时候他悉数还了回去,一分不少。” “嚯,乖乖男是吧?”夏实讽刺地笑。 “李路达的自尊很高,但冲突的是,他对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社会期待。”容岐说,“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辅导员说他心明眼亮……我现在觉得那是傲慢。” “所以呢?” “李路达诱拐过池竹西,但是他最后把人放了,从那之后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跟踪、监视、甚至是保护……李路达对池竹西有非常明显的控制欲,很难说池淮左的死和他没干系。” 听到池淮左的名字,夏实和王邱都皱起眉。 “而池竹西……非常强调自主。他从小被各种人安排。池樊川、安澜娅、池淮左……包括我。他从小就是在他人的干涉下长大的,所以本人也会越来越抗拒这一点,从日记里也能看出这一点——李路达贩毒……他手里有毒品么?” 高集被这几句话说得脸色怪异,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绝对算不上好的事情。 “当然,这是建立在池竹西是被李路达带走的前提下……蔡闫现在也没找到,可能性还有很多。”容岐点头,打算告辞,“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请务必联系我,我去白桦树孤儿院看看,今天一天都会在那里。” 夏实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是也想到了什么,拖着王邱忙不迭告辞了。 高集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打算先回局里。 在车上,他翻着前排递来的资料,缉毒专案组对李路达的调查非常详细。 李路达在小时候被她精神不正常的母亲把螺丝刀当作奶嘴塞嘴里,因此嘴角两侧被划开了严重的伤口,留下了疤。 在他上小学前的那个夏天,市里的扫黄行动挖掉了数个卖|淫窝点,抓获了组织卖|淫三人,参与卖|淫的男女数人,他的母亲就在其中。青少年保护组织将李路达送去了当时合作的白桦树孤儿院。 他的母亲在拘留所关了十五天,罚款三千,放出来后又送去了戒毒所。等她真正意义上恢复神智已经是一年后了,那时候她也没说要找回李路达。 不过那笔罚款似乎还是李路达事后缴的…… 小学期间,李路达成绩优异。 早晨从孤儿院出发先去卖报,卖不掉的就拿去学校送给老师。下午放学后先不回孤儿院,而是在学校做完作业,跑去市场着老板低价购入吃食,挂着塑料篓在夜市卖瓜子花生。等到十二点左右他才会回去。 不过李路达小学期间曾经被牵扯进了一场“意外”。 他同学的父亲被发现死在酒店里,警方在现场的桌上发现有拆封过的避|孕套和一小袋麻|古。 死者叫安健民,法医判断是吸|毒过量致死。 警察翻看监控,找到了当天和他一起出现在酒店的李路达。 李路达被问话的时候非常平静,说一直都是安叔叔在帮他,在冬天给孤儿院送了很多暖炉,平时也会给他零食和零用钱……在酒店干什么?安叔叔说他太瘦了,帮他检查身体。不过那天因为老师去孤儿院“家访”,他就提前走了,走的时候安叔叔还发了好大的火。 李路达给警方出示了手臂上的淤青,有些担心:“我很感谢安叔叔的帮助,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当时负责的警察有些看不下去了,还给他安排了心理咨询,咨询师说这个孩子非常“单纯”,因为从小生活的环境就非常糟糕,他不是很清楚“伤害”的概念。 高中和大学都没再出什么能被记录下的意外,李路达在大学毕业之后选择了社会公益的工作。工资不高,看他的支出,应该全部填进孤儿院了。 在往后翻,高集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资料:付歆。 前年,警方缴获了一批刚运到常青市的毒|品,顺藤摸瓜发现了这些年一直盘踞着的贩毒团伙。 第98章 据抓的人交代,他们上下线几乎只单线联系,不过他听上线说漏嘴过,他们的后台是常青最大的建工实业。在交代完后的第二天,那个人死在了监狱里,是自杀。 常青市最大的建工实业是高付集团,这些年和政府合作的项目数不胜数,控股最大的董事长叫付歆。 同样是常青市杰出企业家,她和池樊川的关系一直很近。 这种紧密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前几年,池樊川的儿子池淮左闷不作声把她私下出资的茗启地产给端了,池樊川完全没有要教训自己儿子的意思,反而给池淮左放权。这让付歆暴怒,和他逐渐断了来往。 值得在意的是,她是安健民的前妻。 警方传讯了付歆,不过付歆表示那人以前是茗企地产的总经理,茗企陷入逃税危机的时候,那个人来找过她寻求帮助。付歆自述自己没有帮他,反而痛斥了他偷税漏税的行为,所以他一直对整个集团怀恨在心。 人证已经死了,加上现有证据不足,警方最后只能把付歆给放了。 在那之后,被抓的其他人再也不敢提付歆半个字,倒是说到了另外一个人,他们叫他仇哥,常青本地方言“仇”和“丑”同音,小丑的丑。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缉毒组的工作一直没有进展,直到前段时间安澜娅手里的东西把池樊川送进了监狱。池樊川一个名字也不肯说,但他暗示警方调查蔡闫的账户,尤其是没有过他手的那些。 蔡闫开销最大的是在公益上的支出,按理说企业家都会让自己家人挂名这些公益活动,以提升自己的企业口碑,但蔡闫奇怪就奇怪在这一点,她和池樊川的公益完全不挂钩,也不宣传自己做的事情。 要么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善人,要么……这笔金钱来往有别的目的。 从事公益事业十几年的李路达因此重新出现在警方视线中。 “……这些是我能看的?”高集合起资料,他清楚缉毒队的作风,张队的性格他也了解一点。 在收网后还拖了一年的案子,缉毒队插进去的特情恐怕不在少数,想让他们在行动前吐点消息比登天还难,怎么可能还上赶着送上来。 前排开车的人朝车内镜里看了眼,恰好和高集对上视线。 高高瘦瘦,带着半框眼镜,二十出头的年龄,四十往上的眼神。 这不是刑侦队的人,但高集见过他,在张奕书刚从刑侦支队空降调去缉毒队那会儿。 张奕书的原话:那小子以前也是干刑侦的,看着文质彬彬很有文化,但实际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话唠。总之,虽然看着怪欠揍,但是个挺听话的小年轻。老高你平时见了帮兄弟照顾着点啊。 “能看,必须看,师傅说就算您眼睛闭死了也得扣出来看。看了才能上我们这条贼船……我们专案组。大伙早就听说了之前您和师傅的丰功伟绩,您俩能作成那样还能各自混到如今这地步,不可小窥。”听话的小年轻说。 高集:…… 怪不得张奕书要隔空打招呼托人照顾…… “我记得你叫万…万……” “宜。”他说,“我叫万宜,您叫我小万就行。” “……我没收到借调通知。” “师傅让我过了安定路再通知您,余处把您借给我们缉毒队了,有借有还那种,还提醒我记得锁上车门,以防您气不过中途跳车。我觉得这不算工作上的任务所以没有锁门,您要是真的要跳车的话提前知会我,我好减速,不然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也……” “停——” 万宜说话几乎没有停顿,一口气下来听得高集脑子嗡嗡的,他把资料搁手边,揉了揉眉心:“我手里的案子也很重要,余处应该知道才对。” “池竹西失踪的案子么?那您可是找准队伍了。”万宜打着方向盘,在信号灯即将变黄前一脚油门踩到底,“您看完资料了没?” “看了。你们怀疑李路达是付歆的人,他先是把蔡闫介绍给了付歆,付歆想通过蔡闫和池樊川搭上关系……但是池樊川没接茬?” “娱乐圈连根拔萝卜太容易出事了,池樊川在这方面很谨慎,他和蔡闫结婚应该是为了付歆的人脉。在婚后,蔡闫一方面帮付歆做事,一方面听池樊川的,离他的那些产业远远的。就这么不清不楚拖了几年……直到池樊川那个孝顺儿子帮他爹把这层关系彻底理顺了。” 高集还是第一次听人称池淮左为“孝顺儿子”,嘴角一抽:“池淮左不一定是想帮池樊川。” “目的不重要,结果是池家一巴掌把付歆扇了回去。这让蔡闫必须二选一……她是两边的共犯,只要脑子不抽都知道哪边出事后果更严重。而且她还想赌一把,给他儿子谋笔大的——不好意思话扯远了。池竹西他……” 万宜毫无波动的眼神晃了晃:“他精神不正常吧。” 高集下意识皱眉,没忍住:“他没问题,只是压力太大了。” 万宜点头,又摇头:“精神正常的人在李路达手底下活不下来,还不如有点问题。” 高集:“?” “这是我们组顾问说的,犯罪心理学博士在读。李路达小时候对「伤害」没概念,池竹西小时候应该也一样,虽然造成他俩这种结果的原因完全相反,李路达是因为遇到的烂人太多,池竹西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反正在那个时候,李路达应该是觉得,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 第99章 “你们把案子告诉无关人员了?”高集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啊,咱组没做违规的事。她和容岐在学术上有来往,容岐前段时间不是帮了一个孤儿院小孩在市里免费治疗么,容岐缺冤大头,她缺论文案例,俩立刻一拍即合。那个孩子简直把她当亲妈,什么都讲,说着说着就提到了李路达……我们知道后找她了解情况,犯罪心理学是要学刑侦的……” “你们被她套话了。”高集笃定说。 万宜讪笑两声,依旧面无表情,让尴尬更尴尬:“去问情况的是个小年轻,但没犯原则性错误,她以为我们在查这段时间在传的网约车杀人案,倒也没错,反正都是李路达干的。” “简直荒谬……稍微看看就知道,李路达和池竹西怎么可能一样。” “稍微看看?李路达不是一直在看着呢么。”万宜说,“一看就是十几年,比他亲爹亲妈亲哥哥还要上心。” 高集:“……” “总之,您已经大概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了。我们初步判断池竹西的失踪和蔡闫以及李路达有直接关系。问题在于,在李路达和蔡闫的关系中谁是弱势的那个。” “如果做主的是蔡闫,毫无疑问她会直接下死手。”高集回过味来,原本就不安稳的心脏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是李路达……” 万宜虚起眼,眼镜的反光挡住了一部分,露出的那截是浅浅的冷棕:“如果是李路达,就要看池竹西和他,到底谁更疯。” *** 李路达很会讲故事。 他先将事情捋一遍,然后站在他的角度去揣摩故事里那些角色的心理,给出一个能让人接受的人物动机,接着还挑出会影响到后续发展的关键节点强调。 他就像幽灵,在出现多项选项的时候,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让事情走向更糟的一方。 原本不长的故事被揉碎了重组,当整个故事讲完,池竹西像是读完了一本《百年孤独》,脑袋有些发木。 接着,他反应过来:“你还是没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放我回去。” “留着明天再说吧,能打发时间的故事不多,讲一个少一个。”李路达干脆站起来,他像是从漆黑山林中瞥见了什么,伸了个懒腰,拍拍裤子的灰,叮嘱着,“我还有点事,你早点休息。睡不着也可以找蔡闫聊天,横竖她也失眠。” 池竹西点头:“早上我想吃小笼包。” “好。” 可能是八九点,也可能是十来点。池竹西没有能计算时间的工具,他看着李路达把火锅收拾打包的垃圾全部塞进了车后箱,又把之前不让池竹西碰的塑料袋提去了蔡闫所在的仓库。 suv的车灯大亮,几乎剥掉了车前木屋外墙的颜色。引擎发动,车辆破开黑幕逐渐消失在树林尽头。 在李路达彻底离开后,池竹西盯着木屋那盏被蚊虫围绕着嗡嗡乱飞的钨丝灯。不知道灯罩哪里有缝,一两只小虫飞了进去,撞在钨丝上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连着撞了三四次后就化为了粘附在钨丝上的焦着尸体,光热碳化了枝节,最后簌簌掉在灯罩最底下,聚集出类似玻璃罩斑点的黑。 蠢爆了,知道撞上去就是死,干嘛还要一头脑栽进去?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他和李路达之前一样拍拍裤腿,直接去了关着蔡闫的小仓库。 仓库里安静得诡异,虎斑犬趴在门里侧,看起来像是在睡觉。之前因为不知名原因尖叫的蔡闫垂头坐在椅子上,她看上去比之前要干净整洁很多。 ——这个想法在她抬起头的瞬间消失在了池竹西脑海中。 “现在你高兴了吧?哈哈哈哈,你怎么可能高兴!”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而蔡闫只是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成了坏掉的复读机,逻辑和理性都消失了。她依旧漂亮,眼底的癫狂像火焰点燃了那种被人理解的美丽。 池竹西还闻到了烤面包的味道,有点甜,地上也的确有面包的碎屑,零星还有一些肉松。 蔡闫仰起头,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脖子上,她轻佻的笑声让喉咙都在颤动,当再次垂下头,绵软无力的骨骼像晃动脑袋的蛇。 “你们晚上吃了火锅。”声音嘶嘶的,“好吃么?” 池竹西静静看着她。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也很喜欢带我出去乱吃东西,他那个毒虫妈只要一清醒就找他要钱,有次我们在吃火锅,他妈就蹲在一边怎么劝都劝不走。李路达干脆给他妈加了个位置,给他妈夹了一晚的菜。”蔡闫说,“他妈突然哭得稀里哗啦。李路达让她去卫生间洗洗脸,然后,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池竹西问。 “他掏出一个密封的袋子…里面装着粉末。他当着我的面把粉末全部倒进…他妈碗里。”蔡闫痴痴笑,“他妈回来之后拉着他的手,说自己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李路达温声劝她妈先吃饭,吃饱了送她回去好好休息。那顿饭还没吃完,他妈就又疯了……” “疯了……疯了……想象不出吗?瞧瞧我。哈哈哈哈哈疯了……” “他让我把欠你的还给你…那个狗娘养的……狗娘养的!这十几年所有人都把他当一条狗!我警告过她——我警告过她——!!!”蔡闫情绪变化完全不受控,她疯狂挣扎起来,椅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固定在了地上,被她摇得砰砰作响,这股响动惊醒了虎斑犬。 第100章 狗爬了起来,站到池竹西面前压着头低吠,还把地上的面包屑和肉松用爪子刨到一边。 蔡闫的暴动持续了可能有三四分钟,她浑身都在不自然地痉挛,额头蹦出狰狞的青筋,最后像尸体一样瘫在椅子上,冒着冷汗不动了。 “他给你吃了什么?”池竹西轻声问。 蔡闫似乎没有再开口的力气了,她闭着眼,哼着什么。 ——是哄孩子睡觉的常青民谣。 在离开仓库前,池竹西才又听见了蔡闫苍老的声音:“池源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知道要怎么做…我教过他……” 池竹西没回头。 “你不用放我走…我不会走…我哪儿也去不了。你要怎么都可以,求你一件事。”蔡闫用气声说,“只有你能救池源……他是你唯一的兄弟了。” “需要我提醒你我唯一的兄弟是怎么死的吗?” “池淮左……你哥哥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正常人……” 正常得让蔡闫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李路达一直以来的想法,人在出生的时候都一模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堑般的台阶才逐渐显形。 池淮左生长在光鲜的烂泥中,他有一个如白纸般纯白的弟弟,所以没有太阳就变成太阳,有的人被照耀,有的人被烧死。太阳会逼迫所有幸存者睁开眼,把光刺进眼睛里。 蔡闫一直给池源说,你要成为像池淮左那样的人,自信、率性、执行力高、光明磊落、对别人心怀善意,对自己狠得下心。 你要成为他。 然后替代他。 “池源……池源……”蔡闫呢喃两声,又开始和之前一样不受控制的筋挛。 这才是真正的狼狈,简直不似人类。人类的矜持和癫狂都源于理性,丧失理性的东西连趴在地上的虎斑犬都不如。 逼仄的仓库像是被无限扩大了,四面八方的黑往外延伸,池竹西站在黑的中央,他很习惯这里。 容岐经常说,人不该以幻觉构筑生活。池竹西听得很认真,也肯定了这个观点,顺便还补充了属于他的后面半句——除非那不是幻觉。 这片黑色,是自孩提时代开始,跟随安澜娅生活时伴随池竹西生命的所有。所以他喜欢高的地方,喜欢能看见充斥繁星的天空,霓虹灯光束游荡的地平线。 地平线的尽头是没升起的太阳。 蔡闫的眼泪滴在地上,聚集成浅滩的波浪,黑潮蔓延到了池竹西的脚底,再一看,那又像是红色的。 黑色世界的主宰缓缓开口—— 【池源单纯又赤诚,他是你的好儿子,他是所有人的好兄弟,他是还未成熟的小太阳。我们都知道,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凭什么?】 池竹西漆黑的眼里有一丝遗憾,转瞬间变为阴冷,一直伪装为正常的声音恢复至包含恶念的低沉。 【你凭什么要求他,要求我们救你的儿子?】 有谁在心底哭,没人哭。 有谁在这里笑,是池竹西。 第41章 缉毒队的办事处在永和路,跟安定路隔了两条街。 万宜和高集到的时候,讨论已经告了一段落,会议室内有人坐在线索墙前皱眉,有人拿着资料沉思。 开门声没把他们从自己的世界拉回来,万宜拍了拍手:“我们高副来了啊,大家有什么想法正是交流的时候。” “高副?和张队一起炸粪坑的那个吗?”有人发声问。 顿时屋内的氛围轻松下来,不少人还漏出了几声闷笑。 高集额角抽了抽:“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是谈谈现在的案子吧,进行到哪里了?” 和张奕书出些怪招阴招办案子,然后处处写检讨的日子实在是不堪回首,特别是在这些平辈后辈面前。 “除了前些日子抓获的那起案件,我们还翻查了常青市关于毒|品的卷宗......结果嘛......” 这起毒|品案越查越心惊,被抓住的无非是贩|毒脚夫,但背后的毒|品网所涉及到的人员之广,贴遍了线索墙,触目心惊——常青市有一条完整的贩|毒吸|毒链。 “从三十多年前的白兔,参粉到现在的迷情,染色,很有可能都是同一个贩卖集团对毒|品的包装,而非单纯的点状的吸食者变售卖者。我们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支持这一点,但根据最近审讯到的落网人员和卧底警员的反映,有上级的绰号叫染色,我们可以......” 有警员站在首位介绍新讨论出的情况。 他说完后,万宜站了起来。 “从前年审讯人员提到的那个仇哥,我们调查了很久,组内寻人专家将犯人提供的信息进行重重对比,最后将嫌疑人锁定到了市内32人。其中李路达的生平是最有疑点的——巧合太多了。 “他母亲曾因卖|淫进过拘留所,罚款三千,这笔钱是李路达后来补交的,但那时的李路达仍是学生,哪怕天天兼职支付这笔钱也很困难。 “根据一个二进宫的曾少年犯的指认他曾混进少管卖烟,还有他小时候那起案子里,安建民吸食的那包麻|古是参粉的前身。” “高副,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他从事蔡闫的公益事业,蔡闫是池家的继母,他绑架过池竹西,这里面的关系网...不用我多说吧?池西竹如今失踪,目前蔡闫的嫌疑也不少。” 第101章 对李路达的搜捕很快地毯式展开,同步进行的还有对蔡闫行踪的细化跟踪。 四中周边。 香烟和汗水混在一起,脚臭和老坛酸菜的味道一起发酵,键盘声、叫骂声穿透汗腻腻的耳机成为最好的背景音。 “这破网吧就不能搞个禁烟区么,烟熏火燎的。”池源穿过烟雾,掩鼻嫌弃。 “源哥再开一把啊。” “去趟厕所。” 厕所的环境同样恶劣,没有小便池,统一都是蹲便,溢水的洞口,很显然是什么的黄色伍兹,贴满小广告的门板,让人只想速战速决。但仅限于自身加快速度,不包括别人的催促。 坏掉的门锁轻易被人拉开,刚抖完的池源有些恼火:“急什么急,里面还有....唔唔....你们干什么.....唔......” 狭窄的隔间里,披着校服的男生被从身后制住,被帕巾捂住口鼻半分钟后停止挣扎。 人声嘈杂的环境里没人注意到,清洁工打扮的人从后门推走了大袋的黑色垃圾。 “到位了”同伙发动油门,男人向手机另一端的人汇报。 “持续联系白兔。”电话那头传来干练的女声。 阳光悠悠漏过枝叶,留下晃动的斑点,跳跃到少年苍白的面颊,轮廓的边缘被映出玉质的透明感,脆弱且易碎。 发动机和轮胎倾轧声打破了这片宁静,李路达回来了,领子前两颗纽子没扣,眼角一如既往下垂显得无光,头发油亮,看着有些邋遢憔悴提着小笼包和豆浆。 坐在躺椅上的池西竹微微坐直接过东西。 “麻辣牛肉味和香菇三鲜的,这家蔬菜包做得好吃,豆浆也是早上现磨的。” 黑漆漆的眼眸盯着锁骨的一点红色,突然联想到那个雨夜的红外线瞄准点。 不,不一样,那个要更小更亮,醒目而致命。而非这块暗红的不规则图形,如同诡谲潜伏的毒蛇,阴暗地趴伏在角落。 李路达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随手擦了擦已经凝固的血痕,扣上了纽扣:“不好意思,有点邋遢了,没注意到。” 他下车没有关发动机,径直去了仓库,里面先是传来女人的谩骂声,只是一会儿,两三句的样子便止住了静悄悄的。蔬菜包确实更好吃,虎斑犬闻着香味在池竹西脚下打转,很快被分得了两个包子,它拱在地上吃得欢快。 李路达扛了个麻袋出来,和之前装姜正伟的那个一样,丢进了后备箱里。 “该走了。”李路达说。 “去哪?” 李路达指着林间蜿蜒的路:“从这里往下走,走几里路运气好能碰见守山人,蹭上车。运气不好就要多走几个小时,路上要小心抢东西的野猴子。” “你呢?” “你想知道?” 池竹西这次没有回答,眼眸清得像李路达开车回来看到的那汪湖水。少年站在风里,初长成的修竹让人既害怕它在风中倒下,又知道这股风不至于让它倒下。 李路达脸上的伤疤笑了:“下次一起说吧,时间来不及了。” *** “还没有消息!这都多久了?”夏实背着手在办公桌前兜圈圈,接待的小警察硬着头皮开口:“夏女士,我们已经在全力搜捕......” 夏实拍案:“全力搜捕?你是在让我质疑常青市的警力吗?” “您别激动,先坐下喝口茶......”小警察忙不迭安抚道。 “乖乖,这祖宗一天来两次,当上班打卡了啊!”预审拉拉领口,迅速逃离现场,免得被殃及池鱼。 夏实眼尖地看见旁边走过的人,拉住他:“别走啊,情况怎么样人家刚来的不清楚,你倒是说说啊!” 被拉住的高集无奈:“看得出来夏小姐真的很担心小池,除你之外还没人表现得那么焦躁,你放心,这件事动用了常青市大半的警力,挖地三尺也要把李路达和池竹西挖出来。” “我那是担心我金主!还有什么叫除我以外呢?他母亲呢?人民警察呢?感情他就是一孤儿小可怜是吧!” 小警察嘴快接茬:“我们肯定担忧池竹西啊,倒是他妈,只打了一通电话,语气还淡的很,跟不是她儿子一样。要不是知道池竹西年纪,这些天我都以为你是他妈了。” 高集瞪了他一眼,这小同志嘴碎得,还得再历练历练啊。 “好好好,搞半天光我一个外人搁着轱辘转了......” “高副!池竹西找到了!” 三人闹出得七嘴八舌戛然而止。 “姓名。” “池竹西。” “为什么会出现在洛山脚下?谁把你送到那里的。” “没人送,自己走到山脚下的。” 预审坐在玻璃窗外嘟囔:“我越来越觉得邪门了,他被绑架了那么多天,反而看起来更正常了。” “别胡说,这些天发生了什么,还不清楚。” 逼仄的房间内,灯光刺眼得能穿过眼睑,在视网膜上留下移动的光斑。 桌前的少年一半沐浴光明,一半被黑暗舔舐。露出的半张脸骨骼线条清晰流畅,又带着未开的青涩,黑沉的眸子半垂,看不出什么异样。 “你离开警局那天,有人绑架了你是吗?” “是。” “你知道绑架你的人是吗?” “蔡闫。” “蔡闫?” 第102章 “嗯。”池竹西还是低着头, 轻飘飘的几个字,让玻璃窗内外的人都为之一震。 “她为什么绑架你?” “......”嘴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池竹西你目前仍在危险的处境中,我们需要清楚情况,才能帮你。” “很难猜吗——为了池源。”灯光在黑眸里破碎,仿佛极光碎在苍凉的夜空。 “她现在在哪?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吗?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在哪。还有两个男人,一个已经死了,是我在袁教授窗外看见的那个人,一个脸上有疤痕,我们在山腰一个临时居住点里.......” 透露的信息量巨大,记录员飞速记录着,不错过一点细节。 隔着玻璃窗,高集的目光几乎要化成实质落在池西竹身上。 万宜的感觉没有错:池淮左之死,漏税案,教授家门被害,乃至运毒贩毒的事件都围绕着李路达和池竹西,一个是暗处潜伏的鬣狗,一个是明处被缠绕的线结。 解开他,这些案子都可窥见一隅。 审讯室外。 小警察满头大汗地拦住门口的人。 王邱发声:“他是受害者,根据他的状态,我强烈要求应该先进行安抚,而不像个嫌疑犯一样被审讯!” 严明:“现在的情况复杂了,我们有必须要问他的问题。” 门开了,三五个身穿制服衬衫的人出来,臂弯搭着外套,你一言我一句地讨论着目前的情况。 “怎么样?”容岐连忙上前问。 高集:“他的状态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最好心理评估一下。” “我有精神评估的资质证书。”容岐接道。 “你还是歇着吧,那么多年屁效果没有,越治越严重。”夏实冷言冷语。 高高瘦瘦带着半框眼镜的警察说:“我们有专门的精神卫生专家,况且荣先生毕竟是池竹西的代理监护人....” 夏实持续补刀:“这些年用池竹西的例子发了那么多的论文,怕是根本就是为了论文来的。” 此话一出,周围人的眼神都变了,容岐脸色苍白。 王邱拉她捂嘴:“过了过了,祖宗。” 我看到他就想到池淮左。 夏实说话向来炸裂,但真的不管不顾没有目的实在鲜少。 或许也不算没有目的吧,只是看着那个消失几天的少年,来不及说几句话,就被围拥着走进了审讯室,瘦削得和新栽的松柏一样。经年前的池淮左是不是也是这样,独自面临着世界逼压。 狭窄的房间,审讯已经告一段落。强光留下的像素点还在视网膜上游移,不同寻常的态度,失踪的人被找回后不是人道关怀,而是审讯的程序。 有什么发生了,李路达没有说,但池竹西在他的伤疤的弧度上,警察的眼睛里看到了,暗潮汹涌,波诡云谲。 【池淮左真的只查出了偷税漏税吗?他大学的时候为什么选择从法务上对茗启集团下手,只是为了分一块池氏的蛋糕大可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别装了,你早就想到了,你还是走回来了,你不敢挑开,池竹西承认吧,你就是永远被保护在别人羽翼下的懦夫。嘴上说着没人问你的意愿,其实呢?你的意愿就是逃避啊。】 “闭嘴。” 【当然,我可以闭嘴。逃避有什么不好呢?都是他们......】 “我说够了闭嘴。” 面壁的少年呵斥不存在的旁人,随后发出短促的低笑,胸腔琴箱般震动。脖颈修长,清秀又不失鲜明的线条,如同一把琴弦绷断的提琴被放在角落,风弹尘抚,无人问津。 心理评估师顾梦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景。 偏僻的旧工房,脱落的墙皮皱巴巴的,机床拆卸后仍留给地面起伏与斑点,阳光从透气窗钻进来,洒在几袋废弃的水泥堆上。 “你们放开我,凭什么抓我!知道我是谁吗?”身穿校服被绑成蚕蛹的池源虚张声势。 不远处手机里传出“defeat”的男人烦躁地把桌子上的水盅甩了过去:“闭嘴。还以为自己是池家的少爷呢,老总入狱,股价跌成那样,连街口卖面的都不如了。” “知道你还绑我?我家没钱了,抓我还不如抓卖面的儿子。”水盅没中,池源把叫嚣得丝毫不让。 男人收起手机:“给你脸了是吧,安静点。”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嘿,你小子没搞清情况是吧,我是你老子爹!” ...... 虚掩着铁皮门外隐隐能听见里面的聒噪,剃着寸头的男人平静地坐在门口,看着驶来的车辆,敲了敲铁皮门。 车停在门口的同时,铁皮门也开了,男人刚一出来就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忙不迭上前递烟:“仇哥,您来?” 仇哥接过烟别在耳边:“我来接人。” “已经联系到白兔了?”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仇哥没有回答,目光从下拉的三角眼落在了他身上两秒,混沌不清,看得男人头又低了几分。 “干好你自己的事” “诶,是是是。”男人连连点头,对旁边的寸头扬扬下巴:“愣着干嘛,把人抗出来。” 铁皮门打开,里面池源的叫骂声中气十足,在宽敞的厂房里还自带电音。 “太精神了。” 第103章 “才醒不久,没敢用太多,怕把这小子弄坏了白兔姐不高兴。” “不用考虑那么多。” “诶好,保证弄得安安静静的,放后备箱里前面坐人都听不到。” 车轮扬起的沙土和尾气颜色几乎一样,都带着让人呼吸道不适的气味,目送汽车离开,一直安安静静的寸头问:“哥,那人就是仇哥?长得还蛮......” 回想起那个夸张的疤痕,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叫他仇哥了。 松了一口气的男人给自己点上烟,随口回应:“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老听你们提起他。” “和白兔一样是老板手下的大人物。” “和白兔一样的不是染色他们吗?” “染色算什么?都是后来的小喽啰了,看资历的。仇哥以前叫参粉。” “额......不懂。不过之前联系我们的不是一个女的吗?怎么变成仇哥了?” 男人两口抽了半支烟,吐出浓烈的烟雾挥了挥手:“管那么多干嘛,我们这些牛马,把该干的干了就行了。” “越过绵绵的高山......”铃声响起。 男人接起电话:“怎么了董姐?” “情况有变,把人送到城郊公寓去。”电话那头的女声一如既往地冷静。说出的话却让两人不解。 “仇哥刚才不是...仇哥!”男人猛然反应过来,手上的烟头跌落在地,冷汗霎时爬上脑门。抬头再看,早已不见车的踪影。 “怎么回事?什么仇哥?人质呢?”察觉到语气的不对,对面语发如弩。 男人硬着头皮,声音虚虚的:“人质...刚刚仇哥接走了。” “艹!废物!”女声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去追!死活不论!” 两人分别将油门飙到极致的那一刻,耳畔只剩下女人怒火之后的冰冷警告。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那个贱|种是孤家寡人,你们可不是。” 高速公路上,李路达看了眼后视镜,隐隐看见辆超速的黑车横冲直撞,急速驶来。 他最后看了眼立起的手机屏幕,里面的画面是警察局门口。随后,加踩油门,以过分的速度从前面两辆车不大不小的间隔中间穿了过去。 第42章 警察局。 缉毒队的情报组人员站了起来:“卧底027消息传回来了,已经确定仇哥就是李路达。” “能调的监控都调到了,追踪组初步定位了以下几条行踪和地点,发到实时共享设备上了。” 镜片的冷光一闪而过,瘦瘦高高的万宜站起来像一杆旗帜:“行动开始。” “高副、万警官,有人要自首。”小警察敲门,站在门口表情怪异。 “现在有重大任务,有事情去找严副队。”按照计划,高集也是要参与李路达的追捕行动的。 小警察:“这事严副办不了,自首人自首的是...贩|毒。” 室内皆是一滞,面面相觑,有人打哈哈:“不会是李路达自首了吧?” “监控路线来看应该不是。”情报组默默发声。 万宜果断,拿起外套:“行动继续——走,高副,咱俩一起去看看。” 此刻的蔡闫,平日里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已然变得空洞无比。 身上的高定女装已然变得破烂不堪,加之镌刻在雪白肌肤上刺眼的抓痕,还有那些分外刺眼已然凝固的血痕,跟周遭格格不入的样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若非马路对面就是常青市蒲西区刑警大队,想必现在已经有正义人士掏出手机报警了。 女人就如同雕塑般呆呆的站在那里,重获自由的她之后非但没有任何轻松,内心反倒如同油烹般焦灼。 “把跟高付集团的事情交代出去,我会抽时间去看看你儿子,他应该被请去做客了吧……” 李路达将她从后备箱里放出来后,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蓦然,蔡闫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蔡女士,啊不,太太,您……您的电话!” 蔡闫转身看向身后,那是个身着破烂围裙一身油腻的中年女人。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找我的?” “俺也不知道咋回事,突然接了这个电话,让我把电话交给您!”煎饼摊大姐也很茫然,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你比我想的还要惨点,蔡闫。” 听闻电话中的声音,蔡闫如遭雷击,随即惶恐的四处张望着,恐惧不言自明,样子就像见了鬼一样。 “好了,我们就别再浪费时间。你儿子倒是比你精神得多,不过你要是还活着,搞不好他会羞愤难当,选择一种不太体面的死法——以我们的关系,帮你拦一拦还是可以的,要我帮忙吗?” 接着,电话中传来池源刺耳的尖叫声,那声音就像魔咒,让蔡闫心胆俱裂。 她清楚付歆的意思,她和池源只能活一个,而她压根没得选。 “谢谢。”将电话递给煎饼摊大姐时,蔡闫的眼中泪水如同断线珍珠滚落,混着脸上的血污愈发狼狈。 她只觉得此刻脑子都是嗡嗡的。 忽然之间,不远处阵阵警笛声响打破了两人间的平静,努力吸了一下鼻子,蔡闫对着大姐展颜微笑。 “好了,我该走了!” 接下来,大姐都是懵懵的,直到那声刺耳的刹车声骤响—— 原本并不喧闹的大街,此刻已经人满为患,因为快车道上大片区域被警戒线封锁,原本宽阔的马路顿时变得拥堵异常。 第104章 即便如此,那些行进到事发地点的司机仍旧好事的探头张望。 很明显,女子是一心求死,一头扎进泥头车的车轮下,在尸体周遭的红白掺杂之物,呈现出诡异的放射状喷溅而出。 惯性驱使之下,卡车带着尸体拖行数米,这导致蔡闫的尸体姿态分外诡异,上半截身体已经被车轮搅得破碎不堪,但偏偏那两条纤细修长的腿却仍旧完好无损。 要不是刑警队门口刚升级高清摄像头,想辨认此刻蔡闫的身份,还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万宜一改平日里的样子,焦头烂额之下难免暴跳如雷:“布网好几年…整整好几年……” 看着双目赤红的万宜,高集也是深深叹了口气。刚才一通匿名电话,说常青市毒|品案的团伙成员准备自首,此刻就在刑警队门口。 可是他们赶到的时候,原本销声匿迹的蔡闫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没整理好思绪,身后一个警员急冲冲跑了过来。 “李路达出车祸了,在缉毒队门口。” 闻言,万宜和高集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道:“走!” 然而他们见到的李路达已经盖上了白布。 “死者胸腔凹陷,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在破拆工具的帮助下,李路达才从变了形的车身中抢救出来,可等来的只是法医摇头叹息。 呯,万宜的拳头重重砸在警车上,把闪烁的警灯都震了下来,现在的他哪还有半点最初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高集手快接住警灯,冷静的问道:“后面的那个男孩呢?” “不太好,还在抢救。” *** 高付集团街边车辆穿梭如织,而在集团大厦背后的一条巷子里,纤美养颜会所的店门却早早上了锁。 二楼一处vip包房中,坐在沙发上的付歆正死死盯着茶几上的手机。 嗡,一声震动打破了仿佛凝固的空气,付歆下意识的一把抓起手机。 “怎么样?” “仇哥死了,但那孩子还活着。” 手下的回话让她卸掉心中的千钧重担,李路达接走池源是意外,但之前拍摄的视频有了作用。 该死的李路达不知道在发什么疯!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付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些许。 蔡闫和李路达都死了,现在只需要让这些手下用半年时间保持静默。几个月的时间,只要自己好好运作一下,相信那些缉毒队的人即便盯得再紧,这件事最后也会不了了之。 毕竟现在池氏集团已经垮了,高付集团是常青市唯一的支柱,剩下的就不用再多说,自然有人能意会。 原本让她寝食难安的事情一下子解决了,这让她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岁。 拿过挎包,从夹层里摸出一张小小的sim卡,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手机卡槽里。 毕竟跟白兔每次通话,都会更换一张手机卡,虽然这样安全但也着实麻烦了些。 “白兔,这六个月把兄弟们都遣散了,一个都别留在常青市。” 电话那边的白兔明显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压低声音问道:“老板,这样的话,生意很快就会……” 不等白兔把话说完,付歆眼中寒光凛然,冷声道:“你在教我?” “是,老板。”这次白兔没有半点迟疑。 房门开启,付歆步子款款朝楼下走去,司机兼保镖的寸头青年闻声随即起身。 “通知秘书帮我订一张今晚飞港岛的机票。” 这么多年行走在刀尖上,付歆很清楚,自己如果办了签证,那边第一时间就会听到风声。 现在最稳妥的还是飞到港岛那边,然后换个身份到国外逍遥一段时间,平日闲来无事,替蔡闫那死鬼光顾一下魔力麦克,这种日子想想应该会过得很快……乐吧。 付歆虽然是这么计划的,但不知为何,坐在候机大厅的她总觉得心绪不宁。 “飞往港岛的旅客们注意了……”,随着广播声音响起,她那颗不安分的心这才踏实了些许。 款款起身,在vip专员的陪同下,带着墨镜的付歆朝着登记通道走去。 忽然之间,付歆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女士,您还好吧?” 看到捂住胸口的乘客,专员忙不迭伸手搀扶住付歆。 “没事。” 付歆尽量平稳心神。 将专员拿着的行李箱接了过来,她深吸气,迈开步子朝着通道走去。 十米、五米、三米…… 空姐脸蛋上的梨涡已经清晰可见,眼看着就要上飞机了。 “付女士,请等一下!” 背后传来的声音再次让她心跳再度狂飙,她加快了步伐,没走两步就看到了空姐惊疑的表情。 行李箱被身后的手拽住,转过身来的付歆已然面色惨白。 一老一少两个警察,付歆查过,所以认识。 缉毒队和刑警队同时找上了门。 数个小时之后,审讯室中的付歆在白炽灯的照耀下,面色有些病态的惨白。 她几乎没什么时间概念,耳中听到的只有那些不断重复的问题,还有车轮战的预审。 “给我支烟。” 预审听到付歆的请求,犹豫了下后,目光看向单向玻璃窗。 片刻后,身后房门开启,走进来的是那一老一少两个警察。高集跟预审交换了一个眼神,坐上主位。 第105章 “公职人员薪资有限,煊赫门,凑合一下。” 付歆维持着矜持的笑,她笃定没有留下确实证据,过不了多久自己的律师就会把她保出去。 那时候,哪怕是走一些非正常途径,自己还是能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青烟袅袅,对面老警察的面孔隐没在白眼中看不真切。尼古丁发挥了功效,付歆疲惫的神经也得到了些许舒缓。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请和我的律师谈。”抽了半截的烟蒂被掐灭。 “我想您是误会了,付女士,您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 高集的话没能让付歆心安,果然,刑警摊在桌上的文件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接下来的事情会由检察院接手,证据确凿。这还得多亏常青新出的杰出企业家。” “你……” 付歆彻底不淡定了。她没法淡定,桌上的文件列着条目,清清楚楚写着那些腌臢的交易,精确得恐怖。 “这是哪里来的?李路达不是死了?”出声后她才意识到这是绝对不能说的话,但放在现在也无所谓了,桌上的东西足以让她彻底完蛋! “还要抽么?”万宜将烟盒往前推了推。 付歆已然面如死灰。 *** 在容岐和顾梦的搀扶下,面色惨白的池竹西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或许是破获了重大案件,给刑警队记了上一大功,高集平素里皱着的眉心此刻也舒展了不少。 对顾梦点了点头,容岐转身看向高集:“高副,竹西的状态不太好,队里那边的手续就那麻烦您帮着走一下吧。” 直到suv远去,高集仍旧注视的尾灯消失的方向。 没人知道池竹西怎么拿出的证据,他的自述颠三倒四,期间几次自己和自己对骂起来,非常难听。 在顾梦的严肃申明下,对池竹西的笔录暂停,休息室内,池竹西找他们要来了日记本。他完全不理会顾梦,开始在日记本上写东西,一直写,一直写,不吃饭也不睡觉,最后把写得满满当当毫无空隙的日记本交给了警方。 依旧是两副笔迹,问答的形式,池竹西将他所知道的所有事都写了上去,末尾一句: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后面则是池淮左的笔迹,付歆身上断掉的证据链一点一点在日记本上铺开。 日记的最后一行是:我需要更多信息。 池竹西用一句很简单的话堵死了所有问题:“都是我写的,你们可以去调查,有问题再来找我。” …… 顾梦朝着手心呵了一口热气,然后使劲戳了戳,转头看向高集:“高副,池竹西他……很不对劲。” 高集不置可否,顾梦自顾自说着:“您相信池淮左还活着吗?” 或许是顾梦的话触动高集心中的某处,他的笑容也随之收敛。 做了个深呼吸之后,高集做了两下扩胸的姿势,身上的骨节也发出声响:“做这行时间越久,反而就越谨小慎微。” 听到高集的话,顾梦秀眉微蹙,一双眸子也开始死死注视着身边的男人。 “池竹西算是给常青立了一功,有些事……”高集顿了顿说道,“我们就不用太过于在乎吧。” 夜风渐冷,高集已经转身回了刑警队,只留下顾梦一人发呆,心中仍在琢磨着那句话。 她一直在休息室陪着池竹西,知道少年是什么时候落笔的,又是什么时候停下。虽然她隔着距离看不见写了些什么,但是…… 顾梦长叹一口气,摇摇头,也跟着回了刑警队。 宽大的suv行驶在深夜的小路上,一盏盏路灯飞掠而过,斑驳树影不断在少年苍白的面颊上晃动着。 容岐小心的让车子平稳些,匆匆一瞥,不知何时池竹西已经醒了。 “要不再睡会,到家还有半小时的路程。”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池竹西轻轻摇了摇头,漆黑的眸子倒映出窗外闪过的黑色树影。 “能说说你心里那个声音,还有……池淮左吗?”容歧突然说。 这次容岐的话让池竹西移来了视线。 【你不用担心我的病情,最近都在按时服药,我已经好很多了。】 池竹西的话非但没有消除容岐心中的疑虑,反倒眉头皱的更深了。 “可是……” 不待容岐继续发问,这一次池竹西抢先说道:“日记本要不回来了吗?” 这就是容岐欲言又止的事情了,池竹西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之前的所有坚持,他承认心里的声音是疾病,承认自己是因为无法接受池淮左的死而模仿的字迹。 他很坦荡地承认了所有能让人接受的东西,只要一个结果。 容岐不清楚现在的局面是否是他所希望的。他的“仇人”都死了,唯一的弟弟躺在医院…… “在刑警队那边。”容岐说,“其实你不用隐瞒什么,我……” 【这些年辛苦你的照顾,我也给你提供了足够多的临床案例,这样就很好了吧……】顿了顿,池竹西漆黑的眸子怔怔看着窗外,口中喃喃自语。“我明白的,人不能太贪心,我得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这几天时间,池竹西的变化越来越大,容岐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或许是出于医生的职业本能,他感觉自己距离真相之后一步之遥了,但这次池竹西并没有给他任何继续发问的机会。 第106章 “我想找个时间去一趟孤儿院,你陪我一起吧。” 少年的话锋突变,打了容岐一个措手不及。 他又想到已经死亡的李路达……难免感到莫名。 容岐是心理医生,但唯独摸不准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或许压根没有转变,只是他一开始就没能看清,李路达是这样,池竹西也是这样。 福利院里,池竹西倒是表现得阳光了许多。 阳光穿过树枝在地面上投射出斑驳的痕迹,看着远处池竹西正陪着田笑玩耍,容岐伸手拦住跃跃欲前的王邱。 “是正事。”王邱顶着黑眼圈,晃了晃手中厚厚一沓文件。 池竹西获得的遗产因为集团风波难免遭受影响,事情多得让王邱连着熬了好久,但毕竟是看得到边的工作,他倒是也乐在其中。 夏实在池竹西利索结账之后就定了出国的飞机,没搭手的意思,落地后还给王邱发了张美美的照片,不气死人不罢休。 容岐:“池源情况好一些了吗?” 提到池源,王邱的眉头明显皱了下,良久他哂然一笑说道:“这孩子算是命大,前几天醒了阵,刚出icu。” 容岐面色依旧,扬了扬下巴,看着池竹西的方向说道。“竹西会和他好好相处的。他放弃去国外,选择留在国内,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吧。” 或许因为老同学的原因,王邱对于池竹西没有选择出国,心中很是耿耿于怀。 毕竟常青这次“大地震”,牵扯面之广已经等同于天翻地覆了。 就连安女士都选择在海外远远地避风头,池竹西就这样贸然留在国内,难免不会受到某些方面的迁怒。 没什么祸不及家人之类的说辞,仅仅能在大家理智尚存的时候生效。 而池竹西已经跃身为正式甲方,终究让他处在人微言轻的地步,更何况现在的池竹西越来越让人看不透,就连陪伴他多年的容岐也插手不了他要做什么。 两人就这么沉寂了许久,末了,还是容岐打破了沉默:“竹西有没有跟你说他的打算?” 容岐冷不丁一问,倒是让王邱一时没反应过来。 说到这,容岐倒是难得出现了一丝无奈的样子,他朝着王邱手中的文件抬了抬下颌:“竹西跟我说,他打算给福利院投资,将这里做大做强。” 或许是最后明显出自少年口吻的形容词,王邱没忍住,嘴角勾了勾。 环顾一下略显破旧的福利院,王邱讪讪说道:“得看他是想做多久的慈善,只是翻修的话还算简单,要是他想资助这里的孩子……恐怕还得商议。” 见池竹西还在和小孩玩,王邱摇摇头:“池竹西得空了叫我一声,我先去车上补觉。” 目光再次移向不远处的两个身影,容岐表情也逐渐变得平静。 看到池竹西满是耐心的对待田笑,容岐感觉这个少年此刻已经真正成长起来。 未来的人生岁月中,血亲只剩下不知何时才能清醒的池源,这让他想起了一句话:人的成长并非岁月的累积,而是从他主动开始承担责任的那一刻开始。 王邱等了会儿,接到了电话,他似乎还有别的事,跟随进市内采买的五菱宏光先一步回去了。 而福利院也迎来了一个意外的不速之客。 大粗金链,双手戒指塞满,自称陈娟,有着暴发户特有的张扬。 用她自己的话说,短短几天时间,她能从一个路边摊贩成了百万富翁,这一切都是命。 实现了阶级跨越的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回馈社会,当然也包括这家福利院。 陈娟身边跟着不少记者,前呼后拥的。池竹西很不喜欢这种场景,借故自己还要吃药,先一步跟容岐离开了。 将药片尽数塞进口中,池竹西喝了一大口水,咽下肚子后,还习惯性的张口让容岐看了看。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再次透过风挡玻璃,看向夸夸其谈的陈娟大姐。 “做慈善是好事,不需要藏着掖着的,竹西。” 或许是耗去不少精力,此刻的池竹西多少有点精神萎顿,黑眸平静:“蔡闫和付歆也很热衷于公益事业。” 内容讽刺,语气却不像是在挖苦什么,只是很平淡的说了这件事。 出于职业习惯,容岐还是不想过多涉及这些话题。 “你觉得我做的是好事吗?”池竹西轻声问,“池淮左觉得是好事,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不知为何,容岐感觉两人周遭的空气都降低了很多。低到他的皮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容岐张了张嘴,第一次有了语塞的感觉。 就在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池竹西却温和一笑说道。“我开玩笑的,哪来的池淮左,他早就死了。” 坦白讲,池竹西能够跟他开起玩笑,这说明自己这个患者的症状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当然,这也是少年开始完全融入社会的第一步。 然而容岐还没松完这口气,池竹西又说。 【我一直在想,李路达其实知道自己会被灭口,他是想带着池源一起死在警察局门口的,越惨越好。可时间没对上,蔡闫没能看到他儿子出车祸。】 冰冷的腔调让容岐后脊发凉。 【他毁了我的生活,也帮了我很多,要是最后还这样死了,搞不好我真的会记他一辈子。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么做。】 第107章 这一幕,让容岐多年之后仍旧记忆犹新。 这也是让他放弃心理医生这个职业的主要原因。 对池竹西研究的时间越久,容岐就越感觉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已经成为了某种难以触及的黑洞,平时有说有笑,冷不丁会冒出两句令人胆寒的话来。 他的身体里像是早就挤满了无数灵魂……偶尔,容岐甚至能在他脸上找出几丝李路达的影子,隐藏在违和面容下的错乱。 一阵恍惚,身边再次响起少年的声音:“走吧,我们去食堂,到吃饭的时候了。” 这次反倒是容岐有些反应迟钝,知道池竹西下了车,他才缓缓锁上车,朝着食堂方向追去。 陈娟大姐一行人离去,倒是让福利院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青草茵茵,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某种清新的味道。午后时分,福利院偌大的庭院反而显得冷冷清清。唯有假山旁,那块光秃秃的地面上,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地面上挖着土堆。 不远处破旧的木凳上,同样破旧的布偶小熊孤零零的坐在上面。一个拆字标记格外刺眼,福利院改建在即,不久将来,这里就会旧貌换新颜。 当然,这笔不菲的开销大部分是池竹西提供的,只不过让陈娟大姐得了好名声而已。 微风吹过,端坐在木凳上的小熊轻轻歪到了一旁。 如果田笑看到自己的小伙伴这个样子,一定会着急的跑过来,扶正小熊并好言安慰一番。 只不过,此刻的田笑似乎颇为专注,专注到了周遭的一切都统统与他无关的样子。 当然,如果凑近去看的话,这一幕肯定会让容岐再次寝食难安。 被田笑挖开的土堆里,一个崭新的本子用塑料袋套着。小孩加快速度将本子挖了出来,拍拍上面的楓土,小心翼翼观察四周,确定没人之后才打开塑料袋,拿出里面的本子。 忽然间,空中乌云掠过,在地面上投射出不小的阴影。 随之而来的,庭院的风也变得更疾了。 原本已经破旧的木偶小熊,腹内的填充物已经松松垮垮,失去应有重量的它,就仿佛被掏空身体的人类,在疾风的肆虐下,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 啪嗒。 小熊那只尚且完好的玻璃眼珠,率先跟地面接触。 玻璃磕到了石块发出不小声响。小熊落地的躯干姿势也显得异常诡谲。就像一个从高空坠落的轻生者,惨状让人不忍直视。 或许是这个声音惊动了忙碌的田笑。 看到心爱的小熊摔得不成样子,孩子愣了愣,放下本子立刻跑去看自己心爱的小熊。 风将本子吹开。 大段大段的字工整堆着,如果容岐在就能认出来,那些记载着蔡闫、付歆、李路达等人详细信息的笔迹出于池竹西之手。 后面跟着的则是来自池淮左的笔迹。 倒数第四行来自池竹西:【你亲手杀了他们吗?】 倒数第三行是池淮左的回答:【是。】 倒数第二行:【你得活下去,和我一起。】 最后一行:【我答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