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城》 死之城 楔子 w市是个被山包围出入主要依靠一条公路的小地方。 数年前强烈颱风来袭时,几条偏僻县道都中断了,本地却还有着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手工纸业,时常吸引到不少外国观光客包车前来参观。 虽然地处偏僻,居民生活却不落后,后来w市陆续进驻几家高科技產业的下游製造厂,渐渐发展成热闹的山城。 丽姿就是跟着丈夫工作转调来到w市定居的外地人,原本学生时代还喊着独立自主、高唱女权主义的她,万万料想不到自己会不到三十岁就结婚,还成了嫁鸡随鸡的家庭主妇。 幸好夫家并没有个坚守传统势力的恶婆婆,夫妻只要偶尔假日去探望,寒暄两句让二老开心就好。 唯一会被嘮叨两句的就是还未有子息的事,然而新婚燕尔,传宗接代的压力对丽姿还不是很沉重;再说,工作忙碌的丈夫一回家就爱做那档事,两人也未曾刻意避孕。 看似平凡无奇的人生,丽姿却喜欢这种安稳的感觉,虽然也曾被同学嘲笑过她言行不一,但看着把她当女人需索投入的丈夫,丽姿总想:即使他有外遇,她也会原谅他吧? 如果用东西比喻,她就像土壤,可以让男人很自在的将根埋进去──这是丈夫说的感想,她还曾嘲笑他:化工专业的人却说这种文縐縐的情话! 不曾经歷过火热的恋爱就订婚了,人生大事顺利到丽姿自己都觉得奇怪。 她不是那种会没事想太多的女人,当丈夫被上级调职到w市当分公司的部门主管,她只担心接下来会不会只能在穷乡僻壤生活,还好w市出乎意料很繁荣。 老公上班时,丽姿开始探索新环境。 她逛街时偶然从本地工艺品店买到精美的染色楮纸,本来就喜好纸雕的她,很快就喜欢上这个热闹又不失绿意的山城,也在员工联谊上认识不少随丈夫在此定居的有钱太太,相比之下,她是最年轻的少妇,拥有自然而然的谦逊,以及不那么珠光宝气的靦腆,嘴甜又讨喜的优点让她立刻打入交际圈。 转眼过了一年,丽姿因月事没来到当地的妇產科诊所检查,医生告知她怀孕了。 丈夫欣喜若狂马上打电话通知亲友,二老也对这个肚子争气的媳妇很满意,认为是w市环境清幽适合居住的功劳,不只要她好好在此待產,没事别舟车劳顿的回去老家,还寄来一大堆昂贵补品。 这个婚倒是结对了,还好丈夫不像一般恋爱关係中的男人,听到怀孕话题跑得比喷射机还快;她喜欢小孩,也希望老公和家人是准备好养育小孩的心情。 丽姿想,她应该就是那种俗称有帮夫运的妻子,丈夫可能要升官了,他变得更忙碌,时常出差晚归。 ※※※ 丽姿倒了杯煮沸过的甘美山泉水仰脖喝下。 自从怀孕以后,以前不爱喝白开水的丽姿,觉得饮料不太健康,忽然喜欢上喝当地茶农出售的山泉水,丈夫总是会硬挤出空间,开车走两个小时山路去茶园买水,这种被宠爱的感觉,丽姿当然喜欢。 电话声响起,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有些骇人,她吓得手指一松,半满的玻璃杯摔碎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碰撞声,她咒了几句,小心翼翼绕过碎片去接那通要命的来电。 拿起话筒,又是无声的恶作剧电话。 丽姿掛好话筒,忽然感到很厌烦。 有个跟踪狂专挑丈夫不在时打电话来骚扰,只有同公司的人才可能做到,最有可能的是开发部的小张,偶尔几次帮丈夫送东西到公司去,总会看到他不怀好意的视线,几次还试图要碰触她。 好色无胆的男人。 丽姿确认好门窗安全后,蜷曲在沙发上,拿着一把疏齿梳有一下没一下顺着长发,她对自己白皙丰满的外表还算有自信,这般慵懒的歪着,丈夫看见总是慾火焚身。 自梳,丽姿不经意想到了这个名词,她曾拿广东地区的自梳习俗作为女性主义报告内容,字面上意思就像她现在的举动,内容却是天差地别。 那是种略带残忍消极的风俗,丽姿还记得其中一段描述。 未出嫁的女子绑着长辫,而在出嫁时由母亲或女性长辈为其挽起髻,象徵不再是少女,「自梳」指的就是透过特定仪式,在姑婆屋中,用柏叶和黄皮叶煮成香汤沐浴,并由早已梳起发髻的亲密女性友人为其讲述自梳后的独立生活须知,以及与其他同样自梳的姐妹相处之道,并于隔日烧香祭拜菩萨后,更换新衣,自行拆发挽髻做妇人打扮,作为终生不婚独老的宣告。 在此之后,自梳女必须回家告知父母亲人已自梳,并将祭品分赠亲友。 完成自梳女的仪式后,连父母也无法强迫其出嫁,但此仪式不容反悔,也不代表人身自由,自梳女若言行不轨,同样会遭到毒打或浸猪笼,死后也无法葬在娘家,得由其女性友人为其草草挖坑埋葬,若无亲近的自梳女友,则由村人将尸体放水流。 在当时以桑蚕业的劳动力作为独立能力的女子里,不少人以这种方式逃避以婚姻为名的人口贩卖。 綰起三千烦恼丝的形式,居然主宰了一个女人的人生,就身为现代女性的丽姿看来相当不可思议。 丽姿捧着满把乌云的好头发,混着几丝若有似无的金光,小时候就曾听长辈讚美「金丝毛,奶奶命」,让她捨不得拔去这几根也许会转白的淡发,她不迷信,却带着几分得意继续梳着头。 若有机会,女人谁不想傍个良人,做个少奶奶? 色心不死却只能赖在职位上领乾薪的丈夫下属,对她来说只是条流口水的狗,丽姿对着如今安分不再出声的电话露出鄙夷笑容。 她感到大腿有些发痒,搔抓了几下,表皮掉下一些白屑,留下发红的爪痕。 她天天保养皮肤,怎会变得如此乾燥?厨房摔破的玻璃杯碎片还未清理,丽姿焦躁的想转移注意力,于是打开电视。播报新闻的主播嘴唇像鱼类般开合,她什么也没听进去,不自觉关注着腿上抓痕。 痒感顽强不褪,若隐若现勾引着丽姿,她发现自己又在抓着那处,不禁以右手拍了下那隻不听话的手背,觉得此举过于孩子气。 疼惜般按了按发痒的那处,感觉肌肤有些失去弹性,已经破皮了。她懊恼的想。 明天去药局买些皮肤病的药膏好了。 ※※※ 一週后,医生开的处方药并没有见效,那块原本只有十元硬币大的痒处扩大到巴掌大小,变成一种胎记般的暗红,并且奇痒无比。 她告诫自己不该再抓,手却不由自主往下伸,立着指甲划过那处除了痒以外没有其他感觉的红斑,製造出一条条顏色更深的痕跡,有种报復的快感。 丽姿像毒癮发作般无法控制自己,直到她美丽的眼睛惊恐的张大,伤口处皮肤翻起,浮肿破裂的血肉间冒出某种霉绿的脓,她不停尖叫起来。 那天,山城的尖叫声不只从一处响起。 死之城 第一章 异变 (上) w市,阴雨绵绵的一天。 街道上很安静,几乎看不见行人,皮肤科诊所外穿长裙的女人却多了起来,诊所前停在路边的车辆大排长龙。 柜台护士忙着受理络绎不绝的病人,医生迟迟未开始门诊,无人抱怨今添诊所的异常状况,平常冷清的诊所挤进许多病人,却没有任何交谈声,每个人双唇紧闭、拉长了脸,彷彿信守某个秘密般沉默不语。 丽姿在皮肤科诊所附近徘徊,见到人满为患的情况更加鼓不起勇气上门求诊,生怕遇上熟人。 她已经给w市规模最大的医院门诊看过了,搔痒引起的溃烂却毫无起色,这才想起市区还有间名不见经传的皮肤科诊所,本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和她怀着同样目的的病患这么多。 伤口虽然用纱布紧紧包起来,却隐约有扩大的感觉,不能被人知道她得了怪病,w市的医疗资源果然不够,她应该到大都市去找更好的医生! 打定主意,她立刻回家收拾行李,身体状况却不时干扰着她的打包动作,腿上的伤口痒得不得了,伤口下的肌肉却有些发麻无力,不时站不稳,得靠着家具休息,这些干扰使得丽姿更加烦闷了,恨不得找个出气筒狠狠凌虐一番。 癌症吗?还是某种细菌感染?丽姿感到十分疲倦,小睡片刻醒来后,左腿已经失去知觉,奇痒却蔓延全身。 丽姿爬往客厅,此刻她恐慌满溢到了极点,不能再瞒下去了,她得向长期出差的老公求救。 手机──丽姿手忙脚乱的起身,一时无力摔得眼冒金星,却发现她打包途中不知将手机搁哪去了。 「该死!该死的!」她一边尖叫,同时无意识地透过纱布用力抓着伤口。 自从一星期前发现感染怪病后,原本就只是一般女性程度的体力明显下降,这样匍伏爬行简直要了她的命,纱布已经两天没换了,丽姿近乎狂乱的逃避再见到那些可怕的伤口。 一开始只是痒,接着红肿破皮,她抹上药膏,却忍不住抓个不停,然后每况愈下……大腿那个窟窿应该烂到骨头了吧?为什么不会痛呢?这个疑问断断续续掠过脑海。 将自己关在房子里的这几天,丽姿不断戳刺搥打着脓疮,一点若隐若现的霉绿汁液渗出纱布块表面,不慎沾到指尖,她衝进浴室神经质的一再洗濯。 即使现在巴掌大的腐烂伤口就压在地板上,那条腿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啊!可是其馀部位却在衣物摩擦下更痒了,丽姿张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她真恨不得把那些作怪地方的皮全都抓下来! 真的是生病?还是有人对她下降头? 认识的朋友里有个富有太太曾经请神婆诅咒老公的外遇对象,还对包括丽姿在内听得一愣一愣的女人炫耀,效果好到让那女人抓烂了脸和阴部,短短一段时间后就发疯跳水自杀。 但是丽姿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她不信有人会暗中害她。 此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丽姿在原地滑动着仅剩的两手一脚,姿态滑稽得像隻被踩住壳的乌龟,她已经快要勾到电话了。 再一点,再一点点…… 丽姿伸向沙发上的电话的右手忽然慢慢垂下,并且转回自己的身体…… 不是那边,去拿电话叫救护车来啊! 丽姿对手部保养非常注重,她也是法国水晶指甲的爱好者,w市有间彩绘指甲店,她因此拥有长长的美甲。 然而,只是抓了一下,肌肤立刻溢出甜美舒爽的刺激,就像敲坏的水龙头漏水般无法阻止。 她着迷的看着自己的指甲发挥野兽最古老的功能,好像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还没做,却比不上一下又一下自残所带来的诱惑。 让她先搔搔痒吧!再一会儿就好。 丽姿发现,愈是抓得血淋淋的地方,还能发掘出几分痛感,那股成就感让她高兴得连正在作响的电话铃声都听不见了。 丽姿又哭又笑地看着她现在荒唐的举止,对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对象发誓。 「只要再让我抓五秒,不,十秒好了,我就去找救护车……」 哎呀,她只是真的很痒嘛…… ※※※ 上海,迦南酒店。 丽姿的丈夫裘守义刚刚又拨了一次家中电话,依然无法接通。 虽然现在才下午,但也快五点了,通常丽姿这时应该乖乖在家才是,他可爱的小妻子总是说外边不如家中愜意,比起一般爱血拚的女人,丽姿宜室宜家多了。 他这次到上海出差将近一个月,夫妻感情不错,每天总是要煲足了电话粥;最近一星期老婆的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他理智上不是很在意,依旧冒了点疑心,下意识增加了拨号次数,但丽姿在对话结束时频频催他快点回家的语调又是那么急切,让裘守义相信她不可能瞒着他干坏事。 也许真的出门了吧? 裘守义放弃再等待空洞的答铃,男人对于家中情况一无所知,但平淡顺利的过往印象让他对职场挑战生龙活虎,决定继续工作下去。 毕竟,早点解决这边的问题,才能快点回台湾和他的女人温存。 ※※※ 三天后,w市,。 房子一片死寂,丽姿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打开电灯,黑暗像顽强的黏菌到处吞噬,窗帘紧密闭合,使得原本整齐美观、带着中產阶级设计感的住宅,顿时变成野兽栖息的地穴,阴暗潮湿之馀还瀰漫着恶臭。 伸手不见十指的漆黑中,一个人形生物缓慢地接近窗边,颤抖的将窗帘揭开一条缝隙,霎时刺眼金光从缝隙中射入,原来外头只是夕落时分,那躲藏在黑暗里的生物猛然闪避,光线射进了客厅旁的镜子,闪动了一下就随着黑暗的回归熄灭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张开被残照惊吓的眼睛,口里模糊不清地呜咽着,迈着蹣跚的脚步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一隻双脚站立的大蜥蜴,怪物顶着满头枯黄的乱发。 她伸出宛若爬虫类鳞甲的斑驳手臂,手上有着大块暗色结痂、部分裂口仍持续流出脓液,怪物上半身慢慢前倾,姿态就像画好妆仍不满意想找出瑕疵的女人,直到脸部即将抵上镜子,忽然用力搥打着镜面,两三下穿衣镜就散了架。 「呜……啊呀……」那怪物沙哑的号哭着,像是害怕引起注意,却又只是一种细细碎碎的呜咽。 丽姿看着如今比鬼还恐怖的自己,当她清醒以后,全身抓伤都转变为和腿上怪病的相同症状。 不知从身体内部哪里流出的大量绿脓,无论她怎么拚命擦拭都会间歇的涌出伤口,就像肌肉全变成了脓,只剩一层皮裹着。丽姿眼睁睁看着她的姣好曲线快速乾瘪下来,已经不痒了,身体就像石头般毫无知觉,要不是意识还很清醒,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到底是……怎么会这样? 「我不是怪物,我是人!我是人!」她衝进房里,从行李中找出皮夹,明明房间很暗,她却能清楚看见所有物品的位置和形状,一把就抓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丽姿抓着印有自己清秀照片的身分证剧烈颤抖着。 三天来她无数次想要打开门出去外面求救,想起现在自己狰狞可怕的模样后却萌生怯意。 为何全身都腐烂了,加上不吃不喝还未死?甚至比三天前昏倒时更有精神,更有力气? 简直就像恐怖电影,她甚至用头撞墙,希望只是一场噩梦。 如果不是被当成怪物打死,就是被送去解剖研究,谁会相信她说的话? 还有,丽姿足不出户的这几天,为什么没人来问她怎么了?难道她那些手帕交也出事了吗? 丽姿一再看着身分证,总算恢復了一点理智,不管现在变成什么鬼样子,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应该要想办法做些事。 硬皮怪疽害她动作僵硬,一动就牵起怪异的麻木感,丽姿抓起电话,想要拨给任何她记得的号码,但是已经变得非常灵敏的耳朵却不曾听见话筒待机声,彷彿她手里拿着的电话只是一件玩具。 她乾裂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纠结成块的黑发盖住脸庞,猛然溢出尖锐的哭叫:「守义,你在哪里?我好害怕,快来救我,求求你……」 抱着头缩成一小团,丽姿既茫然又痛苦,一次又一次的呼喊,一次又一次的落空,黑暗好比厚茧,毫无慈悲的将她綑缚。 ※※※ 满月高悬在天空,发出鬼灵般的清光。 混乱的客厅中,人影拱着背,在家具间摇摇晃晃踏步,像头被困住的野兽。 由于自身的可怖变化,丽姿又是个爱美的女性,心理上遭受的衝击,反而比理智更让她抗拒被人见到现在的模样。 承认这个怪物是丽姿,她这辈子等于是毁了,还不如乾脆自杀算了。 这些时间的等待,只是让丽姿认清事实,无论原因为何,她真的变成了怪物。 不,她不能自杀,即使情况恶劣至极,她也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肚子里还有个小宝宝。一想到可能被人剖开肚子研究,丽姿的怒气就油然而生。 造成全身腐烂还死不了的怪病太可怕,太疯狂了!根本不是现在的医学能处理的症状。她也有看过类似的小说和电影,如果这种怪病会传染,就算是像丽姿这类无辜的受害者,也是被牺牲的可能性居多。 求救还是其次──如果真的有能够求救的对象的话,她应该去看看到底怪病是只发作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或者也感染了其他w市的人?她躲在家里的一星期,市区到底变得如何了? 她竟然到这时候才想起要打开电视,萤幕一片漆黑,前几天丽姿衰弱无力,后来怪病害她的眼睛厌恶光亮,竟未发现电力早就被截断了。 她心想,反正情况不会更坏,与其坐以待毙,她应该试着赌上一把。 死之城 第一章 异变 (下) 也许是天生少根筋,丽姿从昏迷醒来后,先是惊吓,而后恐慌又逃避的缩在壁橱里,想到肚子里的小孩也是后来的事,再之后满足于家中的隐蔽,她又想了许多可能的状况说服自己一步也不要踏出大门。 身上的衣服一直没换过,反正她也失去了所有感觉,既不觉得痛,也不觉得臭,更不会想要去看伤口是否彻底腐烂,日復一日蜷缩在空洞安静的家里,反而令人安心。 如果这样自暴自弃她都没死的话,孩子应该也活着才对。 「小宝贝,不管你是不是也变成怪物,妈妈都一样爱你……」丽姿摸着微凸的小腹,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家门,哪怕会被人追打,或者面临其他无法预期的危险。 得先准备自卫武器,还有换一套能将怪病痕跡遮掩起来的衣服。 打定主意后,为了不让好不容易巩固的决心崩溃,丽姿马上展开行动。 她先将和伤口黏在一起的短袖上衣揭起,因全身已无完好皮肤,丽姿只能放弃包扎放弃,造成那些湿了又乾的脓伤和衣物融为一体。 明知强力脱下也不会痛,她还是本能畏惧的放轻动作。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她许久不曾注意的血痂发出乾裂声,全身上下冒出非常非常微小的凉意,让丽姿深深吸了口气,将脱衣动作一口气进行到底,不用开灯她也能看见衣服里侧黏着树皮状的硬壳。 不够,她需要其他光源,把那片从身上拨下来的东西看得更清楚! 丽姿衝向窗户,本想揭开一点缝隙放入月光,忘了她因怪病生出的异常力气,竟将全片窗帘都扯落了。 黑暗中出现一对雪白的乳房,丽姿迎着月光往胸前看,虽然还有些许红色肿块分布在表皮上,但确实是人类的完美皮肤,她伸手按着胸部。 柔软的触感让丽姿出神了好一会儿,女人在银辉下全裸,发出难以抑止的胜利笑声。 她兴奋的抚摸着身体,自脖颈到脚踝,关节比之前略微粗大,穿起高跟鞋不好看了,令人有点惋惜。 穿好衣服后,丽姿谨慎打开大门,隔着小小的前院篱笆望去,路上一片漆黑,但不妨碍她看清一切。 街道上岑寂无声,许多废弃车辆停在路边,车门大敞,丽姿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整座w市像是死了般毫无动静。 一切显得如此古怪而荒诞,渐渐地,景象愈来愈混乱,像是新闻曾报导过的国外暴动场景,到处有着焚烧过的痕跡和垃圾碎片。 丽姿不曾看到一户灯光,半淹没在黑云中的月亮,配上丽姿极端清晰的超人视觉,她觉得每样东西都散发着萤光。 她走进一间超市,看起来像是被抢劫过,但大多食物及日用品却被乱扔在地上,玻璃也砸坏了,到底人都去了哪里? 她捡起一罐保久乳和麵包,这是丽姿出生以来头一遭偷窃行为,她对自己说这是万不得已,反正也找不到老闆可结帐。 又步行许久后,丽姿总算看见远处街口走出一道摇摇晃晃的人影。 她有些害怕,又期待对方是和她一样大难不死的倖存者,两方都是从长距离外就发现对方的存在,那人朝她跑过来,丽姿下意识退了几步。 丽姿看清来人是熟脸孔,开发部的小张,不禁松了口气。 先前丽姿对小张的印象不佳,现在却庆幸还好遇到他,好歹对方是认识的人,可以互相有个照应。 这时她还过于天真,以为受难的人们会拋下嫌隙、彼此扶助共同寻找出路。 「丽姿?」男人灰败的脸孔充满惊奇,他亲热的牵起孤独无依的丽姿双手,丽姿找到同伴,高兴之馀对他冒犯的亲密举动也不计较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礼拜我重感冒,都躺在家里休息,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人呢?」丽姿连忙问他。 小张沉默不语,逕自拉着进入小巷中,来到一间三层楼的红漆旧公寓,远离开放的马路后,他才低声道:「现在外面变得很危险,这边是我的地盘,待在刚才的地方,什么时候会被袭击都不知道。」 他的话让丽姿倒抽一口冷气,暗骂自己思虑不周,发生意外时还是男人想得周全。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丽姿一个劲追问着。 男人紧闭薄唇,箝制她手腕的力气忽然变大,丽姿晃了晃手腕,无法挣脱,不禁蹙眉,步伐没对上,丽姿踉蹌了一下。 她谴责地瞪着小张,不懂他在紧张什么,话都还没说完呢,附近半条人影也没有,哪来的敌方?这时丽姿想起她的视力变好了,也方便提早发现敌人。 「你没和守义联络吗?」小张忽然回头问,眼中闪着诡魅的光芒。 丽姿摇摇头,其实她是联络不上。 「他出差还没回来,我病到起不来,想打电话却发现电话坏了。」 「好吧!丽姿,我告诉你事情真相,大概一星期前,这里的人感染了某种怪病,一下子大家都失控了,那种病会使人变得像飢饿的殭尸,除了活体动物外什么也不想吃,有人先感染变得比较严重,有人就这样死掉,还有人没出现症状想要逃出w市,你猜那些人逃出去了没有?」小张对着丽姿露出笑容。 她对这个男人的厌恶感完全回来了,她讨厌小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那口狼似的白牙,藏在薄唇下给人某种贪得无厌的印象。 「没有?」丽姿后退一步,徒劳无功地以双手护着胸。 这个人不太对劲,虽然丽姿身上也发生可怕的怪事,但现在她却觉得小张很危险。 正要快步离开,丽姿却已经被拉入小张的公寓,甚至连身后大门都在他俩进来时被小张上锁了。 「呵呵,看来你不是个笨女人嘛!因为出现症状的人实在多不胜数,他们挡在路上,把那些看起来正常的人撕着吃了,可惜僧多粥少,抢到后来连感染得比较不那么严重的人也被当成猎物,所以你看不到活人很正常。他们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对象,所以都到山里找动物,或是守在离开w市必经的公路上,等待漏网之鱼。」小张描述丽姿错过的市区惨况。 「跟世界末日一样。」他笑着挥挥手。 「你也吃了吗?」丽姿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唉,不吃就等着被人吃,吃了还能变强,小孩子最好了,不用花什么力气捕捉,味道也不像成年人那么难吃。丽姿,你想跑吗?」小张紧握着手里的女人,那股弹性和白嫩,曾经让他意淫着一吋吋舔舐过去,过去只能在夜晚自瀆时幻想的高傲蝴蝶,一下子落在手心里,怎会不想要扯坏牠的翅膀? 「放开我!」丽姿拼命挣扎,他却强硬地将她拉进房间。 「别怕,我不会吃掉你,这个城市已经没有女人了呢!那些绿皮殭尸怪物根本不能说是女人,我就算再上火,看到那些也倒胃口啊!丽姿,你还是这么美……」 他解开裤头,开始拉扯着丽姿的衣服,布料像纸片般破裂,丽姿惊喘着,只是一转眼,他就硬掰开丽姿双腿,扶着阴茎顶进来。 「啊!」 丽姿仅能凭视觉理解到他的暴行。 她被强暴了,屈辱的心情让她叫了出来,声音反而取悦了男人,只见小张仍穿着衣服,更加疯狂的在她身上摇动。 一点感觉也没有…… 如果闭上眼睛不去看,和一个人躺在地上并无分别。 丽姿于是试着这么做,果然如此。 男人不断呻吟,喃喃自语,说话声让丽姿又张开了眼睛。 「你离不……不开这里了,大家不会容忍那些还有救的人自己逃出去,他们把发电所和能对外求援的地方都破坏掉了,当我的女人吧!丽姿,我比守义更爱你,让我保护你……」 小张喘着气撩起上衣,肋骨以下布满一大片腐烂凹陷的伤口,甚至能看见白骨,绿脓堆陷在体腔内,伤口附近肌肉乾枯坚硬,只是放下衣服时乍看不出异状。 「你看,只要吃新鲜的肉,伤口就会慢慢好了。」他看着丽姿的眼神除了性慾外,还有发现食物的馋意。 「你……不是说不会吃我吗?」亲眼看到外界的疯狂变化后,丽姿也產生了古怪的念头,近乎本能地,为了要适应并生存下去而诞生的计画,在她眼前有了第一个实践对象。 小张放下正揉捏的两乳,连甩了自己几个巴掌,他恳切的看着双拳紧握、瑟瑟发抖的丽姿,沙哑的保证:「不会的,不会的,我就算死也会保护你不被那些殭尸碰到,如果饿到受不了,我就自杀,绝对不会伤害你,你是我的丽姿!」 他也是因为怪病而疯狂的男人,却在绝望的谷底找到安慰,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正拥抱着的女人极度可爱。 小张想,丽姿果然没有他不行,只有他才能拯救她。 「我好怕啊……」丽姿哭叫出来,同时微弱的抵抗着男人的侵犯,他更卖力抽插着,直到在丽姿体内爆发,他颓软地倒在她娇柔的身躯上。 忽然涌出的热流让丽姿一颤,瞬间似乎足以将强暴她的男人推开,但丽姿抬起的右手却在小张看不到的死角缓缓放下。 她哭得更委屈大声,男人兴奋的啄吻着她全身,丽姿却着实被自己的演技给陶醉了。 死之城 第二章 神跡 (上) 市区像是乐高积木,有房子、车子、花园和马路,却没有活生生的人声,连流浪狗都不见踪影。 丽姿在死气沉沉的w市中找到了新巢穴,很讽刺的是,小张带她回到丈夫的公司,那里有着围墙和草地,木棉树圈住厂房与办公楼,墙外种着美丽的大理花。 温驯的她住在其中一间宽敞会议室中待產,小张则侍奉着这个迷人的女子,她怀孕后不似过去玲瓏的丰腴体态,反而充满某种肉感的官能美。 丽姿日益鼓大的小腹,对照小张逐渐枯槁的身体,让他萌生了希望。 虽说是希望,变成这种死不了的肉食动物后,小张的心情无法抑制的混入了食慾,这种感情是介于死亡与活着之间的病人所独有的矛盾,但他将丽姿视为极为珍贵的财產而守护着,这点无庸置疑。 才不过数日,丽姿就感觉身体又冒出发病时的沉重,如今别说是正常產检了,她为了活下来已换得了惨痛的牺牲,才妊娠五个月的肚子却大得有点异常。 她来不及想太多,看看时鐘,很快又是小张结束觅食回到公司的时刻。 「真是的,只剩时鐘还是正常的吗?」如果连这滴滴答答走着的时针也停止的话,她一定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扮演一个还有反应的女人。 说也奇怪,丽姿并不会想吃人肉,而且生血让她噁心。 初时感染犹如一场噩梦,但她现在外表正常,就连饮食习惯也是,即使是性行为中不小心碰到小张已腐烂的患处,也丝毫不曾出现感染徵兆。 小张因此更珍视丽姿,她对他依旧没有好感,仅存趁人之危的厌恶。 从小到大,丽姿都不曾动过用身体去交换男人金钱乃至爱情的念头,她的身体由她自己主掌,她对旧时代的贞操观念嗤之以鼻。 然而,她却很厌恶以为碰过她就是得到她的沙文主义心态,小张看不见的死角中,丽姿目光里冰凉的残酷彷彿流沙般持续堆积,总有一天……她会好好对付他! 「丽姿,有乖乖的吗?今天我抓到一隻猫。路上没有问题,这里很安全。」小张喜孜孜地邀功着,竟然觉得这种原始生活还不坏。 「政府的救援还没有来吗?」从发病到现在都过了多久?一个月有了吧?她只想知道现实世界到底怎么了? 小张倒提着猫脚,心算剥皮后有多少肉可吃,觉得丽姿的问题可爱又可怜,还是哄着她:「没有,有的话我一定带你去找医生。」 谎言。 她是有夫之妇,还怀孕了,小张照样下得了手,男人为何那么天真?以为什么都可以补偿的心态实在可厌,但丽姿还需要他帮忙蒐集食物饮水,就算不知w市中还有多少徘徊的怪病病患和正常人,可是从他们不惜同类相食的习性看来,外出相当危险。 独处时,她在房间莫名其妙狂笑着。 对外通讯被破坏的情况下,丽姿也不知外界到底有无发现w市的灾难,进而派出救援,她焦躁不安地度过日升日落。 「大多数的活尸都畏光,白天出去狩猎反而比较没人抢,但这样做很不舒服。」漫漫长夜的僵硬沉默中,小张有时会兴奋地向她解释他的生存之道。 「其他人呢?」她不愿意承认,就算是令人厌恶的小张,他在她身边说话时,那股渗透在空气里的可怕孤独才变得缓和。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一切的起因,未来事态的走向,还有这座小城倖存的人们到底正在做出哪些暴行。 仔细想来,w市出事后,除了小张外,丽姿并未见到其他人,小张勉强算是个机灵男人,侥倖没死立刻想出更多在w市存活的求生技能,丽姿的罹难生活虽然落魄,但比她一个人束手无策的情况要好多了。 「丽姿,你可能觉得我故意关着你,不要不开心。」小张离开前总是将会议室上锁,「我和你说过,有些病人互相吃掉对方的事是真的,你这么漂亮,逃不过他们的毒手,我尽量不让别人发现我们住在这里,你一定要乖,好吗?」 「嗯。」 如果不是亲自体验那场怪病及身体的异常变化,不管吃多少苦都要护住肚子里的小生命,就算小张让她过着女王的生活,她也寧愿去自杀。万一小张起了杀意要吃她,维持体力,一对一的情况下她说不定有胜算。 她只想着,也许能靠着妥协捱到救援到来,殊不知变卦往往出人意料。 第二天会议室上锁的门被狠狠撞开,不只一道的沉重脚步声令丽姿寒毛直竖。 闯进来的都是喜欢暴力的男人。 被毒打得不成人形的小张跌跌撞撞扑进会议室,身后跟着三个明显比他强壮的男性活尸,恶狼般的视线在丽姿身上舔舐。 小张窝藏女人的传言早已在几名各自划分地盘的领头活尸中流传,儘管感染怪病,群居还是人类天性,服从强者以及和其他集团竞争的本能并未消失,w市在短短几週内就出现了地位的大洗牌,谁适合生存、谁会被狩猎或匍匐听命,这些倖存者已大致完成阶级区分。 丽姿表情惊恐扶着肚子站了起来。 她很明白对方的惊讶意味着什么──发现好东西。 陌生的脸孔,不变的是相同的灰黑脸色,以及绝望飢渴的眼神。 小张还在地上哀哀呻吟着,好像这番殴打当真让他痛不欲生。 丽姿没再看他一眼,其他活尸男却朝她逼近。 这三名活尸外表大致完整,不像小张说过有的感染者已经断手断脚,表情既疯狂愤怒,又带着明显的困惑,渴望获得怜悯的茫然五官让丽姿觉得荒谬。 她有预感,无论发生了什么奇蹟,她都无法回到过去。 熟悉的暴力与恐怖,盘旋笼罩而下的腐臭气息,身子被按压,丽姿随即闭上眼睛,女人莹白的手臂探向空气,并未得到救援,只能被动的承受侵入者加诸于她身上的兽行。 ※※※ 黑暗中,角落堆满抱枕与衣物构成的睡窝,丽姿仰躺着出神,双手抚摸肚腹,灾难发生前,她去过医院检查,确认胎儿是个男孩。 腹部惊人地肿胀,儼然已怀孕七八个月,甚至像是双胞胎,这才过了几天? 会议室被清空,布置得像一间大型卧室方便丽姿待產。 他们──丽姿知道他们的名字,黄教荣、陈永,还有一个是美国人肯德勒,被延聘来w市担任某实验室主任,不幸捲入了怪病的荼毒,这三人接管公司地盘,也将丽姿视为战利品。 考虑到小张初时的张狂,丽姿本以为最坏的打算就是被当成性奴隶或食物。 暴动混乱的地区,对女人孩童的虐待往往惊人的雷同,她算是个知识分子,自尊不用说是很高了,外表更是从小佔尽优势,她和丈夫守义的爱情平淡却纯洁,以致无论面对小张的任何侮辱讨好,或是后来那三个男人的侵犯,丽姿始终保持着不假辞色的态度,虽未拚命反抗,但强暴犯得不到她的好脸色。 他们很清楚,丽姿是为了孩子才没抵抗。 但这个女人不知道,w市的状况已经太惨太惨,不管丽姿的心情如何,只要拥有并保护她,就能让这些男人觉得好过点,他们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心态。 丽姿没被他们传染怪病,这一点让包围她的男性非常不可思议。 随着肚皮比预期还要快速增大,丽姿发现那些怪物的动作有时轻柔得近乎哀求,甚至是将头枕在她大腿上就满足了,从头到尾都不曾姦污她的只有那名美国人,丽姿叫他肯德勒,他看似症状严重,力气却不容小覷。 他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走到她身边跪下,悲哀的祈祷,吟唱着某首她不知名称的圣歌。 至于最早和丽姿相遇的小张,他的地位马上沦落到最低,他的小聪明与隐密行动遇到在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三人立刻碰壁。 有次独处,小张想故技重施,用暴力让丽姿服从,不慎压到了她的肚子,她发出一声哀叫,被刚好回来的肯德勒听见,立刻震怒地将他扯到安全梯口,一路踢到楼下。 肯德勒回来握着丽姿的手痛哭,丽姿仅能从断断续续的英语中听见类似一个打不过三个、原谅之类的破碎句子。 至于黄教荣和陈永,丽姿不知他们的职业和身分,只能推测是从未谋面的市民,他们闭口不谈之前自己在w市的暴动中做过什么好事,唯独名字,他们要丽姿喊自己的名字,连名带姓的喊,即使咒骂也没关係,只要说出来就好。 这样男人们才有活着的感觉。 原来觉得该死而没死的人,不只是她而已。丽姿无法真正恨他们,尤其当这些人停止侵犯丽姿,转而对她呵护得无微不至时,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三个男人比她更期待婴儿的出生。 如果奇蹟可以用明确的形式被目睹,w市炼狱般的景象也许真的会过去,他们都会得救也说不定。 她就是存着这种矛盾、愚蠢,然而又无计可施的心态,艰难地捱过每一天。 ### 「肯德勒,外面到底怎样了?」丽姿无法不忧心,都过了一个多月,为何没有政府军队或媒体大肆进入w市处理这场瘟疫? 丽姿从会议室窗户远望w市,看着那条公路蜿蜒到山脚下,消失在山边,愈发觉得他们处于世界边缘之外,寂静得连心脏都被啃啮掉一般。 难道台湾全岛都被这怪病佔领了?这座岛屿实际上已经死亡?各地都是和他们这边相同的景况,被活尸和数目不明但迟早会被感染的人类割据自保? sars殷鑑不远,这个时代交通方便使疾病要流传太简单了,何况是之前恐怖到让人不敢声张的可怕病状。不管想求救或者隐藏,还是想要乾脆祸害更多人被传染,只要悄悄暗中偽装,再严密的防线都会出现漏网之鱼。 到底谁是第一个感染者?从哪里开始的?这种让人体几乎烂光却没死的症状简直不像疫病,而是天惩。 其实,这种苟延残喘比死更糟糕,完全就是会动还会吃的尸体。 「很糟、verybad,妮丝。」肯德勒与丽姿用中英夹杂的方式沟通,若不想被其他人听懂时则尽量全用英文。 肯德勒那口音浓重不准的中文和精确果决的美式英语形成强烈对比,儘管如此,拜丽姿外文系的出身,她大约都听得懂。 「peoplediedsuffering,thiscityishell!imustdosomethingtosubsist,godforgiveme!(大家死得很惨,城市跟地狱一样,我们必须靠自己活下来!上帝原谅我!)」 外国人脸色青白,像从坟墓中爬出的殭尸,身上有着清洗过的消毒气味,显然他做了某些骯脏活,并在回来见丽姿之前清理自己。丽姿不想问,但她猛然想起小张说过的话,他们需要新鲜的血肉,不但可以止住飢饿,减缓怪病恶化,还能因此得到超乎常人的力量。 「妮──丝,」他发音不标准地唤着她,「很重要──一定、生下来……」肯德勒用手势比着肚子和哄婴儿的动作,丽姿点点头,朝他张开双臂。 肯德勒疲惫的倒在丽姿怀中发出呜咽声。 这个模样看似介于三十五至四十五岁的男人是个虔诚的信徒,肯德勒相信自己已经被上帝遗弃,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保护丽姿和她肚里的婴儿,因此肯德勒就算必须吃下恶魔的身体也要保持力气。 今天肯德勒比黄教荣和陈永要更早回到公司巢穴,在市区中寻找一般肉源早已是件困难挑战,一开始大暴动时不知节制的病患将一些家畜牧场都扫净了,次要选择是侵入民宅寻找倖存的宠物,然后是山区的动物。 丽姿忽然想问,包围w市的群山之中似乎有些原住民部落,标志在地图上的深山里,那也算是「动物」吗?这猜测令她骨髓发冷。 等到肯德勒情绪恢復稳定,丽姿试探性问他一些专业问题。 「肯德勒,你是生物科技专家吗?有什么病毒或细菌能让人类產生这种非生非死的变化?为何感染者只限人类,而那些亲近的生物竟然平安无事?你的实验室还在吗?可不可以调查这种怪病?」 电影不都这样演,总有个天才学者会发明奇特的抗体或暂时抑制病毒的方法?肯德勒是最接近这个角色的存在了?虽然他也对自己的病徵数手无策,但他症状如此严重却还能保有战力和理智难道没有暗地保有一些方法吗? 对方表情古怪退开了,对于怪病话题的排斥溢于言表。 丽姿将他推出怀抱,闷闷躺回床铺上,陷入永无止境的忧鬱。 「妮丝……」肯德勒还喋喋不休呼唤着,她则因他不肯据实以告,态度相当冷漠。 死之城 第二章 神跡 (中) 肚子的小生命正确切成长茁壮,不时有力地踢动带给丽姿惊喜,使她陷于生与死的矛盾中。 无意识以手指梳着长发,丽姿凭窗看去,这处只有晨昏的画面就是她的全部了。 那三人不信任小张,总是轮流看守,今天轮到陈永,他像是座雕像凝视着她,捉摸不透的模样让丽姿不喜欢和陈永说话。 这是座遭天罚的城市,无论再犯多少罪也不会更糟,就是这种心态,让男女老少强弱全落入一锅粥糜之中,丽姿无法理解吃人是什么感觉。 与其说那些腐烂日渐严重的活尸是因为懺悔而停止对她的侵犯,倒更像是失去性慾的平静……僵硬。 丽姿当初的症状要迅猛多了,官能失效到只剩下令人崩溃的奇痒,然后失去触觉,过程仅仅花去一週的时间而已,那时她比所见的任何感染者都要惨不忍睹,现在却已经看不出来那血痂蜥蜴似的恐怖外表。 后来的改变,只能用「羽化」来形容。 丽姿不禁猜测,说不定小张他们只是反应过程慢了点,因为男人身体较强壮,所以怪病的前期发展也比较久,迟早,他们也会產生抗体恢復正常。 蜕变时的体感记忆相当古怪,她既存在,又好像不存在,完全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差别,一步步朝人类定义的边缘迈去。 而且,她还是没有感觉,哪怕男人轻触或者推挤她,丽姿真的不会因此动摇,这也是多亏她失去的部分,她没有被玷污时的触觉记忆,唯一触动她的仅有身体内部的宝宝,这也是丽姿无论如何都要生下宝宝的缘故,那是她的希望寄託。 陈永外表是黑瘦的工人模样,有着一身曝晒过的古铜肤色,深陷在眼窝里的目光经常看似呆滞,偶尔也会有锐利的时候,特别是他发现了猎物,或者他看着丽姿时。 丽姿想起陈永趴在她身上蠢动时,说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也许是他的妻子,丽姿冷冷望去时,男人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还没有绝望,还没准备好当人类以外的东西。 「直升机。」陈勇忽然冒出了几个字。 「你看到什么?」丽姿提高警觉。 「政府的直升机。」 然后陈永闭口不言,任凭丽姿怎么追问也不说话。 终于……丽姿期盼的外界干涉来了。她涌起一波喜悦时,被践踏的自尊终于爆发了一股强烈怒气,忍不住衝口而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明明肚子大了还和男人做爱?」 她尖刻的说出丑陋的事实,陈永撇开脸,但他没有走开守卫的位置。 「还是你们觉得女人被强暴很爽?」丽姿将眼前的男人当成标靶,用言语戳刺。 「……」 「小张说他爱我,所以要我,你们呢?我和我老公本来过得很快乐,从来没有吵过架,他很疼惜我,我也很爱他,他还是我第一个男人,我们本来要有小宝宝了。要不是为了小孩,我就算自杀,也不会让你们这些死男人快活的。」 「干,死查某,不要说了。」陈永啐了一口,抬起右手,用坚硬的指甲刨抓着墙面,那块墙很快被他抓出浅坑。 但他迟迟不敢看丽姿的脸。 丽姿深深吸了口气,拿起饮料含住吸管,抹着唇蜜的嘴唇罕有地弯起,露出雌性特有的残謔笑容,陈永因为不想面对她,因没能发觉丽姿奇异的表情变化。 在天上飞的直升机提醒了丽姿和陈永,「常识」还是存在着,世界并没有结束,这种混帐正常简直让人气得发疯。 陈永愤然站起、发出啸声,双目赤红,状似准备拿丽姿出气。 「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你母亲不是女人吗?你没有女儿吗?讲不过别人就用暴力,你以为现在这边法律管不动,自己就没有责任吗?」丽姿相当满意看见对方高举的手臂颓软放下。 她在这段日子里推理出陈永本性并不坏,甚至可说憨直,他将丽姿当成老婆的替身,却和肯德勒一样无法从其他同伙手中保护她,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想独佔她,丽姿只要刺中他心中最柔软的那点,陈永就像翻着肚子的狗一样毫不反抗。 人性啊,他们毕竟都还有人性。 不过,人不也是动物的一种吗?没有人性的话,怎么会想要活下来不择手段吃人?怎么会想将慾望发洩到弱小的同胞身上?看见别人更不幸就感到安慰? 人类才会有这些感觉,很高兴他们都还记得。 丽姿用言语一刀一刀攻击陈永后,心情极佳,脸上却显得更加平静。 「你老公呢?」陈永訕訕的问着。一开始对她的不逊虽然暴怒,但丽姿肯这样真实地生气,对象还是他,竟也让陈永觉得他被丽姿特别对待。 「他去上海出差,可能不知道这里出事了,我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样,他大概不知道老婆在这里被人欺负吧?」丽姿垂下眼睛,故意将每个字清楚地说出来。 她站起来朝陈永走去,双手搭着他的肩膀,施力往下压,陈永不由自主跪下,仰视着丽姿。 此时此刻,眼前怀孕的女人环绕着某种令人难以抵抗的魔性,陈永头部冷不防被压到隆起的肚皮上,隔着一层衣物感受着柔软弹性以及女人的体香,温热得不可思议。 接触部位传来跳动,混合着爽身粉略显冰冷的香味,胎儿有力地踢了一下,恰巧踢中陈永的脸颊,男人剧烈颤抖。 「说不定是个女孩子,我想要带她逃出去,至少将她送出去,才不会留在这任人糟蹋,小张说他最喜欢小孩子的味道了,你们不让我走,也是要吃掉我肚子里这块肉吗?」 「放开……」他虚弱的恳求,丽姿支配性的碰触抽乾了他的力气,「老子不会再对你做那种垃圾事了,我只是一时控制不住,我对不起她,老婆……」 陈永想起他隐密不说的过去,在这个女人聪慧的目光下彷彿无所遁形。 怪病爆发时,中风好几年的老婆下半身麻痺萎缩,衰弱得无法下床,用长指甲掐住陈永的手臂,她愈是死命地抓着他,陈永就愈慌张,生怕他来不及逃跑被连累。 其实,收入不高的他早就被生病的妻子搞得身心俱疲,只是没有勇气一了百了。 他才四十五岁,习惯做粗工,虽然瘦削其实相当有力气,但再有力气又有何用?他还是扛不起这个泥淖似的家。 陈永吓坏了,他其实不恨妻子,当时却鬼迷心窍咒骂着要她去死,用尽全力将缠着他的妻子摔到地上,头也不回狂奔出门,他想跑到一个正常的地方,这里每个人都疯了。 然而他错得很离谱,w市不管走到哪都是死亡与危险,归巢本能带他回到家里,却发现厨房散乱着老婆染血撕裂的衣裤,门板大开,满地散乱刚刚啃咬过的手脚尸块,老婆已经不见了,永远消失。 更糟的是,陈永觉得好饿,冰箱门敞开着,流出丝丝冷气,他却觉得老婆尸体散发的新鲜血腥味更能激起他的食慾。 陈永忍不住,分了杯羹。 后来他再哭、再怒,将手指头伸进喉咙里狠命搅动,都无法逼自己吐出已经吃下去的肉块。 就算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陈永依然每晚都梦到妻子哀哀哼哼的在他身后爬行。 发现丽姿时,他只想藉着这个正常漂亮的女人身体来遗忘他的噩梦。 「告诉我,外面发生什么事?有人来救我们了吗?」关于w市的动向,她只能从身边四个男人口中探听了,而肯德勒和陈永还是唯二两个较有可能说实话的人,小张和黄教荣却是想都不要想,怎不令她绝望? 丽姿没把话说完,关于政府对w市的怪病对策,要说还有营救也早该抵达了,他们所在的地方虽然谈不上大城市,山路也崎嶇了点,近年却是有名的產业重镇,好几家国际知名企业都在w市附近找便宜地皮设厂,绝对没有进不来的道理,陈永不也说看见直升机了吗? 迟迟没有消息,等来坏事的可能性愈来愈大。 将陈永的头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过了五、六分鐘后,丽姿才松手,陈永却捨不得离开,又贴了一会儿,丽姿则放任这个仪式自然结束。 他从背包中拿出山地联络用的无线电和收音机,开始测试功能,几乎所有频道都是沙沙声,有些频道勉强可以听见模糊人语或流行歌。 「慢慢调……要很慢。」他含糊的说着,用粗大变形的手指调整收音机,总算出现了勉强听得懂的内容,有个主播正在说话。 「……新型变种sars疫情已获得控制,医院呼吁民眾尽量减少外出,一旦发现身体不适请避免与人接触,立刻就医,或通报以下防煞专线……爆发感染源的w市目前持续进行道路封闭作业,中央将会同美国医疗团队组织特别救援队,进入疫区调查并协助就医事宜,输送物资和医疗设备;至于通讯中断问题,则需进一步研判是否是恐怖组织所为,请民眾勿食用该地名產或食物饮料,购买商品时留意以下製造公司名单……」 怎么可能?这个主播只会胡说八道!新闻报的疫情和实际情况完全不一样! 死之城 第二章 神跡 (下) 丽姿不死心,守在收音机边努力听着广播,讯号时有时断,反反覆覆都是那段公关稿。 倘若丽姿能接触外头的媒体,她将发现最奇特的一点不是雪上加霜的台湾经济,人民的暴动和愤怒,而是美国方面的机动援助热心到令人跌破眼镜。不见学者出来检讨政府,针对怪病讨论的社论与有线电视节目一反常态不再八卦嗜血,冷静严肃的分析让民眾產生一切都在政府把握中的错觉。 w市住民自生自灭的一个月,外界却在新闻强势宣导下,相信疫情已获得控制,大眾对w市的关心反而进入安定时期。 捐款和募捐物雪片般飘进各大紧急应变中心,学校不是缩短上课时间就是乾脆停课,另外还有专家指出新传染病毒不只一种,大大小小混乱传言使得w市变成诸多起火点之一,存在感反而不那么突出了。 w市的流动人口起码有十几万,一个城市陷落在传染病中,用国家兵力封锁是理所当然的,最好别有病患被转到自家附近的医院,当然只能派特殊医疗团队进去治疗!有美国专家帮忙,问题迟早会解决,在那之前还是先保障自己的健康安全吧!w市以外的台湾人便是这么想。 离w市较近的乡镇住民依然不顾在家隔离宣导爆发逃亡潮。 身为事件中心的w市早在开始就被感染暴动的激进民眾自行佔领破坏一切通讯设备,电力没了,基地台不是毁坏就是被活尸团体看守,倖存下来的活尸集团各有各的打算,像丽姿与她的男人们这种纯觅食休息的生活方式反而罕见,丽姿避开初期人食人的高峰期,那次藏匿也削去了她的求救时机。 此刻她听着广播,配合陈永国台语夹杂的描述,总算粗略明白w市周边情况── ### 到过山上的陈永发现w市不只出入道路遭到拒马关卡层层封锁,连封山行动也是不知何时就开始了。 通电的铁丝网,穿着军服的兵员分布在山林间,他们全都荷弹重装并戴上防毒面具,陈永躲在附近树上,发现一些全身包裹成橘黄色的可疑人马列队进入部落废墟,抬走被啃食得残缺零落的尸体,遗体全被装入一种银白色的密封盒箱中,看似相当坚固。 那处可怜的部落离w市不远,还有容许机车勉强骑上去的碎石子路,沿着產业道路走很快就会发现石子路入口,陈永只是去捡拾日用品,因为那个部落无人被感染,光是走到那也要花上快一天的时间,但拿来的东西给丽姿使用应是无碍的。 那时他闻到了同类的尸臭味,于是不动声色观察那个饜足的感染者傻傻的走向活人,也许是成功掠食整个部落带给他的成就感,这个被感染的男人摇摇晃晃衝入军队中,以为这次也可以肆无忌惮,却立刻被射成马蜂窝。 原来,他们不是死不了,只是比较不容易死而已。陈永在心里想着。 但他会成为独霸一个地头的活尸,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擅长审度时势,那些死得最快的往往是沉溺在杀戮或恐惧中的傢伙,所以陈永伏在枝叶间继续观察事态发展。 那具倒楣活尸的身体并未被带走,陈永见那些人只是小心採集了些不知要拿去做什么的样本,随后那具仍在颤动的活尸就被淋上汽油,烧得乾乾净净。 前来检查部落是否有生存者的当局人马只敢在附近一带搜寻片刻,警戒地退回铁丝网后了,陈永赶紧溜回w市。 可笑的是,这个梦魘的发生地居然带给他安全感,起码那里有很多同类。 总之,什么救援物资都是谎话,大概是一整个城市的活尸太可怕了,所以当局想让活尸们先自生自灭。 陈永描述完见闻心得,也断了丽姿仅存的一线希望,中年男子揉了揉脸,又是面无表情。 只要不做噩梦,陈永就可以变得很实际。 ※※※ 确定等待外界救援无望,丽姿闷头哭了一阵,又将从陈永那听来的消息说给肯德勒和黄教荣听,他们也分享一些近日所见,同样令人绝望。 当下所有感染者四处分散且又各自藏匿,要整顿起来谈何容易,更别提团结合作了。 从那名活尸的下场也不难看出,政府会怎么处置他们这些不人不鬼的感染者,他们只有被歼灭的分,问题是如何和何时? 黄教荣想出了一个荒谬的计画,这个计画却获得肯德勒和陈永的赞同,男人们热烈谈论时,小张阴鬱的脸从门缝后一闪而过,现在人人都将他当成僕役使唤,奇怪的是他维持着那副枯骨似的瘦小,一直没再改变。 那个计划就是…… ※※※ 丽姿鼓起勇气,看着聚集在眼前的七、八个活尸,其中有男有女,不少已腐烂得相当严重,连脸孔都是模糊的。 她露出微笑,并不说话,黄教荣对约见的对象传述教义,这个男人说起话来有种巧言令色的魅力,让她联想到过去的小张,但腐烂没有波及他的脸孔,使黄教荣外表看起来正派许多。 黄教荣首先告诉他们外界的情况,当感染者得知政府是如何欺骗民眾、隐藏w市的真相时,纷纷露出獠牙愤怒吼叫,黄教荣又请他们稍安勿躁,接着表示他们得到神的啟示,正秘密研究一种解药,能够使感染病完全痊癒,就像丽姿那样。 「神」有时会附在丽姿身上,发出预言指引他们,她是被选出来的代言人,神最早治癒她身上的怪病,正是做为奇蹟的证据。 黄教荣说得如此流利,甚至连丽姿都快相信了。 不过,或许这个可悲的男人正是将自己的幻想当成真实才能如此投入,黄教荣对罹病身体近乎歇斯底里的敏感,从来都不让他人看见腐烂部位。 他赶製了一份小册子,让初期教徒努力抄写散布,不久之后,丽姿所在的公司建筑就成了大型的活尸基地,群眾每天引颈礼拜祈祷,并催促着新药的诞生,甚至有人修好发电机拿到基地,主动整合蜡烛与物资,维持看似正常的活动仪式。 对于群眾如痴如狂的模样,丽姿一开始是感到不适应,但黄教荣甚至反过来说服她,w市只有她一个人復原,不是奇蹟是什么?他深信,必然有某种超自然力量作用在丽姿身上,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像她一样恢復,在那一天到来前,他们必定要抵制政府派出来消灭他们的可恶势力,只有团结才能成功。 肯德勒花愈来愈多时间泡在研究室里,他负责研究新药,但肯德勒做了什么实验无人知晓,黄教荣忙着组织他正火红的宗教事业,陈永则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陈永总是喜欢毫无理由玩耍似的将小张痛殴一顿,看着他像条老狗般喘气呻吟,然后走到角落里静止不动,默默凝视着她。 丽姿则在这种逐渐高涨的不安氛围中,比预產期提早三个月產生剧烈阵痛,感染者们没一个敢靠近她,将会议室留给丽姿独处。 她早不指望有医生助產了,没想到这个婴儿还真的想来到世界上。 丽姿高兴之馀又有着莫名的恐惧:即将为人母,却是身在这座恐怖的死亡城市中,让她的宝贝在这种情况下诞生到底是福是祸? 凭着之前学来的生產知识,她慢慢的走动,却感觉不出羊水破裂跡象,身体内部传出一波波剧痛,就像有头小野兽在肚子里爬抓着想破肚而出,丽姿满头大汗,靠着床垫,疼得想打滚。 她尖锐地喊起任何记得的名字,丽姿需要有人帮她,她没想过生孩子这么痛,痛到她想用力都无法专心。 最先衝进来的是肯德勒,他马上将同样焦急的黄教荣及陈永挡在门外,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居然有个產妇要產下新生儿,还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女人,教这三个男人如何不慌张?就算只是普通的大男人,面对这阵仗也很难不脚软退缩。 肯德勒结结巴巴的用中文对他们解释靠近丽姿恐怕有将疾病传染给新生儿的危险,于是他们像窝老鼠般围在门口,不再上前一步,以免伤害到產妇。 「烧、烧滚水吗?」陈永语无伦次的问。 黄教荣嗤了一声,着魔地凝视丽姿在床垫上痛苦翻滚的姿态,两条白腿儿时而蹬起,时而痛苦的交缠着,这是他想像中救世主的诞生。 「过来──帮我……啊!」丽姿头发散乱,五官扭曲,从眼角馀光中看见三人只是愕然看着,不由得气到嘶声尖叫。 「我有抗体!我的宝宝也会有!天杀的,我叫你们过来!我要死了,要痛死了!」到最后连声音都弱了下去,嘴角也因过度喊叫裂开流血。 她支持不下去了,活物在她的下腹部顽强蠕动着,丽姿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和方法解除双方的困境,再这样下去,或许她和宝宝都会死。 一了百了是很轻松,但她为了什么才坚持到现在?大颗眼泪滚出丽姿眼角,她仍努力喘息着。 朦胧中,丽姿感到手脚被人压住,她像鱼一样弹起身体,有人命令她吸气吐气,这种折磨不知过了多久,下体传出丝帛裂开的声音,同时伴随着冷湿感,有个东西滑出体外,丽姿感到浓厚的黑暗笼罩下来。 临昏倒前,她想到就是这些人强暴她、保护她,现在还接生了她的孩子,他们像是原始人在目无法纪的暴力与死亡中不得不团结,丽姿发出了似哭又似笑的声音,渐渐失去意识。 死之城 第三章 天谴 (上) 漫长的生產过程终于结束,不知睡了多久,女人在浅浅呼吸声中甦醒。 会议室拉上百叶窗,室内因未开灯一片漆黑,丽姿却凭着不寻常的视觉发现不远处有人待着,替她接生的三个男人或站或坐沉默不语。 黄教荣将头颅埋入双膝中,一副颓丧至极的模样,肯德勒抱着一团以布包裹的物体。 丽姿感觉轻盈感和力量又回来了,她又一次重获新生,完全没有刚生產完的虚弱,或许应该说,她发现自己彷彿变得更强壮了些。 丽姿张大在黑暗中萤萤发亮的眼睛,一股迸射而出的生命力令三个男人心中滋生出莫名的刺激感,她站起来的动作像是野生的猫科动物,丽姿向肯德勒伸出手臂。 「把宝宝给我,肯德勒。」女人的嗓音还带着生產时过度嘶吼的低哑。 宝宝,那是她豁出一切才换来的宝贝。 「噢,妮丝,maybeyoucanseehimlater(也许你可以晚点再看宝宝)……」肯德勒向来冷静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 「住口!我要我的宝宝!」丽姿蛮横抢过那隐藏在毛巾里的赤裸婴儿,又急忙要他们打开照明,以利她更清楚地审视刚出生的儿子。 宝宝健康吗?有没有被男人们粗糙的接生弄伤呢?肯德勒为何不肯马上把宝宝交给她?难道他们弄伤宝宝正在心虚? 丽姿快乐的哼着歌走回床铺,将婴儿放在床上,解开裹身毛巾,打算亲眼检查她期待已久的小身子,电灯在此刻大放光明。 婴儿有着比一般正常尺寸再拉长的体型,缺乏毛发,眼睛是混浊的深红色,没有瞳孔,似乎不妨碍他视物,此刻婴儿便直勾勾望着丽姿的脸,朝天鼻下是缺乏唇肉覆盖的嘴部,两排尖锐的牙齿上下交错暴出,在男人们眼中不折不扣的新生怪物正一抽一抽吸着气。 怪婴的皮肤呈现一种泛白的紫绿色,表皮有着花瓣内侧似的油光,手指与脚掌像弯曲鸟爪,最糟的是,全身分布着和活尸相同的烂疮,病灶部分依稀有生命般的蠕动着,令观者遍体生寒。 当眾人以为她会尖叫退开,丽姿却伸手抚摸婴儿圆鼓的肚子,嘴唇弯起奇特的弧度,婴儿感觉有人触摸自己,张开骇人的牙齿,发出小鸡般细碎的鸣叫。 「什么嘛,不是很可爱吗?」丽姿自言自语。 指尖还摸到自己的血,她该给宝宝好好洗个澡,丽姿含糊的叨念着。 宝宝活着出世,这不就她唯一的渴求吗? 长得不像「食物」真是太好了。 是你吸走了妈妈的毒素吗?丽姿贴着婴儿的脸颊,陶醉又悲伤地闭起眼睛。 男人们以为丽姿受创太大崩溃了,殊不知丽姿一点都不在意宝宝的外表。 「丽姿……」黄教荣欲言又止,没想到她竟生下那么恐怖的怪物,连活尸模样的他们都比不上,丽姿的儿子简直可说是另一个物种了,他实在不想离那婴儿太近。 不久之后,黄教荣将发现他此时的直觉实在正确得无以復加。 婴儿与丽姿形成某种异端的力量,和他们完全区隔的存在,已经是无法理解的领域了。同样是怪物,黄教荣却害怕起来。 「热水呢?我要帮宝宝洗澡。」丽姿现在只顾着逗弄她的宝贝,对其馀事物一概失去兴趣,其他人见她眼中只有那名婴儿,只得暂时离去。 肯德勒忧心地朝怀抱婴儿的女人投去最后一眼,不自觉在胸口划了十字,喃喃念出一段驱邪经文。 「上帝保佑您的罪人……」 ※※※ 丽姿没用其他名字称呼婴儿,只叫他「宝宝」,大概想强调婴儿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宝宝不哭不闹,血红眼睛很少眨动,总是空动地张开,令人看了心中寒渗渗,若非丽姿抚摸摇晃他时,宝宝会略微松握拳头、动动牙齿,外观着实和趣味诡譎的婴儿蜡像毫无分别。 过了两天,丽姿发现她仍没出现奶水,宝宝竟然不吃其他替代食物,不禁有些发慌,陈永甚至为她拎来珍贵的新鲜兔肉,藉此测试宝宝的胃口,让丽姿不知该喜该忧的是,他对新鲜血肉毫无兴趣。 古怪的情况持续着,除了异常的安静怪巧,丽姿看不出宝宝是否不舒服。 这天眾人都很忙,儘管丽姿对教团的事不放在心上,依旧知道黄教荣编列了一组游击队,打算和在封锁线上监视w市动静的军人短兵相接,甚至悄悄越过看守较弱的铁丝网去袭击医疗站之类,总之是危险挑衅的事儿。 她生下儿子后愿望获得满足,丽姿很清楚正常情况下她一定会被迫与宝宝分开,孩子会被当成实验品并做成标本,那还不如一直留在这里。她无视现况的艰难,染病者一处即发的情势,反而希望w市一直保持如此。 对于丽姿安详若定的姿态,不仅黄教荣相当满意,那些日渐枯瘦僵硬的感染者也感受到心灵上的安慰。随着黄教荣的教团事业欣欣向荣,丽姿和宝宝待着的房间摆设不再克难,家具也换成教徒们从w市搜刮来的高级品,并加上更多表现他们崇拜之意的装饰。 丽姿生下的婴儿被妥善藏匿在教团基地,亦即是原先的公司大楼,即使在她外出参与祈祷时也不曾公开。 丽姿回到房间后松了口气,立刻准备到被布幔包围的大床上抱抱她的宝宝,却惊见一道黑瘦弯曲的人影缩在阴影中狞笑,还以骨节毕露的手掌举起婴儿。 「张作宾!你干什么?」丽姿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个人居然对她的宝贝下手! 怪病对小张的侵蚀竟如此明显,使得他像是七旬老人的身形塌陷得不成样子。 男人笑容扭曲,威胁性地摇晃了一下手中提着的婴儿,丽姿的心也跟着吊到了喉眼。 她不会遗忘一件事实,再怎么狼狈的活尸,要徒手撕裂小动物和婴儿还是绰绰有馀。 「丽姿,你看起来很高兴呀!好戏还在后头呢!老子很久没看到你这种女人了,嘴上装得很高傲,还不是乖乖张开大腿!当初为何瞎了眼睛看上你?现在干条母狗都比较乾净。」小张忍不住侮辱丽姿,但他双目赤红,又瘦到脸颊都掉了肉的骷髏模样,这番话反而像嘲笑自己。 「为何你对他笑?我看见了,母猪!说啊!我张作宾比不上那死金毛鬼子吗?」 丽姿先是慌张无措,忽然发现宝宝动了起来,张着嘴似乎想做些什么,她松开眉头,讥讽笑道:「你嫉妒?小张,我就是讨厌你,讨厌到看到你我就想吐,管你爱不爱我,我就当被条狗给咬了,那又怎样?」 果不其然,小张咬牙发出愤怒的嘶叫声,正要用力捏碎婴儿颈骨,却感到某种剧痛爬上手腕,像是一根烧红软针,顺着骨头一路往上捅,让小张受到感染且迟钝的神经瞬间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剧痛,比较起来,陈永和肯德勒的殴打已经完全不算一回事了。 「啪……吱……」顺着细小的声音转过头,小张古怪的发现手腕处靠着婴儿的头,而宝宝正用那口尖牙快速又安静的啃咬着,手腕很快就只剩下三分之一还连接在原处,不是他不松手,婴儿始终死咬不放。 他甚至甩不掉这个小怪物。 小张惶恐地发现,婴儿的口水似乎有毒,不但让他感到剧痛,身体更是痠软无力。 一阵强大衝击冷不防将他举起抵在墙壁上,丽姿单手掐住小张,另一手接住因腕骨松脱而掉落的婴儿,宝宝窝在丽姿怀中,用沾着绿脓的牙齿继续咬着那只手掌,表情竟浮现若有似无的满足。 他居然这么弱!丽姿暗忖。 对于小张曾屡次强暴她的事,丽姿冷漠得不想回忆,然而他挟持宝宝要胁的险恶用心,却让她非常非常生气。 气到会做出什么事来,丽姿自己也不能保证。 因为现在的她彷彿只是捏住一隻蚂蚁,感觉不出轻重。 横臂甩出小张,他重重摔到会议室对面墙壁,发出可怕的碰撞声,跌到桌面,又翻落地板。 像是丢掉一件玩具,丽姿没有快感,她是女人,对战斗没有狂热,比起打赢,她更想做的是彻底驱除威胁。 丽姿抱着宝宝缓步接近,小张果然不会因为这一摔就死掉,他拚命想用扭折的手脚站起,身边多出一道阴影,男人张得又圆又大的眼睛依旧带着不可置信的狂惧。 丽姿蹲在他身边,对他的下场既无同情也无喜悦。 她抚摸起小张的臀肉至大腿,末了兴致索然的拍了拍,儼然主妇正从肉贩摊位上挑捡适合烹飪的部位,却发现今日陈列的肉类品质差强人意。 她总算明白宝宝的需求,害她担心了这么久,原来宝宝不是什么也不吃,相反地,他还不挑食。 「从脚开始,」飢饿的婴儿听见丽姿说话,竟能毫不犹豫转头用红眼盯着母亲,丽姿慈爱地吻了吻婴儿的额头,将他放在小张身上,「宝宝和妈妈想的一样呢,把最好的保留到最后。」 原来宝宝比她预料的更争气,丽姿几乎要笑出声音了,她轻抚宝宝的背,这场怪病现在倒真像肯德勒所言,是神设计的天谴。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啊!丽姿真想说,此刻她由衷觉得幸福。 死之城 第三章 天谴 (中) 最先感觉不对劲的是黄教荣,「他的」信徒好像有点变少。 这几天他是忙了些,但游击队也很有成果,他们愈不像人,攻击力就愈强,吃上几颗子弹和苍蝇叮没两样。 他回想最近一场胜利,当那两个撤退得不够快的研究人员被抓住,眾人像剥橘子皮般打开猎物的防护衣,那惊恐尖叫的样子实在令人回味无穷。美中不足的是,原本黄教荣希望保留几个人质和政府谈判,但他的游击小队却迫不及待的将俘虏吃掉了。 看来有必要针对行动和野餐的差异再教育。 黄教荣没能享受游击队的饗宴,他掛记是丽姿和魔婴的事,吩咐队员将没吃完的肉割下带回总部,随即先行匆匆返回,再者,绿疮冒到下顎使他更加羞怒,难不成还要找条围巾在夏天将自己围起来? 陈永无意加入黄教荣的游击队,逕自单枪匹马到处游走。这一点也让黄教荣感觉他的教团中多出一个难以控制的危险人物。 黄教荣走进丽姿的住处,隐约感到有股寒意──自从她生下孩子,这里的气氛就变了──但,女人能成什么事?他拨高衣领,用手掩着喉头走入。 见丽姿依旧温驯的坐在椅子上,偶尔翻翻书,外貌依旧无瑕完整,黄教荣原本想恶毒讽刺她生下体无完肤的怪婴,一股闷气梗在喉咙无法发洩,有口难言。 这女人不正常。 儘管w市人人都成了怪物,她还是格外不正常。 黄教荣将背挺得更直。 当初没有发现,如今仔细回想,丽姿这个女子到底生得什么性格,他竟半分也摸不着边。 女人,形形色色,总该有点脾性是和别人、和男人不同的地方,这时黄教荣觉得,她反而比男人还沉静。 「黄教荣,你怎么一直看我?」丽姿歪了歪头,宝宝在厚被下睡得很香,她才得以偷空看点书。 「不,没有。」他和肯德勒及陈永不同,黄教荣知道他们偷偷喜欢丽姿,然而卡在他们相遇的时机不对,强暴丽姿时,彼此都还处在惊恐狂怒的状态,无头苍蝇似的为了活下来无恶不作,直到那股疯狂平静了,才开始想到其他的事。 难道因为有这个女人,他们才能保持清醒? 确实,时间一长,他们三人和其他感染者的差异一目瞭然,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丽姿身上或许真有某种力量,接近她的黄教荣无形中也接受了影响。 话说回来,数日不见小张出现,黄教荣对这个男人不存好感,仅是不经意想起,小张负责处理一些卫生琐事,总归是他们不会想做的杂务,看丽姿的卧室总是有条有理,黄教荣只当他完成工作去躲懒了。 「坦白说呀,只是看看,我也不会对你怎样。」丽姿微笑道。 「丽姿,我难道会怕你对我怎样?」他听见这句隐含轻蔑的话,顿时冷冷应道。 「是的,你怕。」丽姿轻轻闔上书本,将食指交叉放在封面上,眨了下眼睛后看着他,「否则你就不会不敢碰我了。」 「笑话,我只是对你这女人失去兴趣而已。」黄教荣冷啐道。 丽姿的长相身材虽然不错,但在他旧有的审美观中,也只是中间程度,过去会碰她是自己飢不择食,否则他标准自然是很高的。 「哎呀,对女人失去兴趣,你对男人有兴趣呀?」 「你!」这女的何时变得这么牙尖舌利?黄教荣燃起一阵怒火。 「呵呵呵,不过w市也没有所谓的男人女人了,大家还不都一个样吗?说起来,你的患处好像变严重了?」 丽姿漫不经心刺中了黄教荣的痛脚,他脸孔泛起青气,才想动手,又勉强自己克制下来。 和个不懂事的女人计较什么? 黄教荣好不容易透过丽姿这个角色建立他的教团,和肯德勒及陈永之间形成各自的平衡,为此和他们闹翻对他也没好处。但他毕竟和那两个没用的傢伙不同,黄教荣不屑讨好丽姿这女人,因为丽姿对他有用才照顾她,毕竟是个外表还能看的崇拜对象。 「也好,总有一天大家不会再争下去了,这一天不久之后就会到来。」丽姿冷不防迸出一句预言般的神祕发言。 「你说什么疯话?我可没教你背这一句演说台词。」黄教荣瞇起眼。 今天的丽姿格外叛逆,该不会想将他取而代之吧?他将右手藏在腰后,摸着电击棒的握柄暗自警惕。 「你号召的人数有多少了?w市还有多少人在这场怪病中存活呢?」丽姿无视默默展开的紧张氛围,撩拨完黄教荣,随口换了话题。 「两千……不,或许更多。」同样的问题黄教荣也曾想过,考虑到感染者的生命力,应该还有不少人躲在城市角落,或者分散到郊区,这也是他接下来想要达成的目标:统一全市。 「目前响应我们号召的大概有一百五十人。」 「那不就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了?」丽姿声音里透着失望,但她很快振作起来,「你还是多多加油囉!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想插手麻烦事,只是外边的政府闹得这么凶,我们不团结很快就会遭殃了。」 「才几天而已,有这种数字已经不错了。」黄教荣想要捍卫自己的努力成果,刻意语气骄傲的说。 「也是,这工作还真累人,辛苦你了。」丽姿懒洋洋的,听起来不太用心。 黄教荣不相信丽姿想鼓励他,她的态度完全不像是示好。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丽姿知道肯德勒和陈永告诉她,而自己并不知情的讯息,其中或许藏有重大价值。 黄教荣可不傻,这种算计男人的眼光他还不至于看不出来,这是从前妻身上学得的宝贵经验。 「哼,你的宝贝儿子还好吗?吃东西了?」他其实是想问那可憎的小东西饿死了没?不过从丽姿的表情看来,应该还是好好活着。 「吃饱了,正在睡觉,你想看看他?」 「不了,记住,祈祷时间以外,别和信眾接触,这样才能保持神祕感,你有出去吗?」黄教荣在各出入口装设监视器,先看完录影带才过来,丽姿乖乖待在基地里足不出户,每天皆如此。 黄教荣感到空气积满难以忍受的烦恶,大步往外走,竟忘了追究总部信徒减少一事,还有丽姿的宝宝到底接受何种食物。 他要去问问肯德勒,除了吃肉以外,是否真能研究出延缓这怪病恶化的特效药来? 不知何时,黄教荣也开始倚重肯德勒的出身和专长了,他始终认为自己不该在这里结束,无论如何他们总会有出路。 等黄教荣神经质的脚步声消失于耳畔,丽姿这才从扶手椅上起身,走到床边,先是揭起床幔,然后掀开棉被,映入眼底的是具胸骨被打开的尸体,一个身形约三、四岁的幼童依偎着尸体,将脸孔埋入血肉中悄悄吸啜着。 她的宝宝胃口好到睡梦中嘴巴也停不下来,然而吃下去的东西也没白费,生长速度快得惊人,丽姿相当好奇儿子会长大到何种程度,于是採取自由提供食量的做法,反正人口多得很,不是吗? 丽姿已经熬过了那些难关,她只剩下宝宝,母子相依为命,除此以外的存在都是怪物,是可以利用也可以毁灭的资源垃圾。 「妈妈的世界一片黑暗,只有宝宝陪着妈妈……」丽姿跟着躺下,拍着怪童的背,哼起了摇篮曲。 前方到底有没有未来,丽姿不知道,但是她会靠自己的手和脚,亲自撕出一条路来,就算要这个世界流血,她也在所不惜。 她的确是,不太正常。 ※※※ 距离黄教荣和丽姿那次微微擦起火药味的交谈又过了五天左右,政府加剧的防堵决心,多少使得感染者们更常聚集在市中心中较宽敞处,不安地窃窃私语,彼此交换意见。 多亏黄教荣的推广教育,不死的病患们对于自身处境已有所认识,不再浑浑噩噩过日子,但也没有立刻就归附到黄教荣的宗教号召下,不少人对获救这档事已经全然放弃。 假如你遭受了相同处境,在从小成长的岛屿上被自己人包围隔离,很难不產生相同的绝望。 w市持续月馀的死寂平静在短时间内破裂。 感染者不再将矛头指向彼此,这段时间内w市的食物来源已经枯竭,倖存者对彼此的飢饿与困苦同病相怜,并且清楚意识到在w市外有着新鲜的猎物。 当局使用通电铁丝网这种日据时代的老掉牙战术封锁w市,一开始对付几隻零星乱闯的活尸似乎有效,后来容貌可怖的活尸挥舞着基座被拔起的电线桿从绿荫处冒出,不用几下就扫坏了铁丝网,士兵们全吓傻了,那幕景象虽然悲惨,但也有几分滑稽。 游击队向黄教荣报告,他们杀死的士兵临终遗言抱怨着被政府骗了,以为只是对付狂暴不讲理的感染者,看来外界根本不清楚w市的真实情况,否则正常士兵谁会凭着铁丝网、枪支和防毒面罩就来封锁一座活尸城市? 他妈的还不带全家人有多远躲多远?这是海陆退伍的陈永说的。 活尸,现在有不少人会这样戏謔地自称,毕竟感染者看起来实在就像这种电影怪物,但黄教荣不愿承认这个标签,他还有一点心跳也会喘气啊! 国家力量虽然强大,但当局目前包围w市战术混乱,治疗和调查方针也乱七八糟,黄教荣心道:他们可以抵抗,甚至扭转局面,必要的时候还要增加更多感染者! 黄教荣希望和政府交涉条件,诸如对杀人罪的特赦,以及保证他们的治疗生存权和国家理赔之类,他之前只是个平凡的保险业务员,现在却有种捨我其谁的使命感。 然而,现实层面的感染者又很需要充飢的新鲜血肉,这是吝嗇的政府不肯投下物资所要付出的小小代价。 政府什么事都没做,难道是想让这里的感染者自然灭绝?没想到一个月后,他们还活着,并且变得更凶猛了。 所以他要把事情闹大,要对外发声,以组织为出发点来看较有利,届时身为代言人的他,优先得到最先进治疗的机会也会倍增。 死之城 第三章 天谴 (下) 联合作战指挥总部,负责封锁w市的庄司令看完美军提供的卫星画面后冒出一身冷汗。 全台湾那么多将军,却没人敢接这次的指挥官位置,庄司令只是上校而已,看到w市里的情况,不得不说面对这种具传染的恐怖敌人,难怪其他上级就算可能拿四颗星也不干,话虽如此,要是他能成功,将来在陆军里就是他说了算数。 反正孤家寡人,也没啥好怕了。庄司令开始聆听今日的战情匯报。 迄今指挥总部的战略大抵分成台湾军方负责封锁w市,等美国秘密研发出有效清除怪病的方式,再联合美方的祕密部队一举歼灭威胁。 困难点在于,这次台美协同作战是机密,两边都不想让怪病与活尸的存在公诸于世,这让战术选择很有限,阵亡士兵和学者的家属已经组织抗议,军队内部也开始起疑。 对于知情的军官和士兵,庄司令姑且保证万一台湾沦陷,家人可被美军接到美国本土避难的特殊优待安抚下来,但他比谁都不想见到这种情况发生。 此时参谋长和副司令并肩走入,手上拿着一杯咖啡和厚厚的报告。 「今日死亡数三十人,无法回收遗体。」副司令姓李,他举起报告说。 这个惨烈数字……代表有段墙面完全被突破了。 「我说过防堵失效必须马上报告。」庄司令恼怒道。 「不幸中的大幸是,那些活尸似乎将w市当成基地固守,暂时没有扩散跡象。」 「防堵战术还有个麻烦处:w市虽然歷史悠久,但过去百年不过是个小山村,引进生科產业是数年之内的事,政策开发等等都还没跟上脚步,除了条双线公路外,并无其他畅通的交通要道。」参谋长将萤幕转成地形图。 更要命的是,几条年久失修的县道在颱风地震中被土石流淹掉大半,对外交通使用公路更快捷方便,交通部迟迟不修补,市民纷纷废弃这些小路。 然而,这个情况却造成参与封山作业的士兵必须背着沉重器材和补给品,艰苦的开路,甚至在无路可走时也得长途行军、披荆斩棘执行上级命令,空中运输能给的支援毕竟有限。 这次机密作战代号「林火行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护w市的神祕病原体不会传播出去。 「总统基于人道考量,极力禁止在国内引起战争。重武器还未解禁,照我说,用飞弹都可以。」李副司令咬牙切齿道。 「目前缺乏w市内部情报,光靠卫星不够,他们会躲进掩体,派斥侯这点想都不用想,我自己寧愿被子弹打成蜂窝也不要变成那种怪物,别人也一样。再谨慎都不为过,万一和活尸爆发内战,谁知这种怪物会不会愈打愈多?还有那些该死的记者,被他们发现风吹草动,一切就瞒不了了。」庄司令脑袋还算清楚。 「目前被委託调查的生物灾害和传染病防疫专家的忠告,我方决定採用环状围堵法及设立调查站的方式进行对w市的调查,这些活尸活用山城的地形正形成有组织化的行为,坦白说,目前还没能在万全防护下成功抓到一隻样本。」参谋长苦恼地说。 「他们真的死了吗?」庄司令驀然问。 「就当他们已经死了吧!不然会更麻烦。」参谋长低语。 「我们先不讨论这些怪物了,民间情况怎样?听说士兵抓到了好几个想进入w市的家属和国际记者?」李副司令说。 「无论如何,封锁对阻止外来者进入w市还是有效。」庄司令苦笑。 「想百分之百不引起民眾注意,封锁一个城市理论办不到,只能利用媒体吓阻民眾对w市的交流。」 「战斗员补给呢?」 「这次的敌人连职业军人都有困难,不能交给义务役……」参谋长想起战斗直升机飞行员从空中拍摄的尸体惨况,忍不住作噁。 一群活尸并不是趴在尸体上乱咬,而是轻松将新鲜遗体撕成肉块,各自享用,吃不完就绑在腰上。要不是核心作战成员极其坚强,早就要疯了。 台湾职业军人相当稀少,这次林火行动的机密计画却不容许失败,特殊部队成员除了从军方选拔以外,警界是另一个考虑方向,所有参与任务者及其家人都必须签下同意书,并通过严格的心理教育和防疫知识训练,而且投入任务后不得对外联络。 种种压力导致能加入w市调查防堵行动的人选相当有限,活尸的行动力和智慧又远超乎估计,他们可不是病懨懨的感染受害者而已。 等庄司令意识到感染者们不仅身手灵敏,甚至还为自己一手破坏的城市演变出独特的环境适应能力等种种优势时,才发起林火行动应对,多少已是措手不及。 和美军一起作战也是只有少数人才知情的祕密。 为了避免重演sars事件因认知不足而导致的防疫缺口,在他们评定传染病情为极度危险后,便认定现行配备和战术不足以保护自己,迟迟未深入活尸们的地盘。 另一个祕密是,美国阿肯色州某个高地小镇也出现相似病情,美方以w市有美国公民受害者为由积极介入调查,一转之前外交上的冷淡态度。 「搞不好就是美国人将怪病传进来!该死的海关不知在干什么?」 「万一对方也这么说,我们就吵不完了,先歇歇吧!现在开始一分一秒都不能放松警戒,飞行员报告w市正在酝酿一些集体行动。」 「总之,美国人比我们有办法,起码得撑到他们研发出疫苗,不能让全岛陪葬。」庄司令说。 「同意。」 ※※※ 黄教荣在基地内散步,巡视着他一手建立的辉煌成果,一度因怪病死气沉沉的山城又开始恢復秩序。 他的得意没能持续太久,逃生梯入口,一名约十三岁的少年正搂住女信徒吻着颈子。 这是……怎么回事? 与其说黄教荣惊讶,目睹此景的他毋寧是更加困惑。 他可不容许基地里出现淫秽乱交,这会破坏教团的神圣气氛,而且现在也很少看见还有性慾的感染者了。 这个少年又是谁?对方披在背上的凌乱长发照理说使人印象深刻,黄教荣却没在教徒中见过他。 他马上就意识到少年做的事并非亲密行为。 少年的个子看起来不高,主要是他抱着个不堪入目的女感染者,以及将脸埋在对方肩窝里的动作让黄教荣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逃生梯旁的人影缓缓抬起脸,转身看着黄教荣。 那对几乎没有眼瞼、充血又野蛮的红眼,沾着满嘴浓血的交错尖牙,那名妇人在他松口后,整颗头立刻转了一百八十度,仅剩一点皮连着断裂的颈椎垂在胸口摇晃着。 黄教荣难以抑止窜上胸口的猛烈寒意──他几乎瞬间就确定那是丽姿的小孩,但何时长这么大了?简直是妖怪! 「嘶──」少年张开牙齿,吸气威吓,黄教荣立刻退了一步, 丽姿的儿子似乎正在吃人……精确的说,是吃他们这些外表近似活尸的感染者。 黄教荣那反应灵敏的大脑联想到信徒减少之谜。 他抬起鞋跟想要后退,少年发现有个不速之客打断进食,随手将猎物甩在地上,朝黄教荣直直走去。 黄教荣不禁僵在原地。 他会被杀! 不,凭少年瘦弱的体型,他应该可以打得过,为何黄教荣却控制不住手脚颤抖? 某种生物本能要他快点逃跑,那可是短短十天就从婴儿长到这么大,怪物中的怪物哪! 虽然想跑,视线却无法离开少年丑怪的脸孔,特别是那双看不出焦点,却在刚刚进食完毕后射出腥红妖芒的眼瞳。 两人擦身而过,怪物少年为黄教荣带来无以名状的恐怖感,逕自朝会议室的方向回去休息了。 他不打算搭理自己? 侥倖逃过一劫的黄教荣气急败坏到实验室找肯德勒询问,却意外发现陈永也在,肯德勒在桌上架起迷你画架,上头放着张小画布。 他竟然在作画?黄教荣忿忿踢倒门口的垃圾桶,发出响亮噪音,总算惊动两人。 「出事了!那女人生了个大怪物,他居然吃我们的人,早知道刚出生时就该剁碎他!」他抹了抹脸,这才有馀力打量肯德勒和陈永在实验室里搞什么鬼。 肯德勒放下画笔及调色板,不发一语从冰箱中拿出检体,戴上护目镜,走到电子显微镜旁边,并示意黄教荣靠近。 「这里实验设备不足,不可能研究出怪病起因和治疗药物,但我拿了你们、自己、丽姿和胎盘组织样本来研究,发现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我把结果放到萤幕上。」他冷着脸以英文说道。 「这是冰冻253小时的脐带血,和丽姿的样本混合。」萤幕上明显有两种顏色的细胞均匀靠在一起,不时推挤活动着。 「丽姿那边的血球细胞很正常,除了它的活性居然毫无衰退外,和一般人类没两样,但是婴儿身上这种呈椭圆状的灰黑细胞我从没看过,它和丽姿的部分相处融洽,可是只有自身存在时……」肯德勒调出了一张画面,上头暴乱拥挤,完全看不出章法形状,「简直是灾难,我不能肯定它是什么,说是细菌也太大了,但我肯定它不是怪病原因。」他随即滴了一滴液体在载玻片上。 「我们的检体也同样活了这么久,但是一接触到那种不明细胞就马上被吞噬了,x细胞不是怪病传染源,但也许是突变种。」滴落的染色液体在短短数秒间就消失了,画面和先前毫无两样。 「打个比方,有个强势物种出现在我们之中,除非有强大外力,否则我们註定是要被淘汰了,『黑色的弥赛亚』,或许取这个代号也不错……。」肯德勒停止动作,注视着黄教荣。 「陈永!你在这做什么?」黄教荣不接话,转而质问另一个男人。 这个工人也令人厌恶,叫他帮忙,陈永老是不应,却厚脸皮的佔据高层位置,和他们平起平坐。 「阿豆仔叫我帮他做事,躺着给他检查。」陈永轻蔑的瞥了黄教荣一眼,似乎对他整天瞎忙的举动相当看不起,对那些冗长的口号和五四三教义也完全没兴趣。 但陈永知道金发阿豆仔在调查怪病,丽姿的婴儿也是他接生的,肯德勒就像医生一样,至少黄教荣也急着央求他做药,在他看来,这个人才是真的有在做事。 肯德勒耸肩,和黄教荣的扭曲表情形成对比,他看起来对任何事都不着急,也满不在乎:「我不是超人,没办法一个人包办所有工作。」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为何不说?」他应该警告他们,对怪婴做出防范措施 才对,只是吃人在w市一点都不稀奇,但专吃活尸就是异常了。 「我只想在死前好好瞭解病程会发展到哪里,毕竟凭这里的有限资源,不可能再做出什么有用的成果了;而且我们也是靠自己的本事活到现在,没道理干涉丽姿的小孩。」言下之意,肯德勒并不想协助黄教荣对宝宝不利。 黄教荣拂袖而去,肯德勒这才继续被中断的绘画。 「陈永,你的心跳速率每分鐘只有13。」 男人露出怪笑,表示自己听不懂,肯德勒于是用手按着胸口,口里发出砰砰声,陈永总算明白他的意思。 「好慢!」有时候他甚至没感觉心脏到底还有没有在跳。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就不叫活尸,而是殭尸了!陈永一想,也跟着毛骨悚然,他只是当自己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而已。 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心跳停止,届时这座异国城市会变得如何?肯德勒无法想像,或许炎热又安静的地狱已经预备好了。 有哪种病毒或微生物可以让人体在生命跡象停止后继续活动?让一个妇女安然產下怪婴那样的新物种?这远远超出科学的范畴,属于巫术或邪门魔法之类了。 当肯德勒调出血锈色的油彩抹过底色,他深刻的轮廓也染上了画像的焦虑恐惧。 死之城 第四章 谈判 (上) 雾气瀰漫的早晨,丽姿不期然忆起过去。 从小疼爱她的父母,慈祥的夫家二老、丈夫各种喜怒哀乐的脸孔,品尝这些过往让人很难受,她总是刻意避免去回忆。 然而,当心情趋于平静时,来自过去的影像却纷纷大举侵袭。 丽姿比谁都要清楚,除了宝宝外她一无所有,事到如今不能再奢望回到从前。 如果她能真正捨弃过去,只拥有现在,也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黄教荣号召的感染者人数终于超过千名,他对丽姿依旧冷漠,也许有些畏惧。他要丽姿录好数段宣传影片反覆播放,变相减少她公开露面主持弥撒的次数,丽姿不置可否,她不是乖乖听话,而是对男人弄权组织反抗军的计画原本就没兴趣,能够和宝宝待在一起,她乐得清间。 也许你会怀疑,封锁线既然不牢固,凭着感染者的异常力量,翻山越岭总能到达其他市镇大肆破坏,实则不然。 活尸顶多走到w市边缘几座山头左右,约略比铁丝网边界再扩大些许的范围,无论能否满足猎食或逃亡慾望,他们最后还是会停止向前,萎靡的往回走,彷彿背后这座城市有着某种力量呼唤着感染者们。 无法远离,备受吸引。 不知活尸这个群居习性的政府依然紧张地设下第二道、第三道封锁线,连带管制邻近市镇,阻止有人偷偷进入w市调查真相,儘管不知是否真的有人尝试越界成功,但从目前外界还未爆发活尸真相这点判断,即使有外人闯入w市,似乎也没能活着将消息带出去。 宝宝几乎没有饜足的时候,一天中只有几个小时愿意乖乖躺在床上午睡。 丽姿按着太阳穴有些烦躁,她发现自己的精神会微妙地影响宝宝,反过来也是如此,她渐渐知道什么是杀人衝动了。 失去的飢渴感觉正隐约萌芽復活。 这代表着何种涵义,丽姿不想去了解,她对吃人依旧有着厌恶感。 她不是恢復正常,而是有什么要从那正常的表皮下鑽出来的预感。 丽姿做了件之前她始终不敢挑战的事──独自外出。 有别于怪病尚未爆发的过去,她只在购物或是老公不在家时才出门间晃,这次丽姿真正用她异化过的眼睛注视着这座被死亡覆盖的山城。 墙壁的肌理,穿梭在废屋的空气彷彿都在呼吸,诉说着她不理解的语言,城市有自己的生命,不属于人类的世界,它张开幽暗的瞳孔,摄入人们挣扎求生的残酷画面,每个人是w市的俘虏,在它的折磨下直到变成碎骨。 零乱又空洞的安静街道上出现一道奇异风景,一名少妇毫无防备地散步着,道路两旁建筑物窗口探出一些好奇闪躲的眼光,当他们认出是丽姿──也就是宣传录影带中奇蹟战胜怪病的女人,感染者们纷纷倾巢而出,企图触摸她雪白无瑕的肌肤。 换成过去的她肯定会惊叫着哭泣逃跑,但现在丽姿却能冷静的随他们包围,只要说几句话或随便一瞪就足以压制混在人群中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很强,丽姿很高兴在这场混乱中,她终于不用像一开始那样被人任意摆布,无论一对一,或是多来几个,她都有把握像拆开小张那样,把喜欢抢夺战利品的活尸男人像鸡翅膀一样折断。 丽姿观察这些活尸,身体已经腐蚀得相当严重,女人很少,人群里根本看不到小孩子,极可能灾难一开始时就无法适应而牺牲了。 她试着以客观角度注视感染者,从他们阴森恐怖的脸孔中,辨识出崇拜、渴望等各种情绪,周遭几个感染者跪下,抓着丽姿的裙襬亲吻,却因握得太用力以致于布料被撕破,但她不以为意。 「救救我们……」 「丽姿小姐,我们有救吗?」 「我的小孩,他还没死,只是在睡觉。」有个感染者捧着缺少下肢且腐烂不堪的幼儿尸体拚命往前挤,想要呈给丽姿,伸向丽姿的手臂愈来愈多。 这时,螺旋桨叶转动的噪音划过头顶,一架飞得不高的运输机通过,有军人正透过窗口拍照。 一阵兴奋流窜全身,她握紧手指,仰头发出音频高到无法听见的嘶吼,眾人纷纷摀着耳朵跪倒。 在停不下来的怒气中,丽姿浑身发抖,浑然不知外表剎那间变化,瞳孔化为血红牙齦中鑽出尖而长的犬齿。 运输机上的仪錶產生混乱,驾驶员不得不紧急在山头迫降求援,幸好护卫的战斗直升机在活尸闻风而来前及时救走所有乘员,丽姿的骇人变化也被清楚的拍入镜头。 丽姿恢復神智后,身边还守着几个感染者,他们不敢轻易碰触她,方才的变化显然也让崇拜她的感染者吓呆了,虽然她现在又恢復正常,但丽姿展露出的力量已令人刻骨铭心。 这个痊癒的女人让一台飞机差点坠毁了。 丽姿无意和塞满街头的感染者牵扯过多,急急忙忙回到总部,回过神来旁人看着她的表情比丽姿变成一隻大蜥蜴还夸张,她没看见自己身体的变化,只觉阵阵不安袭来。 跌跌撞撞回到房间里,丽姿抱着身材已接近成人的宝宝不停颤抖。 除了这里,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宝宝不会说话,从喉头发出野兽细碎的哼声,轻轻抠抓着丽姿削瘦的肩膀,彷彿安慰着她。 ※※※ 损失了一架运输机的消息随着勘查w市最新画面的影片进入林火行动指挥部。 萤幕画面上一再重播着一名容貌秀丽的女性,白净的肌肤上先是浮现黑色静脉,迅速变长的犬牙撕破下唇,流出的血液蜿蜒至下顎,那双血红眼睛更是令人不寒而慄。 如果只是在看被恶魔附身的恐怖电影就好了。庄司令包裹在军服下锻练有素的躯体冒出鸡皮疙瘩。 在场的军官和科学家纷纷保持静默。 「载运防御工事材料的运输机确定炸毁了吗?」李副司令问。 「报告副司令,成功破坏运输机,,所有乘员包括十七名特种部队与两名驾驶平安救出。」 「不能让运输机落到那群怪物手里,之后空中行动要更小心了。」庄司令咬牙切齿。 「sir,那个拥有超人力量的怪物,难道怪病在亚洲人身上的变异较明显?」进驻指挥部的美方人员暗忖,必须研究出这个前所未见的病例做好预先防范。 庄司令迟疑一阵,转向在场的传染病专家顾问:「那个女人在外表发生变化前,也是感染者没错吧?她是人类吗?」 传染病专家唯唯诺诺答不上话。 「算了,立刻查出她的身分。」 他们很快调查混在活尸群中的特异女性资料:游丽姿,二十五岁,国立大学外文系毕业,没有工作经验,配偶也在入境台湾时列入在外w市民追踪人口档案。 自从观察到这个特殊案例后,丽姿的丈夫裘守义刚回国就被海关逮捕,转送到后勤总部接受审问,男人一无所知,亦无人搭理他一再追问的关于w市禁止通行和变种疫情的问题。 关于这个被拘禁的男子,庄司令自有一套应对方案,但现在更迫切的是来自w市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再微小的变化或线索都要注意。 「报告长官,联络站收到一段加密通讯。」 情况已经够紧张,随时可能演变成全球性毁灭瘟疫,这时居然出现从w市内部传出讯息,透过连线位置锁定,发讯地点确定是在封锁区内,眾人不禁屏息以待。 那id出自已沦陷的调查站,研判感染者拿走通讯设备并企图联络他们的可能性非常高。 「那些活尸真的具有智能,专业能力也不弱。」李副司令掩着脸说。 但没有人,包括传染病专家说出任何类似感染者还活着的话语,他们不知道怎么治疗这种怪病,丝毫不想接近充满怪物的颓败城市。 「我说好就切换通讯画面。」庄司令抿唇吞了口口水,眾人也屏息以对。 他们终于要开啟与w市活尸的直接沟通了。 刚开始只听得到一段杂音,像是有人正走动调整着仪器,以及令人不安的呼气声,过了数分鐘后,对方似乎抓到诀窍,画面出现了,镜头摇动几下后影像稳定播放。 所幸活尸方的摄影机和麦克风没被弄坏,出现在画面中的人物带着明显的感染状态,只是不像在街头拍摄的感染者们那么严重,仍穿着整齐的衣服,比起街道上正在预演的末日画面稍微好一点。 「w市民,你们好,市内现在情况如何?」庄司令选择礼貌中性的语气,以免刺激对方。 说实话,他不知手下负责包围的战斗员还能撑多久?想退出却只能先关禁闭的人愈来愈多了。 画面中,表情僵硬的男人以及他的随从并未立刻接话,对方脸色像尸体般灰白。 『这里权力最大的是谁?我要求和总统说话。』男人僵硬的开口。 庄司令这边没有发送影像给感染者,画面彼方的怪物仍直勾勾地瞪着他们,眾人努力板起脸,彷彿要对其他人证明自己并不害怕。 「我是这次对w市封锁行动的指挥官,敝姓庄,你们有任何需求可以直接告知,此外,本部希望你们立刻报告w市内的病情,以及停止恶意攻击我们派去的救援队。」 『找总统来。』那男人只是冷冷的重述。 「总统现在不在这里,这里一切由我负责。」庄司令竭力维持威严说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双方总算达成初步共识,协议过程快速流畅,活尸方的领袖正开始测试军方底线,庄司令知道怪物们还会提出更多要求。 碍于庄司令这边并无适合的设备和人员突入w市,必须先看美方怎么认定,所以他决定稍微让步,好诱取w市活尸的信任。 w市新封锁协议,军方提出的要求如下: #w市民不得擅自越过封锁线。 #w市民对外一切联络暂时由政府中介。 #w市民有义务对政府报告从疫情爆发到现在的一切发生过程,保持不抵抗姿态。 #w市民不得攻击进入市区的医疗队。 『最后一点尽量。不抵抗的部分,前提是靠近我们的人不携带武器。』萤幕上的男人抽了一下嘴角。 「你们为何不配合救援?我方必须调查怪病真相,难道你们不想获救吗?」庄司令责问。 『抱歉,我们目前还未取得全体市民共识,无法对擅自进入本市的健康人安全作百分之百的保证。』使用通讯器材的感染者露出冷笑。 站在萤幕前的眾人不约而同想到的是,这句话意味着w市来潜藏着数量未定,甚至可能佔大多数的狂暴感染者,无法沟通,根本不遵守协议,倘若,有一支更强势的活尸在市内压制感染者,未尝不是好事。 那个地方已经和法治没有关係,必须依靠原始的暴力和帮派势力来维护平衡了。 感染者也提出交换条件,政府须做到以下要求: #每日提供一千头猪牛和若干家禽进入感染区,交付给市民代表,并保证牲畜通过检疫,是健康的活体。 #优先研究w市的怪病解药,并保证每个病患都能得到治疗。 #不得在感染者出现攻击行为前以武力伤害对方。 #考虑到病情导致感染者屡有失控行为,若政府代表私自行动造成衝突并受害,不得将责任归咎于感染者。 通讯结束后,在场人员无不松了口气,死亡气息彷彿透过萤幕蔓延过来,化为绝望静静包围每个人。 如果连握有毁灭武器的健康人都这么想,此刻困在w市里的感染者不用说早就彻底狂乱了,但从摄影记录和对话判断,感染者似乎又保持着某种秩序。 这不是希望,庄司令只看到两个字:威胁。 进入调查阶段后仍旧困难重重,正规防护衣的厚重不利行动,实际见识到感染者的暴力,只会让有意加入行动的勇者退却。 「提供食物的部分怎么办?原本要掩饰封锁行动就已经够难了。」庄司令头痛的说。 「让工兵铲一块平地放置三天分量的家畜,在公路的峭壁段紧急加盖安全闸门,用履带的方式将活体猪牛送到闸门那一端如何?」参谋长提议。 「可行,就这么做。这群怪物居然还让我们这么费事!」庄司令用力捶了下桌面。 「如果这些活尸吃饱,对我们的士兵无疑更安全。」李副司令说。 w市已经成了始料未及的烫手山芋,但这座死亡城市就根植在台湾这座小岛上,谁能不留伤口剜除这块致命脓疮? 另一方面,黄教荣初次代表全体感染者和政府谈判成功,正沉浸在浓浓的成就感中。 政府果然不敢得罪感染者,等第一批补给品送到,教徒一定很开心,现在的追随者数字肯定会翻上好几翻。 第一次谈判只是测试,他得好好想想接着可以要求哪些贡品,毕竟他们都变成这样了,没什么好不敢豁出去拚搏。 和肯德勒、陈永或丽姿这些彼此经常接触且有着共同话题的感染者不同,黄教荣不知何时起早就已经有了和全世界同归于尽的念头。 他不在乎让更多人感染,只要最后自己能得救,黄教荣的底线比任何人都要低。 在那之前,黄教荣得努力鼓动所有感染者对台湾当局更加仇视,好让这股力量继续茁壮,在日后为他所用。 死之城 第四章 谈判 (中) 在黄教荣有意的藏匿下,关于丽姿母子的事真正明白内幕的人非常稀少,加上小张被吃了,就只有一开始环绕丽姿的三个男人,也许有部分教徒在教团总部看过这个异常生长的婴儿,但不太可能明白他的身分由来。 宝宝出去觅食时,丽姿不管,其他知情的人管不了。丽姿让儿子穿上帽t和运动裤,掩饰他异常的外表,远远看去只是个普通的活尸青少年。 普通──活尸,这种修辞让黄教荣感觉可笑又悲哀。 黄教荣千方百计要丽姿隐藏这个恐怖的魔婴,他也怕在总部走动时刚好遇到魔婴飢饿被拆解下腹,不知为何,宝宝总是没对他们下手,也许是他知道他们是和母亲有关係的男人。 只有丽姿懂得如何和魔婴沟通,神秘的联系能力让黄教荣更加疏远这个女人。 总之,只要魔婴不吃得太过分,他的教团还是可以不断的快速增大茁壮,某种程度上,感染者们本来就彼此提防,特别危险的活尸不单单只是丽姿的婴儿而已,丽姿便和黄教荣保持着这种不明言的默契各过各的。 至于陈永则是认为只要不危及自己就没什么不好,反正当初他们也是吃人挺过来,现在如果有必要也还是会吃,他不认为丽姿的小婴儿哪里奇怪,顶多觉得他还小就这么「猛」,很令人讚叹而已。 长达一个月的粮食短缺已经深深吓到这些感染者,能使唤几个手下的活尸无人不是眼露凶光,连较弱小的同类都会害怕保持距离,始终没加入任何团伙的陈永更是冒着一股杀手的味道。 在各自发展的男人中,丽姿最少想起的人是肯德勒,但她每当想起他,总会被困在这个男人奇特的咬字发音和母语腔调中许久,倒不是因为这个外国人无比的矜持萌发恋心,只是像打开异国的音乐盒,那个男人的声音和眼神能让她忘记现实。 但是为了宝宝和她的安全,丽姿必须步步小心,她不能放纵自己有一点疏忽,没人能从这个困境中保护她,但她只要不露出破绽,目前已经处在极具优势的地位。 自从肯德勒答应帮丽姿去研究怪病,她便很少与他相处,不知是否宝宝的存在让肯德勒不愿接近,丽姿虽然不曾掛意,久久还是会想到这个男人。 夜里宝宝不在,反正他已经对这栋大楼的构造极为熟悉,不可能有走失之虞,丽姿歪在枕边凝视着落地窗外黯淡的月光,房门忽然被推开了,肯德勒走进来。 「丽姿。」 他习惯性呼唤着她的名字,语调带着点过去女人或许会敏感捕捉的渴慕,但现在的丽姿已经失去那种感受能力和期待了。 「肯德勒,你来告诉我研究成果吗?」丽姿从床上直起上半身,斜着眼角注视着他。 和初见时印象相反,现在所有人之中就属肯德勒的恶化速度最慢,如果说接触丽姿能减缓怪病侵袭,看来却又欠缺道理,因为他始终对她保持礼貌,只能说这场瘟疫让他们都成了疯狂又清醒的怪胎。 是人,又不像是人。 有感情,却无法确定这些感情的定位是否适当。 丽姿看过信眾里有因为这场怪病大肆破坏的感染者,开心得简直像过嘉年华,彷彿暴力就是他们的天性;但也有极度相反保持圣洁姿态默默忍受的例子,随时期待着牺牲,肯德勒接近后者。 肯德勒似乎隐藏着什么,小心翼翼用身体挡着,等来到她面前才拿出来交给丽姿,表情有些羞涩。 「送给你。」 丽姿用手指触摸略微粗糙的平面,那是幅比巴掌略大的小画,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土黄色的虚无背景,上头盘旋着漩涡状的黑色线条,然后才是中间明亮的女体,女人左右手被一上一下反缚,饱满的腹部显示她正怀孕中,表情却闭眸若沉睡,在头部后方有着小小的血红色光环。 姿态既情色、却又从中透出神圣平静的氛围,矛盾难解的一张小画,丽姿确信她在哪儿看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孟克的作品《madonna》,挪威语的意思是『圣母玛利亚』。」肯德勒温柔的解释。 丽姿没想到男人那双手还能临摹出如此精緻的小画。 「你凭记忆画的?」 「是的,画过很多次。」肯德勒坦承,这种风花雪月和他刚硬的形象有种衝突感。 「为何画这张画送我?」丽姿问,她想起在哪看过这张画,课堂老师也曾拿出西洋美术史的女人画作示范讲解情慾主题,孟克这张圣母画始终带着神秘难懂的气质,孟克刻意将圣母画成血肉兼具、妖嬈美丽的黑发女子,她的沉静表情使观者既受引诱,又深感畏惧。 「我在少年时期就爱上画里的圣母……你大概会觉得这样很蠢。就因为这样,我从来不曾和异性交往过,只要凝视着她就很满足。有次出差来到这座岛屿时,刚好遇到颱风,当我看见眾人苦中作乐,一如既往迎接自然的考验时,我就喜欢上这里了。」肯德勒想了半天,还是用英语说着。 「我喜欢台湾的天气和这块土地,和madonna很像,无法理解,她的热情和残忍彷彿都封印在人类眼睛看不见之处,连同她的神圣也是。原本只会是这样,直到我邂逅了画中人。」肯德勒凝视着丽姿低语,「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遇到合乎我梦想的女子,我想守着这个祕密到死,命运却在残酷打击之后又带来补偿……丽姿,你一定要活下去,离开这里,带着你的孩子,然后,也请带走这幅画,因为我明白你不会要我。」 「肯德勒……」丽姿相当感动。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他的告白居然还是基于这种世上罕见的纯情,儘管这种执着更接近于疯狂着迷。 「黄已经和外界联络了,美国同胞很快也会来找我,我会推荐他们先治疗你,而你也是我们之中的特例,届时应该能优先得到救援,我会想办法不让其他人阻碍这事进行。」肯德勒说完,俯身亲吻丽姿的手,离开会议室不再回头。 他来去匆匆,不再像过往停留片刻寻求丽姿的安慰。 ※※※ 丽姿的存在彻底风靡整座w市,一吼就让运输机摇摇晃晃的神力,异常强大的外表变化,随即恢復的柔美面貌,在衰败的城市中如此的鲜明绝美。 近距离接触过丽姿的感染者更是感受到某种令人嚮往的幻觉,有人说那是麻酥酥的温暖,像在飢饿的冬夜里咬了一口热呼呼的烤鸡那样快乐,记得自己原来还是个人。 更多感染者得知奇蹟女子就在黄教荣推行的新信仰集团基地时,人潮化成的海浪不断拍打大门,甚至连电动栅栏都被硬拆了。 黄教荣惊喜地发现他的目的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了,然而,他还未察觉的是,辛苦建立的教主地位也在同时如沙塔般崩溃,w市民要的是丽姿,她才是这座死亡城市的女王。 不需要神,也不要什么救世主。 有些感染者怀抱着如当初小张和陈永等人想要独佔丽姿的衝动,此举却和数千活尸为敌,马上遭到愤怒的爪牙撕裂。 只要丽姿开口吩咐,群眾便按照黄教荣编写的小册子乖乖祈祷,接受可能会被政府歼灭的危机教育,并进行简单的军事训练,无数双充满血丝的灰色眼睛在丽姿偶尔出现时着迷的凝视她。 同时,黄教荣向指挥部交涉的补给品总算运到了,陈永率领的教徒看守物资队,一长列牲畜走进w市,让还未加入教团的感染者垂涎欲滴,教团总部中多了牲畜垂死嘶鸣和活尸大快朵颐的声音,人们更加相信这一切都是丽姿才办得到的功劳。 这种情况到底算好还坏?丽姿懒得去想,从军方让步提供补给的成果看来,黄教荣很聪明,也具有远见,虽然出发点少不了自私,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同病相怜的w市民。现况是他们的意志与行动终于统整了,就算外界想对感染者不利,w市民也拥有较为安心的组织后盾。 她的房间堆满令人哭笑不得的供品,由于丽姿有言在先不吃活祭,也讨厌看到血腥,于是这些恐怖且行动萎靡的活尸发挥了可说是爆笑的创意,有人蒐集野花、捡拾特殊废弃物,或是拿出暴动初期偷盗私藏的金银财宝,还有用鸡毛做成艺术品等林林总总、族繁不及备载的礼物,更有带着天公金来烧、直接叫她「娘娘」祈福的信徒。 真是太瞎了……居然让她在这世界末日般乱七八糟的地方,还可以有笑个不停的体验。丽姿抹去眼角的泪珠。 最好笑的是,她没有干涉宝宝的进餐,宝宝吃下的对象自然是那些对她竭诚表示崇拜、爱护的信徒,丽姿想,她不要再对什么產生感情了,w市里最不需要的就是那些正面被歌颂的人性。 她很清楚那些活尸还是怪物,会吃人也会自相残杀,丽姿只是一个他们梦中的皈依,正如她对宝宝的依赖,他们之中无人有资格指责对方犯下悖德的罪名。 「丽姿大人,我想像你一样痊癒……」 「丽姿大人,求求你保佑我找到女儿……」 「救命啊!救救我们!」 「拜託你收我当僕人,我什么都愿意做!」 丽姿答应一个又一个信徒的愿望。让他们做点美梦也好。在怪物们都毁灭前,不妨让他们继续拥有只能在梦里追忆的美好存在。 所有供品中,唯一被丽姿随身不离的收藏着的,就是那张神似她的女人半身画像,彷彿亲手将男人鲜活跳动的心脏捧在手中,感受那使人觳觫不已的感动。 死之城 第四章 谈判 (下) 自从第一次谈判成功后,w市和林火行动指挥总部迟迟无法谈妥正式权利保证书,原因不外乎是庄司令始终觉得这些感染者太危险,黄教荣则觉得政府做事拖拖拉拉,w市民可不是好欺压的虚弱病人。 所幸一来一往的谈判也有了新进展,指挥部答应派代表进入教团内部──同时也为了达成台湾当局救难团队急切的希望,和传说中的丽姿谈话。 丽姿想了想后欣然应允。他们的确不能一直锁城,她曾经询问当过兵的陈永,如果政府发狠要歼灭w市感染者,是否办得到?毕竟丽姿也读过美国朝日本广岛丢原子弹的歷史。 「干!打不过啦!军队不是黄教荣那个白痴想得那么简单,真的打仗我们都会死,你是能和飞弹战车硬拚哦?只是政府怕怪病传染不敢进来而已。」整座w市现在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巨型生化武器,只守不攻对他们有利,所以陈永主张挖地道,反正没事可做准备投靠来吃白食的教徒愈来愈多了。 「好,就挖地道,但只挖一条,这件事我要你小心挑选人手,对所有人保密。」丽姿说。 儘管黄教荣一心想掌权,但教团的方向盘还是被丽姿夺走了,她只是开口索讨,眾人立即服从,在压倒性的热烈示忠气氛中,黄教荣当然不敢说不,跟着跪下来崇拜丽姿,实则气得五内俱焚。 此时黄教荣只是个代替丽姿对外发声的发言人,因此人擅长打官腔,与军方谈判不落下风,丽姿依然给黄教荣保留了表面上的特权。 当时丽姿对庄司令派遣何人担任代表前往w市一无所知,正如她不明白w市以外的世界变化,这点并不能责怪她无知,导火线的怪病起因仍被少数人祕藏,纵使有些民眾查觉异常,也无法具体明白现况。 直升机直接在教团基地前的停车场降落,机上随即跳下全身防疫装备的持枪特务,儘管丽姿已明令不得攻击,被数百名活尸好奇包围着依旧是种极端恐怖的经验。 该名代表走下机舱,特务们戒慎紧张的退回,直升机随即升空远颺。 只有一个代表,却要面对全山城的疯狂感染者,到底是哪个勇者才拥有如此的胆量? 西装男子年约三十岁,几缕被狂风吹乱的短发盖在眼上,他不拨开发丝,兀自站立原地,看似年轻而迷茫。代表并未穿着隔离衣或任何防护措施,仅携带一只银色外壳的手提箱,腋下夹着公事包,就这样来到封闭近两个月的w市。 活尸们很快的往他身边靠拢,西装男子脸上明显闪过惧色,强自镇定,朝大楼入口走去,眼前却无路可进,身边尽是有意无意朝他伸出的霉绿手指,恶臭扑鼻。 「走开!去!去!要吃的到仓库那儿找!」陈永粗声喝着,他接到丽姿命令一定得保护好代表,他还以为是一团专家学者,没想到只有一个人。 这名代表只见到一个较不似怪物的平头男人矗立在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用无法抗拒的暴力将他往门口拉,他只好跌跌撞撞跟着走。 「靠!你没穿那种隔离衣服不怕得病喔?」陈永盯着这个外表健康的代表,还刻意撩起上衣露出腐烂患处吓吓对方。 男人抬起苍白的脸,蠕动着嘴唇,过了好半晌,陈永才听见他的回答:「丽姿在哪里?」 陈永觉得不对劲,瞇细眼睛质问:「你认识丽姿?你是谁?」 西装男人低头一味喃喃自语。 一股不快淹没陈永的胸口,他最后还是忍住杀戮衝动,将这名代表送到了会议室。 西装男人看着熟悉的会议室现在已全然改观──桌椅遭拆除,移入了一张附有垂幕的大床,床边腥红的布幔内忽然露出一张清秀的脸蛋。 「守义?」女人不敢置信的声音说。「骗人?你真的来了?守义!」 丽姿跳下床朝男人飞奔过去,裘守义也放下手上的箱子朝她张开双手,戏剧性的一幕差点叫陈永吓掉下巴。 丽姿此刻无比激动,她开心又惶恐,怕出现在她眼前的丈夫只是一场太像真实的噩梦,直到两人几乎相贴,丽姿要揽上的双臂忽然垂下,反而遽退了一步。 「不要碰我!」 「丽姿?」男人不解。 「我会……传染给你,我会害你受伤……」丽姿猛然想起她险些控制不住就尽全力搂住丈夫,以她现在的力气,裘守义说不定会破破烂烂。 她惊险的意识到两人的不同,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好害怕,一直无助的等着,以为没有人会来救自己,这辈子到尽头都是绝望。 男人随即抱住丽姿,用力朝她的嘴唇亲吻,低声道:「传染给我吧!我不怕,我是自愿来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纷纷滚落,丽姿轻轻勾着男人的肩膀,视野朦胧,会议室门边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陈永走了。 两人不知依偎了多久,丽姿拉着裘守义款款在床边坐下,彼此都急着询问对方这段时间来的遭遇。 「我本来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幸好你还活着。」裘守义眼眶泛红,捧着丽姿的脸语气激动道。 「你呢?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吗?」 「那些人把我关起来,整天就是健康检查和盘问,后来又放着我不管了,我接到他们打算联络你的通知,就自愿来了。」 「为什么不保护好你自己?你没看到外面那些人……」丽姿又是气,又是急。 「既然来了,就不打算走,如果能治好就一起治好,不能治就一起……」守义接下来的话尾让丽姿摀住了。丈夫在她的手指下苦笑着,丽姿想,他过去从不曾这般甜言蜜语。 「丽姿,丽姿,我爱叫这名字的女人。」守义拉开她的手,吻着指尖,「我在这段时间才知道,有些话不说,会来不及说。」 「我也是,守义。」虽然她已经不乾净了,身心都是,但她却捨不得让丈夫心中的自己消失,欲言又止。 现在的丽姿只有在丈夫面前才是人类,她要如何说出口? 「我一直都信着你。」她不是相信守义会来救她,而是相信守义没事。 当w市陷落时,丽姿就彻底对救援死了心,她反而害怕守义冒冒失失闯进来,看见她的丑态,或更悲惨──让她看见他的死状。她不想自己被欺辱的模样落在他眼里,也不希望他死得毫无价值。 幸好,他们都通过那段时间的考验了,儘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爱呢?你花心了吗?老婆?」男人脸色不佳,肇因目睹了w市实景的衝击,但他仍勉力镇定开起玩笑。 「你求婚那天,我不是说过了吗?」丽姿小声回答。 我们只要一起平平凡凡,从今以后幸福快乐过日子就好了。 只是这个卑微的愿望,为何不能实现呢? 也许丽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来,只是寄望在那微渺的再见一面。 然而当奇蹟出现时,丽姿却强烈不安起来。 「如果我对你不好就要去花心,这种老婆谁敢不好好捧着?」守义想起两人过去的戏言,短暂忘忧的牵起嘴角,「我对你不好吗?」 「守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记住,我只要你这个男人,不管怎样,你都要相信我!」丽姿不自觉衝口而出,守义来到w市是个意外,她不知日后还会发生哪些无法预料的事。 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很沉,像是拖着后脚跟走路,那道瘦高身影进了门,在帽兜遮掩下低着头。 「有件事我知道你可能没办法接受,这段日子没有人是正常的,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是因为他才活下来,如果不是他一直保护我,我现在也不可能再见到你。」丽姿结结巴巴说道,「那是我们的儿子,他的外表有点奇怪,却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而且不像其他感染者一样喜欢吃活人。」 帽兜松落到颈后,守义目睹少年的真面目,丽姿以为他会害怕排斥、甚至崩溃,然而她只看见丈夫的表情出现浓重悲伤。 男人只是这么说:「他很像你。」 丽姿不知,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来变成裘守义最终选择的理由。 死之城 第五章 大火 (上) 丽姿既然成为w市的女王,旗下当然不能没有代表,黄教荣依然负责经营教团与对外谈判的要务,他的地盘就是丽姿与魔婴居住的教团本部,也是怪病流行前裘守义的公司建筑,但也因为黄教荣的存在完全被丽姿掩盖,职务内容以外毫无权力。 黄教荣当然想趁着代理权还在手里时培养自己的势力,却没想到感染者的心理已无法用常理判断,你能用什么收买活尸?当然只剩信仰和希望,也是黄教荣当初设计的强大诱因,不幸的是丽姿光凭她的存在就已经充分供给信徒这些形而上的奖赏,但黄教荣仍相信他能找到机会东山再起…… 陈永则在丽姿授意下率领武装部队,强化教团周遭守备,并在w市封锁线内侧巡逻,增加己方的障碍物,他与丽姿之间没有勾心斗角的拉扯,公事上总是合作愉快,陈永想找些事做,丽姿则给他发挥机会,但陈永与丽姿之间的相处还是有些彆扭。 此外无论是一开始的混乱或到后来丽姿主掌大局,肯德勒总是闷头做自己的事,事关痊癒希望,无论黄教荣或丽姿总是全力支持肯德勒的研究,肯德勒身为美国公民则象徵着美方可能存在的救援关係。 这是w市遭逢神祕怪病与台湾当局封锁两个月后的现况,倖存者们组织了自己的临时政府与生活型态。 外界终于派遣使者进入充满恐怖活尸的陷落山城,仅仅只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代表,感染者们莫不哈哈大笑,毫不放在心上,但负责保护引导那名代表男性进入教团内部的陈永却不这么想。 那个女人居然和别的男人开开心心的抱在一起。 那女人…… 他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就是不爽。 陈永气冲冲走到实验室,途中还顺手抓来黄教荣充当翻译。 黄教荣、陈永与肯德勒刚好在同一区域发病遇难,怪病爆发之初彼此各佔了一小块地盘,决定互不为敌之后又一起发现了丽姿,如今,事关丽姿的话题自然也只能在这个小圈子里讨论。 三个男人彼此心知肚明,黄教荣造神的始末、丽姿產下魔婴的祕密,她的抗病体质保持外表完整的奇蹟背后浓浓的谜团,以及他们对她各自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结。 接着是那桩让w市对丽姿心悦诚服的运输机坠落事件,从教徒口中听说丽姿在街头变身的黄教荣不厌其烦请丽姿当面再变身一次,丽姿却回答办不到,她对变身过程也没有印象。 肯德勒向她请求同样落空,丽姿倒是大方地让他抽血检查,恐怕变身真的是不受控制的本能反应。 现在又多了个来路不明的政府代表,陈永想来想去就是不痛快。 「金毛仔,那个代表有点问题,他到底是谁?你和美国人怎么谈的?」陈永问。 第一次谈判成功后,w市和军方陆续又有几次隔空对话,这次就不只黄教荣代表,肯德勒也上场了,肯德勒凭着他的专业背景也要求了不少物资与医疗团的细节资料。 「他问你派来谈判的代表人选是谁?你上次联络时好像说了些多馀的话。」黄教荣外语能力有限没有听得很清楚,但肯德勒是感染区内目前仅存的美国人,自然是对方优先联系的对象,黄教荣甚至怀疑军方打算先接走肯德勒。 黄教荣观察到不寻常的事,比起w市的上万名感染者(比原本的人口少了很多),对方更在意丽姿一个人,这个外界代表与其说是为了决定w市的命运,更像衝着丽姿而来。 擒贼先擒王,这个布局很聪明,让黄教荣感到不安的是,这是否代表军方终于反应过来,精准掌握了w市的动向? 「我提议让丽姿优先配合我国的微生物和传染病学专家调查,毕竟她是目前看起来状况最理想的案例。问题是丽姿不肯轻易离开宝宝,而宝宝的存在不宜公开。」肯德勒一边整理着数据资料冷淡的说。 「什么!」黄教荣没想到这个狡猾的外国人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藏在长篇大论里。 「难道不该这样?」肯德勒冷冷望着黄教荣。 「话不是这么说,现在得维持我们的优势,没有丽姿,这些人一定会叛变。」 「你不想结束目前w市人间炼狱的状态?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肯德勒阴沉的说。 黄教荣当然不想!但他也没天真到相信每个人都能得救,他不要落进被捨弃的那一群里。 「现在这情况要送走丽姿不容易,也不能确定公开宝宝的存在是否适当,至少派来的代表和丽姿有关係,她会比较容易接受对方的意见,经过我的提议,当局也回应找到说服的适当人选,丽姿的丈夫自愿担任代表过来迎接她。」 「靠,她老公居然亲自来了,这男的有种!」陈永听完黄教荣的翻译顿时表情复杂,想到自己的无耻行径对照裘守义的牺牲精神,陈永感到不是滋味。 「如果丽姿离开w市,这里好不容易稳定的状态马上会恶化。」黄教荣沉下脸,即便他容貌最为完整,表情却像阴森森的蜡像,「我不赞同你的做法,肯德勒,你的私心太明显了,丽姿获得自由无所谓,反正我也没兴趣当她是女人,但好不容易所有人凝聚成一条心,万一被政府逮到机会,挟持她来消灭我们怎么办?」 「如果对方拿丽姿来要胁,难道已经糟得不能更糟的w市民就会乖乖听话?你的政府和我的政府不一样,专心解决问题!」肯德勒重重顿了一下纸张边缘,「你捨不得精神领袖,这里的人就永远没有机会痊癒,这样下去能撑多久?赌一把说不定还有希望,譬如丽姿为何不被传染?她身上或许有怪病抗体,这都需要专家解析才能发现答案。」 「那就让那些专家进来w市研究啊!」黄教荣拍桌。 「在人权团体面前这种说法行不通,那些科学家也是惜命的,现在连传染源都搞不清楚,加上专家在这里没有安全保障和实验资源,你想得太天真了。」肯德勒一贯冷静的纠正他。 黄教荣说不过肯德勒,又不想承认他的话有道理,觉得这份损失还是太大。 「我不会离开w市。」为了让同谋感受他的决心,肯德勒用中文强调结论。 「真的假的?」陈永哈了一声。 他们之中最有希望离开和获得高端治疗的人,不用说就是这个外国菁英了。 「丽姿走了,她的儿子也需要有人照顾。」肯德勒早就想好了,继续陈述布局:「我留在这里,美国那边就无法轻易撤手,我在学术界也有些人脉,如果能请得动那些世界顶尖专家来台湾,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出治疗方法。」 黄教荣吞嚥口水,这才是实际有用的希望,不是那些飘渺的狗屁福音。 「你这么做有何好处?」黄教荣质问。 「美方代表说,本土那边也有座小城爆发了一样的怪病。我想为同胞争取解药。和政府敌对不是长远之计,我们必须表现合作诚意。你说得没错,我是有私心,我爱丽姿,但只有她才能救我们,你早就知道了,黄!」肯德勒热切的说。 否则黄教荣的神蹟妄想又怎会潜意识中自动连结到丽姿这个女人?她不可思议的身体,迄今仍会粉碎所有人的怀疑。 陈永只听懂肯德勒说他爱丽姿那一句,不禁嘀咕外国人真是不要脸,丽姿都有老公还对人家痴心妄想。 「最早说丽姿能救我们的不就是你吗?」肯德勒反问黄教荣,不容他迟疑。 「我……好吧!你们别真当我自私,我不反对让丽姿优先治疗,但就算她肯离开宝宝,留下那个小魔鬼我们也拿他没办法。」如果能偷偷弄死魔婴,黄教荣早就动手了,偏偏那隻妖怪生来就是个煞星。 「顺其自然吧,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肯德勒叹气。 「总之你若还想谈任何条件,就去找那个代表谈,丽姿过去在这里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现在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 不用黄教荣提醒,所有人都想湮灭一开始的荒唐回忆。 就黄教荣的想法,让小魔星待在教团总部虽然高度危险,但他们也算是掌握了一枚有用的棋子,至少儿子在w市,丽姿就一定会回来,大不了黄教荣弄个坚固的冰柜或笼子将人骗进去先关起来,只要丽姿没看到,她也管不了。 黄教荣将肯德勒的意见转述给陈永,陈永脸色阴鬱含糊同意。 「现在还有个问题,如何让丽姿避过那些狂热信徒的阻挠离开?万一弄不好,我们也会有危险。」肯德勒提出极有可能发生的暴动场面。 「这简单,把教徒集中在建筑物里开祈祷会,再趁机让丽姿搭机离开,事后再说丽姿正在闭关和神沟通,估计能应付一阵子。」黄教荣说道。 肯德勒过去是虔诚的教徒,他看着天生就该当宗教骗子的黄教荣在他面前沾沾自喜,着实有点苦笑的衝动,但黄教荣此项建议还算是简单可行。 于是三个男人各怀心思散会,分头进行必要的准备工作。 死之城 第五章 大火 (中) 「离开w市?」丽姿惊讶道。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你很特别,丽姿,你是这座活尸城市唯一有抗体的人,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外界的医疗专家就不能找出怪病解药,再说我也不能忍受你继续待在这儿了。」裘守义皱着眉头道。 「但是宝宝……」 「我没想到你生下了我们的孩子,他当然可以一起走,只是得另外做些安排,相信我,这部分问题不大。」他殷切劝说。 如果她没生下宝宝,如果她还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弱女子,丽姿一定二话不说投入丈夫怀抱,搭上能带她逃离地狱的飞机。 如今她要考虑孩子以及自己的处境,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得和宝宝谈谈,起码得确定他会乖乖跟我走,可能得拜託你回避一下,他和你不熟,我会送你到安全室,确保这里的人无法伤害你。」丽姿说。 「安全室……」裘守义重复那三个字,彷彿不习惯小妻子一手统领偌大活尸教团的专业口气。 「好的,我会等你。」 宝宝对裘守义產生敌意的事也让丽姿很尷尬,宝宝明明就对丽姿身边的男人不屑一顾,难道是心理学说的仇父情结吗?但这不反而成了亲生父子的证明? 「对了,你手提箱里装了什么?行李够用吗?」陈永当然对裘守义搜过身,丽姿只是随口找些话题。 「美方要求携带的高科技通讯器材,方便直接进行临时动议,进来w市后我就无法随便离开了,如果这里的人为难你,你可以代表自己下决定。老婆,这件事很重要,千万别让他们拿走我的手提箱。」裘守义担任代表进入w市后已形同潜在感染者,目前军方对w市採取只进不出原则。 「我明白了。」若要丽姿在w市的信眾与宝宝之间择一,她毫无疑问会选后者,特殊救济管道愈多愈好。 安置好裘守义后,丽姿并未如她所说的和儿子商量离开w市之事,反而找来三名得力助手諮询意见,出乎她意料的是三人一致赞成丽姿优先就医。 「黄教荣,你不是说军方靠不住吗?」她以为这个人会极力反对。 听到丽姿这么问,黄教荣也不知是否该欣慰丽姿将他的阴谋论全吸收进去了。 「呃,他们比我以为的还要能沟通,再说肯德勒也研究不出治疗的好方法。」研究治疗方法,不就是当实验品吗?这么想过以后,黄教荣也不是那么羡慕丽姿了,将她的儿子妥妥控制在手心里等丽姿带回解药才是最佳策略。 「这是一个好机会,证明我们并非丧失人性的怪物。」肯德勒说。「军方握有毁灭性武力,为了这里的市民与外界尚未感染的人,我们不能永远用胁迫的方式面对企图沟通的声音。」 「肯德勒,你是说外面的人真的会尽心尽力找出治疗方法吗?」丽姿不确定的问。 她其实有点察觉自身的变化,只是拒绝面对现实,这身奇特的免疫力源自她进化成了更强的怪物,她和宝宝是活尸的天敌。 既然如此,宝宝的外表将来也会变得像她一样乾净,她们可以混进这个广大的世界避人耳目生存,唯一的问题是,宝宝只吃怪病的感染者,他甚至比素食者还要无害,丽姿留在w市反而能好好地餵养宝宝。 动动脑,丽姿,政府应该不会对宝宝不利,虽然他现在的外表有点吓人,但宝宝本身不就是对付活尸的绝佳武器吗?丽姿并不讨厌感染者,但也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w市民和她一样可悲。 她担心的是离开熟悉的环境会使他感到惊吓,外人的治疗研究可能伤害宝宝。 「他们当然会尽心尽力找出治疗方法!别忘了,光是w市的现况公开就足以造成世界大乱,更别提类似情况继续发生,那就是世界末日!全世界菁英必须齐心协力找出解药!你就是那个希望!」肯德勒信心十足的解说。 「我想协助解药研究,爸妈和朋友都还活着,万一怪病继续传染也不好。」丽姿这句话让眾人短暂沉默。 「你离开还是留下来我都没差,反正你们决定就好。」陈永已经在景象阴惨的山城里找到合适位置,每天盯着目标和工作进度的感觉很好,能否治癒对他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我要带宝宝一起接受治疗。」丽姿定定望着三个男人表示。 「这一点我们会想办法让对方答应。」她的要求也在他们意料之中。 透过视讯会议,台湾军方与w市谈判顺利进行,黄教荣看见卫生局长列席,内心稍感安慰──至少是个他有印象的中央官员了。军方对w市的一连串武装措施先是委婉道歉,接下来对w市感染者的追加要求也爽快答应,前提是w市能维持稳定保守的现状。 w市这边也由黄教荣代表主动表达可将每日提供的牲畜数量减半,舒缓军方筹措活尸粮食的负担。以交付重要病患为契机,军方同意资助w市的暂时自治状态,撇开不协调的诡譎画面,双方竟也营造出一团和气的氛围。 敲定祕密交接时间后,接着就是让丽姿顺利离开w市参与医疗团队的怪病研究,这个环节很重要,万一搞砸,w市再度陷入暴动,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最坏的情况是活尸衝击封锁线一拥而出。 丽姿果然不肯离开宝宝,黄教荣也想好一套说词骗她。 「军队那边坚持你和宝宝必须分开搭乘两架直升机,他们认为机舱太小缺乏足够设备及战斗人员来一次应付三个疑似感染者,就是你们母子加上裘守义。最好让宝宝接受麻醉和隔离舱,在医护人员照护下移送。」 「怎能这样!」 「他是『额外乘员』,你们夫妻可以沟通配合,但对方完全不知道宝宝的情况,我们这边也无法保证宝宝的一举一动,既然你们准备代表w市,途中要是出了袭击事件,这个责任所有人都得概括承受,军方已经愿意冒生命危险开直升机过来接人收容,他们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黄教荣说得句句在理。 丽姿也清楚,宝宝一离开她的视线范围情绪就极不稳定,有时候像头狂暴的野犬逮到一个倒楣鬼就吃,有时却会精细变态地跟踪玩弄猎物,将骨骸装饰成一朵花,她不想用暴力逼宝宝配合导致母子感情受损,借用医疗手段麻醉宝宝再带走他会是更好的选择。 「好吧!但宝宝麻醉时我要在一旁监督。」 行动定于午夜时分,夜间虽是活尸的活跃期,但如今食物供给充沛,加上拥有信仰目标,活尸们反而懒得离开室内,感官被鲜肉的享受与祈祷活动带来的温和麻痺吸引,无聊时则观看着布道录影带喃喃自语。 理想乡,他们可以在w市建立一处不被外人打扰的理想乡,只要他们够坚强,愿意豁出去守护自己的城市和女王。 黄教荣和肯德勒护送裘守义及丽姿从电梯下楼,陈永则沿着每层楼巡视是否有不安分的信徒乱跑。 裘守义提着通讯设备,一手牵着丽姿,两人正要走入电梯,丽姿听见尖细的嘶鸣猛然回头。 长廊外,脚步声在空洞的大楼里回响,运动衣少年身上沾满尸血,魔婴不会说话,以细碎的哀鸣声呼唤着母亲。 麻醉魔婴的计划失败了。 黄教荣心道不妙,丽姿明明看着宝宝睡着,眾人都觉得万无一失,怎会让魔婴从肯德勒的实验室脱逃?小魔星一路嚷嚷进来,万一感染者们被他惊动蜂拥而出,就快瞒不住了。 「宝宝!」丽姿张开手臂回应儿子,「没关係,就让他跟我们一起好吗?我保证他会很乖很乖的!」 丽姿望着两人恳求,裘守义无言握紧她的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地看着名为他儿子的奇异存在。 「有关係!」黄教荣粗暴的说。 那小鬼是他的筹码,他的祕密武器,他有把握丽姿哪怕粉身碎骨都会回来,他怎能让他们幸福快乐的离开,拋下黄教荣和在整座城市中穿梭的食人怪物等死? 他要丽姿知道自己的小孩被困在w市,她也得品尝心焦的滋味。 肯德勒猛然掐着黄教荣的脖子怒吼道:「你们快进电梯,就这样离开!」 「肯德勒!」丽姿担心地叫了一声,肯德勒和黄教荣扭打成一团,宝宝垂手站在原地貌似搞不清楚状况。 电光火石间,黄教荣甩开肯德勒朝宝宝扑过去,魔婴无判断能力,一时不懂得还手,只知妈妈不喜欢他碰服侍照顾她的男人,知道妈妈并非要拋下他后便安静乖巧的站着。 丽姿眼前一红,下一秒她已挡在宝宝前方,裘守义甚至来不及看清她如何移动。 盛怒的丽姿用力一推,黄教荣重重向后摔倒,此时她身上又出现那天的变化──比活尸们还要狰狞的怪物特徵,感染者们皆不具备的长牙红眼,简直像是另一种生物。 这一回连肯德勒也将丽姿的改变看得清清楚楚,他惊愕地囁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丽姿骑在黄教荣身上,将他的头往地板上砸,一下又一下,第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后,逐渐变得沉闷,像是大团溼抹布接触地面的声音,鲜血、骨片和脑浆到处飞溅。 魔婴将眼前这一幕解释为母亲容许他用餐,发出愉悦的欢叫扑上去,趴在丽姿腿边咬住黄教荣腹侧大嚼。 停下来,丽姿,我们见过地狱,勉强还能容忍这些悖德残忍的景象,挺过那场怪病的人都是践踏着血肉来追逐遥不可及的希望,现在希望就在你面前了,如果你被力量控制,看不见应该把握的事物……肯德勒看向震撼的裘守义,这个男人完全被虐杀画面吓住了。 黄教荣的部分脓血溅上裘守义的脸,但他却连擦拭都忘了,目不转睛注视着眼前这对疯狂的母子。 那时,肯德勒明白,命运女神已经残酷的在这家人身上划下最后一刀。 然而他太疲倦了,没日没夜的研究,除此之外还沉迷于描绘他的madonna,忘记进食的肯德勒连黄教荣都打不过,不,他是刻意不吃肉。啖人的罪恶感,崩溃的一切,肯德勒终于在这座毁灭城市中完成他最纯真的恋情……他想了却一生,无谓的挣扎已经够了。 骑士使命已经结束,丽姿的伴侣终于要接她离开。 肯德勒在晕眩中朝丽姿的方向伸出手:「丽姿,感染者们快出来了,你们得快点搭上直升机离开。」 丽姿狂乱的甩着长发,她松开手,黄教荣雪白的脸浮在血泊中,剩下令人不寒而慄的呆滞眼神,一半头颅都被丽姿砸烂,活尸体质竟使他还能断断续续发出呻吟。 虚弱的肯德勒总算再度站起,他将发愣的丽姿和紧攀着她不放的宝宝,连同裘守义一起推入电梯,丽姿总算恢復清醒,肯德勒的身影逐渐被电梯门遮蔽。 「再见了,我的madonna……」 外国男人右脸上方的腐烂深入发丛,他露出忧鬱的笑容,电梯戛然密合开始下降。 丽姿靠着镜面缓缓下滑,想要摀住脸,看见满手污秽,她颤抖着,丈夫一定全看见她的丑态了。 裘守义表情平静,丽姿抱着满脸鲜血的运动衣少年,宝宝紧紧贴在她怀中,三人在电梯里共享着一份诡异的平静。 丈夫装着美军通讯器材的银色手提箱,表面有个小小的萤幕,需在箱面键入密码才能开啟的高科技產品,丽姿不期然看见萤幕上一排数字正倒数计时。 「守义?」 女人抬头的模样充满无辜,她血红的眼睛、锐利的牙齿,和怀里那个生吃人类的怪物特徵相似;即使如此,裘守义还是觉得,这些都无法妨碍他注视原本的丽姿,那个可爱的小女人。 他的老婆在这处疯狂的地方受了多少苦?这个和他一样高的怪物少年,原本会是小小一团蜷缩在裘守义怀里的纯洁婴儿。 妈的!畜生!他招谁惹谁了?裘守义不只一次失控怒吼,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当我看见那段录影时,以为儿子流產了,你也不太一样……」他鼻翼箕张,深深吸口气,像是要哭泣般说着:「来到这儿后,发现你一点都没变,我以为那些专家搞错了。丽姿,我的老婆怎么可能是怪物呢?只有你一个人看起来是健康的,果然不可能有这么幸运的好事。」 「没有救援,政府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们的吗?守义。」丽姿绝望的问。 男人平静的脸孔是下定决心面对死亡的证据。 裘守义自愿担任代表。他当然不想死,为了拯救世界牺牲自己,裘守义没有那么伟大崇高,高官将领一个个来劝他,威胁利诱,后来,裘守义忽然不想抗拒了。 全世界都骂他懦夫时,他大概没办法厚着脸皮活下来,父母已经老了,何必让他们多受这些苦?还不如让妻子解脱,向那些杀了丽姿腹中胎儿的怪物復仇,死得像个英雄,身后事也有人打点,倍极哀荣。 这是裘守义的选择。 「你们已经死了,找不到病原体,没有细菌或病毒,这一定是诅咒吧!你生下一个恶魔,他让活人染病,再吃掉尸体,他会在我们的世界建立死亡大军,大家都是他的食物。」活尸中心有个特别的个体,控制着整群不死怪物,裘守义原本以为那个魔化的女王是丽姿,美国人对他这么说,虽然答案很荒谬,但一整城的活尸让他笑不出来。 看到魔婴的那瞬间,裘守义知道事实比他以为的还糟糕。 解剖报告指出,感染者的器官早已坏死,在联合国公布的定义上,怪病患者已经死亡,更接近泡在福马林里的肉块,虽然会动却未具备生理功能。 专家无法解释感染者为何能消化、思考,拥有运动能力与智能情感,这是一种可能会危及全人类的诅咒,将人类变成某个食腐恶魔的粮仓与军队。 「美国有个小镇已经彻底毁灭,他们让我看了美军的祕密录影,这是唯一的拯救方法了。」这个最强悍的特殊个体无法以对付一般活尸的方式击杀,必须近距离动手,不是谁都能当进入w市的代表,那个人只能是丽姿毫无防备的对象。 「你要杀我们吗?守义。」啊,她相信丈夫……丽姿感觉眼缘下有什么流出,竟是鲜红的泪水。 但她的血还是红的吗? 「我会陪你们一起。」他惨笑。 「宝宝是无辜的。」丽姿说。 「我知道,所以别让他变成魔鬼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天堂。」 「好。」她含泪露出甜美的笑容。 「所谓的希望,根本就不存在。」守义跪下来,将手提箱推到角落,伸出手环抱丽姿,她没有气恼丈夫的背叛,温柔地抱了回去。 「我们重新开始吧,丽姿。」 炽白高热的火焰爆炸吞噬视野,然后只剩下黑暗与高温的密闭囚牢。 死之城 第五章 大火 (下) 当日深夜,位于山顶的指挥部无人有一丝倦意,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紧张兴奋,每个人眼中布满红丝,屏息等待第一波攻击的成果。 林火行动的初步计画成功。 庄司令收买了几个企图越过封锁线的感染者,以金钱和去美国治疗的优渥条件引诱他们混进黄教荣的教团中伺机获取情报,并在教团总部各处放置炸药。 原本庄司令苦恼刺探不倒活尸大型集会的时机,想不到黄教荣却替他们解决这个难题,根据集会规模,有望在教团总部先消灭足足三分之一的活尸人口。 收到裘守义啟动炸弹的讯号,指挥部也同时引爆其馀炸药,整栋建筑冒出火云后爆炸崩塌,战斗直升机在空中徘徊,趁机用机枪扫射,又干掉不少仓皇逃离火场的怪物!原来感染者被子弹射得稀巴烂还是会死! 透过萤幕转播目睹这一幕,眾人嘶吼、跳舞互相拥抱。他们成功暗杀w市怪物统治者,瘫痪了教团的指挥系统,接着保持围堵,利用飞弹空袭和地面作战逐一削减活尸数量,人类可望打赢这场超现实的战役。 然而这样还不够,美军更以间谍卫星监视w市,协助庄司令的机密部队执行接下来的长期轰炸任务,这将是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制歼灭战。 w市虽然不大,建筑物却不少,隐藏空间足以造成搜索上的莫大困扰及危险,更别提环绕的崎嶇山地。 阿肯色州的活尸小镇殷鑑不远,庄司令一想起来还是寒毛直竖,他已经从美军给的作战资料中确认,怪病在第一次爆发后,传染力会大幅减弱,因此小镇的活尸绝大多数是第一批感染者,被攻击的普通人里罕有后来才变成活尸的例子,至少活尸数量没有明显增加的情况。 高地上的小镇活尸并未出现像丽姿那样的女王,疫情爆发后感染者后来不再群聚,向外扩散袭击生物,美军镇压时也是使用了大范围杀伤性武器,确定敌方行动力几乎瓦解后,才让穿着隔离装的军人打扫战场。 无法解释的异变持续发生,导致情况再度恶化,进入小镇的美军一个个在隔离装保护下出现感染症状,最后全军覆没,美军不得不继续派出直升机中队,由空中火力清洗。 美军作战指挥官大胆推断由关键者的强健程度估计出「瘟疫」中心半径一公里左右是危险区域,避开诅咒范围,有限度的地面作战并不会让士兵染上怪病。怪病的发作与地点有关,被带离小镇的士兵并未造成怪病扩散,即便因隔离失误引发恐慌,最后证明被传染的人只有轻微皮肉坏死,可以透过现代医学顺利治癒。 但在大海另一方的台湾岛爆发了一模一样的怪病,显然并非单一事件,且一次就感染了十一万人口的山城,比真正的流行病更可怕的是,这种不死瘟疫没有解药,疫苗对死人是没有意义的。 美军的应对方案从「瘟疫是什么」转变到了「什么造成瘟疫」,他们在阿肯色州小镇地下室发现了一个苍白完整的褐发男孩尸体,他被鍊在墙角,宛若蜕变失败的蛹,军方迄今不知若男孩成功变化是否会出现和丽姿一样的特徵? 这个关键者的状态似乎直接影响瘟疫传染力与活尸能力,小镇的活尸呆滞又暴力,并未组织化,只是散漫地游走,见到活物就咬。 美军不知道不死瘟疫的衰退期有多久,只能将阿肯色州的高地小镇列为永久禁区,庄司令也说服总统比照办理,但在地狭人稠的台湾祕密设立禁区需要许多后续作业。 美军结束小镇活尸的资料来到庄司令手上的时间大约在初次谈判后的一週,其实也有点晚了,庄司令不得不报告总统更改战略:w市已经没救了,他们只能考虑如何收尾。 以教团总部为中心,彻底夷平w市! 「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还会目睹到国内发生战争。」李副司令望着萤幕上的火光,将手放在庄司令肩上,瞬间显得无比苍老。 「这不是战争,而是为了保护同胞宝贵的生命财產,不得已的牺牲!」庄司令义正严词的说完,却也迷恋地凝视着萤幕。 那是将一切瘟疫烧得精光的净化火焰。 萤幕上,卫星影像不规则的切换着,时间是黑夜,每帧画面皆是大同小异的黑红色,眾人忧喜交加祈祷着,希望w市与怪病就此被斩草除根。 ※※※ 丽姿浑身剧痛,她爬出火焰,擦过高温的烙铁和瓦砾堆,在身躯上留下一道道快速癒合的伤口,一度失去的感觉此刻尽数化为尖锐折磨,她毕竟没死成,宝宝像是附在骨骼上的肌肉那样搂抱着她,丽姿便拖着魔婴在火场中爬行。 爆炸时,电梯刚好到达一楼,丽姿以为自己终于解脱,却发现她还停在原地。 电力完全丧失,丽姿眼球受伤无法视物,她在烧熔的电梯间摸索到疑似丈夫残骸的焦肉,痛苦地哀叫。 原本已经要放弃了,母性本能让丽姿的手脚再度涌出力气,她咬牙忍耐,爬出依旧吞吐着火舌的废墟,停车场上满是暴风吹出的碎玻璃和破片,丽姿用伤痕累累的手臂轻轻拍着怀里的少年。 宝宝实际上只是个婴儿,还不懂善恶是非,对他来说妈妈就是全世界,丽姿也一样将宝宝当成唯一的依靠。 她甚至来不及为守义的死感到哀慟,只想赶紧爬到安全之处,以免被倒塌的大楼压住。 丽姿靠在粗糙的混凝土上喘气,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丧失了。 变身异能只让她在强烈爆炸中留下一条命,宝宝也受了重伤。 零零星星的爆炸声传出,全是来自附近的建筑,头顶还有机枪扫射,虽然丽姿知道敌人不敢降落,还是绝望得动弹不得,那让飞机掉落的超能力此刻去了哪儿?怎么办?为了宝宝,她还能做什么? 为何这该死的身体让他们不能跟着守义一了百了?丽姿将脸孔埋在宝宝的肩头,呜呜噎噎抽泣着。 似乎有人喊她名字,丽姿不曾抬头,直到那道声音愈来愈清晰。 「丽姿?你还活着?」一拐一拐的影子逐渐接近。 「肯德勒!」 他身上倒是不见烧伤,取而代之的是多处擦伤以及一条角度歪曲的小腿,金发上也沾了许多树叶灰尘。 「看来我们都被骗了。」男人苦笑,他被祖国放弃,而丽姿的丈夫试图带她去的地方,也与原先约定的不同。 裘守义携带的炸弹在电梯内爆炸,破坏力有限,当时肯德勒一听见声响和晃动,警觉不对,立即破窗从七楼跳下,侥倖掉到树丛中,只是小腿骨折,躲过整栋大楼连环引爆的崩塌灾难。 相比之下,丽姿就没那么幸运了,第一次爆炸是针对她的近距离暗杀,无处可躲。 然而,从高温现场中逃脱,她的伤势不可思议的轻微,浑身上下都是惨不忍睹的水泡与烧灼溃烂,但她和宝宝活下来了。 「我们这身子,想死还真不容易。」肯德勒扶着她坐在地上,宝宝则攫着一具尸体不浪费地吃起来。 「你知道吗?守义本来要带我们走,他却先死了。肯德勒,为何我又遇见你?」丽抓着他肩头,不断激动的重复。 「也许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有缘』,我可以代替他做完剩下的事,走吧!丽姿,军方攻击不会只有这样,继续待在这里目标太明显了。」肯德勒劝道。 「走去哪里?」丽姿摇头,一片茫然。 「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们,宝宝也只吃感染者,难道要让这怪病传染给更多人?製造更多像我们这样的怪物?」她的话使他无法反驳,「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掉,我好不甘心……」 看在肯德勒的眼中,丽姿脸上的泪就和顏料一样鲜明,她的伤口已经开始復原,女人明白不死之身代表的涵义,肯德勒心底掠过一阵疼痛。 这个不幸女子并不希望用这种方式生存,而他愿意守护她到最后。 「帮帮我,我知道这件事会让你为难,你会帮我吗,肯德勒?」丽姿忽然瞪视着他,表情执着而凶猛。 她拿出一张摺叠起的油画画布,只有巴掌大小,在丽姿贴身收着、宝宝紧抓住她之下,竟使这幅小画毫发无伤被带回肯德勒面前。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噢……丽姿……」肯德勒发出感动的叹息。 「保管这幅画,然后,替我活下来,帮我看看这个世界是怎么……」她的脸孔因剧痛短暂扭曲,勉强接续道,「……怎么看待这件发生过的事。」 「丽姿!」他早就不想活了,应该是她想办法离开w市才对,肯德勒急忙否决她的提议。 「我要陪着宝宝,他哪儿也不能去呀!」丽姿搂着怀里的少年,望着肯德勒的眼神盛满了单纯的母爱,肯德勒发现他只能屈服。 「可是,单凭你自己走不了,喝我的血吧!只要你有我的一部分,就能远离w市,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丽姿出乎意料的提议,「我也无法解释,但是这样做有用,那些感染者之所以聚集在w市好像是因为我的影响。」 此刻丽姿也清楚地感觉到许多人正在火焰中打滚哭号,彼此推挤,她忽然了解,自己吸引了这些人,感染者的精神与她紧密相连。 「我也不能保证,或许……或许这怪病不会从你身上传染给w市以外的人。」 「你不能肯定,丽姿。」肯德勒温柔的看着她,彷彿眼前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如果我们都是感染者,到哪里还不都会製造死亡?」 「你得相信我,虽然我不能解释,但这一切会改变的……」丽姿痛苦的说,宏大、尖锐的无数哀叫响彻脑海,但她却无法用直觉以外的理由说服肯德勒。 「我信你,但你可知这对我是多么残酷的选择?」肯德勒苦涩的说。 她抚摸着死里逃生正在呼呼大睡的宝宝:「我不想看到你也死在我面前。」 经过一次教训,丽姿已不敢肯定身上属于怪物的那部分,愿不愿意放她投奔死亡的自由?修復濒死身躯时甦醒的兽性还骚动不止。 不久之后,「丽姿」一定会彻底消失,转变为一隻杀戮怪物。 「不要让『我』消失,请记得我,还有宝宝……」丽姿需要有个对象记住她是个人类──至少曾经是,即使被切成碎块或解剖,哪怕是烧成灰烬,丽姿都不再害怕了。 肯德勒握住她的手腕,低吼一声,咬住她的颈子,力道之大让丽姿连带倒地,她抱住男人背部,牙齿撕开肌肉带来一波疼痛,血液泉涌而出,然后她被猛力放开,肯德勒转身头也不回跌跌撞撞朝黑暗狂奔。 他害怕一回头就会立刻失去实践约定的决心。 我们都在堕落。整个世界,天堂与地狱在人心的一角融结成块,而后蚀穿肉体。 腐烂处激烈的刺痛着,彷彿将肯德勒整个人都变成沸腾的沥青。 肯德勒下意识抹着唇边的血跡,直升机暂时撤退,下一波攻击不知不知何时到来,见识过对方的火力后,他并无把握逃出军队围捕,沿途陆续还有朝教团总部赶去的活尸,丽姿没说错,她能吸引召唤感染者。 肯德勒躲进街道,往教团总部的方向望去,火光宛若悬浮在夜空下的橘红纸片。 他想起丽姿在他耳边呢喃的话。 肯德勒,你会遇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下一次不要叫她圣母,不要把自己藏起来,你一定能变得幸福。 对不起,还有谢谢…… 死之城 最终章 残跡 (上) 最初的三个月,台湾当局放出消息,w市在类sars传染病后又出现新型致命怪病,w市在投入美国研发的特效药后已控制住病情,但因病菌传染性强烈持续封锁,没有人希望自家附近医院变成病患收容中心,被公开的高死亡率引起许多恐慌,民眾认为政府耗费大量预算封锁w市,建立医师营与当地人居家隔离治疗的补给链相当恰当。 庄司令在官方设定的指定收容医院里安排了一些「痊癒中的病人」,供记者採访发布新闻,声称传染病会破坏免疫系统,引起各种过敏溃烂反应,需要长期调养才能回归社会。 经过修正的怪病有了正式名字,「急性全身生理障碍症候群」,俗名红死病,因为抓烂感染的患部呈现烂红色;病原体来自某种不知原因出现在w市的超级细菌,推测起因可能是走私野生动物,又因为病人可怕的外观和疫苗严重短缺,政府不得不紧急通过红死病特别条例禁止亲人随床照顾。 同时,媒体用更多耸动新闻淡化w市存在感,更多病患家属则在得知有特别优待的丧葬补助与家庭生活津贴后,放弃见亲人最后一面,签署代理火化同意书,得到一罈骨灰。 由于超级细菌继续扩散将对台湾社会造成致命打击,民眾不仅同意军方负责封锁,靠近w市的乡镇更默默警戒有红死病病患溜出封锁线,一时风声鹤唳,岂料这回政府的封锁线异常坚实,听闻w市可怕传闻的乡下人这才松了口气。 不知潜伏当地的病原体能否根除,加上病患集中在w市由政府全权负担治疗,日日堆高的死亡名单,一笔笔流水般爽快发放的津贴,导致外界竟流行起买空卖空w市房地產的遗產交易热潮。 庄司令很想警告亲友千万别买w市的房地產,但他不能透露一丝一毫自身消息,实际上,他也完全不在乎外界的人在搞什么荒谬交易了,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轰炸、救援与烧尸任务。 有些活动力强的活尸逃向封锁线,这次封锁线却不如感染者们预期的不堪一击,士兵不再守着封锁线,用人肉抵抗活尸的突袭,他们撤走了,留下埋在封锁线内外的地雷田,每天山上都传出爆炸声。 就算是活尸,被炸成一块一块还是不会再动起来了。 按照诅咒有范围限制的理论,庄司令大胆将战线往后拉,轻微感染的战斗员被保证绝对能治癒,另一方面,他也授命管理伤兵集中营的医官对腐烂面积扩大的负伤士兵注射死刑药剂,前线士兵们感到死亡咬着脚跟不放,却因骑虎难下,只得更加奋勇作战。 「我们好像变成了魔鬼。」李副司令初时也和其他人一样亢奋,后来面对市区露天堆叠的活尸遗体与己方天天炽热冒烟的焚化炉已有些麻木,他们的士兵不幸牺牲后绝对不会运回太平间。 「如果这次作战失败,我们就不是魔鬼,而是让一堆兵白死的垃圾、人渣。」 「说得也是。」 「你不请辞副司令了?我还以为你要开溜,老李。」 「你会让我走出这个营吗?指挥官。」李副司令因体力到了极限,近日不停咳嗽,他还寧愿得个癌症立刻退伍,下属已经有好几人扛不住压力自杀了。 庄司令露出阴森的微笑。 「上头有些白痴现在感觉安全了就想挤进来收割战果,士气好不容易带起来,我不能让他们有机会乱搞,还不确定一定能结束。」 对抗红死病的祕密行动被视为人类存亡危机,美方有意独佔这次战役的一切资料,积极提供强大支援,加上台湾经济正强势发展,整体人民并未意识封锁w市背后成本是天文数字,反而因损失感不大,觉得情况虽严重,但也不到影响生活的程度。 漫长轰炸结束,乍看w市已无活尸出没,但庄司令仍不敢掉以轻心,让部队持续防守着诅咒边界,同时由空中严密监视市区,偶尔还能逮到一两隻狡猾復出的活尸。 诅咒威力比想像中顽强,幸好他们不像美国人傻傻闯进禁区,粮食吃完后倖存的活尸迟早会受不了露出马脚。庄司令想。 有了庄司令镇压w市的优异战果,台湾政府展开无孔不入的善后工作,先是窜改歷年出生率和户籍资料,缩小w市人口规模,有计画地清除全台图书馆与学校内的相关乡土资料,五年之内便让w市更加不受注意,配合国土政策降格为乡,唯一的一条对外公路在颱风季土石流时被冲毁路基,公路局认为当地环境脆弱不宜道路开发。 红死病出现后的十年,疫区出生率始终为零,加上人口大量迁出治疗的纪录,随着某年一场严重的走山意外,w市终于从台湾地图中消失,到后来,连红死病的纪录也跟着模糊不清。 庄司令没有如愿升官,但他一直率领着特种部队住在w市周边的地下堡垒,参与那次战役的战斗员长达数年间迟迟未能解除留守任务,林火行动终于结束后,士兵们大多有严重精神创伤,即使得到丰富的抚卹,依旧无法走出阴影。 这支仓促成军却在战斗中迅速蜕变的特种部队彻底破坏w市所有对外道路,连荒废的林道也不放过,进行各种爆破填土掩埋工程,重新植下树苗,用漫长光阴将该地偽装成原始保护区,部分復原状况较良好的退伍者则组成部落在临近山地居住结婚生子,绝口不提过去,成员去世一律公开火化。 庄司令老年时总是一边摩娑着腿上硬疤一边看着照片,那里在腐烂刚出现时就切除一大块肌肉,疤痕也和一般结諦组织不同,特别僵硬乾燥。 手上一叠卫星照片是美军联络官提供给他的军事机密,w市的痕跡一年年明显消失,淹没在土石与绿意中,直到剩下一片苍翠山林。 他已经习惯和不想回到外界的同袍部下一起终老,巡山时互相掩护,间暇便泡茶下棋,每天抄诵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亡灵回向超渡,说也奇怪,这辈子见过许多狰狞活尸,住在死了那么多人的土地上,却一次也没看过鬼。 庄司令从没后悔过。 ※※※ w市教团总部遭袭时,骨折小腿减慢了肯德勒的移动速度,他帮伤处上夹板,虽然身体不会感到痛觉,至少走起路来稳定许多。 军队终于要清洗遭怪病荼毒的w市了,身为被故乡与怪物们遗忘的外国人,肯德勒孓然一身,感受到刺骨的孤独。 聪明的他尽量避开人群躲在掩体下等待空袭结束,他很肯定台湾军方绝对不敢派地面部队进入w市,这是用安全火力削减敌人数量的消耗战,只要不往人多的地方跑暂时安全。 即使如此,肯德勒却差点被烧夷弹的威力波及,w市不大,军方则表现了从字面上实践焦土作战的狠劲,那是面对天敌的畏惧与恨意。 心念一动,他拿出丽姿回赠的小油画,翻到画布背面一看,上头竟有一张用原子笔画出的简易地图,貌似是丽姿提防事情有变让儿子逃脱的设计,但那对母子终究还是选择留下。 夜间活动对感染者非常有利,红外线探测不出体温和周遭环境同调的活尸,因此第一波攻击落幕后,肯德勒趁机潜离市区,直到进入树林,过程一切顺利。 有人在跟踪他。 肯德勒默默拿出匕首,这时候跟在他后面的存在只可能是感染者,虽然不觉得会敌对,但他也不能毫无防备。 「干,阿豆仔,你也逃出来了喔!」一道大剌剌的熟悉嗓音让肯德勒放下武器。 陈永提着山刀似笑非笑从树丛里鑽出来。 不待肯德勒问起,他主动发牢骚:「政府太不要脸,都从空中丢炸弹,叫我们怎么打?」陈永的突击队行动有序目标明显,反而伤亡惨重,他当机立断解散队伍,要他们各自逃生。 「黄教荣死了。」肯德勒用简单的中文和陈永沟通,但没说是丽姿杀死他。 「我想也是,那里最早烧起来。」上身只穿着一件无袖背心的陈永不痛不痒应了一句。 陈永没问丽姿的消息,w市又恢復了最初的混乱,肯德勒对这个男人的性格也略有了解,他没想过护送丽姿和宝宝逃生,索性避而不谈。 「tennel的中文怎么说……我是指逃跑的路,我知道。」肯德勒用手势强调,又拿丽姿的地图给他看。 陈永瞄了地图一眼,得意的拍拍胸脯道:「跟我来,这我挖的。」 陈永不在意肯德勒的腿伤,他自己也没有全力前进,神情相当谨慎,不时留意腰际的无线电。 「阿豆仔,前面就是高压电网,你那个刀要拿出来。」陈永指了指肯德勒放武器的位置。 肯德勒依言照作。 他们一出树林,爆炸后的地面分布着横七竖八的破碎尸体,空气中还残留焦味。 原来陈永在市区就将地道入口告诉几个心腹,让他们先行前往地道,对讲机一直没回报消息,他心里有数同伴遭伏,陈永佯称要去教团祕密金库拿珠宝顺便断后,其实是不相信逃脱路线安全,果然先行者都中了无人看守的地雷。 陈永知道这处封锁线乏人问津,观察环境后发现地雷只是沿着电网草草埋设,电网被炸坏就算了,本来就只是军方拖延用的陷阱。 陈永招呼肯德勒踏过尸体继续走。 小心翼翼来到地道入口附近,陈永身子突然歪了歪,他摸着左腹的血洞,两人急忙躲到树干后。 「可能是地雷被引爆惊动军队。」又是几声枪响,倒像惊慌失措的鸟叫,拿枪的人恐怕比他们更害怕。 子弹对活尸杀伤力不大,但密集射击还是有效,肯德勒与陈永不知他们遭遇了封锁线外的巡逻员,任务是防止任何活尸越界逃亡。 五人一组的巡逻员以最快速度赶到以爆炸作为警铃的封锁段,若有未死还能动的活尸,便以威吓射击逼对方退回市区,巡逻员虽装备火焰喷射器和手榴弹,非到逼不得已,并不近距离冒险诛杀感染者,毕竟诅咒才是最危险的病原体。 陈永被战争洗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肯德勒。 「你逃吧!地道就在前面。」 「你呢?」 「我去吃个饭,然后回家。」陈永望着夜空被烧红的市区方向。 「家」,这是怪病发生前肯德勒经常在生活中听台湾人提到的字,他马上明白陈永的意思。 「干拎娘,果然我也走不了。」陈永一刀劈在树根上,重重叹了口气。 挖地道时陈永就有这种感觉了,他特意选在封锁线后尽可能远些的地点开挖,结果挖掘工效率低落,不是没力气,但个个都想往回走,陈永不得不将他们鍊在一起饿个半死,然后边挖边投食,才能抵销市区对他们无以名状的吸引力。 地道一挖通,陈永以为自己会趁机离开,走走看看一番,想回来再回来,结果他终究只有走到出口而已。 现在陈永是真的想回去了,回到那间他和老婆一直住着的房子,希望那里还没着火。 「阿豆仔,你要是逃得出去,就算我们赢了。」陈永说完孩子气的发言,捶了肯德勒胸口一下,挥舞着山刀往子弹来向移动,一转眼消失无踪。 肯德勒鑽进不到一人高的地道,工具散落在角落,他随手拿起一把十字镐,地道完成得很仓促,却用w市就地取材拆来的建材加固支撑洞壁,减少崩塌危险。 地道不长,但陈永选的位置相当巧妙,贯通一处山壁,出口设在野溪瀑布上游,并堆放着锯下的树干,肯德勒往洞口深深投去最后一眼,抱着一截木材跳下瀑布。 轻易就陷落的w市,宛若巨大的灼热坟墓,即使成功逃离,肯德勒仍永远留下自己的一部分和这些死尸相伴…… 死之城 最终章 残跡 (下) 「你还没说,丽姿和她的小孩之后的下场呢?」 夜雨淅沥下着,又溼又冷黑漆漆的坏天气,别说轰炸火光,等等回家时还会走得一脚溼,就算店家没提早关门,起码都准时歇业了。 我窝在朋友开的咖啡馆里,盯着菸头红火。 话说,是该打烊了,但我磨着友人死活拜託弄到钥匙,答应帮他关门,友人盘点营收后嘀咕着离开,咖啡馆角落只剩下我和一个表情冷鬱的陌生人。 门口掛上「暂停营业」的牌子,深夜的咖啡馆继续亮着温暖灯光,原因无他,我还未听完陌生人的故事,别人常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好奇,其次是顽固。 事情是这样发展的,今夜大约十点半时,我的卡布奇诺已经喝完了,杯缘滚了圏奶泡残渣,咖啡馆还有半个小时歇业,我正想着还要去哪儿打发时间,这时又进来一个客人。 这时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一个晨昏颠倒的夜猫子。 老实说,我不属于会对男人起兴趣的那种类型,但陌生人身上却有种令人介怀的魔力。 恋爱?没那么无聊,只是恐惧中夹杂着一丝丝兴奋。 外国人轮廓分明,其实不老却满头灰白,头发留得有点长,遮住了半边脸,从残馀的一点顏色判断,他以前必定拥有一头耀眼的金发,异邦来客穿着有如电影人物般的长风衣,不像东方人体型穿起风衣总有点不伦不类,单看背影相当拉风惹眼。 身为失业的打工族,观察人群是我的职业病,肇因于写小说的需要,不自称作家的原因其实是投稿屡战屡败,但我只是还没找到适合的题材发挥。 玩弄文字是种艺术,然而艺术家也要吃饭。 就这样蹉跎到快三十,偶尔幻想着一炮而红的际遇,现实中的我却卡在瓶颈,年少轻狂的热血已挥霍殆尽,当那个外国人风尘僕僕走向正要歇业的咖啡馆时,我有预感他会是我需要的故事材料。 灰发外国人和老闆点了饮料,我也低头考虑是否要续杯,再回神时他竟在我前面坐下,看看满地空桌的咖啡馆,我想他应该是个寂寞的旅人,再不走运点就是个寂寞的gay。 好吧!交换旅人故事这种念头太矫情,我可不想被男人约砲,暗暗想着该如何脱身时,他却开口了。 低沉清楚的中文问候令人惊讶,语尾带着点模糊的腔调,不是和语言学校学来的京片子,非常道地的台湾口音,让我这英文菜鸟稍微安了心。 他说── 「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如果我是个美女,我会当他正在把妹;如果我是个正常男人,我会认为他是神经病。 不过,因为好奇是我的罩门,我理所当然选择了倾听。 「好啊!反正我有时间。」 比起咖啡,我寧愿续了根菸,不用在抽菸区吞云吐雾的感觉真好。 然后,我后悔了,那个故事比我预期得要长,该死的营业时间将要结束,外国人是否刻意挑这种不上不下的时候来?我自是不可能邀他回家,于是我们继续在咖啡馆中独处,听他说故事。 人在一生中能听见几个精彩的故事?请注意,是「听」,不是「读」,我脑海里满满想的都是挖出他的下文。 外国人首先自我介绍,他的名字是肯德勒,出生于纽约市,外表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岁,因为灰发的对比效果,五官看上去较年轻。我免不了秀出自己的英文名字──海德,就像《变身怪医》里的海德,是个挺邪恶又有趣的人物。 接着故事开始了。 我留意他描述那座城市的方式,宛若一隻丑陋蜘蛛在编织着银色的美丽细网。他有条不紊的说着,确保我能跟上理解速度──从事件发生时的恐惧,和女人相遇时的惊讶,到旁观感染者对女人施暴时的苦闷,分手时的痛苦痉挛。 他谈到吃人的感觉时,香菸刚好烫到手指,我不耐烦的松开,将菸头搁在杯盘边,反正打一开始就没抽上几口。 「亲爱的海德,其实生肉都差不多,不沾血时没有味道,柔软,带点腥,假使你还尝得出咸淡,刚刚死掉的新鲜活体味道最好。」他回答我的问题,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好像早知道我一定会问他感想。 能怎么说呢?我要写小说,这么有趣的妄想不让我加工一番就太浪费了。 大半时候我仅是乖乖听他描述,忍住插嘴的衝动,并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人在说谎时脸孔表情总是比较多采多姿,特别是肯德勒说得很认真投入,但我却走神了,他的眼神让我想到大学时甩了的一个女朋友,我讨厌她喋喋不休,几个月后,我才发觉自己真的颇喜欢她。 不过,没尝试和前女友復合,这是我性格中许多不可取的地方之一,用小说来比喻,就是一篇我很喜欢的构想,但我却没有完成的动力,所以让它断头了,只留在回忆里偶尔想起。 不能再走神下去了,我很快追上肯德勒的节奏。 总之,我听完了故事,或者是肯德勒自己下了句点,但我却觉得故事还未结束,有太多地方还保留着无法解释的漏洞。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想像力很丰富。」连我这个在写作上满怀野心的小人物都被吸引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丽姿和宝宝的下落,他们死了?还是被政府抓走?或者逃出了w市?」 逻辑推理,如果肯德勒吃了丽姿的血就能摆脱被束缚在w市的活尸魔咒,那么丽姿和宝宝当然可以逃出来。 「我不清楚。」外国人忧鬱的低头,他的黑咖啡虽然闻起来很香,但铁定很苦。 那可不行,我讨厌幻想故事没有确定的结尾,这是小说大忌。 「你连国军如何毁尸灭跡都说得清清楚楚,难道不是一直都在监视w市的情况?」我顺着肯德勒的妄想情境质疑,我这人可擅长挑故事漏洞了。 他露出讚赏的笑容。 「我可以抓人来问,但他们故意用炸药破坏地质造成走山,证据都压在数十万吨的土石之下了。」肯德勒说。 「你的故事相当可怕,我可没听说台湾出过这种大事。你的故事中提到sars,那么至少是发生在2002年之后吧?」我决定顺着他的意思,先假设这是真实案件,好套出他对我隐瞒的有趣情节。 「不对,海德,关于那个事件的时间、用语、人名和地方,我都已经替换过了,因为某些原因,我只能告诉你台湾曾经发生过这件事,却不能让你知道细节;而且,这也能避免我的身分因为当时资料外洩而遭受追踪。」外国人一边嘴角下陷些许,像是对试图扮演侦探的听眾,给予拒绝的笑意。 「谁会追踪你?」我挑衅的追问。 「在那次事件后,各国先后成立祕密组织调查这种超自然瘟疫,这些组织积极调查当初被湮灭的证据、倖存者还有那些感染者家人,以及一切知情的存在。」肯德勒耸耸肩,他任那杯黑咖啡逐渐变冷,有如点那杯饮料只是某种装饰效果。 「虽然政府消灭了绝大多数活尸,却不能保证有无一小部分脱逃,感染者被给予一个代号,『不死族』。」 「也就是吸血鬼吗?」这个词儿我不知在书上看过几次了,好题材,虽是老梗,但还是颇富戏剧效果,大家对不死、吸血、战斗躲藏之类藏匿在正常世界中的永生怪物感兴趣。 「不死族的字眼涵义要广泛些,再说,我的进食方式也不只吸血这么简单。」肯德勒微微一笑,我无法克制衝动盯着他的犬齿,肯德勒的牙齿并无特别突出,但外国人轻描淡写,彷彿暗指自己凶残多了,不只是在被害者脖子上製造两个洞那么小儿科。 「你说的事太夸张,美国我不清楚,台湾这种小地方怎么可能出了事不闹大?」 照我看来,网路强大的资讯流通可以证明肯德勒的故事完全是捕风捉影,这年头只要有支能摄影上网的手机,就可以让全世界知道你想让他们知道的事情。 「你很有求知慾,海德,不妨让我们举个例子。你能说出十年前某个县市的某个小镇里发生了什么事吗?」肯德勒很有耐性的将我当成小学生发问。 「不知道,但我可以查资料。」我很有自信。 「是的,『资料』。然而网路上的资料保存时间短,书面资料销毁容易,人的记忆不可靠,只要附近的人一致认为某件事不曾发生,即使亲眼目睹人还是会相信自己的记忆,并用那记忆来错置对事实的认知,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可以不存在。我后来爱上《x档案》这个影集了。」肯德勒看着我,他藏在瀏海后的右眼隐约闪着光。 他告诉我,政府非常积极地湮灭证据,窜改w市一切资料,抹杀任何想调查真相的存在,歷史总是在比赛谁更会说谎,还有美军协助,将会造成危险的废弃物和研究材料运回美国,避开保存风险。 肯德勒认为,那场祕密外交的黑幕下,台湾单方面让步的可能性更大。 「ok,我懂你的意思。但从你的年纪判断,w市事件也不会距离现在太远。」我承认肯德勒对一般民眾的批评,大多数人生活圈的确很有限,通常依赖口耳相传和媒体来认知外界。 肯德勒的描述如此逼真,披露情感时的坦率直接,相对于冷处理背景描述,显得更加鬼鬼祟祟,我甚至怀疑他是隐姓埋名来台湾偷偷练习灾难电影剧本的职业演员。 「你觉得死人还会变老吗?」 这句话击中了我不想承认的情绪,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有点害怕这个男人。 「别开玩笑了,老哥,现在是要告诉我你是死人吗?这很好证明,手给我测脉搏。」我鼓起勇气,故作不在意,扬高声音说。 外国人当真伸出右手,这下我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 「你怕传染?别担心,红死病事件被淡忘后,我接触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就这样进入咖啡馆消费,也没听说哪里再爆发疫情,我想我的病情已经很稳定了。」 他真懂得攻击我的弱点。 不客气的抓住肯德勒的手腕,这叫输人不输阵。 老天!我立刻就想松开他的手,这人肌肤冰凉得像蜡像。强自镇定摸索他的脉搏,迟迟无动静,我还以为自己抓偏了动脉,磨蹭着指腹凭感觉移动,总是找不出肯德勒的脉搏。 试了又试,打算放弃时,我才感觉到他皮肤下冒出轻轻的一弹,然后又陷入寂静,吞嚥口水,我开始数起拍子,肯德勒心跳频率大概是一般人的十分之一,怎样想都不正常。 「我还想看……你的痕跡。」我被贪婪的好奇心催促提出要求。 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种特殊机会了,我衝动地贴近观察这个奇异的不死族,忘了先前对他还有恐惧感。 肯德勒相当配合,撩起他的灰色长瀏海,右眼附近到发线分布着像是刺青的蓝黑色癜痕,我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没有流脓腐臭,看起来乾乾净净毫无威胁的老疤,像鳞片般光滑坚硬的质感,痕跡凹凸不平,近距离时我甚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我立刻丢开了他的手,心跳如雷。 「等等,你基本上还是有心跳,这样怎能叫活尸?」都怪肯德勒在说故事时活尸、活尸地称呼了太多次,让我先入为主觉得他是那种爱吃人肉,爆头就会死掉的怪物。 「这就是w市灾难的关键点。你问了个好问题,希望你诚实地告诉我,你觉得我算是活尸吗?」肯德勒缓缓扬起笑容。 他在问我,w市的感染者到底算活人还是死人?更深入地剖析,该当成病人还是怪物?毁灭w市的攻击属于战争或屠杀?善与恶该如何界分? 「不考虑奇幻小说的设定,会进食不就是活着的证明吗?虽然是吃人肉,但飢荒的时候人也会吃人,这是求生本能。」我说。 「我们是否可以简单地从生物法则推测,活尸会吃人,正因为当时感染者还活着才需要进食?」肯德勒这句话有明显的诱导意味,他是当事者,铁定不希望被当成怪物。 「但你描述的情况,的确已经不能说很健全的活着了。」我希望自己的笑容够讽刺,看起来才不会太胆小。 仔细想想,对肯德勒故事中的w市民来说,「活尸」真可谓巧妙的形容,心灵彷彿活得有血有肉,生理上却又是无药可救的尸体。 「你比我熟悉这个故事,想必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有些想法,可以告诉我吗?」不难发现,肯德勒的问题就是他执着的目标,从牺牲者的角度看,遭逢厄运的w市底该如何定位?他的女神经歷的一切到底有无意义?可说肯德勒的存在价值就剩下追寻这些答案了。 「我认为,感染者在诅咒圈内,也就是以丽姿为中心的一定范围内仍然活着,所以他们无法离开w市。」肯德勒说。 「万一当年军方真的接走丽姿,那些活尸就会衝出w市了,呜哇!」如果是我非要把小说改成这种发展不可,我暗暗想像那幅画面。 「我不能说一定会有什么后果。就连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何女王是刚好怀孕的丽姿,为何不是其他孕妇?阿肯色州高地小镇的魔王也不是女人,也许目前有些机关或专业人士已经研究出答案,但我自保尚且困难,没能查证更多。」 肯德勒柔软流畅的口音像是他日夜反芻在w市这段生活经过,当初似懂非懂的对话,如今对他都倒背如流了。我这样推测。 「为什么现在忽然想说出这个祕密?」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到台湾了,正如刚才所说,我在躲一些追兵,这座小岛是事件发源地,行动起来特别敏感。我想要在这里找个人说故事,让这个故事继续存在下去。」肯德勒的表情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不知该怎么说,但我失恋时曾经在镜子里看过类似的存在。 「因为你和丽姿约好了。」 我有没有说过?坐在前方的外国人并不像故事中的肯德勒那样纯情、易受伤害又坚强,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狡猾和深不可测的气质,所以我根本不会联想到同一个人。 「为何是我?」我又问了一次。 「第一,我是有点赶时间。」 好,但是难道不能美化一下吗?比如说他在咖啡馆萍水相逢的平凡男子具有某种独特的宿命,註定要接受这块土地深埋的骇人歷史真相? 「你挑上了我,而我也挑上你,你拥有不安本分的眼神,应当不致于在听了我的故事后大惊小怪。」 「哼,那我可要讚美你的预测能力了,肯德勒先生,说不定我才刚从精神病院放假出来呢。」一般人可不会像我这样,听完了不知该说疯子或怪物的自白还不去报警。 「那又何妨?」他轻描淡写回道。 我的渺小挑衅又被看穿了。 「最后一个要求。」我舔着乾裂的嘴唇。 「说。」 「我能看看那张画吗?那张丽姿存在过的证据。」 他从怀中拿出一幅小油画,被他随身携带,肯德勒将画布重新裱褙在木框里,我接过油画一看,肯德勒有绘画天赋,精确捕捉了描绘对象五官神髓,女人模样娇嫩柔美,由于画面主色是黑与红,有些微微凸起的笔触像是鲜血喷溅,我趁肯德勒有些出神,用指尖偷偷摸了摸。 肯德勒拿回油画起身告辞,我则有股被拋弃的不满。 「你之后要去哪里?骗我也好,给个答案当创作参考吧!」让这个故事更扑朔迷离,洒点狗血,多点爱情场面,更好吸引读者的眼球。 「再见了,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海德先生。」 他将咖啡钱放在桌上,而我像个傻子一样留在原地。 这一夜,我听了一个故事。 所谓的故事,往往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而是属于我,属于艺术家所能支配的领域。 我的好奇,将获得远远超乎期待的报酬。 死之城 尾声 海德,一位台湾近年来急速崛起的新锐作家,他以一部带有魔幻色彩的长篇惊悚小说赢得某徵文比赛优胜,随即在各出版社出书,早年累积了不少作品,如今接二连三出版,题材文风多变,深受年轻族群喜爱。 他三十岁之前怀才不遇的潦倒际遇,加上本人清秀斯文的外表,戏剧性的人生起伏深深吸引了媒体的关注,纷纷邀请他至各个学校机关演讲,广播以及谈话性节目的通告应接不暇,甚至有偶像剧希望将他的经歷改编入镜,力求作家本人轧上一角。 有人说,海德丧失了创作者的尊严,靠广告噱头和脸蛋走红,但读者用各种评论分析与衍生作品为海德辩护,甚至以他的书作为毕业论文主题。 更别提对他如痴如狂的女性粉丝,每每在签书会上疯狂尖叫的举动,更胜追星族,作品每刷都在五万本以上,缔造台湾通俗小说界的出版奇蹟。 有关他的新闻总是放在报纸的影视版上,羡煞同业以及许多有志创作的人。 ※※※ 晏起的乱发男子有点厌烦的切掉广播,凌晨睡不好时,海德总是靠着广播催眠自己,半梦半醒直到睏极睡去。 打了个呵欠,穿着宽松棉裤走到书桌前,他看也不看按下主机电源开关。 出版社又买下节目时段大打海德的新书广告,甚至还问他要不要和偶像歌手合拍mtv,三个责编将他捧得有如太上皇,也盯他盯得比巴士底监狱的典狱长还紧。 面对电脑萤幕,青年开始索尽枯肠寻求灵感,猛然想到他还未盥洗,日夜对他来说早已失去界线,他像是自动啟动开关的机器人,一坐到书桌前就机械地打造着保证开啟名声与金钱的金钥匙。 这样还不够,他的巔峰才刚要开始。海德下巴满是鬍渣,浮肿的眼袋显得有些憔悴,他露出牙齿无声笑着。 走红后,燕瘦环肥的女人任君挑选,大大玩乐一番后,海德却飞快失去兴趣;之后他专和才貌兼备的女子交往,欣赏对方刀锋似带着神经质的完美,后来不管身材或心灵如何美好的女人对他而言都没了劲头。 时间永远都嫌不够用,他寧愿拿去写小说。 劈哩啪啦打出一段文字后,那股环绕在耳边的嗡嗡声忽然消失,四周寂静得要命,他瞪视萤幕发出的白光半晌,口臭和身上的黏意令人焦躁,一股潜藏在时间里的不安让他下意识逃避思考。 他竟想不起昨天有无洗澡。 已经可以不用这么拚命了,海德靠着版税收入起码能十年不愁吃喝,但他却陷入一种癮,比他潦倒时企图用作品换取生活费还要狂热的创作状态。 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一个人最舒服,故事里的人物如此可爱,现实中维持地位的交际应酬只会让他嫌烦。 他想起那场雨夜的神祕际遇,海德不禁觉得当时如果跟着肯德勒离开,说不定现在的日子会更有趣,当然,胆敢这么做也许他早就没命了。 「啊……烦死了!」作家掩面呻吟。 不过,要是一时幼稚放弃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他还不如自杀算了,多少人想要他现在的生活? 甩开若有似无的幻想,海德大步走向浴室,一把扯掉他拿来当睡衣穿的名牌休间服,转开莲蓬头准备让自己清醒些继续写小说,一边挤着牙膏。 一转身,镜中倒影映入眼底,削瘦身体上到处是硬币至巴掌大不等的红斑,活像被十个女人轮暴过似的,海德以为他已经禁慾一个月了才对,难道有疯狂读者混入装有高度保全设施防范的公寓夜袭自己? 他撇开荒诞不经的妄想,反正这种东西写成书也没人要看,再说他可不想出卖自己去换取读者的亲密,他已经被骚扰到毫无耐性了,也许下次要带两条狼犬去出席签名会了吧!海德恶意的计画着。 他叼着牙刷,抬手轻蔑地拍拍镜子,按压胸膛上的某处红斑,这下可不得了了,蚂蚁嚙咬似的麻痒大举甦醒,他忍不住以指尖搔了搔,这些红斑大概是他在睡梦中无意间抓出的痕跡。 可能是某种过敏吧?写作诚乃百病之源。 他快速清洗一阵,刻意将沐浴乳抹在红斑上再冲乾净,感觉痒意稍微退去,然后披上浴袍走回客厅,随手按下答录机听取留言。 嗶── 『阿海,这个月答应给我的稿呢?别忘了上个马子还是我介绍给你,少说时间不够啊,我可是从半年前就预约排队了!快点回我电话,掰掰!』 大学同社团的学长,和编辑有这些在校关係是幸也是不幸,这人总是靠聊私生活证明和红牌作家很有交情。 嗶── 『喂?是海德老师吗?对不起,打扰了,我们是xx文化,上次在mail中冒昧向老师邀稿,我们希望能帮老师出版诗集,您的杰作应该要让大眾拜读,请务必和我们联络……』 xx文化?关于业界的常识,海德还是有那么一点,但他以为这家公司是专门出食谱和命理占卜的书,没听过有和文学沾上边的书系,还看中他年少时期无病呻吟的涂鸦,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嗶── 『老师,我好寂寞……』 靠,哪个笨蛋编辑将他家里的电话出卖了?让他发现的话,绝对和这个白目的东家断绝往来。 嗶── 『海德,老闆希望你试看看言情风格,他很看好改编戏剧这块市场,如果不喜欢写剧本,那就交给编剧来做,总之下次再约时间聊,保重身体啊!』 比较像编辑的编辑,当然也不敢得罪他这棵摇钱树,每当海德表示无法按期交稿时,对方就会发挥类似盾牌的功效,让他可以专心创作。 嗶── 嗶── 嗶…… 作家滑坐在檜木地板上,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忽然发现他的左手正放在肩膀上抓痒,回过神已不知持续这个动作多久了,彷彿他的手是电脑自动操作的机械手臂。 他赶紧放下手,肩膀传来的麻爽即将消失,手又举了起来,他瞪着不听话的手掌,忽然重重将手摔到地板上。 你他妈的有病!还抓! 他把健保卡收到哪儿了?一想到要去看医生,海德又气又烦,干他这一行可没有假日和劳健保,万一被读者知道他得了皮肤病,那些眼红的反对者又有话题可以攻击他了。 海德决定拋开那些吵闹的声音,专心进行下个故事,反正只要写完了,凭他的名气,每家出版社还不是都得乖乖捧着银子前来抢标,只是他也有作家的原则,绝不请代笔──别笑啊!「代笔」这种事还真不少见。 海德心烦意乱点开某个老档案,阅读起使他命运改观的那个故事,脑海中浮现从故事中走出的灰发外国人。 w市是个被山包围,出入主要依靠一条公路的小地方…… 海德着了魔似的阅读自己的旧作,那名外国人低沉的声音彷彿在耳畔縈绕不去,他的手指不自觉深入了浴袍襟口,似爱抚又似凌虐的伤害着身体。 这股从深处冒出后随即到处游走的痒意,让人恨不得拿把刀剥下全身的皮。 驀然,海德一个不慎用力过重,想收回劲道已经来不及,他摸到好像被剥开的片状皮肤,有点惊慌地抬起手,指尖沾满鲜红色的血水淋漓,他愕然,然后疯狂大笑,用力拍打键盘,word视窗中空白与乱码蹦跳不休。 手机铃声乍响,一阵小提琴旋律割破室内诡譎的空气。 『海德,你最近都不回我电话,人家有点担心……』女人矫揉造作的声音从彼方传来,她听见当红作家带着喘息的呼吸声,怀疑他可能在从事某些剧烈活动,音调立刻尖锐起来。 『你怎么没声音呀?』 肯德勒、黄教荣、陈永、小张、裘守义、庄司令、丽姿、宝宝……这些曾出现在书中的名字,只需闭上双眼,黑暗中便出现一列鲜明可怖的脸孔,姿态怪异的人们对海德伸出霉绿死白的残破手臂,一边淌着脓血走向他,破裂肿胀的嘴唇不断呼唤。 来吧……你还在等什么?我们都在那里。 意识里冒出无数幽暗嘶哑的声音,邀请他靠近,一同加入无人能倖免的死亡国度,他彷彿看见一个可爱单纯的年轻女人,将手指放进红眼利齿的生物嘴里,安抚那怪物不断空咀嚼的飢饿。 海德起初不懂,过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 作家开口说了一些话,手机滑出无力的指尖,沾着血跡掉到地板上,发出空洞的碰撞声,隐约还听得见通话人疑惑的追问。 「别说了,我知道在哪里,我不会去的……你们都想要我死,我才不傻……」 男子兀自喃喃自语,一道鲜红而细长的指甲痕斜过端正的五官,他不停对着空气说话,笑得泪流满面。 萤幕上映着一串作家写到一半的文句。 ──所谓的希望,一开始就不存在,绝望却总是安静的站在背后,等着人类回头那瞬间……将之吞噬。 吞噬……吞噬……红斑也开始吃起他了。 作家胡乱摸索着,一把扫下桌面的水晶摆饰、几座奖牌和其他物品,总算抓住保时捷车钥匙,随便套上一件毛呢大衣夺门而出。 他要立刻逃离这个城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