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画匠之死-1 位于南町小木川一处供奉着弁财天的神社旁,有一条通往后山的小径。 两旁树木高大,坡道蜿蜒曲折,饶是正午时分的日头,也难以照耀这条坡道,因而被南町居民称之为「日无坂」;坡道不仅绵长,而且狭窄,往来于其间的以樵夫居多,来往各地的行商人也偶尔可见;除了这类人之外,大约也只有自身番的人,在巡视或是前往后山搜索时会走这条坡道,可谓人烟稀少。 在这条日无坂走到尽头时,会看见一口井。这口井的来由眾说纷紜,就算是南町里年纪最大的樵夫也说不清楚,只说有可能是几代以前某个好心的地主花钱开凿的,也有人说是哪个战败的大名翻越后山,逃到了南町,遇到好心的樵夫给他水喝,后来那位大人为了报恩,于是在此处凿井,以供来往的樵夫、旅人使用。不过即便不知道来歷,水井开凿对于南町的樵夫们可是大大的受用,就连巡视町上的人在走过长长的日无坂后,看到水井也总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心情开阔起来。 不过,除非接到来自居民的委託,巡视通常也不会巡到后山来,如今橘红色的日头已于西边云海间虚掩,也不该是樵夫上山砍柴的时间。 ——长长的坂间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非常轻快,草鞋偶尔在地面上擦出声响,匆匆跑上了日无坂,还伴随着阵阵呼喊。 「阿杏!你在哪里?」 是个女孩。 她系着头巾,袖子以绑带绑得牢靠,手上抓着六尺棒,为了快跑而不使衣裳碍着脚步,她把下襬折进腰带里,露出那双洁白的小腿。 即使身为自身番的队员,平时巡逻或是协助武士维护治安多少必须拋弃姑娘矜持,但女孩——薰的这等打扮,要是被同是自身番里的前辈撞见,仍免不了挨顿严厉斥责。 要爬这等绵长蜿蜒的缓坡,踩到下襬则有跌倒之虞,不如捲起下襬来得省事,反正没人看见——这是薰为做出不合礼节之举所编派的理由。 「阿杏!」 她高喊;此时林间吹来一阵晚风,薰停下脚步以指抹汗,稍作歇息时,耳边忽然听闻些许动静;那声音被晚风带来,因距离而显得悠远,但薰的耳力一向极好,远处的声音听在她耳里像是在说「在这里、在这里」!那听来像阿杏的声音。 「真是的,居然跑到这里来了。」薰展眉,睁大眼睛露出了微笑。「阿杏!你别乱跑,我去带你!」 那声音笔直传向土坡尽头,也就是水井的方向。 枝头间的乌鸦传来「嘎嘎」叫声,随着拍翅远去而渐渐平息;薰来到土坡尽头,在那里看见了她要找的对象。 「在这里、在这里!」阿杏急冲冲的跑向薰;而薰在看见她之后,也终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你啊!为什么要乱跑?伍兵卫爷很担心你啊!」 「对不起,因为下午卖菜的大叔进来主邸,后门开了,所以……」阿杏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一定是贪玩跑到街上,之后忘了怎么回家对不对?真是的!」薰蹲下身,摸着阿杏的头安慰。「不过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那是因为……」阿杏喉间的声音转为呜咽,回过头;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发现到井边的东西之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个男人,就趴卧在井边,一动也不动。 * 那个男人她没看过,而从他的气息判断,他的情况有些危急,身上也有多处擦伤跟外伤;为了安全起见,薰先带着阿杏回到番所,再请前辈与大夫合力把那个男人抬下来。等到薰终于能抽出空档带着阿杏回到松平大人家时,天色已经全暗了。 松平大人是南町的武家之一,身分高贵,很受居民敬重;阿杏是松平大人家族里的一分子,比较起下人、帮佣还更为受到重视。开门的是替大人打理家务的伍兵卫,也就是前来番所通知阿杏走失的人。 伍兵卫看见阿杏回来时终于能够安下心来,他接过被她抱在手上的阿杏,直说太好了、太好了,小姐一定会很高兴。「在那边找到的?」 「在小木川附近往后山那条日无坂那边。」她伸手又摸摸阿杏的头,「要记住绝不能随便乱跑了知道吗?」她刻意板起脸孔告诫。 「知道了,薰姊姊。」阿杏回答的模样很乖巧。薰露出了「真没办法」的笑容,扠腰望着她。 「真是奇妙,她就是特别听小薰的话。」伍兵卫又摸摸阿杏,而她兴奋地在他怀里摇尾巴。 由于小姐非常担心阿杏的安危,伍兵卫得赶紧带着她进去回覆,薰没再多做叨扰;随手在街上的熟食铺买了两串烤蒟蒻,急着要吃却不小心被烤得热烫的蒟蒻给烫着,她吐了几口唾沫,伸出舌头,狼狈的模样似乎全入了店铺屋簷上那隻乌鸦的眼,牠拍着翅膀,长长的「嘎」了一声;薰很快的瞪向那隻乌鸦,手拿烤好的蒟蒻指着牠。「你!吵死了!」 乌鸦用那双圆圆的黑眼珠盯着她,满不在乎的拍着翅膀。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画匠之死-2 薰今年十六岁,是个行事积极、活泼好动的姑娘。 她原住在东大桥附近一处杂院里,父亲平时是挑水在街上贩卖维生的水贩,母亲则在餐馆当女佣打零工,夫妻俩只有生下薰一个女儿;在南町,一家三口租房,靠着挑水打零工过活实属不易,但也称得上安居乐业。 可就在六年前,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薰一家三口所住的杂院邻居夫妻俩在夜里吵架,打翻了烛火,这一带木造长屋火势蔓延的极快,爸妈为了保她活命,将她推出门外,自己却惨遭焚毁的门樑击中,夫妻两人就此殞命。薰一夕间成了孤儿。 是杂院里的管理人好心暂时收留了她,供她吃住,并且分派给她洒扫杂院的工作;薰当时只有十岁,已很清楚自己无法沉浸在失去父母的悲伤里太久。或许是承袭了父亲的勤快与母亲的机灵,薰做起活儿来得心应手;杂院里的其他住户多半同情她的遭遇,也会特别照顾她。薰在杂院里安然长大,就这样度过三个年头。 而后,拥有这处杂院的地主要招集人手,连同附近几处杂院一同成立自身番。番所里的成员除了协助巡视町上的武士维持治安之外,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属提防火灾;不只是南町,京一带木造房子密集,火灾实为稀松平常的事,自身番的番所设有防火看台,以便观察火灾发生地之外,在街上也多备有储水桶。除了这几个主要工作,偶尔帮忙找寻失物、协助照顾附近住户的孩子等也都是分内之事。 要成为番所里的一员,除了热心、细心之外,还要有一颗善良的心。杂院的管理人幸之助对她这么说,「我认为小薰就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就算过了好几年,原本遭焚毁的长屋也在地主与管理人的帮助下很快重建,又搬进了新住户,但薰每当在洒扫时看到那重建的长屋,伤感仍不免涌上心头。 她彷彿还能听见爸妈大喊着她的名字。 除了父母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之外,还有起火点隔壁间卖菜的老爷爷;儘管是那对夫妇引起的火灾,他们却安然倖存了下来,并且在地主与管理人追究起责任之前匆匆逃离了杂院,就此下落不明。 成为番所里的队员不但可以让杂院以及町里的百姓免于火灾的威胁,也可以逮捕这种不负责任的傢伙与罪犯,抱持着一颗炽热的心,薰毫不考虑的承接了这门差事。 这是薰十三岁时的事情。 进入番所之后,她第一个感觉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小而矮人一截,或是待在男人堆里的困窘,而是惊讶——这处番所除了领导的队长吾郎大爷之外,全都是女人! 薰并非没见识过其他番所。在许多番所,男女人数参半,或是女子稍微多一些实属正常,但唯独她们这里,清一色都是女人,其中甚至不乏上了年纪的大娘。 自身番主要帮忙武士逮捕犯人以及协助救火,换言之,是有危险性的工作。全是女人来做真的没问题吗?薰在心中不免提出这样的疑问——却忘了别人也正盯着她,冒出「这么小的姑娘来这儿没问题吗」之类的想法。 但吾郎大爷却很镇定,一开始先仔细地解说队员应该做的事情以及负责的范围之后,紧接着大概有长达半年的时间,他教会她们如何在火灾现场救灾,以及学习使用各式捕具的要领;她们这一群人从一开始的懵懂到后来的训练有素,每个人抄起顶门棍就能在街上制伏偷儿,或是以十手令手持脇差的小混混束手就擒,能有这番成果,多归功于吾郎大爷的教导有方。 她们的番所里每个队员也各有所长,唯一上了年纪的阿双姨,擀麵手艺与耍六尺棍、鼻捻棒合而为一,她即将出嫁的女儿阿繁似乎没学到这等绝活,不过针线活儿相当嫻熟了得。 与薰最为亲近的,莫过于晚她进入番所半年,却已成为大爷左右手的阿椿。阿椿与她年纪相仿,腰间常背两把十手,护额笼手的打扮让她看起来像极了查案的武士,但身上的和服与发样又说明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以及秀丽眼眸,不禁令人感叹没能生在好人家实在可惜;前头提及的,以十手令小混混缴械的人就是她。 薰自认没有其他姊妹的优点,只有一双勤于跑动的快腿,以及鲜为人知的能力——听得懂生畜们说的「话」。 这项技艺并非与生俱来,至少在十四岁之前,狗吠在她耳里听来也只是「汪汪」,与其他人并无二致。 但在十四岁那年,某一天晌午,她们奉吾郎大爷的命令,赶往东大桥另一头的料亭「黑茂屋」救火时,薰一马当先,正打算衝进门帘烧得焦黑的屋子,忽然间一声巨响,二楼挡雨窗被火舌吞没而滑落,不偏不倚击中了薰的额头,令随后赶来的阿椿差点吓飞了魂。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记忆,只知道自己是躺在番屋里,被一隻乌鸦叫醒的。 「醒来啦!醒来啦!日头升到屋簷上啦!」 听到那声破锣嗓子叫唤,薰朦胧之间睁开眼,循着声响往窗外探,那隻黑得发亮的乌鸦就站在窗框上,黑豆般双眼就这样盯着她;薰当下很确定牠是在「盯」着她。 薰的额头宛如被火烧灼般疼痛——当时因为受伤,她头上包了一大圈白布,因此乍听之下还不太确定。 那声叫唤是牠发出来的?薰忍着痛楚起身查看,那隻乌鸦也不回避,再度「嘎嘎」两声,这次薰听清楚了,「醒来啦!醒来啦!」破锣嗓子伴随着乌鸦的叫声传抵她的耳际,她楞在原处,一时竟忘了反应;乌鸦随即飞离窗框,就此失去了踪影;那次意外也在额头中间留下一小块烫疤。她因而后来留了长发,刻意盖住了额头。 薰很快的把整件事情告诉最为亲近的阿椿,阿椿找来当初医治她的町医信平大夫;大夫讶异着她的恢復神速,但对于她竟能听懂乌鸦说的话感到疑惑。信平大夫当年高龄七十三,在他行医生涯近六十年来,从未遇过如此稀奇之事。 「会不会那隻乌鸦是哪个神明的化身?」 吾郎大爷的见解与信平大夫相同,但阿椿姊与她却都果断的否决;因为从那一回之后,不光是乌鸦,其他动物,包括猫、犬等,只要能发出声音的她都能听懂;薰有一次尝试着与狗交谈,想不到狗却对她能如实反映自己所表达的想法兴奋地猛摇尾巴,从而她再也无法怀疑这件事实——她能与动物交谈。 本该是临头之大难,却成了一桩离奇的「喜事」,别说是薰本人,天底下恐怕没有人想得到会有这等发展。 在薰休养半个月,完全痊癒之后重回岗位,阿椿与大爷却是对她能听懂生畜言语隻字未提,大爷后来私下解释之所以不让他人得知的理由。「这种怪事只要一说出去,肯定传得比瘟疫还快,为了不惹麻烦,最好还是别大声张扬。」 「更何况,或许保密会对咱们比较有利。」薰很快就明白大爷指得是查案方面的事。 不愧是大爷,脑筋动得比谁都快!因此她能听懂畜生话语一事,仅有大爷、阿椿姊,还有信平大夫三人知道;薰后来因缘际会结识松平家的小姐,无意间向小姐透漏此事;小姐承诺会替她保守秘密,所以又多一人知晓。 而那场火灾,最后是华丽的料亭被焚毁了大半,所幸当时仅有几名料理师傅连同学徒在厨房歇息,他们逃得快,并未有人伤亡;至于起火的原因,听说是有人对黑茂屋的老闆心生不满,故意纵火所致。这些事都在她被挡雨窗击中昏迷期间发生,因此是阿繁在照顾她时说给她听的。 「无论如何,小薰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阿繁靠近窗边,藉着外头照射进来的日光忙着手上的针线活;薰包扎的白布已经拿掉了,但额头偶尔还是会感到疼痛。大爷要她多休息,因此那阵子多半分配给她上防火看台的瞭望工作。 她回头,发现平常总是帮大伙儿缝衣裤破口的阿繁,竟然在忙着缝製衣裳;看起来像是一件浴衣。「阿繁,你在帮谁做衣服?」她在阿繁身旁坐下。 阿繁的头发并不丰厚,露出和服的颈项与指节纤瘦白皙,与阿双姨的健壮回然不同,却是如假包换的亲母女;她的五官也不细緻,长得很平凡,但是手很巧;娶到她的男人肯定很幸福。 「帮你啊,这是给你的浴衣。」阿繁很理所当然地说。 「给、给我?」薰从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那樱花般素色的布料好漂亮!肯定花了不少钱。 「这礼物太贵重了!」 「没关係啦,你不要在意,布料是大爷出资的,我只是负责缝製成衣服而已,你应该谢得是大爷哟。」阿繁笑瞇了眼,手上的动作未曾停歇。 阿繁与她同年,同是番所里年纪最小的成员,但薰平常喜欢跟着阿椿往外跑,而阿繁总是待在番所,若不是这次阿繁贴身照顾,她们很难有机会说这么多话。 薰感动的湿了眼眶,她盯着阿繁快速缝製袖子的手,一针一线毫不马虎,脸上专注的神情,彷彿灌注了全副心力。 她抹掉眼泪,对阿繁露出笑容,「谢谢……真的谢谢大家。」 她虽没了爸妈,但番所里的人,还有管理杂院的幸之助爷都对她很好;薰重新感受到旁人带给她的温情,这也是她之所以愿意为杂院与番所里的人赴汤蹈火的缘故。 阿繁望了薰一眼,脸上透着温柔的笑意;她继续缝着。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画匠之死-3 薰回到位于东大桥头的番屋时,门前的炭炉正在烧着,阿双姨所作的杂炊粥还在锅底冒着泡,不过里面的芋头已经被搅得混入粥里,较为松软的部分都化作芋泥了,里面的野菜也泛出一层淡淡的黄。 「小薰,你终于回来了。」大爷回去了,因此今晚留下来看守番所的,是阿椿。「快吃吧,剩下的粥都是你的。」 她点点头,先把炭火给灭了,才舀粥来吃;在外奔跑了一整天,她瞧了瞧脚上沾染的泥沙,打算吃饱后去澡堂报到。 「对了,阿椿姊,那个男人呢?」 她开口时,阿椿正在擦着桌案,「你是说在井边发现的那个人?」 「嗯,他醒了吗?信平大夫来看过他了吧?」她咬了一口芋头,心不在焉的结果就是又被芋头给烫到舌头;她急忙吐了出来。 小心一点。阿椿出声提醒。「他被爷们用板车送到町办事处去了。信平大夫来看过,说他的伤很严重……真是,那个人想必是被仇家追杀的吧,不知道是欠了债还是得罪了谁?」 「所以也还不知道那个人的身分。」 「有信平大夫照料,相信很快就会好转的。醒了再问就会知道。」阿椿拿着抹布来到她身旁,「对了!阿杏怎么样了?」 「已经还给小姐了,没事的。」 「那就好,这狗儿真会跑。」阿椿叹了一声,环顾四周。「你慢慢吃,我去提个水。」 一句话,提醒了正吹着白菜的薰。 阿杏被她找到时支吾其词的样子让人起疑;没错,阿杏是隻贪玩的狗,跑到街上去玩不稀奇,但为什么会跑到这么偏远的后山,而井边正巧就发现一个陌生男人?这会是巧合吗?薰一边思考,用力吹着热腾腾的米粥,大口咬下芋头以报方才被烫着之仇。 吃完了粥,简单收拾炭炉,阿椿提着水回来了;她提醒澡堂就快要关了,要洗得赶快。薰不敢再做拖延,赶紧拿了乾净衣裳、趿着木屐衝了出去;薰的快腿通常用来赶赴火灾现场或是追捕犯人,但赶起时间也是非常管用。 *** 隔天,薰为了抽空去看看倒在井边的那个男人,起了一个大早,在大爷来到番所前,就已经把门前、连同隔壁理发店的门口都一道洒扫乾净;她穿上袜、绑紧了草鞋的带子,知会了大爷一声便前往町办事处。 町办事处就位在二丁目尾端,靠近菊田町的町大门附近;里头的管理者多具备武家身分,其中有一位京三郎与吾郎大爷相熟。京三郎爷相貌十分俊美,对待她们这些自身番﹝註一﹞的平民ㄚ头也都很客气有礼,他一看见是她来了,随即明白她的来意。「是来找昨天被你们救回来的那个男人吧?」薰回答「是」,京三郎爷露出了温和的笑。「那男人伤得不轻,信平大夫昨晚一直在这儿照料他。」他引着她进屋。 办事处内有充足的人手驻守,里头的隔间很多,薰对此处不熟,由着京三郎带路;他领着她在第二间隔间停了下来,「信平大夫?」他敲敲门,在听见里头的应和声之后又道:「东大桥头番所的薰来了。」他替她报上名,隔间里头随即传来信平大夫的笑声。「进去吧。」他替她拉开纸门。 薰轻巧的鑽过门缝,迎上大夫的视线,她行了个礼,来到他面前跪坐下来。「还没醒来?」她指着隔间里的屏风,说话的声音放低了。 大夫摇摇头,「撞到了头。」他指着自己的右侧,就在太阳穴附近,「还不止一处;手脚都有瘀伤跟擦伤,依我看,大概是从高处跌落,昏倒在井边。」大夫可见已从大爷或是其他人口中得知男人如何被他们带回番所。 「高处?」 「后山靠近井的那处除了小路之外,难道不是邻近山坡吗?」 薰一楞,随即想通似的搔搔脸颊。「我还从没听过有人在后山那条小径摔倒。」而且昨天并没下雨。 信平大夫却是一脸严肃。「小薰,那是你年纪轻,有些传闻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 意思是现在看似平静的后山,也曾经闹出过不少事——薰记得某次巡视的时候她走到深处时,在两条小径的中间看见了一尊爬满青苔的地藏菩萨,或许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要看看他吗?」大夫指着屏风后头。她点点头,于是跟着大夫来到他身边。他没有发髻,应该说把头发都剃掉了,是个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长相白净,虽称不上俊美,看上去倒也挺顺眼。他的头包了一大圈,跟当初被挡雨窗砸中时的她没有太大分别。 「他大概何时才会醒来?」薰望着他的脸,发现他眉毛生得很浓密,形状也不错;他有一双好看的眉。 「这我就说不准了。」大夫摇摇头。「总之,在他还没醒来之前,我每天都会抽空来看看他;町办事处这里的爷儿们多,如果他醒了也不怕没人照应。」 薰吐了一口气,默默地点头。 在探望过伤者之后,薰回到番所,先是上了防火看台把守了半个时辰;之后与阿椿一同出外巡视,在杂院附近的蕎麦麵店吃了一盘冷麵,顶着大太阳又把南町沿着小木川给走了一回;今天过午之后的日头实在毒辣,向来以沉稳着称的阿椿不只一次拉着衣领直呼热,小她两岁的薰就更不用说了。 回到番所,才刚放下手上的六尺棒,等不到阿双的饭糰,薰便拎着乾净衣裳奔向澡堂,那模样活像是三天没碰着水似的,逗笑了脸上也满是尘土的阿椿。 自澡堂的长暖帘鑽出来时,薰已经换上了樱花色的浴衣,长发湿润的盘在脑后,身上还散发着皂荚的香味。 时节已经入秋,白天天气仍然酷热,但是日头下山后,温度便降得颇快。秋天的晚风吹上暖热的身子,已经透出几分寒意;薰不畏寒,还是把毛巾披在头上阻挡冷风;正当她环着双臂,准备踅回番所时,耳边突然听见另一头传来连串狗吠。 薰忽地停下脚步。 那串狗吠几乎是威吓般的再度发出警示。「走开!走开!」 狗如果发现了不认识的人,肯定会大吠特吠;因而起了看家留守的作用。南町一带的居民只要生活稍微过得去的人家,大概都会在家或是店里养一条狗,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鱼贩加吉兄的狗。 薰好奇地往反方向走,在快要抵达巷子口前,狗已经安静下来了。 她皱着眉,来到鱼铺子前,鱼舖的大门紧闭,但隔壁家的门居然是开着的;薰知道这是附近一名专门画绘双纸﹝註二﹞的画师的住处,名叫丰一郎,南町附近几处杂院的大娘们都非常欣赏他的作品;他最近正在创作的,是一部武家兄弟的故事,内容跟人家自然都是虚构的,但是一般庶民鲜少接触武家,尤其丰一郎画工细緻,故事描写又极其详实,若不是在武家待过,根本写不出这样的内容,因此很受瞩目。 町上的居民对丰一郎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三年前来到南町东大桥这里落脚,大约这一两年之间才有绘双纸作品问世,一上市便广受欢迎;南町里几家雕刻绘双纸版的店舖派人以重金挖角,希望能够完全揽下他的绘双纸作品,丰一郎却一口回绝,他不愿成为特定店铺的画师,仍是以自由画师的身分绘製作品。 绘双纸生意让丰一郎日进斗金,名气也在南町传了开来,已能称得上是町上的名人,薰却对丰一郎没啥好感,除了她不迷绘双纸外,许多人都曾说过他脾气古怪,平常不喜与人交际,大门深锁是常有之事。 然而那扇经常紧闭的木门现在居然是微开的;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薰整肃起精神,轻轻推开门扉,不料却被某样不知名的东西挡住,薰稍微用力推了推,往屋内探头,里头点着灯。 丰一郎大爷?薰试探性地喊着,仍在心里寄望或许他只是睡着了一时大意,但下一刻,她远远便发现一个男人倒卧在血泊中;她心头一凛,立刻再度虚掩房门,拔腿跑回番屋。 ※註一:自身番主要是由地主或是屋主找来协助巡逻、瞭望、救火的人员,人员多为平民百姓;功能就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有时也帮忙武士办案 ※註二:绘双纸是江户时代的绘本创作,有图有文字,算是大眾化的读物;还有依内容而区分的赤表纸、青表纸、黄表纸等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画匠之死-4 南町平静已久的日子,因为突如其来的一件兇杀案,就像平地一声雷,全都动了起来。 吾郎知道此事之后又连忙通知町奉行所里负责查案的上司,连同看守町大门的门卫全都得到了消息。 原来那声赶人的狗吠是鱼铺子里养的狗;薰暗自自责,直说要是自己听见狗吠之后赶紧跟上去查看,就算救不了人命,或许还能瞥见犯人逃跑的身影。 而丰一郎,则是倒卧在屋内,桌案上摆放着茶杯,杯里有茶,想必是丰一郎遇害前仍享受品茗的愜意;胸口被刀贯穿,直指心脏。杀害狗儿的伤口与胸前的伤一模一样,现场并未遗留下凶器,猜想应该是那个人身上的佩刀。 南町的门卫也因这次凶杀案而受到牵连,南町除了遥远的后山设立了町大门之外,靠近小木川町、北町以及另外一头菊田町的门卫也都被找来问话;其中后山的门卫表示没看到什么武家的人,北町跟菊田町的门卫则说最近佩刀的武士往来南町的机会变多了,尤其是菊田町的门卫贵助更是直言,光是这两天就有好几名没见过的生面孔到南町来。 如果是武家犯的案,町奉行所便无法可管;然则吾郎大爷却不放弃,仍待在现场找寻着可能的蛛丝马跡,薰也认为大爷的精神值得讚佩,毕竟还不能确定持刀杀人的凶手是否真为武家所为。 吾郎大爷与阿椿在这京间八帖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来回巡视;尸体在发现的当头便被町奉行所的人搬走了,只留下榻榻米上的一滩血跡。丰一郎毕竟是绘双纸的名家,这间用来招待客人的客厅想必也是他平日工作时的地方,画具与纸张原封不动被堆放在一旁,柜子前还放有屏风;薰望了那些工具一眼,那些东西想必不再有机会为它们的主人所动用。 没有任何财物损失,屋内摆设都还算整齐;只除了一个破损的笼子。 吾郎大爷念念有词的来到屋外。「薰,昨天晚上你赶来这里时,难道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毕竟她听见狗吠时,正从澡堂里出来,也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薰仔细回想着。 澡堂距离丰一郎住处并不远,她听见狗吠声时虽然迟疑了一阵,也没浪费太多时间的赶抵案发现场,丰一郎住在两条街的转角处,一旁除了船屋「盛庵」,以及鱼铺子之外,还有几间卖菜、卖熟食的店面,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打烊歇业;巷子约莫两间宽,在白日会被摊贩及招牌佔据大部分空间,晚上则乾净许多,只是仍无法一眼望穿。 杀害丰一郎然后奔入巷子仓皇逃离——这个猜测最能符合现场的情况,薰赶到时把注意力放在丰一郎隔壁的鱼舖子上头,走近后才发现丰一郎的外门虚掩,整件命案于是曝了光。 虽然死亡的时间点以及伤口等都还要仵作进一步鑑识后才能确认,不过从伤口的位置,以及整个现场来看,是丰一郎熟识的人可能性很高,因为是从极近距离一刀毙命的,现场又无打斗痕跡;如果不是熟识之人,大概不会容许那人如此靠近吧? 「没看到,犯人应该是在我到之前才离开,这一点不会有错的。」 「那就奇怪了……」 趁吾郎陷入沉思之际,薰斗胆踏进屋内接近尸体;那尸体似乎已经开始僵硬,血跡除了渗进榻榻米的也已经开始乾涸。如果是刚死的人,血不会乾这么快,尤其现在天气还很热…… 另外,就是那个让人很在意的笼子;看起来像鸟笼,不过她跟阿椿找遍了屋内,没发现丰一郎曾经养过鸟的踪跡,至少没有饲料。 所以这个笼子真是拿来养鸟的吗? 「薰、大爷。」阿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屋内,她蹲在丰一郎身边,像是发现了什么。 「有什么发现吗?」 阿椿眨着明眸,无言指着丰一郎的领口处。 吾郎则是瞇起了眼,在近到鼻尖都足以碰到丰一郎身上时,登时明白了这是什么! 「如此大概能够得知犯案者的身分了?」 吾郎搓着下巴,同时露出了笑容。「的确如此!」不愧是经营梳妆铺的姑娘!他如此讚道。 *** 位于南町与北町交会之处的善光寺,后头大约有两、三条街的范围,那是着名的游廓,附近商人或是身分高贵的武家,鲜少不涉足这温柔乡;许多客人厌倦了专为声色场所而设立的上岛,纷纷转而来此处寻欢作乐。 成排张见世站满前来围观寻欢的眾多男客,要是混入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也未免太过突兀了。 两人腰间都还插着十手;儘管各着深色和服,尤其阿椿身上还披了一件短褂,不过她们的出现仍是引起不少男客侧目。 「阿椿姊,那里!」薰先发现了她们所要找寻的目标,扯了扯走在前头的阿椿的衣袖。 现下时间接近傍晚七刻(下午四点),日头已经收敛许多,可此时阿椿脸上却浮现出淡淡的红,想来不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她又推了推头上那片护额——这个动作打从来到游廓之后薰已经看见第五次;望着门口,即便是为了查案不得不进去,但要两个年轻姑娘走进这种地方,薰亦是打从心底抗拒。 「来都来了,为了查明真相……走吧!」阿椿下定决心般地说,左手握住腰间十手,大步走向其中一家,揭开暖帘,迎面就与里头招待的下女撞上。 那下女瞠目结舌,八成是没见过同是女人却硬闯此处,对姑娘而言,这儿等同禁地;阿椿却是先声夺人,她上前一步,紧挨在泥地与榻榻米之间问道:「请问珠实姑娘在吗?」 「啊?珠、珠实……呃,她在!请问……」 「可以请她出来吗?我是东大桥番所里的阿椿,奉办事处京三郎爷之命,前来找寻珠实姑娘;听说……」阿椿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最后说话的语调既轻且浅。「听说她就是丰一郎大爷遇害当晚,陪着他的姊儿。」 一句话,吓得那名下女连滚带爬。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画匠之死-5 她们找上门时,珠实隻身待在房里;当下女拉开那闔得密实的唐纸门,一阵烟味混着发油窜进薰的鼻间。 她身着轻便的浴衣,上头没有任何纹饰;薰与她四目相望时,她倚着软垫舒服的抽着菸,脚上的伤口包了圈白布,毫不遮掩的露出来见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珠实的声调让人想到了打在储雨桶里的雨珠;她责问下女,含着烟嘴的唇角沉了几分。 「她们……」 「打扰了,我是东大桥番所里的椿,为了丰一郎命案一事而来的。」阿椿踏进房内,目光牢牢锁在眼前的艺妓身上。 「珠实姑娘,我们接获线报,有人指出丰一郎爷遇害的那天晚上,你曾与他见过面?」 「嗯,见过。」 「是他与你约在他的宅邸见面,请你替他一人表演的?」 「你其实是想问我,人是不是我杀的吧?」 烟桿于指间转了转后搁下,珠实撑起上身,替她们开门的下女犹豫着是否该上前去扶,「免了!退下!」那下女于是被晾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们可没这么说,只是想请姑娘您帮助我们查明真相。」 「真相?哼……」珠实一拐一拐的来到阿椿面前,也扫了薰一眼。「想怎么查?」 「在这里说不大方便,得麻烦您即刻跟我们过去一趟町办事处一趟。」 珠实眼底有种认命般的坦然,唇角却反而又上扬几分。 薰把这一切表情转化全都看在眼里,心里意外的竟感到有些佩服。 「阿和。」薰楞了一阵,才明白她是在差遣那名下女,「备轿,我得随这两位姑娘走一趟。」 下女慌慌张张的转身,那张脸随时像是要哭出来般,最后只是放弃般的低下头,犹如被折了脖子的木偶。 「是……是!」 *** 「定罪了吗?」 这一喊,让整个东大桥番屋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别这么大声……」 「我怎么可能不大声嘛!」这么快?薰瞠目结舌,手上的饭糰也差一点掉到泥土地。 「儘管没有找到兇器,但那是随处可见的怀剑,或许就这么丢进了哪个井或是小木川里,找不到也很……」 「问题不是在这里!大爷!」 薰睁着大眼,面对着被打断话语而瞠目结舌的吾郎。「她不是兇手!」 如果是的话就太奇怪了! 珠实再怎么样都不像是杀害丰一郎的兇手! 「她承认了。」 吾郎大爷拍着剃得光亮的月代,眉毛无奈地往两侧垂落,「听京三郎爷说,珠实承认了犯行,连经过的讲得清清楚楚。」 「可是……」 「薰啊,你是怎么想的呢?」吾郎大爷的口吻一如往常温和,说出来的话却针针见血。「单凭你拘捕珠实当时她的反应来判断她不是兇手吗?还是你愿意相信丰一郎的武术,认定像珠实这样的弱女子不管怎样都无法伤他分毫?别忘了,她确实去了丰一郎住处,而且脚上带着那隻狗的咬痕。」 对町办事处的大爷们而言,这就是铁证! 和服上没有沾上丰一郎的血跡也无关紧要,因为是红色的;找不到兇器无所谓,因为那种防身用的怀剑随处可得,而一旦丢进小木川里,找不到东西也是很自然的,是吗?是吗? 薰为之气结,她想回嘴,理由竟是薄弱得可怜;眼角扫了阿椿一眼,发现阿椿姊似是想开口缓颊,只是支支吾吾,大概是不知从何说起吧。 眼眶里一股热意涌现,「我自己上街巡视去!」薰扭头就跑,拉开格子门,甩上的力道远比平常用力许多。 她隐隐听见了不知是谁发出的叹息声。 * 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二丁目的町办事处大门口,遇见了似乎也是刚回到办事处的京三郎。 「如果是来找那个受伤的男人的话,他才刚离开,与信平大夫一同回医馆去了。」 薰没想到会意外得来那个男人的消息,但是,她暂时没探望他的打算。 「不是的,京三郎爷……我……」 京三郎偏着头,同时露出疑惑却十分迷人的微笑。 薰随着京三郎的带领来到町办事处的牢房。 说是牢房,不过就是利用木桩在办事处的院子空地处围成一圈,用来限制拘留的犯人;当初拘提珠实前来此处的外袍早已褪下,她一身雪白,身为当红艺妓的脸容自然是标緻的,神情也说不上憔悴,反而倒似是看破一切的认命。 「小姑娘?是你啊。」珠实的声音很好听,料想她弹奏起三弦唱歌的模样,一定很迷人吧。 「我叫做薰。」薰走近,仰头盯着头顶上只遮了大约一半的屋簷,几隻麻雀在上头玩耍。「听说,你认罪了。」 「呵!你不是挺肯定的吗?与你一道押着我过来的姑娘的态度倒是尖锐得刺人。」那姑娘要是不摆张脸,倒是很适合来作咱这一行!珠实讥誚的说。 「我……我不认为珠实姑娘是兇手。」 小山状的眉头轻挑。「腿上的伤在这里呢;更别说丰一郎大爷领口上有我惯用的发油……真是见鬼了。」 珠实所用的发油香味独特,极为珍稀;阿椿家里经营梳妆舖子,轻易就能辨明其来歷。 薰心想,珠实当天确实是走进丰一郎宅邸了,而且是隻身前往。 但丰一郎却是早在那之前就被另一人所杀害的! 此番推断原因有二。其一,她从鱼贩加吉所养的狗儿口中,听闻了当晚前来拜访丰一郎的女人,不只一个人。 在珠实来到之前,还有人先她一步抵达丰一郎的宅邸。 在此之前须先理解,丰一郎的习性。 他是绘双纸的名家,性好女色,这一点在雕版的同业中有不少人知道;他喜欢将看上眼的艺妓叫到家里来,而非上游廓寻欢,想来与他不喜与人交际的习性有关。 丰一郎因绘双纸赚了许多钱,眼界之高不在话下;光是要珠实陪伴的这个晚上,就花了不少钱。既是如此,还有招来另外一名艺妓的道理? 但是鱼贩加吉的狗儿是这么告诉她的! 除了依约登门的珠实之外,还有第二个人? 其二,丰一郎能画出那样的内容,隐约也说明了他是武家出身的人。 在发现尸体的那一晚上彻查了丰一郎的宅邸,并在他枕下发现了一把小太刀;想来是作为紧急防身之用。 丰一郎在来到南町前是否曾与人结怨?这一点不得而知,但仵作查验尸体时,于左手虎口处发现刀伤。那是长年练剑的证明。 珠实身上的怀剑只是防身用,毕竟她隻身前往丰一郎住处;可单就丰一郎的体魄与其实力,饶是珠实躺靠在他怀里,能否把剑送进丰一郎胸口处仍是未定之天。 被狗儿咬伤,乃是珠实走入了已遭杀害的丰一郎住处,狗儿护主心切,才见人就咬;怀剑于是成了杀害那隻忠犬的致命武器。 珠实是被人有意栽赃的! 「珠实姑娘能说出丰一郎大爷屋内的摆设吗?」 眼前的艺妓俏脸一凝。「不就是成堆绘画工具吗?我明白丰一郎爷是画绘双纸维生的。」 「你杀了他之前做些什么?珠实姑娘想必清清楚楚吧?」双眼穿过木桩空隙,薰的视线牢牢抓住珠实不放。「能说给我听听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珠实终于不耐烦了。「我已经认罪了!丰一郎爷是我杀的,我脚上的伤就是证据!怀剑已经被我丢进小木川里了,这就是真相!」 「你没有杀丰一郎爷!否则你不会连屋内摆设都答不出来,他死前仍在屋内愜意的喝茶呢!」 强撑着的细瘦肩膀狠狠一震,朱红色的唇给她咬得泛白;低着头,珠实一语不发,「没用的,杀害丰一郎的人,就是我。」 「珠实姑娘,你为何不……」 「町奉行所的大爷已经知道了,这个罪名是逃不了的。」她抬起头,红唇掛着无奈的微笑,一滴眼泪自脸颊落下。「顶多再过几天,我就会被移送到有马町去,已经无济于事了,小姑娘。」 有马町是牢房所在。 薰抓住眼前的木桩,粗糙又潮湿的触感渗入掌心。 「这样,好吗?」 「我别无选择。」珠实抹去颊上的泪。「这句话只对你说;薰姑娘……你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话才特地过来的吧?谢谢你,但是如此好意,我无法接受。」 「珠实姑娘……」 「町办事处不该是姑娘来的地方,游廓也是。」她背对着薰,静静的在木桩里的泥地坐了下来。 「回去吧。」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画匠之死-6(完) 最后,她还是没能改变什么。 没能改变珠实已经认罪的事实;这件案子会这样被了结,杀害丰一郎的真正兇手将逍遥法外。 珠实为什么心甘情愿替那个不知名的兇手顶罪呢? 是事先串通好的吗?薰怎么想都想不透,为何一个当红艺妓,会愿意顶下这个没来由的罪名。 「不是为了情人,大概就是有孩子吧?」 正当薰挑着味噌汤里的鱼乾,放进嘴里嚼着时,坐在身边的阿椿冷不防开口。 薰吓得差一点把汤洒了。 「很意外吗?」阿椿笑着,薰何止意外,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从去了趟町办事处之后你就一直不多话,还在想珠实的事情吧?」 薰低下头,露出了白皙的后颈。「阿椿姊,她一直在等着咱们。」 要是真正犯行心虚,通常罪犯的反应肯定是逃走,而且慌慌张张的;但是当那天她们过去拘提珠实的时候,她是躺卧在房里抽着菸。 薰忘不了只存在她眼底那一瞬间的了然与无奈。 「嗯,我知道。」她推了一下护额,臼齿轻轻磨着嘴里的鱼乾。「我没调查过就是,但是,像珠实那种风尘女子,要说没有情人或是孩子,我不大相信。」 她才二十出头呢。 是啊,还有着大把青春年华。薰捧起木碗,原本甘甜的味噌汤,此刻尝来却觉得有些苦涩。 「她不该就这样被定罪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椿很快喝完手中的那碗汤,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有事得出去一趟,再麻烦你收拾。」 她顿时感到有点心寒。 是不是承办这桩案子的爷都知道珠实代替兇手顶罪,却只能默不作声、草草结案? 只有她一个人在乎珠实因顶罪而死去? 她用力吹了吹汤汁,把它当成了药,一口气吞饮下肚。 * 薰爬上了防火看台,阿繁也待在上头;不过不是在看守四周是否有无失火,而是一如往常的忙着她的针线活。薰不由失笑,这个地方可不是给她纳凉缝缝补补用的! 「在缝什么?」薰挨身在阿繁身旁坐了下来,发现她正在缝补的是一名男子的短褂。 「这是英治的衣服,我正在替他把磨破的地方给补好,明天拿给他,他就又有漂亮的衣裳穿了。」阿繁口中的「英治」就是她的未婚夫;讲到她未来的丈夫,她脸上的笑容甜得宛如糖蜜一般。 「想不到你就这样要出嫁了。」 番所里的年轻姑娘,如果扣掉即将出嫁的阿繁,那就只剩下她跟阿椿姊还没嫁人;她十六岁,还称不上急,理当要着急的阿椿却全然不把追求她的年轻人当一回事,来到番所将近三年,跟着大爷学了一番好武艺,总有股「不需依靠男人也能活得自在」的豪气;女人嘛,说不嫁是太过狂妄些,但时常跟在阿椿身旁的薰是也从未想过,有谁能配得上面貌姣好又能干的阿椿。 「日子过得可真快哪。」补好最后一针,阿繁在衣裳内侧打了个结,迎着日头端详自己努力的成果。「还好我嫁得不远,咱们还能时常往来。」她搭上了薰的手背,「你有空巡视街上,也到菊田町来看看我,好吗?跟阿椿姊一道过来,我会泡麦茶,准备好吃的凉糕等着你们。」 被她这么一说,一股即将离别的伤感涌上心头。时间还未到傍晚,秋天的风「呼」的一声吹来;薰以指揩着眼角的泪,「真是的……风沙好大!」她嘟噥着,回握阿繁。「我知道,我一定会过去。」 她与阿繁又间坐了一会儿才爬了下来。一踏着地面,就像约好了,阿椿拉开格子门,两个人打了照面。 「去陪阿繁了?」 「嗯。」咦,阿椿为何笑容满面?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你来得正好。」椿伸手拨着护额,露出了捉弄般的笑容。「你救的人终于醒了!人在信平大夫那儿,去探个头吧?换换心情。」 薰楞了一会儿,才终于意会到阿椿脸上笑容所指为何。 不知怎地,脸颊竟是意外热烫了起来? *** 薰于是前往了信平大夫的住处,在那儿遇见了大夫的徒弟勘助。勘助替她通报了一声,才走进屋内,就看见了那个男人跟在大夫身后;薰是第一次与他视线相对,他有一双乾净明亮的眼,加上他好看的眉毛,给人正直的印象。 「这姑娘叫薰,就是发现你的人。」信平大夫的眼神显得无奈,他对男人介绍她的身分。不料那男人不回礼,也没开口,只是睁着眼睛看她。 「你先进去待着,我跟薰姑娘有话要说。」信平大夫像是受不了似的挥手,拉开纸门。那男人嘴唇动了动,无声说了「是」,便乖巧的走进隔间;大夫用力带上门,那力道彷彿诉说着心头的烦躁。 薰与大夫往外走了几步,薰瞄了纸门一眼,像是为了确定他没探头出来,才压低声响问道:「大夫,他怎么回事?」 信平大夫脸色凝重,薰登时有了不祥的预感。大夫医术高超,不管是腿上长了脓疮或是一般的风邪、头疼,或甚至是割去长在背上的瘤这种手术都难不倒这位老大夫,对她来说,无论生了什么疑难杂症,找信平大夫总能迎刃而解。她从未看过信平大夫露出这等苦恼的神情。 脑子似是坏了。信平大夫缓慢地吐出这句话。「他一醒来便找水喝,我给他喝了一点茶水,他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说这是京南町的町办事处;我接着问他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知不知道为何会受这样的伤,他却是楞住了,半点话也答不上来。」 薰睁大眼睛,努力消化着大夫透漏的讯息。「他应该是失忆了。」大夫叹了一声,「我行医多年,只听过这档病症,却从未真正碰过……这回可真是难倒我了。」 就像约定好了似的,不知哪来的秋蝉突然零零落落的鸣叫起来;那声音既无助又寂寥,或许就成了两人心头的写照。 不知那个忘了一切的男人,是否也有同等的感触?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思慕之人-1 「这孩子……怕是有苦说不出吧?」阿双咬了几下糯米糰子,而后像是忍着苦楚似的低头含着;让人误以为她吃的不是沾着黄豆糖粉的糰子,而是带着微苦的蜂斗菜。 薰与阿椿,连同有着一双温和眼神的男人,听了这句忽来的感叹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阿双。 自从过了十月之后,气温明显开始变冷;薰穿起较厚的和服,衬衣也铺了棉,卖水的小贩渐渐没了生意,凉糕与冷麵也乏人问津,倒是澡堂生意火红的很。尤其是傍晚时分,南町里的几间澡堂总是挤满了人,浴池里的水混浊,给人一种就算泡进水里也洗不乾净的错觉。 时节一变,吃食习惯也跟着改变了;阿双无时无刻在番所里备好热茶,等着去街上巡视回来的她们回来能喝茶暖身。这一日薰与阿椿从大街上带回几串糯米糰子,每个人都分到一串,就连日前才被派来番所上工的男人也有份。他们围在炭炉旁取暖边嚼着糯米糰子;阿双那串糰子才吃了一颗,就听见她自言自语,那声响却又大得出奇,让在场的其馀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阿双这举动,分明是想诉苦,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说,她们只得体贴地接下话来。「阿双姨,你在说谁呀?」问话的人是薰,一听到她说「这孩子」时,她心底已有八成把握,却又不敢断定;不由得忆及日前,她与阿椿,依约到了隔壁的菊田町,在屋子与菜园交杂的杂院里看见了正在晾衣服的阿繁。 阿繁的头发扎成了已婚妇女的模样,见着她们一反待在番所时的沉静气质,拉着她与阿椿的手又叫又跳;她开心地引着她们进门,煮了红豆汤招待;她们所住的房子宽约两间,空间不大,给一对夫妻住还算有馀。阿繁果真发挥了她的针线本领,替杂院里的人家缝补衣裳,偶尔也会去町上的茶水铺打打零工。 比起在番所里的日子是辛苦一些,但是跟着英治一同生活,我感到心满意足——记得阿繁那个时候,是这么跟她们说的。 才过不到一个月呢。薰细数着,难道她们前脚一走,阿繁在后头就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她脸上的喜悦与神采怎么看都不像是强顏欢笑。 「还能有谁?」阿双姨皱着眉反问,她捧着热茶灌了一口;那「咕嘟」一声令人担心是否让糯米糰子给噎着了。 「谁?」 偏偏有人就是这么不识时务。 阿椿撇着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们在说阿双姨的女儿阿繁,你来之前她才刚出嫁。」 「哦」一声,男人拉长了音;薰对他的反应有些气恼,但他却一本认真地再度望向阿双。「跟丈夫吵架了吗?」那双明亮的眼与恳切的态度,让薰到口的话硬是吞了回去。 阿双恨恨地搥着腿发洩怒气,「都是那个男人不正经……我早就跟她说过的。那个男人生得一张勾引人的脸,有了阿繁竟还打师傅女儿的主意!这下好了!丢了工作镇日在家,难道是要阿繁养着他不成?」 「什么时候的事?我们前阵子才探望过她……」薰终于把埋藏在肚子里的疑问说出口。 「这事儿发生了月馀了吧?想不到阿繁对你们也这样?真是爱面子。」 「阿双姨跟阿繁谈过了吗?」阿椿的脸色也不禁沉了下来。 「谈?她哪里肯让我说她家英治的不是?」阿双哼了一声,又咬了一颗糰子入口。「我一眼就看出他不可靠,阿繁偏偏要嫁……也好,就让她尝尝苦头,说不准还会反省反省。」说完还鼓起腮帮子。明明是年过四旬的妇人了,说起赌气的话来,还真与孩童并无二致。 薰闻言只得苦笑。 早先阿双姨替阿繁物色一个梳妆舖子的男人,那个人薰也见过,是个木訥老实的年轻人;原以为阿繁会轻易点头答应,却不想平时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她,在挑选丈夫这事儿颇有定见,一口回绝了这个对象。母女俩为了这件事情就不只吵过一回架。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之后,某回出外巡视时,阿繁意外的遇见了英治;英治当时还是菊田町一处木匠店舖里的学徒,比阿繁要大上三岁;或许是见英治相貌堂堂,阿繁一见倾心,认定这个男人就是她理想的丈夫;两人瞒着阿双姨往来半年,英治受了阿繁的鼓舞,向店铺里的师傅托说要到善光寺参拜,却是大胆地前来番屋面见阿双姨,说要娶阿繁为妻。 阿双姨当然气炸了,听说当着英治的面说了好多难听的话,诸如「凭你这等货色也配得上阿繁」、「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只知道勾引年轻姑娘」之类的,发生事儿的当下,薰并未在番屋内,她是事后听阿椿转述的。 儘管面对这等辱骂,英治却双手伏地,一声不吭的承接下来,直到阿双端出六尺棒,深怕事情闹大的吾郎大爷才终于出手阻止,请英治快快离开;这也成了后来阿繁得以嫁给英治的原因。大爷将英治的反应完全看在眼里。「或许这个年轻人也没你说的这么不堪。」 在大爷有意无意地缓颊说情,以及阿繁始终不愿放弃与英治往来的情况下,又耗了足足一年,英治已经正式出师,阿双才点头同意这门婚事。 薰与英治不熟,而且他又在隔壁的菊田町,若非刻意为之,是绝对见不到面的,因此突然听阿双说英治与店舖师傅的女儿有来往,她一时间竟无法果决地替英治说话。 英治长相确实是颇为俊美,这点就连身旁的美人阿椿都曾讚赏过;可长相俊俏,不代表就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淫棍,就如同长得兇恶的人不见得真是坏人是同样的道理。然而阿双对英治始终抱持着这样的成见,任凭她们再怎么劝也改变不了。 要讨厌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如同喜爱一个人,也无须理由。阿椿曾经如此对薰说。而面对英治这个人,阿双姨跟阿繁这对母女,恰巧就站在秤桿的两端,完全没有交集。 把剩下的糰子给吃得乾净,阿双逕自收拾着杯子,拾起脏衣服就打算往河边去;那模样活像是打算拿衣服出气。明明很担心阿繁,却又因为面子而难以释怀,儘管是庸人自扰,薰却是有些同情阿双姨的处境。 「你下午得回杂院去照看管理人的孙子对吧?」搁下串着糰子的竹籤,阿椿拨着那头乌黑绵密的长发,把护额又戴回头上。 「对,幸之助爷说要去参加管理人的会议,在有马町,回来恐怕是要天黑了。」幸之助的儿子跟媳妇则都在北町的一间造纸舖子工作,白天孩子都托幸之助照顾;幸之助身为管理人,除了偶尔调解住户纷争、修缮杂院里的物事之外,其馀时间大多清间,给他带个孙子反而能成为生活上的调剂。薰在失去父母之后暂住幸之助家,那个时候男孩才刚出生,如今他都六岁了。 阿椿像是能懂薰的心情,她笑叹了一声,低喊「嘿咻」俐落地站了起来。「那好吧,我出外走走,先去小木川町看看,之后再绕到阿繁那里了解一下情况,回来再跟你说。」 「拜託阿椿姊了!」薰点点头,郑重地行了个礼;阿椿在腰间掛上两把十手,扎妥草鞋便出了大门。 回过头来,发现坐在对面的男人仍望着阿椿刚离开的方向,薰喝了一口热茶,放了许久,茶水已从烫口转成微温。「你好像很喜欢盯着阿椿姊看。」她皱着眉,被她这么一说,男人终于回过头来。 他原本光秃秃的头已经长出一些短发,稍微遮掩住伤口处。听信平大夫说,他的记忆大概一时半刻好不了。或许需要一些刺激。「再说了,你们番所除了大爷之外,也没有其他男人了吧?我看他虽是忘了一切,身材倒挺结实,去番所或可派上用场;我这儿只有两个人,勘助也时常跟着我出门看诊,放他一个人在家,对病情不会有任何进展。」因为大夫的一句话,再加上大爷也对这个男人的经歷很感兴趣,所以便接他过来。 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信平大夫信手捻来,便管他叫「太一」,他本人总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于是称谓就这么定了。 说来,太一来到番所也已有半个月了。 这段期间,她们教他番所里一些简单的事务,也曾让他跟着她一道去巡视,南町虽然挺大的,但她们番所负责管辖的区域仅有东大桥两端的几处杂院,顶多再加上小木川另一头的大路罢了;在这儿住久了,大家都彼此熟悉,突然来了一个生面孔,理当引人注目。 太一能说话,动作也称得上勤快,从他偶尔还能吐个几句和歌来看,足见他是读过书识字的,但不说话的时候,就只会用那双明亮的眼眸看着对方,问他问题,反应起来也经常慢了这么个一拍。薰怀疑他是故意装傻,他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笨,反而有种沉着冷静的机灵感;这只是她的猜测,谁知道他在还没失忆前是否真如她所想的是个聪明人? 有些人看起来聪明,实际上却很愚笨,也有人正好相反。说来说去,跟俊秀的人是否一定花心、丑恶的人是否一定是恶人都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好美色。薰跟在阿椿身旁,对于男人见到阿椿所露出的垂涎表情早已见怪不怪,因而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太一也很常盯着阿椿看,只是说也奇怪,他却几乎没露出薰所惯见的痴迷神态,除了初次见面因阿椿的姿容而惊讶,如此而已。 太一听了她的话,一如往常没有立即做出反应,慢了一拍,只见他拿起茶杯把茶水喝乾,才回道:「我只是觉得怪。」 大概是阿椿姊的打扮吧?「你来到这里已经半个月了,现在才觉得怪?贪看阿椿姊的容貌就老实说,阿椿姊是个美人,喜欢瞧她的男人多得是!」不知怎地,薰说起这话时,竟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美……吗?太一露出了呆楞的表情,他直视着她,等了一会儿才点头。「确实如此。」他一本正经地说。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思慕之人-2 由于担心阿胜没有午餐可吃,薰特地亲手捏了三个饭糰——热饭把她双手都烫红了,她硬是忍着把饭糰给捏好。经过熟食铺包了一些滷得入味的蔬菜,这才快步赶往幸之助的住处——阿胜就是他孙子的名字。 薰来到幸之助家门前时,幸之助才正要出门,六岁的阿胜站在门边,嘴角还留有酱料的污渍,原来幸之助设想周到,早一步先餵饱了阿胜。 真是对不住,还让小薰费心思。幸之助看着她手上的吃食,脸上净是感动。「我想不要给你添麻烦,所以已经先让他吃饱了……小薰你这么早过来,吃了吗?」 「还没。」薰实话实说,原本打算陪阿胜一起吃,这下正好,她买来的东西可以作为她的午餐,她不至于饿肚子。 幸之助又交代她一些事,大多是阿胜的日常习惯,「你若不嫌弃就睡你之前住的房间,他也有午睡的习惯;等他起来了你再陪他练字。阿初的孩子们要是过来找他玩耍,只要小心看着不要让他们受伤就行了……」不愧是幸之助爷,把心思大多都放在照顾孙子这件事上,因此观察入微,再小的事情他都能记住。 「知道了,我好歹也是看着阿胜长大的,幸之助爷儘管放心交给我。」薰豪气地拍了拍胸脯,惹得幸之助笑了;他又交代阿胜「要听薰姊姊的话」,这才匆匆离开了。 薰目送着幸之助走远,才缓缓关上格子门;她掏出怀纸替阿胜擦嘴,照着幸之助的吩咐哄阿胜入睡,或许是幸之助教导有方,阿胜午睡的习惯极好,没三两下就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薰平常没有午睡的习惯,番所里总不乏事情做,而她又忙碌惯了。只是今儿个天气凉,她看着阿胜的睡相一会儿,眼皮也不知不觉重了起来;她于是拉开唐纸门以便通风,又揭开窗户,一手撑着颊躺了下来,也很快就入眠。 薰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一个女人,那梳得小小的发髻儼然是已婚妇女的模样,那颈项白皙、身材单薄,她一眼就认出那是阿繁的背影。梦里的她还是一样窝在家里,做着最拿手的活儿;薰慢慢地走近,大约离阿繁身后还有两步左右,她隐约发现和服底下的纤瘦肩膀正微微颤抖。 阿繁……是在哭吗?薰试着喊她,阿繁却边挽袖拭泪,埋头忙着修补手上的和服,完全没发现她。 薰忍不住了,终于迎上前一掌拍在阿繁的肩头;她消瘦的肩头让薰着实吃了一惊,然则真正骇人的,是阿繁回头时的那张脸。 那张漂亮的过火的脸不是阿繁!而是—— 「阿繁!」薰惊呼一声,睁大眼睛喘息着,她的侧脸紧贴榻榻米,脸颊感受到一片湿润,不管是泪还是汗,都足以证明了她做了一场恶梦。薰微撑起上身,楞楞的盯着右掌。方才梦里碰触到阿繁肩头的触感彷彿真实,她甚至能感觉到和服布料的质感。但那张脸眉清目秀,头上的发丝乌黑的能与阿椿的头发媲美——甚至有过之,那小巧的樱桃嘴抹上鲜艷口脂,足见是化了妆容的;她皱着眉头,似乎正为了某事而烦恼……那张脸薰有印象。 为什么?为什么会梦见那个人?薰拨着瀏海,触摸额头上的烫疤,那疤痕并不大,大概只有拇指一半不到的大小,信平大夫曾说被挡雨窗击中只留下这么小的疤痕可说是非常走运,但疤痕是红色的,在额头上很明显,所以她才遮住它;早已痊癒的疤痕如今却又隐隐作痛起来。什么缘故?她揉着,回过头正打算安抚可能被她吓醒的阿胜,却发现身旁的阿胜不见了! 去哪里了?阿胜比她先醒来却没叫醒她吗?恐惧瞬间盈满薰的心中,「阿胜!」她大喊,望向唐纸门,也就是脚的方向时,才发现身穿条纹浴衣的男孩就站在门边,而且身旁,还跟了一个穿着轻便和服的男人。 是太一! 「薰姊姊,你怎么了……」阿胜像是看见什么,好奇的微弯着腰。他身旁的男人正牵着他,在发现阿胜的视线之后立刻轻压住他的头。 「小薰……不管怎样,你先整理一下。」太一这次说话的速度正常许多,并把唐纸门微微关上;薰这才发现她刚从睡梦中惊醒,她的腿微开,而阿胜的视线刚好对上她的裙底…… 她后知后觉的合起双腿,发出无意义又难堪的低喊!「啊!」 太、太丢人了! * 原来阿胜的午睡只睡了一会儿,他起来时薰就仰躺在他身边,毫无矜持的呼呼大睡;阿胜没敢吵醒她,就这样逕自到外头习字;不过才没练习多久,便听见了敲门声。他以为是隔壁卖菜的阿初的孩子们来找,想也不想便开了门。 结果前来的不是他所期待的玩伴,而是太一。 「小薰在里面吗?」太一得知应门的人不是她时也感到有些惊讶;多亏阿胜认得他,在之前巡视时对太一有了点印象,于是迎接他进来。 太一知道她在房内午睡也没叫醒她,反而是陪着阿胜练了好一会儿的字;薰估算自己大约睡了半个时辰,这才被恶梦所惊醒。 她聆听着两人的解释,低着头一脸尷尬;正巧阿初的孩子来找,三个小萝卜头相约到外头的空地玩耍,而太一特别叮嚀他们注意安全,就这么站在门边看着他们。 她低头拨着瀏海,也来到门边;孩子在杂院的空地里玩起了追逐游戏,每一间屋子都成了他们的游乐场。薰在其中发现阿胜的身影,不由得笑了开。 「你怎么会过来?」像是为了冲淡两人间的静默,她主动提问。 「大爷没交代其他事,叫我过来这里看看。」 「防火看台呢?谁在看顾?」 「阿双姨。她洗完衣服说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独自爬上去了。」他收回视线,那双清明的眼眸对上她的,竟莫名地让薰的脸暖热起来。 她想起了方才他的举动;迟钝归迟钝,倒也还称得上是个体贴的人。 「你还好吧?」 「啊?」 他望了她刚刚午睡的隔间一眼,「做恶梦?」 薰犹疑了一会儿,然后老实点点头。「我梦见了阿繁。」 「我有听见。」太一顿了顿,薰已学会不在这时插嘴;这男人肯定还有话说。「那姑娘遇见了可怕的事情?」 她摇摇头,咬着唇,露出了苦恼的表情;明明是阿繁的背影,怎么会是那位小姐的脸?阿繁与那位小姐一点关係也扯不上,为何会同时出现在她的梦里? 还有,她额头的疤,为何又突然疼了起来? 薰想了半晌仍想不透。「我也不会说,总之,那梦很奇怪。」 太一低着头像是在思考,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阿椿去看那位阿繁姑娘了,究竟她与丈夫如何,晚上回番所就会知道。」言下之意是要她别瞎操心? 孩子们的笑闹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薰倚靠在纸门边享受着秋风带来的凉意,倒是太一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孩子们身上。她偷偷观察着,他难道喜欢孩子吗?太一看起来较她跟阿椿姊年长,初见他时,他顶着元服后的发样……就算有了一两个孩子也不奇怪? 他还有很多事情不为她们所知。 就当薰把注意力放在太一身上时—— 「薰姊姊!陪我们玩!」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孩瞥见她,对她挥手。那是阿初的长男,叫做太郎丸,以前她在杂院里负责洒扫时常常陪他们玩耍。 太一望了她一眼,她露出微笑,迎向对她做出请求的男孩。 「哦?好大的胆子,难道你们想挑战东大桥番所里的快腿?」薰神气的扠着腰,蹬了蹬鞋尖后走出幸之助的屋子。 想!三个男孩全都大声应和。薰撩起袖子,一脸轻松地盯着在她身旁跑来跑去充作挑衅的小萝卜头。 「好!一、二、三,开始了!」她很快速地数了三声,兴奋的笑容自她脸上漾开,她飞快的跑向年纪最大的太郎丸,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气氛霎时变得更加热络。 「换太郎丸抓人嘍!」她起鬨似的大喊,迅速远离太郎丸,而这反而激起男孩雪耻的斗志,所有人立刻散成一团。 秋天啊!是适合玩耍的季节! ========================================== 终于与巴哈姆特同步了!接下来就是每个日、一、二才更新了!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思慕之人-3 结果,特意前往菊田町的阿椿扑了个空。 阿繁与英治所住的屋子大门深锁,她连喊了几回都没人应门,最后是听隔壁的大娘说阿繁到茶水铺去打零工了,英治前几天在家消沉了一阵子,不过今儿个好不容易打起精神,一大早就出门。 大概是一样找木匠的店舖,看看有哪家愿意给他工作。那位身材肥壮的大娘挥舞着手臂,仰起头以猜测的口吻诉说着。 有了线索,阿椿自然不会让它轻易溜走;她向大娘探问了许多阿繁夫妻之间的事情,诸如两人近来是否吵架,阿繁日常举止间有无异状,以及英治究竟为何会遭到辞退等等问题。 「听说没吵架,但,时常听见英治的牢骚抱怨。」阿椿低声对薰这么说,「如果是这样,夫妻之间肯定和气不到哪去。」 阿繁的情绪有些消沉,但仍然强打起精神忙着自己所揽下的活儿;听说她就连晚上都忙着做针线活以贴补家用,才经过半个月,整个人已经消瘦许多。至于英治如何被辞退,那位大娘就不清楚,但似乎确实跟店铺里的人有所牵扯。 薰听了这段话反而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英治真在外头有女人,无论如何,没能见到阿繁夫妻,始终不能了解实情;阿椿有想过要上英治曾学艺的店舖探问,却因为时间晚了而作罢。 「阿椿姊,明天我陪你一道去!」薰紧抓着阿椿的臂膀如是说道,而阿椿也正有此意。 然而明儿个一早,却来了个意外的访客;是武家的人。 「是这样的,伍兵卫爷想请阿薰姑娘到府上一趟。」来者是个礼仪端正的少年,前额还没剃发,只是说起话来已有大人的架势。 是松平家!薰直觉地就想到会不会是阿杏又走丢了。男孩却摇摇头,只道有要事,在这里说不清楚,非要请她前往府上一趟。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无法去探望阿繁?儘管薰心里着急,到底松平家的请託不能等间视之,更何况,进入松平家,不就意味着会与小姐会面?薰登时回想起了昨天下午,在幸之助家不小心睡着时做的那个梦。 那梦境,究竟是为了暗示她什么? 或许她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虽然没明说要找她做些什么,薰先私自料想大概与阿杏有关,于是啟程前就先把袖子以绑带系好,扎妥草鞋后,跟随着少年来到松平家。 上一回叨扰时已经是数个月前她抱着阿杏前来回覆伍兵卫的时候;当时伍兵卫脸上那失而復得的喜悦神情她仍记忆犹新。 薰走进大门,庭院种了一片小小的竹林,秋风吹起时沙沙作响,夏天时青绿的竹节如今微微泛黄,而佇立在屋子旁的枫树已经换上红艳的外衣。 不管什么时候进来,松平家主邸总是这么庄严漂亮。 「薰姑娘,这边请。」少年引着她穿越主屋,走上铺着石板的小径。 这是要去面见小姐的意思吗?薰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她以为、她以为是伍兵卫爷来找她;若是要面见小姐……那位被人称作是京一带首屈一指的美人,她这样的穿着未免太过寒愴。 就当薰懊悔着自身的粗鄙时,随着池塘的流水声传入耳内,那踏在木头地板上轻微的脚步声也跟着传来;她回过神,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阿杏奔跑的声响。果不其然,那隻小黄狗奋力摇晃着尾巴,与她视线交会时兴奋地叫了几声。「薰姊姊、薰姊姊!」 「阿杏!」她来到屋子边缘,一把抱起向她衝来的黄狗。「你看起来很好嘛!」她轻柔的抚摸着阿杏的头,阿杏被照顾得很好,毛显得很有光泽又松软,使得原本一直担心她出了什么事而惴惴不安的薰终于得以放下心来。 紧接着,又是一串急切的脚步声,然而步伐稳健轻快,与阿杏轻浅声响大不相同;薰抬起头,转角处站着的那人,不就是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位—— 「小薰,你来啦?」她白净的脸容上绽放出开朗无邪的笑,厚重华丽的和服无法阻缓她的步伐;她向薰走近,而薰怀里的阿杏回头对着他猛摇尾巴。 「薰,见过千代小姐!」 薰伏低额,与擦得晶亮的地板相望,但忽然间,颈间感觉到一股拉力将她往上提;由于待在番所,长年训练下来,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都要稍有防备的。她直觉出掌,但来人早有准备,繁复的振袖伸出手来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与速度皆恰到好处……咦?薰抬起头,正巧与睁大着眼的千代四目相望! 「人来就好跪什么跪啊?嫌我们家缘廊擦得不够乾净是不?」千代嗓音热切,松开她衣领,豪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薰望着眼前的美人,缩了缩颈子,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就是人称京一带首屈一指的美人;可与美貌不相衬的,千代小姐扎实是个直来直往,豪爽热情的姑娘! * 池塘边的竹筒装满了泉水,「喀咚」一声,全数倾倒进池子里。 小姐的厢房是京间二十四帖的大房间。秋风呼呼吹得唐纸门格格作响,快要掩盖那衬托静謐的竹筒声;千代皱着丸形的眉,要下女把门给关上,又差人送上茶与茶点。 「多久没见啦?上次你送阿杏回来时怎不顺便进来坐坐?」她以指梳着阿杏松软的毛,俏脸上满是欣喜。 薰回想着——上回见面,已经是在瑞雪纷飞的时节了;那回阿杏不晓得被什么东西吓着,躲在屋子底下不肯出来。她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阿杏愿意重回小姐的怀抱。 「对了,我都忘了问你今天忙不忙?番所里的事情不少吧?给阿杏发现的那个男人怎么样?」千代的疑问有如连珠炮;话尾方落,捧起茶杯抿了一口,还吐着舌头喊声「烫」。 「上一回送阿杏回来时已经晚了,我没跟大爷说……再加上在外面跑了一天,全身都脏,所以没敢进来叨扰。」旁人见到以美貌闻名的千代小姐居然是这副德性,难免要皱眉以示疑惑?薰认识千代小姐有一段时日,已能习惯那美貌与直爽性格同时并存。 「番所里最近事情还好,附近杂院偶尔有几回火灾,都不严重;至于那个男人,信平大夫说他失忆了,就在我们番所里帮忙顺便等是否有人前来招认……算来也两个月了。」薰简单交代着,瞄了茶点一眼;那是长条状的糕点,瞧上去晶莹剔透,透着淡淡的红。 「那个男人是外地来的吧?关于他的事情……」千代像是注意到她的视线,止了问话,点点头。「吃啊!那是羊羹,很甜很好吃……喂!我是叫小薰吃不是你,你不能吃!去去!」最后那段话是对着阿杏说的,还推了狗儿几下;阿杏顿时自喉间发出呜咽声。 薰于是遵照主人的意愿,也切了这个看似名贵的茶点;甫一入口,一股绵密的甜意自口中化开,她低头,努力不让惊讶的表情入了千代的眼,那会凸显自己的见识短浅。可事实上,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又喝了一小口抹茶,抹茶的苦味与羊羹的甜腻合而为一,薰突然间感觉到整个人放松起来,原本拘谨的心也跟着开阔了。 几声狗吠唤回薰的神智。「薰姊姊,我想吃!」阿杏对着她叫,水汪汪的大眼诉说着请求,她期待似的摇晃着尾巴。薰当然也是摇摇头拒绝;主人都不愿意餵,身为客人的焉有逾越之理? 「阿杏!你这傢伙,怎么可以跟客人抢东西呢?」过来!千代扠着腰,装出生气的模样,阿杏只得夹着尾巴回到她身边, 然而那黑丸似的双眼始终还是盯着那剔透羊羹不肯放弃;红豆的香味与绵密的口感,伴随着馀味让人捨不得速速吃完,但为了杜绝狗儿的非分妄想,薰只得毫不客气的把羊羹给吞下肚;阿杏这时总算了解讨食无望,无辜的呜咽声再度自喉间发出,颇惹人怜悯。 千代吐了吐舌,让下女把阿杏带走,接着又摆上屏风。「不好意思,身为主人的我没把阿杏教好。」 「小姐别这么说,狗儿贪吃很正常。」 才静默不到一会儿,只见千代看下女离去了,忍不住向她膝行一步;那眉毛修得又细又圆,此时挑起的角度却不禁让人看了想笑! 只是问出口的问题顿时让薰笑意尽失!「我听说之前个画绘双纸的绘师被人杀害了,兇手还是你们到冈场所那里找到的?那边怎么样?」 千代小姐喜欢听一些逸闻趣事,这一点薰是早已领教过的,想来又是最近生活过得有些无趣,因而找上她来说说话;薰不禁暗叹一声,平时无事那倒也罢,可现在她就为了阿繁的事情烦恼……若不是千代平时待她不错,身分又高贵,她可能真要一走了之。 眼前的千代看似无忧无虑,薰不禁要想,那梦里面无表情的千代,又是怎么回事?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思慕之人-4 「小姐是问那个画师,还是问冈场所?」 「画师我也很有兴趣,不过我比较想知道冈场所!那边怎么样?」 不就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吗?薰微皱眉,不知道该不该把那里的情境叙述给千代知道……穷人家的年轻姑娘有很多是被人卖到那里去抵债的;即便不想多说,在千代期盼的眼神之下,她还是勉强把如何找到珠实的经过叙述一遍。 「发油啊?也是,我之前去善光寺参拜时,也遇过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姊儿;她们穿的振袖不比我的差,头发都盘得很漂亮,而且个个身上都带着香味;我原本想多看几眼,但是伍兵卫一脸严肃地把我跟她们隔开,说什么『此等低贱之人,怎可入小姐的眼』之类的。」看一看又有什么关係!她一脸气恼般的交叉双臂,惹来薰一阵苦笑。 「更何况,就算伍兵卫不说,我也知道那些女子是做什么买卖的;说来,她们也有很多不为人所知的苦楚。」薰倐地睁大眼睛,对面那支着颊的大小姐面露哀戚,但仅只一瞬;薰还来不及反问,善变的大小姐却又转移了话题。「那个画师是怎么被刺死的?听说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你!」 「是,那位丰一郎大爷被人刺穿了胸口,就在这儿。」薰指着胸前襟口交叠处。 「知道为什么那个艺妓要杀丰一郎吗?」 「这个……」薰面有难色,「有几个说法,不过大概都指向珠实是遭人利用,进而杀人灭口的。」 「利用啊……」千代闭上眼睛,啜着茶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击掌。「我追过一阵子他所画的绘双纸,那故事很精彩,这画师八成原本是武家的人……可惜,故事正巧到了一个转折;我很想知道终于开始反击的长子究竟要如何面对他的胞弟……」 千代发出了一声不知道是茶水好喝抑或是感叹故事没了下文的叹息,然后像是歇息般暂时不说话。薰望着唇畔带笑的千代,脚边那茶水所散出的烟已渐渐消散。 或许这是个问话的机会? 「那个……小姐。」薰决定鼓起勇气。「薰昨天经歷了一件怪事,不知小姐有没有兴趣一听?」 一听到是怪事,千代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当然有!什么样的事?」 薰于是把心系着姊妹阿繁,但是却在昨天下午于幸之助家中不小心睡着,梦见的光景简单重述一回——「我原想安慰哭得正伤心的阿繁,但就在拍上她的肩膀时,梦里的她回过头来,却发现……」 「变成幽灵了?」千代紧抓着下襬,冷不防插话道。薰被她吓了一跳,但仍是坚定地摇摇头。 美人脸上浮现出猜错谜题的懊恼神情,「欸?不是吗?到底怎么了?」 面对亟欲得知真相的千代,薰反而有些退缩了,她双手伏地,微微行了一礼。「梦里的阿繁不是原来的阿繁,而是…… 「小姐您的脸!」 千代的脸容为之一僵,像是突然跌了一跤似的;薰斗胆偷瞄,发现这个表情就与梦里的千代如出一辙,「对不起,冒犯了小姐!可……我梦见的光景确实如此!」 千代被这句话所点醒,笑意缓缓回到唇边;她张了张唇,抓起茶杯的举止显得心慌,凑近嘴边才发现没了茶水;薰装作没看见这等尷尬模样,持续低着头。 「原来如此啊。」千代笑了几声,放下茶杯,「哎!小薰,没事没事,快起来……」当薰抬起头时,千代脸上带着无奈笑意,却又有几分释然;咦?怎么回事?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跟你说,却没想到你能先梦到……这一定不是巧合。」 怎么跟我说?薰一头雾水。难道是她误打误撞先行猜中了什么? 「梦里的我是什么表情?还记得吗?」 「什么表情都没有。」薰如实回答,与平常爱笑的千代截然不同。 其实啊——千代又往她的方向膝行一步,她们两人的距离已剩不到半尺,膝盖都要碰在一起。「我最近心底搁着一件事……算是烦恼吗?」 「小姐的烦恼?」薰的好奇心登时被千代三两句话撩拨起来。 「有个人,我一直很欣赏。」食指捲着有如绸缎的长发,千代白瓷般的脸容透出淡淡緋红。「总之,平常没事的时候,我会不停、不停想到他……说来丢脸,这才是我今天为什么找你过来的真正原因啦!」 「咦、咦?」薰瞪大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梦境竟能拉出这等姑娘家的心事? 「吶吶!小薰我问你!你有喜欢的对象吗?」 我……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回避着千代的视线,最后果断的摇头。「我没有耶。」 是喔?千代也不失望,又道:「那小薰听我讲讲也行!我们家帮佣的下女虽多,但总是没一个能够让我真正畅所欲言的对象,我都快闷坏了!」 怔忡间,千代的手覆上她的,令薰吓了一跳。「小、小姐?」千代雪白的手腕好像轻轻一折就会碎掉;她的掌心微热,手心渗出细汗,可见得心底紧张得很? 「小薰,算是我的一个请求,陪我去看看那个人,好不好?」千代露出了羞怯的笑容,但是十足天真可爱。「现在就去!路上我再跟你说有关他的事!」 现、在!而且是出松平大宅……这分明是强迫她当共犯! 她能说不么? * 薰原本做好了要陪着千代偷溜出宅邸的打算,不料千代却是盘起头发,搭配友禪染的和服,就连抱带也打理得整齐;离家前还正经的跟伍兵卫知会过一声。伍兵卫原要她带侍从一块儿出门,不料千代大方告知去处,指了指薰道:「有小薰陪我,不成问题的!」 于是在伍兵卫不甚赞同的目光之下,保护千代的重责大任完全落到了薰的肩上。 薰顿时感到一阵晕眩;所幸千代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越过墩高桥,在善光寺与北町大门附近的杂院之间;那屋子是独栋的,以竹篱笆围成,庭院种了一棵高耸的松,旁边几块大约一人环抱的黑石看似随意堆放,实则透着股禪意,与铺满庭院的鹅卵石相得益彰。 「这里就是秀树老师家!」千代指着屋子,就连说出这句话时都掺杂着些许讚叹口吻。「我刚刚跟你提过的,他是我的书画老师,也教三味线,啊,虽然我没跟他学啦……小薰你听!里面是不是传来琴弦声?」 就算千代不说,薰也早就听见了,她附和着点点头,「这位老师就是小姐的……」 嘘!千代整张脸泛出像是熟透樱桃般的色泽,无声点点头。那可爱模样令薰忍不住露出笑容。「哎哟!小薰你不要笑啦!」 对不起。薰低头掩饰笑意,又听千代说道:「有琴声,老师会不会是在替人上课?伤脑筋,这样忽然上门叨扰行吗?」 从话语间清楚听见她的顾虑,意味着她很在意这位秀树老师对她的观感?薰推测着,忽见门口有人影闪动;会不会是里头的人发现了她们?格子门「刷」地拉开了,出现的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那人肤白似雪,挽髻虽不失俐落优雅,但发间夹杂的白发,以及从左眼下直到唇边的一大块灼伤痕跡,大大损及她的姿容。 千代身上红底碎花的友禪染和服很是惹眼,那位大娘「哦」的一声,露出了浅笑,「原来是松平家的小姐。」她认得千代! 薰注意到妇人锐利的眼神,于是躬身行了个礼;千代状似亲暱的挽起她的手,薰却能感觉到——她在颤抖!「这位是薰姑娘,我的友人;请问……秀树老师现在有空吗?」 「您也听见了吧?老师正在教唱。来吧,两位请进,再等一会儿课就结束了。」那妇人把格子门推开,逕自回头进屋。 「那位是……」薰不自觉地压低声响,明明那妇人已然远去。 「负责秀树老师起居的大娘,名字好像是叫吹雪。」跟老师的关係很好。千代美丽的俏脸上透着惊惧,樱色唇瓣则弯出苦笑。「这就是我为何拉你前来的主因。」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思慕之人-5 跨过水沟盖,草鞋踏在碎石上摩擦细碎声响,薰才明白为何千代踌躇着不敢走进庭院;但光是站在门外,那位名叫「吹雪」的大娘就能觉察。或许不是个简单人物。 靠近屋子,三味线的琴声与歌声越发清晰。薰不懂音乐,不过里头男子清亮的歌声与女子细柔的嗓音交织在一块儿,即便是外行也觉得歌声悦耳,尤其是男子的嗓音更让人印象深刻。 「老师的声音很好听吧?」果然如此,只要一提到这位秀树老师,千代脸上就彷彿透着一层光晕。 她们尽可能不发出声响的脱下鞋子,才踏进屋内,吹雪忽然出现在廊下尽头,示意她们噤声;千代温顺点头照做,只敢微微往厢房纸门望了一眼,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声。薰万万想不到在松平大宅里要雨得雨、要风得风的大小姐竟也有如此收敛的时候。 那间客房不过四帖,但是布置的舒适宜人,暖桌上已经备妥热茶;一扇支摘窗往门外半开,只消一望便能瞧清外头,也难怪吹雪能发现她们的到来;窗户旁边吊了一只鸟笼,里头的鸟儿体型不大,翠绿的翅膀相当醒目;千代见了立刻「咦」了一声。 薰望向吹雪,她似是发现了千代的疑惑,不过没有解答,只是请她们先歇一会儿,享用热茶,等等她就会告知秀树老师有客来访。 她们走进房间,唐纸门悄悄掩上;千代「呼」一声的放松下来,随即走近那鸟笼观看。她盯着那隻鸟儿,「之前过来还没有的啊?」 正犹豫着该不该坐下的薰听到这句话也跟着凑过来;那隻鸟儿看见旁边有人也很镇定;薰发现牠腹部的毛色雪白,只有两脚间留有朱红色,眼睛四周是黑色的……哎呀?她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牠的脚爪……是不是少了其中一趾?」左脚的断趾被人细心包扎起来了。 「真的耶!想来牠是受伤了,秀树老师不忍心,所以才把牠救来养着吧?」这是什么鸟啊?千代轻轻碰了鸟笼,牠拍着翅膀,吱吱叫了几声。 「小姐,您吓着牠了。」 「啊!抱歉!」千代立刻抽回手,「你也听得懂牠说些什么?」 薰点点头,与牠对望一眼;这鸟儿似乎很怕生。「小姐,咱们坐着等吧?」 「嗯,也好。」千代逕自回到桌边坐下,薰再度望了那鸟儿一眼,也跟着挨在千代身边。 千代又说了一些有关他与秀树老师之间的事,薰只是偶尔应和几声;她们等待的时间就如吹雪所言并不久,当吹雪前来通知秀树老师如今得空时,她的茶水才喝不到一半。 走出厢房时,前一个学生才正要离开,外头日头很亮,她只能勉强看出那人抱着三味线的婀娜背影;无论是衣着还是发饰都属上等。是哪家的小姐吗? 方才传出歌唱与琴声的厢房门业已开啟,等在那儿的,是一个长相俊俏的年轻男人;薰看见他凛然端坐着,正在擦拭方才唱出声调的三味线。千代难掩雀跃的喊了他一声「秀树老师」,换来他抬眸一笑。 他有着一双似是足以动人心魄的眼,薰与他眼神交会,而他自然地对她微点点头,「小姐的朋友吗?」那嗓音就如最甘甜的泉水般清澈柔和。 「嗯!这位是薰,东大桥番所里的一员。」千代简单介绍过她之后,她们坐下没多久,吹雪立刻把茶水给端了过来;是她们方才用过的茶杯,但茶水已经添加过,足见这位大娘细心周到。 紧接着是千代与秀树老师的一阵间聊,薰知道自己插不上话,于是像是参观似的环顾这间厢房一回。 四周除了设有纸门的部分外,其馀几乎都掛上了掛轴,大多是字,偶尔可见一两幅画,大多是景緻而不见人物肖像;薰最后望向搁在他身边的三味线,望着那拨子与琴弦,很难想样光凭三根琴弦就能够发出如此美妙的声响。 过来时的路上以及方才等待时,薰已经知道为何千代会知道冈场所那些女子的遭遇,原来与这位秀树老师学唱的,多是游廓里的风尘女子;不想起都没注意到,方才来学琴的女子八成也是那里的人吧?厢房里还留着胭脂、发油的淡淡香味。 「对了!秀树老师,您什么时候养了一隻鸟?那是什么鸟啊?」千代突然提及方才那隻漂亮的鸟儿,拉回薰的注意力。 「牠不是我养的,应该说是碰巧捡到的。」打从见面后,秀树脸上始终掛着温和的笑;他的视线瞟向薰,带着些许揶揄,就这么一眼,顿时让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确实,受过良好教养的姑娘不会这样随意窥看别人家的摆设。「那是八色鸟,小姐有兴趣吗?」 「有!那隻鸟好漂亮!」 「想再看看吗?」千代点点头,秀树立刻差遣吹雪把鸟儿给带过来;薰被吹雪立即拉门回应给吓着,莫不是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待在门外随时等候差遣? 「话说回来,小姐,何不谈谈这位薰姑娘的事?」 「哦!小薰啊!」千代亲暱的挽起她的手,她不得已,只得微微偎向千代;薰因而闻到縈绕在那件友禪和服上头的薰香味。「老师您大概想不到,小薰她不仅是自身番里的队员,之前南町的画匠遇害,兇手还是她找到的!」 秀树「喔」的一声,笑意的眼里立刻掺杂了几许敬佩。「那件事情我有听说……吹雪也是那位大爷的读者;真是可惜,这么优秀的画师,居然是因为感情纠纷而白白送了性命……」他感叹似的闭了闭眼。千代「咦」了一声,薰知道她的疑惑从何而来,立刻轻扯了友禪衣袖,对千代微摇了摇头。 吹雪很快就折了回来,她提着鸟笼,将之递给秀树;薰于是瞧见那隐藏在衣袖底下,纤瘦得有如枯槁的手,不禁令人好奇这位吹雪大娘究竟今年贵庚? 笼子里的八色鸟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看起来颇为自在;千代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那隻鸟,薰于是也微微往前倾,想看清牠。 吹雪不知何时退离厢房,秀树打开鸟笼,伸出手来,那八色鸟竟很亲近人的跳上他的手背! 「老师您怎么做到的?」千代忍不住鼓起掌来。 「牠先前肯定给人养过,不然不会这样亲近人。」秀树所做的判断合理而且平常,牠就这样静静立在他手背,即便他的手移出鸟笼也不飞离;从喉间发出「乎溜——乎溜——」的四声鸣叫,足见牠非常间适放松。 「好漂亮!」千代俯低身子,乌黑的长发垂到榻榻米上,薰于是能见到美人的后颈,白皙滑嫩的肌肤叫人心生羡慕。「我可以碰牠吗?」 「可以啊,不过要小心牠的断趾……」秀树让手上的八色鸟靠近千代,而当千代张开手时,不料牠一改先前温和的态度,对着千代张开双翅猛烈的啼了一声,那声音又急又尖,令原本想接近牠的千代吓得退回坐垫上。 「牠怎么啦?讨厌我吗?」千代整张脸都刷白了。 「牠之前不曾这样叫过的。」秀树也很惊讶,紧接着牠又对千代发出了重复的叫声;秀树只能嘴上说着道歉,连忙让牠回到笼子里。 薰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一切,直到秀树将牠放回笼子里才收回视线;千代不着痕跡的轻扯着她的衣袖,她迎向千代,眨了眨眼,示意待会儿再说。 「牠刚刚到底对我说什么?」离开秀树的宅子,千代连忙追问道。 薰勉强笑了笑,刻意回避了千代探问的眼神。「牠叫小姐别接近牠。」 「我知道啊!牠叫这么大声,没别的意思吗?」薰摇摇头,而千代则失望地叹了一声,仰着头。「难得这么一隻可爱又漂亮的鸟为什么会讨厌我?真奇怪……欸!」她甩甩头,「那就是秀树老师!怎么样?小薰,你怎么看他?」这话题的转移顿时让薰暗自松了一口气。 「是个俊俏的人,对待小姐也很温和。」薰淡淡地说。 「是吧是吧?听伍兵卫说,秀树老师也是武家出身,只是因为醉心于三味线,所以放弃了家业与武士身分的继承,现在就教教字画跟弹唱维生。」也是从别处搬来的。千代对秀树的来歷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人。 那样的男人,很难不让姑娘喜欢,尤其是如千代这般年轻貌美,不諳世事的姑娘……不知怎地,相较于秀树,薰反而对接待她们的吹雪印象更深刻;总觉得那个吹雪跟秀树之间的关係不太寻常? 「唉!只是,我看我对秀树老师的爱慕也就仅止于此吧?」那方的千代不明白她内心想法,语调却是急转直下。 薰一时没反应过来。「嗯?小姐为何这么说?」 「小薰你怎么会不懂我在说什么呢?」千代露齿一笑,却是显得有些寂寥。「好啦,不说了,时候不早了;今天谢谢你陪我走这么一趟,我们快回去吧!」 * 今天着实遇到了不少事;送千代回到松平家之后,薰独自一人折回番所去。 且不管千代爱慕秀树的心情,那隻八色鸟为何会衝着千代喊出那样的「话」来呢? 她骗了千代,因为牠所说的话实在太难解释,为了避免麻烦,于是她避重就轻的答覆——牠说的意思是「兇手」。 问题是千代不可能成为牠口中的兇手啊!那隻鸟究竟是打那儿来的?又为何会衝着千代大喊「兇手」呢?薰左思右想仍是没个确切答案。 从松平大宅离开,沿着小木川,一路走到靠近东大桥,那隻鸟的异状、夹杂着千代寂寥的笑容,还有一直掛在心头的阿繁的事,弄得薰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苦恼的搔着头,拉开格子门,不预期里头竟刚好有人打算出来;那人的势头来得又凶又猛,令心不在焉的薰与之撞了个满怀! 「哎!是谁……小薰?」 薰眼冒金星,但那声音她很熟悉!「阿椿姊?」 「你终于回来了!不行,不说了!我要赶快回去!」阿椿的神情哪里还有平常冷静的模样?薰知道事态严重,只能闪身看着阿椿往家里的方向奔去。 「阿椿姊怎么回事……」 回过头,发现太一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盯着阿椿离去的背影;薰先是莫名,然后涌上心头的是一股气愤。 「看够了没有?」 给她这么一喊,太一这才收回视线。「你回来啦?」 什、什么嘛!活像是现在才注意到她似的……「是!我回来了,你要不要让我进去?」他一个大男人挡在这里很碍事! 「你不跟去看看吗?」这个男人讲话非要慢这么一拍!「阿椿家里出事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看是你比较想跟去吧?要不要我告诉你阿椿姊的家在哪?小心不要迷了路!」走开啦!薰没好气的吼了一声。 「小薰……」她拋下他,逕自绕进番屋,因而他剩馀的话语,她并没有听清。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思慕之人-6 结果那天晚上,阿椿没有再回来。 后来听大爷说,阿椿家的梳妆铺遭人上门讨债,她父亲被那群人又踢又打,弄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所幸她的弟弟因为待在叔叔家里没有受到波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家里除了两老身体欠安之外,店铺也被人弄得一团乱,这下恐怕暂时无心顾及番所里的事儿了。 薰利用早上巡视的空档特意绕过去看看;阿椿的打扮还跟昨天一模一样。信平大夫已经诊治过,也开了药。阿椿对大爷满怀感激,说是已经替她们还了钱,那群伤人的混混也被绑到町办事处里拘禁起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先让两老的身体养妥,之后就会立刻回到番所帮忙。 「阿繁那里,只得让你亲自出马了。」阿椿的声调里满是歉意。 也是,千代的问题暂且不谈,阿繁那儿倒是得上门去关心关心。 回到番所,太一正忙着与阿双姨打扫番屋;原本舖好的榻榻米全都一张张被掀开来仔细清扫,大爷也拿着撢子抹去桌案或是角落处的尘埃,大伙儿显得忙碌极了。 「我想去一趟菊田町。」薰搁下手上的六尺棒,说出请求。 原以为大爷会让她先跟大家打扫完,不料他倒是很乾脆地答应了。「你就去吧!大伙儿会挑这个时间打扫就是因为目前无事。」 「是这样吗……」面对如此通情达理的大爷,反而让薰不好意思。 「阿椿暂时无法回番所来,巡逻工作多半都要交给你了;打扫这种小事就别放在心上。」吾郎大爷挥挥手,「再说——」 他走近几步,往番屋里瞄了一眼;薰顺着他的视线,发现阿双迅速的撇开视线。「阿双毕竟是做母亲的,说要阿繁吃点苦头只是赌气,她很担心阿繁。」吾郎压低声调,一字一句的对她说明白。 「所以,放心去吧。我也希望你早点去把事情弄清楚。」 有了吾郎这番话,薰的心底变得踏实许多,她又望了佯装不知的阿双一眼,「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她解开衣袖绑带,准备出门时,不料一道男人的嗓音突然传来。 「大爷,我……」太一突然站了起来,让正打算换桶水的阿双差点把整桶脏水给洒了出来。 「我能否跟着小薰一道去?」 这男人与阿繁完全没交情,更别提英治了,他去又有什么用处? 他突如其来的要求让眾人有些不知所措;薰想一口回绝,但他问的是大爷;肯定不会让他跟的吧? 不料,吾郎大爷出人意表的点头,态度也显得很爽快。 为什么?这下就连请求的太一都显得惊讶;只见大爷双手抱胸,老神在在地说:「太一还没去过菊田町吧?这两个月来多半只在这附近绕绕,就去看看隔壁町长什么样。」 薰原想拒绝,但太一已经走向她们,大爷勾着太一的肩膀不知在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用力地拍拍他的背,几乎是用赶的把她们俩赶出门。 薰不懂,为什么大爷会答应让他跟? 「喂!」他走在她前头大约一步的距离;薰叫住他,与他并肩。「你知道菊田町在哪里吗?居然还走得比我快。」 太一点点头,「我知道町办事处在哪;南町与菊田町的町大门就在那附近。」 薰哼了一声,刻意说话刺他。「那你知道阿繁住哪吗?」 这回他没逞强,老实摇摇头。「还得劳烦小薰带路。」 薰刻意加快脚步,太一跟在后头,毫不费力。 她虽然号称东大桥番所里的快腿,但那是因为除了领头的两人之外,其馀都是女人,她的个子不高,腿却很长而且有力,因此即便身材较阿椿姊矮些,她仍是跑得最快的——只跟番所里的人比较的话。平心而论,以她的脚程只能算中上,稍微锻鍊过的男人都能轻松跟上她。 薰经过町大门之后终于慢了下来,太一默默跟在后头;她侧着脸瞧他,在过了小川桥后完全停下了脚步。「喂!你为什么要跟?」 他仍是一副楞住的表情,慢了一拍后才开口—— 「我有话想对你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薰撇了撇嘴。忍住没有打断他的后话。 「再说,或许有些事,男人比女人更容易问出真相。」 「你瞧不起我!」薰杏眼圆睁,她瞪着比她高将近一个头的男人。「阿繁是我的姊妹!我们什么话都聊,有什么是我问不出来的?」 「就因为你与阿繁姑娘相熟,所以有些话就更不好说。」太一的语调出奇平静……平静得让人气恼!「我听说阿繁姑娘的丈夫是她自己挑的,他人又不在南町,所以你们对他并不了解;同样是不熟悉的人,有些话男人只愿意对男人说,而不会对女人坦白。这是实在话。」 薰气得牙关格格作响,她知道自己性子衝动,阿椿在她身旁时常劝她要冷静行事;这回他可全说对了。她正愁不知该如何对那个英治下手。 「大爷之所以答应让我跟来,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这下子谜题解开了!难怪大爷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像是找到救兵般地急忙推她们出来。 薰不服输的性子完全因他的话而点燃,她气呼呼的道:「好!我就看看你能帮上什么忙!」 * 阿繁这回在家;薰与太一过来拜访时,她才又从外头捧着几疋布进门。 她的确瘦了,才不到一个月,她从先前所见到的神采奕奕变得萎靡,脸颊消瘦不说,皮肤也变得粗糙、乾燥,眼睛旁黑了一大圈,白皙的颈项如今看在薰的眼里成了病弱般的死白。薰一看见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敞臂抱紧她。 「小薰?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来看你了,阿繁……」薰抓住她的肩头,感受到她的瘦弱。「你是不是病了?为什么瘦这么多?我们才多久没见啊……」 「你愿意来看我,我很开心;我没病……」阿繁立刻红了鼻头,她望了太一一眼。「这位是?」 「他是太一,还记得吗?我从后山井边救来的那个男人。」 「原来是太一兄。」阿繁怯怯地行了个礼。 「阿繁,到底你跟英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了?为何会变成这样?」 阿繁被她这么一问,乾裂而失去血色的唇张了张,斗大的泪滴默默自眼角滑落,最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没什么……」 「你都已经变成这样了还说没什么!」薰又是伤心、又是烦躁地大吼。 他打你了吗?还是你们吵嘴了?怎么丢了工作的?是不是外面有女人?薰不断不断的拋出问题,阿繁嘴巴上说「没有」,眼泪却一直掉;薰越问越急,因为她什么都不肯说。 「我回来……咦,有客人?」才过中午,英治便回来了;由于逆着光,薰看不清那男人的神情,只能勉强看清他似乎穿着工匠的短褂与窄管裤。 「你……」薰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她放开阿繁,就要起身衝上去。「你到底是……哎呀!」怎么对待阿繁的!后面的话没出口,因为某个男人拽住她的衣领,硬是将她拖回座垫上。 太一缓缓站了起来,「是英治兄吗?我是阿繁的表哥,前来拜访二位。」他的语调平和自然,听不出一点破绽。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两个男人就这样不知道上哪去「恳谈」,独留她与阿繁在屋子里乾瞪眼。 薰看阿繁不愿吐实,最后只得暂且停止追问;她就着窗外的日头裁剪布疋,又准备线,打算缝製衣裳。薰则拿着抹布与扫帚做起做惯了的洒扫工作,把里里外外全都打理一番,而后烧了水,给阿繁一杯,自己也喝了起来。 瞧着低头缝衣的她,薰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真被阿双姨说中了呢。」 到底母女还是母女,都把面子看得极重;阿繁大概也清楚自己要是说了这么几句英治的不是,便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挑错了人,因而什么都不肯说。 或许就是因为早明白家务事难断,不管是她们番所还是町奉行所的大爷一概立下一条规矩——不插手管人家的家务事。感情纠纷也算在内。 「妈妈她……一定正嘲笑我自作自受吧?」阿繁闷闷的道。 「阿双姨很在乎你,却也像现在的你一般好强、爱面子;你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跟我说你们之间的事儿对吧?」 阿繁抬起头,咬着唇,只是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道歉!」薰烦躁的搥打着底下的榻榻米。 阿繁被她这么一兇,缩了缩脖子,「小薰你别生气,对不起……」忽然之间,她没来由地发出几声乾呕,让薰吓了一跳。 「阿繁!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回去给信平大夫看看啊?」 「没事,我没事……大概最近吃得少,我不要紧。」阿繁握住她的手,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薰担忧的望着她,就在此刻,门口默默出现两条人影。是太一跟英治,英治手上似乎还提了吃食,也是,毕竟现下天色已暗,再过一阵子就要用饭了。 「去吧。」太一拍拍英治的肩膀,英治一脸惭愧的走进屋子,连看都不看薰一眼,只是来到阿繁身边,用力地把妻子给抱在怀里。 「英……治?」 「阿繁,是我不好……」 夫妻俩相拥,立刻哭成了一团。这是怎么一回事? 薰对这样的发展瞠目结舌,抬头望向太一,他只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她招手;两人于是静静地离开了。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思慕之人-7(完) 「喂!喂!」才踏离阿繁的家门口,那个男人像是故意不给她追上,突然加快脚步;薰气极了,只能在后头苦苦追赶。「太一,你给我站住!」 领在前头的男人依言停步。 薰终于趁此机会赶到他身边。「跑这么快干什么?是你要跟我过来的!怎么?事情解决了,想丢下我自己回去?」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只是想挑战一下东大桥番所里的快腿。」太一一本正经地说,得要很仔细瞧才能瞧清他隐藏在嘴角边的笑意。 「你!你讽刺我!」 「我说笑的。」他迅速敛起笑意。「我只是看你仍在气头上,所以决定咱们分开走;气消了吗?」 「当然没有!你这傢伙就只会让人更生气!」薰很想揍人!他这样子怎么可能让人气消?「快说!你对英治说了些什么,他们夫妻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太一抿着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边走边谈。」 在他娓娓道来之下,薰终于了解了这两人之间的纠葛—— 他只是藉由阿繁「表哥」的名义藉故关心他们夫妻俩,陪英治上街小酌几杯,听他诉苦罢了。 说来,英治还是个挺负责任的男人;儘管他与师傅的女儿有所往来,但并未真做出什么踰矩的事。英治的手艺在店铺里算相当不错,只是毕竟年轻气盛;他刚刚出师,在店铺里风头过健,便引起其他老师傅的排挤,藉机陷害他,说他已经娶妻,仍跟别的女子过从甚密。 英治一张嘴又怎能敌过眾人?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师傅家,年轻人做事总不懂得瞻前顾后,因负气而辞去工作的他顿失收入,心情不快之下,与阿繁之间的言语到底好听不到哪儿去,夫妻间便起了齟齬。 没想到阿繁看似文静,却是这么样的执拗、好面子。两人谁也不愿低头,他失去工作,意味着阿繁肩膀上的负担加重了,不仅到茶水舖子打零工,针线活儿也添了许多。英治是心疼阿繁的,不过两人之间隔阂未消,他想和好竟是拉不下脸,只得把心思先放在重拾工作上,与阿繁之间,就这么僵着了。 说来我与她,已有数日不曾好好说过话了,除了问安以外。英治嘲讽似的苦笑着,太一摇摇头,告诉他一个他未曾发现的事实。 「阿繁姑娘大概是怀了孩子了。」 薰听到这句话,立刻想起了阿繁的异状。「难怪阿繁那个时候会……」 「一听到我说阿繁姑娘可能怀孕,英治的酒都醒了,买了东西就要回家;我替他付了酒钱。」他先行走过小川桥。「这就是事情的大概经过。」 「所以阿繁不知道他跟师傅女儿间的事情?」 「我想阿繁姑娘表面上是相信英治的话,不过,大概心里仍有疑虑,却又不敢说吧?」 哪个女人能受得了丈夫还跟别的年轻姑娘有往来啊?薰在心底暗骂。「算了,比起这个,英治工作的问题到底解决没有?菊田町这里还有店铺愿意收留他吗?」 「他说他已经找到了新的舖子。但也我跟他提了,你是阿繁姑娘同为南町番所里的姊妹,有吾郎大爷与幸之助爷这等人面极广的帮手,想替英治找个店铺,应该不难吧?他与阿繁如果能够搬回南町,别说你们,阿双姨也能就近照顾她们。」 他会不会太篤定了?「阿双姨很爱面子的。」 太一扬起一指,「面子抵不过孙子,相不相信若是让阿双姨知道阿繁姑娘怀孕,她肯定会立刻去探视女儿的。」他顿了顿,又道:「这就是母性。」 唔!虽然不想承认,不过,事实真的很有可能如他所言。薰嘟了嘟嘴,又忍不住讽道:「说来你还挺了解阿双姨的性子的,就连英治跟阿繁的反应都被你给料中了。」 「那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这个时候才懂得谦虚会不会太晚了! 总算放下了心中大石,薰的步伐也变得轻快,她呼了一口气。「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这回多亏了你,太一。」她露出微笑,右手握拳,对他伸了出来。「我先前说话太过刻薄了,若有冒犯,还请你原谅。」 他左手虚握,与她的拳头相碰。「我没放在心上。」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出门前曾说跟我出来的理由是要对我说清楚一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太一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薰猜想,要是她不提醒,他肯定把这事儿忘得一乾二净。「我要跟你澄清,我没有贪看阿椿的容貌。」 「胡说!你每次都一直盯着阿椿姊看……」 「不,我比较在意的是她的背影。」太一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那背影……总能跟我脑子里的某个模样相叠。」 「你想起什么了吗?」 他皱着眉,似是费力思考着,最后摇摇头。「不,还想不到。」 「想必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人,那表示信平大夫说得是对的!你需要多接触些人与事!」她睁大眼睛,对于他的状况能更进一步感到高兴。 「不过我还是很怀疑,你真的对于阿椿姊完全不动心吗?」 「阿椿是很美。」他一本正经地说。 不晓得为何,薰听见他直截了当的称讚阿椿的容貌时,胸口处竟觉得有些怪怪的?「嘖!我就说吧!」 「但是你也不差啊。」 她的听力一向极好,许是没料到他会快速接话,刚刚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语让她听得不很真切……她瞄向面无表情的他,直觉地与梦里的千代重叠。 为什么最近她身旁老是这种让她猜不着喜怒哀乐的人? 「你刚刚说什么?」 太一嘴角顿时浮现出浅笑,指了指天边。「我说夕阳很漂亮。」 「才怪!两句话差这么多,你说什么啦!」 「夕阳很漂亮。」 薰气恼的大喊。「不是这一句!」 只见太一耸耸肩,愉悦的迎着秋风信步而行。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1 幸之助的杂院,搬来了一户新房客。 是一对母女,就住在里边第二排的六连栋屋子里的第三间;那儿与其说靠近大街,倒不如说离小木川更近一点,靠近大街的是两个三连栋的屋子,其中接近东大桥的那三连栋是管理人幸之助所住的长屋。 这处杂院一共十六户,滨临小木川那儿还有四间,但由于距离河岸过近,雨下得稍微大一些就有淹水之虞,再加上夏天燥热,冬天河面上的寒风长驱直入着进屋,普通房客不大愿意租,于是便租给商家作为堆放杂物的仓库之用;幸之助所处的那栋长屋多半是做小生意的老房客,另外一处是当年薰一家遭逢劫难时烧毁的三连栋,六年前重建后搬来了新房客,截至目前为止也没传出过任何怪谈;薰的父母亲牌位交由幸之助供奉,或许是感受到管理人对于遗孤的照顾吧?杂院这几年来偶有几回小火灾,也发生过两次窃案,但最后都能顺利落幕。 不过六连栋的长屋可就房客来来去去搬了几回;母女俩所租下的那间房子正巧是目前六连栋长屋的最后一间空屋。 一对相依为命的可怜母女,拥有可作为担保的人士替她们写下介绍信以保证其身家清白,付房租时更是毫不拖欠,理当是笔好买卖——幸之助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而刚搬来的这十几天,也没听闻过什么异状,就除了她们家客人特别多之外,因为时常都能看见附近其他杂院的人跑来这里串门子,不过反正没给其他住户带来太多不便,幸之助也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孰料,就在某一日下午,那户人家居然莫名的在门口排起人龙来了! 原先一开始只是两、三个,但后来人群越聚越多,甚至有些不耐久候,或是因为先后顺序而吵闹起来,惹得同一栋长屋的邻居不堪其扰,这才一状告上了幸之助那儿去。 身为杂院管理人,这种事情可不能不管;幸之助动身前往六连栋的屋子时,那户人家门前已经排了大约十人左右的队伍,料想还有几人待在屋内。这是怎么回事?幸之助皱眉,先是制止他们这些人的争吵,然后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看病!」 「当然是为了看病啦!」所有人的答案几乎一致。 幸之助眉毛上的结打得更紧了,他人虽老,记性还算灵光,租屋的女子名叫「阿缘」,那名字跟她的姣好容貌一样好记;当初她拿着介绍信与租金一齐上门时,那客气又温婉的模样还歷歷在目,明明承诺过要在这儿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想不到却是这么个「安静」法。 这外头风大,天气也阴阴暗暗的,兴许很快就要下起细雨来;幸之助往虚掩的格子门里头瞧,发现那窄小的一帖半泥土地上至少站了三个人。「你们就这样等在这里也不会比较早等到,再一会儿或许就要下雨了,还是先回去吧?」可不能佔着别人的屋簷,像什么话? 管理人的架子才抬出这么一丁点儿,老天就像是帮衬着他似的,「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原本十个人的人龙顿时像是「哗啦」一声被冲散,连同吵架的心情也没了,直说待会儿再来,一个一个离开。 最好别再来!幸之助没好气地瞪了一眼,伸手拉开格子门,正打算如法炮製,然而里头的肃穆气氛令他到口的话语立刻又吞了回去;离他最近的妇人也抱着一个孩子,以指抵着唇要他噤声。 屋内有些阴暗,大白天的就点了蜡烛;阿缘头上包着方巾,长发扎成一束,她手上拿着长条状的东西,亮晃晃的,身旁燃了一盏油灯,不知做什么用?幸之助原本以为那只为让她瞧清东西,不料她竟拿着那亮亮的东西往火舌来回煨了几次,他终于瞧清她拿着什么,是刀!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阿缘面前躺着一个人,那双脚细长短小,八成是个孩子!她拿刀煨火,想对孩子做什么? 「这……」他开口,不禁冷汗直流! 待在孩子另一侧,背对着门口的姑娘是她女儿,他开口引起了她回头;幸之助这才发现她手上捧着铜盆,里面大概装了水。「妈,管理人来了……」 「若叶,专心点。」阿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下一瞬,她持刀的手用力往孩子的身上割!一旁关切的人见状皱起了脸容。不免让人以为那刀是刺到他。 孩子发出虚弱的哭喊;「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之类的安抚语句出自阿缘的女儿口中,她拧了巾帕,将之铺在男孩额际。 「镊子。」阿缘吩咐着,而若叶同样把器具煨过火之后再递出。「针线。」 幸之助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串过程;屋内并不很热,但紧张的气氛让人直冒汗,当阿缘手边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时,他也就如同经过一番煎熬,终获解脱般的松了一口气。 当阿缘正在开药时,若叶捧着铜盆向他走来;她微微行了个礼穿过他身边,幸之助偷瞧了铜盆里头的东西,一双老眼差点没给闭上。 没看错的话,里头不仅有血,上头还浮着一条长长的……哎!还是别回想的好! 若叶一派镇定,拉开格子门,把盆子里的水一股脑儿往水沟里倒。 他活了六十多年,还没亲眼目睹过这等景象——幸之助突然觉得,世上当真无奇不有。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2 阿缘为了方才那孩子的手术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接下来屋内的几名患者都只消看看诊、把把脉,开个药便能了事。 直到她们送走最后一名患者,幸之助才终于有机会与阿缘对上话。 当阿缘扯下头巾,露出白净的额头时,幸之助眼尖的发现那条靛青头巾湿了一大片,她的脸颊上也沾着几綹发丝,不过一双细眸却亮得出奇。「辛苦了。」他吁了一口气。 「哪里?让管理人久候了。」阿缘微微向他行礼;那贴在榻榻米上的十指葱白,每指指甲都修得圆整,她有一双极好看的手。 想不到这样一双看似养尊处优的手竟蕴藏那样高超的医术。他逕自沉吟着,而若叶已在这个时候为他奉上茶水。 他道声谢,迎上阿缘的视线。「你平常都这样替她们问诊?」 「哎!对。」 「很多都是别的杂院里的人;他们怎么知道你帮人看诊?」印象中,不管是杂院大门也好,大街上也罢,当然自家门前更不消提,连一块招牌都没见过。莫非是发传单? 「啊,这个啊。」那声轻叹彷彿是从喉间到鼻子之间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的。阿缘一手支着颐,以不太自然却又不似做作的姿态答道:「大多是我之前住在别处时所结识的病人;哎!不过刚刚那位是新来的。」 哪位? 就是动手术的那位。阿缘的声调轻快,接过女儿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就为了他,外面不少人等着吧?咦……」她小巧的鼻子嗅了嗅,「是不是下雨了?」她转向身旁的若叶问道。 「妈妈,下了好一阵子了。」 「哎呀!我才想为何有雨的味道。」阿缘轻笑起来,细长的眼角微微往上吊,令幸之助不免联想到「狐狸」,她甩着衣袖,行为举止完全不復方才那认真严肃的样子,反而像个小女孩。 「那人都到哪里去了?因为下雨走光了吗?」她的视线越过幸之助肩头,对着格子门伸长了脖子。 「门外都没人了,我刚出去倒水的时候就没看见。」 「是我让他们先回去的。」幸之助接过若叶的话来,淡淡的咳了两声,「我说,阿缘啊,你替人家看诊,只收这么一点钱,划算吗?」刚刚他可是都把她与病患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即便她不给药材,只开药方,但光是诊治就要花不少功夫,这样下来收取的费用,竟然不到平常延请町医的五分之一。 别说养个女儿、负担房租了,连一个成年女子餬口恐怕也要相当节省才行,又或者是要拚老命般的努力看病;杂院里住的多是穷苦人家,赚得都是辛苦钱,阿缘问诊收费低廉,合该是善事、美事一桩,不过一旦名声传开了,他这个杂院,乃至于左邻右舍的生意或是生活恐怕都要受到影响,身为杂院的管理人,仍须以杂院多数居民为重。 阿缘不解的偏着头,好似他的脖子上又长出另一个头似的。「管理人怎么这么说呢?学医不就是为了要救人么?既然是这样,当然就不能一面想着救人,另一面还忙着拨算盘看看划不划算;来看病的人大都是很辛苦的,少收一点又有什么关係?」 果然没这么容易说服啊?幸之助于是换了一个说法。「也难得你有这份心,不过,像刚刚那样你的门口大排长龙可不行啊,隔壁是船夫就算了,边间是咱们杂院里卖菜的吉良,你的病患要是排到人家店门口去,那要叫人家怎么做生意? 「再说了,刚刚那些人差点在门前打起来,骚扰到其他人的安寧,这也是个问题吧?阿缘,邻居的观感可不能不顾,这一点我想你不会不明白吧?」 阿缘瞇着眼,像是很仔细在思考事情的样子。最后,她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管理人不会因为上门的病人大排长龙而不让我们母女租房子吧?」 「这倒是不会,重点是不能打扰到别人。」幸之助露出和蔼的笑,「一个女人光靠医病要养活女儿很辛苦吧?稍微提高一些看诊的费用如何?现在这样根本算不上合理啊。」在开口的同时,幸之助发现到,若叶似乎一直紧抓裙襬低着头。 就算那又细又长的眸子让人想到狐狸,也已年过三十,阿缘的容貌仍是出色,不管是乌黑绵长的头发也好,宛如凝脂般的皮肤也好,小巧挺直的鼻樑、红润的唇,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然而身为女儿的若叶就平庸得多,就像是完全没继承到阿缘的姣好容貌,若叶不过是十五岁的姑娘,面宽鼻塌,两边脸颊上各长着一小片斑点,说难看是也不难看,就是普普通通的,大概是像爸爸? 关于阿缘的事情,早在收到介绍信时,幸之助便有所耳闻,他知道阿缘之前被药材舖的老闆包养做情妇;若叶应该就是那个老闆与她生下的女儿。 不管是容貌也好,来歷也罢,暂且按下不表;若叶姿容虽平庸,可那双眼底颇有着商人般的精明,与人们之间的应对进退也是机敏的,瞧她现在刻意低头,莫非是隐忍着什么? 「若叶觉得呢?」 「管理人怎么问起我来了?妈妈说好就好,若叶没任何意见。」说完还望了阿缘一眼。 「管理人您顾虑的有道理,关于收取费用的事情,我会再想想的……真是的,只收这样太少了吗?」阿缘喃喃自语,却又让他足够听见。 莫非是在装傻?町医收费如何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幸之助瞇细了眼,只是该说的都说了,他也不打算再多劝什么;一口气把热茶饮尽,他撑着膝盖起身,若叶好心过来要扶,他笑着婉拒了。「老爷子我身子骨还没这么不中用,不碍事的!」 随着母女一声悦耳的「管理人慢走」,幸之助步出了阿缘的房子;外头雨势已经小了很多,而天边微微透着亮光,雨大概很快就会停,病患再过不久也会回笼吧? 方才若叶倒掉血水的那处,就算经过雨水冲刷还是留有些许红色污渍;幸之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边拣着人家的屋簷躲,快步回家去了。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3 薰这回正待在船上,她缩着颈子,整件和服湿透了,还打了个大喷嚏;她披着披风御寒,勉强找了个角落安身,眾人来来去去,像是忙着调查什么事,几乎无人闻问她这个窝在一旁的小姑娘。 穷苦人家的她即便是生活在经常需要舟楫代步的京都没搭过船,对于船上摇摇晃晃的自然不能够适应,她觉得头好晕,一股噁心的反胃感顿时自喉间涌出—— 「小薰,好些了吗?」一条披巾又往她湿漉漉的头发间披了过来,薰感觉耳际嗡嗡作响,但仍能分辨来者的声调与身分。 她皱眉摇着头,挣扎着从船板上站起,忍不住探出头往小木川里吐了一口酸水。而后她很快就被后头那个男人拎回船上。 「小心点!可别再掉下去了!」映入眼帘的,是一脸忧心的太一。 她吸着鼻子,逸出嘴的辩驳已带着些许鼻音。「我知道!我没这么笨!」 半个时辰前,忽然听见有人来报,听说小木川上一艘船型屋有人落水,吾郎立刻领着她与太一出门,连同町办事处的大爷们撑船搜救;船型屋很快靠到了岸边,而她们跟着上船调查,船上的乘客扣除船夫只馀三人,其中一人就是掉到河里去的,四人都是南町里赫赫有名的店舖老闆娘,平时互有交游也不稀奇,可究竟为何突然有人坠河,详情并不清楚,目前町办事处的人正在里头讯问。 至于薰为何会落河?只是因为一隻停留在船型屋簷上的乌鸦。她一上船就发现那隻乌鸦,还特地询问了船夫那隻乌鸦是什么时候上船的?突然间,牠叫了几声,飞快地往北町的方向飞去,那叫声里的意思——薰立刻明白了,那隻乌鸦肯定知道整个案件发生的一切经过! 不能让牠就这么飞了!薰一心一意的想留下牠,情急之下似是忘了自己就在船上,才追没几步,先是撞上了太一,他却没拦住她,紧接着整个人便摔进了小木川!还好船夫身手矫健,赶紧救回了不懂水性的她,否则今儿个被河水冲走的,恐怕就不只久贺屋的老闆娘一人。 太一回话的速度仍是慢了,但出口的话真能让人恼火!「瞧见方才你追乌鸦的举动,我对这句话抱持怀疑。」 「你……」薰想回嘴,无奈身边太多人,她又不好直接跟他说那是为了查明真相,只能把话含在嘴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先离开这儿吧?雨虽不大,终究是还下着,你待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不等她反应,太一便先知会了吾郎,薰是半拖半拉的被他拉下船型屋,还戴上他的那顶斗笠挡雨。 由于下着雨,天气又冷,路上行人并不多,只有几名曳船的工人忙着卸货;薰冷得只打哆嗦,寒风迎面吹来,而太一像是刻意走在她前头,替她挡掉了大半。 回到番屋的一路上两人没再多谈,目前番屋只剩阿双留守,一看见全身湿透的她,立刻扯着她进去换衣裳,还不停的问为什么会弄得一身湿;光是在阿双面前脱掉和服就已经够让她羞怯,如果再说出她是为了追乌鸦而掉进河里,恐怕就连她都要像太一那样嘲讽;薰于是只能支支吾吾,瞎说自己在船上绊着了东西,不小心跌入小木川。 「没受伤吧?」面对叹息的阿双,薰摇摇头,只顾着赶紧把乾净的衬衣穿妥,再套上窄袖和服,终于得以逃离这个尷尬的情状。 走出厢房,太一不见了,该不会又回到船型屋那儿去……薰觉得鼻子一痒,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喷嚏,那喷嚏声势惊人,就连替她收拾衣服的阿双都吓了一跳。 正当薰搓着鼻头之际,番屋的格子门冷不防被人拉开。「我还以为是谁呢!没想到薰居然用喷嚏来迎接我,太不像话了吧?」 那轻快愉悦的揶揄来自于熟悉的嗓音,薰抬头一看,只见扎着头发,一身轻便的阿椿,手上捧着纸袋,笑瞧着她。 「阿椿姊,你回来啦!」 「原来如此,难怪太一前往二丁目时显得急急忙忙的。」 薰把方才发生的案件告诉了阿椿,阿椿一边听着,带来的那个纸袋也拆开,里面全是方才烤好的热番薯,她剥了皮递给薰,「先吃一个暖暖身子吧……天气这么冷,你该立刻回来才对。」万一病了该如何是好? 「这点冷不碍事,我吃了阿椿姊带来的番薯就会好的!」话才说完,薰又不争气的咳了两声。 阿椿轻拍着她的背,正巧阿双从外头回来了,许是把她的湿衣裳晾妥了吧?一瞧见阿椿又是一阵热络探问,问的不乏是阿椿她爹的状况以及家里面的事。 「都妥当了才敢回来,如今阿繁出嫁,我又赖在家里迟迟不来,番所这里可怎么才好?」 「有太一跟薰啊!」阿双睁大眼睛,说的理所当然。「不是我在说,太一这孩子我是越看越觉得不错……要是阿繁挑人的眼光能再更好些,挑到太一这种人选,我就不反对了!你们说是不是?」 薰与阿椿只得陪笑,赶紧也帮阿双剥了一个番薯。 「之前太一不是跟薰去了一趟阿繁那里?」阿双吃了一口,讚了声「甜」,又道:「阿繁一直跟我说你们两个人细心,薰安慰阿繁,太一负责英治,也是……男人之间比较有话聊,给太一这么一说,事情不都圆满了吗?我总觉得太一这人,来歷一定不简单……」 瞧她一个劲儿的猛夸太一,又是只对她们说,准没好事!薰与阿椿交换了一个眼神,飞快把手上的番薯吃光。「贵惹!不朱到大耶咖闷茶得肿磨样?(对了!不知道大爷他们查得怎么样?)」她搥了搥胸口,死命地把番薯往喉咙里吞!「阿椿姊你也想去看看吧?」 阿椿点头如捣蒜,薰立刻拉着阿椿一同起身,「不然咱们去看看,就算帮不上忙,四处走走也好!」 「阿双姨,还是得麻烦你了。」阿椿歉然的点点头,连平常惯用的十手都来不及拿,两个姑娘便连袂出了番屋,徒留下手上还拿了半颗番薯的阿双。 「这……」纸袋里的番薯还有好多颗,阿双先看看手上的,再瞧瞧桌上的番薯,不由得嚷道:「这我一个人哪吃得完!」 * 藉口逃离番屋时,雨势终于停了;薰拉着阿椿奔向船型屋停靠处的二丁目,顺便把如何落水的经过告诉阿椿;撇开同样知道秘密,生活环境却与她天差地别的千代,无论她在畜生那里听见什么可疑的消息,能够吐露实情的人,也就只有吾郎与阿椿了。 「所以你听见的是『菸』?」阿椿重复着那个字。 「对!阿椿姊,几个贵妇人不去料亭,也不去寺庙参拜,反而雇了一艘船往河道上划去,四个人窝在船型屋里,能够做些什么娱乐?又,什么娱乐非得要在船上才行呢?」 她们来到自身番也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先前的查案经验告诉薰一件事,像船屋,或是租赁供人出游的船型屋里,通常会发生在这种地方的案件都绝不简单,男女之间的幽会多半会约定在此处,隐蔽性足够,又或者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只消把东西往河里一丢便可安然无事。 所以久贺屋的老闆娘落水,应不会只是件普通的意外。 「你这样一说也有道理……」阿椿拉着她缓下脚步,「还有听见别的消息吗?」 「牠就只『说』了这个字,我原本还想多问一些的!」薰脸上不无悔恨。 「然后就掉进了小木川……薰,不管怎样,自己的安危还是最要紧的。」 被阿椿这么语重心长地告诫,薰整张脸都红了,这令她回想起被船夫救上船时一些爷们的嘲弄,这不仅让她丢了脸面,更让吾郎大爷难堪。 「我知道!」薰撇过头去,答的语气也较往常衝上一些。 她们到的时候,已经可以见到几座轿子在岸边等待,雁木上已经站了不少围观的人,也有些是那几个老闆娘店舖里的伙计或是家人;久贺屋的人似乎也在其中,薰看见有几个人身穿绣有久贺屋屋号的外褂,他们仍是一脸焦急的盯着船型屋,似乎还不知道遭遇不测的就是自家老闆娘。 不行!岸边围观或是等待的人太多,整个雁木,乃至于曳舟专用道都站满了人,她们两个小姑娘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薰!」阿椿与她之间的联系差一点就被载送货物的板车阻断,她们堪堪闪过;阿椿随即来扯住她的手,「不如我们先去找乌鸦!」 对!待在这里人挤人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去调查别的线索,或许能有意外收穫也不一定。 薰努力鑽出人群,就当两人快要离开人潮之际,一个头戴斗笠、身材单薄的男子迎面撞了她一把,「唔,小姑娘,抱歉!」他很快地稳住身子,低头拉着斗笠,匆匆鑽过她们两人中间。 那句道歉薰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她回过头望了那男人一眼,才发现他穿着朱红底色,上头染有小纹的和服,腰间的刀掛在右侧,想来也是一名武士之流。 不过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声音;前面提过,薰对耳力一向自豪,纵使身旁围观者眾,她还是听见了那个男人温润细緻的嗓音……这声音好特别。 「怎么了,薰?」 回过头,面对疑惑的阿椿,薰捏了捏鼻子,「没事,阿椿姊,我们先往善光寺的方向找吧?」 「只有你知道乌鸦往哪个方向去,从哪开始找都好!」 薰于是偕同阿椿在外头绕了南町一圈,甚至连对岸的小木川町都查访过,但要找一隻普通的乌鸦谈何容易?正当她们无功而返,吾郎大爷与太一已经早她们一步先回到了番屋,等着她们的除了冷掉但仍然香甜的番薯,炭炉里也已煮着加了鱼乾的味噌汤;时节已至深秋,外头天色也暗得越来越快,吾郎看见她们从外头回来,只是问候几句阿椿家里的事,对薰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吧?快来喝个热汤」,其他针对方才的奚落一概不提,令薰好生过意不去。 太一嚼着番薯,只对阿椿淡淡说了声谢,态度倒是显得疏离了;薰正想质问调查发展,孰料吾郎早一步先开了口。 「尸体找着了。」吾郎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口吻凝重地宣布。「确实是久贺屋的老闆娘。」话语一出,两个比肩而坐的年轻姑娘相互对望,反而是年纪较长的阿双怪叫一声,差点没折下两块番薯糊住耳洞,来个不听为净。 「死因呢?」问话的是阿椿。 「淹死的,办事处的大爷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尸体,就在靠近善光寺那儿的墩高桥。」吾郎替同样好奇的薰释疑。「好在现在是秋季,小木川水流不是很湍急,要不然可能就这样直接流进海里去了。」 换薰问道:「其他夫人怎么说?」 「说久贺屋老闆娘不知为何,突然像发狂似的大吼大叫,她们三人试着阻拦,身上多少都掛了彩,最后是老闆娘隻身跑出船屋,跌进小木川里的。」吾郎喝了一口味噌汤。嘴角微微勾起讥讽的笑,「不过这种说法岂不奇怪?哪有人突然就像中了邪一般直接往河里跳的。」 「所以大爷们不相信这说法嘍?」 「倒也不是全然不信;船屋里确实凌乱,她们几人身上也都有抓伤,其中旧衣铺的老闆娘袖口甚至裂了好大一洞,但重点在于她们究竟上船做什么?」小木川两旁的景色可没啥好看。 「关于这一点,薰倒是有不同见解。」阿椿笑着对吾郎说道,而喝着汤的他不着痕跡的挑起眉头。 「是吗?」他微微瞄了太一一眼,而后者正专心致志的剥着阿椿带来的番薯。「再说下去我看阿双都要反胃了,我们适可而止吧,等吃饱了再谈。」 「我什么都没听见。」阿双闷闷地说,换来太一以外的三人一阵笑声。 吃饱后,阿椿自告奋勇替阿双收拾桌子,薰则趁太一离开的空档向吾郎报告乌鸦所透漏的消息。 「这就是你之所以跌进川里的原因吧?」吾郎恍然大悟的击掌,而薰则是低着头不发一语,一张小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原来如此……这么说就合理得多了,尤其她们抽得很可能不是平常的菸……」 「会不会是鸦片之类的……」薰推测着道,末了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吾郎眼睛却是亮了起来。「你说的有道理!在船型屋里发生的真相,或许真如你所言。」 船型屋足够隐蔽,只要买通船夫即可在江上过足癮头,而吸了鸦片烟身子不听使唤,或许就是这样而跌入江中,其他三人担心事跡败露,于是连同菸桿等物全都丢进小木川里,接着再避重就轻的告诉大爷们久贺屋的老闆娘突然发狂坠河云云,确实是极为合理的推论! 「咱们这回如果能藉此掌握关键证据,又是薰帮上了大忙!」 如今当务之急,果然就是尽力追查出几位夫人鸦片的来源,又是否真有吸鸦片的习惯?如果得以证明,整件事情距离水落石出,恐怕也就不远了! 「总是不能白白让大爷成了町办事处的笑柄啊。」薰捏着鼻子笑道。 别放在心上,总之你是立了大功。吾郎温声安慰道,「你今天辛苦了,早点歇息吧?我担心你万一因此受寒,那可就不好了。」 这个时节的天气变化多端,感冒了就很不容易好。即便薰很想再多了解一些细节,不过还是只能就此打住。 「那我去休息了。」她起身,回头时忍住不让吾郎听见她轻咳出声。太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你没事吧?」他看起来还是很关心她的样子;薰摇摇头,他只是淡淡地补上一句。「床都铺好了,赶快休息。」 她惊讶地盯着他,不料太一只是从容越过她身边,动手收拾起炭炉;吾郎大爷与他搭了几句,薰插不上话,只得轻轻地对着他的背影道声谢。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4 隔天一大早,番所里的人很快便发现,东大桥番所里的快腿这回暂时动不了了。 原因无他,薰正是昨天掉进河里受寒的缘故;薰向来身强体壮,但打从半夜开始,太一便听见她咳得厉害,斗胆偎近才发现薰的额际有如火烧,吓得他立刻起身找水盆,就这样照顾着她直到天明。 等到阿双也来到番所,知道薰的情况之后差点没跳起来,指着太一为何如此迟钝,没想到要赶紧去请町医过来?「真是的!你也太大意了,就这样放着薰这样烧着,万一脑子烧坏了你赔吗?你的脑子都不见得正常了还这样……」气到一个程度的阿双当真口不择言,居然连这等刻薄的话都说出口!昏昏沉沉的薰想阻止,无奈嗓子都快哑了,连替他开脱的气力也没。 「真是不可靠的傢伙,哪个女人跟了你铁定倒楣!」阿双来到她身边探了探她的衣裳,果然衣裳又湿了,这回全是给汗濡湿的!「不行不行!我得给你换件衣裳,你这样只会更冷!」她赶紧衝到外头去取了昨儿个风乾的衣裳,折回来发现太一仍杵在原地,果真是无气不打一处来,「姑娘要换衣服了!去去去!别待在这儿!」就这样把照顾她一整夜的太一给轰了出去。 「碰」一声,唐纸门给重重关上,阿双拉开被窝,替她解开腰带。「真是,烧得这么厉害……昨儿个晚真该就请信平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薰勉强撑起身子,只觉整个头胀得发疼,她无力的拽着阿双衣袖,一口嗓子显得又乾又哑。「阿双姨,太一好歹照顾了我一整晚,你别对他这样……」 阿双白了她一眼,福态的胖脸鼓着,下顎也微微抽动;薰害怕她嘴上仍是不留情,不过末了,她只是重重叹了一声。「哎!也是,要不是他一直守在这里,你恐怕早就烧得神智不清了。」 但忘了请大夫这件事还是饶不了他!薰脱下衬衣时,阿双又在她背后补上这么一句,她除了苦笑,还真不知该做啥反应。 换上乾爽的衣裳,薰顿时觉得好上许多。阿双扶着她躺下,「阿椿很快就回来,一切就等大夫来了再说!」 不过说也奇怪,阿椿去请大夫也有两刻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就在薰换好衣裳时,番屋的格子门有了动静;然而踏进门的却只有阿椿,而不见大夫的踪影。 「信平大夫到通町出诊去了!我又跑了两三处,其他大夫不是不在,就是抽不开身!」阿椿急得直跳脚,却苦无他法。「还有谁能请?」 吾郎听了,沉吟一会儿,才喃喃的说:「看样子只能麻烦她一回了。」 「女人?」阿椿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阿椿,你知道前些日子幸之助的杂院搬来一户人家吧?」 即便对幸之助杂院的熟悉度不如薰,对于刚搬来的新面孔,阿椿仍是有点印象的。「我知道,大爷说的是那对母女吧?」 太一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默默的插了一句话。「那一家明明没有做买卖,却经常有人上门叨扰。」 「她是个大夫,虽然看似不若信平大夫那般老练,却也挺可靠的。」何况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那户主人名叫阿缘,你请她过来番所一趟,就说是我拜託她。」 一听到命令,阿椿赶紧出门去请。 或许是「吾郎大爷的请託」起了作用,阿缘连同女儿若叶很快就来到番屋。 「要麻烦阿缘夫人了。」 「稻叶大爷哪儿的话?」难得会有人喊出吾郎的姓氏;阿缘瞇起细眸,轻挥了挥衣袖,「阿缘也受过大爷照顾,只要大爷一句话,我一定立刻过来。」 「如此真令我不胜感激。」 就在两人客套之际,阿椿连忙拉开唐纸门,「病人就在这里,还请夫人赶紧医治!」那姿态活像是要把阿缘直接踢进厢房。 「哎!好、好,我来看看。」那声甜腻的叹息正巧配上阿双瞠目结舌的表情;阿双指着眼前两个陌生女人,又指了指吾郎,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吾郎只是轻咳一声,要她先行出来,以避免扰了阿缘诊治。 「她、她她她行吗?」首先发难的是阿双!不过好歹吾郎还是一位大爷,质问的声调比起责备太一倒是小了许多。 吾郎抬起一掌,指了指那半掩的唐纸门。「你们亲眼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阿缘平常的行为举止多少给人一种不够庄重的印象,不过一旦面对病患就像换了一个人。她把着薰的脉,又瞧了瞧她的脸容,早已拿着纸笔的若叶正快速地记录着阿缘所唸出的种种病徵。 阿椿带着讚叹声调。「真有两下子!」 「她是如假包换的大夫。」吾郎如是说。 「我比较好奇的是,为何大爷在无人可找的时候会想到要找这位夫人?」太一的问题总是能在不起眼处一针见血。 此话一出口,其馀两人全都回头盯着吾郎。 他搔着鬍子,等了一会儿才道:「之前我儿子病了,前来诊治的就是阿缘夫人。」 他顿了顿,低头捏着鼻。「而这回她会搬来幸之助的杂院,就是我给她写的介绍信。」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5 说起这位阿缘,撇开原本就知道内情的人以外;稻叶吾郎大概是最清楚的人之一。 阿缘原来住在菊田町的一处杂院,是最近才搬到幸之助这儿的;所依靠的就是吾郎的介绍,当然,吾郎之所以愿意替他写这介绍信,不脱先前曾拜託她医治儿子的病症一事。 关于阿缘这个人,其实有着不少传闻。 在十多年前,南町一带出了个赫赫有名的美人儿,名唤阿兰;阿兰原来家境清苦,就只靠一间青菜舖子维生,后来阿兰长成,艳名远播,给了附近一家叫做久贺屋的老闆看上;那人靠着年轻时候在油行积攒下来的钱财,利用其精准的生意眼光开了久贺屋这家药铺,很快就赚进了大把银两。 久贺屋的老爷说真格的,名声还不算差,不过就是有一点为人詬病——喜好女色,当时年纪已五十好几的他找上阿兰,要将她收为情妇;碍于现实无奈,阿兰于是跟了那位老爷,依照年纪来算,若叶的亲生父亲,应当是那位老爷无误。 阿兰与老爷在一起后不久便怀孕了,老爷便给她做了一门亲事,要她嫁给另外一间同样是久贺屋开的药舖掌柜,并且把孩子生下来;那掌柜与老爷年纪差不多大,自久贺屋开张时便在里头当佣工,干了十多年爬到了掌柜的位置,从他能够独立经营一间药铺子,足见老爷对他的信任。 阿兰虽委身于他,毕竟还是老爷的女人,他再有胆也不敢碰,仅是奉命照料着她;阿兰顺利生下了若叶,但掌柜却于若叶出生后没两年就过世了;久贺屋的老爷于是又把她改嫁给另一名较为年轻的掌柜,一样是在那间药铺子里,那名年轻掌柜听说不仅懂得买卖药材,也略懂医术;阿兰与之学医,直到久贺屋老爷过世前,这十年之间,她学有所成,甚至只消瞧过病人的模样就能找出病因、开药医治。 铺子里的伙计只要有病,不用劳烦町医出面,找掌柜夫人就行了;可见她医术精湛,不过毕竟她人还在久贺屋的屋簷下,不好大声张扬。久贺屋的老闆娘听说相当善妒,曾经不只一次要想办法把阿兰从店里面给挖出来;多亏她的丈夫与店里的伙计死命相护,也有几次是阿兰扮丑或是先行逃离舖子才能躲过一劫,足见她的聪敏。 这样一个美丽又聪敏的女子,纵然是离开了舖子也是饿不死的;阿兰离开久贺屋之后便改名为阿缘,先是在亲戚家住了一段时日,辗转又搬了一处,最近才来到这里;听说她离开舖子时带走了不少这些年来久贺屋老爷暗地赏赐的财物,再加上她从第二任「丈夫」那里学来的医术,偶尔会替当地居民义诊,很受杂院居民的爱戴,不过行事倒是相当低调;纵然久贺屋在掌权的老爷死后,生意规模已不如以往,但毕竟还是老字号的商家,万一要是引来了久贺屋老闆娘的注意可就糟了,也许是这样,她才会频频搬家。 「等等……」阿椿听着吾郎的叙述,忍不住打了个岔。「大爷,你说她就是久贺屋过世老闆的……」 久贺屋的老闆娘不是昨天才摔进小木川亡故的吗? 吾郎暗自猛点头,示意厢房里有了动静,于是暂时打住了话题。 「薰姑娘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开了药方子。」阿缘领着若叶走出房门,手上晃了一纸墨跡未乾的药方。笑着问:「就不知哪位方便到附近的药铺子里抓个药?」 我去!阿双像是抢着似的夺过药方子,很快便要衝出番屋,是吾郎拦住她,给了她抓药的钱,否则阿双可要白跑这一回。 真是的,阿椿好不容易才回来,薰却倒下了。吾郎感慨的说,本来应该是得有人出外巡视的,这回为了薰的病情已经拖了不少时间;太一随即扎了草鞋就要出门,阿椿原本也想跟着去,是太一劝阻了。 「我一个大男人也帮不了什么事,你留下来还能稍微照顾着薰。」他笑着说,阿椿心头微凛,嘴巴动了动,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他腰间系着十手便出了番屋。 「阿双那些气话或许真伤着了太一也说不定。」吾郎逕自下了结论,摆了摆手,决定先行招呼客人;于是便邀阿缘母女俩落座,自己则奉上茶水。 现下知道阿缘曾跟久贺屋有过一段关係,不管怎么想都让她觉得怪,与其跟她们坐在一块儿寒暄,倒不如找点正经事做。「我去看看薰。」 当阿椿起身往厢房里去时,吾郎开口问着阿缘,「话说薰的病状怎么样?」 「哎!受寒了吧?烧得挺厉害,我先给姑娘一点退烧药,至少让她稍微觉得舒服点,再来慢慢调理她的身子,现在这样,吃也不行,睡也睡不好啊。睡不好该怎么养病?」您说是吧?大爷。光听后面这一句,再加上甜腻到几乎快黏住的嗓音,顿时让人往不好的方面去想。 不知道是因为曾做为有钱人的情妇,改不了说话讨男人欢心的习惯抑或是个性使然,总之,光是看到阿缘这女人就让阿椿感到浑身不舒服。 倒是她的女儿,长相虽不出色,给人的印象却乾净清爽得多;若说阿缘给人的印象是浓厚似油,那若叶就是沾上了也不见得能觉察的水了。 「话说昨天管理人来过呢……」 拉上唐纸门,藉此阻绝两人交谈的声音,阿椿来到薰身边。薰一脸红润,额际上搁着拧了水的巾帕藉此降温,她伸手探着薰的脖颈,热气仍是烫得吓人;榻上的她眼睛半敛着,望向阿椿的眼神仍是迷濛。 「阿椿姊……」 「还很难过吧?阿双姨去帮你抓药了,再忍耐一会儿。」喝了药就会没事的。看在吾郎大爷的面子上,阿椿仍是选择相信阿缘的医术。 「怎么会是阿缘夫人过来……」 阿椿解释了其他町医的状况,最后才请来阿缘;不讲还好,一讲她又想起了阿缘曾是久贺屋老闆的情妇的事实,又,如果久贺屋的老闆娘真的曾经处心积虑地想要置阿缘于死地,那会不会就表示,阿缘在这个案子里,或许也担任了某个重要的……「角色」?想到此处,不免让阿椿背脊发凉。 不!算来阿缘也已离开久贺屋一年了,若真有仇恨,料想事情还会发生的更早些,久贺屋老闆娘若要真想追查一个已经离开保护的情敌,也不会至今让阿缘在外逍遥,甚至有能力反咬她一口。 这想法果真还是太过一厢情愿了。是吗? 薰不知阿椿内心激盪,开口又问了太一。「啊!太一巡视去了,出门前还特别拜託我好好照顾你。」 薰的眼角渗出泪来,阿椿替她揩去。自己也发过烧,知道这般苦处;伸手替她重新拧了一条帕子,搁回她的额际,顺便要她重新躺好。「唉!我好不容易回来,却换你倒下了,这怎么行哪?你得赶快好起来,否则番所里又要少一个人,知道吗?」 听见她这么说的薰只是把半张脸埋进被子,忍着痛楚般微点了点头。 * 当薰因为受寒而病倒之际,办事处的大爷们也正为了久贺屋老闆娘溺死一案努力追查着。 由于其他三位夫人都供称老闆娘是突然神智不清,甚至还与她们发生扭打之后才坠河,于是调查的方向便转向久贺屋里曾经伺候过老闆娘的下女,不过或许是目前店里执掌事务的第二代老闆下了封口令,她们除了简单回答一些老闆娘的生活起居外,对于更深入的私事一概不谈,甚至就连问到了老闆娘身上有无任何病症或是特别的异状,她们也是摇摇头佯称「没什么特别的」。 吾郎着手调查此案时,身旁就带着阿椿,不过依照她们这些人戒备的情况来看,就算是女人对上女人,恐怕也难以突破心防吧? 「可以看看夫人之前起居的地方,或是用过的器具吗?」吾郎大爷说出请求时,明显发现掌柜的脸上透着难色。 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吾郎与阿椿随着掌柜来到一间八帖大的房间。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薰香味;那儿作为一家药铺老闆娘的日常起居室,无论是装饰、摆设,就连使用的器物也都是极讲究的。不过……当阿椿走进这间房,就觉得这房里的格局似乎……缺少了什么。 究竟哪里让她觉得怪?阿椿四处搜寻着线索,瞧见衣柜上摆着的两尊人型娃娃,那人型娃娃身上的衣饰都是高级刺绣,作工精细,人偶的头发也是几可乱真;光是这两尊娃娃就要花上不少钱吧! 她移开视线,目光转向装饰架,然后是一扇小巧的唐纸门,上头画着松以及飞翔的白鹤,皆是常见的图样。 「掌柜,请问这一间后头是什么?」 正在与吾郎大爷交谈的掌柜回过头,「啊啊!那里是收纳衣物跟床铺的套间。」 「可以打开看看吗?」 可以。获得首肯的阿椿轻轻拉开漂亮的唐纸门;果然如掌柜所言,是约两帖大的套间,事情刚发生,这儿想必还维持原样,一件作工精细的秋装披在架上展示着,而墙面处微微透着亮光,那是窗户吗? 阿椿登时睁大了眼,忍不住推了一下套在额际的护额;原来是这样,难怪她总觉得这间房间哪里不对劲。 堂堂一位药舖子老闆娘,日常起居的房间怎会没有窗子呢! 这里原本不是作为摆放棉被、衣物的套间吧?阿椿瞟向地上的榻榻米,蹲低了身子,发现这两帖榻榻米竟是新的,与外头摆放着诸多器物的房间比较起来,新旧差异可谓明显。整间八帖大的房间,为何只换了这两块榻榻米? 以指轻拂过崭新的榻榻米,阿椿不自觉露出笑容。她「嘿咻」一声重新站了起来,在默默记下榻榻米铺垫的尺寸后,退出套间同时带上了纸门。 「请问,是否发现了什么?」大爷与掌柜像是刚问完话,掌柜立刻对着她问。 阿椿盯着掌柜那看似无害的笑容,只是淡淡说道:「好奇怪啊,为何窗子不是安排在这里,而是那小巧的套间呢?」 「那是因为夫人不太喜欢房间里照到日头。把窗户安设在套间,想看到外头就打开,不要时关起来,不是很方便吗?」 听了掌柜的解释,吾郎大爷悄悄送来一记眼神,她只是又推了一下护额,状似理解的点点头—— 「原来如此啊。」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6 办事处的两位大爷仍在起居室里寻找着可能的证物,而吾郎则以番屋人手短缺为由,与阿椿先行离开。 吾郎大爷与她绕到大路上,直到确认后头没可疑人物来追,才终于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我还想先问大爷到底掌柜透漏了什么消息。」 「都是一些平常老闆娘与人交际的琐事。」顺道问了她的孩子们。吾郎草草交代过。「你呢?那套间果然有问题?」 「整间房间的榻榻米都是旧的,只有套间里的特别新。」阿椿先说出了这个最明显的疑点。「窗户居然放在那里,可见老闆娘希望她在里头时能够见到光,又不希望别人进门打扰,所以特地安设了唐纸门与主要起居处隔开……才不是什么因为不喜欢日头这种奇怪的理由哩!」她哼笑着,回想起掌柜说明时那不自然的神情。而后轻轻叹了一声:「要那样的老实人说谎,也真是难为他了。」 「确实是老实人!你没发现他从未直视你的脸吗?」 「也是!」即便自己视若等间,阿椿对于姿容仍有自觉;是那种令登徒子垂涎,老实人不敢逼视的美貌。 「不过换榻榻米这件事显然不得已之举,如果没有明显的证据,保持原样或许更为安全。」 「或许……她就在里头抽菸?」 「很有可能。」阿椿是这么以为的。「久贺屋的人或许不知道老闆娘过世的真相,但想也知道吸食鸦片是犯法的;菸桿那些器具要扔要藏极其容易,难以抹除的是留在屋内的痕跡。」樱桃色的唇又勾起了那自信的笑来。「大爷,一个妇人躺在里头吞云吐雾,难道不会留下味道?就算气味能够为薰香所遮掩,菸灰呢?又或者不小心在榻榻米上烧了个焦黑的洞……」 吾郎大爷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事发不过几天,又是丢榻榻米那种明显的东西,要追查想必容易……」但很快的,大爷脸上的神采又消褪下来。「不过毕竟是榻榻米,要是久贺屋的人不认帐……」 「那间房子是柱割。」阿椿说出了异于他处的重点。「铺在那里头的两帖榻榻米无法用在别处,所以套间的榻榻米才需要换新。」因为是以柱子的尺寸为基准,八帖大的起居所与两帖大的套间,两者间的榻榻米无法随意交替。 大爷立刻明白了,他抚了抚下巴,「那咱们赶紧去找那丢弃的两块榻榻米,或许那就是证明久贺屋老闆娘沾染上吸食鸦片的证据。」 不料阿椿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不,我去找,大爷你得去逮人。」 「逮什么人?」 阿椿忍不住抿嘴,「当然是追查老闆娘的鸦片来源啊!抽菸不犯法,找到榻榻米只能证明老闆娘在屋内抽菸,重点还是得找到鸦片。」 「也是。我在想什么?」吾郎大爷自嘲的笑了。「莫不是我也给薰害了风寒?」 「别瞎说!」阿椿白了他一眼,「薰身子还没好全,咱们只能连她的份一块儿努力;我先去找榻榻米的下落,追查兇手的重责大任,就拜託大爷了!」 吾郎大爷豪气地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 *** 喝过阿缘夫人开的汤药之后,薰的身子彷彿又注入了活力。 不到两日,她的烧退了,身子也渐渐能活动自如;期间阿繁偕同英治回来番屋一趟,正巧碰着了仍卧病在床的她,阿繁紧张得不得了,还说要到附近的神社里替她祈福,惹来她一阵轻笑。 多谢阿繁的盛情。然而真正的功劳除了开药的阿缘夫人,另外一半要算在若叶身上。 阿缘以极低的费用替杂院里的左邻右舍看病,这点薰在病倒之前就已略有耳闻,她的到来实为杂院里的大伙儿之福,只要有人上门拜託她,她几乎不会推辞,也难怪声名远播;瞧瞧上门的人络绎不绝,才搬来幸之助爷这儿不到一个月呢! 阿缘夫人与吾郎大爷之间的事,薰在生病的这段过程中已听阿椿与太一转述,才明白为何若叶要每天替她熬送汤药,箇中原因绝不是只是单单一个「近」字而已。 若叶年纪与她相彷,纵然不若娘亲貌美,心地却是极为善良的,每回过来时的态度总是谦和有礼,个性也颇直率;薰一连与若叶接触几日,只觉得十分投缘。 有了交情,说起话来也就不再这么拘谨;当薰聊起自己的身世,若叶一边煎着药,不免被烟燻得红了眼眶。 「原来小薰姊的爸妈早已……」 坐在架高的地板上,薰晃着光裸的双脚,只是淡然一笑。「爸妈他们只是早一步到观音菩萨身边去了;何况杂院里的幸之助爷,乃至于番所的大伙儿都对我很好,我不觉得悲伤。」都过去了。 套着洁白袜袋,穿着打扮都讲究许多的若叶正撩起袖子搧着炭炉。她抹了抹眼角,「也是……小薰姊好坚强;我还有妈妈,应该要感到知足。」 「阿缘夫人还在替人看诊吗?」 「是,刚刚我出来时已剩几个人在候着。」算算时间是该歇息了。 「她真的好了不起,给人看诊却只收这么丁点费用;简直是观音菩萨再世吧!」薰诚心地称讚道。 然而若叶听到这句话却没有特别高兴,或是显得不好意思的谦虚表情;反而是微皱着眉,凝肃着脸不发一语。 这番细微的变化没逃过薰的眼睛。「若叶,怎么啦?」 「欸!没事,小薰姊这么说,妈妈听了一定很欣慰;她总说学医就是为了救人。」若叶低头往铁壶里瞧了一眼。「差不多了,小薰姊,药煎好了。」她熄了炭炉,把铁壶里的汤药倒进碗里。 薰道了一声谢,怕烫的她也没立即喝药,只是捧在手心;外头似乎又下起雨来,刚从外头回来的太一衣裳透着湿气,就连长出短发的头顶也沾了不少雨珠。 他放下十手,与她们打过招呼便往屋子里走。他四下张望,没看到人。「大爷跟阿椿出去了?」 「对!」阿双姨也出去了,去张罗晚上的餐点。薰喝了一口药,嫌烫的搁在身边;若叶已经在掏洗铁壶,这几天她都过来这儿,对番屋的摆设早已熟门熟路,因此不需要薰多分神。「好像去了久贺屋,连同町办事处的大爷一起!」 由于薰背对着若叶,因此没发现在说出「久贺屋」这屋号时,冲洗着铁壶的若叶手一滑,差点就要摜在地上。 「那个,小薰啊……」太一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薰不明就里,歪着头问声「怎么了」。 「请问……小薰姊,久贺屋怎么了吗?」问话的是若叶,她捧着还冒着些许白烟的铁壶,用力的在泥土地上甩掉多馀水珠。 若叶的眉头紧皱,那语调听来有些凝重;薰「啊」了一声,「若叶你不知道吗?前几天发生事情了。」太一连忙赶到她身后,她白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正不停眨眼,对着她轻摇着头。 「我听说最近小木川好像有人溺水,不过不知道溺水者的身分。」若叶放下铁壶,掏出帕子把水珠擦乾。 「跟久贺屋有关吗?」 「呃……没有,久贺屋是另外一件案子,好像是东西被偷了……」小薰搞错了。太一陪笑道,还不着痕跡的踢了她一脚;这下子就算薰再怎么迟钝也明白了,他要隐瞒久贺屋老闆娘溺死这件事。 「小薰姊,是这样吗?」 薰瞄了若叶一眼,发现她正认真地朝着自己瞧;面对这样乾净纯粹的眸子,要薰说谎未免太过残忍。 她假意咳了一声,伸手去捧药碗。「唔……这个嘛……」 一声「打扰了」穿过格子门,恰巧成了薰的最佳救命符!「来了!」薰赶紧套上木屐,越过若叶,拉开了门。 只见外头停了轿子,除了两名侍从之外,还有两名下女各撑着伞,准备迎接轿子里头的人出来;不消说,光是瞥见轿子上头的家纹,便可知道来者何人!「欸?」薰很不是时候的发出惊叹,顾不得外头下起细雨,趿着木屐就到外头迎接。 从轿子里探出头的,是那美得叫人惊艳的花容月貌。「小薰!好点了没有?」果然是千代小姐!她伸出手,让下女拉她起来。 「已经好多了!」薰答话的声调显得精神十足,「小姐怎么会知道我……」 「好多了就是还没痊癒,不要淋雨!」细柔的手从振袖中伸出,握了握薰。两人立刻往屋簷底下靠。「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每天待在家里靠什么打发时间?」千代说出这句话时脸上不无傲色。 「先进去再说吧?别在外头吹冷风。」 薰领着千代入番屋时,若叶与太一都还僵在原处。她简单介绍过千代与若叶之后,才指着太一说道:「小姐,这位就是之前在后山救来的男子。」 千代点点头,「你就是太一。」 「见过松平小姐。」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7 贵客难得临门,太一于是赶紧让开,将暖桌清理乾净;千代却说「不忙」,她此回前来除了探探薰之外,还有一事相求,很快就离开。 「听说你们这附近有一位医术高明的女大夫?」 千代这话才出口,原本打算要离开的若叶立刻止住步伐。薰连忙拉着若叶说道:「对!小姐所提到的女大夫,正是这位若叶姑娘的母亲。」 「哦?这么巧!」千代不由得对若叶另眼相看。「敢问令堂现下抽得开身吗?」 「这个……我得回家去探个头;敢问是松平小姐府上有人病了?」 「不,是朋友;那位大娘最近闹肚疼,有好些天了,我们原想请町医过去看看,但……有些不大方便,还是要找女大夫来才好。」先是「朋友」,又说是「大娘」,薰直觉就想到了吹雪,那苍白而形同枯槁般的手她仍记忆犹新。 「急吗?非得现在不可?」 「如果能尽快动身自是最好;能否劳烦若叶姑娘代为稟告令堂?」千代的语气倒是很坚定。 「好……我回去问问。」若叶行了个礼,就想奔回家里去,还好千代细心,知道若叶没拿伞,便遣了一位下女替若叶撑伞,也好随时回报。 待若叶一离开,薰便立刻问道:「是吹雪大娘吗?」 「哟?小薰听出来了。」千代大方解惑。「秀树老师昨儿个过来教我习字时不经意提起的……或者该说是刻意拜託呢?」那薄唇勾出的浅笑里透着几分了然。「他显得很着急呢,我想事情应该挺严重,正巧我有事出门会经过这里,就替他过来问问。」 「总之,期待若叶姑娘的好消息吧?」窝在轿子里久了,腿有些痠呢。千代想直接坐在架高的地板上,是薰赶紧为她送上一张坐垫。 千代坐上坐垫时重重的叹了一声,「真舒服!对了!小薰你这回掉进河里,所查的那件案子,怎么样了?」 可不可以别再提她掉进河里这件往事了?薰一脸羞愧,简单的说了大致情况。「小姐,虽说谈论这事无伤大雅,不过待会儿若到了秀树老师那里,能否别在阿缘夫人母女面前提起?」说出请求的同时不忘瞧了太一一眼。 千代像是遇到趣闻,一脸好奇。「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阿缘夫人跟久贺屋,有点……」怎好直接把别人的过去就这样摊在千代面前?许是看出薰的犹豫,千代睞了她一眼,红唇勾起了然的笑。 「哎!好啦!大概是阿缘夫人跟久贺屋有些过节?我不谈就是了。」千代双手撑在身后,身子后仰,摆出间适姿态。「不过小薰这回是白操心了,我待会儿没办法过去。」 薰睁大眼睛盯着千代。她接着道:「要拜託你替我走这一趟。」 「小姐……不是特地过来请阿缘夫人去给吹雪大娘看病的吗?」 「若是这样,我也不必如此盛装!」千代抬起一手,就像孔雀展示着美丽的羽毛般;原本开朗的笑容里透出些许伤感。 「我要去见一个人。」 薰轻咬着唇,注意到千代脸上涂抹着细粉,也上了口脂,就算不言明她所要见的对象,薰也彷彿能够猜着几分。 她叹了一声。「终究……还是到了这个时候。」 千代深深的望了薰一眼,轻轻地道:「是啊。」 是哪里的对象呢?能够迎娶到千代小姐,那样的人家想必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就是因为知道千代已有心上人,所以明知她这回要见的很可能是她未来的丈夫,薰仍不禁觉得这样的千代—— 好可怜。 然而这却是早已决定好的结果。从千代打娘胎呱呱落地时就已经决定好的。 小姐,时间差不多了。其中一位下女冷不防开口催促。 千代重新端坐身姿。「我知道,等由纪回来,不管有没有请到人,我们都要啟程。」 「松平小姐,请用茶。」一直默不作声的太一来到在千代身侧,奉上一杯热茶。 「嗯。听说你忘了自己是谁,来番屋这儿这么久,想起些什么了吗?」 正准备退开的太一似是没料到千代会突然发问,不禁微楞。「还没有。」答话时机仍是比往常慢了一拍。 千代瞅着他好一会儿,「是吗?」她浅笑,捧起热茶喝了一口。 被派去送若叶回家的下女不一会儿回来了,回说阿缘答应了,但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出诊。 「幸好,至少没辜负了秀树老师的请託。」千代拍着衣裙起身,身旁的下女立刻来扶,或是拉她的下襬以免沾着了泥。她挥开下女,来到薰面前,「秀树老师那里,再麻烦小薰你带她们过去。」顺道帮我给秀树老师问安。 「拜託了。」薰的手由着千代握着;她不知道能回什么好,只是不住点头。 随着轿夫带着千代过了东大桥,终至看不见;薰目送着,竟是默默地湿了眼角。 雨下得又更大了些。 *** 阿缘再带着若叶前来番屋,准备出诊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雨几乎停了,不过母女俩仍是戴着斗笠。 大概也是怕被人认出身分吧?薰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里;吾郎与阿椿仍没回来,想知晓今儿个案情进度,恐怕还得等等。 药箱由阿缘揹着,而若叶大概是带了记录用的笔墨;她们三人一路上没什么话,途中经过二丁目靠近小木川的雁木,船屋停靠着照常营业,曳船工人来来去去,是随处可见的忙碌景象。 带着母女两人行经墩高桥,走过北町大门,秀树的宅邸近在眼前。 薰望着那扇支摘窗,窗子微开着,铺满鹅卵石的庭院有些积水;她踏进庭院,木屐踩在碎石上有些不稳,直到距离格子门够近了才喊秀树的名字。 应门的果然是秀树本人,看见带人过来的居然是薰显得有些讶异。薰声明是受了千代请託。「薰姑娘冒雨特地过来一趟,秀树不胜感激。」说着,双手伏地,对薰行了个大礼。 「哪……哪儿的话?老师别多礼了,还是赶快让大夫看看吹雪大娘吧。」 秀树的俊脸微微一僵,「也是。麻烦二位了。」最后这句话是对着阿缘说的。 甫一进门,薰便听见了女子的哀叫,那声音很轻,却不像是忍住不发,而是已经力竭的跡象。 吹雪究竟是生了什么病?又是怎么个除了女大夫之外不方便诊治?再怎么说,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啊! 吹雪躺着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先前秀树用来教琴以及掛满画轴的厢房;偌大的房间里头就躺着吹雪一人,她只着衬衣,蜷缩着身子,把头埋在双肘之间轻轻地痛喊着。光是看见她的模样便觉得心口发疼。 「怎么会变成这样……」薰不住呀然,掩着唇瞪着眼前的惨状。 原本掛在阿缘脸上的慵懒立刻收敛了,就如同当初来到薰面前替她诊治一样。 阿缘跪坐在吹雪身边,先是握她的手,然后探她颈间的脉搏,最后解开衣裳,打算仔细看看闹腾的肚子里究竟有什么动静。由于吹雪缩着身子,秀树、若叶跟薰全都上去帮助阿缘抓着吹雪,如此才能让阿缘好好诊视。 而当阿缘伸手触摸吹雪后,没意外的,吹雪开始挣扎起来;薰压着吹雪的右脚时,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已经骨瘦如柴的妇人竟有这种气力!阿缘触摸她不自然膨胀着的肚子,那本该雪白平坦的腹部如今胀成了碗般大小,外表红紫色的肉瘤,很是骇人!她一碰,吹雪便发出怒吼般的尖叫,挣扎的也更加狂烈! 她回头打开药箱,拿出一包像是薰香袋的东西凑近吹雪鼻间。「吸进去,一口气用力吸进去!」 吹雪在闻了那奇妙的薰香之后像是稍稍减缓了痛楚,薰感觉到右腿挣扎的力道变小了,但还不够! 「姑娘抽菸吗?」她以眼神询问紧压住吹雪双手的秀树。 「她不抽!怎么了?」 阿缘揽着衣袖,美丽的侧脸凝肃着,又回头翻找药箱;这回拿出来的,却是一根菸桿。「想办法让她抽,让她减轻痛楚我才有法子治!」 秀树一脸为难的接过菸桿,菸锅已经装了不知名的东西,透着墨绿色的色泽。下一刻他点燃油灯,连同油灯一同摆到吹雪身边。 「这是什么……」吹雪问道。 秀树让吹雪枕靠在他腿间,玉质烟嘴凑近她的唇,「能救你的东西,快!」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含住菸嘴;油灯烧着塞了东西的菸锅,冒出浓浓的烟。她猛吸了一大口,引发激烈的呛咳。 「慢慢来!药效很快就会发挥,别急。」阿缘开口安抚道,又对若叶吩咐,「准备白布、清水、铁刀,还有针线,就照平常那样去做!」 痛楚得到舒缓后,吹雪不再挣扎。薰放开手,挽起袖子喊道:「我也来帮忙!」 当薰捧着清水回到厢房时,若叶已经把东西一一摊在阿缘身边;阿缘拢起长发,绑着头巾,还罩上一件粗布缝製的外衫。吹雪则安躺在秀树膝间,一口一口的吸着菸,菸锅那头冒出阵阵白烟。 原本不吸菸的人怎会变得如此贪恋着手里那口菸?而且方才明明还痛得这么厉害……薰总觉隐隐知道那菸桿里装着什么,但她更明白现在目的在救人,绝不是计较这点小事的时候! 她捧着水挨近若叶,便维持方才的姿态屏息以待。 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打破沉默的,是阿缘。「秀树先生,待会儿不管你看见什么情状,请都装作没看见,切记不要发出声音;薰姑娘也是。若叶,注意吹雪姑娘的菸,千万别让它断。」阿缘又点一盏油灯,平举起套上手套的双掌,轻抚吹雪不自然的肿胀处。 吹雪专注地抽菸,浑然不觉阿缘正在触碰那颗肉瘤;阿缘执起手帕,从瓷瓶里倒出些许液体,轻轻地擦拭着吹雪的腹部,乃至于下腹处。薰闻到了酒的味道。 同样的,沾了酒的布先擦拭过那把尖锐细长的铁刀,阿缘将之煨近左手边的油灯,那铁刀经过来回煨烤,表面泛出淡淡焦黑。 打从阿缘手上拿出铁刀之后,秀树的脸色就一直不是很好看。终于,他忍不住了。「阿缘大夫,这是要……」 「切开姑娘的肚腹,取出这颗瘤;我要动手了,请你不要多话。」阿缘回话时眼神一直专注在眼前这颗肉瘤,刀在瘤上轻轻比画着,然后终于割开瘤的最上缘…… 「哎……」薰闭着眼,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她望向别处,一旁的掛轴则是秀树亲笔杰作,她再探向厢房远端,本该在秀树怀里抚弄的三味线如今静静的安躺。 难怪阿缘得先吩咐要她们装作没看见,这……太吓人了! 「白布,还有酒。」阿缘的声调平静无波,身旁的若叶准确地给她所需要的东西,然后悄悄绕到吹雪旁边,递给她另一支菸桿。 所谓不要断菸就是这么办的。搁在裙襬上的手不自觉颤抖,薰得要鼓足勇气才能让视线回到吹雪身上;围在伤口处的布已经被血水染黑,有几滴顺着腰际流淌,染湿了她的衬衣。肚子都给人开了个洞,难道不痛吗?薰忍住作呕的衝动,发现吹雪一口接着一口抽,而秀树果然闭上眼,只是轻抚着她的额头、脸颊,他的嘴不停动着,像是在诵唸着什么。 阿缘专注地处理伤口,而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直到她喊出「太暗了」,跪着早已两腿痠麻的薰才勉强撑起身子,「我来点灯!秀树老师,灯在哪?」她只看见几支烛台! 「在我右手边靠近角落的木箱里;有蜡烛。」 于是薰在秀树的指示下,很快地点燃蜡烛,烛台全都围在床舖旁边;不一会儿,灯火通明。 阿缘终于放下铁刀,她所开的洞足以让她一隻手伸进吹雪体内;若叶再度换了一根菸桿。「水盆。」 「我来!」薰连忙抓起铜盆,往阿缘身旁送。「放这里吗?还是……」 阿缘睞了她一眼,那细长的眸子里隐隐透着激赏。「捧着就行了。」她的手没入吹雪体内,轻轻探了几回,而后像是握住什么,微微往上一提;吹雪登时又喊出声,这是在她抽了菸之后所喊的唯一一声痛。 阿缘小心地抽回手,白色的手套上满是漆黑与鲜红色的血渍,薰立刻端来水盆接过阿缘手中的东西,任由它把清澈乾净的水转瞬间染黑。「阿缘夫人,这就是……」薰白了脸色,不小心吸了一口气,鼻尖盈满浓浓的血腥味;她忍不住乾呕几声。 「害吹雪姑娘如此痛苦的东西。」她淡淡解释道,朝回到岗位的若叶吩咐。「酒、白布。」 薰默默退开,在火光下,阿缘细白的脖颈上满是汗珠,从而体认到这回诊治她所付出的心力。 但是一切都还没完!薰把水盆摆在一边,整肃精神重新端坐着。在场眾人中只有她能稍微歇息,其他人没喊累,她也不能逃避! 夜幕,渐渐降临。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8 染了血污的白布已经堆了一大圈,在取出肉瘤之后,阿缘又探看了伤口处好一阵子,伤口处以几支铁钳撑开,她的双手在吹雪体内翻找,像是确认应该取出的坏东西都已经清除乾净。 薰终于听见阿缘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她褪掉手套,清洗过伤口之后,开始缝合。 若叶翻找着药箱已好一阵子,薰在火光照耀下看见若叶放弃似的表情。「妈妈,菸用完了。」 「没关係,再一会儿。」阿缘嘴里咬着丝线,手上的银针在吹雪肚腹上俐落穿梭,打了结,再度涂抹上酒、药剂,最后以白布綑扎,漫长的手术终于顺利完成。 「没事了,吹雪,没事了……」秀树摸着她的颊,夹杂着心疼与爱怜。「阿缘大夫,谢谢你……若非你的回春妙手,吹雪她……」 整个过程中最辛苦的阿缘跌坐在榻榻米上,是若叶赶来替她解下满是血污的粗布衫。她扯下头巾,脸容上净是疲惫。「尊夫人还真能忍,生了这样的坏东西……这病症,想必已经拖迟了好一段时日了吧?」 尊夫人?薰看着那半梦不醒的女人,以及她脸上的伤痕、斑驳的头发……这样的女子竟是秀树的妻?她再盯着秀树,他脸上掛着微笑,并没有反驳。 所以这是真的?阿缘这声「尊夫人」,并非凭空臆测。 「她就是这样,她就是这样……」秀树无奈地道出事情始末;吹雪自年前起她便日渐消瘦,整个人也老了一圈,他已经不止一回要请大夫来替她瞧瞧,可性子刚烈如她没有一次答应,一句句「不要紧」累积到后来,竟是这样可怕的病症,而且还长在难以啟齿的地方。 「如今取出了瘤只是第一步,还不能掉以轻心;在伤口好全之前别乱动,除了休息外,还得搭配汤药才行。」阿缘捏着脚,重新端正身姿,「若叶。」在一旁的若叶则是掏出早已备妥的笔墨。 她迅速开妥了药方子,将之递给秀树。「这是药方,两碗水熬成一碗,早晚服用一帖;这段期间在伤养好之前,我会每天过来一趟。」 「阿缘大夫的恩情,秀树不敢或忘!」他接下药方,再次行了大礼。 趁若叶收拾着东西,阿缘对秀树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他频频点头,末了,自怀里拿出二两金子。「大夫请见谅,秀树身上暂时只有这么一点。」恐怕还无法补贴菸钱。他笑得有些自嘲。 阿缘收下金子时,说话的语调已然恢復成往常的模样。「哎!哪儿的话?剩下的不急,先有这么些也就够了。」 * 当薰领着她们离开秀树家时,天色已经全暗了;她们忙了近两个时辰,什么东西也没吃,当真是又饿又累。 儘管薰心底带着不负千代请託的踏实感,吹雪「姑娘」在阿缘的医治下也已暂时脱险,可对于秀树与吹雪这对夫妻,乃至于阿缘,竟是平添许多疑问。 回程的路上,阿缘提议她们三人上料亭去,偶尔奢侈一回,也权充是给她的谢礼;薰原想推辞,但在若叶的怂恿下,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薰从未有机会踏进像料亭这等高级舖子,不管是点菜还是吃食都显得拘谨些;反而她们母女两人倒像是习以为常了。薰不由得想起了阿缘曾叫做阿兰,原是久贺屋老闆的情妇一事。 「小薰姊,清酒?」若叶知会她一声,随即把她的酒杯给倒满了。 「哎,薰姑娘多吃一点,难得来一趟吧?」 听着阿缘甜腻的嗓音,实在难以把现在的她跟方才医治病人的她连在一起;不过这确实是同一个人!薰点点头,又喝了一杯。 喝了酒,胆子也足了;薰打了一个小小的酒嗝,对着坐在对头的阿缘问道:「那个……阿缘夫人。」 「哎?」 「你怎么一眼就看出秀树老师跟吹雪姑娘的关係?」 阿缘抿着嘴,那双细眸瞇成了一条直线;她瞅着薰,轻挥了挥衣袖。「哎呀!不是我倚老卖老……这是经验。」 经验?薰不由又把她跟过往的经歷连结在一块儿。 「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不一样,那种眼神只有面对心爱的女人才会有;骗不了人的。」 「可是年纪应该……」 「那是姑娘哎!或许比我小一点?」我才三十出头呢。「应该是给病害的,那瘤吸走了她体内的养分,她才会瘦成那样,面容也显得苍老。」阿缘拿着筷子抵着下唇,双眼盯上了盘子里的一片肉,「最后一片是我的!」母女俩的筷子正巧同时到达,最后是女儿含泪退让。 「所以那位先生在一进门听到你喊吹雪『大娘』时,脸色变得很奇怪。」阿缘嚼着抢来的那片肉,讚了几声「好吃」。「不过那男人好俊俏,配上那位姑娘……」她眼睛弯弯的,红艳小口吐出不留情的话语来。「还真是糟蹋了!」 薰不由得咳了两声,一定是风寒还没痊癒的缘故! 不过阿缘嘴巴虽毒,多少说出了一件事实;吹雪在容貌上的确有些缺憾,也难怪……也难怪她面对千代时,纵然表面有礼,言语上总不免带着点刺;女人的直觉可是很敏锐的,或许吹雪也早已发觉千代对于秀树的心思了吧? 还有一个疑问,她非得到答案不可。「夫人的菸好有奇效,吹雪姑娘一抽就能止痛,那究竟是什么?」 「哎,那个啊。」她舔着沾到指头上的酱汁,光是这举动都引人无限遐思。「不好意思,薰姑娘,不能说。」 「欸?夫人刻意吊我胃口!」薰似是也学到了阿缘的说话方式,她一开口抱怨,惹来对头的人一串娇笑。 可一说到这个,身旁的若叶却是默默地沉下脸色。 「真不能说吗?」 阿缘露齿一笑,「对,不能说。薰姑娘要相信我,我只把那东西用在治病上。」 能治病止痛,却不能说的东西。 「哎,吃饭吧!」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9 薰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番屋。 大爷跟阿椿都已经回来了,儘管追查兇手的部分还没太多进展,不过阿椿搬回两块有些陈旧的榻榻米,直说这就是久贺屋老闆娘套间里的东西。 薰盯着其中一块,上头有着一点被炭火烧灼的痕跡;阿椿很篤定这就是久贺屋上下花费心思隐藏的秘密。 「我可是找到快天黑了才发现!」还用钱买回来的!阿椿推着护额的模样好得意。「这表示老闆娘确实有抽菸的习惯。」 「剩下的就是找到鸦片的来源,是吗?」太一盯着那块烧灼的洞,以指轻擦,指尖也沾上些许菸灰。 薰环顾着吾郎、阿椿与太一几人,淡淡开口。「我想我可能知道久贺屋老闆娘是怎么得到鸦片的。」 此话一出口,在场眾人全都盯着她。 「我猜,她们的鸦片来源是同一个人。」薰无视他们的讶异,继续说道:「而这也可能是那个人为何持续用这么低的价钱看诊的原因。」 「你说的那个人,难道是指……阿缘夫人?」 面对太一的质问,薰点了点头,将今日下午前往秀树那里治病的经过告诉眾人。「我想那菸桿里铁定是装着鸦片;我记得之前听信平大夫说,他看过医者曾利用鸦片替病患止痛。」 「这个推测很有意思。」吾郎大爷忍不住附和,「但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确切知道兇手的身分。」 「大爷,我可不这么认为。」说话的人是阿椿,她环抱着胸,扬起一指道:「或许我们可以寻求久贺屋的人来帮忙?」 「谁?」 「大爷知道的,今天那个人跟你聊了许久呢!」 「你是指……」吾郎大爷拊着下巴,不久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那个年轻的掌柜!」 * 知道要找谁下手,事情就变得好办;隔天接近晌午,稻叶吾郎再度上久贺屋,指名要找昨天那个年轻掌柜。 那年轻掌柜一听到他过来找则是一脸莫名。吾郎满脸堆笑,要他别紧张。「昨天应该查的事情差不多已经都查过了。」 「哦?那么大爷心里应该有个底了吧?关于陷害咱们老闆娘的兇手。」掌柜露出期待的表情;经昨天探访,吾郎知道他们久贺屋的人都相信自家老闆娘应该就是受其他三个夫人陷害才溺水而亡的。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吾郎刻意装出了谨慎的模样;查案的细节不能对相关人士以外的人透漏,这是基本原则。「我今天上门,其实是想向掌柜问一个人。」 「谁?」 吾郎要他附耳过来,才愿意压低声调道:「你认识一个叫做阿缘的大夫吗?」 「阿缘……」 看见他眼底透着疑惑,他又道:「她改过名的样子……之前好像是叫……阿兰的样子?」 果不其然,掌柜一听到「阿兰」,整个人不自觉的打颤。「阿兰?」 吾郎点头。「你认识她吗?」 他一副想摇头的样子,老实的脸上明显显露出挣扎,最后仍是大方承认了。「认识……她是我之前离缘的妻子。」 「喔!这么巧?」吾郎装傻道,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是老闆替咱们主持的婚事……我们分开也有一年了吧?大爷,阿兰怎么了?」 「是这样的,阿兰现在改名阿缘,在我们番屋后头的杂院里住下;她医术很好耶!不仅如此,心地还很善良,替穷人看病不说,几乎还不收钱……这样的好人不多了,依我看她根本就是观音菩萨转世来着……」 吾郎一边说一边观察他,发现他脸色越来越凝重,双拳也不自觉紧握起来。这个人八成知道内情! 「大爷……」掌柜终于开口了。「您找我说她的事情究竟是为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她这样打响名号,大概又要引来你们的注意吧?之前老闆娘还没过世她就这么做……一点道理都没有啊。」这老闆娘善妒可是有名的。「所以我才想问问,你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吗?」 「救人是件好事……大爷您不也说了吗?观音菩萨再世啊!」掌柜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但那表情却没一点嘲讽,反而显露出忧心。 「是啦,不过……你也知道,她长得这么标緻,即便离缘过,又带着一个女儿,其他男人看到了仍不免藉着看病接近她吧?这倒是很麻烦……而且她名声越响亮,杂院管理人可是越头痛啊!不瞒你说,阿缘之所以能搬进杂院,是我写的介绍信。」吾郎露出了苦笑。「她门前一天到晚都有人排队,你说杂院里的人还能安寧吗?我的面子也掛不住啊,对管理人不好交代……」 掌柜默默听完他的抱怨,最后问道:「所以大爷打算怎么做?」 「我看这样吧!你跟她曾经是夫妻,多少知道她的性子,不如你去劝劝她别这么做了如何?万一招来了不正经的男人多麻烦?」 吾郎不断怂恿,他则是陷入沉思;八成是陷入了忠于东家,继续隐瞒事实,或是乾脆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前去说服阿缘的两难了吧? 心里估算着时机,觉得自己大概是敲足了边鼓,吾郎就此打住了话题。「唉!我看,拜託你这种事情大概也是强人所难,那个……这些话你听听便罢!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啊!末了,他拍了拍掌柜的肩,一边偷笑一边出了店铺。 把别人心里搅得一团乱之后才拍拍屁股离开,似乎还挺没道德的?不过这也是为了查明真相,如果掌柜愿意帮上这一回忙;除了替他们抓出真凶之外,或许还能劝回那个顽固的阿缘…… 「大爷,等一等!」 听见掌柜衝出店铺叫住他,吾郎心里大概就有了个底;他收起笑意,默默地回头迎了上去。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女大夫-10(完) 在那之后,阿缘的义诊依旧持续;这回不仅之前在菊田町的病患会到南町这儿来,就连南町附近几处杂院的居民都会来找她,名声越发响亮。 这一切,实是为了让某个男人主动来找阿缘的方法,为了这个目的,她来者不拒。 然而最后,先找上门的,不是阿缘原本期待的那个人,而是原为久贺屋的年轻掌柜,也就是先前曾与她有过夫妻之名的那人。 「老闆娘之前溺水死了。」那掌柜名叫新八,登门开口便是直述事情真相。 「哎,是吗?」阿缘掏了掏耳朵,那声调显得异常冷淡。「我们已经离缘了,久贺屋的事情我不想管,那老太婆是生是死也与我无关。」 新八的嘴角浮现出苦涩的笑。「好一句狠心绝情的话啊……阿兰。」 「你在叫谁,我不认识。」阿缘冷冷地站了起来,「话说完了?我没时间跟你叙旧,外头很多病人等着我。」若叶,送客! 「妈妈……」 「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新八对于这声逐客令毫无惧色。「关于老闆娘如何沾染上鸦片,是又如何溺水致死,我已经把我能知道的都告诉查案的大爷。」 阿缘回头的步伐登时煞住。「你说什么?」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久贺屋老闆娘打从丈夫还没过世之前便有抽菸的习惯,在因缘际会之下,她透过旧衣舖的老闆娘,偶然得到一点鸦片,自此成了那个男人以及鸦片的俘虏。 那个男人叫作文吉,是个赌徒,兼作见不得人的鸦片买卖;也是因为老闆娘经常要跟他买鸦片的关係,他勾搭上了阿缘,并且怂恿阿缘在老爷过世后不久与新八离缘,藉此骗取了阿缘不少钱,然后就此潜逃。 然而她却对那男人死心塌地,就算他避不见面,她仍然想尽办法要找他,于是低价义诊这个看似仁慈,实则为了赢得名声的作法,就这么实行了起来。 义诊这件事本来就称得上是造福他人的举动,就算不去理会她背后的用心,让她一直做下去也无妨,但就因为文吉这回的鸦片烟闹出了久贺屋老闆娘这件人命,新八深深了解到,是有人应该要出面阻止文吉继续伤害他人—— 也该一掌打醒阿缘的痴心妄想。 新八抬起头来,那双眼闪着坚定沉着。「文吉被抓了。就在前天,被町办事处,连同附近番屋里的人设局埋伏,逮个正着;是我出面指认的,绝对错不了。」 「是你……」 「你不该跟那种不正经的男人在一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若叶痛心道:「是!你有权选择要跟谁就跟谁,但那个男人根本不配当若叶的父亲!你有想过若叶的感受吗?」 若叶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掌柜,我……」 「闭嘴!你给我闭嘴!」阿缘终于不再冷静,她衝到新八面前,抡起拳头狠狠痛打了新八几拳;他一开始忍耐,到最后果真受不了,只能扣住阿缘双手,曾是夫妻的两人登时扭在一块儿。 「你懂什么!我跟……我跟文吉是真心相爱的!被那个老头子锁在店铺里十五年还不够吗?差点被那死老太婆拖出店铺活活打死不说,我连出个门都提心吊胆!我受得苦还不够吗?他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你却硬要挡在我们之间!」 「因为我不能放任着你再受苦!那个男人卖鸦片,迟早会连你也一起拖下水!你自己说说你为了他花了多少钱!」新八以更大的声量吼了回去,他紧咬着牙,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阿兰,别再自欺欺人!醒醒吧!」 眼见挣脱不开,她于是张口咬他;可即便给她咬到见血,他仍是忍着不喊出声。 「气消了吗?」她终于松了口;他悄悄的松开手,阿缘手腕上已留下红通通的五指痕。他再度敞开臂膀,拥她入怀,「阿兰……这么些年,我一直想对你说—— 「我爱你。」 阿缘白着俏脸,她别开头。「我不爱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仍然把你放在心上。」新八垂下双肩,像洩了气的皮球,他笑了几声。「你说的那些我都懂,我怎么会不了解……我是一路陪着你走过来的人。」 「既然你都懂,那就放了我!」 「我会放手的……但除非我看见你跟了一个好男人,否则这回我不会再放你离开。」 面对这样执拗的告白,阿缘着实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这个当头,一直没机会说话的若叶开口了。「妈……就当我求您,接受新八掌柜好不好?」 「若叶,连你也……」阿缘咬牙切齿,那双平常总是瞇细的眸子登时暴凸。 「新八掌柜今儿个会过来,铁定是下定决心要劝妈妈回头的不是吗?」若叶红了眼眶,伸手来扯阿缘的衣袖。「你仔细看看!掌柜连久贺屋的外褂都没穿上,你什么时候看过他脱下那身外褂?」 身为店舖里的掌柜,就连婚姻大事都无法自主;许多掌柜终其一生都没能够拥有自己的屋子,一心一意的为了东家做牛做马。对他们这种人而言,身上能穿着店铺的外褂乃是一份骄傲。 然则这个印象中总是对东家尽忠职守,叫他往东绝不敢往西的老实男人,这回确实是脱下了久贺屋的外褂!都怪她失了理智,竟等到若叶提点才发觉! 「你……」 「我已不是久贺屋的人。」早在他亲口暴露秘密老闆娘吸鸦片的秘密时便已失去了做久贺屋伙计的资格。 他曾深深的以身为久贺屋药铺的掌柜为傲。然而今日他却主动拋弃了那个身分!「你这傻子!你努力了这么久,为何要……」 「妈你还不明白?掌柜他就是为了你啊!」若叶带着啜泣的大吼,阿缘听了不由浑身一僵;她低着头,任由眼泪自脸颊滑落。 「我不稀罕……」阿缘反而笑了几声,她噙着泪,背对着新八说道:「哈!他要辞去掌柜……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妈!」 「没关係,若叶;阿兰说的没错。」面对这样的奚落,新八反而显得坦率许多。「儘管丢了工作,为了维持生计,我会努力过活的;等到那个时候,我会再来。」他撑起身子,往门口走了几步。「希望等到那个时候,你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值得託付的男人。」 当格子门响起了关门声响,阿缘要强的笑了,泪却掉得兇猛。 她没回头。 * 不知怎地,原本热心助人的女大夫突然宣布不帮人义诊了。 现下要请她出马得要花费跟町医差不多的价码,有时甚至更贵;原本指望她帮助的人家顿时哀声连连,尤其是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病人们。 其中最感到庆幸的莫过于幸之助了,杂院来来去去的人少了,他管理起来也乐得清净;直说「这样才合理」。大夫虽是乐于助人,却也不是像这般任人呼来唤去的,医者还是得维护医者该有的尊严,得到合理的报酬。 而不知是何原因,在那之后不久,东大桥另一头的杂院里,竟也出现了一位同样医术超群的男大夫。 听说那位大夫就是先前某个药铺子被逐赶出门的掌柜;这么大的南町平白多了两位高明的大夫,亦可说是居民之福啊。 * 「乎溜——乎溜——」 秀树一听到这四声啼叫,就知道是他的八色鸟回来了;他的鸟笼平时只给牠做栖息之用,自己是不餵养牠的,而是把笼子门打开任牠来去自如,每天时刻到了就自己飞出门去抓虫餵饱自个儿,累了再飞回来休息。为了这个,平常不管天气冷热晴雨,支摘窗总是开着的。 吹雪的身子在服用了阿缘的药之后日益强壮,伤口也癒合了;大约再过数日便能拆线;他高兴之馀,先前暂时搁下的课程也渐渐恢復了。 「乎溜——乎溜——」 拉开唐纸门,八色鸟立在鸟笼里一动也不动,他走近,对牠伸出手,那八色鸟乖巧得像是自己养着似的,立刻飞到了他的手背上停住。秀树仔细端详着牠的脚爪,也已经几乎长全了。 他轻轻抚着牠的毛;天还未全亮,而冷风呼呼吹着;外头街道两旁的梅花在不经意下已然悄悄盛开。 忽然间,庭院里传来一声轻响,有客人。 秀树往窗子的空隙探了探,在看见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着红色窄袖和服的人时,不禁心头微凛。 那人的腰间右侧佩了两柄刀,秀树闭了闭眼,已然清楚来者身分。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他又轻抚着八色鸟的羽翼,对着牠低声说道—— 「你说是吧?丰一郎?」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1 天气渐渐转冷了。十二月天,前些日子迎来今年的第一片雪花,从那个时候起,雪就下个不停,以往夏天时总是因板车经过而尘土飞扬的大路,如今已被冰雪所覆盖而变得泥泞;吾郎在靴子里塞了一些乾草以阻绝寒气,还戴了斗笠才出门;阿椿套了两层袜袋,穿上木屐时还不忘多扎一条草绳,阿双更是狠下心来掏钱买了一双靴子,就为了在这大冷天得以派上用场;就连薰上防火看台时不忘多添一件夹棉外衣。 而太一这回则接收了吾郎两件冬衣,其中一件深褐色的宽袖特别合身;吾郎大爷解释那是他还没发福之前做的,领口即便有些破损,不过衣裳的质料颇佳,他一如往常的不挑,就当作是自己的衣裳,高高兴兴地穿上了。 薰跟阿椿把脏衣拿到井边去洗,回来时正巧碰着了腰间系着十手的吾郎与太一,他们解释着二丁目那儿似乎有人闹事,因而要过去看看。 「小心点。」薰一如往常地叮嚀着,换来太一一记温和眼神;他的头发在当初受伤时剃得精光,现下正巧赶在天冷时长出来御寒。 不过那脑袋瓜里的记忆似乎仍是尚未找回来? 「好了啦,都走远了,待会儿就回来了。」或许是思索得太过专心,阿椿进了番屋发现她没跟上,于是唤了她一声。 薰与阿椿视线交会,赫然从她眼底里读到几分揶揄。 薰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脸热,只是捧着刚洗好的衣裳快步进屋。 「干嘛一直盯着太一?」阿椿问话时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我只是在想……他来番所也已经三个多月了吧?」薰甩掉草鞋,即便套着袜袋,踏上木头地板时仍觉得冷寒。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就算他自己想不起来以前的事,至少也该有人来找他。」 来到番屋后头,阿椿把刚洗好的衣裳一件一件拧乾,搭上特地拉起来的细麻绳。「你说的这件事我也想过。」她身上白底的窄袖和服上染了一朵漂亮的蓝花,就在右侧后腰与袖口处绽放。薰不禁联想到摆设在松平大宅里的细颈花瓶。「太一的口音听来跟我们一样,应该京附近出身的人。」 「而且他看起来像是从好人家里出身的。」薰随意拉起一件衣裳拧乾,「真是的,不见了一个这么大的人,总要有人感到紧张的吧?」他这样一直待在我们这里也不是办法。薰吐出这句话时带着苦恼的语气。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的!」阿椿用力抖开手上的和服;薰疑惑地瞧着她。「他在我们这里也很习惯了不是吗?大爷越来越倚重他,阿双姨对他的印象也很好啊!」说着说着露出促狭的笑,「就除了上次你掉进河里发烧没去叫大夫那件事被骂到臭头以外!」 「阿椿姊不要再说了啦!」 看见薰羞愧模样,阿椿很不留情的笑了一阵。「好啦!不闹了!总之,我是不担心他的去处,只要他很愿意留在这里,那就一直这样也没关係。只是……」 她最后的迟疑让人很在意啊!「只是什么?」 「太一的年纪少说也有二十五、六了吧?我是担心他万一娶妻生子了怎么办?」孩子总不能没有父亲照顾啊。 听到「娶妻生子」,薰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如、如果是这样,早该有人来找他才对!毕竟我们这里可是番所,平常巡视也会到其他的番所或是门卫那儿互通消息,还有各杂院的管理人们,管理人的消息可是很灵通的。」 所以……应该是还没有家室吧?不过就连薰说出这话时,也同样带着迟疑。 「你说的也有道理。」阿椿附和的点点头,「难道太一就这样被人拋弃了吗?诱惑是他本就孑然一身……可他又不像是个浪人或是旅人。」 浪人居无定所,旅人则是为了某些目的云游各地,太一左看右看都不像是这两种人。 阿椿的动作较薰俐落一些,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的衣服给晾妥了;薰望着阿椿扎着长发的背影,正拧着最后一件和服时,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比较在意的是她的背影。』啊啊!先前因为英治与阿繁之间的嫌隙,太一陪她去了菊田町一趟,回来时曾对她说过这句话! 自从那次之后又过了这么久,难道他之后都没再想起任何蛛丝马跡吗?还是……「呀!」薰怪叫一声,一双袜袋被水淋的湿答答!都怪她想事情想得太过专注,忘了把水给挤到外头的泥土地! 回过头的阿椿被她吓了一跳,「怎么啦?突然叫了这么一声……哎呀,你怎么把袜袋弄湿了?在想什么啊?」木头地板上满是拧出来的水珠。 「我……那个,太一……阿椿姊你,太一好像……」薰紧张的语无伦次,最后是阿椿要她先去换双乾净的袜袋,顺道接过那件衣裳,才解了她的尷尬。 薰草草的点了个头,先把湿透的袜袋晾起,才光着脚丫走进番屋里;这样的冷天没有袜袋,撑不了一天就要冻伤。 然而太一那句话仍縈绕在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阿椿的背影让他想起了某人,是否就意味着他想起的人是一位姑娘? 『万一他娶妻生子了怎么办?』 他想起的那个人,会是他的妻子吗?又或者是他的心上人?太一会不会其实已经想起了什么,但是为了某个原因,所以放在心里不肯说? 想起了那个这段时间来几乎与她们朝夕相处的人,薰忽地觉得太一好陌生,他经歷过哪些事、家住哪里,以及——他本名是什么?她们全都一无所知。 我们从没了解过他。她心底不由泛出一阵苦涩。 * 二丁目的事情,其实是三个喝了酒的船工所闹出来的;当太一与吾郎赶到时,三人正仗恃着人多势眾又体型壮硕,在商家之间大闹。酒铺的桌子被掀,一旁卖着零嘴的点心铺连支摘窗都被扯了下来,糖果糕饼散了一地,赶来阻止的老闆与其他摊贩也有多人被打伤;吾郎赶忙抽出十手,对着那几人大喝一声,趁着对方还搞不清楚状况之际出手,打得其中一人鼻青脸肿。 不愧是大爷,一出手就能击倒其中一个;太一瞄准另一人,先闪过那人的拳头,抬膝踢中那人肚腹,引得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最后朝颈间砍出手刀,无须动用武器就制伏一人。 最后一个则是抄起小饭馆外头串着暖帘的木棒作最后抵抗;太一这时握着十手,与吾郎并肩,正当两人步步逼近,准备一拥而上之际,不知何处忽然衝出了个女娃,那人见机不可失,连忙抓住她作救命符。 「你们两个,要是再敢过来一步,老子准叫这娃儿脑袋开花!」 他拎着女娃后领,而手上的木棍距离她头顶不到三吋;女娃因为被陌生人抓住,吓得嚎啕大哭,一旁传来妇人的哭喊,大概是她的母亲? 那船工胳膊粗壮,就算没有木棍,要掐紧女娃的颈子,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扭断吧?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给咱们出难题?太一不禁皱眉,儘管气恼,却并不特别心急。那个男人只是单纯酒醉闹事,就算被抓去送官,顶多吃个几天牢饭就没事了,兴许还会因为醒来之后闯了大祸而暗自懊悔,但要是闹出人命,结果可就截然不同。 不过此时与那张红通通的脸讲理是没用的,女娃在他手中也是不争的事实;真是伤脑筋。 「退后!你们两个!」 吾郎一手挡在他面前,太一后退之际不免偷偷叹了一口气;他握紧十手,正思索着能否一举丢中那人脑袋来解围时,那个醉汉突然双眼圆睁,伴随着旁观者的惊呼,他松开了对女娃的箝制,整个人往后仰躺,倒在自己所製造出来的成堆狼藉里。 究竟是谁干的?他睁大眼睛,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高举着还没出鞘的刀;那人戴着斗笠,出手很是俐落,就是他举刀敲晕那个喝醉的男人吧?太一分神瞧了倒卧在地上的男人,接着女娃的哭声夺回了眾人注意。 一名妇人抱起瘫坐在地的女娃温声安慰着,吾郎大爷这才收起十手,解下原本携在腰间的捆绳。「把他们都绑起来吧。」太一无声点头,一时也无暇注意那个拔刀解围的男人,等到他绑妥其中一人,往二丁目深处眺望时,那戴着斗笠的神秘男人正巧消失在转角处。 那红底小纹的和服、修长的身材与紧扎的长发——太一直觉地将那人的背影与脑子里一道模糊身影叠合。 那个人……好熟悉? 「……一?太一?你没事吧?」一隻手掌搭上他的肩头,引来他浑身震颤;他回头,瞪着一脸疑惑的吾郎大爷。「怎么了?在注意什么?」大爷顺着他的视线向深处望去。 「不、不。」他的背脊突如其来透出一股凉意,用力眨着眼睛。「没什么。」他收起十手,回避着吾郎大爷的注视。 「哟?那个刚刚出手相助的男人呢?」 「不知道……应该、应该走远了。」 是吗?那个人带刀啊。吾郎大爷一手揣进袖里,「看那人并不壮硕,不过出手倒是挺狠的,这傢伙遇到高手从后面偷袭算他倒楣!」说完还顺势轻踢了那人一脚。 吾郎大爷瞟了他一眼;太一原以为大爷会问他话,不料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啦,咱们把人绑到办事处去,就回去歇息吧。」 太一茫然点点头,思绪却早已被那个不知名的剑客佔据,与大爷之间的间话,他再也无暇听清。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2 「我说……太一是怎么了?」 发问的人,是阿双。 这几天雪下得更大了,天气冷,就连巡视工作以及防火看台的瞭望都让人意兴阑珊;阿双这回是发懒,拉着薰一同窝在暖桌旁取暖,太一自告奋勇上了看台把守,阿椿与吾郎则暂时回家去关切一家老小。 阿双剥着橘子皮,一边提话题一边把剥好的半边橘子给薰;薰喝了口热茶,回给阿双一记眼神。 「你不觉得他最近经常丢三落四的吗?」虽然之前就不是很机灵啦!阿双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完全没任何愧疚感。 薰给阿双的说法逗笑了,剥了一瓣橘子入口。「哪有?他不都是这样的?」有点酸!舌尖尝到了橘瓣里的酸味,她皱眉含着,很快咬了咬吞进去。 「比之前严重啊!他这几天常常口中念念有词不说,我叫他去提水,结果只提了一桶回来,把另一个空桶丢在门边;要他只收自己的衣裳,结果他连你的都一起拿了回来。一个大男人哪穿得下姑娘的衣服啊?」 经这么一提醒,薰顿时想起了先前自己的和服竟夹在他的衣裳之间的事儿,还好发现的早,不然她就得要自己去翻他的箱子。「之前不曾收错?」 「有眼睛的人都不会看错的!」阿双比了比自己的眼睛。 他会不会又想起了什么,只是不说?薰搓搓手,把还剩下很多的橘子揣在怀里,「他在上头吧?我去探探他。」 才一踏上防火看台,冷风就迎面扑来,吹乱了薰盘妥的发髻;她拢紧发丝,一眼就看见他站在上头眺望远处的身影。 「不冷吗?」离开暖热的暖桌旁,薰只觉得寒风刺骨,亏他还能站在这上头这么久! 她的声音像是没传到他耳里,因为他没回头。薰呼了一口气,嘴里的热气立刻蒸散成白雾。她爬上防火看台,轻轻探了探他的背。 「太一?」 与往常一样,他反应过来已经是慢了一拍,薰接触到他的眼神,那双眼像是还没搞清楚状况般的失焦,她又等了一会儿才问:「有什么好看的?」搁在屋顶以及巷弄间的储雨桶都要结冰了。 京一带木造房子密集,木屋最怕火灾,因此不只自身番,很多民家、商家在门边或是屋顶上都会打造储雨桶来储水以便救火。不过天气冷,现在还飘着细雪,水桶里的水确实都浮了一层薄冰。 「啊,没有,没什么好看的。」他望了她一眼,皱起眉道:「你穿这样太薄了,我可不想再挨阿双姨骂。」他立刻就想脱下身上的大衣。 「不用!你穿着,我一会儿就下去!」儘管她劝阻,他还是脱了披在她肩上。大衣蕴藏的暖热包覆着她,双脚也不再打颤。「哎……那你呢?」 「我还好。」他身上的衣裳是铺了棉的。「上来这儿做什么?」 薰从怀里掏出半个橘子,「拿这个给你,顺道问你一些事。」 太一接过橘子,立刻剥了一瓣入口。「你也吃一点?」 就是因为酸她才丢给他,哪有再讨回来的道理?她摇头,却发现他吃得津津有味。「有人反应你最近怪怪的?」她带着笑意,并揉了揉耳朵;风太冷了,虽然衣服穿够,耳朵与鬓角却是冻得有些发疼。 「我?」 「嗯!阿双姨说的。」薰站近看台护栏,把身子靠近四周的木柱当作是挡风之用。「哪!我问你……」 她瞅着他,而他三两下就把橘子吃得乾净,他仍是望着远处,这反而让她感到自在。「你有再想起其他的事吗?」她补了一句,「以前的事;例如你的名字之类的……有吗?」 「大多是一些人跟我说话的声音或是模糊的影子,没有想起太多。」他收回视线,「怎么了?」 为什么听到他说没想起来时,她心里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呢?薰,你究竟盘算着什么?一道声音像是责备似的于耳际縈绕。她迎上他的眼,摇摇头。「没、没什么!只是最近又想起你之前提过的,就是阿椿姊的背影会让你联想到某个人,所以我才……太一?」 他的表情不太对! 太一像是忍着痛般,一手抚着右侧的太阳穴,薰赶紧拉住他。「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他眨着眼,活像是被打了一巴掌的模样。 「想起什么了?」 太一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那双眼直盯着她,眼里却又像是没有她;薰着急地覆上他搁在栏杆上的手,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太一?」 他喘了几声之后恢復平时的气息,「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他的一句话像是闷在嘴里,只吐了一半。 「什么感觉?我听不懂。」 他提及两天前与吾郎前往二丁目解决闹事船工的事情。「替咱们解围的,是一个头上戴着斗笠的剑客。」 一个剑客?在南町,会随身佩刀的人已经十分稀少,如果记得特徵,想必不难找到。「那个剑客长得怎么样?是你认识的人吗?」 他摇头,「我没看见他的长相,只知道他又高又瘦,蓄着长发,穿着红色而且质料不错的和服……」 「还有别的特徵吗?」 他皱眉,努力回想着。「腰间有两把刀……别在右侧腰际。」 右侧?薰立刻反应过来,「那就表示那个人左手持刀。」 「确实如此。」 「那会是你认识的人吗?如果是,那就能够拜託大爷、幸之助爷,或甚至是办事处的人帮你找。」 太一的表情显得有些犹豫,似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薰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只得再问:「赶快再想想!你跟他的关係呢?是朋友吗……我们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其他兄弟。」 小薰……他喊着她,薰没抬头,望着他的腰间,然后「噗哧」笑了。「说来就连『太一』这个名字都是我们给你取的;你想必不是叫这个名字?当我发现你时,你的身上除了那件破旧的和服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就算想找到你的家人或朋友也无从找起;原以为总会有人来指认你吧?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你就像是完全消失在世上无人闻问,你之前住在哪儿、家里还有谁、你的过去完全没人知道……我们还一直猜你会不会已经娶妻生子了!」 她的手悄悄收紧,浑然不觉自己手里正握着他的指尖,她的笑容在唇角凝结,「你到底是谁?太一,我想知道你的事!不管多细微的事情都好,你一定想起来了什么对吧?我想知道!告诉我!」 薰说了,终究还是说出口了;她不敢看他,不敢想像在她这样的要求之下会得到他什么回应。这个看似愚钝的男人,背后所背负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薰只能鼓起勇气对他讨答案,却完全无法预期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阿椿说的没错,大爷器重他,阿双对他印象也好,他跟左邻右舍、杂院里的大伙儿也都建立起深浅不一的交情,让他一直待在这儿也不错——然而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不是吗?他是怎么想的呢?他的家乡是否有人等着他回去?是否因为思念着他、无法探得他的下落而以泪洗面?想到这里,薰就无法抱持着自私的态度将他留在身边。 他不说话,为何不说话呢?耳边的寒风呼呼吹着,冻得她耳际红通通的,她的眼眶微热,视线才及他的胸口,忽地,他像是发出一声轻叹,他靠近她一些,搁在栏杆上的手包覆住她,她才发觉自己的手给冷风冻得发疼,他的手带着暖意…… 「小薰,抱歉,让你……让你一直为了我的事情而操心。」他伸出手,替她系妥了颈间的系带。「我能想起的事没你问得这么多……我也很想知道自己是谁;或许那个神祕的剑客能够多告诉我一些?不过我没什么把握就是。」 「你有兄弟吗?还是朋友之类的……」 「我不记得自己有兄弟,或许是朋友吧?也可能是……」他露出浅笑,最后用力地摇摇头。「总之,我答应你,如果我想起了什么,我会立刻告诉你。」 他的眼神澄澈无波,薰与之相对,彷彿有种要给它吸进里头的错觉。她微喘着,大口吸进了满腔冷风,终是不着痕跡的点点头。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3 又过了几天风雪交织的日子,终于,天气放晴了,纵然仍是冷寒,至少没再下雪就是个好消息。 然后,就像是相准了日子似的,这一天东大桥的番所,来了一个始料未及的访客—— 「有人在吗」一声十足精神却陌生的嗓音透过格子门,这个时间才刚过白天四刻(上午十点),日头高掛着,不过寒气仍然逼人;这个时候只有吾郎留守,阿双上防火看台晒晒日头避免发霉,其馀三个年轻人都在外头。 这个时间会是谁上门?他嚼着刚买回来的糯米糰子,应了声「来了」,打开格子门,却是看见一个身穿红衣、头戴斗笠的人站在门前,腰间右侧配着两把刀。吾郎心头微凛,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那人抬起头,脸上掛着笑容,鼻子塌塌的,嘴巴有些宽,眉毛也稀疏不整,说不上丑,但也不好看,是一张就算看了两三次也大概不会留下太多印象的脸。 不过声音倒是很好听。「打扰了。」他摘下斗笠,深深的对吾郎行了个礼。 「啊!不会。」吾郎回礼时有些慌张,「请问先生有何贵事?」 「我听说这个番所之前捡到了一个男人,所以过来这里探个头。」他的姿态很自然,声调也显得恳切。「请问那个人在吗?」 吾郎「哦」了好大一声,「我们这里确实有这个人……他不在;或许一会儿就回来吧?可否请先生稍微形容一下那个人的模样、年纪什么的?」避免误会一场! 「唔……我记得阿淳他今年应该二十六了吧?大概跟我差不多高。」那男人比着自己的额头,吾郎在心中默默估算,确实是太一的身材。「他的长相很端正,不过说话倒是老是心不在焉的哪!我是从通町过来的,沿着山路一路找过来……啊!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做山内英一,是藤田伊左卫门大人的侍卫。」阿淳也是。自称「山内英一」的男人补这么一句。 看来应该是错不了,他的叙述无懈可击。吾郎默默打量这个男人,一方面对于总算能得知太一的真实身分而感到兴奋,脑子里却不断、不断的思索究竟从何对此人產生印象? 「我这么说,与大爷您番所收留的那个人,不知是否相符合?」 「啊,似乎有不少相似之处。」吾郎接触到他的眼神时不自觉退让了;从他自称的身分与打扮,是武家的人错不了,尤其……那双眼角下垂的眼睛所散发出来的气势,绝非偽装所能得来。「他们到街上去巡视了,或许还得再等等才回来;不如请山内大人先到里头来等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山内英一嘴里说着客套的话,脸上的笑容更炽,他解开了腰间两柄刀的系带,并将之握在左手。吾郎退开一步,顺道拉开格子门。 「打扰了!」 * 该买哪一种好?站在梳妆铺面前,太一望着成堆饰品发楞,完全不知该从何下手。 这家位于三丁目的梳妆铺叫做「静屋」,算来他并非头一回经过这里,不过他一个大男人,本就不会轻易踏入这个专做女人生意的地方;倒是由于此处靠近善光寺,因此不少姊儿都来这里探看各式发饰、手环,或是胭脂、发油等物,生意称得上十分兴隆。 或许是他犹豫太久了,除了一旁的姊儿对他报以白眼之外,就连老闆也看不下去。「喂!你到底打算买什么啊?」说话的人是个姑娘,而且是他十分熟悉的人。 阿椿推着护额,杏仁般的眼透着笑意,她挽起袖子来到他身边。「太晚回去大伙儿可是会起疑的哦!你打算买什么送她,告诉我,我来替你出主意!」 他楞住,搔了搔头,「阿椿,我不是……」他是要买来送给薰的没错,不过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然而阿椿哪管这么多?以肘顶着他的手臂,「什么是不是的?男人要送给姑娘东西还有别的意思?好啦!打算挑什么?发饰?」因为是自己家里的店,阿椿翻找起来也显得老实不客气。「薰的个性很节俭又不喜张扬,买发油或胭脂她大概不会用吧?我们的活儿不适合戴手环……如果是绳结还可以。」但又显得不够惹眼。太一这才发觉阿椿考量仔细;果然同是姑娘家。 「我也是觉得簪子适合吧?」印象中,薰对自己的头发还算宝贝。「或是梳子……」 「梳子不好!你要买让她能戴在身上的东西……最好是人人都看得见的。」而且像梳子,每个姑娘身上早就备有一把。阿椿拾起一把镶了玻璃珠的发簪。「这个我觉得不错!」 上头的玻璃珠色泽通红且均匀无瑕,串在泛着青绿的木簪上确实好看。太一由衷讚佩着阿椿的眼光,他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阵,不由低喃。「小薰簪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虽然我的头发比薰多一些,不过我可以簪给你看。」阿椿脱下护额,双手先顺了顺头发,「来,给我!」她讨着那根发簪,太一无言交给她。 阿椿确实是个惹眼的美姑娘,不仅眉清目秀的,头发乌黑绵密又丰厚,当她簪起她所挑选的木簪时,比较起往常戴着护额的模样,少了点英气,却平添许多娇柔韵味。「哪!不要看我,仔细瞧发样,记住它,然后想着薰的脸容……不错吧?」她随手抄来一枚铜镜,对自己展现的样貌很是满意。 太一盯着阿椿的头发,微点点头,「好,那就是它了。多少钱?」 「虽然我很想说送你,但是这就变成是我送给薰,你只是借花献佛;好吧!算你便宜一些。」阿椿摘下发簪,眼看太一要把钱交给她,她却是指了指自己的母亲。「妈!他买这支!」记得少收一点! 「小薰她会高兴的吧?」太一撇着嘴,付钱买下的同时仍是显得没啥信心。 面对他的疑惑,阿椿只是晃晃手上的发簪,掩嘴轻笑。「哪有姑娘收到礼物不高兴的呢?你放心送啦!」 在静屋对面的店铺里,某个人把两人的互动都看在眼里;当那对男女并肩走回番屋时,那人拖着与他们不相称的沉重步伐,刻意绕了另一条路。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4 「我们回来了!」阿椿拉开格子门说道,「外面还是好冷……咦?有客人?」她解下十手,发现泥土地上多了一双脚型纤长的木屐。 他则是直接注意到了暖桌边除了熟悉的两人外,还坐着一个身穿红色小纹和服的男人……在接触到那人的眼神之后,他忽然浑身一颤。 「你们回来了?薰呢?」吾郎跟那个男人同时站了起来。 「嗯?她还没回来?」阿椿显得有些意外,不过迎面向她走来的那个男人很快夺去她的注意。「这位是……」 那个腰间系着两把刀的男人快步走来,顾不得穿鞋就跳上泥地。「果然是你!我找你很久了!」他言谈间洋溢着激动情绪,紧紧抓着太一的双臂。「阿淳!是我啊!我是英一!」 太一睁大了眼睛,先是环顾了番所里的人,最后视线回到面前自称「英一」的男人脸上;他眼眶泛着泪。「我……抱歉,我不记得我们认识……倒是你几天前曾帮过咱们打退那喝醉的船工对吧?」 吾郎恍然大悟地击掌,「难怪我就觉得山内先生……」有点眼熟。 英一的声调掩盖了大爷的后话,使劲晃了晃他。「阿淳你忘了我?我听稻叶大爷说你伤了脑子,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没想起来吗?你叫做安田淳之介,跟我同样效力于通町的藤田伊左卫门大人麾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在你失踪之前,藤田大人才正打算要替你做媒呢!阿惠啊!还记得吗?」 安田淳之介、藤田伊左卫门……望着英一,耳边听着宛如潮水般涌来的话语,他的头没来由地感到疼痛;他举起手来,轻轻挥开紧抓住他的英一。 「阿淳!快点想起来……」 「抱歉,我……我真的没太多印象;我、我好像记得你,但除此之外……」他摇头显得有些虚弱。 面对这个一时无法解开的僵局,是吾郎大爷开口解围。「山内先生,我看还是先让太一稍微冷静下来……这样吧?太一,先进来坐着,咱们一边聊一边让你想想,看看你是否能想起些什么,咱们再看之后怎么办。」 * 望着番屋的格子门,这是头一回,薰如此抗拒着踏进番屋;但番所里的大伙儿都知道她只是为了去善光寺替阿胜求个平安符,依照常理,她早该比出外巡视的阿椿与太一先回来;他们应该早就回来了吧? 薰怎么也料想不到,只是单纯一个想吃串团子的念头,居然会让她看见那一幕——为何两个人会站在那里?那是阿椿家里的梳妆铺啊!更别说阿椿居然接过他手中的簪子,就像得到什么宝贵的礼物似的,迫不及待的簪在头上;他们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相处起来融洽极了。 所以他还是喜欢阿椿姊的,是吗?一定是的,不然怎会掏钱送她簪子?薰明白,跟阿椿相比,她的容貌根本算不上什么;早知道太一有事没事就一直瞧着阿椿,果然,最后他还是对阿椿倾心…… 不过,好歹那个人是阿椿啊!她今年十七了,若真有心上人,在一块儿又有何妨?她应该要替阿椿高兴才对,毕竟是她的姊妹,她们是姊妹嘛…… 照在身上的日头让她稍稍觉得暖和,但只套了一层袜袋却又打从脚底冷起来;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薰对着格子门练习了几回笑容,勉强平復了心情,这才装作开朗的大喊「我回来了」,拉开番屋的格子门。 「——我根本不知道阿淳居然翻过后山,来到了南町;亏我还在我们那儿瞎找了足足两个多月!」咦?这声音……是姑娘吗?薰楞在门边,这回番所里的大伙儿全都围绕在暖桌旁;或许是她开口打扰了他们?除了那个陌生人之外,其他人全都望向她。 这种令人在意的压迫感来得诡异;薰顺手带上格子门,「怎么了吗?有客人?」 「薰回来了,怎么去这么久?」阿椿笑着起身迎接她;而方才被她打断的谈话像是若无其事般地继续进行。 薰望着满脸笑意的阿椿,发现她头上又戴起了护额,那簪子……也是!如果被大爷或是阿双看见,肯定要好生探问一番的吧?况且她们说是上街巡视,怎么有时间逛梳妆舖子呢? 「怎么现在才回来?跑去哪间晃了?」阿椿瞟了她一眼,喜上眉梢的样子是平时少见的。 「啊……我刚刚求完平安符,又……稍微歇个腿,跑去喝了一碗红豆汤。」讲糯米糰子会暴露她方才的行踪。薰于是不着痕跡的扯了个谎。 「是吗?也是,外面很冷,喝个甜汤暖暖身子;薰你快来!好像是太一认识的人上门来找了,现在正在问他以前的事呢!」 这样的发展真是出乎预料!薰点点头,于是也赶紧窝到暖桌边;原来她所听见的陌生嗓音不是姑娘?而是个长相平凡的男人,他仍在叙述着寻找太一的经过。 「……我这里有阿淳在藤田大人底下当差的手札。」山内英一伸手揣了揣衣袖,拿出一封信函。他往桌上一搁,所有人忍不住都凑过去瞧,包括太一自个儿。 「能看内容吗?」阿双忍不住问道。 「让阿淳看吧?或许他看了会想起些什么也不一定。」 太一缓缓展开那封信函;里头内容似乎不多,他很快就看完了。薰注视着他的表情,发觉他仍是一脸茫然。 「想起什么了吗?」她忍不住问道。 他只是又摇了摇头。除了他以外,其他在场的人,包括山内英一都是叹了一口气。 「山内大人,我看太一……他对你似乎没什么印象?」吾郎谨慎着措辞,而山内英一则掩不住脸上的挫败。「有其他跟太一认识的人与你一起过来吗?」 「奉命找寻阿淳的人只有我。」山内英一收起信函时不禁露出苦笑,「身为藤田大人的家臣可是很忙的,尤其咱们最近有喜事来临——我说的是咱们家的少爷要迎娶媳妇过门,不是阿淳的事;很多人都忙着那件事情去了,所以……」 「那真是伤脑筋啊……」吾郎双手揣进袖里,抿着唇说道。 薰则是一直注意着太一脸上的表情,偶尔偷偷瞄向阿椿;她不禁对他说:「原来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其实我根本想不起来……」太一搔着头,露出苦恼的模样。 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望阿椿一眼,故意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你之前说过心里有个人的身影很像阿椿姊,会不会就是她?」她像是灵机一动,转向山内英一道:「山内大人,能否让太一与他的对象见上一面?他之前就提过脑子里有个模糊的身影;说不定让他与心中的那个人见到面,他就会想起一切了!」 「有这种事?」山内英一笑望着太一,不过太一只是淡淡耸肩。「可惜啊……阿惠她只是个长年在藤田大人家帮佣的下女,要她从通町过来,恐怕……」 果然不行吧?薰连忙又扯了扯太一的衣袖。「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都有人上门来找你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确实……」 「事到如今,那大概也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吧?」山内英一那口温润嗓音突然扬起,薰屏住气息,仍是觉得这男人的嗓音格外细緻。 她闭上眼聆听,他又道:「我得把阿淳带回通町的藤田大人府上,除了给大人一个交代之外,或许阿淳回到那里就能想起一切吧?」 就算这样的要求合情合理,一听见他要把太一带走,薰不禁心头一震。 「这个……」吾郎大爷的脸色紧绷。「太一……你觉得怎么样?」 理所当然,能够决定去留的,只有他自己。 「我……当然很想想起以前的事;无论是自己的过去也好,或是关心着我的人也好……」他显得很挣扎;抬起头,他望了番所的眾人一眼,「可是,我也很捨不得这里,我……是不是一回到通町,就无法再回到这里来了?」 她屏息,发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薰下意识的逃避。 「要回来这里以后还有机会吧?你别忘了家里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啊!除了藤田大人以外,还有幸兵卫、阿惠……」山内英一念了好多好多人的名字,「他们都在等着你回去!阿淳,我知道你可能对他们没什么印象了,但是你忍心丢下他们吗?他们可都是很关心、很照顾你的人啊!」 太一低下头来,他在动摇;薰很清楚他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就如她先前考量到的,他的家里会有人等待着他,一定有人盼着他回家的吧…… 在一片静默之后,鼓起勇气说话的人,是她。 「太一……回去看看吧?」她勉强展露出微笑,「山内大人找你找得这么辛苦,总算被他找到了;就算你现在想不起来,再多给你一点时间,总会想起来的。」她鼓励似的拍拍他的手臂,尽可能扬起声调的道:「再说,通町跟南町这边之间只隔一座后山嘛!我听经常往来后山的樵夫大叔说,脚程要是快一点,两个时辰左右就可以经过了,不远的呀!要是你真的想回来看看我们,多走几趟路也就是……不过小心别再摔倒了!」 她刻意说了个玩笑话,太一却没有笑,而是用那很纯粹乾净的眼神盯着她看。她躲避他的凝视,轻轻地说:「回去吧。」 「阿淳?」 像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终究是做了决定。「好,那我……就跟着山内大人回去一趟。」 山内英一喜形于色。「那么!现在就……」 「不过,」太一冷冷的截断了他未完的话语。「我想利用今天晚上的时间与番所里的大家话别;毕竟大爷、阿双姨,阿椿与小薰他们这段时间花费许多心思照顾我……我不想就这样无情的一走了之。」 他脸上透着挫败的神情,不过很快就重整情绪。「也是!那我明天一早再过来。不管怎样,能够在今天找到阿淳就是一大收穫。」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右手按着刀柄起身,「那我就先告辞了,不好意思,打扰诸位这么久。」 哪儿的话。吾郎大爷起身送客,阿双姨也起来了;山内英一临走前还拍了拍太一的肩,但太一与先前一样没有太多反应。 薰特地回头望了山内英一一眼,发现他后头所留下的头发与一般女子无异,体格算是高挑,不过以一名武士来说倒是嫌瘦弱了些……咦?他的脚步怎么……「山内大人!」冷不防的,薰开口唤住了正准备穿起木屐的他。 「姑娘怎么了?」 薰不禁怀疑刚刚所看见的那一幕;她眨眨眼,末了只是对他微微行礼,「外头天气很冷,地上湿滑,请留意脚步。」 山内英一扬起轻快的笑,「多谢姑娘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5 那天晚上,东大桥的番所里显得格外热闹。 即便知道了他的本名,但所有人都还是亲暱的唤他一声「太一」;阿双煮了一锅鲜鱼汤,也亲手桿了乌龙麵,吾郎大爷带了好酒过来,言明今天特地破例一晚——平时番所可是禁止饮酒的。阿椿买了熟食铺里的串牛肉丸子,大伙儿围在一块儿吃吃喝喝,都显得开心极了。 没有人对于明天一早所要发生的事情多提一句,彼此心照不宣;只是欢笑之馀,气氛中依然透着淡淡的伤感。 是因为即将要离别吧? 薰难得的与他对饮数杯;看得出他不擅饮酒,耳朵很快就红了,薰原想藉着酒胆问他有关于阿椿的事,但是阿椿似乎很是在意她们俩,眼神频频往她们这里瞧,她没机会开口,只得默默把话往肚里吞。 等到酒足饭饱,薰原想一肩挑起收拾工作,好让他与阿椿有个话别的机会,不料阿椿却是反过来抢着做,并对着她说:「外面天气不错,你们出去走走赏月赏星星都行,这些交给我来洗!」她绑着袖绑带,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她们一同往外推。 她与他在门外对望一眼,尷尬的气氛于彼此间蔓延着,薰原想推门进去,可不知格子门是怎么着,无论怎么推都推不开! 「大概是上了顶门棍!」他抱着胸,而薰是也放弃了推门的打算;他仰着头,「星星很漂亮,也罢,出来走走也好。」 才不好!外头冷死了!尤其……对象错了吧?薰白了他一眼,才想反驳,不料他自顾自的走向东大桥,她怨懟的瞪着格子门,这才不情愿地跟上。 「小心点,桥上大概结冰了,很滑的!」 太一却是爽朗的笑了,「说不准再摔一回就能想起什么的!」那轻慢的回应真令人气结! 「瞎说什么!明天就要有人来接你了,别挑在这种重要的时候开玩笑!」 她训斥着,而他侧过身频频点头;真是的!她扠着腰赶上他,不禁庆幸傍晚起便套了两层袜袋,外头这件夹棉外衣也还足够抵挡寒意。她们小心翼翼地走上东大桥,薰能听见河水还是缓慢沉静的流淌着,往下一瞧,小木川两旁浮着些许冰花,月亮又圆又亮,在川面反射出美丽的银光。 悄悄的,天空降下了细雪。 「那个……太一,你明天就回去了。」她收回视线,不由得想起早上撞见的那一幕;顿时觉得命运弄人,他应是好不容易才跟阿椿表白的吧?却没想到明天就要回去,而回去,意味着有位姑娘正在家里等着他。 「嗯。」 「还有话没对阿椿姊说的吗?」他突然盯着她看,薰不自觉的心跳加快些。「我是说!跟大爷他们话别。」 「我有说。该说的应该都已经说完了吧?」他微微一笑,「怎么了?希望我早点回去吗?」 「才没有!」 薰回答得飞快,「再说,决定回去与否的人是你自己不是吗?扯我干什么?」 「既然是这样,那就暂时别再谈这个话题吧……我认真的说,我对于今天上门的那个男人,真的没有太多印象。」只除了背影……他喃喃说道,「算了,不谈他。」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但是他说了有关于你的很多事情啊!」 「对啊……更何况,那个人应该是真的在找我。」太一的眼神显得迷濛,紧接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香!是梅花吧?」 番所这一侧没有梅花,倒是另外一头的料亭黑茂屋有一棵。薰也闻到了。「真的,好香!」梅花的香气怡人,开花了更是十分好看,她也学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虽然天冷让人讨厌,不过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梅花才会开。」 她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外头虽冷,可撇除了一开始被恶作剧般的关在门外,气氛倒是也不觉尷尬。她张开手,一片雪花飘进手心,立刻化成水珠。 「小薰。」 「什么?」 「这一段时间,多谢你的关心;我的命是你救的……」他一手揣进衣袖,像是掏着什么。「谢谢你。」 「这声谢来得好晚。」她揶揄着,不过随后又补上一句。「这没什么,你要谢的话,或许应该要谢松平小姐养的那隻狗!」 「怎么说?」 「因为我是为了追牠才意外发现到你的……」薰迎上他疑惑的眼色,突然有股想把秘密告诉他的衝动,「还有,之前查办久贺屋老闆娘的那个案子,我是为了追一隻乌鸦才掉进小木川里的。」 「这我记得……话说回来,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大爷知道要从菸这处着手。」 「那是因为我听到牠喊了『菸』这个字!」薰指着自己的耳朵,把自己能够听懂动物说的「话」,以及如何得到这个能力的往事告诉他。 「我额头上有一道疤,那是给挡雨窗打中留下的。」她主动撩起额前瀏海,向他展示那道伤口;他瞧得很专注,还伸手来碰。 「真是不可思议……」 「是吧?你忘了一切,我是因祸得福,世上的际遇很难说的呀。」 确实如此。太一轻轻地说,接着甩头一笑。「原来小薰还有这等本事……是刻意不让大家知道的吧?」 「查起案子很方便,这是大爷的主张!」薰拨着头发,一阵风从桥上吹来,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有些冷……该回去了!」她轻快地说道,不等他反应便往桥头走了几步。 「小薰!等等。」他突然开口喊她,「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她回过头,没预料到他手上竟会变出一根发簪。 薰的心跳登时漏了一拍,盯着他手上的簪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走近她,把簪子塞进她手中。「谢谢你这些日子来给我的关心,我、我想不到要用什么来表达我的心意,所以买了这个送你……希望你会喜欢它。」 它是木头做的,上头还镶了一颗很漂亮的红色玻璃珠,在月色下,簪子本身透着淡绿色泽,上头的纹路也美极了。「这……给我的?」薰捧着簪子,仍是不敢置信。 「当然是给你的……老实说,我第一次送姑娘东西,有点不好意思;但转而想想,现在不亲手交给你,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他搔了搔头,似是在害羞。「你,喜欢吗?」 「原来……不是给阿椿姊的?」薰一说出口,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为什么你会以为是要给阿椿的?」 她咬着唇,这才把早上撞见的景象和盘托出。「所以……所以我一直以为是送给她的,没想到……」她紧握住簪子,又是羞愧又是惊喜的,心里很是复杂。不过,却也莫名的感到心暖。 「我明白了,所以你才比咱们回来的都晚。」他恍然大悟地击掌,同时点破了一个迷思。「小薰难道没想过,如果是要买给阿椿的,那又为何要去她家的店铺买呢?」 「我、我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他低头,笑得双肩打颤,却是忍住不发出声响,薰想也知道他在笑,忍不住赏了他一拳。 打闹过后,他仰起头,呼出一口白烟。「雪似乎变大了,回去吧。」薰回头,赫然发现似乎有人探出头窥看着他们。 太远了,她认不出是谁,不过八成是阿椿!薰将簪子收进怀里,逕自迈开步伐,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下东大桥。 「吶,太一!」她突然喊他。 「嗯?」 「谢谢你的礼物。」走下桥,地面也不再那样湿滑,她转过身,带着微笑道:「我很喜欢。」 他露出了松了一口气般的笑容,「那就好。」 或许是误会解开的关係吧?薰那天晚上睡得特别香甜。 可当眼睛睁开,就意味着离别的时候到了。 薰为了临别之时,特意簪上他送的发簪,还为了搭配簪子而穿上那件唯一的朱红色和服;他则是讚了一声「好看」,令她不禁脸红。 薰只来得及稍微扫除昨晚堆在门口的积雪,便瞧见那个系着刀的剑客走过东大桥;天才刚亮,雪也还下着,山内英一的斗笠上头积了薄薄一层雪,但脸上的笑容显得特别精神。 「早啊,小薰姑娘,阿淳在里头吧?」 「嗯,我去喊他。」薰放下扫帚,拉开格子门时,发现他已经整理妥当,正在系着木屐的带子。 「哦!阿淳!」 嗯。太一回话的嗓音还有些沉,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刚睡醒;可薰知道他昨晚几乎没有闔眼。 整妥了鞋子,他站了起来;大爷跟阿椿都还没过来,料想是没机会与他们道别了。薰与他视线交会,光是这一眼,就让她差点掉下泪来。 「路上……路上小心。」她只能勉强吐出这句话。 「小薰,保重;代我向大爷他们说一声。」他经过她身边,「我走了。」 薰抹着眼,踩着虚弱的步伐走出番屋时,只能勉强捕捉到他最后一点背影。 「太一!」她大喊,对远方的那人挥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良久、良久。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6 就在太一前脚刚走,东大桥的番屋里正陷入一片低迷气氛时,又有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登门。 是秀树与吹雪,他们来找薰,除了再次答谢她一番之外,也是为了把积欠的医药费拿给阿缘。 顺道,告诉她一件「喜事」。 严格说来,这才是薰第一次看见秀树与吹雪两人站在一块儿。秀树不仅相貌俊美,身材也挺拔健硕;吹雪在连日来的调养下气色已大为改善,不过面貌上的缺憾仍让她瞧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一层。但两人每当视线交会,不禁又让人艷羡不已。好一对恩爱的夫妻! 如果千代也能像他们一样幸福该有多好?秀树带来的那件「喜事」跟千代有关,因为明儿个就是千代要与其婚配对象订婚的日子;于是明天的字画课停了一天。 「那……那真是恭喜千代小姐了。」薰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虚应一些祝福的话;秀树在提及这件事时显然也并不特别为千代高兴。「小姐究竟是跟哪一家的公子订亲,秀树老师知道吗?」 他的脸色明显变得很古怪,笑容也变得颇为僵硬。「我不太过问小姐的私事,所以不清楚。」在他一旁的吹雪则是偎近他一些;两人的小指不着痕跡的勾在一块儿。 就算他不想问,千代理当也会告诉他。薰抿着嘴,总觉得秀树的模样很怪异,却又不知该如何追问。 还是不问,免得突增尷尬吧!「吹雪夫人伤口还疼吗?」她另外扯了个话题。 「还疼,阿缘大夫说要再多等些时日才能拆线;我待在家里间得发慌,都快要坐不住了!」 这话引来薰几声轻笑,忽地,眼前闪过一道斑斕色彩;原来是秀树养的那隻八色鸟,竟出来找寻主人了!牠乖巧的停留在秀树肩头,「乎溜——乎溜——」的叫声很是引人注目。 「牠是从家里飞来的吗?」 「不是,我猜牠大概是飞回到旧家去探头了。」秀树解释道,伸出手来,而八色鸟像是懂他的意思,拍拍翅膀飞到他手背。 薰为牠的色彩与小巧可爱的模样着迷,微微向牠倾靠;八色鸟理了理毛,便直勾勾的瞧着薰。「原来牠还记得以前的家,真是一隻……」 就像之前在秀树家里对待千代一样,牠猛烈的啼叫着,「兇手」!那声鸟鸣就像尖锐的箭直接射进薰的耳内,她捂着耳朵退开一小步。 秀树也吓了一跳,立刻以手挡住牠的视线。「对不起……薰姑娘,真奇怪,为什么突然又……」 薰笑着说「没关係」,瞧着自己身上的朱红色和服,「会不会是因为我身上一身红,所以……」等等……之前牠对千代也出现同样反应,当时千代身上穿着的,正是一件红色的……朦胧间,似乎有一条线把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她睁大眼睛,「啊」的一声。 「秀树老师!可以告诉我牠原是谁养的吗?」 秀树面露哀戚,像是回忆起难过的往事般叹了一声。「薰姑娘可还记得数月前画绘双纸的丰一郎遭人杀害一案?」 原来这隻八色鸟是丰一郎所养的!真是的为什么不早说?薰这下子更加篤定,紧接着,那个总是戴着斗笠,喜穿一身红的剑客猛然窜入她的脑海;她双脚登时发软,若不是秀树伸手扶她一把,她很可能已经跌坐在雪堆里! 「太一……他接下来的目标难道是太一?」她掩着嘴,「我得去找他!我现在就得找到他!」下一秒,薰已迈开步伐,往后山的方向奔去。 *** 走在那条蜿蜒的日无坂,两旁树木像是要扑向他们似的围成一圈;打从离开小木川之后,路上人烟就变得稀少许多,两旁的景色尽是荒凉。一如先前所料,为了唤醒他的记忆,山内英一不断不断说着那些所谓的「过往」,他默默跟在山内身后,只偶尔应个几声,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 不知道小薰怎么样了?阿椿跟大爷、阿双姨他们想必就如平常一般忙着番所里的活儿吧?事已至此,他反而不期待找回过往的记忆,而是开始怀念起打从醒来之后,在番所里生活的点滴。 「……结果你猜怎么了?那马后腿一蹬,贤治整个人摔进田里,身上全都是泥啊!」跟个土偶没什么两样!山内英一持续说着那些「朋友」间的趣闻,回过头,或许是发现他一脸平静,于是也显得没劲的摸了摸鼻子。「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你说的贤治是不是个矮个子,有点驼背的那一个?」 山内登时眼睛亮了起来,频频点头。「对!没想到你还记得那小子!我就说你总会有点印象的嘛!」 掩藏在斗笠下的脸上掛着愉悦笑容;太一决定不要说破:那分明是他一开始提到这个人就讲过的。 过了后山的那口井,来到一处岔路前,那儿有一尊满是绿衣的地藏;青苔覆满了祂全身,几乎看不见底下的石头是什么顏色。「走这边。」他指着右边那条路,太一无异议的追随着。 然而又走了一小段,太一顿时觉得有些古怪;原本的路线应该是要翻越后山才对,可是这条路的坡度缓和,不像是要翻越山岭的路径。 而且照理而言,应该会经过通町与南町之间的町大门,也就是交界处才对?为什么一路上都没看见?太一得承认,他出外巡视时没来过后山,不过这是依常理而推论,依常理…… 一旁的风雪声呼呼作响,雪与泥和在一起变得更加难行。路变得越来越窄了……不知不觉中,山内的话也明显的少了许多。 「我们究竟是往哪走?」他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大对。 「通町啊!」山内的声音一如往常轻快,却不见他回头。他的步伐细碎,那双木屐在雪泥之间印出痕跡;太一不自觉的注意到他的脚步,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 他猛然回头,在沿途两人所留下的脚印中,终于察觉到了相异之处! 「哎!」山内无预警的叹了一声;他仍背对着太一,可那细緻声调听在太一耳中,却有如报时的鐘声般清亮。「阿淳,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太一紧盯着他腰间的两把刀,暗自盘算着脱身之道。「什么事?」 在这种荒山野岭,手无寸铁的他绝对无法匹敌山内,如果单靠逃跑,与身形相仿的山内较量脚程,能有一线生机吗? 「为什么伤到头的你,会连带忘了一切呢?」山内拉着斗笠,太一感觉他像是不着痕跡的回头望了一眼。「就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如果不是我替你求情,大人差点要以为你临阵倒戈了。」 重要的时候?太一直觉认定山内对他打哑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山内陡然停步。 「你真的都忘的一乾二净啊?」太一从他的口吻里听见了些许恼火;这是他头一回显露真正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有人没完全对他坦白。太一不着痕跡的与他拉开些许距离。「我也很挫败,为何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算了,不重要;不管你想得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好,最重要的是——」太一听见了护手与剑鞘敲击的声响!「我想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怎么杀人。」 太一直觉往后闪了一步,山内左手拔刀,回头砍向他的身侧! 他是在试探!太一明白,因为他用的是脇差。如果是那把太刀,自己可能已经身首异处! 「躲得还挺快。」山内的脸掩藏在斗笠之下,太一却能猜想他的表情;他在笑!「你发现了?不错啊,至少眼力没退步。」 「你是来杀我的?」太一喘息,然后用力的吸了一口气。 「不,我是来找你的,这是实话;但,大人的命令并非只是找到你这么简单。」山内抬起头,收起短刀,他朝太一向前一步。「你说,大人要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干什么? 「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把一切都忘了?淳之介。」他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你真的什么都忘了吗?」 山内英一,其实不是山内英一……太一回想着记忆里的那个人,然后与眼前的此人背影相叠,然而印象中的那人不是这张脸,不是这张平淡无奇的脸,而是…… 「看来。」他收敛起笑容,狠戾的瞪向太一。「有人没说实话。」 山内散发的气势异常惊人,太一楞了一瞬才想到要躲—— 可惜,已经慢了半步。 「他」这次,挥出的是太刀。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7 太一眼前仍是一片朦胧时,已感受到腰间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脑子也縈绕着挥之不去的闷疼。 「醒来,给我醒来,阿淳。」 他的左颊感受到冰凉触感,带着湿气,他睁开眼,发现抹在他脸上的,是雪。 他试图挣扎,发现背后倚靠着树干,而他双手双脚都已遭绳索綑绑;他动弹不得! 站在眼前的,则是已经摘下斗笠的山内,「他」长发披肩,带着近乎怜悯的眼神。 山内最后仍是留了情;就像是打倒酒醉船工那般,「他」这回同样连同剑鞘一併挥出,准确击中他的腰间,然后是额头……他昏了过去。 「你的身体变迟钝了。」山内摸着他的脸颊,然后是脖子;那手指细长而有力,还残留着长年握刀而生出的茧。他忽然感觉一阵寒意,才发现身上只剩下衬衣,木屐也被脱掉,双脚就泡在雪堆里。「没想到你连我这个模样,还有山内英一这名字都忘了!」 「『你』不叫山内英一。」太一很是肯定。 「呵!真了不起,不枉费我刻意留了脚步上的破绽,可惜你太晚发现。」「他」勾出浅笑,下一刻,一手轻扯起脸皮撕下。展露在他面前的,已从平淡无奇的男人脸庞,转换成白皙无瑕的美人胚子。她得意的笑着,轻点着自己下巴。「你记得的是这张脸,对吧?」 她不停在试探,打从之前状似不经意地出现在他面前,就已经这么做了;太一总算明白了,为何即便心里觉得这个人很熟悉,长相却始终对不起来。 山内英一是她习惯偽装的身分,其真正的身分是山内惠——她就是他原本的婚配对象;也是藤田利元的影武者之一。 「阿惠……」 「是呢,很久没听见你这么叫我了,阿淳。」她露出温暖的笑意,与之同时,左手则毫不留情往他猛挥一拳,击中他的肚腹!「啊!真怀念!」 他闷哼,因为疼痛而皱眉;山内扣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抵靠在树干上。他的后脑一片湿冷。 「我管你忘了什么!不管是名字也好、过去也罢,你总不能忘记自己还有任务没完,对吧?」她紧抓住他的脖子,在他脖颈烙印出五指痕。「丰一郎我已经早就替你收拾了。这段期间除了找你之外,我也在探访利康的下落;该说是他聪明吗?总之不像丰一郎这么高调。我老早就发现了你的踪跡,然后我一直等着,等着你主动来找我,等着你的解释!」 她摇摇头。「却没想到还是我找到了你;却只见你茫然无知,置身事外的样子!那两个姑娘好标緻!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说啊?」 一提到这些人名,记忆彷彿像潮水般地涌来;他想起了他之所以过来南町的目的、答应过主公的诺言、与阿惠离别时的亲密……还有遭人暗算的瞬间。太一——不,安田淳之介,随着记忆回笼,他的头也无可抑止的痛了起来;他挣扎着,双脚窜上的寒意已冻得他皮肤青紫,整个人登时猛打哆嗦。 「你说你早就发现我……阿惠,那你可知暗算我的人是谁?」 俏脸为之一凛,她的唇鲜红似血,紧紧抿成了一直线。「如果你说得是贤治,那傢伙已经不会开口了。」 「你的目的是要我想起一切,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淳之介挣扎着扭动身躯。「快放开我!」 面对他的命令,山内无动于衷,「阿淳,你的个性跟实力我最了解,为什么像贤治那种货色竟可把你伤成那样,还能夺走你的刀?知道事情发生后,我几乎要掀了整个随从住所,我根本无法相信这种事。」 然而,这却是事实;山内从怀里取出一张短笺,将之亮在他眼前。「这是我在贤治身上搜到的东西……是利康的笔跡,而且原是在你身上。」她皱起脸容,狠狠地把那张短笺撕碎,丢在他脸上。「叛徒!你好惦记着旧情!跟你比较起来,贤治纵使利慾薰心,至少他的心还是向着利元大人的!」她又狠狠地揍了他几拳;由于天气冷寒,再加上带着伤势,淳之介的视线逐渐模糊了,他被动挨打,嘴角也不免沁出血丝。 「所以……你也选择相信它?」 「你以为我为什么央求利元大人让我外出找人?就是为了查明真相!」她声调拔尖的痛喊着,「你没资格指责我!若真要怪,就怪你自己吧!你以为有几个人会相信你身上带着那种东西之后还效忠着利元大人?脑子撞伤忘了一切这种鬼话也只有我这种傻子才信!」 淳之介听见了她话语间的哽咽,泛白的唇不禁逸出一丝苦笑。原来他刚刚所反应过来的记忆,正巧成了她定罪的依据。 「你想杀了我?」淳之介勉强睁开眼,本是他未婚妻的脸容现在模糊一片。「就在这个荒凉的后山?」 她眼角含泪,一滴泪珠自眼眶跌落,却是笑了。「哈哈!我可以一刀解决你,但这未免太便宜你了;我就把你丢在这里,让你活活冻死!然后,我会亲自了结你未完的责任,可惜你看不见你所敬爱的藤田利康怎么个死法。」 「阿惠……我知道你对利元大人死心塌地;那只是因为你没见过……他是怎么对自己的手足下手!」淳之介冷得牙间格格作响,他喘息着,胸口开始因寒冷而闷疼。 「你又用那种自以为是的口吻说话了,阿淳!」她笑了几声,就连抹去颊上的泪都显得无比洒脱。「我可是大人的替身,我们主僕间的关係比任何人都亲密;你想我会不知道吗?」 早该放弃说服她的,不是吗?山内惠是藤田利元手下最忠实的影子,别说是贞操、尊严,她连命都能搭上;就连婚约,对她来说都像只是单纯履行一道命令! 「不能再聊了,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掐死你。」她咬着牙,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块。「可惜我无法留下看着你慢慢死去。」红脣勾出一抹绝美的笑,她的唇贴上他的,温柔的舔舐着;那临别般的温存宛如春雪,一下便消融于烈日之中。 「就当作是我给你的饯别礼……阿淳,别恨我。」 脸容再度掩藏于斗笠之下,她无情地离开,徒留下他在这天寒地冻的绝境里,缓缓被寒冷吞噬殆尽。 淳之介的意识越来越薄弱,他身上多处遭到殴打,冷寒让他几乎连尝试挣脱的力气都没了;确实就如山内的计画,她要他独自留在这里慢慢死去,体会着无能为力的感受。 当时被贤治偷袭之后跌落山坡的印象又现于眼前,他已经算是死过一回了,上次没死成,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吧!他动着唇角,临死前还想好好嘲笑自己一番,却彷彿连牵起一丝笑容也没办法。 不知道……利康大人怎么样了?他想着利康的同时,那些熟悉的身影快速的自眼前掠过;医治他的信平大夫、让他在番所里安顿下来的吾郎大爷、刀子口豆腐心的阿双姨、教导着他一切活儿的阿椿,还有……最为关心他的小薰…… 太一! 一定是错觉,是吗? 不然他为何在临终之前,仍彷彿听见了喊着他的名字的焦急声调。 以及不应该存在,却盈满鼻翼的冷冽芳香?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8 薰在番屋前的仓皇举止引起了大爷与阿椿等人的注意,问她为何要急着去追太一,情急之下的她也难以交代清楚,只是不停地说道:「太一有危险!那个人是衝着他来的!」 她说的那个人,除了山内英一又会有谁?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相信薰的判断。番所不能无人看守,于是阿双自动揽下留守的重任,把追寻太一的任务交给她们。 一早所降下的细雪终于停了,这对她们前往后山找人非常有利;薰只担心她们来得太晚,因为山内英一与太一早了一个时辰左右离开,若真要痛下杀手,她们恐怕只来得及替太一收尸! 昨儿个前去善光寺所求的平安符还安然搁在薰怀里;为了与太一饯别,她昨天没把平安符交给幸之助。她握在手中祈求菩萨保佑,至少让她们赶上,一定要让她们赶上! 或许,菩萨真的听见了薰的愿望。 当他们沿着足跡,终于找到太一时,他的双足冻得发紫,身躯冰冷得吓人,就剩下最后一口气! 情况危急!吾郎大爷先解下衣裳给他穿上,然后揹着他赶往门卫的歇息处;阿椿则早在发现的那一刻起就立刻下山找信平大夫。 尽可能先让太一暖和起来是当务之急,大爷脱下那件湿淋淋的衬衣,重新给他换上乾爽的衣裳,接着大爷不断不断的搓着他的手脚,至少让他稍微感到暖和一点,她们尽可能先维持他的体温,等到信平大夫赶到之后再来诊治那些皮肉伤。 薰则是拿了他原本湿透的衬衣,小心的用火烘热,并塞进他的衣服里,「撑着点,太一!」她颤抖的握紧他的手,有这么一瞬,她彷彿看见他的眼睁开一条细缝,只是来不及确定,他又紧紧闭上了眼睛。 除了挽救太一之外,大爷也不忘追查山内的下落。「绝不能让那傢伙就这样逃了!」 等到太一的情况稍稍稳定下来,薰终于有机会向阿椿与吾郎讲述她是如何怀疑山内就是丰一郎一案,乃至于杀害太一的兇手。 原因就出在那看似摆设实则装着八色鸟的鸟笼;那八色鸟想必是真看见了兇手行兇时的那一幕,但是鸟儿不记得人的长相,而是以衣着顏色来分;不管是她也好、千代也好,又或者其他人都好,只要让牠看见朱红色,牠就会认定那人是杀害丰一郎的兇手;而正巧他们连续几回与山内见面,他都穿着红色衣裳,此乃其一。 再者,山内习惯以左手持刀,这一点从丰一郎的验尸报告可以看出端倪;丰一郎胸前的伤口正是惯用左手的人所留下的;而使左手的人本就比使右手的人少得多,此乃其二。 「至于我会怀疑他的第三个原因……说来有些荒谬。」薰润了润唇,眼神因不确定而显得游移。「我总觉得,山内英一是个女人。」 女人?吾郎跟阿椿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然而薰有她推断的理由。「你们不觉得他的声音太细了吗?那样细緻斯文的声音,不太像男人会有的;再者,我注意到他走路的模样,他的步伐虽稳健,但脚尖却微微向内收,这是姑娘的步伐!大爷,你自己试试学着我们走路会有多彆扭?」山内英一他虽是刻意掩藏了,但长久以来的习惯仍让她在细腻处露出了破绽。 「所以……如果他在身分上造假,那接近太一的企图也就不单只是想找回失散的友人这么简单,是这个意思吧!」 阿椿代她说出了结论。「正是如此;一个喜欢穿红衣、左手持刀,又有可能是女子的剑客,这样的人最适合接近丰一郎,也最有机会……把罪责嫁祸给无辜的珠实。」 一旦推导出山内就是杀害丰一郎最可能的人物,那么距离当天夜里的真相也想必不远了。 山内要动手,一定是利用傍晚,等到工匠与店舖都收拾乾净,人烟稀少时才进行;丰一郎那天已经事先差遣珠实到自己的住所去,然则珠实贵为高级艺妓,丰一郎或许听闻过珠实大名,却不一定亲眼见过她……又或者是更加縝密的计画——直接偽装成珠实的模样,这样自然不会让人起疑。 接着山内只消趁接近丰一郎时,拔出隐藏妥当的短刀,往胸口一刺;山内喜欢穿红衣,或许只是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那便是不容易被人看出血跡。 至于嫁祸珠实,老实说,薰仍找不出其中必然的关联性;猜想只有可能是当山内杀害丰一郎时,正巧遇见了原本就应该过来的珠实,是她在那个时机敲了门。 放着珠实不管,一旦叫门的时间过久,丰一郎的死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不如开门引珠实入瓮,当个现成的替死鬼还来得简便?不管是用迷香或是直接将珠实打昏都行,一旦珠实醒来时与早已气绝身亡的丰一郎同处一室,任何人想必都要以为是她下得手吧!就算她醒来之后还来得及逃走,在他们查及与丰一郎当晚往来的对象之后,也一定立刻就会被列为头号嫌疑。 这就是,薰所推导出的真相。 「如果现下跟秀树老师借来八色鸟,或许可以得知更多案情的细节吧?」又或许……薰望向躺在床上的男人。「太一他极可能想起了更多过往,他一定能告诉我们那个山内究竟是谁,以及她为何要费尽心思带着他到杳无人烟的后山,只为了将他活活冻死……」 她肯定的道:「他一定能给我们个解答。」 * 信平大夫诊治的结果是太一身上多处瘀伤,尤以左侧腰际的伤势最为严重,可能还不到骨头断了的地步,但疼痛是免不了;他先开了止痛疗伤的药,针对腰间的伤势也给予包扎,等到一切都忙得差不多,早就过了晌午。 大爷听了薰的说法,除了回番屋探头之外,更是要请门卫与其他番所里的人帮忙查看有无可疑人士出没;不过难处是长相与性别皆不可靠,或许唯一能当作依据的,除了有无带刀之外,大概就只剩下那修长的身材吧? 山内很可能是武士阶级,奉行所的大爷就算想捉拿大概也使不上力,只能请託于更高职位的官爷;她们帮不上忙,不过,若山内真再度潜藏于南町,想必仍有再次行兇的可能,她们至少能够帮忙注意,如果能够预防就更好了。 阿椿带来了从熟食铺那儿买来的饭盒,顺道给了门卫一个当作答谢;然而即便肚子飢饿,薰却了无食慾,只要太一还没醒,她就没办法好好吃饭。阿椿劝了她几次都无用,最后只能要她好好保重自己,便回到街上巡视,留她一个人照看。 等到傍晚时分,又降下了雪花,薰把阿椿准备的饭盒吃了,再度握起他的手查看,非要确认她的手温热着才稍感放心,就这样反反覆覆,弄得连门卫也不禁对她说:「小姑娘,别紧张!人都已经给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不会突然消失不见的!」 或许看她精神紧绷,想逗她发笑吧?只可惜薰现在完全没有展现笑容的心情。 时间渐渐晚了,再待下去怕要耽搁到门卫的工作;吾郎与阿椿又来到町大门,打算先把太一接回番屋再说;于是吾郎又背负起太一,由阿椿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薰则替三人撑伞,慢慢的把人给带回番屋。 等在那里的是同样担忧的阿双,「这才离开不到一日呢!就又成了这副德性!」果然那个叫山内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挥舞着肥壮的手臂,好似那人就在眼前,恨不得抄起擀麵棍往那人身上戳出几个孔洞来。 就在阿双说的义愤填膺之际,吾郎好不容易把人送进厢房;这段路真是走得辛苦,他一个不小心,没抓紧太一的手,就让昏迷着的太一直接摔到榻榻米上。 「怎么了怎么了!是谁摔着了?」阿双连忙跑过来探头。 薰则是赶忙撑起他的脖颈,不料就这么一摔,竟把原本还昏昏沉沉的他给摔醒了?「这是……哪?」他眨着眼,似是在忍痛,不过声调听来倒是还算有力;没料到会有这等结果的薰反而楞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同样跌坐着的吾郎大爷。「醒了!终于醒了,不枉费我一路背着你回来!」 「是大爷……」他抬起眼,迎上她的视线。 「小、薰?」 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终于盼得他醒来。情绪到了激动处,眼泪忍不住夺眶,却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薰抹着泪,嘴角不自觉弯出了笑。 阿椿同样眼眶泛红,只是还能坚持着,扯了扯薰的衣袖。「太好了,太一终于醒了。」 可以放心了!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9 喝了几杯热茶,他的身体彷彿整个活络过来;说话的声调于是更加响亮。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是阿双临时跑到街上去即将收摊的小贩买了烤番薯;五人就这样配着热茶将就一餐。 「所以那个山内真实身分果然就是女的?」在听完了淳之介的叙述之后,吾郎仍是不敢相信的摇头。「薰现下不但耳朵灵通,就连眼力也变好了!」但不免引人微词的是,为何昨天发现后不说? 面对这番质疑,薰只觉满腹委屈;她只觉得那人步伐怪异,谁知道传闻里的乔装变脸竟会在眼前真实上演? 「原来山内就是你的未婚妻?」阿椿问,在看见淳之介点头后又道:「真狠心,没想到她居然下得了手……」饶是见过一些世面,体会过人心险恶的阿椿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对阿惠而言,只有利元大人说的话才是她唯一信奉的真理;我们同样在藤田家做事,或许是建立起一些情感,但……也仅止于此。」淳之介露出了坦然的笑,放下茶杯时像是牵动了腰侧的伤势,忍不住皱了眉。 「我没事。」 原本担心他伤势的薰在瞧见他的微笑后抽回手,顿了一会儿道:「太一……那她接下来的目标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最近利元大人似乎正为了自己的婚事而忙……这是阿惠昨天透漏的;咱们姑且把这消息当真。」毕竟我已经许久没与藤田家联络。淳之介拊着下巴沉思道:「杀丰一郎是因为他笔下所绘的故事就是影射着藤田家的情况,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利元大人会找上他是意料之中;另外还有一人。」 「谁?」 「藤田利康大人,他是利元大人的兄长;两年前与藤田家断绝关係,离开了通町,辗转来到这附近落脚。」不过虽说是兄弟,倒是同父异母。 「直到后来,利元大人接掌了藤田家的实权,面对昔日的兄长,而且是早就与藤田家脱离关係的利康大人,行事作风向来冷酷的他果然也不愿放过。 「无巧不巧,在藤田家的侍从里,我与利康大人私交甚篤是眾所周知的事;于是,就像是为了测试我的忠心,利元大人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连同丰一郎。」 薰不住打颤,却不是因为冷寒的缘故。「所以……如果不是被人暗算,杀害丰一郎,还有那位利康大人的兇手,本该是你?」 淳之介脸上透着无奈,「丰一郎……大概是吧?但利康大人,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下手。」 「那如今究竟利康大人身在何处?」 「确切位置我不很肯定,但是他现在人在北町。大概与松秀过着愉快的日子吧?写字画画,这种风雅的生活一直是利康大人所嚮往的。」淳之介补充道:「松秀本为一名优伶,虽是姑娘,饰演起男角倒是俊俏的很;利康大人就是因为见过她的演出而迷恋上她……当然也成了与本家断绝关係的主因。」 是私奔吧?明明是高贵的武士,却偏爱上了与之身分不符的优伶。 「利康大人离家后也改了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秀……」 薰灵机一动,连忙抢白。「是叫秀树吗!」 「对……先前似乎听松平小姐提到过这个名字?」当时千代前来拜託薰介绍阿缘时,他也在场。 「秀树老师就是小姐的字画师傅!」薰此话一出,包含淳之介在内的四人全都因这消息吓了一大跳。 所以事情这下子全都兜在一起了。 「丰一郎也曾是藤田家的人吧?难怪……难怪秀树老师似乎对丰一郎很熟悉的样子,他的八色鸟也是丰一郎曾养过的!」薰心头一凛,秀树今天提到千代的婚配对象时,那不自然的表情又彷彿现于眼前。 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吗?依照这样推断来看,千代婚配的对象居然就是……「藤田利元……不,这太……」太残酷了! 他不知道她心里想法,仍只担心着秀树的安危。「阿惠大概是调查出利康大人的住所了!」淳之介的表情登时变得严肃,他挣扎着起身,引来所有人的惊呼。「町大门就要关了,我得赶紧过去!」 「不行!现在外面还下着雪呢!」 「你伤还没好!」 「别乱来!」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连忙抓住他,以免他真要夺门而出! 淳之介只得又被推回榻上;还想挣扎,先前唯一没发声的薰终于伸手来扯他衣袖。 「小薰?」 「如果山内在今天稍早就动手,你就算去了也没有用!更何况我们为了你忙了一整天,难道你忍心让我们的苦心白费?」薰瞪着他,试着以言语敲醒他顽固的脑袋。「太一,我知道你担心秀树老师,我也担心他们夫妻,更别说今天早上在你离开之后他们才来过,我也很着急! 「但是请你冷静下来!至少过了今晚,如何?只要明早町大门一开,我就陪你过去秀树老师那里。」 「小薰……不,这不该是你的责任……」他摇摇头,「阿惠虽是女流,但身手决不在我之下,我不能把你捲进来!」 「什么叫做『把你捲进来』?你少自以为是!」薰抹着眼,毫不留情的回击着。「我是为了秀树老师!只因为他是小姐喜欢的人,更是吹雪夫人的依靠!再说……你怎么不是我的责任?我救了你两次!」 原本想劝退她的淳之介,却反而被薰驳得哑口无言;阿椿瞧着两人对望,不由得笑了。「薰的伶牙俐齿,你是招架不来的……不过,我赞同薰所说的;太一,如今你不可能再回藤田家吧?失去主君的武士就等同于一介浪人;我们番所收留了你,你当然是咱们的一份子,也是咱们的责任。」 「阿椿,连你也……」 「阿椿说的没错,虽然你已经想起一切,不过对我们而言,太一就是太一,既不是什么藤田家的武士,也不叫什么安什么淳之介的!」吾郎大爷一掌搭上他的肩。「番屋里的大伙儿就像一家人,你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们……」淳之介这下当真傻了;他颓丧的低着头,沉默许久之后,只是轻轻的吐了这个字。「谢谢……」 * 被劝退的淳之介只能再度于东大桥的番屋里暂住一晚;外头的风雪吹得格子门格格作响。积雪已深至脚踝,让赶着回家过夜的吾郎等三人着实是寸步难行。 由于担心他不告而别,薰便以「就近照顾」为由与他同睡一间厢房。以往都是薰睡里头,他自己在外面铺床过夜的;男女有别,薰于是主动摆出那张老旧屏风,阻隔在两人之间,好让彼此都自在一些。 夜里的番屋除了落雪的声响,其馀什么都没有;今儿个已经「睡」得够久了,淳之介难以成眠。他望着屏风另一头,从屏风最底下的缝隙间瞧见了薰侧睡着,背对着他。 今儿个为了他的事情当真累坏了,才躺下没多久就听见她轻浅的鼻息。他枕靠着手心仰躺,不断思索着今天所遭遇到的种种。累了就小打了一回盹儿,直到外头的天色又微微亮起。早上了…… 他掀开棉被,起身时悄然无声。只休息一个晚上,身上的伤当然不可能不痛。但他现在就得先过去利康大人那里,至少要赶在阿惠之前……前提是阿惠真如小薰所预期,没提早下手的话。 他想了一整晚,知道自己现在身上带着伤,又手无寸铁,肯定是没办法与阿惠匹敌;如果能赶得及,他会先劝退利康大人,至少避开阿惠再说,如果来不及……他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保护利康大人的安全。 他起身穿衣,扎紧腰带,而对面的薰仍没半点动静;他蹲了下来,薰仍维持着先前的姿态,睡得正熟。 昨晚她们对他说的那些,他很是感动,但,阻止阿惠、保护利康大人仍是他的责任……更何况,他也想保护番所里的大伙儿。 他不能让她们去冒这个险。淳之介来到纸门边,才想着要拉开门悄然离去,却冷不防听见背后的姑娘喊道:「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淳之介回过头,只见薰已经穿妥衣裳,一头发髻盘得俐落;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像是能够喷出火般地盯着他瞧。 他哑然无语,末了,只是垂下肩头,轻轻叹息着。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10 「你说是吧?丰一郎?」 秀树任八色鸟回到笼子里,立刻回到了吹雪所处的厢房里;她仍躺着,不过已经醒转了。「有人在外头?」 她低声问,秀树只是扬起一指,在看见他笔直走向其中一张抄着金刚经的掛轴时,她已明白来者不善。 秀树取出了暗藏在掛轴后方的剑,回到她身边;吹雪脸色紧绷,连忙问他「是谁」,他只是摇摇头。握住她的手拉她起身。 此时,一道精神的语调自门外传来。「有人在吗?」 现在只要现出人影,大概会被那人察觉吧?秀树打开另外一扇唐纸门,打算先进套间,再绕后门离开;不料下一秒,格子门突然发出巨大声响。秀树想也想不到来人竟如此大胆!「吹雪!快离开!」他低喊,推着她进入套间。 吹雪突然抓紧他的衣袖;她苍白的手映入眼帘,耳边响起她哽咽声调。「我不准你比我先走!」 「我还欠你一命,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他推她进入套间,就在唐纸门关上的那一剎那,背后已经传出那个人的笑声。 秀树连忙回头,手上的刀横在胸前。「来者何人?」 那是个面貌白皙,唇红似血的女人;生得很是标緻,脸上掛着的笑容却足以让他不寒而慄。 「一个扰人清梦的无名小卒。」她踏进屋内,仍穿着轻便的草鞋。「咦?怎么不见松秀,逃了吗?」她瞥了空荡荡的床铺一眼。 这个人肯定来自藤田家,否则不会知道吹雪过往的艺名!「是利元要你来杀我的?」 「你说呢?」左手搭在太刀刀柄上,她拔出剑来。秀树亦拔剑相对。 「利康大人,你舞文弄墨惯了,拿起剑来倒是有些生疏?」 秀树不理会她的嘲讽,只是全神贯注于剑尖;忽然间,那女人双眼陡睁,以惊人的气势提剑衝来。 剑身相碰,擦撞出沉重声响;一个女人竟能有如此惊人的气力!秀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但他退,她进逼的速度更快!彷彿不愿给任何喘息机会,挥刀的速度亦如风般迅速,秀树难以招架,右手很快就被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染湿了衣袖,受了伤,速度只会变慢。秀树勉强再挡了两击,只注意她手上攻势的代价就是被她狠狠地踹上一脚。他捂着肚子,忍痛退了几步。 他迅速抬头,试图恢復守势,却发现她竟没如预料般的攻来;怎么回事? 「死到临头,利康大人可有话要说?我可以代替你把话传给利元大人。」 还真是「仁慈」!利康咬牙,以剑撑起身子。「你就是杀害丰一郎的人?」 她挑眉,大方承认了。「是,丰一郎确实死在我的剑下。」 有这种身手,丰一郎就算死了,恐怕也不算冤枉?却听她又道:「不过他是死在我出奇不意的袭击之下;真可惜,我听太助老师说,他是使小太刀的名手……如果不是为了把罪名栽赃在那个愚蠢艺妓身上,我倒是很乐意跟他交手。」至少不会像你这般无趣吧? 原来是太助所教的徒弟。秀树咳了几声,却是笑了。太助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是高手,他则是丢了太助顏面的唯一例外! 「没其他话了吗?那么……」她皱眉,俏脸上浮现出一丝烦躁;甩着剑,再度向他走来。 抱歉,吹雪,这回我恐怕要食言了!他咬牙,双手紧握着剑,打算至少再挡下一剑时,身后却听见一道男人的大喝—— 「你的对手是我,山内惠!」伴随着那声怒吼的则是一把飞来的十手,硬生生介入他与她之间;那势头令人无法忽视,她停下攻势,举剑挡下。 然后,秀树看见那张既熟悉,却又令他感到有些陌生的面容。 「淳、淳之介?」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淳之介,拿着另一把十手,与那曾经来访的薰姑娘一齐来到他面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 *** 「你还活着?」山内惠不禁掩唇大喊! 「阿惠,有一件事我没跟你说;别给临阵的敌人太多喘息机会。」 她扫向站在他身后,拿着像玩具般的六尺棒的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小姑娘……我得佩服你。」竟能找到已经被他折腾的半死不活的阿淳! 那姑娘脸色一白,握紧了手上的六尺棒,「杀害丰一郎大爷的兇手,束手就擒吧!」 「噗哧」,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可真逗啊?小姑娘,别以为你们有三个人就能奈何得了我。」她横了阿淳一眼,抿起嘴道:「你也真狠,居然要这年纪轻轻、正值花样年华的姑娘过来送死!」 趁这个时候,秀树把手上的剑交给他;看见他收起那把可笑的十手的山内惠不再多言,左手提着太刀,右手拔出脇差。「这次,我非要亲手割下你的头!」 「如果你办得到的话。」阿淳凝视着她的眼神宛如猛虎,那样炽热的眼神,她好久没见到了! 真让人兴奋!她感觉体内有把火苗正在燃烧,她的血液因气势高涨而沸腾,五感也随之变得更为敏锐! 让我看看经过这几个月,你的身手还维持多少?太刀剑尖相碰,是为探敌虚实亦是找寻着破绽,他挥剑砍来,被她手上的脇差抵挡,接着是直指肩窝的直刺,但稍稍失了准头,她侧身避开,却发现他也退了,两人的速度几乎是不相上下。 眼角一扫,发现那小姑娘正带着受了伤的利康准备离开;她不悦的撇嘴,提起步伐欲追,阿淳却是再度闪到她面前。 他朝她衝了过来,手上的剑灵活的猛攻,劈砍、突刺,她得费尽全力才能勉强抵挡! 一声钝重的碰撞,他以单刀压制她的双剑,缓缓将她逼到房间中央。 「看样子我昨天下手太轻了!」她恶狠狠地瞪他,使劲推开他,接着收起脇差,与他手持单刀对攻。 先掛彩的人是他!就在一击突刺未果,却意外太过深入,她逮到了机会,举剑砍向他的腰侧,画出一道血弧! 「真可惜!」她大喊,只消再多一吋,她就能……她就能让这男人肚破肠流! 阿淳横着剑身,不料受了伤的那瞬间,他没有退!不好!这个架式…… 他反而利用机会贴近,以刀柄撞击她的手腕,趁她架式瓦解之际,狠狠的回敬一记腰斩! 她该庆幸自己是左撇子!刀鞘替她抵挡瞬间衝击,不过也让她跌倒在地!山内惠往后翻滚两圈,俯低身子重新稳住姿态。 她微喘,舌尖滑过鲜红的唇;她们同是藤田家底下最优秀的武士、护卫,也是杀手,两个人不仅互相较劲,同时也视彼此为最可敬的对手,但是私下对练不可能动到真剑,而以木刀交手时,她总因为无法见血而感到提不起劲。 「阿淳,你的刀,失准了。」她提起太刀的刀鞘,已经少了最上头的一小截;利康用的果真是名刀,但可惜被一个不会使用的废物拿着。只有像她或是阿淳这样的人,才能让它真正发挥威力。 他没回话,只是紧紧盯着眼前的她,同时握紧了手上的剑。「你真的想杀我!」山内惠确定他没有手下留情,很好!她也这么希望! 先发动攻势的人是他!先受伤的一方没有后退紧守的本钱,但踏出这一步除了剑技,更需要勇气;他想速战速决!山内惠看见他向前的右脚先跨出一步,两人的刀再度互击,这回她不打算比较蛮力,而是持续攻击他已经受伤的右侧腰际;伤口不深,不过在这样激烈的交手之间,恐怕有越裂越深的疑虑,再加上他昨天所受的皮肉伤。 占尽优势的,果然还是她!红唇逸出一丝冷酷的笑,再度拆解了他的攻势后,她压低身姿,猛然往他腰际砍去! 阿淳身上溅出血花时,山内惠几乎以为胜利到手了!但下一刻,却令她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 他牺牲了不持刀的左手,以掌抵挡她的攻势!即便如此,她的刀尖仍是没入他的腰侧,登时血流如注! 他握紧她的护手,虎口被刀刃末端割出伤口,但同时,他也已经制住她的刀! 太乱来了! 「我不想杀你。」阿淳低沉的嗓音响彻耳际;山内惠知道自己应该放弃爱刀,但就因为这一个迟疑,他手上的刀已经毫不犹豫的挥下! 伴随着疼痛,她的左手发出近乎令武士心碎的碰撞声;他用刀背对付她,目的不在砍断她的手,而是要她暂时无法再拿剑! 「啊啊啊!」她大叫,收回左手,右手却执拗的不肯放手;她又怒又恨,停滞的刀势再度活络,也逼得他撤手,紧接着,割开的是他的胸膛! 她猛烈的退了好几步,望了因疼痛而发颤的左手;骨头断了,她使不上力!「好你个淳之介!」她痛得泛泪,长发因汗散乱着,沾上雪白的侧脸。 胸膛那一个口子仍然不深,不过够了!他腰际、胸口跟左手都有伤,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换得她的左手;是,她最厉害的左手暂时不能动,但她还有一隻手能持剑。要杀利康跟那小姑娘,依靠右手就够了! 「哈!这回你的如意算盘拨错了!阿淳,你全盘皆输!」瞧他跪地的狼狈模样,他已经不是个威胁! 他的鼻息浓重,双眸也渐渐失去了方才的气势;山内惠承认自己有些轻敌,不过她更要讚佩他的意志;她几乎要忘记这是一个昨天遭她殴打,甚至丢在山里差点被冻死的人。 拨开恼人的发丝,她高傲的抬起头来到他面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一定会砍下你的头,阿淳。」 手无寸铁的他居然还能如此挑衅?「哼!你确定这次不会再失手?」 她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高举起剑,「你会为你的长舌付出代价,永别了!」 就在她的刀正要砍下阿淳的头时,门前突然传来姑娘的叫喊。「山内!」她刀势未停,眼角却看见一片翠绿色的东西,朝她门面飞掠而来——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11 将秀树带至屋外,薰握着六尺棒回到厢房,却听见山内得意地大喊着:「阿淳,你全盘皆输!」 不妙!莫非太一屈居劣势,她的方寸一揪,连草鞋都来不及脱便踏入宅邸。 紧接着,她听见翅膀拍动的细碎声响,抬头一看,那八色鸟居然就在唐纸门前徘徊!纸门只开了一道小缝,牠莫非是不得其门而入? 她赶紧猛然拉开门;竟看见山内高举起刀,就面对着跪下的太一!不!「山内!」 就像是呼应着她的叫喊,那隻八色鸟出乎意料地衝向山内!她痛喊着,似是被牠戳中眼睛?「什么东西!」 致命的刀势因为八色鸟这一击而偏了势头,太一果断拔出系在腰间的十手,藉此夺走她的长刀! 机不可失!薰握着六尺棒,伴随着壮胆般的怒吼衝向山内,就在她终于挥退了鸟儿之际,薰手上的硬木挥向山内的脚踝,成功让她摔了个四脚朝天! 紧接着,是太一扑向山内,以十手给予痛击的良机!他高举十手,眼看就要贯穿山内的咽喉…… 「碰」!耳际却响起了刺穿榻榻米的声音?薰睁大眼睛,眼看跨坐在她身上的太一,将十手插进离她耳朵不到两吋的地板上! 以他的手劲,就算刺进的是她的头,饶是磨钝了的十手一样能戳出个洞来,他却手下留情了? 山内宛如绝望般的质问着他。「为何你始终不肯杀我?」 「因为我无权这么做。」太一喘息着,薰赶忙踢开她撤手的刀,也取走了她腰间的脇差。「杀害丰一郎的你,必须接受其制裁;失去主君的我只是个浪人,所以我的目的是制伏你……而不是杀你。」 「『制裁』?居然能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山内的左眼有些红肿,不知道那八色鸟是用啄的,还是用脚爪伤害她?总之,那竟成了击倒她的关键!「你真的变了……阿淳,你变了。」 「没有人是不会变的!」太一说完后咳了几声。 薰也跟着蹲了下来,不过不是防备着山内,而是关心他身上的伤。「太一!你……」他的腰一直在流血!染红了下襬,甚至一路蔓延到榻榻米! 「……大爷,他们在里头!」是秀树的声音;薰抬起头,只见秀树跟吹雪领着吾郎、阿椿,还有阿双,这下子番所里的人全都到齐了! 吾郎大爷拿着十手,先是叫开太一,连同阿双把束手就擒的山内绑起来;薰发现阿椿仍戴着护额,不过本该带在背后的十手却不见其踪影——因为太一先拿来用了,那双十手是番所里唯一不是木头的武器! 「已经了结了?好样的!」阿椿称讚似的笑在闻到太一身上的血味儿后立刻收了起来。「太一受伤了!给他包扎!快!」 跪在地上的他一动也不动,薰跟阿椿赶紧脱掉他的衣裳,暴露在眼前的伤口着实吓人!秀树立刻找来包扎伤口用的白布,而似乎是吹雪夫人机灵地说要去找大夫来,一溜烟的又离开了。 「太一!撑着点!」薰双手颤抖着,包着伤口的白布不一会儿便给血跡染湿了,秀树拿来药膏,不由分说地先涂上一些,再加上阿椿紧紧压住他腰间的伤势,好不容易才先行止住。 「淳之介!」秀树紧紧抱住太一,那总是温润好听的嗓音如今夹杂着哽咽。「你会没事的……没事的!」 太一的脸容苍白如纸,他带着笑意,像是很勉强、很勉强的睁开眼,凝视着她一会儿,露出终于安心了似的神情,闭上了眼。 *** 今儿个,是松平千代订亲的日子。 为此,她起了个大早,那美丽无瑕的脸容已抹上一层细柔粉底,整张脸呈现不自然的白皙,以往受人讚赏,如樱花般的嘴唇也捈上一层胭脂;她的眉毛画成浓黑的丸状,一头墨黑长发早已上簪,并抹上发油。 从藤田家搬来的聘礼快要能堆满庭院,纵使是白日,因为下雪而显得阴暗的天候仍让灯笼发挥了照明功用,松平家的亲友来了一些,料想在五日后——婚礼的当天,肯定要将松平大宅挤得水洩不通吧? 然而,千代此刻的心底却毫无欣喜之情。 接近晌午,完成了一切订婚仪式的她们还能有一小段独处机会;这会是在结婚之前她们最后见面的机会,等到五日后再见,她们就是夫妻了……不,早在她们之间的婚事经由父亲大人呈报上级,获准之后,她就已经从松平千代变成了「藤田千代」。 婚礼只是形式与礼俗上的需求;她很清楚,即将推开唐纸门进房间的这个男人,已经是她的丈夫。 千代低头,望着绣在色打掛衣袖之间展翅飞翔的白鹤;转瞬间,杏桃色的衣袖与白鹤变得朦胧一片。 紧接着,她听见唐纸门被推开的声音;不料,进来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阿杏? 她踏着轻快步伐、摇晃着尾巴的可爱模样是她惯见的,但不同以往的是,阿杏嘴里像是叼着什么?千代睁大眼睛,好奇着对她招招手。「阿杏,快过来!」 那小黄狗跑到面前来,千代摸摸她的头,接过她送来的那封信。信封里是一张短笺。那字跡是她所熟悉的……秀树老师?他为何会传这张短笺给她?而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她拆开来看,内容很短,却有如在千代心湖间拋下巨石! 她紧紧握住那短笺,抬起头大喊:「伍兵卫!伍兵卫——」 * 当唐纸门再度拉开,她的丈夫踏着沉稳的步伐向她走来;千代手里握着摺扇,而扇子已被她握得稍稍变形。非要这样,她才能克制住上前掐住这男人的衝动。 她的丈夫——藤田利元坐在早已替他准备妥当的席上;他穿着正装,年轻的脸上隐隐透着得色。 「折腾这么一整天,还劳烦您自通町远道而来,您辛苦了。」千代微微行了个礼。 「别这么说!夫人说这话也未免太过见外,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藤田利元的声调颤抖着,想必是有些紧张? 千代弯唇隐隐冷笑着,忆起上次她们头一回见面时的模样。她抬眼,身旁的下女立刻为她们送上茶与茶点。 不着边际地说了些话,就在藤田利元开口问了「夫人为何不用」之时,千代打开了手上的摺扇道:「不如说一些您家里的事吧?我也想知道,利元大人家里的事。」 「我家的事吗……夫人想知道些什么?」随即又说,等到过门之后不就会慢慢知道的吗? 「有些事情大人不说,我是不会明白的,再者,千代也想先学着怎么做个好妻子。」我四岁时母亲就过世,父亲大人忙于家务与领地的统管,有关于女子应守的礼节都是来自于奶妈——这些是千代先前就提及过的。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也难得你有这份心!」藤田利元捧起热茶喝了一口。「先从哪里开始谈好呢……」 「不如先从您的家人谈起,如何?诸如兄弟姊妹之类的……」 「喔、喔!也是!」藤田利元支支吾吾的开始讲述与兄弟之间的事,虽然提及上头有一位兄长,也有弟弟,不过除了弟弟在十岁前便夭折之外,对于兄长的事倒是没有太多着墨。 武家家业由嫡长子继承实乃传统,既然兄长安然长大,那家主地位怎么会轮到他继承呢?儘管自小便被养在深闺,接受贵族般的教育,对于家族间的内部纷争,千代可是一点也没少听。 「恕千代无礼。」行了个礼,她打断了他的叙述。「敢问大人的兄长身在何处?为何没能继承藤田家主?」 她这么一问,藤田利元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个……说来有些丢脸,我的兄长看上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优伶,就这样拋下家人,与藤田家断绝关係,私奔去了。」 「大人与兄长感情好么?」千代低头掩藏着神情,以羡慕的口吻道:「在去年我弟弟出生之前,松平家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好希望能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兄弟姊妹。」 「这……还算不错,只是离家之后我与他就断了音讯,算算已经有两、三年没见了。」 「您思念他吗?」 「啊?」这回藤田利元的表情显得更加不悦。「夫人,我不懂你为何这么执着于我的兄长……」默默地,千代自席间起身。 「您思念他吗?」她重复道,摺扇「啪」的一声收了起来。 「想,我很想他!夫人执着着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至此,藤田利元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先前那自信又略带紧张的斯文模样已不復见。 千代扬唇冷笑,「我想让大人见一个人。」她弹指,望向左侧,唐纸门立刻被推开。 等待在那的又是谁?是俯身跪在地上,一身朴素茶色和服的男人;从千代的角度隐约可见那人的右手袖边出现一道数吋长的破口,手腕处则扎了厚厚的白布。 「拜见小姐。」 「秀树老师,抬起头吧?我来跟你介绍我的丈夫。」千代眼角瞄向藤田利元;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秀树,双手竟不自然的开始颤抖起来。 「不,不用了,小姐,我们是旧识。」秀树抬起头,俊脸上平静无波。「利元,好久不见了。」 藤田利元几乎是吓着往后跌坐,望着他的眼神既惊且惧。「利、利、利康?不可能!山内昨天不是已经……」 「如果你口中的山内是今天早上来袭击我的那个女杀手,很可惜,她已经束手就缚了。」他拉起右手边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口。「这就是她的杰作。」 「不可能!光凭你不可能赢得了山内!」 「的确是这样呢。」秀树站了起来,踏进厢房。「还好我有别人保护着,才能侥倖逃过一死,可惜丰一郎没有像我这样的好运。」他闭上眼睛,缅怀着的神情透着悲伤。 「夫人!」藤田利元怒目瞪向她,「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出现在这里!」 「大人,不是您说您想念着兄长吗?我把活生生的他请来与您相见,您不觉得这是个可贵的惊喜吗?」千代冷笑,缓缓站到了秀树那头。「武家兄弟相残的故事我是听到腻了,不过还没听过哪个已经离开本家的人还会遭到兄弟追杀的;大人,您可是成就了一件壮举,前所未闻哪!」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藤田利元怒吼着,突然间转头指向秀树,「你这阴魂不散的傢伙,在我好不容易攀上松平家的小姐时,你又横在我眼前坏事!」他一手伸进衣袖,掏出来的竟是一把短刀!「受死吧,利康!」 「不!秀树老师!」千代杏眼圆睁,立刻挡在两人之间。 「小姐!」 「滚开!」 怒急攻心的利元果真六亲不认?他挥着短刀,眼看就要刺到千代身上! 却见她不闪不避!双手摆出了架式,相准了利元刺来的瞬间,左手扬起,先以厚重的振袖挥向刀刃;当房里的其他下女,包含秀树都发出惊呼之际,千代踏出一步,右手自衣袖探出,握住了利元持刀的手,紧接着一脚扫向他的腿间,侧身向前—— 比她高将近一个头的利元登时向后翻倒,在榻榻米上发出钝重的闷响! 被制伏住的利元与旁人都还没弄明白情况,那把短刀竟出现在千代手中;她睥睨着,两指晃着手中的短刀。「大人,刀剑无眼,在咱们今天订亲的大喜之日,这东西您还是留着回家用吧!」地上的男人挣扎着,她踢了他一脚,把他再次压回榻榻米,引来他挫败的闷哼。 「伍兵卫!送客了!送藤田利元大人回去……另外,我要面见父亲大人。」请他取消这可笑的婚约!她转身,撩起那被割出一个大洞的色打褂,缓缓走向秀树。 「小姐……你不要紧吧?」 「没事,倒是老师您的手……」 厢房外的侍卫,连同下女全都围到藤田利元身旁;他狼狈地起身,仍装腔作势的笑着。「利康你这懦夫!逃家时靠着松秀的牺牲才逃脱不说,现在!现在又让女人替你出头!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带走!千代烦躁的下令,藤田利元也只能叫嚣以示心中不满;那声调随着人渐行渐远,终于还给他们一片寧静。 「即便是有人应该要给利元一些教训,但……这样好吗?毕竟你们已经……」 千代掩嘴轻笑,再次展露了破损的左袖。「连我挡在他面前他都敢下手,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我要与他离缘!这个就是最好的证明;父亲大人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只希望别让小姐难为。」 「不会的!秀树老师扎实帮了我一把;我本来就不喜欢这样装腔作势,只因为看上我的美貌与松平家的势力才娶我过门的男人。」千代扬起眉头,精心打扮的俏脸终于又展现了笑容。「对了!今天早上究竟……」 小姐!一旁下女急忙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老爷留下了藤田大人,要您过去说话!」 千代敛起笑意,「我这就去。」短刀收进怀里,她轻声道:「这回大概没这么快了结,秀树老师您先回去吧?接下来,就是我的『家务事』了。」 秀树明白自己接下来已经使不上力,只是点点头。千代嫣然,转身就要离去。「小姐!」 「怎么了?」 他微举起受伤的右手。「等我伤好了,我教你弹三味线。」 千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点头,唇角盈满期盼的笑意。 勇往直前吧!捕物少女! 冷香-12 接下来的事情,大概就是千代与松平大人大吵一架的事稍微值得叙述一番。 千代亮出被利元以刀子割破的衣袖,以此为理由欲与利元离缘,利元则是以千代刻意挑衅,以及安排利康从中作梗,要求松平大人为他作主;松平大人一方面为了保住面子,也是为了女儿强硬的要求,就在犹豫不决之际,竟发生千代离家的事件。 千代的离家出走只维持了三天,主要仍是爱女心切的松平大人同意千代的要求,事情才得以顺利落幕…… 「真是的!就算我嫁过去了,没多久我也还是会跟他离婚的!既然如此又何必麻烦?乾脆趁我还没嫁过去之前就先离一离算了。」当千代恢復自由身,来到东大桥的番所里找薰大吐苦水时,面对这种无理的狡辩,薰除了苦笑以对,还真不知道能有什么反应。 至于秀树的情况,他的手伤没什么大碍,只是暂时教琴的工作落到了吹雪身上;吹雪以前虽为优伶,对于三味线也略有研究,于是吹雪教琴,秀树仍负责教导歌艺,夫妻俩合作无间,无比恩爱的样子羡煞旁人。 那隻丰一郎的八色鸟仍由他们养着;说也奇怪,就在牠袭击山内,令山内得以被制伏之后,再看见穿红衣的人时也不会大喊「兇手」了,仍是平静的「乎溜——乎溜」的啼叫着。莫非牠其实知道兇手的长相?面对这样的反应,直让薰讚叹「不可思议」。 而淳之介嘛…… 力战山内那一回着实令他伤得不轻,但在阿缘的悉心诊疗,加上眾人照顾之下,伤势也逐渐好转;在听了当天早上的过往后,千代对于他的好感突然增加了许多,直说「这才是真正的汉子」。 「小薰啊,你觉得淳之介大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当然是他这个人啊!」千代穿着华丽的窄袖和服,露出玩味的笑来。「很不错吧?对主君有情有义,对你也是知恩图报的……这种男人越来越难找了,刚好他又是武士……」 ……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千代先是红了双颊,然后以肘顶了顶她。「虽然他看起来很不错,但是……哎!还是算了吧?像我这种离过婚的武家小姐,应该配不上这样的男人!」 薰的眼睛差一点没掉下来!该称讚千代想像力太过丰富吗?松平家在武士阶级中地位之高,是他远远无法高攀的!光是向上级提出申请就不会通过的吧! 「而且,我知道哦!」千代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向薰扬起食指。 又知道什么了? 「小薰你不要装了!」千代很没气质的推她一把,差一点把她推到泥土地上!「藏在你心里那份姑娘家的心思,早就被我看穿啦!」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懂,我都懂!」 什么懂不懂的?全部都是你的妄想! *** 时间过得飞快,年节的气氛由浓转淡;春雪渐融,但在寒冬里盛开的梅花,依然傲然挺立着,悄悄送着淡雅的芳香。 「太一。」面对即将远行的他,薰能说的、想说的不多;大概都在他养伤这段时间说清楚了吧? 他回头,接过她递来的饭盒,「小薰,谢谢。」他腰间系着刀,身上的和服仍是大爷送他的。 想起一切的他恢復了「安田淳之介」的身分,却也因为失去主君而成了浪人;面对这等窘况的他可以选择继续待在番屋里兼差打零工,或是前往其他藩地寻找需要武士的大名,要不然也可以选择拋弃武士身分,以平民的姿态学习一技之长……或是乾脆入赘到能够继承官职的低阶武家承袭该家的家业,虽然样样都不算轻松容易,选择倒是还不少。 养伤的这段期间,他把将来的出路大概都想过一回,所做的第一个决定却不是有关于自己的去留,而是把自己的名字从原本的安田淳之介,改成了安田太一! 选择这样的改变,他仅是耸肩一笑解释道:「听习惯你们叫我太一了,不如直接改了来得省事。」拋弃旧名,意味着拋弃旧有的过去!番所里的眾人嘴上不说,倒是一致在心底默默赞同这个决定。 然后,他希望至少暂时维持浪人的身分,试着在京一带各个大名之间游歷一阵子。 问他为什么?「在武士之间,我的剑技或许称得上高超,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一剑走遍天下,武士光靠武艺就能够讨生活的时代了。」许多武家依靠原本的俸禄不足够养家活口,打零工、做买卖的武士大有人在。 「不过,我还是想试着谋求更好的出路看看,至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给大家添麻烦啊!」哪有这种事!有他在,番所里的事务运作起来只会更加顺利,哪有添麻烦这种道理?不过,对于他的上进心,吾郎大爷倒是抱持着肯定的态度。 「等到我走投无路,真的那儿都不想去的话,我会再回来叨扰的。」等到那个时候,恐怕大伙儿就没办法轻易赶我离开了吧!他笑着说这段话,让话语间的威胁变得一点也不可怕。 「一旦我找到了更好的出路,我会写信过来告诉大家。」我不会忘记大伙儿的。「我想以那样的姿态跟大家会面。」 面对这样的的愿望,薰由衷期盼他能成功。「嗯,我明白;你一定会找到欣赏你的主君的吧!」 他搔着头,露出没什么把握的表情;薰白了他一眼,然后忍不住露出「真没办法」的笑容。 知道他要离开,原本还想好好送他一程的大伙儿不是托说「临时有事」,要不就是随便拣了番所里的事务瞎忙;弄到后来,只有薰一个人送他离开。 她知道他们是好意,但是……这样的「好意」只会让她觉得尷尬!当太一问起为何只有她一人留在番屋替他送行时,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也罢!期待往后的日子再见吧。」扎妥草鞋,他的肩头还掛着木屐以便替换;头发重新长回来后,他又剃了月代,前额一片光秃,让薰看了好不习惯。 「你打算要往哪走?」薰跟着他出了格子门,外头的阳光照在人身上,顿时感觉一阵暖意。街道两旁还有积雪,风吹了有些冷,但是给人舒爽的感受。 「先往南边走,好歹不这么冷。」他搓着下巴,一副毫无计画的模样不禁让人见了担心。 「所以你要经过通町?」 「不,我会绕菊田町过去,顺着西南角离开京。」 薰松了一口气,以为他又要踏入藤田家的势力范围。 「今天天气真适合啟程。」他一手撑在额际挡光,遥望着后山的方向。「那,我出发了?」 「嗯,路上小心。」薰瞄了他一眼,不自觉的移开视线。 「我如果到了一个地方落脚安定下来,会立刻给你们写信。」 「嗯。」 「还有……」他回头,往她的走近一小步。「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如果没有着落,我就会回来这里……小薰?」 「嗯,我有在听。」薰缓缓抬起头,发现他低头凝望着她;她的心跳不争气地加快了,只是又点了点头。「好,我知道。」 「待我向大伙儿问好。」 薰瞅着他,不禁噘起嘴。「好……你到底要不要出发?」 「有点捨不得……哎!做这决定的人是我。」他苦笑,转过身去,「那我走了!」 这次他没再逗留,薰瞧着他的背影,他步伐轻快地踏上东大桥,她对着那宽广的背影挥手,就连迎面而来的冷风都像是变得柔和了…… 直到他消失在东大桥的另一头,薰停止挥手,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身欲回到番屋时,才像是想起什么般地睁大眼—— 「太一!」她把手围在嘴边,对着东大桥的方向大吼,「那边是往通町的方向!菊田町在另外一头啊!」 这个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