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重光》 第一章 征台湾 决战北线尾 西元一六六一年(明永历十五年) 四月三十日清晨,位于台湾西南一个狭长沙洲上的热兰遮城。刚刚接获城楼卫哨通报的荷兰驻大员长官揆一(frederickcoyet),紧急登上了正对着大员港道的一个稜堡(突出于主堡四个角落的城砦)。他背对着晨曦,站在城垛其中一个凹处的后方,透过手中的望远镜远眺浓雾刚刚消散的西方海域。不曾有过一刻平静的海面,今日又掀起汹涌波涛。 在揆一左眼圆形的视野中,与天相连的海平面处,出现了超过四百艘以上的船舰,轴艫相连超过百里,旌旗密佈蔽塞海面,彷彿是突然自天界降下一支神兵。为首的主舰上,一个魁巍的身影,手按腰间佩剑,昂然而立,身后「招讨大将军」的旗帜随风飘颭。 「可恶!」揆一忍不住切齿咒骂。 揆一并非完全没料到郑成功攻取台湾的可能性,自从两年前夏天何斌叛逃至厦门之后,揆一就担心何斌会向驻军金、厦两岛的郑成功献策,建议用兵福尔摩沙,以做为反清復明的另一个基地。去年夏天,揆一向荷兰驻巴达维雅(今日的印尼首都雅加达)总督发出了增援福尔摩沙的报告,总督于是派遣范德兰(janvanderlaan)率领十二艘船舰,于该年的秋天抵达福尔摩沙。 但范德兰却始终不认为郑成功有攻打福尔摩沙的打算,还指责是揆一因为怯懦而散播谣言,致使平白损失了这十二艘船舰移防所费的军需,并且打算向荷兰东印度公司高层弹劾揆一的误判情势。这期间大员评议会还天真的向郑成功发出了询问是否有意攻打福尔摩沙的信函。更荒谬的是,评议会竟然对郑成功「余不欲战也!」的回函信以为真,真是令揆一哭笑不得。 今年年初,范德兰终究还是率领舰队离开了福尔摩沙。 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成真了。但揆一丝毫没有「预料之中」的喜悦。相反地,揆一多么希望自始至终都是自己误判情势,但事实却又如此不幸地与自己的判断吻合。 所幸让揆一对于将来战情的发展稍可抱持乐观态度的,是台江内海的自然天险以及防御工事。 船舰要进入台江内海只能取道两条水道,一是北线尾岛的鹿耳门水道,另一条就是由热兰遮城所扼守的大员港道。 荷兰人原本在北线尾岛建造了一个坚固的堡垒,并有铁砲扼守鹿耳门水道,只不过五年前的一场颱风不但摧毁了堡垒,也掩埋了铁砲。风暴过后,荷兰人在水道的南、北岸各筑了一个简易的碉堡,虽然只派驻了极少数的火枪兵把守,但在两个碉堡之间架起了横越水道的粗大铁鍊,再加上鹿耳门水道水浅,不利大型船舰航行,若郑成功的军队取道于此,船舰势必搁浅。 所以揆一认定郑成功的舰队只能由大员港道进入台江内海,如此一来敌人势必曝露在热兰遮城的砲火射程内。 四百多艘的船舰终于航行至肉眼可视的距离,揆一放下望远镜盯视着眼前舰队,一根根耸立的桅杆在海面上密佈成一整片林木,随风飘盪的旗帜,书写着揆一不理解的文字。但在下一刻,另一件令揆一无法理解的事情却发生了。 郑成功的舰队在此转了方向,往北方的鹿耳门水道开驶而去,而歷史的走向也从这一刻开始產生了转折。郑成功的命运、荷兰人的命运以及这个美丽岛屿的命运,从此彻底改变。 郑成功的舰队在鹿耳门水道外停驻不前,主舰上放下了一艘小船,船首立着两名英伟挺拔的将军,鎧甲在日光的照射下,闪耀着银白色亮光。郑成功与陈泽领着十数名军士乘着小船,驶进了狭窄而水浅的鹿耳门水道量测水深。 「水深还不够啊!」 郑成功那歷经风霜的脸庞看着着那根插入水中的竹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海水在竹篙上留下的水痕,闷闷不乐地喃喃自语。 (沃野千里,为天府之国。) 郑成功捋着垂伸至胸前的鬍鬚,若有所思,心中反覆回盪着何斌的这句话。 两年前,何斌带着台江内海周围的地图、沿岸水道图,以及热兰遮城与普罗岷遮城的军事设施等资料求见郑成功,并且以一句「沃野千里」说动了郑成功进取台湾。没想到在稍后与的军事会议上,诸部将领竟然大都持反对的意见,甚至连亲信马信以及曾去过台湾的吴豪都不表赞同,唯有杨朝栋与参军陈永华支持东征台湾。 「知我者,復甫(永华字)也。」 郑成功以这句话做为那次军事会议的结论,东征台湾的战略方针于是定调。其实当时郑成功的心中早有定见,之所以召集诸部将会议,不过是想得到诸部将的支持而已。 郑成功起兵两万五千东征台湾,这几乎佔了明郑总兵力的四分之一。在金门料罗湾誓师的时候,参军陈永华根据何斌所提供的荷兰人兵力佈防、航道深浅以及涨退潮时刻,建议郑成功在特定时刻自鹿耳门水道进入台江内海。 「开始涨潮了,我们回去吧!」 看着海水逐渐吞没竹篙,郑成功心中顿感振奋,遂下令小船回返主舰。 此战陈永华并未随军,郑成功付予了一个更重要的任务给他,辅佐郑经戍守金厦。郑成功起大军东征台湾,后方的清军始终虎视眈眈,金门与厦门两岛是明郑十万大军的主要根据地,若金厦有失,一但征台前线的战事失利,整个明郑大军将如海上浮萍,无所依凭。 至于这征台大军的重要依凭,则是扼守鹿耳门水道的北线尾岛,郑成功舰队一进入台江内海,北线尾岛就绝不能被荷兰人所控制,否则这两万五千名大军势必成为瓮中之鱉。 而戍守这个重要的战略地位的人选,郑成功心中亦有定见,就是身边的「宣毅镇」陈泽。 返回主舰途中,郑成功明快地对陈泽下了第一道军令: 「濯源(陈泽字),你率领四千水、陆师为先锋,于满潮时刻先设法斩断横截鹿耳门水道的锁链,助我军主力舰队进入台江内海,随后陆师上岸驻守北线尾岛,以防止热兰遮城的荷兰援军夺回北线尾岛,水师则待命截击自大员港水道遁逃的荷兰船舰。」 对于郑成功竟然打算在后防的北线尾岛佈下四千大军,陈泽先是感到讶异,但随即便领会了郑成功的战略思维。 (当我军主力舰队进入台江内海,一旦荷兰军重夺北线尾岛的控制权,我军舰队将陷入被包围的局势,退路被截,前路又落入热兰遮城砲火的火网之中;相反地,若是我军能掌控北线尾岛,在我军陆上部队登岸攻下普罗岷遮城之后,热兰遮城将反成为被我军包围的孤岛。更何况,根据何斌的情报,热兰遮城内的守军可是荷兰军的精锐,北线尾岛虽是后防,但即将面对的,却极可能是荷兰军的主力部队。) 陈泽思虑及此,大胆地向郑成功提出了一个请求: 「属下斗胆向郡王请求调拨五百『铁人』。」 「铁人」是郑成功麾下一支精锐部队,其构想来自于日本武士的甲冑,铁人全身穿戴坚厚的铁盔、铁鎧及铁鞋,并披掛铁面,仅露出双眼,铁面上彩绘赤红色虎纹,并配备斩马大刀。铁人全身披掛极重,须拣选雄壮强健、能力举三、五百斤大石绕行演武亭三圈者当之,入选者平日更须脚负沙袋操练。当时郑成功麾下拥有八千至万名铁人,由「左虎卫」陈魁统领,装备则由工官冯澄世负责监造。铁人部队成立于永历十二年,曾在郑成功北伐南京一役令清军闻风丧胆,望之以为神兵。 荷兰士兵配有火枪,在陈泽的先锋军斩断鹿耳门水道的锁链以及登陆北线尾岛的过程中,郑军兵士势必曝露在北线尾岛荷兰守军的火网之中,陈泽想到全身披掛铁甲的铁人部队不畏火枪,所以要求增援五百名铁人部队。 「准!」郑成功毫不考虑,简洁明快地回应了陈泽的请求,可见北线尾岛绝对不容有失。 郑军的舰队大多在船艫供奉有妈祖神像,以祈求航行平安。郑成功返回主舰后,立即令人备妥香案,向着安座于主舰的妈祖神像祭拜祈祷: 「本藩矢志恢復,念切中兴。昔者出师北讨,未奏肤功,故率我将士,冒波涛,欲闢不服之地,暂寄军旅,养晦待时。唯天唯妈祖之灵,若付我收復台湾,就假我以潮水,助我军行舟。不然,即掀巨浪波涛,沉我等为海上波臣矣。」 郑军将士兵卒在听闻郑成功向妈祖祈求潮水之后,这才注意到潮汐正在上涨,一时间都以为是苍天庇佑、妈祖显圣。 「眾军将士!自从本藩焚烧儒衣明志、起兵驱逐韃虏以来,诸位离乡背景追随郑某南征北战,十有五载。今日为开创新局,挥军东征、平定台湾。此战若成,则恢復大明之愿不远;否则,吾等将如海上漂萍,无所依凭。诸位将士,虽然眼前红夷水军号称世界首强,但昔日我等即使面对韃虏百万之眾,尚不能减损我军雄武于分毫,今日如能一举败之,我军天威必将震撼天下,令清虏丧胆。此刻水涨,足以证明妈祖圣恩必将佑助大明,皇天亦会庇护我军不畏红毛火砲。眾将士定可威震寰宇、雄霸东南,以成就这憾世功勋!」 趁着士兵惊呼妈祖神蹟的同时,郑成功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付予将士无惧的勇气与坚定的信心,更顺势将军队士气提昇至顶点,全军战意激昂。 午时一到,陈泽先锋军的两百名铁人部队在水师船砲的掩护下率先涉水抢滩北线尾岛。铁甲沉重,虽说铁人士兵皆是体格雄健、兼且训练有素,但在登陆过程中,仍然过半沉溺于上涨的潮水中,成功上岸者不足百人。 只是一但登岸,这百名铁人可就锐勇难当了。儘管戍守在岸边碉堡的荷兰士兵对上岸的铁人展开了猛烈的射击,但在铁甲的保护之下,铁人部队全然不畏惧荷兰守军的火绳枪,疯狂地挥劈手中锋锐的斩马大刀,砍击着锁江铁鍊,无视火枪弹丸在鎧甲上撞击出点点星火。 铁人部队很快就清除了船舰航行的阻碍,紧接着整军对岸上的荷兰守军进行扫荡。荷兰军队不敌,退回了热兰遮城,陈泽部队控制了北线尾岛。 锁江铁鍊一断,郑成功主力舰队开始头尾相衔、鱼贯横渡鹿耳门水道,台江内海顿时船舰星罗棋佈。郑成功在此将军队一分为二,一部份船舰持续以火砲轰击热兰遮城,另一部份则由郑成功亲自率领,由普罗岷遮城北方的禾寮港登陆,向普罗岷遮城挺进。 揆一感到无法置信,敌人的船舰竟安然横渡鹿耳门水道,不但架设在热兰遮城的稜堡上、令揆一感到自豪的大砲毫无用武之地,现在连原本令揆一感到心安的天险海沟也完全起不了作用。 看着愈来愈靠近普罗岷遮城的郑成功军队,揆一忧心忡忡,与普罗岷遮城的连系被台江内海满佈的郑成功舰队给截断,完全无法得知普罗岷遮城内状况。 「现在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让我率军夺回北线尾岛,如此一来就可以与普罗岷遮城形成三方包围郑成功舰队的态势了。」 留着两撇翘鬍的荷兰军队长佩得尔(thomaspedel),主动请缨与北线尾岛的陈泽军一战。 「城内守军不够,我只能调拨不足三百人的骑兵与火枪队给你。」揆一无奈地答应了佩得尔的请求。 「没问题的,我就不信荷兰的火枪会输给落后的刀剑。对方虽然兵力佔有优势,但我想他们一听到我军火枪击发的声响,可能就吓得四处溃散了。」佩得尔说。 佩得尔相信中国士兵只要一听到火枪声就会溃逃,所以荷兰军队绝对能以一战十,但揆一想起了当初就是这名上尉队长建议写信询问郑成功是否有攻打台湾意图的,他认为佩得尔过度自信到几近天真的程度,能够撼动整个中国的军队决不会如此不堪一击。不过此时揆一并无选择,只好同意佩得尔提出的战略,并且祈祷上帝站在荷兰人这边,战情能按照自己希望的情况发展。儘管如此,头脑清晰的揆一知道不能只是仰赖上帝的佑护,他决定另外派遣海军,以支援佩得尔的夺岛行动。 「还是不能大意,我另外派出赫克托号与格拉弗兰号两搜大型战舰以及运输船玛利亚号,配合砲击北线尾岛。」揆一对佩得尔说。 佩得尔预定隔日破晓即在荷兰战舰砲火的掩护下进攻北线尾岛,但在当天晚上,陈泽军剩馀的铁人部队以及另外八百名步兵就已经在月色朦胧、星光稀微的暗夜掩蔽下,登上了北线尾岛。 ※ 五月一日清晨。海面荡漾起薄如纱的雾气,远方的天空乌云笼罩,彷彿佈起了重重战云。而云深之处,闪电有如银色巨龙般盘旋、飞舞,更不时低吼起阵阵沉闷龙吟,像是为即将展开的一场决战,擂起隆隆战鼓。 今晨的雾气不如昨日浓厚,当旭日从不甚密实的云层裂缝中透出光来,薄雾也逐渐被驱散。引兵出城、准备抢回北线尾岛的佩得尔发现敌人早已利用夜色佈阵完毕,敌军约有近千名,最前线是全身披掛冑鎧的铁人部队,大约三、四百名,这种铁甲武士在中国的军队中相当罕见,而在铁人部队的后方,则是八百名混杂着少数弓弩手的步兵部队。 佩得尔的视线始终落在第二线部队之中,一位身披银鎧白盔、背掛红色披风的敌军将领,鎧甲虽然不及铁甲武士耀眼,但在朝阳的映照之下,闪烁着银亮白光,在步兵当中仍是格外显目。 (那人想必是敌军指挥官了。) 佩得尔发现这名敌军将领竟然将军队佈阵在紧邻海岸的沙滩上,背靠着海、面朝热兰遮城的方向一字排开。佩得尔顿时觉得可笑,如此佈阵,一旦溃败,全军将陷入后无退路的死地。 佩得尔的战略是先以骑兵衝破敌方铁甲武士的防线,然后再以火枪队向后方步兵射击。至于自己则始终以斩杀那名敌方将领为唯一目标。 战争开始,佩得尔一声令下,骑兵队以势如破竹之势向前衝杀,骏马铁蹄踢起阵阵海砂,火枪队则跟在骑兵之后井然有序地列队行进。陈泽的铁甲武士则坚守防御阵线,准备迎接双方的第一波衝击。 但下一刻战事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佩得尔的预料。 就在荷兰骑兵队衝抵敌方阵地之前,两侧平坦空旷的砂原突然翻扬起漫天尘砂,骑兵连人带马纷纷拐折扑倒。数百名手持籐牌与大刀的武士,像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荷兰骑兵队的两旁,压低身体、持籐牌护身,再以手中大刀专砍马脚。 原来这是郑成功的另一支精锐部队「籐牌军」。陈泽将五百名籐牌军埋伏于铁人部队前方左右两侧,趴伏在地并以籐牌遮掩身体,再将海砂覆盖藤牌之上,待敌方骑兵一到,即翻身而出、砍磔马脚。 第一波战事失利,佩得尔惊讶之馀,立即向火枪队下达命令,在敌方一进入火绳枪的射程范围之内,即刻开火射击。 只是第二波攻击的结果,仍然不如佩得尔的预期。火枪队的砲火并未使陈泽军队溃散,训练有素的郑成功士兵似乎不畏惧死亡,前方士兵倒地,后方士兵马上如潮涌般前仆后继递补上来。当时的火绳枪在击发后,必须花费一定的时间才能再装填上弹药,陈泽军以铁人部队为掩护,就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坦克掩护步兵一样,很快地拉近了与荷兰火枪队的距离。 双方距离一进入弓弩的射程范围内,郑军开始引弓回击,发射速度较快的弓弩使得火枪射程远的优势尽失。而当双方再拉进到短兵相接的距离时,火枪面对刀剑就完全处于劣势了。 荷兰士兵被迫放弃火枪,纷纷拔出佩刀与敌人进行肉搏,但那批铁人部队却是刀枪不入、所向披靡。这一战,铁人部队将左右战局。 佩得尔的部队遭到层层包围,此时他终于明白那名敌军将领如此佈阵的用意了,一来是激发将士背水一战的勇气,二来则多少存在诱敌的意味。陈泽一开始就不打算坚守,而是想要诱敌决一死战。 骑在马上的佩得尔抡刀左砍右刺,胯下的坐骑却突然跪倒在地,将佩得尔摔落马背。 「队长!我们死定了,该怎么办?」 面对有如浪涛汹涌而来的敌军,一名荷兰士兵颤抖着声音请示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佩得尔,但听起来却像是在央求佩得尔拯救他们,惊恐与惧怕全写在那名士兵脸上。 「稳住!不要慌!敌人的铁人部队与一般步兵交杂,随我朝铁人士兵部署较为稀疏的方向衝杀。」佩得尔大喊。 面对两波进攻皆以失败收场,佩得尔即使深陷敌阵,自己的坐骑也被铁人的斩马大刀砍成了两半,身经百战的他仍然没有显现丝毫畏惧与慌乱的神色。佩得尔心知在被敌方军队包围的情况下,自己只要显露出一丝的畏惧与慌乱,己方士兵的士气将会一洩千里,遭受全军覆没的命运。 佩得尔本该想办法带领残馀部队杀出一条血路,但他突然念头一转,将目光聚焦到了敌方将领陈泽身上,心里想只要能一击斩杀这名将领,就能一挫敌军士气,荷兰军才有衝出重围的机会。 因此佩得尔并没有按照原定战略带领部下远离战场,反倒是奋不顾身地朝敌阵中心衝去。 就在此时,佩得尔眼角馀光瞥见左侧一个赤红色虎纹铁面,银白金属的亮光一闪入眼,一个铁甲武士高举着斩马刀正欲劈下。斩马刀的刀身在刺眼逆光之下,眼里看来虽是暗淡,但在佩得尔心里却亮得足以夺人魂魄。 佩得尔奋力挥剑格开了这鉅力万钧的一刀,下一秒却感到颈项传来一阵剧痛,黏滑温热且带有铁銹腥味的液体喷溅脸颊及双眼,也从自己的口鼻汩涌而出。 佩得尔的视线就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眼中突然出现一个失去头颅的身体颓然跪地,后方站着一位面容粗獷、肤色黝黑的郑军将领,在银亮鎧甲的衬托下显得英姿焕发,背后醒目的红色披风正颼颼地随风翻颺,平举的右手上是一把染血的中国宝剑,血液遮掩不住那三尺秋水透出的摄人寒光。 瞬间,这个画面在佩得尔眼中逐渐褪去了其他色彩,只留下与披风同色的艳红,再过了几秒,就连那红色也完全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宛如虚空的无尽黑暗。 双方激战正酣,远方天空的战云也逐渐朝北线尾岛堆积、聚拢而来。就在佩得尔血战的同时,荷兰战舰并没有给予预期中的支援。 荷兰军的三艘大型战舰被陈泽副将林进绅所率领的六十艘小型砲船团团包围,双方互相展开了猛烈的砲击。虽然郑成功军的船艇不论在体积与火力上都远逊于荷兰战舰,但郑军船艇机动力极高,兼且俱有数量上的优势,一时牵制了荷兰战舰援助北线尾岛。 正当陈泽歼灭了佩得尔所率领的陆军部队,海面同时也发出震撼天地的巨大爆炸声响。一艘郑成功军的船舰,点燃了船上的火药,自杀似地朝荷舰赫克托号撞去,不偏不倚不地撞上了赫克托号的火药库。 大爆炸之后,赫克托号燃起了熊熊烈火,迅速地沉入台江内海。这艘隶属海上霸权荷兰的大型战舰,与希腊神话「木马屠城记」里的特洛伊英雄同名,但在这场改变台湾歷史的战役里,也遭遇了与特洛伊勇士赫克托相同的命运。 三国时代的赤壁之战,吴国将领黄盖以这种奋不顾身的攻击方式,重创了曹操坚若磐石的水寨;一千四百多年后的台江内海,林进绅採取了相同的战法,让号称当时世界海权首强的无敌舰队,苦吞了令荷兰人难以置信的失败。 格拉弗兰号与玛利亚号趁乱逃往了巴达维雅,整个台江内海至此已被郑成功的舰队完全掌控。 一艘原本在外海待命支援的郑军戎克船,此时收起了桅杆上的风帆,无惧于热兰遮城的砲火,带着挑衅意味划过了大员港道,船身在台江内海微微摇晃摆盪。三百四十九年后的同一天,另一艘几乎一模一样的戎克船,将重现在这个已被改名为「安平港」的海湾。 ※ 天空此刻落下了倾盆大雨,似是想藉此洗去这片土地沾染的血污。 陈泽看着沙洲上的尸横遍野、海面上遍佈的断肢残骸,闻着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味,此刻自己竟无丝毫战胜的喜悦。心性仁慈的陈泽想起了前一天抢滩过程中,那些随着铁甲沉入海底的铁人弟兄们,不禁悲从中来。陈泽感觉有液体滑过脸庞,却已分不清是雨、是泪、还是血。 陈泽命令手下收拾战场,挖了一个大坑,将双方的阵亡将士都收埋其中,其中大多数是被陈泽所歼灭的三百名荷兰士兵。 三十九年后,北线尾岛战场建起了一座供奉镇海大元帅陈酉的大眾庙。有一种说法,认为这位陈酉就是当年北线尾岛一战歼灭三百荷兰军的陈泽,只是因为当时的台湾已经入清版图,或许就在视明郑政权为禁忌的政治氛围下,当地民眾才隐讳了陈泽的名字与相关事蹟。 大眾庙建庙两百七十年后,不论在歷史或地理上,都早已是沧海成桑田。因为台江内海的淤积,让北线尾岛与陆地相连,并更名为「北汕尾」。 在一次大眾庙的建醮活动中,镇海大元帅扶乩指出了当年北线尾岛一战双方阵亡将士遗骸的埋葬地点,当地民眾果真在该地点挖出了数百具遗骸。而现今这些阵亡将士的遗骸,已被重新纳瓮于大眾庙后方的「荷兰人骨骸塚」。 而在另一战线,郑成功和部将马信所率领的部队在禾寮港登岸后,仅仅遭受到零星的抵抗,并没有遇到像北线尾岛般惊心动魄的大决战,郑成功军队可说是兵不血刃地挺进到了普罗岷遮城下。 围城一週之后,防御兵力薄弱的普罗岷遮城开城投降了。 至于与普罗岷遮城隔着台江内海相遥望的热兰遮城,则仍在揆一的带领下继续顽强抵抗,但在郑成功军水陆三方的包围下,已成了海上孤岛。 第二章 列车疑云 西元二○一○年五月三日 晚间九点的斗六火车站,天空中飘着细雨。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星期了,溼热的空气已经略带霉味,这是梅雨季节里常见的天气型态。 我是蔡澐杰,一位在台南就读统计学系的大三学生,刚结束了每个月固定一次的返家团聚,正准备搭乘火车返回学校的宿舍。 月台上,星期一晚间的候车旅客并不多,多数人都已在前一天返回工作或求学的县市,即使是通车的学生或上班族,这个时间也大多已经回到温暖的家。这是我为何星期一不排课的原因,因为不用在星期天挤火车,如果再刻意挑选晚一点的班次,就可以不用处在駢肩杂沓的环境里,我讨厌那样的环境。 我走到月台尾端,在靠近末节车厢候车区的等候椅上坐下,把手中的车票与火车时刻表收进polo衫的上衣口袋中。一般人对于这种乘客数不多的车次,多数会选择在月台入口处附近候车,上车后有空位就坐。我则是习惯选择乘客相对更少的头尾车厢,好拥有一段安静、不受干扰的旅程。更何况我的座位本来就在倒数第二个车厢。 我等待的是还要三十分鐘才会驶进车站的南下莒光号525车次列车,这么早就到车站候车也是万不得已的。南投市并没有火车直达学校所在的台南市,一般人通常会先北上台中市,这样就有台铁、高铁或是国道客运等多种大眾运输工具可以选择。不然就得像我这样,搭乘客运到斗六市再转乘火车,但是客运与火车的时间实在很难衔接得刚好,所以在火车站等上半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我将背包往右边座位放下,从中拿出一叠前一天的各家报纸。其实每家报纸我都只留存其中一张,因为我只对某一页的报导感兴趣。其中几份报纸昨日已在家里详细阅读过,我抽出另外几张还没阅读的,打发这半小时的等待时间。 即使有了高速铁路,我仍旧习惯搭乘台铁火车,甚至有时还刻意选择莒光号列车。我从不认为「快速抵达目的地」是旅程的唯一目标,旅程途中有许多美丽的景物更值得放慢脚步去体会;就算没有景色可欣赏,旅途所耗费的时间也不致于虚掷。以此刻来说,从候车一直到列车抵达台南的这两个小时里,我正好可以把手上这几页报导阅读仔细。 这两天以来我只在意一则新闻,而这几页报纸的共通点,就是全都刊载着这则新闻的相关报导。 五年前,在台南市长的奔走下,市政府与成功大学等数个官学机构,筹备復原三百多年前郑成功驱逐荷兰人时所使用的戎克船。这艘「台湾船」终于在今年的「郑成功文化节」,五月一日当天在安平港举行了下水仪式。 这几页报纸都有与郑成功文化节以及台湾船有关的报导,我打算把它们带回台南宿舍,剪贴到剪报收集册里。在这个什么东西都电子化的时代里,除非像我一样「怀旧」,否则现在应该很少年轻人还有简报的习惯吧! 第一张报纸的新闻专栏里写道台湾船龙骨的取得过程,文章旁刊登着揭开船首「龙目」的仪式照片,照片正中央拉起红幔的,就是台湾船復原计划的推手许市长,红布下方一个内黑外白、宛如眼睛的圆,就是龙目。 因为府城特殊的歷史地位,台南县市将在明年合併升格为直辖市,现任的许市长也将同时卸任,转战立委。获得许市长所属政党提名为合併后第一任市长候选人的,是照片中站在许市长身旁、一起拉起红幔的赖立委。这位曾是医师的年轻立委,根据系上民调中心最近一次的民意调查,这位赖立委目前的支持度相当高,如果没有意外,他将成为升格直辖市后的第一任台南市长。 虽然我主修统计学,但从小就对歷史与古蹟有着浓厚的兴趣,特别是与郑成功有关的歷史。当初选填大学志愿时,就刻意选择这个到处留有郑成功遗跡的城市,以及这所以郑成功命名的大学。就连参加社团,也选择了「台江文化社」。 上个暑假更埋首学校的图书馆十多天,阅读与郑成功相关的歷史书籍,主要是连横的《台湾通史》、杨英的《从征实录》以及江日昇的《台湾外记》三史书。 其实统计与歷史有时还真觉得有些相似的特徵。统计必须在数据中整理分析,呈现出隐含在数字背后的资讯;而歷史则是在史书中抽丝剥茧,勾勒出埋藏在文字之中的事实。这两者多少与我喜爱的推理小说异曲同工,都必须在晦暗不明的线索中,推理出「真相」。 统计与歷史当然也有截然不同之处。统计总是能找到方法让庞大、繁杂的数据透露出与事实最接近的资讯,但歷史事件一旦成为罗生门,除非人类真能穿越时空,否则就会像是一件兇手已死亡的谋杀案,真相将永沉大海,成为无解的悬案。 我是在迷上推理小说后才开始喜欢歷史的,歷史本身就是一个由无数悬而未决的事件所组成的大谜团,研究歷史就犹如神探办案一般,必须在史册古籍的蛛丝马跡之中,推理出真相。就如同福尔摩斯所形容的,「将一条绞在无色綑纱里的红丝线,把它挑出来、分离出来,使它一寸寸曝露出来。」 而且我认为歷史还提供了一条速成捷径,能让人生事半功倍。我们往往依靠经验去应对人生中的困境,但人不可能经歷过所有的事,人生中总会面临从未遭遇过的问题,其实天底下并没有新鲜事,所有问题前人都遭遇过了,就算前人的解决之道不尽理想,至少提供了一个失败的经验,让后人不必重蹈覆辙。所以研究歷史可以将前人的经验,累积成你我的智慧,唐太宗不也说: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 在月台等候了半个小时,莒光号525车次列车终于按照预定时间驶入车站。我将报纸整齐摺好、小心收入背包,将背包掛上右肩,起身朝即将停止的列车走去。 正当我即将走到位于最末节车厢与倒数第二节车厢中间的登车通道,一位穿着正式得体,白衬衫、黑色西装裤与黑皮鞋,头发整齐旁分,一副业务人员打扮的中年男子,迫不及待地快步衝往登车通道。我停住脚步,打算让他先上了车。当我们就在登车口错身时,明显感觉到在他焦急的神情中,隐含着一股怒气。 其实我感受到这位先生的焦急至少有五分鐘了。六分鐘前,一辆南下的自强号列车进站,这位先生从这班列车一下车,就急急忙忙地走到了末节车厢的候车区。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位先生就焦躁地在月台上来回踱步,期间还不时抬头看看月台上的电子看板,每次一看完就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原本专注在报纸上的视线,突然被他那来回踱步的身影所影响,总觉得他踱步的样子,像是在反覆思考着什么难以决定的事。 登上列车后,这位先生并没有立即打开车门进入车厢,而是站在最末节车厢的门前犹豫着,似乎他刚才在月台上踱步思考的,就是在决择该进那个车厢? 我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就转向另一侧,走过洗手间进入前一节车厢。原本我也是打算坐到最末节车厢的,但因为那个奇怪的男子挡在车厢入口,而且想想两节车厢的人数应该差不了多少,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坐回车票上指定的座位了。 一进车厢,视线扫视了一周,乘客果然不多,大概不到座位数的五成吧!两两併排的座位上,不是空着的,就是只有其中一个座位有乘客。也不刻意寻找车票上指定的座位了,就近找了个后排靠窗的座位坐下,将背包放在旁边的空位上。 我并没有拿出报纸继续阅读,而是注视着窗外,打算让脑袋稍微沉殿一下。车窗外的景物开始快速地向后捲去,当列车驶离市区之后,列车外就只剩下那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这时的车窗玻璃反而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影像,人在黑暗与寧静中果然最能看清真实的自我。 车窗外持续着一片深邃神秘的黑,彷彿正穿越一道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一道任凭列车如何高速行驶都穿越不了的隧道。但这段横越台湾最大平原区的铁道,是不会经过任何隧道的,更何况还是这么长的隧道。不停滴落在车窗上的雨点,提醒了我列车其实并不在隧道里。 当列车再度驶入另一个市区,在夜间尽责发光的路灯照亮下,车窗玻璃上映出櫛比鳞次的房舍剪影。原来刚刚所穿越的隧道,贯穿的是由黑夜所构成的山脉。 就这样经过了数次市区与郊区的交替,列车在五十分鐘后停靠新营火车站。 当列车再度起动,缓缓加速离开新营火车站。我从邻座的背包里拿出了本推理小说,是昆恩探案系列的《西班牙岬角的秘密》,艾勒里?昆恩正找寻着那个「失落的环结」。正准备阅读,此时列车长的身影出现在突然打开的车厢前门,开始了他验票的工作。 验完这一节车厢最后一位乘客的车票,列车长打开我身旁的车厢后门,往本列车的最末一节车厢走去,继续完成他最后的验票工作。 不到一分鐘后,只见列车长从本车厢后门匆匆忙忙穿越走道,往前门快步走去。过程中列车长不断地向着手中无线电对讲机说话,神色慌张地似乎在联络着什么紧急的事。 列车长并没有离开这节车厢,他在走道中央站定了脚步,继续着他未完成的通话,最后在持对讲机的右手垂下同时,神色颓然地在走道旁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十分鐘后列车减速驶进了隆田火车站。 就在列车即将静止在月台旁时,月台上早已等待的二、三十名警察同时步上前来,员警似乎以二至三人为一组,每隔一个车厢的距离佈署一组员警,把守住每个上下车的通道。其中还有两、三位带着急救器材与担架的医护人员,就待命在靠近末节车厢的月台。列车一停妥,这几位医护人员就在员警陪同下,走向了最后一个上下车的通道。 列车长在列车静止后起身朝最末节车厢走去,有一位乘客起身拿行李,打算在这一站下车,走到车厢前门却被突然出现的两位员警挡了回来,被迫坐回了原来的座位。我注意到后门外似乎也站着两位员警。 就这样过了十点三十二分的发车时间,列车仍然文风不动。 十来分鐘后,身旁的后车厢门突然打开,列车长陪同两位员警走回了车厢。我抬头看向这两位警察,注意到走在前头那位年纪稍长的警官,就在我和他眼神交会到的瞬间,马上认出了这名警官的身份。 这位柯培文伯伯年约五十岁,是我父母亲的朋友。柯伯伯曾派驻南投县警局,和我们家做了好几年的邻居,后来转调到台南担任分局长,举家搬离南投之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没再见过面了。九二一地震发生后,柯伯伯夫妇曾经来到我家探视,那也是我最近一次见过柯伯伯,想想那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柯伯伯虽然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却给人一种精明干练而且沉稳的感觉,精神抖擞、双眼有神,脸庞线条有稜有角,却总是掛着和蔼的微笑,是位容易与人亲近的长者。 柯伯伯也几乎在同一瞬间认出我来,对我报以微微一笑。我则按捺住想向柯伯伯寻问心里疑惑的衝动,仅微笑点头回应柯伯伯。 柯伯伯与另外一位员警走到车厢中央,开始向乘客说明列车不行驶的原因。 「各位旅客,我是台南警局的分局长柯培文,非常抱歉担误大家的时间,本列车发生了一些状况,不得已要在这个车站停留一小段时间,警方会尽全力排除状况,不过在此之前,有些事或许在座的各位有人能帮得上忙,如果有谁在使用洗手间时,有看到最后一节车厢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或是听到什么奇怪声音的,麻烦与警方联络,谢谢。」 柯伯伯说话的抑扬顿挫,总是给人正气凛然的印象,他一说完话,列车内随即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乘客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最后一节车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车厢或许也有其他员警在进行相同的说明与询问,但从分局长出现在本节车厢这件事来看,警方应该是把调查的重心锁定在这节车厢。这里最靠近事发车厢,如果真有人发现最末节车厢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那这个人是本车厢乘客的机率当然是最大的。 车厢内的乘客继续窃窃私语,但没有人向警方提出任何具建设性的资讯。 我以眼神向柯伯伯示意,表达我想和他谈上几句话的希望。我实在很想知道最后一节车厢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我不好站起身走向柯伯伯询问,这一举动绝对会成为整个车厢所有乘客目光的焦点。 柯伯伯似乎意会了我的请求,开始假装漫不经心地踱步,朝车厢后方走来,列车长与另一位员警也跟着走了过来。 「柯伯伯!隔壁车厢发生了什么事吗?」 「警方接获通报,列车长进入最后一节车厢准备验票时,发现一位乘客腹部满是鲜血,整个人瘫倒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我先要求把这一列车就近停靠在隆田站,再派了员警把现场封锁起来。刚刚和医护人员做了初步勘验,已经没有生命跡象了,现在等法医与鑑识人员过来。」 柯伯伯看了身旁列车长一眼,压低声音简单叙述了一下状况。 「那节车厢没有其他乘客吗?」 我很惊讶在这么一个公共空间里,竟然发生了兇杀案。 「没有。」柯伯伯摇了摇头。 我想起了在斗六火车站那个和我一同上车的男子,但并没有向柯伯伯提起这件事,毕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事实,那个男子有可能已经在斗南到新营之间的任何一个火车站下车。 这时那位和柯伯伯一起进入车厢的年轻员警走过来在柯伯伯耳边说了几句话,接着两人同时看向年轻员警身后站着的一位年轻女性。 我认得那个女孩子,她和我是同学校的学生。 这学期我选修了一门「台南市古蹟」的通识课程,这个女孩子也是这堂课的选修学生之一。虽然第一堂课大家曾经自我介绍,但我实在记不得她的姓名,只想起来好像是位中文系大学部一年级的学生,而她的外表也确实符合一般人对于中文系女学生的刻板印象│古典而儒雅。没有染烫的黑直长发扎起马尾,鹅蛋脸上的五官清丽秀气,细细眉毛底下有双乌黑明亮的大眼,双唇虽然小巧,但也不致于太薄。皮肤白皙,身材不高却相当匀称,有着与肤色不太相衬的运动员健美体态,身上穿着一般的牛仔裤与一件粉红色的薄运动夹克。如同外表一般,在课堂上的言谈举止也是散发着温和文雅的气质。 这位同学也认出我来。嘴角微扬,算是对我打了招呼。 「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你说你的座位本来是在最后一节车厢?」 柯伯伯拿出笔记本和笔,率先发问。女孩先用点头回答了柯伯伯的第二个问题,再接着说: 「我叫林毓璇。毓是钟灵毓秀的毓,璇是旋风的旋再加玉字旁。」 我恍然大悟,果然不是个常见的名字,难怪刚才怎么也记不起来。 「我在彰化车站上车,当时车厢内已有三名乘客。一位是个满脸落腮鬍、挺着大脾酒肚的壮硕男子,另一位则是穿着整齐乾净白衬衫与黑西装裤,长相斯文的男子,虽然这两人的外观形成强烈对比,但彼此似乎熟识。当时车厢内包含我在内不过四个人,这两个人却挤在最后一排相邻的两个座椅上,我一进车厢就看到他们两人在激动地讨论着什么事。还有一个人就是坐在那边的那位先生。」毓璇说。 那个叫毓璇的女孩子边说边伸出手,指着前排一位穿着绿色t-shirt的男士。 两位警察以及后排几位听到这段对话的乘客,都不约而同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伸长脖子望了过去。 「那么林小姐想提供的讯息是?」 柯伯伯边在笔记本上记下刚才毓璇所说的话,并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哦!那两个坐在一起的男子,他们的谈话的声音愈来愈大,后来几乎到了激烈争吵的地步,其中那个落腮鬍男子讲话真是粗鲁鄙俗到了极点。前面那位先生受不了他们两人的争吵,于是带着行李离开那个车厢。不晓得这算不算警察先生所说的『不寻常的事』?」 这也难怪,柯伯伯并没有对其他乘客说明隔壁车厢到底发生什么事,其实不好判断怎样的情况才叫做「不寻常」。 柯伯伯向身旁员警交代了几句话,才转回头继续问话: 「那可以请问林小姐是什么时候坐到这节车厢来的吗?」 柯伯伯应该是要警员向那位身穿绿色t-shirt的男子查证毓璇所言,那位警员在听完柯伯伯的交代后,就往前朝那个男子走去。 「如果只是争吵,那我还不在意。可是到员林站后,那个斯文男子怒气冲冲地下了车,这时车厢内只剩下我和那个落腮鬍男子,也不见其他乘客进来。我觉得这样很可怕,才跑到这个车厢的。」 这时身穿绿色t-shirt的男子转头朝这边看了看,接着回过头对那位年轻员警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流露出一缕不悦,似乎在责怪毓璇的多事。 「在员林站下车了啊!那这样兇手不是他囉?」 柯伯伯听完毓璇的回答,抬头闭眼,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这么说来,被杀害的是那位落腮鬍男子囉?」 我起身挨近柯伯伯,对他说出我的猜测。 柯伯伯被我这么一问,把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微微点头证实我的猜测。 「谢谢您!林小姐。可以再麻烦你在笔记本上留下你的连络方式吗?后续警方如果还有需要林小姐协助的地方,会再与林小姐联络。」 柯伯伯不等毓璇回答,就把笔记本连同笔一起塞进毓璇手里。 毓璇写完顺手把笔夹进笔记本里,递还给柯伯伯后点头示意,就回到她原先的座位坐下。 刚才向穿着绿色t-shirt男子查证的警员回到了车厢后方,向柯伯伯点头嘀咕了几句。 「总之先请员林站调阅监视器画面,查看是否有位穿着白衬衫、黑西装裤的男子在员林站下车。再让各节车厢顾守的员警登记乘客身份,之后就把最后一节车厢与列车分离,留在这里等法医和鑑识人员的勘验与搜证吧!我们再把这些乘客扣留在这里,恐怖就要引起民怨了。」 柯伯伯向列车长以及身旁的员警交代了几句话,两人不约而同开始讲起对讲机。应该是一人联络站务人员,另一人向其他员警下达指示。 在柯伯伯向车厢其他乘客说明了隔壁车厢发生兇杀案之后,就与年轻员警开始由前排查验起乘客的身份。得知事情原委的乘客,当然免不了再起一阵比刚才更加喧哗的骚动,但是若不明白告知事情原委,想要顺利地查验乘客的身份,恐怕会遇上不少的阻力吧! 这段时间倍感无聊,但我已经完全没有继续看书的兴致,于是拿出放在上衣口袋的列车时刻表,没有目的地随意瀏览着。在我疲倦的双眼底下,小册子上头那些密密麻麻的站名与时刻,彷彿正在跳动着。 大约十分鐘之后,警方查验乘客身份的工作接近尾声,柯伯伯与另外那位员警都走到了车厢后排。此时列车长在听完对讲机后,向正走到我座位旁的柯伯伯说了几句话。 「员林车站出口闸道的监视器拍到了一位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的男子,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还是必须让那位林小姐指认过,毕竟这样的穿着打扮是很平常的。」柯伯伯说。 本应该轮到要查验我的身份,但柯伯伯并没有要求登记我出示身分证,反而是告知了列车长转达的消息。 「若真的是他,我们还没找到可疑的嫌犯,倒先排除了一个可能涉案的人选呢!不论如何,我们警方还是会找到他,釐清几个问题。」 柯伯伯说着,嘴角现出了一抹苦笑。 在这种开放空间,如果没有任何目击者,要追查到嫌疑犯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这么巧合,从员林站之后就只有死者一个人待在最后一节车厢,那么从员林站到兇杀案被发现前的任何一个车站,兇手都有可能上车杀害死者,然后再从容下车离开。 (就如同那位在斗六车站和我同时上车的男子!那位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的男子!) 我的思绪像被冻结一般,瞬间停格在那个男子站在最后一节车厢门前踌躇的画面。第一时间听到毓璇和柯伯伯对话时,我并没有联想到那位和我一起上车的男子,因为白衬衫、黑西装裤的装扮实在太平常了,一时半刻间也就没有留意到两者可能的关连。 我低头注视着手上的列车时刻表,与莒光号525车次间隔三个栏位的位置,有列自强号145车次的发车时刻吸引了我的注意。那行数字在车厢内灯光的反射下显得闪闪发亮。 「柯伯伯!我建议最好再调阅员林车站入口闸道的监视器画面,看看这位和死者争吵的男子是否再度进站。」 我给柯伯伯看列车时刻表,并解释说: 「本班列车是在八点五十分左右停靠员林火车站的,在九点零一分有一班自强号145车次的列车从员林车站发车,十分鐘左右的时间,出站后再买票入站,要搭上这班自强号列车可说是绰绰有馀。这班自强号虽然比本班列车晚从员林站发车,却更早抵达斗六站,兇手可以在斗六车站下车,五、六分鐘后,刚好可以再回到九点三十分从斗六站发车的本班列车。兇手在行兇后可以从斗南到新营间的任何一个车站下车。」 我对柯伯伯说出我的推论,同时也告知他确实有这么一位与毓璇描述相似的男子,在斗六车站上了车。 柯伯伯听完,紧急联络台铁站务人员,要求调阅员林至新营沿线,每个火车站的监视器画面。 没多久,在将最后一节车厢与本列车脱勾后,这班在隆田车站停留了半个小时的列车,终于在本该抵达台南的晚间十一点,缓缓驶出了隆田车站。 这个意外的事件在一个星期后有了结果,警方靠火车站的监视器画面找到那位嫌疑男子。在我和毓璇经歷了「那件事」之后,警方找来我们两人指认,确定他就是毓璇所说的那位与死者争吵的男子,也就是那位在斗六车站和我一起上车的男子。 嫌犯辩称八点五十分左右在员林车站下车之后,就改搭乘另一班九点零一分自员林发车的自强号145车次列车继续南下,并没有在九点二十四分,该班列车抵达斗六站时下车。 虽然我指认嫌犯在九点三十分再度上了当时停靠在斗六站的莒光号525车次列车,但因为仅有我个人的陈述,并没有监视器拍到嫌犯在斗六站下车再上车的画面,所以第一时间嫌犯坚不吐实。直到警方将无法辩驳的关键证据呈现在嫌犯面前,这才突破了心防。 嫌犯再度回到莒光号525车次列车之后,在最后一节车厢门外踌躇犹豫着,直到列车过了大林车站,嫌犯才下定决心走进车厢,此时车厢内仅有死者一人。对于嫌犯来说,这是何其有幸又是何其不幸。有幸的是,嫌犯可以如他所愿,结束那位被害人的性命;不幸的是,嫌犯也因此铸下了难以挽回的错误。 由于嫌犯在行兇之后急着离开现场,因此匆匆在民雄站下了车,以致于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民雄车站的监视器画面也拍到了嫌犯出站的画面,但该班自强号145车次列车并没有停靠民雄车站,若真如嫌犯宣称他在员林站之后,就改搭乘自强号145车次列车,并没有回到莒光号525车次列车,那嫌犯是绝不可能在民雄车站下车的。 ※ 夜间十一点三十分,我和毓璇一同走出了台南火车站的后站大门。台南天气异常清朗,好像梅雨季节与这个地方完全无关一样。 我和毓璇前后走在大学路上,右手边一栋高楼,左手边就是光復校区的运动场。 在到达光復校区大门前还有一小段路,我想总该聊点什么,于是转头礼貌性地微微一笑,对毓璇说: 「你这学期的通识课是选修「台南市古蹟」吧!我也是这门课的同学。」 「我知道,刚刚在火车上就认出来了,只是我不太记得你的名字。抱歉!」 毓璇回答,同时也回礼式地对我微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一丝尷尬。 「没关係!我叫蔡澐杰,杰就是地灵人杰的杰,澐比较少见,是三点水再加风云的云。我爸说我命中缺水,是龙困浅滩的命格,所以加了三点水。有了水,龙才能飞昇入云。是统计学系三年级的学生。」 「嗯!你好。我叫林毓璇,我想你刚刚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中文系一年级的学生。」 「我们的名字还有点关係耶!钟灵『毓』秀指的就是能匯聚灵气、孕育『杰』出人才的环境。」 此话一出口,我立即后悔了。这句话实在愚蠢至极,所以我只好赶紧思索着该如何扳回颓势。 「明天上午台南市古蹟的课程不是要去参观开元寺。你会去吗?应该会点名吧!」 我刻意加强了「点名」两个字的语气,有意提醒毓璇千万不要做出「翘课」的决定。 「应该会吧!可是我没有机车,骑脚踏车要花点时间,所以明天必须提早出门了。」 「哦!我可以载你啊!不然我们就约在胜利路上那间卖葱饼的早餐店好了,我几乎每天都在那吃早餐,我们吃完早餐再过去。」 不晓得是我抓住了机会,还是毓璇故意给我机会,反正最后我们就此约定隔天由我载她前往开元寺。 走到了光復校区大门口,我实在还不想这么快结束这场邂逅,于是想到了一个延长的方法。 「现在这么晚了,我陪你走去胜利校区的女生宿舍好了。」 「谢谢!」 既然毓璇没有拒绝,我也就没有转进光復校区。于是我继续沿着大学路,和毓璇一起往胜利校区走去。 「对了,现在的学生好像几乎都不这么打扮了。」 毓璇说着,指了指我眉心的位置。 不晓得她指的是我的头发还是眼镜?眼镜应该没有问题,虽然是有点老气的黑色胶框眼镜,但却是现在年轻人最爱的復古款式。难道是我的发型有问题? 「就是学生头发型配上黑框眼镜,有点像.…嗯…」 毓璇想了一会儿,才搜寻到一个她认为与我外型相似、而且是我们应该都认识的人。 「张雨生。」毓璇说。 我笑了笑,对此提出了一个可能的解释: 「从小学以来,张雨生一直是我的偶像,小时候觉得那模样就是心目中大学生的形象,斯文又充满哲人气质,或许因此投射到自己的装扮吧!」 的确,张雨生的歌声几乎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他以独特的高亢嗓音詮释那充满单恋情怀的歌曲,相信是当时许多情竇初开的五、六年级生的共同回忆吧! 毓璇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那微笑很难解读,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觉得难以理解。不过至少她这次的笑容显得自然而不拘谨。 就这样,我陪着毓璇走到了胜利校区的女生宿舍大门,互留了手机号码,以便隔日早上联络,这才独自一人走回位于光復校区的男生宿舍。 那一晚,我满心期待着隔天开元寺的参访课程。 第三章 战台江 兵围热兰遮 西元一六六一年(明永历十五年) 啪! 承天府衙(今日之赤崁楼)内,郑成功一掌拍在桌案上,力道之猛,把桌子震得微微颤动,原本搁在砚台上的毛笔也被震落到案上,朝桌案边缘滚去。在座的眾军士,任谁都可以感受到郑成功心中的恼怒。 「说什么『沃野千里』!可恨的何斌!」郑成功说。 三个月前,郑成功在何斌的游说下,决定东征台湾,以解决军队缺粮的问题。本以为一攻下台湾,缺粮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没想到郑成功抵达台湾的第七天,军队就开始缺粮了。原本期待的「千里沃野」,却因为近几年的接连天灾,收成大不如前。 更大的困境是,郑成功兵围热兰遮城已经超过三个月了。这段期间,郑军因为水土不服而病死的人数,竟然远远高过战死的人数。 五月一日,陈泽在北线尾的水、陆两战皆捷,掩护郑成功的主力部队登陆禾寮港,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普罗岷遮城就开城投降了。反倒是孤悬海上的热兰遮城,至今仍然无法攻下。 普罗岷遮城投降后,郑成功定台湾为「东都」,并在普罗岷遮城设置「承天府」,以杨朝栋为府尹,做为治理台湾的行政中心。至于热兰遮城所在的市镇「大员」,也因为与闽南语「埋冤」的音相近,郑成功觉得不吉利,而改以故乡「安平」做为镇名。 纵使平定了普罗岷遮城,缺粮的问题却仍然困扰着明郑军队,迫使郑成功必须做出分兵屯垦的决定,却也因此无法集中兵力攻打城墙坚厚的热兰遮城。郑成功只得放弃攻城,改以包围的方式,分别令陈泽与马信驻守北线尾与安平镇,如同两隻巨螯般箝住了热兰遮城。 郑成功心中的鬱闷可想而知,付出了如此鉅大的代价,获得的利益却少得可怜。 两年前,何斌私下为郑成功在台湾徵税,东窗事发后遭到荷兰人拘捕并没收财產,破產的何斌一方面走投无路、另一方面心生不满,于是逃亡厦门,并且游说郑成功攻台。基于私心,何斌儘是述说攻台的好处,其他不利的因素则是绝口不提。 何斌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一旦战事失利,郑成功军队没有得到期望的战果,自己将成为眾矢之的。所以早在七月底,当郑成功的军队深陷热兰遮城包围战即将满三个月时,何斌早已不知去向。 原本郑成功一直努力压抑着心中对于何斌的怒火,甚至任用懂得荷兰话的何斌担任通译,因为他不想在其他将领面前流露后悔的情绪,更不想怪罪任何人。毕竟「东征台湾」是当初自己在大多数将领的反对下,力排眾议所做出的决定,他必须为这个自主的决策付起全责。即使当初得到杨朝栋与陈永华的赞同,郑成功也不认为是他们两人左右了自己的判断。更何况就大战略来说,这个决策本身是正确的,只是在达成的过程中遇到了待解决的困难而已。 直到一艘荷兰船舰出现在安平外海,郑成功对何斌的恼怒终于爆发。 这艘荷兰船舰出现的时间,出乎郑成功的预料。五月一日鹿耳门海战,格拉弗兰号与玛利亚号突破林进绅的封锁,逃往巴达维雅寻求援助。虽说郑成功对于来自巴达维雅的荷兰援军早有心理准备,但预估一来一往的时间,少说也要四个月,这艘荷兰船舰的出现确实快得出乎意料。 为了解决粮食问题,大部份的军队分散在各个屯垦区,一时之间也无法立即调回,所幸前来增援热兰遮城的荷兰船舰只有一艘,以现有守军足堪应付。但令郑成功百思不解的,是这艘「疑似」巴达维雅援军的船舰,竟然停泊外海,按兵不动。 热兰遮城内的揆一同样百思不解。原来这艘船舰并非来自巴达维雅的援军,而是载着一位荷兰官员,准备要来接任揆一的大员长官一职。三个月前离开台湾的范德兰向巴达维雅评议会弹劾揆一的误判情势,评议会遂决定解除揆一大员长官的职务,另派范奥迪赛(vanodessen)前来接任。只是这位接任长官看见台江内海云集着高掛「招讨大将军」旗帜的郑军船舰,竟然吓得不敢登岸,转而逃往日本。 虽然是有惊无险,但郑成功还是相当震怒,决定对何斌究责。只是在郑成功发飆之前,何斌早已不见踪影。 「搜!给我搜!即使翻遍整个台湾,都要把何斌给我找出来。」 郑成功按捺不住怒火大喊。 ※ 热兰遮城这座「文艺復兴堡垒」易守难攻,倾斜角度的城墙可以有效抵消砲弹的衝击力,稜堡的设计更是让守城部队的炮火毫无死角。要想攻城,就必须有面临守军交叉火网的心理准备。 热兰遮城久攻不下,郑成功不得已,只好于五月二十四日命令曾经在麻豆传教的荷兰牧师,亨布鲁克(hambroek,台语音译:范无如区),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函,进入热兰遮城劝降。 郑成功写了封软硬兼施的劝降信,先以怀柔的态度动之以情,表达我郑成功是如何不愿见到战争生灵涂炭,若愿献城投降,郑某必定严飭将士,秋毫无犯。荷兰人民想回祖国的,珍瑶之物,悉听而归;想留在台湾的,郑某亦保障其安全,与华人同等对待。接着再以严正的言词说之以理,陈述热兰遮城内不过数百之眾,如何对抗我万名大军,况且台湾原本就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的练兵之地,只是暂时被荷兰佔踞,现今我郑成功既来索取,应当要还给我了吧!最后不忘以威胁的口吻说:如果不听,那就儘管一战吧! 亨布鲁克随同郑成功的两名官员进了热兰遮城,见到了大员长官揆一,先是一字不漏地翻译了郑成功的劝降信,但随后竟然在随同的郑成功官员面前,对着在场的荷兰将士,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说,激励荷兰将士绝对不能投降。 离去前,亨布鲁克两名留在热兰遮城的女儿,痛哭着跪倒在地,抱着父亲的双脚不放,希望父亲不要返回赤崁。在场听闻那嚎天哭声的,无不跟着落泪,连处于敌对立场的两名郑成功官员,也不禁动容。 亨布鲁克明白一旦劝降失败,郑成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遑论自己甚至还鼓励荷兰将士死守。但是亨布鲁克不愿让郑成功笑说荷兰人是贪生怕死之辈,毅然决然与两位女儿诀别,随同两名郑成功的官员返回赤崁覆命。 亨布鲁克并没有直接向郑成功回报他激励热兰遮城的荷兰守军坚持对抗的过程,但他明白随行的郑军官员一定会向郑成功据实以报的。亨布鲁克预料自己应该无命再见两位女儿了。 但结果却令亨布鲁克讶异,郑成功并没有杀他,只是表情冷漠地对亨布鲁克说: 「我不杀你!因为我要你亲眼看到,我郑成功攻破你们荷兰人引以为傲的热兰遮城墙。」 自从郑成功佔领普罗岷遮城之后,就对荷兰人极度礼遇。对于热兰遮城,郑成功拟定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围城策略,期望以最少的损失,达成攻下热兰遮城的战略目标,此时若郑成功杀荷兰人一兵一民,势必激起热兰遮城的荷兰守军敌愾同仇,更何况是杀一名备受尊崇的牧师,这对郑成功的劝降计划,无疑是相当不利的。 ※ 僵持的局面终于在八月十二日有了转变。五月一日在鹿耳门海战遁逃的玛利亚号,总算在海上航行了两个月之后抵达了巴达维雅。八月十二日这天,巴达维雅派来了七百多名士兵、十艘船舰,航抵大员外海。 只是上天似乎已经站到郑成功这边。一连几天的大风大雨,竟然让巴达维雅的援军无法进港。这十艘船舰不得已,只好先退往澎湖补给。这一退,就给了郑军调兵、佈署的缓衝时间。 九月九日,巴达维雅的援军终于再度回到大员外海。热兰遮城内的荷兰守军都感到非常振奋,在缺粮的情况下死守了四个月,原本饥饿疲惫不堪的身体,此时竟然觉得精神奕奕、士气高昂。 四个月前的北线尾岛一战,揆一见识到了令清军闻风丧胆的铁人部队,所以此战揆一并不打算再攖其锋。揆一拟定的战略是避开陆战,逼郑军以荷兰人擅长的海战决一胜负。 揆一计划将荷军舰队一分为二。以荷兰军舰的强大火力,一方面砲轰台江内海的郑军水师,夺回台江内海的控制权;另一方面配合热兰遮城内的荷兰守军,砲轰由马信与黄安率领的郑军陆师,一但包围热兰遮城的郑军防线崩溃,立即与城内守军夹击这支佈署在大员街市的郑成功军队,一解热兰遮城之围。 揆一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荷兰海军能够重新掌控台江内海,热兰遮城内的荷兰步兵又能突破马信的封锁,经由沙洲最南端、几乎与陆地相接的窄峡进军,如此一来就能兵临城下,反将郑成功军队包围于普罗岷遮城之内了。 九月十六日,决战时刻终于来到。扼守北线尾岛和鹿耳门水道的陈泽与林进绅,率领水师往南朝大员接近,与正准备夺回台江内海控制权的荷军舰队展开交战。郑成功则亲率台江内海的舰队,与陈泽合击荷兰海军。 四个月前,林进绅火攻得手,鹿耳门水战重创荷兰舰队。此役林进绅打算故技重施,率领数艘机动性高的小船艇,鑽行于荷兰的大型船舰之间,以荷兰船舰上的大砲为目标,丢掷装填了火药的陶罐,再火矢齐发,点燃火药。目的就是要引爆堆放在砲管旁的弹药。 突然,惊天一爆,一艘荷兰船舰爆炸起火,火光直冲云霄,火势延烧左右,接连引爆船侧的其馀大砲,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之后,这艘大型战舰的半边几乎被炸得支离破碎,接着船身开始倾斜,最后只剩着火的船头突出水面上。 附近的荷兰船舰见状,怕火势漫延,急忙四散逃避。情急之下,又一艘荷兰船舰不慎搁浅。 林进绅得手之际,下令郑军小艇回返主舰。途中数艘荷兰小艇左右包夹,以火枪射击正准备撤回的林进绅船队。 荷兰海军四个月前在鹿耳门嚐尽了郑军机动小艇的苦头,此役荷军早有防备。海战一开始,大型荷舰就放下了十数艘的小型船艇,与林进绅的机动船队展开水上游击战。双方数十艘小艇就在大型战舰之间,穿梭、游走、缠斗。 荷兰人并不知道这是林进绅的计谋,撤退的目的是要引诱荷兰的机动小艇远离大型战舰的火力掩护。当双方小艇一脱出荷兰战舰的砲火射程,林进绅立即下令船队调头迎战。 只是此时,一个荷兰士兵的手指触扣了火绳枪的板机,撞针撞击膛中火药,火药燃烧爆炸,產生强大的衝击力,将一颗铅丸推送进枪管,高速旋转的铅丸受枪管稳定了方向,准确地朝着站立船舷的林进绅疾射而去。 ※ 这场激烈的海战持续了一整天,荷兰海军损失了两艘大型战舰,一被炸毁、一遭搁浅,其馀船舰冒险搭载了热兰遮城内的荷兰妇孺,逃回了巴达维雅。 恶期间,热兰遮城内的荷兰守军曾尝试出城突击大员街市的郑军陆师,但立刻遭遇黄安部队的伏击,很快又退入城内。再度回到了郑军包围热兰遮城的态势。 四个月内,号称世界首强的荷兰海军,接连在台江内海苦吞两场败战。 恶战一结束,郑成功招回扼守北线尾岛的陈泽与林进绅。能两度击败荷兰这个海权霸主,两位将领确实居功厥伟,郑成功决定重赏陈泽与林进绅。 承天府城外,郑成功欣喜地出城迎接,正当陈泽的队伍在暮色中逐渐清晰,原本该兴高采烈的脸庞,此刻却都蒙上一层阴鬱,虽说经过一日的激战,难免疲态尽现,但此情此景,全然不像是凯旋之师。 「濯源,辛苦你们了!怎么垂头丧气呢?对了!怎么不见进绅?」 一见到陈泽,郑成功立刻拉着手慰问。 「郡王!」 陈泽哽咽地说了这两个字,就神色黯然地垂下了头,两行泪潸然滑下黝黑的脸庞,背后数名军士则早已泣不成声。 郑成功顿时脑袋一阵轰然巨响,一股不安又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陈泽背后这数名痛哭的军士,此时缓缓往两侧让开,一辆板车载着一具身穿将领军装的尸体,胸前护心镜破碎,身体被击穿一个窟窿,血肉模糊。 「进绅!哇!」 郑成功压抑不住心中悲慟,趴倒在林进绅身上,抚尸痛哭。 这是继两年前甘辉与张万礼战死之后,郑成功再次因部将战死,而伤痛欲绝。 战争难免死伤,身经百战的郑成功见到将士阵亡,总是强忍内心苦楚。两年前郑成功北伐南京,战事失利,三十万大军几乎伤亡三分之二。甘辉与张万礼殿后力战,寧死不降。战后郑成功在思明(即厦门)建忠臣祠,祭祀以甘辉与张万礼为首的阵亡将士,当时郑成功痛哭几近昏厥。那次悲泣痛失甘辉与张万礼,也悲泣那阵亡的二十万将士。 东征台湾以来,郑成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郑军的伤亡人数,甚至高过了荷兰军。当郑成功见到了林进绅的尸体,心中的哀慟再度被引发。这次哀慟林进绅的惨亡,也哀慟征台至今所有的牺牲将士。 抚尸痛哭的郑成功,此时脸上的表情突然从哀慟转为悲愤。 (可恨的荷兰人,想我郑成功对待你们真诚宽厚、万般礼遇,没想到你们这些红毛番竟然无情无义、恩将仇报。可恶的亨布鲁克,不劝降也就罢了,竟然还鼓励揆一奋战到底,导致今日林进绅等将士的阵亡。是你亨布鲁克先对我无义,就休怪我待你无情了。我郑成功自问对荷兰人已经仁至义尽,接下来该是你亨布鲁克为此事付出代价了。) 「杀!给我杀…杀了亨布鲁克!」 抬起头的郑成功,脸上仍淌着泪水,咬牙切齿地对身旁部下大吼。 第四章 开元禪寺 西元二○一○年五月四日 清晨胜利路上的早餐店里,我一人坐在靠近店门口的其中一张桌子旁,桌上一个餐盘放着一个装有一块葱饼的小盘子和一碗咸豆浆,小盘子上原本叠有两块葱饼,现在其中一块只剩一半夹在我手上的筷子中,另一半早已被我塞进肚子里,仅馀留鲜甜的葱汁充盈口中。 我就读这所大学将近满三年,这段日子几乎每天都在这里解决早餐,每次来总是点两个葱饼外加一碗咸豆浆。葱饼是烤的,不油的酥脆麵皮把满满青葱包在饼里,也把高温烘烤后逼出的鲜甜葱汁锁在饼中。那滋味一点也不虚华,就是单纯的麵粉香与青葱甜。 早餐店生意很好,收银兼舀豆浆的阿婆前面,排队等待结帐的学生几乎没中断过,阿婆舀豆浆的手更是从没停过。在店内用餐的客人比例不高,大多数学生总是选择外带,结完帐后就拎着一袋早餐往课堂教室走去。 店内的广播正播报着晨间新闻,第一则就是昨晚列车上发生的兇杀案,警方似乎已经公佈嫌犯的监视器画面,不过广播没有画面,不确定是不是我在斗六车站遇到的那个男子。我想警方应该会在逮到嫌疑犯后,再找我和毓璇指认吧! 才一想到毓璇,她的身影就出现在早餐店的骑楼。骑楼放着烘烤葱饼的烤炉,店家会把烤好的葱饼连同烤盘放在烤炉旁的架子上,并在烤盘上放几个饼夹,让顾客自助式地夹取。 毓璇拿起一个洗净、叠放在架子上的小盘子,夹了一个葱饼放在小盘子里,坐到我对面。 「早!」 我匆匆吞下一口还没嚼碎的青葱,道了早安。 毓璇也微笑道了早安,之后我们两人就这么默默吃着早餐。期间我一直想找话题打破沉默,虽然曾经一度想和她聊聊昨晚列车上发生的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我心想女孩子大概没有兴趣再回忆起这种兇杀案吧! ※ 吃完早餐,两人双双跨上我那辆墨绿色的125cc机车,我把平常学妹戴的那顶备用安全帽递给毓璇,就往开元路的方向骑去。 这辆机车是上个暑假工读两个月的收穫,但平时并不常使用,在校园里或是学校附近,我多是以单车代步,机车只在前去家教或是与同学出游时使用。我个人也是喜爱骑单车胜过机车,这当然与我重视过程的个性有关。「放慢脚步」不但可以领会沿途风景,最终还是能抵达目的地;但「呼啸而过」除了抵达目的地,就什么也没留下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个性吧!我骑乘机车的速度还是不快,好几次载学妹家聚(直属学长姐与学弟妹之间的定期聚会),都被消遣说像是中年男子骑车│安全第一。 也正因为自认骑车的速度不快,所以今天和毓璇约定的时间提早了些。抵达开元寺时,教授和其他同学都还没出现。 开元寺并不在开元路上,而是在开元路旁的北园街里。停妥机车,毓璇和我在开元寺门前的广场间晃,不甚宽阔的广场旁立着一个介绍开元寺的古蹟说明牌。 对于这个拥有最多古蹟的城市,市政府相当用心地在每个古蹟旁设立这样一个介绍牌。 原来开元寺原名「北园别馆」,难怪寺前这道路被命名为北园街。根据介绍牌上所说,北园别馆是郑成功的长子郑经为了奉养母亲董太夫人所建造的。 禪寺正门两侧立着青狮与白象两座石雕,门上高悬蓝底金字的匾额,匾额上写有「登三摩地」四个大字。寺门内左右两侧分别浮刻罗汉降龙伏虎图,罗汉神情威吓刚强,对比之下,本应兇猛摄人的龙虎,反而显得温驯许多。 就在我和毓璇欣赏着寺门上精緻的雕刻与彩绘的同时,这堂课的其他同学陆续抵达。就在接近与教授约定的时间,同学也都差不多到齐了,一辆白色房车停进了开元寺对街的路边停车格,从车上下来了这堂课的指导教授,歷史学系的何昊雄教授。 何昊雄教授年纪约四十多岁,短短的脖颈、圆圆的身材,却是结实而不松垮,给人的感觉是壮硕而非肥胖。穿着一件深蓝色长袖灯芯绒上衣与牛仔裤,上衣两袖上捲到手肘,不太像是教授,倒有点附近工业区的蓝领劳工。 何教授两腮的鬍鬚刮得乾乾净净,却在嘴巴留着一圈浓密短髭,戴着一个圆圆小小的银白色金属框眼镜,眼镜框住的那双小眼睛清澈而温和,两个镜片中间不时紧皱着的眉头,却又散发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威严。 所幸何昊雄教授总是掛着与那圈鬍鬚不大相称的微笑,彷彿心情随时保持着愉悦,笑起来两颊的肉往上推挤,使得眼睛几乎瞇成一道细缝,加上略显圆胖的身躯,整体搭配之下,给人一种忠厚老实、而且容易亲近的感觉,应该不是位喜欢当人的教授。 何昊雄教授主要研究台湾史,在古蹟修復这个领域算是执牛耳的专家。 「各位同学早!我大概点了一下人数,同学应该都来得差不多了,不然我们就开始往里面走,反正活动范围就在这个禪寺,晚到的同学可以很容易找到我们。今天大家可以轻松一点,边走边看,我再帮各位同学补充一些值得一看的建筑工艺。」 何昊雄教授以他一贯的温煦笑容,做了个课堂的开场。 其实这门课就算是在教室的课堂上,气氛也是相当轻松愉快的,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分数的压力。一来这是门通识课,教授普遍不会太严格;二来是这门课探讨的议题并不严肃,就像是教授带着一群学生畅游台南市的古蹟。 何昊雄教授不希望学生只是在纸上谈古蹟,所以特地安排了这次户外教学的行程。 我们一行人鱼贯走进禪寺山门,此时何教授举起一个从他下车就一直拿在手上的纸盒,是安平某间知名蜜饯老店的纸盒。打开来,综合蜜饯铺排得琳瑯满目。 「来!这边有牙籤,大家边吃边看古蹟。建筑与饮食都是歷史与文化的一部份,如果只谈论古蹟而没有享用当地的传统小吃,并不能算是完整了解这个地方的歷史。」何昊雄教授说。 真喜欢这样的课程,如果每堂课的授课方式,都能提高实作与体验的比例,我想学生对学习会更有兴趣的。 进来到禪寺内部,一条长长的石板步道,两旁种满榕树与菩提,绿荫葱鬱。今天天气很好,与上个星期阴雨霏霏的天气大异其趣,天空湛蓝,早晨温和的阳光自树叶缝隙洒落点点光影。 「各位刚刚在寺门口等待的时候,有没有先看一下古蹟说明牌介绍的开元寺沿革?」 何昊雄教授边走边塞入一颗橄欖,问大家说。 「有!说是郑经建造来奉养母亲的。」 有看过介绍牌的几个学生七嘴八舌地回话,何昊雄教授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苦笑。 「其实北园别馆更有可能是郑经供自己饮酒纵乐的地方,也是郑经与他的长子郑克臧绝命的地方。」 何昊雄教授突然收敛起笑容,流露出既是感慨、又是惋惜的神情。 「史书形容郑经『工诗赋,善弓马』。但因为郑经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所作所为,让人们几乎忘了他的文武双全与励精图治。郑成功长年征战,加上严刑峻法,人民、士兵早已是困乏疲惫。但是郑经继位之后,足衣食、兴礼教,宽厚怀仁、与民休养。虽说很多人认为这是陈永华的政绩,但这无疑也要郑经能知人善任啊!」 何教授稍作停顿之后,继续往下说。 「可惜自从郑经西渡兵败之后,整个人就意志消极、沉溺酒色,把政事全都委任给陈永华与郑克臧,终日在这个北园别馆里藉酒消愁。或许因为这里现在是佛门禪寺,不好意思说这里曾是郑经花天酒地的地方,所以介绍牌才隐讳了这段叙述。」 最后一句话,何昊雄教授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大概是担心让寺内的和尚听到。何教授说完往蜜饯盒中再叉起了一颗橄欖,正要送入嘴边,拿着牙籤的手却突然定住在半空中。 「郑经病逝于北园别馆,三天后长子郑克臧也在这里遭冯锡范与他的四位叔叔谋害。郑经原本立长子郑克臧为世子,也就是继承人,但有传闻说郑克臧是螟蛉之子、也就是养子,并非郑经所亲生。冯锡范于是以这个理由说动郑经的四个弟弟,密谋杀害郑克臧,改立郑经的次子郑克塽继位。」何昊雄教授说。 我们一行人通过了石板步道,来到第一进的三川门前。何教授停下脚步,指着门上的对联。 「这里的楹联字形相当奇特,有竹叶体、蛇虫体,也有圆体。像是这幅竹叶字体写着『寺古僧间云作伴,山深世隔月为朋』。另外这幅圆体字写着『开化十方一瓶一钵,元机参透无我无人』。现在请问各位同学,另外这幅竹叶字体以及这幅蛇虫字体,看得出来写的是什么吗?」何昊雄教授说。 「这幅竹叶字体写的是『修心须悟存心妙,炼性当知养性高』。但另一幅蛇虫字体实在太难分辨了。」 毓璇几乎不假思索地唸出其中一幅对联,不愧是中文系的。至于另外一幅对联的字体歪七扭八的,仅能辨识其中几个笔画简单的字,确实是难以组合成句。 「没关係!这句对联的答案,就当是这堂课的作业吧!大家回去可以研究一下。」何昊雄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一说完,其他人立即拿出手机拍下那幅对联。现场好像只有我的手机没有照相功能,相对于「智慧型手机」,我的手机常被同学戏称是「智障型手机」。所以我只好拿出笔记本,把这幅蛇虫字体的对联如实描绘。 该说我「守旧」吗?我倒不这么认为,我只是不很习惯现代科技倾向将多种功能集合于一体的设计概念。我喜欢「单纯」,这是所有传统事物的共同特点,一个物品往往就只具备一个核心功能。 过了这道门继续往里走,迎面是一个覆盖着红色屋瓦、两旁燕尾屋脊伸展的殿宇,从门上对联就可以很轻易地知道这座殿宇供奉的是弥勒佛。 我对刚才郑经的话题意犹未尽,想多知道一些有关郑氏三代在台湾的事绩,竟然来到这个与郑氏有关的古蹟,我决定趁机向何教授多讨教一些明郑歷史。 「教授!请问郑成功有后代吗?」 「有啊!据说诗人郑愁予就可能是郑成功的后代。你会这么问,似乎是认为郑成功可能没有后代?」 「哦!我只是觉得郑克塽降清后,满清朝廷难道没有对郑氏一族赶尽杀绝吗?」 「其实满清朝廷确实担心郑氏一族之中,有人会再纠结馀眾、起兵谋反。但是康熙并没有施行极端的杀戮手段,反而是将郑氏一族迁往北京,还封郑克塽为汉军公,採取软禁监视的怀柔手段。」 学者的思考善于延伸,我起了个头之后,诱使何昊雄教授开始滔滔不绝地往这个议题的深处延伸,心里头有种计谋得逞的快感。 「我个人认为这是非常高明的政治手段,当时台湾人民还是相当感怀郑成功三代的经营,甚至传闻陈永华创立的天地会,在郑克塽降清后还积极地从事地下化的反清復明行动,如果此时对郑氏一族赶尽杀绝,难保不会激化台湾人民的反抗情绪。所以满清朝廷採取的政策是淡化台湾人民对明郑政权的怀念,下令让郑氏一族离开台湾,并且将郑成功及郑经的灵柩迁葬南安石井,连重臣陈永华也归葬同安。」何昊雄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边说边带领我们一行人穿过了弥勒殿。一谈论起较为严肃的歷史议题,何教授总是不自觉地垂下嘴角、皱起眉头,一反刚才介绍变体字对联时,那一派轻松愉悦的神情。 一过弥勒殿,映入眼前的是一般禪寺的主殿,主祀释迦牟尼佛的大雄宝殿。走过了连接弥勒殿的走道,来到大雄宝殿的殿门前。此时何昊雄教授突然话锋一转,由郑氏一族的议题,又转回到开元寺的建筑工艺上。 「各位同学!这个簷樑两侧各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木雕,两个人形雕塑扛举着簷樑,这叫『憨番扛庙角』,这在中国寺庙的建筑雕饰上很常见。既然称为『番』,一般都是雕成外族的形貌,像这里就是雕成胡人样貌,但是台南有些庙宇则是雕成红发、蓝眼的模样。会出现这种雕塑的原因,有时候是出于民族优越感,但有时也是种自卑心态作祟,像那些雕成红毛人样貌的,就可能是在荷兰治台时期,汉人受到了荷兰人的欺负,于是就把憨番雕成荷兰人的形象,让荷兰人帮我们的神明扛庙角。」何昊雄教授说。 话题一来到这有趣的雕塑上,何昊雄教授再度堆起笑脸,开始眉飞色舞地介绍着台南还有那些建筑,可以看见这样的雕饰。 当我正想办法要把议题再拉回郑氏一族上时,一位同学问了一个我也正打算提出的问题: 「既然不论当时活着的或死去的都迁走了,那现在台湾就没有郑成功或他后代的坟墓了囉?」 何昊雄教授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跟在他身后的这群学生,一脸正经,就像他平常准备讲课时的表情。 「先从当时活着的郑成功后代说起吧!郑成功有十个儿子,除了长子郑经、早夭的四子郑睿与十子郑发、以及死于羊山海难的七子郑裕与八子郑温之外,其馀的五个儿子之中,史料中只有其中四子随同郑克塽迁往北京的记载,这四子就是与冯锡范同谋杀害郑克臧的二子郑聪、三子郑明、五子郑智以及九子郑柔。这四个儿子回京之后也都被授予小官职,并没有被朝廷赶尽杀绝。但是唯独六子郑宽,降清之后关于他的记录可说是一片空白,文献中只留下『行踪不明』这类曖昧不明的文字。」何昊雄教授说。 我曾在《台湾通史》读过关于羊山海难的记载。永历十二年,郑成功北伐南京时,载运家眷的船队在羊山遭遇颶风而沉,郑成功的六位嬪妃与三名儿子亡于此次海难。这与何昊雄教授说的有点出入,根据《台湾通史》所记载,四子郑睿也是亡于羊山海难。 「文献上任何曖昧不明的文字,都会留给史学家无限想像的空间。部份学者认为,郑宽一家可能是郑成功后代中唯一遭受施琅追杀灭门的。因为郑克塽降清之后,郑宽带着他的儿子郑克培逃出了府城,这对施琅来说可是严重失职,所以施琅必定派出重兵加以搜捕,甚至有可能在一怒之下,下令追杀洩忿,因为最好弥补失职的方式,就是让这个逃走的人彻底消失。事过境迁这么多年了,从未听闻过有关郑宽后代的消息,极有可能郑宽一家在逃亡的过程中,已经遭到清军的杀害,所以学界认为,台湾可能不存郑成功的后代。」何昊雄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在说完郑宽一家遭遇后,稍作停顿。可能是要让学生有思考吸收的时间,也可能是在等待学生的提问,于是我赶紧趁机提出适才心中的疑问: 「教授,你说只有七子郑裕与八子郑温死于羊山海难。但我印象中记得《台湾通史》是说四子郑睿也亡于羊山海难?」 何昊雄教授露出一抹讚许的微笑,开始为我解惑: 「这与我接下来要说的有关,是否还有郑氏三代的坟墓留在台湾?答案是有的。我刚刚说过,满清朝廷不希望台湾人民感怀明郑政权,所以将郑成功、郑经、陈永华等明郑政权的主要人物迁葬故里。但是郑成功四子郑睿与十子郑发的合葬墓却留了下来,就位在台南市的南区,有一个『藩府二郑公子墓』,『藩府』就是指『延平郡王府』。或许是因为这两子早夭,满清朝廷认为台湾人民不会对这两人怀有感念之情,所以就没有迁葬这两位郑公子了。」 何昊雄教授紧接着说。 「但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如果郑睿也是亡于羊山海难,那为何台湾会有他与郑发的合葬墓?或许你可以说那只是衣冠塚,但如果是这样,为何没有七子郑裕与八子郑温的衣冠塚?我并不是指《台湾通史》的记载有误,而是因为有关郑成功的第一手史料几乎被清朝焚燬殆尽,现存的文献大多是依据传闻与访谈的第二手资料所编撰,存在各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与说法,构成一个犹如罗生门的歷史悬案,端看各位如何依据现有的文献去抽丝剥茧,推理出你所信服的事实真相。」 何教授再度移动脚步,继续往开元寺后方前进。 「教授!那郑成功与郑经迁葬前的墓地在那里啊?」 一位我没啥印象的同学举手提问,我很怀疑这位同学是真想知道,或者仅是随口问问。 「郑成功与郑经都葬在永康洲仔尾一带的郑氏家族墓地,当地现在立有一个郑成功墓址纪念碑,但因为并没有实际找到墓穴,所以无法确定墓址。依据中国人的殯葬习俗,迁葬后会将墓碑与棺柩留在原地,所以几年前我和系上几位教授曾经组织一次考古行动,果然在当地挖掘到了一对双足被砍的石马。当地流传郑成功的墓地为白马穴,墓前有石马一对,墓前石马夜间受到白马穴灵气的影响,会活过来奔入农田践踏农作物,所以当地人就把石马的脚砍断。现在这两座石马,一座在永康盐行的天后宫,另一座安放在赤崁楼。当时我们还真以为找到了郑成功墓,后来证实那是台南望族郑其仁之墓,不过也有可能是郑其仁葬在郑成功迁葬后的墓穴。」 何昊雄教授说完抿了抿嘴,润润乾燥的嘴唇。毓璇却像是不打算让何教授喘息,再提出了一个问题。 「教授刚才说郑成功与郑经都有迁葬故里,那被叔叔还有冯锡范谋害的郑克臧呢?」 「根据《续修台湾府志》的记载,郑克臧也与夫人合葬在永康洲仔尾,他的夫人就是陈永华的女儿,在郑克臧遭谋害后,她也跟着自縊了。文献中找不到任何关于郑克臧夫妇迁葬的记载,所以据信应该还葬在台湾,但郑克臧夫妇的遗骸到底葬在那里,就如同郑克臧本身的身世一样,是一宗歷史悬案了。」 何教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突然把视线从我们这群同学移向远方,一副若有所思、像是在回忆某件往事的模样。 「其实当年组织郑成功墓穴考古行动的,就是我和系上另一位陈文钦教授,陈教授的主要研究领域也是台湾史。当时我们真正想找的,其实是郑克臧夫妇的合葬墓,因为郑成功既然已被迁葬,就算找到他的墓穴,终究不过是遗址;但是如果找到郑克臧夫妇的墓穴,就能让遗骸出土,这可是考古的一大成就。传说洲仔尾当地的村民看过郑克臧晚上骑白马而奔,所以我和陈教授怀疑那个有两座石马的墓穴曾是郑克臧夫妇的合葬墓,而不是郑成功的墓穴。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相信郑克臧的鬼魂真的会在晚上骑着石马幻化而成的白马四处蹓躂,之间的因果关係应该是,当时的居民知道郑克臧夫妇合葬在该地,且墓地建有石马,才幻想出这样的传说。只不过如果那真的曾是郑克臧夫妇的墓穴,恐怕郑克臧夫妇的遗骸也已经被移葬了,这样郑其仁才能再葬在那个墓穴。其实我和陈文钦教授对于郑克臧夫妇墓是否在永康洲仔尾曾有怀疑,因为如果当时的郑家认为郑克臧非郑经亲生,可能不会让克臧夫妇葬在家族墓园。」 何昊雄教授所说的陈文钦教授,我非常熟悉。他与何教授两人算是歷史学系的教授之中,研究台湾史的两大巨擘,而且陈文钦教授对明郑歷史特别有研究,我曾拜读过他不少着作。而且陈文钦教授身兼郑成功文物馆(位于延平郡王祠旁)的馆长。我会对陈文钦教授如此熟悉,就是因为陈教授是此次台湾船復原计画的主要学者成员之一。 走到了开元寺后院,何教授突然驻足,对着寺后耸立的三座高塔叹了一口气。 「这三座是纳骨塔。」 何昊雄教授说完也没多做介绍,就迈开步伐往一丛茂竹走去。 「我老婆过世后,开元寺就是我常来散心的地方。今天会选择这个地方做户外教学,也许是我的私心吧!」 何教授小声地自言自语,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但只要在场有听到这句话的学生,我想没有人听不出话里的思念与苦楚。 走到竹丛前,竹叶青翠鲜绿。但仔细一看竹节,黄绿直纹相间,煞是特别。 「这叫『七弦竹』,竹上分佈七条黄色直纹,有如琴箏上的音弦,故名七弦竹。这在国姓爷家乡常见,据传是郑成功元配董氏,也就是郑经的母亲所移植,或许是想藉此一解思乡情怀吧!」何昊雄教授说。 此时一阵微风轻拂竹梢,修竹随风摆盪,发出嘎吱声响,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轻拨竹上七弦,奏出音律│不折不扣的「丝竹」之声。 微风弹拨弦竹的声音,在这个佛门胜地中听来,特别感觉祥和。而我们这群师生也就在这祥和的氛围中,结束了今日开元寺的参访。 ※ 正当毓璇和我跨上机车的同时,何昊雄教授朝我们走了过来。 「你似乎对郑成功的歷史颇感兴趣,你应该知道我刚才提到的陈文钦教授吧!我今晚七点约了陈教授讨论明天一场歷史学术研讨会的报告内容,主题就是与郑克臧夫妇的骸骨下落有关。如果你有兴趣,欢迎一起来听听。」 我正要回答,何昊雄教授就像怕我不答应似地,紧接着往下说。 「不晓得你知不知道陈教授是台南陈姓大宗祠德聚堂管理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年初修缮陈德聚堂的时候,在厅堂那面『翰藻生华』的匾额背后,发现藏有一本『天地会』的手札,据说当中记载了郑克臧夫妇的埋葬地点。陈教授预计在明天的学术研讨会上公开这本手札的内容。我实在等不及想知道郑克臧夫妇葬在何处了,所以今天晚上约了陈教授,希望可以先赌为快。」 何教授在说到「天地会」的时候,还刻意压低声音,圆睁着小眼环顾了一下四周,露出故作神秘的微笑,好像深怕洩露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滑稽、有趣的模样逗得我和毓璇忍不住想笑。 「何教授!我也可以去吗?」 我正想答应何昊雄教授的邀约,毓璇抢先一步回答了。 何昊雄教授没有预期毓璇会提出这个请求,愣了几秒鐘,但随即再度露出招牌笑容。 「当然欢迎啊!」 何教授边说边看向我,询问我的决定。 「那我们就六点半歷史系馆大门口见囉!」 何昊雄教授听到我的回答,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目送着我和毓璇离去。 第五章 荷兰降 烽火兵燹止 西元一六六一年(明永历十五年) 一条细麻绳绑着一个铜绿色泽的铜环,大小只等于一个硬币,而麻绳的另一端则紧系在一株榕树平伸而出的粗枝上。铜环悬掛在半空中,随着徐徐吹来的十月秋风,轻轻摆盪。榕树枝叶繁茂有如伞盖,阻隔了似雨洒落的万道日光。 百步之外,一把雕绘着云采龙纹的弓,扬弓张弦的手臂粗壮有力。 箭桿的延长线伸向榕树,矢尖在扬弓者的眼中指着铜环。艳阳之下的绿荫显得异常昏暗,阴影之中的铜环还不时摆动,再再提高瞄准的难度。 风以外的一切,彷彿静止不动。 郑成功心中衡量着风速与风向,并且计算着地心引力的影响,最后描准了铜环右上方一个隐形的点,摒住呼吸、松开手指。伴随着紧绷的弓弦弹奏出錚然一声,羽箭疾射而出,穿越铜环,箭矢钉入铜环后方的榕树干。 射箭是郑成功每日早晨的例行公事,就像是晨间运动一般。郑成功的箭术已经达到百步穿杨的程度,甚至还能一边骑马、一边射箭,这不只要有高明的箭技,更需搭配超群的骑术。 适才紧拉弓弦的手指,从箭袋中拎出了另一支箭,再次扬弓搭箭。 一名延平郡王府的侍卫突然跑了过来,凑近郑成功耳边。 「稟郡王!找到何斌了。」 语落同时,心弦微震,致使张弦的手指放开瞬间,力道差之毫釐,箭矢擦环而过,破风撩拨得铜环轻微摆盪。 「把他带过来。」 郑成功举弓的手始终保持不动,搭箭的手再度深进了箭袋。 一个月前,因为林进绅的阵亡而悲慟不已的郑成功,盛怒之下,下令处决荷兰牧师亨布鲁克。 心性仁慈的陈泽,当下原本想要諫言阻止,只是话到嘴边,心中的矛盾展开激烈攻防。陈泽不忍亨布鲁克遭处决,却又渴望郡王能为副将林进绅报仇。至于报仇的对象是谁?亨布鲁克真该为林进绅的死负责吗?陈泽心里一时茫然。 跟在郑成功身边多年,陈泽清楚郡王性格是何等刚烈。这刚烈性格的养成或许与郑成功的成长背景与人生际遇有关,也或许是遗传自日本母亲田川氏。十五年前,清军攻入郑成功的家乡,田川氏不愿受辱、毅然自縊,母子二人的刚烈性格如出一辙。 所以陈泽明白不论自己如何劝諫,终究改变不了郡王的决定。最终,陈泽还是选择沉默。 处决了亨布鲁克之后,郑成功的愤怒似乎没有就此平息。郑成功原本就治军严格,部属常因为犯了一些小错误,就遭受重罚。林进绅事件后,这样的情况更趋严重。 亨布鲁克遭处决后的某天,郑成功最亲信的将军马信进言; 「郡王!属下认为台湾新创,政治不稳,刑罚宜宽,才能安定民心。」 郑成功听了颇不以为然,立刻加以反驳: 「不对!正是因为政治不稳、民心不安,才更是应该严刑峻罚。不严,如何治军?如何统眾?马信,开创宜行峻法,守成才用宽典啊!」 虽然郑成功嘴里这么说,但当天夜里却整夜不能入眠,心里反覆琢磨白天与马信的对话。在此夜深人静的时刻,马信那短短几句话,却如同此时的打更声一般,声声敲击着郑成功的内心。 郑成功起身点亮烛火,走出寝室,独自一人走在通往书房的回廊上。皎洁的月光映照回廊栏柱,在廊道上留下隐约栅影。郑成功走到了书房门外,正要推门的手却突然定住,几秒鐘之后缩手转身,凭倚着回廊栏柱,望着手中摇曳阑珊的烛火,沉思良久。 每天傍晚,郑成功总会走到这一面的回廊,站到此处的栏柱前远眺西方海面,看着壮阔大海逐渐吞没红日,惦念着大海彼端的故土。但此刻,眼前只有一片漆黑,郑成功想起了亨布鲁克,想起了吴豪,想起了施琅的父兄,想起了每一位因自己一时衝动而被杀的人。 漳州围城时,郑成功与施琅之间產生细故,郑成功一怒之下诛杀了施琅的父亲与兄长;今年,极力反对东征台湾的吴豪,也被自己藉故处决。 (难道自己真是一个残暴嗜杀之人吗?) 烛火突然被夜风吹灭,顿时光源骤减,仅存残月微光。幽暗中,郑成功内心反而豁然澄明开朗。 ※ 郑成功将弓与箭袋递给适才那位前来通报的侍卫,看着眼前跪伏在地之人。 「何斌,这段时间你跑那里去了?」郑成功说。 「稟…稟郡王…何斌一直待…待在城内…只是…只不过…请郡王开恩…求郡王饶命…」 何斌全身颤抖,说话结结巴巴,几乎不能成句。郑成功却全然没在意何斌的解释,自顾自地继续问话: 「听说你除了通晓荷兰语之外,对于番话也多有涉猎。」 「回…回郡王…番话…何斌略知一二…」何斌说。 何斌不知道郑成功的用意何在,心中的不安也没有丝毫减少。在没有正式得到郑成功的宽恕前,何斌的一颗心始终忐忑。 「好!与红毛番的战事告一段落后,本藩打算再次巡视承天府附近的番社,届时还请你担任通译。」郑成功说。 显然马信諫言之后的那一夜省思,让郑成功的心境有所转变。 「是…是…何斌遵命…谢郡王…谢郡王不杀之恩…」 何斌原以为自己会遭到斩首,结果虽是出乎意料,却也庆幸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这不是郑成功第一次有出巡视察的打算。早在普罗岷遮城投降后不久,郑成功就曾带着陈泽、马信与杨英巡视赤崁北路,当时的路线经过目加溜(安定)、萧壠(佳里)、大武壠(善化)、新港(新市)等地,皆是西拉雅族聚落的所在地。 陪同郑成功出巡的几位将领,起先不能理解为何郡王会在热兰遮城包围战正酣的时候出巡,但一路跟随、观察后,发现郡王似乎是在探堪寻找某种特定用途的土地。 ※ 到了十一月,热兰遮城的战局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郑荷开战以来,揆一就想採取联清抗郑的夹击战略,由荷军牵制郑成功的攻台大军,清军则协同进攻留守金厦两岛的郑经军队。揆一苦恼的是不知要如何与清廷联络,没想到十一月初终于收到闽浙总督李率泰的来信。 这次能与清军搭上线完全是阴错阳差,揆一原本打算派遣船舰援助荷兰人位于北台湾的两座堡垒,以预防这两个据点也被郑成功的军队所掌控,但是这个季节东北季风强劲,台湾附近海域航行困难,于是他指示船舰沿着中国海岸线北上,利用陆地往海吹的风抵消东北季风的力量。没想到恶劣的天候迫使荷兰船舰必须在中国东南沿海的某个海湾靠岸,两名荷兰军官歷经了一趟艰辛的旅程,总算见到了闽浙总督,并带回了一封清军承诺共击郑成功的书信。 只是让揆一感到为难的,是李率泰提出的合作条件,竟然是要被郑成功包围的热兰遮城先派兵协助清军攻取郑成功的根据地│金门与厦门。信里说这是釜底抽薪、围魏救赵的策略,一但拿下金厦两岛,就可以一解热兰遮城之围。 揆一不明白什么是「釜底抽薪」?什么又是「围魏救赵」?但是揆一理解金厦两岛对郑成功的重要性,一但金厦遭遇袭击,郑成功必定被迫中止征台战事,并且班师一解金厦之围。李率泰的战略基本上是正确的,只是目前热兰遮城的兵力稀少,若不是依靠坚厚的城墙与先进的枪砲,根本无法死守至今,那里还有多馀的兵力支援金厦战线,更何况此时的热兰遮城还被郑军包围得密不透风。 「这个大清国的官员还真是一位善打如意算盘的生意人啊!」揆一忍不住心中咒骂。 但是为了一解热兰遮城之围,一番思考后的揆一还是不得已妥协。 揆一勉强派出了五艘船舰,设法突破郑军水师的包围之后,便往金厦方向开驶而去。 只是情势的发展却让揆一愤恨不已。这五艘本该前往金厦战场支援的船舰,在途中遭遇风浪后,竟然转往巴达维雅。或许是困守热兰遮城半年,这些士兵早已军心涣散、无意再战了。 战局至此急转直下,五艘船舰逃回巴达维雅的消息传回热兰遮城,城内的荷兰守军知道永远也等不到大清国的援军,最后一丝突围的希望破灭,士气彻底崩溃,于是开始有人判降。 在热兰遮城南方的小山丘上(今日安平第一公墓的所在地),荷兰人在此构筑了一个防御工事│乌特勒支堡,以防止此处地形对热兰遮城造成威胁,却没有考虑到这座石堡一但沦陷的后果。 驻守在安平街市的马信听从一位日耳曼判降中士的建议,在乌特勒支堡西南方建造了一个半月形堡垒。堡垒建造在热兰遮城大砲的攻击死角,荷兰的砲火既然打不到这座堡垒,郑军的砲兵于是肆无忌惮地集中火力轰击乌特勒支堡。大砲的怒吼声从早到晚、整整持续了一天,总共发射了二千五百枚砲弹,攻势之猛、准度之高,令荷兰守军大感震惊。到了这天夜晚,乌特勒支堡的北、东、南三面城墙已被轰垮。 因为原先有乌特勒支堡的屏护,所以热兰遮城的南面城墙特别薄弱,可说是这座坚固堡垒的阿基里斯腱。郑军攻佔乌特勒支堡之后,便可居高临下、开始对这面城墙展开猛烈的砲击。 敌人的砲火日夜不歇,重力加速度强化了居高发射的砲弹威力。热兰遮城的荷兰士兵每天看着无数砲弹由远而近、由小而大,不间断地朝这座孤城飞来,精神几乎就要崩溃,甚至不时感受到阵阵从城墙传递而来的沉闷震颤。数日之后,热兰遮城其中一个稜堡的城墙,终于被郑军的砲火轰穿了一个大洞。 一六六二年的一月二十七日,荷兰大员评议会终于决议投降,郑成功答应与荷兰议和,让荷兰人尊严地返回祖国,荷兰从此退出了经营三十八年的台湾。 二月一日,在承天府城西海岸的沙滩上,临时搭起了一个营帐,帐门面对着台江内海,与热兰遮城隔海对望。帐外上百名手持中国兵器的士兵排成人龙分立两旁,帐内正中央则摆设一个桌案,桌案后方端坐着一位深具儒将风范的将军。 这名将军的身形伟岸挺拔却皮肤白晢,鬚长及胸,双目炯炯有神。他并没有穿戴符合将军身份的武将盔甲,反倒是穿着明朝的文官官袍,绿色官袍胸前以金色丝线绣上一隻张牙舞爪的金龙,头戴一顶便帽,帽前沿别着一小块金片。 「热兰遮」这个名字即将成为过去式。从今而后,这座坚固城堡有一个崭新的名字、一个更不可一世的名字,「王城」。 揆一手捧降书,昂首走在两列郑军士兵中间,准备代表荷兰大员评议会,与郑成功缔签投降协议。 (他就是郑成功。果然是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啊!) 揆一直视着营帐中央之人,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待会在郑成功面前决不行跪拜之礼。 即使身为败军降将,也决不能辱没了荷兰人的风骨。 第六章 日月之护 西元二○一○年五月四日 下午是系上垒球队的练球时间,我们这几个系垒队员说好了星期一下午不排课,不然实在很难乔出一段大家都有空堂的时间。 但是我从开元寺回来之后,整个下午总是觉得心不在焉的,何昊雄教授离去前的邀请,一直在我脑海中縈绕不去,满心期待着今晚与陈文钦教授的会面。练球的时候,我的心里也一直浮现出郑成功的影子,想起了郑成功与荷兰人的台江战争,想起了武侠小说里万云龙(郑成功)与陈近南(陈永华)创立的天地会,想起了冯锡范如何阴谋杀害郑克臧。 鏗! 一颗小白球飞上天际,和白色的午后阳光融为一体。我将注意力从三百多年前拉回现实的球场上,靠着身体的自然反应计算出球的拋物线,跑到了定位、举起了手套,挡掉部份斜照的刺眼强光,也对准那颗朝我飞袭而来的小白球。 随着球皮与手套皮革碰撞、磨擦的声音响起,同时结束了今天下午的例行练球。 「澐杰,我们要去喝绿豆汤,要不要一起去?」 练球结束,队友总习惯相约去吃碗冰或喝杯饮料,这几乎已经成为球队练球的固定行程之一,我也从不曾拒绝,但今天我却摇了摇头。 「不了,我等一下还有事。」我一边收拾着球具,头也不抬地拒绝了。 「该不会是要约会吧!喂!如果交了女朋友,可不能瞒着我们这群兄弟喔!」队友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笑闹。 「不是啦!我是真的有事。」 匆匆收拾好球具,我揹起球具袋、跨上单车,准备前往歷史学系的系馆。这辆单车是我最近才刚买的,复合式车架的下管是银白色的铝合金,上管是有黑白两色烤漆的碳纤维材质。为了在即将来到的暑假里进行一趟单车环岛旅行,我还特地把原厂的登山车胎换成了防刺的旅行车胎,座椅后也装上了放置马鞍包的货架。为了储备环岛的体力,最近只要一到假日,就会骑着单车到安平,再沿着滨海公路骑到七股。 当初跟着我来台南的并不是现在座下这辆单车,而是一辆国中陪着我上下学的黄色自行车。国中就读的学校位在半山腰,每日得骑单车爬坡二十分鐘才到得了学校,所以在父母资助下,我买了辆既轻盈又帅气的公路自行车,当时几乎算是全校最拉风的了。只是这辆自行车在我上大学半年后的某天,正当我在育乐街觅食完毕,一走出餐厅时就惊觉我将永远失去它了,这辆自行车从此杳无踪跡。 进了光復校区的大门,黄昏的阳光从左侧斜照过来,和煦地不像是南台湾的太阳。结束了一天课程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出系馆,漫步在光復校门通往云平大楼的云平大道上。篮球场上的每个篮架都已经丛聚着五、六个推挤跑跳的学生,活动中心前广场也聚集着准备社团练习的学生,一幅看似忙碌、却又感觉悠哉的景象。 我索性跳下单车,牵着单车朝云平大楼的方向间步而走,大楼前广场上立着一对朱铭大师的铜雕作品「飞扑」,简单却苍劲的线条,呈现两名武林高手对决时的激烈与紧张。右侧就是统计学系所在地的管理学院。 我在云平大楼前向右转,来到了平常上课的统计学系系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进系馆大门,而是再左转往中文系的系馆前进。 穿越一条蜿蜒通过草坪的石板小径,此时右侧出现一面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墙垣,墙上老榕盘踞,气根深植墙砖,像是正在恃无忌惮地吸取的古墙残存的养分,被吸净养分的墙垣逐渐遭受榕根的崩解,尽显残败沧桑。这道墙就是台湾府城的小东门段城垣遗跡。 但小东门段城垣中间的城楼门额,却突兀刻写着「小西门」,虽说是「小西门」,但城楼却又是错乱地面向东方。原来这个城门的遗址本在西门路与府前路口附近,因为道路拓建工程面临被拆除的命运,有赖当时罗云平校长的大力奔走,才让小西门得以倖存在此。城门前设置的两座清代古砲,倒是增添了城墙的防御气氛。 小西门的右侧就是中文系系馆,至于前方正对着的,就是今晚与陈文钦教授会面的地点,歷史学系系馆。身处在歷史学系的系馆旁,或许是古城门最合适的安置地点;而在这个古城门遗跡之前,或许也是歷史系馆最恰当的所在地吧! 这一带是我课馀时散步间游的地点。歷史学系系馆前方的成功湖,杨柳垂岸、拱桥横越湖上。成功湖旁的榕园,绿草如茵,当中一棵主干笔直的巨大榕树,枝叶繁茂厚重,形如伞盖,松鼠悠游其中,让人几乎忘了这个校园有多么靠近市区。 毓璇和我约在小西门前碰面,再一起前往歷史系馆。五月的日照时间已经相当长,傍晚六点的天色还相当明亮,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左右张望了一下,还没有看见毓璇,于是一屁股在小西门前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眼前这栋古意盎然、充满文艺復兴风格的歷史系馆,没有脚架的单车就陪着我躺平在草地旁的柏油路上。 这栋两层楼的建筑是国定古蹟,在日据时期是日军步兵第二联队营舍,整个校园大概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作为歷史学系系馆了。建筑物正面中央是白色的神庙山墙式门廊,大门左右各有三根白色廊柱,两旁则是红砖砌成的拱形回廊,除此之外,可说是栋纯白的建筑。 将近约定的六点三十分,毓璇从中文系馆走了出来,肩上斜揹着一个像是高中书包的红色帆布包,那是台南一家着名帆布包老舖的產品。 「嗨!等很久了吗?」 「还好,大概半个小时吧!」我说着从草地上站起身来。 「半个小时?我们是约六点三十分没错吧!干嘛这么早来?看得出来你很迫不及待喔!」毓璇说。 我笑了笑,但没说话,伸手从地上拉起了单车,和毓璇一起往歷史系馆的方向走去。没多久,难得穿上西装外套的何昊雄教授也出现在歷史系馆的大门口,准备领我们两人到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这半小时天色暗得速度很快,此时榕园里的榕树已经失去了翠绿的色彩,好像是校园稀疏灯光下的黑色剪影,贴在同样是黑色、但稍为浅淡的建筑物背景上。 我和毓璇跟着何昊雄教授进入歷史系馆,建筑物内壁也是单纯的白,旧式的磨石子地板,充满着符合歷史学系的古色古香,如果不是看到走廊上放置了一台饮水机,我真会以为这里还是那个日军步兵第二联队的营舍。步上二楼,转进一条幽静的长廊,所有教室与研究室沿着走廊两侧排列。 何昊雄教授领着我与毓璇走到一个房门前,敲了敲门。门内传出一个浑厚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 「请进!」 何昊雄教授压下门把,推门入内。我和毓璇也紧跟着进入室内。 「中午向你提起过,有两个学生对于郑成功歷史以及你发现的那本天地会手札很感兴趣,想和你聊聊天。虽然你中午说六点半到九点这段时间是空间的,但真的没问题吗?你不用准备明天研讨会的资料吗?」何昊雄教授说。 「欢迎!欢迎!研讨会的资料都准备了差不多。其实在研讨会之前,我还比较想轻松地和你们间聊歷史呢!这有助于我放松紧绷的情绪。」 研究室里有两个人,说话的是原本坐在一张大书桌后方的老先生,老先生见我们三人走进研究室,立即起身相迎,这位老先生正是我们今晚拜访的对象,陈文钦教授。 陈文钦教授年龄约七十岁,身材相当高瘦挺拔,穿着平整的蓝色衬衫与西装裤。两颊线条嶙峋,搭配上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以及高挺的鹰勾鼻,冷峻的表情显得非常严肃、拘谨,也给人个性坚毅的印象,是那种会让学生不敢接近的老教授。显然和那个身材圆胖、面容和蔼的何昊雄授教授是不同类型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我第一眼看到陈文钦教授的时候,就不自觉联想到福尔摩斯,甚至在想他有没有可能看了我一眼,就脱口而出我的个性与经歷。 我们三人进入研究室的时候,陈文钦教授正关上面对榕园的窗户,并顺手扣上了锁扣,随后开啟空调,好让室内的温度更加舒适。 研究室内还有一名年轻人,就坐在紧靠陈文钦教授书桌的电脑桌旁,似乎正在修改着某篇文章,应该是陈教授的研究生兼助教。 虽然这名研究生坐着,但从身材比例上判断,身高应该不矮。戴着一付金边眼镜,长相斯文、眉清目秀。感觉像是理工科系的学生,怎么说?就是少了一股文学院学生特有的文艺气息。 「坐!坐!要喝茶吗?还是我冲壶咖啡?」 陈文钦教授边说边指着书桌另一旁围绕茶几排列的沙发椅,引导我们就座。我和毓璇比邻坐在合併的三张沙发椅,何昊雄教授则坐进茶几另一边的单人沙发椅。 我有些讶异陈文钦教授的态度倒是相当亲切,特别是在露出笑容之后,刚才给人的距离感瞬间消失了。 我进门就闻到一股淡雅清馨的茶香,随即注意到茶几旁炉架上的一套茶具,还有一个烧开水的水壶,正冒着腾腾白烟。看来陈文钦教授也颇好茶道。 「谢谢!我喝茶就可以了。」 「我也是,谢谢!」毓璇说。 我向来就是喜爱茶胜过咖啡。茶和咖啡同样具备香气与苦味,但是两者却又截然不同。茶香素雅淡净;咖啡香醇厚浓烈。茶的苦,苦中带涩但温润饱满;咖啡的苦,苦中带酸却韵味深长。虽然各有千秋,我还是喜欢茶香的内敛与含蓄。 陈文钦教授在何昊雄教授对面的另一张单人沙发椅坐了下来,替我们三人以及自己各倒了杯茶。 就座后,毓璇和我先向陈文钦教授自我介绍。 「你们好!我是陈文钦。这位是我的指导研究生兼研究助理,曾嘉泰。」 陈教授指了指那位年轻人,这位名叫曾嘉泰的研究生也回头朝我们点头致意。 「你是台南后营那边的人吗?」陈教授问我。 果然,陈文钦教授似乎拥有福尔摩斯般的推理能力。不知道他是如何推断出我是台南后营人?不过那并不重要,因为陈教授的推论错误。 「不是耶!陈教授怎么会认为我是后营人?」我尷尬一笑。 「哦!因为那一带大多姓蔡,我才会认为你有没有可能是后营人。你知道那里还有一座蔡氏大宗祠吗?」陈文钦教授说。 「我知道。定居后营的第一代,蔡士宗,是金门琼林人,随郑成功军队来台。其实我也是金门琼林人。」 陈文钦教授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我手握着茶杯,详细环顾一遍这间充满茶香与书香的研究室。研究室布置得简单而高雅,除了书桌、茶几、沙发和电脑桌之外,就只有其中两面墙摆放着木製的大型书柜。 研究室的摆饰相当整齐。我的高中导师曾说过,书房环境太过整齐、清洁的,通常书唸得不会太好,因为耗费太多时间在整理环境了,但这个论点似乎不适用于眼前的陈文钦教授。 研究室里的其中一个书柜就位在书桌的后方,摆放满满的书籍,这是研究室书香的来源。另一个书柜则紧靠研究室门旁的墙壁,被当成是置物柜,摆放了一些装饰品或是收藏品。 「用不着太拘束,可以随意参观参观啊!」陈文钦教授说。 陈文钦教授似乎发觉我的目光锁定了置物柜上的某一个收藏品。 我起身走向置物柜。与视线等高的一层放着一个茶叶罐、一个雅緻的虹吸式咖啡壶和两、三包不同品种的咖啡豆,但我有兴趣的物品位在往下一层,就在腰腹高度的位置,陈列了一个特别的收藏品。我对陈文钦教授做了一个请示的动作,询问是否介意我拿起这个斜摆在木架上的收藏品。 「请便!」 「谢谢!」 谢过陈文钦教授,我两手捧起那个直径二十公分的八卦形平面浮雕,仔细端详。 石雕感觉相当坚硬、沉重。是一个额上写着「王」字的狮头雕刻,口中咬把由右插入、剑尖向左的七星剑。 「那是安平一带常见的剑狮。剑尖向右代表『祈福』,向左代表『辟邪』,双剑交叉代表『止煞镇宅』。」 陈文钦教授简单为这个雕饰做了解说,我则想起了金门用来镇风的立体风狮爷。 「形象和金门站立的风狮爷大不相同呀!」我说。 「说到金门的风狮爷,你晓得和郑成功也有点关联吗?」何昊雄教授说。 何教授除了在进门时曾与陈教授短暂寒暄,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提出了这个问题,像是试图为接下来的话题起个头。 我不确定何昊雄教授是不是问我,但我就我所知,回答了何教授这个问题。 「听说当年郑成功兵屯金厦,为了建造、修补战船,曾把金门的树都砍光光,所以冬天东北季风一来,失去树林屏障的金门就风沙漫天、寒冷难耐,因此当地人便设置了风狮爷用来镇风。这可能也是为什么金门并没有像台湾如此崇敬郑成功的原因之一吧!」我说。 「其实过去金门树林稀少也不见得肇因于郑成功。元朝末年海盗猖獗,海盗劫掠一地后,往往放一把火将当地烧个精光,金门的森林在当时就已经被严重的破坏了。不过现在的金门已经恢復成一个翠绿的美丽岛屿了。」何昊雄教授说。 将剑狮雕塑放回,我留意到旁边一个木盒子。盒子不大,像是一般常见的小型珠宝盒,紫檀木材质,感觉相当扎实稳固,素雅的表面并没有过多繁复的雕刻,也看不到任何锁扣之类的装置。 我曾一闪而过「里头不晓得装了什么?」的念头,但在没有徵询主人的同意前,也就没有动手打开一看。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里头的东西竟会是「那个事件」的关键之一。 「对了!我在早上的古蹟参访课程中有向学生提到最近发现的那本天地会手札,这两个年轻人颇感兴趣,不然你就先说说手札的发现过程吧!」何昊雄教授对陈文钦教授说。 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在上午的课程中,何昊雄教授就只对毓璇和我两个学生提起过手札的事而已。 陈文钦教授喝了口茶,开始叙述发现手札的经过。 「你说那本手札啊!与其说是天地会的手札,倒不如说是陈永华与陈梦瑋父子的日记还比较恰当,不过内容的确是和天地会有关,记载了一些陈永华到陈梦瑋担任总舵主期间的相关会务。过去我和何教授就曾怀疑陈永华将天地会总舵主之位传给了长子陈梦瑋,因为郑克塽降清之后,满清朝廷将明郑君臣都遣送北京,就连已去世的陈永华也被迁葬回故乡同安。当时陈永华的二儿子陈梦球陪同陈永华的灵柩回到同安,之后甚至曾出朝为官,但是所有文献却都没有长子陈梦瑋回乡或是任官的记载。我和何教授猜测陈梦瑋应该滞留在台湾。至于原因,毫无疑问是因为他接任了天地会总舵主。如今手札现世,也证实了这个猜测。」 陈文钦教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接着说。 「今年的农历年后,台南陈姓大宗祠,也就是『陈德聚堂』展开修缮作业。那阵子我真是忙翻了,当时两艘台湾船的建造计划正进入最后阶段,除了安平港那艘原尺寸戎克船,还有郑成功文物馆里的一艘模型船,都必须赶在今年的郑成功文化节前完工。正当几个古蹟修护员要为正堂上方的樑柱补漆,而卸下那面『翰藻生华』的匾额时,匾额后方掉出了一块约二十公分乘以三十公分见方的木牌,那块木牌是以像手机电池盖的方式嵌合在匾额的后方,就在下缘靠近中间的位置。其实匾额后方嵌合着一块木牌并非秘密,只不过一直以来没有人动手取下木牌,也想不到木牌与匾额中间竟然有夹层,而且夹层里还藏放着一本线装书。这本书经过鑑定,竟有三百多年歷史。推论是陈璸在康熙五十二年,于陈泽宅邸成立陈姓宗祠之初,就已经将手札以这种方式藏匿在匾额后方了。我猜这本手札可能连同总舵主一职传到了陈璸手上。」陈文钦教授说。 「你说陈璸也是天地会总舵主?他是朝廷命官耶!官居台厦道,竟然是天地会总舵主,真让人难以致信。」何昊雄教授说。 「想必是如此!而且陈璸是天地会总舵主一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要知道,如果总舵主混入朝廷卧底,那对会务是很有帮助的。」 陈文钦教授说完微微一笑,似乎认为自己刚才说的话还蛮幽默的。 「那你认为陈璸为何将手札藏入匾额,而没有传给下一任总舵主?」 何昊雄教授紧接着再提问,但语气不太像是请教,反倒有点像是在挑战陈文钦教授的看法。 「这答案大概只有陈璸晓得吧!传闻天地会在郑克塽降清之后,曾有段时间相当积极投入于寻找郑氏后代,也就是那位逃亡的郑宽,或许是想拥立郑宽继续反清復明的志业吧!但是自从康熙五十二年之后,天地会突然消声匿跡,寻找郑氏后代的活动也完全停止,手札大约就在这个时间点被陈璸藏了起来。我猜想陈璸可能认为以当时的形势,反清復明已经希望渺茫,所以解散了天地会,也把手札藏了起来。」陈文钦教授说。 「所以你认为现今天地会已经不存在囉?但我倒认为天地会总舵主之位或许就在你们陈姓宗亲中继续传承。」 何昊雄教授说这话的时候,意有所指地看向陈文钦教授,任谁都听得出来何教授话中有话│现任的天地会总舵主该不会就是你,陈文钦吧! 陈文钦教授大概觉得这个说法有趣至极,笑到右手拍打着沙发扶手。 「哈!哈!哈!即使天地会继续传承,也早已失去了原有反清復明的目的。总舵主的功能,大概也只如同我这个宗祠管委会主委吧!」陈文钦教授说。 就在眾人都因为陈文钦教授的这句话而发出会心一笑时,从我们一进研究室就始终保持沉默的曾姓研究助理,这时却突然出声。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研究室顿时沉静了下来。 「教授!我今晚有点事,先回去了。对了!这几本书,我经过图书馆时帮你归还。」曾嘉泰说。 「喔!最上面那本书夹了张便条纸,抄了几个索书号,你再帮我借那几本书。谢啦!」陈文钦教授说。 曾嘉泰于是抱起陈文钦教授书桌上一叠书籍,抽出了陈教授说的那张便条纸,离开了研究室。 或许是我个人的成见吧!我对这位研究助理不甚欣赏,他说话的声音乾扁而沙哑,就好像在背地里道人是非时,为了压低声音而刻意不震动声带;打量他人的眼神就更让人不舒服了,好像心中正在盘算、谋画着什么事情一样,反正就是让我感觉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但陈文钦教授显然不这么想。曾嘉泰离开后,陈教授对这位研究助理可是讚誉有加。 「这小伙子还蛮勤快的,而且在这些小细节上很用心。」陈文钦教授说。 讨论进行到这里,全由是陈文钦教授与何昊雄教授两人问答,坐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毓璇和我就看着这两位教授一来一往,完全没有我们两人插话的馀地。趁着对话被中断,我赶紧插入我的疑问。 「教授!刚才你说陈德聚堂是陈泽的宅邸?我以为那是陈永华的宅邸。」我说。 「因为陈德聚堂的正堂供奉陈永华的神位,正堂上方又有『东寧总制府跡』的牌匾,而陈永华曾受封东寧总制使,所以陈德聚堂总被人误认是陈永华宅邸。其实那里确定是陈泽的宅邸,陈泽受封为『统领右先锋镇』,陈德聚堂所在的那条巷子,自古就被称为『统领巷』。」陈文钦教授说。 「陈泽是谁啊?」毓璇问。 为了不让两位教授回答这么没深度的问题,我赶紧抢先回答。 「陈泽是郑成功的将领,郑成功军队从鹿耳门进入台江内海后,由他戍卫北汕尾,在那里歼灭近三百名荷兰军。」我说。 「那陈永华的宅邸又在那里?」毓璇再问。 「遗址位于今日的台南公园。明郑覆灭以后,在康熙二十年由左营守备官孟太志捐款改建成黄檗寺,数年之后遭大火焚毁燬,因为据传那里是天地会的总部所在、反清復明的重要据点之一,当时许多天地会帮眾寄身寺院为僧,隐姓埋名于黄檗寺内。」何昊雄教授说。 「真的有天地会啊?我以为那是武侠小说编出来的情节,总舵主是不是陈近南啊?」毓璇满脸的不可思议。 「真的有天地会,而且陈近南就是陈永华。」 何昊雄教授说完调整了一下坐姿,一副正准备发表长篇大论的态势。 「相传满清入关后火焚少林寺,事发当时有五僧逃出,四处寻访英雄復仇,后来这五僧遇到了以『万云龙』名号行走江湖的郑成功,就拜万云龙为大哥,成立了天地会。万云龙死后,这五僧分往各地传会,成为天地会五祖。但我认为这种说法过于传奇,应该是有影射的意味存在,像是清军火焚少林寺可能指郑芝龙和几个一起降清的儿子在北京被处决的惨剧,而五祖则是暗指郑芝龙的五位部将,在郑芝龙降清后,跟随郑成功继续反清復明的志业。」 何教授清清喉咙,接着说: 「比较可靠的说法是,陈永华来到台湾后,有感于反清復明短时间内难以完成,又担心日久人心涣散,所以自託『陈近南』的名义,在台湾成立一个反清復明的秘密团体。这个秘密团体有一个八拜仪式。『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三拜日为兄,四拜月为母,五拜五祖,六拜万云龙大哥,七拜陈近南先生,八拜兄弟和顺』。这个团体以『天地』为名,又日月合而为『明』,而『万云龙』就是郑成功,至于『陈近南』则是陈永华。简单来说,加入天地会这个组织,就是要尊崇郑成功,并在总舵主陈永华的领导下,以守护大明皇祚为志。」 何教授说完喝了口茶、润一润唇舌,继续往下说: 「但有传闻指称,陈永华成立天地会不光只是为了守护大明皇祚,还为了保护某样东西,据说是一批为数可观的黄金,甚至连选择天地会总部的地点,都考量到要能就近守护这批黄金,所以曾传闻黄金埋藏地点的入口,就在天地会总部附近。关于那批黄金,有一说是荷兰人离开时来不及带走的,也有一说是郑成功的军錙。对了!天地会的手札里,没有关于这批黄金的记载吗?」 听到何昊雄教授这么说,陈文钦教授突然脸色一沉,流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 「根本就没有什么黄金。就以黄金是荷兰人留下的这个说法来讲,郑成功在荷兰投降协议上明定『珍瑶之物,悉听而归』,这在荷兰籍的土地测量师梅氏所着的日记里也记载得清清楚楚,荷兰人怎有可能遗留下大批黄金。至于说是郑成功的军錙,那就更不可能了。郑成功军队刚到台湾时军粮不足,大部份的士兵都还必须参与屯垦。如果有那批军錙,还需要如此吗?」陈文钦教授说。 陈文钦教授一说完,何昊雄教授就猛摇头,强烈表达出无法认同的态度。 「这可不一定。郑成功军队的缺粮问题,起因于那几年台湾天灾不断,有再多军錙也徵不到粮啊!之前做田野调查时,我曾听一些耆老说过不少关于这批黄金的传闻,大部份是从他们担任郑成功士兵的祖先代代留传下来的传说。其中一则是说,当初陈永华在监造孔庙时,受郑经之命在地基埋下了那批黄金。另外一种说法是,郑成功曾经两次出巡抚番,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地点埋藏那批黄金,因此这也引发了许多业馀的文史工作者热中研究郑成功出巡的路线,认为宝藏的埋藏地点就在路线行经之处。」何昊雄教授说。 陈文钦教授看似正要回应何昊雄教授的论述,但何教授却没有给予插话的空间,继续阐述他所听闻的传说。 「还有一个传说就流传更广了,我认为可信度也比较高。据说赤崁楼的那个古井底下有一个荷兰人挖掘的地道,通到现在的安平古堡,也就是说那个地道连接热兰遮城与普罗岷遮城。告诉我这则传说的几位耆老,说他们的先祖曾被国姓爷指派搬运大量的物品到那个地道里,据称是五、六百箱的黄金。我之所以认为这个说法可信,是因为这些人的先祖都明确指称郑成功与几位将领叫这批黄金做『日月之护』。日月合之为『明』,日月之护,明之守护,多么贴切的名字啊!至于地道通往安平古堡的说法,这部份我本身是抱持怀疑态度的,毕竟两地相距四公里,还间隔着台江内海,以当时的工程能力而言,要建造四公里的海底隧道,可说是天方夜谭。」何昊雄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不再说话,但陈文钦教授却不见任何回应,反而气定神间地闭起双眼,像是在确定何教授已经说完他想说的,也像是在思考。 毓璇则小声地在我耳边问了句:「赤崁楼和安平古堡之间以前是海?」 我小声地回答毓璇的疑问,尽量不去打扰到两位教授的谈话。 「嗯!海岸线约在现今的西门路,下回前往安平时可以留意,在西门路之前是缓缓下坡,过了西门路地势会趋平缓。安平以前是一个被称做鯤身的海上沙洲,它与赤崁所围成的内海就称为台江。」我说。 陈文钦教授这时睁开双眼,彷彿成竹在胸,慢条斯理地开始反驳何昊雄教授的「古井传说」。 「你的观点有点矛盾,按照你刚才所说,天地会总部设立在黄金埋藏地点的入口附近,那么埋藏地点应该在现今的台南公园一带,那里曾是被视为天地会总部的陈永华宅邸,怎么又说埋藏地点的入口可能是赤崁楼的古井?或是埋藏地点可能在孔庙?那个古井我们不是一起下去勘察过了,证实就是一个普通汲水的古井而已。更何况如果郑成功真的有那一批庞大的军錙,我不认为身为郑成功的户官,也就是会计的杨英会对这批军錙毫不知情。郑成功每次出征,都是由杨英调度粮餉,但怎么不见在他所着的《从征实录》中有相关记载?你刚刚说的那些,全是传说逸闻,至少提出一些文献史料来支持有宝藏的论点吧!我们做学问可不能全凭传说啊!」陈文钦教授说。 陈文钦教授说完又闭起了双眼,但最后一句话却彷彿挑动了何昊雄教授的学者尊严,何教授接下来说话的声调明显提高了不少。 「或许杨英并不在经手那批军錙的亲信之列。至于你要文献佐证?那没问题!我长期研究明郑的抗清财政,归纳出郑成功的军需主要有两个来源,而这之中还发现一些蛮有意思的记载。其中一个来源是海上贸易以及对往来航行中国东南海域的商船徵收通行税,这在杨英的《从征实录》中记录得最详细。其实从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时期开始,郑家舰队就对中国东南海域拥有极高的掌控权,郑芝龙创设「山路五商」和「海路五商」,掌控沿海对外贸易。山路五商总部设在杭州,设「金木水火土」五行,负责採办瓷器和丝织品等中国特產;海路五商总部设在厦门,设「仁义礼智信」五号,负责货物出入。到了郑成功时期,除了五商十行仍在运作之外,甚至向盘踞台湾的荷兰人徵税索贡。《从征实录》中就记载在永历十一年六月,郑成功驻军思明州时,荷兰的台湾长官揆一就曾派遣何斌纳贡,请求郑成功解除对台湾周围海域的封锁。」 「那不就是海盗的行径?」毓璇说。 现在参与这个会谈的成员分成了两组,两位教授激烈地进行着他们的学术攻防,而毓璇和我则像听课的学生般,在课堂底下窃窃私语。 所以毓璇说话的声音小到现场几乎只有我听得到,并没有打断何昊雄教授继续阐述他的研究成果。 「第二个来源则是日本的援助。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人,这在中、日的许多史料中都有记载,郑成功在永历二年至三年之间、永历五年、还有永历十二年,共三次向日本请求援兵,因为当时的德川幕府採取锁国政策,所以没有派出援军,但却都给予相当丰厚的物资援助。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在永历十二年,第三次给予郑成功的金援。这在日人田边八右卫门编辑的《长崎实录大成》第十二卷〈国姓爷使者船来着之事〉、熊野正绍着《长崎港草》卷上〈国姓爷使船之话〉、以及本宫泰彦着《中日交通史》第十一章〈明末之乞师及乞资〉,都有相关记载。」何昊雄教授说。 (永历十二年?好熟悉的年份。对了!就是郑成功北伐南京那一年,难不成是因为获得了那笔日本资助的军錙,所以郑成功才决定挥师北伐的;或者是郑成功原本就打算北伐,所以才向日本人请求援助的。)我心里想。 相当佩服何昊雄教授竟然能把章节都记得那么清楚,我在想如果我提出要求,说不定他可以把原文给背出来。 「那次金援之后,郑成功从此不再向日本请求资助,即使后来发动北伐南京与东征台湾的战役,也都没有任何求援的记录。甚至《从征实录》也不再出现郑成功对航行中国东南海域商船徵税的相关记载。但奇怪的是,郑成功的军资却像是取之不尽一般,从此不虞匱乏。我推测那次日本给予郑成功一笔相当丰厚的军錙,有可能就是那批黄金。」 何昊雄教授将杯中已稍微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吁了一口气后总结刚才的论述。 「有时候这类文献的记载只是线索,我们仅能依据这些线索做推测,所以我才会问天地会的手札里有没有相关记录。如果那批军錙真如传闻,世代由天地会所守护,那么陈永华或陈梦瑋应该会记载在手札里。」 听完何昊雄教授的论述,陈文钦教授右手食指轻敲着茶杯,似是在思索何教授适才的那一番话。 突然陈文钦教授再睁开原本闭着的双眼,注视着何昊雄教授,似乎并不打算认输,就此认同那批黄金的存在。 「就算真有那批黄金,也被郑经后来的西渡耗用得差不多了吧!永历二十八年至三十四年,长达六年的征战,就是因为明郑财政严重透支,才导致郑经放弃了东南沿海的所有据点,东归台湾。」陈文钦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也不甘示弱,继续设想其他的可能性。 「很难说,或许郑经根本没有继承那批黄金。你应该知道郑成功逝世前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又发生了『郑经乱伦』这件事,气得郑成功都想杀了郑经,有可能郑成功根本就没有把那批黄金留传给郑经。所以我相对也比较质疑黄金由陈永华埋藏在孔庙的说法,因为以陈永华与郑经的关係,如果陈永华知道那批黄金的事,我不认为他会对郑经隐瞒。」 (「郑经乱伦」指的是郑经和弟弟的奶妈昭娘生下长子郑克臧一事。) 正当我沉浸在两位教授的言语激烈交锋中,听得津津有味时,毓璇突然惊讶地大喊,打破了原先不干扰两位教授讨论的默契。 「什么?郑成功去世前精神异常?」 两位教授同时转头看着毓璇,我则想着如何模糊掉这个问题,因为「郑成功逝世前精神状态不稳定」这件事,何昊雄教授曾在课堂上提起,毓璇这一问,不正摆明告诉何教授她在课堂上梦周公、或者根本就翘课。 我看着墙上的时鐘,时针已经快指向九点了,想到今晚的会谈即将结束,讨论却一直在宝藏上打转,还没有谈论到今晚的主题,于是赶紧向陈文钦教授提出了我一开始就打算问的问题。 「陈教授!那手札里有记载郑克臧夫妇遗骸的埋葬地点吗?」我说。 「对啊!竟然忘了今晚的目的。你明天就要公佈那本手札的内容,今晚方便让我们先睹为快吗?」何昊雄教授说。 经我这么一提醒,何昊雄教授似乎也恍然大悟我们在宝藏的议题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陈文钦教授在听了何昊雄教授的请求之后,沉思了半晌,才开口证实手札里的确有郑克臧夫妇埋葬地点的记载。 「过去我就怀疑以郑克臧的监国身份,为何朝廷没有下令将其遗骸迁葬故里?我猜是因为螟蛉之子的传言,郑家人并没有让郑克臧夫妇葬在永康洲仔尾的家族墓园,所以朝廷根本就无骸可迁;也可能如同传闻,郑克臧在北园别馆遇害后,遗体被丢进附近的柴头港溪,最后流入了台江内海。如今手札现世,证实是陈梦瑋将郑克臧夫妇安葬在一个隐蔽的地方。陈梦瑋在手札里详记了他的妹婿遇害以及妹妹殉夫的始末,并留下了一段隐讳的文字,描述郑克臧夫妇的埋葬地点。我明天就会在研讨会上公佈这段文字内容,现在先让你们知道倒也无妨。」 陈文钦教授的话如同一道口令,其馀三人几乎同一时间动作,拿起纸笔准备记下这段文字。 「那段文字是这么写的:『承天擘海,威镇东南。郑氏三世,开台千里洪荒;延平一脉,守明百年河山。拓土七鯤,建兴圣庙。孤臣残躯永伴护国忠灵、共享万民崇祀。』。」 陈文钦教授说完稍作停顿,等我们都抄写下那段文字之后,才再往下说: 「陈梦瑋言明郑克臧夫妇葬于这段文字所描述的地点,但我从字面上看来,这不过是阐述郑氏三代经营台湾的歷程与功业,一点都不像是地点的描述。目前我还解不开这段文字所要传达的意思,或许在明天的研讨会上,能有学者可以解开这道谜题。至于你们想看那本手札,老实说目前并不在我的研究室里,我暂时把它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所以没办法让你们详阅手札的内容。不过话说回来,这本手札也没有记载其他有研究价值的史料了,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没有任何关于什么黄金、宝藏的记载。」 陈文钦教授的话让现场一阵静謐,只见何昊雄教授瞪大了眼睛,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你是说,你把手札…藏了起来…为什么?」何昊雄教授表情略显惊讶。 「嗯!没错!因为我收到了一封恐吓信,威胁我不能公开这本手札的内容。」 陈文钦教授边说边起身走向书桌,小心翼翼地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纸,手指轻捏着纸张的角落摊开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张常见的a4影印纸,以打字的方式写了一些字,主要是威胁陈文钦教授不准公开天地会手札的内容,如果不从,就要对陈教授不利之类的话。 「恐吓者还署名『万云龙』,好像是郑成功想要拿回属于他的宝藏。」何昊雄教授说着,伸手就要接过纸张,陈文钦教授的手却紧急缩了回去。 「这是前几天在系办公室外的个人信箱里发现的,我明天打算把恐吓信交给警方採证,所以还是尽量避免污染了跡证吧!另外,我再重申:没有国姓爷的宝藏这回事。」陈文钦教授说。 「你就为了这无聊的恶作剧,把手札藏了起来?」 何昊雄教授看着恐吓信,边说边摇头,一付无法置信的模样。 「我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恶作剧,既然恐吓者只威胁我不能公开手札的内容,他的目的显然是想独佔那些内容,所以一定会想尽法来窃取那本手札的。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先把手札收藏在一个隐密的地方。」陈文钦教授说。 ※ 走出歷史学系系馆的大门,我牵着单车和毓璇一起走在夜晚的校园里。我们并没有走往小西门方向,而是往榕园的方向,走歷史系馆的另一侧,回到云平大楼。 毓璇和我离开的时候,何昊雄教授与陈文钦教授还待在研究室里,两人讨论着隔天歷史学术研讨会的准备事宜,不过气氛已是相当融洽,不见争辩国姓爷有无留下宝藏时的剑拔弩张。 校园路灯笼罩着一圈昏黄的光晕,我的心里也笼罩着一段晦暗不明的文字,一段指出郑克臧夫妇遗骸所在地的文字。 再想到陈文钦教授与何昊雄教授争辩有无宝藏的对话,以及郑宽失踪的传闻。曾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怀疑在郑克塽降清之后,或许关于那批黄金的下落以及郑克臧夫妇遗骸的埋藏地点这两件秘密,都一併被郑宽给带走了。 走到云平大楼与唯农大楼之间的t字路口,这个路口中央有另一个我也很喜欢的雕塑,「风刻痕」。雕塑表面遍佈纵横交错的刻痕,乍看之下有如覆满羽毛的展翅老鹰,正准备迎风飞翔。将这些刻痕视为「风」所刻划,确实贴切。 男生宿舍必须从这里右转,我停住了脚步、整理了一下思绪,把原先在脑袋里盘旋的想法赶跑,向毓璇解释关于「郑成功逝世前精神异常」的传闻。 「听说郑成功逝世前,曾做出一连串怪异的举动,包括咬断自己的手指、抓破自己的脸皮等自残行为,甚至还下令处死自己的儿子郑经。」 「啊?什么?」 听到我列举郑成功逝世前的异常举动,毓璇表现出一头雾水的样子,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我为什么会对她说这些事。 「你刚刚听说郑成功逝世前可能精神异常,好像很惊讶。」 「哦!你说这件事啊!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我本来想问一个问题,但被你打断了。如果郑成功气得想杀郑经,那最后怎么还是把延平郡王之位传给郑经?」 「其实当时政权转移的过程是很惊涛骇浪的。郑成功去世得很突然,当时郑经人在厦门,台湾的将领拥立郑成功最小的弟弟郑淼,三个水的淼,在台湾继位为东都王。有一说是郑成功传位给郑淼,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认为是郑淼佔夺了王位。后来郑经起兵来台,郑淼才让出了继承权。」我说。 「郑成功本名是郑森,他弟弟名字是郑淼。三个木、三个水,还真有意思。」毓璇说。 是很有意思。郑成功五个兄弟都是依据五行相生命名的,而且还都是三个叠字,由郑成功开始分别是森、焱、垚、鑫、淼。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有趣的是,所有兄弟最后只有郑淼跟随郑成功,其他人都随郑芝龙降清了。水生木,郑成功一生纵横海上,或许「水」真的有助郑成功创功立业吧! 第七章 承天府 古井现密道 西元一六六二年(明永历十六年) 荷兰人退出台湾之后,郑成功下令由黄安戍守安平、周全斌总督赤崁诸路兵马,自己则带着陈泽、马信、杨英、何斌,准备展开第二次的出巡视察。 除了何斌之外,其馀几位将领都不是第一次陪同郑成功出巡了。此行的路线可说是保密彻底,随同的将领也只知道郡王打算取道赤崁南路,时间就订在农历年前。 出发前一晚,郑成功找来陈泽与马信,在延平郡王府的书房内,商量隔日出巡的事宜。 主从三人皆穿着轻简便服,围着书案而坐,秉烛夜谈。 「你们二人知晓我这两次出城巡察是何目的吗?」 三人一坐下,郑成功立即开门见山问道。 虽说名义上是「抚番」,但是就前次的观察,陈泽与马信清楚那绝非郡王的本意。 马信知道武将出身的陈泽个性木訥、不善言辞,所以抢先在陈泽之前回了话:「想必郡王是另有用意了。」 「嗯…你们知道『日月之护』吧!老实说这两次出巡都是为了这批暂时放在承天府衙粮仓内的军錙。」郑成功说。 跟随郑成功征战多年的陈泽与马信,对于那批被郡王称之为「日月之护」的军錙是再熟悉不过了。郑成功起兵初期原本常为军需所苦,但遗传自父亲郑芝龙的商业头脑,使得郑成功靠着对中国东南沿海往来的商船徵税,几年下来倒是聚积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军錙,让郑成功与清军鏖战多年,都不逾匱乏。四年前,再结合日本的资助,终于匯集而成了这一批「日月之护」。 四年来,郑成功南征北战,不论是北伐南京、亦或是东征台湾,这「日月之护」绝对是随军而行,保管之责绝不假手后方留守的将领,而这批军錙也确实对郑军的战事起了非常大的效用。这是明郑军队作战的依靠,将来北定中原、恢復大明,势必也得凭赖它。 「那是中兴大明的重要凭靠,我打算将其埋放到一个隐密、安全的地方。」郑成功说。 「郡王要另行安置日月之护,难道是打算短期内不使用吗?即便如此,难道延平郡王府的粮仓不安全吗?」马信说。 「征台战事结束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北伐中原了,但现今我军极需要休养生息,我想短时间内确实是用不上日月之护,就留待北伐之时再取出吧!这期间放置在延平郡王府粮仓,总觉得无法令我安心。」郑成功说。 「属下明白了。」 马信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陈泽却突然插进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堵住了马信的嘴。 陈泽很清楚只要是郡王一旦决定的事,任谁如何劝说都改变不了,北伐南京时如此,东征台湾前也是如此,所以抢先马信开口,阻止马信再提出任何毫无意义的异论。 马信没有再开口,于是郑成功紧接着往下说: 「前次出城巡视,找不到合适的地点,所以此次我打算往南探寻。希望两位将军在巡视期间,帮忙多多留意隐蔽之地。」 「是!属下明白。」 马信似乎也明白陈泽的用意,两人一道应诺了郑成功。接下来的讨论都只是一些作业上的细节,郑成功交办妥当之后,马信与陈泽便告辞了延平郡王府。 延平郡王府外,刚与马信分别之后的陈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独自掌着灯,朝东南方向,往座落于当地人称作「统领巷」的宅邸步行。 陈泽虽然话不多,但是心思縝密,他想起了几天前因为以小斗发粮,而被郡王处决的承天府尹杨朝栋。杨朝栋正法之后,郡王就整日闷闷不乐了。 被授予承天府尹,可见郡王原先是何等的信任杨朝栋,再对照今日郡王有意埋藏日月之护的一席话,陈泽猜想杨朝栋事件对郡王的打击肯定鉅大,现在郡王心里想必已经不知道何人可以信任了。 隔日天刚破晓,郡王出巡的队伍就已经整装待发。除了陈泽等几位将领之外,尚有一队护卫,人数约有三十人。郑成功此行低调,不希望大队人马跟随,但为维护郡王安全,负责维安工作的马信让护卫都配带了火绳枪。 一行人出承天府南城门之后,就朝向东南方徐徐前进。 一路上队伍行进缓慢,郑成功不时东张西望,并屡屡与陈泽、马信交头接耳。这天傍晚,出巡队伍只行进到仁德里(今台南市仁德区)。郑成功下令扎营。 这天夜里,在承天府与仁德里之间的田野上,一匹快马疾速奔驰,鞍上之人没有准备火把,仅凭藉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识前路。 傍晚天未暗时,这一人一马就已经领了周全斌的急令出发。离郡王队伍出发时刻,已相距一整天,为了争取时间,这名受令的郡王府侍卫不及准备火把,匆匆起行。没想到初春的日照尚短,大阳竟然下山得这么早。这名侍卫只好不断地以手中短鞭抽打座下马匹,试图催促马儿加快速度,好儘快抵达目的地。 (郡王一行人不知道已经走到那里了?又是什么重要的事?让周将军必须十万火急地通报郡王。) 正当这名侍卫心里这么想,前方已隐约明灭着数盏营火。 「啟稟郡王!周将军在承天府衙的井里,发现了…」 好不容易追上郡王出巡队伍的侍卫,喘着气在郑成功耳边稟报周全斌将军交待的口信。 「濯源、子玉(马信字),你二人随我回承天府。其馀人马在此停驻一日,隔日听从杨英指挥,续往万年县(今日之左营)行进。」郑成功说。 听闻了侍卫的稟报,郑成功等人立即快马加鞭、星夜奔驰,火速赶回承天府。 「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竟要郡王连夜赶回。」 郑成功离开之后,何斌间聊般对户官杨英说。 「何斌,你只要做好你份内工作就行了。其馀的事,用不着你插手,也轮不到你操心。」杨英的话中带刺,态度极不友善。 此番出巡并不是杨英与何斌首次共事,早在郑成功刚入主普罗岷遮城后不久,他们两人就曾奉命调查台湾有多少粮食可供军队徵用,当时何斌就已经感觉到杨英对自己充满了敌意。至于杨英的态度何以如此,何斌可说是心知肚明。 郑成功军中许多将领至今仍旧反对东征台湾。离乡来到一个孤悬海外的小岛,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下打仗,眾多同袍病死、战死在那美丽却血腥的山川之中。即使现在台湾已经攻下,但只要一想到征台过程之艰辛、牺牲之惨烈,这些将领不禁心酸又愤懣。 这样的情绪一旦高涨,责怪的矛头不免指向这位当初说动郡王起兵的何斌,这一切可说都是拜此人所赐啊! 何斌心里常想,如果不是得到郡王的庇护,自己大概随时都可能被某一位心情难过、愤怒的军士所斩杀吧! ※ 深夜承天府衙内的某处,数把火炬将那四周围照耀得宛如白昼。周全斌正与几名士兵围绕着一口井,从井口往下探头探脑,并不时对着井底呼喊,显然已有士兵入井察看。 这口井早已乾涸,郑成功入主普罗岷遮城时,此井就被封上了木盖。郑成功虽曾起疑荷兰人封井的原因,而着令士兵搬开木盖,大略地看视了一下,但似乎真的只是口乾涸的枯井。 平常承天府衙的民生用水,都是到距离府衙南方两、三百公尺的一口大井取用。 「邦宪(周全斌字),说清楚!到底发现了什么?」郑成功说。 听到郡王的声音,围着井的士兵赶紧退开,净空了周全斌与郑成功之间的空间。 「回郡王,有士兵在这口井底下发现一个通道。」周全斌说。 郑成功出巡的队伍出发之后,几名士兵或坐或站地在井边休息,其中一名士兵就坐在这口井的木盖上,哪知木盖年久腐朽,这名士兵就这么连同破裂的木盖,跌入井底。 井水虽已乾涸,但井底的泥土仍然溼软,仅仅摔疼的士兵发现此井石砖砌成的内壁底部,竟然嵌有一块与人等高的石板,从井口绝难发现。 得知消息的周全斌,命几名士兵合力搬开石板。石板之后,竟是条阴暗、幽深的通道。 一个时辰后,东方天空微微泛白。郑成功与马信、陈泽一起下到井底,准备一探这条秘密通道,周全斌则留守在井口接应。 虽然已是破晓,但天色还是昏暗,井底的通道口仍然伸手不见五指,更别说那即使日正当中、光线都照射不进的通道内部。郑成功三人手持火把,由马信打头阵、陈泽殿后,接连进入通道中。 从通道入口看进去,里头是一方纯粹的黑。入口极窄,仅能容一人通过;高度也不高,身长者或许还得低下头来才能进入。但一进入通道内,宽度与高度都增大不少,即使三、四个人併肩而行,也不成问题。 一进入通道内部,混杂着霉味的污浊气体扑面而来,鑽入鼻腔瞬间,让人不禁掩起口鼻。火把仅能照亮三、五公尺内的范围,此距离之后,又是深邃无尽的漆黑。通道两侧石砖壁上,每隔五至十公尺就设有放置火把的支架,有些支架上还放着缠了浸透松油布条的木枝,只要一有燄火接触墙上木枝的顶端,油布立即霹啪作响地燃起了火光。走在前头的马信与陈泽,就这样一边点燃火把,一边小心缓步地往通道深处移动。 郑成功三人在这个通道内行进了许久,彷彿永无止尽,愈往通道深处前进,空气就愈感闷湿,也愈感稀薄。让人不禁联想,通道尽头连接的,是否就是所谓的「幽冥」。 「荷兰人挖了这么一个地道,到底想要干嘛?」 马信边说边挥手,试图赶走鼻子前方的污浊空气。 「或许是战争时的逃亡通道吧!」陈泽猜测。 终于,步行了约一公里,一直加诸在三人身上的压迫感瞬间消失,火把照亮的范围内看不到任何石壁,三人左右散开,四处探寻这个空间的界限。就在三人分别点燃石砖壁上的火把后,这才看清楚自己身处的空间,竟是一个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宽广地窖。 「也或许是用来储放物品的。」 发现地窖之后,陈泽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但为什么要将地窖挖凿在普罗岷遮城之外,再筑起这么一条地道连通井底?」 马信边说边用手敲击着石砖壁。 「没有其他出口呀!应该不是逃亡的密道。这么大费周章,如果是做为储藏用途,那荷兰人一定是拿来藏放极重要的物品。」 郑成功说着环视了地窖一圈,就陷入了长长的思考。 (就是这里了!) 三个人重回地面,郑成功心中下了一个决定,这里就是「日月之护」的存放地点了。 天亮之后,郑成功责令士兵开始将一箱箱的「日月之护」搬进地窖。这些受命搬运的士兵皆是天地会帮眾,这是郑成功最为信任,绝对能守口如瓶的一群人。 搬运工作动用的人力不多,虽然刻意挑选了天地会帮眾,郑成功还是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井底地道的事,因此耗费了整整一天才完成这项工作,总计六百零九箱。除了郑成功本人之外,也仅有陈泽与马信知晓搬进地窖的箱子内装的是什么东西,就连周全斌都被蒙在鼓里。 只是在搬运的过程中,吊掛用的麻绳曾一度因为承受不了箱子的重量而断裂,沉甸甸的箱子就这么摔落井底,发出了金属碰撞的鏗然声响,引起在场士兵的一阵窃窃私语,依据箱子的重量以及箱内物品的碰撞声研判,所有人都认为箱内装载的物品只有一种可能,不是黄金就是白银。 搬运的工作完成后,枯井再度上盖,恢復如初。唯一的差异是,原先的木盖换成了厚实的石板。 ※ 厦门延平郡王府内的某个房间。房门外,一名年纪不过二十岁的少年,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这名少年体格精壮、面容却清秀斯文,白净的脸上只在下巴留有一小撮短鬚。他正是郑的世子,郑经。 此刻的郑经双手十指在腹部交握,两根姆指正快速相互绕旋,紧张与担忧全写在脸上。 房门内则传来一声声女人的哀嚎,显示有两个生命正在奋斗着。新生与死亡,仅隔一线。 突然,一阵有力且宏亮的啼哭取代了女人的哀嚎,一个新生命正努力地吸着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口空气。 「恭喜少爷,昭娘生了一个白胖胖的小壮丁呢!」 走出房门的產婆,对着门外才刚卸下忐忑心情的郑经道贺。 早在郑成功东征台湾之前,就已经帮郑经讨了一门媳妇,是个名门闺秀,尚书唐显悦的孙女。但是在郑成功东征之后,寓居厦门的郑经却恋上了弟弟的乳母,也就是今日为郑经生下长子的陈昭娘。 当时的社会认为乳母是八母之一,所以昭娘是郑经弟弟名义上的母亲,郑经与弟弟的母亲生子,这可说是「乱伦」。但郑经不想理会这世俗礼教,他与昭娘可是真心相爱。 只是郑经的正室唐氏可就嚥不下这口气了。昭娘生子当天,唐氏写了封信,向祖父唐显悦诉苦。 一个月后,厦门延平郡王府大开筵席,目的是为了祝贺郑经的长子满月。向晚时分,郑经偕同几位弟弟,亲自在郡王府大门迎接、招待出席的宾客,因为这其中不乏有大明的皇室成员。 「臣郑经参见鲁王爷、寧靖王爷!」 鲁王与寧靖王连袂抵达郡王府,郑经立即步出大门,行礼迎接。 清军攻陷南京之后,为延续明朝正朔,自立为监国的鲁王朱以海,会合同为皇室后裔的寧靖王朱术桂,投靠拥兵金厦的郑成功。 「耶!贤之(郑经字)不必多礼,今日是来喝你儿子满月酒的,你可是主角啊!恭喜,恭喜。对了,替小娃儿取名了没?」 身材魁伟的寧靖王一下车轿,就拉着郑经的手,以他那独特的宏亮嗓音祝贺。 「取名了,就叫『克臧』。来,硕之(郑宽字),快招待两位王爷入座。」郑经说。 郑宽被指派担负接待两位王爷的重任。过程中,郑宽行礼如仪,应对进退皆有矩有度。 寧靖王抚着那被人讚称为美髯的长鬚,打量眼前这位态度谦恭的少年,讚赏他年纪轻轻却是行止得体。宴席开始之后,寧靖王特地留下郑宽同桌相陪;往后数年,两人更是结为忘年知交。 迎接了两位王爷,郑经看见陈永华出现在街头转角处,正间步而来。 陈永华颇受郑成功赏识,更是与郑氏父子过从甚密。郑成功东征台湾,将坚守金厦的任务交给郑经,出发前对郑经三申五令,如果遇到无法议决的事,务必要听从陈永华的意见。对于郑经来说,这位年长自己八岁的参军,可以说是「亦师亦友」。 陈永华的出现令郑经又惊又喜。郑经心里明白,自己与昭娘是不受祝福的,今日许多出席克臧满月酒宴的宾客,虽然表面上恭祝贺喜,心里却是讥讽嘲骂,半郑经对此并不在意,他只盼望能得到一个人的认可,这个人就是眼前的陈永华。 郑经了解陈永华的个性,刚正直率的陈永华如果不谅解郑经的作为,是绝对不会出席宴席的。如今陈永华的出现,就表示陈永华认同了郑经与昭娘的感情。 「復甫!」 郑经握起陈永华的手,什么话也没说,但心里的感谢与激动,即便是千言万语也难尽述。 陈永华同样一语不发,微笑地轻拍着郑经的手。 「恭贺世子喜获麟儿!」 一句话打断了郑经心中的百感交集,说话的是冯澄世,也就是替郑成功监造近万具铁人鎧甲的工官,此时正拱手作揖、向郑经道贺。冯澄世背后站着一个年轻人,亦跟着躬身行礼。 郑经注意到冯澄世背后这名年长自己数岁的年轻人,心想此人体格精壮魁伟,必定是长年习武之人。 「我给世子和参军介绍,这是我的二儿子,名叫锡范,年纪约和陈参军相彷。」冯澄世说。 不见冯锡范有半点反应,冯澄世转过头去,厉声喝斥: 「锡范,还不快向世子和参军请安。」 这名叫冯锡范的年轻人在父亲的提点之下,如大梦初醒般,赶紧屈身向郑经请安。 「冯锡范给世子、参军请安。适才锡范如有怠慢之处,还请世子、参军原谅,实在是因为父亲突然将锡范与参军相提并论,让锡范一时愕然而忘了礼数。锡范仕途多舛,虽然与年纪参军相当,但至今仍一事无成,那像参军英雄少年,年纪轻轻就已深受郡王看重、提拔。」 冯锡范心里没说出口的是:你陈永华也只不过是官途顺遂,才有今日的地位。 「世子,我儿虽远不及参军雄才,但还算颇有武艺,如果将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请世子别客气,儘管使唤。」冯澄世说。 「嗯!这样吧!如果冯卿不嫌弃,目前侍卫一职仍悬缺,不知冯卿意下如何?」郑经说。 「锡范,还不快快谢过世子。」冯澄世说。 这回其实不需冯澄世提醒,因为冯锡范闻言早已跪拜在地,恭敬致谢: 「谢世子重用!锡范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陈永华并不欣赏这位新任侍卫,除了总是话中有话之外,冯锡范走路不时转头往后看的动作,也让陈永华感到厌恶。那是恶狼才有的动作,为的是提防来自后方的危险,会有如此习惯的人通常疑心病很重,随时担心自己遭人从背后暗算,而之所以会担心遭人暗算,是因为这样的人也时时刻刻在算计着他人。 宾客全数入席之后,郑经举杯向在场所有人致礼。敬酒之前,郑经刻意展示了郑成功自台湾送来的贺礼。 半个月前,正为热兰遮城久围不下而懊恼不已的郑成功,接获了长子郑经喜获麟儿的消息,内心真是愉悦得想要手舞足蹈。郑成功想起征台前用心良苦地为儿子讨了门媳妇,总算让自己在三十九岁之龄就做了祖父,这可是征台以来唯一让人高兴的好消息啊! 即使台湾这边战事紧急,郑成功仍旧託人送去贺礼。只是此时的郑成功还不知道,为自己產下长孙的,并非郑经的正室唐氏。 郑经与昭娘并不受世人所认同,儿子克臧更是不足月就早產,如今好不容易撑过满月,郑经不免心怀「终成正果」的喜悦,向在座宾客展示父亲郑成功贺礼的举动,多少有点发洩的用意存在,发洩这数月来压抑着的苦闷心情。 宴席开始,郑经请人抱来儿子克臧,在眾宾客面前亮相,接受大伙的祝贺。昭娘并没有现身,一方面產后的身体尚待復原;另一方面,昭娘对于自己的身份,心中或许仍有顾虑。 此时一名郡王府的侍从俯身在郑经耳中低语。稍后,郑经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由她去吧!」 郑经虽然希望原配唐氏也能出席这场宴会,心里却清楚这个心愿是多么奢求的。 而在这个宴会举办的同时,郑经的岳祖父唐显悦,在看了孙女的来信之后,怒不可遏地提笔向郑成功捎了封措辞强硬的信函。 ※ 「原来这密道经过这里啊!」 就在日月之护被搬入地道当晚,陈泽趁着古井尚未盖上石板之前,向郑成功请求让他量测地道。 陈泽年轻时担任过海员,接触了不少洋人绘製的地图,西方的量测技术令陈泽讚叹。于是每当船队停靠外国港埠时,陈泽便时常把握机会,向洋人请教绘製地图的技巧。几年下来,倒也颇有心得。 几年前,同袍吴豪在与清军交战时受了伤,郑成功因为曾见识过西方人的医疗技术,因此让陈泽护送吴豪来到大员,向荷兰人寻求医疗援助。吴豪养伤期间,陪同暂留台湾的陈择间暇无事,就利用这段时间向荷兰测量师梅氏(philipmeij)请教,以增进自己量测与绘製地图的技术。 陈泽的这项秘技,对于往后的军旅生涯助益匪浅,也很得郑成功的赏识,更是在不少战事中立了大功。 郑成功北伐南京时,就曾靠着陈泽堪察、绘製的地图,袭击劫取了不少清军粮仓;与荷兰决战时,陈泽探测了台江内海各处的水深,郑军水师才得以在台江海战中,诱使荷兰战舰搁浅。 昨夜,陈泽在地道中仔细量测了方向与距离。今日一早,便带着地道量测结果与府城街市地图,来到了地道入口的古井。陈泽对照着地道量测的结果,边走边用炭笔在府城街市地图上画下一条路径。 (真是太巧了,密道竟然通过这个地方。) 陈泽心想,此地虽然还未到达藏放日月之护的地窖,却还是让他格外惊奇。 陈泽继续往前步行,手中地图上的墨黑直线继续延伸,直线一端紧系的炭笔的笔尖。来到了地窖上方,陈泽在地图上做下一个记号。 「这个密道尽头的地窖就是这里了。」 陈泽提起右脚跺了跺地。 第八章 校园血案 西元二○一○年五月五日 清晨的校园里,三两成群的学生纷纷往教室集中,神态看似间逸、步调却是匆忙。 昨晚和毓璇在云平大楼前道了再见之后,我就回到了位在宿舍九楼的房间,三个室友都坐在电脑前,但并非在打报告或是写作业,而是在连线对战即时战略游戏。在我匆匆洗完澡回到房间后,发现他们全都不见了,大概是相约出去吃宵夜了吧! 对于他们没有邀我一起去吃宵夜,我并没有觉得不高兴,反而庆幸有机会独处想事情。我爬上床舖躺平,但是并没有马上入睡,而是不断回想与消化两位歷史学教授的谈话内容,直到听到其他室友回来的开门声,我才慢慢睡去。通常他们外出吃宵夜回来的时间,大多已过午夜十二点。 即使第一节没课,而且前夜又晚睡,但我还是习惯早起,然后找个阴凉的地方,悠间地看着早报、吃着早餐,等待上课的时间到来。 接近上课时间,我收拾好早餐与报纸,揹起那旅行用的黑色背包,往统计学系的系馆移动。前往教室的路上,我心里盘算着:下午是空堂,上午的课程结束之后,应该有时间去旁听歷史学术研讨会。 正要踏进教室,平时寧静祥和的大学校园,今日却被规律且急促的警车鸣笛声给破坏了气氛。声音来自榕园的方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课堂上,讲授多变量分析的温教授正口沫横飞地解说区别分析中着名的鳶嘴花范例,我却惦记着歷史学术研讨会,也疑惑着榕园方向的警车鸣笛声,根本就无心听课。 「上课前我经过歷史系馆,发现系馆前停着警车,不晓得发生什事了?」 一位坐在我后座的同学不经意地提起警车停放在歷史系馆前,这倒激起我满脑子的疑问。歷史系不是正在举办研讨会吗?警察到那里做什么? 按捺不住好奇心,第一堂课结束,利用十分鐘的下课时间,我决定前去歷史系馆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走到小西门,就证实警察的确是为了歷史系而来的。歷史系馆的大门前,正停了两辆车顶闪烁着红蓝光的警车。 正在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牛仔裤口袋里响起了熟悉的音乐铃声。来电是个全然陌生的号码,但一接起手机,传来的却是柯伯伯那中气十足的熟悉声音。 「是澐杰吗?我是柯伯伯,现在方便说话吗?」 「柯伯伯!有什么事吗?」 「喔!是这样的,我人在你们学校,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可以麻烦来歷史系系馆一趟吗?可能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帮忙。对了!你有昨晚和你一起到陈文钦教授研究室的那位女同学的电话吗?如果你联络得上她,麻烦请那位女同学也一道过来。」 「好!是昨晚那件命案找到嫌疑犯了吗?我们这就过去指认。」 柯伯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直觉他会同时找毓璇和我,应该就是为了那件事,这是我们三人唯一的交集。所以我也一时没有意会,如果是为了指认列车命案的嫌疑犯,怎会要我们到歷史系馆? 「也不是啦!总之麻烦你们过来一趟!」 柯伯伯没再多做说明就掛上电话,搞得我满头雾水。 ※ 半个小时后,我在中文系系馆的大门口和毓璇碰了面,一同前往歷史系馆与柯伯伯见面。 歷史系馆冷清得异常,完全不像正在举办研讨会的模样,看来确实有突发事件中断了研讨会。 向站在歷史系馆大门口戒备的两位员警表明身份与来意之后,其中一位员警把我和毓璇带到了系馆一楼的一间教室里,柯伯伯与另外一位员警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喔!澐杰你来啦!你是林同学吧!我们两天前在火车上见过面。」 柯伯伯一面和我们打招呼,一面如同长辈一般拍了拍我的肩膀。毓璇和我对于为何被警方找来这里,还处在七里谜雾之中,只能以带着疑惑的微笑回应柯伯伯。 「你们两人昨晚有到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吧!警方有些事可能需要两位帮忙。」柯伯伯说。 与柯伯伯一起待在教室里的那位员警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把一张课桌椅反了过来,并示意我坐下,自己也一屁股坐进了对面的课桌椅里。 (只请我坐,那毓璇呢?) 「林小姐,麻烦您跟我移驾到另一间教室。」 正当我心中纳闷的时候,带我们进来的那位员警平举起右手,把毓璇请出了这间教室。 「有些事情需要两位釐清,我们觉得分开来同时进行,会节省一点时间。」柯伯伯解释。 但我清楚「节省时间」绝不是警方本意,常阅读推理小说的我立即警觉到,这叫做「隔离侦讯」,目的是不让多个嫌疑人相互串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警方必须分成两组人与我们对谈。 毓璇被带离这间教室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除了原先的疑惑迷惘,更多了紧张与不知所措。我不晓得要如何安定毓璇的情绪,因为我自己也同样忐忑不安。 「柯伯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说。 柯伯伯对我的疑问没有正面回覆,反倒是在三人坐定之后,直截了当地询问起警方想釐清的事情。问话由柯伯伯主导,另一位员警负责记录。 「澐杰,我想请你谈谈昨晚你和那位林同学是为了什么事到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柯伯伯说。 从一踏进教室开始,我就直觉事有蹊蹺,警方为什么知道毓璇和我到过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又怎么会关心起我们昨晚来到研究室的动机?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是什么事?我心里开始浮现起不祥的预感。 一开始我还思考着该如何回答比较恰当,但是后来想想,昨晚在研究室里的谈话也没有任何不能为外人知的内容,那就据实以告吧! 「是歷史系一位何昊雄教授邀请我们来的。我们选修何教授的『台南市古蹟』,昨日上午在课堂上,何教授提起这位陈文钦教授发现了一本郑成功时期留传下来的手札,说是内容涉及一些明郑时期的歷史,嗯…例如郑克臧夫妇遗骸的埋葬地点之类的。何教授觉得我们对郑成功的歷史很感兴趣的,所以就邀了我和毓璇,昨天晚上一起到陈教授的研究室间聊一些关于明郑时期的歷史话题,并打算让我们一睹那本手札的内容。」我说。 我并没有向柯伯伯提及关于手札的详细背景,例如它出自陈永华与陈梦瑋之手、并由歷任天地会总舵主保管,以及它被藏匿以及发现的过程。因为我认为没有必要,而且觉得警方应该也没有兴趣知道。 至于手札的内容也只提到了可能记载郑克臧夫妇的骸骨下落。不过老实说,我所知道的也确实仅仅如此而已。虽说昨晚是要到陈文钦教授研究室一睹那本手札,但除了抄下一段由陈文钦教授所转述的文字之外,我们什么内容也没看到。 「台南市古蹟?你不是就读统计学系吗?怎么跑去修歷史系的课?」负责记录的员警问。 「那是通识课。而且大学本来就可以自由选修有兴趣的课程,只是不见得算进毕业学分罢了。柯伯伯!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吗?」我说。 柯伯伯像是早已打定主意,不向我透露半点内情,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逕自继续问话。 「你方便告诉我们,昨天晚上有那些人参与谈话、以及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吗?越详尽越好。」柯伯伯说。 虽然柯伯伯的用字遣词都很客气,但我可以清楚感受到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制力。 「有我、林毓璇、陈文钦教授和何昊雄教授,以及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助理,是一位名叫曾嘉泰的研究生,他在我们开始谈话后不久就先离开了。我们谈论的话题都围绕着明郑歷史以及那本手札打转。有蛮长一段时间,我们谈论到郑成功到底有没有留下一批宝藏,以及那批宝藏可能埋藏在那里。」我说。 接下来的时间,我尽可能地详述昨天晚上谈话的内容,包括陈文钦教授问我是不是后营人、安平剑狮与金门风狮爷、陈德聚堂、陈永华与天地会、赤崁楼古井传说、郑成功的军錙以及郑克臧夫妇遗骸的下落等等。 当我叙述昨晚在陈文钦教授研究室里的谈话内容时,坐在柯伯伯旁边那位做记录的员警,逐渐显露出轻蔑的表情,似乎对我们谈论的内容嗤之以鼻。 他心里或许在想:什么宝藏啊!什么天地会啊!还有什么连通赤崁楼与安平古堡的古井密道!简直是小说情节,胡说八道。 对于这位员警不以为然的态度,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时候对事情的看法愈是斩钉截铁,只是愈突显自己的无知而已。 「你和林小姐离开研究室的时候,房间内还有谁?」柯伯伯问。 我心中一股莫名的不安逐渐扩大,昨晚在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铁定发生了某种刑事案件。 通常警方侦讯嫌疑犯时有两大重点,问出未知的嫌疑犯,以及确认已知嫌疑犯的不在场证明,柯伯伯的这个问题同时满足了两个目的。事件应该就发生在毓璇和我离开研究室之后,问出在我们之后离开研究室的人,一来可以锁定其他可能的嫌疑犯,二来可以向他验证毓璇和我是否真的在事发前就已经离开了研究室。 「就只剩下陈教授与何教授还在研究室里。」 「这么说来,你们是事发前最后与两位教授相处的人了。那你离开研究室后,去了那里?」柯伯伯说。 「我就回宿舍了。」 「你几点鐘回到宿舍的?有其他人可以证明吗?」柯伯伯再问。 「大概接近十点了吧!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另外三个室友都在房间里。」 果然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但我没有告诉柯伯伯室友在我洗澡的时候曾经外出的细节,并不是想刻意隐瞒,而是我认为没有必要。我想如果事后警方向我的室友求证,有人提起了这件事,到时候再做说明就行了。 柯伯伯听完我说的话,就陷入了长长的沉思,现场一阵静謐。我敢肯定柯伯伯是在考虑要不要告知我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该告诉我到什么程度。 突然,柯伯伯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昨晚在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发生了兇杀案,陈文钦教授与何昊雄教授遭歹徒攻击,一死一伤。我们抵达现场的时候,发现陈文钦教授遭枪击腹部,已失血过多死亡,刚才法医勘验,证实死亡时间在昨晚的十点至十一点之间。何昊雄教授则遭钝器猛击头部,已被送往你们学校附设的医院急救,目前仍在昏迷中。现场没有留下枪击陈文钦教授的兇枪,至于攻击何昊雄教授的钝器,则是本来就存在研究室里的物品,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剑狮雕塑,鑑识科已经带回局里查验指纹并分析上头沾染的血液dna了。」柯伯伯说。 柯伯伯的话在我的脑袋里形成了一个漩涡,不断吞噬、淹没着我脑袋里的所有想法,终于将我的思维沉入一片虚无。 此时柯伯伯却再补上一段话,像是最后一击般,将我彻底踢入万丈深渊。 「是那位曾嘉泰研究生发现的。今天一早,他打算到陈教授的研究室准备学术研讨会的相关资料,当他一打开研究室的门,就见到了那令人血腥得令人作呕的兇案现场,两位教授双双倒卧血泊中,曾嘉泰指称当时门是锁上的。警方今天早上调阅了这栋系馆的监视器画面,虽然没有直接拍摄陈教授研究室门前走道的画面,但是这栋老旧系馆只有中央一道楼梯,我们发现在命案发生期间,楼梯口的监视器只拍到你和林小姐下楼的影像。」柯伯伯说。 我明白柯伯伯话中的含意。两位教授在研究室里遭到歹徒袭击,而毓璇和我则是在兇案发生前,最后和两位教授相处的人;而且从监视画面看来,更是在兇案发生期间,唯二离开兇案现场的人。没有比我们两人更有嫌疑的了。 柯伯伯提到鑑识人员正在查验剑狮雕塑上的指纹,更是在我心中留下了阴影│我曾触摸过那个剑狮雕塑。 「我…我想…兇手可能从任何一个窗户跳下楼逃走,陈教授的研究室只不过是在二楼而已啊!」我说。 虽然知道柯伯伯不会就这样认定我或毓璇是兇手,但我还是结结巴巴地勉强挤出几个字,试图为自己辩驳。只不过思来想去也仅能提出这个可能性,因为我唯一的不在场证明,也正在隔壁教室接受其他员警的侦讯。 这时柯伯伯突然拿出一张纸,纸上似乎画了一个图案,柯伯伯把纸转了一个方向,递到我面前。 「对于这个图案,你有什么印象?或是能提供警方什么讯息吗?」柯伯伯说。 那是个简单的图形,像是一对羊角,两角的相接处则拖着长长的一竖直线。现在脑袋一片空白的我,对这个符号实在没有半点想法。 「我没看过这个图案,完全没印象。怎么回事?」我说。 「倒在血泊中的陈文钦教授,断气之前用右手食指沾着自己的血液,在地上留下了这个符号。」柯伯伯说。 「研究室有被翻箱倒柜吗?」我问柯伯伯。 「没有,所以初步研判歹徒的目的不是为了劫财。陈文钦教授的儿子在确认过遗体之后,会来研究室一趟,到时候再清查看看有没有遗失什么东西。不过陈教授的儿子有说,他也无法完全确定他父亲在研究室放了那些私人物品。至于何昊雄教授,据了解他妻子过世后就独自一人生活,好像也没有儿女。」柯伯伯说。 其实我并不认为有人会闯入校园抢劫,教授的研究室并非一般所认知会存放财物的地方。 我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当时无来由地想起了那本天地会的手札、想起了陈文钦教授被威胁不准公开手札的内容。我突然有个想法,兇手有没有可能就是威胁陈文钦教授的人,他的目标会不会是那本天地会的手札。但我并没有告诉柯伯伯这个想法,既然研究室没有被箱倒柜,就表示兇手的目的不是为了窃取物品。 「对了!柯伯伯,昨晚听陈教授提起,他在前几天收到了恐吓信,或许与这起命案有关。」 我想起了这件事,应该可以提供警方一个侦察的方向。 「我知道了,警方会留意这条线索的。除此之外,你还有想起什么比较不寻常的事吗?」 「暂时还想不到。」我说。 「好吧!你如果想到什么再与我联络。」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说吧!」 「我想去探望何教授。」 「现在恐怕不适合,等他醒过来、伤势稳定之后再说吧!」柯伯伯说。 去探视何昊雄教授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他是唯一能够证明毓璇和我在事发期间不在命案现场的人。 接着我主动坦承触摸过剑狮雕塑。警方迟早比对到我的指纹,隐瞒反而更增加警方对我的怀疑。 在询问的过程中,我觉得有些事情柯伯伯并没有必要让我知道的,比如说兇案现场的勘查结果、或是那个奇怪图案的来源,但柯伯伯还是一一回答了我的问题,并且主动提供了某些资讯,这倒是让我感到有些讶异。于是我鼓起了勇气,大胆的向柯伯伯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柯伯伯!可以让我看看命案现场吗?」 ※ 几分鐘后,我和柯伯伯以及那位做记录的员警上到了系馆二楼。 我向柯伯伯表达想看兇案现场的希求,柯伯伯先是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拒绝,被我抢先一步说: 「柯伯伯!我知道警方现在认为我和毓璇的嫌疑最大,我求求你让我看看兇案现场,让我自己找一找能洗刷我们嫌疑的线索。」 为什么我坚持勘查命案现场?我并不认为我能再找到什么有利于我、而且是警方所忽略的事证,但我还是必须亲自看过命案现场,就算勘查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我才不会心存遗憾。 除此之外,我想勘查命案现场还有另一个更主要原因│那本天地会的手札。 即使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对于昨晚无缘一窥内容的手札,我仍是无法忘怀,所以我想趁机找看看手札在不在研究室里。如今想起来,我对自己当时存有这样的念头感到羞耻。或许是我对于歷史谜团的真相是毫无抵抗力的,才让想要知晓手札内容的欲望与执着给蒙蔽了心智。 当务之急必须先想办法堵住柯伯伯的嘴,不能让他开口回绝我的请求,所以我想好了各种说服柯伯伯的理由,打算卢到他同意为止。幸运的是,我用不到这些理由了。 「好吧!」柯伯伯同意了我的请求。 原本那位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的员警在听了我说的要求之后,抬起头来发出了一声訕笑,正准备要嘲讽、数落我的天真。话到嘴边,硬是被柯伯伯的回应给逼得吞了回去。看着他那瞬间目瞪口呆的表情,还真令我是既得意又充满快感。 在步上这栋建筑物唯一的楼梯时,我向柯伯伯提出了对于那个羊角符号的看法。 「会不会是陈教授留下指出兇手身份的讯息?」 虽然我这么猜测,却对被害者在生命即将终了时还能留下如此隐讳难解的谜题感到怀疑。不过推理小说里的被害者就都有这样的能耐。 「有可能,所以那个符号的意义,是警方目前首要釐清的。只是,如果陈教授要指出兇手身份,怎么不直接写出姓名?」柯伯伯说。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不写明就表示不想让某些人知道,陈文钦教授到底想对谁隐瞒?又为什么必须隐瞒?我想只有查出这个符号代表的意义,这个疑问才有解答。 来到了陈文钦教授研究室的门口,那种感觉很奇妙。昨天傍晚站在这个门前时,心中满是期待与兴奋;但是不到二十四小时再站到这个门前,心里却尽是忐忑与不安,顿时百感交集。 研究室的门敞开着,但围着封锁刑案现场所用的黄色塑胶带,隔绝出一个血腥且悲伤的世界。门口两位戒备的员警向柯伯伯行了个举手礼,在柯伯伯对他们说明了来意之后,两位员警让了开来。我就在柯伯伯的带领下越过那道封锁线,进到了兇案现场。 这个房间的摆设与昨晚所见没有太大不同,只是多了一些东西、也少一些东西。 首先,最明显的是研究室的地板上留有两个用粉笔画成的人形轮廓,两个人形的所在位置很接近,都在入口处附近。其中一个人形就在置物木柜的前方,右手的位置有一个以血液画成的符号,想必这个人形轮廓所标示的位置,就是陈文钦教授的陈尸地点。至于另外一个位在研究室门前的人形轮廓,毫无疑问就是属于何昊雄教授的了。 这个符号与描绘到纸上的大抵相同,只是比例上有些差异,实际符号的羊角更为捲曲,两角交会处以下那一竖直线刻意拉得很长。刚才看柯伯伯画在纸上的图案时,我记忆中完全搜寻不到曾经看过这个图案,但实际看到陈文钦教授留在地板上的图案,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陈文钦教授人形轮廓的腹部位置,流有一大滩仍未完全乾涸的血跡,因此我走动时尽可能小心翼翼,不踩触到血跡。我想现场绝大部份的血跡应该都是属于陈文钦教授的。 地板上还有一个标示着数字的黄色三角立牌,应该是弹壳掉落的位置,也在大门附近,好像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研究室的入口处一样。除此之外,就是许多物品上都附着的黑色炭粉,警方採集指纹所留下的。 至于减少的东西,初步我也只发现那个放置剑狮雕塑的陈列架上,空无一物。 我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心想兇手有没有可能跳窗离开兇案现场,这是唯一可以解释「研究室门上锁」的密室状态。 很遗憾!研究室窗户还是保持我们昨晚谈话时紧闭的状态,当时是陈文钦教授自己关上的。我正想走过去确认窗户是否上了锁,柯伯伯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说: 「窗户是锁上的。这个给你,别破坏了命案现场。」 柯伯伯说完就丢了一个医疗用的橡胶手套给我,我戴上后转身走向原先陈列剑狮雕塑的置物柜前。 昨晚我在剑狮雕刻旁发现的那个檀木盒,还留在原处,木盒上也有警方採集指纹时洒上的碳粉。昨晚我就很好奇里头收藏了什么东西,现在正好可以趁机瞧一瞧。 以木盒的大小来看,不可能藏放那本手札。 我轻轻打开木盒的上盖,盒子里是红色丝绒内衬,内衬中央摆放了一个金属製的令牌,看那色泽我猜材质是铜。八边的长形令牌,左右有两条雕功精细、穿梭云采的龙,最上方是两个不同图形的浮雕,左侧是正圆形、右侧是月牙状,与龙纹围成的空间中,刻有「共洪和合」四个字。 我背对着柯伯伯,将木盒的盖子闔上,放回了原位。 警方已经对兇案现场进行了专业的鑑识与採证,我没有必要像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一样,拿着放大静寻找兇手留下的蛛丝马跡。陈文钦教授或许会把天地会手札内的其他内容整理成书面文件或者是电脑档案,所以我把视线移向了电脑,这才发现昨晚那位研究助理使用的电脑桌上,独留下液晶萤幕,电脑主机早已不知去向。 「警方已经先查扣电脑主机了,看看里面是否有对案情有帮助的线索。」柯伯伯说。 我的意图再度被看穿。或许多年的警察生涯,已经让柯伯伯练就了见微知着的本领。 没有了电脑档案,我把目标转移到书面文件上。我这时才注意到一位教授的研究室里,保存的文书数量有多么庞大。昨晚竟然没注意到,陈文钦教授的书桌上以及地板上的纸箱里,堆叠满了各式各样的纸本文书,想必这些都还只是抽屉、橱柜放置不下的,一时之间我还真不知要从何查看起。 我不想把现场弄乱,柯伯伯想必也不希望。直觉上,重要的文书应该会收放在抽屉里,因此我放过书桌上以及地板上纸箱里的文件,把目标放在书桌抽屉或是书柜、置物柜下方的文件柜。 我走近书桌、弯下身,正要打开右侧的第一个抽屉,却发现桌面上放了一本计算用纸,最上头的一张纸被撕了一角,露出了底下第二张纸的一小部份。我发现那露出的部份留有一行不甚明显的字痕。 应该是有人在第一张纸上写了一行字,笔尖压力透过了第一张纸,在第二张纸上留下了字痕,最后再把第一张纸写有那行字的部份撕了下来。写字的人力道不大,如果视线与纸张成垂直角度,字痕并不容易被发现。我因为正要俯身打开抽屉,使得视线几乎与纸面平行,才在光线的反光下发现那行字痕。 我随手拿起了桌上笔筒里的一枝铅笔,将笔尖倾斜、来回画线,拓出那行字痕。这枝铅笔的笔尖很钝,画出来的线条又粗又黑,正好凸显了反白的字痕。柯伯伯在我做这动作的同时,也靠近过来盯着那行字痕瞧。 是一列数字,「6274441」。 「柯伯伯!看来警方又多了项需要釐清的线索了。」我说。 柯伯伯拿出笔记本,在上头写下了这列数字。我往后翻了几页,撕下另一张计算纸,抄写下这列数字,因为我想警方可能会想对前几张纸做些採证。 我注意到第三个数字7与第四个数字4之间的间距明显较大,当时虽然不解其意,但誊写时还是照实空出了间隔。除此之外,我也顺便在同张纸上描绘下地板上那个羊角状的血符号,描绘好之后就把纸张摺叠好,小心翼翼地收进上衣口袋里。 「你觉得那是什么?七个数字,会是电话号码吗?」柯伯伯问。 我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毫无头绪! 我接续刚才未完成的动作,打开了右侧第一格抽屉,那纸恐吓信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昨晚我看陈文钦教授将它收进了这个抽屉,看来警方还没注意到这张纸的不寻常。我告诉柯伯伯这就是我所说的恐吓信,一位鑑识人员随即过来以镊子将纸张夹进一个透明证物袋里。 除了恐吓信之外,这格抽屉就只是一些文具与杂物,没有其他的纸本文书。正当我想关上它,里头的一个物品却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不论材质与外观,都和置物柜上那个收藏「共洪和合」令牌的盒子极为相似,只是等比例缩小成四分之一,约与一般的戒指盒同等大小。 木盒里头的内容物,也确实是个戒指。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玉戒指,正面「天地」两个字精细地鏤空鐫刻在不过一公分见方的空间中。我拿起戒指,翻看背面。指腹的位置阳刻着两个图案,左正圆、右月牙,与「共洪和合」令牌正上方的图形一模一样。 ※ 我在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只待了十来分鐘。虽然陈教授的遗体早已运走,但研究室内仍充斥着血腥味,让我感到极度不舒服。这已经是我三天以来遭遇的第二起兇杀案,也是我这辈子所经歷唯二的两起兇杀案,但上一次的兇案发生在隔壁车厢,我没有踏进现场半步,这回可算是第一次体验命案现场的血腥。 我并没有逐一检视陈文钦教授研究室内的所有文书资料,只专注在找寻那本天地会手札,当我证实手札确实不在研究室内时,就立刻向柯伯伯表示我身体不舒服,想要离开命案现场。 步下楼梯中途,柯伯伯突然拉住了我,对我说: 「澐杰,因为前天晚上你帮了我的忙,我觉得你对周遭的事物观察入微,或许能留意到警方忽略的线索,所以才破例让你进入兇案现场。这其实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希望你也帮柯伯伯一个忙,在警方逮到兇手之前不要到处乱跑。两位教授遭遇袭击之前,你和林同学是最后见过他们的人,虽然不确定兇手会因此针对你们,但为了安全着想,尽可能不要离开学校太远。好吗?」 虽然柯伯伯说是为了我们安全着想,但我清楚毓璇和我是目前为止与命案最直接相关的人,儘管警方没有我们直接涉案的证据,我也相信柯伯伯不会认为我们有嫌疑,但站在他的立场,确实还不能排除我们涉案的可能。 「没问题,我只是一个大学生,能跑那里去?对了!柯伯伯!如果何教授醒过来,麻烦您告诉我,如果情况许可,我想去探视他。」 走下了楼梯,我发现毓璇早已结束侦讯,正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背靠着门柱,站在歷史学系系馆的大门旁,不晓得已经等了多久。 一看见我走出系馆大门,毓璇立即上前问道: 「你怎么和警察谈了那么久?」 「我拜託柯伯伯,就是今天找我们来的那位分局长,拜託他让我去看了一下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也就是兇杀案的案发现场。对了!警察问了你什么?」 「就问昨晚在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有那些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我好像感觉到毓璇原本就饱含水份的眼睛更加溼润,似乎有水珠就快要溢流出来。 「那你怎么回答?」 「就照实回答啊!」 「那就没问题了!分开侦讯是警方办案的惯用手法,目的就是找出两嫌疑人的供词矛盾之处,这就表示其中有人说谎。如果我和你都照实回答,那我们的供词内容就相吻合,在现阶段警方还没有我们两人共同犯案的直接证据之下,只能暂时认定我们两人所讲的都是事实。」 这就像是统计的假设检定,要有证据才能相信的事,就必须放到对立假设,再进行抽样检定,「有罪」就是对立假设。除非警方掌握毓璇和我涉案的直接证据,否则就该朝有第三名嫌疑者的方向去追查。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张描画着奇异符号的纸,摊开在毓璇面前。 「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在命案现场看到的东西。这个羊角符号是陈文钦教授死亡前留下的讯息,当务之急就是查明这个符号代表的意义,我想为自己洗刷嫌疑。」 「所以你认为这个符号可能与兇手有关囉!那这列数字又是什么?」毓璇指着纸上的那串数字问。 「这列数字是我在陈教授的书桌上发现的。我还不确定这个符号是不是和兇手有关,不过已经知道这列数字代表什么意思了。我要去图书馆一趟,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这列数字并不是电话号码,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画面,陈文钦教授看着电脑萤幕上的图书馆检索网页,拿笔在一叠计算纸上抄下一串号码,接着撕下了最上头的那张纸,底下的纸张于是印下了这列数字。7与4之间的空隔其实还存在了一个小数点,经常泡在图书馆里的我,对于这样编码的一组数字理应感到熟悉。 「好啊!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这列数字代表什么意思?」 「那是一个图书馆的索书号。」 我将纸张重新摺叠好,放回上衣的口袋里。我想到书本都还摊在课桌上,得先回教室收拾背包才行。 在走回教室的路上,我伸手摸进牛仔裤右侧的口袋,口袋里是那面「共洪和合」令牌。在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当我正要将紫檀木盒放回置物柜时,趁着柯伯伯一时不注意,我偷偷拿走了这面令牌。 第九章 闻噩耗 国姓爷心瘁 西元一六六二年(明永历十六年) 郑成功的军队在台湾度过了第一个农历年。 春天生机蓬勃,承天府内的树木吐出嫩绿的叶芽、点缀上嫣红姹紫的花朵。但郑成功的心情却依然呈现冬日的阴霾,沉重的压力并没有随着荷兰人的离开而得到舒缓,有许多事情让他烦心,也有许多问题待他解决。 台湾军队缺粮的问题仍旧困扰着郑成功,虽然已经派出军队屯垦,但是作物的生长与收成都需要时间,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所以到了今年端午,缺粮的困境仍然不见缓解。这年的端午前夕,安平一带的居民无米包粽,不得已的情况下,想出了以蕃薯粉打成浆,再加入沿海盛產的牡蠣、虾子等海味,煎成油饼以代替粽子,称为「煎鎚」,这种点心后来广泛流传,经过了几代的改良,成为台湾相当着名且普遍的小吃,煎鎚也就是蚵仔煎的前身。 但是并非所有困境都能如此顺利地找到应变的方法,像是留守金厦的族兄郑泰以及洪旭、黄廷等一干文臣武将,一再拖延郑成功运补粮食来台的命令,这就令郑成功烦心不已,而且束手无策。 偏偏就在此时,一连串的噩耗却接踵而来,快得令郑成功措手不及。 去年年底,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以及郑焱、郑垚、郑鑫等兄弟,在北京惨遭凌迟处死。消息在农历年后的某天传到台湾,延平郡王府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当天夜里,郑成功在房内搥胸顿足、嚎哭声响彻王府内外。 满清入关之后,郑芝龙曾来信要求郑成功随他一起降清,郑成功回信拒绝,同时组织军队、投入抗清行动,当时郑成功就已经料到父亲终有一天会因自己的抗清行动而遭遇不测,也早就做好了「移孝作忠,大义灭亲」的心理准备,甚至于縞素提前为父服丧,以表达自己的决心。只是一但事情实际发生,父子亲情岂是说断就断。 悲痛的感觉以未曾有过的力道撞击着心脏,郑成功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器官的功能不只是输送血液这般单纯,它还担负着承受悲痛的任务。 悲泣嚎哭突然之间变成了纵声狂笑。 「哈!哈!哈!咎由自取,真是咎由自取。早对父亲说过了,不听儿言,终有一天定遭杀身,到时儿也只能縞素为父服丧而已。今日儿言成真了,这全是父亲你咎由自取啊!哈!哈!哈!」 这笑声听来却比任何哭声更加悲愴哀慟,听闻者莫不心酸落泪。 从那天开始,郑成功几乎每夜惊醒,起身后就搥胸顿足、望北而哭,最后却又总是一阵狂笑。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夜,直到某日,郑成功接到了另一个令他悲愤万分的消息。 听闻消息的郑成功全身颤抖、面部抽搐,紧咬着的牙齿似乎就要崩碎,拳头紧握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内。不待奏稟者说完话,郑成功早已歇斯底里地狂怒大骂: 「可恨啊!生者有怨,死者何仇?黄梧,你竟敢与我结下如此不共戴天之仇,倘若有一天我郑成功治兵而西,如果不一寸一寸割下你的肉,我郑成功就不配为人间大丈夫。」 黄梧原是郑成功的部将,后来投降了满清,被封为海澄公,从此残害郑氏,无所不用其极。永历十五年,黄梧向清廷上疏「平海五策」,其中第四策即为掘郑氏坟,毁郑祖尸。这天,从郑成功的家乡传来消息,清廷果真听从了黄梧的建议,掘了郑成功的祖坟,毁了郑氏先祖的骸骨。 短短数天,令人悲慟难忍的消息纷至沓来,郑成功心里是既自责内疚、又悲愴愤恨。一想到因为自己抗清復明,竟然造成父亲兄弟被杀、郑氏祖坟被掘以及祖先尸体被毁,郑成功不禁内心苦楚,慨叹自己的不孝。 而与祖坟被掘一同捎来的消息,还有另外一件也是平海五策所造成的悲剧。为了孤立郑成功、为了不让中国沿海居民与台湾方面暗通曲款、为了彻底斩断明郑军队的一切援助与资源,满清朝廷竟然强迫五省沿海的人民向内陆迁徙三十里,致使百万民眾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闻言百万民眾因为自己举兵抗清,而遭波及牵累,郑成功是既悲愤又自责。 这段时日,郑成功常因哀慟而痛哭,过去虽然也曾因为甘辉、张万礼或林进绅的牺牲而哭,但从不曾像这次,虽然喉咙发出嚎哭声,却是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好像人一但心理悲伤到了极点,生理的反应机制就已经先崩溃了。 让郑成功感到自责与愧疚的,还不仅仅如此。噩耗似乎还不愿意放过他,一个更悲惨、更让郑成功感觉到罪孽深重的消息,就在不久后传来│吕宋岛的数万漳泉移民惨遭马尼拉西班牙总督屠杀。 事件的起因得回溯至台湾初定之时。台江战争刚结束,郑成功自厦门招来了道明会义大利籍的神父李科罗,并交办了一件任务:帮郑成功送一份书信给吕宋岛的西班牙总督。 诸将对于郑成功送信的目的不明所以,于是推举了马信、陈泽与杨英,准备向郡王问个明白。结果从郑成功口中说出的答案,却是更加让诸将百思不解,也让眾人为此捏一把冷汗。 那是一封战书,郑成功打算对吕宋用兵。 得知郑成功出兵吕宋的想法,身为户官的杨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郡王!万万不可啊!台湾初定,百废待举。不只各方面尚未步上常轨,连军队缺粮的问题都尚未解决。此刻应该先让将士休养生息,用兵吕宋的事,再从长计议吧!」 「杨户官的看法是一般的常俗之见啊!吕宋的开发远比台湾更早,而且移民吕宋的漳泉乡亲也远较台湾还多,如能攻下吕宋,则东南海域尽入我郑军掌控,不但有利于海上的贸易与徵税,甚至可一解台湾粮食的燃眉之急,所得利益数倍于东征台湾啊!」郑成功说。 杨英以军粮不足为理由劝諫郑成功,而郑成功也就战争利益的层面反驳杨英。 「正如郡王所知,荷兰经营台湾不过三十八年,而西班牙占据吕宋已歷经百年。郡王起二万馀大军东征台湾,荷兰守军不过两千,我军却歷时九个月才攻下台湾,殉职士兵人数更是荷兰军的数倍。何况吕宋土地广大、西班牙军源充足。用兵吕宋必定伤亡惨重,请郡王三思啊!」 马信接棒从兵员问题与作战难度的角度切入,试图说服郑成功改变心意。 「子玉,你的见解何时变得如此平庸啊!热兰遮城的坚实稳固是世所罕见,当初率军驻守安平街市的你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攻打吕宋绝不会难于热兰遮的。就战略而言,我军只要攻下吕宋,与台湾互为犄角,对我军将来的反攻大业,助益是何等之大呀!」 郑成功再从战略的观点驳斥了马信的諫言。 不发一语的陈泽心里暗暗忖度,郡王所言其实并没有错,攻打吕宋确实是一个好策略,错误的是攻打吕宋的时间点,不应该是现在。 郡王为何变得如此躁进?陈泽心想。 「郡王!请容属下一言。攻打吕宋在战略上可行,对我军的抗清战事也是百利而无害,但属下认为时机尚未成熟。可否再让将士们休养生息三年,待台湾粮食富足、军队兵源充裕,届时再挥师吕宋未迟。」陈泽说。 郑成功这时拉下脸来,调高说话的音量,态度坚决地说: 「数十万漳泉乡亲久遭西班牙人凌迫苛待,征吕宋实是为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吾意已决,汝等就不必再多言了。」 用兵吕宋的理由,郑成功是说得至情至理,令人难以反驳。那天之后,郑成功就开始着手出征吕宋的准备。 没想到西班牙总督在读了郑成功的书信之后,对吕宋当地华人的忠诚度起了疑虑,决定先下手为强,未开战前就屠杀了数万的漳泉移民。 消息传回台湾,经歷了父亲被杀、祖坟遭毁等重重打击的郑成功,终于怒火攻心,脏腑气血一阵翻腾,一口朱泓竟然就这么呕出了喉头,喷溅在桌案之上,随即不省人事,昏厥了过去。 继先祖、父亲、兄弟以及百万沿海民眾之后,现在又多了数万漳泉移民的性命,全都因为自己而遭受苦难。郑成功深感罪孽深重,从此更加鬱鬱寡欢、心力交瘁。 在这一连串的坏消息之后,总算是来了件好消息。至少刚接获唐显悦信函时的郑成功是这么认为的。 不久前金厦捎来了喜讯,说郑经喜获麟儿,郑成功在三十九岁之龄升格做了祖父。想到自己在离开金厦前为儿子讨了这门媳妇,如今郑经有了子嗣,郑成功自然喜不自胜,总算稍稍舒缓近期低落的情绪,不但赶紧向金厦送去了贺礼,更是在军粮拮据的处境下,大开筵席、犒赏三军。 今日接到亲家翁唐显悦的来信,郑成功心想这必定是来恭喜祝贺。 可是当郑成功展信阅读,却是愈读面孔愈加扭曲、愈读双目愈发怒火,拿信的双手停不住地颤抖、读信的唇齿止不了地抽动。 「畜牲!这个孽子!」 看完信的郑成功将书信撕个粉碎,紧紧握在手中,似乎就要将信纸拧出墨汁来,握信的双手愤恨地朝桌案重重搥落。 唐显悦的信函,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三父八母,乳母居其一。令郎狎而生子,不闻词责,反加齎赏。此治家不正,安能治国?」 这封措辞强硬的信函,根本就不在指责郑经,反而是在痛骂郑成功教子不严、是非不分。郑成功一时怒气塞胸,有如万箭鑽心,气得差一点又再要昏厥过去。 郑成功顺了顺胸腔内鬱积的那一口气,但怒火非但没有因此而有些微消减,反而愈是炙烈。 「黄昱听令!命你持我延平郡王令箭至金厦,諭示郑泰监斩世子郑经、陈昭娘母子以及董夫人。」郑成功说。 黄昱闻令大感震惊,郡王竟然要斩杀自己儿子、孙子以及夫人。 至于要杀董夫人的理由,是因郑成功认为郑经自小就被董夫人的溺爱给宠坏了,今日之所以生出这些事端,全都要归咎于董夫人教子不严。 郑泰是郑成功的族兄,諭令传到厦门,郑泰感到不可置信,更不知如何是好。 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将来郡王反悔,人死可不能復生啊!郑泰只好先斩杀了昭娘,并与金厦诸将领联名上奏,为董夫人与郑经乞求宽恕,请黄昱带着奏章回台湾覆命。 金厦诸将并且暗中指示黄昱,回台之后务必向郑成功覆命陈昭娘母子二人俱皆斩杀。董夫人与郑经是郡王的妻子与儿子,郡王息怒冷静之后,或许会放过董夫人与郑经两人,但是对于昭娘所生的婴孩,郡王一定不会放过。 但是接获黄昱覆命的郑成功仍然怒气未消,不因斩杀昭娘母子而罢休,于是再派周全斌执延平郡王佩剑,再赴金厦监斩董夫人与郑经。 周全斌抵达厦门,向接待的洪旭说明了来意,洪旭命人热忱款待周全斌的同时,自己则火速报知郑泰。此时郑泰也正在府邸内室与黄廷商讨此事的因应对策。 「郑泰大人,你看这件事没问题吧!我们要黄昱向郡王覆命已斩杀昭娘母子,将来如何对郡王交待克臧公子啊?」黄廷说。 「只要推说克臧公子是世子收养来的即可,不会有问题的。」郑泰说。 此时洪旭不待通报,逕自进入郑泰与黄廷谈话的内室。 「不好了。周全斌执郡王佩剑,说要来监斩董夫人与世子。」 一进入内室,仍大口喘气的洪旭,急忙向在场的两人报知消息。 「这该如何是好?」 郑泰大为震惊,捻着鬍鬚,一时之间六神无主。 「郑大人,先前从黄昱口中得知,最近郡王似乎病了,而且据说是心病,前些日子还时常在半夜里又哭又笑的,足见郡王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属下认为郡王要杀董夫人与世子的命令,恐怕是乱命啊!千万不可遵从。」洪旭说。 「世子是郡王的儿子,不可抗拒父亲的命令;我等是郡王的部属,也不能抗拒郡王的命令。唯有郑大人是郡王的族兄,兄可以拒弟。还请大人千万制止周全斌执行郡王命令啊!」黄廷说。 「也罢!洪旭、黄廷,你们二人先将周全斌执下、拘禁。待我向世子与参军研商对策之后,再行定夺。」郑泰说。 于是金厦诸将囚禁了周全斌,并再次联名上书郡王,为董夫人与世子郑经求情。 接获金厦诸将联名书信的郑成功怒不可遏,双眼直盯着书信上「报恩有日,候闕无期」八个字。这可代表着金厦诸将公然拥立世子郑经拒命啊!再如此下去,军队岂不一分为二,金厦与台湾就要隔海对峙了。 心乱如麻的郑成功对着马信与陈泽大吼: 「子玉、濯源,我命你们两人将古井里的密道封死,我绝不允许那个孽子还有那群叛将乱军得到日月之护。」 马信与陈泽闻令面面相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迟疑什么?快去啊!」郑成功说。 随着郑成功的一声怒吼,陈泽拉着马信退出了郑成功的书房。来到了房门外,陈泽对马信说出了自己的对策: 「我们就先依郡王的指示封闭密道吧!先前我已经量测过密道了,测知地窖的所在位置,将来世子继位后,吾等再将地点告知世子。虽然密道遭封闭,但只要自地窖所在的地面往下挖掘,照样可以不经由密道取出日月之护。」 于是陈泽与马信责令军士,沿着密道推满石砖,并筑起坚厚石墙封堵井底的密道入口。 就在陈泽与马信完成封堵的工程后不久,云南却传来了彻底击垮郑成功心智的噩耗│南明永历帝遭到吴三桂绞杀。 早在郑成功议取台湾之时,不只本部的将领不认同,就连其他南明抗清联军的将领也大表反对。当时永历帝在云南的战事紧急,这些抗清联军的将领纷纷来信苦劝郑成功,打消东征台湾的念头,以勤王为优先。攻台战略定调之后,许多联军将领来信的语句,由一开始的好言劝諫逐渐转变为讥讽与指责。 去年底,永历帝在云南被吴三桂所执,当时郑成功正与荷兰鏖战于台江,尚未接获讯息。今年六月,云南的消息传来,永历帝已于四月遭吴三桂所害。跟随永历帝遇害消息而来的,是眾多出自于其他抗清联军将领的书信,信里痛斥、指责郑成功勤王不力。每展读一封信,郑成功就得承受一回锥心之痛,自责罪孽深重。 自从郑成功焚儒衣、弃文举兵以来,这十七年为了反清復明、为了勤王宿愿,南北征讨、东西漂泊,枕戈待旦于海上,如今所有的努力与付出,全都随着永历帝消逝的生命而付诸流水。皇祚既断,明朝可说是彻底灭亡了。 清廷杀害永历帝可说是触碰到了郑成功的逆鳞。郑芝龙降清之时,郑成功自认忠孝难以两全,最后选择移孝作忠,也因此将永历帝看得比自己父亲还重。郑芝龙受戮时,郑成功虽然自责自己「不孝」,但至少还能寄望对永历帝尽忠;如今永历帝遇害,郑成功更加愧疚自己「不忠」。一想到自己还曾受封为「忠孝伯」,如今竟然成了不忠不孝之人,这是何等的讽刺啊! 听闻消息的郑成功,突然做出了令人惊骇的举动,他狂咬自己的手指,顿时血流如注,用力之猛,几乎要将手指咬断。 痛觉的程度是一种比较值,当身体某一部位的痛觉强烈被另一部位给压了过去,就觉得这个部位似乎不那么疼痛了。郑成功非得透过如此自残的手段,才能以躯体的疼痛试图减缓内心的伤痛,唯有身体痛了,才能暂时忘掉心里的痛。但此时郑成功觉得不论自己咬得多么重,手指就是感受不到丝毫疼痛,因为心里的痛,更痛。 马信与陈泽见状,同时一个箭步抢先向前,分别压制住郑成功的双手,原本两人预期将遭遇强力的抵抗与挣扎,此刻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抗拒力道,因为此时的郑成功早已经昏厥。 年初以来,接踵而至的噩耗早已压得郑成功心力交瘁,唯一撑持郑成功的支柱就是永历帝,就是奉明正朔、反清復明的信念。如今永历既亡,郑成功如钢铁一般的意志瞬间彻底崩溃,就此一病不起。 第十章 共洪和合 西元二○一○年五月五日 毓璇和我从统计系馆旁的侧门离开光復校区,来到两旁遍植菩提树的胜利路上。菩提树的枝叶向道路中央延展,绿荫几乎遮盖了整条马路,虽然有时会恼怒菩提子掉满停放在树下的机车坐垫上,但在每到初夏午时,却又欣喜菩提树一路连绵,让此区段的胜利路绿意沁凉。 新图书馆位于成功校区,从胜利路转过成功校区大门所在的大学路上,脚底下的柏油路面换成了石砖道。走进成功校区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斜屋瓦的两层楼红砖建筑。在新图书馆落成之前,这栋建筑原本是学生的自习中心,现在则改作校史馆与博物馆,至于自习中心则移到了对面胜利校区那栋原本是旧图书馆的建筑物里。 博物馆东侧是一条笔直、宽敞的砖面步道,砖道两旁各站立了一排参天的老树,浓密的绿荫遮蔽了南台湾的恼人烈日,漫步在浓荫底下的石砖道上,总是一阵阴凉舒畅。偶尔会有松鼠从某一侧的树上爬下,再蹦跳着横越过砖道,爬上另一侧的树上;或是利用树枝的相接之处,在一整排树木之间跳跃、游走。 而这条石砖道的尽头,就是新图书馆。 走进图书馆大门,正中央一个管制柜台,柜台两侧各有一进一出两道闸门。经过闸门,左侧是资讯检索区与办理借还书业务的出纳柜。 我们先到资讯检索区查询我们要找的书籍位于那一楼层。 我在检索系统里输入「符号」两个关键字,只搜寻出两本书,一本是《符号全书》、另一本是《符号与象徵》,都位在三楼。 我拿出那张羊角符号以及写有一列数字的计算用纸,在检索系统再键入那组数字,不到一秒鐘就跑出搜寻结果。出现在萤幕上的书名证实了我原先的猜测无误,这组数字应该就是图书馆的索书号,因为书名是《清代天地会源流考》。 我拿了笔在那张计算用纸上抄下两本符号相关书籍的索书号,正要登出检索系统,却临时兴起了一个念头。我连续查询了《台湾通史》、《从征实录》与《台湾外记》三本歷史文献的索书号。 昨晚何昊雄教授提到了郑成功在永历十二年获得日本第三次的金援,这段对话此刻骤然在我脑海里浮现,让我兴起想查查看那一年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的念头。 这个想法一出现,也让我自觉是否自己的潜意识里存有想要找到那批黄金的欲望。 最后,我还查询了「陈永华」三个字,出现数本书名含有这三个关键字的书籍,我挑选了其中一本传记,抄下索书号。我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或许只是单纯想看看陈永华还有那些我不知道的事蹟吧! 结束查询,毓璇和我来到图书馆四楼,在一张空着的阅读桌上放好随身的背包。毓璇前往三楼拿取那两本与符号有关的书籍,我则在四、五楼蒐齐刚才查询的其他书籍。十分鐘后,我们两人搬了书回到四楼的阅读区。 ※ 「能找到最接近的符号就是这个了。」 与我相对而坐的毓璇把手上的书挪到我前方的桌面上,将我正在一页一页翻阅的书给推了开来。 这两本搜罗各式各样符号的书籍都相当厚实,我们两人一人翻看一本。毓璇指给我看的是一个类似羊头的符号,被分类在占星学符号中,正是十二星座中白羊座的象徵符号。这个符号代表羊角,也象徵春天植物破土而出的绿芽,隐含有「新生」的意义。这个符号代表的星座则属于火象星座,象徵热情衝动、勇敢冒险。 陈文钦教授留下的符号与白羊座象徵符号有些微的差异。陈文钦教授所画的符号,下半部代表鼻樑的那一直竖比较长,而且羊角部位呈现螺旋状;至于白羊座的象徵符号,羊角部位的捲曲程度相对小得多。比较起来,感觉白羊座符号是山羊角,而命案现场的符号是绵羊角。 我不认为这是描绘上的误差,因为感觉上陈文钦教授所画的图案还要更复杂得多,那羊角的螺旋以及鼻樑的那竖长直线,感觉都是刻意为之。一个濒死之人刻意加强这些细节,一定是有意义的。 毫无所获!翻完自己手上那本《符号全书》,除了白羊座的象徵符号,我也找不到其他符号更接近陈文钦教授在命案现场所留下的图案。 「你觉得呢?」我问毓璇。 「如果要从白羊座符号象徵的意义去联想出兇手的身份,那真的是需要具备相当穿凿附会的功力。」毓璇说。 「我同意!陈教授怎么不直接写下名字就好?」我说。 「大概是不想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吧!」毓璇说。 「你和我想的一样。但如果陈教授想指出兇手的身份,为什么又不让人能一眼看出?除非…陈教授留下那个符号并不是要指出兇手的身份。」我说。 「会不会陈教授想告诉他人,兇手是白羊座的。」毓璇说。 我对毓璇摇了摇头,表示我不认同她的猜测,顺便也试图将这些疑问从脑袋里甩开。如果真如毓璇所说,那嫌疑犯的范围太广了、也太不明确了,陈文钦教授不可能留下这么笼统的讯息,不论他想告诉我们什么,一定都与这个符号有相当具体而且有意义的关联。 闔上厚重的《符号全书》,我翻开了那本《清代天地会源流考》。毓璇将椅子拉近到我旁边,和我一起翻阅这本书。 「要从那里看起?」毓璇问。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到我们。我将书本竖立,正要翻开,书本就自动以某一页为界,分开成两部份。分隔点是一张名片,陈文钦教授研究助理曾嘉泰的名片。 「我还以为这本书是陈教授借阅的,原来是曾嘉泰。研究生就印名片,还真骚包。」毓璇说。 「不管是谁借的,我想陈教授和曾嘉泰应该都读过这本书。」我说。 我和毓璇快速阅读了翻开的这一页,内容主要是探讨天地会起源以及名称由来的。 「真的有何教授所讲的八拜仪式耶!」毓璇说。 我顺着毓璇手指的方向看去,书中果然记载了那段誓词。这一个章节还有一段令我感兴趣的内容,是有关天地会各种形式的腰凭,腰凭是用以辨识帮眾身份的信物,书中列举出两个天地会最着名的腰凭,其中之一是「结万为记」。天地会是一个反清復明的帮会,为了隐匿身份、躲避追缉,帮眾习惯另取代号相称,创建初期曾以「万」做为代号的共同姓氏,象徵天地会是由眾多不同姓氏的结拜兄弟所组成,其中最着名的就是化名为「万云龙」的郑成功了。 不过书中真正吸引我目光注意的是另一个同样四个字的腰凭,这四个字与其他两个词汇都被以极粗黑的铅笔圈画,这两个词汇是天地会的别称「三点会」与「洪门」。当我看到有关这个腰凭的叙述时,惊讶得肾上腺素上升,心脏跳动加速。 这个腰凭竟然与我口袋里那个令牌上鐫刻的字一模一样,「共洪和合」。最令我震惊的是关于这四个字的记载,「刻有这四个字的腰凭,由天地会总舵主保管,也算是总舵主身分的印记。」 (「共洪和合」是天地会总舵主的令牌?难道说真如何昊雄教授所怀疑,陈文钦教授就是现任的天地会总舵主?还是说这个令牌只不过是陈文钦教授所收藏的文物而已。) 书中还提到,天地会为什么又称为「三点会」或「洪门」?这与「共洪和合」也有所关连,严格说来是与「洪」这个字有关连,天地会创立的目的是要「反清復明」,明朝开国皇帝的年号是「洪武」,而「洪」字三点水。 我不动声色地闔上这本《清代天地会源流考》,但刻意不把它与其他书籍混在一起,打算待会外借这本书,间暇时再详尽阅读其馀部份的内容。 我接着把杨英所着的《从征实录》这本书递给了毓璇。身为中文系的学生,对于阅读文言文,毓璇是不成问题的。 《从征实录》一书,是杨英自永历三年(西元一六四九年)至永历十六年(西元一六六二年)为止,这十三年来跟随郑成功南征北战的亲身经歷,算是杨英的日记。我认为这是研究郑成功歷史最直接的史料,其他的史书大多是考证后的第二手资料,唯有此书是第一手资料。以统计资料的分类来说,就是指直接调查而得的资料。 「给我这本书做什么?」毓璇问。 「我打算查查永历十二年发生了那些事,想麻烦你帮我看看这本书的记载,我看另外这两本《台湾通史》与《台湾外记》。」 《从征实录》只写到永历十六年四月,对于调查郑克臧夫妇埋葬地点并无帮助,但如果只想知道永历十二年发生了什么事,这已经太足够了。 「这对寻找兇手有帮助吗?」毓璇问。 「我想没有。」我说。 我不晓得怎么跟毓璇解释,都已经发生这样的事了,我却还想着何昊雄教授曾提及的「日月之护」宝藏,所以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毓璇也没有继续追问,拿过书就翻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毓璇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书对我说: 「你看!你看!真的像何教授讲的,郑成功有像海盗一样,向做生意的商船收过路费耶!」 我凑了过去,那段记载是关于郑成功封锁台湾周围海域,让世界各国的船隻无法到台湾通商,荷兰的台湾长官揆一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派遣何斌向郑成功进贡。 杨英《从征实录》:「六月,藩驾驻思明州。台湾红夷酋揆一遣通事何斌至思明啟:藩愿纳贡和港通商,并陈外国宝物,许之。因先年我船到彼,红夷每多留难,本藩遂刻示传令各港澳并东西夷国、州府不准到台湾通商。繇是禁绝两年,船隻不通,货物涌贵,夷多病疫。至是,令斌求通年输餉五千两、箭柸十万枝、硫磺千担,遂许通商。」 「藩」指的就是郑成功,郑成功以「藩」自称,所以杨英在《从征实录》中也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毓璇和我相继找到《台湾通史》与《从征实录》两书中关于永历十二年的记载。 连横《台湾通史》:「十二年春正月,…乃议大举,往復南京。七月,以黄廷为前提督、洪旭为兵官、郑泰为户官,留守两岛,部署诸将。排力士身披铁,画以朱碧彪文,留其两目,执斩马大刀,陈于行首,但砍马足,号曰『铁人』,望者以为神兵,左虎卫陈魁统之。甲士十七万、习流五万、习马五千、铁人八千,号八十万,戈船八千,扬帆北上。至浙江,克乐清等县。次于羊山,为颶所破,飘没八千馀人,幼子睿、裕、温皆死。乃泊滃洲理檝。」 杨英《从征实录》:「十二年戊戌,二月,藩驾驻思明州,吊各提督统镇班回思明,选鍊征勦。…遂行冯工官传督造陈啟等,日夜製造披掛铁面,专意为之。…另设一大石重三百斤于演武亭,将选中者,藩亲阅令其提石绕行三遍,提不起者,虽选中不隶入。」 两本史书的记载差不多。永历十二年初郑成功决定北伐,接着展开备战,打造了铁人鎧甲并成立铁人部队,在该年的七月挥军北伐。《台湾通史》另外还记载了「羊山海难」,但两本史书都没有关于日本资助军錙的记录。 我推了推鼻樑上的黑色胶框眼镜,继续翻阅了江日昇撰着的《台湾外记》。 江日昇《台湾外记》:「顺治十五年,戊戌,附永历十二年,成功调南北征各提镇舟师回厦。二月,挑选各提督壮勇者为『亲军』,厦门港筑『演武亭』操演,各以五百斤石力能举起遍游教场五千人。画样与士官冯澄世,监造坚厚铁盔、铁鎧及而两臂、裙围、铁鞋等项,箭穿不入者。又製铁面,只露眼耳口鼻,粧画五彩如鬼形,手执斩马大刀,每人月给餉银三两,有功者,擢为营将。令左虎卫陈魁统之。」 (与另外两本史书记载的一致。永历十二年二月郑成功准备北伐,于是着手建立铁人部队。) 江日昇《台湾外记》:「…遂大整兵船,以中提督崇明伯甘辉为前部先锋,统左虎卫魁『铁人』五千,护卫兵一万,…兵四万,为合后,号称舟师一十万眾,航船北上。…」 (铁人部队参与北伐!) 江日昇《台湾外记》:「顺治十六年,己亥,附永历十三年六月,陈魁统铁人逼栅,守银山将见之,骇然不敢出战,惟齐射之,箭不能入铁人冒死而进,栅遂破…。」 (铁人部队建功!该不会郑成功就是利用日本资助的军錙打造了铁人装备吧?或者说郑成功从日本那里获得的军需就是铁人鎧甲?) 我把《台湾外记》有关郑成功逝世的那段记载指给毓璇看。 江日昇《台湾外记》:「五月朔日,成功偶感风寒。但日强起登将台,持千里镜,望澎湖有舟来否。初八日,又登台观望。回书室冠带,请太祖祖训出。礼毕,坐胡床,令左右进酒。折阅一帙,輒饮一杯。至第三帙,叹曰:『吾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也!』以两手抓其面而逝。」 毓璇边看着原文记载,我边补充说: 「我还看过有的史书说是『自斫其面而死』或『囁指而死』,『斫』就是以刀斧砍削。不论那种说法,都指明郑成功是自残而死。我个人是比较倾向『自斫其面而死』啦!因为不论咬手指或抓脸皮,是会受到伤害,但应该不致于造成死亡,所以比较可能的是拿刀剑朝脸砍刺自杀。我认为这个说法比较可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史书记载郑成功死亡之后,他的亲信马信以红缎为他覆面。一般人死亡不都用白巾覆面吗?只有高寿而终者才会覆盖红缎,但郑成功才三十九岁就自杀身亡,不可能覆盖红缎。所以我猜马信是为了掩饰脸部血流如注的伤口,才以红缎覆面的。唉!会用这么激烈的手段自残,难怪有人认为郑成功逝世前可能精神状态异常。除了郑成功本身的刚烈个性所导致之外,也可见当时郑成功一定遭遇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打击。至于他登台观望是否有来自澎湖的舟船,大概是在期待郑经来台吧!」 「郑成功遭遇了什么打击?」毓璇问。 「从荷兰人退出台湾到郑成功逝世这短短一年之间,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在北京惨遭凌迟处死、永历帝在云南被吴三桂所绞杀、数万名吕宋漳泉移民惨遭马尼拉西班牙总督屠杀、儿子郑经与弟弟的乳母通姦乱伦,每一件事都打击得郑成功几乎要心智崩溃。」我说 《台湾外记》对细节描述得很详尽,不像其他史书言简意賅。举例来说,《台湾外记》明确写出郑成功是「两手抓其面而逝」,但《台湾通史》就只简单记载「遂薨于路寝」而已。另外,像是我现在正翻到的这段记载,更是描写得有如小说情节,其中写道: 「锡范…随密向国轩谋曰:『监国乃螟蛉子,安得承继?』…国太曰…以监国乃李氏子,非郑家真血脉耳!…」 这几句话点出一项阴谋,就是何昊雄教授昨天早在开元寺提到的「锡范阴谋弒克臧」。郑经逝世之后,冯锡范以监国(郑克臧)并非郑经的亲生血脉,而是昭娘向李氏收养而来的螟蛉之子为理由,向大臣刘国轩以及董国太(郑经的母亲)游说废除郑克臧监国的职位,并且不得承继延平郡王,最后更密谋杀害了郑克臧。 我拿起这叠书的最后一本《陈永华传记》,大略地翻阅了一遍。我对陈永华的事蹟很清楚,这本传记的内容也没有我所不知道的軼事。 闔上《陈永华传记》,我拿下眼镜揉揉酸涩的双眼,让刚才得到的资讯在脑中稍做归纳、重整。 ※ 我把书放到还书架之后,与毓璇一起来到这楼层的中央,在音乐欣赏区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让发痠的双眼稍事休息。 上午的数理统计只上了一堂课,但此刻的脑袋却比埋首于数学模型一整天还要疲累。从得知陈文钦教授研究室的命案开始,思绪就一直呈现纷乱的状态,现在终于有空暇回想一下这整件命案。 毓璇这时突然坐直身子,转过头问道: 「我们会不会被当成嫌疑犯啊?我们是命案发生之前,最后与两位教授在一起的人。」 (看来不单是我,毓璇也正在回想这起命案。) 「应该不会,警方没有我们涉案的直接证据。」我说。 至少我是如此认定的,只不过毓璇还是无法因此而安心。 「可是命案当时只拍到我们下楼的画面耶!」毓璇说。 「关于这点,我有提醒柯伯伯,陈教授的研究室只是二楼,兇手行兇后直接往下跳,可说是轻而易举。」我说。 「你想兇手会不会就是寄恐吓信给陈教授的人啊?」毓璇问。 「我认为应该是,兇手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阻止陈教授在今天的研讨会上公开手札的内容。」我说。 「那命案发生时,研究室呈现密室状态,这点你又有什么解释?」 我也坐直了身子,对她说: 「这点比较麻烦,不过也不是无解。我刚刚想到一个可能性,可以解释得通…」 我刻意停住,没有往下说,藉此撩拨起毓璇的好奇心。 「你快说,别卖关子了。」毓璇说。 「是谁说兇案现场是密室啊?」我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毓璇歪着头,一脸不解。 「你仔细想想,是那位研究生说他早上到陈教授的研究室时,研究室的门上了锁,是他拿钥匙开门的。如果我们假设曾嘉泰就是兇手,那一切都说得通了。昨晚曾嘉泰在我们两人离开研究室后,回到陈教授的研究室袭击了两位教授,今天早上再向警方报案说他发现了命案。只是我不明白,如果曾嘉泰想让自己摆脱嫌疑,不应该製造兇案现场是密室的假象啊!警方为了解开密室之谜,迟早会把侦查目标转移到拥有研究室钥匙的他身上。」我说。 「你对他太有成见了啦!再说他有什么理由攻击两位教授?」毓璇说。 「当然为了手札啊!曾嘉泰是陈教授的研究助理,可能看过那本手札的内容,或许里头真的记载了那批黄金的藏匿地点,所以他当然不希望陈教授公开手札的内容,这样他才能独佔宝藏埋藏地点的秘密。别忘了,恐吓信是威胁不能公开内容,而不是要陈教授交出手札,这就表示恐吓者是能看到内容,或是有机会盗取手札的。所以曾嘉泰就写了这样一封恐吓信给陈教授,没想到却弄巧成拙,陈教授反而把手札给藏了起来。有可能昨晚曾嘉泰在我们离开后再回到陈教授的研究室,逼问陈教授手札的下落,却失手伤害了在场的两位教授。」我推论道。 「那接下来怎么做?告诉警方兇手是曾嘉泰吗?」毓璇躺回沙发,悻悻然地问。 「不需要我们告诉警方怎么办案吧!我想警方迟早会把矛头指向曾嘉泰的。我在意的倒是另外一件事,兇手枪杀了陈教授,为什么却拿研究室里那个剑狮雕塑攻击何教授?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串起整起事件的失落的环节。」我说。 「谁晓得…对了!你下午不用上课吗?」毓璇说。 「我想去陈德聚堂一趟。」我说。 「去陈德聚堂干嘛?」毓璇问。 「我在想陈教授留下的那个羊角图案,如果不是要指出兇手的身份,那会是什么意义?有没有可能陈教授是想指示那本天地会手札的藏匿地点。我刚才在警方的监视下大略翻找了命案现场,手札并不在研究室里,可能真的如陈教授所说,手札被他给藏起来了。如果兇手的目的是那本手札,或许找到手札就有机会引出兇手。所以我想到最早发现手札的地方,看看能否查到任何与那个羊角图案有关的蛛丝马跡。」我说。 其实这不过是我的託辞,我不确定找到手札就能引出兇手。但我不想让毓璇觉得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在想着那本天地会手札,纵使我的目的并非全为了那批宝藏的下落。 其实真正令我动心的,是郑克臧夫妇埋葬地点的秘密。 第十一章 成功薨 台厦佈战云 西元一六六二年(明永历十六年) 躺卧病榻数天,郑成功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至少不再像几天前那般激动。这段期间,郑成功思虑没有一时停过,他想了许多事情、也做了一个决定,一个重大的决定。 郑成功似乎决定原谅郑经了,从他可以下床走动以来,不再下达斩杀郑经与董夫人的命令,并且一连数天登上王城的楼台,手持望远镜眺望西方海面,并不时询问身边的人:「澎湖方向有船来否?」,似乎殷殷盼望着郑经归来。最后郑成功甚至在王城某个面西的房间住了下来。 有一天,郑成功拉着安平守将黄安的手登上城楼,再次拿着望远镜眺望澎湖方向。黄安趁机劝慰: 「金、厦方面的船是不会来了。郡王,谁能断言世子与乳母之事不是施琅与黄梧的诡计呢?或许他们买通了唐显悦,写信激怒郡王,目的就是要让郡王父子相残啊!容属下直言一句,郡王个性刚烈、治军严峻,虽然有利维护军纪,但若对待亲人都如此严厉残酷,看在将士眼里,必定内心悚惧,乃至眾叛亲离啊!」 郑成功叹了一口气,去年郑成功因林进绅的死而下令处决亨布鲁克时,马信也曾劝諫要去峻法、就宽典,当时郑成功还以「开创宜行峻法,守成才用宽典」反驳了马信。如今黄安一席话真是触碰到了郑成功的痛处,郑经与金、厦诸将拒命迁台,不正是眾叛亲离吗? 隔日清晨,郑成功起床后要求侍者替他沐浴更衣,稍后并穿戴上正式的朝服冠带,侍从普遍感觉今天郡王的气色与精神看起来都相当不错,应该是昨日黄安的一席话起了效果,让郡王纠结多日的心胸豁然舒展。听闻郑成功病情好转的消息,驻守安平的马信与黄安纷纷来到王城,入謁探视。 只见郑成功恭敬地请出太祖祖训,正襟端坐在房里的西洋床上,并且命令左右侍从进酒,边饮酒边恭读太祖祖训,每读一帙就饮下一杯酒。读至第三帙时,郑成功却突然潸然泪下,再度问起:「金、厦方面有舟船来否?」。正当马信与黄安思忖着该如何回话,才不会再让郡王伤心,郑成功却了然于胸似的点了点头。 (看来依旧是没有舟船来到。) 此时侍从尽责的端来汤药,郑成功突然发狂似的将汤药扔掷于地上。马信见状,以为郡王又为了金、厦方面抗拒来台而发怒,担忧郡王再次下令处斩世子郑经,于是赶紧安抚郑成功,试图让郑成功稍息怒气。 郑成功对马信的话充耳不闻,长叹了一声说: 「自国家飘零以来,枕戈血泣十有七年,进退无据,罪案日增;今又屏跡遐荒,遽捐人世。忠孝两亏,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于此极也!吾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 说完,郑成功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短刀,马信与黄安惊觉有异,趋前想要夺下郡王手中短刀,却迟了一步。 郑成功乱刀朝自己顏面猛刺,顿时血如涌泉、汩汩而流。黄安终于自郡王手中夺过短刀,但为时已晚,郑成功气绝身亡,得年三十九岁。 马信赶紧取来白布,覆盖在郑成功那张残破的脸面上,洁白的布巾瞬间被郑成功的鲜血染为殷红,致使后世有了马信以红缎覆面的传言。 马信紧急给驻守北线尾的陈泽以及安平的守将黄昭捎去口信,要他们两人务必坚守岗位、严加戒备。马信担忧,郑成功突然自尽殉国,又没有留下任何继位遗昭,恐怕引发继承危机。 向金厦方面发丧之后,强忍住自责与悲痛的马信返归家中,硬撑起来的坚强瞬间被哀慟与懊悔给击溃。马信哀慟郡王飘零一生,最终只能含恨殉国;懊悔自己近在咫尺,仍是无法阻止遗憾。七日之后,既哀慟又懊悔的马信竟也选择自尽殉主。 歷史的巧合,有时候还真让人不禁慨叹,这人世间的事在冥冥之中似有天定。郑成功出生的那一年,荷兰人来到了台湾;荷兰人离开台湾的那一年,郑成功告别了人世。郑成功彷彿是为了将荷兰人驱逐出台湾的使命,而生来这个世界的。 郑成功猝逝之后葬于永康里洲仔尾,而民间感怀国姓爷驱逐荷兰、拓垦台湾的功绩,则在赤崁东南城郊立庙崇祀,初名为「开山王庙」,亦即今日的「延平郡王祠」。至于郑成功身后所留下的继承问题,正如马信所担忧,一场争夺风暴正在台湾海峡之间酝酿、生成。 在马信殉主之后,其馀跟随郑成功来台的将领,却为东都之主的继位问题,產生了歧见。在承天府的议事厅上,眾将分成两派,为此争辩不休。 黄昭率先表态: 「世子郑经悖违伦常,岂堪如此大任。我认为应该拥辅郡王之弟郑淼承袭东都主。」 黄安并无法认同这样的看法: 「自古父死子继乃人伦之常,世子既非无道,郡王亦无废立之举。汝等身为臣属,岂可妄自干预继位之事。」 但萧拱宸却附和黄昭拥立郑淼的提议: 「郡王虽未废世子之位,但别忘了不久前郡王曾两度令人监斩世子,这不正表示郡王有意废除世子吗?」 对此,黄安加以严辞驳斥: 「当时郡王心烦意乱,以致在神智欠佳的状态下达乱命,岂可当真。更何况前几日郡王登台远眺,殷殷切切期盼金厦方面来船,证明郡王早已原谅世子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值郡王新丧,台湾风雨飘摇之际,必须有人护理,以稳军心。不如这样,吾等先拥郑淼暂代东都主,容后再与金厦方面商议。」黄昭说。 看来这场争执,黄安是势单力薄了。 黄安心中寻思:这两隻老狐狸,恐怕早已与郑淼连成一气,选在这马信甫亡、陈泽又驻守北线尾之际,趁机发难拥立郑淼继位。此时我孤掌难鸣,在座其馀将领迫于情势,难免倒向郑淼。此事必须赶紧通报金厦才行! ※ 金厦方面,接获郡王殯天的消息,全军震惊哀悼,郑经更是悲慟不已,于是命令洪旭、黄廷辅佐郑泰戍守金厦,自己则准备与陈永华、冯锡范等人来台奔丧。正当啟程之际,台湾的黄安传来消息,叔父郑淼已经继位为东都王了。 郑经对此讯息感到骇然不已,一时之间乱了方寸。原本心绪全为父丧的哀慟所佔据,郑经根本无暇思考继承的问题,如今听闻叔父郑淼继位的消息,这才把郑经从哀痛中拉回现实,思考着更为复杂的政治层面│看来此番台湾之行,不将只是奔丧如此单纯了。 原本准备陪同郑经前往台湾的陈永华,在接获郑淼继位东都王的消息之后,暂停了一切整束行装的动作,来到了洪旭宅邸,面见了被软禁在此的周全斌。 「全斌兄别来无恙啊!洪旭应该已经告知郡王殯天的消息了,不知全斌兄是否知晓郑淼继位东都主的消息?」陈永华说。 一进入内室,陈永华对着躺卧在床上的周全斌拱手行礼。 「洪旭都对我说了,怎么了?」周全斌说。 面对态度谦恭的陈永华,周全斌虽然起身,却依然盘坐在床上,既不下床、也不回礼,倨傲的态度显见仍为遭受执囚一事感到忿忿不平。 「对于拘禁全斌兄,永华深感抱歉,此事实在出于无奈。现今永华有一要紧事,须请全斌兄务必帮忙。」陈永华说。 陈永华省去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 「被郡王讚称为『今之卧龙』的陈参军会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协助呢!」周全斌说。 气犹未消的周全斌话中带刺,但陈永华不以为忤,直说来意: 「郡王遽薨于台湾以及郑淼继位的消息一传回金厦,眾军哗然。不久前黄昱与全斌兄奉郡王之命监斩世子,如今郑淼在台继位,不免让人怀疑郡王是否已下昭废除世子、传位于弟,加上世子年少,许多金厦将领虽然表面上默不作声,私底下却抱持观望的态度,观望是要拥立世子与台湾抗衡、还是一同奉郑淼为东都主。我需要全斌兄襄助,以稳定金厦政局。」 「听参军之意,是要助世子与台湾方面相抗衡,以夺回延平郡王之位囉!参军似乎认定是郑淼僭位夺权,说不定传位郑淼才是郡王的本意呢!」周全斌说。 「郡王治军严厉、刑罚苛峻,全斌兄应当清楚这几年来不断有军士因此而叛逃降清,譬如施琅、黄梧之流。世子允文允武,更重要的是待人宽厚,永华不清楚郡王是否传位郑淼,只相信唯有世子继位才有助于安定军心、承袭反清復明的大业。」陈永华说。 陈永华的一席话似乎说动了周全斌,只见周全斌收敛起倨傲的态度、起身下床。 「参军要全斌如何帮忙?」周全斌说。 「我已与两位王爷议定,明日朝会时,寧靖王与鲁王将请世子嗣位延平郡王,永华会率先表态奉世子为主,以逼迫心存观望的金厦将领当场宣誓效忠。世子嗣位后将立即下令整师渡台,并拜全斌兄为五军都督,届时请全斌兄务必接任五军都督,以动摇台湾将领拥立郑淼之决心。」陈永华说。 在陈永华策划与运作之下,郑经顺利在厦门嗣位延平郡王并袭封招讨大将军。虽然永历帝已亡,但郑经仍奉明正朔,以「永历」为年号。随即以周全斌为五军都督、陈永华为諮议参军、冯锡范为侍卫,整兵东渡台湾。 大军行渡至澎湖,陈永华趁着与郑经以及周全斌一同巡视澎湖诸岛的机会,向郑经提出建议: 「郡王!当前先王新丧之时,台湾无人护理,诸将暂请郑淼监国,以稳定军心,实乃权宜之举。此番我军东渡台湾,若骤然进兵,则台湾诸将必心生疑忌,即便无叛逆之心,亦将无奈相拒,如此一场血战势必难免。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力拼不如德服,必先施以礼、然后加兵,则师出有名。因此永华建议先諭令通知各镇退避迎接,看诸将如何举动。如诸将服拥郡王,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不,方才进兵。」 郑经採纳陈永华的建议,先向台湾方面发出了佈告,致使大多数的部队採取中立观望的态度。但黄昭与萧拱宸仍然坚拒郑经,两人遂起本部兵马与周全斌展开交战。 这场决定延平郡王继承人的战争很快地落幕。黄昭身中流矢而亡,周全斌向其馀将领宣达叛逆之罪仅及黄昭与萧拱宸两人,于是其馀各部将领纷纷倒戈、投降,最终黄安迎郑经进王城,结束了这场战争。而郑淼早在听闻黄昭战死时,就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打算向郑经负荆请罪了。 郑经进驻安平之后,诛杀了萧拱宸,但是对于郑淼,仍旧待之以伯叔之礼。陈永华的献策,避免了一场惨烈的流血内鬨。 ※ 夜深人静,这个郑成功在此撒手人寰的房间,如今已被佈置成了已故延平郡王的灵堂,此时郑经正独自为父亲守灵。 除了偶尔返回承天府的宅邸之外,陈泽鲜少离开据守的北线尾,就连近在咫尺的安平镇,也难得造访。今夜,陈泽却隻身来到了王城。 侍卫的通报令郑经感到震惊,是什么原因让一向忠于职守的陈泽必须离开北线尾?又有什么要事情让平时冷静沉着的陈泽急于星夜求见? 「陈泽,深夜求见,有何要事?」 郑经跪坐在灵堂右侧,对眼前这名黝黑汉子问道。只见陈泽不急不徐地在郑成功的灵前跪地,深深一拜之后,才起身回答郑经的问话: 「啟稟郡王,属下有一物件,必须呈交郡王。」 陈泽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纸卷,缓缓摊开在郑经面前,这竟是一张以承天府为中心的街市图。图中有一道粗黑的炭线引起郑经的注意。 「这是?」郑经问。 「日月之护的藏匿处。」陈泽说。 「什么!」 郑经连忙接过纸卷,仔细审视着这张地图。陈泽则手指着图上承天府衙的位置,开始向郑经解释此图的来龙去脉: 「今年年初,先王驱逐荷兰人之后不久,士兵在承天府衙内的一口古井里,发现了荷兰人挖掘的一条密道,密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宽阔的地窖,先王遂下令将日月之护装箱收藏于其中。属下经过测量,将密道的行经路线描绘于承天府街市图上。郡王请看,这条密道通往了这里,也就是埋藏日月之护的地点。」 陈泽食指沿着地图上那条黑线划过,落在了一个叉记号上头。 「后来先王与郡王之间发生了嫌隙,于是命马信与属下封闭密道。搬入地窖的箱子内装有日月之护一事,诸将之中仅有马信与属下知情。如今郡王既已继位为延平王,陈泽就必须将这本该属于郡王的日月之护,归还予郡王。」 陈泽说完,将地图捲回,接着单膝下跪,双手捧起纸卷,奉上。 隔年正月,郑经以黄安为勇卫,镇守承天府,提调台湾南北军务,自己则率周全斌、陈永华与冯锡范返回金厦。 万万没想到一年之后,清军竟与荷兰人联手攻破了金门与厦门,周全斌与黄廷降清,郑经听从水师将领洪旭的建议,退保东都。郑经命陈永华以及冯锡范护卫董太夫人先行东渡,大明宗室的寧靖王朱术桂以及鲁王世子等人则随后迁台。 郑经入主台湾之后,改东都为「东寧」,将承天府衙所在的赤崁地区划分为「东安、西定、寧南、镇北」四坊。 第十二章 赤崁古楼 西元二○一○年五月五日 五月,南台湾的艳阳已热得毒辣。毓璇和我抵达陈德聚堂,时间刚过下午一点,气温正高,烈日炙热刺眼。 陈德聚堂位于永福路的某条巷弄内,我把机车停在巷口的骑楼下。毓璇一下车就急忙撑起遮阳伞,我也不得不戴起棒球帽,好让双眼免于强光的伤害。路边一辆刚驶入停车格的黑色休旅车,驾驶在前挡风玻璃隔热纸的保护下,仍得戴上太阳眼镜,隔绝阳光的荼毒。 走入巷内,一座红瓦燕尾屋脊的古宅映入眼帘,古宅左右各一排厢房,宅前宽阔的前埕铺着石板,埕中有两座旗桿夹石。 屋宅的正厅门额上高悬着「颖川陈氏家庙」的堂匾,两旁八卦形窗櫺鏤雕精细,正中央刻有「陈」字纹饰,昭示宗族姓氏与堂号。去年暑假的澎湖旅行,我也曾在望安乡见过类似的窗櫺设计,花宅聚落的曾家古厝,就以红砖砌成了「曾」字窗櫺。 一个毛发稀疏、满脸皱纹的老先生正要关上正厅大门,我赶忙出声叫住: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这个时间还开放参观吗?」 老先生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我们,咧开了嘴笑,前排牙齿已剩不了几颗,操着那漏风口音的台语说: 「是只开放到下午一点啦!不过你们如果要参观,我就晚点再离开,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边说边不断点头。 老先生重新推开了大门,领着我们二人进入堂内。 这位顾守陈德聚堂的老先生年龄至少有七十岁以上,寥寥无几的几缕发丝不存在半点黑色素,虽然说起话来迟钝、吃力,却仍尽力维持着客气、和善的态度,从我们见面开始,笑容就没有一刻松弛过,也连带使得眼角与额头上的纹路加深不少,是位相当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我猜测老先生应该姓「陈」。既然顾守这个陈氏大宗祠,除了「陈」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更高的姓氏。 走进正堂,我脱下棒球帽、握在手中,环视着厅堂四周。两侧灰壁画有四幅彩绘,每幅彩绘的构图无不精细、线条无不纤巧。题材分别是「舜耕歷山」、「庞德遗安」、「郭子仪厥孙最多」以及「王羲之弄孙自乐」。虽然色彩难免斑驳,但故事人物的表情、衣褶,勾勒得栩栩如生。我一时看得出神。 「那是府城民俗彩绘大师陈玉峰晚年的遗作,也是陈老师保存最完整的作品,非常珍贵。」老先生说。 抬望正堂,堂上悬掛着「宗德流芳」、「辅世传宗」与「祖庙重光」等牌匾。正堂神龕供奉颖川陈姓始祖、开漳圣王陈元光以及咨议参军陈永华的神位,神龕上方书写「东寧总制府跡」,难怪总让人以为这个「统领府」是东寧总制使陈永华的府邸。 「请问这里不是陈泽的府邸吗?为什么写着『东寧总制府跡』?」我指着神龕上方的几个大字问。 「这里也是东寧总制府啊!陈泽后来随郑经西征,结果途中病逝,陈泽在台湾也没家眷,所以这里就成为陈永华办公的地方,陈永华本身是不住在这里啦!」 老先生讲解时眉飞色舞。可能平时参观的游客并不多,有也是走马看花,很少有人请教他问题,今天终于逮到机会可以展现自己对这间宅邸的深切认识。 (陈永华曾将这里作为办公处!那么天地会有可能在这里活动吗?这里会不会就是天地会的总部?如果是,那天地会守护的东西就在这附近囉?) 暂时搁置下心中的疑问,再往神龕上方一看,我终于一睹「翰藻生华」这面匾额。初见此匾,我真的为其光彩亮丽所震摄。匾额以绿色为底,再敷饰螺粉,三百年的岁月,难掩昔日风华,反倒陈放出古色古香的风味。说它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牌匾之一,并不为过。 「听说今年初在这面匾额背面的夹层发现了一本书喔?」我对老先生说。 「嘿!嘿!」老先生靦腆地笑了两声,接着说: 「古蹟修护团队发现的,听主委说那是天地会的东西。你知道真的有天地会吗?咱们的陈永华就是总会长,他就是陈近南啦!不是武侠小说乱讲的喔!他武功多厉害咧…」 老先生眉飞色舞地竖起大姆指,想也知道他正准备为我们讲一段「陈永华传奇」。负责看顾这类不是热门的古蹟,平常时候一定鲜少遇到可以攀谈的游客,一旦逮到机会,让老先生打挨了话匣子,绝对是一发不可收拾,倾囊相授他的毕生经歷。可是我现在实在毫无心思和他促膝长谈,虽然这么做对老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得想办法阻止他说下去。 「请问那本手札还放在这里吗?」我说。 虽然随便一个问题都有可能打开老先生的另一个话匣子,所以我决定不再迂回,直接问出我此行想得到的答案。 我打算碰碰运气,或许手札还被留在这里,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陈文钦教授有可能放手一赌,赌兇手想不到他把手札放回发现处。 「那本书主委拿走了啦!不知道是不是陈近南的武功秘笈,连我都没看过咧!」老先生说。 老先生所说的主委应该就是陈文钦教授吧!我不死心地从里到外将陈德聚堂给看过一遍,如果陈文钦教授留下的羊角符号指示手札的藏匿地点,那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类似的图案。 结果仍是一无所获。看来手札是被陈文钦教授给藏到别的地方了。但如果手札不在研究室、也不在这里,那有可能在那里? 「请问阿伯,你看过这一个图案吗?」我说。 我从背包里拿出那张画有羊角符号的计算纸,我想与其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不如直接问老先生要来得有效率。 「没有印象呢!」老先生摇了摇头。 告别了老先生,毓璇和我踏出陈德聚堂的大门,老先生也随即锁上门锁。等我们两人快要走到巷口,老先生骑着机车从后头赶上我们。 「这个送你们。」老先生说。 老先生停下机车,打开椅垫,从里头拿出一面约一百片的小型拼图,递给毓璇。这是今年郑成功文化节的纪念品之一,上头的图案是台湾船的构造比例图。 我对这幅图瞭若指掌。台南市政府计划重现台湾船时,包括陈文钦教授与何昊雄教授在内的几位歷史学者,从古文献中找到了这幅戎克船的构造比例图,上头清楚标示船身构造的长宽比例。造船小组就是依据这幅图,一比一打造出上週六首航的「台湾成功号」。 回到巷口的机车停放处,烈日持续加热着任何一个得不到阴影庇护的物体。巷口那辆休旅车的引擎还发动着,驾驶也还在车内。在这么炙热的日晒之下,如果不发动引擎、开啟冷气,我想车内会有和烤葱饼的烤箱吧! 「这附近的一级古蹟很密集耶!有赤崁楼、大天后宫和祀典武庙。既然来到这里了,要不要顺道走走?我们到赤崁楼看看。」我向毓璇提议。 「你该不会是想藉机约会吧?」毓璇说,脸上露出了一抹对我的意图了然于胸的微笑。 我就像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心虚地将视线移往赤崁楼的方向,故作镇定地说: 「我是突然想去看看何教授说的那口古井,那口可能有密道的古井。」 虽然这是在慌乱之下想到的藉口,但并非全是谎言,我确实有一丝想看那口古井的意图,儘管那比例微乎其微。 ※ 毓璇和我沿着永福路往赤崁楼的方向步行。赤崁楼距离陈德聚堂不远,中途会经过大天后宫和祀典武庙,所以我们决定以步行的方式前往,可以沿途走走看看其他的一级古蹟。 台南这座古都果然是全台湾古蹟密度最高的城市,毓璇和我才走到永福与民权路口,就看见路口旁立了一个石柱,这种石柱在台南很是常见,用来标示古蹟名称,只见石柱上刻着几个字,「府城史蹟大井头」。 「大井头在那?」毓璇四处张望,找寻着这支石柱标示的古蹟所在。 「在这里啊!」我说。 我指着石柱旁的道路中央,在停止线与行人穿越道中间的区域,原本该是柏油的路面,此处却铺上了石板,当中有一个半圆形的人孔盖。 「这个就是大井头」我说。 每天在这道路上头来来往往的市民,不晓得有没有人知道这个被他们踩在脚底下的人孔盖,竟然是一个古蹟。 路口还有一间台南的老戏院,至今仍保留着传统的手绘电影看版。 穿越了路口再往前,正前方就是赤崁楼,而左侧则是大天后宫和祀典武庙。 走在这段红砖道上,炙热的温度将空气蒸腾,烧熔了祀典武庙的红色宫墙以及脚底下的红砖,让人感觉宛如烈焰环身。身体内残馀的水份似乎已经被这烈焰蒸发殆尽,提醒我从离开学校后就滴水未进了。 所以此刻第一时间吸引我注意的,既非宏伟的祀典武庙、也非庄严的大天后宫,而是对街一间遵循古法熬煮冬瓜茶的老店家。 这座古都除了古蹟多之外,到处可见默默保存着传统的老店家。就像几个星期前和同学在一条旧名「总爷街」的老巷弄里,发现了一家製作煎饼的百年老店,老闆手工将麵糊舀进古老的黑色煎炉,再摇着把手将煎盘一一翻面,那非自动化煎烤而成的煎饼,就是多了味传统才有的香气。 在这个现代化风暴肆虐的时代,虽然这个城市也是不断地在前进,但有些人却仍然坚守着祖先留传的技艺,有些事物也仍然维持着始创时的模样,这些人从不钦羡外界的进步与繁华,只想把祖先遗留下来的技艺传承下去。不论是那百年煎饼,还是那手绘电影看版的老戏院、或者是这杯坚持古法熬煮的冬瓜茶。这些古老的事物点缀在这个现代化的大都会中,不仅不感突兀,反而拉长了这座城市的歷史深度,也丰富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内涵。 一口气喝下冬瓜茶,让水份滋润乾渴的身体,让清凉冰镇高热的体温,也让香甜掩盖过兇杀案所带来的苦涩。 此时我注意到冬瓜茶店家附近的一个小祠堂,马使爷厅。祀典武庙主祀关圣帝君,谁都知道关圣帝君座下有一匹赤兔神驹,千里跋涉、南征北讨、战功彪炳,但没想到关圣帝君得道登仙之后,民间竟也随祀照顾赤兔马的人。这也算是另类的「一人得道,鸡犬昇天。」吧! 祀典武庙有块「大丈夫」匾额,讚颂关圣帝君乃全勇全智全仁之大丈夫,虽然名气不及台湾府城隍庙的「尔来了」、天坛的「一」字匾以及竹溪寺的「了然世界」,这府城的三大名匾,却也是我认为府城颇有意思的匾额之一。 我向毓璇提议到紧邻祀典武庙的大天后宫里逛逛。大天后宫原是明寧靖王朱术桂的故居,原以寧靖王的别号命名为「一元子园亭」。台湾入清版图之后,施琅将其改建为妈祖庙,并以妈祖帮助清军平定台湾有功为由,上奏御昇为「天后」,施琅以此强调自己征台乃是天命所归,多么高明的政治手段啊! 大天后宫在歷经多次的整修、重建之后,我想格局应该与当年的寧靖王府邸大相逕庭了。 有时不免感叹,台湾的古蹟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常被不同朝代的政治土壤给层层掩盖、代代沉积,不断地改变建筑风格或是用途功能,就有如古生物的化石被不同纪元的沉积土所掩埋一般。两者的差别在于,被不同纪元的有形沉积土壤所掩埋的古生物化石,总能透过挖掘让其重现天日;但是被不同朝代的无形政治土壤给掩盖的歷史建筑,就永远没有恢復原貌的一天了。 相较之下,古希腊神庙或是古罗马竞技场等遗跡,在某个强盛的时代兴建之后,就以它创始时的模样被保留着,千百年来歷经兵燹摧残、风雨侵蚀,纵使创建它的朝代已不復存在,遗跡也早丧失了原本的功能,却仍纯粹以废墟的方式保留着,供人瞻仰。但是台湾的遗跡则不然,除非是像棺柩般深埋地底之下,否则定是年年整修、代代重建。 台湾的歷史充斥着太多苦难、歷经了太多战乱,但是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总会想尽办法、费尽力气地重新站起来,而且还不忘让倾颓的建筑也站起来。只是往往站起来后,并无法维持原本的模样。人民被迫改变生活的习性,建筑也被迫改变原有的用途,而且这些改变通常还具有浓厚的政治意图。 战乱之后的改朝换代,人民需要去适应新的政权,建筑也需要找寻新的歷史定位,特别是那些带有政治性质的歷史建筑。新的政权为了抹煞上个政权的政治图腾,绝不容许它还具备原有的模样与功能,这会触动人民对旧政权的怀念,也会影响人民对新政权的适应力。所以前朝寧靖王的府邸,不论是人民眼中有形的表相、还是人民心里无形的意象,都必须重新被塑造,而最不招致反感的形象,通常是庙宇。信仰虔诚的台湾人民总是乐见这样一个旧建筑成为神祇的新住所。 「哇!好漂亮哦!」毓璇惊呼。 毓璇看到的是我最欣赏的大天后宫建筑工艺之一,山川门后两侧精美的龙虎壁堵。左壁刻龙,龙腾云而起、雨随龙吟而降;右壁雕虎,虎破林而出、风从虎啸而生。 虽然是我提议到大天后宫逛逛的,但在我向毓璇介绍完那面龙虎壁堵之后,我们就离开大天后宫,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原因无他,虽然我喜爱庙宇精緻华美的建筑工艺,但那裊裊香火却总是燻呛得我难受。我极度讨厌烟雾瀰漫的环境,庙宇的香火还稍能接受,如果是香菸所散发的,我可是一刻也待不住。 离开了大天后宫,买了门票进入赤崁楼园区。荷兰统治时期,这里建起了一座西式堡垒,成为普罗岷遮城的行政中心;明郑时期,郑成功以此城楼为承天府的署衙,仍是当时台湾政治与经济的中心。 东寧王朝降清之后,由于连年兵燹造成原来的承天府楼倾墙颓。直到同治初年,据说为了镇压荷兰人所留下的邪气,于是兴建「大士殿」于城基中央,主祀观世音菩萨;光绪年间中法战起,为了不让法军据此城基建城筑堡,台湾知县沉受谦奉命拆毁城基与大士殿;次年移建「蓬壶书院」,并在书院后方兴建「五子祠」,以及在城基中央兴建「文昌阁」与「海神庙」;再隔年,台湾巡抚刘铭传于文昌阁前重建大士殿。又一个被政治土壤给沉积的案例。 除了古井地道与宝藏传说之外,据说郑成功曾在赤崁楼藏有大量军械,但康熙年间朱一贵起事时,曾开啟军械库,却发现里头仅有少数早已锈蚀的破刀残剑。或许台湾入清版图后,那大批军械已被运走了吧! 今天非是假日,造访赤崁楼的游客并不多,只有两、三个参访团体,其中一个还是国中学生的户外教学活动。一走进园区大门,目光首先被楼阁前的九座石碑所吸引,但我兴趣的并非石碑,而是每道石碑底下的龟形神兽,此兽名为「贔屭」,是九龙子之一。相传龙生九子,但每一子皆不成龙形,并且各具喜好与习性,贔屭状如龟形,性好负重,所以其形象常被用于驮负碑石。 面向楼阁,右侧一座郑成功受降塑像。几年前见此塑像时,荷兰人还成跪姿;今日再见,竟然站了起来。这一跪一站之间,据实呈现了郑荷议和当时,郑成功答应让荷兰人尊严离台的宽宏承诺。 往左经过楼阁西侧,走道旁陈列多件石器,其中一座位于城砦原始入口的石马特别醒目,那正是何昊雄教授提起过的郑其仁墓前石马,断足部份早已重塑。石马旁则有数颗「技勇石」,方石左右凿孔,便于手举以锻鍊臂力,大概曾是郑成功用来选拔铁人的「武科石」吧! 荷兰的城砦遗跡,仅馀城基与稜堡的残垣断壁,城基之上现今建有海神庙与文昌阁,城基西北侧则是蓬壶书院,整座赤崁楼结合庙、阁、书院等不同建筑风格于一体。 海神庙与文昌阁之间,就是昨晚何昊雄教授与陈文钦教授谈论到的那口古井。由于安全考量,井口已被封上强化玻璃,但游客仍得以经由透明的封盖一窥井底,几位国中学生就正弯身朝着井里头看。 我闭上眼、面朝下,伸长脖子将头探到井口上方,然后股起勇气睁开双眼,但下一秒却又立刻闭上眼将头缩回。井里的幽暗深黑之中又再度浮现那幅令人作呕的画面。 (不行!我还是克服不了那个恐怖的经验!) 父亲的故乡在金门,服完兵役后就来到台湾讨生活,并在台湾结婚生子,从此定居台湾,只在年节返乡祭祖并探视祖母。在我小时候,金门仍是战地,往来台湾本岛的交通并不像现在这般便利,所以父亲总是单独一人回去。直到我九岁那一年,为了奔赴祖母殯丧,我才首次在金门度过了半个月的时光。 那时候金门的基础建设还相当不完善,老家琼林村的道路都还是泥土地面,一下雨不但泥泞不堪,还混杂了家禽的排泄物,与现在漂亮乾净的红砖道相比,真是有如天壤之别。 现今的金门,早已从战火的炼狱蜕变为人间的天堂。但在那时,连淡水都稀少得可怜,家家户户普遍都得靠凿井汲取地下水,才有足够的淡水可供使用。 有一天,村子里的人感觉从某口井里所汲取来的水总是有股怪味,几位街坊邻居于是决定相约前往那口井去一看究竟,我也跟着父亲前去凑热闹。到了现场,一伙人围着水井议论纷纷,个头矮小的我也鑽过人群探头往井底瞧,井底深邃漆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有位邻舍拿来了手电筒,往井底一照,瞬间我被眼前出现的画面给震摄住。虽然父亲的大手立即矇住了我的双眼,但仅仅是一秒鐘的时间,那个画面从此深烙印在我心中、难以忘怀,形成一股无法磨灭的恐惧。 一个浮肿腐烂的尸体,浸泡在井水中载浮载沉,张开的嘴巴以及只剩窟窿的双眼,不断有白色蠕动的蛆虫鑽进鑽出。原来是一名适应不良、又遭逢女朋友兵变的士兵,在此投井自戕。从此之后我对古井產生了一种恐惧,只要我从井口往黑暗的井底下瞧,这个画面就会出现在井里的那片黑暗之中。 「你怎么了?」毓璇问。 见我突然缩头闭眼的动作,而且还不断地深呼吸,毓璇趋前关心。 「没事,只是想起令人不舒服的经验。」我说。 我向毓璇聊起了小时候在金门那段不愉快的经歷,边聊边登上文昌阁。 走上狭窄的木造楼梯,来到文昌阁的二楼。这层楼供奉「魁星」,手握墨斗、面容如鬼,还真是以「魁」字来雕塑形象呢! 来到阁外西侧回廊,夕阳斜暉筛过回廊栏柱,在回廊地板上投射出长长的一道道栅影。 从前这里往西便是台江内海,海潮可直达城楼之下,登楼远望,可遥观内海尽头的王城。向晚时分,半没入海面的落日映照出砦墙堡垒的黑色剪影,彷彿王城就沐浴在夕阳红光之中,因此过去曾有「赤崁夕照」的美景之说。 如今台江内海淤积成陆,此刻我倚着栏柱往夕阳的方向远眺,只见建筑物櫛比鳞次,错落在曾是台江内海的区域上,颇有沧海成桑田的感触。 走到文昌阁南面,我凭栏俯视着底下那口井,然后抬起了头,视线往前延伸向远方。 「你在看什么?」 毓璇看我望得出神,出声问道。 「没什么。我在想如果那口古井内真的有密道,那会通往那里?以前从这里往西就是台江内海了,与安平古堡之间是一片汪洋。就如同何昊雄教授所说,以当时的技术要开凿一条海底隧道,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果密道不是通往安平古堡,那到底通向了那里?」我说。 毓璇听我这么一说,「噗嗤」了一声,好像在嘲笑我竟然会相信这么荒诞的传说。 「你真的相信古井里有密道啊?」毓璇问。 我可不认为「古井里有密道」是荒谬不可信的事,虽然陈文钦教授也对此种说法嗤之以鼻,但我相信何昊雄教授,既然他认为有其可能性,就绝不只是无讥之谈,纵使目前并没有任何可信的证据。 我不想在「古井有无密道」的议题多做争论,赶紧转移话题。 「关于天地会手札里那段描述郑克臧夫妇埋葬地点的文字,你有没有什么看法?」我说。 毓璇是中文系学生,或许对文字的敏感度较高,我不只单纯想转移话题,而是想听听她对这段文字有无其他解读。 「那段文字写得很白话,字面上的意思也很浅显易懂,都只在阐述郑成功三代对台湾的经营,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某个地点的描述。『承天擘海』,擘有策划、处理的意思,『承天擘海,威镇东南。』是说郑成功承奉天意、经略海上,威震东南海域。接着写延平三世开闢台湾、护明皇祚。然后『拓土七鯤,建兴圣庙。』两句则分别描述郑成功与郑经的功业。七鯤身的开疆拓土,象徵郑成功于台江内海兵战荷军、收復台湾,『建兴圣庙』则指郑经时期建孔庙、兴礼教。最后述说郑氏三代忠魂受到万民的崇拜与祭祀,这里确实转折得有些突然,前面都在阐述郑成功三代的丰功伟业,但写到兴建孔庙之后却突然笔锋一转,说什么残躯永远伴随忠灵、共享万民崇祀。」毓璇说。 毓璇的看法与我相同,昨晚第一次听到这段文字时,对于最终那一句,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不过倒过来想,如果前面这一段文字真是描述郑克臧夫妇遗骸的安葬地点,那么最后这一句反而是再合理不过了。写下郑克臧夫妇的长眠之地,然后说他们的遗骸与灵魂在该地享受万民祭祀。」我说。 「可是后人都不晓得郑克臧夫妇遗骸安葬在何处了,那来得万民崇祀啊?而且就前后文连贯来说,最后这句可不一定单指郑克臧夫妇,更像是在讲郑成功与郑经,又是孤臣、又是忠灵的,而且前文描述的功业大多完成于郑成功与郑经这两代。」毓璇说。 我完全同意毓璇的看法,与其说这段文字描述郑克臧夫妇的埋葬地点,不如说是两代延平王的长眠之地。 「嗯!我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最后这一句还有个奇怪之处。依据民间习俗的说法,人有三魂,分别是主魂、觉魂与生魂。人死后生魂消灭、主魂会再入六道轮回,至于主导感官、记忆的觉魂则被引至牌位供奉。所以墓地埋葬遗骸,牌位接受祭祀香火。可是最后这一句却说残躯伴随忠灵、共享万民崇祀。」我说。 「会不会郑克臧夫妇安葬在供奉郑家人牌位的地方啊?这样遗骸与牌位觉魂就同在一处,残躯就永伴忠灵了。那个地方有供奉郑克臧的牌位?」毓璇问。 昨晚回到宿舍之后,我也曾思考过毓璇提出的这个可能性。 「有三个地方,一个当然是郑氏家庙,另一个是延平郡王祠,但延平郡王祠的郑克臧牌位是近代才祀奉的,所以不可能是指那里。最后一个地方比较少人知道,就是沙淘宫。何昊雄教授曾经在课堂上说过,沙淘宫供奉的沙淘太子又称为大太子,后人误以为那是三太子李哪吒的大哥金吒,其实沙淘太子是指郑克臧。郑克臧虽被立为监国,但尚未继任延平郡王就遇害了,所以民间都以『大太子』称之。沙淘宫就位于三百年前还是海岸线的西门路上,就是陈文钦教授所说,相传郑克臧遗体被冲上岸的地方,我们明早再去郑氏家庙和沙淘宫看看吧!」我说。 虽说如此,但我并不认为在郑氏家庙或沙淘宫能得到答案。既然今日已无人知晓郑克臧夫妇遗骸的下落,就算真的安葬在这两个地方之一,我们也别期望能问出什么结果。 我继续倚着文昌阁回廊的栏柱,享受着向晚温和的夕照以及迎面吹来的暖煦微风,漫无目的地俯瞰着赤崁楼园区、俯瞰着园区大门前的道路、甚至是对街的祀典武庙。进行户外教学的学生团体正在整队上车,游客也大多已经参观完毕,准备体验附近的着名小吃。 园区内的喧嚣大减,反而园区周遭的小店即将迎接扰嚷。对街祀典武庙的宫墙旁,一位眼戴墨镜、身穿黑色背心与牛仔裤、体格健壮的男子,正端起相机、看着取景窗,如砲管般的广角镜头由下而上朝向赤崁楼,似乎准备在离去前为这座楼阁拍下最后一张照片。 ※ 夜幕低垂,天空已由橙红转为靛蓝,毓璇和我仍在赤崁楼园区内逗留。 赤崁楼是台南市少数夜间开放的古蹟之一,在亮丽的灯光照明之下,楼阁多了一份神秘感与现代感,与白日古朴的风味大异其趣。正值郑成功文化季期间,楼阁前举办了夜间音乐会,演奏着台湾传统歌谣,美妙的乐音吸引许多市民前来聆赏,毓璇和我自然也捨不得离开,直到九点鐘演奏会结束。 「肚子饿了吧!隔壁巷子里有家小吃店,它的锅烧麵很好吃喔!我常常特地从学校骑单车过来这里吃晚餐。」毓璇说。 当我们走进毓璇说的那家小吃店时,店里的电视正播放着歷史学系发生命案的新闻。看来警方并没有对记者透露太多,至少新闻没有提到警方曾侦讯了两名学生的消息。 稍后店员端来了我们点的锅烧麵与水饺,麵的外观看起来相当家常,配料也是很一般的鸡蛋、青菜与两块天妇罗。我吃麵习惯先嚐嚐汤头,热汤一经过舌尖、滑入喉咙,那滋味却是令我惊艳。味道虽然与外观一样平实无华,却突显了食材本身的甘甜。我不喜欢食物经过繁复的加工与浓杂的调味,所以这碗麵很对我的味口。 就在我正沉浸在意麵的香气与麵汤的甜味时,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 是柯伯伯的来电。 「喂!柯伯伯!是!我是澐杰!有什么事吗?嗯…我晓得了,那我明天方便过去一趟吗?病房是?好!谢谢!」 按下结束通话键,手机随手放在桌上,继续享用我的晚餐。 「谁打来的?」毓璇问。 「是柯伯伯,他说何教授醒来了,伤势已无大碍。我要求明天早上去医院探望何教授,他答应了。现在何教授是直接能证明我们清白的人。」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毓璇说。 再度埋首汤碗,鼻樑上的镜片却被麵汤的蒸气给附着了一层水雾,让我不得不暂别那醉人的香气,抬起头来擦拭镜片。 小店就位于巷口,从店内可以看见对街祀典武庙的一小段宫墙,当我戴回眼镜时,不经意瞥见傍晚那位站在祀典武庙的宫墙前、朝赤崁楼拍照的健壮男子,此刻仍然还待在原处,似乎还对赤崁楼依依不捨、不愿离去。唯一不同的是,因为夜色的降临,他摘下了墨镜。 吃完锅烧麵,毓璇和我准备走回陈德聚堂的巷子口,我们停放摩托车的地方,经过了大天后宫,我猛然想起手机还放在刚才吃麵的小吃店里。 「我把手机忘在锅烧麵店里了。我回去拿,你就先到停放机车的地方等我吧!」我说。 当我准备调头回麵店,一转身却发现刚才站在祀典武庙宫墙旁的男子,正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手上拿着地图,似乎正在研究路线。 接近那位男子身边,无意间瞄了他一眼。原先架着墨镜的鼻樑相当高挺,而少了墨镜遮掩的眼神则锐利如鹰。我好像曾经在那里看过这么一张相似的脸庞? 取回手机,我三步併作两步,快步走回停放机车的骑楼,毓璇已戴好了安全帽,在机车旁等候。下午停放在路边停车格的黑色休旅车仍未离开,当我一发动机车,休旅车的大灯也随即亮起。虽然夜色已暗,但在路灯的协助下,我还是可以透过休旅车的前挡玻璃,清楚的看见车内的驾驶。 原来那位在祀典武庙宫墙旁对着赤崁楼拍照的男子,正是这辆黑色休旅车的驾驶,难怪我觉得有点眼熟。 等等!是碰巧吗?不对!这个男子从我和毓璇抵达陈德聚堂时,或许还要更早,就开始跟着我们了。他拿着相机站在祀典武庙的宫墙前,并不是在为赤崁楼拍照,而是透过相机的变焦镜头,注视着我和毓璇的一举一动。是警方的人吗?还是伤害两位教授的兇手? 机车驶上道路,那辆黑色也跟着起步移出停车格。我转头对毓璇说: 「我觉得我们可能被跟踪了。」 第十三章 兴礼教 东寧建圣庙 西元一六六五年(明永历十九年) 这年七月,勇卫黄安病卒,得年未满五十。郑经闻讯大感悲慟。 三年前,郑经与叔父郑淼争夺延平郡王的继承权,郑经在惊涛骇浪中继位,功臣除了陈永华与周全斌之外,台湾方面就属黄安襄助最多。当时黄昭与萧拱宸率眾抗拒郑经,台湾诸将多按兵不动、心存观望,唯独黄安亲领所部援助周全斌,力战黄昭部队,并迎郑经进入王城。 郑经入主台湾之后,黄安所统领的勇卫亲军更成为郑经麾下最为驍勇善战的主力部队,协助郑经扫平大肚番王的反叛。对于稳定东寧政权,发挥了莫大的助益。 如今黄安病卒,自然让郑经哀痛不已。除了传令厚葬之外,郑黄两家更在数年之后结成亲家,郑经将自己的长女与次女嫁予黄安的两名儿子。 至于黄安所留下的勇卫一职,郑经决定让諮议参军陈永华兼领勇卫。陈永华原本官拜諮议参军,已是东寧朝中参军之首,如今更兼统领「勇卫军」这支最为驍壮的精锐部队,可说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可见郑经是何等倚重陈永华。 自从随郑经迁来台湾之后,陈永华便致力于裕国裕民之策。不但亲歷南北二路,巡视各社、镇抚诸番,更劝各镇开荒垦田、广植五穀,以蓄积粮稼;植蔗熬糖、煮海为盐,以广兴贸易。于是,岁收丰熟、民用富足。 八月,陈永华兼领勇卫之后,有感于台湾如今丰衣足食、民生安定,心想该是贯注教育、培植人材的时候了。于是啟奏郑经: 「啟稟郡王!如今台湾开闢业已就绪,屯垦亦略有成法。永华恳请郡王兴建圣庙、设立学校。」 「台湾洪荒新创,不但地方狭促,而且人民稀少,姑且暂待将来吧!」郑经说。 听郑经有意暂缓自己的提议,陈永华再向郑经进言: 「昔成汤以百里而王,文王以七十里而兴,岂关地方广阔?实是国君好贤,能求人材以相辅佐啊!如今台湾沃野数千里,且远滨海外,假使国君能举贤以助理,则十年生长、十年教养、十年成聚,三十年即可与中原相甲乙。何愁其狭促稀少?如今人民既已足食,则当教之,若使人民逸居而无教,则与禽兽何异?因此永华恳请郡王择地兴建圣庙,设立学校,以收人材。庶国有贤士,邦本自固,而世运日昌啊!」 于是郑经大悦,允从陈永华所奏。 这天夜里,郑经却差人密招陈永华前来郡王府邸的书房。陈永华推门入内,郑经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桌案上的烛光将郑经略显不耐烦的脸孔照耀得一片通红。 「郡王星夜急招属下前来,不知有何要事?」陈永华问。 「復甫,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多礼了。我之所以这个时候找你来,确实是有一件事情交代,但我不想在眾文武官员面前明讲。今早你奏请兴建圣庙,我准你所奏,但有一事你务必遵从。」郑经说。 郑经摊开承天府一带的地图,平放在桌案之上,右手举起案上烛台,凑近地图。 「我要你将圣庙兴建于此。」 郑经说着,左手指着承天府东南,一个名为「鬼仔埔」的地方。 稍后不久,当两人的密谈结束,陈永华返回府邸的途中,心里不断思索着郑经的要求。他不明白为何郑经一定要圣庙兴建在那个地点,甚至亲自在地图上详绘了圣庙的平面图,并且要求圣庙的所有建筑物都必须按图配置、分毫不差。更让陈永华不能理解的,是郑经要求他在挖掘圣庙地基时,务必执行的一项任务。 对于郑经交办这些任务的用意,陈永华并无过问,仅要求在圣庙旁增建明伦堂作为讲学之用,而郑经也同意了这个请求。 陈永华对于「明伦堂」有着无法磨灭的情感。几年前清军攻陷陈永华的故乡同安城时,父亲陈鼎就是在明伦堂自縊的,当时陈永华先是奉母逃亡,待城陷数日之后,为寻父亲尸首,陈永华还化装成和尚,冒险潜入清营,终于背回父尸殮葬。 今夜,諮议参军书房里的烛火彻夜未熄,陈永华在一本手札上记下了稍早郑经所交办的任务。这是陈永华长年以来的习惯,就如同杨英记录着跟随郑成功南征北战十三年来的亲身经歷。自从与郑成功一同创立了天地会后,陈永华便养成了将重要会务记载在这本手札里的习惯,有时候也会写进一些他认为有必要留下记录的官务。 就在郑经批准陈永华奏章数天之后,承天府的寧南坊开始大兴土木,日夜赶工地掘地竖基。 ※ 对于陈永华独揽大权,可不是东寧满朝上下皆所乐见。 「蔡添,我要你监视陈永华一举一动,你这个时候跑来我宅邸做什么?」 冯锡范脸色有些不悦地对着眼前这个举止猥琐的男子问道。 「冯侍卫,小的就是来回报有关陈参军的情报啊!」蔡添说。 蔡添的腰弯得不能再弯,躬身回稟冯锡范,那卑躬屈膝的模样,就只差双膝没有着地。 「你是不会差人来报吗?我知道不想被他人撞见你私下跑来见我呀!你来了,谁去监视陈永华?如果他利用这个空档做了什么不在我掌握之下的事呢?日月之护不翼而飞,以郑成功对他的器重,和郑经对他的信任,东西一定在陈永华手里。我要对他的一举一动瞭若指掌,你听清楚了没有?我不允许他有任何事脱离我的掌握啊!」冯锡范说。 冯锡范对蔡添毫不客气,手指着蔡添飆出一连串厉声怒骂。冯锡范对于陈永华最近兼任勇卫一职不只耿耿于怀,更是忿恨难平。 「回大人,小的知晓。但小人就是为了这事特来稟报的啊!」蔡添说。 蔡添说完话,不待冯锡范回应,就逕自捱近冯锡范耳边,低声述说此行预计稟报的要事: 「郡王听从陈参军的建议兴建圣庙,并责令陈参军亲自督工。近日开始动工挖地奠基,陈参军不但亲自挑选工人,而且还常在夜间施工,更时时刻刻亲临工地监督挖掘地基的作业,慎重程度超乎想像。有工人偷偷告诉我,陈参军精密量测、控制地基挖掘的深度,就像是在挖一个能容纳大批物件的地洞一般。属下怀疑,郡王可能指示陈参军将日月之护埋入圣庙地基。」 虽然有关日月之护的实际内容,只有陈永华、马信、陈泽、黄安、杨英等几位郑成功的亲信知晓,但是朝中将领几乎都知悉这批军錙的存在。 一听到蔡添说出「日月之护」四个字,冯锡范瞇着眼,斜视蔡添,一双眼皮底下的珠子骨碌碌地转动,心里头盘算着。过了一会儿,冯锡范瞪大双眼,盯着蔡添,说: 「我要你紧紧盯着陈永华,只要他前往圣庙工地…不…只要他一踏出家门,你就给我牢牢跟着,彻底掌握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特别是在圣庙奠基之时。如果郡王真令陈永华将日月之护埋入圣庙地基,那么奠基时陈永华必定亲自在场督工。听清楚了没有?」 「冯大人,属下明白了。」蔡添说。 一刻鐘后,蔡添猥琐的身影偷偷摸摸地离开了冯锡范的居所,朝陈永华的宅邸潜行而去。 数日之后,圣庙地基的挖掘工作完成,准备进行奠基作业,将基桩竖立在掘好的地基中。这天夜里,在宅邸用过晚膳的陈永华穿戴整齐,提着灯笼独自朝圣庙工地步行而去,从陈永华踏出家门那一刻起,一个移动迅捷的身影便形影不离地紧跟着他。 蔡添始终与陈永华之间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使陈永华不致于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又尽可能地不让陈永华离开自己的视线。夜晚的黑有利于隐藏蔡添的身影,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承天府的街道上往南移动。 到了寧南坊,陈永华行进的路线却出乎蔡添预料。陈永华并没有前往圣庙工地,而是拐了一个弯,继续朝东南方向走去。蔡添不明所以,按照工程进度,今夜该是圣庙奠基的时候,此刻陈永华不前往圣庙工地,打算去那里? 蔡添正在犹豫是要继续跟踪陈永华、还是守在圣庙工地,但陈永华渐行渐远的身影却不容蔡添多想,蔡添还是立即做出了决定,尾随陈永华而去。 只是就这么一迟疑,拉长了蔡添与陈永华之间的距离,蔡添虽然加紧脚步赶上,却在下一个转角处,失去了陈永华的身影。 此处有多条巷弄,心急如焚的蔡添,凭藉着微弱的月光以及民宅内透出的摇曳烛光,双眼努力四下搜寻陈永华提灯的光线。 毫无所获。正当蔡添打算选择其中一条巷弄碰碰运气时,眼前的街道中央,却有某个物件的阴影映入蔡添视线。蔡添实在分辨不出那平躺在地的是何物品,好奇心驱使他大胆一探究竟。 蔡添躡手躡脚地接近那个物品,小心翼翼地伸手拿了起来,这才惊觉似乎是顶官帽。 突然自己的肩膀遭人一搭,机警的蔡添立即想要转身、格挡开黑暗之中伸出的那隻手。但那隻搭肩的手却突然灌注一股雄浑的力道,如千斤顶般压制住了蔡添。这种力道,那里像是一个读书人所有。 紧接着,一阵听在蔡添耳中宛若鬼魅的说话声,自那隻手后方的黑暗中传了出来: 「原来是掉在这里啊!真是感激蔡兄拾获永华的官帽。倒是这么晚了,蔡兄怎会来到这里?」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动弹不得的蔡添却听得冷汗直流,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蔡添心里想:这顶官帽显然不是不小心掉落的,陈永华早就察觉自己的存在,还只用了一顶官帽就逼自己露出马脚。 「陈参军又打算暗夜上那儿去呢?」蔡添说。 沉默良久,蔡添终于勉强挤出这么一句话。 「永华打算前往开山王庙祭拜国姓爷,想必蔡兄也是相同目的吧!」陈永华说。 「是!是!」蔡添边说边捣蒜般点头。 蔡添不得已,只好跟着陈永华往开山王庙走去。 虽然两年前郑经已建了奉祀郑成功的专祠,但陈永华还是习惯来到开山王庙祭祀国姓爷。郑经所建的专祠是家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思念与孝心;而民间所建的开山王庙,则是人民对国姓爷的感怀与崇敬。对陈永华而言,台湾人民对国姓爷发自内心的景仰,意义更为重大。 开山王庙正殿的烛火,在夜风的吹拂下明灭跳动着。陈永华点了柱清香,面对国姓爷的塑像若有所思,双眼在烛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点点泪光。等到陈永华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蔡添早已不知去向。 趁着陈永华祭拜国姓爷之际,蔡添悄悄离开了开山王庙,十万火急地赶赴灯火通明的圣庙工地。一探究竟的结果,令蔡添扼腕不已。圣庙早已完成奠基,而在场指挥作业的,竟然是陈永华的长公子,陈梦瑋。 ※ 半年之后,先师圣庙建成,郑经率文武官员行释菜之礼,环泮宫而观者数千人。謁祭圣庙之前,郑经走过泮池,随手採擷了泮池旁的芹草,插在官帽之上。 第十四章 曙光乍现 西元二○一○年五月六日 离开赤崁楼之后,我们并没有立即返回学校,而是和毓璇骑着机车在夜晚的台南街道上绕着圈子,虽然行进的大方向是朝着学校,但我却选择迂回的路线。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我想确认这辆黑色休旅车是不是在监视、跟踪我们。 很不幸的,这辆黑色休旅车的行驶路线似乎证实了我的怀疑。我从后照镜中注视着黑色休旅车,发现我只要加快速度,它就跟着加速;我一减速,它也跟着放慢车速。更确切的证据是,我漫无目的在台南市区中间逛,它竟也凑巧地与我行驶相同的路线。从今日中午在陈德聚堂开始,这辆黑色休旅车内那位体格健壮的男子就出现在毓璇和我周围,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还好毓璇并没有怀疑我的用心,以为我为了那种目的而不载她回宿舍。刚离开赤崁楼的时候,我从后照镜中发现毓璇曾几度想回头瞧瞧那辆黑色休旅车,都被我出声制止了,因为我不想让休旅车的驾驶察觉我们已经发现他的跟踪了。 一路上,我心里不断思考,这个跟踪我们的人,是柯伯伯派来监视我们的吗?或是伤害何昊雄教授与陈文钦教授的兇手?虽然我不认为柯伯伯会派人跟踪我们,但起初我还是怀疑这名男子是警方的人,直到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才推翻这要样的想法。这个可能性就是,为了夺取手札而杀害陈文钦教授的兇手,认为毓璇和我或许掌握了手札的下落。 如果真是如此,那现在这名开车跟踪我们的人,与陈文钦教授的命案脱离不了干係。而且既然他为了手札能狠下心杀害陈文钦教授,那毓璇和我的处境就危险了。 只不过令我不解的是,这名男子的跟踪技巧怎会如此拙劣?竟然让两个大学生给识破,而且还没从我迂回的路线中警觉,他的存在已被我们两人所发现。 转进了这条以「东寧王朝」命名的道路,学校的女生宿舍就位于这条道路某巷弄内的校区侧门里。这时我决定向那位跟踪者摊牌。 机车龙头一撇,我们转进了通往女生宿舍的巷弄。这条巷子是条死巷,巷子内并无其他住家,只在尽头有一道校园侧门。 我在巷底的校门前回转了机车,车头朝向巷口。三秒鐘之后,休旅车的大灯光线出现在巷口,随后这辆紧跟着我们的休旅车转了进来。 休旅车的刺眼头灯照得毓璇和我双双瞇起眼来,而我的机车大灯也正对着休旅车内的男子,像极了独木桥上的黑羊与白羊,就这么在狭小的巷弄中对峙着。在那么一瞬间,休旅车内的男子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给震慑住,还是像夜行性动物一样被强光给照得动弹不得,驾驶座内那张熟悉的脸孔足足愣住了好几秒。 最后是我率先打破这个僵持的局面。我加紧油门,从休旅车旁的缝隙鑽了过去,骑出了巷弄,回到大马路上。 休旅车跟着倒车出来,加速追上我们。或许只是错觉,但我从机车的后照镜里,似乎看见车内驾驶切齿咒骂的模样。或许这名跟踪者认为自己的行跡既然已经败露,也就没有隐匿的必要了,于是开始恃无忌惮地追逐我们。 夜已深,市区道路上的车辆渐渐稀疏,许多非主要干道的路口交通号志都已经切换成只闪黄灯。本来想藉由机车能在车阵当中穿梭的优点来摆脱纠缠,但是事与愿违。我骑车的速度本来就不快,所以经过了几个路口,这辆黑色休旅车仍然紧追不捨。 「不能再骑快一点吗?」 「啥?」 风压让我听不清楚毓璇说了些什么。 「我说在这种紧要关头,你骑车的速度怎么还是这么慢啊!」 毓璇加大音量,这回我是听清楚了,但我还是得闪避路上零星的汽机车,速度实在快不起来,我索性不再理会毓璇。 「停车!」 后座的毓璇突然大喊,我不明所以,而且紧追在后的休旅车又逐渐逼近,根本容不得我考虑毓璇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只是这时前方路口的交通号志突然由绿灯变换成黄灯,我犹豫着是否要抢快通过,但最终还是遵照毓璇适才的要求,在灯号转变成红灯的同时,按下了煞车。 车一停止,毓璇突然下车,接着一个闪身,从我腋下鑽到了前方,拨开我紧握着机车把手的双手,同时再用身体将我往后座一顶,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取得了机车的控制权。 趁我们停车等红灯,黑色休旅车已经追上了我们,正打算往右斜插在我们机车前方时,头顶上方交通号志的绿灯又再度亮起,毓璇油门一催,再次从休旅车旁边鑽过,两辆车的后照镜发生擦撞,我的机车左后照镜被削了下来。我好像又產生听到休旅车驾驶咒骂声的错觉。 很讶异毓璇驾驭机车的反应竟然这么好,而且胆子这么大,和她秀气的外表以及平时温文儒雅的气质大相逕庭。毓璇在车阵当中左闪右躲,有好几次都在即将与邻车发生擦撞的瞬间,以些微的距离闪避了开来。但即使如此,我们仍然没有脱离休旅车的纠缠,看来这个驾驶的驾车技术远高于跟踪技巧。 两辆车就这么一路追逐到了东门路与胜利路口的圆环,圆环中央是过去府城的「大东门」。此刻环绕圆环的交通号志全面亮起代表直行的号志灯,毓璇顺着圆环绕起圈子,但是却将速度放慢了下来,让休旅车可以在快车道上,与我们并肩同行。 虽然天色已暗,但大东门的城基以及歇山重簷形式的城楼,在路灯的照射下仍显得雄伟宏硕。先前来到这里,最喜欢欣赏城楼上各种造型、样貌的窗櫺,有书卷形、扇形、方形、八角形等。但今晚,一来光线幽暗,一来事态紧急,我也无心欣赏了。 前方慢车道右转的号志灯此时亮起,毓璇突然在东门路口将车身往右侧倾斜,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为了不被离心力甩出去,我松开了原本紧抓座垫后方握把的双手,顾不得礼不礼貌,紧紧从腰部环抱住毓璇。 压车过弯的同时,毓璇的脸侧向右边,我似乎看见毓璇嘴角微扬,露出了一抹浅笑,那一笑的感觉有点阴险、有点不怀好意。转进了东门路,毓璇拉直机车,加速朝府前路的方向前进,我则回头看了那辆紧追不捨的休旅车一眼。 下一瞬间,我终于明瞭毓璇那一抹浅笑的意涵,也领会她心里头所打的主意了。 一直保持在我们左侧并肩行驶的黑色休旅车,似乎被毓璇突如其来的右转给吓了一跳,高速行驶缩短了休旅车驾驶反应的时间,情急之下,即将错过在这个路口右转的驾驶,在慢车道的直行号志灯尚未取消,还不允许快车道车辆右转的时候,就紧急将方向盘往右一打。 休旅车是即时转弯了,但却也即将撞上一辆直行的机车。休旅车驾驶为了闪躲这辆机车,再紧急将方向盘往左打。休旅车是避开了这辆机车,避免了一场伤亡惨重的车祸。但车子却在高速紧急右转、左转之后,打滑失控。重心较高的休旅车受离心力而翻覆,伴随一阵金属磨擦地面的尖锐声响与火花,撞上了路旁的消防栓。 一声巨响,伴随着喷溅如泉的高压水柱,休旅车停了下来。驾驶座上那名体格健壮的男子,费了一番力气推开已经爆开的安全气囊,总算爬出车外。勉强站直身子之后,气急败坏地重重朝汽车轮胎踢了一脚。 毓璇和我则继续沿着府前路前进。到了开山路口,左侧出现那尊巨大的延平郡王骑马雕像;过了南门路,右侧是美丽的孔庙与武德殿建筑群。接近府前路与西门路交叉口时,毓璇将机车骑进了一条小巷。 「可以放手了吧!」 机车一静止,毓璇转过头来对着我说。我这才发觉自己仍惊魂未定地紧紧搂抱着毓璇,赶紧尷尬地松开双手。 一跳下机车,我感觉到脑袋一片空白,似乎全身血液都流往了激烈狂跳的心脏,我想此刻的我应该面无血色吧!这时腹部传来了一阵翻搅,虽然我努力想压下任何试图衝出我喉咙的东西,但几个小时前下肚的锅烧麵还是就这么呕吐了出来,食道被胃液的强酸烧灼得难受。 在女生面前如此狼狈,真让我感到无比丢脸。 「你没事吧?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毓璇一边探问我的状况,一边拍拍我的背。 「还好!」 我擦了擦嘴后回答,并努力压抑住想吐的感觉。 我们将机车停在巷内,走出了巷子,毓璇帮我到附近超商买了瓶茶饮。稍后,几辆警车从我们面前急驰而过,应该是要前往处理那起我们造成的「交通事故」吧! 毓璇和我就在府前路旁注意着大东门圆环方向的动静,一方面也提高警觉,留意那位驾驶黑色休旅车的男子是否追了过来。 直到我们不再听到警车的鸣笛声,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毓璇这才开口打破沉默: 「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在跟踪我们?」 「我不晓得。」 此刻我还惊魂未定,实在无法再思考其他事情,敷衍地回答了毓璇,就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这次换我打破了沉默: 「我本来认为是警方派来监视我们的,因为我们是歷史系馆命案的重要关係人。不过刚才我有不一样的想法,我觉得他也有可能是兇手,或者是兇手的同伙。」 我喝了一口茶后,继续说: 「一开始我不认为这个人与陈文钦教授的命案有关,是因为我找不到兇手以我们为目标的理由。不过后来想想,如果兇手伤害两位教授的目的如我们先前所推测,是为了那本天地会总舵主的手札,那么找上和陈文钦教授有过接触的我们,似乎也不无可能。」 「可是我觉得这个人可能与警方的人耶!」 「怎么说?」 「刚才我们在通往女生宿舍的巷子里和他面对面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好眼熟,后来我不断回想到底在那里见过他,终于让我想起来了。上午我比你早结束警方的侦讯,在歷史系馆的大门旁等你的时候,就看过这个人与其中一位穿制服的警员在谈话,看他们交谈的气氛,应该是彼此熟识的。」 和警员交谈?是兇手在向警方探询案情吗?还是真如毓璇所怀疑,兇手与警察有关?如果真是如此,那情况对我们不利了,兇手会不会利用职权之便,嫁祸给毓璇和我? 毓璇是因为上午曾经见过他,所以才觉得眼熟。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见过这个人,为什么我也会感觉那张脸似曾相识? 今晚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事故发生之后,毓璇和我不过留意了一会儿事故地点的动静,之后就待在路旁等情绪回復,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接近清晨了。或许是台南地势空旷,夜间幅射冷却效应明显,台南五月的清晨仍然感到春寒料峭。 那瓶罐装茶完全起不了提振精神的效用,此刻我突然觉得疲睏异常,只好再到超商买了杯咖啡。我并不常喝咖啡,一开始还担心不加糖的黑咖啡会难以入口,但为了能更有效驱逐睡意,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吞下去。怎知咖啡一入喉,那焦苦味夹带着香气瞬间充盈整个口腔,末端还有微淡的果酸味,感觉比茶更具层次。 路口那家有名的咸粥老店正要开始营业,肚子此时也饿了起来,提醒了我几个小时前呕吐的窘况。 台南的粥比较像是汤泡饭,米粒较硬。虽然我还是比较喜欢金门那种煮得糊烂到只剩米汤的粥,但这家咸粥老店的虱目鱼肚汤倒是相当吸引我。 点了碗热腾腾的虱目鱼肚汤暖暖身子。清甜的热汤入喉,寒意尽消,也驱散了睡意。 虱目鱼肉质鲜美但多刺,每次在品嚐那甘甜的鱼肉之前,必须先小心翼翼地挑出鱼刺。台南人似乎都练就了一手挑鱼刺的好本领,一位在台南土生土长的大学同学,就能将一整块带刺的鱼肉直接送入嘴中,口腔一阵嚅动之后,鱼肉下肚、鱼刺吐出。 据说国姓爷郑成功也相当喜爱虱目鱼,因此虱目鱼也有国姓鱼的别称。有时候不禁会想,郑成功喜欢虱目鱼,是否因为品嚐虱目鱼的过程和他的一生有点像。鱼肉多刺,正如郑成功的一生多舛;一根一根地挑出鱼刺,就像郑成功一步一步地斩除艰险。只是挑出鱼刺之后,享受到的是鲜美甘甜的滋味;郑成功斩除艰险之后,就能面对一个美好的明天吗?或者说,鱼刺再多,总是有挑完的时候;但是郑成功一生中的艰险,可有斩除殆尽的一天? 现在的人吃虱目鱼倒是幸福多了,单吃完全没有刺的鱼肚部位,多刺的鱼背就打成鱼浆,做成了虱目鱼丸。 这个路口的早晨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鲜」。除了这家虱目鱼咸粥店之外,对街还有一家羊肉汤店,每天早晨总是合力以令人垂涎的香味唤醒经过这个路口的每一个人。 在这个城市唸书这几年,深刻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民眾对于早餐的重视,全台湾大概没有其他城市可以比得上,既丰盛又营养,颠覆一般人对于早餐的定义。对于像我这么一个同样重视早餐的人来说,住在台南可说是无比幸福,葱饼、米糕、碗粿、虱目鱼丸汤、虱目鱼肚粥、牛肉清汤、当归羊肉汤…,光是清晨,这个城市的饮食已是如此精彩。 有句话说:富过三代,方知饮食。很懂得「吃」的府城,正透过这样精彩且丰富的饮食,让世人体现它的深度文化。 晨曦的橙红尚未染上天空,但此刻的东方已经开始出现黑以外的顏色。曙光乍现,看着碗中亮白的虱目鱼肚,我终于知道为何会形容破晓的天空│白如鱼肚。 吃完虱目鱼,该是前去医院探视何昊雄教授的时候了! ※ 何昊雄教授被送到了学校的附设医院,就在成杏校区,与总图书馆隔着小东路相对。柯伯伯在电话中说,何教授已经脱离险境,从加护病房移到了一般病房,伤势并无大碍。 依据柯伯伯提供的房号,毓璇和我来到了病房所在的楼层。一走出电梯,楼层中央是护理站,病房则排列左右两侧。我们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寻找病房,因为某间病房门旁的等候椅上,正坐着一位身穿警察制服的年轻警员。 警方加派人员保护何昊雄教授的安危,有这层顾虑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何教授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看过陈文钦教授命案兇手的人,如果让兇手得知他还活着,说不定何教授的生命会受到威胁。 毓璇和我向门口的警员说明来意,柯伯伯似乎也已向他交代我们将会到访,警员核对身份后就立即放行我们进入病房,并没有太过为难。 「何教授,有没有好一点?」 轻手轻脚地走入病房,我们小声地问候何教授。 这是一间有两床病床的病房,仅以一樟张单薄的拉帘隔开两张病床,房门的右侧是洗手间、对面是窗户,何昊雄教授的病床靠近房门,再进去的另一张病床虽然被拉帘遮掩,但仍可隐约看出病床上躺了一位苍老衰弱病人,但让人感到心酸的是这位病人并没有任何家属随侍在侧,孤单无助的处境令人心生怜悯。 其实如果不是毓璇和我前来探视,何昊雄教授也没有家属在旁照顾。何教授有一段婚姻,但似乎没有生育小孩,几年前妻子过世之后,就一个人在学校的教职员宿舍中独自生活。 「耶!是澐杰和毓璇啊!让你们特地来看我,真是不好意思。我感觉好多了,只是因为还觉得头晕想吐,医生怕是脑震盪的跡象,所以要我住院再观察几天。」何昊雄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的头部还包覆着纱布,额头部位的纱布上还渗着血跡,手臂上有一条透明管子连接着点滴架上一袋清澈的液体,宽松的病服露出胸膛,胸膛上几块贴片连着电线,接往一旁的生命跡象监测器,监测器萤幕上的那条绿色萤光线,正规律地跳动、起伏着,并间隔相同时间发出嗶嗶声。何昊雄教授看见我们两人一进门,立刻坐直了身子,露出他那憨厚的招牌微笑。 毓璇和我并肩坐在病床旁一张供家属休息用的躺椅上,和教授寒暄了几句之后,我突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一小段沉默过后,何昊雄教授终于问了我最害怕他提出的问题。 「陈教授怎么样了?我问过门口那个警察,结果他说他也不是很清楚。澐杰,陈教授他没事吧?」何昊雄教授说。 我思索着是否该隐瞒陈文钦教授遇害的消息,但最后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陈教授死了。」 「我的天啊!」 听到陈文钦教授的死讯,何昊雄教授脸孔扭曲,用颤抖的双手捶打了胸膛两下。生命跡象监视器上代表心跳的数字不断升高,愈来愈急促的嗶嗶声以及愈来愈激烈波动的绿色萤光线,再再显示何教授的情绪愈来愈激动。 「何教授,你先不要激动、不要难过。」 见到何昊雄教授情绪激动,毓璇赶紧上前安抚。我则从床头桌上的温水瓶中倒了杯水,递给何教授。 没多久,医生偕同护士衝进了病房,那位守在门外的员警也跟在后头,想必是被生命跡象监视器的异常警报给吸引过来的。医生给何昊雄教授服用了四颗镇定剂后,何教授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復。至于毓璇和我,当然免不了医生的一顿斥责。 等到何昊雄教授的精神状态趋于稳定,医护和警察先后退出了病房,我才敢从背包里拿出那画有羊角图案的纸张,摊开在何教授的面前。虽然医生有警告我们不准再刺激何教授的情绪,但是有太多的谜题未解,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请教何教授。 「这是什么?」何昊雄教授问。 「陈教授临死前在命案现场留下了这个符号,警方怀疑这是陈教授留下有关兇手身份的讯息。不晓得何教授对这个符号有没有什么想法?」 何昊雄教授拿起纸张看了半晌,最后摇了摇头说: 「毫无头绪,印象中不曾见过类似这样形状的东西,也不认识任何可能与这个符号有具体关联的人。」 何昊雄教授说完将纸张对摺,递还给我。 「这么说,何教授也没看清楚兇手的长相囉?」 何昊雄教授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我醒来之后,不断回想事发经过,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记忆始终停留在你们两人离开研究室的那一刻,之后的记忆可说一片空白,我和陈教授被谁攻击?何时被攻击?又是如何被攻击?我现在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能证明毓璇和我与陈文钦教授的命案无关,而且可能解开神秘羊角符号的唯一希望,看来是暂时发挥不了作用了。 我们不想打扰何昊雄教授太久,现在应该给予他充分的休养时间,或许有助于何教授尽快恢復记忆。所以我们简单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后,就退出了何教授的病房。 离开医院前,毓璇和我找了何昊雄教授的主治医生讨论何教授的失忆情况。医生说,当人遭逢重大危难时,大脑确实有可能将危难所造成的不愉快记忆给封锁。 没办法,只好静心等待何昊雄教授的大脑自行解锁了。 告别了医生,毓璇和我搭乘电梯下楼。刚踏出医院一楼的电梯门,一个匆匆忙忙要进入电梯的莽撞年轻人,粗鲁地撞到了毓璇的右肩,将毓璇掛在右肩的帆布书包撞落在地,书和讲义散落了一地,毓璇也疼得蹲了下来,这个年轻人却连句道歉也没有,就急忙衝进了电梯。 「喂!你没长眼睛啊!撞了人不用道歉啊…」 我一怒之下想揪住这个无礼的年轻人,电梯门却已经即将关上,只在缝隙中瞧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瘦高身影,看不清楚压低帽沿下的那张脸。我只好回头扶起毓璇,并蹲下来捡拾掉落在地上的书和讲义。 当我的手正要碰触到地上的某一份讲义时,讲义上页的一张图片却让我的动作瞬间冻住。那是「台南市古蹟」讲义中的一张图片。 「怎么回事?」 毓璇见我僵住不动,也蹲了下来凑近问道。 「我想我知道那个羊角图案代表什么意思了。那个图案不是指某个人,而是指一个地点。如果是指示地点,那我怀疑与手札的下落有关。」 「那个地点在那里?」 「安平古堡!」 第十五章 经西渡 委政陈永华 西元一六七四年(明永历二十八年) 郑经收到当时据有福建一带的靖南王耿精忠来信,邀约共谋反清。 一年前,清廷研议撤藩,耿精忠遂与驻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以及驻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共同起兵,爆发了三藩之乱。当时吴三桂就曾遣使前来请郑经会师支援,如今再接到耿精忠的邀请,郑经于是决定西渡抗清。 亲征的郑经立长子郑克臧为世子以及监国,但因为当时郑克臧年仅十二岁,郑经于是另外任命陈永华为「东寧总制使」,委以台湾政务,令陈永华辅佐郑克臧治理台湾,也要求郑克臧以待师之礼事奉陈永华。十六年前,郑成功北伐前夕,请陈永华辅佐郑经;如今郑经即将西渡,亦请陈永华辅佐郑克臧。可见陈永华在两代延平郡王心目中是何等信任。 郑经自己则率领陈泽、冯锡范、刘国轩与陈绳武等将领,整师西渡。刘国轩相貌雄伟、胸怀韜略,只是年轻时怀才不遇,直到经由冯锡范的父亲冯澄世举荐,才得以加入郑成功的军中为将。至于陈绳武则是陈永华的姪子。 起兵前夕,在以寧靖王别号所命名的「一元子园亭」里,郑经今日深夜来访,同行的还有刚被任命为东寧总制使的陈永华。 寧靖王尚未就寝,正在书房里挥毫,这是他每日就寝前的习惯。寧靖王左手抚着他那被讚称为「美髯」的鬍鬚,右手高提着狼毫笔,在纸张上留下他那瘦而苍劲的字体。听闻郑经与陈永华来访,寧靖王立即搁笔起身。 「什么风把你俩吹来了。」寧靖王说。 郑经与陈永华此时拜访,寧靖王直觉定有要事,收敛起他那与美髯齐名、声若洪鐘的大嗓门,低声询问深夜来访的主从两人。 「经有一事相託于二位。」郑经说。 稍早,郑经亲往陈永华府邸,希望陈永华能陪他走一趟寧靖王府,当时陈永华也对郑经的要求感到一头雾水,所以此刻对郑经所託之事亦不知情。 寧靖王与陈永华沉默不言,等待着郑经说明来意。 「两位知道日月之护吧!先王留下用以守护大明的军錙。先王带着它随军东征台湾,台湾平定后先王将其藏放在一个安全的地点,地点的入口就在承天府衙署内的那口古井中。当时知晓此事的人,在先王与马信亡故之后,就只剩下陈泽了,负责搬运的士兵并不知道他们搬的就是日月之护。后来因为郑经做了不肖之事,先王不能谅解,于是下令将通往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通道以及入口封闭。所幸陈泽已经事先测量出埋藏日月之护的所在地,大大减低了由入口处开挖通道的困难度。」郑经说。 说到这里,郑经自怀中取出了两封锦囊,交给寧靖王与陈永华。 「今郑经即将西渡,且吾子尚皆年幼。除了政事全权委託总制使之外,我还要将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秘密交由王爷及总制使代为保管。王爷及总制使是郑经最为信任之人,郑经西渡之后如有万一,恳请在吾子克臧继位之后,告知克臧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我将这个秘密拆成两部份,分别装在锦囊之中交由两位保管,这两个锦囊合而为一,即可知晓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日月之护是中兴大明的重要凭藉,天地会则是反清復明的重要力量,你们一位是大明宗室,一位是天地会总舵主,日月之护交由两位守护是再适当不过了。将来继承延平郡王之位者,必须通过二位的共同认可,才有资格继承日月之护。」郑经说。 寧靖王不等郑经说完话,就拉起郑经的手、潸然泪下,泪水滴落在自己与郑经紧握的双手上。 「你父子二人对大明的忠心,术桂没齿难忘啊!」寧靖王说。 「如此说来,此次西渡,郡王并不打算使用日月之护吗?」陈永华问。 郑经对陈永华的问题并无回答,有些心里的话不方便在寧靖王面前说。 三人结束谈话之后,郑经与陈永华告辞了寧靖王。刚走出王府大门,郑经突然拉住了陈永华的手。 「復甫,陪我走走吧!」郑经说。 陈永华于是陪同郑经往延平郡王府的方向走去,半路上郑经这才开口向陈永华释疑。 「刚才你问说,此次西渡是不是不打算使用日月之护,有些话我不能在王爷面前说。没错,我是不打算使用日月之护,因为在我心目中,那已不只是日月之护,而是台湾之护。自从来到台湾之后,我就深刻领悟到反清復明是愈来愈没有希望了,那已经不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而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妄想。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将『东都』改称『东寧』,因为我希望将台湾建设成东海上一个和平而安寧的王国。所以我不想把日月之护浪费在反清復明之上,我要让它成为台湾之护,用它守护这块土地。」郑经说。 「郡王既然认为反清復明是妄想,那为何还要西渡?岂非明知不可为而为。」陈永华说。 郑经这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陈永华说: 「因为那是使命,我父亲留给我的使命,一个我一出生就背负的使命。世人千万隻眼监视着我,即使我认为那不可能成功,我也一定要做啊!復甫,吾子克臧虽然年幼,但那刚正明断的个性和我父亲简直如出一辙,将来定是一位明主。我不在时,希望你能教导他,并辅佐他好好治理台湾、守护台湾。」 「属下明白。」陈永华承诺。 送郑经进了延平郡王府,陈永华才踏出郡王府的大门,黑暗中一道熟悉的身影,令他颇感意外。 「参军可否移驾寒舍一谈。」 说话的是陈泽。陈永华心里寻思,今晚是怎么了?稍早郡王请他一同前往寧靖王府,现在人都还没回到家,陈泽又来邀他会谈。郡王是为了託负日月之护,不知陈泽又是为了什么事? 看来今夜是很难早点回家了。陈永华跟着陈泽往统领巷走去。 一刻鐘后,两人在陈泽宅邸的厅堂中坐了下来。 「这么晚了还请参军移驾寒舍,陈泽心中真是感到过意不去。」 一坐下,陈泽就先为暗夜打扰致歉。陈永华挥了挥手,示意陈泽不用在意。 「濯源怎知我人在郡王府?」陈永华问。 「我已经先在参军府邸见过了梦瑋公子,公子说傍晚郡王差人来请参军议事,陈泽于是到郡王府前等候参军。」陈泽回答。 「濯源,有何要事但说无妨。」陈永华说。 「那在下就直说了。陈泽随郡王西渡之后,想请参军承接这个宅邸。参军可将此处当作天地会的根据地。」陈泽说。 听闻这个请求,陈永华一脸狐疑看着陈泽。朝中百官知晓天地会这个秘密团体的人不在少数,只是鲜少有人过问天地会的运作,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天地会是一支延平郡王的直属部队,身为下属无权过问。今日陈泽竟然提议要将自己的宅邸做为天地会根据地,着实令陈永华感到诧异。 「为何?」陈永华问。 「参军且听陈泽委委道来。请问参军,郡王今夜召见参军,是否要请参军代为保管日月之护?」陈泽说。 陈永华心中反覆思量着是否该向陈泽吐实。最终,陈永华认为陈泽为人正直、值得信任,这才缓缓頷首点头。 「参军不必惊讶为何陈泽知晓今夜郡王召见参军的目的,因为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是陈泽告知郡王的。」陈泽说。 听了陈泽的解释,陈永华反而更为惊讶。稍后,陈泽将士兵发现古井、自己测量通道的行经路线、国姓爷指示藏放日月之护以及封闭入口通道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再对陈永华叙述了一遍。 但是听完这段叙述,陈永华对于陈泽适才的请求,仍然无法释疑。 「郡王是否告知参军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陈泽问。 「郡王没有明讲,只分别交给我与寧靖王一个锦囊,说将这两个锦囊的内容合而为一,即可知晓日月之护的所在地,并希望大明宗室与天地会共同守护日月之护。」陈泽说。 陈永华心想,既然已经决定信任陈泽,就没有必要再对他隐瞒,于是将今夜在寧靖王府发生的一切向陈泽据实以告。 「既然郡王没有明确告知日月之护的所在,那么陈泽自然不便透露,但陈泽还是必须告诉参军一件事│那条地道通过了这宅邸的正下方。」 彷彿这个事实带电,陈永华被这句话触得倏然站起。 「郡王既然选择不明确指出日月之护的所在地,自然有他的考量,你实在不该告知永华这件事。」陈永华说。 见陈永华仍一脸怒容,陈泽立即以手势示意陈永华坐下,并安抚道: 「参军不必动怒,陈泽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听到这里,参军难道仍无法体会的陈泽的用心吗?如果郡王要天地会守卫日月之护,那陈总舵主更应该以陈泽的宅邸做为天地会根据地了。」 陈泽的用意,陈永华或许已经略知一二,但心中却不多做揣测,他想听听陈泽怎么说。而陈泽见陈永华毫无回应,于是说出了自己稍早所做的决定: 「陈泽即将随郡王西渡,这一去不论结果如何,陈泽都不打算再回台湾了。陈泽离家太久了,半生的漂泊,陈泽累了,所以战事结束后,陈泽就将告老回乡。但陈泽在台湾又无后嗣,所以才希望在陈泽走后,参军能接管这座宅邸,不但能就近守卫日月之护,还能防止日月之护的秘密外洩。试想,如果接手统领府的人改建此宅,挖基整地之下,难保地道的秘密不被揭开。再者,虽然国姓爷封闭了此地道与入口,但万一入口的秘密被不该拥有日月之护的人所发现,那么参军指挥天地会帮眾从此地开挖,必定能抢先一步处置日月之护。」 这天夜里,陈永华再度整夜无眠。郡王锦囊里的字条上只写了四个字,「共洪和合」。对于这这四个字,陈永华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天地会最常与用的两个腰凭之一,用以辨识天地会帮眾身份的印信,另一个腰凭则是「结万为记」。天地会成员在组织中不使用本名,而是以代号相称,代号大多以「洪」或「万」为姓,「洪」来自于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洪武」,而「万」则起于源郑成功託名「万云龙」创立天地会,在天地会初期干部之中,就出现过万杜龙、万云彪等化名。 陈永华想了一整夜也想不出「共洪和合」这四个字与日月之护的所在地有何关联,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或许这四个字必须结合寧靖王手中锦囊的文句,才得以解读。 黎明破晓,陈永华在手札上记下了两件事。一是「共洪和合」腰凭为开啟日月之护的其中一个关键;二是通往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密道,入口就在承天府,而且通过了统领巷的陈泽宅邸。 陈永华刻意隐瞒了古井的事,写完后搁笔注视着手札上的文字许久,若有所思。突然,陈永华像是做出了决定,再度提笔沾墨,将有关地道通过陈泽宅邸的相关文字全都涂黑覆盖。陈永华认为这个秘密本该仅属于万云龙大哥,至于陈近南,只须保管好「共洪和合」这一部份的钥匙。 ※ 郑经西渡之后驻军思明,没想到陈泽竟在此时撒手人寰,得年五十七岁,果真不再回到台湾。 抗清联军初期的战事还算顺利,只不过没多久,郑军与三藩联军之间竟发生了内鬨,特别是郑经与耿精忠之间的相互攻伐,最是严重。耿精忠更是派出军队欲取郑经的根据地泉州,但遭到刘国轩击败于涂岭。郑、耿的交兵甚至惊动吴三桂出面调停。 就在郑经西渡不久的某天,台湾的陈泽宅邸里正在举行天地会新进帮眾的入会仪式。不久前,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将根据地迁到了这座宅邸,今日藉着新进帮眾的入会仪式,陈永华顺道召开密会,宣佈几件重要会务。 「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三拜日为兄,四拜月为母,五拜五祖,六拜万云龙大哥,七拜陈近南先生,八拜兄弟和顺。」 十数位新进帮眾正执行着天地会的入会仪式,主持仪式的正是化名为陈近南的总舵主陈永华,陈永华的长子陈梦瑋与次子陈梦球则分列左右。与会眾人以短刃划破手指,依序在一个大酒碗之中滴入鲜血,在陈梦瑋与陈梦球两兄弟的协助下,将混合眾人血液的这碗酒分盛了数十小碗。就在眾人饮下这杯酒之后,总舵主陈永华说话了: 「饮下这杯酒,各位就此结拜为异姓兄弟。适才各位已经完成了八拜仪式,誓词之中不论是万云龙大哥还是陈近南先生,代表的都只是一个身份,而非个人。万云龙大哥即是延平郡王,而陈近南先生便是本会总舵主。从今而后,各位必须尽忠于延平郡王,并服从总舵主的领导,共创反清復明大业。」 说到这里,陈永华从怀中取出了一面刻有「共洪和合」的铜质令牌,接着示意陈梦瑋与陈梦球各捧出一盘外刻「天地」两字、内鐫「日月」图像的玉戒指,发放给在座眾人。 「过去本会曾以『共洪和合』与『结万为记』两腰凭做为印信,藉此辩认自家兄弟的身份。从今日起,天地会的印信将统一改为各位手中的玉戒指。至于这面『共洪和合』令牌,从今而后就象徵着『总舵主』的身份。见此令牌,犹如见到总舵主本人。」 陈永华言罢,高举令牌,以示在座眾人。 第十六章 安平古堡 西元二○一○年五月六日 机车停妥在安平的蚵灰窑文化馆前,这里可是台湾硕果仅存的蚵灰窑。安平靠海且盛產牡蠣,在尚未有水泥之前,当地居民就地取材,将牡蠣壳烧製成蚵灰,再调和糯米,便成了建屋与造船时,极重要的黏合材料。 毓璇和我步行走入安平区的巷弄内,我们的目的地是安平古堡,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直接将机车骑到安平古堡前,或许是人家讲的「近乡情怯」吧!从昨日上午在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看到那个羊角符号开始,这二十四小时里,我脑海中无时无刻不思索着这个符号的意义。当我几十分鐘前在医院看到了类似这个符号的图片,内心真是悸动不已。我很兴奋谜底即将揭晓,但是却又害怕谜底真如我心里所想,因为这样就有一件事情不合理了,而我并不愿意去思考那件事不合理的原因。所以我需要争取一些时间,一些让我有心理准备的时间。 安平的小巷弄经过这几年的社区营造,呈现与过去老渔村截然不同的崭新风貌。就拿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巷弄来说,老屋旁一面木造墙上,嵌满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彩绘陶壶,虽然形状略有差异,却有几个共同特徵。短颈、宽折肩、缩腰,收底至底径等同于口部,仔细看壶的腹部中段,可以发现接合的痕跡,可见瓮身是採取上下分开製作、然后再接合的工法。木墙上有「安平壶巷」四个大字,而墙上这些彩绘陶壶,就是「安平壶」。其中几个较大的壶身上,刻绘着与「王城」有关的谚语,以台语唸来甚是有趣。像是「面皮较厚王城壁」,比喻人不知羞耻,脸皮比王城的城璧还厚;或是「乌鱼出,见到王城肥泏泏」,象徵安平一带乌鱼特别肥美;另外还有「食王城水,未肥也会娞」,则是形容王城井水的甘醇甜美。 转过一个街角,正冲着「海山馆」的一座单簷门楼,门楼上泥塑一面彩绘狮头,这就是安平一带特有的守护神「剑狮」。这面剑狮双足伏据、口咬七星宝剑,造型非常活泼可爱,而且用色鲜艷大胆。七星剑由左插入、剑尖朝右,象徵「祈福」,与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那个被兇手拿来攻击何昊雄教授的剑狮雕塑反向。 再穿越几条巷弄,来到以「延平郡王」命名的开台第一街。毓璇疑惑地看着我,似乎对于我迂回曲折的行进路线深感不解。我不作理会,逕自往安平古堡的方向走去。若是假日,这条老街必定人山人海,但平日却是人潮稀疏,这个特徵大概是全台湾所有老街的共通点吧! 这几年台湾的老街成了国人週末旅游的热门景点,但也形塑了每条老街一致的商业化气息。在过去台湾追求物质成长的年代里,大家拼了命地想拥抱新兴的事物;但在满足了物质却空虚了心灵的现在,却又开始缅怀起旧时代的事物,只是这试图重新找回的古早味,难免走了味。 从延平街要转进安平古堡旁的街道,迎面是安平着名的蜜饯老店,何昊雄教授在开元寺请我们吃的蜜饯,正是来自这家店。这家店的建筑物上也刻绘有一尊剑狮,橘红色身躯、蓝色如火燄般的鬃毛,额头正中是太极,不同于一般剑狮的「王」字,似笑的大口咬着交叉双剑,代表着「止煞镇宅」。 通过安平古堡的入口,左侧出现一栋两层楼砖造建筑,现今是「永汉民艺馆」。紧邻建筑的是一堵高耸、厚实的城墙,这是安平古堡内硕果仅存的明郑王城遗跡,也是我俩此行的目标。 看着断残的城壁屹立在近午的艳阳之下、呼啸的海风声中。转瞬间,艳阳的刺眼强光变成了炮火烈焰;呼啸的刺耳风声夹杂了兵士吶喊,三百五十年前郑成功军队猛力攻城的场景,彷彿就这么跨越时空、重现眼前。 三百五十年后,正当地理早已沧海桑田、歷史亦经改朝换代,唯独这堵残壁没让时间的巨轮给碾碎,见证着人世间的物换星移。 比起在城基废墟中重建的赤崁楼,有时不免庆幸这堵残壁能以营造时的面貌,单纯以遗跡的被形式保存下来。我其实相当害怕看到古蹟被修缮,修缮常伴随一定程度的破坏,当古蹟被刷上了崭新却不合宜的色彩,古蹟就会被现代给掩埋,不但失去它解读歷史的意义,更剥夺现代人吞古纳今、思古幽情的机会。 不同身份的人对于古蹟修缮存在着截然不同的态度。艺文人怀古,总希望以最低程度的破坏来修缮古蹟;政治人趋时,则倾向以重建取代修缮,彻底的美化古蹟的外观。令人感到胆战心惊的是,现今掌控古蹟修缮的,往往是趋时的政治人,而非怀古的艺文人,于是许多古蹟就这样被一点一滴更新成象徵进步的现代建筑。其实古蹟并不会阻遏城市的进步、更不致于妨碍市容,怀古也不代表就否定现代、摒弃实用,而是希望能保留歷史前进的过程,让古代在现代留下一些足跡。 歷史就像是一道阶梯,每级台阶上都应该有其代表的古蹟存在,好开阔现代人的视野,让现代人能虚心瞧瞧身后累进的台阶,才不致于目光浅短地妄想自己站在一个拔离大地的高台上。 三百五十年以来,眼前这堵城墙的残壁不知经歷多少砲火摧残,却仍然固执不倒,只有斑驳剥落的城壁灰泥,徒添岁月沧桑,活像是个凋零但不死的老兵。墙上残存两个壁锁痕跡,原本应该嵌着被称为「铁剪刀」的铁件,作用是为了钉合樑柱与城壁,如今仅留下锈蚀斑斑的凹痕。 「陈教授留下的羊角符号,指的应该就是那个?」我说。 毓璇从我的视线所指发现了壁锁痕跡,马上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一个小时以前,当「台南市古蹟」的讲义从毓璇的帆布包掉了出来,第一页上的图片正是「王城遗跡」,图片中「铁剪刀」残跡的形象清晰可辨,与陈文钦教授在命案现场留下的符号,几乎一模一样。看来陈教授在生命将逝之际,仍尽力模仿铁剪刀的形貌,刻意突显剪刀柄的蜷曲以及刀身长直的特徵。 只不过,如果陈文钦教授留下符号的本意,是希望有人能据此找到这个地方。那么现在毓璇和我已经被指引到此处了,但接下来呢?天地会的手札又藏在那里? 我走到了右方的壁锁痕跡之下,伸出双手触摸着壁上的红砖,好像在寻找着某块松动的墙砖,期望移开那块墙砖之后,手札就静静地躺在城壁之中。只是这样的举动根本难有所获,我心里清楚,这道墙的歷史意义重大,陈文钦教授绝不可能为了藏匿那本手札,就破坏这堵城壁上的一石一砖,儘管那本手札记载着同样深具歷史意义的秘密。 毓璇也走到了另一个壁锁痕跡下方,但她并未像我一般探索着城壁,而是像参观艺术品般左瞧右看。一会儿抬头盯视着壁锁,一会儿又上下扫视着城壁。终于在她低头看向墙脚时,有了惊人的发现。 「你看这个。」 我顺着毓璇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在左边那个铁剪刀刀尖所指的正下方地上,有块地砖上头被人用锐器刻了几个字。 那可不像一般没公德心的观光客所留下的「到此一游」刻字,而是语意不明的六个字,「三间四尺八寸」。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古时候的距离度量衡单位。一间等于六尺,一尺等于十寸、约等于零点三公尺。」 我迅速心算了一下。 「所以三间四尺八寸大约等于六点九公尺。」 「陈教授是不是指他把手札藏在距离这块地砖六点九公尺的地方啊?」 毓璇说完就转身背对着城壁,站在那块刻字的地砖上,然后开始往前踏步,以步幅估计六点九公尺的大概距离。 我对毓璇这样的举动感到有些好笑。直觉告诉我陈文钦教授的本意绝不是如此,既然已经把我们指引到这个地方了,他没必要再费尽心思写下这隐晦的六个字,就只为了指出一个不到七公尺以外的地点。 毓璇走了十步左右停了下来,对附近的地砖东踩西踏了一阵子,结果当然一无所获,每块地砖都是实实嵌在地上,完全没有任何曾被松动过的痕跡。 几乎可以断定,陈文钦教授在命案现场留下的符号所指示的地点就是这里,不然不会如此凑巧出现「三间四尺八寸」这六个字,这六个字应该是另一个线索,一个真正指出手札藏匿处的线索。只是我怎么也不明白这六个字的意含,好不容易追查到这么,这条线索似乎又中断了。 「怎么回事?」 毓璇见我从原本沉思的状态猛然转头看向入口的游客群,不明所以地问道。 (刚才眼角馀光似乎看到了…) 但我往入口游客群的方扫视了一遍,并没有任何发现。 「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 半个小时之后,毓璇和我决定先解决民生问题,我们来到「东兴洋行」吃午餐。之前只要来到安平,通常都是选择在那家着名的虾捲老店用餐,但今天我想安慰自己接连经歷两起命案所受到的惊吓,也想补偿过去一整天以来的辛苦奔波,所以打算来一顿德国大餐犒劳自己。 老榕佔据的庭院之中,矗立着一栋单层西式洋楼,正面回廊是砖砌的五孔拱形墙柱,簷廊外围是绿釉瓶栏,为了防止潮湿,洋楼以珊瑚礁石砌筑基台、垫高楼板。与不远处那栋纯粹西式建筑的「德记洋行」相比,红砖墙柱、绿釉廊栏的「东兴洋行」,更增添一分中式风格。 东兴洋行原属德商,洋行内目前设置有清末台湾產业、安平贸易以及德商风貌的相关主题展览。庭院榕荫底下,除了开闢成庭园餐厅,更有乐团现场演唱,也算是古蹟活化的范例之一。 我们拾阶而上,在回廊下选了一个倚着绿栏的座位坐了下来。在这一栋德商洋行中,吃着德国猪脚与日耳曼香肠,再喝上一杯冰凉的德国啤酒,颇有兴味。 自从昨晚和那辆黑色休旅车在台南市区中追逐之后,紧张的情绪此刻才稍有放松。或许是啤酒中些微酒精起的作用吧!微微海风徐徐吹来,感觉睡意渐浓。 感染了这股悠间的氛围,毓璇也索性从帆布包中拿出昨日下午拜访陈德聚堂时,那位管理员老先生送给她的「台湾船拼图」,上头的图像是戎克船各部构造的长宽比例。毓璇拆开了塑胶封套,将拼图倒出打乱,开始一片一片拼回。拼图不过百片左右,所以不一会儿,已拼出了雏形。 背包里此时传来手机铃声。我拿起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是来电者,是柯伯伯。 「喂!是澐杰吗?我是柯伯伯。」 「柯伯伯!我是澐杰,找我有事吗?」 「澐杰,我刚才到学校找你,你同学说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看见过你了。我不是要你尽量待在警方可以随时找得到你的地方吗?」 其实我一直相当排斥柯伯伯的这个要求,那就好像是真的把我当成嫌疑犯看待。所以此刻,一股不满的情绪油然而生。 「你怎能期望我一直待在学校?我的手机开着,警方随时可以联络得上我。有什么事吗?」 我儘可能压抑情绪,但说话的语气还是明显带有怒气。 「有三件事通知你。第一件事是,歷史系研究室的那起命案,刚刚已经由刑事局接手了,负责侦办此案的刑警对于我让你进入命案现场感到相当不高兴。急着要找你的,其实是这位刑警。」 「柯伯伯你为什么不对刑警隐瞒我进去命案现场这件事?」 「我无法隐瞒啊!因为现场有样东西不见了,我只好坦承我让警方以外的人进入过命案现场。澐杰,这就是那位刑警找你的原因,他认为那面铜牌在你那里。」 听柯伯伯的口气,显然他对铜牌遗失这件事也颇为生气,他一定认为我背叛了他。但我心里纳闷的是,为何这位刑警能发现命案现场少了这样东西。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共洪和合」令牌,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说话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但我随即想起了昨晚被跟踪一事,心里对不起柯伯伯的愧疚感,又马上被忿怒给掩盖了起来。 「柯伯伯!你告诉那位刑警,明天我会主动和他联络。但我想问你一件事,昨天警方是不是派人跟踪我?」 「跟踪?什么跟踪?」 「昨天傍晚,我发现有人跟踪我。起先我怀疑可能是命案的兇手,但是后来想想,也有可能是警方的人,因为毓璇,就是和我一起接受警方侦讯的那位林同学,说她看见那位跟踪者曾经和在命案现场待命的警员谈话。柯伯伯,你该不会派人跟踪我吧!」 「听着,澐杰。刑事局方面我不清楚,但我这边真的没有派人跟踪你。你可以把跟踪者的特徵告诉我,这件事我会查清楚。还有,我希望命案现场遗失的铜牌不是你拿走的,但如果东西真的在你手上,我拜託你儘快把它送回来。」 我正打算向柯伯伯详述那位黑色休旅车驾驶的特徵,但柯伯伯却继续说起预计通知我的第二件事。 「还有一件事,何教授失踪了,就在今天你和林小姐探望过他之后。」 柯伯伯的话像是五雷轰顶,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衝击着我的心脏。 「今早你们离开何教授病房后不久,有一位头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向在病房门口留守的员警说要探视何教授隔壁病床的病人。员警让他进去之后没多久,护理站发现何教授的生命跡象监测器读值异常,何教授失去了生命跡象,于是医护人员紧急衝进了病房,将何教授移往急救室进行急救,留守的员警也跟了过去。但是等到病人的生命跡象恢復稳定,员警这才发现躺在急救室里的根本就不是何教授,而是何教授隔壁病床的那位老先生。因为事发时现场一阵慌乱,留守的员警一时也没有查看清楚,等回到何教授的病房时,何教授以及那位探病的年轻人,都已不知去向。后来警方调出了医院的监视器画面,发现那个年轻人趁着医护人员以及员警推着被他们误认为是何教授的病人离开之后,也随即以轮椅将何教授带离了病房,想必那个年轻人一进入病房,就将何教授与老先生调包了。监视器画面里,何教授被包裹着毛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被那个年轻人推着离开医院,丝毫没有挣扎的跡象,我们怀疑何教授可能被下药迷昏了。」 (遭了!带走何昊雄教授的应该就是杀害陈文钦教授的兇手,他该不会是想灭口吧?) 我随即回想起那位在电梯门口撞到毓璇的男子,脑海中浮现电梯门关起那一瞬间的影像,以及那个头戴鸭舌帽的瘦高身影。不知为何,那脑海中的身影渐感熟悉,原本鸭舌帽底下那张看不清楚的脸庞,也越来越清晰。是陈文钦教授的研究生,曾嘉泰。 心情从担忧转为振奋,我的怀疑是对的,曾嘉泰果然和整起事件有关。正当我准备要告诉柯伯伯这个发现,好洗刷毓璇和我的嫌疑,柯伯伯却紧接着说出最后一件令我不知如何辩解的消息。 「澐杰,我想等不及明天你与警方联系了,有些事情需要你马上出面说明,除了铜牌的事情之外,袭击何教授的兇器的指纹检验报告刚才出炉,上头只查验到陈教授与你的清晰指纹,这表示近期只有你与陈教授曾经触摸过那个剑狮雕塑。当然兇手也有可能是戴着手套行兇,但警方还是必须请你协助釐清几个疑点,包括那天晚上的行踪。你就乖乖待在安平古堡不要离开,我会派人过去接你。」柯伯伯说。 我握着手机,张着口试图吐出几个字,却不知道该对电话另一头的柯伯伯说些什么,就这样僵冻住了好几秒鐘。 「啊!」 原本正在拼图的毓璇,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唤醒我的意识,却吓得我差点把手机掉到香肠拼盘里。 「怎么回事?」 「你看这个。」 毓璇手上拿了块拼图,递给我。那块拼图上写着八个字。 《艫高三间四尺八寸》 第十七章 任监国 克臧遇梦蝶 西元一六七九年(明永历三十三年) 郑经西渡已经歷时五年。这段期间,抗清联军之间的内斗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郑经一方面向清军用兵,另一方面还要防范三藩争抢地盘。起初郑经与耿精忠的交恶,在吴三桂的调解之下,双方约定以枫亭为界,倒也相安无事一段时日。但是不到五个月,平南王尚可喜竟率十馀万精锐来攻郑经。所幸刘国轩仅以数千疲卒,痛击尚可喜的军队于鱟母山下,刘国轩领军追敌四十馀里,斩首二万有馀。此战,刘国轩威震南粤。 永历三十年,耿精忠的汀州守将刘应麟投降郑经,刘应麟的背叛使得三藩与郑经之间的恐怖平衡起了微妙变化,但这些微的失衡竟对战局產生巨大的影响。三个多月后,顿失犄角的耿精忠被攻入福建的清军所擒,耿精忠的军队瓦解、而失去了耿精忠军队的缓衝,郑经军队被迫直接面对清军。就在耿精忠被擒之后的一个月,郑经的军队在乌龙江败给了清军。 永历三十一年,郑经的军队节节退败,清军攻入兴化,漳州、泉州俱失,郑经被迫退归思明。稍后,刘国轩亦放弃惠州,退守思明。 一时之间,十府俱失,郑经不知所措。 「先王在世之时,仅有金、厦两岛,尚欲大举征伐,以復中原。何况今日郡王又拥有台湾,进可战、退可守,操之在我。岂能因为一败就失意丧志?」冯锡范说。 冯锡范的这一番话,倒是让郑经重新振作,再度整师进军。 永历三十二年,刘国轩领军征伐漳州。刘国轩兵仅数千,却左驰右突、数战皆捷,令清军不敢攖其锋,于是郑经部队的军威復振。刘国轩更乘势兵围泉州,但是失去三藩的牵制,满清援军开始大举集结,猛击郑军,刘国轩只好回防漳州。满清大军于是直逼漳北,与郑军决战于龙虎山。 当时清军由姚啟圣以及降清的耿精忠领军,虽然刘国轩赢了前两阵,但就在耿精忠亲自督战之后,郑军逐渐败退,刘国轩只好收拾残兵、退保海澄。 永历三十三年,清军与郑军的战事陷入胶着,为了突破僵局,姚啟圣想出了一道计谋。满清朝廷听从姚啟圣的提议,在漳州兴建了一个专司统战的「修来馆」,以官位、钱财利诱郑军将士来降。在三百五十年后的现在,这样的统战技俩对部份台湾人民仍旧管用,但当时诱降的背后还存在一个战略目的│姚啟圣的一道「反间计」。 郑经西渡初期战事之所以顺利,正是因为情报工作的落实,这得归功于天地会在中国各地所密佈的情报网络。修来馆设置之后,这张情报网理所当然得收拢这股不断扩张的叛逃潮,于是来到修来馆的郑军将士之中,不乏假意投降以探听情报的天地会帮眾,姚啟圣刻意向这些人透露暗中与清廷接触的郑军名单,不管这份名单的真假如何,都已在郑经军队内部造成严重的信任危机,许多列名这份名单的郑军将士根本百口莫辩,被迫真的走上反叛一途。 将士叛逃的事态因此逐渐失控,更讽刺的是,这窘境还是拜天地会那张严密的情报网所赐,这使得郑经不得不思考「撤军」这个选项。 ※ 至于在台湾方面,在陈永华为政宽仁而法严约束之下,不但百姓乐业、人民悦服,而且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郑经西渡的这五、六年期间,台湾更是民户殷富、军无缺乏。 只是今年陆续发生了郑经的几位弟弟仗势抢夺民田的事件,让陈永华感到有些困扰。虽然陈永华屡屡加以遏止,但是碍于身份,实在难以执法。于是陈永华想到了世子郑克臧。 郑经西渡前,虽然名义上立郑克臧为监国,但由于当时郑克臧年仅十二岁,郑经还是将大小政务都委交总制使陈永华,郑克臧并未实际执行过监国的职务。 今年郑克臧已经十七岁了,虽然脸庞未脱稚气,但心性却拥有这个年纪难得的沉稳。陈永华心想,世子应该有能力亲自监国了,于是向正在漳州用兵的郑经发了封书函,奏请諭立郑克臧为监国。 郑克臧的性格刚正不阿、处事明毅果断,颇有祖父郑成功的遗风。果然,郑克臧被正式任命为监国之后,允公办理郑经诸弟强佔民田之事,处罚、纠正了几位叔叔。这几位叔叔虽然心中极度不满,却也不敢再恣意妄为。 郑克臧虽然亲自监国了,但对于陈永华仍然视之如师、待之如父,政事无分大小,悉数请益、听从陈永华的指导与教诲。这天,郑克臧又再次来到陈永华宅邸请教政务,两人畅谈了一整个下午,等到郑克臧正准备告辞时,已是时近黄昏,陈永华于是留下郑克臧用膳。 郑克臧许久没有如此放松了,自从受命监国以来,郑克臧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的,不敢有丝毫松懈。今日在陈永华家晚膳,郑克臧得以暂时拋开身为世子、又是监国所必须遵循的礼仪与规矩。 其实郑克臧并不是在被立为监国后才不得放松的,而是自懂事以来就过得战战兢兢。郑克臧的父亲与母亲之间并非明媒正娶,母亲还因为是叔叔乳母的身份,而被祖父下令处死。纵使父亲对自己疼爱有加,但这样的出身不但令郑克臧感到自卑,更是饱受欺凌、排挤。 这一遭遇倒和祖父郑成功有几分相似。 郑成功的母亲田川氏是日本人,郑成功在七岁以前都随着母亲居住在日本,七岁那年,父亲郑芝龙决定将郑成功带在身边,但是郑芝龙的其他妻妾可不像郑芝龙这般欢迎这个孩子,这使得郑成功的童年也是饱受排挤,过得并不快乐。或许正因为祖孙之间相似的成长背景,使得郑克臧也培养出与祖父郑成功一般刚正果决的性格。 用餐时,陈永华令他的两位公子作陪,陈梦瑋、陈梦球两兄弟只年长郑克臧几岁,所以三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陈梦瑋与陈梦球不停地向郑克臧进酒,难得放纵的郑克臧自然多饮了几杯。 晚膳之后,早已不胜酒力的郑克臧,醉倒在杯斛交错之间。陈永华于是命二子扶郑克臧入内室休息,并遣回郡王府的随从,让郑克臧在陈永华家留宿一晚。 不知睡了多久,还微醺的郑克臧被一阵清脆悦耳的琴声给唤醒,那琴声的节奏轻快灵动,就像是蝴蝶翩舞于花丛,煞是好听。 原本郑克臧只是静静地竖耳聆听,似是有人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弹奏着琵琶。听着听着,郑克臧突然萌生一股衝动,很想与那弹琴的人见上一面,于是那管得脚步还有些踉蹌,郑克臧走出了客房、来到了庭院,循声而去。 夜色幽暗,一弯弦月像是为天空掛上了笑脸,急忙而出的郑克臧忘了提烛,只能凭靠着那点微弱光线,朝琴声的出处,往内庭里走去。庭园里的树木、奇石,在暗夜中只见模糊不清黑色轮廓,脚底下更是一片虚无,只能依靠着小心踩踏识别前路。所幸郑克臧穿越一个分隔内、外庭的拱门之后,一座石灯稍稍点亮了周遭的空间。石灯后方有一个更亮的光源,出自于一间还摇曳着烛光的房间。烛光从房间敞开的窗中透出,琴声也随着从此处流洩而出。 郑克臧定住了脚步,悄然无声地看着这一烛、一琴、一人。正在弹琴的是一位秀丽脱俗、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人前数丝琴弦錚錚;案上一缕檀烟裊裊。 郑克臧忍不住再向前走了几步,想看清楚弹琴之人,但仍小心让自己隐身在黑暗之中,不曝露在烛光之下。 但见眼前少女一头乌亮的长发盘成云髻,插着一支青玉簪子。犹如一弯弦月的细细柳眉底下,是一双有着琥珀光泽的灵动凤眼,明眸之中的漆黑眼珠似是饱含了水份,在烛光的映照之下,浑如夜空中闪烁着点点繁星。粉莹的脸面,雪肌有如白玉。红腮彷若初春桃花,朱唇恰似当熟樱桃。素雅白净的罗衫湘裙底下,看得出来纤腰嬝娜。翠袖之中伸露出来的纤纤玉指,指尖套着银甲,正以蜻蜓点水般的柔和与轻盈,触拨着琴弦。 郑克臧看得出神,胸口心动怦然。而那细微的鼓动似乎透过空气干扰了弦振,弹琴的少女察觉到了郑克臧的存在。 「谁?谁在那里?」 少女抚弦的双手停止了动作,拿起案上烛台,起身凑近到窗边。烛火的光源靠近,郑克臧的身影被迫显露在明灭跳动的光线底下。少女吓了一跳,手上烛台差点坠落。 随着少女的靠近,空气中飘来了一股淡雅素净的幽香,这香气不单只是衝击着嗅觉,郑克臧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好像心脏里真有一种构造叫做「心弦」,正被眼前这位少女给扯紧、然后拨动。要不然,此刻在郑克臧心脏深处震颤着的,会是什么? 「姑娘不要害怕!在下是延平郡王之子,监国郑克臧,因酒醉借住参军家一宿,适才被姑娘弹琴的乐音吸引,循声一探究竟,不料竟让姑娘因此受到惊吓。克臧深感抱歉。」 郑克臧站到石灯旁,慌忙解释着自己的唐突。 那少女一听来人是监国,竟然好奇地忘情打量起眼前这名少年,只见那少年面如冠玉,长得眉清目秀,一副白净书生的模样,但一对浓黑的剑眉,却将那似有心事的忧鬱双眼衬托得炯炯有神,让少女留下深刻的印象。过了许久,少女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将烛台搁在窗台之上,行礼问候: 「梦蝶见过监国!」 少女软语呢喃,说话的声音细柔、清脆有如银铃,不输她所弹奏的琴音。 「你说你的芳名是梦蝶?敢问梦蝶姑娘与参军是何关係?」郑克臧问。 虽然郑克臧早就听闻陈永华除了两位公子之外,还有一位千金,如今已是芳容出眾、玉质娉婷,只是自己还没机会能和她见上一面。眼前少女的身份已不言可喻,但郑克臧还是小心翼翼地求证少女与陈永华的关係。 「参军正是家父。适才梦蝶弹琴打扰监国休息了,真是对不住。」 陈梦蝶说着低垂下头,怯生生地道了歉,倒让郑克臧一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没关係,我早就醒来了。梦蝶姑娘刚才弹奏的曲子很好听,我都听得出神了。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郑克臧问。 「这首曲子叫『庄周梦蝶』。家父有位友人,李茂春伯伯,梦蝶出生那年,李伯伯在永康里筑了一座草庐,请家父为草庐命名。家父就以庄周梦蝶这个典故,为草庐命名为『梦蝶园』,并写了篇『梦蝶园记』送给李伯伯,还把自己刚出生的小女儿取名为梦蝶。监国喜欢这首曲子吗?」 陈梦蝶说完,露出了一抹足以醉人的浅笑。 「喜欢,这首曲子好听极了,是首能让听者心情愉悦的曲子。而且曲如其名,轻快地犹如彩蝶舞动花间。梦蝶,真是好名字。」郑克臧说。 陈梦蝶不确定郑克臧所指的,到底是曲名好还是人名好,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回应些什么,只好与郑克臧两人相视而笑,就这样尷尬对望着。良久,陈梦蝶才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我常听家父谈起监国,他说监国年纪轻轻,处事却是刚正果断,这方面很像国姓爷。监国的责任想必很沉重吧!你这么年轻,肩头就得承受那么重的担子,一定很辛苦。」 郑克臧从没见过祖父郑成功,倒是从父亲郑经以及参军陈永华那里听过不少有关于祖父的为人以及事蹟,得知这位自己无缘见面的祖父是何等的雄才伟略。每听闻一次,祖父郑成功在郑克臧心目中的形象就愈加鲜明一分、轮廓就愈加清晰一寸。 如今郑克臧听到有人拿祖父来评论自己,心里感到无比光荣。但再听闻陈梦蝶提及自己肩头上的重担,郑克臧却又心头一酸,有一种「总算有人能了解自己」的欣慰感。 郑克臧于是坐上了窗台,开始一股脑儿地向陈梦蝶倾诉自己多年以来心里压抑的苦楚以及对母亲的无尽思念,直到东方天空露出了曙光。 郑克臧向陈永华父子告辞时,忍不住偷偷向陈梦瑋与陈梦球兄弟打探起了陈梦蝶。 「你昨夜和小妹见过面啦!可别看她娇弱柔顺的样子,性情可是相当刚烈、倔强,一旦她决定的事情,就连父亲也都改变不了。」陈梦瑋说。 (再刚烈,也刚烈不过我祖父吧!)郑克臧心想。 ※ 接下来几天,郑克臧不时在夜深人静之际,想起了那晚相遇的种种。那首动人的曲子,那双迷人的双眸,以及那抹醉人的微笑。 这一夜沁凉如水,郑克臧再度一夜无眠。 夜里骤雨打在窗外竹叶上的声音,惹得郑克臧的心绪烦躁至极;记忆的湖面上,陈梦蝶那清晰的脸庞也被雨珠滴成的涟漪搅弄得模糊不清。郑克臧只好起身,批上外衣、走到了窗边,将窗子往外推开。 雨已经转小了,只剩下稀落的水珠轻弹着朱红色的窗框,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又让克臧想起了那首「庄周梦蝶」的旋律。窗外的七弦竹,在微风细雨中轻摆着,更让郑克臧忆起陈梦蝶风姿绰约的身影。 深夜里的一阵料峭寒风轻拂过修竹,竹叶摇曳磨擦,发出了沙沙声响。但听在郑克臧耳中,却似乎有双隐形的纤纤玉手,抚拨着竹上七弦,弹奏出那首令郑克臧魂牵梦縈的音律。 今夜的月亮比起两人相见那晚更加圆满,洒落的月光彷彿像在地上洩了一地水银。皓月在郑克臧眼里幻化作陈梦蝶那如玉无瑕的脸庞,蔽月的轻云也像极了半掩额头的瀏海。 郑克臧的心弦彷彿再被陈梦蝶所拨动,又微微地震颤着。这种特别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皎洁的明月在淡蓝天空中成了隐约的一抹残影。 至于陈梦蝶呢? 同一天夜里,陈梦蝶步履轻盈地踩着庭园地上的青石板,来到了那晚郑克臧所站立的石灯旁,望着同一轮明月。突然一阵清风迎面吹彿,陈梦蝶见那黑暗之中花影微动,心里忽然荡漾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三百年后,台湾出现一首描述少女如诗情怀的台语歌谣,或许最能贴切詮释陈梦蝶当时的心境吧! 那首歌谣是这样唱的: 独夜无伴守灯下,清风对面吹;十七八岁未出嫁,见到少年家。果然标緻面肉白,谁家人子弟;想欲问他惊歹势,心内弹琵琶… 第十八章 戎克战船 西元二○一○年五月六日 何昊雄教授被掳走的消息震撼得我六神无主。毓璇的一声惊叫中断了我和柯伯伯的谈话之后,我们又迫不及待地前往停靠台湾船的林默娘公园,再加上稍后一连串纷至沓来的突发事件,我就这么忘了再拨电话给柯伯伯,告知他掳走何教授的人就是曾嘉泰。 离开东兴洋行之前,我再向服务生点了瓶啤酒,增加一点自己血液里的酒精浓度,藉由微醺的感觉稍稍稳定我慌乱的心绪。 在前往林默娘公园的路上,我想起柯伯伯最后在电话里说的话。我不记得曾在通话过程中告诉过柯伯伯我人在安平古堡,但他却明确地要我留在那里。如果我没说,柯伯伯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对了!手机!警方一定是透过手机的通讯定位确定我的位置的。一思及此,我赶紧将手机关机,并且打开电池后盖,谨慎起见,我把用户识别卡给拆了下来。因为关于命案,我必须掌握更多对我有利的证据才能出面,否则面对警方的侦讯,我将陷于不利的处境。 走到了横跨安平运河的「安亿桥」上,我告知毓璇何昊雄教授被人掳走的消息。 「什么?何教授被人从医院里带走?」毓璇说。 「嗯!就在我们离开医院后不久,而且掳走何教授的可能就是曾嘉泰。你不是在医院电梯口被人撞倒吗?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我感觉应该是他没错。」我说。 虽然我知道毓璇一定和我一样担心着何昊雄教授的安危,但此事目前也只能先搁下,因为现在我们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处理。古籍里那幅戎克船的构造比例图,标示着船艫的高度是三间四尺八寸,所以铁剪刀下方地砖所刻的六个字,毫无疑问就是指这艘台湾船的船艫,而陈文钦教授之所以指引他人前去台湾船的船艫,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陈教授把天地会的手札藏在那里。 「你为什么要关掉手机?还拿掉用户识别卡?」毓璇说。 「警方正在找我,因为袭击何教授的兇器上验出我的指纹。」我说。 「当然有你的指纹啊!你没告诉警察说你碰过那个剑狮雕塑吗?」毓璇说。 「重点不在我有没有碰过那个雕塑,而是那上面只採到我和陈教授的清晰指纹,表示最近没有第三者摸过剑狮雕塑。虽然兇手可能戴手套行兇,但现阶段确实是我涉案的嫌疑最大。」我说。 过了安亿桥右转,来到了林默娘公园,台湾成功号正停靠在公园旁的港滨。 林默娘公园中,巨大妈祖娘娘的白石雕像耸立其中,雍容慈祥的脸庞俯视着安平港,彷彿看顾着进出渔船的平安。抬头仰望巨大石雕,太阳正好在妈祖娘娘的头部形成了一圈日晕,我不禁心中默祷,祈求妈祖娘娘保佑何昊雄教授,也祈求让杀害陈文钦教授的兇手早日伏法。 船首两侧的龙目在阳光的照映下,显得黑亮如镜。五天前,台南市长亲自为台湾船揭开了龙目,今日看来彷彿因此让船有了灵魂。 龙目又称「船眼」,不同功能的船舰,船眼的位置与意义都不尽相同。渔船的船眼向下,象徵能看清海面下的鱼虾,而满载归航;如果是商船,船眼略为朝上,以观天测候、平安驶航;至于像台湾船这样的军舰,则是船眼向前,为了是要专注敌踪、威吓对方。去年中秋到兰屿单车环岛时,看见达悟族拼板舟上的船眼图腾更是特别,由红、白、黑三种顏色组成,犹如太阳纹样的放射状同心圆,据称能避邪且免除灾难。 台湾船的船尾则画有海鰻,位置就在船艫下方。相传古时曾有一艘船隻的船身破洞进水,眼看船隻将沉,突然出现一隻鰻鱼堵住了破洞,让船隻能平安靠岸,解救了全船人的性命,因此部份台湾船隻的船尾都画有海鰻。 我原本就有参观台湾船的打算,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前来。此时我实在无心仔细观览,只想尽快在船艫找到陈文钦教授藏放的那本天地会手札。 和毓璇直接进到船艫,舱中的配置真是简单到令我惊讶。偌大的船舱内仅有一个神案,铺掛着龙头锦绣,龙头上方则以银丝织上「妈祖楼」三个大字,而神案上所供奉的神像,当然是台湾沿海信仰最为广泛的神祇,妈祖娘娘。 在船艫安奉妈祖娘娘,可以说是真实重现了当年郑成功主舰上的配置。史书记载,郑成功率领舰队东征台湾时,为了祈求航驶顺利、平安,特地令人在主舰的船舱中安奉妈祖娘娘神像。据传在舰队通过水浅的鹿耳门水道之前,郑成功还向船舱内的妈祖神像祈求水位上涨,以助船舰顺利航行。郑军的船舰从鹿耳门登陆后,郑成功甚至在登陆地点建了一座「妈祖寮」,并将舰上的妈祖神像迎奉于此,以答谢妈祖娘娘的庇护与保佑。只不过这座妈祖寮到底是今日显宫里的「鹿耳门天后宫」?还是土城里的「正统鹿耳门圣母庙」?多年来仍是争论未定。 今日参观台湾船的游客并不多,除了毓璇和我之外,就只有一对老夫妇,这样反而阻碍了搜索船舱的便利性,因为现场工作人员可以很轻易地把我们两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虽然如此,空荡荡的船舱之中,就只有那座供奉妈祖神像的神桌,所以我们很快就结束了搜的寻工作。毓璇和我环绕着神桌走了几圈,上下左右、前后里外地彻底看了好几遍,神桌的构造相当简单,并没有抽屉或是夹层,找不到任何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 如果东西不是藏在神桌里,那会藏在什么地方?我只想到另外一个可能性,于是开始用脚踩踏着每一块地板,试图寻找某块空心的地板。 毓璇似乎也意会了我的想法,开始做起和我一样的动作。另外那两位游客以及一位胸前掛着工作证的小姐,疑惑地看着毓璇和我怪异的举止,但并没有出声制止我们的行为。我的心里则在想,如果真的让我们发现了一块不寻常的地板,到底要如何在那位工作人员的视线下,翻开木板取出底下的物品? 不过这个疑问倒是没有成为困扰,因为我们两人根本就没发现任何一块有异状的地板。船舱内找不到任何可疑之处,陈文钦教授到底把东西藏在那里了? 「怎么办?毫无收穫耶!我们就只剩下妈祖神像还没有检查了。」毓璇凑近我耳边细语。 从命案现场的铁剪刀符号一路追查到这里,陈文钦教授留下的线索指的就是「这艘」戎克船,这点是绝对错不了的。但如果真如毓璇所怀疑,陈教授把手札藏在妈祖神像里,我们如何能拿得出来? 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的,我突然灵光乍现,心里浮现前天晚上在陈文钦教授研究室里的对谈,陈教授的一句话印上了脑海。 (…当时两艘台湾船的建造计划正进入最后阶段,除了安平港那艘原尺寸戎克船,还有郑成功文物馆里的一艘模型船…) 是啊!陈文钦教授的线索是指戎克船,但可没说是这艘戎克船,台南市还有另一艘戎克船,就在郑成功文物馆里,而陈教授还正好是文物馆的馆长。 「我想陈教授指示的戎克船可能不是这一艘。」我说。 「不然还有其他戎克船吗?在那里?」毓璇问。 「的确还有另外一艘,就停靠在延平郡王祠旁的郑成功文物馆里。」我说。 ※ 戴上安全帽之后,我将机车钥匙递给毓璇。因为血液中的酒精尚未代谢完全,我仍处于微醺的状态。 昨晚已经验证过毓璇骑车的技术强过我数倍,所以此刻我安心地坐到后座,将我预计在郑成功文物馆里执行的行动,专注地在心里模拟一遍。 郑成功文物馆座落在延平郡王祠旁,来到开山路与府前路口,一尊巨大的白色石雕蘶然耸立街头,国姓爷驾驭着骏马,豪气万丈、不可一视地凝望着远方。一看到这座石雕,提醒我延平郡王祠到了,也提醒我该要下定决心,将一路上所拟定的计划付诸实行了。 在等待交通号志的空档,我抬头仰望着这尊郑成功雕像,想起老家金门的建功屿上也有一尊差不多巨大的郑成功雕像。虽然同样都是国姓爷,但是这两尊雕像给我的感觉却不尽相同。 最大的不同当然是造型,台南延平郡王祠前的国姓爷是勒韁驭马,而金门建功屿上的国姓爷则是负手而立。但撇开造型不论,台南的国姓爷策马昂首、气吞山河,眉宇间流露一股纵横寰宇、睥睨天下的傲然之气,颇有当年写下「縞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一诗时的雄心万丈;至于金门的国姓爷则是北望着故国河山,虽然同样器宇轩昂,但总让人感觉背影愁悵,隐约透露着「孤臣无力可回天」的悲慟情绪,尤其是又立在一座涨潮时会与金门本岛断绝连系的孤岛上,更添悽凉。 两尊雕像,表现出国姓爷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或许不该说是国姓爷的心境不同,而是雕像设计者的心境有异。建造金门的郑成功雕像时,或许设计者想到了国姓爷北伐兵败、退守金门时的懊恼与悔恨;但建造台南的郑成功雕像时,设计者却可能想到了国姓爷东征台湾、驱逐荷兰,成就不世功业时的豪情壮志。 天空蔚蓝得纯净、蔚蓝得毫无杂质,连浮云都不见一朵。郑成功雕像旁,数丛七弦竹随风摇曳,竹梢在蓝天之中来回扫荡,好像天空就是被这数丛修竹给清扫得一尘不染。延平郡王祠的青色琉璃瓦与朱红色宫墙,就在这蓝天的衬托之下显得色彩更加鲜明艳丽。 延平郡王祠并没有被列入古蹟,这就是台湾古蹟被政治土壤给掩埋的一个案例,也是台湾古蹟修缮的悲哀。国民党来到台湾之后,为了抹煞日据时期的政治图腾,常常粗暴地改建、毁损歷史建筑物,延平郡王祠前的日式鸟居就被改建成中国式牌坊,还不伦不类的放上了国民党的党徽。在那段时期,台湾出现了许多中国北方廡殿样式的建筑,不但延平郡王祠原本线条柔美的福州式建筑被改建成了今日所见模样,甚至连阿里山上也出现了一座突兀的廡殿式建筑。 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和几位死党相约到阿里山旅行,藉此放松大学入学考试的紧绷,我们搭乘阿里山小火车上山,火车在「之」字形的高山铁路上缓缓爬升,四周林相逐渐递移变化,真给人超脱拔俗、远离尘嚣的感觉。但是当我一踏出阿里山车站的瞬间,眼前所见的景象却令我傻眼,中国宫殿式的阿里山车站就这么突兀地矗立在天然森林的环绕中,与四周原始的山林景色完全不搭,简直是不伦不类。 郑成功文物馆旁树木扶疏,树下鸽子、斑鳩点头觅食,几隻松鼠则在枝叶间攀爬、穿梭,不时攀下树干,大胆却又警戒地拿走一个小男孩放在树根的瓜子与花生,到手后马上又一溜烟爬回树稍,贪心地将食物塞满颊囊。好一幅悠间的夏日午后景象。 只是此刻我怎么也悠间不起来,手心不停地冒着汗,心脏也为了等会儿要做的事而激烈跳动着。我不知道要如何向文物馆的馆员请求拆开模型戎克船的船艫,只因为我怀疑他们的馆长可能在里面放了一本有三百五十年歷史的手札,而这个怀疑则起因于一个在命案现场发现的怪异符号。 所以我打算採取较为直接的方式│打破模型船的玻璃展示柜,强行拆开船艫,取走陈文钦教授藏放在船艫内的东西。当然前提是,陈教授当真在船艫内藏了某样东西。 我在延平郡王祠的庭院里挑拣了块石头,从没犯过罪的我,此时拿起石块的手必然颤抖着。 「我一个人进去,你在外面等我,机车不要熄火。」我说。 我虽然没有告知毓璇接下来要执行的计划,但她见我拣了石块,心里似乎已经猜到一二。 「你为什么不向警察说明我们的发现,交给警方去调查?」毓璇说。 「刚才柯伯伯说昨天跟踪我们的人不是他指派的,所以有可能真如我们所猜测,犯下这件命案的兇手与警察有关,我们不能轻易将这线索交给警方。而且如果兇手的目的真是那本手札,那我们就必须赶在他之前找到手札。」 说完,我转身独自一人走进了郑成功文物馆。 文物馆的正面外墙是类似窗櫺的鏤空设计,走入大门,迎面一尊人形石雕,虽然只是刻着有稜有角的简单线条,但不难分辨是一个站立、身着袍服的长鬚男子。在这么一座以郑成功为主题的文物馆中,即便雕像的样貌混沌不明,一般人也可以轻易猜出这座石雕的主题。 大门左侧设置有一个服务台,值班的馆员是一位肥胖、肤色黝黑的女士。 「欢迎参观。」 坐在服务台后方的馆员对着我微笑招呼,我却因为心虚,眼神不敢和她正面对上,只把头上棒球帽的帽簷压低,逕自循着标示的参观方向走进了展场。 一楼展示着十七市世纪台湾舆图以及大员港附近水域的航海图,靠墙的玻璃展示柜中,则收藏许多郑荷战争时期的中外兵器,包括荷兰的火绳枪,以及明郑军队使用的刀、剑、盾牌,还有双方士兵所穿戴的头盔、鎧甲。 除了我之外,一楼的展场内只有两位中年男性游客,两人使用日语交谈,应该是某日本旅游团的游客,其他团员或许正在参观延平郡王祠,他们二人则脱队逛游到了文物馆里头来。国姓爷不只在台湾受到尊崇,在日本有许多人对于这位传奇人物也是相当感兴趣,这或许与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人有关吧! 并没有在这个楼层看见那艘模型戎克船的踪影,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这表示目标在二楼,如此一来就不怕惊动一楼的值班馆员了。 走上二楼,第一个展区展出许多明郑时期所使用的日常器具,像是一些瓷碗或陶瓶,其中就有为数不少的安平壶。走进第二展场,入口处佇立着一个超过成人高度的巨大铁製船锚,当下我心知目标就在这个展示厅了。 展示厅中央果然排列着数个玻璃展示柜,里面全是各式各样明郑时期的战舰模型,其中一个展示柜就罩着与安平港内那艘台湾船一模一样的模型戎克船。船身的长约一公尺、宽约三十公分,帆高也差不多将近一公尺。 国姓爷保佑,现场只有一名中年女性,或许与楼下那两位男士是同一旅行团的游客。我走到墙边,装作若无其事地观赏着墙上画作,等待独处的时机。 这个展示厅的墙上掛有多幅画作,其中有幅油彩画作,是我每次造访郑成功文物馆时,总是会驻足观赏的。这幅画就是台湾近代画家顏水龙先生所画的《范无如区诀别图》。范无如区是亨布鲁克的台语译音,郑成功兵围热兰遮城时,曾经派受荷兰人尊敬的牧师亨布鲁克进城劝降,但亨布鲁克非但不劝降城内的荷兰守兵,还不顾自身安危地发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激励荷兰士兵务必坚守到底。正当亨布鲁克要返回承天府向郑成功覆命时,他两名当时身在热兰遮城的女儿,痛哭跪倒在地,央求他们的父亲不要离开热兰遮城,因为她们知道未达使命的亨布鲁克此去承天府,父女将永无再见之期。而这幅画作正是呈现当时亨布鲁克与女儿诀别时的场景。 顏水龙先生其实早在一九三五年就接受小早川篤四郎之请託,为台南歷史馆画了这幅画作,只是二次大战之后,因为画作保存状况不佳,台南民族文物馆託人修补时,受託人竟然逕自涂改了顏水龙先生的签名。顏水龙先生于是在一九八九年,以同一主题重新绘画,完成后并更名为《惜别》。 画作里,亨布鲁克的女儿们那悲伤绝望的表情,詮释得淋漓尽致;在场眾人掩面、动容的神态,更是描绘得栩栩如生,就连两名随行官员那不忍卒睹的模样,也是甚为传神生动。 但我今日无心欣赏,虽然两眼紧盯着画作,心里却焦急暗自祈祷,希望这名游客儘快离开,而且不要再有游客上楼来。 国姓爷听到我的祈祷了,那位中年女性总算开始往楼梯口移动。我继续佇足在画作前,静听她的脚步声,直到确定这名游客彻底走下楼梯。 展示厅内终于净空了,我抬起头搜寻了一下监视器的位置,发现就安置在天花板角落,这点我倒不担心,只要没有当场被逮,事后我可以向柯伯伯解释这么做的用意,大不了背上一个毁损公物的前科,这与何昊雄教授的安危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从接获何昊雄教授被掳走的消息到现在,我的脑袋除了思考要如何取得眼前这艘戎克船船艫里的物品,其馀的空间全被何教授的安危问题给佔据。曾嘉泰掳走何教授的目的,我猜想是要逼问手札的下落,如果让曾嘉泰得手,何教授的生命安全反而更有疑虑,只有我先拿到那本手札,才能取得与曾嘉泰谈判的筹码,也才有机会换取何教授的安全。 其实我比较担心的,反而是打破玻璃展示柜会不会触发警报器,如此一来我势必遭受馆员的围堵,甚至引来警方逮捕。左手掌贴着玻璃展示柜,我心想这里展示的不过是艘模型船,并非具有歷史价值的文物,应该不致于大费周章装上警报器吧! 贴着展示柜的手掌颤抖得厉害,要不是胸口与玻璃柜之间,隔着为了方便拿取石块而被我反掛到胸前的背包,我真怀疑展示柜也会被我狂跳的心脏给震得跟着一起颤抖。好多疑问瞬时如潮水般接连涌上心头,石块能顺利敲破展示柜吗?值班馆员会不会听到玻璃碎裂声?警报器真的不会响吗? (该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了。得赶紧趁其他游客上楼之前,完成所有事情。) 我要求自己篤定,将头脑放空,让身体遵照已经拟定好的计划行动。接下来的事只发生在一瞬间,身体果然像生物本能一般行动,右手伸进胸前的背包里,拿出预藏的石块,不加思索地往玻璃展示柜砸去。 思考能力是被玻璃碎裂声给唤起的。回过神来,只见模型戎克船周围散落着玻璃碎片,一阵痛觉从右手掌传回大脑,不知从那里冒出的腥红液体,在手上匯集成了一道细流,缓缓滑过还紧握在手中的石块,滴到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上。石头当然不可能因为和玻璃碰撞而受伤流血,是我的手掌在玻璃碎裂瞬间,被划出了一道伤口。 没时间理会手掌上的伤口了。丢掉石头,我伸手试图扳开模型船的船艫,这才发现我遭遇了第一个阻碍│扳不开船艫。构思这个计划的过程中,我总是将整个行动流程设想得很顺利。砸破展示柜,拆开船艫,取走藏在里面物品,走出文物馆,跳上接应的机车,最后扬长而去。 此时才发现,我竟然没有任何风险控管计划,没有设想过如果某个环节不顺利要如何因应。 随时都会有人进到这个展示区来,我必须尽快排除这个阻碍。我从碎玻璃堆中重新拿起那石块,再次往船艫砸去,木製的船艫顿时被砸得破烂。先前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船艫里确实藏了东西,但不是预期中的一本手札,而是一张字条、一封书信、还有一个铁灰色的金属盒子。 不及思考,我一把抓起船艫里的物品,匆忙塞进背包里,快速往出口方向跑去。经过服务台,还是心虚地不敢与那位值班馆员有眼神交会,只是将怀中的背包抱得更紧一些,急忙走出文物馆大门。值班馆员应该还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目送着我离去。 「东西到手了。」我说。 「你的手受伤了!」毓璇说。 「不碍事,快走!」我说。 接过毓璇递给我的安全帽,跨上机车,总算回归计划的最后一个步骤│扬长而去。 ※ 直到坐上机车之后,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静。心神甫定,我从背包里拿出不顾代价取得的战利品,详加检视。首先是一张字条,上头简单几句话写着: 「足下能依循陈某所留下的线索,找到藏放在船艫中的物品,想必足下应该是与陈某一同建造台湾船的工作伙伴吧!台湾船重现团队的同仁都是值得陈某信赖的,所以陈某在此有一事相託,烦请足下将铁盒连同另外一封信,转交给陈某的儿子。万拜致谢!」 署名者正是陈文钦教授。陈教授字条里所说的另外一封信,信封谨慎地以蜡封口,蜡上浮起「天地」二字以及「日月」图像,我一眼就瞧出这文字与图像的出处,是用陈文钦教授研究室的书桌抽屉里那枚玉戒指,滚过尚未冷却凝固的蜡油所留下的印记。 至于铁盒则没有任何复杂的雕饰,看起来就像是常见的普通金属盒子,但当我试着想打开铁盒,瞧瞧盒内是否装有那本天地会手札时,这才发现铁盒被上了锁,是个与盒子一体的密码锁扣,铁盒上有一个三码的数字滚轮,只不过滚轮上的数字并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中文数字。 正当我随意转动着密码锁的数字滚轮时,毓璇突然紧急煞住机车,惯性使我手中的铁盒撞上毓璇后背。 「怎么回事?」 被毓璇紧急煞车的举动吓了一跳,左手第一时间紧握座垫的后把手,止住往前的衝力。 「你看前面。」 往毓璇抬起的下巴所指方向看去,前方车道硬生生被缩减了一半,勉强仅容一辆汽车通行,外侧车道则被警方设置了临检路障,盘查路过的每辆机车。 这个临检有些诡异,一般临检不常选在这个时间,更是很少以机车为目标,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临检路障,直觉认定警方的目标就是我。或许是因为我原先就知道警方正在找我,也可能是出于做坏事之后的罪恶感,但真正让我如此认定的原因是,员警群之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此人便衣的打扮,让他在几个制服警员中显得特别突出,他赫然就是昨天跟踪我们的那辆黑色休旅车的驾驶。 「怎么办?他果然是警方的人。」毓璇说。 我将铁盒装回背包,并且心虚地紧抱在怀中,心里盘算着各种可能性,最严重的状况是这个人与曾嘉泰是同伙,这就表示因为覬覦天地会手札而共谋威胁、杀害陈文钦教授,以及伤害、掳走何昊雄教授的嫌疑犯之中,有人具备警察的身份。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毓璇与我的处境就危险了,他绝对会不顾一切把警方调查的矛头转移到我们两人身上。 「来不及回头了,现在调转机车只会让警方更加觉得我们有问题,可能一旁的警用重型机车就追上来了,免不了再重现一场昨晚的飞车追逐戏码,而且这次追我们的换成了警车,结局就不会像昨晚那般幸运了。我们若无其事的过去,然后拿你的驾照与身分证给警察看。」我说。 员警核对着路过每位机车骑士的证件,我将全罩式安全帽的面罩拉下,遮掩住我的脸孔,同时心里默祷,希望警方搜捕的对象仅限于我,而不包括毓璇。 警方分成两路盘查每一辆路过的机车,至于昨天跟踪我们的那个人则监看着其中一路的查验状况。毓璇机警地将机车往另外一路靠了过去。 终于轮到我们了,毓璇在员警的要求下从帆布包里拿出她的证件夹,抽出驾照与身分证交给员警。 「我没带机车行照。」毓璇对员警说。 员警随意地看了看身分证上的照片,再比对了一下毓璇的长相,就把证件还了回来,之后伸手一挥,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安全下庄,我在心里大大地呼了一口气。 正当毓璇准备摧油门离开。 「等一下。」 一声喝止,刚才查验毓璇证件的员警同时行动,训练有素地一个侧身,挡在机车龙头前。 毓璇和我同时转头朝发话的方向看去,那位阴魂不散的黑色休旅车驾驶正朝我们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当他走到机车旁,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坐在后座的我。 「先生,麻烦你也把身分证件拿出来。」 我别无选择,只能照着他所说的话做,但我始终没把安全帽的面罩给掀开。在他注视着我的证件的那几秒鐘,我感觉时间过得相当漫长,漫长到容许我在心中设想出各种状况,并演练着每种状况发生时,我该採取怎样的行动。 最后这些行动没有一项派上用场,他做出了一个我意料不到的举动│把证件还给了我。 「走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挡在机车前方的警员也让了开来。 当下我还真是一头雾水,并不是因为他放走我们,而是当他把证件还给我的时候,同时在我手心里塞了一小张纸条,上头只写着一个时间与一个地点。我将纸条紧紧捏在手中,却怎么也不明白他的用意。 ※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向毓璇借了手机,拨电话联络班上的一位同学,告诉他今天晚上我会到他家去,并且可能在他家借宿一晚。 到了女生宿舍侧门,就是我们与那位黑色休旅车驾驶摊牌的地方,毓璇将机车的操控权交还给我的时候问: 「你今晚不回宿舍吗?为什么?」 「警方已经因为剑狮雕塑上的指纹在找我了,现在还多了一条毁损郑成功文物馆展示品的罪行,待在宿舍会增加警方逮到我的机率,所以我打算今晚先到一位同学家过夜。更何况如果曾嘉泰掳走何教授的目是为了手札,那我得想办法与曾嘉泰取得联系,拿手札换取何教授的安全。我这位同学应该可以帮我找到联络曾嘉泰的方法。」 「那你先不要离开,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下来。」 我还来不及问原因,毓璇说完就一溜烟衝进宿舍。过不到十分鐘,毓璇又再匆匆忙忙地衝出宿舍,肩上的帆布包里明显塞满了东西。 「走吧!」 毓璇说着主动拿起我掛在脚踏板上的安全帽,跨上了机车后座。 「去那里?」 「当然是去你同学家啊!这还需要问吗!而且我要跟你去。」 我这位同学名叫吕正贤,台北人,毕业于台北第一志愿的高中名校,但是大学的成绩却是马马虎虎,原因是他对统计完全不感兴趣,他最感兴趣的就是电脑的数位世界。我曾问他当初为何不选读资讯工程系?对此,他自有一套说法。他说他光靠自修就能把电脑程式学得很透彻,大学当然要选读资讯工程以外的科系,这样才能具备两种技能。 正贤是班上和我交情好的同学之一,同时也是系上垒球队的战友,我们是球队的两大主力投手。 正贤并不住学校宿舍,而是寄住在他舅舅家,我时常来此打扰,大多是到这里来看球赛的。正贤和我都喜欢观看体育赛事,最热衷的是棒球和篮球,但我们两人所支持的球队完全不同。以中华职棒来说,他喜欢兄弟象,而我则支持统一狮,我当初在填大学入学志愿时,几乎都选择台南学校的科系,除了因为对古蹟的喜爱之外,以台南为主场的统一狮队也是我考量的因素之一;至于美国职篮联盟,我喜欢球风稳健朴实的圣安东尼奥马刺,而他则是球风华丽的洛杉磯湖人的球迷;除了中华队之外,我们只有美国职棒有共同支持的球队,就是那位出身台南的台湾之光所属球队。 每当有中华队的国际赛、台湾之光的比赛、兄弟象出战统一狮、或是马刺对决湖人的球赛,我总会买些滷味、咸酥鸡,再带几瓶啤酒到正贤的房间里看球赛。虽然我们偶尔会为同一支球队加油,但大多时候正贤和我还是壁垒分明的,往往一边看着球赛、一边还不忘贬低数落着对方所支持的球队。当然我们也常到台南棒球场观看职棒比赛,但是只要遇上统一狮封王的关键比赛,我就尽量不踏进球场,因为每回我在统一狮听牌的时刻到场为加油,狮子军从没能如愿拋下彩带。 正贤和我还把对棒球的热爱反映到课业上。这学期有一门选修的「多变量统计分析」课程,我们两个人的期中分组报告就是有关职棒球员各项攻守数据的多变量统计分析,我们先对野手的各项数据进行「主成份分析」,将数据转换成数个攻守综合指标,再利用各个球员的攻守指标进行「群集分析」,将野手加以分群。综合指标可以用来衡量投手或野手的各项攻守能力;而利用这些攻守指标将球员加以分群,则能够清楚地界定这些球员的类型,野手是属于强打攻击型、还是快腿防守型的,那些投手适合先发、那些又适合中继后援,这让总教练在阵容的安排上,得到了一个科学化的参考依据。 相较其他运动,棒球拥有最繁复的统计数据,同时也是变数最多的一项运动,如果利用各种变数建立一个预测胜负的数学模型,它还存在一个不确定因素│极大的误差。胜负难以预料,正是这个运动的迷人之处。 到了正贤的舅舅家,我打电话请正贤下楼来开门。毓璇有些不好意思的躲到了我背后,等到大门打开,正贤从门后探出头来,毓璇也同时从我背后闪身出来。接下来就是正贤一串连珠砲似的挖苦: 「哇靠!你把我这里当成汽车旅馆啊!还带女生来过夜。这两天不见你去上课,原来跑去交了一个女朋友。你知道今天下午警察到学校来找你吗?」 正贤长相斯文、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如果单就相貌来看,可说是十足的白面书生;但他不修边幅的穿着,搭配头顶上像鸟巢一般的乱发,却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电脑骇客。实际上,他还真的是一名功力高超的电脑骇客,几年前美国职篮的官方网站提供一个付费观看网路影音直播球赛的功能,就被正贤找到了认证机制的破绽,让他看了好一阵子的免费球赛直播,直到美国职篮官方发现了这个漏洞、全面更新程式,这起事件还曾经被新闻媒体报导过。 上楼后我费了一番唇舌,才向正贤解释毓璇和我之间的关係,并且说明我们这两天的遭遇。正贤大概觉得我所说的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因此听完我的说明后,还是不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怀疑表情。 毓璇先进浴室洗澡,她的帆布包里果然塞满了换洗衣物。至于我嘛!因为看完球赛通常时间已晚,又常喝啤酒喝到微醺,自然留有几套衣服在正贤的衣柜里。 梳洗完毕,简单包扎了被碎玻璃划伤的手掌。走出浴室,正贤坐在电脑萤幕前,正在观看着今晚兄弟象对决统一狮的棒球赛,我从背包里拿出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铁盒与书信,毓璇读着陈文钦教授所写的字条,我则正准备拆开那密封的书信。 「你做什么?陈教授不是说要把信交给他儿子吗?」 我毫不理会毓璇的制止,出手弄掉了信封口的蜡封。 「这可是我不惜背负窃盗前科才拿到的东西,牺牲这么大,只是看看信的内容,这不过份吧!你难道不想知道陈教授给他儿子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吗?」 毓璇当然好奇,所以听我这么一说,也就不再阻止我拆开信封了。当我抽出信封里的信纸,毓璇马上靠了过来,正贤也放下战况正紧张的比赛,凑近到我身边。 摊开信纸,在还没观看内容之前,我先注意到了信末的一个图印。那是一个红色拓印,我一眼就看出是那块「共洪和合」令牌的拓印。 陈文钦教授在给他儿子的信里这样写着: 我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先不要难过,仔细看完以下的每一句话,这是我以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的身份所嘱咐。 今年年初,当首两任总舵主的手札在总据点现世后,我就曾经向你提及,我感觉到我遭人所监视。直到郑成功文化节前夕,我收到了一封恐吓信,信里威胁我不能公开手札的内容,这证实了的确有人覬覦这本手札,所以当下我决定将手札给藏了起来。 对方覬覦手札的目的很清楚,手札里确实记载了有关于日月之护的所在地。我们天地会从郑克塽降清后的三百年传承里,被付予了两项任务,分别是寻找并守护日月之护以及国姓爷的后代。过去我认为天地会要找出国姓爷后代的原因,是为了要凝聚反清復明的势力,如今随着手札的发现,才得知这两项任务其实是同一件事。 手札记载,第二任万云龙大哥,也就是郑经,他将开啟日月之护的钥匙拆成了两部份,其中一份由我们天地会保管,另外一份则交由大明皇室的寧靖王保管。寧靖王在东寧王朝降清后选择自縊殉国,于是将钥匙託付给国姓爷的其中一个儿子郑宽,郑宽于是带着钥匙逃出了承天府,所以另外那一半的钥匙就在郑宽的后代身上。两者合一,就能开啟封闭日月之护的锁。 手札就放在那个铁盒子里,盒上锁扣的密码与找到这个铁盒的线索是相同的,而且数字与某个歷史事件有关。待选出新任的陈近南总舵主之后,你再将手札交给他。 父笔 「国姓爷真的有留下宝藏啊!」 看完书信,我们三人同时惊呼,不光是因为得知日月之护的存在,还因为证实了陈文钦教授是天地会的总舵主。虽然说我之前就曾由「共洪和合」令牌联想到陈教授的身份,但是如今证实,还是令我感到相当惊讶。 这样说来,陈文钦教授所拥有的那个玉戒指,想必也是天地会的信物了。 「这是什么?」正贤指着信末的拓印问。 「这就是代表天地会总舵主身份的印记,我和澐杰曾在一本有关天地会歷史的书里读过。陈教授在信后拓上这个印记,应该是想表明这封信是以天地会总舵主的身份所写。」毓璇说。 毓璇说得没错,只是她并不知道那面象徵天地会总舵主身份的令牌正在我手上,更不知道侦办陈文钦教授命案的刑警急于找我的原因,也是因为我在拿走了这面令牌。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透,那位刑警是怎么知道原本陈教授的研究室里有这面令牌。 毓璇拿起铁盒,转动着盒盖上的密码锁滚轮。 「陈教授说密码就是找到这个铁盒的线索。我们是依据『三间四尺八寸』这六个字找到铁盒的,所以密码是三四八囉?」毓璇说。 「没用的,我在路上试过了,在还没看到这封信的内容前,我就猜想会不会是这三个数字,结果盒子还是打不开。」我说。 毓璇不死心地继续转动着滚轮,并试了这三个数字的排列组合,结果铁盒的锁扣还是文风不动。 「『三间四尺八寸』与那一起歷史事件有关啊?」正贤问。 「我一时也还没办法把这六个字连结到任何歷史事件上,或许关联不在字面上,而是更深层的含意,就像是『三间四尺八寸』象徵戎克船的船艫那样。」我答说。 「我明天找工具撬开它。」 「不行!如果毁损了手札,那该怎么办!」我厉声制止。 「那好啊!三个数字不过一千种组合,总有一天会被我们试出来。只希望它别像提款机一样,密码输入错误三次就锁卡。」正贤说。 「陈教授的信里说开啟日月之护埋藏地的钥匙有两把,其中一把应该在郑宽的后代手上,所以必须找到郑宽后代才能拿到钥匙。但另一把是由天地会保管,陈教授怎么没在信里交代这把钥匙呢?」毓璇问。 「或许陈教授的儿子原本就知道另一把钥匙的真相,所以陈教授才没在信里赘述。」我猜测。 「所以一切的谜底还是要打开那个铁盒才能揭晓嘛!」 正贤说着摆出一副无趣的表情,将注意力转回职棒比赛上。 「喔!对了。正贤,我来这里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能帮我骇进学校的通讯录系统吗?我想找一个人的联络电话,姓名是曾嘉泰,歷史系研究所的学生。」我对正贤说。 「你别尽要我做这些犯法的事嘛!」 正贤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是却将萤幕切换回电脑画面。我对他太了解了,他其实很喜欢做这档事,每当他成功骇入某个系统,那志得意满的表情,再再说明了他是多么享受那一刻的成就感。 正贤的手指开始快速灵活地敲击着电脑键盘。没多久,萤幕上出现曾嘉泰这个名字,以及一连串电话、住址等个人基本资料。速度之快,着实令我惊讶,让我不禁怀疑他是否常用这方法取得某个漂亮女生的联络电话。 我向毓璇借了手机拨打萤幕上显示的行动电话号码,接通之后,我立即对着手机咆哮: 「曾嘉泰!你把何教授带到那里去了?如果你敢伤害教授,我就…」 我话未说完,硬是被曾嘉泰那冷漠而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给打断。 「你就如何?你搞清楚,何教授在我手上,现在是我拥有发球权。你是蔡澐杰吧!火气先别这么大,这样对解决问题没有帮助啊!何教授目前是很安全,但如果你不照我所说的做,我就不能保证了。幸亏你主动拨电话给我,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都打不通,如果再联络不上你,何教授就真的危险囉!从现在开始,我问、你答,其他那些有的没的,我都不想听。我先问你,那本手札是不是已经被你拿走了?」 我原本就对他那乾扁沙哑的嗓音感到相当厌恶,此刻再听到这嗓音吐出的嚣张话语,不禁让我感到怒火中烧。 「嗯!」 我强压住怒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是心里甚感疑惑,曾嘉泰是如何得知我取走了手札? 「那么你听清楚了,明天太阳入海之后,带着手札到安平运河的望月桥上等我,用它来交换何教授。你一个人来,不准报警,否则我就无法还给你一个完整的何教授了。」 曾嘉泰一交代完事情就中止了通话,完全没有给我说话的馀地,我再回拨已经进入语音信箱。 「他说什么?」毓璇急忙询问。 「何教授确实在他手里,他要我用手札换回何教授」 「你真的打算要把你们说的那本手札给他吗?我们还没有看过里面关于天地会那把钥匙的记载耶!」正贤说。 「恐怕我们别无选择。」 连续奔波了两天,昨夜又一整晚没睡,这期间还发生了好多事,市区飞车追逐、何昊雄教授失踪、破坏郑成功文物馆的展示品,每一件事都让人感到身心俱疲。明天要和那位黑色休旅车的驾驶见上一面,还要再到安平运河换回何教授,所以今晚不论如何都要好好睡上一觉。 不幸的是,我依然迟迟无法入眠。让出床舖、与我一起睡在地板上的正贤,发出一阵阵规律的呼吸声,显然早就睡得深沉。单独睡在床舖上的毓璇还在翻来覆去,想必也和我一样睡不着觉。 「睡不着啊!是因为认床还是在想事情?」 「都有吧!你不觉得有件事情很奇怪,就是警方既然在找你,为什么昨天跟踪我们的那个人要放我们走?」 这两天以来,我觉得每件事情都很奇怪。 「我也想不通,或许他是想私下处理我们之间的事吧!」 「你的意思是,他不想让整件事檯面化。因为你一但被警方所掌握,他就无法从你这里拿到手札了。」 我没有回话。毓璇还不知道那人塞了一张写有时间与地点的纸条给我,我也不打算告诉她。明天我会独自赴约,此人是正是邪还不清楚,绝不能让毓璇也身陷危险。 原本我以为黑色休旅车驾驶与曾嘉泰是一伙的,但是如果他都已经与我约定明天早上碰面了,为何曾嘉泰还要我在另一个时间拿手札交换何昊雄教授。 (显然这两人的行动是独立的,难不成还有另外一股势力也在追查手札的下落?) 「曾嘉泰要求我一个人赴约,约定的时间是明天傍晚,但我上午想去孔庙一趟,所以我一早就送你回学校。」 「去孔庙做什么?」 「呃!没什么,单纯想去散散心。」 「我陪你一起去。我想等事情结束后才回学校上课,我们明天拿手札去交换何教授,事后何教授向警方指证兇手是曾嘉泰、与我们两人无关,这样事情就都结束了,手札就由警方帮忙追回。」 「真会如此顺利吗?何教授是唯一能指出兇手身份的人,曾嘉泰就这样依照约定放回何教授,好让何教授可以指认他,再让自己面临警方的追捕吗?我不这么认为!」 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一定得计划一个万全的应变之道。 当天晚上,我又是一夜无眠。 第十九章 永华逝 经纵情北园 西元一六八零年(明永历三十四年) 郑经西渡的战事渐趋不利,清军集中兵力、猛攻思明,郑军则因粮餉不继,再加上将士不断有人叛逃。郑经于是做出了痛苦的决定,全军退归东寧。 虽然郑经早在西渡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是回到台湾之后,郑经仍是感到意志消沉、心情抑鬱寡欢,从此无心政事。在陈永华的辅佐之下,郑经将一切政务全权交由监国郑克臧裁决,自己则终日在「北园别馆」藉酒浇愁、纵情舞乐。 这期间,倒也不是所有事都令人沮丧,至少有一件事是让郑经感到快乐的,那就是儿子郑克臧与陈永华女儿陈梦蝶的婚礼。 婚礼后的某天,北园别馆张灯结綵、烟火笙歌,郑经正与刘国轩、冯锡范、陈绳武等人宴饮,藉由佳酿美乐麻痺烦闷鬱结的心情。 席间,郑经向在座眾人提及近日一件令他无比烦心之事│陈永华自请「解辞兵权」。 「復甫竟然在此时要求解辞兵权,本藩绝不同意。」郑经说。 「郡王,参军多年来辛勤劳苦,形神已焦!如今想要乞求休息静养,实是出自真心。锡范在此也替参军说情,伏请郡王从其所求,参军所辖之勇卫军,可拨交刘国轩统领。」冯锡范说。 听了冯锡范这至情至理的一番话,虽然郑经心中极不愿意,最终仍是勉为其难地同意解除陈永华兵权。郑经那里晓得,这一切全是冯锡范的算计。 「郡王,下官近日还听闻军队中流传一些关于监国身世的流言緋语,不知该不该向郡王稟报。」冯锡范说。 「什么流言?冯卿但说无妨。」郑经说。 「士兵之间盛传,监国并非郡王所出。」冯锡范说。 郑经听闻,将手中酒杯重重往地上一掷,怒气腾腾。 「胡说八道,克臧是我亲眼看着他出世的,是谁捏造如此荒谬的谣言?」郑经说。 「郡王说得没错。可是当初我等要黄昱回台向国姓爷覆命,说已经斩杀了昭娘母子,虽然那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台湾方面的军士并不知内情,他们难免猜测,竟然昭娘母子俱被斩杀,那现在这位监国岂非收养。人言可畏,锡范只担心将来监国继位后难以服眾,导致军心动盪。立克臧公子为世子一事,是否再从长计议?」冯锡范说。 不待郑经回应,一旁的刘国轩听闻冯锡范的一番话后,立即严加斥责: 「冯兄,立世子一事,乃郡王之权,我等为人下属,岂可僭权议论。」 就在场面一片尷尬之际,侍从入内稟告,监国郑克臧求见。 「克臧,有什么事吗?」郑经说。 郑克臧进到园亭后,郑经一面示意入座,一面询问来意。只见郑克臧非但不入座,还突然双膝重重跪地,泪水夺眶而出。郑克臧还略带稚气的脸庞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鬱神色,那通常只出现在忧国忧民的肱股之臣的眉宇之间。 「父亲大人!儿听闻父亲日日在此饮酒笙歌,内心沉痛不已。台湾僻居海外,地狭而民穷,加上连年征战,几至民不聊生。克臧屡闻清人整军备舰,意欲东渡。如今大仇未灭,人心汹汹,父亲数夕之欢愉,就要耗费民间一月之食粮!克臧跪求父亲崇俭尚约,以养元气;力图振作,永保东寧国祚。」 郑克臧言毕,一磕响头重重叩地。 郑经岂是庸碌之辈,实在是因为怀忧丧志,才藉由酒精自我放逐。听到自己年仅十八岁儿子的一番大义諫言,郑经大感羞愧之馀,对于郑克臧的怀德守正、明辨是非,却是甚深感欣慰。 郑经扶起克臧,大加讚许: 「我儿所言甚是,是为父糊涂了,辜负了台湾人民的期待。我答应你,自今日起励精图治,不再纵饮狂欢。来!为父一时感慨良深、诗兴大作,你帮我磨墨。」 郑经本来就工于诗赋、善于文学,国事间暇之馀,常与寧靖王舞文弄墨、咏诗歌赋。当下有感而发,命人取来笔墨,就亭柱上挥毫。 胡虏腥尘遍九州,忠臣义士怀悲愁。 既无博浪子房击,须效中流祖狄舟。 故国山河尽变色,旧京宫闕化成丘。 復仇雪耻知何日,不斩楼兰誓不休! ※ 话说冯锡范与刘国轩随郑经归台后不久,有天两人一同拜会了陈永华。三人一见面,陈永华立即执起刘国轩的双手称谢: 「国轩兄,此次西渡,郡王与全军多亏有你,才能安然返回台湾,阁下居功厥伟啊!」 「听参军之言,让国轩惭愧了。败军之将,岂敢言功。」刘国轩说。 刘国轩低下头,一脸羞愧。 「胜败乃兵家常事,所谓善败者不亡,如何在战局挫败时确保部队不会一溃千里,将兵败的损害程度减至最低,这才是身为将领的首重责任。昔者诸葛卧龙就是善败之将,数度在兵败之刻智退追击的魏军,陈仓退兵时斩杀了魏将王双,卤城撤军时又在木门道射死了名将张郃,最后更在人生谢幕时上演了『死诸葛吓走活仲达』,屡次率领败军从容而退,保全了蜀军将士性命。此回郡王东渡,幸赖将军调度有方、撤退有序,东寧全军才得以周全。」陈永华说。 「参军所言甚是,国轩兄确实是我军栋樑啊!倒是锡范自觉惭愧,护驾西征,毫无寸功。归来后仍居其位,实在感到羞赧!我打算上稟郡王,请求解甲归田,悠游以终馀年。」冯锡范说。 「难得冯侍卫也有如此自觉啊!」陈永华说。 不知陈永华是有意还是无心,但此话一出,令冯锡范心里很不是滋味。陈永华为人真诚方正、遇事直言敢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冯锡范总觉得自己屡屡遭受陈永华微讥,心中早有不快。 冯锡范与刘国轩归去之后,陈永华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自从郑经归台之后,陈永华见其终日在北园别馆游玩宴饮、无志西进,更深觉朝中文臣武将相互倾轧、不能齐心,陈永华早已心怀辞意了,之所以还坚持岗位,就是为了压制冯锡范,防止他败坏东寧朝政。 今日得知冯锡范也有意解甲归田,陈永华终于感到自己责任已了,可以安心交棒了。当夜陈永华写了篇奏章,向郑经请求解辞兵权,正直的陈永华那里晓得这竟然是冯锡范的诡计。 冯锡范早就忌惮陈永华手握重权。不但阴谋骗取陈永华自请解辞兵权,还假意替其向郑经求情,说服郑经允从了陈永华的请求,自己却手握兵权如故。 陈永华解除兵权之后,见冯锡范仍然担任侍卫原职,这才醒悟一切都是冯锡范的阴谋,却已是懊悔莫及。从那一天起,陈永华终日悒悒不乐、鬱鬱寡欢。 一日,陈永华端坐中堂,唤来陈梦瑋与陈梦球两兄弟,以及姪儿陈绳武。在陈永华的授意下,陈梦瑋先一步进到中堂,其馀两人则暂立于堂外等候。 陈永华手指着桌上的一个锦盒,对陈梦瑋说: 「梦瑋,将桌上那个锦盒拿过来。」 陈梦瑋急忙将锦盒捧到陈永华面前。陈永华缓缓打开盒盖,盒子里头放着一本手札以及一面铜牌。陈永华拿起铜牌,递到陈梦瑋面前。 「今日我将天地会託付给你,而后你就是陈近南总舵主了。」陈永华说。 陈梦瑋当然清楚眼前这面铜牌所代表的意义,也明白父亲早有意让他接任天地会总舵主,因此陈梦瑋已有心理准备,心知这一天终会来临。只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陈梦瑋的心中还是感到徬徨与无助。陈梦颤抖着双手接过铜牌,突然觉得这面铜牌好沉重,自己的双肩都快被这手中的重量给压得痠痛起来。 「这面铜牌还有另一个意义,它也是开啟日月之护的钥匙之一。郡王将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线索拆成两部份,其中一部份由天地会保管,就是总舵主令牌上这四个字,共洪和合。另外一部份交由寧靖王保管,将来克臧继位后,汝再会同王爷,将这两把钥匙交给克臧。」陈永华说。 陈梦瑋倒是第一次听闻这面铜牌的另一层意义。此时,陈永华手掌轻拍了盒里的那本手札。 「详细情形都记载在这本手札里,这本手札是为父用来记载天地会相关会务的,一併交给你了。」陈永华说。 对陈梦瑋交代完毕,陈永华叫唤陈梦球与陈绳武进堂,对他们说: 「你们两人在朝为官,务必要提防冯锡范擅权乱政。」 陈永华语重心长地向陈梦球与陈绳武交代,这是他目前最放心不下的事。 「姪儿知晓,只是姪儿与梦球弟势单力薄,恐怕辜负了叔父的寄託。」陈绳武说。 陈永华无语,心知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唉!郑氏国祚恐怕无法永久了!」 陈永华幽幽地说完后,发出了一声悲叹,便缓缓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陈梦瑋三兄弟侍立在旁,等候着陈永华的下一个指示,却怎么也等不到再有其他交代。 「爹!」 陈梦瑋突如其来喊了一声,并动手推了陈永华一把,却不见任何回应。 陈永华端坐而逝,年仅四十六岁。 陈永华逝世之后,人民感念他建设台湾之功蹟,咸信陈永华为「台湾城隍」。 郑经听闻陈永华亡故的消息,哀慟欲绝。悲伤过度,再加上先前纵饮过量,郑经竟然就此一病不起。 就在这个时候,陈永华之女、郑克臧之妻陈梦蝶,发现自己怀有了身孕。 第二十章 全台首学 西元二○一○年五月七日 「我实在很想和你们一起去,但今天有微积分课,我已经被当过一次了,这次重修如果再没过,接下来有很多课都会被挡修,我就无法如期毕业了。」 毓璇和我正要出门时,正贤在家门口对我们这么说。这样更好,我已经没有办法要求毓璇抽身了,不能再把正贤也牵扯进来。 「悠间」是台南清晨最贴切的形容词,即使大多数市民正准备要上班、上课,街市的氛围仍然少见忙碌的感觉。 毓璇和我从开山路转入府中街,这条街道的宽度不大,比较接近巷弄,却是府中商圈的所在地,假日可是热闹非常。街道两旁是一些颇具特色的摊贩与店家,西式风格与台式传统交杂,倒也符合这个古老而进步的城市形象。就拿街口这家二元黑轮店来说,二楼是周围回栏、鏤空窗櫺的木造建筑,一楼瓦簷下的店面里,砖砌料理台搭配旧木装潢,屋角还摆上一个红色的牛车木轮,这样一栋古色古香的屋舍就矗立在现代感十足的街道旁。 将机车停放在巷内永华宫前的庙埕。永华宫虽然也有祀奉陈永华,但主祀的神祇其实是民间俗称「圣王公」的广泽尊王。永华宫是广泽尊王的台湾开基祖庙,宫内供奉的广泽尊王,是目前台湾最早也可能是唯一的软金身,据传是由陈永华从福建省南安县的凤山寺恭迎而来。因此永华宫早期的庙名沿用「凤山寺」,后来为了纪念、昭示陈永华恭迎尊王以及建设台湾之功绩,遂更名为「永华宫」。 走出府中街,路口立着一面「泮宫石坊」。牌坊为重簷四柱三间的形式,横额铭刻「泮宫」二字,上簷顶置葫芦,簷端是鴟尾吻脊与雀替承横枋,两向立面分别雕刻着「加冠晋禄」、「琴棋书画」与「祥龙瑞麟」等纹饰,四柱前后则各立有蹲踞的石狮。 泮宫石坊隔着南门路的正对面是「东大成坊」门楼,坊上高悬着「全台首学」的匾额,门楼的墙顶则有六个燕尾脊,以斗栱支撑起悬山式屋顶,造型优雅秀丽,楼坊左壁嵌有「下马碑」,以汉、满两种文字刻上「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下马」,再再显示台南孔庙乃台湾礼教发祥之尊崇地位。 距离与那位黑色休旅车驾驶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决定先到孔庙内逛逛,以打发时间。 穿过环绕孔庙的朱红色万仞宫墙,夏蝉的鸣叫声也穿入耳中,却反而让东大成坊更显恬静。这里原有一棵参天古榕,因为感染褐根病已被砍除。 台南市有两棵着名的大榕树,这是其中一棵,另一棵则在我就读的大学校园里。相较于孔庙这棵因病枯死的老榕树,大学校园那棵榕树每年受到企业的赞助与呵护,乍看之下似乎幸运多了。或许有人会为孔庙的老榕树感到不平,但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慨叹。 在尚未得病枯死之前,孔庙这棵老榕树的枝叶杂错奔放,像是任其自由生长;而大学校园那棵则是伞盖形状完整,似经人为刻意修剪。彷彿一棵是隐于乡野、无拘无束的文士;另一棵则是居于庙堂、仕海沉浮的官宦。虽然际遇、命运截然不同,但毕竟鐘鼎山林、各有天性,也就不需要去臆测谁该羡慕谁的问题了。 老榕树所在的庭园内有「礼门」、「义路」两门,门的正脊两端有龙头鱼身造型的「鴟吻」泥塑,鴟吻性好望远、又属水兽,所以多立于屋顶,兼有辟火的用意,也是龙生九子之一。庭园前方有一半圆形水池,名为「泮池」,謁祭圣庙时必须採擷池畔的「芹草」插在帽上。 「哇!这个国小的礼堂好漂亮。」 令毓璇惊呼的是一栋垫高基台的日式建筑,就位在孔庙旁的国小校园里。 「这是日据时期建造的武德殿,是我觉得台湾最漂亮的武德殿之一。」 在中国文庙旁建有日本武殿,这还颇令人感慨,我想也只有台湾才看得到这两种建筑并立吧! 孔庙大成殿左侧是「明伦堂」,入堂三川门的中间横额写着「入德之门」。我想起就读的高中也有一个入德之门,一进校门就可看见,正面看是一个前有圆球的三角造型不銹钢雕塑,从上空俯视则呈现「八○」字样,那是为了庆祝台中一中建校八十周年所设置的。 明伦堂内的正面屏壁上,则摹写着元朝赵孟頫所书的大学章句。 一走进大成殿巍峨耸立其中的合院,迎面的朱红色殿宇气势宏伟,两端朝上翘起的燕尾屋脊,宛如拥抱湛蓝天空的双臂。有别于其他寺殿庙宇的最大特色,就是正脊两端的「藏经筒」,高耸通天的圆柱,相传是儒家弟子用来藏匿经书,以避免经书遭秦始皇焚燬。 孔庙附近算是我常来的地方。垒球队下午的练球时间一结束,总会和队友相约到孔庙对面的冰果室吃冰,有时还会到隔壁的知名肉圆店,外带一份肉圆当晚餐。 约定的时间逼近,我抚摸着嵌于大成殿台基四角的「散水螭首」,思考着要如何支开毓璇,前去赴约。毓璇则不知逛的什么地方去了。 「那是什么?」 突然出现的毓璇看着我出神抚摸螭首的怪异举动问道。 「这是螭首,与赤崁楼前驮碑的贔屭,以及礼门、义路上头的鴟吻,同为九龙子之一。螭首的习性好水,所以常用于装饰排水孔。」我解释说。 「喔!我肚子有点饿,想去府中商圈里买些吃的东西,你自己慢慢逛。需要我也帮你买点什么吗?」 (真是太好了!我正烦恼着要如何把你支开呢!) 我跟在毓璇之后走出东大成坊的门楼,毓璇走进了我们来时经过的府中街,我则过了马路来到对面两个店面之间的防火巷,若不是巷口掛着一个木牌,我还真不相信巷内竟然有间咖啡馆。我看了看那人塞给我的纸条,再抬头望着木牌,上头写着与纸条上相同的两个字,这两个字还真符合咖啡馆狭窄的入口。 侧身走进仅容一人通过的防火巷内,咖啡馆的入口像是一栋老旧建筑物的后门。推开门,迎面是一个老旧房舍才会有的木框窗户,翠绿的藤蔓攀附窗外生锈的铁栏而上,周围墙壁油漆斑驳,墙角靠着一个红蓝相间的幅射状木轮。没有门,只有一道通往二楼的狭小阶梯。 走上阶梯,转角又是一个木製车轮,这一带的店家似乎喜欢装饰木轮来营造古色古香的氛围。咖啡馆的门口就在楼梯顶端的二楼。 「欢迎光临!先生,一个人吗?」 走入咖啡馆,柜檯服务生连忙招呼,并递上一本菜单。 「谢谢!我和人有约。」 接过菜单,我指了指店内,就逕自往里面走。 虽然这栋建筑物的外观本身就颇具歷史感,但咖啡馆还是刻意营造出怀旧的风味。陈旧的木质地板、老气的墙壁粉刷,再摆饰上几样传统味十足的老旧傢俱与电器,竹门帘、木橱柜、矮凳、檯灯、风扇与转盘式电话,藉此呈现咖啡馆该有的典雅。 咖啡馆内的空间不大,所以即使店内设置的座位并不太多,仍然略感拥挤。几张铺着花巾的原木桌椅,倒是与店内的装潢相当搭配。 咖啡馆才刚开门营业,店内只有三组客人。入口处左侧坐了一对年轻男女,大概才刚认识没多久,两人交谈时的举止还略显拘束与忸怩;但另两位并肩坐在最里面的,就几乎可以断定是情侣了,至少一开始我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我发现打扮男性化的那人其实也是个女孩子,只不过他们实在亲密得不像是姊妹淘。 至于约我来此的人,就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双手拄在桌上,两眼直盯着我看。 「点些东西来喝吧!」 我一拉开椅子,他就举起手唤来服务生。我点了杯曼特寧,自从昨天早上开始,我似乎爱上了这种浓黑色的液体,甚至还不时会怀念起咖啡那醇厚的香味。 在等待咖啡送来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两人默默无语地对坐着,似乎都在心底打量着对方。他今天还是穿着和跟踪我们那天相同的牛仔裤,但上衣换成了件墨绿色衬衫,却仍遮掩不住身上那结实、壮硕的肌肉。今日仔细端视他的五官,仍然觉得那张脸孔似曾相识。 在我左侧的玻璃窗外也攀附着爬藤,从绿色藤蔓的缝隙中望出去,正好可以俯视孔庙里的泮池以及池边那棵已然枯死的老榕树。 服务生送上咖啡就像是某种开关、也像是某种暗号,咖啡杯一接触桌面,对面那人也立即开口说话,同时出示一张刑事警察局的证件。 「我先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陈博威,我是负责侦办陈文钦教授命案的刑警。」 那人收回证件,正要继续往下说,却被我出声打断: 「你是刑警?那你为什么跟踪我们?」 「因为我怀疑你私自拿走了命案现场里的东西。」 原本还心平气和自我介绍的陈博威刑警,被我这么一问,不顾旁人的目光,突然拉高分贝回答我,但马上又缓和下语气接着说: 「前天上午我抵达命案现场时,现场的警员跟我说柯分局长正在侦讯两名关係人,其中一位女学生刚好结束侦讯,还和我照过面。后来我发现命案现场有东西不见了,也从柯分局长口中得知你进去过命案现场。正当我结束现场的调查、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在学校侧门遇见那位女学生和你在一起。我想进去命案现场的应该就是你,所以我就开始监视你们。那面令牌是你拿走的吗?」 「我承认东西是我拿走的,但那也犯不着偷偷摸摸地跟踪我们啊!」 「因为我认为拿走了令牌的人与命案有关,但又觉得像你这样一个大学生不可能独立犯案,所以我打算在不打草惊蛇的状况下查出幕后主使者。是我太轻视你们了,才会大意让你们发现。」陈博威刑警说。 看来这位刑警还颇在意他的跟踪被我们识破一事,可能觉得这有辱他刑警的身份吧! 「后来我要求警方追查你手机的发话位置,查到最近一次通讯地点是安平古堡,之后就失去你的踪跡。所以我想到在安平通往市区的主要路口设置拦检站,看能不能找到你们。我就不相信两个大学生能有多大能耐,可以躲过警方的搜查。好啦!现在可以把东西交出来了吧!」陈博威刑警说。 虽然昨天看到眼前这个人出现在临检现场时,就几乎可以确定他是警方的人,但我对这位刑警的正邪立场还是有些存疑,因此当下我默不作声,不急于交出背包里那面「共洪和合」令牌,决定先观望情况再说。 「另外,我们掌握到你还破坏了郑成功文物馆的展示品,从中拿走了一个盒子,馆方没人清楚那盒子是什么东西?以及怎么会放在那里?你是不是应该把那盒子也一併交给我,并且说明一下。」 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警方果然查到这件事了,我只好先想办法使出拖延战术。 「陈警官,这件事我感到相当抱歉,我愿意扛起任何法律上的责任,但我这么做是有苦衷的,我相信陈教授的死与盒子里的东西有关,甚至连何教授也是为此被掳走的,所以现在我还不能把它交给你,我必须利用那东西引出杀害陈教授的兇手。更何况,陈教授指定要将东西交到他儿子手上。」 「那你更应该把东西交还给我了,找出命案兇手是我们警方的事,不需要你费心。」 「不!我既然被警方怀疑与命案有关,我就有责任为自己洗刷嫌疑。」 听我这么一说,陈博威刑警不知为何双眼燃起了怒火,紧握的拳头朝桌面重重一搥,震得杯里的咖啡都溅了出来,邻桌的客人都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瞧。我这时注意到陈博威刑警左手中指戴着一个玉戒指,正面鏤刻着「天地」二字。 (与陈文钦教授拥有一模一样的玉戒指,难道眼前这位陈博威刑警也是天地会帮眾?) 陈博威刑警紧握的双拳仍留在桌面上,前倾上半身对我说: 「你给我搞清楚,找出杀害陈教授的兇手,是我的责任,而且我比任何人更有这个义务,不只因为我是侦办这起命案的刑警,更因为我就是陈文钦教授的儿子啊!」 我震惊地张大了嘴巴。难怪我始终对陈博威刑警的五官感到如此熟悉,我想陈文钦教授年轻时候的长相,大概与眼前这张脸一模一样吧! 「你晓得侦办自己父亲遭杀害的命案,心里有多么沉痛吗?」陈博威刑警说。 一时之间,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回应陈博威刑警,只好端起咖啡杯,啜饮一口那焦苦的液体,安定一下震撼的情绪。 即使眼前这张脸确实就是年轻版的陈文钦教授,我还是谨慎地向陈博威刑警要求查验身分证。直到证实陈博威刑警身分证的父亲栏位上果真写着「陈文钦」三个字,我才从背包中拿出那封陈教授写给他儿子的信。 「抱歉!令牌和盒子目前都不在我身上,但陈教授有留给你一封信。」 我将信交给陈刑警,趁着他展读的时候,我端起咖啡杯凑近口鼻,咖啡的香味随着蒸气渗入、充盈整个鼻腔。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咖啡,我意犹未尽地像吸毒一般贪婪闻着咖啡杯里残存的香气,最后乾脆向服务生要求再续了一杯。 连喝下两杯咖啡,眼看陈博威刑警也差不多读完信了,我指着他手上的玉戒指问: 「那个玉戒指就是代表天地会帮眾的信物吗?」 陈博威刑警点了点头,右手的食指与拇指转动着左手中指上的玉戒指,问我说: 「嗯!你对天地会了解多少?」 「原先我只知道天地会是郑成功与陈永华所创立的反清復明组织,并不晓得原来天地会仍然在台湾传承,直到看了陈教授的那封信。抱歉!我昨天擅自拆开来看了。直到看到那封信,我才知道原来这三百多年来,天地会一直在寻找国姓爷的后代以及他所留下的一批名为日月之护的宝藏。」 「其实我父亲正是现任天地会的陈近南总舵主。没错,多年来天地会一直在寻找日月之护以及郑宽的后代。寻找日月之护的原因还可以理解,但寻找郑宽后代的用意就令人想不通了,父亲曾经猜测是为了纠结反清復明的力量,原来是因为郑宽的后代握有另一把钥匙啊!」 「盒子里装的是那本手札,我明天上午十点和你约在延平郡王祠,把令牌和手札交给你,并且去向郑成功文物馆的管理单位道歉。」 当下我害怕一但将手札交给陈博威刑警,他如果决定不拿手札与曾嘉泰交易,而冒险另寻其他方法营救何昊雄教授,那该怎么办?所以我打算能为自己争取了一些缓衝时间,好在今天傍晚拿手札换回何教授。至于明天是否能如期将手札还给他?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陈博威刑警听我说完,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慢慢地摺起信纸,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是否同意我的提议。 「难怪父亲前一阵子对我说他近日打算前去拜访郑宽的后代,想必是要询问有关于另一把钥匙的事了。」 「什么?郑宽真的有后代?人在台湾吗?」 这个消息让我感到惊讶又兴奋,感觉离揭开日月之护埋藏地之谜,似乎又更进了一步。 「嗯!不但在台湾,而且就住在台南。很多年以前,『赤山龙湖巖』的一位老和尚就已经证实郑宽后代的身分了,只不过当时的天地会并不清楚寻找郑宽后代的目的,总不会是要反清復明吧!赤山龙湖巖是天地会首任总舵主陈永华所建,长久以来就是天地会的据点之一,寺内的僧侣也多为天地会帮眾。」 「你知道怎么联络上郑宽后代吗?」我焦急地问。 「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父亲是透过郑氏家庙与郑宽后代取得联络的。」 「对了!陈教授在信中提到其中一把开啟日月之护的钥匙是由天地会所保管,警官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我也不清楚,或许手札里会有记载吧!」 这时我从窗外攀藤缠绕的缝隙之中,看见毓璇已经买完东西,走回到泮池前,正东张西望地寻找我的下落。 「陈警官如果没别的事,我有事先告辞了。」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警方持续搜寻你手机的发话位置,透过通讯定位想掌握你的行踪。」陈博威刑警说。 我原本起身揹起背包准备离开,听陈刑警这么一说,便停下了脚步,问出了我心里的疑惑。 「昨天你塞纸条给我的时候,我就感到奇怪。为什么昨天你会放我走?你不就是千方百计地在找我吗?现在找到了,又为什么不让警方掌握我的行踪?」 「因为我现在是以天地会帮眾的身份约你来这里的,并不是一名刑警在对你讯问案情。有些与天地会有关的事,我不想让它摊在阳光底下。明天上午十点,把属于天地会的东西,都带到延平郡王祠来吧!」 回到孔庙,在明伦堂里和正在四处找我的毓璇碰了面,从毓璇手中接过她买的香肠,就近找了个台阶坐下。 「你刚刚跑去那里?到处都找不到你。」 「就四处逛逛。对了!吃完香肠我们去郑氏家庙一趟。」 「你还想调查郑克臧夫妇遗骸的下落啊?」 「不是啦!我想去询问郑宽后代的联络方式,详细情形路上再向你说。」 我大大咬了一口香肠,充盈口腔的却不是预期的猪肉甜味,而是一股强烈而熟悉、既香又臭的味道。是臭豆腐的味道,这香肠里竟然包着臭豆腐。我想这两种传统小吃组合的创意,大概也只有在这个既古老又进步的城市才能被发想吧! ※ 只要行经忠义路上,目光很难不被道路旁的一口古井所吸引,这口古井就是郑氏家庙最醒目的地标。 「哇!这里也有一口井耶!井里头还长满了蕨类。」 果然,毓璇一跳下机车就迫不及待地探头往井底里瞧。 「显然这口井仍未完全乾涸,还是水气充沛。不然井口都已经被覆上玻璃盖,阻绝了雨水的滋润,怎么还会蕨类丛生。」 我并没有随着毓璇往井里头看,纵使这口井并不幽邃黑暗,但我还是尽量与它保持点距离,免得又想起那令人不舒服的画面。 走进三川门,毓璇抬头看着门上的「郑成功祖庙」掛匾问: 「为什么这里和陈德聚堂都称做『祖庙』或『家庙』,而不像一般称为『宗祠』?」 「『家庙』多为受封爵諡号的官宦所立,如果是一般庶民所立,则只能称做『宗祠』。」 郑市氏家庙的庙埕不大,但左侧一尊「郑成功母子雕像」与中庭一丛七弦竹,让整座家庙的前庭颇有日式建筑的清幽风格。 走入家庙正堂,抬头立见高悬的「三圭世锡」匾额。「圭」代表官位最高者所执的玉器,「三圭世锡」象徵郑氏三代执圭、世袭「延平郡王」爵位,也表彰郑氏三代始终奉明正朔之忠义。匾额下方祀奉一尊郑成功大像,器宇轩昂、英姿勃发,无鬚的模样彷彿是想呈现年轻时期的郑成功,大像的左右两侧侍立郑成功的两位部将,长鬚拿印者为「甘辉」将军,无鬚执剑者是「张万礼」将军。在郑成功大像前方,有一尊戴冠神像,乃是「中坛元帅三太子」神像。 毓璇前倾上半身,看着三太子神像,随口说: 「我是三太子爷的乾女儿耶!」 「你说什么?」我一时没有意会毓璇的话意指为何。 「没什么啦!只是小时候身体不好,有一次妈妈带我到庙里拜拜,三太子爷的乩身突然说要认我做乾女儿。说也奇怪,自从成为三太子爷的乾女儿,我就不那么常生病了。」 给神明当乾儿子、乾女儿,似乎是台湾民间为了祈求小孩平安长大,常会採取的方法之一。听毓璇这么说,才想起我也是观音菩萨的乾儿子。 台南是台湾三太子信仰的重镇,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台湾的三太子信仰正是兴起于郑成功的军队。有许多考据显示,郑成功似乎特别篤信三太子,这可能与郑成功的人生际遇有关。纵观国姓爷的一生,父亲郑芝龙降清之时,郑成功焚儒服、弃笔从戎,决定移孝作忠、与父亲决裂,这与三太子李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和双亲断绝关係的故事或有几分相似。郑成功与父亲决裂时,一定料想到降清的父亲与兄弟,总有一天会因为自己抗清的立场,而惨遭不测,当时郑成功的内心一定承受着不孝的自责与压力,于是将这样的心情转换成对太子爷的尊崇,三太子遂成为郑成功的心灵寄託。 大概是从去年开始吧!三太子的信仰融合了电音舞步,风靡全台,还屡屡登上国际舞台。太子爷信仰不但跟上了时代潮流,还顿时变得欢乐起来,不再具有「割肉剔骨」的怨戾之气。当年郑成功在祭祀太子爷时,一定想像不到会有这样的转变吧! 郑氏家庙的正堂左侧有一张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先生,方头大耳,嘴角一颗长毛的黑痣,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油亮,穿着一件略显老气的衬衫。一看见毓璇和我走入正堂,立即起身招呼。不论是陈德聚堂还是郑氏家庙,这两位看顾宗庙的老先生,都相当热情亲切。 「请问那尊神像是?」 我不晓得要如何向老先生说明毓璇和我的来意,只好指着神桌上一尊新刻的神像问道。 「喔!那尊也是国姓爷,最近才刻好的,打算让有缘人请回家供奉。对了,你们对国姓爷的歷史熟悉吗?」 我突然有种感觉,老先生似乎正要热心地为我们导览、解说郑氏家庙的歷史沿革与建筑工艺。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乐于倾听,但今天实在没有时间,我希望在与曾嘉泰见面之前,就先去拜访郑宽的后代,看是否能早一步解开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所以没让老先生接续这个话题,我立即开门见山、直言来意。 「先生,其实我们到这里来,是想打听某位郑姓宗亲的联络电话。」 「那一位郑姓宗亲?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老先生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他大概不常在郑氏家庙遇到过提出这种奇怪要求的游客吧!我正想着要如何向他说明我们找那位郑姓宗亲的目的,毓璇却抢先我一步回答了老先生的问题。 「我们是大学校刊的编辑,我们这期打算製作一则有关郑成功的专题,想要访问郑成功的后代。我们听说在台南住有一位郑成功的后代,好像是郑成功其中一个儿子郑宽的子孙。」 「哦!是这样啊!你应该是指郑守让先生吧!他就住在安南一带。你们稍等一下,我找他的电话号码给你们,你们自个儿与他联络。」 校刊编辑?郑成功专题?真是机智,佩服! 老先生走回办公桌,开始翻阅抽屉内的几本册子。几分鐘后,老先生拿起笔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交给毓璇。 ※ 「真亏你想得到,大学校刊的编辑,要写一则有关郑成功的专题。」 在前往安南的路上,我半讚许、半挖苦地对毓璇说。不久前,毓璇和郑守让先生通上电话,也是用这个说词向郑先生表达拜访的心愿。一般人对女生比较没有戒心,而且毓璇的理由听起来又合情合理,于是郑先生同意了我们的拜访。 我们与郑守让先生相约在安南区的四草大眾庙见面,安南隔着四草大桥与安平相望,靠近郑成功当年登陆的鹿耳门,大眾庙所在的四草地区,就是所谓的北汕尾沙洲,昔日郑成功部将陈泽歼灭三百荷兰军的地方,而大眾庙就建在当年郑荷大战的古战场上,主祀神祇正是这位率军歼敌三百的陈泽将军。 据看顾郑氏家庙的老先生所说,郑守让先生在四草一带拥有几个鱼塭,饲养虱目鱼。三百年后,国姓爷的后代定居在先祖当年初到台湾时的登陆地点,并以饲养有国姓鱼之称的虱目鱼为业。有时候命运开的小玩笑,还真是让人不禁莞尔。 经过四草大桥不远,一条僻静的海边道路旁,出现一座宏伟的庙宇,就是我们与郑守让先生相约的地点。台湾滨海地区庙宇的密度之高令人咋舌,而且往往一座比一座壮观,或许是讨海生活既艰苦又危险,藉由虔诚的宗教信仰,才能让心灵得到慰藉。 「大眾庙供奉的是那一位神祇啊?」 「镇海大元帅,就是郑成功的部将陈泽。郑成功登陆鹿耳门时,陈泽率军驻守北汕尾,在这里歼灭三百名荷兰军队。」 大眾庙的广大庙埕空荡荡的,郑守让先生似乎还没到达,毓璇趁着等待的空档,在庙的周围随意游逛瀏览,我则待在庙埕等候郑先生。 海风咆哮,郑荷交战士兵的吶喊声与哀嚎声,彷彿穿越了三百多年的时空,仍在这片土地上回盪着,海风似乎也还残留着当时的血腥味。 只是这个曾经犹如地狱的战场,近年却成了观光胜地,兴起一种搭船游览台江内海的旅游行程。惊心动魄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丰富的溼地生态。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冬天,我就曾利用到七股观察黑面琵鷺的机会,顺道来此体验这种生态旅游,而乘船的码头就在大眾庙旁。管筏划行在浓荫遮天的水道上,两旁红树林的枝叶在河道上方相触、缠结,交织成一条并不密实的绿色隧道,阳光透过缝隙筛落在澄澈的水面上,投射出叶状的阴影,水面被船行扰起波纹,致使斑纹一般的光影幻动,让人感觉宛如置身亚马逊河流域的丛林里。 毓璇突然从大眾庙东侧的陈列馆里衝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大喊: 「里面有抹香鲸的标本耶!好大喔!」 真是佩服这种时候她还能保持对新奇事物的兴趣,我的思绪可是全被陈文钦教授的命案给佔据了整整两天。 实在等得有些无聊,我索性也跟着毓璇到庙里四处看看。逛到庙后,我指着一个水泥圆柱体的「荷兰人骨骸塚」,感慨地对毓璇说: 「民国六十年,大眾庙决定祈福建醮,信徒请镇海大元帅扶乩指示活动相关事宜,乩身却以剑剁地,指出了当年北线尾岛一战中,郑荷双方阵亡将士遗骸的埋葬地点。信眾果然在此挖掘出了数百具带有枪伤与刀伤的骨骸,后来就将这些骨骸重新纳瓮于此。六年前,荷兰驻台代表还曾陪同当时已卸任的荷兰前总理,前来凭弔。虽然名为『荷兰人骨骸塚』,其实里头埋葬了郑荷双方的阵亡将士。生前鏖战的双方将士,死后却被共同收埋一地,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该一笑泯恩仇了吧!」 「怎么知道骨骸是双方的将士都有啊?」 「那还不简单,受枪伤的是郑成功的士兵,受刀伤的是荷兰士兵。」 回到庙埕后不久,一辆银色轿车缓缓驶来,驾驶座那侧朝向我们停妥后,前后车窗的玻璃同时降下,驾驶座上是一位中年男子,后座则是坐着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先生。直觉告诉我,后座的老先生是郑守让先生。 老先生满脸的皱纹与老人斑,至少超过八十高龄。发际线虽然很高,但发色却仍以黑色为主,只挑染般夹杂着几撮白色发丝,并且抹上了发油,整齐的往后梳。上衣是一件长袖浅灰色衬衫,虽然看不见下半身穿着,但我猜想应该是黑色或深灰色西装裤,感觉这个年纪老人家的衣橱里总会有几套这样的衣服。 「你们好,我是郑守让,想必你就是与我联络的林小姐吧!」 后座的车窗玻璃完全降下后,老先生双手拄着拐杖,对着毓璇说。 「是的,郑先生你好。」 「到我家再聊,你们上车吧!」 「我们有骑机车,不然就请郑先生带路,我们跟车。」 毓璇和我于是骑着机车跟在郑守让先生的汽车之后,穿梭在笔直宽敞的沿海道路上。道路两旁多是鱼塭,鱼塭中的水车卖力转动,将空气中的氧溶入水里,却也将池水打向空中,偶有几隻虱目鱼跃出水面,鱼鳞在南台湾午后烈日的照射下,波动着银亮的闪光。 汽车转进一条狭小的產业道路,一幢围着矮墙的独栋楼房,矗立在一片平坦的鱼塭之中。我们跟随着汽车从围墙的缺口驶入,停在楼房前的水泥空地上,一隻黑色土狗尽责地朝着我们狂吠,即使郑守让先生从车内出声制止,还是无法让牠罢休。 驾驶在车辆停妥之后,立刻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扶出郑守让先生。郑先生则吃力地以拐杖撑起略为佝僂的身躯。 (眼前这位行动不便的老先生就是国姓爷的后代?) 「前阵子伤了脊椎,连带影响双腿的活动。唉!人老了就是这样。」郑老先生感慨地说。 郑守让先生说话儒雅而且有礼,显然受过高等教育。 毓璇下车之后,竟然跑去逗弄刚刚对我们吠叫的黑色土狗,伸手抚摸着牠的脖子,而前一刻还齜牙咧嘴的土狗,下一秒却乖顺地摇起尾巴。 「这位同学怎么称呼?」郑老先生问。 「敝姓蔡。」 「蔡同学、林同学。对了,你们吃午餐了吗?」 「我们已经在安平吃过虾卷了,谢谢。」 一进门,郑老先生客气地请我们就坐,并交代刚才开车的男子烧开水沏茶。 「他是我儿子,算起来是郑成功的第十代孙了。两位今日拜访,想知道些什么事?」郑老先生开门见山地问。 我并没有急着提问,而是接续郑守让先生沏茶的动作,端起茶杯闻起了茶香。等到清香温热的茶汤滑过口腔,经过食道温暖脾胃,我也在脑海中理出几个问题,这才开口对郑老先生说: 「我们是为了校刊的郑成功专题而来拜访郑先生的,我们先去採访了郑氏家庙的某位管理委员,从他那里得知郑成功在台湾有后代的消息,听说还是一位老和尚追查到的,过程犹如一部推理小说。不知是否可以先请郑先生谈谈整个追查以及确认的过程。」 我从背包里拿出笔和记事本,假装要记录郑守让先生口述事情的经过。 「喔!这已经是距今七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是日据时期,我和几位兄姊都在日本求学,并不在台湾,过程是家母在我们返国之后告知的。那位老和尚是六甲乡赤山龙湖巖的住持,其实我并不清楚他是如何追查到我们家族的,只知道有一天那位老和尚突然出现在家门前,说是要来找家父郑子香的。当年家父已经亡故,家里只剩母亲一人独居,没想到老和尚还真够直接,得知家父逝世的消息后,反而劈头就问家母:『你们是不是郑成功的后代?是不是收藏了一幅寧靖王的墨宝?』。家母面对这样的询问,对眼前这位来路不明的老和尚顿起戒心,又想起先祖『隐姓埋名,不可洩露自家身份。』的嘱咐,所以始终不愿承认是郑成功的后代,也否认家中有寧靖王的墨宝。谁知老和尚虽感无奈、却不死心,不知用什么方式辗转联络上在日本留学的家姊郑雪梅,对家姊展开游说。最后家姊才在取得母亲的同意后,出示传家的寧靖王墨宝。」 郑老先生说完,喝口茶润润乾渴的口舌与喉咙。我急着想知道那幅墨宝写些什么?正要开口询问,毓璇却先问了一个我并不是很感兴趣的问题。 「这么说来,郑先生算是郑成功的第九代孙囉!那这一辈除了郑先生之外,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吗?」 「包含郑某在内,总共有六男二女,我是老么,如今第九代的子孙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郑成功用『聪明睿智,宽裕温柔。』做为儿子们的名字;而家父则以『忠义节孝良让』替我们六兄弟取名。」 其实毓璇这么做也对,如果问得太过急躁,郑守让先生难免对我们的目的起疑心,所以我也就顺着郑老先生的回答再提问: 「我听说郑先生这支血脉,就是由郑成功的六子郑宽所传,不晓得郑先生知不知道当年先祖怎会留在台湾?因为根据史料所载,台湾降清后,满清政府决定不让郑氏一族留在台湾,以避免反清势力凝聚。」 「听我父亲说,当年郑成功的孙子郑克塽向清朝投降,明朝皇室寧靖王听到消息后悲愤不已,最后决定自杀殉国。但寧靖王在自杀前写了幅字,并託人将其送给不支持郑克塽降清的先祖郑宽,暗示他赶紧逃亡。先祖带着儿子逃亡后,清朝官兵随即对先祖一家发出追杀令,先祖幸运地躲过了施瑯的狙击,于是便带着寧靖王的墨宝往北逃窜,开始隐姓埋名过日子。」 「那幅字写了些什么?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一方面是感觉即将接近谜团的核心,也或许是担心郑守让先生会拒绝我的请求,我的心脏开始紧张地快速跳动起来。 「可以啊!你去帮我把它拿来吧!」郑守让先生对他儿子说。 趁着取来寧靖王墨宝的空档,郑守让先生先为我们说明了的内容。 「寧靖王写了『风来竹有声』五个字交给先祖郑宽,喻指风来了,竹子便有回应,暗示清军来了,郑克塽将有所回应,准备接受清廷的招降了。当年赤山龙湖巖的老和尚就是靠着这幅寧靖王的墨宝,确认我们家族是国姓爷的后代。」 只见郑守让先生的儿子取来一幅捲轴,在茶几上摊了开来,纸上现出五个瘦而苍劲的字体。难道这就是解开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钥匙?我深怕有所遗漏,再向郑守让先生确认: 「郑先生,寧靖王只有交给先祖郑宽这捲轴吗?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郑守让先生一听,倏然收起原先的笑脸,严正地对我们说: 「蔡先生、林小姐,请恕郑某直言,两位并不是什么大学校刊编辑吧!到目前为止,两位的问题一直在郑某的家世上打转,就像当年的那位老和尚一样。我可以感觉得到,虽然你们问得迂回,但两位的目标其实是寧靖王交给先祖的物品,我说的没错吧?考不考虑对郑某直言你们的目的?」 事到如今,也无法再隐瞒了,我只好对郑守让先生坦言相告。 「对不起,郑先生,我们欺骗了您,我们确实不是校刊编辑,更不是为了撰写郑成功专题而来,我们其实是代替陈文钦教授来拜访郑先生的。几个月前陈教授发现了一本天地会的手札,里头记载了国姓爷留下的一批宝藏,而开啟宝藏的关键之一,很有可能就是寧靖王交给郑宽的物品。」 「代替陈文钦教授?前些日子陈教授确实是透过郑氏家庙与我联络,希望能和我约个时间见面,但前天却听闻陈教授发生了不幸的消息。只是我要怎么相信你们所说的话?」 我不晓得要如何说服郑守让先生相信我们,只好默默地从背包里拿出那面「共洪和合」的令牌,递给郑守让先生。郑先生同样默默地接过令牌,手指触摸着令牌上的浮刻,若有所思。毓璇则不明所以地看看令牌、再看看我,眼神里充满疑问。 一会儿后,郑守让先生将令牌还给我,然后对我们说: 「你们真的相信存在国姓爷的宝藏吗?」 「难道郑先生不相信吗?」我反问。 「也不是不相信,只是有些疑问。如果真有宝藏,为什么埋藏地点是经由寧靖王传承给先祖郑宽?你要知道,先祖郑宽的继承顺位是很后面的。」 「根据我个人的猜测,郑经曾率军西渡,我想应是那时将宝藏地点託付给寧靖王的,加上郑经回台后突然逝世,三天后又发生了世子郑克臧遭到冯锡范谋害的事件。一连串的政治纷扰,可能让宝藏的传承出现了断层。」 「不好意思,蔡先生,恐怕郑某所能帮的忙,仅止于此了。」 收回令牌,我起身向郑老先生一鞠躬。 「真是抱歉,打扰郑先生,我们告辞了。」 走出郑守让先生家,毓璇迫不及待问起令牌的事。 「那是什么东西?」 「你说那面铜牌啊!据说是天地会总舵主的令牌,我从陈教授的研究室里拿的,陈教授确实就是现任的陈近南总舵主。」 「寧靖王的那五个字要如何解读出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啊?」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才急着问郑先生是不是还有其他东西,没想到因此被他发现我们不是为了撰写郑成功的专题而来拜访。」 我将安全帽递给毓璇,正要跨上机车,身后却传来郑守让先生家大门开啟的声音,毓璇和我转头,看见郑守让先生在他儿子的搀扶下走出家门,手里拿着一个看来相当古老的木盒。 「寧靖王确实还交给先祖另一样物品,不过你们看了以后可能更一头雾水。」 郑守让先生说着,打开了木盒,里头还是一幅捲轴。他小心地摊开捲轴,上头写着「雨伴人无影」五个字,字体与「风来竹有声」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寧靖王自杀前,託人给先祖送来了这两幅捲轴,上头的文字看似对句。但奇怪的是,其中这幅却谨慎地用木盒装盛。『风来竹有声』是警告先祖赶快逃亡,但这句『雨伴人无影』,我就不解其意了。」 我有太多疑问必须釐清,却不知从何问起,只好张着充满迷惑的双眼看着郑守让先生。 「寧靖王告诉先祖,将来如果有拿着『共洪和合』令牌的人出现,务必将这盒子里的物品交给他。刚才我看你拿出了这面令牌,犹豫着该不该拿出来,但后来想起了先祖的交代,才决定告知你们详情。寧靖王对两幅捲轴的重视程度不同,我怀疑这才是你们要找的,只不过我实在不认为这对于你们寻找宝藏的埋藏地点有任何帮助。」 ※ 机车飞驰而过四草大桥,我的思绪也绕着「雨伴人无影」这五个字飞驰。 「我觉得『雨伴人无影』确实就是开啟日月之护的关键之一,不然寧靖王不会刻意把它装在木盒里,还交代将来要交给天地会总舵主。」 这我何尝不知。从离开郑守让先生家的那一刻起,我就篤定这样的推论没有错,只是这五个字该如何解读才是重点。 「你觉得寧靖王的这两幅字画是什么意思?」 「如果把两个句子结合在一起,字面上是很容易解读。风雨伴随而来,竹受风雨吹打而有所回应,人为躲避风雨则不见踪影。如果『风来竹有声』暗喻清军来了,郑克塽将以降清作为回应;那么『雨伴人无影』无疑是寧靖王暗示郑宽要儘快逃亡。」 「所以我们不应该侷限在字面上的意思,要思考更深层的涵意。」 「对了,我们前天在天后宫,你解释那面龙虎壁堵的时候曾经说,左青龙右白虎,龙降雨、虎生风。『雨伴人无影』这句话,会不会是指所谓的『龙边』,也就是左边。所以这把钥匙有没有可能点出方位,而另一把钥匙则指示基准地点与距离?」 「很有联想力,的确有可能。不过还是得知道另一把钥匙是什么,才能够确定。」 当安平运河出现在我们的右手边,我压下煞车,将机车停靠在路旁,下车对后座的毓璇说: 「前面就是望月桥了,曾嘉泰要我一个人赴约,你在这里等我。」 揹起内有铁盒的背包,我独自一人来到了横跨运河的望月桥。 收敛起高热的夕阳,仅剩一半露在海平面上,发出它最后的光辉,将云霞、海面、以及整座安平港都给染得一片晕黄。另一半的太阳像是崩裂成上万个闪亮的小碎片,洒落在波光粼洵的运河水面上,海水像极了被那颗火球给煮沸似的波涛翻腾。 曾嘉泰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出现,我倚着桥上的栏杆等待,看着夕阳一点一滴没入海面之下。过不了多久,云霞与海面的红光消失,海水像是已经彻底把那颗火球的火燄给浇熄、冷却,大地全面换上了蓝黑色系,几艘渔船的黑色剪影就贴在深蓝色的港湾里,夜幕低垂。 随着路灯亮起,天色完全被黑暗笼罩,我才正在想曾嘉泰会不会依约出现时,身后突然传来那冰冷而不带感情的声音。 「你来啦!没报警吧!」 我猛一回头,曾嘉泰就站在距离我不到五公尺之处,我完全没察觉到他接近的声音。 「手札呢?」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何教授呢?」 「把手札给我,我自然会放了何教授。」 「我们的约定是用手札交换何教授,一手交人、一手交书。没看到何教授,你休想我会把手札交给你。」 「拜託,何教授可是我的重要底牌耶!我怎么可能轻易地把他带到人来人往的地方,如果你报警了,或是交换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池,那我多没保障啊!你把东西交出来,我确认无误后自然会放了何教授。」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再重申一次,没看到何教授,我不会把东西交给你的。」 这时曾嘉泰的表情现出焦躁的神色,随后他将右手伸入夹克中,另一隻手接着掀开夹克的左半边。我刚才还在想,天气这么热,为何曾嘉泰还穿着夹克?只见他掀开的衣角下,右手在腰际握着一把枪。 「恐怕你别无选择,可别逼我做出极端的事啊!」 「你就是拿那把枪杀害陈教授的?」 「这不关你的事,快把东西交出来,否则我开枪了。」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既然你有枪,而且用枪杀害了陈教授,为什么要拿剑狮雕塑攻击何教授?」 「什么剑狮雕塑?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快把东西交出来。」 我可以感觉他愈来愈着急,说话的声调不断提高。 「你没拿到东西以前,是不会开枪的。」 「你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先杀了你,再拿走你身上的手札。」 「你就那么肯定我把手札带在身上?」 我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缓衝时间,因为曾嘉泰开始心慌意乱了,他的眼神飘忽,应该是在思考着该怎么办。 趁这段空档,我推测着曾嘉泰下一步可能的行动,并为每种行动思考我该採取的应变措施。我认为曾嘉泰开枪的机率微乎其微,因为手札还没到手,但我不能只考虑事件发生的机率,我得评估严重度,也就是每个事件的价值,这是统计期望值的观念。我无法承担曾嘉泰开枪的后果,所以我必须依此为前提,在心中预演一套应变行动。 没错,如果曾嘉泰会开枪,我即使将手札给他,我和何昊雄教授都难从他的枪口下倖存;但如果他不会开枪,那么不论他是否拿到手札,我和何教授都将是安全无虞的。所以现阶段的当务之急,是在假设曾嘉泰会开枪射杀我的前提下,想一个不让他拿到手札、又能从他枪口下死里逃生的计划。 「快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我真的会开枪,你敢和我赌吗?」 曾嘉泰再度大喊。此时我心里已打定主意,于是从背包里拿出装有手札的铁盒。 「我当然不敢与你赌,你要的东西在这个盒子里。」 「你胡扯!少和我玩花样,我只要手札,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 「信不信由你,我打不开这个盒子,你得自己想办法打开。」 「我怎么知道你没骗我?」 「这次换我这么说了,你别无选择。反正何教授还在你手上,不是吗?」 「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后往后退。快点!」 过程中,曾嘉泰始终将枪口对准我,我也不晓得那里来的勇气,竟还能如此镇定。但我并没有按照曾嘉泰的指示,将盒子放到地上,而是将拿着盒子的手平举出桥面外。 「你做什么?不要乱来。」 「想要手札,自己下河里去拿吧!」 拿着盒子的手一松,铁盒自由落体般掉入水面,接着慢慢沉进河底。 「他妈的!」 曾嘉泰咒骂了一声,随即奋不顾身地跃下桥、潜入运河中,想必是真的到河里去抢救铁盒了。我转身拔腿就跑,毓璇骑着机车迎面而来,在我身旁一个甩尾调头。 「你把手札丢到河里了!」毓璇慌张地说。 我跳上车,心里明白但无视于毓璇的惊讶。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快走。」 第二十一章 阴谋起 郑克臧断魂 西元一六八一年(明永历三十五年) 郑经卧病不起,郑克臧日夜随侍在侧、督视汤药。 刚过元宵不久,这天郑经传唤刘国轩与冯锡范,刘国轩来至病榻前,郑经指着郑克臧对刘国轩说: 「我与国轩患难相从,意望中兴。岂料到今日将与国轩中途而别,此子颇有才干,希望国轩你能妥善辅佐。如此一来,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刘国轩听了这话,内心纠痛不已,正想说些安慰的话,正好冯锡范来到,郑经又对着冯锡范说: 「我命不长久了!将来全赖锡范与国轩协力,辅佐此子了。」 「郡王不会有事的,这不过是偶染轻病微疾,只要稍事调理,就会没事的,郡王不必掛怀。至于辅佐公子一事,国轩自当尽心竭力,绝无二心。」 刘国轩突然一跪,重重一个叩首。 「是啊!国轩说得不错,郡王何需多虑啊?」冯锡范说。 「听二卿这么说,我心安不少。克臧,你与国轩、锡范先下去休息吧!顺便帮我请来寧靖王与陈梦瑋,父亲有些话想和他们单独聊聊。」 郑克臧等三人离去后不久,寧靖王与陈梦瑋一同前来探视。 「王爷,恕在下不能起身相迎。」郑经说。 郑经想用手臂撑起身子,寧靖王急忙上前制止。 「你多休息,别理会那些繁礼縟节了。」寧靖王说。 「今后不能再与王爷吟诵诗歌,撰文作赋,真是遗憾啊!」郑经说。 「你会康復的,快别这么说。」寧靖王说。 寧靖王坐在床沿,轻拍郑经的手安慰。 「梦瑋姪儿,现今的陈近南是你吧?永华兄与我曾经商议,打算由你接任总舵主一职,想必永华兄辞世前,已做下安排了吧!」郑经说。 陈梦瑋双膝一跪,向病榻上的郑经拱手。 「万云龙大哥…」陈梦瑋说。 最后这「大哥」两个字,已经哽咽得模糊难辨。 「并非叔父不相信姪儿,但叔父想瞧一瞧总舵主令牌。」郑经说。 陈梦瑋闻言,立即自怀中取出「共洪和合」铜牌,奉上至郑经面前。 「永华兄应该有向你说明这面令牌的意义吧!希望姪儿妥善保管。」 郑经伸手抚摸着铜牌上浮刻的字。陈梦瑋回忆起父亲临终时的那一幕,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我今日请二位前来,实是有要事相託。克臧聪敏正直、明毅果断,定可安邦固本,我已经决定将延平郡王以及招讨大将军一位传予克臧。待克臧继位、政局稳定之后,烦请二位再将日月之护所在地告知克臧,让他以此守护台湾、延续大明正朔。我不在此时将日月之护传承给克臧,是因为忧心近日一些关于克臧身世的流言,会让有心之人藉此行篡逆之事。更何况克臧也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统领东寧,得到二位的认同后,才具备继承日月之护的资格。」郑经说。 强撑起的身躯终究体力不继,郑经交代完此事之后,就沉沉地睡去,寧靖王与陈梦瑋也就不打扰郑经休息,先后向郑克臧告辞而去。 寧靖王与陈梦瑋离去后不久,郑经忽然感到身体剧痛难忍,不断地哀号惨叫,郑克臧立刻令人飞奔报知郑经的母亲董国太。等不到董国太来到,郑经已经药石罔效、与世长辞。与父亲郑成功相同,郑经也在三十九岁壮年辞世。 董国太得知消息后,在郑经诸位弟弟的陪同之下,带着郑经的次子郑克塽急忙赶来,欲见郑经最后一面。却只见随侍父亲多日的郑克臧搥胸顿足、号啕痛哭,而郑经则早已撒手人寰。 冯锡范着令礼官办理郑经丧事,并在董国太面前对郑克臧说: 「监国是嗣位储君,应该在此为先王守灵尽孝。」 理所当然,郑克臧按照冯锡范所言,在郑经灵前为父亲守灵,寸步不离。 郑成功逝世之后,发生了郑经与郑淼之间的继承权争夺战;而在郑经辞世当时,另一场血腥的夺位阴谋,就已暗中展开。 ※ 冯锡范成功将郑克臧牵制在郑经灵前,自己则趁机密会刘国轩。 「监国乃螟蛉之子,怎能继承延平郡王之位?」冯锡范说。 「螟蛉之说不过是谣传,这你又不是不清楚,怎么会随这毫无根据的流言起舞?更何况这是郑氏的家事,岂容我等外人干预?」刘国轩说。 「这件事冯某自有主张,国轩兄如不想干涉,那也无妨,锡范但求国轩兄秉持中立,勿偏袒监国。」冯锡范说。 对于冯锡范在此时重提这起传言,刘国轩深知其心可议,但碍于冯锡范的父亲冯澄世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刘国轩选择不插手此事,只求明哲保身。 依王礼殯殮郑经,并等文武官员各祭奠完毕之后,随即召开择定郑克臧嗣位日期的六官会议。会议结束,冯锡范再密会郑聪、郑明、郑智、郑柔等四位郑经的弟弟,对他们说: 「自古以来承继大统者,尚且有嫡庶之分,何况监国是螟蛉之子。」 「克臧真的不是我郑家骨肉吗?」郑聪问。 「先不管此传言是真是假!诸位公子别忘了,前些时日公子们徵收民田而遭监国责罚一事。全台尽是郑氏王土,诸位公子徵用民地,本来就无可厚非,监国却如此不顾叔姪情面。锡范只怕将来监国一旦嗣位,就更是不把诸位公子看在眼里了。」冯锡范说。 「是啊!冯公所言正是,真乃辅国良臣。克臧这小子狂妄悖逆,一旦得志,将来必定对吾等不利。不论收养之说真相如何,此事毕竟已经传得沸扬扬,决不能让克臧嗣位,必须另立储君。」郑聪说。 「锡范也正为此事伤透脑筋,只是不知国太的态度如何?」冯锡范说。 「国太方面,我郑聪自会说服。至于军队将士以及地方百姓方面,就有赖冯公主持了。」郑聪说。 冯锡范连连頷首,告别了郑聪等人。郑聪等四兄弟商议后,决定一齐向国太啟告。 「母亲!自从大哥逝世之后,各地镇军将士开始出现军心浮动的跡象,地方百姓的民心也是一片纷纷扰扰啊!」郑聪说。 「怎么会这样?」董国太惊骇地问道。 「军中与民间都盛传,监国并非郑氏血脉,所以对于监国即将嗣位延平郡王一事,军心民意都感到不服。」郑聪说。 「不会吧!克臧已经秉政两年,军队、人民向来都是心悦臣服,怎还会发生此事?」董国太说。 「那是因为当时大哥尚在,军民知道监国只是代为秉政。如今大哥仙逝,牵涉到继承、嗣位一事,百姓必定计较起正统与否,因此导致军民不服。嗣位乃国之大事,母亲如果不相信儿等所言,可召刘提督与冯侍卫前来,当面问之。」郑聪说。 董国太于是遣人传刘国轩与冯锡范前往议事。刘国轩因已决定不插手嗣位一事,便託辞称病,只回覆董国太:「凡要紧事,请与郑聪等诸位公子以及冯侍卫斟酌商议即可。」 此时冯锡范正调兵遣将,製造政局动盪的假相,一听闻董国太传他议事,立即驱往謁见。冯锡范起初对于刘国轩的立场还有疑虑,一听说刘国轩回覆董国太之语,便不再顾忌。 「冯卿,我问你。听说现在军心浮动、民意纷扰,此事当真?」董国太问。 「回国太,此事千真万确。而军心民意浮动纷扰的原因,没有别的,乃因监国非郡王血脉也。」冯锡范说。 虽然冯锡范所言与郑聪等人不谋而合,但董国太仍然半信半疑。郑聪与郑明见状,立即发难: 「请母亲速定主意!倘若有心人士率兵拥立监国夺位,到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老迈的董国太一时犹疑不定。 「这样吧!我先命人收取监国印信,易立新君一事,稍后再议。」董国太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通常国君薨驾,继承人必先嗣位,然后发丧。如今郑经殯殮许久,延平郡王之位却仍空虚,文武官员开始议论纷纷了,甚至于怀疑有奸臣密谋篡政。冯锡范赶紧安抚眾官说: 「国太已经命令礼官择日,奉监国嗣位,尔等诸君不必多言。」 就在此时,前往收取监国印的太监覆命,郑克臧拒绝纳还印信。冯锡范深知此事不宜再拖,必须速战速决,于是向董国太讹传郑克臧拥兵抗命,让老迈的董国太一时仓皇、不知所措。 「国太莫慌,国太可以再令人传监国入内庭议事。若监国肯来,表示其无悖反之意;如果拒绝,那便坐实了叛逆传言,锡范自当竭力率兵勦灭。」冯锡范说。 使者见了郑克臧,传达了董国太召见之意。 「你回覆国太,先前克臧之所以拒绝纳还监国印,实是因为此印乃先君所授,事关军国大政,派一太监就要来收取印信,真偽难辨,克臧如何轻易交付?此番克臧必定带着监国印謁见国太,亲自奉还。」郑克臧说。 使者离去后,郑克臧的心里笼罩着不祥的乌云,他对妻子陈梦蝶说: 「国太命人来收取监国印,此事并不寻常。今往见国太,克臧恐怕性命不保。」 陈梦蝶噙泪的双瞳里映着郑克臧坚毅的脸庞,无奈对夫君说: 「夫在妻在;夫亡,妻与之共亡。若结果真是如此,黄泉之路,梦蝶绝不让夫君孤单。」 郑克臧紧抱住陈梦蝶,在她的额头上深情一吻,久久不分。因为两人都意识到这一分别,极有可能就是诀别。 纵使陈梦蝶百般不愿意,最终还是放开了紧拉住郑克臧的手。视线里,郑克臧离去的背影逐渐模糊,陈梦蝶不想再看这令她痛心万分的景象,闭上双眼,泪滴却顺着清颊潸然而落。 郑克臧率领着军士数人,前往謁见董国太。来到北园别馆大门,只见冯锡范早已等候多时。 「国太乃监国祖母,与祖母相见,监国怎么还带着甲士呢?」冯锡范说。 郑克臧便令随行军士在外守候,独自一人随冯锡范步入内庭。两人进到中堂、经过西厢房,早已埋伏在此的郑聪等四兄弟以及冯锡范亲信蔡添,突然衝出,将郑克臧团团包围。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并非郑氏骨肉吗?」郑聪说。 诸位叔叔以及冯锡范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见情势对自己不利,郑克臧于是拿出监国印璽,对自己的四位叔叔说: 「自从克臧受命监国以来,自认执法守正不阿,不避嫌、不徇私,无愧于郑氏疆土。既然我不是郑氏血脉,愿意亲自将监国印璽纳还给国太。」 「我等今日正是奉国太之命,由不得你不纳还。」郑聪说。 冯锡范闻言向蔡添使了眼色。 郑克臧此刻才发现,蔡添不知何时已匕首在握,于是怒目瞪视着蔡添,破口大骂: 「蔡添!你这个匹夫!难道你胆敢弒主吗?」 郑克臧说话的声音还繚绕着,却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下意识伸手去摸,却碰触到一个冰冷、坚硬之物,从自己的腹部延伸而出。低头一看,双手满是腥红顏色,蔡添手中的匕首尖端已没入腹中。郑克臧再抬头望向四位叔叔,却见他们各持木棍,开始无情地朝自己打来。 冯锡范想阻止却来不及,一阵棒打棍殴之后,郑克臧已是魂断离恨天。 「哎呀!诸位公子,你们忽略了更重要的事啊!郡王肯定将日月之护的下落告知监国,你们都还没有问出详情,怎么就下手杀了监国呢!」冯锡范说。 「对呀!我们太莽撞了,现在怎么办?」郑聪说。 「既然都做了,也难以挽回了。日月之护的事,我们只好再想其他方法调查了。」冯锡范说。 在外守候的郑克臧随从军士,听闻门内传来挞伐之声,心知有变,正欲夺门救主。此时大门突然开啟,冯锡范从内缓步走出。 「郑克臧已死!汝等胆敢擅入,就是悖逆。」冯锡范说。 眾随从心知大事已去,只能含恨速报监国夫人。 陈梦蝶突闻噩耗,搥胸顿足、号哭至昏厥倒地。此时陈绳武亦闻讯飞奔而至,见状扶起陈梦蝶。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应儘快为监国收尸,我护送你入内府面见董国太吧!」陈绳武说。 陈绳武于是护送陈梦蝶直入内府,此时董国太正厉声责骂郑聪等四兄弟: 「你们好大的胆子,即使克臧真是螟蛉之子,不过易位而已,汝等竟然将克臧赚入中堂,当下刺死。你们眼里还有我的存在吗?」 正当董国太为此懊悔不已时,内堂门外忽然传来陈梦蝶的悲号声。 「监国到底犯了何罪?」 陈梦蝶跪地、呜咽着质问董国太。董国太只是长叹了一声,说: 「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贤孙媳妇啊!实在是因为克臧并非我郑家血脉,导致军民不服,才生出这些事端啊!」 「国太与克臧做婆孙已一十九载,今日竟然说克臧非郑氏血脉?就算克臧不是郑家骨肉,不得承继王位而已。国太将克臧降为兵士、贬成庶民即可,何必将克臧骗来此处刺死?」陈梦蝶说。 董国太一时语塞,只能不断安慰叩首号哭的陈梦蝶。 悲泣良久,陈梦蝶这才抬起头来,对董国太说: 「梦蝶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能为监国收尸。殯殮完毕,梦蝶自会相随克臧于地下,共为郑家鬼。吾愿足矣!」 陈梦蝶终于还是说出了董国太最害怕的请求,这可能也是董国太最无法成全的请求。董国太颤抖着双唇,以极细微的音量说出了重如千斤的事实: 「克臧的尸体…被…被郑聪等人…给丢入溪中了…」 这每一字都有如千斤重鎚般,敲击着陈梦蝶揪痛的心。董国太话一说完,陈梦蝶昏厥倒地。 就在郑经逝世后第三天,年仅十九岁的郑克臧,遭自己的叔叔以及冯锡范所谋害,跟随着父亲步入黄泉。 翌日,董国太立郑经的次子,也就是年仅十二岁的郑克塽嗣位延平郡王以及招讨大将军。 ※ 「传令各堂口,即使把溪水都给抽乾了,也要找到监国的尸骸。」 接获陈梦瑋的命令,天地会立即动员所有帮眾,在流经北园别馆的溪河中进行打捞,搜寻网一路往下游延伸,甚至含盖了台江内海,这是陈梦瑋唯一能为妹婿所做的事。 搜寻的行动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郑克臧的尸体没多久就被潮汐给冲上岸。陈梦蝶一见到夫君的遗体,情绪再度崩溃,抱尸号哭;而郑克臧的尸骸,亦在与陈梦蝶重逢的这一刻,七窍溢血。在场的天地会帮眾见此情景,莫不叹息落泪。 从这天起,陈梦蝶没再进食半粒米粟,每日只是抚着郑克臧的棺柩,昼夜哀啼不止。当时陈梦蝶怀有身孕,陈梦瑋与陈梦球两兄弟,为此忧心忡忡。 「小妹已经多日未进食,再这样下去性命堪虞,大哥你也劝劝她吧!」陈梦球说。 「小妹的个性你又不是不清楚,一旦决定的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我一听说那日她在国太面前,说要相随克臧于地下,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如今看来,小妹可不是随意说说,她心意已决啊!」陈梦瑋说。 「难道就真的放任她殉情不成?」陈梦球说。 「好吧!让我去劝劝她。」陈梦瑋说。 陈梦瑋虽然知道难以改变陈梦蝶的决定,还是无奈地来到郑克臧的灵柩前,试图安慰自己的小妹。 「小妹,为兄知道你现在恨不得马上追随克臧而去,但你要想想肚子里的骨肉,如果你真对克臧有千万般不捨,不是更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这样才能延续克臧的生命啊!」陈梦瑋说。 「大哥,纵使小妹将孩子生下来,郑家容得下这个小孩吗?孩子的父亲尚不能保七尺之躯,何况这呱呱幼子!」 陈梦蝶抬起头,红肿的泪眼绝望地看着陈梦瑋。 「大雁失侣亦殉情,生死相许恩爱浓;禽鸟尚且情义重,怎不教人黯神伤。大哥!大雁高飞,成双成对,一但痛失爱侣,尚且投地而死,你要梦蝶如何独活?就让小妹将这二十年的人世当做是一场蝶梦庄周吧!但愿我与夫君梦醒之后,能够重新做回彩蝶,翩然飞舞于花间。」陈梦蝶说。 陈梦瑋温柔轻抚着陈梦蝶的一头青丝,无奈地对她说: 「哭吧!哭个痛快吧!把对克臧的不捨与思念全化做眼泪吧!」 这是他此时唯一想到能对陈梦蝶说的话。儘管预感了她在心里暗自下的决定,陈梦瑋却怎么也构筑不出其他劝慰的言语。 陈梦蝶绝食的消息也惊动了董国太。在陈绳武的陪伴下,董国太亲自来到郑克臧灵前,探视、安慰陈梦蝶。 「贤孙媳,克臧之事是祖母被郑聪等人所惑,祖母对不起你们。你现在尚有身孕,当前应该好好保重身体。令尊陈参军功勋卓着,我一定会好好善待你与肚中婴孩的。」董国太说。 陈梦蝶一听,愴然泪下,眼神中充满着对董国太的不谅解。 「昔为郑氏妇,今为罪人妻!既然克臧非郑家血脉,那梦蝶肚中骨肉,又与郑家有何干係?」又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克臧的兄弟就能放过梦蝶腹中骨肉吗?」 陈梦蝶言尽再度啼泣,哭声随着郑克臧灵前的裊裊香烟升腾,融进了料峭的空气中,在这个本是象徵新生的季节里,交织成带有死亡气息的寒风,吹盪在郑氏三代开拓经营的土地上,流转于山川草木之间,似乎永无停歇的一日。 终究还是没有人能说动性情刚烈的陈梦蝶。绝食七日之后,这天夜里,云掩弦月隐,风吹修竹动。陈梦蝶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取来琵琶、弹起了与郑克臧相识那天所奏的曲子。琴音如泣如诉,虽是同一首曲调,旋律却不復相识那晚的轻快与柔和,取而代之的,是万钧巨石般的沉重,是冬夜寒霜般的悲凉。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克臧,你还记得吗?我俩相识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弹奏着同一首曲子。」 曲毕,陈梦蝶悬帛于郑克臧的棺柩旁。穿越这条丝帛所结成的环便是阴间冥界,陈梦蝶彷彿在其中看见了她思慕的夫君身影。 陈梦蝶投繯殉夫之后,陈梦瑋与陈梦球两兄弟忍住悲慟,收殮了妹妹与妹婿的遗骸,将祂们合葬在一个最适合两夫妇长眠的地方,至少陈梦瑋是如此认为的。墓穴并无立碑,陈梦瑋兄弟只希望妹妹与妹婿能得到安息,彻底远离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郑克臧与陈梦蝶下葬的当天夜里,陈梦瑋难过得无法入眠。他起身来到书桌前,点起案上的烛火,双手机械似地磨着墨,等到墨汁浓得与暗夜一般漆黑,陈梦瑋提笔沾墨,翻开父亲陈永华交给他的那本札记,写下了郑克臧遇害的始末以及陈梦蝶共赴黄泉的经过。 陈梦瑋觉得墨汁似乎过浓了,笔锋的凝滞感异乎寻常。重新回忆起这些事,让他被迫再次揭开心中尚未癒合的伤痕,痛得无法阻止泪水溢涌出眼眶。 文末,陈梦瑋打算记下郑克臧夫妇墓穴的所在地,但就在正要落笔的那一刻,陈梦瑋突然灵光一现,笔尖将原本应该短短的几个字拖曳成一闕词,颂扬国姓爷祖孙三代经营台湾的功勋。 陈梦瑋无法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用意何在,或许潜意识里既希望将来墓穴能重现天日,让郑克臧获得该有的崇祀,另一方面却又希望妹妹与妹婿能不轻易被后世所侵扰。 第二十二章 拨云见日 西元二○一○年五月七日 毓璇虽然心里惦记被我丢入运河的铁盒,却还是遵照我的吩咐,急摧油门远离望月桥。 「先到孔庙一趟。」 顶着呼啸风声,我刻意加大音量对毓璇说。 「去孔庙做什么?」 「我把手札藏在孔庙里。」 「什么?你是什么时候把手札藏在孔庙?你打开铁盒了?」毓璇着急地问。 毓璇现在一定满肚子的疑问,恨不得马上知道答案,但我倒是颇陶醉在这种率先解开谜题的优越感之中。 重回孔庙,顾守的工作人员正准备关闭大成殿的园区大门,我向她表示有私人物品遗留在内,希望她能通融让我入内寻找。 进到大成殿所在的合院,我直接走向大成殿台基的其中一个角落,伸手探入「螭首」的大口中,取出上午被我捲成筒状、放在其中的手札。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回到金门过暑假,总是喜欢将糖果藏在村子口风狮爷的嘴巴里,夏日午后的高温,常使糖果变得黏糊糊的,那个时候还天真的以为是风狮爷偷吃了糖果。 「其实今天早上我们参观孔庙的时候,我就打开铁盒了,然后趁你不注意,我把手札藏在这个地方。我想到把『三间四尺八寸』做度量衡单位的转换,试着把它换算成间、尺、寸、甚至于公制单位,当我发现换算成寸时,数字确实与某个歷史事件有关。三间四尺八寸等于二二八寸,铁盒的密码就是二二八。」我说。 「原来你早就解开密码锁了,却瞒着我。」毓璇的口气显得有些不高兴。 「对不起,因为早上我必须和侦办陈教授命案的刑警见上一面,就在你离开去买香肠的时候,我觉得带着手札太危险了,又来不及告诉你详情,所以…」 「这件事你也没告诉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和那位刑警搭上线的?」 「昨天下午我们被临检的时候,他就是前天跟踪我们的那个人,也是陈文钦教授的儿子、天地会的一员,名叫陈博威。他在还我身分证的时候,塞了张约我今天在孔庙对面咖啡馆碰面的纸条。」 毓璇听了瞪大眼睛,说:「你还有什么事没对我说?」 「没有了,对不起嘛!」我不敢直视毓璇的眼睛,并且语带哀求,希望得到她的谅解。 「算了,下不为例。」毓璇悻悻然地说。 我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紧将手札放回背包。 取回手札,我们没有多作停留,骑上机车就直奔正贤家。 快到正贤家的时候,毓璇问我: 「曾嘉泰没有拿到手札,会不会伤害何教授?」 「如果曾嘉泰真是杀害陈教授的兇手,就算我们把手札给他,你想他就会放过何教授吗?不过我想何教授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重回昨晚睡觉的房间,毓璇、正贤和我三人围坐在地板上,正中央放着那本古老的手札。三百年歷史的泛黄纸页,又曾被我捲成筒状,此刻感觉手札异常脆弱。 其实上午要将手札塞在螭首口中之前,我内心曾经一度激烈挣扎过。虽然这几天的天气还算稳定,但午后的阵雨时常说来就来,我深怕会毁了这本珍贵的文物。 此刻我的心情是既兴奋又紧张,期待能一窥这本手札内的秘密,却也有些近乡情怯,我想他们两人应该也都与我有相同的心情吧!我们就这么冻结着注视那本手札,像是在比赛耐力,看谁最先撑不住,第一个伸手翻开手札。 眼前的手札因为溼气而发霉,更因为虫蛀而显得破损不堪。 最后还是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掌心的汗水,怀着朝圣的心情,摒住呼吸,像是就要打开潘朵拉的盒子一般,小心翼翼地动手翻起那古老而脆弱的纸页。 毓璇和正贤都把头给凑近了过来,我们并没有逐页、逐行仔细阅读,而是大略瀏览着,寻找我们最想知道的内容。手札里记载的大多是天地会的会务,直到我们看到了「日月之护」这四个关键字,我才停止了手的动作,开始一字一句地阅读起这页的记载。 这页就记载着我们最想知道的秘密,开啟日月之护的另一把钥匙,竟然就是一直待在我背包里的那面铜牌,天地会总舵主的腰凭│「共洪和合」四个字。 「原来日月之护真是从赤崁楼经由地道埋入的,而且是郑经把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拆成两部份,分别交由天地会陈近南总舵主和明朝皇室寧靖王保管。但如果真如我们所推测,『雨伴人无影』就是寧靖王交给郑宽的其中一把钥匙,那要如何与『共洪和合』组合成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 我抬起头撇见毓璇脸上掛着得意的微笑,那笑容不只表现在嘴巴,而是连那散发着慧黠光芒的双眼都充满了笑意,我感觉到那笑容有点熟悉。对了,当我向毓璇说我解开了铁盒的密码,并把手札藏在孔庙的时候,我想脸上应该就是浮现着同样的笑容。 「你们都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谜题,简单到我都感到有些惊讶。果然,这两把钥匙摆在一起,就能看出解谜的技巧了。」 毓璇瞪大眼睛,好像在说:你们竟然看不到这么显而易见的谜底?她那讶异的表情,似乎带着点嘲笑的意味。 「好啦!你别卖关子了,说说你的想法吧!」我没好气地说。 「这是一种字形谜题,称做『离合诗』,解题的技巧与字义无关,而是透过分离或结合诗文中的文字来解谜。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字谜?下楼来,金簪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皂白何须有;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言相思一撇消。猜十个字。」 「那十个字?」正贤问。 「下字卜落,得一;天字无人,得二;王字去了一竖,得三;詈字不留言,得四;吾字失口,得五;交字的上半部,得六;皂字没有白,得七;分字缺刀,得八;仇字无靠人,得九;千字消一撇,得十。」毓璇说。 「然后呢?这与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谜题有什么关係?」 「解谜的技巧是一样的。雨伴人无影,伴字无人,得『半』。共洪和合,共字和那一个字合而为洪?」 我完全明白毓璇的意思了,于是脱口而出: 「三点水。所以这两句话合起来,就是个『泮』字。」 绝对错不了!我想起了《清代天地会源流考》一书中,被人用铅笔圈画的天地会别称「三点会」。真想不到开啟日月之护的其中一个关键,竟然就这么大剌剌地在天地会中流传着,或许陈文钦教授也已经解开了这部份的谜题。 「完全正确。所以日月之护就埋在泮宫牌坊底下,真没想到我们今天早上还去过那里。」 正贤恍然大悟似地拍了一下手掌,摆出一付「宾果」的表情。看他们两人如此振奋,我实在不忍泼冷水,但还是得告诉他们实情。 「我想恐怕不是,泮宫牌坊是在乾隆年间建造的,而且还是官造的,不可能被用来标示日月之护的位置。」 我将手札往前翻了几页,然后停在有关陈永华监造孔庙的记事,阅读着该页的文字。 「不过我想也相去不远。标示日月之护的不是泮宫牌坊,而是泮池。你们看这里,这部份记载的是孔庙监造事宜,应该出自陈永华之笔。这里提到孔庙的地点与建筑物的配置必须严格遵守郑经所绘的平面图,而且还要求地基与泮池不可挖掘过深,甚至明确定出深度上限。你们不觉得有问题吗?」 我指了指手札里的一段文字,接着说: 「大概是因为这个深度以下就埋藏着日月之护吧!如果郑经选择孔庙中的某一建筑做为日月之护的标註,没有比泮池更合适的。其他建筑物都有可能遭到改建,不但会被变更位置,还增加施工过程中挖掘到日月之护的风险。但如果是水池的话,不但位置不会有太大变动,也不需要深掘地基。」 「听说如果真的挖到宝藏,可以与政府四六分帐耶!我们可以拿到四成的报酬。」正贤说。 「嗯!如此一来,所有谜底都揭晓了,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知道了,杀害陈教授的兇手也几乎可以断定是曾嘉泰。」毓璇说。 真的都揭晓了吗?不,还有一个谜底尚未揭晓,那就是郑克臧夫妇遗骸的埋藏地点。 其实我并不是很在乎所谓的宝藏埋藏在那里,这几天我一直惦记在心上的,反而是郑克臧夫妇的墓穴,那才是歷史与考古的一大发现。所以我再将手札往后翻,翻到了陈文钦教授所说的那段文字。 正如陈文钦教授所说,陈梦瑋确实言明那段文字就是关于墓穴地点的描述,但也仅此而已,完全没有其他更明确的解释。那段文字的内容和陈文钦教授告诉我们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它的书写排列方式,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承天擘海威镇 东南郑氏三世开台千里洪荒延平 一脉守明百年河山拓土七鯤建兴 圣庙孤臣残躯永伴护国忠灵 共享万民崇祀 每一行的字数不一,而且都断在很奇怪的位置。 「这断句断得很奇怪。」我喃喃自语地说给自己听。 毓璇却不认为这值得大惊小怪。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很多古书都是这样的。中文以前没有标点符号,又因为使用毛笔书写的关係,字体大小不好控制,所以常断句在不恰当的地方。我们中文系在看古籍诗文的时候,就常需要帮原作者标示适当的断句处。」 「但是你们看,中间字数较多的这两行,前面的字体还很大,后面却愈写愈小,感觉好像是硬要把字给挤在同一行似的。」我说。 「这真的不需要大惊小怪啦!肚子饿扁了,都忘了我们还没有吃晚餐。我去买些滷味、咸酥鸡和啤酒,庆祝我们解开了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秘密。然后我们明天把宝藏的所在地以及陈教授命案的兇手告诉陈博威刑警和柯分局长,事情就告一段落了。」 就这样,毓璇跑出去买宵夜了,正贤继续埋首于他的数位世界,我则读着手札里关于郑克臧遇害以及陈梦蝶殉夫的记载。读着读着,我的心情愈来愈觉得沉重,湿润的眼球让手札上的文字看起来模糊不清,泛黄的纸张上有着几滴像是泪水留下的痕跡,我分不出到底是我造成的,还是陈梦瑋在写下这段文字时所留下的。 我闔上手札,但就在下一瞬间,我的思绪却突然连结到了另一个尚未揭晓的谜题,也就是毓璇刚才提到的命案兇手。 虽然我大概知道这人是谁了,但有些命案的细节还没有釐清,这些细节就像是某种失落的环节,在尚未串联整起事件之前,我就不能百分之百地断定兇手的身份。因为那就表示我的推论还存在着统计学上型一误差与型二误差的可能性,无罪的被当成有罪、有罪的被视为无罪。 所以现在我必须确定一件事。 「正贤,你可不可以再帮我骇进学校图书馆的借还书资料库,我想查询借书记录。」 「你又要我做这种事!先说好,这是最后一次。上次帮你骇进学校的通讯资料系统,计算机中心已经有警觉,把防火墙全面更新了,所以这次可能需要多花一些时间,还得冒着被追踪到的危险。」正贤说。 正贤一面敲打着键盘、一面向我解说他打算如何破解资料库的防火墙系统,但那些全都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正贤这次确实花了不少时间才突破防火墙,把一堆密密麻麻的资料呈现在我眼前。 我请正贤按照我所说的条件开始分类资料,这是平时我分析问卷调查资料的习惯。当我拿到一堆看似杂乱的数据时,只要依某种类别进行筛选、统计,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所以我请正贤调出陈文钦教授的借书记录,然后再搜寻出这些书籍的借阅记录。 既然我无法理解正贤当下在做的事,只好利用他努力敲打键盘的同时,继续阅读那本手札的其馀内容。我翻阅到有关郑克臧遇害以及陈梦蝶殉夫的经过,读着陈梦瑋笔下那段充满血泪的文字,直到正贤说他已经成功调阅图书馆的借还书记录。 手札里墨汁乾涸的水份好像跑到了我的脸上,我拭了拭眼角那快要匯集到足够重量而滑下的水珠,看着电脑萤幕上列出的一堆姓名,有个名字总是紧接着出现在「陈文钦」这三个字之后。 (果然没错,我没有冤枉你。) 我盯着萤幕上的那个名字,看得出神。 「毓璇怎么去了那么久?」 听正贤这么一说,把我从兇案的推理中拉回现实世界。是呀!正贤都已经骇进系统、还查询过资料库,前后超过一个小时了,怎么毓璇买个宵夜还没回来? 剎那间,我心里无来由地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而且还逐渐扩大。紧接着,我衝出了正贤的房间,快步走下楼梯,正贤也一头雾水地跟在我背后下楼。正贤的舅舅与舅妈正在一楼的客厅看电视,被我们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我急忙打开正贤家大门,门前的地上有个东西正醒目地亮着冷光。是毓璇的手机,正响着来电铃声。 我捡起手机,按下通话键,将手机拿近到耳边。 「终于接电话了。」 彼端传来经过变声的声音,但我心里清楚发话的人是谁。 「你也终于按捺不住了,何昊雄教授。」 我看着电脑萤幕,说出萤幕上总是接续「陈文钦」这三个字之后出现的另一个名字。 电话那头的声音空白了好几秒,这表示被我说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显然变声器被拿掉了。 「那就不用拐弯抹角了,带着这支手机和手札,骑上机车。路上我会指示你该到那里见我。」何昊雄教授说。 ※ 当我揹上背包、发动机车的时候,正贤也戴上安全帽、跨上机车后座。 「你做什么?」我问。 「和你一起去啊!」 「不行!你不能和我一起去。你必须帮我一件事,你到警察局,请他们协助联系一位柯培文分局长。」 其实我更应该请正贤直接与陈文钦教授的儿子陈博威刑警联络,但我这时才发现,早上在咖啡馆忘了和他互留电话。 正贤听了我的吩咐之后转身就要离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问道: 「我和那位分局长联络之后,要怎么找到你?」 「你只要告诉柯分局长,我会用我的手机拨打他的行动电话,警方就会有办法找到我的。记得提醒他,毓璇遭到挟持,请警方小心人质安全。」 机车啟动后没多久,何昊雄教授又再度来电了。电话里,何昊雄教授没有任何累词赘字,只是简洁地指示着我该转那一条道路、朝什么方向前进,过程中丝毫不流露任何情感。虽然我的心中有一连串的问题想问他,但满腔的疑惑都硬是被我给压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在何昊雄教授的指示下,我又重回到安平。 「到德记洋行后方的安平树屋。」何昊雄教授说。 这里在假日的白天可说是游客如织,但此时却是既荒僻又幽暗。 这栋古屋遭到百年古榕所寄生,树根盘据着砖砌墙面,气根则自破损的屋顶攀垂而下,并已交缠生长如屋柱,形成了树以墙为干,屋却以叶为瓦、以枝为柱的独特景象。 地面上,老榕树的树根错结盘缠,我小心谨慎地朝屋内移动,尽量不被树根给绊倒,气氛神秘而诡譎。 突然,我身后传来了喘息声。猛一回头,一个壮硕的身影像鬼魅般从墙后闪了出来。等到身影完全曝露在微弱的月光之下,我才看清楚那身影就是何昊雄教授,至于喘息声则出自于被枪抵住太阳穴的毓璇。 何昊雄教授一手持枪抵着毓璇,另一手则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扣住了毓璇的喉咙。毓璇的身躯在何昊雄教授壮硕体形之前,显得特别娇小。 微弱的光线之下,何昊雄教授露出他那招牌的微笑。过去我总觉得那笑容很和蔼可亲,但此刻我只感到阴险与邪恶,令人不寒而慄。 「对不起…」 毓璇勉强挤出这三个字,语气哽咽,不晓得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让人给锁住了喉咙。我作了一个要她「不要说了」的手势,但想要传达的意念却是─这不是你的错。 「在你交出东西之前,我有些问题想问你,我知道你也有许多疑问想请教我。但是抱歉,我要先问。刚才你是怎么猜出是我的?」 「猜?我不是猜,我是推理出来的,这得从我得知陈文钦教授命案的那一刻开始说起。这起命案有两大谜团,其中之一就是密室,要解开密室之谜并不难,只要假设兇手是曾嘉泰就说得通了。但是如此一来,却解不开另一个谜团,为什么曾嘉泰枪杀了陈文钦教授,却必须使用剑狮雕塑攻击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是一个失落的环节,找不到这个环节,就永远别想串起整件命案的真相。我起先是怎么也想不通,直到我做了一个假设,一个我不愿相信、也不希望它成真的假设。你,何昊雄,就是杀害陈教授的兇手。」 「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当我解开陈文钦教授留在命案现场的符号所代表的意义那一刻。我在医院的病房里让你看过那个符号,你说你没有特别的想法,但是当我知道那个符号代表王城城墙的闭锁痕跡时,我对教授你的反应很不能理解,你不可能想不到那个符号代表的意义。不过我真正提出你是兇手的假设,是在警方告诉我说,剑狮雕塑只有採到陈教授和我的指纹时。何教授,我在安平古堡的游客人群中瞥见一个与你相似的背影,我想那就是你吧!曾嘉泰带你离开医院后,你就立刻赶到安平古堡了。」 何昊雄教授点了点头。 「没错,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你捷足先登了。澐杰,你倒说说看,你是如何凭剑狮雕塑联想到我的?我想听听你对案发经过的推理。」 「我假设在案发当时,密闭的研究室里只有你和陈文钦教授两个人,拿剑狮雕塑攻击你的是陈教授,而开枪射杀陈教授的就是你,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密室之谜得到解答,你为何被剑狮雕塑攻击也得到解答,甚至连剑狮雕塑上为什么只採到我和陈教授的指纹,也有了答案。你是兇手的假设只有一件事解释不了,那就是为何命案现场找不到杀害陈教授的兇枪,但如果是你与曾嘉泰共谋,这个问题同样迎刃而解,枪应该是被曾嘉泰拿走的吧!何教授,你知道我一开始有多么不愿意接受这个假设吗?我不断将矛头指向是曾嘉泰一人所为,但是当我向他提起剑狮雕塑的事情时,曾嘉泰那毫不知情的反应让我想起了福尔摩斯的一句话。『当所有的可能性被逐一排除,剩下的最后一个,不论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都一定是真相。』」 听我说到这里,何教授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聪明。要不是我现在双手没空,我还真想为你鼓鼓掌。大致上与事实相去不远,我只想对一个小细节吹毛求疵,我不是与曾嘉泰共谋,那个笨蛋还没资格与我共谋。我是主谋,他不过是一颗任我使唤的棋子。不过话说回来,你光凭这样的推论就认定我是兇手?还是说你有更明确的证据?」 「更明确的证据倒是没有,我只是在做出你是兇手的假设之后,着手进行了一项检定,我请人调查陈教授的图书馆借书记录。陈教授在发现那本手札之后,为了解读手札的内容,可能需要佐证其他的史书文献。我在想如果兇手的目标是手札里关于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记载,那他势必会想阅读陈教授参考过的每一本书。我发现陈文钦教授所借的每一本书,下一位的借阅者都是你。这是巧合吗?不是,而是曾嘉泰提供陈文钦教授的借书单给你,你一直在关注着陈教授的研究。何教授,现在轮到你为我解惑了,你为什么要杀害陈文钦教授?」 「这还需要说吗?为了能独佔日月之护的秘密,我势必要杀他灭口,只是不应该在我得到手札之前。我追查这批宝藏已经很多年了,而且知道天地会也一直在追查日月之护的下落。大约在一年多前,我得知陈文钦就是现任的天地会总舵主,于是安排了一个人监视他,就是曾嘉泰那个笨蛋。正如你所说,我确实认为陈文钦可能从史书中寻找关于日月之护的蛛丝马跡,所以我必须掌握每一本陈文钦看过的书,但是当那本手札一现世,我才发现原来只需要掌握一本书就足够了。你知道吗?当你在医院告诉我陈文钦死讯的那一刻,我内心有多么震惊,我当时好怕手札的秘密随着陈文钦的死就此埋葬;但是当你让我看到那个壁锁符号时,我心里又是何等兴奋,只是想不到你竟也能解开那个符号的意义。」 「所以写那封恐吓信的万云龙就是你,你想独佔有关宝藏的资讯,因此警告陈文钦教授不能公开手札的内容?」 「澐杰,亏我刚才还夸讚你聪明。我是想独佔宝藏的资讯,但绝不会笨到使出恐吓信这种手段,那全是曾嘉泰肆意妄为。其实我早认定就算手札里真的有关于宝藏的记载,以陈文钦天地会总舵主的身份,是绝不会轻易公诸于世的,至于其馀无关紧要的内容,我根本不在乎他公不公佈,所以实在没有必要急于阻止,更何况不让陈文钦公开手札内容还有更直截了当的方法。其实那天晚上我只想确认手札是不是在研究室里,然后再找机会夺书,那里知道曾嘉泰这颗棋子竟然不遵照棋士的指令,让陈文钦有所警觉,害得我不得不直接向陈文钦逼问手札的下落,结果就如同你所推理,陈文钦拿那东西攻击我,而我也失手杀了他。有句话说:不怕神一般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有时我还真无法忍受曾嘉泰的愚蠢,不但几乎毁了我的计划,还让你以一个空盒子给耍得团团转。可喜的是,今后我不需要再忍受这颗不听话的棋子了。」 一股寒意突然流窜我全身。 「你杀了曾嘉泰?」 「当然。」 很难相信何昊雄教授在说这件攸关性命的事情时,竟能如此轻描淡写、毫不在乎,他到底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好啦!别再废话了,把手札交过来吧!」 警方还没抵达,必须想办法再拖延点时间,于是我打算重施故技。 「手札不在我身上,你先放了她,我们安全之后,自然会将手札交给你。」 虽然夜色昏暗,但我可以感觉到昊雄教授在听了我的话后,似乎轻摇着头,脸上泛起一抹不以为然的浅笑。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那晚邀你来陈文钦的研究室是我的一大失策,我没想到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竟然造成我这么大的阻碍,所以现在我必须设法弥补这个失误。澐杰,我不是曾嘉泰,我没那么笨。毓璇在我手上,如果你没有手札,是绝对不敢隻身前来这里的。所以我想手札一定在你身上,只要杀了你们,我照样可以拿到手札。解答谜题需要依靠智慧,不幸的是,胜负的关键却是武力啊!那天晚上杀陈文钦是擦枪走火的意外,但现在杀你们却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论,只是可惜了这个甜美可爱的小姑娘。」 这一段话让我全身战慄、汗毛直竖。慌乱之下,我举起了手机,并且开始对着何昊雄教授大吼: 「谁说我隻身前来了。这几天警方透过手机的通讯定位试图掌握我的行踪,从刚才我就一直与警局的柯分局长保持通话状态,警方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你也很快就会遭到警方逮捕的。你如果杀了我们,不但逃不掉,还会多揹上两条人命的罪行。」 「那我更得把握时间了,必须赶在警方包围这里之前,灭口然后带着手札离开。」何昊雄教授说。 下一秒鐘,何昊雄教授做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举动,他松开了扣住毓璇喉咙的手。毓璇脱离箝制后,往我所站的方向跑来。何昊雄教授此时却平举起手枪,对准了毓璇的后背。 情急之下,我一个箭步衝了上去,在何昊雄教授手中的枪枝未爆出火光之前,一把推开了毓璇。接下来的事,几乎只发生在一瞬间。 在那一瞬间,先是我的视觉看见了树屋砖墙后方以及何昊雄手中的枪枝接连闪出火光,听觉传来了两响爆裂声,紧接着嗅觉闻到了一股伴随烟硝的铁锈腥味,稍后是触觉感到一道温热黏滑的液体从我的额头往眼窝延伸,最后竟然才是痛觉自头顶传达到临近的大脑。 我眼里的影像开始变得模糊,旋转的景物之中,只看见何昊雄教授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随即摀着手臂隐入黑暗之中。 而我脑中闪过的最后意识是─我遭枪击了。 第二十三章 东寧降 风来竹有声 西元一六八三年(明永历三十七年) 《艰辛避海外,总为数茎发;于今事毕矣,祖宗应容纳。》 清军攻破澎湖,郑克塽决定降清了。一元子园亭里,寧靖王朱术桂运笔如行云、走墨似流水,在王府的某面墙壁上悬笔写下了这首绝命词。收笔之后,寧靖王手捋美髯,大笑着欣赏自己最后的作品。字体劲瘦犹然,却是墨水渗入了无奈,读来令人不捨;笑声宏亮依旧,只是嗓音混进了沉痛,听来引人心酸。 烛光在壁上投射出寧靖王的魁伟身影,那形貌竟比墙上的诗文更为悽凉。 郑家人可以降,但大明皇族绝不能向异族称臣。皇祚一断、明朔既亡,寧靖王眼前就只剩下唯一的选择│殉国。 不过在步入黄泉之前,寧靖王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做。忠义正直的郑宽和他那几个阴谋狡诈的兄弟不一样,他是绝对不会同意降清的,所以郑克塽的决定一定还瞒着郑宽,届时清军兵临城下,不愿投降的郑宽同样只面临唯一的决择。于是寧靖王在一纸捲轴上写下「风来竹有声」五个字,命亲信侍宦务必送到郑宽手中,暗示清军即将抵台,郑克塽将以投降做为回应,希望郑宽儘早逃亡避祸。 就在侍宦领命正要离去之际,寧靖王猛然想起,差点忘了一件要紧事。那是郑经亲手交给他的一个字,就只有一个字,却是开啟日月之护的关键之一。幽默而善文学的寧靖王突然玩性一起,决定再给这位忘年好友出给小谜题,做为自己不能当面向郑宽诀别的赔罪。 寧靖王赶紧唤住侍宦,取来另一纸捲轴,写下了「雨伴人无影」五个大字,乍看之下是「风来竹有声」的对句,却把郑经交代的那个字巧妙隐含其中。寧靖王一生瀟洒,就算面临着生死时刻,仍是泰然处之。 寧靖王谨慎地把「雨伴人无影」收入一个锦盒,同时还写了一封信,属名给天地会陈近南总舵主。 「你将此捲轴连同锦盒交予郑宽公子,并传达我的口信,就说将来如果有人拿着『共洪和合』的腰凭去见他,再把这个锦盒交给此人。另外,带着这封信到陈参军府邸,把它交给陈梦瑋。记住!务必交到他本人手里。」寧靖王说。 「郑宽会明白的。」 最后这句话,寧靖王就像是说给自己听,在侍宦离去之后,喃喃自语着。 交代完毕,寧靖王整冠裳、束衣带,腰佩寧靖王印綬。在祭祀过天地,拜别列祖、列宗之后,寧靖王对五位侍妾说: 「孤不德,颠沛海外,冀保馀年,以见先帝先王于地下。今大事已去,孤死有日,汝辈或为尼或适人,可自便也。」 五位侍妾痛哭着表明要与寧靖王同生共死的决心,五人于是戴冠插笄、整理服容,先行同縊一室。 寧靖王亦随后自縊殉国,享年六十五岁。 后人景仰五位侍妾的忠义贞烈,遂将五人合葬于承天府南郊之桂子山,始称「五妃墓」,后来更建庙奉祀,即为今日的「五妃庙」。 ※ 清军进入承天府城后,驻扎在寧靖王府的施琅听了手下回报,勃然大怒。郑宽和他的儿子郑克培不知所踪,虽然朝廷下旨不杀郑氏一人,但可没说可以放任郑家人逃走。 施琅对于朝廷怀柔的政策甚感不满,一想到自己的父兄被郑成功所杀,施琅就恨不得诛灭郑氏九族,以洩心头之忿。 「可恶!竟然让郑氏馀孽逃走了。郑宽父子恐怕还没出城,传令各地守军,派兵搜捕,并严格把守各处关隘,特别要对台江往来的船隻加强巡检,陆上戒备深严,郑宽父子很有可能走水路逃离府城。找到人之后,杀无赦!」施琅忿忿地说。 朝廷下旨怀柔的对象可是投降的郑家人,但对于不肯投降的郑氏馀孽,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施琅心想。 于是施琅下令府城全城戒严,不但各个城门都部署重兵巡逻把守,更实行宵禁,天黑之后就紧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四关设禁,各个出入关隘都守备严密、滴水不漏。 傍晚时分,城门即将关闭,城门前还有数辆牛车排成一列等待检查,大多是住在城外的庄稼人家,白天运送自家种植的农產作物进城买卖,现在要赶在城门关闭前返回城郊的家中。 严格、慎密的检查工作耗费了不少时间,天色已经完全昏暗,士兵们纷纷燃起火把。队伍最后,一对父子带着一名伙计,驱驶着一辆满载货物的牛车,父亲坐在车上驾驭着拖车的老牛,儿子与伙计在牛车后推着,避免货物因为颠簸而掉落。 查验的工作轮到最后这辆牛车,数名士兵围着牛车与父子、伙计三人,为首的校尉指挥着眾人,先要查验车上的货物。此时驾车的长者跳下牛车,走向指挥的校尉,从怀里取出一只钱袋,塞到校尉手中。 「大人!一点小意思,给诸位官爷们喝茶。在下只是寻常庄稼汉,车上也只有一般的农作物。况且天色已暗,我看官爷们就行个方便,甭检查了,大伙也可以早点歇息。」驾车长者说。 校尉虽然将钱袋收入怀中,却板起了面孔,不怀好意地看着眼前的庄稼汉。 「贿赂守城军士,想必心里有鬼,给我仔细搜搜车上的货物。」 驾驶牛车的长者面孔倏然刷上惊恐神色,转头和儿子面面相覷。就在此时,从城外传来了躂躂马蹄声响,往城门接近。 突然,一匹毛色如雪的白马自黑暗中窜出。儘管天色昏暗,马鞍上之人的脸孔模糊,但依稀可看出是位英姿勃发的少年。白马衝到了牛车旁,骑马少年韁绳一勒,健壮的白马前肢立起,仰天发出了一声嘶啸。 从牛车上货物的隙缝中探出的一隻眼睛,瞪视着那骑白马的少年。黑色的瞳孔周围,惊现几丝血色的诧异。 白马的前肢一着地,立刻再往城内街道衝去,顾守城门的将士一片慌乱。 「你们赶快离开!将城门关上!其馀人随我去追!」 校尉声音颤抖着下达命令,父子和伙计三人遵照指示,赶紧驱驾牛车出城,身后的城门缓缓关闭。 三人驱驾着牛车经过了一段田间小路,来到了一处庄园,这时驾车的长者忽然转头对车上成堆的农作物说话。 「这里就是我家,你们暂时安全,可以出来了。」 牛车上的货品突起一阵翻动,爬出了一老一少,穿着锦服华缎的两个人。 「你们逃亡还穿戴这样的衣饰,太过显目了。待会我让犬子给你们找套普通一点的衣服。」驾牛车的长者说。 「唉!时间紧迫,匆促间也忘了留意这些细节。倒是先生仗义相助,在下真是感激不尽。救命恩情,他日定当回报。」 两人之中,年纪较大的一人躬身对着驾牛车的长者一拜。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就当成是我何某偿还令尊恩情吧!郑宽公子。」 驾牛车长者的一句话,让刚从货物堆中出来的两人震惊不已。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你到底是谁?」郑宽说。 「公子忘记在下啦!我是何斌啊!」何斌说。 ※ 暗夜里,骑白马的少年摆脱了清军的纠缠,牵马步行走入了一条小巷,巷底的大宅是陈永华的府邸,也是天地会的秘密总部。少年谨慎地将白马栓在马厩里,心想可不能让官兵发现这匹白马啊! 走出马厩,少年来到陈永华府邸的宽敞前埕,抬头看了看东升的明月,缓和一下因肾上腺素而激烈搏动的心跳。稍早,这位少年接获寧靖王托人送来的密函,紧急赶往郡王府,打算接应郑宽父子逃亡。当他在郡王府旁的一条小巷弄目睹郑宽父子躲入一辆载货牛车的货物堆里,少年便决定先行策马来到城外接应,却不得已冒着曝露身份的风险,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动,好协助这辆牛车摆脱官兵的盘查。 少年伸手摘下脸上面具,忍不住注视着手上那个白色的陶瓷面具。 (真是维妙维肖啊!面具的五官轮廓和妹婿的脸简直一模一样,这铁定吓坏了那几个城门守军。)少年心想。 自从两年前妹婿遇害开始,这位少年就偶尔会在月光隐晦的夜晚,骑着白马驰骋于永康洲仔尾一带。少年这么做单纯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人以为他的妹婿与妹妹就长眠在洲仔尾的家族墓园,好隐瞒两夫妇遗骸的真实埋葬地点。少年不希望他的妹婿与妹妹再受世人打扰,却又曾在一本手札中,以隐喻的文字留下关于他们长眠地点的暗示,到现在少年仍无法解释自己的矛盾行为。 露出面具下真实面目的少年,正是当今天地会的总舵主,陈梦瑋。 ※ 郑宽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老者,这才发现老者的脸上虽然多了些风霜,但确实是何斌。 「何斌!果真是你呀!自从父亲仙逝后,你就不见踪影了,这些年你去了那里?」郑宽说。 「这些年我就在城外的这片农地上耕作。我知道国姓爷军中有许多将领对我很不满,是我游说国姓爷攻取台湾的,是我让那些将士必须离乡背景,冒着这么大的艰险来到这块土地,甚至许多同袍还因此丧命。这全是我何斌一手造成的,要不是有国姓爷在,他们早把何某碎尸万段了。所以国姓爷薨殂后,我清楚自己处境危难,只好远离是非,到这里来安享馀年。」何斌说。 原来在两个时辰前,接获寧靖王信息的郑宽,紧急与儿子郑克培展开逃亡。由于时间紧迫,两人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只带了些钱和寧靖王交代的物品,就匆促逃离了延平王府。 郑宽逃亡的消息很快传到施琅耳中,街上满是搜补他们父子的清军。走投无路的郑宽父子只好躲入路旁一辆载货牛车的货物堆里,期待能因此逃出府城。 「这里虽然暂无危险,但清军若在城内毫无所获,一定会将搜补网朝城外扩张,到时候连这里都不安全了。过几天我会想办法从水路送你们到禾寮港,船一靠港你们就往北逃,能走多远就逃多远。」何斌说。 「禾寮港啊?」 郑宽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何斌见状,赶紧询问原由。 「怎么了?有何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想起家父就是在禾寮港踏上台湾土地的,从那里展开了他的丰功伟业。但今日郑宽的逃亡却也要从那里开始,命运还真捉弄人啊!」郑宽说。 隔天,何斌命儿子与伙计驾船载着若干农產品,沿着海岸望北航行,说是要到禾寮港做生意。当晚何斌的儿子与伙计一返回家中,就急忙向何斌和郑宽父子稟报情势。 「父亲、郑爷。果然不出所料,台江海面佈满了清军的船隻,对南北往来的商船进行严密的盘查,看来暂时无法经由水路到禾寮港。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们两人在禾寮港的市集听到市井间流传一则怪谭,说是最近有很多人在夜间瞧见监国骑着白马呼啸往来。」何斌的儿子说。 「父亲,我也看到过,就是我们躲在斌官牛车里出城的那天。当时顾守城门的清军正要搜索牛车,因为有人骑马闯入城中,而放我们出城。我偷偷瞧了那骑马少年一眼,虽然天色昏暗,少年的脸孔模糊,但那感觉确实和克臧大哥相当神似。」郑克培说。 「胡说八道,监国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冯锡范那奸臣以及我那几位不肖的兄弟所谋害,怎还有可能骑马出现在你眼前。」郑宽说。 就这样一连几天,何斌的儿子与伙计每天都驾着船载了一些农作物,前往禾寮港进行买卖。次数一多,甚至连海上巡检的清军士兵都认得这艘船以及船上的俩人了。直到有一天,何斌感觉时机成熟了。 「郑宽公子,机会来了。今日满清的士兵已经没有再对犬子的船隻进行检查了,显然他们对这艘船的戒心已经降低了,明日我就让伙计载你们父子俩出海。」何斌说。 「何斌,郑某在此谢过你了。你的救命大恩,我父子俩不知是否能有机会回报。」郑宽说。 「谈什么回报,这是何某该做的事,是何某对国姓爷恩情的回报啊!」何斌说。 翌日清晨,天空飘着细雨。郑宽父子躲在船舱中,伙计撑起桨,往北向禾寮港划行。船隻离岸后,郑宽始终感觉气氛异常沉重,平时多话、乐天的伙计,今日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板着一张比天空还要阴鬱的面孔,一言不发。 「小哥,你平时还蛮风趣的,今日是怎么了,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郑宽说。 郑宽一席无心的话,却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一般,伙计闻言竟然落下了眼泪,开始掩面大哭。 「小哥,你怎么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事?」郑宽问。 那名伙计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逕自哭泣。郑宽心中不祥的感觉,反而逐渐扩大。 「你不要只是哭啊!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啊!」郑宽气急败坏的大吼。 伙计这才哽咽的说: 「斌官说,即使郑公子安然抵达了禾寮港,只要施琅找不到郑公子的下落,搜捕的行动就不会有停止的一天。所以斌官和少爷穿上了郑公子父子的衣服,驾着另一艘船望南驶去了,说是一方面要帮郑公子引开追兵,一方面要…」 伙计说到这里,突然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何斌要如何?你快说啊!」郑宽焦急地说。 「斌官说,如果想一劳永逸让郑公子永远不再遭受清军的追杀,就是让清军搜捕到一对郑氏父子。他还说,唯有这样做,他才能报答国姓爷的大恩。」 伙计的话有如五雷轰顶,郑宽一时脚步踉蹌,差点跌入海中,所幸儿子郑克培赶紧搀扶,这才稳住了身子。 「快!快回去!决不能让何斌这么做。」郑宽说。 伙计彷彿没有听到郑宽的话似的,只是一边哭、一边划着桨。直到看见了禾寮港,伙计这才再开口: 「不能回去,否则斌官父子所做的一切,就毫无意义了。郑公子,请你们务必要好好活着,这才是报答斌官的最好方式。」 郑宽猛然一跪,仰天痛哭: 「天啊!何斌,你报了我父亲对你的恩情,但你对郑宽的恩情,要我如何回报啊!」 天空这时降下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像是要替郑宽冲拭满脸的泪水。 ※ 陈梦瑋在烛火旁将寧靖王的信展开,信中只交代了一件事,那便是寧靖王已经将开啟日月之护的关键之一交给了郑宽。 (想必此时郑宽已经带着这半支钥匙逃亡了!) 陈梦瑋看过内容之后,将信靠近烛火,火燄自烛芯延烧过信纸,寧靖王的信很快就化为灰烬。 烧化了密信,陈梦瑋随即取来纸笔,写下一道指令,并在指令之后以总舵主腰凭拓上「共洪和合」四个字,这纸指令便成为总舵主所发出的正式諭令。 今后天地会帮眾的首要任务:寻找郑宽或其后人,并保护之。 至于寻找郑宽的目的,只有总舵主陈近南一人知晓。于是陈梦瑋再次翻开了父亲陈永华遗留给他的那本手札,开始振笔急书。 第二十四章 延平王祠 西元二○一○年五月八日 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陈文钦教授正坐在沙发上,一派悠间地喝着茶。何昊雄教授则站在门旁,背对着陈文钦教授。 何昊雄教授的左手一扭,将研究室大门给锁上。右手则伸入西装外套的内口袋里,转过身来时,手上赫然多了一把手枪。 「现在间杂人等都已经离开了,接下来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说,那本手札你藏到那里去了。」 陈文钦教授表情一怔,但随即恢復了冷静。 「最近几个月我总感觉被人监视着,原来是你派的人啊!那封恐吓信也是你的杰作?」 「那跟我没关係,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快把手札交出来,否则…」 何昊雄教授左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抽出了一根黑色管状物体,慢条斯理地将其旋接在枪口上。 「为了什么?宝藏?还是郑克臧夫妇的遗骸?」 「陈文钦,或者我该称呼你陈近南总舵主,我追查日月之护已经很多年了。」 何昊雄教授再度将枪口对准了陈文钦教授。 「给你手札,你就会放过我吗?」 「我保证!我要的是日月之护的下落,并不是你的命。」 这时,陈文钦教授突然站了起来,并一步一步走向了何昊雄教授。 「你做什么?停在那里不要动,再前进我就开枪了。」 「你不是要手札吗?我拿给你啊!」 「你只要告诉我东西在那里就可以了,我自己拿。」 「你打不开那个机关的,更何况被你用枪指着,我能玩什么花样。」 陈文钦教授逕自走到了门旁的置物柜,伸手去握住剑狮雕塑。 突然,陈文钦教授左手一挥,像丢飞盘一般将剑狮雕塑往何昊雄教授的头上掷去。 剑狮雕塑砸到何昊雄教授额头的同时,枪口爆出了一道刺眼白光。 ※ 闪光逐渐褪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如同刚才闪光一般的白,只是少了刺眼的感觉。 (原来是作梦啊!) 我仰躺、瞪视着天花板,虽然尖锐的疼痛感仍然不时从前额的头盖骨底下传来,但情绪还是放松不少,只是下一秒鐘我猛然醒悟│我还活着啊! 印象中,我好像头部中了枪,不晓得我昏迷了多久?事情的后续又如何了? 我侧转过疼痛而且紧缠着绷带的脑袋,看见毓璇侧卧在供病患家属休息的躺椅上睡着了,脸颊上还有泪水滑过的痕跡。 喉咙好乾,我注意病床旁有一个置物桌,桌上放了一个温水壶以及一叠纸杯。于是我勉力撑起身体,侧身让双脚踩到地面,尝试下床走动。 虽然双脚还有些酸麻无力,但站稳身体还不成问题。我为自己倒了杯水,拿水壶的手还有些颤抖。然后走到了窗边,啜饮起还腾腾冒着白烟的热开水。 今天的天空堆积了乌云,天气与这几天的艳阳高照大相逕庭,好像消失了几日的梅雨锋面又再度生成。窗外的景象很熟悉,道路对面可以看见学校的总图书馆,所以我应该是在学校医学院的附设医院里。 俯视着医院前方的街道,上班的医护人员与上课的学生不时往我所在的建筑物走来,许多人手上都还提着早餐,再对照太阳的高度,想必现在时间应该不超过九点鐘吧!看着他们手里的早餐,感觉肚子好饿,好想吃上一块葱饼、或喝上一碗虱目鱼肚汤还是牛肉清汤,或者是这三样都各来上一份。 喝完开水,总算是稍稍滋润了乾涸的喉咙,我转过身去想再倒一杯,却发现毓璇瞪大眼睛地看着我。 「早安!」我举起右手,动了动手指,微笑向她道了声招呼。 毓璇却马上夺门而出,并且大声喊着:「医生!护士!柯伯伯!」。 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刚才毓璇口里唸到的人物,都鱼贯进入病房里来。几分鐘后,我在毓璇和柯伯伯的陪伴下,和医护人员来到了诊疗室。医生从电脑里点开一张头部x光照的图片档,开始向我解释病情。 「你很幸运,子弹的入射角度太小,再加上人的头盖骨其实很坚硬,所以子弹并没有贯穿进头部,而是擦过头盖骨后被弹开,除了在头骨上留下一道撞击的裂痕之外,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伤势。」医生说。 「我已经联络你父母了,他们正从南投赶来的途中。唉!不过警方让何昊雄给跑了,我太久没开枪了,那一枪竟然只击中手臂,没打中他的要害。」 「柯伯伯!你别自责了,我现在还能活着,可是多亏了你那一枪。我想要不是你击中何昊雄教授的手臂,让他那一枪因此射偏了,我老早就没命了。对了!我睡多久了?」 「才一个晚上,今天是五月八日,你中枪不过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我想起了与陈博威刑警之间的约定。 「医生,竟然我伤势不严重,那我可以出院吗?我有重要的事必须处理。」 「这只是皮肉伤,包扎过后已经没事了,让你请假几个鐘头应该不成问题。」医生说。 「你不好好休养,想去那里啊?」 「我和一个人有约。柯伯伯,你能给我负责侦办陈教授命案那位陈刑警的手机号码吗?我有事找他。」我说。 「我陪你去。」 我和陈博威刑警通了电话,约定在延平郡王祠见面。毓璇坚持要载我过去,我拗不过她,于是半个小时后,我们一同来到了延平郡王祠。 今日延平郡王祠的青色琉璃瓦翠绿依旧,但天空的阴霾却是任由七弦竹如何卖力摆动都清扫不去。走过头门,两侧的甘辉与张万礼仍尽责地掌印、执剑,三百多年来忠贞不移。天井两侧廡房则配祀追随郑成功开洪荒、拓疆土的忠臣良将。我远远瞧见陈博威刑警就负手站在正殿前,朝着殿堂内仰望。 「在看什么?」 我走到陈博威刑警身旁,随着他的视线仰望。 「在看这副对联。」 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做遗民世界; 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憾还诸天地,是刱格完人。 「沉葆楨写的。小时候我父亲教我练习书法,常摹临这副对联。写得真是优美,将郑成功开疆拓土的功勋与壮志未酬之无奈,描述得淋漓尽致。」陈博威刑警感慨地说。 我点了点头,看着殿堂之上郑成功的塑像,那是雕塑大师杨英风的作品。国姓爷身穿绿色绣龙官袍,栩栩如生地端坐在殿堂正中,温良之中带着严肃、儒雅之中蕴含威武。 「你怎么不多休息?这么急着来见我啊!」 「小伤而已!对了,杀害陈教授的兇手是…」我话未说完。 「我知道,昨晚柯分局长已经通知我了。何昊雄教授还不只背负我父亲一条人命,今天清晨警方在安平运河的出海口发现了那位研究生的尸体,胸部中弹。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陪同法医在勘验尸体。只可惜让兇手给跑了,就这么从层层包围的警网中消失。」 陈博威刑警在正殿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天地会的玉戒指。 「昨晚我接获消息之后,立即带队衝到了何昊雄教授的住处,结果还是晚了一步。现场留有他取出子弹、治疗枪伤的跡象,而且似乎离开得很匆促,我们搜出了他来不及带走的几本假护照和易容工具,很有可能已经变装偷渡出境。但不论他逃到天涯海角,天地会都将倾尽全力追缉他。」 陈博威刑警接着说。 「不过何昊雄倒是个相当痴情的人,他房里有张桌子上摆满了已去世妻子的照片,儘管逃亡的时间紧迫,他却还是将照片前的花瓶换上了新的百合花。另外,我们还在他的书堆里找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笔记本,里头全是歷史文物的相关记载,有的甚至还只出现在传说中。如果是已经出土的文物,会有收藏地点与保全机制等详细资讯;如果是尚未现世的文物,笔记本里也摘录了有关那项文物的史料或軼闻。这其中当然包括日月之护,看得出来何昊雄对这些歷史文物有相当程度的偏执。」 「说到日月之护,我该把东西还给你了。」 我从背包中取出「共洪和合」铜牌和手札,交给陈博威刑警。昨晚在正贤家时,我已经另外找了个纸盒,将手札放在铺上泡棉的纸盒中。 「我们已经知道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了,就在孔庙的泮池底下。」 「你们觉得那会是什么?一批为数可观的黄金吗?」陈博威刑警问。 我在陈博威刑警旁坐了下来。 「恐怕让你失望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我想那可能不是金银财宝,而是铁。更明确来说是军械,所以我觉得取名为日月之护,还真贴切。」 「军械?」毓璇和陈博威刑警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我对着他们两人展露出一个意味深远的微笑,我想在他们眼中看来,这笑容应该隐含了一点故弄玄虚的成份。 陈博威刑警拿起装有手札的纸盒看了看,毓璇则把她那双大眼睛瞪得更大,惊讶地望着我。 「嗯!之前我研究郑成功歷史的时候,有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国姓爷拥有一支被称为虎卫军的铁人部队,这支部队是郑成功军队的主力,不论在北伐南京或是东征台湾,都立下了许多战功。但是自从东征台湾之后,国姓爷的主力部队忽然变成了先后由黄安和陈永华统领的勇卫军,而这万名铁人部队却像从没存在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史书文献从此不再出现铁人的相关记载,甚至连郑经西渡都不见这支部队活跃的跡象。以前有传言说那批铁人装备被国姓爷收藏在赤崁楼的军火库里,但康熙六十年朱一贵起事,在大天后宫登基时,曾经撬开过那个军火库,却发现里头只有一些锈蚀的断刀残剑。所以我猜日月之护就是那批铁人部队的装备,剩下的数量不得而知,但我猜测可能还有五、六千具。」 我从背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台南市街道图,在地上摊了开来。 「顺便告诉你一件事,这是我的另一项猜测,我们从手札里得知日月之护是从赤崁楼经由一条地道埋入的,如果当初地道是直线挖掘的话,那这条密道很有可能通过你们天地会的总部,也就是陈德聚堂的正下方哦!」 我拿笔在地图上的赤崁楼与孔庙之间画了一条线,将黑线通过的陈德聚堂圈了起来。 「所以说陈永华总舵主把武器埋藏在文庙下方,还真是有创意。」 「错!正确来说,是把文庙盖在武器之上。日月之护并非如传说被埋在孔庙的地基里;相反的,是郑经要求陈永华在挖掘地基时,特别注意不要挖到藏放日月之护的地窖。」 「嗯!我明天会把令牌和手札交给赖立委,也会把日月之护埋藏在泮池之下以及地道的事告诉他。对了!我也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你破坏郑成功文物馆展示品的事,赖立委也已经帮你搞定了。」 「赖立委?可是陈教授的信里是说要把手札和令牌交给下一任的陈近南总舵主耶!」 「没错啊!前天晚上在陈德聚堂,天地会已经选出新一任的总舵主了。」陈博威刑警说。 陈博威刑警对我们微笑点头。 我的脑海赫然浮现一个已被归档到记忆里的画面,那是报纸上一张许市长与赖立委共同为台湾船揭开龙目的新闻照片,照片里赖立委揭起红幔的左手中指上,一枚玉戒指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有如宝石般的耀眼光芒。 ※ 天空开始飘下雨丝。 几分鐘后,毓璇和我坐上了陈博威刑警开来的警备车。 「我的车还在修车场里。」 「对不起!」毓璇歉疚地吐了吐舌头。 刚才在延平郡王祠里,我突然想到何昊雄教授对妻子的痴情,或许会促使他在逃亡之前,去向长眠的妻子道别。于是我们立刻赶往开元寺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在那里逮到何昊雄教授。 到了开元寺,车子一停妥,毓璇和我不顾细雨沾身,率先下车、直衝入寺内。迎面走来一位和尚,我们拦住劈头就问: 「今天有没有一位身材微胖,戴着眼镜、嘴唇周围留着一圈短鬚的中年男子到寺里来?」 和尚被我问得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每天寺里那么多信眾来来去去,我实在没特别留意。抱歉!」 问不出所以然来,我领着毓璇和停好车后赶到的陈博威刑警,来到了寺后的「圆光塔」。 我看见塔前有一束新鲜的百合花。这时,又让我抓住了一个在塔前洒扫的和尚,问道: 「师父,请问这束花是谁放在这里的?」 「喔!那束花啊!是今天早上有个右手包扎着三角巾的先生,拿到这里来敬献的。他撑着伞在雨中站了好久,嘴里唸唸有词的。不过没多久前已经离开了。」 「何昊雄教授果然曾来过这里,不过我们又来晚了一步。」我对毓璇和陈博威刑警说。 走出三川门,毓璇在一幅蛇虫字体的对联前驻足。 「怎么了?」 「你还记得何昊雄教授曾经以这幅对联做为我们的课后作业吗?我解读出来了。」 「真的?这幅对联写什么?」 「元宗妙道色相俱空,开闢真机细縕无滞。不过这幅对联和其他几幅相比,有一点不一样。」 「那里不一样?」 「这里的对联多是藏头诗,这种写法在许多寺庙很常见,就是以寺庙名做为上下联的第一个字,所以这里的对联多是以『开』、『元』为首。这幅对联虽然也是以这两个字开头,却是上下联颠倒,上联以『元』字开头,下联以『开』字为首,与其他幅正好相反。」 瞬间,好像有股电流通过我的脑袋,啟动了许多灰色脑细胞的运作。我想起了手札里那断句奇特、关于郑克臧夫妇遗骸埋葬地点的文句。 (藏头诗?承天、东南、一脉、圣庙。一脉?一线?) 我想起了一条线,一条我画在背包里那张台南市街道图上的线,那条从赤崁楼延伸到孔庙的线。地图上赤崁楼与孔庙的标记,还有我刚才画下的那条线,全都在我的脑海里闪闪发光。多么奇妙的巧合啊! 陈博威刑警载毓璇和我回到延平郡王祠之后就离开了。我难掩内心的激动,不顾毓璇圆睁的大眼透露出带着一丝尷尬的讶异神色,拉着她的手走进到延平郡王祠的后殿。 后殿正中的「太妃祠」,祀奉郑成功母亲田川氏的神位,左室「寧靖王祠」祀奉明寧靖王朱术桂与从死五妃的神位,右室「监国祠」则祀奉郑克臧监国与其夫人的神位。 我在监国祠前摊开被我画了线的台南市街道图。拿地图的手,因心里的激动颤抖着。 「我可能知道郑克臧夫妇埋在那里了。」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曾经质疑过手札里关于郑克臧夫妇埋葬地点那段文字的奇怪断句吗?」 「我记得,我还对你说很多古书都有这样的情形,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其实关键就在于那段文字的编排方式。那段文字前四行的头两个字,分别是承天、东南、一脉还有圣庙,指的是从承天府往东南延伸的一条线,一条经过圣庙的线。郑克臧夫妇可能就长眠在这条延伸线的某处。」 「这样范围太大了,这条线无限延伸,谁晓得会通到那里去?」 我拿起笔,将原先画的线自孔庙再往东南延伸。 「所以『孤臣残躯永伴护国忠灵,共享万民崇祀。』是另一个关键,这段文字是关于郑克贜夫妇长眠地的描述。当初陈教授告诉我们那段文字时,我总觉得这句话有种违和之感,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感觉出自于何处了。」 「这句有违和之感?我怎么感觉不出来?」毓璇歪着头说。 「就是那个『共』字。这句话并非指郑克臧夫妇共享万民崇祀,共享崇祀的其实是残躯与忠灵。我们不是曾经猜测郑克臧夫妇可能长眠于供奉他们神位的地方,因为这个监国祠的神位是近代才奉祀的,所以最初还被我们给剔除了,当时我怀疑的是郑氏家庙与沙淘宫。但如果说残躯与忠灵是指郑克臧夫妇的遗骸与魂魄,那说是『共享』也有些奇怪,遗骸与魂魄是同属一个完整个体的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句话的『残躯』指的是郑克臧夫妇的遗骸,但『忠灵』指的却是国姓爷的神灵。陈梦瑋将郑克臧夫妇埋葬在祀奉国姓爷神灵的开山王庙,让他们夫妻俩陪伴祖父郑成功,共享后世万民崇祀。」 毓璇看着我手中的地图,我的手指沿着那条经过孔庙往东南延伸的线滑去。 「为什么陈梦瑋不直接写开山庙?反而如此大费周章。」 「谁晓得!或许是陈梦瑋既想让后世知道郑克臧夫妇的埋葬地点,却又不希望他们被轻易打扰吧!」 「可是这条线不经过延平郡王祠啊?」 「是啊!因为现今的延平郡王祠经过多次改建,早就不在最初开山王庙兴建的地点上了,但大致上还是位在孔庙的东南方。我想郑克贜夫妇应该就长眠在这条线所经过、而且靠近延平郡王祠的某处吧!」 「要不要将这个发现告诉陈博威刑警?」 「不用了!」我收起地图,望向监国祠殿堂上郑克臧夫妇的神位。「让他们安息吧!不要再打扰他们了,毕竟监国夫妇早已经得到他们本该拥有的万世香火了。」 雨停了,毓璇和我走出延平郡王祠。阳光从云缝中洒落在国姓爷驾驭着骏马的白石雕像上,巨大雕像旁的一丛七弦竹正随风摇曳,像是要扫去满天的阴霾,也像是想扫除国姓爷与郑克臧夫妇生命中的悲愴与哀戚。 雨过天晴,天空中架起了一道虹桥,虹桥下摆盪不停的修竹七弦之间,两隻斑斕彩蝶翩然飞舞。 后记_国姓爷、鲁王与金门 几天之后,毓璇和我来到了柯伯伯任职的警察分局。柯伯伯找我们来此的目的,是要指认那件火车兇杀案的嫌疑犯;但我今日来此,还为了另一个原因。 当我与柯伯伯一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后,我就立刻拨了通电话给陈博威刑警,表达我希望一窥何昊雄教授那本「寻宝」笔记本的心愿。那本笔记本目前收藏在刑事警察局的证物库里,陈博威刑警承诺会想办法帮我借出来,并且送到这个分局来。 指认嫌疑犯的工作一结束,毓璇和我就被安排到分局的某个小房间里,阅读何昊雄教授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每一页都很精彩,但是我特别留意到其中几页的内容,那几页全被折起了一角,折痕还相当新,记载的全是同一件文物的相关资料。那件文物是一副象棋与一个棋盘,我对那件文物相当熟悉。 相传国姓爷驻军金门期间,每当水军舰队在料罗湾操演练兵时,国姓爷总喜欢与鲁王朱以海来到太武山上,一方面居高临下观看士兵操练,一方面与鲁王悠间对奕。工官冯澄世知道国姓爷的这项嗜好,于是铜铸了一副象棋与棋盘,那三十二颗棋子是立体铜雕,取材自金门常见的风狮爷,每颗棋子都对应着一尊实际存在的风狮爷,雕铸精细、形象各异。所以虽然只是铜铸的棋子,但就歷史与艺术的层面来看,可说是价值非凡。 据说国姓爷在料罗湾誓师、准备东征台湾的时候,将棋子与棋盘送给了常与他一起对奕的鲁王。当棋盘到了鲁王手上时,价值却暴增至相当于六百万两的白银。 原来,明朝崇禎皇帝殉国之后,宗室四王南下抗清,其中鲁王朱以海离开南京时,自国库中搬运出仅剩的最后六百万两白银,以做为抗清军资。这批白银随鲁王经舟山辗转来到了金门,投靠当时驻军金、厦两岛的郑成功。据传鲁王到了金门之后,开凿了一个花岗岩洞,藏放这批白银,连郑成功都不知其下落。 《明史》有段关于鲁王的记载:「以海遁入海,久之,居金门,郑成功礼待颇恭,既而懈,以海不能平,将往南澳,成功使人沉之海中。」于是后世谣传,郑成功对待鲁王的态度之所以改变,就是因为鲁王始终不愿意告知白银的埋藏地点,并且打算离开金门、前往南澳,所以郑成功才在盛怒之下将鲁王溺毙于海中。 直到民国四十八年八月,「鲁王壙志」在金门的旧金城东出土,证实鲁王逝于永历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而郑成功已在当年的五月初八逝于台湾,这才洗刷了「成功沉王」的污衊之说。 原来中国一直有替前朝修订正史的惯例,因此《明史》乃是清代所钦定,这其实全是清廷有意藉《明史》污衊郑成功。 棋盘之所以攸关那六百万两白银的下落,传闻是因为鲁王获赠棋子与棋盘之后,在铜棋盘上刻下了一个残局。据传只要解开残局,就可知晓那六百万两白银的埋藏地点。 郑经放弃金门、退守台湾之后,那副象棋与棋盘就下落不明了。根据何昊雄教授的笔记本所记载,似乎是流落到了民间,何昊雄甚至已经追查到金门几个有可能收藏棋盘的家族,全列在那几页笔记之中。 「今年暑假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金门啊?」我对毓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