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满足》 壹 初秋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热,日光在密布的长叶间筛透下来,仍一如夏日骄阳的明亮刺眼。满足伸手拨开了遮盖视线的乱发,双眼直直望向那越过叶缝的光晕,伴随耳畔「唧唧唧」的声响,那片白晕似乎就要从眼前贯进脑际,直刺穿入她的大脑。 满足闭上眼,耳里听着还是唧唧唧的蝉鸣,以及徐风吹过林间树叶婆娑的窸窣声,她只感到两边太阳穴鼓盪盪的,胀得难受。睁开疲惫不勘的沉重双眼,环顾四週,发现自己正坐在自家屋外的林投树下。她突然想起昨夜似乎发生了甚么事,心口猛然一揪,口中惊呼而出,惊吓了树上两隻厝鸟仔啁啾飞起。 满足撑扶起身,转身朝着茅草屋踉踉蹌蹌的奔去。 满足奔进屋来,入眼所及尽是凌乱的桌椅、箱柜,翻倒在小小厅室的地上。一柄长锄头横陈在眼前,锄刀一侧钝处沾上一些暗赭色、明显是已凝结的血,地上几许深色的污渍,曳洒往内室方向绵延。满足心头猛跳不已,一口气忽地喘不上来。她踉蹌跌撞的往寝室走去,脑海里彷彿回盪起一些声音。 「啊——是…是你!」 满足踏进寝室,印入眼帘的除了满室的凌乱,还有一具躺在床板上、动也不动的身体。 斗地双脚酸软,倏然跪地,满足只感到一阵天璇地转。她缓缓的跪行到床前,伸手拉起那人的右手,只觉触手冰凉,从掌心、直冷到她的心底。 她扶着床板站起,趋前俯身,展开颤抖的双手环抱那冰冷身体的颈项。 「阿爹——」再也抑止不住悲伤的情绪,满足放声痛哭,呼号之响,在寂静的空气中更显悽愴惨然。 贰 「阿河!—阿河!—」 江河用力的睁开双眼,明亮的光线映照着他不禁又瞇起眼睛、举起手来在眼前遮挡。耳里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阿河啊,你别再睡了!我立刻要进内城一趟,你待会儿自己去市街上买点东西吃,顺便随意逛逛,孰悉一下环境。」说话的是江河的母舅邱兴贵。 江河从床板上坐起,双眼已适应了光线。室内明晃晃的,他望向窗外,似乎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阿河,我出去囉!钱我放在桌上,你出门时要记得带。」兴贵从卧室门口探头进来叮嚀道,旋即转身走了。 兴贵虽说是阿舅,然却也只比江河大不到五岁,因为江河的母亲是家中次女,其下还有三妹一弟,而这唯一的弟弟是家中老么,也就是兴贵。 江河走出屋来,到外埕打水梳洗。屋外一派明亮清新,晴朗的天空中,云层似乎飞得很高。「这里天气倒是和厦门很像。」江河心里想。 江河的家乡在潮州,母亲则是揭阳人。只是江河幼时就随着父母到厦门营生,因此就在厦门长大,对老家潮州的印象所剩无几。 不移时,江河踩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门去。他满怀好奇有趣的心,打算好好瀏览一下大员市街的风貌。 参 满足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哭得声音嘶哑,再也哭不出声来。她自屋外打水进来,将父亲后脑、脸上的血跡擦拭乾净;她的动作很轻,彷彿父亲仍能感觉到痛,深怕弄痛了他。 她为父亲挑选了一套乾净的衣裤换上。 「阿爹……」满足望着父亲,轻轻地呼喊着,声音是乾瘪的。 她将父亲冰冷的身体用床板拖出屋外,她吃力的搬着,步伐缓慢而沉重。一步一趋,满足吃力地将父亲的遗体终于搬到了林投树下,在那个适才她挖好的凹洞旁。凹洞里铺满了林投树叶,就此代替棺木;况且蕃人习俗也不使用棺木,相信父亲能理解。满足悲伤的看了父亲几眼,忍不住又哭嚎起来,但她已感觉不到泪水、也听不到哭声。 费力而谨慎的将父亲的遗体搬入凹洞,以手推土落洞,一点一滴将父亲的身体覆盖。满足缓慢而重复的进行推土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只剩父亲的脸庞未盖上土。满足深深地望着父亲最后几眼,这才以极不捨得的心情将土推落,覆盖上父亲的脸庞。最后,她在上面以锄头推铲、再堆上一层厚土,就算完成了埋葬父亲的仪式。 满足坐在父亲的坟旁,轻轻地唱起一首歌谣,那是母亲教她唱的一首蕃人的歌谣,当蕃社里有人过世,亲族就会在守丧夜唱着这首歌,怀念也祝福逝去的亲人。寂寥的空气中,满足乾瘪哑然的歌声衬托在唧唧蝉鸣声中,显得既悲伤又诡譎。 肆 大员市街其实不大,东西、南北向各两条街道将小镇画为六个街区,街道也不特别宽敞。江河心想:「这里可比厦门差多了!」心里难免有些失望。虽然热闹繁华的程度不及厦门,然而街上房舍新颖,街道亦是笔直乾净,地上铺着石板,也好行走。市街上还可见到一些红毛人、东洋人往来,颇是新鲜。 江河随意拣了家店舖吃了碗粄条;他搞不清楚那些红毛人的里尔钱究竟怎么算,便任由店头家拿了一枚去,又找还了他几枚。 江河很快把大员市街逛了个遍;他望向内城高踞的城门,倒是气派。不一会就穿越大员街区,走近城门,望见城内高耸的堡垒塔顶。城门口站着两名红毛士兵,见江河走近,先后警戒的举起手中的长筒火枪,口中呼喝连连。江河听不懂红毛话,但他倒是见识过红毛火枪的厉害,赶紧高举双手,口中喊道:「别开枪!别开枪!我只想进去看看。」一名红毛士兵一边呼喝、一边挥手,意思大概是要江河快走。 「我…我阿舅在里头哩!」江河仍然举高双手说着。两名士兵双手紧握火枪,举起对江河瞄了瞄。江河情知不妙,赶紧高喊:「我走、我走!」举着双手,缓慢的往后倒退着走,深怕红毛士兵沉不住气,竟就开枪了。江河倒退走了约百馀步,瞧那两名士兵已有些远了,这才缓缓转身,然后往前提气狂奔,直想赶紧将背后的城门拋得愈远愈好。 江河奔回市街,才逐渐放慢步伐,直至停下脚步喘气。适才的经验仍令他心惊动魄,震慑不已。 看来内城是不能随便进去参观的,江河心想阿舅定是给红毛人叫进内城去的哩!兴贵虽是经营厦门到大员间的生意维生,但也同时兼任红毛人和蕃人间的通译,理应有很多机会进去内城! 江河心想,倒不如往郊外去走走看看好了。举步便往市街另一头走去,不移时出了街区,脚下的石板路也成了黄土道路。 伍 满足茫然地望着父亲的新坟,坟前立了块板子,上头歪歪斜斜的写着「黄财」——那是父亲的名字。她并不识字,父亲识字也不多。但在父亲教导下,倒是学会认得父亲的名字,以及自己的名字——「黄满足」;她的母亲是蕃人,本就没有文字,因此母亲的名字自然也无法书写。 突然间,满足感到一阵肚饥,看看天时,日已过中,显然中午已过,而自己从早上至今都未进食,自然会感到肚饥。 满足起身往家里走去,走入家门,厅堂地上仍倒置着桌椅、箱柜。环顾屋内,满足心中竟无任何想法,不知道现在是否该将屋内收拾乾净。她在屋子里踱步来去,脑海里努力回想着昨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然而能够想起的印象并不多。 满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灶前,她在壁厢矮柜上发现了一綑粗绳。那绳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由树皮揉製的,坚韧无比,在蕃社中每到檳榔採收时节,族人便会身围粗绳攀爬上树採割檳榔。 满足突然感到有种悽愴悲惨不断袭来,衝击心底。她感到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一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伸着颤抖的手拿起那捆粗绳,背在肩上,一颠一颤的走出屋外,她能感到泪水又顺着面庞滚落而下,炽热而又湿润,满腔悲愤推着她朝父亲的坟走去… 陆 江河在郊道上走着,越走离大员街区越远,路边的房舍也愈来愈少,终于到了道路两旁再也看不到一户人家。 江河越走越感到口渴不已,然而路边却已没有人家,心想那就再走一小段,如果仍没有人家,那就回头吧!实则江河环顾四周的静默寂寥,耳畔只听得到唧唧蝉叫,又想起阿舅曾对他说:离开市镇太远的地方有些蕃人聚落,他们生性兇悍好杀人,对唐人也多不友善,遇上了恐怕连性命都没了。 江河又走了一小段路,突然发现前头不远处有座茅草屋,想是有住人的,便加快脚步行去。 来到一道篱笆外,江河大声呼唤,却没人回应。他大胆着推开篱笆门,眼前是一片甘藷田。他将视线望向草屋,竟见屋旁不远处的林投树上吊着一件物事。他再定睛看详细些,那「东西」竟然是一个人! 江河三步併作两步的飞快急奔,来到林投树下,看清楚树上吊着的似乎是一名女子。 「喂——喂——」江河一边呼喊,一边抱起女子的身体,直直地往上举高;举头望去,同时不断尝试着将女子身体一会儿直上、一忽儿直下,试图将女子的头从绳环中脱出。试了好一会儿,总算成功地将女子救下,将她平放地上。 江河伸出手指在女子鼻下探着,确认仍有微弱气息,这才大透了口气,放心地瘫坐地上喘气。待顺了会儿气息,又朝着女子呼唤了几声,那女子仍然不醒。江河这时才细看了那女子的脸,发现她面庞虽然略为黝黑,却稚嫩娇巧,看上去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突然江河感到一阵口乾舌燥,心想屋子里肯定有水可喝,便就起身朝屋内走去,果然在灶脚一角发现一只装水的水缸,便拿了一旁的水瓢舀水喝了几口,直觉透脾沁凉,这才感到舒畅。 江河舀了满满一瓢水,走出草屋,来到那少女面前蹲了下来,朝她脸上将一整瓢水都泼将下去。 柒 「唧——」依旧是那单调高平的蝉鸣声,在耳畔响着。 「我死了吗?阴间也有蝉叫吗?」满足在心里问着。 「喂——醒醒啊!」耳边陡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在跟我讲话吗?」满足仍在心里问着。 满足缓慢的睁开双眼,首先印入眼帘的,竟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孔,皱眉望着自己,神色间似乎颇为担心。满足定睛看了那男人一会儿,双手撑地坐了起来。或许是昨夜与今早的事情太过悲惨骇人,突然见到一名陌生男子怔怔地望着自己,竟一点也不感觉惊吓。 那男子也坐了下来,双目仍望着满足。两人就这样四目对望了好一会儿。 「太好了!你总算醒了。」男人先说话了。 满足环视周遭,见林投树下一丘隆起的正是早上埋葬父亲的新坟,这才确信自己仍然活着。她看了那男人一眼,忽然双手掩面,倏然又哭了起来。 那男人见满足掩面痛哭,显然不知所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总算她哭了好一会儿后就慢慢停歇下来。 「唉,你年纪轻轻,有甚么事要想不开呢?」那男人问。 满足呆呆地望着男人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静默了半晌,她才幽幽地说道:「我阿爹死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捌 江河听那少女开口说话,想来是因为父亲过世的关係,这才会想不开。于是安慰道:「假如你阿爹知道你这样做,一定会很难过的。」少女听到此,又落下一线眼泪来。 少女站起身,走到林投树下那座坟前。那坟看上去很新,坟前一块木板写着「黄财」两字,想必就是少女的父亲了。 「我叫黄满足,」少女望着那座坟,背对着江河说道:「今早我发现,我阿爹被人杀死在家里。」 那叫做黄满足的少女,幽幽的、慢慢的,述说着她的故事。 原来,那少女黄满足本与父母同住在这里。她的父亲黄财是从沙汕坪渡过黑水沟来大员谋生的垦户,母亲则是附近蕃社的蕃人。在她小的时候,红毛人突袭了蕃社,将蕃社老幼百馀人口全数屠戮杀尽,包括她母亲的亲人。她母亲自此假冒为唐人,一家三口安安份份的居住在这里,安静度日。 约莫半年多前开始,黄满足有时返家时,会在家中发现有男人来家里的跡象,例如装着蕃酒的酒罐、檳榔渣。他们一家三口静居于此,从来没有外人来访;父亲孤身在大员,更没有亲戚来往。况且她的父亲从来就不喜欢喝蕃酒,也不食檳榔。 有一日,黄满足在灶下发现了些碎纸片,她把纸片拼凑起来,竟是一张写了唐文的纸。她父母皆不识字,显然并非父母所写;而识字的又多是男人,因此怀疑这纸张是一个男人留下的。而那日,自然一点也不意外的让黄满足又发现了那陌生人来家里的跡象。 黄满足说到这里,深深呼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面对江河,在坟旁坐了下来,继续说着应是令她心碎的故事… 玖 满足在坟旁坐了下来,那男人也坐了下来。 满足继续说着她悲惨的遭遇: 「我曾试着在不特定时间返家,看看能不能遇到那男人。可却总没让我遇到。我也挣扎着考虑要将这事告诉我阿爹,但想像着阿母的温柔和孤单,我便始终下不了决心。然后终于,发生了令我一生心痛的事。」 「那天我阿爹上市街去了,我则是外出捡木材。但突然感觉身体不舒服,就提早返家休息。我似乎睡得很沉,忽然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说话,那是阿母的声音,还有一个听起来沙哑粗鲁的声音,像是男的、又像是女的。但我想应该是男人。」 「我挣扎着想张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不久听到摔破东西的声音,然后是我阿母的惊呼,还有那男人的喝骂声。我担心我阿母,越想睁开眼来,却更是醒不过来。吵杂声持续了一会,最后听到我阿母凄厉的呼声,而我也晕了过去,就此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是我阿爹将我叫醒的。他告诉我母亲被强盗杀死了,幸好我没事。然而我将昏睡时听到的声音告诉阿爹,也将怀疑我阿母讨客兄的事情告诉他。可是我阿爹不信,他说肯定是强盗干的,因为家里丢了一些银钱。」 「我想我阿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我阿母背叛他的。」说到此,满足呼了口气。 「我们依照蕃人的习俗将阿母埋葬在家里厅堂地下,」满足见那男人听到此果然脸露惊讶,她继续又说:「后来我又跟阿爹提了几次那陌生男人的事,因为我确信就是那陌生男人杀死我阿母的。无奈我阿爹就是不信,甚至叫我别再提了。」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然后是昨天晚上,我和阿爹吃完了晚饭,我早早就上床睡了。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我又听到我阿爹在说话,他说:『啊——是…是你!』声音中透露着惊恐。我想起母亲遇害时的情景,因此更加担心我阿爹,于是挣扎着想醒过来,但却怎么样也睁不开眼。」 「我又听到那陌生男人的声音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粗鲁沙哑的声音。他咒骂着,伴随着摔砸东西的巨响,最后是我阿爹的惨叫,然后我又晕了过去。」 「今早醒来时,就发现我阿爹死在床上…」 满足说完了自己悲惨的遭遇,心中大慟,不由得又啜泣起来,悲从中来,竟至号啕痛哭。忽然间,满足感觉一口气换不过来,胸口一闷,人往后仰,眼前那男人焦急的脸孔扑来,他的脸越来越模糊,及至一片漆黑。 拾 江河听黄满足说完自己悲惨的故事,旋即又哭将起来,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又任由她哭。突然间见她双眼发直,头往后仰倒地,然后晕了过去。江河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再也管不了甚么男女之防,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越拍越重,希望能将她拍醒。 忽然黄满足大喝一声,睁开眼坐了起来。她转过脸来望向江河,神情间竟然显出一股莫名的愤怒。 「你还好吧?」江河担心的问。 黄满足站了起来,急不可待似的转身看看四周,又看着江河。还不待江河说话,黄满足就吼道:「你是谁?老子怎地又回到这里来了?!」 江河听得发冷,全身直竖起无数寒毛,张圆了眼看着眼前这少女。那焦躁的态度、沙哑的声音,以及粗鲁无礼的说话方式,眼前紧握双拳、似乎就要扑向江河的这名少女,彷彿已不是适才他所救下的那名少女黄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