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怪物(一) 1 1952年,我被家人送进精神病院。 我想他们已经忍受我很久了。虽然我觉得我不是有意这么做,但从来就没有人理解我在说什么。他们大概一直都觉得我是个丢脸的笨蛋吧。前一阵子,我的父母终于忍无可忍,不顾我的意愿,将我送到这座精神病院。 我不知道这座精神病院位在哪里,他们从来就不肯告诉我,大概是怕我逃回家吧。那天一大早,爸爸沉着一张脸把我从床上拽下来,粗声粗气地要我去梳洗换衣服。我不敢反抗,只能颤抖着照他的话去做,拿出最好的一件外出服穿上。等我换好衣服,发现妈妈提了一个行李箱,站在房门外等我。她把行李箱塞到我手上,要我下楼去。 爸爸跟哥哥在车上等我。看他们两人的脸色,我知道我会被送去什么可怕的地方,但我还是不敢反抗,毕竟我已经给他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爸爸生起气来还会打人。哥哥闷不吭声地将我拉上车,爸爸踩下油门。离开前,我看见门后妈妈窥伺的脸,那种担忧又放心的神情,让我觉得很伤心。 车子开到车站停下,爸爸带着我下车,让哥哥把车子开回去。车站内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在等着我们。两人只简短交换几句话,就带着我上了一辆火车。一路上,爸爸和那个男人都不跟我说话,彷彿我不存在,而我也什么都不敢问,因此也不知道这辆火车的目的地是哪里。我只知道这一趟车坐了五个小时,窗外景色从城镇,工厂,变成麦田,又再变成工厂,城镇。然后我们下车了。 有人开车来车站接我们。这一趟车程又花了二个鐘头,抵达时天都已经黑了。 那是一栋位于稀疏树林间的灰白色三层楼建筑。外表看起来挺庄严的,但四处都有斑驳的痕跡,掩藏不住破败的事实。我看到从建筑物里头出来迎接我们的人,穿着白色或浅蓝色的制服,才发现这应该是一座医院。 爸爸将我推向前。「这孩子就交给你们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连告别都没有,就乘着同一辆车回去了。 我后来知道,这座医院叫做「莫尼兹精神疗养院」。 我被送到这里来的理由,自己心知肚明。因为我说,我看见怪物。 * 「凯萨琳。凯萨琳·利托尔?」 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勉强抬起眼,看见上方悬浮着一张女人的脸。 「还有意识吗?」 「还有一点。」 「要让她起来吗?」 「既然还有意识,就再泡一下吧。」 不,快让我起来吧。我觉得我快要被冻死了。冻僵的双唇不断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泡在冷水中的手脚已经几乎没有感觉。耳边传来尖叫声,但我分不清楚那是我自己的叫声还是别人的叫声。 那张女人的脸离开了。不要走,救救我!我肩膀一动,整个人往下沉到水中,水漫过鼻子,侵入鼻孔,我本能地想挣扎出水面,但是因为身体冻僵,动作迟缓,滑溜溜的浴缸什么都抓不住,身体只是一直往下沉。这下糟糕了,我不是被冻死,而是淹死呀。 忽然有一双手从我身后把我抓起来,脸一离开水面,我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柯尔巴护士,你在做什么?」刚刚那个声音说。 「她刚才不小心掉进水里了,你没看见吗?温德米尔护士。」我身后传来冷静的女性的声音。 「我…等等,你干嘛把她拉出来?」 「利托尔小姐的治疗时间结束了。请过来帮忙,这是你负责的患者。」 被称为温德米尔的护士似乎想说什么,但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得过来帮忙把我从浴缸里抬出来。 我倒在地板上,全身不停地发抖,站都站不起来。那位被称为柯尔巴的护士用毛毯裹着我的身体,然后跟温德米尔一起把我抬起来,让我坐在轮椅上。我紧紧抓着毛毯,不停地喘气,咳嗽。被冷水冻得浑身打颤,再加上差点淹死的恐惧,让我整个人精神恍惚,意识不清。柯尔巴护士似乎对我做了些检查,但我很快就昏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只看见柯尔巴护士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月亮一样的眼睛。 * 「喂,凯西,你还活着吗?」 这一次,我被温暖的毛毯重重包围着,捨不得睁开眼睛,真希望可以一直像这样睡下去。 「凯西。」 我翻个身,睁开眼睛,看见莉莉安睁着那双骨碌碌的蓝眼。「凯西,你没事吧?已经睡很久了喔。」 「没事,应该没事。」 「好啦,她受了这么多折腾,你就让她多休息一下嘛。」我隔壁床位的伊琳娜说:「医生说她差点就冻伤了,要多休息,今天就不用出去散步运动了。」 「可恶,我也不想出去散步呀。」莉莉安说,重重地坐回她的床上。 我坐起身,发现有人帮我套上乾净的睡衣,但头发还有点半乾。我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指,有点红红麻麻的,但似乎真的没有冻伤,不觉放下心。 「我今天不用去散步?」 「对,你捡到了。」莉莉安吃吃笑着说。 「我可是差点淹死耶。」 「只是差点,」伊琳娜说:「别忘了这里真的有人死掉。」 我跟莉莉安不禁转头看向伊琳娜,接着同时叹了一口气。 「马的,真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莉莉安低声说。 「我是不用指望了,」伊琳娜挥挥手,半躺在床上:「现在还能保持神智清醒已经很不错了,你们两个倒是比较有机会啦。」 来到莫尼兹精神疗养院后,我被安排住进这间四人病房。除了我,还有三名女性患者,莉莉安·格鲁兹,伊琳娜·哈里斯,还有安娜贝拉·伯纳德。 莉莉安跟我年纪相仿,原先是个大学生,但她被发现参加乱交派对,因此被学校退学,她的父母认为她不驯的态度和开放的性观念是因为脑袋有问题,所以强制把她送来精神病院。 伊琳娜是个四十岁的家庭主妇,有酒癮,也是被她的丈夫强制送来精神病院。另一位安娜贝拉,是个还不满二十岁的青少女,我住进病房近三个月了,还没有办法跟她正常对话。她似乎有失语症跟恐慌症,平常都窝在自己的床上,不跟任何人沟通交流。莉莉安说,自从安娜贝拉的爸爸杀了她的妈妈以后,她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座精神疗养院收容了约莫一百个病患,男女分区。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建筑物,是属于疗养院的前栋,男性病患的病房多半都在这一区,进去以后,隔了一个中庭,还有一座后栋建筑,女性病患的病房就在后栋。 这里的生活比我想像中还要可怕,我们被医生检查,诊断是哪一种疾病,然后开始做治疗。但这里的治疗是一不小心就会出人命的那种,例如刚刚差点害我冻伤淹死的冷水浴治疗,还有可怕的电疗,会把人电到休克,或是给病患吃一些会让人昏昏欲睡的药物,甚至据说还有一种脑外科手术,而这种手术经常失败,所以常常看到有人是被抬着出去的。 伊琳娜在这里已经待了二年,除了外科手术以外,大多数的治疗都经歷过了。其实她的酒癮已经很少发作,毕竟这里对于病患的饮食有严格控管,很难取得含酒精的食物,但她还是无法出院。伊琳娜说,那是因为她的丈夫不想让她出院,他要把我关到死,她忿忿地说。 我被诊断是会產生幻觉的精神分裂症,所以先以药物跟冷水浴治疗。药物有点用处,毕竟我吃了药以后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当然就没有幻觉了。但冷水浴完全不行,冷水浴不仅冻得我很难受,泡完却都清醒了,什么都看得到。 莉莉安的症状轻微(其实那到底是不是症状都还不知道),也是一样吃一些药,泡泡冷水浴,但是一点用都没有,因为严格的行动和饮食限制,让本性活泼奔放的莉莉安闷得快要发狂了。她说,我入院后比入院前还要严重了。 至于安娜贝拉,因为很难跟她沟通,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接受的治疗到底有没有用。 进入精神病院三个月,我的幻觉依然清晰,我开始感到绝望了。 怪物(二) 「二十四号房的,出来了。」一个高壮的护士探进房间里来,粗声粗气地说。 莉莉安和伊琳娜有些不甘愿,慢吞吞地下床。 「动作快点!另外两个在干嘛?」记得这个护士叫做汉森,她身材高大,动作粗暴,常常对病患恶言相向,甚至出手打人。 「凯西刚才泡冷水浴的时候差点溺水,医生说她今天可以不用去散步。」莉莉安没好气地说,一边慢慢地穿上外套。 伊琳娜看也不看汉森一眼,走过去安娜贝拉的床边,轻声说:「安娜,走了,我们去散步。」 安娜贝拉空洞的眼神看着地板,但仍依照伊琳娜的指示下床,让伊琳娜牵着她走向门口。 汉森似乎对于莉莉安等人无视她的态度感到生气,因此扯开嗓门大喊:「快点!快点!快点!」又对着对面的病房吼叫:「里面的快出来!」 她明明知道安娜贝拉很容易被巨大的声响吓到,还故意这么做。安娜贝拉果然停下脚步,全身微微发抖。伊琳娜瞪着汉森,对方假装没看到,走开去吼其他病患。 「可恶的臭婊子…」莉莉安低声咒骂,走过去一起扶着安娜贝拉。她回头对我说:「你好好休息。」然后三人一起走出房间。 汉森护士的怒吼声渐渐远去,走廊上零零散散的脚步声也逐渐减少。每天下午,医院的工作人员都会强制身体状况不错的患者去外面散步。说散步,其实就是去疗养院旁边的树林走走,树林内还有一个小型湖泊,大概都会强制让患者至少绕着湖泊走一圈。 这附近方圆百里没有其他人家或建筑物。为什么会将疗养院盖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主要是因为附近居民对精神病院的观感不好,觉得这里头都是关着一些疯子,很危险,所以要求疗养院盖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对疗养院这一方来说倒也方便,因为这么一来,精神不稳定的病患就算半夜吼叫,也不会吵到邻居,如果病患逃跑的话,也要徒步一个鐘头以上才可能找到住家。 也就是说,只要没人看到,听到,这些病患被怎么对待都无所谓。而大家也不想看到,听到,毕竟我们之所以会被送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我们的家人不想要面对我们。 大家都离开以后,我看向窗外稀疏寂寥的树林,感觉我好像被拋弃在世界的尽头。 我后来又躺下来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大家竟然都还没有回来。我看了看床头的鐘,通常这个时间应该散步已经结束了才对,发生什么事了?正想要下床去房间外面看看时,我听见走廊上传来人声与脚步声,逐渐接近。我探头一看,发现大多数出去散步的患者和医护人员,现在才回来,每个人都看起来疲惫不堪的样子。人群中,看见莉莉安,伊琳娜和安娜贝拉也在其中,配合着安娜贝拉的脚步,慢慢地走着。 一回到病房,莉莉安就率先趴到自己的床上,「哎唷~真是一场灾难,累死了~」 伊琳娜带着安娜贝拉回到她的床位,帮她安顿好之后,才走回自己的床位坐下。「哎,我们走了好几趟。」 「发生什么事了?今天怎么这么晚?」我好奇地问。 刚刚喊累的莉莉安又精神抖擞地爬起来,「誒誒,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 「莉莉安,别这样幸灾乐祸。」伊琳娜说,接着转过头看着我:「凯萨琳,幸好你没去。」 「怎么了?」 「有人失踪了,不见了,哈哈哈。」莉莉安高声大笑。 「莉莉安,小声点。」伊琳娜压低嗓音,但语气严厉。她朝莉莉安努努下巴,看向门外。这里规定除了晚上睡觉时间以外都不准关门,所以伊琳娜应该是不希望让门外的医护人员听见。 「好啦好啦,知道了。」莉莉安也知道自己太过兴奋,吐吐舌头说。 「有人失踪了吗?」 伊琳娜开始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她们一如往常,被医护人员带着出去散步,她们在后栋的出口前集合,依照惯例先点名,再分成几个小组带出去。伊琳娜三人今天也是一起行动,被带着进入树林,绕着小湖泊走了一圈,回到后栋的出口。但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了。 「点名时,发现少了一个人。」伊琳娜说。 「在散步途中不见的吗?」 「是那个叫佩雷斯的护士带的小组的患者,回来时佩雷斯点名,发现其中一个人不见了。奇特的是,整个小组的人都没有发现她不见,直到点名的时候。」 「嘿嘿嘿,那群人可是慌得不得了,笑死了。」莉莉安抖着肩膀说。 「大概是怕呈报上去会被骂,在场的医护人员当下决定先去找人,可是又不能放着这么多患者不放,所以只好又带着我们多走一圈。」 「结果找到了吗?」 伊琳娜摇摇头。 「大概是逃跑了吧。」莉莉安说。 「可是不太可能吧,后栋的后面是一整片树林,然后就是山了,几乎没有可以走的路。如果要逃跑,不可能往没有人烟的山林去吧,要也是走前面的大路。可是要走大路,就得经过前栋,这样前栋的守卫一定会看到。」 她们听见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感觉医护人员比平常还要慌乱。 「看来连前栋的守卫都没看到囉。」莉莉安嘿嘿笑:「那就是跳到湖里了啦。」 「虽然很多人都说有患者跳湖自杀,但其实那个湖很浅啦。」伊琳娜说。 「原来很浅呀。」我惊讶地说。 「真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伊琳娜叹口气说。 「嘿嘿嘿,有好戏看了喔。」倒是莉莉安乐不可支,她大概真的被闷坏了吧。 到了吃晚餐的时间,似乎还是没有找到人。当然医护人员不会告诉我们这些事情,但病患之间会耳语。莉莉安问到一个下午散步时跟失踪者同组的病患,失踪者叫做玛莉亚·卡尔,有躁鬱症,但入院近一年后,状况变得越来越稳定,她甚至曾经跟同寝室的患者说,自己近日可能可以出院。当天下午一起散步时,同组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不见了。 「认为自己最近可能可以出院的人,会逃跑或是自杀吗?」用完晚餐回到寝室后,莉莉安说。 「不可能吧。」我说。 「谁知道呢。」伊琳娜说:「虽然说她状况变好了,但这种病很容易反反覆覆的,可能一下又发作,让她觉得自己没办法復原了。」 我们在这里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患者跟病况,确实很多时候没能说得准。但是我们也发现,能够出院的人非常少,所以如果原本觉得自己可能出院,但又因为状况变差不能出院了,确实会感到绝望。但真是这样吗? 怪物(三) 入夜后,医护人员似乎还在商量找人的对策,而我们也到了宵禁的时间,被强制关灯上床睡觉。我们在黑暗中躺在各自的床上,莉莉安似乎对下午发生的事情还是感到有些兴奋,刚开始时还叨叨絮絮地说着,但不久后大概是晚餐后吃的药发作了,她很快就睡着了。我也是,晚餐后吃的药虽然剂量少,但每到这个时间就会开始觉得意识朦胧,不久就会陷入昏睡状态。 我听着隔壁床的人的鼻息,走廊上人们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刻意压低音量的话语声,窗外呼啸的风声。这些声音化为一团混沌,如漩涡般引导着我往睡眠的深处去。就快要落入深沉睡眠的时候,我听到窗边传来声音,咚,咚,咚,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玻璃窗。单调的,有节奏的声响,持续不断,把我从睡眠中拉了出来。虽然药的作用还在,但我的意识浮上表层,不由得睁开眼睛。 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的影子,斜斜落在地板上,我的视线顺着光影,看向窗外。突然感觉全身血液像结冻了一样。 有什么东西就在窗外。那是一个庞大的黑影,如攀附着一般贴在窗玻璃上,我觉得很害怕,却移不开视线。眼睛适应黑暗后,我逐渐看清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椭圆形的庞大身体,长出像是四肢一样的东西,贴在窗外的墙壁上,顏色是烂泥巴一样的灰黑色,毛发凌乱,骯脏,纠结,彷彿刚刚泡过泥水一样。那是脸吗?怪物有五官吗?总之椭圆形身体的中央,长着像是眼睛嘴巴的东西,但是位置跟形状很奇怪,像是给小孩子玩的五官贴纸被拿来乱贴一样,眼睛和嘴巴全都长在奇怪的位置上。 那能称得上是眼睛吗?总之就是两个洞,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滴溜溜地转着。嘴巴就像是一条长长的裂口,里头翻搅着噁心的黑色的东西,哈哈地喘着气。四肢末端有像钉子一样的爪子,我听到的声响,就是怪物用其中一根爪子敲着玻璃。 为什么要敲窗?牠要闯进来吗?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为什么我还看得到?为什么治疗没有用?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过来… 我忍不住发出尖叫,音量大到我自己都吓一跳,但我太过恐慌,无法控制,只能抱着头不断尖叫,再尖叫。 窗外有怪物呀,有怪物。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为什么? 「怎么了?」莉莉安发出朦胧的声音,坐了起来。 一旁的伊琳娜也起身,「凯萨琳?发生什么事了?」 「在窗外!窗外面…」我恐惧地指着窗外的怪物,那怪物仍然攀在窗上,滴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不要,不要看我… 伊琳娜看看我,又看着窗,「凯萨琳?」 为什么都没有人看到?为什么?我果然有病,我真的有病…但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一点都不想… 「凯萨琳!凯萨琳!」有人摇着我的肩膀,但我只是抱着身子发抖,嘴里不断地碎碎唸着。 突然有人打开门,一个人走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那个人问。 「这个…这孩子似乎发作了…」伊琳娜说。 那个人靠近我,我看着那双月亮般的眼睛,才发现这个人是下午把我从浴缸里拉起来的柯尔巴护士。 「你看到什么了?」柯尔巴镇静地问我。 我颤抖的手指向窗外。那怪物还在那里,敲着窗,咚,咚,咚,嘴里吐出像烟气一般的黑色东西。啊啊啊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柯尔巴挺直身子,踏着毅然的脚步走向窗户。她跟窗外的怪物面对面,一脸漠然地看了看,突然将窗帘拉起来。怪物被遮挡在窗帘之外。 她又走回到我的床边,直直地看着我。「没事了,这样就看不到了。」 「可是…」 她弯下身在我耳边说:「你听。」 我赫然发现,怪物用爪子咚,咚,咚地敲着玻璃的声音也消失了。我张大嘴,看了看柯尔巴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了看拉上窗帘的窗户。没有声音,没有气息。怪物消失了吗? 「没事了吧?」柯尔巴护士说:「好好睡觉。」 伊琳娜回到自己的床上,莉莉安也躺了下来,柯尔巴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我在黑暗中再度躺下,药物的作用渐渐袭来。窗外除了风声,没有其他声音了。怪物真的消失了吧?嗯,我可以感觉窗外真的没有东西了。但是为什么?我以前都是逃开这些怪物,但从没有看见牠们消失过。为什么柯尔巴护士只是拉上窗帘,怪物就不见了? 陷入沉睡前,我一直想着,这个柯尔巴护士到底是何许人? 怪物(四) 2 第二天是诊疗日,简单检查过身体状况后,是医生的问诊时间。 「你昨天晚上又发作了?」我的主治医师舒密特医生眨着眼镜后那双有些神经质的小眼睛说。 「这个…」 「这次看到了什么?」 「窗…窗外有黑色的怪物…」 舒密特医生看了我一眼,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接着喃喃地说:「是不是受到昨天的事情的刺激…」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在诊断书上振笔疾书了一会儿,又说:「晚上的药加重剂量,下週开始试着做电疗。」 我心情沉重地走出诊疗间。药物剂量加重,又要做电疗。想到电疗,我就全身发抖。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做过一次,实在是痛到差点要昏过去了。这样的痛苦还要再经歷一次吗?搞不好还要好几次。我叹了一口气,如果做这些治疗,可以让我不用再看到那些怪物,我倒也心甘情愿。但到现在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到底是怎么了? 从诊疗间回到病房的路上,会经过一个交谊厅,这里有电视跟收音机,有些状况较稳定,可自由行动的患者会到交谊厅来,看电视或听收音机。我看到柯尔巴护士就在交谊厅内,扶着一个行动缓慢,眼神呆滞的年长患者坐下。她一如以往,始终面无表情,但扶着患者的动作却非常细心。 这么想来,许多患者似乎都对柯尔巴护士蛮有好评的。她们说她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不太表达情绪,但是动作很仔细,也总是能注意到患者的状况与需求,对待患者的态度很平等,从来不会像汉森那样大吼大叫,或是像温德米尔一样敷衍了事。 我第一次注意到柯尔巴护士,是她那双眼睛。我觉得她的眼睛就像月亮一样,发出银光。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的瞳孔顏色非常淡,近乎银色,有时候远远看,瞳孔跟眼白的顏色几乎混杂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在翻白眼一样,老实说,一开始时我觉得有点恐怖,而且因为看不清瞳孔的位置,分不清她究竟在看什么地方。 她总是面无表情,我觉得很像小时候我在老家附近的玩具工厂看到的,眼瞳还没上色的半成品洋娃娃。其实仔细看,柯尔巴护士算是长得面貌姣好,双眼皮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樑,小巧的嘴唇,恰到好处的饱满双颊,要不是那双眼睛的顏色太特别,应该可以称得上是个美人吧。不过就因为那双眼睛,蛮多人,不管是患者还是其他医护人员,有时候会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但是她那双如月亮般的眼睛,却是平等而漠然地看着所有人。 我比较在意的,还是昨天晚上柯尔巴护士的行为。或许拉上窗帘是为了让我安心,但她为什么要跟我说,你听?她怎么会知道窗外的怪物用爪子在敲窗玻璃呢? 第一次,我觉得可能真的有人知道我究竟看到了什么。但这也可能只是我的妄想,因为我太想要被人认同了。 * 我从小就可以看到奇怪的东西。大概是自我有意识以来,这些东西就存在我的周围了。起初我以为那是像猫狗一样常见的动物,但是形状实在太奇怪了,有的表面光溜溜的,有的毛茸茸的,有的粗糙坚硬,有的又软又滑如一滩烂泥。其实这些怪物不常出现,但每次看到,都是发生怪事的时候。 例如我记得,在我唸小学以前,有一次我和哥哥在家门前的庭院里骑脚踏车时,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突然从我家门前的马路上窜过去,仔细一看,那是一隻高壮得如同卡车大小般的怪物,有六隻脚,两个头。但那究竟是不是头,我也搞不清楚,只是看起来像两根凸起物,上头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等五官。全身是灰黑色的,覆盖着一层如岩石般凹凸不平的粗糙表皮,从一块块如肿瘤般的块状物之间,有时候会喷出黑紫色的液体。 这怪物实在是太噁心恐怖了,我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浑身颤抖,从脚踏车上摔下来。那怪物挥动着六隻脚,以极快的速度在道路上狂奔,但没有人对这怪物有反应。 接下来,我听到传来一阵猛烈刺耳的撞击声,然后是女人的尖叫声,以及车子的剎车声。这回连哥哥和在房子里的妈妈都听到了,哥哥坐在脚踏车上,一动也不动地呆望着门外,妈妈则匆忙从屋子里跑出来。 很多邻居都跑出来看。我战战兢兢地抬头,发现原来是出车祸了。一台车子斜插在人行道上,有一个人倒在马路中央。很快地响起救护车的声音,医护人员将倒在地上的人抬上救护车,而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将坐在那辆车子驾驶座上的人拉下来,送上警车。我和哥哥及妈妈呆呆地站在庭院内,看着这一切。 后来我才知道,开车的人以及被车撞的人,是住在这附近的邻居夫妻。这对夫妻常常吵架,而且一吵架,丈夫就会动手打人。那天一大早,这对夫妻又起了争执,然后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妻子跑出门,丈夫开车在后面追赶,将妻子撞飞。 妻子受了严重的伤,在医院住了很久。丈夫因为蓄意伤害而被判刑入狱。不管之后如何,这对夫妻都没有回到这个社区。 类似的状况我又经歷了好几次。后来我开始上学,发现学校是非常恐怖的地方,因为怪物很多。而每次看到怪物,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在课堂上看见怪物,之后就发生学生打架的事件。回家的时候在校舍附近看见怪物,第二天就发生教职员从那栋楼上跳下来自杀的事件。回家的路上看见怪物,接下来的几个月就发生小孩子连续失踪的事件。 后来我几乎不出门,学校也不敢去。我很勉强地从中学毕业,但高中只去了一个月就不去了,因为太恐怖了,高中的怪物更多。家人问我为什么不出门,不上学,我老实回答,因为外面有很多怪物。但没有人相信我。他们认为我是在撒娇,或是叛逆期,或是太笨了跟不上课业,或是在说谎。爸爸觉得是我太软弱了,妈妈觉得我娇生惯养,哥哥觉得我是笨蛋。 逐渐地,我也觉得这应该是我的幻想。为什么我老是这样呢?看见怪物就怕得想逃,我到底是想要逃离什么? 高中輟学以后,我几乎都待在家里,帮妈妈做家事。但即使如此,家人还是觉得我很碍眼,更觉得我这样子很丢脸。就这样我二十岁,成年了,还是一个没学歷又无法出门工作的人,家人终于受够了。 怪物(五) 我回到病房时,安娜贝拉和莉莉安不在,只有伊琳娜坐在床上看书。 「诊疗结束了?」伊琳娜见到我,放下书本说。 「嗯。」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状况不太好?」 「…要做电疗…」 伊琳娜露出同情的表情,毕竟这些她都经歷过。「这个嘛…毕竟昨天晚上也发生了那种事…」我知道她试图安慰我,但不是很成功。 「伊琳娜应该照旧吧?」我在床上坐下。 「嗯,毕竟没什么变化。我今天试探地问医生我可不可以出院,他还是含糊其辞不肯明说。一定是我那老公塞钱要他不要让我出院。」 輟学以后始终闷在家中的我,并不清楚外头的世界,直到被送到这间疗养院,认识了伊琳娜,莉莉安等人,我才知道,有很多像这样的精神疗养院,只要家人送钱来,就可以一直把患者关在这里,即使这些患者已经跟伊琳娜一样,几乎康復了。而且只要有钱,疗养院也接受像莉莉安这样其实完全没有精神疾病的人。 「你以为这里有多少人是真的有病呀?」莉莉安曾经这么对我说:「大部分人都是被关进来才生病的。啊~好想出去呀,就没有办法可以逃离这里吗?」 不久之后,莉莉安跟安娜贝拉陆续回来。安娜贝拉一样一言不发,但莉莉安就聒噪得不得了,因为她趁着去诊疗间时,跟其他患者以及一些口头比较松的医护人员大肆八卦了一番。 「听说到昨天晚上都没有找到人,今天报了警,派搜索队去搜查了。」莉莉安说的是昨天玛莉亚·卡尔的失踪事件。「然后因为这样,所以接下来一週,我们的户外散步运动取消了。」 「总算不用被强迫绕着湖走了。」伊琳娜说。 「不过医院不是规定有运动时间吗?」这似乎是某种疗法,说让患者过规律的生活,控制饮食,适度运动,有助改善病情。 「不知道,可能之后会公佈什么替代方案吧。」莉莉安耸耸肩说。 第二天我们就知道替代方案是什么了。其实,也不过是大家一起到中庭去走走而已。 疗养院的前栋跟后栋之间有一个中庭,面积不大,铺着黄色泥土,周围稀疏地种植了几棵树。中庭有时候会开放让患者去走走,运动一下,但因为中庭四周环绕着建筑物,面向中庭的病房可以眺望中庭的景色,所以时常发生患者挤在窗前窥看中庭的状况,尤其是有女性医护人员或患者进入中庭时,前栋的男性患者就会好奇地蜂拥而至。男人就算是罹患了精神疾病,本性还是没有改变。 莫尼兹精神疗养院是禁止男女性患者彼此接触的。医护人员也是一样,只有少数男性医护人员可以进入后栋,反之亦然。院方也知道这种状况,但还是提出了让患者进入中庭运动的替代方案,想必是因为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吧。 「其实几天不要运动不就好了吗?」莉莉安走出病房时,伸着懒腰说:「这里的院长真的是很死脑筋耶。」 轮到女性病患运动的时间,我们三人带着安娜贝拉,一起跟着其他患者走进中庭。我发现前栋病房的窗帘都拉了起来,应该是院方强迫的吧,但还是可以看到其中几个窗帘悄悄翻动,有人偷偷躲在后面窥看。 莉莉安百无聊赖地绕着中庭走了几圈以后,踢着土说:「其实要看就给他们看嘛,又不会怎么样,我也可以看他们呀,听说前栋有几个年轻男人还蛮不错的喔。守卫也很棒,身材都好壮喔,那里应该也很大吧。」 虽然现在是已经习惯了,但我有时候还是会对莉莉安的言行举止跟开放观念瞠目结舌。我是个来自乡下小镇,没见过世面的女孩,不知道原来大城市的千金小姐是这个样子的。 但例行运动的最主要收穫,还是收集失踪事件的八卦。伊琳娜在这里待了两年多,自然认识不少人,因此获得了不少情报。例如警察已经连续三天在这附近搜索了,也去湖里打捞过,但都一无所获。那天跟玛莉亚·卡尔同组的人,包含带队的佩雷斯护士在内,都被警察询问过,但都理不出头绪。 院方试图低调处理,玛莉亚的家人似乎也不想声张。院方禁止医护人员和患者谈论这件事,但这反而让各种真真假假的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说,玛莉亚想出院,但院方跟她的家人不让她出院,所以她逃走了。有人说,玛莉亚似乎有情人,是情人帮助她逃走的。又有人说,玛莉亚的情人是疗养院里的人。还有各种夸张的流言,自杀,绑架等说法到处流传,难辨真假。我已经开始觉得有些烦腻了,但莉莉安倒是乐此不疲,可见得这里有多缺乏娱乐。 玛莉亚·卡尔失踪一星期后,终于找到她了。或者该说,是找到了玛莉亚·卡尔的尸体。 * 那一天之后,整座疗养院都骚动不安。虽说患者本来就情绪容易不稳定,但这一次连医护人员都明显地相当动摇。护士们都一脸铁青,空间下来时互相耳语,汉森对病人大吼大叫的次数变多,但也有些人如温德米尔一样显得消沉不安。医护人员的情绪感染了患者,好几个原本表现稳定的患者也突然发作而大哭大叫。一整天,四处都传来哭喊和吼叫的回音。 听说找到玛莉亚·卡尔尸体的消息时,连最幸灾乐祸的莉莉安都沉默了。我想她原本只是想在枯燥乏味又被严格控管的住院生活中找到一点娱乐,她可能以为玛莉亚是被家人或情人带走了,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即使如此,莉莉安还是跑去打听了详细的情况。这一次倒是很轻松地就从医护人员那儿得到消息,可见得他们也很震惊。 「据说是在湖泊后面那片山林里发现的。」莉莉安说:「是搜索的最后一天,他们本来打算如果今天没找到线索,就要放弃了。但没想到竟然找到了。」 湖泊后方有一片山地,有些陡峭,要爬上去并不容易,更何况斜坡上还有许多树木。刚开始的时候,搜索人员也觉得玛莉亚在穿着普通的服装与鞋子的状况下,应该不可能爬上去。但应该因为是最后一天搜索了,就死马当活马医,有几个搜索人员试着爬上山坡。过了山坡之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陵地,他们在其中一个凹陷的低谷内发现了玛莉亚的尸体。 目前还不清楚死因,但尸体有被犬科动物啃咬的痕跡。这件事情引起了院方的恐慌,不管死因为何,这表示附近应该有狼或野狗的踪跡,也就是说,如果让患者或医护人员接近湖泊后方的树林,很有可能会被动物袭击。 我们听到这件事情也很惊讶,原来这附近有狼或野狗吗?那么以前我们被强制去湖泊附近散步,不是其实很危险?但玛莉亚真的是被动物袭击咬死的吗?还是另有原因? 接下来的几天,患者被禁止外出,中庭的散步运动也暂停。虽然我想大多数人可能都乐得轻松,但只要想到玛莉亚的事情,心情都变得很沉重。不过随着时间过去,浮躁而焦虑的心情也渐渐变得沉静了下来,至少医护人员几乎都找回了过往的步调,除了当初带玛莉亚那一组出去散步的佩雷斯护士。她看起来非常消沉,过不久就请假,然后她再也没有出现了。 我还是注意到,医护人员中最镇定的就是柯尔巴护士。她应该也知道玛莉亚的事情,但完全不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震惊,恐惧,或消沉的样子,还是一如往常地顶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完美达成医护工作。最近这一阵子我都会偷偷观察柯尔巴护士的样子,但她对待我的态度完全没有变化,让我开始想,那天晚上她对我说的话,该不会也是幻觉的一部分? 怪物(六) 我开始做电疗了。这世界上怎么有这种惨无人道的治疗方法?他们把我绑在诊疗台上时,我觉得我好像是被判死刑,绑上电椅的犯人一样,而这些医护人员就像刽子手,无情地按下开关。我是犯了什么罪要受这种折磨?我不断地喊痛,哀求,他们都不理我。如果玛莉亚是因为受不了这些治疗而逃走的话,我可以理解。我真的已经搞不清楚,是被电疗电死,还是被野狗咬死比较悲惨? 那天做完电疗,我已经歪歪倒倒,双腿发抖,全身肌肉僵硬,几乎走不了路了。医护人员把我送回病房后,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一个下午,除了身体虚弱,头痛以外,心情更是悲惨到让我提不起劲跟同病房的室友说话。莉莉安和伊琳娜大概是想让我开心点,开始聊起晚上的电影鑑赏会。 莫尼兹精神疗养院每隔二个月,会在交谊厅举办电影鑑赏会,这是对患者来说少数的娱乐。因为交谊厅虽然有电视和收音机,但使用时间和使用者有严格限制。二个月一次的电影鑑赏会可以说是少数可以让大多数患者一同看电视的机会。 通常院方会鼓励所有状况稳定的患者出席,当然医护人员也都会出席,甚至还会准备一些软性饮料跟点心,数量不多,但是像派对一样,对于缺乏娱乐,日常生活跟饮食都被严格控管的患者来说,是一个少有的放松时间。不过,看的电影也是经过严格筛选,当然不可以给患者看过度刺激的内容,所以几乎每次都是挑选闔家观赏类型的电影。 今天晚上刚好电视台要重播「绿野仙踪」,因此院方把今天订为电影鑑赏会的日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绿野仙踪」是1939年的黑白电影,电视上重播过好多次,我小时候就看过好几次了,但即使是这种已经看到烂掉的旧电影,对我们来说也是唯一的娱乐。 莉莉安和伊琳娜在聊着晚上的电影鑑赏会,猜测院方会提供什么饮料跟点心(大概就是柳橙汁跟牛奶饼乾吧。虽然千篇一律,但有总比没有好)。到了傍晚,我的状况比较好转,还可以吃得下一点晚餐。看我身体状况变好了,莉莉安和伊琳娜也鼓励我一起参加电影鑑赏会。我也想转换心情,所以踏着蹣跚的脚步,跟着莉莉安,依琳娜,安娜贝拉一起到交谊厅。 虽然我想对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部看过无数次的老电影了,但每个人还是看得如痴如醉。每一首琅琅上口的歌曲,每一个大家都已经知道的剧情转折,桃乐丝在回家路上的所有遭遇跟努力,与稻草人,铁樵夫,胆小狮的友谊,都让人不知不觉沉浸其中,我也看得忘了身体的不舒服,忘记电疗带来的恐惧。 连安娜贝拉也看得目不转睛。虽然我不知道她一如以往空洞的眼神是否真的看见了什么,但她很少见地专注地看着电视萤幕。我看到坐在安娜贝拉旁边的伊琳娜握住她的手,我也握住安娜贝拉的另一隻手。安娜,如果我们都跟桃乐丝一样有家可以回,那该有多好? 剧情来到饰演桃乐丝的茱蒂·嘉兰高唱「飞越彩虹」,住隔壁病房的露易丝·马柯里奇开始跟着一起高唱。据说她曾经是声乐歌手,因为罹患躁鬱症而被丈夫送来这里。露易丝兴之所至就会高歌一曲(虽然半夜发作唱起歌来还是有点扰人清梦),她不愧是声乐歌手,声音很美,而彷彿被露易丝带动一般,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哼唱起来,连我都稍微哼了几句。 忽然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溜过我的眼角。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发现窗外有一道东西画过去。那是什么?看起来像长长的布条,犹如被风吹起一样飘在空中。是谁在外面晒被单呀?但我又随即想起,这个窗户面对的是中庭的方向,不会有人在这里晒被单或衣服,疗养院的清洁人员都是在患者禁止进入的屋顶晒衣服的。 那么那是什么?那一条东西又出现,感觉好像在外头绕圈圈,溜过一个一个的窗户。而且好像不只一条,有两,三条东西在空中盘旋,蠕动,既像是被风吹动的布条,也像是动物的尾巴,或是章鱼的触手。 轻轻发出「啪」地一声,其中一条东西打在窗户上,又溜过去。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那难道是怪物?大家一起高歌,其中露易丝优美的嗓音最是突出。那东西又「啪」地一下刷过窗户,但这一次停在窗框上,慢慢地蠕动着,看起来好像是想用尖端穿进窗户的缝隙。 等等等等,外面的东西是想要进来吗?不行不行不行,我倒抽一口气,差点要发出尖叫时,忽然有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吓得整个人一颤,僵硬地回头,是柯尔巴护士。 她那双月亮般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我,而我吓得全身僵直不敢动。 柯尔巴护士在我耳边说:「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在说什么?什么事?难道是外面的… 「可是…」 「不用担心,这里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我好不容易转头,看向窗户,那个长条的东西还在,但是已经慢慢退开窗边了。 柯尔巴护士的手离开我的肩膀,走开了。我感觉到自己在发抖,赶紧把握住安娜贝拉的手抽回来,两手交握,想要抑止颤抖。快点走开快点走开快点走开… 这次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喊叫,杂乱的脚步声跟说话声。不只是我听到了,有几个人的注意力从电视移开,好奇地看向窗外。这时我发现,窗外的那几条东西已经不见了。 「怎么了?外面在吵什么?」莉莉安耳语。 开始有越来越多人察觉外头好像有什么骚动。这时,面容严峻的科沃夫斯基护理长对几个护士小声下令以后,有两个护士就离开了交谊厅,其他护士把窗帘拉起来。刚好也在这个时候,露易丝高声唱起另一首歌,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外头的声音似乎变小了,我看到两个出去外头探状况的护士回来,对护理长耳语一番,科沃夫斯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后来没有再下任何指示,也没有要我们这些患者提早回病房,应该就是外面的事情不太严重吧。 大家开心地继续看「绿野仙踪」,但我一直到电影结束都很不安,眼神不自觉地想寻找柯尔巴护士的身影。我发现她就站在交谊厅后方的角落,身子直挺挺的,双手放在身前。那双银白到近乎透明的眼瞳漠然地扫视,似乎是在看着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怪物(七) 3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昨天晚上是前栋出了点事情。有个男性患者情绪失控,打了医护人员与守卫,还一度衝到中庭里面,但后来很快就被压制住了。患者失控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某些患者不分昼夜的吼叫与哭泣只是寻常的背景音,因此大家都不以为意。 只是,这似乎又印证了我的猜测,那就是当我看到怪物时,必然有事发生。昨天晚上那在窗外徘徊的长条物体,恐怕就是怪物吧。虽然看不清全貌,但在我目击怪物以后,随即发生前栋患者失控,对医护人员暴力相向的事件。 一点都没有改变。我觉得很沮丧。即使忍受电疗的疼痛与恐惧,我还是能清楚地看见怪物。 柯尔巴护士的言行还是很奇怪,她似乎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因此要我不要引起骚动。我记得她说,这里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为什么她会这么说?柯尔巴护士难道也能看见我看到的东西吗?如果是的话,是不是能证实我看见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的妄想?但是也有可能只是柯尔巴护士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试图安抚我而已。想到这里,我就怕得不敢跟柯尔巴护士求证。只能试着旁敲侧击。 「莉莉安,你不觉得那个…柯尔巴护士蛮特别的吗?」 过了几天,我试着跟莉莉安攀谈。因为我看过几次莉莉安跟柯尔巴护士说话,想她们两人似乎有点交情。 「柯尔巴护士?啊,你是说卢米娜吗?」莉莉安心不在焉地说,一边透过窗帘缝隙窥看着窗外。 「誒,她的名字叫做卢米娜?」这里的医护人员都是用姓氏彼此称呼,制服上的名牌也只写姓氏,所以我们几乎无从得知他们的名字。 「对呀,卢米娜。这名字蛮特别的,是说她的姓氏也很特别,好像是东欧某个国家的姓氏…」莉莉安整张脸几乎都凑到窗帘里面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我有一次听其他护士喊过她的名字,后来我问过她,她说确实名字是卢米娜。」 「莉莉安,你这样子真难看,要偷窥也做得自然一点。」伊琳娜在一旁说。 确实像伊琳娜说的,莉莉安几乎整个上半身都塞进窗帘缝隙间,屁股翘起来。说是偷窥,却也做得太光明正大了点。 莉莉安为什么要偷窥,是因为从今天开始,前栋男性患者恢復到中庭运动的活动。当然院方也规定这段时间后栋病房面对中庭的窗户要拉上窗帘,但对男性飢渴的莉莉安来说,这可是偷窥的好时机。 「哎,难得有这机会,你们就别管我了。」 伊琳娜笑了笑:「到时候你被护士骂了,可别怪我。」 我们都对莉莉安奔放的态度见怪不怪。伊琳娜年纪较长,多少也觉得莉莉安的言行举止有些不检点,但是她顶多是劝诫她收敛一点,从来就没有否定过。我记得莉莉安曾经私下跟我说过,如果自己的母亲跟伊琳娜一样该有多好。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可以忍受妈妈的嘮叨跟劝诫,但是当她露出否定,无法接受的眼神时,让我非常难受。 据说伊琳娜有个十三岁的女儿,她入院两年多以来,丈夫都不肯让女儿过来探望她,但是女儿思念母亲,常常写信给她,这些信件对伊琳娜来说是最大的安慰。而我们这些比她年轻许多的室友,恐怕也是被她当作女儿一样照顾了吧。 总之我们放任莉莉安的脱轨行为,一边注意走廊外有没有医护人员经过。 「凯萨琳,你为什么要问柯尔巴护士的事情?」伊琳娜问。 「啊…那个…没什么啦,」我拚命找藉口:「你想她不是…那个,长相很特别吗?那双眼睛。」 「是没错,我第一次见到时也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怎么有人一直翻白眼,原来是她瞳孔的顏色很淡。」依琳娜说:「我记得她大概是一年前进来的吧,当时有一个盲信宗教的患者还住在这里,她每次见到柯尔巴护士,都会大吼说她是恶魔的使者,那场面真是滑稽又诡异。但是人家天生就长这个样子,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恶魔的使者…我整个人抖动了一下,希望伊琳娜没有察觉到。 「喔,」头还埋在窗帘里的莉莉安说:「那个患者后来怎么了?」 「走着进来,躺着出去了。」伊琳娜叹口气说:「其实她平常人挺好的,原本就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可能是治疗时出了问题。这里常常发生这种事。」 「我还真是无法想像为什么有人会变成盲信宗教的信徒呢。」莉莉安用讽刺的语气说。我记得莉莉安对宗教嗤之以鼻,还说过小时候父母逼着她去教堂,让她从此对教堂还有宗教非常厌恶。 「对某些人来说,信仰是一种心灵的支柱。我觉得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但如果变成那种盲信的狂热信徒,大概都是因为心里有事吧。为了维持内心的完整,只能全面依赖宗教了。像我是依赖酒精啦。」 「不过,柯尔巴护士的眼睛是那个样子,真亏她可以在这里工作呢。」我说。 「就是因为在这里吧。」伊琳娜耸耸肩:「对她的眼睛有很大反应的患者其实是少数,这里的人大多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会注意到护士的眼睛很特别?而且,我想她搞不好是在外面很难找工作,才会到这里来的吧。」 「咦?」我发出惊愕的声音。 莉莉安轻笑一声:「凯西真的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喔。」 「怎么了啦。」我不满地说。 伊琳娜温柔地解释:「凯萨琳几乎没有在外面工作过的经验,所以不知道吧。疗养院外的『正常人』,可是比我们这些患者还要神经质的。如果柯尔巴护士在百货公司当店员,一定会被投诉说,店员的眼睛很可怕,我不想要跟这种人买东西。」 「怎么会这样?只是眼睛的顏色很特别而已,不代表她是什么奇怪的人呀。」 莉莉安嗤笑:「那些人就是这副德性,而且越是大城市里的人越是严重。看到一点跟自己不一样的东西,有点反常的东西,就觉得很奇怪,很讨厌,不想看到,要排除掉。」 「其实没什么人要做精神疗养院的工作,有人认为每天跟疯子相处很辛苦,也有人是因为会被家人朋友排斥。到现在都还有人觉得精神疾病会传染,所以在这里工作的人也很容易被传染。」 原来如此,所以伊琳娜才会说,正是因为这里是精神病院,柯尔巴护士才能被接受。没什么人愿意在精神病院工作,因此这里长期缺人手,眼睛顏色奇怪了一点又怎么样,有人愿意来工作已经很不错了。 「喔喔,来了个不错的喔。」莉莉安突然发出奇怪的叫声,开始摇起屁股来。想必是看到了她感兴趣的男人吧。 但不久后,莉莉安突然发出惊愕的声音:「欸,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吗?」伊琳娜问。 不待莉莉安回答,我们都听到外头传来吼叫声与急促的脚步声。这时我们都顾不得不可以拉开窗帘的禁令,跑到窗边看,结果发现中庭的广场上一片混乱,好几个患者跟穿制服的医护人员及守卫打成一团。中心点似乎是几个患者,他们抓着对方嘶吼,互k拳头,医护人员和守卫急着上前要制服这几个人,而有一些在外围看好戏的患者则是不断地大吼大叫,甚至其中也有几个人自己打了起来。 走廊上传来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她们一个一个探进病房,大吼着要患者拉上窗帘,不准看。安娜贝拉被这些骚动给吓到了,脸色苍白,不断喘气。我们只得赶紧拉上窗帘,避免让安娜贝拉受到更多的刺激。 莉莉安小声地说:「他们刚才原本好好的,分成几组在运动或走路,但其中几个人忽然开始吵架。最主要大发脾气的是那个金发的年轻男人,我刚刚还在想这男的身材不错,但他好像状况不太稳定。」 「最近前栋事情真多。」伊琳娜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自己的双手,以免被她们发现我在发抖。 这里的患者因为情绪不稳定而大吵大闹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像这样患者之间打群架,也将医护人员牵扯进来的,还是少见。这跟前几天电影鑑赏会发生的事情有关连吗?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看见了。 虽然只有一瞥,但是拉开窗帘的短暂时间,我也看到了在中庭内的患者们打群架的模样。很多人挤在一起,想制止的医护人员和守卫,加上被刺激想要参与的患者不断加入,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但是我看到,在大家的脚底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那儿蠢蠢欲动着。 我起先以为是大家的影子。但又觉得很奇怪,因为动的方式很不一样,像是贴在地面上,不断地扭动着,很明显跟人的影子的动法有点不同。后来我才终于理解到,那东西到底跟影子有什么地方不同。那东西在阳光照射下,呈现暗红色的光泽。 长条型,像触手一样,很像电影鑑赏会那天晚上我看到在窗外徘徊的东西。那果然是怪物。 怪物(八) 没过几天,莉莉安就带来了那天中庭群架事件的消息。有时候我真是佩服莉莉安,她竟然还可以得知理应禁止接触的前栋的情报。 「那天在中庭闹事的人叫做约翰·科尔霍寧,是个金发的高大帅哥呢。」提到帅哥,莉莉安露出一脸喜孜孜的神情。「总之他是几个月前才进来疗养院的,可能跟凯西差不多时期吧。似乎是因为他之前去韩国打仗,受了伤退役以后,精神状况出了些问题。」 原来是退役军人。我听说,前栋有不少男性患者都是退役军人。有些是二十年前曾去过欧洲的二战退役军人,最近则多了一些去韩国打仗的退役军人。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进过军队,而且似乎也去过欧洲。他不太说当时的事情,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哥哥问起,爸爸只是皱了皱眉头,说:「那不是什么好事。」接着就闭口不谈了。 我不清楚战争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但是看到这么多退役军人都罹患精神疾病,不得不进入疗养院,看来战争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约翰有暴力倾向。听说平时人挺好的,看起来是个爽朗又热心的年轻人,但是如果刺激到他,他就会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大发脾气,动手打人。他进来疗养院才几个月,已经闹了好几次事情了。他身材高大,又是军人出身,所以力气出乎意料地大,每次都是好几个医护人员跟守卫一起压上去才能制服他。」 「这样子真糟糕,」伊琳娜露出忧鬱的神情,「搞不好会变成要做外科手术呢,这个约翰。」 「伊琳娜果然清楚。」莉莉安点头说:「因为约翰进来疗养院几个月,做了各种治疗,却没有起色,而且最近暴力倾向跟闹事的程度反而变严重了,所以医生都认为应该要帮他做外科手术。」 「什么外科手术?」我问。 莉莉安和伊琳娜互看一眼,莉莉安开口说:「脑前额叶手术,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脑白质切除手术。简单说就是…用手术刀切开脑袋,把脑部前方的一些组织去除的手术。」 「切开脑袋!」我惊骇地大叫。 「听起来很可怕,但听说没有那么严重,算是简单的手术啦。」莉莉安挥挥手说:「不过就算如此,把脑的一部分切除,本来就是很可怕的事情。」 「是呀,虽然听说切除以后,人的精神状态会变稳定,」伊琳娜说:「可是我看过好几个人动过这种手术,之后都变得…怎么说呢,虽然情绪是变稳定了,但是反应迟钝,甚至不会说话,不能走路。这样子到底是有没有治癒呀?」 「那个约翰已经闹事好几次了,你们还记得电影鑑赏会那天晚上吗?电影看到一半,好像听到外面有骚动,那据说也是约翰。」莉莉安说:「他发作的次数实在太多,而且每次都要动用许多人才能把他压下来,所以感觉在劫难逃呀。」 「可怜的孩子,都是战争把他害成这样的。」伊琳娜忧鬱地说。 因为前栋患者在中庭散步运动时间闹事,所以中庭又暂时不开放了。过了一阵子,前栋的骚动似乎也稍微安静了下来,根据莉莉安的消息,约翰·科尔霍寧做了那个切除部分脑部组织的外科手术,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变得安静许多了吧。 但是据说,手术说不上多成功。约翰确实变得安静了,不再有暴力倾向,但是就如伊琳娜说的,变成反应迟钝,几乎无法说话,甚至连吃东西都需要有人帮忙,看起来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我觉得这样子很可怕,伊琳娜告诉我,后栋也有这样的患者。我才知道原来某些对外界刺激没反应,吃饭,上厕所,洗澡都需要有人帮助的患者,其实都动过外科手术。我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伊琳娜会说,或许情绪是变稳定了,但这样子算治癒吗? 一个完全无法自理,没有反应,不会思考的人,还算是人吗? * 中庭封闭了一段时间,终于又开放让患者去运动散步了。我们还是无法像以前一样到后方的树林跟湖泊,大概是因为还是不确定这附近到底有没有野狗或狼吧。为了安全,还是只限定在中庭运动。 这段期间,我又撑过了几次的电疗。每一次做完电疗,都会让我躺个两三天。电疗让我全身肌肉僵直,动作变得迟钝,有时候有强烈的头痛,甚至短暂的失忆,实在是太痛苦了。至于有没有疗效,这一阵子我都没看到怪物,或许真的是有点用吧。但问我要不要继续做电疗,我还是会说不要。 那一天,终于轮到后栋患者去中庭运动了。虽然以前很不喜欢被强制运动,但连续几週都无法离开病房,也让人心情鬱闷了起来,因此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放风时间,让大家都很开心。看来适度的外出运动,对治疗是有用处的。 天气很不错,虽然冷,但风并不大。我们绕着中庭走动,莉莉安跟以往一样到处乱跑,跟很多人说话,我和伊琳娜则陪着安娜贝拉慢慢走着。莉莉安突然跑过来,对我们挤眉弄眼一番,又低声说:「新消息,玛莉亚·卡尔的事情。」 这事情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我们都有点忘记了,但也讶异竟然在这个时候还有关于玛莉亚的新消息。 「怎么了?」 「玛莉亚的死因不是被动物咬死,她在死后才被动物咬了几口。」 「那死因是?」伊琳娜问。 「这一点不是很清楚,但有消息说是绞死。」莉莉安瞪大眼睛说。 「绞死…等等,是自杀还是谋杀呀?」 「这就不知道了。但是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消息。」莉莉安说:「据说玛莉亚怀孕了。」 这消息确实令人震惊。因为玛莉亚已经入院一年,总不可能是入院前怀孕的吧。但是这里有严格的男女区别,仅有少数男性可以进入女性患者居住的后栋。我想起之前有传言说,玛莉亚的情人是疗养院里的人,但是,能够跟玛莉亚接触的男性,不就是少数能进入后栋的男性医护人员或守卫?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看来玛莉亚卡尔的事件还没完全落幕。 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沿着中庭的植树走路时,忽然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一旁的建筑物上垂下来,打在墙壁上,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我抬头看,有一条暗红色的长条东西就攀附在墙壁上。那是什么?是布条?为什么会有布条呢? 但我随即发现那不是什么布条,因为那条暗红色的东西在蠕动着。啊啊,是那东西,是之前前栋患者在中庭打架时,我看到在地面上蠕动的东西。我吓得倒抽一口气,因为那东西不只一条,还有第二条,第三条,从建筑物的顶端垂下来。 「凯萨琳?怎么不走了?」伊琳娜问。 但她的声音变得好远,我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眼神却又无法移开。同时,周围的人群也起了一些骚动。他们也看见了吗?他们终于也看见了吗? 可是似乎不是这样的。他们看的是上方,这三层楼建筑的屋顶。原来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稍微有点距离,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那是一个男性的身影,感觉起来个子挺高大的,但是驼着身子向下看。 「那个人难道是约翰?」莉莉安惊讶地说。 「呜…」我吓得差点叫出声,赶紧用双手摀住嘴。我看到那几条暗红色的带子,就缠在约翰的脚上。 人群的骚动越来越大声,有些医护人员赶紧跑过来,要大家退开,回去室内。我被莉莉安拉着走,感觉到她的手指僵硬冰冷,脸色苍白,我想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做了外科手术后,理应变得情绪稳定,反应迟钝的约翰,却爬上了前栋建筑的屋顶。我们这些后栋的女性患者都被驱赶开来,医护人员要我们赶紧进入室内,我看到前栋跑出一些医护人员跟守卫,惊讶地看着站在屋顶上的约翰。应该只有工作人员可以进入屋顶,约翰是怎么上去的? 但接下来,我看见更骇人的画面。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约翰的身后。我起先以为是想要把他带下来的守卫,但那东西太大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看见一颗很大的赤红色肉瘤,慢慢地蠕动着接近约翰,然后肉瘤慢慢变大。我惊骇地发现,那与其说是肉瘤,不如说是一个很巨大的婴儿,全身是赤红色的,圆滚滚的,但是有头,有身体,有手脚,五官全部挤在一起,牠站起来,像滚又像爬地接近约翰的身后。 有什么东西从牠的肚脐处跑出来,啊啊,是那几条暗红色的带子。这个奇怪的巨大婴儿看起来像刚出生的孩子,那些暗红色的带子像是脐带,而脐带就绑着约翰的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底下的人拚命地对着屋顶上的约翰喊话,但约翰无动于衷。 大家都很震惊,也很害怕,一些较脆弱的患者哭喊了起来,医护人员连忙将这些人送进病房安抚,有些人甚至需要打镇静剂。而我,虽然害怕得不得了,但眼光却移不开。那个怪物要对约翰做什么? 但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在眾人震惊的视线下,约翰从屋顶上掉了下来。他掉下来时,脐带还缠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像是被带子拉下来一样。约翰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脐带从他的身上松开,屋顶上那隻像巨婴的怪物忽然手舞足蹈了起来,浑圆的手脚舞动着,大嘴开开闔闔,五官扭曲得狰狞。 是牠…是牠把约翰推下去的…认知到这一点之后,我发出一声尖叫,就失去意识了。 怪物(九) 4 醒来的时候,四周昏暗,我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感觉到有风,从窗户缝隙溜进来的些许冷风吹动窗帘,透过月光,稍微看清楚四周的环境。这里不是我平常居住的病房,有点陌生。房里同样有四张床,但其他床都是空着的。我想起来,这里应该是诊疗间用的病房,让身体有状况的患者在这里休息用的。 原来我昏倒以后,被送到这里来了?外面已经全黑了,看来我一路昏睡到晚上。再抬头一看,发现我的手臂上连着点滴。虽然没有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但是有点有气无力,看来这一次我被吓得不轻。 想起下午看见的那个场面,还是让我忍不住全身发抖。虽然依照以往的经验,看见怪物之后,总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怪物跟人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甚至可能是怪物把约翰推下楼的?在旁人看来,应该是约翰自己跳下来的吧。但那怪物的脐带缠住约翰的脚,感觉一定跟约翰的跳楼有关係。 对了,约翰怎么了呢?从三楼的楼顶摔下来,应该不可能没事。 正在想这些事情时,突然有个东西从我眼前走过去。是谁?但定睛一看,那不是人。 那东西就站在我的病床前方,非常高大,最高处顶到天花板,看起来像个有瘦长四肢的巨人,腿异常地长,有点像兔子强而有力的后脚,整体覆盖着深棕色的毛发,往前伸长的头部看起来像是好几种动物的综合体,有像马的耳朵,像狼的长嘴,像蝙蝠的鼻子,像鸟的眼睛,彷彿是把各种动物的特徵拼贴起来的怪物。 那怪物并没有看着我,而是一步一步踏着,往门口的方向走去,脚掌重重地踏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我张开嘴,但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忽然有隻手伸过来,摀住我的嘴。 我一看,是柯尔巴护士。她一手捂着我的嘴,另一手竖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前方。 咦?那怪物忽然消失不见了。牠离开了吗?但病房的门是关着的,牠是怎么出去的? 「别担心,牠走了。」柯尔巴护士说。她的声音虽小,但是很清晰。「那东西对你我都不感兴趣,没事的。」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这是第一次,柯尔巴护士这么清楚地表示,她可以跟我看见一样的东西。 「你…你也看得到?」 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透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你看到的东西,是什么样子?」 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了。因为从来就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就连精神科医师在诊疗时,都不会要我详细描述我看见的怪物的样子。我想那是因为大家一开始就觉得那是我的幻觉,幻觉是什么样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会產生幻觉。 我开始向柯尔巴护士描述我来到莫尼兹精神疗养院以后看到的几个怪物的模样,虽然每个怪物的外表都让我想起来就毛骨悚然,但我还是尽我所能仔细地描述了。 「一团像黑色的瘤,有细长四肢的怪物,红色的巨婴,肚脐长出几条带子,像马又像狼的脸的高大巨人…」柯尔巴护士低头沉吟:「原来如此,在你眼中是这个样子呀。」 「咦?你看到的不一样吗?」 「不,应该说,我看到的跟你所描述的差不多,只是…看来你是不知道『原因』吧。」 「原因?」 柯尔巴护士看了我一眼,「这个不重要。利托尔小姐,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其实你的精神状态完全没问题,是不是?」 「不,其实我…」我怯怯地说:「其实我一点信心也没有。从以前大家就告诉我,我是在说谎,或是那是我的幻觉,但是我一直都能看到,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他们也能看到,或是这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我一直觉得是不是我有问题…来到这里以后,我甚至觉得是治疗没有效…」 「利托尔小姐,」柯尔巴护士的声音很平静,但却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正确性。「你没有问题,你看见的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只是,很少人可以看到,或是察觉到牠们的存在。」 「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怪物吗?还是某种我们还不知道的生物?为什么只有少数人可以看到?」 「那个东西…并不是什么未知的生物,其实在我看来,牠们也是人类的一部分吧。」 「人类?一部分?」我听得越来越迷糊。 「有人的地方,就会產生这些怪物。」柯尔巴护士说,停顿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你懂不懂,但你说的,只要看见怪物,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这是正确的。」 我告诉她巨婴怪物的脐带缠着约翰的脚的事情。柯尔巴护士沉默了一会儿:「是这样呀…那时候我人在诊疗室帮忙,没有看到那个场面,但或许真是这样吧。」 「是那个巨婴怪物把约翰推下楼的吗?」 「是也不是,」柯尔巴护士用清晰的声音说:「没有约翰,就不会有那个巨婴,而没有那个巨婴怪物,约翰就不会跳楼,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我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这些怪物确实存在,但并不是我想像中的另一种未知生物,而是跟人有关的產物?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她会说,有约翰才会有巨婴,而有巨婴约翰才会跳楼。这因果关係我怎么样都想不透。 「总之,你听好,利托尔小姐。」柯尔巴护士面无表情地说:「你确实可以看到这些像怪物一样的东西,但牠们并不会直接伤害你,你要记住这一点。」 我点头。老实说,听她这么说,我确实比较放心了。我以前一直担心这些怪物会伤害我,拚命想要逃离。 「以后你如果看到这些怪物,请假装没看见。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做出有看到牠们的样子。把这些怪物当成路过的路人,因为对牠们来说,你也是个路过的路人。」 我再度点头。要假装没看见,要假装没看见… 「这么做对你也有好处,你要告诉医生你现在什么都没看见,让他们以为你復原了,这样子一来,你就可以离开疗养院了。」柯尔巴护士说着顿了顿:「离开这里比较好,你不该待在这种地方。」 「只要假装没看见,就可以离开疗养院吗?」 「应该有点用处,这里的医护人员其实很粗心的。」 「但我还是看得到…」 「所以无视牠们就好了。」柯尔巴护士断然说:「如果你看到怪物,假装没看见,然后,这一阵子尽量不要接近你看见牠们的地方。怪物不会对你造成实质的伤害,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可能会波及你。」 我猛点头。 「如果你不想一直看见怪物,那么就去人少一点的地方。」 「人少一点的地方?」 「我听说,你的老家是乡下小镇,人口比较少,所以你以前看见的怪物应该没有那么多吧?」 「对,如果是我家附近的话,真的很少见,但是学校就比较多了…」 「那是因为学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而你到这里来还不到半年,已经目击了至少三个怪物,所以你应该发现了,人多的地方怪物也多,尤其这里又是有各种精神问题跟创伤的人的集结之地。」 原来如此。虽然这个疗养院收容的病人其实也不算太多,但一连出现三个怪物,其实算是机率很高了。 「你害怕的话,去人少的地方吧。我知道有一些跟你一样的人,到后来都是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还有其他跟我一样的人?」我眼睛一亮。 「有,但是不多。」 柯尔巴护士看着我一会儿,接着很慎重地开口:「最后一点,请你记得一件事,利托尔小姐。」 「是。」我不禁挺直背脊,专注地看着柯尔巴护士银亮的眼瞳。 「我想将来你有一天也会看到这种状况,那就是,怪物跟某些人连结在一起。」 连结在一起?「你是说,有点像约翰那样,被巨婴的脐带缠住脚?」 柯尔巴护士点头:「对,类似那样的状况。如果你看到有人的身体一部分跟怪物连结在一起,请远离那个人。」 「啊?」我愣愣地张开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怪物不会对你造成实质伤害,但是人类会。请你要记住这件事。」 「我…我知道了。」我乖顺地点头。虽然不是很懂,但我想柯尔巴护士的忠告应该都是有道理的,要尽量遵从。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请问你知道约翰后来怎么样了吗?」 柯尔巴护士看了看我。其实因为反光的关係,我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瞳位置,所以她是不是在看我,我也不知道,但因为她的脸是向着我的方向,所以就当是在看我吧。 过了一会儿,柯尔巴护士才开口:「他摔成重伤,经过急救以后无效,刚刚过世了。」 「呃!」我双手掩住嘴。虽然我不认识这个人,但目睹那一幕之后,怎么样都觉得在意,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 「不用介意,这跟你没有关係,虽然我想看见他跳下来的人,应该心情都不会太好。」柯尔巴护士用冷静的语气说:「手术过后,约翰·科尔霍寧已经形同废人了,他还有办法爬上楼去跳下来,应该是挤出最后的意志了吧。」 「手术…失败了吗?」 「那种手术,一开始就没有成功过吧。」第一次我听到科尔巴护士用这种嘲讽的语气说话,让我很惊讶。 「所以你要离开这里。如果继续让医生觉得你的治疗无效,难保他们不会送你去动手术。」 我用力点头。「我…我知道了!」 我下定决心,为了不要变成像约翰那样,我得要尽量无视那些怪物。 「啊!对了,」我忽然灵光一现:「如果巨婴怪物是跟约翰有关,我记得我是在玛莉亚·卡尔失踪的晚上看见那个黑色肿瘤的怪物,这有关连吗?」 我似乎听到柯尔巴护士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我惊愕地看着她那形状姣好的嘴唇。 「可能是有关係吧。」她有点敷衍地说。 「结果到最后还是不清楚玛莉亚的死因,有人说她是被绞死的,但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呢。」 「你们连这种传言都知道?」 我告诉她莉莉安的包打听事蹟,科尔巴护士点点头。「那位格鲁兹小姐是很有可能做得到,她也是一个不应该待在这里的人。」 「是呀,莉莉安根本就没病嘛。」 「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再深究这件事了。」科尔巴护士严厉地说:「知道也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现在应该是要尽量想办法离开这里。」 「好…我知道了。」我不觉缩起脖子。 「先休息吧,利托尔小姐。你的点滴也还没打完,明天早上再回去你的病房。」柯尔巴护士说着起身,走向门口:「晚安。」接着轻轻地关上门。 诊疗间的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方才与柯尔巴护士的谈话宛如一场梦,我没想到真的可以遇到可以跟我谈这些事情的人。虽然还有很多我不太懂的地方,但是我告诉自己,我必须要假装我没看到,牠们不会伤害我的,只要我假装没看到,牠们就不会伤害我。 我想着想着,陷入了无梦的睡眠中。 怪物(十) 自此之后,我开始告诉医生我最近什么都没看到。刚开始时医生还有点半信半疑,不过由于这一阵子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自然没有看到怪物,所以我想在医生眼中看来,可信度应该很高吧。我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医生决定暂停电疗,换了一些药物。不再做电疗,身体的负担也减少了,让我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要练习的就是,即使看到了怪物,也要不动声色。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做到,毕竟这些怪物都是突然出现的,我还是会被吓一跳,但是从柯尔巴护士那儿知道这些怪物其实不会对我造成实质伤害之后,我忽然觉得可以接受这些怪物是这世界的风景之一了。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玛莉亚·卡尔的不幸逐渐被遗忘,约翰·科尔霍寧跳楼的事件也被抹除得不留下任何痕跡,我们又开始恢復中庭的散步运动,但还是禁止大家进入疗养院后方的树林与湖泊区域。 疗养院的生活又恢復了日常。说是日常,或许在外部的人看来也是一种异常吧。还是一样,能够好好出院的人极为稀少,躺着离开的人比较多。也还是有很多像伊琳娜一样明明已经恢復到可以回归正常生活的人,因为某些因素(多半是因为家人不希望他们出院)而无法出院。柯尔巴护士虽然劝我及早离开这里,但在医院重视家人的意见胜过病人的意愿的状况下,我该怎么说服医生我已经恢復正常?最重要的是,说服家人我可以回归正常生活呢? 于是我决定试着写信。我来到莫尼兹精神疗养院已经半年了,这期间只写了几封信给家人,当然都没有收到回信。但我不可以气馁,我试着每週写一封信给妈妈,信中除了告诉她我在这里的日常生活以外,也不忘提及治疗有效,我最近已经不再產生幻觉了等等。我还是没有收到回信,但我相信比起其他人,妈妈还是比较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总有一天她可以重新接纳我的。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我的影响,莉莉安和伊琳娜也开始勤于写信了。莉莉安不是写给自己的父母,因为她确信她的父母完全不希望她出院,她似乎是写信给一个比较支持她的亲戚。而伊琳娜,她虽然没有透露什么,但是我想她是写信给律师。伊琳娜开始採取法律手段,希望能正式跟丈夫离婚,摆脱他的掌控。 而柯尔巴护士,虽然那一晚她对我说了许多事情,让我產生一种跟她之间的同伴意识,但在那之后,她对待我的态度一如往常,有礼而冰冷,亲切而有距离,彷彿那天晚上给我建言的是另外一个人。但我想,柯尔巴护士也不希望被人知道怪物的秘密,所以我也不会主动攀谈,免得别人起疑。 虽然还是过着如牢笼般的生活,但我内心却充满了希望,我觉得一切都在好转中,或许有一天我可以离开疗养院。我甚至开始幻想起离开以后我要做什么。我想要照柯尔巴护士告诉我的,过离群索居的生活。 我老家的小镇确实人烟稀少,但如果我要工作,自食其力,就不得不往人群去。我想起有个亲戚家里在经营牧场,牧场位在非常偏僻的地方,我小时候去过几次,那里动物比人还要多。亲戚一家人整年都过着几乎没怎么跟外人交流的生活,只是在牧场中照顾动物,种种青菜和小麦。顶多有时候需要将收成的作物和成长到可以贩售的动物送去市集,但那也是约莫一个月一次的频率,我还可以接受。 出院后,我想去问亲戚愿不愿意收留我。牧场很缺人手,他们说不定很欢迎。 就这样,我幻想着未来的生活,一面小心翼翼地在医护人员面前表现出「正常人」的样子,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我发现院内的医护人员好像比平常还要多,许多穿着白衣的人在走廊上来来去去的,还多了几个从没见过的生面孔。听伊琳娜说,好像是疗养院半年一次的医护人员例会。这一天,全院的工作人员(最主要是医生)会全体聚集,开会检讨,因此那些没见过的生面孔,应该都是平常在前栋工作的医生。 我去诊疗间做例行的身体检查,回来时经过交谊厅,看见开完会后的医生们聚集在一起谈话,以院长詹金斯医生为中心,围成一个小圈圈。那群人面容凝重,散发出一股高高在上,不可轻易靠近的气氛,所以我靠着墙边走,想尽量避开他们,回到自己的病房。 走到一半时,我发现地上有个怪东西。细细长长的黑色棒子,有着像昆虫一样的关节,最前端是黑色的爪子。那东西静静地摆在地面上,没有人有反应,可见得那不是其他人看得见的东西。我内心倒抽一口气,出现了! 我想起柯尔巴护士的忠告,劲量保持平静,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那东西不会伤害我,不会伤害我,我一边在心里唸着,一边以眼角偷瞄那东西。那像爪子一样的前端部分似乎稍微动了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但最令我惊讶的是,那根细长的黑色物体,似乎是从医生们匯集的人群中长出来的。 我赶紧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我战战兢兢地转个弯,背对着交谊厅,进入走廊,一直走到了自己病房的门口,才敢大口吐气。 我想起柯尔巴护士说,有时候会看到某些人的身体跟怪物连结在一起。难道这次就是这么一回事?交谊厅里有很多医生,大家当时都围在一起说话,所以我也没看清楚,那根细长的黑色物体是从谁的身体露出来的。 我走进病房,早我一步结束诊察回来的伊琳娜看着我,「检查结束了?怎么,检查结果不太好吗?脸色有点难看喔?」 我赶紧摇摇头,「不,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昏,想要休息一下。」 说完我在床上躺下,稍微休息,试图从刚才的衝击中恢復。看见怪物的时候,无视牠们就好。我在心里唸道。 如果看见怪物跟人的身体的一部分连结在一起,远离那个人。 「远离那个人。」我喃喃地说。我不知道该远离的是谁,但那时候只有医生们聚集在交谊厅,所以是其中一个医生没有错。 可是,我朦胧地想着,那黑色细长的物体,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是那隻攀爬在窗外的怪物!椭圆形的身体宛如巨大肉瘤,细长像昆虫关节的四肢,用前端的爪子敲着窗户玻璃…那隻从人群中伸出来的就是那个怪物的脚!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怪物为什么又出现了? 怪物(十一) 我百思不得其解,接下来几天,我很想找机会跟柯尔巴护士说这件事情,但又担心过于主动攀谈,会让其他人起疑,所以一直忍耐着。后来真的找不到可以跟柯尔巴护士独处的机会,毕竟患者的行动受到严格的控管,护士们也真的很忙。 所以我想,只要尽量不接近那群医生,应该就没事了吧。幸好我的主治医师舒密特医生当时不在那群人里面,让我安心不少。只是我没想到,就算不接近身体的某部分跟怪物连结在一起的人,只要待在近处,都有可能受到波及。 啊啊,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还是觉得内心深处缠绕着深深的恐惧与错愕。那一晚的事情,我想我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忘记吧。即使到了现在,眼前都还能清楚地浮现那宛如人间地狱的光景。 医护人员例会的约莫两週后,一天晚上的晚餐时间,我们这些状况较好的患者被医护人员赶出病房,聚集在餐厅,准备吃饭。疗养院的菜色很清淡,据说减少调味料和添加物的刺激性,有助于治疗,但是对很多人来说,那简直就是没味道。看看那生菜沙拉,只是撒了一点盐,淋点橄欖油而已,鸡胸肉烤得太柴,酱料又只吝嗇地涂上一点点,马铃薯胡萝卜等根茎类蔬菜烤得烂烂的,几乎没调味。当然不会有饭后甜点,有甜味的食物大概是一週一次的程度。 莉莉安曾经抱怨过,疗养院收了病患家属这么多钱,做菜的时候却这么小气。不过,在这里待了半年,这样清淡无味的食物,虽然很难下嚥,但有总比没有好,我最近也发现自己渐渐习惯了。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跟大家一起排排坐好,等着厨房的工作人员将食物送上桌时,眼睛一瞥窗外,忽然发现外面黑得不像话。现在是晚上,当然太阳已经下山了,天空一片漆黑,不过,一般的黑夜不可能完全是黑的。有月光跟星光,有时候地上的灯火也会反映光亮,所以即使夜幕低垂,还是可以透过这些亮光的反射看见天空的模样。可是,我当时看到的是一片漆黑。 我面对的窗户是面向中庭,也就是说,从我的方向看过去,对面应该是前栋的建筑物,建筑物里头一定会有灯光。前栋现在也是晚餐时间,至少一楼的交谊厅跟餐厅应该是灯火通明,但是我什么都看不到,彷彿有人用一层纯黑的布幕盖住了前栋建筑。 我不禁擦了擦眼睛,想说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或者说,我以为我面对的是面向中庭的窗户,但其实不是?可是当我再定睛一看,前栋建筑物的灯光又浮现在黑暗中。咦?难道我真的眼花了? 餐厅的工作人员从厨房推出餐车,开始一个一个上菜了。我的注意力也被转移,遗憾地看着这些清淡无味的菜色。等上完菜,我们开始用餐后没有多久,隐隐听见远方传来骚动声。我舔着汤匙上无味的蔬菜汤,直觉地抬头看向窗外,吓了我一大跳。这一次不是外面一片漆黑,而是亮得令人难以置信。 有其他人跟我一样看到了窗外的景象,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等等,不会是失火了?」我听到有人低语。 失火?有好几个人忍不住离开座位,衝向面中庭的窗户前,其中还包含了几个脸色铁青的医护人员。真的,是失火了,前栋建筑右侧边角的一个房间窜出猛烈的火燄,我听到的骚动声应该是前栋的人们也发现失火了。火焰烧得旺盛,照得中庭异常明亮,我看到有几个人从连接中庭的出口跑出来。 餐厅里的人大大骚动起来,有些精神较脆弱的人已经吓哭了,有人尖叫,乱窜,整个餐厅陷入一片混乱。 忽然一道清晰而严厉的声音大吼:「安静!」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科沃夫斯基护理长。她整个人站得直挺挺的,面容严肃,双眼大睁,表情看起来非常恐怖。 「冷静一点!」科沃夫斯基说,接着指示其中一个护士去报警,另外又对一个一脸慌乱的护士说:「你去确认一下火势,小心安全。」 那名护士慌张地点点头,跑出餐厅。接着科沃夫斯基再度下指示:「患者们到后门集合,请厨房的工作人员跟医护人员帮忙带队。不要慌张,依照之前练习的程序就可以了。」 护士跟厨工们也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赶紧行动,把慌乱的患者们带离餐厅。我们跟着人群一起走,为了怕安娜贝拉被丢下,我和莉莉安,伊琳娜都紧紧跟在她身边。一大群人挤在走廊上,因此行进速度很慢,但因为看来前栋的火灾还未延烧到后栋,所以还有点时间,一些护士也喊着要大家不要惊慌,慢慢走,患者们也多少冷静了下来,开始跟着人群走,从后门离开。 我离开餐厅前回头一望,发现前栋的火势越来越大,而有不少人都跑出前栋建筑。真希望前栋的人没事。 我听到科沃夫斯基护理长对几个护士说,「你们跟我来,去带无法行动的患者出去。」 我看到跟着科沃夫斯基进入病房栋的护士里面,似乎有柯尔巴护士的身影。 餐厅里的所有患者都离开后栋建筑了,医护人员开始点名。我们一群人挤在夜晚的树林中,看着火势缓慢但猛烈地延烧到后栋建筑。有一些医护人员又回去病房栋帮助科沃夫斯基护理长等人,过了一阵子,护士们推着行动不便患者的轮椅的身影从后门走廊出现,但我还没看到柯尔巴护士。 夜风吹着火焰,热气打在我们的脸上。火焰像是有意识的生物一般蠕动着,一点一滴地吞噬掉木造的三层楼建筑。天空被火光照亮,亮橘色的艷光映出深蓝与深紫交错的云层。 为了不被火势波及,医护人员把所有人都带到树木较少的空地。逃出前栋的人们也过来避难,他们说,前栋几乎已经全毁了,在餐厅用餐的患者与工作人员虽然都逃了出来,但还有一些行动不便的患者,可能都还被困在里面。 后栋也烧起来了。我们的病房,平常看诊的诊疗间,一楼的交谊厅,餐厅,厨房,二楼的手术室,恢復室,都逐渐被一点一点吞噬。我看着翻飞的燃烧窗帘,不禁悲中从来。即使这对我来说是个可怕的地方,但我并不想看见这种人间地狱呀。 听到身后有人啜泣。莉莉安站在我旁边,跟我一样一脸苍白地看着火焰吞噬建筑,我们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带着行动不便患者出来的科沃夫斯基护理长开始要求点名,确认有几个患者及工作人员不在场。她平时看起来是个严肃到几乎不近人情的人,没想到她的冷静却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功效。 我转头四处看看,没看到柯尔巴护士的身影。她该不会还在里面? 医护人员窃窃私语,有人似乎在说要不要再进去找找看有没有人还留在里面,但火焰已经延烧到后栋,再进去很危险。听到他们这么说,我心里也不禁焦急起来,希望柯尔巴护士其实已经离开了,她只是在照顾受伤的人而已。 过了不久,敞开的后门出现了人影。其实后栋建筑已经烧了将近一半,后门以及连结的走廊已经布满烟气,烟雾中浮现了缓慢走着的人影,慢慢靠近门边。有几个医护人员衝上前,但他们还是不敢进入烟雾中,只能在门前等待。 有两个人从烟雾中走出来,是柯尔巴护士扶持着一位走路一跛一跛的患者。那名患者大概是被烟雾呛到,不断咳嗽,但柯尔巴护士却看起来好像没事的样子,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火光映着她淡色的眼瞳,在我看来像是晨曦般的金色。 怪物(十二) 我感觉好像过了许久,消防车才赶到。毕竟这里地处偏僻,虽然很早就报警了,但等消防车跟救护人员过来时,前栋已经几乎燃烧殆尽,后栋也烧了三分之二。在寒冷夜风中等待的我们,看着姍姍来迟的消防车将火扑灭,他们先将伤患送上救护车,最后才轮到我们这些没有受伤的人。 我们搭上警察不知道从那里调动来的大型巴士,被送往另一间大型的综合医院。离开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远山与孤寂的树林衬着灰蓝色的天际,冒出白烟的建筑物残骸只剩焦黑的骨架,静静矗立着,宛如已经逝去的时间。 到了那间位处市中心的大型综合医院后,我们被分批送去检查身体,确认没有受伤后,再做精神鑑定,依照各自的精神状况,由医生判断该送往什么地方。我也给了老家的联络方式,由院方帮我联络家人,但他们没有特地过来接我,只说依照医生的指示。 我跟莉莉安,安娜贝拉,还有伊琳娜就在这里分开了。我不知道她们被送去哪里,那时因为很匆促,也没有留下联络方式,等我回过神,发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时,我已经是在被送往另一间医院的路上了。 我被送到我老家那一州的一间精神疗养院,这里的环境比莫尼兹精神疗养院好多了,至少医生不会胡乱判断让患者去做危险的治疗,也不会因为患者家属的要求,不让患者出院。 即使在这里,我也是依照柯尔巴护士的指示,假装我什么都没看到,假装我的幻觉已经痊癒了。幸运的是,我在这家疗养院几乎没看见什么怪物,所以医生很快就相信我已经回復,不到三个月,就宣布我可以出院了。 我原本以为家人不会愿意再接纳我,毕竟即使我被送到这间离老家比较近的疗养院,他们也没有来探望我。但意外的是,出院那一天,我看到妈妈和哥哥在外头等我。是哥哥开车,带着妈妈过来接我的。妈妈一看到我,就露出像哭又像笑的扭曲表情抱住我。 「没事了,没事了。」 我抱着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妈妈,对不起,我生来就这么奇怪,不是你期望的「正常」的孩子。但是为了让你安心,让我往后也能好好活下去,我不会再说我看见怪物了,我会过着远离人群的生活,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我跟妈妈站在疗养院门口大哭,哥哥用一脸困窘,但又带点开心的表情看着我们,静静等待我们两人停止哭泣。 5 我是在离开精神病院以后,才得知较多莫尼兹精神疗养院火灾的讯息。虽然为了不想刺激到我,哥哥和妈妈只透露了一点点,但后来我去翻旧报纸,大致了解当时的状况。 报纸其实写得不多,只说起火源是位于前栋二楼边角的院长室。当时是晚餐时间,所以大多数患者,医护人员跟其他工作人员,都在一楼的餐厅和厨房一带,但院长及数名医生都聚集在院长室。起火原因并不清楚,警方推断可能是有人抽烟,未熄灭的烟灰掉落地毯造成。莫尼兹精神疗养院是老旧的木造建筑,所以一但起火了,延烧非常快。在院长室内的数名医生全数罹难,在一楼餐厅与厨房的人们虽然都幸运逃出来了,但有数名行动不便的患者无法动弹,也罹难了。后栋比较幸运,及早发现火灾,所以所有人都逃出来,即使有人受伤,也是轻伤。 至于为什么那个时间有数名医生聚集在院长室,警方询问其他倖存的医生与护士,当时是否预定有会议?但所有人都摇头,表示不清楚。接下来有几篇报导的内容则是在说明莫尼兹精神疗养院的丑闻,例如内部有虐待患者的状况,有数名患者因为治疗的失误等原因死亡,但都在患者家属的协助下隐瞒了下来,甚至也有金钱纠纷,据说院长有侵吞公款的嫌疑,但因为院长在火灾中过世,很多资料也都被烧掉了,所以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云云… 莫尼兹精神疗养院的失火事件,较引起大眾注意的还是对患者的不当治疗,以及收了家属钱不让患者出院,甚至让没有精神疾病的人入院这些问题。刚出院时,我窝在老家翻着这些报导,有些悵然若失。一边很庆幸自己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也没在火灾中受伤,一边也想,原来当初我的家人真的很想要摆脱我呀。 不知道莉莉安她们怎么了。最重要的是,柯尔巴护士呢?毕竟因为有虐待患者的事实,医护人员似乎都被严格审问过,但后续如何,我就不知道了。过一阵子,就再也没有相关报导出现。我在莫尼兹精神疗养院遇到的人和事件,就像一缕清淡的气味,被风吹散了,没人记得,没人在乎。 怪物(十三) 之后,一如我的计画,我离开老家,到亲戚位于偏避地区的牧场工作。因为人手不足,他们很欢迎我。我在牧场卖力工作,虽然事情很多,且多半是体力活,但幸好我除了眼睛常看见怪东西以外,生来就身强体壮,反而做得很快活。亲戚一家人虽然都有些沉默寡言,但是对我非常亲切,待我如真正的家人。 牧场的动物比人多,因此我到了这里以后,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怪物,这一点让我很安心。每个月我都会帮忙送作物和动物到市集贩卖,那里聚集较多人,我偶而会看见一些怪东西,但次数非常少。而且,经过多年的练习,我已经学会无视这些怪物了。或许真如柯尔巴护士说的,我可以把这些怪物当路人,因为对那些怪物而言,我也不过是个路人。 只是对于当初发生在莫尼兹精神疗养院的一些事件,仍让我百思不解。但接下来的日子非常忙碌,让我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对于那些事件的记忆也逐渐变得稀薄。 几年以后,我结婚了。在我二十岁以前,我从没想过我可以结婚,那时候我想我一辈子就是这么个格格不入的怪人,绝对不会有男人喜欢上我的。我的结婚对象是住在牧场隔壁的年轻男性,叫做麦可·莫雷兹,他家里也是经营牧场。两家虽然是邻居,但双方的牧场都很大,其实相隔很远,但有时候会一起整修各自牧场边界的篱笆,或是我们这边的牛越界时,他们会帮忙捕获及照顾,当然反之亦然。我们也常常在每个月一次的市集上碰面,跟莫雷兹家族算是交往最频繁的邻居和友人。但我也没想到我会跟他变成这样的关係,进而结婚。 结婚后,我来到他家里的牧场,做的是一样的工作,但我掛心亲戚家的状况,有空时也还是会回去帮忙。结婚时只有妈妈和哥哥过来参加我简朴的婚礼,而我几乎也只有在哥哥结婚时回去老家,因此婚后跟我往来较多的还是牧场的亲戚,他们跟莫雷兹一家,已经变成了我实质上的家人了。 丈夫是温柔而纯朴的人,并非不知道大都会生活的繁华与便利,但是热爱自然与动物的他仍选择与家人一起在这个偏僻地区经营牧场。他对人和善,本性善良,我很庆幸可以遇到像他这么温柔的人。结婚后我们也有了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我也可以过跟常人一样的幸福生活。 大概是在我离开莫尼兹精神疗养院的十年后,有一次我回去亲戚牧场帮忙小牛接生与照顾,发现他们似乎从客户那里收到一些日用品跟书籍,其中有一些过期的杂志。因为我们这里地处偏僻,基本上很少有机会看到杂志,就算能看到,大概也是过期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内容,资讯在这里的流通是很缓慢的,所以间暇时我因为好奇,随手翻了翻杂志。 我拿起一本杂志,不是那种给妇女看的时尚流行杂志,感觉像是都会生活的新闻和情报资讯杂志。我随便翻翻,看了几篇报导,突然其中一篇介绍纽约独立书店的系列报导吸引了我的注意。不是因为我想知道有关纽约独立书店的事情,而是因为撰稿人的名字是「莉莉安·格鲁兹」。 是那个莉莉安吗?但莉莉安是寻常的名字,格鲁兹也不是什么少见的姓氏,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吧?但是…如果真的是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在莫尼兹精神疗养院共度半年多的室友莉莉安,我想知道她的近况。 这一剎那,被尘封十年的记忆逐渐如潮水般涌来。虽然大多都是痛苦与羞辱的回忆,但不可思议地却觉得有点怀念。我一时衝动,将那本杂志借回家。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做完整理家务,照顾孩子,做晚餐等例行事项,在孩子们都睡了以后,我翻开那本杂志,在灯光下细细地将那篇文章再阅读几遍,眼光始终看着撰稿人的姓名。这篇文章并不长,用字直白,写得平铺直叙,但却充满深深的感情与理解。莉莉安的文章是这种感觉吗?不,我根本就没看过她写的文章呀。 仔细看,这本杂志内也有数篇莉莉安写的报导,有关于艺术活动情报的,也有新闻事件的採访报导,感觉她似乎是隶属于这本杂志的记者。我翻到版权页仔细查看,并没有她的名字,但是有杂志的地址跟联络电话。地址在纽约。 我犹豫了好几天,该打个电话问问看吗?因为这本杂志是两年前的刊号了,我后来又问亲戚,他们那里还有没有同一本杂志,但亲戚没有找到。我实在不确定莉莉安现在是否还是这本杂志的员工,且长途电话也不便宜。 最后推我一把的反而是丈夫麦可。他见我如此烦恼,便说:「就打通电话试试看吧,只是一下子而已,也不会很贵。你这么在意,如果现在不做的话,以后可能会后悔。」 丈夫是知道我年轻时曾经在精神病院待过一阵子的,结婚时我都告诉他了,我只是没有说,我其实现在还是看得见怪物。他完全不在意,反而鼓励我试着联络以前的室友。我很感激他的心意,于是有一天下午,牧场的工作到一个段落,家里都没有人的时候,我打了通长途电话,到位于纽约的这间杂志社。 意外的是,目前莉莉安还是这家杂志社的员工,只是我打电话过去的时间她外出採访不在。我请她的同事帮忙留言,特意留下我婚前的姓名利托尔,以及牧场的电话。 我放下电话,祈祷着,回电话给我的是我认识的莉莉安。 当天傍晚,似乎一回办公室看到留言后,她就马上打电话给我了。 「凯西?你是凯西吗?凯萨琳·利托尔?」透过电话线,莉莉安的声音带点机械音,但还是我记忆中的声音。 「莉莉安?真的是你?」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孩子们以为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关心地围过来,但体贴的丈夫把他们带开,让我好好跟莉莉安说话。 「我真的没想到还可以再听到你的声音,凯西。」莉莉安似乎也有点哽咽,但很兴奋地说:「我其实一直在找你们的消息,但是你回老家以后好像又离开了,音讯全无。没想到竟然是在杂志上找到我,看来我当杂志记者也是值得了。」 因为她是在办公室,所以只简短地先跟我说明了自己的事情与她所知道的其他人的状况。莫尼兹精神疗养院火灾之后,她同样被送回离老家比较近的精神病院做诊断,当然很快就被认为完全没问题而出院了。但莉莉安没有回家,毕竟她的父母一点也不欢迎她,所以莉莉安在一位亲戚的资助下,直接来到纽约生活。 她虽然大学没有毕业,但她一边在餐厅打工,一边到处去跟杂志社报社毛遂自荐,后来终于有一家杂志社愿意录用她,莉莉安就这样一路从助理做到正式的採访记者。她已经在这家杂志社工作了三年多,这是她换过的第三家公司了。 有稳定的工作后,莉莉安开始试图寻找我和伊琳娜,安娜贝拉,还有其他几个在疗养院时有点交情的患者。 「先告诉你伊琳娜的近况吧,她出院不久就离婚了,后来和女儿一起住,前两年女儿也大学毕业了。她说,离婚后酒癮就消失了,看来最大的压力来源果然是丈夫,哈哈。我现在大概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跟她联络,但因为住得远,比较少见面。我会跟她说我找到你了,伊琳娜一定会很开心的。」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抱着电话,擦着眼泪,虽然莉莉安看不到,但我仍频频点头。伊琳娜离婚了,跟女儿团圆了,离开造成她压力的丈夫,酒癮也不药而癒,现在也过得很好,身体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但安娜贝拉就不是这么好了。 「其实是伊琳娜找到安娜贝拉的,她一直都很掛意那个女孩。」莉莉安叹口气说:「可是找到她时,安娜在另一间疗养院内,虽然那里的环境还不错,治疗也很正常合理,但安娜的状况却越来越严重,没几年就变成几乎对外界刺激没有反应的废人了。然后大概在两年前,因为感冒的併发症过世了。」 我仍然一直流泪,为那个女孩的不幸命运而悲伤。安娜贝拉虽然从来没有跟我正常对话过,但是我牵着她的手时,她会回握我的手,我帮她梳头发时,她也会乖乖坐着,我感觉就像多了一个妹妹一样,跟莉莉安和伊琳娜一起照顾她,让我很开心。没想到那个女孩这么年轻就走了,为什么呢?她完全无罪,上帝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呢? 我则是哭哭笑笑地向莉莉安述说了自己的近况,她也为我现在简朴却幸福的生活感到高兴。我们互相报告近况后,因为担心长途电话费用而先告一段落,但约好之后会再联络。 那一天晚上,我梦到了莫尼兹精神疗养院。但梦里的景象比我记忆中还要明亮,地板又白又整洁,莉莉安,伊琳娜和安娜贝拉的容貌都跟当年一样,但看起来更有精神。我甚至看到了几个常见的患者和医护人员,对了,还有那位眼睛如月亮的卢米娜·柯尔巴护士。我看到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亮晃晃的窗前,回过身来看着我,银白的双眼沉静如月。 卢米娜·柯尔巴。那位被我认为和我一样可以看到怪物的同伴,现在怎么样了?莉莉安知道吗? 怪物(十四) 莉莉安不久之后又打电话来告知,她已经通知伊琳娜找到我了,伊琳娜欣喜若狂,要莉莉安赶紧给她我的电话。接下来过没几天,我果然接到了伊琳娜的电话,听着那怀念的嗓音,我又是一阵泪雨,尤其是当她告诉我她是如何找到安娜贝拉的歷程,我哭得不能自己。 长途电话费并不便宜,但我还是想办法与莉莉安等人保持联系。大概是一个月一到两次的频率,我会跟莉莉安和伊琳娜通电话,其实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互相话家常,说说自己和对方的日常生活,对于没有什么朋友的我来说,已经很开心了。 我知道我这辈子应该是不可能到人群拥挤的都会地带居住,在离群索居的状况下,除了家人以外,我也很难再交到朋友,因此我格外珍惜莉莉安和伊琳娜的友谊。 她们会带给我与我身处的环境完全不同的资讯,我从莉莉安那里得知纽约大都会的各种新鲜事,从伊琳娜知道小镇律师事务所的日常(伊琳娜后来去唸了跟法律相关的课程,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女儿也唸了法律系,不久前考上律师执照)。当然我也告诉他们牧场的美景,动物的可爱之处,以及依照四季作息的日常。 刚开始时,莉莉安数度邀我去纽约玩,而我告诉她,我担心自己一到人多的地方,幻觉又会发作,以这个理由婉拒了。这不算是实话,但也不是完全的谎话。莉莉安表示可以了解,后来改口说,她要找时间跟伊琳娜,以及伊琳娜的女儿娜塔莎一起来找我,体验大自然的牧场生活。 我自然是很欢迎,也期待着再相会的一天。 像这样我与两人电话间聊数次,约莫经过半年多以后,有一天和莉莉安通电话时,她忽然提到了玛莉亚·卡尔这个名字,把我吓了一跳。 「怎么,你不记得玛莉亚·卡尔是谁了吗?」 「不,我当然记得,只是你怎么会突然提到她?」 「你刚刚不是问我,我怎么会想去当记者的?」莉莉安说:「我就是因为玛莉亚·卡尔的事情,才兴起想去当记者的念头。」 那时候,玛莉亚的死亡事件就这样曖昧不清地结束了。由于发生火灾,疗养院的财务问题以及不当治疗的事实曝光,引起轩然大波。当时大家都想替那些受到不当治疗而死亡,或导致病情加重的患者们讨公道,但是莉莉安注意到,没有人提及玛莉亚的事情。彷彿她不是因为不当治疗或医护虐待而死亡,就不值得被注意一样。这让当时的莉莉安觉得一点也不公平,决定要成为替这些被遗忘的人讨公道的记者。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只是因为当时还年轻,愤怒不知道要往哪里发洩,而且你也知道我的父母跟家族是那样的人嘛,让我实在是很想反抗。」想起当年的事情,莉莉安也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但现在我也不过是个写写都会情报,做点人物採访的小记者而已,算不上什么要替弱者讨公道的记者啦。」 「可是你之前写的那一系列的工厂女工报导,我觉得很棒耶,有帮她们写出心声呢。」我可是仔细看了莉莉安后来寄给我的那些杂志。 「哈哈哈哈,」她发出爽朗的笑声:「你别捧我了,怪噁心的,哈哈哈哈。」 笑闹了一会儿,她又正经地说:「不过我说的是真的,我刚进入杂志社工作时,还试着去调查了一下玛莉亚的事件,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真的让我觉得,这世界上还真是有很多被埋没的事件。」 「那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也很好奇,不禁心跳加速。 「我查到的也不多,毕竟跟事件相关的人口风都很紧。玛莉亚的家族其实蛮有钱的,他们也是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什么都不肯说。我后来是找到几个以前的医护人员,还有办案的警察,稍微打听到一点事情。」莉莉说着暂停了一会儿:「凯西,我不想给你太大的刺激,所以只跟你说一点点。」 她吸了一口气以后说:「警方调查的结果是,玛莉亚是被杀害的。」 「被杀害?」我惊讶得不禁掩住嘴巴。 「她的死因是被绞杀。警察认为,玛莉亚是趁着散步时自己离队,偷偷躲了起来。然后在当天晚上被将她藏起来的人杀死,弃尸在疗养院后面的山坡地。」 「藏起来…是藏在哪里?」 「应该就是在疗养院里面。当时大家都往外找,却没想到她躲在院内吧。」 「她藏在院内,意思是犯人就是疗养院的人?」 「没错,警察也是这么想的。你记得玛莉亚在疗养院内有情人的传闻吗?警察认为这个传闻是真的,因为玛莉亚死亡时确实怀孕两个月了。」 「原来传言是真的!」我不禁惊觉,又察觉自己太大声了,压低声音说:「那有找到犯人吗?」 「没办法。警察有锁定几个人,不过他们不肯告诉我嫌疑犯的名单。但调查没多久,疗养院就发生大火,把很多证据都烧光了,而且似乎死亡的医生中有杀害玛莉亚的嫌疑犯。」 「这个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 「玛莉亚的家人希望停止调查,因为这涉及太多丑闻了。」莉莉安叹了一口气:「除了玛莉亚试图逃亡却被杀害,而且还怀有身孕之外,似乎也跟疗养院的财务问题有点关联。总之呀,莫尼兹精神疗养院的赞助者都是一些有钱人,他们就是想要付钱摆脱有精神问题的家人,才会付大笔金钱的。玛莉亚的家人不希望再多这一桩事件,要求停止调查。所以不管杀害玛莉亚的人是谁,是当时在火灾中死亡的医生,还是其他医护人员,就不得而知了。」 我想起那个身体如黑色肉瘤,有着如昆虫关节般长长四肢的怪物。那天晚上牠之所以出现在窗外,应该是因为那正是玛莉亚被杀害的时刻。后来我在交谊厅撞见医生们群聚的场景时,看到那怪物就跟某个人连结在一起,杀害玛莉亚的人应该就在那群医生之中。 玛莉亚的情人,以及杀害玛莉亚的兇手是医生,而且有可能已经死在那场火灾中。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结论,但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告知莉莉安。她应该无法理解吧,反倒会觉得,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这些事情太刺激,让我的幻觉復发了? 我决定什么都不说。 莉莉安忽然换了一副开朗的口气:「哎哎,别说这种晦气的事情了,我可不是来跟你聊这种阴沉的案子。」 大概真的是怕我受到刺激吧。过了十多年,莉莉安还是没变,外表奔放,粗线条,但其实很细心,也关怀周遭的人。 「其实我当时还找过几个医护人员,除了打听玛莉亚的事情以外,有一些常常跟我说话,交情还不错的医护人员还挺亲切的,也让我蛮怀念的,所以我也去调查了一下。」莉莉安说:「你记得那个叫做卢米娜·柯尔巴的护士吗?眼睛顏色很特别的那个?」 卢米娜·柯尔巴!没想到莉莉安竟然也有试图去找她。我赶紧说:「记得,我当然记得。她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这个嘛,关于她的事情有点神奇…」莉莉安有些困扰地说。 「怎么了?」我心跳漏了一拍。 「大部分我认识的医护人员,即使没有真的见到面,我也能探听到一些消息,例如换去哪里工作啦,搬家啦,之类的,也有一些医护人员因为有虐待患者的嫌疑而被审讯,甚至有人被判刑呢。但神奇的是,关于卢米娜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呢。」 「这是什么意思?」 莉莉安犹豫了一会儿,「简单来说就是,当时在疗养院的人大概都记得有这么一个护士,但记录上却没有这个人。」 「纪录?你是指医院的纪录吗?不过当时发生火灾,很多纪录都被烧光了…」 「不只是这样,」莉莉安断然地说:「医院的纪录虽然大多数都毁了,但不管找哪里的纪录,都没有这个人。没有驾照资料,没有居住资料,什么都没有。火灾后她也不知去向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我想,卢米娜·柯尔巴是假名。」莉莉安说:「她基于某个理由,用假名进入莫尼兹精神疗养院工作。火灾后,恐怕她不需要这个身份了,就马上消失了。」 「到底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似乎可以看到莉莉安在电话另一头耸耸肩:「不过我想,她的眼睛顏色这么特别,搞不好从这方向打听一下,就可以找到人了。只是她既然特地隐姓埋名了,还是别做这种事情比较好吧。」 接下来莉莉安开始说起最近的工作情况,但我的一半思绪已经飘远了。 莉莉安之所以觉得不需要特地去调查柯尔巴的行踪,多半是认为她跟莫尼兹精神疗养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没有关係吧。我也不便多说什么,跟莉莉安聊完以后,掛上电话。 怪物(十五) 真的没有关係吗? 那天晚上,家人都在夜幕中酣睡时,我趟在床上,睁着双眼看天花板。 柯尔巴跟我一样,可以看到怪物,而且恐怕她比我更了解怪物跟玛莉亚的事件的关联性。我想,那天晚上的火灾甚至可能也是吧。我看到的笼罩住整栋前栋建筑的黑幕,是不是也是怪物呢?起火源是院长室,而且当时在院长室还有一场大多数医护人员都不知道的医生聚会。印象中,当年也有报导指出有纵火嫌疑,但没有找到证据。 柯尔巴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 她难道是为了怪物才来到莫尼兹精神疗养院的? 我不知道。我对于怪物的知识相当浅薄,毕竟我都避之唯恐不及了。现在这样远离人群,不再看见怪物的生活,我相当满足,也不想再深究了。而她都特意消声匿跡了,想来以后也不会主动出现在我面前了吧。 只有一件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很快就把这记忆赶进脑海深处。今天和莉莉安聊起柯尔巴的事情,才又不经意地想了起来。 柯尔巴曾经告诉我,无视怪物,因为牠们其实无法对我造成实质伤害。但是,如果看到有些人身体的某一部份跟怪物连结在一起,要远离那个人。 我曾经看过巨婴怪物与跳楼的约翰·柯尔霍寧连结在一起,也看过黑色肉瘤怪物与疑似杀害玛莉亚的兇手连结在一起。但这不是我唯二看到与怪物连结的人。 就在莫尼兹精神疗养院火灾发生的前两天,我从诊疗室出来,经过走廊时,看到地上有一片异常巨大的黑色影子,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吓了一跳,但仍装得若无其事,从影子边边走过去。一靠近才发现,那不是黑洞,而是一摊像烂泥一样的东西,软趴趴地摊在地板上,里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然后,从里面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 我吓得赶紧移开目光,但眼角仍瞥到从那黑色烂泥里面接连冒出一些奇怪的东西,像爪子,像触手,像脸,像尖刺,就好像有很多东西被包裹在烂泥里面,挣扎着要跑出来一样。 太恐怖了。我转过脸去,只想赶快离开这条走廊。 黑色烂泥延伸到视线前方,变得越来越细小,接着像要逃离什么一样一溜烟地窜过走廊,跑入一个人的脚下。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以挺直背脊的姿态走在我前方。 那是卢米娜·柯尔巴的背影。 我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要再想起来了,只要尘封记忆,我的秘密,她的秘密,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样就够了,我很满足。我想,今天我可以做一个好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