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引》 楔子 血月 【1】 弘道元年,大明宫。 惨白的孝幛在雪风中飘荡,六宫深处传来鸣钟,那悠悠不绝的沉重丧钟宣告着国殇之痛,就如同悬挂在各个宫殿墙檐上的黑色孝带,将整座皇宫笼罩在深暗的阴霾中。 童九统领一队监门卫兵卒,在宫门的墙角又见到那只皮毛如缎的黑猫,已经接连三晚,黑猫如影随形跟着他,据说在丧期见到黑猫不吉利,童九在心里暗暗碎骂一声晦气,一脸厌恶挥手驱赶。 黑猫警敏窜上宫墙,蹲踞在高高的宫檐上,琥珀般的猫眼眯成一条缝直勾勾盯着童九,在幽暗的雪夜中让他感觉格外深寒。 童九的视线越过那只黑猫往上移,雪风吹开夜幕中的层层薄云,便看见那轮悬挂天际的血月,深红色的月光好似地狱中永不熄灭的烈焰,将整座大明宫宛如置于炼狱之火的淬炼中。 分不清是夜雪的寒凉,还是血月的令人不寒而栗,童九打了一个冷战,把衣领拉的更紧,身上的黄色甲仗套了一件白色丧服,与大明宫中的积雪一样刺眼。 三日前,高宗李治在洛阳贞观殿驾崩,太子李显于灵前继位,血月便是在那一夜出现。 大唐崇信鬼神,坊间传布神罚之说,血月乃是大凶之兆,预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风云剧变山河悲鸣,百妖尽出群魔乱舞。 那只黑猫也是在血月当空那晚出现在大明宫。 想到这里,童九怎么看那只黑猫都邪性的很,皇宫中的皇族子嗣与嫔妃都赶往洛阳吊唁,诺大的大明宫异常冷清,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乱子,搞不好要掉脑袋。 童九不敢怠慢,连忙命兵卒围追,黑猫仿佛有灵性,毫不惧怕兵卒的围追堵截,身形敏捷向皇宫深处前行,走几步就停下回头看童九两眼,像是要带他去某个地方。 童九一路尾随,最终到了三清殿旁的凌烟阁,黑猫跳入窗檐消失不见。 凌霄阁在大明宫只是一间不起眼的小楼,但对李唐江山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唐贞观十七年,太宗为表彰开国众位功臣,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皆真人大小,太宗时常前往缅怀。 凌烟阁也因二十四功臣图而名满天下。 童九暗暗疑惑,黑猫为何会引自己来此? 来不及细想,若凌烟阁有什么闪失,监察失责的罪名他担不起,连忙让人传来掌管钥匙的宦官,为了以防万一还命人调派来三队兵卒,在阁楼外围成一圈严阵以待,下了死命,见到黑猫就地格杀。 部署妥当后,童九才让宦官打开凌烟阁,提着灯笼小心翼翼走进去。 童九在宫中当差已有年头,各宫各殿都了如指掌,唯独没来过凌烟阁,这里虽比不得三大殿的富丽堂皇,可自太宗起,只有当朝君王能移驾于此缅怀开国先贤。 凌烟阁内两边功臣画像全部面向北方,阁中有中隔,隔内北面写“功高宰辅”,南面写“功高侯王”,画中功臣气韵雄壮,栩栩如生,烛火之中,众位功臣眉目传神,仿若站立两侧注视进殿之人。 童九往前走,在阁楼正中的主位上见到一幅立轴画像,画中长须男子,冠带轩冕威严肃穆,王者气度跃上于纸上,览之使人心容俱肃。 见到太宗画像,童九心中惶恐莫敢直视,连忙跪地叩拜,礼毕起身却看见那只黑猫竟然上了香案,悄无声息走到画卷前,举起锋利如刀的前爪,从太宗画像上划过,只听见吱的一声,画像中太宗的身体瞬间支离破碎。 童九赫然一惊,万万没想到孽畜竟然当着自己面损毁太宗圣像,还没回过神,一阵妖风袭入楼阁,众人手中灯笼尽数熄灭,凌烟阁内顿时一片漆黑,只有殿前那双猫眼流动着摄魂夺魄的妖异之光。 咔! 黑暗中传来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碎裂。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那碎裂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响起,整座楼阁也随之在微微震动,童九惊慌失措来回张望,伸手不见五指的凌烟阁内,能看见的只有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猫瞳。 童九定下神,招呼随从兵甲警戒,监门卫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相互靠背围成圈,就在童九手按到刀柄那刻,两团腾起的炙焰四处蔓延,顷刻间凌烟阁陷入一片火海。 童九大惊失色,正想命阁外守兵灭火,却又听到之前那碎裂的声音,循声望去竟然是从殿柱传来。 凌烟阁由四根巨大的盘龙柱所支撑,每条柱子上都雕有一条形态各异的金龙,那四条盘龙体态矫健,栩栩如生似奔腾在云雾波涛之中。 其中一条盘龙好似动了一下,童九错愕愣在原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怯生生走向盘龙柱,借助冲天火光仔细查看,忽见面前盘龙竟然开眼,折射火焰闪耀出琉璃之光。 童九惊出一身冷汗,踉踉跄跄向后退,碎裂之声愈发急促,环顾四周才看见,每根盘龙柱上的金龙鳞甲飞动,龙爪张扬,每每移动身体便在木柱上留下数道裂痕,片刻便破柱而出。 摇摇欲坠的凌烟阁烈焰滔天,悬挂于两侧的二十四功臣画像纷纷被付之一炬,燃烧的画卷中亮起炙眼白光,画中人竟然飘然出画,但已不是原先所绘容貌,那些人身穿缕金圣衣,头戴吞云盔,有人生有双翼,有人形如判官,手中各持不同法器,虽然面目狰狞却有仙君之气。 童九细数刚好二十四位,神情肃穆与四条金龙站立两侧齐齐望向殿中,焚烧的太宗画像中缓缓走出一人,身穿天尊袍,额生三目,右手举鞭,左手把九气,全身被圣光围绕,身后跟随一只龙首狮身,巨目大嘴遍身鳞甲的黑麒麟,身皆为雷、电、云、雾拥护其体。 据说麒麟是神界四灵之一,谙悟世理,通晓天意,能辨善恶随仙圣出没,民间多有关于麒麟的传说,但这还是童九第一次亲眼所见,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 更让童九惊愕是从太宗画像中飘然而至的那人,怎么看都有些眼熟但始终想不起。 两侧仙君纷纷向身穿天尊袍的人朝拜,那人徐徐向凌烟阁外走去,身后黑麒麟长须扭动,面貌狰狞望而生畏,寸步不离跟随那人身后。 童九仓皇间闪避不及,却见那人与黑麒麟如同飘渺云烟径直穿过自己身体,童九茫然的伸手,只剩下几缕如梦如幻的残烟消失在指间。 二十四位仙君尾随出殿,当那人走出凌烟阁刹那,突闻一声旱天雷响彻天际,阁楼外警戒的兵甲被眼前异象所惊,纷纷惊慌失措后退。 童九惊愕不已跟出殿门,抬头看见夜空风云突变,狂风大作,浓厚的黑云把整个夜幕染成墨色,风起云涌间,乌云旋转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电闪雷鸣,将整座长安城照亮。 黑麒麟走到那人身前,四足一曲温顺谦恭的埋头跪身,那人端坐于其背上,黑麒麟起身四足一踏跃入空中,剩下的二十四位仙君也各自乘上金龙飞升九天。 童九目瞪口呆仰望天际,头顶上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不再像之前那样断断续续,而是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随着那些仙君飞升入云端,顷刻间群雷奔腾,漫天雷闪划破夜空,犹如万千闪耀着白光的利刃,以雷霆万钧之势般劈击下来。 凌烟阁弹丸之地完全被雷电交织,闪避不及的兵甲悉数被雷电击中化为焦灰。 童九噤若寒蝉,终于想起在道观供奉的神像中见过那人,顿时面色惊诧蠕动嘴角。 “九天应元雷……” 话还未说完,盘旋的乌云中有光亮在汇集,越来越明亮似乎要把整个昏暗的天际撕裂。 轰! 一声足以让天地都为之战栗的雷鸣之声响彻寰宇,紧接着,一道刺眼的雷冥之光从天而降,直直劈击在凌烟阁上,楼阁与童九瞬间化为乌有。 电闪雷鸣随之骤停,聚集的乌云渐渐散去,那轮血月又重新高悬于夜空中,若不是还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的凌烟阁,和被雷电劈击留下千疮百孔的地面,好像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血色般的月光与漫天大火交织在一起,火光在残垣断壁的废墟上映出一团巨大的阴影,像一只邪异而阴森的猫,那阴影慢慢穿过烈焰,从废墟中走出一名婀娜多姿的宫女,双瞳如宝石般闪耀着流光溢彩的妖异,一条漆黑的猫尾没入裙摆。 缓缓消失在大明宫的深暗中…… 【2】 正月初八,灞桥。 云笈七笺有云:五腊日,五帝朝会玄都,统御人间地府、五岳四渎、三万六千阴阳,校定生人。 早已过了宵禁的时辰,城外百姓还是秉承习俗,腊八节当晚前来灞桥以干食腊祭百神,桥堤两岸百姓三五成群,焚香点烛,摆放腊八粥,敬奉天地祖先神明,逐疫迎春,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宋开祺拉低斗篷遮掩面容,低垂的阴影与他脸上焦虑的神色一样深重,不时回头查看确定无人尾随,才上到灞桥,抬头便看见那轮血月,赤色月辉洒落在覆盖积雪的桥面,宛若传闻中幽冥地府里那条亡魂行径的光照之路。 宋开祺凝视血月,面色泛起一丝不安,寒冬腊月又时逢风雪不止,本难见圆月,而这轮满盈的血月自从高宗驾崩起,已接连出现十夜,如今城内外百姓人心惶惶,传闻将有灾祸发生。 宋开祺惴惴不安收回目光,快步走到桥心,他约人入夜后前来密会,担心会被其他人知晓,特意选了城外灞桥,可早过了约定的时辰,但相约的人却还没到,宋开祺向桥对岸张望,并未见有人上桥,焦躁不宁来回踱步,手里紧紧拽着一枚水晶云母瓶,里面装有少许粉末,好似异常珍贵。 忽闻积雪被踩踏之声,抬头看见一位衣袂飘飘的黑衣女子,手持油伞盈盈而至,那把沉韵的油伞通体冥蓝,伞底绘有繁星点点,女子站在伞下犹如沐浴星河,只是伞沿低垂,宋开祺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 宋开祺见那女子停在自己面前,一时间有些惊讶,分明刚刚才看过桥对岸,不知道女子是何时上桥。 “宋侍郎等的人有事来不了,特让我代为转告。”女子声音宛转悠扬,有沉鱼出听之妙。“侍郎深夜到此,想必饥寒交迫,我备了些菜肴,不知可合侍郎胃口。” 宋开祺一惊:“你,你认识我?” 女子并未应答,抬起的手中提着红色食盒,在宋开祺面前慢慢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宋开祺定睛一看,那双目圆瞪,面露恐惧的人头正是他在等的人,顿时惊恐万分,举起手中那枚水晶瓶,怯生生冲着女子喊叫:“走开,走开……” 惊叫声引来两岸祭祀百姓观望,只见桥心穿斗篷的男子像是发疯一般大呼小叫,而男子身前并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只猫蹲在桥栏,浑身漆黑,仿佛吸尽了这雪夜的深暗。 女子丢下手中食盒,人头在雪地上滚动,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伞沿缓缓上扬,一张绝世美颜的脸呈现在宋开祺眼中,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眯成一条缝,朱唇轻启,长长的舌头舔去嘴角残留血渍。 “宋侍郎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交出来,或许我可以考虑留你全尸。”女子的声音变的阴沉。 宋开祺抖动的手还握着那枚水晶瓶,就好像溺水的人握着救命稻草,落在两岸观望的百姓眼中,他的举动如同患失心疯的病人,冲着一只黑猫喃喃自语。 “妖孽,我不怕你!” 宋开祺声嘶力竭大喊,打开水晶瓶,将抖出的粉末向女子挥洒出去,女子轻转伞柄,阵阵妖风袭来,粉尘消散如烟,当宋开祺用完最后一抹,那女子还端然站立不动,却露出凶相。 “宋侍郎既然冥顽不灵,那明年的今日,宋家后人便在此地为你祭祀。” 宋开祺一听面如死灰,转身就往桥下逃命,女子在身后也不追赶,等宋开祺刚跑出几步,突然湍急的灞水中传来一声低吼,桥身也随之震动,宋开祺跌倒在地,恍惚间从桥栏缝隙见到河下有一团阴影游过,刚站起身,忽然血红月色阴暗下来,一道浓重的阴影将其笼罩。 两岸围观的百姓异口同声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见到灞河中竟然腾起一条妖龙,在月辉下通体赤红,龙身缠绕灞桥,截断宋开祺的退路。 宋开祺也觉察到身后有异样,战战兢兢转过头,那妖龙身形庞大,头长金色双角,其中一只不知何故只剩下半截,龙身四处溃烂,已不见血肉,露出里面森森白骨,周身弥漫黑气,全然没有神物的瑞祥之态,狰狞的双目流露出凶狂暴戾。 妖龙仰头长啸,一声龙吟响彻夜空,宋开祺面露惧色退至桥栏,被妖龙咆哮所惊,手中水晶瓶掉落在地,像是想到什么,还未来得及开口,妖龙张开巨嘴,猛然冲下咬起宋开祺,瞬间将其撕裂成四分五裂。 百姓见到妖龙发怒,吓得纷纷四处逃窜,灞桥上只剩下那名撑伞的女子,妖龙将宋开祺支离破碎的尸身丢在她面前,女子回望一眼,那妖龙竟不敢与之直视,转过龙首潜入灞河之中,激起惊涛骇浪犹如倾盆暴雨,女子持伞而立,衣裙未溅湿丁点。 女子一一查看宋开祺尸身,面色凝重似乎没有在宋开祺身上找到想要之物,也不久留,压低伞沿慢慢向桥下走去,掉落在地上的食盒与人头幻化成烟飘荡的无影无踪,女子踏过血泊,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梅花状猫爪印…… 第一章 潜龙勿用 【1】 长安,夜雪。 万籁俱静,萧寒之气肃杀天地,秦无衣透过巴掌大的铁窗远眺。 穹隆之下,山峦连绵皓然一色,雪下得急,城内已经银装素裹。 快到上元节,长安城里家家户户悬结花灯,远望宛若云霞虹霓,勾画出长安城星罗密布,犹如棋盘的一百零八坊轮廓。 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将长安城均分东西,城东多住达官贵胄,而城西则因西市闻名遐迩,来自高丽、百济、新罗等异族商人,都在附近坊间居住,故有东贵西富一说。 秦无衣告诉绿豆,西市以南是永平坊,坊中有一条萧巷,因萧家馄饨而得名,味道鲜美,汤汁丰盈,漉去汤中油脂可以煮茶,穿过萧巷不远,就能买到庾家的棕子,白莹如玉滋味香美,外皮透明酥软,内中食材鲜红可见。 佳肴就得配美酒,秦无衣手指往左移,停在东面灯火最明亮的地方,然后告诉绿豆,那里是兴德坊,因为多是胡人居住,胡姬酒肆比比皆是,胡姬个个高鼻美目,热情洋溢,歌舞更是独树一帜,再配上古传乌弋山离所酿的龙膏酒,就应了那句,醉卧兴德不羡仙。 对了! 秦无衣一本正经给绿豆强调,龙膏酒必须用特有的酒具“玉蟾几”才能品出异国风情。 对于美食和美酒,秦无衣向来都很讲究。 只不过,比起这些珍馐百味琼台佳酿,秦无衣现在更想拿到赵虎留下的那件圆领皮袄。 赵虎算是秦无衣的狱友,可惜运气差了一点,一个月前唐高宗大赦天下,赦免旨意下来的前一天,赵虎被砍了头。 秦无衣身上还是刚来那会穿的单衣,雪风凛冽,秦无衣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冻的瑟瑟发抖,心里埋怨自己名字没取好。 脚步声,就是在秦无衣拿到皮袄的时候传来,他听力向来敏锐。 三个人,两女一男。 走最前面的男人脚步声很轻,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每一步都像是经过计算,生怕声音太大惊扰了谁。 男人旁边的女人脚步声轻盈稳健,下脚应该提过气,可见会武功,如扁舟行于巨河却无惧风浪,想必是步步为营极其自信的人。 比起前两人,秦无衣对走在最后那个女人的脚步声更有兴趣。 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却威仪自现,每一步,仿佛都能碎裂山河。 秦无衣不在乎来的是谁,他只想找个人说说话,自从唐高宗驾崩前大赦天下,这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狱,就只剩下他和绿豆,每天秦无衣都喋喋不休,和绿豆讲述长安城里的事,以此消磨时间。 不过,绿豆从来都没回应过他。 因为绿豆是一只眼睛只有绿豆大小的仓鼠。 秦无衣穿上霉臭的皮袄,身子暖和了不少。 脚步声越来越近,昏暗的油灯下,秦无衣终于看见停在门口的三人。 因为逆光,并未看见来人的长相。 只见前面的男人双腿一曲,跪在地上,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好似他最擅长的就是下跪。 年轻的那个女子,素风逾迈,清辉益远,神态谦恭静立一侧。 后面的女人缓缓上前,长袍一挥,正襟危坐于跪地男人的背上。 斗篷压的很低,完全看不见她的脸,被拉长了的影子,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秦无衣笼罩其中。 秦无衣来回打量三人片刻,拔了一根干草叼在嘴角:“宫里的人?” 对面三人没有回应。 秦无衣并不介意,和绿豆在一起时间长了,他早习惯了自言自语。 干脆一边用残羹冷炙喂绿豆,一边继续言道, “这场雪下了两天,长安城内积雪少说有五寸之深,你足下宝相花纹云头鞋却未见雪泥,想必是乘车到此,唐律夜禁甚严,此刻各坊大门已闭,禁绝人行,金吾卫夜巡至五更,若有犯夜者,牢狱三年或流放两千里,你们竟然可以驾车,长驱直入无人阻拦,可见身份非同一般。 这里是大理寺狱的死牢,提审囚犯需大理寺卿掌印,入夜后外面狱卒尽撤,大理寺卿官拜三品,他也没胆子擅自调离狱吏,如此看来……你的官职要比大理寺卿高得多。 还有,地上跪着的人,他面光无须,手指不自觉上翘,有兰花指样,身上又有沉蝶露的香味,沉蝶露是皇家秘制的香露,九嫔以上后妃才配享用,他一个男人身上有这样的香味,说明他一直和后宫妃嫔在一起,所以他是一名宦官。 能坐在宦官身上的女人大有人在,但能像你坐得如此泰然处之的,我倒是只能想到一个人。” “太过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女人微微仰首,声音虽轻,却有穿云裂石之势。 秦无衣面无表情,眼里只有喂不饱的绿豆,机敏而细腻的洞察力,再加上喜怒不形于色的情绪,向来都是他生存的手段:“所以我才会被关在这里。” “知道我是谁,还敢如此无礼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了。”女人不怒自威。 秦无衣把米粒送到绿豆嘴边:“我一个等死之人,何惧之有。” “我能放你出去。”女人声音洋洋盈耳。 “天底下哪有白掉的馅饼?”秦无衣苦笑。 “只需你帮我做一件事。” “说来听听。” “一月前,尚书省工部侍郎宋开祺在城外灞桥遇害,元凶至今未能归案。” “发生在京城的命案,死者还是工部侍郎,应该交由御史台负责追查。”秦无衣偏头,看了女人一眼笑言道,“我看你来错了地方,也找错了人,从这里出去打道回宫,明天一早去大明宫的含元殿,找御史大夫,这事归他管。” “御史台查不了。” “御史台都调查不出结果的命案,你打算让一个死囚去查?”秦无衣淡笑。 “御史台查的是人祸,缉拿的也是人赃。” 秦无衣一愣,把这句话琢磨了几遍,感觉不对劲,取下嘴角的干草:“难不成犯案的不是人?” 年轻女子抢道:“近月来,长安城内命案频发,皆为妖物所害,死状可怖,宋开祺只是其中之一。” “妖物所害?!”秦无衣微微皱眉。 “查明真相,我赦你死罪。”女人又开口,声音铿锵有力。 “御史台都查不出端倪,你打算让我这个死囚去斩妖除魔?”秦无衣一脸无奈。 女人不语,微微颔首。 旁边女子抬手一扬,灯火间一抹银光乍现,急若电闪,向秦无衣驰射而去,看似就要击中秦无衣,电光火石间,秦无衣突然伸手,竟稳稳接住,右手端着的残羹滴水不漏。 一把古朴无华的长刀! 但刀却被铁汁浇铸,无法拔出。 被铁汁封死的刀鞘上隐约能看到斑斑银甲,犹如龙鳞,刀柄上盘绕一条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潜龙。 握住这把刀的瞬间,秦无衣像是变了一个人。 嘴角的痞气荡然无存,鹰瞵鹗视,凌厉无匹! 女子暗自一惊。 夜雪冷,却远不及对面拿刀的男人冷,他犹如远山一块恒古不化的寒冰,阵阵寒意透心噬骨。 “此刀我物归原主。”女人声轻却不容置疑,“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的能耐,限期三月查明真相,无论结果如何回来复命。” 秦无衣收刀入袄,挑起额间凌乱低垂的长发:“我虽蜉蝣,可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所,你就不怕我一去不返?” “天大地大……”女人起身畅声一笑,对秦无衣抬手缓缓张开五指,灯火映照出女人的侧脸,龙睛凤颈,奇相月偃。 她虽笑,却凛若冰霜、沉潜刚克,大有权操天下,乾坤尽握于手之势。 在秦无衣面前,握手成拳:“在我看来,这天下并不大。” 秦无衣笑意收敛在嘴角:“我若幸不辱命……” “我知道你有心愿未了,若事情圆满,我遂你所愿。”女人拂袖而去。 【2】 从诏狱出来,森严的大理寺狱外竟无狱卒,四下沉寂,仿佛可闻落雪之声,最前面的女人缓缓伸出手,看着飘入掌心的雪花,眉目之间有少许愁容。 身后女子神态恭敬,上前将一件明黄貂裘披在女人身上。 “太后不必忧心,新帝已经下旨,命三司会审查明妖案,相信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妖邪祸乱长安一月有余,三司会审至今毫无进展。”女人面露严色,微微向前一步,顷刻间,四周阴暗中全副武装的兵甲严阵以待,将女人团团护卫在中间。“我又如何能安心。” “奴婢愿为太后分忧,请命追查妖案。”女子双膝一曲,跪于雪地中。 “你虽有经纶之才,明达吏事,世人赞你有称量天下之能,可妖案波谲云诡,并非你所长。”女人言语颇有赞许之意,示意跪在雪地女子起身,“现在局势不明,敌我难辨,他出来或许有破局之效。” 女子愕然,感觉比起三司会审和自己,身前的女人似乎更愿意相信狱中那名死囚。 “新帝刚登基继位,时逢妖案频发,如今朝局动荡,人心惶惶,长此以往社稷堪忧。”女子跪地不起,直言进谏,“先帝龙御归天时,曾下旨大赦天下,此名死囚却还被关押,想必是劣迹斑斑,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即便是大赦也难恩惠于他,太后放任他出去,而且还委以重任,倘若有差池,会有损太后威德,奴婢斗胆,还望太后三思。” 女人转身对伏地稽首的女子道:“你一句话却说错了两件事。” “……”女子一脸错愕,“请太后明示。” “你今晚所见之人,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了?!”女子大惊。 “先帝为缉拿此人,调派左右金吾卫围攻,六十四,他全身上下,大小伤势一共六十四处,一人持刀,岿然不动,千余名金吾卫精锐,竟无一人敢逼前半步,若不是他自己弃刀求死,又岂会被擒。”女人拉了拉貂裘毛领,淡淡言道,“先帝下旨就地斩决,是我派人暗自拦下,将他关押在此,他不是死囚,而是一名早被处决的死人。” 女子更加惊讶,转头看了一眼通往牢狱的台阶:“奴婢还说错了什么?” “你可还记得,方才我物归原主的那把刀?” “记得,刀身被铁汁浇铸,再无法拔出,一把不能用的刀有何用?” “此刀名麟嘉,乃古之利器,威服九州,名冠神都,五年前,他持麟嘉大杀四方,身经百战的金吾卫也闻之胆寒,如若不是他以铁汁浇铸封刀,谁也不知麟嘉刀下还有多少冤魂。”女人神情凝重,仿佛那场不为人知的杀戮历历在目。 “他,他自己封铸了麟嘉刀?”女子茫然不已。 “不是我放他出去,关他的也不是这大理寺狱,而是那把麟嘉刀,那是他一生都无法除去的枷锁,他封了刀,也把自己封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女人也回头望了一眼死牢,“他苟且偷生,只因心愿未了,我只不过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女子喃喃自语:“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能耐。” “你若知道他的身份,断然不会有诸多疑虑。” “此人到底是谁,还请太后示下。”女子好奇问道。 “你最好不要知道,否则你一定追悔莫及。”女人的手轻轻抬起,示意跪在雪地的女子起身,嘴角露出深奥难明的笑意,“今日初九,相书有云:初九,潜龙勿动,他如龙潜深渊,在黑牢里藏锋守拙也有五年之久,当年我救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为我所用,如今这长安城妖邪横行,也不差再多一条过江龙。” 第二章 初见南枝 【1】 秦无衣没有动,是真的岿然不动那种。 只是站的时间太长,腿有些发酸,即便如此还是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 谁的脖子上贴着冷冰冰的刀锋,估计都不敢动,何况现在秦无衣的脖子上架着两把刀。 从大理寺狱出来才半日,秦无衣已经开始怀念那暗无天日的黑狱,至少自己不用担心一日三餐。 都说盛唐开明包容,有海纳百川泱泱大国之风,可这繁华喧嚣的长安城竟容不下他这个身无分文的死囚。 最终,秦无衣还是走进了这家官办的质库。 原想着典当点东西换些铜钱,进去前,秦无衣还在琢磨如何与朝奉讨价还价,换一顿酒钱是他最后的底线。 兴许是在死牢待久了,身上难免沾染晦气,半个时辰前,瘦巴巴的朝奉在自己面前身首异处,血就溅在秦无衣的脸上。 七八名蒙面的黑衣人在质库里翻箱倒柜,门口的两人用刀架在秦无衣脖子上,刚从死牢得见天日,这才半天功夫就遇到杀人越货的事,秦无衣暗暗在心里碎骂。 绿豆不合时宜的从皮袄中探出头,眨着眼睛东张西望,想必它也是饿了,寻常这个点,秦无衣已经喂过它。 绿豆从皮袄中爬出来,凑到刀尖嗅了嗅,秦无衣生怕绿豆和柜台后的短命朝奉一样,连忙将它塞了回去。 秦无衣这一动,脖子后面的两把刀贴的更紧,站在对面的黑衣人身材魁梧,应该是这伙人的头目,秦无衣蓬头垢面,怎么看都像一个要饭的,头目的注意力全在质库的货柜中,不时催促手下抓紧时间,秦无衣的举动把头目的视线引了过来。 走到秦无衣面前,用刀柄撩开秦无衣额前低垂的长发,目光落在秦无衣手中握着的刀上,凶神恶煞的眼神中多了一分警觉。 秦无衣舔舐一下嘴唇,吃力的挤出一丝笑意:“我,我是来当了这把刀的。” 头目接过刀打量一番,见刀鞘被封铸,便随手扔在地上。 “这破铜烂铁也能称为刀。”头目讥笑一声,言语冰冷,“你今天出门怕是忘了看黄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秦无衣跟着赔笑:“是啊,现在走还来得及。” 头目一愣,寻常叫花子见到这阵仗,估计早就怕的尿湿了裆,可秦无衣居然还能笑的出来,向秦无衣身后的人使眼色,黑衣人心领神会上前搜身。 秦无衣言语客气:“绿豆是我朋友,哦,就是那只仓鼠,它胆小,你别吓着它。” 搜身的黑衣人也一怔,回头看了头目一眼,心想这要饭的脑子多半有问题,命都快没了竟然还惦记一只老鼠的死活。 黑衣人在秦无衣身上摸索了半天,突然停住手,快步走到头目面前,摊开的手心中是一个紫金鱼袋,里面装着一枚金灿灿的鱼符。 头目赫然一惊,唐时以鱼符为身份标志,只有官阶三品以上才能佩戴金色鱼符,昨晚到访牢狱的女人在临走前留下这枚鱼符,秦无衣知道有这东西去任何地方都能畅通无阻,那女人是为了方便自己调查妖案。 秦无衣原本是想典当鱼符的,这东西应该值不少钱,可惜没有地方敢收。 头目重新打量秦无衣,一名浑身恶臭难闻的叫花子,身上竟然有紫金鱼符,想必来人身份非同小可,当机立断让持刀的黑衣人动手了结秦无衣。 峥! 剑破流空,质库内一抹银光熠熠,还未等秦无衣身后的黑衣人动手,头目身旁另一名黑衣人突然长剑出鞘,向头目直刺而去,拔剑、出鞘,出招连贯娴熟,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头目猝不及防,好在身手了得,虽避开杀招但蒙面黑布却被挑落,那人一击不中,身法却不停,剑势好似三月梅雨,细细柔寒,断钢裂铁。 秦无衣这才看出,此人佯攻头目,但真正的目标是自己身后的黑衣人,就在众人迟疑的刹那,那人已欺身上前,剑贯长虹,干净利落的一招将黑衣人击杀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头目惊愕不已,就连秦无衣也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头目抹去脸颊上伤口,眼角抽搐目露凶光,其余搜刮货柜的黑衣人也纷纷围了上来。 那人临危不乱,挡着秦无衣前面,取下面罩正气凛然,秦无衣探出头才看见那人模样。 一袭黑衣衬出傲人英气,五官俊朗,眉目间却有几分阴柔之美,隐约有幽香扑鼻而来。 秦无衣眉头一皱,面前这人竟然是女扮男装的女子,可寻摸了良久,自己根本不认识这名女子。 女子手中长剑一扬,气势如虹:“尔等贼子,当街行凶,打家劫舍,千牛卫已派兵包围此地,还不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头目明显是动了杀心,但听女子这般一说,心中暗惊,拔刀怒视问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从怀中掏出腰牌,秦无衣刚想阻拦,女子朗声道:“大理寺掌狱捕快!” 头目冷笑一声,不再恋战,招呼其他黑衣人从后室撤离。 等到听不见黑衣人脚步声,女子重重长出一口气,全然没有之前飒爽英姿。 秦无衣轻轻戳了戳女子后肩:“不追?” “穷寇莫追,对方人多势众,我贸然追击怕是会不过寡不敌众。”女子还剑如鞘。 “你不是调派了千牛卫大军。” 女子浅笑答道:“我一个小小的捕快,哪儿有权力调动卫兵,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先吓走这帮贼匪。” 秦无衣抽笑一声,面前女子虽是男装打扮,可笑起来的样子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妩媚,想必也是一个美人胚子,而且审时度势,有勇有谋,秦无衣一时好奇,想多问几句。 “你……” “卑职大理寺掌狱捕快,顾洛雪。”女子半跪在地,毕恭毕敬答道。 “不……” “卑职明白,上官乔装打扮追查贼匪,身份定当保密,不得声张。” “我……” “上官为查明案情,不惜深入虎穴,以身犯险,令卑职敬佩不见,这帮贼匪行事诡诈,属下追踪数月就是为了查明幕后主使,不料今日上官命在旦夕,属下救人心切,方才暴露身份。” 秦无衣处处被女子抢白,根本说不上话,若不是刚才顾洛雪突然冲出挡在自己前面,那几个黑衣人现在应该已是躺在地上的尸体,怎么话到了顾洛雪口中,反变成是她救了自己。 秦无衣从地上拾起刀:“你认错人了,我就是来当刀的。” “卑职谨记,上官就是来当刀的。”顾洛雪一边说一边奉上从头目手中夺回的紫金鱼符。 …… 秦无衣捂着额头,估计是顾洛雪看见鱼符,坚信自己是微服查案的官员,感觉自己已经给顾洛雪解释不清楚,本想一走了之,目光落在顾洛雪的肩膀上,方才为救自己,她被黑衣人剑锋所伤,虽伤势并无大碍,但鲜血浸透衣袖。 秦无衣动了恻隐之心,蹲下身从黑衣人尸体上撕下衣角为顾洛雪包扎,声音柔和问道:“洛城夜雪,初见南枝……为你取名的人定想你日后成为大家闺秀,一介女流为何要当捕快?” “古有木兰慨然从军,巾帼不让须眉,保家卫国又何来男女之分,我虽是女儿身,但心有鸿浩之志,早晚我会为大唐建功立业。”顾洛雪一边隐忍伤痛一边踌躇满志答道。 “想要建功立业首先得保住自己的命。”秦无衣苦笑,感觉顾洛雪傻的可爱,“刚才你挑落黑衣人头目面罩,你见到他的长相,这帮人穷凶极恶,日后定会回来杀你灭口,你却亮出腰牌,我想拦都拦不住。” 顾洛雪一脸真诚:“当时形势危急,卑职担心上官安危,一时情急也顾不了那么多。” 秦无衣瞟了一眼地上黑衣人的尸体:“这些都是什么人?” “卑职原本是在追查另一名重犯,偶然在城外遇到这群人,发现他们衣衫下藏有利器,行踪可疑,联想到近月内城内屡有洗劫质库的案件发生,卑职便一路尾随自此,不曾想还这真是这帮贼匪。”顾洛雪取下黑衣人面罩,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榜文,比对后叹口气,言语颇为失望,“又不是……” 秦无衣趁着顾洛雪不注意,偷偷将柜台上一贯铜钱放到皮袄中,随口问了一句:“在城里缉拿一些鸡鸣狗盗之徒不好吗?干嘛要搭上自己性命去抓什么重犯。” “大理寺人才济济,精英倍出,就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无法参与重案调查,平日里只委派做一些打杂的琐事。”顾洛雪声音幽怨,不过很快扭头看向秦无衣,脸上露出乐观的笑意,“卑职不会放弃的,不瞒上官,除了分内事外,卑职一直都在私下追查妖案,总有一天卑职会向同僚证明,我顾洛雪不比他们差。” 秦无衣的心思全在一片狼藉的货柜上,背对着顾洛雪,一个劲往怀里揣值钱的东西,顾洛雪的执着在秦无衣看来,幼稚的可笑 “你在查妖案?”秦无衣若有所思问。 “卑职暗中调查已有半月,尚未有眉目。” 秦无衣思索片刻:“刚巧,我也在调查此案,你既然想要建功立业,不如跟随我办案。” 顾洛雪一听大喜过望,平日都是自己私下偷偷调查,很多地方都诸多掣肘,如今得到持有紫金鱼符的大官提拔,必能大展拳脚:“卑职领命。” “你这身行头太扎眼,找个地方换了,一个时辰后在怀远坊等我。” 秦无衣打发走顾洛雪,走到柜台后查看朝奉尸体,最后蹲在断气的黑衣人面前,拨开衣衫,看见黑衣人身体上全是伤疤。 秦无衣眉目微皱,顾洛雪明显是看走了眼,这帮黑衣人并非寻常贼匪,朝奉颈上刀伤是从下往上的逆刀,这是陌刀才会用的招数,而使用陌刀的只有边军,因为刀身狭长,专门用于对付蛮夷骑兵,所以刀势由下至上。 被击杀的黑衣人面黑,但耳际两侧肤色却浅淡,说明此人长期穿戴头盔铠甲,按唐军制,能佩戴铠甲者都是官阶不低的武将,加之此人身上伤痕累累,想必经常征战沙场。 一群身经百战的边军为什么会偷偷潜回长安,而且还洗劫质库,显然不是为了钱财,秦无衣回头看了一眼被翻乱的货柜,这群人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秦无衣漠不关心站起身,又往怀里塞了几吊铜钱,绿豆爬到肩头,叽叽直叫。 “人是傻了点,可也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绿豆偏过头,四处张望。 “我知道,不需要她救,我也不想把她留在身边,可她亮了腰牌还自报家门,这群不是善茬,露了相定会找上门灭口,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秦无衣习惯了和绿豆自言自语,“让她跟着我,这帮人自然会主动现身,等我帮她把这些人解决了,就赶她走,你就当我给自己积点德,再说,她追查妖案已久,案件细节经过想必烂熟于心,留在身边也多一个帮手。” 【2】 顾洛雪在街市迎风而立,换上捕快锦衣,腰间佩剑,剑鞘青翠浑然天成,顿时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这身男装打扮挺拔锐利,又带着几分阴柔的俊美,引起了不少妙龄少女的注意,少女们纷纷侧目偷偷窥视,却不敢直视她那墨色的目光。 顾洛雪在门坊足足站了一个时辰,若不是看见那把麟嘉刀,她险些没有把秦无衣认出来。 一个时辰前,这位持有紫金鱼符的大人还囚首垢面,恶臭不堪,结成一缕一缕的凌乱长发完全遮挡住眉目,顾洛雪甚至都没看清秦无衣到底长什么样。 而此刻,面前的男人剑眉斜飞,黑眸锐利,修长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孑然独立间,散发着傲视天地之势。 顾洛雪虽只是一名小捕快,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她都有见闻,可怎么也想不起,还有秦无衣这样的人。 秦无衣:“带你去一个地方。” “是,上官。”顾洛雪态度恭敬,始终跟在秦无衣身后,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无衣回头看了一眼顾洛雪,她的样子让自己很别扭:“我姓秦,秦无衣,你能不能换一种称呼?” “是,秦公。” “……”秦无衣又捂住额头,感觉自己把她留在身边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们是查案的,繁文缛节就免了,不如你就叫我秦无衣。” “卑职不敢僭越……” “别在卑职、卑职了。”秦无衣快被顾洛雪憋出内伤,“你就叫我,叫我……” “秦大哥。”顾洛雪笑靥如花,一脸天真无邪,吐着舌头轻言道,“若秦公允肯,日后我称你秦大哥可好。” 秦无衣一怔,曾经有人也是这样叫自己,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物是人非,再听到这一声秦大哥,恍如隔世让秦无衣惆怅万千,黯然神伤。 也不作答,只是默默点头同意。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最繁华的当属东、西两市,南面以怀远坊门为界,过了槛阶就算进入西市,门坊的吏使盘查甚严,外来商队都需逐一检查,确认无异后才会放入市集。 左右街使,掌百人佩刀戴甲来回巡查,若有异动立即擒拿。 走入市内,四周商旅驼马穿行不歇,各自招揽生意,琳琅满目、光怪陆离的商品,让顾洛雪目不暇接。 各国商人之中数胡商最多,波斯邸、珠宝店、货栈比比皆是。 秦无衣找了一间酒肆,饶有兴致点了酒食:“别看西市往来都是平民百姓,又嘈杂拥挤,赚到钱的胡商可不少,前年就听闻有胡商以一千万贯钱,从严业寺僧人手中购得宝骨一枚。” 临街酒肆多风尘,顾洛雪轻抹凳几,见指尖满是灰尘,迟疑了半天才勉为其难坐下,张望四周问道:“秦大哥,这里有妖案线索?” 秦无衣身体微微前倾:“这里有西市中最好的三勒浆,馨香四溢,堪称玉液琼浆。” 话间,貌美如花的胡姬已经端酒上桌。 比起苏杭出来的吴姬,胡姬少了烟雨婉约,却多了几分热情洋溢的异域风情。 秦无衣递过酒钱,不忘借机摸一把胡姬玉手,胡姬妖艳开放也不介意,反倒嫣然一笑,妩媚至极。 顾洛雪一脸愕然,之前在大理寺,因为自己是唯一的女捕快,难免会被同僚轻看,满腔热血空无用武之地,好不容易跟着秦无衣办案,原本想着秦无衣会带自己来找线索,不曾想是来买醉。 秦无衣看出顾洛雪心思:“查案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何况只有酒足饭饱才有力气做事。” 顾洛雪忧心忡忡:“自从先帝驾崩,屡有妖邪作祟,祸乱百姓,已有多人死于妖魅之手,只是妖物来去无踪,即便三司会审,也查不到半点线索。” “大理寺精锐尽出,至今还毫无头绪,你一个小小捕快,何必饿着肚子在这里忧国忧民。”秦无衣端起三勒浆仰头杯尽,抹去嘴角酒渍畅快淋漓。 “莫非秦大哥已有计策?”顾洛雪眼中满是期待。 “你既然心甘情愿随我办案,那么就应听命于我。”秦无衣掰碎胡饼撒在面碗中,拌上羊皮花丝,推到顾洛雪面前,“先填饱肚子再说。” 顾洛雪见秦无衣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也不再问,面前汤碗香气四溢,羊油熬制的面汤略有膻味,却浓香诱人,胡饼浸泡在汤汁中松软可口,配上三勒浆果然别有一番分味。 之前追踪那帮黑衣人,一直没有进食,被秦无衣这么一说,顿感饥饿难耐,尝了一口没想到竟然回味无穷、堪比珍馐。 秦无衣看在眼里,忍不住嘴角噙笑,一边独饮一边扫视街市中穿行的商贩和兵甲,酒足饭饱时,夜幕悄然降临。 距离宵禁还有几个时辰,秦无衣付了酒钱:“我带你去查案。” “去哪儿?”顾洛雪兴致勃勃。 秦无衣笑的暧昧:“长安城中哪儿花开的最艳,就去哪儿……” 第三章 一日看尽长安花 秦无衣带着顾洛雪穿巷过曲,诺大的长安城仿佛了然于心。 华灯初上,城内灯火通明,雪风悠然,街边门店的旗幡有节奏的飞舞,漫天雪舞中,古拙的栏杆被蒙上一层银润。 半柱香功夫后,秦无衣站在平康坊的上曲。 比起西市白天的喧嚣热闹,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平康坊分上、中、下三曲,放眼望去整个坊内都只有一个颜色。 红色。 红色的灯笼、红色的轻幔、红色的盛装,甚至楼阁也被映成红色。 平康坊里歌馆酒楼林立,仙音袅袅,舞姿翩翩。 一日看尽长安花,说的便是这里。 这里的花,姹紫嫣红,缤纷妖娆,令文人骚客醉生梦死,流连忘返。 最艳丽的花开在流杯楼。 那是一座碧瓦朱甍的大宅,层台累榭,雕栏玉彻,朱门南开。 里面尽是风花雪月,往来全是风流薮泽,京都侠少萃集于此,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花魁聂牧谣的芳容。 美人起舞度华年,翠被金裳郁金香。 最美的花当然是最美的女子,能在流杯楼当花魁,单单有样貌还不行。 聂牧谣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诗笔艳荡而工,七绝尤长,在长安城名噪一时,达官显贵全都慕名而来。 流杯楼与其他歌坊不同,花魁只卖艺不卖身,任凭才高八斗或是家财万贯,也别想有床笫之欢,能被聂牧谣请上香闺小酌,已足够在长安城传为美谈。 秦无衣带着顾洛雪走进去时,流杯楼高朋满座,榭台上的聂牧谣正弹奏琵琶曲,曲调绵绵不绝,婉转细腻犹如天籁,大有绕梁三日之功。 顾洛雪凝视良久,但见聂牧谣三千青丝仅用一支雕工细致的梅簪绾起,淡上铅华映得面若芙蓉,艳比花娇,仿佛能轻轻拧出水来。 弹奏琵琶的手指纤长白皙,竟与琵琶上镶嵌的白玉无二色,一颦一笑动人心魂,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虽同为女子,但顾洛雪还是难免在心中暗赞,好一个人间尤物,我见犹怜,难怪整个长安城的男人都为之趋之若鹜。 一曲弹罢,聂牧谣彬彬有礼起身答谢,吐气如兰,柔弱婉约,待上了香闺,楼下才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顾洛雪反应过来:“你寻的就是这朵花?” “想查清妖案就得靠她。”秦无衣答非所问,落座点了一桌茶点,动作轻车熟路,像是这里的常客。 顾洛雪警觉起来:“她与京城的命案有关?” “能来流杯楼的非富即贵,谁也不差金银财帛,要博红颜一笑除了文采斐然之外,还得能言会道,纵观这城里,下至巷曲旮旯,上至皇宫内苑,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流杯楼这位花魁。”秦无衣解释道。 “我去拿她问话。” “稍安勿躁,风月之地别负了良辰美景。”秦无衣按住刚要起身的顾洛雪,“见她还有其他办法。” 婢女站在三楼高声说道:“我家聂娘感谢各位贵主、公子垂青,聂娘惜才爱文,时逢上元将至长安夜雪,聂娘以雪入题出七绝上联,各位贵主才俊可在东墙留下联墨宝,若起承转合与我家聂娘心意相通,可上楼秉烛夜谈。 请各位听好上联。 晚雪尽在胡笳曲,元夜寒水望君聚。” 婢女话音一落,席间才俊纷纷跃跃欲试。 顾洛雪自小精通诗词歌赋,原本以为聂牧谣虽倾国倾城,也不过是个一般的风尘女子罢了。 听了七绝上联两句,竟是对仗工整,哀怨惆怅,颇有意境,不由心里暗暗惊叹,难怪聂牧谣被誉为花魁,果然有不同凡响的过人之处。 再看看席间落座的人,对秦无衣低语道:“长安城里久负盛名的文人墨客,这里坐了有一大半,想要靠赛诗见聂牧谣,恐怕并非易事。” 秦无衣将甜枣放在嘴里笑而不语。 第一个上前提笔赋诗的衣着华贵,举笔在东墙一蹴而就。 倚楼红妆问娇娘,云雨巫山露凝香。 “太常少卿辛谭,贞观二十三年的进士,才富五车诗画双绝。”顾洛雪瞟了一眼,露出鄙夷之色,“轻浮艳俗,不堪入耳,朝堂之上都说此人有魏晋之风,今日一见,怕是沽名钓誉之辈。” “我瞧着这个叫辛谭的也有花甲之年,就他这身子骨还想秉烛夜谈,也不怕被屋里妖精要了他的命。”秦无衣翘起腿踩在长椅上,一脸痞样和楼里众人格格不入。 第二个去东墙留诗的是个样貌俊朗的中年人,看年纪刚过而立,举手投足却有大家之范。 翠掩琵琶道离恨,谁言东风不惜花。 “这位的诗又如何?”秦无衣笑问。 顾洛雪侃侃而谈:“程东风,宗正少卿,显庆五年甲第高中,此人工于书法,据说诗词风清骨骏,奇雄飘逸,不过在我看来,他的书法远比诗写的要好,行文毫无神韵,以自己名字入题多有卖弄之嫌,而且文不对题,浪得虚名,不值一提。” 这两人应该是今晚官职最大的,陆续还有其他人在东墙提诗,秦无衣听顾洛雪谈吐,应是擅攻诗词之人,又见她屡屡对众人留在墙上墨宝冷眼相加,就猜到墙上诗词难有能入她眼的。 “聂牧谣姿色倾国,又天性聪慧,才思敏捷,难免会持才傲物,听闻她只以文会友,即便是高官显贵也不留情面,可见此女性烈,你若强拿审问,我怕她会缄口不提。”秦无衣斜着身子对顾洛雪说,“我听你言谈,好似对诗词甚有钻研,既然今日东墙上的诗词难尽人意,你不妨也赋诗一首,兴许能独占鳌头,我们岂不是就能见到聂牧谣?” 顾洛雪也不推辞,虽是女子,却有一股舍我其谁的自信。 上前提笔沾墨,不假思索挥笔而就。 因是流杯楼的生面孔,周遭宾客打量了她半天,也没人认出她是女儿身,等顾洛雪退回落座,席间溢出一片赞赏之声,众人纷纷侧目观望。 竹林贤迹声犹在,鸿鸬寒窗流杯败。 那一手书法隽永苍劲,笔力峻激,颇得王羲之法,完全看不出女儿气。 秦无衣看在眼里,暗暗想笑,这丫头倒是刻薄的很,以竹林七贤来鄙视在场的众人,当年的鸿鸬之志和寒窗苦读,没有换来贤名仁德,却都败在这声色犬马的流杯亭。 可笑是,居然没人看出顾洛雪的讥讽之意,甚至还有人拍手称好。 婢女从东墙抄下诗句回房,少顷,站在三楼栏杆处朗声道: “聂娘昨夜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今日文会到此为止,怠慢之处还望各位贵主海涵。”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就是今晚没有一首诗令聂牧谣看中。 顾洛雪一脸不服,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风尘女子看低,心有不甘却又不能发作,对面的秦无衣笑得畅快,好像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流杯楼里的文人骚客意犹未尽,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秦无衣吐出枣核,举手高呼一声。 “桃红归一破龙城,旧闻四方有故人。” 众人纷纷停步而望,顾洛雪也是愕然一惊。 聂牧谣上联哀怨惆怅,深闺盼君的绵绵之意溢于言表,而秦无衣出口成章,诗词豪迈不羁,一扫上联的颓然幽怨之情。 桃花预示严冬将逝,故人将会踏春而至。 这还不是让顾洛雪震惊的地方,聂牧谣的上句中以“在”和“水”两字为诗心,而秦无衣对仗工整,以“一”和“方”应对。 这是一首藏中诗,合在一起便是: 在水一方。 顾洛雪只知秦无衣身份显赫,为查案不惜以身犯险,对他多有敬佩之意,可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位举止怎么看也不像寻常高官的人,竟然诗词同臻极境。 想起秦无衣在西市轻佻不羁,再看看如今洒脱至极的他,顾洛雪一时错愕茫然,猜不透面前这个男人,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楼上香闺雕门轻掩,倾城之貌的聂牧谣重新站在楼边,长袖一拂媚态万千。 “这位公子诗赋瑰丽,才情双绝,若是不嫌请楼上一叙。” 秦无衣弹衫而起,举手投足潇洒不羁,拱手向众人道了一声:“承认。” 顾洛雪跟在后面,身后是众人的羡艳之声,越发感觉秦无衣深藏不露,心想自己没有跟错人,和秦无衣一起定能破了妖案。 聂牧谣的香闺奢华别致,扑鼻而来的淡香沁人心脾,檀香木的床上挂着玫红色的纱幔,一缕夜风袭来,纱幔随之舞动,妖娆瑰丽,处处流转着女儿家的细腻温婉。 靠近窗边的书案上垒着各色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砚台上搁着几支墨迹未干的狼毫笔,桌几上摆放几张宣纸,宣纸上是一幅刚起笔的画,细腻的笔法隐约勾画出某个浪客寂寥的身影。 顾洛雪环视一圈,嘴微微张开,长安城内达官贵胄、文人侠少趋之若鹜的香闺,比起自己那间陋室不知道好多少倍。 聂牧谣屏退婢女随手关门,顾洛雪刚想开口,忽见聂牧谣上去,冲着秦无衣左右就是两巴掌,顺势一把拧住秦无衣的衣领拎到面前。 “吃老娘,用老娘,赖在流杯楼住了大半月,临了招呼没一声,还偷了老娘的如意簪。”聂牧谣再无之前妩媚柔弱之态,冷冷瞟了顾洛雪一眼,“现今还敢带着小浪蹄子回来,你活腻了?” 秦无衣也没躲闪,硬生生接下这两巴掌,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抬手捂脸,却捂在聂牧谣纤细白嫩的手背上。 秦无衣也在看顾洛雪:“你知道她是女人?” 聂牧谣一脸傲娇:“不正眼看我的都是女人。” 顾洛雪愣在一旁,半天没回过神,前一刻聂牧谣还婉约成诗,风情万种,现在却像变了一个人,刁蛮任性不可一世。 听言谈,顾洛雪猜到两人是旧识,可聂牧谣下手却如此之重,片刻间秦无衣脸颊已经红肿坟起。 饶是口中骂着,手上打着,顾洛雪还是看出聂牧谣眼底的欢喜,再看一眼案几上那副画,这才明白,她一直在等的人就是秦无衣。 “这五年死哪儿去了?”聂牧谣指尖如刀,抵在秦无衣脖子上,像是只要秦无衣答错半个字,誓要让他血溅当场。 秦无衣碍着顾洛雪的面不能直言,把聂牧谣拉到一边,耳语道:“大理寺的死牢。” “无赖活千年。”聂牧谣虽嘴上不依不饶,手却松开了,目光也透出一丝担心,还没忘旁边的顾洛雪,冷声问,“她是谁?” “聂姐姐,在下大理寺掌狱捕快,跟随秦大哥查案。”顾洛雪又亮出腰牌,这句话好像是她的口头禅。 这一次倒不是威慑,顾洛雪想的简单,秦无衣能持又紫金鱼符,少说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聂牧谣敢几耳光招呼在秦无衣脸上,两人关系应该非比寻常,指不定聂牧谣是秦无衣的相好,叫声姐姐也不为过。 “秦大哥?!”聂牧谣先是一愣,噗嗤一口笑出声,“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捕快妹妹?” “路上捡的雏儿。”秦无衣在聂牧谣耳边低语,“为了救我让仇家露了相,她还报了家门,我担心她活不了多久,就把她留在身边,总之说来话长,日后再慢慢告诉你,她以为我是朝中大官,你别漏了底。” “你一条满口尖牙的饿狼,身边带着一只小白兔。”聂牧谣瞟了一眼听不到两人谈话的顾洛雪,附耳低言,“她早晚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秦无衣一脸痞笑:“在大理寺关久了,我早就吃斋念佛。” 聂牧谣声音缓和了许多:“你刚才说查什么案子?” “聂姐姐,我们在追查近期的妖案。”一旁的顾洛雪接过话。 这声姐姐,让聂牧谣听着舒坦,虽嘴里没说,手上已经放开秦无衣。 秦无衣嘴角上翘,依旧挂着不羁的放荡:“案子查不出来我还得再回去,所以找你打探点消息。” 聂牧谣坐回到圆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眼泛秋水,却多了几分江湖气,举止完全不像是被誉为率意任情的才女,更像八面玲珑,精明市侩的商人。 “你知道我这儿的规矩,我的消息一向很贵。” 秦无衣跟着坐了过去,推倒聂牧谣面前的是一宝金开元。 唐时开元通宝多是铜钱,金、银铸造的开元通宝并不流通,只作为皇家赏赐之物,因此难得一见极其珍贵。 顾洛雪心头一惊,这分明是质库里的财物,连忙一脸正色道:“秦大哥,质库乃官办,私拿货库中的钱财是重罪,你我都是官差,监守自盗罪加一等,如此一来,和鸡鸣狗盗之辈还有什么区别。” 聂牧谣脸色一沉,凤眼微挑,随手将桌边百宝盒扔到顾洛雪面前,满满一盒名贵的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其中不乏十几枚金开元。 “什么时候这流杯楼还有说话比我声音大的人?”聂牧谣泼辣娇蛮,锋芒毕露,言语刻薄刁钻,却处处维护秦无衣,“他是鸡是狗也只能我管教,还轮不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不就拿了质库钱财,老娘帮他赔便是。” “聂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少说两句。”秦无衣打断一脸委屈的顾洛雪,蹲在地上把洒落的珠宝装好,还不忘夹带私藏几件,一脸媚笑试探着问向聂牧谣,“这么说你是打算帮我?” “你死了谁还老娘的钱。”聂牧谣白了他一眼,“你想打听什么消息?” “今早我去了西市,留意西市四门吏使,虽盘查严密,但巡街的左右街使并未增派人手,反而到了东市这边,入夜后金吾卫频繁巡察各巷曲,而且进出皇宫的各个道路皆由千牛卫和左右骁卫警戒,加派的人手是以往数倍。”秦无衣收起笑意问道,“莫非是皇宫出了什么事?” 顾洛雪这才明白秦无衣为什么拉着自己去西市,她只记得那碗回味无穷的汤面,而秦无衣却将东西两市兵力调动掌握的一清二楚。 “你所问之事很是蹊跷,来我这里的文武百官各品都有,莫说皇宫,就是整个长安城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偏偏最近一月来,皇宫里没有任何消息流出来,往来官员酒照喝钱照给,但我却从他们嘴里撬不出只言片语。”聂牧谣愁眉不展。 “连你都套不出来的消息……那就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秦无衣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忽然看向旁边的顾洛雪,“你一直私下在调查妖案,可知一月前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洛雪答道:“一月前,血月当空,古籍上说,赤月如血,国之将衰,气尽,如堕狱!结果当晚便应验,先帝高宗在贞观殿驾崩。” 秦无衣不屑一顾:“天象有异在所难免,何必杞人忧天,道听途说。” 顾洛雪欲言又止,缓缓坐下后神情凝重:“先帝驾崩晚,大明宫发生的凌烟阁发生了一件怪事。” “供奉二十四功臣画像的凌烟阁?”聂牧谣正色问。 顾洛雪点头,凝望摇曳的红烛,娓娓叙述:“凌烟阁被雷电所击起火,前去救火的守卫,亲眼目睹太宗从神像中走出,身后跟随破画而出的二十四位开国元勋鬼影,在电闪雷鸣间游荡穿行于凌霄阁之中,那些鬼影虚无缥缈却活灵活现。” 秦无衣一怔:“鬼,鬼影?!” 顾洛雪:“殿内大柱上盘龙开眼,太宗带领二十四位已故开国功臣,乘龙破殿而出,盘龙一飞冲天消失在夜空之中,只留下一座在烈焰中熊熊燃烧、诡谲阴森的楼阁,而在场的守卫全被雷电劈击成焦灰。” “亲眼所见?”秦无衣有些不敢相信。 “据说,据说是猫妖作祟。”顾洛雪犹豫不决说道,“听闻宫中当值的卫兵说,血月出现那夜,大明宫里突然多了一只黑猫,凌烟阁出事的当晚,那只黑猫也在,事后便销声敛迹不知去向。” 聂牧谣面泛疑色,若有所思:“难道真和那个传闻有关?” 秦无衣问道:“什么传闻?” 聂牧谣浅酌一口淡淡言道:“大唐崇信鬼神之说久已,坊间盛传太宗李世民是九天应元雷生普化天尊下凡,救万民于水火,开创贞观盛世,而凌烟阁供奉的二十四功臣,是随同天尊下凡的雷部二十四天君,庇佑大唐万世基业。” 秦无衣:“神鬼之说你也相信?” “不得不信,那猫妖出现在大明宫就是最好的佐证,猫妖敢去凌烟阁,就说明天尊飞升归位,大唐失去庇佑,妖魅必定祸乱江山。”聂牧谣指触红唇,望向窗外道,“那事之后,长安城便怪事连连。” “还有什么事?” “数日后,冬月的长安城竟然满城春色、花香缭人,十里长安百花争艳,落英缤纷洒落全城,明天一早你去坊街花市一看便知,诸多怪象让城里百姓众说纷纭。”聂牧谣说道。“而赤月当空那日并非寻常日子,所有的怪事撞在一起,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 顾洛雪疑惑不解:“血月出现那天是什么日子?” “那日刚好时逢佛教中魔王“六梵天主”诞辰,魔王降世,必将天下悲鸣,哀鸿遍野,民间流传,魔王将在一名女子身上转世。”聂牧谣玲珑剔透,手里不知何时拿到秦无衣的紫金鱼符,已猜到一二,意味深长问道:“委你查妖案的就是这位魔王吧。” 秦无衣恍然大悟:“坊间传闻的魔王指的就是她?!难怪她会坐不住,让我来调查妖案。” 顾洛雪细细回味,顿时脸色大变,霍然起身诚惶诚恐言道:“你,你们所说是当今,当今……” 秦无衣将桌上果盘推到她面前,想要塞住顾洛雪的嘴:“坊间传闻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顾洛雪压低声音:“浑天监察使以血月之事蛊惑君心,扰乱朝纲,被太后当场下令斩于殿前,并严令百官,若再有人无中生有、危言耸听,其罪当诛,九族连坐!” “她斩一个浑天监察使堵文武百官的嘴,可这世间,下至汤饼幼儿,上到期颐老者,悠悠众口她堵的住?”秦无衣目如鹘鹰,令顾洛雪不敢直视,“难不成她还想斩尽天下百姓?” 聂牧谣问道:“你打算从何着手调查?” “凌烟阁的乘龙飞升是所有一切的起始,然后长安城内妖案频发。”秦无衣在心里细细推敲一番后问,“第一起命案发生在什么地方?” 顾洛雪道:“长安城外的灞桥,死者是工部侍郎宋开祺。” 秦无衣神情冷峻:“明天一早就从宋开祺查起。” 聂牧谣送顾洛雪出去,关上香闺门拦在顾洛雪身前,楼下还有喝花酒的客人,聂牧谣又变成那副楚楚动人,温婉静雅的样子。 顾洛雪轻声问道:“聂姐姐有何指教?” “冲你这声姐姐,我好心提点你几句,屋里的人你招惹不起,最好离他远点,不然日后,稀里糊涂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值当了。” 聂牧谣轻咬指尖,妩媚之态浑然天成,楼下一众客人看的如痴如醉。 顾洛雪听出聂牧谣弦外之音,连忙解释:“聂姐姐误会了,洛雪随秦大哥查案,只想查明真相侦破妖案。” “你可记好自己说的话,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屋里的男人是我的,若我知道你动了不该动的念头,你就是请来诸天神魔,也救不了你,我会挖了你双眼,割掉你舌头,再砍了你手脚做成人彘,流杯楼后院还有几口大酒缸,用来泡你绰绰有余。”聂牧谣说这些话时,脸笑得灿烂,如此恶毒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就像在和闺中姐妹闲聊。 顾洛雪一向知书达理,哪儿受得了聂牧谣这般轻薄之言,脸颊羞红,连忙埋头低声道:“聂姐姐放心,洛雪一心查案别无他想,断不会有此念。” “那就好。”聂牧谣朱唇轻抿,嫣然一笑唤来婢女,“带顾公子去厢房歇息,好生伺候可不能有半点怠慢。” 第四章 灞柳风雪 翌日。 今年冬雪之大,倾泻之久,以致日暮也生阵阵寒意,秦无衣站在灞桥上,拉了拉衣领,生怕倒灌进来的寒风冻着了绿豆。 好在数场雪毕,天气乍晴,彤云初歇,秦无衣依桥南眺,尽收眼底是终南山的旷远孤寒。 秦无衣将目光收回,望向河堤边,灞河附近多柳树,每年三月柳絮漫空飞扬,烟雾蒙蒙美不胜收,因此有灞柳风雪的美称。 秦无衣伸出手,落入掌心的白絮片刻间又被寒风卷走,严冬刚至,花木凋零,可柳林却郁郁苍苍,嫩绿的柳枝在雪风中轻舞,林间的野花更是姹紫嫣红,触目所及竟是春意盎然的景象。 昨夜聂牧谣提及城内异样,明明是严冬腊月,可长安城竟然满城春色、花香缭人。 起初秦无衣还当是聂牧谣夸夸其谈,今日从流杯楼到灞桥,沿路所见让秦无衣心中暗暗称奇,城里百花争艳,落英缤纷洒落全城,再看这灞柳风雪,一时间让秦无衣错愕不已,分不清当下时节到底是严冬还是阳春三月。 低头就瞧见桥心护栏上干涸的斑斑血渍,溅落的到处都是,秦无衣环视一周,眉宇微皱,这抹暗红落在他眼里,就和雪地中姹紫嫣红盛开的野花一样刺眼。 秦无衣对着冰冷的双手哈了口气:“宋开祺就是死在这里的?” 聂牧谣一身雪狐皮袄,手撑鹃红油伞,矗立在柳絮漫天飘舞的灞桥上,更加平添几分阴柔之美:“一月前的十二月初八,时逢腊八节,多有百姓来灞桥供奉腊八粥,逐疫迎春,敬神祭祖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当天的亥时三刻,宋开祺在这里遇袭,当场毙命。” 秦无衣逐一查看四处溅落的血迹,转身看向顾洛雪:“案子交由大理寺查办,可有什么线索?” 顾洛雪一袭红锦捕衣在雪风中猎猎作响,虽不及旁侧聂牧谣的媚态万千,却多了几许浩然英姿。 “宋侍郎有皇命在身,所以案件事关重大,责令大理寺全力追查,仵作验尸后认定是在桥上被分尸。” 秦无衣:“什么皇命?” “城外河道多年疏于清理,淤积塞堵,以至汛期多有洪患危急京城,宋侍郎掌天下川渎、堰决河渠,陛下下旨让宋侍郎亲自勘查京城河道。”顾洛雪抬手指向灞河,叹息一声道,“谁料工期刚过半就遭此不幸。” 聂牧谣依桥而立,侧脸笑言道:“京城是从东西两面引水进城,龙首北源又将河流与都城远远隔开,汛期历来都有,可几时听闻过京城有洪涝之患。” 秦无衣听出聂牧谣言外之意:“莫非宋开祺奉命勘查河道还有其他原因?” “宋开祺的确有皇命在身,只不过他领的是一道秘旨,可长安城里哪儿有瞒得了我的事,工部尚书在我那儿,三杯酒下肚就全都说出来。” “秘旨?!”顾洛雪大吃一惊,大理寺在调查宋开祺死因时,根本没有获悉什么所谓的秘旨,即便是有,这道旨意也应该只有宋开祺知道才对,可聂牧谣却像是了如指掌,“聂姐姐,到底是什么秘旨?” “当今陛下让宋开祺勘查“龙眼”所在的位置。”聂牧谣脱口而出。 秦无衣顿生好奇:“何谓龙眼?” “京城四周有八条水脉,自古有八水绕长安之说,所谓龙眼,就是这八条水脉交汇之地。”聂牧谣瞟向湍急的河面说,“可城下水网纵横,想要找出龙眼绝非易事,所以宋开祺才日以继夜亲自探寻。” 顾洛雪一脸不解:“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龙眼所在?” 聂牧谣轻言道:“新帝登基以后,这长安城就没太平过,新帝崇信神罚之说,坊间一直流传,太宗是九天应元雷生普化天尊,率雷部二十四天君下凡,有神尊镇守庇佑,世间妖邪鬼魅不敢造次,这才有了现在的大唐盛世。 可自从凌烟阁被雷击焚于大火,天尊飞升归位,妖孽又开始蠢蠢欲动,妖邪鬼魅乃阴物,由盘游九地,统摄万灵的玄武所统,想要镇压住妖孽,就得在龙眼布阵施法,祭拜玄武大帝。” 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敬天法祖乃君王之责,祭祀山川神灵以求国泰民安,本是遵循周礼礼法的国之重典,陛下为什么不公告天下,反而要秘旨授命?” “玄武是太阴化生的北方神,北方色黑,五行主水,因此水通幽冥,龙眼乃妖邪鬼魅出入之地。”聂牧谣张望四周,压低声音说道,“新帝继位,就逢灾祸不断,陛下担心威望有损,因此极力想要平息妖祸,但怪力乱神又非王道,陛下怕此事传扬出去,会落人口实,所以才秘而不宣,让宋开祺经办。” 秦无衣若有所思,目光又专注到地面四溅的血迹,从血迹分布来看,宋开祺是在桥心遇袭,并且在瞬间被分尸,越是靠近桥边血迹越少,这说明宋开祺当时是正面朝向灞河,而袭击他的人,所在的位置应该在河中。 “宋开祺在腊八节亥时三刻遇害,当时桥上有很多来祭祀的百姓,他被杀的过程一定会被人看见。”秦无衣转头看向顾洛雪,“凶徒有几人?是乘舟至此突袭,还是凶徒早藏于桥下,待宋开祺上桥之后,伺机而动伏击?” 顾洛雪一时语塞,迟疑良久才答道:“凶徒不是人!” 秦无衣一怔:“是什么?” 桥间有嘈杂之声传来,一行人敲锣打鼓向桥心走来,最前面是几个精壮男子舞着一条纸扎的龙,首尾相距约莫有十数来丈长,锣鼓声中,栩栩如生的龙蜿蜒游走。 龙首时而低潜,隐身藏形,时而昂首摆尾,神形毕露,龙身甩动中发出的啪啪响声,与舞龙人腰间的铃声交织混合,引来桥上众人回目观望。 冬舞黑龙是祈雨的风俗,但这行人舞动的却是一条白龙,而且身后跟随的人全都埋头低吟,挎着篮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祭品,像是在进行某种声势浩大的祭祀。 秦无衣多看了几眼,那白龙张牙舞爪,模样狰狞,全无祥和之态,桥上的人越聚越多,祭祀人的举动让秦无衣惊诧不已,从篮中取出鸡鸭,当众割喉后浇淋在纸龙上,那些祭品徒劳的挣扎,抽搐着身体直至从断喉中流淌出最后一滴血。 片刻间,那条白龙浑身上下沾满血污。 等到众人将纸龙放入灞河,聂牧谣才低声沉吟:“是龙王,杀宋开祺的是龙王!” 秦无衣赫然一惊:“龙王?” “此案听起来的确匪夷所思,但我看过大理寺调查的卷宗,宋侍郎的确是被龙王所杀。”顾洛雪愁眉不展,“卷宗记载,宋侍郎在灞桥勘查河道时,天现异象,黑云遮天蔽日,灞河河水翻滚,激起惊涛骇浪,一条巨龙破水而出,当众将其撕咬成碎片,最后潜入河水销声敛迹,整个过程被百余人亲眼目睹。” “宋开祺为找龙眼,派出多人在各个河道下潜探查,此举惊扰河神,宋开祺亵渎神灵,所以才招致天谴。”聂牧谣持伞静立在桥边说道,“起初我也不信,但从各个渠道获悉的消息都如出一辙,那日从水中显身的龙王有所不同,浑身惨白,身无血肉,龙身由许多尸骨组成,残暴狂戾绝非神物,坊间传闻是专门吞食溺水者亡魂的尸骨龙王,为妖邪之物。” 秦无衣再看了一眼河中缓缓下沉的白龙,这才恍然大悟:“这些人在祭祀尸骨龙王。” “还有一件事。”聂牧谣指着秦无衣身后的桥栏,“宋开祺遇害那晚,在两岸祭祀先亡的百姓看到,宋开祺冲着一只黑猫自言自语,像是受到惊吓,夺路而逃时妖龙破水而出。” “黑猫?”秦无衣眉头紧皱,想起凌烟阁出事那晚,同样也有一只黑猫出现过。 顾洛雪在一旁说:“大理寺追查一月有余,证据确凿,排除人为行凶的可能,加之那百余名目击者的证词,最终认定是妖邪作祟,可元凶既然是尸骨龙王,总不能派人下河寻凶,将其缉拿归案,虽然大理寺人才济济,可谁也没有斩妖除魔的能耐,所以宋侍郎的命案一直悬而未决。” 秦无衣听后一言不发,抬头眺望渐渐没入河中的白龙,沉默良久,对顾洛雪说道:“你回趟大理寺,复查五年前的上元节发生的命案共有几起,是何人主审,又是如何判决。” “复查五年前的命案?”顾洛雪面泛难色,“秦大哥,我只是人微言轻的掌狱捕快,哪儿有资格复查旧案。” 秦无衣从怀中拿出紫金鱼符递给顾洛雪。 “鱼符上有凤纹,大理寺卿越南天见到此符定知轻重,你持符传令,越南天绝不敢怠慢,查得结果之后,去宋家与我汇合。” “是。”顾洛雪接过鱼符,还是一脸茫然,“秦大哥,为什么要让我复查五年前的命案,难不成和宋侍郎的死有关?” “此案非同寻常,不宜张扬,你办完事于亥时前往宋家,你持有鱼符,即便是宵禁之后也能在各坊畅通无阻。”秦无衣答非所问,神情冷峻说道,“我身份暂时不便公开,你先行调走巡街的金吾卫。” 顾洛雪点头转身而去。 聂牧谣在伞下望着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灞柳风雪中的顾洛雪,嘴角边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什么时候一副菩萨心肠。”聂牧谣笑靥轻点胭脂面,“难不成在死牢吃了五年斋饭,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了。” 秦无衣拂去衣袖上的飞絮,笑而不语。 “你让她亥时去宋家,还调走巡街的金吾卫,坊街上鬼影都没有,月黑风高杀人夜,你煞费苦心,就是为了让她仇家有动手的机会。” 秦无衣缓缓向桥下走去,边走边将质库发生的事告诉聂牧谣。 “她涉世未深,不知世道险恶,那帮黑衣人并非寻常贼匪,是久经沙场的边军,而且训练有素,令行禁止,边军惯用陌刀,所以习惯双手持刀,招数也与寻常刀法不同。” 聂牧谣不以为然:“兴许是受不了边陲劳苦的逃兵。” 秦无衣摇头:“若是逃兵还不足为惧,但被顾洛雪杀的那人,我查验过尸体,从身上伤痕看,此人应当身经百战的武将,被顾洛雪挑落面罩的是头目,能对边军武将发号施令,想必官阶不低。” “武将?!”聂牧谣减缓脚步,声音略微惊讶,“除非是奉诏,边军武将不能擅自返京,否则将以谋反罪论处,再说,质库里多是典当的杂物,并无多少值钱物件,边军武将俸禄颇丰,不至于沦落到打家劫舍。” 秦无衣:“冒死返京,绝对不会只是为了洗劫质库钱财,我见那群人举动,像是在寻找某件东西。” “什么东西能值得这群人连命都不要?” “他们想找什么,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只不过这群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在顾洛雪面前露了相,又岂会留她活口,平白无故承了她的救命之恩,我总不能一走了之,不帮她了结这帮人,我就得一直带着她。”秦无衣苦笑一声,“这只兔子虽说纯真无畏,可留在身边终究是件麻烦事。” 半晌未闻聂牧谣言语,秦无衣回头才见她停在柳树下温婉无声,纵然垂柳有千种风姿,万般风情,也不及聂牧谣脸上那抹哀怨惆怅:“我也是你的麻烦之一吧。” 秦无衣上前不语,折下一片柳叶放在她掌心。 聂牧谣随手将柳叶撕碎,扬在秦无衣眼前:“古人折柳送别,你此举是想劝我离开长安?” 秦无衣神情凝重:“如今是多事之秋,你留在长安城怕是难独善其身,早日离开方位上策。” “太后严旨,百官不得妖言惑众,危言耸听,违者斩立决,可新皇刚登基就暗地里委派宋开祺勘查龙眼,做法镇妖,这二人既为母子,又是君臣,却貌合神离,背道而驰,你何等聪慧之人,就看不出其中利害关系?”聂牧谣轻拉秦无衣衣袖,声音柔和了许多,“不如你我就此启程,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和她有三月之期的约定,你知道我守诺,查明妖案之前,我不能离开。”秦无衣浅笑。 “妖案?”聂牧谣拂袖而怒,“别说死了一个工部侍郎,就是这长安城千妖齐聚,万户灭绝,尸横遍野,你会在意丝毫?你虽然答应帮她,但你想查的根本不是妖案!” 秦无衣埋头不语。 “五年前你来流杯楼与我辞行,我知你此去将无归期,我未挽留半句,可知为何?”聂牧谣再无妩媚之态,向前半步咄咄逼人,“你每次夜宿流杯楼,都是枕刀而眠,唯独那晚你带来一坛酒,我陪你对饮至天明,你笑言,待过了上元节,便将麟嘉刀赠予我,我便知你将远行,我虽不舍,但与其见你终日枕戈待旦,我宁愿你了无牵挂终老山林。 可这五年你却在大理寺的死牢,你我认识多年,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甚至不知道你名字真假,你不说我便不问,我怕自己开了口,会毁掉你我之间这份默契,也怕你就此消失不见。 但今日就当是我求你,一次,就一次! 你能不能告诉我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要让顾洛雪复查五年前上元节发生的命案?” 秦无衣叹息一声:“欠债。” 聂牧谣掷地有声:“欠钱还是欠命?欠钱我帮你收,欠命我帮你讨!” “是我欠了别人,欠了很多,很多……”秦无衣沉吟,“我不能走,因为我有债要还。” “我陪你还。” “不需要!”秦无衣声音决绝,“你今日就启程,走的越远越好,别告诉我要去的地方,若是让我明日还在长安城看见你……” “怎样?”聂牧谣性烈,毫无惧色打断秦无衣,再逼前半步,“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若想取拿去便是,你让我走,我能去哪儿?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当年你救我,醒来后我记不到所有事,是你把我带回长安留在流杯楼,除了告诉我自己叫聂牧谣,其他的事一概不提,我不问,是知道你不想说,现在看起来,我和顾洛雪一样,对于你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极力想摆脱的麻烦。” 秦无衣一时语塞,面泛愧色声音也低缓了许多:“你不是麻烦,无衣孑然一身,能交心的朋友寥寥可数,你是其中之一,是我不想还账的账簿上会有你的名字,至于你的过去……有时候遗忘或许并非一件坏事。” “我不在乎,也不想知道过去的林林总总,我很喜欢当流杯楼的花魁,因为这样我就能帮你打探到各路人马的消息。”聂牧谣转怒为喜,在秦无衣面前摊开手,“我知你重诺守信,既然这一次是回来还债,怎么就忘了欠我那份,你的账簿上早就该有我的名字,想让我走可以,先把欠我的钱还上。” “我……” “没钱免谈,什么时候把账还清了,我什么时候走。” 秦无衣长叹一声:“妖案波谲云诡,我未必有把握全身而退,你留下,怕是会被牵连其中难以脱身。” “牧谣何时怕过牵连,能承你口中朋友二字,牧谣于愿足矣,你便是渡黄泉,闯幽冥,牧谣也誓死相随。” 秦无衣一怔,拂去聂牧谣发髻上的飞絮,苦笑一声:“难怪我的朋友会这么少。” 第五章 尾七 顾洛雪从大理寺出来已是深夜,宵禁的京城,灯火稀疏,交错如棋盘的长安城仿佛被黑暗笼罩的巨大棺椁。 过了洒金桥出槐巷就到朱雀大街,顾洛雪按照秦无衣的交代,一路调离巡夜的金吾卫,秦无衣和聂牧谣远远跟随在后面,沿路除了在屋檐上游走的野猫,偶尔还有几声零星的犬吠之外,并未觉察有任何异样。 直到顾洛雪停在永昌坊的南门,秦无衣才和聂牧谣跟了出去,顾洛雪连忙迎上来:“秦大哥,我复查了大理寺的卷宗,五年前的上元节,各州道以及京城没有一起命案。” 秦无衣应了一声,似乎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让顾洛雪带路去宋开祺的府邸。 秦无衣边走边问:“宋开祺官声如何?” “宋侍郎为官清廉,恪尽职守,庙堂上下有口皆碑,起初只是都水监,京城洪患屡疏不绝,宋侍郎身先士卒带人勘查河道,疏通积淤,才确保长安城数年未有洪涝之灾。”顾洛雪叹息一声,“宋侍郎为政勤勉,视民如子,不曾想竟遭此大劫。” 秦无衣若有所思点头:“宋开祺在朝中可有政敌?” 聂牧谣对朝中百官底细了如指掌:“宋家原是高祖旧部,随高祖起兵反隋开创大唐,宋家也因此显贵,被太宗封开国县侯,世袭罔替,宋家后嗣历代均为朝中重臣,宋开祺官拜工部侍郎,为人中庸、谦逊,谨小慎微,未曾听闻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之举。” 秦无衣意味深长说道:“宋开祺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 顾洛雪一脸诧异:“秦大哥何出此言?” 秦无衣岔开话题:“宋开祺遇害当日,大理寺可查得宋开祺有何异常?” 顾洛雪欲言又止:“卷宗上倒是看不出可疑之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秦无衣追问。 顾洛雪答道:“宋侍郎两朝为臣,均深德圣恩,被视为肱骨之臣,并被先帝钦点为驸马,将乐阳公主下嫁宋家,公主是金枝玉叶,宋家又是皇亲国戚,大理寺虽奉命侦缉,但碍于宋家身份显赫,未必敢详加问讯,我推测难免会有遗漏之处。” 秦无衣笑问:“大理寺卿越南天官居三品,在宋开祺的命案上都知进退,你一个小小捕快,就敢上门提人问讯?” “洛雪奉大唐律,肃正纲纪,查案缉凶,上至权贵,下至百姓,洛雪都一视同仁。” 顾洛雪一脸磊落正气,边说边将鱼符交还秦无衣,“秦大哥,这枚鱼符还真是好使,越公见到鱼符毕恭毕敬,不但全力配合卑职复查旧案,得知我如今调查妖案,非但没有追问半句,还叮嘱但凡与妖案有关事务,由我全权处理,不必向他承报。” 聂牧谣在旁笑而不语。 顾洛雪一时好奇:“聂姐姐,你笑什么?” “越南天是出了名的老狐狸。”聂牧谣冰雪聪明,淡淡一笑说道。 “妖案一事让京城百姓人心惶惶,朝局势必会受影响,太后责令三司会审,至今尚未有半点眉目,大理寺卿越南天难辞其咎,一边是皇命,一边是皇亲贵胄,越南天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这个节骨眼,你持凤纹鱼符传令查案,他当然是大喜过望,若是让你查出来,功绩归他,若是捅出篓子,越南天只需要一句不知情,便能把所有过责全推到你身上,所以他才会让你全权处理,是怕惹火烧身被你牵连。” 顾洛雪摇头,神情谦恭:“聂姐姐多虑了,越公立朝刚毅,不附权贵,绝非奸险小人。” “难怪你只能当一名小捕快。”秦无衣苦笑,“怕是在你眼里,就没有奸邪之辈。” “秦大哥见笑了,世间百态固会藏污纳垢,并非不视奸邪,只是洛雪坚信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顾洛雪坦荡无邪答道,“这也是我当捕快的原因,惩恶扬善,拨乱反正,洛雪愿为锦绣大唐尽绵薄之力,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秦无衣硬生生停在前面,转身久久凝视顾洛雪。 “秦大哥,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顾洛雪一脸惶恐。 秦无衣回过神,神色黯然避开她视线,喃喃自语:“人无有不善……很久以前,有人也给我说过同样的话。” 聂牧谣觉察到秦无衣神色有异,还想追问,却见秦无衣一言不发只顾向前,半柱香时间,就到宋家府邸,远处有更声传来,已是亥时,四下一片沉寂,却见宋家府院灯火通明,有唱词之声绵绵不绝。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唯独宋家门前还挂着两盏白灯笼。 顾洛雪上前扣门,开门的老仆从虚掩门缝中探出头,身后还站在一众护卫,顾洛雪亮出腰牌:“大理寺查案,劳烦通报。” 老仆眯着眼盯在腰牌上,露出鄙夷之色,宋家家世显贵,即便是区区府邸仆人,压根没把顾洛雪这个小小捕快放在眼里:“我家老侯爷薨逝,今日尾七,不便受到惊扰,诸位还请改日再来。” 老仆边说边想闭门谢客,顾洛雪非但没气,反稽首赔罪,尾七是大事,于情于理都不该唐突打扰,可话还未出口,身后秦无衣上前一步,一掌推开朱门,老仆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 秦无衣神情冷峻:“宋开祺死了,宋家不是还有一个喘气的乐阳公主,叫她去宋开祺书斋见我。” 老仆刚想发作,见秦无衣这般气势心里没底,宋开祺在灞河被妖龙所害,此事在长安城人尽所知,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也多次派人前来问讯,但都是先递拜帖,等到择定好日子才敢登门,别说一名捕快,就是御史大夫亲临也得毕恭毕敬,得到允许方才敢入门。 老仆定睛打量秦无衣,身上破皮袄满是污秽,怕是多年未曾清洗,怎么瞧也不像是朝中官员,乐阳公主虽是先帝庶出,可就算是当今圣上关了门还得叫一声姑姑。 眼前这人竟敢直呼公主封号,老仆服侍宋家大半辈子,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胆敢在宋家如此狂悖放肆的,要么是嫌自己命长,要么就是来人身份非同小可。 老仆看不透秦无衣来历,不敢贸然定夺,招呼围上去的护卫退下,派人先带秦无衣等人去书斋,自己转身通报。 顾洛雪跟在后面,心里暗暗吃惊,虽说秦无衣手里有凤纹鱼符,但如此无礼强闯侯爷府邸,万一乐阳公主追究严办,他们三人怕是今晚出不了宋家的大门。 秦无衣全然看不出丝毫顾虑,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径直穿过院落,偏头扫了一眼在院中做法事的那群方外之人。 做七是丧葬必不可少的风俗,从死者卒日算起,丧家每隔七天就要举行一次烧纸祭奠,共有七次,俗谓“烧七”,头七回魂,尾七归魄,因此头七和尾七尤为重要。 院中碧桃满树桃花,积雪压枝,稍许夜风便抖下一簇簇落雪,白色的桃花、白色的夜雪,在这焚香明烛的院落中平添几分萧杀之气。 碧桃树上挂满黄纸道符,树前设有三宝道坛,上放香烛酒食和各种法器,一众青袍方士围树盘膝而坐,众人闭目掐印,嘴里念念有词。 领头的方士手持桃木剑,隔一尺贴纸钱一张,用竹竿立在门口台阶上,能引亡者阴魂返家,最后将草木灰细细铺洒在地上,若是亡者回魂便能留下足迹。 秦无衣收回目光,在护卫带领下穿过前院,方才看出宋家府邸有多大,院内古木林立,亭台楼榭,廊回路转。 书斋在东南角,顾洛雪查阅过大理寺的卷宗,宋开祺遇害当日,在离开宋府前一直留在书斋办公。 秦无衣走进书斋,身后留下清晰可见的脚印,想必宋开祺遇害后,这里再无人进出,房间里布满灰尘,还保持着宋开祺最后离开前的模样。 秦无衣环顾一周,书斋陈设简致,又不失风雅,一幅灵秀淡雅书法悬于南墙,上书四字:真水无香。 看落款印章应是宋开祺手迹,书法淋漓悠远,与这书斋相得益彰,从中能窥其心境。 秦无衣信步走到座椅前,矗立良久缓缓坐下,顾洛雪大惊,刚想提醒那是侯爷主位,外人不能随便僭越,但随后又一想,大半夜硬闯侯府,已经惊动乐阳公主,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还不清楚,还在乎什么礼节。 秦无衣久坐不语,目光如炬扫视书斋,悬于墙上是一把古琴,想必宋开祺平日里通达从容,闲时坐抚琴,明月来相照。 案几上有一盆七里香,有驱虫防蛀之效,久未打理,初露枯败之相,案头置有铜炉,启开一侧的鎏金银盒,香料的气息喷逸散出。 秦无衣揭去铜炉上的镂空盖子,炉内旧香饼已经枯涩无味了,只剩下雪样的霜灰,清理干净后从银盒中取出香饼,点燃后置于炉内,一会后,从镂空的缝隙中飘出一缕缕似有似无的氤氲。 铜炉一侧是灵璧石,石质坚硬,敲之铿铿,历来为文人所钟爱,上架一支尖毫,笔端墨汁干涸,砚台中还剩下少许研磨的墨迹,一方章印置于笔前,看印纹是宋开祺的官印,如此重要之物竟然随意放置,可见宋开祺离开时走的极为匆忙。 案几旁还有一个火盆,里面盛有少许纸灰,秦无衣在里面翻找,拾起一片还未燃烬的纸角,可惜上面没有文字,倒是纸张的质地让秦无衣眉目微微一皱。 聂牧谣在书斋走了一圈:“一桌一椅一方几,一窗一屏一天地,瞧这书斋,这位宋侯爷不像是附庸风雅之辈,还真是宁静致远,颇有建安风骨,如此旷远澄澈之人,行事必定淡泊豁达,为何离开书斋时竟这般仓促,莫非受到了什么惊扰?” 顾洛雪掌灯走到案几前,埋头细细观望书案,面露疑色,还未开口,就听见书斋外有嘈杂之声。 大门被人一脚踢开,一名长相俊朗,器宇轩昂的男子握剑而入,看他身穿长子孝服,顾洛雪就猜到来人是宋开祺独子宋宸。 宋家被封县侯,世袭罔替,宋开祺一死,宋宸继侯爵位,按礼当拜,顾洛雪本想上前迎拜,被宋宸一脚踢在肩头,力道不轻,顾洛雪半天没站起来,捂着肩膀强忍痛楚。 宋宸双目溅火,身后护卫也剑拔弩张,见到秦无衣坐在书斋座椅上,更是怒不可遏,全然不顾身份,仗剑一指大声呵斥:“汝等无礼擅闯,惊扰家父尾七法事,罪不可赦,还胆敢僭越书斋,脏了家父清净之地,混账贱奴,还不给本侯滚下来。” “宋开祺也是风雅之人,你带剑进来坏了书斋茶香墨韵的意境,宋开祺九泉之下怕是也难瞑目,你为子,是为不孝。”秦无衣不动如山,声音虽轻,却有泰山将崩之势,“她奉大唐律查案,有官命在身,你竟敢出手伤人,为臣,是为不忠,你这个不忠不孝之徒,莫不成你还想造反不成?” “你……”宋宸被秦无衣这番话说的无言以对。 “宸儿不得无礼。” 声音从屋外传来,满屋嘈杂瞬间安静,宋宸连忙收剑退了半步,脸上戾气全无,人影缓缓没入书斋,所过之处家仆、护卫纷纷跪迎,一名妇人款款而至,虽然身着素服,不施粉黛,但与秦无衣对视,顾盼之际,威仪毕现。 顾洛雪强忍肩伤跪地迎拜,即便是聂牧谣也屈膝俯首不敢仰视。 宋宸站在一旁毕恭毕敬:“阿娘连日操劳,还是早些回房歇息,此等琐事交由孩儿处置便是。” 妇人不语,目光始终落在案几前的秦无衣身上,众人皆跪,唯独秦无衣正襟危坐,与之直视,全无丝毫怯弱之意。 家仆前来通报,大理寺深夜到府查案,乐阳公主就感觉事有蹊跷,定睛打量秦无衣一番,莫说区区大理寺,就是一品亲王到了这儿也端不起这等架势,朝中掌权重臣自己都耳熟能详,细想一遍竟无眼前这人。 乐阳公主心里暗暗思索,胆敢在侯府和自己面前如此嚣狂,怕是受人指使,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乐阳长袖一挥,示意护卫和家仆掩门退下:“犬子年幼,疏于管教,冒犯之处还望上官海涵。” 秦无衣也不接话,望向跪地不起的顾洛雪:“你肩伤可重?” “啊……”顾洛雪一愣,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秦无衣居然会问自己伤势,“无碍。” “乐阳久不闻朝中之事,不知上官何时新晋,又是奉何人之命调查?” 秦无衣置若罔闻,对顾洛雪说道:“方才我见你对书斋有所疑虑,如今有乐阳公主在此,你但说无妨。” 顾洛雪起身:“敢问公主,宋侍郎遇害后,这书斋可有他人进出?” “宋郎遭逢惨祸,本公主痛不欲生,怕睹物思人,特命人锁了书斋,至今无人进出。” “宋侍郎死因与勘查河道有关,命案发生后,大理寺始终无法找到宋侍郎的《勘河纪要》,三司虽然多次派人来侯府核查,但碍于侯爷和公主身份尊贵,都未详加搜寻。”顾洛雪不卑不亢直言道,“若是按照公主所言,书斋在宋侍郎遇害后再无人进出,为何案几上有浅浅痕迹,分明案几上原有物件,被人事后取走,才导致尘埃沉积不均留下印记。” 乐阳公主:“听你言外之意,是指摘本公主监守自盗?” “卑职不敢。” “不敢?”乐阳公主冷笑一声,“今晚这侯府里,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 顾洛雪一身正气,朗声答道:“《勘河纪要》至关重要,仵作验尸未在宋侍郎身上找到,或许被宋侍郎留在府邸,若是能找到或许能让命案水落石出,卑职猜想,公主也想早日为宋侍郎讨回公道。” 乐阳避而不谈:“你们还未回答本公主,是受何人之命查案。” “卑职大理寺掌狱捕快。” “这么说,你是受越南天调遣?” “是。” “好,好的很。”乐阳公主脸色一沉,之前不知道秦无衣等人底细,一直隐忍不发,“区区大理寺居然欺到侯爷府来了。” 秦无衣突然问道:“你怕什么?” “我怕?我堂堂大唐公主,何惧之有?” “她问你《勘河纪要》,你顾左右言其他,闪烁其词,分明是有所隐瞒,这书斋除了你,想必也无人敢进,我就问你,你从案几上拿走了什么?” “放肆!”乐阳勃然大怒。 聂牧瑶未等乐阳公主话音全落,抢声道:“素闻乐阳公主和宋侯爷伉俪情深,今日一见怕是言过其实,宋侍郎尸骨将寒,公主原本最应为其查明真相,却诸多推诿,瞒情不报,难不成公主与命案有关?” 乐阳公主一生荣宠,哪儿受过这般欺落,眼角抽搐:“越南天见到本公主都要卑躬屈膝,放三条狗就敢来侯府狂吠,今晚不杀了你们,传出去本公主还有何颜面见人。” 秦无衣淡淡一笑:“宋开祺丧期未过,侯府不宜见血,还望公主三思。” “现在才知道求饶,晚了!”乐阳公主杀心顿起,“宸儿,替为娘收拾了这帮以下犯上的贼子。” 宋宸方才被秦无衣讥落,一直耿耿于怀,得到乐阳允肯,二话不说拔剑直刺。 灯下剑影如虹,泛起点点寒光,剑势刚猛犹如雷霆万钧,刹那间已逼近秦无衣咽喉,顾洛雪惊呼一声,距离秦无衣太远,来不及挥剑去救,而站在秦无衣身边的聂牧瑶,非但没上前阻挡,反而向后退了几步。 宋宸剑招摧枯拉朽,誓要秦无衣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顾洛雪见秦无衣不闪不避,侧脸不忍再看,可许久为听见有响动,抬头这才看见,宋宸的剑锋悬停在秦无衣咽喉半寸,手腕不知道何时被秦无衣扣住,任凭宋宸如何用力,剑锋也难再进丝毫。 顾洛雪一脸惊诧,被扣住手腕的宋宸更是震惊,他甚至都没看清秦无衣是何时出手。 宋宸刚一迟疑,秦无衣左手疾出,犹如鹰爪锁住宋宸颈喉,顺势一拉将宋宸拖到案几上,右手夺剑,反手一剑穿透宋宸肩胛,剑尖力透案几,将其活生生钉在书案上。 出手、锁喉、夺剑、刺杀…… 整个过程完全是在电光火石间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多余的动作。 顾洛雪之前的担心变成瞠目结舌的惊愕,好像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秦无衣的动作快到让她难以置信,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招式,没有华丽的动作,也没有起承转合,甚至连防御都摒弃,就是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 那是顾洛雪见过最简单的招式,简单到每一招都只有一个目的,一击毙命,置人于死地! 书斋又恢复寂静,冷风长窗边缝隙吹进来,还带着庭院外草木的清香,却吹不散书斋里血腥气。 宋宸的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面,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不断渗出,颈喉还被秦无衣死死锁住,即便承受剑锋断骨的剧痛,也只能轻微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鲜血刚好飞溅在聂牧瑶的脚前,顾洛雪这才明白刚才聂牧瑶为什么要后退,她知道秦无衣要出手,也知道秦无衣会用怎样的方式去了断。 顾洛雪想起那天在质库第一次见到秦无衣,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累赘。 这一切都还不是让顾洛雪真正吃惊的地方,她望向案几上痛苦抽搐的宋宸,就在刚才,秦无衣重伤了一名侯爷,而且还是当着乐阳公主的面,顾洛雪熟读唐律,以下犯上,加害勋爵,其罪当诛,顾洛雪下意识摸了摸后颈,隐约有些发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乐阳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料到秦无衣胆敢在侯爷府动手,更没想到会当着自己面重伤宋宸。 宋宸是宋家独子,自幼被乐阳宠爱有加,自己虽然贵为公主,但在宋宸面前只是溺爱无度的母亲,看着自己儿子血流如注,乐阳心如刀绞。 秦无衣依旧面无表情,剑下痛不欲生的宋宸在他眼里好似待宰羔羊,剑锋稍许一动,便能听见骨头被切割的声音。 乐阳方寸大乱,不敢喊叫门外护卫,生怕秦无衣鱼死网破加害宋宸。 “放,放了他……”乐阳声音透着一丝惊慌失措的哀求。 “你真担心他死活?”秦无衣意味深长问。 乐阳公主:“你若放了他,今晚之事,本公主既往不咎,就当没发生过。” 秦无衣笑意冷峻:“有些事不追究,不代表就能高枕无忧。” “什,什么意思?” 秦无衣身子微微前倾:“永徽四年正月初一,高阳公主预谋废黜高宗,拥立荆王李元景为帝,高阳曾书信一封于你,邀你共襄盛举,响应荆王夺位逼宫,你有自己图谋,宋开祺当时还只是都水监,你想借此为宋开祺谋划青云仕途,但对高阳谋反一事却无万全把握,因此你按信不表,静观其变,打算待到局势明朗再伺机而动。” “你……”乐阳大惊失色,嘴角蠕动半天才定下神,“信口雌黄,你诬蔑本公主,居心何在?” “永徽四年正月十七,巴陵公主夜访侯府与你密谈,你权衡利弊称病不见,却在当晚书信给荆王李元景,信中洋洋洒洒尽诉兄妹之情,高阳、巴陵两位公主远不及你乐阳心思缜密,你先求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再坐等鹬蚌相争。”秦无衣嘴角缓缓上翘,“你说我无中生有,可你给荆王的书信却是你亲笔所写,上面还有你乐阳公主的印玺。” 乐阳听完如同五雷轰顶,浑身不由自主战栗,噤若寒蝉看着秦无衣:“你,你到底是谁?” 顾洛雪听闻也怛然失色,没想到当年高阳公主等人谋反的事竟然牵连乐阳公主,更让顾洛雪好奇的是,如此机密的事为何秦无衣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奉何人之命?” 秦无衣话落,抬手一扬,鱼符掉落在乐阳面前,灯火下,紫金凤纹灿灿生辉,乐阳顿时面若死灰。 “永徽四年二月初三,谋反一事暴露,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等被处死,李元景、巴陵、高阳公主被赐以自杀。”秦无衣目光如电,不怒自威,“我今夜断的是他肩骨,若是给你乐阳公主加上叛党余孽的罪名,明日断的就是你宋家上下的项上人头,我看你也别等宋开祺回魂,带着你一家老小下去陪他岂不是更好!” 乐阳一脸惶恐,双腿一曲跪在地上:“上官明鉴,乐阳从未与高阳等人同流合污……” “你那些陈年破事我没兴趣。”秦无衣打断乐阳,手指敲击在案几上,“想让我放了他,就交出宋开祺留在书斋的《勘河纪要》。” 乐阳不敢再推诿,起身从书斋暗格中取出《勘河纪要》,毕恭毕敬送到秦无衣面前。 秦无衣拔出剑,宋宸捂肩瘫软在地上,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涌出,秦无衣将长剑丢在他面前。 “我不杀你,并非是忌惮你皇亲贵胄的身份。”秦无衣指向一旁的顾洛雪,声如寒冰,“你踢她一脚,我就还你一剑,你伤她肩膀,我就断你肩骨,你这只手已废,往后不能再使剑,不过也好,免得你日后胡作非为,祸及无辜。” 顾洛雪心里一暖,起初以为秦无衣胆敢重伤勋贵,是奉太后旨意查案,所以才有恃无恐,不曾想,秦无衣睚眦必报,竟然只是为了方才宋宸踢伤自己。 宋宸不敢直视,乐阳担心其伤势,传来家仆送宋宸下去止血疗伤,还叮嘱护卫撤离书斋,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 第六章 龙冢 秦无衣翻阅《堪河纪要》,上面文字工整,目录清晰,京城内外的堤堰、渔捕、运漕、汛期等均巨细无遗记载详细,看得出宋开祺严于律己,亲躬政务。 纪要中还有河道分布和支流交汇图册,校对笔迹,每一幅都是出自宋开祺之手。 秦无衣问:“你可知宋开祺受命勘查龙眼一事?” “新帝登基,委以重任,宋郎不敢有丝毫怠慢,凡事必定亲力亲为,通宵达旦务求为君分忧。”乐阳答道。 秦无衣抬头瞟了乐阳一眼:“这里不是朝堂,更不是刑部,你犯不着敷衍搪塞,我只想查明宋开祺命案真相,难道你就不想为宋开祺讨一个公道?” “宋郎的确向我提及龙眼之事,不过宋郎一直顾虑重重。” 顾洛雪追问:“为何事顾虑?” 乐阳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停顿片刻低声问道:“不知各位可听闻梵天魔王?” 秦无衣眉头微微一皱:“龙眼和梵天魔王有什么关联?” “一月前,天现血月,盛传是梵天魔王降世之兆,魔王入世,必定妖魔肆虐,新帝秘旨让宋郎找到龙眼,就是为了作法镇魔,阻止魔王降世,但民间多有流言蜚语,暗指,暗指……” “暗指当今太后为魔王真身。”聂牧谣说出乐阳不敢说的话。 “看来这流言已是人尽皆知。”乐阳叹息一声,忧心忡忡说道,“宋郎奉旨勘查龙眼所在,本着社稷安危,百姓安平,可万一有人搬弄是非,将矛头指向太后,那么宋郎此举就是和太后做对,所以宋郎担心会引火烧身。” 顾洛雪点点头:“宋侍郎这是骑虎难下,一边是皇命不可违,一边又得提防人言可畏,也难怪宋侍郎会有诸多顾虑。” “或许是宋家当有此劫,如果早知宋郎因此送命,我就是不要这诰命封号,也亲自去求圣上免去旨意。”乐阳声音懊悔哀愁,“宋郎在发现龙眼之前,本已觉察事态有异,却因为皇命难为无法抽身,终是丢了性命。” “宋开祺觉察到什么?”秦无衣问。 “宋郎在找到龙眼之前,发现了一些很离奇的事。” 秦无衣一惊:“宋开祺发现了龙眼!” 乐阳点头:“宋郎在遇害前就找到龙眼,并且奏明圣上,但因为此事关系重大,圣上严旨不得外传,宋郎连我也未告诉,如今宋郎仙游,知道龙眼位置所在的只有当今圣上。” “宋侍郎在找到龙眼之前,发现了什么?”顾洛雪很是好奇。 乐阳将《勘河纪要》中的图册翻到最后,图页上画着一座气势磅礴的宫殿,被袅袅青冥雾气笼罩看不真切,隐约可见殿上屋檐四角高跷,各自缠绕一条黑鳞青须龙,两边列有数十个面目狰狞的金甲石俑,执戟悬鞭,怒目而视。 秦无衣端详半天:“宋开祺所画的是京城哪一座宫殿?” 乐阳摇头:“不在长安。” 顾洛雪神情错愕:“画中宫殿雕龙砌凤,宏伟壮丽,按规制只有天子君王才能享配,若不在京城,谁有胆子敢逾制建这样的宫殿?” 乐阳迟疑良久:“这座宫殿在江河之下。” …… 三人大吃一惊,聂牧谣好半天才问出声:“江,江河之下?” 乐阳低声言道:“昔年太宗身边重臣魏征,因龙王失职导致长安久旱,触犯天条,按律当斩,金角老龙向太宗求情,太宗答应饶其一命,岂料魏征公正严明,不惜违抗圣命入梦斩龙。” “你所说是魏征斩龙。”聂牧谣嗤之以鼻,“坊间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而已,就连长安城三岁孩童也能倒背如流,后面的我替公主说,龙王迁怒太宗言而无信,托梦惊扰,太宗派秦琼、尉迟恭两员大将,守在宫门保驾,两位将军杀气太盛,老龙亡魂也不敢靠近,这才平息此事。” 乐阳摇头:“事实并非如此。” 秦无衣向来不信鬼神:“愿闻其详。” “太宗贵为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深感有愧龙王,为平息龙王怨气,命人在河道之下为金角龙王修建宫殿,君王失信,传扬出去有损帝王威望,所以此事秘而不宣。” 秦无衣听到这里赫然一惊,拿起《勘河纪要》最后那副图册重新查看,画中宫殿前有一座三间四柱子的牌坊,最中间有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龙冢! 秦无衣这才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宋开祺在勘察河道的时候发现了龙冢?!” “我初闻此事时,与上官现在一样惊讶。”乐阳定了定神,娓娓道来,“宋郎为找到八水交汇之处的龙眼,派人在各个河道下潜,发现交汇之地被一座宫殿所阻,派下去查探的人屡有溺亡,这幅画是根据侥幸存活的民夫口述所绘,但不日后,民夫也暴毙而亡,宫殿前立有石碑,上有太宗平息龙王怨气,悼念的诏书和印玺。” 顾洛雪连忙追问:“后来呢?” “宋郎自知此事关系体大,承禀圣上定夺,谁知接到旨意,龙眼所在关系大唐社稷,让宋郎命人凿毁龙冢,确保八水交汇。”乐阳神情哀伤说道,“宋郎为此事寝食难安,民夫在死前告诉他,龙冢四周尸骨累累,冥气聚而不散,想必是金角老龙怨气难平,入魔成妖,一旦捣毁龙冢,后果不堪设想,可宋郎有皇命在身,不敢抗命不遵,结果,结果触怒妖龙,命丧灞桥……” 秦无衣眉头紧锁,目不转睛看着手中图册,龙冢四周白骨森森,堆积如山,诡异之气跃然于纸上。 宋开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尸骨龙王所杀,如今又牵扯出一座鲜为人知的妖龙龙冢,这两者联系在一起,似乎让宋开祺的死变的有迹可循,秦无衣虽不相信神罚之说,不过现在却有些动摇。 聂牧谣在一旁问道:“宋侍郎出事前,可有反常异样?” “龙眼一事虽有波折,但宋郎也算幸不辱命,事后圣上除了叮嘱此事不得外传之外,还有意加封宋郎为工部尚书,可宋郎一直心事重重,终日在书斋翻阅历代水部文献,我听他言语,颇有辞官归隐之意,我多次追问,但宋郎似有难言之隐,一直对我闭口不谈。” 顾洛雪言道:“会不会是宋侍郎因为凿毁龙冢而惴惴不安?” “具体缘由我也不知,出事前几天,宋郎更加魂不守舍,将自己独锁在书斋,我放心不下,偷偷隔窗窥望,见宋郎神色不宁,心浮气躁,要么在房间来回走动,要么就是伏案书写,但每次写完好像都不满意,焚烧于火盆当中。”乐阳稍许停顿想起一件事,“对了,宋郎还问我过封地的事。” “封地?” “我下嫁宋家时,父王曾赐金陵封地和宅邸,我嫌封地远离长安甚少回去,宋郎有意举家迁回封地。” 聂牧谣愁眉不展:“难道宋侍郎预感劫难将至,所以才迫切想要离开长安避祸?” “宋郎的确有远离京城之意,不过在腊八节前一晚,事情似乎又有转机,我记得那天宋郎心情甚好,还邀我共酌,许久未见他那样开朗畅快,入夜后宋郎又去了书斋,我送茶过去时,他在一张绫纸上奋笔疾书,见我进去有意遮掩,所以我没看见纸上内容。”乐阳说到这里潸然泪下,“我原以为雨过天晴,谁知第二天腊八节的饷午,宋郎更衣外出,临别时还让我备好家宴,等他回来一叙天伦,谁料,这一去便是天人永隔……” “绫纸?”秦无衣骤然一惊。 聂牧谣也神色大变:“纸上是不是有五色金花?” 乐阳回想片刻,不太确定说道:“我只是晃眼见到一角,依稀记得上面的好似是有金粉花纹。” 秦无衣连忙在火盆中查找:“宋开祺可有烧掉那张纸?” “没有。”乐阳言语肯定,“半夜我为宋郎送去披风,还亲眼见他将书写好的绫纸装入信函。” 秦无衣声音严峻:“宋开祺有一个木匣,七寸见方,匣上并排有两把锁,你可知道?” “宋郎确有一个这样的黑木匣,收放极为慎重,平日都是与官印一起存放。” “木匣在什么地方?” 乐阳打开书架后面的另一处暗格,里面空空如也,乐阳表情惊讶:“怎,怎么不见了?” 秦无衣抬头看向顾洛雪:“仵作在查验宋开祺尸身时,有没有发现木匣?” “没有,宋侍郎尸身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拼凑完整,查验时,宋侍郎身上除了少许钱财之外别无他物。” 乐阳看出秦无衣神色有异:“莫非那封书函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又与木匣有什么关系?” 秦无衣眉头紧锁:“那不是普通书函,宋开祺在遇害前写了一封奏疏。” 顾洛雪大吃一惊:“在宋侍郎身上并没有发现上奏圣上的奏疏。” 聂牧谣摇头:“这封奏疏不是上奏给圣上的。” 乐阳一脸茫然:“那,那是给谁?” “这是黄藤纸。”秦无衣摊开手心,上面是他在火盆找到未燃烬的纸屑,“唐承隋制,官员文书用纸有严格规定,文武百官向君王奏请需用黄藤纸。” 乐阳好奇问道:“宋郎最后所用是绫纸,既然是奏疏,为什么没用黄藤纸?” “宋侍郎所用是金花五色绫纸。”聂牧谣声音低缓,“此纸是太后专享。” 乐阳目瞪口呆:“奏疏是写,写给太后……” “自太宗开始便有密奏制度,四品以上官员都有密匣,遇重大事情,可将奏疏装于密匣上承,除了当朝皇帝,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阅览。”聂牧谣消息灵通,即便是朝堂机密也了如指掌,“宋侍郎的密匣不在,说明是用来装呈报太后的密奏,不是宋侍郎对公主有所隐瞒,想来,宋侍郎奏请之事非同小可,就连当今圣上也不能知道。” 顾洛雪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事,让宋侍郎要越过圣上,用密奏向太后呈禀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秦无衣突然问道:“宋开祺遇害当日,是什么时候离开府邸?” “巳时。”乐阳脱口而出,“宋郎那日外出时,刚从工部回来不久,在书斋逗留少许便匆匆离开,因为临近中食,所以时辰我记得很清楚。” “宋开祺是在亥时三刻遇害,这中间有六个时辰,从府邸到灞桥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秦无衣细细推算后说道,“宋开祺在离开府邸后,并没有直接去灞桥,而是还去了其他地方,密匣和里面的奏疏不在宋开祺身上,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宋开祺在去灞桥的途中不慎遗失或者就是被他交给了其他人。” 聂牧谣:“宋侍郎连公主都隐瞒,可见奏疏上的内容非同小可,如此重要的东西定会妥善保存,所以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秦无衣点点头,继续询问乐阳:“宋开祺离开府邸时,有没有什么交代?” “没有,那日宋郎走的匆忙。”乐阳一边回想一边答道,“离开时没有穿官服,也不让安排车马,更没有带随从。” 秦无衣揉了揉额头:“宋开祺独自离府,有意隐瞒身份和行踪,说明他要去的地方不便让其他人知晓。” 一旁的顾洛雪像是想起什么事,从身上拿出一枚小指大小的水晶瓶:“公主,您仔细看看,这个水晶瓶是不是宋侍郎的?” 乐阳接过手端详,确认不是宋开祺之物。 “水晶瓶是在宋侍郎尸身残骸上发现的,里面装有少许白色粉末,仵作查验过,确定无毒,但并不清楚粉末是何物,而且水晶瓶造型奇特,非中原技艺。”顾洛雪心思缜密说道,“既然此瓶并非宋侍郎所有,说明是宋侍郎在离府才得到,或许能从这个水晶瓶追查宋侍郎去过什么地方。” 秦无衣拿过水晶瓶嗅闻,没有丝毫味道,聂牧谣将瓶中粉末抖落掌心查看,在指尖细细搓揉一番后,竟然异香扑鼻,沁人心脾。 聂牧谣想到什么,将剩余的粉末倒入炉中,顷刻间,翠烟浮空,满屋奇香结而不散,聂牧谣再拿来案几上的水盂,袅袅烟缕,遇水而入,缓缓沉入水底。 “龙涎香!”聂牧谣埋头细细品味,少顷,嘴角扬起一丝淡笑,“这些粉末是糅合龙涎香的西域香料,龙涎香本身并未香味,但却有聚香不散的功效,混合上等香料能让香味经久不绝。” “宋郎生性淡泊,不逐名利,平日焚香也选用雅淡的青木香。”乐阳嗅闻后神色诧异,“从未见他用过西域香料。” “便衣出行,西域香料……”秦无衣沉思良久,眉宇逐渐舒展,“难道宋开祺去的地方是……” “西市!”顾洛雪眼睛一亮,抢先说出,“唐律以工商为未利,严禁百官入市,所以宋侍郎才未穿官服,龙涎香是西域特有的名贵香料,只有西市胡商贩卖,由此可见,宋侍郎在去灞桥之前,还去了西市。” 秦无衣表情沉稳:“西市贸易繁多,尤以香料为盛,贩卖西域香料的胡商数以千计,即便知道宋开祺去过西市,可要得知他是从何人手中购得龙涎香,无疑是大海捞针。” “龙涎香奢贵,一般人用不起,经营这种香料的胡商也不在多数。”聂牧谣收起水晶瓶说道,“我倒是认识一人,对胡商货物了如指掌,兴许能从这人身上打探出消息。” 悬而未决的妖案终于了有了眉目,三司一个多月都未查出来的线索,秦无衣只用了一晚就有了进展,顾洛雪在心里暗暗高兴之余,也愈发对秦无衣心生钦佩,但同时也对他身份更加好奇。 秦无衣见宋府已无线索,正准备离去。 乐阳扑通一声再次跪在地上:“上官请留步。” 秦无衣转身瞟了一眼,目无尊卑,也无搀扶之意,一脸傲气问道:“何事能让公主纡尊降贵?” 乐阳哀求道:“妾身是戴罪之人,不求上官体恤,还望上官看在亡夫为社稷鞠躬尽瘁,请上官高抬贵手放过宋家老小。” 秦无衣神色冷漠:“你宋家老小死活,与我何干?” “长安妖案让百姓人心惶惶,朝局动荡,太后严旨,百官不得怪力乱神,危言耸听,宋郎勘查龙眼,发现妖龙龙冢,虽是身受皇命,但却违抗了太后旨意,这本《勘河纪要》若是上承天后,陛下都难辞其咎,太后为维稳朝局,势必迁怒宋家,所以妾身才斗胆藏匿。”乐阳长跪不起,连声苦求,“恳请上官怜悯,留下《勘河纪要》,宋家上下定铭记上官大德。” 秦无衣不为所动,目光落在顾洛雪身上:“你熟读唐律,瞒情不报,阻碍官吏查案,私自藏匿命案证物,该以何罪论处?” 顾洛雪迟疑不决:“公主所犯十恶与六脏两罪,按开元律,两罪并罚,流三千里,居作三年,不过……” “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秦无衣将《勘河纪要》交到她手中,“我只想查清妖案真相,这东西对于我已经没有用处,证物归三司监管,你是这里唯一隶属三司的人,只要你将此证物上交,便是大功一件,加官进爵垂手可得,如何定夺你自己衡量。” 顾洛雪捧着《勘河纪要》,来回看了看秦无衣和跪地不起的乐阳,薄薄的书页却犹重千斤,自知手中捧着的是功名利禄,同样也是宋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迟疑片刻,顾洛雪转身走到案几前,竟然将《勘河纪要》在铜炉中点燃,丢在火盆里付之一炬。 乐阳为之一怔,反应过来连忙叩首:“妾身带宋家上下百口,叩谢恩人再造之恩。” “公主快快请起,卑职担不起公主如此大礼。”顾洛雪将乐阳从地上搀扶起来,言语真诚说道,“宋侍郎为官清廉,忠君爱民,无愧于天地,卑职敬重宋侍郎风骨,卑职奉命追查妖案,既然这本纪要与案情无关,就不在卑职职责所内,公主没有见过,卑职更没见过。” 乐阳一听声泪俱下:“恩人大德,乐阳没齿难忘,日后恩人若有差遣,宋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她说烧就烧,难怪只能当一个小捕快。” 聂牧谣走到秦无衣身边,苦笑低语,“不过,挺对我胃口,我倒是越来越喜欢这只傻兔子。” “是只悲天悯人的兔子不假,但未必是真傻。”秦无衣依旧神情冷漠,好像任何事都在他内心荡不起丝毫涟漪,可眼角却泛起一闪而过的笑意,低声说道,“她一句没见过,就把徇私枉法,焚毁证物的事推的一干二净。” 顾洛雪向乐阳告辞,刚走到秦无衣身边,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仆不顾礼数,径直推门闯入。 老仆上气不接下气:“公,公……” 乐阳恢复威仪,沉声呵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老仆指向门外,惊慌失措说道:“公,公主,老,老侯爷回魂了!” …… 第七章 尸骨龙王 乐阳听闻全无惧怕之色,惊喜交加,泪如泉涌,不顾一切冲出书斋,聂牧谣和顾洛雪两人面面相觑,也跟了出去想一看究竟。 亡者回魂一说在民间由来已久,七七祭日内,亡人未了断凡尘牵挂,逝者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所以回魂返家和六亲眷属一一告别。 但回魂都是在头七,从未听过尾七回魂的。 秦无衣本来就不信鬼神,可从死牢出来短短几日,所见所闻匪夷所思,若真有亡人回魂,那有妖邪作祟就不足为奇。 走出书斋,屋外夜风骤起,院中碧桃树上道符哗哗作响,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是幽冥深处冤魂的哀嚎。 刺骨的雪风卷起枝头积雪和飘落的花瓣,围绕着招魂幡上白白的幡布旋转飘荡,整座庭院充斥着诡异的阴森。 少顷。 一阵铃声从院外传来,开始还是零星几声,渐渐越来越密集,是从捆绑在公鸡脚裸的铃铛发出,这是做七习俗,以此来贿赂鸡脚神,亡者回魂时,鸡脚神便会在门口提醒。 之前围坐在树下的方士,战战兢兢缩成一团,想来,是群滥竽充数之辈,平日就靠装神弄鬼来骗丧家财物,见到这等阵仗,全都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铃声和庭院中的阴风突然骤停,在空中旋转的花瓣纷纷落下,犹如扬散的纸钱,纷纷扬扬在青石板上铺成一条惨白色路,在灯火尽灭的院中格外醒目。 一缕烟尘就是在这时从朱门飘进来,凝聚成霜,铺天盖地向四周蔓延,所过之处白霜漫地,院中花草瞬间枯败。 据说白霜是阴煞之气,亡魂怨念越重,阴气也就越浓,在阳世便聚集成霜。 烟尘在草木灰铺就而成的路上汇集不散,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幻化成一名披头散发的老者,面泛青色,双目无光,一身破烂白衣,上面全是斑斑血迹,神情茫然的四处张望,好像眼前一切似曾相识。 老者缓缓上前,看不见他迈步,整个人像是悬地而浮,却能依稀听见草木会上沙沙的脚步声,就如同是踩在泥泞的水坑里,在草木灰上留下的脚印渗出四溢的水渍,好像老者刚从水里爬出来。 一轮残月当空,月光在萧杀的冬夜分外清冷,照射在庭院里,秦无衣看不到老者的影子。 秦无衣不由自主舔舐嘴唇,竟然真有鬼魂,而且就在自己眼前,他看见了已经亡故一月之久的宋开祺。 宋开祺似乎遗忘了生前很多事,步履阑珊向书斋走来,直到看见乐阳,眼中才有了神色,传闻逝者离开阳世,只会记得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或人,宋开祺嘴角蠕动,大放悲声:“公主!” 乐阳也认出宋开祺,两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后来又被太宗赐婚,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情比金坚,在长安城被传为佳话,不曾想再见宋开祺已经天人陌路,乐阳涕泪交零:“宋郎!” 宋开祺快步迎了上去,刚走出半步,就听见哐当一声,身子被重重拉了回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 乐阳不顾一切冲到宋开祺身边,伸手想要去搀扶,指尖穿透他身体,犹如烟云飘忽不定,无法触碰,这才想起宋开祺已是亡魂,夫妻二人阴阳相隔,殊途同归。 秦无衣寻着刚才响声,看见宋开祺脚裸上竟然被锁着一条粗大的铁链,另一端没入身后四处弥漫的白雾中,宋开祺身不由己像是被谁牵扯。 乐阳见宋开祺伤痕累累,心如刀绞,瘫坐在地,泪如雨下:“你我夫妻盟誓白头偕老,为何宋郎如此狠心,留下我一人独活。” “公主切莫动情伤身,都是为夫的错,这些天我被困于灞河,见桥上行人不绝,可任凭我如何唤喊,却无人应答,好像没有人能看见我,今夜返家见堂前灵位,这才方知自己已亡故多日。”宋开祺颤颤巍巍站起身,眼中满是眷恋,伸手想拂去乐阳泪痕,刚一触碰便烟尘四散,宋开祺长悲一声,“人鬼殊途,为夫怕是不能再与公主携手红尘,还望公主自行珍重,了却为夫俗世牵绊。” 乐阳字字含泪:“你我二人有山盟海誓,此生至死不渝,我又怎能忍心见你一人孤行,宋郎稍等,待我料理后事,便随你共赴黄泉,乐阳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宋开祺情深似海说道:“公主万万不可,愚夫才薄智浅,幸得公主垂青此生足矣,今夜一别,你我夫妻情缘已尽,今生不能再常伴公主左右,公主恩情,开祺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你我盟誓情定三生,如今宋郎西归,留我青灯枯坐,乐阳原想常伴三宝为你祈福诵经。”乐阳打量宋开祺,心如刀绞说道,“我请过高僧神人超度,好送你早登西天极乐,可宋郎为何如此惨落,叫乐阳怎能放心让你独去。” 两人情真意切,句句肺腑,一旁的顾洛雪闻之动容,偷偷侧脸揉眵抹泪。 “愚夫这次回来,除了再见公主一面,还有一事相求。”宋开祺神色惶恐说道,“我捣毁龙冢,触怒龙妖被困于河底受罚,龙妖愤恨难平,日夜用铁链鞭笞,愚夫残躯终日皮开肉绽,恳求公主烧一座纸扎的宫殿为愚夫赎罪,否则龙妖必将我打至魂飞魄散,再无机会入六道轮回超生。” 乐阳听到宋开祺死后还受尽如此磨难,心如刀割,一边悲凄大哭一边点头答应。 秦无衣听不进这些儿女情长,生离死别对于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听到宋开祺所求之事,心里暗暗一惊,竟然真是妖龙作祟,即便宋开祺死后也不放过。 既然杀宋开祺命案的罪魁祸首是妖龙,秦无衣现在只想知道其他真相。 秦无衣沉声问:“你死前曾写过一封密奏,上面内容是什么?这份密奏现在在什么地方?” 宋开祺循声望来,表情迟疑:“密奏……我写过密奏?我,我不记得了。” 亡魂之会记住生前最牵挂的人或事,看来宋开祺已将凡尘俗世忘的一干二净,唯独让他牵肠挂肚的只要面前乐阳公主。 秦无衣还不死心:“你遇害当天,为什么偷偷前去西市?” “西市?我,我去过西市吗?”宋开祺神情呆滞反问。 聂牧谣追问:“宋侍郎是在灞桥遇害,不知大人可否还记得,为什么要去灞桥?” “灞桥?”宋开祺目光迟钝,想了良久,俗世记忆在他脑海中已经越来越模糊,“是啊,我为什么要去灞桥?” 秦无衣还想细问,突然一声阴哑沉浑之音成霜雾中传来:“时辰已到,随我速速归去!” 宋开祺面露惧色,却因为对乐阳不舍,久久不愿离去,只见他脚下铁链一震,发出振聋发聩的撞击声,宋开祺身不由己,被猛然一下拉倒在地,像牲口一般在地上拖行。 宋开祺稍有挣扎,一条铁链从青冥霜气里破空而出,重重劈打在他身上,瞬间一道清晰可见的血印,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宋开祺的哀嚎响彻庭院。 鞭挞之力石破天惊,震开聚而不散的霜雾,秦无衣这才看见,一名白须老者,粗大的铁链在他手中举重若轻,老者相貌威严却面露凶相,手中铁链相宋开祺打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众人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秦无衣仔细查看,老者头戴通天冠,身着明黄衮龙袍,腰间还系碧玉带,竟然是一副帝王装束,只是黄袍上血迹斑斑,最让秦无衣诧异的是,老者头和颈脖之间有一道明显的血痕,像是被谁砍去过头颅。 再看老者的身下,和宋开祺一样没有影子。 乐阳那里见的宋开祺受这般折磨,冲上去挡在前面以身相护,此举非但未让黄袍老者心生怜悯,反而更加狂怒,举起铁链欲要连同乐阳一起鞭打。 顾洛雪一惊,宋开祺是亡魂,都无法经受这铁链鞭挞之苦,乐阳公主凡人之躯,遭受铁链击打,怕是瞬间只剩一滩肉泥。 顾洛雪救人心切,也不顾老者是何人,动若脱兔闪身而出,在老者铁链落下之际,将乐阳一掌推开,铁链重重击落在空地上,青石板顷刻间四分五裂,黄袍老者估计都没料到,这里有人胆敢对自己出手,稍有迟疑,顾洛雪身形不停,顺势反手就是一剑向老者撩去。 剑招势道雄浑,如风之迅,老者躲闪不及,被顾洛雪剑锋削去半张脸。 顾洛雪见一击得手信心大增,再接一招力劈华山,剑势刚柔相济绵绵不绝,看她剑招便知出自名师之手,招招精妙缥缈出尘。 一剑落下竟然将锁缚宋开祺的铁链从中斩断。 顾洛雪天性纯良,她不忍看见乐阳命丧当场,也不愿看见宋开祺受这般折磨,全然不顾老者是谁,但凭心中善念出手相救。 乐阳对顾洛雪仗义援手心怀感激,但宋开祺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惊恐,被斩断的铁链和宋开祺一样是烟尘所化,断裂处化出缕缕青烟,顷刻间又重新链接在一起,而刚才被削去脸颊的老者也在烟雾中复原。 只是老者比刚才更加愤恨,无名孽火油然而生,怒发冲冠双脚踏地,轰然一声中,青石板上碎陷,赫然出现两个四爪足印,身形渐渐胀大,五官也随之扭曲,腰间碧玉戴断成两截,身上衮龙袍四分五裂,从破碎的黄袍中透出一根根枯骨骨架。 四周白雾围绕老者汇聚成直冲天宇的擎天柱,夜空中突然风雷叱咤,经久不绝,庭院里也随之狂风大作,顾洛雪伸手遮挡在眼前,从指缝里依稀看见白雾中似乎有东西在游动,渐渐嘴惊愕的张开,等到她噤若寒蝉的放下手。 一条额头凸起,头生双角,腹生四肢,每肢张开四爪,身躯由无数尸骨组成的巨大妖龙,正狞髯张目注视着自己。 秦无衣也赫然一惊,仰头看着露出原形的妖物,这才想起刚才乐阳提到魏征斩龙的事,眼前这只妖龙想必就是昔年被魏征所杀的金角老龙,龙头上还有被斩时留下的刀印,黄袍上的血迹想必就是那时所染。 看来乐阳所言非虚,金角龙王因为怨气太重,入魔成妖变成尸骨龙王,而平息妖龙怨气的龙冢被毁,妖龙迁怒于宋开祺,才将其泄愤所杀。 尸骨龙王一声龙吟,响彻天地,俯身冲下与顾洛雪近在咫尺。 顾洛雪想起父亲自小教导她的两句话。 勇者无畏,仁者无敌。 顾洛雪就是凭这两句话闯荡长安,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但现在她有些慌乱,她忘了问父亲,如果遇到的是龙,而且还是一条戾气狂暴的妖龙时,如何才能做到无畏。 顾洛雪持剑的手抖动厉害,她承认自己很害怕,但却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不能退,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能退,因为自己退逃就没有人来保护身后手无寸铁的乐阳公主。 顾洛雪单薄的身体在巨大的妖龙面前显得格外渺小,她却极力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害怕,她势单力薄的执着换来尸骨龙王的暴怒,没想到区区凡人竟敢如此藐视自己。 顾洛雪已经忘记该用什么剑招,在尸骨龙王面前即便拼尽全力也是徒劳,但顾洛雪还是用抖动的双手举起剑,咬着牙闭上眼睛,用一种决绝的姿态誓死不退。 那声叹息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随后一只宽厚的手握住了她。 顾洛雪睁开眼看见了秦无衣,同时也看见了他眼中的抱怨,像是在埋怨她的多管闲事,也像是在嘲讽她的自不量力。 可即便如此,也掩饰不住秦无衣眼神中的那份坚毅,让顾洛雪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秦无衣不在乎宋开祺是不是会魂飞魄散,更不在乎乐阳会不会被妖龙碎尸万段,别人的生死,秦无衣从来都不会在意。 只不过他在心里承诺过保顾洛雪周全,恶人贼子也好,神魔鬼怪也罢,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顾洛雪有半点损伤。 秦无衣接过顾洛雪手中长剑,站到她身前,举起的剑稳如磐石,声音与这冬夜一样冰冷:“我还没杀过龙。” 身旁顾洛雪为之一怔,秦无衣话语轩昂,目射寒星,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霸气,在尸骨龙王面前犹如一尊不动明王,大有睥睨天下之威。 尸骨龙王吹须突眼,不知是被秦无衣气势所迫还是有所顾忌,竟无刚才暴戾,龙身在白雾中盘旋,若隐若现,像是准备伺机而动。 突然,一声鸡鸣从庭院外传来。 尸骨龙王一惊,看向已经泛白的天际,妖龙为阴怨之气所生,被阳光灼伤会神形俱灭,不敢再停留恋战,抓起铁链,连同宋开祺的魂魄一并拖入井中遁逃。 随着晨曦洒落在院中,四处蔓延的白霜也随之消退,破碎的青石板路,凋零的花草,熄灭的灯烛还有院中枯萎的碧桃树纷纷恢复原样。 若不是还听见乐阳伏地不起悲天彻地的痛哭声,还有刚才溅落在脸上冰冷的井水,刚才匪夷所思的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第八章 烛阴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臭。 那是房屋和尸体被焚烧时散发的味道。 府邸中房屋在熊熊大火中接二连三的倒塌,耳边充斥着无助的哭喊和惨叫。 触目所及,视线里只有三种颜色。 阴郁的黑色、惨淡的白色还有触目惊心的红色。 聂牧谣抹了一把脸,满手的血,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 府邸四周的大门被铁链牢牢锁住,留有精干的黑衣人把守,诺大的庭院变成无处可逃的囚笼,惊慌失措逃窜的下人被一一扑杀,还有几个护卫在零星的反抗,但很快就被屠戮。 聂牧谣茫然的环顾四周,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眼前这些人是谁,在她的视线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脸。 烈焰、哀嚎、屠杀、死亡…… 麻木的漫步在庭院中,聂牧谣目睹着血腥的杀戮,感觉自己行走在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院心的天井已失去了静逸和雅致,四周的水渠蓄满触目惊心的鲜血,在青石板的苔藓上勾画出细碎而密集的纹路。 十来个人并排跪在天井中,这里原本是府邸光线最好的地方,可如今阳光也无法穿透死亡的阴霾。 跪着的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站在后面的黑衣人来回走了一圈,像是在清点人数,然后拔出剑,一个接一个砍去他们的头颅,动作利索干脆,如同在宰杀一群牲口,娴熟的让人不寒而栗。 喷溅的鲜血溅落在聂牧谣脸上,有一种潮湿的温暖,她甚至都没有抹去,仿佛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最后跪着的应该是一名孩子,夺路而逃时摔倒在聂牧谣的脚边,孩子抓住她的衣衫,发出绝望的求助,黑衣人慢慢走过来,当着她的面割开孩子的脖子,喷涌的鲜血顷刻间染红了聂牧谣那双米色的莲花软缎靴。 眼前的血腥仿佛变成定格的画卷,火苗如同墨汁般在上面肆意的扩张,瞬间将一切付之一炬。 又换成另一个场景,聂牧谣依旧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不过感觉还是那样熟悉,耳边响起呼啸而过的风声,回头见到自己站在悬崖峭壁边,身下就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之前那群在府邸里屠戮的黑衣人将自己逼到绝境,聂牧谣半只脚悬在深渊上,转身时,迅猛的剑尖已穿透她身体,接着重重一掌将她推了下去。 身体不断的下坠,但聂牧谣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甚至也没有害怕。 这个冗长的梦魇已经伴随她很久,梦中的一切,聂牧谣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下一次睁开眼时,她会看见一个正在悉心照料自己伤势的男人,那个男人有一张冷峻而坚毅的脸,那双犹如浩瀚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始终让聂牧谣记忆犹新。 聂牧谣不记得这个梦里所有的事,唯独记得这个男人有一个很奇特的名字。 秦无衣。 聂牧谣睁开眼,可这一次她看见的却是顾洛雪,还有她手里端着的那碗热气腾腾的薏米红豆粥。 顾洛雪一脸乖巧,见聂牧谣醒来,身子向前挪了挪:“聂姐姐,我听你口音也是南方人,特意熬了红豆粥,你尝尝可和你胃口。” 严冬的清晨格外幽冷,一碗热粥蒸腾的热气倒是让聂牧谣暖和了少许,将被窝里的匕首藏回枕头下,聂牧谣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握着匕首才能安睡:“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敲了半天门见没人应,担心聂姐姐是不是昨晚受到惊吓,所以才进来看看。” 聂牧谣若有所思点头,或许真是因为昨夜在宋家见到的那些事,让自己惴惴不安,才会又做那个离奇的噩梦。 聂牧谣尝了一口红豆粥,火候恰到好处,粥米甜香松软、沁脾暖胃,没想到顾洛雪还有这般厨艺,可怎么细品,也品不出乡愁,顾洛雪能听出自己口音,可聂牧谣却始终无法想起自己是谁,家乡何处。 抬头见到顾洛雪双手托腮,嘴角扬起浅笑望着自己,经过昨晚的事,聂牧谣对顾洛雪平添了不少好感,可聂牧谣对这笑意再熟悉不过,低头看了看红豆粥,有一种被算计的无奈。 “大清早就端着热粥在床边候着,我自己的婢女都没你这般勤快。”聂牧谣轻轻搅动瓷勺,苦笑一声问,“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顾洛雪眨着眼睛笑了笑,“听秦大哥说,聂姐姐消息灵通,想向聂姐姐打听个人。” 聂牧谣:“以后别叫我姐姐,我还没那么老,听着别扭,咱们年纪一般大,你就叫我牧谣好了。” “我还是叫你牧谣姐吧,叫着亲切。” 聂牧谣无奈笑了笑:“随你。” “我知道牧谣姐的规矩,也不是白打听。”顾洛雪一边说一边钱袋推过去,“这是我当捕快攒下来的俸禄,牧谣姐可别嫌少。” “谈钱就是买卖。”聂牧谣拨开钱袋,里面是少许碎银和几贯通宝,在手里掂量几下,眼角泛起精明的淡笑,“想必这里是你全部家当,就为向我打听一个人,看起来这个人对你挺重要。” 顾洛雪试探着问:“这么说,牧谣姐是答应了?” 聂牧谣将钱袋推了回去:“我这里的消息很贵的。” 顾洛雪失望的抿着嘴:“我就只有这么多,要不我再攒攒。” “我和朋友之间从不谈钱,你这碗粥倒是熬的不错,吃人口短,看来我不答应都不行。”聂牧谣喝了一口粥淡笑道,“说吧,想打听谁,只要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 顾洛雪笑颜逐开,倒不是聂牧谣答应了自己,而是她口中那句朋友让顾洛雪心里一暖,连忙从身上拿出一张通缉榜文,上面的人没名没姓,甚至连样貌都没有,戴着一副诡异的面具。 “牧谣姐,我想打听的就是这名重犯,此犯恶贯满盈,心狠手辣,受害者皆是满门被杀,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我从当上大理寺捕快后,就一直想要将此犯缉拿归案。”顾洛雪义愤填膺说道,“只是此犯行踪飘忽,而且从不留活口,所以没有人见过这人的面目。” 聂牧谣瞟了一眼,瓷勺悬停在嘴边,脸色一沉:“你知道庙里供奉那些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菩萨为什么是泥做的吗?” 顾洛雪一愣,茫然摇头:“不知道。” “菩萨不怕死啊,被人削掉头颅或者砍去手脚,再重新塑一个就是了。”聂牧谣看了顾洛雪一眼,“你就不同了,你只有一条命,丢了没人能帮你续上。” 顾洛雪还是没听懂。 聂牧谣加重语气,指着桌上榜文上的人:“这个人你招惹不起,有多远离多远,你打探这个人的消息,会搭上自己性命的。” 顾洛雪恍然大悟,脸无惧色:“洛雪不敢与大慈大悲的菩萨相比,但身为捕快,惩恶除奸是我职责所在,即便前途凶险也义无反顾,洛雪一心只想除暴安良,为民请命。” “你只是一名小捕快,大理寺人才济济,就算要送命也轮不到你。” 顾洛雪大义凛然:“此人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不绳之以法是为大患,洛雪心意已决,还望牧谣姐成全。” 聂牧谣重重将瓷勺扔在粥碗里,顾洛雪落在她眼里,傻的已经无可救药,也不知道顾洛雪到底在图什么,本想一口回绝,可想起昨晚在宋家,顾洛雪为救乐阳公主,明明毫无胜算都胆敢与妖龙抗衡,真搞不懂她是嫌自己命长还是真不怕死。 即便自己不告诉她,以顾洛雪的执着,一样会自己四处打听,早晚都会让她捅出篓子。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聂牧谣无奈摇摇头。 顾洛雪抿嘴应了一声:“哦。” “我是真不知道,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聂牧谣见顾洛雪一脸失望,长叹一声说道,“可听闻过陈郡吴氏?” “陈郡吴氏家族显赫,兴起于曹魏,吴家子嗣在朝中都出任高位,至初唐虽有衰败,但依然是名满天下的名门望族。”顾洛雪点点头,眉间微皱,“可,可陈郡吴氏在祭祀先祖时,全族死于一场大火。” “是灭门。” “灭门?!”顾洛雪大惊。 “上元元年,陈郡吴氏在宗祠祭祀先祖,满门被杀,全族无一幸免,死后被锁在宗祠焚尸,家中财帛被洗劫一空,当地官员查明有异,兹事体大不敢贸然决断,遂向朝廷承报,朝廷派人严查,但却毫无线索,久查无果为避免事情宣扬,只能以失火草草结案。” 顾洛雪低头看了一眼通缉榜文,心头一震:“难道陈郡吴氏灭门惨案,就是这个人干的?” “上元元年,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就屠戮了吴氏满门。”聂牧谣点点头继续说道,“上元二年,太原陈氏,同样也是满门被杀,官府在陈家被烧毁的残垣断壁中,一共找到七十三具尸骸,和吴氏一样,所有死者伤口都是在脖子上,全是一刀毙命。” “又,又是这个人!”顾洛雪一脸惊愕,“我,我以为这个人只是打家劫舍的普通恶匪。” “普通?这个人一点都不普通。”聂牧谣深吸一口气,“上元二年九月,云麾将军廖岳齐,举家迁徙边陲鄯州,有兵甲过千沿途护卫,岂料行至兰州都府官道时遭遇劫杀,廖家上下无一活口,就连襁褓中的幼婴也不例外,连同兵卒,在官道上一共清点出一千三百二十六具尸体。” “云麾将军廖岳齐……廖将军是琅琊廖氏后裔,也是声名显赫的大家族!”顾洛雪越听越震惊。 “你现在还认为这个人只是在打家劫舍吗?被杀的全都是举足轻重的门阀家族。”聂牧谣神情严峻,稍作停顿后说道,“这个人从未露过行踪和破绽,直到劫杀廖家后,官府才知道了关于这个人的一些消息。” 顾洛雪追问:“什么消息?” “在清理尸体时,发现一名奄奄一息的兵士,断气前说出劫杀他们的只要七个人,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不同的面具,并且用血画出首领面具的样子。”聂牧谣指着通缉榜文上的画像,“事后才根据兵士所画,查探出面具是出自于《山海经》中的异兽,从此这个人有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烛阴。” “烛阴!”顾洛雪目光凝视在通缉榜文上,嘴张的很大,半天才说出话:“七,七个人……” “廖岳奇是身经百战的武将,负责护卫的兵甲,是他麾下训练有素的精锐,可最终他们都死在那七个人手里。”聂牧谣语重心长说道,“你是认为自己比那千余名兵甲还厉害?还是认为自己比他们多几条命?” 顾洛雪面色错愕:“官府的通缉榜文上,只说这人烧杀抢掠,没想到居然背负了三个家族的灭门命案。” “官府的话有几句是真的。”聂牧谣长叹一声,沉默了片刻,“不是三家。” “还,还有?!”顾洛雪从椅子上站起来。 “太原宁氏、范阳王氏、清河叶氏、赵郡越氏、岭南萧氏……”聂牧谣深吸一口气,“还有很多,从上元元年,这个人第一次出现至今,被灭门屠杀的人命,多的你难以想象,朝廷派人追查,可除了知道这个人戴着烛阴面具之外,其他的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朝廷担心事态恶化,只能封锁消息。” 顾洛雪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义愤填膺说道:“此人不除,天理不容。” “喝你一碗粥,不想欠你这份情,留句忠告给你,听不听在你自己。”聂牧谣语重心长说道,“你的赤子之心在我看来愚不可及,让你找到这个人又能怎么样?你既然没有能力除暴安良,那就是自寻死路,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一腔热血和抱负。” “牧谣姐姐忠言,洛雪一定铭记于心。”顾洛雪一身正气答道,“但若因为艰险而人人都不作为,那此等恶匪只会一直逍遥法外,还有无数生灵涂炭,长此以往,我泱泱大唐也会岌岌可危,洛雪并非自不量力,而是昨夜见秦大哥独抗妖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真正的英雄气概,洛雪不才,愿效仿秦大哥,即便粉身碎骨,洛雪也责无旁贷。” “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但你一只傻兔子跟着一头狼能学到什么。”聂牧谣摇头淡笑,自知多劝无益,也不再多言,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粥,若有所思问,“你刚才说,听我口音是南方的?” “岭南道的雷州口音,和我家乡挺近,说不定我和牧谣姐还是同乡呢。” “雷州。”聂牧谣神色惆怅,“好远的地方……” “牧谣姐真是雷州人?”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听你提到我乡音,一时好奇才问你。”聂牧谣解释。 顾洛雪托腮问道:“为什么会忘记以前的事呢?” 聂牧谣神色黯然,久坐回思,可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个零星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下意识摸到自己左肩,每逢变天,伤口都会隐隐作痛。 那些不连贯的记忆画面中,她依稀还记得,有人刺过自己一剑,剑伤很深,直透后背,差一点就伤到要害。 “我,我……”聂牧谣想给顾洛雪讲述,这么多年,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往事,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想起丁点过去的事,“我受过一次伤,想来,伤势应该很重,他说我昏迷了十多天,醒来后,醒来后我就记不起自己以前的所有事,唯独还能记得,救我的人叫秦无衣。” “是秦大哥救了你。” “那段时间,他一直陪着我身边,等我伤好之后,他就带我来长安,很奇怪,我遗忘了过去,但我却记得琴棋书画,记得如何向不同的人打探消息,然后,然后我就成了流杯楼的花魁。” 顾洛雪一脸天真:“为什么不直接问秦大哥啊,他应该知道牧谣姐的过去。” “人干嘛要活的那么通透,有时候糊涂一点岂不是更好,他不想说的事,我从来都不会问。”聂牧谣轻笑说道,“再说,前尘往事不一定都值得去追忆,既然能忘掉何必要执意去找回。” 顾洛雪理解不了聂牧谣的洒脱,如果换成是自己,要是找不回遗忘的过去,一定会被活活憋死:“牧谣姐,我以后多给你做点家乡菜,指不定你吃着吃着,兴许就能想起些什么。” “我可不敢把大理寺的掌狱捕快当婢女使唤。”聂牧谣虽然嘴里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期许,“你厨艺倒是不错,要是不嫌麻烦,做些你家乡菜肴我尝尝鲜也好。” 顾洛雪满心欢喜的点头答应,身体微微前倾,神神秘秘问:“牧谣姐,你认识秦大哥时间长,你知道秦大哥到底是什么官吗?为什么我对秦大哥一点耳闻都没有。” “我不知道。”聂牧谣摇头,生怕顾洛雪不信,“我是真不知道,他的事我从来不问,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你最好也能学会这一点,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顾洛雪似懂非懂吐吐舌头,自言自语嘀咕:“朝中百官我应该都有听闻,秦大哥绝对不是朝堂上的官员,他能持有紫金鱼符,难不成是皇室宗亲?!” 聂牧谣哭笑不得:“你见过穿破皮袄的皇室宗亲吗?” “指不定是为了掩饰身份,是的,一定是这样。”顾洛雪越想越坚定自己的猜测。 聂牧谣忽然发现自己愈发喜欢面前这不谐世事的兔子:“难怪他会把你留在身边,闲暇无事还有一个逗趣解闷的。” 顾洛雪和聂牧谣熟络起来,没有之前拘束,落落大方不显生分,还想多问问关于秦无衣的事,婢女端着水盆进来服侍聂牧谣梳洗,聂牧谣让顾洛雪也回房收拾,今天还要去西市打探水晶瓶和西域龙涎香的消息。 等顾洛雪离开,聂牧谣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让婢女先行退下,自己一人独自,若有所思搅拌粥碗,直至粥凉才起身坐到梳妆台前。 灵巧的纤指,轻染少许滑涩的口脂,细细在唇边描画出娇艳欲滴的洛儿,却不知何故,画眉的手不如往日稳健,娴熟的青黛眉,不知不觉画成柳眉,徒添几分愁容,聂牧谣看着镜中自己妆容,更是心烦意乱,手指一曲,硬生生折断眉笔。 分不清是初醒前亦幻亦真的梦魇,还是顾洛雪和自己攀谈的那些事,让聂牧谣心中诸多杂念,难以静心,扔掉手中眉笔,拉开妆台箱匣,雕镂精绝的各色画眉石、眉砚、眉笔、调露耀花人眼。 寻了半天也不如意,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箱匣下露出的暗格。 起身插上房门,重回妆台久坐不语,暗格里像是装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让聂牧谣神色彷徨,迟疑了良久还是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漆黑的木盒。 聂牧谣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慢慢启开木盒,从里面拿起一样东西戴在脸上。 镜中不再是那朵长安城最艳丽的花,泛黄的铜镜中,一张赤红的狰狞的脸,嘴吐獠牙、暴珠竖眉,头上生有两角,额间还有两只上下并排的眼睛,一睁一闭。 那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具,诡异凶猛的图案极为少见,每一笔粗粝的线条中似乎都透着嗜血的杀戮。 聂牧谣用混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嘴里轻声低语。 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是谓烛龙。 曲江在长安城东南隅,因水流曲折得名,春花夏柳,秋月冬雪,一年四景都盛于此,名士侍女、贵族官贾在曲中画船笙歌,乐此不疲,再加上曲内宫殿连绵,楼阁起伏的皇家禁苑芙蓉园,便成了大唐盛世的剪影。 每年文人才子金榜题名,都会成群结伴,到曲江杏园大摆筵席,一时间,曲江流饮在城内被传为佳话,文人的宴席少不了风月美色,所以聂牧谣一直都是探花宴上的常客。 懒于往返在流杯楼之间,聂牧谣索性在曲江池边置办了一处宅邸,平日若清闲便回来小住半月,聂牧谣担心流杯楼龙蛇混杂,便将秦无衣和顾洛雪安排在这里。 顾洛雪梳洗完,这才想起整整一个早上都没瞧见秦无衣,去他厢房发现门是开着的,秦无衣还穿着那件破皮袄,神色一如既往的专注,让顾洛雪想起昨夜他持剑指龙时舍我其谁的豪迈。 只不过现在拿在秦无衣手里的是一根针,动作很笨拙的缝补手中那件缎面锦袍,每一针都很仔细,但因为不得其法,每每都戳到指尖。 顾洛雪走进去,忍不住好奇问:“秦大哥,你在干什么?” 秦无衣吮着被戳破的指尖,焦头烂额说:“东屋的小妖精嫌我这身行头丢她的人,给我备了一件新衣,我打算在里面缝一个衬兜,再垫上棉絮,这样绿豆在里面就暖和了。” 绿豆正蹲在果盘上,手里捧着透花糍,吃的不亦乐乎,顾洛雪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绿豆的头,小家伙胆小,丢掉透花糍,瞪大小眼睛一动不动,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顾洛雪发笑。 “针线活我在行。” 顾洛雪边说边接过锦袍,动作娴熟穿针引线,秦无衣还在纠结被戳破的手指,疼的呲牙咧嘴,见到绿豆呆立不动,连忙从果盘里拿起一块红酥,细细掰碎送到它嘴边,一脸痛惜说道:“你瞧你瘦的只剩下一张皮了,多吃点,囤点膘好过冬。” 顾洛雪在一旁看在眼里,秦无衣更像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仔细耐心的照顾着自己的宠物,一个能对一只仓鼠如此周道的男人,想来心底一定柔软善良,可顾洛雪却不明白,为何昨夜在宋家,秦无衣却表现出的却是冷酷、决绝和漠然,仿佛在他眼里,堂堂大唐公主和侯爷还不及面前这只仓鼠重要。 顾洛雪声音诚恳说道:“那日在质库,我一时莽撞,坏了秦大哥的安排,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救了秦大哥,殊不知那日若不是秦大哥在场,洛雪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秦无衣不以为然:“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懂,我去质库真是为当刀。” “秦大哥是不想洛雪欠下这份救命之恩,秦大哥虽然不图回报,但洛雪又怎能全当无事。” 秦无衣捂着额头:“你帮我缝好这件衣服,咱们就算两清了。” “还不清。”顾洛雪抬头看向秦无衣,双眸清澈,“昨夜在宋家,洛雪不知道天高地厚触怒妖龙,幸得秦大哥力挽狂澜,才让我得以脱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秦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且还是两次。” 秦无衣淡淡一笑:“我不能让你有事。” 顾洛雪心头一暖,针尖也戳到指头:“洛雪无以为报……” “你听我说完。”秦无衣摇手打断她,一本正经说道,“昨夜我在宋家伤了一位侯爷,还轻贱了一位公主,你熟读唐律,应知这都要掉脑袋的重罪,这么大的罪名总得有人背才行,宋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查案的是大理寺掌狱捕快,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谁帮我顶这个罪,所以,我不能让你有事。” 顾洛雪又埋头缝补,言辞凿凿说道:“秦大哥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任凭你如何推诿,洛雪也不相信你是口蜜腹剑之人。” “俗人浅见。”秦无衣懒得理会,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喂绿豆。 顾洛雪消停了一会,突然停下手中针线:“我,我还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你的名字?” 秦无衣慵懒的抬起头问:“我名字怎么了?” “那日在流杯楼,我见秦大哥才情无双,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顾洛雪一脸认真问道,“莫非这个名字有特别的意思?” “少时家贫,无衣裹身,遂父母取了这个贱名。”秦无衣笑着回答,“你瞧,我到现在还是一身破衣,只怕是触了这个名字的霉头。” 顾洛雪嫣然一笑,自顾手中针线不再追问,心里却暗想,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秦无衣为人磊落洒脱,一身铮铮铁骨无畏天地,这等英雄气概的男子,为何玩世不恭,自己明明坦诚相见,却从秦无衣口中换不来半句实话。 “你现在有新衣服了。”顾洛雪咬断线头,将缝好的锦袍递给秦无衣,回头看看厢房,落落大方说,“牧谣姐还真是大意,都没安排人服侍,秦大哥若是不嫌我笨手笨脚,不如让我帮你更衣吧。” 秦无衣也不推脱,心想不让顾洛雪为自己做点事,这傻丫头始终会觉得心不安,当着顾洛雪的面脱去皮袄,顾洛雪怎么也没想到秦无衣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健硕的上半身赤裸在她眼前。 顾洛雪脸一红,刚想侧过脸去,忽然瞪大眼睛,神色惊愕注视着秦无衣的身体,上面布满横七竖八的伤痕,如同纵横的沟渠,深浅不一,令人触目惊心。 顾洛雪愣在原地,不敢去细数到底有多少道伤痕,更不敢去想,要多少次厮杀才会让身体如此伤痕累累,要经历多少次痛楚才能等到伤口复原,最让顾洛雪惊诧的是,承受这么多伤害居然还有人能活下来。 顾洛雪颤巍巍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凹凸不平的伤疤上,仿佛能感受到每一道伤疤带来的剧痛,嘴角蠕动了半天:“还,还疼吗?” 秦无衣翘起的嘴角里蓄满不羁:“冷。” 顾洛雪回过神,连忙将锦袍给他穿上,退了一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拿起桌上长剑转身而去:“我和牧谣姐在外面等秦大哥。” “你这么好奇的人,怎么就不问问我这些伤疤怎么来的?”秦无衣一边系腰带一边笑问。 顾洛雪想问,但知道得到的答案终究是秦无衣的戏言,渐渐开始明白聂牧谣和秦无衣的相处之道:“秦大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秦无衣笑而不语,捧起绿豆小心翼翼装到内兜里,这一幕刚巧被回头的顾洛雪看见,突然若有所悟,自己只能看见那些愈合的伤疤,却看不到秦无衣经历的过去,或许…… 或许,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伤从未愈合过。 所以他宁可对一只仓鼠无微不至,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袒露自己丝毫。 顾洛雪出了院落,一条长长的影子从屋外延伸进来,聂牧谣依在门楣,举手投足依旧风情万种,只不过眼神中多了一丝精明。 “认识你这么久,几时见你关心过他人生死,为什么如此执念要保她周全?” 秦无衣站在镜前整理好锦袍,好似早就知道聂牧谣一直在屋外:“不是告诉过你,我只是想给自己积点德。” “你若真是一念之仁,昨夜就不会用《勘河纪要》试探她。”聂牧谣温婉的声音透了进来,“假若她为了邀功领赏,将《勘河纪要》上呈三司,你又当如何?” “追名逐利,视人命如草菅。”秦无衣从镜中与聂牧谣对视,回答干脆,掷地有声,“死不足惜。” 聂牧谣走上前,揉平锦袍上的褶皱,裁剪的尺度刚好,就连袖口长短也分毫不差,她能记住秦无衣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能留意他身体的尺寸,即便没有亲手去丈量,也能精确到毫无偏差,却始终无法猜透这个男人内心在想什么。 “既然你承认在试探她,说明你将她与另一个人在比较。”聂牧谣缓缓抬起头,吐气如兰幽幽问道,“我很好奇,这个人是谁?” 秦无衣轻握聂牧谣的手,松开时,在她掌心留下那枚水晶瓶:“等到妖案水落石出,我便告诉你。” 第九章 伤痕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臭。 那是房屋和尸体被焚烧时散发的味道。 府邸中房屋在熊熊大火中接二连三的倒塌,耳边充斥着无助的哭喊和惨叫。 触目所及,视线里只有三种颜色。 阴郁的黑色、惨淡的白色还有触目惊心的红色。 聂牧谣抹了一把脸,满手的血,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 府邸四周的大门被铁链牢牢锁住,留有精干的黑衣人把守,诺大的庭院变成无处可逃的囚笼,惊慌失措逃窜的下人被一一扑杀,还有几个护卫在零星的反抗,但很快就被屠戮。 聂牧谣茫然的环顾四周,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眼前这些人是谁,在她的视线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脸。 烈焰、哀嚎、屠杀、死亡…… 麻木的漫步在庭院中,聂牧谣目睹着血腥的杀戮,感觉自己行走在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院心的天井已失去了静逸和雅致,四周的水渠蓄满触目惊心的鲜血,在青石板的苔藓上勾画出细碎而密集的纹路。 十来个人并排跪在天井中,这里原本是府邸光线最好的地方,可如今阳光也无法穿透死亡的阴霾。 跪着的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站在后面的黑衣人来回走了一圈,像是在清点人数,然后拔出剑,一个接一个砍去他们的头颅,动作利索干脆,如同在宰杀一群牲口,娴熟的让人不寒而栗。 喷溅的鲜血溅落在聂牧谣脸上,有一种潮湿的温暖,她甚至都没有抹去,仿佛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最后跪着的应该是一名孩子,夺路而逃时摔倒在聂牧谣的脚边,孩子抓住她的衣衫,发出绝望的求助,黑衣人慢慢走过来,当着她的面割开孩子的脖子,喷涌的鲜血顷刻间染红了聂牧谣那双米色的莲花软缎靴。 眼前的血腥仿佛变成定格的画卷,火苗如同墨汁般在上面肆意的扩张,瞬间将一切付之一炬。 又换成另一个场景,聂牧谣依旧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不过感觉还是那样熟悉,耳边响起呼啸而过的风声,回头见到自己站在悬崖峭壁边,身下就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之前那群在府邸里屠戮的黑衣人将自己逼到绝境,聂牧谣半只脚悬在深渊上,转身时,迅猛的剑尖已穿透她身体,接着重重一掌将她推了下去。 身体不断的下坠,但聂牧谣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甚至也没有害怕。 这个冗长的梦魇已经伴随她很久,梦中的一切,聂牧谣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下一次睁开眼时,她会看见一个正在悉心照料自己伤势的男人,那个男人有一张冷峻而坚毅的脸,那双犹如浩瀚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始终让聂牧谣记忆犹新。 聂牧谣不记得这个梦里所有的事,唯独记得这个男人有一个很奇特的名字。 秦无衣。 聂牧谣睁开眼,可这一次她看见的却是顾洛雪,还有她手里端着的那碗热气腾腾的薏米红豆粥。 顾洛雪一脸乖巧,见聂牧谣醒来,身子向前挪了挪:“聂姐姐,我听你口音也是南方人,特意熬了红豆粥,你尝尝可和你胃口。” 严冬的清晨格外幽冷,一碗热粥蒸腾的热气倒是让聂牧谣暖和了少许,将被窝里的匕首藏回枕头下,聂牧谣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握着匕首才能安睡:“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敲了半天门见没人应,担心聂姐姐是不是昨晚受到惊吓,所以才进来看看。” 聂牧谣若有所思点头,或许真是因为昨夜在宋家见到的那些事,让自己惴惴不安,才会又做那个离奇的噩梦。 聂牧谣尝了一口红豆粥,火候恰到好处,粥米甜香松软、沁脾暖胃,没想到顾洛雪还有这般厨艺,可怎么细品,也品不出乡愁,顾洛雪能听出自己口音,可聂牧谣却始终无法想起自己是谁,家乡何处。 抬头见到顾洛雪双手托腮,嘴角扬起浅笑望着自己,经过昨晚的事,聂牧谣对顾洛雪平添了不少好感,可聂牧谣对这笑意再熟悉不过,低头看了看红豆粥,有一种被算计的无奈。 “大清早就端着热粥在床边候着,我自己的婢女都没你这般勤快。”聂牧谣轻轻搅动瓷勺,苦笑一声问,“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顾洛雪眨着眼睛笑了笑,“听秦大哥说,聂姐姐消息灵通,想向聂姐姐打听个人。” 聂牧谣:“以后别叫我姐姐,我还没那么老,听着别扭,咱们年纪一般大,你就叫我牧谣好了。” “我还是叫你牧谣姐吧,叫着亲切。” 聂牧谣无奈笑了笑:“随你。” “我知道牧谣姐的规矩,也不是白打听。”顾洛雪一边说一边钱袋推过去,“这是我当捕快攒下来的俸禄,牧谣姐可别嫌少。” “谈钱就是买卖。”聂牧谣拨开钱袋,里面是少许碎银和几贯通宝,在手里掂量几下,眼角泛起精明的淡笑,“想必这里是你全部家当,就为向我打听一个人,看起来这个人对你挺重要。” 顾洛雪试探着问:“这么说,牧谣姐是答应了?” 聂牧谣将钱袋推了回去:“我这里的消息很贵的。” 顾洛雪失望的抿着嘴:“我就只有这么多,要不我再攒攒。” “我和朋友之间从不谈钱,你这碗粥倒是熬的不错,吃人口短,看来我不答应都不行。”聂牧谣喝了一口粥淡笑道,“说吧,想打听谁,只要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 顾洛雪笑颜逐开,倒不是聂牧谣答应了自己,而是她口中那句朋友让顾洛雪心里一暖,连忙从身上拿出一张通缉榜文,上面的人没名没姓,甚至连样貌都没有,戴着一副诡异的面具。 “牧谣姐,我想打听的就是这名重犯,此犯恶贯满盈,心狠手辣,受害者皆是满门被杀,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我从当上大理寺捕快后,就一直想要将此犯缉拿归案。”顾洛雪义愤填膺说道,“只是此犯行踪飘忽,而且从不留活口,所以没有人见过这人的面目。” 聂牧谣瞟了一眼,瓷勺悬停在嘴边,脸色一沉:“你知道庙里供奉那些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菩萨为什么是泥做的吗?” 顾洛雪一愣,茫然摇头:“不知道。” “菩萨不怕死啊,被人削掉头颅或者砍去手脚,再重新塑一个就是了。”聂牧谣看了顾洛雪一眼,“你就不同了,你只有一条命,丢了没人能帮你续上。” 顾洛雪还是没听懂。 聂牧谣加重语气,指着桌上榜文上的人:“这个人你招惹不起,有多远离多远,你打探这个人的消息,会搭上自己性命的。” 顾洛雪恍然大悟,脸无惧色:“洛雪不敢与大慈大悲的菩萨相比,但身为捕快,惩恶除奸是我职责所在,即便前途凶险也义无反顾,洛雪一心只想除暴安良,为民请命。” “你只是一名小捕快,大理寺人才济济,就算要送命也轮不到你。” 顾洛雪大义凛然:“此人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不绳之以法是为大患,洛雪心意已决,还望牧谣姐成全。” 聂牧谣重重将瓷勺扔在粥碗里,顾洛雪落在她眼里,傻的已经无可救药,也不知道顾洛雪到底在图什么,本想一口回绝,可想起昨晚在宋家,顾洛雪为救乐阳公主,明明毫无胜算都胆敢与妖龙抗衡,真搞不懂她是嫌自己命长还是真不怕死。 即便自己不告诉她,以顾洛雪的执着,一样会自己四处打听,早晚都会让她捅出篓子。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聂牧谣无奈摇摇头。 顾洛雪抿嘴应了一声:“哦。” “我是真不知道,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聂牧谣见顾洛雪一脸失望,长叹一声说道,“可听闻过陈郡吴氏?” “陈郡吴氏家族显赫,兴起于曹魏,吴家子嗣在朝中都出任高位,至初唐虽有衰败,但依然是名满天下的名门望族。”顾洛雪点点头,眉间微皱,“可,可陈郡吴氏在祭祀先祖时,全族死于一场大火。” “是灭门。” “灭门?!”顾洛雪大惊。 “上元元年,陈郡吴氏在宗祠祭祀先祖,满门被杀,全族无一幸免,死后被锁在宗祠焚尸,家中财帛被洗劫一空,当地官员查明有异,兹事体大不敢贸然决断,遂向朝廷承报,朝廷派人严查,但却毫无线索,久查无果为避免事情宣扬,只能以失火草草结案。” 顾洛雪低头看了一眼通缉榜文,心头一震:“难道陈郡吴氏灭门惨案,就是这个人干的?” “上元元年,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就屠戮了吴氏满门。”聂牧谣点点头继续说道,“上元二年,太原陈氏,同样也是满门被杀,官府在陈家被烧毁的残垣断壁中,一共找到七十三具尸骸,和吴氏一样,所有死者伤口都是在脖子上,全是一刀毙命。” “又,又是这个人!”顾洛雪一脸惊愕,“我,我以为这个人只是打家劫舍的普通恶匪。” “普通?这个人一点都不普通。”聂牧谣深吸一口气,“上元二年九月,云麾将军廖岳齐,举家迁徙边陲鄯州,有兵甲过千沿途护卫,岂料行至兰州都府官道时遭遇劫杀,廖家上下无一活口,就连襁褓中的幼婴也不例外,连同兵卒,在官道上一共清点出一千三百二十六具尸体。” “云麾将军廖岳齐……廖将军是琅琊廖氏后裔,也是声名显赫的大家族!”顾洛雪越听越震惊。 “你现在还认为这个人只是在打家劫舍吗?被杀的全都是举足轻重的门阀家族。”聂牧谣神情严峻,稍作停顿后说道,“这个人从未露过行踪和破绽,直到劫杀廖家后,官府才知道了关于这个人的一些消息。” 顾洛雪追问:“什么消息?” “在清理尸体时,发现一名奄奄一息的兵士,断气前说出劫杀他们的只要七个人,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不同的面具,并且用血画出首领面具的样子。”聂牧谣指着通缉榜文上的画像,“事后才根据兵士所画,查探出面具是出自于《山海经》中的异兽,从此这个人有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烛阴。” “烛阴!”顾洛雪目光凝视在通缉榜文上,嘴张的很大,半天才说出话:“七,七个人……” “廖岳奇是身经百战的武将,负责护卫的兵甲,是他麾下训练有素的精锐,可最终他们都死在那七个人手里。”聂牧谣语重心长说道,“你是认为自己比那千余名兵甲还厉害?还是认为自己比他们多几条命?” 顾洛雪面色错愕:“官府的通缉榜文上,只说这人烧杀抢掠,没想到居然背负了三个家族的灭门命案。” “官府的话有几句是真的。”聂牧谣长叹一声,沉默了片刻,“不是三家。” “还,还有?!”顾洛雪从椅子上站起来。 “太原宁氏、范阳王氏、清河叶氏、赵郡越氏、岭南萧氏……”聂牧谣深吸一口气,“还有很多,从上元元年,这个人第一次出现至今,被灭门屠杀的人命,多的你难以想象,朝廷派人追查,可除了知道这个人戴着烛阴面具之外,其他的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朝廷担心事态恶化,只能封锁消息。” 顾洛雪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义愤填膺说道:“此人不除,天理不容。” “喝你一碗粥,不想欠你这份情,留句忠告给你,听不听在你自己。”聂牧谣语重心长说道,“你的赤子之心在我看来愚不可及,让你找到这个人又能怎么样?你既然没有能力除暴安良,那就是自寻死路,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一腔热血和抱负。” “牧谣姐姐忠言,洛雪一定铭记于心。”顾洛雪一身正气答道,“但若因为艰险而人人都不作为,那此等恶匪只会一直逍遥法外,还有无数生灵涂炭,长此以往,我泱泱大唐也会岌岌可危,洛雪并非自不量力,而是昨夜见秦大哥独抗妖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真正的英雄气概,洛雪不才,愿效仿秦大哥,即便粉身碎骨,洛雪也责无旁贷。” “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但你一只傻兔子跟着一头狼能学到什么。”聂牧谣摇头淡笑,自知多劝无益,也不再多言,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粥,若有所思问,“你刚才说,听我口音是南方的?” “岭南道的雷州口音,和我家乡挺近,说不定我和牧谣姐还是同乡呢。” “雷州。”聂牧谣神色惆怅,“好远的地方……” “牧谣姐真是雷州人?”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听你提到我乡音,一时好奇才问你。”聂牧谣解释。 顾洛雪托腮问道:“为什么会忘记以前的事呢?” 聂牧谣神色黯然,久坐回思,可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个零星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下意识摸到自己左肩,每逢变天,伤口都会隐隐作痛。 那些不连贯的记忆画面中,她依稀还记得,有人刺过自己一剑,剑伤很深,直透后背,差一点就伤到要害。 “我,我……”聂牧谣想给顾洛雪讲述,这么多年,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往事,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想起丁点过去的事,“我受过一次伤,想来,伤势应该很重,他说我昏迷了十多天,醒来后,醒来后我就记不起自己以前的所有事,唯独还能记得,救我的人叫秦无衣。” “是秦大哥救了你。” “那段时间,他一直陪着我身边,等我伤好之后,他就带我来长安,很奇怪,我遗忘了过去,但我却记得琴棋书画,记得如何向不同的人打探消息,然后,然后我就成了流杯楼的花魁。” 顾洛雪一脸天真:“为什么不直接问秦大哥啊,他应该知道牧谣姐的过去。” “人干嘛要活的那么通透,有时候糊涂一点岂不是更好,他不想说的事,我从来都不会问。”聂牧谣轻笑说道,“再说,前尘往事不一定都值得去追忆,既然能忘掉何必要执意去找回。” 顾洛雪理解不了聂牧谣的洒脱,如果换成是自己,要是找不回遗忘的过去,一定会被活活憋死:“牧谣姐,我以后多给你做点家乡菜,指不定你吃着吃着,兴许就能想起些什么。” “我可不敢把大理寺的掌狱捕快当婢女使唤。”聂牧谣虽然嘴里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期许,“你厨艺倒是不错,要是不嫌麻烦,做些你家乡菜肴我尝尝鲜也好。” 顾洛雪满心欢喜的点头答应,身体微微前倾,神神秘秘问:“牧谣姐,你认识秦大哥时间长,你知道秦大哥到底是什么官吗?为什么我对秦大哥一点耳闻都没有。” “我不知道。”聂牧谣摇头,生怕顾洛雪不信,“我是真不知道,他的事我从来不问,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你最好也能学会这一点,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顾洛雪似懂非懂吐吐舌头,自言自语嘀咕:“朝中百官我应该都有听闻,秦大哥绝对不是朝堂上的官员,他能持有紫金鱼符,难不成是皇室宗亲?!” 聂牧谣哭笑不得:“你见过穿破皮袄的皇室宗亲吗?” “指不定是为了掩饰身份,是的,一定是这样。”顾洛雪越想越坚定自己的猜测。 聂牧谣忽然发现自己愈发喜欢面前这不谐世事的兔子:“难怪他会把你留在身边,闲暇无事还有一个逗趣解闷的。” 顾洛雪和聂牧谣熟络起来,没有之前拘束,落落大方不显生分,还想多问问关于秦无衣的事,婢女端着水盆进来服侍聂牧谣梳洗,聂牧谣让顾洛雪也回房收拾,今天还要去西市打探水晶瓶和西域龙涎香的消息。 等顾洛雪离开,聂牧谣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让婢女先行退下,自己一人独自,若有所思搅拌粥碗,直至粥凉才起身坐到梳妆台前。 灵巧的纤指,轻染少许滑涩的口脂,细细在唇边描画出娇艳欲滴的洛儿,却不知何故,画眉的手不如往日稳健,娴熟的青黛眉,不知不觉画成柳眉,徒添几分愁容,聂牧谣看着镜中自己妆容,更是心烦意乱,手指一曲,硬生生折断眉笔。 分不清是初醒前亦幻亦真的梦魇,还是顾洛雪和自己攀谈的那些事,让聂牧谣心中诸多杂念,难以静心,扔掉手中眉笔,拉开妆台箱匣,雕镂精绝的各色画眉石、眉砚、眉笔、调露耀花人眼。 寻了半天也不如意,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箱匣下露出的暗格。 起身插上房门,重回妆台久坐不语,暗格里像是装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让聂牧谣神色彷徨,迟疑了良久还是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漆黑的木盒。 聂牧谣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慢慢启开木盒,从里面拿起一样东西戴在脸上。 镜中不再是那朵长安城最艳丽的花,泛黄的铜镜中,一张赤红的狰狞的脸,嘴吐獠牙、暴珠竖眉,头上生有两角,额间还有两只上下并排的眼睛,一睁一闭。 那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具,诡异凶猛的图案极为少见,每一笔粗粝的线条中似乎都透着嗜血的杀戮。 聂牧谣用混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嘴里轻声低语。 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是谓烛龙。 曲江在长安城东南隅,因水流曲折得名,春花夏柳,秋月冬雪,一年四景都盛于此,名士侍女、贵族官贾在曲中画船笙歌,乐此不疲,再加上曲内宫殿连绵,楼阁起伏的皇家禁苑芙蓉园,便成了大唐盛世的剪影。 每年文人才子金榜题名,都会成群结伴,到曲江杏园大摆筵席,一时间,曲江流饮在城内被传为佳话,文人的宴席少不了风月美色,所以聂牧谣一直都是探花宴上的常客。 懒于往返在流杯楼之间,聂牧谣索性在曲江池边置办了一处宅邸,平日若清闲便回来小住半月,聂牧谣担心流杯楼龙蛇混杂,便将秦无衣和顾洛雪安排在这里。 顾洛雪梳洗完,这才想起整整一个早上都没瞧见秦无衣,去他厢房发现门是开着的,秦无衣还穿着那件破皮袄,神色一如既往的专注,让顾洛雪想起昨夜他持剑指龙时舍我其谁的豪迈。 只不过现在拿在秦无衣手里的是一根针,动作很笨拙的缝补手中那件缎面锦袍,每一针都很仔细,但因为不得其法,每每都戳到指尖。 顾洛雪走进去,忍不住好奇问:“秦大哥,你在干什么?” 秦无衣吮着被戳破的指尖,焦头烂额说:“东屋的小妖精嫌我这身行头丢她的人,给我备了一件新衣,我打算在里面缝一个衬兜,再垫上棉絮,这样绿豆在里面就暖和了。” 绿豆正蹲在果盘上,手里捧着透花糍,吃的不亦乐乎,顾洛雪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绿豆的头,小家伙胆小,丢掉透花糍,瞪大小眼睛一动不动,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顾洛雪发笑。 “针线活我在行。” 顾洛雪边说边接过锦袍,动作娴熟穿针引线,秦无衣还在纠结被戳破的手指,疼的呲牙咧嘴,见到绿豆呆立不动,连忙从果盘里拿起一块红酥,细细掰碎送到它嘴边,一脸痛惜说道:“你瞧你瘦的只剩下一张皮了,多吃点,囤点膘好过冬。” 顾洛雪在一旁看在眼里,秦无衣更像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仔细耐心的照顾着自己的宠物,一个能对一只仓鼠如此周道的男人,想来心底一定柔软善良,可顾洛雪却不明白,为何昨夜在宋家,秦无衣却表现出的却是冷酷、决绝和漠然,仿佛在他眼里,堂堂大唐公主和侯爷还不及面前这只仓鼠重要。 顾洛雪声音诚恳说道:“那日在质库,我一时莽撞,坏了秦大哥的安排,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救了秦大哥,殊不知那日若不是秦大哥在场,洛雪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秦无衣不以为然:“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懂,我去质库真是为当刀。” “秦大哥是不想洛雪欠下这份救命之恩,秦大哥虽然不图回报,但洛雪又怎能全当无事。” 秦无衣捂着额头:“你帮我缝好这件衣服,咱们就算两清了。” “还不清。”顾洛雪抬头看向秦无衣,双眸清澈,“昨夜在宋家,洛雪不知道天高地厚触怒妖龙,幸得秦大哥力挽狂澜,才让我得以脱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秦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且还是两次。” 秦无衣淡淡一笑:“我不能让你有事。” 顾洛雪心头一暖,针尖也戳到指头:“洛雪无以为报……” “你听我说完。”秦无衣摇手打断她,一本正经说道,“昨夜我在宋家伤了一位侯爷,还轻贱了一位公主,你熟读唐律,应知这都要掉脑袋的重罪,这么大的罪名总得有人背才行,宋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查案的是大理寺掌狱捕快,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谁帮我顶这个罪,所以,我不能让你有事。” 顾洛雪又埋头缝补,言辞凿凿说道:“秦大哥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任凭你如何推诿,洛雪也不相信你是口蜜腹剑之人。” “俗人浅见。”秦无衣懒得理会,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喂绿豆。 顾洛雪消停了一会,突然停下手中针线:“我,我还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你的名字?” 秦无衣慵懒的抬起头问:“我名字怎么了?” “那日在流杯楼,我见秦大哥才情无双,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顾洛雪一脸认真问道,“莫非这个名字有特别的意思?” “少时家贫,无衣裹身,遂父母取了这个贱名。”秦无衣笑着回答,“你瞧,我到现在还是一身破衣,只怕是触了这个名字的霉头。” 顾洛雪嫣然一笑,自顾手中针线不再追问,心里却暗想,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秦无衣为人磊落洒脱,一身铮铮铁骨无畏天地,这等英雄气概的男子,为何玩世不恭,自己明明坦诚相见,却从秦无衣口中换不来半句实话。 “你现在有新衣服了。”顾洛雪咬断线头,将缝好的锦袍递给秦无衣,回头看看厢房,落落大方说,“牧谣姐还真是大意,都没安排人服侍,秦大哥若是不嫌我笨手笨脚,不如让我帮你更衣吧。” 秦无衣也不推脱,心想不让顾洛雪为自己做点事,这傻丫头始终会觉得心不安,当着顾洛雪的面脱去皮袄,顾洛雪怎么也没想到秦无衣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健硕的上半身赤裸在她眼前。 顾洛雪脸一红,刚想侧过脸去,忽然瞪大眼睛,神色惊愕注视着秦无衣的身体,上面布满横七竖八的伤痕,如同纵横的沟渠,深浅不一,令人触目惊心。 顾洛雪愣在原地,不敢去细数到底有多少道伤痕,更不敢去想,要多少次厮杀才会让身体如此伤痕累累,要经历多少次痛楚才能等到伤口复原,最让顾洛雪惊诧的是,承受这么多伤害居然还有人能活下来。 顾洛雪颤巍巍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凹凸不平的伤疤上,仿佛能感受到每一道伤疤带来的剧痛,嘴角蠕动了半天:“还,还疼吗?” 秦无衣翘起的嘴角里蓄满不羁:“冷。” 顾洛雪回过神,连忙将锦袍给他穿上,退了一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拿起桌上长剑转身而去:“我和牧谣姐在外面等秦大哥。” “你这么好奇的人,怎么就不问问我这些伤疤怎么来的?”秦无衣一边系腰带一边笑问。 顾洛雪想问,但知道得到的答案终究是秦无衣的戏言,渐渐开始明白聂牧谣和秦无衣的相处之道:“秦大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秦无衣笑而不语,捧起绿豆小心翼翼装到内兜里,这一幕刚巧被回头的顾洛雪看见,突然若有所悟,自己只能看见那些愈合的伤疤,却看不到秦无衣经历的过去,或许…… 或许,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伤从未愈合过。 所以他宁可对一只仓鼠无微不至,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袒露自己丝毫。 顾洛雪出了院落,一条长长的影子从屋外延伸进来,聂牧谣依在门楣,举手投足依旧风情万种,只不过眼神中多了一丝精明。 “认识你这么久,几时见你关心过他人生死,为什么如此执念要保她周全?” 秦无衣站在镜前整理好锦袍,好似早就知道聂牧谣一直在屋外:“不是告诉过你,我只是想给自己积点德。” “你若真是一念之仁,昨夜就不会用《勘河纪要》试探她。”聂牧谣温婉的声音透了进来,“假若她为了邀功领赏,将《勘河纪要》上呈三司,你又当如何?” “追名逐利,视人命如草菅。”秦无衣从镜中与聂牧谣对视,回答干脆,掷地有声,“死不足惜。” 聂牧谣走上前,揉平锦袍上的褶皱,裁剪的尺度刚好,就连袖口长短也分毫不差,她能记住秦无衣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能留意他身体的尺寸,即便没有亲手去丈量,也能精确到毫无偏差,却始终无法猜透这个男人内心在想什么。 “既然你承认在试探她,说明你将她与另一个人在比较。”聂牧谣缓缓抬起头,吐气如兰幽幽问道,“我很好奇,这个人是谁?” 秦无衣轻握聂牧谣的手,松开时,在她掌心留下那枚水晶瓶:“等到妖案水落石出,我便告诉你。” 第十章 老狗 冬日的阳光从怀远坊大门斜斜透进来,照射在严老狗臃肿的身体上,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惺忪穿梭在等待查验入城的胡商商队中。 严老狗并不老,去年才过而立之年,只是一身肥硕的赘肉,让他多走两步都会喘,腰间西市署腰牌也随着晃荡出声,像极了一条戴着铃铛走不动路的老狗。 距离上元节还有七天,胡商绝对不会错过一年中最赚钱的日子,有些甚至早在几月前就从各自属国出发,披星赶月,日夜兼程就为能赶上长安城最盛大的节日。 严老狗向城外望了一圈,密密麻麻全是风尘仆仆的商队,胡商身上羊皮袄的膻味和满地牲口粪便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严老狗从身上掏出粉红锦帕捂鼻,露出一脸嫌弃厌恶的表情。 锦帕上绣着鸳鸯,还沾染着昨夜的酒渍,像严老狗这样邋遢的人不会有这样精致的锦帕,也不知是哪家歌坊小娘子的贴身之物。 严老狗是西市署丞令,负责查验往来商旅的通关文牒与货物,若是发现有违禁货物,便连人带货一同扣下,虽然只是八品小吏,但在这西市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商旅大老远赶到长安,无非想多赚些财帛,可能不能入市,就全看严老狗一句话,因此懂门道的胡商都把严老狗像佛一样供着。 见庙烧香,遇佛磕头。 入市的胡商会把铜钱放在门坊角落的麻袋里,那是孝敬严老狗的香火钱,背地里多半会再骂碎骂几句,还未开市,先得被他扒一层皮。 严老狗向角落瞟了一眼,门坊开了不到半个时辰,麻袋已经见不着底,眼角这才稍微上扬了少许,坐到官署的门亭中闭目养神,嘴里悠然自得哼着浪荡小曲,指头在翘起腿上有节奏敲击,心里回味着昨夜那磨人的小妖精,硬是折腾了一宿没让自己合眼。 至于查验货物的事,已无须严老狗亲力亲为,守门的小吏有条不紊盘查,凡是查验无误便高声报给主簿登记,盖印后便放行入市。 西夜国,商贾七名,骆驼十峰,马六匹,携玉石三车。 龟兹国,商贾十一名,骆驼十八峰,携麖皮七十一条,另有盐绿两车。 迦毕试国,商贾十三名,骆驼九峰,马十七匹,携金罂五车,另有肉铺干货一车。 卑陆后国,商贾五名,骆驼八峰,携花种两车。 车师前国…… “停!”严老狗突然睁开眼,指头悬停在膝盖上。 主簿上前问道:“令丞,可有不妥?” 严老狗若有所思,脸上的肉堆积在一起,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被挤成一条缝:“让迦毕试国的商队停到街边。” 主簿冲着守门兵甲挥手,十三人的商旅被带到一边,严老狗吃力的从椅子上撑起来,懒的一步也不想走,对领头的商人招招手。 胡商不敢怠慢,深知得罪这尊佛,这几个月日晒雨淋的奔波就全打了水漂,连忙战战兢兢走了过去。 严老狗上下打量一番,目光最后落在街边的车匹上:“有些日子没见到迦毕试国的商旅,听闻异方奇货,多聚此国,不曾想还盛产金罂,中原虽然也产,但口味远不及异域。” 胡商赶紧回身从车上抱了一捧,毕恭毕敬送到严老狗面前,唐音说的生硬,只能加上动作请严老狗笑纳。 金罂就是石榴,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严老狗剥去皮,露出晶莹如宝石般的子粒,尝了几颗面无表情摇摇头:“味道不对啊。” “在车里捂了快两月,难免口感不佳。” “那就奇了,居然能把金罂捂出葡萄味。”严老狗抬起头,之前涣散的目光瞬间犀利如刀,“而且还是发酵的葡萄味。” 胡商脸色顿时惨白。 “迦毕试国距此千里之遥,你带这么多人爬山涉水来做买卖,可就只拉了五车石榴,就按最好的行情让你卖完,也赚不回你来回开销。”严老狗咬碎籽核,咔嚓声让胡商心惊胆战,“你这买卖做的不行啊。” “头一次到长安,不,不懂行情。” “不懂?不懂我就教教你。”严老狗曲曲指头,示意胡商靠近点,“石榴卖不了几个钱,迦毕试国盛产葡萄,又有上佳酿酒秘法,你下次运送些葡萄佳酿,我保证你能赚的钵满盆满。” 中原虽也盛产葡萄酒,可即便是产至西山久负盛名的葡萄酒,也远不及波斯古法酿制的葡萄酒口感醇香,因此,每每有西域佳酿运送到长安,都会被达官贵人抢购一空,所以西域诸国的葡萄酒价格高昂,非平民百姓能享用。 唐律不禁酒,但课以重税,特别是对葡萄酒征税颇严,这队商旅在报关时假称贩卖的货物是金罂,可车下面装的全是葡萄酒。 严老狗之所以被称为狗,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和狗一样灵敏的鼻子,车队从他身边经过时,已经闻到别人觉察不到的酒香。 三车金罂不用十七匹马和九峰骆驼拉,看地上车撵的深浅,严老狗就能知道车里有夹带私藏的货物。 严老狗缓缓抬起手,只要一放下,街边的兵甲就会拆了车,里面的货物肯定是被充公,而胡商会因为触犯唐律,被拉到街市中心鞭挞三十。 胡商突然从桌上拿起一个金罂,剥开递到严老狗面前:“您再尝尝这一个。” 胡商上前一步,刚巧挡住众人视线,一枚西域银铤塞到严老狗怀中,严老狗视若无睹,漫不经心品尝送到面前的金罂,在西市署待的时间长了,什么样的商贩都见过,弄虚作假、缺斤少两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不过了界,别私运违禁货物入城,严老狗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怎么睁,怎么闭,要么看心情,要么就看银钱的重量,严老狗伸手掂量掂量,这次的重量他似乎很满意。 “这次味道对了。”严老狗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缝,慵懒倒坐在椅子上,鼻子被锦帕捂住,他闻不惯胡人身上的体味,流露出不耐烦的厌烦,对街边兵甲挥手示意放行。 这一幕被酒肆二楼的秦无衣看在眼里,端起酒碗看向对面的聂牧谣:“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此人是西市署的令丞,别看只是一个八品小吏,这可是富得流油的肥差,明面上为人贪得无厌,雁过拔毛,实则精明干练,深藏不露,鼻子灵的像一条狗,所以这里的商贩暗地里叫他严老狗,不过在我看来,他更像一条猎犬,眼力敏锐,过目不忘,出任令丞以来,从未有一起违禁货物能从他眼皮底下运进长安城。”聂牧谣点点头说道,“西市商贩的信息,货物产地、价格以及库存,他都烂熟于心,我有时会托他帮我挑选一些名贵的异域珠宝,同时也会从他那里打探到西域各国的消息。” “他身为令丞,怎能欺行霸市,中饱私囊。”顾洛雪愤愤不平说道,“这些商旅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就是为一睹我大唐盛景,小小门吏却以权谋私有辱国威。” “谁家会养一条不咬人的看门狗。”秦无衣抹去嘴角酒渍,目光落在远处严老狗身上,“西市是长安城门户,进出多异域之人,若是放入图谋不轨者,势必会危及城内安全,在门口栓上一条恶犬,总比放一条循规蹈矩的狗要好。” 聂牧谣叫来酒肆胡姬,塞了两枚通宝,让她把严老狗请过来,片刻功夫,严老狗抖动着一身肥肉,上气不接下气上了楼,身边跟着主薄一直搀扶着他,才两层楼高的酒肆,严老狗硬是走的气喘吁吁。 满满一杯茶水下肚,严老狗才缓过气,锦帕擦拭额头细细的汗珠,脸上堆积的赘肉像起伏的山,给人一种莫名的喜感。 “什么风把流杯楼的聂娘吹到西市来了。” “想向严令丞打听件事。” “聂娘说笑了,你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这条老狗又怎会知道。”严老狗说这话时,正目不转睛注视着顾洛雪,在额头皱出川字纹,“聂娘什么时候搭上大理寺了?” 顾洛雪一怔,因为要入西市,今天特意没穿官服,没料竟然被严老狗一眼就看出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大理寺的?” 严老狗身子向前倾,冲着顾洛雪坐的方向嗅了嗅:“你身上有大理寺的味。” 顾洛雪大吃一惊:“这,这都能闻出来?!” 严老狗笑的像尊佛:“聂娘就没告诉你,我有一个狗鼻子。” 顾洛雪低头闻闻衣袖,怎么也想不明白,严老狗口中所说的大理寺味,到底是怎样的味道,看见对面的秦无衣,顾洛雪忽然眼睛一亮,抓过秦无衣的手放到严老狗面前。 “严令丞,你闻闻他,能闻出来他是做什么的吗?” 顾洛雪一直都对秦无衣身份好奇,想看看严老狗能不能闻出一二。 严老狗没去看桌上的手,而是直视秦无衣,宿醉的眼神变的深邃:“我们见过?” 秦无衣刚给自己斟上酒,目光没有丝毫闪烁与之对视,很奇怪回答:“应该没有这个可能。” “见过!”严老狗斩钉切铁,“三日前,你与这位小娘子来过西市,当时她还穿着大理寺的官服,而你穿着一件皮袄,后肩还有一个破洞,你们未时从西门入,去了北角的酒肆,一个时辰后离开。” 秦无衣端起的酒碗停在嘴边,脸上神色也无变化:“令丞好记性,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 严老狗直勾勾盯着秦无衣半天,突然开怀一笑,眼睛又被挤成一条细缝,指着下面川流不息的商旅,压低声音说:“这帮异族杂毛鬼精的很,稍微不留神就会给我捅娄子,我得像条狗一样,无时无刻盯着他们,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见谁都得多看两眼。” 秦无衣跟着浅笑,心里却暗暗吃惊,面前这人其貌不扬,喜怒无常,眼力异于常人极其敏锐,稍有不同寻常的地方都会被他扑捉到,自己只不过来过一次西市,因为和寻常商贩有所不同,就被严老狗盯上,自己一举一动全都在他掌握之中。 顾洛雪脑筋还没转过来,严老狗之所以知道她是大理寺的人,是因为见过她穿官服,执意要让严老狗猜猜秦无衣身份:“令丞,你先闻闻他。” 严老狗前倾的身子已经靠回到椅背:“闻不出来。” 顾洛雪一脸失望。 “看来是我昨夜洗的太干净。”秦无衣把手缩回去,“换上那件皮袄,兴许令丞就能闻出来了。” “好了,说正事。”聂牧谣插进话,将纸包推到严老狗面前。 严老狗打开,里面只有丁点白色粉末,查看一番后低头细闻。 “前调可辨出甲香、丁子香、鸡骨香和白檀香的浓烈芳馨,中调又有白渐香、青桂皮以及藿香的果味,后调则又回甜浓,猜测是雀头香与麝香。”严老狗胸有成竹说道,“这是西域独有的香薰,将众多香料碾捣成细末,酒沥阴干调以白蜜,最后以龙涎聚香。” 龙涎香需要焚烧才有香味,严老狗只闻干粉就能知道一清二楚,可见此人嗅觉何等灵锐。 “聂娘若是想买龙涎香,派人捎个话便是,我挑好就让人送到流杯楼,何必还要亲自来一趟。” 聂牧谣给严老狗斟满酒,手移开时,桌上多了一枚金开元。 “聂娘出手阔绰,但我这条老狗也不是谁的钱都赚,再说,几钱龙延香也要不了这么多。” “严令丞对西市商贩和货物了如指掌,牧谣此次不是为买香,想向严令丞打听打听,西市内贩卖这种香料的有几家?” “三十八家。”严老狗不假思索答道。 顾洛雪叹口气,低声说道:“这么多。” “龙涎香在西域被称为阿末香,品质参差不齐,以大食国所产为佳品,此物奢贵,与同等重量黄金等值,一般平民百姓用不起,能经营这种香料的商贩也为数不多。”严老狗如数家珍,“这三十八家,都是在大食国周边采买,因此品质不分上下,桌上这点干粉很难细分到底出自于何家售出。” 聂牧谣拿出水晶瓶:“严令丞可见过此物?” 严老狗看了一眼就对答如流。“这东西就稀罕了,材质是水晶云母,唐初时,还是西域小国的贡品,如今在西市只要有钱也能买到,不过价值不菲。” “这些干粉原本是装在水晶瓶中。”顾洛雪一脸认真问,“令丞见多识广,不知道西市中可有经营此类货物的商家?” 严老狗拿起水晶瓶端详,瓶式造型别致,风格独特,水晶云母质地光洁,一触欲滴,举放在阳光下,瓶色晶莹澄碧,熠熠发光。 “拂林国的工艺,距大唐数万里,商贩经南道带入大唐,有财力开辟经营拂林国贸易的商旅屈指可数。”严老狗细想片刻答道,“能用这样贵重器物装香料的商家,在西市有十一家。” 聂牧谣好生失望,虽说是缩小了范围,但还是无法确定宋开祺到底从何人手中购得香粉。 顾洛雪振作精神:“我们一家一家查。” 严老狗在旁边淡笑:“西市是做买卖的地方,有买卖就有规矩,能经营如此昂贵货物的商家,往来惠主定是达官贵胄,商家是不会擅自透露惠主信息,即便你打着大理寺的名号,人家只需一句不知道就能推脱干净,再说,能买的起这些货品的惠主,不是大理寺能招惹起的。” 聂牧谣暗暗叹口气,抬头才留意到秦无衣一直未开口。 秦无衣放下手中酒碗,漫不经心问道:“听闻令丞任职西市署以来,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事端。” 严老狗微微一笑:“西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管来管去都是一些琐碎之事,能有多大的事端,不过在下运气不错,这些年如履薄冰,尚未有过差池。” “是吗?”秦无衣意味深长。 严老狗眉间又皱出川字:“莫不成严某有什么过失之处,还望明言。” 秦无衣单刀直入:“一月前的十二月初八,西市可有异样?” 严老狗眼角抽搐一下,迟疑良久,回头看了站在身边主簿一眼,主簿心领神会,将整个二楼酒客与店家统统赶走。 严老狗等到四下无人,重新拿起水晶瓶:“这么说起来,这东西和宋侍郎有关?” 顾洛雪一怔,宋开祺命案一直由大理寺调查,因为事关重大,命案详情从未对外公开:“你,你怎么知道?” “他当然知道,我只是与商贩举止有异,他就能从人群中甄别出来,宋开祺堂堂工部侍郎,便服进市,又岂会瞒过令丞的眼睛。”秦无衣说道。 严老狗也不推诿,停顿了少许,抬头对聂牧谣说:“一家,你要找的这种龙涎香和水晶瓶,是街东最大商铺所售,店主是赫勒墩。” 聂牧谣:“你肯定?” “宋侍郎那日是酉时入市,虽然穿的是便服,但神色慌张,刚入市就被我发现,我未声张,见宋侍郎径直去了赫勒墩的商铺,大约逗留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匆匆离开。”严老狗点点头,“赫勒墩是西市胡商之首,经营种类繁多,其中就有这种上等香料。” 顾洛雪一听,勃然大怒:“大理寺追查宋侍郎命案已有一月之久,如此重要的线索,你身为官吏,为何瞒情不报?” “我报什么?”严老狗白了顾洛雪一眼,“人尽皆知宋侍郎是在灞桥被妖龙所害,又不是在西市出的事。” “宋侍郎微服入市一定有其他原因,兴许就与命案有关。” “能有什么关联。”严老狗一把将顾洛雪拉回座,不以为然笑了笑说道,“唐律不许百官入市,可总有官员乔装打扮来置办货物,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宋侍郎可是侯爷,又是先帝钦点的驸马,我一个看门的老狗,总不能扑上去咬两口,做人不能太清醒,有时候就得糊涂点。” 顾洛雪理直气壮:“多说无益,你与我速速回大理寺,将你所见所闻一一上报。” 严老狗也不争辩,指着纸包中香粉问道:“你可知这些香粉有何用?” 顾洛雪答道:“香薰。” “香薰也分很多种,不同的种类效用各有不同,龙涎香燥热活髓,助阳道,充精血。”严老狗摸着下巴,笑意暧昧晦涩,“男子内服外用皆可,可助床笫之欢,御女有道。” 顾洛雪一听,脸颊顿时羞红。 “宋侍郎买龙涎香多半也是为了香闺秘事,既然是便服入市,说明不想有人知道,指不定宋侍郎在外面金屋藏娇,可宋侍郎什么身份,堂堂侯爷,家里还有下嫁的乐阳公主,这事要张扬出去,丢的可是皇家脸面。”严老狗脸色一正,语重心长说道,“宋侍郎官声清廉,为民爱戴,如今遭逢横祸惨死,死者为大,我总不能揭这个短吧,再说,我就算跟你回大理寺,我敢说,你家越公恐怕也不敢听,到头来还是一样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聂牧谣点头,示意顾洛雪不要再追究:“令丞说的是,此事不便张扬,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赫勒墩问清缘由。” “赫勒墩与商队去洛阳分号调派商货,按行程会赶在上元节前回来。”严老狗不慌不忙说,“你们要见他,五日后再来。” “令丞官差在身,牧谣不便打扰。”聂牧谣起身告辞,绝口不提宋开祺之事,又在桌上放下一枚金开元,“若是市面上有上好于阗国的羊脂美玉,有劳令丞帮牧谣留意。” 聂牧谣言语通透,不显山露水就打消严老狗顾虑,言外之意,今日之事怎么也不会牵连到他身上。 严老狗也不推辞,起身送客。 快出西市门坊,秦无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刚才的酒肆,严老狗还站在二楼栏杆处,见到秦无衣转身,笑的更灿烂,脸上的肉全都挤到一起,挥动的手里还攥着那张粉红色的锦帕,像一个奇丑无比揽客的娼妓。 秦无衣微微点头还礼,转身出了西市。 严老狗见秦无衣一行人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丁点大的眼睛犹如鹰隼般锋利。 身旁主簿走了上来:“宋侍郎入西市,专门打点过令丞,小的不明白,宋侍郎出了命案,您没把这事告诉大理寺,为什么今日要说出来?” “大理寺一帮酒囊饭袋,能查出什么。”严老狗指头敲击在栏杆上,“可聂牧谣既然插了手,事情就没那么简单,千万别小瞧了这个女人,长安城就没有她打探不出来的消息,我不说,她早晚也能查出来,到时候落了被动,搞不好还会惹火烧身,还不如顺水推舟,卖她一个人情。” 主簿恍然大悟,但见严老狗神色凝重,不解问道:“都说聂牧谣八面玲珑,今日一见所言非虚,她临走前暗示不会牵连令丞,为何您还是如此顾虑重重?” “聂牧谣言出必行,我顾虑的不是她。” “该不会是她身边那个大理寺的人,听言谈像个雏。” “初生牛犊而已,不足为惧。” “那个喝酒的男人。”主簿最后才想起秦无衣,因为他喝酒比说话要多,疑惑不解问道,“小的跟随令丞也有些年头,还从未见到有令丞闻不出味的人,难道这人与众不同?” “闻出来了。”严老狗呼吸均匀,一点也不喘息,目光始终盯在秦无衣消失的门坊处,“只是我不敢说。” “不敢?”主簿笑出声,不明其意问道,“那人又不是什么鬼魅魍魉,令丞有什么不敢说的。” “鬼魅有什么好怕的。”严老狗深吸一口气,“就怕把你变成鬼魅的人。” 主簿一怔,沉声问道:“令丞到底从那人身上闻到了什么?” “血腥!”严老狗敲击的手指乱了节奏,翘起的指尖不由自主抖动,“我从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如此浓的血腥味,他那双手像是终日浸泡在鲜血中,他身上有太重的恶怨之气,即便鬼神遇到他,恐怕都要退避三舍。” 第十一章 月渎 冬夜月色清冷,庭院中的草木在夜风摇曳下沙沙作响,秦无衣的脚步声就掩藏其中,每一步仿佛都经过精心计算,和呼吸一样均匀平缓。 从窗缝照射进来的月光,在他脸上蒙上一层惨白的银色,脸颊下几滴血点分外醒目,秦无衣像一只悄无声息的鬼魅,没入了柴房,背在身后的手中握着一把刀,神情一如既往专注,只是多了几分焦灼。 出来吧,出来吧…… 喃喃自语的碎念从他嘴里传来,声音如同地府勾魂无常般阴沉,令人毛骨悚然。 秦无衣走向墙角那片黑暗,背后的刀随之缓缓提起。 一道白影闪过,秦无衣挥刀急斩,岂料白影动作更快逃出柴房,秦无衣一击不中,转身就追,刚冲到院子里,就被台阶绊倒在雪地,抹去脸上雪泥,就看见那只平毛软羽的白凤鸡,正扑腾着翅膀,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引颈啼鸣,好似在嘲笑秦无衣的狼狈。 院中石桌前坐着聂牧谣和顾洛雪,瞟了一眼后见惯不惊继续喝茶。 从西市回来,顾洛雪张罗着要下厨做菜,乌鸡白凤汤是雷州名菜,让秦无衣杀一只鸡,他硬是足足追了这只鸡一个多时辰,到现在那只白凤鸡还毫发未伤,脸上的血是他不小心割破了自己手指。 聂牧谣盘算着今晚应该是喝不上鸡汤,索性和顾洛雪沏上一壶茶,端来糕点瓜果,就坐在院中看秦无衣和那只鸡折腾。 秦无衣踉踉跄跄从雪地里爬起来,精疲力竭叉着腰喘气,笨拙的样子让顾洛雪心里暗暗发笑,搞不清一个能剑指妖龙的人,却对一只鸡没有办法。 聂牧谣幸灾乐祸:“别停啊,我还等着喝鸡汤呢。” 秦无衣见她们两人全然没有帮忙的意思,顿时斗志全无。 坐到石凳上,丢掉手里的菜刀,夺过聂牧谣的茶一饮而尽:“喝什么鸡汤,我最近口味淡,吃素,吃素就好。” 聂牧谣与顾洛雪相视一笑。 顾洛雪找来布条给他包扎割破的手指,想起那日他单手夺剑,刺伤宋宸,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以秦无衣的身手,怎么就追不上一只老母鸡:“秦大哥,你是不是不会用刀啊?” 秦无衣一脸尴尬,冲着聂牧谣抱怨:“你这把菜刀多久没磨了,刀刃跟刀背一样厚。” 聂牧谣毫不掩饰对秦无衣的嫌弃:“菜刀有没有磨,和你抓没抓到鸡有什么关系。” 秦无衣极力狡辩:“当然有关系,要是刀刃锋利,我早就一刀把它劈成两半了。” “你我一别五年,你倒是变了不少。”聂牧谣抬头看了秦无衣一眼,意味深长问,“到底是刀钝了,还是你这个人钝了?” “得想办法,把鸡炖了。”秦无衣答非所问,突然呲牙咧嘴转头对顾洛雪说,“轻点,好痛。” 顾洛雪帮他包扎好伤口,疑惑不解问:“秦大哥既然不擅用刀,为什么身上带着一把被铁汁浇铸的刀?多累赘啊。” “所以我才想去质库把当……”秦无衣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顾洛雪问:“怎么了?” 秦无衣拿起一个空杯,放在旁边的空位处,漫不经心问道:“你那把宝剑青光耀眼,打磨精细,想必不是凡品。” 顾洛雪从腰间取下佩剑递过去:“此剑是家传之物,相传是墨家高人取天山寒铁,回火淬炼而成,剑身尖利无坚不摧。” 秦无衣继续问道:“我见你剑招精妙灵动,定是师出名门,你一介女儿身,为什么会喜欢舞刀弄枪?” 顾洛雪答道:“家父尚武,洛雪自幼耳闻目染,碍不过我纠缠,便请了名师指点,恩师剑术登峰造极,洛雪天资愚钝,只习得皮毛,不及恩师十之一二。” 秦无衣神情认真:“你剑术精进,临阵迎敌已绰绰有余,只是你女儿身,气弱力单,倘若遇到招式以刚猛见长的对手,切记不能正面招架。” 顾洛雪点点头:“秦大哥无需多虑,洛雪所学剑术是以静制动,如清风拂山,明月照江,敌人若是刚猛之流,我也能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不会用刀。”秦无衣给自己缓缓倒上茶,“我倒是见过一个很会用刀的人,他每次拔刀出鞘,刀势都威烈无匹,能破云裂天,我敢跟你打赌,你若遇到这个人,你接不住他一刀。” “家父时常叮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洛雪厉害的比比皆是,切勿傲世轻物。”顾洛雪虽然言语谦逊,但多少还是难掩傲气,不服气说道,“如果日后遇到这位前辈,还请秦大哥引荐,洛雪自不量力想请前辈赐教。” “可惜了……”秦无衣说着顾洛雪听不懂的话。 “什么可惜?” 秦无衣笑意深邃:“不用等到日后。” “不用等?”顾洛雪眨动眼睛,“莫非秦大哥提到的这位前辈也会来长安。” “不是。”秦无衣浅品一口香茗,“你回头便能见到。” …… 顾洛雪一怔,刚转身就见到夜幕中一道身影掠过,疾如若电,迅若奔雷,瞬间就从院墙逼近石桌。 顾洛雪和聂牧谣都大吃一惊,竟然没觉察到府邸中几时多了一个人,那人身形太快,完全看不清脸,依稀见到一袭宽松的青衣,腰系黑带,中间的玉扣在月色下划过一道光影。 那人一动,秦无衣身子就向后移,顺带将果盘里的绿豆塞回锦袍。 虽然那人动作迅疾,但全然听不到踩踏在雪地里的声音,身后带起的劲风,卷起庭院里的落叶,就在顾洛雪惊诧之时,一把短刀从青衣中闪出,刀锋在月光下寒气四溢,刹那间,庭院里充满凄凉萧杀之意。 顾洛雪回过神,见那人刀势断铁裂钢,不敢有丝毫怠慢,拔出长剑迎敌,但那人近在咫尺,已来不及刺出剑招,双手架剑想挡住那人刀势。 刀剑相交,只听当的一声,迸出的火光四处飞溅,顾洛雪感觉一阵沉猛强力,排山倒海般袭涌而来。 顾洛雪拼尽全力非但没拦下那人,自己反被震退,胸口气血被催动翻滚,在雪地里滑行数步才稳住身体,刀剑撞击之声在耳边震荡不绝,虎口隐隐发麻作痛,手里长剑险些掉落在雪地。 那人目标不在顾洛雪,短刀余力不减,向秦无衣直刺而去。 秦无衣手里还端着茶杯,胸前命门大开,顾洛雪心里暗惊,她虽然和这人只交手了一招,但深知这人的危险,森寒刀气铺天盖地,却并不是从这人手中的刀发出,这个人本身,好似已比刀更为锋锐。 顾洛雪见到秦无衣还没动,担心他和自己一样轻敌,这个人不是养尊处优的宋宸,他的刀势没有多余的花哨,一旦出刀,刀刀都是致命的杀招。 秦无衣低头吹拂杯沿的茶叶,他没动,但身边的聂牧谣却动了,左右衣袖各抖出一条软鞭,一黑一白,犹如雷霆之势缠击而出。 与顾洛雪不一样,聂牧谣手中双鞭不去抵挡那人刀锋,而是笔直缠向那人颈喉,两条软鞭一柔一刚,好似出洞毒蛇迅猛凌厉,又像极了勾魂的黑白无常,直取那人要害。 顾洛雪认出聂牧谣手中所使是无常鞭,但见聂牧谣身姿飘飘若仙,鞭势却狠辣无比,两条长鞭在她手中变幻无常,绵密无比,鞭头刺芒挑起漫天寒光,如同一张网,将那人团团围住。 顾洛雪一愣,自己连那人一招都招架不住,聂牧谣却能将其逼退,自问诗词歌赋比不过当花魁的聂牧谣,但怎么也没想到,一直让顾洛雪引以为傲的身手,与聂牧谣相比竟然也相去甚远。 无常鞭招式注重巧劲,习用之人必须身法轻盈飘逸,若用错力道,反先伤其身,所以多为女子选用当兵器,虽不常见,但威力不输刀剑利器,一旦被缠住头颈,便能轻而易举拧断颈骨。 青衣人刀势被聂牧谣的无常鞭所阻,身形却不减缓,回刀撩开双鞭,但不想与聂牧谣过多纠缠,想绕身上前继续突刺一动不动的秦无衣。 聂牧谣看穿那人目的,踏上石凳一跃而起,双鞭在她手中挥舞的出神入化,矫似灵蛇,双手用力下抖,无常鞭居高临下向那人头顶劈击而落。 双鞭势大力沉,眼看就要击中,那人身形一闪竟然避开,只听见轰然一声,无常鞭将石桌击打的四分五裂,一旁的顾洛雪看的目瞪口呆,没想到聂牧谣娇弱身躯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劲之力。 青衣人不等聂牧谣起鞭,手中短刀飞射而出,聂牧谣左手黑鞭撩起,将短刀击落在地,那人等聂牧谣无暇顾及的空档趁机想突防,聂牧谣算到他动机,抬起的指缝间已多了五枚细如毛发的银针,反手一挥,银针如同暴雨梨花般射出,针尖泛着碧光,分明是淬过剧毒。 顾洛雪啧啧称奇,忍不住低语:“好俊的身手。” 聂牧谣的银针快若电闪,谁料那人身影掠的更快,五枚银针纷纷射落在身后,针尖竟然全部没入坚硬的碎石之中。 聂牧谣太过自信,以为定了一击不中,那人非但没事,反而已经绕过自己闪到秦无衣身后,聂牧谣连忙挥鞭扫去,想把那人逼开。 黑白双鞭发出破空之声,眼看就要缠住那人身体,可那人这次竟然不闪不避,反而迎鞭而上,单手将双鞭接住。 缠,是无常鞭的绝技,但同样也是软肋,若遇到厉害的敌手,一旦被反缠就是致命的破绽。 聂牧谣一惊,还没回过神,就被那人用力拉了过去,刚想弃鞭,双手已被那人反扣在身后,整个人几乎就贴在那人身体上,她甚至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聂牧谣终于看清了身前的男人,有一头秀黑的长发,却不像中原男子挽于头顶,而是随意的扎成高马尾,身上穿着青色直垂,下面是五折裙裤。 聂牧谣震惊的瞪大眼睛,不是她看出这个男子是东瀛人,而是她看见了男子腰间的另一把刀。 像极了唐刀,但漆黑的刀鞘装饰却更为精美细致,每一条纹路都匠心独具,东瀛刀客随身都会佩戴两把刀,一长一短,长刀才是刀客真正的武器,也就是说,这个男子根本未用全力就将自己击败。 聂牧谣留意到男子的动作,他双腿弓步微曲,右手已经轻轻按在刀柄上,意识到男子要拔刀,而前面就是秦无衣毫无遮掩的后背。 “小心……” 聂牧谣话音未落,男子长刀出鞘,聂牧谣只感觉身前寒气刺骨,一抹稍纵即逝的白光从秦无衣身上闪过,好像清辉的月色都被这白光撕裂一般。 院前杏树被刀气催动,哗哗作响,随着树叶纷飞,碗口大小的枝丫从树上断落下来,切口平滑整齐,顾洛雪惊讶的张大嘴,杏树距离那人两丈远,竟然也被刀气所伤。 秦无衣还是没动,长刀急闪而过,刀锋却在他脖颈处停了下来。 秦无衣双手托起茶杯喝了一口,月色下刀刃寒光夺魄,映照出他蠕动的喉结。 聂牧谣和顾洛雪看得心惊胆战,刀锋再进一分,秦无衣便人头落地。 那人刀势一停,聂牧谣才定下神,发现挟持住自己的男子一直凝视自己,奇怪的是,东瀛人的刀法竟然这般霸道,可聂牧谣却从他眼神里看不到丝毫与之相匹的杀气。 聂牧谣认真打量面前年轻男子,有着一张无可挑剔的脸,丰神俊朗,面如美玉,魅惑的双目清澈见底,透着不屈的坚韧和自信。 嘴唇在对视中缓缓上翘,露出一抹纯粹而干净的笑容,让聂牧谣有些入神。 男子有着与秦无衣截然不同的气质,这个男人没有秦无衣身上的阴郁和狡黠,即便手里还拿着那把寒气逼人的刀,但他的微笑却有着阳光般的灿烂和温暖。 “南国有佳人,容华,华……”对视了良久,男子竟然开口诵出诗句,一口唐音极为流利,只是后半句好半天没说出来,一时间有些着急,晃动手里的刀,轻轻拍在秦无衣的脸颊上,“华什么?” 秦无衣苦笑一声,一边续茶一边答道:“容华若桃李。” “对,若桃李。”男子憨憨一笑,一本正经对聂牧谣说道,“娘子国色天香,在下惊为天人,顿生爱慕之意,若小娘子无婚约,在下愿娶娘子为妻。” 秦无衣噗嗤一口,喷出口里的茶水。 “你……”聂牧谣虽在人前妩媚万千,但也都是逢场作戏,还从未见到有如此轻薄放荡之徒,用力从他手中挣脱开,刚想发作突然愣住,瞪向秦无衣问道,“你认识他?” “认识。”秦无衣转身点头,手里拿着刚才倒好的茶,滴水不漏递到那人面前,强忍住笑意说道,“他绝对没有轻薄你的意思,他表里如一,是我见过最诚实的人,只是还没学会中原的礼仪和含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是的,在下句句肺腑……” “滚。”聂牧谣白了他一眼,把火气全撒在秦无衣身上:“他是谁?” “遣唐使武卫,羽生白哉。” 顾洛雪揉着发痛的手腕也跟着埋怨:“秦大哥,你也真是的,既然认识,干嘛不早……” 咔嚓! 顾洛雪还未说完,突闻碎裂之声,低头一看,剑身上竟有数道参差不齐的裂痕,向四周蔓延,长剑刚提到半空中就断成两截。 顾洛雪目瞪口呆,刚才她硬接了羽生白哉一刀,没想到居然被硬生生斩断宝剑。 这才明白秦无衣最先那句可惜是什么意思,他提醒过自己不要招架,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顾洛雪眼圈微红,抿着嘴伤心不已,将断剑丢到羽生白哉面前:“你赔!” 秦无衣在旁边幸灾乐祸:“这把剑可是人家的家传之物,又是名师铸造,你说砍就砍。” 羽生白哉慌了手脚,全然没有刚才那般威猛,一脸无辜说道:“那一刀,你明知道我是从冲着你来的,为什么你不接招?” 秦无衣一本正经反问:“我好好的喝着茶,干嘛要接你招?” “你……”羽生白哉六神无主,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拿出十来枚铜钱。 秦无衣瞟了一眼:“你这点钱做个剑柄都不够。” 顾洛雪痛心疾首,蹲在地上,双手抱膝哭的梨花带雨。 羽生白哉慌了神,弯弓的腰像煮熟的虾,一脸悔意,诚恳至极向顾洛雪道歉。 秦无衣拾起断成两截的宝剑,叹息一声:“可惜了,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一刀就给毁了。” 羽生白哉一咬牙,从腰间取下刀:“在下一时鲁莽,损毁小娘子宝剑,白哉身无长物,愿以这把影彻赔予娘子。” “有诚意,这把影彻光世是东瀛名刀,锋刃极长,刀身细且薄,因太过锋利,据说能斩开人影,故名影彻。”秦无衣戳了戳伤心欲绝的顾洛雪,“不过,不过你自幼学的是剑术,给你一把刀也不会用啊。” 顾洛雪哭声更大。 羽生白哉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说话。” “我是在帮你。” “你想帮我,倒是说一个管用的办法啊。” 秦无衣挠挠头:“办法不是没有。” “什么办法?” 秦无衣转头看向聂牧谣,笑容狡黠:“你向来钟爱神兵利器,我知你有一剑室,里面珍藏不少名剑。” 聂牧谣面无表情,也不多言语,只让秦无衣随她去后院,关上门沉声问:“那个遣唐使到底是你什么人?” 秦无衣笑答:“我朋友寥寥可数,算来算去只有两个半,你是其中之一,绿豆不能说话算半个,剩下那个刚才还说想娶你为妻。” “他真是你朋友?”顾洛雪有些惊讶,不知道他竟然还有一位东瀛的朋友。 秦无衣点点头。 “你敢将自己后背置于他刀尖前,说明你对他很信任。”聂牧谣眉头微皱,逼问道:“既是生死之交,为什么你要算计他?” 秦无衣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做,何来算计一说。” “我知你工于心计,他刀势霸道,不是顾洛雪能抵挡,你表面是提醒顾洛雪,实则是知道她有好胜之心,故意激起她斗志,从一开始你就算到顾洛雪会硬接羽生白哉的刀,也知道她手中长剑必断无疑。”聂牧谣眼神敏锐,死死盯着秦无衣,“从你知道他来开始,就算计好结果,就连解决之道你都事先想好,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无衣知道瞒不过:“我要留下他。” “朋友相交贵在坦诚,背后使诈是小人所为。” “跟他相处,我就得当小人。”秦无衣苦笑一声,“他与我有过一场约定,我至今还未兑现,他为人直爽,胸无城府,但东瀛人不懂变通,说好听是严谨,说难听就是一根筋,我若坦言让他留下,他势必会逼我守诺,兑现之前约定,可我暂时还不能答应,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他?” “起初我调查妖案,并不相信是妖邪作祟,直到那晚在宋家见到尸骨龙王现身,还有宋开祺的鬼魂,事情恐怕比我预计的要复杂,我需要有人帮忙。” “你嫌顾洛雪是麻烦,又极力想让我离开长安,却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生死之交拖下水。”聂牧谣都为羽生白哉鸣不平,“你这样对自己的朋友,于心何忍?” “就是因为顾洛雪和你。” “我们?” “妖案凶险而且形势不明,查的越深就越危险,我担心全力缉查,无暇分心顾忌你们安危,所以我必须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保护你们,想来想去,实在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他既然主动送上门,我就没打算让他走。”秦无衣神情冷峻说道,“他与你们不同,他是遣唐使,即便往后有什么变故,也不会波及到他身上。” 聂牧谣一愣,没想到秦无衣所做一切竟然全是为了自己和顾洛雪的安危,万分后悔刚才不明缘由肆意指责。 “你打算怎么做?” 秦无衣笑的很轻松:“每一个人都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重情守信,对付他这样的人,只需要让他心甘情愿立下誓约,他便会用整个余生去兑现。 聂牧谣极其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转身去剑室,良久才取出一把精致轻盈的长剑,剑鞘修颀秀丽,通体银灰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两人回到庭院,聂牧谣扶起哭红眼睛的顾洛雪。 “此剑名为月渎,乃前秦铸剑师糅合五金铸造而成,剑入其名,剑色璨璨,月辉也为之黯然。”聂牧谣一边说一边拔出宝剑,剑身清澈如一泓秋水,虽为凶物却无半分血腥戾气,“据说当年铸剑师以剑载志,消去剑上杀气,让月渎出之有神,服之有威,你生性纯良,与此剑相得益彰,我说过不欠人情,就以此剑还你那碗薏米红豆粥。” “牧谣姐……” “不必推辞,你我虽然萍水相逢,但意气相投,自古宝剑赠英雄,你虽是女儿身,却有巾帼风采,配得起的这把剑。”聂牧谣将月渎递到她手中。 顾洛雪接过月渎,破涕为笑满心欢喜。 一旁羽生白哉长松一口气,连忙向聂牧谣道谢:“多谢小娘子仗义相助,白哉……” “你过来。”聂牧谣表情冷傲,将一张写满字的纸拍在他面前。二话不说,抓起他手沾上朱砂,在纸上留下手印。 羽生白哉神色木讷:“这,这是什么?” “我赠剑给她是情分,我和你尚无交情,至少现在没有。”聂牧谣拿起纸看了看,心满意足说道,“我们还是先把账算清楚。” 羽生白哉一头雾水:“什么账?” “老娘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月渎是前秦名剑,是老娘真金白银买的,我虽送给洛雪,但冤有头债有主,剑是我帮你赔给她的,这钱你得还给我。”聂牧谣晃动手中画押的欠契,“老娘也不占你便宜,算上你在我这儿毁掉的院子,明码实价一共一千金,你什么时候还清了什么时候走。” “一,一千金?!”羽生白哉瞪大眼睛,自己明明只是来见秦无衣,一杯茶的功夫,就稀里糊涂欠下巨款。 秦无衣笑着宽慰:“你看,我就说有办法解决吧。” 羽生白哉呆傻愣在那里:“这么多钱我怎么还?” 秦无衣悠闲自得说:“慢慢还啊,又没人逼你马上拿出来,没钱可以多做事。” “做什么?” 秦无衣重新倒了一杯茶,悠闲自得坐到石凳上,指着还在院中踱步的白凤鸡:“抓到它,今晚炖汤。” 第十二章 最难风雨故人来 顾洛雪去厨房做菜,聂牧谣跟去帮忙,事实上她并不会厨艺,只是想让秦无衣和羽生白哉独处叙旧。 聂牧谣依在窗边看着庭院中对坐的两人,能被秦无衣当成朋友的人,一定有某种相似的地方,但聂牧谣从羽生白哉身上完全找不到。 两人就像两种不同的极端。 阴郁和阳光,混沌和秩序。 秦无衣代表了前者,所以怎么看他们都如同彼此的对立面,聂牧谣好奇,这样的两人是怎能成为朋友。 羽生白哉坐在四分五裂的石桌前,捧着茶杯的手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与对面指甲里满是雪泥的秦无衣形成鲜明对比。 秦无衣折断之前被羽生白哉刀气斩落的树枝,在庭院中升起一堆篝火,头也不抬问:“这个时候你应该在返国东渡的船上,为何还滞留在京城?” “先帝驾崩前,遣唐大使就已递交了请求恩准归国的奏疏,先帝虽然恩允,却不料龙御归天,大使只能等新帝召见后才能启程。” 秦无衣将手中断枝扔进篝火:“从我去灞桥开始,你就一路跟着我,怎么想着今晚现身?” “你在查宋侍郎的命案?” “是妖案。”秦无衣拨弄篝火。“你在宋开祺府邸的房顶上又不是没瞧见那条妖龙。” 羽生白哉问:“有眉目了吗?” 秦无衣笑了笑:“你我也有五年未见,原想你是来找我叙旧,怎么听着你对妖案比对我还感兴趣。” 羽生白哉言语磊落:“宋侍郎遇害后,大使密令我暗中调查,该查的我都查过,没有可疑之处,不曾想居然在灞桥见到你,但凡有你出没的地方就不会有寻常事,所以我猜到你也是为命案而来。” “遣唐大使也在调查宋开祺的死?”秦无衣眉头微微一皱,“知道什么原因吗?” “不清楚。”羽生白哉摇摇头,“不过我推测,大使滞留不归或许与此事有关。” 秦无衣说出从乐阳公主口中获悉的始末,对一个五年未见的异邦人,他没有丝毫隐瞒,他与羽生白哉之间仿佛有着某种奇怪的羁绊,谨慎、多疑以及防备,似乎他永远也不会用在对面这个人身上。 这就是秦无衣定义朋友的方式,只要是他认定的人,他可以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这份信任不问缘由,可托生死。 “宋开祺在去灞桥之前,还偷偷去了西市,在一名叫赫勒墩的胡商手中买了一瓶龙涎香。” 羽生白哉目光精锐:“按乐阳公主所述,宋侍郎离府时带着上呈太后的密奏,他应该进宫面圣才对,为什么要去西市?” “西市令丞说宋开祺所购香料有催情助阳的作用,不过在我看来是掩人耳目,据我观察,宋开祺绝非好色之徒,何况他身上还有密奏,事后,大理寺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唯一的可能是去灞桥途中,宋开祺将密奏交予了某人。”秦无衣深思熟虑一番后说道,“目前来看,宋开祺只接触过赫勒墩,因此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关键。” “你的意思,宋侍郎把密奏交给了赫勒墩?” 秦无衣好半天没折断手里的树枝,取出被浇铸的刀重重劈砍:“有这个可能。” “说不通啊,上呈太后的密奏何等重要,怎会交给一名胡商?” “宋开祺匆忙离府,没穿官服说明不是进宫,那他就和某人有约,偷偷进入西市,唯一的解释就是相约的人在西市。”秦无衣边劈边说,“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赫勒墩,在他身上兴许也能找到线索。” 羽生白哉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妖案上,目光始终注视着秦无衣手里的那把刀,看着他举起又重重挥下,刀身外厚厚的铸铁在地上敲出火花。 每一次撞击,都让羽生白哉眉头随之褶皱,露出心痛的表情。 许久未听见声音,秦无衣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 羽生白哉从腰间取出自己的刀,一长一短整齐的摆放在面前,起身跪地扶膝弯腰,神情极为恭敬:“在我的家乡,佩戴刀的武士有着无上荣光,这份荣耀值得每一位武士用性命去捍卫,因此,每一名武士对自己的刀,都会如同对挚友般信任和尊重。” 秦无衣终于劈断了树枝,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羽生白哉神情严肃:“这把刀承载了你的荣耀,你应该怀有敬畏和感激。” 秦无衣终于听明白,不以为然笑着回答:“我就喜欢你一本正经的样子。” 羽生白哉:“你玷污它的同时也在玷污自己。” “我不会和一把刀交朋友,所以我不能向你那样,对一块冷冰冰的铸铁产生感情。”秦无衣露出痞笑,或许是羽生白哉太认真,笑意慢慢收敛,看了一眼手里的刀,声音有些深沉,“我没感觉这东西能承载荣耀,如果有,那也只是死亡。” 羽生白哉久久凝视,目光始终对秦无衣的刀充满莫名的崇敬,突然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消失了五年,为什么我感觉你像变了一个人?” 秦无衣苦笑:“这句话,我今天是第二次听到。” 羽生白哉认真问:“为什么要封铸麟嘉刀?” “为什么要来大唐?”秦无衣反问。 “大唐繁荣昌盛,声名远播,君王对中原文化更是倾慕向往,遂派出使臣前来学习和交流。” 比起秦无衣的闪烁其词,羽生白哉真挚坦荡。 秦无衣继续问:“既然你朝君王如此看重两国邦交,想必派来大唐的使臣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择优录取。” 羽生白哉点点头:“遣唐使团目的就是为了汲取大唐制度、文化、经济和律法,此举关系我国民生福祉,所以君王极为看重,所挑选的使臣都是我朝出类拔萃的人才,随同使团入唐的医师、乐师、画师和各业工匠,也都是根柢之才。” 秦无衣浅笑:“这么说,你也是出类拔萃的武士。” 羽生白哉一怔,神色透着腼腆:“我,我没这样说。” “你说的这些人是前来交流,那你呢?你是来干嘛的?” “身为武卫,确保赴唐使团安全。” “中原有句话,叫术业有专攻。”秦无衣端起旁边茶杯,漫不经心道,“你调露二年入唐,至今也有八年之久,你既然是一名武卫,为什么从你入唐开始就一直留在国子监求学,这些年没见你护卫使团,倒是把包括《礼记》、《诗经》、《周礼》、《论语》在内的九经倒背如流。” “中原文化博大精深,我醉心于此,有何不妥?”羽生白哉避开秦无衣视线。 秦无衣奚落:“学了八年,连诗词都背不利索,你这也算出类拔萃?” “你……” 秦无衣看着憋红脸的羽生白哉,甚是高兴,目光落在面前那两边刀上,刚想伸手就被拉住,羽生白哉一脸嫌弃,取出锦帕擦拭干净他指甲中的雪泥,好像有丁点污秽沾到刀上都是亵渎。 秦无衣拔开影彻,刀柄与刀身相连处有圆形纹饰。 “你不是说,在你的故土,刀代表了武者的身份。”秦无衣指头落在那处纹饰上,笑意深邃,“我认识一个去过东瀛的人,告诉了我这纹饰的含义,在东瀛只有一种人能享配这种纹饰。” 羽生白哉一怔,欲言又止:“我……” 秦无衣抬手示意他不必解释,慢慢合上影彻:“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 羽生白哉面泛愧色,好像对秦无衣有所隐瞒,像是犯了天大的错,伏首在地,言语率真质朴:“我并非存心隐瞒,你若想知道……” “我知道。” 羽生白哉一怔,瞪大眼睛:“你知道?” “你是我朋友。” 羽生白哉是感性的人,他无法做到像秦无衣那样控制自己的情绪,秦无衣那句话让他心头一暖,朋友就是朋友,朋友就是冬夜的清寒中,秦无衣递到他面前那杯热茶,看似平淡无奇,却能暖人心脾,至于尊卑、身份、贵贱,在朋友二字面前已经不重要。 “白哉浅薄,未明君子之交真谛,承你这句朋友,白哉日后定与你肝胆相照。”羽生白哉一边道歉一边真情实意道,“投我以桃子,报之以琼池。” 秦无衣不是高雅的朋友,他不会放过任何可以让他去嘲讽奚落的机会,就像现在一样,粗鄙的大笑。 “国子监八年光阴,你算是白过了,一句话错了两处,是木桃不是桃子,回报的也是琼瑶美玉,你还我一潭池水有何用。” 羽生白哉挠着头,也跟着憨笑。 或许男人之间的开心,永远都是这样简单。 放肆的笑声引来顾洛雪和聂牧谣在窗边张望,不明白对坐在冰天雪地里的两人,为什么能像孩子一般高兴。 但羽生白哉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脸上,眼神中充满了惊骇的慌乱,他看到秦无衣胸前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爬出来,打了一个哆嗦后,从秦无衣身上爬了下来。 羽生白哉从地上弹起,动作比他刚才拔刀时还要快,跳到残破的石桌上,惊慌失措大喊:“老鼠!” 秦无衣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绿豆反应这么大,白了他一眼:“是仓鼠。” 绿豆爬到影彻上,东张西望四处嗅闻,找到掉落在地上的糕点,就蹲在刀上吃起来。 羽生白哉大声说:“把它从我刀上弄走。” 秦无衣一本正经:“它叫绿豆,也是我朋友,我不能赶它走。” “你,你养了一只老鼠当朋友?!”羽生白哉突然感觉秦无衣口中的朋友太过廉价。 “是仓鼠。”秦无衣再次强调,忽然摸着下巴笑了。“原来你还怕这东西,你一个堂堂遣唐使团武卫,居然会怕仓鼠。” “这和我是不是武卫无关,我从小就怕毛绒绒,一团一团,小小的,还能动,还有,还有眼睛的东西。”羽生白哉语无伦次。 秦无衣重新找到乐子,非但没有拿走绿豆,反而把糕点屑撒在影彻四周。 “喂,这可是你用性命去维护的荣耀。”秦无衣指着地上的两把刀,幸灾乐祸笑着说,“现在是你兑现誓约的时候,你是维护自己荣耀呢,还是等着绿豆去玷污你的荣光。” “你……” 羽生白哉在石桌上犹豫不决,前一刻还让自己感动不已的人,转眼间却如此面目可憎,好像自己越是着急,下面的秦无衣就笑的越开心,突然后悔,自己居然将这样的人当朋友。 聂牧谣在厨房都看不下去,披上裘皮出来,将绿豆放在手心,转身时还不忘瞪了笑的没心没肺的秦无衣一眼。 羽生白哉这才从石桌上跳下来:“多想小娘子出手相救。” 聂牧谣表情冰冷:“你欠我的账,又多了一笔。” “哦。”羽生白哉应了一声,看着聂牧谣转身离去的背影,挠头低语,“欠这么多,要我怎么还啊。” 秦无衣也转头望着聂牧谣,脸上已无笑意:“那就用你的一辈子去还。” “你说的简单,等大使被新帝召见后,我就要随同归国。”羽生白哉跪坐在地上,捧起影彻小心翼翼擦拭。“总不能让我一直留在大唐还账吧。” “那你就带她一同回去。” “我就是想,她也不肯啊。”羽生白哉笑了笑,突然意识到秦无衣太冷峻,他现在的样子,自己曾经见过一次,至今还刻骨铭心,他最怕秦无衣这样的表情,因为意味着他说的不是戏言。“你,你认真的?” 聂牧谣说过秦无衣攻于算计,其实她说的一点都没错,但她猜错了秦无衣算计的人。 秦无衣这一次同时算计了两个人,一个是羽生白哉,而另一个就是聂牧谣。 “三月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带她乘船东渡,她性子烈,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确保她能安全到东瀛,还有……”秦无衣瞬间像变了一个人,全无之前痞气和不羁,眼神坚毅深远,语气透着郑重其事的请求。“永远都不要让她再回来。” 羽生白哉本想去问原因,但看见秦无衣期许的眼神,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他和秦无衣对朋友的定义一样,如果认定对方,他会为这个人赴汤蹈火。 “答应我。”秦无衣轻叹一声,重新扬起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用你的余生偿还欠她的契约。” 羽生白哉拿起影彻,目光还望向聂牧谣远去的身影,神情中泛起率直的忠勇,没有问缘由,只是转身对秦无衣坚毅的点头。 那是朋友之间才会有的承诺,无须过多的言语,也会当成一言既出永不更改的信约,就算赌上余生和生死,也义无反顾。 聂牧谣被不知名的鸟鸣声唤醒,那声音清脆而悠远,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窗纸上有被轻风摇曳树枝的剪影,阳光从缝隙处静怡的流淌进来,充满在房间每一处角落。 聂牧谣从床上下来,阳光仿佛失去了温度,即便照射在身上,依旧有一种淡淡的幽冷,闭目呼吸,并没有初春将至的气息。 揉了揉太阳穴,稍微减缓昨夜宿醉的微痛。 昨夜…… 聂牧谣努力去回想,顾洛雪做了一桌的菜,虽不及流杯楼的珍馐百味,但每一道都别有滋味,特别是那道乌石甜糟,粘稠的丝丝入喉,让她品出好似熟悉的味道,或许自己曾经也吃过,只是现在已记不起来。 最难风雨故人来。 兴许是见到羽生白哉的缘故,秦无衣昨夜好像特别高兴,和席上每一个人推杯换盏,原本以为最先倒下的会是顾洛雪,可怎么也没想到,不胜酒力的却是羽生白哉。 一坛酒还没见底就已跌跌撞撞,举着白凤汤里的鸡腿,给众人跳着他家乡的神乐舞,很难相信,这样有趣的人,刀法却是那样霸道无匹,大家被他滑稽的舞姿笑的前仰后合,最后他在扑通一声中醉倒不起。 第二个醉倒的是顾洛雪,即便是酒醉,她还是那样乖巧,趴在桌上,温顺的如同一只熟睡的小猫。 聂牧谣记得好像是第六坛酒,她的意识和动作开始变的迟缓,最后模糊的视线里,秦无衣一人独酌,酒碗总是斟满然后一饮而尽,接着是下一碗。 这让聂牧谣想起五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秦无衣时,他也是这样豪饮,有心事的人总是不容易喝醉,聂牧谣有些害怕,害怕他又像上次一样突然消失。 窗外飘进米食蒸熟的淡香,勾人食欲,轻而易举就打断聂牧谣的思绪,披上狐裘走出门去,刚抬头就错愕的愣住,庭院里挂满了丝被,五颜六色在风中轻盈的飘舞,一眼望去如同招展的船帆。 沿着丝被下摆滴在地上水珠,汇聚在一起,形成无数条蜿蜒的水流,向低洼的水渠方向流淌,轻哼的声调也是从那个方向传来,奇异的曲调,洋溢着异邦风情。 聂牧谣穿过一层层丝被,循着声音走过去,她看见了坐在石阶上的羽生白哉,还是昨天那身青色的直垂,只不过外面穿着婢女的围裙,面前木盆里,浸泡在水中还未洗涤的丝被高高摞起。 羽生白哉一边轻哼一边埋头清洗,好像任何东西只要到他手里,都会让他全神贯注。 聂牧谣诧异了半天:“你在干什么?” 顾洛雪从旁边飘摆的床被中探出头:“他一大早起来,就把宅子里所有不用的床被全洗了,我闲着没事就帮忙晾晒。” 羽生白哉抬起头,用手抹去额头的细汗,皂角的泡沫沾染在他脸上,阳光照射在上面,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芒,亦如挂在他嘴角的微笑,明亮而灿烂。 “等等。” 羽生白哉跑向厨房,回来时双手托着的瓷盘中摆放着精致的饭团,像一件经过精雕细琢的饰品,混杂在米中的各色菜末和咸肉丁,让饭团的颜色不再单调,外面裹着薄薄的胡瓜片。 “我家乡不像中原地大物博,所以每个人对食物都极其珍惜,即便是寻常的米食也会精心去烹制。”羽生白哉将饭团递到她们面前,微笑中透着期待。“尝尝我的手艺。” 顾洛雪和聂牧谣各自尝了一块,对视的目光中溢出惊艳,米食的柔软与菜末的清香融汇在一起,咸肉丁恰到好处调和了饭团口感的寡淡,最后胡瓜清脆香甜的味道,刚好化解了油腻。 没想到,米食竟然能被做出这样的味道。 羽生白哉似乎很满意她们现在的表情,重新坐回到石阶上,继续埋头清洗木盆里的丝被。 聂牧谣目光落在他那双手上,多少有些惊讶,那双手好像具有某种魔力,不管是拿刀还是其他东西,他都会用这双手做到无可挑剔的极致。 聂牧谣极力掩饰自己的吃惊:“谁让你做这些的?” “秦无衣。” “他?” “他说没钱还你就得多做事。” 聂牧谣突然有些可怜他,还带着少许帮凶的自责,感觉自己在羽生白哉充满阳光的笑容中,显得和秦无衣一样卑劣阴暗。 看着眼前这个率直的男人,聂牧谣忽然有了一丝好奇,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脚踝从狐裘中裸露出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妖媚。 “你入唐八年,想家吗?” 羽生白哉点头。 聂牧谣问:“给我说说你家乡是什么样的。” 羽生白哉缓缓抬起头,明亮的双眸中荡起思乡的惆怅,双手撑在身后仰望远方,或许那就是他家乡的方向。 “在东瀛的西南,有一处被人们称之为“诸神故乡”的地方,那里便是我的家乡,我还记得屋前有高耸的旗杆,下面装上风车,旗杆的最顶处悬挂着五色鲤鱼幡,在风中飘舞着身姿。”羽生白哉娓娓道来,思绪如同他声音一样绵长,“最热闹的时候在每年的四月,人们抬着神轿,载歌载舞前往神社祭祀,沿途的街道两边是盛开的樱花……” 羽生白哉的回忆在她们脑海中勾画出绚丽的画面,樱花洁白的花瓣包裹着点点的娇红,沐浴在晴日的光芒里,微风轻抚时,花瓣随之起舞,白色的花浪漫天纷飞,芳香似梦。 “人们喜欢樱花不是因为她的绚烂多姿,而是她凋谢时的宁静和素雅。”聂牧谣又看到他眼神中那份坚韧,他带着微笑继续说,“即便生命只有一瞬,也要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华。” 聂牧谣听的有些入神:“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羽生白哉想起昨晚秦无衣的托负,淡淡一笑:“会有机会的。” 顾洛雪坐到他身边,来回张望四周后,一脸鬼精问:“你知道秦大哥是做什么的吗?” 比起绚丽的樱花和异域风情,她更想知道一些关于秦无衣的事,留在秦无衣身边越久,这个疑惑越让她好奇,可惜聂牧谣遗忘了过去,现在终于遇上一个与秦无衣有生死交情的人。 “不知道。”羽生白哉笑道,神情依旧真诚,不会让任何去质疑他所说的话。 “怎么会不知道呢?”顾洛雪好生失望,不过发现每一个能成为秦无衣朋友的人,好像都不会去在乎他的身份。 聂牧谣好似也想知道:“我认识他多年,从未听他提及过你,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羽生白哉摇头:“不能说。” 聂牧谣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跟他一个德性,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我答应过他的事,绝不食言。”羽生白哉回答干脆。 顾洛雪抿嘴眨了眨眼睛,笑嘻嘻问:“守信是对的,我们不逼问你,可你总能告诉我们,什么原因能让你和秦大哥成为朋友吧?” 羽生白哉想了想,兴许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让他违背承诺,当着她们两人面取下腰带,拉开青色直垂的那刻,裸露的胸膛上,一道从左肩斜斜划向右腰的伤痕赫然呈现在她们眼前。 聂牧谣和顾洛雪同时辨认出,那曾是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如今即便痊愈也留下深刻的印记。 顾洛雪眼睛一亮:“我知道了,秦大哥救过你,难怪你们能成为生死之交。” “不。”羽生白哉还是摇头,停顿了少许,才面带微笑回答,“这一刀是他留在我身上的。” …… 顾洛雪和聂牧谣面面相觑,这一刀的深浅足以要了他的命,可羽生白哉提到秦无衣时,脸上既无厌恶也没有憎恨,更多的只有崇敬。 聂牧谣惊讶不已:“你,你把一个差点要了你命的人当朋友?!” “朋友贵在交心,而不是虚伪的阿谀奉承,言不由衷不是朋友所为,所以我恳请他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质朴的脸上泛起骄傲,手掌的边缘沿着伤痕慢慢滑动,“这是他对朋友的尊重。” 聂牧谣错愕的微微张开嘴:“你和他之间有过一场对决,结果你被他重伤。” “可惜,他并没有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苦笑。“他甚至连刀都没有拔,或许早在对决开始的刹那,他已经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所以,所以我和他约定……” “约定你们还有一战,等到那时,他,他会拔刀!”聂牧谣猜到秦无衣不肯去兑现的约定。 羽生白哉点头:“上次一战过去已经六年,我一直苦练刀法,就是为了等待重新与他对决的那一天。” 顾洛雪惊讶的捂住嘴,她亲眼见过羽生白哉的刀势,一刀断剑何等霸道,若是敌手,昨晚她与聂牧谣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是她见过最快的刀,迄今为止,她想不出任何一个人能接住羽生白哉的刀。 但这样厉害的人居然会败给秦无衣,而且还是没有拔刀的秦无衣,顾洛雪回想起秦无衣刺伤宋宸的动作,虽然同样也快,但毕竟对手只是一名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所以除了惊讶外,并没有太多在意。 顾洛雪忽然想起秦无衣那把被铁汁浇铸的刀,愈发好奇那个总是藏着心事,嘴里没有半句实话的男人,在他拔出刀的那刻又会是怎么的一个人。 顾洛雪偏头看了一眼他胸口的伤痕:“你,你就不怕死在他刀下?” “人的一生犹如樱花般短暂,所以活着的时候也要像樱花那样灿烂。”羽生白哉扬起的笑意和他声音一样充满了热血,“哪怕只是一瞬,我也要在最辉煌的那刻凋零。” 聂牧谣想到了他描述中的樱花,在羽生白哉胸口的伤痕中变成绚丽而短暂盛开,她仿佛看见了樱花凋谢的刹那,漫天飞舞的洁白花瓣犹如承载了他的忠勇、信义和荣耀。 樱花在最美的那刻凋谢,而武士最无上的荣光,同样也是生命之花凋谢时的死亡。 分不清是他胸口的伤痕太刺眼,还是想到樱花凋谢时的悲凉,聂牧谣突然莫名的厌恶樱花,抓起身旁晾晒好的丝被,重重扔到木盆里,水花溅落在羽生白哉的脸上,浇灭了他豪气干云的热血。 “什么不好约,约着去送命。”聂牧谣脸色阴沉,不像那个名满长安的花魁,更像刻薄恶毒的怨妇,“欠我的钱没还清之前,你的命是老娘的,想死也得老娘同意。” 顾洛雪咂舌,往旁边移了移,生怕被聂牧谣迁怒,胳膊肘拐了拐他:“你还是好好洗衣做饭吧,我估计你和秦大哥的约定是没办法兑现了。” 羽生白哉或许是被聂牧谣发火的样子吓到,一脸懵懂坐回到木盆边,委屈的样子就像是聂牧谣买回来的奴仆。 聂牧谣越想越不解气,冲着顾洛雪说:“去看看那个死人起来没,大中午了还在挺尸。” “我去过了,秦大哥房间没人。” 羽生白哉:“他一大早就走了。” “走,走了?” 聂牧谣一惊,赤脚站在地上,狐裘滑落在地,寒风透进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冰冷却不及内心的失落,想起昨晚秦无衣的举动,生怕自己猜对,他又一次不辞而别,怯生生问,“有,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说是晚一些。”羽生白哉一边搓洗一边答道,“他想让顾娘晚上做清蒸花蟹,所以出去买点新鲜的蟹,不过我看见他出门时,手里拿着一幅刚写完的字。” “写的什么?” 羽生白哉摊摊手:“没看见。” 聂牧谣心里暗暗松口气,刚坐回石凳就感觉不对劲,秦无衣并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何况以他的懒散,即便真想吃也不会自己去买,更何况没有人会拿着字画去买蟹。 秦无衣应该是去见一个人,一个他甚至都不能告诉身边朋友的人。 第十三章 樱花的约定 【1】 聂牧谣被不知名的鸟鸣声唤醒,那声音清脆而悠远,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窗纸上有被轻风摇曳树枝的剪影,阳光从缝隙处静怡的流淌进来,充满在房间每一处角落。 聂牧谣从床上下来,阳光仿佛失去了温度,即便照射在身上,依旧有一种淡淡的幽冷,闭目呼吸,并没有初春将至的气息。 揉了揉太阳穴,稍微减缓昨夜宿醉的微痛。 昨夜…… 聂牧谣努力去回想,顾洛雪做了一桌的菜,虽不及流杯楼的珍馐百味,但每一道都别有滋味,特别是那道乌石甜糟,粘稠的丝丝入喉,让她品出好似熟悉的味道,或许自己曾经也吃过,只是现在已记不起来。 最难风雨故人来。 兴许是见到羽生白哉的缘故,秦无衣昨夜好像特别高兴,和席上每一个人推杯换盏,原本以为最先倒下的会是顾洛雪,可怎么也没想到,不胜酒力的却是羽生白哉。 一坛酒还没见底就已跌跌撞撞,举着白凤汤里的鸡腿,给众人跳着他家乡的神乐舞,很难相信,这样有趣的人,刀法却是那样霸道无匹,大家被他滑稽的舞姿笑的前仰后合,最后他在扑通一声中醉倒不起。 第二个醉倒的是顾洛雪,即便是酒醉,她还是那样乖巧,趴在桌上,温顺的如同一只熟睡的小猫。 聂牧谣记得好像是第六坛酒,她的意识和动作开始变的迟缓,最后模糊的视线里,秦无衣一人独酌,酒碗总是斟满然后一饮而尽,接着是下一碗。 这让聂牧谣想起五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秦无衣时,他也是这样豪饮,有心事的人总是不容易喝醉,聂牧谣有些害怕,害怕他又像上次一样突然消失。 窗外飘进米食蒸熟的淡香,勾人食欲,轻而易举就打断聂牧谣的思绪,披上狐裘走出门去,刚抬头就错愕的愣住,庭院里挂满了丝被,五颜六色在风中轻盈的飘舞,一眼望去如同招展的船帆。 沿着丝被下摆滴在地上水珠,汇聚在一起,形成无数条蜿蜒的水流,向低洼的水渠方向流淌,轻哼的声调也是从那个方向传来,奇异的曲调,洋溢着异邦风情。 聂牧谣穿过一层层丝被,循着声音走过去,她看见了坐在石阶上的羽生白哉,还是昨天那身青色的直垂,只不过外面穿着婢女的围裙,面前木盆里,浸泡在水中还未洗涤的丝被高高摞起。 羽生白哉一边轻哼一边埋头清洗,好像任何东西只要到他手里,都会让他全神贯注。 聂牧谣诧异了半天:“你在干什么?” 顾洛雪从旁边飘摆的床被中探出头:“他一大早起来,就把宅子里所有不用的床被全洗了,我闲着没事就帮忙晾晒。” 羽生白哉抬起头,用手抹去额头的细汗,皂角的泡沫沾染在他脸上,阳光照射在上面,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芒,亦如挂在他嘴角的微笑,明亮而灿烂。 “等等。” 羽生白哉跑向厨房,回来时双手托着的瓷盘中摆放着精致的饭团,像一件经过精雕细琢的饰品,混杂在米中的各色菜末和咸肉丁,让饭团的颜色不再单调,外面裹着薄薄的胡瓜片。 “我家乡不像中原地大物博,所以每个人对食物都极其珍惜,即便是寻常的米食也会精心去烹制。”羽生白哉将饭团递到她们面前,微笑中透着期待。“尝尝我的手艺。” 顾洛雪和聂牧谣各自尝了一块,对视的目光中溢出惊艳,米食的柔软与菜末的清香融汇在一起,咸肉丁恰到好处调和了饭团口感的寡淡,最后胡瓜清脆香甜的味道,刚好化解了油腻。 没想到,米食竟然能被做出这样的味道。 羽生白哉似乎很满意她们现在的表情,重新坐回到石阶上,继续埋头清洗木盆里的丝被。 聂牧谣目光落在他那双手上,多少有些惊讶,那双手好像具有某种魔力,不管是拿刀还是其他东西,他都会用这双手做到无可挑剔的极致。 聂牧谣极力掩饰自己的吃惊:“谁让你做这些的?” “秦无衣。” “他?” “他说没钱还你就得多做事。” 聂牧谣突然有些可怜他,还带着少许帮凶的自责,感觉自己在羽生白哉充满阳光的笑容中,显得和秦无衣一样卑劣阴暗。 看着眼前这个率直的男人,聂牧谣忽然有了一丝好奇,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脚踝从狐裘中裸露出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妖媚。 “你入唐八年,想家吗?” 羽生白哉点头。 聂牧谣问:“给我说说你家乡是什么样的。” 羽生白哉缓缓抬起头,明亮的双眸中荡起思乡的惆怅,双手撑在身后仰望远方,或许那就是他家乡的方向。 “在东瀛的西南,有一处被人们称之为“诸神故乡”的地方,那里便是我的家乡,我还记得屋前有高耸的旗杆,下面装上风车,旗杆的最顶处悬挂着五色鲤鱼幡,在风中飘舞着身姿。”羽生白哉娓娓道来,思绪如同他声音一样绵长,“最热闹的时候在每年的四月,人们抬着神轿,载歌载舞前往神社祭祀,沿途的街道两边是盛开的樱花……” 羽生白哉的回忆在她们脑海中勾画出绚丽的画面,樱花洁白的花瓣包裹着点点的娇红,沐浴在晴日的光芒里,微风轻抚时,花瓣随之起舞,白色的花浪漫天纷飞,芳香似梦。 “人们喜欢樱花不是因为她的绚烂多姿,而是她凋谢时的宁静和素雅。”聂牧谣又看到他眼神中那份坚韧,他带着微笑继续说,“即便生命只有一瞬,也要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华。” 聂牧谣听的有些入神:“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羽生白哉想起昨晚秦无衣的托负,淡淡一笑:“会有机会的。” 顾洛雪坐到他身边,来回张望四周后,一脸鬼精问:“你知道秦大哥是做什么的吗?” 比起绚丽的樱花和异域风情,她更想知道一些关于秦无衣的事,留在秦无衣身边越久,这个疑惑越让她好奇,可惜聂牧谣遗忘了过去,现在终于遇上一个与秦无衣有生死交情的人。 “不知道。”羽生白哉笑道,神情依旧真诚,不会让任何去质疑他所说的话。 “怎么会不知道呢?”顾洛雪好生失望,不过发现每一个能成为秦无衣朋友的人,好像都不会去在乎他的身份。 聂牧谣好似也想知道:“我认识他多年,从未听他提及过你,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羽生白哉摇头:“不能说。” 聂牧谣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跟他一个德性,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我答应过他的事,绝不食言。”羽生白哉回答干脆。 顾洛雪抿嘴眨了眨眼睛,笑嘻嘻问:“守信是对的,我们不逼问你,可你总能告诉我们,什么原因能让你和秦大哥成为朋友吧?” 羽生白哉想了想,兴许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让他违背承诺,当着她们两人面取下腰带,拉开青色直垂的那刻,裸露的胸膛上,一道从左肩斜斜划向右腰的伤痕赫然呈现在她们眼前。 聂牧谣和顾洛雪同时辨认出,那曾是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如今即便痊愈也留下深刻的印记。 顾洛雪眼睛一亮:“我知道了,秦大哥救过你,难怪你们能成为生死之交。” “不。”羽生白哉还是摇头,停顿了少许,才面带微笑回答,“这一刀是他留在我身上的。” …… 顾洛雪和聂牧谣面面相觑,这一刀的深浅足以要了他的命,可羽生白哉提到秦无衣时,脸上既无厌恶也没有憎恨,更多的只有崇敬。 聂牧谣惊讶不已:“你,你把一个差点要了你命的人当朋友?!” “朋友贵在交心,而不是虚伪的阿谀奉承,言不由衷不是朋友所为,所以我恳请他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质朴的脸上泛起骄傲,手掌的边缘沿着伤痕慢慢滑动,“这是他对朋友的尊重。” 聂牧谣错愕的微微张开嘴:“你和他之间有过一场对决,结果你被他重伤。” “可惜,他并没有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苦笑。“他甚至连刀都没有拔,或许早在对决开始的刹那,他已经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所以,所以我和他约定……” “约定你们还有一战,等到那时,他,他会拔刀!”聂牧谣猜到秦无衣不肯去兑现的约定。 羽生白哉点头:“上次一战过去已经六年,我一直苦练刀法,就是为了等待重新与他对决的那一天。” 顾洛雪惊讶的捂住嘴,她亲眼见过羽生白哉的刀势,一刀断剑何等霸道,若是敌手,昨晚她与聂牧谣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是她见过最快的刀,迄今为止,她想不出任何一个人能接住羽生白哉的刀。 但这样厉害的人居然会败给秦无衣,而且还是没有拔刀的秦无衣,顾洛雪回想起秦无衣刺伤宋宸的动作,虽然同样也快,但毕竟对手只是一名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所以除了惊讶外,并没有太多在意。 顾洛雪忽然想起秦无衣那把被铁汁浇铸的刀,愈发好奇那个总是藏着心事,嘴里没有半句实话的男人,在他拔出刀的那刻又会是怎么的一个人。 顾洛雪偏头看了一眼他胸口的伤痕:“你,你就不怕死在他刀下?” “人的一生犹如樱花般短暂,所以活着的时候也要像樱花那样灿烂。”羽生白哉扬起的笑意和他声音一样充满了热血,“哪怕只是一瞬,我也要在最辉煌的那刻凋零。” 聂牧谣想到了他描述中的樱花,在羽生白哉胸口的伤痕中变成绚丽而短暂盛开,她仿佛看见了樱花凋谢的刹那,漫天飞舞的洁白花瓣犹如承载了他的忠勇、信义和荣耀。 樱花在最美的那刻凋谢,而武士最无上的荣光,同样也是生命之花凋谢时的死亡。 分不清是他胸口的伤痕太刺眼,还是想到樱花凋谢时的悲凉,聂牧谣突然莫名的厌恶樱花,抓起身旁晾晒好的丝被,重重扔到木盆里,水花溅落在羽生白哉的脸上,浇灭了他豪气干云的热血。 “什么不好约,约着去送命。”聂牧谣脸色阴沉,不像那个名满长安的花魁,更像刻薄恶毒的怨妇,“欠我的钱没还清之前,你的命是老娘的,想死也得老娘同意。” 顾洛雪咂舌,往旁边移了移,生怕被聂牧谣迁怒,胳膊肘拐了拐他:“你还是好好洗衣做饭吧,我估计你和秦大哥的约定是没办法兑现了。” 羽生白哉或许是被聂牧谣发火的样子吓到,一脸懵懂坐回到木盆边,委屈的样子就像是聂牧谣买回来的奴仆。 聂牧谣越想越不解气,冲着顾洛雪说:“去看看那个死人起来没,大中午了还在挺尸。” “我去过了,秦大哥房间没人。” 羽生白哉:“他一大早就走了。” “走,走了?” 聂牧谣一惊,赤脚站在地上,狐裘滑落在地,寒风透进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冰冷却不及内心的失落,想起昨晚秦无衣的举动,生怕自己猜对,他又一次不辞而别,怯生生问,“有,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说是晚一些。”羽生白哉一边搓洗一边答道,“他想让顾娘晚上做清蒸花蟹,所以出去买点新鲜的蟹,不过我看见他出门时,手里拿着一幅刚写完的字。” “写的什么?” 羽生白哉摊摊手:“没看见。” 聂牧谣心里暗暗松口气,刚坐回石凳就感觉不对劲,秦无衣并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何况以他的懒散,即便真想吃也不会自己去买,更何况没有人会拿着字画去买蟹。 秦无衣应该是去见一个人,一个他甚至都不能告诉身边朋友的人。 【2】 落日的余辉消失在城垣外的那刻,钟楼上的老吏挥动木锤敲响皮鼓,激荡的鼓声犹如落入水池的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向城内四周扩散而去。 像是在催促这黄昏的阳光离开这座喧嚣的城市,当最后一声钟鼓传来,行色匆忙的路人纷纷加快了脚步,都想赶在宵禁前回到家。 严鄂不急,因为稍微快丁点,那身抖动的赘肉就会让他不停的喘息,何况他已经看见自己的家,升起的袅袅炊烟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蹲在门外剥羊皮的女人,满手是污秽的血渍,没有打理的头发随意盘起,略微变形的身材远不及歌坊那些小娘子婀娜多姿,松弛的脸上永远看不到情趣,更多的只有抱怨,无时无刻的抱怨。 在外面威风八面的严老狗,在这个女人的嘴里,好似永远都是一无是处的懒汉,但严鄂喜欢听到她的抱怨,感觉无比的真实,至少比起歌坊那些妖艳绝伦的女子,她不会叫自己令丞,而是严郎。 严老狗也好,严令丞也罢,只不过是那些人阿谀奉承的称呼,他们怕自己但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歌坊里的莺莺燕燕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夜留香闺,贪图的不过是自己出手阔绰的赏钱,所以一觉起来严鄂总是记不住她们的名字,甚至会忘记她们闭月羞花的长相。 总是迫不及待想回到这里,见到面前这个叫六娘的女人,当然,还有待会从屋里跑出,一边喊着阿耶,一边缠着自己要抱的孩童。 五年前自己还孤身一人,五年后这个抠门小气的女人已为他在长安城置办了一座矮院,还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虽不富贵但也还殷实。 “怎么才回来?”女人看见了严鄂,习惯的抱怨总是从这一句开始。 严鄂没有了在西市的嚣张跋扈,也没了在歌坊的风流好色,像晚归被训斥的孩子:“去草市沽了一壶酒。” “家里来了客,还给你备了礼,在院里等了大半晌。”六娘在围裙上擦拭血污,接过酒壶把严鄂往院里推,“赶紧去招待,别怠慢的客人。” 严鄂一愣,自己喜静才在远离闹市的归义坊置业,西市署的同僚知道自己好恶,从来不敢登门拜访,更不可能是歌坊的妖精,不然六娘在门口已经抓烂自己的脸,寻思了半天,也想不出客人会是谁。 严鄂走到后院,亲手做的木马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地上摆放的是纸鸢骨架,等蒙上薄纸待到春暖花开,他答应带小儿去畅飞。 一般这时,小儿都会张开双臂向他奔跑过来,掐着他脸上肥肉,笑的口水从嘴角流淌,不过现在没有,稚嫩的孩童坐在那人的腿上,旁边放着一个木盒,想必就是那人为自己备的礼。 孩童偎依在那人怀里,眨动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全神贯注看着那人的手,完全没有留意到进来的严鄂。 孩童埋下头,严鄂看见了秦无衣。 神情淡然,如一潭没有波澜的池水,和孩童一样,秦无衣好像也没有留意到严鄂,环抱着孩童专心致志手里的动作。 严鄂的喉结在蠕动,身体在凛冽的寒风中打了一个哆嗦,分不清是冬日的寒凉还是因为坐在庭院中的秦无衣,严鄂只感觉身体很冷,像是所有的血液都在渐渐凝固,四肢麻木的没有知觉。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慌乱而急促。 收缩的瞳孔始终注视着秦无衣的手,他在这双手上闻到过无以复加的血腥味,仿佛受到过炼狱最深处恶鬼的诅咒,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而如今这只手正握着一把刻刀,刀刃薄而锋利,缓慢有力削着一块木头,折射的锋芒不断在孩童白皙的脸颊上晃动。 随着飘落的木屑,木头在刀下好似被赋予了生命,渐渐有了轮廓和姿态。 “知道这是什么吗?”秦无衣问怀里的孩子。 孩童回答:“小猫。” “是豹。”秦无衣摇头,很有耐心解释,指着孩童脚上的虎头鞋,“和它一样凶猛的一种野兽。” 孩童似懂非懂:“会吃人吗?” 秦无衣笑着点头。 孩童天真无邪问:“为什么没有豹头鞋呢?” “因为它很谨慎,不会让自己被抓到。” “你见过吗?” “没有。”秦无衣摇头,指着雕刻好的木豹,“不过我听过关于它的故事。” “什么故事?” “据说南山有一种黑色的豹,毛发光亮柔顺,在阳光下如同锦缎般醒目,很多人都想得到它的皮毛,为了躲避敌人,它就连续七天在雾雨天不吃不喝。” 孩童眨着眼睛说:“阿娘说不吃饭会被饿死的。” “它不会。”秦无衣笑了笑,用刻刀在豹身上雕刻出纹路,“七天后,它身上长出花纹,让它可以躲藏在草木之中。” 孩童偏着头问:“看不见了吗?” “看不见。”秦无衣将木豹放到孩童手中,意味深长道,“即便有人站在它面前,也无法看见。” 严鄂不停在舔舐嘴唇,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 六娘端着洗好的羊肉进来,见到矗立不动的严鄂,刚要埋怨,见他神色有异,再见他额头的细汗,连忙伸手去摸。 “大冷天怎么出这么多汗?”六娘见状,万分担心问道,“该不会是病了吧?” 严鄂还是一动不动,急促的呼吸愈发沉重,打开六娘的手,太过用力将六娘推开。 六娘错愕问道:“你这是作甚?” 严鄂声音低沉:“去给我沽一壶酒。” “你回来前不是已沽过……” 啪! 还未等六娘话说完,严鄂重重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叫你去就去,说那么多干嘛,我要安业坊卖的黄醅酒。” 安业坊距离归义坊隔着七个街坊,就是走到也要到深夜,那时坊门已关,根本就回不来。 六娘捂着的脸上指印清晰可见,一脸委屈看着严鄂,他从未发这么大的火,更没有打过自己,虽然嘴里终日抱怨,但心里深知这个男人值得托负。 六娘跌倒时撞翻了石桌上的木盒,一幅字从里面掉落出来,在严鄂面前平铺开,纸上虽然只有四个字,却遒劲如寒松霜竹,一笔而就大有驰骋不羁,气势万千之势。 豹隐南山! 严鄂看见这四字,如同看见鬼魅,眼角不由自主抽搐一下,也不等六娘哭喊,严鄂上前将她从地上抓起,连同身上钱袋和屋里箱柜钥匙塞到她手中:“记住,安业坊的黄醅酒,买不到就别回来!” 六娘看着严鄂凶神恶煞的样子很害怕,并不是因为他打了自己,而是感觉严鄂不是在逼自己去买酒,更像是在跟自己交代后事。 六娘却不敢去质疑,因为他发现严鄂和自己一样怕。 严鄂的暴怒吓哭了孩童,在秦无衣怀中嚎啕大哭。 六娘连忙过去将孩童抱起,见到母子俩远离秦无衣,严鄂这才在心底长松一口气。 走到门口,六娘抱着孩童惴惴不安想问什么,被严鄂一把推了出去,反锁上院门,直到听不见外面还有动静,严鄂才虚脱的叹口气,站立了良久缓缓转身走到院中。 他停在秦无衣一丈远的地方,好像距离对面的男人越远越安全。 秦无衣抬起头,目光从孩童丢弃在地的木豹移到严鄂身上:“我们见过?” 严鄂极力的摇头,决绝的回答:“没有。” “见过!”秦无衣说着严鄂在西市问过自己的话,但神情却轻松自若。“五年前的上元节,我记得那天下着雪,很大的雪,你是他们中唯一掉落面罩的人,所以我记得你!” 严鄂牙齿发出磕碰的声音,眼神有一种无助的绝望:“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在西市我差点没认出你,五年前你比现在要瘦,南山豹不吃不喝,为了长出躲避敌人的花纹,你倒是刚好相反,把自己喂成一个浑身赘肉的胖子。”秦无衣将孩童刚才遗落的木豹拾起,冷冷问。“你在怕什么?” 严鄂声音战栗:“怕,怕被你找到。” “看来,你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应验了。” 严鄂闭目长叹一声,握住旁边陷入粗大木块中的柴刀,他手腕一抖,干柴从中间一分为二。 他握刀的动作很娴熟,那也不是一把寻常的柴刀,只是被遗落在这里太久,日晒雨淋让刀身上锈迹斑斑,如同南山豹褪去的那身黑色皮毛。 严鄂睁开眼,左手曲臂,右手将刀刃从臂弯抹过,被擦拭的刀身恢复少许往昔锋芒,他不再喘息,动作也瞬间变的轻盈,浑浊的眼睛随之精锐犀利。 那一刻,他不再是西市商贩背后唾骂的恶吏,也不是混迹歌坊买醉的恩客,秦无衣见过他那种眼神,只有习惯了在刀口舔血的人才会如此凌厉和尖锐。 可惜严鄂聚集的杀气并没有持续太久,在秦无衣站起身那刻,他手里的刀就开始抖,秦无衣距离他越近,刀抖的越厉害。 当! 秦无衣直直走到他面前时,刀已落地,连同刀一起掉落的还有他的膝盖,像一个毫无斗志的懦夫跪在秦无衣面前,甚至都不敢去直视秦无衣的冷峻的目光。 严鄂并不认为自己是软弱,而是五年前他亲眼见识过面前这个男人的威烈,他很清楚自己即便倾尽全力,也只是徒劳的反抗。 五年前,这个男人也是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冰冷的刀锋架在严鄂脖子上,飘落的雪花在刀刃上融化,流淌进身体里,刺骨般的冰冷,严鄂面如死灰,等待着自己鲜血迸溅,但那个男人却丢掉了手里的刀。 身后的人冲了上去,严鄂看见一把把锋利的刀刃穿透那人的身体,四溅的鲜血染红了白雪,那人却始终没有倒下,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还能刺入刀刃,那人像一尊神像般岿然不动,再无人敢逼前半步。 凝固的血渍模糊了那人的脸,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不屈的戾气渐渐涣散,始终盯着呆滞在血泊中的严鄂。 就是这个眼神成为了严鄂挥之不去的梦魇,所以那日在西市见到秦无衣的时候,才会感觉那样熟悉和惊恐。 为什么没有杀掉自己? 这个疑惑足足困扰了严鄂五年,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身中那么多刀,那人不可能活着,但每每想起那日的惨烈,还有那人最后凝视自己的眼神,不管再过多长时间,严鄂也会感到后背发凉。 所以严鄂隐姓埋名,疏通关系当了西市署的令丞,就因为他在那人面前露了相,他把自己吃成长满赘肉的胖子,那也是他逃避那人的方式。 秦无衣拾起地上的刀,和五年前一样,架在严鄂脖子上。 院中死一般沉寂,严鄂忽然感觉到平静,他能听见屋檐滴落的雪水声,听见从耳边轻轻吹过的风声,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那是一种久违的宁静,在五年前上元节那天失去,从那以后他一直都活着恐慌中。 严鄂甚至期待秦无衣快点动手,至少这一次他不会再承受,在梦魇中被惊醒的煎熬。 “我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严鄂挺直胸,终于敢去直视秦无衣,因为还有值得他去肩负的责任,“祸不及妻儿,我做的事我一人还。” “奉谁的命?”秦无衣面无表情,这个疑惑同样也困惑了他五年,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找到答案。 “不知道。”严鄂摇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我接到的是密函,下达的命令是三不。” “三不?” “不得审问、不得缉拿、就地处决不留活口。”严鄂听到秦无衣骨节脆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和我去的人想必都接到同样的密函,所有人被要求蒙面,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是谁,以手臂红绸为记号,没,没有的一律屠戮。” 秦无衣冷声问:“随同我前去一共三十四骑,他,他们后来怎样?” “那些人虽力战不退,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团团围困逼至墙角,全,全被弓箭手乱箭射杀,为防止有人侥幸生还,所有人被砍下头颅,尸体堆积在一起焚烧。”严鄂回想起那日的情景,至今还心有余悸,“最后清点,除,除了你之外,被烧焦的尸首正好三十四具。” 咔嚓! 秦无衣捏碎手中木豹,严鄂在他眼神中又看到了四溢的杀气,远比五年前还有暴戾。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秦无衣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刀锋在严鄂脖子上刻下一道道血印,颤抖的声音响起:“你,你手上有没有沾他们的血。” “没有。”严鄂不是在辩解,他很清楚自己这条多活了五年的命,现在会被眼前这人收走。“我在你面前露了相,然后就被其他人带走。” “当西市署令丞前,你是做什么的?” “寿州陪戎副尉。”严鄂直言不讳,“事后我被遣回寿州,不日就接到封官文书,我辞官不受,就是担心祸事临门,所以托人进了西市署。” “你是府兵,就是说其他人也多半与你一样,是从各道州抽调的府兵精锐,能让你听命的只有军令。”秦无衣若有所思喃喃道,“向你下令的是军中将帅。” “我收到的确是军令,但并不知道何人下达。” “不知道就找出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给你一月时间,谁给你传的令你就找谁,一层一层往上查,直到找出秘密调派你是谁下的令。” “让我查……”严鄂一愣,“你,你不杀我?” 秦无衣丢掉手中的锈刀:“我要找的是幕后主使,杀你一个走卒又有何用。” 严鄂瘫软在地上,看着走到门口的秦无衣:“你就不怕我通风报信?” 秦无衣停下脚步,在门口站立了片刻,转身时面色冷漠。 “不怕,因为比起我,还有更让你害怕的人。” “谁?” “你妻儿。” …… “拿刀的人最怕有了羁绊和牵挂,这两样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消磨你的意志和胆识,最后将你变成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直至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再也提不起刀,因为你已经习惯了这份远离血腥和死亡的安逸,一旦被剥夺,你才会明白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去,那种绝望和痛苦会深入骨髓,你的余生将在无休止的煎熬中渡过。” 秦无衣说这些话时没有戾气,平静而深沉,像是说给严鄂也像说给他自己。 第十四章 豹隐南山 【1】 聂牧谣被不知名的鸟鸣声唤醒,那声音清脆而悠远,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窗纸上有被轻风摇曳树枝的剪影,阳光从缝隙处静怡的流淌进来,充满在房间每一处角落。 聂牧谣从床上下来,阳光仿佛失去了温度,即便照射在身上,依旧有一种淡淡的幽冷,闭目呼吸,并没有初春将至的气息。 揉了揉太阳穴,稍微减缓昨夜宿醉的微痛。 昨夜…… 聂牧谣努力去回想,顾洛雪做了一桌的菜,虽不及流杯楼的珍馐百味,但每一道都别有滋味,特别是那道乌石甜糟,粘稠的丝丝入喉,让她品出好似熟悉的味道,或许自己曾经也吃过,只是现在已记不起来。 最难风雨故人来。 兴许是见到羽生白哉的缘故,秦无衣昨夜好像特别高兴,和席上每一个人推杯换盏,原本以为最先倒下的会是顾洛雪,可怎么也没想到,不胜酒力的却是羽生白哉。 一坛酒还没见底就已跌跌撞撞,举着白凤汤里的鸡腿,给众人跳着他家乡的神乐舞,很难相信,这样有趣的人,刀法却是那样霸道无匹,大家被他滑稽的舞姿笑的前仰后合,最后他在扑通一声中醉倒不起。 第二个醉倒的是顾洛雪,即便是酒醉,她还是那样乖巧,趴在桌上,温顺的如同一只熟睡的小猫。 聂牧谣记得好像是第六坛酒,她的意识和动作开始变的迟缓,最后模糊的视线里,秦无衣一人独酌,酒碗总是斟满然后一饮而尽,接着是下一碗。 这让聂牧谣想起五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秦无衣时,他也是这样豪饮,有心事的人总是不容易喝醉,聂牧谣有些害怕,害怕他又像上次一样突然消失。 窗外飘进米食蒸熟的淡香,勾人食欲,轻而易举就打断聂牧谣的思绪,披上狐裘走出门去,刚抬头就错愕的愣住,庭院里挂满了丝被,五颜六色在风中轻盈的飘舞,一眼望去如同招展的船帆。 沿着丝被下摆滴在地上水珠,汇聚在一起,形成无数条蜿蜒的水流,向低洼的水渠方向流淌,轻哼的声调也是从那个方向传来,奇异的曲调,洋溢着异邦风情。 聂牧谣穿过一层层丝被,循着声音走过去,她看见了坐在石阶上的羽生白哉,还是昨天那身青色的直垂,只不过外面穿着婢女的围裙,面前木盆里,浸泡在水中还未洗涤的丝被高高摞起。 羽生白哉一边轻哼一边埋头清洗,好像任何东西只要到他手里,都会让他全神贯注。 聂牧谣诧异了半天:“你在干什么?” 顾洛雪从旁边飘摆的床被中探出头:“他一大早起来,就把宅子里所有不用的床被全洗了,我闲着没事就帮忙晾晒。” 羽生白哉抬起头,用手抹去额头的细汗,皂角的泡沫沾染在他脸上,阳光照射在上面,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芒,亦如挂在他嘴角的微笑,明亮而灿烂。 “等等。” 羽生白哉跑向厨房,回来时双手托着的瓷盘中摆放着精致的饭团,像一件经过精雕细琢的饰品,混杂在米中的各色菜末和咸肉丁,让饭团的颜色不再单调,外面裹着薄薄的胡瓜片。 “我家乡不像中原地大物博,所以每个人对食物都极其珍惜,即便是寻常的米食也会精心去烹制。”羽生白哉将饭团递到她们面前,微笑中透着期待。“尝尝我的手艺。” 顾洛雪和聂牧谣各自尝了一块,对视的目光中溢出惊艳,米食的柔软与菜末的清香融汇在一起,咸肉丁恰到好处调和了饭团口感的寡淡,最后胡瓜清脆香甜的味道,刚好化解了油腻。 没想到,米食竟然能被做出这样的味道。 羽生白哉似乎很满意她们现在的表情,重新坐回到石阶上,继续埋头清洗木盆里的丝被。 聂牧谣目光落在他那双手上,多少有些惊讶,那双手好像具有某种魔力,不管是拿刀还是其他东西,他都会用这双手做到无可挑剔的极致。 聂牧谣极力掩饰自己的吃惊:“谁让你做这些的?” “秦无衣。” “他?” “他说没钱还你就得多做事。” 聂牧谣突然有些可怜他,还带着少许帮凶的自责,感觉自己在羽生白哉充满阳光的笑容中,显得和秦无衣一样卑劣阴暗。 看着眼前这个率直的男人,聂牧谣忽然有了一丝好奇,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脚踝从狐裘中裸露出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妖媚。 “你入唐八年,想家吗?” 羽生白哉点头。 聂牧谣问:“给我说说你家乡是什么样的。” 羽生白哉缓缓抬起头,明亮的双眸中荡起思乡的惆怅,双手撑在身后仰望远方,或许那就是他家乡的方向。 “在东瀛的西南,有一处被人们称之为“诸神故乡”的地方,那里便是我的家乡,我还记得屋前有高耸的旗杆,下面装上风车,旗杆的最顶处悬挂着五色鲤鱼幡,在风中飘舞着身姿。”羽生白哉娓娓道来,思绪如同他声音一样绵长,“最热闹的时候在每年的四月,人们抬着神轿,载歌载舞前往神社祭祀,沿途的街道两边是盛开的樱花……” 羽生白哉的回忆在她们脑海中勾画出绚丽的画面,樱花洁白的花瓣包裹着点点的娇红,沐浴在晴日的光芒里,微风轻抚时,花瓣随之起舞,白色的花浪漫天纷飞,芳香似梦。 “人们喜欢樱花不是因为她的绚烂多姿,而是她凋谢时的宁静和素雅。”聂牧谣又看到他眼神中那份坚韧,他带着微笑继续说,“即便生命只有一瞬,也要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华。” 聂牧谣听的有些入神:“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羽生白哉想起昨晚秦无衣的托负,淡淡一笑:“会有机会的。” 顾洛雪坐到他身边,来回张望四周后,一脸鬼精问:“你知道秦大哥是做什么的吗?” 比起绚丽的樱花和异域风情,她更想知道一些关于秦无衣的事,留在秦无衣身边越久,这个疑惑越让她好奇,可惜聂牧谣遗忘了过去,现在终于遇上一个与秦无衣有生死交情的人。 “不知道。”羽生白哉笑道,神情依旧真诚,不会让任何去质疑他所说的话。 “怎么会不知道呢?”顾洛雪好生失望,不过发现每一个能成为秦无衣朋友的人,好像都不会去在乎他的身份。 聂牧谣好似也想知道:“我认识他多年,从未听他提及过你,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羽生白哉摇头:“不能说。” 聂牧谣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跟他一个德性,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我答应过他的事,绝不食言。”羽生白哉回答干脆。 顾洛雪抿嘴眨了眨眼睛,笑嘻嘻问:“守信是对的,我们不逼问你,可你总能告诉我们,什么原因能让你和秦大哥成为朋友吧?” 羽生白哉想了想,兴许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让他违背承诺,当着她们两人面取下腰带,拉开青色直垂的那刻,裸露的胸膛上,一道从左肩斜斜划向右腰的伤痕赫然呈现在她们眼前。 聂牧谣和顾洛雪同时辨认出,那曾是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如今即便痊愈也留下深刻的印记。 顾洛雪眼睛一亮:“我知道了,秦大哥救过你,难怪你们能成为生死之交。” “不。”羽生白哉还是摇头,停顿了少许,才面带微笑回答,“这一刀是他留在我身上的。” …… 顾洛雪和聂牧谣面面相觑,这一刀的深浅足以要了他的命,可羽生白哉提到秦无衣时,脸上既无厌恶也没有憎恨,更多的只有崇敬。 聂牧谣惊讶不已:“你,你把一个差点要了你命的人当朋友?!” “朋友贵在交心,而不是虚伪的阿谀奉承,言不由衷不是朋友所为,所以我恳请他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质朴的脸上泛起骄傲,手掌的边缘沿着伤痕慢慢滑动,“这是他对朋友的尊重。” 聂牧谣错愕的微微张开嘴:“你和他之间有过一场对决,结果你被他重伤。” “可惜,他并没有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苦笑。“他甚至连刀都没有拔,或许早在对决开始的刹那,他已经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所以,所以我和他约定……” “约定你们还有一战,等到那时,他,他会拔刀!”聂牧谣猜到秦无衣不肯去兑现的约定。 羽生白哉点头:“上次一战过去已经六年,我一直苦练刀法,就是为了等待重新与他对决的那一天。” 顾洛雪惊讶的捂住嘴,她亲眼见过羽生白哉的刀势,一刀断剑何等霸道,若是敌手,昨晚她与聂牧谣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是她见过最快的刀,迄今为止,她想不出任何一个人能接住羽生白哉的刀。 但这样厉害的人居然会败给秦无衣,而且还是没有拔刀的秦无衣,顾洛雪回想起秦无衣刺伤宋宸的动作,虽然同样也快,但毕竟对手只是一名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所以除了惊讶外,并没有太多在意。 顾洛雪忽然想起秦无衣那把被铁汁浇铸的刀,愈发好奇那个总是藏着心事,嘴里没有半句实话的男人,在他拔出刀的那刻又会是怎么的一个人。 顾洛雪偏头看了一眼他胸口的伤痕:“你,你就不怕死在他刀下?” “人的一生犹如樱花般短暂,所以活着的时候也要像樱花那样灿烂。”羽生白哉扬起的笑意和他声音一样充满了热血,“哪怕只是一瞬,我也要在最辉煌的那刻凋零。” 聂牧谣想到了他描述中的樱花,在羽生白哉胸口的伤痕中变成绚丽而短暂盛开,她仿佛看见了樱花凋谢的刹那,漫天飞舞的洁白花瓣犹如承载了他的忠勇、信义和荣耀。 樱花在最美的那刻凋谢,而武士最无上的荣光,同样也是生命之花凋谢时的死亡。 分不清是他胸口的伤痕太刺眼,还是想到樱花凋谢时的悲凉,聂牧谣突然莫名的厌恶樱花,抓起身旁晾晒好的丝被,重重扔到木盆里,水花溅落在羽生白哉的脸上,浇灭了他豪气干云的热血。 “什么不好约,约着去送命。”聂牧谣脸色阴沉,不像那个名满长安的花魁,更像刻薄恶毒的怨妇,“欠我的钱没还清之前,你的命是老娘的,想死也得老娘同意。” 顾洛雪咂舌,往旁边移了移,生怕被聂牧谣迁怒,胳膊肘拐了拐他:“你还是好好洗衣做饭吧,我估计你和秦大哥的约定是没办法兑现了。” 羽生白哉或许是被聂牧谣发火的样子吓到,一脸懵懂坐回到木盆边,委屈的样子就像是聂牧谣买回来的奴仆。 聂牧谣越想越不解气,冲着顾洛雪说:“去看看那个死人起来没,大中午了还在挺尸。” “我去过了,秦大哥房间没人。” 羽生白哉:“他一大早就走了。” “走,走了?” 聂牧谣一惊,赤脚站在地上,狐裘滑落在地,寒风透进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冰冷却不及内心的失落,想起昨晚秦无衣的举动,生怕自己猜对,他又一次不辞而别,怯生生问,“有,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说是晚一些。”羽生白哉一边搓洗一边答道,“他想让顾娘晚上做清蒸花蟹,所以出去买点新鲜的蟹,不过我看见他出门时,手里拿着一幅刚写完的字。” “写的什么?” 羽生白哉摊摊手:“没看见。” 聂牧谣心里暗暗松口气,刚坐回石凳就感觉不对劲,秦无衣并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何况以他的懒散,即便真想吃也不会自己去买,更何况没有人会拿着字画去买蟹。 秦无衣应该是去见一个人,一个他甚至都不能告诉身边朋友的人。 【2】 落日的余辉消失在城垣外的那刻,钟楼上的老吏挥动木锤敲响皮鼓,激荡的鼓声犹如落入水池的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向城内四周扩散而去。 像是在催促这黄昏的阳光离开这座喧嚣的城市,当最后一声钟鼓传来,行色匆忙的路人纷纷加快了脚步,都想赶在宵禁前回到家。 严鄂不急,因为稍微快丁点,那身抖动的赘肉就会让他不停的喘息,何况他已经看见自己的家,升起的袅袅炊烟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蹲在门外剥羊皮的女人,满手是污秽的血渍,没有打理的头发随意盘起,略微变形的身材远不及歌坊那些小娘子婀娜多姿,松弛的脸上永远看不到情趣,更多的只有抱怨,无时无刻的抱怨。 在外面威风八面的严老狗,在这个女人的嘴里,好似永远都是一无是处的懒汉,但严鄂喜欢听到她的抱怨,感觉无比的真实,至少比起歌坊那些妖艳绝伦的女子,她不会叫自己令丞,而是严郎。 严老狗也好,严令丞也罢,只不过是那些人阿谀奉承的称呼,他们怕自己但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歌坊里的莺莺燕燕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夜留香闺,贪图的不过是自己出手阔绰的赏钱,所以一觉起来严鄂总是记不住她们的名字,甚至会忘记她们闭月羞花的长相。 总是迫不及待想回到这里,见到面前这个叫六娘的女人,当然,还有待会从屋里跑出,一边喊着阿耶,一边缠着自己要抱的孩童。 五年前自己还孤身一人,五年后这个抠门小气的女人已为他在长安城置办了一座矮院,还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虽不富贵但也还殷实。 “怎么才回来?”女人看见了严鄂,习惯的抱怨总是从这一句开始。 严鄂没有了在西市的嚣张跋扈,也没了在歌坊的风流好色,像晚归被训斥的孩子:“去草市沽了一壶酒。” “家里来了客,还给你备了礼,在院里等了大半晌。”六娘在围裙上擦拭血污,接过酒壶把严鄂往院里推,“赶紧去招待,别怠慢的客人。” 严鄂一愣,自己喜静才在远离闹市的归义坊置业,西市署的同僚知道自己好恶,从来不敢登门拜访,更不可能是歌坊的妖精,不然六娘在门口已经抓烂自己的脸,寻思了半天,也想不出客人会是谁。 严鄂走到后院,亲手做的木马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地上摆放的是纸鸢骨架,等蒙上薄纸待到春暖花开,他答应带小儿去畅飞。 一般这时,小儿都会张开双臂向他奔跑过来,掐着他脸上肥肉,笑的口水从嘴角流淌,不过现在没有,稚嫩的孩童坐在那人的腿上,旁边放着一个木盒,想必就是那人为自己备的礼。 孩童偎依在那人怀里,眨动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全神贯注看着那人的手,完全没有留意到进来的严鄂。 孩童埋下头,严鄂看见了秦无衣。 神情淡然,如一潭没有波澜的池水,和孩童一样,秦无衣好像也没有留意到严鄂,环抱着孩童专心致志手里的动作。 严鄂的喉结在蠕动,身体在凛冽的寒风中打了一个哆嗦,分不清是冬日的寒凉还是因为坐在庭院中的秦无衣,严鄂只感觉身体很冷,像是所有的血液都在渐渐凝固,四肢麻木的没有知觉。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慌乱而急促。 收缩的瞳孔始终注视着秦无衣的手,他在这双手上闻到过无以复加的血腥味,仿佛受到过炼狱最深处恶鬼的诅咒,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而如今这只手正握着一把刻刀,刀刃薄而锋利,缓慢有力削着一块木头,折射的锋芒不断在孩童白皙的脸颊上晃动。 随着飘落的木屑,木头在刀下好似被赋予了生命,渐渐有了轮廓和姿态。 “知道这是什么吗?”秦无衣问怀里的孩子。 孩童回答:“小猫。” “是豹。”秦无衣摇头,很有耐心解释,指着孩童脚上的虎头鞋,“和它一样凶猛的一种野兽。” 孩童似懂非懂:“会吃人吗?” 秦无衣笑着点头。 孩童天真无邪问:“为什么没有豹头鞋呢?” “因为它很谨慎,不会让自己被抓到。” “你见过吗?” “没有。”秦无衣摇头,指着雕刻好的木豹,“不过我听过关于它的故事。” “什么故事?” “据说南山有一种黑色的豹,毛发光亮柔顺,在阳光下如同锦缎般醒目,很多人都想得到它的皮毛,为了躲避敌人,它就连续七天在雾雨天不吃不喝。” 孩童眨着眼睛说:“阿娘说不吃饭会被饿死的。” “它不会。”秦无衣笑了笑,用刻刀在豹身上雕刻出纹路,“七天后,它身上长出花纹,让它可以躲藏在草木之中。” 孩童偏着头问:“看不见了吗?” “看不见。”秦无衣将木豹放到孩童手中,意味深长道,“即便有人站在它面前,也无法看见。” 严鄂不停在舔舐嘴唇,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 六娘端着洗好的羊肉进来,见到矗立不动的严鄂,刚要埋怨,见他神色有异,再见他额头的细汗,连忙伸手去摸。 “大冷天怎么出这么多汗?”六娘见状,万分担心问道,“该不会是病了吧?” 严鄂还是一动不动,急促的呼吸愈发沉重,打开六娘的手,太过用力将六娘推开。 六娘错愕问道:“你这是作甚?” 严鄂声音低沉:“去给我沽一壶酒。” “你回来前不是已沽过……” 啪! 还未等六娘话说完,严鄂重重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叫你去就去,说那么多干嘛,我要安业坊卖的黄醅酒。” 安业坊距离归义坊隔着七个街坊,就是走到也要到深夜,那时坊门已关,根本就回不来。 六娘捂着的脸上指印清晰可见,一脸委屈看着严鄂,他从未发这么大的火,更没有打过自己,虽然嘴里终日抱怨,但心里深知这个男人值得托负。 六娘跌倒时撞翻了石桌上的木盒,一幅字从里面掉落出来,在严鄂面前平铺开,纸上虽然只有四个字,却遒劲如寒松霜竹,一笔而就大有驰骋不羁,气势万千之势。 豹隐南山! 严鄂看见这四字,如同看见鬼魅,眼角不由自主抽搐一下,也不等六娘哭喊,严鄂上前将她从地上抓起,连同身上钱袋和屋里箱柜钥匙塞到她手中:“记住,安业坊的黄醅酒,买不到就别回来!” 六娘看着严鄂凶神恶煞的样子很害怕,并不是因为他打了自己,而是感觉严鄂不是在逼自己去买酒,更像是在跟自己交代后事。 六娘却不敢去质疑,因为他发现严鄂和自己一样怕。 严鄂的暴怒吓哭了孩童,在秦无衣怀中嚎啕大哭。 六娘连忙过去将孩童抱起,见到母子俩远离秦无衣,严鄂这才在心底长松一口气。 走到门口,六娘抱着孩童惴惴不安想问什么,被严鄂一把推了出去,反锁上院门,直到听不见外面还有动静,严鄂才虚脱的叹口气,站立了良久缓缓转身走到院中。 他停在秦无衣一丈远的地方,好像距离对面的男人越远越安全。 秦无衣抬起头,目光从孩童丢弃在地的木豹移到严鄂身上:“我们见过?” 严鄂极力的摇头,决绝的回答:“没有。” “见过!”秦无衣说着严鄂在西市问过自己的话,但神情却轻松自若。“五年前的上元节,我记得那天下着雪,很大的雪,你是他们中唯一掉落面罩的人,所以我记得你!” 严鄂牙齿发出磕碰的声音,眼神有一种无助的绝望:“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在西市我差点没认出你,五年前你比现在要瘦,南山豹不吃不喝,为了长出躲避敌人的花纹,你倒是刚好相反,把自己喂成一个浑身赘肉的胖子。”秦无衣将孩童刚才遗落的木豹拾起,冷冷问。“你在怕什么?” 严鄂声音战栗:“怕,怕被你找到。” “看来,你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应验了。” 严鄂闭目长叹一声,握住旁边陷入粗大木块中的柴刀,他手腕一抖,干柴从中间一分为二。 他握刀的动作很娴熟,那也不是一把寻常的柴刀,只是被遗落在这里太久,日晒雨淋让刀身上锈迹斑斑,如同南山豹褪去的那身黑色皮毛。 严鄂睁开眼,左手曲臂,右手将刀刃从臂弯抹过,被擦拭的刀身恢复少许往昔锋芒,他不再喘息,动作也瞬间变的轻盈,浑浊的眼睛随之精锐犀利。 那一刻,他不再是西市商贩背后唾骂的恶吏,也不是混迹歌坊买醉的恩客,秦无衣见过他那种眼神,只有习惯了在刀口舔血的人才会如此凌厉和尖锐。 可惜严鄂聚集的杀气并没有持续太久,在秦无衣站起身那刻,他手里的刀就开始抖,秦无衣距离他越近,刀抖的越厉害。 当! 秦无衣直直走到他面前时,刀已落地,连同刀一起掉落的还有他的膝盖,像一个毫无斗志的懦夫跪在秦无衣面前,甚至都不敢去直视秦无衣的冷峻的目光。 严鄂并不认为自己是软弱,而是五年前他亲眼见识过面前这个男人的威烈,他很清楚自己即便倾尽全力,也只是徒劳的反抗。 五年前,这个男人也是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冰冷的刀锋架在严鄂脖子上,飘落的雪花在刀刃上融化,流淌进身体里,刺骨般的冰冷,严鄂面如死灰,等待着自己鲜血迸溅,但那个男人却丢掉了手里的刀。 身后的人冲了上去,严鄂看见一把把锋利的刀刃穿透那人的身体,四溅的鲜血染红了白雪,那人却始终没有倒下,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还能刺入刀刃,那人像一尊神像般岿然不动,再无人敢逼前半步。 凝固的血渍模糊了那人的脸,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不屈的戾气渐渐涣散,始终盯着呆滞在血泊中的严鄂。 就是这个眼神成为了严鄂挥之不去的梦魇,所以那日在西市见到秦无衣的时候,才会感觉那样熟悉和惊恐。 为什么没有杀掉自己? 这个疑惑足足困扰了严鄂五年,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身中那么多刀,那人不可能活着,但每每想起那日的惨烈,还有那人最后凝视自己的眼神,不管再过多长时间,严鄂也会感到后背发凉。 所以严鄂隐姓埋名,疏通关系当了西市署的令丞,就因为他在那人面前露了相,他把自己吃成长满赘肉的胖子,那也是他逃避那人的方式。 秦无衣拾起地上的刀,和五年前一样,架在严鄂脖子上。 院中死一般沉寂,严鄂忽然感觉到平静,他能听见屋檐滴落的雪水声,听见从耳边轻轻吹过的风声,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那是一种久违的宁静,在五年前上元节那天失去,从那以后他一直都活着恐慌中。 严鄂甚至期待秦无衣快点动手,至少这一次他不会再承受,在梦魇中被惊醒的煎熬。 “我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严鄂挺直胸,终于敢去直视秦无衣,因为还有值得他去肩负的责任,“祸不及妻儿,我做的事我一人还。” “奉谁的命?”秦无衣面无表情,这个疑惑同样也困惑了他五年,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找到答案。 “不知道。”严鄂摇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我接到的是密函,下达的命令是三不。” “三不?” “不得审问、不得缉拿、就地处决不留活口。”严鄂听到秦无衣骨节脆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和我去的人想必都接到同样的密函,所有人被要求蒙面,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是谁,以手臂红绸为记号,没,没有的一律屠戮。” 秦无衣冷声问:“随同我前去一共三十四骑,他,他们后来怎样?” “那些人虽力战不退,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团团围困逼至墙角,全,全被弓箭手乱箭射杀,为防止有人侥幸生还,所有人被砍下头颅,尸体堆积在一起焚烧。”严鄂回想起那日的情景,至今还心有余悸,“最后清点,除,除了你之外,被烧焦的尸首正好三十四具。” 咔嚓! 秦无衣捏碎手中木豹,严鄂在他眼神中又看到了四溢的杀气,远比五年前还有暴戾。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秦无衣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刀锋在严鄂脖子上刻下一道道血印,颤抖的声音响起:“你,你手上有没有沾他们的血。” “没有。”严鄂不是在辩解,他很清楚自己这条多活了五年的命,现在会被眼前这人收走。“我在你面前露了相,然后就被其他人带走。” “当西市署令丞前,你是做什么的?” “寿州陪戎副尉。”严鄂直言不讳,“事后我被遣回寿州,不日就接到封官文书,我辞官不受,就是担心祸事临门,所以托人进了西市署。” “你是府兵,就是说其他人也多半与你一样,是从各道州抽调的府兵精锐,能让你听命的只有军令。”秦无衣若有所思喃喃道,“向你下令的是军中将帅。” “我收到的确是军令,但并不知道何人下达。” “不知道就找出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给你一月时间,谁给你传的令你就找谁,一层一层往上查,直到找出秘密调派你是谁下的令。” “让我查……”严鄂一愣,“你,你不杀我?” 秦无衣丢掉手中的锈刀:“我要找的是幕后主使,杀你一个走卒又有何用。” 严鄂瘫软在地上,看着走到门口的秦无衣:“你就不怕我通风报信?” 秦无衣停下脚步,在门口站立了片刻,转身时面色冷漠。 “不怕,因为比起我,还有更让你害怕的人。” “谁?” “你妻儿。” …… “拿刀的人最怕有了羁绊和牵挂,这两样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消磨你的意志和胆识,最后将你变成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直至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再也提不起刀,因为你已经习惯了这份远离血腥和死亡的安逸,一旦被剥夺,你才会明白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去,那种绝望和痛苦会深入骨髓,你的余生将在无休止的煎熬中渡过。” 秦无衣说这些话时没有戾气,平静而深沉,像是说给严鄂也像说给他自己。 第十五章 胡商首富 佛堂前的淡香袅袅而起,氤氲中,香灯寂静的燃烧,昏黄的光影照亮佛龛中拈花而笑的佛祖。 案几前,一名碧眼男子席地而坐,手腕上的蓝宝石念珠,晶莹剔透,幽光静沉,一看便知绝非凡品,想必是珠不离手时常被盘念,右手执笔,神色谦卑抄写着梵文的《金刚经》。 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距离佛堂越近,脚步声越轻,等人影进了佛堂时已完全没有声响,好似生怕惊扰到屋里抄经礼佛的男人。 几缕透过树丛缝隙的阳光射进幽静的佛堂里间,将香炉里缕缕升腾而起的香烟照耀的纤毫毕现,案几前的男人神情虔诚,抄写的经文一笔一画甚至工整,仿佛在他眼里,除了这篇经文,其他的一切都归于虚无。 一个时辰后,男人才放下手中的笔,将抄写好的经文卷起置于经筒中,供养在佛堂上,双手合十跪地沉吟:“弟子赫勒墩,心香诚献,伏祈诸佛,不违本愿。作我依祜,救我厄难,消我众病,灭我烦恼,除我痴暗,施我安乐,究竟涅槃。” 三叩九拜后,赫勒墩才缓缓从佛堂走出来,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家奴连忙迎上去:“越公病了,已有好几日未上朝。” 赫勒墩拨动手中念珠,原本想抄经来平复心境,可家奴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他心神不宁,昨天自己和随从先行入城,岂料商队却在城外被扣押,带头的人持有大理寺令牌,也没说缘由,只留下一句等候查验。 赫勒墩在长安城经商多年人脉甚广,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何况商旅货物查验也不归大理寺管辖,再说,大理寺卿越南天与自己交情匪浅,这么大的事,越南天竟然没有知会一声。 再过三天就是上元节,这批货物若是错过时机恐怕要血本无归,换了其他胡商肯定是不敢等,但赫勒墩等的起,他不会在乎一批货的盈亏,让赫勒墩真正担心的是,到现在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得罪了谁。 “带头的人叫什么?”赫勒墩问。 “顾洛雪。”家奴跟在后面答道,“大理寺的掌狱捕快。” 赫勒墩眉头微微一皱:“捕快?一名捕快就敢扣押商旅货物?” “会不会是越公在背后指示?” “不像。”赫勒墩来回踱步,“越南天行事滴水不漏,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病,可见此事蹊跷,捕快背后的人,连越南天也招惹不起,他装病是想明哲保身。” 家奴道:“我打探过这名叫顾洛雪的捕快,在大理寺没什么名号,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她和流杯楼的花魁走的很近。” 赫勒墩一怔,手指悬停在念珠上:“聂牧谣?” 家奴点点头:“顾洛雪现在就住在聂牧谣在曲江的大宅里。” 赫勒墩眉头紧锁,听到聂牧谣这个名字,更加让他心烦意乱,与这个女人往来的非富即贵,但凡和她牵扯上关系的事就绝对不简单。 “设宴。” “请谁?” “顾掌狱和聂花魁。” 家奴神色疑惑:“万,万一请不来呢?” 赫勒墩不再言语,转身回到佛堂,拨动念珠闭目诵经,商队的货物并无异常,真正的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如果是祸事,早该有人来兴师问罪,到现在还没动静,说明对方留给了自己回旋的余地,因此,赫勒墩心里很清楚,自己要请的人一定会来。 拜帖送到顾洛雪手中时,她噘着嘴掏出三枚铜钱递给秦无衣,她输掉了两天前的赌约。 聂牧谣遍布长安城的眼线,上可至朝堂,下可到坊间犄角旮旯,城里有任何风吹草动,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知晓,所以赫勒墩刚到入城,消息就已经送到聂牧谣面前。 顾洛雪打算立刻去见赫勒墩,却被秦无衣拦下,并与之打赌,赫勒墩会主动请她过去,顾洛雪不相信,秦无衣只让她做了一件事,就是带着大理寺的人扣押赫勒墩在城外的商队。 顾洛雪虽然惊讶真的收到拜帖,但还是有些不解:“侯爷府你都敢硬闯,为什么会顾忌一名胡商,直接拿人问话不就完事了,干嘛兜这么大一圈?” “赫勒墩是胡商首富,虽然重利轻义,唯利是图,但为人大方,出手阔绰,在京城结交权贵颇有威望。”聂牧谣在颠簸的马车上说道,“此人信佛,表面上慈悲喜舍,乐善好施,实则老奸巨猾,你贸然前去,师出无名,他定会诸多推诿。” “有严令丞作证,他还敢抵赖不成。” “我许诺过他,此事与他无关,我总不能言而无信。”聂牧谣笑了笑说,“再说,见赫勒墩并不难,你随时都可以去见,难是如何让他开口说出实情,要知道他攀附的权贵盘根错节,有些事不是他想不想说,而是敢不敢说。” 顾洛雪抿嘴说道:“既然赫勒墩是首富,也不会在乎一两次买卖得失,扣了他的货就能让他开口?” “让他开口的不是货。”秦无衣瞟着窗外淡淡一笑,“而是扣他货的人。” “我能让他开口?”顾洛雪一脸茫然。 “是你用来传令的那枚凤纹鱼符。”羽生白哉好像不管在任何地方,他的腰都挺的笔直,“你没听说大理寺卿越公突然病了吗,赫勒墩知道扣押商队的是大理寺,一定会去找越公,而越公称病不见,赫勒墩肯定能猜到扣押货物的人连越公都忌惮。” 秦无衣点点头:“赫勒墩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商人,他最擅长的就是权衡利弊,不是我忌惮他,而是要让他忌惮你,他能送来拜帖,说明他已经看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他既然已经掂量出轻重,定然不敢搪塞敷衍。” 顾洛雪在见到赫勒墩时,相信了秦无衣所说的话,老远就看见赫勒墩站在大宅门口,肩头上还有少许积雪,想必一直在此静候恭迎。 聂牧谣先下车,迎上来的不是下马石,而是一名肤黑齿白,头发卷曲,上身裸露的昆仑奴,俯首跪地任由踩踏,好似他那躯体还不如别人足底高贵。 赫勒墩嘴都快笑裂,让他看上去像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久闻聂娘风姿卓越,曾多次派人前往流杯楼邀请,在下身份轻贱,终与聂娘缘悭一面。” 聂牧谣一脸傲娇,踩着昆仑奴脊背下来:“你这里国色天香的异域美人多不胜数,又岂是我一个歌坊女子能比。” 赫勒墩一脸谦恭:“聂娘说笑,一群异域贱奴怎能与聂娘相提并论。” 顾洛雪从马车上出来,赫勒墩连忙上前跪地,大唐重农轻商,即便赫勒墩富甲一方,但身份却十分低下,这也是赫勒墩处心积虑攀附权贵的原因。 “顾掌狱亲临寒舍,令陋室蓬荜生辉。” 顾洛雪被赫勒墩这阵仗吓到,也没瞧出他口中的陋室在什么地方,眼前这座大宅富丽堂皇,极尽奢华,看见跪在面前的昆仑奴,顾洛雪于心不忍,不明白同样是人为什么会被这样糟践。 顾洛雪径直跳下马车,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答,还好秦无衣叮嘱过,遇事点头尽量少说话。 但她跳下马车这个动作落在跪迎的赫勒墩眼里,在京城权贵之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察言观色,断人识物的眼力,赫勒墩向来很少有错。 断定顾洛雪顶多只是过河小卒,她背后还有其他人指示,赫勒墩刚想到这里,就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羽生白哉,还有系在他腰间的双刀。 赫勒墩从穿着认出羽生白哉是东瀛人,关键在那两把刀上,异域商贾旅客,不管什么身份,在入城前都要上缴兵器,否则以谋逆罪论处,只有各国使团武卫能保留各自兵器。 花魁、捕快、遣唐使武卫…… 赫勒墩快速在脑子里将这三人过了一遍,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三人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就在赫勒墩站起身时,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秦无衣。 两人对视一眼,赫勒墩连忙移开目光,心中暗暗一惊,眼前这人目如雕鹫,无细不睹,令他不敢直视,而且这人举止从容,气势威烈,从他下马车的动作就能窥之一二。 聂牧谣踩着昆仑奴下车,踏出了她的冷傲,顾洛雪是跳下车,说明她未经风雨,不谐世事,羽生白哉同样也是踩着昆仑奴下车,但却没有轻贱之意,只是墨守成规,遵循身份的贵贱之分。 唯独最后下车的秦无衣,他踩踏在昆仑奴背脊,完全是一种习惯。 短短一刻间,赫勒墩已经把前来赴宴的四人揣摩透彻,却不露声色,起身将众人迎到后院二楼的敞间,请顾洛雪在主位落座,坐在席间,刚好能看到楼下的院落,等其他人都坐下,赫勒墩吩咐家仆开宴。 秦无衣对赫勒墩没什么好感,不过倒是挺满意他安排的酒宴,桌上美味陈列,佳肴重叠,他能叫上名字的就有巨胜奴、汉宫棋、通花软牛肠、光明虾炙、水炼犊、冷蟾儿羹。 其中便有让秦无衣垂涎欲滴的驴鬃驼峰炙,肥而不腻,味道鲜美,当然也少不了酥软甜香的透花糍,让秦无衣跃跃欲试的是生羊脍,这道菜他一直都没胆量尝试,就是把鲜羊肉切成薄片剁成细丝,一不煮,二不汆,三不炒,四不蒸,撒上盐浇上醋配好香菜食用,后来在大理寺狱每每想起都追悔莫及, 最让秦无衣满意的还是用金叵罗盛满的葡萄酒,看来赫勒墩也算是懂酒之人。 一抬手,酒已入喉,金叵罗刚放下,在旁边伺候的新罗国婢女已将酒杯重新斟满,秦无衣环视一圈,每个人身后都站在一名秀色可餐的新罗婢,分明是经过调教,只要一个眼神或者动作,她们就知道该做什么。 赫勒墩双掌轻击,昆仑奴高举的灯火将庭院照亮,只听楼下院中乐伎弹奏乐器,随着靡靡之音,一众头束圆髻,上身半裸,腰缠长裙肩披大巾的绝色异域女子偏偏起舞,看装饰像极了佛教中的飞天仙子。 秦无衣暗暗称奇,大唐盛行养奴,昆仑奴与新罗婢只有达官贵胄才豢养的起,但比起这两种奴婢,少之又少的菩萨蛮就显得弥足珍贵,这种女奴来自于西域的女蛮国,国中女子皆危髻金冠,缨络被体,到了中土因美若天仙,能歌善舞被称为菩萨蛮。 能购得一名菩萨蛮已是极其奢华之事,而赫勒墩竟然有十来名菩萨蛮供其享乐,可见他财力之巨。 院中歌舞为宴席助兴,站在最前面曼舞的菩萨蛮惊艳到秦无衣,那女子秀骨清像,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裙裾飘飞势如翔云飞鹤,像极了佛教中的飞天仙子。 顾洛雪不为所动,心里还在盘算该如何开口,她不动筷,赫勒墩也不敢动,招呼门口的人抬进一口箱子。 “一时匆忙,没有什么准备,特意为顾掌狱和聂娘备了一份薄礼。” 赫勒墩命人将箱子打开,里面是十来颗色作青灰,鲜妍醒目的波斯螺子黛,这西域之物据说是海中螺贝变异而成,小小一颗在西市上售价十金,而且一货难求,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画眉绝品。 在聂牧谣眼里这些东西并不稀罕,嘴角扬起精明市侩的笑意,轻轻拨开螺子黛下面的衬垫,露在眼前的是满满一箱西域金铤,箱子并不大,却需要两个奴仆才能抬动,足见这箱子的分量。 聂牧谣落落大方说道:“这礼也不算薄,既然你一番心意,我就却之不恭。” 赫勒墩目光移到顾洛雪身上,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征询秦无衣的意见,却发现他始终在欣赏楼下歌舞,想起秦无衣之前的叮嘱,麻木的点点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赫勒墩反倒是高兴,既然能收下自己的礼,说明凡事都还能谈,吩咐奴仆将两个箱子装上马车,顾洛雪见箱子被抬走,自己明明是来查案,怎能平白无故担上假公济私之嫌,迟疑半天,终是没憋住。 “箱子里的东西我不能收。” 赫勒墩一怔:“顾掌狱不喜欢?” “东西很好,但不是我的。”顾洛雪正义凛然说道,“来这里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顾掌狱请说。” 顾洛雪从身上拿出水晶云母瓶,放到赫勒墩面前:“你好好看看,此物可是你店中所售?” 赫勒墩拿在手端详片刻:“确是小店之物。” “能买的起这水晶瓶的人,想必也是你的大主顾,你应该会还记得吧。” 赫勒墩拨动手中念珠,滴水不漏答道:“惠主众多,在下未必全都记得。” “宋侍郎在灞桥遇害,这枚水晶瓶就是仵作从宋侍郎尸身上找到的。”顾洛雪咄咄逼人追问,“你记不起,我就提醒提醒你,一月前的腊八节,宋侍郎在西市从你手中买走了这个水晶瓶。” 赫勒墩听到顾洛雪提及宋开祺,手中念珠瞬间停止下来,自此,他已经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环顾席间四人,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为了宋开祺的命案。 自己在腊八节那天的确见过宋开祺,但只要回一句不知道就能搪塞过去,可赫勒墩转念一想,这个不知名的小捕快能让越南天都要明哲保身,可见背后为其撑腰的人连越南天都不敢招惹。 如果不说,他们可以扣押货物,同样也能封了商铺,指不定还能要了自己的命,但说出来,又兹事体大,他需要一个能让自己置身事外的保证,但这个保证顾洛雪给不了。 赫勒墩想到这里,重新缓慢拨动念珠,他在等,等那个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人的保证。 “我只想查明宋开祺命案真相,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秦无衣就是这个时候转过头,一旁的新罗婢上前斟酒,秦无衣直视赫勒墩,“你还能继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赫勒墩这才打定主意,诚惶诚恐答道:“我记得,那天宋侍郎的确是来找过我。” 聂牧谣:“宋开祺找你有什么事?” 赫勒墩一边回想一边答道:“宋侍郎给了我一份单子,让我按照单子上的配方,给他配两瓶香料。” 羽生白哉屈膝端坐:“宋侍郎的配方内容你还记得吗?” 赫勒墩将香料配方抄录下来递给顾洛雪:“配方上的香料很杂陈,有西域的也有中原的,但都是寻常香料,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倒是有两味比较特别。” “哪两味?”顾洛雪追问。 “苏合香与安息香。”赫勒墩也并屏退四周伺候的仆人,直言不讳告之,“我在配方中看见了龙涎香,此物性烈,通利血脉,很少有人会在里面混合安息和苏合这两种香料。” 聂牧谣浅酌一口葡萄酒,诧异问道:“这样混合有何不妥?” “龙涎本身就是用来凝香,混合其他香料也无什么不妥之处,只是苏合避恶、安息诸邪,这两种香都有驱鬼避魔之效。”赫勒墩态度诚恳答道,“西域商贾有时会将这种香料涂抹在身上,据说能保护沿途不受鬼神惊扰,中原倒是极少有人用这样的香料。” 顾洛雪一惊:“驱鬼避魔的香粉?!” 赫勒墩神情凝重:“得知宋侍郎在灞桥被妖龙所害,后来仔细一想,莫非宋侍郎早有预感,所以才调配这种香料趋吉避凶。” 顾洛雪继续问:“宋侍郎调配好香料后,还做过什么或者对你说过什么?” 赫勒墩摇摇头:“除了宋侍郎买走的香料外,其他的事我一无所知。” “你在说谎!”顾洛雪目光如炬,“仵作发现水晶瓶的时候,里面只剩下少许香粉,就是说宋侍郎在遇害之前就用过香料。” “时间也不对。”羽生白哉细细推算后,表情严谨看向赫勒墩,“宋侍郎在遇害当日的酉时进入西市,径直去了你的商铺,大约逗留了一个时辰左右,如果只是买香料,用不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有其他的事没有说。” 秦无衣起筷,夹起一片鲜羊肉,目光注视在赫勒墩手中的那串念珠,十四粒代表神佛的十四无畏,在赫勒墩与其他人交谈之际,秦无衣就计算出他拨动念珠的时间,所以赫勒墩什么时候说实话,什么时候说假话,秦无衣始终一目了然。 “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一些难言之隐,通常情况下,我不想也没兴趣知道,不过既然关系到宋开祺的命案,你就非说不可,当然,你也可以隐瞒。”秦无衣将紫金鱼符慢慢推到赫勒墩面前,“前提是,你需要考虑清楚,你所隐瞒的事是否被你命更重要。” 赫勒墩看见鱼符上的凤纹,脸色大变,瞬间明白连越南天都畏惧的人是谁。 第十六章 逆佛 赫勒墩放下手中念珠,犹豫不决半天,最终还是开口:“我初入长安还是三十年前,起初我贩卖的是毡毯,不曾想如今已是胡商之首。” 羽生白哉:“毡毯这么赚钱?” “西市上胡商数以千计,贩卖的各国商货不计其数,中原有句话叫奇货可居,只有别人没有的商货才能卖出高价。”赫勒墩说到这里有些得意,“我倾尽所有购得的上等毡毯在西市无人问津,就在我走投无路时,一位官员从我这里买走了一件东西,货钱比我卖掉所有毡毯赚的还要多。” 顾洛雪有些好奇:“买的是什么?” “我从大食带来的女奴,有着与大唐女子截然不同的风情,城中权贵缺的从来都不是异域的奇珍异宝,西域各国美色才是让他们趋之若鹜的原因。”赫勒墩毫不避忌,娓娓道来,“从那以后,我便往返西域诸国收罗各色人间尤物,大唐盛行养奴,我带回长安的女奴总是能卖上好价钱。” 聂牧谣细问:“这与宋开祺有什么关系?” “能在我这里买得起异域女奴的非富则贵,总有些达官贵胄因为身份特殊,不能带回家中,所以我将其中一批女奴精心调教,供权贵到我家宅狎玩,我接触的权贵越多,生意做的也就越大,不过……”赫勒墩稍微停顿一下,“不过能如朝为官,行事必定谨慎,与异域女子接触过多,难免担心隔墙有耳,给朝中言官御史落下口实,所以,我便用药剂毁掉这些女奴嗓子和耳朵。” 羽生白哉一怔,回头看看身后的新罗婢,虽然个个玉貌花容,但细看却发现反应总是慢了少许:“她,她们都是聋哑的?” 赫勒墩神色淡然:“至少我不用担心,今晚酒宴上谈论的事会有其他人知晓。” 顾洛雪义愤填膺,拍桌而起:“你嘴里念着慈悲,干的却是伤天害理的事,我若是菩萨,宁度畜生不度你。” 赫勒墩不骄不躁:“顾掌狱教训的是,只不过这些奴婢都是我用钱购得,生死都是我说了算,随便处置也不为过,再说,我也没违背大唐律法。” 聂牧谣冷笑一声:“人在做天在看,你既然信佛,国法治不了你,就不怕佛法难容,佛家讲因果报应,你往日种下的因势必会报应在你身上。” 赫勒墩笑的奸邪,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在下一心向佛,布施消业,捐庙修寺,不求功德圆满但求心安。” “另一批。”羽生白哉剑眉轻挑,极力压制心中怒火,“你刚才说,将其中一批异奴毁去耳口,另一批你又做了什么?” “权贵到此寻欢作乐,一时兴起难免会云雨巫山,再绝色的女子倘若充耳不闻,有口不言,终是少了乐趣,但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担心与异域女子一夜风流有失身份,所以……” 秦无衣声音低沉:“所以你熏瞎她们眼睛。” 赫勒墩微微点头:“有眼不识,权贵就不用担心泄露身份。” 聂牧谣忽然神色一惊:“宋,宋开祺也是你这里的常客?!” “宋侍郎倒不是常客,一月前到此让我安排了一位眼盲的异奴服侍,遇害当天他突然到西市,配完香料后,又让我找来那名异奴,一般权贵都是到我家宅寻欢,但我见宋侍郎颇为着急,再看配方上的香料,若是涂抹在女人身上,会有催情助阳的功效,我不敢扫了宋侍郎兴致,便安排他沐浴更衣后在西市与异奴偷欢。”赫勒墩十分肯定答道,“前后加起来,宋侍郎就只来过这两次。” 秦无衣抹去嘴角酒渍,心中暗想,难怪赫勒墩之前不敢和盘托出,这些事要是公之于众,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即便宋开祺的命案与他无关,但那些和赫勒墩有过往来的权贵肯定不会放过他。 赫勒墩是看到鱼符上的凤纹才放下心,以赫勒墩的精明,知道如何去权衡利弊轻重,他就算是得罪所有达官贵胄,也没胆子敢触怒凤纹背后的那个人。 赫勒墩敢说出这些惊天秘闻,说明他已无隐瞒,不过秦无衣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至于宋开祺那些风流韵事,他更加不想理会,比起这些秘事,秦无衣更想知道宋开祺随身携带的那份密奏下落:“宋开祺在西市沐浴更衣时,你可在他身上见到一个有两把锁的黑色木盒?” 赫勒墩仔细回想半天,摇头说道,“好像没有,那日宋侍郎更衣时我就在旁边,身上只有一张纸和十来枚通宝,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秦无衣与其他人对视,既然赫勒墩没有看见装有密奏的木匣,说明宋开祺在进入西市前,东西已不在他身上。 赫勒墩像是想到什么:“兴许是宋大人交给了随行的人。” 顾洛雪瞪大眼睛:“宋侍郎还有随行的人?!” “我不太能确定。”赫勒墩重新回想一遍,“我记得宋侍郎走时,我送他从后门出去,见到街边停有一辆马车,宋侍郎从身上拿出一张纸,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我帮忙拾起,见到折叠的纸角处盖有红印,印迹一边有一个甲字,给宋侍郎送过去时,瞧见车上坐着一个人,但没看清长相,宋侍郎把纸交给车上的人后,并未上车同行,而是从相反的方向离开。” 羽生白哉双手环抱,思索片刻:“说不通啊,宋侍郎身穿便服,就是为了掩饰身份,怎会还有随行之人?” 顾洛雪在一旁喃喃自语,反复在嘴里念叨马车,自从宋开祺在灞桥被妖龙所害后,命案交由大理寺追查,顾洛雪虽并未在侦缉之列,但一直暗中调查命案线索,赫勒墩提到有一辆在后门等候宋开祺的马车,这让顾洛雪联想起另一件事。 顾洛雪试探着问道:“那辆马车可是两轮单辕,前驾双马,车舆朱红色,顶是半月形,围幛雕有八仙过海图,门帘夹幔上是绣有祥云纹?” 赫勒墩揉了揉额头,眼睛一亮:“顾掌狱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那辆马车就是朱红色,还雕有八仙图。” 顾洛雪顿时神色大变。 聂牧谣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宋侍郎的命案后,我复查了当日城内所有大小案件,其中万年县的狱讼中就有一起马车坠河案,卷宗上记载,马车行驶在城外河提时,马受惊厥冲入河中,车夫与车内行人尸首至今未找到,只找到打捞起来的马车。”顾洛雪神情严峻说道,“起初我以为是寻常意外,现在看起来,这辆马车就是等宋侍郎的那一辆。” “恐怕不是意外,坠河马车与宋侍郎命案定有关联。”羽生白哉眉头紧皱,“宋侍郎在灞桥遇害,想必马车上的人也凶多吉少。” 顾洛雪愁眉不展:“关键还是那个木匣,宋侍郎到底放在什么地方,还有,他给马车上那人的纸上写的是什么。” 秦无衣刚端起金叵罗,忽然神色一惊:“红印上有甲字……” 羽生白哉问:“你想到什么?” 秦无衣抬头看向顾洛雪,声音急促:“我第一次遇到你是在质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 顾洛雪一脸茫然:“城中屡有洗劫质库的命案发生,贼匪狡诈难觅踪迹,我探查数日无果,谁知偶遇一群行踪可疑的人,见他们衣衫下藏有利器,便一路尾随跟到质库。” 秦无衣追问:“第一起洗劫质库的命案发生在什么时候?” 顾洛雪回想后答道:“十二月初十。” 秦无衣若有所思:“宋开祺死后的第二天……” 顾洛雪疑惑不解:“这两起案子有关联?” 秦无衣点点头,宋开祺是巳时离家,而西市署令丞严鄂见到宋开祺是酉时,这中间有四个时辰,说明宋开祺在入西市前还去过其他地方,赫勒墩没有在宋开祺身上见到装有密奏的木匣,如此重要的东西,宋开祺一定不敢假手于人,可见宋开祺是把木匣放在一个很稳妥的地方。 而秦无衣已经猜到在那里。 “赫勒墩在纸角见到有红色印章,和一个甲字,其实那并不是甲字。” 众人异口同声问:“是什么字?” 秦无衣用指头沾上酒,先在桌上写了一个甲字,然后在旁边添补了几画,众人围上去认出那字。 押! “当票上的印章便是一个押字!” 聂牧谣顿时恍然大悟,“宋开祺交给马车上人的是一张质库当票。” 羽生白哉:“宋侍郎有四个时辰的时间,他能在全城各坊随意挑选一家质库,将木匣典当,只有持有当票的人才知道木匣在什么地方。” “有人想要得到木匣,便追杀了马车上的人,不过应该没有得到当票,所以……”顾洛雪大吃一惊:“所以那群黑衣人根本不是普通贼匪,也不是为了洗劫质库,而是想要找出宋侍郎典当的木匣!” 聂牧谣与秦无衣对视一眼,黑衣人的真实身份是偷偷潜回京城的边军武将,竟然和宋开祺的命案有关,这倒是让聂牧谣万万没想到,妖案追查越深越是扑朔迷离。 聂牧谣喃喃道:“宋开祺到底在密奏里写了什么?会天怒人怨,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羽生白哉面色沉稳:“有人不希望密奏的内容公之于众,宋侍郎也知道密奏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才会未雨绸缪暂存在质库。” 顾洛雪见到案情终于有了突破,顿时信心大增:“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密奏,上面的内容或许就能解开命案真相。” 聂牧谣面泛难色:“长安城内官办和民间的质库加在一起有数千家,没有当票就想找出宋开祺典当的木匣犹如大海捞针。” 秦无衣在一旁沉默良久,突然抬头问赫勒墩:“宋开祺前后两次找的都是同一个异奴?” 赫勒墩诚惶诚恐点头。 “这名异奴现在可在这里?” “在。”赫勒墩看向楼下庭院中翩翩起舞的舞伎,抬手指向刚才惊艳到秦无衣的那名菩萨蛮,“就是她。” “唤她上来,我有话要问……” 秦无衣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眉间微微一动,视线从那名女子身上收回,双目如电,一动不动望向庭院上方的夜幕,深炯而锐敏的目光仿佛能撕裂那片漆黑。 就在秦无衣停顿的刹那,羽生白哉的左手拇指也抵在了影彻的刀锷上,两人几乎是同时觉察到了什么。 顾洛雪机敏,虽未发现有异样,但瞧秦无衣与羽生白哉反应就知道不对劲,悄然握紧手中月渎,聂牧谣侧耳聆听,隐约有声乐之音,却不是从楼下庭院中乐伎弹奏的乐器传来,那声音由远至近,空灵缥缈,却有威严大乘之象,竟然是从天幕深处响起。 不知何时,夜雪纷飞。 秦无衣未感到寒意,起身缓缓走到观台,漫天飘落的雪花是红色,在庭院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淡香。 秦无衣伸出手,接住一片红雪,赫然发现那竟然一朵花。 从蕊到瓣儿皆血红色,雌雄双蕊长长伸出,仿若对天合十的双手。 庭院中的人望着漫天飞花,纷纷被这异象所惊,秦无衣也惊诧不已,羽生白哉走到秦无衣在身后,看着他掌心的花震惊道:“天雨!” 佛国的极乐世界,有种花生于弱水彼岸,无茎无叶,绚烂绯红,佛说,那是天界之花。 而在秦无衣掌心中的正是一朵天雨曼珠沙华。 回荡不绝的声乐逐渐清晰,聂牧谣倾听少许,听出是梵音吟唱的经文,振聋发聩好似万人在夜幕中齐诵,那声音令人明心见性。 一抹明光穿透夜空,将幽深的庭院照的灯火通明,四周天花旋转,云气飘流,一众身材修长,腰肢柔细,绰约多姿的天女,头戴五珠宝冠,项饰璎珞手带环镯,腰系长裙肩绕彩带,脚踏彩云徐徐而落。 众位天女姿态各异,有的手捧花盘,扬手散花,有的盘旋起舞,身轻如燕,体态优美,有的手持琵琶、横笛、竖琴等乐器弹奏,靡靡之音犹如天籁。 秦无衣虽从不信鬼神,但从佛教经文中知道有散花飞天和伎乐飞天,如今飞天仙子就在眼前从天而降,秦无衣错愕的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羽生白哉连忙松开手在影彻,双腿一曲毕恭毕敬跪拜在地上,顾洛雪也弃剑伏地参拜,就连一向傲娇的聂牧谣也都神情谦卑跟着跪拜。 赫勒墩见到飞天现身,不敢有丝毫疏忽之意,快步上前如对圣容,扑通一声跪在观台最前面,口中低声跟着梵音诵读经文。 庭院中的众人也纷纷跪拜,只有秦无衣还矗立不动。 飞天穿梭在参拜的众人之间,时而昂首振臂腾空而上,时而横空飘游,忽见佛光普照,一尊手持莲花,神情透着天人共悲肃穆的神出现在夜幕之中。 “赫勒墩,座前听训。”天人面带悲色,法音浑厚不绝于耳。 赫勒墩神色惶恐跪地前行,匍匐上前:“弟子赫勒墩,谨诚参拜乾闼婆。” 赫勒墩信佛,让出那尊在夜色中飘渺隐约的神是八部天龙中的乾闼婆,在佛国之中,乾闼婆是供奉诸天神佛的伎乐之神,以体态丰满的少女形象显圣,凌空飘荡极为优美,象征着佛法的如幻如化。 乾闼婆法相威严:“你妄念佛法,身陷三垢,可知其罪?” “弟子清净三业,凝定身心,奈何根机钝劣,不得其法。”赫勒墩战战兢兢答道,“还请圣尊圆悟经旨。” “执着五欲染利欲之心,窃财谋利,悭吝不舍,是为贪。” 赫勒墩答道:“弟子虽敛财,但捐庙修寺供奉三宝,宁受百千万劫难,只愿解如来真实义。” 乾闼婆朗声训诫:“满口诳语,你所供奉佛堂辉煌,寺庙光彩,都是你窃他人脂膏血汗,未见你悟得般若智慧,贪而不得便贿神消业,是为大恶业。” 赫勒墩不敢再发声。 乾闼婆佛手拈花:“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你心性狠毒鄙陋,横起暴恶,不慈众生,残毁他人,所种恶业无端,是为嗔,是非不辨,事理不明,谤无因果,起诸邪见,教唆众人亵渎神佛,是为痴,贪嗔痴,乃佛家三垢亦是三毒,为万恶之渊,你一身尽占,污秽不堪。” 赫勒墩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胆战心惊说道:“弟子愚痴迷昧,智慧闭塞,幸得今日能亲聆圆音,弟子豁然贯通,坚冰自消,日后定诚极拜诵,潜修佛智。” “你顽钝难明,邪见滋生,造出诸多恶业,佛法难容。” 乾闼婆声色俱厉,手中莲花一挥,“你三毒已深不易断灭,今日降下天罚,入三恶道永世不得超生!” 赫勒墩惊慌失措抬起头,面如死灰刚想开口辩解,忽见在流空中飘舞的飞天徐徐飘下,除了秦无衣等人外,赫勒墩与庭院中那些装扮成天女的菩萨蛮,以及负责斟酒的新罗婢,每个人身边都有两名飞天盘旋。 赫勒墩六神无主想要逃窜,只见飞天朱唇轻启,口中念出地藏经,庄严肃穆的梵音经文中,赫勒墩与其他人的身体竟然如同尘埃般慢慢风化,像被风吹拂的沙土,在秦无衣等人惊愕的注视下,先是脸,接着是躯体,最后是四肢,所有人诡异的消失在眼前,只剩下留在地上的衣衫。 秦无衣和身后的其他人面面相觑,飞天停止吟诵,重新飞回到乾闼婆身边,诺大的宅邸如同鬼狱般死寂,若不是地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衣衫,就仿佛除了秦无衣他们,这里从来就没有其他人。 乾闼婆替天巡狩,降完神罚后正带领众位飞天欲回九天。 秦无衣定下神,大声喝道:“佛家守清规戒律,讲慈悲为怀,赫勒墩即便是罪有应得,可众多奴仆何罪之又?你非但不度化,反而一众灭绝,口口声声是教化恶人,你所作所为与赫勒墩有何不同?你也不同样犯下三恶重罪。” 话一出口,跪在后面的羽生白哉还有聂牧谣以及顾洛雪都吓了一跳,面对显圣的神佛,秦无衣居然如此狂悖,羽生白哉生怕他触怒天神,偷偷在后面拉秦无衣衣角。 秦无衣不动如山,甩开羽生白哉手,反而上前一步。 乾闼婆法相森严,从上俯瞰:“座下何人?” 秦无衣面无惧色,昂首答道:“秦无衣。” 乾闼婆指尖微微向下弯曲,掐出佛印,朗声道:“佛亦不断性恶,同恶而化,佛要度恶众生,要现恶相,我生贪瞋痴,方能见到众生贪嗔痴,佛讲无住生心,我入恶道度众生,虽生贪瞋痴,但佛心如莲,一尘不染。” “一派胡言。”秦无衣双目如刀,大声呵斥,“佛看恶人也是诸佛如来,你佛为普度众生,不惜舍身割肉喂鹰,不曾见佛祖杀生,你为何大开杀戒,难不成佛家不杀生的戒律只是儿戏?” “放肆!”乾闼婆法相忿怒,“凡夫俗子歪曲佛法,藐视诸天神佛,还不速速跪下!” “跪?跪过!无衣在这凡世造尽恶业,曾长跪青天,只求佛祖开眼,终未得见佛心生怜,我便起誓,生不踏你佛门,死不入你灵山。”秦无衣越说越愤恨,好像曾经与佛结仇,仰头正声呵斥,“如果诸佛都与你这般毫无怜悯之心,这佛我为何还要拜?” 顾洛雪惊诧抬起头,看见秦无衣如此暴戾,之前在宋家一己之力对抗妖龙,那时秦无衣是无畏,而如今指天伐佛,脸上写着的竟然是仇恨,顾洛雪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胆敢与神佛为敌。 乾闼婆:“嗔恨诸佛,邪出恶言,必遭横死,永被弃于佛门之外。” “你既然不度人成佛。”秦无衣双目贱火,“那我就度你入魔!” 话音一落,秦无衣重重一掌击在桌上,层层叠加堆放的菜肴腾空而起,赫勒墩留在席间的那串蓝宝石念珠,被秦无衣一把抓起,挥手一扬,十四粒念珠如离弦之箭,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向乾闼婆和周边飞天急射而去。 顾洛雪和羽生白哉还有聂牧谣,全都瞠目结舌,不曾想秦无衣竟然敢出手灭佛。 乾闼婆法相万千,不动如山,念珠射到面前却悬空停止,只激起阵阵金色波纹,瞬间化为烟尘飘散无踪。 乾闼婆见秦无衣冥顽不灵,手中佛印推出,顿时周遭佛光绯红,在秦无衣面前显了恶相,梵音之中乾闼婆变成一个浑身赤红,面容狰狞如兽,左手执萧笛,右手执宝剑,发髻四周燃起火焰,具大威力相的圣容。 手中莲花燃起,忽见火球从天而降,直击在赫勒墩的宅邸中,漫天火雨声势惊人,仿如天谴神罚,所撞之处皆夷为平地,秦无衣顾忌其他人安危,和羽生白哉护着顾洛雪与聂牧谣躲闪,藏在山石后面,才侥幸逃过一劫。 等到再无火球落下,众人才敢起身,奢华的宅邸顷刻间被火球撞击的满目苍夷,腾起的火焰如同三昧真火般,将院中所有一切付之一炬。 火光中响彻天际的梵音渐渐消散,秦无衣抹去脸上烟尘,站在火光冲天的废墟中,听见乾闼婆宣诵的经文: 起嗔烦恼毁谤于佛,堕恶道轮回恒受苦…… 诵毕,乾闼婆带着众飞天,愁忧合掌,顶礼而退。 秦无衣依旧面无惧色,顾洛雪这才看见,不知何时,秦无衣手中握着那把被铁汁浇铸的刀,她从来没见过秦无衣握刀,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握着一把根本不能用的刀,但奇怪的是,当秦无衣握着那把刀时,整个人冰冷的像一块寒冰,呼之欲出的戾气透着生人勿进的可怕。 羽生白哉在中土,深受佛教熏陶,因此对佛法极为崇敬,到现在还双手合十,神情谦卑,刚才险象让他对秦无衣的举动惊讶不已,不明白秦无衣为何突然如此暴戾,竟然与神佛为敌。 聂牧谣缓缓站起身,在一旁静静注视着秦无衣那张充斥着不屈和愤恨的侧脸,对于这些她并不好奇,因为她远比羽生白哉和顾洛雪要了解秦无衣。 可有一点让聂牧谣诧异,秦无衣对乾闼婆说过,曾经长跪青天,只求佛祖慈悲,但是秦无衣一身傲骨犹如铁铸,要他下跪比断头还要难,聂牧谣始终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能让秦无衣曾经跪求过诸天神佛。 第十七章 肱股之臣 【1】 一夜霜雪,夺走了大明宫的色彩,李显站在宫垣回头望向深宫,刺眼的白色落在眼里宛如灵堂上的白幡,诺大的大明宫仿佛没有丁点生气。 不远处的望仙门,刚刚放仗退朝的文武百官,提着灯笼在夜雾里站成一条火龙,在朝堂廊下用完廊下食便可离宫歇息,李显突然有些羡慕这些人,至少在朝会上,他们能各抒起见。 而自己…… 李显已经不记得朝会上到底都议过哪些事,事实上也不需要自己记得,正襟危坐在九五之尊的龙椅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太后决议后,自己点头附和一声,准奏。 先帝驾崩,自己于灵前继位称帝,原想继往开来创惊天帝业,岂料放眼朝堂上下,文武百官的眼里只有临朝称制的太后,自己这个新帝如同摆设。 想到这里李显长叹一声,回到延英殿,升起的碳火一扫殿外寒凉,宫女送上尚食局刚熬制好的参莲膳粥,就听见门口侍卫通禀,侍中裴炎有要事求见。 裴炎是顾命大臣,先帝驾崩前委以重任让其辅政,与其他见风使舵的官员不同,裴炎在朝堂上下口碑甚好,望重国华,才称人秀乃有志之士,李显一直有心招揽,连忙放下手中御碗让侍卫宣见。 少时,殿外就传来急促的咳嗽声,进来的裴炎半臂风雪,胡须上还有一缕缕薄冰,想必是在殿外候旨多时,素问裴炎为官清廉,看他那身官服便可窥一二,裴炎官拜侍中位极人臣,一身官服竟洗出外露毛屑,想来已置办多年未添新衣。 李显上前,勃然大怒呵斥通传宦官:“裴相是朕的肱股之臣,年事已高怎能受的如此凉寒,竟敢让裴相于冰雪之中久候,拖出去杖三十!” “陛下息怒,是微臣在廊前与官员议事,不觉风雪覆身,与他人无关,还望陛下开恩免去责罚。”裴炎边说边咳。 李显一把托住准备跪拜的裴炎:“裴相不必多礼,朕见你身体有恙,朕传太医来诊治。” “微臣近日偶感风寒,但并未大碍,有劳陛下体恤。” 李显见到裴炎因身上冰雪融化渗入衣衫,浑身瑟瑟发抖,一时间于心不忍,脱下身上裘皮为其披上。 裴炎一脸惶恐,不顾李显搀扶,笔直跪在地上:“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微臣受命先帝辅政,一直殚精竭虑如履薄冰,若今日身披黄袍之事传扬出去,难免有好事之徒搬弄是非,说微臣僭越礼制就罢了,要是指摘微臣狼子野心,微臣实在担不起此等诬蔑。” 李显知道裴炎刚直,也觉得此举不妥,便命人赐座,还将殿中火盆端到裴炎面前为其取暖,亲自把参莲膳粥递到他面前:“裴相日理万机,想来还没用过早食,这碗膳粥是尚食局为朕熬制,补中益气、健脾益肺,朕赐予裴相暖暖身子。” “陛下,振武界雪灾,饶、抚、虔、吉、信五州大饥,虔州尤甚,殍殣枕路,加以疾疫死者不可胜数。”裴炎双手举着奏疏,并未去接粥碗,“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太后示下,请陛下早日决议赈灾事宜。” 李显接过奏疏览阅:“朕今日在朝堂已获闻灾事,不知裴相有何赈灾良计?” “灾民苦难,急于拯济,民志不坚已有多处暴徒生乱,微臣与中书省同僚商议,草定了五条赈灾纲要,当务之急是截留六十万漕米运往灾区救济灾民,其二,灾区减赋放粮,免还谷仓,其三,灾区附近各州道筹粮集款,缓解饥民燃眉之急,其四,平抑粮价,严惩奸贩,其五,暴民作恶恐防天灾变人祸,应调派府兵镇压围剿,以上五策能缓灾情蔓延。”裴炎神情严峻答道,“当然,需派才德皆备之人督办赈灾事务。” 李显点头不语,看着手中奏疏,早朝才刚刚呈报的灾情,裴炎已在最短的时间制定出赈灾纲细,难怪先帝会临危受命委以重任。 “裴相忧国忧民,心系社稷,朕心甚慰,朕立刻下诏,命三省悉数按裴相所制定纲要细则赈灾。”李显稍作停顿问道,“至于督办赈灾事务,裴相可有人选?” 裴炎起身答道:“太原府县令卫煜,为官恭廉清明,任职以来安置流民,重视农桑,施行教化,不失为一名良吏,微臣以为,卫县令能堪此任。” “朕还是太子时,就听闻卫煜官声不蜚,确是国家栋梁,就是卫煜年事已高,先帝在位时,卫煜就上奏请求告老还乡,朕不忍见他再操劳赈灾事务。”李显和颜悦色说道,“朕倒是有另外一个人选,还请裴相斟酌。” “陛下言重,陛下慧眼独具,所选之人定是万里挑一,微臣岂敢擅自妄议。” “朕打算委派李群前往灾区赈灾。” “啊!”裴炎一怔,欲言又止。 李显淡笑:“裴相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李将军是左卫上将军,负责掌皇城诸门禁卫和门籍,此职关系皇宫以及皇室守卫安危,关系重大不宜擅自调动。” “裴相刚才也说,灾区暴民四起,朕以为人祸重于天灾,李群两朝为臣,又擅于统兵,不管是赈灾还是剿匪都是不二人选。”李显又把那碗参莲膳粥递到裴炎面前,“不过裴相所虑也不无道理,皇城门禁兹事体大,不可一日无将,朕权衡再三,待李群赈灾归来,朕论功行赏加封其忠武将军,至于左卫上将军一职,朕打算下诏委任韦浩接替。” 裴炎还是没有伸手去接粥碗,神情更加忧虑,韦浩是韦皇后的弟弟,李显登基之前,韦浩只有一个散阶官职,既无实权也无实职,更别说官绩和声望,断然担不起左右监门卫这个重职。 裴炎头埋的更低:“更换皇城门禁将领之事,还望陛下慎重,微臣认为此事关系重大,还需向太后禀明再做决断。” “裴相不必多虑,太后不是已经示下,赈灾一事刻不容缓,让朕尽快决议。” “可更换将领是军国大事,先帝驾崩前曾有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裴相……” “陛下!”裴炎跪拜在地,硬生生打断李显,“微臣在先帝灵前受命,辅佐陛下一匡社稷,先帝遗训微臣不敢怠忘,冒死向陛下谏言,怕触怒龙颜,还请陛下赦免微臣死罪。” 李显虽心有不悦,又不能当面发作,双手背负于身后:“说吧,朕赦你无罪。” “微臣伏唯陛下览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机,上以社稷为重,下以亿兆为念。”裴炎俯首在地说道,“望陛下明选举,慎赏罚,进贤才,退不肖。” 李显龙颜微怒:“裴相所言是暗指朕赏罚不明,忠奸不辨?” “微臣不敢,只是陛下御极不久,便提拔陛下乳娘之子霍成良进阶五品,官拜朝议大夫,朝中百官对此颇有微词,不日后,陛下又提拔国丈韦玄贞为豫州刺史,韦玄贞原本只是普州参军,何以堪任封疆大吏之责,如今陛下又要更换左卫上将军,微臣恐怕陛下此举难服百官之口,陛下应效仿先贤,亲贤臣,远小人,若任人唯亲,长此以往会有损陛下盛名。” 李显顿时龙颜大怒:“朕只不过提拔几名官员,就在百官口中变成昏君不成?” “陛下息怒,先帝曾言,乐闻过,罔不兴,拒忠谏,罔不乱,霍成良德不配位,有损陛下重托,所以群臣才会为君担忧,朝中若都是霍成良之流,李唐江山堪忧。”裴炎不卑不亢,直言极谏,“太后临朝称制,也是为陛下分担国事,只要陛下行之不怠,太后自然会还政于陛下,倘若再立霍成良与韦浩之辈,微臣担心陛下往后举步维艰,微臣斗胆恳请陛下三思。” 李显愤恨不已,自己贵为天子,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臣子指摘,但跪在面前的毕竟是辅政的顾命大臣,深吸一口气,隐忍不发:“裴相一片赤子之心,忠君爱国何罪之有,朕考虑欠妥,日后还望裴相多加提醒,朕定闻过即改,从谏如流。” 裴炎颤巍巍从地上站起身,不卑不亢:“陛下若无其他圣意,微臣就先行告退办理赈灾事务。” 李显点头,等到裴炎退下,自己手里还端着那碗已经冰凉的参莲膳粥,怒火攻心,手抖的愈发厉害,重重将粥碗砸在地上,宫女和宦官吓的瑟瑟发抖,顷刻间全都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滚,都给朕滚出去!” 等到所有人战战兢兢退下,帷幔中慢慢走出一个人影:“陛下保重龙体,切勿动火伤身。” “陛下?古往今来,还有朕这样的陛下,有朕这样的天子吗?” 李显没有回头,愤愤不平说道,好似他一直都知道帷幔后面站着人,李显闭目仰头长叹一声,自己在先帝灵前继位,亲政后却无奈的发现,尽管自己已经贵为天子,但却权力受限。 当初先帝生前曾留有遗诏,任命宰相裴炎为辅政大臣,并在遗诏中还立下了这么一条,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因此这么一来,自己在继位后,上有太后独揽朝政大权,而且丝毫没有归政的意思,下又有宰相裴炎掣肘,虽说是忠良之臣,但一口一个先帝,丝毫不把自己这个新君放在眼里,纵观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全以太后马首是瞻,还真没一个是自己的人。 如果有,恐怕也只有如今站在身后的那个人。 从太子妃到现在的皇后,一路风雨走来,唯一还能让李显有所依托的怕也只有她了。 “自古有为明君,都近贤臣纳忠言,裴相所言虽难博陛下欢心,但敢逆鳞直谏,可见裴相刚正不阿恪守臣道,是为忠君爱国。”韦皇后走到李显身前,轻声宽慰道,“陛下登基不久,想要日后大展拳脚,还需裴相在身边辅佐。” “朕何尝不想有一番作为,可皇后也见到,朕的话根本就没人听。”李显长叹一声,“朕贵为一言九鼎的天子,上不能施政令,下不能统百官,早知如此朕还不如退位让贤……” “陛下慎言!”韦皇后神色惊恐,连忙阻止李显继续说下去,“如今朝局未稳,太后临朝称制保持朝政,陛下一定要谨言慎行,若刚才之言让言官听去定生事端。” 李显愁眉不展:“朕连说句话都要担惊受怕,这帝位还有什么好坐的。” “陛下不能就此消沉,当务之急要构筑培植自己势力,待到陛下羽翼丰满,才能乾纲独断。” “朕听从皇后建议,已经提拔一批官员,可朝中百官竟公认指摘朕任用外戚亲信,实在让朕举步维艰。” 韦皇后泰然自若:“此事需从长计议,陛下不必集于一身,眼下首先要拉拢朝中掌权重臣,裴相就是其中之一,其次,陛下现在缺的是兵权,首当其冲是掌握京城卫戍兵权,十六卫中最重要的便是左右、金吾、骁、武、威、领军、千牛这七卫,若能让尽忠陛下的臣子统领,即便日后风云变幻,陛下也能掌控全局,立于不败之地。” “朕何尝不知皇后所虑,但实行起来谈何容易,方才朕向裴相提到提拔韦浩,裴相的反应皇后应该也看到,军国大事悉数都掌握在太后手中,朕根本无法插足。”李显忧心忡忡说道,“京畿守卫历来都是重职,朕即便有心想替换将领,可实在是有心无力。”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太后会对陛下起疑。”韦皇后上前轻抚李显手背,“妾为陛下寻得一次机会,若是谋划成功,陛下掌政之日不远。” 李显与韦皇后对视:“皇后为朕谋得什么机会?” 韦皇后附耳低语:“妾担心隔墙有耳,还是请陛下移驾前往三清殿,妾已为陛下安排妥当,朕到了自然知晓,妾就留守在此,倘若有官员求见,妾自会以陛下龙体有恙搪塞。” 【2】 李唐宗室与道教始祖李聃同姓,皇族以太上老君李聃后代自居,并昭示天下,皇室乃是神仙之苗裔,李唐江山为君权神授。 所以李唐皇室历来崇尚道教,大明宫内修建多处道观和道场,用以供奉道教诸仙,其中以东北隅三清殿最盛,重大盛点和祭祀均在此举行,平时此殿甚少有人前往。 等在殿前的是韦皇后心腹宫婢,四周侍卫已尽数撤去,李显径直入殿,听到身后传来殿门合闭的声音,殿内香火不断供奉三清神像,站立于殿中的两人见李显驾到,连忙跪地恭迎。 左边老者身穿三品官服,老成持重,器宇不凡,倒是跪在右边的男子让李显多看几眼,男子一身玄袍,头挽道髻身背长带,面色红润,神态飘逸,立觉其气质非凡,颇有仙风道骨之韵。 李显额头微痛,低吟一声,平身。 “朕听从皇后谏言,封你为豫州刺史,如今满朝官员议论不止,说朕任人唯亲,朕也是孤掌难鸣,至于升任侍中一事,还需假以时日。” 老者正是国丈韦玄贞,李显不甘心受制于人,想要行使自己作为天子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必须加固自己的势力,因此李显听从韦皇后建议,将其父亲韦玄贞从普州参军的任上提拔为豫州刺史,但这还不足以与太后的势力抗衡,所以李显打算让韦玄贞出任百官之首的侍中一职,能与裴炎平起平坐,自然能在朝堂之上加重自己说话的分量。 不过从今天裴炎的反应来看,此事不得到太后首肯,怕是万万办不到的。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天下是陛下的,臣能不能当侍中又有何妨,自陛下登皇极以来,太后把持朝政并无归政之意,长此以往会君威不盛,微臣担心陛下帝业有阻。”韦玄贞深谋远虑稽首说道,“微臣有幸为陛下寻得一名奇人异士,可解陛下此番困境。” “朕贵为天子,受的是天命,行的是王道。”李显冷眼打量旁边男子,“家国大事何须一名游方术士参言。” 韦玄贞说道:“陛下,且听他一言,是滥竽充数,还是得道高人,自有陛下圣裁。” 李显看向跪地男子,冷声问道:“你有何法,能解朕之忧困?” 男子埋首道:“贫道蓬锦,斗胆观陛下龙颜,虽是伏犀贯顶,主大富大贵,一世人生福禄不弃,可惜腾蛇锁唇为困龙之兆,再观陛下龙神,身在地而神不动谓之龙行不动身,乃大凶,陛下恐有祸事临头。” 李显眉头微皱:“祸从何来?” 蓬锦答道:“贞观二十一年,太白星接连三日现于白昼,阴星阳现,大有喧宾夺主之势,预示李唐江山基业不稳,太白星主武,这才有后来坊间广传,李唐三代之后,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 李显不屑一顾:“我当你能说出什么花俏,还不是老生常谈,民间百姓流言,难不成你还要朕当真?” “陛下不信,可太宗却深信不疑。” “太宗?” “陛下可还记得太宗宠臣李君羡。” “此人朕有过耳闻,不过说到李君羡,朕记不记得不要紧,你倒是要好好引以为戒。”李显略有厌烦说道,“李君羡外任华州刺史,华州当地民风崇尚修炼辟谷术,有个布衣自称通晓道法,李君羡与之形影相随,窃窃私语,结果李君羡被御史弹劾与妖人勾结,图谋不轨,最后被处斩,全家抄没,你在此妖言惑众,就不怕朕斩了你?” 蓬锦从容不迫:“李君羡被问斩并非是图谋不轨,而是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李显问道。 “太宗对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一事深恶痛绝,暗中调查,获悉李君羡小名“五娘子”,而李君羡官职左武卫将军,封号是武连县公,属县为武安县,皆有“武”字。”蓬锦娓娓道来,“太宗为以绝后患,才下令将其问斩。” 李显一怔,回想确有此事,不过李君羡被处死时自己还小,个中缘由细节自己并不清楚,正了正神:“如你所言,既然李君羡已死多年,李唐天下也再无波折。” “太宗杀错了人!”蓬锦语出惊人。 李显眉头深皱:“武王另有其人?” 蓬锦点头,转身向三清神像礼拜,从容不迫答道,昔年太宗也是在此殿,秘召司天监李淳风,火山令袁天罡,命二人以术数推算国运,李淳风作图推算,袁天罡易卦,两者互相呼应,图以一红一白连环交替为第一象,由唐代开始,预测往后历史,最后袁天罡以两手推李淳风后背,示意勿再泄天机而终止,故名为推背图! “此事朕也有所耳闻,不过图成之后,被太宗下旨封禁,虽流传于民间,但此图犹如天书,其中奥义无人能懂。”李显若有所思问道,“推背图与武王有何关联?” 蓬锦双手递上一张图文,图中一女子手持宝刀而立,上有谶语: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拔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 “陛下,这便是推背图第三象,贫道有幸参悟天机,顿悟图中真意,洞悉陛下有难,这才冒死谏言。” 李显看看手中图文,又来回打量面前的韦玄贞与蓬锦,迟疑片刻:“说下去。” 蓬锦上前一步,手指图文说道,文中“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有君临天下即照临下土的意思,而“扑朔迷离”源于花木兰从军的典故,暗指雌雄难辨,“不文亦武”这句话配上图中女子,是说女主武姓。 后半句中的“参遍空王色相空”,便是说此人曾经遁入空门,但下一句,“一朝重入帝王宫”,可见此人不久又重进皇宫。 “陛下,贫道不敢多言,还请陛下圣断,如今在宫中有武姓的女子是谁?” 李显听到这里,顿时勃然一惊,当今太后正是姓武,太宗在位时,太后还是才人,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太后依例与部分没有子女的嫔妃们一起入长安感业寺为尼,后来被先帝纳入宫中,所有都与蓬锦解读的推背图一致。 李显想到这里心惊胆战,连忙回头去看殿门,生怕言谈有他人听见,如若让太后知道,莫说面前蓬锦和韦玄贞,就是自己恐怕也要被牵连,六哥章怀太子李贤是如何被废,如今还历历在目。 “放肆!大胆妖道竟敢在朕面前妖言惑众,诋毁太后,来人……” “陛下!贫道贱命何足挂惜,只是担心陛下帝业有损,性命堪虞。”蓬锦跪地直言,“推背图第三象最后两句,“遗枝拔尽根犹在”,此话是指,一旦江山改名换姓,李氏血脉宗亲将性命堪虞,“喔喔晨鸡孰是雄”,大有反雌为雄之意,是说当今太后会取李唐江山而代之,陛下试想,若太后称帝,这天下岂有陛下容身之地。” “陛下可不信方士之言,但请陛下详加斟酌,先帝遗命传位陛下,可太后一直把持朝政,朝中文武百官眼里只有太后并无陛下,李唐江山传到陛下手中刚好三代,长此以往……”韦玄贞也跟着跪地,慷慨陈词,“长此以往怕是最终会应验那句,李唐三代,女主武姓。” “你,你堂堂国丈,又是朝中重臣,竟然也与妖道口出狂言,岂知你刚才所说,诛你九族都不够。” “微臣出身卑微,韦氏一族能显贵,全凭依附陛下恩赏,微臣一心与陛下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如果陛下有难,微臣一样会受牵连,既然早晚都是一死,微臣还不如誓保陛下周全。” 李显见韦玄贞句句肺腑,拂袖身后长叹一声:“朕知你忠心,但凭一句民间流言,和一纸图文,怎能让朕相信太后有称帝之心。” 韦玄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是真的,陛下最后丢掉的就不止是帝位。” 李显六神无主:“你,你是想让朕与太后决裂?” “陛下羽翼未丰,现在贸然与太后对抗毫无胜算,被废的章怀太子就是前车之鉴,若让太后知晓陛下有反抗之意,恐对陛下不利。”韦玄贞摇头说道,“微臣求得天师指点,有一法能破陛下困局。” “如何破局?”李显追问。 蓬锦道:“贫道观过太后面相,额骨中央隆起,形状如日,面起重城乃伏神佛之相,有此相者可坐拥天下,受万民敬仰,先帝驾崩当日,血月当空,时逢六梵天主诞辰,贫道掐算太后正是六梵天主转世,太后是女身亦无帝命,所以只要能阻止六梵天主降世,太后就不能顺应天命称帝为皇。” 李显将信将疑:“如何阻止六梵天主降世?” 韦玄贞答道:“天师提点微臣,六梵天主乃是魔王,降世需汇集极阴之气,所以微臣之前奏请陛下密诏宋侍郎勘寻龙眼,八水汇集之地正是极阴所在,只要在龙眼作法布阵,便可阻止六梵天主降世。” “原来你背着朕已经做了这么多,可结果又如何?朕听你所言,为找寻龙眼,还命宋侍郎凿毁河下龙冢,结果害其被妖龙迁怒惨死灞桥,自此京城中妖祸不断,人心惶惶,而太后权势依旧如日中天。”李显训斥完韦玄贞,转头怒视蓬锦冷言道,“就是因为你这个所谓世外高人妖言惑众,朕就是将你凌迟处死也不足解恨。” “能让陛下江山永固,贫道一命死不足惜。”蓬锦抬起头泰然处之,“世人只知晓宋侍郎是被妖龙所害,而长安城内妖迹频现,却无人知道其中缘由。” 李显低头瞟了蓬锦一眼,细细琢磨他所说,听出其中有蹊跷:“你知道?” 蓬锦脱口而出:“河下龙冢乃昔年太宗命魏征所建,目的就是为了隔绝龙眼,一来为镇压金角妖龙,二来是为防止推背图预言成真,封印龙眼阴气,因此,太宗曾在龙冢之中留有一神物镇守,岂料,宋侍郎在凿毁龙冢后,拿走了这件神物,这才导致龙眼阴气外泄,群妖祸乱京城,而金角老龙正是为得到神物,才追杀宋侍郎。” 李显越听越诧异:“神物?太宗留有何神物?” 蓬锦拿出一块竹简,毕恭毕敬双手呈上,李显接过一看,瞬间大吃一惊,半天没回过神:“真,真有此物?!” “千真万确,宋侍郎得到神物后私自藏匿,却不知此物何等神妙,以至于被妖龙索命。”韦玄贞在旁边附和。 李显问:“此神物有何用?” “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蓬锦双手一拱,朗声答道,“陛下若能得此神物,定能江山永固,用神物镇压于龙眼之上,六梵天主再无降世可能,陛下帝业便可高枕无忧。” “据传谁得此物,便能一匡天下,微臣近日获悉,太后秘派一名大理寺狱的死囚在追查妖案,微臣如没推测错,太后要寻的应该也是此物,倘若让太后先行得到,后果不堪设想。” 李显一惊,低头看着手中竹简上的那几个字,神色不宁,方寸大乱:“朕,朕该如何是好?” 韦玄贞答道:“陛下不必忧心,宋侍郎被妖龙所害后,神物便销声敛迹不知去向,不过微臣已调派人手全力追查,目前已有眉目,相信不用多久定能为陛下寻获。” 李显来回踱步,犹豫不决,慢慢停下脚步,忧心忡忡道:“说来说去只是一些市井传言,又无真凭实据,朕一时间也难定夺。” 蓬锦直起身:“陛下要的真凭实据,贫道这里有。” “你有?”李显将信将疑。 “贫道敢问陛下,近日来可是夜不能寐,头疾难忍,每每入梦都见一血袍老者纠缠惊吓,夜夜梦魇挥之不去。” 李显一怔,自己的确有蓬锦所说症状,头疾虽烈尚能忍受,但每夜噩梦让自己身心俱疲,状况愈发严重,到现在只能辗转反侧不敢入眠。 “太医说朕是七情内伤,肝郁气滞导致脑海空虚,开了几服药用以育阴安神。”李显眉头一皱,“朕的病症,为何你会知晓?” “陛下的病症,太医诊不出,也治不了,陛下之所以神疲乏力,虚实之分,实则是邪魅入体。”蓬锦语出惊人,“贫道不才,倒是能为陛下驱病除魔。” “你还会诊治病灶?”李显重新打量蓬锦一番,手微微一挥示意他与韦玄贞平身,“你若能为朕除祛病痛,朕自会有重赏。” 蓬锦荣辱不惊:“贫道乃方外之人,不贪权财,如若陛下恩允,贫道斗胆向陛下借用一物。” “但说无妨,朕富有四海,你若真能妙手回春,朕都如你所愿。” 蓬锦起身,抬手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把短匕,香火烛光映射在刀刃上,折射出夺人心魄的寒光,李显赫然一惊,三清殿外侍卫尽撤,身边连一名随从护卫也没带。 蓬锦上前逼近一步:“贫道想向陛下借一滴指尖血。” “大胆!朕乃九五之尊,龙体何其尊贵,你区区草道竟敢口出狂言,手持利器胁迫于朕。” 韦玄贞还跪地不起:“陛下,微臣愿以韦氏全族性命为天师担保,恳请陛下赐血一滴,如若天师只是沽名钓誉之辈,误伤龙体大罪,微臣携满门自裁,以此向陛下谢罪。” “陛下是紫微帝星,君权天授,龙血玄黄为至罡至阳之物。”蓬锦胸有成竹说道,“贫道借一滴,能为陛下除祛心魔。” 李显压根不相信眼前这名道士,但见到韦玄贞竟为他不惜搭上全族性命,又不得不信,放眼朝堂之上,自己虽贵为天子,但真正能依仗的不是文武百官,更不是皇室宗亲,竟然只有韦氏外戚。 李显迟疑片刻,深吸一口气,伸出中指递给蓬锦:“朕暂且信你一回,不过朕有言在先,朕为你落一滴龙血,若见不到成效,你落的就是项上人头。” 第十八章 推背图 【1】 一夜霜雪,夺走了大明宫的色彩,李显站在宫垣回头望向深宫,刺眼的白色落在眼里宛如灵堂上的白幡,诺大的大明宫仿佛没有丁点生气。 不远处的望仙门,刚刚放仗退朝的文武百官,提着灯笼在夜雾里站成一条火龙,在朝堂廊下用完廊下食便可离宫歇息,李显突然有些羡慕这些人,至少在朝会上,他们能各抒起见。 而自己…… 李显已经不记得朝会上到底都议过哪些事,事实上也不需要自己记得,正襟危坐在九五之尊的龙椅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太后决议后,自己点头附和一声,准奏。 先帝驾崩,自己于灵前继位称帝,原想继往开来创惊天帝业,岂料放眼朝堂上下,文武百官的眼里只有临朝称制的太后,自己这个新帝如同摆设。 想到这里李显长叹一声,回到延英殿,升起的碳火一扫殿外寒凉,宫女送上尚食局刚熬制好的参莲膳粥,就听见门口侍卫通禀,侍中裴炎有要事求见。 裴炎是顾命大臣,先帝驾崩前委以重任让其辅政,与其他见风使舵的官员不同,裴炎在朝堂上下口碑甚好,望重国华,才称人秀乃有志之士,李显一直有心招揽,连忙放下手中御碗让侍卫宣见。 少时,殿外就传来急促的咳嗽声,进来的裴炎半臂风雪,胡须上还有一缕缕薄冰,想必是在殿外候旨多时,素问裴炎为官清廉,看他那身官服便可窥一二,裴炎官拜侍中位极人臣,一身官服竟洗出外露毛屑,想来已置办多年未添新衣。 李显上前,勃然大怒呵斥通传宦官:“裴相是朕的肱股之臣,年事已高怎能受的如此凉寒,竟敢让裴相于冰雪之中久候,拖出去杖三十!” “陛下息怒,是微臣在廊前与官员议事,不觉风雪覆身,与他人无关,还望陛下开恩免去责罚。”裴炎边说边咳。 李显一把托住准备跪拜的裴炎:“裴相不必多礼,朕见你身体有恙,朕传太医来诊治。” “微臣近日偶感风寒,但并未大碍,有劳陛下体恤。” 李显见到裴炎因身上冰雪融化渗入衣衫,浑身瑟瑟发抖,一时间于心不忍,脱下身上裘皮为其披上。 裴炎一脸惶恐,不顾李显搀扶,笔直跪在地上:“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微臣受命先帝辅政,一直殚精竭虑如履薄冰,若今日身披黄袍之事传扬出去,难免有好事之徒搬弄是非,说微臣僭越礼制就罢了,要是指摘微臣狼子野心,微臣实在担不起此等诬蔑。” 李显知道裴炎刚直,也觉得此举不妥,便命人赐座,还将殿中火盆端到裴炎面前为其取暖,亲自把参莲膳粥递到他面前:“裴相日理万机,想来还没用过早食,这碗膳粥是尚食局为朕熬制,补中益气、健脾益肺,朕赐予裴相暖暖身子。” “陛下,振武界雪灾,饶、抚、虔、吉、信五州大饥,虔州尤甚,殍殣枕路,加以疾疫死者不可胜数。”裴炎双手举着奏疏,并未去接粥碗,“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太后示下,请陛下早日决议赈灾事宜。” 李显接过奏疏览阅:“朕今日在朝堂已获闻灾事,不知裴相有何赈灾良计?” “灾民苦难,急于拯济,民志不坚已有多处暴徒生乱,微臣与中书省同僚商议,草定了五条赈灾纲要,当务之急是截留六十万漕米运往灾区救济灾民,其二,灾区减赋放粮,免还谷仓,其三,灾区附近各州道筹粮集款,缓解饥民燃眉之急,其四,平抑粮价,严惩奸贩,其五,暴民作恶恐防天灾变人祸,应调派府兵镇压围剿,以上五策能缓灾情蔓延。”裴炎神情严峻答道,“当然,需派才德皆备之人督办赈灾事务。” 李显点头不语,看着手中奏疏,早朝才刚刚呈报的灾情,裴炎已在最短的时间制定出赈灾纲细,难怪先帝会临危受命委以重任。 “裴相忧国忧民,心系社稷,朕心甚慰,朕立刻下诏,命三省悉数按裴相所制定纲要细则赈灾。”李显稍作停顿问道,“至于督办赈灾事务,裴相可有人选?” 裴炎起身答道:“太原府县令卫煜,为官恭廉清明,任职以来安置流民,重视农桑,施行教化,不失为一名良吏,微臣以为,卫县令能堪此任。” “朕还是太子时,就听闻卫煜官声不蜚,确是国家栋梁,就是卫煜年事已高,先帝在位时,卫煜就上奏请求告老还乡,朕不忍见他再操劳赈灾事务。”李显和颜悦色说道,“朕倒是有另外一个人选,还请裴相斟酌。” “陛下言重,陛下慧眼独具,所选之人定是万里挑一,微臣岂敢擅自妄议。” “朕打算委派李群前往灾区赈灾。” “啊!”裴炎一怔,欲言又止。 李显淡笑:“裴相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李将军是左卫上将军,负责掌皇城诸门禁卫和门籍,此职关系皇宫以及皇室守卫安危,关系重大不宜擅自调动。” “裴相刚才也说,灾区暴民四起,朕以为人祸重于天灾,李群两朝为臣,又擅于统兵,不管是赈灾还是剿匪都是不二人选。”李显又把那碗参莲膳粥递到裴炎面前,“不过裴相所虑也不无道理,皇城门禁兹事体大,不可一日无将,朕权衡再三,待李群赈灾归来,朕论功行赏加封其忠武将军,至于左卫上将军一职,朕打算下诏委任韦浩接替。” 裴炎还是没有伸手去接粥碗,神情更加忧虑,韦浩是韦皇后的弟弟,李显登基之前,韦浩只有一个散阶官职,既无实权也无实职,更别说官绩和声望,断然担不起左右监门卫这个重职。 裴炎头埋的更低:“更换皇城门禁将领之事,还望陛下慎重,微臣认为此事关系重大,还需向太后禀明再做决断。” “裴相不必多虑,太后不是已经示下,赈灾一事刻不容缓,让朕尽快决议。” “可更换将领是军国大事,先帝驾崩前曾有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裴相……” “陛下!”裴炎跪拜在地,硬生生打断李显,“微臣在先帝灵前受命,辅佐陛下一匡社稷,先帝遗训微臣不敢怠忘,冒死向陛下谏言,怕触怒龙颜,还请陛下赦免微臣死罪。” 李显虽心有不悦,又不能当面发作,双手背负于身后:“说吧,朕赦你无罪。” “微臣伏唯陛下览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机,上以社稷为重,下以亿兆为念。”裴炎俯首在地说道,“望陛下明选举,慎赏罚,进贤才,退不肖。” 李显龙颜微怒:“裴相所言是暗指朕赏罚不明,忠奸不辨?” “微臣不敢,只是陛下御极不久,便提拔陛下乳娘之子霍成良进阶五品,官拜朝议大夫,朝中百官对此颇有微词,不日后,陛下又提拔国丈韦玄贞为豫州刺史,韦玄贞原本只是普州参军,何以堪任封疆大吏之责,如今陛下又要更换左卫上将军,微臣恐怕陛下此举难服百官之口,陛下应效仿先贤,亲贤臣,远小人,若任人唯亲,长此以往会有损陛下盛名。” 李显顿时龙颜大怒:“朕只不过提拔几名官员,就在百官口中变成昏君不成?” “陛下息怒,先帝曾言,乐闻过,罔不兴,拒忠谏,罔不乱,霍成良德不配位,有损陛下重托,所以群臣才会为君担忧,朝中若都是霍成良之流,李唐江山堪忧。”裴炎不卑不亢,直言极谏,“太后临朝称制,也是为陛下分担国事,只要陛下行之不怠,太后自然会还政于陛下,倘若再立霍成良与韦浩之辈,微臣担心陛下往后举步维艰,微臣斗胆恳请陛下三思。” 李显愤恨不已,自己贵为天子,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臣子指摘,但跪在面前的毕竟是辅政的顾命大臣,深吸一口气,隐忍不发:“裴相一片赤子之心,忠君爱国何罪之有,朕考虑欠妥,日后还望裴相多加提醒,朕定闻过即改,从谏如流。” 裴炎颤巍巍从地上站起身,不卑不亢:“陛下若无其他圣意,微臣就先行告退办理赈灾事务。” 李显点头,等到裴炎退下,自己手里还端着那碗已经冰凉的参莲膳粥,怒火攻心,手抖的愈发厉害,重重将粥碗砸在地上,宫女和宦官吓的瑟瑟发抖,顷刻间全都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滚,都给朕滚出去!” 等到所有人战战兢兢退下,帷幔中慢慢走出一个人影:“陛下保重龙体,切勿动火伤身。” “陛下?古往今来,还有朕这样的陛下,有朕这样的天子吗?” 李显没有回头,愤愤不平说道,好似他一直都知道帷幔后面站着人,李显闭目仰头长叹一声,自己在先帝灵前继位,亲政后却无奈的发现,尽管自己已经贵为天子,但却权力受限。 当初先帝生前曾留有遗诏,任命宰相裴炎为辅政大臣,并在遗诏中还立下了这么一条,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因此这么一来,自己在继位后,上有太后独揽朝政大权,而且丝毫没有归政的意思,下又有宰相裴炎掣肘,虽说是忠良之臣,但一口一个先帝,丝毫不把自己这个新君放在眼里,纵观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全以太后马首是瞻,还真没一个是自己的人。 如果有,恐怕也只有如今站在身后的那个人。 从太子妃到现在的皇后,一路风雨走来,唯一还能让李显有所依托的怕也只有她了。 “自古有为明君,都近贤臣纳忠言,裴相所言虽难博陛下欢心,但敢逆鳞直谏,可见裴相刚正不阿恪守臣道,是为忠君爱国。”韦皇后走到李显身前,轻声宽慰道,“陛下登基不久,想要日后大展拳脚,还需裴相在身边辅佐。” “朕何尝不想有一番作为,可皇后也见到,朕的话根本就没人听。”李显长叹一声,“朕贵为一言九鼎的天子,上不能施政令,下不能统百官,早知如此朕还不如退位让贤……” “陛下慎言!”韦皇后神色惊恐,连忙阻止李显继续说下去,“如今朝局未稳,太后临朝称制保持朝政,陛下一定要谨言慎行,若刚才之言让言官听去定生事端。” 李显愁眉不展:“朕连说句话都要担惊受怕,这帝位还有什么好坐的。” “陛下不能就此消沉,当务之急要构筑培植自己势力,待到陛下羽翼丰满,才能乾纲独断。” “朕听从皇后建议,已经提拔一批官员,可朝中百官竟公认指摘朕任用外戚亲信,实在让朕举步维艰。” 韦皇后泰然自若:“此事需从长计议,陛下不必集于一身,眼下首先要拉拢朝中掌权重臣,裴相就是其中之一,其次,陛下现在缺的是兵权,首当其冲是掌握京城卫戍兵权,十六卫中最重要的便是左右、金吾、骁、武、威、领军、千牛这七卫,若能让尽忠陛下的臣子统领,即便日后风云变幻,陛下也能掌控全局,立于不败之地。” “朕何尝不知皇后所虑,但实行起来谈何容易,方才朕向裴相提到提拔韦浩,裴相的反应皇后应该也看到,军国大事悉数都掌握在太后手中,朕根本无法插足。”李显忧心忡忡说道,“京畿守卫历来都是重职,朕即便有心想替换将领,可实在是有心无力。”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太后会对陛下起疑。”韦皇后上前轻抚李显手背,“妾为陛下寻得一次机会,若是谋划成功,陛下掌政之日不远。” 李显与韦皇后对视:“皇后为朕谋得什么机会?” 韦皇后附耳低语:“妾担心隔墙有耳,还是请陛下移驾前往三清殿,妾已为陛下安排妥当,朕到了自然知晓,妾就留守在此,倘若有官员求见,妾自会以陛下龙体有恙搪塞。” 【2】 李唐宗室与道教始祖李聃同姓,皇族以太上老君李聃后代自居,并昭示天下,皇室乃是神仙之苗裔,李唐江山为君权神授。 所以李唐皇室历来崇尚道教,大明宫内修建多处道观和道场,用以供奉道教诸仙,其中以东北隅三清殿最盛,重大盛点和祭祀均在此举行,平时此殿甚少有人前往。 等在殿前的是韦皇后心腹宫婢,四周侍卫已尽数撤去,李显径直入殿,听到身后传来殿门合闭的声音,殿内香火不断供奉三清神像,站立于殿中的两人见李显驾到,连忙跪地恭迎。 左边老者身穿三品官服,老成持重,器宇不凡,倒是跪在右边的男子让李显多看几眼,男子一身玄袍,头挽道髻身背长带,面色红润,神态飘逸,立觉其气质非凡,颇有仙风道骨之韵。 李显额头微痛,低吟一声,平身。 “朕听从皇后谏言,封你为豫州刺史,如今满朝官员议论不止,说朕任人唯亲,朕也是孤掌难鸣,至于升任侍中一事,还需假以时日。” 老者正是国丈韦玄贞,李显不甘心受制于人,想要行使自己作为天子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必须加固自己的势力,因此李显听从韦皇后建议,将其父亲韦玄贞从普州参军的任上提拔为豫州刺史,但这还不足以与太后的势力抗衡,所以李显打算让韦玄贞出任百官之首的侍中一职,能与裴炎平起平坐,自然能在朝堂之上加重自己说话的分量。 不过从今天裴炎的反应来看,此事不得到太后首肯,怕是万万办不到的。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天下是陛下的,臣能不能当侍中又有何妨,自陛下登皇极以来,太后把持朝政并无归政之意,长此以往会君威不盛,微臣担心陛下帝业有阻。”韦玄贞深谋远虑稽首说道,“微臣有幸为陛下寻得一名奇人异士,可解陛下此番困境。” “朕贵为天子,受的是天命,行的是王道。”李显冷眼打量旁边男子,“家国大事何须一名游方术士参言。” 韦玄贞说道:“陛下,且听他一言,是滥竽充数,还是得道高人,自有陛下圣裁。” 李显看向跪地男子,冷声问道:“你有何法,能解朕之忧困?” 男子埋首道:“贫道蓬锦,斗胆观陛下龙颜,虽是伏犀贯顶,主大富大贵,一世人生福禄不弃,可惜腾蛇锁唇为困龙之兆,再观陛下龙神,身在地而神不动谓之龙行不动身,乃大凶,陛下恐有祸事临头。” 李显眉头微皱:“祸从何来?” 蓬锦答道:“贞观二十一年,太白星接连三日现于白昼,阴星阳现,大有喧宾夺主之势,预示李唐江山基业不稳,太白星主武,这才有后来坊间广传,李唐三代之后,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 李显不屑一顾:“我当你能说出什么花俏,还不是老生常谈,民间百姓流言,难不成你还要朕当真?” “陛下不信,可太宗却深信不疑。” “太宗?” “陛下可还记得太宗宠臣李君羡。” “此人朕有过耳闻,不过说到李君羡,朕记不记得不要紧,你倒是要好好引以为戒。”李显略有厌烦说道,“李君羡外任华州刺史,华州当地民风崇尚修炼辟谷术,有个布衣自称通晓道法,李君羡与之形影相随,窃窃私语,结果李君羡被御史弹劾与妖人勾结,图谋不轨,最后被处斩,全家抄没,你在此妖言惑众,就不怕朕斩了你?” 蓬锦从容不迫:“李君羡被问斩并非是图谋不轨,而是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李显问道。 “太宗对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一事深恶痛绝,暗中调查,获悉李君羡小名“五娘子”,而李君羡官职左武卫将军,封号是武连县公,属县为武安县,皆有“武”字。”蓬锦娓娓道来,“太宗为以绝后患,才下令将其问斩。” 李显一怔,回想确有此事,不过李君羡被处死时自己还小,个中缘由细节自己并不清楚,正了正神:“如你所言,既然李君羡已死多年,李唐天下也再无波折。” “太宗杀错了人!”蓬锦语出惊人。 李显眉头深皱:“武王另有其人?” 蓬锦点头,转身向三清神像礼拜,从容不迫答道,昔年太宗也是在此殿,秘召司天监李淳风,火山令袁天罡,命二人以术数推算国运,李淳风作图推算,袁天罡易卦,两者互相呼应,图以一红一白连环交替为第一象,由唐代开始,预测往后历史,最后袁天罡以两手推李淳风后背,示意勿再泄天机而终止,故名为推背图! “此事朕也有所耳闻,不过图成之后,被太宗下旨封禁,虽流传于民间,但此图犹如天书,其中奥义无人能懂。”李显若有所思问道,“推背图与武王有何关联?” 蓬锦双手递上一张图文,图中一女子手持宝刀而立,上有谶语: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拔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 “陛下,这便是推背图第三象,贫道有幸参悟天机,顿悟图中真意,洞悉陛下有难,这才冒死谏言。” 李显看看手中图文,又来回打量面前的韦玄贞与蓬锦,迟疑片刻:“说下去。” 蓬锦上前一步,手指图文说道,文中“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有君临天下即照临下土的意思,而“扑朔迷离”源于花木兰从军的典故,暗指雌雄难辨,“不文亦武”这句话配上图中女子,是说女主武姓。 后半句中的“参遍空王色相空”,便是说此人曾经遁入空门,但下一句,“一朝重入帝王宫”,可见此人不久又重进皇宫。 “陛下,贫道不敢多言,还请陛下圣断,如今在宫中有武姓的女子是谁?” 李显听到这里,顿时勃然一惊,当今太后正是姓武,太宗在位时,太后还是才人,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太后依例与部分没有子女的嫔妃们一起入长安感业寺为尼,后来被先帝纳入宫中,所有都与蓬锦解读的推背图一致。 李显想到这里心惊胆战,连忙回头去看殿门,生怕言谈有他人听见,如若让太后知道,莫说面前蓬锦和韦玄贞,就是自己恐怕也要被牵连,六哥章怀太子李贤是如何被废,如今还历历在目。 “放肆!大胆妖道竟敢在朕面前妖言惑众,诋毁太后,来人……” “陛下!贫道贱命何足挂惜,只是担心陛下帝业有损,性命堪虞。”蓬锦跪地直言,“推背图第三象最后两句,“遗枝拔尽根犹在”,此话是指,一旦江山改名换姓,李氏血脉宗亲将性命堪虞,“喔喔晨鸡孰是雄”,大有反雌为雄之意,是说当今太后会取李唐江山而代之,陛下试想,若太后称帝,这天下岂有陛下容身之地。” “陛下可不信方士之言,但请陛下详加斟酌,先帝遗命传位陛下,可太后一直把持朝政,朝中文武百官眼里只有太后并无陛下,李唐江山传到陛下手中刚好三代,长此以往……”韦玄贞也跟着跪地,慷慨陈词,“长此以往怕是最终会应验那句,李唐三代,女主武姓。” “你,你堂堂国丈,又是朝中重臣,竟然也与妖道口出狂言,岂知你刚才所说,诛你九族都不够。” “微臣出身卑微,韦氏一族能显贵,全凭依附陛下恩赏,微臣一心与陛下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如果陛下有难,微臣一样会受牵连,既然早晚都是一死,微臣还不如誓保陛下周全。” 李显见韦玄贞句句肺腑,拂袖身后长叹一声:“朕知你忠心,但凭一句民间流言,和一纸图文,怎能让朕相信太后有称帝之心。” 韦玄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是真的,陛下最后丢掉的就不止是帝位。” 李显六神无主:“你,你是想让朕与太后决裂?” “陛下羽翼未丰,现在贸然与太后对抗毫无胜算,被废的章怀太子就是前车之鉴,若让太后知晓陛下有反抗之意,恐对陛下不利。”韦玄贞摇头说道,“微臣求得天师指点,有一法能破陛下困局。” “如何破局?”李显追问。 蓬锦道:“贫道观过太后面相,额骨中央隆起,形状如日,面起重城乃伏神佛之相,有此相者可坐拥天下,受万民敬仰,先帝驾崩当日,血月当空,时逢六梵天主诞辰,贫道掐算太后正是六梵天主转世,太后是女身亦无帝命,所以只要能阻止六梵天主降世,太后就不能顺应天命称帝为皇。” 李显将信将疑:“如何阻止六梵天主降世?” 韦玄贞答道:“天师提点微臣,六梵天主乃是魔王,降世需汇集极阴之气,所以微臣之前奏请陛下密诏宋侍郎勘寻龙眼,八水汇集之地正是极阴所在,只要在龙眼作法布阵,便可阻止六梵天主降世。” “原来你背着朕已经做了这么多,可结果又如何?朕听你所言,为找寻龙眼,还命宋侍郎凿毁河下龙冢,结果害其被妖龙迁怒惨死灞桥,自此京城中妖祸不断,人心惶惶,而太后权势依旧如日中天。”李显训斥完韦玄贞,转头怒视蓬锦冷言道,“就是因为你这个所谓世外高人妖言惑众,朕就是将你凌迟处死也不足解恨。” “能让陛下江山永固,贫道一命死不足惜。”蓬锦抬起头泰然处之,“世人只知晓宋侍郎是被妖龙所害,而长安城内妖迹频现,却无人知道其中缘由。” 李显低头瞟了蓬锦一眼,细细琢磨他所说,听出其中有蹊跷:“你知道?” 蓬锦脱口而出:“河下龙冢乃昔年太宗命魏征所建,目的就是为了隔绝龙眼,一来为镇压金角妖龙,二来是为防止推背图预言成真,封印龙眼阴气,因此,太宗曾在龙冢之中留有一神物镇守,岂料,宋侍郎在凿毁龙冢后,拿走了这件神物,这才导致龙眼阴气外泄,群妖祸乱京城,而金角老龙正是为得到神物,才追杀宋侍郎。” 李显越听越诧异:“神物?太宗留有何神物?” 蓬锦拿出一块竹简,毕恭毕敬双手呈上,李显接过一看,瞬间大吃一惊,半天没回过神:“真,真有此物?!” “千真万确,宋侍郎得到神物后私自藏匿,却不知此物何等神妙,以至于被妖龙索命。”韦玄贞在旁边附和。 李显问:“此神物有何用?” “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蓬锦双手一拱,朗声答道,“陛下若能得此神物,定能江山永固,用神物镇压于龙眼之上,六梵天主再无降世可能,陛下帝业便可高枕无忧。” “据传谁得此物,便能一匡天下,微臣近日获悉,太后秘派一名大理寺狱的死囚在追查妖案,微臣如没推测错,太后要寻的应该也是此物,倘若让太后先行得到,后果不堪设想。” 李显一惊,低头看着手中竹简上的那几个字,神色不宁,方寸大乱:“朕,朕该如何是好?” 韦玄贞答道:“陛下不必忧心,宋侍郎被妖龙所害后,神物便销声敛迹不知去向,不过微臣已调派人手全力追查,目前已有眉目,相信不用多久定能为陛下寻获。” 李显来回踱步,犹豫不决,慢慢停下脚步,忧心忡忡道:“说来说去只是一些市井传言,又无真凭实据,朕一时间也难定夺。” 蓬锦直起身:“陛下要的真凭实据,贫道这里有。” “你有?”李显将信将疑。 “贫道敢问陛下,近日来可是夜不能寐,头疾难忍,每每入梦都见一血袍老者纠缠惊吓,夜夜梦魇挥之不去。” 李显一怔,自己的确有蓬锦所说症状,头疾虽烈尚能忍受,但每夜噩梦让自己身心俱疲,状况愈发严重,到现在只能辗转反侧不敢入眠。 “太医说朕是七情内伤,肝郁气滞导致脑海空虚,开了几服药用以育阴安神。”李显眉头一皱,“朕的病症,为何你会知晓?” “陛下的病症,太医诊不出,也治不了,陛下之所以神疲乏力,虚实之分,实则是邪魅入体。”蓬锦语出惊人,“贫道不才,倒是能为陛下驱病除魔。” “你还会诊治病灶?”李显重新打量蓬锦一番,手微微一挥示意他与韦玄贞平身,“你若能为朕除祛病痛,朕自会有重赏。” 蓬锦荣辱不惊:“贫道乃方外之人,不贪权财,如若陛下恩允,贫道斗胆向陛下借用一物。” “但说无妨,朕富有四海,你若真能妙手回春,朕都如你所愿。” 蓬锦起身,抬手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把短匕,香火烛光映射在刀刃上,折射出夺人心魄的寒光,李显赫然一惊,三清殿外侍卫尽撤,身边连一名随从护卫也没带。 蓬锦上前逼近一步:“贫道想向陛下借一滴指尖血。” “大胆!朕乃九五之尊,龙体何其尊贵,你区区草道竟敢口出狂言,手持利器胁迫于朕。” 韦玄贞还跪地不起:“陛下,微臣愿以韦氏全族性命为天师担保,恳请陛下赐血一滴,如若天师只是沽名钓誉之辈,误伤龙体大罪,微臣携满门自裁,以此向陛下谢罪。” “陛下是紫微帝星,君权天授,龙血玄黄为至罡至阳之物。”蓬锦胸有成竹说道,“贫道借一滴,能为陛下除祛心魔。” 李显压根不相信眼前这名道士,但见到韦玄贞竟为他不惜搭上全族性命,又不得不信,放眼朝堂之上,自己虽贵为天子,但真正能依仗的不是文武百官,更不是皇室宗亲,竟然只有韦氏外戚。 李显迟疑片刻,深吸一口气,伸出中指递给蓬锦:“朕暂且信你一回,不过朕有言在先,朕为你落一滴龙血,若见不到成效,你落的就是项上人头。” 第十九章 国师 蓬锦胸有成竹,点头上前请过李显中指,用红绳系于指间,引刀割出小口,拿出一枚开元通宝沾染渗出的鲜血,然后请李显和韦玄贞退到大殿一侧。 蓬锦焚香三炷,拜过三清神像,从神坛请来一碗净水,置于大殿中央,长袍一抖双手出道印,右手剑指向天,竖于前胸,左手道指,平放于腰胯之间,掐出七星守元指决。 脚步围着水碗移动,两脚交替按照七星排列方位踏出,口中随即念出道咒: 一踏天枢云中行,二踏天权摄月精,三踏天旋镇幽冥,四踏天矶请太灵,五踏玉衡护真形,六踏开阳起元婴,七踏摇光合七星,急急如律令! 蓬锦每走一步念一句,步完咒尽,然后双脚并拢,站定于北极星之位。 霎时,殿中那碗净水荡起涟漪,声如泉涌激起阵阵水浪,半指深的水碗仿佛装有江河四海,溢出水杯向四周蔓延开来,蓬锦抓起一把香灰洒去,在殿心画出一道圆,铺天盖地的净水被禁锢其中,激荡起惊涛骇浪,顷刻间犹如无边汪洋尽在眼底,李显在一侧看的啧啧称奇。 突然殿中陷出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源源不断从碗中淌出洪流,由上至下落入深渊,少顷,一缕白雾缓缓升起,所过之处凝结成霜,萧寒之气呼之欲出,李显刚打了一个冷战,就听见有锁链拖行于地的摩擦音,由远至近从那深渊底传来。 白雾之中渐渐印出人影,一名黄袍老者手持铁链,拖着身后步履阑珊,浑身血迹斑斑的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李显定睛一看,顿时心惊胆战,那老者正是自己夜夜梦魇中出现的妖邪。 蓬锦横在李显身前,从容淡定说道:“陛下莫惊,他原本是河底蛟蛇,修炼千年已有人形,被点化位列仙班,奉命掌管行云布雨、消灾降福,因私自篡改雨薄,触犯天条,被武曲星转世的魏征斩杀,怨念难平入魔成妖。” 李显一听面前老者是妖物更加惶恐,瞟见老者身后被锁禁之人竟是已故的宋开祺, 见他浑身伤痕累累更是惊诧。 宋开祺也认出李显,颤颤巍巍跪拜在地:“罪臣宋开祺,参见陛下。” “你,你为何被妖物锁拿?” “罪臣有愧陛下圣托,心生贪念,取走太宗封镇于龙冢之中的神物,方才让妖龙脱困,百妖祸乱长安,妖龙不肯放过罪臣,日夜鞭笞逼问臣下神物下落。”宋开祺声泪俱下回禀,“只是,只是罪臣也不记得神物藏于何处。” 李显又恨又惊:“你,你真的取走了神物!” “李显!” 老者暴音突起,震的殿中众人双耳隐隐作痛,李显噤若寒蝉,吓的双腿发软,老者面露凶相:“李氏一族无信无德,当年我向李世民求得不死,岂料他背信弃义,任由魏征砍我头颅,可怜我千年修行就此毁于一旦,李世民非但不悔过,还在河底修建龙冢镇压我元神,我道行浅薄终是斗不过那九天神物,李世民恐怕都没想到,李氏后君竟然命人凿毁龙冢,还有贪臣取走神物,真乃天不绝我。” 李显生性软弱,见那老者凶神恶煞咆哮,早已吓的瑟瑟发抖,踉踉跄跄向后退,若不是韦玄贞搀扶住,险些跌倒在地。 “朕,朕不知你与太宗恩怨,若就此离去,朕下诏封你为王,定命人为你修建龙祠,设坛致祭,终年香火供奉。” “离去?哈哈哈……”老者仰头大笑,笑声狰狞震耳欲聋,“李世民灭我法神,又用神物困我残魂百年,因缘际会终让我重见天日,我与你李家血仇也是时候清算,无奈你这大明宫有诸天仙佛庇佑,我只剩一缕残魂无法靠近,不曾想,竟然有人将我召至宫内,李显!我所受怨恨今日就由你来偿还。” 李显听闻面无血色,缩在韦玄贞身后六神无主,没料到蓬锦居然招来一尊索命妖煞。 “昔年你触犯天条被魏征所斩,太宗镇你百年,你非但不思悔过,还惊扰当下陛下,可知陛下乃紫微帝星,你逆天而行,胆敢忤逆下凡星宿。”蓬锦面无惧色,抬手一指,“妖龙!你可知罪!” 老者怒视蓬锦:“区区凡夫俗子,也敢在本尊面前叫嚣,也罢,就叫汝等一同归西。” 老者话毕,白雾腾起,随着一声巨大而低沉,犹如牛鸣般的嘶鸣声,金角妖龙在大殿之中现出原形,雨雾之中,一条赤红巨龙,身覆粗糙坚硬的三角硬鳞,色作暗红,背脊上还有一排龙鬣般的骨状突起,龙头的两只长角,其中一只剩下半截,妖龙面相凶狂,盘旋在殿顶居高临下俯视。 李显噤若寒蝉,抖动的身体抵在墙角退无可退,全无君王威严。 蓬锦不退反进,仰头直视妖龙:“贫道念你千年修为不易,若弃恶从善,俯首认罪,贫道可放你一条生路,否则……” 妖龙根本不予理会,岂会将区区凡人放在眼里,龙身一缩,硬鳞随之竖起,缝隙间有阵阵赤红向上涌动,双目充满怨怒之气,龙首猛然冲下,张开的血盆大口中一团龙焰滚滚而出,铺天盖地似要焚尽天地,炙热的烈焰卷起阵阵令人窒息的热浪,顷刻间,吞噬站在最前面的蓬锦。 李显下意识伸手去遮挡,发现龙焰虽吞没蓬锦,却不再向前蔓延,指缝中李显隐约见到,面前漫天炙炎中有一丝微弱的白光,那白光逐渐明亮,然后慢慢扩散开去,从妖龙口中喷射出的龙焰就是被那层白光所阻挡,无法穿透进去。 待到白光褪去,蓬锦居然安然无恙站在原地,只是身后背着的布袋被烧毁,露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精铁宝剑,剑身铭刻七星日月图,在烈焰中光芒四射,夺人心魄。 蓬锦背剑而立,身体四周有金光护体,宛若威风凛凛的下凡神将。 “贫道本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想网开一面,你既然冥顽不灵,逆天而行,就别怪贫道替天行道。” 蓬锦话音一落,取下后背道剑,伸两指夹剑身,缓缓抹过,口中念念有词。 神剑非铁,化气于身,取彼日月,炼以丙丁,三年剑成,斩邪戮人。 手指所过之处,剑身泛起金光,直到蓬锦的手指离开剑尖,他手里的道剑取阴阳双火淬炼,变成一把徐徐异火环绕,能屠妖邪散仙的神兵。 妖龙也为之一惊,没想到蓬锦竟然还有这等高深道法,稍有迟疑,只见蓬锦一步踏出,剑随身动,剑锋凭空发出龙嗥般清亮的响声,可见其剑有多锋利。 蓬锦手里的剑越舞越快,大殿中的气息也随着他手中道剑流动,到最后,李显与韦玄贞已经完全看不见蓬锦手里的那把宝剑,只感觉三清殿内一片萧杀,无处不在的杀意犹如一张网将妖龙困在其中。 妖龙见蓬锦气势如虹,即便有千年修行也不敢怠慢,张嘴又是一团喷涌不止的龙焰袭来,蓬锦处变不惊,进其锐,退其速,凌空向后飞起,手里已经多了七八张道符,剑穿道符腾起一团火焰,蓬锦双指一抹,剑身上的道符飞射而出,在妖龙四周炸开,剑符太过霸道如被击中定会身形寂灭,妖龙连忙回身闪躲。 蓬锦不等妖龙喘息,反手背剑,手中剑符不止,天罗地网般向妖龙攻去,眼看就要击中妖龙,剑符却在龙身前纷纷暴裂,妖龙千年修行,已修出护体法罩,一道青冥之光随之环绕在妖龙四周,妖龙虽忌惮蓬锦剑符,但仗着有法罩护体有恃无恐。 蓬锦好似早料到妖龙有护身道罩,身形不停,反背在身后的道剑突然攻出,蓬锦以剑驭气,天地无相之气皆为他剑,一发万剑,再以道法趋使,剑成风雨之象,迅疾飘忽锋芒毕露,剑气汇聚五行,蕴含万物归始之意,一剑破混沌势不可挡。 剑雨从四面八方袭至,撞击在妖龙的护体光罩上火花四溅,蓬锦剑招虽然威烈无匹,竟然没有刺开妖龙法罩,可见妖龙千年修行已入臻境,蓬锦弓步一挺,左手单掌托在剑柄,朗声念出道咒: 阴有六神,阳有六神,杳冥之祖,天地之精,吾奉帝敕,不得暂停,疾! 再用力托剑刺出,蓬锦手中的宝剑通体白光刺眼,只见剑尖处闪现几丝火花,然后溅出的火星越来越多,妖龙的法罩渐渐裂出一道很小的裂痕,可妖龙稍微发力,裂痕又迅速合拢。 妖龙见蓬锦拼尽全力也无法击破护体法罩,得意忘形仰头狂笑:“你虽有几分道法,可终是凡人,我曾在九天之上的凌霄宝殿被册封为仙,你区区凡人又岂能灭我。” 蓬锦见到妖龙仰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有仙根,我一介凡人的确伤不了你,但你来错了地方,这里有人能收你。” 蓬锦话音一落,手里多了那枚沾染过李显指尖血的开元通宝,还没等妖龙回过神,蓬锦曲指一弹,通宝飞射而出直击妖龙喉下逆鳞。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因为逆鳞是妖龙唯一的弱点,李显虽然是人间帝王,但却是星宿降世,其血对普通妖邪非同小可,等妖龙反应过来为时已晚,通宝刚好击中逆鳞,龙身如同被三昧真火焚烧,四周护体法罩瞬间被破去。 蓬锦看准时机一跃而起,手中宝剑如白蛇吐信,气势雄奇,若高峰万丈,直欲刺破苍穹,稳稳一剑刺入妖龙逆鳞。 刹那间,妖龙发出一声低吼的惨叫,千年道行被蓬锦一剑散去,蓬锦腾空不落,身形飘逸从怀中挥出一卷卷轴,那画卷在半空中徐徐展开,瞬间金光四射,殿内狂风大作,门窗被吹的哗哗作响,殿外也随即漫天乌云遮天蔽月,月辉尽失天地间一片漆黑。 妖龙的龙身千疮百孔,被照出无数光道,渐渐幻化成一缕薄烟,被吸入那画卷之中。 蓬锦飞身落地,还剑入鞘,抬起的手刚好接住飘落下来的画卷,李显在墙角看的目瞪口呆,依稀瞧见那画卷上,山峦映带平缓连绵,草木泽生温润清净,水天一色素雅苍茫,山水跃然于纸上像是另番天地,苍润奇雅绝非凡物。 可惜画作并没有完成,好多地方还是空白,但见山水之上有薄云连绵,云中一条独角金龙活灵活现穿行游弋,正是方才被蓬锦收服的那条金角妖龙。 蓬锦收起画卷,转身跪在李显面前,掌心托起一枚栩栩如生的纸龙:“陛下,此乃妖龙残身,只要陛下焚烧于三清殿前,陛下久治不愈的顽症便可迎刃而解。” 李显神色恍惚,被妖龙惊吓不轻,手脚冰凉面若纸色,将信将疑从蓬锦手中接过纸龙,犹豫片刻后在烛火上点燃,说来也怪,随着那纸龙燃成灰烬,困扰多日的头疾竟然不治而愈。 李显渐渐定下神,妖龙肆虐是自己亲眼所见,神物流落民间也是自己亲耳所闻,倘若能将神物据为己有,不但不用再担心帝位不稳,更不用怕六梵天主降世。 “陛下,妖龙虽除,但无神物封镇龙眼导致妖邪四起,群妖拱佑魔王入世,势必祸乱社稷。”韦玄贞一桩跪在李显身后,声情并茂说道,“陛下若将天师收为己用,岂不是如虎添翼,有天师鼎力相助缉拿逃窜妖魅,不日便可拨乱反正,庇佑李唐江山。” 李显点头,深吸一口气:“蓬锦听宣。” 蓬锦跪身候旨。 “天师蓬锦,超然世外,欲乘物以游心,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尊道贵德,虚静守柔。”李显负手于身后,一扫之前胆小孱弱,面有帝王之威,“朕亲封为国师,昭告天下,受民敬仰,望国师不争谦下,法天贵真,全力稽办妖案,以慰朕心。” “微臣叩谢陛下圣恩。”蓬锦毕恭毕敬跪拜,埋头于地大声说道,“微臣定肝脑涂地,鞠躬尽瘁,誓保大唐国祚绵长,陛下帝业千秋永固。” 第二十章 祸心 冬雪初晴,太液池上有朦胧烟云蒸腾,三座仙岛被萦绕其中,远望如临高空,恍若神仙宫阙。 万里水波闪耀鳞鳞银光,不远处巍峨显赫的麟德殿倒影于池中,若隐若现缥缈虚幻,云雾深处有鹤鸣入耳,仙雾之中仙鹤掠水,意境幻妙。 蓬莱山亭临水而建,掩映在山水古韵间,被碧波环绕雾气遮拢,恍如仙境一般。 武则天凭栏而坐,亭下锦鲤宛若五颜六色绸缎,在池中聚而不散游扬逐浪,静立一侧的上官婉儿刚送上鱼食,宦官就前来通禀,豫王李旦求见。 武则天点头恩允。 少时,李旦手提食盒走进蓬莱山亭,额首跪地:“儿臣李旦,参见太后。” 武则天亲自扶起李旦:“旦儿已有许久未进宫,回自己家何必多礼,一句太后把你我母子叫的生分,还是唤阿娘听的亲切。” 李旦起身:“阿娘。” 武则天笑颜逐开,让李旦坐到自己身旁:“旦儿不是去翼州督统军务,怎么突然回京?” “儿臣奉七哥之命,不对,现在应该叫陛下了。”李旦憨憨一笑,“儿臣奉旨督检翼州军务,离京已有半月,听闻阿娘圣体违和,儿臣放心不下,日夜兼程从翼州赶回。” “旦儿孝心难得,为娘只是偶感风寒并不打紧。”武则天一脸慈爱,伸手抚摸李旦脸颊,“翼州是苦寒之地,比不得京城盛华,你又从小养尊处优,陛下委派你去翼州,真是苦了我旦儿。” “儿臣不苦,能为阿娘和陛下分忧,是儿臣应尽职责,倒是阿娘半月未见,清减了不少,儿臣看着心里难受。”李旦眼圈微红。 武则天面露悦色,轻掐李旦嘴角:“众子中你排行最小,自幼深受先帝宠爱,说你是谦恭好学,将来必成大器,不过为娘看来,你最有本事的还是这张甜嘴,哄得为娘高兴。” “儿臣可不只会嘴上说,知道阿娘钟爱百花糕,刚好翼州那边有花期,儿臣命人收集百花,晒干后与米捣碎蒸制成糕。”李旦边说边打开食盒,里面糕点样式精致,“这些都是儿臣亲自烘焙,惟愿阿娘容颜瑰丽,芳华常驻。” 武则天大喜,抬头看看站在身旁的上官婉儿:“婉儿,平日都是你为我做百花糕,现在旦儿可要来抢你营生了。” 上官婉儿笑言:“豫王一片孝心又岂是奴婢能比,不远千里专程送来百花糕,这份心意也只有太后才有福消受。” “阿娘,尝尝儿臣亲自为您做的百花糕。”李旦双手递上一块。 武则天接过,在鼻尖轻嗅,花香扑鼻沁人心脾,转头对李旦说道:“旦儿孝心,为娘心领了,京城近来诸事繁多,为娘监管国事无力分心与你共叙天伦,你还是速回翼州,避开这多事之秋,免得为娘为你担心。” 李旦点点头,欲言又止:“阿娘可是为长安城的妖案烦心?” 武则天叹息一声,默默点头。 “儿臣,儿臣在翼州也听闻妖邪祸乱长安,此次回京,一是想念阿娘,二来也正是为妖案一事,儿臣获悉一些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李旦欲言又止。 “旦儿听到什么?”武则天问。 “先帝驾崩时天显血月,浑天监察使蛊惑君心,扰乱朝纲,被阿娘当众斩于殿前,并严令百官不得危言耸听,儿臣却得知,妖案起始与当今圣上有关。” 武则天一怔:“与显儿有关?!” “儿臣有门生故吏在工部任职,获悉七哥给宋侍郎下了一道秘旨,让宋侍郎探寻八水汇集之地的龙眼,据说在龙眼处做法,能镇压妖邪,岂料宋侍郎在河底发现一处龙冢,七哥命其凿毁,不曾想,那龙冢是当年太宗用来封镇金角妖龙,封印被破除,妖龙脱困肆虐长安,还在灞桥残杀宋侍郎。” 武则天默不作声,旁边上官婉儿说道:“妖案至今形势不明,豫王不必担忧,等到水落石出自有分晓。” 李旦点点头,神情恭谦对武则天说道:“儿臣也是这样想的,只是阿娘前有懿旨严令,七哥又私下信奉怪力乱神一说,儿臣担心让百官知道,有损七哥君威。” “显儿已登基为帝,先帝与为娘将江山交付于他,相信显儿能当好这万臣之主,天下之君,他既然有旨意,作为臣子的就应遵从。”武则天淡淡一笑,“旦儿,你说为娘说的可对?” “阿娘金石之言当然不会错,儿臣是担心阿娘日夜操持国政伤了凤体,所以儿臣想为阿娘分忧,说到国事,儿臣在翼州监督军务时,上报的官职名册中见到一名刚升任的豫州刺史,因为在儿臣封地之内,儿臣特意垂询此人,获悉这名豫州刺史原本只是无功无为的参军,突然提拔至三品大员。” “旦儿所说可是刚被任命不久的豫州刺史,韦玄贞?”武则天问。 “正是。”李旦漫不经心说道,“本来七哥升任国丈也无不妥,可儿臣听闻文武百官对此颇有微词,说七哥任用外戚,儿臣熟读史书,汉朝吕氏专权之祸实为前车之鉴,儿臣是担心七哥会重蹈覆辙。” 武则天突然放声大笑。 李旦一愣:“莫不是儿臣说错了什么?” “旦儿没错,错的是为娘,还当你是少不更事,养尊处优,原来我的旦儿已经长大了,知道替为娘分忧。” 李旦听武则天这么一说,喜笑颜开:“儿臣……” “旦儿,为娘风寒之症初愈,神困疲乏想独自清静,你奉旨前往翼州督军,返京应先去参见陛下,君臣之礼不可乱,你一片孝心为娘知道,就不必再返回翼州,等为娘身子好些再宣你进宫,你我母子好好一叙天伦。”武则天和颜悦色说道。 李旦满心欢喜,连忙跪拜:“儿臣领命。” 武则天看着李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白雾中的背影,脸上笑意渐渐凝固,手中还握着那块百花糕,用力一捏,在掌中粉碎,挥袖扬起弃于亭下,引来池中锦鲤争相抢食。 上官婉儿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在武则天身边精心伺奉多年,曲意迎合,深知武则天心意。 “豫王是璞玉,稍加雕琢定成贤才,您不必为其烦忧,好在豫王尊亲,孝感动天。” “孝?他哪儿是来尽孝,千里迢迢回来,说是给我送来百花糕,我没品出孝心,倒是见到他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开口闭口都是在中伤显儿,为臣不忠君,为弟不尊兄。”武则天闭目长叹一声,面泛阴沉之色,“好一句吕氏外戚专权祸乱朝纲,我辛苦怀胎十月产下的血肉,竟与我离心背德。” “豫王无心之失,并非将您与吕后相提并论,听豫王言谈也是关心社稷安危。”上官婉儿在一旁安慰。 “他是关心自己前程,心里惦记着九五之尊的帝位,我怎敢再放他去翼州,若是他手中有兵权,指不定真能干出大逆不道之事,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玄武之变,皇室手足相残。”武则天又拿起一块百花糕,凝视良久又挥手弃于池水,“千里送糕,可里面包的不是孝心,而是祸心,这百花糕,我不敢吃……” “陛下。” 武则天一怔:“你叫我什么?” “陛下。”上官婉儿声音铿锵有力。 “婉儿怕是记错了,我现在已是太后。” “别人怎么称呼您,婉儿管不着,但在婉儿心中,您永远都是天后陛下。” “你这丫头也生得一张巧嘴。”武则天转怒为喜,眺望池水神色惆怅,“刚进宫时,众人称我为才人,后来贬为侍女,又自称奴婢,对了,我还有一个法名,叫水静,再后来我又做了才人,成为昭仪,然后是皇后,最后才是陛下,不过听来听去还是这声陛下听着习惯。” “陛下喜欢什么,奴婢就称呼您什么。”上官婉儿说道。 武则天虽笑,但眼神深邃:“你可不是我身边那些只知阿谀奉承的奴婢,陛下你都叫了,接下来该是有事要禀奏了吧。” “陛下圣明,豫王之前所言虽有私心,但提及之事却并非杜撰编造,圣上确是提拔外戚,而且还秘旨让宋侍郎勘查龙眼,这些事陛下您都知道,为何一直没有懿旨干预?”上官婉儿疑惑不解问道,“奴婢担心,陛下您放任圣上,会招致满朝文武非议。” “你所虑,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显儿初登皇极,想要有一番建树,可惜力不能及,裴炎辅政恪尽职守,不失为一代良相,但忠言逆耳,显儿哪里听得进去,我迫于无奈才临朝称制,显儿在心中埋怨我不归政于他,我也想放手,可显儿质本庸柔,心无远图,我若放任自流社稷堪忧。”武则天越说越忧虑,“如今母子心生芥蒂,我若再过多干涉,显儿君威全无,只会更加听信他人摆布。” “若只是这些,还不伤大雅,只是奴婢昨日得知,圣上让中书省起诏,册封一名叫蓬锦的游方术士为国师,今日已昭告天下,奴婢认为,当下妖祸不断,百姓人心惶惶,册封国师无疑是佐证妖邪作祟,不利于朝堂安稳。” “册封国师历朝都有,眼下妖乱长安是事实,总不能只手遮天颠倒黑白,倘若国师能除魔卫道,庇佑社稷,也不失一件幸事……”武则天说到一半停下来,重新抬头打量上官婉儿,“你聪敏贤明,自然能看透此事轻重,你想说的怕是另有其事吧。” 上官婉儿犹豫再三,跪在武则天面前:“陛下,朝野上下困局在妖案,妖案一日不破,朝局一天不稳,陛下委派秦无衣调查妖案,奴婢担心此人有违陛下重托,派人跟随……” 武则天脸色一沉:“我告诫过你,秦无衣所作所为不许过问。” “奴婢知罪,并非是奴婢忤逆陛下旨意,只是奴婢实在不放心此人,担心秦无衣辜负陛下信任,所以……” “所以你就敢抗命不尊?”武则天勃然大怒,“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敢放他从死牢出来,就不怕他阳奉阴违,三月限期一到,自有分晓。” “陛下……” “你这条命还真是够长。” “奴婢请陛下赐罪。” “不是我赐你罪,你还能在这里叫我一声陛下,是他没有动手杀你,你该好好谢谢他不杀之恩。”武则天神色阴冷,停顿片刻稍微平复下来,“我倒想知道,你派人跟着秦无衣,都查到了什么?” “秦无衣离开死牢后,与一名叫顾洛雪的大理寺掌狱捕快在一起,但两人好像之前并不认识,我查过顾洛雪的底细,只是寻常捕快,在大理寺无权无势,后来两人又去了流杯楼,花魁聂牧谣好像是秦无衣的旧识,聂牧谣是六年前来到京城,奇怪的是,奴婢始终查不出此人的来历。”上官婉儿巨细无遗呈报,“近日,秦无衣身边又多了一名遣唐使的武卫,这四人形影不离,不知有何图谋。” 武则天对这些似乎并不感兴趣:“就这些?” “他们去过宋侍郎的家,秦无衣出手重伤了侯爷宋宸,胁迫乐阳公主在书斋密谈,至于谈论内容,奴婢不得而知。” “重伤宋宸,胁迫乐阳公主……”武则天听到这里反而笑了,“他能做到的事,三司的人不敢也不能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才是我放他出来的原因。” “离奇的是,那晚宋家府邸中妖龙现身,还带着宋侍郎的魂魄,查探的人回禀,秦无衣问宋侍郎一封密奏的下落,但宋侍郎魂魄不齐,记不起身前的事,好在天明,妖龙携宋侍郎魂魄逃遁。” 武则天眉头一皱:“宋开祺留有密奏?” “后来他们又去了西市,顾洛雪持您留下的鱼符,在城外扣押了一名胡商的货物,不久后,这名胡商住宅被天火所毁,宅府上下无一幸免,但事后大理寺查验现场,在废墟竟然没有发现一名死者。”上官婉儿神情凝重,“据说天火降临的那晚,有数十人亲眼目睹,夜空中有飞天拱护神佛显圣,坊间传言,胡商是受天罚而亡。” 武则天若有所思:“你既然查了这么多,对此有何看法?” “陛下对秦无衣委以重任,是希望他查明妖案真相,阻止妖祸蔓延,可他所到之处,妖邪频现,妖祸愈演愈烈,奴婢担心秦无衣会让局势失控。”上官婉儿忧心忡忡答道。 “我的看法刚好与你相反。” “陛下……” “平身吧。”武则天拿起一块百花糕,让上官婉儿站到亭边,掰下小块丢入池中,平静的水面顿时激起阵阵水花,成群锦鲤上蹿下跳竞相争食,“水清则无鱼,如今的长安城就如这潭太液池水,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是波涛暗涌,我就是要秦无衣搅浑池水,才能看清水中的鱼到底在哪里,秦无衣所到之处皆有命案,只能说明他距离真相越来越近。” “陛下圣明。” “我念你一片忠心,擅自违背懿旨之罪,我不予追究,但下不为例,撤回你派去的人。”武则天声音稍微柔和,“不让你插手,是为你好,秦无衣敢重伤一名侯爷,何况你一名奴婢,他行事不循常理,眼里也没尊卑贵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便你告诉我,他杀了宋宸和乐阳公主,我也不会太过惊诧,你若阻碍到他,早晚会成为他手下亡魂。” 上官婉儿埋头谢恩,但还是不明白,堂堂权倾朝野的大唐天后,为什么提及这名叫秦无衣的死囚,竟然面色中有忌惮之色。 一名宦官快步走进亭中,跪在地上禀告:“太后,您要召见的人已到宫门。” 武则天面露喜色:“传我懿旨,允车撵入宫,皇宫各门监门卫将不得查验,车撵直接行至麟德殿,撤去殿外侍卫,没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 上官婉儿暗暗惊讶,不知武则天召见的是何人,竟然有如此殊荣,想随行前往,却被武则天留在太液池,一并留下的还有随从宫婢和宦官。 第二十一章 靖国法师 麟德殿在太液池西边,是大明宫内规制最大的宫殿之一,作为唐帝宴会场所,百官都以能出席麟德殿宴为荣。 武则天推开殿门,长长的影子没入那能坐三千人的大殿之中,站立于殿内的人身着素袍,蚕眉弯曲,秀目空灵如能洞察大千,犹如出世莲花超凡皆空,麟德殿内的金碧辉煌仿佛在他面前失了色彩,一切都归于那人手中菩提。 见到武则天进殿,那人刚想行跪拜之礼,却被武则天托住,反而一桩跪在那人身前。 “凡女武则天,参见慧云禅师。”武则天跪地就拜,心诚至极毫无做作之态。 慧云禅师继承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的禅法,慈悲济世,云游四海普度众生,法名远播,深得民间百姓敬重,所弘扬佛法门宗盛极一时,门下信徒不计其数,有两京之间,皆宗慧云之称。 可僧俗有别,即便慧云是得道高僧,也担不起当今太后的跪拜之礼。 “太后快快请起,愚僧乃空门之人,受不得太后纡尊降贵大礼。” “凡女曾在感业寺削发为尼,晨钟暮鼓,常伴青灯两载有余,凡女远离尘世,一心向佛。”武则天伏地不起,“今日得见禅师,麟德殿上无太后,只有佛前座下弟子水静。” “太后此言差矣。” 慧云拂袖,端跪于武则天面前,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神态安详瑞庆言道,佛经有载,相传佛陀在世时,托钵行化,遇一女孩与一班孩童堆沙嬉戏,女童从地上捧了一棒土沙,走到佛陀面前,往世尊钵内一放。 世尊欣然接受她的沙土供养,大弟子舍利佛问世尊,为何让她胡闹,世尊笑言,此女与佛有缘,千百年后因缘成熟,将会在东震旦国掌权,与之种下善根,此女日后会护教传善,弘扬佛法。 “东震旦国就是当今的大唐,与世尊相遇女孩便是今日的太后,佛教讲因果轮回,果不其然如同世尊所言,太后庇佛、宣佛乃佛门幸事,太后无上功德,在愚僧眼中已是诸佛如来。”慧云禅师伸手平托起武则天,“弟子慧云岂敢受如来跪拜之礼。” 武则天也不再推诿,伸手也搀扶住慧云禅师,两人双双起身,虽贵为大唐太后,但在慧云面前神态谦恭。 “凡女资质浅钝,在感业寺潜心修佛才有此般境遇,又怎敢与诸佛如来并称,倒是禅师慧心不倦,畅说妙法,受万民敬仰,是为活世菩萨。” “太后之言,愚僧怎担当得起。” “遥想当年,先帝请禅师入宫,乘着肩舆入殿,住在宫内,朝夕问道,后先帝请禅师与道家高人论道,禅师在殿上怡神通窍,清辩若流,洋洋洒洒写下《破谬论》,禅师昔年逸秀潇洒之气,凡女至今还记忆犹新。”武则天请慧云禅师坐下,自己恭站一侧,“后来凡女有幸与先帝泰山封禅,获悉禅师在泰山灵寺清修,先帝不辞辛劳前去拜访,与禅师秉烛夜谈,可惜行程匆忙,那次凡女与禅师缘悭一面,回宫后每每想起懊悔之意溢于言表,近闻禅师入京,特命人请至宫中,还望禅师恕凡女唐突。” 慧云禅师不卑不亢:“太后大施礼数,老僧受宠若惊,何来唐突一说。” “冒昧请禅师入宫,一来凡女想听禅师指点辩经论佛,二来……”武则天稍作停顿,面泛忧色,“二来,凡女被一事所困,还想请禅师释惑。” “老僧佛礼浅薄又岂敢指点太后,若太后心有所困,不妨一说,老僧愿与太后推敲。” 武则天负手身后,来回踱步片刻:“不知禅师可听闻“六梵天主”降世一事?” 慧云禅师豁然一笑:“原来太后是被此事所困,那六梵天主乃是欲界天魔之首,故称魔佛,六欲天诸佛中,天魔波旬法力为第一,麾下魔军八十亿众,欲来坏佛,极尽威吓利诱、诓瞒误导之能事,逆佛乱僧是为极恶。” “想必禅师也有耳闻,六梵天主诞辰之日,天现血月,坊间百姓流传六梵天主将降世。”武则天神色凝重,迟疑不决说道,“还有好事之徒妄言,我便是六梵天主转世,以至于如今民间流言四起,朝局也动荡不安,而且愈传愈烈不可收拾,凡女心有迷障,望禅师点拨。” 慧云禅师拈须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内久久回荡。 “老僧敢问太后一句,太后是想成佛还是想入魔?” 武则天一愣:“凡女不明禅师所言。” “天魔波旬在六欲天掌爱欲、爱念、爱乐三恶欲,因佛法皆空,不沾心欲,令波旬忧愁烦恼故而乱佛。”慧云禅师泰然自若说道,“太后若心有欲望,便是入魔,若心无杂念,便能开心见佛,这佛魔之辩,全在太后一念之间。” “凡女一心向佛,惟愿早证菩提,往生极乐,可身在尘世,难免受杂念纷扰,近来凡女礼佛也诸多不顺。” “见一切相皆为非相,万物皆为虚无,唯有破一切相,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慧云禅师端然不动说道,“在老僧看来,太后并不是六梵天主,而是那些诽谤诋毁之徒,才是扰乱太后的魔王,世尊入道皆要受诸多困扰,极乐之路定有险阻,太后何不将此困当成一次磨砺,只要太后心无魔障,坚定心智,摒除杂念方可证佛。” 武则天若有所思点头,但还是忧心忡忡:“世人传我是六梵天主降世,凡女是担心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事祸及天下苍生。”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云禅师道出禅机,悠闲自得说道,“太后被本无的事困扰,岂不是更中了他人误导,何不笑看风云,不动无为。” 武则天听完低头细想,顿时豁然开朗。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佛在心中,世间万物皆是佛语,凡女眼中只有空相,心中无佛又岂能见佛。”武则天畅然一笑,“幸得禅师点化,凡女才悟解其旨。” 惠云禅师宣了一声佛号:“佛渡有缘人,是太后目及四方,不点自通,自行参悟佛理。” “禅师佛法高深,凡女还有一事请教。”武则天诚心问道,“当年凡女在感业寺,曾拜读梵文经藏《大云经》三十三卷,却不知此经由来。” “释迦摩尼涅槃之后一百年,龙树菩萨在雪山塔中听一位老比丘传经,龙树虽诚心证佛,但仍未参悟佛法的奥义,因此他就在房中静坐深思,冥想佛法的玄妙。”慧云禅师额首说道,“大龙菩萨被其佛心所感化,带他到海中龙宫,并将诸部深奥的经典传授给他。后来,龙树菩萨终于参佛悟道,创建了中观学派,并著下传世巨典《大云经》。” “《大云经》义理深邃,凡女天资钝拙,难明其中佛法,禅师说理通透,还请禅师为凡女讲经。” “《大云经》乃是小乘佛法,以十二因缘为中心,宣扬业感缘起,只有获得般若智慧,才不为假象所惑,摆脱束缚把握佛法真谛,达到觉悟的境界,其中便有……” “禅师。”武则天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出言打断慧云,意味深长问道,“凡女在《大云经》中有阅到净光天女尊佛的事,还请禅师诠释。” 慧云禅师心中骤然一惊,面泛难色似有难言之隐。 武则天背手笑问:“凡女愿闻其详。” 慧云迟疑少许才沉声道:“净光天女曾在同性灯佛那里听过大涅盘经,由此因缘释迦佛在世时生为净光天女,再次听闻佛法深义。 后世舍天身,生为女人成为国王,得到转轮王统领疆土的四分之一,得大自在,受持五戒,成为优婆夷,教化所属的城乡男女老少受持五戒、守护正法,摧伏外道的各种邪见异见,作菩萨事业。” “甚好,甚好。”武则天听闻后大喜过望,“禅师通晓佛理,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如今民生不稳,哀声四起,想恳请禅师留在京城,不辞劳瘁开坛传经,福泽万民造福天下,其功无量。” “太后心怀苍生,弘扬佛法已是无量寿佛,老僧云游四海正是为了慈悲济世,普度众生,太后所令,老僧责无旁贷,出宫后便效仿先贤高僧,请出《华严经》传讲。” “《华严经》译本众多,佛理杂陈,加之已有数位高僧疏解,各有论理相持不下,百姓恐难参悟其中佛法玄妙。”武则天来回走动几步,停在慧云身前,“凡女见《大云经》义理通达,明心见性,能哀民安乐,诸众生故,禅师不妨就拜请此经。” 慧云手中念珠骤停:“太后,《大云经》乃集大成之作的无上宝典,其中佛法十八种观,令诸法空,悟者方可证金刚正果,但老僧担心,有智慧不觉者,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反堕魔道。” “无碍,禅师有般若智慧,定能真俗圆融,教化万民。”武则天主意已定,不等慧云再说下去,对大殿外高呼一声。“来人!” 久候在殿外的宦官抬上被黄绸覆盖的木架,武则天亲手揭开,架上是一根禅杖,尊体由复莲八瓣组成,禅杖下端有三栏团花纹饰,栏之间以珠纹为界,极为精细。 杖身中空,通体衬以缠枝蔓草,下端缀饰蔓草云气和团花,杖首用银丝盘曲成双桃形两轮,轮顶有仰莲流云束腰座,上托智慧珠一枚。 杖头为双轮四股十二环,四股以银条盘曲而成,每股套装雕花金环三枚。 禅定的慧云见到这把锡杖都为之一动。 “禅师,当年先帝在泰山曾赐你红锦金丝袈裟,今日凡女就以此杖相赠。” “太后万万不可,老僧怎敢居拿此杖。” “禅师广修多闻,圣德忍慧,凡女特命人为禅师打造,放眼天下,能持此杖者唯有禅师一人。”武则天双袖一挥,拿起锡杖,双手送到慧云面前,“佛告诸比丘,汝等皆应受持锡杖,持杖即持佛身,万行尽在其中,难不成禅师不听佛言。” 慧云禅师连忙起身跪接:“慧云谨遵太后佛意。” 武则天威仪必毕现,朗声道:“慧云听旨。” 慧云禅师稽首伏地。 “佛徒慧云,知足以图国,言足以兴邦,德足以范世,志趣涅槃,智慧成就,故尊为靖国大法师,赐真身金花十二环锡杖一枚,诏入广兴寺,开讲《大云经》,广布慈悲。” 慧云迟疑不语,在心中暗暗长叹一声,无奈伸手接过锡杖:“慧云领旨。” “大法师快快请起。”武则天恩威并重,上前扶起慧云,“凡女还下令,择良辰吉日,在广兴寺展出先帝所赐你的红锦金丝袈裟与这枚金花锡杖,让天下百姓都来敬拜,以此彰显法师圣德高功。” 慧云起身荣辱不惊说道:“慧云愧受太后圣恩,太后佛德无边,是为在世弥勒佛。” 武则天听到这句在世佛陀,掩不住心中喜悦,也不再多言,命宦官送慧云出宫。 慧云持杖走到殿门,回头看了一眼背身独立于殿中的武则天,光影从殿门照射进来,武则天被拉长的身影一直蔓延竖立,映照在殿壁上有些扭曲。 慧云眉目间泛起一丝霜色,嘴角蠕动几下,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轻叹一声迈出麟德殿。 第二十二章 上元节 正月十五,上元节。 长安城被各色彩灯装点,火树银花,灿烂缤纷,恍如天宫幻境。 这是每年最盛大的节日,万国来朝,百蛮奉供,诺大的长安城盛况空前,民间更是重元日,家家团聚欢庆,饮屠苏酒,吃五辛盘,胶牙汤。 入夜以后有盛饰灯火之会,金吾三天不禁,百姓夜间守岁,通宵不眠,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庶民百姓以及诸番夷狄,都纷纷涌入街头坊间赏灯,一百零八坊中到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只是元夕的喧嚣终不及秦无衣脸上的落寞,手轻轻一送,一盏莲花河灯荡入曲江之中,摇曳的烛光昏暗冷清,虽比不上城内的灯火璀璨,可在沉静的曲池中却格外醒目。 莲花灯随波逐流渐渐远去,一切又归于幽暗,灯火的光影黯淡在他寂寥的脸上,天地好似那暗无天日的死牢,不知从何时起,秦无衣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顾洛雪陪在秦无衣身边,她独自抱膝坐在一侧,静静望着秦无衣侧脸的愁绪,明明就坐在他身边,半手的距离却让她感觉与之咫尺天涯,心底暗自琢磨这个谜一般的男人,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他如同那盏远去的河灯晦暗难明。 好几次想开口,却想到聂牧谣的叮嘱,聪明的女人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而此刻最好的选择是沉默,何况,面前这个满嘴谎话戏言的男人,内心好似被层层铁壁所包裹,除非他自己敞开心扉,否则任何人也无法进入。 只是顾洛雪太无聊,入夜后,羽生白哉就跟随聂牧谣去了流杯楼,至于去干什么聂牧谣没有说,就连羽生白哉好像都不清楚,只剩下自己和秦无衣,见到他扎河灯,原想着会有曲江流饮的情调,却不料秦无只在池边良夜枯坐。 “上一次来长安,我记得也是上元节。”秦无衣突然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五年前?” 顾洛雪偏着头,机灵的试探,感觉秦无衣和上元节有着某种很特别的关联。 “六年前。”秦无衣这一次没有回避。 “也是来放河灯?” “不。”秦无衣望向城内,“是来观花灯。” “听阿爹说,每逢元夕,长安城内灯火日盛,楼坊间皆有花灯装点,男女老少手持迎春灯穿行过市,灯火辉煌盛况空前。”顾洛雪也望向那片流光溢彩的方向。 “你没在长安过上元节?” “没有。”顾洛雪眼神中流露出羡艳的憧憬,“我来长安刚一年,算起来这是我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秦无衣听出她话语中的遗憾:“你是在埋怨我不解风情,宁可独坐寒水也不愿去看良辰美景?” 顾洛雪头埋在双膝间,倔强的摇摇头,只是目光并未从火烛竞宵的城中收回,落在秦无衣眼里,明明有巾帼之风的女子,如今却像稚气未脱的孩子,言不由心的执拗中透着童心未泯的好奇。 “想去?”秦无衣上翘的嘴角挂出一丝笑意。 顾洛雪抿着嘴点头。 “你回答我一件事。”秦无衣若有所思说道,“我便带你入城观灯。” 顾洛雪满眼喜色:“秦大哥想问什么?” “怎么进大理寺的?”秦无衣单刀直入。 “越公察举,招我入大理寺。” “越南天是大理寺卿,日理万机,大理寺上上下下有多少官吏,我猜他恐怕都未必记得,更别说让他察举一名捕役,除非……”秦无衣转头看向顾洛雪,“除非这名捕役一定有非比寻常的过人之处。” “我,我是通过层层考核才当上捕快的。”顾洛雪吞吞吐吐答道。 “你自己也说过,大理寺人才济济,精英倍出,你即便身手再了得,也不足以能让越南天亲自招揽,何况你还是女儿身,能进大理寺更是难上加难。”秦无衣面带笑意继续说道,“所以你能触动越南天的过人之处并非是你身手。” 顾洛雪一时无语,神色慌乱避开秦无衣的目光。 “越南天入仕途之前,拜鸿儒顾恺元为师,正是顾恺元提携力荐才让越南天平步青云。”秦无衣云淡风轻问道,“你认识顾恺元吗?” 顾洛雪言辞闪烁:“顾恺元是当世鸿儒,德高望重世人皆知,我当然认识啊。” “你被羽生白哉斩断的宝剑价值连城,绝非是普通人能持有,我听牧谣提及你家乡在雷州,你又姓顾,这让我想起声名显赫的雷州顾氏,刚巧顾恺元便是顾氏士族族长,如此一来就能说通,为什么越南天会亲自举荐一名捕役。” “事情并非如秦大哥所想这样。”顾洛雪慌忙解释。 “顾恺元对越南天有知遇之恩,越南天势必会投桃报李,对顾氏子嗣委以重任才对,让名门望族之后屈就小小捕役,传出去只会有损越南天声誉和顾氏一族的威望,越南天何其通透之人,断不会做出这等欠妥之事。” “我没靠任何人,全凭自己本事当上捕快的。”顾洛雪一脸倔强。 “雷州顾氏地位何等尊崇,子嗣担任捕役有辱门楣,定会派人将你带回,可你现在还留在长安,说明顾氏一族并不知道你当捕快一事,你这来头倒是不小,连越南天都要承你的情面,一边帮你瞒着顾氏门阀,一边还把你安排进大理寺,又担心你安危,所以才委以琐事,并非是你怀才不遇,而是越南天不敢让你有任何闪失。”秦无衣嘴角依旧挂着波澜不惊的淡笑,“你偷偷离家出走,不远千里来长安,分明是在逃避某件事,我就是好奇,你在逃避什么?” 顾洛雪头埋的更低,用双膝挡住秦无衣那宛如鹰隼的目光,迟疑了许久:“我……” “走吧,我带你去观灯。” 秦无衣已起身,并未等顾洛雪说下去,好似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在意,顾洛雪像做错事的孩子跟在他身后,偷偷瞟了一眼秦无衣修长挺拔的背影,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但却让顾洛雪愈发感觉到他的深不可测。 顾洛雪的确有难言之隐,但并非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去面对,秦无衣认识自己时间不长,单凭只言片语就能推断出自己身世,这让顾洛雪好不吃惊。 比起秦无衣观人入微的洞察力,更让顾洛雪感到可怕的是他含蓄而委婉的锋利。 听阿爹说过,为祭奠亡魂,每逢元夕在河水中放置燃灯,有招魂续魄,执兰除凶之意,顾洛雪看见秦无衣亲手扎的河灯,还见他在上面书写,心中很好奇,像秦无衣这样冷若冰霜的人,在这喧嚣盛夜里如此落寞惆怅去缅怀的到底是谁。 所以,顾洛雪很想知道,那盏莲花河灯上被书写下何人的名字。 可她这点小九九,从一开始就被秦无衣觉察到,他同样也问了顾洛雪一个问题,但却没有要求她说出答案,顾洛雪心知肚明,是秦无衣在暗示她,每个人都有不想提及的过往和经历,在没做好开口的准备前,不必去勉强。 顾洛雪想到这里,在秦无衣身后做着不服气的鬼脸,但对身前这个男人愈发好奇,他层层锁住心房不愿让任何人窥视,却能轻而易举洞悉别人的心思,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幸好不是自己的敌人。 顾洛雪随着秦无衣入了城,一扫之前的尬尴,欢脱兴奋洋溢在脸上,城内各处悬结花灯,最醒目的是什子大街搭建的巨型灯楼,周遭用色泽鲜艳的彩色绸缎围裹,其上悬挂珠玉,风吹则有美妙乐声,灯楼上挂满各种造型彩灯,火树银花,百里外都能看见。 朱雀大街上更是人山人海,来往观灯的百姓川流不息,两边还有梨园教坊表演的山车旱船和百戏,也有异邦人调教的大象拜舞,甚至还有顾洛雪第一次见到的犀牛。 但这些似乎都提不起她兴趣,带着秦无衣挤过人群,来到一曲深巷,不宽的巷子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巷边一排小贩的摊位上挂着各式花灯,与其他商贩不同,他们不大声吆喝叫卖,顾主三五成群围在摊前仰头观灯,时而交头接耳,时而冥思苦想。 秦无衣停在巷口:“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条巷子叫粉巷,听阿爹说每年上元灯会,这里都盛况空前,来往的多是文人墨客,巷边摊贩悬挂灯谜,若猜对谜底以花灯相赠,猜错便要支付铜钱,别小看这条粉巷,能一文不花走出去,便能名噪京城。”顾洛雪回望秦无衣,跃跃欲试:“据说能走出粉巷比高中进士还难,洛雪才疏学浅怕在巷内寸步难行,想劳烦秦大哥在旁指点。” 秦无衣愕然,他当然知道粉巷,如果说长安城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不愿意去的,想来,应该就是这里,迈过脚下那条青石板缝隙就入了粉巷,半步的距离,却让秦无衣踌躇不宁。 六年前他也曾到过这里,还记得那时的粉巷远没现在这般喧嚣,深巷的静谧仿佛隔绝了城内繁闹,信步其中有别样情致,只是记忆中那抹飘渺如烟的青色始终挥之不去,街边歌舞女子嘴里楚辞九歌的词飘然入耳,那句“君谁须兮云之际”绵长悠转,蓄在秦无衣眉目间,镌刻成深邃的愁绪。 在死牢里关了五年,每每上元节都会让秦无衣想起这个地方,此生有两件追悔莫及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六年前的元夜,他未走完这条粉巷。 顾洛雪眼中只有粉巷的热闹,全然没留意到秦无衣的惆怅:“能不能陪我走过粉巷?” “好。”秦无衣不假思索答道,话一出口才清醒过来,时间的交错,好似又让他回到当年,只是这一声回答他迟了六年,望向见不到尾的深巷,秦无衣深吸一口气,说着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承诺,“我一定陪你走出去。” 第二十三章 粉巷 灯谜又称文虎,起初文人学士常在元宵花灯之夜,将谜条贴在花灯上,吸引过往行人猜玩,到后来谜风大盛,每逢上元佳节,猜灯谜成为京中雅趣,城内侠萃墨客更是乐此不疲。 秦无衣对此并无兴趣,只想安安静静走完这条古巷,步调闲慢细细品味那段残缺的回忆,时光荏苒,粉巷还是当初的模样,巷边的彩灯依旧霓虹斑斓,只是秦无衣已品不出六年前的心境,在这幽长的古巷中,剩下的只有绵绵不绝悔意。 顾洛雪把秦无衣拉回到第一个摊位前,也把他从追忆的愁绪中拉回喧嚣,还是没有觉察到他脸上的黯然,兴高采烈说道:“不是这样走的。” “那该怎么走?”秦无衣茫然,拥挤嘈杂的人流让他有些不适。 “从巷口第一个摊位开始猜灯谜,一直到巷尾,集齐十盏花灯。” “这有何难,灯谜有难有易,选自己能猜中的不就能出巷。” “这条粉巷可没秦大哥想的那么简单。”顾洛雪跃跃欲试说道,“已经六年,还没人能走出过粉巷。” “为何?” “六年前有人在巷尾留下一盏灯谜,至今无人能猜对谜底,据说那人还在灯内留下一样东西,只有猜对灯谜的人才能得到,就是这盏花灯每年让多少文人墨客绞尽脑汁,粉巷之所以如此热闹也是因为此事,就连我阿爹入京时也来试过,可终是猜不透其中玄机,回去后为此一直耿耿于怀。”顾洛雪说到这里看向秦无衣,“算起来,秦大哥上次来长安观灯,刚好是这盏花灯出现,难道你就没有听闻过此事?” 秦无衣神情恍然,嘴中喃喃沉吟:“留下一样东西……” “秦大哥才情双绝,洛雪自愧不如,但自古文无第一,洛雪不才想闯关粉巷。”顾洛雪一脸乖巧的笑着,“又担心才疏学浅,还望秦大哥能从旁指点。” “你一心想要入城原来就是为这事,你并非追名逐利之辈,想在这粉巷独占鳌头,也绝非是为了名动京师。”秦无衣苦笑一声,“你阿爹若是知道,你处处争强就是想要打败他,不知道他该作何感想。” 顾洛雪拉拉他衣襟,习惯了被秦无衣看穿心思,也懒得隐瞒,笑嘻嘻问:“那你帮还是不帮啊?” “帮。”秦无衣点头,若有所思说道,“我也想知道,那人到底留下了什么……” 顾洛雪顿时喜笑颜开,在摊位上挑选一盏灯谜,谜面是“直出浮云间”,猜一字,秦无衣在流杯楼见识过顾洛雪文采,虽是一介女流,诗词却英发爽俊,想来自幼受名师教导,才情与剑术同样不输须眉。 顾洛雪思索片刻便猜出谜底,用的是破字法,直字取头,加在云字间,胸有成竹提笔在花灯上写下一个去字,商贩点头称是,取下花灯相赠,顾洛雪旗开得胜,更是信心大增,带着秦无衣挤进第二个摊位。 她仰头观灯时,秦无衣突然停下脚步,巷口乐女的歌声被浑沉的念词淹没,一群跳傩舞的人穿巷而过,上元节有跳傩舞的风俗,以求五谷丰登,国富民生。 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凶悍威猛的面具,秦无衣侧头看了一眼,那些人戴的面具头上长双角,两眉倒竖如火,眼窝深陷,鹰钩鼻子,獠牙咧嘴,即便狰狞可怖,但在今夜却无人惊诧。 这行人奇装异服,口中念念有词,引来巷中游客让路观望,本来就不宽敞的巷子变的更加拥挤,秦无衣却埋下了头,像是在聆听什么,再抬头时,眼色中已多了一丝杀意。 这是他独有的天赋,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觉察到危险。 他听出有人的脚步太轻,全然没有傩舞的豪迈,轻到像发现猎物准备出击的毒蛇,正慢慢接近顾洛雪。 而猎物还浑然不知,全神贯注仰头思索着如何破解灯谜。 秦无衣锁定了那些与众不同的脚步声,目光停留在正脱离傩舞队伍的那人身上,缓慢逼近到顾洛雪身后,在抬手的刹那,秦无衣贴了上去,动作比那人更快更轻,稳稳扣住那人手腕时,摸到衣袖中暗藏的利刃。 那人一惊,还未来得及回头,就感觉一把如同铁钳般的手锁住咽喉,咔的一声,秦无衣毫不犹豫扭断那人脖子,颈骨清脆的断裂声淹没在盛夜的喧闹中。 秦无衣完全没有惊动身旁的人,把尸体放在墙边,谁也不会在意元夜的街边多了一名倒地不起的醉汉。 一个、两个、三个……十九个。 秦无衣侧耳甄别那些带有杀意的脚步声,很明显这群人的目标是顾洛雪,事实上秦无衣一直都在等帮顾洛雪解决麻烦的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是在今夜,水泄不通的游客让粉巷变的拥挤不堪,人群中隐藏着十九个刺客,他们占据天时地利,可以从任何地方出其不意对顾洛雪实施突杀。 显然今晚这场刺杀是经过精心策划,想要保护顾洛雪最稳妥的办法是立刻退出粉巷。 顾洛雪就是在这时转过头,手里已经拿着第二盏花灯,烛火映亮了她洋溢笑容的脸,灿烂而光明,发现秦无衣凝重的神情有些诧异:“秦大哥,怎么了?” 相同的深巷,相同的时间,相同的承诺…… 秦无衣突然感觉这条粉巷就如同自己宿命中的劫数,即便过了六年,他再次回到曾经的原点,依然与当年一样,他必须做出选择。 是退回去,还是走下去。 秦无衣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烛火的阴影将他隔绝在光明之外,或许这就是他与顾洛雪之间的距离,他注定是潜藏在阴暗中的人,而顾洛雪身上还有他早已放弃的美好和希望,那是秦无衣最或缺的东西,他不想顾洛雪和自己一样失去。 “下一盏。”秦无衣嘴角露出笑意,声音和他表情一样坚定,他选择了走出粉巷,有对六年前亏欠的弥补,也有为了兑现向顾洛雪的承诺。 顾洛雪满心欢喜点头,转身又没入人流,秦无衣的笑容让她感到踏实,可她却没留意到那笑容中的深邃,就在她转身的那刻,秦无衣脸上的笑意凝结成刀,锐利的双目泛起阵阵寒意。 秦无衣紧跟在顾洛雪身后,拍在前面人的肩膀上,那人转身,同样也戴着面具,秦无衣身子贴的很近,像是不经意的擦肩而过,但夺下的短刃已刺入那人胸口,然后迅速靠向一侧穿窄袖袍衫的男人,虽是寻常百姓打扮,但他的注意力始终聚焦在顾洛雪身上,听到同伴倒地声才警觉过来,刚抬头就看见秦无衣已欺身上前,手中短刃还未来得及拿出,手腕就被秦无衣死死捏住。 咔嚓! 秦无衣轻而易举折断他手腕,突如其来的剧痛让那人痛不欲生,张开的嘴还没发出惨叫声,短刃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那人口中,仅仅一瞬之间,秦无衣已手起刀落了结两人,他的招式没有花哨,极其简练却相当实用,好像传授他招式的人忘了教他如何防御和闪躲,也忘了教他怜悯和仁慈,每一招只有一个目的,不死不休。 接二连三有人醉倒在巷间,来往的游客没有觉察到丝毫异样,除了厌烦的避开倒地不起的人,甚至都没多看一眼,顾洛雪手中的花灯越来越多,秦无衣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巷尾,但却没有丁点怠慢,还剩下九人,距离巷尾越近声音越嘈杂,他们的脚步声越难分辨,同时这些身份不明的刺客也意识到秦无衣的危险,极力在避开他捕杀的范围。 秦无衣失去了目标,就意味着顾洛雪随时都处于危险中,只能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忽见身旁孩童手中的爆竹,心生一计,夺过手点燃后扔到空地,爆竹炸响,惊的游客纷纷侧目,经过训练的刺客眼里只有目标,反应自然与寻常百姓不同,刹那间,剩余的刺客全暴露在秦无衣视线中。 距离顾洛雪最近的竟然是一名女子,这倒是完全出乎秦无衣预料,她几乎已到顾洛雪身后,低垂的指尖处露出刀刃,秦无衣大步上前,扣住女子手腕,女子反应敏捷,转身想要还击,可气力与速度远不是秦无衣对手,手腕刚抬起半寸就无法再前进分毫。 “秦大哥,这,这个灯谜好难。” 顾洛雪突然转身,秦无衣不想让她看见杀戮和血腥,拥挤的人群刚好挡住秦无衣与女刺客的手,从顾洛雪的视角看过去,以为只是一名背对自己在猜灯谜的女子。 荷花露面才相识,梧桐落叶又离别。 谜底打一物品。 秦无衣看了一眼顾洛雪所指的花灯:“荷花露面是蝉语,梧桐落叶在神乐,你好好想想,什么东西只会在夏天用,而到了秋季就无用武之地。” 秦无衣说话时嘴角挂着笑意,但手却锁住女刺客的颈吼,让她发不出一丝声音。 顾洛雪看不到女刺客痛苦煞白的表情,埋头细想片刻,还是抿嘴摇头:“我,我想不起来。” 之前灯谜多是以诗词入题,以顾洛雪才情自然难不倒她,可这一盏灯谜,任凭她绞尽脑汁也猜不出谜底。 秦无衣举止从容:“你可会鲍照的《中兴歌》?” “白日照前窗,玲珑绮罗中。美人掩轻扇,含思歌春风。”顾洛雪脱口而出,突然眼睛一亮,“掩轻扇……是,谜底是扇!” 秦无衣点头,谈笑风生间,扣住女人手腕缓缓上移,女子赫然一惊,嘴里只能发出细若蚊吟的颤音,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尝试几下后发现只是徒劳,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刀尖,被秦无衣一丝丝慢慢送入自己胸口,动作缓慢而有力,秦无衣能感觉到她身体在痛苦的抽搐,直至整把刀完全刺入,他面无表情注视着女人瞳孔里的光泽渐渐消散。 “还有两个就能出粉巷了。” 顾洛雪举着刚得到的花灯,开心的像一个孩子,烛火照亮了秦无衣的半边脸,顾洛雪又见到秦无衣那如同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似乎在任何时候,这个男人脸上都洋溢着让她心安的笑意。 只是顾洛雪见不到秦无衣被阴影笼罩的另一半脸,落在面前女刺客的眼中,她看见的男人像是刚从地狱被召唤出来。 从刀刃流淌出的鲜血沾染在秦无衣手背,在冬夜中有种莫名的温暖,他在女人身上擦拭干净,将其放到地上后又快步跟了上去。 破空声在耳边响起。 巷边一盏花灯应声熄灭,摊主拾起时发现灯笼破了一个窟窿,秦无衣心中一惊,刚才的破空声太过强劲,依稀能听出弓弦之音,循声望去,在摊位对面不易察觉的阴影中看见一排力透石墙的箭矢。 连弩! 这些刺客身上携带有连弩,距离越近威力越大,应该是发现秦无衣太厉害,都不敢贸然近身刺杀顾洛雪,准备用连弩射杀,剩下的八名刺客各自选了一个角度分散开来,秦无衣虽然大致知道他们位置,但已不敢分身去各个击杀。 连忙回身从刚才女刺客身上搜出五支短箭,将顾洛雪推入人群之中,连弩虽然威力惊人,但粉巷人山人海,刺客的视线受阻,只要顾洛雪身边有人便能暂时安全,最后,秦无衣站到顾洛雪身后,用自己后背挡住她身体。 顾洛雪全然不知道身边险象环生,冥思苦想挑中的灯谜,秦无衣在心里暗暗盘算,手中五支短箭能除掉五人,剩下的三人,他可以在顾洛雪出巷之前解决掉…… 刚想到这里,一群身穿戏服,踩着高跷且歌且舞的人鱼贯而入,踩高跷也是元夜风俗,只是此时出现在粉巷让秦无衣局促不安,这些打扮成各路神仙的人脸上也戴着面具,居高临下对巷内观灯游客一览无余。 秦无衣用人群阻挡刺客视线,可对于那些踩着高跷的人,根本不用考虑视线受阻,好几次先要催促顾洛雪,但终是没有说出口,她已到了巷尾最后一个摊位,手里抱着一大堆花灯,目不转睛看着那盏已有六年无人破解的灯谜。 烟袅柳绿塞雁归,时雨杏红君未回。 顾洛雪读出谜面,而秦无衣双目如刀,死死盯着那群已经靠近的高跷,有七人!踩高跷的人中,有七人是刺客,因为他们身上携带有兵器,所以高跷踩踏在青石板上回音会加重。 “秦大哥。” “嗯。”秦无衣不敢分心,手里紧紧扣着那五支短箭,随时准备蓄势待发。 “这,这两句都有诗病啊。” “哦。”秦无衣注意力根本不在灯谜上。 顾洛雪心思因为全在最后一盏灯谜,也没觉察到秦无衣的凝重,在一旁埋头喃喃自语,清河柳绿,这清和是指每年四月,可大雁南飞却在深秋,第一句烟袅柳绿塞雁归就是错的,柳绿的四月,大雁怎么会南飞呢? 第二句时雨杏红君未回,同样也是前后有误,时雨所说是每年十月,但这个季节早过了杏花的花期,不可能看见满树杏红。 顾洛雪说什么,秦无衣一句都没听进去,踩高跷的人已到身前,秦无衣看见撩起的衣袖中露出连弩箭尖,手中只有五支箭不可能同时除掉面前七人,形式紧迫,秦无衣也不能多想,只能先发制人,抬手射出第一箭,走在最后的刺客应声倒地,撞倒路人手中花灯,灯火点燃戏服瞬间腾起一团火焰,引来游客循声观望。 就在大家视线被火焰所吸引,秦无衣手中剩余四箭齐发,最面前四名踩着高跷的刺客纷纷倒地,游客还以为是这些人失足踩空,在一旁起哄大笑。 “有诗病就算了,这两句中的烟袅和君未回又是什么意思?”顾洛雪还在专心致志思索。 秦无衣突然愣住,全然不顾身后还有两名伺机而动的刺客,抬头看了一眼那盏花灯,嘴角不由自主抖动一下。 “第一句中的烟袅,对应塞雁归,袅字上鸟下衣,大雁南飞是指鸟已去,独剩一个衣字。”秦无衣脸上的凝重缓缓舒展,惆怅和落寞又重新写在他神色中。 “第一句谜底是衣字!”顾洛雪恍然大悟,连忙追问,“那第二句呢?” “时雨季节错过了杏花花期,当然看不到杏红,满树空枝,当取一个无字。” “合起来就是衣无?”顾洛雪总感觉这谜底怪怪的,但还是按耐不住心中激动,提笔就想写下谜底。 接连数声强劲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秦无衣听的真切,突然上前从身后扶住顾洛雪腰际,伸手握住她执笔的手,身形敏锐旋转。 “柳绿时节正是杏花开时,而时雨之季刚好是塞雁归期,这两句诗并非有笔误,而是故意颠倒,所以谜底不是衣无。”秦无衣借顾洛雪之手写了谜面。 无衣! 收笔那刻,摊位上悬挂的花灯纷纷支离破碎坠落一地,只有秦无衣能看见没入阴影中那些穿透墙石的箭矢,摊主一脸错愕,还以为是天降冰雹,不过见到顾洛雪落笔写下的那两个字,转惊为喜。 “小娘子好文采,六年前有人在老朽摊位留下这盏灯谜,说是只待有缘人,起初老朽没当真,岂料足足六年都无人能解,不想今日小娘子破题,真是可喜可贺。”老者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张折纸,打开来上面同样写着无衣二字。 顾洛雪看着谜面,全然没有兴奋之色,回头望向秦无衣:“怎,怎么会是秦大哥的名字?” “巧合吧。”秦无衣从顾洛雪身上松开手,笑容孤寂黯然,没有告诉她,并非是自己有多聪慧,而是这盏花灯是有人专程留给他,世间也只有他才能猜到谜底。 高跷上剩下的两人见一击不中,手藏在衣袖下填装箭矢,人群中剩余的八人也从不同方向缓缓逼近,看架势是准备鱼死网破发起最后的突袭,秦无衣直起身子,手轻轻拍在胸口,埋头对睡在里面的绿豆低语,声音透着歉意,告之过会的死斗会惊扰到他。 抬头的那瞬,秦无衣瞟见了屋檐,指尖微微一颤,不知何时高檐上站着一只猫,不像夜里出来寻食的野猫,那猫有着不同寻常的冷傲,瞳孔在月色下如同宝石般璀璨。 那是一只黑猫! 身如墨色般的皮毛,与漆黑的夜幕浑然一色,折射月辉仿佛光晕在流动,妖异的让人有些魅惑。 秦无衣惊诧那只黑猫为何久久盯着自己,突闻一声羌笛不知从城内何处响起,已经近在咫尺的刺客忽然停住脚步,纷纷望向羌笛的方向,当第二声悠长的笛声传来,刺客竟然迅速撤离消散在人群中。 秦无衣暗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顾洛雪依旧没意识到身边的险象环生,老者送上花灯:“小娘子,灯内之物现在归你所有。” 顾洛雪满心好奇从灯里取出一方精致的小木盒,打开后里面装着一枚朱红色的石头,指头大小的石身上有圈圈木纹:“就,就留下一块石头?” 老者点头,也不知石头的含义。 “秦大哥,你知道这块石头是什么意思吗?”顾洛雪举着手中那枚其貌不扬的石头问。 “不知道。”秦无衣摇头,目光却久久凝视在石头上,好似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 “石头就石头。”顾洛雪拽在手心,抿着嘴喜笑颜开,“等我下次见到阿爹,就把这石头给他看,也让他瞧瞧,他都走不出去的粉巷,我走出去了。” 站到巷尾时,秦无衣又回望屋檐,却没有再见到那只黑猫,顾洛雪不明白,这条并不长的深巷,为什么秦无衣走出来会那样疲惫,甚至脚步也没之间轻盈。 顾洛雪顺着秦无衣眺望的方向:“在看什么?” 秦无衣无语,驻步回眸,粉巷光影如初,还是记忆中那般景象,只是少了那抹青色暗香,多了一声空叹。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急匆匆从人群中赶来,顾洛雪见到他们异常高兴,每个人送了一盏花灯,灯火映亮秦无衣略显倦怠的脸。 “你们怎么来了?”顾洛雪问。 羽生白哉手始终握在刀柄上,习惯的站到秦无衣背后,然后机敏的四处扫视。 “你一直念叨着要来猜灯谜,所以我和白哉猜到你们应该在这里。”聂牧谣说。 秦无衣留意到聂牧谣的警觉:“出了什么事?” 聂牧谣:“我们刚出流杯楼就被偷袭,对方人数众多但身份不明,担心你们会遇险,所以赶过来。” “被偷袭?!”顾洛雪还举着赢来的花灯,很是担心问,“你们没事吧?” 羽生白哉:“没人袭击你们?” 秦无衣摇头淡笑:“没有。” “我推测是之前你和洛雪在质库遇到的那帮人,我和白哉擒了五条活口,已让人押回曲江。”聂牧谣心思缜密说道,“城内人潮混杂,不宜久留,还是先出城再说。” 顾洛雪立马来了精神:“洗劫质库的那群人与妖案有关,指不定能从他们身上盘问出线索。” “你们先回,我想在城里再逛逛。”秦无衣笑言。 “你留在城里干嘛?”羽生白哉不解问。 “去寻口酒喝。” 三人相互对视,谁也猜不透秦无衣在想什么,聂牧谣一脸正色:“好不容易抓到活口,你还有心思喝酒?” “人被你们抓到,肯定是跑不了,早晚都可以审,不过元夜每年只有一次,听闻高昌烧酒性烈,远不是绿蚁焙酒可比,今夜我要不醉不归,谁也别跟着我。” 秦无衣说完提着花灯隐入人流,或许是之前在粉巷心力交瘁,一路他都走的很慢,就连呼吸也变的紊乱,在酒舍前沽了两壶酒,也不进店停留,仰头豪饮几口,烧酒果然名不虚传,口感醇和温雅,但酒劲却霸烈辛辣,犹如身体里有团烈焰,烧心灼喉。 秦无衣喜欢这样的烈酒,至少现在很喜欢,酒劲能让他恢复少许平时的清醒,穿过喧嚣的人群,走进一条坊间不知名的曲巷,这里好似被元夕的热闹所遗忘,和秦无衣落寞的身影一样孤寡。 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太过疲惫,秦无衣需要扶着墙垣才能站稳,大口而急促的喘息让他看上去有些虚弱,身后那条长长的影子,慢慢延伸过来,伴随着坚毅而沉稳的脚步声。 秦无衣没有回头,一抬手酒已入喉,抹去嘴角酒渍:“中原的中庸和含蓄看来你是学不会了,我说要独处,意思就是别来烦我。” “值吗?”羽生白哉走到他身边。 “值啊。”秦无衣瞟了他一眼,举起手中酒壶递了过去,“高昌烧酒以秘法酿制,因路途遥远,只会在每年上元节送至京城贩卖,一年才能饮一次的酒,你说值不值。” 羽生白哉与之对视,月色在他脸颊勾画出忠勇和固执:“我说的是粉巷。” “也值啊。”秦无衣手中的酒壶有些轻微抖动,“洛雪是六年来第一个走出粉巷的人,可惜当时你和牧谣不在,没瞧见洛雪有多风光,所有人都……” “值得你搭上性命?” 秦无衣一怔,脸上笑意渐渐收敛,凝固到最后变成虚弱的喘息,月光照亮他苍白如纸的脸,手中酒壶与灯笼同时掉落在地。 羽生白哉伸手搀住他胳臂,秦无衣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坚强,可最终还是瘫软在他身上,羽生白哉撩开他衣衫,腰际侵染出的鲜血宛若墨汁般四处扩散,手捂在上面,指缝间血如泉涌。 滴落的鲜血在地上画出点点斑驳,羽生白哉就是顺着这条血迹找到他,秦无衣不希望别人见到自己柔弱的一面,一路坚持到现在,见到羽生白哉那刻,他放下了自己最后的骄傲。 “牧谣说五年不见我,感觉我变迟钝了。”秦无衣努力在嘴角吃力挤出一丝惨然的笑意,“我,我想她说的没错,若是五年前,我一定能躲过那些弩箭。” 第二十四章 南柯一梦 羽生白哉没有和遣唐使团其他人住在一起,他在长安城单独有一座不大的小宅,质朴的房间虽小却被收拾的井然有序,秦无衣面色苍白虚弱不堪躺在羽生白哉整洁的床上,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在洁白的床被上盛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花。 秦无衣大口大口喝着烧酒,以此来让自己保持清醒,羽生白哉端来清水,帮秦无衣脱去衣服时见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愣了一下却没开口问。 “箭头还在身体里,我得帮你拔出来。” “你不想问我这些伤疤的来历?”秦无衣抹去嘴角酒渍笑问。 羽生白哉终于帮他止住血,小心翼翼清理出伤口,却没继续这个话题,面色暗沉略带责难:“粉巷地势狭窄,又人潮拥挤,你为什么不及时退出去?” “退过。”酒壶悬停在嘴边,腰间血肉模糊的伤口没有让他痛楚,反而是羽生白哉的话让他莫名伤悲,“六年前我退过,这一次,这一次不想退了。” “就为了一盏花灯?”羽生白哉不解。 绿豆爬到秦无衣肩膀上,像是知道他受了伤,也不叫唤,眨动着眼睛安静的陪在旁边,羽生白哉很讨厌这毛茸茸的东西,始终不明白秦无衣为什么会与一只仓鼠交朋友,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秦无衣伤势上。 “我最开始时也不喜欢它。”秦无衣轻易就看穿羽生白哉的想法,抚摸绿豆的脑袋说道,“这五年我被关在大理寺狱。” 羽生白哉再次愣住,他奇怪的是居然还有地方能关住秦无衣。 “我和绿豆是在死牢认识的,它每天都会来烦我,要么是偷些残羹冷炙果腹,要么就是静静看着我,起初我还会驱赶它,但绿豆好像一点也不怕我,每天都会出现,我猜它一定和我一样无聊。”秦无衣说道这里淡淡一笑,吃力坐起身子,“后来我发现它远比我要强大,因为它永远对明天充满了希望,还对将来抱有憧憬的人,总是能看到这世间的美好。” “洛雪在你眼里就是第二个绿豆。”羽生白哉固执却并不愚笨,苦笑一声说道,“所以你才会护她过粉巷,她眼里只有这盛唐的繁华和美好,你不是为了一盏花灯,而是为了让她的希望的延续,但有光明的地方势必会有阴影,你能为她做的就是驱散这些阴影。” “我注定是站在黑暗里的人,能看见的只有藏污纳垢的阴暗,以及血腥和对死亡的习以为常,永远也看不见她眼中的美好。”秦无衣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我曾经也短暂拥有过希望,后来失去,才知道那是值得去守护的东西。” “难得见你坦诚一次,我本应该很感动才对,可惜你只对我说了一半。”羽生白哉将烧酒浇淋在短刀上,抬头一本正经问,“一盏花灯而已,早晚都可以拿,你执意护她过粉巷还有其他原因。” “动手吧。”秦无衣没有再说下去,转过身等他拔出断箭。 “忍着点。” 羽生白哉也不继续这个话题,短刀在伤口上切开一道,露出陷入身体的箭柄,刚稍微用力,就发现秦无衣直挺的身子抽搐一下,在粉巷身中弩箭他都能面不改色,身上留有这么多伤疤的人,应该对伤痛早习以为常才对,绝对不会对这点疼痛有反应,羽生白哉连忙重新查看伤口,很快神色惊诧怔住不动。 秦无衣:“怎么了?” “箭头有倒钩,不能拔出来。” 羽生白哉声音低沉,这意味着必须将箭头穿过秦无衣的身体。 秦无衣仰头又是一口酒,拿起旁边的木棍咬在口中,也不言语,只背对他点点头,羽生白哉握住断箭,他似乎比秦无衣更加艰难,迟疑了少许,突然发力将断箭刺透秦无衣腰间。 咔! 木棍被秦无衣硬生生咬断,健硕的脊背紧绷如铁,曲拳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但自始至终羽生白哉都没听到他口中发出丝毫声音。 锋利的箭头刺穿前腰,箭身上有参差不齐形如犬牙的倒钩,这是犬齿倒钩箭,极为阴毒的利器,真正致命的不是箭尖,而是箭身上那些倒钩,强行拔取会伤及内脏和血脉。 秦无衣咬断了木棍,也握碎了手中酒壶,被割伤的手鲜血淋漓,苍白如纸的脸上却无丁点惧色,亲手从腰间拔出箭头,看了一眼后丢在地上。 羽生白哉一脸惊慌,手忙脚乱将整整一瓶止血药粉倒在伤口上,顷刻间就被涌出的鲜血冲散,脱下自己衣衫紧紧按在他伤口上,也在片刻间变的潮湿。 羽生白泽表情愤恨,嘴里喊叫着秦无衣听不懂的异邦语言。 秦无衣吐出口中木屑,急促的喘息,即便虚弱无力还是挤出一丝笑意:“你好像在骂我。” 羽生白哉嘴里始终重复异乡话,但手上动作却未停,拿起任何可以用的东西试图帮秦无衣止血,触碰在秦无衣裸露的身体上,感觉他的体温正在慢慢流逝。 秦无衣连说话都变的吃力,到最后声音断断续续,“我,我想先睡一会。” 羽生白哉惶恐,知道秦无衣现在睡下去很有可能再醒不来,用力摇晃他身体,试图让他清醒,可最终秦无衣还是昏厥在床上。 羽生白哉的呼喊声在耳边渐渐模糊,失血导致的冰冷和伤口剧痛也仿佛在慢慢消失,已经许久没有感觉到这般惬意和轻松,耳边传来和煦的风声,伴随着麦香的气息。 再次睁开眼,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微风中荡起令人心旷神怡的麦浪,秦无衣莫名的激动,好像眼前这幕一直都是他期盼已久的归宿。 悠扬清脆的风铃声像是在召唤着迟归的人,循声望去,见到林边那间简朴的木屋,门前溪水潺潺,山竹扎成的篱笆,院落中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草,小石子在青石板上镶嵌出路径,屋檐上挂着一串别致的风铃,一切都和秦无衣想象中一模一样。 信步走进院落, 静静伫立在花草中间,俗世的喧嚣消却在这片幽静中,是这里,就是这里,多少次魂牵梦萦中,秦无衣都来过这里,但从未如此的真切,还记得在梦中,他在这里观云海,望远山,静待日出日落,闻山风习习吹过林间。 耳畔重新萦绕起悬铃的撞击声,像草木间的低语,扣开封存的前世旧忆,慢慢在脑海勾勒清晰,指尖触碰在风铃上,记得有人告诉过自己,世间最美的相逢,莫过于风与风铃,风不止而铃不息,风为铃缠绵,铃为风执着。 推开木屋就见到桌上温着的酒,秦无衣嘴角洋溢起笑意,他知道有人在等他,走到后院便见到婆娑月光下的那抹青色,倒影在一潭静静的湖水中,或许是等了太长时间,矗立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 秦无衣走了过去,短短数步之遥却好似天堑,他走的越快,那抹青色离他反而越远,湖水开始荡起涟漪,扩散中变成一条长长的深巷。 粉巷。 秦无衣又一次站在了巷口,看着那抹青色没入巷中,突然莫名的慌乱,疾步追逐想要挽留,古巷在视线中无限的延伸,尽头处闪耀起刺眼的白光,愈发的明亮,逐渐在吞噬一切。 秦无衣缓缓睁开眼睛,阳光从窗口的缝隙中照射在脸上,他看见了羽生白哉,轻微动弹牵扯到腰间伤口的剧痛,低头看见被包扎好的伤口。 一片狼藉的房间和血迹斑斑的床,让秦无衣想起昏厥前的记忆,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最后听到的好像是羽生白哉六神无主的喊叫,秦无衣猜想他是在咒骂,因为从未见到他如此愤怒。 在梦中秦无衣感觉到久违的宁静,却是那样短暂,殊不知已过去整整一夜,他神情黯然的叹息,甚至有些遗憾,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就这样长眠不醒。 羽生白哉见到秦无衣苏醒,重重松了一口气,像身负重伤的是他,瘫软而憔悴的坐倒在床边,被他视为无上荣耀的影彻刀丢弃在凌乱的地上,沾染着秦无衣的鲜血,曾经被认为是亵渎的举动,却在秦无衣的生死攸关时变得无足轻重。 他给秦无衣止血,整整一夜守在身边,两人对视时,他没有了昨夜的慌乱和担心,精疲力竭瘫坐一旁。 秦无衣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从黯然神伤中恢复了不羁,重新筑起厚厚的壁垒,遮挡千疮百孔的内心:“看来牧谣又说对了,无赖活千年……” “我见过你伤宋宸那一剑,牧谣其实说错了,你并没有变迟钝,相反你比以前还要凌厉,你完全可以躲开弩箭。”羽生白哉埋头打断他,“你是为洛雪挡下了这一箭。” “当时在场的是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不,我不会受伤,我会带着洛雪退出粉巷,而你在无数种可能中,选择了最错误的一种,可你并不是会犯错的人。”羽生白哉抬头直视秦无衣,“除非你明知道是错误也义无反顾,甚至不惜赌上自己性命,不是洛雪,是另外一个人,是这个人让你变的迟钝。” 秦无衣慢慢直起身,嘴角挂着并不真诚的笑意:“你想太多了……” “真正执着的不是洛雪,而是你,你在弥补六年前的亏欠。”羽生白哉目不转睛看着他,“那人,那人是一名女子。” 秦无衣虚假的笑意在苍白的脸上凝固成无以复加的阴郁,他最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却在羽生白哉话语中,坚不可摧的防线瞬间崩塌,好似只要他想到那人,伤痛远比腰间致命的创伤还要刻骨铭心。 “你问我,为什么不问关于你身上那些伤痕,我现在知道了……”羽生白哉将低垂在额间的长发捋到脑后,“这些伤痕都与那名女子有关吧。” 秦无衣穿好衣衫,遮挡住身上的伤痕,像是重新给自己套上厚厚的枷锁,懊悔的目光中泛起浓重的戾气,一边摇头一边冷冷说道,“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认为大理寺能关你五年,那只不过是你惩罚自己的方式……” “够了!” 秦无衣暴怒,大声呵斥中举起麟嘉刀,像一尊凶神恶煞的杀神,落在羽生白哉眼里,秦无衣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堪一击,脆弱到只能用咆哮来掩饰自己的无助。 站起身,毫无惧色走过去,没有责怪和争辩,只是稳稳扶住秦无衣身体。 “好不容易才帮你止住血,伤口裂开我又要守你一夜。”羽生白哉的强势不容抗拒,将他按在椅子上,“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所以无法去体会,但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太自私,你可以不顾自己性命,可请你顾及一下身边其他人的感受。” 秦无衣心一软,举起的刀缓缓垂落,后悔自己以刀相指,负罪感让他失去理智,但却忘了对羽生白哉的亏欠。 “我不会告诉洛雪和牧谣,并不是想帮你隐瞒,只是不想她们和我一样为你担心。”羽生白哉蹲在地上收拾房间,声音透着埋怨,“我赞同你昨夜说的那句话,对明天有憧憬的人才能看见世间美好,请你不要放弃为之守护的希望。” 秦无衣埋头不语。 羽生白哉将沾满鲜血的断箭递到他手中:“你身边还有人需要你去保护。” “为什么你相信我能做到?” “你,你是一个混蛋。”羽生白哉不假思索回答,“但也我的朋友,我从来不会去质疑朋友。” 秦无衣苦笑出声:“到底是混蛋还是朋友?” “很混蛋的朋友。”羽生白哉笑的无奈。 两人相视一笑,秦无衣捂着腰间伤处,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离开流杯楼?” 羽生白哉一愣,有些跟不上秦无衣的思绪:“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为什么要让牧谣带我去流杯楼?” “你在流杯楼都干了什么?”秦无衣意味深长问。 “牧谣先让我洗澡,然后给我安排了几位舞伎,还备了一桌酒菜,就把我关在屋里,什么也没说,就让我在里面饮酒作乐。”羽生白哉心有余悸,“我反复确定过,开销不用我出全算她的,否则我早就走了。” 秦无衣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作乐了吗?” “你当我是什么人。”羽生白哉瞪了他一眼,“我熟读九经,知廉耻明礼仪,怎么在你眼里,我反倒成了好色之徒。” “那就奇怪了。”秦无衣似笑非笑。 “奇怪什么?” “为你沐浴的女子,在你身上涂抹有宋开祺从赫勒墩那里配得的香料,酒席间为你歌舞助兴的女子身上同样也有。”秦无衣一边抚摸绿豆一边不解说道,“你与数位国色天香在香闺之中,居然没有半点反应。” “香料?你,你让我去流杯楼,就是为了给我下药?!”羽生白哉瞪大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而,而且还是春(和谐)药!” 秦无衣摊摊手,一脸无所谓:“你干嘛说的这么难听,多少人一掷千金都难上流杯楼,我特意为你安排倾国美人,只怪你自己无福消受。” 羽生白哉指着秦无衣,嘴里又在语无伦次重复异邦话,看他表情就能猜到还是在咒骂。 “君子相交不出恶语,何况你才说了,咱们是朋友,你怎么能骂自己朋友呢?”秦无衣笑的很无赖,“如果你非要骂,至少也要让我能听懂,我可以教你怎么用唐语骂人。” 羽生白哉捂住额头,突然后悔昨夜救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混蛋,还让自己足足为这个混蛋担心了一整夜,目光落在秦无衣手中的断箭上,好几次他都想把断箭重新塞回去。 秦无衣不再理会他,埋头皱眉喃喃道:“既然那些香粉让你没反应,说明就不是催(和谐)情之物,看来宋开祺调配香料与盲女共处一室,并非是贪图男女之欢而是另有所图,到底是什么呢?” 第二十五章 弱水三千 聂牧谣用精明的眼神打量面前消失两天的秦无衣和羽生白哉,顾洛雪也在旁边抱怨,好不容易妖案有了进展,他们两人却迟迟不归。 聂牧谣围着两人走了一圈,不像风华绝代的花魁,倒像心存不满的怨妇,面前两个男人都不是纵情声色之徒,可从上元节当夜一去不返,硬是过了两天才回来。 “去哪儿了?”聂牧谣冷冷问。 “去……” “你闭嘴。”聂牧谣把秦无衣拉到一边,很确信从他口中听不到一句实话,犀利的目光落在羽生白哉干净的脸上,“你说。” “我跟他去了酒舍,高昌烧酒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宿醉一夜还是意犹未尽,想着一年就只能畅饮一次,就又醉饮了一宿。”羽生白哉脱口而出,诚恳的脸上还有一丝愧色,拿出两壶酒递到聂牧谣面前,“我专程带回两壶,你与洛雪也尝尝。” “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去喝酒,而且还接连喝了两天。”顾洛雪嘟着嘴抱怨。 聂牧谣来回打量秦无衣和羽生白哉,拧开酒壶喝了一口,烧酒入喉辛辣无比,瞪了两人一眼:“这酒苦涩难咽,有什么好喝的。” 听到这句话,秦无衣就知道已经蒙混过关,这让他都暗暗苦笑,都没教过羽生白哉该如何搪塞应对,可当一个从不说谎的人信口开河时,却能让精明的聂牧谣都信以为真。 “抓到的刺客开口了吗?”羽生白哉岔开话题。 “没有。”回答的居然是秦无衣,指着愁眉不展的顾洛雪说道,“如果有,她现在不会是这副表情。” “人关在柴房里,五条硬骨头,该用的手段都用了,没从他们口中撬出一个字。”聂牧谣一筹莫展说道,“这些人铁了心求死,连死都不怕,估计是问不出有用的东西。” 一簇烟花在广袤夜幕中绽放,璀璨的火雨如同繁星般坠落,将欢庆在上元节尾声推至高潮,秦无衣仰头望着不断明灭的烟火,如墨的夜,朵朵烟花在黑暗中盛开,瞬间绚丽已极,迸射出夺目光彩,将夜色点缀成五彩缤纷。 聂牧谣无心观赏:“你怎么还有心思……” “带洛雪去曲江边看烟花。”秦无衣依旧仰着头。 “我不去,得想办法让那帮人开口才成。”顾洛雪摇头。 聂牧谣看着秦无衣被烟火映亮的侧脸,如同岩石般坚毅冰冷,似乎明白了什么,拉着顾洛雪就往外走:“今夜是宵禁最后一晚,既然暂时审不出结果,还不如先看烟花,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顾洛雪想了想,也只能无奈乖乖跟在聂牧谣后面。 秦无衣对身旁的羽生白哉说:“你也去。” “我?”羽生白哉没多大兴趣,“不去。” “你不是喜欢烈酒吗,带上高昌烧酒,去曲江边我陪你喝。”聂牧谣回头看他,分明不是商量的语气。 羽生白哉很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聂牧谣的任何要求,习惯性点点头,拎着两壶酒跟了上去。 顾洛雪在门口见到还留在院里的秦无衣:“秦大哥,你不去吗?” “他不去。”回答的是聂牧谣。 聂牧谣都很奇怪,为什么她能读懂秦无衣每一个眼神,甚至是表情,她将这种领悟归结于默契,却不知道这份默契源于何时。 默契是很奇妙的羁绊,即便秦无衣一动不动看着烟花,但聂牧谣却知道他想一人独处,或者说,知道他想单独去完成某件事。 秦无衣埋下头,在明灭的烟火中推开柴房。 被牢牢捆绑在柱子上的五人,上半身一丝不挂裸露出健硕的身躯,雪夜的寒凉让柴房如同冰窟一般,在每个人眉发上凝结成一缕缕冰霜,身上有数道被拷问留下的伤痕。 秦无衣知道聂牧谣的手段,在她手上过一遍,即便不死也只剩半条命,能被聂牧谣称为硬骨头,可见这五人有着超乎常人的承受力。 秦无衣在走进柴房那刻就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五个奄奄一息的人,在饥寒交迫中强忍伤痛,用最大的气力挺直胸膛,眼神中没有惧怕和懦弱,不屑与蔑视混杂的目光齐齐看向他。 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人开口,都用一种近乎于求死的姿态挑衅,他很熟悉这种眼神,只有不惧生死的人才会如此无畏,反而有意去激怒敌人,以此换来死亡的解脱。 秦无衣和他们一样沉默,深知对这些宁死不屈的人,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绿豆,一同放在桌上的还有一壶酒和羽生白哉的短刀。 掰开胡饼捏成粉专心致志喂食绿豆,就好像柴房中除了他之外并没其他人,秦无衣的反常让那五人面面相觑,习惯了被严刑拷问,也做好被折磨的准备,等来的却是一个喂仓鼠的人,而且喂的那样仔细,有那么一瞬,秦无衣给他们一种孱弱的感觉。 绿豆吃的很慢,小半胡饼吃了很长时间,秦无衣始终极有耐心陪着它,直到绿豆对送到嘴边的饼屑失去兴趣,拖着圆鼓鼓肚子慵懒的趴在桌上,秦无衣还不忘从地上找来干草,给绿豆堆起舒适的小窝。 再抬头去看那些刺客时,他们眼中已无之前挑衅,似乎感觉秦无衣不值得他们去蔑视,秦无衣就是这个时候站起身,拔出短刀径直走到第一个人面前,没有丝毫的停顿,抓住那人头发,锐利的锋刃刺入颈喉,刀尖从颈后穿出,面无表情扭动刀柄,被割断咽喉无法发出声音,痛苦的抽搐着身体。 秦无衣前后不同的反差让剩余四名刺客始料未及,惊慌失措看着秦无衣残忍的在同伴咽喉中搅动短刀,这时才发现,秦无衣漠然的目光中有着和他们一样的无畏,只是比他们还要决绝。 杀戮对于他们并不陌生,即便习以为常也始终带有对生命的敬畏,但秦无衣却没有,他杀人如同是宰杀牲口,粗鲁而野蛮,远没有之前喂食仓鼠时的耐心和仔细,好似一条人命在他眼里甚至不如一只仓鼠。 秦无衣的举动落在刺客的眼里,都在怀疑他是否会用刀,因为他入刀的方式和位置都不对,在秦无衣拔出短刀时,从那人咽喉中喷涌的鲜血刚好溅落在他身上,秦无衣也不退避,就站在那人面前,一言不发冷漠的注视着鲜血的喷涌,直至那人的血流尽。 然后站到第二名刺客面前,那人不屑的蔑视变成现在的惶恐,同伴的鲜血模糊了秦无衣的脸,像一头从血池中爬出的怪物,毫无怜悯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依旧是刺入咽喉,相同的位置,相同的手法,相同的放血方式。 秦无衣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浸淫在潮湿的鲜血中,没有表现出丁点不适,那些刺客一直都在等待死亡,但谁也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第三个、第四个…… 柴房里留下四具冰冷的尸体,秦无衣在他们咽喉留下血肉模糊的窟窿,喷溅的鲜血渐渐流尽,一滴一滴缓缓滴落在血泊中,在死寂般的雪夜里,宛如被拨动的琴弦,弹奏发出令人胆寒的曲调。 秦无衣站到最后一名刺客的面前,像冷漠的屠夫,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刺客在短暂的惊恐后,主动扬起了头,将自己的脖子露在秦无衣的刀下,用这样的方式来宣示不屈。 等来的却不是冰冷刀刃,秦无衣铁钳般的手捏开他嘴,满满一壶酒灌入刺客身体,然后端来火盆,静静坐在刺客的对面,抹去脸上血渍,粗鄙的擦拭在身上。 入喉的酒和面前的火盆让刺客冻僵的身体暖和不少,却不知所措盯着火盆对面的秦无衣,然后下意识偏头看看身旁死去的同伴,暗暗疑惑为什么秦无衣会突然停手。 不过刺客很快就坚定了心智,如果秦无衣之前虐杀其他同伴是为了用恐惧摧毁自己心理防线,那么秦无衣就大错特错,即便是现在,刺客亦然不惧生死,但刺客去始终想不明白,那壶酒是什么意思。 秦无衣似乎又恢复了耐心,缓慢添加柴火,等到火盆烧旺,目不转睛注视着摇曳的火光。 “中原兵甲以王师自居,不管是讨伐还是抗敌都讲究正大光明,所以大唐统辖下的十六卫都不会用这么下作的兵器。”秦无衣终于打破了柴房的死寂,拿在他手中的是那截射中自己的断箭,“犬齿倒钩箭极为少见,只有蛮夷才会使用。” 刺客不为所动,还是一言不发。 “你们被擒后始终不言,因为你们不会唐语,担心开口会暴露身份,这枚犬齿倒钩箭冶炼方式与中原有异,蛮夷中就数铁勒最擅长打造兵器。”秦无衣一边拨弄燃烧的柴火,一边漫不经心说,“听闻铁勒人骁勇善战,以狼为图腾,其斥候精锐更是千里挑一,被称之为“戍边番”。” 刺客一怔,扬起的头颅微微低垂,却还是默不作声。 “能成为戍边番是每一个铁勒人的至高荣耀,而被选中的人会在胸膛纹上狼头,但为了防止身份暴露,刺青方式极为隐蔽,只会在特殊的情况下狼头才会显现。”秦无衣缓缓抬起头,目光就落在刺客的胸膛上,“比如喝酒之后……” 刺客不屈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诧的慌乱,埋头看向自己胸口,有血红的纹路若隐若现,在火盆的烘烤下逐渐清晰,最后勾画出勇猛凶残的狼头,在火光中那双狼眼凶光毕露,活灵活现。 刺客蠕动喉结,重新审视对面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才更像一条狼,凶残、敏锐、机智以及坚毅,没有比一名铁勒人更了解狼,一旦发现猎物,会锲而不舍追逐,直至咬断猎物咽喉。 现在他就是对面那头狼的猎物,刺客突然有些恐慌,因为他开始害怕,那头浑身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狼,在割掉他咽喉前,一定会有办法让自己开口。 “你们并不是我在等的人,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众多铁勒的戍边番在上元节潜入长安,目标竟然是顾洛雪。”秦无衣的声音平和,“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要杀她?” 刺客依旧只字不提。 “铁勒觊觎大唐已久,屯兵十万铁骑虎视眈眈,为刺探消息曾派出大量戍边番潜伏于各州道,目的当然是为有朝一日能逐鹿中原,你们每一个人都肩负着死命,除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轻易暴露。”秦无衣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顾洛雪只是一名普通的捕快,还不足以让蛰伏的戍边番倾巢而出,唯一的解释,顾洛雪有着非比寻常的价值,以至于能让你们不惜一切。” 刺客避开秦无衣咄咄逼人的目光,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至死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他们的肤色与唐人有异,应该是为了完成这次刺杀,刚从铁勒潜入京城,入城前是不能携带兵器,可见他们的武器是在城内获得。”秦无衣指着旁边四具尸体,不慌不忙说道,“由此可见,城内有负责接应的人,而这个人已在长安城蛰伏多年。” 秦无衣锐利的目光看向刺客,像一把锋利的刀,正一寸寸刺入他最薄弱的软肋。 “你想要不为人知的潜伏,首先得融入这座城,最好的办法就是娶妻生子,让自己看上去和寻常百姓一样,你会忠于自己家国,也忠于自己的死命,但时间长了,你会慢慢发现,不知成何时起,你也会忠于自己的家人。”秦无衣声音轻柔,仿佛是在和朋友叙旧,手中木柴拨开刺客被脱下的衣衫,“但是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作为一名死士,天伦之乐会成为你致命的弱点。” 火光照亮破烂不堪的衣衫,被木柴掀开的衣兜里,是一把小巧别致的拨浪鼓,秦无衣拿在手里转动,鼓槌击鼓声让刺客不屈的眼神瞬间凌乱。 “男孩还是女孩?”秦无衣饶有兴致问,“只是可惜你已经不能亲手把这东西送给她们,不如我帮帮你吧。” 刺客不停蠕动喉结,神色愈发慌乱。 “我可以把你交给刑部,你猜会有什么后果?”秦无衣嘴角缓缓上翘,那笑意却让刺客感觉冰凉刺骨,“刑部会对你严刑逼供,当然,我相信你至死也不会说半个字,但刑部还会做另一件事,就是找出你的家人,然后以反叛通敌罪论处,你的女人会被流放,她很有可能会冻死在流放的路上,就算侥幸活下来,最终也会累死在苦寒之地,至于你的孩子,如果是男孩,将被发配为奴,我猜他被活活打死的可能性很大,要是女孩就惨了,会被送到教坊司为妓,人尽可夫……” “住嘴!”刺客大声咆哮,不屈的意志在秦无衣的话语中支离破碎,他的失控落在秦无衣眼中,宛如一条被掐住七寸的蛇,他见过秦无衣的残暴和冷漠,深知对面这么浑身血腥男人的可怕,大口的喘息中,最后一丝坚持在拨浪鼓声里荡然无存,“你,你想怎么样?” “我只想知道戍边番刺杀顾洛雪的原因,至于其他的事我没兴趣,我知道从你被擒那刻起,你就抱着必死之心,但死只能让你一个人解脱,或许你还能为家人做点什么。”秦无衣直视刺客,“不如我和你做一笔公平的交易。” “交易?” “把你知道的真相告诉我。”秦无衣一边说一边将短刀插入两人中间的柱子上,“作为交换,我会解开你身上绳索,你有一次反击的机会,如果你杀了我,你不但能保守秘密还能救你家人,如果你死在我手上,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会死的比其他人有尊严,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能确保家人的安全。” …… 【2】 绚丽的烟花没有引起顾洛雪丝毫兴致,拦下岸边准备归家的船夫,用钱袋换来一趟曲江夜游。 三人坐在船头,羽生白哉仰望夜空,烟火消失的瞬间却在夜幕留下璀璨的永恒,就如同盛开的樱花,让他不由自主泛起乡愁。 聂牧谣品着烧酒,渐渐习惯了入口后的浓烈,酒壶递到羽生白哉面前:“你几时归国?” “等新帝召见大使后便启程。”羽生白哉接过酒壶,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泛起干净的笑容,“欠你的钱暂时还不了,等回了东瀛一并给你。” “东瀛。”聂牧谣偏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从何时起,感觉身边这个愚钝的男人其实挺有意思,“这么说,你还会再回来?” 羽生白哉想了想摇头:“应该不会了。” 聂牧谣戏虐:“那你怎么还给我?” “不如你随我去东瀛。”羽生白哉一本正经说道。 “会去的。”聂牧谣想起他曾经给自己描绘的故乡,那应该是一处有别样风情的地方,“妖案结束后,我想先去另一个地方。” 羽生白哉喝了一口酒:“去哪儿?” “雷州。” 聂牧谣眸子中充满期许,或许是因为顾洛雪听出她口音的缘故,突然想找回缺失的记忆。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没打算告诉我。”聂牧谣下意识摸到肩头,那里愈合的伤口,时常会隐隐发痛,“我猜那段记忆不会太好,他一直不愿向我提及,即便我求他也无济于事,所以需要我自己去找寻。” 羽生白哉沉默不语,想起秦无衣说过的话,对明天有憧憬的人才能看见这世间美好,那是值得去守护的东西,秦无衣不惜用性命守护顾洛雪出粉巷,是不想阴暗和杀戮玷污她的纯真。 虽然不知道聂牧谣的过去到底是怎样,既然秦无衣不肯告诉她,说明那段记忆不值得她去追忆,缄口不提成为秦无衣守护她的另一种方式。 不过,聂牧谣应该没有找回记忆的可能,她也没机会去雷州。 一月后,羽生白哉会兑现秦无衣的嘱托,将她带回东瀛,约定里,他不会再让聂牧谣在有生之年返回故土。 “你呢?” 聂牧谣问身边的顾洛雪,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听见,而是专心致志看着曲江水面,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聂牧谣戳了戳她,顾洛雪才回过神:“怎么了?” “什么事让你魂不守舍的?”聂牧谣好奇问。 “没,没有。”顾洛雪抿着乖巧的笑了笑。 “妖案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聂牧谣问。 顾洛雪埋头想了想,脸上洋溢起得意的微笑:“我要回去见阿爹,然后把这个交给他,想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顾洛雪摊开的手心中放着一枚石子。 羽生白哉疑惑不解:“你阿爹见到一块石头能有什么反应。” “你们有所不知,这枚石子是灯谜的奖励,每年上元节悬挂出来供人猜玩,整整六年无人能解,阿爹也曾试过但无功而返,还是秦大哥厉害,提点我猜到谜底。”顾洛雪兴高采烈说道,“说来也怪,谜底居然是无衣,你们说是不是太巧了。” “石子是放在花灯里的?”聂牧谣也听闻过粉巷那盏花灯。 顾洛雪点点头。 聂牧谣拿过石子细看,神色有些惊讶:“这不是普通石头。” “牧谣姐知道石头来历?”顾洛雪连忙追问。 “此石名三生石,据说是地府忘川河边的一块石头,能照出前世的缘,今生的因和来世的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都重重刻在三生石上,应了佛家那句缘定三生,后来情缘中的男女便用相似的石头当成定情信物。” 时雨杏红君未回…… 顾洛雪想起灯谜最后一句,再看看那枚三生石,如此说来,留下灯谜的是一位女子,这枚三生石想必是她留给情郎的定情之物。 可为什么偏偏谜底是无衣,回想当时秦无衣反应很平淡,或许真是一次巧合罢了。 刚想到这里,顾洛雪就见到江心一朵随波逐流的莲花,顿时兴奋不已唤船夫停下画舫,上元节见秦无衣放河灯,她就一直心心念念想知道秦无衣在河灯上写下了什么。 聂牧谣不解问:“你夜游曲江就是为了找到这盏河灯?” “河灯是秦大哥放的,你们回去可千万别说,我就是想看看。”顾洛雪一边吐着舌头一边说,“你们就不想知道,秦大哥哀悼的人是谁吗。” 聂牧谣也动了好奇之心,只有羽生白哉还独坐船头。 “你不好奇?”顾洛雪问。 “非礼勿视,他既然不想我们知道,就应该尊重他的意愿,擅自偷看有违礼数。”羽生白哉不为所动,颇有君子之风。 “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别和女人讲道理,再说我们也不是君子。”聂牧谣瞪了他一眼,娇蛮霸道要挟,“回去要是说漏了嘴,你就别回东瀛了。” 说完转头凑到顾洛雪身边,莲花灯上烛火燃烬,也烧掉了上面的纸笺,秦无衣在上面留下一首唐词,如今只剩下笺头的第一句。 一庭寒江忆潇湘。弱水阡,落黄尘。 聂牧谣和顾洛雪好生失望,单凭一句根本不知道秦无衣写的是什么,顾洛雪把莲花灯重新放回池水中,垂头丧气说道:“怎么会是唐词,我还以为是某个人的名字。” “河灯用来祭奠亡人,不管是谁,想来对于他来说一定很重要。”聂牧谣说。 “会不会是秦大哥的家人?”顾洛雪心有不甘。 聂牧谣摇摇头:“没听他提过。” “白哉,你是秦大哥朋友,他对你说过吗?”顾洛雪问。 “没有。” 羽生白哉回答很干脆,视线久久注视那盏远去的河灯,神色分外凝重,因为他已经知道秦无衣祭奠的是谁。 三千弱水中,能让秦无衣留驻于心的只有一人,可惜落了黄尘,黄尘便是黄泉,只剩下寒水畔追忆伊人的秦无衣。 那是一首唐词,也是那人的名字。 阡尘。 昨夜他守在秦无衣床边时,听他在昏迷不醒中叫过这名字。 六年前和秦无衣在粉巷的就是她,留下那盏花灯的也是她,还有那枚缘定三生的三生石,或许这就是秦无衣不惜赌上性命也要过粉巷的原因,他是在为无法弥补的亏欠而赎罪。 顾洛雪招呼船夫回去,双手抱膝喃喃自语:“你们说秦大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最好别去琢磨他,否则他会像一个谜让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聂牧谣饮了一口酒,对顾洛雪忠告。 船到岸边,羽生白哉下船后拿过酒壶,仰头豪饮,剩下的酒倒入曲江中,虽然不知道那名叫阡尘的女子是谁,但却能体会秦无衣独坐在此的悲凉:“回去以后我不提今晚之事,但你们不要再去揣测他,他是怎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位值得托负生死的朋友。” 聂牧谣再骄纵,也被羽生白哉气势所震,不由自主点头。 “可能是我太好奇了,起初见到他出口成章,被他才情所惊,后来又见他胆识过人,今夜从河灯上看见他还写得一手好书法,细细回想秦大哥举手投足都有大家之风,难不成真让我猜中了,是某个皇室贵胄。”顾洛雪挠挠头,重重叹口气,“算了,白哉说的对,我何必去猜秦大哥是谁,反正知道他是好人就成。” 顾洛雪一边说一边推开宅门,院落里还晾晒着羽生白哉洗好的床被,突然一道人影冲出,刚跑出几步就停在院中,聂牧谣认出是擒获的刺客,以为他想逃跑,刚从身上抽出无常鞭,却发现刺客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表情痛苦的抽搐着嘴角,缓缓抬起的手摸向脖子,指尖还未触碰到,一抹猩红从颈脖处慢慢渗透出来,开始还是浅浅的印记,片刻间血流如注,在脖子上裂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扑通。 刺客直挺挺倒在地上,手中还紧拽着一把拨浪鼓,从他咽喉中蔓延的鲜血汇聚成血泊,将拨浪鼓侵染成深暗的血红色。 聂牧谣和顾洛雪面面相觑,羽生白哉松开剑柄上的手,用惊诧目光注视着面前倒地的人,杀他的人出手太快,以至于刺客从柴房跑到院中,脖子上的刀伤才裂开。 一朵烟火在夜空绽放,照亮整个院落,庭院中飘舞的床被中引出缓缓走来的人影,悄然无息的步伐如同幽冥地府中的恶煞。 当床被撩起,他们见到了秦无衣。 浑身被溅满鲜血,干涸的血渍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凝固成令人毛骨悚然的腥红,低垂的手里握着还在滴血的短刀,那一刻,顾洛雪噤若寒蝉,她无法将自己熟悉的秦无衣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烟花泯灭,院落又陷入无尽的漆黑,等下一次烟火照亮夜空时,秦无衣已经站到她们面前,用身旁的床被擦拭短刀,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他都说了。” …… 第二十六章 酷吏 死牢里烛火昏暗,映照在越南天的侧脸上忽明忽暗,深狱内潮湿而霉臭的味道让越南天有些不适,回想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大理寺的牢狱。 平日里,这里都有重兵把守,昼夜巡查守卫森严,现在只剩下越南天和身后那名刚断了气的死囚。 越南天在水盆中清洗双手,动作仔细而缓慢,那盆清澈见底的清水很快变成血红。 “越公立朝以来,官声不蜚,百官无不称赞其处心公正,议法平恕,先帝还曾赐下“狱以无冤”匾额表彰。”声音从烛火无法照射到的角落传来,深沉平缓,如同这暗无天日的死牢,没有丁点生气,“若不是今夜见你亲自审讯囚犯,我差一点都忘了,你还有这手安身立命的本事,这些年身居庙堂高位,刑讯手法却未有生疏,手段之狠,用刑之重不输前朝酷吏郅都。” 郅都是西汉酷吏,据说当年,被郅都斩杀数千人,流血十余里,以至于,列侯宗室见到他时都侧目不敢直视,可见其人有多残暴,那人将越南天与郅都相提并论,明意是褒赞,实则为贬损,越南天为人八面通透,当然听出那人言外之意,居然没有半点不悦,反而笑脸相迎,满是谄媚逢迎之色。 “卑职为您备了一份大礼。” “哦,有点意思。”那人正襟危坐,言语颇为高傲,“还是头一遭,有人在死牢给我送礼,我倒要瞧瞧,大半夜请我至此,到底什么礼这样金贵。” 越南天转身走到被捆绑的囚犯面前,拨开散落低垂的长发,在囚犯伤痕累累的胸前,赫然一枚狼头刺青。 “戍边番?”那人一眼认出刺青。 “几日前的元夜,大批铁勒精锐戍边番潜入长安城实施刺杀,贼乱至入城起便在卑职掌控之中,因为情况不明,卑职一直按兵不动,元夜当晚戍边番突然撤离,卑职命人擒获其中一人。” 那人似乎对这名囚犯很有兴趣:“刺杀?目标是谁?” “目标一共有四人,其中一人是卑职手下的掌狱捕快顾洛雪,剩下三人分别是流杯楼花魁聂牧谣,遣唐使团护卫羽生白哉,最后一人曾是大理寺狱的死囚,名叫秦无衣。” “戍边番倾巢而出,就为了刺杀四个无名之辈?”那人有些不解。 “关键在那名叫秦无衣的死囚身上,五年前被收押在大理寺狱,但此人却无任何文书记录,并且太后严旨,对此人不得审问,不久前,秦无衣被太后特赦出狱,并赐予紫金鱼符,奉命秘密调查近月来发生的妖案。” 那人身子微微一动:“太后让一名死囚调查妖案?” “卑职派人详加调查过此人,奇怪的是,秦无衣像是没有过去的人,不知道他的来历和身份,好似关于秦无衣的一切都无人所知。” 那人若有所思片刻:“戍边番为什么要刺杀调查妖案的人,难不成戍边番与妖案有关?” “戍边番都是硬骨头,卑职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他开口,戍边番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因为妖案,而是宋开祺。” 那人换了一个姿势,一直捂着鼻尖的锦帕缓缓放下:“宋开祺已故一月有余,怎么会和戍边番牵扯上关系?” “这要从宋开祺奉旨秘密勘查龙眼说起,个中缘由卑职已经向您详加禀明,但却从戍边番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事。”越南天在那人面前始终毕恭毕敬,“宋开祺在河道之下发现太宗命人修建的龙冢,宋开祺在凿毁龙冢后,擅自拿走太宗用来封镇龙眼的神物,以至于如今百妖祸乱长安,说到底就是失去了神物的庇佑。” “神物?什么神物?”那人越听越吃惊。 “此神物便是卑职要送给您的厚礼。” “你这一晚都在故弄玄虚,到底什么礼,直言道来。”那人有些不耐烦。 越南天埋头,声音凝重:“天下!” “放肆!” 那人一听这两字,身子不由自主一怔,拂袖起身气度非凡,越南天双腿一曲,神态谦卑跪于地上。 “你在本王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到底是何居心?” “卑职是豫王门生,对豫王忠心日月可鉴。”越南天埋首在地。 李旦面色阴沉,缓缓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出,左手背负在身后,右手一边拨弄扳指一边围着跪地不起的越南天走了一圈,停在他面前沉吟:“若不是念在这些年,你为本王鞍前马后,就凭你刚才所说那两字,本王就能诛灭你九族。” “豫王对卑职有知遇之恩,卑职生死与豫王前程相比,不足挂齿,若卑职之死能换来豫王帝业,卑职万死不辞。”越南天句句肺腑。 “混账东西,还敢在本王面前口出狂言,如若今夜之事传扬出去,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就是本王项上人头怕也难保全。”李旦怒火中烧,沉声呵斥后情绪稍微平复,“罢了,你虽无功但还算忠心,今夜之事,本王不予追究,只是你高居朝堂却不能审时度势,当今时局已定,本王何来帝业一说。” 越南天回禀:“卑职斗胆,豫王此言偏颇,在卑职看来,当今时局并不稳。” 李旦又围着越南天走了一圈,语气缓和了少许:“说来听听。” “妖乱京城,人心惶惶,太后严旨文武百官不得危言耸听,而皇上却秘旨宋开祺勘查龙眼,准备作法镇妖,可见皇上与太后并非一心,太后明意让三司调查妖案,又暗地里委派一名不知来历的死囚,由此可见,太后对皇上以及三司都不放心,长此以往,朝局势必动荡,而皇上与太后之间裂隙愈深,豫王取而代之的机会就越大。” “前几日,本王进宫觐见太后,听太后言语之意,对皇上颇为满意,并未如你所言,太后对皇上有丝毫成见。” “即便有,太后也不会让豫王有所觉察,太后唯一要做的就是维稳,豫王试想,当今皇上孱弱,远不及太宗与先帝,加之登基以来,任人唯亲,排挤老臣,大肆启用外戚,文武百官早就怨声载道,朝中还能说得上话的,就只剩下先帝托孤重臣裴炎,而裴相刚正不阿,多次触怒龙颜,皇上心中定是不悦,想要摆脱掣肘,皇上势必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可如此一来,就触动了太后的底线。 而在妖案一事上,皇上公认违抗太后旨意,坊间盛传,佛教魔王“六梵天主”将要降世,而太后便是魔王转世,皇上此举表面上是阻止魔王降世,实则是提防太后专权,林林总总都能看出,皇上已和太后站在对立面,卑职推测,这朝局恐怕会有大变。” 李旦沉默不语,一边拨动扳指一边细细思索,意味深长问道:“本王空有王爵之位,却无权无势,即便如你所言朝局大变,又与本王有何干系?” “卑职为豫王谋划了两条路。”越南天脱口而出。 “起来吧。”李旦双手背负在身后,“本王愿闻其详。” “第一条路,在卑职看来,皇上与太后之争,皇上必败无疑,前有章怀太子被废之事,太后手段可见非同一般,卑职如果没猜错,皇上怕是早晚要步章怀太子后尘,剩下的皇嗣中,能登皇极的唯有豫王。” 李旦冷笑一声:“谁登帝位,不是你猜,而是看太后怎么抉择,万一,万一不是本王呢?” “那还有第二条路。” “什么路?” “后宫不得干政,豫王独揽乾坤,何必要顾忌太后。” 李旦露出嘲讽之色:“论德性名望,本王不及六哥李贤,论权势不及七哥李显,他二人都不敢与太后分庭抗争,我又何德何能敢忤逆太后?” “豫王可还记得宋开祺从龙冢拿走的那件神物,此物正是卑职要送给豫王的大礼。” “说了一晚,那神物到底是什么?” “上古神物,山河社稷图!” “山,山河社稷图?!”李旦微微张开嘴。 “卑职原本也以为山河社稷图是虚无缥缈的传说,现在看来,此神物的确存在,想必豫王也有听闻,太宗乃是九天应元雷生普化天尊下凡,率雷部二十四位天君,开创大唐盛世,山河社稷图便是天尊留在龙眼镇压妖魔的神物。”越南天言辞凿凿答道。 李旦震惊不已,神色惊诧喃喃自语:“世间竟然真有此等神物。” “秦无衣等人去过宋开祺府邸,戍边番以为他们得到了山河社稷图,所以才会全力追杀,目的就是为了将山河社稷图据为己有,豫王可能还有所不知,据传得山河社稷图者,得天下!” 李旦眉头一皱,惊诧慢慢被沉疑之色所取代:“戍边番是如何得知山河社稷图重现世间?” “卑职不知,但除了戍边番之外,近月来,突厥狼卫、回纥暗骑、吐蕃死士以及各地封王势力都秘密入京,试图沾指山河社稷图,问鼎天下,不日前,皇上下诏封江湖异士蓬锦为国师,卑职推测也应该和山河社稷图有关,至于太后……” “太后也意图得到神物?”李旦大惊。 “卑职不敢妄加猜测,但从太后密令秦无衣调查妖案的举动,或许能窥其一二,能被太后委以重任,可见秦无衣这人非比寻常,查妖案何必要任用一名死囚,除非太后要查的不想别人知道。” “能平定天下的神物,当然会有很多人趋之若鹜,这么多人探寻也未听闻过有山河社稷图的踪迹。”李旦偏头看向越南天,目光狡黠深邃,“你给本王备了礼,难不成你知道神物的下落?” “卑职奉命调查妖案,宋开祺遇害当天,乔装打扮去过西市,期间在市内密会了一人,卑职派人秘查,获悉宋开祺将一物转交给密会的人,而此人随后驾车出城,途中遭遇不测,连人带车冲入河中,尸首被卑职秘密藏匿,在尸体身上没有收获,但却找到一面腰牌,能确定与宋开祺见面之人的身份。” 李旦忧心忡忡:“这么说,山河社稷图没在宋开祺身上?” “宋开祺定知神物的重要,断然不会随身携带,应该妥善收藏在某地,不过既然能确定与之会面人的身份,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山河社稷图。” 李旦突然笑了,对着越南天点点头。 “越公果然是八面玲珑,太后命三司会审妖案,查了一个多月没有半点眉目,你明明掌握了这么多线索,为什么一直瞒情不报?” “卑职天资愚钝,为官多年其他没学会,倒是学会了难得糊涂,太后若真倚重三司,便不会秘旨启用秦无衣,太后此举无疑是不希望三司真查出什么结果,卑职越是无能反而越能置身事外。”越南天跟着赔笑。 “本王还记得,先帝曾当着群臣夸你处事通透,面面俱到,在本王看来,你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李旦笑意斐然。 越南天头微微埋下,泰然处之:“豫王谬赞。” “你备的这份礼,本王收了。”李旦收起嘴角笑意,“既然你处处都为本王着想,想必已有全盘之计,以你所见,本王该如何做?” 越南天不假思索答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话怎讲?” “眼下时局不明,豫王应韬光养晦,藏锋守拙,太后既然让秦无衣秘查妖案,想必此人定有过人之处,不如就顺水推舟,让他一查到底,卑职已安排将线索透露给顾洛雪,剩下的事让秦无衣等人去做,待到水落石出之际,豫王再坐收渔翁之利。”越南天对答如流。 “你考虑的甚为妥当,只是,只是有一点……”李旦似笑非笑,瞟了越南天一眼,意味深长问,“当世鸿儒顾恺元是你恩师,据我所知,这个顾洛雪和顾恺元渊源颇深,以你才智,肯定能想到,卷入妖案的人,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恐怕都难以全身而退,你都知道明哲保身,为什么还要把顾洛雪往火坑里推,日后,你打算怎么向你恩师交待呢?” “卑职只需要对豫王有交待,豫王不是说卑职不输西汉酷吏郅都,郅都为忠君侍主,能杀自己妻小,卑职为豫王帝业辜负恩师又有何难。”越南天头埋的更低,火光映照在他侧脸上,谦卑而恭敬,即便是背信忘义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来,都能说的道貌岸然。 “本王阅人无数,若论奸雄之才,纵观满朝文武,唯你越南天独执牛耳,先帝怕是都对你看走了眼,堂堂治世能臣却屈尊三品。”李旦仰头大笑,从越南天身边擦肩而过时,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附耳低语,“若你能为本王献上山河社稷图,待到本王君临天下之日,便是你封侯拜相之时。” 第二十七章 忆君一杯中 不知何时起,院外的天空中总是有一只鹞鹰在盘旋,冬日的阳光在它漆黑的羽毛外镶上了金边,伴随着尖利而苍茫的叫声,掠过浩瀚天际,在身后留下一道绚丽的光晕。 鹞鹰停在不远处的高树上岿然不动,黄色的鹰眸外镶着一圈金丝,锐利的目光如同惊雷闪现,透出一股莫名的力量。 秦无衣隔窗望着那只鹰有些入神,落在羽生白哉眼里,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秦无衣就是那只鹰,有着相同的无畏、高傲和敏锐。 目光回到秦无衣裸露的身体上,那些横七竖八遍布全身的伤疤,似乎在提醒羽生白哉,面前这个男人有着和那只鹰一样的凶猛。 羽生白哉小心翼翼取下纱布,准备帮他换药,突然意识到,那些数之不清的伤痕,没有一道在秦无衣的后背上,可见在这个男人的信条中,永远没有畏惧,他从不会让敌人看见自己退缩时留下的后背。 “你轻点。” 秦无衣呲牙咧嘴回头瞪了羽生白哉一眼,羽生白哉无奈的苦笑,原来这个男人也有柔弱的时候,只是一直隐藏的很深,他的伤痛和真实只会留给他最信任的人。 “什么是山河社稷图?”羽生白哉好奇问。 自从那晚秦无衣撬开戍边番的口,聂牧谣和顾洛雪似乎对真相震惊不已,这几天来,再没人提及过妖案,羽生白哉很诧异,一副图为什么能让所有人如此忌讳莫深,入唐已有八年之久,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可回想所有研习的典籍中,都没有关于山河社稷图的记载。 秦无衣眉间微皱,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此图乃是上古神物,流传于坊间传说之中,据说此图是古神女娲以天地初开时的亿兆灵气铸炼而成,是为无上法宝之一。” 羽生白哉一愣,女娲是中土创世神,他当然听闻过这位古神的威名,却没想到山河社稷图竟然会是女娲的法宝。 “山河社稷图有什么神妙之处?” “此图可化生万物,宇宙洪荒、日月星辰、山川地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尽在图中,仿佛另一个大千寰宇被收罗于图内,故名山河社稷图。”秦无衣端起酒杯,神色凝重答道,“从戍边番口中得知,此图原本是太宗秘留在龙冢,镇压世间妖魔,以庇佑大唐基业,宋开祺无意中发现神图,擅自带出龙冢,这才导致如今妖邪四起。” “上古神物重现而已,你为何如此忧虑?” “起初我是不信鬼神一说,可在宋家见到的金角妖龙,后来有亲眼目睹满天神佛降下天罚,可即便如此,也仅仅是妖邪祸乱一方,大不了斩妖除魔,可山河社稷图一出,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秦无衣仰头饮尽杯中酒,嘴里喃喃自语,“要知道,山河社稷图有无上神妙,可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 “神图能收妖?!” “对。”秦无衣点点头,“这也是太宗将神图镇守在龙冢的原因,世间万千妖魅,都能被收入神图之中封印。” 羽生白哉眼睛一亮,忘了还在给秦无衣换药,手上力道太重,险些让伤口裂开,被秦无衣一脸嫌弃埋怨,羽生白哉一边道歉一边说道:“既然神图能收妖,只要能找到山河社稷图,岂不是就能阻止妖邪祸乱世间。” 秦无衣白了他一眼,露出嘲讽之色。 “我说的有错吗?”羽生白哉一脸无辜。 “神图是能收妖,但人祸危于妖祸。”秦无衣叹口气,神色凝重说道,“世间多几只妖魅不足为惧,真正的祸事在后面那句“平定万代江山”上。” 羽生白哉挠挠头,还是一头雾水:“收尽妖邪,百姓安居乐业,世间歌舞升平有什么不好?” “哎。”秦无衣摇头苦笑,瞟了一眼羽生白哉腰际的影彻刀,“你心如莲,淤泥不染,若入空门定能成为悲天悯人的高僧,只可惜你刀上纹饰注定你难逃这红尘俗世,你入唐八载所学,加在你腰间双刀,不是让你慈悲济世,待你东渡归国,一生都会被两字所困。” “哪两字?” 秦无衣缓缓斟酒,抬头与之对视:“天下!” 羽生白哉一怔。 秦无衣深吸一口气:“铁勒的戍边番都知道山河社稷图重现,可想而知这消息已不是秘密,让我查妖案的那人恐怕也是为了此图,如今京城内波涛暗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这些人眼里不会在乎有几只妖邪,他们能看见的只有谁主江山。” “平定万代江山……”羽生白哉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们不会在乎妖案,而是想将山河社稷图据为己有,从而问鼎天下,到那时……” “到那时便烽火连城,尸横遍野,妖祸只能残害人命,但人祸的贪婪却能带来人间地狱。”秦无衣接过羽生白哉的话,忧心忡忡说道。 羽生白哉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峻:“当务之急必须尽快找到山河社稷图的下落,否则后患无穷,倘若落入乱臣贼子手中,势必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唯一知道山河社稷图下落的只有宋开祺,如此看来,他密奏的密折内容应该就与神图有关,可是无法知晓他在西市密会的到底是谁,这条线索已断,想要追查神图下落谈何容易。” “线索也没全断,至少我们知道宋开祺将密奏典当,洛雪顺着这条线,正在排查长安城内每一间质库。” “城内质库上千所,逐一排查无疑是大海捞针,不过这倒是符合她性子,可惜我只有三月期限,怕是没时间等她一一核查。”秦无衣说到这里,探头向院中张望,没瞧见顾洛雪身影,“她又去城里调查质库了?” “今天没有,大理寺一大早就派人来传话,让洛雪立刻赶回,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羽生白哉帮秦无衣涂抹好伤药,欲言又止,“有,有件事……” 秦无衣:“什么事?” 羽生白哉嘴张合了半天也没说出话,像是要说的事让他难以启齿,见秦无衣一直看着自己,埋头避开秦无衣视线。 “再换两副药,伤差不多就好了,但箭上倒刺伤了筋骨,短时间内千万别运力。”羽生白哉一边帮他包扎一边说道,“外伤易治,内伤难调,要记得按时喝药,我怕你忘了,药都给你备好,每天一副,小火熬制……” “你到底想说什么?”秦无衣端起酒碗,不耐烦打断他。 羽生白哉停下手中动作:“新帝已下旨,召见遣唐大使觐见。” 酒杯悬停在嘴边,秦无衣先是一愣,很快在嘴角泛起不舍的笑意:“你要归国了,什么时候走?” “明日。” “这么快。”秦无衣笑的言不由衷,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失落袭来,生怕被羽生白哉看出来,努力让自己笑的畅快,“难得听到一件好事,在异国他乡八年,想必你早已归心似箭。” “你卷入妖案,我本该留下助你一臂之力,但我身为使团护卫,护送使团归国责无旁贷,我……” “你能帮我的就是带走牧谣,她性子烈,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别再让她返回中土,你怕是要背负骂名。”秦无衣打断羽生白哉,为他斟满一杯酒,“无衣身无长物,临别无物所赠,我身上有伤,明日就不去送你,你我一别,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就以此杯为你践行,故人万里外,忆君一杯中。” 秦无衣笑的惨然,突然发现还有让自己害怕的事,他竟然不敢去送羽生白哉,离别的惆怅会让他分不清,到底是伤口痛还是孤寂的心痛。 曾经体验过一次,让秦无衣万劫不复,自此,他再也不敢去尝试。 “我带走了牧谣,你和洛雪怎么办?”羽生白哉端杯不饮,“我是异乡人,不在乎这大唐天下纷乱,但在意朋友安危,不如你随我一同东渡。” “我有心愿未了。” “可……”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亦如你需要肩负起影彻上的纹饰,而我,而我需要弥补自己的亏欠,在我了却心愿之前,是不会离开这里,至于洛雪,你不用担心,我会护她周全。”秦无衣举杯相碰,洒脱不羁笑言,“还当我是朋友,就什么也别说,来,满饮此杯。” 羽生白哉看见秦无衣笑意中的坚毅和决绝,知道多说无益,烈酒入喉,驱散冬日寒凉,却驱不散那抹离别愁绪。 秦无衣抹去嘴角酒渍,站起身穿好衣衫,拿在手中的是麟嘉刀:“我曾起誓,此生不会再让麟嘉刀出鞘,所以才用铁汁浇铸,最后一战,怕是不能如你所愿,无衣视你为挚友,绝无轻贱之意,还望你能见谅。” “不用。”羽生白哉回答的干脆。 “不用?”秦无衣反倒是吃惊,“与我一决高下是你的执念,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难道想带着这个遗憾返回故里?哦,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伤势,你放心,君子之约,无衣定当全力以赴。” 羽生白哉淡笑:“胜负已分,何来执念一说。” “已分?”秦无衣一脸茫然,“什么时候?” “六年前,你心无旁骛,手中麟嘉刀神鬼莫敌,白哉输的心服口服,可如今,你有太多羁绊,你连戍边番的连弩都躲不开,又岂能躲开我的刀。”羽生白哉表情诚恳,与秦无衣对视,直言不讳,“现在的你,已经不是我对手。” 秦无衣爽朗一笑,丝毫不在意输赢高下,能避开和羽生白哉的对决,让他在心里长松一口气,或许羽生白哉说的没错,心中有了太多羁绊,以至于秦无衣始终都在逃避这场对决,不是因为输赢,而是他已经无法向六年前那样,毫无顾忌的与朋友生死相拼。 “这次见你,感觉你变了很多。” “瘦了。”秦无衣低头倒酒,又一次关上心扉,“牧谣也说我变瘦了,在死牢关上五年,谁都会变瘦。” “六年前,你就如同这把麟嘉刀,锋利尖锐,冷酷无情,你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刀。”羽生白哉注视着秦无衣,最后一次,他决定不再去附和秦无衣的回避,“现在的你,也和麟嘉刀一样,只不过同样被浇铸,我看不见你的锋芒,但却能看见你的柔情,所以你躲不开连弩,因为你有感情,这让你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秦无衣手抖动一下,酒溅落在桌上,稍纵即逝的凝重,很快就被玩世不恭的微笑取代:“我当你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你却骂我不是人,你说,我到底像刀还是像人?” 羽生白哉没有笑,他更喜欢现在的秦无衣,但偏偏他被卷入妖案,连弩都躲不开的人,又如何去面对险象环生的真相,如果非要羽生白哉去选,他宁愿秦无衣还是六年前那把无坚不摧的刀。 羽生白哉没有回答,举起酒杯:“前路艰险,珍重!” 秦无衣点点头,举杯的手却没之前那样稳:“珍重!” 门被重重推开,聂牧谣身形敏捷冲了进来,见到举杯的两人,脸上写满猜疑,视线在房里搜寻一圈,坐在椅子上来回打量秦无衣和羽生白哉。 “你干什么?”秦无衣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 “大白天喝什么酒?”聂牧谣一脸嫌弃,死死盯着两个男人脸上,似乎是想要看出什么端倪,“自从上元节后,你们回来就不对劲,两个大老爷们整天鬼鬼祟祟关在屋里,你们……” 聂牧谣说到一半,余光瞟见秦无衣还未系好腰带的衣衫,顿时瞪大眼睛:“你们,你们该不会……” 羽生白哉一脸坦荡:“我们怎么了?” “不对,在屋里怎么会要一股药味?”聂牧谣精明,凑到两人身上闻了闻,距离秦无衣越近,药味越浓,“你受伤了?!” “什么鼻子,明明就是酒味。”秦无衣敷衍过去,生怕被聂牧谣闻出来,手一斜,故意将酒洒在身上。 聂牧谣满是狐疑,刚想细问,就看见顾洛雪急匆匆跑进来。 “妖,妖案有进展了。” 聂牧谣的注意力从秦无衣移到顾洛雪身上:“你查到宋开祺典当的质库了?” “不是这件事。”顾洛雪气喘吁吁说道,“赫勒墩说过,宋侍郎在离开西市前,曾把当票交给了一辆马车上的人,后来这辆马车在城外河里被找到,但却没发现车夫和车上人的尸首。” 秦无衣:“你之前调查过那辆马车,可既然找不到车上的人,也无从查起啊。” “就在今天,大理寺找到了尸首,因为在水中浸泡一月之久,尸体严重腐烂,从尸体身上也没有发现当票,不过发现了这样东西。” 顾洛雪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块牙牌,看质地是象牙雕刻而成,上有如意头,周边刻有水波纹,正面阴刻瑞兽玄龟,背面是兵部统兵印。 秦无衣拿在手细看片刻:“这是兵部颁发的腰牌,用于出入京城各个城门,有此腰牌,宵夜不禁,各门禁能畅通无阻。” “这种腰牌规制很高,须有吏部甄选名额,再呈报给皇上批阅,最后由兵部授予,但大唐传国至今,颁发给官员的腰牌不胜枚举。”顾洛雪点点头说道,“不过,每个被授予腰牌的官员在吏部都有名册,只需逐一依据名册核实,便能确定这面腰牌的主人。” 羽生白哉看着腰牌,神色大变:“不用核实。” “为什么?”聂牧谣诧异问。 羽生白哉从身上拿出一面腰牌,竟然与秦无衣手中的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会有这种腰牌?”顾洛雪大吃一惊。 “腰牌以材质区分官品和官职,象牙是授予番邦使节,水波纹是专门用于东瀛遣唐使团。”羽生白哉表情凝重疑惑,“遣唐使团一共有两面这样的腰牌,我有其中一面。” 顾洛雪连忙追问:“另一面是谁持有?” 羽生白哉舔舐嘴唇:“遣唐大使,沢井贤太。” 第二十八章 客卿 鹞鹰翱翔于天际,展开的双翅将云层划成朵朵破絮,金黄色的鹰眼透过重重云霭,俯瞰着那辆疾驰入城的马车。 聂牧谣撩起车帘,视线透过缝隙追逐着那只鹞鹰的踪迹,尖脆的鹰鸣传来,让聂牧谣有些心烦意乱,好似莫名的熟悉,绞尽脑汁回想,却无法追忆到源头,只依稀还记得,在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中,也有一抹金色的流光划过天际。 放下车帘,发现秦无衣正看着自己,慵懒的目光却有着鹰瞵般的犀利。 聂牧谣惴惴不安说道:“有只鹞鹰跟着我们。” “哦。” 秦无衣应了一声,没有太大的反应,抚摸着绿豆,兴许是觉察到天敌的出现,绿豆吓的躲在秦无衣怀中不敢出来。 聂牧谣郑重其事:“自从住进曲江的宅院,这只鹞鹰就出现。” “哦。” 聂牧谣踢了秦无衣一脚:“外面那只鹞鹰天天跟着我们,你就不觉得有问题?” 秦无衣缩了缩腿,尽量离聂牧谣远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管天管地,总不能连一只飞禽也想管吧,再说你管的了吗?天高任鸟飞,它又没碍着你什么事。” “我,我好像见过这只鹰。”聂牧谣又探出头凝望。 秦无衣哭笑不得:“废话,谁还没见过鹰啊。” 聂牧谣白了他一眼,戳了戳身旁的顾洛雪:“你就没留意到,这只鹰有些不寻常吗?” “是不寻常。”顾洛雪有些恍惚。 “你也看出来了。”聂牧谣像是终于找到知己。 顾洛雪若有所思点头:“是啊,既然腰牌是属于遣唐使团,难不成在河里发现的尸首是大使?!” 聂牧谣揉了揉额头,发现马车里除了她,根本没人在乎外面那只鹰。 羽生白哉自从上车就默不作声,摇头说道:“不会是大使,前段时间我还见过他。” “如果不是大使,那为什么腰牌会在另一个人身上?”顾洛雪疑惑不解。 “唐律规定,百官不得入市,对番邦使节限制更严,若发现会被苛以重罪,大使应该是委派亲信前往,将腰牌交予亲信便于出入各个门禁。”秦无衣一边安抚绿豆一边说道。 “这样解释也说的通。”顾洛雪点点头,但眉间疑色还是没舒缓,“可不寻常的是,宋侍郎当时身上带着密奏,为什么会去西市密会一位无足轻重的番邦大使呢?” “无足轻重?”聂牧谣笑出声,“你这丫头好大的口气,堂堂客卿在你口中竟然只是无足轻重之辈。” “客卿?!”顾洛雪一惊,按官职,客卿是大唐授予番邦人的最高殊荣,“牧谣姐认识大使?” “你来长安时日不多,还没听闻过这位异国客卿的风闻。”聂牧谣依靠车栏,指向羽生白哉,“你该问他才对,还有谁比他更了解。” “大使入唐之后,除了使团里的人,很少有人称呼他本国的名字。”羽生白哉双手环抱在胸前,腰挺的笔直对顾洛雪说道,“你没听闻过大使也很正常,不过他另一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 “什么名字?” “章英纵。” 顾洛雪赫然一惊:“安南都护,章英纵!” “大使入唐后,被派往国子监太学,攻读中土礼法典籍,因天资聪敏,勤奋好学,随大唐士子参加科举考试,高中进士,被先帝誉为英秀良才,纵横捭阖,并取英纵二字为其赐名,亲封为常侍安南都护,留朝为官。”羽生白哉娓娓道来,“立朝以来好学不倦,孜孜不怠,深得先帝赏识,备受厚遇,官至客卿。” “章英纵好乐器,尤擅横笛,闲暇之余常去曲江游船吹奏,每每同船的便是宋开祺。”聂牧谣如数家珍,在一旁说道,“宋开祺弹得一手好琴,颇有古风神韵,两人以乐会友互为知音,被称为琴笛双杰。” “这么说起来,宋侍郎与大使不但认识,而且还是莫逆之交。”顾洛雪恍然大悟,但表情还是充满疑虑,“宋侍郎应该是想把密奏交由大使保管,可,可宋侍郎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聂牧谣也疑惑不解:“是啊,宋开祺既然写下密奏,当然是想上呈给太后,而且密奏上极有可能是关于山河社稷图的事,如此重要的东西,他交给章英纵是何意?” 秦无衣突然抬起头问羽生白哉:“新帝明日召大使觐见?” 羽生白哉刚点头,也瞬间反应过来:“宋侍郎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密奏根本送不到太后手里,但……” “但章英纵可以!”秦无衣嘴角微微上翘,“他作为遣唐大使,归国前必定要向新帝递交国书,然后还要去觐见太后,宋开祺是希望他能将密奏代呈。” 顾洛雪眉宇舒展,脸上露出欢喜之色:“密奏还在大使手中,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提前找到山河社稷图。” 羽生白哉和秦无衣神色却刹那凝重,宋开祺留下的密奏无疑是道催命符,京城之内不知道潜伏着多少势力对神图虎视眈眈,倘若知晓神图的线索在章英纵手中,肯定会对其下杀手。 想到这里,羽生白哉催促车夫快马加鞭。 马车飞驰入了鸿胪客馆,典客署在这里设置藩客驿站,入唐使节团均客居于此,其中以东瀛遣唐使规模最大。 还未等马车挺稳,羽生白哉急匆匆跳下车,使团客馆里摆满各种箱货,忙忙碌碌出入的人正有条不紊搬运,坐在门口录事仔细清点后登记在册,然后命人装车封存,秦无衣来回扫视,箱中所装大多都是中土典籍和使团入唐后所收集的文化、风俗、制度以及技术等文献,还有一些采购的瓷器和乐器。 羽生白哉心急如焚,加快脚步径直向客馆里走,聂牧谣嫌这里灰尘太大,沾染到她那身名贵的狐裘,手里丝锦轻掩在鼻尖跟在最后,还未进客馆,形细而色淡的青黛眉就微微皱起。 拉住前面的顾洛雪,低声细语:“看出什么了吗?” 顾洛雪心里只想着妖案,被聂牧谣这么一问,立即警觉起来,手按在剑柄上:“牧谣姐,有什么不对?” 聂牧谣按住她的手:“别一惊一乍的,鸿胪客馆紧挨着皇宫,由左右卫把守,有丁点异动,便会被数千兵甲团团包围,除非是真活腻了,否则没人敢在这里行凶。” “那,那你看出什么了?”顾洛雪长松一口气。 聂牧谣视线扫过那些遣唐使团的人,不管是搬运货物的普通工匠,还是身有官职的录事,前一刻所有人还有条不紊忙碌,可羽生白哉一出现,这些人全都放下手中的事,静立一侧,羽生白哉所过之处,就连录事也起身埋头。 弯腰鞠躬是东瀛人的礼节,深入每一个东瀛人的骨髓,他们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民族的谦逊和礼仪,只是聂牧谣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对身为护卫的羽生白哉如此恭敬。 聂牧谣回头去看秦无衣,相信以他的敏锐也会觉察到这个细节,却看见秦无衣站在身边,依旧一副慵懒的神情,正用指头逗着掌心中的绿豆。 聂牧谣有些失望的叹息,感觉秦无衣远没五年前那般锐利。 跟进客馆,从里面迎出来的是遣唐副使,和其他人一样,在见到羽生白哉那刻,副使脸上的恭敬没有半点做作,只是还没等他腰弯下去,羽生白哉急切询问:“大使何在?” 副使用异邦语回答,回答内容让聂牧谣等人听的一头雾水,不过见羽生白哉表情有些缓和,猜想应该是好消息。 “大使今早还来过,交代了货运以及启程事宜后才离开。”羽生白哉告诉大家。 顾洛雪心思缜密:“大使什么时候回来?明天就要进宫面圣,在这期间必须确保大使安全。” 羽生白哉继续与副使交谈,没说几句神色有异。 聂牧谣在旁边追问:“有什么不妥?” “大使已经接连两晚夜不归宿,副使说大使临走前还特意交代,今晚也不会回客馆。”羽生白哉回答道。 顾洛雪:“大使入唐多年,官至客卿,即将离唐归国,想必会有很多高朋宴请,夜宴上鱼龙混杂,守卫远不及客馆森严,大使独自滞留在外怕有风险。” 副使似乎能听懂唐语,并没太多忧虑之色,凑到羽生白哉耳边低语,嘴角笑意暧昧,羽生白哉听到一半,神色惊讶看向副使:“东瀛歌女?!” 副使点头。 羽生白哉脸色愈发凝重:“大使可带护士前往?” 副使摇头。 羽生白哉顿时勃然大怒,与生俱来的淡泊温婉荡然全无,拧住副使衣领,手臂上青筋暴露,双目溅火沉声怒斥:“你身为副使,应时刻督促大使行则,大使一言一行皆系本国荣辱,你明知大使纵情声色,放浪形骸,非但不劝阻反而任由他极情纵欲。” 副使被重重推倒在地,面色惶恐跪地不起,顾洛雪和聂牧谣都被羽生白哉气势所震,再环视客馆内,所有人使团里的人,悉数曲膝跪地,这让顾洛雪和聂牧谣面面相觑,再看向羽生白哉,那个在她们眼里明明憨直固执的护卫,脸上的神色见竟然多出一分睥睨天下的霸气。 只有秦无衣还泰然处之,沉声询问跪在地上的副使:“大使现在人在何处?” 副使战战兢兢答道:“升道坊西南,有一座黑瓦红柱的宅院,大使就在里面。” 秦无衣听完转身上车,让车夫立即赶往升道坊,聂牧谣与顾洛雪瞟着靠窗的羽生白哉,一时间不敢与之答话。 车外寒风凛冽,秦无衣打了一个哆嗦,全身缩成一团,随口问道:“我听你提到东瀛歌女?” “副使说前几日长安来了一位东瀛女子,能歌善舞,而且有倾国之貌,大使与之一见便神魂颠倒,那女子在城中有一处宅院,大使终日留宿于女子宅院中,夜夜笙歌流连忘返。”羽生白哉剑眉深皱答道,“使团事务荒废多日,我因为调查妖案留在曲江,没想到竟然会出如此纰漏。” “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大使即便真是天资英纵,聪明好学,可说到底他终究也是个男人,背井离乡这么多年,难得遇上一位动心的故国红颜,纵情声色也在情理之中,你又何必如此介怀。”秦无衣一边说一边指着坐在对面的顾洛雪和聂牧谣,“她们被你吓的都不敢说话了。” 羽生白哉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失态,连忙向她们道歉。 聂牧谣来回想想刚才的事,始终感觉哪儿不对劲,偏头看了羽生白哉很久:“使团的人干嘛那么怕你?” “怕吗?”羽生白哉一本正经反问。 “堂堂遣唐副使在你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你说呢?”聂牧谣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身子凑到他面前,“你,你真是护卫?” 羽生白哉一时语塞,下意识看向秦无衣。 “他身为护卫,大使如果有什么差池,他难辞其咎,副使估计也担不起这个过失,所以才会忌惮他吧。”秦无衣在旁边帮忙解释,然后对羽生白哉笑了笑,“我猜的对吗?” 聂牧谣瞪了他一眼:“谁问你了。” “对,就是这样的。”羽生白哉点头附和。 顾洛雪嘟起嘴在旁边抱怨:“你刚才的样子好吓人,就算大使不该沉迷女色,但你也不能那样训斥副使,怎么说你也只是一个属下,亏你还熟读九经,怎能尊卑不分。” “这事有蹊跷,大使向来洁身自好,绝对不是贪图女色之人,出使之前,大使在故国已有妻小,而且两人情深意重,入唐这么多年,一直都有书信往来。”羽生白哉摇头解释,“大使眷恋乡土,多次请求归国,先帝将其视为栋梁,始终拒绝归国一事,并赐下美女任由大使挑选,意在让大使娶妻纳妾留在大唐,但大使不为所动,婉拒圣意,而突然出现在长安城的东瀛歌女,短短数日就让大使魂不守舍,这才是真正让我担心的地方。” 马车停在升道坊门口,宵禁已到,坊门兵甲前来查验,羽生白哉亮出腰牌,并向兵甲询问西南宅院,守门兵甲满脸疑惑,回想良久也不知道坊内有黑瓦红柱的大宅。 众人只能驾车驶向西南角,升道坊位于长安城南面,由于地处偏远,虽时有居者,却烟火不接,坊间道路也崎岖难行,入夜后,街道两边更是少见灯火,顾洛雪依窗望去,竟然还能看见座座无主孤坟和荒芜的墓墟。 前方传来马惊厥的嘶鸣声,任凭车夫如何鞭打,马匹只在原地踏蹄不肯再向前半步,秦无衣下车,轻拍马背安抚,环视四方,一片漆黑不见人烟,马夫战战兢兢不敢再前行,众人只得徒步向前。 越往西南越荒凉,聂牧谣低声抱怨,那位有倾国之貌的东瀛歌女,怎么会住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 半柱香功夫,大家停下脚步,道路了尽头将众人带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院,与萧条而荒芜的四周格格不入,顾洛雪前去扣门,许久也没听到有人回应,轻轻一推,发现大门竟然是虚掩。 顾洛雪迈步跨过门槛,却未看见脚下那条细细的蛛丝,晶莹柔软的蛛丝在顾洛雪脚面被绷紧,断开的那刻,一阵夜风袭过庭院,屋檐上那副风铃随风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像是在通知宅院最幽深处的主人。 铃声回荡的刹那,门口的灯笼里摇曳出火光,红色的烛光照亮了大门上的匾额。 御神宅。 灯笼一盏盏神奇的亮起,井然有序的向庭院深处蔓延,也渐渐勾画出整座庭院气势磅礴的轮廓,顾洛雪和聂牧谣站在门口看的啧啧称奇,就连秦无衣都露出惊讶之色。 羽生白哉望着宅院出神,黑瓦红柱的院落,里面的一砖一瓦都保留着东瀛风格,甚至让羽生白哉有种回到故土的错觉,入唐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长安城内还有这样的宅院。 悠扬的笛声从院落最深处传来,伴随着女子宛若灵雀般的欢笑声,众人纷纷收回目光,向声音的方向望去,那笛声与笑声如此悦耳,交汇在一起犹如天籁。 落在秦无衣耳里,却有一种莫名的阴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依旧是萧杀的黑暗,将整座庭院衬托的异常光耀醒目,秦无衣拉开衣领,将绿豆放回到怀中,等手拿出来时,手中已多了那把麟嘉刀,转身时看见羽生白哉,之前还扣在影彻上的手低垂,如同仰视神明的信徒,惊诧和茫然渐渐被肃穆的谦卑所替代。 第二十九章 御神宅 聂牧谣和顾洛雪踌躇不前,想等秦无衣定夺时,羽生白哉已迈入宅院中,御神宅的格局与中土建筑有异,首先映入眼帘是巨大的参天古木,即便在寒冬,古木也郁郁苍苍,枝繁叶茂,手臂粗大的树根半露半掩在地面,盘根错节相互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编织的巨网。 最前面的羽生白哉始终微微埋着头,向前的每一步都能看出他的发自肺腑的虔诚。 众人跟在羽生白哉身后,从古木中穿行而过,前方出现一潭池水,秦无衣回望身后,来时的路已被树木所遮挡,在心里暗暗诧异,在外面看这座宅院,虽说宏伟不凡,却没曾想到里面竟然这么大。 池水前是开字形的门梁,有些像中土的牌坊,但样式简单古朴,柱子被漆染成朱红色,两边飞檐翘起,仿佛一只展翅的鸟。 顾洛雪来回张望,神情惊讶:“好奇特的宅院。” “这不是宅院。”前面的羽生白哉没有回头,表情依旧庄严肃穆,“这是神社,在我故国,百姓认为天地万物,即便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所有死去的英灵,皆可成为神灵,而神社就是供奉神灵的地方,如同中土的寺庙一样神圣。” 聂牧谣诧异:“长安城内,几时建有东瀛的神社?” 秦无衣似乎对眼前的门梁很感兴趣:“这个有什么用?” “这叫鸟居。” 羽生白哉解释,鸟居就是结界,在东瀛的传说中,鸟是人灵魂的化身,不能让鸟飞入神社,因此,鸟居成为人界和神界的划分之门。 听到这里,秦无衣想到那只一直如影随形的鹞鹰,在远处树枝上看见那只鹰的身影,竟然真的没有飞进神社。 羽生白哉在鸟居前鞠躬示礼,告诉大家,只要走进鸟居,便是神灵所居的神界,不能走正中间,因为那是神灵进出的通道。 聂牧谣与顾洛雪见羽生白哉如此虔诚,也心生对神灵的敬畏,从偏门跨过鸟居,秦无衣却走了中间,本就不信鬼神,更别说是异国神灵,羽生白哉口中的神社鸟居,在秦无衣看来,与草市的牌坊无异。 走进鸟居就到池水边,池中无桥,镶在水中的木桩通向池水彼岸,水面有层层白雾萦绕,透过飘散的雾气,见到团团青翠的荷叶漂浮在水面,严冬时分,荷叶间竟有朵朵晶白如玉的荷花盛开,花心金蕊送香,普薰十方。 夜风轻拂,身后古木哗哗作响,澄清晶莹的莲池微微荡起涟漪,秦无衣迈步走过木桩,脚下步步生莲,如登极乐神土。 穿过莲池便见蜿蜒向上的石阶,两边树木开满红叶,与红烛的灯火相得益彰,将参道映成深厚的火红色,伫立两侧的石桩上雕刻有动物,依稀能辨认出狐狸、犬、兔子等。 羽生白哉告之大家,这些动物雕刻是神使,用于守护神社,除邪气,雕塑造型奇特,秦无衣不免多看了几眼,与中土寺庙中供奉的神像不同,少了几分狰狞,眉目之间更多是慈悲柔和,神使掩映在血红色的光晕中,秦无衣怎么看都感觉很妖异。 众人在台阶的尽头见到高耸的楼宇,每一座都庄严华丽,各栋之间用红色的回廊相连,将富丽堂皇的正殿拱卫其中,羽生白哉神色愈发恭敬,径直走到刻有“净心”二字的水壁边,用放在一旁的木勺,舀水清洗双手,动作缓慢而仔细。 通往正殿的回廊前站在两名东瀛女子,身穿白色上衣和红色绯袴,裙底露出红纽草履,乌黑亮丽的秀发用白色檀纸包裹,外面扎上麻线,给人感觉神圣无垢。 不同于大唐女子的直率豪迈,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内敛含蓄的温柔,微微欠身,迎送走入回廊的众人。 羽生白哉告诉大家,前面带路的女子被称为御神子,是神社里以舞奉神,并祭祀社稷山川,负责洁净和祝祷风调雨顺的人,在东瀛极受百姓敬重,秦无衣没去留意她们容貌,始终盯着前面女子的衣衫,看不见她们的手和脚,整个人像是悬浮在地上。 来到正殿大门,羽生白哉取下腰间双刀,毕恭毕敬送到御神子手中,扶膝跪拜后才推门而入,顾洛雪迟疑了一下,出于对羽生白哉的尊重,也想卸下月渎,却被身后的秦无衣拦住,不由分说将她推进正殿。 羽生白哉走在前面,好似忘了随行的其他人,宽敞的正殿里陈设简朴,最里面被竹帘隔断,隐隐约约见到有一女子身影,女子身旁的男人穿着唐服,悠扬婉转的横笛声就是从里面传来,想来,那男人就是大使。 御神子站在竹帘两侧,羽生白哉先深鞠一躬,然后摇响垂铃,清脆的铃声在殿中回荡,接着神色极其虔诚恭敬跪拜在地。 秦无衣的视线落在竹帘上的纹饰,与羽生白哉刀上的纹饰一样,东瀛人敬畏万物之灵,每一座神社都供奉着不同的神灵,秦无衣暗自猜想,眼前这座神社想必和羽生白哉家族有莫大的关系,所以才会让他如此谦卑。 顾洛雪和聂牧谣站在一侧相互对视,神社里的一切让她们很新奇,但不约而同感觉到,羽生白哉自从迈入神社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神灵的敬畏,他没有了之前的机敏,身体也不及以前轻盈,混沌的目光迟钝凝重。 “不净之人,身带凶器踏足神居,凡垢污秽,亵渎神灵,你家族世代受神荫庇佑,如今,愚狂之徒践踏神社,藐视神威,该当如何?”竹帘后传来女子虚无缥缈的声音。 羽生白哉脱口而出:“参神不敬,应受天罚。” “逆神当诛,许你代天降罚。”女人声音透过竹帘,威严无匹。 羽生白哉起身,旁边御神子递上影彻,羽生白哉毫不犹豫接过,低垂的头缓缓抬起,聂牧谣和顾洛雪赫然一惊,他的双瞳竟然变成血红色,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杀气。 “白哉!”聂牧谣拉着顾洛雪一边后退,一边大喊。 可羽生白哉充耳不闻,好像除了竹帘后神的声音外,他什么也听不到,血红双瞳透着阵阵寒意和怨恨。 “退后!”秦无衣觉察到不对劲。 她们刚退出一步,羽生白哉身形快若闪电,顷刻间已欺身上前,手中影彻随即挥刀而出,刀身映照烛火灿灿生辉,一抹流光在殿中乍现。 羽生白哉的刀法以刚猛见长,刀术朴实严整,劲力充实流畅,但速度和反应同样惊人,在曲江的宅院,聂牧谣和顾洛雪都与羽生白哉有过交手,那一次他因为是想逼秦无衣拔刀,出手时并为使出全力,而这次,刀一出鞘便是致命的杀招。 聂牧谣见退无可退,袖子闪出无常鞭,双鞭灵动,鞭势奇雄缠向羽生白哉手腕,一旁的顾洛雪也径直迎入刀光之中,她被羽生白哉一刀斩断过宝剑,深知他刀势的威力,再不敢去硬接,只听一声龙吟,月渎出鞘,银灰剑身犹如月辉漫地,瞬间夺了满殿灯火的颜色。 顾洛雪剑招轻盈,即便遭遇突袭也临危不乱,见聂牧谣的无常鞭去缠羽生白哉手腕,猜到她是想要夺刀,剑锋一转,月渎剑光直刺羽生白哉双目,一旁的秦无衣看的真切,顾洛雪是担心伤到羽生白哉,想用月渎倒影的剑光逼羽生白哉视线受阻。 岂料双瞳血红的羽生白哉竟然对刺眼的剑光丁点反应也没有,手中影彻不停,只攻不守,短短一瞬,接连挥出三刀,先是击落聂牧谣的无常鞭,第二刀直取聂牧谣胸口命门,等顾洛雪的月渎袭至,羽生白哉拔出腰间短刀,第三刀稳稳挡开月渎。 这三刀的刀法精湛至极,不管是刀势、力度还有方向都衔接的炉火纯青,好似她们还没出手,羽生白哉已快人一步,猜透她们的意图,聂牧谣和顾洛雪一愣,没想到羽生白哉反应如此迅捷,只有身后的秦无衣知道,这并不是羽生白哉的反应,而是他的速度,因为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她们二人的招式在羽生白哉面前就显得破绽百出。 好在聂牧谣机敏,见一击不中,先是避开羽生白哉的杀招,身形不停,手中双鞭再次抖出,如若是平时应敌,无常鞭当攻对方要害,聂牧谣也顾忌会击伤失常的羽生白哉,双鞭攻向他下盘双腿。 顾洛雪剑招受阻,却与聂牧谣心有灵犀,剑尖一挑,不守反攻,想要逼迫羽生白哉无暇分心去抵挡无常鞭,顾洛雪剑术本就高超,又得神兵月渎,更是如虎添翼,旋身舞剑,剑招柔锐如流风之回雪,借月渎之辉舞出一片灿烂光幕,宛若璀璨群星至星河而落。 羽生白哉本该回刀招架顾洛雪攻到面前的剑招,但他的反应让秦无衣都大惊失色,羽生白哉依旧只攻不守,长刀挑开聂牧谣双鞭,短刀犹如獠牙般直刺顾洛雪咽喉。 这招叫“牙突”,如同发怒的大象,用尖锐的獠牙突刺敌人,此招势大力沉,石破天惊,但让秦无衣惊讶的是,羽生白哉与顾洛雪太近,他即便能刺中顾洛雪要害,但顾洛雪手中月渎也会穿透他胸膛,羽生白哉好像完全失去理智,为了击杀面前的二人,甚至连自己性命都不顾。 羽生白哉的招数反让顾洛雪不知所措,她本想是逼退他,见羽生白哉不管不顾,第一反应并不是自己安危,而是害怕他被月渎所说伤,连忙硬生生转了剑锋,聂牧谣也为之一惊,两人的动作骤然停止。 她们一停,却让自己胸前要害悉数暴露在羽生白哉面前,羽生白哉出手快若龙卷,双刀一左一右同时挥洒而出,刀势如虹,刺眼的刀芒与殿中烛火融为一色,宛如银龙啸天,阵阵杀意铺天盖地向她们二人席卷而来。 顾洛雪和聂牧谣因为担心羽生白哉安危,出手本来就有诸多顾忌,方才两人突然中断招数已乱了方寸,来不及重新架招,两人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千钧一发之际,秦无衣深知羽生白哉这一刀的威烈,跨步上前将二人拉了回来。 峥! 影彻在殿中画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流光。 一缕青丝从稍纵即逝的光晕中飘落,顾洛雪低头见到颈边被刀气斩断的秀发,站在秦无衣身旁瞪大眼睛噤若寒蝉,倘若慢一瞬,被斩开的就是她的咽喉。 聂牧谣持鞭的手低垂,狐裘肩上裂开一道口子,丝丝殷红慢慢渗透出来,浸染在白色的裘毛上分外醒目,像是在雪林盛开的朵朵梅花,但她目光中始终没有愤怒,充斥着惊讶和忧虑,她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个会洗掉所有床被,会做美味可口饭菜,会在酒醉后跳滑稽舞蹈,笑起来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男子,会突然拔刀相向,以死相拼。 秦无衣也不相信,沉声大喊这羽生白哉的名字,可仍然得不到他任何反应,来回看看顾洛雪和聂牧谣,心里充满惊诧,以他对羽生白哉刀法的了解,瞬间出手的羽生白哉绝非是她们两人能抵御,即便两人合力也毫无胜算,何况羽生白哉刀刀都是杀招,按理说,即便自己出手营救,她们也躲不开羽生白哉的最后一刀。 虽然只差之毫厘,但对于一名高手来说,这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失误,何况羽生白哉并非普通的高手,秦无衣再次望向羽生白哉,从他拔刀的那刻起,秦无衣就感觉哪儿不对劲,他的刀势、反应、速度虽然都出类拔萃,但动作始终有些生硬,而且招式也变的怪异,完全不像秦无衣熟知的羽生白哉。 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非但没让羽生白哉清醒,血腥味反而让他更加暴戾,目不转睛盯着秦无衣,他就是神口中那个逆神不尊的人。 秦无衣将聂牧谣和顾洛雪拉到身后,自己向前一步挡在她们前面,挺拔的背影在她们眼里有着磐石般的刚毅,他笃定的神情在任何时候都会让她们感觉到安心,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顾洛雪出于对秦无衣的信任,并不长的相处,让这份信任渐渐变成她对秦无衣的依赖,好像只要有这个男人站在自己身前,她会淡忘害怕和恐惧,每一次,他脸上都会洋溢起波澜不惊笑意,可现在顾洛雪没有见到。 聂牧谣与顾洛雪不同,她相信这份笃定是源于了解,她知道这种表情浮现在这个男人脸上时意味着什么,目光下意识看向秦无衣手中握着的麟嘉刀,聂牧谣触及不到他内心的真实,所以她分辨秦无衣的方式很简单,手里有没有刀的秦无衣判若两人。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看不到秦无衣的这把麟嘉刀,那时的秦无衣更像是不羁的无赖,慵懒和放荡填满他被烈酒浑浊的双眼,如同一无是处的废物。 但握着麟嘉刀的秦无衣却截然不同,聂牧谣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突然想到那只高傲、无畏并且凶猛的鹞鹰,现在的秦无衣就像那只鹰…… 聂牧谣突然心悸,脑海中浮现出羽生白哉胸膛上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她有些迷乱,肩头被羽生白哉留下的伤痛彻心扉,可聂牧谣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担心对面那个突然失去心智的男人。 如果羽生白哉一直都在等待属于自己荣耀的樱花绽放,或许那一刻就是现在,她相信秦无衣会赋予那些绽放的樱花最绚丽的颜色,但却会极其短暂,聂牧谣不想也不愿意这一刻的到来。 捂肩的手重新低垂,再一次握紧无常鞭,她不敢让羽生白哉去面对秦无衣的麟嘉刀,想抢在秦无衣前面试图让羽生白哉清醒。 “退下!” 秦无衣短促的声音铿锵有力,仅仅只有两字,却仿佛具有不容抗拒的魔力某种魔力,聂牧谣刚微微抬起的手骤停。 羽生白哉在疾驰,展开的双刀破空发出轻微而尖锐的声音,血红双瞳弥漫着专注的杀戮,目标是秦无衣。 比刚才还要迅猛,刀势犹如雷霆万钧,突然凌空一跃,跳跃和落下速度配合得天衣无缝,以石裂山崩之势向秦无衣挥刀斩击,顾洛雪见过秦无衣出手的速度,在羽生白哉出击的一瞬,他就应该出手才对,但直到双刀近在咫尺,秦无衣还是不动如山。 当双刃逼近身前,秦无衣突然反手扣刀,向前跨出半步,双手交叉不偏不倚拖住羽生白哉手腕。 轰! 羽生白哉这一招石破天惊,秦无衣虽然架住他手腕,却无法卸掉他势大力沉的力道,身子随着劈斩下来的刀力下沉,单膝重重跪在地上,石板碎出道道裂痕。 “白哉!” 秦无衣抬头直视羽生白哉,沉声喊着他名字,试图能让他恢复理智,坚毅的目光中只有忧虑和不解,面对致命的杀招,秦无衣最终还是没有还击,而是选择了被动的招架,腰间的伤口被瞬间撕裂,举起的双手微微抖颤,但依旧咬牙再坚持。 秦无衣见过羽生白哉现在的眼神,无尽的杀意和挥之不去的凶戾,那是敌人的目光,哪怕有丁点机会,羽生白哉都会刺入他的胸膛,秦无衣很厌恶这样的目光,他认为那是对自己的蔑视和挑衅,所以,在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干净利落割开对手的咽喉,或者直接砍掉头颅,然后看着对手慢慢变大的瞳孔中,消散的光芒最后凝聚成绝望的畏惧。 但秦无衣却对羽生白哉做不到,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 秦无衣并不是值得称道的朋友,在他眼里,朋友二字也不厚重,与捉弄、嘲讽、讥笑以及利用无异,所以在羽生白哉看来,秦无衣像混蛋多过于朋友,但不管秦无衣做什么,最终都会得到羽生白哉的包容,这是一种奇特的羁绊,能让他毫无保留去信任。 秦无衣亦然如此,不管羽生白哉变成什么样,唯有不变的是对朋友的信任,麟嘉刀的刀刃永远不会对着朋友。 “白哉!” 秦无衣加重声音,羽生白哉依旧无动于衷,双刀始终在慢慢下压,腰间的伤彻底撕裂,抬起的手变的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刀刃触碰到肩头,然后缓慢的陷入皮肉,鲜血顺着刀刃大片大片侵染开,血腥的味道让羽生白哉愈发嗜血狂暴。 顾洛雪在一旁慌了神,月渎挥出直取羽生白哉咽喉,可羽生白哉丁点反应也没有,也不招架躲避,好像誓要诛杀秦无衣,即便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顾洛雪本来就是虚招,只想要逼退羽生白哉,见他不为所动,剑锋一转,当机立断准备挑断他手筋,秦无衣分出顾洛雪虚实,倘若羽生白哉宁战不退,双手都会被顾洛雪废掉,对于一名崇尚荣誉的武士而言,双手再不能拿刀无疑比死亡更痛苦。 秦无衣忍住伤痛,单腿蹬地,猛然一托将羽生白哉推出,赶在顾洛雪剑锋袭至,一掌轻击在她手肘,破了顾洛雪剑招,身法不停,疾步逼到羽生白哉身前,留下身后一脸诧异的顾洛雪,怎么也想不通,明明秦无衣自己生死一线,居然还在考虑羽生白哉安危。 一旁的聂牧谣见两人都无大碍,悬起的心才慢慢放下,她看懂秦无衣的意图,秦无衣虽不还击,却寸步不离贴近羽生白哉,距离越近,羽生白哉手中的刀越不能施展。 秦无衣的招数极其精简,却招招精妙,相比羽生白哉的招式,就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完全是不顾后果的死斗,刚被逼退,又挺身挥斩,秦无衣反刀扣在手臂,硬接下羽生白哉一刀,虽然秦无衣借距离来缓解羽生白哉的刀力,但刀势依旧势大力沉,只听当的一声,影彻锋利无比的刀刃斩在麟嘉刀上,顷刻间,火光四溅,麟嘉刀被厚厚铁汁浇铸,被削去的铁屑纷飞,秦无衣手也被震的微微发麻。 站在身后的聂牧谣和顾洛雪都暗暗吃惊,倘若迎战的是她们,绝对挡不住羽生白哉这一刀。 羽生白哉刀势受阻,右手短刀不停,一寸短一寸险,刀峰犹如毒蛇般突刺秦无衣左肋,却被秦无衣抢得先机,手肘一沉,击在羽生白哉手腕,刀锋偏移穿透秦无衣的衣衫,而此刻羽生白哉胸前命门大口,秦无衣收掌成拳,向羽生白哉胸口击去。 如果被这一拳击中,羽生白哉非死即伤,但拳头却停在他胸口前,秦无衣表现有些诧异,因为羽生白哉根本没有打算防御。 秦无衣见识过羽生白哉的刀法,和他这个人一样,他的刀法也被赋予了忠勇、智信和仁义,虽然握着足以杀人的利器,但秦无衣从来没在羽生白哉身上看见过丝毫戾气。 但现在的羽生白哉却让秦无衣感到陌生,他没有了那份谦虚和怜悯,影彻和他似乎都失去了那份足以让羽生白哉用生命去捍卫的荣誉和义理,此刻的羽生白哉在秦无衣眼里,更像一头野蛮凶残的野兽,那不是自己熟悉的羽生白哉,更不是自己那位可托生死的朋友。 秦无衣稍作迟疑,羽生白哉反转短刀,等秦无衣闪身后退时,已在他左肋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秦无衣捂住伤口,指缝中血流如注,换来神社竹帘后女子心满意足的笑声。 鲜血让羽生白哉变的更加失控,举起双刀,完全没有招式,直直刺向秦无衣,但这一次秦无衣比他更快,迎着刀刃冲了上去,在刀锋抵近他身体的瞬间,秦无衣突然出手,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长一短两个刀鞘,竟然将羽生白哉的双刀装入刀鞘中,从出手到还刀入鞘,一气呵成。 顾洛雪和聂牧谣在身后看的瞠目结舌,这才明白秦无衣贴近羽生白哉就是为了取刀鞘,他是想封住羽生白哉的刀,但这是险招,力道、方向、角度以及时机都需要拿捏的毫厘不差,试问能同时做到这几点的人,几乎寥寥无几。 即便有,相信除了秦无衣之外,也没人敢尝试,因为,最重要的是,还需要自信和胆识,只要有丁点偏差,便会血溅当场必死无疑。 秦无衣封住羽生白哉的刀,同时也扣住他手腕,突然发现羽生白哉手腕上有一条细细的线。 晶莹、柔软、细微的线,若不仔细看完全发现不了。 秦无衣指尖拨动,白线虽细竟无比粘韧锋利,轻而易举割开指尖。 羽生白哉被扣住双腕,身体还在不停挣扎,聂牧谣双鞭一挥,紧紧将羽生白哉身体缠住,秦无衣细细查看后发现,除了羽生白哉的四肢被缠着这种细线外,脑后也有一根,这些线一直蔓延到那两名御神子的手中。 秦无衣顿时恍然大悟,羽生白哉是被御神子用这些线操控,难怪他的刀法会杂乱无章,根本不是羽生白哉的招数,他不知何时起,成了御神子手里的傀儡。 秦无衣偏头看了顾洛雪一眼,默契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有时候一个眼神便能让对方心领神会,顾洛雪仗剑而出,月渎之辉摧枯拉朽,挑起的剑花犹如点点繁星,将每一根细线悉数削断。 丝线一断,羽生白哉立即停止了挣扎,纹丝不动站在原地,那些断线幻化成淡淡白烟飘散,羽生白哉双瞳里的血红也在渐渐消散,直至眼睛重新恢复清澈,羽生白哉目光茫然的来回看看众人。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刚过了莲池吗?你干嘛用无常鞭缠着我?”羽生白哉张望四周,已记不起刚才发生的事,一脸不解看了看聂牧谣,视线最后落在秦无衣身上,“你,你怎么受伤了?” 秦无衣长松一口气,比起眼前清醒的羽生白哉,这些伤根本算了什么。 “你刚才做了什么,你不记得了?”顾洛雪愤愤不平问。 羽生白哉疑惑不解:“我,我做了什么?” “记不起没关系,你现在只需要记得两件事。”秦无衣撕下衣角,系在伤口上。 羽生白哉还是一脸茫然:“什么事?” “你信奉的神要杀我们。” “啊?!”羽生白哉震惊不已,“第二件是什么?” 秦无衣在身上擦拭干净手中的血渍,重新拿起麟嘉刀,目光透着阴沉:“我要诛神!” —————————————————— 书友们可以关注一下贱贱微博哦,微博名:我是君不贱。不要关注错了哟! 第三十章 络新妇 羽生白哉反应有些迟钝,还未从刚才的混沌中完全清醒,只是神色里没有了之前的虔诚,用茫然的目光重新环顾神社,微微皱起的眉间充满疑惑。 羽生白哉对秦无衣摇头,他开始质疑这座神社,并且告诉大家,他的家族供奉的神灵是一棵常青树,那棵参天古木枝繁叶茂,伸展的树荫为族人遮风挡雨,族人受其庇佑将之奉为神明,世代传承古木的仁慈、包容和坚毅,神灵从未蛊惑族人心智推崇杀戮。 话间,有靡靡之音入耳,众人循声望去,之前静立在神社竹帘旁的两名御神子手拿绘扇,在异国乐曲中翩翩起舞,掩面的绘扇轻摇,移至鼻尖时,露出血红色的双瞳。 羽生白哉的恭敬变成愤怒,他开始质疑两名女子的身份,纯洁无垢的御神子绝对不该是这样的形象,她们随着竹帘后传来的声乐扭动腰肢,明明是侍奉神灵的舞姿,却充斥着妖异的邪魅。 顾洛雪与聂牧谣重新握紧手里武器,秦无衣面色阴沉,那两名御神子在他眼中像跳梁小丑,只是她们的动作让秦无衣有些暗暗惊诧,两人一举一动整齐划一,竟看不出丝毫差异,怎么看都更像两名被操控的傀儡。 两名御神子重叠在一起,从正面看判若一人,最前面的御神子手舞绘扇,扇坠上的摇铃撞击出声,在她身后伸出另外一双手,然后是第三双、第四双…… 众人惊愕之际,人影徐徐从御神子身后舞出,竟然又多出了三人,只不过她们穿着打扮甚至动作都一模一样。 羽生白哉眉头微皱:“式神?!” “什么?”顾洛雪一脸茫然。 “御神子具有劝请神灵的能力,同时也能役使其他灵体,其量与操纵的御神子有关,而这些灵体被称为式神。”羽生白哉解释道,“能操控式神的御神子不容小觑。” 聂牧谣问道:“她们现在到底是神还是妖?” “是神是妖又何妨。”秦无衣不屑一顾。 羽生白哉挡在秦无衣前面,歉意的目光落在他腰间渗透衣襟的殷红,顾洛雪和聂牧谣只以为那是被羽生白哉误伤,但羽生白哉知道他旧伤被撕裂,伤口的鲜血混杂在一起,能坚持到现在还屹立不倒,恐怕除了秦无衣之外很少有人能做到。 “在神社亵神不敬,诛杀之责任也应由我来。”羽生白哉态度坚决。 秦无衣明白他是担心自己伤势,虽是被羽生白哉误伤,但面前御神子才是罪魁祸首,若是往常秦无衣势必眦睚必报,即便诛神灭佛也在所不惜,但不想见到羽生白哉因此事负罪,默不作声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竹帘后声乐声急促尖锐,那五名御神子动作也随之加快,手中绘扇一抖,扇沿露出寒光四溢的锋刃,全无之前空灵祥和之态,每个人血红双瞳中都流露出无尽杀意。 羽生白哉持刀上前,恢复神智后的他,即便是迎敌也全无嚣狂之神,与生俱来的谦逊让他还能毫不做作的向对手鞠躬,他尊重每一个人,包括面前的敌人,所以他能赢得秦无衣的尊重。 当然,谦逊不会让对手畏惧和退缩。 羽生白哉缓缓拔出影彻,长刀出鞘那刻,咄咄寒意也随之席卷而至,神社内的祥和宁静之气瞬间荡然无存,连流动的气息都充满渗骨的寒冷。 站在一旁的聂牧谣为之一动,突然明白秦无衣为什么会和羽生白哉成为朋友,因为这两人有太多的相似,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两面,秦无衣阴郁而羽生白哉阳光,但当他们都握着刀时,就完全变成同一类人。 羽生白哉双手握住刀柄,慢慢低垂的刀尖直指御神子,不动如山,伺机而动,对面御神子分散四周将羽生白哉困于中心,舞步也再不像之前柔和绵长,动作快速准确,扇面流光闪烁犹如水银泻地把羽生白哉笼罩在其中。 羽生白哉以静制动,静观其变,突然御神子从五个不同方位齐攻,她们手中绘扇像是被淬过火,上面火光炙热,呼啸而至势不可挡。 秦无衣在一旁看的真切,这五名御神子分明是布下扇阵,而且她们动作整齐划一,配合无间,因为阵法变化无常,五把布满尖刃的绘扇在她们手中,犹如五十把利刃的威力,漫天银光交织成网,羽生白哉在阵中犹如网中之鱼。 羽生白哉临危不乱,挥刀而出一刀挡五扇,却未料到看似轻柔雅致的绘扇竟是纯铁所铸,五扇合击威力惊人,羽生白哉手臂轻微往下一沉,而且扇上炎热之气炙热逼人,和影彻刀光交会在一起火光四溅,羽生白哉用力向上一抬,震开五名御神子,可还没来得及喘息,虽然一击未中,但扇阵不乱,回手在结扇网,没给羽生白哉留丝毫喘息的机会。 五名御神子好似心灵相通,攻摧枯拉朽,防坚如磐石,五把绘扇上下四方齐齐而攻,因为五人相辅相成,互为护佑,所以能以逸待劳持续不断的持扇攻击,随之而来的炙热之气令人窒息难忍,而她们手中绘扇越来越炙热发亮。 羽生白哉与之缠斗良久,发现与她们僵持的时间越长,她们所发挥的威力也就越大,从扇面炙亮的程度看,她们好像在聚齐妖炎等待时间发起致命一击,开始的时候,她们手中的绘扇舞动还是一道炎光,等到现在,每一扇挥出都犹如焚烧的炎龙,五条炎龙盘绕交错在一起,顾洛雪和聂牧谣在外面已经从这道滴水不漏的炎龙扇阵中看不见羽生白哉。 秦无衣目光望向竹帘,与羽生白哉缠斗的御神子分明是被竹帘后的神灵操纵,与其说羽生白哉是在和那五名御神子相斗,还不如说是他在和神灵一决高下,好在羽生白哉在剑阵中游刃有余,进退自如,相持良久也未见羽生白哉有分毫胆怯和退让之意。 随着竹帘后传来的声乐愈发急促,五名御神子攻势也随之更加凌厉,秦无衣只能听见刀剑的撞击声,她们移动的速度太快,渐渐已经见不到御神子,围绕在羽生白哉外面的仅剩下一道流动的火焰。 等众人再次看清人影的时候,五人突然收扇整齐如一,扇峰所指正是被扇阵捆缚其中的羽生白哉,五人同时全力挥扇刺出,五条炙热无比的锋芒从四面八方向羽生白哉冲袭而去,这就是她们一直在酝酿的致命一击。 羽生白哉持刀的手握的更紧,竟然不守反攻,影彻举过头顶挥斩成圆,刃上寒光乍现,凌厉无匹的刀气犹如暴风骤雨般,瞬间湮灭那五道炙热锋芒,五名御神子也同时被震退好几步。 看到羽生白哉退敌,顾洛雪在一旁拍手称快,聂牧谣也暗暗长松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只有秦无衣泰然处之,他从未为羽生白哉担心过,能在麟嘉刀下活下来的人,靠的不是谦虚,是谁与争锋的实力,而这种实力一旦爆发出来极其危险。 被震退的御神子没有丁点迟疑,瞬间又重结扇阵,依旧将羽生白哉围困在中间,羽生白哉不为所动,双手持刀缓缓置于脸侧,惨白森寒的刀光映照在他的脸颊上,犹如一尊杀神,令人莫名胆寒。 “该我了。”羽生白哉嘴角泛起微微笑意,落在聂牧谣眼里,如同绚丽灿烂的樱花。 这是顾洛雪第二次看到羽生白哉出手,与那晚在宅院出刀截然不同,全然没有了收敛和顾忌,他的刀术与秦无衣一样简单,简单到明明知道刀势的方向和位置,却怎么也避不开,从未见过有人能将速度与力量结合的如此完美。 如果有…… 顾洛雪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秦无衣,下移的目光定格在他手中那把麟嘉刀上,厚厚的铁汁包裹着刀身,她很想亲眼见识出鞘的麟嘉刀到底是什么样,到底要都威烈的刀术,才能在羽生白哉胸前留下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兵器撞击声断了顾洛雪的思绪,注意力又回到到神社中的激斗,羽生白哉已出刀,刀势依旧摧枯拉朽,两名御神子架剑格挡,因承受不住羽生白哉的刀力,硬生生被逼退数步,她们脚步一乱,扇阵也随之显露破绽,羽生白哉根本不给她们留丝毫喘息,反手接连攻出三刀,一刀比一刀刚猛,御神子只进不退,全无畏惧之意,五人合力想要挡住羽生白哉攻势,因阵法已乱,五人再难齐心合力只能勉强招架。 羽生白哉虽以一敌五,但在他刀势逼迫下,五名御神子各自为战破绽百出,多次想要重结扇阵,但都被羽生白哉抢先一步破阵,若是平常临阵对敌,御神子处于下风应当回身防备,可她们被操纵全然不顾生死,手中绘扇不顾一切向羽生白哉疾刺而出时,秦无衣就知道胜负已分。 面对四面八方的锋芒,羽生白哉反手持刀于身后,身子一沉,闪避御神子攻击,但身形不停,借沉身之势,挥刀往上一挑,紧接一招横斩,这一挑一斩一气呵成,御神子持扇的手被挑起,五人手腕已被羽生白哉齐齐斩断。 这还不是羽生白哉真正的杀招,电光火石间影彻直刺而出,潇洒的姿势与他自信的目光相得益彰,影彻仿佛汲取雷霆之力,刀身光影如破晓之光划过,矗立在他身后的五名御神子在那一瞬光影中被凝固,各自保持着不同的姿势静止不动。 咔嚓! 最右边的御神子头发出声响,半边脸在慢慢向下滑动,接着是第二个御神子的颈子,第三个御神子的上半身,到最左边的御神子是脚裸,每一名御神子身上都出现一道整齐的裂痕,伴随着碎裂声,御神子轰然倒地,四分五裂的肢体散落一地。 顾洛雪和聂牧谣用惊诧的目光注视着地上那些躯体,羽生白哉一刀斩杀了五名御神子,但却未溅出丁点鲜血,那半张被削掉的脸还在轻微晃动,影彻留下的切面整齐平滑,顾洛雪和聂牧谣没有看见触目惊心的血肉,而是一块木头,那五名御神子竟然是用木头做的傀儡。 从那一刀斩出,羽生白哉就再没有去关注过御神子,他和秦无衣的视线都望向竹帘,他斩断了御神子的身体,也斩断了从竹帘后传来的声乐,诡异的神社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夜风轻盈,竹帘抖动一下,露出一道斜斜的断痕,半截竹帘随风掉落在地,羽生白哉终于见到里面神灵的真容。 看背影是一名女子,红色的长袍鲜艳无比,红袍上用白线绣着盛开的花,如瀑般低垂的长发遮掩了女子的面容,只有半截横笛露在外面。 羽生白哉认出那是大使章英纵的横笛,也看见了和女子相依在一起席地而坐的章英纵,半裸的身体被女子身上的红袍虚掩,露在外面的半边脸洋溢着香艳的沉醉,羽生白哉有些诧异,一向洁身自好的章英纵怎会如此放浪形骸。 那女子就是这时缓缓转过头,即便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也让众人惊为天人,女子娇媚无骨入艳三分,朱唇轻启,香舌滑出撩舔上唇,姿态神色妩媚至极,等到整张脸全转过来,羽生白哉骤然一惊,看见女子嘴角的斑斑血渍,舌尖轻拂嘴角被舔舐的干干净净,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浅笑。 女子微微直起身,大家顿时面面相觑,章英纵脸上还有迷醉之色,但他的头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半截,羽生白哉联想到女子嘴角的鲜血,刹那明白她竟然活生生吃掉章英纵半边头颅。 羽生白哉先惊后怒,暴吼一声,挥动影彻直斩红衣女子,心中怒火全聚于影彻之上,凌空一跃,双手持刀重重向女子劈斩而下,羽生白哉能一刀斩杀五名御神子,可见刀势迅猛无匹,如今全力一击,威力更是惊人,聂牧谣甚至都想到那红衣女子在影彻刀下支离破碎的样子。 秦无衣眉头却微微一皱,因为红衣女子竟然纹丝不动,即便是自己面对羽生白哉这一刀也不敢怠慢,可羽生白哉刀刃近在咫尺,那女子依旧笑颜如花。 能轻而易举操纵羽生白哉和召唤式神供其驱使的“神灵”,不管是正神还是邪神,其神力都非比寻常,秦无衣不相信神灵会如此不堪一击,既然不是神灵坐以待毙,那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根本没有把羽生白哉放在眼里 。 刚想开口提醒羽生白哉,影彻已重重切下,女子红袖轻扬,竟用单手硬接这一刀,那晚在曲江宅院,羽生白哉还未用全力就轻而易举斩断顾洛雪的寒铁宝剑,血肉之躯又岂能抵挡无坚不摧的利刃。 斩落那刻,羽生白哉没看见女子身首异处,只感觉一股强劲的气力反袭,催动体内气血翻涌,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震飞,好在羽生白哉反应奇快,影彻插入地面来减缓冲力,等到身子挺稳,刀刃在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切痕,羽生白哉重新抬起头,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握刀手被震的发麻。 神社内女子毫发未伤,轻拂红袍缓缓伸出手,像她这样有倾国美貌的女子,应该会有一双柔若无骨,白皙纤长的手,但等她手伸出来时,所有人更加惊骇,那根本就不是手,至少没有人会长着这样的手,粗壮的上肢布满花纹,上面有数之不清的尖刺,每一根上都有清晰可见的倒勾,上肢由上下两层折叠在一起,下端徐徐伸展出来,越到末端越尖细,侧面有着刀刃般的锋利,远远看上去像一把举起的镰刀。 像这样的镰刀有八条,左右各四条分布在女子身体两侧,镰刀支撑着女子缓缓直起身,红袍滑落的瞬间,所有人全都噤若寒蝉,就连无所畏惧的秦无衣都微微张开嘴,目光注视着女子椭圆形的下半身,随着红色的圆腹蠕动,女子迈开八条尖足缓缓向众人走来,整个身体都覆盖着蛰毛,腹部凸起的螯肢令人望而生畏,裸露的上身只有薄纱裹胸,下面却长着四个圆圆的眼睛。 顾洛雪半天才回过神,脑子里只想到一个东西,颤巍巍开口:“蜘,蜘蛛……” “是络新妇。”羽生白哉蠕动喉结。 “什么罗?” “东瀛传说中的妖魅。”羽生白哉重新站起身,神色惊讶说道,“是极危险的妖物,她们白天有着美女外形,晚上就露出蜘蛛的原形,吸食人血,诱惑男子,当男子被诱惑后三日的子时,会被其取走首级食用。 “说了半天,还不是蜘蛛精。”聂牧谣定下神,手中无常鞭一抖准备迎战。 秦无衣面无表情:“连东瀛的妖物都出现了,看来如今这长安城真是乱的不轻。” 络新妇围绕众人踱步,尖足敲击地板的声音回荡在神社,居高临下的视线始终集中在羽生白哉身上:“郎君真的好俊俏,不如陪我三日可好。” “妖孽!” 聂牧谣实在受不了这只蜘蛛精,倒不是因为她是妖物,而是络新妇妖媚起来的样子让她都受不了,话一出口,看了身旁顾洛雪一眼,两人心有灵犀,几乎是同时出手,聂牧谣双鞭攻左,顾洛雪仗剑攻右,两人招数虽不及羽生白哉刚猛,但轻灵柔和,重意不重力,双鞭一剑配合天衣无缝,招数犀利绵绵不绝。 羽生白哉的刀术与秦无衣相似,都是追求极致的速度和力道,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置敌于死地,但顾洛雪与聂牧谣的招数和他们却截然不同,她们出手攻击的部位是络新妇的下肢,络新妇的身体由八条蛛腿支撑,前足与后足交接的地方会异常薄弱,倘若能削断蛛腿,络新妇也只能任人宰割。 络新妇也看出她们二人意图,稍微向后退了几步,好似也怕蛛腿被她们伤到,聂牧谣双鞭宛如灵蛇出洞,一白一黑交替攻出,络新妇挥舞螯肢,虽体型庞大但身形却异常灵活,轻而易举避开双鞭,聂牧谣见难以近身,指间扣起数枚淬毒银针,反手一扬向络新妇胸前急射。 络新妇胸前那四只眼睛能时刻洞悉四周任何异动,却不像她身体其余地方有厚厚螯甲保护,连忙收回螯肢遮挡,银针射落在螯肢上,竟然纷纷折断,螯肢能毫发未伤抵御羽生白哉的影彻,聂牧谣当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银针上,她只是要声东击西,见到络新妇收回螯肢,双鞭准确无误缠住妖物前足。 另一侧的顾洛雪剑招轻柔飘逸,月渎在她手中变化无穷,剑尖幻出点点寒星,看似轻描淡写却招招威力无穷,络新妇试图用布满尖刃的前足逼退顾洛雪,但她身法犹如灵猫捕鼠,闪转腾挪游刃有余,反将络新妇逼迫的节节后退。 左右两边皆受到攻击,络新妇一边要防备聂牧谣银针偷袭蛛眼,一边又要与二人缠斗,一时间分身无暇难以兼顾左右,虽然局势上,暂时她们二人占有上风,但还是与络新妇僵持不下。 “白哉!” 聂牧谣突然对羽生白哉大喊一声。 她们两人合力仅仅只能逼退络新妇,但未必有能力一击破敌,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散络新妇注意力,真正的杀招留给了羽生白哉。 羽生白哉心领神会,拖刀疾步袭出,直取络新妇中间大开的命门,刀尖拖行在地火光四溅,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络新妇见羽生白哉气势汹汹,想要收回前足相抗,但左右两足皆被顾洛雪和聂牧谣困住,眼看羽生白哉已到身前,络新妇突然身子猛然一抖,刹那间,妖物遍布全身的蛰毛如同漫天箭雨,暴雨梨花般向三人疾射。 一时间,神社内璨璨幽蓝光芒铺天盖地,这些细若牛毛的蛰毛一看便知沾有剧毒,但凡其中任何一枚割破皮肤都必死无疑,但三人却毫无退却之意,都心知肚明,倘若一退就前功尽弃。 聂牧谣卷起双鞭,在面前舞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顾洛雪剑招更快,挑起多多繁星般的剑花,纷纷将袭来的蛰毛击落,但依旧没有让络新妇有机会收回前足。 羽生白哉距离络新妇已近在咫尺,手中影彻逆刀挥出,借助摧枯拉朽的刀气,震飞身前蛰毛,刀势从下向上划出一道光影。 当! 络新妇螯肢相交,不偏不倚挡住影彻刀刃,但羽生白哉似乎算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非但没有犹豫,反而更上前一步,迈足踏在络新妇的螯肢上,借力一跃而起,整个人飞过络新妇的头顶,双手紧握影彻,居高临下大喊一声。 般若净世! 这是羽生白哉刀术奥义绝招之一,持刀凌空的他像是下凡天尊,直直一刀从络新妇头颅直斩而下,刀势石破天惊,等到羽生白哉落地,地面轰然四分五裂碎开,腾起阵阵烟尘模糊了神社。 烟尘在渐渐消散,不可一世的络新妇矗立不动,忽然在她额间露出一道印记,慢慢笔直的向下蔓延,直至她整个身体被一分为二,聂牧谣和顾洛雪长松一口气,但羽生白哉却没有收刀,东瀛传说中最危险的妖物,不应该这样不堪一击。 第三十一章 诛神 络新妇被斩开的身体瘫在地上,绝美的脸虽然分成两半,但却依旧笑靥如花:“我倾慕郎君俊貌,不料你却如此心狠,既然郎君不愿承我一番美意,就休怪我无情。” 话音一落,从络新妇身体上长出无数根细细的蛛丝,这些蛛丝相互交织蔓延,竟然重新复原了络新妇的身体,只是重新站在众人面前的已变成两个一模一样的络新妇。 羽生白哉一怔,还未回过神,两个络新妇突然张开嘴,数股蛛丝交错而出,将羽生白哉双手紧缚,顾洛雪见状连忙回身一剑,想要挑开蛛丝,刚一抬手也被蛛丝所缚,蛛丝看似轻柔绵细却坚韧无比,任凭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如何用力也无法挣脱。 络新妇竖起螯肢上的尖芒,向二人胸前直刺,一旁聂牧谣见二人险象环生,情急之下奋不顾身上前,扬起双鞭缠住顾洛雪,将她甩到身后,但等回身时尖芒已至羽生白哉胸口,聂牧谣已来不及回鞭抵挡,而且羽生白哉双足也被蛛丝粘连在地上,难以动弹分毫,若让尖芒刺入,羽生白哉会立刻命丧当场。 羽生白哉也直知自己躲不开,生怕连累聂牧谣,大喊一声:“走!” 聂牧谣若闪身,定然可以躲开这致命一击,她回看了身后羽生白哉一眼,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 呲! 尖芒刺入她左肩,羽生白哉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聂牧谣竟然以身犯险,用自己身体挡下尖芒,他贴在聂牧谣后背,明显感觉到她身子抽搐一下,却未听到她发出丁点声音,突然伸出手握住尖芒,另一手挥出双鞭,不偏不倚击中螯肢的骨节,只听咔嚓一声,尖芒被无常鞭硬生生击断。 络新妇遭此重击,踉踉跄跄退出几步,但断肢很快又被长出的蛛丝复原,聂牧谣脸无惧色,依旧纹丝不动挡在羽生白哉身前,嘴角那抹殷红让她唇妆更加艳丽,羽生白哉看的有些入神,只见过聂牧谣的妩媚入骨,却从未见到她这般豪烈,无常鞭在聂牧谣手中抖动,鞭头撞击出声,落在羽生白哉耳里,感觉自己听到心弦被拨动的声音。 络新妇被断螯肢彻底被激怒,脸上笑意凝成狰狞之色,两个络新妇同时冲袭过来,挥舞的螯肢张开,直取聂牧谣和羽生白哉头颅,顾洛雪被蛛丝所缚无法出招相救,羽生白哉更是寸步难行,挡在前面的聂牧谣身受重伤,全凭毅力坚持到现在,根本无力抵御两个络新妇的攻击。 眼看她们二人命在旦夕,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两个络新妇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前足悉数被折断,身子轰然坍塌在地上,络新妇拖着残躯仓皇后退,等重新站起来时,才看清站在她们面前的秦无衣。 她们似乎都遗忘了神社中还有这个人,根本没有看清他是何时出现,更不知道他是怎样折断前足,直到看见秦无衣握着手里的麟嘉刀,根本没有出鞘的刀,仅凭封铸刀身的铸铁就能同时斩断妖物前足,那该是多快的速度和力道,快到就连传说中最危险的妖物都心有余悸。 秦无衣回头在看聂牧谣,两人之间有奇怪的默契,娴熟到不需要言语去交流。 聂牧谣从肩膀上拔出断肢,随手扔在地上:“我没事。” “这妖物邪性,斩杀一只会生成两只,杀不尽也斩不灭。”秦无衣目光移到羽生白哉身上,“妖物可有弱点?” “我,我不知道。”羽生白哉一脸茫然。 “东瀛的妖物,你怎么会不知道。” “传说里的妖物,我根本就没见过,哪儿知道有什么弱……”羽生白哉说到一半停住,像是想到什么,“络新妇好像怕火。” 秦无衣若有所思,将麟甲刀放入怀中:“借你影彻一用。” 秦无衣从羽生白哉手中拿走影彻,上前迈出数步,取出腰间的酒壶,仰头豪饮几口,羽生白哉看着秦无衣背影,腰际不断涌出的鲜血已浸透了衣衫,将半边身体浸染成红色,烈酒能让他的意识变的麻木,以便承受更大的痛楚,即便失血让他面色苍白如纸,虚弱的看似不堪一击,但在任何时候,羽生白哉从不会怀疑站在自己身前的秦无衣。 秦无衣将酒平平倒在地面,剩下的酒浇淋在影彻上,没有对着络新妇挥刀相向,而是还刀入鞘,嘴角挂着张狂的蔑视:“据说妖邪修炼成人形需要时间,少说也得几百年,我不知道你修炼了多久,不过今晚你估计得重新来过。” 两个络新妇相互对视,顾洛雪发现络新妇对秦无衣始终都有忌惮,但这种忌惮在秦无衣收回麟嘉刀后荡然无存,心中暗暗诧异,两个危险的妖物为什么会如此畏惧那把无法拔出的刀,但现在秦无衣手中没有麟嘉刀,络新妇之前的仓皇变成愤怒。 嘴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吼叫,举起螯肢同时向秦无衣冲来,锋利的足尖将地面踩踏的四分五裂,秦无衣虽然能让顾洛雪感到安心,可这一次面对的却是两个妖物,她有些担心,受伤的秦无衣和一把无法斩杀妖物的影彻如何去抵御络新妇的攻击。 秦无衣一脸从容,甚至都没有去注视冲袭而至的络新妇,身子慢慢弯下,反扣在手里的影彻向下,另一只手平放在刀柄上,头也随之低埋,像一尊雕塑,在两个络新妇势不可挡的攻势前,沉静的令人窒息。 络新妇的螯肢已经挥出,几乎封死了秦无衣所有的退路,顾洛雪的心提到嗓子眼,她甚至能看见距离秦无衣只有几寸的尖芒,下一刻便会刺入秦无衣的胸膛。 一声龙吟响起,伴随着一道耀眼的光华照亮神社。 秦无衣出刀,但顾洛雪看不见,聂牧谣也没看见,只有羽生白哉惊愕的张大嘴,疾若迅雷的速度,只有反复练习过这个招数的人才能领悟其中的精髓,羽生白哉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动作做到了极致,但现在他才发现,他比秦无衣慢了太多,他甚至无法看清秦无衣出刀的过程,只能依稀扑捉到那稍纵即逝的残影。 影彻出鞘的那一刻,秦无衣借助影彻刀的弧度,创造出瞬间爆发的刀气,将力量和速度同时发挥到极限,影彻因为是从下向上拔出,刀刃会与地面发生摩擦,火星点燃了刀刃上被浇淋的烈酒,影彻刹那间被烈焰所环绕。 斩杀出去的刀气如同一条横空出世的炎龙,将面前两个络新妇拦腰分成两段,仅仅是一刀的威力,而且秦无衣用的还是自己并不擅长的影彻,倘若他手中的是麟嘉刀…… 羽生白哉突然懊悔自己在秦无衣面前的自负,即便自己苦练六年,精进不少的刀术,在身前这个男人面前,未必能接下秦无衣一刀。 两个络新妇也没料到会被秦无衣一击必杀,残破的肢体散落在地上,萦绕刀气的烈焰附着在她们身上焚烧,刚生长出来的蛛丝顷刻间被付之一炬,她们再无法复原残躯,在漫天火海中发出痛苦哀鸣。 整座神社开始剧烈的震动,随着她们一起在燃烧,犹如一幅被点燃的画卷,触目所及的一切变成灰烬慢慢飘散,直至络新妇在众人注视下幻化成一捧焦灰,这座气势恢宏的神社也逐渐被烈焰吞噬,最后消失不见,大家环顾四周,竟然身处山丘上荒芜的坟茔间。 随之消失的还有捆缚羽生白哉和顾洛雪的蛛丝,见到尘埃落定,聂牧谣松了最后一口气,捂着肩伤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瘫软下去时被羽生白哉搀扶住。 “你,你不要命了?”羽生白哉用略带责备的语气,神色慌乱看着她深可见骨的伤势,莫名的心痛自责,“为,为什么要帮我挡?” “老娘向来要钱不要命。”聂牧谣的执拗并未因为伤势而减弱,只是多了几分羞涩,避开羽生白哉真诚的目光,吃力的从他怀中直起身,“你要是死了,谁还老娘的钱。” 羽生白哉苦笑:“加上今晚的救命之恩,欠你的账,看来这辈子我是还不完了。” “知道就好。”聂牧谣一脸傲娇。 顾洛雪还呆滞在原地,捆缚她的不是蛛丝,而是秦无衣刚才那一刀的惊艳,回想起那日在宋家宅院,秦无衣以剑指妖龙的气势,那时的顾洛雪钦佩秦无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豪迈,现在才明白自己错的离谱,他并不是自不量力而是真的能斩妖除魔。 那个困扰顾洛雪很久的疑惑又萦绕在脑海,这个平日里慵懒、散漫、漠然,言语间永远充斥着谎言和戏虐的男人到底是谁。 思绪中还有聂牧谣,倾国倾城的花魁,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市侩和精明,口口声声爱财如命,却在生死攸关时舍命相救,她与秦无衣一样,总在危急关头站在最前面,像是一种习惯,顾洛雪却想知道,这种习惯源于何时。 想到这里顾洛雪担心聂牧谣伤势,连忙走到身边想替她包扎:“牧谣姐,刚才若不是你……” “无碍,没伤到筋骨。”聂牧谣浅笑。 秦无衣在一座坟堆后找到章英纵,蹲下身查看一番,神社是妖物幻化出来的,但章英纵气绝身亡却是真的,半边头颅被啃噬的面目全非,赤裸的上身还留有浅浅的唇印,看来羽生白哉说的没错,他是被络新妇魅惑后被其吃掉首级。 秦无衣翻转尸身,忽然眉头一皱,转头看向羽生白哉:“这妖物只吃男人首级?” “是啊。”羽生白哉点点头,但也不太确定,“传说中的妖魅,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并不是什么都知道。” “络新妇吃人皮吗?”秦无衣继续问。 “人皮?”羽生白哉一怔,茫然摇头,“传说里倒是没有说过络新妇会吃人皮。” “那就奇怪了。” “奇怪什么?”聂牧谣问。 秦无衣指着章英纵的后背,裸露的身体上有一处残缺的皮肤,形状不规则,但边缘平滑整齐。 顾洛雪仔细查验,还临摹下缺失皮肤的轮廓:“伤口刚留下不久,周围还有鲜血渗出,从创口边沿看应该是用利刃割下的。” 大家在周围找寻了良久也没有发现,秦无衣若有所思:“看伤口的痕迹,切割的时候手法很细致,那个妖物连骨带肉吃掉章英纵半边头,为什么对他身上这块皮肤却如此仔细?” 聂牧谣打开火折查看伤口,隐约能见到有少许青黑色深入皮肉:“是刺青!这里原来有一处刺青,络新妇在吃掉他之前,割掉了后背的刺青图案。” 秦无衣看向羽生白哉:“章英纵后背有什么刺青?” “刺青?”羽生白哉埋头细想,很肯定摇头,“没有,绝对没有,大使喜欢汤浴,我陪同过数次,都没见到他后背有刺青。” “你最后一次陪他汤浴是什么时候?”聂牧谣很肯定被割走的皮肤上留有刺青。 羽生白哉回想片刻:“大约是三个月前吧。” “就是说这个刺青是三个月内才有的,唐律规定官员不得雕青,违者处以杖刑,堂堂官拜客卿的遣唐大使怎会在身上留下刺青呢?”顾洛雪喃喃自语。 羽生白哉脱下衣衫遮盖在章英纵尸体上,神情凝重说道:“大使向来洁身自好,入唐八载恪尽职守,从未行差踏错,在身上留下刺青不像是大使所为,要么是迫不得已,要么就是这个刺青非比寻常。” 聂牧谣心思缜密:“妖物割走刺青,可见另有他用,一个将要归国的遣唐大使怎会与妖案牵扯上关系?” 羽生白哉看着秦无衣欲言又止,迟疑了半天还是开口:“络新妇能蛊惑心智引诱男子,白哉定力尚浅才会被妖物所惑,牧谣和洛雪是女子,不受妖物影响,可,可为什么你没有被蛊惑?” “东瀛的妖物喜好不同,她看你是俊秀郎君,估计是没瞧上我长相。”秦无衣苦笑一声。 “章英纵死的太蹊跷,妖案线索刚查到他身上,就被妖物所害,未免也太巧合。”顾洛雪在章英纵身上搜查也毫无收获,愁眉不展说道,“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结果死无对证,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遣唐大使遇害,这可不是小事,我和牧谣不便留在这里。”秦无衣站起身搀扶住聂牧谣,对顾洛雪与羽生白哉说,“你们留下等大理寺前来接管,交接妥当后再回曲江,至于何去何从我们再从长计议。” 回到马车旁,秦无衣送聂牧谣上车时,听见山丘处顾洛雪点燃的响箭,用于通知城内巡查兵卫赶往增援,响箭在一声尖鸣中拖拽着火光冲着夜空,绽放时如同烟花般璀璨,秦无衣和聂牧谣不约而同抬头观望,昼白的光芒照亮夜幕,也照亮了聂牧谣肩头的伤口,几缕细微柔软的蛛丝还附着在上面,竟然蠕动一下,然后不易觉察的没入伤口之中消失不见。 响箭映亮了聂牧谣双眸,一丝血红从她眼底一闪而过…… 第三十二章 寒灯独夜人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秦无衣在屋顶找到羽生白哉时,他身旁的屋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七八个空酒壶,手中那瓶酒也所剩无几,羽生白哉眺望远方,眉宇蓄满惆怅。 秦无衣捂着腰,吃力的坐到他身边,一言不发也望向他视线所及的方向,那只鹞鹰掠过夜空,周身镶嵌着月辉留下一道剪影,悠扬高亢的鹰鸣划破月夜的沉寂。 秦无衣递过去一壶酒,相视无言,两人仰头豪饮。 羽生白哉未见醉意,却平添几分愁容,秦无衣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接连斟满羽生白哉的酒杯,因为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不及杯中那烧口辣心的烈酒能让羽生白哉平复。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羽生白哉抹去嘴角酒渍,神情黯然落寞。 “还是错了,意境不对。”秦无衣浅笑,仰头杯尽,对仗工整回了一句,“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羽生白哉偏头瞪了他一眼:“你还是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你就是枯坐到海枯石烂,也登不上东渡的船。”秦无衣耸耸肩,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昨日,遣唐使团启程离京,此刻船已经出海,羽生白哉原本应该在那艘船上,阔别故国八年,秦无衣能体会他归乡的喜悦,以及现在的愁绪,只是他并不擅于安慰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羽生白哉酒入愁肠。 “下次东渡遥遥无期,你明明有机会归国,为什么执意要留下?”秦无衣问。 “大使被妖物所害,我作为护卫难辞其咎,不查明真相何以有颜面归国。”羽生白哉叹息一声,“唐廷虽对此事重视,但却草草了事,三司会审结果只提大使贪恋风尘女子,被图财害命,对妖物一事始终缄口不提。” 秦无衣双手撑在身后说道:“意料之中的事,妖乱长安导致人心惶惶,朝局不稳,上至太后下至文武百官,都对妖祸忌讳莫深,太后更是极力想要掩饰妖邪之说,这个节骨眼上,章英纵被妖物所害,传扬出去岂不是扰乱时局。” “可真相并不是这样。”羽生白哉据理力争。 “真相,在你看了何谓真相?”秦无衣反问。 “我们亲眼所见,大使是被妖物迷惑心智被残杀。” “我们……”秦无衣摇头苦笑,“一名死囚和花魁,再加上异邦护卫与一名捕快,你真以为我们所言就是真相?你这脑子什么时候才能和你刀术一样精进,别说只有我们四人,就是天下悠悠众口,也不及朝堂上那个只手遮天的太后,她一句话就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才叫真相。” “难不成泱泱唐廷,就不论是非曲直?”羽生白哉愤然说道,“三司以大使触犯唐律为由上疏,新帝已废黜大使客卿之职,大使向来官声清廉,明明被妖物所害却含冤莫白,背负放浪形骸骂名,不但有损国体,而且他在故国妻儿也会因此事受辱,我护卫不力才导致大使遭此横祸,誓要查明妖案真相还大使清白。” “你入唐八年,在国子监熟读九经,中土礼仪法典烂熟于心,殊不知你最该看的书却没看。”秦无衣深吸一口气。 羽生白哉一愣:“什么书?” “商君书!” “我,我没听说过有此书。” “商君书是一本禁书,你没听过也在情理之中,此书自诞就被严厉封禁,只有历代帝王和储君有资格阅读,被称为天下第一禁书,全书十八篇,概括治国之道是历代帝王的必读典籍。” “既然是治国典籍,为何被封禁?” “书中有驭民五术,堪称全书精髓所在。”秦无衣视线落在羽生白哉腰际的影彻上,语重心长说道,“兵勇器利,只是武夫所为,想要万夫莫敌,只有驾驭黎民百姓的君王能做到,你倒是真应该看看此书,就会明白是非曲直并不是民心所向,而是君王的权谋之术,换做是你,是一名异邦大使的被害真相重要?还是社稷安危重要?” 羽生白哉:“你,你是说,即便唐廷查明妖案真相,也不会公之于众?” 还没等秦无衣开口,顾洛雪端着一碗药上到屋顶,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生怕有药汁溅落,药碗送到秦无衣面前,手被烫到,摸着耳垂抱怨:“秦大哥,你怎么又忘了喝药。” “我感觉喝酒比喝药管用。”秦无衣接过药碗,不畏惧生死的人,却对面前这碗汤药皱起眉头,“你不是回大理寺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回来,你们没一个人会记得按时喝药。”顾洛雪坐到秦无衣身边,回身看了看楼下宅院,忧心忡忡说道,“牧谣姐的伤势也不见好转,回来这么多天,都没见她出过门,送去的药也没喝。” 羽生白哉也回头望向聂牧谣的房间,她因为自己才身负重伤,羽生白哉为此一直心有愧疚,回来后每天都去看望聂牧谣,可她总是无精打采,像只猫蜷缩在被窝里,送去的饭菜也丁点未动:“牧谣又没喝药?” 顾洛雪:“去扣门没人应,想必是牧谣姐已睡下了。” “她的肩伤不碍事,过段时间就好了。”秦无衣说道。 羽生白哉心急如焚:“差点穿透后背,这还叫不碍事?” “比这还重的伤她都受过。”秦无衣如临大敌盯着手中汤药,深吸一口气喝了下去,汤药苦口,呲牙咧嘴直摇头,然后不以为然说道,“歇息几天就好了。” 羽生白哉放心不下:“不成,我还得去看看。” “放心吧,她有九条命,这点小伤要不了她的命。”秦无衣把他拉了回来,视线移到顾洛雪身上,“大理寺那边调查可有发现?” 顾洛雪无精打采回答:“章英纵的命案已经盖棺定论,真凶图财害命后潜逃,大理寺发出通缉文榜。” 羽生白哉:“你当时也在场,就没有提到妖物之事?” “提了啊,可没人信啊。”顾洛雪一脸无奈,“什么神社、御神子还有络新妇我都说了,同僚还以为我得了失心疯,本想直接禀告越公,不料越公身体不适,大使的命案移交给刑部和御史台协查。” “就,就这样不了了之?”羽生白哉愤愤不平。 “章英纵虽是遣唐大使,可在朝为官,他的命案当由御史台负责调查,大理寺也不便插手。”顾洛雪无可奈何叹息。 羽生白哉:“大使被卷入妖案,极有可能与宋侍郎的密奏有关,可查得密奏下落?” “秦大哥叮嘱过,不能提及密奏一事,不过事后我前往前往章英纵住所查验过,并没发现宋侍郎的密奏。”顾洛雪心思缜密说道,“而且我也不认为密奏在大使手中。” “为何?”羽生白哉追问。 顾洛雪:“宋侍郎遇害前在西市密会的人身份已经核实,是章英纵的心腹,也是遣唐使团的人,但此人只从宋侍郎那里得到了当票,还未来得及交给章英纵就遭遇不测,就是说大使也不知道密奏的下落。” 羽生白哉点点头:“密奏的内容极有可能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既然大使都不知晓此事,为何还会被妖物所害?” “宋开祺被妖龙残杀,赫勒墩死于天罚,但凡与宋开祺有过关联的人都死于非命,章英纵也不例外,可赫勒墩与章英纵都和密奏没有关系,可见他们的死另有原因。”秦无衣摸摸下巴,想到章英纵后背那块被割走的皮肤,“刺青上到底是什么呢?” “刺青会不会就是密奏的下落。”羽生白哉眼睛一亮,“妖案扑朔迷离,也许大使早就得到了密奏,并且妥善收藏起来,以防万一将密奏下落刺青在身上。” “我倒不这样认为,就算大使已经得到密奏,藏匿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知晓,何必多此一举刺青在身上。”顾洛雪摇摇头说道,“再则,妖物若想要获取密奏,为什么之前不动手,偏偏要在大使归国前才将其残害。” 羽生白哉神情凝重:“或许妖物和我们一样,也是刚刚才获悉大使与宋侍郎有关联。”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顾洛雪满脸愁容,见秦无衣在一旁默不作声,“秦大哥,你有什么看法吗?” “如果,如果章英纵真的已经得到密奏,并且打算把密奏的下落刺青在身上……”秦无衣自言自语,抬头看向二人,一本正经问,“如果你们是章英纵,会把刺青刺在什么地方?”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秦无衣干嘛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 羽生白哉埋头想想:“胸口,我会刺在胸口。” “我,我也许会刺在手臂上。”顾洛雪说。 秦无衣提起酒壶意味深长说道:“章英纵是刺在后背。” “你考虑这个干嘛?”羽生白哉一脸茫然,“刺青刺在什么地方与妖案有什么关系?” “不对!”顾洛雪突然一怔,“胸口和手臂都可以自己刺,但后背……” 羽生白哉恍然大悟:“还有另一个人在!大使后背的刺青是另一个人刺上去的!” “密奏事关重大,而且章英纵为人谨慎,宋开祺灞桥遇害之后,章英纵就更知密奏非同小可,知道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绝对不会让这个秘密有他人知晓。”秦无衣一边思索一边说,“但问题是,章英纵根本还没有得到密奏,那么他在后背刺的又是什么呢?” 羽生白哉揉了揉额头:“妖物是为山河社稷图而来,难不成刺青也与此图有关?” “就是说,除了密奏之外,还有我们没发现的秘密。”顾洛雪神色焦灼。 “刺青内容暂时不得而知,但这些都不是关键。”秦无衣喝了一口酒。 “关键是什么?”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异口同声问。 秦无衣凝眉眺望远方:“关键是给章英纵刺青的那个人。” 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对视,都没领悟秦无衣的意思。 “章英纵官拜客卿,不会蠢到把会危及性命的东西刺到身上,唯一的解释,章英纵明知刺青会让自己身处险境,但却不能违抗。”秦无衣偏头看向二人,“我不好奇刺青的内容,但很想知道,这个能让章英纵不惜违反唐律,甚至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顾洛雪迟疑少许:“宋侍郎。” “不会是他。”羽生白哉斩钉切铁说道,“两人虽互为知己,但还算不上生死之交,大使苦思故国,一心想要归国与妻儿团聚,宋侍郎还不足以让大使以身犯险。” “是的,不应该是宋开祺。”秦无衣点点头,“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谁能让章英纵为其出生入死。” 一支响箭窜上夜空,在保宁坊方向绽开。 顾洛雪霍然起身,从腰间取下月渎:“是大理寺的讯箭,距离这里不远,我得马上赶过去增援。” “已过宵禁,为何还有讯箭示警?”秦无衣问。 “我回大理寺才得知,近日城里又有命案发生,死者死状皆恐,大理寺为追踪凶徒,秘密在各坊留下暗哨,若有异样以讯箭为令,各门守卫合围缉拿。” 羽生白哉也站起身:“凶徒是人还是妖?” 顾洛雪神色踌躇:“大理寺说是人祸,不过在我看来是欲盖弥彰,死者皆为男子,死状诡异可怖,而且凶徒接连犯案,若是人断然躲不过兵卫围剿,十有八九是妖邪作祟。” “妖魅所害之人都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既然犯案行凶,想必也是这个缘由。”秦无衣放下酒壶,“走,去看看。” 保宁坊在城南,靠近明德门,坊间多驿舍为进京考取功名的生徒和乡贡提供住所,只接待官客,不招待庶民,加之时逢常举,坊内驿舍住满各地学子。 等秦无衣三人赶到时,金吾卫与守军兵甲已将街坊四周大门围堵的水泄不通,武侯参将骑于马上,披甲持戟调派兵卫严阵以待,并已下令保宁坊自戒严起,闲杂人等不得擅自进出,违者当场斩决。 秦无衣被拦在坊门外,向顾洛雪递眼神,她亮出紫金鱼符,武侯参将一看连忙下马:“末将奉令坚守坊外四门,身有铠甲不便恭迎上官,还望诸位免罪。” “将军有军令在身不必多礼。”顾洛雪感觉这枚紫金鱼符可比她的腰牌管用的多,连武侯参将都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坊内有何异动?” “更夫见街东头驿舍内有烛火,遂前往查看,发现一名生徒惨死在房内,死状与前几日遇害者一样,随即便通报巡街使。”武侯参将不卑不亢答道,“末将奉命受四门,坊内命案详情还不知晓,还请上官移步详加勘验。” 秦无衣一行人入了坊门,在兵卫带领下来到驿舍,虽是接待官客的住所但也分高低贵贱,生徒最为末等,多是没有被各州道官员举荐的寒门学子,衣食住行自然比不得有功名在身的乡贡。 来到命案房间,走在最后的秦无衣微微皱眉,反复嗅闻几次竟然没有闻到丁点血腥味,外屋陈设简陋,遇害生徒的包裹放在桌上,上面还有针脚绵细的补丁,打开包裹,里面只有几件换洗旧衣,看来又是一名穷寒学子。 来到内屋,验尸的仵作转身迎接。 顾洛雪单刀直入:“死者何人?” “死者乃宣州的仕子,与同乡三人一共进京赶考,平日都留在驿舍苦读,未与人结怨,更无财物可劫,死者尚有体温,推测遇害时间不久。” “死因是什么?”顾洛雪追问。 仵作一时哑口无言,支吾了半天才开口:“在下不明。” “不明?”顾洛雪一愣。 仵作向旁边退出几步,当众人看见死者那刻全都瞠目结舌。 死者还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端坐在矮几前,桌上油灯昏暗,死者单手拿着一本书孤灯苦读,火光映照在他面容上,羽生白哉不由自主蠕动喉结。 那人浑身干瘪,皮肉紧紧贴在骨架上,双眼暴凸面目狰狞,像一具被风干多年的干尸,秦无衣掌灯上前细细查看,顿时心生骤然一惊,死者全身竟然没有一滴血,难怪他刚才闻不到血腥味。 仵作神情焦虑:“在下验尸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死状,实在难以明断死因。” “近日发生的命案,死者都与他一样?”秦无衣问。 顾洛雪点头:“死状皆同。” 羽生白哉走到秦无衣身边,逐一检查死者身体,目光最后停留在死者颈脖出,上面有一道明显的淤青,死前应该被什么东西勒缚,刚一轻轻触碰,死者头颅竟然斜斜倒在肩膀上,吓得顾洛雪都尖叫一声,羽生白哉身上摸到死者颈骨,发现里面骨骼尽碎,不管是什么东西缠住死者颈部,但力道之大让秦无衣都暗暗吃惊。 羽生白哉撩起死者头发,在后颈找到一处细微伤口,周围有少许干涸的血渍,骇然一惊,抬头看向秦无衣:“他先是被拧断颈骨,瞬间致死,然,然后再被吸食干体内所有血液!” 秦无衣深吸一口气,瞬间勒碎颈骨不是做不到,现在这个屋里,他和羽生白哉都可以做到,但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吸干一个人全身的血,看来顾洛雪猜测的没错,凶徒并不是人而是妖邪,想到这里,秦无衣重新打量面前的干尸,妖物所杀的人都与山河社稷图有关,但眼前这名寒门学子刚入京不久,秦无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为何会被妖物所害。 夜风袭来,吹拂桌上灯火摇曳。 窗户急促的拍打在窗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秦无衣收回思绪,起身走到临街窗边,从上向下观望,在坊内搜寻的兵卫,手中火把勾勒出坊间街道的布局,回想起之前领路的兵甲所言,更夫在上楼后,隔着门上油纸见到有黑影夺窗而出,想来,妖物在行凶后就是从这里逃离。 秦无衣仔细检查窗檐,在一处缝隙找到一缕轻柔洁白的绒毛,放在鼻尖嗅闻,骤然眉头蓄起褶皱。 顾洛雪见秦无衣神色有异,上前询问:“秦大哥,你发现什么了?” 秦无衣刚要开口,门外一名武卫急匆匆冲进来。 “报,保宁坊北门有异动,凶徒试图夺门逃窜被金吾卫围攻,凶徒负隅顽抗杀伤兵卫数十人,围剿过程中凶徒负伤,但突破防线向兰陵坊方向潜逃,目前已至光福坊附近,武侯参将已率兵追缴。” 秦无衣隔窗远眺,陆续有响箭升空示警,看方向凶徒一路在向东北方逃逸,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已出了两个坊区,可见凶徒移动速度极快。 “可看清凶徒长相?”顾洛雪问。 武卫:“夜黑灯昏,凶徒突防迅猛,未能看清容貌。” 秦无衣对羽生白哉微微点头,他心领神会,身形敏捷翻窗上了屋顶,沿着响箭的方向疾驰,矫捷的身影片刻功夫就消失在夜幕下我屋檐中,秦无衣将那撮在窗边发现的绒毛收好,与顾洛雪走出驿舍,留守的武卫将之前发生打斗的地点圈禁,顾洛雪查看一番,在墙桓见到四溅的鲜血,一路蔓延至北门外。 顾洛雪转头对秦无衣说:“凶徒伤的不轻,应该走不远,按照响箭示警的路线,凶徒是想逃窜出城,我率一队武侯前往通化、春明两门堵截。” 秦无衣蹲在地上查验血迹,以凶徒的伤势,不管是人还是妖,都躲不过羽生白哉的追击,若顾洛雪能在东北方向两门设防就更万无一失,刚想点头许允突闻一声鹰鸣,秦无衣抬头又看见那只鹞鹰,敏锐的鹰眸在夜色下犹如炽亮的星辰,展翅翱翔于夜空,整座长安城在它的俯瞰下纤毫毕现。 秦无衣起身,视线追逐鹞鹰的身影,在三声鹰鸣后,秦无衣的目光望向通善坊的方向。 “秦大哥,再不设防,恐凶徒趁乱逃逸出城。”顾洛雪在旁边催促。 秦无衣不为所动:“跟我来。” 顾洛雪跟在秦无衣身后不知所措,回头望向接连升空的响箭,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但自从鹰鸣回荡那刻起,秦无衣就对示警的响箭视若无睹,秦无衣在屋顶上急行,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只鹞鹰,顾洛雪有些跟不上秦无衣的身影。 一直追到通善坊才看见停在屋脊上的秦无衣,顾洛雪蹲到他身旁,看见秦无衣伸手触摸在屋脊的砖瓦上,气喘吁吁正想开口问为何不追凶徒,而一路向相反的方向奔袭,话刚到嘴边,顾洛雪神色骤然一惊,目光落在秦无衣的指尖,月色的清辉照亮了他指尖那抹殷红。 顾洛雪移动视线,斑驳的血迹顺着屋脊蔓延,顾洛雪指头沾染少许血迹,还能感觉到残留的些许余温,想必滴落的时间不长,再转头望向东北方,已经很久再无响箭升空,这才意识到倾巢而出的兵卫从一开始就追错了方向。 秦无衣在指尖细细搓揉,在血迹中找到几丝细微柔弱的毛发,被侵染成血红色,但末端的洁白无瑕与之前在窗缝发现的那撮绒毛浑然一色,秦无衣表情更加肯定,重新抬头望向前方,犀利而深邃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无尽的夜色,依旧在追逐那只鹞鹰矫捷的身影。 第三十三章 狐白裘 细雨从檐上翘角聚多而滴,逼仄的巷曲被漂洗的愈加光滑铮亮,元夜悬挂的灯笼在烟雨中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不远处高耸的城墙像连绵山峦迷蒙在烟雨中,停泊在曲江池畔的船只静静倒影在水面,在屋檐上极目远眺,廊棚苍老,弄堂幽深,恬静悠然的长安城在雨夜的薄雾渲染下,宛如一幅淡彩的水墨画。 秦无衣和顾洛雪一前一后疾驰的身影,让这幅静怡的画卷多了几分生动,漫漫细雨浸透衣衫,也稀薄了屋檐上浅淡的血迹,刚入青龙坊便失去了踪迹,顾洛雪潜行到秦无衣身边,看见那只栖息在树枝上的鹞鹰。 “就是这里。”秦无衣蹲在屋檐翘角如同脊兽般岿然不动。 顾洛雪抹去模糊视线的雨水,视线被夜色所阻:“妖物在下面?” “不知道。”秦无衣摇头。 “那你看见什么?” 秦无衣剑眉微挑:“我闻到血腥味。” 下面是一处民居,后院的牛棚传来细微的声响,淹没在雨声中不易察觉,飘荡的乌云渐渐遮挡住月辉,风雨中的城垣笼罩在深沉的墨色中,顾洛雪顺着秦无衣手指的方向凝视良久还是一无所获。 顾洛雪跟随秦无衣跃入后院,在泥泞的路面发现凌乱的足迹,混杂在雨水与血迹中模糊不清,秦无衣在牛棚的木桩缝隙中又找到几撮白色绒毛,越是往里走越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洛雪下意识握紧月渎,并从身上掏出火折。 秦无衣闻到浓郁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从来都不会让他感觉不适,但血腥中还夹杂着另一种味道,仿佛是胭脂令人缠绵悱恻的淡香,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让秦无衣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正在疑惑时,顾洛雪点燃了火折,昏暗的火光照亮牛棚深处的阴暗,一团雪白附着在倒地不起的牛身上,雪白每一次蠕动都让牛蹬踏牛蹄痛苦的抽搐,身下汇聚的血泊染红了干草,顾洛雪骤然一惊,这才看清那东西这在牛脖上吸食血液。 顾洛雪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火折掉落在地熄灭,那团雪白听到声响突然冲出来,顾洛雪心神未定仓皇应战,还没来得及拔出月渎,黑影已攻到身前,双手十指曲弯如爪,指劲雄浑,出手疾如闪电,直取顾洛雪咽喉,顾洛雪见黑影来势汹汹不敢怠慢,连忙架剑抵挡,却不料黑影力道刚猛雄劲,势大力沉,险些上来一招就夺了顾洛雪的月渎。 顾洛雪原本以为秦无衣会出手,可自己被黑影逼到墙角,秦无衣还神色呆滞站在牛棚门口,像是有什么疑惑不解的事,表情里透着一丝迷茫和诧异。 黑影双爪上下翻转,手法密集快捷让顾洛雪无暇思索,加之周遭也无灯火,漆黑中只能靠听声辨位来与黑影纠缠,招架几招后顾洛雪就感觉黑影不容小觑,她的招数本以灵巧见长,但黑影步法缓疾相间,轻灵稳健,身形拧旋翻转,灵活自如,但双爪攻势却犀利无比,缠斗良久,顾洛雪甚至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使不上剑让顾洛雪身手大打折扣,在黑影面前处处落于下风,身子已抵靠在墙上退无可退,秦无衣还是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顾洛雪稍有分神,黑影一爪突袭至眼前,好在顾洛雪闪避及时,五爪从她面颊一侧划过,深深陷入石墙中留下五个清晰可见的窟窿。 顾洛雪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若少移半寸,那些窟窿就该留在她的头颅上,论招数刚猛,顾洛雪认为没人能比过羽生白哉,但论黑影指力的灵活与凌厉,恐羽生白哉都难以企及,每每袭到面前,顾洛雪都能看见黑影指骨暴凸,双爪聚力于指端如铁爪钢钩,劲力柔韧绵长,力沉而不显,动则刚暴凶狠,快速密集,静则神场,似鹰待兔,招招都将阴、柔、寸三种力道发挥到极致。 不管对面黑影是人还是妖,顾洛雪断定是一名女子,方寸仓促应战方寸大乱,才让自己处处被动,等顾洛雪渐渐定下心神,却发现黑影劲力不及最开始迅猛,像是三鼓而衰,僵持时间越长对方力道越弱。 顾洛雪看准时机,从黑影密集的双爪中闪出墙角,手中月渎也随之拔出,剑鸣铮铮,剑光霹雳犹如月辉洒地,一剑挥出尽断烟雨,黑影猝不及防,险些被剑锋所伤,身形向后急退没入黑暗中。 顾洛雪有月渎在手,顿时信心大增,加之感到黑影如强弩之末,攻防都力不从心,仗剑直取黑影要害。 黑暗中,两抹灿灿精光闪出,一黑一白宛如灵蛇出洞,顾洛雪求胜心切,没料到对方还有兵器,连忙收剑招架,手腕轻轻一抖剑尖挑起数朵光寒,挑落来袭的黑光,但却不及闪避紧跟其后的白光。 千钧一发之际,矗立在门口的秦无衣突然出手,稳稳接住将要缠住顾洛雪脖子的白光,顾洛雪怪自己方才大意,偏头才看见被秦无衣握紧的是一条软鞭,鞭头尖刺极其锋利,若不是有秦无衣及时出手,这条软鞭已经缠断自己颈脖。 软鞭…… 顾洛雪先是心有余悸,但当她看见那条软鞭时,脸上也泛起和秦无衣一样的惊诧。 晚风清冷,吹拂开层层乌云,阴暗在月色的驱逐下消退,皎洁的月辉照亮黑暗中手持软鞭的那团阴影,衣衫素白,上面布满点点殷红,像是在漫天风雪中盛开的红梅,艳丽而夺目,映衬出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赤红双目,嘴边干涸的血迹将唇齿染成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顾洛雪愕然瞪大双眼,嘴角蠕动半天:“牧,牧谣姐……” 秦无衣已认不出那人是聂牧谣,狰狞可怖的面容让他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有她身上淡淡胭脂的香味还能让秦无衣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牧谣?!” 秦无衣轻唤了一声,但聂牧谣不为所动,像一头野兽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突然扔到无常鞭,不顾一切向秦无衣冲了过来,伸出的十指如刀,指甲上垂涎欲滴的色彩分外刺目,指间抵在秦无衣咽喉处时,被秦无衣扣住她的手腕。 “牧谣!” 秦无衣加重声音,但依旧无济于事,聂牧谣好似根本听不见,赤红双瞳死死盯着秦无衣脖子上清晰可见的血管,目光中透着嗜血的贪婪和狂暴。 顾洛雪不知所措:“牧谣姐怎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秦无衣眉头紧锁,从未向现在这样慌乱,聂牧谣的样子让他感到陌生和害怕,突然伸手击打在聂牧谣后颈,晕厥过去的聂牧谣身子一软倒在秦无衣怀中。 顾洛雪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只濒死的牛,颈部有被撕咬的伤口,血液不断喷涌出来,再回想近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吸血妖案,以及今晚在驿舍见到那具浑身干瘪的死尸,顾洛雪越想越后怕。 牛棚的异动惊扰了民房的主人,窗户上透出烛光,秦无衣担心被人发现,先带昏迷不醒的聂牧谣回去,临行前让顾洛雪点燃响箭,留守在此等候驰援的羽生白哉,见到他之后立刻赶回曲江。 雨夜思静。 秦无衣守坐在床边,聂牧谣气息均匀却还未见苏醒,屋外潇潇暮雨声声入耳,在他脸上添了几分愁容,聂牧谣翻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一缕湿漉的长发贴在脸颊,秦无衣伸手轻轻拂到耳侧,捏被角时见到她身上那件锦裘,白的有些刺眼。 狐白裘! 毛深二寸,其白如雪,听聂牧谣说过,狐非数千岁不白,裘衣皆取狐腋下一片,有聚腋成裘一说,因此这件狐白裘天下无双,价值千金,此裘是聂牧谣珍爱之物,每逢冬雪她便会穿在身上,遇雪不化,沾水不湿,与天地间苍茫雪景融为一色,高贵之气无人能及。 只不过现在狐白裘上沾染泥星,仿佛一块绝世美玉布满瑕疵,秦无衣叹息一声,倒不是心疼这件天下无双的狐裘,低头看着刚从怀里拿出来的那撮绒毛,毛色光亮晶白与狐白裘无异,从在驿舍发现这撮毛发那刻起,秦无衣就想到聂牧谣的这件狐白裘,只是不敢再往下细想。 回想起驿舍面容狰狞浑身干瘪的死者,脖子上那道清晰可见的淤痕始终在秦无衣脑海中挥之不去,以及死者在生前被瞬间拧断的脖子,秦无衣目光移到床边的无常鞭,眉间的皱纹蓄的更深,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聂牧谣,秦无衣甚至都无法去质疑,但他始终无法将吸血的妖物与聂牧谣联系在一起,还能做的只有等聂牧谣苏醒,等她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聂牧谣惊醒,撑起身就看见床边的秦无衣,许多年前,她也是在冗长的噩梦中醒来,秦无衣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旁边,她遗忘了过去的所有记忆,唯独这个男人的样子与名字如同印刻在脑海,只是现在的秦无衣比那时多了几分深邃的沧桑。 “你怎么了?”聂牧谣看出秦无衣脸上的忧思。 这句话原本该秦无衣问才对,他凝视聂牧谣许久,和之前在牛棚嗜血暴戾的她判若两人,清澈的双眸充满疑惑却未见赤红,秦无衣犹豫半天不知该如何启齿,话刚到嘴边房门被推开,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心急如焚冲进来。 顾洛雪见到苏醒的聂牧谣,满脸担心:“牧谣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聂牧谣一脸茫然。 羽生白哉局促不安问道:“你昨晚怎么了?” “昨夜我睡的早,一觉醒来就看见你们……”聂牧谣来回打量大家,意识到不对劲,“昨晚出了什么事?” 顾洛雪和羽生白哉面面相觑,秦无衣低声叹息:“她已不记得昨夜发生的事。”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聂牧谣着急追问。 “近日又有妖案发生,死者皆被妖物吸食干身上血液,这个妖物第一次出现刚好是章英纵遇害的第二天晚上。”秦无衣抬头看向聂牧谣,声音低沉,“妖物昼伏夜出,每到夜晚便出来作祟行凶,至今妖踪不明。” 聂牧谣还是有些惘然:“妖物是不是昨夜又出现了?” 秦无衣点点头:“我们找到了妖物。” “在哪儿?”聂牧谣急切问道,半天却没人回应,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你,你们看着我干嘛?” 羽生白哉与秦无衣对视,将昨晚发生的事说出来,聂牧谣听完瞪大眼睛,甚至比其他人还要震惊,顾洛雪将铜镜递到她面前,聂牧谣看着镜中的自己,干涸在嘴边的鲜血让她不知所措,手一抖铜镜掉落在地上,低头见到身上的狐白裘,怯生生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竟然衣衫整齐,狐白裘上侵染这大片的血红,可聂牧谣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穿上裘皮,更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一切。 聂牧谣的反应让众人更加忧虑,顾洛雪细想片刻:“牧谣姐从受伤之后一直疲倦不堪,想来是每夜外出,但醒来后又浑然不知,可,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羽生白哉神色困惑:“你们当真没看错,真,真是牧谣?” “我和秦大哥亲眼所见,这还能有错。” 顾洛雪去捡地上铜镜,屋外天际泛白,一缕晨曦透进屋里,刚好照到聂牧谣的指尖,突然感到被灼伤的痛楚,整个人缩到床角的阴暗中,似乎对阳光异常畏惧。 聂牧谣的举动落在秦无衣眼里,回头环顾房间四周,这才发现房间里所有窗户都被厚厚黑帐遮掩,桌上还有顾洛雪早些天送来的药和饭菜,但全都原封不动,这么多天聂牧谣竟然滴水未进,但除了憔悴倦怠外却不见她消瘦。 秦无衣像是想到什么,让羽生白哉关上房门,点燃烛火拿到聂牧谣面前,她刚见到火光就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惶恐不安极力推阻,聂牧谣越是惧怕,秦无衣愁容越深,转身拔出羽生白哉的短刀,当着聂牧谣面割开自己手腕,鲜血涌出的那刻,聂牧谣瞬间安静,目不转睛盯着血液,瞳孔泛起一丝血红透着嗜血的贪婪。 若不是顾洛雪紧紧按住,聂牧谣已经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吸食。 秦无衣深吸一口气:“络新妇!” “络新妇?”顾洛雪一惊,“那只蜘蛛精和牧谣姐现在这样有关系?” “吸血妖案的起始刚好是络新妇被诛杀之后。”秦无衣包扎住伤口,没有鲜血的诱惑,聂牧谣又恢复了正常,秦无衣面色凝重说道,“那日羽生白哉被络新妇蛊惑时也是双瞳赤红。” 羽生白哉不解:“我们一起遭遇络新妇,如果和络新妇有关,为什么只有牧谣会这样?” “受伤!”秦无衣视线移到聂牧谣肩膀,“牧谣为了救你,替你挡了络新妇的尖芒,她是唯一被络新妇伤过的人。” 秦无衣说完连忙查看聂牧谣肩头伤势,伤口虽然已愈合,但周围却有数道淤黑交织,像一张蛛网镶嵌在皮肤下,烛火距离伤口越近,越能看见那些淤黑纹路在蠕动,每收缩一下就加剧一分聂牧谣的狂躁,同时淤黑纹路也随之向四周蔓延少许。 羽生白哉神色忧虑:“看症状应该是中毒,毒物在控制牧谣心智。” 顾洛雪焦急万分:“得想办法给牧谣姐解毒,这些淤毒若继续蔓延,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被络新妇所伤,就得知道这个妖物的毒性,才能对症下药解读。”秦无衣望向羽生白哉,“络新妇是东瀛的妖物,只有你最清楚。” “我知道的也仅仅是传闻中的只言片语,我和你们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络新妇,我甚至都不知道络新妇有毒,更别说清楚它的毒性。”羽生白哉焦头烂额,聂牧谣因自己才负伤,如今她命在旦夕,自己却束手无策更加懊悔不已。 “也许有个人会知道。”聂牧谣声音虚弱。 “谁?”众人异口同声。 聂牧谣面色苍白说道:“此人是一名隐士,有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之才,在民间极有名望,因通天晓地被誉为谪仙,兴许能从此人口中得知妖物的来历和毒性。” 第三十四章 天地闭,贤人隐。 天地闭,贤人隐。 柳长清便是聂牧谣口中提及的隐士,聂牧谣评价他只用了八个字。 静水流深,光而不耀。 聂牧谣向来傲气,能承她口中这八字的人,想来有非凡过人之处,这让秦无衣都有些好奇,想一睹这位谪仙风采。 聂牧谣在马车上告之众人,柳长清身患病疾,数年前落魄京城,聂牧谣见他知名达理,才情无二,曾与之秉烛夜谈,发现此人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实为大贤之辈,却清心寡欲随遇而安,她敬重其德行高洁、与世无争,赠婢女与财帛,柳长清婉拒金银只留一名婢女在身边侍奉,并许诺若日后聂牧谣有事相求,他必黄雀衔环来报。 马车停在城外子午峪北麓,大雪纷飞,原驰蜡象,秦无衣下马车就见到茫茫雪原中那间颇有古意的草庐陋室,草庐后群山峻拔秀雪如锦绣画屏,室前有溪穿过,溪水清澈见底,四周林木银装素裹可闻鸟兽之声,山涧有飞瀑倾流,素练悬空,气势磅礴,如此秀静之处倒是一处隐居福地。 聂牧谣在顾洛雪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整个人缩在深黑色的氅衣里,站在门口的女子迎了上来,还未等秦无衣开口,就先向聂牧谣稽礼,轻唤了一声:“主娘。” 聂牧谣认出面前女子是她赠予柳长清的婢女,面泛惊讶之色:“你,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婢女不忘主仆之谊,在聂牧谣面前毕恭毕敬:“先生昨夜以龟甲起卦,得老子西出函谷关的卦象,先生推算主娘会在今日未时三刻,身穿黑衣至此,特让奴婢在门前恭迎。” 婢女话一出口,众人啧啧称奇,难怪聂牧谣提到柳长清会推崇有加,果真有通天晓地的本事,婢女将众人迎进草庐,虽是陋室却打理的井井有条,门前两株红梅傲冬,方显草庐主人风骨。 顾洛雪自幼熟读经书,对清高孤介、洁身自爱的隐士高人极其敬重,在她心中隐士当有“义不食周栗”伯夷与叔齐的舍身全节,或是“采菊东篱下”陶渊明的超然脱俗,悠然自得,但等她进了后院顿感失望,院中人头攒动,有锦衣华服也有布衣白丁,混坐一院交头接耳,嘈杂之音此起彼伏,坏了这清净之地的意境。 婢女带着众人来到后院侧屋,屋内陈设简陋却一尘不染,羽生白哉注目墙上几幅山水画,气厚力沉,跌宕豪逸,笔意恣肆,水墨淋漓颇有几分怀素草书的神韵,特别是中间那副雪景山色,墨迹未干想必是主人新作,画中危崖峻岭,孤松盘曲,寒萧峻险中的茅棚星舍平添风致,画作空灵通脱,气韵荒寒可窥主人心境。 羽生白哉留唐八年,品鉴名家大师书画不胜枚举,但与这间陋室中的画作相比,竟难企及十之一二,暗暗在心中惊叹不已。 “主娘安坐,奴婢去通禀先生。” “无妨。”聂牧谣坐到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取下斗篷答道,“先生有客,我不便唐突惊扰,你还是先去侍奉先生,我等候便是。” 婢女点头退下。 少顷,院外嘈杂之声静闭,秦无衣临窗观望,在院内落座的众人鸦雀无声,等到婢女推着木制四轮车出来,所有人全都站起身,肃然起敬看向坐在车上的人。 那人衣着简朴却掩不住他卓尔不群的气质,五官精致云眉星眸,清新俊逸,玉树临风,温温如玉的目光柔淡无锋,却透着一种压迫感。 光而不耀。 秦无衣认为聂牧谣评价的很中肯,只看了一眼,秦无衣就认为“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气。”这句话用在柳长清身上同样恰如其分,只是聂牧谣没看出柳长清的傲气,腿疾让他只能坐在四轮车上,明明是抬头看院中众人,却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傲意,可偏偏又让人感觉不到。 “隐士高人当有遁迹山林,心如止水的气度。”顾洛雪走到秦无衣身边,似乎对柳长清没什么好感,“此人自诩隐士却结朋纳党,怕是欲仕故隐,又一个借终南捷径追名逐利之辈。” “贤人可隐于野亦可隐于市,境界最高是隐于朝堂之上,俗世名利诱惑越大,越能守住本心者方为上隐,倘若柳长清是你口中沽名钓誉之人,断然画不出如此超然世外的画作。”羽生白哉指着墙上书画说道,“他虽身处喧嚣浮华却心静如水,堪称世外高人。” 秦无衣在窗边一言不发,视线始终注视着柳长清。 顾洛雪心有不服:“秦大哥,你观人入微,你怎么看柳长清?” “子午峪距长安几十里,来时见雪路上车撵和足迹繁多,想必每日都有众人前来拜访,柳长清既然隐居避世,为何又要来者不拒?”秦无衣喃喃自语道,“院中龙蛇混杂,上至达官贵胄下至贩夫走卒,这些人所为何来?” 秦无衣话音刚落,院中就有人起身:“先帝驾崩之后,京城内屡有妖邪作祟,不知先生对此事有何看法?” 柳长清接过婢女送上的清茶,腾起的氤氲模糊了他的面容,露在嘴角的淡笑有一种笑看风云的从容,声音和他人一样轻婉,一开口便敲冰戛玉。 “妖祸之乱,当从山河社稷图说起。” 柳长清语出惊人,秦无衣一怔,不禁眉头微微皱起,羽生白哉和顾洛雪也大吃一惊,就连缩在角落阴影中的聂牧谣也掀下头蓬,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秦无衣用五条人命才从戍边番口中逼问出山河社稷图,即便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也是秘而不宣的机密,没想到柳长清竟然毫不避忌公之于众。 院中无人发声,静等柳长清说出原委。 柳长清伸手,一片雪花飘落在掌心,举手投足从容有度,颇有大家之范,再开口声音轩昂。 朦朦之初,天地不分,故有盘古开天辟地,自此虽廓清了天、地、人三界的界限,但仍有不少妖邪留在人界作乱。 直至大禹铸成九鼎,刻山川河岳于其外,聚九州精魂于其中,人界才彻底的安定下来,于是便有了夏商周。 西周末年,周幽王昏庸无道,九座宝鼎失位致使神器之中的精魂灵气散于四方,九州随之分裂,是为春秋战国。 如此过了五、六百年,四散的灵气才重新聚集在和氏璧上,后来秦王嬴政得到和氏璧,重新统一了九州,于是定和氏璧为传国玉玺。 秦后八百年朝代屡屡更替,玉玺却始终是镇国之宝,可惜隋朝末年,杨广无道不修国政,对外弃德穷兵,淫奢极武,对内赋敛百端,滥用民力,以至四海骚然,土崩鱼烂,大业十四年,隋帝杨广被杀于江都,萧后携传国玺遁入漠北突厥。 自此传国玉玺下落不明,精魂灵气再度四散,九州复乱战火纷飞、狼烟四起,华夏大地生灵涂炭、哀嚎遍野。 上天有好生之德,遣应元普华天尊率雷部二十四天君下凡,并降下山河社稷图拨乱反正,天尊转世太宗,持山河社稷图以神武之略起定祸乱,以王天下,开创贞观盛世,威加四海。 太宗功德兼隆,鼎定九州之后命魏征在江河之下修建龙冢,并将山河社稷图镇于龙眼之上,以求国泰民安,长治久安,岂料工部侍郎宋开祺擅掘龙冢取走神图。 要知山河社稷图乃是上古神物,据传得图者得天下,若参透神图玄机,按图索骥可得蕴藏天地瑰宝惊世宝藏,并且得图者与山河永固长生不老,死而复生。 而且神图威力无穷能锁天地妖邪精魂,天尊飞升,神图失位,这才导致群魔乱舞…… 柳长清娓娓道出山河社稷图来历,包括凌霄阁失火以及金角妖龙这些坊间不为人知的事都一一讲述。 羽生白哉听柳长清言论,对其更加佩服:“孤居陋室却知天下事,真乃奇人” 秦无衣幽幽道:“他居然能活到现在……” “秦大哥何出此言?”顾洛雪问。 秦无衣答道:“院中听客众多,柳长清所言不出三日便会传遍京城,半月后便天下尽知,他虽不是危言耸听,但却教化民智,人言危于妖祸,我若是武后定诛此人。” 聂牧谣声音虚弱:“先生闲云野鹤,与世无争,草庐清谈句句无虚,武后想除先生未必简单,她若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而枉杀先生,势必会激起民愤,到那时候民声怨道就得不偿失了。” 话间,暮合四野,院外听客纷纷起身告辞,草庐渐渐归于沉寂,婢女走进屋内,请聂牧谣和其他人去柳长清的书斋。 进了门却未见到柳长清,聂牧谣垂询:“先生何在?” “先生外出取物,让各位稍作片刻。”婢女答道。 顾洛雪小声嘀咕:“还说什么知恩图报,等了这么久人也不来,如此薄情寡义之辈还自诩隐士。” “稍安勿躁。”聂牧谣摆手示意顾洛雪切勿妄言,“先生既然能算到我们会来,定有他的安排。” 秦无衣环顾书斋,依旧简陋清寡,青竹编成的书架上未见一本典籍,想必是才富五车烂熟于心,整齐摆放的画卷引起秦无衣注意,展开其中一幅画,看了一眼神色大变。 画中是一尊丰颊广颐、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的佛像,佛顶有肉髻,佛面如满月,身披袈裟,偏袒右肩巍然端坐,画风与之前畅然洒脱的山水画截然不同,笔力沉韵险暗,色彩阴晦,再看旁边工整的楷书,笔底龙蛇,力透纸背。 六梵天主! 亦称魔罗,乃欲界天魔之首,此魔王常随逐佛及诸弟子,企图坏魔,违逆佛与娆乱僧之罪,乃诸罪中之最大者,故此魔又名“极恶”…… 羽生白哉递过来一幅画,画中是一条双目狰狞,怒视前方的金角飞龙,雄奇魁伟而变化多端,画作泼墨成云,喷水化雾,隔画观之,神韵非凡,栩栩如生,似闻其声,如见其形,旁边也有小楷注解。 贞观十三年,泾河龙王触犯天条,被魏征手持霜锋斩下龙首,龙王怨念难平堕魔入妖,被太宗镇于龙冢之下…… 秦无衣越看越惊,聂牧谣在身后拍肩,指向桌上还未绘完的画作,纸卷上漫天飞花,手持各种乐器的飞天盘旋起舞,拱佑画作中间的神尊徐徐而落,那神族体态丰满,凌空作乐,极为优美。 再看一旁注解文字。 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八部天龙包括八种悟道怪物,乾闼婆,职司雅乐的天神,与龙王皆为八部天龙之一,六梵天主降世之际,八部天龙将为其护法。 像这样的画作在书斋比比皆是,秦无衣环视一圈:“他,他画的都是妖案中出现过的妖物!” “不仅是已现身于世的妖物。”一旁婢女解释道,“先生呕心沥血著《百妖谱》传世,书中将汇聚天下群妖画像,辅以眉批注解。” “荒唐!”顾洛雪勃然大怒,“如今多事之秋,他纵有百世经纶,也该报效朝堂兼济天下,却龟缩荒野独善其身,还唯恐天下不乱著什么《百妖谱》妖言惑众,我看他就是欺世盗名,与鸡鸣狗盗之辈有何不同。” “小娘子训斥的是,你也说是多事之秋,天下之乱并非因先生而起,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婢女也不生气,不卑不亢答道,“先生躬耕陇亩,不求闻达天下,只为安抚民心,其节操不输良才先贤,敢问小娘子,我家先生何错之有?” 顾洛雪据理力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柳长清眼里看不到盛世太平,胡言乱语蛊惑民智,如今国遭妖祸,良士更应身先士卒,修己安民,你家先生此举祸国殃民,愧配隐士之称。” 婢女不温不火说道:“奴婢才浅,敢问小娘子如今身在何处?” 顾洛雪正色答道:“草庐。”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小娘子所见是非相,我家先生破一切相,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婢女浅笑对答如流,“这里便是红尘三千,先生归隐在此,出可观入世繁华,退可安出世禅寂,先生任心而往,此等境界怕是小娘子难以企及。” “你……” “先生坦荡,胸无丘壑,眼底见性情,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著书传世也只为警示后世,高尚其事为何在小娘子口中如此不堪,若先生真是欺世盗名之徒,想来也帮不了诸位。”婢女不等顾洛雪辩驳,伸手指向门外,“请回吧。” 顾洛雪一时哑口无言,秦无衣不由重新打量婢女,她原先是聂牧谣的私奴,按唐律她不得习文,一个目不识丁的奴婢跟随在柳长清身边,耳闻目染竟然博学能文,语出惊人,字字珠玑让饱读诗书的顾洛雪也被她抢白的无言以对,可见柳长清才智之高难以想象。 “家有贵主,不得无礼。” 秦无衣抬头看见坐在四轮车上的柳长清,声音很轻,却令婢女心悦诚服连忙埋头认错,柳长清也没追究责备,将手中铜壶交给婢女,秦无衣看见里面盛满一壶白雪,想必就是柳长清外出所取之物,夜雪凛冽,本来就身残体弱,面无血色,再加上飘落在他身上的积雪,柳长清看上去更加孱弱。 婢女想去推他进屋,柳长清摆手阻止,双手按在扶手上,像是在用力,尝试了几下后,颤抖的手臂缓缓支撑起身体,众人见状不知所措,婢女想要去搀扶也被柳长清呵退,拼尽全力才艰难的从四轮车上站起来。 柳长清依在门口,只有这样才能坚持站立,双手一拱,神情谦恭对屋内说道:“贵主临门,长清恭候多时,怠慢之处还望贵主宥恕。” 聂牧谣见柳长清行此大礼,连忙上前:“先生言重,牧谣唐突到访,怎受得起先生……” 聂牧谣说到一半愣住,她扶着柳长清想让他坐下,可柳长清不为所动,颤抖的身体依旧依靠在门楣上,双目清澈见底,拳拳之情溢于言表,但看的却不是自己。 聂牧谣诧异,顺着柳长清视线慢慢转头,羽生白哉和顾洛雪以及门口婢女也齐齐看向柳长清恭敬的那人。 秦无衣也在往后看,只是身后已无他人,与柳长清目光交错,确定他注视的正是自己,表情和其他人一样茫然:“你,你等的人是我?” “昨夜长清起卦,得老子西出,寓意紫气满函关,长清夜观天象,果不其然,开阳武震,摇光坤潜,天枢卷旗划天而过,四周有祥云拱照护卫,萤萤之光竟有逐星月之势,柳长清埋首答道,“若非贵主自此,又怎会紫气东来,星显异象。” 顾洛雪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不过之前她就猜测秦无衣身份非凡,加之柳长清如此一说,更是深信不疑。 秦无衣暗笑,不曾想自己居然成了柳长清口中的贵主,避世高人果然是不一样,就连奉承之言也能说的清新脱俗,与众不同,只是秦无衣不明白柳长清为何会恭维自己:“我们来了四个人,你怎知我就是贵主?” “贵主面相浑然天成,相骨,额骨中央隆起,形状如日,日角隆准,奇骨贯顶,可谓贵不可言。”柳长清抬头端望秦无衣,“相眉,贵主铁面剑眉,主杀伐果断摄令四方莫敢不从,相眼,眼秀而神藏,所谓目秀而长贵比君王。” 听柳长清说的有模有样,秦无衣暗自苦笑,再想那婢女跟随柳长清都能出口成章,论口才,自己未必能与他争出输赢,何况聂牧谣命在旦夕,也没时间再与柳长清浪费口舌,正身还礼道:“先生不必拘礼,今日我们登门造访是有事相求,也该是我礼贤下士才对,还请先生安坐一叙。” “贵主在此,长清不敢独坐。” 秦无衣没想到柳长清如此固执,只能看看其他人,示意各自先行落座,书斋狭窄没有多余的椅子,只剩下案几下铺地的草席,秦无衣也不纠结席地而坐,见秦无衣坐下,柳长清这才颤颤巍巍坐回到四轮车上。 “听闻先生知天下事,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 秦无衣言语诚恳,将聂牧谣的生死安危全系在柳长清身上,开了口却未见柳长清回应,见他用竹勺从铜壶中取雪置于炉间温煮,指尖微拨,茶叶簌簌落于杯中,待雪水沸腾浇入茶杯。 一盏浅注,清气馥郁。 霎时茶香满屋,雪融化后的微甜,并未夺走茶的茗香,似为它注入了一道新的韵味,香中带甜,甜中又夹着茶香,浑然一体,相辅相成。 “长清避世,身无长物,没有东西招待贵主,长清便亲自采撷梅上雪,此雪不沾红尘,与贵主风节相得益彰。” 柳长清双手将清茶送到秦无衣面前,屋里六人,案几上却只有两个茶杯,他眼里能看见的只有秦无衣,或者说能值得他双手奉茶的只有秦无衣。 炉火吱吱轻叹,秦无衣望着面前茶杯有些入神,杯中茶的绿意在雪水中慢慢洇开,宛若一幅潋滟悠然的水墨丹青,氤氲的茶香叠加着皑雪雅香,在秦无衣脸上泛起惆怅。 秦无衣喜酒好美食,却对香茗难提兴趣,认为茶香寡淡入口无味,少了酒的豪烈辛辣,曾有人教过他品茗,那是秦无衣唯一一次妥协,记得那人说过,古人烹茶,天水为上,地水次之,茶以雪烹味更是清冽。 秦无衣当时并未领悟茶境之妙,五年牢狱才让他体会茶的清幽之境,茶贵于淡,精于苦,淡者,清微淡远,不求惊世骇俗只愿幽远绵长,人生沉浮亦如茶苦,秦无衣能品出的只有覆水难收。 “一盏清茗问青天,不枉凡尘游千年。”柳长清起手,茶杯再向前送一寸,“请。” 秦无衣接过茶盏,袅袅挪挪的茶雾腾起,浅品一口顿时心中大骇,手间一抖,茶水溅落满地:“这茶是谁教你的?!” 第三十五章 残局 “长清效仿古人煮雪烹茶,难不成贵主品出别样滋味?” “不可能,是我多想了……”秦无衣神情恍惚,好久才慢慢平复,久久凝视杯中香茗,幽幽叹息一声:“曾经有人也给我以雪煮茶,韵香与先生这盏无异,这才唐突一问。” “月下烹茶,想来也是雅致之人,若有机会,长清想见识贵主所提之人风采。” 秦无衣哑言,满满一口喝下茶水,茶苦而涩,却淡了心间那抹苦意,将茶杯倒扣在几案上,怕那茶意再勾起愁绪。 “先生居草庐而观天下,洞悉万物之情,莫非先生有预知后世的异妙?”秦无衣开门见山问道。 “长清对命理星相略知一二,闲逸无事也会起卦推演天下事。”柳长清拱手垂裳答道,“月夜霜寒,枯坐无趣,贵主若不嫌,长清愿为贵主测一字。” 秦无衣冥然兀坐,指尖沾染茶水在木几上书下一字:“先生以雪烹茶,我就以雪问事,还请先生赐教。” “雪字上雨下山,山雨欲来风满楼,贵主前程尽在此字,雨为天,山为地,雪字下面的山崩倒不立,天欲覆地无人能阻。”柳长清脱口而出。 “先生之言是指天下将会大乱,既然我前程与此字有关,难不成天下祸乱和我有关?” “乱象并非一定是祸事,乾坤无道,明珠蒙尘,才有天降神罚,拨乱反正,贵主若乘势而起必安天下。” 秦无衣越听越吃惊:“我有何能可主天下事?” “贵主身上这一袭白衣便是佐证。” 秦无衣低头看看锦衣,不得其解:“还请先生明示。” “长清取一锦字,右边是帛字,当年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就是说贵主将来会万国朝圣。” 秦无衣蹙眉:“先生所言牵强,岂能单凭帛字信口开河。” “古有三皇五帝都是先贤大圣之尊,而帛字拆开便是白巾,皇头帝脚贵主一人独占,足见贵主将来风云际会,无人能匹。”柳长清顾盼不斜从容淡定说道,“锦字左边是钅,钅又兵也,金戈兵之属,天下势乱,若贵主挥戈征伐定可独揽乾坤。” “这屋里穿锦衣的何止我一人。”秦无衣摇头苦笑,指向坐在一旁的羽生白哉,“他也是锦衣加身,莫不成他一个异邦人也要问鼎天下?” 柳长清问道:“敢问贵主所坐何方? 秦无衣查看四周:“坐北朝南。” 柳长清:“再问贵主坐下何物?” 秦无衣低头一看:“草席。” “随贵主前来的人各自落座于椅子上,唯有贵主席地而坐,所坐方位是贵主自己所选,德者面南称孤而听天下,是为面南而王。”柳长清淡淡一笑说道,“贵主无心之举却是明证,长清观贵主面相,喜怒不动其心,荣辱不易其操,万态纷错于前而心常一,大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秦无衣抽笑一声:“先生慎言,刚才言论若传扬出去,谋逆之罪先生担不起,无衣不过是蜉蝣,既无指点江山之志更无问鼎之意,只求平淡残生。” 柳长清捂嘴急促咳嗽,面如白纸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一抹腥红从指间缝隙喷溅到铜壶中的雪上,点点殷红就如同院外盛开的红梅,柳长清笑意寂寥,抹去嘴角血渍,再抬头看秦无衣时,目光依旧恭敬诚恳:“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清士为知己者死!” 秦无衣一惊,见柳长清手中鲜血淋漓,就知他病入膏肓,时日无多,难怪他敢畅所欲言,将死之人何惧之有,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秦无衣想不通柳长清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荒谬之极的话。 秦无衣虽不信柳长清所言,但最后那句士为知己者死却让他莫名动容,皱眉重新打量,声音透着一丝迷惑:“我们曾经是否见过?” 柳长清气若悬丝,意味深长回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秦无衣细细品味,还是品不出柳长清这句话的扑朔迷离,初见柳长清,只当他是持才傲物的隐士高人,一席言谈下来,总感觉柳长清话中有话另有所指,但又始终领悟不出其中玄机,还想细问,却见柳长清伸手拂去自己刚才用茶水写的雪字。 “先生劳疾,我们不便久扰,有一事请先生释惑。”秦无衣知道柳长清言尽于此,也不再继续追问,“不瞒先生,我们正在追查妖案,前些日,牧谣被妖物所伤,每逢深夜便妖毒发作,心智失常,性情大变,先生既著《百妖谱》,肯定对世间群妖了如指掌,想从先生这里得知妖物来历与毒性。” 柳长清转头看了一眼缩在大氅中的聂牧谣,顾洛雪在旁悉心照料,羽生白哉为其遮挡火光,生怕她又失去心智。 “聂娘于我有知遇之恩,雪中送炭之情,她有劫难,长清岂会坐视不理,伤聂娘妖物是何模样?” 秦无衣将那晚章英纵遇害始末一五一十告之柳长清,他展卷执笔,待到秦无衣讲完,柳长清笔下画作也成,柳长清笔力惊人,所绘妖物栩栩如生,竟与络新妇一模一样。 柳长清看着手中画卷侃侃而谈:“这不是中土的妖邪,源于东瀛,鬼面蛛身,用蛛网扑食人并吸食血液,蛛丝柔软坚韧上淬蛛毒,身有獠牙钢毛,皆是致命利器,因与络新妇外形相似,常被人将两个妖物混淆不清。” 羽生白哉一怔:“既然那晚我们遭遇的不是络新妇,那是什么?” 柳长清脱口而出:“土蜘蛛。” 羽生白哉大惊失色,喃喃自语:“不,不可能啊,土蜘蛛危祸世间,被神武天皇捕获后封印在葛城山的神社中,封印土蜘蛛的地方叫“囊蜘冢”,怎会破除封印出现在中土?” 柳长清点头继续说道:“土蜘蛛的由来很悲惨,根据东瀛上古史书《古事记》中记载,土蜘蛛是当时与大和族朝廷不和而藏匿在深山中的族民,被残杀灭族之后,怨灵所聚而化作的妖物,对灭族之怨身同感受,若世间有此类怨恨聚集,土蜘蛛便会怨恨难平重现人世。” 秦无衣听闻后一怔,眼神间有丝惊诧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镇定:“先生既知妖物来历,可能为牧谣解除妖毒?” “长清知天下事,但并非会天下事。”柳长清一脸歉色说道,“解妖毒需名医圣手,普天之下能解此毒的只有薛修缘。” “薛修缘!”顾洛雪霍然起身,瞪大眼睛震惊无比。 羽生白哉:“你认识此人?” 顾洛雪点头又摇头。 羽生白哉来不及细问,有丁点救治聂牧谣的希望也不会放过:“先生可知薛修缘身在何处?” “薛家世代悬壶济世,在长安城内的晋昌坊有间祖传医庐,听闻薛修缘近月前返京,可带聂娘前去求医。” 羽生白哉大喜过望,事不宜迟连忙让顾洛雪搀扶聂牧谣上车,柳长清执意送众人到草庐外,秦无衣见他衣着单薄,咳嗽不止,于心不忍脱下身上皮氅批覆在柳长清身上。 “先生海涵地负,无衣受益良多,待日后尘埃落定,无衣再来向先生讨一杯清茶。”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会,长清抱以残躯在此静候贵主佳音。”柳长清不拒秦无衣所赠,容色澄彻,双手拱礼,句句感人肺腑,“前路凶险,望贵主一路珍重。” 秦无衣点点头转身上车,迟疑片刻又折身回去:“先生既有铁口直断,无所不知的本事,不妨再帮无衣推算一事。”、 “贵主请讲。” 秦无衣单刀直入:“山河社稷图在什么地方?” 秦无衣没想从柳长清口中得到答复,对于命理星相,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只不过想看看柳长清会如何回复自己。 柳长清依旧眼光清莹,举止从容,伸手按在秦无衣胸口,轻轻拍了三下:“近在咫尺,贵主垂手可得。” 秦无衣原本以为柳长清会说以天机不可泄或者其他说辞,不曾想他只是故弄玄虚搪塞自己,秦无衣暗自颇有些失望,若柳长清不似是而非,信口开河,单就闲逸品茗,谈笑天下奇闻异事,倒不失一位可以结交的人。 秦无衣还笑而不语,还礼后转身上了马车。 夜雪纷飞,柳长清坐在四轮车上久久不肯离去,看着马上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伸手抚摸在秦无衣留下的那件皮氅上,口中喃喃自语。 “祈愿贵主早日得到山河社稷图。” 婢女送柳长清回房,桌上是一副刚开局的围棋,柳长清持黑先行,纵观全局思忖良久,在四角星位处置一黑子,这枚棋可窥柳长清心境,群雄逐鹿,必思入主中原,决不肯偏安一隅。 婢女送来汤药,见柳长清挑灯博弈,甚是担忧:“先生每晚独坐博弈至天明,夜凉天寒,先生又久病不愈,长此以往恐伤了先生元气。” “无妨,你先行退下歇息,等我赢了这局了却一桩心愿。” “先生不是教导,酒不劝饮,棋不争胜吗。” 柳长清淡然一笑:“长清时日无多,也想当一回俗人,争一次输赢。” 婢女听柳长清这番话黯然神伤,见他主意已定,自知多说无益便转身退下。 柳长清思索棋局走势,棋盘对面缓缓伸来一只手,肤色白皙,吹弹可破,两指夹起一枚白子置于棋盘中,棋路内敛无华,与柳长清雄浑的棋势有天壤之别。 偏偏这枚白子让柳长清如鲠在喉,明明豁然开朗的局势瞬间陡转之下,棋形交错复杂,黑子四面受敌,危机四伏,让柳长清喘不过气。 那双白皙的手臂又收了回去,盛一勺雪放在炉间温蒸,待到雪水沸腾,沏上一壶清茶,手法轻盈比柳长清还要娴熟,茶盏送到柳长清旁边,他手中黑子才迟迟落下。 对面的人不紧不慢回了一子,柳长清顿起惊愕之心,刚送到嘴边的茶盏又放下,冥思苦想如何应对,直到茶凉才落下黑子。 那人为柳长清换了一盏热茶,随手再擎子落局,看似信手拈来却精妙缜密,白子入潺潺溪流在黑子的缝隙中游刃有余穿行,任凭柳长清如何布局镇压,也奈何不了局中白龙蔓延。 柳长清举止有君子之风,可棋势却异常凌厉刚猛,落子必锋芒尽显,处处想要一击破敌击溃对手,每次都以为占尽先机,可待到那肤如凝脂的手臂伸出拈子落下,白棋辗转回旋,行云流水,步步精深,棋局也随之风云大变。 对面那人棋力登峰造极,明显是柳长清难以企及,只是柳长清胜负心太重,誓要与之分出高下,他举子犹如千钧而白子的潇洒自如,每每有杀招却不赶尽杀绝,给柳长清留有退路,实则是希望他自己弃子认输。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互有攻守下至百余手,柳长清举目一望,额头沁出细细汗珠,举目一望,星罗密布的棋盘上白子悚立,将他的整条黑龙拦腰切断。 柳长清见大势已去,呆若木鸡为半子之负惋惜,剧烈的咳嗽让他身子弓的像只虾,鲜血溅落在棋盘上,换来对面那人幽幽一声叹息。 柳长清舍掉手中黑子,心有不甘喘息:“我输了。” 白皙的手臂退出棋盘,再伸出来时,纤纤玉手间多了一盏清茶,柳长清输的心悦诚服,双手去接,抬头看见对面的女子,容貌绝丽,不可逼视,一袭黑衣更衬的她肌肤如雪,虽不施粉黛,但眼角眉梢皆是春色,心眼如波,眼光中溢出怜悯之色。 婢女听到柳长清咳嗽和自言自语声,放心不下想去服侍,又怕扰了柳长清的棋趣,隔着窗户缝隙向屋内观望。 屋中青灯一盏,烛火昏暗,但见灯下柳长清举着茶盏踌躇不宁,还在意犹未尽注视刚才已经落败的棋局,对面的椅子上蹲踞着一只猫,细长的猫尾在椅下摆动,浑身毛发漆黑光亮,像视线无法穿透的黑夜,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恐慌。 婢女记得这只黑猫是一月前出现,每晚深夜至此,陪柳长清自己与自己博弈到天明才离去,最奇怪的是,柳长清时而会与黑猫自言自语。 黑猫像是觉察到窗缝外的注视,慢慢转过头望向婢女窥视的方向,金色的瞳孔流溢着阴森妖异的光芒,仿佛能夺人心魄…… 第三十六章 良医则相 风雪渐停,月色青华。 颠簸的马车上,羽生白哉拉紧幕帘,生怕有一丝月光照射进来,聂牧谣像被勾走了魂魄,神色呆滞,目光浑浊空洞,身旁的顾洛雪紧紧抱住她,担心她会在下一刻变成心智全无的吸血妖物。 羽生白哉以策万全也坐到聂牧谣身边:“方才柳长清提及薛修缘时,你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我听闻过此人,但没亲眼见过,据说薛修缘游离四方行医,行踪飘忽不定,可遇而不可求。”顾洛雪惴惴不安说道,“而且此人叛道离经,行事乖张,性情捉摸不透,救人治病全在他一念之间。” 秦无衣一边抚摸绿豆一边回想柳长清那番匪夷所思的言谈,听到顾洛雪说到薛修缘,皱眉询问:“天下名医按第次,前三甲我都认识,再加上宫中御医,以及名满天下的回春圣手中都无薛修缘名号,柳长清怎会极力推荐一位默默无名之辈,而且还对此人极其推崇?” 顾洛雪答道:“论医术,薛修缘独步天下,论名望,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品性,此人嗜医如命堪称医狂,却又恣意妄为,反复无常。” 秦无衣和羽生白哉一愣:“万人之上?有此等权势只有当朝宰相,薛修缘只是悬壶救世的游医,怎会有如此权势?” “此事与高祖李渊有关,大业十三年,高祖太原起兵反隋,攻入长安时遇袭中箭,因箭头抹毒伤及脏腑,毒结血凝,热厥亡神,高祖命悬一线,随军医官束手无策,高祖便张贴榜文,征召天下名医救治,许诺谁能妙手回春,以良田千顷,金帛百车相赐。”顾洛雪一脸沉静说道,“一时间,汇聚长安的名医如过江之鲫,为名扬天下各施医术诊救高祖,半月后,高祖箭伤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病情日益恶化。” 秦无衣若有所思:“高祖负伤一事坊间也有传闻,据说是高祖吉人自有天相,箭伤后来不治而愈。” “病入膏肓的顽疾又岂会不治而愈,那不过是混淆视听的杜撰罢了,让百姓认为高祖是真龙天子,以此让天下归心。”顾洛雪摇头。 羽生白哉问道:“那是谁治好高祖?” “药石难治之际,有人深夜入军中大帐,留下一副药后悄然而去,医官查验药方,见所开药材平淡无奇,以为是滥竽充数之辈,岂料高祖服用之后竟药到病除,三日不到已恢复如初。”顾洛雪继续往下说道,“高祖惊叹天下还有如此圣手,可惜那人未留下名字,随即派人寻找想谢救命之恩。” 秦无衣听到这里已猜到一二:“薛修缘。” “对,这位医师正是薛修缘。”顾洛雪点点头娓娓道来,“薛修缘被带回面圣,高祖大喜要兑现赏赐,薛修缘一身傲骨,拒收良田财帛,明言他救高祖并非贪图富贵,天下纷争,群雄割据,纵观时局能一匡天下者非高祖莫属,倘若高祖亡故,世间难得太平,他救高祖亦是救天下苍生。” 羽生白哉听闻面起敬色:“薛修缘术精岐黄实乃神人,医者仁心愿苍生无恙,德品高洁令人钦佩。” “如此杏林圣手当名垂万古,可薛修缘却籍籍无名。”秦无衣在一旁蹙眉问道,“后来呢?” “高祖怕失信于天下执意要赏赐,薛修缘难逆圣命,向高祖要了三样东西。”顾洛雪竖起三根指头,“第一样是请高祖对他治病一事避而不谈,第二样,让高祖赐他狱中犯有十恶之罪的死囚为奴。” “第三样呢?”羽生白哉问。 “城外翠华山北麓圈地一处,派兵驻守,三年之内所圈田亩为禁地,任何人不得进出。” “圈地?”羽生白哉越听越茫然,“薛修缘想干嘛?” “不知道。”顾洛雪摇头说道,“据说三年后,薛修缘一把火烧了圈地,连同一起被付之一炬的还有发配予他的死奴,从那之后,圈地之内寸草不生,鸟兽尽绝。” “良田金帛不要,只要死囚为奴……”秦无衣一边抚摸绿豆一边自言自语,“这个薛修缘果然耐人寻味,难以捉摸。” 羽生白哉说道:“薛修缘医治高祖是开唐初年的事,他活到现在已有百岁,既是传言未必能全当真,也有可能是人云亦云,添油加醋杜撰出来的。” 顾洛雪神色肯定:“关于薛修缘的传言未必是空穴来风,我亲眼目睹过。” 羽生白哉诧异:“你不是说,不认识薛修缘吗?” “我与他虽素未谋面,但有件事却是亲身经历。”顾洛雪从容镇定往下说,“咸亨二年,吐蕃大相钦陵率军四十万北上,先取于阗、疏勒,再挥戈东进龟兹,而后攻占焉耆以西数镇,唐疆域受损,遂遣五万精兵拒敌,战况初期,唐军主力轻装奔袭,两军于河口遭遇,吐蕃军猝不及防大败而逃,唐军乘胜进占乌海城。” “你说的是大非川之战。”秦无衣疑惑不解问道,“此战与薛修缘有什么关系?” “唐军进驻乌海城后,发现城中疾疫蔓延,十室九死,死者相枕连途,生者号啼盈市,军中将士也相继患染,时疫罕见,随军医官诊治无效,不到七日军中减员过半,战力尽失,好在吐蕃大军同样也患染疫症,两军对持都无力再战。”顾洛雪面色黯然说道,“唐军以乌海城据守,城内遍地浮尸暴骨惨不忍睹,形同人间地狱,到第十日,竟然有人执意要入死城,说能治疗疾疫。” 羽生白哉试探着问道:“薛修缘。” “来人正是薛修缘。”顾洛雪点头,继续往下说,“他进城后立刻查验病患,很快说出病灶乃水源受污,以至秽邪弥漫,三阳俱受邪,表气微虚,里气不守,并开出药方救治,不久后疫症便得到控制,军中将士也相继治愈。” “不对啊。”秦无衣皱眉沉吟道,“按照当时局势,唐军痊愈而吐蕃军还被疫症所伤,倘若唐军乘势进攻,必能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可,可大非川之战的结果是唐军大败,伤亡殆尽。” 顾洛雪叹息一声:“成也薛修缘,败也薛修缘。” 羽生白哉迷惑不解:“此话怎讲?” “薛修缘的确治好了城中百姓和唐军,但谁没想到,病情缓解后他便出城,前往吐蕃军中……” “他,他也治好了敌军?!”秦无衣霍然一惊。 “薛修缘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眼里没有敌我,也没有对错,华夷愚智,普同一等,他在意的只有病疾,以治疗天下疾症为痴。”顾洛雪声音低沉,“两军虽都大病痊愈,但吐蕃以四十万兵力之众大破唐军。” “大非川之战是开唐以来唐军最大的一次兵败,迫使大唐撤销四镇建制,吐蕃凭此战一跃成为与大唐分庭抗礼的强国。”羽生白哉也不免深吸一口气,“真没想到,左右此役成败的竟然是薛修缘,他的无心之举竟然改变了大唐疆域和时局。” 顾洛雪:“薛修缘助纣为虐,治愈敌军形同叛国,大非川战败后,薛修缘被唐军押护京城问罪,按唐律,通敌叛国者,轻刀脔割凌迟处死。” 秦无衣越听越好奇:“此人千夫所指,罪不可赦,可薛修缘还活着,谁能救的了他?” “先帝。”顾洛雪脱口而出。 羽生白哉大为疑惑:“先帝干嘛要赦免叛国罪人?” “先帝一直听闻薛修缘医术非凡,登峰造极,高祖若不是得到薛修缘妙手回春也没后面大唐立国,薛修缘对李唐社稷有恩,功过相抵便赦免了薛修缘,加之先帝体弱,终日病疾缠身,宫中御医皆难以根除顽疾,先帝请他诊脉,薛修缘名不虚传,药到病除令先帝龙颜大悦。” “后来呢?”羽生白哉追问。 顾洛雪表情专注说道:“先帝下旨,称薛修缘厚德济世,康乐于民,医术精湛造福桑梓,欲封爵加官,赐御医首辅一职,此职自高祖起就悬空,得此官职便是天下众医之首,名满天下,地位何其尊崇,世间医师穷尽一生,趋之若鹜皆以能冠此位为荣。” 秦无衣:“薛修缘若受此职,现在应该名扬天下,家喻户晓才对,这么说来,他没有接受?” “先帝金口玉言,敢抗旨不尊者恐怕也只有薛修缘,他固辞不受,在先帝面前直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一生所学医术应福泽万民而不是留在宫中为帝皇一人治病。” 秦无衣淡淡一笑:“薛修缘视医如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医治敌军,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研医世间奇难杂症,又岂会甘心留在宫中浪费时间,不过此人倒是巧舌如簧,一番说辞能让先帝都无从坚持。” “秦大哥说的是,先帝无奈只能放薛修缘出宫,自此,我再没听过此人传闻。”顾洛雪心绪不宁说道,“薛修缘医术独步天下,牧谣姐所中妖毒若由他来相治,自然是幸事一件,只是此人被称为医痴,好恶异于常人,行事正邪难辨,让他医治牧谣姐,总让我感觉惴惴不安。” “不对啊。”羽生白哉在一旁埋头低语。 “什么不对?”顾洛雪问。 “你家乡在雷州?” 顾洛雪点头:“是啊。” 羽生白哉心思缜密问道:“大非川之战发生在咸亨二年,你当时正值髫年之年,而雷州距乌海城数千里,按你所言,你亲生经历过大非川之战,可,可你一个七岁女童怎么会不远万里去乌海城?还有,薛修缘抗旨有损君威,即便先帝惜才网开一面,但绝不会让此事传扬出宫,你又是如何得知整件事始末?” 顾洛雪一时无语,蠕动嘴角支吾半天:“我……” “到了。”秦无衣将绿豆揣入怀中,撩开幕帘从缝隙中看见外面民房。“洛雪先去扣门。” 等顾洛雪下了车,羽生白哉搀扶起聂牧谣,抬头看了秦无衣一眼:“洛雪知道的太多,而且都是不该她知道的事,你难道就不好奇?” “我是挺好奇的。”秦无衣与之对视,意味深长问道,“柳长清说土蜘蛛是被东瀛神武天皇捕获后,封印在葛城山的皇室神社中,我很好奇,你影彻上的徽记为何会出现在神社里。” 羽生白哉:“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或者不能说的事。”秦无衣浅笑,轻轻拍在羽生白哉肩膀上,“同乘一车就该彼此信任,肝胆相照,既是朋友,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洛雪亦如此,想来你们都是有难言之隐,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羽生白哉搀扶聂牧谣从马车上下来时,清冷的晨曦洒向城垣,聂牧谣从混沌中恢复了些神智,依旧蜷缩在黑色大氅里,生怕被丁点光线照射到,只是虚弱之态愈发明显,连走路的气力也没有,整个人瘫软在羽生白哉怀里。 顾洛雪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敢扣门,按照柳长清说的地址,这里该是薛家祖传医庐,可庐舍前既无匾额更无招牌,更别说是上门求医问药的患者,顾洛雪迟疑了良久才扣响房门。 应门的是一名肥硕的妇人,满脸戒备之色打量众人:“找谁?” 顾洛雪客气答道:“请问薛医师可在府上?” 妇人依着门,一脸不耐烦打量众人:“找错地方了。” 顾洛雪神色焦急说道:“我朋友身中奇毒命悬一线,还请劳烦通禀薛医师,请他施医赠药。” 妇人白了顾洛雪一眼,边说边关门:“没长耳朵啊,都说了没姓薛的人,而且这里也不是医庐。” 羽生白哉救人心切,上前一掌推开门,妇人踉踉跄跄摔在地上,秦无衣进了医庐顿时满脸疑惑,悬壶济世之地该窗明几净,井井有条才对,而眼前这处房屋灰尘满地,窗户被厚厚油纸遮掩,屋内光线昏暗,传来阵阵霉臭的味道,怎么看都像一间荒废多年的房子。 屋中支有一口锅,旁边蹲着的壮汉正在劈柴添火,柴火噼啪作响,锅中不知在熬制何物,味道刺鼻难闻,墙角杂乱无章堆砌着叠叠潮湿的草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弥漫整个房间。 壮汉见妇人倒地,火冒三丈提起柴刀冲到站在最前面的秦无衣面前,凶神恶煞大喊:“你们都是什么人,跑到我家里作甚?” 秦无衣都没正眼看他,环视房屋一圈,靠北面的墙体斑驳,依墙而立的是一排竖柜,被分隔成横竖均等的抽匣,乍一看犹如纵横交错的棋盘,每个抽匣上都刻有小字,只是年代久远很多字形已模糊不清,秦无衣辨认出其中几个。 火炭母、墓头回、连翘、佩兰、威灵仙…… 秦无衣很快明白这是用来装草药的匣柜,至少这里曾经的确是医庐,刚想到这里,被壮汉扶起来的妇人破口大骂。 “说来找什么姓薛的医师,我说没这个人,他就推我。”妇人抓住羽生白哉衣襟发泼,“走,跟我见官去。” 羽生白哉懒得理会,与秦无衣对视,神色颇为失望焦急:“是柳长清说错了地址还是我们找错了地方?” 秦无衣默认摇头,这里很久以前应该是医庐,不过已经荒芜太久,但面前悍妇与壮汉绝不会是薛修缘。 顾洛雪视线落在壮汉手里的柴火上,表情有些诧异:“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壮汉低头一看,露出鄙夷之色:“没见过木头吗?” 秦无衣也循声望去,壮汉手里柴火有一指厚,表面平滑可见朱漆底色,外侧有边框,雕饰花卉祥云图案,木板上刻有一个笔酣墨饱的“相”字,不像是寻常木材。 顾洛雪似乎想到什么:“其他的木板呢?” 壮汉指了指熊熊燃烧的柴火,满不在乎说道:“烧了。” 顾洛雪大惊,连忙从火堆里抽出一块烧焦的木板,制式和周边雕饰与壮汉手中木料相同,残缺的板面上刻有一个“则”字。 “没错,就是这里!”顾洛雪掷地有声,“此处正是薛家医庐。” 羽生白哉重燃希望:“你确定?” 顾洛雪点点头,指着木板:“这是一块匾额!” 秦无衣恍然大悟,但还是不明顾洛雪为何如此肯定,“这块匾额与薛修缘有关?” 顾洛雪满脸惋惜之色:“先帝欲赐薛修缘太医首辅,想要将其留在宫中,薛修缘辞官不受,先帝便亲笔赐匾。” 羽生白哉问道:“一个则字,一个相字,先帝到底亲笔书写了什么?” 顾洛雪脱口而出:“医良则相。” 秦无衣一听,再次看向顾洛雪手中残缺不全的匾额,神色惊讶无比。 羽生白哉疑惑不解:“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秦无衣淡淡说道:“良相治国平天下,救民于水火,良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相医并论,可见先帝对薛修缘评价之高。 试问天下谁得到如此无上殊荣,都会将匾额高悬于门庭,彰显后世,恐怕也只有薛修缘不屑一顾,将其丢置一旁任由蒙尘,御笔匾额最后竟被当成柴火烧掉。 顾洛雪一脸正色,亮出大理寺腰牌,持刀的壮汉与叫嚣不止的妇人顿时脸色大变,怯生生埋头不敢出声。 “你们损毁先帝御笔真迹,可知是死罪!” 夫妇二人一听,吓的六神无主,扑通一声齐齐跪在地上:“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以为是废弃的木材。” “此宅乃是薛家祖传医庐,你二人并非薛家人,为何冒充主人?”顾洛雪沉声询问,“难不成是你们谋财害命,鹊巢鸠占?” 妇人连忙摆手:“官差明鉴,我们夫妇只是受人之托在这里打理照料。” “受何人之托?”顾洛雪冷声问道。 壮汉丢掉手里柴刀,惊慌失措说道:“一月前有个老头找到我们夫妇,让我们到这里负责烘焙草叶,熬制膏药,临走前支付了一半工钱,另一半要等到送膏药的时候再给,还专门叮嘱屋内草叶不可见光,那老头出手阔绰,却没留下姓名,兴许各位官爷要找的是他。” 顾洛雪:“你怎么知道我们找到就是那个老头?” “里屋内堆有很多杂物,草民清理时看见有牌位,上面的名字都姓薛,所以草民猜测,老头也该姓薛。” “既然知道,为何刚才故作不知?” 妇人诚惶诚恐答道:“雇佣我们夫妇的老头举止怪异,再三叮嘱若有人前来寻问,一概否认不知,我推测老头应该身有官非,所以不想惹祸上身。” 羽生白哉追问:“老头现在身在何处?” 妇人战战兢兢答道:“去终南山采药。” “可有说何时归还?”顾洛雪心急如焚。 壮汉摇摇头。 “送膏药时再给另一半工钱。”秦无衣冷声问道,“这么说,你们知道老头在终南山什么地方?” 妇人与壮汉对视,欲言又止,分明是有所隐瞒。 秦无衣双目如刀,刚上前迈出一步就被顾洛雪挡住,她知道秦无衣的手段,就连戍边番在他手中都得吐露实情,何况是两名市井夫妇。 听这对夫妇言谈,提及的老头很有可能就是薛修缘,他的下落关系到聂牧谣的安危,只要能让他们开口,秦无衣绝对不会在乎这个屋里多两具死尸,只是顾洛雪见夫妇之前虽然蛮横,但穿着简朴想必也是穷苦人家,并非是大奸大恶之辈。 顾洛雪收起腰牌,声音也随之缓和:“我朋友身患重疾,需求薛医师医治。” 壮汉迟疑良久,叹息一声:“我夫妇二人家徒四壁,家中还有嗷嗷待哺孩儿,在此日以继夜劳作就为赚取钱财养家糊口,老头临走前说过,若有人上门探访一律回绝,更不能将他下落告之他人,否则他不会支付另一半工钱。” 顾洛雪将心比心也不为难二人,从身上掏出钱袋递给妇人:“这些钱财足够两位贴补家用,算我替薛医师先行支付劳酬,还恳求二位有好生之德,告之薛医师下落。” 顾洛雪将钱袋塞到妇人手中,表情诚恳柔和,而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秦无衣衣角,生怕他再上前一步。 妇人犹豫半天,终于开了口:“终南山的南梁梁脊有重阳观,道观后山溪谷有间茅屋,老头就住在那里。” 获悉薛修缘下落后,众人打算立刻动身启程,从医庐出来,聂牧谣气息微弱,此去终南山路程不近,而且地形险阻,道路崎岖,羽生白哉担心聂牧谣再经受不起舟车劳顿。 羽生白哉将聂牧谣送到顾洛雪手中:“你们送牧谣回去修养,我快马先行赶往终南山求薛修缘出山。” 秦无衣面色冷静说道:“薛修缘有意避世,你即便找到他也未必能求得动他。” 羽生白哉一脸决绝:“那我就把他绑回来。” “连御笔匾额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何惧生死,你绑他回来只会适得其反,救人与否全在他一念之间,他不肯医救的人,你就是用他性命相胁也无济于事。”秦无衣撩起氅衣,看见聂牧谣面色如纸,沉着说道,“妖毒渐深,即便能请回薛修缘,一来一回怕会误了时机,她身在妖毒再发作几次恐性命堪虞,还是带上她一同前往终南山。” 顾洛雪忧心忡忡:“我怕牧谣姐坚持不到终南山。” 秦无衣主意已定,转身上马车时又说了那句晦暗难明的话:“她有九条命,用了两条,还剩七条,怎么也够撑到终南山。” …… 第三十七章 医痴 千山暮雪,万树缀白。 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以九州之险横亘关中之南,山中大谷有五,绿屏参天,小谷过百,秀姿联翩,连绵数百里素有仙都之称,时逢冬日,云横雪拥,山中银装素裹万籁俱寂。 马车停在山脚,秦无衣下车便见到半山腰的重阳观,道观依山而建,顺势而为,周围雪峰拱卫,三山怀抱宛若玉龙盘柱,山涧云雾缭绕犹如人间仙境。 山前无路,众人下车前行,羽生白哉探了一下聂牧谣鼻息,已无吹动杂草之力,此去后山还有半天脚程,不忍见她再长途跋涉,想要背聂牧谣入山。 秦无衣欲阻:“牧谣随时都有可能妖毒发作,若突失心智攻袭你后颈,恐猝不及防会被牧谣所伤,一旦你也身中妖毒,后果堪虞。” 羽生白哉不听,执意背上聂牧谣负重前行,秦无衣知道他是心生有愧,也不再多言。 山前有名道童独扫径上雪,顾洛雪前去问路,道童遥指后山说道:“深谷幽远,加之大雪封山,山内鸟兽难寻何况是人家,茫茫雪原要寻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顾洛雪拜谢道童,转身表情忧虑:“后山人烟罕至,那对夫妇只说了大致地点,如今无人领路,怕一时半会很难寻得薛修缘下落,即便能找到也需三五时日,到那时……” 秦无衣无言,径直朝后山走去,天色渐晚,日暮已西,顾洛雪担心仓促入山很可能会迷失方向,刚想开口劝阻,忽闻一声鹰鸣,顾洛雪抬头又看见那只鹞鹰,竟从长安一路如影相随跟至终南山。 鹞鹰展翅翱翔于风雪中,金色的余辉照射在它羽翼上,闪耀出璨璨金光,伴随荡气回肠的啼鸣声,透着与这些万古群山一样的豪迈和苍茫。 鹞鹰在身后流溢出一道金光,顾洛雪的视线追逐着鹞鹰慢慢低垂没向西北方的身影,然后看见前面秦无衣挺拔的背影,突然意识到秦无衣在跟随鹞鹰指引的方向前行。 顾洛雪来回在鹞鹰与秦无衣之间转移着视线,回想起那晚发现聂牧谣妖毒发作时的情景,鹞鹰也出现过,而且准确无误找到聂牧谣,顾洛雪在心中暗暗诧异,为什么秦无衣对示警的响箭视若无睹,却偏偏对一只猛禽如此相信。 夜雪覆路,秦无衣穿行林间,在身后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那只鹞鹰仿佛有灵性,飞出不远便停歇在枝头,尖锐而响亮的鹰鸣让秦无衣不断调整前行的方向,秦无衣虽没有说过,可连走在最后的羽生白哉也发现,他和那只鹰好似有某种特有的羁绊。 穿过后山便是一望无垠的深谷,秦无衣加快了脚步,想趁天黑之前穿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密林,在月光洒落时,白茫茫的雪原笼罩在一片幽魅的银辉之中,依稀听见潺潺溪水流淌的声音,秦无衣拨开一簇树枝就见到溪流边的茅屋,窗户透出桔黄的灯火,仿佛瞬间让雪虐风饕的雪谷有了些许暖色。 顾洛雪连忙前去扣门,夜幕中传来三声鹰鸣,秦无衣神色骤然冷峻拉住顾洛雪,回头看了羽生白哉一眼,两人之间的默契仅仅一个眼神就能领悟,羽生白哉将聂牧谣交给顾洛雪,手已按在影彻上,站到秦无衣一侧,两人互为犄角,伺机而动。 茅屋的门虚掩,秦无衣轻轻推门进屋,炉火上还温着一壶水,桌上有半碗汤药,秦无衣手背触碰在碗沿还有余温,可茅屋内却没见到人,低头看见地上有点点血迹一路蔓延到后院。 秦无衣推开后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风雪交加的院落中有三人,跪在地上的是一位髯发银须的老者,慈眉善目面相敦厚纯朴,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之韵,只是现在赤裸半臂,手腕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断有鲜血涌出,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短匕,浑身惊恐战栗,透着求助的目光望向秦无衣。 老者脖子上架着一把柴刀,锋利的刀刃在他颈上割出一道血印,秦无衣视线顺着持刀的手上移,站在老者身后的人五官畸形,面目可怖,像一团揉乱的泥,脸上还长有渗人的肉瘤,神色凶神恶煞形同鬼魅。 他身边是一位妙龄女子,冰肌玉骨,眉目如画双瞳剪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宛如昆仑美玉落于凡尘一隅,冷傲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 秦无衣来回打量院中三人,一时间分不清他们相互之间是什么关系,突然跪地老者怯生生大喊一声:“侠士救命……” 他话刚一出口,身后面目狰狞的人不由分说,举起柴刀就向老者手腕砍去,羽生白哉推算过薛修缘年纪,活到现在已近百岁,与跪在地上老者相差无几,若薛修缘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世间再无人能为聂牧谣除去妖毒,想到这里连忙出手相救,挥刀急出架住落下的刀锋,顺势一掌拍在那人胸前。 那人看似凶悍,却不堪一击,若不是羽生白哉留有掌力,势必瞬间命丧当场,那人手中柴刀被震飞,整个人踉踉跄跄重重跌倒在雪地中,身旁白衣女子大惊失色,冲到那人身旁低唤了一声,阿爹。 女子迈步不齐,右脚残瘸,落在秦无衣眼里不由暗暗惋惜,女子静若处子,如同这山林间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可偏偏这腿疾美中不足。 被救下的老者劫后余生,缩到羽生白哉大口喘息:“多谢侠士出手相救。” 羽生白哉护在老者身前,一边警戒对面两人一边询问:“薛医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薛医师?”老者一脸茫然。 羽生白哉一愣:“你,你不是薛修缘?” “老朽是山下樵夫,进山砍柴遭遇风雪被困山谷,寻得这户人家想借宿一晚,岂料他们父女竟生歹心,逼我喝下汤药还让我自己砍掉手腕,若不是侠士救命,老朽今晚难逃一死。”老者战战兢兢说道。 “你既然是樵夫,那……”秦无衣本来见到老者惊恐神色就有些不敢断定,听顾洛雪的描述,一个看轻生死能治愈敌军,胆敢将御笔匾额废弃蒙尘的医痴,何其狂傲不羁,绝非是贪生怕死之辈,其气度和风骨都不是那老者能比拟,想到这里,视线移到被羽生白哉击倒在地的那人身上,“你,你才是薛修缘!” 羽生白哉虽掌下留情,但那人也伤的不轻,却始终没有正眼瞧过秦无衣三人,被女子从地上扶起来,径直走到缩在羽生白哉身后的樵夫面前,根不无惧羽生白哉手中的刀,伸手扣住樵夫手腕把脉,顿时脸色大变,恶狠狠瞪了羽生白哉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以为救了他,实则是要了他的命!” “啊?”羽生白哉不知所以。 薛修缘捂着胸口,强忍伤痛问樵夫:“一年前你可被毒蛇所伤?” 樵夫心有余悸,始终躲在羽生白哉身后,听薛修缘这么一问也愣住,低头想了想答道:“还真有此事,一年前在太乙山山脚,手背被一条白唇竹叶青所咬,你又怎会知道此事?” 薛修缘起身冷声说道:“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我观你眼白玄黑,两目上窜且目光晦暗,形瘦善饥,手抖鼻颤为邪热蕴毒,再辨你手抖时律,即可推算时日,知你一年前中过蛇毒又有何难。” 薛修缘语出惊人,仅仅望神查色便知病灶所在,甚至连发病时间也推断的准确无误,可见其人医术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樵夫不以为然:“山里樵夫被毒虫所伤是寻常事,家家户户都有祖辈传下来的疗毒药方,服用后便可祛毒无碍。”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错就错在你服用了解毒方剂。” 樵夫诧异:“服用方剂解蛇毒有何错?” “你身中的是两种毒物,竹叶青在咬你之前就被毒虫所伤,它中毒不死皆因以毒攻毒,其自身的蛇毒刚好克制毒物,这两种毒液在竹叶青体内融为一体,咬噬你手背时注入你体内,你的疗毒方剂的确清除了蛇毒,但没有了蛇毒制约,另一种毒液便发作,只因毒性不及蛇毒危猛所以你一直未觉察。”薛修缘面无表情冷冷问道,“近月来,你可是指间时而震颤无力,手臂隐痛难忍,眼涨如爆。” 樵夫越听越惊,不住点头:“确有此事,而且症状与你所说无异,可有药方能根除毒疾?” “你体力余毒实为罕见,两种毒液相互融汇本是世间奇事,天下药石皆难根除,庆幸余毒尚未发作,我灌你汤药催动你血脉下行,再割开你手腕放血,又让你在冰天雪地中赤裸手臂,余毒被逼至你手掌,我再持刀相挟,你畏死惊恐,势必加快心血涌动,如此一来,余毒无法再回流,你只需砍断手腕便能清除残毒,可惜……”薛修缘又瞪了羽生白哉一眼,声音更加冰冷,“他自以为是出手相救,殊不知,你松了这口心气,余毒顺血脉由至双臂,用不了多久便会侵蚀你脏腑,到那时即便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羽生白哉不知所措,懊悔自己冲动之举害了樵夫:“白哉一时情急铸成大错,还望薛医师仗义相救老者性命。” “他体内余毒不烈,即便蔓延也不会危及性命。”一旁女子说道。 樵夫大惊失色,连忙跪地磕头:“老朽愚钝不知圣医好意,还恳请圣医……” “你求不求,我都要为你医治。”薛修缘打断樵夫,从地上拾起柴刀,“余毒尚蕴藏在你双臂血脉中,原先砍下手腕便不治而愈,现在只有砍掉你双臂。” 樵夫面如死灰,瞠目结舌问道:“圣医不是说没有性命之忧,为何非要砍去双臂?” “余毒不清,不出五年便会顺血脉入脑,先伤口舌,再废双耳,十年之内毁你双目,五官尽毁形同废人,即便苟延残喘也是生不如死,长痛不如短痛,弃双手便能保你余生无疾。” “我若不医,顶多也只是耳聋口哑,即便最后双目不识也是十年之后的事,而我现在断去双臂得不偿失。”樵夫权衡轻重后,摇头拒绝,“这,这病我不医了。” “由不得你!”薛修缘面泛霜色,本来就相貌狰狞,风雪之中更加阴森恐怖,“薛某一生见病医病,从未有过弃医不治之事,若清不了你体内余毒,薛某妄习岐黄之术。” 薛修缘持刀上前,不由分说抓住樵夫手臂,态度异常坚决,樵夫执意不从吓的浑身瑟瑟发抖,又缩到羽生白哉身后。 羽生白哉阻挡在前,态度诚恳说道:“薛医师,他一名山野樵夫,你若断他双臂,让他何以维持生计,你虽清除他体内余毒,但到头来,他还是一样会饿死。” 薛修缘神色冷漠固执:“薛某一介游医,只知诊病施医,为他祛毒是薛某分内之事,至于他生计与我有何相干?” “医者仁心,薛医师即便医术登峰造极也该有医德皆备。”搀扶聂牧谣的顾洛雪都看不下去,正义凛然说道,“这樵夫已是古稀之年,未颐享天年而是劳作辛苦,可见家境贫寒,你断他双臂形同断他生计,余毒既然不烈,还要十年之后再发作,他或许未必还有十年寿命,你又何必执意苦苦相逼,还不如让他听天由命,安享余生,再说他体弱气虚,未必能承受断臂之痛,要是就此伤亡,敢问薛医师,你是救人还是杀人?” “妇人之见!”薛修缘沉声怒斥,“薛某不知阎王生死簿上他有多少年阳寿,但人活着就得有个人样,耳不能闻、眼不能识、嘴不能言,五官尽毁即便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连牲畜都不如,这样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 薛修缘再逼近一步,羽生白哉不动如山,一脸正色说道:“你治病医人无可厚非,可命是别人,医与不医同样也由不得你。” 樵夫不停摇头,不假思索说道:“我不医,不医!” 薛修缘捂着胸口面无惧色,先与羽生白哉对视,然后扫视顾洛雪和秦无衣,忽然意味深长笑了笑,丑陋的五官完全扭曲在一起,他笑的样子更让人噤若寒蝉。 “荒郊野外,风雪漫天,看诸位行色匆忙,不像有踏雪寻梅的雅兴,薛某一生行事低调,知道我名讳的人寥寥无几,你们既然是专程来找薛某,想必是寻医求药,能找到我这儿来,恐怕也不是寻常病疾。”薛修缘视线落在氅衣里聂牧谣身上,“求人就该有点求人的样子,不让我医治樵夫,我也不会医治她。” 羽生白哉大吃一惊:“你想怎样?” “我方才见你出手迅猛,想来身手了得,就帮我断他双臂,免得我亲自动手。”薛修缘声音阴沉,又看了聂牧谣一眼,“我听她气若游丝,断虚如絮,怕是病入膏肓,你若真想救她就快点动手。” 羽生白哉木讷愣在原地,转头望向聂牧谣,与顾洛雪面面相觑,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峥! 一道光影在风雪中绽放,裂霜断雪,风驰电掣。 光影所过之处仿佛汲取天地寒气,萧寒之意让院中众人不寒而栗,羽生白哉回头才看见站在樵夫面前的秦无衣,还有反扣在他手里的短刀,羽生白哉甚至都不知道秦无衣是何时从自己腰间拔出短刀,夜雪飘零在秦无衣身上,分不清是天寒地冻还是秦无衣整个人更冰冷,那落雪竟然聚积不化。 “无衣此举万不得已,还望老丈见谅。”秦无衣将钱袋塞到樵夫怀中,这些钱财还是他之前在质库私拿的,“你年事已高不便再劳作,就算断去双臂,这些财帛足你聊以生计,安度余生。” 樵夫茫然,不知秦无衣此举何用,执意不肯收受钱财,想要取出钱袋送还,可双手竟无力提起,这才感觉到双臂已失去知觉,刚在错愕,两肩慢慢浸出浅浅血印,开始还是一点,渐渐延着肩膀蔓延成圈,两只手臂齐齐掉落在雪地中。 樵夫目瞪口呆,不知道手臂是如何被削断,甚至丁点感觉也没用,一旁的薛修缘注视到秦无衣扣在身后的短刀,也不由喃喃惊叹道:“好快的刀!” 快到让樵夫断臂都未感觉到疼痛,整齐划一的切口只有少许鲜血在缓缓渗出,风雪吹拂在伤口上,樵夫只感到一丝麻木的冰冷。 薛修缘上前取出四枚银针,分别封住樵夫两肩的穴位,樵夫受惊昏厥不醒,薛修缘用积雪覆盖在伤口出止血,确定万无一失后仔细包扎好伤口,和身旁白衣女子一同将樵夫搀扶到屋内。 秦无衣转身将短刀递还给羽生白哉,羽生白哉原本还想说什么,转念一想终是叹了口气,薛修缘行事乖张,为医治病患不计后果,甚至不惜以身试法治愈敌军,又敢在帝君面前抗旨不尊,可见此人嗜医如命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薛修缘执意要断樵夫双臂治病,秦无衣也是逼不得已,只是羽生白哉没想到秦无衣会给樵夫钱财,他在秦无衣眼里看见了怜悯,那是秦无衣不曾有过的东西。 一炷香后,白衣女子从屋中出来:“阿爹请诸位进屋一叙。” 顾洛雪和羽生白哉连忙将奄奄一息的聂牧谣送进去,走在最后的秦无衣在门口停下脚步,回身注视女子:“你是?” “在下薛南,师承家父研习歧黄之术。”女子声音洋洋盈耳。 秦无衣若有所思点点头,目光再一次停在她残瘸的腿上:“你的腿?” “前几日随阿爹进山采药,不慎伤了脚踝。” 秦无衣收回目光,在心里暗暗推算,从外貌看薛南莫约二八年纪,可薛修缘年近百岁,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女儿,不过看薛修缘样貌,虽丑陋狰狞却全无苍老之态,想必是精通药石有延年增寿的妙方,一时间也猜不出薛南到底有多少岁。 茅屋内的炉火上正煎着什么药,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薛南为众人递上热茶,秦无衣喝下一口感觉身子暖和了不少,薛修缘从里屋走出来,清洗干净手上血渍后拿出一本书籍,扶案全神贯注书写着什么,写到一半急匆匆出屋,回来时手里拿着樵夫的断臂,用刀切下发乌的指头,将血小心翼翼滴在竹筒里。 羽生白哉与其他人茫然对视,不知薛修缘在干什么,心里担心聂牧谣安危,声音急切说道:“薛……” 刚开口就被一旁的薛南阻止:“家父撰写一本毒经,收罗天下奇毒,樵夫所中之毒世间罕有,需提取毒血储藏,并用汤药调和假以时日才能配出解药,若日后再有患者中毒便可医治。” 说话间隙,薛修缘已切去樵夫十指,挤出毒血装满很多竹筒后掩埋在冰窖之中,秦无衣慢慢移到桌案前,低头注视薛修缘之前书写的内容,上面记载了毒物发现的时间、地点以及症状和危害,想必这本书籍就是薛南所说的那本毒经。 秦无衣往前翻阅,书中果真是包罗万象,世间百毒应有尽有,每一种毒物都有详尽的记载并附有解毒药方,越是往前记载越详尽,甚至配有中毒人在毒发后各个阶段的症状图画。 而这些配有图画的记载时间都分布在大业十三年到武德四年,中间间隔不多不少刚好三年。 秦无衣突然想起顾洛雪说过高祖赏赐薛修缘一事,看着面前书籍心中骤然一惊。 “大业十三年……”秦无衣猛然抬头看向薛修缘,“你让高祖赐你翠华山北麓圈地一处,并要求将狱中犯有十恶之罪的死囚发配你为奴,你,你为了撰写毒经,竟然用这些死囚试毒!”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没在这世上,居然会知道此事。”薛修缘瞟了秦无衣一眼,神色中颇有得意之色,“都是十恶不赦,恶贯满盈之徒,与其让他们白死,还不如留给我炼毒,就当是他们弥补生前罪孽。” 秦无衣惊诧不已,面前的薛修缘看似弱不禁风,却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歹毒,发配为奴的死囚数百人,全都在圈地里生不如死被折磨三年之久,最后薛修缘一把大火将所有人付之一炬尸骨无存,虽说秦无衣对杀戮并不陌生,但要像薛修缘这般丧心病狂,事后还能轻描淡写,谈笑风生,恐怕世间除了薛修缘之外找不出第二人。 第三十八章 天尘花 难怪柳长清说到只有薛修缘能医治聂牧谣时,顾洛雪会露出惊慌之色,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怕说的就是薛修缘,他能妙手回春亦能万劫不复,把聂牧谣交到这样的人手里,秦无衣都不敢去细想到底是祸还是福。 “我朋友命悬一线,还望薛医师能施以援手。”顾洛雪焦急万分说道。 薛修缘根本不理会,盛了一碗汤药浅饮一口,细细品味一番后露出失望的表情,将整壶药倒在屋外,调配一副汤剂温火重新煎熬,然后拉着薛南坐到椅子上,即便他样貌扭曲难以分别喜怒,但对着薛南时,秦无衣发现薛修缘目光充满了柔和慈爱。 面前是垂垂将死的聂牧谣,但薛修缘始终视若无睹,动作轻柔仔细拆下薛南脚裸的裹布,为其伤口重新换药,薛南的腿伤不轻,看伤口愈合程度便知受伤的时间不长,但秦无衣眉头微微一皱,薛南说腿伤是采药时摔伤,但那分明是被利器所伤的创口,若不是薛修缘医术高超,她这只脚恐怕根本保不住。 等薛修缘为薛南包扎好伤口,才不耐烦招呼顾洛雪送聂牧谣过去,也不问病情始末,直接将手搭在聂牧谣手腕上,刚触碰到聂牧谣脉象,薛修缘顿时一惊,整个人霍然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扣住聂牧谣手脉发出欣喜若狂的大笑。 羽生白哉与秦无衣面面相觑,不知薛修缘反应为何如此之大,薛修缘伸手掀开氅衣斗篷,聂牧谣受到灯火刺激,妖毒再一次发作,完全失去心智,发狂般向薛修缘扑去,好在被一旁的羽生白哉控制住,聂牧谣距离薛修缘近在咫尺,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赤红的双瞳充满嗜血的暴戾,不断张合的唇齿似乎想要咬断薛修缘脖子。 “薛某一生辨毒无数,近至中原远到西域诸国,各种毒物无一不识,都收罗于毒经之内,想集天下毒物于一书,待到薛某百年之后,这本旷世毒经便能流传于世,可美中不足独缺了东瀛土蜘蛛的蛛毒,薛某还以为有生之年难圆此憾事。”任何人见到这样的聂牧谣都会被吓到,可薛修缘非但没有惧怕,反而笑声比之前更大,如同怪物一般的聂牧谣在他眼里却像是看到世间最罕有的珍宝。“没想到上天垂怜,竟将天下最珍异的奇毒送到我面前,此生无憾,此生无憾!” 顾洛雪松了一口气,虽说薛修缘正邪难辨,可医术的确是登峰造极,仅仅把脉便能获悉聂牧谣所中何毒:“可有解治的办法?” 薛修缘不假思索答道:“还来得及。” 羽生白哉心急如焚:“恳求薛医师起死回骸。” 薛修缘说道:“现在就赶回长安,去义宁坊里的万年居,找店主贺康。” “贺,贺康?”羽生白哉一怔,听万年居这个名字也像是医庐,但不知道薛修缘让找此人的原因,惴惴不安问道,“难道贺康能解妖毒?” “他不会医治病患,更别说解天下异毒。”薛修缘松开聂牧谣的手。 “不会解毒……”顾洛雪越听越茫然,“那,那找他有什么用?” “万年居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寿坊,做的寿棺都是用沉阴木,当然价格自然不菲,你们能送她进山来找我,想必绝非是泛泛之交,备一口上好寿棺全当最后心意。”薛修缘云淡风轻,围着聂牧谣走了一圈,面带笑意说道,“现在去定寿棺,还来得及等她断气。” 羽生白哉大骇:“难,难道就没有办法医治?” “这种蛛毒奇异,与寻常毒物截然不同,一不凝血,二不蚀脏,三不损腑,随蛛丝延至患体,附宿于血脉之中,靠吸食毒患精血为生,但凡中蛛毒者畏光喜暗,心智狂戾,嗜血无度,最奇异之处在于,蛛毒能防备解毒之物,若不能对症下药,此毒会在心口交织成网,服用的解毒汤药越多,珠毒的毒性越大,直至最后绞碎心脏,所以,治与不治,她最终都难逃一死。”薛修缘点点头说道,“而且,这还不是此毒最霸道的地方。” 顾洛雪追问:“还有什么?” “身中蛛毒会在三日内彻底发作,此毒会经髓入脑,毒烬患体心智,操控患体吸食人血,到那时,患体神虽亡却形尚存,如同傀儡般被蛛毒控制,五官感知全无,不辨善恶不分是非,二十日后沦为行尸走肉般终日靠猎食人血为生的怪物。”薛修缘越说越兴奋。 秦无衣冷声问道:“你视医如命,如今面前有罕见异症,你既无力医治,为何还这般欣喜?” “她在我眼里与死人无异,我只需等到二十日后蛛毒入脑,她就变成令人谈虎色变的吸血怪物,届时即便你们不杀她,自然也有人会杀她,然后我就能从她身体中获取毒血研习。”薛修缘指着桌上毒经,毫不避忌回答,“这本毒经集天下毒物之大成,天赐蛛毒于薛某,此等幸事难道不该欣喜?” 秦无衣终于明白,聂牧谣的死活在薛修缘眼里终不及蛛毒珍贵,看着薛修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秦无衣好几次想拧断他脖子,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回想起能知天下万物的柳长清,既然他都说唯一能解妖毒的只有薛修缘,想来薛修缘一定有过人之处。 “有人说你能解此毒。”秦无衣冷冷问道。 薛修缘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解不了。” 薛修缘明显有所隐瞒,他那一闪而过的迟疑变成羽生白哉最后的希望,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只要你肯出手医治,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薛修缘冷笑一声反问:“薛某一生淡泊,不追名逐利更不敛财贪功,你有什么能给我的?” 羽生白哉能看出薛修缘的隐瞒,秦无衣同样也能看出来,只是薛修缘最可怕的地方并不是歹毒无常,而是他生死无惧,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很难在他身上找到其他弱点,所以秦无衣的视线望向还坐在椅上的薛南。 “既然你对万年居的寿棺推崇有加,那我就备两副,一副留着安葬我朋友,另一副……”秦无衣舔舐嘴角,剑眉挑起冷冷盯着薛南,“另一副送给她,我朋友生性喜欢热闹,我为她找一个伴,免得此去黄泉太孤单。” 秦无衣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丝毫戾气,但薛修缘却大惊失色,笑意凝固在他脸上,不断抽搐着眼角护在薛南身前,他一生医人无数,见过太多大奸大恶之人,但比起秦无衣,这些人都少了他身上的那丝杀意。 秦无衣端起茶壶,涓涓茶水入杯,氤氲的雾气像是在他脸上蒙一层冰霜:“茶满我就送她上路。” 薛修缘见过秦无衣出刀,知道他这个人和他的刀一样干脆,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 薛修缘沉声道:“你杀了小女也无济于事,不是我袖手旁观,而是救她的机会微乎其微。” “无论是上天摘星揽月还是下地府刀山火海,白哉都义无反顾。”羽生白哉朗声道,“还恳请薛医师指一条明路。” 秦无衣无言,专注的看着桌上茶杯,高抬茶壶的手稳如磐石,茶水已过半杯。 “土蜘蛛的毒稀异,不可化解只能以毒攻毒,世间能克制此毒的唯有天尘花,此花毒性威烈无匹并有吸食其他毒物的功效,若用天尘花入药,便能清除她体内蛛毒。” 顾洛雪走到秦无衣身前,刚好挡在他与薛南之前,知道秦无衣言出必行,生怕茶满秦无衣会动手,急切催问:“天尘花在什么地方?” 薛修缘一边盯着桌上茶杯一边加快语速:“甘州以西的祁连山望天涯之巅。” “甘州?!”顾洛雪一愣,神色惊诧说道,“此去甘州来回至少十五日,况且甘州以西的祁连山在唐疆域之外为吐蕃所据,一旦行程有阻,即便拿到天尘花也未必能及时赶回。” 秦无衣放下茶壶:“现在动身,快马加鞭应该能赶得及。” 薛修缘见秦无衣停下倒茶,长松一口气:“来回的时间是赶得及,但能不能拿到天尘花就另当别论。” 羽生白哉心急如火:“为何?” “祁连本意便是天,因此祁连山也被称之为天山,此花长于天山雪峰之巅,九霄仙尘凝结而成,故名天尘花,十年才花开一次,花期只有七日,推算时间,再过半月刚好是天尘花盛开之时,不过此花乃是天下奇珍瑰宝,非但能克制百毒还能返老还童增长寿年,自太宗起屡次对吐蕃用兵,其中原因就有想将此花据为己有之意,吐蕃严防死守力战不退,保的也正是此花。”薛修缘不慌不忙说道,“天尘花被吐蕃奉为神花,每到花期便会派重兵把守,你们即便能找到天尘花,也未必有命能活着下祁连山。” “天尘花有这等神效,岂不是吐蕃王每十年就能服用一次,这样一来,吐蕃王岂不是就能长生不老?”羽生白哉很是惊讶。 薛修缘意味深长回答:“吐蕃王即便是想也不敢。” 羽生白哉满脸不解:“为什么?” “天尘花奇异之处便在于,此花只有在盛开之时摘取才能保留神效,天尘花之所以能克制百毒,就因为它本身就剧毒无比,只有不断吸食其他毒物才能祛除毒性,若余毒未清时服用便是致命毒药。”薛薛修缘轻描淡写说道,“因此吐蕃王只能等到天尘花花期结束后派人摘采,此时的天尘花已无毒性,但效果却大相径庭,顶多只能算是珍贵补药而已。” 顾洛雪一脸疑惑:“天尘花如此稀珍,你怎会知道的这么详尽?” 秦无衣脱口而出:“因为他食用过天尘花!” 薛修缘一愣:“你,你怎么知道?” 秦无衣双目如刀:“天尘花十年开一次,十年前唐军正好与吐蕃交战于大非川,此役唐军初尝败绩,不但损兵折将而且被迫撤销四镇建制,吐蕃能打败唐军,你薛修缘功不可没啊。” “大非川之战,你医治好两边大军的疫症,你宁可背负通敌卖国的罪名……”顾洛雪恍然大悟,瞪大眼睛说道,“吐蕃五十万大军在你手中起死回生,无论你提任何条件,吐蕃王都不会拒绝,即便是要天尘花也轻而易举。” “天尘花有返老还童之效,你就是因为食用过此花,所以百岁之人却全然看不出老态龙钟,况且天尘花能克制百毒,你撰写毒经势必对这朵奇花垂涎欲滴,你十年前出现在大非川不是偶然。”秦无衣眼神更加深邃,“那场疫症让你发现了得到天尘花的契机,你为了一己私欲置天下苍生安危于不顾,你空有一身绝世医术,却无医德仁心,奸猾贪奢实属大恶之徒。” “薛某善恶功过,还待后世评说。”薛修缘处变不惊,直视秦无衣说道,“既然你认为薛某是奸恶之辈,不妨我就恶人到底,能不能取回天尘花是你们的事,愿不愿意救她全在我一念之间。” 羽生白哉:“你想怎样?” “我有一个条件。” 顾洛雪:“你想要什么?” “我先行施针封她心血,能延缓蛛毒发作,你们若取回天尘花,我自会清除她体内毒物,但若逾期未归,一旦她身上蛛毒入脑,即便是九转仙丹也无力回天。”薛修缘面无表情说道,“到那时,她神智全无形同血尸,你们必须将她交给我,我要从她身上提炼蛛毒,事成之后我再将她交还给你们。” 秦无衣冷声问:“我若不答应呢?” 薛修缘沉默了一下,从薛南身前让开,波澜不惊说道:“在下与小女两条命,不知在你眼中可有你朋友生死重要?” 秦无衣万般无奈,深吸一口气:“好!我答应你。” “你我萍水相逢,况且我在你口中是奸邪之辈,既然做不了君子,薛某还是把小人当到底。”薛修缘冷冷说道,“口说无凭,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会守诺?” “就是说,不管我如何承诺你都不会相信。”秦无衣听出薛修缘言外之意,反问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呢?” 薛修缘转身从冰窖取出一根竹筒,在桌上倒了三杯水,从竹筒里取出粉末倒入水中,粉末入水即化,三杯清水瞬间变成渗人的碧绿色。 薛修缘将其中一杯推到秦无衣面前:“请!” 顾洛雪大吃一惊:“杯中是什么?” “七绝散。”薛修缘直言不讳,“我用天下奇毒调配的毒药,除了我之外世上无人能解,若是没有我的解药,毒发后浑身溃烂,痛不欲生,受尽毒物折磨七日后才会断气,饮下杯中毒药,等我提炼出蛛毒自然会给解药。” 羽生白哉端起杯,仰头一饮而尽:“牧谣所受妖毒皆因我而起,取回天尘花,白哉责无旁贷,我现在就动身赶往甘州。” “你与我有约定在先,牧谣安危托负给你,你和洛雪留在此地悉心照料她。”秦无衣面色凝重,也端起水杯饮下。 顾洛雪说道:“我随秦大哥一同前往甘州。” “此行凶险重重……” “洛雪主意已定,秦大哥不必再劝说。”还未等秦无衣说完,顾洛雪也饮下毒药,“此去甘州迢迢千里,多一个人也能相互照应,再说我去过甘州,还能为秦大哥引路。” 第三十九章 酒肉朋友 秦无衣不喜薛修缘,甚至厌恶至极,如果可以,秦无衣绝对不会吝啬将自己熟知的杀人方法都用在薛修缘身上,而且每一种都是秦无衣能想到最歹毒的方法。 薛修缘还活着,不是因为那杯无药可解的毒药,而是他无出其右的医术。 三枚银针,一碗汤药。 昨晚还行将朽木的聂牧谣如今已能堵在门口,虽然虚弱乏力但气色明显好了不少,注视着屋内正在收拾包袱的秦无衣和顾洛雪,神色中有执拗的强势。 “甘州山高路远,又要深入敌域,你即便有万夫之勇又岂能敌得过千军万马。”聂牧谣吃力说道,“若为医治我身上妖毒而搭上你们性命,牧谣就算苟活也于心不安,这妖毒我不治了。” “牧谣姐无需多虑,只需安心休养静候佳音,我与秦大哥一定为你带回天尘花。” 顾洛雪露出乖巧的笑容,想搀扶聂牧谣进屋坐下,聂牧谣还是固执的守在门口,生怕顾洛雪和秦无衣一去不返。 “傻丫头,你我萍水相逢又非亲非故,此去甘州是以命相搏。”聂牧谣抚摸顾洛雪脸颊,声音透过感激和不舍,“为我这个去日无多的人搭上性命,真的值?” “洛雪与你虽相识不长却一见如故。”顾洛雪的笑意似能融化这寒山冰雪,“若不是牧谣姐舍身相救,洛雪早就命丧神社,前有赠剑之情,现有救命之恩,洛雪若不报此恩情枉而为人。” “你连她都劝不了,就别再劝我了。”秦无衣已收拾好包袱,站在门口故作轻松,“这些年我在你哪儿没少骗吃骗喝,是时候把账还清了。” 聂牧谣紧紧抓住门沿:“不要你还。” “无衣孑然一身,身边只剩下你们这几位朋友,你因我才卷入妖案,我又岂能袖手旁观,莫说一朵天尘花,就是下黄泉闯幽冥,无衣亦然在所不辞。” 聂牧谣极力摇头,加重声音:“不许去!” 她本就体弱气虚,稍微用力就催动气血翻涌,剧烈的咳嗽让她脸色更加苍白。 “你我相识多年,我决定的事你几时见过反悔。”秦无衣见聂牧谣病态心生怜惜,可生怕被她觉察会借此继续劝阻,声音低沉说道,“无衣去意已决,你无需多言,要么我或者白哉动手打晕你,等你醒来我与洛雪已在百里之外,要么你现在送我们下山,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聂牧谣一怔,她当然知道秦无衣言出必行,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身后的羽生白哉身上:“此去甘州九死一生,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羽生白哉看向秦无衣和顾洛雪,心里明白此行凶多吉少,但若不是有秦无衣的嘱托,他更愿意亲自去,凝重的脸色渐渐露出豪气干云的笑容:“甘州黄酒名扬天下,回来时记得带两壶。” 秦无衣笑,笑意同样豪情万丈,落在聂牧谣的眼里变成无奈的黯然,手缓缓松开门沿,羽生白哉搀扶她来到下山雪径的松林前,她想与秦无衣和顾洛雪话别,却不敢说出口,怕话语从了最后的诀别,默默矗立在凛冽的寒风中,直至他们远去的背影在视线中变成黑点,最终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你与他生死之交,明知道他去送死,你还为他壮行?”聂牧谣瞪着羽生白哉愤愤不平问道,“他们若一去不归,你其心可安?” “不归便不归。”羽生白哉脸色不知何故,比聂牧谣还要苍白,靠在松树上缓缓坐下,眺望着远方说道。 “你……” “你与他何尝不也是生死之交,如果身中妖毒的是他呢?”羽生白哉声音虚弱无力,若有所思说道,“即便明知前路刀山火海,你亦然会前往取天尘花,我劝不住你何必要去劝他,人生在世,总会遇到某个人值得自己心甘情愿去付出。” 聂牧谣被羽生白哉的话触动,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为羽生白哉挡下致命一击,她本就不是冲动的人,而那刹那,竟然为一个相识不久的人赌上性命,她能体会羽生白哉说的心甘情愿,没有任何后悔甚至不问生死。 聂牧谣想到这里有些疑惑,转身看向坐在松下的羽生白哉,这才发现他面无血色,看上去比自己还要虚弱:“你怎么了?” “没什么。”羽生白哉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可能是连日奔波有些累。” 聂牧谣声音缓和许多:“听薛娘说,你最先喝下毒药,并执意要去取天尘花。” “你因我而中妖毒,取天尘花为你解毒,白哉责无旁贷,只是我与他有约在先,我需留下护你周全。” “有约在先?”聂牧谣蹙眉不解,“你与他什么时候的约定,为何我不知道?” “很久以前了……”羽生白哉神色有些落寞。 聂牧谣越听越吃惊:“我,我们之前认识?” 羽生白哉好似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闭口不再继续说下去:“风雪太大,你又重病在身,若再感染风寒恐会加重病症,还是先回去吧。” 聂牧谣何等精明,看出他有所隐瞒:“薛修缘说我时日无多,牧谣尚有一事不明,不想走的不明不白,你能否告知一二。” “白哉重诺,答应过朋友的事必定兑现,你想知道什么,白哉都能知无不言,但如若是不能说的,还请见谅。” “你不能说的事我不逼你。” “你想知道什么?” 聂牧谣坐到他身旁,病态的娇美中透着狡黠的笑意:“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我是调露二年入唐,与大使一同在国子监求学,九经对于我这个刚接触中土文化的人来说太过艰深,闲暇无事我便会去城外峪口寻一处僻静溪潭潜心研习。”羽生白哉语速很忙,像是陷入那段久远的回忆,“我就是在溪潭边第一次见到他。” “这么说起来你们认识已有八年之久,比我认识他还要早。”聂牧谣若有所思点点头,表情还是疑惑不解,好奇问道,“他在溪潭做什么?” “钓鱼。” “啊?!”聂牧谣朱唇轻启,面泛惊讶之色,始终也想不出秦无衣钓鱼会是怎样场景,况且认识他这才长时间,从未听秦无衣提及过钓鱼的事,“只是钓鱼?” “是的,不过他好像并不擅长钓鱼。”羽生白哉突然笑了,像是想到很开心的事,“我见到他第一眼就感觉这个人与众不凡。” “为什么?” “我身佩双刀又是异邦装扮,无论走到任何地方难免会被人多看几眼,我就坐在他对面,他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我一眼,就像禅定的老僧,视线一直专注在鱼线荡起涟漪的溪潭里,他身旁放着一把很奇特的刀,反而让我有意打量了他良久,从他握鱼竿的手我就猜到他一定是用刀的高手,整整一天那只手稳如磐石,可惜……”羽生白哉会心一笑,笑意里带着少有的讥讽,“可惜他钓鱼的能力远不及他用刀,我留意了他一天,直到临走时也没见到钓上一条鱼。” 聂牧谣若有所思点头:“原来你们就是这样成为朋友。” “不,成为朋友是很久以后的事,起初的时候,我想他是很厌烦我的,他不是那种充满热情的人,他身上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我想我的出现应该妨碍到他的独处,他一直都在等一个机会,等我去挑衅或者冒犯他的机会,然后……” 聂牧谣也笑了:“然后他就有理由杀掉你。” 羽生白哉有些得意:“对,他后来也是这样给我说的,只不过我和他一样安静,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机会。” “他不是主动的人,更不擅于结交朋友。”聂牧谣越听越有兴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和他搭上话?” “是他来找我的。” “他找你?”聂牧谣有些吃惊,好奇追问,“你做了什么事?” “我做了饭团。” “……”聂牧谣想到羽生白哉的厨艺和他剑术一样精湛,她尝过羽生白哉做的饭团,即便是最寻常的食材也在他双手中像被重新赋予生机,而美食偏偏又是秦无衣为数不多难以抵御的东西,聂牧谣浅笑一声,“他找你要饭团吃。” 羽生白哉笑意中透着倦态,一边追忆那段久远的时光一边向聂牧谣娓娓道来,他没想过会和秦无衣成为朋友,绝大多数时候秦无衣给他的感觉是冷漠、深沉以及孤独,但秦无衣向他要饭团时,羽生白哉第一次看见了他笑,深邃不羁的笑容仿佛具有某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两人的交集便是从那时开始,往后的日子里,秦无衣会带来酒,以此来交换羽生白哉的食物,渐渐两人熟络起来,不过彼此都没询问对方身份,像是一种默契,一种只建立在美酒与美食上的交情。 聂牧谣苦笑:“酒肉朋友。” 羽生白哉也跟着笑,呼吸有些急促:“他受不了我生硬的唐语还有对九经的一知半解,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嘲笑我,然后一边讥讽一边教我,他于我亦师亦友,作为交换,他会让我教他东瀛语和讲述我故土风情。” 聂牧谣有些同情羽生白哉:“你居然能受得了他。” “受不了。”羽生白哉笑的很无奈,“所以我始终想挫挫他熬气,想找个机会和他一分高下,他才情双绝,扪心自问我实难企及,但偏偏这样的人居然会带着一把刀,那是我见过最奇特的刀,后来知道那把刀竟然威服九州的利器,他与麟嘉刀相得益彰,我猜他的刀法同样惊世骇俗,所以我一直很想见识他的刀法。” 聂牧谣身同感受,喃喃自语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起来,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过他拔出过麟嘉刀。” “我见过一次。” “你见过?” “我向他提出点到即止的切磋,他摇头不允,我用他钓的鱼做了一盘烤鱼,以此来要挟他答应,他终究是没抵御住那条烤鱼。”羽生白哉淡淡一笑说道,“他送给我一样东西来交换。” “送你什么?” “蒲公英。” “……”聂牧谣大为不解,“他送这个给你干嘛?” “蒲公英是很难去触碰的花,些许力道都会震落伞花,他将一朵完整的蒲公英交给我,当时我与你现在一样疑惑,直到那朵蒲公英在我手里从中间一分为二,我在随风飘散而去的伞花中看见他从嘴里捋出鱼骨。”羽生白哉的笑意渐渐凝聚成一抹深邃,“从刻起,我便断了与他一决高下的念头。” 聂牧谣微微张着嘴,到底要多快的刀才能将一朵蒲公英斩开后还能让伞花完好无损,羽生白哉的描述中,他甚至都没有看到秦无衣是何时拔刀,聂牧谣惊讶秦无衣的刀速,但很快惊讶变成更深的疑惑。 “你只见他拔过一次刀……”聂牧谣忽然想到羽生白哉胸前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不解问道,“他不会对朋友拔刀,在神社幻像中你被土蜘蛛蛊惑,他宁可以身犯险也不肯对你挥刀相向,那,那你身上的伤痕又是怎么回事?” 羽生白哉摇头:“我答应过他,此事缄口不提。” “你们之间到底还发生过什么事?”聂牧谣越想越迷惑,“你们一定经历过什么,他才能将自己后背毫无保留的交给你,这份信任绝非是靠几个饭团或者几条烤鱼能建立。” 羽生白哉避开聂牧谣的目光。 “你怎么和他一个德性,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聂牧谣面泛娇怒,见从羽生白哉口中问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眨了眨眼睛继续问道,“他,他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我?” “提过。”羽生白哉点头。“而且他还带我去见过你。” “你,你早就认识我?”聂牧谣瞪大眼睛。 “五年前他来向我辞别,我没问他将去何处,不过见他去意已决知道后会无期,那晚我们在屋顶对饮一宿,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能看见在流杯楼上操琴的你,他让我答应,在离开大唐之前护你周全。” “这,这五年来你一直都在保护我!”聂牧谣大为震惊,难怪羽生白哉会听秦无衣的话,没有执意要去取天尘花,他一直都在兑现自己的承诺,“这就是你和他的约定,可既然是约定,你答应他保护我,那,那他答应你什么?” “他答应与我一战,在他离开之前,我还是想领教一下他的刀法,他允诺我全力以赴,让我上元节后去溪潭等他,这一等便是五年……” “上元节……”聂牧谣表情深重,埋头喃喃自语,“他也是在上元节前来向我辞行,我还记得那时的他欢愉轻松,好像只要过了上元节他就解脱了,五年前的上元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又为什么会被关入大理寺狱?” “不知道。”羽生白哉重新露出欣慰的笑容,“不过不重要了,他重诺守信,没有前往溪潭赴约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身不由己,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愿意发生在他身上,这次重逢我忘了告诉他,其实我很高兴。” 聂牧谣浅浅一笑,她能体会羽生白哉的开心,重见秦无衣时,她何尝不也是欣喜万分,压抑五年的牵挂和担心全都重重打在秦无衣脸上,这是聂牧谣宣泄自己思念的方式,这份情谊游离在友情与亲情之间,犹如在岁月中沉淀的酒,时间越久越醇厚。 聂牧谣下意识看了羽生白哉一眼,直觉告诉她,永远不可能和羽生白哉产生这样的羁绊,因为他让自己体会到莫名心乱的情愫。 “你还欠我钱,欠很多。” “我知道。”羽生白哉脸色愈发苍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你就收不回我的欠账。” 聂牧谣一本正经说道:“不需要你还,答应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羽生白哉扬起头。 “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赶回,牧谣不想变成吸血的行尸走肉,在妖毒入脑前杀了我。”聂牧谣目光坚毅,“牧谣不想死在别人手上,就当送我最后一程。” 羽生白哉撑着松树艰难站起身,决绝摇头:“白哉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有事。” 聂牧谣莫名感动,忽然很认真问道:“如果他让你保护的那人不是我,你是不是也会这样?” “不!”羽生白哉这一次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中有一丝聂牧谣看不懂的深情:“我与你之间也有过约定,只是你记不起来了。” 聂牧谣一惊:“我,我们曾经相互认识?” 羽生白哉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后对着聂牧谣默默点头。 聂牧谣愣在原地,自从羽生白哉出现后,始终有件事困惑着自己,她很好奇秦无衣怎会有一名异邦朋友,更好奇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见到的羽生白哉时没有丝毫陌生感,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就好像这个温雅纯真的男人曾经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可任凭聂牧谣如何去回想,始终无法追忆到与他有关的点滴。 第四十章 孟婆汤 刚想继续追问,薛南在漫天风雪中盈盈而至,衣决飘飘与天地一色,昨夜薛修缘施针医治时,薛南就在一旁把脉煎药,虽不是药到病除,但那碗汤药却克制住聂牧谣体内妖毒,可见薛南医术已得薛修缘真传。 “妖毒虽暂时压制,不过你脉象虚寒,邪气亢盛。”薛南指尖搭在聂牧谣手腕上,“阿爹说药石只能内疗,要想控制蛛毒不提前发作,还需要外疗,可能过程有些艰辛,还望你能坚持不懈。” 薛南继承了薛修缘医术,却没有沾染他的乖戾,举手投足婉婉有仪,很难想象薛修缘会有这样一位明眸善睐的女儿。 羽生白哉言语客气:“如何外疗,还请薛娘指点。” “阿爹未明言,请二位去仰天台。”薛南抬手摇指雪雾弥漫的山巅。“上山路径被积雪所覆,阿爹吩咐需扫清干净后才会告之外疗方法。” 从茅屋到仰天台有三百石阶,清扫积雪也并不是难事,羽生白哉不知何故始终疲惫不堪,连走路都比平日步伐沉重,还是伸手去拿扫帚:“我来扫。” 薛南没去看羽生白哉,手里的扫帚递到聂牧谣面前:“阿爹让你亲自扫上山。” 羽生白哉大惊,刚要去抢夺扫帚,被聂牧谣摇头劝阻,薛修缘行事反复无常而且固执己见,既然执意要自己扫雪,就绝不会允许有他人代劳。 “我病情有所好转,扫雪上山应无大碍。” 聂牧谣不等羽生白哉劝说,接过扫帚转身走向石阶扫雪,羽生白哉放心不下,寸步不离跟着身后,前面五十阶聂牧谣虽动作缓慢但还能应付,可越是往上聂牧谣就感觉越力不从心,而且胸口阵阵绞痛,犹如百虫噬心,痛不欲生,额头渗出层层冷汗,全靠扫帚支撑才能站稳。 刚过百阶,聂牧谣只觉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吐在雪地上,血色宛若墨色,经过一夜调息,刚有好转的气色顿时面如死灰,羽生白哉大惊,想要上前搀扶却被薛南阻拦。 “阿爹让我转告你,三百台阶必须由她亲自扫尽积雪,少一阶便重头来过,你若真想帮她就站在一边什么也别做。” “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扫雪吗?”羽生白哉愤愤不平呵斥,“她要是再妄动气力只会催生妖毒发作。” 薛南也不与之争辩:“天下能为她解毒的人在仰天台,要么你让她扫雪上山,要么你现在就带她离去,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羽生白哉大口喘气:“她若有三长两短,白哉保证你们父女不得善终。” “无碍。”聂牧谣吃力摆手,调整气息用尽残力继续扫雪。 几乎每上一步台阶,聂牧谣都异常艰难辛苦,不断最嘴中喷涌出的鲜血像点缀在雪径上的红绸,跟在身后的羽生白哉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聂牧谣吐出的血颜色越来越淡,等她拼尽全力迈上最后的台阶,挂在嘴角的血渍已成最先的黑血变成刺眼的殷红,虚弱模糊的视线中,聂牧谣看见端坐在岩石上的薛修缘。 仰天台并不大,上面的积雪被清扫干净,一棵孤松在崖边傲立风雪,松下有一堆杂乱堆砌的石块,上面长满厚厚的青苔,在薛修缘身旁支起的柴火上正煎着一副药,见到聂牧谣走上仰天台,这才慢慢放下手中石块,脸上露出狰狞可怖的笑意,好似他很乐意见到聂牧谣现在奄奄一息的样子。 羽生白哉冷声问:“如何为她外疗?” 薛修缘也不答话,拾起一根枯枝径直走到聂牧谣身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重重一棍直击在她背心,聂牧谣本来就虚弱不堪,根本承受不住任何攻击,心头一热,更大一口鲜血喷溅出来,身体再无法继续支撑重重倒在雪地上。 羽生白哉顿时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拔刀,只是动作比以往慢了太多,影彻还未拔出,薛修缘手中两枚银针已准确无误刺入他脑后天池穴,羽生白哉身子瞬间无力,和手中影彻一起瘫软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聂牧谣大惊失色,羽生白哉何其刚毅,可此刻竟然连抬手的气力也没有,半跪在雪地上任由宰割。 聂牧谣气若游丝,断断续续问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羽生白哉双目溅火,影彻就在他手旁半指不到的地方,可任凭他如何用力,低垂的手始终无法抬起丝毫,薛修缘根本没正眼去瞧他,而是围着聂牧谣走了一圈,目光注视在聂牧谣吐出的鲜血上,意味深长反问:“是该我问你才对,你都干了什么?” 聂牧谣一脸茫然。 “蛛毒邪烈,入体后需心血方能存活,你中毒多日,心血被蛛毒吸食所剩无几,昨夜我观你气色,血虚气弱,脉象沉细无力,可今日你面有红晕,脉象亢盛,身中蛛毒者不该有此症状。”薛修缘用枯枝拨弄雪上血迹,冷冷问道,“除非你一直都在吸血。” “没有。”聂牧谣摇头说道,“妖毒发作前我确有吸食过牲口血液,但那时我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若不是被他们发现后告之,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从那之后我就再没吸食过血液。” 薛修缘冷笑:“妖毒发作后你心智全无,既然你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又岂能断言自己没有吸血?” 聂牧谣声音肯定:“我朋友一直守护在身边,他们不会让我吸血的。” “这些天,守在你身边的是谁?”薛修缘意味深长问。 聂牧谣捂住胸口,艰难转身看向半跪在地的羽生白哉。 “我知你现在心有不甘,习武之人竟没敌过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你眼底瓷白,面覆虚霜,气息不宁心血盈亏,种种征兆都表明你失血过多。”薛修缘语气有些缓和,手中枯枝慢慢撩起羽生白哉的衣袖,长叹一声幽幽道,“你也算是长情之人……” 薛修缘拨开羽生白哉手腕上的衣带,露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伤口四周有清晰可见的齿印,还未愈合的伤口正渗出鲜血,聂牧谣嘴角不由自主蠕动一下,想到羽生白哉苍白的脸,还有虚弱不堪的神色,顿时明白了一切。 “你,你一直在让我吸食你的血!” 羽生白哉不再徒劳挣扎,惨然一笑:“白哉答应过护你周全,不忍每夜见你妖毒发作后痛苦不堪,加之连日奔波,你身体虚弱每况愈下,只有在吸食血液后才有所好转,我担心你撑不到终南山,可白哉又不能让你吸他人的血,只能每晚用自己的血让你吸食。” 聂牧谣为之一动,眼圈潮红泛起晶莹,想起羽生白哉在松下说的那句话,人生在世,总会遇到某个人值得自己心甘情愿去付出,直到现在她才明白,羽生白哉为自己的付出竟然不计生死。 “此举愚昧至极,你非但没救她反而还害了她,蛛毒吸食的血液越多毒性越大,她之所以气色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薛修缘拔出银针淡淡说道,“我逼她一路扫雪上仰天台,就是为了催动她体内心血,你之前见到那些黑血正是蛛毒所染的毒血,我逼她吐尽迫使蛛毒暂时蛰伏,你若想害她,可以继续以血相喂。” 羽生白哉悔不当初,埋首知错。 “不过此情至深,令薛某敬佩,只是她体内蛛毒嗜血无度,你每夜任由她吸食,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有命等回天尘花,但你一定等不到那一天,你最终会血枯而亡。”薛修缘竟然伸手将羽生白哉从地上扶起,“可悔?” 羽生白哉看向聂牧谣,目光清澈纯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有着冬雪中阳光的明媚和温暖:“不悔。” 薛修缘听的有些出神,像是羽生白哉的回答触动了他的思绪,好半天才回过神,对薛南吩咐道:“送他回茅屋,调配补血亏的药,静养几日便能痊愈。” 羽生白哉还想着聂牧谣,在任何时候,好像他的安危都不及聂牧谣重要,刚想去搀扶聂牧谣,就听见薛修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留下,我有话单独对她说。” 等到薛南送羽生白哉下山,薛修缘在聂牧谣身边踱步,神色踌躇不宁。 聂牧谣轻声问道:“薛医师有事不妨直言。” 薛修缘停在聂牧谣面前,凝视了她片刻:“我能治好你的病。” 聂牧谣一愣:“你,你能清除我体内妖毒?!” “蛛毒?不,我说的不是这个,除非有天尘花,否则此毒难解。” 聂牧谣更加吃惊:“难道我还有其他病症?” “昨夜我为你把脉,诊你脑血有阻,积瘀不散压于神庭、头维、鱼腰三穴之上。”薛修缘从容镇定问道,“你头部可受过外伤。” “确有其事。”聂牧谣点点头,“多年前我遭逢劫难身受重伤,庆幸大难不死,但伤愈之后时而会头疾难忍。” “神庭、头维、鱼腰三穴被锁,以至神不能至,邪阻髓生,神气乃人之根本,根绝则茎叶枯,神萎则脑忘。”薛修缘一语中的,“你伤愈之后,可是之前记忆全无。” 聂牧谣越听越吃惊,不住点头:“难道薛医师能治此症?” “通神解瘀,何难之有。”薛修缘迟疑片刻,欲言又止说道,“你若遵照我方法,按时服药再配以针石,不出半月我保证药到病除,只是……” “只是什么?”聂牧谣追问。 “薛某一生见病医病,只问病症不顾人情,七情六欲在薛某看来只是阻碍医师的魔障,但凡有沾染就难平心诊症,你脑神有损,也算是世间奇症,若在以往薛某根本不会多此一举问你,你治也得治,不治还得治,不过我见那异邦人为你不惜舍血相救,有所感触。”薛修缘长叹一声,沉吟道,“就当薛某怜悯一次,你可真愿让我治好此症?” 聂牧谣大为不解问道:“薛医师何出此言?” “世间最苦忧的便是记忆,记得越多越伤神,薛某能帮你医治脑疾,待你找回前尘往事的记忆,是福是祸,薛某就不得而知。”薛修缘从药壶中盛出一碗药,放在旁边岩石上,“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能人了断前尘往事,薛某也熬了一碗,同样取名孟婆汤,不过喝下却能帮你取回记忆,薛某为你破一次例,这碗药喝与不喝你自己决定。” 薛修缘说完转身下山,留下聂牧谣一人独立在仰天台,犹豫了良久还是端起汤药,褐色的药汁里倒影出她不知所措的面容,对于那段缺失的记忆,聂牧谣从未去纠结过,正如薛修缘所说,她宁愿活在当下也不想去追忆过去。 只是现在她不知道秦无衣和顾洛雪能不能带回天尘花,如果自己等不到那一天,聂牧谣不希望走的不明不白,即便到了阴曹地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还有…… 还有那些在梦魇中看不清面容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追杀自己?秦无衣又是谁?他为什么会救自己? 这些疑惑一度困扰了聂牧谣太长时间,原本以为永远也无法找到答案,如今解开这一切的方法就端在聂牧谣手中。 比起这些,现在还有另一个让聂牧谣迫切想知道真相的事,羽生白哉似乎在很早之前就认识自己,并且两人还有过某个约定,不过看起来他没打算告诉自己。 羽生白哉和秦无衣一样,他们都有事在瞒着自己,能让他们同时守口如瓶刻意去隐瞒的过去,一定不会是值得去追忆的美好。 可一个去日无多的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聂牧谣仰头,药已入喉…… 第四十一章 弄璋之喜 紫宸殿内的香炉里氤氲出缕缕香雾,厚厚的暖毯隔绝殿外寒风,铜炉里燃烧的是瑞炭,燃时无焰有光,热气使人不能过于靠近,即便是这样韦皇后还是感觉有丝丝寒气入背,李显虽以贵为天子但对韦皇后始终情有独钟,不惜将交趾国进贡的避寒犀角置于韦皇后怀中,此物稀异隐隐有暖气袭人。 几日前,韦皇后因外邪犯内,胃脾失调,导致食欲不振精神萎靡,恶寒喜暖终日在暖殿中足不出户,最让李显忧心忡忡是韦皇后已经接连好几天滴米未进,就连平时韦皇后最喜欢的膳食,多看一眼都恶心反胃,跪在殿中的当值太医吓的瑟瑟发抖。 “陛下无须担心,调理几日便会好转。”韦皇后反而劝慰李显,并示意太医与殿内其他侍从都退下。 紫宸殿内中只剩下一名跪地不起的宦官,旁边放着漆器食盒。 韦皇后低声询问:“见到太后了?” “回禀皇后,太后内寝挂上了绣帘,老奴未见到太后凤颜。”宦官精明干练答道,“不过老奴向太后寝宫外侍宫女打听,太后卧床不起已有多日,太医署诊断太后是悼思先帝忧郁成疾,汤药针石皆无好转迹象,若长此以往恐,恐……” 李显追问:“恐什么?” 宦官伏地,面色惊乱:“老奴不敢说。” “陛下何必为难他,太后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不日便会有起色。”韦皇后言语虽满是孝义,但眉宇间却多了半分窃喜,视线落在宦官移到旁边的食盒上,“太后可有食用里面的东西?” “原封未动。” 韦皇后意味深长说道:“看来太后与本宫一样食欲不佳。” 宦官接着说道:“太后有懿旨让老奴传给陛下。” 李显正色道:“太后有何旨意?” “太后说她病来山倒,恐暂时无力辅佐陛下理政,李唐社稷需陛下现在一肩承担,让陛下不必前去探视,望陛下能勤勉政务,疏于声色,从谏如流,励精图……” “好了,好了。”回禀的宦官还未说完,就被李显不耐烦打断,前面两句听着还顺心,后面的劝谏之言却难入耳,指着食盒说道,“朕特意命尚食局做了太后最爱吃的酪樱桃,既然太后难尝朕一片孝心,就让朕代太后品尝。” 宦官连忙起身将银碗盛装的酪樱桃送到李显手中,登基一月有余,李显第一次在龙椅上坐出了九五之尊的感觉。 李显盛了一勺酪樱桃亲自喂到韦皇后嘴边,“此物甜香,皇后不妨尝些,兴许能开了胃口。” 韦皇后看了一眼就面泛苦色:“臣妾败了胃口,即便是珍馐百味也难有食欲。” “朕为皇后说见高兴的事。” “哦,陛下有何喜事。” 李显将一道奏疏递给韦皇后。 “这道奏疏是裴炎告病修养的奏疏。”李显满脸都是按耐不住的喜色,眉飞色舞说道,“裴炎也病了,因为操办赈灾事宜,肝火攻心大病不起,派去的太医回禀,裴炎是操劳过度加之风邪袭肺,虽不是危症但祛风散寒、宣肺止咳尚需时日,十天半月怕是不能入朝务政。” 李显兴高采烈尝了一口酪樱桃,这道美食做法讲究,先要将樱桃剖开去掉内核,再浇上冷藏过的乳酪和蔗糖浆,丝丝甘凉入喉一直甜到心底。 韦皇后波澜不惊反问道:“臣妾不知喜从何来?” “临朝称制的太后和辅政的宰相都病了,朕身边再没人掣肘,登基这么久,朕终于感觉自己还有点皇上的样子。”李显情不自禁淡笑,又尝了一口手中美食,“这酪樱桃果真是味美甘香啊。” “陛下!”韦皇后低唤一声。 李显方才意识到自己在宦官面前失态,正襟危坐冷声道:“先行退下。” 宦官领旨出殿,刚转身就被韦皇后叫住,并将手中避寒犀角交给宦官:“再去一次太后寝宫,将此稀宝为太后送去,就说是陛下听闻太后抱恙,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若能让太后安然无恙,陛下愿效仿先贤卧冰求鲤,代太后受病,陛下担心天寒地冻让太后受凉,送去避寒犀角以尽孝道。” 宦官双手奉犀角退出紫宸殿,没有了取暖之物,韦皇后顿时手指冰凉,李显看在眼里万分疼惜:“皇后何必多此一举,太后所患只是癔症,根本无需避寒犀角,见皇后艰受寒凉,朕心泣血。” “臣妾当然知道陛下深情,只是如今陛下虽贵为天子但权势根基薄弱,凡事都需谨言慎行,切莫忘乎所以让他人有搬弄是非的可乘之机,太后患病期间,陛下更应如履薄冰,倘若方才举止被别有用心之人在太后面前中伤,恐为陛下招致大祸,若能换来陛下帝业永固,臣妾受一时凉寒又有何妨。” 李显感动不已,将韦皇后冰冷的手放入怀中:“他日朕独揽乾坤,定不忘皇后与朕今日的患难之情。” “明日陛下不去上朝。” “啊?”李显疑惑不解,“皇后刚才还叮嘱朕要谨言慎行,为何又要朕不上朝,再说太后也有懿旨,让朕勤勉政务。” “明日早朝,陛下不要知会百官,带侍卫独自前往大慈恩寺跪拜神佛,大慈恩寺是先帝为报答慈母恩德所建,陛下在寺中为太后祈福,群臣入朝不见陛下定会传禀给太后。”韦皇后心思缜密说道,“若太后责怪,陛下只需回禀心系太后安危无心政事,太后自然不能再多言,日后太后病情康复,群臣也称赞陛下孝感动天,最重要是让太后知道在陛下心里孝母之道堪重社稷。” 李显言听计从:“还是皇后想的周全,明早朕就依皇后所言行事。” 殿外侍从高声通传,左卫上将军李群、怀化郎将李蔚奉旨在殿外求见。 李显整理好龙袍漫不经心点头宣见,疑惑不解问韦皇后:“皇后为何执意要让朕召见李家父子?” “李群掌管皇城诸门禁卫和门籍,是举足轻重的要职,父亲授意将其调离,委派陛下心腹之臣担任,可此举还未实施就被裴相劝阻,而且上面还有一位进止军国大事的太后,看起来更换守将并非易事,臣妾拙见不如退而求其次,趁着太后与裴相暂时无法听政,陛下恩威并施笼络李群父子收为己用。” 李显不以为然:“李群是两朝旧臣,为官倒是清廉就是固执迂腐,不通人情世故经常受官员排挤,至于他的独子李蔚,也不过只是区区边军守将,这两人无权无势,皇后为何要让朕笼络他们父子?” “李群是陇西李氏门阀子弟,追根溯源还与李唐宗室有血亲,李群忠君为国,心系社稷,先帝在位时就誉其器量纯全、志存宗社,并委以重任命其掌管皇城宫寝门禁要职,可见对其何等信任。”韦皇后一边说一边将案几上那碗酪樱桃移开,好似闻不得丁点异味,“陛下细想,既然李群被官员排挤,还能两朝为臣并且都是身居要职,足见此人定有过人之处。” 李显点点头:“皇后言之有理。” “李蔚乃李群独子,被先帝封怀化郎将,统御边军驻扎阴山,听闻李蔚意气峥嵘,运筹帷幄,又精通兵略骁勇善战,颇有西晋名将王濬之风,因战功彪炳在边军中甚有威望,假以时日定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韦皇后继续说道,“李家父子若能凭借陛下显贵,李群在京城掌控门禁,李蔚再历练数年迟早会成为统御大军之将,陛下切莫小看了李家父子的作用。” 李显仔细一想,着实佩服韦皇后远见,不久前兵部上疏,突厥引兵欲侵,李蔚亲自统军夜袭阴山,率轻骑一千深入敌后,成功截击突厥辎重,斩敌四百余,还一举烧毁突厥粮草数百车,迫使突厥大军退兵,兵部奏请嘉奖,韦皇后就让李显下旨召李蔚还朝,当时李显还不知其中缘由,现在才明白韦皇后早就在为自己未雨绸缪。 若真能如同韦皇后所言,将李家父子收为己用,自己在朝堂之上的势力无疑大增。 “朕幸得有皇后相助,就依皇后的意思,朕赏赐他父子二人财帛与良田,赏多少都听皇后的。” 韦皇后摇头淡笑:“万万赏不得财帛。” “为何?”李显不解。 “李群高风峻节,不同流俗,非财帛能收其心,陛下若赐金银只会适得其反,再说李蔚是将帅之才,陛下赏财帛恐会乱其将心,既能安闲舒逸又何必苦受边关。” “皇后说的有理,是朕考虑欠妥。”李显点点头,面泛难色说道,“既然不能赏赐钱财,那就只有加官进爵,可,可朕之前提拔几名外戚已招致满朝非议,朕担心赐官会有诸多阻碍。” “陛下不用为难,也不用为李家父子加官进爵。” 李显一头雾水:“那,那皇后要朕赏赐什么?” “陛下想要收李家父子的心并非难事,驭吏施术,所谓的术便是帝王的驭人之术,陛下当洞悉人心,投其所好,方而纵横捭阖,驾驭群臣。”韦皇后胸有成竹说道,“陛下对李家父子该动之以情,许之以利,结之以义,激之以志,以情驭人方是帝王之术的精髓。” 李显似懂非懂:“朕,朕与他父子二人也无太多君臣之情啊。” 韦皇后从容淡定:“陛下稍安勿躁,臣妾已为陛下安排妥当。” 李显资质愚浅,若不是六哥李贤被废,这个皇位根本轮不到他,幸好身边有个美艳绝伦而且明达事理的皇后,李显事无巨细都与韦皇后商议,并且对其言听计从,轻握住她的手附耳低语:“皇后英才远略,雷霆其武,日月其文,依稀有太后风范。” 韦皇后听后甚为高兴。 话间,身穿朝服的李群与一身甲胄的李蔚已进殿参拜。 李显示意二人免礼,并让人赐座。 “朕召见二位,是,是想……”李显不知道该说什么,看了身旁韦皇后一眼。 韦皇后轻拍李显手背,示意他要有君王威仪,接过李显的话笑言道:“陛下是想将军了,为了等回将军茶饭不思,怎么见着面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李蔚一脸茫然,但连忙起身稽礼:“末将迟归,劳烦陛下记挂损伤龙体,罪该万死。” 李显只能捂嘴咳嗽,实在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接,咳嗽声越大,李蔚的表情越惶恐。 “将军不必拘谨,今日陛下召集只是想叙旧,本宫听陛下时常提起,陛下还是幼子时,将军还入宫伴读过,将军与陛下识于幼时,陛下至今还记得与将军情义,不知将军可还记得?” 李蔚顿时大为感动:“陛,陛下还记得末将伴读一事?” 李显当然是记不得,幼时伴读的孩童太多,每年都会更换一批同龄的,哪儿记得住居然还有李蔚,不过记不记得不重要,既然皇后说有那就一定是有,在李显心中皇后永远不会错。 “记得,朕当然记得,听闻将军塞外大捷,朕心甚慰,遥想当年一起陪伴朕的玩伴,如今已是万夫莫敌的将军,朕高兴的很。”李显点点头终于知道如何接下去,看见李蔚满面风尘,不解问道,“将军为何还是甲胄加身?” 李蔚埋首朗声答道:“回禀陛下,末将奉诏觐见,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刚入京城还不及卸甲就赶来面圣,仪容污垢有损圣威,还请陛下赐罪。” 韦皇后走下凤椅,见李蔚风尘仆仆,大为动容问道:“将军返京还未归家?” “末将有皇命在身,岂敢抗命不尊擅自归家。” 韦皇后指尖触摸在李蔚布满刀痕箭孔的铠甲上:“将军离家已有多久?” “两年零三月又十七日。” 韦皇后叹息一声幽幽道:“有罪,有罪……” 李蔚欲跪领罪,被韦皇后托起送回到椅上。 韦皇后动之以情:“朝中有将军这等栋梁之才,陛下何忧蛮夷之祸,将军无罪,有罪的是陛下,将军恪尽职守为陛下守国门,过家而不入实令人钦佩,本宫获悉你夫人为你产下一子,天赐石麟乃是大喜之事,可将军遥守边关未尝初为人父之喜,现在此子已牙牙学语,却与将军素未相见,将军赤胆忠心以国为家是陛下之大幸,只顾国事不念人伦是陛下之大错。” 李显连忙起身附和:“皇后说的对,是朕疏忽未能体恤将军,朕有错,更是有罪。” “陛下言重,家父时常教导末将,为臣者当恪守臣道,尊君护国,受君之禄,避君之难,为将者当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李蔚不卑不亢说道,“自古行不两全,名不两立,末将忠君难免不能顾全孝义。” “说的好,说的好!”李显龙颜大悦,“阴山一役,将军一战成名,朕闻阴山大捷喜极而泣,特命人传召将军返京,就是为了重重嘉赏。” “阴山大捷并非末将一人之功,塞外将士众志成城,末将斗胆请陛下嘉许三军。” “胜而不骄,败而不怨,有将军统领朕的王者之师,朕心甚慰,不居功自傲更是难能可贵,将军无需多虑,朕以下旨着兵部犒赏三军,至于将军……”李显看向一旁的韦皇后,还是不知道该赏赐何物。 “陛下特意命本宫为将军准备了这份赏赐。” 韦皇后轻拍两掌,宦官捧上被明黄绸缎遮盖的托盘送到李蔚面前,韦皇后揭开绸缎,托盘中竟是一块六礼器之一的璋玉,玉质温润无瑕,一看便知是难得一见的稀世美玉。 “将军是李家单传,如今德门生辉,陛下疏忽让将军错过弄璋之喜,一直耿耿于怀,命本宫寻访美玉并让巧夺天工的匠师雕刻了这枚璋玉,陛下赐将军子嗣璋玉,惟愿将军玉燕投怀,瓜瓞绵绵,还恩允将军留京一月,与家人共聚天伦。” 家中添丁被称为弄璋之喜,李显见皇后准备的是璋玉,顿时在心里暗暗折服,这份出自于皇家之手的贺礼,远比赏赐财帛贴切。 “还有……”韦皇后转身取出一道圣旨,亲自递给李蔚,“陛下为将军幼子赐名青云,取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之意,望他日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显不由更加钦佩皇后用心良苦,在一旁附和:“朕为了这个赐名,可是没少费心思。” 李蔚宠辱若惊,跪地双手接旨谢恩,璋玉虽价值连城但远不及皇帝赐名这份殊荣贵重:“末将代犬子叩谢陛下与皇后隆恩。” 李显让李蔚起身回座,然后走到端坐的李群面前,李群老成持重,对如此厚赏更是感激涕零,见天子与皇后站立身前不敢独坐,毕恭毕敬想起身,李显伸手按在肩膀上,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韦皇后在一旁笑问:“陛下还在为上将军的事烦忧?” 李显心领神会,面色凝重叹了口气。 李群诚惶诚恐:“微臣可是有何差错,请陛下赐罪。” “上将军无需多虑,李氏满门忠烈,上将军又教子有方,陛下当该好好重赏,可陛下这几日来思前想后,却想不出该赏赐上将军何物。”韦皇后神色柔和说道,“上将军两朝为官,洁身自好,官声斐然,若赏赐财帛怕会污了将军清誉,自先帝封左卫上将军一职起,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若再加官进爵,就得封侯拜相,陛下又担心此举会招致非议,陷上将军于不利,所以关于如何赏赐真还难到陛下。” 李群长松一口气,神色谦恭说道:“微臣身无片功岂敢领受陛下恩赐,陛下屈尊降贵能为李氏子孙赐名已是天大恩惠。” 韦皇后忽然嫣然一笑问道:“陛下可还记得先帝的帝师太傅李承载。” 李群一怔:“家父?” “当然记得,朕时常听先帝提及,李太傅随太宗起兵伐隋,因才识超群,足智多谋被太宗视为重要谋臣,但凡军机大事都需与李太傅商议后方才定夺,太宗称誉其才策谋略,世之奇士。”李显说到李承载也面生敬色,双手负于身后说道,“太宗定鼎之后,重赏李太傅,赐其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而李太傅听闻后竟抗旨不尊,并直言纳谏,功绩远胜于他的定鼎之臣比比皆是,倘若他受此殊荣,势必会有其他功臣攀比,长此以往只会让君威有损,太宗钦佩李太傅淡泊名利的风骨,遂委以重任派到先帝身旁出任帝师。” 李群道:“李家家风甚严,家父在世时时常提醒微臣恪守臣道,谨言慎行,微臣也以此来训诫犬子。” “李太傅担任帝师时,先帝还在潜邸,先帝每次提及太傅都不吝赞词,朕无缘一睹太傅风范,但据说当年只要见过李太傅风采的人,无不称赞有加,誉其博大昌达,立德、立言于一身,成就冠绝开唐一代,先帝曾告之朕,幸遇良师方成圣君,可见先帝对李太傅评价之高,只可惜……”李显此时已不是敷衍附和,而是句句肺腑,“只可惜天妒英才,李太傅英年早逝,每每听闻先帝追忆太傅,痛惜之色溢于言表。” 李群听李显这番话,大为触动:“家父能得先帝如此褒赞,在天之灵定铭记圣恩。” “功高不赏,先帝直到李太傅亡故也未能想到该封赏何物表彰其功绩。”韦皇后又拿出一道圣旨,“陛下同样未能想到该赐上将军何物,不过亲笔写了一道圣旨,上将军李群,怀化将军李蔚听宣。” 李群和李蔚连忙跪地候旨。 李显一脸茫然从韦皇后手中接过圣旨宣读:“李门忠烈,一门三英,遗风浩然为百官之楷模,朕追封亡臣李承载谥号“文靖”,图显凌烟阁,赐铁券!” 李显话音一落,李群父子全都愣住,皇上表面上是追封李承载,可实则是在光耀李家门楣,一个亡臣被追封谥号已是无上恩典,而且还将画像供奉于凌烟阁,并赐于免罪铁券,对于一名臣子来说,这恐怕是能得到最高的赏赐,绝非是加官进爵能相提并论。 李家父子被突如其来的恩宠惊的不知所措,韦皇后轻唤一声,李群和李蔚这才回过神,两人埋首叩拜,额头在石板上叩出声响,李群声泪俱下:“微臣代亡父叩谢陛下隆恩,陛下厚恩李氏一门没齿难忘,必肝脑涂地忠君安国。” 李家父子被惊到,李显同样也被惊到,只不过李显是惊喜万分,万万没想到韦皇后居然想出此等绝妙的封赏。 现在重赏李群父子,必定会招致朝中臣子非议,而且裴炎与太后那边也不好交代,但冠以先帝追思旧臣的遗愿,自己非但能博一个仁孝之名,还能让太后无话可说,同时朝中群臣见皇恩浩大,也该掂量掂量,到底谁才是能赐予他们恩赏的天下之主。 最重要的是,一道虚有其表的圣旨就能让地上二人归心,韦皇后准备的赏赐真是一箭三雕,李显大喜过望,示意二人平身:“将军思家心切,朕就不再挽留,择日朕再宣两位爱卿入宫共叙。” 李家父子跪地谢恩,一个紫色锦包从李群怀中掉落,站在一旁的韦皇后顿时眉头微微一皱,鼻尖轻嗅闻到一股桂花淡香。 自从患病之后,韦皇后就食欲不振,但凡闻到食物的味道都犯恶心,唯独这桂花香让自己感到无比舒适惬意。 桂花香是从地上锦包中飘散出来,韦皇后疑惑不解:“这个时节桂花早已花败,为何包中可闻桂花香?” 李群先是一怔,很快想到什么,连忙打开锦包,从里面取出一块透花糍:“微臣赶着早朝,让家厨准备了些糕点充饥,想来是馅料放的太多,气味冲撞到皇后,还请皇后赎罪。” 李显也闻到那花香,与寻常香味不同,轻轻细嗅竟满口生津,垂涎欲滴,韦皇后也不觉那气味冲撞,相反桂花淡香扑鼻而来,竟勾起她多日未起的食欲,掰开透花糍,却发现里面并无桂花,但层层分布均匀的馅料却散发着花香,透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食欲。 韦皇后抵御不住,掰下小块送入嘴中,顿时大惊,其貌不扬的透花糍在嘴里回味无穷,宫中珍馐百味似乎都不及这糕点美味。 “皇后凤体金贵,怎能咽食微臣家厨所做糟食。” “此糕只该天上有。”韦皇后赞不绝口,片刻功夫透花糍已下了肚,迫不及待追问,“此糕乃是何人所做?” “皇后有所不知,微臣一向贪口腹之欲,对饭食诸多挑剔,不久前微臣雇请了一名家厨,没想到此人厨艺精湛无所不能,所做菜式其味无穷,微臣初尝其手艺也与皇后现在无异,再简单的食材在他手里也能被做成饕餮大餐,不瞒皇后,自从微臣吃过厨娘做的菜肴后,其他地方的酒菜入口如同嚼蜡再难下咽。” 韦皇后细细品味透花糍,片刻功夫渣沫不剩,意犹未尽说道:“天下竟有厨艺如此高超之人……” 李显见韦皇后终于开口进食,顿时龙颜大悦,忽然开口大笑,“朕终于想到如何赏赐上将军。” 李群和李蔚一脸茫然。 “朕在麟德殿赐宴,一来李将军凯旋,朕为他庆功,二来将军错过弄璋之喜,都是朕的疏忽,就让朕为将军补过一次,召京城二品以上官员作陪,两位将军带上家眷还有朕赐名的子嗣,今晚酉时三刻在麟德殿,朕与众卿君臣同乐。”李显全无君王威仪,心里只有博韦皇后欢心,笑颜逐开对李群说道,“上将军说到的那个家厨也给朕一并带来,朕与皇后要亲眼见识并品尝他的厨艺。” 第四十二章 龙肝凤髓 华灯初上,月影婆娑,彤红的宫灯勾勒出麟德殿的宏伟,能在麟德殿被天子赐宴已是臣子天大殊荣,能携带家眷一同赴宴更是开唐以来第一次,李家父子受此隆恩,作陪的朝中官员无不投来羡艳之色。 殿内乐师奏曲,曲音玄妙优美犹听天籁,数十名身穿彩衣瑰姿艳逸的宫女依韵起舞,踏歌而行,玉臂轻舒,裙衣斜曳,舞姿轻盈翩翩。 殿内香风缭绕,蚀骨魂惊,宾臣欢声笑语,对翩若惊鸿、飘似翠微的旋舞称赞不已。 乐曲骤然高亢慷慨,百余名身形健硕、头戴金冠身披五彩文甲的舞者混入宫女之间,舞容纵横凌厉,驰骋披靡,大有千军万马奔腾之势,一曲舞罢,舞者变换行列陈呈字而出。 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 群臣欢声雷动,龙椅上端坐的李显龙颜大悦,长袖一挥让舞者退下领赏。 “这首《破阵乐》乃太宗所创,朕命乐师奏此曲,配以踏歌舞,一来是向天祈我大唐文德和洽,天下安乐,二来是恩泽李蔚将军,庆他弄璋之喜,愿将军青云之子文武全器,如日方升,万里鹏翼。” 李群携全家跪地谢恩:“陛下皇恩高重,李氏一门愧受圣宠,誓犬马之心忠不违君。” 众臣也跟着跪地高呼万岁。 “众卿平身,朕初登御极,愿效仿先贤英主圣君,上为社稷,下恤民生,以王天下,威加四海,还望诸位爱卿鼎力辅佐,朕定从善如流,赏罚分明。”李显见群臣跪拜心中大喜,兴高采烈说道,“今夜君臣同乐,诸卿不必多礼。” 群臣起身回座,尚食局奉上宫宴珍馐,席上尽是盛满琳琅满目的美食佳肴,李显举盏邀约群臣共饮,却见一旁韦皇后萎靡不振,甚至以锦帕轻掩鼻尖,对面前南北山珍、东西美馔全无兴致,锦帕下还拿着李群遗失的食袋,好似只有那块透花糍的香味才能勾起她食欲。 韦皇后茶饭不思,李显自是隐隐心痛,群臣见李显放下酒杯,也都不知所措不敢起筷。 李显对着李群招手,李群埋首快步上前,李显在他耳边低语:“爱卿提到的那名家厨可在?” “已在殿外候旨。” 李显迫不及待:“快传,快传。” 听宣入殿的男人憨态可掬,估计是当厨子太久,身上肥肉层层叠叠像是能挤出油来,跪在殿前,宛若一堆圆滚滚的肉山。 韦皇后直起身子打量厨师,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其貌不扬的人居然会有一手精湛的厨艺。 韦皇后问道:“上将军所食用的透花糍可是出自你之手?” “正是草民所做。”厨子对答如流。 “宫中尚食局的膳食中也有透花糍,不过是以红豆沙塑成花形做馅料,再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半透明的糍糕包裹着豆沙,里面花型馅料若隐若现,故名透花糍。”韦皇后疑惑不解问道,“为何你所做却与众不同,不但有花型还能闻到花香?” “皇后所说是凡夫俗子的做法,只见其花型却未闻花香的糍糕污了透花糍如此雅致的名字。” 厨子语出惊人,俯首在地答道,“草民的透花糍做法却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韦皇后兴味被吊起。 “子时摘采初开的一品红、鹤望兰、金盏、冬红等十余味鲜花,研磨成汁,再以奶液调配成桂花独有的清可绝尘、浓能远溢的香味,最后才将花汁混于馅料中,制成名副其实的透花糍。” 韦皇后看厨子第一眼,只觉此人粗鄙,此刻听其言谈竟和那透花糍一般精致。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光是一席话就能让人暗吞口水。 韦皇后急切问道:“本后自食用过你所做透花糍,一直心心念念,可还能再做一屉?” “透花糍岂配凤体金尊的皇后食用。”厨子抬头指向身后宦官手捧的食盒,“草民知道要面圣,特意悉心为陛下和皇后准备了五道仙肴。” “快快为皇后呈上。”李显一听也来了兴趣,“皇后近日食欲不振,你献上的佳肴若能令皇后称心如意,也是奇功一件,朕必重重嘉赏。” 市井家厨竟能博得皇后如此器重,群臣纷纷交头接耳,都想看看这厨子到底有何非凡之处。 厨子起身,揭开第一道食盒,刹那间满殿溢香,一时间,所有人都感觉自己面前的的珍馐美食索然无味,无不翘首以待想看看到底是何佳肴让人如此回味无穷。 厨子从食盒中端出一碗汤汁,绿汤配以青瓷细碗,瓷碗滋润光滑,如冰似玉,汤汁氤氲热气,碧绿诱人。 第一道汤菜色香俱全,非但如此,厨子还精心挑选盛汤瓷碗,对应千峰翠色,更是意境非凡难能可贵。 群臣未尝汤味只闻其香,已是如痴如醉,仿若坠入迷梦之中无法自拔,宦官为韦皇后奉上汤汁,韦皇后望眼欲穿连忙接过汤碗,鼻尖轻嗅,那汤液香气沁人心脾令人难以抗拒,就连旁边的李显也垂涎三尺。 韦皇后浅尝一口,整个人随之一怔,积郁多日的萎靡顷刻一扫而尽,顿时食指大动,将整碗汤汁一饮而光,连瓷勺上的残汤也舔舐干净,好似世间所有的玉盘珍馐都不及这碗汤汁。 看着空空如也的汤碗,并未满足的韦皇后顿感失落:“这汤是用何物所做?” “取初雪覆于地下三尺,待三年之后取出,雪乃天珍又吸地灵,因此汤汁夺天地造化,再取百只雏鸡的舌尖肉配以陈年鱼翅熬制,等汤色熬白后辅料皆弃,最后放入童藕,文火细煨一昼一夜,此汤便成。” 韦皇后听后啧啧称奇,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一道汤汁,炮制竟如此繁琐,一时好奇追问:“这汤叫什么名字?” “此汤夺天地造化,不染世俗之气,童藕天生七孔,孔孔无阻,乃七窍玲珑,饮用此汤能明心见性,摒去世间烦忧,汤汁入腹令人如梦如幻超脱凡尘俗世。”肥硕的厨子娓娓道来,“因此这碗汤故名浮生汤。” “浮生若梦……” 韦皇后惊叹这碗令自己意犹未尽的汤竟然还有这样别致的名字,不过正如厨子所言,饮后的确有种沉沦美梦不愿清醒的感觉,再看殿下群臣,只闻汤香已是满脸陶醉,像是沉醉在各自的美梦中难以自拔。 一道汤食就这样神妙,更让韦皇后好奇其他食盒中还有什么菜肴,“第二道又是什么美食?” 厨子转身取出第二个食盒里的菜品。 韦皇后与李显迫不及待观望,只见端在厨子手中的餐盘换了白瓷,以白雪覆底,再用紫华雕成一鹤发童颜的仙翁,雕花巧夺天工,白衣仙翁慈眉善目,手持桃木拐杖捻须而立,足底还在雪上留下一行脚印,神态惟妙惟肖。 仙翁旁边是一棵用胡瓜雕成的桃树,树上桃花姹紫嫣红,条条红色细丝将桃树缠绕,低垂于枝叶间好似火树银花,细丝一端牵于仙翁手中,这道菜肴虽不及浮生汤香溢十里,但神形具佳,依然令人食欲大振。 “浮生汤为皇后开胃,草民备的第二道仙肴是凉菜,能为皇后点饥。”厨子胸有成竹说道,“还请皇后品鉴。” 宦官呈上第二道菜肴。 韦皇后起筷从桃树上夹起一根红丝送入嘴中,虽不知道所食是何物,但红丝味透肌里,品有余香,看似绵软却劲道爽弹,白雪的冰冷刚好调和了凉菜的咸辛,细细咀嚼后,红丝爽口不腻寸断于齿间,一种很独特的口感刺激了韦皇后的味蕾,整整一盘红丝片刻间便被韦皇后大快朵颐。 红丝食尽,韦皇后还不过瘾,就连雕花的仙翁与桃树也不放过,起初是用筷子,最后直接用手,一盘不知名的凉菜竟让母仪天下的皇后丢掉凤仪,还念念不忘追问:“这道菜又为何名?” 厨子脱口而出:“月老绳。” 韦皇后细想,刚才被自己吃掉的仙翁,独立树下手持红绳,果真与相思树下牵缘引线的月老一般模样。 “神妙非凡,神妙非凡。”韦皇后赞不绝口继续问道,“本后所尝红丝想必就是月老红线,可此物又是用什么所做,为何本后从未品尝过?” “月老拄杖巾囊执掌天下之婚牍,奔波于烟雾云霞间,红绳一牵,谁也逃不过三世宿缘,世间最难断的是月老红绳,最易断的亦是月老红绳,草民取其意,以黄泥筋制成这道月老绳。”厨子颔首。 韦皇后恍然大悟:“原来是用筋腱所做,难怪会有如此奇妙口感,只是本后还未听闻过黄泥筋一说,想来神厨是取田间黄牛蹄筋为食材,牛蹄沾泥说明正值壮年,想必筋骨异常坚韧,不知此菜是如何烹制,会让筋肉入味三分?” “从菜烹制耗时费神,首先得选身强力壮的甲子黄泥筋,顾名思义需至少六十年光阴以上的筋腱抽离成丝,筋肉离骨便韧腻干硬难以入味,需从活物身上抽取,先在跟腱开一小口,抽出筋肉但不断骨,任由血滴落,活物死而血尽在碗中,红丝一缕,连绵不断,然后再易一物如法滴血,约十数黄泥,待筋肉慢慢吸食活血而泡发,立刻抽筋烹饪方有爽口脆滑口感。” 韦皇后越听越饥饿难受:“神厨匠心独具,令本后大开眼界,快快呈上第三道菜品。” 盛第三道菜的器物独特,厨子选用的是一个木桩,以银箔包裹,金丝镶边,四周点缀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仅仅盛菜的器物就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木桩上面盛开一朵五瓣莲花,每一瓣颜色各异,可辨白、青、红、紫、黄五色。 “此木取百年菩提树心,佛祖便是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所以此木通佛性,周遭再镶嵌佛家七宝寓意佛法庇佑,国泰民安,上有莲花仙品,五色天华往生净土。”厨子指着宦官呈献的菜品说道,“草民为陛下与皇后献上这道佛心生莲。” 一听这菜名就超凡脱俗,不管是菜品摆盘还是点缀都意境非凡,透着清静寂定的禅意,韦皇后还是头一遭见到如此精致的菜品,若不是腹中饥肠辘辘,甚至有些舍不得坏了这道菜的精美别致。 五片晶莹剔透的薄肉拼凑出圣洁莲花,韦皇后先尝了青色花瓣,入口微苦,不由眉头轻皱:“为何有淡淡苦味?” “青为苦,苦心如佛,能尝世间慈悲,赤为甘,苦尽甘来,能品众生欢喜,黄为酸,透骨酸心,能知万物悲情,紫为辛,茹痛含辛,能明凡尘苦难,白为咸,群方咸遂,能鉴人间诸怨。”厨子洋洋洒洒说道,“这道佛心生莲能让皇后尝尽世间百态,品出众生喜怒哀乐怨。” 韦皇后闻言,依次品尝五色莲花,果真如同厨子所言,人生五味七苦,尽在这道妙不可言的菜品中,不由更加惊叹面前其貌不扬的厨子,此人非但厨艺出神入化,就连意境也非常人所能及。 片刻功夫,五色莲花已被韦皇后品尝入腹,但依旧感觉腹中无比饥饿,一掌掀翻面前尚食局所做膳食,好似除了殿下厨子所做的菜肴外,其他珍馐百味如同粪土。 “第四,第四道是什么?”韦皇后不断吞咽口水问道。 厨子让宦官呈上食盒中的菜品,与先前三道菜相比,这道菜就显得太过寻常无华,餐盘换成秘色瓷,铺盖一层黄沙,用瓜果雕刻成身穿甲胄的将军,面前一面巨鼓,将军扬锤击鼓,菜品便装盛在鼓中。 韦皇后先闻其味,醇厚浓郁,再尝其味,鼓中菜肴入口绵软,香而不腻,初尝有气吞山河之雄势,再尝有指点江山之意气,等鼓中菜品全都下咽入腹,竟有独掌乾坤,唯我独尊的豪壮。 韦皇后大喜过望,忍不住追问:“这道菜叫什么?” “将军擂鼓请长缨,旌旗黄沙百万兵。”厨子朗声答道,“此菜故名将军令!” “好!好名字!”韦皇后也被这菜名所惊艳,菜名与菜味相得益彰,令人豪情万丈浮想联翩,“这道将军令又是用何物烹制而成,竟会有如此妙味?” “这道将军令是之前四菜中最难烹制的,食材可遇而不可求,需寻得百灵之首入菜。”厨子侃侃而谈。 韦皇后疑惑不解:“何谓百灵之首?” “日月丽天,群阴慑服。百灵来朝,双羽四足……”一旁李显忽然震惊不已,“百灵之首乃指麒麟,难不成这道将军令是用麒麟入菜!” “寻得百灵之首后,还得取出元神之府。”厨子笑意深邃,从容淡定答道。 “元神之府……莫非是脑!”韦皇后也顿时喜笑颜开,“没想到本后还有机会食得瑞兽灵脑,难怪此菜风味与众不同。” “此菜难就难在食材,至于烹制就需化繁为简,一勺热油便能激出元神之府的鲜美与滑嫩,添加任何作料都是画蛇添足,非但不能增味,反会败了此仙肴的纯原之味。” 李显在一旁暗暗惋惜,即便是君王也难得品尝到麒麟脑,可惜小小一碟仙品已被韦皇后风卷残云,丁点也未留下,眼看只剩下最后一道菜品,急忙让宦官打开食盒,可里面却空空如也。 李显好生失望:“神厨不是为朕与皇后烹制了五道仙肴,为何第五道空无一物?” 厨子围绕第五个食盒踱步,叹了口气说道:“不瞒陛下,草民穷尽一生寻品美食,世间八珍之中,豹胎、鲮尾、鸮炙、猩唇、熊掌和酥酪蝉这六珍,草民都有品尝过,但剩下两珍始终与草民缘悭一面,可偏偏这两珍一起入菜才能真正堪称稀世佳肴。” “哦?”李显与韦皇后对视,眼前厨子的厨艺已是出神入化,他所说的六珍就连贵为天子的自己也未品尝过,还能让这个厨子都念念不忘的菜,想来一定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味,“剩下两珍是什么?” “百灵之首已是难寻,但想要聚齐这两珍比起将军令还要难上千万倍。” 李显心急如焚:“只要你能说出名字,朕就命人准备齐全。” 厨子停在殿下,面露笑意答道:“龙肝凤髓。” 李显从龙椅上起身,惊讶不已问道:“神厨还能烹龙炮凤?” “这有何难,龙乃九天珍兽,积天地精华灵气应运而生,取龙肝与瓜蔬入坛再以海盐腌制,五年出坛便菜成。”厨子张开五指,谈笑风生 “再说那凤凰,乃是百鸟之王,在赤炎中涅槃而生,抽其精髓于炭火中炙烤,涂抹于龙肝之上,那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肴。” 李显不由自主咽下口水,最终长叹一声:“朕何尝不想亲口品尝一下龙肝凤髓,可即便朕富有四海,也难为你寻得龙凤。”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厨子意味深长说道。 韦皇后也从座椅上起身:“难道神厨有办法寻获龙凤?” “之前不行,不过现在可以了。” 李显不明其意:“龙凤在何处?” “陛下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转世,皇后贵为一国之母,有凤来仪,草民眼前不正是龙凤呈祥,待草民取了陛下的肝,再抽出皇后的髓……”厨子手伸入怀中,再拿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把寒光毕现的厨刀,刀光倒映在他那张赘肉乱颤的笑脸上,依旧憨态可掬,只是落在李显眼里莫名狰狞可怖,“草民就能为陛下与皇后烹制出龙肝凤髓。” 李显大惊失色,跌跌撞撞退到龙椅上,高声大喊:“刺客!来人救驾!” “好一道龙肝凤髓。”一旁韦皇后神色恍惚,还呆滞站立在殿上,神志不清伸出双手喃喃自语,“快,快抽了本后的骨髓,再挖去陛下心肝,本后要尝这道龙肝凤髓。” “皇后?!” 李显目瞪口呆看着神志不清的皇后,她脸上充满期待,好似为了口腹之欲,即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李显一边拉住韦皇后一边继续高呼,“殿外侍卫快快救驾!” “陛下好像忘了,草民献上的第一道菜叫浮生汤,此汤香溢十里,但凡闻过汤香的人都会在美梦中沉迷,浮生若梦,又岂是陛下能唤醒的。”厨子处变不惊,握着刀已缓缓迈上殿前龙阶。 李显吓的面如死灰,喊叫半天,果然没有侍卫进来,再看殿下群臣,全都呆坐在席间,面泛如痴如醉的愉色,与皇后表情如出一辙,仿佛沉浸在梦乡之中难以清醒。 持刀弑君的厨子步步逼近,李显本就孱弱胆小,早已六神无主,缩在皇后身后瑟瑟发抖。 忽然,厨子停在台阶上止步不前,狰狞的笑脸中透出一丝诧色,回身向紧闭的殿门望去,心惊胆战的李显怯生生探出头,隐约听见有袅袅笛音由远至近传来…… 第四十三章 饕餮大餐 嘎吱! 殿门被推开,迎门而进的男子清瘦挺拔,身穿玄袍,步履轻缓,气度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在徐徐雪风中飘然而至。 悠扬婉转的笛声便是从那男子手中横笛传出,笛声绵延回响,恍若万里夜空中飘风的雪花般飘渺空灵,回荡在麟德殿内犹如绕梁天籁。 殿中群臣像是被那笛声唤醒,纷纷从沉醉的美梦中清醒,犹如南柯一梦,神色恍惚黯然,还久久回味美妙梦境的余味,直到看见殿上持刀犯禁的厨子这才如梦方醒,异口同声急呼殿外侍卫擒拿刺客。 披甲持戟的侍卫蜂拥而至将厨子团团围困。 李显看见蓬锦如同看见救命稻草,颤声高呼:“国师快快救朕。” 蓬锦收起横笛,也不参拜径直走上高殿,见韦皇后依旧神志不清,连忙取出一道符咒烧成灰烬混于清水喂给韦皇后,喝下符水后,韦皇后顿感腹中翻江倒海,阵阵恶心涌上心头,一张嘴将先前所食菜肴尽数吐出,直到腹中空无一物吐出的只有胆汁黄水才清醒过来。 看见近在咫尺的厨子,视线落到他手中那把厨刀,顿时吓的花容失色,连连后退跌在李显怀中:“陛下,发生了什么事?” 李显缩在侍卫身后,一边安慰韦皇后一边说道:“这逆贼对皇后下毒。” 蓬锦正想问明缘由,就听殿外宦官高声通禀。 太后驾到! 李显一惊,松开韦皇后连忙整理衣冠,太后自幼对其严苛,即便如今自己已贵为天子,但在太后面前依旧畏手畏脚,听到太后驾临,李显甚至感觉比眼前弑君谋逆的厨子还让他畏惧。 武则天在上官婉儿搀扶下迈入殿中,连日病疾让武则天消瘦许多,但威仪姿态未减分毫,在群臣的跪拜中踏上高殿,与持刀的厨子擦肩而过时面无惧色,目不斜视,好似根本没把刺客放在眼中。 李显手足无措,不敢直视武则天,诚惶诚恐行礼:“儿臣恭迎太后。” 武则天先瞟了一眼仪容不整的韦皇后,以及地上那滩吐出的污秽,满眼尽是轻蔑鄙夷之色,再环视殿下群臣,目光最后看向战战兢兢的李显,神色颇有失望之意。 “好,好的很,先帝尸骨未寒,尔等就在此寻欢作乐,好一群忠臣良才,好一位仁孝之君。”武则天卷袖端坐,睥睨众臣,不怒自威,“尔等与殿上弑君犯逆的贼子又有何异?” 武则天声音虽轻,群臣却如雷贯耳,全都吓到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显埋头解释:“太后,都是儿臣考虑不周,为李将军赐宴是想表彰功绩,原本儿臣准备请太后一同出席,但获悉太后抱恙所以才没去惊扰。” 武则天面无表情,还未开口训诫,被侍卫包围的厨子面露贪婪之色:“天公作美又来一只凤凰,两凤一龙齐聚此殿,真是不枉此行,看来我心心念念多年的龙肝凤髓终于能成菜了。” 武则天脸色一沉:“枭首!” 侍卫得令,刀剑齐上,厨子非但不躲反迎刃而上,体型虽臃肿但身手却异常灵活,一身肥肉犹如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伸手一擒竟硬生生折断面前刀剑,张口就放入嘴中咀嚼,断剑裂刀竟在厨子红口白牙间被嚼的粉碎,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吞咽下肚。 侍卫见厨子竟能口食刀剑,全都面面相觑不敢再逼近半步。 “破铜烂铁,生硬乏味,就当是开胃小食。”厨子抹了一把嘴角,被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殿上李显与武则天等人,对周遭侍卫视若无睹,提起厨刀又迈上一阶。 李显和韦皇后被吓的毛骨悚然,李显没站稳递到在地,魂不附体浑身抖的像筛子,武则天目睹厨子举动虽也心中暗惊,但正襟危坐,方寸不乱。 上官婉儿上前一步挡在武则天前面,被武则天一掌推开。 “你堂堂一国之君,当该侃然正色,不恶而严,别说是一名黔驴技穷的刺客,就是大军压境,四面楚歌也应是昂昂自若,临危不乱。”武则天神色不惊,处之泰然低声呵斥李显,“起来!给哀家坐到龙椅上,太宗曾在这麟德殿设定鼎宴,自此开创大唐盛世,别到你手上丢了这李唐皇室的威严!” 李显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即便坐在九五之尊的龙椅上,气度威仪不及武则天十之一二。 厨子再逼前一步,眼看已到跟前,跪在地上的蓬锦起身,掐出剑指凭空挥画,厨子刚想迈上最后一节台阶,忽然身体被阻,伸手触碰到前方,顿感灼痛由指尖传遍全身,犹如被真火烈焰炙烤痛不堪言,朗跄向后退了一步,这才看见面前竟出现一道金光符文,将他隔绝在台阶下。 厨子怒不可遏,挥刀便向符文砍去,只见火光四溅,可任凭厨子如何用力也无法损毁符文丝毫,反而厨刀撞击在符文上竟熔成铁水,沾染到厨子手背,顷刻间皮开肉绽烧出一个洞。 厨子惨叫一声,丢掉刀柄,低垂的手上伤口居然慢慢愈合,这才正眼看向蓬锦:“小小道士居然还有些道行。” 蓬锦气定神闲说道:“冲撞宫禁,冒犯真龙天威实属恶罪,贫道断不能留你,慈念你非世间凡品,千年苦修方有今日造化,若束手就擒,贫道愿留你精魂入世重修,如若再冥顽不灵,休怪贫道道法无情。” “能破我浮生汤,你也算修行不浅。”厨子置若寡闻,冷笑一声,“就是大言不惭敢坏我美事,待我取了龙肝凤髓再将你一并入菜,瞧你这一身仙骨,刚好够我烹一道仙人烩。” “浮生汤……”蓬锦一怔,转头看了一眼韦皇后吐出的菜肴,脸色顿时大变,连忙追问李显,“皇后先前食用过哪些菜品?” 李显吞吞吐吐答道:“贼逆准备了五道毒菜,前,前面四道是浮生汤、月来绳,还,还有佛心生莲和将军令,最,最后一道是龙肝凤髓。” 蓬锦神色凝重,摇头道:“菜肴中并无毒药。” “那为何皇后食用后会神志失常?”李显追问。 蓬锦:“陛下可还记得,浮生汤是用何物所烹制?” “用雪水加鸡肉还有鱼翅熬的汤底,最后加了童藕。” “陛下可听闻过童藕?” 李显与韦皇后都愣住,细想还真从未听说过童藕。 武则天听出蓬锦话中有话,沉声问:“国师不妨直言,童藕是何来历?” “太子元帅哪吒还未肉身成圣时,因触犯天条被问罪,为不连累父母,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当场自戕,此举孝感动天被免去天罚,太乙真人取仙池莲藕为哪吒重塑肉身,让哪吒脱胎换骨死而复生。” 武则天不明:“童藕与坊间神话有何关联?” “莲生七孔,通人之七窍,既然莲藕能重塑肉身,那反之……”蓬锦欲言又止。 武则天蹙眉问道:“反之什么?” 蓬锦目光移到殿下李家家眷,一曲笛音破了浮生汤的魔障,殿内众人皆都清醒,可李家一门除了李蔚之外,其他人还是目光浑浊,神色呆滞,蓬锦让一名侍卫抱来婴儿,无论是先前宴席喧嚣还是此刻殿内鸦雀无声,始终没听见婴孩哭闹。 蓬锦掀开襁褓,婴孩虽面色粉嫩但浑身冰冷,早已没有了气息,左边胳臂上的肉一节一节像初生的莲藕,而右边…… 右边的胳臂被齐肩削断! 蓬锦长叹一声:“反之初生的婴孩,天元未开,身体如同藕节不沾凡俗,是为童藕。” 武则天瞠目结舌,嘴角蠕动几下:“浮生汤是,是用婴孩手臂烹制!” 韦皇后听闻脸色骤变,捂住嘴一阵干呕,殿下李蔚听到自己幼子竟遭此毒手,心如泣血,引颈长悲一声,令殿中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蓬锦怒视厨子,厉声道:“非但是浮生汤,其他菜品所用食材同样骇人听闻。” 李显慌忙问道:“逆贼说月老绳是用六十年的黄泥牛筋所做。” “陛下见过有六十年寿命的牛吗?”蓬锦反问。 武则天眉头皱的更紧:“莫非黄泥是另有所指?” 蓬锦答道:“敢问太后,女娲造人是用何物?” “黄……”武则天刚一开口就噤若寒蝉,微微张开嘴,“黄泥,难,难道黄泥所指是人?!” “甲子黄泥便是有六十年寿命的人,所谓的黄泥筋其实就是人筋……”蓬锦点头如实道来,“贫道奉旨追踪妖迹,今日观城内有妖气在上将军李群府邸聚而不散,遂前往查探,发现府中家仆皆被妖物所害,柴房之中还有数人被悬挂房梁,脚筋被抽浸泡于血盆之中,听闻陛下赐宴李家还恩允家眷一同出席,贫道就觉察其中必有危情,所以才立刻赶回宫中护驾。” 韦皇后面如死灰,再干呕几声:“难道佛心生莲,是,是人心所做?” “李家家眷六神不明,分明是无心之人,如果贫道没猜错,想来早已被开胸取心,只是被妖法所摄,如今站在殿中只是空有躯体的行尸走肉而已。”蓬锦叹口气幽幽道,“皇后所尝的五色佛心,其实就是李家家眷的人心。” 李蔚目瞪口呆,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抚摸妻妾与家娘胸口,果真如同蓬锦所言,所有女眷都无心跳,指尖稍微用力,衣衫便陷入胸口,隐约能看见窟窿的轮廓。 李蔚悲痛欲绝,跪在自己娘亲尸身前嚎啕大哭,就连武则天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侧脸闭目长叹一声。 李蔚肝肠寸断双手攥拳,重重锤击在地上,拧头看向蓬锦问道:“末将求问国师,将,将军令又是用我李家何人血肉所做?” “少将军节哀。”蓬锦不忍与李蔚对视,迟疑良久才低声答道,“百灵之首所指并非麒麟,道法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有灵性,而百灵之首便是人,既然此菜被称为将军令,暗指所用人脑是……” 蓬锦欲言又止,李蔚已听明其意,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不由自主抽搐一下,站起身走到李群身前,颤巍巍抬起手,触碰到李群额头竟发现天灵盖是被粘连上去,等李蔚揭开父亲头骨,里面竟只剩下一滩血水。 殿中众人全被惊骇到,韦皇后一声尖叫,再吐一口黄水。 李蔚接连遭受重创,一场恩赏的宫宴竟让自己家破人亡,一时怒火攻心,夺过身旁侍卫长剑直指厨子,怒不可遏问道:“你到底是何人?与我李家有何深仇大恨,为何要用这等丧尽天良的手段残害我一家老小?” 蓬锦居高临下看向厨子,冷冷说道:“他根本不是人!” 李蔚一惊:“那他是什么?” 蓬锦两指夹起一张道符,闭目竖在眉心,口中念念有词。 玄天正气,黄老之精。吐水万丈,荡涤妖氛。形神俱妙,与道合真。 咒完符成,蓬锦双眼一睁,手中道符向厨子急射而出,厨子也不躲闪,道符击中他身体顿时腾起一团烈焰,未听到厨子发出哀嚎,好似蓬锦所祭出的道火根本伤不了他。 只是在漫天火光中,麟德殿内的众人看见厨子身上的皮肉渐渐开始裂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随着皮肉被烈焰灼烧殆尽,所有人瞠目结舌,这才看清从厨子的皮囊下竟然慢慢露出一头凶神恶煞的妖物。 那妖物浑身漆黑,羊身人面,圆眼吊睛,妖首有一双弯曲的兽角,全身寒气围绕,张开的巨嘴之中利齿如锯,在火焰中,妖物引颈长吼一声,声音振聋发聩令众人无不闻风丧胆。 站在最前面的李蔚寒毛卓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蠕动喉结问道:“这,这是什么?” “能炮制世间美食,皆因其生性贪吃,能食天下万物而不知足。”蓬锦缓缓走下台阶,看着咆哮的妖物面无惧色说道,“此妖物便是四凶之一的饕餮!” 第四十四章 拨乱反正 众臣一听面前妖物竟是上古妖兽饕餮,纷纷惊恐万状缩到大殿墙角,李显与韦皇后虽有道法屏障保护,依旧吓得怛然失色,唯有武则天正襟危坐。 “妖孽祸乱皇宫,浮生汤迷惑群臣,为何只有本后与陛下安然无恙?”武则天处变不惊问道。 “贫道深受皇恩被陛下钦点为国师,妖邪四起作恶多端,贫道唯恐社稷有损,担心妖邪图谋不轨,为陛下与太后加持道家法障,皇后食欲不振应是被妖法所摄,饕餮幻化人形残害李氏一族,目的就是借此机会进宫作乱。”蓬锦如实道答,“贫道擅作主张为陛下与太后施法,还请太后赐罪。” “国师忠君爱国何罪之有。”武则天长袖轻拂,沉声问道,“妖物残害忠良,人神共愤,国师可有应对之策?” “太后安坐,贫道这就收了妖孽。” 饕餮仰头咆哮一声,双目溅火低吼道:“我乃上古妖尊,你区区游方小道还敢与我一争春秋,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吞天食地的厉害。” 饕餮话音一落张开血盆大口,利齿之中有一道混沌漩涡,刹那间,强风阵阵,地动山摇,整个麟德殿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倾塌,那强风如有万道吸力,围困在前的侍卫纷纷被吸入饕餮腹中,殿中餐椅、佳肴、乐器也相继被吸入饕餮口中漩涡内。 妖物体型不大,却仿佛能吞食天下万物,缩在墙角的众臣都躲在殿柱后面,但很快就听见殿柱传来细细开裂的声音,武则天眉头微微一皱,再这样下去,整座麟德殿恐怕都会被饕餮吃掉。 “冥顽不灵!” 蓬锦脚踏禹步走七星位,反手拔出身后道剑竖在眉间,单手掐三清指,从剑底徐徐抹过剑身,一冥一金两道火焰从剑身腾起,身上玄袍虽在强风中猎猎作响,但蓬锦不动如山,火光映照在蓬锦脸上如同九天仙尊。 蓬锦身藏八卦,步踏九宫,一剑挥出内合其气外合其形,剑招随心所欲,如行云流水一般,只听殿中响起金鸣之音,飞溅的火光之中,铺天盖地的妖风顿时静寂,一道刺眼金光在殿中乍现。 等到金光黯淡,武则天在高殿之上居高临下望去,蓬锦一剑开阴阳,在殿中刻出一幅先天八卦图,将自己与饕餮阻隔于八卦图内。 饕餮见无法再吸食,骤然大怒,不管不顾用身躯径直向八卦屏障撞去,身体刚一触碰到,四周雷电劈击直下,即便是钢筋铁骨的妖身也经受不住仙雷轰击,惨叫一声被击退回去。 饕餮妖身虽千疮百孔,但终究是上古妖物,片刻功夫伤口竟自行愈合恢复如初,却不敢再贸然冲击法阵,愤恨不已迁怒蓬锦:“竟敢用混元八卦阵困我,我先将你碎尸万段,看你还如何施法布阵。” 饕餮一跃而起,张牙舞爪向蓬锦扑去,蓬锦处置泰来,手中道剑一扬,剑势雄浑,疾趋疾退间剑尖挑起点点寒星,如若在空中挥毫泼墨,饕餮根本没把蓬锦道剑放在眼里,刚要迎上剑尖,就听轰然一声,像是撞到什么东西上,空中若隐若现幻化出字体。 临! 一个金光闪闪的临字慢慢浮现出来,蓬锦身形不停,一边剑舞七星一边手中不断更换手印,道剑飞旋之间,又在空中刻出第二个金字。 兵! 每出一字都变化成无数幻影,围绕在饕餮四周不断盘旋,饕餮试图反击,但每每碰到金光字体都被灼烧的体无完肤,接二连三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蓬锦手中道剑越舞越快,突然收剑一指,口中大喊一声“赦!” 剑停字成,空中旋舞的九个金光大字将饕餮团团围困,饕餮定睛一看,周遭九个金字分别是: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饕餮大吃一惊:“六甲秘祝!” 蓬锦用道剑所刻正是道家九字真言,在蓬锦道法加持下,九字真言相互交织成网,越收越紧将饕餮紧紧捆缚其中,蓬锦还剑入鞘,闭目端立,双手不断变换手印,口中念词由轻变重,直至响彻麟德殿。 三界十方,八威明王,帝心伏魔,北斗燃骨,四灵破魂,急急如律令! 咒文一出,九字真言齐齐紧缚在饕餮身上,金光噬骨灼穿妖身,任由饕餮能愈合伤口,但愈合速度远不及金光灼伤快,开始是皮肉,渐渐是骨血,片刻功夫上古妖兽已面目全非,最终只剩下一捧焦土。 蓬锦又托出画卷,双眼一睁,画卷映射出七彩光芒,从蓬锦掌心缓缓升起,画卷在空中徐徐展开,被烧成焦灰的饕餮随风旋起,全被吸入那册画卷之中,那些焦灰宛若墨汁,浸染于画卷中的山林间,绘出一只凶神恶煞的饕餮。 蓬锦收起画册,跪在殿下不骄不躁说道:“贫道有负皇恩,未能及时觉察妖患,以至陛下与太后受惊,贫道罪该万死。” 有武则天在,李显不敢擅作主张,怯生生看了武则天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国师道法会元,实乃我大唐之幸。”武则天正襟危坐,赏罚分明说道,“今日收妖有功,本后不予追究国师失察之罪,功过相抵,待平定妖祸本后再行封赏。” 蓬锦不卑不亢:“贫道谨遵懿旨,必竭尽所能,除魔卫道。” 躲在殿柱后的群臣见妖邪被铲除,这才战战兢兢走出来,麟德殿内一片狼藉,众人惊魂未定,之前听闻李显封蓬锦为国师,群臣暗地里还颇有微词,方才亲眼见蓬锦道法无边力挽狂澜,全都惊为天人心悦诚服。 只有李蔚黯然伤神,看着一家老小尸骨潸然泪下,跪地请辞:“末将家逢巨变,恳请陛下恩准末将带家人尸骨先行退下。” 李显见李蔚悲愤欲绝,也于心不忍,自己明明想备一席君臣同乐的恩宴,没想到适得其反,竟让李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将军遭此大劫,朕身同感受,恩允将军留京操办丧事,朕明日会命群臣前往悼念。” 李蔚强忍悲痛谢恩,李显命人将李家尸骨一同送出宫,连同出殿的还有先前表演百戏的舞者歌女和乐师,麟德殿殿门大开,百余人刚走到殿外广场,武则天抬头看了身旁上官婉儿一眼,只见上官婉儿单手一举,广场四周高墙上突然密密麻麻站满弯弓搭箭的弓箭手。 李蔚手里还抱着自己婴孩尸骨,环视一圈惊愕不已,转身高声问道:“陛下,这,这是何故?” 与弓箭手一同出现的还有冲入殿内的羽林卫,剑拔弩张将众臣团团围住,领头的将领跪地通禀:“末将已遵太后懿旨,封九门宫禁,任何人不得出入。” 武则天面若冰霜,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李显和韦皇后还有殿中群臣也一脸茫然,好半天李显才回过神,埋头怯生生问:“太后,为何要调动禁军围困李将军?” 武则天面无表情,冷冷反问一句:“陛下能放他走吗?” “将军一家惨死,朕恩允他归家赴丧,不知有何不妥?” 武则天冷冷一笑:“陛下真是宅心仁厚。” 李显还未听出武则天弦外之音,垂首答道:“是太后教导有方,朕一直铭记于心,要做一名仁明之君。” “仁明之君……”武则天脸色一沉,厉声道,“在本后看来,陛下的仁不过是妇人之仁!” 李显身子一抖,头埋的更低,不敢再多言一句。 武则天也不正眼瞧他,低声问身旁上官婉儿:“上一位烹食人肉的君王是谁?” 上官婉儿对答如流:“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 “下场如何?”武则天继续问。 “饿死宫中,暴尸三月无人收敛。” “陛下可听清楚了,吃人者,人恒吃之,陛下可是想效仿齐桓公?” “太后息怒,朕是无心之过,并不知所食是人……” “还重要吗?”武则天重重一掌拍在扶手上,指着广场中大声求饶的舞者歌女,“太宗言,民可载舟亦可覆舟,这一干人等出宫,若有一人将今晚之事传言开来,半月不到,陛下为享口腹之欲食人取乐的事便会人尽皆知,眼下本就是多事之秋,朝局动荡不稳,稍有事端就能激起灭顶之灾,你君威不存,民心尽失,天下万民还会尊你这个残暴不仁的食人之徒为君?” 李显吓的连话都说不清:“朕,朕考虑欠妥。” “陛下哪儿是考虑欠妥,分明是根本想不到。”武则天声音更加严厉,指头又指向悲愤欲绝的李蔚,“他一家老小虽不是死于你之手,但却进了你口腹,杀父之仇已是不共戴天,你食他妻儿父娘,我若是他必将你碎尸万段,李蔚本是将才又手握兵权,你放他出去无疑是放虎归山,你让他回去操办丧事,等到他振臂一呼,打着清剿食人暴君旗帜统兵来犯,相信天下万民会一呼百应,待那时,你我母子恐怕尸骨难存。” 李显额头渗出冷汗,细细品味武则天所说,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殿外愤愤不平的李蔚,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浅见。 武则天重新靠回到椅背上,重问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陛下还能放他走吗?” 李显原本想借这场宫宴收拢群臣的效忠之心,岂料适得其反,非但颜面扫地而且还落下食人暴君的口实,若不是有武则天力挽狂澜,自己差一点就铸成大错:“不,不能放。” 武则天气定神闲,微微点头,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抬手一挥,万千箭雨遮天蔽日般从高墙的四面八方飞射而下,站在广场中的百余人就如同被收割的稻草倒在血泊中。 李蔚手抱自己骨肉,浑身被无数箭矢穿透,直挺挺跪倒在地,临死前还瞪大双眼望着李显,满眼的惊诧和不解,最后像是明白一切,愤恨难平引颈高呼一声,怨恨之音久久回荡在深宫之中。 群臣看见武则天为保守今夜宴席上的秘密不惜大杀四方,再看站在面前剑拔弩张的羽林卫,生怕自己受到牵连,全都胆战心惊跪地求饶。 武则天看了李显一眼,意味深长问道:“陛下可知上将军李群一家为何亡故?” 李显早已魂不守舍,嘴里只有牙齿磕碰之声,吞吞吐吐:“儿,儿臣不知,请,请太后明,明示。” 武则天也不继续逼问,扫视群臣,冷声问道:“你们呢?你们可都是大唐栋梁之臣,可有人知道其中缘由?” 群臣战战兢兢不敢出声,武则天加重声音再问一次,刑部郎中龚成文为表忠心,抬头阿谀奉承说道:“李群身为左卫上将军,掌管皇城门禁失职,导致妖孽入宫为祸,惊扰陛下与太后,全家皆被妖邪残害致死。” 武则天沉默不语,冷冷注视龚成文良久:“龚郎中在刑部任职多年,对唐律应是了然于心,本后有一事不明,还望龚郎中指点。” 龚文成诚惶诚恐:“太后言重,微臣岂敢指点太后。” “龚郎中既然喜欢给人定罪,若是抗旨不遵当该如何处置?”武则天冷声问道。 龚文成对答如流:“依唐律,搁置皇帝诏令,拒不执行者以欺君之罪论处,弃市,暴尸三日。” 武则天淡笑:“龚郎中果然是熟读律典。” 龚文成见武则天在笑,心里暗暗长松一开口气,受宠若惊说道:“微臣恪守太后旨意,严刑峻法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一句严刑峻法,本后记得,一月前曾在百官面前严旨,妄言妖祸,扰乱朝刚者杀无赦。”武则天笑意凝固在嘴角,“刚才龚郎中当着本后与陛下以及群臣的面,说上将军李群是在皇宫被妖邪所害,无中生有,危言耸听,算不算是抗旨不遵?” 龚文成一怔,浑身抖的像筛子,连忙俯首求饶:“微臣一时慌乱,忘……” 武则天面色阴冷,长袖一挥,厉声道:“斩!” 龚文成话还未说完,面前金吾卫拔刀斩下,顿时血溅当场,身首异处,群臣见状全都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武则天继续轻声问道:“还有谁能为本后释疑?” 群臣难以揣度武则天心思,生怕惹火烧身,答错半句就与陈尸殿中的龚文成一样下场。 “都抬起头来!”武则天勃然大怒,又是一掌重重拍在扶手上,“平日里尔等都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怎么今日连话都答不上,本后还留你们何用?” 蓬锦抬头,不卑不亢:“贫道知道。” “哦。”武则天看向蓬锦,语气缓和少许,“国师有何见解?” “逆臣李群,深受皇恩却不思忠君报国,贪贿坏法,结党营私,陛下开明仁教,念其两朝为臣,一心怀柔归化,岂料李群不思其过反包藏祸心,与子李蔚借陛下赐宴之机,意图弑君谋逆。”蓬锦高声答道,“幸陛下英明神武,洞悉逆贼叛举,李群等人见东窗事发,图穷匕见,负隅顽抗,被羽林卫当场将叛党诛杀于殿前。” 群臣一听,虽不敢贸然谏言,但心中无不暗暗吃惊,李群为官清廉,洁身自好,根本不是贪赃枉法之徒,明明满门忠烈之士到他口中竟变成谋逆犯上的奸臣。 武则天笑了,这一次笑的心满意足,她当然知道李群是忠臣,也知道蓬锦所例举皆是莫须有的罪状,但杀一个忠臣总比败了江山社稷要值得的多。 要维稳朝局就一定要杜绝妖患一说,原因很简单,人祸她可以平定,但妖祸不能,天下万民一旦相信真有妖邪作乱,黎民百姓谈虎色变,怕的是妖魔鬼怪,再没人敬畏皇室权威。 但这话不能从武则天口中说出来,需要有人帮她说,可惜殿中身居高位的文武群臣竟不如国师看的通透。 “天色已晚,陛下赐宴也就到此为止,众卿起身归家吧。”武则天也不评价蓬锦所言对错,不过她相信群臣已清楚结果,蓬锦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但答案。 群臣如释重负,谢恩后连忙起身出殿,各自都已经心领神会,太后不想今晚之事传扬出去,为顾全皇室颜面,枉杀一名忠臣有算的了什么。 “众卿留步。”武则天叫住到殿门口的群臣,和颜悦色说道,“众卿离宫前都去殿外广场好好看看,今晚在这麟德殿内发生的事,但凡有分毫传到市井之中,本后不会追查是何人所说,尔等一同连坐,广场上那些人就是众卿的下场,还望众卿好自为之。” 武则天声音虽轻,但群臣无不胆战心惊,悉数跪地齐声道:“微臣谨遵懿旨!” 武则天额首,示意群臣退下,也屏退殿内羽林卫侍卫,等到殿门合上那刻,武则天一扫先前强威之势,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连日病疾让她身体虚弱至极,刚才在群臣面前一直都是强撑,她不能让群臣见到自己的病态和孱弱,如今李唐江山风雨飘零,自己如果再示弱恐会给觊觎天下的人可乘之机。 武则天急火攻心,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喷洒在地。 留在殿中的只有上官婉儿、李显和韦皇后,见武则天口吐鲜血,全都大惊失色,韦皇后刚想上前搀扶,被武则天重重一掌推倒在地。 “皇后胃口果真是大,一顿宫宴差点吃掉李唐半壁江山。”武则天面色阴沉,目光尽是厌恶之色,“本后不想见到你,回你的寝宫安心调养。” 韦皇后从地上爬起,即便心中百般愤恨也不敢表露丝毫,行礼后快步离去,李显一桩跪在地上:“太后息怒,都是儿臣处事不当。” “古有商纣荒淫无度,也不及你这个食人暴君!”武则天一把拧住李显龙袍,正要大声怒斥,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大口喘气良久才平复过来,慢慢松手抚平龙袍,忽然惨然一笑,“显儿啊,显儿,你幸好是为娘怀胎十月所生,这是你的无奈,也是为娘的无奈,你若不是为娘骨肉,今晚就不是李将军含冤莫白,而是你以死谢罪。” 李显一听,吓的魂不附体,前有章怀太子的前车之鉴,后有豫王李旦虎视眈眈,自己这个皇位能不能坐稳全在武则天一念之间,一个劲磕头认错:“太后息怒,儿臣知错,儿臣知错。” 上官婉儿看武则天面如纸灰,嘴角还残留血渍,一边擦拭一边心痛不已说道:“太后万万不可再动怒,若伤了心脉如何了得,陛下无心之失,还望太后既往不咎。” 只有上官婉儿的话才让武则天怒火渐渐平息,看了一眼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李显,失望至极摇头叹息一声,接过上官婉儿手中锦帕,擦拭干净嘴角血渍,重新整理好衣冠,深吸一口气。 “速召中书令裴炎进宫!” 第四十五章 亮辅良弼 裴炎感觉自己真的老了,从丹凤门到含元殿这条青石路他走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感到这条路竟如此漫长,这已是裴炎第四次停下来喘息,剧烈的咳嗽让他背弓的像一只虾,前面掌灯的宦官看在眼里都不忍催促。 宦官奉旨传召,见到裴炎时,他还拖着病躯伏案疾书,大唐位极人臣的宰相瘦的只剩下一张皮,几案上是早已冰冷的粥食,一旁的奏疏上笔墨未干,上面是准备陈奏的赈灾事宜明细。 悬于中堂上的是先帝御笔亲赐的匾额。 亮辅良弼。 纵观满朝文武,能担得起这四个字恐怕唯有裴炎。 裴炎拂去肩上飞雪,抬头看见城墙上卫戍的兵甲比平日多了一倍,来回巡守的武侯遍布大明宫各个角落,隐约能瞧见麟德殿方向有火光,但门禁却被重兵把守,再加之深夜被急召入宫,裴炎心里也猜到多半是宫中出了大事。 宦官将裴炎引至含元殿就退下,连通禀的人都没有,迎上来的是上官婉儿,上来就满脸愧意赔罪:“裴相重病在身,本不该惊扰,但有国家大事刻不容缓,太后难以定夺想与裴相商议。” 裴相一边整理衣冠一边惴惴不安问:“今晚宫中出了什么事?” 上官婉儿:“裴相见到太后便知。” 裴相见上官婉儿神情凝重,心里更加没底,先帝驾崩后太后临朝称制,一直乾纲独断,裴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军国大事连太后都难以定夺。 进了含元殿,裴炎见殿中只有武则天和李显,刚要下跪参拜就被武则天免礼,还让上官婉儿为裴炎赐座,武则天亲自将暖炉送到裴炎手中,裴炎诚惶诚恐想起身谢恩,被武则天轻轻按回到椅子上。 “本后第一次见裴相还是永徽六年,裴相参加科举,以明经及第,被先帝钦点为司仓参军,裴相可还记得,封官的诏书是何人所写?”武则天和颜悦色问道。 裴炎神色谦恭:“微臣岂敢有忘,先帝头疾,太后代为起诏。” “裴相还记得。”武则天面泛愉色,感慨万千说道,“那时本后还在和萧淑妃争夺后位,裴相后来与众位臣子上疏,恳求先帝废王立武,这才有了本后如今地位,裴相于本后有恩。” 裴炎往日与武则天商议都是军国之事,没想到武则天秉烛夜谈,追忆过往时光,也倍感感慨亲切,不由眼眶一热:“太后折煞老臣了,太后英才远略,众望所归,理应贵为一国之后,老臣只是上顺天命,下陈民愿,说到恩,那也是先帝与太后对老臣的提携赏识之恩。” “这些天本后回想往事都历历在目,就好像发生在昨日,裴相从参军变成顾命大臣,本后也从皇后成为了太后,白驹过隙,一晃都三十年,先帝已驾鹤极乐,好多臣子也归黄土,就连当年意气风发的裴相也老了。”武则天说的动情,凑到裴炎耳边笑言,“本后也老了,不瞒裴相,前几日婉儿为本后梳头,都有白发了。” 裴炎见武则天对自己推心置腹,不由心中一暖:“太后芳华绝代,在老臣看来,太后还是当年的昭仪模样。” 武则天听的欢喜:“你也不怕这话要传到言官耳里,说你裴相是表里不一的谗臣,毁了你一生清誉就不值当了。” “老臣不怕,老臣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早就听说裴相因赈灾一事操劳成疾,本想让婉儿替本后去看望,不过婉儿走不开。”武则天坐到裴炎对面,沉默了少许,开诚布公,“因为本后也病了,而且病的不轻,本后想着万一就这么去了也好,正好能追随先帝……” 裴炎面露悲色,也不顾君臣之礼,出声打断武则天,“太后万福金安,当与春秋同岁。” “本后老了但还不糊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哪有什么寿与天齐,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百年之后就下葬乾陵常伴先帝左右,倒是你……”武则天轻拍裴炎手背,“这些日子,本后一直在想,你废寝忘食辅佐朝政为百官表率,本后该如何嘉许,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合适的。” “老臣深受先帝与太后重恩,当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老臣分内之事,岂敢居功受赏。” “乾陵风水有龙盘凤鸣一说,是万年寿地,西南山尾有一块下吉之地,本后赐予你作为福地,待你百年之后陪葬乾陵,先帝与本后身边也有个伴。” 裴炎一怔,颤巍巍起身,臣子能陪葬皇陵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扑通一声跪在武则天面前,老泪纵横,一时间都忘了该说什么。 “起来,起来,本后身边认识的老人不多了,或许是这场病的缘故,突然变的有些念旧,这么晚召你入宫,就是想拉着你聊聊家常。”武则天搀扶起裴炎,和风细雨说道,“你可别埋怨本后任性,不知体恤你有病在身。” “能垂聆太后凤言,老臣求之不得,只是老臣残躯不足挂齿,倒是雪夜清寒,老臣担心恐会伤了凤体。” “无碍。”武则天摆摆手,停顿了片刻后漫不经心问,“本后听闻,裴相与上将军李群虽是同殿为臣,但私下你二人互不相容,势不两立,而且数次在朝外还恶语相向,此事满朝文武人尽皆知,本后好奇,到底什么原因会让裴相与李将军交恶?” 临来时,裴炎一路都在揣度进宫面圣的原因,想过很多种可能,原本以为是重要的军国急事,却没想到,武则天会闲聊到朝堂之外的私事。 “此事说来话长,都是些陈年旧事,还得从裴李两家上辈说起。” 武则天饶有兴致:“愿闻其详。” 裴炎毕恭毕敬娓娓道来,隋末天下大乱,群雄纷起,强者着跨州连郡,弱者宰割县邑,相互间征伐攻讨,高祖李渊自太原起兵,攻取长安开创帝业。 不过唐初时根基并不稳固,和高祖一同起兵的还有薛举,在占据金城后自立为西秦霸王,并开仓散粮以赈济贫乏,以此深得民心,薛举随即向外扩张,短短时间内便占据陇右全境,拥兵十三万人,势力极为强盛。 在高祖称帝后的第二个月,薛举倾尽国中全部精锐东侵,目标直指长安,高祖不敢怠慢,命当时还是秦王的太宗统兵迎战,太宗权衡利弊,认为敌众我寡应避其锋芒,寻得合适时机方可出战。 可当时为太宗出谋划策的李承载建议,太宗可派精锐突袭薛举大军的东北、西南两翼,迫使薛举主力大军回撤,太宗听从李承载谏言,分兵两路出击,战事起初唐军大胜,两路兵马便乘胜追击,想一举击溃薛举两翼残部。 岂料这正中了薛举的调虎离山之计,薛举不惜以两翼兵马为诱饵,引诱太宗分兵,导致中军兵力薄弱,薛举再率主力大军强攻太宗所在的中军大营,此役唐军打败,死伤过半,中军大营也被薛举团团围困,眼看太宗危在旦夕,负责攻击薛举东北残部的将军审时度势,不惜违抗军令回师驰援,硬是在薛举的包围圈撕开一道口中,这才让太宗安然无恙撤回长安。 为防止薛举追击,将军领兵与薛举血站于浅水原,战至一兵一卒也不曾后退寸土,整个浅水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将军与众志成城的兵将虽大挫薛举锐气,但最终还是因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 “薛举大胜,为炫耀武功,收集唐军战死将士的尸骨,堆积成墙,以封土筑成高冢……”裴炎说到此处黯然伤神。 武则天若有所思点头:“裴相所说是浅水原之战,太宗一生征战无数,皆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唯独败在浅水原,可此战与裴相又有什么关系?” “此役战败后,李承载上疏太宗,指摘唐军之败全然败于那名违抗军令的将军,以至于事先制定好的攻伐计划功亏一篑,太宗采纳李承载所言,罢免战死将军官职,而这位将军正是家父裴一同。”裴炎重重长叹一声,“可怜家父一心忠君护国,血洒疆场,与战死将士尸骨被薛举筑成京观,最后还落下千古罪名。” 武则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么说起来,你与李将军还是世仇深恨,难怪你二人会形同水火。” 裴炎神色哀伤:“老臣只是想给家父讨个说法,但李将军坚信家父违抗军令在先当该受罚,老臣曾多次与其为此事发生争执。” 武则天缓缓直起身,忽然说道:“本后为你铲除李群如何?” “啊?!”裴炎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太后说什么?” “陛下刚写了一道旨意,裴相文采斐然又是辅政大臣,看看这道圣旨可有需润色修辞的地方。” 武则天看了李显一眼,惴惴不安的李显连忙将写好的圣旨递到裴炎面前,裴炎疑惑不解,起身双手恭接圣旨,满脸疑惑读阅上面内容。 先帝归天,国丧哀哀,新君初立,承孝治邦,建陵以慰先君,浩恩以继宗庙,诣命筑造,固家稳国,然有左右卫上将军李群结党懈职,尸位素餐,以权谋私,斥逐异己,与子李蔚包藏祸心,欲谋逆弑君,其行人神所疾,异代同愤,处满门枭首弃市,以儆效尤,钦旨。 裴炎霍然抬头,瞪大眼睛看向武则天,嘴角蠕动半天才说出话:“太,太后要处斩李家满门?!” 武则天默不作声,又看了李显一眼。 李显怯生生答道:“是朕要诛杀逆臣李群满门。” 裴炎眼睛瞪的更大,良久才回过神,直挺挺跪在李显面前:“陛下此举万万不可,李氏满门忠烈,定是有奸臣诬陷李将军,若陛下枉杀忠良,与商纣杀比干又有何异,此举只会让百官寒心,万民愤恨,老臣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显不知所措,李家一门早已死在麟德殿,不明白武则天为何还要自己写这道圣旨,更不明白武则天为何非听取裴炎的意见。 武则天缓缓靠在椅背:“方才听裴相所言,你与李家有深仇大恨,李氏被灭门,裴相应当高兴才对,为何反要替李群求情?” “浅水原之战,老臣事后多次推演,若家父当时不回军驰援,而是按照原先计划,先击溃薛举两翼残部和另一路唐军会师,然后再从后方攻击薛举主力,便能和太宗中军前后夹击,此举虽兵行险着但确有一举击溃薛举的可能,李承载以中军牵制薛举主力,各个击破的方针没有错,家父心系太宗安危也没有错,但一个是军令,一个是君臣之情,孰是孰非现在已难分辨,老臣之所以和李将军交恶,全然是为父尽孝,说到底也是我裴炎的家事。 但李群两朝为臣竭诚奉国,能备九德,兼资百行,其人有松柏之心,冰霜之气,先帝曾称赞其劲直之风,古今罕比,膝下独子李蔚遥守边陲,忠贞之操,终始不渝,李家父子皆为忠良之臣,是为国之栋梁,陛下得良臣能鼎定千秋功业,若陛下将其诛杀,就是自断肱骨,动摇社稷的国事,若老臣因为一己私怨而党同伐异,怎对得起先帝辅佐重托。” “好,好,好!”武则天连说三声好,不由满脸敬意,“裴相披肝沥血,犯颜直谏,碧血丹心可昭日月,不愧是不二之臣,本后岂能不知李氏一门的忠烈,只是迫不得已,裴相保不了李群,本后亦保不了。” 裴炎抬起头,疑惑不解:“为何?” 武则天叹息一声,对上官婉儿微微点头,上官婉儿这才将今晚麟德殿发生的一切告之裴炎。 裴炎听完脸色大变,先前的惊愕慢慢在脸色凝固成无奈,能成为位极人臣的宰相,裴炎当然清楚这其中的利弊轻重,更明白武则天出此下策全然是为杜绝妖祸动摇民心。 “朝中百官的嘴,本后今晚已堵上,相信朝堂之上无人敢提及此事,但李氏满门死于皇宫之中,必须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以防有好事之徒以讹传讹,让陛下落下一个残害忠良的骂名。”武则天直视裴炎,意味深长问道,“裴相好好看看这道圣旨,可有需要改动之处?” 裴炎突感手中圣旨由重千钧,也终于猜到武则天为何会急召自己入宫,到现在裴炎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太后的过人之处,被世人誉为精通文史的武则天又怎会不知浅水原之战的始末,运筹帷幄的太后又怎会不知裴李两家的恩怨。 裴炎将圣旨双手递还给李显:“这道圣旨陛下不必昭告天下,诛杀李氏一族的事也不劳陛下费心,老臣愿为陛下代劳,老臣立即出宫亲自带兵清剿李家残余,世人皆知老臣与李家交恶,诬陷忠良的污名就让老臣来担,只要能保陛下君威无损,老臣背上千古骂名又有何妨。” 武则天轻拍他肩膀,长叹一声:“委屈你了。” 李显这才明白,武则天召裴炎入宫是为了保全自己帝王名声,借裴炎与李群私怨,让裴炎主动背负诛杀忠义之士的骂名,李显不由看了武则天一眼,自小只以为太后严厉,不曾想太后心思竟如此缜密。 为保李唐江山永固,武则天不惜在一夜之间牺牲两名肱骨良臣,就单凭这份远见和雷霆手段,李显扪心自问与武则天相比,自己的确自愧不如。 武则天让裴炎起身,请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神色踌躇不宁:“本后还有一事需裴相谏言。” 裴炎神态恭敬:“请太后示下。” “李群担任左右卫上将军一职已久,在南衙十二卫和北衙禁军之中威信甚高,南北衙的将领中多有李群亲手提拔的亲信,李群虽未结党营私,但被定罪谋逆,这些将领难免会心有所想,担心会因此事受到牵连,万一军心生变后果堪虞。” “太后所虑不无道理,南北衙所系乃天下兵马,一旦有变恐危及社稷,不妨让老臣索性将此事办干净,老臣立即让兵部将李群提拔的将领名册汇总出来,事不宜迟也不用等到明早,现在动手将一干人等以李群谋逆同党之罪悉数擒获。” “将领名册在裴相入宫之前,本后已让婉儿甄选出来。”武则天让上官婉儿将名册交予裴炎,深思熟虑说道,“名册上三百余人,本后一一审阅过,都是强将良才,权衡再三决定怀柔施恩,将这些将领调任并加以重赏,一来能安抚军心,二来不伤社稷筋骨,名册后面有本后拟定的接任人选,裴相对当朝吏史了如指掌,看看这些人可能堪当重任?” 裴炎连忙展开名册,逐一仔细核查,看着名册上将领名单,心中暗暗对武则天的明察善断所折服,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挑选出候补人选,可见武则天对朝局的把控面面俱到。 “太后慧眼识人,所选接任将领皆是无可挑剔的不二人选,只是……”裴炎合上名册埋首问道,“为何名册上左右卫上将军一职空悬?” “左右卫负责皇宫门禁和安防,职责重大需再三斟酌,出任此职者不但要忠心耿耿而且还要有处变不惊,临事不乱,擅于统兵的帅才。”武则天看向裴炎,轻声垂询,“裴相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人选……”裴炎偏头看了一眼李显,一脸正色答道,“先前陛下向老臣也提及过更换上将军一事,陛下好像已有圣决。” “哦。”武则天转头也看向李显,“陛下想推荐的是谁?” 李显原先想更换左右卫上将军,完全是听从韦皇后的建议,想在宫里培养自己羽翼,可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事,再联想到被乱箭射杀的李蔚,生怕自己说错话又惹怒武则天。 “儿,儿臣心里没,没有合适人选,一,一切听太后定夺。” 武则天沉默片刻:“本后心里倒是草定了一人,想听听裴相的意见。” “太后既然已有人选,定是万里挑一的良才,老臣浅薄愚钝又岂敢妄议。” “振威校尉,武正初。”武则天脱口而出,然后目不转睛看着裴炎,“不知裴相认为此人如何?” 裴炎突然咳嗽,而且一声比一声剧烈,脸都被憋红,看上去好像很难受,武则天也不催促,一边让上官婉儿为裴炎抚背,一边坐在一旁静等,可裴炎的咳嗽像是停不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刚说想开口又继续咳。 武则天让上官婉儿端来茶水,对站在一旁李显说道:“时候不早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先行回宫歇息吧。” 李显本来就如坐针毡,听见让自己回宫顿时如释重负,向武则天行礼后头也不回离开含元殿。 等关上殿门,武则天这才瞟了裴炎一眼:“裴相有话但说无妨。” 裴炎收起手中锦帕,咳嗽也随即停止,从椅子上一桩跪在武则天面前:“老臣斗胆直谏,武正初万万不可担任左右卫上将军一职。” “为何?”武则天愀然不悦。 “武正初官居五品,还是武职散官,虽说此人有勇有谋,但终究是太后的外戚子侄,单凭这一点就不能出任上将军。” “裴相的意思是说本后任人唯亲?” “若在以往,即便太后执意要任人唯亲又有何妨,老臣不敢多言,文武百官更不敢妄议,但如今此举万万不可。”裴炎跪地俯首朗声道,“老臣接下来所说会触怒太后,还请太后先免老臣死罪。” 武则天蹙眉不解:“裴相有话不妨直言,本后赦你无罪。” “李群一族与皇室李氏颇有渊源,可谓是同气连枝,现在李氏满门被诛,群臣与百姓定会私议,太后在这个时候将外戚子侄任命为皇宫禁军统领,无疑会给别有用心之人落下口实,坊间盛传六梵天主将降世在太后身上,暗指太后有谋朝篡位,觊觎九五之尊的意图……” “大胆!”武则天怒不可歇。 裴炎吓的浑身抖颤:“老臣罪该万死。” 武则天长袖一挥,极力平复自己心里怒气,冷冷道:“说下去。” “老臣当然知道太后为李唐社稷殚精竭虑,只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若有人牵强附会,将太后更换将领与李群之死联系起来,会传太后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占皇权不惜混淆视听,先残害忠良再安插外戚,掌京畿守卫大权在手,先杀李群,然后再杀……”裴炎说到这里已不敢再说下去。 武则天气的双手攥拳:“说,接着往下说,本后既然在裴相口中如此不堪,也不怕再多杀一个,还有谁,本后还想杀谁?” 裴炎深吸一口气:“杀陛下以夺帝位。” “裴炎!”武则天忍无可忍,指着裴炎怒斥,“你好大的胆子,就凭刚才这番话,本后诛你九族都不为过!” “太后愿意听,老臣要说,不愿意听,老臣也要说,现在只是老臣一人对太后掏心挖肺,等天下人都这样说的时候,太后便是众矢之的,待那时天下万民会千夫所指,李唐宗室也会与太后反目成仇,太后真想成为孤家寡人,坊间流传赤月现,山河悲鸣,烽火四起,难道太后真要应了这句不祥之兆?” 武则天指着裴炎的手指抖的厉害,但慢慢静止下来,手低垂下去,眼中的杀意也渐渐消散,围这裴炎走了一圈,抬头看见上官婉儿也是一脸焦愁。 “忠言逆耳,忠言逆耳……”武则天弯下腰搀扶起裴炎:“裴相说的对,是本后没权衡清楚其中利弊,若不是裴相逆鳞直谏,本后差点就一意孤行,升任武正初的确欠妥,但本后也只是想挑选一位信得过的臣子担任如此要职,只是操之过急险些误了江山社稷,此事到此为止,本后不会再启用外戚,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皇城禁军也不可无将啊。” 裴炎:“老臣目光短浅不及太后高瞻远瞩,不过老臣心中倒是也有一名人选。” “裴相快说。” “灵州录事参军,季元宏。”裴炎毕恭毕敬答道,“此人总章三年武举及第,拜在老臣门下,算是老臣的门生,老臣见其是块璞玉,若加以雕琢日后必成大器,因此将其调派到灵州,季元宏任录事参军已有十年之久,军绩卓越早该提升,但老臣一直压着他,到现在他还只是八品武将,目的就是为了多磨砺他几年。” 武则天在殿中来回踱步:“本后倒是也听过此人,先帝在位时,兵部历年的嘉许名册中都有他,听闻此人熟读兵法,骁勇善战,兵部尚书还曾上过一道奏疏,与多位臣子联名保荐季元宏出任北庭都护府副将,奏疏还是本后代先帝批复,本后着吏部与兵部审核,后来就再没见到有奏疏呈上,想来是裴相授意对此人暂不启用。” “玉不琢不成器,当年季元宏年少得志,若委以重任难免会年少轻狂,老臣这十年来一直都在磨他锐器,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的季元宏老成持重,能堪大任。”裴炎跟在武则天身后继续说道,“老臣举荐此人有两个原因,一来,季元宏远离京城,自然也远离权力中心,加之他官职低阶,无人与他结朋纳党,太后不必担心他与朝中各派系有瓜葛,二来,此人在灵州怀才不遇,如今得太后赏识,势必对太后披肝沥胆,忠心不二。” “裴相言之有理,明日本后就让陛下传旨,召季元宏回京接任左右卫上将军一职。”武则天面露悦色,忽然转身与裴炎对视,“季元宏是裴相的门生故吏,裴相一番苦心栽培,如今被本后所用,裴相就不怕季元宏怀恨在心?” “老臣身为顾命大臣,不求名留青史,但求上不愧先帝嘱托,下不负陛下与太后提携,至于个人得失,老臣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武则天感慨不已,一时间也不知该对裴炎再说什么,亲自将他送到殿外:“夜雪寒凉,裴相就坐本后的凤辇回去。” “太后……” “裴相不必多言,裴相乃大贤大德之臣,本后理应礼贤下士。”武则天淡淡一笑,“回去好好调理身子,这大唐江山还得仰仗裴相辅佐。” 武则天一直目送裴炎单薄瘦小的身躯消失在深宫的风雪中才缓缓转身,闭目长叹一声,总算是暂时解决了燃眉之急,倦态的脸上尽是病容的憔悴,一旁的上官婉儿看的心痛。 “时候不早了,奴婢也送太后回宫歇息吧。” “你先行退下,本后想静静。” 上官婉儿还想劝说,见武则天面色阴郁不敢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含元殿,武则天见上官婉儿出了宫门,独自一人来到偏殿,殿中站满羽林卫精锐,都是武则天的心腹侍卫,偏殿中间还站着十来名黑衣人,见到武则天齐齐下跪参拜。 武则天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冷声问:“交托你们的事情可有进展?” “回禀太后,京城内大小质库过千所,卑职奉太后秘旨尽心尽责逐一盘查已过百所,至今暂时还未有收获。” 武则天厉声道:“一件东西你们找了一月有余,还敢说尽心尽责?” “太后息怒。”答话的黑衣人战战兢兢说道,“因太后严命我等不得泄露身份,以至追查一事进展缓慢,加之官府有所提防,对各个质库都派兵把守,已有多人死于武侯围剿,卑,卑职也在一名大理寺捕快面前露了相,为防止暴露身份,这段时日我等不敢贸然行事,求太后多宽限几日。” 武则天眉头一皱:“你在大理寺捕快面前露了相?” “太后无须担心,那名捕快以为我等只是打家劫舍的贼寇,并不知晓我等身份。” 武则天冷笑一声,转身再不去看跪地的那些人,好像在她眼里,这些人已经不存在了,等到武则天长袖挥下,两边羽林卫抽刀便斩,还没等那些黑衣人反应过来,已悉数被乱刀斩杀。 “现在本后就不担心了。”武则天缓缓走出偏殿,对跟在身后的将领沉声道,“再从边军中挑选精明强干的兵将入京,不惜一切也要从质库中把东西找出来,《山河社稷图》本后势在必得!” 第四十六章 边城故友 秦无衣庆幸自己没有当掉那枚紫金鱼符,在各个驿站总能挑选到脚力上乘的马匹,一路马不停蹄,在第六日的清晨,秦无衣和顾洛雪已到达甘州城。 这座为抵御异族入侵做建的边塞重镇,因其地势山川险固,临驭六合,自秦汉以来,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黄土夯筑而成的高墙重镇中驻扎万余边军,为唐廷紧紧扼守住贯通河西走廊的咽喉之地。 甘州城不及长安繁盛,斑驳的墙垣和墙头猎猎作响的军旗,仿佛在这片苍凉而广袤的土地上述说着金戈铁马的豪迈,以及马革裹尸的悲壮。 顾洛雪取下脸上遮挡风沙的面罩,除了连日奔波的疲倦外,秦无衣没在她脸上看见丝毫不适,清澈的双目透着与这座边塞一样的坚毅,还有连秦无衣都看不懂的期待。 下马入城,秦无衣找了一处酒肆休整,坐在二楼的窗边,抬头便能看见甘州城西面紧闭的城门,出了这道城门就不在是大唐疆域,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出城,按唐律除非有官命否则不得擅自出境,违者格杀勿论,因为是边塞,一切以守关将领军令为上,就连在平日能让自己畅通无阻的紫金鱼符,到了这里也不好使。 秦无衣视线向左移,就能看见守卫森严的边军营地,想要出城需要守将令符或者是兵部文书,这两样东西秦无衣都没有,卷起衣袖,手臂内侧那条若隐若现的黑线已蔓延过半,想起临行前薛修缘的叮嘱,黑线一旦到达手肘便会毒发身亡。 秦无衣端起酒盏,眼神果断笃定:“今晚出关,若顺利后天便能抵达祁连山。” “强攻关隘?!”顾洛雪一惊,也偏头看向重兵把守的城门,连忙摇头说道,“城墙上驻军少说过千,一旦有任何异动,营地大军会立即驰援,对于吐蕃几十万大军来说,这道关隘都是难于逾越的天堑,更别说只有我们两人……” “是一人!”秦无衣抹去嘴角酒渍,与顾洛雪对视,目光变的柔和,“若败露行踪定会有一场恶战,届时我难顾你周全,你我就在此别过,以四日为期,我若四日未归,你立即动身返回终南山。” “你要独自闯关?” “除非有守将军令,否则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出关的办法。” 顾洛雪欲言又止,这一次她居然没有执意坚持,让秦无衣先行休息,自己出去为他准备一些干粮,秦无衣考虑到边塞对生人盘查甚严,而顾洛雪女儿身行事方便的多,叮嘱她万事小心尽早赶回。 顾洛雪离开酒肆,猫在拐角处的墙角偷偷张望,见秦无衣还坐在窗边独饮,目光始终注视远处的城门,想必是在盘算今晚出关的计划,顾洛雪露出古灵精怪的笑意,重新戴上面罩,没有前往集市而是折身径直去了军营方向。 在门口被守军拦下,顾洛雪一边赔笑一边说道:“有劳军爷通报冠将军,就说有故人到访。” 守军见顾洛雪是女子,也没刁难只是相似一笑,笑的意味深长。 较瘦的守兵上下打量顾洛雪,见她花容月貌又风尘仆仆,笑意暧昧:“小娘子来的还真是及时,总算是赶上了。” 顾洛雪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赶来的?” “算了,都到这地步,小娘子还是当断则断。”一旁另一名兵卒好心劝说。 顾洛雪一头雾水:“在下不懂两位军爷的意思?” “不懂就对了。”瘦小的兵卒摆摆手,“小娘子还是请回吧,今儿说什么,我们都不能让你进去。” “为什么?” “将军大喜之日,你要是进去撒泼闹事,将军怪罪下来,我俩可担待不起。” “大喜之日?”顾洛雪还是一脸茫然。 兵卒:“小娘子不知道将军今儿大婚?” 顾洛雪先是一怔,接着喜笑颜开:“天都今天成婚。” 两个兵卒见顾洛雪这番表情,之前还以为她是将军的相好,得知将军今日成婚,心有不甘前来算情债,现在看起来好像又不是:“你不是来闹事的?” “天都成婚这么大的喜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还真是赶巧了。”顾洛雪兴高采烈说道,“劳烦军爷通传一声,我怎么也得讨杯喜酒喝。” “军营重地岂能女子随便涉足。”兵卒还是将顾洛雪拦在外面,“冠将军奉命镇守甘州关隘,虽择良辰吉日成婚,但有军务在身不得擅离,兵部特允将军在军营完婚,不过将军有命,一切从简不得有违军制,除了宴请三军将士外没请任何人。” “天都也真是的,成婚这么大的事居然在军营里操办,也不怕委屈了他家娘子。”顾洛雪苦笑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块锦帕,“既然将军有令,我就不为难两位军爷,不知将军今日大喜,来的匆忙也未备礼,有劳将锦帕中的东西转交给将军,全当在下庆贺将军喜结连理的贺礼。” 兵卒接过锦帕,打开后看见里面是一个用木头削成的孩童玩具,用木头削成的战马惟妙惟肖,骑着马上的人身旁红袍,威风凛凛驰骋疆场。 “就,就送这个当贺礼?”兵卒看了一眼,感觉这份贺礼太寒酸。 “礼轻人意重,军爷只管帮我送给将军便是。”顾洛雪不以为然,再三叮嘱,“务必要亲手送到将军手中,否则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兵卒拿顾洛雪没有办法,寻思也就转交一个破玩具,能尽快把顾洛雪打发走就好,让顾洛雪在门口候着,转身进了军营,里面张灯结彩,宴开百席,摆的是贺郎宴,奏乐龙凤呈祥。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冠天都,即便是大婚之日,因有军命身不卸甲,虽是一身戎装但品貌非凡,有城北徐公之誉,怎么看昂藏七尺的冠天都更像一名清新俊逸的书生,偏偏就是这样一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将才,自他镇守甘州关隘以来,数次抵御吐蕃大军进攻,因其足智多谋又骁勇善战,每次交战都让敌军损兵折将,铩羽而归,每闻冠天都亲自挂帅出征,吐蕃边军无不闻风丧胆,退避三舍。 冠天都治军甚严,征战沙场必身先士卒,对麾下将士赏罚分明加之又爱兵如子,因此在军中威信颇高。 站在冠天都身旁的新娘刚在军帐中拜了堂,在喜娘的搀陪下与冠天都逐席向兵将谢礼,新娘容貌沉鱼落雁,与冠天都堪称郎才女貌,席间兵将无不称赞是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 冠天都笑的有些勉强,事实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新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他心里再不愿意,也不想忤逆了父母的一番好意。 冠天都刚端起酒碗,守门的兵卒走到身边,递上锦帕低语:“将军,军营外有人自称是将军故人,为将军送上贺礼。” “哦。”冠天都有些诧异,因在军中成婚并没有请亲朋好友,甘州城里更没有什么故人,一边想一边好奇打开锦帕,看见里面木马的刹那,嘴角露出惊喜之色,好似比今日洞房花烛还要高兴,“人呢?” “还在军营外候着。” “请她进来……”冠天都急不可耐,放下手中酒碗,好似军营外的那人甚至比身旁的新娘还重要,“我亲自去。” 顾洛雪背负双手,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踢着脚下石子,老远就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转头就看见惊喜交加的冠天都快步走来,守门的兵卒好不诧异,平日里冠天都行峻言厉,不苟言笑,不知为何在这名女子面前好似变了一个人。 冠天都走到顾洛雪面前,打量了良久,有些不知所措:“洛雪,真的是你,要不是看见这玩偶,我还真不敢相信你来了。” 顾洛雪倒是落落大方,抬手就是一拳击打在冠天都胸前,忘了他身上还穿着铠甲,痛的呲牙咧嘴:“一别十多年,你都长这么高了,现在都当上将军,想欺负你都不敢了。” “怎么不敢,从小到大都被你欺负惯了。”冠天都挠着头露出憨笑,“你也真是的,大老远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亲自去接你。” “你现在可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谁还敢劳烦你啊。”顾洛雪探头看着军营里,好奇问道,“听说今天你成婚,带我去瞧瞧新娘。” “新娘有什么好瞧的,倒是你有十来年没见,先去我军帐中,咱们好好叙叙旧。” “你今天大婚啊,总不能丢下新娘一个人啊。”顾洛雪瞪了他一眼。 冠天都低声埋怨一句:“这婚又不是我想成的。” 两人来到军帐,冠天都请顾洛雪坐下,顾洛雪环视一圈:“你自小就喜欢金戈铁马,每次阿爹他们在帐中行兵布阵,你总是在一旁观望,赶都赶不走,我还记得你有一次偷穿了大将军铠甲,被你爹追的满军营跑,后来被逮住要对你实施军法。” 冠天都憨憨一笑:“记得,当然记得,那一次要不是你帮我求情,估计我被爹打的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你十岁那年语出惊人,当着营中将领洋洋洒洒说出攘夷攻略,一时震惊四座,阿爹说你日后定是将帅之才,还亲自削了这个玩偶赠予你。”顾洛雪看见冠天都还拿在手里的玩偶,一时间感慨万千,“没想到,阿爹一语成箴,当年顽童如今已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 冠天都一时黯然,笑言道:“还不是因为当年你一句话,你说等我日后登坛拜将便会嫁给我。” 顾洛雪没看出冠天都的惆怅,没心没肺笑着说:“儿时一句戏言你居然记到现在。” “当然记得,那时还小,以为一切都不会变,谁知后来你举家迁徙,临走前我将自己最珍爱的玩偶送给你,我记得当时我们还约定,你一定会再回来,这一等竟是沧海桑田。” “你现在怎么老气横秋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也算是守诺吧。”顾洛雪白了冠天都一眼,似乎在她眼里,坐在对面的人始终都是自己儿时最好的玩伴,“我从阿爹哪儿得知你当上了将军,打心眼为你高兴,本来早就打算回来看看你,后来临时有事给耽搁了,对了,冠叔叔身子可好?” “身子骨还硬朗,只是不知道是上了岁数还是因为当了封疆大吏,没了往昔叱咤风云的英气和胆色,我记得爹年轻那会征战沙场,意气风发何等骁勇,如今英雄迟暮,想的更多的是安平。”冠天都叹息一声,转头看了一眼帐外,“这门婚事也是他操办的,新娘家是门阀权贵,在朝中颇有权势,下月我便要调离此地。” “调离?” “边塞多战乱,阿爹担心我安危,打算将我调离边军。”冠天都无奈摇头,恋恋不舍抚摸身上铠甲,“阿爹当年对我说,男儿当铮铮铁骨,保家卫国,没想到到了我身上,阿爹竟自食其言。” “你是冠家独子,冠叔有此打算也不为过。” “关外吐蕃大军一直虎视眈眈,我镇守甘州数年,虽谈不上建功立业,但至少与吐蕃边军僵持不下,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倘若吐蕃边军趁唐军军心不稳,一旦攻破甘州关隘将再无天堑可守,吐蕃大军便能长驱直入,直捣黄龙,你我幼时经历过大非川之战,此役让吐蕃壮大,若再丢掉甘州,安西四镇都会被吐蕃分割蚕食。”冠天都忧心忡忡说道,“我已向兵部上疏,请旨留守甘州。” 顾洛雪大惊:“冠叔叔可知你上疏请旨的事?” “没告诉他。”冠天都摇摇头,突然苦笑一声,“等陛下旨意下来,我想阿爹也无可奈何,大不了回去再让他老人家打一顿,算了,不说这些事,好不容易把你给盼来了,咱还是说点开心的。” 顾洛雪歉意的笑了笑:“我千里迢迢赶来,没想到刚巧碰上你大婚之喜,来时匆忙也未准备贺礼,你千万别埋怨。” 冠天都笑意落寞:“这么说你不是专程来看我?” “算是吧。”顾洛雪欲言又止,“我这次来……” “冠郎,营中将士还等着你开宴呢,到处都找不到……”走进军帐的是新娘,刚说到一半就看见帐中的顾洛雪,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总是能轻而易举分辨出对自己有危险的敌人,但新娘看见冠天都看顾洛雪眼神时,就确定这个女人对于冠天都来说非同一般,“这位是?” 顾洛雪还不等冠天都介绍,落落大方站起身:“我与天都自幼在甘州长大,是儿时的玩伴,今日路过甘州特来拜会,赶巧遇上二位大婚之喜,恭喜二位百年好合,笙磬同谐。” “原来是冠郎的青梅竹马,倒是没听冠郎提及过,不过来者是客,不妨一同入席喝杯喜酒。”新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开口就划分了主客之分,喜酒两字说的格外重,无非是在提醒顾洛雪知分寸,再走到冠天都面前,当着顾洛雪的面为其整理衣冠,动作亲昵声音委婉,分明是故意做给顾洛雪看,“将士已等候多时,冠郎别误了良辰吉日。” 冠天都的笑意又变的勉强,全然没有在顾洛雪面前的欢愉和开心,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新娘,站在他面前的两名女子,好似他能看见的只有顾洛雪:“难得你能来,说什么都要多留几日。” 顾洛雪根本没听出新娘的妒意,也没看出冠天都的黯然伤神,而是抬头看向营帐外,日暮以西,她心里只担心今晚准备强闯关隘那人的安危。 “天都……”顾洛雪先看了一眼新娘,目光移到冠天都身上,迟疑了良久,满声歉意,“我今晚就得走。” 冠天都一脸不舍:“你刚来就要走?” 新娘在心里长松一口气,根本没有挽留的意思,在她看来,顾洛雪和瘟神无异,离冠天都越远越好:“既然人家有事,冠郎何必强留。” 顾洛雪走到冠天都面前:“临行前,想向你借用一样东西。” 冠天都惨然一笑:“你我之间何时变的如此生分,自小不管你要什么,天都没给过你?” 顾洛雪深吸一口气:“你的出关令牌可否借我一用。” 冠天都一愣:“令牌?你,你要此物做什么?” “说来话长,洛雪暂时没时间向你解释,我有要事今晚必须出关。” “将军令符岂能私自外借,你此言岂不是强人所难。”新娘态度强势,在一旁咄咄逼人,借不借令符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若冠天都真借给顾洛雪,无疑说明这个女人在冠天都心中何其重要。 “闭嘴!”冠天都沉声呵斥新娘,目光看向顾洛雪时变的柔和,“可能告之天都,你出关所为何事?” 顾洛雪:“上祁连山取天尘花。” “不可能!”冠天都一听,顿时语气决绝,神色英伟道,“天尘花乃是吐蕃神花,被重兵严防死守,你深入敌境取花无疑是九死一生,只要你开口,天都什么都能给你,唯独不能给你令符,天都不能让你以身犯险,别说今晚,有我在一天你就休想出关。” 顾洛雪好像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脸上的歉意又多了一重,冠天都在顾洛雪面前仿佛变的迟钝,以为是顾洛雪回心转意,刚想开口,话还没出声。 峥! 顾洛雪竟拔出月渎,剑锋就架在冠天都脖子上:“洛雪此举实属无奈,冒犯之处还望天都你能见谅。” 新娘见顾洛雪居然持剑挟持冠天都,神色骤惊,高呼帐外将士救援,冠天都倒是不怕,只是被顾洛雪突如其来的举动搞的有些不知所措,在他心目中,顾洛雪向来温婉乖巧,可如今身上却多了几分匪气。 “你这不是胡闹吗?在军营重地你拔剑想逼,外面还有万余名兵甲,万一伤着你怎么办?”事到如今,冠天都首先担心的还是顾洛雪的安危。 “洛雪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等日后定向你赔罪,你先随我出军营。” 顾洛雪带着冠天都刚走到帐外,立即被剑拔弩张的兵将团团围住,冠天都生怕她被箭弩手所伤,竟上前一步挡在顾洛雪身前:“都退下!没有本将军令,任何人不得攻击,违者军法从事!” 冠天都军令如山,话一出口,将士令行禁止纷纷垂下手中兵器,只有新娘愤愤不平,一边痛恨顾洛雪一边有担心冠天都,偷偷绕到顾洛雪身后,从兵卒手中夺过一把弓箭,满弓搭箭射向顾洛雪后背。 顾洛雪还浑然不知,冠天都听到身后有破空声,不顾颈脖上的剑锋,转身稳稳一把接住箭矢,顾洛雪收剑不及,剑锋割伤冠天都,此举让四周将士面面相觑,一时间搞不清冠天都为何会保护挟持自己的人。 “你非军中将士,此次所为本将不予追究,若再有下次违抗将令。”咔嚓一声,冠天都单手折断箭矢,盯着新娘冷声道,“当同此箭!” “冠天都,今日你我成婚,你竟处处维护妖女,我一心想救你,你却不识好歹,好,好的很,你既然没把我放在眼里,这个婚不成便是!”新娘取下凤冠霞帔重重扔在地上。 冠天都本就心烦意乱,因要顾及顾洛雪周全,也没心情再理会解释:“来人,把她先带下去。” 顾洛雪见好好的一场婚事被自己搞成这样,再看冠天都脖子上的伤痕,心中虽懊悔不已,但想到今夜会以命相搏的那人,暗暗咬牙挟持冠天都出了军营。 秦无衣连饮数杯,非但没有丝毫醉意反而酒入愁肠,目光始终注视着城门,不管怎么推演,想要出关就难免会有一场无法避免的恶斗,城墙两边的箭楼里全都是箭无虚发的弓箭手,即便能冲出城门也未必能躲开箭雨,又喝下一碗酒,然后在心里盘算,到底身上会中几箭。 楼下的喧闹声打断了秦无衣的思绪,偏头看了一眼,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他还在等顾洛雪,可等回的不是顾洛雪买的干粮,而是一名身穿甲胄的武将,身后跟着一整支边军,将酒肆围困的密不透风。 秦无衣快步冲下酒肆,来回打量冠天都和顾洛雪,再看看四周严阵以待的边军,半天没回过神,一把将两人拉回到酒肆,关上门才茫然不解问:“你不是去买干粮吗?他,他又是谁?” 冠天都也问着同样的问题:“他是谁?” “他叫冠天都,与我自幼在甘州长大,算是总角之交,现在他是甘州守将。”顾洛雪松开月渎,向面前两人介绍,“他是……” 顾洛雪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去介绍秦无衣,好像除了一个名字外,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任何事。 “你,你跑到军营把守将给挟持了?!”秦无衣瞪大眼睛。 “你说要出关必须得有守将令符,我执意跟随也是为此事,甘州关隘守卫森严,你若强攻恐有性命之忧。”顾洛雪埋头,声如蚊吟,“我,我不想你有事。” “我夜袭关隘至少还有五成把握,现在……”秦无衣哭笑不得,透过门缝见外面步步逼近的边军,心领顾洛雪一番好意,也不忍再埋怨她,抬头看了冠天都一眼,“看起来你这位总角之交是没打算放我出关,否则你也不会把人挟持到这里。” “不是放你,是我和你。”顾洛雪神色坚定,“我闹出这么大的事,也不能留在甘州,你得带上我一同去祁连山。” 冠天都失落的挤出一丝笑意:“我以为你是特意来看我,原来是为了别人。” “我朋友身中奇毒,需天尘花方能解毒,我们连夜奔波就是为了赶在毒发之前取回天尘花,而且临行前我也喝下毒药。”顾洛雪卷起衣袖,指着手臂上的黑线对冠天都说道,“蔓延至手肘便会毒发攻心,我所剩时日无多,天都,看在你我儿时情义,恳请你放我们出关。” “你中毒了?!”冠天都大惊,心痛不已说道,“我立刻让人为你诊治。” “没用的,我所中之毒无人能解,只有拿回天尘花才有一线生机。” 冠天都神情凝重:“出了关隘便是敌境,你孤身前往凶多吉少,再说天尘花是吐蕃神物,守卫何等森严,就你二人,别说是取花,恐怕还未到祁连山底就已是异乡孤魂。” 顾洛雪眼神坚毅不拔:“千难万险,洛雪都愿一试。” “事情远不及你想的那样简单,即便我放你出关,你可知该如何去祁连山?又可知望天涯在何处?祁连山连绵千里,你连路都不知,出关又有何用?” 顾洛雪一愣,只想着上望天崖取天尘花,从未细想过该如何去。 “真要是没办法,你不该是这副表情。”秦无衣给自己重新倒上一碗酒,目光注视着冠天都,“唐廷攻伐吐蕃数年,你又是甘州守将,一定知道前往望天涯的路。” “唐蕃交恶已久,近年来两国虽有兵争不断却并不无大的战事,我镇守甘州也才数年,奉命坚守抵御吐蕃侵扰,至今未有军命让本将帅军越过祁连山,所以关于天尘花一事,本将只有听闻,至于望天涯在何处本将也不知晓 。”冠天都欲言又止,沉默片刻低声道,“不过,不过有人应该知道。” “谁?”秦无衣与顾洛雪异口同声问道。 冠天都用指头沾酒水,在桌上很快画出一幅简易的地形图。 “出甘州关隘后,一路向西五十里,会见到一座古堡,名为瑞西堡,前朝曾在此驻军后来荒废,你们要取天尘花,需先到瑞西堡。” 顾洛雪大为不解:“去瑞西堡干什么?” “唐蕃互有攻伐,瑞西堡也因此多次易主,渐渐两军达成默契,唐蕃两国以瑞西堡为界,两军各退守五十里,一旦越过瑞西堡便视为侵略,双方一直遵守这个不成文的约定,久而久之,瑞西堡便成了无主之地,两国的流匪、逃犯以及法外之徒都躲在此处,经过数年经营,瑞西堡俨然成为汇聚恶人的城池。”冠天都忧心忡忡说道,“现在的堡主叫地藏,真名无人知晓,你们如果能找到地藏,或许他会知道如何上望天涯。” 秦无衣眉头一皱:“既然能在全是恶人的地方称王,怎会有一个如此慈悲的绰号?” 顾洛雪不以为然:“车到山前必有路,等见到这个叫地藏的堡主再说。” “把这个带上。”冠天都掏出一块玉佩,交予顾洛雪,“我镇守甘州多年,与地藏有些交集,有时候也会从他那里打探吐蕃军情,他认得这枚玉佩,断不敢为难你。” 顾洛雪收起玉佩,喜笑颜开问:“这么说,你是答应放我们出关?” 冠天都正义凛然:“你在军营当着所有兵将的面挟持守将,若再放你出关,军心受损是为大祸。” 顾洛雪嘟嘴:“那你倒是放还是不放啊?” “他放走了你,日后还怎么统兵。”秦无衣喝掉碗中残酒,起身走到顾洛雪身旁,握住她持剑的手,慢慢上移放到冠天都脖子上,嘴角挂着淡淡痞笑,“这样出关,他顶多只算是交友不慎但将威犹存,就是要难为你,怕是得担上十恶重罪。” “洛雪不怕,就是得委屈你了。”顾洛雪满眼歉意看着冠天都。 冠天都看了秦无衣一眼,视线移到顾洛雪身上:“你与他认识多久了?” 顾洛雪不明其意,如实回答:“不到一月。” “不到一月,你就能随他生死与共,不到一月,你就从他身上习到一身匪气。”冠天都黯然伤神,重新看向秦无衣,“能让洛雪死心塌地跟随,想来你定有过人之处,若日后有机会,天都定要向你讨教。” 秦无衣听出冠天都弦外之音,笑而不语也不想过多解释,出了酒肆,冠天都让围困的兵将让出一条路,出了关隘城门,还让兵卒牵来两匹军马,并命守城兵将紧闭城门不得追击。 出关后,秦无衣就上马一起绝尘,也没催促留在后面的顾洛雪,顾洛雪没开窍,但秦无衣却看出冠天都对她有情愫,独自留下两人话别。 过了山丘就看不见关隘,顾洛雪收起月渎,抿着嘴说道:“都怪我不好,坏了你成婚的好事。” “无碍,反正我也不想成这个婚,就算阿爹责怪下来,知道是你搅和的,想他也不会动怒。”冠天都淡淡一笑,望向秦无衣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真值得你赴汤蹈火?” 顾洛雪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认识秦无衣的时间并不长,却不知从何时起,对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人产生了莫名的信任和依赖,也望向秦无衣的背影,忽然有心如鹿撞的感觉。 脸微微一红,生怕被冠天都看出自己心思:“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冠天都还想问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停下脚步依依不舍道:“此去凶险,天都本该陪你一同前往,无奈身有军命在身,只能送你到此,天都每日将会在城上守候,若遇险点燃狼烟,天都以烽火为讯,定亲自率军驰援瑞西堡。” “天都,这次真是谢谢你了,待尘埃落定我定回甘州向你赔罪。” “你我之间何须寒暄,天都就想等你回来叙叙旧。” 顾洛雪笑着点头,刚要上马想到什么,又折身回来:“今天的事,千万别让我爹知道。” 冠天都笑出声:“我能瞒多久算多久,不过你闹的动静这么大,我怕是瞒不住。” 顾洛雪嘟嘴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转身准备上马。 “洛雪。”冠天都在身后叫住她。 顾洛雪回头:“怎么了?” 一道光影掠过。 冠天都拔出佩剑,剑光所过之处,一缕青丝从顾洛雪发间飘落。 冠天都接住被斩断的青丝:“军法如山,不容有违,你在军营当众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天都行军法,断你青丝抵罪,以儆效尤。” 顾洛雪感激的点点头,道了一声珍重,策马扬鞭紧追秦无衣而去,扬起的尘土模糊了顾洛雪的背影,在冠天都的注视下慢慢变成触不可及的黑点,直至最终消失在他视线中。 冠天都幽幽叹息一声,好似与这荒芜的戈壁一样空无,摊开掌心,上面是顾洛雪的断发,细细缠成一束和木马玩偶放在一起,包裹上锦帕慢慢揣入怀中。 第四十七章 地藏 漫漫黄沙,唯有天地。 佛晓的晨光中,一抹风雪点缀在瑞西堡的城墙上,残垣断壁的城壁以及布满箭头的黄土,无不在述说着这座被遗弃边城的曾经的峥嵘和过往的沧桑。 大开的城门没有甘州那样森严,喧闹而沸腾的人声却有着比甘州更为热闹繁盛的景象,早起商贩叫卖的吆喝声与驼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在堡中各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中,让这座边城充满无限生机。 地藏。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这尊菩萨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宏愿,以殊胜功德,慈悲度世而名扬天下。 如今地藏就站在瑞西堡最高的角楼上,只是在他脸上没看出慈悲,黝黑健硕的身形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头黑熊。 而且还是一头残暴的黑熊。 从右眼角一直斜斜划过脸颊的伤疤令人不寒而栗,瞪着的左眼在这座边城中还没人敢去直视,正如同冠天都所说,这是一座汇聚恶人的无主之地,能来这里的人都极力的想抹去自己的过去,并不是因为想要重新来过,而是他们的过去充斥着太多罪孽和血腥。 恶贯满盈已无法得到任何宽恕和赦免,天大地大却没有地方再能容下他们,唯独这里,入城的那一刻起,便能将过往的罪孽一笔勾销,包括他们的名字,因此在瑞西堡中没有人会用曾经的名字。 地藏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选这个名字并不是想要普度众生,地藏菩萨能度化地狱中的恶鬼,而这里的地藏能让城中所有恶人臣服,当然不会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名字,地藏靠的是他那两把重达百斤的开天斧。 地藏记不得是何时来这里,但还记得这高楼原先的主人叫屠夫,杀人如麻的恶匪,地藏刚来的那会,屠夫就是瑞西堡的堡主,地藏手持两把开天斧,从高楼第一层一路砍杀上去,在顶层将屠夫大卸八块,尸身就扔在城后的荒丘上喂了野狼。 从那以后地藏便成了这座边城新的主人,弱肉强食历来都是瑞西堡的生存法则,地藏也在等着有一天,会有人和他当年一样杀上这座高楼,自己的尸骨也会和屠夫一样被丢弃在城外,地藏甚至很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在他现在还拥有的所有一切中,地藏最不珍惜的就是自己这条命。 城里每天都有人因为鸡毛蒜皮的纷争送命,在这个地方,命变成最廉价的东西,可事与愿违,地藏一直没有等到那个干上楼的人,渐渐他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重新制定了规矩,随着来瑞西堡的人越来越多,这座原本荒芜的边城竟慢慢变的繁盛。 但每一个走过高楼的人都会敬畏的埋下头,地藏俨然是这里的王,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容违抗的法规,地藏喜欢站在高楼上鸟瞰这座属于他的无主之地,亦如君临天下的帝王接受臣民的膜拜。 只不过现在地藏仰着头,他看见了那只随着晨曦展翅掠过天际的鹘鹰,视线一直追逐着那只鹰的身影,凶煞的目光中透出别样的神色,与鹘鹰一同出现的还有两人。 女的眉清目秀,怎么看也不像是恶人,从她入城起,就惹来四周人群不怀好意的打量,地藏的视线从鹘鹰移到女人身旁戴着面罩的男人,他正抬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已经很多年,没人敢与自己这样对视了。 上楼的人叫乞丐,地藏是这样叫他的,因为刚来瑞西堡的时候,他就是城中靠乞讨为生的乞丐,这里的人都惜命,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一切,因此怜悯和仁慈从来都不会在瑞西堡出现,但乞丐却将最后一块发霉的胡饼掰了一半给地藏。 后来地藏问过乞丐,当时为什么要分胡饼给自己,乞丐说感觉地藏与这里的人不同,至于到底有什么不同,连乞丐也说不上来了。 地藏没有再追问,半块胡饼换来乞丐是城中除了地藏之外唯一能上高楼的人,也让他成为这座无主之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放眼天下,他可能是最有权势的乞丐。 “来了两个生人,女的拿着这块玉佩要见您。”乞丐走到地藏身边,瞟了一眼楼下的顾洛雪,“看穿着打扮不像是来避难的,身旁的男人像哑巴,入城后没听他说过话,您要不想见,我这就下去打发他们走。” “带他们上来。” 秦无衣和顾洛雪上了楼,见到坐在貂皮椅上的地藏,心里暗惊眼前这人样貌好凶悍,难怪能在便地恶人的瑞西堡称王。 顾洛雪稽礼道:“我们受冠将军引荐,特来拜会堡主,有一事还望堡主施以援手。” 地藏无动于衷,目光阴冷注视二人。 乞丐在旁边接话:“瑞西堡不归冠天都管辖,堡主与他只有交易没有交情,拿一块破玉佩就敢来这儿,冠天都未免也太小看堡主了吧。” “既然能谈交易那就最好。”顾洛雪也不客套,从身上拿出两个钱袋,其中一个递到乞丐手中,单刀直入对地藏说,“没打算让堡主白帮忙,一点心意算是孝敬堡主。” 乞丐打开钱袋,里面竟然满满一袋西域金叶,这两袋金叶还是临行前聂牧谣交给她的,就是想着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 晨曦的阳光照射在金叶上,在乞丐的脸上蒙上一层金色,毫不掩饰的贪婪就浮现在乞丐的笑意中。 “出手倒是挺阔绰。”乞丐在手里掂量着金叶的重量,眯起眼睛问,“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如此大方,想来要办的不是小事,到底要堡主帮什么忙,说来听听。” 顾洛雪:“我们要去望天涯,但不识路,听闻堡主见多识广,劳烦堡主为我们指一条路,这袋金叶全当定金,事成之后再奉上另一袋。” “想拿天尘花?”乞丐眉头一挑,重新来回打量两人,忽然冷笑出声,“二位是嫌命长,还是以往自己有通天神通?望天涯在吐蕃境内,先别说你们能不能躲过吐蕃斥候的巡查,就算能上到祁连山,变幻莫测的气候,稍有不慎都会要了你们的命。” 顾洛雪也不掩饰,不卑不亢回道:“我们执意要上望天涯,拼的就是自己这条命,死活与人无尤,只请堡主告之前去的路便可。” 乞丐偏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地藏。 地藏眼里没有那袋金叶,更没有乞丐的贪婪,他是瑞西堡最不惜命的人,因为地藏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通透,他永远都活在当下,从不去想明天会怎样,一个不在乎明天的人根本不会看重钱财。 “哑巴?”地藏的声音浑厚,从两人站在他面前起,地藏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秦无衣。 “不是。”秦无衣同样也一直在和地藏对视。 地藏的手指摩挲在椅子扶手上,好似对秦无衣格外感兴趣:“叫什么?” 秦无衣脱口而出:“如来。” 地藏手指悬停在扶手上,先是一怔很快大笑出声,自己叫地藏,面前这个男人却敢称如来,连名字都要强过自己一头,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挑衅自己了。 地藏笑,秦无衣也跟着笑,乞丐却在向后退,上一次见到地藏笑的时候,瑞西堡的堡主还是屠夫,地藏也是在这里,一边用开山斧砍像宰杀牲口般将屠夫砍的四分五裂,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地藏的笑声戛然而止,身子微微前倾:“如来法相万千,不如取下面罩,让我也见识见识我佛真容。” 秦无衣拉下面罩,地藏的身子像是凝固住,久久一动不动,视线又瞟向那只还在天空中盘旋的鹘鹰,等目光再移到秦无衣身上时,之前脸上的戾气变成奇怪的颓然,身子又缓缓靠回到椅背,整个人刚好缩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既然是冠将军引荐的人,我怎么也得给他一个面子,不过此事关系体大,得容我再想想,两位先歇息一晚,明早我在回复你们。” 乞丐眉头微微一皱,习惯了在刀口舔血的地藏几时把冠天都放在眼里,若是以往,面前这两人根本下不了这座高楼,不知道为什么,地藏今日反应与平时截然不同。 乞丐将秦无衣和顾洛雪送下楼后,连忙快步折回去,在楼上没见到地藏,通往里屋的门开着,但乞丐不敢进去,那房间是整个瑞西堡的禁地,除了地藏之外没人敢踏入半步,就连乞丐也不行。 乞丐一直很好奇,那间房里到底有什么,在瑞西堡这么多年,他见过地藏欺行霸市、包娼庇赌、鱼肉乡里,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但从不见地藏敛财,所以乞丐很肯定房里不会是金银财宝。 而且那间房子里仿佛有某种魔力,地藏每次进去都会独自停留很长时间,等再出来时,地藏身上会多几分无畏和戾气。 乞丐一直等到黄昏,才看见地藏从屋里出来,乞丐有些诧异,他在地藏的神色中见到一种混沌的茫然,乞丐的目光落在地藏手里的开山斧,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两把斧头,在瑞西堡,地藏已经很多年不需要靠这两把斧头才让其他人畏惧。 地藏在磨斧头,刺耳的声音撞击在乞丐的耳膜上,头也没抬问道:“钱真有那么好?你一见到眼睛都直了,你鬼心思多,是不是已有什么打算?” 乞丐见到地藏的开山斧,像是吃了定心丸,他见识过这两把斧头的威力,所以才敢在瑞西堡肆无忌惮,走到地藏身边埋头说道:“咱们与冠天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您和他虽说有些交集,但这个忙恐怕不好帮啊。” “怎么个不好法?” “吐蕃守将阔竭勒与您也有交往,他统御吐蕃边军与唐廷僵持已有数年,祁连山的望天涯也在他统辖范围之内,此人一直欲要东进攻伐大唐,只是师出无名才按兵不动,倘若万一那两人真拿到了天尘花,吐蕃神花被窃可是最重,阔竭勒肯定会引兵追击,这岂不刚好给了他出兵的理由,到那时,吐蕃大兵压境,冠天都也不会坐视不理,两军一旦交战,瑞西堡夹在中间两边受敌,咱们会有灭顶之灾,总不能因为两个嫌命长的人,把瑞西堡也搭进去吧。” 地藏抬头瞟了他一眼:“你怕死?” “谁不怕死……”说到一半,乞丐硬生生停住,叹息一声,“不是谁都像您不惜命,再说堡里还有几千口子人,都仰仗着您才有栖身之所,为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搭上瑞西堡不值得。” “你的意思是不帮这个忙,明早把他们打发走?” 乞丐笑意狡黠:“肉都送到嘴边了,怎么能打发走呢?” 地藏继续磨手里的斧头,漫不经心问:“你打算怎么做?” “他们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咱可不能跟钱过不去啊,您虽然不贪财,但瑞西堡这么大的地方,粮草马匹也不是白送的,什么地方都得花钱,那两袋金叶可够咱们好几年开销。” “别拐弯抹角,有屁就放。” “他们去望天涯九死一生,我寻摸着十有八九是没命回来的,与其让他们被阔竭勒抓住留下出兵的理由,还不如我们先动手……”乞丐伸掌,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埋在城外黄土里,神不知鬼不晓,冠天都追问起来,就说去了望天涯,人没回来也是咎由自取,这人情也做了,钱咱也得了,而且唐蕃两边都没有得罪,一举两得的好事干嘛不做。” 地藏意味深长回了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有些钱财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到的,指不定会把自个命搭进去。”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您点头,我安排两人今晚就把男的给做了,至于那个女的……”乞丐摸摸下巴,露出一脸淫笑,“瞧模样长的不错,留下服侍您,等您玩够了再丢到窑子里去。” 地藏再抬头时,目光里多了一分阴冷,乞丐连忙收起脸上笑意,心里埋怨自己太得意忘形,居然忘了地藏除了不敛财,也不贪恋女色,他虽恶贯满盈,但却和堡中其他恶人截然不同,地藏有自己的底线,不欺凌妇孺便是其中之一,藏污纳垢的瑞西堡就是在地藏制定的法则下得以有了秩序。 地藏嘴里说出两个字:“十个。” “啊?”乞丐不明其意。 “在堡里寻十个身手了得的亡命之徒,必须是没有妻儿的。”地藏加重语气强调,然后指着乞丐舍不得放下的钱袋,“将里面的金叶分给这些人,今晚动手,带那个男人的头来见我。” 乞丐见地藏点头,兴高采烈问:“那个女的怎么办?” “放她走。” 乞丐眉头紧皱:“她拿着冠天都的玉佩,想必两人交情不浅,万一放虎归山,冠天都追责下来怎么办?” “冠天都又不是不知道瑞西堡是什么地方,财不露白,她一个外人,身上揣着两袋金叶在这里招摇,被人劫财害命也怪不了我头上,再说她既然和冠天都有交情,我总得给他留点情面。” “您说的也是,我现在就安排人去办事。” “回来。”地藏又埋头磨开天斧,声音很轻但却掷地有声,“钱财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道能保住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今晚的事你别去。” 乞丐悻悻点头,心有不甘看着手里沉甸甸一袋金叶,即便再不情愿也不敢违抗地藏的话。 乞丐下了楼,地藏还在专心致志磨斧头,荒废了太多年,斧刃都变的钝厚,磨去面上那层锈渍露出里面夺人心魄的寒光,倒映出地藏那张心事重重的脸,和手中的开天斧一样沉重和迟钝。 一声清脆的鹰鸣将地藏从沉思中唤醒。 抬头便看见停在高楼屋檐上的那只鹘鹰,和先去那个叫如来的男人一样,鹘鹰敏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金色的羽翼在落日的余辉中透着令人肃穆的色彩,在地藏的脸上蒙上一层无以复加的凝重。 走到窗边,鹘鹰距地藏近在咫尺,只要地藏伸手便能触摸到,鹘鹰没有闪躲,地藏也没有驱赶,一人一鹰的眼里似乎都没有畏惧,矗立在高楼上又仿佛是习以为常的默契,视线不约而同鸟瞰着被灯火点缀的边城。 地藏凶悍的神情渐渐变的有些惆怅,记得刚来时,这里还是一座充斥着杀戮与死亡的荒芜废墟,是他带来了秩序和规矩,渐渐来瑞西堡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躲避仇家还是逃避官府,似乎所有人都有潜移默化的共识,入城那刻起便和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和这戈壁的黄沙一起伴着这座荒城了此残生。 或许是天下唯一的容身之地,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来了这里也知道收敛和隐忍,坚守着属于他们的桃花源,就这样,时间长了,虽以恶名满天下的瑞西堡反倒成为最平和的地方。 平和到会让人遗忘掉过去,就像如今的地藏,已经很久没再拿起过那两把曾经沾满血腥的开天斧,或许是无拘无束的日子太过安逸,地藏甚至都快忘掉自己的名字。 直到这只停在身旁的鹘鹰,那敏锐的鹰眸仿佛撕裂了这片祥和,在提醒地藏想起来这里的初心。 顾洛雪走在石板堆砌的街道上,饶有兴致观望着街边的商铺,几只黄狗追逐嬉戏从身边跑过,不知何家传来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婴孩的哭啼声和妇人咒骂醉酒郎君的谩骂,有那么一瞬,顾洛雪感觉自己还在长安城的某处坊间。 冠天都提及瑞西堡的时候,顾洛雪能联想到的只有荒凉和贫瘠,却没想到这座被废弃的边城会如此热闹,街道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商贩,川流不息的人群脸上没有京城百姓的拘谨,洋溢着悠闲自得的神情。 顾洛雪来回张望了很久,发现走在前面的秦无衣依旧一副漠然的神色,好似不管什么事都难引起他兴趣。 顾洛雪追上秦无衣,迟疑了片刻,抿嘴说道:“我是在甘州长大的。” “哦。” “我自小就和冠天都认识。” “哦。” 顾洛雪拉住秦无衣:“你就不好奇吗?” 秦无衣的笑容干净纯粹,摊着手反问:“我为什么要好奇?” “那日在马车上,白哉就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薛修缘那么多事,是你有意打断了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其中缘由?” “是白哉好奇,又不是我好奇,再说也没有什么可好奇的地方。”秦无衣轻描淡写说道,“不过我倒是猜错了一件事。” 顾洛雪不解:“猜错什么?” “你与冠天都在军营长大,虽说两小无猜,但他见你的神态有几分恭敬,想来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冠天都的父亲冠文杰已官拜节度使,可见你家境显赫,甚至在冠文杰之上。 薛修缘进宫面圣,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其中始末你却知道的一清二楚,要么有人告诉你,要么当时你也在场,不管是哪种,能获悉此事的人身份都非比寻常。 你别看白哉憨愚,但他心思缜密,就更别提牧谣了,我能想到这些,白哉和牧谣同样也能想到,你不过是想隐姓埋名而已,有什么值得去好奇的,你大可不必因为有事相瞒而愧疚,我何尝不也有事瞒着你。” 秦无衣开诚布公一口气说完,反而让顾洛雪更加惴惴不安,低声埋怨了一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把什么事都放心里,朋友之交贵在坦诚,你就不能有话明说啊?” 秦无衣嘴角挂出一丝痞笑:“你想要我坦诚?” 顾洛雪点点头。 “冠天都这人有情有义,而且忠勇不屈,难得一名热血男儿,你若日后想寻人托付终身,冠天都倒不失一位好人选。” 顾洛雪一脸茫然:“你,你给我说这个干嘛?” “你不是要我坦诚吗,冠天都对你情根深种,可惜你后知后觉,我是怕你错过了这份天赐良缘,才坦诚相告。” 顾洛雪脸颊绯红,满眼诧异:“天都对我有情?” “扪心自问,你入军营以剑相逼,是你自己胆色过人还是你知道,无论你对冠天都做什么,他都会对你妥协,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才执意要与我同行,你知道甘州关隘难过,从你随我出发那刻起,你就想好要挟持冠天都。”秦无衣苦笑一声摇头奚落,“果真是自古多情总被无情伤。”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你想太多了……”顾洛雪极力在摇头,发现秦无衣认真的表情,渐渐没有了多少底气,“他,他真是这样想的?” 秦无衣点点头:“他为你连婚都不成了,当着众兵将的面让你挟持,堂堂将军颜面扫地,若不是对你有情又岂会如此。” “我与天都自幼长大,确是两小无猜,但我一直当他是兄长,只有兄妹情谊,绝无女儿之情。”顾洛雪懊悔不已,“不成,下次见到天都,我一定要对他说清楚,免得耽误了他。” 秦无衣戏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苦等你这么多年还初心不改,你若直言相告,就不怕伤了他真心。” 顾洛雪一时六神无主:“那,那我该怎么办?” 秦无衣意味深长笑言:“你看,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去坦诚,否则会伤人伤己。” 顾洛雪这才听明白,秦无衣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堵她那句坦诚相见,心有不服问道:“那牧谣姐呢?她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为什么你对她一直若即若离?” “牧谣?一往情深?”秦无衣愣住,然后噗嗤一口笑出声,“你连自己的事都看不透,居然还操心我的,我和牧谣是朋友,肝胆相照可以,至于儿女情长就算了,她那性子我可受不了,再说,她早已心有所属,只是她现在还没记起那人是谁。” “牧谣姐心里有其他人?”顾洛雪想起第一次见到聂牧谣时,她留在案几上那副画,画中有一名剑客寂寥的身影,起初还以为牧谣画的是秦无衣,“那你呢?你心里是否也有一名女子……” 顾洛雪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唐突的问题,但她很想从秦无衣口中得到答案,话还未说完,只觉手心一热,低头看见秦无衣忽然牵住自己的手,这个男人的手心莫名的温暖。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到,秦无衣的身子贴的很近,顾洛雪甚至能听到他的鼻息声,吹拂在她颈脖间有一种让人意乱情迷的酥麻。 那一刻,顾洛雪感觉自己心弦被拨动。 “看见那间酒肆了吗?”秦无衣的声音很轻柔,抬手指向石桥对面插着酒旗的店铺。 顾洛雪面红耳赤,分不清是不想还是不愿挣脱秦无衣的手,羞涩的点点头:“看见了。” “祁连山风急雪大,去沽两壶酒带在路上暖身,记住……”秦无衣加重语气,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从桥上过去,在酒肆等我,别回头!” 顾洛雪听到最后三字时才回过神,余光瞟向桥头边的街口,有人依在阴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杵在地上的刀折射出寒光,另一侧的街口同样也站在两人,手中也握着兵器,街道两边的人互为犄角,分明是冲着桥上的顾洛雪和秦无衣。 顾洛雪从瑞西堡安详热闹的错觉中清醒,这里终究是恶人汇聚的无主之地,杀人越货在这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用猜,身后的桥另一头也被人截断。 顾洛雪想去握住月渎,手抬不起来,这才明白秦无衣为什么会握住自己的手,他是不想自己被卷入这场厮杀。 “记得要沽黄酒。”秦无衣在顾洛雪耳边低语,松开手时,将绿豆放在顾洛雪掌心。 云淡风轻的声音舒缓了顾洛雪的紧张,迈开脚步向桥对面走去,她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但有秦无衣在她不会感到有丝毫害怕。 呲! 声响传来时,还是让顾洛雪一惊,那是利器刺透身体的声音,但只是短暂的停留,顾洛雪又径直向酒肆走去,终于明白聂牧谣和羽生白哉所说的那种,将自己后背交予最信任的人是怎么的感觉。 身后接连传来声响,但都很短促,顾洛雪依稀能分辨出骨头被拧断的声音,以及利刃割开皮肉时血脉喷涌的声音,可始终没有听见哀嚎和惨叫声,说明不管倒下的是谁,都是在一瞬被毙命,甚至连开口发出声音的机会也没有。 街边有妇人出来倒水,水渍泼洒在街面上,没有惊慌失措的喊叫,甚至都没有去观望,好似早已对杀戮麻木,店铺中的商贩有条不紊打烊,在他们眼里,人命似乎低贱的如同蝼蚁。 站在酒肆的柜台边,顾洛雪递上钱,看着商家慢条斯理沽满两壶酒,和其他人一样,对发生在面前的杀戮视而不见,对顾洛雪一脸客气的笑着。 身后的声音已经停歇了很久,顾洛雪突然有些心慌,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担心秦无衣,终于没忍住想回头观望,那只温暖而细腻的手便是那时轻轻触摸在她脸颊。 顾洛雪看见了秦无衣,也看见了他脸上惬意而平静的微笑,他的手刚好遮挡了顾洛雪的视线,看不见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低头时见秦无衣另一只手中多了一包东西,鲜血渗透出来滴落在地上。 秦无衣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下意识将手中拧着的东西背到身后,脸上的笑意如同和煦的春风,直到顾洛雪将头转回去,他才把手放下来。 酒肆门口悬挂的灯火将顾洛雪和秦无衣分离开,秦无衣刚好站在灯火无法照亮的阴影中,而对面的顾洛雪在灯火下明媚干净,这正是秦无衣所要的结果,亦如自己曾经对羽生白哉说过的那样,顾洛雪的眼中不应该见到那些黑暗,如果有,他愿意为她清除干净,即便代价是沉沦黑暗也在所不惜。 第四十八章 坦诚相见 漫漫黄沙,唯有天地。 佛晓的晨光中,一抹风雪点缀在瑞西堡的城墙上,残垣断壁的城壁以及布满箭头的黄土,无不在述说着这座被遗弃边城的曾经的峥嵘和过往的沧桑。 大开的城门没有甘州那样森严,喧闹而沸腾的人声却有着比甘州更为热闹繁盛的景象,早起商贩叫卖的吆喝声与驼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在堡中各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中,让这座边城充满无限生机。 地藏。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这尊菩萨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宏愿,以殊胜功德,慈悲度世而名扬天下。 如今地藏就站在瑞西堡最高的角楼上,只是在他脸上没看出慈悲,黝黑健硕的身形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头黑熊。 而且还是一头残暴的黑熊。 从右眼角一直斜斜划过脸颊的伤疤令人不寒而栗,瞪着的左眼在这座边城中还没人敢去直视,正如同冠天都所说,这是一座汇聚恶人的无主之地,能来这里的人都极力的想抹去自己的过去,并不是因为想要重新来过,而是他们的过去充斥着太多罪孽和血腥。 恶贯满盈已无法得到任何宽恕和赦免,天大地大却没有地方再能容下他们,唯独这里,入城的那一刻起,便能将过往的罪孽一笔勾销,包括他们的名字,因此在瑞西堡中没有人会用曾经的名字。 地藏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选这个名字并不是想要普度众生,地藏菩萨能度化地狱中的恶鬼,而这里的地藏能让城中所有恶人臣服,当然不会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名字,地藏靠的是他那两把重达百斤的开天斧。 地藏记不得是何时来这里,但还记得这高楼原先的主人叫屠夫,杀人如麻的恶匪,地藏刚来的那会,屠夫就是瑞西堡的堡主,地藏手持两把开天斧,从高楼第一层一路砍杀上去,在顶层将屠夫大卸八块,尸身就扔在城后的荒丘上喂了野狼。 从那以后地藏便成了这座边城新的主人,弱肉强食历来都是瑞西堡的生存法则,地藏也在等着有一天,会有人和他当年一样杀上这座高楼,自己的尸骨也会和屠夫一样被丢弃在城外,地藏甚至很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在他现在还拥有的所有一切中,地藏最不珍惜的就是自己这条命。 城里每天都有人因为鸡毛蒜皮的纷争送命,在这个地方,命变成最廉价的东西,可事与愿违,地藏一直没有等到那个干上楼的人,渐渐他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重新制定了规矩,随着来瑞西堡的人越来越多,这座原本荒芜的边城竟慢慢变的繁盛。 但每一个走过高楼的人都会敬畏的埋下头,地藏俨然是这里的王,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容违抗的法规,地藏喜欢站在高楼上鸟瞰这座属于他的无主之地,亦如君临天下的帝王接受臣民的膜拜。 只不过现在地藏仰着头,他看见了那只随着晨曦展翅掠过天际的鹘鹰,视线一直追逐着那只鹰的身影,凶煞的目光中透出别样的神色,与鹘鹰一同出现的还有两人。 女的眉清目秀,怎么看也不像是恶人,从她入城起,就惹来四周人群不怀好意的打量,地藏的视线从鹘鹰移到女人身旁戴着面罩的男人,他正抬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已经很多年,没人敢与自己这样对视了。 上楼的人叫乞丐,地藏是这样叫他的,因为刚来瑞西堡的时候,他就是城中靠乞讨为生的乞丐,这里的人都惜命,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一切,因此怜悯和仁慈从来都不会在瑞西堡出现,但乞丐却将最后一块发霉的胡饼掰了一半给地藏。 后来地藏问过乞丐,当时为什么要分胡饼给自己,乞丐说感觉地藏与这里的人不同,至于到底有什么不同,连乞丐也说不上来了。 地藏没有再追问,半块胡饼换来乞丐是城中除了地藏之外唯一能上高楼的人,也让他成为这座无主之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放眼天下,他可能是最有权势的乞丐。 “来了两个生人,女的拿着这块玉佩要见您。”乞丐走到地藏身边,瞟了一眼楼下的顾洛雪,“看穿着打扮不像是来避难的,身旁的男人像哑巴,入城后没听他说过话,您要不想见,我这就下去打发他们走。” “带他们上来。” 秦无衣和顾洛雪上了楼,见到坐在貂皮椅上的地藏,心里暗惊眼前这人样貌好凶悍,难怪能在便地恶人的瑞西堡称王。 顾洛雪稽礼道:“我们受冠将军引荐,特来拜会堡主,有一事还望堡主施以援手。” 地藏无动于衷,目光阴冷注视二人。 乞丐在旁边接话:“瑞西堡不归冠天都管辖,堡主与他只有交易没有交情,拿一块破玉佩就敢来这儿,冠天都未免也太小看堡主了吧。” “既然能谈交易那就最好。”顾洛雪也不客套,从身上拿出两个钱袋,其中一个递到乞丐手中,单刀直入对地藏说,“没打算让堡主白帮忙,一点心意算是孝敬堡主。” 乞丐打开钱袋,里面竟然满满一袋西域金叶,这两袋金叶还是临行前聂牧谣交给她的,就是想着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 晨曦的阳光照射在金叶上,在乞丐的脸上蒙上一层金色,毫不掩饰的贪婪就浮现在乞丐的笑意中。 “出手倒是挺阔绰。”乞丐在手里掂量着金叶的重量,眯起眼睛问,“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如此大方,想来要办的不是小事,到底要堡主帮什么忙,说来听听。” 顾洛雪:“我们要去望天涯,但不识路,听闻堡主见多识广,劳烦堡主为我们指一条路,这袋金叶全当定金,事成之后再奉上另一袋。” “想拿天尘花?”乞丐眉头一挑,重新来回打量两人,忽然冷笑出声,“二位是嫌命长,还是以往自己有通天神通?望天涯在吐蕃境内,先别说你们能不能躲过吐蕃斥候的巡查,就算能上到祁连山,变幻莫测的气候,稍有不慎都会要了你们的命。” 顾洛雪也不掩饰,不卑不亢回道:“我们执意要上望天涯,拼的就是自己这条命,死活与人无尤,只请堡主告之前去的路便可。” 乞丐偏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地藏。 地藏眼里没有那袋金叶,更没有乞丐的贪婪,他是瑞西堡最不惜命的人,因为地藏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通透,他永远都活在当下,从不去想明天会怎样,一个不在乎明天的人根本不会看重钱财。 “哑巴?”地藏的声音浑厚,从两人站在他面前起,地藏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秦无衣。 “不是。”秦无衣同样也一直在和地藏对视。 地藏的手指摩挲在椅子扶手上,好似对秦无衣格外感兴趣:“叫什么?” 秦无衣脱口而出:“如来。” 地藏手指悬停在扶手上,先是一怔很快大笑出声,自己叫地藏,面前这个男人却敢称如来,连名字都要强过自己一头,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挑衅自己了。 地藏笑,秦无衣也跟着笑,乞丐却在向后退,上一次见到地藏笑的时候,瑞西堡的堡主还是屠夫,地藏也是在这里,一边用开山斧砍像宰杀牲口般将屠夫砍的四分五裂,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地藏的笑声戛然而止,身子微微前倾:“如来法相万千,不如取下面罩,让我也见识见识我佛真容。” 秦无衣拉下面罩,地藏的身子像是凝固住,久久一动不动,视线又瞟向那只还在天空中盘旋的鹘鹰,等目光再移到秦无衣身上时,之前脸上的戾气变成奇怪的颓然,身子又缓缓靠回到椅背,整个人刚好缩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既然是冠将军引荐的人,我怎么也得给他一个面子,不过此事关系体大,得容我再想想,两位先歇息一晚,明早我在回复你们。” 乞丐眉头微微一皱,习惯了在刀口舔血的地藏几时把冠天都放在眼里,若是以往,面前这两人根本下不了这座高楼,不知道为什么,地藏今日反应与平时截然不同。 乞丐将秦无衣和顾洛雪送下楼后,连忙快步折回去,在楼上没见到地藏,通往里屋的门开着,但乞丐不敢进去,那房间是整个瑞西堡的禁地,除了地藏之外没人敢踏入半步,就连乞丐也不行。 乞丐一直很好奇,那间房里到底有什么,在瑞西堡这么多年,他见过地藏欺行霸市、包娼庇赌、鱼肉乡里,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但从不见地藏敛财,所以乞丐很肯定房里不会是金银财宝。 而且那间房子里仿佛有某种魔力,地藏每次进去都会独自停留很长时间,等再出来时,地藏身上会多几分无畏和戾气。 乞丐一直等到黄昏,才看见地藏从屋里出来,乞丐有些诧异,他在地藏的神色中见到一种混沌的茫然,乞丐的目光落在地藏手里的开山斧,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两把斧头,在瑞西堡,地藏已经很多年不需要靠这两把斧头才让其他人畏惧。 地藏在磨斧头,刺耳的声音撞击在乞丐的耳膜上,头也没抬问道:“钱真有那么好?你一见到眼睛都直了,你鬼心思多,是不是已有什么打算?” 乞丐见到地藏的开山斧,像是吃了定心丸,他见识过这两把斧头的威力,所以才敢在瑞西堡肆无忌惮,走到地藏身边埋头说道:“咱们与冠天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您和他虽说有些交集,但这个忙恐怕不好帮啊。” “怎么个不好法?” “吐蕃守将阔竭勒与您也有交往,他统御吐蕃边军与唐廷僵持已有数年,祁连山的望天涯也在他统辖范围之内,此人一直欲要东进攻伐大唐,只是师出无名才按兵不动,倘若万一那两人真拿到了天尘花,吐蕃神花被窃可是最重,阔竭勒肯定会引兵追击,这岂不刚好给了他出兵的理由,到那时,吐蕃大兵压境,冠天都也不会坐视不理,两军一旦交战,瑞西堡夹在中间两边受敌,咱们会有灭顶之灾,总不能因为两个嫌命长的人,把瑞西堡也搭进去吧。” 地藏抬头瞟了他一眼:“你怕死?” “谁不怕死……”说到一半,乞丐硬生生停住,叹息一声,“不是谁都像您不惜命,再说堡里还有几千口子人,都仰仗着您才有栖身之所,为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搭上瑞西堡不值得。” “你的意思是不帮这个忙,明早把他们打发走?” 乞丐笑意狡黠:“肉都送到嘴边了,怎么能打发走呢?” 地藏继续磨手里的斧头,漫不经心问:“你打算怎么做?” “他们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咱可不能跟钱过不去啊,您虽然不贪财,但瑞西堡这么大的地方,粮草马匹也不是白送的,什么地方都得花钱,那两袋金叶可够咱们好几年开销。” “别拐弯抹角,有屁就放。” “他们去望天涯九死一生,我寻摸着十有八九是没命回来的,与其让他们被阔竭勒抓住留下出兵的理由,还不如我们先动手……”乞丐伸掌,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埋在城外黄土里,神不知鬼不晓,冠天都追问起来,就说去了望天涯,人没回来也是咎由自取,这人情也做了,钱咱也得了,而且唐蕃两边都没有得罪,一举两得的好事干嘛不做。” 地藏意味深长回了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有些钱财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到的,指不定会把自个命搭进去。”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您点头,我安排两人今晚就把男的给做了,至于那个女的……”乞丐摸摸下巴,露出一脸淫笑,“瞧模样长的不错,留下服侍您,等您玩够了再丢到窑子里去。” 地藏再抬头时,目光里多了一分阴冷,乞丐连忙收起脸上笑意,心里埋怨自己太得意忘形,居然忘了地藏除了不敛财,也不贪恋女色,他虽恶贯满盈,但却和堡中其他恶人截然不同,地藏有自己的底线,不欺凌妇孺便是其中之一,藏污纳垢的瑞西堡就是在地藏制定的法则下得以有了秩序。 地藏嘴里说出两个字:“十个。” “啊?”乞丐不明其意。 “在堡里寻十个身手了得的亡命之徒,必须是没有妻儿的。”地藏加重语气强调,然后指着乞丐舍不得放下的钱袋,“将里面的金叶分给这些人,今晚动手,带那个男人的头来见我。” 乞丐见地藏点头,兴高采烈问:“那个女的怎么办?” “放她走。” 乞丐眉头紧皱:“她拿着冠天都的玉佩,想必两人交情不浅,万一放虎归山,冠天都追责下来怎么办?” “冠天都又不是不知道瑞西堡是什么地方,财不露白,她一个外人,身上揣着两袋金叶在这里招摇,被人劫财害命也怪不了我头上,再说她既然和冠天都有交情,我总得给他留点情面。” “您说的也是,我现在就安排人去办事。” “回来。”地藏又埋头磨开天斧,声音很轻但却掷地有声,“钱财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道能保住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今晚的事你别去。” 乞丐悻悻点头,心有不甘看着手里沉甸甸一袋金叶,即便再不情愿也不敢违抗地藏的话。 乞丐下了楼,地藏还在专心致志磨斧头,荒废了太多年,斧刃都变的钝厚,磨去面上那层锈渍露出里面夺人心魄的寒光,倒映出地藏那张心事重重的脸,和手中的开天斧一样沉重和迟钝。 一声清脆的鹰鸣将地藏从沉思中唤醒。 抬头便看见停在高楼屋檐上的那只鹘鹰,和先去那个叫如来的男人一样,鹘鹰敏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金色的羽翼在落日的余辉中透着令人肃穆的色彩,在地藏的脸上蒙上一层无以复加的凝重。 走到窗边,鹘鹰距地藏近在咫尺,只要地藏伸手便能触摸到,鹘鹰没有闪躲,地藏也没有驱赶,一人一鹰的眼里似乎都没有畏惧,矗立在高楼上又仿佛是习以为常的默契,视线不约而同鸟瞰着被灯火点缀的边城。 地藏凶悍的神情渐渐变的有些惆怅,记得刚来时,这里还是一座充斥着杀戮与死亡的荒芜废墟,是他带来了秩序和规矩,渐渐来瑞西堡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躲避仇家还是逃避官府,似乎所有人都有潜移默化的共识,入城那刻起便和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和这戈壁的黄沙一起伴着这座荒城了此残生。 或许是天下唯一的容身之地,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来了这里也知道收敛和隐忍,坚守着属于他们的桃花源,就这样,时间长了,虽以恶名满天下的瑞西堡反倒成为最平和的地方。 平和到会让人遗忘掉过去,就像如今的地藏,已经很久没再拿起过那两把曾经沾满血腥的开天斧,或许是无拘无束的日子太过安逸,地藏甚至都快忘掉自己的名字。 直到这只停在身旁的鹘鹰,那敏锐的鹰眸仿佛撕裂了这片祥和,在提醒地藏想起来这里的初心。 顾洛雪走在石板堆砌的街道上,饶有兴致观望着街边的商铺,几只黄狗追逐嬉戏从身边跑过,不知何家传来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婴孩的哭啼声和妇人咒骂醉酒郎君的谩骂,有那么一瞬,顾洛雪感觉自己还在长安城的某处坊间。 冠天都提及瑞西堡的时候,顾洛雪能联想到的只有荒凉和贫瘠,却没想到这座被废弃的边城会如此热闹,街道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商贩,川流不息的人群脸上没有京城百姓的拘谨,洋溢着悠闲自得的神情。 顾洛雪来回张望了很久,发现走在前面的秦无衣依旧一副漠然的神色,好似不管什么事都难引起他兴趣。 顾洛雪追上秦无衣,迟疑了片刻,抿嘴说道:“我是在甘州长大的。” “哦。” “我自小就和冠天都认识。” “哦。” 顾洛雪拉住秦无衣:“你就不好奇吗?” 秦无衣的笑容干净纯粹,摊着手反问:“我为什么要好奇?” “那日在马车上,白哉就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薛修缘那么多事,是你有意打断了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其中缘由?” “是白哉好奇,又不是我好奇,再说也没有什么可好奇的地方。”秦无衣轻描淡写说道,“不过我倒是猜错了一件事。” 顾洛雪不解:“猜错什么?” “你与冠天都在军营长大,虽说两小无猜,但他见你的神态有几分恭敬,想来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冠天都的父亲冠文杰已官拜节度使,可见你家境显赫,甚至在冠文杰之上。 薛修缘进宫面圣,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其中始末你却知道的一清二楚,要么有人告诉你,要么当时你也在场,不管是哪种,能获悉此事的人身份都非比寻常。 你别看白哉憨愚,但他心思缜密,就更别提牧谣了,我能想到这些,白哉和牧谣同样也能想到,你不过是想隐姓埋名而已,有什么值得去好奇的,你大可不必因为有事相瞒而愧疚,我何尝不也有事瞒着你。” 秦无衣开诚布公一口气说完,反而让顾洛雪更加惴惴不安,低声埋怨了一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把什么事都放心里,朋友之交贵在坦诚,你就不能有话明说啊?” 秦无衣嘴角挂出一丝痞笑:“你想要我坦诚?” 顾洛雪点点头。 “冠天都这人有情有义,而且忠勇不屈,难得一名热血男儿,你若日后想寻人托付终身,冠天都倒不失一位好人选。” 顾洛雪一脸茫然:“你,你给我说这个干嘛?” “你不是要我坦诚吗,冠天都对你情根深种,可惜你后知后觉,我是怕你错过了这份天赐良缘,才坦诚相告。” 顾洛雪脸颊绯红,满眼诧异:“天都对我有情?” “扪心自问,你入军营以剑相逼,是你自己胆色过人还是你知道,无论你对冠天都做什么,他都会对你妥协,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才执意要与我同行,你知道甘州关隘难过,从你随我出发那刻起,你就想好要挟持冠天都。”秦无衣苦笑一声摇头奚落,“果真是自古多情总被无情伤。”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你想太多了……”顾洛雪极力在摇头,发现秦无衣认真的表情,渐渐没有了多少底气,“他,他真是这样想的?” 秦无衣点点头:“他为你连婚都不成了,当着众兵将的面让你挟持,堂堂将军颜面扫地,若不是对你有情又岂会如此。” “我与天都自幼长大,确是两小无猜,但我一直当他是兄长,只有兄妹情谊,绝无女儿之情。”顾洛雪懊悔不已,“不成,下次见到天都,我一定要对他说清楚,免得耽误了他。” 秦无衣戏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苦等你这么多年还初心不改,你若直言相告,就不怕伤了他真心。” 顾洛雪一时六神无主:“那,那我该怎么办?” 秦无衣意味深长笑言:“你看,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去坦诚,否则会伤人伤己。” 顾洛雪这才听明白,秦无衣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堵她那句坦诚相见,心有不服问道:“那牧谣姐呢?她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为什么你对她一直若即若离?” “牧谣?一往情深?”秦无衣愣住,然后噗嗤一口笑出声,“你连自己的事都看不透,居然还操心我的,我和牧谣是朋友,肝胆相照可以,至于儿女情长就算了,她那性子我可受不了,再说,她早已心有所属,只是她现在还没记起那人是谁。” “牧谣姐心里有其他人?”顾洛雪想起第一次见到聂牧谣时,她留在案几上那副画,画中有一名剑客寂寥的身影,起初还以为牧谣画的是秦无衣,“那你呢?你心里是否也有一名女子……” 顾洛雪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唐突的问题,但她很想从秦无衣口中得到答案,话还未说完,只觉手心一热,低头看见秦无衣忽然牵住自己的手,这个男人的手心莫名的温暖。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到,秦无衣的身子贴的很近,顾洛雪甚至能听到他的鼻息声,吹拂在她颈脖间有一种让人意乱情迷的酥麻。 那一刻,顾洛雪感觉自己心弦被拨动。 “看见那间酒肆了吗?”秦无衣的声音很轻柔,抬手指向石桥对面插着酒旗的店铺。 顾洛雪面红耳赤,分不清是不想还是不愿挣脱秦无衣的手,羞涩的点点头:“看见了。” “祁连山风急雪大,去沽两壶酒带在路上暖身,记住……”秦无衣加重语气,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从桥上过去,在酒肆等我,别回头!” 顾洛雪听到最后三字时才回过神,余光瞟向桥头边的街口,有人依在阴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杵在地上的刀折射出寒光,另一侧的街口同样也站在两人,手中也握着兵器,街道两边的人互为犄角,分明是冲着桥上的顾洛雪和秦无衣。 顾洛雪从瑞西堡安详热闹的错觉中清醒,这里终究是恶人汇聚的无主之地,杀人越货在这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用猜,身后的桥另一头也被人截断。 顾洛雪想去握住月渎,手抬不起来,这才明白秦无衣为什么会握住自己的手,他是不想自己被卷入这场厮杀。 “记得要沽黄酒。”秦无衣在顾洛雪耳边低语,松开手时,将绿豆放在顾洛雪掌心。 云淡风轻的声音舒缓了顾洛雪的紧张,迈开脚步向桥对面走去,她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但有秦无衣在她不会感到有丝毫害怕。 呲! 声响传来时,还是让顾洛雪一惊,那是利器刺透身体的声音,但只是短暂的停留,顾洛雪又径直向酒肆走去,终于明白聂牧谣和羽生白哉所说的那种,将自己后背交予最信任的人是怎么的感觉。 身后接连传来声响,但都很短促,顾洛雪依稀能分辨出骨头被拧断的声音,以及利刃割开皮肉时血脉喷涌的声音,可始终没有听见哀嚎和惨叫声,说明不管倒下的是谁,都是在一瞬被毙命,甚至连开口发出声音的机会也没有。 街边有妇人出来倒水,水渍泼洒在街面上,没有惊慌失措的喊叫,甚至都没有去观望,好似早已对杀戮麻木,店铺中的商贩有条不紊打烊,在他们眼里,人命似乎低贱的如同蝼蚁。 站在酒肆的柜台边,顾洛雪递上钱,看着商家慢条斯理沽满两壶酒,和其他人一样,对发生在面前的杀戮视而不见,对顾洛雪一脸客气的笑着。 身后的声音已经停歇了很久,顾洛雪突然有些心慌,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担心秦无衣,终于没忍住想回头观望,那只温暖而细腻的手便是那时轻轻触摸在她脸颊。 顾洛雪看见了秦无衣,也看见了他脸上惬意而平静的微笑,他的手刚好遮挡了顾洛雪的视线,看不见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低头时见秦无衣另一只手中多了一包东西,鲜血渗透出来滴落在地上。 秦无衣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下意识将手中拧着的东西背到身后,脸上的笑意如同和煦的春风,直到顾洛雪将头转回去,他才把手放下来。 酒肆门口悬挂的灯火将顾洛雪和秦无衣分离开,秦无衣刚好站在灯火无法照亮的阴影中,而对面的顾洛雪在灯火下明媚干净,这正是秦无衣所要的结果,亦如自己曾经对羽生白哉说过的那样,顾洛雪的眼中不应该见到那些黑暗,如果有,他愿意为她清除干净,即便代价是沉沦黑暗也在所不惜。 第四十九章 废物 要想在瑞西堡活下去,就得遵循这里的规矩。 弱肉强食是这里的法则,争强斗狠是确保还能看见明天日出的生存方式,但猴六却是一个例外,他能在瑞西堡活着全因为他就是一个笑话,一个连满城恶人都嫌弃蔑视的笑话。 和所有人一样,没人知道猴六的真名,整个人瘦的像根麻杆,左手长着六根手指,怎么看都像一只神憎鬼厌的病猴,时间长了,他便有了猴六这个花名。 刚来边城那会,随便一个人也能欺凌他,猴六最擅长的就是抱着头蹲在地上惨叫,连还手的胆子都没有,每次都是他娘子冲出来,挺着有身孕的肚子挡在候六面前,拾起一块石头像泼妇一般谩骂。 没人会去欺负一名有身孕的女人,因为地藏不允许这座城中有欺凌妇孺的事发生,所以更多时候,众人都喜欢看猴六躲在他娘子裙胯下瑟瑟发抖的怂样,就这样猴六成为瑞西堡的笑话,慢慢也没人再去找猴六麻烦,因为不屑和一个靠女人保护的废物见识。 据说猴六来瑞西堡之前是一名铁匠,但没人相信他那连风都能吹跑的身板还能抡起铁锤,事实上猴六也没打造过任何一件器物,全靠他娘子为人缝补衣衫来维持生计,但大多数时候,他娘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被猴六输在了赌场里。 猴六现在就跪在赌场正中的赌桌上,和往常一样,他刚输掉身上最后一枚铜钱,四周的人默不作声,脸上却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神色,目光来回在猴六和地藏之间张望。 “这赌场档口归您名下,我今天手气不好,又急着用钱,想在您这儿讨点宝钱。”猴六先向地藏拱手稽礼,然后冲着周围的人作揖,最后身子在赌桌上缩成一团,动作娴熟的抱住头,“有劳各位下手时轻点,多谢,多谢。” 宝钱是江湖规矩,说白了就是在赌场闹事,当家的触了霉头,会任由输钱的赌徒对其拳脚相加,全当是发泄,按规矩只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赌桌上的人还能站起来,当家的就要拿钱消灾。 瑞西堡向来都不缺狠人,像猴六这样敢躺在赌桌上想拿宝钱的人也有过,但结果都一样,最后都是被打断气抬出去丢在城外的荒丘上喂野狼。 地藏都快忘了猴六还在瑞西堡里活着,像他这样的人就是烂成蛆也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地藏瞟了一眼赌桌上的猴六,贪生怕死的他怎么看都像无赖,像猴六这样的人也敢来拿宝钱,这恐怕是瑞西堡最大的笑话。 地藏已经很久没来过赌场,这里一直都是由乞丐在打理,只是今天从清晨到现在还没见到乞丐,地藏有些心烦意乱才来赌场,没想到居然碰上猴六闹事。 地藏揉了揉鼻子,认识地藏时间长的人都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地藏动了杀机,倘若连猴六都敢来赌场惹是生非,日后恐怕是条狗都敢吠叫几声,所以地藏没打算让猴六活着离开。 旁边的手下心领神会,在香炉上插上一枝刚点燃的香,等到地藏摸鼻头的手垂下,四面八方的赌徒不约而同向猴六冲去,地藏没听见猴六的惨叫,因为他的声音被这群亡命之徒的喧嚣以及座椅碎裂声所淹没。 事实上地藏都看不见猴六,坍塌的赌桌扬起尘土,肆无忌惮的赌徒像是把所有的气力都泄愤在猴六身上,地藏四平八稳端坐在椅子上,瞟了那支香一眼,估计猴六应该撑不了都久就会被活活打死。 但这一次地藏错了,香烧完一半时,猴六居然从赌徒的拳打脚踢中爬了出来,依旧紧紧捂住头,脸上的血滴落在地藏的鞋面,猴六一脸惶恐,卷起衣袖去擦拭,斑驳的血渍越擦越大,污了地藏的棉麻靴。 猴六的举动落在地藏眼里更像是挑衅,拧起衣领将猴六从地上提起来,地藏重重一拳打在猴六面门上,猴六像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撞在土墙上裂开一道缝,赌徒又围了上去,或许是见到猴六还能动弹,纷纷操起断椅残桌就往他身上打。 一名赌徒不解气,在地上拾起一根尖锐的木板,抽搐的眼角分明是动了杀意,拉开围殴猴六的人,刚举起木板准备往猴六胸口刺,整个人突然跌跌撞撞被震飞开,将身后的赌桌撞击的四分五裂,趴在地上再没站起身。 “住手!” 等众人回过神,这才看见站在猴六面前持剑的女子,顾洛雪高举手中大理寺腰牌,对着这帮穷凶极恶的顽匪大义凛然说道:“持强凌弱,草菅人命,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大唐律法!” 在瑞西堡只有一个人能发号施令,但这个人并不是顾洛雪,地藏的话就是这里的律法,何况瑞西堡并不属于唐廷疆域,而且在这里的人十有八九仇视官府的人。 顾洛雪的出现让所有人一怔,短暂的迟疑后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看着顾洛雪手中的腰牌,非但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那些人的目光更加凶悍,从身上拔出兵器纷纷回头看向地藏,等着地藏点头。 地藏的眼里没有顾洛雪,他看着站在顾洛雪身旁的秦无衣,心烦意乱的眼神渐渐平和,像是明白了什么。 秦无衣手一扬,一包血淋淋的东西丢在地藏面前,顾洛雪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昨晚在石桥遇袭后,秦无衣回来时手里就多了这包东西。 地藏迟疑了片刻,弯腰解开布袋,里面赫然是十只血淋淋的耳朵,顾洛雪一惊,她知道秦无衣昨晚解决掉身后那些人,但却不明白秦无衣为什么要割掉他们的耳朵。 “来时匆忙,也未给堡主备礼,昨夜特意准备了十一份薄礼。”秦无衣直视地藏,目光没有丝毫闪烁,“不知昨天托付堡主的事可想好?” 地藏注视着面前那些耳朵,终于看到了乞丐,他左耳的那颗黑痣格外醒目,叮嘱过他不要去,但最终乞丐还是应了那句人为财死,地藏不难过,对于生死他早就麻木,只是有些惋惜乞丐没听自己的话,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顾洛雪没听懂秦无衣的话,包里只有十只耳朵,为什么秦无衣会说十一只,不过地藏听懂了,如果他不答应秦无衣的要求,那么他也会和昨晚派去的那些人一样,自己的耳朵刚好就是第十一只。 一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所以地藏并不怕秦无衣,面前那些血淋淋的耳朵也没给他太大的触动,他抬头与秦无衣对视,良久的沉默让秦无衣都看不懂地藏眼底的深邃。 “之前也有人去过望天涯。”地藏打破了赌坊内的沉寂,“也是为了拿天尘花,不过去的人不是被吐蕃斥候剿杀,就是因为迷路被活活冻死在雪峰。” 顾洛雪神情焦急:“这么说,没人知道去望天涯的路?” “一个。”地藏竖起一根指头,“去过望天涯还活着回来的只有一个人。” 顾洛雪连忙追问:“谁?” 地藏停顿了一会:“刚刚被打死了。” 赌坊中的赌徒让开一条道,地藏的视线看向顾洛雪身后,顾洛雪反应过来,大惊失色转头看着趴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猴六。 “唐廷想要获取望天涯地图,以为日后攻伐吐蕃做准备,但又不能派兵将前往,便找到我密会,让我委派瑞西堡的人前往祁连山勘查路线,我派出二十多号人,结果都死在外面,唯独只有他活着回来。”地藏漫不经心说道,“他是唯一知道如何去望天涯的人,只不过你们来晚了一步……” 嘎吱! 座椅移动的声响打断了地藏,猴六身上的残桌断椅动了一下,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猴六竟从血泊中慢慢爬了起来,就连地藏也微微张着嘴,旁边香炉里那支香刚好烧完,地藏都不敢相信,被这么多人围殴一炷香的时间,竟然还有人可以站起来。 猴六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捂着胸口很吃力才挺直腰,涣散的瞳孔中透着异样的光泽,秦无衣很诧异,猴六用奇怪的眼神久久注视着自己,那眼神与地藏一样,秦无衣始终看不懂。 不过有一点秦无衣可以肯定,猴六并不是众人口中那个贪生怕死的无赖,因为懦夫的眼中从来不会有不屈。 地藏嘴缓缓闭合,语气依旧充满了蔑视:“都说无赖活千年,看来这话真是一点都没错,不过像他这样的废物,我不认为他有胆子敢再去一次望天涯。” 顾洛雪从身上掏出钱袋,沉甸甸的金叶递到猴六面前:“只要你肯带路,这些钱财就当酬劳。” 猴六的目光始终聚焦在秦无衣脸上,因为满脸的鲜血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为了一贯宝钱可以来赌场赌命的人,却没有去瞧一眼顾洛雪手中的金叶,捂着胸口慢慢向地藏走去,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多谢堡主手下留情。” 地藏突然发现眼前的猴六有些陌生,这间简陋而拥挤的赌坊内,有两个人不怕自己,一个是秦无衣,而另一个竟然是猴六。 地藏让手下递过一贯钱,猴六埋头说了声谢谢,一瘸一拐向赌坊外走去,在门口停了下来,回头又看了秦无衣一眼:“明早出发。” 秦无衣和顾洛雪跟着猴六离开,地藏目睹着他们消失在视线中的身影久坐无语,赌坊内的赌徒更是惊诧,不明白地藏为什么没将这两人大卸八块,地藏全然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疑惑,默默起身回到高楼,桌上两把开天斧已寒光毕现,昨夜地藏整整磨了一晚。 地藏独自来到里屋,和乞丐猜想的一样,里面并没有什么金银财宝,空荡荡的房间被收拾的一尘不染,靠南面的墙上有一座香龛,里面摆放着两个牌位,地藏拿在手里小心翼翼擦拭,像是拿在他手里的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嘴里喃喃自语,像是在对着牌位倾诉着什么。 这些年来,地藏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这间屋里,他喜欢对着面前的两个牌位自言自语,这时他不再凶神恶煞,即便是狰狞的面容也透着几分柔和,嘴角溢出的笑意充满深情,整个瑞西堡里的人没谁见过地藏笑,好似他柔情的一面只会留给牌位上的那两个名字。 地藏一边抚摸着牌位,一边露出释怀的笑容,嘴里的轻语渐渐有些清晰:“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第五十章 酥饼与玉簪 顾洛雪跟着猴六是担心他明天会反悔,但秦无衣却不这样认为,因为他在猴六的目光中看见了决绝,只是好奇猴六为什么会答应帮他们。 猴六被赌徒围殴了一炷香,还能站起来已是奇迹,他捂着腰一瘸一拐艰难往前走,被撕烂的衣衫和遍体伤痕让他原本就瘦弱的身体显得更加孱弱。 顾洛雪于心不忍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搀扶住猴六,这个举动让猴六一怔,然后拨开顾洛雪的手,极力让自己的腰挺直,执拗的样子落在秦无衣眼里,他能明白猴六在坚守他仅有的尊严。 猴六蹲在水池边,清洗干净脸上的血渍,五官被打的变了形,地藏的一拳直接打断了他的鼻梁,费了好长时间才止住血,矫正鼻骨的声音让顾洛雪听着都隐隐生痛。 秦无衣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注视着猴六专心致志清洗完身上所有的血污,然后去了一间店铺买了袋酥饼,又折了几条巷曲走进一家商铺。 顾洛雪一脸茫然:“他这是要干什么?” 秦无衣也摇头不知。 猴六从商铺出来时手里并没有多什么,看了秦无衣和顾洛雪一眼,知道他们跟着自己,但全然没有驱赶的意思,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艰难的向街尾走去,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脚步,猴六躲在树下来回张望,顾洛雪越看越疑惑,一炷香前还敢在赌场赌命的人,此刻却像是獐头鼠目的贼,不知道猴六在忌惮什么。 猴六嘴里唤了一声,引来街对面一个玩石子的孩童注意,猴六笑嘻嘻冲小孩招手,示意他到身边来,那孩子长的虎头虎脑,两只大眼睛甚是招人喜爱。 孩子似乎认识猴六,见到他也是满心欢喜,屁颠屁颠跑到猴六身边,猴六身上的伤太重,实在有些支撑不住,靠着槐树吃力的坐下,但在孩子面前极力保持着脸上的笑意。 猴六从怀里掏出之前买的酥饼,手还不忘在身上擦拭几下,才掰开一小块递到孩子面前。 孩子看着面前的酥饼吞咽口水,但和猴六一样怯生生东张西望,环视了一圈,目光定在酥饼上移不开,明明想吃却还是摇头:“烂赌鬼,阿娘不允我和你玩,也不许我吃你的东西,让阿娘见到回去又得打我。” “不怕。”猴六又递近了些,裂开的嘴露出刚被打掉的牙,样子极其滑稽可笑,“她又不在,你吃了回去别说,她就不知道了。” 孩子终是没抵过酥饼的诱惑,坐到猴六身边津津有味吃起来,偏头看了看猴六,眨着眼睛说:“烂赌鬼,你又被人打了啊。” 猴六摸着孩子的头,伸手挡住脸上的淤青:“不碍事。” 孩子眼神中流露出稚气未脱的痛惜:“疼吗?” “不疼,不疼。”猴六又递了一块酥饼过去,“他们和我闹着玩了。” 孩子信以为真,一边吃酥饼一边满眼期待:“上回你给我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上回讲到哪儿了?”猴六拂去孩子胸前的饼屑,动作轻柔仔细,目光中充满了疼爱之色。 一时间让顾洛雪和秦无衣都分不清猴六与那孩子是什么关系,多半不会是父子,天下哪儿有把自己爹叫烂赌鬼的,但有不明白猴六为何对这个孩子这么好。 “讲到剑客被一大群贼人围困。” “哦,对,就是讲到这里。”猴六用袖口堵住鼻子,怕渗出来的鲜血被孩子看见,“剑客奉命断后,面对数百人贼子,剑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以九剑之力大杀四方,剑客脚下血流成河,围攻的贼子见其这等威烈,无不肝胆俱裂无人再敢逼前半步……” “九剑之力?”孩童一脸认真打断猴六,“你这个故事不对。” “哪儿不对?” “一个人怎么能拿得下九把剑啊?” “可以的。” “不可以!”孩子和猴六较真,执意要让猴六把故事里的情节更正。“一个人就两只手,顶多就能拿两把剑,你非说可以,你拿给我看看。” 猴六一愣,估计是信口开河编的故事有破绽,又不肯在孩童面前承认,强忍着身上的伤,吃力的靠着槐树站起来,从地上拾起几根树枝,胡乱插在腰间,手上杂乱无章挥舞着树枝,凌乱的步伐和瘦小的身形让他看上去真的像一只可笑的猴子。 惹来树下孩子捧腹大笑,就连顾洛雪看见猴六笨拙的样子也忍不住轻笑。 猴六估计是气力不支,停下手中动作,气喘吁吁望向孩子,即便身上伤痛难忍,依旧强挤出一丝笑意:“你看,我没骗你吧。” “就是骗了,你根本不会拿九把剑,再说那名剑客也不会像你这样没用。” 孩子虽说是童言无忌,但话一出口还是让猴六有些黯然伤神,嘴角的笑意分外失落,嘴里喃喃自语:“是啊,我挺没用的。” “继续讲,继续讲……”孩子没看出猴六的落寞,话刚说到一半,声音就戛然而止,怯生生看着猴六身后,连忙扔掉手里的酥饼,站起身低唤了一声,“阿娘。” 猴六丢掉手里和腰间的树枝,缓缓转过身,也像一名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女人,秦无衣的目光落在那名女人身上,分不清是塞外的风沙太大,还是操劳过度,明明样貌出众的女人看上去很憔悴,端着满满一盆缝补的衣服,露在外面的手粗糙不堪。 女人看猴六的眼神和其他人不同,没有轻蔑和嘲笑,但更多的是失望的恨意,她用凌厉的目光盯着猴六,这让顾洛雪暗暗疑惑,敢于和地藏对视的人,为何不敢在这名弱不禁风的女人面前抬头。 “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家。”女人的视线移到树下孩子的身上。 孩子不敢违抗,转头就跑进街巷,猴六斜斜偏着头,不舍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孩子的背影。 “别,别打他,都,都是我不好。”猴六在女人的面前连说话都变的结巴,抬起手将剩下的酥饼递到女人面前,“他最喜欢吃的,你带回家……” 啪! 女人伸手将酥饼打落在地,怒不可遏问道:“你答应过我不见他!” “不见,不见了,以后都不见了。”猴六没有争辩,极力向女人陪不是,拘谨的搓揉着衣角,蹲在地上又拾起酥饼,拍去上面泥土,再一次递到女人面前,“最后一次,就当是我为他做点事。” “你为他?你还有脸说这些话?你难道希望他以后和你一样,还是希望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爹?” 女人话音一落,顾洛雪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女人竟是猴六的娘子,而先前的孩童是他儿子。 猴六之所以是瑞西堡的笑话,除了他胆小怕事之外,他也是唯一一个被自家娘子赶出家门的人,他在这座边城活的连一条狗都不如,甚至所有人都奇怪,像猴六这样的废物怎会娶了一位如此俊美的娘子。 “我……” “我不想再听你说,我不想他成为和你一样的废物,更不想他永远被人欺负,你最好离我们母子越远越好。”女人越说越气愤。 “我不是废物!”猴六在屈辱中爆发,但声音到最后变得微小,只是低垂的双手紧紧攥成拳。 “你的确不是,至少曾经不是。”女人冷笑一声,根本没把猴六的争辩放在眼里,“你不是技艺精湛的铁匠,但却能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我心甘情愿跟着你,即便你拖家带口来瑞西堡,我也没有一句怨言,可看看你现在,昂藏七尺的男儿,终日酗酒烂赌,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猴六无言以对,攥拳的手慢慢松开,像是对女人的妥协也像是认命:“我,我是废物。” “在瑞西堡我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人告之我,让我去为你收尸,也算你我夫妻一场情分,不过现在不行了,我攒够了钱,要带孩子离开这个地方,我不想他变成和这里的人一样。”女人声音缓和了少许,从怀中掏出些铜钱塞到猴六手中,“我后天就带孩子走,你自己好自为之。” “走?你要走?”猴六目光不舍,想开口挽留,话到嘴边又眼下,看着手心中的铜钱,嘴角蠕动了几下:“走,走之前,能不能让他叫我一声爹?” “不可能。”女人回答的决绝。“我不会让他知道有你这样的爹,日后他问起,我宁可告诉他,他爹早就死了。” “死了好,死了好。”猴六惨然一笑,从身上掏出半贯铜钱和一枚玉簪,“此去山高路远,路上也得用钱,这些钱你留在身上傍身,这,这枚玉簪……七年前的今日你我成婚,家境清贫一直没给你买过首饰,玉簪你也留着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顾洛雪听着心里隐隐酸楚,猴六没告诉他娘子,这枚玉簪是他用命换来,虽说猴六品性有失,但至少还算是有情之人。 哐当! 女人伸手将猴六手中铜钱和玉簪一同打落在地,玉簪在地上碎断,猴六还摊着手,依旧埋头不语,顾洛雪实在看不下去,想上前说句公道话,却被秦无衣拽了回来。 “清贫?我何时怨过与你清贫度日?糟糠粗食我可怨过你半句,我是怨你颓废丧志,你以为钱财就能让我对你另眼相看?”女人眼神中尽是失望,“你靠赌钱赢回来的钱,你不嫌脏,我嫌脏。” 女人有气节,想必是猴六之前所作所为伤透了女人的心,但态度太过绝情,秦无衣和顾洛雪作为外人,难辨孰对孰错。 女人转身而去,留下猴六呆滞在原地,矗立了良久,才颤巍巍蹲下身,拾起碎裂的玉簪,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神色分不出是悲哀还是伤感,像是习惯了女人的漠视,顾洛雪看在眼里有些莫名的感伤。 而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铜钱,猴六却没有拾起,那些他用命换来的钱财似乎对于他突然失去了意义,枯坐在槐树下,一言不发慢慢吃着酥饼。 秦无衣拍了拍顾洛雪的肩膀,让她随自己先回去,临走前,秦无衣回头看了一眼猴六丢在地上的那些树枝,眉头微微一皱,像是想到些什么,但再看向猴六时,又默默摇头,仿佛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第二天清晨。 秦无衣和顾洛雪在城门口见到如约而至猴六,依旧是昨天那身残破不堪的衣衫,骑着的马和他一样瘦小,半臂肩膀上全是积雪,看来他已经等了很久,抬头与秦无衣对视时,犀利的目光仿佛能凝固漫天风雪。 城门缓缓打开,一团麻灰在飘风的雪花中格外显眼,像是纯白的天地间一抹污渍,一道透心噬骨的寒光从那团麻灰照射过来,甚至比冰雪还要寒凉,寒光消逝的那刻,秦无衣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地藏,还有背在他身后的两把开天斧。 秦无衣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地藏,而且地藏和猴六一样,用秦无衣始终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三人呈品字型矗立在风雪中,过了良久,地藏才调转马头,声音平静的像三月春水:“我也去。” 猴六跟着地藏出了城,秦无衣在最后面,他向来能轻而易举看穿旁人的心思,但这一次他却完全看不透前面的地藏和猴六。 猴六根本没有要那袋金叶,而养尊处优的地藏更不可能为了钱去望天涯,秦无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两人为何会答应帮自己,何况昨晚自己还杀了地藏的心腹,按理说地藏不会如此轻易让自己和顾洛雪轻易离开才对。 第五十一章 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 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 出了瑞西堡,一路向西疾驰,晌午时分风雪骤停,已能看见连绵不断的祁连山脉,诸峰的积雪与白云相间,云蒸霞蔚,雾气升腾,一时间云雪难分,阳光照射在上面,群峰如洗,闪烁着晶莹的银光。 猴六在前面带路,顾洛雪抽了马匹几鞭跟了上去,猴六出奇的安静,从离开瑞西堡就再没说过话,顾洛雪想起昨天他在娘子面前的悲凉,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 “来瑞西堡的人都是为了避祸,你不像为非作歹的人,为何会拖家带口来塞外边城?” 瑞西堡有不成文的规矩,相互之间从不会问过去,更没有人会好奇猴六的过去,顾洛雪的疑问让猴六侧目看她,猴六在顾洛雪眼中看到了尊重,那是他缺失很多年的东西。 “世事无常,想寻一处淡泊之地。”猴六开了口。 “你以前是铁匠?” “在九原郡开了一家铁匠铺,生意清淡但能聊以生计。” 顾洛雪若有所思点头:“这么说,你以前不赌钱?” “不赌。”猴六摇摇头,表情很黯然。 顾洛雪继续追问:“我见你也不像是会与人结怨,既无仇家寻仇,你又不作奸犯科,明明在九原郡能养家糊口,何必要背井离乡远到瑞西堡,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猴六一时语塞,沉默了良久才点头说道:“几年前九原郡遭了兵祸,死了很多人,我带着刚有身孕的娘子逃了出来,我被那场兵祸吓破了胆,只想寻一处能保命的地方。” 顾洛雪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逃难,可,可既然在瑞西堡安了家,为何要沾染赌钱的陋习呢?” “人生苦短,我一个废物,除了赌钱还能干什么?”猴六的声音平静,废物两字从他口中说的极其自然,好像他早已习惯了这个称谓。 “我看得出,你娘子对你还有情义,只是对你所作所为太过失望,能一路随你颠沛流离又无怨无悔,你别辜负了她一番恩情。”顾洛雪又拿出金叶,递到猴六面前,“你家娘子有气节,这些金叶是你带路的酬劳,比赌场赢来的钱干净,回去后带着妻小离开瑞西堡,袋里的钱够你夫妻衣食无忧。” 猴六还是没有伸手接那袋钱:“我带你们去望天涯不是为了钱,有些事终究要去做。” 顾洛雪没听懂猴六言语中的意思,刚要开口询问,身后传来地藏的声音:“你原先在九原郡?” 猴六点点头。 地藏娓娓道来:“我去过九原郡,那地方的羊肉很出名,除了羊肉外,还有家铁匠铺也很有名,百姓只知铺主会打造铁砧、菜刀、锄头等诸如此类的寻常器物,不过铺主深藏不露,实为巧夺天工的旷世巨匠,得春秋铸剑遗风,天下前十的名剑中有六把皆出自此人之手。” 顾洛雪啧啧称奇:“还有这等高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你没听过,也应该用过。”地藏的目光落在顾洛雪腰间的月渎上,“此剑乃先秦名剑,可惜毁于战乱断成两截,幸得名匠开炉重炼,才让这方稀世神兵重见天日。” “月渎也是这位名匠所铸?”顾洛雪大为吃惊。 地藏没有理会顾洛雪,目光移到前面的猴六身上:“你既然在原先住在九原郡,刚巧也是铁匠,可有听闻过此人?” 猴六没有回头,声音干脆:“我一普通铁匠,又岂会认识名满天下的巨擘。” “那就可惜了,听闻此人所铸之剑都价值连城,既是同行若是能遇到指不定他还能传授你些技法,你也不至于如此潦倒。”地藏目光如炬,始终盯着猴六的背影,意味深长说道,“不过说起来,此人倒是与你有些相似。” “和,和他相似?”顾洛雪瞪大眼睛。 猴六回头看向地藏,来瑞西堡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像今天这样和自己闲聊,而且这人还是称霸一方的地藏,猴六波澜不惊反问:“你见过这位名匠?” “没有。”地藏摇摇头,神色颇为遗憾,“这等高人都是隐名埋姓,上次去九原郡原本想拜访,可终是与这位名匠缘悭一面,即便现在回想也每每后悔。” 猴六收回目光,瘦弱的身子在雪风中缩成一团,看上去愈发孱弱:“既然没有见过,何来与我相似一说。” “这位名匠销声敛迹多年,你今日提及曾住在九原郡,倒是让我想起,名匠消失的时间刚好是你来瑞西堡的时候,我猜……”地藏停顿了少许,抽笑一声说道,“我猜他兴许与你一样,也是遭遇兵祸,要么是死于战乱,要么就和你一样去其他地方避祸了,你说,是不是和你很相似?” 猴六在前面点点头:“我与这位名匠境遇还真有些相似。” 地藏用另样的眼光打量前面的猴六,好像在瑞西堡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认真去审视众人眼中的笑话。 “还有更巧合的。”地藏目光深邃,“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名匠,但听闻此人天赋异禀,手生六指,很少人知道此人的名字,将其誉为“六指神匠”。” 顾洛雪越听越吃惊,视线不由自主看向猴六的左手,刚好也长在六根指头,但很快打消了心中猜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有六根指头的人并非只有猴六,何况怎么看身旁这个畏手畏脚的男人都不像一代铸剑名匠。 猴六放慢马速,漫不经心问:“堡主莫非是想说……” “我想说你若此行能平安返回,不如就打着六指神匠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也总比留在瑞西堡混吃等死要好。”地藏打断猴六的话。 “多谢堡主指点,我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猴六再回头看向地藏,“我就是一个废物,连欺世盗名都做不好的废物。” “你的确是废物,不过我与你比起来,恐怕连废物都不如……” 地藏今日的话特别多,而且每句话都让其他震惊,话音一落,秦无衣和顾洛雪还有猴六的目光不约而同聚焦到他身上,秦无衣想不到一个能执掌无主之地的恶霸能说出这样的话,猴六是惊讶平日里凶悍暴戾的地藏会示弱,而顾洛雪是看不透地藏神色中那抹伤悲。 秦无衣乘骑在地藏旁边,看了他一眼问道:“堡主何出此言?” “他至少还能护妻小周全,我看着妻儿身首异处却无能为力,试问天下还有比我更没用的废物吗?” 顾洛雪对地藏并没有好感,但听他言谈,过往想必坎坷,不忍追问道:“你为何来瑞西堡?” 若是在平时,有人敢问地藏这句话,换来的只会是人头落地,每个来瑞西堡的人都极力遗忘过去,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提及,顾洛雪的疑问触及到地藏内心深藏的伤痛,脸上泛起无尽的凄凉。 “我原本是屠夫,与娘子在庆州城外置有几亩薄田,膝下有一子,日子还算殷实,不曾想被仇家寻仇,我因有事外出躲过一劫,可却连累家人,等我归家时妻儿尸骨已寒。” 秦无衣:“你不像是贪生苟活之辈,既然有杀妻戮子之仇为何不报,要躲到边陲孤城隐姓埋名?” “报不了。”地藏引颈长叹一声,“仇家势大,非我一人能敌,何况即便我有心报仇,可冤有头债有主,我连仇家主使是谁都不知道。” 顾洛雪一听,义愤填膺:“国有律法,杀人偿命,你报不了仇自有国法惩治,为何不报官缉凶?” 地藏冷笑一声,在他眼里,顾洛雪和她说的话一样幼稚的可笑。 秦无衣似乎有些能看懂地藏:“你血气方刚,既然大仇难报,为何还要苟活偷生?” “所以我才来瑞西堡。”地藏面色黯然回答道,“闻听这里恶人遍地,我此来就寻一死,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笑,一心想死的人死不掉,苟延残喘贪生的人都死在我手中,刚来时,谁恶我就招惹谁,到最后却变成了无人敢惹的恶人之首。” 秦无衣郑重其事问道:“你既然睚眦必报,妻儿的血海深仇你报不了,眼下倒是有仇可以让你报。” “什么?”地藏问。 秦无衣单刀直入:“昨夜我杀了你的人,其中还有你的心腹,你就没打算向我寻仇?” “他们与我非亲非故,因贪敛钱财才搭上性命,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我没错你亦没错,我为何要向你寻仇?”地藏反问。 “这就奇怪了,这一路我都在揣摩,猴六贪生是最不会上祁连山的人,而你又没打算向我寻仇,却偏偏要跟来,我实在想不出你们此行的目的。” 地藏轻描淡写回答:“此去望天涯凶多吉少,指不定我就命丧于此,我一心求死多年,或许跟着你能遂我心愿。” 秦无衣笑了,地藏也跟着笑,地藏的回答让秦无衣找不到反驳的破绽,但又明知道地藏所言不实,他和猴六各自都隐瞒了此行的目的,最麻烦的是,秦无衣始终也猜不到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两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五十二章 铁匠?屠夫? 前面的猴六勒紧缰绳,从马上下来半跪在地上,单掌撑地,一动不动侧耳聆听,忽然脸色一变,犀利的目光向山坳处扫去。 “吐蕃的重甲斥候,一行十骑,由东南而至。” 猴六说完连忙招呼众人下马,牵马躲到一块山岩后面,果不其然,刚躲藏好就见山坳上出现一队铁甲骑兵,人数不多不少刚好十七骑,正向他们藏身之处疾驰而来。 猴六泰然自若,旁边的顾洛雪心里却暗暗惊讶,昨天还浑浑噩噩度日的赌徒,今日却如此警敏,几里开外的动静也能甄别的一清二楚,铁匠不该有这样的本事,此刻的猴六在顾洛雪眼里,怎么看都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变的异常锐利。 地藏说猴六是唯一去过望天涯,还活着回去的人,起初顾洛雪还以为是猴六贪生怕死,侥幸捡回一条命,现在看起来,自己的这个猜想是错的,猴六能活着恐怕并非是侥幸,他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从未让任何人看到过。 这行斥候前后共分五队,最前面有一骑探路,后面紧跟三队,每队五骑,最后留一骑尾随,五队之间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便于有突发情况好相互增援,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吐蕃精锐。 前面四队相继过去,并没有发现躲在山岩后面的秦无衣一行人,等到最后一骑路过时,顾洛雪不小心踩断一截枯枝,细微的声响立刻引来斥候警觉,调转马头慢慢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此前从沿路都是草地,不用担心会留下马蹄印,但祁连山脚积雪数寸,那名斥候再往前几步便能看见雪地上的足迹,这无疑会暴露众人的踪迹。 地藏反手已摸到斧柄,看架势是打算先下手除掉斥候。 猴六按住地藏的手,摇头低语:“斥候身上带有响箭,一旦被他们发现会放箭示警,此地距离吐蕃前军大营只有十来里,半柱香时间就能赶到,此地山势无险可守,就我们几人对抗数千铁骑无疑是送死,再说,杀掉这名斥候,前面的分队很快就会觉察有异,倘若通往望天涯的山路被戒严,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上去。” 顾洛雪瞄了一眼步步逼近的斥候,果真如同猴六所言,他已缓缓掏出响箭,只要有丁点风吹草动便会发射。 地藏沉声问:“那怎么办?再拖下去,我们早晚都会被斥候发现。” 啁! 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一声鹰啼。 一只鹞鹰从山岩后掠出,展开的羽翼激起树上积雪纷飞,停在斥候面前的枝头,转动敏锐的鹰眸注视着斥候。 顾洛雪一眼就认出这只鹞鹰,在长安城就一直栖息在他们周围,这段时间日夜兼程赶路,都没留意到鹞鹰竟一路相随跟到了塞外。 突然出现的鹞鹰让斥候一惊,不过却打消了斥候的警觉,以为之前的声响是山涧寻食的飞禽发出,收起手中响箭,策马赶追前面的队伍。 等斥候走远,顾洛雪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指着鹞鹰万分惊讶对秦无衣说道:“这不就是在长安城就跟着我们的那只鹰吗,怎么也飞到塞外来了?” 顾洛雪话一出口,地藏和猴六不约而同都看向秦无衣,他们对那只鹞鹰似乎并不好奇,反而是看秦无衣的眼神深邃。 秦无衣淡笑一声:“天下的鹰都长一样,你怎么就知道是京城那只?” 顾洛雪听秦无衣这么一说,也不太确定:“是吗?我怎么看着像同一只鹰呢?” 猴六站起身,好似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抬头看看天色,让其他人将马匹牵到一处低洼处的树旁系紧。 “现在我们脚下是吐蕃疆域,再往前就要上山,来回巡逻的斥候会越来越多,不能再骑马前行,看天色很快会有暴雪,我们借机由小道上山,暴雪刚好能掩盖我们的足迹,务必要在天黑前赶到望天涯,趁夜色才能避开山顶守军取天尘花。”猴六从身上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白布交给众人,有条不紊叮嘱,“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万一被发现,切记不能留活口,吐蕃若是知道谁盗取了天尘花,势必会大军压境,不惜一切夺回神花。” 秦无衣忽然皱眉淡笑:“你,你真是铁匠?” 猴六点头,神色和声音一样肯定。 秦无衣问出了顾洛雪的疑惑,还想继续询问时,猴六已披上白布后转身向山上走去,很快天色突变,再一次被猴六言中,天际的云层不断汇聚,片刻时间暴雪已至,漫天飘落的鹅毛大雪将天地连成一色,身披白布的众人悄然与雪色融为一体。 顾洛雪走在中间,别说是辨别方向,就是迈步都变的吃力,完全是沿着猴六留下的脚印艰难前行,心有余悸暗想,若是没有猴六带路,用不了多久便会迷失在荒无人迹的雪峰之中。 随着暴雪的慢慢减弱,一行人终于上到山顶,隐约能看见上面七零八落分散的火光,和听到吐蕃守军的交谈声穿过风雪传来,猴六示意大家匍匐在雪丘后观望。 夜晚的雪峰之巅再加上暴雪肆虐,视线能触及到的范围很有限,顾洛雪完全看不见山顶的守军布防情况。 秦无衣从身上取出一壶黄酒,仰头喝了一口暖身,抹去嘴角酒渍低声问:“这里就是望天涯?” 猴六点头。 秦无衣将酒壶递给他:“天尘花在什么地方?” 猴六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口,拉紧衣领抬手指向山巅西北角的一处凌空凸出的岩石,远远看上去向巨大的鹰嘴。 秦无衣看了半天,不解问:“天尘花在那块岩石上?” “取天尘花最难的不是上望天涯,此花长于绝境之地,在鹰嘴岩下面的绝壁石缝中,距鹰嘴岩有三丈多远,需要绳索将人吊下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坠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猴六将手中酒壶递给身旁的地藏,继续对秦无衣说道,“吐蕃守军在鹰嘴岩前布置了三道防线,前后交叉设防有明哨,至于暗哨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上次我也是只到了这里,有人不小心暴露了行踪,一大半被山顶的守军剿杀,剩下的在溃逃途中和我失散,被斥候悉数追杀。” 地藏看着猴六递到面前的酒壶愣了一下,昨天还被自己打的满地找牙的人,今天竟成了患难与共的同伴,若是在往常,地藏绝对不会接猴六的酒,猴六和他喝过的酒,同样被地藏瞧不起,只是这一次,连地藏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伸手接了过去,也仰头喝了几口。 “从悬崖峭壁上吊下去三丈多,而且还要先躲过山顶的守军,这,这根本做不到啊。”顾洛雪焦急万分,瞪大眼睛极力在辨认吐蕃边军的位置,“夜色太黑,风雪又这么大,我什么也看不见,如果知道对方的布防情况,或许还能想想办法。” 秦无衣脱口而出:“七个明哨,四处暗哨,三道防线的兵力加起来总共有一百三十八人。” 顾洛雪大吃一惊:“你,你能看见?” 秦无衣点头:“我有夜眼,天色越黑看的越清楚。” 顾洛雪一怔,发现自己认识秦无衣这么久,但对于他的了解却少的可怜,来不及细细追问,顾洛雪让秦无衣在面前雪地上画出吐蕃边军的设防图。 “吐蕃边军人多势众不能强攻,不如声东击西,鹰嘴岩在西北角,得想办法把守军引到东南边,我们只有四个人,必须要分头行事,猴六知道回去的路,所以先要确保他安全,得留下一人保护他,还要一人下到悬崖处取花,剩下的人就得担负起引开守军的重担。”顾洛雪指着雪地上的图案,神色冷静,举止颇有将帅之风。 秦无衣让猴六把绳索交给自己:“我下去取天尘花。” “还是我去吧,我身子轻,下去也比较灵活……” “下面情况不明,又是悬崖陡壁,万一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秦无衣决绝打断顾洛雪的话。“如若我有不测,你随猴六立刻撤回。” “我留在上面警戒,在你上来之前,绝对不会让吐蕃边军靠近绳索,猴六跟在我身边,我拼尽全力也会护他周全。”顾洛雪知道自己争不过秦无衣,抬头看向地藏,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显然不敢将秦无衣的安危交到一个恶人手上,“你去山顶东南边放火,将……” 地藏都懒得听顾洛雪说完,目光与秦无衣对视:“守军有多少人?” “一百三十八。” 地藏听完竟直接站起身,反手从后背取下开天斧,头也不回大步向吐蕃守军防线走去。 顾洛雪又惊又气,好不容易才上到望天涯,地藏就这么走出去,立刻会被守军发现,取天尘花的事也随之功亏一篑,顾洛雪压低声音,焦急万分低喊:“回来!” 地藏根本没有理会顾洛雪,仰头喝光酒壶里的黄酒,酒壶重重砸在地上,张嘴将酒喷在明晃晃的斧刃上,声音豪气干云:“就百来号人,还他妈跟我婆婆妈妈这么久,直接宰了不就完事了。” …… 第五十三 烽火 围坐在火堆旁取暖的吐蕃兵卒听到前方有响动,喊了几声也没听见回应,立刻警觉起来,十来人纷纷拿起兵器,火把微弱的光亮在凛冽的雪风中摇曳,渐渐看清漫天飞雪中有一团黑影在慢慢逼近。 最前面的将领又喊了一声,手随即拔出战刀。 砰! 有东西从暴雪中被扔了出来,一直滚到将领的脚边,低头一看竟是颗血淋淋的人头,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路,将领骤然大惊,人头是负责警戒的明哨兵卒,抬头就看见从大雪中走出的地藏,狰狞可怖的面容以及魁梧高大的身形,在加上披上身上的白布,犹如一头凶神恶煞的怪兽。 将领看见地藏手中的双斧,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寒光一闪,地藏抬手就是一斧劈下,斧力石破天惊,活生生将敌将拦腰斩成两截,后面的兵卒看傻了眼,半天才回过神,一边大叫一边向地藏冲杀过去。 顾洛雪起初还为地藏的鲁莽气愤,不过现在她脸上的焦急变成了惊骇,在她心中地藏是持强凌弱,为祸一方的贼匪,但却忘了地藏是恶人,而且还是无主之地的恶人之首。 顾洛雪或许有些明白这个塞外边城的王为何要叫地藏,连恶鬼都畏惧的一尊凶煞,更别说是血肉之躯的人。 风雪中是惨叫和骨头断裂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地藏的暴戾甚至比这钻心蚀骨的冰雪还要让人惊恐,他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冲上来的兵卒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般,在地藏的面前完全没有抵御的能力,顾洛雪只看见地藏留在身后的那些四分五裂的尸体,血融化了积雪,汇聚成触目惊心的血泊,血腥越浓越能激发地藏的狂暴。 地藏的凶残让吐蕃守军胆战心惊,被他的威烈所摄,不敢再贸然冲杀,连忙大声喊叫驻守鹰嘴岩的兵将增援,地藏一路突杀,在山顶军营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吐蕃守军所有的兵力全都引到东南面。 秦无衣的反应依旧平淡,能在瑞西堡称王的恶人,对于杀戮恐怕早就习以为常,他不惊讶地藏的凶残,而是一直在留意地藏手中双斧的招式。 斧是外门兵器,用的人很多但能用精的人却凤毛麟角,顾洛雪只看到地藏双手挥舞开天斧的粗狂威猛,却没看出每一斧的招式都极其惊艳,虽是以力取胜,但在地藏手中却是攻防皆备,招招看似朴实无华却都精妙无暇。 秦无衣记得地藏说过他之前是名屠夫,他现在弑杀吐蕃兵卒的样子的确像宰杀牲口的屠夫,只不过一名屠夫绝不会有这等高超的斧功。 秦无衣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猴六,他和地藏一样,猴六也隐瞒着其他事,这两人铁匠不像铁匠,屠夫不像屠夫,明明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两人,却执意要随同前来,秦无衣始终想不出其中的缘由。 唯一能人秦无衣确定的是,望天涯上这百来号守兵怕是都要命丧于此,时间紧迫,秦无衣来不及细想,带上绳索摸到鹰嘴岩,守兵都被地藏引开,暂时没人注意到这边,秦无衣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即便有夜眼也难看穿这深不见底的深渊。 在旁边岩石上固定好绳索,秦无衣将另一头系在身上。 “万一形势紧急,千万别等我,带上猴六立刻撤回。”秦无衣走到悬崖边,还是放心不下顾洛雪,转身再三叮嘱。 顾洛雪拔出月渎守在岩石边,目光坚毅答道:“你不上来我不会离开,大不了一起死在这里。” 秦无衣没时间劝阻,在顾洛雪耳边低语:“我看不透地藏和猴六的心思,你切不可对这两人大意,我下去后你务必万分谨慎。” 顾洛雪点点头,看着秦无衣的身影消失在悬崖边的风雪中,秦无衣刚下去,一直默不作声的猴六向前移了几步,不偏不倚刚好站在紧绷的绳索旁边,顾洛雪长剑一抖,冷声道:“退回去!” 猴六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胆小,顾洛雪只有抬手,剑锋就能要了他的命,但猴六非但没退,反而再迈了一步,身子就紧挨着绳索,只是头始终埋着,顾洛雪也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因为担心会被守军发现,顾洛雪不敢与猴六过多纠缠,只能时刻警戒他的一举一动。 山巅雪风凛冽,身子悬吊在半空中的秦无衣被雪风吹的东倒西歪,眉角撞在岩石上,鲜血模糊了视线,好不容易抓到岩面才稳住身体,短短三丈的距离,秦无衣每往下移一寸都万分艰难,寒冷刺骨的在耳边呼啸,而秦无衣的冷汗已浸透衣衫。 秦无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绳索快见底时,终于看到在峭壁的石缝中盛开的天尘花,通体雪白,花瓣薄如绢纱,不惧严寒绽放于风雪中。 十年才花开一次,花期只有七日的稀世神花。 看着眼前柔静多姿的天尘花,想到聂牧谣终于有救,多日来一直惴惴不安的秦无衣终于在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摘下天尘花小心翼翼刚揣入怀中,就听见山巅传来厮杀声,越来越近快逼到悬崖边。 地藏杀的兴起,似乎再多的鲜血也难填补满他杀戮的欲望,身后留下横七竖八的兵卒尸体,一百多名守军,还活着的已不到一半。 一名穿铠甲的将领,应该是吐蕃边军的头领,见闯入禁地的只有地藏一人,而且还吸引了全部兵力,感觉有蹊跷,向鹰嘴岩方向张望,果然见到站在崖边的顾洛雪和猴六,这才意识到是被调虎离山,有人想要窃取天尘花。 将领也顾不上地藏,连忙命全部守军回防鹰嘴岩,地藏见计划败露,也跟着一路追杀到崖边,手持双斧威霸无匹停在捆绑绳索的岩石前不再后退半步,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挡在吐蕃兵卒前面,接连劈杀几名边军,回头冲着顾洛雪大喊:“他下去多久了?” 顾洛雪也万分焦急,绳索一直在动,可崖下一团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朝下喊了几声也没听见秦无衣的回应。 将领发现了岩石上的绳索,意识到已有人下去盗摘天尘花,倘若神花被盗,他身为守军统帅必死无疑,而面前的地藏又太凶残,百多人围攻竟然都近不了他的身,现在死伤过半再坚持下去怕是要伤亡殆尽。 将领毕竟是统兵之人,审时度势后命兵卒分成三队,中间的负责牵制地藏,左右两边的守军攻击崖边的顾洛雪和猴六,将领向守军下了死命,无论如何要砍断岩石上的绳索。 地藏虽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终究要应对几十人,一时间难以兼顾左右,好在有顾洛雪帮忙,手中月渎挑起剑花,起初吐蕃边军还没把顾洛雪放在眼里,等逼到身前才发现顾洛雪的剑招虽不及地藏的开天斧威猛,但一样凌厉致命。 顾洛雪和地藏一样只进不退,手中月渎剑招之繁令地藏都暗暗称奇,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边军纷纷毙命在顾洛雪的剑光下。 将领见状,心知面前两人非比寻常,普通兵卒根本不是二人对手,本来剩下的守军就不多,再强攻只会加重伤亡,从背后取下弓箭,吐蕃边军善射,几乎人人都箭术不凡。 将领拈弓搭箭,不是一支,而是三支,将领扣箭的手一松,三支箭矢发出破空的尖锐之音,可见这三箭的弦力有多强悍。 离弦之箭势如破竹呼啸而至,第一箭射的是捆绑在山岩上的绳索,顾洛雪警敏,听到箭矢破空的声音就回剑防守,见箭矢射向绳子,连忙挥剑一挑,可箭矢劲道太快,剑锋虽削掉箭羽,但箭头还是没入岩石中,绳子被射断一半。 顾洛雪大吃一惊,如果刚才没挡下这一箭,命悬一线的秦无衣已坠入深渊,心中更加惊讶,吐蕃将领居然有这等百步穿杨的本事。 将领一共射出三箭,但三支箭快慢有别,第一箭是想断绳,目的是迫使顾洛雪和地藏分心,真正的杀招全在后面两箭。 第二箭直取地藏胸口,地藏也被先前那一箭所惊,刚一分神,接踵而至的箭矢已逼到面前,地藏侧身想闪避,但箭力势大力沉,虽避开胸口命门,但箭矢还是穿透他左肩。 第三箭射的是顾洛雪,她因为回身挑落第一箭,来不及收剑抵挡,好在顾洛雪机敏,身子一闪躲开箭矢,吐蕃兵卒见地藏中箭顿时军心大振,再次从四面八方向地藏冲杀。 顾洛雪躲开了偷袭的箭矢,刚要准备帮地藏杀敌人,忽然脸色大变,她忘了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猴六,她虽然躲过了暗箭,但猴六不可能躲开,万一猴六死在这里,即便拿到天尘花没人带路回去,一样是于事无补。 想到这里,顾洛雪连忙回头,脸色的焦急变成震惊,微微张开嘴,半天没说出话。 箭尖就抵在猴六的眉心,再近一寸就能射穿猴六的头颅,可箭杆却被猴六稳稳握在手中,等猴六慢慢放下手,顾洛雪看见正抬起头的猴六,那个终日被人欺凌,连手都不敢还的男人,现在像是变了一个人,深邃的瞳孔中溢出寒冰般的冷酷,顾洛雪曾经在秦无衣的眼中也看到同样的目光,那是强者才配拥有的气魄,但顾洛雪想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在猴六这样的人身上。 顾洛雪还注视着猴六手中的箭矢,但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那一箭如此强劲,猴六竟然可以单手接住,如果有丁点偏差便必死无疑,能接住这一箭的大有人在,可敢像猴六这样接的恐怕没几个,这需要的胆识和勇气绝非一般人能做到。 顾洛雪还在惊讶猴六的举动,猴六突然脚尖挑起身旁一名兵卒的弓,顾洛雪更加震惊的看见,手无缚鸡之力的猴六竟然轻而易举将重弓拉满弦,搭上刚才被他接住的箭矢,冷酷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杀意。 顾洛雪顺着箭头的方向望去,猴六对准的竟是地藏的后背,如果不是地藏坚持到现在,吐蕃边军早就围困上来,秦无衣还没有上来,地藏如果倒下后果不堪设想。 “小心!”顾洛雪冲着地藏大喊一声。 地藏转身的那瞬,猴六已射出箭,只听嗖的一声,满弦的箭矢犹如雷霆万钧之势疾驰而出,地藏与猴六之间近在咫尺,这么短的距离再加上先前中箭受伤,地藏即便再神勇也难躲开。 地藏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锋利的箭头已到眼前,几乎是贴着他脖子擦过,紧接着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地藏转头才看见,又准备放箭偷袭的将领已倒地毙命,猴六射出的箭矢准确无误穿透将领的咽喉。 地藏和顾洛雪一样愕然,在漫天风雪中凝视着猴六,他脸上塌陷的鼻梁是昨天被自己一拳打断的,怎么也想不到,一天后,所有人眼中的废物却救了自己的命。 地藏本想说声谢谢,话到嘴边终是没有出口,只对着猴六点点头,又转身继续与兵卒厮杀,猴六丢掉手中弯弓,径直向地藏走去,脚下步伐沉稳无畏。 吐蕃边军见守将被杀,反而激起斗志,左翼的兵卒也不管顾洛雪,举刀围攻看起来孱弱的猴六。 顾洛雪刚想上前保护,就听见猴六低沉的声音传来:“守住绳子,等他上来!” 顾洛雪一怔,想起之前猴六始终留在绳子边,顾洛雪还以为他是图谋不轨,现在才明白,猴六一直在保护系着秦无衣的绳索。 猴六没入刀光剑影中,他瘦弱的身子在强壮的吐蕃兵卒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但结果再次让顾洛雪目瞪口呆,猴六迎着刀锋而上,距离身体只有几寸时,忽然身子一侧,避开刀锋的同时也扣住了兵卒的手腕,一拧便从兵卒手中夺刀,反手便是一刀将兵卒割喉。 猴六的动作和他身形一样迅猛,每次出刀都干净利落,他的招数让顾洛雪不由自主想到了秦无衣,猴六用刀虽不像秦无衣那样娴熟,但两人的速度都快到极致,而且他们只攻不守,每次出刀绝不落空,刀刀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那不是顾洛雪所熟知的武学,更像是专门用来杀人的招式。 一旦出手,至死方休。 可偏偏拥有这身精湛杀人技艺的人却是猴六,那个终日在瑞西堡任人欺凌,只知道抱头鼠窜的废物,不过现在顾洛雪不再认为猴六是废物,也不敢再去轻视他。 猴六走到地藏身后,帮他解决掉从后面偷袭的兵卒,两人没有言语的交流,但顾洛雪很快发现,猴六和地藏在迎敌时,他们的走位和攻防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两人总是能相互及时弥补彼此身后的空隙,这样的默契需要很多年的配合才会产生,但顾洛雪很疑惑,明明两个从来没有交集的人,为何会配合的天衣无缝。 猴六和地藏后背相贴的刹那,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对方,先是一怔,渐渐两人嘴角都露出笑意,好似他们同时都明白了什么。 地藏和猴六很快就清剿了守军,顾洛雪一边守着绳索一边掉剩余的残兵,等最后一名残兵倒地,顾洛雪看着一片狼藉的望天涯,雪地中尸横遍野,雪风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顾洛雪气喘吁吁望向鹰嘴岩时,看见地藏已蹲在那里。 秦无衣明显感到绳索在一根根断开,拼尽全力终于爬到崖边,抬头正好看见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地藏,他手中的斧刃就在绳子边,先去被箭矢射断一半的绳子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根,地藏甚至都不用割断,只要秦无衣再用力便会拉断绳索。 顾洛雪心里一惊,秦无衣提醒过自己要提防地藏和猴六,先前一心迎敌,没留意到走到崖边的地藏,看着绳子一丝丝断开,顾洛雪不顾一切冲过去。 嚓! 绳索应声而断,顾洛雪惊骇的捂住嘴,看着秦无衣从悬崖边掉落下去。 秦无衣感觉自己的身子猛的下坠,突然一只宽厚的手握住了自己,再次抬头时,看见地藏正紧紧拉住自己的手,秦无衣能想出很多地藏杀掉自己的原因,却想不出一个地藏救自己的理由。 一滴血滴落在秦无衣的脸上,他这才看见地藏胸口那片殷红,地藏越是用力,伤口渗出的鲜血越多,昨天还想着杀自己的人,今天却拼上性命要救自己,秦无衣依旧猜不透地藏为何要这么做。 秦无衣被地藏从悬崖边拉上来,他想开口问清楚原因时,看见了满身是血的猴六,还有他手上那把沾满鲜血的刀,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站都站不稳的吐蕃兵卒,左腿被砍断,依着木桩吃力的站立,颤抖的手正拉开一张弯弓,被点燃箭在他手中抖的厉害。 作为一名边军,他称得上忠勇,只是他已经失去了御敌的能力。 边军射出箭矢的那刻,地藏手中的斧头也扔了出去,稳稳砍在边军的胸口,而他射出的那只箭软绵无力,甚至连方向都偏了。 顾洛雪垂下月渎,虽说疆场无对错,但这些边军与自己无冤无仇,都是爹娘所生,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若不是为了治病救人,断不会与他们以命相搏。 顾洛雪心情沉重,看见地藏和秦无衣却一脸漠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面对杀戮如此平静,好似生死对于他们来说早已麻木。 顾洛雪再看猴六时,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身后脸色骤变,像是看到什么让他很惊恐的事,秦无衣和地藏也觉察到猴六神色有异。 顺着猴六目光转身望过去,猴六正看着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之前那名边军在被击杀前,射出的箭点燃了这堆干草。 “怎么……”顾洛雪刚要开口询问,忽然表情也变的惊慌失措,燃烧的干草照亮了望天涯,沈腾的烈焰也穿透了漆黑的雪夜,片刻后,墨色的夜幕中出现第二团火光,接着是第三团、第四团……,那些不断明亮的火光在雪峰间传递,顾洛雪舔舐嘴角,“是,是烽火!” 第五十四章 巾帼英雄 猴六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被最后一名守军点燃的烽火,不出半个时辰就能传至吐蕃边军大营,届时得知望天涯被偷袭的吐蕃前军势必倾巢而出。 站在山巅眺望,望天涯下各处零星的火点向山上汇聚,那是获悉山顶遇袭的各队斥候正在向山顶驰援,猴六连忙招呼众人下山返回,一路上有惊无险解决几队斥候的拦阻,等赶回瑞西堡时,入了城才发现堡内已乱成一团。 长年居住在边城的人都明白那些黑夜中刺眼的烽火意味着什么,堡里的人不远千里躲在瑞西堡,图的就是能苟延残喘,如今烽火再起,大战一触即发,到那时这座无主之地也将不再太平。 刚入城就没再没瞧见猴六的身影,堡中马匹和骆驼早在他们回来之前已被掠夺一空趁夜逃离,城中只剩下老弱病残和被遗弃的孤儿寡母。 地藏在瑞西堡建立的秩序和法则,在那些令人恐慌的烽火中崩坍,这终究是一座满是恶人的边城,所有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恢复了本性,抢夺着可以保命的物资,厮杀的惨叫和妇孺绝望的哀嚎回荡在城中。 地藏站在高楼上,没有再去维持秩序,一脸漠然看着曾经属于他的王国覆灭,走到楼西远望,烽火远远勾画出祁连山的轮廓,在停歇的大雪中,远处山梁上密集的火星连成一片,像是在雪夜中被唤醒的火龙,正势如破竹般向瑞西堡席卷而来。 地藏知道那是吐蕃前军的轻骑铁蹄手中高举的火把,距瑞西堡不过二十里地。 地藏折断胸前那支射穿身体的箭,箭头还留在体内,转身看向秦无衣:“马上动身出城,兴许能在吐蕃轻骑追上前进入甘州。” 秦无衣心中有太多疑惑,本想当地藏的面问清楚,可时间紧迫来不及再细问,拉起顾洛雪就准备离开。 顾洛雪看着楼下哀嚎连天的妇孺:“这些人怎么办?” “这天下之大,比他们苦难的人多的事,你能救多少?”秦无衣表情冷漠,抓住顾洛雪的手,对楼下惊慌失措的人不屑一顾,“再说,这些人曾经都恶贯满盈,不值得你去救。” “他们罪孽与否自有国法惩处,如今大敌当前犯我疆域,他们终是大唐子民,岂能见到国人被蛮夷屠戮而坐视不理。”顾洛雪大义凛然,抬手指向城外敌军激起的尘土 ,“重甲铁骑乃是吐蕃狼主的精锐之师,唐军多次与之交锋都铩羽而归,十年前的大非川之战,五万唐军都未能招架住吐蕃铁骑。” “你也知道连训练有素的唐军都不是敌手,你难不成还想螳臂当车?”秦无衣勃然大怒。“吐蕃边军是冲着天尘花来的,不交出天尘花,势必会屠城泄愤,你难道想与这座孤城陪葬?” “我们走不了的!”顾洛雪叹了口气,神色坚定说道,“出了瑞西堡,一路向东地势平坦,吐蕃铁骑可以一马平川,此去甘州还有五十里,单以脚力不出十里就能被追上,到时一样是被屠戮。” “知道就好,你现在每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时间。”秦无衣不由分说,抓起顾洛雪胳臂就往楼下拖。 顾洛雪执意不走:“还有一个办法。” 秦无衣愕然:“什么办法?” 顾洛雪掰开秦无衣的手,从墙上取下地图,指着其中一个地方告之秦无衣,此处名为扁都口,是一处阔不过五丈的峰口险隘,谷中山重水复怪石嶙峋,两崖奇峰耸立峭壁突兀,因为刚好扼守住唐蕃古道,因此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顾洛雪胸有成竹:“扁都口山路隘险,蕃夷内犯,王师于征,多由此道,因隘口狭窄,不便大军出入只能鱼贯而入,只要在隘口设防便能以一当十阻挡敌军来犯。” 秦无衣大吃一惊:“你打算留下阻击蕃军铁骑?!” “家父自幼教导洛雪,当保家卫国血洒疆场,洛雪一介女儿身,虽不及男儿铮铮铁骨,但敌军犯境,子民有危,洛雪宁可殉国也绝不独善其身。”顾洛雪面无惧色说道,“秦大哥,你带天尘花赶回去救牧谣姐,我留下为你断后,洛雪主意已定你无需多劝。” “你想要孤忠大节,万古攸传,我不阻止你,倘若你真能守住隘口,我头也不回便走。”秦无衣脸色阴沉,冷声道,“来犯铁骑万余众,就算扁都口地势再险要,又岂是你一人能守住,你以为自己是舍身成仁,在我看来可笑至极,和送死又有和区别?” “敌军来势汹汹,洛雪自知守不住。” “那你何必执意送死?” “洛雪尽力拖延敌军,只要能坚持到拂晓,秦大哥与城中的人就能脱险。” 秦无衣一听,声音缓和了许多:“你知你有巾帼气概,可也该审时度势,你一人守关于事无补,敌军一到你只会在铁骑下尸骨无存。” “洛雪一人当然守不住。”顾洛雪一脸正气,指向楼下说道,“这边城中还有数千大唐子民,洛雪得百人便能坚守到拂晓。” 秦无衣偏头看向城下,冷笑一声:“城中尽是贪生怕死,无恶不作的乌合之众,你指望这些人能与你一样以身殉国?” 顾洛雪不答,转身操起墙上一把弯弓站在高楼栏杆处,对着城下涌向城门准备逃命的人大喊一声,她的声音犹如掉落在江河中的石子,还未荡起涟漪就消失在人声鼎沸的喧嚣中。 顾洛雪的声音和她羸弱的身子一样让秦无衣感到无力,他钦佩顾洛雪的忠勇,但她的言行又让秦无衣感觉到愚不可及的可笑,时间所剩无几,秦无衣不能再由着顾洛雪任性,在想拉住她,无论顾洛雪再说什么也要将她带出边城。 顾洛雪忽然单脚跨步栏杆,手中弓开秋月,搭上羽翎箭,英姿飒爽抬手便是一箭射出,箭如飞电准确无误射中城门的门楣。 拥挤的人群被箭矢所摄瞬间安静下来,纷纷转头看向站在高楼上持弓的顾洛雪。 顾洛雪扣上第二支箭,居高临下俯视众人,慷慨激昂说道。 “你们身后万余敌军转眼将至,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们出的了城,也跑不过蕃军的铁骑,你们不是善民,我不指望你们能同仇敌忾,一日前,在我眼里你们只是一群作奸犯科,寡廉鲜耻,不知荣辱的不法之徒。 洛雪如此天下人亦如此,天下之大却容不得你们,只能苟活边城偷生,在洛雪看来,你们只是一群无胆匪类,除了欺凌弱小只顾活命外一无是处,逃出这座城又能怎样?一个时辰后,你们一样都是铁蹄下的一团肉泥,没有人会记得你们的名字,你们会像蝼蚁般低贱的死去。 都抬头看看你们周围的人,再回想一下你们的过往,他人看你们的眼神或许有畏惧,也有不屑甚至还有轻蔑和厌恶,但你们永远都得不到尊敬,因为你们一生从未想过为别人做一件事。 今天!今天我给你们一次机会,一次洗涤你们罪孽的机会! 城中的人不可能都能从这场兵祸中偷生,要想活命就得有人留下阻挡敌军,你们曾经或许背弃过誓言,出卖过手足同袍,甚至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草菅人命,你们被世人所唾弃,这天下早已容不得你们,但不代表你们不能去偿还和弥补。 我需要百人前往扁都口阻击敌军,愿意随我前往的站出来,当然,此行有去无回注定一死,我和你们一样害怕,可人固有一死,或重泰山或轻鸿毛,只要能坚守到拂晓,就能拯救城中其他人。 留下的人会以戴罪之身战死疆场,你们得不到厚葬也不会传扬后世,但你们会得到尊重,活下来的人会记住你们今日的英勇不屈,是想带着你们的罪恶死在逃命的途中,还是拿出你们最后的勇气与我浴血沙场,是去是留你们自己抉择。” 顾洛雪说完,在旁边火盆中点燃箭头,抬手一箭射中城墙上的草堆,熊熊大火照亮了城下众人的冷漠。 “我与唐军守将有约,以烽火为讯,唐军会驰援瑞西堡,你们只要能逃出三十里就能获救,但不出十里就会被吐蕃铁骑追杀,剩下的二十里路程需有人抵御敌军争取时间。”顾洛雪振臂一呼,“可有人愿随我拒敌扁都口!” 一直沉默不语的地藏望着顾洛雪坚韧不拔的侧脸肃然起敬,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竟这般无畏,但掩饰不住嘴角嘲讽的笑意,一边摇头一边低声说着奇怪的言语:“不是,她不是……” 城下短暂的沉寂后,随着有人再一次挤向城门,瞬间混乱和嘈杂的喧嚣淹没了顾洛雪的万丈豪情,热血澎湃的言词在这群不知荣辱的恶人看来是那样苍白无力,秦无衣重重叹口气,心里敬佩顾洛雪的视死如归,但还是认为她幼稚的可笑。 秦无衣刚想拉回顾洛雪,突然见到水泄不通的城门口有人走了出来,默默站到一边,秦无衣不知那人的名字,但惊讶的发现,他居然在那人脸上没见到先去的恐慌和胆怯,取而代之的是淡然的平静,秦无衣明白这表情意味着什么。 慢慢走出第二个人、第三个、第四个…… 秦无衣都愣住,没想到顾洛雪的话居然真有了效果,喧闹的人群再一次安静下来,那些涌向城门的人开始是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站出来那些人,渐渐眼神中有了异样的东西,那便是顾洛雪所说的尊重,那也是这些人一生从未获得过的褒奖。 再没听到喧闹,也没人再推攘拥挤,井然有序向城外走去,路过站出来那些人身旁时,有人留下了兵器和脱下身上的甲胄,始终没有言语,这座孤城安静的让人窒息。 顾洛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在站出来的人中,顾洛雪看见了猴六,那个在所有人眼中的废物,正佝偻着腰,从地上拾起剑,然后插在腰间,这让顾洛雪想起猴六在他孩子面前用树枝比划的样子,和那时一样,猴六的腰间插在好几把剑。 有人轻拍猴六的后背,猴六转身时,那人将自己佩剑双手递到猴六面前,这一次没有轻蔑,来瑞西堡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恭敬,猴六接过剑点头致谢,抬头的那刻猴六看见他娘子和一旁的孩子,猴六的举动让女人惊讶,蠕动的嘴角似乎是想挽留,那明明是猴六最想修复的裂痕,但猴六却避开了女人的目光。 顾洛雪轻咬嘴唇,心中有些不忍,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希望猴六再怯懦一次,至少他能和妻儿一同逃生,但猴六却向高楼走来,拿剑的手娴熟自然,让顾洛雪想起猴六在望天涯的杀戮,那时的猴六拿着的是吐蕃边军的战刀,虽然一出手就震惊到顾洛雪,但总感觉猴六拿刀时有些生疏,现在才明白,猴六一直都是用剑。 秦无衣也留意到猴六,特别是看到猴六腰间插着的剑,加上握着他手中的那把,不多不少刚好九把,这让秦无衣突然想起那日猴六在槐树下给他孩子讲的故事中提及的那个编造出来的剑客…… 第五十五章 号令 秦无衣看着楼下自告奋勇决定留下坚守的五十多人若有所思,顾洛雪说得百人便能守到明日拂晓,可即便再多给她百人也是杯水车薪,何况只有五十人想要抵御势如破竹的万余吐蕃铁骑,无疑是以卵击石。 猴六走上高楼,除了腰间插着的剑,还有一样被他捧在手中东西吸引了秦无衣的注意,外面被毡毯包裹,不知里面装有何物。 秦无衣收取思绪,看了顾洛雪一眼:“你说的没错,必须有人要留下。” “秦大哥,你我就此别过,你速速离城,我带城下的人前往扁都口设防。” 秦无衣没有劝阻顾洛雪,转头来回打量猴六和地藏。 “我刚入瑞西堡,你就派人想杀我,可在望天涯又救了我一命,而你呢……”秦无衣目光移到默不作声的猴六身上,“你在瑞西堡苟延残喘,是这里所有人中最惜命的那个,你非但没拿钱袋里的金叶,还答应为我带路,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管你们有什么企图,至少没打算要我和她的命,你们既然连望天涯都愿随我去,不如再帮我一个忙。” 地藏和猴六不约而同看向秦无衣,两人都在等他说完后面的话。 “她与甘州守将冠天都是故交,你们护送她出城,将她交到冠天都手中,无论是讨赏还是免罪,冠天都都会答应你们。” “你让我走?我走了谁带人去扁都口……”顾洛雪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你,你要留下阻挡吐蕃前军!” 秦无衣从怀中取出天尘花塞到顾洛雪手中:“是你说的,这城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去,如果一定要有人留下,也应该是我才对,我不能抵御千军万马,但一定拼尽全力坚守至明日拂晓,那时你和其他人也应该脱困了。” 此话出口,顾洛雪心中一惊,留下的人都心知肚明,赴死前往扁都口抗击蕃军,此行必死无疑,秦无衣既然决定留下,她根本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刚要开口就听见地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要留下救下面的人?” 地藏身上还有箭伤,撑着柱子站起身,他的声音不是在质疑,而是满腔怒火,走到秦无衣面前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秦无衣茫然不解,不知自己的决定为何让地藏反应如此之大,面无惧色与地藏对视,直言不讳道:“楼下人的死活与我无关,但我答应过要护她周全,只要她能安然无恙,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顾洛雪心头一热,她的感动与地藏的愤恨形成鲜明对比。 “好,好的很,不问生死也要守诺,你还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你可以为一名女子不惜搭上性命,那我呢?你答应过对我生死不弃,你做到了吗?” 秦无衣一愣,脸上的冷傲换成惊讶,重新看了地藏良久,依旧不知所措:“我,我答应过你什么?” “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五年!从你入城那刻起,我宁可自己看错了人,我派出十人去杀你,就是想侥幸证明自己想错了,因为你如果是那人,你会毫发不伤,你居然还能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守诺?”地藏义愤填膺。 秦无衣嘴角蠕动,像是想到什么,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地藏。 “五年!我在这里忍辱偷生五年,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我有仇不能报,有冤无处申,终日一心求死,只想早日下黄泉与我妻儿相会,你现在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说承诺?” 地藏越说越暴戾,抬手一拳挥出,秦无衣神色呆滞,硬生生被地藏一拳打在脸上,一旁的顾洛雪大惊失色,以秦无衣的身手完全能躲开,从未见过秦无衣如此迟钝,面前这个男人曾一刀斩杀过妖物,威烈霸气和杀意远在地藏之上。 秦无衣慢慢转过头,嘴角溢出的血迹让顾洛雪害怕,倘若这座汇聚恶人的无主之地一定要有一名恶人之首,那也该是秦无衣,她亲眼见过这个男人逆佛诛神,他才是当之不愧的万恶之首,敢把秦无衣打出血的后果不言而喻。 可顾洛雪却没在秦无衣脸上看到丝毫戾气,有的只有无以复加的惊愕。 “你向她守诺时可有想过,我妻儿被人屠戮的时候,你在哪儿?那么多同袍被剿杀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地藏咄咄逼人,又是一拳打在秦无衣脸上,“这五年你睡的着吗?你听见九泉之下有多少亡魂在等你交代吗?” 惊恐! 顾洛雪在秦无衣脸上看见了惊恐,顾洛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心中,这个表情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上。 除了惊恐之外还有顾洛雪看不懂的羞愧。 秦无衣的样子像极了被人唾弃的废物,甚至都不敢去直视地藏的眼睛,张合的嘴很久才发出声音:“你,你认识我?” “认识,当然认识,我宁可你死在五年前,也比我现在看见你还活着要好,至少我还能编出一个骗自己的借口。”地藏一把拉开衣服,断箭还插在他的肩头,因为太过用力,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侵染在胸口上的一处伤疤,那里的皮肤像是被割去,但周边依稀能见到残缺的纹路,想来那里曾经有一处刺青,血液在干涸的伤疤沟壑间流淌,地藏对着秦无衣咆哮,“你忘了对我们的誓言,是不是也忘了这里有过什么?” 秦无衣注视着地藏胸前那处伤痕更加震惊,像是突然明白了一切,不断抽搐的嘴角蓄满愧疚。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我要随你去望天涯吗?” 猴六的声音传来,他一如既往的安静,也拉开衣服,瘦弱的胸膛裸露在秦无衣眼前,胸口同样是一处模糊不清的伤疤,“因为我和他一样,曾向你起誓,忠你号令,至死不悔,我们从未忘过自己的誓言,不问生死也要保你无恙。” 秦无衣身子不由自主抖动一下,踉跄向后退了一步,地藏回头看向猴六,两个隐姓埋名在瑞西堡苟活的人,在彼此见到对方胸口伤疤的那一瞬,两人的目光突然变的亲切和欣喜。 秦无衣颓然的埋下头,懊悔不已颤抖着嘴角:“对不起……” 顾洛雪茫然的打量三人,她还是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让顾洛雪惊讶的是,居然能从秦无衣口中听到诚恳的道歉。 “我们要的不是这个,这三个字也不会让黄泉路上的同袍瞑目,你既然还活着,就得为他们讨回公道,这个深仇大恨,我们报不了但你可以。”地藏拉拢衣服,情绪渐渐平复,“走吧,还有太多亏欠等着你去偿还。” 秦无衣:“你不走?” “这五年我生不如死,每每想起五年前那场浩劫终日夜不能寐,你必须活下去,用你的愧疚去兑现对所有人的承诺。”地藏一脸从容说道,“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了,箭头伤了心脉,拔出会血流不止,我的时辰到了,是时候去寻我妻儿团聚,我会去扁都口迎敌,就算是我再送你最后一程。” “我见你宅心仁厚,有一事相托,劳烦将这件东西转交给我娘子。”猴六上前,从身上拿出一块用锦帕包着的东西交给顾洛雪,然后转身将手中毡毯包裹的东西交给秦无衣,“此物请代我交给孩儿,如果可以,请告诉他,他爹不是废物……” 顾洛雪惊讶不已:“你,你也不走?” “我们从未逆过你的号令,最后一次就当我们抗命不尊,不能答应护送她去甘州,需要你自己做。”猴六转身看向秦无衣,“我当了五年废物,我比谁都想保命,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有妻儿要保护,那日在赌坊见到你,我又惊又喜,惊的是你还活着,喜的是终于有人能为九泉之下的同袍报仇,我不走了,为了你也好,为了我妻儿也好,我都得留下来。” “我二人无悔共赴黄泉,到了下面会告之同袍,他们的冤屈有人会为他们讨。”地藏抬头嘴角露出释怀的笑意,声音和他整个人一样无畏,“别让他们等太久。” “这五年来,每每闭眼就想到那日的惨烈,耳边听到的都是他们的悲喊,没有一日能睡着过,现在,现在终于能安睡了……”猴六也看向秦无衣,脸上是云淡风轻的豪迈,“下令吧。” 秦无衣僵直在原地,本想再说什么,喉结蠕动了多次,顾洛雪看见他眼中泛起的晶莹,但只有一瞬便消失在眼底,重新抬头的秦无衣一扫先前颓废,挺直腰缓缓从身上拿出麟嘉刀。 麟嘉刀出现的刹那,猴六和地藏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敬畏,猴六从腰间拔出一把剑,在秦无衣面前双膝跪地,双手奉剑于秦无衣身前。 地藏也随即向后退一步,同样俯首跪在秦无衣面前,双手托起开天斧,之前的愤恨和委屈变成此刻的谦恭和忠勇。 秦无衣横刀身前,目如鹰隼,冷血如凝,他的样子让顾洛雪感到陌生,像是一名睥睨天下的王者。 “二人听令!前往扁都口拒敌至拂晓,以骨笛为号,未闻笛声至死不退!” 地藏和猴六齐声领命,振聋发聩的豪壮之音荡于高楼。 “诺!” 第五十六章 一夫当关 地藏在楼下马厩留有两匹狮子骢,秦无衣和顾洛雪骑马出城,但秦无衣并没有赶往甘州,而是向西上了山梁,一路疾驰来到扁都口的峰顶,居高临下俯瞰,险要的关隘尽收眼底。 从瑞西堡出来,秦无衣一路无话,顾洛雪紧跟身后,有太多疑惑想要询问,他与地藏和猴六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这两人会跪拜秦无衣,那把麟嘉刀到底有何不能,能让二人义无反顾赴死。 顾洛雪知道秦无衣有太多的过去,他的身份,他的来历,甚至是他的名字,似乎只要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事都充满了神秘。 五年前!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无衣为什么会亏欠那些含冤九泉的人,地藏和猴六让秦无衣兑现的誓言又是什么? 这些疑惑充斥在顾洛雪的脑海中,感觉自己认识秦无衣的时间越长反而越看不懂他,好几次话到嘴边,但见秦无衣那一脸霜色,迟迟不敢开口。 秦无衣久久凝视着险隘,顾洛雪在他神色中见到不舍和愧疚,却没有冲淡他的坚毅,风雪晦冥的山巅中,秦无衣挺拔的身子像一把百折不屈的剑,从怀中慢慢掏出一支灰白的短笛,顾洛雪还是第一次见到,想起秦无衣对地藏和猴六下令时提到的骨笛,想必正是秦无衣手中这支。 顾洛雪知道笛声承载着地藏和猴六的生死,她期盼拂晓的早点到来,也期盼着秦无衣能早些吹响骨笛。 隘口的火光中,秦无衣看见搬运石头的猴六,沉重的山石在他手中举重若轻,堆砌在隘口形成一道简易的防线,过了很久才看见举着火把的地藏从狭窄的山谷深处回来。 自告奋勇留下来的人眼里,地藏还是他们的王,已经习惯在地藏面前埋下头,只是和以往不同,眼神更多的是敬重取代了以前的畏惧,地藏举着火把逐一打量众人,也没有了往日的凶悍,平静柔和的声音让人很难相信他会是统治瑞西堡五年之久的恶首。 “楼上小娘子那番话慷慨激昂,不谙世事之人听了难免会脑子一热,你们不同,什么风浪没见过,能躲到瑞西堡来不就为保住一条命,好死不如赖活,再说等到吐蕃大军赶到估计连一个囫囵尸首都留不住,别为了一时逞强把命搭上。”地藏嘴角淡笑毫无戾气说道,“能与各位在瑞西堡相处五年也是缘分,谁要现在想走还来得及,我不留不劝,出了隘口和其他人一起逃命去,我为你们断后,只要还有一口气,天亮之前不会让吐蕃一兵一卒跨过扁都口。” 众人一脸恶相,却面无惧色,也无人有任何迟疑,火光照亮他们的脸庞,无不透着视死如归的豪迈。 地藏点点头,从身上取出一壶酒,仰头喝下一口,交给身旁跟随的人,让把酒壶传下去每人一口,当是杀敌前的壮胆酒。 酒壶轮了一圈回到地藏手中,振臂一呼:“今日与大家同饮此酒,过往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此役若是侥幸生还,我愿与各位肝胆相照,若是命丧于此,黄泉路上再与大家把酒言欢。” “好!”众人齐声答道。 地藏转身,看见还独自堆砌石块的猴六,依旧出奇的安静,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淡定,好似即便面对生死也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地藏的视线越过猴六,急促的马蹄声已逼至隘口,汇聚的火光将狭窄的扁都口照亮,火光下,万余名吐蕃铁骑的阴影笼罩在谷内不到百人的身上。 装备精良的骑兵,身上的铠甲在火光的映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而地藏和猴六身后那些人却刀剑参差,甲胄不齐。 几十人抗衡万众训练有素的精锐铁骑,还未交战,就让山谷上凝望的顾洛雪感到莫名悲凉,吐蕃铁骑一次冲锋就能将这些人践踏成肉泥,螳臂当车明明是用来形容自不量力,可如今这个词在顾洛雪心中有了另一层含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地藏他们唯一的优势只有扁都口的地势,左边是难以逾越的悬崖陡壁,右边是一座低缓的高山,能通行的只有中间一处并不宽敞,并且地势陡斜的崎岖山路,吐蕃铁骑虽然人多势众可想要通过只能鱼贯而入。 唐蕃交战数年,吐蕃在扁都口铩羽而归多次,深知这易守难攻的隘口险要,虽说对面只有几十人但也不想强攻导致损兵折将,一名领头的骑兵出阵,驾马独自入谷,停在地藏面前一开口说的是唐语。 “将军有令,吐蕃庇护瑞西堡多年,素不交恶,此番我等奉命追剿贼匪,若就此退出扁都口,将军既往不咎,如若冥顽不灵负隅顽抗,攻破此地誓要瑞西堡人畜不生,血流成河。”统军的吐蕃将军应该认出地藏,让骑兵前来传令,马上的骑兵趾高气昂,冷声对地藏问道,“是战还是退?” 地藏仰头看着骑兵,沉默了片刻,抬手喝掉壶中最后一口酒,一边擦拭嘴角一边转头看向身后那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再回身望向面前骑兵时,揉了揉后颈嘴角抽笑一声。 “我起初来瑞西堡的时候,寻思这里恶人多,指不定有人能送我上路,结果稀里糊涂在瑞西堡当了五年堡主,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倒是习惯了。” “只要你带人退出扁都口,将军绝不兵伐瑞西堡,你还是堡主,想当多少年都可以。” 地藏扭了扭脖子,似笑非笑:“你就不想知道这五年来,我习惯了什么吗?” 骑兵一愣,一脸不耐烦:“什么?” 地藏脸上笑意瞬间凝固,狰狞的面容让骑兵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地藏抬手就是一拳重重击打在马头上,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倒地抽搐两下后当场毙命,从马上摔下来的骑兵目瞪口呆。 地藏居高临下看着骑兵:“习惯了别人抬头看着我。” “你……” 呲! 吐蕃骑兵话还未出口,站在一旁的猴六上前就是一剑,一道光华从骑兵眼前闪过,紧接着听到咔嚓一声,头盔从他头上掉了下去,由上到下断成两截,一道血印从他脖子上渗出,嘴刚张合了一下,整个人头已滚落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吐蕃大军大吃一惊,也让站在地藏身后的那些人瞠目结舌,几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欺凌过猴六,但谁也没想到猴六居然如此凶残,一句话都没有直接砍了蕃兵的头,怎么看眼前的猴六都不像曾经那个人见人欺的废物。 地藏却见惯不惊,从地上拾起人头,势大力沉一扔,直接将人头扔到对面吐蕃大军的面前。 是战还是退。 地藏已经给了自己的答复。 一声低沉的号角声从吐蕃大军中响起,回荡在扁都口狭窄的山坳中,那是吐蕃铁骑进攻的号令,顷刻间,来势汹汹的铁骑不顾一切向隘口发起猛攻。 地藏握紧手中开天斧,手缓缓抬起目光森冷注视着冲锋的吐蕃大军,直到先头骑兵逼近眼前,地藏的手毫不迟疑挥下,顿时身后箭矢齐发,密集的箭雨向着吐蕃铁骑呼啸而至,箭雨遮挡住隘口明亮的火光,幽暗而厚重的阴影铺天盖地般落下。 冲击在最前面的骑兵纷纷中箭倒下,死伤的兵卒和马匹阻挡了身后冲锋的骑兵,气势如虹的大军顿时人仰马翻在隘口前死伤无数,堆积如山的尸体很快就堵塞了进攻的通道。 无法继续进攻的骑兵被堵在外面,鸣金收兵的号令传来,正准备重新进攻的蕃军令行禁止纷纷停了下来,应该是吐蕃的统帅察觉到再这样攻击留在扁都口隘口的尸体会越来越多,到最后阻止吐蕃大军的便是自己兵卒的尸体。 留下的尸体中还有受伤的兵卒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可惜他们的对手不是遵循道义的士兵,而是一群曾经杀人如麻的恶人,他们的身上永远都不会有怜悯和仁慈,即便有也不会留给生死相搏的敌人,收起手中弓箭,操起兵器逐一清剿灭杀,直至扁都口又陷入一片死寂。 吐蕃大军的第一次进攻以伤亡了百多名骑兵告终,却未能攻下扁都口寸土,地藏抹去脸上的血渍,抬头望向漆黑的夜幕,距离拂晓很有很长的时间,可因为仓促备战,一同前来守关的五十多人箭袋中的箭矢已所剩无几。 隘口外的吐蕃兵卒开始清理堵塞前进道路的尸骸,地藏没有下令攻击,之所以要残杀吐蕃伤兵,目的就是为了尽一切可能拖延时间。 等到道路被重新清理出来那尖锐的号角声再次响起,骁勇善战的吐蕃铁骑又发起前赴后继的冲锋。 地藏下令箭矢齐射,可这一次却听见箭头撞击在铠甲上的声音,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非但没有因为箭雨受阻反而越来越近。 一轮新月慢慢升起,在皎洁的月光中地藏神色一惊,看见对面冲击而来的吐蕃骑兵,全身披戴重铠,箭矢根本射不穿铠甲,撞击在重铠上纷纷折断掉落在地,眼看吐蕃的重装骑兵已经快冲到面前。 “留下三十人射马。”地藏临危不乱,对着身后的人大喊一声,“剩下的跟我上!” 猴六心领神会,抬手一箭射中最前面的战马眼睛,马匹受惊抬蹄惨叫,摔落身上骑兵,整个马身也轰然倒地,其余留在后面负责射箭的人也纷纷攻击马匹,蕃军攻势再次受阻,从马上跌落的兵卒还未起身,就被冲上前的地藏等人砍杀。 若是两军交锋,这群恶人自然不会是训练有素的蕃军对手,但是趁乱突袭,没谁比一群穷凶极恶的恶人更娴熟,领头的地藏挥舞双斧,即便是厚重的铠甲也难抵御他的暴击,锋利的斧刃轻而易举劈开重甲,紧随其后的恶人如同咆哮的野兽,将他们本性中的弑杀和暴戾全都宣泄在蕃军身上。 冲进隘口的兵卒方寸大乱,被迎头痛击倒下一片,地藏带领众人肆无忌惮剿杀一切还能动弹的蕃军伤兵。 因为前军受阻后续进攻的重甲骑兵根本无法源源不断的支援,在狭窄的隘口,虽然只有地藏带领的二十多人,可却能阻挡成百上千的蕃军不让其前行分毫。 地藏的迎头痛击让进攻的蕃军开始退缩,受伤倒地的兵卒在险隘中只留下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残骸,直到地藏强势的把蕃军反击退回到隘口,鸣金收兵的号令又从对面传来,想必蕃军统帅也清楚这样的攻击即便能击破地藏,也会付出损兵折将的惨重代价,最重要的是会贻误追回天尘花的时机。 地藏也不恋战,知道一旦离开扁都口险要的地势便会陷入重重包围,带着跟随他杀敌的人退了回去,目露凶光蓄势待发。 那轮新月在慢慢东移,虽然再一次抵御住蕃军的进攻,可距离拂晓还有很久,时间如今对关隘中的人来说变的极其漫长。 地藏和猴六站在最前面,猴六的箭袋中已空空如也,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和地藏全神贯注的警戒着对面的敌军,身后的那些人,大多和猴六一样,在抵御上次进攻时射完了身上最后一支箭,纷纷操起兵器严阵以待,都恢复了恶人的面目,个个凶相毕露,杀红的眼睛充满嗜血的狂暴。 当刺耳的号角声划破雪夜的寂静,从隘口外传来沉重而整齐划一的前行步伐,直到那步伐声越来越近地藏才看清楚,这一次蕃军并没有不顾一切盲目的冲击,进攻的蕃军手持巨大厚重的盾牌竖立在最前面,重甲的蕃军下马跟随其后,步步为营向扁都口层层推进。 这样的攻势虽然推进缓慢,可效果绝对比之前要好很多,在那厚重的盾牌后面兵卒不用担心被箭矢所伤,巨大的盾牌需要众多兵卒推动才能前行,可见这盾牌有多厚重,绝非兵器能穿透。 在山顶俯瞰峡谷内战事的顾洛雪心中一惊,这种盾阵极难被攻破,唯一的弱点在盾阵两侧,可偏偏扁都口的地势刚好弥补了盾阵的缺陷,要想破阵需要骑兵的冲杀,绝非是谷内那几十人能做到。 从盾牌的缝隙之间透出尖锐的枪刃,一旦让蕃军逼近,就能将地藏他们逼退出地形有利的通道,若是失去地势上的屏障,留守的几十人怕是瞬间便会被吐蕃铁骑所屠戮。 就在顾洛雪心急如焚之际,看见谷底的地藏做出后退的手势,顾洛雪心中一惊,一旦放蕃军进入扁都口,战局会陡转之下,失去天堑后果不堪设想,倘若让吐蕃铁骑摆开阵势,别说下面只有几十人,就连身经百战的大唐边军也未必能抵御。 顾洛雪的担忧也写在猴六脸上,本想提醒地藏一旦失去这有利的地势,莫要说坚守到拂晓,怕是吐蕃大军天亮前便能长驱直入攻下甘州,但是猴六看地藏一脸坚毅沉稳,临阵对敌即便是敌众我寡信任就变的尤为重要,猴六深吸一口气,一边跟随地藏和其他人有条不紊后撤,一边抬头看看夜幕中高悬的冷月,从未发现佛晓的第一缕晨曦会是那样让人期盼,可漆黑的天际并没有一丝泛白的迹象。 直到众人退到峡谷出口处,地藏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来,堵住出口蓄势而发,猴六看看这里的地势,在他们身后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开阔地带,对面的吐蕃大军已经占领了峡谷通道,他们已经失去最后的屏障,一旦蕃军迅猛发起突袭,他们这几十人难以坚持片刻。 “在瑞西堡我和吐蕃打过无数次交道,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帮蛮夷,一直提防着有一天吐蕃大兵压境,我未雨绸缪在扁都口为他们准备了两份厚礼,没想到真还让我用上。”地藏处变不惊说道。 猴六不解:“你准备了什么?” “火硝。” 猴六眉头一皱:“火硝?” 地藏点头,从身旁的人手中拿过弯弓,在火把上点燃箭头,拉弓向峡谷的半山腰射去,猴六和其他人还一脸茫然,秦无衣有夜眼,视线追逐着地藏射出的火箭,也看到了峡谷上方被凿开的石槽,中峡谷的中段开始一直贯穿到扁都口的入口,里面堆满木桶,随着火箭射中木桶,巨大的爆炸声中整个山谷都在地动山摇。 被炸开的落石纷纷从天而降,让通道中的蕃军猝不及防,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被用来护卫的巨大盾牌也倒塌在地,不断坠落的石块砸在蕃军之中,狭窄的通道被吐蕃兵卒拥堵的水泄不通根本无法躲闪,落石之下整个峡谷里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到处都能看见瞬间被巨石砸成肉泥的兵卒。 突如其来的落石让刚才还有恃无恐的蕃军慌不择路的溃逃,甚至不惜踩踏在倒地的兵卒身上,不计其数的蕃军被践踏而亡,剩下的慌忙向后退逃,可隘口处如今已被落石所阻隔退无可退,涌进通道中的蕃军完全被隔绝在里面。 顾洛雪这才明白地藏让撤退的用意,他是想诱敌深入,想必这里的地形他早已了如指掌,也对吐蕃军的战法烂熟于心,应该是料到蕃军进攻受阻后会采取盾阵层层推进,因此早在很久以前便在通道上方布置了威力巨大的火硝,就是为了给深入峡谷的蕃军毁灭一击。 如今蕃军溃不成军仓皇而逃但退路被阻隔,军心已大乱,地藏看准时机,提起双斧手大喊一声冲上去就开始剿杀蕃军残兵,猴六和身后的其他人也伺机而动,操起兵器不由分说向被围困的蕃军砍杀而去。 厮杀的声音夹杂着兵卒此起彼伏的哀嚎回荡在峡谷深处,直到那声音渐渐平息,峡谷之中地藏和其他人浑身沾满蕃军鲜血,四周是四分五裂的残骸和聚集成潭的血水。 地藏大口喘息,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还留在体内的箭头让他的动作变的吃力,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和蕃军的混杂在一起,猴六看了地藏一眼,目光落在他的胸口,地藏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腰,猴六丢到手里刚才被砍断的剑,又从腰间拔出一把,并没有上前询问地藏的伤势,心里很明白,从地藏决定留下的那刻起,他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猴六抬头又望向夜幕,那轮冷月渐渐开始东移,若是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便能等到拂晓的来临。 顾洛雪看着被落石堵塞的隘口在心里长松一口气,吐蕃大军暂时还不能发起新一轮攻势,这些落石就足够蕃军清理很久,这又能帮地藏他们拖延一点时间。 只是秦无衣的面色愈发凝重。 顾洛雪劝慰:“你别太担心,他们一定能坚守到拂晓。” “我没担心过,他们向我承诺的事从来都会兑现。”秦无衣抚摸着手中骨笛,声音充满了信任。 “那你为何这般忧虑?” “以火硝炸石退敌是破釜沉船之举,非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想来也是他最后的办法,下面的几十来人,等蕃军再次来袭便会全军覆没,他们会坚守到拂晓。”秦无衣低头看着手中骨笛,他早知道去地藏和猴六去扁都口拒敌会是怎样的结果,可从嘴中说出来还是无比凄凉,“但他们听不到骨笛被吹响的那刻……” 第五十七章 万夫莫开 地藏也在抬头眺望夜幕中那轮慢慢东移的新月,充满杀意的神色中泛起笑意,吐蕃兵卒掉落的火把照亮了这条布满尸骸和血水的峡谷,也映照出这群亡命之徒不屈的英勇。 一层厚厚的乌云快速的遮挡住月宫,整个峡谷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乌云越压越低像是天幕突然坍塌下来,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 啊! 随着一声惨叫从地藏身后传来,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箭矢如同暴雨般落下,地藏这才意识到,那遮蔽月辉的乌云竟然是蕃军在峡谷外暴射的箭雨,跟随在他身边的人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 “箭袭” 地藏大喊一声,剩下的人齐心合力抬起蕃兵丢弃的巨盾举过头顶,众人藏在下面,耳边呼啸的箭矢从未停歇过,想必是蕃军见强攻伤亡太重,便暴雨梨花般向峡谷内源源不断射出箭雨。 头顶上全是箭矢击中盾牌的声音,来不及躲进来的人瞬间身上被插满箭矢,过了很久箭袭才停止,等地藏等人站起身时,发现身边剩下的已不足十人。 顾洛雪在山顶看的真切,亦如秦无衣所言,隘口外面的蕃军正在快速清理堵住入口的落石,新一轮的攻势很快就会发起,剩下的十几人已无法再抵御。 秦无衣如此坚信地藏他们能坚守到拂晓,但顾洛雪却想不出地藏还有什么办法去阻止蕃军,忽然看见地藏竟带着剩下的人站到了隘口,前行的道路同样也被落石所阻,而落石的另一边蕃军正不遗余力清理通道。 后面的枕戈待旦的兵卒已经做好准备,等到通道被清理出来立即展开攻击,地藏从一旁兵卒尸体上撕下衣布,紧紧包扎胸口的伤口,其他人和他一样,全神贯注握紧手中兵器,蕃军近在咫尺,甚至能能落石的缝隙中看见对面搬运石块的兵士。 顾洛雪来回扫视落石两边的人马,突然一怔明白地藏打算做什么,不由心头一紧,而身旁的秦无衣好像早就猜到,脸上那抹悲凉之色愈发浓厚。 但最后一块落石被搬开,最前面的兵卒抬头就看见面前十几个满身是血的凶煞,嘴里发着野兽般的低吼,一声进攻的号角从吐蕃军阵中传来,明明是命令蕃军攻袭的号令,却看见地藏大喊一声,挥舞着双斧带领众人义无反顾冲出隘口,一边凶悍的咆哮一边杀向措手不及的蕃军。 准备进攻的吐蕃兵卒万万没想到隘口内的人竟会放弃有利地势,向他们发起反攻,一时间突如其来的突袭让蕃兵阵型大乱,完全没有防备的蕃边不知所措,片刻间,从隘口冲杀而出的地藏等人犹如一把利剑,只进不退瞬间便冲散蕃边前军的阵线。 地藏和其他人完全不惧生死,冲入敌阵奋不顾身砍杀,那些倒地受伤的兵卒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紧随其后的人乱刀砍杀。 顾洛雪居高临下惊讶的看着这场违背兵法的反攻,地藏他们虽只有十几人却在猝不及防的蕃军中势如破竹,犹如无人之境所向披靡,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势不可挡,远远看过去,蕃军就如同被收割的麦苗,大片大片的倒下,在地藏他们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血路,血泊之中躺着的全是蕃兵的尸骸。 几百名装备精良的蕃兵被地藏的十几人击杀的溃不成军,半柱香的功夫竟被地藏他们屠戮殆尽,可蕃军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边军,虽然被地藏他们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大军阵型并没有乱。 最重要的是地藏等人离开了隘口,也失去了地势的屏障,这无疑是蕃军最想看见的结果,能与大唐分庭抗争多年的吐蕃边军并非乌合之,等到地藏他们击杀前军稍微喘息的时候,很快便重新站好战阵,准备开始最后的围剿。 吐蕃铁骑前面几次轮番攻击受阻于峡谷通道,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就算再加上被地藏他们冲出隘口出其不备所剿灭的兵卒,但伤亡的这些兵力比起现在还按兵不动的万余铁甲精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蕃军中令旗挥舞,骁勇善战的蕃边再次冲袭上来,地藏和猴六还能以一当十,但在这些常年征战的兵甲面前,地藏带领的那些人显然不是蕃兵的对手,他们正面迎敌,手中的兵器甚至都无法刺透蕃兵的铠甲,很快就被蕃兵合围,不是被剿杀就是被乱刀砍死,到最后一人惨烈的倒下,千军万马前只剩下相互背对而站的地藏和猴六。 鲜血模糊了猴六的视线,瞠目结舌都是一片殷红,抹去眼角的血,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感觉背后的地藏完全靠在自己身上,回头看了一眼,地藏因为箭伤导致失血过多,魁梧的身形如今已虚弱到极致,浑身上下遍体鳞伤,腿上拿到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断颤抖着支撑他站立。 猴六的眼里没有焦急和安慰,即便身前是虎视眈眈的千军万马,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是时候了……” 地藏回头与之对视,目光里依旧是不屈的强悍,好似他们的神色中早已摒弃了恐惧和害怕,在任何时候都见不到他们畏惧的样子,地藏咧开嘴,豪气干云:“我随后就来!” 地藏离开了猴六,后背就对着无数蕃军手中森寒的刀枪,他不担心,因为身后还有猴六在,这种能托负生死的信任又一次让顾洛雪想起了秦无衣,却不知到底要经历过多少艰险才会如此放心的将自己后背托付给另一个人。 猴六面对剑拔弩张的蕃军,再次仰头眺望天际,月辉已经开始慢慢黯淡,那意味着拂晓将至,等猴六重新低下头,被鲜血浸染的双眼充满不屈的斗志和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势单力薄的猴六在蕃兵眼中已不足为惧,最前面一队蕃兵举刀冲杀上来,猴六挥剑迎敌,他的剑招落在顾洛雪眼里,有着和秦无衣招式一样的简练无华,和在望天涯击杀守军一样,剑招之快犹如电闪令顾洛雪震惊不已,但却又和自己熟知的剑法不同,没有防御和架挡,招招只攻不守,凌厉而迅猛的剑招让攻势变成最好的防御,最让顾洛雪惊讶的是,猴六双手各持一剑,双剑摧枯拉朽毫无破绽,顾洛雪见过很多用剑名家,但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双剑驾驭的如此精湛。 冲上来的一队人只剩下跪在猴六面前的那名兵卒,倒在地上的尸体都是被他一剑毙命,动作干净利索,仿佛这样的杀戮对于猴六早已习以为常。 猴六的手按住那名蕃军的头,剑锋就抵在他脖子上,目光冷冷盯着对面那些面面相觑的兵卒,然后剑锋慢慢割开咽喉,对面的兵卒在蠕动喉结,谁没也想到面前这个瘦弱的人竟如此凶残。 短暂的僵持随着一名蕃兵爆发的吼声结束,猴六再厉害在他们眼里终究只是一个人,两把剑,蕃军不相信猴六还能抵御住千军万马的围攻,猴六始终不后退也不迈步,誓死坚守在原地,手中长剑挥舞的愈发快速,瘦小的身形却异常灵活敏捷,在蕃军中闪转腾挪,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招,但凡近身的蕃兵纷纷毙命倒地。 当! 猴六手中的剑被蕃兵砍成两截,猴六的剑是在瑞西堡捡的,毕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轮番杀戮蕃军让剑身早已残缺,剑虽断可猴六还是将剩下的断剑刺入那名蕃兵颈脖,身形不停顺势又从腰间拔出一把,随着围攻的蕃兵越来越多,顾洛雪惊诧的发现猴六手中的剑也在随之变多。 起初还是两把,渐渐三把、四把…… 直至那些被猴六插在腰间的剑全都飞旋在空中,但每一把又都被猴六游刃有余驾驭,加上刚才断的那把,不多不少刚好九把,剑剑围在猴六身体四周飞旋,犹如一人驾驭剑阵,攻守兼备而且剑招变化无穷威力惊人。 剑光交织犹如天罗地网密不透风,漫天剑气将猴六笼罩在其中,猴六手持双剑已是所向披靡,如今一人驭八剑更是势不可挡,面前蕃兵纷纷中剑丧命,山顶上的顾洛雪看的目瞪口呆,从未见过有人能同时驾驭这么多剑,渐渐看清猴六招式,他出手的动作太快,以一己之力娴熟操控八剑。 剑客奉命断后,面对数百人贼子,剑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以九剑之力大杀四方,剑客脚下血流成河,围攻的贼子见其这等威烈,无不肝胆俱裂无人再敢逼前半步…… 顾洛雪突然回想起那日在瑞西堡,猴六给自己孩子讲述的那个故事,再次看向猴六时她的嘴长的更大。 秦无衣的视线却始终注视着退到隘口的地藏,身上的伤势让他连走路都变的吃力,从地上拾起一把弯弓,抬头看了一眼东斜的新月,如同墨染的夜幕好似有些变淡,地藏深吸一口气,目光变的愈发坚毅,点燃箭头拉开弯弓。 吐蕃军阵中的将军也注意到地藏的动作,顺着地藏箭头瞄准的方向望去,顿时脸色大变好像猜到地藏要做什么,下令阵中弓箭手放箭,密集的箭雨袭来,猴六四周飞舞的剑刹那间全都掉落在地,不由自主抖动几下,坚持到现在没有退让的身体踉跄向后退了数步。 一直全神贯注杀敌,没有提防蕃军的暗箭,若在平时猴六还能闪避,但因为一人狙杀数百名吐蕃兵卒,浑身早已伤痕累累,根本没有气力再去抵御暗箭,一口鲜血从猴六嘴中喷出,低头看见胸前被十多支穿透,冲到面前的蕃军趁机一刀砍断猴六左臂,猴六威烈不曾发出丝毫声响,从胸口拔出一箭,反手就刺入蕃兵头颅。 地藏后背也身中数箭,魁梧的身体竟依旧屹立不倒,手中的弯弓慢慢上移,即便再轻微的力道都让地藏身上的伤口血如泉涌,等地藏射出箭矢,箭头的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火光,直直射向隘口的上方。 轰! 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峡谷再次地动山摇,比之前更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巨大而沉重的山石被炸裂,从天而降完全堵住了隘口。 顾洛雪此刻终于明白地藏如何坚守到拂晓,他断了吐蕃铁骑前行了路也断了自己的退路,这就是他和猴六向秦无衣兑现承诺的方式,这样的忠勇让顾洛雪为之动容。 宁可牺牲性命也要捍卫誓言的人,难怪秦无衣会如此信任他们。 地藏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终于无法再支撑,高大的身躯半跪在地上,佝偻的后背上插满箭矢,像一只垂死的刺猬,断臂的猴六跌跌撞撞走到地藏身边。 地藏抬头看他,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你,你不是铁匠。” “你也,也不是屠夫。”猴六跟着笑,在瑞西堡这五年,他第一次对其他人笑。 “臧行之。”地藏大口喘息,吃力的对猴六说,“我,我的名字。” 猴六一怔,正本该是件很寻常的事,但对于猴六却有着非凡的意义,和那些瑞西堡中隐姓埋名的人不同,他们是刻意想要遗忘自己的名字,而对于地藏来说,这个名字是他至死都会去捍卫的秘密,甚至连他妻儿都不知道。 在其他人眼中包括妻儿都以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屠夫,但他真正的名字和身份只会效忠一个人,而这个人如今正握着骨笛。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猴六没想到看似凶悍的地藏竟然会有这样文秀的名字,淡笑一声说道,“我叫苏十安。” 对于其他人,这或许并不会有任何触动,但对于他们,说出自己的名字是给予对方最大的信任和认同。 蕃军见二人重伤,重新摆开阵势准备一举剿灭,兵卒都在等待统帅下令,而军阵中的将军视线注视在二人身后被落石堵死的隘口,再看死守到现在的二人,脸上表情从惊愕渐渐变成愤恨。 挥手下令让前军停止攻击,所有铁骑全都弯弓搭箭,将军不想再为这二人损兵折将,同时也为他们力战不退堵住隘口而泄愤。 臧行之和苏十安听到万把箭弦被拉开的声音,望向对面剑拔弩张的蕃军,依旧面无惧色,脸上的坚毅和忠诚显得格外悲壮。 “起来。”苏十安向臧行之伸出手,“他的人从来没有跪着死的。” 臧行之握住苏十安的手,用尽最后气力站起身,苏十安牵来一片战马,用剩下的一只手将臧行之扶上马,自己也骑上一匹,拾起一根蕃军的旗杆,撕掉上面旗帜,从怀中掏出一面旌旗悬挂在上面。 身旁的臧行之也从拿出用锦布,打开后里面是两个牌位,用衣袖擦拭感觉上面的血迹,贴身放在胸前,然后释怀一笑:“我来了,我来了……” 顾洛雪捂住嘴,她知道下面的两人准备做什么,即便是生命最后一刻,在拂晓还未来临之前,他们依旧会义无反顾向敌军发起冲锋,顾洛雪想起秦无衣身上的那些伤痕,没有一处是在后背,他们也和秦无衣一样,宁可死在正面迎敌的冲锋中也不会屈辱的将后背留给敌人。 两人在马上相视一笑,臧行之豪气干云:“今生相识恨晚,来世行之定与你义结金兰。” 苏十安:“好!” 两人驾马向蕃兵军阵冲锋,就连蕃兵统帅见状也为之震惊,将军也被二人英勇气概所摄,抬起准备下了令的手微微抖动一下。 就在两人冲出扁都口的一瞬,漆黑的天际泛起一丝鱼白,顾洛雪望着破晓的第一缕晨曦,终于没有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拂晓! 他们终于在生命最后一刻兑现了自己的誓言。 晨曦的光辉照射进扁都口,势不可挡吞噬着黑暗,照亮了苏十安和臧行之的身后,那绚丽而柔和的光芒犹如千军万马,伴随这二人冲向敌军。 秦无衣终于吹响了骨笛,豪壮悲怆的笛音宛若为他们奏响的战歌,苏十安和臧行之听到笛声,转头向山梁望去,看见秦无衣那刻,二人露出幸不辱命的微笑,然后转头冲着敌阵发出气吞寰宇的咆哮,他们的声音和笛音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峡谷何等的悲壮。 断臂的苏十安举起手中旗杆,展开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晨曦笼罩他们的瞬间,一声鹰啼传来,那只如影随形跟随顾洛雪和秦无衣的鹘鹰展开双翅从峡谷上空掠过,伴飞着视死如归发出冲锋的二人。 当鹘鹰划过天际,顾洛雪看见了苏十安高举的旌旗,苏十安的鲜血在纯白的旗帜上留下殷红的斑驳,旗上是一只孤傲而强悍的金鹰,令万物惧寒的鹰眸有着和臧行之和苏十安一样的无畏。 蕃军将军手重重挥下的那刻,骨笛的笛音也戛然而止,秦无衣调转了马头向峡谷外飞奔而去,顾洛雪在他脸上看到无以复加的哀伤,到现在终于知道,那只鹘鹰一直跟随的是秦无衣,而那面在峡谷下迎风招展的鹰旗便是秦无衣所有的过去,但顾洛雪没打算再去询问他,因为顾洛雪不敢想象秦无衣到底还承受过多少像现在这样的悲凉。 马不停蹄疾驰三十里就见到率领边军的冠天都,还有从瑞西堡逃出来的数千人,在唐军庇护下终于幸免于难。 冠天都见到顾洛雪长松一口气,从逃出来的人口中得知顾洛雪带人前往扁都口拒敌,冠天都心中大惊,连大唐边军都不敢轻易与吐蕃铁骑交战,顾洛雪带着几十人无疑是以卵击石,冠天都正准备率军驰援,可没想到顾洛雪竟然安然无恙回来,更让冠天都吃惊的是,顾洛雪身后竟无吐蕃追兵。 从瑞西堡逃出来的人认出顾洛雪,纷纷停下脚步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但看到只有顾洛雪和秦无衣,所有人表情沉重的埋下头,人群中有人跪在地上,接着陆续所有人纷纷跪地,俯首向西跪拜。 亦如顾洛雪临战前那番话,拒敌的那五十多人,即便尸骨无存,即便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最终获得了尊重和缅怀。 一名女人带着孩子冲了出来,顾洛雪认出是苏十安的妻儿,女人拉住顾洛雪的手,还在向她身后张望,战战兢兢问道:“他,他呢?” 顾洛雪从身上拿出苏十安转交的锦帕交给女人:“青山埋忠骨,他至死都没让你失望,这是临行前他让我代为转交的东西。” 女人一怔,颤巍巍的手代开锦帕,里面是苏十安送她的那枚玉簪,被她扔在地上摔碎,看见断簪女人骤然泪如雨下。 孩子拉着女人衣角,天真无邪说:“娘,我以后听话便是,再不理烂赌鬼了,您别再哭了。” “他不是烂赌鬼,他是你爹!”秦无衣从马上下来,双手捧着毡毯递到孩童面前,“你爹顶天立地,是我见过最忠勇之人,这是你爹留给你的。” 孩童有些茫然,眨着眼睛注视着娘。 女人讲孩童搂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点头:“是的,那人是你爹。” 孩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在秦无衣的注视下打开毡毯,里面有半包酥饼,那是孩童最喜欢吃的东西,酥饼上还沾染着少许泥土,想来是苏十安从地上一块块拾起。 酥饼的旁边是一个长长的木匣,孩童力小打不开,顾洛雪上前帮忙,打开木匣的那刻,顾洛雪震惊的看着里面的东西。 匣内是九把宝剑依次呈列,每把剑都寒光逼人,一看便知是出自神匠之手,经过千锤百炼的旷世神兵,九剑刃如秋霜,气势森严,但剑柄纹饰和剑锋宽窄又各不相同,每把剑剑身都有铭文: 北执、南川、西吟、东鸾、龙伯、凤溪、虎渊、龟离、苍鸣。 这九把剑都有各自的剑名,顾洛雪想起苏十安在扁都口驾驭九剑杀敌的情景,再看面前这剑匣,顿时明白这是苏十安的兵器。 “你爹给你讲的那个故事不是编造的,是真的,我可以为他作证。”秦无衣转身上马,离开前回头对孩童说道,“你爹就是那名剑客!” 第五十八章 七绝散 饮马关山月,老卒血犹热。 甘州城外的峰顶,秦无衣一袭白袍素衣,鹞鹰盘旋于山巅,时而有鹰鸣传来,清脆悲亢似声声泣血。 身旁两座坟茔是秦无衣亲手用山石堆砌,竖立在坟前的墓碑却空无一字,临行前忘了问他们的名字让秦无衣追悔莫及,看着面前两座无主孤坟,秦无衣拿出骨笛,一曲令人肝肠寸断的笛音久久回荡在山涧。 他不知道这二人的名字,而那些黄泉之下等他讨回公道的同袍,他亦不知道,可就是这群无名之辈却前赴后继向自己兑现了忠诚。 顾洛雪静立一侧,点燃香插在坟头,将一坛酒倒在坟前,退了一步双膝跪地,神情恭敬面坟三拜,旁边狮子骢似有灵性,抬蹄扬首向天嘶鸣。 一曲笛声吹罢,秦无衣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枯坐坟前独饮,鹞鹰停在一旁的岩石上。 一人一鹰。 落入的余辉为他们覆上金色。 顾洛雪想起了苏十安慷慨赴死前扬起的那面旌旗,旗面那只无畏的金鹰就如此刻的秦无衣,只是顾洛雪被隔绝在余辉的光芒外,她始终走不进这个男人的内心,也触及不到秦无衣不愿提及的过往。 挽起袖口,手臂上那条黑线已近至手肘,顾洛雪终是没有开口,她看到秦无衣的无力也看到他的孤寂,唯一还能做的就是陪坐在孤坟前话凄凉。 转身上马下山,这一夜当该留给秦无衣和他们独处。 回到军营,老远就见到在门口焦急踱步的冠天都,见顾洛雪回来紧皱的眉目才有所舒展,听闻顾洛雪带人前往扁都口拒敌,因为担心其安危差点没让冠天都违抗军令,率军西进救援,好在顾洛雪安然无恙回来。 还没等冠天都开口,顾洛雪下马拉着他就往军帐中走:“我有事要问你。” 回到军帐,冠天都一脸茫然:“问什么?” 顾洛雪要来纸笔,画出金鹰旌旗:“你可见过这面旗帜?” 冠天都看了良久,摇头答道:“未曾见过。” “不是军旗?”顾洛雪眉头一皱。 “断然不会是军旗。”冠天都神色肯定,“唐军军旗以色分,旗底不能是白色,白色与丧服同色,视为泄乱军心乃不祥之兆,至于旗上图案,倒是有用禽兽纹饰,可从未见过鹰纹。” “那就奇怪了?”顾洛雪喃喃自语,在瑞西堡听臧行之说过,九泉之下等着秦无衣讨回公道的冤魂成千上万,亲眼见过臧行之和苏十安的厉害,区区两人可抵御吐蕃万余众铁骑,倘若这些人成军,该是一支战力多彪悍的军队。 “奇怪什么?”冠天都追问。 “你执掌军事已有多年,可知五年前军中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五年前?”冠天都低头细想,疑惑不解反问,“多大的事算是大事?” “至少有上万人死伤的兵祸。” “没有。”冠天都斩钉切铁,“五年前,边疆虽有战事,但伤亡不足千人,倘若有万人死伤绝对是大战,我身在军中不可能没听闻。” 顾洛雪眉头皱的更紧,从臧行之和苏十安对秦无衣的言谈,顾洛雪能听出一二,这些人以鹰旗为号听令于秦无衣,如若不是死于战乱,顾洛雪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么多人怎会在五年前突然命丧黄泉。 “出了什么事?”冠天都惴惴不安问。 顾洛雪回过神,不愿细说搪塞过去:“昨夜扁都口战事惨烈,现在回想依旧心绪难宁。” “天都少时就知你有凌云志,这才再见你更是巾帼风范,临危不惧率五十人拒守扁都口一夜,此等胆识天都自愧不如,此役扬我国威,天都已写好奏疏准备上报兵部为你嘉许。” “坚守扁都口的并非是我,而是一群洛雪往日不屑为伍的亡命之徒,不管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但在昨夜他们是忠勇之辈,洛雪憾未能与他们并肩杀敌又岂能居功。”顾洛雪满脸敬意说道,“他们临战不屈,视死如归,是应上奏兵部为其请功,铮铮忠骨当该名流青史。” “你可知那些死士的名字。” 顾洛雪摇头,更感昨晚一役的悲壮,一群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以骨为墙,以血为浆,前赴后继慷慨就义,铸就青史的看似英雄独立潮头,实则是每个平凡人的选择决定了王朝春秋,他们即便倒下,也横刀不屈已是一身荣光。 “你不用太过悲伤,大唐不忘忠魂,世人也该铭记他们壮举,天都会向兵部呈明此事,为其在甘州建庙塑像供后人瞻仰,至于你……”冠天都欲言又止,“你的事该想想怎么办了。” “我的事?”顾洛雪不解,“我有什么事?” “你上次因为要出关大闹军营,我婚事也没办成,本想着被爹训斥一顿就了事,结果爹派人送来急信,得知你来到甘州又惊又喜,让我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你。”冠天都神色凝重说道,“我从书信中才得知,你离家出走数月,你爹四处派人寻访你下落,你娘也因此事忧郁成疾,你向来乖巧听话,到底出了什么事会不辞而别?” “我娘病了?”顾洛雪心急如焚。 “我爹说并无大碍,你也无需太过担心。” 顾洛雪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嘀咕:“冠叔在信上还说什么了吗?” “你爹自幼都宠爱你,不过这次你是真把他老人家惹火了,给我爹下了死命,谁见到你立刻送你归家,若有人胆敢收留,你爹无论交情深浅一律翻脸,我爹闻听你来了甘州,连我拒婚的事都不追究,让我再见你时立马扣押,并且传书于他,他立即启程赶来亲自送你回去。”冠天都心有余悸说道,“要是让爹知晓我放你出关,他非打断我的腿。” 顾洛雪退缩一步:“你,你该不会打算抓我吧。” “你自小性子倔强,我若这次强留你,估计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再理我。”冠天都苦笑一声,拿出一封书信递到顾洛雪面前,“这是我准备派人送给爹的信,信中没提你出关的事,只说你在甘州逗留数日后就离开,至于去向何地我也不知。” 顾洛雪喜笑颜开:“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为什么离家出走?” “你就别问了,总之这一次打死我也不回去,我非要让爹看看,我一样能为大唐建功立业。”顾洛雪踌躇满志,从身上拿出紫金鱼符,得意洋洋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冠天都一看,顿时脸色大变,连忙起身跪迎:“末将冠天都,恭迎太后懿旨。” 顾洛雪拉起诚惶诚恐的冠天都:“这儿没太后,也没什么懿旨。” “你,你怎会有太后的紫金鱼符?” “先帝驾崩之后,京城妖案频发,我协助秦大哥侦办妖案。”顾洛雪看看帐外无人,低声对冠天都说,“这枚鱼符是太后亲赐给秦大哥的,等到我查明妖案定能让爹刮目相看。” “原来你一直在长安。”冠天都恍然大悟,但神色依旧严峻,“洛雪,我虽没把你行踪告之爹,但并不打算让你离开。” “你要我留下?” “我虽在边塞,但也听闻长安妖案一事,妖邪为祸,人心惶惶,你卷入妖案之中凶险万分,京城如此不太平,我又岂能让你再回去,万一你有什么差池,我如何向你爹交代。”冠天都苦口婆心说道,“甘州虽不及京城繁盛,但至少还算安平,你不妨暂留于此,等妖祸平息再返长安也不迟。” “你一番好意洛雪心领,你若真顾念旧情就更不该留我。”顾洛雪挽起衣袖,指着手臂上的黑线,“我身中奇毒,若不能及时解毒,时限一到大罗金仙都无力回天,我必须尽快赶回长安。” “若我能为你解毒呢?” 顾洛雪先是一怔,还未开口就听见秦无衣声音传来:“你是将帅之才,统兵御敌自然不在话下,可她所中之毒,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解,若她没有中毒,我还真打算将她留给你照看。” 冠天都见秦无衣走进军帐,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马鞭上,看样子是来带顾洛雪离开。 “天都,你我就此别过,等妖案水落石出,我再赴甘州与你叙旧。” “天都乃统兵之人,当然不懂歧黄之术,不过我军营中有一位医师,此人是哑巴但医术高超,塞外边陲多有毒虫蛇蚁侵扰兵士,医师对解毒之道造诣极高,每每药到病除,不妨让他一试兴许能有奇效。”冠天都自知难留顾洛雪,一再坚持要让军医为其诊治。 顾洛雪难拒他一番好意,虽然并没有抱任何希望,还是点头答应。 冠天都让兵士传来医师,走进军帐的老者两鬓斑白,脸色黯然无光,布满皱纹的脸犹如塞外风化的岩石般粗糙,干瘪的手指骨节暴凸,神色却严峻从容,见到冠天都也不行礼。 “他并非是随军医师,自愿留在军中医治伤患多年,医术高明被将士誉为再世华佗。”冠天都介绍后,指着顾洛雪对老者说道,“我朋友身中奇毒,还望你能妙手回春。” 老者也不搭话,径直走到顾洛雪身前,抬手就扣住腕脉,动作倒是娴熟,不过秦无衣和顾洛雪都反应平淡,倒不是看不起眼前老者,只是薛修缘的解毒和施毒独步天下,号称医痴的薛修缘亲手调配的毒药又岂是一般人能解。 顾洛雪让老者搭脉更多是为断了冠天都念想,可老者手指刚探到 顾洛雪脉搏,脸色骤然一惊。 “七绝散?!” 老者话一出口,秦无衣和顾洛雪都被震惊到,老者竟一口说出顾洛雪所中毒药的名字。 一旁的冠天都同样也惊讶不已,老者在军营已有多年,从未听他开口讲话,一直以为老者是哑巴,突然出声让冠天都大吃一惊。 “七绝散汇聚天下阴阳七毒,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会配制,也只有此人能解毒。”老者抬头打量顾洛雪,神色居然也是惊诧,“你怎会身中七绝散?” 秦无衣剑眉微挑:“你也说了,这味奇毒世间罕有,天下应该只有一人知晓才对,为什么你会知道?” 老者并为去看秦无衣,手指用力让顾洛雪手腕阵阵发麻:“你到底对家父做了什么,以至家父会为你种下七绝散?” “家,家父?!” 顾洛雪瞪大眼睛,与秦无衣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才听到顾洛雪错愕的声音,“薛,薛修缘是,是……” “正是家父。”老者目露凶光,咄咄逼人追问,“家父一生治病救人,虽精通毒物却从未用毒害人,你既然身中七绝散定然是奸恶之辈,你到底对家父做了什么?” 顾洛雪听老者言语嘴张的更大,老者年过半百看上去行将朽木,而薛修缘虽相貌丑陋但神采奕奕,满头黑丝不见一根白发,若老者站在薛修缘面前,谁也不会相信薛修缘会是老者的爹。 顾洛雪定下神,面露傲色冷笑问道:“薛修缘行事乖张,虽医术了得却无医德仁心,你说他一生治病救人,在我看来仅是为他一己私欲,若说奸恶之辈,试问天下还有谁比薛修缘可憎。” “住口!家父悬壶救世,何错之有?”老者勃然大怒。 “悬壶救世?”顾洛雪正义凛然质问,“他空有一身旷世医术,却不修品行,他救的人还不没他杀的多,你以薛家子嗣自傲,殊不知天下人耻于提及薛修缘,我若是你,绝无脸面敢说自己是薛家之后。” 老者被顾洛雪一番话气得声音抖颤:“家父一生光明磊落无愧天地,你为何出言诋毁?” “我看你这把岁数是白活了,是非不辨,曲直不分,大业十三年,薛修缘做过什么,你难道心里没数?” “薛家世代行医深受百姓爱戴,高祖当年起兵反隋,群雄逐鹿中原以至天下大乱,家父生性淡泊本想避世研习医术,不忍见百姓水深火热,救治高祖助其一匡天下,事后不贪功名远离庙堂,与世无争的高风亮节,试问天下有几人有?” “避实就虚。”顾洛雪一把甩开老者的手,大声质问,“当年薛修缘在翠华山圈地三年,丧心病狂以死囚试药,残害性命不说还毁尸灭迹,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就是你口中的无愧天地?” “俗人浅见,不明就里就随意指摘家父。”老者毫不示弱,据理力争,“家父向高祖索要都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们身前恶行罄竹难书,被家父用来试药又有何错?” “荒谬!”顾洛雪勃然大怒反驳,“他们即便恶贯满盈,自有国法惩戒,也轮不到薛修缘草菅人命。” “听闻你率五十余人拒敌于扁都口,抵挡吐蕃铁骑救下瑞西堡数千性命,老朽愚钝,敢问一句,随你前去的五十人可有生还?” “英勇就义,虽死犹荣。”顾洛雪脱口而出。 “好,好的很。”老者从容不迫反问道,“随你拒敌的也是一群不容于世的恶人,他们战死扁都口反而成全你抗敌保国英名,家父用十恶之罪的死囚试药,著成流传后世的毒经,所救病患不计其数,你与家父所做之事如出一辙,家父拯救天下苍生远不是你能比拟,为何家父在你口中如此不堪?” “那五十人是心甘情愿慷慨就义,薛修缘所为有违人伦,你断章取义与之相提并论,是玷污那些壮士英名。” 老者冷冷一笑:“你又岂知家父在试图之间没有征询过死囚的意愿?” 顾洛雪一时语塞。 “家父圈地试药时我也在场,家父向所有死囚阐明缘由,若不愿试药者按唐律论罪刑处,留下试药者都是自愿。”老者据理力争说道,“家父背千古骂名著毒经,不惜损毁名誉也要治病救人,老朽敢问一句,家父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为了天下苍生?” “陈年旧事无凭无据,你就算信口雌黄也难以佐证,试药一事我就当你还能搪塞。”顾洛雪神色警敏,转身看向冠天都,“此人是何时来军营?” “我接任甘州守将之前就在,少说也有七八年。” “命人将其拿下,此人极有可能是吐蕃细作。” 冠天都大吃一惊:“细作?” “十年前大非川之战,若不是薛修缘通敌卖国救治吐蕃大军,镇守边疆的五万唐兵也不至于全军覆没,他只身来军营一直装聋作七八年,分明是心中有鬼,指不定和薛修缘一样,想与吐蕃里应外合占我疆土。” “大非川之战中,的确是家父治愈吐蕃边军疫症,也的确让唐军一溃千里,疆土被侵,事后家父被押送京城面圣,先帝非但没有治罪反而赐家父“良医则相”匾额。”老者处变不惊反问道,“你说家父通敌卖国,说我潜伏军中是吐蕃细作,老朽不才,再敢问你一句,你此言难不成是想说先帝是不辨是非的昏君,家父明明罪大恶极,先帝非但不罚反赏?” “你……”顾洛雪被老者这番话逼问的不知如何应答。 “大非川之战中,镇守边域的那五万唐军非死不可!”老者语出惊人。 秦无衣拍在顾洛雪肩膀上,看老者神色坦然镇定,绝非像是东窗事发后的狡辩,沉声追问:“为何?” “大非川之战前,乌海城城中已疾疫蔓延,等唐军进驻后全军相继患染,家父前往乌海城查验发现疫症罕见,此疫毒在吐蕃地域广为传播,但因个体差异,疫毒对吐蕃军民只是寻常疫症,可唐军对其却毫无抵御能力。” 秦无衣眉头一皱:“可薛修缘不是治好了唐军?” “治标不治本,家父发现疫毒虽难短暂压制,等终究无法彻底根治,大非川的气候和水源是疫毒发生的根源,但同时也是抑制疫症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吐蕃兵军同样感染但发病却没唐军迅猛的原因。”老者不卑不亢娓娓道来,“家父虽暂时治愈唐军,但以当时的情况,这五万唐军若是归国,势必会将疫毒带回中原,到那时……” 秦无衣神色一惊:“薛修缘是为了阻止疫毒蔓延,所以……” “所以家父不能让那五万唐军归国,只能再救治吐蕃边军,借大非川一战灭掉疫毒,家父宁可背负通敌卖国的死罪,也要救治天下苍生,事后面圣才向先帝说明原委,先帝敬家父高义赐下“良医则相”的匾额,就是为了嘉许家父功绩。” 顾洛雪和冠天都听老者如此一说,半天没回过神,秦无衣心思缜密:“你留在边陲军营,想来也是薛修缘的安排?” “正是,在下薛星河,十年前随家父前往乌海城抢治疫症,大非川一役后,家父担心疫毒死灰复燃,让我随军留守时刻戒备,防止疫毒东犯危急大唐百姓。”薛星河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除此之外,家父也为那五万战死唐军深感愧疚,只因毒经尚未完成,只能让我代其在此赎罪。” 顾洛雪对薛修缘成见太深,在一旁嘀咕:“你也别把薛修缘说的如此大义凛然,他若不是为了天尘花也未必会医治吐蕃边军,说来说去,薛修缘还是有自己私心。” “家父为完成造福后世的毒经,亲自以身试毒,各种毒物侵蚀肺腑,你们既然见过家父,也该见过他的面容,终日受百毒所残,取天尘花是为了克制体内毒性,但天尘花本身就是世间奇毒,家父食用后面目全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个中艰辛又岂是你能体会。” 顾洛雪闻听,挽起衣袖:“如若薛修缘真如你所说是心怀苍生的救世良医,我们诚心向他求医,不远千里来取天尘花,他又为何让我们服下七绝散,可见此人心地不善。” “家父让你们来取天尘花?” 秦无衣点头。 薛星河看了一眼顾洛雪手臂上的黑线,淡然一笑说道:“起初见你身中七绝散,我还以为你是奸恶之辈,家父才会以此惩戒,现在才明白家父此举的原因,家父并非是想害你们而是救了你们一命。” “救我们?”顾洛雪疑惑不解。 “天尘花十年盛开一次,每逢花期剧毒无比,别说摘采就是靠近也会当场中毒身亡,七绝散确是致命毒药,家父调配此毒就是为了克制天尘花的毒性,你们能取回天尘花而且还能活下来,全靠七绝散保命。” 顾洛雪哑口无言,细想薛星河所说,感觉自己的确是误解了薛修缘。 “家父为完成毒经云游四海,古有神农氏尝百草,如今家父以身犯险尝百毒,星河以为此生再难见家父一面。”薛星河神色黯然问道,“你们既然与家父有缘,还请告知家父现在身在何处?” 秦无衣:“我们是在终南山找到他的。” “终南山……”薛星河听到这个地名,脸色突增几分哀伤,喃喃自语,“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家父终是要回到那个地方。” 顾洛雪语气缓和,为先前出言不逊道歉:“薛医师身体硬朗,身边还有薛南照顾,你无需担忧,你与薛医师已有多年未见,不如与我们一同返回。” 顾洛雪话一出口,薛星河脸色骤然大变,如见鬼魅惊恐万分,顾洛雪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会让薛星河反应如此之大。 第五十九章 是非曲直 饮马关山月,老卒血犹热。 甘州城外的峰顶,秦无衣一袭白袍素衣,鹞鹰盘旋于山巅,时而有鹰鸣传来,清脆悲亢似声声泣血。 身旁两座坟茔是秦无衣亲手用山石堆砌,竖立在坟前的墓碑却空无一字,临行前忘了问他们的名字让秦无衣追悔莫及,看着面前两座无主孤坟,秦无衣拿出骨笛,一曲令人肝肠寸断的笛音久久回荡在山涧。 他不知道这二人的名字,而那些黄泉之下等他讨回公道的同袍,他亦不知道,可就是这群无名之辈却前赴后继向自己兑现了忠诚。 顾洛雪静立一侧,点燃香插在坟头,将一坛酒倒在坟前,退了一步双膝跪地,神情恭敬面坟三拜,旁边狮子骢似有灵性,抬蹄扬首向天嘶鸣。 一曲笛声吹罢,秦无衣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枯坐坟前独饮,鹞鹰停在一旁的岩石上。 一人一鹰。 落入的余辉为他们覆上金色。 顾洛雪想起了苏十安慷慨赴死前扬起的那面旌旗,旗面那只无畏的金鹰就如此刻的秦无衣,只是顾洛雪被隔绝在余辉的光芒外,她始终走不进这个男人的内心,也触及不到秦无衣不愿提及的过往。 挽起袖口,手臂上那条黑线已近至手肘,顾洛雪终是没有开口,她看到秦无衣的无力也看到他的孤寂,唯一还能做的就是陪坐在孤坟前话凄凉。 转身上马下山,这一夜当该留给秦无衣和他们独处。 回到军营,老远就见到在门口焦急踱步的冠天都,见顾洛雪回来紧皱的眉目才有所舒展,听闻顾洛雪带人前往扁都口拒敌,因为担心其安危差点没让冠天都违抗军令,率军西进救援,好在顾洛雪安然无恙回来。 还没等冠天都开口,顾洛雪下马拉着他就往军帐中走:“我有事要问你。” 回到军帐,冠天都一脸茫然:“问什么?” 顾洛雪要来纸笔,画出金鹰旌旗:“你可见过这面旗帜?” 冠天都看了良久,摇头答道:“未曾见过。” “不是军旗?”顾洛雪眉头一皱。 “断然不会是军旗。”冠天都神色肯定,“唐军军旗以色分,旗底不能是白色,白色与丧服同色,视为泄乱军心乃不祥之兆,至于旗上图案,倒是有用禽兽纹饰,可从未见过鹰纹。” “那就奇怪了?”顾洛雪喃喃自语,在瑞西堡听臧行之说过,九泉之下等着秦无衣讨回公道的冤魂成千上万,亲眼见过臧行之和苏十安的厉害,区区两人可抵御吐蕃万余众铁骑,倘若这些人成军,该是一支战力多彪悍的军队。 “奇怪什么?”冠天都追问。 “你执掌军事已有多年,可知五年前军中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五年前?”冠天都低头细想,疑惑不解反问,“多大的事算是大事?” “至少有上万人死伤的兵祸。” “没有。”冠天都斩钉切铁,“五年前,边疆虽有战事,但伤亡不足千人,倘若有万人死伤绝对是大战,我身在军中不可能没听闻。” 顾洛雪眉头皱的更紧,从臧行之和苏十安对秦无衣的言谈,顾洛雪能听出一二,这些人以鹰旗为号听令于秦无衣,如若不是死于战乱,顾洛雪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么多人怎会在五年前突然命丧黄泉。 “出了什么事?”冠天都惴惴不安问。 顾洛雪回过神,不愿细说搪塞过去:“昨夜扁都口战事惨烈,现在回想依旧心绪难宁。” “天都少时就知你有凌云志,这才再见你更是巾帼风范,临危不惧率五十人拒守扁都口一夜,此等胆识天都自愧不如,此役扬我国威,天都已写好奏疏准备上报兵部为你嘉许。” “坚守扁都口的并非是我,而是一群洛雪往日不屑为伍的亡命之徒,不管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但在昨夜他们是忠勇之辈,洛雪憾未能与他们并肩杀敌又岂能居功。”顾洛雪满脸敬意说道,“他们临战不屈,视死如归,是应上奏兵部为其请功,铮铮忠骨当该名流青史。” “你可知那些死士的名字。” 顾洛雪摇头,更感昨晚一役的悲壮,一群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以骨为墙,以血为浆,前赴后继慷慨就义,铸就青史的看似英雄独立潮头,实则是每个平凡人的选择决定了王朝春秋,他们即便倒下,也横刀不屈已是一身荣光。 “你不用太过悲伤,大唐不忘忠魂,世人也该铭记他们壮举,天都会向兵部呈明此事,为其在甘州建庙塑像供后人瞻仰,至于你……”冠天都欲言又止,“你的事该想想怎么办了。” “我的事?”顾洛雪不解,“我有什么事?” “你上次因为要出关大闹军营,我婚事也没办成,本想着被爹训斥一顿就了事,结果爹派人送来急信,得知你来到甘州又惊又喜,让我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你。”冠天都神色凝重说道,“我从书信中才得知,你离家出走数月,你爹四处派人寻访你下落,你娘也因此事忧郁成疾,你向来乖巧听话,到底出了什么事会不辞而别?” “我娘病了?”顾洛雪心急如焚。 “我爹说并无大碍,你也无需太过担心。” 顾洛雪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嘀咕:“冠叔在信上还说什么了吗?” “你爹自幼都宠爱你,不过这次你是真把他老人家惹火了,给我爹下了死命,谁见到你立刻送你归家,若有人胆敢收留,你爹无论交情深浅一律翻脸,我爹闻听你来了甘州,连我拒婚的事都不追究,让我再见你时立马扣押,并且传书于他,他立即启程赶来亲自送你回去。”冠天都心有余悸说道,“要是让爹知晓我放你出关,他非打断我的腿。” 顾洛雪退缩一步:“你,你该不会打算抓我吧。” “你自小性子倔强,我若这次强留你,估计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再理我。”冠天都苦笑一声,拿出一封书信递到顾洛雪面前,“这是我准备派人送给爹的信,信中没提你出关的事,只说你在甘州逗留数日后就离开,至于去向何地我也不知。” 顾洛雪喜笑颜开:“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为什么离家出走?” “你就别问了,总之这一次打死我也不回去,我非要让爹看看,我一样能为大唐建功立业。”顾洛雪踌躇满志,从身上拿出紫金鱼符,得意洋洋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冠天都一看,顿时脸色大变,连忙起身跪迎:“末将冠天都,恭迎太后懿旨。” 顾洛雪拉起诚惶诚恐的冠天都:“这儿没太后,也没什么懿旨。” “你,你怎会有太后的紫金鱼符?” “先帝驾崩之后,京城妖案频发,我协助秦大哥侦办妖案。”顾洛雪看看帐外无人,低声对冠天都说,“这枚鱼符是太后亲赐给秦大哥的,等到我查明妖案定能让爹刮目相看。” “原来你一直在长安。”冠天都恍然大悟,但神色依旧严峻,“洛雪,我虽没把你行踪告之爹,但并不打算让你离开。” “你要我留下?” “我虽在边塞,但也听闻长安妖案一事,妖邪为祸,人心惶惶,你卷入妖案之中凶险万分,京城如此不太平,我又岂能让你再回去,万一你有什么差池,我如何向你爹交代。”冠天都苦口婆心说道,“甘州虽不及京城繁盛,但至少还算安平,你不妨暂留于此,等妖祸平息再返长安也不迟。” “你一番好意洛雪心领,你若真顾念旧情就更不该留我。”顾洛雪挽起衣袖,指着手臂上的黑线,“我身中奇毒,若不能及时解毒,时限一到大罗金仙都无力回天,我必须尽快赶回长安。” “若我能为你解毒呢?” 顾洛雪先是一怔,还未开口就听见秦无衣声音传来:“你是将帅之才,统兵御敌自然不在话下,可她所中之毒,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解,若她没有中毒,我还真打算将她留给你照看。” 冠天都见秦无衣走进军帐,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马鞭上,看样子是来带顾洛雪离开。 “天都,你我就此别过,等妖案水落石出,我再赴甘州与你叙旧。” “天都乃统兵之人,当然不懂歧黄之术,不过我军营中有一位医师,此人是哑巴但医术高超,塞外边陲多有毒虫蛇蚁侵扰兵士,医师对解毒之道造诣极高,每每药到病除,不妨让他一试兴许能有奇效。”冠天都自知难留顾洛雪,一再坚持要让军医为其诊治。 顾洛雪难拒他一番好意,虽然并没有抱任何希望,还是点头答应。 冠天都让兵士传来医师,走进军帐的老者两鬓斑白,脸色黯然无光,布满皱纹的脸犹如塞外风化的岩石般粗糙,干瘪的手指骨节暴凸,神色却严峻从容,见到冠天都也不行礼。 “他并非是随军医师,自愿留在军中医治伤患多年,医术高明被将士誉为再世华佗。”冠天都介绍后,指着顾洛雪对老者说道,“我朋友身中奇毒,还望你能妙手回春。” 老者也不搭话,径直走到顾洛雪身前,抬手就扣住腕脉,动作倒是娴熟,不过秦无衣和顾洛雪都反应平淡,倒不是看不起眼前老者,只是薛修缘的解毒和施毒独步天下,号称医痴的薛修缘亲手调配的毒药又岂是一般人能解。 顾洛雪让老者搭脉更多是为断了冠天都念想,可老者手指刚探到 顾洛雪脉搏,脸色骤然一惊。 “七绝散?!” 老者话一出口,秦无衣和顾洛雪都被震惊到,老者竟一口说出顾洛雪所中毒药的名字。 一旁的冠天都同样也惊讶不已,老者在军营已有多年,从未听他开口讲话,一直以为老者是哑巴,突然出声让冠天都大吃一惊。 “七绝散汇聚天下阴阳七毒,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会配制,也只有此人能解毒。”老者抬头打量顾洛雪,神色居然也是惊诧,“你怎会身中七绝散?” 秦无衣剑眉微挑:“你也说了,这味奇毒世间罕有,天下应该只有一人知晓才对,为什么你会知道?” 老者并为去看秦无衣,手指用力让顾洛雪手腕阵阵发麻:“你到底对家父做了什么,以至家父会为你种下七绝散?” “家,家父?!” 顾洛雪瞪大眼睛,与秦无衣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才听到顾洛雪错愕的声音,“薛,薛修缘是,是……” “正是家父。”老者目露凶光,咄咄逼人追问,“家父一生治病救人,虽精通毒物却从未用毒害人,你既然身中七绝散定然是奸恶之辈,你到底对家父做了什么?” 顾洛雪听老者言语嘴张的更大,老者年过半百看上去行将朽木,而薛修缘虽相貌丑陋但神采奕奕,满头黑丝不见一根白发,若老者站在薛修缘面前,谁也不会相信薛修缘会是老者的爹。 顾洛雪定下神,面露傲色冷笑问道:“薛修缘行事乖张,虽医术了得却无医德仁心,你说他一生治病救人,在我看来仅是为他一己私欲,若说奸恶之辈,试问天下还有谁比薛修缘可憎。” “住口!家父悬壶救世,何错之有?”老者勃然大怒。 “悬壶救世?”顾洛雪正义凛然质问,“他空有一身旷世医术,却不修品行,他救的人还不没他杀的多,你以薛家子嗣自傲,殊不知天下人耻于提及薛修缘,我若是你,绝无脸面敢说自己是薛家之后。” 老者被顾洛雪一番话气得声音抖颤:“家父一生光明磊落无愧天地,你为何出言诋毁?” “我看你这把岁数是白活了,是非不辨,曲直不分,大业十三年,薛修缘做过什么,你难道心里没数?” “薛家世代行医深受百姓爱戴,高祖当年起兵反隋,群雄逐鹿中原以至天下大乱,家父生性淡泊本想避世研习医术,不忍见百姓水深火热,救治高祖助其一匡天下,事后不贪功名远离庙堂,与世无争的高风亮节,试问天下有几人有?” “避实就虚。”顾洛雪一把甩开老者的手,大声质问,“当年薛修缘在翠华山圈地三年,丧心病狂以死囚试药,残害性命不说还毁尸灭迹,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就是你口中的无愧天地?” “俗人浅见,不明就里就随意指摘家父。”老者毫不示弱,据理力争,“家父向高祖索要都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们身前恶行罄竹难书,被家父用来试药又有何错?” “荒谬!”顾洛雪勃然大怒反驳,“他们即便恶贯满盈,自有国法惩戒,也轮不到薛修缘草菅人命。” “听闻你率五十余人拒敌于扁都口,抵挡吐蕃铁骑救下瑞西堡数千性命,老朽愚钝,敢问一句,随你前去的五十人可有生还?” “英勇就义,虽死犹荣。”顾洛雪脱口而出。 “好,好的很。”老者从容不迫反问道,“随你拒敌的也是一群不容于世的恶人,他们战死扁都口反而成全你抗敌保国英名,家父用十恶之罪的死囚试药,著成流传后世的毒经,所救病患不计其数,你与家父所做之事如出一辙,家父拯救天下苍生远不是你能比拟,为何家父在你口中如此不堪?” “那五十人是心甘情愿慷慨就义,薛修缘所为有违人伦,你断章取义与之相提并论,是玷污那些壮士英名。” 老者冷冷一笑:“你又岂知家父在试图之间没有征询过死囚的意愿?” 顾洛雪一时语塞。 “家父圈地试药时我也在场,家父向所有死囚阐明缘由,若不愿试药者按唐律论罪刑处,留下试药者都是自愿。”老者据理力争说道,“家父背千古骂名著毒经,不惜损毁名誉也要治病救人,老朽敢问一句,家父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为了天下苍生?” “陈年旧事无凭无据,你就算信口雌黄也难以佐证,试药一事我就当你还能搪塞。”顾洛雪神色警敏,转身看向冠天都,“此人是何时来军营?” “我接任甘州守将之前就在,少说也有七八年。” “命人将其拿下,此人极有可能是吐蕃细作。” 冠天都大吃一惊:“细作?” “十年前大非川之战,若不是薛修缘通敌卖国救治吐蕃大军,镇守边疆的五万唐兵也不至于全军覆没,他只身来军营一直装聋作七八年,分明是心中有鬼,指不定和薛修缘一样,想与吐蕃里应外合占我疆土。” “大非川之战中,的确是家父治愈吐蕃边军疫症,也的确让唐军一溃千里,疆土被侵,事后家父被押送京城面圣,先帝非但没有治罪反而赐家父“良医则相”匾额。”老者处变不惊反问道,“你说家父通敌卖国,说我潜伏军中是吐蕃细作,老朽不才,再敢问你一句,你此言难不成是想说先帝是不辨是非的昏君,家父明明罪大恶极,先帝非但不罚反赏?” “你……”顾洛雪被老者这番话逼问的不知如何应答。 “大非川之战中,镇守边域的那五万唐军非死不可!”老者语出惊人。 秦无衣拍在顾洛雪肩膀上,看老者神色坦然镇定,绝非像是东窗事发后的狡辩,沉声追问:“为何?” “大非川之战前,乌海城城中已疾疫蔓延,等唐军进驻后全军相继患染,家父前往乌海城查验发现疫症罕见,此疫毒在吐蕃地域广为传播,但因个体差异,疫毒对吐蕃军民只是寻常疫症,可唐军对其却毫无抵御能力。” 秦无衣眉头一皱:“可薛修缘不是治好了唐军?” “治标不治本,家父发现疫毒虽难短暂压制,等终究无法彻底根治,大非川的气候和水源是疫毒发生的根源,但同时也是抑制疫症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吐蕃兵军同样感染但发病却没唐军迅猛的原因。”老者不卑不亢娓娓道来,“家父虽暂时治愈唐军,但以当时的情况,这五万唐军若是归国,势必会将疫毒带回中原,到那时……” 秦无衣神色一惊:“薛修缘是为了阻止疫毒蔓延,所以……” “所以家父不能让那五万唐军归国,只能再救治吐蕃边军,借大非川一战灭掉疫毒,家父宁可背负通敌卖国的死罪,也要救治天下苍生,事后面圣才向先帝说明原委,先帝敬家父高义赐下“良医则相”的匾额,就是为了嘉许家父功绩。” 顾洛雪和冠天都听老者如此一说,半天没回过神,秦无衣心思缜密:“你留在边陲军营,想来也是薛修缘的安排?” “正是,在下薛星河,十年前随家父前往乌海城抢治疫症,大非川一役后,家父担心疫毒死灰复燃,让我随军留守时刻戒备,防止疫毒东犯危急大唐百姓。”薛星河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除此之外,家父也为那五万战死唐军深感愧疚,只因毒经尚未完成,只能让我代其在此赎罪。” 顾洛雪对薛修缘成见太深,在一旁嘀咕:“你也别把薛修缘说的如此大义凛然,他若不是为了天尘花也未必会医治吐蕃边军,说来说去,薛修缘还是有自己私心。” “家父为完成造福后世的毒经,亲自以身试毒,各种毒物侵蚀肺腑,你们既然见过家父,也该见过他的面容,终日受百毒所残,取天尘花是为了克制体内毒性,但天尘花本身就是世间奇毒,家父食用后面目全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个中艰辛又岂是你能体会。” 顾洛雪闻听,挽起衣袖:“如若薛修缘真如你所说是心怀苍生的救世良医,我们诚心向他求医,不远千里来取天尘花,他又为何让我们服下七绝散,可见此人心地不善。” “家父让你们来取天尘花?” 秦无衣点头。 薛星河看了一眼顾洛雪手臂上的黑线,淡然一笑说道:“起初见你身中七绝散,我还以为你是奸恶之辈,家父才会以此惩戒,现在才明白家父此举的原因,家父并非是想害你们而是救了你们一命。” “救我们?”顾洛雪疑惑不解。 “天尘花十年盛开一次,每逢花期剧毒无比,别说摘采就是靠近也会当场中毒身亡,七绝散确是致命毒药,家父调配此毒就是为了克制天尘花的毒性,你们能取回天尘花而且还能活下来,全靠七绝散保命。” 顾洛雪哑口无言,细想薛星河所说,感觉自己的确是误解了薛修缘。 “家父为完成毒经云游四海,古有神农氏尝百草,如今家父以身犯险尝百毒,星河以为此生再难见家父一面。”薛星河神色黯然问道,“你们既然与家父有缘,还请告知家父现在身在何处?” 秦无衣:“我们是在终南山找到他的。” “终南山……”薛星河听到这个地名,脸色突增几分哀伤,喃喃自语,“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家父终是要回到那个地方。” 顾洛雪语气缓和,为先前出言不逊道歉:“薛医师身体硬朗,身边还有薛南照顾,你无需担忧,你与薛医师已有多年未见,不如与我们一同返回。” 顾洛雪话一出口,薛星河脸色骤然大变,如见鬼魅惊恐万分,顾洛雪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会让薛星河反应如此之大。 第六十章 梦魇 聂牧谣望着通往山下的小径入神,余光瞟见树巅上梳理毛发的鹞鹰,羽翼抖动激起树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飘落,这只鹞鹰已经消失了很久,聂牧谣细细回想,自从秦无衣和顾洛雪下山后,一直如影随形的鹞鹰就失去踪迹,直到三天前才又重新出现。 和鹞鹰一并回来的还有系在鹰背的布袋,始终停在窗边不肯离去,像是在述说着什么,后来还是羽生白哉小心翼翼上前打开布袋,看见里面包裹着一朵通体纯白的花,但薛修缘见到那朵花时,脸上的惊喜之神溢于言表。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从薛修缘口中才得知,被鹞鹰带回来的竟然就是天尘花,这让聂牧谣确定了两件事,她之前的猜测没错,这只鹞鹰是在秦无衣出狱后才出现,说明秦无衣和鹞鹰之间有着某种渊源,能不远千里从甘州带回天尘花,足见秦无衣对鹞鹰极其信任。 而另一件让聂牧谣更加期待,鹞鹰回来已有三日,说明秦无衣和顾洛雪已从甘州启程返回,算日子应该就是这几天到终南山,聂牧谣趴在窗边眺望,期盼那两人的身影会出现在自己视线中。 羽生白哉心里想着另一件事,但却没有告诉聂牧谣,秦无衣带着鹞鹰一同前往甘州并非是无心之举,这是秦无衣留给自己最后的办法,倘若他行程受阻无法及时赶回终南山,只能让鹞鹰将天尘花带回来,如今只见鹞鹰不见秦无衣和顾洛雪,挽起衣袖便见到七绝散逼至手肘的黑线,不由让羽生白哉惴惴不安。 羽生白哉推门进来时见到聂牧谣气色好转了许多,薛修缘还在用天尘花入药,虽然还未清楚她体内妖毒,不过用药石断绝了聂牧谣的嗜血后,这十来天的时间妖毒再没有发作过。 加上薛修缘的药剂调理,羽生白哉的身体也恢复如初,单独与聂牧谣相处的这些天,一直都是羽生白哉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聂牧谣从未遇到过这么心细的男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让她无可挑剔,渐渐习惯了让羽生白哉为自己操持一切,但每每想到羽生白哉在妖案查清后会东渡归国时,聂牧谣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有没有想过就留在中原别回去了。”聂牧谣声音慵懒问道。 “想过,但是白哉身不由己,故土还有人等着我回去。” 聂牧谣故作不在意,漫不经心问道:“和佳人有约?” “没有。”羽生白哉嘴角泛起笑意,如沐春风即便在寒冬也让人感觉和煦惬意,“白哉远渡重洋来大唐求学,心无旁骛难顾儿女之情。” “那就是家中双亲健在,不如……”聂牧谣病态之色更显娇弱之美,“不如一并接到中原。” “我,我猜他们应该不愿来吧。”羽生白哉苦笑出声,收起手中的《商君书》,这还是秦无衣建议他读阅的书籍,“再说双亲年事已高不便长途跋涉。” 聂牧谣也注意到羽生白哉手中的书:“谁让你看这本书的?” “秦无衣。” “他这不是误人子弟嘛,这本法家巨作是讲述如何治国平天下的方略,你一名武卫看此书又有何用。”聂牧谣有气无力笑了笑,还不忘捉弄羽生白哉几句,“有那闲工夫看书,还不如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把欠我的钱还上。” 羽生白哉笑而不语,低头时看到桌上那碗温凉的汤药,端起药碗递到她面前:“再不喝药都快凉了。” “压制妖毒的药我已经喝过了。”聂牧谣回过神。 羽生白哉看着手中汤药不解:“那,那这碗……” “我忘了告诉你,薛医师在诊断我所中妖毒时发现我记忆有损。”聂牧谣因为一直惦记秦无衣和顾洛雪安危,把此事忘了告之羽生白哉,“薛医师为我调配了这幅汤药,可以帮我找回却是缺失的记忆。” 羽生白哉手抖动一下,药从碗沿溅落在他手背:“能,能帮你找回记忆?” 聂牧谣没觉察到羽生白哉的异样:“我想了很久,不管过去怎样,我都打算记起来。” “你都记起什么了?” “薛医师的医术果真了得,我服药后记起了很多事,但都是零碎的片段,暂时还不能拼凑完整,不过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以往也在我梦境中出现过,困扰了我很长时间,但这一次出现的碎片更多,而且很多还是以前我从未见过的。” 聂牧谣的目光充满期望一丝慌乱从羽生白哉的瞳孔中一闪而过:“你服药多久了?” “薛医师说再服三剂药,我就能彻底想起过去的事。”聂牧谣伸手去接药碗,发现被羽生白哉端的很紧,感觉他神色突然变的有些奇怪,“怎么了?” 羽生白哉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其实你真想要记起以前的事根本不需要喝药。” “还有其他办法?” “听秦无衣说,是他带你来长安,他对你的过去应该知晓,你完全可以直接问他。” 顾洛雪苦笑一声:“他不想说的事没人能逼他开口,我曾想过问他,可他一直在极力回避,我猜他是没有打算告诉我。” “他为了给你取回天尘花解毒,冒着赴死之心前往甘州,一个能为你赌上性命的人,你难道还不相信他?” “相信!”聂牧谣斩钉切铁点头,“我当然相信他,只是我太想知道自己过去的经历。” “他不肯告诉你,只说明那段过往他不愿意你去面对,你又何必太过执着。” “你今天怎么了?”聂牧谣眨了眨眼睛问道,“我怎么感觉,感觉你和他一样,都不愿意我记起过去的事?” “我只是认为他的决定不会有错。”羽生白哉避开聂牧谣精明的目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松开药碗,若有所思问,“你最近都记起了什么?” “从我到长安后,一直反复做同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我见到一处大宅,宅中有亭台楼榭,门窗雕龙绣凤,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宅院。”聂牧谣一边回想一边描述,表情也随之深刻起来,“我当时就在那宅院中,看到,看到……” 羽生白哉追问:“看到什么?” “屠杀。”聂牧谣合拢双手,哈了一口气,“惨无人道的屠杀,穿着黑衣的人肆无忌惮追杀着宅院里的人,男女老小无一幸免,我身在其中,即便在梦里我也能听到那些人的哀嚎,甚至能感觉到他们鲜血溅落在我脸上的温度。” “梦境而已,你又何必当真,或许是你当时初到长安感觉不适,加之记忆缺失让你心烦意乱,这才导致梦由心生。”羽生白哉劝慰。 “我之前也曾这样想过,因为在梦中所有的事都很模糊,但自从我喝了药之后,梦境竟然变的清晰,我虽然暂时还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渐渐能看见那些黑衣人的模样。” 羽生白哉坐到顾洛雪旁边:“你看清了那些人?” “确切来说,他们不是人。” “那是什么?” “妖邪。”聂牧谣心有余悸回答,“这些年,我每临梦境只能看见那些黑衣人的脸,但他们没有五官,就一张白色的脸,可最近几日,他们的面容逐渐清晰,每个黑衣人的模样都青面獠牙狰狞可怖,那绝对不会是人的脸,虽是梦境但我却感觉声临其境,绝非是我臆想出来的场景,那些场面反复出现了多年,我依稀感觉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 羽生白哉疑惑不解:“你是说自己经历过梦中的那场屠杀?” “你不相信?” “光怪陆离的梦境而已,或许是你牵强附会联想到自己身上。” “在梦中那些黑衣妖魅屠戮完宅院的人后又追杀我,我一路都在逃,直到悬崖边退无可退,其中一名黑衣妖魅一剑刺穿我胸口。”顾洛雪神色肯定。“我最后的记忆是从悬崖上掉落下去。” 羽生白哉淡笑:“胸口中剑又掉落悬崖,按你所说,你早该命丧黄泉才对……” 羽生白哉还试图安慰聂牧谣,话说到一半就和脸上的笑容一起停滞,聂牧谣拉开衣衫,白皙如雪的香肩裸露在羽生白哉眼中,胸口上面的伤痕触目惊心,再向下移三寸便是要害。 “你现在还认为我所说的只是梦境吗?”聂牧谣表情平淡,注视着羽生白哉说道,“这处伤痕与梦中黑衣妖魅所刺位置一致,这些年来,伤口虽已愈合但每逢变天依旧隐隐作痛,我曾和你一样,试图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每次伤口疼痛就仿佛在提醒我自欺欺人。” 第六十一章 前尘往事 羽生白哉舔舐嘴角,依旧不肯相信聂牧谣梦中所见是她的亲身经历:“你说喝药后能看见那些黑衣人的脸,是一群妖邪在某处宅院中大肆杀戮,他们用什么在杀人?” “兵器,各种各样的兵器。”聂牧谣又一次陷入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中,“我记得有人拿着剑,也有拿刀的,还有……” “这么说他们是拿着寻常的兵器在杀人,可你又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一群妖邪,如若真是妖物杀人又何必用兵器呢?”羽生白哉循循善诱开导,“在我看来或许是你将梦境和现实混淆在一起,这段时间因为追查妖案,见到太多匪夷所思的妖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才会出现在你梦中,至于你身上的剑伤也仅仅是巧合,你把这些事全都混杂在一起,会让自己思绪越来越乱,我看这药你还是别喝了,我真担心你再这样下去会走火入魔。” “你认为这些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是你执念太深,能不能记起过往真有那么重要吗?”羽生白哉淡淡一笑,“就算梦境成真,你难道非要记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杀戮才心满意足?这或许也是秦无衣一直不肯告诉你的原因,他希望你彻底遗忘过去,你我都清楚,秦无衣不是随意的人,这个决定他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他能瞒你这么久可见连他都认为你无法去承受。” “我知道他是一番好心,但这次牧谣心意已决,无论好坏我都要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聂牧谣态度坚决,“而且我可以肯定,我在梦中见到的那些事绝对不是臆想出来,除了我肩头的伤痕外,还有另一件事可以作证。” “还有什么?” “那个梦魇困扰我数年,在梦中很多地方都极其模糊,但喝药后,梦境似乎变的清晰了不少,我,我也看到一些东西。” “你看到什么?” “在梦中我见到的那处宅院张灯结彩,看上去像是在办一场喜宴,悬挂的灯笼上有一个“宁”字,我猜宅院的主人应该姓宁。” 羽生白哉低垂在桌下的手指微微弯曲。 “六年前秦无衣把我带到京城,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年太原宁氏满门被贼寇所杀,而当天正是宁家长女出阁之日,宁府大摆筵席宴请宾客,谁知却遭逢灭门大劫。”聂牧谣心思缜密说道,“宁府上下百余口加上赴宴宾客无一幸免,而宁家宗亲都是被割喉而死,这些全都与我在梦中所见吻合。” “你在流杯楼这些年一直打探各路消息,太原宁氏灭门一事当然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不能因为此事就认定和你所梦到的事有关,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你将同一年发生的事关联在一起而已。” “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如若你再为此事沉沦下去,即便天尘花能解了妖毒救回你一条命,但你迟早也会因为分不清梦境虚实而逼疯自己。”羽生白哉脸色一沉,伸手要去夺药碗。 “薛修缘要害我何必这么麻烦,他只需束手旁观便能见我毒发身亡。”聂牧谣据理力争,紧紧抓住药碗不肯松手,“再说他的医术你又不是没有见识到,他给我这碗药时也有言在先,喝与不喝在我自己,是我执意想找回过去。” “找回来又能怎么?”羽生白哉一改往日谦和,神情严峻质问道,“姑且不说是好是坏,你找回记忆也不能改变任何事,秦无衣瞒了你这么久,你难道就不明白他一番苦心?” 聂牧谣被羽生白哉的样子吓到:“你,你怎么了?” 羽生白哉一怔,意识到自己失态,叹息一声言语也随之缓和:“我也是担心你,秦无衣临行前让我护你周全,你若有什么闪失,白哉有愧朋友嘱托。” 聂牧谣偏头看了看羽生白哉:“不对,你有事隐瞒。” “我能隐瞒什么?” “那你为何极力劝阻我找回记忆?” 羽生白哉苦口婆心解释:“按理说你的决定白哉不该干涉,但我相信秦无衣,既然他不想你知道过去,一定有他的道理,无论是什么原因,秦无衣都是为了你好,所以……” “所以你就打算和他一样?” 羽生白哉意味深长回答道:“只要是为你好的事,白哉都愿一试。” “知道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没有问过他吗?”聂牧谣突然问道。 羽生白哉摇头。 “不是我不想知道,相反这个心病让我始终无法释怀,我不问是知道他不会说,既然没有结果的事何必去浪费口舌,当然,他一番苦心,牧谣又岂能不知,可他越是隐瞒说明过去一定发生过很重大的事,我不想不明不白活下去。” 羽生白哉又长叹一声:“他不肯告诉你,说明他至今都认为你还没有做好准备,你又何必操之过急,或许等到他确信你能面对的时候,自然会向你和盘托出。” “其实起初我并不介意能不能找回记忆,是中了妖毒之后,我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不想临死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聂牧谣看着手中汤药神色黯然,“你或许不能明白我的感受,你无法体会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名字,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和过往是什么感觉,你可以为了救我毫不迟疑喝下七绝散,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件事上成全我一次呢?” 羽生白哉哑口无言,闭目长叹一声,迟疑了良久淡淡说道:“我何尝不想成全你,只是你总不能因为虚无缥缈的梦境扰乱心智。” “不仅仅是我梦到的那些事,姑且就算你说的对,是我一直牵强附会无非分别梦境虚实。”聂牧谣语气肯定说道,“可喝药之后我还记起了一些另外的事。” 羽生白哉神色更加凝重:“还记起什么?” “一处林间的水潭,我在水中见到自己的倒影,有人坐着我的对面,那人让我感觉很熟悉。”聂牧谣很认真对羽生白哉说,“这不是梦,是突然出现的记忆,之前从未在我脑海出现过。” 羽生白哉看着聂牧谣端在手中的汤药,不由自蠕动喉结。 “我在梦里见不到颜色,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白,或许你说的没错,那些梦境的色彩单调的让人感觉不真实,但这段突然出现的记忆却有颜色,清澈的水面,郁郁苍苍的树木,碧蓝的天空还有五颜六色的野花,对了,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穿着青色的衣服。”聂牧谣在慢慢拼凑那些画面,回想的越多声音越激动,“最奇特的是,这段记忆是有味道的,像是某种食物的香味,我当时好像在吃着什么,总之那是一段让我感觉很惬意的记忆。” “那人你认识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我始终看不清那人脸。”聂牧谣神色有些遗憾,“或许是这段记忆缺失的时间太久,里面很多关键性的细节我还无法回想清楚。” 羽生白哉还注视着那碗汤药,褐色的药汁如同聂牧谣描述中的那潭湖水,倒映出她那张茫然疑惑的脸。 “也许你看到的是秦无衣。”羽生白哉露出温和的笑意。 “不是。”聂牧谣肯定的摇头,“绝对不会是他,自从我开始喝药后出现了一件让我感觉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羽生白哉好奇问道。 “那个困扰我很久的梦魇其实分成两段,一段是我在那处宅院中见到的杀戮以及我被追杀堕落悬崖,另一段是我苏醒,但依旧是在梦境中,我睁眼第一个看到的便是秦无衣,他是在这个梦中我唯一认识的人,是他救了我并且治好我的伤。” 羽生白哉不解:“这,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我开始喝药后却发现,当我再次陷入梦境时,睁眼见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可惜的是,我同样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我可以肯定,那个人绝对不会是秦无衣,我,我不知道是自己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我一直都记错了什么事。”聂牧谣的表情很迷茫,好像给羽生白哉解释不清楚,“这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件事。” 羽生白哉:“还有什么事?” “秦无衣带我到长安后没多久就消失了,虽然他经常会不辞而别,但从来没有消失过那么长时间,我时常会想起他,便想画一幅他的画像,可每次画到他脸时,我却不知道该从何下笔。” 羽生白哉眉头一皱:“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我明明是想画秦无衣,但总是记不起来他的样子,或者说,或者说我不知道自己想画的到底是不是他。”聂牧谣越说越急。 羽生白哉不明其意:“我,我不是太明白。” “这次秦无衣回来,整整五年时间我都没有完成那幅画,最让我想不通的地方是,他明明就在我眼前,但我还是下不了笔,直到现在我才想到原因。” “什么原因?” “我要画的那人或许根本不是秦无衣。”聂牧谣有些激动对羽生白哉说道,“我记忆深处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一直把这个人和秦无衣混淆成同一个人,可那人随着缺失的记忆被深埋在我内心,以至于我始终画出那个人的模样,所以我必须要找回记忆,除了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之外,我也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聂牧谣说完深吸一口气,端起碗将里面汤药一饮而尽,身旁的羽生白哉神色恍惚,又一次舔舐嘴角,像是彻底乱了方寸,目光透过窗户看向通往山下的雪径,羽生白哉现在只盼着秦无衣能早些回来,突然发现有些事他远不如秦无衣处理的妥当。 第六十二章 忌日 聂牧谣突然捂住胸口表情异常痛苦,双手紧紧抓住桌沿,额头瞬间渗出一层冷汗,羽生白哉一惊,看症状是妖毒再次发作,自从服用薛修缘的汤药后妖毒被暂时压制,不过薛修缘说过,他只能控制妖毒在二十日之内不发作,算时间已经迫在眉睫,当务之急唯有薛修缘用天尘花调配的解药才能救聂牧谣。 鹞鹰带回天尘花已有三日,按理说薛修缘早该做出解药,但这些天羽生白哉连薛修缘的影子都没瞧见,担心聂牧谣体内妖毒失去控制,羽生白哉连忙带着聂牧谣去找薛修缘。 因为心急羽生白哉连门都未敲,直接推门进去,屋里只有正在换药的薛南,裸露在外的脚踝上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见到二人进去连忙放下裙摆遮掩。 屋里弥漫着熬制草药的味道,从上终南山见到薛家父女后,他们好似一直都在熬制什么药剂,但每次薛修缘试药后都面露失望之色,心浮气躁将药倒在后院,然后继续配药煎熬,羽生白哉虽不知道那些药有何用,不过明显感觉对薛修缘很重要。 薛南看着进屋的二人,泰然处之问:“二位有什么事?” “她妖毒有发作迹象,薛医师的解药何时才能配好?”羽生白哉心急如焚问。 “只要有天尘花,清除蛛毒并非难事。”薛南心平气和回答,“不过蛛毒罕有,非寻常普通毒物,调配解药自然需耗费时日和精力,你不必担忧,应该就在这几天家父便能为你朋友解毒。” “有劳小娘子。”羽生白哉弯腰致谢,环视一圈后问道,“好些天没见到薛医师,想请他再为我朋友诊断一下病情,看看是否要加重药量。” “这些天我随家父入山采药,也是刚刚才回来,他老人家现在应该还在山顶,你们要寻他去仰天台便能见到。” “多谢小娘子。”羽生白哉神色谦和,搀扶着聂牧谣出门,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薛南一眼,视线落在她裙摆下的脚踝,“小娘子脚伤可有好转?” “区区小伤有劳挂心,伤筋动骨一时半会好不了,不过喝了几服药到无大碍。” “脚伤不是小事,小娘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薛南笑着点头答谢,羽生白哉掩门告辞,走出几步发现聂牧谣落在后面,一回头就看见聂牧谣眼神不对劲,羽生白哉诧异:“怎么了?” “这几声小娘子叫的可真够亲的啊,平日见你倒是道貌岸然,没瞧出你也是登徒浪子,见到模样俊俏的女子就迈不开腿。”聂牧谣声音充满妒意,“你也别陪我去仰天台了,不如留下好好照顾她。” 羽生白哉都没搞明白,自己和薛南说几句话怎么能让聂牧谣如此酸楚,连忙回去搀扶住她:“我与她应答几句,你怎么这般表情?” “是应答几句吗?”聂牧谣白了他一眼,“盯着她脚看了那么久,眼睛都不眨一下,四书五经你都读了八载,难道就没学会什么叫礼义廉耻?” “你想哪儿去了。”羽生白哉苦笑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她脚伤看上去挺严重,按说该静养调理才对。” “你还真有心啊,她受伤难不成还让你心痛?”聂牧谣甩开羽生白哉的手。 羽生白哉沉声道:“心痛的该是薛修缘才对。” 聂牧谣听出羽生白哉话中有话,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你想说什么?” “这些日子,看得出薛家父女感情深厚,薛修缘医术了得,更该清楚伤筋动骨不宜劳作,他怎会带着脚受伤的薛南入山采药呢?” 聂牧谣仔细一想也觉奇怪:“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不对劲,山路崎岖再加上数寸积雪,稍有不慎便会加重脚伤,薛修缘爱女心切又是一名医师,断不会有违常理带着薛南入山。” “大雪封山,薛南身上又有伤,他们入山干什么呢?”羽生白哉喃喃自语。 “采药啊。” “采药只是托词。”羽生白哉慢慢摇头,心思缜密说道,“刚才进屋后我看见背篓里装有未吃完的干粮,但并没见到草药,薛南鞋边还有积雪,可见是刚刚才回来,入山多日又不是为了采药,到底是去做什么呢?” 聂牧谣不太在意:“你怎么跟秦无衣一样,凡事都疑神疑鬼,或许是没有寻到草药,这才空手而归。” “一次尚能解释,可每次都空手而归就不同寻常了。” “每次?”聂牧谣一怔。 羽生白哉点点头:“我一直都在留意他们父女的举动,每次从山里回来,说是去采药,但我从未见过他们带回半株花草。” 聂牧谣打量羽生白哉良久,独处这么久只感觉这人对自己无微不至,不曾想还心细如尘,这些琐事他都会去留意。 “你干嘛成天盯着薛修缘父女不放?” “我是一名武卫,习惯了时刻警戒周围的异样,秦无衣临行前嘱托我小心提防,起初我并没想太多,不过这些日子还真发现这对父女有问题。”羽生白哉扶着聂牧谣一边向仰天台走去一边说道,“他们在终南山好像有其他原因。” “他们有什么问题?” “我之前问过薛南的伤势,她说脚伤是入山采药时不慎跌伤,可事实并非如此,就在刚才我推门进去时见到她的伤口,那不是跌伤而是箭伤。” “箭伤?”聂牧谣停下脚步,神色愕然,“这两人隐居终南山熬药,怎会身中箭伤?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不会。”羽生白哉极其肯定,“跌伤和箭伤我还分得清楚,从薛南的伤势看,伤口贯穿她脚踝,应是被人近距离射中。” “薛修缘虽治病救人但行事乖张,会不会因医病的事与人结怨,所以被人射伤?” “伤口位置不对。”羽生白哉目光睿智,低声说道,“若是结怨寻仇伤口不会在脚踝,寻常人射箭也不会以脚踝为目标,除非射箭的人并不想要其性命而是想留下活口擒拿。” 聂牧谣细想片刻,认为羽生白哉说的有道理:“这么说,薛家父女在终南山是为了躲避仇家。” “这个仇家来头可不小。” “你知道他们仇家是谁?”聂牧谣诧异问道。 “薛南的脚伤留有十字切开,说明箭头是十字刃,伤口深而细,可见箭身短轻非一般箭矢,射中薛南的应是袖箭。”羽生白哉面色深邃说道,“十字刃的袖箭我倒是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聂牧谣好奇追问:“谁?” “顾洛雪。” …… 聂牧谣嘴微微张开:“洛,洛雪?可,可我从未见过她用袖箭。” “洛雪磊落,不屑用暗器伤人,但她不用不代表她没有。” “你该不会是想说,射伤薛南的是洛雪吧?”聂牧谣嘴张的更大。 “你一向精明,怎么突然不开窍了。”羽生白哉摇头苦笑,反问道,“洛雪是做什么的?” “捕快啊。” “哪儿的捕快?” “大理……”聂牧谣骤然一惊,“大理寺!射伤薛南的是大理寺的人!” “如果我没猜错,薛家父女隐居终南山应是躲避大理寺的追捕,奇就奇怪在,大理寺一直都侦办重案,怎会追缉两名医师?” “这说不通啊,薛修缘虽行事不拘常理,薛南更是弱不禁风,怎么看这两人都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怎会被大理寺盯上。”聂牧谣也疑惑不解说道,“再说薛修缘对李唐皇室有恩,即便是大理寺也不敢轻易冒犯。” 羽生白哉一脸认真问道:“你认为薛南弱不禁风?” “难道不是?” “看来你所中妖毒还真是厉害,非但能让你心智失常,就连反应也迟钝了太多。”羽生白哉奚落一句,意味深长问道,“薛南的脚伤是被袖箭近距离射中,说明当时她正被大理寺的人围捕,你认为一名弱不禁风的女子而且还受了伤,能逃出大理寺精锐的包围吗?” “扪心自问,就算是我受那么中的伤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聂牧谣忽然怔住,吃惊看向山下薛南的房屋,“她,她明明身手了得却一直深藏不露!” “刚才进屋时,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拉着你站在门口吗?” “为什么?” “从我们进屋那刻起,薛南的手里就反扣着兵器,只要我们再上前一步,她就会对我们发起攻击。”羽生白哉看了聂牧谣一眼,笑了笑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能和秦无衣成为朋友,最大的原因真如同你所说,有时候我和他很像,特别是在面对险情时,我们好像都有能提前感知到危险的天赋。” “秦无衣也发现薛南有问题?” “这就是薛南令我惊讶之处,若不是今晚见到她脚踝上的伤口,我一直都没觉察到她举止有异,就连秦无衣也没有做到,能同时瞒过我和秦无衣的人,城府和心机之重绝非一般人所有。” “那你为何不当面质问?” “当务之急是清除你体力妖毒,暂时只能在她面前装聋作哑,不过等拿到解药,我倒是真有件事想搞清除。” “还有什么事?” 羽生白哉眉头深皱:“你有在白天见过薛家父女吗?” 聂牧谣仔细回想,一边摇头一边说道:“还真没有。” “薛家父女每次出现都是在晚上,我从未在白天见过他们,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聂牧谣越想越吃惊,倒不是因为薛家父女的种种异样,而是因为身旁的羽生白哉,刚认识他时,总感觉他和秦无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渐渐才发现,他们身上有太多的相似。 比如安全感。 那是只有秦无衣才能给她的东西,如今聂牧谣在羽生白哉身上也能得到,可让聂牧谣想不明白的是,从羽生白哉身上获取的这种安全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两人走上了仰天台,在漫天飘舞的鹅毛大雪中见到背身站在孤松下的薛修缘,身上满是积雪,想来已在此独站了许久。 聂牧谣极其疼恨眼前的这人,虽说秦无衣和顾洛雪是心甘情愿远赴祁连山取天尘花,但薛修缘逼他们喝下七绝散始终让聂牧谣对其不耻。 聂牧谣甚至都暗暗下定决心,倘若秦无衣和顾洛雪客死异乡,这笔账她会算到薛修缘的身上,即便是妖毒攻心,临时前她也会要了薛修缘的命。 不过那日,薛修缘逼自己扫雪上仰天台,以此逼出体内吸食的人血,非但救了自己还救了羽生白哉,而且还为自己准备了恢复记忆的药,特别是那番他单独讲给自己听的话,让聂牧谣感觉薛修缘也并非不近人情。 “薛医师,我朋友身上妖毒又有发作迹象,恳问医师清除妖毒的解药何时才能配好?”羽生白哉声音谦逊。 松下的薛修缘无动于衷,矗立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羽生白哉以为他没听见,又重新再说了一遍。 “嘘!” 薛修缘转身,示意羽生白哉安静,几日不见薛修缘憔悴苍老了许多,神色焦灼埋头不语,像是在冥思苦想什么,聂牧谣看见薛修缘手中拿着一本书。 薛修缘越想越烦躁,开始来回踱步,一会翻看手中书籍,一会又蹲到一旁那堆乱石前胡乱翻找,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最终气急败坏站起身,将手中的书扔在地上,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用手不断敲打自己的头。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看着他抓狂的样子,一时间不知所措。 薛修缘突然走到两人面前,很久才平静下来,来回打量二人,好像他连自己想说什么都记不起来,直到过了很久薛修缘才神色凝重问道:“我,我为什么来这里?”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没开口又听见薛修缘自言自语:“一定有原因,一定有原因……” “薛医师。” 羽生白哉喊了一声,可薛修缘又开始来回踱步,神色也愈发烦躁不堪。 “薛医师!”羽生白哉加重声音。 薛修缘一怔,这才停下脚步,重新走到二人面前,涣散的目光中透着焦虑的恳求:“我忘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们帮我想想,我到底忘了什么?”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对视,眼前的薛修缘像是丢了魂魄般浑浑噩噩,好像病入膏肓的不是聂牧谣而是他,语无伦次说着二人听不懂的话。 “薛医师,你忘了什么,我们怎会知道,不如你先回房好好休息,指不定慢慢能想起来,只是我朋友的病刻不容缓,还望薛医师能尽快配出解药。” “不行!”薛修缘勃然大怒,好似即便天塌下来也不及他所说之事重要,羽生白哉感觉薛修缘情绪完全失控,薛修缘发怒更多是因为在责怪自己遗忘了那件事,手敲打头的力度越来越大,“我若想不起那件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薛修缘说完急匆匆下山,留下羽生白哉和聂牧谣一脸茫然,秦无衣和顾洛雪冒死才取回天尘花,可薛修缘竟然见死不救,羽生白哉顿时心生怒火,正打算追下山向薛修缘讨要说法,却被聂牧谣一把拉住。 “我见他神色慌乱不像是故弄玄虚,薛修缘性格孤僻,连秦无衣都拿他没办法,你就是以死相逼也无济于事。” “可你身上的妖毒……” “要解毒需让薛修缘恢复心智,否则就他现在这个样子,也调配不出解药,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知道他到底遗忘了什么事。”聂牧谣心平气和说。 “刚才他问我们,为什么他会来这里,难道他忘掉的就是此事?” 聂牧谣不语,转身从雪地中拾起先去薛修缘扔掉的书,翻看几页竟是他撰写的毒经,聂牧谣一惊:“这本毒经让薛修缘倾注了一生心血,对于他来说何其重要,可他竟弃之不理,足见在他心中,忘记的那件事甚至比毒经还要重要。” 羽生白哉心急如焚:“对于我来说,为你解毒才是最重要的事。” 聂牧谣冷静说:“要想让薛修缘配制解药,就得帮他想起他来仰天台的原因。” “我去找薛南问清楚。” “薛南恐怕也不知道,否则薛修缘也不会如此抓狂来问我们。”聂牧谣摇头劝阻,神色沉静说道,“刚来终南山时,薛修缘目光清辉,心思缜密,这才一月不到,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他今晚举止太过反常,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一生心血可以弃之不理,什么事能让看淡生死的薛修缘反应如此之大?” “我猜应该和这仰天台有关。”羽生白哉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关心则乱,眼下越是急躁反而越令聂牧谣越危险,环顾仰天台一圈,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但细细回想,薛修缘每晚必来此地,而且风雨无阻经常一人围坐篝火,一坐便是一夜。 聂牧谣围着仰天台走了一圈,上面除了一棵孤松就只剩下那堆杂乱无章的石块,忽然想起第一次来仰天台时,薛修缘也和今晚一样,蹲在这些石块前面。 聂牧谣让羽生白哉点燃篝火,拿起一块山石查看,发现石块边缘切开平滑,不像是被风化的山石。 “这些石块像是被雕琢过。”聂牧谣说。 羽生白哉也拾起一块,上面覆满青苔,指尖从石面滑过感觉有凹凸纹路,羽生白哉连忙拔出短刀,剥去青苔后在石块上看见雕刻文字的痕迹,只是年代太过久远,加之字体残缺难以辨认。 羽生白哉连忙转头望向那堆乱石:“这些石块应该是一整块,不知何故碎裂,薛修缘应该是想将其拼凑还原。” “石块上既然有字,如果我们能拼凑出来,说不一定能知道薛修缘来这里的原因。”聂牧谣面露喜色。 羽生白哉点头,两人立即开始着手清理石块,山石碎的太细小,而且并不是每一块上面都有字,想要复原并非易事,两人在风雪中千辛万苦清理到半夜,终于有了进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字。 苓。 这让羽生白哉信心大增,因为有了参照的石块,进展也随之加快,羽生白哉继续翻找比对,没用多久便拼出第二个字。 子。 “苓子?”羽生白哉一头雾水,“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是苓子。”聂牧谣想了想,忽然眉目舒展,调换了两个字的顺序,“是子苓!这是一味中药名。” 羽生白哉一听心里更有底,薛修缘是医痴,而石块上的字又是中药名,可见这些石块真与薛修缘有关系,连忙顺着石块的纹路继续拼凑,竟然拼出薛修缘的名字,等到天快亮时,两人居然拼出一块完整的石板。 但二人看见上面的字时,瞬间惊讶万分的愣住。 亡妻徐子苓之墓! 石碑下面立碑人的名字正是薛修缘。 “这,这是一块墓碑!”聂牧谣转身望向还未清理完的石块,顿时明白了一切,“这里曾经是薛修缘亡妻的坟墓!怎,怎会变成一堆碎石?” “我知道薛修缘忘掉的是什么事了。”羽生白哉声音黯然。 “是什么?” 羽生白哉指着墓碑上的日期:“薛修缘不知何故,忘记了这里是他亡妻的坟墓,但依稀还有些记忆,所以每次见到这些石块都想拼凑还原,今日他突然性情大变,因为之前他每年都会来这里祭拜,可这一次他忘了今日是他亡妻的忌日。” “如果是他亡妻的墓地,为何还剩下这么多碎石,难不成这里不止一座坟墓?”聂牧谣皱眉。 一夜风雪为歇,聂牧谣劳作一晚,羽生白哉担心她操劳过度引发妖毒,剩下的石块执意独自拼凑,让聂牧谣坐到火堆旁休息。 聂牧谣体力不支也不坚持,坐在篝火前看着羽生白哉忙碌,心中很是诧异,即便薛修缘遗忘了亡妻忌日,而且坟墓还被捣毁,可薛南为什么没有提醒过他,何况这还是她阿娘的墓,为人子女竟如此不孝不修葺不说还视而不见。 可怎么看薛南也不像是不孝之辈,聂牧谣暗自揣测,或许薛南也不知道她阿娘埋葬于此。 聂牧谣想到这里拿出毒经,再看了一眼墓碑,幽幽叹了一声:“一生心血也不及亡妻忌日在薛修缘心中重要,没看出薛修缘还是长情之人,他并非薄情寡义,想来也不会是奸恶之辈,或许我们误解了薛修缘。” 良久没听见羽生白哉的声音,聂牧谣抬头看过去,发现羽生白哉已拼出第二个墓碑,但羽生白哉注视着墓碑神色惊愕。 “怎么了?”聂牧谣问。 羽生白哉慢慢站起身并没有回答,而是蠕动了一下喉结,聂牧谣不知道一块墓碑为何会让羽生白哉反应这么大,吃力的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低头看向墓碑。 破晓的晨曦一扫雪夜的阴霾,照亮了仰天台,也照亮了墓碑上的字,聂牧谣身子不由自主抖动,山顶雪风凛冽,寒意逼人,却远不及墓碑上那行字冰冷,一袭寒凉渗入心底。 亡女薛南之墓! …… 第六十三章 冒名顶替 仰天台上原本有两座坟墓,分别埋葬着薛修缘的妻女,从墓碑上的时间看,这两人离世已有六十多年。 此刻羽生白哉和聂牧谣脑海里都有着相同的惊诧,仰天台上那堆乱石下,薛南已长眠足足一个甲子,那在山下一直陪伴在薛修缘身边的又是谁? 聂牧谣再联系到羽生白哉之前发现薛南举止异常,隐约感觉到大事不妙。 两人连忙下山,冲进茅屋时发现屋内一片狼藉像是被洗劫过,炉火上熬制的药剂也被打翻在地,羽生白哉听见里屋有声响,手顺势按在影彻上,等两人推开里屋的门,依旧没有看见薛修缘和薛南的踪影,当屋里的人转过身时,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又惊又喜。 站在屋里的竟是快一月未见的秦无衣和顾洛雪,可他们两人脸上同样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神色严峻的顾洛雪张口就问:“薛南呢?” “她不是薛南。”聂牧谣摇头,指着窗外的仰天台解释,“真正的薛南在六十年前已经死了,就埋在山顶。” “我们已经知道了。”顾洛雪并不惊讶,“此人冒名顶替的薛南的身份,留在薛医师身边应是有其他所图,我们在得知真相后,担心你们会有不测,马不停蹄赶回示警。” “知道?”羽生白哉一脸茫然和聂牧谣对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你们身在千里之外怎会识破薛南的身份。” “这位是薛星河,乃是薛修缘之子,大非川之战后,薛修缘对阵亡的五万唐军深感有愧,因此让他留守军营防范疫症死灰复燃,我与秦大哥在甘州与之不期而遇,我们是从他口中得知真相。”顾洛雪解释。 聂牧谣偏头才看见蹲在地上的薛星汉,他正在整理地上散落的医书,被打翻的炉火点燃了茅草,蔓延的火势幸好被风雪扑灭,否则整间茅屋也会被付之一炬,不过好多医书都被烧毁。 羽生白哉看见薛星河双手皮开肉绽,想必是为了从火中抢救医书被烧伤。 “昨晚我们还见到薛医师,会不会又是入山采药了,走时太匆忙没留意到火患。”聂牧谣说。 “家父一生心血都倾注在这些医书中。”薛星河痛心疾首说道,“这些书是家父行医多年的经验和医方,被他视为比性命还重要的珍宝,绝对不会如此大意。” 羽生白哉环视房间,冷静说道:“屋内如此凌乱,不像是一时大意,背篓还在屋中,可见薛医师并非入山采药,倒像是有人在这里翻找什么东西,最后带走了薛医师。” 顾洛雪:“虽然凌乱但没发现打斗痕迹,推测是在薛医师离开后又有人来过,会不会是山匪打劫财物。” “此地人迹罕至,我和牧谣在此快一月,除了薛家父女并没有见到其他人,况且我每日都巡视四周,倘若真有他人涉足,我不可能没觉察。”羽生白哉摇头否定了顾洛雪的猜想。“再说茅屋内除了医书并无其他物件,而这些医书在习医之人眼中自然是隗宝,但在其他人眼里却并不珍贵,若是洗劫财物,谁会大老远跑到终南山来打劫。” 顾洛雪指向屋外冷静说道:“我们赶回时,只在屋外看见两行脚印,没入后山深处的雪林,从脚印可辨是薛医师和薛南,可见这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无其他人来过。” 聂牧谣说:“昨晚薛医师举止怪异,心智失常,一直追问我和白哉。” 薛星河忧心忡忡问:“家父所问何事?” 聂牧谣:“薛医师问我们,他忘记了什么事,我和白哉连夜在仰天台拼凑碎石,最后才得知,那里是薛医师妻女的坟墓,薛医师忘记的应该就是此事。” 薛星河神色又惊又悲:“忘记?不,不会的,家父可以忘记一切,但绝对不会忘记此事。” “屋内既然除了薛医师和薛南之外,没有其他人来过,会不会是薛医师焦虑过度,以至行为失常,因为想不起妻女忌日一事而发怒,这才掀翻屋中陈设。”羽生白哉双手环抱胸前说道。 “我看未必。”顾洛雪走到桌边,指着上面纸笔说,“笔墨未干,纸上还有未写完的药方,从笔迹看薛修缘心境平复,一个躁狂烦忧的人写不出如此工整的字,但由此可见,薛修缘离开的时候匆忙,才会留下只写到一半的药方。” “如果不是薛医师,那,那就只剩下薛南,难道是她在屋里大肆翻找。”聂牧谣疑惑不解说道,“可这些医书都是薛医师倾尽一生心血所著,为何眼睁睁看着被烧毁也无动于衷呢?” 顾洛雪环顾房间:“我更好奇薛南到底在找什么?” 顾洛雪说完,想起桌上的那副药方,拿到薛星河面前,请他辨认是何药方,薛星河看了一眼纸上的几味草药。 荆芥、防风、羌活、独活、川芎、柴胡…… 薛星河表情诧异:“这是治疗风寒所用的药方,不可能是家父所写,可,可看笔迹又的确是出自家父之手。” 羽生白哉眉头一皱:“薛医师行医诊病,开方医病再正常不过,你为何如此断定薛医师不会写这样的药方。” “风寒之症太过寻常,家父不屑一治,更不会专门为其开药,再说我看各位气色,都不像是患有风寒之人,既然无人患病,家父所开的这剂药方又是写给何人呢?”薛星河反问。 “先别理会这些,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薛医师,不过在此之前,得知晓一直陪着薛医师的人到底是谁?”聂牧谣更关心这个问题。 “家父年轻时曾来终南山采药,被毒蛇所伤命在旦夕,偶遇同样来采药的女子所救,两人一见钟情并结为伉俪,此女正是家母,两人婚后产下龙凤胎,我与薛南乃是一胎所生,薛南是我妹妹。” 聂牧谣打量薛星河,见他满头白发容貌苍老,应到古稀之年,不由心中暗暗惊讶,薛修缘活到现在到底有多少岁。 “后来呢?”羽生白哉问。 “家父年少便医术冠绝天下,少年得志那么轻狂,寻常病症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一心遍访奇难杂症,因此有医痴之称,六十年前,为求奇病家父甚至远赴西域,家母与之感情深厚,便和家父结伴而行。”薛星河蹲在地上一边收拾残缺医书一边声音黯然说道,“薛南自幼天赋异禀,在医术上造诣非凡,深得家父喜爱,薛家医术原本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但我资质平庸又对医术并无兴趣,因此家父为传承医术,决意不墨守成规,将毕生医术尽传薛南。” 聂牧谣目光落在桌上的药方,这才明白刚才薛星河为何如此惊讶,为求奇难杂症不惜携妻入西域的人,又怎会诊治寻常风寒。 “六十年前……”羽生白哉想起墓碑上薛修缘妻女的卒日,眉头一皱说道,“这个时间刚好是她们亡故之日。” “家父原本是打算带着我和薛南一同前往西域,但我自幼体弱,家母担心我受不了长途跋涉,便让我留在长安,我送他们三人出城,没想到归来时只有家父一人。” “在西域发生了什么事?”聂牧谣追问。 薛星河黯然伤神说道:“在西域家父的确遇到很多中原少见的病症,因为家父医术高超都能妙手回春,一时间家父在西域名声大作,前来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在途经龟兹时,遇到一起病例,病患浑身溃烂而且神志失常,病患一旦发作七日之内必死,致病原因不明,而且病患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聂牧谣:“这样的奇病,想必薛医师一定不会错过。” 薛星河慢慢抬起头,眉目里尽是悲怆之色,无力叹息一声:“若上苍开眼让家父重新抉择,相信家父宁可一世碌碌无为,也不会接手这例病患。” “为何?”羽生白哉有些好奇,“难道薛医师没有治好病患?” “在家父到龟兹之前,但凡有这种病患出现,因为无药可救,病患都是在发病之前被处死,以防危祸他人。”薛星河声音低沉说道,“考虑到此病凶险,家母曾劝阻家父敬而远之,家父见病成痴又岂会置之不理,可诊治数日家父尝试各种办法依旧无法让病患好转,眼看病患已病入膏肓,家父入了魔怔,不顾家母劝说执意继续医治。” 聂牧谣继续追问:“后来呢?” ”谁知防范有失,病患临死前失去心智伤到家母和薛南,半月后,她们竟然出现相同病症,而那时家父对此病已束手无策,最,最终家父眼睁睁看着她们客死异乡。”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听完后也不由无奈长叹一声,薛修缘自恃其才,终是付出了代价,只是这个代价对于他来说太悲惨。 薛星河颤巍巍站起身,抚平手中残卷沉吟道:“家母和薛南的亡故对家父打击很大,因山高路远带不回尸骨,只带回她们骨灰葬在终南山的仰天台,这里是他和家母相遇的地方,家父曾在坟前立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医治此病的方法,以此来弥补对她们的愧疚,从那之后,家父便醉心各种毒物并撰写毒经。” 聂牧谣从身上掏出那本毒经递给薛星河:“毒经还在,昨晚被薛医师遗落在仰天台,可能是上天垂怜,薛医师一时大意反而保全了这本旷世医书。” 薛星河悲喜交加,颤抖的双手接过医书:“家父在埋葬她们后再没来过此地,他穷尽一生也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家父能上仰天台说明毒经终成,家父曾告慰九泉之下的家母和薛南,再来拜祭之时便是毒经完成之日,一本烧于坟前,一本传世造福后人。” 聂牧谣一直没听见秦无衣说话,从他们四人重逢到现在,秦无衣一直背对着其他人,站在薛南的床前默不作声。 聂牧谣刚想开口问秦无衣在做什么,顾洛雪开口说道:“薛医师一直有愧妻女,说明她们在薛医师心中分量很重,薛医师撰写毒经的初衷是为了妻女,既然如此,亡故六十多年的女儿出现在他面前,为什么薛医师没觉察有异?” 聂牧谣忽然一愣:“也,也许那人就是薛南!” “可薛南在六十年已经死了啊。”顾洛雪大为不解。 聂牧谣:“人是死了,可魂魄还在。” 羽生白哉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看见的薛南是鬼魂?!” “你忘了吗,昨晚你不是给我说过,我们从未在白天见过薛南,鬼魂只会在晚上出现。”聂牧谣点点头说道。 “不可能。”秦无衣终于开口,声音阴冷低沉,“是人是鬼我还闻的出来,她若真是鬼魂也不会受伤。” 羽生白哉猛然抬头:“你不说这事我都差点忘了,昨晚我见到薛南脚裸上的伤口,并非是跌伤而是箭伤,伤口有十字切开,应是被袖箭所伤。” “十字刃的袖箭?”顾洛雪大吃一惊,“大理寺的捕役都配有这种袖箭。” “我猜测薛南也是被大理寺捕役所伤。”羽生白哉点点头,看向顾洛雪问道,“从薛南的伤势看,中箭的时间不长,一月前,大理寺可有什么围捕?” 顾洛雪细想片刻:“没有。” “薛南为什么被大理寺围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不是薛南的魂魄,她又出现在薛医师面前,薛医师怎么就没丁点反应呢?”聂牧谣神色焦灼说道,“薛医师就不惊诧身边的人到底是谁吗?” 顾洛雪也觉得匪夷所思:“牧谣姐说的没错,现在最重要是搞清楚,这个薛南到底是谁。” “会不会……”羽生白哉欲言又止。 “你想到什么?”聂牧谣问。 “昨晚薛医师举止失常,一直追问我们,他为什么要来仰天台,可见他是遗忘了自己妻女的忌日,可今日听到薛医师的过往,他对妻女一直念念不忘,根本不可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仰天台上的坟墓分明是被人故意损毁,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不想让薛医师记起往事,妻女因他而亡,薛医师一生背负愧疚,可以说是刻骨铭心,能让他忘掉这件事,除非……”羽生白哉深吸一口气说道,“除非有人扰乱了薛医师的心智,让她忘掉了妻女已死的事,所以但薛南出现在他面前时,薛医师才不会感到有异。” 顾洛雪:“你是说,有人给薛医师下毒,以此来控制薛医师。” “绝对不可能。”薛星河斩钉切铁说道,“且不说世间有没有这种毒药,即便有对家父也毫无作用,家父为试毒服用过天尘花,百毒不侵,任何毒物对家父都没有效果。” “迷惑心智并非一定要靠药物。” 秦无衣沉静的声音传来,慢慢转过身,神色冷峻严谨。 “还有其他办法?”顾洛雪问。 秦无衣语出惊人:“能让薛修缘六神无主,心智迷乱,不辨虚实的本事,不是人可以做到的。” 聂牧谣不解:“可,可你刚才说出现在薛医师身边的薛南不是鬼魂。” 秦无衣:“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人和鬼。” 众人一脸茫然,异口同声问:“还有什么?” 秦无衣并没作答,望向羽生白哉:“你确定薛南脚伤是被十字刃的袖箭所伤?” 羽生白哉点头。 “那就对了……”秦无衣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聂牧谣心急追问:“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个。” 秦无衣摊开手,掌心中是一撮细细的白色绒毛。 大家看了半天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 “我在薛南床上找到的,巧合的是,一月前我见过同样的绒毛。” “一月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羽生白哉惊诧道。 秦无衣看着掌心绒毛说道:“我们第一次发现牧谣身中妖毒的时候。” 羽生白哉记起来:“那日我与你在屋顶对饮,看见有大理寺响箭示警,赶到后才发现城中有命案发生,你让我去追击凶手踪迹,而你却发现了失去心智的牧谣。” “正是那次。” “等等!”顾洛雪突然神色大变,“那天我也在,是城中驿舍发生命案,死者是进京赶考的仕子,浑身鲜血被吸干死状可怖,而这样的命案已有多起,凶手至今未被缉拿归案,推算时间,差不多刚好是一月前。” “我应该就是那名凶手,当时我神志不清,每到夜晚便嗜血无度,可醒来后却全然都不记得。”聂牧谣局促不安,声音懊悔问顾洛雪,“那段时间因我而死的有多少人?” 顾洛雪劝慰:“牧谣姐无须负疚,你身中妖毒完全是无心之失。” 秦无衣看了聂牧谣一眼:“起初我一直认为是你杀了那些人。” 聂牧谣一怔:“难,难道不是?” “当时我在死者房间的窗檐缝隙发现一撮绒毛,后来我找到你时,见到你身上穿的狐白裘,便先入为主,以为这撮白毛是从她裘皮上掉落。”秦无衣秦无衣目光锐利如刀,淡淡说道,“再加上死者身上的血被吸尽,联想到你体内妖毒发作时的症状,在今天之前,我都以为你在心智失常的情况下杀了那些人。” “今天之前?”羽生白哉走到秦无衣面前,“你发现了什么?” “你还记得凶手是怎么突围的吗?”秦无衣反问。 “凶手从保宁坊北门夺门逃窜,被金吾卫和大理寺捕役围攻,天色太晚,兵将未看清凶徒容貌,凶徒在突围中杀伤兵卫数十人,寡不敌众在围剿中凶徒负伤……”羽生白哉一愣,转而露出笑容,“凶手受过伤,可牧谣没有,说明当时杀人的凶手并非牧谣。” “当时见到牧谣担心她安危,我也没细想,现在回想,凶手并非是牧谣,而是另有其人。”秦无衣点点头。 顾洛雪回想那晚发生的事,恍然大悟:“难怪那晚响箭一直在东北方向,我一直以为大理寺追踪有错,如此说来,真正的凶手正是向那个方向逃窜。” 秦无衣胸有成竹:“我已经知道凶徒是谁了。” 众人异口同声问:“谁?” “凶徒在杀人后从窗户离开,不慎将一撮绒毛遗落在窗檐的缝隙中,而我刚才在薛南的床上找到相同的绒毛。” 羽生白哉舔舐嘴角:“薛南的脚伤,还有这撮绒毛,你,你是说薛南就是那名凶手?!” “薛南如若是凶手乔装,为何要留在薛医师的身边?”顾洛雪疑惑不解。 “这个好解释,凶徒暴露行踪又身负重伤,自然不敢再留在京城,而薛医师医术了得,自然能帮其治疗脚伤。”聂牧谣说。 “我看未必是如此。”羽生白哉摇头。 聂牧谣:“为什么?” “其一,凶徒留在薛医师身边,乔装成薛南的模样,可薛南已亡故六十多年,根本没人知道薛南长什么样,其二,薛医师在终南山隐居,我们千辛万苦才找到,凶徒又怎能知晓薛医师在此。”羽生白哉心细如尘说道,“唯一的解释,凶徒是认识薛医师的,而且知道他所有的事,在我看来,凶徒出现在薛医师身边并非是巧合,而是有其他目的。” “不管此人出于何种目的,之前命案的死者都是男子,我担心薛医师恐有性命之忧。”顾洛雪突然神色大变:“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薛修缘。” “不会是让薛修缘为其疗伤。”秦无衣斩钉切铁说。“白哉说对了一半,凶徒出现在薛修缘身边绝非巧合,应该是另有所图。” 顾洛雪:“大理寺的袖箭很霸道,此人被袖箭所伤,若不及时疗伤恐怕连脚都保不住。” “你又说错了,我先前说过,她不是人!”秦无衣言语肯定,再次摊开手心,“人的身上怎会有这样的绒毛。” 众人面面相觑,顾洛雪连忙追问:“那,那她是什么?” “妖魅!”秦无衣脱口而出,“吸食人血并且能迷惑心智的妖魅只有一种,我刚好在柳长清的《百妖谱》中看见过此妖。” …… 第六十四章 药方 雪林深处的茅屋内烛火摇曳,薛修缘混沌的目光注视着烛火,像一具被抽离魂魄的躯体,毫无生气的脸上有着心烦意乱的焦虑,嘴里一直细细自言自语。 我到底忘了什么,我到底忘了什么…… 薛南悄然而至,一杯热茶推到薛修缘面前,茶水倒映出他那张充满疑惑的脸,晦涩不明的目光茫然凝视,像是深陷迷梦中难以清醒。 “阿爹,那件东西你放在什么地方?”薛南弯腰,在他耳边低语。 薛修缘神色依旧呆滞,尽力在回想,但分明也在极力抗拒:“不,不记得了。” 薛南脸色的笑意渐渐透出森寒,好似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薛修缘无数次,但每次都只能得到相同的回复,很显然薛南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薛南缓缓直起身,围着薛修缘走了一圈后停在他身前,伸手抬起薛修缘的下巴,声音虽然轻柔却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奇异。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薛修缘表面漠然的抬头,仿佛薛南的言语能轻而易举操控他的身体,浑浊的目光对上薛南那双充满深不见底的眼睛时,薛南的瞳孔中一抹妖异的蓝色一闪而过。 摄魂夺魄的眼神让薛修缘表情更加呆滞,死死盯着薛南眼睛无法移开。 “南儿知道那件东西对您很重要,但对南儿同样也重要,您只要肯将东西交予南儿,从今往后南儿就能常伴在您身边。” “重要,重要的东西……”薛修缘被薛南的目光所摄,思绪和心智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但无论怎么回想也始终无法记起。 薛南也不急躁,足足问了薛修缘一月,原本以为他会轻而易举说出来,岂料薛南低估了他的定力,那东西的下落非同小可,薛修缘的意识一直在对抗薛南的迷惑。 薛南抬手对着桌上茶杯轻轻一拂,袅袅挪挪腾起的茶雾模糊了薛修缘视线,耳边传来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砂砾拍打在脸上,一阵阵热浪席卷而来。 等薛修缘视线重新清晰,眼前已是大漠黄沙,不远处的城邦上飘舞着异国的旗帜,身前的薛南换了一身打扮,牵在她手中的是一匹骆驼。 “阿爹,您看看这是哪儿?”薛南问。 薛修缘环顾四周,混沌的目光流溢出惊讶,嘴角蠕动良久吐出两个字:“龟兹。” “入城吗?”薛南又问。 薛修缘极力的摇头,时间仿佛又回到六十年前,依稀还记得自己入城时意气风发,离开时却孑然一身,一生最挚爱的两个人都留在这座中。 薛修缘追悔莫及,紧紧抓住薛南的手:“不能去,不能去!” 城中有人出来,薛修缘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他们拉着薛南就要往城里走,薛南不肯大声向薛修缘求救。 “他们说南儿当该留在此地,执意要让我留下,如若阿爹肯拿出那件东西,他们便会放了南儿。”薛南一边挣扎一边说道,“南儿知道那东西对您非比寻常,可在您心里到底是南儿重要还是那东西重要?” 看着薛南的手正一点点离开自己的掌心,薛修缘彻底乱了方寸:“我给,我给你。” 薛南窃喜,连忙追问:“东西在什么地方?” 薛修缘伸手从怀中掏出布裹,薛南双眼放光,足足逼问了薛修缘一月,可他始终绝口不提,没想到如此重要的东西竟然一直都放在他身上。 薛修缘将布裹交给拖拽薛南的人,那人打开布裹,里面竟是一枚做工精细的银簪,上有一只惟妙惟肖的蜻蜓装饰,但银簪色泽黯淡无光,想必是年代久远。 薛南脸色的喜色戛然而止,拿起银簪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一脸疑惑问:“这,这就是那件东西?” “你随父远赴西域,一路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为父醉心歧黄之术,却没顾及南儿感受,你一直让我为你买一枚银簪,我因为研习医术一直对你置若罔闻,后来每每想起为父都追悔莫及。”薛修缘情真意切说道,“这次能再见到南儿,为父终可了却一桩心事,这枚银簪为父留在身边多年,在为父心中,送你这枚银簪便是最重要的事。” 咔嚓! 薛南用力一握,银簪在她手中断成数截。 “不是这个!我要的不是这个!”薛南气急败坏大声逼问,“那件东西你藏匿了这么久,到底你放在什么地方?” 随着薛南的发怒,薛修缘看到的幻像瞬间烟消云散,眼前又回到简陋的茅屋,从窗户缝隙透进的雪风让薛修缘打了一冷颤,抬头看见薛南手里捏碎的银簪,顿时痛心疾首。 “南儿难道已经不喜欢银簪?” “我要此物有何用。”薛南随手将碎屑弃之一旁,冷声问道,“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那才是我要的。” “更重要的东西……”薛修缘努力回想,忽然神色惊慌,伸手按住薛南的嘴,警觉的看看窗外,“南儿切莫张扬,那东西不同寻常,若被外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薛南脸上又泛喜色:“您终于还是记起来了,那东西在何处?” “不能说,不能说。”薛修缘压低声音,一脸惶恐答道,“时机不到,那东西不能拿出来。” “在您心里,难道那东西比南儿性命还重要?” “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薛修缘忧心忡忡说道,“为父宁可那东西永远也不会有被拿出来的那一天。” 薛南的笑意硬生生凝固在脸上,眼角抽搐一下,竟泛起一丝杀意,不过很快便平静下来,一个月都没问出结果,可见薛修缘定力非同一般,再这样逼问下去恐怕一样是无济于事。 薛南想到最后一个办法。 长袖一挥从身前拂过,等薛修缘看见眼前站立的人面容,刹那间神色又惊又喜,颤巍巍站起身,一把握住那人的手,情不自禁老泪纵横,开口唤了一声:“徐娘,你这是去哪儿了,叫为夫等了你这么久。” 徐子苓还是薛修缘初见她那般模样,这么多年的哀思,在见到徐子苓的那刻让薛修缘彻底乱了心弦。 “我在后院收拾路上所需的东西,这才半日不见,为何薛郎如此伤悲。”徐子苓声音婉转。 “才,才半日……”薛修缘神色恍惚,已忘了今夕是何年,抹去眼角泪痕,久久不愿松开手,“为夫先前做了一个梦,梦里与你天人相隔,你丢下为夫一人独活半世,为夫一人等的好苦。” “子苓怎会丢下薛郎。”徐子苓笑颜如花,拉起薛修缘的手就往外走,“时辰不早,该动身启程了。” 薛修缘跟在身后,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去哪儿?” “薛郎不是一心想要周游西域,今日便是启程之日。” 薛修缘喜笑颜开,刚要迈步忽然摇头:“不能去,我要留在这里。” “为何?” “为夫受人之托,暂时需留在长安,等事情尘埃落定后,为夫再与娘子启程。” “薛郎执意要留下?”徐子苓神色幽怨。 薛修缘满脸歉意:“为夫有难言之隐,还望娘子能成全。” “薛郎既然主意已定,子苓也不勉强,我与南儿就此别过,还望薛郎珍重。”徐子苓也不劝说,转身就往外走。 薛修缘不肯松手:“娘子不等修缘?” “不是子苓不等,是薛郎不肯放手。”徐子苓淡淡一笑,神色黯然说道,“薛郎歧黄之术登峰造极,当该云游四海恩泽万民,却为俗事所扰,宁可留守长安也不愿随子苓远行,难道薛郎一身抱负也要因此事所累?” 薛修缘犹豫不决,闭目长叹一声:“也罢,也罢,就当修缘有负重托,就此不问俗事,随娘子与南儿启程。” “薛郎一生无愧天地,既然受人之托当有始有终,不一走了之会污了薛郎一世清誉。”徐子苓说道。 薛修缘六神无主:“娘子所言有理,可,可与娘子携手云游四海和修缘所肩负的事,两者修缘只能选其一,修缘心意已决,为夫宁可负天下人也不负娘子。” “子苓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娘子快说。” “星河此次不会与我们同行,他医术造诣虽一般,但为人敦厚踏实可堪重任,不如薛郎将那件东西拿出来交予星河,一来,薛郎能了无牵挂与我远行,二来,星河能代为善后,以免薛郎背负失信的骂名。” 薛修缘权衡再三,点了点头:“就依娘子所言。” 徐子苓按耐不住心中暗喜:“那东西在哪儿?” 薛修缘转身回到书桌前,提笔碾墨,笔尖悬停在纸上良久,最终深吸一口气奋笔疾书,片刻后,薛修缘拿起写好的东西走到徐子苓面前。 “有劳娘子转交星河,嘱托他一定要妥善收藏。” 徐子苓一边点头,一边迫不及待接过纸,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荆芥、防风、羌活、独活、川芎、柴胡…… 薛修缘写的又是那个寻常无奇的药方。 逼问了薛修缘一个多月,每到关键时刻,薛修缘都是写下这剂药方,上面的草药名落在眼里,怎么看都像是薛修缘对自己的嘲弄。 薛修缘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未见过徐子苓这般愤恨的样子,最让薛修缘惊诧的是,眼前的人脸在不断变化,一会是薛南,一会又是徐子苓。 最终那张脸恢复了起先薛南的容貌,随着徐子苓变成薛南,薛修缘似乎也忘记之前的事,只是薛南脸上已无笑意,阴沉的让薛修缘惶恐。 薛南当着薛修缘的面撕开药方,每撕一次向前逼出一步,薛修缘被她狰狞的样子吓到,战战兢兢向后退。 “我问了你这么久,你一直拿这剂药方搪塞,好,好的很!”薛南气急败坏,愈发用力撕扯药方,但心里撕碎的却是薛修缘,“我再问你最后一次,那东西到底在什么地方!” 薛修缘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薛南扬起手中纸屑,抬手一掌拍在桌子上,轰然一声中,木桌瞬间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你若再隐瞒不说,下场当如此桌!” “南儿,你,你这是怎么了?”薛修缘满脸惊诧,不知向来孝顺乖巧的女儿为何突然这般暴戾。 “薛家祖训,悬壶救世需坐堂行医,你心高气傲不肯遵从祖训,一直云游四海,可三月前你突然返回长安,不住在医堂偏偏躲到终南山,你为了那人所托之事前来赴约。”薛南咄咄逼人说道,“那人还真是有眼光挑中了你,你也算是幸不辱命,这一月来任我如何追问,你居然半字都没吐露。” 薛修缘一惊:“南儿知,知道那件事?!” 薛南围着薛修缘走了一圈,停在他身后,手轻轻按在薛修缘肩膀上,埋头在他耳边沉声道:“你若还念父女之情,就如实相告,那东西在你身上,早晚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薛修缘在四分五裂的木桌中看到碎裂的银簪,浑浊的眼睛有了少许清澈,像是想起了什么。 “为父痛疼难受,你替为父取银针来。”薛修缘埋头说道,“等为父缓解头疾,兴许就能想起。” 薛南连忙拿来银针,薛修缘三针准确无误刺入头上的穴位,枯坐在椅上许久,面无表情沉思。 “可有记起?”薛南追问。 薛修缘点了点头。 薛南急不可耐:“在什么地方?” “重要的东西当然藏在一个对为父极为重要的地方。”薛修缘忽然反问,“南儿,你可知道对于为父来说,什么地方最重要吗?” 薛南一愣,正想着该如何回答。 “你当然不会知道。”薛修缘先开了口,意味深长说道,“你想要的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薛南疑惑不解,声音缓和了许多,“还望阿爹明示。” “这座茅屋是我与你娘亲手搭建,便于来终南山采药时暂住,你小时候为父经常带你来,你自幼天资聪慧,歧黄之术更是一点便通。”薛修缘不慌不忙娓娓道来,“你在这茅屋后面栽种草药,为父与你一起种下一棵香樟树,寓意你将来能与参天大树一样成为栋梁之才,因此,在为父心中,每每看到这棵香樟树便如同看到了你。” 薛南细细品味薛修缘的话,忽然眼睛一亮:“那棵香樟树就是阿爹口中最重要的地方。” 薛修缘点头:“你要的东西,为父就藏在树下。” 薛南一听大喜过望,急匆匆出门去寻香樟树,围着茅屋仔细找了好几圈,也未见到薛修缘提及的那棵树。 薛南心急如焚重新折回茅屋:“屋外没有树啊。” 薛修缘沉默不语。 薛南以为他没听见,加重声音再说一遍:“南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与阿爹种下的香樟树。” “当然没有。”薛修缘声音低沉,目光始终注视地上碎成几截的银簪,“因为南儿从未来过这里,更没有种下什么香樟树。” 薛南一怔,意识到自己在薛修缘面前露了破绽。 “南儿自幼与星河兄妹情深,远赴西域之时,星河送南儿一枚银簪,上面镶有一只蜻蜓,寓意南儿青春永驻,亭亭玉立,可惜途中南儿不慎遗失,伤心不已不知与星河重逢时该如何解释,因此让我为其打造一支。”薛修缘始终埋头,避开薛南的目光,“可我没顾及南儿感受,满口答应却没有兑现,此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若南儿还在,见到这枚银簪一定会很高兴。” 薛南发现薛修缘不再看自己,意识到薛修缘已清醒,不受自己控制,眼睛又闪过一抹妖异的蓝色,连忙快步上前走到薛修缘面前。 “抬起头!” 没人能抗拒她那充满迷惑的声音,薛修缘也不行,头缓缓抬起,但和头一同抬起的还有薛修缘的手,这时薛南才看见两枚银针夹在薛修缘指缝中。 薛南冷笑一声:“区区两枚银针就想伤我。” “我伤不了你,但你也再迷乱不了我的心智。”薛修缘声音异常冷静。 薛南突然一惊,像是猜到什么,伸手就要夺薛修缘手中的银针,岂料薛修缘动作更快,毫不犹豫将银针刺入双眼,等薛修缘再抬头望向薛南,两眼红肿血水横流。 薛南惊愕不已,万万没想到薛修缘竟然自毁双目,如此一来,她再无法勾魂摄魄。 薛修缘正襟危坐,面无惧色,用流淌黑血的眼睛怒视薛南,临危不惧的气势反而让薛南吓的退后一步。 “你用妖术乱我心智,却始终乱不了我对妻女的一番深情,今日是我妻女的亡忌之日。”薛修缘丢到手中银针,正义凛然说道,“你根本不是薛南!” “区区凡夫俗子还有些能耐,居然被你识破。”女人的声音也变了,阴冷妖邪说道,“你发现了又能如何,我的手段可不只有迷惑心智,若是施展在你身上,你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为了那东西搭上性命不值得,不如乖乖交出来。” “老朽风烛残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以死相逼吓不到我。”薛修缘冷笑一声,一身傲骨挺的笔直,“那东西若落到你手中,死的恐怕不只是我薛修缘一人,老朽一生治病救人,又岂会因为贪生怕死而助纣为虐。” 女人走到薛修缘身后一把掐住他后颈,一阵剧痛险些让薛修缘晕厥过去,但始终紧咬牙关不发出丝毫喊叫。 忽然一团白色的东西从薛修缘后背慢慢伸出,缠绕在他脖子上越勒越紧,薛修缘看不见那是什么东西,只感觉毛茸茸的像是动物身上的皮毛。 勒的太紧让薛修缘呼吸都吃力,整张脸被憋的通红,伸手抓住那东西想要从脖子上扯下,可任凭薛修缘如何用力,那东西都纹丝不动,再稍许用力便能拧断薛修缘的脖子。 那东西忽然松弛了一些,薛修缘终于可以呼吸,大口的喘息时听见耳边传来身后女人的声音。 “这只是开始,我有足足一宿的时间慢慢折磨你,你早晚都会开口的,不如早点告诉我,兴许我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薛某一生问心无愧,你是恶鬼也好,妖煞也罢,薛某若有半声求饶就枉活一世!”薛修缘沉声呵斥,“倒是薛某想问你一句话,你若真肆无忌惮,又何必畏惧薛某。” “我何时畏惧过你?” “这一月来我熬制的药剂每每都功亏一篑,看来都是你暗中作祟,你怕我配出药剂,让……” 脖子上的东西再次缠紧,女人眼角抽搐一下,没想到薛修缘竟然洞悉了自己另外的意图,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薛修缘说出来。 一声鹰啼从屋外传来。 女人一惊,抬头看见一只鹞鹰停歇在窗檐上。 门被推开。 走进来的人双目凌厉就像那只鹞鹰。 “放了薛修缘,我留你全尸!” 秦无衣的声音如同屋外的冰雪般寒凉。 女人眼中的肆无忌惮,再见到秦无衣那刻收敛,下意识站到薛修缘的身后:“他死了就没人能配出解药。” “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说过,我朋友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会为她陪葬!”秦无衣双目如刀,死死盯着薛修缘身后的女人。 跟在秦无衣身后的羽生白哉和顾洛雪手已按在兵器上,薛星河进来看见老父双目流血,命悬一线,痛心疾首就往前冲,被秦无衣一把拦在身后。 女人定了定神,冷笑一声:“这屋里谁死谁活还说不清呢。” 女人话音一落,裙摆下慢慢又升起一条白色的东西,仿佛一只手在女人身后摆动,聂牧谣看了一眼,顿时大吃一惊,那东西长满绒毛,竟和自己那件狐白裘无异。 顾洛雪瞪大眼睛,嘴角张合了半天:“尾,尾巴?!” 不止两条,紧接着在女人身后出现第三条、第四条…… 直到九条白色的尾巴在女人身后招展,薛星河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话来:“她,她是什么?!” 秦无衣泰然处之回答道:“青丘之主,九尾妖狐!” 第六十五章 青丘之主 早在一月前的驿舍仕子被杀命案中,秦无衣就在死者身上和凶徒逃逸的窗檐上发现了绒毛,细闻有淡淡狐腥味,后来见到妖毒发作的聂牧谣时,因为当时她身上穿着狐白裘,让秦无衣没有往下细想。 直到再后来见到柳长清,在他所著的《百妖谱》中,秦无衣看见九尾妖狐的图文注解,已经隐约有所察觉,只是没料到妖魅会藏身于薛修缘身边。 最让秦无衣想不明白的地方是,九尾妖狐为什么会找上薛修缘,当然不会是为了让薛修缘为其疗伤,不过现在秦无衣没时间去细想,当务之急是如何救下薛修缘。 九尾妖狐以薛修缘性命威胁,表面上秦无衣处变不惊,可九尾狐的威胁不由得让他投鼠忌器,倘若薛修缘死了,就再没人能救聂牧谣。 薛星河见到薛修缘被妖物所伤而且命在旦夕,忍不住唤了一声,阿爹。 薛修缘听见薛星河的声音,身子一颤分明乱了方寸,但很快挺拔胸膛,临危不惧说道。 “星河,为父此次怕是大劫难逃,薛家子嗣当该德行皆备,行善救人,先帝曾赐“良医则相”匾额,为父望你能不负此匾,修身齐家,不坠家风。” 薛星河感觉薛星河在交代后事,怒视九尾狐,“薛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家父?” 九尾狐默不作声,时刻戒备秦无衣等人。 “星河,跪下!”薛修缘拼尽全力说道,“为父死前有四件事交代你,你务必铭记于心,其一,为父死后牌位供奉于北,北墙……” 九尾狐不想薛修缘说太多,狐尾在薛修缘脖子上缠的更紧。 “阿爹!”薛星河声泪俱下,一桩跪倒在地。 “其,其二,薛家世代忠直,重,重诺守信,为父答应为那女子清除蛛毒,解毒药方写在毒,毒经篇尾,你代为父为其清毒。”薛修缘每说一字都万分艰难,“其,其三,为父一生心高气傲,你,你需以此为戒,切,切记病无大小,有错则改,其四,山下茅屋中熬制的药剂……” 咔! 薛修缘话还未说完,就传来颈骨碎裂的声音,头一偏搭在肩膀上。 秦无衣低垂的手抖动一下,没想到九尾狐竟拧断了薛修缘的脖子。 其他人也全都愣住,茅屋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九尾狐从薛修缘脖子上松开尾巴,事实上她也没打算这么快杀掉薛修缘,只是她不能让薛修缘说的太多。 “活口?”羽生白哉打破了沉寂,嘴里只问出两字,问的是秦无衣。 “我一向言出必行。”秦无衣沉声回道,“不留全尸!” 即便对面是九尾妖狐,可秦无衣和羽生白哉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两人在决定她的死活。 秦无衣话音一落,九尾狐夺窗而逃,羽生白哉身形紧随其后跟了出去,九尾狐停在外面的雪地上,看样子没打算逃,应该是茅屋狭窄施展不开身手,将羽生白哉引到屋外一决高下。 九尾狐还是薛南的模样,只是眼角泛起阴沉妖邪的笑意,缓缓走动几步,九条狐尾招展在她身后,裙摆下留下一串足迹,但不是人的脚印而是梅花状的狐爪,在羽生白哉面前抬起双手,指甲慢慢变得细长尖锐犹如钢爪铁钩。 之前负伤的脚也不再一瘸一拐,忽然动作迅猛向羽生白哉攻杀过来,尖锐的双爪就是九尾狐的兵器,左右开弓招式狠辣凶残,羽生白哉从容不迫,身体先向后一闪等九尾狐双爪落空,伸手就准确无误扣住九尾狐手腕。 羽生白哉本想顺势拔刀斩杀,却没想到九尾狐的劲力竟比自己还大,手腕一翻轻而易举挣夺,接连攻出数爪,每爪都冲着羽生白哉面门,若不是羽生白哉身形闪避的快,但凡被九尾狐爪到,必定会在身上留下血窟窿。 九尾狐双爪攻速极快,竟令羽生白哉一直疲于防备,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在一旁观战的聂牧谣看的提心吊胆,抖出双鞭想要帮忙,被秦无衣拦住。 “你去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给他添乱,再说你体力妖毒未清,催动气血恐会激发妖毒。” “我去!”顾洛雪握起月渎,准备入战。 “你也不能去。”她同样也被秦无衣拦下,“我们四人之中,唯有白哉能诛杀九尾狐。” “只有白哉?”聂牧谣疑惑不解,看九尾狐和羽生白哉的缠斗,羽生白哉明显处于下风,不知秦无衣为何对他如此有信心,“连你也不是妖物的对手?” “五年前可以。”秦无衣言语晦涩。 顾洛雪还想问,秦无衣已不再说话,目不转睛注视羽生白哉和九尾狐的交锋,聂牧谣看秦无衣神色笃定,分明是对羽生白哉充满信心,但让她想不通的是,能一刀斩杀土蜘蛛的人,为何没有把握胜九尾狐? 羽生白哉的刀法固然登峰造极,但与秦无衣相比,羽生白哉甚至都无法令秦无衣拔刀,可见秦无衣的身手明显在羽生白哉之上,认识秦无衣这么多年,每遇险境他总是第一个挺身而出,这让聂牧谣更加好奇,那九尾狐到底有何独特的地方,能让秦无衣避而不战。 羽生白哉还在与九尾狐鏖战,两人交手数百招,聂牧谣没看出羽生白哉有任何优势,相反处处被九尾狐压制,直到现在连影彻都未拔出。 九尾狐双爪袭来,左手直取羽生白哉咽喉,右手攻向他胸口,两处都是要害,羽生白哉不敢怠慢,他的刀法以速度和劲力见称,但如今这两个优势在九尾狐面前荡然无存,好在羽生白哉机敏,否则早就在九尾狐的双爪下被撕成碎片。 避开九尾狐的杀招,羽生白哉看准时机,忽然出手再次扣住九尾狐双臂,可力道终是敌不过九尾狐,双爪向下一划,锋利的尖爪撕开羽生白哉双袖,在他双臂上留下几道血痕,反而锁住羽生白哉的双腕,利爪只要切入便能切断他的双手。 羽生白哉临危不惧,千钧一发之际跨出一步,随即肩膀向前一靠,劲力十足的撞在九尾狐的胸口,九尾狐猝不及防,身体跌跌撞撞退出好几步。 羽生白哉终于逼开九尾狐,顺势拔出影彻,只见一道寒光在风雪中乍现,刀势霸道无匹,九尾狐好似也忌惮出鞘的影彻,不敢再欺身上前,疾步向后再退数步避开刀芒。 羽生白哉根本不给九尾狐喘息的机会,凌空跃起,双手持刀以雷霆万钧般重重斩下,九尾狐深知这一刀的威烈,双爪相交横在身前抵挡。 只听当的一声,能一刀碎裂宝剑的影彻竟被九尾狐的双爪硬生生挡住,只是羽生白哉这一刀石破天惊,九尾狐虽然挡住却散不去刀上的劲力,身子向下微微一曲,羽生白哉反手一刀挑起九尾狐双爪,这让九尾狐胸前命门大开,这一斩一挑,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紧接着羽生白哉收刀,一手持刀,一手托住刀尾,一招牙突直直刺向九尾狐胸口,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刀势,相信任何人都无法闪躲,聂牧谣感觉就在下一瞬,她就能听见影彻贯穿九尾狐胸口的声音。 可聂牧谣什么也没听见。 羽生白哉已刺出无人能避的影彻,而九尾狐在刀锋袭来的那瞬消失了…… 没有人能避开的杀招,但聂牧谣忘了,羽生白哉的对手并不是人。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羽生白哉也为料到本该一击必杀的招式会刺空,刚一迟疑就听见身后有异动,两只泛着寒光的利爪从羽生白哉身后凭空透出,一同闪现的还有刚才消失的九尾狐,双爪直直刺向羽生白哉后背,幸好他全神贯注侧身一闪,但身形远不及九尾狐快,利爪在羽生白哉后背留下数道伤痕。 羽生白哉刚要转身应战,九尾狐犹如飘忽不定的鬼魅般再次消失在风雪中。 九尾狐妖术了得,顾洛雪和聂牧谣都为羽生白哉担心,怎么看羽生白哉都难以和这只妖魅匹敌,可秦无衣依旧神色淡定,没有出手也没有打算让她们助战的打算。 九尾狐的速度本来就比羽生白哉还要迅猛,加上现在能突然幻化身形,悄然无声出现在羽生白哉意想不到的地方发起致命一击,这让羽生白哉更加难以应对。 每次交锋,始终都是以九尾狐出其不备的攻击开启,然后瞬间消失结束,羽生白哉与之缠斗的时间越长,九尾狐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越多。 羽生白哉忽然站立不动,手中影彻也插入雪中,他之前能闪避开九尾狐猝不及防的攻击,完全是靠灵活敏捷的身形,虽然不及九尾狐快,但至少能避开妖魅的杀招,现在他停下来形同砧板鱼肉,任人宰割,九尾狐可以从任何地方发起突杀。 羽生白哉一停,九尾狐的攻势也随之停止,漫天风雪中羽生白哉犹如一尊雕像,四下一片沉寂,从羽生白哉手臂上伤口流淌的鲜血慢慢汇聚到指尖。 滴落的那刻,摧骨破心的利爪电光火石般从羽生白哉背后闪出,速度之快超乎想象,随同出现的还有九尾狐,她十指发劲,招式歹毒狠辣,看得出这是她最有把握的杀招。 快若电闪突然出现的九尾狐让顾洛雪和聂牧谣不约而同惊呼出声,因为九尾狐距离羽生白哉实在太近,这一击不管是角度、力度和时机都计算的丝毫不差,根本没给羽生白哉留下闪避的机会。 双爪直取羽生白哉脑后,锋利无比的爪尖距离羽生白哉的后脑近在咫尺。 九尾狐出现的刹那,羽生白哉也动了,提起插在雪地中的影彻,这一次他挥刀的速度竟比九尾狐还要快,就好像他早知道九尾狐会从什么地方出现,这么近的距离,九尾狐以为一定能一击不中,所以完全忽略了防守。 聂牧谣突然明白,羽生白哉不动是以静制动,与其疲于奔命的一味防备,还不如不变应万变,羽生白哉静立不动反而占据了主动,他在等九尾狐露出破绽的机会。 而现在破绽已经出现。 呲! 聂牧谣终于听到影彻刺入九尾狐身体的声音,正在为羽生白哉反杀九尾狐高兴,但仅仅持续了一瞬,笑容就凝固在聂牧谣的脸上。 九尾狐再次从影彻的刀锋前消失。 影彻穿透的是衣衫,之前穿在九尾狐身上的衣衫。 聂牧谣目光落在影彻的刀刃上,并没有看见丝毫血迹。 羽生白哉也一脸惊愕,忽闻积雪被踩踏的声由远至近传来,凛冽的风雪中出现一团白影,慢慢向羽生白哉逼近,等那白影站在他身前,羽生白哉不由自主重新握紧影彻, 一只目露凶光通体纯白的九尾妖狐,正目不转睛死死盯着羽生白哉,抽搐的嘴唇下露出两排尖芒般的利齿,招展的九条妖尾让这妖物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异。 九尾狐露出了真身,嘴里不停发出低吼,应是被先前羽生白哉那一刀破去幻身而发怒,以幻身就能让羽生白哉遍体鳞伤,九尾妖狐真身的威力更让聂牧谣和顾洛雪为羽生白哉暗暗捏了一把汗。 九尾狐仰头嘶鸣一声,肆无忌惮向羽生白哉冲袭而来,身后九条妖尾也从不同方位向羽生白哉挥击,羽生白哉面无惧色,不退反进,一刀斩出被九尾狐双爪挡下。 这妖物果然非比寻常,双爪竟刀枪不入,羽生白哉一击不中,还来不及发第二刀,左手已被一条狐尾缠住,九尾狐缠杀薛修缘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若被狐尾缠紧顷刻便会被拧断手骨。 羽生白哉不敢大意,回手扬起一刀斩断狐尾,突见数道白芒铺天盖地袭来,闪身向后急撤数步,刹那间,八条狐尾犹如利箭依次落下,那些狐尾看似柔若无骨力道却惊人,刺落在雪地中,直直没入积雪击碎下面的山石,羽生白哉刚才要是迟退半步,如今身体应已是千疮百孔。 更让羽生白哉惊诧的是,刚才明明被自己斩断的那条狐尾消失在雪地中,而九尾狐身后又重新长出一条。 “你别小瞧了这只妖邪,柳长清的《百妖谱》里记载,九尾狐妖力不容小觑,此妖残暴凶猛,又擅幻术和魅术,并且有不死之身,九条妖尾除非一起断掉否则可重生。”秦无衣高声提醒羽生白哉,“要诛杀此妖,要么斩下其妖首,要么就同时斩断九条妖尾。” 聂牧谣有些按耐不住,看着羽生白哉和九尾妖狐生死相搏,秦无衣只是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全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别说斩下九尾狐的妖首和九尾,羽生白哉如今伤痕累累也未见他能靠近九尾狐半步。 “他不是九尾狐的对手。”聂牧谣低声说道,“再这样想去,他会死在九尾狐手里的。” “这里没人能帮他。”秦无衣沉声道。 聂牧谣心急如焚:“你这样做是让他去送死!” 秦无衣胸有成竹:“你不用担心他,因为你还没见过他真正的本事。” 九尾狐的视线越过羽生白哉,注视到秦无衣身上,妖目中凶光毕现,可有羽生白哉挡在身前,九尾狐暂时难以逾越。 九尾狐来回打量羽生白哉和秦无衣等人,忽然放慢了步伐,不再像之前那样对羽生白哉发起凌厉的攻势。 九尾狐围着羽生白哉走了一圈,停在他面前,瞳孔泛起妖异的蓝光,羽生白哉与之对视,整个人突然僵直在原地,影彻也慢慢低垂下去。 九尾狐因为也忌惮羽生白哉手中的影彻,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但现在九尾狐竟缓缓向羽生白哉走去,蓝色的瞳孔流溢出摄魂夺魄的光芒,羽生白哉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整个人呆滞在原地没有丁点反应。 羽生白哉的样子让聂牧谣想起心智迷乱的薛修缘,九尾狐善魅术,能轻而易举操控他人心智,很显然羽生白哉已被九尾狐所控制。 聂牧谣拉了拉秦无衣的衣角,担心羽生白哉的安危,一时间乱了方寸,可秦无衣非但没有理会,在九尾狐瞳孔泛蓝的那刻,秦无衣竟然转身进了茅屋,好似根本不在乎羽生白哉的死活。 九尾狐已到羽生白哉身前,招摇的九条妖尾距离羽生白哉只有数寸的距离,羽生白哉依旧没有丝毫反应,目光和他的身体一样僵直,九尾狐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邪笑,九条妖尾散开,狐首露在羽生白哉面前。 “天合地合心合鬼神和合,天心地心他心与我心通。”九尾狐在羽生白哉面前念出妖咒后,声音阴冷魅惑说道,“杀了你身后的那些人,我便让你六欲遂愿。” 羽生白哉依旧纹丝不动,九尾狐有些愕然,被自己妖术操控的人向来都是任由驱使,羽生白哉分明已被操控心智,应听自己命令对其他人挥刀相向才对。 九尾狐见羽生白哉没动,再念了一遍妖咒。 羽生白哉终于有了反应,但目光并未移开九尾狐的妖目,忽然九尾狐发现羽生白哉的双眼是清澈的,被魅术所摄之人目光该混沌无光才对,心里骤然一惊,就听到羽生白哉波澜不惊的声音传来。 “论语曰,无欲则刚,白哉心无六欲,你又如何遂愿。” “你……” 九尾狐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的魅术根本没能控制住羽生白哉,刚要闪退,羽生白哉手中影彻连斩三刀。 一刀斩九尾,一刀拦腰斩杀妖身,一刀直枭妖首。 三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见影彻在风雪中留下三道夺目的光影。 羽生白哉转身已不再去看身后的九尾狐,长刀一挥,影彻不愧是旷世神兵,刃不沾血,一抹残血甩落在雪地上,影彻仿佛吸取了漫天飞雪的寒气,刀上阵阵寒意萧杀天地。 九尾狐再一次消失,但这次羽生白哉没有继续戒备,刀背从刀鞘划过,发出清脆的声音,刀刃慢慢没入刀鞘中,好似对于羽生白哉来说,胜负已分。 聂牧谣和顾洛雪还在搜索九尾狐的踪迹,伴随着羽生白哉收刀的声音,羽生白哉身后的风雪中出现一道浅浅的血印,那道血印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分外醒目。 先是一道,接着出现第二道、第三道。 三道血印由浅变深,先是渗出血珠慢慢相连成血线,最后血流不止滴落在地上,随着那三道血印漫无目的到处乱撞,在雪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路。 当! 影彻的刀鄂撞击刀鞘的声音。 九尾狐的身影在风雪中出现,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后,妖物身体断成四截。 被斩下的妖首,一分为二的妖身以及同时被斩断的九条妖尾。 一阵雪风吹过,九尾狐残断的妖身如同被吹拂的雪花,一点点消散在顾洛雪和聂牧谣的视线中,只在雪地上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不留全尸! 聂牧谣惊讶的不是羽生白哉诛杀了九尾狐,而是从最开始,秦无衣已猜到了结果。 聂牧谣和顾洛雪现在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秦无衣执意要让羽生白哉出战,因为秦无衣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四人之中,唯有羽生白哉可以斩杀九尾狐。 九尾狐擅幻术和魅术,可以幻化成各种人形,魅术更是了得,以六欲来控制他人心智,人生在世谁都难逃七情六欲的纷扰,薛修缘思念亡故妻女,定力再强也难以对抗心魔,这才让九尾狐有可乘之机。 聂牧谣心中杂念太盛,而顾洛雪涉世未深,两人既身在红尘又怎能做到心如止水,自然是无法抵御。 秦无衣原本是可以的,至少五年前他不惧九尾狐的魅术,可现在他有太多放不下的执念,所以他同样也无法抵御。 羽生白哉却不同,他般若禅心,无欲无求,秦无衣曾经说过羽生白哉心洁如莲,淤泥不染,若入空门定能成为悲天悯人的高僧,羽生白哉是唯一不受六欲所碍的人。 魅术是九尾狐真正的杀招,如果九尾狐无法击杀羽生白哉势必会用魅术,这就是秦无衣相信羽生白哉一定能诛杀九尾狐的原因。 所以九尾狐用魅术的时候,便是妖物的死期。 第六十六章 北墙 聂牧谣看着羽生白哉一身伤痕心痛不已,顾洛雪端来清水小心翼翼为其清理伤口,秦无衣和羽生白哉之间的情谊很少会用言语去表现,两人相视一笑,秦无衣眼里是信任,羽生白哉眼里是幸不辱命。 薛星河还抱着薛修缘的尸首嚎啕痛哭,声声哀泣悲天伤地令屋内的人无不动容,起初众人对这位亦正亦邪的老者成见极深,甚至到了憎恨厌恶的地步,后来从薛星河口中才得知其中原委。 薛修缘医术出类拔萃,为人品性更是德辉清直,正如薛星河所说,薛修缘一生无愧天地,可惜一代名医却在终南山就此陨落,令众人唏嘘不已。 即便向来性情冷漠的秦无衣也向薛修缘稽首:“承蒙先生施药,无衣与洛雪才能安然无恙取回天尘花,先生高义,无衣铭记于心,妖狐已诛,先生大仇得报,九泉之下先生可以瞑目了。” 薛星河还礼,声音悲怆:“家父遗训星河自会尊从,待我料理完家父后事,便依照毒经中所记配方调制解药。” 羽生白哉环顾茅屋,喃喃自语:“九尾狐为什么会出现在薛医师身边呢?” 顾洛雪也百思不得其解:“薛家与九尾狐可有渊源恩仇?” “薛家治病救人,一心向善,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薛星河伤心欲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神色惊愕说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不知是否与家父遇害有关。” “什么事?”聂牧谣问。 “此事还要从家父医治高祖说起,高祖身中箭伤命悬一线,群医束手无策,是家父妙手回春才让高祖转危为安,此事家父与高祖有言在先,治病一事不得外传。” “难道薛医师救治高祖一事另有隐情?” “高祖所患是箭伤引发的瘟毒之症,肺腑受损,六神不清,薛家典藏的医籍中,有一篇专治此症的偏方,但其中一味药实难获取。” “什么药?”羽生白哉问。 “狐头。”薛星河娓娓道来,“寻常狐头还不行,需老狐的首级,高祖因此下令重金悬赏狐头,短短半月,长安城附近的狐狸几乎全被捕杀,家父从中找到可以入药的狐头,烧制后研磨成粉,这才药到病除治愈高祖。” 顾洛雪越听越好奇:“此事和薛医师遇害有何关联?” “在治好高祖后,薛家老宅的后墙上出现纹路,日渐清晰竟是一只狐狸的模样,而且每逢深夜便能听到有狐泣声,家中仆人私下议论,说家父为救高祖导致群狐被屠,因此触怒狐妖……” “一派胡言。”秦无衣出声打断薛星河,冷静说道,“此事距今已有几十年,知晓此事的人恐怕只有薛修缘,既然是狐妖作祟,那这个狐妖未免也太儿戏,让薛修缘活到现在才来寻仇。” “家父对此也是嗤之以鼻,薛家自古家训便有禁信巫邪,家父命人凿了后墙重新修葺,后来再无异样,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妖狐终究还是找上门。” “九尾狐要寻仇不会等这么多年。”聂牧谣来回在茅屋中走了几圈,若有所思,“九尾狐是一月前出现在薛医师身边,若想杀他轻而易举,为何一直迟迟没有动手呢?” 顾洛雪细想片刻:“九尾狐把薛医师带到这里之前,将山下的茅屋翻找的一片狼藉,好似是在找什么东西,难不成薛医师和九尾狐要找的东西有关?” 羽生白哉:“九尾狐幻化成薛南的容貌,就是为了利用薛医师思念亡女心切,由此可见,九尾狐用魅术想让薛医师开口,因为薛医师一直没有吐露真相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薛医师淡泊名利,身上无财无宝,九尾狐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聂牧谣疑惑不解。 “薛医师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那本倾注一生心血的毒经,可九尾狐幻化成薛南,要拿毒经轻而易举,既然不是毒经,我真想不出九尾狐要的是什么。”顾洛雪说完看见秦无衣埋头不语,“秦大哥,你在想什么?” 秦无衣看向薛修缘的尸首,神情严峻说道:“薛修缘自毁双目,说明他已经识破九尾狐的身份,也知道妖物能通过魅术控制他人心智,薛修缘此举是万不得已,可见他至死都在保守什么秘密。” 羽生白哉:“这个秘密或许还和我们有关。” 聂牧谣一愣:“为什么?” “我们赶到时,薛医师被九尾狐挟持,因为顾忌薛医师安危,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九尾狐完全可以借此逃离,可九尾狐却当着我们的面杀掉薛医师,妖物宁可与我们死斗也不肯留活口,可见薛医师保守的秘密不能让我们知道。” 秦无衣点点头,也赞同羽生白哉的猜想,继续来回走动,最后停在聂牧谣身后,伸掌抵在她咽喉处:“如果你是薛修缘,而我是九尾狐,你明知难逃一死,你会怎么做?” 聂牧谣设身处地想了想:“我会想办法把秘密传递出去,但又不能直接说,而且我只会告诉自己最信任的人。”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薛星河,在这间茅屋里,薛修缘最信任的当然只有他。 “薛医师最后说的那些话恐怕另有深意。”顾洛雪恍然大悟。 秦无衣:“我也是这样想的,当时情况危急,薛修缘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丧命,若是交代遗言当该简明扼要,但薛修缘让薛星河跪下,此举看似普通,实则是在暗示薛星河,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务必铭记于心。” 羽生白哉边想边说:“薛医师临死前一共交代了四件事,第一件是死后牌位供奉于北墙,这句话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啊。” “有,有问题。”薛星河抬起头,神情错愕。 顾洛雪连忙上前:“有什么问题?” “家父一生最懊悔的事便是一意孤行让家母和薛南客死异乡,这些年家父始终郁郁寡欢,曾对我说过,百年之后让我将其葬在仰天台,常伴妻女身边。”薛星河看着众人说道,“而且家父还特意叮嘱,他持才傲物有违薛家祖训,死后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不允我为其立牌位。” “薛医师临终遗言前后相悖,到底他想说的是什么?”羽生白哉眉头紧皱。 “供奉牌位是为让后人祭拜,薛修缘不拘一格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而且他对妻女之死追悔莫及,撰写毒经也是为了弥补当年过错,薛修缘对妻女如此深情,即便留下牌位也该和妻女放在一起。”秦无衣揉了揉额头继续说道,“这句话最关键的地方还在最后两字。” “北墙。”聂牧谣点点头,“牌位摆放应以南为尊,北次之,薛医师为何执意要将自己牌位放于北边呢?” 秦无衣说:“薛修缘行事不拘常理,牌位放在什么方位不用去推敲,关键也不在于此。” 顾洛雪不解:“那关键是什么?” “薛修缘既然交代后事,应该巨细无遗,都说到牌位摆放的事了,包括方位都有要求,但薛修缘始终没说是何处的北墙。”秦无衣面色从容答道,“当时时间紧迫,薛修缘所说每一句话想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我不认为是他有所遗漏,而是故意有所保留。” “薛医师是怕九尾狐得知具体的地点,所以才没能直言相告,可见这句话的关键在于地点,薛医师明面上是在说牌位摆放的事,实则是在暗示某处。”羽生白哉反应过来,连忙走到薛星河身旁,“此话是对你说的,可见薛医师确信你能知晓他暗示的地方。” “家父只提到北墙,天底下的北墙比比皆是,我怎么能知道到底是哪儿的北墙。”薛星汉一脸茫然。 顾洛雪宽慰:“薛医师一共嘱托了四件事,想必每件事之间都有联系,既然不能单凭一件断定,不如再想想其他三件。” “第二件是让我调配解毒方剂,家父为人重诺守信,他担心自己撒手人寰后无人能清除蛛毒。”薛星河仔细想了半天,依旧摇头说道,“这件事也并无什么异样啊。” 顾洛雪:“薛医师提到了毒经,会不会将秘密留在毒经里?” “应该不会,这些日子我与白哉和薛医师相处,毒经就放在屋中,九尾狐随时都能拿到,如若里面藏有什么秘密,九尾狐早该知晓。”聂牧谣摇头。 秦无衣眉头紧皱,让薛星河拿出毒经,翻到最后一页,薛修缘果真在篇尾留下了解土蜘蛛毒的配方,秦无衣将整本毒经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毒经内无夹页,放在灯火下也没见到暗记。 回想一遍,薛修缘一直被九尾狐魅术所摄,根本就没提防过幻化成薛南的九尾狐,因此更不会背着她在毒经上暗藏什么。 一旁的薛星河忽然按住秦无衣的手,将毒经又重新翻到最后一页,看了良久面泛疑色。 秦无衣觉察到薛星河神色有异:“你看出什么了?” “家父在篇尾留下了两副药方。”薛星河诧异说道。 “两副?” “上面一篇是解土蜘蛛毒的配方。”薛星河指着毒经上的方剂,“而下面这副药方不该出现在毒经之中。” 众人并不懂歧黄之术,听薛星河这么一说,顾洛雪连忙追问:“为什么不该出现在毒经中。” “家父所著的这本毒经,集天下毒物之大全以及解毒良方,能被家父撰写入毒经之中的都是千金之方,非但珍贵而且世间罕有。” “难道下面这副药方不是?”聂牧谣一脸疑惑。 “荆芥、防风、羌活、独活、川芎、柴胡……”薛星河一一念出药方中的草药。 秦无衣越听越觉得耳熟,突然想起在山下茅屋的木桌上,薛修缘被九尾狐带走之前,留在桌上的药方正是这几味草药,环视房间一圈,秦无衣看见地上四处散落的纸屑,让大家从地上拾起来,拼凑还原后发现上面竟然也是这几味草药。 第六十七章 遗言 “这是什么药方?”秦无衣沉声问。 “这是用来医治风寒之邪犯表,肺气失和,气滞血瘀合经不通的药方。”薛星河不假思索回答,“此方普通寻常,就是一般赤脚行医也知道药方种类和剂量,如此简单的方剂断不该出现在毒经之中,况且这药方所医乃风寒之症,并非是毒物所致,家父在医术上向来严谨,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 秦无衣听完眉头皱的更紧:“我看怕是这药方并不寻常。” “为何?”羽生白哉问。 “山下茅屋内有这剂药方,此处也有,而且薛修缘还亲笔写到毒经中,可见这药方定有特别之处,从这些纸屑看,九尾狐应该逼薛修缘写什么,结果他写的却是药方,九尾狐一怒之下撕成粉碎。” 顾洛雪解释:“薛医师定是识破九尾狐后故意搪塞。” “薛修缘视死如归,何须要向九尾狐搪塞。”秦无衣摇头否定。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薛医师在没识破九尾狐之前,已经把秘密告诉了九尾狐,只不过秘密藏在药方内,九尾狐没看懂其中端倪。”羽生白哉冷静说。 秦无衣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可,可一副寻常医治风寒之症的药方能有什么秘密?”顾洛雪心烦意乱。 “有没有秘密老朽不知道,不过……”薛星河欲言又止。 聂牧谣:“不过什么,您不妨直说。” “不应该啊。”薛星河目光落在毒经篇尾的药方上,神色踌躇不宁,“家父醉心医术,淡泊名利,虽寂寂无名但医术却无人能出其右,对于医术家父向来一丝不苟,可偏偏,偏偏这副药方却有出错的地方。” “出错?”众人相互对视,“何处有错?” “药方中用了一味黄柏。”薛星河说道。 顾洛雪不解:“用黄柏有何不妥之处?” “非但是不妥,而且大错特错,这副药方就因多了这味黄柏,便从救命方剂变成杀人毒方。”薛修缘认真解释道,“寒者热之,该祛风退寒,而黄柏药性大寒清热燥湿,病人服用会凝寒增恶,伤肺肾之阳,久服会让病患寒上加寒,一命呜呼。” 秦无衣神色阴郁,看看薛修缘尸身,再看看毒经,视线最后停在刚拼凑好的纸屑上,忽然斩钉切铁说:“薛修缘不可能错!” “家父非圣贤之辈,岂能无错。” “即便错也不该连错三次!”秦无衣异常肯定说道,“一次错还有可能是大意,两次错或许是笔误,但他接连错了三次,山下茅屋的药方,写在毒经中的药方,以及这里被撕碎的药方,试问一个医术冠绝天下的人,又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如果不是薛医师有错,那……”羽生白哉骤然抬起头,“那就是他故意写错。” “薛医师著毒经是用于流传后世治病救人,故意写错岂不是会误人性命?”顾洛雪还是没懂秦无衣的意思。 “你之前说的没错,薛修缘临死前交代了四件事,每一件相互之间都有关联。”秦无衣语气平和,转身问薛星河,“你再想想,薛修缘说的第三件是什么事?” 薛星河埋头倒背如流:“为父一生心高气傲,你需以此为戒,切记病无大小,有错则改。” 秦无衣:“薛修缘持才傲物,不屑医治寻常病症,遍访四海九州只求奇难杂症,他临终之言初听是在懊悔自己一生过失,其实是在暗示你两件事。” “暗示我什么?”薛星河还是一脸茫然。 “薛医师遗言你势必要遵从,会遗诏他嘱托在毒经篇尾找到解毒配方,而见到配方时,你一定也会看到这副本不该出现在毒经中,治疗风寒之症的药方,薛医师在遗言中故意说到,让你切记病无大小。”羽生白哉也想到其中玄机,“其实是在暗示里,千万不要因为这副药方普通而掉以轻心,薛医师想要转告给你的秘密,很有可能就在这副药方之中。” “药,药方能告诉我什么秘密?”薛星河一筹莫展,看向秦无衣问道,“你刚才说,家父暗示在下两件事,第一件是让我留意这副药方,第二件又是什么?” “有错则改。”秦无衣脱口而出,“这才是这句话的关键,可见薛修缘一直都知道药方是有错的。” “改?怎么改?”薛星河想了半天说道,“真要改倒是简单,只需将药方中的黄柏换成法夏,那这副药方便无差错。” 薛星河这么一说,倒让秦无衣也愁眉不展,改药方只需寥寥数笔便能成事,可显然薛修缘所谓的改并不会如此简单,应该还有其他深意,秦无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薛修缘到底在传递什么。 聂牧谣:“兴许关键在薛医师交代的最后一件事上。” “最后一件事薛医师只说了一半,提到了山下茅屋内熬制的药,可惜他没说完就被九尾狐加害。”顾洛雪叹息一声。 “我们出现后,九尾狐除了戒备我们的一举一动外,一直都在提防薛医师告诉我们什么,之前的三件事,九尾狐都让薛医师说完,说明九尾狐并没有意识到薛医师泄露了什么,偏偏提到熬制的药时,九尾狐立即杀人灭口,难道……”聂牧谣来回看看众人,冷静说道,“难道薛医师熬制的那些药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地方?” 羽生白哉:“你和洛雪去甘州后,薛医师几乎终日都在熬制药剂,但我们也不知道所制药剂的用途,不过好像每次都功亏一篑。” 顾洛雪垂头丧气:“薛医师分明是在传递什么消息,可言语晦涩难明,加之最后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很难猜测出薛医师真正的意图。” 薛星河并不关心此事,声音悲凉:“家父临终嘱托在下铭记于心,自当尊从亡父遗愿,暂时无暇顾及还有其他隐情,在下已决定重开医庐,不负亡父期望,以“良医则相”为榜,重振薛家声望。” “人死不能复生,您也别太伤心,薛医师遗体我们自会护送回长安。”羽生白哉声音诚恳。 “有劳……” “等等!”秦无衣突然打断薛星河。 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来回疾步,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 ……在下已决定重开医庐,不负亡父期望,以“良医则相”为榜,重振薛家声望…… 众人良久才听清,秦无衣一直在重复薛星河之前说的那句话。 “良医则相!”秦无衣停下脚步嘴微微张开,神色又惊又喜,“对,是良医则相!” 顾洛雪见秦无衣如此激动:“秦大哥,你想到什么?” “薛修缘临终前其实说了五件事,在嘱托薛星河之前还说过,让他不要辜负先帝所赐“良医则相”的匾额,修身齐家,不坠家风。” “这话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聂牧谣也一脸茫然。 “薛修缘一生从不追名逐利,先帝御赐的匾额被他弃而不悬,可见如此殊荣在薛修缘眼中不值一提,可他偏偏在临死前提到了这块匾。”秦无衣嘴角渐渐露出笑意,“良医则相,不是让薛星河以此匾为荣。” “那,那家父是什么意思。” “是在提醒你,这块匾额在什么地方。” “难道薛医师把秘密藏在匾额中……”顾洛雪顿时神色大变,“不好,匾额已经被看守医庐的夫妇当柴火烧掉了。” 秦无衣意味深长问顾洛雪:“匾额在什么地方?” 顾洛雪不明白秦无衣此话的含义,亲眼见到匾额被那对夫妇付之一炬,而且秦无衣当时也在场,愣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医庐!”羽生白哉慢慢睁大眼睛,“薛医师首先提到了匾额,先帝赐匾之事,薛医师一直秘而不宣,知道此事的只有薛家后人,薛医师一语双关,其实已经指明了地点,匾额一直存放在薛家在城中的医庐内。” “每句话之间相互都有关联!”聂牧谣也恍然大悟,“薛医师在说完匾额后,便提到牌位供奉北墙,这两句话连在一起,是指医庐的北墙!” 第六十八章 绢布 秦无衣担心夜长梦多,让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先行返回长安,前往薛家医庐查看,自己和聂牧谣则留下协助薛星河料理薛修缘后世。 秦无衣性情冷漠但终究是重情重义之人,虽与薛修缘只有一面之交,但若不是薛修缘逼自己喝下七绝散,怕是早就和顾洛雪在祁连山的望天涯中毒身亡,算起来薛修缘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 秦无衣重新修葺了仰天台上的坟墓,并将薛修缘安葬在妻女旁边,亲自上了三炷香告慰薛修缘泉下之灵。 薛星河依照毒经篇尾的药方调配出解药,终于清除了聂牧谣体内的妖毒,薛星河还要留在山中为薛修缘守七,秦无衣和聂牧谣与他就此别过。 回到长安后,两人立即赶往医庐,羽生白哉和顾洛雪为了妥善起见,用钱打发了看守医庐的那对夫妇。 “可有发现?”秦无衣见到他们后,开门见山问。 顾洛雪摇头:“我与白哉翻遍了医庐里里外外,除了一些废弃的杂物外,剩下的都是薛修缘雇请夫妇囤积的草药。” 薛家医庐并不大,里外加在一起是间两进的宅院,后面用作起居,前屋便是诊病开药的医舍,秦无衣依次检查每间房屋的北墙,因为弃用多年墙体斑驳不堪,好些处地方都出现裂缝。 “所有北边的墙我都检查过,没有挖掘的痕迹,墙体中也无夹层。”羽生白哉面露焦虑之色,“会不会我们推测有错,薛医师的暗示并非是指医庐的北墙?” “按理说应该不会有差错。”顾洛雪思索片刻说道,“先帝赐匾一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薛家后人如今只剩下薛星河,他是唯一知道匾额在医庐的人,薛医师被九尾狐挟持不能明言,再三提及匾额无非就是暗指医庐。” 聂牧谣八面莹澈,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道:“薛医师一生研习医术,心无旁骛,与世无争,他能有什么秘密会引来妖邪?” 顾洛雪:“薛医师到底有没有隐藏什么秘密暂时不知,但我在检查医庐时,倒是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秦无衣问。 “这面是前屋医舍的北墙,我查验时发现墙前堆满烘焙好的草药。” 聂牧谣不解:“医庐里存放草药有何奇怪之处?” “薛医师常年在外,薛家医庐早已废弃多年,我从看守医庐的夫妇口中得知,薛医师是三月前返回京城,留下一大笔钱给这对夫妇,让他们按照清单采购药物。”顾洛雪不慌不忙解释道,“可薛医师并没有打算重开医庐,为何会突然采购药物呢?” 秦无衣眉头一皱:“药物清单何在?” 顾洛雪将清单递给秦无衣:“清单上的草原极其寻常,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薛医师让夫妇将购买回来的草药烘焙存放,我看过他们的账簿,这批草药的数量惊人,好似薛医师有意在囤积,但不知此举是何原因。” 羽生白哉看了秦无衣一眼:“薛医师死前提到了在茅屋中熬制的药,九尾狐就是因为这句话才灭口,薛医师突然返回京城,隐居在终南山莫非是在研制什么药剂,会不会就是因为此事引来妖物。” “你是说薛修缘熬制的药剂与妖物有关?”秦无衣一筹莫展,摸了摸下巴说道,“倘若真如你所说,看起来九尾狐并不想薛修缘将药剂熬制成功。” “起初我和牧谣并没觉察到薛医师被九尾狐魅术所摄,只觉得他终日噩噩浑浑,神志不清,但每次见到熬制药剂时又恢复少许清醒,想来是薛医师定力非凡,只有在熬制药剂时能不受魅术迷乱。”羽生白哉点点头说道,“不过有九尾狐在身边,她随时都可以破坏药剂,薛医师却一直浑然不知。”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能解释薛医师为什么会囤积这么多草药。”顾洛雪对众人说道,“一旦薛医师研制的药剂成功,他是想用这些草药大量熬制。” 聂牧谣拿起账簿翻看,越看表情越疑惑:“洛雪要是猜测的没错,那么就有另一个更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顾洛雪问。 “对症下药,现在药有了,病症又是什么呢?”聂牧谣察见渊鱼,淡淡说道,“薛医师在医庐里囤积了这么多药,可见他要治愈的病患人数惊人,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谁病了?” 秦无衣不语,既然在医庐没有收获,打算先回曲江再从长计议,刚要迈步,余光瞟见依墙堆放的草药中露出箱匣一角。 秦无衣上前搬开草药袋,这才看见是一面纵横如棋盘的竖柜。 “这是医舍用来装药的药柜,每个抽匣中放有不同的草药。”顾洛雪在一旁说道,“我和白哉都检查过,里面还转有草药,不过全都霉烂,想必是薛医师当年离开时走的匆忙,都没来得及清理。” 秦无衣点了点头,转身正要往外走,在医庐门口突然停下来。 “草药有数百味,放在这些药匣中如何区分呢?”秦无衣喃喃自语。 “这还不简单,秦大哥没瞧见每个抽匣上都刻有药名。”顾洛雪指着其中一处抽匣,“这上面刻着天竺黄,取药时依照匣外的药名便能找到所需的草药。” 秦无衣连忙折身回去,因为医庐被废弃太多年加之屋内潮湿,竖柜上的漆色脱落,导致写在匣外的药名模糊不清极难辨认。 “北墙,北墙……”秦无衣慢慢向后退了几步,仰头看着依北墙而立的药柜,顿时瞪大眼睛面露惊喜之色,连忙上前逐一辨认药匣上的字,并对其他人说道,“别傻站着,都过来帮忙找。” 羽生白哉和顾洛雪还有聂牧谣一脸茫然:“找,找什么?” “找黄柏!”秦无衣兴奋不已说道,“找写有黄柏的药匣!” 薛修缘非但医术登峰造极,就连才识也出类拔萃,就连秦无衣也不由暗暗佩服,终南山上薛修缘被九尾狐所挟持,明知自己难逃一死,却处变不惊,对薛星河所说的那些话,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句句都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先提到“良医则相”的匾额,暗示薛星河要回到长安城中的医庐,再说到供奉牌位于北墙,是暗示薛星河,自己嘱托的东西藏匿的位置,接着借为聂牧谣解毒一事,提及毒经篇尾的药方,再提醒薛星河切记病无大小,此举是让薛星河不要忽略了篇尾治疗风寒之症的药方。 而这句话始终困扰着秦无衣,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副药方与薛修缘最先提到的医庐北墙有何关联,而现在秦无衣终于找到了答案。 “药方中错了一味草药,薛医师故意在其中写入了本不该出现的黄柏。”羽生白哉也反应过来,望着面前药柜说道,“薛医师是想告诉薛星河,他真正要交代的秘密在医庐北墙装黄柏的药匣之中!” 顾洛雪和聂牧谣一听,立马上前逐一查找,很快聂牧谣在一处药匣上辨认出黄柏二字,打开药匣后,里面的全是发霉的黄柏,将整个药匣中的药全都倒在地上,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那副药方中,黄柏是错的,薛修缘再三叮嘱薛星河,有错则改,在终南山上,我们一直没搞懂该如何去改。”秦无衣心思缜密,淡淡一笑说道,“薛星河说过,只要将药方中的黄柏换成法夏,药方便无差错,薛修缘藏匿的东西不在黄柏药匣中,而是……” “而是装法夏的药匣!”顾洛雪心领神会。 众人分头重新查找,一炷香功夫后,羽生白哉站在竹梯上,在药柜高处的一角终于找到写有法夏二字的药匣,取出后走下竹梯,拂去干枯的法夏,在匣底见到一个藏匿在草药之中的木盒。 顾洛雪小心翼翼打开,木盒中有一包红色绸缎包裹的东西,再一一展开绸缎,里面竟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金盒,做工异常精致一看便知绝非凡品,顾洛雪慢慢打开金盒,原本心中想着,薛修缘如此妥善收藏的东西,里面装着的物品应该极其珍贵,可金盒之中居然只有一块残缺不全的绢布。 顾洛雪将绢布拿起,发现上面有文字,能辨认出来的只有六个字: 勤、诸、慈、启、匡、涉。 绢布残缺,但边缘平滑,应是从一整块绢布上分割出来,完整的绢布上应写有内容,而薛修缘保存的这块绢布只是其中之一,因此无法从上面的字辨别出详尽的内容。 羽生白哉眉头紧皱:“九尾狐想从薛医师口中逼问出的东西应该就是这个,可,可一块绢布能有什么用,为什么薛医师宁死都不肯透露出来?” “薛修缘的事恐怕和妖案有关!” 大家目光齐齐看向说话的秦无衣,见他神色凝重惊诧,像是获悉了一件让他都深感震惊的事。 “薛医师怎会和妖案有牵连?”顾洛雪不解。 秦无衣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慢慢放在那块绢布的旁边,边缘竟与绢布严丝合缝的拼凑在一起。 “你,你怎会有这个东西?”顾洛雪瞪大眼睛。 “这不是他的。” 羽生白哉看见那东西时,表情和秦无衣一样惊讶,他之所以还留在大唐,是因为遣唐大使章英纵死于非命,唐廷为防止命案传扬草草结案,但章英纵死于东瀛妖物土蜘蛛之手是羽生白哉亲眼所见,那一役也让聂牧谣身中妖毒。 羽生白哉留下就是为了查明大使遇害的真相,他始终无法想明白,一名马上要归国的大使为何会被妖物所害。 当日在神社,羽生白哉发现了章英纵尸身后背有一处被割去的皮肤,秦无衣也感觉这处缺失的皮肤不同寻常,变依照皮肤的轮廓留下相同的印记。 而如今这块印记竟然和薛修缘藏匿在药匣中的绢布边缘吻合,可见章英纵和薛修缘在保守一个相同的秘密,不同的是,章英纵将绢布的内容刺在后背,而薛修缘却藏在药匣。 第六十九章 水晶云母瓶 绢布原本是一块完整的,上面应该记载了很重要的内容,为了确保上面的秘密不会泄露,绢布被分割成很多块,由不同的人保管。 章英纵和薛修缘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如此一来就解释清为什么章英纵后背为何被割去皮肤,不管绢布上的内容是什么,都应该和近月来肆虐的妖祸有关,很明显妖物正在收集这些绢布碎片。 “一位是遣唐大使,一位是与世无争的医师,这两人之间毫无关联,怎会都与妖案牵扯上关系?”顾洛雪神色凝重。 “我或许找到了原因。” 聂牧谣的声音传来,大家抬头看向她时,聂牧谣正缓缓拂去药匣中剩余的那些法夏,灯火中一抹璀璨的光芒透了出来,等聂牧谣拿在手心,众人的嘴不约而同都微微张开。 水晶云母瓶! 同样的水晶瓶上一次出现还是第一起妖案发生时,在宋开祺支离破碎的尸骸中找到。 就是通过这个水晶云母瓶,从西市署丞令严鄂口中探知,水晶瓶出自胡商赫勒墩之手,等众人根据线索追查到赫勒墩身上,却眼睁睁看着他因触怒神佛招致天罚,宋开祺遇害的原因也到此彻底断了线索。 没想到竟会在薛修缘这里再次看到相同的水晶云盘瓶。 聂牧谣打开瓶盖轻嗅,表情肯定对大家点头:“里面装有的香料和在宋侍郎身上找到的一样。” “赫勒墩在临死前曾提到过,宋侍郎在他那里一共调配了两瓶香料,可后来在妖案现场只发现了一瓶。”顾洛雪回想片刻后说道,“这就说明,宋侍郎在去灞桥之前,除了见过遣唐大使章英纵之外,还与薛修缘见过面,并将其中一瓶香料交给了薛修缘。” “如此一来,大使和薛医师都与宋侍郎有关系,也就是说,但凡在宋侍郎遇害前有过接触的人,最终都死于妖邪之手。”羽生白哉说。 “我们至今还没查清,宋侍郎为何要让赫勒墩调配香料,之前在流杯楼,我让白哉试用过香料,从白哉的反应看并非如同赫勒墩所说,这些香料并无催情助兴的作用。”聂牧谣蹙眉说道,“更奇怪的是,宋侍郎为何要将其中一瓶交给薛医师呢?” “莫非香料有毒?!”顾洛雪忽然一惊,“薛医师最擅长的便是医治毒症,宋侍郎将香料交给薛医师,指不定是为了让薛医师鉴别其中的毒性。” “我看未必。”秦无衣摇摇头冷静说,“宋开祺在遇害前用这种香料已有一月之久,如若香料有毒,宋开祺应死于中毒才对,况且白哉也用过,并无出现任何不妥,我猜香料应该还有其他用途。” “暂时先别管香料的事,宋开祺、章英纵和薛修缘先后被妖物所害,包括胡商赫勒墩,这些人相互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由此可见,长安城近月来发生的妖案并非是妖物随意作祟,这些出现的妖物是有目的的在杀人。”羽生白哉神色冷峻,“至于目的……” “是山河社稷图!”顾洛雪抬起头,惊讶万分说道,“第一起妖案遇害的是宋侍郎,我们目前已查明他擅自从河底龙冢拿走神物,祸乱长安的妖邪很有可能是冲着山河社稷图而来。” “洛雪说的有道理。”聂牧谣点点头,指着从金盒中找到的绢布,“会不会绢布上所记载的内容正是山河社稷图的下落,所以妖物才四处寻找,而持有绢布的人也因此相继遇害。” 秦无衣摸着下巴走到窗边,默不作声沉思,最终慢慢摇头,看他神色似乎对聂牧谣的猜想并不认同。 “你有其他见解?”羽生白哉问。 “宋开祺最信任的人是谁?”秦无衣自言自语。 顾洛雪在旁边回答:“宋侍郎与乐阳公主伉俪情深,自然最信任乐阳公主。” “他夫妻二人倒是的确情深意重,可宋开祺在临死前有事对乐阳公主隐瞒,我推测此事应该和山河社稷图有关,宋开祺既然连最信任的枕边人都不敢直言相告,估计是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知晓的人都会受牵连,有性命之忧,宋开祺此举是为了保护乐阳公主。”秦无衣一边抚摸爬到肩头的绿豆一边说道,“既然宋开祺如此谨慎,又怎会将山河社稷图的秘密告诉其他人呢?” 秦无衣说到这里,指着两块拼凑在一起的绢布继续说道。 妖案从发生到现在,有两件事秦无衣始终想不明白。 其一,宋开祺的确是拿到了山河社稷图,但他也知道此物虽是神物,但对于他来说也是不详之物,所以宋开祺权衡再三打算将山河社稷图上呈给太后。 宋开祺也意识到有人觊觎神物下落,所以才会暗地里与遣唐大使章英纵密会,想借章英纵归国前被太后召见的机会呈上山河社稷图。 但章英纵未必就知道自己代为转呈的东西到底是何物,原因很简单,山河社稷图关系江山安危,宋开祺连乐阳公主都不未能相告,又岂会相信一个异邦人。 由此可见,之前的推断是有很大破绽的,宋开祺将一样东西存放在质库,并将当票交于章英纵,这件东西未必就是山河社稷图。 聂牧谣疑惑不解:“为什么你肯定质库里的东西不是山河社稷图?” “如果是,宋开祺大可直接上呈,何必要借章英纵之手,还有一点,山河社稷图关系到大唐国运,即便要上呈也是该呈献给当今天子才对。”秦无衣目光清澈睿智,“而宋开祺明显是想越过天子,将东西交给太后,宋开祺此举是欺君死罪,实在令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什么东西非要太后才能知晓呢?” “另一件让你想不通的是什么事?”顾洛雪追问。 秦无衣目光落在那两块绢布上,声音平缓说道。 “从这两块残缺绢布的大小以及上面文字,大致可以推测同样的绢布还有很多块,每一块应由不同的人保管,而妖物所杀害的正是持有这些绢布的人。 但宋开祺却是一个例外,他是第一个死于妖邪之手的人,但他是被妖龙当着众人撕成粉碎,尸骸上并没有发现残缺的皮肤,家中也无被翻找的痕迹,唯一的解释,宋开祺藏匿在质库的东西也许就是其中一块绢布。” “有没有这个可能,宋侍郎将山河社稷图的下落写在一块绢布上,为了妥善起见,宋侍郎将绢布分割开,分别交给他信任的人保管。”顾洛雪说。 “我刚才不是问过,宋开祺最信任的人是谁,山河社稷图的下落何等重要,他连乐阳公主都不肯告之,又岂会相信他人,再说,单从章英纵和薛修缘两人就足以推翻你的猜想。”秦无衣摇头。 “为什么?”顾洛雪依旧不懂。 “章英纵一心想要归国,他与宋开祺虽有交情,但还不至于为了宋开祺不问生死,他就算有心想帮宋开祺保管,也不用刺青在后背,能让章英纵在身上留下刺青的人,只能是连章英纵都无法拒绝的人,但这人显然不可能是宋开祺。”秦无衣心细如尘继续说道,“而且从薛修缘保存的这块绢布也能佐证我所说,薛修缘何等孤傲,在他心里只有对亡故妻女的思念和愧疚,他一心只想早日完成毒经,以此来弥补他的过失,连先帝御赐的匾额他都不屑一顾,何况是与他并无交情的宋开祺,薛修缘在九尾狐面前,宁可一死也不吐露绢布下落,可见在薛修缘心里,这块绢布甚至比他性命还重要。” “仔细想想还真是的。”羽生白哉在一旁点点头,“大使后背出现刺青的时间,正好是薛医师返回长安的时候,薛医师这么多年云游在外,不肯回到医庐是怕触景生情,他不敢再来面对这里妻女留下的回忆,可薛医师突然回来,而且还留在终南山,这本身就很奇怪,说明交给薛医师绢布的人,甚至比他妻女还要重要,但,但这个人会是谁呢?能让目空一切的薛医师都甘愿臣服。” “我们追查妖案,一直想缉拿罪魁祸首,不过现在看起来,长安城内的妖案恐怕并非我们所想的那样简单。”秦无衣眉头深皱,重重叹息一声道,“行凶的妖物似乎在找寻什么,而被妖邪所害的这些人应该隐藏着我们还未触及到的秘密。” …… 第七十章 鱼饵 冬日阳光穿透稀薄的淡雾,像一层静谧而柔和的纱幔轻铺在曲江的宅院中,偶尔有几阵微风吹拂院中花草,耳边传来曲江淙淙的流水声,秦无衣端起一杯香溢的热茶,仿佛一切都变的宁静惬意。 只是秦无衣凝重的神色并未在灿烂的阳光中舒展,茶杯悬停在嘴边良久,重新把妖案梳理了一遍,结果依旧没有头绪。 “茶凉了。”羽生白哉取走秦无衣手中的茶,重新替他续了一杯,“昨天从医庐回来,你一直默不作声,妖案本来就棘手,三司奉旨追查了这么久也未有进展,至少我们还有收获,你又何必如此忧虑。” 秦无衣嘴角露出不羁的笑意:“我不是忧虑,只是感觉越来越有意思。” “有意思?”顾洛雪往火炉里添炭,“虽说我们的确查到些线索,但至今还是没查明妖祸的起因和目的,而且死于妖邪的人越来越多,这,这还有意思?” “我们查到谁,谁就会被妖邪所杀,你就不觉得我们几个像瘟神,走到哪儿都有人遇害。”秦无衣拉了拉衣领,不以为然说道,“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兴许就没人再遇害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聂牧谣白了秦无衣一眼,体内妖毒虽清除,但身体还未恢复如初,气色有些疲惫,“你想了整整一晚,到底想到什么了?” “妖案追查的越深,我越感觉不同寻常,好像我们一直都忽略了什么,但具体又说不出来。”秦无衣正神说道,“而且我总感觉除了山河社稷图之外,妖案之中还牵扯了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只是感觉。”秦无衣摇摇头说道,“宋开祺是妖案的起始,因为捣毁龙冢而触怒尸骨龙王,并且擅自拿走镇妖神物“山河社稷图”,他被杀的原因看似合情合理,不过细细推敲,其中又有破绽。” “妖物为得到山河社稷图追杀宋侍郎,而宋侍郎私藏神物不肯交出,最终遭遇杀身之祸,这没有什么值得再推敲的地方啊。”顾洛雪说。 “问题就在宋开祺身上。”秦无衣喝了一口茶,抬头反问顾洛雪,“你认为现在山河社稷图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被宋侍郎藏匿起来,具体地方只有他才知道。”顾洛雪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世间已无人知道神物下落,我们找不到,妖邪也找不到。”秦无衣意味深长反问,“那为什么妖邪会继续犯案杀人呢?” “这个不难解释,宋侍郎在临死前一定留下了关于山河社稷图的线索,而后来遇害的人很有可能都与线索有关。”聂牧谣说。 “真是这样?”秦无衣来回扫视众人,目光最后停在羽生白哉身上,“你若是宋开祺,在得到山河社稷图之后,你会怎么做?” “如若是我……”羽生白哉埋头细想片刻,摇摇头说道,“宋侍郎取走山河社稷图是无心之失,又无狼子野心,事后得知神物的重要性后,应当呈献给圣上,既然宋侍郎并无心据为己有,何必多此一举留下线索,宋侍郎为官多年,应深知其中凶险,此事知道的人越少对他越安全,我若是宋侍郎绝对不会告诉他人。” “白哉所言也正是我所想,宋开祺连乐阳都没有告之,说明他知道神物会招来杀身之祸,想要明哲保身只有尽早交出神物,由此可见能确定三件事,其一,山河社稷图的确在宋开祺手中,其二,他一直在想办法交出去,但至于宋开祺为什么要欺君罔上,越过当今皇上将神物交给太后就不得而知。”秦无衣点点头,心思缜密说道,“其三,在宋开祺之后遇害的人或许并非于神物有关。” “可这些人都与宋侍郎有过接触啊。”顾洛雪坚持己见。 “和宋开祺有接触的人多的去了,可为什么妖邪只杀掉了赫勒墩、章英纵和薛修缘呢?”秦无衣冷静问道。 聂牧谣将手伸到火炉边取暖:“除了山河社稷图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赫勒墩是为什么被杀?”秦无衣漫不经心问。 顾洛雪听到这人名字,面泛鄙夷之色:“此人死有余辜,表面上假仁假义,背地里干的尽是伤天害理,人神共愤之事。” “我不在乎赫勒墩做过什么,若真是天怒人怨降下天罚,为什么早不降晚不降,偏偏我们找上赫勒墩的时候,才有神罚惩治他呢?”秦无衣不慌不忙说道,“赫勒墩所作所为的确死不足惜,但他干的那些丧心病狂的事也不是一两天了,既然有神罚,为何他一直没有得到报应,或者说,所谓的神罚和我一样,也不在乎赫勒墩做过什么,只是不想让他在我们面前吐露什么秘密。” 顾洛雪:“赫勒墩能有什么秘密?” “赫勒墩提到了香料。”羽生白哉慢慢皱起眉头,“宋侍郎和赫勒墩之间就是因为香料才牵扯上关系。” “也对啊,我们在薛医师那里也发现了香料。”顾洛雪大吃一惊。 秦无衣若有所思说道:“由此可见,这些人的死因都与香料有关。” “章英纵不是啊,他并没有得到过香料。”聂牧谣提出异议。 “这就是我整整一夜也没想通的地方,我始终找不出章英纵遇害的原因。”秦无衣面色沉了下去,“困扰我的还有另一件事。” “还是有什么?”羽生白哉追问。 “宋开祺奉旨勘查龙眼,从他得到山河社稷图到遇害,中间相隔一月,妖物既然想从他身上取回神物,为什么让宋开祺多活了一个月?”秦无衣端起茶杯说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最后是宋开祺遇害的地点,灞桥在城外,宋开祺乔装打扮去那里干什么?我猜测他应该是密会某人,宋开祺临死前要见的又是谁呢?” 顾洛雪在一旁插话:“秦大哥的猜测或许是对的,我看过大理寺对宋侍郎一案的调查文书,上面记载有人目睹宋侍郎在灞桥上逗留了很久,而且神情焦虑一直左顾右盼,的确像是在等人,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秦无衣问。 “宋侍郎遇害当晚,岸边有人看到他手里拿着水晶云母瓶,像是在对妖龙挥洒香料,可见宋侍郎认为香料是能驱赶妖邪的。” “香料如果真能驱避妖邪,宋开祺也不至于惨死灞桥。”秦无衣凝视茶杯中的热茶缓缓说道,“香料恐怕还有其他用途,而香料出自于赫勒墩之手,他被杀极有可能与香料有关,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所以在我们找上他时才会被灭口,赫勒墩的死与薛修缘一样,妖物在极力掩饰并且防止我们获悉什么秘密。” 顾洛雪焦头烂额叹口气:“起初还以为是山河社稷图引发的妖案,如此看来,妖案扑朔迷离,我们追查到现在,连妖案真正的起因都没查到。” “目前遇害的这些人,表面上看相互之间都有关联,可细细推敲,也不全然如此。”羽生白哉环抱双手说道,“从妖案的脉络暂时可以确定的是,宋侍郎在赫勒墩那里购买过香料,并且将其中一瓶香料交给了薛医师,在西市密会过大使,同时交给了大使一张当票。” 聂牧谣不明白:“难道这里面也有问题?”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宋侍郎有过交集,但我一直留在大使身边,和他有往来的人我都认识,可以肯定大使并不认识薛医师。” “你怎么能确定两人不认识?”顾洛雪问。 “大非川之战虽五万唐军全军覆没,但先帝获悉真相,不罚反赏,亲赐御笔匾额,事后薛医师便离开长安,一心撰写毒经遍访四海九州,这十年来他再没返回过长安。” “章英纵是调露二年入唐,距今八载,就是说章英纵来京城时,薛修缘早已离开两年,两人连面都没有见过。”秦无衣听出羽生白哉的弦外之音,“可薛修缘在三月前突然返京,并且持有和章英纵后背刺青一样的绢布,至于绢布上的内容暂时不得在,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怎会持有相同的东西呢?这两人之间又有着什么关联?” 顾洛雪:“从这两人持有的残布大小来看,原来的绢布被分割成了很多块,会不会持有这些绢布残片的人相互并不认识,这样一来,这些人也各自不知道绢布上的内容。” “暂且先不用管绢布的内容,章英纵官拜客卿,薛修缘性情孤傲,为了藏匿残片,章英纵不惜在后背刺青,而薛修缘宁可一死也不肯说出残片下落,由此可见绢布的内容非同小可,不过更让我好奇的是,到底谁能同时让这两人心甘情愿保守残片下落呢?”秦无衣深吸一口气。 “不可能是宋开祺。”聂牧谣蹙眉沉思,“章英纵和薛修缘持有残片的事,恐怕宋开祺都未必知道,这样看来,妖案之中还牵扯着其他的秘密。” 羽生白哉见顾洛雪在一旁想的入神:“你想到什么?” 顾洛雪眨了眨眼睛,深思熟虑说道,妖邪犯案应是为了取回山河社稷图,防止神物再次镇妖,可见山河社稷图对于妖邪来说也同样极其重要。 而唯一知道神物下落的只有宋开祺,他既然不可能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可为什么除了妖物之外,还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暗地里搜查质库,而且关于神物重现的事就连异邦铁勒也知晓。 想必知道此事的大有人在,这说明山河社稷图已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秘密,问题是,是谁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神物重现势必会引来各方势力争夺,就因为一个空穴来风的消息,就能导致天下纷争动荡,整件事像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不管是谁透露的消息,此人明显包藏祸心,唯恐天下不乱。”聂牧谣也意识到其中危机。 羽生白哉愁眉不展:“妖案查到现在,看似有了进展,可实则依旧停滞不前,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我们该从何下手继续调查?” “一动不如一静,姜太公钓鱼能钓出周朝八百年基业,我们不妨效仿姜太公,以逸待劳兴许能钓到自己送上门来的鱼。”秦无衣胸有成竹。 “钓鱼?”顾洛雪和聂牧谣大为不解,“难不成就这么等着?” 秦无衣淡笑:“有何不可,我们有鱼饵在手,不愁妖邪不自投罗网。” “鱼饵?”两人还是不知所措,“什么鱼饵?” “薛医师留下的绢布。”羽生白哉猜出秦无衣的打算,“九尾狐既然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足见此物非比寻常,九尾狐虽被诛杀,自然会有其他妖物找上门,鱼饵在我们手中,只需等着上钩的鱼便是。” 羽生白哉刚说完,婢女走了过来,轻声说道,门外有人求见。 第七十一章 杏花知春 众人纷纷抬起头,刚说着要等鱼自己送上门,这就有人扣门拜访,这也未必来的太巧,聂牧谣点头让婢女将人带进来。 不一会,众人见到跟着婢女走入宅院的人,婢女纤瘦的身体更加衬托出那人的肥硕,远远看过去像一团起伏的肉山,等婢女移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的居然是严鄂。 见到聂牧谣,严鄂咧嘴笑了笑,不过笑容很拘谨,寒冬腊月,他额头上还是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想必是来时匆忙,加之一身赘肉让严鄂轻声喘息。 聂牧谣没想到来人会是严鄂,上次见到他还是在西市,连忙让婢女添了茶杯。 “今儿什么风能把严令丞吹来了,我在曲江置办的这处宅院已有些年,想想严令丞还是第一次来。”聂牧谣满脸迎笑,客气的请严鄂入座,“严令丞今儿是赶巧了,你早来一天我都不在。” “上次聂娘托我留意西市里上好的羊脂美玉,前些天有于阗国玉商入市,我从中挑选了几块 ,不知道合不合聂娘心意。”严鄂一边说一边将三块玉器推到聂牧谣面前。 玉器质地细糯滋润,在阳光下透着玉液光泽,雕工精湛令人叹为观止,一看便知是难得一见的宝玉。 “严令丞有心了,区区几块白玉怎能劳烦您亲自送来,知会一声我派人去取便是。”聂牧谣对手中玉器甚为满意,抬头看见严鄂还站在,连忙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来了我这儿,严令丞怎么拘起礼来,今儿难得雪后放晴,我专门沏了一壶谷雨前提采的君山银针,茶香清高,味醇甘爽,严令丞也尝尝,回头我让人送一盒到府上。” 严鄂满脸赔笑,擦拭着额头的细汗,头始终低埋不敢看对面的秦无衣,鸟语花香的宅院在他看来犹如阴曹地府,而坐在对面的秦无衣便是随时能判他生死的阎王,若不是想着家里妻儿,打断严鄂的腿他也不会来这里。 “上次西市一别已有一月,严令丞别来无恙。”秦无衣神色淡漠,一语双关。 “无恙,无恙。”严鄂头埋的更低,额头又渗出一层细汗。 “来者是客,站着算什么事,传出去还让外人以为牧谣不懂礼数。”秦无衣吹拂杯沿浮茶,淡淡说道,“座!” 秦无衣开了口,严鄂这才战战兢兢入座,其他人并没看出其中异样,都以为严鄂是太胖,一路过来都喘出汗水,殊不知那全是冷汗,每每想到那日秦无衣持刀架在他脖子上,严鄂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聂牧谣打量严鄂一番:“严令丞气色不是太好,难不成是最近西市署公务繁忙?” “有劳聂娘挂心,严某一条狗命,办的都是操劳之事,自然比不得聂娘清闲。”严鄂在脸上挤出生硬的笑意,“可能是近日西市闭市,本来就是劳碌命,突然闲下来反而有些不适。” “闭市?”聂牧谣一怔,西市作为大唐与诸国通商门户,除了发生极其重大的变故,否则不会闭市场,聂牧谣立即敏锐觉察到事出有因,“上月我因事离开京城多日,莫非城中出了什么事?” “难怪,我来了好几次,婢女都说聂娘外出为归。”严鄂这话是说给秦无衣在听,接过聂牧谣递来的茶继续说道,“聂娘不在这段时间,京城还真出了两桩大事。” 顾洛雪神色一紧:“京城中又有妖案发生?” “倒不是妖案。”严鄂摇摇头说道,“太后亲封高僧慧云为靖国大法师,并赐真身金花十二环锡杖,诏入广兴寺,由太后择了良日,请大法师在开坛讲经,太后为弘扬佛法,凡在京官员,不论官品高低皆要入寺旁听,大法师传经期间,东西两市不得开市买卖。” “慧云禅师来了京城!”羽生白哉欣喜若狂。 秦无衣:“你认识这个和尚?” “是禅师!”羽生白哉瞪了秦无衣一眼,“慧云禅师可是得道高僧,早年遍参名寺古刹,更在泰山灵寺藏经楼闭关阅藏数十载,念佛三昧,心证菩提,证道之后禅师广弘佛法,度化众生,我曾与禅师有一面之缘,幸得禅师点拨初悟佛道,白哉一心想拜入禅师门下参悟佛礼。” 秦无衣奚落一句:“送你入唐研学的人可不想你归国时成为四大皆空的和尚。” “佛法弘大,修行并非要遁入空门,白哉心有菩提世间万处皆是菩提,难得慧云大法师能入京传经,禅师曾与我有约,若日后有缘再见再指点白哉,明日我就去送上拜帖,祈愿禅师能赐见一面。”羽生白哉神色虔诚。 “我也听阿爹提及过这位禅师,据说大法师法讲佛布道,止恶兴善,座下信徒万千,阿爹一直遗憾未能一睹神僧风采。”顾洛雪拉了拉羽生白哉衣角,“你既然与大法师有缘,若慧云禅师愿赐见,你也把我带上吧,我也想见见这位彻悟自心、圆悟藏性的神僧法相。” 羽生白哉点头答应。 秦无衣自顾倒了一杯茶,冷冷问道:“太后让慧云讲什么经?” “大云经。” 严鄂话一出口,秦无衣骤然一怔,举着茶壶的手不经意抖动一下,茶水溅落在石桌上,羽生白哉看在眼里,因严鄂在场不便详问。 聂牧谣只顾着和严鄂交谈,没觉察到秦无衣举止有异:“严令丞不是说京城最近出了两桩大事,另一件是什么?” 严鄂神色谨慎,压低声音说道:“上将军李群与子李蔚谋逆,欲行刺陛下,事情败露被抄家问斩。” “什么?!”顾洛雪霍然起身,手中茶杯掉落在地上,“李,李将军谋反?!这,这不可能!” 聂牧谣也大吃一惊:“李将军两朝为臣,而且李家世代深受皇恩,李氏一族皆是国之栋梁,怎,怎会突然谋反弑君?” “朝中大事我一个小小令丞又能知晓多少,不过听闻李蔚杀敌有功,被陛下召回京城封赏,还专门为李家父子在麟德殿赐宴,席间李家父子图谋不轨,被殿前侍卫擒拿,当时太后也在场,据说差一点陛下就遇刺,不过……”严鄂欲言又止说道,“不过此事坊间还有另一个说法。” “怎么说?” “李家父子东窗事发后,当晚裴相就带兵清剿了李府,连同李家父子在内一共百余口当场被灭杀,后来裴相上疏说,李家宗亲抗旨不从,负隅顽抗,试图畏罪潜逃,迫不得已裴相下令剿杀。” “即便是十恶之罪,按唐律处以极刑也该先由刑部审核,再提交圣上批复后方能行刑,谋逆弑君之罪,为何如此草率了结。”顾洛雪愤愤不平说道,“裴相带兵围捕,难不成还敌不过李家百来人,我看分明是裴炎公报私仇,连给李将军辩解的机会都不留,没想到堂堂辅国大臣竟如此不堪。” 聂牧谣一脸错愕:“裴炎为人谨慎,处事滴水不漏,李家父子谋逆弑君,这等大罪当该交由三司审办,他怎会一声不响就把人全给杀了,太后和圣上追查下来,他就不怕没法交代?” “交代,这还需要什么交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谋逆弑君而且被擒后供认不讳,太后和圣上颜面何存,再说,裴李两家有世仇,交恶多年,这下让裴相逮到机会,还不趁机斩草除根。”严鄂声音压的更低,“事后太后与圣上也没追究,全权交由裴相查办,别看裴相为人敦厚刚直,可手段之凌厉这次算是见识到了,一夜之间,非但将李家九族连坐,还把所有和李将军有往来的亲信将领全都调换。” 顾洛雪缓缓坐回到石凳上,叹息一声:“这才离开京城一月,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李家满门忠烈,忠君爱国,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李家父子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严鄂面前的那杯君山毛尖他一口都未喝,起身便要告辞,聂牧谣也没挽留,亲自把严鄂送到门口,拉住严鄂的手塞了一枚金开元,严鄂说什么都不要,只收了一盒茶便道谢离去。 送走严鄂后,聂牧谣打算回流杯楼,京城发生这么大的事,一定有不少消息传出来,聂牧谣想打探打探是否另有隐情,羽生白哉担心聂牧谣身体陪她一同前往。 “你也回一趟大理寺。”等聂牧谣和羽生白哉走了之后,秦无衣对顾洛雪说,“既然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在找宋开祺留在质库里的东西,一定会继续翻找城中各个质库,你回去探查一下,大理寺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顾洛雪点头,立刻起身前往大理寺。 等所有人都离开,秦无衣换好炭火重新温了一壶新茶,端起茶杯轻品一口,茶香醇厚轻凛,余味悠长,透过氤氲蒸腾的茶雾,秦无衣视线落在对面的石桌上,之前严鄂就坐在那里。 一朵四瓣玲珑的杏花放在茶杯边,花色淡雅可窥幽香,想来是刚采摘不久,花瓣上还沾有雪露,玲珑剔透宛如秦无衣手中那杯清澈明亮的茶汤。 …… 杏花知春。 孔子当年在杏林讲学开创了儒教,加之杏花报春最早,正好是各地举子赴京会试之时,故杏花又名“及第花”。 金榜题名的少俊侠萃会在曲江设宴庆贺,并栽种杏树尊孔尚儒,年久成林,便有曲江杏园的由来,每年杏花盛开时,极目远眺整个杏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飞花飘入曲江池水中,犹如一幅极赋神韵的山水画。 凛冬未过,杏园内积雪压枝,秦无衣穿行其中,未见满园春色,尽收眼底只有破败之景。 秦无衣走到曲江边,手里还拿着那朵初摘的杏花,随手一扬丢入曲江,落花荡起阵阵涟漪模糊了秦无衣的身影,等到落花随波远去,清澈的水面倒影出站在秦无衣身后的人。 秦无衣没有回头,身后的人距离秦无衣有三步远,那是严鄂认为安全的距离,虽然严鄂心里清楚,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根本没有所谓的安全,严鄂不想来,但又不敢不来,就算躲到天涯海角,这个人早晚有一天会将刀再一次架在他脖子上。 “查到了?”秦无衣冷声问。 严鄂额头渗出的冷汗顺着眉角往下流,声音颤抖:“没,没有。” “三月期限。”秦无衣面若冰霜,“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事情过了五年,何况当年参与那件事的人都隐藏了身份,要追查主使并非易事,不过,不过倒是让我查到点眉目。” “说下去。” “当年的围剿中,我因为在你面前露了相,事后被立即调离,负责遣送我回去的人,在路上我与那人闲聊,一来二去和他有了交情,回到寿州后我还拿了一些钱财酬谢,后来我托人进了西市署,不曾想在西市又遇到那人。”严鄂战战兢兢说道。 “然后呢?” “我备了酒席与他叙旧,他告诉我,他原先是海州府兵的一名校尉,和我一样,五年前被抽调参与围剿。” 秦无衣眉头微皱:“你被抽调前是寿州副尉,而这人却是海州校尉,寿海两州相隔千里,而且隶属于不同的折冲府,可见参与围剿的兵将都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这需要兵部调令才能实施,就是说,五年前的事兵部中也有人参与。” “我只是奉命行事的小卒,其中缘由和始末不是我能知晓的,不过那人倒是告诉了我些事。”严鄂一边擦拭额头冷汗一边回答。 “你怕惹祸上身,隐姓埋名躲在京城,难道他就不怕?” “这人好赌,拿了赏金后没多久便输光,还在军营聚赌,触犯军规被革职,走投无路想来京城谋生,在西市遇到我后,总是隔三差五来找我借钱。”严鄂不敢有隐瞒,对秦无衣和盘托出,“你让我查五年前那件事的主使,我便想到这个人,给了他一笔钱就从他口中套出话。” “他都说了什么?” “那人没参与围剿,是在军帐中负责传递军令,据他说,指挥围剿的人也戴着面罩,不过身上穿着光明铁甲,上有对虎纹饰。”严鄂埋头说道,“按唐礼,在唐军之中只有左右骁卫的三品武官才配虎纹,由此可见此人是左右骁卫的一名将军。” “围剿的军令就是由此人下达?” “那人说,所有参与围剿的兵甲皆听令于他,那日你率人厮杀欲要突围,指挥兵将围杀你的也是他,事后,事后……”严鄂不断蠕动喉结,声音细若蚊吟,“事后那些跟随你的人力战不降,下令撤军箭袭并割去他们首级,最后焚尸的也是此人。” 秦无衣猛然转身,向前一步,严鄂犹如惊弓之鸟,连忙跟着退了一步,秦无衣神色忿怒,抬手就是一拳击在旁边的杏树上,手背青筋暴露,只听咔嚓一声,手腕粗的杏树竟裂开一道缝,树枝上积雪激落,衬出秦无衣那张雷嗔电怒的脸。 “接着说,还查到什么?”秦无衣胸口起伏,声音越愈发冰冷。 “此,此将所用兵器是一把虎头亮银枪。”严鄂吓的瑟瑟发抖,好半天才定了神,“听那人说,将军所用兵器乃是精钢混金,枪长九尺,枪头为鎏银虎头,虎口吞刃,乃白金铸就,锋利无比。” “虎头亮银枪……”秦无衣眉如悬剑,暗暗在心底思索一番,三品以上的左右骁卫武官之中,并没人使用这种兵器,而且虎头亮银枪多用于疆场杀敌,喃喃一句,“难道此将是边军中的将领?” “我猜也是。” “为何?” “那人在酒后告诉我,起初见到那名统军的将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军帐中行兵布阵,而且举着不像寻常武夫,还以为只是一名只会纸上谈兵的儒将。”严鄂连忙接着往下说,“最后一役,在你负伤昏厥后,跟随你的那些人以为你战死,不惜一切也要从大军之中抢夺尸身,此将见状,亲自提枪上阵,所使枪法变化莫测,神话无穷,一看便知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招式,你的人好几个都是死在此将的枪下。” 秦无衣拳头骨节脆响:“可知此将姓名?” “我询问过那人,他也不知道,不过这名将军所用的虎头亮银枪上刻有一个“陆”字,我推测此将或许姓陆,对了,还有一件事,此将在与你的人交锋中,手背中了剑伤,那人为将军清理包扎的伤口,据说伤口深可见骨,即便痊愈也会留下伤疤。” “姓陆?”秦无衣再次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却始终没有符合严鄂所说这些条件的武将。 “你交托我查的事,我尽全力也只能查到这些,五年前那场围剿,能调动这么多兵将,并且能掩饰到至今都没丝毫风闻外传,你应该比我清楚,不管主谋是谁也一定是位高权重之人,绝非是严某力所能及,你即便就是杀了严某,我也无能为力。”严鄂深吸一口气,声音诚恳说道,“严某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你放了我妻儿。” “无名之辈,我杀你何用。”秦无衣都没正眼去看严鄂,转身没入杏园,擦肩而过时冷声道,“带你妻儿今日就离开长安,有多远走多远,有生之年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再见之时,热血刀寒。” 秦无衣甚至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放过严鄂,若是在五年前,自己绝对会毫不犹豫让严鄂血染杏花,杀严鄂对于秦无衣来说易如反掌,明明是动了杀心,但想到严鄂的妻儿时杀意全无。 秦无衣对自己有些失望,曾经杀伐果断的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变的优柔寡断,分不清到底是那五年的牢狱让自己真变的迟钝,还是身边有人潜移默化影响了自己,秦无衣想到了顾洛雪,突然发现这个不谐世事的女子竟然在慢慢改变自己的。 看着秦无衣消失在杏园的背影,严鄂如释重负长松一口气,一阵风袭来,顿感后背冰冷刺骨,渗出冷汗湿透了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严鄂抹去额上汗珠,归心似箭向家里走去,从未向现在这般迫切的想要离开京城,严鄂还没细想要去哪儿,不过只要能远离秦无衣,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回到家就叫上六娘收拾细软,这些年在西市署也捞了不少油水,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六娘见严鄂惊慌失措也不敢多问,舍不得置办的宅院和家当,一边抹泪一边收拾包裹。 严鄂等不及,生怕秦无衣反悔寻上门,抱起在院中玩耍的孩子,一把拉着六娘上了马车,赶在宵禁前严鄂驾车出了城,漫无目的一路疾驰。 过了十里亭,严鄂回身望了一眼,一轮残月悬于天际,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勾勒出京城的轮廓,严鄂一直悬而未决的心这才终于放下。 突然马匹不知受到什么惊吓,抬蹄引颈嘶鸣,险些将严鄂从马车上颠下来。 严鄂定睛一看,昏暗的月辉穿过树枝的缝隙照射在道路上,道路的中间正蹲着一只毛发纯黑的猫,那猫摇摆着尾巴,琥珀色的瞳孔在幽深的月夜散发着令严鄂毛骨悚然的光芒。 严鄂大声恐吓也无济于事,那只黑猫就蹲在马车前一动不动。 严鄂心一横,重重向马身抽了几鞭,马匹像是很畏惧那只黑猫,不断嘶鸣就是不肯向前迈出半步,严鄂愈发觉得黑猫邪性,从身上拔出刀下车驱赶。 可等严鄂下了马车,忽然发现那只黑猫消失在月色中,寻了半天也没见黑猫的踪迹,就在这时,一声猫叫从身后传来,等严鄂回头才看见黑猫不知道何时蹿上了马车。 马匹的嘶鸣声惊了孩子,在车里嚎啕大哭,六娘点了一盏灯在车里询问严鄂出了什么事,还没等严鄂开口,黑猫身形敏捷进到马车中。 严鄂看见车窗的剪影中多了一只猫的身影,随着灯影的晃动,张开的猫爪犹如刀刃般倒影在车窗上,六娘惊恐的喊叫和孩童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严鄂刚要冲过去,猫爪凌厉的挥下,骤然间,几抹鲜血溅落在车窗上,六娘和孩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严鄂僵硬的身体呆滞在原地,灯影中,看见车窗上映出那只猫舔舐猫爪的影子,转身从马车上走下来,猫的身影从车窗上消失的那刻,站在严鄂面前的居然变成了一名撑伞的女子。 冥蓝色的油伞阻隔了月辉,严鄂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只是女子身上一袭黑衣就如同之前那只黑猫一样深沉。 他居然没有杀你…… 他居然没有杀你! 相同一句话,女子接连说了两遍,第一次是质问,第二次透着幽怨,像是说给严鄂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严鄂听不懂,也不想懂,车内的六娘和孩子是他的唯一,为了这两个人严鄂可以放弃一切,现在,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手中长刀一提,眼里只有无法宣泄的仇恨,大喊一声向女子斩去,认识严鄂的人都习惯了叫他严老狗,因为他有一只比狗还灵敏的鼻子,但没人知道严鄂的刀远比他鼻子还要犀利。 刀影急若电闪,刀势猛若雷霆。 严鄂已有多年未用刀,但杀一名弱不禁风的女人已绰绰有余,但刀光闪过的那瞬,严鄂脸上的愤怒变成了深刻的惊诧,在刀刃落下的刹那,女人如同烟尘般消失。 他居然没有杀你! 女人的声音从严鄂身后传来,这一次声音充满难以平复的戾气。 严鄂一惊,这些年习惯了当一名中饱私囊的西市署令丞,早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动作慢了,手中的刀也慢了,女人是何时到身后,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 惊愕中严鄂仓促转身,忽然身子抽搐一下,高举的刀在颤抖中掉落在地,慢慢低下头,女子五指如刀稳稳刺入严鄂胸口,随着女子缓缓抬起头,手没入严鄂胸膛越深。 严鄂终于看清了女子的脸,在认出女子的那一刻,浑身抽搐的严鄂瞪大双眼,犹如看见鬼魅一般,好似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吃力的抬起手指向女人:“你,你……” 女子稍微用力,尖锐的指尖撕裂了严鄂的心脏。 严鄂倒下时依旧瞪大双眼,瞳孔中的光泽随着黯淡的月色渐渐消散,凝固在他脸上惊讶愈发深刻,从胸口潺潺流淌的鲜血在严鄂身下汇聚成一滩血泊,蔓延到他眼角,越来越模糊的视线变成一片血红。 在那片血红中,严鄂临死前,在那片血红中看见撑伞的女子缓缓消失在幽暗的道路中,一条漆黑的猫尾没入女子的裙摆中。 …… 第一章 不速之客 众人纷纷抬起头,刚说着要等鱼自己送上门,这就有人扣门拜访,这也未必来的太巧,聂牧谣点头让婢女将人带进来。 不一会,众人见到跟着婢女走入宅院的人,婢女纤瘦的身体更加衬托出那人的肥硕,远远看过去像一团起伏的肉山,等婢女移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的居然是严鄂。 见到聂牧谣,严鄂咧嘴笑了笑,不过笑容很拘谨,寒冬腊月,他额头上还是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想必是来时匆忙,加之一身赘肉让严鄂轻声喘息。 聂牧谣没想到来人会是严鄂,上次见到他还是在西市,连忙让婢女添了茶杯。 “今儿什么风能把严令丞吹来了,我在曲江置办的这处宅院已有些年,想想严令丞还是第一次来。”聂牧谣满脸迎笑,客气的请严鄂入座,“严令丞今儿是赶巧了,你早来一天我都不在。” “上次聂娘托我留意西市里上好的羊脂美玉,前些天有于阗国玉商入市,我从中挑选了几块 ,不知道合不合聂娘心意。”严鄂一边说一边将三块玉器推到聂牧谣面前。 玉器质地细糯滋润,在阳光下透着玉液光泽,雕工精湛令人叹为观止,一看便知是难得一见的宝玉。 “严令丞有心了,区区几块白玉怎能劳烦您亲自送来,知会一声我派人去取便是。”聂牧谣对手中玉器甚为满意,抬头看见严鄂还站在,连忙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来了我这儿,严令丞怎么拘起礼来,今儿难得雪后放晴,我专门沏了一壶谷雨前提采的君山银针,茶香清高,味醇甘爽,严令丞也尝尝,回头我让人送一盒到府上。” 严鄂满脸赔笑,擦拭着额头的细汗,头始终低埋不敢看对面的秦无衣,鸟语花香的宅院在他看来犹如阴曹地府,而坐在对面的秦无衣便是随时能判他生死的阎王,若不是想着家里妻儿,打断严鄂的腿他也不会来这里。 “上次西市一别已有一月,严令丞别来无恙。”秦无衣神色淡漠,一语双关。 “无恙,无恙。”严鄂头埋的更低,额头又渗出一层细汗。 “来者是客,站着算什么事,传出去还让外人以为牧谣不懂礼数。”秦无衣吹拂杯沿浮茶,淡淡说道,“座!” 秦无衣开了口,严鄂这才战战兢兢入座,其他人并没看出其中异样,都以为严鄂是太胖,一路过来都喘出汗水,殊不知那全是冷汗,每每想到那日秦无衣持刀架在他脖子上,严鄂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聂牧谣打量严鄂一番:“严令丞气色不是太好,难不成是最近西市署公务繁忙?” “有劳聂娘挂心,严某一条狗命,办的都是操劳之事,自然比不得聂娘清闲。”严鄂在脸上挤出生硬的笑意,“可能是近日西市闭市,本来就是劳碌命,突然闲下来反而有些不适。” “闭市?”聂牧谣一怔,西市作为大唐与诸国通商门户,除了发生极其重大的变故,否则不会闭市场,聂牧谣立即敏锐觉察到事出有因,“上月我因事离开京城多日,莫非城中出了什么事?” “难怪,我来了好几次,婢女都说聂娘外出为归。”严鄂这话是说给秦无衣在听,接过聂牧谣递来的茶继续说道,“聂娘不在这段时间,京城还真出了两桩大事。” 顾洛雪神色一紧:“京城中又有妖案发生?” “倒不是妖案。”严鄂摇摇头说道,“太后亲封高僧慧云为靖国大法师,并赐真身金花十二环锡杖,诏入广兴寺,由太后择了良日,请大法师在开坛讲经,太后为弘扬佛法,凡在京官员,不论官品高低皆要入寺旁听,大法师传经期间,东西两市不得开市买卖。” “慧云禅师来了京城!”羽生白哉欣喜若狂。 秦无衣:“你认识这个和尚?” “是禅师!”羽生白哉瞪了秦无衣一眼,“慧云禅师可是得道高僧,早年遍参名寺古刹,更在泰山灵寺藏经楼闭关阅藏数十载,念佛三昧,心证菩提,证道之后禅师广弘佛法,度化众生,我曾与禅师有一面之缘,幸得禅师点拨初悟佛道,白哉一心想拜入禅师门下参悟佛礼。” 秦无衣奚落一句:“送你入唐研学的人可不想你归国时成为四大皆空的和尚。” “佛法弘大,修行并非要遁入空门,白哉心有菩提世间万处皆是菩提,难得慧云大法师能入京传经,禅师曾与我有约,若日后有缘再见再指点白哉,明日我就去送上拜帖,祈愿禅师能赐见一面。”羽生白哉神色虔诚。 “我也听阿爹提及过这位禅师,据说大法师法讲佛布道,止恶兴善,座下信徒万千,阿爹一直遗憾未能一睹神僧风采。”顾洛雪拉了拉羽生白哉衣角,“你既然与大法师有缘,若慧云禅师愿赐见,你也把我带上吧,我也想见见这位彻悟自心、圆悟藏性的神僧法相。” 羽生白哉点头答应。 秦无衣自顾倒了一杯茶,冷冷问道:“太后让慧云讲什么经?” “大云经。” 严鄂话一出口,秦无衣骤然一怔,举着茶壶的手不经意抖动一下,茶水溅落在石桌上,羽生白哉看在眼里,因严鄂在场不便详问。 聂牧谣只顾着和严鄂交谈,没觉察到秦无衣举止有异:“严令丞不是说京城最近出了两桩大事,另一件是什么?” 严鄂神色谨慎,压低声音说道:“上将军李群与子李蔚谋逆,欲行刺陛下,事情败露被抄家问斩。” “什么?!”顾洛雪霍然起身,手中茶杯掉落在地上,“李,李将军谋反?!这,这不可能!” 聂牧谣也大吃一惊:“李将军两朝为臣,而且李家世代深受皇恩,李氏一族皆是国之栋梁,怎,怎会突然谋反弑君?” “朝中大事我一个小小令丞又能知晓多少,不过听闻李蔚杀敌有功,被陛下召回京城封赏,还专门为李家父子在麟德殿赐宴,席间李家父子图谋不轨,被殿前侍卫擒拿,当时太后也在场,据说差一点陛下就遇刺,不过……”严鄂欲言又止说道,“不过此事坊间还有另一个说法。” “怎么说?” “李家父子东窗事发后,当晚裴相就带兵清剿了李府,连同李家父子在内一共百余口当场被灭杀,后来裴相上疏说,李家宗亲抗旨不从,负隅顽抗,试图畏罪潜逃,迫不得已裴相下令剿杀。” “即便是十恶之罪,按唐律处以极刑也该先由刑部审核,再提交圣上批复后方能行刑,谋逆弑君之罪,为何如此草率了结。”顾洛雪愤愤不平说道,“裴相带兵围捕,难不成还敌不过李家百来人,我看分明是裴炎公报私仇,连给李将军辩解的机会都不留,没想到堂堂辅国大臣竟如此不堪。” 聂牧谣一脸错愕:“裴炎为人谨慎,处事滴水不漏,李家父子谋逆弑君,这等大罪当该交由三司审办,他怎会一声不响就把人全给杀了,太后和圣上追查下来,他就不怕没法交代?” “交代,这还需要什么交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谋逆弑君而且被擒后供认不讳,太后和圣上颜面何存,再说,裴李两家有世仇,交恶多年,这下让裴相逮到机会,还不趁机斩草除根。”严鄂声音压的更低,“事后太后与圣上也没追究,全权交由裴相查办,别看裴相为人敦厚刚直,可手段之凌厉这次算是见识到了,一夜之间,非但将李家九族连坐,还把所有和李将军有往来的亲信将领全都调换。” 顾洛雪缓缓坐回到石凳上,叹息一声:“这才离开京城一月,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李家满门忠烈,忠君爱国,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李家父子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严鄂面前的那杯君山毛尖他一口都未喝,起身便要告辞,聂牧谣也没挽留,亲自把严鄂送到门口,拉住严鄂的手塞了一枚金开元,严鄂说什么都不要,只收了一盒茶便道谢离去。 送走严鄂后,聂牧谣打算回流杯楼,京城发生这么大的事,一定有不少消息传出来,聂牧谣想打探打探是否另有隐情,羽生白哉担心聂牧谣身体陪她一同前往。 “你也回一趟大理寺。”等聂牧谣和羽生白哉走了之后,秦无衣对顾洛雪说,“既然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在找宋开祺留在质库里的东西,一定会继续翻找城中各个质库,你回去探查一下,大理寺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顾洛雪点头,立刻起身前往大理寺。 等所有人都离开,秦无衣换好炭火重新温了一壶新茶,端起茶杯轻品一口,茶香醇厚轻凛,余味悠长,透过氤氲蒸腾的茶雾,秦无衣视线落在对面的石桌上,之前严鄂就坐在那里。 一朵四瓣玲珑的杏花放在茶杯边,花色淡雅可窥幽香,想来是刚采摘不久,花瓣上还沾有雪露,玲珑剔透宛如秦无衣手中那杯清澈明亮的茶汤。 …… 第二章 统军之人 杏花知春。 孔子当年在杏林讲学开创了儒教,加之杏花报春最早,正好是各地举子赴京会试之时,故杏花又名“及第花”。 金榜题名的少俊侠萃会在曲江设宴庆贺,并栽种杏树尊孔尚儒,年久成林,便有曲江杏园的由来,每年杏花盛开时,极目远眺整个杏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飞花飘入曲江池水中,犹如一幅极赋神韵的山水画。 凛冬未过,杏园内积雪压枝,秦无衣穿行其中,未见满园春色,尽收眼底只有破败之景。 秦无衣走到曲江边,手里还拿着那朵初摘的杏花,随手一扬丢入曲江,落花荡起阵阵涟漪模糊了秦无衣的身影,等到落花随波远去,清澈的水面倒影出站在秦无衣身后的人。 秦无衣没有回头,身后的人距离秦无衣有三步远,那是严鄂认为安全的距离,虽然严鄂心里清楚,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根本没有所谓的安全,严鄂不想来,但又不敢不来,就算躲到天涯海角,这个人早晚有一天会将刀再一次架在他脖子上。 “查到了?”秦无衣冷声问。 严鄂额头渗出的冷汗顺着眉角往下流,声音颤抖:“没,没有。” “三月期限。”秦无衣面若冰霜,“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事情过了五年,何况当年参与那件事的人都隐藏了身份,要追查主使并非易事,不过,不过倒是让我查到点眉目。” “说下去。” “当年的围剿中,我因为在你面前露了相,事后被立即调离,负责遣送我回去的人,在路上我与那人闲聊,一来二去和他有了交情,回到寿州后我还拿了一些钱财酬谢,后来我托人进了西市署,不曾想在西市又遇到那人。”严鄂战战兢兢说道。 “然后呢?” “我备了酒席与他叙旧,他告诉我,他原先是海州府兵的一名校尉,和我一样,五年前被抽调参与围剿。” 秦无衣眉头微皱:“你被抽调前是寿州副尉,而这人却是海州校尉,寿海两州相隔千里,而且隶属于不同的折冲府,可见参与围剿的兵将都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这需要兵部调令才能实施,就是说,五年前的事兵部中也有人参与。” “我只是奉命行事的小卒,其中缘由和始末不是我能知晓的,不过那人倒是告诉了我些事。”严鄂一边擦拭额头冷汗一边回答。 “你怕惹祸上身,隐姓埋名躲在京城,难道他就不怕?” “这人好赌,拿了赏金后没多久便输光,还在军营聚赌,触犯军规被革职,走投无路想来京城谋生,在西市遇到我后,总是隔三差五来找我借钱。”严鄂不敢有隐瞒,对秦无衣和盘托出,“你让我查五年前那件事的主使,我便想到这个人,给了他一笔钱就从他口中套出话。” “他都说了什么?” “那人没参与围剿,是在军帐中负责传递军令,据他说,指挥围剿的人也戴着面罩,不过身上穿着光明铁甲,上有对虎纹饰。”严鄂埋头说道,“按唐礼,在唐军之中只有左右骁卫的三品武官才配虎纹,由此可见此人是左右骁卫的一名将军。” “围剿的军令就是由此人下达?” “那人说,所有参与围剿的兵甲皆听令于他,那日你率人厮杀欲要突围,指挥兵将围杀你的也是他,事后,事后……”严鄂不断蠕动喉结,声音细若蚊吟,“事后那些跟随你的人力战不降,下令撤军箭袭并割去他们首级,最后焚尸的也是此人。” 秦无衣猛然转身,向前一步,严鄂犹如惊弓之鸟,连忙跟着退了一步,秦无衣神色忿怒,抬手就是一拳击在旁边的杏树上,手背青筋暴露,只听咔嚓一声,手腕粗的杏树竟裂开一道缝,树枝上积雪激落,衬出秦无衣那张雷嗔电怒的脸。 “接着说,还查到什么?”秦无衣胸口起伏,声音越愈发冰冷。 “此,此将所用兵器是一把虎头亮银枪。”严鄂吓的瑟瑟发抖,好半天才定了神,“听那人说,将军所用兵器乃是精钢混金,枪长九尺,枪头为鎏银虎头,虎口吞刃,乃白金铸就,锋利无比。” “虎头亮银枪……”秦无衣眉如悬剑,暗暗在心底思索一番,三品以上的左右骁卫武官之中,并没人使用这种兵器,而且虎头亮银枪多用于疆场杀敌,喃喃一句,“难道此将是边军中的将领?” “我猜也是。” “为何?” “那人在酒后告诉我,起初见到那名统军的将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军帐中行兵布阵,而且举着不像寻常武夫,还以为只是一名只会纸上谈兵的儒将。”严鄂连忙接着往下说,“最后一役,在你负伤昏厥后,跟随你的那些人以为你战死,不惜一切也要从大军之中抢夺尸身,此将见状,亲自提枪上阵,所使枪法变化莫测,神话无穷,一看便知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招式,你的人好几个都是死在此将的枪下。” 秦无衣拳头骨节脆响:“可知此将姓名?” “我询问过那人,他也不知道,不过这名将军所用的虎头亮银枪上刻有一个“陆”字,我推测此将或许姓陆,对了,还有一件事,此将在与你的人交锋中,手背中了剑伤,那人为将军清理包扎的伤口,据说伤口深可见骨,即便痊愈也会留下伤疤。” “姓陆?”秦无衣再次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却始终没有符合严鄂所说这些条件的武将。 “你交托我查的事,我尽全力也只能查到这些,五年前那场围剿,能调动这么多兵将,并且能掩饰到至今都没丝毫风闻外传,你应该比我清楚,不管主谋是谁也一定是位高权重之人,绝非是严某力所能及,你即便就是杀了严某,我也无能为力。”严鄂深吸一口气,声音诚恳说道,“严某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你放了我妻儿。” “无名之辈,我杀你何用。”秦无衣都没正眼去看严鄂,转身没入杏园,擦肩而过时冷声道,“带你妻儿今日就离开长安,有多远走多远,有生之年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再见之时,热血刀寒。” 秦无衣甚至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放过严鄂,若是在五年前,自己绝对会毫不犹豫让严鄂血染杏花,杀严鄂对于秦无衣来说易如反掌,明明是动了杀心,但想到严鄂的妻儿时杀意全无。 秦无衣对自己有些失望,曾经杀伐果断的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变的优柔寡断,分不清到底是那五年的牢狱让自己真变的迟钝,还是身边有人潜移默化影响了自己,秦无衣想到了顾洛雪,突然发现这个不谐世事的女子竟然在慢慢改变自己的。 看着秦无衣消失在杏园的背影,严鄂如释重负长松一口气,一阵风袭来,顿感后背冰冷刺骨,渗出冷汗湿透了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严鄂抹去额上汗珠,归心似箭向家里走去,从未向现在这般迫切的想要离开京城,严鄂还没细想要去哪儿,不过只要能远离秦无衣,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回到家就叫上六娘收拾细软,这些年在西市署也捞了不少油水,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六娘见严鄂惊慌失措也不敢多问,舍不得置办的宅院和家当,一边抹泪一边收拾包裹。 严鄂等不及,生怕秦无衣反悔寻上门,抱起在院中玩耍的孩子,一把拉着六娘上了马车,赶在宵禁前严鄂驾车出了城,漫无目的一路疾驰。 过了十里亭,严鄂回身望了一眼,一轮残月悬于天际,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勾勒出京城的轮廓,严鄂一直悬而未决的心这才终于放下。 突然马匹不知受到什么惊吓,抬蹄引颈嘶鸣,险些将严鄂从马车上颠下来。 严鄂定睛一看,昏暗的月辉穿过树枝的缝隙照射在道路上,道路的中间正蹲着一只毛发纯黑的猫,那猫摇摆着尾巴,琥珀色的瞳孔在幽深的月夜散发着令严鄂毛骨悚然的光芒。 严鄂大声恐吓也无济于事,那只黑猫就蹲在马车前一动不动。 严鄂心一横,重重向马身抽了几鞭,马匹像是很畏惧那只黑猫,不断嘶鸣就是不肯向前迈出半步,严鄂愈发觉得黑猫邪性,从身上拔出刀下车驱赶。 可等严鄂下了马车,忽然发现那只黑猫消失在月色中,寻了半天也没见黑猫的踪迹,就在这时,一声猫叫从身后传来,等严鄂回头才看见黑猫不知道何时蹿上了马车。 马匹的嘶鸣声惊了孩子,在车里嚎啕大哭,六娘点了一盏灯在车里询问严鄂出了什么事,还没等严鄂开口,黑猫身形敏捷进到马车中。 严鄂看见车窗的剪影中多了一只猫的身影,随着灯影的晃动,张开的猫爪犹如刀刃般倒影在车窗上,六娘惊恐的喊叫和孩童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严鄂刚要冲过去,猫爪凌厉的挥下,骤然间,几抹鲜血溅落在车窗上,六娘和孩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严鄂僵硬的身体呆滞在原地,灯影中,看见车窗上映出那只猫舔舐猫爪的影子,转身从马车上走下来,猫的身影从车窗上消失的那刻,站在严鄂面前的居然变成了一名撑伞的女子。 冥蓝色的油伞阻隔了月辉,严鄂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只是女子身上一袭黑衣就如同之前那只黑猫一样深沉。 他居然没有杀你…… 他居然没有杀你! 相同一句话,女子接连说了两遍,第一次是质问,第二次透着幽怨,像是说给严鄂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严鄂听不懂,也不想懂,车内的六娘和孩子是他的唯一,为了这两个人严鄂可以放弃一切,现在,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手中长刀一提,眼里只有无法宣泄的仇恨,大喊一声向女子斩去,认识严鄂的人都习惯了叫他严老狗,因为他有一只比狗还灵敏的鼻子,但没人知道严鄂的刀远比他鼻子还要犀利。 刀影急若电闪,刀势猛若雷霆。 严鄂已有多年未用刀,但杀一名弱不禁风的女人已绰绰有余,但刀光闪过的那瞬,严鄂脸上的愤怒变成了深刻的惊诧,在刀刃落下的刹那,女人如同烟尘般消失。 他居然没有杀你! 女人的声音从严鄂身后传来,这一次声音充满难以平复的戾气。 严鄂一惊,这些年习惯了当一名中饱私囊的西市署令丞,早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动作慢了,手中的刀也慢了,女人是何时到身后,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 惊愕中严鄂仓促转身,忽然身子抽搐一下,高举的刀在颤抖中掉落在地,慢慢低下头,女子五指如刀稳稳刺入严鄂胸口,随着女子缓缓抬起头,手没入严鄂胸膛越深。 严鄂终于看清了女子的脸,在认出女子的那一刻,浑身抽搐的严鄂瞪大双眼,犹如看见鬼魅一般,好似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吃力的抬起手指向女人:“你,你……” 女子稍微用力,尖锐的指尖撕裂了严鄂的心脏。 严鄂倒下时依旧瞪大双眼,瞳孔中的光泽随着黯淡的月色渐渐消散,凝固在他脸上惊讶愈发深刻,从胸口潺潺流淌的鲜血在严鄂身下汇聚成一滩血泊,蔓延到他眼角,越来越模糊的视线变成一片血红。 在那片血红中,严鄂临死前,在那片血红中看见撑伞的女子缓缓消失在幽暗的道路中,一条漆黑的猫尾没入女子的裙摆中。 …… 第三章 居心叵测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还有顾洛雪陆续回来,在院中看见一人独酌的秦无衣,放在石桌上的是麟嘉刀,聂牧谣不免多看了一眼,曾经的秦无衣刀不离手,可这次归来,麟嘉刀在秦无衣眼中好似变成了一块废铁,一同改变的还有秦无衣,聂牧谣感觉他就如同桌上这把被铁汁封铸的刀,失去了往日的锋利。 顾洛雪一直好奇那是一把怎样的刀,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秦无衣,他居然有当掉麟嘉刀的打算,可见对于秦无衣来说,这把曾经让他所向披靡的刀已变的无足轻重。 院中的三人中,只有羽生白哉亲眼目睹过麟嘉刀的风采,他知道这把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也知道出鞘的麟嘉刀有多威烈,却不知秦无衣为何会封铸刀,或许秦无衣尘封的只是他的过去。 “怎么了?”羽生白哉看出秦无衣脸上的颓然,握住麟嘉刀的秦无衣是危险的,可羽生白哉现在只看到了秦无衣的彷徨。 秦无衣给众人倒酒,手抚摸在麟嘉刀淡淡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仇人。” “仇人?”顾洛雪有些吃惊,在她看来,秦无衣不该有仇人,因为像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仇人都该魂归黄泉才对。 “不共戴天的仇人。”秦无衣强调。 “那人今天出门应该没看黄历。”聂牧谣和顾洛雪一样,根深蒂固认为,被秦无衣遇到的仇人和死人无异。 秦无衣端起酒杯,久久悬停在嘴边,幽幽道:“我放了他。”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秦无衣,表情都是充满了惊讶和不解。 “是的,我没有杀他,只让他有生之年别让我再遇见。”秦无衣喝掉杯中酒。 “为什么?”聂牧谣大为疑惑,秦无衣杀人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能让秦无衣放走不同戴天的仇人,倒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秦无衣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酒渍:“我见过他的家人,有一个贤惠持家的娘子和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我动了杀心,但脑子里却总想着那对母子,所以……” “所以你就动了恻隐之心?”聂牧谣更加吃惊。 “我杀他容易,可他死了,他家人就变成孤儿寡母。”秦无衣点点头,神色犹豫烦躁。 聂牧谣嘴张的更大,对面的秦无衣让她感觉好陌生,明明是一头凶残冷酷的狼,却不知从何时起失去了锋利的獠牙。 聂牧谣端起酒杯,苦笑一声:“曾经有人对我说过,所谓的以德报怨,只不过是无能的人没有能力或者怯懦报仇雪恨,而给自己找的一种冠冕堂皇的说辞。” 羽生白哉一脸好奇:“谁告诉你这句话的?” 聂牧谣抬头看向秦无衣:“这才五年光阴,你该不会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吧。” “你与那人有血海深仇?”顾洛雪问。 秦无衣点头:“按理说,我即便将他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放下仇恨并非一定是怯懦,我认为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坦然面对恩怨,你杀了他,也就变成和他一样的人。”顾洛雪目光清澈说道,“你虽复了仇,但仇恨依旧无法让你释怀,反而是仁慈的宽恕才能让你彻底忘掉仇恨,秦大哥,洛雪认为你做的对。” 羽生白哉:“难道见你怜悯一次,佛说放开万念,不著不染……” “闭嘴!”聂牧谣瞪了羽生白哉和聂牧谣一眼,指着桌上麟嘉刀说道,“他能怜悯吗?他是拿刀的人,他不杀人亦有人会杀他,如若他放下恩怨,那他就离死不远了。” “牧谣姐,你难道希望看见秦大哥终日活着仇恨中?”顾洛雪据理力争。 “不是我希望,是他自己根本没想清楚,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样坦然释怀,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聂牧谣仰头饮下杯中酒,又看了秦无衣一眼,“你现在分明是在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心软。” 秦无衣避开聂牧谣的视线,叹息一声:“下次我再有这样的念头,记得一巴掌打醒我。” 顾洛雪还想说什么,被秦无衣摆手打断,倒是一杯酒岔开了话题:“在流杯楼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聂牧谣:“李家父子谋反这么大的事,按理说应该有很多隐情才对,可我在流杯楼打探了一圈,各个官员所说居然相同,竟没人有异议,那晚圣上只麟德殿为李家父子赐宴,好像在一夜之间,李家就从宠臣变成了逆贼。” 秦无衣问:“李家父子谋反总有原因啊?” “蹊跷就蹊跷在这儿,所有官员都言辞凿凿确认李家谋反,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谋反的缘由。”聂牧谣一筹莫展。 秦无衣眉头一皱:“那总该有罪名吧?” “查办李家谋反一事,圣上和太后全权交托裴炎负责,裴炎汇同三司列举李家父子结党营私,斥逐异己,尸位素餐,林林总总网罗了十几条十恶不赦的重罪。”聂牧谣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在我看来,都是编造的莫须有之罪,李家父子虽比不得比干和龙逢,但也是尽忠职守的铮臣,又岂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李家父子谋反恐怕另有隐情,麟德殿的宫宴上一定还发生过其他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相信李家父子会弑君谋逆。”羽生白哉说。 顾洛雪:“你为何如此确信?” “上将军李群掌管皇城门禁,麾下是直接监察皇宫的禁军,倘若他真有心谋反,只需调动左右卫就能攻入皇宫,何必要兵行险着自己去行刺圣上和太后,再说李蔚在边关握有兵权,父子俩应该里应外合,而李家父子的举动明显有违常理。” “你所说与我所想不谋而合。”秦无衣给羽生白哉倒酒,转头看向顾洛雪,“大理寺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近来京城质库倒是没有再发生被洗劫的事,不过此案已交由金吾卫追查,城中所有质库暂时不得经营,并有金吾卫重兵把守,连大理寺都无权靠近,往后我怕是不能再逐一调查质库了。”顾洛雪忧心忡忡说,“这样一来,关于妖案的所有线索全都断了。” 聂牧谣:“也不尽然,还有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 “章英纵后背被割走的刺青,与薛医师藏匿的绢布吻合,这两人均被妖物所害,想必他们都与妖案有关,在医庐找到的那块绢布,上面文字是刺绣上去,做工精湛,色彩华丽,是用纭裥绣的针法,而这种针法多用于纹绣佛经和佛像。”聂牧谣从容不迫说道,“会这种针法的人不多,而且绢布的面料极其珍贵,价格斐然,并非寻常百姓能用得起,我已派人寻访这种面料的出处和会纭裥绣的针法的人,兴许能找出刺绣绢布的人,这样就能知晓上面的内容。” 羽生白哉突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问秦无衣:“严鄂今日提到慧云禅师在广兴寺开讲《大云经》,你听闻后神色有异,当时严鄂在场我不便问你,到底为何惊诧?” 顾洛雪不以为然:“京城内妖案频发,百姓人心惶惶,太后高瞻远瞩,让禅师讲经能安抚民心,此举没有什么不妥啊?” “她的确是高瞻远瞩,不过不是为了安抚民心,而是在试探民心。”秦无衣冷笑一声。 “试探民心?”羽生白哉眉头一皱,“开坛讲经,教化民智是功德无量之事,难不成太后另有所图?” “长安都乱成这个样子,她居然让和尚讲《大云经》,居心叵测当然是另有所图。”秦无衣点头。 “难道问题出在《大云经》?”顾洛雪不解。 “她此举有两个目的。”秦无衣不假思索说道,“其一,佛家的六梵天主诞辰将近,坊间谣传她是魔王转世,这对她威望有损,若有人利用此事兴风作浪,恐会让她民心尽失,而《大云经》中提到净光天女乃是弥勒佛转世,在燃灯佛座下闻听大涅盘经,她弘扬此经,无非是想暗示自己便是净光天女,如此一来,神佛转世的她便会受到百姓敬奉。” “即便如此,太后也是为了安抚民心,何来试探一说?”聂牧谣问。 “先帝在位时,她就与先帝并称二圣,执掌乾坤之心昭然若揭,先帝驾崩之前她还有所顾忌,如今新帝孱弱,不堪重任,她就以《大云经》来试探民心,要知道此经之中记载,净光天女转世为人,并成为天下之主,她此举是为给自己找到君权天授的契机,只有百姓认同《大云经》,一切便水到渠成。”秦无衣面色冷静,幽幽说道,“届时,她便能登九五,称帝为王!” …… 秦无衣话音一落,桌前三人惊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顾洛雪和羽生白哉都不相信秦无衣所说,坚持己见认为当今太后一心匡扶社稷,绝不可能有谋朝篡位意图,只有聂牧谣细细在心中权衡一番,感觉秦无衣所言不无道理,以现在的局势,太后废除刚登基不久的新帝易如反掌,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唯一的阻碍只有普天百姓,所以太后才会如同秦无衣所说,以《大云经》试探民心,若是众望所归,太后势必改朝换代,自立为王。 秦无衣也不与羽生白哉和顾洛雪争辩,默不作声独酌一杯,武则天称不称帝对于自己来说并不重要,秦无衣只记得与武则天之间的约定,帮她查明妖案,而她能帮自己达成心愿。 嗖! 秦无衣身后突然传来利刃破空之声。 秦无衣面不改色,抬手稳稳接住射来的箭,羽生白哉想要起身去追放箭的人,被秦无衣拦了下来,射来的暗箭有三支,捆绑在一起,其中两支被折断箭头只剩箭杆,中间的箭头上缠有布条,所射出的方向也并非冲着桌前的人来。 秦无衣打开箭上的布条,看了一眼后神色顿时凝重,深吸一口气交布条交给其他人。 羽生白哉看完布条上的内容,表情同样惊讶:“妖物都祸乱到宫中了,非但残害李家还试图弑君!” 布条上所写的内容正是发生在麟德殿妖祸的始末。 “难怪没人敢提及李家父子谋反的原因,她为了将饕鬄闯入皇宫的事压下来,不惜以谋反之罪灭了李家。”秦无衣沉声道。 顾洛雪一脸茫然:“此事恐怕只有当日参加宫宴的人才知道原委,谁会把这件事告诉我们呢?” “还能有谁。”秦无衣不以为然,“她为了平息事端可以诛杀李家满门,即便是知道真相的官员也不敢提及半字,唯一能告诉我们此事的只有她,我们刚回京她就派人告之此事,可见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难逃她的监视。” 顾洛雪恍然大悟,看了看桌上的箭,疑惑问道:“既然是太后派人传来妖案的消息,为何要用三支箭,而且还有两支是断的,此举有和用意?” 秦无衣冷声道:“她是在提醒我,限期三月,如今已过两月,若再无进展,时限一到我形同断箭。” 顾洛雪忧心忡忡:“现在该怎么办?” “宋开祺是工部侍郎,遣唐大使官拜客卿,现在遇害的又是上将军李群,这几个人都是朝中位高权重的官员,可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名胡商和医师,这些被卷入妖案的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呢?”羽生白哉揉了揉额头。 “朝中文武百官,能接近圣上和太后的大有人在,饕餮为什么唯独选择利用李群进宫?”秦无衣沉声良久,还是难以有所发现,“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去休息,我想一人独自静静。” 顾洛雪和聂牧谣起身回了房,秦无衣独坐在石桌旁望着摇曳的碳火出神,过了许久,羽生白哉重新折返回来,坐在秦无衣对面,一碗刚熬好的药推到秦无衣面前。 秦无衣一愣:“你病了?” “不是我的药,是牧谣的。” “她体内的妖毒不是已经清除了吗?”秦无衣看着那碗药皱起眉头。 “你和洛雪去甘州时,薛医师诊断出牧谣曾经脑部受伤,导致记忆缺失,为她开了这副药。” 秦无衣一惊,回头看了一眼聂牧谣已经熄灯的房间,压低声音:“你让她喝了?!” “我起初并不知道,后来得知此事。”羽生白哉无可奈何回答。 秦无衣连忙放下手中酒杯:“她,她记起什么了?” “记起一些零散的片段,不过因为之前的记忆遗失太久,她暂时还不能完全复原。”羽生白哉目光看向药碗,“这是最后一碗药,薛医师的医术你我都见识过,只要牧谣喝下去就能想起之前的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等你回来定夺。” 秦无衣神色深沉:“不能让她记起以前的事。” “我们这样瞒着她,万一,万一她有一天什么都记起来。”羽生白哉踌躇不宁说道,“我和你该如何向她解释。” “那就永远别让她知道!”秦无衣表情坚毅端起药碗。 羽生白哉伸手按在他手臂上:“难道我们要一直欺骗她?” 秦无衣面无表情:“她知道真相并非是件好事,在这件事上,我与你已经有过共识。” 羽生白哉无力叹息一声,缓缓松开试图阻拦的手。 秦无衣幽幽道:“在真相和欺骗之间,如果非要我选,我宁可她噩噩浑浑一生,也远比她记起曾经的一切要好。” 池塘边,柳影摇曳,临风起舞,坠满翠绿叶子的柳枝一顺而下,低垂在池水中,像一叶叶扁舟在荡漾。 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生机盎然的草地,一切都是那样令人惬意舒适。 聂牧谣确信自己深陷于梦境之中,因为已经许久没有感觉到如此轻松欢愉,只是这个梦让她太过沉醉,和困扰自己多年的那个梦魇不同,在这个梦中一切都被赋予了鲜艳的色彩。 聂牧谣用陌生的眼神打量这处鸟语花香的地方,依旧充满茫然和疑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池水荡起涟漪,漂浮的鱼漂沉了下去,手中细长的竹竿在轻微晃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和自己角力,聂牧谣低头才看见握在手里的鱼竿,显然她并不擅长钓鱼,手忙脚乱提起鱼竿,引来咬饵的鱼极力挣扎。 眼看池鱼就要逃脱,一双手覆盖在聂牧谣的手上,那是一双宽厚而温暖的手,每一处指甲都修正的干净整齐,健硕的胸膛紧贴在聂牧谣的后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那是一个男人的胸膛,只是聂牧谣从未和一个男人如此的亲近,更让她诧异的是,没有丝毫让她感觉到不适,反而贪婪的偎依在那人怀中,脸颊上泛起甜蜜而羞涩的红晕。 池鱼终于被钓出水面,身后传来那人兴高采烈的欢笑声,聂牧谣的视线越过摆动身躯挣扎的池鱼,看见池塘对面独坐的秦无衣,他手里也拿着一支鱼竿。 聂牧谣愣住,自己唯一熟悉的男人只有秦无衣,而此刻他正坐在池塘的对面,那自己身后的人又是谁? 聂牧谣转过头去,和所有梦中的人一样,她始终无法看清这人的样子,让聂牧谣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并没有排斥和抗拒握住她手的这个人。 她向秦无衣招手,甚至叫着他的名字,而秦无衣无动于衷,像一尊静坐的雕像,放在他身旁的麟嘉刀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身后的男人专注着上钩的鱼,好似根本看不见秦无衣,那个男人的动作和他手一样温柔,支起柴火就在池水边烤起刚钓上来的鱼,在梦中聂牧谣居然依稀能闻到诱人食欲的香味。 落日熔金。 夕阳的余辉轻洒在池水上,聂牧谣偎依在那人的身旁,期盼时间永远凝固在那一刻,那人将一艘雕刻的木船送入水中,木船驶向远方,聂牧谣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低语。 我会带你走。 聂牧谣望着那艘木船,脸上洋溢着甜蜜的憧憬。 静谧的春夜里,池水倒影出夜空中的繁星,聂牧谣和那人久久坐在池水边,聂牧谣不敢动,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却还是生怕自己一个动作会让梦境和身旁的那人消失。 如果可以,聂牧谣宁愿在这场梦中与那人偎依到海枯石烂。 突然。 聂牧谣像是想到什么,猛然从那人怀中直起身,惊慌失措张望四周,然后极力推着那人离开。 快走!快走! 聂牧谣嘴里一直重复这两个字,像是在躲避什么,那却又记不起来,那人拉着聂牧谣的手想要一起离开,聂牧谣的目光陷落在篝火中,眼前的一切像一幅春意盎然的画卷,在赤红的火焰中画卷被点燃,窜动的火苗开始吞噬所有一切,片刻间,画卷犹如聂牧谣支离破碎的记忆被焚烧的千疮百孔。 细小的火苗汇聚成烈焰,聂牧谣下意识伸手去遮挡,视线被手背所阻挡,和煦的阳光和轻柔的春风,以及池水对岸的秦无衣还有那个正在烤鱼的男人都相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萦绕在耳边的喜乐,等聂牧谣慢慢放下手,发现自己再一次回到那个冗长的梦魇之中。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每次来到这里能看见的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而现在聂牧谣见到另一番景象,在风中飘舞的各色彩绸,映衬着悬挂在大宅屋檐下彤红的灯笼,而灯笼上的“宁”字看着分外眼熟。 宅院里坐满了人,每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愉,一旁的空地上堆满贺礼,每件贺礼都是双份,说明院里正在举办的是一场婚宴,看宅院的格局,这里的主人应该极有权势。 聂牧谣茫然的穿行在宴席中,每到一处,宴席上的宾客都会起身笑迎,每个人的容貌都是那样清晰,但聂牧谣却没有丁点印象,聂牧谣偏头,这才看见正在自己身旁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她应该就是这户人家出嫁的女儿,正在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而新娘一直握着聂牧谣的手,或许自己与新娘关系很亲密,也或许自己也该是这家中的一员,只是聂牧谣什么也记不起来。 这些年来,聂牧谣无数次在梦中来到这里,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聂牧谣握紧新娘的手,对着宴席上的人大声喊叫,试图告之所有人将会发生的屠戮,但任凭聂牧谣的声音再大,却好像没有人能听见,宴席上推杯换盏的众人谁也没意识到死亡逼近的脚步。 聂牧谣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目光望向宅院的大门,那里是杀戮开始的地方,首先倒下的是门口的护卫,一支袖箭穿透护卫的咽喉。 梦魇将聂牧谣带回熟悉的经历,一阵铺天盖地的火箭从大宅外袭来,宴席上喜笑颜开的宾客瞬间死伤一片,欢快的喜乐也在那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在聂牧谣耳边的惨叫和惊呼。 十来名黑衣人出现在屋檐上,他们身上的黑衣和戾气将宅院里喜气洋洋的气氛彻底驱散,准确无误射杀着仓促应战的护院,更多黑衣人从大门涌入,最后进来的人戴着狰狞的面具,随着那人走进宅院,厚重宽大的大门也随之被紧紧关闭。 戴面具的人高抬的手重重挥下,屠杀便是从那刻开始,眼前的一切又回到聂牧谣熟悉的画面,在肆虐的火光中熊熊燃烧的宅院与惨绝人寰的杀戮中,宅院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炼狱。 那些黑衣人屠戮的方式简洁而残忍,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人,一刀割开咽喉,即便是中箭倒下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一直都在重复这个相同的动作。 血腥和尸体被烧焦的味道交织弥漫在宅院中。 聂牧谣还紧紧抓着新娘的手,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逃命,她们冲进一处房间,躲在衣橱屏住呼吸,可身体依旧在惊恐中瑟瑟发抖。 一个家仆夺路而逃时也躲了进来,黑影没入房间里,从衣橱的缝隙中聂牧谣看见那个戴面具的人跟了进来,家仆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嘴里不住哀求着那人放过自己,但等来的回应却是干净利索的一刀,家仆的血溅落进缝隙,沾染在聂牧谣的眼角,视线也变成一片血红。 新娘的惊叫暴露了两人藏身的位置,戴面具的人打开衣橱,聂牧谣从袖中抖出无常双鞭,拼尽全力保护身后的新娘,但她的双鞭在那人面前如同儿戏一般,只是猝不及防没料到聂牧谣的突袭,被聂牧谣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那人的模样很寻常,聂牧谣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但那人的眼神却透着令人胆寒的杀意,聂牧谣远不是那人的对手,最终看见新娘倒在血泊中,飘落的盖头下,新娘犹如出水芙蓉般美丽,只是从咽喉涌出的鲜血将她那绣花红袍侵染的更加殷红。 那人也在聂牧谣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等聂牧谣冲出房间时,诺大的宅院已在烈焰中付之一炬,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 宅院的主人和家眷如同牲口般被驱赶到天井,里面还有一名束发男童,家眷们瑟瑟发抖悲哭,主人跪地苦苦哀求,而刀锋轻易的割开他的脖子,喷涌的鲜血换来家眷和孩童的哀嚎。 一名家眷挡住身前的黑衣人让孩童逃跑,聂牧谣冲了过去,想要护住那孩子,从屋顶上射下的袖箭穿透孩童的后背,倒在聂牧谣的脚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绣鞋。 屠戮依旧在继续只是变的单调,幸存的人被勒令跪下,身后的黑衣人逐一割开他们的咽喉,那名黑衣人杀戮的动作麻木而娴熟,好似这个动作已经做过无数次。 直至聂牧谣再听不到哀嚎声,片刻时间,所有人全都命丧黄泉,黑衣人有条不紊检查每一具尸体,确保没有生还的活口,另一些黑衣人开始洗劫财物,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从屋中搬运出来,其他的黑衣人从各个角落点燃了宅院,这分明是一场有预谋和计划的屠杀。 聂牧谣呆滞在院中,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完全被眼前的惨况所震惊,四周是慢慢围上来的黑衣人,一双双冷酷嗜血的眼睛盯着聂牧谣,也盯着她手中抢夺的面具。 聂牧谣放弃了抵抗,就在刀锋落下的刹那,一道光华在聂牧谣眼前闪现,一个男人牵住她的手,持刀护在她身前,那是一双温暖而干净的手,让聂牧谣瞬间想起池水边烤鱼的那个男人,奇怪的是,聂牧谣能看清这里每一个人的样子,唯独无法看到这个男人的容貌。 那个男人陷入了与黑衣人的死斗,大声对聂牧谣喊叫让她立刻离开,黑衣人杀出重围,让聂牧谣逃出了宅院,等自己出去以后,那个男人再一次关闭了大门。 聂牧谣漫无目的逃跑,再一次来到那处悬崖,等她转身时发现黑衣人如影随形跟至,被她摘下面具的人刺出一剑,重重穿透聂牧谣的胸口,紧接着一掌将她打下悬崖。 梦魇每次到这里,聂牧谣就不会再感觉到惊恐和害怕,因为她知道下一次自己睁开眼时会看到那个让自己无比安心的男人。 可这一次梦魇似乎没有回到聂牧谣熟悉的过程。 聂牧谣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秦无衣,而是那个她始终看不清容貌的男人,好像但凡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总是那样井然有序和干净,亦如映入眼帘的房间,被收拾的一尘不染。 她躺在松软的床上,被单里有那个男人淡淡的味道,身上的伤势太重,聂牧谣无法动弹,见到聂牧谣醒来,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却从他言语中听出欣喜。 那人将自己轻柔的托起,身体无力的依在男人的怀中,端着他手中的是一碗汤药,每一勺总是吹到适合的温度才会送到聂牧谣嘴边,药汁苦涩难咽,在剧烈的咳嗽中,聂牧谣嘴里的药喷洒出来,那人动作极为轻缓的擦拭,仿佛对自己充满耐心和细致。 “这是什么地方?”聂牧谣问。 那人的声音和他人一样温柔:“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 “我,我是谁?” 那人有些迟疑,良久后回答:“你叫聂牧谣。” “聂牧谣……”聂牧谣重复着这个名字,感觉很陌生。 那人会细心的为自己清理伤口,并且小心翼翼上药,而且那人做的饭菜口味很特别,聂牧谣细细品味总感觉在什么地方吃过。 那人总是静静陪伴在自己身边,聂牧谣习惯握住那人的手,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心和踏实。 在聂牧谣的记忆中,照顾她并且告诉自己的名字的人应该是秦无衣,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如此信任秦无衣的原因,每一次梦魇,秦无衣都会出现,但这一次却没有,而聂牧谣很确定,那人绝对不会是秦无衣。 再次睁开眼时,那人已经不在了,聂牧谣突然变的慌乱,走下床到处寻找,大声的喊着那人,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眼前的房间在她无力的嘶喊中崩塌,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房间。 这是她在梦魇中从未来过的地方,一间很雅致的书斋,书架上整齐摆满古籍。 一缕明媚的阳光从窗户透射在木桌上,上面有张开的宣纸和碾好的墨汁,聂牧谣认出这是自己在流杯楼的香闺,再环顾四周,看见墙上挂满画作,聂牧谣逐一观望,这些画作中的场景各不相同,但每幅画中都有自己和那个看清容貌的男人。 聂牧谣走了一圈,这些画作仿佛就是自己记忆的碎片,正在提醒自己想起某件重要的事,而这件事和那个梦魇一样,也困扰了聂牧谣足足五年。 这五年来聂牧谣始终都想完成一幅画,可在画中她一直无法画出那个人的样子,明明心里想着的就是秦无衣,但每到下笔却悬而不决,感觉自己想画的那人并不是秦无衣。 聂牧谣走到书桌边,再次提起笔,这一次她好似不再茫然,细细的笔尖勾勒出山水,也勾勒出那人的眉眼,一蹴而就的画作里,聂牧谣终于画出那人的容貌。 聂牧谣拿起桌上的画,久久凝视着画卷中的人,这时,书斋的门被推开,那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一次聂牧谣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和自己画出的人一模一样。 羽生白哉! 聂牧谣从梦中惊醒,胸口的伤隐隐作痛,震惊的回想着自己在梦中看到一切,确切来说,那并不是自己的梦,而是被自己遗忘的过去。 聂牧谣惊慌失措从抽匣中拿出暗格的面具,赤足冲出房间,看见秦无衣和羽生白哉还坐在院中对饮。 聂牧谣急匆匆跑了过去:“我,我记起,记起来了!” …… 秦无衣和羽生白手中的酒杯悬在空中,两人愣了半天才回过神,相互对视一眼,看见聂牧谣一手拿着面具,另一只手紧握短匕。 两人的神色甚至比聂牧谣还要惶恐,不约而同站起身,羽生白哉怯生生问:“你想起什么了?” “以前的事,以前很多被我遗忘的事,还,还有……”聂牧谣望向羽生白哉,用充满疑惑和不解的眼神注视他,“还有你,我记起了你。” 羽生白哉一怔,手抖动一下,手中酒杯掉落在地上,神色中有欣喜同样也有愕然,这一刻他等了五年,可这五年来羽生白哉一直活在纠结的矛盾之中,他希望聂牧谣能记起自己,记起她和自己的所有点滴,但同时他又比谁都害怕聂牧谣真的记起一切的时候。 院中的声响也惊喜了顾洛雪,来到院中见三人神情惊诧的僵持,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见聂牧谣手中的面具,骤然一惊,连忙从身上拿出通缉榜文,竟然与上面所画的面具一样:“牧谣姐,你,你怎么会有这个面具?”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个面具。”聂牧谣举起面具,看着面前的羽生白哉,“我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你,但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城外峪口的溪潭,还有宁家的婚宴,你都出现过,你根本不是答应秦无衣要保护我,而是你一直都在保护我,告诉我,告诉我你还答应过我什么,告诉我到底我遗忘了什么?” 羽生白哉眼中是无尽的哀伤,嘴角不停在蠕动,刚要开口时,秦无衣的手拉住他手臂,两人再一次对视,虽然没有言语,但聂牧谣看的真切,秦无衣在阻止羽生白哉,这个举动换来聂牧谣惨然一笑。 “你也知道,你和他都知道。”聂牧谣目光落在秦无衣身上,声音充满愤恨,“你们隐瞒了我五年,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可你们并不是我,不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熬过来,你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抹去我的过去。” 羽生白哉埋下头,他不敢再去直视聂牧谣的目光,秦无衣面无表情看着聂牧谣,眼色一如既往的坚毅,而且拉住羽生白哉手臂的手更用力,似乎是在提醒羽生白哉不能开口。 聂牧谣明白秦无衣这个眼神和举动的深意,手中的短匕抵在自己咽喉处,动作和她的表情一样决绝,锋利的刀刃留下一道细细的伤痕,鲜血随之蔓延到刀身上。 顾洛雪大吃一惊,想要上前夺刀。 “不要过来!”聂牧谣退后一步,指着秦无衣和羽生白哉说道,“我不想再被那个梦魇所折磨,也不想浑浑噩噩活下去,今晚要么你们告诉我真相,要么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反正我这条命在五年前就该没有才对。” 顾洛雪急的跺脚,拉住秦无衣和羽生白哉:“牧谣姐都这样了,你们还隐瞒着干嘛?” 聂牧谣的举动让秦无衣都惊到,他知道聂牧谣绝对不是在恐吓自己,身旁的羽生白哉深吸一口气,正在掰开秦无衣的手,这个动作让秦无衣更加慌乱。 第四章 执子之手 池塘边,柳影摇曳,临风起舞,坠满翠绿叶子的柳枝一顺而下,低垂在池水中,像一叶叶扁舟在荡漾。 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生机盎然的草地,一切都是那样令人惬意舒适。 聂牧谣确信自己深陷于梦境之中,因为已经许久没有感觉到如此轻松欢愉,只是这个梦让她太过沉醉,和困扰自己多年的那个梦魇不同,在这个梦中一切都被赋予了鲜艳的色彩。 聂牧谣用陌生的眼神打量这处鸟语花香的地方,依旧充满茫然和疑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池水荡起涟漪,漂浮的鱼漂沉了下去,手中细长的竹竿在轻微晃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和自己角力,聂牧谣低头才看见握在手里的鱼竿,显然她并不擅长钓鱼,手忙脚乱提起鱼竿,引来咬饵的鱼极力挣扎。 眼看池鱼就要逃脱,一双手覆盖在聂牧谣的手上,那是一双宽厚而温暖的手,每一处指甲都修正的干净整齐,健硕的胸膛紧贴在聂牧谣的后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那是一个男人的胸膛,只是聂牧谣从未和一个男人如此的亲近,更让她诧异的是,没有丝毫让她感觉到不适,反而贪婪的偎依在那人怀中,脸颊上泛起甜蜜而羞涩的红晕。 池鱼终于被钓出水面,身后传来那人兴高采烈的欢笑声,聂牧谣的视线越过摆动身躯挣扎的池鱼,看见池塘对面独坐的秦无衣,他手里也拿着一支鱼竿。 聂牧谣愣住,自己唯一熟悉的男人只有秦无衣,而此刻他正坐在池塘的对面,那自己身后的人又是谁? 聂牧谣转过头去,和所有梦中的人一样,她始终无法看清这人的样子,让聂牧谣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并没有排斥和抗拒握住她手的这个人。 她向秦无衣招手,甚至叫着他的名字,而秦无衣无动于衷,像一尊静坐的雕像,放在他身旁的麟嘉刀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身后的男人专注着上钩的鱼,好似根本看不见秦无衣,那个男人的动作和他手一样温柔,支起柴火就在池水边烤起刚钓上来的鱼,在梦中聂牧谣居然依稀能闻到诱人食欲的香味。 落日熔金。 夕阳的余辉轻洒在池水上,聂牧谣偎依在那人的身旁,期盼时间永远凝固在那一刻,那人将一艘雕刻的木船送入水中,木船驶向远方,聂牧谣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低语。 我会带你走。 聂牧谣望着那艘木船,脸上洋溢着甜蜜的憧憬。 静谧的春夜里,池水倒影出夜空中的繁星,聂牧谣和那人久久坐在池水边,聂牧谣不敢动,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却还是生怕自己一个动作会让梦境和身旁的那人消失。 如果可以,聂牧谣宁愿在这场梦中与那人偎依到海枯石烂。 突然。 聂牧谣像是想到什么,猛然从那人怀中直起身,惊慌失措张望四周,然后极力推着那人离开。 快走!快走! 聂牧谣嘴里一直重复这两个字,像是在躲避什么,那却又记不起来,那人拉着聂牧谣的手想要一起离开,聂牧谣的目光陷落在篝火中,眼前的一切像一幅春意盎然的画卷,在赤红的火焰中画卷被点燃,窜动的火苗开始吞噬所有一切,片刻间,画卷犹如聂牧谣支离破碎的记忆被焚烧的千疮百孔。 细小的火苗汇聚成烈焰,聂牧谣下意识伸手去遮挡,视线被手背所阻挡,和煦的阳光和轻柔的春风,以及池水对岸的秦无衣还有那个正在烤鱼的男人都相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萦绕在耳边的喜乐,等聂牧谣慢慢放下手,发现自己再一次回到那个冗长的梦魇之中。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每次来到这里能看见的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而现在聂牧谣见到另一番景象,在风中飘舞的各色彩绸,映衬着悬挂在大宅屋檐下彤红的灯笼,而灯笼上的“宁”字看着分外眼熟。 宅院里坐满了人,每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愉,一旁的空地上堆满贺礼,每件贺礼都是双份,说明院里正在举办的是一场婚宴,看宅院的格局,这里的主人应该极有权势。 聂牧谣茫然的穿行在宴席中,每到一处,宴席上的宾客都会起身笑迎,每个人的容貌都是那样清晰,但聂牧谣却没有丁点印象,聂牧谣偏头,这才看见正在自己身旁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她应该就是这户人家出嫁的女儿,正在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而新娘一直握着聂牧谣的手,或许自己与新娘关系很亲密,也或许自己也该是这家中的一员,只是聂牧谣什么也记不起来。 这些年来,聂牧谣无数次在梦中来到这里,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聂牧谣握紧新娘的手,对着宴席上的人大声喊叫,试图告之所有人将会发生的屠戮,但任凭聂牧谣的声音再大,却好像没有人能听见,宴席上推杯换盏的众人谁也没意识到死亡逼近的脚步。 聂牧谣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目光望向宅院的大门,那里是杀戮开始的地方,首先倒下的是门口的护卫,一支袖箭穿透护卫的咽喉。 梦魇将聂牧谣带回熟悉的经历,一阵铺天盖地的火箭从大宅外袭来,宴席上喜笑颜开的宾客瞬间死伤一片,欢快的喜乐也在那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在聂牧谣耳边的惨叫和惊呼。 十来名黑衣人出现在屋檐上,他们身上的黑衣和戾气将宅院里喜气洋洋的气氛彻底驱散,准确无误射杀着仓促应战的护院,更多黑衣人从大门涌入,最后进来的人戴着狰狞的面具,随着那人走进宅院,厚重宽大的大门也随之被紧紧关闭。 戴面具的人高抬的手重重挥下,屠杀便是从那刻开始,眼前的一切又回到聂牧谣熟悉的画面,在肆虐的火光中熊熊燃烧的宅院与惨绝人寰的杀戮中,宅院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炼狱。 那些黑衣人屠戮的方式简洁而残忍,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人,一刀割开咽喉,即便是中箭倒下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一直都在重复这个相同的动作。 血腥和尸体被烧焦的味道交织弥漫在宅院中。 聂牧谣还紧紧抓着新娘的手,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逃命,她们冲进一处房间,躲在衣橱屏住呼吸,可身体依旧在惊恐中瑟瑟发抖。 一个家仆夺路而逃时也躲了进来,黑影没入房间里,从衣橱的缝隙中聂牧谣看见那个戴面具的人跟了进来,家仆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嘴里不住哀求着那人放过自己,但等来的回应却是干净利索的一刀,家仆的血溅落进缝隙,沾染在聂牧谣的眼角,视线也变成一片血红。 新娘的惊叫暴露了两人藏身的位置,戴面具的人打开衣橱,聂牧谣从袖中抖出无常双鞭,拼尽全力保护身后的新娘,但她的双鞭在那人面前如同儿戏一般,只是猝不及防没料到聂牧谣的突袭,被聂牧谣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那人的模样很寻常,聂牧谣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但那人的眼神却透着令人胆寒的杀意,聂牧谣远不是那人的对手,最终看见新娘倒在血泊中,飘落的盖头下,新娘犹如出水芙蓉般美丽,只是从咽喉涌出的鲜血将她那绣花红袍侵染的更加殷红。 那人也在聂牧谣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等聂牧谣冲出房间时,诺大的宅院已在烈焰中付之一炬,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 宅院的主人和家眷如同牲口般被驱赶到天井,里面还有一名束发男童,家眷们瑟瑟发抖悲哭,主人跪地苦苦哀求,而刀锋轻易的割开他的脖子,喷涌的鲜血换来家眷和孩童的哀嚎。 一名家眷挡住身前的黑衣人让孩童逃跑,聂牧谣冲了过去,想要护住那孩子,从屋顶上射下的袖箭穿透孩童的后背,倒在聂牧谣的脚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绣鞋。 屠戮依旧在继续只是变的单调,幸存的人被勒令跪下,身后的黑衣人逐一割开他们的咽喉,那名黑衣人杀戮的动作麻木而娴熟,好似这个动作已经做过无数次。 直至聂牧谣再听不到哀嚎声,片刻时间,所有人全都命丧黄泉,黑衣人有条不紊检查每一具尸体,确保没有生还的活口,另一些黑衣人开始洗劫财物,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从屋中搬运出来,其他的黑衣人从各个角落点燃了宅院,这分明是一场有预谋和计划的屠杀。 聂牧谣呆滞在院中,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完全被眼前的惨况所震惊,四周是慢慢围上来的黑衣人,一双双冷酷嗜血的眼睛盯着聂牧谣,也盯着她手中抢夺的面具。 聂牧谣放弃了抵抗,就在刀锋落下的刹那,一道光华在聂牧谣眼前闪现,一个男人牵住她的手,持刀护在她身前,那是一双温暖而干净的手,让聂牧谣瞬间想起池水边烤鱼的那个男人,奇怪的是,聂牧谣能看清这里每一个人的样子,唯独无法看到这个男人的容貌。 那个男人陷入了与黑衣人的死斗,大声对聂牧谣喊叫让她立刻离开,黑衣人杀出重围,让聂牧谣逃出了宅院,等自己出去以后,那个男人再一次关闭了大门。 聂牧谣漫无目的逃跑,再一次来到那处悬崖,等她转身时发现黑衣人如影随形跟至,被她摘下面具的人刺出一剑,重重穿透聂牧谣的胸口,紧接着一掌将她打下悬崖。 梦魇每次到这里,聂牧谣就不会再感觉到惊恐和害怕,因为她知道下一次自己睁开眼时会看到那个让自己无比安心的男人。 可这一次梦魇似乎没有回到聂牧谣熟悉的过程。 聂牧谣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秦无衣,而是那个她始终看不清容貌的男人,好像但凡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总是那样井然有序和干净,亦如映入眼帘的房间,被收拾的一尘不染。 她躺在松软的床上,被单里有那个男人淡淡的味道,身上的伤势太重,聂牧谣无法动弹,见到聂牧谣醒来,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却从他言语中听出欣喜。 那人将自己轻柔的托起,身体无力的依在男人的怀中,端着他手中的是一碗汤药,每一勺总是吹到适合的温度才会送到聂牧谣嘴边,药汁苦涩难咽,在剧烈的咳嗽中,聂牧谣嘴里的药喷洒出来,那人动作极为轻缓的擦拭,仿佛对自己充满耐心和细致。 “这是什么地方?”聂牧谣问。 那人的声音和他人一样温柔:“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 “我,我是谁?” 那人有些迟疑,良久后回答:“你叫聂牧谣。” “聂牧谣……”聂牧谣重复着这个名字,感觉很陌生。 那人会细心的为自己清理伤口,并且小心翼翼上药,而且那人做的饭菜口味很特别,聂牧谣细细品味总感觉在什么地方吃过。 那人总是静静陪伴在自己身边,聂牧谣习惯握住那人的手,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心和踏实。 在聂牧谣的记忆中,照顾她并且告诉自己的名字的人应该是秦无衣,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如此信任秦无衣的原因,每一次梦魇,秦无衣都会出现,但这一次却没有,而聂牧谣很确定,那人绝对不会是秦无衣。 再次睁开眼时,那人已经不在了,聂牧谣突然变的慌乱,走下床到处寻找,大声的喊着那人,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眼前的房间在她无力的嘶喊中崩塌,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房间。 这是她在梦魇中从未来过的地方,一间很雅致的书斋,书架上整齐摆满古籍。 一缕明媚的阳光从窗户透射在木桌上,上面有张开的宣纸和碾好的墨汁,聂牧谣认出这是自己在流杯楼的香闺,再环顾四周,看见墙上挂满画作,聂牧谣逐一观望,这些画作中的场景各不相同,但每幅画中都有自己和那个看清容貌的男人。 聂牧谣走了一圈,这些画作仿佛就是自己记忆的碎片,正在提醒自己想起某件重要的事,而这件事和那个梦魇一样,也困扰了聂牧谣足足五年。 这五年来聂牧谣始终都想完成一幅画,可在画中她一直无法画出那个人的样子,明明心里想着的就是秦无衣,但每到下笔却悬而不决,感觉自己想画的那人并不是秦无衣。 聂牧谣走到书桌边,再次提起笔,这一次她好似不再茫然,细细的笔尖勾勒出山水,也勾勒出那人的眉眼,一蹴而就的画作里,聂牧谣终于画出那人的容貌。 聂牧谣拿起桌上的画,久久凝视着画卷中的人,这时,书斋的门被推开,那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一次聂牧谣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和自己画出的人一模一样。 羽生白哉! 聂牧谣从梦中惊醒,胸口的伤隐隐作痛,震惊的回想着自己在梦中看到一切,确切来说,那并不是自己的梦,而是被自己遗忘的过去。 聂牧谣惊慌失措从抽匣中拿出暗格的面具,赤足冲出房间,看见秦无衣和羽生白哉还坐在院中对饮。 聂牧谣急匆匆跑了过去:“我,我记起,记起来了!” …… 秦无衣和羽生白手中的酒杯悬在空中,两人愣了半天才回过神,相互对视一眼,看见聂牧谣一手拿着面具,另一只手紧握短匕。 两人的神色甚至比聂牧谣还要惶恐,不约而同站起身,羽生白哉怯生生问:“你想起什么了?” “以前的事,以前很多被我遗忘的事,还,还有……”聂牧谣望向羽生白哉,用充满疑惑和不解的眼神注视他,“还有你,我记起了你。” 羽生白哉一怔,手抖动一下,手中酒杯掉落在地上,神色中有欣喜同样也有愕然,这一刻他等了五年,可这五年来羽生白哉一直活在纠结的矛盾之中,他希望聂牧谣能记起自己,记起她和自己的所有点滴,但同时他又比谁都害怕聂牧谣真的记起一切的时候。 院中的声响也惊喜了顾洛雪,来到院中见三人神情惊诧的僵持,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见聂牧谣手中的面具,骤然一惊,连忙从身上拿出通缉榜文,竟然与上面所画的面具一样:“牧谣姐,你,你怎么会有这个面具?”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个面具。”聂牧谣举起面具,看着面前的羽生白哉,“我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你,但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城外峪口的溪潭,还有宁家的婚宴,你都出现过,你根本不是答应秦无衣要保护我,而是你一直都在保护我,告诉我,告诉我你还答应过我什么,告诉我到底我遗忘了什么?” 羽生白哉眼中是无尽的哀伤,嘴角不停在蠕动,刚要开口时,秦无衣的手拉住他手臂,两人再一次对视,虽然没有言语,但聂牧谣看的真切,秦无衣在阻止羽生白哉,这个举动换来聂牧谣惨然一笑。 “你也知道,你和他都知道。”聂牧谣目光落在秦无衣身上,声音充满愤恨,“你们隐瞒了我五年,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可你们并不是我,不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熬过来,你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抹去我的过去。” 羽生白哉埋下头,他不敢再去直视聂牧谣的目光,秦无衣面无表情看着聂牧谣,眼色一如既往的坚毅,而且拉住羽生白哉手臂的手更用力,似乎是在提醒羽生白哉不能开口。 聂牧谣明白秦无衣这个眼神和举动的深意,手中的短匕抵在自己咽喉处,动作和她的表情一样决绝,锋利的刀刃留下一道细细的伤痕,鲜血随之蔓延到刀身上。 顾洛雪大吃一惊,想要上前夺刀。 “不要过来!”聂牧谣退后一步,指着秦无衣和羽生白哉说道,“我不想再被那个梦魇所折磨,也不想浑浑噩噩活下去,今晚要么你们告诉我真相,要么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反正我这条命在五年前就该没有才对。” 顾洛雪急的跺脚,拉住秦无衣和羽生白哉:“牧谣姐都这样了,你们还隐瞒着干嘛?” 聂牧谣的举动让秦无衣都惊到,他知道聂牧谣绝对不是在恐吓自己,身旁的羽生白哉深吸一口气,正在掰开秦无衣的手,这个动作让秦无衣更加慌乱。 “你想清楚,你告诉她意味着什么。”秦无衣的声音里透着苦苦哀求。 “我想清楚了。”羽生白哉点头,神色黯然说道,“她说的对,我们不能一直隐瞒下去,她的过去,她有资格去知晓,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想法让她继续痛苦下去,这是一个错误,错了五年的错误,现在是时候去纠正了。” “她没做好准备!”秦无衣全然不顾忌聂牧谣能听见,手愈发用力拉住羽生白哉,“而且我也不认为她能做好准备,你凭什么相信她能承受真相?” “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不说她真的会动手,还有比让她死更坏的结果吗?”羽生白哉反问。 秦无衣知道羽生白哉心意已决,手无力的垂下闭目长叹一声。 羽生白哉慢慢走到聂牧谣身前,脱下皮裘披在她单薄的身上,丝毫没有去夺刀的打算,久久凝视着聂牧谣,细腻的目光充满了温柔和深情:“你真相知道?” 聂牧谣点头:“我其实并不在乎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以为自己会妖毒发作而死,只是想在临死前知道过去的一切,所以才喝下薛修缘的药,是你们拼了命救回我,可我现在已经记起很多事,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视而不见,告诉我,告诉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羽生白哉回头又看了秦无衣一眼,沉默了良久缓缓直视聂牧谣充满期盼的目光:“你,你忘了很多事,忘了我为你洗床被,忘了我给你做可口的菜肴,忘了自己说过,要随我回东瀛看樱花,还,还忘了答应过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第五章 真相?真相! 羽生白哉的声音让聂牧谣瞬间想起梦中自己偎依的那个人,脑海中零散的记忆碎片在重新整合拼凑,她在不断闪回的记忆中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在溪潭边相偎相依想要与之天长地久的那人正是羽生白哉。 聂牧谣踉跄向后退了半步,能让自己托付终身并许下誓言,她和羽生白哉之间一定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可自己现在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画卷从聂牧谣怀中掉落,徐徐展开的画卷中,聂牧谣终于完成了五年来她始终难以下笔的那名剑客,顾洛雪第一次见到聂牧谣时,在流杯楼的香闺见过这幅画,起初以为聂牧谣所画之人是秦无衣,直到后来秦无衣才告诉她,聂牧谣早已心有所属,但顾洛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羽生白哉。 聂牧谣无法去直视羽生白哉炽热的视线:“我,我们是怎么相识的?” “和我认识他在同一个地方。”羽生白哉指着身后的秦无衣。 “城外峪口的溪潭?” “是的?” “我为什么会去哪里?” 羽生白哉忽然苦笑一声:“你虽然遗忘了过往很多事,但有一件你和以前是一样的。” “什么?”聂牧谣追问。 羽生白哉揉了揉额头:“你似乎对钱一直都有很深的执念。” “我,我去峪口的溪潭是为了钱?”聂牧谣一脸茫然。 羽生白哉笑的很无奈:“确切来说,你是去向我追债的。” 顾洛雪越听越好奇,来回看看两人:“你之前就欠牧谣姐钱?” “那时我刚来长安不久,从国子监出来准备返家时天色已晚,又逢瓢泼大雨,在街坊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溅了一身泥,我见路上行人众多担心马车会伤及路人,便一把勒紧缰绳拉停了马车,原本是想找车上的人理论,结果……”羽生白哉伸手捂住聂牧谣持刀的手,慢慢从颈脖处移开,“结果反被车上的人讹钱。” “讹钱?”顾洛雪坐到石凳上,撑着下巴饶有兴致问,“怎么讹你的?” “车上的人刁蛮任性,说牵车的马匹是塞外宝驹,被我硬生生拉停会伤了马,加上马车骤停险些撞伤额头,七七八八算下来,扣除陪我衣衫的钱,我倒欠了那人百贯钱。” “这不是无理取闹嘛,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顾洛雪一愣,目光移到聂牧谣身上,突然也笑了出来,“这人该不会就是牧谣姐吧。” “初来长安,我哪儿赔得起这么大一笔钱。”羽生白哉的目光和他声音一样温柔,“你不依不饶,非让我写下欠据,还威胁我,如若不还就别想再进国子监。” 聂牧谣感觉羽生白哉说的并不是自己:“我,我以前这么蛮横吗?” 羽生白哉还在苦笑:“强词夺理,胡搅蛮缠,恣意妄为等等,这些词来形容以前的你一点都不为过,虽然你现在也很任性,不过比以前要好太多。” “你赔了吗?”顾洛雪更关心这个问题。 “赔不起啊。”羽生白哉从聂牧谣手中拿过短匕,“从那以后,你要么是堵在我家门口,要么就是跟着我去国子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躲到城外峪口的溪潭看书,结果还是被你找到,然后我无缘无故落下欠钱不还的口实。” 顾洛雪感觉这段往事挺有意思,不知道羽生白哉和秦无衣干嘛要隐瞒这么久:“这么说起来,牧谣姐和以前也没变多少。” 聂牧谣:“后来呢?” 羽生白哉继续讲述,对于他来说,和聂牧谣的相识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溪潭他根本无法静心看书,聂牧谣总会在一旁奚落他才疏学浅,而让羽生白哉无言以对的却是,聂牧谣虽然刁蛮,但却饱读诗书,才学渊博,这让羽生白哉都没想到,如此任性乖张的女子竟有这般才情,自己与之相比捉襟见肘。 聂牧谣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指点一二,虽是寥寥数语却让羽生白哉受益匪浅,就连唐语也是那时跟着聂牧谣学会的,当然,聂牧谣从不会做没有收效的事,她告诉羽生白哉,中原尊师重道,既然为羽生白哉授业解惑,就算是羽生白哉的师傅,只不过这个师傅聂牧谣不会白当,授业的费用算到他的欠款中,就这样羽生白哉欠聂牧谣的钱越来越多。 聂牧谣看见羽生白哉佩戴的双刀,研学九经之余,会让羽生白哉与之切磋,羽生白哉没想到聂牧谣竟然文武双全,一手无常鞭舞的刚柔相济另羽生白哉对其刮目相观。 在武学上聂牧谣占不到上风,便拉着羽生白哉传授武学技艺,或许是被聂牧谣纠缠太久,羽生白哉也学会聂牧谣的精明,传授武学一样也要收聂牧谣钱财,以此来抵消自己的欠款,只是他远没聂牧谣市侩,不管怎么算都占不了聂牧谣的便宜。 两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在一起两年,从相识到相知,两人对彼此都产生了别样的情感,城外峪口的溪潭也成为两人幽会的地方,从起初的抗拒到后来的期盼,羽生白哉总是会做好聂牧谣喜欢的异邦菜肴等她前来。 她会给聂牧谣讲述自己故国的风土人情,那是令聂牧谣极其向往的地方,羽生白哉答应会带她一同东渡归国,而聂牧谣也芳心暗许,想与羽生白哉携手白头,但聂牧谣从未对羽生白哉提及过自己的身世和来历。 直到一次两人在溪潭边见面,聂牧谣告之羽生白哉,自己将要离京返家,此去一别会有数月,希望羽生白哉能等她回来,羽生白哉恋恋不舍两人偎依坐到天明。 聂牧谣离京后,羽生白哉魂不守舍,每日都会来溪潭等聂牧谣归来,而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秦无衣,羽生白哉感觉这处溪潭很特别,他在同一个地方收获了此生挚爱和可托生死的朋友。 又过去了一年,羽生白哉受大使章英纵委派出行,前往太原为章英纵的一位挚友送去贺礼,羽生白哉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太原宁家再次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聂牧谣。 “太原宁家?!”顾洛雪突然站起身,神色惊诧说道:“五年前太原宁家长女出阁,大摆筵席宴请宾客,结果当天宁家遭逢灭门惨祸,宁家上上下下以及宾客无一幸免,宁家大宅也被付之一炬,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至今凶犯依旧逍遥法外。” “那不是梦,那不是梦,我就知道那场浩劫我亲身经历过。”聂牧谣越说越激动,急不可耐追问,“当年宁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家灭门惨祸的起始原委我也不清楚,等我赶到时,一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正在屠杀,我在人群之中认出了你,看见你肩头有伤,半边身子全是血,手中还拿着一副面具。” “我记得当时我和新娘在一起,我和她躲进衣橱,被戴这个面具的人找到,交手中我摘下了那人的面具,但我远不是那人对手,被他手中兵器伤到肩膀。”聂牧谣说。 “这是烛阴的面具。”顾洛雪指着面具说道,“牧谣姐可还记得上次我向你打听的那个人?” “记得。”聂牧谣点点头。 “太原宁氏也是身份显赫的门阀士族,这群黑衣人的头领便是带这幅面具的人,在太原宁氏被灭门之前,还有很多门阀同样也是满门死于烛阴之手。”顾洛雪神色冷峻说道,“可见宁家惨祸与之前的其他门阀被灭杀都是同一群所为。” 羽生白哉也点头说道:“我与那些黑衣人有过交手,从他们攻防和身手来看,绝非普通打家劫舍的贼匪,如若只是为了劫财,不至于满门灭杀,而且那些黑衣人不留活口,真正的目标并非钱财而是宁家宗亲。” 聂牧谣:“为什么我会在宁家?” 羽生白哉一时语塞,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之前说牧谣姐为了向你讨债,寸步不离跟着你去了国子监?”顾洛雪在一旁问。 “是的。”羽生白哉点头。 “太原宁氏是名门势族,高祖起兵反隋时曾得到宁氏一族大力支持,开唐立国后,宁氏更是得到唐廷重用,宁家族长宁奉彦官拜国子祭酒,威望甚高,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顾洛雪看向聂牧谣惊讶说道,“牧谣姐能随意出入国子监,难不成,你,你也是宁家的人?!” “我,我是宁家的人?”聂牧谣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与白哉大哥是调露二年相识,而这个时间正是宁奉彦在京城任职国子监祭酒,国子监岂非寻常人能出入,牧谣姐能畅通无阻,除非身份非同一般,两年后,宁奉彦调任出京,任雷州中都督,而牧谣姐刚巧也是这个时间离京。”顾洛雪一边细想一边说道,“上次我听出牧谣姐有雷州口音,怕是与此事有关,种种迹象都表面你和宁家有关联。” 聂牧谣大吃一惊,望向羽生白哉:“我,我真是宁家的人?” 羽生白哉叹息一声,依旧默不作声。 聂牧谣拉住顾洛雪的手:“你先前不是说,宁家满门被灭,无一生还,我若是宁家的人,怎会活到现在?” “官府后来查验尸身,宁家满门无一幸免,但唯独没找到宁奉彦幼女的尸骸,也就是说,宁家幼女可能躲过了那次浩劫,但至今此人下落不明。”顾洛雪说。 “宁承彦膝下三子二女,你与长女宁雅琴姐妹情深,她大喜之日你送她出阁,黑衣人屠戮宁家当日,幸亏你自幼习武才得以保全,等我赶来救下了你。”羽生白哉终于开口,神色黯然说道,“洛雪说的没错,你,你是宁家唯一幸存的遗孤。” 聂牧谣对于这个结果完全没有准备,再向后退出半步:“我,我原来姓宁……”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能让你一时能接受的真相,我和无衣隐瞒这么久,就是不愿你再回想起那场浩劫。” 聂牧谣缓缓抬手,看着手中烛阴的面具,目光如刀愤恨不已,一把将面具捏碎:“有生之年,不手刃仇人,我誓不为人!” 破碎的面具割伤聂牧谣的手,看着滴落的鲜血,羽生白哉心疼不已。 “何必呢。”羽生白哉紧紧按住她手心的伤口,“我与那些黑衣人交过手,白哉一生对手不计其数,能让我心有余悸的只有那群黑衣人,扪心自问若是缠斗下去,白哉也不敢说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你更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你如若执意要复仇无疑是送死。” “宁家上下百余口人命,此仇不共戴天!”聂牧谣浑身颤抖。 “我救你并非是想看见你去复仇,你坠崖重伤导致失去记忆,我给了你一个新的名字,也是为了让你遗忘这段血仇,那群黑衣人见过我,为了不牵连到你,在你伤势好转后我托负无衣照料你。”羽生白哉目光充满柔情,“我离你越远,你便越安全。” 顾洛雪并不认同羽生白哉所说:“这群凶犯恶贯满盈,总不能因为他们凶悍就置之不理,若不将其缉拿归案,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于他们之手。” “你一番心意我懂,可我身负血海深仇,又是宁家唯一遗孤,我若不手刃仇人,谁还能未宁家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 “黑衣人不留活口,所犯之案皆是满门屠尽,如若知道你是宁家遗孤,势必会倾巢而出将你斩草除根,这些年我托付无衣照料你,也是为了让他护你周全,而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提防黑衣人找到你,可奇怪的是,这群黑衣人像是人间蒸发一般突然销声敛迹。”羽生白哉苦口婆心说道,“你即便执意要寻仇,可你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难道你打算余生全都耗费在无休止的复仇当中?” “就是搜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将这群仇人找出来。”聂牧谣声音低沉。 “让你找到他们又能怎样?”一直没有说话的秦无衣,冷冷注视聂牧谣说道,“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认为自己能敌过那些人?他冒死救你,不惜和我瞒你五年之久,为的就是让你活下去,如今你想去送死,早知今日,当初他又何必舍生忘死救你一命?” 顾洛雪据理力争:“秦大哥此言差矣……” “住口!” 秦无衣骤然大怒,顾洛雪从未见过秦无衣对自己如此凶狠,吓了一跳不敢出声。 “别以为只有你才正义凛然,这个世上并非只有对错和黑白,你想惩恶除奸没人拦着你,但之前你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豪情壮举而是愚不可及的送命,你要记住,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事你都能做到,即便你有心匡扶正义,也该先搞明白,何谓对错,何谓是非!” 秦无衣呵斥完顾洛雪后,阴沉的目光移到聂牧谣身上。 “你在流杯楼打探各路消息,你早就知道有烛阴这个人,虽说你不知此人来历和身份,但此人做过什么难道你心里没数? 廖岳奇是身经百战的武将,身边有训练有素的精锐兵甲千余人,可结果呢?烛阴率七人便将这千余人屠戮殆尽,你摘下了烛阴的面具,也就是说你是唯一见过烛阴长相的人,如若让此人知道你还活着,别等你去复仇,烛阴也会不惜一切杀掉你。 用用你脑子好好想想,烛阴麾下的黑衣人所杀的全都是门阀势族,你聪慧过人,难道就看不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些人所作所为绝非是打家劫舍,背后还有其他势力在角力,这根本不是凭你一己之力能对抗的。” 秦无衣说完,或许是发现自己太过严厉,叹口气幽幽说道。 “我与白哉瞒你五年,是想你就此彻底忘掉过去,这些年我和白哉习惯了聂牧谣这个名字,也习惯了现在的你,如若你执意要复仇,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你,但你欠白哉和我一条命,你打算如何偿还呢? 你是有恩必报的人,白哉没打算让你报恩,他告诉你真相是不希望看见你继续受煎熬,如今你知道了一切,可你心里记住的只有仇恨,你却忘了这段遗失记忆中最美好的事。 你和白哉的山盟海誓,你们之间的缠绵悱恻,难道这些不值得你去留恋吗?你不亏欠我什么,但你亏欠白哉太多。” 聂牧谣听闻后为之动容,目光中的愤恨变成歉意,抬头对羽生白哉说道:“对不起,我现在还无法彻底想起过去发生的一切,你告诉我那些关于我们的事,我没有办法记起。” “没关系。”羽生白哉淡淡一笑,“你能不能记起并不重要,我愿意与你在经历一次,就像起初我们认识那样,事实上也没有太多的改变,现在我不也欠你太多的钱,而且也给你写了欠据。” 聂牧谣会心一笑,难怪自己见到羽生白哉时会有莫名的熟悉感,原来这个男人在很早之前就陪在自己身边。 羽生白哉:“别太着急,你早晚会记起来的,雪夜寒凉别冻坏了身子,你先和洛雪回房休息,你若想知道我们之间的事,等你情绪平复下来,我再一一告诉你。” 聂牧谣点头与顾洛雪各自回房,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浮现在羽生白哉嘴角的笑意慢慢凝固。 秦无衣重新坐回到石凳上,斟了一杯酒,意味深长说道:“朋友之交贵在坦诚,在聂牧谣和顾洛雪还有你面前,我算不上是君子之交,因为我的坦诚总是充斥着谎言,即便是善意的谎言,但我没想到,原来你也会说谎。” “没有谁愿意欺骗朋友,只不过你看的比谁都通透,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更让人难以接受,她没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我也没打算告诉她真相。”羽生白哉从秦无衣手中拿过酒杯,抬手一口而尽,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在真相和欺骗之间,如果非要我选,我宁可她噩噩浑浑一生,也远比她记起曾经的一切要好。” 羽生白哉说完,目光落在石桌上最后一碗药汁,薛修缘不愧是神医,几副汤药竟真让聂牧谣记起太多过往,只要再喝下这碗药,聂牧谣便能彻彻底底记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羽生白哉端起药汁,毫不迟疑倒在一旁的花圃中。 第六章 梨花酒 羽生白哉陪着聂牧谣去了城外峪口的溪潭,不知是她习惯还是昨夜羽生白哉那番话让她选择继续用聂牧谣这个名字,虽然她还是无法记起以前的事,不过聂牧谣打算在与羽生白哉的相处中找回属于二人的过往。 顾洛雪一大早就接到消息,让她立即赶回大理寺。 曲江的宅院里就只剩下秦无衣一人,婢女送来食物引不起秦无衣丝毫食欲,温了一壶酒,心事重重思索着严鄂提及的那个姓冠的将领,重新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始终找不到吻合这些条件的人。 过了晌午,还未见有人回来,秦无衣斟酒发现酒壶已空,意犹未尽起身出了门。 秦无衣在两种情况下极少有人能企及。 麟嘉刀出鞘和酒瘾上头。 所以秦无衣总是能找到令自己心满意足的美酒,坊内横街的这家酒肆店面不大,随风所扬的酒旗为店主招揽不少酒客,秦无衣在二楼选了一处临窗的位置沽了一壶梨花春。 酒娘送来一壶黄泥封裹的酒坛,刚揭开酒盖,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满溢酒肆惹来邻桌酒客纷纷侧目,冬酿春熟的美酒,有梨花淡香的余味,夹杂着春酒的甘美让人心旷神怡。 秦无衣斟了一杯酒,酒色淡然如水与所用白瓷杯相得益彰,仿佛万顷含烟带雨梨花都溶于这杯酒中,浅品一口入喉净爽,甘而不哕,令人回味无穷。 秦无衣端起酒杯眺望窗外,难得大雪初晴,冬日的阳光在午后变的犹如趴在坊街边的黄狗般慵懒,街上是拥挤的行人和异国的商贩,孩童嬉戏声和街边商铺吆喝声,让这座被严冬肆虐数月的古城焕发了生机。 街对面是一排草市,自然比不得东西两市繁盛,但因为最近东西两市闭市,加之草市货物物美价廉,一时间竞相前来买卖的商客将街道拥挤的水泄不通。 街尾的珠宝首饰店生意最好,看穿着打扮,店主应该是西域蕃客,所打造的首饰非但精美而且充满异域风情,深得城中仕女钟爱,询价购买声此起彼伏,店主笑的嘴都合不拢。 一旁的胭脂花粉铺和绸缎衣帽肆同样人头攒动,侠萃郎君热衷车马行、鞍辔店,文人则去坟典书肆,剩下的寻常百姓多是在采购果菜米麦,秦无衣从街尾望到街头,长长的横街热闹非凡。 一杯梨花酒入喉,秦无衣视线停留在斜对面那间汤面店里,店主也不吆喝叫卖,火炉上熬制的面汤便能引来往来商客驻足品尝。 七八张桌椅的小店坐满食客,来回张罗忙碌的妇人笑脸迎人,动作麻利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面,背上还背着一名熟睡的婴孩。 做面的汉子沉默寡言,揉面的手臂在衣衫中透出孔武有力的轮廓,揉好的面平平端在他手中,操起一把弧形削刀,对着汤锅,一刀赶一刀,削出的面叶,中厚边薄棱锋分明形似柳叶,一叶接一叶,恰似流星赶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白线,面叶落入汤锅,汤滚面翻,又像银鱼戏水煞是好看。 再配上熬制的羊肉汤和臊子,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不由勾起秦无衣的食欲。 一壶梨花酒,秦无衣独酌到天晚,横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草市的商贩在忙碌一天后开始打烊,喧闹繁华的草市归于沉寂。 秦无衣走出酒肆,来到街对面那家汤面馆,刚落座就看见妇人满脸歉意笑着赔不是:“店里备的面都卖光了,惠客还请明日再来。” 秦无衣淡笑,将几枚铜钱推到妇人面前,连同铜钱一同拿出来的还有麟嘉刀:“我在对面酒肆就闻到你家汤面浓香,既无面食讨碗汤汁也好。” “惠客见外了,一碗面汤怎能收您的钱,稍等片刻我为您盛一碗。” “有劳。” “汤面需要重新揉面。”炉灶旁的汉子没有看这边,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说道,“若是不赶时间,得等上一会。” 秦无衣同样也没看那汉子:“不急。” 汉子也不再多言,取了面和水打成面穗,再揉成面团,然后用湿布蒙住,饧三刻钟再搓揉,和寻常面店不同,汉子揉面是用拳头,一拳接一拳击打在面团上,力道很大,案板发出吱呀声,好像随时都会碎裂。 秦无衣取出剩下的半壶梨花酒,斟了一杯看向妇人:“听你口音不像是京城人。” 妇人一边打扫店铺一边和颜悦色回答道:“北都人。” “龙兴之地,是个好地方。”秦无衣笑着点点头,继续闲聊,“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有些年了。”妇人轻拍后背睡醒的婴孩,想了想一脸惆怅答道,“与我家郎君成婚不久便来了京城,之前在北都也是开面馆,不过生意远没京城好,这些年攒了些钱还在京城置办了房,惠客这么一说,还挺想北都的。” “多大了?”秦无衣指着妇人后背的婴孩。 “刚满周岁。”妇人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意,或许是见秦无衣健谈面善,妇人追问了一句,“听惠客口音也不是京城人,来长安是经商还是访友?” “访友。” “寻到了吗?” 秦无衣饮下杯中酒:“寻到了。” 婴孩估计是饿了,一直哭闹不停,汉子坐在炉火边添柴火,声音平缓对妇人道:“你先回去奶娃,店留给我收拾。” 妇人点头,抱着孩子掩门出去,面店里只剩下汉子和秦无衣,两人也无言语,一人独饮,另一人专心致志削面下锅。 半壶梨花酒饮尽,汉子的刀削面也端了上来,秦无衣尝了一口,面叶外滑内筋,软而不粘,越嚼越香,再配上羊肉浓汤令人欲罢不能。 秦无衣眼里只有面前这碗汤面,没抬头看旁边的汉子,那人走到店门处,有条不紊镶好店门,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好像任何事或人都难引起他的兴趣。 汉子回到店内,脱下满是油渍的围裙,目光落在桌上那把麟嘉刀上,波澜不惊的眼神中泛起一丝敬畏,身子刚要曲下,就被秦无衣一把托住。 “这里只有一个食客和一个店主。”秦无衣津津有味吃着汤面。 “我在鹰旗下起过誓,以麟嘉刀为凭,忠你号令,至死不悔。”汉子拉开衣衫,裸露的胸膛上是一处鹰头刺青。 秦无衣放下手中筷子,面泛愧色不敢去看那处刺青:“五年前我就封麟嘉刀,你无须再对我效忠。” “我藏匿长安并非为了苟且偷生,生是鹰士,死是鹰魂,有诏必尊。”汉子反手操起削面的弧形刀,他握刀的姿势不像削面的店主,能削出厚薄均匀面叶的人,想必也能轻而易举削下人头,汉子掷地有声说道,“下令吧。” “五年前我就知道你没死,也知道你在这里开了面店,我没来找过你,是感觉现在这样的日子或许更适合你。” 汉子愕然的眼神中有几分失望:“你,你不是来诏我回去?” “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范阳一役,我命你率人留守断后,留守的人中可有一名以九剑为兵器的人?” 汉子不假思索答道:“有,此人身负剑匣,匣中有利剑九把,范阳一役,是他独自拒敌断后。” “此人叫什么?”秦无衣想到了猴六。 “苏十安。” 秦无衣叹息一声,又问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名册上的人你都烂熟于心,再帮我想想,庆州城屠夫,手持两把开天斧……” “臧行之。”汉子没等秦无衣说完便脱口而出。 “苏十安,臧行之。”秦无衣在嘴里念出两人名字,沉默了片刻幽幽道,“前些日子我远赴甘州时,见到他们了。” 汉子面露喜色:“他们还活着!” “死了,为护我脱困,两人迎战吐蕃铁骑,至死不退。”秦无衣神色黯然,从身上掏出一枚金开元,“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帮我置两口上好棺木,在城外寻一处良地,以衣冠冢厚葬他们二人,记住!在墓碑上刻下他们的名字。” “可放鹰旗?”汉子问。 “放!”秦无衣声音坚定,“他们配得起那面旌旗。” 秦无衣说完起身向外走。 “为你死的不止只有他们。”汉子的声音深沉悲怆,“黄泉路上还有那么多你不知道名字的同袍冤魂,你打算怎么安葬他们?” 秦无衣停下脚步,黯然伤神答道:“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讨债的,谁欠他们的债,我会一一为他们讨回!” “我随你去。” “我说过,这店里只有一个食客和一个店主,你手里这把刀不用再沾染血腥。” 汉子冲着秦无衣背影咆哮:“我不是店主,我是……” 峥! 秦无衣没等汉子把话说完,动作快若电闪,转身从他手中夺过削刀,抬手一挥削去汉子胸前的刺青,汉子不躲不闪,或许是秦无衣出手太快,也或许任凭秦无衣做什么他也不会反抗,只是见到被削落的刺青时,汉子瞪大眼睛一脸惊诧,好似那刺青甚至比他性命还重要。 “你不是!你现在已经不是了!”秦无衣神色冷漠决绝,沉声道,“五年前你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誓言,我不需要你再为我效忠,现在你该效忠的是你妻儿,你该学着如何为她们活下去。” 汉子张着嘴,眼色中有感激也有不舍,失魂落魄走到墙角,抬手一拳在墙上击出一个洞,夹墙内放着一个木盒,汉子拿出来后拂去上面尘土久久抱在怀中,在秦无衣身后直挺挺一桩跪下,打开木盒双手高举过头,盒中是一面折叠整齐的旌旗,依稀能看见一只凶悍的金鹰,胸前的鲜血滴落在旌旗上,声音无比凄凉。 “诺!” 秦无衣回身看了汉子和他高举的旌旗,于心不忍低声道:““留下吧,你同样配得起。” 汉子顿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头重重磕在地上。 秦无衣不忍再看转身出了店铺,心情却莫名的轻松,就在刚才他又失去一位同袍,但庆幸的是他还活着,至少这能让秦无衣减少一分愧疚。 出了横街,秦无衣并没有回曲江,穿过几条巷曲,身后的那人一直跟着自己,听脚步声很零碎说明那人很惊慌,从下脚的力度来看是一个女人,一般偷偷跟着秦无衣的只有一种人。 想要他命的人。 可显然这个女人并没有这个想法和打算。 这让秦无衣很好奇,到底谁会从他入城之后就一直跟着自己。 女人头上的斗篷压的很低,几乎遮盖住她整张脸,转过坊门在巷口发现秦无衣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女人惊慌失措环顾一圈,直至一道影子从她身后慢慢延伸过来,将她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我不太喜欢被人跟着,特别是在晚上,而且在我信条中并没有不杀女人,所以你需要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秦无衣冰冷的声音从女人身后传来。 女人听到秦无衣的声音反而长松一口气,转过身取下头蓬,秦无衣看见女人的容貌时有些惊讶,没想到跟着自己的竟然是乐阳公主。 第七章 金陵赏雪图 上次见到乐阳还是在前往宋府调查宋开祺命案的时候,秦无衣走到乐阳面前,环顾四周忽然淡笑一声:“公主乔装打扮足足跟了我一天,上次在宋府我伤了宋宸,公主爱子心切,我思来想去你跟着我只有可能是为子寻仇,可真是这样的话,公主大可不必亲自前来,而且还是一个人来,我实在想不出公主此举何意?” “敢问上官,宋郎命案可有进展?”乐阳神色焦虑。 “跟着我就为了问宋开祺的命案?”秦无衣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信服,围着乐阳走了一圈,停在她身后说道,“公主聪颖过人,最擅长的便是审时度势,所以当年荆王李元景谋反事泄,公主才能独善其身,怎么现在反而糊涂?” 乐阳公主处变不惊:“在下不明上官此话所指。” “你见过那枚紫金鱼符,也知道我是奉谁的命在查妖案,宋开祺虽身故,但他所做之事若被她知晓,定会迁怒于宋家。”秦无衣直言不讳说道,“公主何等通透之人,我若是你躲都来不及,干嘛还要主动送上门,但凡牵扯妖案的无人善终,公主就不怕把宋家老小全都达进去?” 乐阳公主转身看向秦无衣:“宋郎枉死,我早就悲愤欲绝,一心只想为宋郎讨回公道。” “公主要击鼓鸣冤找错了地方也找错了人,妖案归三司查办,跟着我有什么用。” “若三司能查明妖案,太后也不会秘旨上官调查。”乐阳目光睿智道,“论通透,乐阳又岂能与太后相提并论,能被太后委以重任,想必上官定有过人之处。” 秦无衣苦笑:“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追查至今仍无头绪。” “我有。”乐阳压低声音,“我在收拾宋郎遗物时发现了些东西,或许与妖案有关。” 秦无衣一怔,警觉查看四周,并将斗篷重新戴在乐阳头上,带着乐阳在城中巷曲转了几圈,确定无人尾随后才将乐阳带回曲江。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都已回来,坐在院中的还有从大理寺回来的顾洛雪,三人见到跟着秦无衣身后的乐阳公主都面露疑色。 三人连忙起身要拜,被乐阳上前拉住:“诸位于宋家有恩,乐阳感激不尽,切莫行此大礼。” 顾洛雪礼数有加,恭请乐阳公主坐下:“公主为何深夜到此?” 秦无衣坐到石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公主在城中跟了我一天,说是发现一些和妖案有关的东西,我担心隔墙有耳便将她带回。” 聂牧谣立马来的精神:“公主有何发现?” “上次诸位来宋府查案,可还记得我提过封地一事。” 顾洛雪送过去一杯热茶,点头说道:“记得,公主说太宗曾赐金陵封地和宅邸,只是公主嫌山高路远甚少回去。” 羽生白哉疑惑不解:“此事与妖案有何关系?” “宋郎钟情山水,尤喜金陵玄武湖,父王所赐的宅邸刚好在玄武湖边,闲暇之余宋郎会与我前往小住,宋郎还多次提到,待他致政之后,举家东迁到金陵颐养天年。”乐阳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拿出一幅画,“这幅画是在宋郎书斋找到,起初我并没在意,事后细细思索顿觉此画大有玄机。” 羽生白哉接过画,在石桌上小心翼翼展开,呈现在众人眼前是一幅山水画。 远山重峦叠嶂,林木疏秀,用墨层层染渍,致使山峦阴阳向背,变幻莫测,意境幽远。 卷中有楼屋构成的院落门庭,行笔错落有致,以淡墨勾润,浓墨点衬,清疏中流露出一股秀逸,宅院亭台中有一男一女对坐,桌上有果盘酒具,女子持杯饮酒,男子一手持果食,另一只手遥指湖面,画中人物虽寥寥数笔,却神情动态栩栩如生。 男子所指的湖边漫天飘雪,有排排垂柳已叶落枝枯,正是隆冬时节,湖面苍茫,湖心有黑色礁石裸露,三四渔船并排泊岸,船内岸上,人们各自忙碌,又互有呼应,不失为一幅写意山水佳作。 画卷左侧有题字。 金陵赏雪图。 “宋侍郎所绘?”聂牧谣问。 乐阳公主点点头:“此幅丹青确是宋郎手笔。” 顾洛雪细看一遍,面泛难色:“此画落笔工致精巧,设色妍丽,构图严谨,我倒是看不出有何纰漏,公主为何说此画大有玄机?” “十二月初七……”羽生白哉眉头一皱,“宋侍郎是在初八被妖龙所害,就是说,此画是宋侍郎遇害前一天所绘。” “那就有意思了。”秦无衣端着茶杯若有所思说道,“宋开祺遇害之前,因为山河社稷图一事踌躇不宁,思前想后最终决定禀报太后,此间宋开祺应是心烦意乱才对,怎会有闲情雅致作画呢?” “莫非宋侍郎在画中另有所指?”聂牧谣转头看向乐阳,“公主可知宋侍郎所画是什么地方?” “是我在金陵封地的宅院,不过又不全然是。”乐阳愁眉不展。 众人相互茫然对视,顾洛雪追问:“卑职不明公主所言。” “这处宅院正是父王所赐,我与宋郎隔几年会去小住一段时间,宋郎笔墨精湛,所绘宅院与金陵府邸如出一辙。”乐阳指着石桌上的画卷说道,“诸位请再看亭台中的二人,可知是谁?” 众人埋头细看,聂牧谣一眼便认出:“画中二人不正是宋侍郎与乐阳公主。” “正是,我与宋郎常会在此地一边饮酒谈笑,一边观赏湖景。” 秦无衣抹了抹下巴:“既然图中的确是你与宋开祺,而且所绘也是你在金陵的宅院,有何不寻常的地方?” “宅院背后的山峦不对,起伏和走向都是错的。” 顾洛雪笑了笑:“公主兴许是多虑了,宋侍郎这幅丹青以写意为主,金陵隆冬的雪景跃然于纸上,既是写意追求的当然是意境,湖水沉厚深稳,空山苍秀寂寂,都是为了衬托冬雪的萧瑟。” “金陵宅邸的背后根本没有山。” …… 乐阳继续说道:“宋郎寄情山水,每次回金陵都会留下丹青笔墨,金陵雪景宋郎也曾画过,画风也宋郎品性无异,敦厚严谨以写实为主,但这幅画却与之前的大相径庭。” “除了山景之外,还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地方?”顾洛雪问。 “玄武湖岸边烟柳成林,暮春时分柳絮漫天,一来我见柳絮伤感意苦,二来柳絮曾险些酿成火患,我便命人砍去岸边柳林以槐树代之,不过这是很早以前的事,宋郎去金陵时根本没有柳树。” 聂牧谣蹙眉愁目:“就是说,宋侍郎不但画错了山,也画错了湖景。” “不止柳树,还有其他。” 羽生白哉:“还错了什么?” “玄武湖原本是皇家林苑,到了前朝成为放生湖,湖中虽多鱼虾龟蟹但禁绝渔猎。”乐阳公主指着画中渔船说道,“在此网鱼轻则处以财罚,重则送官查办有牢狱之灾,何况被赐予我当封地后,玄武湖不允许闲杂人等出入。” “那就有意思了,宋侍郎所画除了宅邸之外,其他都是错的。”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宋侍郎一时兴起随意作画,还是另有所指呢?” 秦无衣沉思片刻,喃喃自语道:“宋开祺因为山河社稷图的事烦忧,知道此物非但会找来杀身之祸而且还会危及妻小,如此彷徨惊恐之际,他不该有心思作画才对,除非,除非这幅画他非画不可。” “你意思是说,宋侍郎想通过此画传递什么?”羽生白哉眉头一皱。 “极有可能。”秦无衣点点头,“宋开祺留下这幅画应该是未雨绸缪,万一自己有什么不测,这幅画早晚都会被乐阳公主看见,外人看不出画中破绽但乐阳却可以,由此可见此画是宋开祺专门留给乐阳公主的。” “画中除了金陵赏雪图这五字外,宋侍郎并无留下其他文字,如若画中真暗藏玄机,宋侍郎也该有提示才对。”聂牧谣重新参看画作,视线落在亭中对坐的两人上,“宋侍郎抬手所指的是什么?” 顾洛雪埋头看了一眼:“好像是在指岸边的渔船。” 羽生白哉摇头:“按乐阳公主所说,柳林和渔船都不该出现在玄武湖边,宋侍郎指着分明不存在的东西干嘛?” “不是渔船。”秦无衣指头停在画中一处地方,“宋开祺和渔船之间还有这个。” “礁石?”乐阳神色疑惑,仔细回想一遍,摇头确定说道,“也没有,玄武湖中虽有假山连桥,但湖心并没礁石。” “有!”秦无衣掷地有声。 众人大为好奇,乐阳问道:“上官也去过金陵?” “没有。” 聂牧谣更加茫然:“你都没去过,怎知湖心有礁石?” 秦无衣意味深长反问:“你们怎知宋开祺所画一定是礁石?” 众人面面相觑,聂牧谣又重新看了一遍:“湖中除了有岛屿礁石外,还能有什么?” “这就要问问乐阳公主了。”秦无衣抬头看向乐阳,不紧不慢问道,“金陵是公主的封地,可知这处胡泊的来历?” “先秦此地叫秣陵湖,后又因汉时秣陵都尉蒋子文葬地湖畔,孙吴时孙权为避祖父孙钟名讳,遂名蒋陵湖。”乐阳公主不假思索答道,“到了六朝,此地才成为皇家林苑,宋元嘉年间湖中两次出现黑龙,湖名便改为玄武。” 秦无衣沉稳说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湖中有黑龙而宋开祺所画礁石又是黑色……” 羽生白哉恍然大悟:“是龙!宋侍郎所画的是裸露出湖面的龙脊!” 顾洛雪也反应过来:“宋侍郎是被妖龙所害,难不成此画和妖案有关!” 第八章 按图索骥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此画中还有一处宋郎画错的地方,按理说不管宋郎出于何种目的,都不该画错这一处。” “还有什么?”秦无衣追问。 “桌上果盘中的果实。”乐阳回答道,“画中宋郎剥好果实递给我,可我仔细辨认过,那果实是桂圆。” 顾洛雪:“的确有错,画中所绘是隆冬时节,早过了桂圆成熟的季节。” “不,错不在时节,我患有消渴症,食用桂圆是大忌,宋郎对我饮食一直很细心,绝对不可能让我食用桂圆。” “桂圆,桂圆……桂圆!”秦无衣在嘴里反复念叨几遍后,忽然眼睛一亮,“桂圆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龙眼!”聂牧谣霍然站起身,再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画卷,吃惊说道,“宋侍郎是想借此画告之八水相汇的龙眼所在!” 羽生白哉诧异:“龙眼不该是在长安,可宋侍郎所画是金陵?” 秦无衣揉了揉额头,面泛疑色:“宋开祺为人严谨,不可能在一幅画中画错多处,要么就是根本没有错。” “没错?”顾洛雪不太明白秦无衣的意思。 “这其实应该是两幅画才对。”秦无衣沉静说道,“宋开祺真正想画的是龙眼位置,但又担心此举会牵连家人,迫不得已假借金陵赏雪,将龙眼的位置悄然隐藏于画作之中。” 羽生白哉:“宋侍郎留下龙眼位置,想必是在其中发现了什么,兴许就与妖案有关,当务之急应先按图索骥查找龙眼所在。” “画中景致该是长安城外某处河道。”秦无衣收起桌上画卷交予聂牧谣,“你在城中耳目众多,立刻派人按照图中所绘查找地点,此事切记不可声张。” 聂牧谣点头,收起画卷出门回流杯楼,羽生白哉随她一同前往。 “公主无须担忧,卑职一定竭尽所能查明妖案,不会让宋侍郎含冤莫白。”顾洛雪宽慰乐阳公主,不卑不亢说道,“天色已晚,公主独自在外恐有危险,卑职亲自护送公主回府。” 乐阳久坐不起,神色惴惴不安余光瞟向秦无衣,刚端起茶杯的秦无衣看出端倪,眉头微微一皱:“还有其他事?” 乐阳犹豫不决,来回看看身边三人,深吸一口气说道:“宋郎遇害后,三司多次上门询案,因为事情牵连甚广,我担心祸从口出,所以我,我一直推说什么也不知道。” 秦无衣愣了一下,茶杯悬停在唇边:“关于宋开祺的命案,你有所隐瞒?” “并非诚心瞒情不报,我与宋郎情深意重,他遭逢惨祸我也伤心欲绝,没有谁比我更想为宋郎讨回公道,只是宋郎之死牵扯新帝与太后,我太知朝堂上的利害关系,稍微行差踏错便能招致灭顶之灾。”乐阳忧心忡忡说道,“我不敢在三司的人面前说,怕有人会断章取义构陷宋家。” 秦无衣淡笑一声:“公主如此谨慎,连三司都不相信,又凭什么相信我们不会落井下石?” “若上官有意针对,上次在宋府时,上官所说那些事就足以让宋家上下招祸,上官一心只追查妖案真相,乐阳权衡再三,觉得上官是可托之人。” “向来处事滴水不漏的乐阳公主,几时起变的如此轻率,竟将希望寄托在前后才见两次面的人身上。”秦无衣品了一口茶,云淡风轻问道,“说吧,你知道什么?” “此事和宋郎官声名誉有关。”乐阳欲言又止。 秦无衣不以为然问道:“是贪赃还是枉法?” “宋郎洁身自好,忠君爱国,绝不会做如此欺君罔上之事。”乐阳犹豫良久,低声道,“是家丑。” 顾洛雪和秦无衣对视一眼,坐到乐阳身边:“既是家丑,终归是宋家的私事,与妖案有什么关系?” “我下嫁宋家以来,宋郎对我一直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可我身子弱又患有消渴症,这些年只为宋郎生下一子,我心中有愧曾允许宋郎纳妾,被宋郎一口回绝。”乐阳埋头幽幽说道,“可在宋郎出事前一个月,我在他身上发现其他女人的头发和香粉味。” 顾洛雪:“公主是说宋侍郎在外金屋藏娇。” “和宋郎夫妻这么多年,深知他为人绝非酒色之徒,不过他即便真在外面有莺莺燕燕,我也能理解,他瞒着我是顾忌自己驸马身份,万一张扬出去丢的是皇家脸面,可我还是想知道,宋郎瞒着我幽会的女子长什么样,所以我偷偷派人查探过。” 秦无衣和顾洛雪听到这里已经心知肚明,赫勒墩说过宋开祺在他那里私会盲女的事。 “宋郎遇害前一个月,与一名叫赫勒墩的胡商来往甚密,此人圈养异国美色供城中权贵享乐,派去查探的人回禀,宋郎和一名盲女有染,既然只是一时的寻欢作乐,我装糊涂没对宋郎明言。” 秦无衣漫不经心说道:“宋开祺身份显赫,换做其他人有三妻四妾也不为过,只是他贵为驸马,和异奴偷欢让言官知道非同小可,你隐瞒此事合情合理,可我还是不明白,此事和宋开祺的死有什么关联?” 乐阳踌躇不宁沉默了少许:“宋郎遇害当天也去见过那名盲女。” 顾洛雪:“公主无须多虑,我们已核查过,宋侍郎的死与您说的那么盲女无关。” 秦无衣提起炉火上的茶壶,忽然一怔。 “你早就知道宋开祺在遇害之前去过西市?!” “知道。”乐阳被秦无衣的样子吓到,连忙解释,“宋郎偷入西市有违唐律,加之又是私会偷欢……” “我问的不是这些。”秦无衣放下茶壶,厉声追问,“你是怎么知道宋开祺行踪的?” “那日宋郎行色匆忙,我以为他又要外出幽会,心生妒意便派人暗中跟随。” 顾洛雪大吃一惊:“就是说,宋侍郎遇害当天他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公主都知道?” 乐阳摇摇头:“派去的人只跟到西市,见宋郎入了赫勒墩的商铺,莫约逗留了一个时辰,从后门离开后不久便跟丢了踪迹。” “这些都不重要,宋开祺离开宋府之后,到他入西市之前,这段时间他去过什么地方?” 秦无衣迫不及待问,因为宋开祺离家时身上带着密匣,里面的密奏极有可能与山河社稷图下落有关,根据现在掌握的妖案线索,宋开祺将密匣抵押在某处质库,如今在找这个密匣的人并不只有秦无衣他们。 “宋郎离家后并没有直接去西市,而是兜兜转转去过好几个坊,不过一直都是他一人,没和他人有过交谈接触,何况那日宋郎是微服出访,也没人认出他。” “宋侍郎应该是在挑选合适的质库。”顾洛雪心急如焚问道,“公主,您好好想想,派去查探宋侍郎行踪的人可有见到他去过质库?” “质库?”乐阳一脸茫然,“宋郎去质库干什么?” 顾洛雪:“说来话长,等以后再慢慢向公主解释,但此事与宋侍郎的命案有直接关系。” “没有,派去的人回禀,宋郎独自一人穿街过巷并没逗留。”乐阳一边回想一边说道,“而是去了城东靖善坊内的大兴善寺。” “大兴善寺?”秦无衣一筹莫展,“他去寺庙干什么?” “宋郎与大兴善寺的辩空和尚私交甚好,经常到寺中与辩空听禅论佛,那几日宋郎心烦意乱,想必是想寻一处清净之地悟彻禅机。” 顾洛雪灵光一闪:“宋侍郎该不会是将东西交给了辩空和尚!” “什么东西?”乐阳不解。 “有些事公主不知道为好。”顾洛雪善意提醒。 “说的是,说的是。”乐阳感激不尽,深知卷入妖案之中,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好,“不过宋郎前往大兴善寺时,辩空和尚并不在寺庙中,他外出云游,早在几月前就向宋郎辞别过。” 顾洛雪还想细细询问,被一旁秦无衣出声打断。 “时候不早了,各坊已经宵禁,你虽可以畅通无阻,但人多眼杂易暴露行踪,若是不弃就在此留宿一晚,明早洛雪会护送你回府。”秦无衣自顾给自己续茶,淡淡说道,“你若想宋家安宁,今晚所说之事,只言片语都不能告之其他人。” 乐阳公主不住点头,答应留下暂住一晚,顾洛雪带乐阳去了厢房,安顿好乐阳后回到庭院,跟在秦无衣身边这么久,她也学会察言观色,秦无衣支开乐阳分明是有话不能当着她面讲。 “秦大哥,公主的话中莫非有线索?” “明晚你随我潜入大兴善寺。”秦无衣嘴角微微上翘,“我们要找到的东西就在寺庙中。” 顾洛雪大吃一惊,压低声音:“宋侍郎的密奏不是该在质库,怎会在大兴善寺?” “这就是宋开祺机警之处,密奏的确抵押在质库,但我们和另一批找密奏的人都猜错了地方,这处质库并不在坊间。”秦无衣胸有成竹说道,“最早经营质库的是和尚,为救济信徒开办质库广结善缘,大兴善寺同样也有,宋开祺选了一处最稳妥的地方藏匿密奏!” 第九章 无尽藏院 大兴善寺布施救急济难的地方叫无尽藏院,将信徒奉献的财物贷与他人,用以救急,通过无尽藏汇聚的财物,无论贫富贵贱、僧俗,互相融通。 无尽藏院在大兴善寺南侧,因财物易生贪欲,所以院中供奉牛头马面以警示世人,前来捐献和借押的信徒无不带有敬畏之心。 只是从地上两具僧侣尸身下蔓延的血迹败了院中的圣洁。 十来个蒙面黑衣人正在翻箱倒柜,领头的人目光阴冷,提在手里的刀还沾染着血渍。 “动作快点。”领头的沉声说了一句。 其中一名黑衣人在一处箱匣中翻找到木盒,打开一看顿时瞪大眼睛,快步走到领头人身边:“找到了。” 领头人看着木盒里的东西喜出望外,刚要招呼其他人撤离,就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顾洛雪和准备离开的黑衣人撞了正面,当机立断拔出月渎,对面黑衣人估计没料到会有人闯入,迟疑一下也顺势拔出兵器。 秦无衣走进来时,目光停留在领头人手中的木盒上,视线慢慢移到那人的双眼,确定不是之前在质库遇到的人,不过这对于秦无衣来说并不重要。 “断气了。”顾洛雪查验倒在血泊中的僧人。 秦无衣一言不发,转身关上院门,然后一把将顾洛雪拉到身后,扫视一圈对面黑衣人后,竖起两根手指:“今晚有两人可以活着离开这里,但前提是交出木盒,说出幕后主使。” 领头人不屑一顾,递了一个眼色,剑拔弩张的黑衣人立即摆开阵势,多半是见闯入的只有两人,全然没把秦无衣和顾洛雪放在眼里。 秦无衣忽然抽笑一声:“也是,能从边军中抽调武将入京找这件东西,可见指使你们的人非同一般,带不回这个木盒,你们同样也会人头落地,横竖都是一死,你们又岂会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领头人眼角抽搐,应该是被秦无衣说出他们身份,不由心中暗惊:“你是谁?” “和你们一样。”秦无衣淡笑。 “一样?”领头人眉头微皱。 “拿不到这个木盒,我也交不了差。”秦无衣轻描淡写回答,“所以今晚要么是你给我,要么是我杀了你……” 秦无衣说道一半突然停住,神色也瞬间凝重,视线越过领头人在藏院中搜索,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查看四处。 “怎么了?”顾洛雪觉察到秦无衣神色有异。 秦无衣眉头皱的更紧:“这里还有其他人。” 领头人和其他黑衣人一听,也不由一惊,从偷偷潜入大兴善寺的无尽藏院到找到木盒,这期间足足有两个多时辰,藏院中除了被杀掉的两名僧人外,根本没有其他人,如果真有不可能这么久都没发现。 “别听他虚张声势,灭了他们……” 领头人不以为然,正要下令攻杀,突然也听到藏院中传来细微的声响,环视一圈,目光最后停在那两尊面露凶相,狰狞威严的神像上。 声响逐渐清晰,分明是从神像上传来,领头人向身后一名黑衣人点头示意前去查看,黑衣人小心翼翼走到神像前,左边是两脚牛蹄,力壮排山,持钢铁钗的牛头,右边是持戟瞪目,不怒自威的马面。 黑衣人伸手触摸未见异样,但那声音有分明是从泥塑传来,附耳贴在神像上细听,脸色骤然一惊,那声响竟是从牛鼻发出,刚想后退突见泥塑牛眼眨动,手中高举的钢叉猛然刺下,贯穿黑衣人身体却未见血迹,等钢叉挑起,黑衣人瞬间倒地身亡,而挑在钢叉之上的却是那人被勾出的魂魄。 一旁马面也走下神坛,手中长戟一挥,三名黑衣人应声倒地,戟尖同样勾出三条魂魄,被铁链锁住颈脖拽在马面手中。 “杀僧盗佛乃五逆重罪,尔等扰乱佛门,罪不可赦,速速随我归泥犁受罚!” 牛头一开口,声若洪钟,震的院中众人双耳隐隐作痛,见到牛头马面现身,那群黑衣人吓得面如死灰,顾洛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连秦无衣都被惊到,先前觉察到藏院中有声响,还以为是有其他人,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两尊鬼差狱卒。 泥犁即佛家经文中记载的阴曹地府,牛头马面专勾罪孽深重之人的魂魄,押赴泥犁受无尽煎熬,想必是这帮黑衣人洗劫寺庙残杀僧人,触怒神佛被降下天罚。 大门被秦无衣和顾洛雪守住,面前又是两尊凶神恶煞的鬼差,方寸大乱的黑衣人都看向领头的,等他发号施令。 领头人见状虽也心惊胆战,终究是沙场厮杀的武将,定了心神抽出兵器招呼剩余的黑衣人围攻牛头马面,但在鬼差面前,一群凡人又岂能是对手,刚冲上去就被牛头马面勾去了魂魄。 瞬间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那些人的魂魄从身体中被抽离,被牛头马面锁上铁链,顾洛雪看见掉落在地上的木盒,冲上去想拿,牛头怒目圆瞪,张口一团烈焰向顾洛雪袭来,幸好秦无衣眼疾手快将顾洛雪拉开。 顾洛雪心有余悸看着被烈焰散去的地方,若秦无衣再慢半步,她恐怕就会被烧成一团焦灰。 牛头马面并没迁怒秦无衣和顾洛雪,带着黑衣人的魂魄转身而去,化作一团青烟消散在藏院中,神坛上的两尊神像依旧狰狞可怖,一动不动圆眼怒目注视着院中二人,若不是地上那些断气的黑衣人,秦无衣都不敢相信刚才亲眼目睹的事。 顾洛雪还想着木盒,可惜被烈焰付之一炬,只剩下几片还未烧尽的残页,秦无衣蹲在黑衣人身旁,逐一查看尸体,每个人全身上下竟无一处伤口,只是秦无衣摸到其中一人的胸口时,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藏院中的声响惊动了寺庙里的僧人,秦无衣怕暴露行踪,拉上顾洛雪离开,回到曲江刚好遇到从流杯楼回来的聂牧谣和羽生白哉,顾洛雪将乐阳隐瞒的线索以及今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羽生白哉愣了半天才回过神:“牛头马面勾了那群黑衣人的魂?” “之前是妖龙,然后是八部天众,紧接着土蜘蛛和九尾狐相继出现,现在连牛头马面也来了。”聂牧谣苦笑一声,“如今这座京城还真是热闹,诸天神佛和妖魔鬼怪齐聚一城。” 羽生白哉:“拿到宋侍郎留下的密匣了吗?” 顾洛雪从身上掏出仅存的几片残页:“被牛头给烧掉了,只剩下这些。” 秦无衣虽惋惜,却神色淡定:“至少能证明一点。” 聂牧谣不解:“证明什么?” “宋开祺装在密匣内的并不是山河社稷图,倘若是上古神物,又岂会让区区一名鬼差烧毁。” 顾洛雪仔细检查木盒里的纸烬,叹息一声说道:“宋侍郎所写的密奏被烧掉,山河社稷图的下落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这些残页上有文字和纹路像是一幅图。”羽生白哉掌灯细细查看后说道,“会不会是宋侍郎留下藏匿山河社稷图下落的地图。” “不会。”秦无衣斩钉切铁否定羽生白哉的猜想,“神物下落非同小可,宋开祺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山河社稷图的下落只会在宋开祺的脑子里,他是准备见到太后之后当面告之。” 羽生白哉小心翼翼拼凑残页,很快拼出一部分轮廓,羽生白哉越看越诧异:“这,这好像是一副京城的地图。” “京城地图?”顾洛雪疑惑不解,“宋侍郎此举是什么意思?” “没错,的确是长安的地图,虽然残页不全,但仍然能分辨巷曲和街坊,再加上有文字标注,大致能看出这幅图在没被烧毁前应该是京城全貌地图。”羽生白哉肯定的点头。 “宋侍郎在密奏中附上一幅地图,又不可能是藏匿山河社稷图的地图,他到底想告诉太后什么?”聂牧谣喃喃自语。 “不过很奇怪,地图上有用红笔勾画的痕迹。”羽生白哉指着拼凑出来的残页说道,“你们看,这些红线相互交错,粗细不一,分布不均,看不出有任何规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纵横相交的红线遍布整张地图。” “几张残片难窥完图,暂时先搁置一边。”秦无衣掏出绿豆,一边喂食一边询问聂牧谣,“龙眼一事查的如何?” “我挑选了些精明干练的耳目,让他们尽快在京城各个河道探查出与画中地形一致的地点,不过八水绕长安,一时半会怕难有结果。”聂牧谣神色严峻说道,“倒是另一件事我查到些眉目。” 秦无衣:“什么事?” 聂牧谣从身上拿出上次在薛修缘医庐找到的锦布:“我找到一名绸缎商,此人经营丝绸锦缎多年,鉴别绸缎的本事在京城首屈一指,我从此人口中获悉了一些线索。” 顾洛雪连忙追问:“牧谣姐,你都查到什么了?” “我让那人看过这块锦布,他说锦缎面料属于重莲绫,是河南道特有的锦缎,而且成锦时间距今刚好五年。” 第十章 重莲绫 “重莲绫虽然珍贵,但每年河南道不管是官办还是民办的织锦坊都有大量生产。”顾洛雪在一旁说道,“就算知道锦布的面料也很难推断是被何人所用啊。” “我当时也是这些想的,不过那人告诉我,五年前河南道蝗灾,导致桑叶减产,只能用榆叶代替,结果幼蚕大量死亡,最后能成茧抽丝的只有极少数。”聂牧谣不慌不忙说道,“重莲绫之所以价格不菲,全因蚕丝冠绝天下,榆叶无法替代桑叶,因此当年的蚕丝色浓而无润泽,河南道织锦坊便上疏唐廷请求减免贡赋,唐廷为保重莲绫高居不下的价格,责令河南道节度使销毁当年所有蚕丝。” “全都销毁了?”秦无衣看着桌上锦布,不解问道,“那为何这块锦布所用面料正是当年所产的重莲绫?” “三匹,只剩下了三匹重莲绫,作为当年的贡赋被送入皇宫。”聂牧谣继续说道,“物以稀为贵,正因为当年重莲绫的稀少,这三匹重莲绫成为天价之物。” 顾洛雪瞪大眼睛:“难不成这块用重莲绫所做的锦布是出自于皇宫?!” 聂牧谣沉默了片刻,幽幽道:“这块锦布或许与我身世有关。” “啊?!”桌边三人面露惊神,秦无衣先和羽生白哉对视一眼,茫然不解问道,“怎会和你身世有关?” “国子监祭酒宁奉彦调职出京时,先帝将这三匹重莲绫赐予他,而在宁家长女出阁时,宁奉彦用重莲绫当嫁妆,当天宁家满门被杀,后来官服在宁家被烧火的废墟中清点时发现了这三匹烧毁的重莲绫。”聂牧谣神色悲伤说道,“由此可见,桌上这块锦布是在家父获赏得到重莲绫到遇害这段时间所做。” 听到这里,羽生白哉身子不由自主一怔,秦无衣不动声色在桌下按住他的手,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心中想着其他事。 顾洛雪细细推敲一番后说道:“从目前获悉的线索看,但凡与这块锦布有关的人都死于妖邪之手,宁家被灭满门难不成也与这块锦布有关?!” “我也是这样猜想。”聂牧谣声音幽怨说道,“这些天我探查了所有和宁家有关的消息,宁家在太原富甲一方,主要收入便是来至宁家所办的织锦坊,而且我找的那人还告诉我,锦布周边的刺绣针法是纭裥绣,这种针法虽很常见,但藏头技巧却是宁家独有。” 顾洛雪吃惊说道:“就是说这块锦布的绣工是出自宁家。” “不错。”聂牧谣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怀疑宁家制作了这块锦布,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招致杀身之祸,看起来现在的妖案和当年宁家灭门之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顾洛雪忽然来了精神:“宁家当年惨案的主凶是烛阴,既然现在的妖案与宁家有关联,只要查明妖案真相兴许就能找出谁是烛阴。” “我正有此意。”聂牧谣提到烛阴咬牙切齿。 顾洛雪半天没听到羽生白哉和秦无衣的声音,偏头看见两人枯坐无语:“你们在想什么?” “啊?”羽生白哉心不在焉,指着面前残页搪塞,“我在想宋开祺留下这幅地图到底有什么用。” “你到底有没有听牧谣姐说的事啊。”顾洛雪埋怨一句。 “时候不早了,都各自回房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商议。”秦无衣站起身说道。 羽生白哉连忙跟着起身,好像对聂牧谣所说的全然没有兴趣。 聂牧谣皱眉来回打量两人:“你们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 “有吗?”秦无衣一脸镇定,轻描淡写回答道,“可能是今晚见到牛头马面的缘故,突然冒出两个鬼差勾魂,现在回想都有些后怕。” “还有能让你害怕的事?”聂牧谣白了他一眼。 秦无衣揉了揉倦怠的脸,苦笑一声:“我又不是神佛仙尊,你总不能让我见到两个鬼差还能泰然处之吧。” 聂牧谣不再深究,众人各自回房休息,羽生白哉站在窗边,等到其他人房间的灯火熄灭后,推开后窗身形敏捷上了屋顶,悄然无声出了曲江宅院,刚跳下屋檐就看见街边靠墙站着的秦无衣。 “我就知道你会去找那个人。”秦无衣像是在等羽生白哉。 “你还不是一样。”羽生白哉表情凝重,“如果牧谣查到的这些线索被证实,那么妖案牵扯的人和事就越来越多了。” “现在太晚了,你想见那人还是明天去吧。” 羽生白哉想了想点头答应:“你在这里等我,就为让我明天去?” “不是。”秦无衣将手里的铁铲递给他,“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羽生白哉接过铁铲,一头雾水跟着秦无衣出了城,也没开口问去哪里,来到郊外的一处山丘,秦无衣指着面前的土让羽生白哉挖。 羽生白哉更加茫然:“挖什么?” 秦无衣没有回答,坐在一边若有所思问:“你真相信京城发生的这些命案是妖物所为?” “你我都亲眼目睹,宋家出现的妖龙,处罚赫勒墩的飞天,还有神社里的土蜘蛛以及后来的九尾狐,我即便再不愿意相信,总不能否定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实吧。”羽生白哉一边挖土一边偏头看了秦无衣一眼,“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今天在大兴善寺的藏院中见到了牛头马面。” “逆佛诛神的事你都干的出来,见到两个鬼差干嘛让你反应这么大?” 秦无衣笑了笑:“你知道牛头马面只干嘛的吗?” 羽生白哉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继续挖土一边不以为然回答:“听说过,专门缉拿魂魄的鬼卒。” “今晚在藏院,那群黑衣人因为杀僧人洗劫寺庙财物被牛头马面索命,据说这两个鬼差专门缉拿十恶不赦之人。”秦无衣摸了摸下巴,苦笑一声说道,“可要论恶行罪孽,那些黑衣人不及我十之一二,你说,你说牛头马面为什么没勾走我的魂魄?” 羽生白哉笑出声:“鬼差也怕恶人,像你这样的躲都来不及,还敢勾你的魂?” 秦无衣瞪了他一眼:“没跟你说笑。” “好吧,好吧。”羽生白哉撑着铁锹休息,喘着气说道,“黑衣人在寺庙之中杀僧人还窃取财物,是对神佛不敬,牛头马面代天降罚也合情合理啊,至于你,你又没做什么,总不能平白无故拘你魂魄吧。” “可为什么牛头马面要等我和顾洛雪出现后才现身呢?” 羽生白哉挖的坑越来越深,半个身上都陷入土坑中:“你想说什么?” “顾洛雪心地纯良,只是想去拿黑衣人遗落的木盒,险些被牛头喷出的烈焰焚为灰烬,我思前想后总感觉牛头马面的出现并非仅仅是为了惩罚那些黑衣人。”秦无衣神色冷峻说道,“好像是不想我们拿到宋开祺留下的密奏。” “你是说鬼差在阻止你查妖案?!”羽生白哉从坑里爬出来,把铁锹塞到秦无衣手里,“要挖你自己挖,我得歇一会。” 秦无衣跳下土坑,意味深长回答道:“是不是鬼差还很难说。” “你在怀疑什么?” “今晚的事很离奇,我和顾洛雪亲眼见到牛头马面从那些黑衣人身上勾出魂魄,最后化成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起初我还没多想,后来我查验黑衣人尸体时,感觉有些不对劲。” “洛雪不是说过,那些黑衣人全是没有任何外伤,突然倒地暴毙,不是被勾了魂魄,难不成还有其他原因?” “是没有外伤。”秦无衣目光狡黠说道,“但有内伤。” “内伤?!” “我查验过每具尸体,看似无伤实则都是心脉寸断而亡。”秦无衣抬头看了羽生白哉一眼,“这是一种霸道的绵力,击中身体不会留下外伤,但绵力会瞬间碎裂心脏,一般人根本从尸身上查不出死因。” 羽生白哉皱起眉头:“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今晚死掉的那些黑衣人不是被牛头马面勾了魂,而是被人所杀?” 秦无衣拿不定主意:“我只是猜想。” “是你疑神疑鬼还是现在你真的变迟钝了,若真是人装神弄鬼在你面前杀了人,难道你会觉察不出来?”羽生白哉一脸嫌弃说道,“自从妖案发生到现在,你我见过这么多妖物,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若是人为能有这么大能耐。” 秦无衣不以为然说道:“我曾经见过一个人,此人的掌力霸道无匹,能一掌击石,石面纹丝不动,而石心却碎成粉末。” 羽生白哉微微张开嘴:“还有这样霸道的掌力?!” “有!”秦无衣点点头,“死在此人掌下的人,就如同今晚那些黑衣人,身体上看不出任何外伤,就连仵作验尸也查不出来,心脏完好无损,但里面心脉尽碎。” “这个人呢?” “死了。”秦无衣埋头继续挖土,“但除了此人之外我又想不到还有其他人能做到一掌毙命不留痕迹。” 羽生白哉奚落一句:“指不定这个人借尸还魂,今晚你看见的牛头马面就是他。” 当! 秦无衣手中的铁锹撞击到地下的东西,拨开泥土是一口棺木,秦无衣掀开棺材板,里面却空空如也。 秦无衣注视着没有尸骨的棺材神色有些凝重,抬头看向羽生白哉。 “棺材里的就是那个能不留外伤,一掌毙命的人,他死了已有七年,是我亲手将他埋葬在这里。”秦无衣拍着手中泥土沉声道,“看来你说的没错,这个人借尸还魂了,或者,或者他根本没有死。” 羽生白哉慢慢站起身,视线从秦无衣身上移到那口空无一物的棺材中,之前还挂在嘴角的嘲讽渐渐变成惊诧。 第十一章 心细如尘 羽生白哉还想详问,秦无衣已闭口不谈,重现填埋棺木后折返,回到曲江已是清晨,在院中看见来回踱步的聂牧谣,见到两人回来,聂牧谣快步迎上去。 “昨晚你们去哪儿了?” 秦无衣没料到聂牧谣和顾洛雪会起这么早,手里还拿着铁锹,加之满身的泥屑,一时间想不出搪塞的借口,偏头看了羽生白哉一眼:“问你话呢。” 羽生白哉眨了眨眼睛,心里虽埋怨秦无衣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表面上波澜不惊:“去城外挖了一宿地。” “挖地?”聂牧谣来回打量二人,“三更半夜去挖地做什么?” “挖酒,早年我在城外埋了一坛土窟春,据说埋的年头越长酒越色浓味醇。”羽生白哉对答如流,指着秦无衣说道,“是他教我的。” “酒呢?”聂牧谣看两人空手而归。 秦无衣和羽生白哉对视一眼,看来真是自己把他给带坏了,信口开河的本事也不再自己之下:“不见了,挖了一宿也没见着,可能被人发现喝掉了吧。” 聂牧谣没好气说道:“你们几时起如此不知轻重,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一坛破酒。” 羽生白哉担心说多错多被聂牧谣看出破绽,岔开话题:“出了什么事,一大早就等在这儿?” “一个帮我打探消息的耳目刚告诉我,严鄂死了。” 打水准备洗脸的秦无衣脸色瞬间沉下去:“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尸首是在城外被发现的。”聂牧谣叹口气,“被杀的还有严鄂的妻小。” 羽生白哉:“难不成是寻仇?” “不像。”聂牧谣摇头说道,“来传消息的人说,严鄂的妻小是在马车内一击毙命,但伤口却不是兵器留下的,严鄂的死因是心脏被捏碎。” 秦无衣默不作声,对于严鄂的死他并没有太多触动,至今他都后悔当时心软放他一条生路,但严鄂现在被杀让秦无衣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应该是严鄂私下追查五年前的事被人发现,有人想要灭口。 “尸体在城外被发现?”羽生白哉不解问道,“是凶手挟持了严鄂全家到城外才动的手?”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命案现在交由大理寺查办,我让洛雪回大理寺打探消息。”聂牧谣忧心忡忡,看了一眼没反应的秦无衣,“严鄂被杀的时间刚好是他来找我的当天晚上,当时我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被杀?” 秦无衣面无表情:“长安城里死的人多的去了,我干嘛要好奇。” “不对,我总觉得这事蹊跷。” 聂牧谣披上皮裘回流杯楼。 等聂牧谣出了门,羽生白哉低声问:“现在去?” 秦无衣擦干脸上的水点点头,两人收拾一番从后门出去,一路两人无语,过了两条街后羽生白哉没忍住:“你到底瞒了多少事?” “事情还未明朗,我暂时也不敢确定,可那人的确是我亲手掩埋的,而且我确定当时他已经死了,至于为什么没在棺木中,我也不知道,等有了眉目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不是说昨晚的事。” 秦无衣眉头一皱:“那你指的是什么?” “严鄂来见牧谣那天,他在茶杯边放了一朵杏花,严鄂不像是有闲情雅致赏花之人,他留下杏花分明是有所指,我们回来时你一人在院中独酌,我在你脚底见到杏花瓣。” 秦无衣苦笑一声:“是我大意了,我都忘了你是心细如尘的人。” “那天你提到自己的一个仇人。” 秦无衣直言不讳:“是严鄂。” “那天他根本不是来给牧谣送玉石,严鄂是专程来见你。”羽生白哉心思缜密,“我看得出,严鄂很怕你,想必来见你也是迫不得已。” “我让他帮我查一些事,你们走后我去曲江杏园见过他。” “严鄂死了!” “我没杀他。” “我知道。”羽生白哉偏头看了秦无衣一眼,“他是见过你之后才被杀的,可见他的死与你有关,你到底让他在查什么?” “你与其关心我在查什么,还不如想想身后跟了我们几条街的人该怎么办。” “分头走,到了地方再汇合,以她的身手跟不上我们。”羽生白哉没有回头,似乎早就知道被跟踪。 “回去以后她一样会追问,牧谣精明会猜到我们有事相瞒。” “你打算让她知道?” “在甘州我和她讨论过关于朋友间的坦诚。”秦无衣拉着羽生白哉躲在街角巷曲的拐角,“我总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朋友,你刚才不也在指摘我。” “你的坦诚都是有所图。”羽生白哉笑的很无奈,“你是怕她和牧谣继续追查下去,万一让她们查到真相,你不知该如何交代。” “倒掉那碗药的人可不是我。”秦无衣淡淡一笑,“她和牧谣都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人,我们劝不了牧谣但她可以。” “白哉遇人不淑,被你带的满口谎言,你能不能积点德,别把她也教坏。”羽生白哉苦笑。 秦无衣笑而不语,两人谈话间,巷曲口出现顾洛雪,正一脸焦急四处张望,转身才看见拐角的两人:“就知道你们有事,鬼鬼祟祟躲在这儿干嘛?” 秦无衣:“鬼鬼祟祟跟着我们的可是你。” “我刚回曲江,就见你们从后门离开,这才一路跟来。”顾洛雪神色磊落说道,“偷偷摸摸打算去哪儿?” 秦无衣边走边问:“牧谣让你回大理寺查严鄂被杀的事,有什么消息吗?” “严令丞拖家带口离城很匆忙,也没向西市署请辞,在找到的马车上发现很多钱财,推断严令丞像是为了避祸准备远走高飞。”顾洛雪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大理寺勘查了命案发生的地方,没发现打斗的痕迹,但严家三人都是一击毙命,现场发现了两个脚印,一个是严令丞的,另一个就蹊跷了。” “凶徒留下的?”羽生白哉问。 “是猫爪印,马车内留有猫爪血印,严家三人的致命伤都不是兵器留下,仵作查验了尸身,不敢下结论只是怀疑像是被野兽的利爪所伤。”顾洛雪弯曲五指,低声道,“越公将此事压了下来,对外告之严家是在夜间遇到出没的野兽,但大理寺的人都心知肚明,是一只猫杀了严令丞全家。” 羽生白哉不解:“一只猫?” 顾洛雪声音更低:“猫妖,严令丞也被卷入妖案,至于原因暂时不明。” 羽生白哉看向秦无衣,想听听他有什么看法,秦无衣始终一言不发,严鄂的死本来就让他有些诧异,想不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想要严鄂的命,如今严鄂被猫妖所害,这让秦无衣暗暗感觉妖案远比自己所想的更为复杂。 三人进了金城坊,在一处僻静的民居外停了下来,羽生白哉站在门口迟疑不决,目光落在秦无衣身上,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让顾洛雪知道这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顾洛雪看出羽生白哉的顾虑,“你们干嘛神神秘秘的,屋里的人是谁?” “在甘州我们讨论过朋友间是否该坦诚,我觉得你说的没错。” 顾洛雪笑出声:“今天怎么了,你是打算向我坦诚?” “不过在我坦诚前,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秦无衣郑重其事:“过会进到屋里,不管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都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牧谣。” “你们干嘛要瞒着牧谣姐?” 秦无衣也不解释:“你到底答不答应。” “好,我答应。” 见顾洛雪点了头,羽生白哉才上前扣门,前来开门的是一名温秀端庄的女子,眉眼如画,神似秋水,见到羽生白哉,脸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眉梢眼角尽是春色。 女子彬彬有礼将羽生白哉迎进门,顾洛雪跟在身后听两人交谈。 “上月你来辞行,说要东渡归国,本想去送君一别,是你不许,我不敢忤了你意,事后想起追悔莫及,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女子满脸喜色。 “我并未离开京城。” “你没走?” “出了些意外,所以我一直滞留在京。” 女子一听,脸色泛起幽怨之色:“既然未走,你也不来坐坐。” 顾洛雪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女子与羽生白哉显然很熟络,但从未听羽生白哉提及过,再看女子神态分明是对羽生白哉有爱慕之情,听二人交谈内容,羽生白哉之前应该经常来此地。 顾洛雪在后面拉住秦无衣:“她是谁?” “白哉的朋友。” “朋友?未必吧,她见白哉的眼神如见情郎。”顾洛雪愤愤不平说道,“真没看出来白哉会是这样的人,一边口口声声说对牧谣姐情深意重,另一边却又和其他女子有染。” 秦无衣苦笑:“白哉在你眼里如此不堪?” “事实如此。”顾洛雪盯着白哉和女子背影,满眼尽是鄙夷之色,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怒视秦无衣,“难怪你让我不能告诉牧谣姐,这么说你早就知道白哉和她苟且之事,牧谣姐对你肝胆相照,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你几时变成青蛙?” “青蛙?什么青蛙?” “井底之蛙。”秦无衣也不争辩,心平气和反问,“白哉与她就交谈几句而已,你就妄自揣摩两人关系,如若依你所言,我与白哉是生死之交,物以类聚,岂不是我也成了薄情寡义之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洛雪嘟起嘴,小声嘀咕,“那白哉和那名女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无衣也不作答,带着顾洛雪进了院门。 第十二章 遗孤 整洁明亮的院落不大却收拾的一尘不染,静穆的小道两旁花草 繁茂,墙角处的池水清澈,有几尾金鲤在欢腾游动,虽只有一墙之隔,街外的喧嚣嘈杂似难惊扰院中幽静,可见这里的主人心静如水,与这座院落一样恬静雅致。 入了屋,见女子迎送羽生白哉坐在主位,端起炉火上的茶壶时,顾洛雪才看见那女子右手衣袖空荡荡。 女子为众人沏茶,举止端庄大方,怎么看都不像寻常百姓。 “在京要滞留多久?”女子问。 羽生白哉声音谦和:“还不知,遇到的事挺棘手,暂时难定归期。” “也好,你若闲暇无事多过来坐坐。”女子面泛喜色。 羽生白哉双手接过女子送上的茶杯,欲言又止。 女子看出他神色凝重:“有事?” “今日前来,确有一件事想向你打听。” “今天你怎么如此拘谨?”女子笑了笑说道,“若是能帮到你,什么事我都答应。” 羽生白哉从身上取出锦布,推到女子面前,但手移开的刹那,女子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重莲绫!”女子话一出口,转头看向秦无衣和顾洛雪。 羽生白哉:“这两位是白哉朋友,你大可不必担心。” “重莲绫色白有泽虽是上等绸缎,但能与之媲美的绸缎有很多,只有凤仪三年,岭南道官办织锦坊所产的重莲绫才能被称之为稀世之宝。”女子似乎对绸缎极其了解。 羽生白哉:“你确定这块锦布所用面料是凤仪三年所产的重莲绫?” “当年岭南道大旱,而年尾又遭逢雪灾,重莲绫产量和品质锐减,唐廷下令销毁当年所有重莲绫,只有官办的织锦坊千挑万选凑足三匹布料的蚕丝,在雪地中缫丝、织补,又在雪水里漂洗,晾晒也是在雪地上进行,无心之举却让重莲绫上隐约渗出雪花状的纹路,加之存世只有三匹,因此成为天价之物,事后织锦坊多次尝试再也无法纺织出与之相同的绸缎。” 秦无衣和顾洛雪细看,果然如同女子所说,锦布上有朵朵雪花印若隐若现。 “听说这三匹重莲绫被当成贡赋送入宫中?”羽生白哉追问。 女子点头:“确有此事,后来辗转到了家父手中,家父对这三匹重莲绫视若珍宝,一直珍藏……” “等等。”顾洛雪出声打断了女子,一脸茫然问道,“这三匹重莲绫不是被先帝赐予宁奉彦,怎么会到了你父亲手中?” 女子一时语塞,踌躇不宁看向羽生白哉,他对女子点头示意但说无妨。 “宁奉彦正是家父。” …… 顾洛雪一听顿时目瞪口呆:“你,你是宁家的人?” 女子点头。 “不,不对啊,五年前宁家遭逢灭门惨祸,无人生还,官府在查验现场时,只有宁家幼女下落不明。”顾洛雪一头雾水问道,“宁奉彦是你父亲,那,那你又是谁?” “在下宁汐,五年前那场浩劫中下落不明的宁家幼女正是我。” …… 顾洛雪嘴张的更大,下意识看向羽生白哉和秦无衣,就在几天前,羽生白哉说出聂牧谣缺失的过往,从而证实聂牧谣是侥幸生还的宁家幼女,可现在眼前又出现另一个同样声称自己是宁家幼女的人。 如果宁汐说的是真的。 顾洛雪发现羽生白哉和秦无衣都在回避自己的视线,顿时明白这并不是如果,眼前的宁汐才是真正当年生还的人。 那就说明羽生白哉和秦无衣告诉聂牧谣那些往事全都是错的,或者说是他们有意编造了事实来欺骗聂牧谣。 “你们……” “喝茶。”秦无衣将茶杯推到顾洛雪面前。 顾洛雪明白秦无衣那眼神的深意,到嘴边的疑惑硬生生咽了下去。 宁汐见顾洛雪神色惊诧,好奇问:“他们怎么了?” 顾洛雪端起茶杯,闪烁其词:“没,没什么,你的手?” “被贼人所断,幸好白哉大哥及时赶来,才救了我这条命,事后他带我来长安,将我安顿在此。”宁汐看了羽生白哉一眼,目光中尽是感激之情。 羽生白哉曾在顾洛雪心中率直真诚,只不过现在她不知道羽生白哉说的话里到底有几句是真的:“他怎么会出现在宁家?” “家父与遣唐大使私交甚密,当日是家姐出阁,大使委派白哉大哥送来贺礼。” 顾洛雪苦笑一声,看起来羽生白哉所说并非全都是编造,这或许也是能骗过聂牧谣的原因,他在真相中编造了一部分并没发生的事,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有在关键的地方羽生白哉说了谎。 顾洛雪偏头看了秦无衣一眼,一语双关:“你们还真是莫逆之交,他越来越像你了。” 秦无衣不以为然,饮茶不语。 羽生白哉怕顾洛雪问太多说错话,指着桌上锦布回到正题:“三匹重莲绫在宁家灭门当天焚毁于大火之中,在这之前,宁家可有用过这三匹重莲绫?” “用过一次。” “你能确定?” “确定。”宁汐点头说道,“就在宁家发生惨祸前的不久,大约一个月左右,一天深夜突然有人到访,我看见家父屏退家中所有奴仆,和来人密谈了很久。” “几个人?”秦无衣问。 “两个。” “看到来人长相了吗?” “没有。”宁汐摇头说道,“家父严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后院,当时我在楼上闺房远远看见两人被家父迎进门,走在最前面的人身份应该很显赫,家父都跟在那人身后。” “宁奉彦当时官拜中都督,能让他如此恭敬的人看来官职不低。”秦无衣一边思索一边问道,“此事与重莲绫有什么关联?” “那人几时走的我不知道,但从那晚起家父再不允许有人靠近后院,并让家姐取走一匹重莲绫,和家姐一同被召去的还有宁家直系家眷十多人,半月后我才重新见到家姐。” 羽生白哉眉头深皱:“知道召集宁家直系家眷做什么吗?” “当时我也很好奇,问了家姐很久,她也不肯告诉我,说是家父严令那半月所做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及,直到后来家姐要出阁前,才偷偷告诉我,她们是在完成一幅刺绣。” “刺绣?”秦无衣视线看向桌上的锦布。 “应该就和这块锦布有关,因为上面的字所采用是宁家独有的针法,外人根本不会。” 顾洛雪连忙询问:“你可知道刺绣的内容?” “知道。” 顾洛雪喜出望外:“现在还能记起上面的刺字吗?” “家姐对我说过。”宁汐点点头,表情平静回答,“不过记得也没有用。” 秦无衣:“为什么?” “家姐事后将她所刺的字一一写下来,不多不少刚好一百字,但这些字杂乱无章,根本无法组合成有用的内容,字与字之间都毫无关联。” 羽生白哉疑惑不解:“一个人刺百字,被召去的家眷有十多人,就是说至少刺绣出上千字,用半个月时间绣这么多杂乱无章的字干嘛?” “刺绣百个字根本用不了半个月,家姐说每天刺绣所用的重莲绫各不相同,在什么地方刺什么字,旁边都有人指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刺绣。” 秦无衣摸了摸下巴:“宁家的家眷每天都在交换刺绣的重莲绫,这样她们只会知道自己刺绣过那些字,却不知分布在何处,由此可见锦布上隐藏着极其重要的内容,而这些内容被打乱刺绣在重莲绫上。” “没错,家姐也是这样猜想的,她说这样的做法与璇玑图类似,刺绣完成后,再将有用的字剪裁下来,最后拼合在一起,便是里面真正的内容。”宁汐指着桌上锦布说道,“这一块便是从当年刺绣的重莲绫中裁取的一部分。” 羽生白哉舔舐嘴角:“有人让宁家刺绣了一幅藏有秘密的锦布,为了防止泄露其中内容,采用了多人刺绣,但万一宁家的人将各自所刺的字记下来,再万一从中发现了秘密,能让宁奉彦举家完成这幅刺绣的人官职和权势一定很高,可见这人并不希望有任何闪失,唯一的办法……” “杀人灭口!”顾洛雪骤然一惊,“难道当年宁家满门被杀就和这块锦布有关!” 宁汐大吃一惊:“宁家满门无故冤死就因为绣了这块锦布?!” 比宁汐还要震惊的是羽生白哉,像是知道了什么,喉结蠕动几下,和秦无衣对视的目光中充满无助的绝望。 …… 第十三章 迎玄武 羽生白哉向宁汐告辞,出了院子顾洛雪拦在他和秦无衣面前,刚要开口就被羽生白哉抢先。 “是的,我骗了牧谣,关于她的过去都是我编造的,但也不全然都是假的,你曾为了救她不惜赌上性命去取天尘花,现在你面临同样的事,你回去告诉她真相,牧谣会继续纠结失去的过往,等她知道真正一切时,她会比死还难受,如果你真希望看见她万劫不复,我不会拦着你,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朋友,都是可以为她生死不顾的朋友,如果你真是为了她后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这还是顾洛雪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严厉,往日谦逊柔和的目光如今变的阴沉,再偏头看向秦无衣,他的眼神与羽生白哉如出一辙,顾洛雪被这两人的样子吓到,怯生生点点头。 “要,要瞒牧谣姐多久?” “永远!”羽生白哉斩钉切铁。 “这是欺骗。” “你以为我和无衣希望去欺骗自己的朋友?坦诚有时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可以肯定这个代价牧谣承受不起。”仿佛从羽生白哉缝中挤出来的字眼,每一个字都说的很用力。“我宁可牧谣忘记与我的过往,也不愿意她记起一切,还有谁比我更希望她能恢复记忆?” 顾洛雪:“我,我知道了。” “街尾有一间茶肆,你先去稍等,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无衣说。” 顾洛雪抿嘴转身去了茶肆,等她身影消失在人潮中,羽生白哉拉着秦无衣来到巷外僻静之处。 秦无衣嘴角还挂着痞笑:“洛雪不谙世事,你这么凶会吓着她的。” “我吓她了吗?”羽生白哉神色严峻,咄咄逼人说道,“现在是我被吓到,真正该怕的人是我们。” 秦无衣偏头不去看羽生白哉。 “不管锦布上的内容是什么,既然如此重要,完全可以直接写在纸上,这样知道的人更少,让宁家刺绣完全是多此一举。”羽生白哉压低声音。 “可,可能是纸没有刺绣的锦布好保存。” “我现在是在和你讨论保存的问题吗?”羽生白哉瞪了秦无衣一眼。 秦无衣笑的很无奈:“那你想说什么?” “顺序错了,顾洛雪以为宁家是刺绣了锦布才被满门灭口,实则刚好相反,宁家早在清除计划之中,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还有什么比让一群注定要被杀的人刺绣锦布更稳妥呢?”羽生白哉来回张望,声音压的更低,“妖案明显和锦布有关,祸乱京城的妖邪根本不是突然出现,至少能追溯到宁家被灭门的时候。” 秦无衣脸上的笑意在慢慢凝固,抹了一把嘴:“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而且你早就知道了。”羽生白哉怒不可遏。 “我也是刚才知道。” “然后呢?” “然后?”秦无衣摊摊手,不以为然答道,“然后继续查啊,直到查明真相。” “查?你凭什么查?”羽生白哉质问道。 “你说该怎么办?” “我要回东瀛!马上走!”羽生白哉态度坚决,“我现在就回去接牧谣,今晚出城赶到明州登船。” “好。” “你也随我一起!”羽生白哉低声说道,“我会去劝说洛雪跟我们一同离开。” 秦无衣摇头:“我走不了。” “必须走!”羽生白哉加重声音,“之前你对我说,妖祸大于人患,可我不怕妖邪,怕的是人心叵测,你我心知肚明,现在应该都猜到让宁家刺绣锦布的人是谁,妖案真相与否已经不重要,这不是我们能平息的祸乱。” “我不能走。” “你必须走!” 秦无衣脸色一沉,锐利的目光泛起让羽生白哉为之一怔的阴冷和决绝。 “是我想走就能走的吗?把我从大理寺放出了的那个人会让我走吗?从卷入妖案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还能全身而退,离开京城容易,等到了明州,等着我们的不是东渡的船而是严阵以待的军队。”秦无衣神色阴郁冷冷说道。“妖祸也好,人患也罢,我根本不在乎,但现在,现在我必须查明真相。” “为什么?”羽生白哉不解问道。 “你知道我是怎么从甘州回来的吗?”秦无衣脸上泛起愧色,“是两个我前几天才知道姓名的人,用性命换来我与洛雪生还的机会,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多到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他们在黄泉路上等我一个交代,他们的冤屈必须有人去讨还。”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失去了一切。”秦无衣第一次对别人提及那场他始终不愿去回想的往事,“这五年我把自己关在大理寺的死牢,就是为了想明白,到底是谁谋划了这一切,现在看起来,这件事和如今的妖案有关联,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查明妖案。” “所有牵扯进妖案的人,等尘埃落定那天便是死期。” “未必。” “你我心里都清楚,那人多少都与现在的妖案有关,太后若是知晓此事,会不惜一切掩饰,仅仅是为了防民之口她可以诛杀忠臣,那人在太后心中可远比一个上将军不知要重要多少倍,她是绝对不会留下知道真相的人。” “你说的没错,所以她才会放我出来查妖案,在她心中我是一个已经死了五年的人,事后她没打算留我活口。”秦无衣泰然处之说道,“不过妖案真相越是重要,反而对我们越是有利,等一切水落石出后,我以真相换你和牧谣安全。” “你打算用查明的真相去要挟太后?!”羽生白哉大吃一惊。 秦无衣淡淡一笑:“她来找我时说这次是一场交易,既然是交易她就该明白我与她各有所需,你与牧谣的生死比起真相来说不值一提,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妥协。” “你让我和牧谣安全回东瀛,那,那洛雪怎么办?” “洛雪应该不会跟你们走,不过只要你和牧谣能回到东瀛,那么太后即便再不情愿也不敢对洛雪怎么样,所以,只要你与牧谣能安然无恙,便是洛雪安全最大的保障。” “你考虑了身边每一个人,你呢?你自己又如何打算?” “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秦无衣拍了拍羽生白哉肩膀,“宁家刺绣的一千多字中隐藏了极其重要的秘密,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个秘密已经被泄露,有人在暗中千方百计收集锦布。” “大使和薛修缘都持有锦布残片,两人先后被妖邪所害,难道,难道收集锦布的是妖物?” “妖物要祸乱天下何必需要几张锦布,我担心这次妖案是有人在幕后操控。” 羽生白哉一怔:“会,会不会是太后?” “不会是她。”秦无衣摇头说道,“妖邪四起,朝局动荡,这是她最不希望见到的结果,而且坊间流传六梵天主降世,分明是将矛头指向她,若是她所为,非但会危及江山社稷而且有损她的威望,幕后主使之人虽然目的暂时不明,不过明显这次是冲着她而来。” “你认为会有可能是谁?” “谁都有可能。”秦无衣冷笑一声说道,“先帝在位时,她便与先帝以二圣身份临朝,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树敌自然不少,这其中有朝中臣子,就连刚刚登基的新帝也与之心生芥蒂,更别说与她有怨仇的人,她放我出来调查妖案,可见她自己心中也明白,妖案不平她将成为众矢之的。” “她是在利用你。” 秦无衣淡笑:“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我能帮她查明妖案真相,但我有些事同样也需要她来帮我完成。” “和五年前的事有关?” 秦无衣沉默了片刻后点点头:“我欠太多人一个交代,我必须去弥补和偿还。” “我猜你是没有打算告诉我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道五年前事的人都死了,我朋友本来就不多,不想再少一个。”秦无衣表情黯然,幽幽叹息一声后说道,“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在入唐八载,跟随大使多次出入宫中,在五品以上的武官中,可听过有姓陆的武将?” “姓陆的武将……”羽生白哉思索一遍,“好像没有这样的人,对了,这人在何处任职?” “不知道。”秦无衣眉头紧锁,“我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按理说朝中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我都该知晓才对。” “你连这人是谁都不清楚,又怎么知晓是五品以上武官?” “能统领大军困杀我的不会是五品以下的武官,行军布阵滴水不漏,绝对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我尝试突围却屡屡受挫 ,此人统军之强让我都难以应对。”秦无衣重重叹口气说道。“按理说当年一役,此人功不可没,理应平步青云才对,为何至今还寂寂无名?” “此人与五年前的事有关?” 秦无衣点点头。 “那就讲的通了。”羽生白哉心平气和说道,“统军困杀你,我若是他知道你还活在,也会隐姓埋名不敢声张。” “没有这个可能,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于那次围剿,知道我还活在的只有放我出来的人。” “我还是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偷偷救下你?” “因为我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秦无衣从身上拿出那本封铸的麟嘉刀:“就是这个。” “一把刀?”羽生白哉疑惑不解,“她权操天下,想要什么没有,为何会想要这把麟嘉刀?” “她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这把刀里。”秦无衣意味深长说道,“当年将此刀交给我的人说过,交给我的不仅仅是一把刀,而是天下!可我至今还未参透这句话的玄机。” “那现在该怎么办?” “继续查,我们查到的东西越多暂时就越安全。” 秦无衣和羽生白哉来到茶肆,顾洛雪估计脑子里全是疑惑,又不敢再开口问,一个人沾着茶水在桌上涂抹。 “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秦无衣带着两人来到宣阳坊,此地距东市只有一墙之隔,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中,秦无衣停在街道一处拐角,来回观望了良久,两边是寻常百姓民房。 “我让你找的东西拿来了吗?” “拿到了。”顾洛雪从身上掏出一本书。 “来这里干嘛?”羽生白哉问。 顾洛雪同样疑惑,秦无衣接过书后翻阅,在书中找到一张图,仔细在图中搜索,手指所落之处正是三人现在的位置。 “就是这里。”秦无衣一边来回看一边说。 “这是什么地方?”羽生白哉追问。 “我也不知道。”秦无衣回答。 “那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嘛?”羽生白哉看着他手中的图问,“还有,这是什么图?” “是秦大哥让我从工部借来的疏要,宋侍郎每年都会整理一份京城水治图例。”顾洛雪也是一脸茫然,“秦大哥,你让我去工部借这个干嘛?” “上次在大兴善寺找到密匣,虽然被烧毁但白哉清理出来的残页中所绘的地点正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宋开祺每年会绘制一张京城水治图,我猜他密呈给太后的也是。”秦无衣表情冷峻,拿出残页于图例对比,喃喃自语,“这两张图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残页上所绘的红线,宋开祺画的到底是什么呢?” “残页上的红线完全没有规律啊。”顾洛雪。 “我刚比对过红线的方位,从宣阳坊向东南一直贯穿东市,我们脚下的位置大致就是残页上红线的起点。” 羽生白哉环顾一周:“可,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宋开祺似乎是想标注什么。”秦无衣一筹莫展说道,“残页上这样的红线几乎遍布整座京城,相互交错像一张网,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宋开祺的用意何在。” 街中传来的敲锣打鼓声打断三人交谈,一户人家好似在办喜事,街坊邻居都来庆贺,但有没打开宴席,户主站在门口还礼答谢,孩童围在户主身边讨要甜糕。 户主大方热情,蒸了满满三屉甜糕见人便发,秦无衣三人刚好站在这户人家门口,户主将甜糕塞到秦无衣他们手里:“郎君是生面孔,不是这坊里的人吧。” “不是。”秦无衣吃了一口,松软香甜,市井小吃竟令人回味无穷,“府上有什么喜事?” “陋舍今儿迎玄武,各位不妨也拜拜,如今城里不安平,玄武神明能保郎君长命百岁。”户主一边说一边塞了两块甜糕到羽生白哉和顾洛雪手中。 顾洛雪还想问什么是迎玄武,就看见四个壮汉抬着漆黑的神台走来,围堵在街中的百姓让开一条道,神台被抬进户主家中,顾洛雪一时好奇也跟了进去,神台上盖着黑布,等户主揭开时众人才看见神台上有两只乌龟。 户主跪地三拜,毕恭毕敬捧起乌龟放入一旁的水井中,听见旁边街坊邻居说,这家人刚挖通了一口井,因为玄武在五行中主水,按规矩得拜玄武神,加之乌龟寿命长,家家开井都要讨个彩头,将乌龟放入井中,希望喝这口井的人与乌龟一样长寿。 等到户主放入井中的乌龟慢慢沉下,迎玄武的仪式才告结束,户主一一给前来庆贺的人斟上一碗井水,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喝了一口,井水甘甜爽口,却看见秦无衣望着手中水碗一动不动。 “怎么了?”顾洛雪问。 秦无衣视线来回在水碗和水井之间移动,忽然眉头一皱,放下水碗快步出了民房,顾洛雪和羽生白哉连忙跟了出去,看见秦无衣健步如飞,按照残页上所绘红线的方向一路疾驰。 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口,也不等主人前来应门,闪身翻入院中,这让跟在后面的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吓了一条,还没等顾洛雪前去扣门,已见秦无衣从墙头翻出,也不与他们说话,继续快步向前,接连擅闯了好几户人家,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好不容易才追上秦无衣。 院里的妇人被突然闯入的秦无衣吓到,抱着孩子战战兢兢缩在柱子后面,怯生生质问秦无衣要干什么。 顾洛雪气喘吁吁一边给妇人赔礼,一边责怪秦无衣:“你怎么能私闯民宅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羽生白哉从秦无衣视线望过去,他所注视的也是一口井。 “我按照红线的方向查看,在这条红线上都有一处相同的东西。”秦无衣指向面前的水井。 顾洛雪一头雾水:“宋侍郎所绘的红线难道是想标注京城中水井的位置?” “不是水井!”羽生白哉恍然大悟,和秦无衣相视一笑。 “那是什么?”顾洛雪追问。 “宋开祺是水部侍郎,他负责的是京城水文治理,他不可能知道京城中有多少可水井,更不可能知道这些水井的分布,但他却清楚另一件事。”秦无衣看着手中残页说道。 顾洛雪还是浑然不知:“宋侍郎到底知道什么?” 羽生白哉笑笑说道:“京城下面地下河的分布。” “宋开祺每年都会勘察河道,因此对地下河分布了如指掌,残页上所绘的红线便是交错分布在长安城下的河流。”秦无衣点点头说道,“城中百姓会在地下河上打井取水,这就是为什么红线所过之处都有水井的原因。” 顾洛雪这才明白其中原委,但还是满脸愁容:“宋侍郎冒着欺君之罪向太后密呈的是京城地下河分布,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晦的事,他干嘛要密奏呢?” “不知道,不过我推测可能和龙眼有关。”秦无衣走出民房喃喃自语道,“宋开祺的反常是在找到龙眼以后开始的,知道宋开祺死因的人,包括乐阳公主都认为他是捣毁龙冢触怒妖龙被杀,可我隐约感觉,宋开祺应该是在勘察龙眼时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顾洛雪:“你是说,宋侍郎是被灭口?” “你们都亲眼见过妖龙现身,一条妖法无边的尸骨龙王,眼睁睁看着宋开祺捣毁龙冢,为什么就没阻止宋开祺呢?妖龙要杀宋开祺可以说轻而易举,偏偏要等到龙冢被毁后才向宋开祺索命。”秦无衣冷静说道,“还有一点也很蹊跷。” 羽生白哉:“还有什么?” “宋开祺被杀的地方和时间。” 顾洛雪:“这有什么蹊跷的?” 秦无衣:“长安宵禁后杜绝百姓外出,妖龙要杀宋开祺有太多的机会,可偏偏选在了灞桥,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刚好那一天是腊八节,城外百姓会在灞河两边祭祀,妖龙选了一处人最多的地方杀掉宋开祺。” 顾洛雪一惊:“你,你意思是妖龙故意要让人看见?” “前往河边祭祀的人对鬼神一说深信不疑,又亲眼目睹妖龙杀人,不出半日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自此妖案接连不断发生。”秦无衣若有所思说道,“太后为了杜绝妖祸传闻,不惜斩杀忠良铮臣,在宫中她还能一手遮天,而在宫外却妖邪四起,太后极力在掩饰,而有人却在暗中推波助澜造势。” 羽生白哉:“你还是认为妖案是有人在幕后暗中筹划的?” “是与不是,我暂且不知,但总感觉这次妖案有太多蹊跷的地方。” 顾洛雪大吃一惊:“如果真如你所说,那这个幕后主使也未免太厉害了吧,连妖物都能操控?!” “还有一件事,或许连你们也未注意到。” “什么事?”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异口同声问道。 “我让牧谣打探过近几月来各州道的消息,奇怪的是,除了京城之外,其他地方并没出现妖物踪迹,倘若真是因为山河社稷图失位,导致群魔乱舞,妖魅横行的话,那也应该是天下大乱才对,为什么偏偏所有妖物都汇聚长安呢?” 羽生白哉:“说明山河社稷图还在长安!” 秦无衣没有接话,停下脚步忽然笑了,顾洛雪还想问什么,看见羽生白哉的手已经按在影彻上,秦无衣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 “上古神物有没有在长安我不知道,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些天来总是有人喜欢跟着我。” …… 第十四章 清河叶氏 顾洛雪一脸惊愕,稍微迟疑就被秦无衣甩开好远,好不容易才追上去,气喘吁吁问道:“你和白哉都知道屋中有其他人?” “我们进去时,桌上有两个茶杯,我试过茶温是刚沏上,杯中茶水未动可见喝茶的人并未离开。” “可能是宁汐的客人。” “她不可能有客人,即便有也没必要隐瞒白哉。”秦无衣斩钉切铁说道。 “为何?” “白哉救下宁汐后,将她安顿在京城,灭杀宁家的人若是知道还有漏网之鱼,势必会不惜一切斩草除根,所以白哉再三叮嘱过宁汐,她的身份以及关于宁家的所有事,她都必须对任何人守口如瓶。”秦无衣神色冷峻道,“这些年她改名换姓,早已不是宁汐,只不过是坊间一名寂寂无名的绣娘而已。” 顾洛雪恍然大悟:“可刚才宁汐说出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还有宁家灭门的事,就是说屋里躲藏的那人也听到了!” “宁汐不会这样大意,除非……” “除非屋里的那人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秦无衣面色凝重点点头:“此事除了白哉与我之外,再无其他人知晓,白哉于宁汐有救命之恩,她不可能对白哉有任何隐瞒,宁汐此举可见屋中那人在她心中分量不低于白哉。” 顾洛雪拼尽全力才能跟上秦无衣的脚步,上气不接下气问道:“每个人难免有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既然宁汐刻意隐瞒,我们何必要去刨根究底。” “你还是没明白此事的关键所在。” “关键是什么?” “不是宁汐在隐瞒,而是屋中的人不愿在我们面前露脸。” “我,我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 “这说明屋中的人认识我或者白哉。”秦无衣声音沉静,“可我和白哉实在想不出此人会是谁。” 顾洛雪:“认识你们又有什么关系,你和白哉干嘛会这样紧张?” “认识白哉没有关系,认识我就非比寻常,何况还是知道宁汐身份的人,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人存在才对。”秦无衣意味深长回答。 顾洛雪犹豫良久,还是开口问道:“你,你是不是没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没有。” 顾洛雪似乎对这个回答并没有太多失望,好像对于秦无衣的神秘早已习以为常,抬头看了一眼天际中盘旋的鹞鹰,眨了眨眼睛:“鹞鹰呢?” “鹞鹰?” “那只鹞鹰认识你,应该是你豢养的吧。” “你说对了一半。” “哪一半?” “鹞鹰的确认识我,但它的主人并不是我。”秦无衣这一次没有回避,直言不讳说道,“而且它的主人你认识。” “我认识?”顾洛雪好奇追问,“是谁?” 秦无衣闭口不谈,顾洛嘟嘴埋怨:“你不能总是这样,每次说到一半就不说。” “你刚才还说,每个人总有些不能或者不想说的事。” “那也该让人自己去决定,你和白哉隐瞒牧谣姐,不对,确切来说是欺骗,万一,万一牧谣姐知道真相,你们,哦,现在应该是我们才对,我们该怎么去面对她?” 秦无衣转头看了顾洛雪一眼:“其实她能记起过去发生的事,是我和白哉倒掉了她最后一碗药。” “难怪她只能记起其中一部分。” “我知你是重情重义之人,你与牧谣萍水相逢便能知恩图报为她冒死取天尘花。”秦无衣郑重其事问道,“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牧谣姐对我有恩,而且我与她一见如故,朋友性命堪虞洛雪又岂能袖手旁观。” “你想救她性命?” “是的。” “那我现在告诉你,不让她知道过去的一切,也是在救她。” “为什么?”顾洛雪不解。 “一朵天尘花能让牧谣起死回生,但若让她知道真相,只会让牧谣万劫不复,那比让她死还要痛苦,你还当她是你朋友知己,就和我与白哉一起欺骗下去。” 顾洛雪虽不知道秦无衣和羽生白哉千方百计隐瞒聂牧谣的过去是什么,但他们何尝不是和自己一样,甘愿为她赴汤蹈火,忧心忡忡问道:“万一呢?万一她自己回想起来怎么办?” “不会的,我和白哉早已商量好,等妖案结束,我会让白哉带着她回东瀛。” 顾洛雪心中一惊:“你,你也去?” 秦无衣摇头,神色惆怅说道:“我选好去处了,五年前就选好了,只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成行。” “妖案以后,我,我是不是再见不到你了?”顾洛雪低声问。 秦无衣笑了笑:“是的,你应该不会再见到我,我是不祥之人,只会带来灾厄和不幸,你还是离我越远越好。” 顾洛雪一听放缓脚步,秦无衣看出她失落,刚要开口劝慰,顾洛雪抢先说道:“你猜的没错,我家门的确是雷州顾氏。” 秦无衣愣住,半天才淡笑出声:“你隐瞒身世这么久,怎么突然想着要说出来?” “洛雪对朋友从不隐瞒,现在不说,怕妖案结束后,想说也没有机会了。”顾洛雪一脸磊落说道,“我自幼随家母姓氏。” “难怪,我猜到你和雷州顾氏有渊源,可你自幼在边城军营长大,可见你阿爹应是统军之人,加之冠天都在你面前都恭敬有加,而他父亲冠文杰官拜节度使,推想你阿爹权势还在冠文杰之上。”秦无衣心平气和说道,“可顾氏都是鸿学大儒,并没有从军之人,之前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一点。” 顾洛雪犹豫半天,支支吾吾:“我,我是因为逃婚来京城的。” 秦无衣苦笑一声:“我倒是猜过不少你来京的原因,但却没想到会是逃婚,不过现在想想,逃婚这事倒是挺符合你个性。” “很好笑吗?” “不好笑。”秦无衣极力掩饰脸上的笑意,“看来你和冠天都还真是天造地设,都能干出逃婚的事,就是不知道,你阿爹现在知道你偷偷在京城当捕快会是怎么心情。” “我逃婚又不是为了天都。”顾洛雪瞪了秦无衣一眼,“我只是想寻一名情投意合之人携手红尘,绝对不会将婚姻大事寄托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对方长什么样,品性如何也不得而知。” “你家境显赫,你阿爹为你寻的郎君自然也差不到什么地方去。” “我只知道那人的名字。” 秦无衣好奇:“叫什么?” “季元宏。” 秦无衣一听这名字,先是一怔紧接着笑出声:“那我应该恭喜你才对,你还是别随我查妖案了,赶紧回家认错被错过了此人。” 顾洛雪瞪大眼睛:“你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很快这个名字便会人尽皆知。” “为什么?” 秦无衣问:“你爹和裴炎是不是交情颇深?” “你,你怎么会知道?”顾洛雪大吃一惊,“裴相与阿爹的确是莫逆之交。” “你还没听说?” “听说什么?” “新帝下旨,诏季元宏入京出任左右卫上将军一职,季元宏原本只是录事参军,此番能平步青云可以说裴炎居功至伟,你阿爹还真是有眼光,为你挑了这么一位前途无量的俊才。” “上将军又怎么样,不是我钟意之人,就是贵为天子我也一样不会动心。” 秦无衣还在苦笑:“你到底打算寻一位怎样的郎君才满意?” “也不是很难啊。”顾洛雪抬头看向秦无衣。 秦无衣避开顾洛雪目光:“你都如此坦诚了,我如再推诿相瞒,实在对不住你口中朋友二字,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一件关于我的事。” “我可没逼你,你要不想说也没关系。”顾洛雪喜出望外,极力掩饰自己的好奇,生怕秦无衣反悔,追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秦无衣拿出麟嘉刀:“无衣一生遇敌无数,这把刀伴随我多年,出鞘的麟嘉刀无人能敌,迄今为止我只败过一次,而且败的心服口服,在五年前我亲手用铁汁封铸了这把刀。” “为什么要封刀?”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秦无衣目光落在麟嘉刀上,眼神泛起无助的哀伤,“那还是八年前的事,我遇袭负伤跌下山崖,随我一同前往的人四处查找我下落无果,等我醒来发现被人救治,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位温婉美丽的女子,她为我清洗伤口,并上药包扎,接连好几天都是她在我身边悉心照料,如果不是有她出手相救,我早该在八年前命赴黄泉。” 顾洛雪专心致志听着秦无衣的讲述,好像他过往的每一处点滴都能引起顾洛雪的无限兴趣。 “那次的伤势很严重,我在床上整整躺了十来天才能动弹,那段日子一直都是她在精心照顾我,她还告诉我她姓叶。”秦无衣说道这里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动人,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有,有多好看?”顾洛雪更关注那女子的容貌。 “等我能下床时,首先找到麟嘉刀,你知道当时我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秦无衣问。 顾洛雪声音有些酸楚:“她容貌出众,对你又有救命之恩,这是天赐良缘啊,你不是该……” “我在想杀了她!” “……”顾洛雪瞪大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杀,杀了她?她救了你的命,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啊?” “见过我长相的人都得死,至少以前是这样,这也是我一直不肯告诉你我身份的原因,不管她对我做过什么,我都不能让一个活人知道我的长相和身份。” “你,你该不会真杀了她吧?!”顾洛雪大吃一惊。 “她端来汤药,一边责怪我起床一边给我喂药,她看见我手里的麟嘉刀,而我看见她的咽喉,她可能是我见过最好杀的人,完全没有防备,要害近在咫尺,我只需抬手便能让她血溅当场,但,但结果却让我始料未及。” 顾洛雪急不可耐追问:“什么结果?” “她掰开我的手拿走了麟嘉刀,还埋怨我都伤成这样,怎么还想着打打杀杀。”秦无衣的笑意透着一丝难得一见的欢愉,“她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从我手中夺走麟嘉刀的人,也成为唯一一次麟嘉刀出鞘却未沾血,她一勺勺将汤药喂到我嘴边,我都不曾想到,她清澈的目光能一点点消散我的杀意。” 顾洛雪长松一口气:“你幸好没这样做,否则我真会瞧不起你的。” “凡是都有代价。” “她救了你的命,你能有什么代价?” “还记得被羽生白哉斩杀的九尾妖狐吗?” “记得,怎么了?” “我也能做到,我也能像羽生白哉那样无欲无求,心无旁骛,至少以前的我能做到,但那次我放下了麟嘉刀,从此以后却多了一份羁绊,正是这份羁绊让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你,你以前是什么样?” “我以前只会拿刀,麟嘉刀在手我神魔不惧,现在,现在相反,我怕拿刀,就是那一次,她从我手中拿走麟嘉刀后,我发现再无法回到之前的自己。” 顾洛雪:“她都对你做了什么?” “喂药,清洗伤口再重新包扎,哦,对了,她会做一手好菜。” “就,就这些?”顾洛雪有些不敢相信,能让秦无衣改变的人仅仅做了一些再寻常不过的事。 “是的,就这些,我知道你难以理解,不过当时她让我明白一件事,我原来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生活,虽然平淡无奇但却安逸真实。”秦无衣笑着点点头,“那段日子,我一样每天都握着麟嘉刀,不过刀刃上沾染的不是血迹而是柴屑,我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这把刀来劈柴,然后烧旺炉火等着她做好一桌可口饭菜。” 顾洛雪感叹一声:“你有这样的感觉,说明你找到可以共度余生的人了。” “是啊,共度余生……”秦无衣嘴角的笑意硬生生凝固,“我和她在一起只有短短一月,可就是这一月的光阴让我谋生退意,突然想远离我曾经的一切,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说,她说愿意等。” “她等到了吗?” “等到了,她等了我三年,就在五年前,我下定决心和她归隐山林,临行前我和白哉还有牧谣相继辞行,他们都没有挽留,或许在他们看来,我这个决定是正确的。”秦无衣声音越来越低沉,“我甚至都憧憬好和她的将来,我会一处景色秀丽的山林盖一间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简单单与她共度余生。” “后来呢……”顾洛雪话一出口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没有后来,如果有,你不该还留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过去牵扯了太多的人和事,不是我想抽身就能抽身,事实上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和过去一刀两断,而且我也清楚,想要全身而退没那么容易,所以我必须做完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上元节时,你让我陪你过粉巷,其实在五年前,我就该走出分巷的,当时我陪着的人是她,走到一半时我接到密函,我只要完成密函上的事便能和她双宿双栖,所以……” “所以你把她一个人留在了粉巷。”顾洛雪叹息一声,终于明白那日秦无衣为什么会答应自己,“你是在弥补当年对她的亏欠。” “我别无选择,那是唯一能和她远走高飞的办法。”秦无衣埋头沉吟,“我想她会明白的,我也想好事后会向她解释。” “难怪灯谜的谜底是你的名字。”顾洛雪从身上拿出那枚石头,“这是她留在灯谜里的东西,你应该早就知道这是什么。” “三生石。”秦无衣脱口而出。 “这是她留给你的东西,情定三生,至死不渝。”顾洛雪将三生石递到秦无衣面前,“她对你一番心意,你不该辜负。” “不重要了。”秦无衣看了一眼顾洛雪掌心中的三生石,“有些事和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可能再挽回。” “她,她没等你?” “等了,可她最终没能等到。” “为什么?” “她叫叶阡尘,你不会认识她,不过你调查过她。” “我调查……” 顾洛雪忽然想起在曲江找到的那盏河灯。 一庭寒江忆潇湘。弱水阡,落黄尘。 “叶,叶阡尘!上元节那晚,你在曲江放的河灯上留下的就是她的名字,她,她死了?!”顾洛雪惊愕不已,更疑惑秦无衣为何说自己调查过她,“我,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这名女子。” 秦无衣沉默片刻,从嘴中艰难说出四个字:“清河叶氏。” “清河……”顾洛雪神色瞬间大变,“清河叶氏在五年前的上元节当晚满门被杀,凶徒是“烛阴”,她,她姓叶,难道她也是清河叶氏的人?” “是的,她是叶氏长女,起初我认识她时并不知道。” “你早就知道有“烛阴”这个人,我虽认识你时间不长,但你睚眦必报,何况此人还杀了叶阡尘,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寻找“烛阴”为叶阡尘报仇?” 秦无衣表情黯然:“有些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 “不,不对,以你的性格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你明明知道罪魁祸首是“烛阴”,你不可能不寻此人报仇,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你没说的?” “我即便能杀烛阴又能怎样?叶阡尘不可能起死回生,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何况我根本杀不了烛阴。” “烛阴比你还要厉害?” “我与烛阴势均力敌难分高下,若有一战,定是两败俱伤。” 顾洛雪怔住,缓缓张开嘴:“你,你知道烛阴是谁!” “知道,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此人。”这一次秦无衣没有搪塞回避,直言不讳说道,“烛阴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相反是一名很普通的人,就算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烛阴恶贯满盈,所作所为罄竹难书,惨死在烛阴手上的无辜不计其数,你明明知道烛阴是谁,为什么不将此人绳之以法?”顾洛雪大声质问。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该问问自己,一个四处灭杀门阀士族的凶徒,做作一切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不是为了钱财,那就说明烛阴还有其他的目的。”秦无衣波澜不惊回答道,“白哉与你一样嫉恶如仇,他能救下宁汐,可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白哉不直接铲除烛阴呢?” “白,白哉,他也知道烛阴是谁?!”顾洛雪更加吃惊。 “知道,他是除了我之外,最熟悉烛阴的人。” 顾洛雪勃然大怒:“你们两人身怀绝技,明知恶徒下落却置若寡闻,满口忠义却不除暴安良,此举与烛阴有何区别?”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打算做些事来弥补,其实这五年来我一直在想该如何去弥补,现在我找到了办法。” “你要去找烛阴?” “不,我要查明妖案。” “妖案?妖案和烛阴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没猜错,妖案与烛阴应该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这场肆虐京城的妖乱或许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了。”秦无衣说到这里,郑重其事问,“你真想知道谁是烛阴?” 顾洛雪目光坚毅点头。 “等查明妖案真相后,我会告诉你谁是烛阴。” “真的?!” “真的。”秦无衣平静点头。 顾洛雪目光再次落到麟嘉刀上:“你封铸刀是为了叶阡尘。” “曾经我持刀不惧世间神魔,可最终我却连自己最爱的人也保护不了,我还留在麟嘉刀有何用。”秦无衣重新将刀揣入怀中,“我发过誓,有生之年不会再让此刀出鞘,还记得地藏吗,他一心求死只为与黄泉路上妻儿团聚,这些年我何尝不和地藏一样,我本该死在五年前的浩劫才对,苟活到现在只因心愿未了。” “你,你完成心愿后会,会怎么样……”顾洛雪怯生生问。 秦无衣直视顾洛雪,幽幽道:“我会杀掉烛阴!” 第十五章 佛桌开花 鹞鹰停歇的枝丫下,羽生白哉正藏身树后,视线聚焦在不远处的那座破庙,跟着鹞鹰的踪迹一路追到城外,身后传来的声响让羽生白哉从破庙收回目光,转头便看见秦无衣和顾洛雪。 羽生白哉朝着破庙的方向指了指:“进去快半柱香了。” 秦无衣来回在灯火通明的京城与破败不堪的寺庙打量,眉目间泛起一抹疑惑:“城里人多更好藏匿,这人偏偏要出城,三更半夜来破庙甚是蹊跷。” “我猜庙里的人应该发现我了。”羽生白哉说。 秦无衣点头:“应该是的,看起来此人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 顾洛雪有些吃惊,对白哉说道:“你确定是被发现了?以你的身手,倘若被人识破足见庙里的人也非等闲之辈。” 羽生白哉指着树下雪地中三人的脚印,顾洛雪的最深,秦无衣与羽生白哉浅淡,顺着羽生白哉手指的方向,众人看见一串通往破庙的脚印,深浅竟与秦无衣和羽生白哉相差无几。 秦无衣突然笑了:“月黑风高杀人夜,这倒是处杀人的好地方。” 顾洛雪一怔:“你,你打算杀了庙里的人灭口?” 羽生白哉:“故意把我们引到荒郊野外,是庙里的人想灭我们的口。” 秦无衣反而有些兴奋,径直走过去推开虚掩的庙门,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各占一角,三人呈品字形走进破庙。 庙宇残垣断壁,夜雪从残破的屋檐飘落到那尊布满尘埃的佛像,下面的蒲团上一个戴斗篷的人盘膝打坐,斗篷压的很低看不清那人的脸,依稀见到那人左手行佛礼,右手持念珠,每拨一子都气定神闲。 见三人进庙,那人也无反应,声音波澜不惊:“算时日,你早东渡归国才对,为何还滞留于京?” 羽生白哉一愣:“你,你认识我?” 那人声音雄浑:“施主有龙象之相,与我佛有缘,贫僧又岂会不识。” 羽生白哉感觉那人声音似曾相识,向前走了几步,便看见那人取下斗篷,羽生白哉看见那人容貌,顿时又惊又喜,快步上前在那人面前毕恭毕敬参拜,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弟子白哉参见慧云大师。” 全神贯注戒备的顾洛雪一听佛前之人竟是慧云禅师,连忙松开手中月渎,也上前参拜:“民女顾洛雪参见慧云大师。” 两人身子还没曲下,就被慧云伸手一把托住,两人只觉慧云掌中传来阵阵绵力,将两人托起,慧云爽朗一笑:“修行在世间,贫僧眼里世人皆是菩萨,不必如此大礼。” “闻听禅师入京,弟子欣喜不已,本想前往拜访再聆禅师佛音,可因被俗事所困难以脱身,今夜能在此于禅师相逢,还望禅师诸多点化。” “施主不必自谦,八年前贫僧曾与施主有一面之缘,施主虽身在尘世,但佛性禅机远在贫僧之上。”慧云神态安详瑞庆言道,“贫僧遁入空门才明佛法,而施主明心见性俗世修佛,境界岂是贫僧能与之相比。” “禅师谬赞令白哉惶恐,佛法浩大无边,禅师大德远播,白哉在八年前就恳请过禅师,能否与弟子同行东渡,前往东瀛弘扬佛法。”羽生白哉神色谦卑,“此次与禅师不期而遇,弟子还呈当年所请。” “东渡一事……” “求佛不如求己。”秦无衣出声打断慧云,坐在台阶上冷言道,“他都这把年纪,随你东渡估计熬不到归你故土那日,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逼死老和尚的罪可就算到你头上。” “无衣!”羽生白哉正色呵斥。 “你自己什么身份难道心里没数,你学商君书比什么佛经要好的多。”秦无衣全然没有住口的意思,“再说,几纸佛经和泥塑神像也如不了你的愿。” “秦大哥,你怎能在禅师面前出言不逊。”顾洛雪都听不下去。 “我求过佛,比你们任何人都要诚心,都说神佛慈悲普度众生,可结果我并未见到佛心生怜。”秦无衣冷冷说道,“既然神佛都不开眼,求他又有何用。” “施主此言差矣,凡事皆有因果,求佛无果,施主该问的是因。”慧云从蒲团上起身,神色肃穆说道,“贫僧佛法修为浅薄,但见施主戾气缠身,杀意渐浓,贫僧劝施主一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回头是岸。” 秦无衣真的在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转身冷笑问慧云:“我现在是佛还是魔?” “魔由心生,施主早堕魔道,六根不清,若是不弃,贫僧愿渡化施主,为你消除魔障。” “这个你倒是没说错。”秦无衣看看自己双手,不屑一顾问道,“在下的确罪孽深重,这双手连我也不知道沾染过多少血腥,终是招来报应,我曾长跪在你佛面前,愿一命抵一命赎我罪孽,结果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我今日魔障皆因你佛而起,神佛都度化不了我,你区区一名和尚又能如何?” “佛经曾记载一个故事,庙中有名小沙弥,极得方丈宠爱,方丈将毕生所学全数教授,希望他能成为出色的佛门弟子。”慧云也不和秦无衣争辩,娓娓道到,“他却在一夜间动了凡心,偷偷下了山,被世俗繁喧迷了心智,从此花街柳巷,放浪形骸。” “看来我和这名小沙弥一样无可救药。”秦无衣自嘲。 “夜夜是春,却夜夜不是春,二十年后的一个深夜,小沙弥陡然惊醒,窗外月色如洗,澄明清澈地洒在他的掌心,小沙弥幡然醒悟,披衣而起,快马加鞭赶往寺里。”慧云走到秦无衣身前,语重心长说道,“小沙弥恳请方丈饶恕,愿重归佛门。” 秦无衣不以为然:“这就是你的禅机,想告诉我何谓回头是岸?” “不,不是这样,方丈深深厌恶他的放荡,认为小沙弥罪过深重,必堕阿鼻地狱,要想佛祖饶恕,除非佛桌子开花。”慧云摇头继续说道,“迷途浪子就此失望离去,谁知第二天早上,方丈踏进佛堂的时候,一夜间,佛桌上开满了大簇大簇的花朵,这便是佛经中佛桌开花的典故。” 羽生白哉:“弟子也听闻过这个典故,寓意世间没有不可回头的歧路,只要诚心忏悔便能远离苦海。” “能不能远离苦海我不知道。”秦无衣冷眼看着慧云问道,“在下只想知道,那名被方丈拒绝的小沙弥后来如何?” 慧云直言不讳:“小沙弥心烦意乱,重堕入魔障。” “禅师所讲让无衣只领会到一件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就如同那名小沙弥,他再也不可能皈依佛门,而我何尝不是另一名小沙弥,佛桌开花又能如何,有些事发生了永远也更改不了。” “施主曲解了贫僧所言……” “你想说什么我心里明白,只是无衣心如顽石,你的禅机对于我无济于事。”秦无衣边说边伸手,按在慧云胳臂,向前一拉将其拉到台阶上,“闻悉禅师佛法高深,在下愚钝,尚有一事想与禅师探讨。” “请施主赐教。” “眼前这座庙宇残破,你禅座礼佛,夜雪覆身,我拉禅师到台阶上,屋顶尚有片瓦可遮飞雪,在下敢问禅师,是佛渡你,还是我渡你?” 慧云愕然,坦诚答道:“是施主渡贫僧。” “既然一尊泥塑不能为禅师遮风挡雨,你拜他又有何用,而我渡禅师风雪之急,你见我为何不拜?” 慧云细想惊觉眼前人字字珠玑,二话不说,双手合十便要拜。 秦无衣伸手将慧云托起,冷声道:“在下在禅师眼里戾气缠身,苦海沉浮依旧执迷不悟,是为魔,你佛家弟子竟拜魔,在下再斗胆问禅师一句,如今你信佛还是信魔?” 慧云一时哑言,多年修为竟不及眼前这个心有魔性之人,而且禅机辩理竟说的自己哑口无言。 “施主般若智慧是为活菩萨,贫僧几十年修为不及施主寥寥数语,贫僧自惭形秽。”慧云还是执意要拜,“贫僧迂腐,妄自辩佛魔,殊不知世间诸相皆起因果,贫僧遁入空门未明佛理,施主堕魔道却辨是非,请受贫僧一拜。” 一旁站立的羽生白哉和顾洛雪看的目瞪口呆,秦无衣几句话竟让慧云心悦诚服,秦无衣也不再劝阻慧云,坐到台阶上轻描淡写说道:“禅师不必多礼,在下只不过是另一名小沙弥而已,你佛神通却难渡我出苦海,今夜不与禅师再论佛法,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禅师能点化。” 第十六章 佛眼观天 “贫僧岂敢点化菩萨,施主有事不妨直言,贫僧竭尽所能为施主释惑。” “禅师可听闻最近京城中流传的六梵天主降世一事?” “贫僧知晓一二。” “禅师对此有何看法。” “断章取义,混淆视听,贫僧看来是有人假借此事祸乱苍生。” “为何?”秦无衣问。 “六梵天主虽是天魔之首,确是成就恶法、怀恶意故,多次阻碍佛陀修行,可世间修佛又岂会一帆风顺,各种烦扰苦难层出不穷,唯有心无旁骛方能修成正果,世人如此,佛陀亦如此,六梵天主不过是种种恶欲的化身,是修行之路上必不可少的考验,只有经历这些恶 欲才能得道见佛。”慧云禅师解释道,“神佛眼中没有善恶好坏之分,一切皆一视同仁,即便是六梵天主也如此,虽是魔主但在神佛感召下,六梵天主最终还是修佛法而得渡。” 顾洛雪问:“听禅师所言,六梵天主降世并非灾祸。” “非但不是灾祸,还是佛门幸事一件,佛经中记载,六梵天主而天命终了,会直接堕入地狱,其身沉痛忏悔才出地狱重新降世,后上升到忉利天,修得正果。”慧云不慌不忙说道,“世人不明佛礼,断章取义以魔王降世妖言惑众,这才导致京城百姓不明事理而人心惶惶。” “禅师在百姓中威望甚高,可开坛讲经,阐述魔王降世的始末,如此一来岂不是能化解京城危机。”羽生白哉说道。 “贫僧正有此想,只是此次讲经乃受太后懿旨,太后执意要让贫僧讲《大云经》。”慧云轻叹一声。 秦无衣冷声问:“你身为出家人,该四大皆空不问俗事,她此番让你传经,明为抚民,实则别有用心,禅师参透佛法万千,她心中所想怕是你早就洞悉清楚,禅师若开讲《大云经》,就不怕这世俗红尘乱的更厉害?” 慧云面色羞惭:“菩萨点化的是,贫僧明日便进宫面见太后,纵使万劫不复贫僧也拒辞不从。” “罢了,你不讲她自然也会找别人讲,禅师参禅证悟,讲经便心中只有经,若是换作他人,我怕会曲意奉承她故而曲解经文蛊惑人心。”秦无衣看向慧云,神色沉静说道,“在下凡夫俗子,不信神佛鬼怪,也不在意天下苍生安危,只曾允诺一人,愿求凡尘净土与世无争,禅师此次讲经责任重大,才真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世间安平全系禅师一肩之上,还望禅师好自为之。” 慧云又惊又喜:“菩萨佛眼观天,洞悉万千,今夜与之相交胜过贫僧半身修为。” 顾洛雪走上前:“禅师,民女也有一事不解,还请禅师指点。” “女施主请讲。” “佛家如何惩戒十恶不赦之人?” “佛家没有惩戒一说,唯有慈悲渡化,倘若能迷途知返便是三千善举,如若执迷不悟,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十恶不赦之人也有善行之举,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这么说佛家没有杀生一说?” “有情众生皆有佛性,都可修行成佛,因此佛家戒律第一条便是不杀是仁,杀生乃是佛家恶业,我佛有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慈悲,若妄动杀机只会堕阿鼻地狱,受无尽煎熬折磨。” 顾洛雪追问:“一月前,我三人亲眼目睹八部天龙中的乾闼婆和众位飞天现身,并且当着我们的面惩杀胡商和家中所有奴仆,虽说那胡商恶贯满盈死不足惜,但那些奴仆却无是无辜,在下不解,神佛诛杀无辜一事,又该如何解释?” 慧云双手合十再宣一声佛号:“那八部天龙乃是佛家护法神尊,岂会滥杀无辜。” 羽生白哉:“禅师,她所言非虚,真是我们三人亲眼所见。” 慧云淡笑一声问道:“你们那只眼睛看到的?” 羽生白哉和顾洛雪茫然对视,一时不明慧云所指,顾洛雪迟疑片刻,指向自己眉眼:“就,就是这双眼睛。” “佛家有五眼,第一是肉眼,顾名思义乃是凡夫俗子的眼睛,也正是女施主所指之眼,凡人有赏心悦目一说,是指肉眼凡胎之身看到美景之后的愉悦。”慧云气定神闲说道,“而佛家不然,肉眼看到的都是假观,也就是一种幻像,是扰乱心神的惑。” 顾洛雪疑惑问道:“眼见为实,倘若亲眼所见都是虚假,如何才能看到真像?” “女施主稍安勿躁,听贫僧道来,肉眼之上是天眼,虽说比肉眼看到远,看的真,但天眼所见也还是幻像,归根结底同样是假观,肉眼与天眼两者不分轩轾。” 慧云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天眼之上便是慧眼,佛教中阿罗汉以上的觉悟者才拥有的,慧眼以智慧观世间百态,但依旧难辨真伪,第四眼乃是法眼,能观世间的法,都如同水中月镜中影。 “他有龙象之相,也具法眼。”慧云指向羽生白哉,可还是摇头说道,“真正能辨世间万物的是佛眼,能观法界的实相,只有用佛眼才能看清真相。” 羽生白哉:“弟子不明,佛眼乃是佛陀的眼睛,我们凡夫俗子又岂能领悟。” “那也未必,诸相非相,离一切相,则见如来,世人能洞悉佛法精要同样也是佛陀。”慧云转身看向秦无衣,“眼前正有一位拥有佛眼之人。” “惭愧,在下所见与他们无异,的确是亲眼见到八部天龙神罚杀生。” 慧云淡淡一笑,手轻轻按在秦无衣胸口:“佛眼所观世间万物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看。” “用心看?如何看?”秦无衣不解。 慧云抬手指着破庙中神像问:“施主可知庙中供奉的是哪位菩萨?” 秦无衣抬头看了一眼,神像形如童子,五髻冠其项,右手持金刚宝剑,左手持青莲花,花上有金刚般若经卷宝,坐骑为一狮子,开口答道:“文殊菩萨。” 慧云双手合十向文殊菩萨礼拜,神情谦恭说道,在南北朝的时候,佛教禅宗传到了第五祖弘忍大师,弘忍大师当时在湖北的黄梅开坛讲学,手下有弟子五百余人,其中翘楚者当属大弟子神秀大师。 神秀也是大家公认的禅宗衣钵的继承人,弘忍渐渐的老去,于是他要在弟子中寻找一个继承人,所以他就对徒弟们说,大家都做一首有禅意的诗,看谁做得好就传衣钵给谁。 这时神秀很想继承衣钵,但又怕因为出于继承衣钵的目的而去做这个诗,违法了佛家的无为而作意境。 所以他就在半夜起来,在院墙上写了一首诗,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首诗的意思是,要时时刻刻的去照顾自己的心灵和心境,通过不断的修行来抗拒外面的诱惑,和种种邪魔,是一种入世的心态,强调修行的作用。 当第二天早上大家看到这首诗的时候都说好,弘忍看到了以后没有做任何的评价,因为他知道神秀还没有顿悟。 庙里有一个火头僧慧能禅师听到后,当时就叫别人带他去看这首诗,慧能不识字当场就说这个人还没有领悟到真谛。 于是他自己又做了一首诗,央求别人写在了神秀诗的旁边。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有这首诗可以看出慧能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世上本来就是空的,看世间万物无不是一个空字,心本来就是空的话,就无所谓抗拒外面的诱惑,任何事物从心而过,不留痕迹,这是禅宗的一种很高的境界,领略到这层境界的人,就是所谓的开悟了。 “施主用眼看,面前神像是文殊菩萨,而贫僧有心观,庙中空无一物,诸天神佛罗汉已于贫僧心中。”慧云淡然一笑心如止水说道,“施主所忧虑之事不可眼观而是心辨。” 秦无衣苦笑:“禅师所言艰深难明,不过想来你也不会明言。” “凡是因果,一切随缘。”慧云额首一笑。 “在下也不追问其中玄机,只问禅师最后一件事。”秦无衣走到慧云面前,“禅师深夜引我们到此,又意欲何为?” “出家人不打诳语,事先在宁施主家有意相瞒实属无奈,还望诸位见谅,我去见宁施主,是因为有事相求。”慧云直言不讳。 羽生白哉在旁解释:“当年我救回宁汐,怕她行踪败露招惹杀身之祸,刚巧禅师在京中寺庙,我便恳请禅师暂时收留宁汐,等事情平息后才将她重新安置,所以禅师知晓宁汐的身份和下落。” 秦无衣注视慧云良久,意味深长问:“禅师是得道高僧,能有什么事相求宁汐?” 慧云也不隐瞒:“贫僧让宁施主为我绣一件袈裟。” “袈裟?”顾洛雪表情疑惑,“禅师被太后亲封为靖国大法师,又恩允紫袈裟加身,禅师的袈裟都由宫中专门绣制,为何要寻坊间女子绣袈裟,而且看禅师装扮,想必此行秘而不宣,禅师到底有何难言之隐?” “先帝曾赐贫僧一件红锦金丝袈裟,此番入京,太后又赐金花十二环锡杖一枚,太后有意择良辰吉日展示这两样东西。” 羽生白哉:“太后此举是为彰显法师圣德高功,为何禅师有所顾虑?” “诸位不知,出家人四大皆空,而贫僧多年又云游四海,先帝所赐的红锦金丝袈裟早已被鼠虫所噬,先帝御赐之物被毁,贫僧不怕太后怪罪,却担心此事会牵连佛门,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曾与宁施主有一面之缘,知道她绣工精湛这才想让她绣袈裟以解困局。”慧云神情磊落说道,“兹事体大,贫僧不敢有闪失,所以听到有人拜会宁施主,只能暂避到房中,偷见到羽生施主时便知瞒不住,便引诸位来此说明真相。” “原来如此。”秦无衣拍了拍肩头的飞雪,“时候也不早了,我等就此别过。” 三人出了庙门,羽生白哉跟上秦无衣:“为什么不继续问?” “问什么?”顾洛雪一脸茫然。 羽生白哉说道:“禅师有事相瞒,绣袈裟是真,但还有其他事没有说。” “佛家戒律中,五戒最重,其中便有不妄语,慧云是得道高僧,不惜毁掉毕生修为也要隐瞒,修行之人破戒难成正果,他宁可不成佛也不透露的事,你认为我能从他口中问出来吗?”秦无衣对着双手哈了一口气,“不过我倒是觉得他刚才说的佛眼观心是另有所指,慧云好像知道了什么,他虽没明说但却在暗示我们。” 第十七章 暗流涌动 三人回到曲江,刚一进院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院中横七竖八躺着好些黑衣人尸体,分明是刚经过一场鏖战,直到看见聂牧谣安然无恙坐在石亭时,三人这才长松一口气。 聂牧谣手中的无常鞭缠着一名黑衣人的颈脖,另一只手稳稳端着一杯茶,像是在等他们回来,那黑衣人稍有动弹,无常鞭便缠的更紧,但聂牧谣并没有打算杀掉他,有意留下活口。 羽生白哉快步上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流杯楼出来,这些人就暗地里跟着我,原本想着引回来交给你们解决,可他们耐不住性子出手偷袭,我只能送他们一程。”聂牧谣瞟了跪在地上的黑衣人。 秦无衣扯下黑衣人面罩,冷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聂牧谣:“该问的我都问过了,不过他死活都不肯开口透露半字。” 顾洛雪在院中查验尸体,惴惴不安说道:“会不会和洗劫质库的同伙?” 秦无衣捏住黑衣人下巴,左右打量一番,又检查他的双手,然后摇头:“不是,常年征战的边军不会像他这样。” 羽生白哉还在为独自留下聂牧谣而感到懊悔:“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就他们这些人还伤不了我。”聂牧谣淡笑。 “他们身手如何?”秦无衣问。 聂牧谣:“不入流,所用招数杂乱,不过攻防有序应该是受过训练。” “秦大哥说的没错,这些人不是边军。”顾洛雪站起身,举起的手里正拿着一枚兵符,环顾地上的尸首神色大惊说道,“他们是府兵!” 顾洛雪将兵符放到众人面前,黑衣人看见兵符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聂牧谣愕然说道:“天下府兵不计其数,闲事务农战时从军,归各州道的折冲府统领,即便知道他们是府兵,可也不能确定是受何人指使。” 顾洛雪:“这个不难,要想从折冲府调兵需兵部印符,只有从兵部追查调令就能获悉主使。” “我看未必。”羽生白哉盯着被擒获的黑衣人,“他们乔装打扮又私闯民宅,意图不轨绝非是受寻常军命调遣,调派他们的人也不会愚笨到留下破绽,在兵部不会查到任何结果。” “我也有此意。”秦无衣赞同羽生白哉所想,拿起兵符来回看了良久,“主使能越过兵部拿到兵符,可见身份权势不低。” “你同伙相继死在我手上,你也知道我手段,至今你还是只字不说,可见比起我来说,你更怕指使你的人。”聂牧谣冷笑一声,“我倒是好奇,这个人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恶鬼罗刹,能让你宁死都不敢违背?” 聂牧谣稍许用力收紧无常鞭,黑衣人立刻痛苦不堪,颈骨也随之细细作响,无法呼吸的黑衣人张着嘴死命挣扎。 羽生白哉轻拍她肩膀,看黑衣人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想过还能活着离开,聂牧谣松开无常鞭,黑衣人蜷缩在地上大口吸气。 “交给你了。”聂牧谣看向秦无衣。 顾洛雪面泛惊恐,想起上次秦无衣逼问戍边番的手段,心有余悸说道:“要不,要不让我把此人押回大理寺。” “你担心什么?”秦无衣淡笑。 “杀了他也于事无补,还不如交由大理寺查处。” “我不会杀他,不过他今晚会死在自己手上。”秦无衣意味深长笑了笑,从地上拾起黑衣人掉落的横刀,自言自语说道,“府兵不同于边军,兵器都是自己携带,为防止有人拿错,都会在横刀上铭刻姓氏。” 秦无衣翻转横刀,刀柄上一个模糊不清的“吴”字,而刀柄底还刻有一个“翼”字。 “你叫吴翼!”顾洛雪问。 黑衣人还是一言不发,秦无衣久久看着刀柄底的那个“翼”字若有所思。 羽生白哉:“怎么了?” “他姓吴,但不叫吴翼。”秦无衣表情渐渐暗沉。 聂牧谣:“那这个翼字是什么意思?” “翼州。”秦无衣脱口而出。 顾洛雪恍然大悟:“此人是翼州折冲府的一名府兵。” 羽生白哉不认为一名府兵能让秦无衣反应如此之大:“难道这其中还有其他玄机?” 秦无衣神色冷峻:“按唐律要想调动府兵需由兵部授予兵符,而且还要登记在册,而折冲府在看到兵符后还要查验真伪,一切妥当后方可派兵,这些府兵秘密入京还刻意隐藏身份,显然不是经兵部调遣,那么能派出翼州府兵的只有一个人。” 聂牧谣问:“谁?” “督视翼州各路兵马的大都督。” “翼州大都督……”顾洛雪一怔,嘴微微张开,惊诧道,“翼州大都督是,是豫王李旦!” 黑衣人听到李旦名字,眼角不由自主抽搐一下。 被秦无衣捕捉在眼里:“看来我猜的没错,主使你们前来的果真是李旦。” 聂牧谣:“我听闻豫王在一月前从翼州返京,太后念及骨肉之情让新帝下旨将豫王留在京中,可我们与豫王素无瓜葛,豫王为什么会派人夜袭?” 秦无衣坐到黑衣人面前,心平气和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宁死都不敢开口,你受李旦密令倘若有失,即便我放你回去同样也是一死,不过你以为自己不开口就能保你对李旦的忠义?”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黑衣人视死如归。 “我倒不在意你死活,不过她想保你性命。”秦无衣指向顾洛雪,意味深长说道,“我一向决绝,这次算是行善积德,我把你交给她,她会带你回大理寺受审。” 黑衣人:“去哪儿都一样,我什么也不会说。” “那我帮你说。”秦无衣指着黑衣人,郑重其事对顾洛雪说道,“你现在就将此人押赴大理寺,今晚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就直说什么。” 顾洛雪点头,从地上拉起黑衣人。 “等等。”秦无衣叫住顾洛雪,“此人你务必要亲自交到大理寺卿越南天手上。” “交给越公?”顾洛雪疑惑不解,“越公日理万机,此等小案越公根本不会亲自受理。” 秦无衣从地上拾起横刀,递到顾洛雪手中:“你将此刀作为证物一同送至大理寺,越南天见到此刀一定会亲自审讯此人。” 顾洛雪一脸茫然:“为什么?” 聂牧谣在一旁淡淡说道:“越南天何等聪慧之人,看见这把刀势必会猜到此人身份,府兵擅自入京是谋逆重罪,豫王李旦督查翼州军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难脱干系,而越南天是豫王的门生,得知此事一定会通知豫王。” “这有什么用?”顾洛雪还是不明白。 “对我们没什么用,但对他有用。”秦无衣指着黑衣人冷冷说道,“如果我没猜错,李旦会派人灭口,为了以防万一,他会连同你家中妻小一同杀掉。” 黑衣人一惊,极力想从顾洛雪手中挣脱:“我,我不去大理寺。” “你去不去都无妨,她只需将你供出豫王的事传给越南天便可。”聂牧谣轻描淡写说道。 “我,我什么也没说。”黑衣人六神无主。 秦无衣淡淡一笑:“谁知道呢?” 黑衣人战战兢兢,犹豫半天问道:“你们想怎样?” “我们也可以报官,说家中来了一群身份不明的贼匪,交战中被我们悉数灭杀,这样李旦即便知道你们失手,但以为你们全军覆没也不会迁怒你们家人。”秦无衣走到黑衣人面前,“但条件是,你必须说出夜袭此地的目的?” 黑衣人蠕动喉结,来回扫视面前四人:“万一你们出尔反尔呢?” 秦无衣:“那你只能赌一赌了,不过赌输了死的就不止你一人。” 黑衣人无可奈何,深吸一口气:“是豫王下的命,让我等秘密潜入京城监察你们四人一举一动,今晚夜袭是因为你们前些日子在大兴善寺得到的那个东西,豫王密令我们不惜一切取回。” 羽生白哉诧异:“监视我们一举一动?从几时开始的?” “从你们调查遣唐使命案开始。” “李旦也太看不起人了,就派一群府兵来监视我们。”秦无衣苦笑一声,不解问道,“而且你们还监视了这么久,可我们居然没有发现。” “这是豫王的命令,我们一行人只在暗中观察你们四人动向,除此之外不做任何干涉。” 顾洛雪:“豫王此举是何意?” “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遣唐使命案……”聂牧谣埋头细想片刻,抬头看向顾洛雪,“那枚如意腰牌可是越南天交给你的?” 顾洛雪点头:“是的。” “他交给你时,身旁可还有其他人?”聂牧谣继续问。 “没有。” “那就对了。”聂牧谣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秦无衣:“你想到什么?” “章英纵遇害之前,我们追查妖案的线索都断了,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洛雪带回了如意腰牌,我们就是凭借这枚腰牌才查到章英纵身上。”聂牧谣冷静说道,“这块腰牌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才出现。” 羽生白哉听懂聂牧谣弦外之音:“你是说,腰牌是越南天故意给洛雪的?可,可他奉命调查妖案,手里握着如此重要的证物,为何一直瞒情不报呢?” 聂牧谣:“越南天这条老狐狸,这便是他狡诈之处,太后让三司会审妖案,实则是根本不相信三司能查出真相,或者说,太后根本没想三司在妖案上有所作为,越南天早就揣摩透太后心思,他故意碌碌无为,其实这才是他处世精明之处。” 秦无衣冷笑一声:“如此说来,宋开祺去西市,并密会马车里的人,等等细节越南天早就查到,并且还派人跟踪过马车,在马车坠河之后,他也打捞到尸体并从中找到腰牌,只是这些线索被越南天一直压着。” 顾洛雪听的一头雾水:“如果是这样,那越公为什么要将腰牌交给我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越南天是想利用你来查妖案,等到水落石出之时,再鹊巢鸠占,看来越南天也知晓山河社稷图,他没有据为己有之心,却想将此图献给李旦。”秦无衣不紧不慢说道,“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为什么李旦会派人暗中监察我们一举一动。” 聂牧谣沉思片刻:“李旦此举是为了得到山河社稷图,那之前那些洗劫质库的人很有可能也是他派出的。” “应该,不,绝对不是。”秦无衣斩钉切铁说道,“之前那些人是边军武将,李旦虽说是豫王,但权势还没大到能随意调动边军,洗劫质库的人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羽生白哉忧心忡忡:“现在连李唐皇室也卷入山河社稷图的争夺,看来事态远比我们想的要严峻。” “先是妖祸肆虐,如今又有人祸不断,长此以往天下恐难太平。”聂牧谣叹息一声。 顾洛雪心思单纯:“豫王是皇室宗亲,先帝子嗣中就数豫王最孝义,我听说他此次从翼州返京,就是因为听说太后有恙,专程赶回侍奉太后,他要是得到山河社稷图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帮太后解燃眉之急。” “孝义?”秦无衣偏头冲着顾洛雪笑了笑,“你也太小瞧了这位豫王,越南天的那点诡诈伎俩与李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李旦真正过人之处不在孝而是退,他恐怕是朝堂之中唯一能看透时局的人。” “退?”顾洛雪诧异,“豫王退什么,为何要退?” “太后有四子,你好好想想他们如今的归宿就明白了。”秦无衣意味深长说道。 顾洛雪:“太后长子李弘,自幼孝顺仁德,在四岁时就被先帝册封为太子,为太子后体恤民情,深得高宗宠爱,可惜太子染上痨瘵,带病理政以致操劳过度,使旧病加剧,最终英年早逝,先帝为此悲痛不已,破例追赠太子为皇帝,谥号“孝敬”。” 秦无衣笑问:“谁告诉你的?” “天下人都,都知道啊。” “你亲眼看见了?” “没有。” 秦无衣坐到石凳上,一边沏茶一边说道:“你在破庙也见过慧云,他一番话你这么快就忘了,连亲眼所见之事都未必是真的,道听途说的就更不可信,何况你所听还是从皇家传出来,记住一件事,历朝历代皇室的话最不能信。” 羽生白哉坐到秦无衣身边:“难道此事还有其他隐情?” 聂牧谣:“李弘之死大有蹊跷,明白的人不敢说,不明白的人就更不知所谓了。” 顾洛雪一惊:“牧谣姐,你消息最灵通,你都知道什么?” “众多皇子中,先帝最器重的便是李弘,而李弘也不负众望,立为太子后仁孝谦谨,礼接士大夫,中外属心,先帝晚年体弱多病,体力不支,有提前禅位给太子之意。”聂牧谣收起无常鞭说道,“可此举却妨碍到一人。” 羽生白哉问:“妨碍到谁?” “先帝患有风眩症,驾崩前军政大事都是交由谁监管?”聂牧谣反问。 顾洛雪:“当然是太子李弘啊,先帝有旨意命太子监国。” 羽生白哉细想后摇头:“监国的虽是太子,但真正摄政的却是太后,我听大使说过,从上元元年起,先帝与太后以二圣并称临朝,先帝多病,军国大事皆有太后掌控。” 顾洛雪愣住,半天才回过神:“先帝禅位妨碍到的是,是太后?!” 聂牧谣点头:“二圣临朝,实则是太后独揽朝纲,若是先帝禅位,那太后也只能归政还权,在权势面前,又有几人能做到收放自如,何况手中所握还是江山社稷。” 秦无衣浅饮一口茶:“李弘虽是武后长子,但母子两人早就心生芥蒂,即便李治不禅位,武后也不会让李弘登九五之位。” “为什么?”顾洛雪问。 “有两件事,让这对母子各自心中有刺,而且越陷越深也导致两人之间的鸿沟难以逾越。” 羽生白哉:“哪两件?” “咸亨二年,李治赴东都,令太子李弘于京师监国,时逢大旱,关中饥乏,李弘见兵卒百姓食土吃树,遂下令开仓放粮赈灾,此举事先并未奏请李治,虽是僭越之举但李治认为太子审时度势,仁心圣德,甚至欣慰,赈灾一事也让太子深受百姓爱戴。” “这,这是好事啊,太子为国为民将来也会是一位仁君。” “朝堂内外李弘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可偏偏李弘太过仁慈,发现宫中幽禁的两位异母姐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俩人因母萧淑妃获罪。”秦无衣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李弘擅作主张恩准二人出宫。” “太子念及骨肉手足之情,放两位公主出宫有什么错?”羽生白哉不解。 “是没什么错,至少在李弘看来没什么错,但他忘了义阳和宣城生母是萧淑妃,武后有今日地位和权势,全是因为当年搬倒萧淑妃,李弘声望日盛本就威胁到武后地位,又擅自免罪仇敌之女,在武后看来李弘此举是在为萧淑妃平反,如果萧淑妃没罪,那么有罪的就是武后,这绝对不是武后想看见的结果。” 顾洛雪哪里明白权势相争的凶险,似懂非懂问:“第二件呢?” 聂牧谣:“太后为李弘挑选好太子妃,可在定下婚期不久,太后的外甥贺兰敏之将太子妃奸污,此事一出太子颜面扫地,太后极力维护贺兰敏之,太子碍于太后面子只能隐忍不发,但心中早对武氏一族心生婚宿怨和疏离。” “此事我倒是有过耳闻。”顾洛雪若有所思问道,“可这两件事与太子病逝有何关联?” 秦无衣看向羽生白哉,笑问:“姑且不说你性情品德,若有一天你登基为帝,朝中有人奸污过你太子妃,你会怎么做?” “我就是再仁慈怜悯,这样的事也不能忍啊。”羽生白哉不假思索回答,“犯事者当然要被惩处,玷污太子妃如此重罪,杀头都抵不了,犯事者家人也会因此被诛连。” “你说的没错,是个人都忍不了。”秦无衣笑了笑。“李弘若继位,首当其冲要清算的便是贺兰敏之,可太后不会也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顾洛雪眉头紧皱:“那就是太后的不是了,无论公私也不能袒护玷污自己家人的贺兰敏之啊。” 聂牧谣指尖戳在顾洛雪的额头,苦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能开窍啊。” “我,我说错了什么?”顾洛雪一脸茫然。 “武后保的不是贺兰敏之,而是她身后的武氏外戚,贺兰敏之这个把柄让李弘抓到,等到他继位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大肆清除外戚,此举有两层用意,其一报自己被辱,其二铲除武后的势力,李弘监国以来已经意识到,自己最大的阻碍来自于外戚势力。”秦无衣说到这里声音平静问道,“你若是武后,你会怎么做?” 顾洛雪正义凛然:“天子犯法与庶民,何况还只是皇亲国戚,我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顾洛雪的话换来秦无衣和聂牧谣的笑而不语。 一旁的羽生白哉慢慢张开嘴,表情惊恐:“杀,杀,杀了李弘!” 秦无衣和聂牧谣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武后杀……”顾洛雪瞪大眼睛,说到一半顾洛雪捂住自己嘴,她不敢相信更不敢说,“他们是母子啊,谁能做出弑子之事?” “她可以,何况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秦无衣轻松自如。 顾洛雪眼睛瞪的更大:“还,还有谁?” “她的皇后之位不就是用亲生骨肉性命换来。”秦无衣并未明说,点到即止,“算了,你心性纯良还是不要知道这些事为好。” 顾洛雪还想追问,被聂牧谣岔开话题:“太后次子李贤在李弘死后被册立为太子,李贤才思敏捷,是太后子嗣中最有才华之人,为太子后有三次监国,都得到先帝称赞和朝野拥戴,李贤多次质疑太后与先帝共同理政,导致太后猜忌,不久后便卷入谋逆案中被贬为庶人。” 顾洛雪:“此事天下人尽皆知,章怀太子的确意图不轨,在东宫马房里搜出数百具铠甲,算是人赃俱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内有文武百官拥戴,外有百姓万民归心,章怀太子继位顺理成章,只是早晚而已,他何必急于一时谋反。”秦无衣淡淡一笑说道,“这两人之罪,李弘在于太贤达,而李贤在于太才俊。” 聂牧谣继续说道:“从这两人就能看出李旦的狡诈和通透,章怀太子被废黜后,李旦立刻请旨前往翼州,一是明哲保身,不想步两位兄长后尘,二是李旦心里也清楚,有太后在,这个太子位还轮不到他来当。” 顾洛雪一头雾水:“选太子应选德才兼备者,为何豫王事先都猜到不会是自己?” “武后剩下的两名皇子中,李显资质平庸,远不及李旦聪慧,但问题是太后需要的不是聪明人,而是听话的人,还有谁比软弱无能的李显更适合当太子了。”秦无衣笑言道,“看看现在便知,李显已登基为帝,可结果又如何,掌控社稷之人依旧是武后。” 顾洛雪问:“这和豫王有什么关系?” 聂牧谣:“可惜这位新帝并没像太后所预料那样听话,从找龙眼一事就不难看出,李显明显是想摆脱太后的控制,他这样的举动让一直隔岸观火的李旦看到希望。” 羽生白哉渐渐理清其中玄机:“新帝所做之事会导致他失去太后的信任,前面已经废黜两名太子,再罢免一位帝王对于太后来说同样轻而易举,那皇位继承人就只剩下豫王,他比谁都唯恐天下不乱。” “你还是小瞧了李旦,有前面兄长的前车之鉴,他可不会把皇位寄托在太后的一纸诏书上。”秦无衣意味深长说道。 顾洛雪恍然大悟:“山河社稷图!所以他想要得到神物,如此一来便不会受制于人!” 羽生白哉越想越惊:“如果按此推断,没有谁比豫王更希望看到妖邪肆虐,你们说,妖案会不会就和豫王有关?” 秦无衣神色踌躇:“我也不知,不过想找山河社稷图的并非只有李旦,这其中到底牵扯到多少人恐怕只有尘埃落定那天才知晓。” 聂牧谣瞟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黑衣人:“他怎么处置?” “我向来守诺,答应的事自然不会反悔。”秦无衣将横刀递还给黑衣人,“你现在可以走了。” “放他走?”顾洛雪有些担心,挡在黑衣人面前,“他私闯民宅还意图不轨,按律该缉拿交由官府查办,再说,刚才我们说的那些话他都有听到,万一他回去告诉豫王……” “他一定会告诉李旦,能被李旦从府兵中挑选出来的人定是亲信心腹。”秦无衣不以为然,看着黑衣人轻描淡写说道,“不过,在你见到李旦之前,你得先想想如何向他交代。” 黑衣人诧异:“交代什么?” “随你前来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黑衣人一愣,眼神中泛起绝望。 “我猜李旦不会相信是我放了你,他只会认为你侥幸存活是因为你背叛了他,如果我是李旦,我会消除一切与你有关的事和人,即便有人追查也死无对证。”秦无衣心平气和问,“你认为我说的有错吗?” 黑衣人呼吸急促,最终打定主意举起横刀:“你先前所说可算数?” 秦无衣默不作声。 黑衣人深吸一口气,抬手便一刀自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顾洛雪大惊失色,身旁秦无衣看着黑衣人尸首冷声道:“我说过,今晚他会死在自己手里。” “他,他为什么自刎?” 聂牧谣:“他回去一样也是死,而且还会牵连家人,死在这里还能算对李旦尽忠,至少能保他家人完全。” 第十八章 一箭双雕 聂牧谣通知了官府,只说遇到流寇其他事只字不提,前来查案的官员与聂牧谣认识,也没过多盘问便派人清理走院中尸体。 顾洛雪按照秦无衣的交代回大理寺,果不其然被越南天传见,顾洛雪进去时,府衙内还站在大理寺少卿和其他几位官员,越南天看着手中卷宗,正襟危坐问道:“交由你查办的妖案可有进展?” “卑职办事不利,稽查妖案一事进展缓慢。”顾洛雪不卑不亢答道,“目前只获悉妖案起因或许与山河社稷图有关,太宗留下镇压妖邪的神物不翼而飞,这才导致群魔乱舞祸乱京城。” “可有关于山河社稷图的下落?”越南天抬头问。 “暂时还未查到,不过倒是牵扯到一些人。” “牵扯到谁?” 秦无衣叮嘱过顾洛雪,越南天老谋深算,要想瞒过他必须说实话,因此顾洛雪一五一十将这段时间查到的线索巨细无遗禀报,但关于锦布之事却没有提及。 越南天叹息一声:“薛修缘是当世神医,其医术登峰造极,没想到也惨死于妖孽之手,可惜,可惜。” “越公认识薛医师?” “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大非川之战,薛修缘因通敌卖国罪名被押赴京城,面圣前就关押在大理寺,先帝惜才下旨对其不得刑讯。”越南天说到这里,抬手示意其他人退下,等关上门忽然苦笑一声,“当年你爹也在,他性子恐怕你比谁都清楚,五万唐军全军覆没,你爹想把薛修缘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若不是有圣意,薛修缘早被你爹就地正法。” “阿爹一生征战无数,未逢败绩,大非川惨败让他老人家至今都耿耿于怀,之前卑职也对薛医师深恶痛绝,可后来才得知,当年他所做之事也是万般无奈,若不是他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顾洛雪神色惋惜说道,“薛医师淡泊名利,为社稷百姓宁可背负千古骂名,是为人杰。” “可惜了一代神医不能再造福大唐。”越南天痛心疾首,话锋一转继续问道,“还是先说回妖案,前些日子大兴善寺发生命案,派出的捕役回报,在无尽藏院中发现十具尸体,其中两具是庙中僧人,其他八具尸体身份不明,而且死因连仵作也查不出来,像是突然暴毙。” “卑职知道此事,当时卑职正好也在。” “你也在?” 顾洛雪突然感觉对面的越南天好陌生,在此之前她极为敬重这位铁面无私的越公,聂牧谣和秦无衣说他是老狐狸,起初顾洛雪并不认同,但现在看越南天嘴脸,顾洛雪心里有一丝后怕,他明知故问就是为了从自己口中探知当晚发生的事。 “卑职查到最近京城接连发生的质库被洗劫一事,或许与失踪的山河社稷图有关,从而查到了大兴善寺,没想到竟与那帮身份不明的黑人相遇,他们杀了庙中僧人,却因此触怒牛头马面被勾走魂魄。” “牛头马面?” “卑职亲眼所见。”顾洛雪点头说道,“越公交代过,关于妖物踪迹不得传闻,因此卑职没向大理寺禀告。” “做的好,做的好,太后有严旨,不得危言耸听,即便是你亲眼所见,可无凭无据说出来只会惹火烧身。”越南天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那些黑衣人在无尽藏院可有收获。” “有,他们找到了一个木匣。” 越南天一听按耐不住心中窃喜:“木匣呢?” “被烧了。” “烧了?”越南天目瞪口呆。 顾洛雪越看越南天嘴里心里越觉得恶心,不露声色说道:“卑职本想取回木匣,不曾想被牛头马面烧毁。” 越南天背负双手来回走了几步:“你可有见过木匣里的东西?” “没有,当时我躲闪不及差点被伤到,等我避开时,木匣和里面的东西当场就被付之一炬。” “怎么就烧了。”越南天一脸失望,意识到自己在顾洛雪面前失态,语气一转,“烧了就烧了,只要你人没事就好,也怪我,妖案凶险就不该让你去查,你万一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你爹交代。” “此事与越公无关,洛雪一心想为大唐建功立业,难得越公信赖委以重任,洛雪定会查明真相。” “这里没外人,你也别叫我越公,我这儿有件事得你帮忙办了。” “又有妖案?” “妖案查不出我顶多丢官,这事没办好有性命之忧。” 顾洛雪一脸茫然:“什么事?” “我刚收到的信函。”越南天将一封信塞到顾洛雪手中,“你爹给我的亲笔信,让我在京城留意你的踪迹,他要是知道我收留你这么久,我和他几十年交情可就断在你手上了。” “越公已将我下落告之阿爹了?” “我这里还有一封信,是尊母所书,在信中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南天有今天全靠恩师栽培,尊母乃恩师之女,当年南天家贫如洗,拜在恩师门下时承蒙尊母关照,如今尊母有所求,我又岂能不从,这一边是与你父亲的交情,一边是尊母的恩情,南天夹在中间好生为难。” “越公不必担忧,等洛雪查明妖案后自会回去,绝对不会牵连越公。” “我怕什么牵连,只要你能安然无恙便好。”越南天摆手笑言道,“刚才我看了刚呈报上来的卷宗,昨夜你所住之地遇袭,可有伤到你?” “卑职无碍。” 越南天故作关心,漫不经心问:“可有查明袭击人的身份?” “没有,在他们身上没有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为什么不留活口慢慢审问?” “事出突然,那些人突然发动袭击,等控制局势时才发现全都被剿杀。” 越南天听到这里暗松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越公若无其他交到,卑职先行退下继续追查妖案。” “去吧,但一定要万分小心。” 顾洛雪点头离开,越南天在身后注视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那抹关切的微笑慢慢变的阴沉,关上大门那刻,身后一道黑影将其笼罩。 “小人我见过不少,但像你这样的口是心非的倒是少有。”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人坐到越南天的位置上,“此女家境非比寻常,你推她卷入妖案,万一真有闪失,她爹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越南天嘴角上扬,挂上处变不惊的笑意,转身毕恭毕敬说道:“卑职披肝沥胆只为豫王尽忠,只要能助豫王定鼎乾坤,卑职在所不惜,何况是区区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故人之女。” “在本王面前你就别装模作样了,你那点心思本王早就知道。”李旦盯着越南天似笑非笑说道,“顾恺元乃当世鸿儒,博古通今才富五车,门下弟子更是多不胜数,谁也没想到顾恺元最器重的会是一名寒门学子,这名学子倒也没辜负顾恺元一番心血栽培,如今也是闻名天下的大理寺卿。” 越南天赔笑,无论李旦说什么,越南天总是能自如的保持这个表情。 “刚才那女子的娘亲可是有名的才女,与你师兄妹相称,本王获悉你与师妹私下还有一段情缘,攻略仕途的初心怕也是为了她,想有朝一日能与师妹共结连理,却不料顾恺元心中早有乘龙快婿的人选,看着师妹嫁给他人,越公心中滋味本王还是清楚的。” “陈年旧事,卑职早就放下。” “你当然是放下了,不过你师妹未必放下,此女逃婚来京,她还书信于你,恳请你代为关照,是还念着当年与你情义,可惜啊,时过境迁,你师妹还是当年师妹,可越公已不是当年情郎。” “卑职不明豫王所指。” “大理寺人才济济,查妖案几时需委派一名不谙世事的外人,你明知妖案牵连甚广又险象环生,你有意指派她稽查,和推她送死又有何异。”李旦笑意狡诈阴沉,“越公此举老辣狠毒,可谓一箭双雕,就是用心之险连本王都后怕。” 越南天依旧波澜不惊:“卑职所做一切都是为豫王。” “这个本王倒是不怀疑,但你也有自己私心,先将此女推到万劫不复之地,她查到的越多越命悬一线,倘若她查出真相,也难全身而退,包括她父母也会因此被牵连,不但可报当年顾恺元棒打鸳鸯之仇,还能报她爹横刀夺爱之恶。”李旦笑意斐然,“越公,你说本王猜测可对?” “卑职……” “你无需解释,本王就喜欢你六亲不认的品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能忘情断爱才能助本王一臂之力,只要你能让本王心愿达成,你那些小九九本王根本不在意。” 越南天埋头毕恭毕敬说道:“今日请豫王前来,正是因为有喜事向豫王承禀。” “喜事?你查了这么久,妖案始终没有进展,本王要的东西至今也下落不明,你还有何喜事告诉本王?” “依顾洛雪所说,宋开祺藏匿在大兴善寺的东西被付之一炬,由此可见木匣中所装并非是山河社稷图,豫王派去的人尽数被杀,他们并没有留下活口,断不会牵连到豫王身上。” “这就是你所说的喜事?”李旦冷笑一声。 越南天胸有成竹:“不是,这件喜事能让豫王距离九五之尊更近一步。” 李旦立马来了精神:“说来听听。” “此地人多眼杂,卑职怕隔墙而耳,还请豫王随卑职移尊。” 第十九章 宝骨念珠 李旦随越南天来到大理寺黑牢,能关在这里的都是重犯,即便不会马上被问斩也永远等不到重见天日那天,潮湿霉丑的味道让李旦在眉间皱出川字,拿出锦帕轻掩在鼻尖。 越南天掌灯走在前面,进来时屏退了看守的狱卒,停在一处逼仄阴暗的牢房前,里面关押的人犯已经被酷刑折磨的没有人样。 李旦打量人犯,一脸厌恶问道:“此人是谁?” “豫王可知一个叫赫勒墩的人?” “有些耳闻,听说此人是胡商首富,建庙施财在京城颇有声誉。”李旦又看了牢房中的人一眼,眉头一皱,“他该不会就是赫勒墩吧?” “不是,赫勒墩在一月前死了。” “死了?” “赫勒墩死的时候,豫王还在翼州,所以对此事尚不知情。” “怎么死的?”李旦漫不经心问。 “案子是有大理寺经办的,派去勘查的人回禀,赫勒墩在京城的大宅一夜之间被付之一炬。” 李旦面无波澜:“这么说是被烧死的。” “不是。” “不是?” “卷宗上的死因倒是被记为火患,但卑职认为此事蹊跷。” 李旦正色问道:“何事蹊跷?” “查案和救火的人都回禀,在赫勒墩的宅院中没发现一具尸首,推断是被大火烧成了灰。”越南天埋头答道,“卑职为此专门去了一趟事发地,废墟中确有四处堆积的尘埃,仵作查验证实是骨灰。” “火患是疏于防范,按律不归大理寺管,能让你越公亲自过问,难不成这其中另有隐情?” “其一,如若是火患,再大的火势也不至于无人生还,事后我派人清点,发现赫勒墩以及家中奴仆都死于当晚的大火。”越南天点头说道,“其二,即便大火焚尸也不至于烧成灰烬,以卑职多年办案经验来看,这些人并非是被烧死。” 李旦饶有兴致问:“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卑职暂时也不清楚,因为太后命三司全力稽查妖案,卑职对此案也没太在意,直到几天前卑职抓获到此人。”越南天指着牢里的人说道,“从此人口中,卑职才获悉了赫勒墩以及奴仆真正的死因。” 李旦瞟了那人一眼:“说了半天,本王还不知道此人是谁。” 越南天:“他是胡人,离京时因形迹可疑被守军盘问,心虚试图夺路而逃被擒获,在他身上搜出大量金银珠宝和一本账本,审问了好些天就是不松口,卑职在账本上看见一处印章,推测此人来历不同寻常,便亲自提审终是让他开了口。” “他都说了什么?” 越南天将一碗水放到地上,牢中的人应是断水断食多日,虚弱不堪爬过来,可任凭如何伸手都距离那碗水差半截指头。 “把你招供的证词再说一遍。”越南天冷声道。 一碗水在那人眼里已是最大的奢求,张开便说道:“小人是赫勒墩的家奴,负责账房主笔,赫勒墩来往的贸易盈亏都由小人记录。” “赫勒墩的奴仆?”李旦诧异看向越南天,“不是说火患中没有生还者吗?” “豫王且听他说下去,后面的事还要离奇。”越南天用脚尖将水碗向前移了半寸,“赫勒墩是怎么死的?” “当晚赫勒墩宴请宾客,小人在后院清点货物,起初并无异样,后来隐约听到佛音四起,夜幕中出现神佛飞天,因赫勒墩恶行招致神罚,小人亲眼见到飞天将院中众人化为灰烬。”人犯战战兢兢说道,“小人刚逃出宅院,就看见身后火光四起。” 李旦眉头紧皱:“赫勒墩是遭遇神罚而亡?” “京城最近怪事频发,多一件神罚之事也不稀奇。”越南天意味深长说道,“豫王就不好奇,神罚当晚赫勒墩和家奴都死了,为何此人还活着?” “他不是说自己逃的快,才侥幸躲过一劫。” “既是神罚,又岂是凡人想躲就躲,也许是神罚怜悯想饶过此人,又或者……”越南天目光狡黠,似笑非笑说道,“又或者此人不在神罚之中。” “你到底想说什么?” “此人是赫勒墩的家奴,其他奴仆都死了,唯独他还活在,在卑职看来,要么是神佛降下神罚时疏忽,要么就是此人和其他家奴有不同之处。”越南天胸有成竹说道,“卑职按照这个思路审讯,果不其然有了收获。” “什么收获?” 越南天用脚尖又将水碗向前移了少许,那人极力伸直手臂,只差一丝的距离。 “小人虽帮赫勒墩打理账房,但此事除了赫勒墩之外无人知晓。” 李旦不解:“赫勒墩既然能让你管账,可见视你为心腹,为何有意要隐瞒你的身份?” “小人原本是在西域诸国为赫勒墩采办货物的,三月前赫勒墩让小人随同一批商货入唐,赫勒墩交代小人务必记录清楚货物的数量以及交易时间,并再三叮嘱要妥善保管好账本,还让小人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账本中所记货物以及与赫勒墩的关系,小人起初不明,后来赫勒墩无意中说起,小人保管的账本关系着赫勒墩的身家性命。” 李旦越听越感觉事情不简单:“西域商货都是在东西两市交易,入城之前西市署都会登记在册,赫勒墩根本不可能隐瞒。” “这批货物并非在西市贩卖。”人犯说道。 “混账!不经市署私下交易是重罪……”李旦刚要发作,忽然眼角微微一抽,“赫勒墩在唐经商多年,不可能不懂规矩,这么说来,这批货怕是见不得光。” “卑职与赫勒墩有些私交,他夹带私货也是一两次了,不过每次都会事先来找卑职打通关系,卑职倒也没难为过他,不过三月前赫勒墩运送入京的货物却未向卑职报备。” “赫勒墩在京城攀附权贵,搞的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本王也有些耳闻,怕是越公也是赫勒墩的座上宾吧。”李旦冷笑一声。 “他只要不出格,卑职就顺水推舟卖他一个人情。”越南天赔笑。 李旦还好奇那批货物的去向:“入京的商货在何处交易?” “小人不知,只负责将货物运送到城外十里处,自然会有人来取。” “所运货物是什么?” “小人也不知道。”人犯诚惶诚恐答道,“商货上有封条,赫勒墩不许任何人打开。” 越南天在一旁递上账本:“卑职都问过,他是真的不知,账本上只记载了商货数量和交易日期,从中可以获悉,赫勒墩前后一共秘密运送了三批商货入京,而且每次都数量惊人。” 李旦思索片刻:“市井胡商即便私贩货物,与本王有和关系?” “豫王别急,卑职是这样想的,赫勒墩唯利是图,能让他偷运商货入京,可见其中利益巨大,同时商货在城外交接,能让数量如此之大的货物不经市署运送入城,说明购买这批货物的人有通天的本事。”越南天不慌不忙说道,“赫勒墩精明,所有交易都不亲自参与,而是交予牢中人经手,但卑职却未在账簿中发现这批货物的进账。” “这能说明什么?”李旦不明其意。 “赫勒墩冒这么大风险其中一定有利益驱使,账簿上没有钱财入账,说明购买这批货物的人用了另一种方式支付。”越南天老谋深算说道,“卑职询问过他,得知最后一次交易时,前来取货的人让他转交赫勒墩一个木盒。” “可知木盒里装着什么?”李旦询问人犯。 “小人一时好奇,打开木盒偷看,里面只是一串蓝色念珠。” “念珠?”李旦大失所望。 “豫王可别小瞧了这串念珠。” “念珠有什么来头?” “豫王有所不知,赫勒墩信佛,曾一掷千金从严业寺西域僧人手中,以一千万贯钱购得宝骨一串,此举在京城名噪一时,起初卑职并为将此事与赫勒墩之死联系在一起,后来人犯透露念珠才让卑职有所启发,那串宝骨据说是神佛得道之前的舍利,色彩奇异呈天蓝色宛若宝石,自然也是价值连城。”越南天对李旦巨细无遗说道,“因此卑职推断,购买这批商货的人就是以宝骨念珠为酬劳与赫勒墩达成交易。” “依你之言,这批神秘的商货是被严业寺西域僧人买走?” “不是,卑职派人查探过,那名西域僧人已归国,宝骨念珠还在僧人手中,僧人透露宝骨念珠世间只有两串,另一串作为贡品敬献给先帝,后来这串念珠又被先帝赐给当今陛下。” “赐给陛下……”李旦忽然一怔,大惊失色问道,“你,你是说,购买商货的幕后人是陛下?!” “正是。”越南天不假思索点头,“陛下富有四海,不管要什么都能心想事成,何必如此隐秘从赫勒墩手上购买商货,唯一的解释,这批商货不同寻常。” “他已贵为天子,别说私下偷偷购买,就是强取豪夺又能怎样?” “如果是寻常货物自然没有关系,倘若这批商货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豫王试想……”越南天意味深长问道,“赫勒墩活着岂不是最大的隐患。” 李旦骤然一惊:“杀人灭口?!” “赫勒墩也不是等闲之辈,估计也看出这次交易的凶险,所以才没有亲自参与,并让人犯妥善保管账簿,为的就是给自己留一道护身符,至于赫勒墩和家奴的死,神罚也好,人祸也罢,都没料到赫勒墩会留下后手。”越南天神色严峻说道,“如果卑职没猜错,赫勒墩的死,以及他偷运的这批商货极有可能与京城的妖祸有关,最重要的是,陛下恐怕也与妖祸难脱干系!” 李旦先喜后忧:“空口无凭,一本账本就想把陛下拉下水?” “不需要凭证,至少太后不需要,无论是坊间的六梵天主传闻,还是接连发生的妖案,矛头不约而同都指向太后,倘若此事不小心传到太后耳里,陛下与妖案有所关联,豫王想想,太后会如何看待陛下?” 李旦一听,嘴角泛起阴沉的笑意:“倒是件喜事,只不过这个消息怎么才能传到太后耳里呢?若是让你上奏,太后自然不信,即便信也会怀疑你动机,本王更不合适。” “豫王顾虑甚对,不过卑职已为豫王想好对策,太后密命秦无衣查妖案,可见太后对此人极为相信,如果此事从秦无衣口中说出来,太后自然会深信不疑,卑职只要寻时机将这个消息透露给顾洛雪,剩下事自然有人帮豫王去办。” 李旦的笑意浮现在整张脸上,直到再看见牢中那个还在极力想要够到水碗的人犯,冷声问:“越公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越南天不语,直到人犯终于拿到水碗,捧起大口喝下时,越南天脸上才有了一丝阴笑:“卑职在水里下了毒药。” …… 第二十章 泾王池 等官府的人离开,婢女带进来一个精明干练的男人,在聂牧谣耳边低语几句,聂牧谣听完眉间渐有喜色,只对那人点点头,片刻后那人领着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进到院中。 聂牧谣示意那人和婢女都退下,隔窗打量老者,莫约古稀年纪,头发蓬松凌乱,佝偻着腰,单薄而破旧的衣衫让老者在雪风中瑟瑟发抖。 看上去像是一名乞丐,老者浑浊的目光正盯着石桌上的水果,应该是好些天没吃饭饥肠辘辘。 “这人是谁?”羽生白哉问。 聂牧谣端起一盘糕点:“查龙眼的事有眉目了。” 众人来到院中,老者从水果上收回贪婪的目光,卑微的埋下头,聂牧谣将糕点递到老者面前:“吃吧,不够还有。” 老者抬头,目光中尽是感激之情,接过糕点便狼吞虎咽,聂牧谣也不催促,等着老者将满满一盘糕点吃完。 聂牧谣招呼老者坐到石凳上,为其递上茶水:“有件事想请教老丈。” 老者擦拭嘴角糕屑说道:“担不起小娘子请教二字,赠食之恩无以为报,只要在下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聂牧谣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依照乐阳拿来的《金陵赏雪图》,简绘的图案:“听我的人说,老丈认得图中的地方?” “眼熟。”老者点头说道,“画里的山和水都看着眼熟,只是画的太简易,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 聂牧谣拿出《金陵赏雪图》,在老者面前展开:“您再看看这一幅画。” 老者定睛一看,指着画中山水不假思索说道:“认得,这山是雁丘上,下面的水叫泾王池,就,就是画里的这处宅院没见过。” 顾洛雪一脸欣喜:“您老确定?” “确定。”老丈斩钉切铁答道,“这地方叫丈八沟,不瞒各位,在下祖辈都生养在此地,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很,怎么都不会看错,画里的柳林还是太宗在世时命人栽种,丈八沟方圆几十里地,唯有泾王池有这么大一片柳林。” 众人相互对视,宋开祺隐藏在画作中的地方果真就在京城附近。 羽生白哉连忙细问:“老丈在丈八沟可有听过龙眼一事?” “龙眼?”老者一脸茫然,回想了半天摇头,“老朽自打出娘胎就住在丈八沟,这都活了几十年也没曾听说过什么龙眼。” 顾洛雪顿时失望,还不甘心,指着画中水池问道:“这条河里没有龙眼?” “没有,至少在下真没听说过,而且祖祖辈辈也没流传关于龙眼的传闻。”老者还是在摇头,忽然眉头一皱,“龙眼虽没有,不过龙倒是有。” “有龙?”秦无衣好奇问,“什么龙?” “诸位可有听说过魏征斩龙的事?” “听过。”聂牧谣不解问道,“魏征斩龙一事与丈八沟有何关联?” “诸位有所不知,当年泾河龙王触犯天条被魏征斩杀,那龙王的龙头,长丈八尺,从云中落下,掉在京城的西南角,便是现在的丈八沟,龙血染红了池水,以至于河水终年浑浊泛红,所以丈八沟将周边的胡泊命名为泾王池。”老者娓娓道来,“据说太宗为平息泾河龙王怨气,专门命人沿池水畔栽种柳树,因“柳”与“留”通音,意为将被斩龙王留困于泾王池中。” 秦无衣摸摸下巴:“太宗不会随便命人在城外栽种柳树,除非这个地方有与众不同之处。” “听老辈人讲,太宗还曾派人在丈八沟大兴土木。” “修什么?”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老者指着画中宅院说道,“不过我猜可能和画中的房屋有关。” 众人再次对视,宋开祺为了暗示龙眼所在,故意在画中画出乐阳公主在金陵的府邸,而这处宅院不可能出现在丈八沟。 聂牧谣:“您既然不清楚,为什么又推测是房屋呢?” “泾王池的水又深又急,水性再好的渔夫都不敢下潜,传闻有人在打渔时不慎落水,幸好被人救起,落水之人说在池底隐约见到有宫殿模样的建筑。” “是龙冢!”顾洛雪精神一振,“看来宋侍郎在勘河纪要上所绘并非空穴来风,一定是派人探查泾王池时发现太宗命人所修的龙冢,如此看来,龙眼也该在丈八沟附近。” 秦无衣冷静说道:“宋开祺说过,龙眼位置只有他和新帝知晓,可见龙眼所在位置及其隐蔽,倘若就在丈八沟,早该人尽皆知才对,我们一直没听到过有丈八沟那边传来的风闻?” 聂牧谣视线移到老者身上:“您一把年纪,为何会流落到京城靠乞食为生?” “哎……”老者长叹一声,“在下也没想到会落到这般境地,丈八沟是处好地方,依山傍水,附近居住百姓可山上打猎,下河捕鱼,虽日子清贫倒也还丰衣足食,可不久前来了官兵,说是请了皇命将丈八沟圈地戒严,所有住户百姓被官兵押送到岭南。” “有皇命?”顾洛雪勃然大怒,“祖祖辈辈生活在丈八沟的百姓,就因为皇命就得背井离乡,这和强取豪夺有什么区别。” “小娘子仗义,不过事情也非你所想的那样,虽说圈地之事官府态度强硬,但对于如何安置百姓也有考虑,所有被迁移到岭南的人都会分到良田与住所,并且免去三年赋税,还为每人发放了安家置业的钱。” 羽生白哉:“那,那你为什么不去?” “在下已到知天命的岁数,要死也得死在故土,给再多良田和钱财,对于一个只剩下半截头在黄土外的人来说有什么用,所以我偷跑了出来,现在官府还在派人四处缉拿。” “迁离丈八沟的百姓是为了掩人耳目,强制押送到岭南,就是不想丈八沟的事被京城的人知晓。”聂牧谣继续问道,“迁移是几时开始的?”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不过官府派兵前来的那晚,刚好出现赤月。” “是先帝驾崩当天!”羽生白哉暗暗一惊,“这么说来,新帝命宋侍郎勘查龙眼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计划,先帝还在位时,新帝已经暗中派人在进行。” “那些官兵到底在找什么,在下实在不知,不过事后我偷偷回过一次丈八沟,但沟里方圆五里都有重兵把守,我只能爬上山顶远远观望,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倒是让我吓了一跳。” “您看到什么?”顾洛雪问。 “泾王池与秦岭相邻,山水经秦岭注入池中,泾王池终年不旱,平日里风平浪静,可我上次偷偷返回,在山顶看见池水回游,形成一道漩涡,细细分辨池水颜色各异,远望去犹如有八条龙在池中相互追逐。” 顾洛雪大吃一惊,刚要开口就被聂牧谣在桌下轻拍了她手,掏出钱袋递到老者手中:“丈八沟是回不去了,留在京城早晚也会被官府的人找到,不如去城外寻一处地方,用这些钱置块地聊以生计。” 老者老泪纵横,对聂牧谣感恩戴德,跪地要拜被聂牧谣扶起,送他出了院,临别前再三叮嘱,今日他所说之事切记不能再向别人透露只言片语,老者不住点头告辞。 聂牧谣回到院中:“龙眼就在泾王池之下!” 羽生白哉不解:“你怎么知道?” “宋开祺在勘河纪要中提到,新帝命他派人凿毁龙冢,而龙冢就建在龙眼之上,龙冢被毁导致围绕京城的八条河水在泾王池相汇,所以刚才老丈偷回丈八沟时,才会看见泾王池出现波涛汹涌的漩涡,那是因为八水相汇时水流相互冲击而成,加之八水水质各不相同,水色也有差异,这才让老丈误以为有八条龙在池中竞逐。”聂牧谣一口气说完。 “龙眼位置已经明了,但我想不通另一件事。”秦无衣浅饮一口茶。 顾洛雪:“什么事?” “老者提到丈八沟方圆五里用重兵把守,为什么要驻兵戒严呢?” 羽生白哉:“防止消息走漏,太后不许文武百官妖言惑众,而新帝却擅作主张找龙眼施法镇妖,与太后懿旨背道而驰,新帝是担心太后知晓后难以交代。” “作法镇妖早该做过了,龙眼之中最重要的神物也不翼而飞,按理说龙眼已经失去重要性,可为什么不撤兵呢?”秦无衣冷静说道,“唯一的解释,在龙眼所在之处还隐藏着其他秘密。” 聂牧谣:“宋开祺留下龙眼所在一定有某种深意,或许就与妖案有关,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赶往丈八沟。” “是得去一探究竟,不过丈八沟有重兵戒备,人多反而易暴露行踪,我与洛雪前往,你暂留京中打探消息。”秦无衣说完看向羽生白哉,“你也留下,有你在牧谣身边我不至于分心。” 【2】 丈八沟。 兵将对这个区域的守卫远比老丈所说还要森严,秦无衣带着顾洛雪几次险些被发现,中途秦无衣击昏两名兵卒,更换衣服后才深入丈八沟。 翻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岭,便远远看见山下的一潭湖水,不停旋转的湖水激起惊涛骇浪,远望湖水可辨有深浅不一,颜色各异的八种颜色,宛若八条潜龙在湖中竞逐。 顾洛雪说山下的湖水应该就是老丈口中提及的“泾王池”,两人摸下去在近处一探究竟,眼前异象让秦无衣多少有些暗暗惊讶,山林深处的水池之下竟是龙眼所在,环绕长安的八水在此相汇。 顾洛雪猫在草丛中观望了良久,脸色焦虑:“按理说龙眼就在泾王池下,可水流如此湍急,水性在好的人下去恐怕都无万全把握。” “你想潜到水下?”秦无衣偏头看向泾王池一侧的村落,若有所思问,“下去干嘛?” “关键在龙眼,不下去怎么查探?” “既然你有认为龙眼才是重中之重,你我一路到此,兵将分三层对丈八沟戒备守卫,越是往里越森严。”秦无衣一脸冷静问道,“可你看看泾王池四周,可有见到巡逻的兵卒?” 顾洛雪张望四周,面泛疑色:“奇怪了,池水附近为什么没有守兵呢?” 秦无衣从身上摸出一块腰牌,是从先前打晕武将身上找到的:“这是北衙六军之一的龙虎军令符,调派和指挥皆直接听命于当朝天子,倘若泾王池真的很重要,应当有重兵把守才对,可这里不见一名兵将,相反村落四周却被守卫的密不透风。” “你是说龙眼不在这里?”顾洛雪一头雾水,又转头看了一眼异样的湖水,“可此地分明是八水相汇,何况宋侍郎在勘河纪要中也提到,龙冢就在江河之下,如果不是这里,那,那龙眼在何处?” “与其猜不如进村落去看看。” 村落里已人去楼空,只有来回不间断巡逻的兵卒,秦无衣蹲在山坳看的真切,村落中的龙虎军以圆阵布兵,此阵在行军打仗中,最中间环卫的应是将帅,而在此地环形阵线的中间刚好也是整过村落的中心。 趁夜色,秦无衣和顾洛雪悄然无声潜入,发现龙虎军严防死守的竟是一处祠堂,与外围的圆阵一样,坐东北向西南的祠堂居然也是圆形结构。 祠堂有溪水环绕逆朝有情,三进院落门口有狮虎石雕,屋脊飞火星檐,内设正殿正龛,拜亭,灰岗岩石旗杆夹多座,雕栏画栋,气象万千。 这让秦无衣在心中暗暗惊诧,也未闻丈八沟出过声名显赫之人,又是寻常山野乡民竟会有如此一座气势磅礴的祠堂,同样惊讶的还有顾洛雪,她家境显赫,可宗祠与这座村落中的祠堂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而且秦无衣从未见过圆形设计的祠堂,往里走来到祠堂最深处,两人顿时不由自主愣住,寻常祠堂最里面应是供奉祖先灵位的正殿,而此处却是一座威严肃穆的石塔。 石塔八角三十三层,高度刚好与祠堂齐平,若不进祠堂根本看不见这座石塔,虽说不及寻常宝塔高大,但塔身却异常精美,下有莲花基座,石塔由下至上逐层收缩,每层都镶嵌琉璃烧制而成的诸天仙佛,若是在白天,阳光照射到塔身定是金碧辉煌。 “丈八沟的村民还真是富庶,能修建如此富丽堂皇的宝塔。”顾洛雪叹为观止说道,“可既然要修,干嘛修这么矮呢?一点气势都没有。” “这石塔村民修不起也不敢修。”秦无衣摇头。 “为什么?” “塔基为莲花,可你细看基座下有九龙托塔,九是极数,龙为天子,九五之尊的天子托塔,这帮村民还没这么大的胆子。”秦无衣围着石塔走了一圈说道,“老丈说过,他听祖辈老人说,太宗曾在丈八沟大兴土木,如果我没猜错,这座石塔应该是当年太宗命人建造。” “太宗?!”顾洛雪大吃一惊,“平白无故在这里建一座塔干嘛?” 秦无衣仰望石塔:“这不是寻常的塔。” “那是什么塔?” “石塔三十三层,每层嵌满仙佛,与传闻中李天王手中法器一样,这应该是一座玲珑宝塔,据说李天王的法器是取三十三天黄金打造而成,用作镇妖除魔。”秦无衣不慌不忙说道,“想必是太宗当年发现龙眼所在,修建此塔以策万全,此事关系国运不便张扬,所以太宗才会命人将宝塔建低,并在外围修建祠堂用来掩人耳目,丈八沟的村民自然不会多想。” 顾洛雪恍然大悟,走进玲珑宝塔底层的塔心室,里面除了一口水井外并无他物,顾洛雪环顾一周,甚为失望:“只有一口井,并没有什么龙眼,会不会是你猜错了。” 秦无衣视线落在那口井上,嘴角反而扬起一丝笑意:“你要找的龙眼就在眼前。” 顾洛雪反应过来:“龙眼该不会就是这口井吧?” 秦无衣刚要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连忙拉着顾洛雪藏身到石柱后面,进来的两人,走在前面的人穿着的是朝服,跟在身后的是龙虎军将军。 前面的人走到灯火下,秦无衣一眼就认出是刚被封为豫州刺史的韦玄贞,他出现在这里倒是并不让秦无衣意外。 “事情办的如何?”韦玄贞沉声问。 将军:“回禀刺史,国师前些天才来过,已做完最后一次法,说可暂保京城无妖患,还留下符咒让末将贴在玲珑塔上。” “为何还没贴?” “国师有交代,国师观星象,明日寅时三刻乃是九星闭宫之时,届时妖气猖獗,留下的符咒能克制妖邪。” “事关重大,陛下为此茶饭不思,你等切不可怠慢,事后我自会向陛下为汝等请赏。”韦玄贞话锋一转,“国师留下的符咒需妥善保管,若有纰漏不堪设想。” “请刺史放心,事关社稷安危,末将不敢有丝毫松懈,符咒一直贴身保管。” “国师一共留下多少道咒符?” “十七道,都是国师道法加持过的,再三叮嘱过末将,必须在明日寅时三刻按照九宫方位贴在龙眼四周。” “将符咒交予我查验。” 将军连忙从身上拿出装在木匣中的符咒,韦玄贞让将军先行退下,等将军离开后,韦玄贞神色警觉张望四周,检查一番没发现异常,快速从身上拿出一叠咒符与木匣中的调换。 片刻后招回将军将木匣交还,叮嘱了一句按国师嘱托行事,将军不知变故神态恭敬领命。 直到两人脚步声消失在外面,目睹韦玄贞举动的顾洛雪又惊又急:“他,他调换了国师的符咒!” “别人做此事我会惊诧,不过他做就合情合理了。”秦无衣处变不惊。 “你认识那人?” 秦无衣脱口而出:“韦皇后的父亲,当今天子的心腹外戚。” 顾洛雪更加惊讶:“韦玄贞!他既然已经贵为国丈,为何要偷偷调换镇妖的符咒,此人居心叵测必须让守将知道。” “你几时才能变的通透些。”秦无衣苦笑。 “我,我怎么了?” 秦无衣反问:“符咒是用来干嘛的?” “镇压妖邪防止妖祸荼毒百姓啊。” “如果没有妖祸会怎样?”秦无衣继续问。 “没有妖祸岂不是好事,百姓安平不用再人心惶惶。” “你没说到点子上,如果没有妖祸这天下将会一成不变,水清则无鱼,李显还是李显,那么太后也亦如是太后。” “我,我不明白你所指,难不成有妖祸,陛下就不是陛下?太后就不是太后?” “对了,你终于说对了。”秦无衣笑意晦涩,“李显虽继位,真正独占乾坤的依旧是太后,如果一直风平浪静,李显会一直是太后手中的傀儡,现在妖案频发,所有不利的矛头都指向太后,这妖祸越大越对她不利,这才是李显最想看到的结果。” 顾洛雪反应过来,嘴张的更大:“你,你是说陛下有意让妖祸愈演愈烈?” “这也未必,李显平庸怯懦断不会想到这么远,而且估计他也没这个胆子,但韦玄贞有,倘若能借妖祸一事让太后还政,他韦氏一族才能真正权倾朝野,既然国师能镇妖,我若是韦玄贞也会好他一样,此事能闹多大就闹多大,等目的达成之后才让国师平妖也不迟。”秦无衣不慌不忙说道,“所以韦玄贞调换咒符我一点都不吃惊。” “这不成!”顾洛雪义愤填膺,“妖祸危害的是百姓,更是大唐的江山社稷,不能因为韦玄贞的私欲祸乱苍生,到最后遭殃的还是黎民百姓。” “你只不过是一名捕快,天下乱不乱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韦玄贞要当跳梁小丑,早晚会作茧自缚,何况我从来都不相信,几张纸就能保天下太平。”秦无衣胸有成竹说道,“我不信,找我查案的人也不信,如若国师真能降妖除魔,鼎定乾坤,她又何必让我查妖案。” “你说,你说陛下会不会也和妖案有所牵连?”顾洛雪惴惴不安问。 “不知道,不过我推测应该没有,李显若有这样的眼界和手段,也不至于还受制于太后,李显没有野心,在妖祸一事上他与太后的观点是相同的,只有天下太平他的皇位才能继续做下去,但他不能保住下面的人没有野心,比如今晚蠢蠢欲动的韦玄贞。”秦无衣笑意忽然变的深邃,“李唐皇室宗亲的血液中都流着弑亲的诅咒,当年玄武门手足相残,如今……” “如今怎样?” 秦无衣冷笑不语。 顾洛雪见他不肯说,白了秦无衣一眼:“宋侍郎留下龙眼的位置,现在我们找到此地,可并没有什么发现啊,宋侍郎到底想透露什么玄机?” 秦无衣摇头,他也被这个疑惑困扰,围绕龙眼上的水井仔细检查一番,但手掌摸到井壁内侧时,似乎有什么东西粘连到掌心,抬手一看满手赤红,秦无衣埋头嗅闻,沾染的东西没有味道。 秦无衣让顾洛雪取来火烛,沿着井壁查看,发现其中一侧有一道明显的赤红印迹,像是有人往水井中倾泻过什么东西,秦无衣联想到国师曾在这里作法,道家会用到朱砂镇妖,但再三辨认沾染的并非是朱砂。 秦无衣感觉手上的东西出现在龙眼蹊跷,让顾洛雪从井壁挂取一些准备带回去调查。 忽闻一声鹰啼。 秦无衣脸色大惊望向外面,听出那鹞鹰在示警,但与往常不同,只有鹞鹰觉察到真正的危险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秦无衣上次听到同样的鹰啼还是五年前,那一次他和跟随自己的人全军覆没。 …… —————————————————————————— 欢迎大家关注一下贱贱的围脖,“我是君不贱” 第二十一章 一败涂地 秦无衣出了祠堂就全力追逐鹞鹰的身影,顾洛雪被远远甩在身后,好不容易跟随秦无衣,看见他正蹲在山梁上,锐利的目光仿佛轻而易举撕裂夜色,顾洛雪想起秦无衣有夜眼。 “你看见了什么?” “有辆马车。”秦无衣抬手指向山下崎岖不平的山路,“车上的人从丈八沟驶离,加上驾车的车夫一共有三人。” 顾洛雪只能看见一片漆黑:“有马车进出并不稀奇,为何你如此警觉?” “鹞鹰不会平白无故示警,而且此次鹰啼与过往不同,说明鹞鹰觉察到凶险。”秦无衣的视线始终聚焦在那辆马车上,“马车上一定有人极其危险。” “你还能听懂鹰语?” “你先回去,见到牧谣将在井壁上收集的东西交给她,让她想办法搞清到底是什么。”秦无衣避开顾洛雪的好奇。 “你要跟着你一起。” “这次不行。”秦无衣声音严厉,五年前同样也跟随自己的人全都伤亡殆尽,至今想起还让秦无衣心有余悸,“我要追踪马车上的人,无暇顾及你。” “我会跟上……” 秦无衣转头时目露凶光,让顾洛雪心头一颤,不敢再坚持点头准备离开时,又被秦无衣叫住,将绿豆交给她,这个举动让顾洛雪又惊又怕,感觉秦无衣像是在交代后事,绿豆在秦无衣心中算是不能说话的朋友,而此刻他竟没有把握能保护绿豆。 原本顾洛雪打定主意不给秦无衣添麻烦,现在却打消了这个念头,态度决绝说道:“随便你怎么样,我今晚一定要跟着你。” “你……” 五年前的秦无衣听最多的是一个字。 诺! 但凡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无论对错只会得到这个字,秦无衣不知道违抗自己命令的人会是怎么结果,因为从未有人违背过他的命令。 但顾洛雪却是例外,秦无衣甚至对她丁点办法也没有。 “若形势有变,你见机行事切莫迎敌。” 顾洛雪点点头。 马车出了丈八沟向京城方向驶去,快要入城时,马车停在一处竹林边,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后马车继续前行,顾洛雪准备跟随被秦无衣叫住,他眼里已没那辆马车,犀利而专注的目光始终定格在下车的那人身上。 秦无衣紧跟那人身影进了竹林,没走多久突然停下,顾洛雪刚要开口问就看见秦无衣示意她安静,发现秦无衣神色有些惊诧,在原地转了一圈,侧耳聆听了良久表情愈发凝重。 在追踪这件事上秦无衣从未失手,但这一次他却跟丢了那人的踪迹,抬头看见停在竹林上的鹞鹰,敏锐的鹰眸也在四处张望,可见连鹞鹰也无法觉察到那人的去向。 秦无衣又转动一圈,手伸进怀中再拿出来时多了一把麟嘉刀,顾洛雪这才意识到事态的凶险,认识秦无衣这么长时间,遭遇过太多变故,但从未见秦无衣临阵御敌时会拿出兵器。 顾洛雪也握紧手中月渎,就是这时她听到竹林深处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秦无衣愣住,下意识蠕动喉结,那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说明一路的追踪早已暴露,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从何时起,自己变成了被追踪的猎物。 更让秦无衣后怕的是,他竟然完全没觉察到身后那人的动静,这是前所未有的是,或许是自己习惯了但一名追捕猎物的猎人,突然变成别人眼中的猎物,这让秦无衣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惶恐。 转身看见那人已走出竹林,青色的斗篷遮挡了那人了脸,昏暗的月辉透过竹林的缝隙照射在他身上,像悄无声息的鬼魅。 “你应该一个人来。” 青衣人先开了口,声音嘶哑阴森仿佛声带被撕裂过,听的让人不寒而栗,却有一股莫名的威严。 秦无衣在心里辨认良久,确定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因此推断自己并不认识面前的这人。 “为何?”秦无衣冷声问。 “你从丈八沟跟到这里,是因为鹞鹰向你示警,你应该能听出其中的险要,你一个人来顶多是你自己有去无回,你带上她无疑是推她送死。”青衣人胸有成竹说道,“可你向来谨慎,断不会做出如此不合时宜的决断,一个人犯错不要紧,但同样的错误犯两次,看来这些年你并没有反省过自己错在何处。” 秦无衣一怔:“你,你认识我?” “不认识。”青衣人摇头,言语颇有失望之意,“至少现在的你我不认识,多愁善感,优柔寡断,如今的你还配得起你手中这把麒嘉刀吗?” 秦无衣嘴微微张开,眼睛瞪的更大,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对面的人到底是谁。 “他配的起!”一旁的顾洛雪正义凛然说道,“他用这把刀惩奸除恶,救过朋友和救过百姓,在我心里,他配的起麟嘉刀,而且他也没错,是我执意要来。” “你来是因为担心他,你害怕他会有事,可你没想过,既然连他都无法应对的结果,你来与不来还有什么区别吗?” 顾洛雪一时无语,面前的青衣人竟也和秦无衣一样,能轻而易举看透自己心思。 “来不来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是人是鬼先露了相在说。” 顾洛雪挥剑而出,直取青衣人的斗篷,月渎刚一出鞘,秦无衣脸色骤然大变,剑锋已抵近青衣人咽喉,秦无衣想要阻止已来不及,他担心的并不是对面的人而是顾洛雪。 摧枯拉朽的剑招轻盈灵动,青衣人非但不退不避,反迎着剑尖而上,头微微一侧,剑锋几乎是贴着他脸颊划过,能避开这一剑不惊艳,但能如此镇定可见此人完全没把顾洛雪放在眼里。 顾洛雪反应够快,见一击不中,剑锋一转横切那人颈脖,青衣人抬手而起,掐指弹在剑身,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之声,一道劲力由剑身传至顾洛雪手中顿觉惊麻,月渎也应声而落,青衣人夺剑一指,剑锋不偏不倚刚好架在顾洛雪咽喉处。 秦无衣已逼至青衣人身前,手里的麟嘉刀只要斩出便能取对方性命,可秦无衣硬生生停了下来,看着被挟持的顾洛雪不知所措。 青衣人冷笑一声,透着更加失望的鄙视:“你现在还认为我说的有错吗?能快过你刀的人凤毛麟角,你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你出刀时从来没有任何顾忌,而现在呢?你会为一名认识数月的女子迟疑。” “放了她,否则……” “否则?否则会怎样?”青衣人嗤之以鼻,“你手中的刀从来都比你说话管用,几时起你像一头被敲掉利齿的狼,除了咆哮之外再无其他能耐?” 顾洛雪临危不惧:“秦大哥,别管我,顾好你自己。” “你不是说他没有错吗?他的错在你,他能让你来是因为他无法对你心狠,你这女子也算有些能耐,短短数月居然能让他动了情。” 顾洛雪一怔,忘记自己脖子上还抵着剑锋,诧异看向秦无衣。 “没有!”秦无衣极力辩驳。 “没有吗?”青衣人笑声阴冷,“如果没有为何你现在连刀都不敢抬?你好像都忘了自己是谁,儿女情长从来都不适合你,当年你遇到叶阡尘,结果呢?结果让你万劫不复,同样的错,你难道还想再经历一次?” 秦无衣踉跄向后退了一步,瞪大的双眼透着惊恐:“你,你到底是谁?” 青衣人不语,脱手一剑递出,剑锋穿透青竹震下片片竹叶纷飞。 秦无衣见顾洛雪无恙,心里也没忌惮,执意想看看青衣人是谁,麟嘉刀刺出,这还是顾洛雪第一次见秦无衣用麟嘉刀,虽然刀锋不能出鞘,但刀势急若奔雷让顾洛雪震惊无比。 青衣人长袖一卷,便将袭来的刀势吞没,秦无衣势大力沉的攻势犹如石沉大海一般,一只手从长袖中伸出,稳稳夹住一片飘落的竹叶凭空一挥,如影随形的另一只手重重一掌击打在秦无衣胸前。 一招。 青衣人只用了一招便击退秦无衣。 连同被击落的还有麟嘉刀,但两人交手太快,顾洛雪甚至都没看清秦无衣是怎么败的,只看见捂着胸口半跪在地的秦无衣脸色煞白,而且瞬间失去所有斗志,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会败的如此彻底。 顾洛雪上前搀扶秦无衣,见他目光始终盯在握刀的手上,一丝血印慢慢从手腕处渗出,伤口很浅,浅到连渗出的细微血珠都不能相连,顾洛雪不知秦无衣为何对这道伤口如此惊诧,更没见过他像现在这般颓废不振。 秦无衣松弛的身体任凭顾洛雪如何拉拽都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看着手腕处的伤痕,所有的意志随着慢慢渗透的血液在瓦解。 只有秦无衣才明白,这是青衣人留给自己的警告,仅仅是一片竹叶,再深少许便能断了他的手筋,秦无衣一向对自己的速度很自信,可这次他居然都没看清对手的招数,这意味着青衣人可以伤他任何地方。 青衣人可以轻而易举杀掉自己,甚至都不惜用兵器,对手强大到这种地步,这才是让秦无衣绝望的原因。 青衣人从地上拾起麟嘉刀,拂去上面的尘土,好似在他眼里这把刀远比世间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这把刀承载了太多人对你的期望和信任,你却为了一个女子封刀,藏行之、苏十安为你慷慨赴死,你拿着一把被封的麟嘉刀向他们下令时,可还知羞耻二字,此刀的主人何等英雄,没想到竟被你如此践踏。”青衣人厉声呵斥,留下麟嘉刀对秦无衣失望至极幽幽道,“前路漫漫,你好自为之。” 秦无衣反而笑了,也不再执念对方身份,冷静问道:“无衣在你口中如此不堪,你大可取我性命,免得让我留在世上丢人现眼,我既然知道我的过往,也该清楚我也有不杀之人,留着他们性命苟活只有一个原因,说明这些人还有利用的价值,我呢?我对你的价值又是什么?” “我要你查明妖案真相。” “就为此事?”显然青衣人的回答出乎秦无衣意料,“为什么一定要选我?” “因为你忘记是谁太久了。” “没有,我从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是你真正的身份,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为换你周全而赴死的原因,等你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你才会明白这把刀的意义。”青衣人意味深长说道。 “我真正的身份?”秦无衣一脸茫然,但却并不质疑青衣人的话,一个能轻而易举取走自己性命的人,根本不屑欺骗和谎言,秦无衣听出弦外之音,震惊问道,“妖案的真相和我身世有关?” 青衣人点到即止,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秦无衣站起身无力恳求,“她和我还有妖案都无关联……” 青衣人慢慢转身并未答复秦无衣,而是看向顾洛雪。 “我对你没有兴趣,你的生死与我无关,不过我要规劝你一句,听不听在你,离她最好远点,否则有朝一日你会因为他失去一切,你现在对他用情有多深,将来恨也亦深。” 青衣人说完走到秦无衣面前。 “我不杀她是因为……” 青衣人在秦无衣耳边低语,顾洛雪听不见后面的话,不管他说了什么,显然都是让秦无衣深感恐惧的事,顾洛雪看见秦无衣低垂的手指不由自主抖动一下,急促的呼吸让他脸色苍白如纸。 …… 青衣人扬长而去,留下身后目光空洞的秦无衣,顾洛雪不敢问那人对他说了什么,以自己对秦无衣的了解,能让他惊骇到如此程度的事,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输赢再正常不过,你别就此失了意志。”顾洛雪反而安慰秦无衣。 秦无衣颓然坐下:“我连生死都看淡,又岂会介意输赢得失。” “那你为何这般消沉?” “当朝的太后,刚才用一片竹叶便能取我性命的神秘人,这些人要么执掌乾坤,要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不知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多少躲在幕后的人,因为妖案将这些人牵连在一起,原本我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如今看来我早就在漩涡之中。” 顾洛雪坐到秦无衣身边:“我听青衣人的言语,他似乎在暗示妖案与你有关?!”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既然我身在局中又怎能看清真相。”秦无衣点点头无力说道,“可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和妖案能有什么关联。” “那个人好像认识你。” “不止是认识,而且知道我太多的事。”秦无衣神色凝重,“这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按理说熟知你的人,你也应该认识才对。”顾洛雪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他还提到了叶阡尘,我想此事是你的心结,极少会告诉他人,你好好想想,还有谁知道叶阡尘?” “两个。”秦无衣不假思索回答。“其中一人你还认识。” “我认识?”顾洛雪一脸惊诧,“谁?” “李治。” “李治……”顾洛雪半天没反应过来,突然一怔,“李……先帝?!” “这世间难不成还有第二个敢叫李治的人。”秦无衣并不避讳帝王名讳,言语中颇有不敬,“他知道叶阡尘,是我告诉他的。” “你见过先帝?!”顾洛雪眼睛瞪的更大,不过很快平复下来,“看来我猜的没错,我给牧谣姐说过,她还不相信。” “你给她说过什么?” “在长安初见你时,就觉你有王者风范,加之你又持有紫金鱼符,所以我猜想你应该是皇室的贵胄。” “皇室之中尽是尔虞我诈之辈,我才不屑与之为伍。”秦无衣嗤之以鼻摇头道,“我虽认识李治,不代表我就是李唐皇室的人,你第一次见我时,我刚从大理寺狱放出来。” 顾洛雪越听越迷惑:“你被关在大理寺?因何事获罪?” “是啊,这个问题我足足问了自己五年。”秦无衣颓然一笑,“我出来调查妖案也是为了此事。” “另一个知情人又是谁?” 秦无衣从地上拾起刀:“赠我这把麟嘉刀的人。” “此人现在何在?”顾洛雪追问。 “李治驾崩,而赠刀之人也早已驾鹤西去。” 顾洛雪眉头一皱:“知情人都不在人世,那就奇怪了,还会有谁知道你的过往?” “那人知道的恐怕远不止这些,听他言谈像是知晓我所有一切。”秦无衣惴惴不安说。 顾洛雪:“你之前不是给我说过,你一生只败过一次,你败给了谁?” “不会是那个人。”秦无衣摇头说道,“今晚我败在青衣人之手,无衣败的心服口服,但上次我败是败给恩师。” “你师傅?” “恩师苦心栽培无衣多年,亦师亦父,是我一生最敬重之人,无衣毕生所学以及这把麟嘉刀都是恩师所赐,可在十年前恩师病逝,我遵其遗嘱亲手火化。”秦无衣黯然伤神。 顾洛雪眉头皱的更紧:“难道只有这两人知道你过往?” “按理说不会再有第三人。” “你父母呢?” “我是孤儿,自幼和牧谣被恩师收养,恩师从未提过我们身世,我与牧谣也没问过。” “你和牧谣姐是一起长大的?” “她是我妹妹。” “妹妹……”顾洛雪骤然一惊,“你与牧谣姐是兄妹?!” “你干嘛反应这么大?” “难怪我总感觉你们两人特别亲密,可又没男女之情,这么说起来就不奇怪了。”顾洛雪恍然大悟,“为什么你没有告诉她?” “她现在以为自己是宁汐,我怎么告诉她?”秦无衣叹息一声,“她不知道或许是好事,等妖案水落石出,我让白哉带她东渡,远离这是非之地。” “既然没第三人,那青衣人又是从何知道关于你的一切?”顾洛雪灵机一动,“对了,青衣人提到了你的身世,他会不会和你父母认识?” “父母……”秦无衣感觉这个称谓对自己来说好陌生,“如果真如同你所说,我也先知道他们是谁,当年又是为何会遗弃我和牧谣。” “青衣人似乎很关注妖案,陛下封禁丈八沟,而他能畅通无阻,由此可见此人与陛下,或者说是韦玄贞相识,你说青衣人是不是为陛下效力的?” “不会!”秦无衣斩钉切铁。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李显何等昏庸,岂能驾驭青衣人,相反,我倒是认为,在勘查龙眼一事上,真正的幕后主使应该就是今晚我们见到的这个人。” “说到妖案,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我按照你的吩咐,回大理寺向越公禀明了被黑衣人夜袭的事,越公的反应果真不对劲,旁敲侧击问我黑衣人身份以及可有透露什么。”顾洛雪巨细无遗说道,“除此之外,越公还交给了我一份卷宗。” 秦无衣:“又有妖案?” “不是,是几日前大理寺捕获一名形迹可疑的胡人,经过刑讯据胡人交代,他是赫勒墩的家奴,负责为其记账,在三月前他押运一批来历不明的货物到京,却不清楚货物是什么,前来交易的人也身份不明,不过所支付的酬金是一串宝骨念珠。” “赫勒墩的家奴?”秦无衣神色一紧,“此人现在何在?” “越公说人犯在牢狱畏罪自杀。”顾洛雪继续往下说,“不过此事关键不在人犯身上,而是那串宝骨念珠。” “一串念珠又何蹊跷?” “秦大哥可还记得上次我们去见赫勒墩时,他戴在手上的念珠?” “记得。” “越公说念珠应非凡品,让我顺着这条线索去追查,我从卷宗人犯的供述中获悉,念珠是用佛骨所制,如此稀珍之物应是从西域传来,我翻查了东西市署的记载,终于让我找到宝骨念珠的来历以及去向。” “何人所得?” “宝骨念珠一共有两串,一串在严业寺西域僧人的手上,不过僧人早已归国,而另一串被进贡给先帝,后来赐予监国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李显!”秦无衣剑眉微挑。 顾洛雪点点头:“所以我推测,向赫勒墩购买货物的人应该与陛下有关。” “果真是条老奸巨猾的狐狸,想必越南天早就查出结果,是想借你的口将此事捅出去。”秦无衣冷静下来,重新梳理一遍案情,豁然开朗说道,“不过如此一来,倒是解开我心中一处困惑。” “解开了什么?” “至今为止发生的几起妖祸,作祟的妖物并不是漫无目的杀人行凶,章英纵和薛修缘都持有神秘的锦布残片,而最先遇害的宋开祺目前看来他的死和不翼而飞的山河社稷图有关,但赫勒墩我一直没找出他与妖案的关联。”秦无衣心思缜密说道,“现在看来,他既然与李显牵扯上关系,那他的死就在情理之中。” “为什么?” “因为赫勒墩和宋开祺应该都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你是说他们是被灭口?!” 秦无衣点点头,表情渐渐又变的深邃:“可还有一人也与妖案有关,但我至今想不出缘由。” “还有谁?” “上将军李群。” “李将军一家被妖物所害,有没有可能李将军手中也有锦布?” “我也往这方面猜想过,不过应该不是,妖物的目的是得到锦布,而且从种种迹象表面,妖物并不希望锦布的事被宣扬出去,倘若李群手中也持有锦布,妖物为何要大张旗鼓行凶。”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 “而且李群立朝从不结党营私,虽忠君爱国但又并不是李显心腹,也不偏向武后,他算是朝堂上的清流,这样一个人被妖物所杀,倒是让我总感觉其中有问题。”秦无衣深思熟虑说,“我一直试图找出李群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吗,直觉告诉我,这才是李群被杀真正的原因。” 顾洛雪垂头丧气:“妖物肆虐,长此以往后果堪忧,到底何时才能有进展啊。” 秦无衣起身,像是打定主意:“你先回去。” “你呢?你要去什么地方?” 秦无衣先看看手中的麟嘉刀,然后望向泛白的天际:“我有一些不明之事,需要此人解答。” …… 第二十二章 麟嘉刀 入了子午峪向北驾马疾驰十里,隐约就能看见山林间的草庐,和上次来这里不同,深山草庐门可罗雀没有往日车水马龙景象,推门进去就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柳长清。 见到秦无衣时,柳长清没有太多反应,但依旧和上次执意从轮椅上吃力起身恭迎。 “贵主别来无恙。” “先生无须多礼,无衣此次前来只是想向先生讨一杯茶……”秦无衣说到一半,见面前的木几上不多不少刚好放着两个茶杯,一旁的火炉还煮着雪水,“先生在等人?” “贵主来的正是时候,昨夜院中桃花初开,长清亲自摘取用来烹茶,桃香能去茶苦。”柳长清提起水温刚好了水为秦无衣沏上茶,“请。” 秦无衣一怔:“先生知道我会来?!” 柳长清浅笑:“长清一介凡夫俗子又岂有预知后事的本事,只是上次贵主说过,闲暇之余会再来品茗,贵主的话长清不敢怠慢,自从上次与贵主辞别后,我每日都会温好茶水等贵主归来。” “先生有心。”秦无衣心中暗暗惭愧,自己随口一句竟让柳长清一直挂念在心。“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品过先生的茶,这次无衣特意带了一壶酒。” 秦无衣落了座,柳长清才坐下,他对秦无衣的那份谦卑毫不做作,全然是发自肺腑,这让秦无衣始终疑惑不解,不明柳长清为何对自己这般恭敬。 一旁侍奉的婢女连忙阻止:“我家先生昨夜为等初开的桃花,在雪夜熬守一夜,染了风寒之症加之本身又有劳疾不便饮酒。” “贵主面前不得无礼。”柳长清低声苛责,“取酒杯来,能与贵主对饮是长清所盼幸事,别说区区风寒劳疾,就是舍命陪君子也在所不惜。” “先生无须勉强,是无衣考虑不周,品茗饮酒贵在心境,能与先生案前畅聊,即便是凉水也别有滋味。”秦无衣劝阻。 “说来贵主见笑,这婢女管的紧,长清谗这口酒也有多时,今日托贵主的福解解酒瘾。”柳长清屏退婢女,打开酒坛斟上两杯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长清先干为敬。” 秦无衣见柳长清豪气干云,也不再劝说举杯满饮。 “先生高才亮义,无衣担不起贵主二字,若是先生不弃,无衣愿与先生以朋友相称。”秦无衣为柳长清斟酒,“先生如若再提贵主,无衣起身便走。” “自古伦常有别,尊卑有序,长清不能乱了规矩,岂能与贵主一字平肩以朋友相称。” “哎……”秦无衣无可奈何苦笑一声,“我到底有什么能让你如此谦卑,先生既然不愿交友,无衣也不勉强,反正无衣朋友不多,算起来一个巴掌都能数完,何况当我朋友不见得也是好事。” “贵主此言让长清惶恐,并非长清逆了贵主一番心意,而是长清自愧不配与贵主……” “罢了,此事你我还是不提为好。”秦无衣知道难以说服柳长清,举杯敬酒,“你口口声声称我为贵主,其实在无衣眼里,世间最让我羡慕嫉妒的人却是先生。” “为何?” “世事无常,无衣原本想过抽身而退,像先生这般寻一处僻静之处隐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闲时花前烹茶,月下饮酒,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贵主有百世经纶之才,岂能效仿在下避世苟活。” 秦无衣:“先生是隐世高人,能看透世间百态,无衣远不及先生境界,若能早些放下执念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长清见贵主眉宇间有愁容,想来此行另有他意,不知长清可为贵主做什么?” “先生有通天晓地的本事,无衣今日还真有一事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当,能为贵主释惑便好。” “上次先生为我测过一字,我还想再测一个,也想看看先生可能以字观事,测出无衣有何所求。” “请。” 秦无衣沾染茶水,在柳长清面前写下一个“洛”字。 柳长清看了一眼,胸有成竹淡笑:“贵主是想问情。” 秦无衣一愣,转而心悦诚服:“先生不愧是谪仙,一字便能辨无衣心中所想,可否告之先生是从何知晓?” “杯中茶水以桃花烹煮,贵主沾桃花水书一字,茶水从杯中溢出,既然桃花泛滥,猜到贵主问情又有何难,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代指女子,所以长清能测到贵主心中所想,贵主是长情之人,难免会为情所困。” “你怎知我长情?” “贵主所书这个“洛”字,实则是想问两名女子。” 秦无衣刚端起的酒杯悬停在嘴边,多少有些被柳长清的神机妙算惊讶道:“愿闻其详。” “洛字左水右各,水是桃花水,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贵主心中所思的女子中有一人与之天各一方,贵主虽心中不舍,但幻影云雾,终不可遇,这是断弦之音,长清如若没测错,此女已与贵主阴阳相隔。” 秦无衣黯然,不语独饮。 “贵主对此人情深意重念念不忘。”柳长清继续说。 “另一人呢?”秦无衣问。 “镜花水月,贵主太思念亡故旧情,以至于遇到第二个女子,贵主见她犹如见亡人,想来两人身上有太多相似之处。” 秦无衣叹息一声:“先生说的没错,不过无衣问的不是情,是想问第二个女子的吉凶。” “镜中花,水中月,此人将来会记恨贵主一生。” 秦无衣神色更加凝重:“可有化解的办法?” “没有。”柳长清摇头,“各字有相交之意,说明此人冥冥之中注定会与贵主相遇,并且二人相互牵连难以剥离。” “她,她最后会怎么样?”秦无衣怯生生问。 柳长清埋头:“贵主还是不知道为好。” “但说无妨。” 柳长清提笔在纸上书信,写完推到秦无衣面前,看了一眼纸上的字,秦无衣不由自主蠕动喉结,竟和在竹林中遇到的青衣人所说一样,秦无衣脸色铁青,一把将面前的纸撕成粉碎。 “无衣向来不信鬼神一说,自然也不信命理,倘若结果真是如此,我自有办法化解。” 柳长清意味深长问:“贵主想为此人逆天而为?” “我信自己手里的刀多过信神佛,我错过一次,应该不会重蹈覆辙。”秦无衣斩钉切铁答道,“我无法向先生能预知后事,但至少当下的事我还能决断。” 柳长清端起酒杯,凝视秦无衣一眼,若有所思问道:“长清有一句话,不知在贵主面前当不当问。” “先生请讲。” “假若贵主心中牵挂的两人同时站在面前,贵主只能选其一。”柳长清直言问道,“不知贵主会选谁?” “先生心中可是认为无衣薄情?”秦无衣黯然伤神答道,“无衣选谁并不重要,只不过无衣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天人相隔,无衣能做的只有追悔莫及,至于后者,无衣也从未动过念想。” 柳长清笑意深邃:“贵主刚才也说世事无常,万一真有这一天呢?” 秦无衣一时哑言,避开柳长清的目光也岔开话题。 “今日唐突拜访,实则是真有两件事需要先生帮忙。” “贵主大可直言。” “先生博古通今,知晓天下万物。”秦无衣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在井壁收集到的东西,推到柳长清面前,“有劳先生辨认此物是什么?” 柳长清拿起查看,用指尖沾染少许搓揉,然后放到鼻尖轻嗅,泰然处之说道:“红花。” “红花?” “贵主有所不知,不过此花还有另一个名字,贵主一定听过。” “什么?” “胭脂花。” 秦无衣眉头一皱:“我倒是知道此花,先生可知胭脂花又何用途?” “胭脂花原产于西域,汉初时由匈奴人传入中原,汉时名将霍去病率兵出击占据河西,就此打通通往西域之路,匈奴为此悲歌,“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焉支就是胭脂的谐音,胭脂花便产于此。” 秦无衣眉头皱的更紧,喃喃自语:“难道井壁上的那些是胭脂?” “不是。”柳长清笑着摇头,“胭脂花有着很特别的作用,在胭脂花传入前,中原人所用的红色皆是从茜草中获取,但是茜草所染的红比较暗远不及红花鲜艳,因此胭脂花成为提取红色颜料的主要原料。” “是颜料!”秦无衣恍然大悟,但很快神色焦灼,自言自语说道,“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能从胭脂花中提取颜料的地方比比皆是,根本无法追踪到源头。” “也不尽然。”柳长清胸有成竹说道,“虽说红色颜料的提取早已不是秘密,但不同的工艺和加入的配方,还是会让颜料的色彩有差异。” 秦无衣连忙追问:“先生可能分辨?” “寻常胭脂的做法配方中会加入蜀葵花、重绛、石榴等来调配色彩的深浅,并且加入油脂,会让颜料不溶于水,但贵主获取的这些颜料有所不同。” “不同在何处?” “有两处,请贵主细细查看。” 柳长清将颜料放到阳光下,秦无衣发现颜料中竟有无数金沙和银光在闪耀。 “颜料中加入了金丝楠木。”柳长清不慌不忙解释,“金丝楠木有特有的金线,将其碾磨成粉加入到颜料中,会让颜料在光线下金光闪闪,同时还在配方中放了珍珠粉,这两样东西让颜料有金银两色。” “另一处呢?” “所用油脂也和寻常不同,用的是鹿油,坊间没有人会杀鹿来做胭脂,一来是因为鹿的价格昂贵,即便提取鹿油也与其他油脂无异,二来鹿是瑞兽百姓不敢杀戮。”柳长清继续说道,“能用上鹿油,同时也敢杀鹿的只有……” “当今皇室!”秦无衣猛然抬起头,“逐鹿中原,鹿在皇家被看作是天下,杀鹿有夺天下之意。” “不错,而且能将金丝楠木与珍珠粉这等奢华的物品加入胭脂中的也只有皇家。” 秦无衣抹了抹下巴,视线聚焦在那些红色颜料上:“这么说起来,这些颜料应该来自宫中。” “贵主先要追查这些颜料的来源其实不难。” 秦无衣:“请先生指教。” “这批颜料是供李唐皇室所用,应是由宫中染院制作,取用都会登记在册,贵主只要能拿到染院的记录自然就能查到是何人所取。” 秦无衣豁然开朗,继续问道:“不瞒先生,我是从一处井壁上获取的这些颜料,先生见多识广,可知此举有何意图?” “染院所提取的颜料都用于为皇室以及官员的官服染色,在下也不知道为何会倒入井中,不过……” “不过什么?” 柳长清提取了一些颜料放入水中,推到秦无衣面前:“鹿油还有一个功效,用其凝固的颜料会长时间不溶于水,加之颜料中加入了金丝楠木的粉末,会让颜料始终浮在水面。” 秦无衣面泛愁容,还是不知为何会在龙眼发现红色颜料。 “无衣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先生。”秦无衣从身上拿出刀,放在柳长清面前,“先生可知此刀?” 柳长清脱口而出:“麟嘉刀!” 在竹林遇到的青衣人对麟嘉刀格外看重,而且还提到此刀的主人,秦无衣自从得到麟嘉刀后一直所向披靡,却从未想过此刀的来历。 “先生可知这把刀的由来?” 柳长清淡淡一笑:“此刀威服九州,名冠神都,历代持有麟嘉刀的主人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杰英豪。” 秦无衣再次愣住,柳长清所言竟和青衣人一样,愈发引起秦无衣好奇:“请先生明示。” “要说此刀先得说吕光,据说此人出生之时夜有神光之异,暗示将来此人必定叱咤风云,果不其然,吕光勇力过人,累立战功,威震西域,吕光攻伐龟兹前,天现异样黑云在其帐前聚而不散,隐约像一条蛰伏的黑龙,天明时分才渐渐淡去,所盘踞之地留下一块寒铁,吕光以那黑龙模样,命人用寒铁打造了一把刀,刀长三尺六寸,铭背曰麟嘉。”柳长清指着面前的刀,“这是这把后来名震天下的麟嘉刀。” “后来呢?” “吕光持刀攻下龟兹,并且开创后凉基业定鼎天下。”柳长清一边为秦无衣斟酒一边说道,“后来吕光驾崩,麟嘉刀也失去了踪迹,有人说随吕光一同陪葬,也有人说在战乱中遗失,直到此刀遇到第二位主人。” 秦无衣追问:“是谁?” “南朝名将高长恭。” 秦无衣一怔:“兰陵王!” “正是此人。”柳长清点头娓娓道来,“兰陵王温良敦厚,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机缘巧合得神兵麟嘉刀便注定此人一生不凡,兰陵王征战无数勇猛无匹,手中的麟嘉刀和传闻中他所戴的鬼面让北周兵将闻风丧胆,兰陵王声名远播,麾下大军每每攻伐都会为其高唱战歌,便是后来的兰陵王入阵曲。” 秦无衣越听越震惊:“兰陵王英年早逝,这把刀后来又到了谁人手里?” “自南北朝后,麟嘉刀再一次销声敛迹,直到此刀被一位雄主所得。” “雄主?”秦无衣好奇问,“此人是谁?” “此人算起来并非是麟嘉刀的主人,不提也罢,雄主得到麟嘉刀,因担心刀上戾气太重,加之雄主仁德宽厚不肯用此刀,命人将麟嘉刀藏匿。”柳长清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哀凉,“殊不知雄主此举亵渎神器,终是招来死劫。” “就因为他没有麟嘉刀?!” “贵主难道还不明白,此刀乃是神兵,一直都在寻找能驾驭自己的主人,持有此刀的人皆是建功立业的王侯将相。”柳长清看着面前的刀惋惜道,“贵主封了麟嘉刀岂不是暴殄天物,如今贵主是此刀的主人,若是善用麟嘉刀定能一匡天下。” 秦无衣有些迷惑:“这句话也有人对我说过。” “说过什么?” “赠我麒麟刀的人,说过得此刀者得天下。”秦无衣神色茫然说道,“只是无衣至今没参透这句话的玄机,麟嘉刀是神兵不假,的确随我杀伐四方,但区区一把刀又怎能席卷天下?” 柳长清淡淡一笑:“天机不可泄露,时机到了贵主自然会知晓。” 秦无衣不以为然:“知不知晓都不重要,即便此刀真有这般神奇,可无衣并无问鼎天下之心,再说我曾发过誓,有生之年不会再让麟嘉刀出鞘。” “藏锋守拙未必是件坏事,贵主也无须言之过早,贵主需要记住,既然麟嘉刀选择了贵主,此刀早晚会有出鞘的一天。”柳长清胸有成竹道。 秦无衣摇头:“我决定的事不可能更改。” 柳长清意味深长:“有些事不是自己能抉择的,贵主亦不能。” “先生此话有所指?” “长清愿和贵主赌一次。” “赌什么?” 柳长清掷地有声:“赌贵主会再次拔出麟嘉刀。” 秦无衣爽朗一笑:“你一定会输。” “既然贵主如此笃定,可敢和长清定下赌约。”柳长清笑着问。 秦无衣见柳长清如此认真:“既是赌约便有输赢,如若先生输了,赌注又是什么?” 柳长清还在笑,但笑意却很诚恳:“在下的性命!” …… 秦无衣愣住,怎么看柳长清都不像是在说笑,而且柳长清也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我与先生无冤无仇,要先生性命何用,这个赌注无衣担不起。” 柳长清一脸平静:“贵主为什么就不问问,若是贵主输了会得到什么?” “难道能寻先生这处闲静之地,还是不要再提这些事为好。”秦无衣毫无兴趣端起酒杯,“无衣敬先生一杯。” “贵主若是输了,长清会告诉贵主的父母是谁。” …… 秦无衣瞪大眼睛,举杯的手一抖,酒溅落在手背:“你,你知道我父母?!” “贵主不是说过,长清知晓天下万物,自然也知道贵主的身世。”柳长清波澜不惊。“只要贵主肯拔刀,长清便知无不言。” 秦无衣放下酒杯,目光落在麟嘉刀上,拔刀对于自己来说轻而易举,还能换来自己的身世,但浇铸在麟嘉刀上的并非只有铁汁,还有自己立下的誓言。 目光慢慢移动柳长清身上:“先生既然能算到无衣长情,就该知道我绝对不会再拔麟嘉刀。” “长清一介废人,最擅长的莫过于枯坐草庐空等,就如同今日等贵主前来,自然也会等到贵主与我定下赌约。” “先生怕是会失望。”秦无衣重新端起酒杯,“无衣也是时日无多之人,知不知身世又有何妨,今日多谢先生释惑,一定会再来拜访,至于赌约一事,还望先生就此不要再提。” 柳长清和秦无衣对饮一杯,也不再勉强,只和上次一样执意要亲自送秦无衣出门,等秦无衣驾马远去才推车回到屋里。 屋中多了一人,就坐在秦无衣刚才的位置上,拿着秦无衣用过的酒杯,独自斟满一杯酒,握杯的手指纤长白皙,浅浅饮了一口,分不清是在品酒还是品秦无衣留下的味道。 “等他拔刀那天便是你的死期。”饮酒的女子声音宛若百灵。 柳长清望着女子婀娜多姿的背影:“长清不惧生死,有生之年能见再见麟嘉刀出鞘死而无憾,只不过你……” “我又如何?”女子问。 “长清逼贵主拔刀,待麟嘉刀重见天日之时,贵主取的只会是长清性命,而你,而你可有想过真希望看见贵主再次拔刀吗?” 柳长清看见女子的侧颜,绝美的容颜下是无尽的纠结。 婢女清扫着院中积雪,抬头看见书斋虚掩的门,门缝中传来柳长清自言自语的声音,一只黑猫蹲在凳子上,猫爪正拨弄着面前的酒杯…… 第二十三章 佛堂 秦无衣回到曲江,告之众人在龙眼井壁上发现的是胭脂颜料,出自于皇宫之中的染院,想要查清颜料的出处需进宫,但至于去见柳长清一事秦无衣并未提及。 出入皇宫并非易事,好在秦无衣身上还有那枚紫金鱼符,顾洛雪执意要跟着一起去,说是想再瞧瞧大明宫的宏伟,秦无衣不想扫了顾洛雪的兴致点头答应。 两人出了门,顾洛雪一脸鬼精:“遇到青衣人的事我没有告诉白哉和牧谣姐。” 秦无衣:“为什么不说?” “可能你说的没错,朋友之间有时候不一定所有事都得坦诚。”顾洛雪感慨万千,“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而且身手还如此之高,让他们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让他们担心。” 秦无衣苦笑:“你何时变成自己眼中最不认同的人。” 顾洛雪嘟嘴:“近墨者黑。” 两人来到大明宫外的丹凤门,秦无衣出示紫金鱼符,守门的将领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前往内廷核查,出入宫禁的鱼符分左右两半,左符存放于内廷作为底根,秦无衣持有的是右符,需左右两符相互契合方可进出皇宫。 莫约一炷香功夫,前来传话的是一名宦官,鱼符查验无错带领秦无衣和顾洛雪入宫,进了丹凤门一路向西,远远能看见含元、宣政两殿,秦无衣目不斜视,仿佛眼前的一切提不起他丝毫兴趣,甚至眉目中还有厌倦之色。 而走在一旁的顾洛雪却兴高采烈目不暇接,高兴的像过年的孩子,越是往西越僻静,领路的宦官将两人带到一处后苑便悄然退下。 苑中静雅有楼台水榭,最里面是一座不大的佛堂,四周见不到侍卫和往来的宫女奴婢,秦无衣来到这里后表情就变的深沉,走到亭中望着池水中竞食的池鱼默不作声。 顾洛雪还在四处张望,目光落在那间古旧生香的佛堂中,饶有兴致走了进去,袅袅而起的檀香遮盖住拈花而笑的佛祖脸庞,普度众生的佛眼正肃穆慈悲注视着芸芸众生。 顾洛雪被那神像威仪所震撼,毕恭毕敬拈香跪拜,双手合十闭目潜心发愿:“信女顾洛雪,祈求佛祖佑我大唐国祚绵长,保太后与陛下永福安康。” “你也信佛?” 声音从佛堂后面传来,顾洛雪一惊,不曾想这里还有其他人,绕到三面佛后面才见到还有一名在礼佛的妇人,身着素服不施粉黛,顾洛雪猜想应该是宫女,虽说上了些年纪但那妇人却雍容华贵。 “家父信佛,自幼耳闻目染深信佛法无边。”顾洛雪主动上前攀谈,“您是哪个宫的奴婢?” “奴婢?”妇人一怔,转而浅笑慢慢起身说道,“你非要说我是奴婢也行,至少我以前是。” 顾洛雪见她年迈上前搀扶,看看四下无人,古灵精怪说道:“您该不会是受罚了吧,被责罚到此面佛思过?” 妇人笑而不语。 “我瞧您这样子估计已经跪拜很久了,这会没人,您先歇一会。”顾洛雪送妇人落座,“礼佛最重要是心诚虔敬,阿爹说过佛有三明、六通、十力、四无畏、十八不共法,只要众生起心动念,佛无一不知,再说我佛慈悲,您跪太久伤了身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这张嘴倒是讨人喜欢。”妇人看了顾洛雪一眼,再打量她穿着,笑意深邃问道:“你不是宫里的人?” “我是大理寺的捕役,因为查案才进宫的。”顾洛雪隔着佛堂的窗户向外眺望,感慨万千说道,“我以前也来过,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随阿爹入宫面圣,没想到还有机会再来大明宫。” “面圣?”妇人饶有兴致问,“既然你是小时候入宫,那你父亲朝见的应是先帝,你父亲在朝中官拜何职?” “家父当时是边军统帅,大非川之战战败后,家父入宫负荆请罪,先帝圣明仁德没有追究家父过失。” “大非川之战的唐军统帅……”妇人眉色骤然一惊,“当时的统帅是宣武将军!” “正是家父。” 妇人先惊后笑,重新打量顾洛雪后喃喃自语:“竟是故人之女。” 顾洛雪诧异:“您认识家父?” “我在宫中多年,宣武将军文武双全,英勇过人,自然也听过将军的威名。”妇人欣然一笑说道,“不愧是将门之女,你身上倒是颇有将军当年风采,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您不明白什么?”顾洛雪好奇问。 “他现在已是统率一方的封疆大吏,你既他女儿为何会是一名大理寺的捕役?” “此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顾洛雪搪塞过去,“您在宫里时间长,给我讲讲关于太后的事吧。” “太后?”妇人一脸疑惑,笑问道,“我刚才听你许愿,也在为太后祈福,你为何会对太后如此关心?” “太后力乘阳刚,英才远略,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我此次进宫除了查案之外,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有幸见到太后,不瞒您说,我想成为太后那样的人,为大唐建鸿业大勋。” 妇人一听爽朗大笑,欢愉之色溢于言表:“居然还会有人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顾洛雪正色规劝:“您不可对太后出言不逊,万一让人听到还了得。” 妇人愈发觉得顾洛雪有意思,一本正经问道:“这里也没旁人,但说无妨,太后到底什么地方好,会让你如此敬重?” “太后虽是女儿身,可辅佐朝政明察善断,四海慕化,九夷来朝,文治武功不输历朝历代的明君,这等雄才伟略世间少有。” “你说这些恭维话,她也听不到,干嘛要一味奉承?” 顾洛雪一脸正气说道:“在下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自幼家父教导在下金刚无畏,阿谀奉承的事在下做不来,也不会做。” 妇人的目光透着赞许,拍了拍身旁的空凳示意顾洛雪坐下:“你真想知道太后的事?” 顾洛雪点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会和你知道的有些出入,就怕你听完后会后悔。” “后悔什么?” “真正的太后并非如你心中所想。”妇人意味深长说到,“等我讲完后,你再告诉我,还想不想成为和太后一样的人。” 佛堂外传来脚步声,顾洛雪连忙示意妇人不要出声,见到进来的是秦无衣才松了一口气,安慰妇人道:“他是我朋友,口紧的很用刀子都撬不开,您可以讲了。” 秦无衣目光落在妇人身上,眼角微微抽搐一下,移到坐在妇人身旁的顾洛雪:“讲什么?” 顾洛雪不以为然:“她是宫中的奴婢,我让她给我讲讲太后的事。” 秦无衣沉声:“你该走了。” “不急,宦官还没来传话……” “出去!”秦无衣突然厉声。 顾洛雪吓了一跳,见到秦无衣发火怯生生站起来,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顾洛雪的手被妇人拉住,和颜悦色道:“相见是缘分,我在深宫也难得遇见外人,况且我对你一见如故,不妨多留片刻听完讲完再走也不迟。” 顾洛雪即便再想听也不敢忤逆发怒的秦无衣,刚要婉拒妇人,看见妇人指着佛龛前的矮几,目光柔和却沉潜刚克,与秦无衣对视丝毫不落下风。 “佛前喧嚣是大不敬,我见你戾气太重,不如到几案前抄一遍《波若心经》。” “他不信佛……” 顾洛雪话音未落,竟见秦无衣避开妇人的视线,幽幽长叹一声像是极其无奈,埋头坐到几案一言不发提笔抄经,顾洛雪有些吃惊,看得出秦无衣在极力隐忍克制,可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顺从听一名宫女的话。 “既然在佛堂相遇,太后的事就从佛堂说起,想必你也知道太后曾入感业寺为尼,后来被先帝重新召回宫中。”妇人不再去看秦无衣,好似佛堂之中只有她和顾洛雪,云淡风轻问道,“你可知先帝为何要召回太后?” “先帝对太后情深意重,不忍与太后分别,所以……” “太后贞观十一年,被太宗召入宫,封五品才人,太宗驾崩后,后宫妃嫔依入寺为尼,而先帝接纳太宗遗妃于礼不合,如若按你所言,岂不是指摘先帝昏庸?” 顾洛雪不知该如何应答:“我,我……” “后宫佳丽无数,美貌者比比皆是,先帝为何单单会看上太后呢?”妇人轻描淡写继续说道,“那是因为世人自始至终都误解了两件事。” “什么事?” “你之所以敬重并且想要成为和太后一样的人,有强固有弱,太后与先帝两人在你心中,太后强,先帝弱,太后英明神武,而先帝怯懦无能,你即便口中不说,心里定是如此所想,而且天下人亦与你一样。” 顾洛雪再次哑口无言。 “这便是世人错的第一件事。”妇人一脸敬畏之色说道,“太宗何其英名,众多皇子之中挑选先帝继位,可见在太宗心目中先帝有其他皇子无法企及的过人之处,先帝继位之后,知人善用,对内文治天下,劝课农桑,对外开疆拓土,平定北漠,灭西突厥、百济、高句丽,开创永徽之治,这等帝业怕是古往今来没有几位帝王能与之相比,试问如此一代英主会是平庸无能的君王?” 秦无衣埋头抄经,对妇人所说充耳不闻,只是经文笔画凌乱,手心不知几时起渗出冷汗。 顾洛雪解释:“我并没认为先帝无为,只是先帝深居简出,因此对先帝了解甚少。” 妇人笑言:“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先帝是不世英主,那你再回答我先前的问题,先帝为什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太后重纳入宫?” 顾洛雪一时答不上来。 “不世英主又岂会儿女情长,先帝此举并非是私情,而是太后有先帝需要的东西,这东西自然不会是美色。” “那,那是什么?” “太宗在位时,西域进贡一匹宝马,肥壮任性,没有人能驯服它,当时还是才人的太后向太宗谏言,说自己只需要三件东西便能制服,其一是铁鞭抽打,不服则换其二铁棍敲击马头,若再不服,便用其三的匕首割断马的喉管。”妇人正襟危坐说道,“这三件东西便是先帝需要的。” 顾洛雪一头雾水:“先帝也要驯马?” 妇人开口大笑,笑闭沉吟道:“先帝要驯的不是马而是人!驯人最有效的就是刀,太后便是先帝需要的这把刀!” 顾洛雪大惊:“刀?我,我不懂。” “先帝继位,实权却被陇西贵族掌控,权臣把持朝政先帝处处受制,要想有一番建树就需破除权臣的钳制,而首当其冲便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关陇权贵,这些前朝遗老大臣权势滔天,想要铲除并非易事,若行差踏错反会惹火烧身。”妇人娓娓道来,“所以先帝需要一把刀,同时也需要动刀的一个契机。” 顾洛雪忽然领悟:“废王立武!” “你还算通透。”妇人额首而笑,继续说道,“关陇贵族有两面旗帜,一是宫外的长孙无忌,二是宫内的王皇后,这一内一外如同两把铁钳紧紧锁住先帝,先帝当时羽翼未丰还不能正面与关陇贵族抗衡,便借废立皇后一事开始实施雷霆手段,但万一失败呢?先帝不敢冒这个险,因此先帝必须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事与愿违先帝也能置身事外。” 顾洛雪听到这里,再去先前兴奋,终于明白妇人之前说的那句话:“先帝需要一把刀,太后便是这把刀!” “先帝是英主不能做出杀前朝功臣的事,刀能沾血,但先帝的手不能沾,古有吕雉为汉高祖清杀韩信,世人不知真相,误说吕雉专权杀忠臣,今有太后为争宠不惜逼先帝与长孙无忌反目,赢了先帝独掌乾坤,输了……”妇人冷笑一声,“输了只需舍弃一个昭仪便可。” 顾洛雪毛骨悚然,没想到宫中权力的争斗竟如此残忍凶险。 “庆幸的是先帝胜了,在铲除了长孙无忌后,剩下的就是萧淑妃和王皇后,先帝下了诏书赐死,由太后执行,试问,如果先帝不同意杀这两人,如果没有下诏书,太后又岂敢擅作主张?”妇人长叹一声。“这便是世人误解的第二件事。” 顾洛雪倒吸一口冷气:“杀萧淑妃和王皇后的人是先帝,而非太后!” “她们的错并非是与太后争宠,而是与关陇贵族有牵连,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先帝绝对不会允许还有残余的势力存在,结果是先帝君临天下,而太后却背负性挟猜疑,心狠恶毒之名。” 顾洛雪大失所望:“难道先帝与太后之间全无恩情?” “恩情自然是有,但在社稷江山面前,情义永远是最先被舍弃的东西,先帝舍弃的是儿女私情,太宗舍弃的是骨肉之情,结果两位英主都名留青史,成大事者,至亲皆可杀!” “至少先帝与太后没有。” “飞鸟尽良弓藏。”妇人说到这里时,看了还在抄经的秦无衣一眼,继续对顾洛雪说道,“这些年来,太后每天醒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不是想着如何安逸,也不是军国大事,你知道太后想的是什么吗?” 顾洛雪摇头:“是什么?” “活下去,怎么能平平安安活过这一天,即便后来贵为皇后到现在,每天想到的第一件事也依旧如此,这些年的每一天,太后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外人只看到她的风光权势,却没人能看见她的害怕,可能会让你失望,不过事实如此,你心目中敬仰的太后一直都是很胆小的人,可正因为太后的谨小慎微,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才没有重蹈覆辙成为另一个萧淑妃或者王皇后。” 顾洛雪黯然:“我还真不知道太后原来每天如此辛苦。” “唯有在佛堂时太后才能有片刻宁静,至少这里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尔虞我诈,所以太后命人在此依照当年感业寺修建了这座佛堂,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太后宁愿是当年青灯礼佛的水静,可惜事到如今根本无法回头,只有继续走下去才能保住性命。”妇人轻叹一声,看向顾洛雪问道,“你现在还想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吗?” 顾洛雪极力在摇头,忽然一惊:“您刚才说这座佛堂是太后礼佛之地?” 妇人点头。 顾洛雪一脸惊慌,起身对秦无衣说:“别抄经了,我们擅闯佛堂,万一让太后遇到可是重罪。” “来都来了,也不急一时,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经文操完我自会去找你。”秦无衣依旧专心致志抄写。 顾洛雪见劝说不动,只能自己先行离开,刚要出佛堂又折身回来,走到妇人面前:“您刚才说的那些话,可不能再对其他人说,万一有好事之徒传扬出去,会让太后和先帝声誉有损,而且您也会被牵连获罪。” 妇人一脸无畏,不过还是感激顾洛雪提醒额首淡笑。 等顾洛雪离开,秦无衣停下手里的笔,声音无力说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武则天目光深邃:“她现在知道了。” “妖案我会为你查明,她与妖案原本无关,阴差阳错牵连进来。”秦无衣恳请道,“你答应遂我所愿,我要保她周全!” “三月不到,你居然会为一名女子求我,婉儿派人暗中追查过你,被我严令废止,婉儿说你找了一名大理寺捕快协查妖案,我还在好奇会让你器重的人会是怎样的人。”武则天淡淡一笑,“没想到居然是一名不谙世事的女子,看来她身上也有过人之处,才能让你如此看重。” “你告诉她太多真相,你我都清楚,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秦无衣声音更低,透着从不曾有过的卑微,“她生性纯良,与世无争,而且在她心中一直把你当成楷模,她绝对不会向第二个人透露……” “你无需多虑,我倒是挺喜欢此女,她心无杂物童心未泯,我难道遇到一个能说几句真话的人,等妖案结束后,还想召她进宫陪我闲聊。”武则天拂袖而起凛若冰霜问道,“你现在该顾虑的不是她,限期将至,妖案查的如何?” “已有眉目,查到些与妖案有关的人。”秦无衣继续抄经,“当今天子李显与豫王李旦都牵涉其中,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人。” “谁?” 秦无衣抄写完最后一个经文,抬头看向武则天:“你!” 武则天与之对视:“说下去。” “妖案的关键在于上古神物山河社稷图,李显勘查龙眼一事绝对瞒不过你耳目,你既然没有阻止说明你也知道神物的事,山河社稷图关系社稷安危,你绝对不会让神物旁落他人之手。”秦无衣神色冷峻说道,“能从边军中抽调武将入京,除了你也没人能做到,在京城质库探寻山河社稷图想来也是你指示。” 武则天直言不讳:“此事我没想过要瞒你,只不过以你的本事早晚都会查到。” “我若是你也会不惜一切取山河社稷图,所以此事我并不诧异,真正让我担心的另有其事。” “担心什么?” “有能力以及能掌控妖案的只有可能是你们三人,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不用担心,妖案对你不利,你自然不会是元凶,那么剩下的两人,李显和李旦远不及你十之一二,倘若他们两人中有始作俑者,早晚会自食其果。”秦无衣冷静说道,“我担心的是主谋另有其人,如果我推测无错,那这个人的目的只有一个。” 武则天:“谋朝篡位!” “朝中还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或者是这个人隐藏的太深,连你我都无法看透,倘若真是如此,那此人就绝非等闲之辈。” “可有怀疑之人?” “朝中权贵我都一一甄别过,没有与之相符的人。”秦无衣放下笔起身,“不过暂时应该不会变故,此人只要没得到山河社稷图就不会轻举妄动。” “为我带回山河社稷图。”武则天转身离去,停在门口沉声道,“如若你能平定妖祸,你所求之事我定不食言!” 第二十四章 胭脂 秦无衣走出佛堂,见到武则天在一名宦官的侍奉下离开内苑,远远站在花圃边的顾洛雪还冲着武则天招手挥手,落在秦无衣眼里又多了一丝惶恐。 走到顾洛雪身边,她好似对在佛堂中偶遇的妇人特别有兴趣,一直目睹她身影消失在宫墙深处,就是那刻,顾洛雪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整个人瘫软的靠在墙上,急促的呼吸让胸口不断起伏。 秦无衣诧异:“怎么了?” “佛堂里的人就是太后!” “你知道?” “我是单纯但不是傻。”顾洛雪白了秦无衣一眼,“宫女奴婢又怎能在宫中随意走动,而且还敢在外人面前谈论太后秘事,再说佛堂是依照感业寺所建,除了太后之外还有谁敢来此礼佛。” 秦无衣忽然发现自己低估了顾洛雪:“你几时猜到的?” “我见太后妆容时就猜到了,不施粉黛又是素服,像是大明宫就是她的家,除了太后还能有谁。”顾洛雪战战兢兢说道,“让你抄经你就抄,认识你这么久,你连神魔都敢逆,这天底下除了太后之外,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能让你有所忌惮的人。” 秦无衣苦笑:“这么说你刚才的举止都是装的?” “不装行吗?”顾洛雪心有余悸说道,“我若不装,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我可就只有一个脑袋,在太后面前越是傻越是安全。” 秦无衣回想起顾洛雪出去前还专门折返叮嘱武则天,原本以为只是她的无心之举,没想到自己和武则天都看走了眼:“你什么时候变的这般狡诈?” “这怎么是狡诈,我当时可是硬着头皮在太后面前装傻充愣,再说……”顾洛雪看向秦无衣不以为然道,“再说就算是狡诈那也是跟你学的,近墨者黑可是你说的。” 秦无衣无可奈何摇头笑道:“就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洛雪胸有成竹:“应该不会的,太后哪儿能记住我,过几天就忘了。” “你还不够了解她,她和我在一件事上倒是挺像。” “什么事?”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会对人袒露心扉,这一点我要比她好,至少我身边还有朋友可她没有,能向一个自己信任的人开诚布公是件很愉悦的事,她从才人到皇后再到现在的太后,就是因为她从未信任过任何人,现在让她遇到你又怎么遗忘。” 顾洛雪顿时慌了神:“那,那我该怎么办?” “避是避不开了,不过你也无须担心,她早晚还会再召你进宫,她与人明争暗斗一辈子,最不喜心机重的人,并非如你所想,越傻越安全,你越是率直单纯越能让她青睐,还有!千万记住,再不能像今日心存侥幸,你能瞒过他十次、百次,可但凡有一次让她发现你是装的,别忘了,她可亲口告诉过你,她是一把刀,而且还是一把沾染过无数人血的刀,绝对不会介意再沾染上你的血。” 顾洛雪诚惶诚恐点头,交谈间迎面来了一名宦官,为两人领路到了染院,主事的主薄已在门口恭迎。 “少府监已传过话,让卑职全力协助上官。” 秦无衣将颜料递给主薄,单刀直入问:“可辨得此物?” 主薄细看一番点头:“是染院的颜料。” 秦无衣再问:“你确定?” “回禀上官,染院属少府监,掌织造锦绫纱绢等各类丝织物,院中分颜制、扎染、裁造、文绣等工种。”主薄肯定点头,“上官所出示的颜料正是出自于颜制院。” 秦无衣让主薄传来颜制院的司使,连同司使一同前来的还有其余六人,秦无衣让司使辨认,也得到相同的答复。 顾洛雪追问:“每月颜制院能制多少颜料?” “各色颜料十车。”司使对答如流,“红色颜料耗费大于其他因此会多备三车。” 一旁的主薄恭敬道:“敢问上官,是从何处获得这些颜料。” “在宫外,具体的地方你们不用知道。” 秦无衣话音刚落,主薄和司使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扑通一声跪地:“上官明鉴,染院规制森严,每日所产颜料均登记在册,绝无遗落和私藏。” 顾洛雪不解:“不就一些颜料,你们为何如此惶恐?” “上官有所不知,染院颜料制作工艺是宫廷秘方,色泽艳丽贵雅,遇水不溶是市井颜料不可比拟的,只供皇室以及朝中官员服饰、妆容所用,绝对不会私传到宫外。”主薄战战兢兢说道,“唐承隋制,染院的颜料平民不可用,违者处流刑,私运交易颜料更是死罪。” 顾洛雪疑惑不解:“这么说,染院的颜料不可能在宫外出现?” “关系身家性命,染院上下连同监管官员和工匠同三十七人,若有一人出错其余所有都会连坐,没人敢胆大包天做出私运颜料出宫。” 秦无衣:“你们不做不代表其他人不做,也有可能是宫外的人仿制染院颜料呢?” “绝对没有这个可能。”司使指着跪在身后的六人,“颜料制造工艺一共有六道流传,分别由他们监制,为确保秘方不外泄,这六人只负责其中一道工序,即便日后离宫也无法获悉完整秘方。” 顾洛雪深思熟虑说:“此举也有弊端,若有人将监制不同工序的离宫工匠召集在一起,岂不是就能获得秘方。” 主簿解释:“上官有所不知,颜料院的六道工艺都是子承父业,绝不外传,在宫中供职的匠人不会铤而走险。” 秦无衣让主簿取来登记在册的颜料库存本,一一查看后发现果真每日所产颜料都有记载,何人领取,用来制造什么,所剩多少均巨细无遗记录。 顾洛雪让司使清点库存,也和记薄上的数量吻合。 秦无衣眉头紧皱,从井壁上附着的颜料来看,曾有人向水井中大量倾倒颜料,而唯一产出颜料的染院并无缺失,一时间秦无衣也对颜料的来源疑惑不解。 顾洛雪目光落在跪地不起的司使身上:“你掌管颜制院,具体都负责什么?” “下官监察颜料制作各道工艺,确保其中无纰漏差错。” 秦无衣抬头,听出顾洛雪言外之意,意味深长问:“就是说,除了各自负责不同工序的六人外,你也知道每道工序的制作详情?” “正是。” 顾洛雪围着司使走了一圈:“那你是唯一一个知道颜料完整秘方的人,不用其余六人,你也一样能私下制作出颜料。” 司使一听顿时满脸惊恐:“卑职不敢,卑职原先在少府监的左尚署任职,掌朝中百官及皇室车銮,半年前因颜制院司使亡故才调任到此,对于颜料工艺并不精通更别说是私制。” 主薄在一旁说道:“卑职愿为司使担保,绝无私制一事,因为颜料工艺和秘方需数年才能掌握,司使才接任此职断然做不出。” “前任司使亡故?”秦无衣目光敏锐,“何时离世?” 主薄:“正月初八,卑职与前任司使供职多年私交甚好,突闻噩耗还亲自前往拜祭,刚巧那天是腊八节,所以卑职记得清楚。” “腊八节?!”顾洛雪一怔,转身看向秦无衣,“宋侍郎也是在这天遇害。” 秦无衣也想到这一点,从主薄那里要来前任司使的住址,回曲江打算叫上羽生白哉和聂牧谣一同前往调查,婢女却告诉他们两人去了严业寺听慧云禅师开坛讲经。 秦无衣只能和顾洛雪前去,依照主薄所说的住址,司使在城中街市有一间胭脂铺,两人找到时看见铺中人头攒动,全是前来购买胭脂的女子,整条街上其他胭脂店不及此处生意一半好。 在铺中来回忙碌的妇人是一名妇人,秦无衣望着她鲜红的唇色若有所思,在对面的茶铺坐下,让顾洛雪前去买了一盒胭脂,回来与井壁中获取的颜料对比,色泽竟完全一样。 秦无衣唤来茶博士,指着店铺中的妇人问:“她是这间店的店主?” 茶博士点头。 “为何她家生意如此兴隆?” “她家郎君在宫中的染院供职,在世时慕名前来的惠主就多。”茶博士一边倒茶一边说道,“说来邪性,她家郎君几月前亡故,按理说生意会一落千丈,可没想到生意却更好。” 顾洛雪漫不经心问:“有什么邪性?” 茶博士压低声音:“她家郎君突然离世,头七都没过,死的第二天就被草草入殓埋葬,不久后她请了几个方外之人到家中做法,但又不是超度的法门,具体做了什么在下也不知,可就从那以后不久,她家的生意简直好的不行。” 秦无衣默不作声饮茶,一直等到胭脂铺打烊才带着顾洛雪走了进去,正在关门的妇人连忙迎上来招待客人,当看见顾洛雪亮出的大理寺腰牌时,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慌乱的神色被秦无衣捕捉到,知道眼前这个妇人一定隐瞒了什么,示意妇人先把门关上,自己径直走到后院,刚入院秦无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向来对这个味道极为敏感,环顾一圈后院被收拾的干净整洁,一时间看不出有何异样。 妇人关上门紧随其后进了后院,怯生生问道:“两位官爷为何事登门?” 秦无衣目光来回在院中搜索:“染院的颜制院前任司使是你什么人?” “是民妇郎君。” “何时离世?” “正月初八。”妇人一边说一边拿起扫帚清扫院落。 顾洛雪细问:“因何亡故?” “我家郎君嗜酒,正月初八醉酒跌入河中溺水而亡。”妇人言辞闪烁,始终埋头扫地不敢去看面前二人。 秦无衣看了一眼就知妇人有所欺瞒,但注意力并没在妇人身上,依旧在探查那股只有他才能闻到的血腥味源头。 顾洛雪:“听说司使亡故才一天就下葬,为何如此匆忙?” “郎君的尸身在河中被打捞上来,若不尽早下葬民妇担心尸身有损。”妇人回答牵强。“民妇与郎君感情深重,不愿见他尸首不全。” 顾洛雪厉声:“头七未过你便草草收敛亡夫,看起来你对郎君情义并没多深,如此匆忙难不成是你做贼心虚,谋害亲夫怕东窗事发。” “官爷此话让民妇如何担得起。”妇人眼圈一红,面露悲怆之色 ,“我与郎君情投意合,街坊邻里无所不知,郎君亡故让民妇悲愤欲绝,若不是家中还有老小要供养,民妇早就追随郎君而去。” 秦无衣看了顾洛雪一眼,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自然瞒不过他一双鹰眸,妇人声泪俱下是真的动了追思之情。 “院子这么大,干嘛只扫你身前这处?”秦无衣忽然问道。 妇人一怔,向旁边移了少许,指着内屋说道:“两位官爷不如进房再说。” 秦无衣望向妇人所指的内屋,慢慢回移到妇人身上,浅笑道:“你脸上有东西。” 妇人连忙抬手擦拭。 “擦不掉的,就像是刻在你脸上,是四个字。”秦无衣目光深邃,“欲盖弥彰。” 妇人身子僵直住,下意识将头埋的更低。 秦无衣已不去看她,视线越过妇人看向她身后的砖房,秦无衣走了进去,距离砖房越近妇人脸上的惶恐越深,而那股血腥味也随之加重。 从进屋到现在,妇人神色慌乱,手足无措,始终站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就是想挡住身后的这间砖房,里面放着一些杂货,秦无衣来回走了几步,就听见脚下传来声响不均,用力跺脚便清楚听到空洞的声音,再抬头看向妇人时,她早已吓的惊慌失措。 秦无衣蹲下身很快便找到掩藏在干草下的暗格,打开后就看见台阶通往漆黑的地点,从地下迎面袭来一股腥风。 秦无衣举着火折下去,顾洛雪押着妇人紧随其后,等秦无衣点燃下面的烛火才看清这是一处宽敞的地窖,里面堆放着制作颜料的工具和原料,靠墙的两个空木桶里附着干涸的血渍,血腥味就是从里面传出。 秦无衣埋头一闻并不是人血,在桶沿找到一撮动物的毛发,回身对顾洛雪说道:“是鹿血。” 顾洛雪也在另一处角落的木桶中发现半桶胭脂,色彩以及光亮远胜于市井和西域所产,大吃一惊:“前任司使在私制颜料!” 妇人见事情败露,扑通一声跪地。 顾洛雪沉声问道:“看起来你与司使合谋,利用司使所掌握的染院秘方制作颜料贩卖谋利,你可知这是死罪!” “私制颜料不假,但未必是用来谋利。”秦无衣摇头冷静说道:“染院的颜料明令平民无权使用,司使是唯一知道完整配方的人,他又在京城开了胭脂铺,瓜田李下难免会让人议论,他即便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明目张胆贩卖。” 顾洛雪指着桶中的胭脂:“人赃俱获,分明就是司使以权谋私,难怪胭脂铺能日进斗金。” 秦无衣在地窖环顾一圈:“染院的颜料价值不菲,位高权重的人都由宫中染院提供,平民百姓即便想要也买不起,司使就算有能力私制也是有价无市,万一被发现还会人头落地,司使不会愚蠢到做一件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妇人胆战心惊:“官爷明鉴,郎君的确没有私贩染院颜料。” 顾洛雪还是不解:“那桶中胭脂成品又作何解释?” 妇人欲言又止,只听见从她嘴中传来牙齿磕碰的声音。 “也不难理解,司使在世时胭脂铺生意就不错,应是司使所调配制作的胭脂与众不同,但并非是照搬染院秘方,亡故后他娘子才发现地窖中所剩胭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售卖,而这批胭脂却是根据秘方配制,绝非市井货物能与之相比,因此胭脂铺在后来生意大好。”秦无衣看向跪地不起的妇人,“我推测可有错?” 妇人瘫软在地上,一个劲磕头求饶:“郎君突然亡故,家中断了生计,还有老小需要供养,民妇也是万般无奈才,才……” “你所卖的是什么胭脂我没兴趣,我只想知道,司使为何会大量制造颜料,他在宫中任职多年,如依你所说,他与你情深意重,断不会做出危及家人的事。”秦无衣走到妇人面前,“除非是有人授意他这样做,我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妇人声泪俱下,但犹豫不决迟迟不肯开口。 背在妇人后背襁褓中的婴儿被惊醒,哭啼声回荡在地窖,一旁的顾洛雪动了恻隐之心。 “无论你知不知情,你都售卖了染院的颜料胭脂,依唐律罪可处死,你若再知情不报,连你孩儿也会受此牵连。”顾洛雪苦口婆心说道,“而且司使的死恐怕也和这批胭脂有关,你若是说出实情,还能为亡夫讨回一个公道。” 妇人权衡再三,终是开了口:“是,是宋侍郎让亡夫制作。” 顾洛雪一惊,转头去看秦无衣,发现他反应平淡:“你,你早就知道了?” “两人死期都在同一天,足见两人或多或少都有关联,而且在井壁发现颜料,司使能制作却无法进入丈八沟,但宋开祺可以,这就不难猜到让司使制作颜料的人是宋开祺。”秦无衣一脸平静说道,“我只是想从她口中证实一下。” 顾洛雪接着盘问妇人:“你可知道宋侍郎为何要让司使私制颜料?” “民妇不知,几月前宋侍郎微服到访与亡夫在家中密谈,我见宋侍郎神色严峻,心知恐怕有要紧的事便在窗外偷听。” “宋侍郎都说了什么?” “宋侍郎向亡夫问及颜料的事,并让亡夫私下为其制作十桶,原料由宋侍郎提供,并向亡夫保证不会让其被牵连,还给亡夫留下数额惊人的酬劳。”妇人埋头说道,“亡夫是重情义之人,当年受宋侍郎提携才能入宫任职,亡夫为报恩答应此事,但固辞了宋侍郎的酬金。” 顾洛雪从地上扶起妇人:“地窖中还剩一桶,就是说其余九桶都交给了宋侍郎?” “交给宋侍郎的只有两桶。”妇人直言不讳说道,“民妇担心此事会连累亡夫,私下询问过颜料用途,亡夫也不知详情,只说宋侍郎是为了测水文。” “测水文?”顾洛雪疑惑不解,“用胭脂怎么测水文?” “宋侍郎也没告诉亡夫,是亡夫自己猜出来的。” 秦无衣沉声问:“何事让司使有这种猜测?” “宋侍郎让亡夫将其余的五桶分别倒入京城外的渭、沣、涝、潏、滈五河中,具体缘由宋侍郎并没说,亡夫推测宋侍郎掌水部,监测水文以及水流速是其职责所在,染院的颜料不溶于水,倾倒在河水中会 顺流而下,只要在下游观测到颜料再结合时辰便能推算出水速和流向。” 秦无衣联想到在宋开祺密奏残片中看到的那些红线,宋开祺分明是标明了长安城下地下河流向分布。 “不会这么简单,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宋开祺执掌工部,倘若是为了勘查水文,行事大可不必如此隐蔽,更不用亲力亲为,他密见司使向河水中倾倒颜料一定还有别的动机。” 妇人深吸一口气,像是打定主意:“民妇还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什么事?” “亡夫并非溺水身亡。” 顾洛雪一惊:“那,那司使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亡夫是遇害而死。” 顾洛雪:“司使被谋害丧命,你作为她娘子为何不报官?” “不是民妇不报,是不敢。”妇人战战兢兢答道。 秦无衣冷声问:“是何人加害司使,为何让你如此忌惮?” “民妇也想为亡夫讨回公道,若真是人,即便是皇亲贵胄,民妇也要赌上性命为亡夫伸冤。” “不,不是人?”顾洛雪听出妇人弦外之音,“那,那是谁谋害的司使?” 妇人声音和表情一眼惊恐:“河妖!” …… 第二十五章 上将军 秦无衣与顾洛雪对视一眼,见妇人神色惊骇,加之又突闻妖案,两人不约而同紧张起来。 “司使是被河妖所害?”顾洛雪让妇人坐下安抚襁褓中的婴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妇人心有余悸道:“宋侍郎让亡夫私制颜料,起初还风平浪静,听亡夫说宋侍郎可能是为勘查水文,民妇也就没再多想,却没料到亡夫会因此事种下祸因,事情还得从龙眼说起。” 秦无衣一惊:“你也知道龙眼的事?” “官爷刚才提到丈八沟,这个地方宋侍郎与亡夫密谈时,民妇也偷偷听到,宋侍郎在十二月初三取走了先做好的两桶颜料,就是运往丈八沟。” 顾洛雪:“半年前的事,你为何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亡夫是为了感激宋侍郎知遇之恩,但终究是触犯唐律的事,所以亡夫留了一个心眼,将每次宋侍郎前来取颜料的时间和数量都记录下来,以防万一日后东窗事发也有一个凭证。” 秦无衣更关心司使的死因:“此事与河妖有什么关系?” “宋侍郎在取走颜料后,吩咐亡夫在十二月初四的亥时出城,前往泾河查看河水,亡夫在河北蹲守一夜并未发现异样。”妇人说到这里声音有些惶恐,“就是那晚,亡夫回来时跟来一只黑猫,起初我并没在意,可那只黑猫每晚都会出现,爬在屋脊上也不叫唤,两只猫眼直勾勾盯着人看。” “黑猫?!”秦无衣心中一惊,“什么样的黑猫?” “天下的猫不都长一个样,那只猫全身漆黑,有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在夜晚透着瘆人的光亮。” 秦无衣按照妇人的描述在脑海中勾画出黑猫的样子,这让他想起上元节那晚,陪着顾洛雪过粉巷时也在屋梁上见过同样的猫。 而且在柳长清那里,秦无衣听他说起过妖祸的起因,李治驾崩当晚天显血月,供奉在凌烟阁的太宗以及二十四功臣画像被一只猫打翻的火烛付之一炬,而且那只猫也是一只黑猫,似乎这只猫出现的地方总会有妖案发生。 顾洛雪继续盘问:“后来呢?” “街坊说家里来黑猫不吉利,我想方设法驱赶,可那只黑猫就是不肯离去,我将此事给亡夫说过,他却并不在意,还说是我疑神疑鬼,到了宋侍郎第二次来取颜料,事情就变的更加离奇。”妇人胆战心惊说道,“那晚我起夜,被院中的人影吓到,抬头才看见是那只黑猫的影子,我唤来亡夫让他看,可他看到的却只有一只猫,还埋怨我大惊小怪。” “黑猫的影子是一个人?”秦无衣眉头一皱。 “千真万确,绝对不是民妇眼花,而且看身影还是女子,不久后,我来地窖按照亡夫所教调配颜料,却在地上看见一串沾染颜料的猫爪印,说明那只猫也来过这里,可平时地窖都是锁着的,猫根本不可能进来。”妇人黯然落泪道,“都说黑猫邪性,不请自来家中必有祸事,我多次提醒亡夫小心,可他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秦无衣越觉诡异:“宋开祺第二次来取颜料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二十六日。” “也是运往丈八沟?” “不是,宋侍郎留给亡夫一张京城周围的水文图。”妇人指着还放在桌上的地图,“图上表明了五处地方,宋侍郎让亡夫在标注的地点将颜料倒入河中。” 秦无衣来到桌前,仔细查看地图,只是一般的水文图并无特别之处,直到秦无衣看见地图上一处被红笔圈起的地方。 灞桥! “司使也去过灞桥?” “那是最后一次,不过亡夫还没到灞桥就一命呜呼。”妇人悲伤不已。“宋侍郎第三次来见亡夫是正月初七,取走了两桶颜料,并让亡夫在正月初八的亥时去灞桥相见。” 顾洛雪问:“宋侍郎也是在当天晚上遇害,既然司使死因有疑,你为什么没有及时报官?” “当天晚上亡夫整夜未归,第二天我才听说宋侍郎在灞桥被妖龙所杀,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前往灞桥寻找亡夫,结果在下游找到亡夫尸骨,是被一个渔夫从河水中打捞起来,听那渔夫说,当晚他在河中放船,远远见到亡夫在岸边像是中了魔障一动不动,河中有一名女子在向亡夫招手,他竟然径直向河心走去,直至淹没在河水中。” 顾洛雪瞪大眼睛:“河水有女子向司使招手?” “渔夫说那是河中的河妖,能魅惑路人心智将其勾引到河水中溺杀,我猜是亡夫向河水中倾倒颜料触怒河妖,所以才招致死劫,等我见到亡夫尸体时他的头不见了,渔夫说是被河妖所食。”妇人边哭边说,“加之宋侍郎也被妖龙所害,民妇猜想两人都是因颜料的事惹祸上身,起先还想着要报官,可事后一想,官府派人来调查万一发现地窖中的颜料,我们孤儿寡母又如何能说的清,所以民妇万般无奈只能草草收敛亡夫下葬。” 秦无衣冷静道:“宋开祺和山河社稷图的下落有关,他被杀还能解释的通,可连不知情的司使也不放过,可见颜料一事兴许与妖案也有关。” 顾洛雪:“我事后参看过宋侍郎命案的卷宗,突然想起里面记载了一件事。” “什么事?” “宋侍郎遇害之前,灞桥两岸有祭祀的百姓,好多人都亲眼见到宋侍郎在桥上举止失常,像是在与人发生争执引来百姓观望,可众人只见有一只黑猫蹲在桥墩。”顾洛雪一边回想一边说,“宋侍郎遇害前行为怪异,大理寺在调查后认为是宋侍郎当时心智不清,我现在倒是有另一种看法。” 秦无衣问:“你有何见解?” “司使临死之前也遇到过黑猫,而且盘踞在家不走,她娘子看到黑猫有人的影子而司使却看不到,按此推想,如果当晚在桥上的宋侍郎也和她一样,看见的并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人呢?” 秦无衣来回走了几步:“你这个想法倒是有意思,就是说有人能看见妖邪,有些人却看不到,可妖邪既然现身作祟,为什么又要在一部分人面前隐藏妖踪呢?” “如果不是隐藏呢?” 秦无衣不解:“那是什么?” “妖物现身就不怕被人看见,或许有一部分特定的人因为某种原因,本身就看不到妖物。” 秦无衣若有所思,像是想到什么事。 顾洛雪继续说:“卷宗里还记载了一件事,两岸百姓在目睹宋侍郎对着黑猫喊叫后不久妖龙便破水而出,在妖龙出现之前河水有异样,水面有一股血红由远至近袭来,百姓说那是妖龙出没的征兆,可我现在有另一个设下,如果那片血红并不是妖龙呢?” 秦无衣:“你认为是什么?” 顾洛雪指向墙角的木桶:“宋侍郎在遇害前一天,从司使这里取走了两桶颜料,有没有可能那片血红就是前一天倒入河水中的颜料。” 秦无衣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桌上的水文图,猛的抬起头:“我知道宋开祺用这些颜料做什么了。” 顾洛雪连忙上前:“做什么?” “宋开祺第一次取走颜料是十二月初三,在宋开祺的《勘河纪要》中我也见到这个日期,正是宋开祺找到龙眼的时候,环绕京城的八水在龙眼相汇,为了证实龙眼的位置无误,宋开祺将颜料倒入龙眼,然后让司使在十二月初四,也就是倾倒颜料的第二天到泾河下游查看。” “我明白了,如果丈八沟的水井就是龙眼,那么倒入的颜料会在第二天出现在泾河下游,不对啊……”顾洛雪一筹莫展道,“按说秘方调配的颜料不溶于水,倘若从龙眼倾倒颜料,司使应该能在第二天泾河下游见到漂浮水面的颜料才对,难道丈八沟并不是龙眼所在?” “不,龙眼就在丈八沟,只不过宋开祺想要验证的是另一件事。” “宋侍郎想要验证什么?” “宋开祺让司使在五条不同河流倾倒颜料,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勘河纪要》中这个日期是李显下旨让宋开祺捣毁龙冢的时间,宋开祺已经隐约觉察到了一件事,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让司使再次核实。”秦无衣嘴角微微翘起。 顾洛雪心急如焚追问:“宋侍郎到底觉察到什么?” “你还记得被牧谣找来的那个老丈吗?” “被驱离的丈八沟村民?” “对,就是他,他说过一件事,在丈八沟的村民被迫离乡前,祖祖辈辈生活在丈八沟的村民都靠渔猎为生,在他的讲述中,泾王池终年风平浪静,鱼虾成群,可等他再次偷偷回去时,泾王池已波涛汹涌,水流湍急回旋。”秦无衣神色平静说道,“这便是宋开祺想要验证的事。” 顾洛雪一头雾水:“我还是不明白。” 秦无衣浅笑反问:“何谓龙眼?” “八水相汇之处被称为龙眼。” “既然八水在龙眼相汇,为何丈八沟的泾王池会波澜不惊?”秦无衣在一旁提示,“又是什么原因让泾王池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顾洛雪茫然摇头。 “是龙冢!”秦无衣胸有成竹说道,“所有的变化是在宋开祺捣毁龙冢后发生的,坊间传闻龙冢是太宗为平息泾河龙王怨念而建,传闻真假暂且不论,但龙冢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作用,便是阻挡八水相汇。” 顾洛雪还是不明:“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刚知道,是宋开祺证实了此事。” 秦无衣指着桌上水文图解释,十二月初三宋开祺第一次向龙眼倾倒两桶颜料,然后隔天让司使前往下游查看,却未发现河水异样,这说明虽然找到龙眼,但龙眼并非和设想中一样,八水并未在此相汇。 到了十二月二十六日,新帝命宋开祺捣毁龙冢,宋开祺掌管水部多年,加之下潜勘查河道民工回禀的情况,宋开祺已经意识到泾王池下修建的龙冢有别的用途。 所以宋开祺曾向新帝上疏,请旨暂缓捣毁龙冢,但新帝为了尽早镇妖平息祸乱驳回其请求,宋开祺知君命难违只能依旨行事,在龙冢被毁之前,宋开祺做了最后一次验证。 让司使在图中标明之处倒入颜料,从水文图中河流分布就能看出,渭、沣、涝、潏、滈五河各不相通,如果八水相汇,那么倒入河中的颜料会在龙眼出现。 “宋侍郎在龙眼没看见颜料,说明八水并未相通。”顾洛雪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不错,龙冢被毁后,泾王池风云突变,八条各色漩涡代表在此相汇的八条水路,宋开祺当时已经确定了龙冢的作用,不过他还是想得到明确的证据,因此在龙冢被凿毁后又向龙眼倒入两桶颜料。”秦无衣手指在水文图上划动,最后停在灞桥的位置,“此处河岸狭窄,站在桥上便能对河水一览无余,是绝佳的观测之地。” “这就是宋侍郎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灞桥的原因,他是想看倒入龙眼的颜料会不会顺流而下出现在灞河。”顾洛雪深吸一口气,“事实证明宋侍郎的推测是正确的,龙冢被毁后,外绕京城四周的八条河水在丈八沟相汇。” “此事的蹊跷在于,宋开祺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去验证龙冢的作用,他和司使都是在正月初八遇害,除开其他因素,这一天刚巧是宋开祺得到答案的时候。”秦无衣目光注视在水文图上,“宋开祺后来给太后写了一封密奏,从残页上的标注来看,也是一张水文图,他在上面标明了贯穿京城的地下河,全都是用红笔所画,所以我就在想,宋开祺真正想要告诉太后的是不是就是此事。” 顾洛雪一筹莫展:“八水在龙眼相汇虽说是奇观,但也不至于让宋侍郎大费周章密奏太后啊。” “关键在龙冢,修龙冢的是太宗,如果所谓了平息妖龙怨气是掩人耳目的说辞,那么太宗修建龙冢就另有深意,不管是什么都足见太宗有意在阻挡八水相汇。”秦无衣一边思索一边道,“估计宋开祺在勘查河道时知晓了其中秘密,不管是人祸还是妖患,显然都不希望宋开祺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恐怕只有亡故的宋开祺才知道,但我总感觉这个秘密一定与妖案有关。” 顾洛雪垂头丧气:“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又断了,这妖案还怎么查啊?”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太宗年间在丈八沟修建龙冢,参与此事的人早已不在人世,得让牧谣想办法到处打听,看看可能探知到与此事有关的消息。” 秦无衣带着顾洛雪离开地窖,出门时顾洛雪折返回去,对抱着婴孩的妇人说道:“司使留下的颜料你千万不能再用来制作胭脂,否则早晚会东窗事发,现在长安是多事之秋,司使的死另有隐情,我一定会查明真相为其讨还公道,但你最好带着孩子暂离长安避祸,等到妖案水落石出后再回来。” 妇人感激涕零,跪地向顾洛雪磕头。 出门后秦无衣忽然笑问:“你几时起学会徇私舞弊了?” “一对孤儿寡母,尚有老人需供养,何况私制颜料一事她并不知情,唐律是用来惩戒恶徒罪人,不是用来欺凌弱小。”顾洛雪淡笑说道。 “你倒是和我初见你时变了很多。” “是变好还是变坏?” “谈不上好坏,倒是变的通透不少。”秦无衣放缓脚步说道,“至少没有当初的任性和幼稚,如今你遇事尚能处变不惊从容应对。” 顾洛雪偏头看了秦无衣一眼:“我怎么听着像是你在夸我,认识你这么久,还是头一次从你口中听到褒奖之词。” 秦无衣忽问:“你见过季元宏吗?” “季元宏?哦你是说他。”秦无衣不提,顾洛雪都快忘了这人,“见过一面,他是家父下辖武将,拜在当朝首辅裴相门下,家父与裴相私交甚好,所以对季元宏尤为关照,你怎么突然提及此人?” 秦无衣饶有兴致问:“如何关照?” “和你想的不一样,裴相并非让家父提携,而是书信家父让其对季元宏加以磨砺,家父对季元宏倒是挺欣赏,说裴相此举是想磨其锋芒,日后此人定会成为国之栋梁,家父识人之术炉火纯青,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意为我指婚。” “你既然见过季元宏,此人人品如何?”秦无衣继续问。 “有将帅之风,也有君子之骨,为人谦逊儒雅长相不凡,若是谈婚论嫁倒不失一位如意郎君,只是我与他并无眼缘,顶多只有欣赏之意。”顾洛雪越说越诧异,“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些事?” 秦无衣嘴角挂着一丝痞笑:“一直都没问你,什么时候逃婚的?” “季元宏派人向家父纳吉请期,我多次向家父阐明不嫁但他老人家都没在意,季元宏来迎亲当天我偷跑出来。”顾洛雪嘟嘴小声说道,“此事让家父蒙羞,我都不知日后该如何再见他,至于季元宏,人倒是好人,我这么做倒是伤了他,估计他一定会很恨我。” “不会。”秦无衣摇头异常确定说道,“他非但不恨你,反而还对你一往情深。” 顾洛雪瞪了秦无衣一眼:“你都没见过他,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从宫中一路跟到现在,明明是你先失礼于人,他非但没有责备之意,跟了这么久也不敢上前相认,可见在季元宏心里你位置有多重,堂堂大唐上将军都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跟着我!”顾洛雪大吃一惊,转身就看见身后不远处便服的男子,两人四目相对,顾洛雪是惊慌失措,男子竟比顾洛雪还要慌乱。 “我去前面街口等你。”秦无衣笑言。 “别走。”顾洛雪不知所措,“你走了我心里没底,我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季元宏迎了上来,面对逃婚让自己颜面扫地的女子,非但没有一丝怨气,和颜悦色说道:“在宫里远远见到你,元宏还以为看错了人,一路跟来没想到真是洛雪你。” “我,我入宫查案,听说你被封上将军,阿爹果然是没看走眼。”顾洛雪埋着头神色慌乱,“上次逃,逃婚的事是洛雪考虑欠妥,当向你直言而不是一走了之,还望上将军能既往不咎。” “你我之间何时变得如此生分,元宏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上将军三字,至于逃婚之事我也并未介怀,想必你是有难言之隐,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能看到你安然无恙元宏总算是放下了,我立刻派人传信给……” “别,千万别告诉阿爹我在京城。”顾洛雪下意识往秦无衣身后缩,不由自主握住他的衣角,“等我做完眼前的事自会回去。” 季元宏的目光落在秦无衣身上,慢慢下移的视线看着被顾洛雪拽在手中的衣角:“这位是?” “朋友。”顾洛雪脱口而出。 “洛雪在京城还有朋友?” “来京城才认识的。” 季元宏眼里多了一丝妒意,短短数月不见,顾洛雪身边已多了一个能让她依靠的男人。 “在下季元宏,有劳郎君这几月照顾洛雪,还未请教郎君高姓大名?” 秦无衣不卑不亢:“首先是她执意要跟着我,并不是我纠缠她,其次,承她一句朋友,我自会保她周全。” “保她周全一事就不劳烦郎君。”季元宏抬手,刚好横在顾洛雪和秦无衣之间,“我先带你回府邸,然后派人通禀你父亲,请。” 顾洛雪满眼求助的望向秦无衣。 秦无衣反手牵住顾洛雪,将其拉到身后:“她若想跟你走,我绝不劝阻,如若是她不肯,别说是你一人,即便你带十万禁军前来,我也绝不后退半步。” 季元宏脸色一沉,准备出手:“在下只有得罪了。” 秦无衣苦笑:“刚被封大将军,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见你年少有为,假以时日定能封候拜将,如此锦绣前程你不珍惜,何苦执意要来送死。” 季元宏被惊到:“你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上将军不敬?” “他敢。”顾洛雪连忙站到两人中间,生怕季元宏逼秦无衣动手,“洛雪自会照顾好自己,你还是先回去,他连神佛都敢逆,何况是上将军。” 第二十六章 死期将近 季元宏被秦无衣气势所慑,但依旧不信有人敢挑衅上将军,即便信,在顾洛雪面前也不能服软,余光还瞟着顾洛雪被秦无衣握住的手,顾洛雪全然没有挣脱之意,这才短短数月竟与另一个男人有肌肤相亲,而自己做了所有事却只换来逃婚的羞辱。 季元宏越想越气,抬手绕开顾洛雪一把拧住秦无衣的衣领。 呲! 秦无衣胸前衣衫被撕开。 顾洛雪愣住,眼神中是不知所措的惊恐,心里很清楚招惹秦无衣的后果,而季元宏脸上尽是跋扈之色,见秦无衣没有反应更加肆无忌惮,以为秦无衣外强中干先前只是逞一时口快。 季元宏想要打落秦无衣还牵着顾洛雪的手,这个举动在他看来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 季元宏和秦无衣几乎是同时抬起手,拳头抵在秦无衣面门前硬生生停了下来,如若是往常拿在秦无衣手中的应该是麟嘉刀,而现在那枚紫金鱼符在阳光下闪耀出夺人心魄的光芒。 季元宏目瞪口呆愣住,半天没有反应。 秦无衣轻描淡写说道:“见紫金鱼符犹见太后亲临,你打算就这么站着?” 季元宏回过神,迟疑一下屈膝跪地,但怎么也不相信秦无衣手中会持有紫金鱼符,心存侥幸抬头再看了一眼。 秦无衣嘴角挂着痞笑:“无谕抬头实乃不敬,你这是打算造反?” 季元宏一惊,头连忙低垂。 “大庭广众我不为难你,她不愿跟你走,你也别再勉强,这次我好言相劝,若再有下次……”秦无衣低头看看胸前被撕烂的衣衫,“太后怕是不会让一个死人来当上将军!” 秦无衣说完带着顾洛雪离开,顾洛雪见季元宏在众目睽睽下跪地不起,于心不忍将起拉起:“你还是赶紧回去,你堂堂大将军在市井与人争执,起因还是因为我,如有好事之徒搬弄是非,传到御史言官耳里对你不利,至于我安危你无须担心,等我做完事自会回去给你和阿爹一个交代。” 顾洛雪说完连忙转身追上秦无衣,抿嘴低语:“谢谢。” “谢我什么?”秦无衣不以为然。 “若是今天换作他人,你恐怕会让他血溅当场。”顾洛雪偏头看了秦无衣一眼,“为何今日你没动怒?” 秦无衣淡笑:“杀他何难,我是怕脏了你声誉。” “关我声誉何事?” “追根究底季元宏没错,错的人是你,逃婚是你先失礼于人,季元宏明媒正娶,你就算没过门依礼你已是季元宏的娘子,夫君带娘子归家无可厚非,我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阻止。”秦无衣摇头苦笑道,“我若杀了他,你又如何交代,会有人说你私奔在先,谋杀亲夫在后,你就变成千夫所指的毒妇,季家的人自然会向你讨说法,你家门也会因此蒙羞,届时你便成了众矢之的。” 顾洛雪心头一暖,没想到秦无衣为了自己竟考虑这么多:“我什么时候成了他娘子,你别乱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说说这桩婚事还差什么?”秦无衣笑着反问,“凡是都得讲理,我今日虽带你走,但对季元宏不公,你闲暇之余还是得去见见他,是再续前缘还是斩断情丝,你都得向他说清楚,我见他对你一往情深,你若不明言他难解心结。” 顾洛雪乖巧的点点头。 季元宏等两人走远才神色落寞起身,心中酸楚远比被当街跪地还要难受,终是咽不下这口气,想了想转身去了裴炎的府邸。 裴炎在书斋处理朝中政务,听仆人通传上将军到访,裴炎眉宇颇有责备之色,还是让人将季元宏带了进来。 “门生季元宏参见裴相。”季元宏进门便拜。 “上将军折煞老朽,你我同朝为臣,老朽担不起上将军如此大礼”裴炎执笔疾书,言语虽客气但声音甚为不悦。 季元宏惶恐:“门生有今日仕途,全仰仗裴相栽培提携……” 啪! 裴炎将手中毛笔重重拍在书案上:“你加官进爵是太后和陛下的恩典,与老朽何干?你口口声声以门生自称,心里还有老朽?” 季元宏一脸诚恳:“裴相于我有知遇之恩,门生没齿难忘,是门生做错了什么事招裴相动怒,还望裴相明言。” 裴炎沉声问:“你进京前,老朽曾亲笔书信一封于你,你可还记得书信内容?” “裴相教诲门生岂敢有所遗忘,裴相让门生入京以后韬光养晦,一不参与朋党,二不结交权贵,三不以权谋私,恪尽职守,忠君为国。” “最重要,最重要的那件事呢?”裴炎在书案上连拍三下,一下比一下重。“老朽再三叮嘱你务必谨记之事,你全然没记在心上。” 季元宏一怔,回想半天才想起,头连忙埋下:“是门生疏忽,忘了裴相的叮嘱,入京之后非军国重事不得私下相见。” “原来你还记得,老朽叮嘱之言,上将军是听不进去还是不愿听?” “门生不想听!”季元宏抬起头,仗义执言道,“门生受裴相器重,玉不琢不成器,门生有今日成就全是裴相雕琢之功,于公裴相是当朝首辅,是下官上属,于私裴相是门生恩师,早就听闻裴相身体有恙,朝中百官都能来看望,唯有门生不能,裴相想必也听说过,百官之中已有传闻,说门生忘恩负义,不知尊师重道,这些门生都不在乎,只想探望恩师,即便被责罚也心甘情愿。” 裴炎久病初愈,刚才一番动气催动心血,捂嘴不住咳嗽,季元宏是率直之人,也不顾礼节起身将裴炎搀扶落座。 裴炎好久才平息下来,声音也比先前缓和了许多:“老朽把你放在灵州磨砺,就是想磨磨你这性子,这都十年了,你怎么还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门生在恩师面前尽是拳拳之心,阿谀奉承,虚情假意等事,门生不屑也不会。” “不会就得学!” 季元宏双手递上茶,正义凛然道:“门生不学这些污七糟八的东西,要学也只学恩师风采。” “你枉费了老朽十年苦心。”裴炎虽还是在责备,但言词却轻柔不少,接过茶杯语重心长道,“这里是京城,比不得你率性而为的灵州,做事说话都得权衡再三,而且你现在位高权重,有丁点差池便能招来祸端。” “门生行的正坐的端,上忠君王,下敬恩师,门生就不信还能落人口实。” “就凭你刚才这句,若让别有用心之人听去,下可让你丢官,大可让你送命。” 季元宏一愣:“门生说错了什么?” “你上忠君王,下敬恩师,这么说来,在你心中,君王和恩师地位等同,如果让你在君王和恩师之间抉择,你选谁?” “我……”季元宏一时难以应答。 “你如何抉择不重要,但凡你有丁点犹豫,便是有欺君之心,我今日若参你一本,明日你便就成上将军变成阶下囚。” 季元宏一脸惊诧:“这,这都是错,难道满朝文武就不能说实话?” “你还是太稚嫩,不知这官场的凶险,我知你尊师重道,执意不让你上府也是为你考虑,你初来京城,从一名录事参军升任上将军,如此际遇势必会招来太多人眼红,这些人中,有的在等你犯错好落井下石,有的千方百计想要拉拢你。”裴炎示意季元宏坐下,苦口婆心说道,“太后钦点你为上将军,掌皇宫九门禁军,就是看重你和朝中官员没有瓜葛,太后要的是一名忠心耿耿护卫皇室安危的臣子,而不是一名高朋满座,意气风发的上将军。” “恩师的训诫门生一直铭记于心,入京之后的确每日都有官员宴请,但门生都一一婉拒。”季元宏疑惑不解问道,“只是门生与恩师的关系众人皆知,为何恩师一直对门生避而不见?” “太后最不喜朋党,你是我门生,若来往紧密难免会被人指摘老朽任人唯亲,你越是与我疏远,太后越是会器重你,将来你定可飞黄腾达,切莫因意气用事耽误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季元宏句句肺腑:“元宏既担当上将军,必定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但若为前程而与恩师疏远,元宏做不到。” “有你这片心老朽甚至欣慰,你我虽然是师徒,但也是一殿为臣的臣子,首当其冲是忠君侍主,你切莫辜负了太后和陛下一番期待。”裴炎拈须点点头,“我身子暂无大碍,你也无须挂念,我也不久留你,速速回去当以军务为重。” 季元宏:“门生此次前来,实则也是迫不得已,今日在皇宫中见到一个人,门生之前还没把握跟出宫才确定。” “见到谁?”裴炎随口问道。 “顾洛雪。” 裴炎猛然抬头:“你见到洛雪了?” 季元宏点头:“她与一名男子入宫,先是去了后苑的佛堂,然后宦官将两人带到染院。” “见到人就好了,这下易公终于能安心了,我立刻书信一封给他,告之洛雪在京城,免得易公日思夜想。”裴炎面露笑意,刚要提笔眉色一皱,“你在宫里见到洛雪?她,她怎么入宫的?” “我见洛雪穿着大理寺捕衙役的官服。”季元宏多少还是有私心,是想借裴炎将顾洛雪带回去。 “大理寺?”裴炎眉宇渐渐舒展,“大理寺卿越南天师承顾恺元,而这位当世鸿儒又是洛雪的外祖父,想来是洛雪离家之后来了京城投奔越南天,这个越南天也太恣意妄为,易公因洛雪出走一事焦头烂额,他居然知情不报。” “事后向染院的人打听,据说是在查妖案。” 裴炎一惊,豁然站起身:“洛雪在查妖案?!” 季元宏点头。 “洛雪不谙世事,根本不知妖案凶险,牵扯进去后果不堪设想。”裴炎来回踱步,神色惊慌,“你既然见到她,为什么没带她回来?” “洛雪不肯,她身边跟着一个男子,洛雪说是她来京城后结识的朋友,元宏本想将洛雪强行带走,可,可那人阻止。” “你堂堂上将军,还有人敢阻止你?” “那人手中持有紫金鱼符。” …… 裴炎愣住,顿时停下脚步:“你确定是紫金鱼符?!” “元宏再三确定,不会有错。”季元宏无可奈何问道,“恩师是当朝首辅,统领百官的丞相,元宏诧异朝中有谁能被赐紫金鱼符?” “不是朝中的人,太后向来善权谋,绝对不会让朝中有官员独大,你说的这个人应无官职。”裴炎老成持重说道,“这么说来,太后在命人秘查妖案,可,可洛雪又是如何被牵扯进去?” “洛雪单纯无邪,元宏担心她被人利用。”季元宏欲言又止道,“她不肯听我劝阻,总得听恩师的,可否请恩师去一趟大理寺向魏公要人。” “万万不可。” “为何?” “若洛雪只是在大理寺,我自然会去要人,可你提到了紫金鱼符,那是太后的凭证,见鱼符犹见太后亲临,不请旨也能杀伐免罪,这枚鱼符太后从未赐予过任何人,可见你见到的那个人来历非同小可。”裴炎摇摇头说道,“既然是太后授命查妖案,洛雪已卷入想要抽身就没那么容易。” “恩师就不能亲自向太后请旨?” “你怎么这么糊涂!”裴炎加重声音训诫,“太后有旨意让三司会审妖案,可私下有让人密查,可见太后并不相信三司,我若去请旨,岂不是说明知道了太后的密查妖案的事,这不是让太后难堪?” “那,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季元宏心急如焚。 裴炎拈须深思熟虑良久。 “看来只能让易公亲自入京。”裴炎边说边伏案疾书,“能在太后面前求这个情的只有他了,我想太后看在与易公昔年情义上应该会恩允。” 季元宏欲言又止:“在易公入京前,难道就让洛雪和那名男子在一起?” “你是在担心洛雪,还是担心洛雪与那名男子?”裴炎抬头目光老成犀利。 “都,都担心。”季元宏埋头道。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洛雪逃婚一事,我知你心有不甘,等找回洛雪后,我自然会与易公商议,在此之前你切记万不可意气用事。”裴炎语重心长叮嘱,“那人既然持有紫金鱼符,就代表了太后,你要是为儿女情长而从中作梗,便是与太后为敌,而且妖案关系大唐社稷安危,但凡有阻碍者太后绝对不会姑息。” “元宏谨记。” 裴炎声音缓和些:“我知你对洛雪一往情深,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到一个成全你的办法。” “恩师有何良策?” “你刚升任大将军,所掌是皇宫九门禁军,此职关系皇家安危,太后一定会对你恩赏有加,等易公入京找到洛雪,我会向太后禀明易公来京一事,太后定会召见其入宫。”裴炎胸有成竹说道,“届时你向太后请旨赐婚,有易公与我帮你进言,太后自然会恩允,到那时洛雪就是在任性,她也不敢抗旨不从吧。” 季元宏一听大喜:“恩师对门生有再造之恩,门生定为恩师肝脑涂地,忠心不二。” 季元宏起身行礼,仆人进门通禀,豫州刺史韦玄贞递来拜帖。 “韦刺史就在门外,请相爷示下,是见还是不见?” 裴炎看着手中拜帖眉头微皱,沉思片刻:“见。” “这位韦刺史可是陛下的心腹重臣,亲自来拜会恩师,想必是有要事,门生不便留下先行告退。” “无论公私我与韦玄贞都相交甚少,这半月来我因病闭客,韦玄贞突然到访,你说的应该没错,他定是有要事。”裴炎指着屋后屏风,“你先退到后面,不可出声,旁观者清,帮我看看韦玄贞到底有何意图。” 等季元宏退到屏风后,裴炎示意仆人请韦玄贞进府。 韦玄贞一进门,裴炎便笑容满面迎了上去,韦玄贞神色谦逊:“下官豫州刺史韦玄贞参加裴相。” “在下怎担得起国丈如此大礼。”裴炎连忙上去一把扶住韦玄贞,“本该亲自到门口相迎,只是老朽这身子自入冬后旧疾复发,沾不了丁点风寒,怠慢之处还望国丈海涵。” “裴相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是百官楷模,虽是带病之躯依旧处理政务,实乃令下官汗颜。” “这里没有外人,国丈大可不必如此客套。”裴相请韦玄贞落座,等仆人奉茶退下后,“国丈亲临让寒舍蓬荜生辉,只是在下拮据,只能一杯清茶招待。” “确是寒舍。”韦玄贞环视一圈,感慨万千道,“朝堂内外都称颂裴相清廉,今日一见大唐位极人臣的裴相果真是名不虚传,难怪陛下命我前来。” “国丈到此是陛下的旨意?”裴炎端起茶杯又放下,“陛下有何圣意?” “是恩典。” “哦。” “陛下听闻裴相久病未愈甚至担忧,本想亲自探访,奈何太后近日也身体有恙,国中事务繁多陛下难以抽身,因此下旨让下官前来。”韦玄贞不慌不忙说道,“陛下听闻裴相膝下有两子,裴懿和裴彦先都外放为官,膝下无人侍奉,陛下体恤裴相年迈却未享天伦之乐,准备召裴懿和裴彦先回京任职,一来能让裴相承欢膝下,二来也打算重要两位公子。” 裴炎一听大惊失色,起身一桩跪在韦玄贞面前,这让韦玄贞不知所措。 “裴相快快请起。” “陛下视国丈为肱骨,裴炎有一事相求,还望国丈能成全。” “裴相此言让下官惶恐,有什么事是下官能做到的,一定竭尽所能。” “万不可调任犬子回京。” 韦玄贞一愣:“这,这是为何?” “知子莫若父,两名犬子并非栋梁之才,是裴炎将其放任出京,倘若陛下下旨提拔,裴炎一生清誉尽毁,再说犬子无德无能,如若委以重任,只会误国误民。”裴炎一边咳嗽一边恳求,“还请国丈禀明陛下,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韦玄贞没想到裴炎会拒绝:“裴相高风亮节,一心忠君为国,下官自会如实向陛下禀明。” “老朽为官多年,向来是有恩必报之人,国丈解裴炎燃眉之急,裴炎自然也会投桃报李,想必国丈此次前来还另有他事。”裴炎起身一脸老成说道,“国丈但说无妨。” “既然裴相如此坦诚,下官也就直言相告,陛下有件事希望裴相能出面办理。” “陛下的旨意,裴炎岂敢不从。” “没有旨意。” “……”裴炎眉头一皱,“到底是何事?” “逆贼李群被裴相诛灭后,太后撤换了南北禁军诸多将领,陛下钦点了几名良将想委以重任。” “官职任免规由吏部负责,陛下只需下旨,吏部自然会遵从。” “朝中军国大事皆有太后定夺,陛下提议的将领人选需太后同意方可,裴相也知道,之前陛下也有提拔过官员,但遭到朝中大臣非议,陛下也是举步维艰,才想到裴相。”韦玄贞拿出一份名单推到裴炎面前,“如果名册的人选是由裴相提拔,太后如此倚重裴相自然会同意。” 裴炎打开名册看了一眼,不露声色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劳国丈回禀陛下,微臣定尊圣命处理妥当。” 韦玄贞一听大喜过望,向裴炎道过谢后便起身告辞,等韦玄贞出了门,季元宏从屏风后走出来。 裴炎将手中名册递给他:“今日我来考考你,从这份名册上你能看出什么?” 季元宏打开名册逐一查看:“名册上的人我都没听说过?” 裴炎负手身后,走到窗边远眺:“近了。” “近了?”季元宏不明其意,也走到窗边张望,“什么近了?” 裴炎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韦玄贞的死期将近!” 第二十七章 仙师 【1】 季元宏一惊再看名册依旧茫然,不解裴炎为何会能一语断韦玄贞生死,而且裴相向来谨小慎微,无论何时都不会信口开河。 “韦玄贞是陛下的国丈,虽现在只是豫州刺史,将来……” “没有将来。”裴炎摇头示意季元宏坐下,还是指着名册,“你可知这份名册的轻重?” 季元宏:“门生愚钝,还望恩师提点。” 裴炎语重心长问道:“江山社稷的祸福旦夕系于何人之身?” “太宗圣明,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见社稷安危在与黎民百姓,若是万民归心则天下安平,反之则乱。” “你曲解了太宗此话的真谛。”裴炎端起茶杯道,“太宗所说是天下大定之后的治国之道,若国中无主又会如何?” “国中无主天下势必大乱。” “不错,江山社稷的稳定首先不在百姓,而是君王。”裴炎平静对季元宏说道,“李将军含冤受屈,也是太后无奈之举,李群出任上将军多年,南北衙禁军将领多是他的门生故吏,太后唯恐生变才将这些人悉数调离,你可知太后此举的用意?” “太后是担心追随李将军的将领因心怀不满而做出以下犯上的谋逆之事。”季元宏不假思索答道,“太后未雨绸缪杜绝后患。” “这也是太后在众多人选中封你为上将军的原因,有多少功勋战绩不重要,太后要的只有一样,忠于李唐皇室的臣子之心。”裴炎指着桌上名册,“不过这位国丈似乎还没看透太后的用心。” 季元宏思绪敏捷:“名册上的人有问题?” “名册上大多是韦氏一族的外戚,剩下的也是陛下亲信,他们是想接管皇宫禁军的指挥权。” 季元宏身为武将,深知兵权的重要,也从中看出端倪:“难不成陛下想,想……” “你是认为陛下想要逼宫,让太后还政?”裴炎说出季元宏不敢说的话。 “门生已明恩师所指,江山社稷的祸福旦夕首当其冲系于皇室安危,倘若皇室有损社稷必陨,天下也会随之生变。”季元宏神色紧张,“门生虽初入京城,但在灵州也听闻朝中之事,自先帝驾崩后陛下继位,但军国大事皆为太后执掌,李唐诸王对此颇有微词,但碍于太后权势不敢出声,假若陛下决意逼宫,李唐皇室诸王势必响应。” “你还是不够通透,统军你自然不在话下,可治国权谋你还差的远。”裴炎浅品一口香茗,意味深长道,“你太低估了我们这位太后,也高看了现在的陛下。” “门生愿闻其详。” “你在灵州掌兵多年,对军务应该了解,我来问问你,李唐的天下兵马归谁统御?又听命于谁?” “当然是陛下。” “此言差矣,自开唐以来,兵马实行卫府制,以卫统府,十六卫禁军卫戍京师,又是统领天下府兵,说到底掌管天下兵权的是十六卫的大将军,但这些大将军只是遥领,并无调兵遣将的实权,真正执掌兵权的人是太后。”裴炎明察秋毫说道,“十六卫的大将军皆是太后亲信,你所说的那些被分封的李唐诸王,虽身份尊贵却无实权,太后对外手握天下兵马,对内京畿禁军又全盘掌控,可以说滴水不漏,若是有人想要逼宫,无疑是自寻死路。” 季元宏更是惶恐:“陛下应是被韦玄贞蛊惑,恩师受先帝遗命辅佐陛下,当该效仿魏征直言纳谏,千万不能让陛下被奸臣所蒙蔽。” “你口中奸臣是指谁?” “当然是韦玄贞。” “韦玄贞奸在何处?”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外戚干政,结党营私,除了阿谀奉承之外一无是处,朝中百官对其也嗤之以鼻,而且此人狼子野心,从这份名册不难看出,他早晚会做出僭越之事。” “韦玄贞是有野心,但并不愚钝,一心匡扶陛下不惜铤而走险,他非但不是奸臣,还是不折不扣的忠贤之辈,只不过成王败寇,韦玄贞此举操之过急,太想为陛下争回君权,殊不知一字错满盘皆输。”裴炎气定神闲道,“这份名册只要传到太后那儿,韦玄贞难逃一死。” 季元宏压低声音:“恩师,我在宫中听说陛下有意升任韦玄贞为侍中,如此一来韦玄贞就与您平起平坐,此人既然胆大妄为,恩师不如顺水推舟就此铲除。” “圣贤书中有教你如此奸邪?”裴炎温怒低声呵斥,“我身为首辅岂能做出以权谋私,铲除异己的勾当。” 季元宏连忙认错:“那这份名册,恩师到底会不会上呈?” “陛下身边不能留韦玄贞这样的人,名册我会如实上呈,至于韦玄贞生死自有太后定夺。”裴炎深思熟虑道,“我担心的倒不是此事。” “恩师有何顾虑?” “我担心韦玄贞孤注一掷发动兵变,你身为上将军,回去后一定要加强军务,确保陛下和太后安全万无一失,同时宫中禁军调派务必亲力亲为,做到一兵一卒都听命于你,若有异动即刻封闭皇宫九门。” 季元宏面露难色:“封锁皇宫门禁需要陛下和太后旨意,我虽执掌禁军但若无旨意,断然无法节制门禁开闭一事。” “以前不行,现在可以了,只要这份名册上呈到太后面前,以太后的敏锐定会未雨绸缪,相信你很快便会收到太后的懿旨,授你临机专断之权。””裴炎胸有成竹,看向季元宏语重心长叮嘱,“李唐皇室安危和江山社稷稳定都系于你一人身上,切莫有半点差错!” 【2】 宵禁后一辆马车疾驰出城,被守门的金吾卫拦下,车里的人伸出手,持有的令牌让金吾卫立即退下,马车出城后一路向北,莫约一个时辰后停在山脚。 从车上下来的人戴着斗篷,抬头眺望半山腰,隐约能见忽明忽暗的灯火,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照亮山脊,也照亮了韦玄贞那张焦虑的脸。 沿着灯火的方向韦玄贞拾阶而上,快到山腰时便见到那间隐于山林的房屋,灰顶黛瓦、细树花墙,不像是寻常百姓的住所,处处透着厚重和气势。 刚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琴音,琴声委婉券券而来,拨弦之声越发铮然,初颇缠绵,后又激扬,袅袅琴音不绝如缕,能动九州鸾凤。 韦玄贞站在门口不敢惊扰,直至琴音渐消才恭请门口的童子通传,片刻后童子出来相请,韦玄贞掀下斗篷迈步屋内,房屋后面有露台,是主人操琴之地,低垂的帘幔隐约透出主人的轮廓。 “参见仙师。”韦玄贞跪地叩拜,神色举止异常谦恭。 “所来何事?”主人是声音威严浑厚,又似有琴音的空灵无华,像是仙人轻语。 “遵照仙师点拨,找到龙眼所在并作法镇妖,正如仙师所料,武氏自从龙眼被封镇后便久病不起。”韦玄贞埋首说道,“可听太医说,武氏病情有所好转,此举收效甚微,弟子担心一时半会武氏难以还政给当今陛下。” 帘幔里的人又拨动琴弦,空灵苍古的琴声像深山里秋谭水落的声音一样清脆,没有杂音掺杂就如夜空明月般皎洁浩亮,在这房间久久的回荡。 “你可知武氏真身为何物?” “弟子愚钝,还请仙师示下。” “当年雷部二十四神君随同天尊下凡转世,开创大唐基业,心月狐也偷偷跟随下界,转世之后便是当今武氏。” 韦玄贞惊愕:“武氏是星宿转世?!” “她本是有千年修为的妖物,牝鸡司晨,祸乱朝纲的事她也不是头一次了,昔年姜子牙一榜封神,才让她位列仙班,可此妖凡心难断,擅自下界转世为人,加之六梵天主降世让其妖心蠢动。”那人声音从帘幔后传来,“她欲沾指天下,你以为区区一口镇妖龙眼就能锁住她?” 韦玄贞越听越惊:“难道就没有制约她的办法?” “让你在龙眼作法镇妖,是断她妖气,真正想要降服此妖,就只能靠山河社稷图。”那人风轻云淡说道,“你若依我指示行事,断不会有今日后患。” “弟子句句谨遵仙师训诫,绝无消怠之处。”韦玄贞诚惶诚恐。 “那为何山河社稷图不翼而飞?” “这……”韦玄贞哑口无言,“万事本来都在掌握之中,只是在宋开祺身上出了差错,弟子事后全力弥补但始终没有收获,弟子斗胆,会不会山河社稷图并未在龙冢之中?” 那人轻描淡写问道:“龙冢前立有一块石碑,碑文是当年太宗命人所刻,你可知晓碑文内容?” “派下去勘查的民夫确有发现石碑,碑文被抄录一份,弟子看过碑文内容,担心此事传扬出去便就地销毁,而那名民夫在当天就溺亡于龙眼。” “这么说,世间知道碑文内容的只有你。” “正是。” “四天闭塞,八面黑云。上彻天河黑泽,下至九垒重阴,吾以清为本,以正为威,使鬼神擎拳随侍,令风云聚散如期。一呼一吸体天地之枢机,举措奉行禀元皇之节制……” 那人脱口而出,一字一句如有雷霆之势,韦玄贞惊愕不已抬头,那人所说竟与碑文一字不差。 “仙师怎知碑文内容?” “碑文正是出自我手,当年帮太宗镇压妖邪也是我。”那人不慌不忙说道,“山河社稷图是我亲手放在龙眼之下,又岂会有错,我命你凿开龙冢取回神物,自然能降服妖孽,如今神物失位百妖聚集,倘若武氏身上的妖心被唤醒,当年朝歌之乱定会再现。” 韦玄贞心中惊骇,太宗修建笼罩已是百年之前,帘幔后的人竟还健在人世,这更让韦玄贞对其敬畏不已。 “弟子办事不力,还请仙师责罚。”韦玄贞心悦诚服,“事已至此,恳请仙师再为弟子指一条明路。” “六梵天主诞辰将近,一旦魔王降世武氏妖心难断,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那人声音虚无缥缈,“在龙眼作法镇妖只能暂时克制她的妖气,想要收服唯有山河社稷图。” “弟子回去后加派人手全力追查神物下落。”韦玄贞欲言又止,微微抬头看向帘幔,“仙师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弟子有一事冒昧相问。” “何事?” “弟子的吉凶。” “妄测天机必遭天谴,凡夫俗子难改天命,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你知道又有何用?”那人言词隐晦,幽幽说道,“你若执意要知道,我也能相告。” “弟子想预知后事,请仙师明示。” “下次见你时,我自会告之。”那人气定神闲问道,“你深夜自此,怕不是专程来问吉凶,我见你神色不清,眼目不明,是为何事困扰?” “仙师真乃神人,能一眼辨弟子困忧,弟子权衡再三,擅作主张做了一件事。” “何事?” “武氏专权以至陛下君权旁落,无故残害忠良让朝中百官敢怒不敢言,前有章怀太子被废黜一事,武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弟子担心陛下会重蹈覆辙,万一无法找到山河社稷图,弟子为以策万全,准备安插亲信接管京畿兵权。” “你想逼宫让武氏还权?” “弟子正有此意。” 那人一听像是格外有兴趣:“此事你只是在筹谋,还是已经实施?” “弟子在来之前已经开始部署实施。” “当今天子有名无实,你在朝中更是外强中干,我倒是好奇,你有什么办法能接管京畿兵权?” “弟子人微言轻自然是做不到,但当朝首辅裴炎能助弟子一臂之力。” “裴炎会帮你?” “武氏视裴炎为肱骨之臣,加之上次为保陛下皇威,裴炎背负诛杀忠臣骂名,这让武氏对其言听计从,弟子草拟了一份名册,借裴炎之手呈报给吏部,武氏自然不会多想,等这批亲信逐一掌管京畿兵权后,如果武氏执迷不悟,我便能带兵入宫逼其归政。” “裴炎为何要帮你?” “是弟子向陛下谏言,调任裴炎二子返京,裴炎投桃报李自会感激陛下恩典,弟子去见过裴炎,他也允诺会帮弟子。” 那人听到这里畅坏而笑,连说三声好。 韦玄贞见那人开口大笑,悬起的心也放下:“仙师也认为此举稳妥?” 那人不予评价:“你先行回去,我就再次静候佳音。” 韦玄贞叩首退了出去,那人撩开帘幔走了出来,鹤发童颜,器宇轩昂,一身白袍更让此人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那人走到桌前,桌上摆放一方棋盘,那人从棋盒中擎一枚黑子,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两指夹棋站在棋盘前久久不落子。 一只黑猫从屋檐蹿下,蹲在露台的栏杆处,两中猫眼在月色下流溢出奇异的光芒,那人不动黑猫也不动,一人一猫像是禅定,过了很久男人持棋的手才缓缓放下,面露笑意仿佛与天人交战中胜天半子。 黑猫也在那刻跳下栏杆,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身影,穿过帘幔,走出来的却是一名绝色女子,温柔绰约,脱俗清雅,一条漆黑的猫尾没入裙底。 那人对突然出现的女子毫不惊讶,倒是脸上喜色让女子有些疑惑。 “仙师何时也介怀输赢得失?”女子问。 “我今夜欣喜并非为一局棋局输赢。”那人答道。 “那是为何?” “为了韦玄贞提及的那份名册。” 女子不解:“仙师是认同他的筹谋?” “筹谋?一个愚不可及的凡夫俗子何来筹谋一说,他是做多错多,不过也好,他倒是帮了我一个忙。” 女子听出那人弦外之音:“韦玄贞此举不妥?” “那份名册是韦玄贞的催命符,武氏看见便是韦玄贞的死期。”那人转身看向女子说道,“韦玄贞的动机在武氏面前一览无遗,武氏岂会在身边留下包藏祸心之人。” 女子问:“仙师没有提点他,是想借武氏之手除掉韦玄贞?” “他本就是一枚弃子,他能帮我做的事已经做完,如今已无价值。”那人两指一松,棋子掉落到棋盒中,本想多留他几日性命,没想到他居然擅作主张做出如此可笑之事,既然他一心想要送死,就让裴炎帮我送他一程。” 女子错愕:“难道裴炎也看出其中玄机?” “如若裴炎连这都看不透,又岂能位极人臣,是韦玄贞太低估了这位丞相,韦玄贞是除了武氏之外最有权势之人,想要将膝下两子调回京城易如反掌,可韦玄贞就没问过自己,为什么裴炎执意要让两子远离京城。”那人气定神闲说道,“论权谋之术,韦玄贞与裴炎想必相去甚远,居然会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对手身上。” 女子不解问道:“韦玄贞和裴炎并不交恶,两人何来敌对一说?” “韦玄贞不遗余力帮当今天子争君权,说到底是为了给自己谋取更高的权势,而裴炎则不同,他已是权倾朝野,前有先帝器重,后有武氏信任,只要朝局不生变他地位无忧,他和武氏是最不想看到天下纷乱的人,而韦玄贞所做之事刚好触及到裴炎的利益。”那人淡笑,掷地有声道,“裴炎又岂会不借此事将其铲除。” “李显身边只有一个韦玄贞,如果韦玄贞被杀,还能有谁帮李显出谋划策?”女子担忧。 “没有最好,李显庸懦遇事不决,我还想着如何逼他与武氏决裂,韦玄贞倒是给我送了一份大礼,他若被武氏治罪,韦氏一族势必会受到牵连,无疑断了李显的左膀右臂,届时李显被逼上绝路只有与武氏反目。” 女子明察秋毫:“若真走到这一步,他这个陛下怕是要被废黜。” 那人淡淡一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一旦武氏公认与李唐皇室为敌,那我筹谋多年的计划便得以实施。” “依照仙师谋略,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下一步该做什么?”女子问道。 “去看看桌上的东西。”那人指向屋中木几。 女子走过去,木几上是一方古朴精致的木盒,打开后里面装有一幅卷轴,女子将卷轴徐徐展开,只看了一眼顿时惊愕不已。 “山河社稷图!” 那人云淡风轻:“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得此物能得天下了吧。” 女子细细观赏卷轴,又惊又喜:“没想到神物竟如此玄妙,世人为争夺神物不惜你死我活,殊不知神物一旦现世的后果。” “你将神物依我所说放回原处,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等有缘人寻得神物,届时定会风雨际会。”那人从容不迫说到,“无论是谁找到神物,都会为我推波助澜。” 女子忽然有些忧虑:“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神物重见天日,势必会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仙师此举真的值当?” 那人言词骤然深邃:“能让秦无衣再拔麟嘉刀,我在所不惜!” 女子一脸惊愕:“仙师所做一切竟只是为让他拔刀?!” 那人笑而不语:“他身世非比寻常,容不得他苟且偷生,我云游尘世百年,又岂能见明珠蒙尘。” 女子困惑追问:“还望仙师明示,秦无衣到底是何许人?” “天机不可泄,需他自己去追寻。”那人言语深奥,拈须而笑,“为此我都等了百年,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谨遵仙师教诲。”女子也不再细问,“只是如今有困局,我暂未寻得破局良策,所以才能请仙师点拨。” 那人洞悉万物,脱口而出:“你所虑之事我已知晓,你暂且先回到柳长清身边,助他尽早完成《百妖谱》。” “《百妖谱》已尽尾声,坊间百姓虽私下传阅,但武氏严令城中官员和百姓不可私下议论妖祸,百姓多是道听途说,绝大多数对妖祸一事并不知情,我担心百姓难辨善恶,会被武氏淫威所慑而不敢言论。” “武氏善权,自然知道防民于口,李群一事可见其手段雷霆,官员的口她或许还能堵住。”那人走到露台眺望微微泛白的天际,掐指一算后胸有成竹说道,“看来就在今日,我倒要看看,这天下悠悠众口她又如何堵。” 第二十八章 错综复杂 回到曲江见到从广兴寺回来的羽生白哉和聂牧谣,两人心情似乎甚好,聂牧谣还在为顾洛雪错过慧云禅师开经盛典而惋惜,明日是慧云禅师正是开坛讲经,聂牧谣让秦无衣与顾洛雪同去。 秦无衣不屑一顾:“慧云都要靠我渡,他又凭什么普度众生。” 羽生白哉想起那晚在城外破庙秦无衣与慧云辩禅一事,虽说前往不信神佛,但禅机佛理竟让慧云词拙:“你不信没人逼你信,但也不能出言不敬,你也不怕有报应。” 秦无衣白了他一眼:“我都不信了又何来报应一说。” “你们还不知道呢,慧云禅师决定收白哉为关门弟子。”聂牧谣说道。 顾洛雪满脸欣喜:“恭喜白哉大哥,能成为慧云禅师坐下弟子,要知中土多少高僧想拜在禅师门下,可慧云都一一婉拒,能选一位异国之人作为关门弟子,可见禅师对你有多看重。” “你要遁入空门?” 秦无衣刚饮一口茶,听到这里噗嗤一口喷出来,似笑非笑指向聂牧谣,“你都当了和尚,那她怎么办?和尚可是四大皆空,难不成你还想断情忘爱?” “禅师只是收在下为弟子,将来东渡归国传扬佛法。”羽生白哉一脸虔诚说到,“并非是要白哉剃度皈依。” 聂牧谣态度坚决:“明天禅师会在开坛大典上正式收白哉为关门弟子,你们都得去。” 秦无衣不以为然:“我一不信佛,二不懂经,去了估计你佛也不待见,我还是不去为好。” “禅师今日还问到你。”羽生白哉。 “问我?问我什么?” 羽生白哉:“禅师说你身上有佛性,若潜心佛法将修成正果,明心见性论佛道,禅师说他苦修一世不及你十之一二。” 秦无衣嘴角挂出痞笑:“他把你拖入佛门还不够,还想打我的主意,禅师就是禅师,连恭维之词都能说的与众不同,只可惜无衣造业太多,你佛怕是渡不了我。” “算了,还是别让他去了。”顾洛雪现在都有些忌惮秦无衣,“万一又像上次,他一言不合就要逆佛杀神的,冲撞了诸天神佛事小,妨碍太后的讲经教化民众旨意就麻烦了。” 羽生白哉:“对了,禅师让我给你带回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秦无衣一脸诧异。 “禅师说与你那晚雪夜辨经,令他豁然开朗,叹息与你缘浅相见恨晚,特让我转增此物给你。”羽生白哉一边说一边拿出木匣递给秦无衣。 打开后里面装有一尊罗汉像,罗汉左手举钵,右手合十,神态神态自若,安详瑞庆。 秦无衣一看苦笑出声:“慧云未免也太小气,怎么说也是得道高僧,居然为口舌之争而记怀于心,赠送一个举钵的罗汉,这不是咒我将来靠乞食为生。” “神佛面前你就不能收敛些!”羽生白哉瞪了他一眼,看向罗汉像时神色谦恭,“这尊神像乃是诺迦跋哩陀尊者,十八罗汉中的举钵罗汉,成道前是一位化缘和尚。” “说来说去还是要饭的。”秦无衣一脸不屑。 “你怎么不识好歹啊。”聂牧谣都看不下去,出声埋怨,“禅师说了,罗汉能除一切烦恼,达到涅槃境界,不再受生死轮回之苦,修行圆满堪受人天供养的圣者,禅师赠你罗汉像,是将你与罗汉相比,这等殊荣世间几人能有。” 顾洛雪看出秦无衣是故意偏驳:“为何你对神佛成见如此之深?”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无衣曾放下过刀,也一心想要回头,青灯古佛前长跪三日不起。”秦无衣将手中茶换成酒,神色漠然独饮,随手将罗汉像弃于花圃中,“结果……” “喝酒!”羽生白哉也换了一杯酒,打断秦无衣的话。 “结果怎样?”顾洛雪和聂牧谣好奇。 秦无衣黯然:“结果我活了下来。” 顾洛雪和聂牧谣茫然对视:“神佛开眼保你平安,这,这不是好事吗?” 羽生白哉起身从花圃中拾回罗汉像,拂去上面泥屑,毕恭毕敬重新收入木屑,意味深长说道:“有时候活着未必比死要好,活着的人会为亡故之人受尽煎熬,那或许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 聂牧谣还想继续问下去,顾洛雪想起地藏,那个至今她还不知道名字的恶人,想起他一夫当关舍身的壮举,也想起他临死前还放在怀中的妻儿牌位,突然有些能体会地藏当时的心境。 顾洛雪也想知道缘由,但不想伤及到秦无衣的软肋,也为自己和聂牧谣斟了一杯酒,岔开话题:“妖案的调查有了些进展。” 顾洛雪将自己和秦无衣前往丈八沟以及进宫查到的线索一五一十讲述,妖案变的愈发复杂。 聂牧谣沉思片刻:“如此说来,牵扯进妖案的不但有陛下,还有当今太后和蠢蠢欲动的豫王,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三人都与妖案有关,这,这案子还怎么查?” “还有一个韦玄贞。”顾洛雪补充道,“从他在丈八沟龙眼偷偷调换符咒的举动,此人居心叵测。” 羽生白哉似乎对这些进展并不吃惊,而是看向秦无衣:“你还没告诉他?” 秦无衣默不作声摇头。 顾洛雪和聂牧谣面面相觑:“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们?” 羽生白哉在征询秦无衣的意见:“继续查下去,她们早晚也会知道,我看不如提前告诉她们,也让她们有个准备。” 秦无衣思索良久,叹口气点头。 “妖案从发生到现在,我们查到不少线索,但这些线索看似相互关联,但又没有直接的联系,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我们的调查方向没有错,但错在对妖案的认知。” 聂牧谣一脸茫然:“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先从受害者来区分,宋开祺被妖龙所害,赫勒墩因触怒神佛遭天谴,这两人和谁有直接关系?”秦无衣反问。 顾洛雪不假思索答道:“宋侍郎为陛下勘查龙眼所在,而赫勒墩私下曾与陛下有过货物交易,这两人都与陛下有牵连。” “章英纵被土蜘蛛吞食,薛修缘死于九尾妖狐之手,这两人各自持有锦布残片,他们又与谁有直接关系?”秦无衣继续问。 聂牧谣蹙眉:“薛医师云游四海撰写毒经,他自然不会和陛下有关联,至于章英纵,他虽贵为客卿可有名无实,我从流杯楼掌握的消息,章英纵与陛下来往甚少,两人除了君臣关系外并无过多接触。” 秦无衣端起酒杯:“那又是什么将这些人联系在一起呢?” 顾洛雪:“宋侍郎遇害前去见过赫勒墩,并且从赫勒墩手中购买过香料,而这瓶香料离奇的出现在薛医师药匣中,足见宋侍郎和薛医师相识,而且两人交情匪浅。” 聂牧谣补充道:“还有宋侍郎与章英纵私交甚密,这一点从他让章英纵代为向太后转呈密奏就可看出,可见宋侍郎对章英纵极为信任。” 秦无衣点点头:“如此梳理下来,就不难看出,宋开祺是唯一一个贯穿妖案的重要人物,目前所有因妖案遇害的人都和他有关。” 顾洛雪不解:“这一点我们早就发现了,难道有什么问题?” “是有问题,因为我们把宋开祺作为枢纽来串联所有遇害的人,导致我们先入为主忽略了一件事。” 顾洛雪和聂牧谣异口同声:“什么事?” “妖案牵扯出三个当今最有权势的人,陛下与宋开祺和赫勒墩有直接关系,太后从边军秘密调派武将入京插在宋开祺的密奏,豫王李旦紧随其后想获取山河社稷图,但很难从这三人身上找到与遣唐大使以及薛医师的关联。”羽生白哉在一旁平静说道,“现在的关键是找出遣唐大使和薛医师相似的地方。” “相似?一名客卿与一名闲云野鹤的医师能有什么相似之处?”聂牧谣疑惑不解。 顾洛雪双手撑住下巴:“两人都持有来历不明的锦布。” 羽生白哉淡笑:“这是结果,不是原因,是什么原因让两个截然不同并且又素无往来的人能持有相同的锦布呢?” 顾洛雪和聂牧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两人的相似之处。 “你们想不到也在情理之中,若不是我见到锦布,我也永远猜不到。”秦无衣浅饮一口说道,“先从章英纵说起,此人的关键在于他背后的刺青,暂且不管刺青的内容,一名洁身自爱饱读诗书的客卿,当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训,在临到归国之际让人在后背刺青,没人胆敢胁迫一名客卿,可见章英纵是心甘情愿,那么问题是,谁又能做到让堂堂客卿不惜违背礼法,做出叛道离经之事呢?” 聂牧谣神色精明:“让大使都不能抗拒的人,说明此人权势滔天。” “再说薛修缘。”秦无衣不加评价,“此人心情孤傲,不拘一格,心中怀有对妻女愧疚,一心只想撰写毒经来弥补当年过失,章英纵兴许会屈服权势,但薛修缘不会,一名医痴早就看淡生死,所谓无欲则刚,他能做到无畏权势。” 顾洛雪一筹莫展:“如此看来,这两人还是没有相似之处。” “有,他们两人有一点是相同的。”羽生白哉胸有成竹说道,“薛医师妻女当年因他心高气傲而客死异乡,在毒经没完成之前,薛医师难以面对九泉之下的妻女,所以他弃长安城中医庐云游四海,薛医师不敢回长安,因为他怕触景生情难以自拔,可在几月前薛医师毒经未成,却突然秘密返京,你们不认为这个举动不同寻常吗?” “几月前大使归心似箭,准备归国与家人团聚,而薛医师秘密返京隐居终南山,这两人一人想离京,一人又回京,还是没有相似之处啊?”聂牧谣疑惑不解。 秦无衣从旁提点:“关键在于是何人能让薛修缘返京。” “薛医师与世无争,连你都拿他没办法,还能有谁能管控主他?”顾洛雪一边摇头一边追问,“你刚才说薛医师和大使有一点是相同的,到底是什么?” “宋开祺是当朝侍郎,朝局的权力相争中难以独善其身,赫勒墩为富不仁一心追名逐利,这两人都受权势的制约。”羽生白哉轻描淡写问道,“你们想想大使和薛医师可与他们相同?” “徐医生超凡脱俗,自然不屑追名逐利,可大使也是朝局中的官员,即便他洁身自好也难免会有所沾指。” “章英纵一心只想归国,他就算有权势之心也不会在中土,客卿一职只是对异国使臣的嘉许,作为一名异邦人,章英纵永远也触及不到权势的中心,别忘了大唐与倭国的白江口之战才过去不到三十年,两国兵戈相见,又岂会让章英纵掌握实权,可以说章英纵无欲无求,他身在朝局,但心去不在,他比朝中任何一名官员都远离权势争夺的是非。”秦无衣心思缜密说道,“这一点章英纵不正好与薛修缘相似,两人自始至终都游离在权势之外,并且从无沾染权势之心。” 羽生白哉继续提点:“你们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想,同时能令大使和薛医师效忠的人会是谁?” “自然不会是豫王李旦,他的声望还不足以驾驭这两人,至于陛下倒是有可能,毕竟是当今天子,可陛下才刚登基继位,我甚至都怀疑陛下有没有见过薛医师。”聂牧谣一一分析,“剩下的就只有太后,无论名望还是权力,她是唯一能让这两人归心的人。” “不会是太后!”顾洛雪异常肯定,“当年大非川之战,薛医师被押赴京城问罪,太后闻悉五万唐军因薛医师伤亡殆尽,有意将其问斩,阿爹当时也在殿中面圣,据说薛医师当着先帝的面怒斥太后,若不是有先帝出面袒护,薛医师怕是早就身首异处,薛医师绝对不会归心于太后。” 聂牧谣愁色更浓:“那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秦无衣淡笑,看向聂牧谣问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锦布为什么要用重莲绫绣呢?” “因为重莲绫珍贵……”聂牧谣自己都感觉这个答案太过牵强,天下比重莲绫珍贵的锦缎太多,“难道锦布所用重莲绫另有隐情?” “锦布上的内容想必一定非比寻常,不能让外人知晓,只能找心腹之人来绣,而太原宁家绣工出众,关键不在重莲绫而是太原宁家。”秦无衣沉声道,“问题又回到之前没解开的点上,谁能让章英纵心甘情愿在后背刺青,又是谁能让薛修缘返京,并且能让太原宁家为其刺绣锦布?” 聂牧谣还是一脸疑惑,顾洛雪忽然瞪大眼睛:“是,是先帝!” 秦无衣和羽生白哉沉默验证了这个答案。 “章英纵和薛修缘相似之处在于两人都远离权势,同时两人都无欲无求,所以李治才会委以重任,从锦布残片的大小来看,除了章英纵和薛修缘之外,李治还挑选了其他几个人,而这些人之间相互并不知情,他们各自秘密报告锦布,至于有什么用途暂时不知。”秦无衣心平气和说道,“这些天我想了很久,从我们追查妖案以来,一直误解了一件事。” “误解了什么?”顾洛雪。 “我们追查的妖案并不是一个案子。”秦无衣竖起两根手指,“而是两件不同的案子,被我们混淆在了一起。” “两件?!”羽生白哉也始料未及。 秦无衣点头:“宋开祺和赫勒墩的死与山河社稷图有关,而章英纵和薛修缘却是因为锦布才招致杀身之祸,这原本是两件不同的命案,但因为宋开祺阴差阳错将所有遇害者牵连在一起,导致我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羽生白哉思索片刻顿时恍然大悟:“宋侍郎让大使代呈密奏,以及找到薛医师都是无心之举,他并不知道这二人持有锦布。” “虽是两件案子,但相互之间并非全无联系。”秦无衣点点头说道,“我们在薛修缘医庐发现宋开祺从赫勒墩那里买来的香料,为什么宋开祺要将香料交给薛修缘呢?” 顾洛雪:“这两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如何知晓?” “薛修缘最擅长的是什么?”秦无衣问道。 “当然是医术。” “不,是毒术!”羽生白哉神色惊讶,“薛医师最擅长的是解毒!” “不错,这就是宋开祺将香料将给薛修缘的真正原因,宋开祺应该是人物香料有毒,所以才会让薛修缘验证。”秦无衣一脸自信继续说道,“还记得我们在薛修缘医庐见到那些囤积的草药吗?” “记得。”顾洛雪点头。 羽生白哉回想起在薛修缘在终南山的举动:“他好像一直在调配什么药方,但每次到最后都功亏一篑,囤积的草药应该也是用来试药的。” “那瓶香料有毒!”顾洛雪反应过来,“薛医师一直在调配解毒的方剂。” “现在的问题是毒药是谁的,又是用来毒害谁?”羽生白哉忧心忡忡说道,“薛医师见病医病,尤对毒物深有执念,他若知道有人中毒势必会不惜一切解毒,那么到底又是谁中了毒?” 秦无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如果我没推测错,妖案还会发生,有人在收集那些残片,但凡持有的人恐怕都难逃一死。”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让我寻仇的原因吧……”久久未出声的聂牧谣看向秦无衣。 秦无衣默默放下酒杯,避开聂牧谣愤怒的目光。 聂牧谣的视线移到羽生白哉身上:“你也早就知道?” 羽生白哉神色黯淡:“我是获悉锦布出自于宁家之手后才猜到的。” “锦布上的内容只有他挑选的人才能知道,而刺绣锦布的人势必会被灭口。”聂牧谣愤恨不已,“宁家满门就因为刺绣了锦布而被牵连,他为了保守秘密,不惜灭杀宁家上下百口!” 咔嚓! 酒杯在聂牧谣手中碎裂,锋利的杯沿陷入掌心,瞬间鲜血从指缝中流淌出来。 “是的,他是宁家灭门之案的幕后元凶,这个仇你报不了,也没有能力去报,你总不能向一个死人去寻仇。”秦无衣埋头低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治在驾崩前将锦布交给像章英纵和薛修缘这样远离朝局权势的人,可见他并不希望锦布的内容被朝中官员知晓,从宁家接到旨意那刻起,就注定走上不归路。” 顾洛雪突然瞪大眼睛:“就是说,妖案幕后其实有两个元凶,分别在寻找先帝交给不同人的锦布以及山河社稷图。” “妖案的确是两件不同的命案,但幕后主使应是同一个人,宋开祺和赫勒墩死于知道了什么秘密被灭口,从目前掌握的线索看,这两人的死都与龙眼有关,而章英纵和薛修缘却是因为锦布被杀。”秦无衣摇头冷静说道,“现在让我不解的是,这两起妖案到底是因为什么关联在一起。” 聂牧谣愤恨道:“李治为保守锦布秘密,不惜枉杀宁家满门,身为一国之君却残暴不仁,他若还活着我誓要将其碎尸万段。” 顾洛雪知道聂牧谣并非宁家遗孤,担心她再说下去会难以自控,连忙将话题转回:“先帝此举的确让我始料未及,不过现在的关键是,大使和薛医师并非先帝宠臣心腹,先帝既然认为锦布如此重要,为什么要交给一些无权无势的人呢?” 羽生白哉摇头:“这个问题恐怕只能等到我们找到所有锦布,获悉上面内容才能知晓。” 秦无衣手指在杯沿上滑动,沉静说道:“这起妖案的受害者都有各自遇害的原因,只有一人没有。” 顾洛雪:“谁?” “前任上将军李群。”秦无衣抬头扫视众人,“李群游离在两起命案之外,他的死一直让我感到奇怪,他在朝中位高权重,与章英纵和薛修缘不同,所以他不会是持有锦布的人,同时也和龙眼之事毫无关联,他被妖物所害的原因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李群被害要么是幕后元凶计划中的意外,要么就是关键所在。” 第二十九章 乞丐 第二日一早,羽生白哉斋戒沐浴,准备前往广兴寺拜慧云为师,作为一名异邦人能接慧云衣钵,顾洛雪和聂牧谣都为其感到高兴,一大早就起来收拾打扮准备和羽生白哉一同前往。 在楼下见到拎着酒瓶的秦无衣,浑身还散发着宿醉的酒气,聂牧谣没好气埋怨:“今天是白哉的大日子,你怎么一早起来就在喝酒?” “他想不开不代表我也想不开。”秦无衣仰头又是一口,抹去嘴角酒渍,“慧云也是有眼无珠,天下那么多人不选,偏偏选一个最不适合的传衣钵。” 顾洛雪都听不下去:“你之前还说他心如莲蓬,淤泥不染,若入空门定能成为悲天悯人的高僧,我看是慧云禅师独具慧眼才选中白哉。” 秦无衣苦笑:“可惜他投错了胎。” 羽生白哉刚好从楼上迈步而下,步履轻缓,光风霁月,说不出的尊贵雅致,一袭牙白锦袍, 洁净如昆仑美玉落于人间凡尘,让顾洛雪和聂牧谣不由一呆。 “你不去?”羽生白哉目光透着期盼,如此重要的日子他当然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相伴。 “去干嘛?”秦无衣反问,“你看我像是能禅坐听经之人吗?再说我与佛无缘,去了难免做出不敬之事。” 聂牧谣强势,夺过秦无衣手中酒壶:“今天必须去。” “算了。”羽生白哉不再勉强,心知秦无衣见佛会触景生情,在任何时候他总是能为他人设想,“今晚我要在广兴寺修行,影彻不能带入寺中。” 羽生白哉双手递上影彻,也递上自己引以为傲的荣耀和信任,秦无衣接过随手放在桌边,抬头看了羽生白哉一样:“我让你看《商君书》,你偏偏鬼迷心窍要信佛,你若真能遁入空门也罢,世间倒是多了一位高僧,可你明知难断红尘俗世。” “佛法同样也能教化万民。”羽生白哉淡笑。 秦无衣不与争辩,手按在影彻上语重心长:“相信我,这东西比佛法更管用。” “道不同不相为谋。”聂牧谣一脸嫌弃,懒得再去劝说秦无衣,拉着顾洛雪就要走。 “我,我也不去了。”顾洛雪缩回手,虽然想去亲眼目睹盛典,但看秦无衣这个样子又放不下心,“一大早就喝的这么醉,身边没个人真不知道他会惹出什么乱子,我还是留下陪他吧。” 聂牧谣无奈叹口气,临走前还不忘数落秦无衣几句,等两人出了门,秦无衣晃动手中所剩无几的酒壶,眯起的眼睛虽有迷醉的浑浊,但依旧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犀利。 目光是看向顾洛雪的,嘴角慢慢扬起痞笑:“看来真是的,近墨者黑,几月前你断不会口是心非,我把你教成这样真是罪过。” 顾洛雪夺下酒壶,不以为然问道:“我怎么了?” “昨夜你就话想问,硬生生憋了一晚,我还寻思你到底能憋多久。”秦无衣抓了抓蓬松的头发,“现在你支开牧谣,可以开口问了。” “你没醉?” “酒醉不了人,酒唯一的作用就是自欺欺人。”秦无衣起身让顾洛雪跟自己去草市沽酒。 顾洛雪跟在旁边,一直欲言又止,穿了两条街曲居然一声不发。 秦无衣上了酒肆的二楼,挑了一处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下,见顾洛雪踌躇不宁的样子想笑。 “我早已经是钢筋铁骨,你又何必怕问出来的事伤到我。” “那我真的问了。”顾洛雪惴惴不安看了他一样。 秦无衣要了一壶酒,一边斟酒一边点头。 “太原宁家是因刺绣锦布被先帝灭口,而官府查验命案现场,宁家满门被诛杀的元凶是,是……” “是烛阴!”秦无衣脱口而出。 “烛阴根本不是打家劫舍的贼匪,是,是听命于先帝的人?!” “他手中有两把刀,第一把你已经在宫中见到过了。”事到如今秦无衣也不再隐瞒。 “太后!”顾洛雪心惊胆战。“第二把便是烛阴!” “你现在还想缉拿烛阴吗?”秦无衣郑重其事问。 顾洛雪无言以对,重重叹气一声:“我没想到恶贯满盈的凶徒居然会是先帝的人。” “李治继位之初的处境倒是和现在的李显如出一辙,当然李显自然不能和李治相提并论,李显平庸孱弱远不及李治的雄才伟略,单论文治武功李治算是一代英主。”秦无衣中肯评价道,“这两人最大区别在于,李显只会等,等着有一天自己能亲政,以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我推想他怕是等不到这一天。” “太后会一直监管朝政?” “那样也好,至少他还能当一个傀儡帝王,我就怕他会布李贤后尘。” 顾洛雪大惊:“太后会废黜陛下?!” “那就得等妖案水落石出,他若与妖案有关,太后自然不会留他。”秦无衣深思熟虑道,“不过李显目光短浅,不像是能操控妖案之人,他多半是被人利用。” 顾洛雪压低声音:“先说回烛阴,此人和先帝是什么关系?” “李治不会等,他只相信所有的一切需要靠自己争取,想要真正君临天下就得独掌乾坤,处死长孙无忌是李治向门阀士族夺权的开始,李治给人碌碌无为的错觉,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他的对手放松警惕,实则李治的谋略聪慧不输历代明君。”秦无衣娓娓道来,“李治的清算是由内而外,他借武后之手铲除门阀在宫中势力,再推到武后身上,此举不显山露水更重要是给门阀权贵找不到丝毫口实。” “先帝在位时,把持朝政的是长孙无忌,他因谋反获罪被处死,加之太后为其平定后宫,按理说先帝已经夺回皇权,为何,为何还有……” “还有诛杀门阀?” 顾洛雪点头。 秦无衣为顾洛雪倒了一杯酒,心气平和告之,门阀,是门第和阀阅的合称,曹魏时期开始实行九品中正制,挑选评定爵位和官职只考量家世,以致于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 这便导致形成了世代身居要职而且世袭封爵的家族,到了唐初门阀之风愈烈,中原权势皆有世族所操控,高祖能起兵反隋并开创大唐基业,也是因为仰仗关中世族支持拥载。 从太宗起就意识到门阀的权势凌驾于皇权之上,因此着手秘密摧毁门阀,但这些长存数百年的世族门阀有着根深蒂固的权势,而且相互之间靠通婚来巩固各自的势力,动一发便牵全身,太宗何等英武都无法完成这个夙愿,只能通过怀柔来削弱世族的权力,但收效甚微。 “太宗都没办法完成的事,等传位到李治,谁也没想到众人眼中寂寂无名的君王却做到了。” “怎么做到的?” “李治做了三件事,其一是以雷霆手段处死关中门阀之首的长孙无忌,然后让武后清除后宫门阀势力,其二是废除九品中正制,大力推行科举取士,目的是择取人才,釜底抽薪摧毁门阀的基石,这两件事李治都未亲自出面,称病交由武后代为实施,李治深知此举是一步险棋,走好了固然是江山永固,走错了就会面临门阀群起而攻之,届时别说是皇位恐怕天下都会改朝换代。” 顾洛雪感同身受:“难怪太后说自己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倘若功亏一篑,太后便会成为先帝推诿责任的替罪羊。” “李治在赌,武后何尝不也是在赌,只不过两人都赌赢了,李治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而武后却有置死地而后生的果断,这两人倒是绝配。”秦无衣冷笑一声。 “第三件事是什么?”顾洛雪继续问。 “烛阴!”秦无衣直言不讳道,“李治不是坐以待毙的君王,前面两种办法只能逐步削弱门阀,但这远远不是李治想要的结果,他要的是彻底清除,他手中两把刀都异常锋利,你所查的那些门阀满门被灭的凶案皆是烛阴所为。” 顾洛雪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先帝亲自下的旨?” “李治废王立武,范阳王氏、赵郡越氏、岭南萧氏上疏极力反对,并私下密谋准备逼宫发难,若是太宗在会选择安抚从中调停,但他们都低估了李治的魄力。”秦无衣饮尽杯中酒,平淡无奇道,“没有下旨,李治不会愚笨到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仅仅一句口谕,烛阴便率人将这三个门阀诛灭。” 顾洛雪大惊失色:“几百口人命,就因为政见不合就被满门灭杀,而且这里面还有婴孩,先帝……” “他做的没错,身处在皇位上的人当该如李治杀伐果断。” 顾洛雪勃然大怒:“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草菅人命和商纣暴君何异?” “成王败寇,自古皇位都是靠森森白骨堆砌,你不是一心为民,李治后来开创永徽之治,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试问若有门阀掣肘,他又何来建树?”秦无衣心平气和道。 “他是天下之主,应以仁德服众万民,而不是靠血腥手段残害无辜。”顾洛雪据理力争。 “但凡和皇权有关系的事,就没有无辜一说,永徽四年,高阳公主预谋废黜高宗,拥立荆王李元景为帝,岭南萧氏、陈郡吴氏暗中响应,并私下联合其他门阀准备起事,李治当机立断派出烛阴进行剿灭,这才断了李元景的后路,倘若李治当时有半点优柔寡断,人头落地的就是他自己。”秦无衣不与顾洛雪争辩,一脸平静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既然坐不到九五之尊的皇位上,自然也不知道这个位置有多凶险。” “这不是他枉杀无辜的理由。” “这是他能活下去的理由!” “你认同他的做法?!”顾洛雪义愤填膺,“后世会说他是专权恣肆、滥杀无辜的无道暴君。” “你错了,成王败寇,史书从来都是胜者书写,后世只会记住他的励精图治,留名青史的只会是永徽之治,至于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没有人会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 “那又如何?”秦无衣波澜不惊问道,“你是想一己之力拨乱反正,为那些枉死的人平冤?姑且不论你做不做的到,你我今日之言,你认为还会有其他人相信?” “……”顾洛雪无言以对。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让你继续追查烛阴的原因,你不是在惩奸除恶,而是在与李唐皇室为敌,没人会信你,也没人敢信你,就算你将查明的真相大白于天下,结果又会怎么?你是能为枉死的人昭雪,但后果是群情激愤,天下大乱。”秦无衣一脸淡然,“我想这并不是你要的结果吧。” “洛雪一心为大唐建功立业,心中所想只有保家卫国,从未动摇初心……”顾洛雪神色颓然失落,“依你所言,我所做一切皆是错的,而那些道貌岸然,满手沾满鲜血的人却是对的?” “你没有错,只是世间有些事并非能简单分出对错。”秦无衣语重心长,“你初心高洁,只不过你选错了敌人也挑错了对手。” 顾洛雪抬头直视秦无衣:“烛阴是他手中两把刀之一,既然他如此谨慎,相信除了他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两把刀,你,你为什么对此事如此了解?” “李治只用短短十年时间变完成太宗一生都未做到的事,门阀再也无法威胁到皇权,天下大治,乾坤定鼎,李治已无后顾之忧。”秦无衣与之对视,平静反问,“你若是他,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顾洛雪突然想起那日见到武则天时,她口中说过的一句话:“飞鸟尽良弓藏,他会抹去这段不光彩的事,以及除掉知道内情的人。” “不错,他自然不会留下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何况这个人知晓的还是他最忌惮的秘密,所以他会派人除掉已经失去价值的烛阴。” 顾洛雪瞪大眼睛:“你,你就是他派出除掉烛阴的人!” 秦无衣用沉默回应顾洛雪。 顾洛雪嘴随之微微张开:“你也是李治的一把刀,李治用你来抹去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但你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同样也是威胁,所以你的结局注定和烛阴是一样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你留在身边吗?”秦无衣沉声问道。 “我在洗劫质库的黑人面前露了相,你是担心他们灭口,为保我性命所以将我留下。”顾洛雪已不没有了初见时的幼稚。 “这只是其一。” “还有其他原因?” “我在你身上看见了曾经自己的影子。” “我,我像你?”顾洛雪张大嘴。 “至少和我以前很想,那时的我也与初见你时一样,无比的坚定和无畏,效忠皇权并为捍卫皇权不惜一切,我可能没有你那么高尚,但为皇权的忠诚毋容置疑,可结果……”秦无衣端起酒杯沉吟道,“我见到你时,不由自主想到曾经的自己,我不想有朝一日你会变成第二个我。” “难怪,难怪但凡提到皇室之事,你总是嗤之以鼻。”顾洛雪对秦无衣重新有了认识,忽然一惊,“你的存在对李唐皇室本身就是威胁,太后为什么要救你?” 秦无衣轻晃手中的酒杯:“刀能替人解决麻烦,或者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人,比如,比如我还能帮她查明妖案。” 顾洛雪心里一沉:“妖案查明之后呢?” 秦无衣笑而不语,忽闻窗下有争执之声,偏头望去是几名纨绔子弟正在欺负一名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乞丐骨瘦如柴,在凛冽的寒风中蹲在街角瑟瑟发抖。 一名富家子弟将铜钱扔到乞丐面前,要其为自己磕头,岂料乞丐竟将铜钱扔了回去:“我也给你一枚铜钱,你为我磕头如何?” 乞丐之举招惹那些人发火,上去便是一阵拳打脚踢,把乞丐的头往地上按,没见过如此傲气的乞丐,宁可被打的遍体鳞伤头颅也不肯低下半寸。 打斗招来训街的金吾卫,拉开众人盘查,乞丐却在这时埋下头,将面目隐藏在蓬松凌乱的长发下。 秦无衣向来冷漠,可偏偏似乎对那名乞丐很有兴趣,取出紫金鱼符交给顾洛雪,让她将乞丐带上来询问。 顾洛雪本来就嫉恶如仇,下去严声训斥纨绔子弟,并让金吾卫将众人押送官府法办,留下的乞丐佝偻着身上想走,被顾洛雪带回酒肆。 “你是何地人,为何会流落京城?”顾洛雪和颜悦色问道。 “在下武州萧关人氏,家中遭荒才背井离乡流落京城。”乞丐头埋的更低。 顾洛雪见乞丐年迈,动了恻隐之心,掏出些铜钱塞到他手中:“京城近来祸事不断,你还是不要滞留为好。” 乞丐连声道谢,但却不接顾洛雪的钱:“无功不受禄,娘子一番好意在下心领。” 顾洛雪还没见过如此清高的乞丐:“你这人怎么如此迂腐,你现在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我是诚心施以援手,并非嗟来之食,你若真不受施舍,就当时我借你的,日后宽裕再还给我便是。” “敢问娘子贵姓,在何处高就?” “顾洛雪,大理寺掌狱捕快。” 乞丐接过铜钱:“今日赠金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日后定千倍偿还。” 顾洛雪想笑,眼前这乞丐也未免太较真,自己随口一句戏言他竟然当真。 “把你身上的钱都给他。”背坐在床边的秦无衣轻声道。 顾洛雪诧异,但见秦无衣都开了口,掏出钱袋递给乞丐,但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我每月就那点俸禄,全给了我靠什么过日子。” 秦无衣淡笑:“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你今日给他多少,日后他一定会加倍偿还。” “我没真指望他能还。” “你指不指望是你的事,可他从来不欠别人半点恩泽,而且还是言出必行之人,所以你大可放心赠金。” 乞丐望向窗边秦无衣的背影,推开顾洛雪的钱袋转身就想走。 “你堂堂铁面御史,几时起学会信口开河了?”秦无衣一边饮酒一边说道,“往昔你可断头都不会出一句妄言,如今谎话张开便来,真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 乞丐一惊,神色慌乱往楼下走,顾洛雪也觉察出乞丐举止有异,拦在他前面将其重新带回去。 “你神色慌张,形迹可疑,可是做贼心虚?”顾洛雪厉声问道。 乞丐头深埋,声音惶恐,目光瞟着秦无衣的背影:“你认错了人,在下只是一名无家可归的流民。” 秦无衣起身,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绿豆,就放在乞丐的肩头,往日绿豆怕生,见到外人都会惊慌失措到处逃窜,可在乞丐身上嗅了几下,竟毫无躲避之意,径直爬到乞丐的颈脖像是对其很熟络。 “我会认错,可它不会。”秦无衣胸有成竹道,“当年你走时对它还心心念念,生怕我委屈了他,我可算是幸不辱命,把绿豆养的白白胖胖。” 乞丐见到绿豆时猛然抬起头,撩起低垂的长发打量秦无衣一眼,顿时欣喜万分:“你怎么还没死?” “这话倒是该我问你才对。”秦无衣请乞丐坐下,“你我一别也有三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顾洛雪一脸茫然打量两人,半天才插上话:“你,你认识他?” “我与他算是患难之交。”秦无衣点头。 顾洛雪发现,但凡是秦无衣认识的人都非比寻常,可看不出眼前这名乞丐的来历,只见乞丐捧着绿豆万分高兴,而且和秦无衣一样,对这小东西甚有感情。 忽然想起绿豆是秦无衣从大理寺死牢里带出来的,再看乞丐一眼恍然大悟:“他,他也是和你一起被关押在死牢里的人!” 乞丐突然惊觉起来,按住秦无衣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无碍。”秦无衣为其倒了一杯就,“你相信我亦可相信她,她若知道你是谁,定会对你敬重有加。” 第三十章 獬豸 秦无衣叫来酒菜,往日他为人冷漠无情,却在这名蓬头垢面的乞丐面前甚是客气,而乞丐也好似杜秦无衣格外信任,不像先前对顾洛雪处处提防。 乞丐从怀中摸出满是污渍的布帕,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干硬的胡饼,从乞丐举止神色看,那应是他最为珍贵之物,小心翼翼掰下一块,搓揉成屑推到绿豆面前,乞丐喂食绿豆的样子让顾洛雪想起秦无衣,这两人对绿豆都有一种顾洛雪难以理解的宠爱。 “小东西居然还活着,比以前壮实了不少。”乞丐一边轻轻抚摸绿豆一边感慨万千说道,“本想带他一起走的,可山高路远我连自己死活都顾不上,担心拖累了他,才将其交由你收养,看来老夫没有所托非人。” 秦无衣为乞丐亲手斟了一杯酒:“上次一别我还以为后会无期,你这把老骨头倒是还经熬,塞外风沙居然没埋了你。” 乞丐畅声一笑,忽然神色忧虑,指着绿豆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在牢里时这可是他最喜欢吃的,只有逢年过节狱卒才能分发一块,我当时都舍不得吃全留给了他。”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嘴可叼了,连透花糍这样的糕点都未必有胃口,更别说是胡饼。”秦无衣苦笑。 乞丐打量秦无衣:“你不是死囚吗?怎么从死牢出来了?” “无赖活千年,我本没打算出来,偏偏遇到大赦天下。” “赵虎了?“ “他命不好,大赦之前被拖出去砍了头。” 顾洛雪落座,还在打量乞丐:“你们是在大理寺狱认识的?” “我被关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在了。”乞丐对顾洛雪说道,“我刚巧关在他旁边,起初以为他是一个哑巴,头一年我硬是没听他说过一个字。” “我向来不喜欢交朋友,何况是死牢里的人,指不定明天就会被拖出去斩首,说了也是白说。”秦无衣将酒杯双手送到乞丐面前,“再说你这人牙尖嘴利,和你说话只能讨气,而且你一身酸腐之气,隔着牢室都能熏到我。”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终日缩在角落阴影中,像阴魂不散的鬼魅,和你做邻居我都感到晦气。” 乞丐果真是言语不饶人,但两人虽相互抨击却全无恶意,乞丐宁可被殴打也不受嗟来之食,却伸手接过秦无衣递上的酒。 顾洛雪实在看不懂两人的关系:“你们既然都瞧不起对方,怎么就成了患难之交?” “还不是因为这小东西不争气。”乞丐指着桌上憨态可掬的绿豆,“我在牢室遇到出来寻食的他,死牢苦寂我便与他为友,喂食了几次后,这小东西有灵性就跟在我身边不走,某天醒来我发现小东西不见了,到处找才发现是他用残羹冷炙勾引过去,小东西没有骨气,转眼就卖主求荣。” “是绿豆自己来找我的,估计也是受不了你身上那股刻薄味。”秦无衣淡笑。 顾洛雪听出些门道:“就因为绿豆你们成了患难之交?” 乞丐:“在死牢里的人不问明天,等死不可怕,怕的是没人说话,绿豆来回在我与他牢室寻食,这一来二去便让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牢友。” 顾洛雪拉了拉秦无衣衣角:“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呢?” “他的来头可不小,李治见到他都得饶着走,听到他名字便会焦头烂额的人。” “君臣有别,给你说过多少次,对君不可不敬,你怎么到现在还是直呼君王名讳!”乞丐脸色一沉。 “看,我没说错吧,他就这臭脾气,一言不发便翻脸不认人。”秦无衣仿佛对乞丐性情习以为常,插诨打科笑问,“是他一纸诏书将你罢官定罪,我是你恨他还来不及,再说他现在长埋黄土,你一身铮骨他看不见,句句忠心不二他也听不见。” “你……” 顾洛雪见两人刚见面就顶撞上,连忙岔开话题,好奇问道:“先帝为何要怕他?” 秦无衣似乎并不介意乞丐的呵斥,顾洛雪猜想这两人恐怕在牢中就是靠针锋相对来大发时间。 “怕他的何止是李治,朝中文武百官只要提到他名字,就没有不咬牙切齿的,听闻他获罪入狱,估计背地里都在幸灾乐祸。”秦无衣哭笑不得,举起酒杯一本正经问,“话说回来,在朝中还有你没得罪过的人吗?” “在下上忠君王,下匡社稷,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无愧天地,他人记恨于我只能说明其心不正,我又何惧得罪?” 乞丐语出惊人,朗朗风骨令顾洛雪佩服不已,但依旧还是好奇,夺下秦无衣的酒杯:“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永徽四年,高阳、巴陵等人伙同李元景谋反,东窗事发被问罪缉拿,李治……”秦无衣见乞丐怒目圆瞪,无奈改口,“难得今日与你重逢,暂且不与你有口舌之争,遂了你这位忠臣的心愿,我在你面前就不称他名讳。” 秦无衣接着说,先帝命长孙无忌审理房遗爱谋反案,吴王李恪名望素高,拜司空,因为储位之争与长孙无忌有旧怨,长孙无忌欲借机诛杀李恪以绝众望,便诬称李恪也参与谋反。 当年太宗本想立吴王为储君,因此事让先帝与吴王之间一直心生芥蒂,明知长孙无忌有意诬陷也有意借此以绝后患,朝中文武都能洞悉先帝意图,纷纷上疏奏请先帝赐吴王死罪。 “唯有他,唯一他一人不同流合污。”秦无衣指向乞丐说道,“他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和先帝的面,怒斥长孙无忌窃弄威权,陷害良善,要知当时长孙无忌可是权倾朝野之人,就连先帝都得对其礼让三分,结果可想而知,长孙无忌指定他是吴王同党,请先帝连坐问罪。” 顾洛雪大吃一惊:“吴王李恪才德兼备,深得太宗器重,虽然皇位旁落但并无谋反之心,先帝有心除之有违人伦,何况还有长孙无忌推波助澜,你居然敢同时触怒两位权势滔天之人,你,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秦无衣戏虐:“我也很好奇,按理说长孙无忌绝对不会留你性命,可偏偏先帝却没有追求,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被责罚降职罚禄,还被杖责十五。” “为臣者,逆命而利君谓之忠,吴王与先帝一脉相承,先帝无故诛杀手足会让天下人不耻,一旦开了先河,今日是弑骨肉手足,他日便是诬杀忠良,国风不振终会自食其果。”乞丐朗声道。 “你口口声声忠君为国,我问你,先帝处死长孙无忌一事,你可有私心?” 乞丐大义凛然:“老朽无愧天地!” 顾洛雪一惊:“长孙无忌的死与他有关?” “长孙无忌毕竟与先帝有血亲,先帝要的是皇权并非是长孙无忌的命,原本只想将其贬官,结果……”秦无衣浅饮一口笑言,“结果你逼着先帝痛下杀手,可以说长孙无忌不是死于先帝而是死于你之手。” 顾洛雪越听越惊,更加好奇面前这位乞丐的身份:“他,他做了什么?” “显庆四年,先帝委派他审查长孙无忌,他面圣时直言不讳,说长孙无忌谋反已露苗头,担心他知道事情暴露,号召同党,必成大患,恳请先帝当机立断,先帝于心不忍,想对长孙无忌网开一面,他却步步紧逼,举汉文帝杀舅父薄昭,天下以为明主之例,又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古训,催促其下决心。”秦无衣敬了乞丐一杯酒,“长孙无忌之死,你可谓是居功至伟,先帝都将其削去官职和封邑,流徙黔州,你还不肯罢休,最终迫使先帝下诏让长孙无忌自缢。” 乞丐一脸正气道:“长孙无忌结党营私,篡夺君权,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是为国贼,此人不除并祸及社稷,老朽向先帝谏言诛杀并非私心,长孙无忌朋党众多,假以时日必会死灰复燃,先帝要开创帝业就必除此人。” 秦无衣淡淡一笑:“你也知长孙无忌树大根深,朝中权贵十有八九皆是其门生故吏,群臣都想力保他性命,却因你而陨命,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恨不得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老朽职责所在,讽议左右,纠察百司,以匡人君,从接任此职那刻起,就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乞丐举起酒杯,神色磊落道,“老朽无惧,只愿前效先贤比干、子胥,后学铮臣魏征。” “说的好!国有铮臣社稷不陨!”顾洛雪豪气干云,也举起酒杯,“这杯酒敬你刚才所言。” 秦无衣苦笑:“比干、子胥也好,魏征也罢,你想学他们也得学学他们的人情世故,这几位可不像你,能把先帝逼的见你就躲,听到你声音都怕。” 顾洛雪不解:“他还做了什么?” “先帝懒于朝政,将军国大事委派武后决策,而自己闲在宫中观百戏取乐,他硬是入宫批鳞谏诤,说先帝游戏国事、昏庸不振、怠政奢靡,又怒斥武后牝鸡司晨扰乱朝纲。”秦无衣继续说道,“武后早就有想杀你之心,可先帝却没听从武后谏言,命人拆了戏台遣散乐师歌女,私下还说,天下唯畏一人,便是你。” 顾洛雪听到这里都感觉乞丐还活着已是奇迹:“你做的这些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 乞丐不语,只顾埋头饮酒吃菜,就如同其人性情,从不介意他人眼光和看法。 “忠言逆耳,先帝有容人之量,也有好生之德,先帝没有追究是明君风范,可,可你触怒太后,为何太后没将你治罪?” “武后不过是知恩图报而已。”秦无衣漫不经心道。 “知恩图报?”顾洛雪一头雾水,再看乞丐一眼,“他对太后有什么恩?” “先帝在位时立李显为太子,晚年体弱多病由武后监国,朝中一些臣子私下密奏,担心武后专权乱政,希望先帝为社稷永固能效仿汉武帝。”乞丐说道。 顾洛雪还是不懂:“效仿汉武帝什么?” 乞丐脱口而出:“立子杀母!” 这些朝中秘闻是顾洛雪之前闻所未闻,从一名邋遢乞丐口中说出不由让她大吃一惊:“什么是立子杀母?” 秦无衣解释道:“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太子,可汉武帝年老体衰,而太子生母钩戈夫人却还很年轻,汉武帝担心母壮子幼,很有可能会出现后宫干预朝政的事,那时候必定会天下大乱,所以汉武帝寻了一个借口赐死钩戈夫人,这便是立子杀母的典故。” “新帝登基需良臣辅弼,太后多年帮先帝操持朝局,是辅佐新帝的不二人选,至于朝中那些进言要立子杀母之人,多是与太后有恩怨瓜葛,担心先帝驾崩后难以自保,才会想出危及社稷的谗言。”乞丐娓娓道来,“老朽眼里只有家国大事,没有个人私情恩怨,老朽向先帝犯颜直谏,其一,太后年事已高断不会出现母壮子幼一说,其二,知子莫若母,没人能比太后更能尽心尽责辅佐新帝,有太后从旁提点,新帝必定能再创盛世,其三,君权交替是国之大事,稍有差池便会危及天下百姓,需有一位能稳定朝局之人,纵观天下除了先帝之外,唯有太后能掌控朝局,因此立子杀母万不可行。” 秦无衣忽然叹息一声:“也不知道你当年逆鳞直谏是对是错。” “老朽只求问心无愧,至于对错自有后人评述。” 顾洛雪按住秦无衣举杯的手:“说了这么久,你还没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呢?” 秦无衣指向顾洛雪的腰带,她身上穿着大理寺官服,腰带上铭刻有一头体态刚健的四足异兽,形如牛,通体批鳞,怒目圆瞪,额上生有独角。 秦无衣笑了笑说道:“认识他的人都将其与此兽相提并论。” 顾洛雪低头一看,秦无衣所指是獬豸,据说此异兽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相传在春秋战国时期,楚文王曾获一獬豸,照其形制成冠戴于头上,于是上行下效,后来獬豸纹成为历代御史和言官的佩戴的纹饰,以彰显律法公正无私。 “獬豸……”顾洛雪再次打量乞丐,霍然起身跪地便拜,“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同桌之人竟是铁面御史柴獬。” 秦无衣抬手饮尽杯中酒:“我就说过,你知道他是谁定会万分敬重。” 柴獬:“你认得在下?” “下官听闻家父多次提及您,称您铁面无私,介直敢言,安贫乐道而廉洁自重,是朝中难道一见的清流,家父还说,为人臣子者,当有您臣言已行,臣死何憾的风骨。”顾洛雪神色谦恭道,“可惜下官与您缘悭一面,没想到今日竟能得见。” 柴獬不卑不亢扶起顾洛雪:“难得,难得,朝中众臣恨我入骨,难遇一位称赞老朽之人。” “家父说起柴御史获罪入狱一事,痛心疾首为您甚感不平。” “看来你阿爹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和你一样不通透。”秦无衣在一旁意味深长说道。 “你此话是什么意思?”顾洛雪瞪了他一眼,恭敬对柴獬说道,“也真是难为您了,和他关在一起想来没少给你找气受。” “我与他终日言语相争,争来争去反而成了患难之交。”柴獬与秦无衣对视一笑。 顾洛雪诧异问:“他性情与常人不同,生人勿进又冷酷无情,您一生都嫉恶如仇,怎么就能和他交上朋友?” “柴某承他人戏言是顽固不化的獬豸,柴某倒是不敢与瑞兽相提并论,但却能分辨善恶忠奸,他身上全无君子之风,却有君子之实。”柴獬对秦无衣赞不绝口,“柴某一生阅人无数,论玲珑聪慧,罕有人能与他相比。” 秦无衣心情甚好:“别人说这些我只会一笑而过,不过从你口中说出来倒是很受用。” “起初我对他甚为厌恶,相处一段时间后,他语出惊人,我才知道他非常人能及。” 顾洛雪好奇:“他对您说了什么?” 柴獬笑而不语,秦无衣没打算隐瞒,一边斟酒一边问顾洛雪:“可知他是为何事获罪?” “听阿爹说,柴御史在朝堂上对先帝出言不敬,当时先帝头疾发作,一怒之下将其罢官法办。” 秦无衣意味深长问:“朝中御史又不是只有他一人,他做了那么多得罪人的事,而且得罪的全都是位高权重之人,他就一颗脑袋,按理说死上千百次都不够,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能活下来?” “为什么?” “因为有人一直在保他。” “谁?” “除了先帝还有谁能保住一位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的逆臣。”秦无衣不慌不忙说道,“抛开其他不说,文治武功先帝不输先贤,知人善用颇有太宗遗风,先帝保他是因为看重他的忠诚,他心里只有李唐江山的安危全无利己的名利之心,先帝自然知道这样的臣子难能可贵,先帝怕他实则也是敬他。” “原来如此。”顾洛雪恍然大悟,叹息一声道,“人无完人,先帝即便再英明神武,终究也会犯错,柴御史乃是国之栋梁,却因下事被罢免。” “你为何不想想,他做了那么多掉脑袋的事,每一次先帝都出面保全他,可偏偏会因为出言不敬将其法办呢?” 顾洛雪:“难道这其中另有原因?” “这就是先帝高明之处,驾崩之前以在为后世君王未雨绸缪,辅佐新帝朝中有裴炎这样刚正不阿的元老,身边又有威慑百官的太后,新帝还需要一位能犯颜直谏的铮臣,先帝是想把柴獬留给新帝。” 顾洛雪疑惑不解:“那应该对柴御史委以重任才对,怎么会将柴御史治罪呢?” “这便是君王的驭人之道,也是先帝最后一次保全他。”秦无衣淡淡一笑说道,“他在朝中树敌众多,若不是有先帝袒护恐怕早被弹劾问罪,可先帝一旦驾崩,肯定会有对柴獬怀恨在心之人秋后算账,将其罢官打入大理寺狱,是让他淡入朝臣的视线 ,等新帝登基继位后,再下旨赦免重要,这样一来他自然会对新帝忠心不二。” 顾洛雪这才反应过来:“先帝深思熟虑,眼界远不是洛雪能及。” “可我还是算错了。”秦无衣直视柴獬,不解问道,“上次一别已有三年,我听牢中狱卒说你被流放到塞外,我的推测若没错,你早该接到新帝赦免封官的旨意才对,为何如今你这般不堪?” 柴獬大口吃菜,对秦无衣所问充耳不闻。 “你一个流放之人,无旨擅自返京是死罪,刚才又故意隐姓埋名,这倒不像你的作风?”秦无衣目光敏锐,无奈一笑,“看样子你没打算告诉我实情。” “柴某有幸在京城遇故人,可柴某还有要事要办,暂时不便向你直言,事后定会对你如实相告,现在柴某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绿豆还是代由你照顾。”柴獬起身向顾洛雪和秦无衣行礼,“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你先坐下。”秦无衣抹去嘴角酒渍,“你向来不欠人恩情,前有她的赠金之恩,后又有我的酒菜款待,你总不至于酒足饭饱就打算一走了之吧?” “你,你想怎样?”柴獬无可奈何愣在原地。 “吃人口短,拿人手短,你得帮我一个忙。”秦无衣翘起的嘴角挂着不羁的痞气。 柴獬无可奈何坐下:“你说,帮你什么,先说好,柴某现在身无长物,穷困潦倒,只能竭尽所能,若是柴某力不能及你可别赖我。” 秦无衣笑言道:“咱们是患难之交,我又怎么会为难你,只是想跟你打听件事。” “什么事?” “先帝驾崩当天凌烟阁失火,火势蔓延将存放前朝文档的甲库付之一炬,你两朝为官,身为御史大夫还监管甲库,我知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秦无衣又给柴獬斟满一杯酒,“我想知道当年太宗在丈八沟修建龙冢的始末。” 第三十一章 天机上人 柴獬少许回想便面露疑色,似有难言之隐,扫视四周一圈谨慎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此事?” “长安近月来频发的妖案你可有耳闻?” “我在返京的路人倒是有听到旅人谈及,不过只是只言片语,多半是无中生有……”柴獬眉头一皱,身子向前倾,“难道真有其事?” “我从大理寺狱出来就是为了查妖案。”秦无衣点点头,“我推测妖案极有可能与龙冢有关,先帝驾崩当晚甲库被烧,我觉得这场火烧的蹊跷,怕是有人想毁掉关于太宗当年修建龙冢的原因。” 柴獬犹豫不决:“甲库中的文书分三等,下等三司六部可调阅,中等归由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专阅,上等则只能是天子圣览,你所说的龙冢一事,老朽倒是在一份文书中见过,而这份文书是上等,里面所记载内容连一品重臣都无权阅览。” 秦无衣沾了些茶水去喂绿豆,漫不经心问:“你是御史大夫,按理说你也没机会看到这份文书,为何你知道其中提到龙冢。” “是太宗密诏老朽进宫,太宗对龙冢一事极为关注,但又不想传扬出去,我身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太宗让我推荐可以担当此事的官员,所以我才能见到那份文书。” 顾洛雪:“柴大夫,文书上所记载的到底是什么?” “那文书是皇室机密,按律不得外传,老朽不能乱了法纪。” “你一生忠君为民,所做之事没有半点私心,如今妖案危及社稷,若朝局动荡势必会牵连百姓,我想这不是你所愿意见到的结果。”秦无衣语重心长,一边说一边将紫金鱼符推到柴獬面前,“我也不为难你,见此符如见武后,先帝驾崩前遗诏武后监管军国大事,我想她应该有权获悉文书内容吧。” 柴獬见紫金鱼符骤然一惊,刚要起身跪拜就被秦无衣按下。 “你堂堂铁面御史,上匡社稷下安百姓,与其拜一块破铜烂铁,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后世青史书你也会多留一笔。” 柴獬深思良久,低声道:“此事要从魏征梦中斩龙说起。” 柴獬娓娓道来,贞观二年,魏征斩龙后不久太宗大病不起,连日噩梦缠身,梦魇中有妖龙惊扰,以至太宗惊魂失魄惶惶不可终日,众多太医也束手无策,太宗急召天机上人入宫。 天机上人请太宗移尊三清殿,,并携太宗魂魄下黄泉入地府见到十殿阎罗,判官奉上生死簿,上面记载太宗阳寿将尽,天机上人请出三清显圣借法庇佑太宗,为其延寿二十载,这才让太宗逃过一劫。 事后太宗深信佛道之说,对天机上人也是言听计从,修建龙冢便是天机上人的谏言。 “修建龙冢的是天机上人?”顾洛雪诧异,“原因是什么?” 柴獬:“太宗见过十殿阎王,惋惜人间君王可一样难逃生老病死,虽向天借寿二十年,但终有耗尽之时,因此太宗想要能和天机上人一样永寿长生。” 顾洛雪微微张嘴:“太宗还信长生不老一说?” “你可知太宗名讳是由何所来?”柴獬问道。 顾洛雪摇头不知道。 “太宗降世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一位善相老者见高祖,告之太宗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高祖便了济世安民之意,为太宗命名世民。”柴獬如数家珍道,“果不其然,相者所言日后都被印证,因此太宗对命理道法深信不疑。” 秦无衣端起酒杯细问:“天机上人是什么来头?” “此人甚为神秘,据说此人算无遗策、通天晓地、深不可测,擅谋略精才智,奇门遁甲,命理玄学无一不精。” “据说?难道还有你御史大夫不知道的官员?” “此人无官无职却被太宗奉为国宾,除太宗之外没人见过其真容,因其精通玄学之术而且长生不老,被太宗赦封“天机上人”。” 顾洛雪更加好奇:“天机上人真能长生?” “这个老朽就不得而知,太宗龙御归天之后此人便销声敛迹。” 秦无衣不信鬼神一说,自然也不信长生不老:“言归正传,还是先说龙冢,天机上人为什么要让太宗修建龙冢?” “八水在龙眼相汇,而京城用水皆来源于清明、永安两渠,大明宫按照周易乾卦卦象所建,地形借六爻走势,大明宫恰处于龙首原的龙头处,与京城外的八水刚好成极数“九”,凡事盛极必衰,太宗斩了泾河龙王,势必会招致其他江河龙王的报复,九龙相争是命理中的大劫,所以太宗才命人在龙眼之处修建龙冢,一来镇压妖龙怨气,二来阻断八水相汇。” 顾洛雪:“您所见的那份文书可有提到山河社稷图?” “山河社稷图?”柴獬一脸茫然,摇头道,“没有。” 顾洛雪神色疑惑:“那就奇怪了,不是说太宗将山河社稷图藏于龙冢,用来镇压群妖吗?” “文书上可还有提到其他事?”秦无衣问。 “没有。”柴獬斩钉切铁。 顾洛雪垂头丧气:“说来说去也没看出太宗修建龙冢与妖案有什么关联啊。” “倒是还有一件事。”柴獬想起什么,声音压的更低,“那份文书的署名老朽没见过,推断不会是朝中官员,能让太宗如此慎重的文书,老朽联想应该就是天机上人的真名。” 秦无衣多少也有些失望,随口问了一句:“此人叫什么?” “魏临渊。” 秦无衣手猛然一抖,半杯酒洒落在身上,故作镇定将顾洛雪的钱袋递给柴獬:“我知你心高气傲,可下马问前程,在这长安城里没钱寸步难行,你既然有事在身我也不留你,钱袋你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赠金之恩柴某来日定加倍偿还。”柴獬收下钱袋。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聚,你孤身一人自行珍重,若遇险阻可去流杯楼找花魁聂牧谣,你提我的名字她自会出手相助。” 柴獬起身告辞,临走时恋恋不舍看了一眼桌上的绿豆,若有所思道,“小东西就有劳你照料。” 秦无衣点头:“我送你下去。” 两人来到楼下,柴獬拱手行礼:“柴某一生树敌无数,扪心自问不近人情顽固不化,没想到竟在狱中得一知己,等日后再聚定与你共饮千杯。” 秦无衣拉住柴獬:“你要做什么我不问,但临别前有句话要讲。” “你想说什么?” “你想当比干、子胥,首先得有一位欣赏你的明君,你辅佐过两代君王,应深谙为臣之道,铮臣若遇明君能名留青史,若遇昏君便是杀身之祸,李显远不及先帝睿智,更比不上太宗圣明,你要是再入朝为官,我担心你晚节不保。”秦无衣语重心长道,“你都这把年纪,不如远离是非清享太平。” “柴某一生行事无愧天地,何惧是非。” “我知劝不了你,只尽肺腑之言,还未你好自为之三思而行。” “你一番好意,柴某心领。”柴獬感激不尽道,“新主羸弱更需有人辅佐匡正,若人人都明哲保身,社稷何存?百姓何安?” 秦无衣苦口婆心:“就怕你最终把自己性命搭进去。” 柴獬拍拍秦无衣肩膀:“我这把年岁,只剩下头还在黄土之外,生死早已不系于心。” “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你两朝为臣,都出任御史大夫一职,大唐所有文武官员的出身、籍贯、履历、考绩无不烂熟于心,你可知有一位五品以上的陆姓武将?” “五品以上……”柴獬稍作思索便开口答道,“陆姓武将有三人,安北都尉府郎将陆昊,下府折冲都尉陆明山,果毅都尉陆真元。” 秦无衣神色立刻冷峻:“陆昊五年前在何地任职?” “陆昊在安北都尉府负责筹措粮草,历年官评上佳,吏部曾多次表彰嘉许。” “陆昊不是统军将才?” “他不是,虽说挂了郎将的武官衔,但也只是散官,做的都是一些统筹后援之事,从未统帅过兵甲。” “那就不会是他……”秦无衣摇摇头继续问,“陆明山呢?” “此人是将才,能征善战统兵有方,不过此人贪财好色,先帝在位时将其贬到宋州,因不得志郁郁寡欢,五年前病故于宋州。” “也不是会陆明山。”还剩下最后一人,秦无衣心中莫名紧张,“陆真元是什么来头?” “此人算是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凤仪二年武举三甲,先帝钦点鹰扬郎将,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威震一方的将军,可惜天妒英才,先帝围猎时任命陆真元为左使,马遇到野兽受惊,陆真元临危不惧舍身救驾,为保先帝被马蹄踏断一只手,先帝念其忠勇之心封他果毅都尉,实则就是一个闲职。” “断了手……”秦无衣想起严鄂对那名陆姓武将的描述,那人所用兵器是虎头亮银枪,而且枪法出神入化,变幻无穷,只剩下一只手的人自然使不了枪,喃喃自语道,“也不是陆真元,既然连你都不知道,那这个人到底是谁?” 柴獬不解:“你为何会寻陆姓武将?” “五年前我就是因为此人入狱,我与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秦无衣点到即止,“个中详情你还是不知为好。” 柴獬也不追问,与秦无衣告辞后便没入街坊的人群中,秦无衣回身上了楼,心里还暗想着那名五年前率军剿杀自己的武将。 顾洛雪突问道:“你认识天机上人?” 秦无衣回过神,沉默片刻后范围:“你怎么知道?” “柴御史提到天机上人名字时,你反应如此之大,可见你知道其人。”顾洛雪偏着头看秦无衣,“为何要在柴御史面前隐瞒?” “我的确认识这个人,但我不知道他就是天机上人。” 顾洛雪饶有兴致问:“能让你为之动容之人,想来一定非比寻常吧。” 秦无衣举起的酒杯悬停,深吸一口气:“魏临渊正是我的恩师。” “天机上人是你师傅?!”顾洛雪大吃一惊。 “无衣一生所学皆是恩师所授,论文恩师才学无双,论武天下无人能及,我一直以为恩师是不问世事的隐世高人,没想到恩师被太宗奉为天机上人。” 顾洛雪越听越好奇:“他,他真的长生不老?” “恩师病逝多年又何来长生一说,不过……”秦无衣表情诧异,“今日听柴獬所讲,我倒是想起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我与恩师相伴多年,他的容颜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这么说起来,他是真有神通,能驻颜不老。” “这不是让我惊讶之处,按柴獬所说,恩师才是修建龙冢的主使,可以我对恩师了解,他绝非是蛊惑君王之人。” “为什么?” “我之所以不信鬼神一说,全是因为受恩师言传身教,断不会用长生之术妖言惑众,更不会因为命理玄学而大兴土木。”秦无衣提及魏临渊时神色恭敬,“再说恩师与世无争,不问世事,却隐藏身份为太宗出谋划策,恩师一生算无遗策,修建龙冢怕是另有隐情。” “哎,真有隐情也不得而知,知道此事的人都不在人世。”顾洛雪无精打采说道,不小心打翻面前酒杯,溢出的酒顺着桌上纹路流淌,“上次我们遇到那名身份神秘的青衣人,提到妖案与你身世有关,而如今和妖案有直接关联的龙冢又是你恩师所建,我怎么感觉妖案都和你牵扯上关系?” “我也很想知道。”秦无衣表情焦灼,喃喃自语,“恩师修建龙冢到底意欲何为?如果真是只为了防止大唐国运盛极必衰,为何修建龙冢的文书会如此机密?” “这个好理解啊,既然与社稷安危有关,太宗自然不敢怠慢,倘若有人借机发难,做出有损大唐国运的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太宗才秘而不宣。” “如若与国运息息相关就更不该如此,太宗当年修建龙冢并未驱离当地百姓,也未派兵驻守,可见太宗是想将此事的影响控制在最低,原因呢?原因是什么?”秦无衣揉了揉额头。 “传闻中龙冢里应有山河社稷图,可柴御史却在文书中并为见到与神物有关的记载。”顾洛雪一边说一边擦拭桌上四溢的酒,“会不会传闻有误……” “别动!” 秦无衣突然拿开顾洛雪的手,目不转睛盯着桌上顺着缝隙流通的酒,渐渐瞪大眼睛,喉结不由自主蠕动一下。 “怎么了?” 秦无衣久久凝视,抹了一把嘴:“我,我知道恩师为什么要修龙冢了!”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顾洛雪诧异问。 “你不小心打翻的酒。” 顾洛雪低头一看,还是一脸茫然:“和酒有什么关系?” “和酒没关系。”秦无衣胸有成竹道,“和环绕京城的江河有关系!” 秦无衣不等顾洛雪追问,指着桌子流淌的酒告之,京城四周有八条河流,分别是南面的滈河、潏河,北面的泾河、渭河,西面的沣河、涝河和东面的浐河、灞河。 与前朝开凿的永安,清明两渠形成相互贯通的京城巨大水脉。 永安渠引交水自西北流入城,主要为城西百姓提供水源,清明渠则是贯穿城东,这东西两渠是京城不可或缺的饮水来源。 “宋开祺在密奏中所绘的正是京城地下交错的水路!”秦无衣越说越兴奋,“这也是宋开祺极力劝阻李显不要凿毁龙冢的原因!” “我,我还是不明白。” “你马上就能明白,永安、清明两渠主要是提供百姓用水,但皇城及宫城供水却是另一个水渠。” “龙首渠。” “不错,龙首渠的水经水道注入太液池,而此池是皇宫内苑专用水源,太宗之所以要建龙冢阻隔八水相汇,就是为了确保龙首渠的水源不受污染。”秦无衣点点头继续说道。“为了验证这一点,所以宋开祺才会向龙眼倒入颜料,他监管水部多年,深知水源的重要性,宋开祺在灞桥见到漂浮水面的颜料时,已经猜到龙冢存在真正的用途。” “颜料能经龙眼流淌到灞河,那……”顾洛雪恍然大悟,“那同样也能流入龙首渠,最终注入太液池,这样皇室内苑的水源便于其他水路相通。” 秦无衣意味深长问道:“如果倒入龙眼的不是颜料呢?” “不是颜料……”顾洛雪瞬间反应过来,站起身大惊失色,“倘若有人勘查出与龙首渠相通的河道,并投毒的话会导致皇室内苑的人中毒!” “恩师是为确保皇室安危才谏言太宗修建龙冢,太宗秘而不宣是因为不想有人借此机会图谋不轨,如今龙冢被毁,就意味着可以随时对皇室的人下毒。” 顾洛雪心急如焚:“必须马上进宫禀明陛下。” 秦无衣拉住顾洛雪重新坐下:“是谁执意要找龙眼?又是谁力排众议要捣毁龙冢?” “陛下……”顾洛雪张大嘴,面露惊恐之色,“你该不会认为真正的始作俑者是陛下吧?!” “事情没这么简单,皇宫中的人饮水皆是取用太液池,若投毒的是李显,岂不是他连自己也难幸免,再说宫中水源有专门的人检测,在皇室宗亲取用前会让宫女宦官先行试用,如果水源被下毒,这些人会提前毒发身亡。”秦无衣冷静摇摇头,“把我们查到的线索联系起来,大致能梳理出和龙眼有关的脉络,首当其冲应该是赫勒墩。” “赫勒墩与此事有什么关联?” “宫中并没传出有人中毒而亡的事,可见投放入水源的并非是致死的毒物,宫中有完整的测毒工序,寻常毒药很快就会被检测出来,那么投毒的人只能采用一种中土没有的毒物。” “赫勒墩秘密从西域运送入京的货物!”顾洛雪反应过来。 秦无衣:“不错,赫勒墩运送的那批货物极有可能就是不为人知的毒物,这也是赫勒墩被灭口的原因。” 顾洛雪沉静说道:“然后是宋侍郎,让宋侍郎找到龙眼所在并捣毁龙冢,而宋侍郎在勘测过程中发现龙冢被毁的隐患,向陛下上疏无果后,只能向太后密奏,此举也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李显是被人利用,但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秦无衣百思不得其解。 “想毒杀皇室宗亲!” “不会是这个。”秦无衣摇头否定,“能让李显对其言听计从,说明此人早将李显玩弄于鼓掌,想要杀他还不是轻而易举,李显还安然无恙说明此人还有更深的企图。” “会不会毒物还没污染水源?” “应该已经投毒。”秦无衣斩钉切铁,“所以宋开祺才会找到薛修缘,希望薛修缘能破解毒物配出解药,由此可见,这种毒物虽然毒性不明,但不会在短时间致命,并且还有解毒的办法。” 顾洛雪惊诧:“宋侍郎是被妖龙所害,赫勒墩是遭受天谴神罚,难道幕后主使有操控妖魔神佛的本事?!” “暂且先不管这些。”秦无衣站起身,“先去找一个人。” “找谁?” “薛星河,他医术尽得薛修缘真传又继承《毒经》,薛修缘辞世后他是唯一能配出解药的人,我去宫中取水样,你去薛家医庐……” 秦无衣突然停下,窗外风起云涌,雪风猎猎,漫天乌云遮天蔽日,停歇在酒肆屋檐上的鹞鹰展翅冲上苍穹,像是像撕裂汇聚的云层,一声尖锐的鹰啼回荡在京城上空。 秦无衣侧耳聆听,神色瞬间严峻:“有祸事发生!” “哪儿?” “广兴寺方向!” 顾洛雪通过窗户张望,目光在追逐鹞鹰的踪迹:“你还能听懂鹰语。” “不能。” “那你怎么知道广兴寺那边有祸事?” “鹞鹰敏锐会提前觉察到危险并示警,鹞鹰盘旋的地方便是祸事所在。” 秦无衣从窗户蹿上房顶,顾洛雪紧跟其后,居高临下远眺,能看清相互交错的街道中,全是不约而同奔跑的百姓,所有人都向同一处地方汇聚。 广兴寺! 第三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广兴寺虽坐落在京城闹市之中,是佛教八大宗派中法相的发源祖庭所在,庙宇宏敞,建筑巍峨,古朴壮观,与香积、青龙以及大兴善四寺并称长安四大佛宗。 自开唐以来李唐皇室信佛尤尊法相宗,历朝帝王皆有前往广兴寺参禅礼佛,久而久之广兴寺便成为皇家佛寺,平日里信徒络绎不绝,庙中香火鼎盛,如今法相禅宗慧云在广兴寺开坛讲经,更是引来全城百姓相约而至。 广兴寺容不下数以万计的百姓,便在寺中筑高台请慧云登台传经,京城官员皆奉太后懿旨前来听经,就连李显和韦皇后虽不情愿也无奈前往。 李显率文武众臣入寺拈香参拜佛祖金身后围高台而坐,金吾卫在广兴寺外警戒,能入庙听经的都是当朝权贵,四品以下官员与寻常百姓无异,都得围站在寺外远眺聆听。 太后为此次讲经筹备多日,连同慧云被请入京城的还有其他千位高僧,宦官见吉日已到,手捧太后懿旨上前朗读。 “太后懿旨,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 寺庙内外官民跪接,李显犹豫一下还是起身,跪地的韦皇后轻拉李显衣角示意他不可失了礼数,李显神色不悦,堂堂一国之君当着臣民的面居然还要跪接太后旨意,迟疑少许还是无奈跪下。 懿旨宣读完后法会正式开始,慧云徐徐登上高台,秀目空灵威仪三千,在台上禅坐后,两名沙弥双手敬捧托盘紧随其后。 “贫僧奉太后圣命,展佛宝两件,以昭彰佛法玄妙无上。” 慧云话音一落,左边沙弥上前一步,慧云揭开托盘上的红绸,里面是一件红锦金丝袈裟,慧云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毕恭毕敬展开袈裟,引来寺庙内外听经百姓和官员惊叹,称赞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着我袈裟,不入轮回,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穴。” 慧云朗声一出,台下顷刻间鸦雀无声,浑雄之音洋洋盈耳。 “佛祖证道时,诸天神尊为其共织衣衫,龙披一缕,免大鹏蚕噬之灾,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坐时有万神朝礼,动则有七佛随身,事后袈裟便成为佛门圣衣,唯有大贤能者方可披穿,此件袈裟是先帝按佛经中所记锦襕袈裟纺织而成。” 慧云双手恭请袈裟在高台上环走一圈,袈裟一展,偷月沁白与日争红。 台下众人见那袈裟流光溢彩啧啧称奇,袈裟上有阡陌纵横的福田,再用金线暗绣莲花,四角各有一颗夜明珠,攒顶间是一枚祖母绿,周边镶嵌有佛家七宝。 “佛门圣僧着袈裟普度众生,当年先帝赐贫僧此袈裟,贫僧惶恐不敢着身,今日公示天下,以彰显皇恩浩大,佛法无边。” 慧云气定神闲,再召右手沙弥,揭开托盘红绸,上呈一枚鎏金四股十二环锡杖,尊体由复莲八瓣组成,锡杖下端有三栏团花纹饰,栏之间以珠纹为界,通体衬以缠枝蔓草,上面錾刻圆觉十二僧,手持法铃立于莲花台之上,个个憨憨可掬,神情动人。 “持此杖即持佛身,万行尽在其中,四股即为佛家的苦、集、灭、道四谛,十二环便是十二因缘,太后铸此锡杖非赐贫僧而是赠众生,太后佛法弘大,以此杖警示芸芸苍生,广修多闻,有别善恶,常修福业,无时懈怠。” 慧云不骄不躁,不以身边两样圣物为傲,等众人瞻仰后慧云还是没有落座开讲。 “贫僧一生苦寻佛法真谛,奈何悟性浅薄未能参悟佛理玄奥,难修正果,贫僧决定择一名关门弟子继承三千佛法。”慧云双手合十向台下众人行礼。 慧云话音一落,安静的人群再次瞬间爆发出议论声,慧云虽是得道高僧,但毕生未收过徒弟,能拜在慧云门下是无数僧侣求之不得之事,听经的百姓与官员都好奇能让慧云青眼有加的人会是谁。 “遣唐武卫羽生白哉,台上听命。” 听经的众人大吃一惊,作为中土首屈一指的佛门高僧竟会收一名异邦人为弟子,就连羽生白哉也惊诧到,原本以为慧云会在讲经后私收自己为徒,没想到慧云居然当着京城所有百姓和官员的面公布此事。 一旁的聂牧谣心里甚是开心,唤了半天才让发呆的羽生白哉回过神,催促他赶紧上台。 羽生白哉整理衣衫,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信步迈上高台。 “上有诸天神佛,下有芸芸众生,慧云承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的禅法,广施善缘,普度众生,今日慧云收白哉为徒,传你三阶四寸佛法,望你三根普被,利钝全收,等觉菩提。” 白哉神色谦逊跪地而拜:“法子谨遵师命,定毕生敬奉我佛,弘扬畅妙佛法。” 慧云甚为欣慰,示意羽生白哉白哉起身,从托盘上取下红锦金丝袈裟,亲手为他穿戴上,羽生白哉本有佛像如今袈裟在身,台下众人惊为天人。 两旁站立的沙弥都大吃一惊,羽生白哉虽被慧云收为弟子,但初入佛门,身无片寸功德,而这袈裟是仿佛祖证道时所穿的圣衣而造,就连慧云都不敢加身,可羽生白哉却神色平静。 慧云见状反而畅怀一笑:“你果真是与佛有缘,若潜心修佛定能登三千极乐。” “禅师此举不妥。”李显本来心中就为今日传经一事存有怨气,一国之君在臣民面前颜面扫地,不敢忤逆太后只能借机迁怒慧云。 慧云在高台恭礼:“还请陛下示下。” 韦皇后生怕李显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落人口实之事,但碍于众人面前不能直言劝阻,李显心里憋了口怨气不吐不快。 “禅师要收谁人为弟子是佛门的事,僧俗有别,朕本不该过问,可那袈裟是太后所赐,此人无功无名,何德何能能享配太后恩赐之物?” “陛下有所不知,四面佛在灵鹫山上请佛祖释迦牟尼说法,四面佛率众人将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佛祖,隆重行礼之后退坐一旁。 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众人不明其意,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 佛祖当即宣布,我有普照宇宙、包含万有的精深佛法,熄灭生死、超脱轮回的奥妙心法,能够摆脱一切虚假表相修成正果,其中妙处难以言说。 佛祖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现在传于摩诃迦叶。”慧云不卑不亢说道,“然后佛祖将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这便是禅宗“拈花一笑”和“衣钵真传”的典故。” 李显一时无言以对,强词夺理道:“摩诃迦叶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深受佛祖器重,禅师难不成是将此人与摩诃迦叶相提并论?” “我佛传十二因缘,其中便有观过去、现在、未来之妙法,世间事因果轮回,展转相续,当年佛祖之所以传衣钵于摩诃迦叶,所传的其实是一种至为详和、宁静、安闲、美妙的心境,这种心境纯净无染、淡然豁达。”慧云坦然自得答道,“贫僧为他披袈裟,众人惊艳不解,唯有他无拘无束、不着形迹,实则是他内心无欲无贪,已到无相涅盘的境界,贫僧修行一世都方可禅定,但他处处心如止水,此等佛性世间无二。” 李显哑口无言,咄咄逼人道:“朕不与禅师辩经论佛,袈裟是太后所赐何等尊贵,禅师岂可转手送于他人。” “贫僧遁入空门,四大皆空,眼里心里芸芸众生平等,从未你我之分,陛下眼里看到的是袈裟,而在贫僧眼里只有无上佛法。” 李显本来只想借题发挥,却在慧云面前讨不到丝毫便宜,顿时君威大怒:“他是异邦人,禅师传衣钵赠袈裟有辱大唐国威。” 慧云淡淡一笑:“佛祖觉悟成佛前是迦毗罗卫国的太子,饮食丰盛歌舞于庭,极尽享受之乐,因见世间苦难舍弃王位出家修行,终在菩提树下涅槃成佛,依陛下所言,那佛祖也是异邦人,可佛法无邦国之分,贫僧传法于他有何不妥?” 李显勃然大怒,刚要发作被韦皇后轻拉龙袍,低语道:“陛下息怒,慧云被太后钦封靖国大法师,陛下与慧云口舌相争便是让太后难堪,再纠缠下去,失了君威是下,耽误太后的传经一事怕是会被太后责难。” 李显深吸一口气,无奈重坐回皇椅,在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禅师果真是佛理深厚,朕闻之心悦诚服,还请禅师开讲经文。” 慧云神色谦逊,先向李显行佛礼,再正襟危坐于高台,羽生白哉静立身后,慧云闭目禅定,再睁眼时浑厚之音传遍寺庙内外,将《大云经》逐一讲解传教。 一炷香功夫,《大云经》将到第三卷,羽生白哉入定听经,忽然眉色一沉,抬头向天际望去,先前还是晴空万里,刹那间乌云滚滚而来,浓暗的阴影将整座长安城笼罩。 羽生白哉下意识按到腰际,这才想起影彻留给了秦无衣,他和秦无衣一样,与生俱来有一种能感知险情的直觉。 就在羽生白哉警觉的瞬间,一抹金光从乌云中溢出,伴随着尖锐而熟悉的鹰啼,鹞鹰盘旋在广兴寺上空,羽生白哉在人群中看见刚赶来的秦无衣和顾洛雪。 广兴寺外人山人海,秦无衣和顾洛雪被堵在外面根本进不来,秦无衣抬头看见站立于高台的羽生白哉,两人目光对视,在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危险。 …… 猎猎狂风卷起漫天沙尘,不断汇聚的云层中隐约传来佛音,细听似有天人在吟诵法华经,那经文由远至近,从轻变强,萦绕在整座长安城中。 “天现异象恐有不测,还请师傅暂离高台……” 峥! 一声悠扬连绵的清脆之音响起。 慧云盘膝而坐,泰然处之敲响一旁大磬,那磬音令羽生白哉心境空灵。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你若心静如水便能四大皆空了知万物皆空。”慧云传了一句禅语后便闭目拨动念珠,口中轻念佛经不为所动。 羽生白哉心境平复,也盘膝坐在慧云身旁,少顷,滚滚云雾之中仙音响亮,佛号喧哗,庙中仪仗齐齐飘舞,有千万道金霞光芒透云而出,待到云雾散去,一神尊端坐云端,生三头八臂,头枕日冕光环,身披七色彩带,立眉瞪眼凶神恶煞,八臂各持不同法器。 羽生白哉定睛一看,心中不免大惊,显圣的竟是八部天龙之一的阿修罗,台下众人见真神现身纷纷神色敬畏下跪迎拜,唯独还站立的秦无衣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顾洛雪拉了几下他衣角,见秦无衣无动于衷,抬头冷眼盯着阿修罗全无丝毫敬意。 “台上何人?”阿修罗声如雷鸣。 慧云缓缓睁眼,见佛却不参,正襟危坐道:“佛门弟子,慧云。” “你既皈依佛门,当遵五戒十善,可知其罪过不浅?”阿修罗怒目圆瞪。 慧云面无惧色:“贫僧传法讲经,何罪之有?” “弘扬佛法,饶益众生,自是功德无量,可你蒙蔽众生,误人慧命,借传法之机大兴魔邪之道。”阿修罗怒视慧云,声如轰雷令所有人都听的真切。“十方神佛为之震怒,遣本尊下界问罪。” “贫僧皈依三宝,一心向佛,不求能修正果,只愿能一己之力教化众生,引归真路,普玩鸿蒙。” 阿修罗忿怒:“满口妄语!既是佛门弟子当该严守清规戒律,你佛前剃度受戒,便是断了红尘俗世,当知僧俗有别,为何还要过问世俗之事?” “百态之世原是苦海,贫僧早已看破红尘,只不过修行在世间,贫僧见众生如见如来,贫僧已能四大皆空,敢问这位神尊,你若心无一物,又何来僧俗之分?” 秦无衣在心里暗暗称赞慧云,在阿修罗面前还能如此平静,禅悟佛性竟不在阿修罗之下。 “放肆!”阿修罗震怒,瞬间地动山摇,天际电闪雷鸣,修筑的高台摇摇欲坠,跪地不起的百姓和官员都吓的面无血色,“顽劣之辈还敢与本尊争辩,口口声声传经教化众生,却聚众炫耀袈裟禅杖,传经是假,沽名钓誉是真,佛说,真实证果,尚且不能公开对大众说,更何况你尚为功德,如此一来犯大妄语,当入地狱受万箭穿心之苦!” “贫僧无惧地狱,佛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贫僧倒是愿效仿地藏菩萨入地狱渡化鬼众。”慧云毫不怯懦。 “还敢再次与本尊强词夺理,既是教化众生,为何你开讲《大云经》?可知此经乃是伪经,你以伪经教化世人与导人入魔又有何异?”阿修罗怒声道,“本尊就让你见见你所渡之人善恶本性!” 阿修罗面前两手手掐莲花,顿时风起云涌,云雾将广兴寺笼罩,先是一抹金光从云雾中透出,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片刻间数之不清的金光在云雾间明灭,待到云雾淡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金光所在吸引过去,那是一棵寺中千年古杏树,树枝繁茂,独木成林,即便是隆冬杏树黄叶不落甚为壮观。 阿修罗佛手一挥,满树金黄随风飘落,犹如漫天金雨飘向听经的众人,只是那杏叶在阳光想发出夺人心魄的光芒,少顷便洒落满整座寺庙,平铺在地上宛若黄金织就的薄毯。 杏树上的杏叶像是永远也掉不完,落英缤纷飘飞到寺外,一名跪地的百姓抬头,杏叶折射的光芒有些刺眼,百姓从地上拾起,反复看了良久,震惊不已说出两字:“金叶!” 话音一落,先前还虔诚敬拜神尊的百姓纷纷起身抢夺金叶,就连官员也不例外,顾洛雪见着四周疯魔般的人群,惊诧不已也从地上拾起一枚,飘落的杏叶竟真是黄金。 “我只听过点石成金,没想到阿修罗还能化叶成金。” “一叶遮目!”秦无衣不屑一顾,站在原地环顾一圈,表情愈发凝重,喃喃自语,“她恐怕没想到,精心安排的传经大典会是这样局面。” 顾洛雪还看着手里的金叶吃惊:“神尊此举是何意?” “他是想告之慧云,众生根本无心向佛,一片金叶就能让众生堕落。” 秦无衣一拳打倒一名壮汉,从拥挤的人群中拉起一名孩童,放眼望去数以万计的百姓为抢夺漂飞的金叶相互推攘,甚至还有人大打出手,拥挤践踏间受伤的人不计其数,哀嚎和哭喊声此起彼伏,为抢夺更多金叶,百姓不顾一切想涌入寺庙,负责警戒的金吾卫面对潮水般的人群根本无计可施。 高台上的慧云也始料未及,听闻台下哀嚎声面露悲色。 峥! 磬音再响,却传出破音。 羽生白哉起身击磬,势大力沉直接将磬击裂,一改之前参佛的恭敬,站于高台怒指阿修罗:“我佛渡世,有萨捶那舍身饲虎、尸毗王割肉救鸽、九色鹿舍己救人等不胜枚举的善行,你身为八部天众,当悲天悯人,慈悲为怀,却以金叶蛊惑众生,与魔何异?” “佛法无争,争者愚痴,他曲解佛法愚弄众生,佛说因果,现在的苦果便是他种下的恶因,他传伪经是与魔为伍,他的信徒自然也是魔王爪牙,既然他们心中无佛,本尊为何要渡?”阿修罗面露金刚恶相。 “佛看众生平等,地藏菩萨能入地狱渡恶鬼,他们即便堕入魔道,也该以佛法匡正,重引正途,你用如此手段摧残众生,在我眼里你便是魔。” 阿修罗怒问:“座下何人?” “芸芸众生之一。”羽生白哉引颈而答。 “若不是见你身披佛祖圣衣,能庇你不受轮回之苦,你毁佛谤法,孽根深重,本尊定将你打入阿鼻地狱。” “白哉信奉我佛,是尊佛法慈悲济世度人,若佛都与你这一般一样,白哉耻于为伍,这袈裟不披也罢。” 羽生白哉抬手从身上扯下红锦金丝袈裟,随手弃之一旁,阿修罗见羽生白哉袈裟离身,佛手再掐佛印,刹那间满寺金黄化作尘埃,众人相互抢夺的黄金杏叶也随即灰飞烟灭,寺庙内外只一片狼藉,只剩伤者无助的哀嚎,和那些失去金叶的人眼中惋惜的贪婪。 “六梵天主诞辰将近,魔王降世势必会重召魔军乱佛,本尊见你与佛有缘,与台下痴愚之辈不同,为何执迷不悟,宁可信奉邪师不信妙音佛法?” “白哉既拜在禅师门下,修的是不二法门,你既说禅师入魔,那白哉也只能甘当魔子。”羽生白哉大义凛然,抬手直指阿修罗,“你身为八部天龙之一,佛法自然超凡入圣,白哉敢问众人所犯何罪?以至于你降下神罚?” “世人贪婪,难入忘我之境,今日你也亲眼所见,区区钱财便能让众人原形毕露,他们心中无佛,却口是心非诵佛,实乃辱佛之罪。” 羽生白哉向前一步,大声呵斥:“佛能观世间百态所以能四大皆空,众生肉眼凡胎,受七情六欲所困,佛该导人向善,依你之言,难不成要众人断情忘爱?” “说的好!”秦无衣仰头高喊一声,“众生有贪欲,在你看来是辱佛,那佛看透万事,为何还要众生供奉?” 阿修罗生三头,其中一面望向秦无衣:“座下何人?” “和他一样。”秦无衣指向羽生白哉,对阿修罗不屑一顾,“欲要乱佛之人。” “恶徒,胆敢口出狂言!” “佛不恶?”羽生白哉在高台上大声质问,“若佛不恶,众生稍有不敬,为何你却容不得?” 秦无衣笑了,像是很喜欢看见羽生白哉现在的样子:“多说无益,管他什么神佛,既然心无善念不尊也罢,众生供奉神佛为求平安,既然求不得还供你何用!” 秦无衣话音一落,单手高举,手中所持正是羽生白哉的影彻。 一道金光从云层中流溢而出,鹞鹰像是与秦无衣心有灵犀,飞落下来双爪抓起影彻展翅高飞,冲上云霄双爪一松,掉落的影彻被高台上的羽生白哉稳稳接住。 影彻被羽生白哉重插腰间,单手扣在刀柄上,先是看了秦无衣一眼,冷峻的视线移到阿修罗身上:“白哉信佛是为救助众生,你既然荼毒苍生便是白哉的敌人。” “世人因贪欲而一叶遮目,你虽心中无欲,却有被蒙蔽心智。”阿修罗宝相威严。“本尊见你有龙象之相,不降神罚于你。” 羽生白哉冷笑:“佛不是说众生平等,白哉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与其他并无区别,你大可降神罚,白哉倒是想领教一二。” “你受那邪师荼毒太深,以至于是非不辨,你肉眼凡胎难辨世间险恶,就让本尊为你开了天眼。”阿修罗目光移到慧云身上,震耳欲聋的佛音响彻天际,“妖孽!为助六梵天主降世不惜擅自下界为祸世世间,还不在本尊面前快快显出原形!” 第三十三章 一叶遮目 广兴寺虽坐落在京城闹市之中,是佛教八大宗派中法相的发源祖庭所在,庙宇宏敞,建筑巍峨,古朴壮观,与香积、青龙以及大兴善四寺并称长安四大佛宗。 自开唐以来李唐皇室信佛尤尊法相宗,历朝帝王皆有前往广兴寺参禅礼佛,久而久之广兴寺便成为皇家佛寺,平日里信徒络绎不绝,庙中香火鼎盛,如今法相禅宗慧云在广兴寺开坛讲经,更是引来全城百姓相约而至。 广兴寺容不下数以万计的百姓,便在寺中筑高台请慧云登台传经,京城官员皆奉太后懿旨前来听经,就连李显和韦皇后虽不情愿也无奈前往。 李显率文武众臣入寺拈香参拜佛祖金身后围高台而坐,金吾卫在广兴寺外警戒,能入庙听经的都是当朝权贵,四品以下官员与寻常百姓无异,都得围站在寺外远眺聆听。 太后为此次讲经筹备多日,连同慧云被请入京城的还有其他千位高僧,宦官见吉日已到,手捧太后懿旨上前朗读。 “太后懿旨,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 寺庙内外官民跪接,李显犹豫一下还是起身,跪地的韦皇后轻拉李显衣角示意他不可失了礼数,李显神色不悦,堂堂一国之君当着臣民的面居然还要跪接太后旨意,迟疑少许还是无奈跪下。 懿旨宣读完后法会正式开始,慧云徐徐登上高台,秀目空灵威仪三千,在台上禅坐后,两名沙弥双手敬捧托盘紧随其后。 “贫僧奉太后圣命,展佛宝两件,以昭彰佛法玄妙无上。” 慧云话音一落,左边沙弥上前一步,慧云揭开托盘上的红绸,里面是一件红锦金丝袈裟,慧云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毕恭毕敬展开袈裟,引来寺庙内外听经百姓和官员惊叹,称赞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着我袈裟,不入轮回,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穴。” 慧云朗声一出,台下顷刻间鸦雀无声,浑雄之音洋洋盈耳。 “佛祖证道时,诸天神尊为其共织衣衫,龙披一缕,免大鹏蚕噬之灾,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坐时有万神朝礼,动则有七佛随身,事后袈裟便成为佛门圣衣,唯有大贤能者方可披穿,此件袈裟是先帝按佛经中所记锦襕袈裟纺织而成。” 慧云双手恭请袈裟在高台上环走一圈,袈裟一展,偷月沁白与日争红。 台下众人见那袈裟流光溢彩啧啧称奇,袈裟上有阡陌纵横的福田,再用金线暗绣莲花,四角各有一颗夜明珠,攒顶间是一枚祖母绿,周边镶嵌有佛家七宝。 “佛门圣僧着袈裟普度众生,当年先帝赐贫僧此袈裟,贫僧惶恐不敢着身,今日公示天下,以彰显皇恩浩大,佛法无边。” 慧云气定神闲,再召右手沙弥,揭开托盘红绸,上呈一枚鎏金四股十二环锡杖,尊体由复莲八瓣组成,锡杖下端有三栏团花纹饰,栏之间以珠纹为界,通体衬以缠枝蔓草,上面錾刻圆觉十二僧,手持法铃立于莲花台之上,个个憨憨可掬,神情动人。 “持此杖即持佛身,万行尽在其中,四股即为佛家的苦、集、灭、道四谛,十二环便是十二因缘,太后铸此锡杖非赐贫僧而是赠众生,太后佛法弘大,以此杖警示芸芸苍生,广修多闻,有别善恶,常修福业,无时懈怠。” 慧云不骄不躁,不以身边两样圣物为傲,等众人瞻仰后慧云还是没有落座开讲。 “贫僧一生苦寻佛法真谛,奈何悟性浅薄未能参悟佛理玄奥,难修正果,贫僧决定择一名关门弟子继承三千佛法。”慧云双手合十向台下众人行礼。 慧云话音一落,安静的人群再次瞬间爆发出议论声,慧云虽是得道高僧,但毕生未收过徒弟,能拜在慧云门下是无数僧侣求之不得之事,听经的百姓与官员都好奇能让慧云青眼有加的人会是谁。 “遣唐武卫羽生白哉,台上听命。” 听经的众人大吃一惊,作为中土首屈一指的佛门高僧竟会收一名异邦人为弟子,就连羽生白哉也惊诧到,原本以为慧云会在讲经后私收自己为徒,没想到慧云居然当着京城所有百姓和官员的面公布此事。 一旁的聂牧谣心里甚是开心,唤了半天才让发呆的羽生白哉回过神,催促他赶紧上台。 羽生白哉整理衣衫,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信步迈上高台。 “上有诸天神佛,下有芸芸众生,慧云承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的禅法,广施善缘,普度众生,今日慧云收白哉为徒,传你三阶四寸佛法,望你三根普被,利钝全收,等觉菩提。” 白哉神色谦逊跪地而拜:“法子谨遵师命,定毕生敬奉我佛,弘扬畅妙佛法。” 慧云甚为欣慰,示意羽生白哉白哉起身,从托盘上取下红锦金丝袈裟,亲手为他穿戴上,羽生白哉本有佛像如今袈裟在身,台下众人惊为天人。 两旁站立的沙弥都大吃一惊,羽生白哉虽被慧云收为弟子,但初入佛门,身无片寸功德,而这袈裟是仿佛祖证道时所穿的圣衣而造,就连慧云都不敢加身,可羽生白哉却神色平静。 慧云见状反而畅怀一笑:“你果真是与佛有缘,若潜心修佛定能登三千极乐。” “禅师此举不妥。”李显本来心中就为今日传经一事存有怨气,一国之君在臣民面前颜面扫地,不敢忤逆太后只能借机迁怒慧云。 慧云在高台恭礼:“还请陛下示下。” 韦皇后生怕李显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落人口实之事,但碍于众人面前不能直言劝阻,李显心里憋了口怨气不吐不快。 “禅师要收谁人为弟子是佛门的事,僧俗有别,朕本不该过问,可那袈裟是太后所赐,此人无功无名,何德何能能享配太后恩赐之物?” “陛下有所不知,四面佛在灵鹫山上请佛祖释迦牟尼说法,四面佛率众人将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佛祖,隆重行礼之后退坐一旁。 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众人不明其意,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 佛祖当即宣布,我有普照宇宙、包含万有的精深佛法,熄灭生死、超脱轮回的奥妙心法,能够摆脱一切虚假表相修成正果,其中妙处难以言说。 佛祖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现在传于摩诃迦叶。”慧云不卑不亢说道,“然后佛祖将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这便是禅宗“拈花一笑”和“衣钵真传”的典故。” 李显一时无言以对,强词夺理道:“摩诃迦叶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深受佛祖器重,禅师难不成是将此人与摩诃迦叶相提并论?” “我佛传十二因缘,其中便有观过去、现在、未来之妙法,世间事因果轮回,展转相续,当年佛祖之所以传衣钵于摩诃迦叶,所传的其实是一种至为详和、宁静、安闲、美妙的心境,这种心境纯净无染、淡然豁达。”慧云坦然自得答道,“贫僧为他披袈裟,众人惊艳不解,唯有他无拘无束、不着形迹,实则是他内心无欲无贪,已到无相涅盘的境界,贫僧修行一世都方可禅定,但他处处心如止水,此等佛性世间无二。” 李显哑口无言,咄咄逼人道:“朕不与禅师辩经论佛,袈裟是太后所赐何等尊贵,禅师岂可转手送于他人。” “贫僧遁入空门,四大皆空,眼里心里芸芸众生平等,从未你我之分,陛下眼里看到的是袈裟,而在贫僧眼里只有无上佛法。” 李显本来只想借题发挥,却在慧云面前讨不到丝毫便宜,顿时君威大怒:“他是异邦人,禅师传衣钵赠袈裟有辱大唐国威。” 慧云淡淡一笑:“佛祖觉悟成佛前是迦毗罗卫国的太子,饮食丰盛歌舞于庭,极尽享受之乐,因见世间苦难舍弃王位出家修行,终在菩提树下涅槃成佛,依陛下所言,那佛祖也是异邦人,可佛法无邦国之分,贫僧传法于他有何不妥?” 李显勃然大怒,刚要发作被韦皇后轻拉龙袍,低语道:“陛下息怒,慧云被太后钦封靖国大法师,陛下与慧云口舌相争便是让太后难堪,再纠缠下去,失了君威是下,耽误太后的传经一事怕是会被太后责难。” 李显深吸一口气,无奈重坐回皇椅,在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禅师果真是佛理深厚,朕闻之心悦诚服,还请禅师开讲经文。” 慧云神色谦逊,先向李显行佛礼,再正襟危坐于高台,羽生白哉静立身后,慧云闭目禅定,再睁眼时浑厚之音传遍寺庙内外,将《大云经》逐一讲解传教。 一炷香功夫,《大云经》将到第三卷,羽生白哉入定听经,忽然眉色一沉,抬头向天际望去,先前还是晴空万里,刹那间乌云滚滚而来,浓暗的阴影将整座长安城笼罩。 羽生白哉下意识按到腰际,这才想起影彻留给了秦无衣,他和秦无衣一样,与生俱来有一种能感知险情的直觉。 就在羽生白哉警觉的瞬间,一抹金光从乌云中溢出,伴随着尖锐而熟悉的鹰啼,鹞鹰盘旋在广兴寺上空,羽生白哉在人群中看见刚赶来的秦无衣和顾洛雪。 广兴寺外人山人海,秦无衣和顾洛雪被堵在外面根本进不来,秦无衣抬头看见站立于高台的羽生白哉,两人目光对视,在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危险。 …… 猎猎狂风卷起漫天沙尘,不断汇聚的云层中隐约传来佛音,细听似有天人在吟诵法华经,那经文由远至近,从轻变强,萦绕在整座长安城中。 “天现异象恐有不测,还请师傅暂离高台……” 峥! 一声悠扬连绵的清脆之音响起。 慧云盘膝而坐,泰然处之敲响一旁大磬,那磬音令羽生白哉心境空灵。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你若心静如水便能四大皆空了知万物皆空。”慧云传了一句禅语后便闭目拨动念珠,口中轻念佛经不为所动。 羽生白哉心境平复,也盘膝坐在慧云身旁,少顷,滚滚云雾之中仙音响亮,佛号喧哗,庙中仪仗齐齐飘舞,有千万道金霞光芒透云而出,待到云雾散去,一神尊端坐云端,生三头八臂,头枕日冕光环,身披七色彩带,立眉瞪眼凶神恶煞,八臂各持不同法器。 羽生白哉定睛一看,心中不免大惊,显圣的竟是八部天龙之一的阿修罗,台下众人见真神现身纷纷神色敬畏下跪迎拜,唯独还站立的秦无衣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顾洛雪拉了几下他衣角,见秦无衣无动于衷,抬头冷眼盯着阿修罗全无丝毫敬意。 “台上何人?”阿修罗声如雷鸣。 慧云缓缓睁眼,见佛却不参,正襟危坐道:“佛门弟子,慧云。” “你既皈依佛门,当遵五戒十善,可知其罪过不浅?”阿修罗怒目圆瞪。 慧云面无惧色:“贫僧传法讲经,何罪之有?” “弘扬佛法,饶益众生,自是功德无量,可你蒙蔽众生,误人慧命,借传法之机大兴魔邪之道。”阿修罗怒视慧云,声如轰雷令所有人都听的真切。“十方神佛为之震怒,遣本尊下界问罪。” “贫僧皈依三宝,一心向佛,不求能修正果,只愿能一己之力教化众生,引归真路,普玩鸿蒙。” 阿修罗忿怒:“满口妄语!既是佛门弟子当该严守清规戒律,你佛前剃度受戒,便是断了红尘俗世,当知僧俗有别,为何还要过问世俗之事?” “百态之世原是苦海,贫僧早已看破红尘,只不过修行在世间,贫僧见众生如见如来,贫僧已能四大皆空,敢问这位神尊,你若心无一物,又何来僧俗之分?” 秦无衣在心里暗暗称赞慧云,在阿修罗面前还能如此平静,禅悟佛性竟不在阿修罗之下。 “放肆!”阿修罗震怒,瞬间地动山摇,天际电闪雷鸣,修筑的高台摇摇欲坠,跪地不起的百姓和官员都吓的面无血色,“顽劣之辈还敢与本尊争辩,口口声声传经教化众生,却聚众炫耀袈裟禅杖,传经是假,沽名钓誉是真,佛说,真实证果,尚且不能公开对大众说,更何况你尚为功德,如此一来犯大妄语,当入地狱受万箭穿心之苦!” “贫僧无惧地狱,佛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贫僧倒是愿效仿地藏菩萨入地狱渡化鬼众。”慧云毫不怯懦。 “还敢再次与本尊强词夺理,既是教化众生,为何你开讲《大云经》?可知此经乃是伪经,你以伪经教化世人与导人入魔又有何异?”阿修罗怒声道,“本尊就让你见见你所渡之人善恶本性!” 阿修罗面前两手手掐莲花,顿时风起云涌,云雾将广兴寺笼罩,先是一抹金光从云雾中透出,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片刻间数之不清的金光在云雾间明灭,待到云雾淡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金光所在吸引过去,那是一棵寺中千年古杏树,树枝繁茂,独木成林,即便是隆冬杏树黄叶不落甚为壮观。 阿修罗佛手一挥,满树金黄随风飘落,犹如漫天金雨飘向听经的众人,只是那杏叶在阳光想发出夺人心魄的光芒,少顷便洒落满整座寺庙,平铺在地上宛若黄金织就的薄毯。 杏树上的杏叶像是永远也掉不完,落英缤纷飘飞到寺外,一名跪地的百姓抬头,杏叶折射的光芒有些刺眼,百姓从地上拾起,反复看了良久,震惊不已说出两字:“金叶!” 话音一落,先前还虔诚敬拜神尊的百姓纷纷起身抢夺金叶,就连官员也不例外,顾洛雪见着四周疯魔般的人群,惊诧不已也从地上拾起一枚,飘落的杏叶竟真是黄金。 “我只听过点石成金,没想到阿修罗还能化叶成金。” “一叶遮目!”秦无衣不屑一顾,站在原地环顾一圈,表情愈发凝重,喃喃自语,“她恐怕没想到,精心安排的传经大典会是这样局面。” 顾洛雪还看着手里的金叶吃惊:“神尊此举是何意?” “他是想告之慧云,众生根本无心向佛,一片金叶就能让众生堕落。” 秦无衣一拳打倒一名壮汉,从拥挤的人群中拉起一名孩童,放眼望去数以万计的百姓为抢夺漂飞的金叶相互推攘,甚至还有人大打出手,拥挤践踏间受伤的人不计其数,哀嚎和哭喊声此起彼伏,为抢夺更多金叶,百姓不顾一切想涌入寺庙,负责警戒的金吾卫面对潮水般的人群根本无计可施。 高台上的慧云也始料未及,听闻台下哀嚎声面露悲色。 峥! 磬音再响,却传出破音。 羽生白哉起身击磬,势大力沉直接将磬击裂,一改之前参佛的恭敬,站于高台怒指阿修罗:“我佛渡世,有萨捶那舍身饲虎、尸毗王割肉救鸽、九色鹿舍己救人等不胜枚举的善行,你身为八部天众,当悲天悯人,慈悲为怀,却以金叶蛊惑众生,与魔何异?” “佛法无争,争者愚痴,他曲解佛法愚弄众生,佛说因果,现在的苦果便是他种下的恶因,他传伪经是与魔为伍,他的信徒自然也是魔王爪牙,既然他们心中无佛,本尊为何要渡?”阿修罗面露金刚恶相。 “佛看众生平等,地藏菩萨能入地狱渡恶鬼,他们即便堕入魔道,也该以佛法匡正,重引正途,你用如此手段摧残众生,在我眼里你便是魔。” 阿修罗怒问:“座下何人?” “芸芸众生之一。”羽生白哉引颈而答。 “若不是见你身披佛祖圣衣,能庇你不受轮回之苦,你毁佛谤法,孽根深重,本尊定将你打入阿鼻地狱。” “白哉信奉我佛,是尊佛法慈悲济世度人,若佛都与你这一般一样,白哉耻于为伍,这袈裟不披也罢。” 羽生白哉抬手从身上扯下红锦金丝袈裟,随手弃之一旁,阿修罗见羽生白哉袈裟离身,佛手再掐佛印,刹那间满寺金黄化作尘埃,众人相互抢夺的黄金杏叶也随即灰飞烟灭,寺庙内外只一片狼藉,只剩伤者无助的哀嚎,和那些失去金叶的人眼中惋惜的贪婪。 “六梵天主诞辰将近,魔王降世势必会重召魔军乱佛,本尊见你与佛有缘,与台下痴愚之辈不同,为何执迷不悟,宁可信奉邪师不信妙音佛法?” “白哉既拜在禅师门下,修的是不二法门,你既说禅师入魔,那白哉也只能甘当魔子。”羽生白哉大义凛然,抬手直指阿修罗,“你身为八部天龙之一,佛法自然超凡入圣,白哉敢问众人所犯何罪?以至于你降下神罚?” “世人贪婪,难入忘我之境,今日你也亲眼所见,区区钱财便能让众人原形毕露,他们心中无佛,却口是心非诵佛,实乃辱佛之罪。” 羽生白哉向前一步,大声呵斥:“佛能观世间百态所以能四大皆空,众生肉眼凡胎,受七情六欲所困,佛该导人向善,依你之言,难不成要众人断情忘爱?” “说的好!”秦无衣仰头高喊一声,“众生有贪欲,在你看来是辱佛,那佛看透万事,为何还要众生供奉?” 阿修罗生三头,其中一面望向秦无衣:“座下何人?” “和他一样。”秦无衣指向羽生白哉,对阿修罗不屑一顾,“欲要乱佛之人。” “恶徒,胆敢口出狂言!” “佛不恶?”羽生白哉在高台上大声质问,“若佛不恶,众生稍有不敬,为何你却容不得?” 秦无衣笑了,像是很喜欢看见羽生白哉现在的样子:“多说无益,管他什么神佛,既然心无善念不尊也罢,众生供奉神佛为求平安,既然求不得还供你何用!” 秦无衣话音一落,单手高举,手中所持正是羽生白哉的影彻。 一道金光从云层中流溢而出,鹞鹰像是与秦无衣心有灵犀,飞落下来双爪抓起影彻展翅高飞,冲上云霄双爪一松,掉落的影彻被高台上的羽生白哉稳稳接住。 影彻被羽生白哉重插腰间,单手扣在刀柄上,先是看了秦无衣一眼,冷峻的视线移到阿修罗身上:“白哉信佛是为救助众生,你既然荼毒苍生便是白哉的敌人。” “世人因贪欲而一叶遮目,你虽心中无欲,却有被蒙蔽心智。”阿修罗宝相威严。“本尊见你有龙象之相,不降神罚于你。” 羽生白哉冷笑:“佛不是说众生平等,白哉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与其他并无区别,你大可降神罚,白哉倒是想领教一二。” “你受那邪师荼毒太深,以至于是非不辨,你肉眼凡胎难辨世间险恶,就让本尊为你开了天眼。”阿修罗目光移到慧云身上,震耳欲聋的佛音响彻天际,“妖孽!为助六梵天主降世不惜擅自下界为祸世世间,还不在本尊面前快快显出原形!” 第三十四章 破戒 慧云起身,目光清秀却眼中无佛,双手合十跪地拜的竟是羽生白哉,此举让羽生白哉不知所措。 “师傅,你这是为何?” “贫僧皈依三宝,见佛便拜。” “弟子岂能受禅师佛礼。”羽生白哉连忙搀扶。 “你心怀苍生,佛心通澈,慧云亦见菩萨。” 慧云站起身,面向台下普罗大众,右手坐礼,左手平伸,像尊入定的老僧,众人皆不明慧云举动何意。 慧云不动如山凝视台下,众生怯于阿修罗神威都埋头跪地,唯有秦无衣挺胸而立,与台上慧云对视发现他看的是自己,慧云唇角轻启,像是在说着什么。 秦无衣不由诧异,忽见慧云转身抬手指向凶神恶煞的阿修罗:“贫僧根骨浅愚,难窥佛法万千,但神尊今日恶业有违佛主真言,贫僧就替天行道,会会你这位神尊。” 话音一落,慧云取下胸前悬挂的佛珠,单手一扬随之一掌击出,串连佛珠的绳索被震断,一百零八颗佛珠犹如梨花暴雨帮向阿修罗急射而去。 上次在破庙,秦无衣和羽生白哉从雪地上的脚印就推测出,慧云非但佛法高深,就连身手也登峰造极,单就这一掌的功力就令两人暗暗惊诧,如此雄浑的内力就连秦无衣和羽生白哉也自叹不如。 阿修罗在云端正襟危坐,势大力沉的佛珠眼看就要击中阿修罗,忽闻声声碎裂之音,阿修罗有佛法护体,佛珠在其身前击出层层金光,犹如涟漪帮散开,竟是一道万字符,其光晃昱,有千百色。 “妖孽,事到如今还冥顽不灵!” 阿修罗宝相森严,八臂各掐佛印,天际佛音再起,数道万字佛光从四面八方向高台压下,对面的终究是神尊,羽生白哉不敢怠慢,向前一步挡在慧云面前。 “师傅先行下台,这里交给白哉。” 羽生白哉还不知那万字佛光的威力,一道佛光刚照射到高台一角,瞬间木料化为虚无,羽生白哉虽心中暗惊但脸无惧色,纹丝不动与阿修罗针锋相对。 眼看一道万字佛光已逼近他身前,羽生白哉刚想要拔刀,一旁慧云拾起先前被羽生白哉丢弃的袈裟,重新披在他身上,佛家袈裟有无上功德,能令罗刹恭敬,天龙庇佑,何况这件红锦金丝袈裟还是佛祖的圣衣。 阿修罗见羽生白哉袈裟加身,骤然一惊收停那道万字佛光,羽生白哉也意识到袈裟的神妙,就连阿修罗都不敢造次。 “袈裟留给师傅护体……” 羽生白哉本想脱下袈裟给慧云穿上,话还未说完,就被慧云打断。 “贫僧油尽灯枯,算到圆寂之日将近,今日怕难逃大限,临别之前有一句相赠,望你能早日参悟其中禅机。”慧云加快语速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羽生白哉在嘴里默默细念一遍,暂时不明慧云所指,刚要开口,突觉胸口一闷,慧云竟一掌击在羽生白哉胸前,将他送下高台。 阿修罗见状再念梵音,八手缓缓合十,围绕在高台上的万字佛光也随之聚集,高台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台上慧云被佛光团团围住,刺眼的光芒让众人睁不开眼,秦无衣伸手遮挡,从指缝中见佛光渐渐暗淡,等手从眼前移开,顿时惊诧不已愣在原地。 被佛光所困的已不是慧云,而是一头骨瘦如柴,缠病不兴的弱狮。 “这妖孽本是负伤的狮妖,我佛慈悲为其疗伤,狮妖在佛前听经便有了佛性,若能潜心修佛定能证道菩提,可六梵天主将要降世,妖畜劣性不改,妖心重起,为助魔王降世擅自下界,假借传法蛊惑众生。”阿修罗声色俱厉,“狮妖乱佛罪大恶极,本尊代天巡狩,降下天谴神罚,将其打入地狱道,为苦不乐永世不得超生!” 阿修罗话音一闭,万字佛光中的狮妖瞬间化为乌有。 目睹一切的众人一片哗然,没想到受人敬仰的得道高僧竟会是妖孽,更加对阿修罗敬畏,众人齐声喧佛号磕头礼拜。 阿修罗望向羽生白哉:“众生六根不净难开佛眼,你有龙象之相却仍然不辨是非,苦海无涯,本尊望你早日回头。” “白哉择师只问品德,禅师即便是妖也慈悲为怀,你虽是佛但摧残苍生,白哉眼里只看善恶,你这佛白哉修不了,既拜禅师为师,就算是苦海白哉也义无反顾!” “你受狮妖荼毒太深,魔障已生难成正果,既然你心中已无佛,为何还要披着圣衣?” 羽生白哉一脸傲气,不屑一顾扯下袈裟随手弃之。 阿修罗喧了一声佛号,霎时飞沙走石,天地变色,跪拜的众人吓的瑟瑟发抖,过了良久狂风才停歇下来,秦无衣环顾四周,寰宇郎清,高坐云端的阿修罗已不见,只留下还长跪不起的众人一脸虔诚膜拜。 秦无衣眉色微皱,若有所思看向愤愤不平的羽生白哉,好似想到什么。 阿修罗显圣收服狮妖的事过去三天,满城百姓依旧还在议论此事,城内外的各个寺庙被拥挤的水泄不通,全都是目睹神佛之威的百姓前去上香祈福。 广兴寺继承慧云衣钵的事让羽生白哉成了众矢之的,狮妖的弟子自然让百姓又怕又恨,羽生白哉走到哪里都像过街老鼠,饱受苛责和谩骂。 羽生白哉心如止水对此全然无视,寻了一处宝地,亲手为慧云建了一座衣冠冢,羽生白哉尊师重道,既拜在慧云门下,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慧云是佛是魔,在羽生白哉心里他都是自己师傅。 狮妖的事后顾洛雪就被召回大理寺,秦无衣接连三天将自己关在屋里,只有聂牧谣一直陪着羽生白哉身边。 顾洛雪回到曲江大宅,宅院里不见灯火,顾洛雪推开秦无衣房间的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刚出门就被一粒石子打到后脑勺,转身便看见坐在屋顶的秦无衣。 顾洛雪上了屋顶:“牧谣姐和白哉呢?” “他依师道要为慧云守灵七日,牧谣陪着他。”秦无衣提起酒壶看了顾洛雪一眼,“武后是不是病了?” 顾洛雪诧异:“你怎么知道?” “猜的。”秦无衣仰头喝了一口酒,“估计病的还不轻。” “我还是听越公说的,广兴寺出事当天太后就一病不起,据说水食不进,而且也不让太医去请脉问诊,除了寝宫侍奉的宫女宦官外,任何人都不允许前往探视,就连陛下也不行。”顾洛雪揉了揉肩膀,一脸倦态说道,“陛下亲率文武百官去大慈恩寺为太后祈福,这些天大理寺协助金吾卫巡查,可把我给累坏了。” 秦无衣淡笑:“她的病没人能治。” 顾洛雪大惊失色:“你,你是说太后病入膏肓?!” “治病得对症下药,她患的是心病,寻常药石无济于事。”秦无衣一脸平静道。 “心病?”顾洛雪望秦无衣身边挪了挪,“什么心病?” “她一生做事步步为营,滴水不漏,恐怕她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搬石头砸了自己。” 顾洛雪心急如焚追问:“你倒是说清楚啊。” “先陪我去一个地方。”秦无衣喝光最后一口酒,站起身对顾洛雪说道,“路上边走边说。” 顾洛雪跟着秦无衣出了宅院:“太后到底得了什么心病?” “宋开祺是妖案的开始,算起来到现在已有三月。”秦无衣不慌不忙反问,“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宋侍郎遇害当晚有百来人亲眼目睹。” “京城百姓数以万计,可为什么没人议论此事?” “三司将宋侍郎的案子定性为命案而非妖案,并且明令现场目睹者不得无中生有,混淆视听,违者当诛。”顾洛雪不假思索道,“谁敢冒着被杀头的罪议论啊。” “李群在满朝文武的眼前被妖物所害,为何也没人议论?”秦无衣继续问道。 “太后严令禁口,此事不得提及。” “由此可见,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她都不惜一切在极力控制妖案的传播和影响,她比谁都清楚妖祸之危在于人言,若是众口铄金,即便是独掌乾坤的她也独木难支。”秦无衣笑了笑说道,“在阿修罗显圣之前她还能只手遮天,可如今……” “京城百姓对妖案已人尽皆知。”顾洛雪恍然大悟,“太后无法再继续隐瞒妖邪四起的事。” “之前她还能靠雷霆手段封住知情人的嘴,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怕议论妖案而惹祸上身,可现在法不责众,妖案已众所周知,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对于她来说是很危险的事,甚至可以危及到社稷,自从妖案发生后,她应该每日都战战兢兢。”秦无衣点点头。 “难怪太后会病倒。”顾洛雪长叹一声,“太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终是发生了,太后已经失去了对妖案的掌控,也成了压垮太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失去的不仅仅只有对妖案的掌控,真正让她惶恐的另有其事。” “还有什么?” “是皇室的威仪,也是她权倾天下的保障,不管妖案的幕后主使是谁,这人正不遗余力在摧毁她的权威,最麻烦的是,这个人已经做到了。” “做到了?” “广兴寺的事你怎么看?” 顾洛雪幽幽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德高望重的慧云禅师居然是狮妖幻化而成。” “你关注错了地方,慧云是妖是魔都不是此事的关键所在。” 顾洛雪愁眉不展:“还有什么?” “她让慧云在京城开坛讲经,如若所传是其他经文也不至于落下口实,可她偏偏别有用心让慧云开讲《大云经》,她是想借慧云在百姓中的影响力为自己造势,殊不知此次棋错一着,反被人借题发挥。”秦无衣不慌不忙说道,“如果说先前的妖案是有人将矛头对准她,那么广兴寺的事便是她自己惹火烧身。”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不希望太后传经一事顺利进行?” “这只是其一,她执意让慧云开讲《大云经》是在试探百姓的民心,可显然有人看透了她的想法,所以才会在讲经大典上从中作梗。”秦无衣偏头问顾洛雪,“阿修罗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训斥慧云传伪经,说慧云是谁的爪牙?” “是六梵天主。” 秦无衣笑意深邃:“你再好好想想,慧云到底是受何人之命传经?” “是太后……”顾洛雪突然反应过来,“阿修罗既然指明慧云是魔王爪牙,那,那言外之意太后也是。” “不是爪牙,此事在百姓中传开,很快矛头就会直接指向武后,只要有一个人说出武后便是六梵天主转世,这个传闻便会在短时间传遍天下,如果有人在推波助澜,那么她很快便会失信于民。”秦无衣心思缜密说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一个失去民心甚至被敌视的太后,也同时会失去对天下的掌控。” “我明白了,有人在利用广兴寺发生的事,来削弱太后的权力和威信。” “慧云是听她懿旨传经,所传的《大云经》也是她指定,而慧云在众人面前显露原形,既然慧云是妖,那么指示慧云的也非善类。”秦无衣深吸一口气,“所有这些突如其来发生的事无疑给了她致命一击,好在她还算临危不乱,知道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她知道自己走错了一步棋,现在她在想如何挽回颓势。” “你,你说……”顾洛雪欲言又止,迟疑了半天才说出口,“你说太后有没有可能真是六梵天主转世?” “她若真是魔王,佛主都要对其忌惮三分,世间还有谁能与之为敌?”秦无衣摇头淡笑,“再说,阿修罗显圣收服狮妖,既然佛法无边,为何不直截了当降服魔王呢?” 顾洛雪忧心忡忡:“也是,不过你刚才所说倒不是危言耸听,这几日我在城中所见百姓,议论的皆是妖案,不止是狮妖的事,就连赫勒墩被神罚,以及遣唐使遇害和九尾妖狐都有,和你猜测的一样,法不责众,现在大理寺都无法控制。” “鬼神一说还是别信为好。” “我不知道你为何不信鬼神,之前那些妖案是你亲眼所见,你可以不信,可广兴寺之事,阿修罗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圣,这,这总不会有假吧。” “眼见未必是真。”秦无衣神色冷峻,“而且慧云是狮妖一事还 有待商榷,我总感觉此事有蹊跷。” “我没看出哪儿有蹊跷。” “你好好想想,当天在高台之上,慧云为何宁拜白哉,不拜阿修罗?要知阿修罗是八部天众之一,慧云是佛门弟子,为何会对阿修罗如此不敬?” “他,他是狮妖啊,而且还是魔王爪牙,欲要乱佛,见佛当然不肯拜。” “依你所言,慧云跪拜白哉,岂不是说白哉也是妖邪或者入了魔道?”秦无衣反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洛雪一筹莫展,“是啊,慧云为什么要拜白哉呢?” “慧云说白哉心怀苍生,慈悲普渡,见白哉亦见佛,你我都知白哉秉性,他确有菩萨心肠,慧云眼里白哉为阿修罗所伤众生公然反抗,此举与佛无异,所以在慧云眼里白哉便是佛,由此可见慧云还是佛门弟子。”秦无衣目光清辉娓娓说道,“慧云不拜阿修罗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慧云看到的并不是阿修罗!” …… 顾洛雪一头雾水:“那慧云看到的是什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秦无衣说出慧云显露原形之前对羽生白哉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话出自于佛经《金刚经》,是大乘佛法中至高的般若智慧,其意是说所见世间一切事,都是虚幻无真,只有佛心禅定,才能看见万物的真像,这便能达到佛眼观天的境界。”秦无衣心平气和说道,“慧云讲此话告之白哉,应该是在暗示他不被眼见所蒙蔽,所以我猜想慧云不是对佛不敬,而是慧云用佛眼观世,看见我们不能看见的真相。” “也有可能是慧云故弄玄虚误导白哉呢?” “这些天我独处在房中,将阿修罗显圣降妖的始末无数次来回推演,让我发现一件不太对劲的事。” “你有什么发现?” 秦无衣反问:“阿修罗显圣的原因是什么?” “当然是降妖除魔,狮妖幻化人形蛊惑众生,神佛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姑且就依你所说,阿修罗是真,慧云是狮妖也是真,阿修罗降妖除魔自然合情合理,那为何会伤及无辜百姓?” “众生因贪欲而一叶遮目,神尊只是借此训诫世人。” “佛以慈悲度世,不杀是仁,几时见过神佛为警示世人而大开杀戒,那日因阿修罗化叶为金,令不少人枉死当场,如此罪孽竟是神尊所为,事后却全都算在慧云头上,更有牵强附会者认为祸端出自于武后之手。”秦无衣冷笑一声道,“阿修罗和上次神罚赫勒墩的乾闼婆同属八部天龙之一,而这两位神尊所做之事却有违佛家教义。” “世人若不是贪婪逐欲,也不至于被钱财蒙蔽双眼,追根究底不能算是神尊之错。” “那白哉有何错?”秦无衣一脸冷峻问道,“他心无半点杂欲,一心向佛,乾闼婆惩戒赫勒墩时诛连了所有无辜家奴,而阿修罗在收服慧云时,也动了杀白哉之心,若不是慧云最后以袈裟为其庇体,将他掌下高台,恐怕当天白哉也难逃一死。” “白哉想要维护慧云,此举是与佛为敌,阿修罗迁怒于他也能解释。” “在你眼里,神佛可是佛法无边的?”秦无衣忽问。 顾洛雪点头:“当然。” “那我再问你一件,我思索这些天都难以解释的事。”秦无衣放缓脚步,“白哉为什么能活着?” 顾洛雪先是一怔,开口答道:“你刚才不是说了啊,因为他身披红锦金丝袈裟,佛祖的圣衣能免六道轮回之苦,阿修罗也是佛祖弟子,岂敢损毁佛祖圣物。” “这么说阿修罗忌惮红锦金丝袈裟?”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顾洛雪皱起眉头,“你到底有什么事难以解释?” “慧云的那件红锦金丝袈裟是从何而来?”秦无衣漫不经心问。 “这个我知道,佛祖圣衣一共有三件,《大般涅槃经》记载,佛陀入灭后,弟子以转轮圣王之礼将其荼毗时,陪葬了一件袈裟,第二件便是拈花一笑的典故,佛祖传衣钵于迦叶尊者,这件袈裟便有迦叶尊者持有。”顾洛雪脱口而出,“而第三件正是红锦金丝袈裟,由达摩祖师传入中土,后来传至慧云之手。” “慧云为何要私见宁汐?” “让她刺绣袈……” 顾洛雪顿时停下脚步,目瞪口呆愣住,想起那日在破庙见到慧云,他曾说过,因为云游四海,那件红锦金丝袈裟早已被鼠虫所噬,而太后又命慧云展示袈裟以彰显佛法浩大,慧云万般无奈才让宁汐刺绣袈裟解燃眉之急。 顾洛雪舔舐嘴唇,半天才说出话:“当天在广兴寺展出的袈裟是假的!” “这就是我一直没想通的事,你既然认为阿修罗佛法无边,为什么分辨不出袈裟真伪,佛祖圣衣自然让阿修罗不敢造次,可一件偷梁换柱的假袈裟为什么也让阿修罗忌惮?”秦无衣似笑非笑,“而且慧云讲此事告之过我们,他明知道袈裟是假,并无圣衣的神效,为何慧云还是要为白哉披上?并且坚信袈裟能保住白哉性命?” 秦无衣接连三问,让顾洛雪茫然不已。 “那袈裟是伪造,与寻常绸缎无异,阿修罗如此神通广大,不该,不该分辨不出啊。” “阿修罗是八部天众之一,断然不会不识佛祖圣物,除非阿修罗并非是阿修罗……”秦无衣若有所思道,“不过此事我只是推测,还需一人帮我确定。” “你要确定什么?” “那日在破庙我就隐约觉得慧云有事相瞒,当时并未在意,这些天我细细推敲,他不是隐瞒而是破戒,慧云在我们面前说了谎话,他是得道高僧,当知出家人不打诳语。”秦无衣穿街过巷,将顾洛雪带到一处民居,扣响民屋大门,“能让慧云为之破戒谎言相瞒的事,我猜一定非同小可。” 第三十五章 佛祖圣衣 前来开门的是宁汐,顾洛雪见到她时瞬间明白秦无衣来此处的目的,宁汐招呼两人进门,目光还在向屋外张望,没见到羽生白哉神色泛起一丝失落。 “他有事未来。”秦无衣看出宁汐的惆怅。 宁汐关切问道:“广兴寺的事我听说了,他,他没事吧?” “他尽师徒之情为慧云守灵,我也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不过他应该不会有事的。”秦无衣进屋落座后开门见山,“今夜登门叨扰,无衣有一事不明,还望宁娘能释惑。” “请讲。” 秦无衣单刀直入:“慧云是几时来找你的?” 宁汐回想片刻:“是三月前,具体是什么时候我现在也记不清,禅师也是深夜到此,我见禅师神色凝重,以为有什么大事,却不料禅师只是让我为其刺绣一件袈裟。” “宁家刺绣手艺超群,三月时间刺绣一件袈裟不是难事,况且慧云又对你有恩,你定不会推辞。”秦无衣目不转睛直视宁汐,“只是我想不通,你是如何能刺绣出一模一样的红锦金丝袈裟?” 宁汐为两人奉上茶:“我是根据禅师描述刺绣而成。” “白哉在广兴寺拜慧云为师,如今人尽皆知慧云是狮妖,妖孽的徒弟自然在众人眼中也非善类,白哉于你有救命之恩,难道你打算看着他成为众矢之的而坐视不理?”秦无衣语重心长问。 宁汐连忙摇头:“闻听他遭受无妄之灾,这些日我一直忧心忡忡。” “那你为何要在我面前隐瞒?”秦无衣双目如刀。 顾洛雪诧异:“她,她隐瞒了什么?” 秦无衣掷地有声:“她和慧云都说了谎。” 顾洛雪不解,能看出宁汐对羽生白哉有情,今夜相见明显感觉到宁汐憔悴了很多,想必是为白哉的事担忧所致。 “慧云皈依三宝,一心向佛,那件红锦金丝袈裟是佛祖圣衣,在他眼里便是至高无上的圣物,慧云宁可丢掉性命也不会遗失袈裟,他说袈裟被鼠虫所噬是为了掩人耳目。” 顾洛雪:“真的袈裟一直都在慧云手中?” “这便是慧云对我们说的谎,而你……”秦无衣端起茶杯缓缓道,“那红锦金丝袈裟奇异繁华,你绝非能按照慧云口述在短短三月刺绣而成,除非慧云是让你亲眼见到过红锦金丝袈裟,你才能仿绣出一模一样的袈裟。” 宁汐沉默少许,埋头幽幽道:“禅师确有给我展示过红锦金丝袈裟,并非是我有意相瞒,而是禅师再三叮嘱此事不可对他人提及,禅师于我有恩,宁汐不能背信弃义。” “没人怪你,只是此事和白哉有关,否则我也不会前来逼问。”秦无衣示意宁汐不用自责,“这件袈裟至关重要,我想知道你见到袈裟的始末。” “三月前禅师深夜到此,带来一方木匣,极其恭敬从木匣中请出红锦金丝袈裟,直言相告太后会择日安排展出袈裟,可禅师说袈裟是佛家圣物,不便随便公之于众,因此恳请我依照刺绣一件一模一样的。”宁汐一听与羽生白哉有关,连忙和盘托出,“那袈裟是用天竺古法刺绣而成,内外两层皆用金丝纺织,工艺可为巧夺天工,加之外面镶嵌的奇珍异宝,可谓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奇珍宝物,对了,我想到一件事。” 顾洛雪追问:“你想到什么?” “当时我见到袈裟时被震惊到,能为高僧刺绣袈裟本身就是无上功德,加之禅师于我有恩便欣然答应,可袈裟上嵌有佛家七宝,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世间难寻可以替代之物,禅师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让我从红锦金丝袈裟上取下宝珠,镶嵌在仿制的上面。” 秦无衣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慧云看重的是袈裟本身而不是珠宝。” “我也提醒过禅师,将圣物上的佛宝镶嵌在仿制的袈裟上,完全是暴殄天物,禅师却说无碍,我便没再言语。” 顾洛雪:“禅师此举我实在想不通,为何会如此介意袈裟被公之于众呢?” “对此我也有过疑问,但见禅师甚为重视也不便多问,倒是在后来刺绣的过程中,我查看红锦金丝袈裟刺绣针法时,发现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袈裟居然分里外两层,外面那层是用天竺古针法所绣,而内层却是用中土技艺缝制,两层天衣无缝贴合在一起,寻常人是看不出端倪的。” 顾洛雪:“我推测是红锦金丝袈裟传承数代,终有破损之处,所以才会有缝补的痕迹。” 秦无衣:“真正的红锦金丝袈裟何在?” “之前确在我这里,你们上次到访时其实禅师也在,那日他便是来取袈裟,红锦金丝袈裟和我仿制的被禅师一并取走。” 秦无衣再问:“你仿制的袈裟可否能以假乱真?” “不可以。”宁汐摇头说道,“两件袈裟所用的针法截然不同,而且面料也不一样,我虽尽力去仿制,但若遇到行家便能一眼分辨真伪。” “那就有意思了。”秦无衣喃喃自语。 “这件袈裟与白哉到底有什么关联?”宁汐惴惴不安问。 “此事牵连甚广,你还是不知为好。”秦无衣起身告辞,出门前再三叮嘱宁汐,“为慧云仿制袈裟一事,万不可再向他人提及,否则恐怕性命之忧。” 宁汐诚惶诚恐点头。 回去的路上顾洛雪还是一头雾水:“慧云禅师为什么要刻意隐瞒真的袈裟呢?显然禅师对宁汐也有所隐瞒,佛家圣物让万民瞻仰岂不是更能弘扬佛法,慧云此举怕是另有他意。” “慧云有什么意图暂且不议,据宁汐所言,她仿制的袈裟并非没有破绽,行家能一眼辨真伪,既然人都能看出袈裟的真假,为什么有无上神通的阿修罗却看不出来呢?” 顾洛雪想了想说道:“阿修罗是佛家的护法神,或许在阿修罗看来,袈裟并没有真假之分,无论是佛祖圣衣还是宁汐仿制的,但凡是袈裟都是圣物。” 秦无衣摇头:“如若真是这样,妖魔鬼怪只要披上袈裟岂不是就能无法无天?” 顾洛雪摊手:“那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当天在广兴寺,白哉见众生伤亡曾出口辱佛,当时阿修罗对其已有杀意,可奈何白哉身披袈裟,阿修罗才没有迁怒于他,后来白哉为护慧云,险些被阿修罗的佛法伤到,可慧云为其披上袈裟后,阿修罗立即住手。”秦无衣揉了揉额头,自言自语,“阿修罗为何要如此忌惮一件假的袈裟呢?最奇怪的是,慧云明明知道袈裟是假,他又怎么知道假的袈裟同样能救白哉?” 顾洛雪叹口气:“你干嘛如此执着袈裟的事?” “慧云为了袈裟不但破戒而且欺君,前者能让他多年苦修功亏一篑,后者能让他身败名裂,能让他这么做定有非比寻常的原因,他极力不想让袈裟公之于众……” 秦无衣忽然瞪大眼睛,也随即停下脚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秦无衣嘴里反复念叨慧云最后告之羽生白哉那句禅机,微微张开的嘴角浮起一丝惊讶。 顾洛雪上前问道:“你想到什么?” 秦无衣径直向前走,喃喃自语:“阿修罗为什么会在传经当天出现?” “降妖除魔啊。”顾洛雪不以为然说道。 “假设慧云就是狮妖,诸天神佛为何一直不收了他,而是等到传经大典的当天才让阿修罗显圣降妖?” “慧云聚众传伪经,蛊惑众生为六梵天主造势,乱佛毁法才招致天怒人怨,阿修罗显圣收妖也合情合理啊。” “这是过程,结果呢?阿修罗收服慧云的结果是什么?” 顾洛雪摊摊手:“结果就是百姓对佛法深信不疑。” “不,这不是结果,至少不是关键的结果。”秦无衣笑意狡黠,“有佛便有魔,慧云在众人面前显露原形,从而牵扯出被武后一直秘而不宣的妖案,众人相信世上有妖邪为祸,也开始揣测武后是六梵天主转世,这才是阿修罗显圣降妖除魔的结果之一。” “之一?还有其他的?” “对,还有另一个,阿修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掩饰这个结果。” “到底是什么?” “阿修罗一再强调红锦金丝袈裟是佛祖圣衣,可阿修罗却辨不出圣衣真伪,假的也能让阿修罗投鼠忌器,阿修罗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灭掉白哉,可两次都因为袈裟而收手,阿修罗不怕白哉,怕的是袈裟!”秦无衣淡淡一笑,“这便是阿修罗显圣真正的原因,他是冲着袈裟来的,阿修罗要取回袈裟,所以不能让袈裟有丝毫损毁!” 顾洛雪一愣,停在后面。 “怎么了?”秦无衣转头问。 “阿修罗离去后,大理寺接管广兴寺,在勘察后发现那件被白哉丢弃的袈裟不翼而飞,寻便寺庙各个角落也不见踪迹。”顾洛雪惊愕不已说道,“都猜测是阿修罗离去前将袈裟收回。” 秦无衣听闻后反而一脸轻松:“如此看来,我推测无错,阿修罗大费周章显圣,目的就是为了那件红锦金丝袈裟。” “可袈裟是假的啊!”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慧云让宁汐仿制袈裟,可见他早已觉察到有人在觊觎袈裟,所以才会未雨绸缪准备一件假袈裟。” 顾洛雪跟上秦无衣步伐:“那真的袈裟在什么地方?” “白哉应该知道。” “他,他怎么会知道?” “当天慧云在高台上对白哉说过,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收其为弟子并传衣钵,红锦金丝袈裟既然对慧云如此重要,他一定会将袈裟传承给一位他信任的人。” “白哉并没提过袈裟的事啊?”顾洛雪一筹莫展。 “当天事出突然,慧云在众目睽睽下自然不会向白哉明言,定会用其他办法暗示他。” 两人回到曲江刚好看见回来的羽生白哉和聂牧谣,秦无衣将袈裟真伪的事告之两人,既然被阿修罗收回的是假袈裟,那么真的应该还被慧云藏匿。 众人立即来到广兴寺,在慧云的禅房四下翻找,除了几件换洗僧袍和佛经外,并没有其他发现。 唤来沙弥询问,得知慧云入京后,就一直留在广兴寺参禅,中间只出去过两次,而时间与宁汐所说的吻合,足见慧云入京后除了私下见过宁汐外并未与他人有过接触。 再问沙弥在传经大典之前,红锦金丝袈裟放于何处,沙弥遥指正殿告之众人,红锦金丝袈裟是在传经大典前才被请出,寺中僧人还专门为此做过大法事,请出的袈裟被供奉在大雄宝殿的如来座前。 沙弥带众人来到大雄宝殿,殿中供奉三世佛,最中间是身真金色的佛祖结跏趺坐,威仪三千,左边是药师琉璃光佛,右侧是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为尊佛像分立两位菩萨,大殿两边则是供奉十八罗汉。 “慧云不是俗世中人,欺君也就罢了,他居然连佛祖都欺瞒。”在让沙弥退下后,秦无衣走到原先供奉袈裟的地方,幽幽道,“按理说慧云如此敬佛,不该做出倒行逆施之事,到底什么原因让他如此看重那件袈裟?” 羽生白哉神色哀凉:“佛家讲果宝,戒律清规非同儿戏,戒为无上菩提本,由戒生定,由定发慧,破了戒便一生修为付诸东流,想来禅师定有难言之隐。” “慧云能传你衣钵,可见对你极为器重信任,如若我没猜错,他定会留下袈裟的线索给你。”秦无衣看向羽生白哉,“传经当天你一直和慧云在一起,仔细想想,他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我一早入寺,随同禅师到大雄宝殿早课,那天有请圣衣的法事,一直都是由禅师主持,直到禅师宣我上台前,都未曾与我说过一句话。” “在高台上呢?慧云可私下对你有过什么交代或者暗示?” “没有。”羽生白哉回想一遍,摇头道,“禅师在传我衣钵后,阿修罗就现身,禅师视而不见,一直闭目禅坐,并未与我私下说过什么话。” “那就奇怪了,慧云不惜放弃修为也要藏匿袈裟,自知难逃大限,一定会传承袈裟,你既然是他的关门弟子,是慧云的不二人选,他应该会让你知道袈裟下落才对。”秦无衣皱眉。 “不二人选并非是我。” 聂牧谣和顾洛雪诧异:“还有其他人?” 羽生白哉指向秦无衣:“禅师说过,你能渡他亦能渡苍生,他视我为徒,可敬你为师。” 顾洛雪偏头望向秦无衣:“这么说,慧云也有可能将袈裟的下落告诉你。” 秦无衣苦笑一声:“我与慧云只有一面之缘,当晚你和白哉也在破庙,我不信佛所以才和他辩佛,慧云怎会以我这个逆佛之人为师。” “未必。”聂牧谣若有所思。“当天有件事,我事后回想总觉有异。” 秦无衣:“什么事?” 聂牧谣:“慧云禅师在显露原形前,曾跪拜白哉,然后起身面向台下做过一个动作,当时听经的百姓慑于阿修罗神威,都埋头跪地,那么慧云这个动作是做给谁看的呢?” 来回踱步的秦无衣突然停止:“众人皆跪,唯有我站立,当时慧云看的是我,这么说,他那个动作是做给我看。” 顾洛雪当时也在跪拜,好奇问:“什么动作?” “右手行礼,左手平伸。”秦无衣尝试还原慧云那个动作,比划了半天也不明其意,看向羽生白哉问道,“佛家有这个动作吗?” 羽生白哉看了半天:“没有。” “你信佛,自然也熟读经文,慧云在高台做这个动作时,嘴角轻启,我懂唇语便记下慧云所说。”秦无衣一字不漏背诵出来,“你可知道这段经文的出处?” 秦无衣刚背完,羽生白哉便脱口而出:“这是罗汉真经。” 秦无衣眉头皱的更紧:“慧云无缘无故给我念罗汉经是何意?” “罗汉!”聂牧谣忽然瞪大眼睛,“你可还记得慧云送你的那尊罗汉像?” “我丢到花圃了……”秦无衣一怔,重新作出慧云那个动作,顿时反应过来,“慧云所做和举钵罗汉的动作一样!” 顾洛雪惊喜:“禅师是在暗示那尊罗汉像!” “禅师敬你为师,会不会将袈裟委托于你,袈裟就藏在那尊……”聂牧谣先喜后忧,“也不对啊,那尊罗汉像根本藏不下一件袈裟。” 羽生白哉目光越过众人,看向大殿一侧:“这里也有十八罗汉。” 秦无衣顺着羽生白哉视线望过去,他正注视着举钵罗汉,这尊罗汉和真人一般大小,神态安详肃穆,一眉一眼皆栩栩如生。 “慧云送我一尊举钵罗汉像,可天下那么多十八罗汉神像,也不知他具体所指是什么啊?”秦无衣不解。 “天下十八罗汉相虽多,可禅师亲手为其披上袈裟的唯有眼前这十八尊。”羽生白哉平静说道,“传经大典开始前,请佛祖圣衣的法事上,禅师为这十八尊罗汉相披上袈裟。” 秦无衣目光移到面前举钵罗汉的袈裟上,忽然眼睛一亮:“慧云入京后再没离开过广兴寺,红锦金丝袈裟只可能被藏匿在寺庙中,最显眼的地方也是最会被忽略的地方。” 聂牧谣反应过来:“这尊罗汉身上的袈裟就,就是红锦金丝袈裟!” 秦无衣上前查看,他也未见过真正的红锦金丝袈裟,不过宁汐说过佛祖圣衣是用天竺古法缝制,秦无衣辨别绣工,果然眼前这件与其他袈裟针法截然不同,而且四周还有被挑开的针脚,想起宁汐说过,慧云在让他仿制时,曾从真的红锦金丝袈裟上取下镶嵌的佛宝,如此一来更加证明面前便是真正的佛家圣物。 毕竟是佛祖圣衣,秦无衣上前去取时,聂牧谣和顾洛雪一脸虔诚跪地膜拜,而曾经最向佛的羽生白哉却不为所动。 “真不信佛了?”秦无衣笑问。 “佛既然庇佑不了众生,我为何要信。”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慧云让你观实相而非相,破一切虚妄即见如来,是想告诉你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慧云见阿修罗不敬不拜,可见他所见并非是阿修罗。”秦无衣语重心长道,“你既然不相信慧云是狮妖,为何要相信阿修罗就一定是神尊呢?” “阿修罗不是神尊,那,那会是什么?”羽生白哉一头雾水。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在这里盗佛衣了。”秦无衣爬上佛像,回头白了羽生白哉一眼,“你傻站着干嘛,上来帮忙啊。”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从举钵罗汉身上取下袈裟,为了不打草惊蛇,重新为罗汉披上一件,藏好袈裟后众人离开广兴寺,回到曲江已是深夜,众人围坐在红锦金丝袈裟前足足看了一夜,但无论如何翻来覆去查看,也从其中看不出任何与众不同的异样。 “这件袈裟到底有什么玄机?以至于能让慧云千方百计守护?慧云在提防的人又是谁?”聂牧谣喃喃自语。 “信佛的人眼里此袈裟是佛祖的圣衣,不信之人并不会觉得有何贵重。”顾洛雪沉思道,“禅师如此看重这件袈裟,想来除了是圣衣外还有其他原因。” 晨曦透过窗户照射进房间的那刻,秦无衣像是打定主意,向羽生白哉伸手:“借你短刀一用。” “你要干嘛?!”羽生白哉一怔,“这可是佛祖圣衣,白哉虽不再信佛,但也不至于做出损毁圣物之事。” “都看了一夜,袈裟上真有玄机早该看出来。”秦无衣还伸着手,“袈裟有两层,如果袈裟内真藏有东西,也该藏在内衬中,我只想挑开线头一探究竟。” 顾洛雪和聂牧谣惴惴不安:“这件袈裟可是世间至宝,你可得万分小心。” 秦无衣不以为然淡笑,接过羽生白哉递过来的短刀,逐一挑开袈裟四周的针线,取下里面的一层走到窗边,但阳光照射到袈裟的那刻,秦无衣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第三十六章 百密一疏 袈裟因由阡陌纵横的方格组成,佛家谓积善行可得福报,犹如播种田地,故名福田衣。 秦无衣高举在手中的袈裟,从窗外透射进来的阳光均匀的铺洒其上,每一块福田都有着相同的光泽,唯独最中间的那一块,色泽明显黯淡,细看便能发现有一块残缺不全的锦布缝补在上面。 锦布的轮廓秦无衣并不陌生,在章英纵的后背以及薛修缘的医庐药匣,秦无衣都见过相同材质的锦布。 众人围到秦无衣身边,但看见那块锦布时,都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羽生白哉诧异:“禅师为什么也会持有锦布?!” “这恐怕就是慧云千方百计要隐藏袈裟的原因。”秦无衣慢慢垂下手,将袈裟交给顾洛雪,让她从中取下锦布。 羽生白哉若有所思:“禅师入京看来并非偶然,估计就与这块锦布有关。” 聂牧谣:“你怎知禅师返京是因为这块锦布?” “禅师之所以德高望重,因其一生不建道场,不做主持,一心问佛修禅,终年云游四海弘扬佛法,近十年都在泰山灵寺清修,突然出现在京城还受封靖国大法师,不像是禅师处世之道。” “慧云是三月前返京……”秦无衣来回在房间踱步,揉着下巴说道,“他返京的时间和薛修缘是一样的。” 聂牧谣:“那就奇怪了,禅师和薛医师都是与世无争之人,而且各自都四海为家,这两人平素也不会有交集,是什么原因会让他们在同一时间返京呢?” 羽生白哉愁眉不展:“应该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会促使两人做出相同的决定,可这两人天各一方,怎能同时触发返京的条件呢?” 秦无衣喃喃自语:“唯一的解释,他们在三月前都知道了同一件事,而这件事便是让他们返京的诱因,能让两人在不同地方都知道的事,可见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三月前……三月前发生过什么大事?” “三月前?!”聂牧谣细想片刻,忽然瞪大眼睛,“三月前先帝驾崩,举国致哀定是人尽所知的事!”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秦无衣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整件事都是李治在驾崩前就开始着手策划的。” 秦无衣理清头绪对众人说道,首先是委派太原宁家刺绣锦布,锦布上一千多字依照璇玑图的玄妙隐藏真正的内容,待到锦布完成后,李治以防万一灭杀宁家满门,然后将锦布分割取出有用的部分。 其中一块刺青在章英纵后背,李治选他有两个原因,其一,章英纵是异邦人,在朝中有名无实难以左右朝局,同时章英纵无派系朋党,李治不用担心他会将锦布之事泄露给他人,其二,章英纵一心归国,别无他求,李治曾有意挽留章英纵在朝中效力,并许诺高官厚禄但均被章英纵婉拒,实则李治是在试探,章英纵执意归国无心贪恋权势,这是李治委以重任最主要的原因。 第二人是薛修缘,此人行事乖张,桀骜不驯,心中只有岐黄之术,从不追名逐利,大非川之战薛修缘被该问斩,李治不罚反赏,还赐他“良医则相”的匾额,现在看来这块匾额怕是另有用意。 聂牧谣通透:“匾额与锦布有关?” “良相治国平天下,救民于水火,良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李治对薛修缘相医并论,可问题是薛修缘所做一切都是在为自己的过失赎罪,他心里只有亡故的妻女。”秦无衣还摸着下巴沉吟道,“李治赐他这块匾额显然不是在表彰薛修缘的品性。” “是锦布,先帝应该在召见薛医师时对其下了密诏,将锦布交托与他。”羽生白哉不解道,“按理说薛医师不惧生死,更不会畏惧皇权,他一心想要完成旷世毒经,以告慰妻女在天之灵,应是心无旁骛才对,若薛医师不接锦布,先帝也奈何不了他,可见薛医师是自己选择接下锦布而非是先帝强行要挟。” 聂牧谣思索片刻:“如此说来,锦布有着让薛医师都无法拒绝的原因。” “薛医师被九尾妖狐胁迫,宁死不屈也不透露锦布的下落,可见锦布上的内容非同小可,以至于薛医师不惜以命相保。”羽生白哉眉头皱起,“既然锦布如此重要,先帝为什么交给的都是无足轻重之人?” 聂牧谣也愁眉不展:“然后是慧云禅师,锦布既然是先帝交托,可先帝又是什么时候交给禅师的呢?” “上元二年。”秦无衣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异口同声问道。 “李治信佛并且兴佛,曾多次听慧云讲经,上元二年,李治风眩症日益严重难亲躬政务便命武后慑政,李治一心礼佛求祛病障,闻听慧云有佛祖圣衣,命其携衣进宫传经。”秦无衣神色冷峻道,“估计李治听经是托词,是想将锦布委托于慧云保管。” “既然先帝多次见过禅师,为何你如此肯定是这一次交托的锦布?”聂牧谣诧异。 “那是李治最后一次见慧云,从时间上便能推算出,上元二年太原宁家完成锦布的刺绣,而佛祖圣衣有内外两层,里层想必就是被李治借去时缝补上,李治将袈裟交还给慧云时锦布已藏匿其中。”秦无衣胸有成竹道,“其实李治是何时将锦布交给慧云并不重要,我好奇的是,慧云为什么会插足此事?” 羽生白哉眉头紧皱:“这一点我也很没想明白,无论先帝交托的是何物,嘱托的是何事,说到底都是世俗之事,禅师四大皆空,超脱世外,按理说不该过问和参与俗事,他此举已是破戒。” 聂牧谣:“自然不会是先帝强求,禅师应和薛医师一样,是心甘情愿接下先帝嘱托,可问题是能让这两位与众不同之人,都愿意赴汤蹈火去完成的到底是什么事?” 秦无衣走到窗边,双手环抱幽幽道:“估计只有集齐锦布方知其中缘由,不过我还在想另外一件事。” “还有什么?” “从我们暂时知晓的这三人中,从时间去推算,最先获得锦布的应该是薛修缘,李治最后一次见他是十年前的事,无论锦布上的内容是什么,可见李治早在十年前就开始着手策划实施,奇怪的是,如此重要的事李治却没有告诉武后。”秦无衣转头说道,“到底什么事,李治对武后都有所隐瞒呢?” “我知道先帝隐瞒的是什么了!” 顾洛雪声音响起的那刻,秦无衣和羽生白哉还有聂牧谣全都一怔,纷纷看向桌边的顾洛雪,她表情震惊的抬起手,一块残缺的锦布拿在她手中。 众人连忙围上去,和在薛修缘医庐药匣中找到的锦布一样,上面分布着凌乱的字,但其中有五个字却让屋中的人错愕不已。 山河社稷图! 聂牧谣大惊:“先帝藏在锦布里藏着山河社稷图的秘密?!” 秦无衣愁色在见到锦布上的字后缓缓舒展:“那就能解释通了。” “解释什么?” 秦无衣:“难怪李治会挑选这些人委以重任,如若锦布藏有山河社稷图的秘密,自然也关系着社稷安危,李治不能将其交给有权势的人,他作为帝王深知没人能抵御权操天下的权力诱惑,所以持有锦布的人都是李治再三权衡精心挑选的。” “我第一次听到山河社稷图时,并不知此神物的作用,而大使和我一样都是异邦人,自然也知山河社稷图的神妙。”羽生白哉恍然大悟,“就算大使有心想据为己有,可在朝中无权无势,即便持有山河社稷图也不能号令天下。” “李治说选的都是他信任的局外人,薛修缘无欲无求,山河社稷图在他眼里恐怕不及毒经重要,况且薛修缘淡泊名利,根本没有问鼎天下之心,他悬壶救世自然也不希望看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秦无衣坐下缓缓说道,“想必李治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情,以良医则相为由,让薛修缘肩负报告锦布的重则,薛修缘心怀苍生自然不敢怠慢。” “禅师慈悲渡世,一生都在弘扬佛法,广善众生,白哉现在终于领悟禅师所说修行在世间的真谛,倘若山河社稷图落入狼子野心之人手中,势必天下大乱,祸及众生,禅师不忍见众生受苦,才不惜破戒承担先帝重托,实乃是大德之举。” “慧云是这样想的,李治未必如此。”秦无衣冷笑一声道,“李治是利用了慧云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同时慧云是佛门弟子,李治不用担心慧云私寻神器图谋不轨,慧云倒是幸不辱命,临死都为其保守了秘密。” 顾洛雪看着桌上锦布道:“先帝未雨绸缪留下山河社稷图下落,就是预料到驾崩后会有妖邪乱世,难怪这些人都是被妖物所害,原来是为了寻齐锦布,从而得知神物的下落。” 羽生白哉欣喜道:“倘若禅师是狮妖,早就与其他妖邪串通一气,可禅师不惜牺牲性命也在保守神物的下落,说明禅师并非是狮妖。” 聂牧谣冷静:“既然禅师不是狮妖,那,那在广兴寺显示的阿修罗也不是神尊!” 顾洛雪骤然起身:“阿修罗是妖孽幻化而成,为了混淆视听污蔑禅师,难怪禅师见神尊不敬不参拜,说明禅师佛眼观天,以看出阿修罗是妖孽。” 羽生白哉连忙说道:“阿修罗是假的,那么上次降下神罚的乾闼婆也是假的,都是妖孽借神佛之相作祟行凶。” “等等。”聂牧谣神色诧异,“先帝在锦布上留下山河社稷图的秘密,说明先帝早就知道神物的下落,起初我们都以为神物是在龙眼,倘若真是如此,先帝也不用留下锦布,从先帝举动看并不希望朝局中的人获得神物,足见山河社稷图在龙眼一说是有人杜撰,那么宋侍郎根本没从龙眼擅自拿走神物,而是有人故意将宋侍郎的死与神物牵连在一起。” 顾洛雪:“这也就佐证了秦大哥之前的推断,妖案其实是两个不同的命案,一个和龙眼有关,而另一个的起因是锦布,但这两件命案又同时因为神物关联在一起。” 羽生白哉发现秦无衣已经沉寂很久:“你在想什么?” “山河社稷图的作用是什么?” “收尽妖邪,平定江山啊。”顾洛雪不假思索答道。 “神物收妖我还能理解,可传闻得山河社稷图者得天下,神物到底具有何等神力能一统江山呢?”秦无衣眉头紧锁。 聂牧谣不解:“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我刚才重新梳理了一遍,整件事大致的始末应该是这样,李治在驾崩之前就策划并实施了关于神物的计划,并将神物下落刺绣在锦布上,分别交给他精心挑选的人,而这些人会在得知李治驾崩后返回京城。” 顾洛雪点点头:“没有什么问题啊?” “有问题。”秦无衣揉了揉额头,“这些人回来干什么?” 聂牧谣:“当然是找出神物,阻止妖邪祸乱世间。” “不对。”羽生白哉也从中看出不寻常之处。 聂牧谣和顾洛雪异口同声:“有何不对?” “我们追查到现在,才知道持有锦布的有遣唐大使、薛医师和慧云禅师,可这些人相互并不知道另外持有锦布的人,他们虽然返回京城,又如何却得联系呢?而且又如何确定对方身份呢?” 顾洛雪一愣,轻咬嘴唇:“我还真没想过此事,可的确有问题,这些人除了锦布之外没有其他凭证,而且又相互不认识,如果不在一起的话根本无法拼凑出完整的锦布,自然也永远没人知晓神物的下落。” 秦无衣:“这个问题倒是好解释,不过我疑惑的却是另一件事。” 聂牧谣:“你疑惑什么?” “如果说李治留下神物的下落,是为了确保李唐江山永固,防止妖邪祸乱,那么李治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从他驾崩当天起,长安城内便妖祸不断,薛修缘和慧云依照李治嘱托返京,按理说他们应该完成李治交代的重任,找出山河社稷图平定祸乱才对,可……”秦无衣眼神深邃,抬头看向羽生白哉,“你身为使团武卫,终日都跟在大使身边,对于他的行踪最为了解,章英纵在李治驾崩后到遇害前这段时间都做过什么?” 羽生白哉回想一遍后说道:“还是和往常一样,除了上朝之外便是处理政务,只不过那段时间大使得知先帝恩准择日归国,便命人整理收纳入唐以来研习的律法和书籍,以及还有中土的工艺记载,准备在先帝下诏后可以立刻东渡。” 秦无衣点点头:“若不是牧谣身中妖毒,我们也未必能见到薛修缘,他返京后隐居终南山,除了撰写毒经外,其余时间都是入山采药,至于慧云,他受武后懿旨在京城开坛讲经,这三人的举动,难道你们就没看出问题?” 众人思索良久,还是难明秦无衣所指,顾洛雪追问:“有何问题?” “章英纵归心似箭,薛修缘在终南山追忆妻女,而慧云也和平时无异,传经是为了弘扬佛法,这三人因为锦布而出现在京城,但他们都在做自己关注的事,假设,假设李治命他们在自己驾崩后回长安找出神物拨乱反正,他们回长安的时候早已妖邪四起,可为什么从他们各自的举动看,全然没有找山河社稷图的打算呢?” 众人一听顿觉诧异,羽生白哉挠挠头:“听你这么一说,的确不太对劲,大使终究非中土人士,他置之不理我还能理解,可薛医师与慧云禅师都是慈悲之人,他们不可能弃天下苍生安危而不顾,再说,如若他们真打算坐视不理又何必入京。” “还有不对劲的事。”秦无衣心思缜密说道,“你们认为李治留下锦布是未雨绸缪,防止驾崩后妖邪祸乱社稷,李治确有治国之才,可他并没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他又是如何能提前预知后世,知道自己驾崩后会群魔乱舞呢?” 顾洛雪:“我猜先帝未必就肯定有妖祸,只是留下神物下落以策万全。” “那为什么李治在位时没有妖祸?”秦无衣反问。 聂牧谣:“因为先帝手中有山河社稷图,妖邪忌惮神物不敢造次。” “李治虽然驾崩,可神物依旧还在,如若妖邪忌惮的是神物,为何之前忌惮,现在却有恃无恐?”秦无衣淡淡一笑,意味深长说道,“我怎么感觉李治远比神物更有用,妖邪似乎忌惮他多于忌惮神物。” “那,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顾洛雪一筹莫展。 “我若知道也不至于绞尽脑汁熬想一夜。”秦无衣苦笑一声,“不过从之前林林总总的情况看来,李治留下山河社稷图的下落,应该还有其他原因,我设身处地想过,假若我是李治,我会向持有锦布的人有如下交代。” 羽生白哉好奇问道:“怎么交代?” “李治会向这些人设定两个触发条件,其一是自己驾崩,这些持有锦布的人务必在第一时间入京,这一点从目前遇害的三人来看,已经可以印证。” “其二呢?” “这些人相互不认识,想要找出神物就必须聚合在一起,将各自持有的锦布拼凑完整,但章英纵、薛修缘、慧云都没有这样的举动,由此可见还没有满足第二个触发条件,只有在第二种情况发生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前往事先被告之的地方。” “第二种情况?”羽生白哉舔舐嘴角,“难道先帝留下锦布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平息妖祸?” 秦无衣摇头,斩钉切铁说:“不是,李治筹谋实施的事根本就不是平定妖祸,李治也没预料到会有妖祸发生,他留下锦布另有他用,只不过出现妖祸,让我们先入为主混淆了两件事的顺序,这些人不是因为妖孽四起才汇聚到京城匡扶社稷,而是因为他们的出现才导致了妖孽为祸。” 顾洛雪恍然大悟:“妖邪的出现就是因为这些持有锦布的人,妖邪想在他们找到神物之前捷足先登,所以不断在追杀这些人!” 羽生白哉剑眉微挑,诧异道:“这些人相互之间并不知道对方身份,那,那妖孽又是从何知道?” 秦无衣浅笑:“你终于想到了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你知道原因?!”聂牧谣急问。 “李治用多年时间筹谋的计划应该天衣无缝,他杜绝了所有可能发生变故的地方,天底下除了李治外无人知晓持有锦布的到底有谁,可这些人相继被妖孽所害,只能说明一件事。” 羽生白哉惊声:“除了先帝外,还有人知道整件事的详情。” “李治终究是百密一疏,他算到所有可能,却忘了提防这个人。”秦无衣点点头,“这个人知道整件事的始末,自然也知道神物的重要性,倘若此人想要将山河社稷图据为己有,就必须从这些人手中获取锦布残片。” 顾洛雪兴奋不已:“这个人就是妖案的真正幕后主使!” “不过我实在想不通,李治为严守锦布秘密不惜灭杀宁家满门,为何会让其他人知道此事,就算知道,以李治的性情在驾崩前也不该留此人活口。”秦无衣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道,“李治在这件事上连武后都不相信,我实在想不出李治身边有谁,能让其如此信任,可将关系李唐社稷安危的事全盘托出。” 聂牧谣看着桌子上锦布,忧心忡忡道:“从锦布大小来看,还有其他持有锦布的人,也就是说还会有妖案发生,先帝千挑万选的这些局外人,我们除了知道这些人会入京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入京!”秦无衣猛然一惊,从身上取出紫金鱼符交给顾洛雪,“你持鱼符立刻回大理寺,派出所有捕役在城中巡查,犄角旮旯都不能放过,务必把人找到!” 顾洛雪起身,一脸茫然:“找谁?” “柴獬!” “柴御史,为何要寻他……”顾洛雪反应过来,顿时大吃一惊,“柴御史也是持有锦布的人之一!” 第三十七章 受制于人 秦无衣让聂牧谣将获取的两张锦布上的字抄录下来,看看能不能组成完整的字句,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锦布上的字是按璇玑图排列,理论上可以组成很多字句,除非拼凑出完整的锦布否则很难知晓上面真正的内容,但妖案迫在眉睫,秦无衣也只能赌赌运气。 顾洛雪已在城中四处查找柴獬多天,始终没有柴獬的下落,为此聂牧谣也派出自己的眼线,等到第四日,秦无衣突然要外出,临走前还拉上了羽生白哉,只是没说要去什么地方。 两人驾马出城,一路向东疾驰,临近东汤峪的山脚才下马,秦无衣牵马山上,羽生白哉跟着后面欲言又止,犹豫了良久跟上来:“昨晚我外出过。” “我知道。” “你知道?” “你明明就没打算隐瞒,过我房间时脚步声都没有收。”秦无衣淡笑,“三更半夜外出,想来是有要事。” “故国来的人。”羽生白哉直言相告,“因我未随使团归国,所以家中高堂甚为挂念,遣人前来催我返国。” “儿行千里母担忧,怎么说令尊、令堂也快九年没见你了。”秦无衣反应很平静,“我若是他们,获悉你因为查妖案留下也定会忧心忡忡。” “一定要查?”羽生白哉紧随其后,“来的人在渡口准备了船,可避开太后耳目,如果现在离开太后也无法阻拦。” “如若在一月前我可能还会选择抽身而退,可现在不行!”秦无衣斩钉切铁,“起初我愿意查妖案是因为想了却一桩心事,可现在发现妖案竟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羽生白哉诧异:“妖案和你有联系?” “上次去丈八沟时,我见到一个人没看清他面容,我一路跟随想探查他的身份,可我却跟丢了此人。” “还有能被你跟丢的人?” “非但跟丢而且我还输给了他。” “你败在那人手下!”羽生白哉瞪大眼睛。 秦无衣点头:“一招,那人只用了一招,他明明有机会杀我的,可他却让我继续追查妖案,他告诉我,妖案的真相与我身世有关。” 羽生白哉被震惊到,似乎不敢相信有人能一招击败秦无衣:“你,你之前给我说过,你只败给过一个人。” “不是他,我告诉你的那人是我恩师,我刀法是恩师传授,败给恩师我无话可说,可恩师已辞世多年,而那晚我所遇之人最让我惊讶的并不是败给他。”秦无衣沉声道,“我向来对自己出手的角度、力道、速度极有把握,可那人招数令人匪夷所思。” “可能是你一直未遇敌手,突然败北心有不甘。” “天外有天,我早就看透胜败得失,只是那人出手太准,准确到能预知我所有的招数,只有极为熟悉我的人才能做到,可在我认识的人里并没有这样的人。” “那人是你认识的人?” “我不知道。”秦无衣愁眉不展,“不过至少可以肯定,此人熟知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刀法招数以及习惯,所以才能先发制人,可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我师傅魏临渊。” “可你不是说,你师傅已经驾鹤西游了吗?” “恩师临终前我就在身旁,是我送恩师最后一程,他来人临终遗言让我将其火化。” 羽生白哉皱眉:“这么说起来,不可能是你师傅。” 秦无衣埋头若有所思:“还记得上次我带你去城外挖的那口棺木吗?” “记得。” “那人同样也是在我眼前死的,而且还是我亲自将其装入棺材下葬,可结果你也亲眼看到,棺内空空如也。”秦无衣抹了一把嘴,“人死不能复生,我不相信他会借尸还魂,唯一的解释是他假死,既然他都能瞒天过海,那我师傅……” “你怀疑你师傅并没有死?!” “我现在也不敢确定了,除了师傅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的招数能如此犀利,可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与牧谣自幼被师傅抚养长大,在我心里他亦师亦父,起初我以为自己很了解师傅,直到我那天见到柴獬,从他口中获悉师傅曾经是太宗的智囊,而且太宗对其言听计从,还封其为“天机上人”,这些事师傅从未对我说过。” “你师傅和太宗还有交集?”羽生白哉惊诧。 “柴獬还提到一件事,据他说天机上人有长生不老的神妙,事后我细想,与师傅相处多年我一直没有发现他容颜有过改变,好似师傅真有驻颜不老的神通。”秦无衣深吸一口气,“假若师傅真可长生不老,那他又怎么会病逝呢?”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而已,棺材里的人还能瞒天过海,可你师傅你是亲手火化,他即便有通天神力,总不能被烧成灰还能复活吧。” “我也是这样想到,若不是我亲手火化师傅,我真怀疑那人就是他。”秦无衣偏头看了羽生白哉一眼,“而且那人还提到了苏十安和藏行之。” 羽生白哉一脸茫然:“提到谁?” “我与洛雪去甘州时遇到了两位隐姓埋名的旧部,他们为护我撤离战死扁都口。”秦无衣神色黯然解释。 “你的旧部……”羽生白哉大吃一惊,“这么说那人知道你的身份!” “非但知道而且还相当熟悉,在甘州遇到他们时,连我都不知道他们姓名,还是事后才从他人口中获悉,而那人却了如指掌,从而能推测我调查妖案的一举一动他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秦无衣眉头紧皱,“我们身边一直都有人在监视,可我们却全然不知。” 秦无衣声音低沉:“那人还提到了叶阡陌。” “他连这个都知道?!”羽生白哉更加震惊。 “他知道我是为她封的刀,那人提到麟嘉刀时,似乎对这把刀甚为了解,对我封刀一事深感不耻。”秦无衣点点头继续说,“事后我去见过柳长清,专程向他询问麟嘉刀的由来。” “一把刀而已,你为何如此在意?” “此刀是师傅所赠,柳长清见到麟嘉刀时,也说出和我师傅一样的话,据说得此刀者得天下,这刀我用了多年,的确是世间罕有的神兵利器,但我始终为参透麟嘉刀和问鼎天下之间的玄机。” “柳长清怎么说?” “他告诉了我这把刀历代主人,每一位曾经持有此刀的都是盖世英雄,而且这些人皆为王侯将相,但柳长清并未知无不言。” “他对你有所隐瞒?” “麟嘉刀自南北朝后销声敛迹,直到此刀被一位雄主所得,因担心刀上戾气太重,加之雄主仁德宽厚不肯用此刀,命人将麟嘉刀藏匿。”秦无衣神色冷峻道,“柳长清告诉了我此刀的历代主人,唯独这位雄主他却一带而过,我看得出他是有意不肯直言,所以我也未追问。” “麟嘉刀是你师傅传给你的,会不会柳长清所说的雄主就是你师傅?” “不会。”秦无衣摇头道,“我记得师傅赠我麟嘉刀时说过,此刀乃是神品,非一般人能驾驭,若强行据为己有会反噬己身,他收藏麟嘉刀多年就是为了给此刀寻下一位主人,我听那人弦外之音,是想我重拔麟嘉刀,奇怪的是,柳长清也希望麟嘉刀出鞘重见天日,为此他还与我约定了一个赌约。” “赌约?” “柳长清说如若我肯再拔麟嘉刀,他便会告诉我身世。” 羽生白哉越听越迷惑:“你的身世?” “那人也提到了关于我身世的事,我与牧谣是孤儿,自幼被师傅收养,我从未问过师傅和身世有关的事,既然被遗弃,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岂不是更伤感。” 羽生白哉:“所以你并不打算让麟嘉刀出鞘?” “我对自己身世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封刀是为了阡陌,曾在她坟前立过重誓,此生不会再让麟嘉刀再见天日。” 羽生白哉慎重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在五年前封刀?你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而且你遭遇的事也不允许你放下手中的刀,你是我见过意志最坚强的人,你百折不屈能击败你的唯有你自己。” “我做错了一件事,我无法弥补的过错。”秦无衣幽幽叹息一声。 “和阡陌有关?” “不说这个。”每次提及这个话题,秦无衣总是闭口不谈,“关于身世的事,我起初并未在意,可那人却告诉我,等我查明妖案的真相便可获悉身世。” 羽生白哉也皱起眉头:“妖案与你身世有关?” “我被牵扯进妖案或许并非是偶然,追查越深我也是觉察妖案与我有关联。”秦无衣再叹一口气,“有人好似在引我去揭开身世之谜。” “那就更不能再查了,继续查下去,牧谣早晚会想起一切的!” “你怕了?” “我何时在你眼里成了贪生怕死之辈,我是怕牧谣记起过往难以面对,既然你并不在意身世,又何必继续调查妖案,查到现在连先帝都卷入其中,无论最后的真相是什么,太后都会只手遮天,她是不会让妖案真相大白于天下,比起皇室的威严,在太后心里妖案的真相根本算不了什么。”羽生白哉苦口婆心劝说,“而且你心知肚明,到时候所有参与和知晓妖案的人都难全身而退。” 秦无衣叹息:“晚了。” “不晚!”羽生白哉拉住秦无衣,“来接我的船就停在渡口,是秘密入唐太后不会知晓,我们现在就回去接上牧谣和洛雪,只要出了海就能远离是非之地。” “我担心的并不是太后。” 羽生白哉一愣:“你担心谁?” “我在竹林见到的那人。” “他真要杀你,当晚就动手了,既然放你和洛雪走,说明此人根本没想取你性命。” “不是我的性命。” “谁的?” “你,还有牧谣和洛雪!” …… 羽生白哉微微张开嘴:“我,我不懂你所说是什么意思?” “他留我性命说明我还有可用之处,但我好奇为何他会放过洛雪,就此事我专门问过那人,他告诉我……” 秦无衣欲言又止。 羽生白哉追问:“告诉你什么?” 秦无衣抹了一把嘴:“他说不杀洛雪的原因是,有人会帮他动手。” “谁?” “我!” “你?!”羽生白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会杀洛雪?!” “他说等到妖案水落石出,我便会亲手杀掉洛雪。”秦无衣点点头,无奈道,“若是他人对我说此话,我定会一笑而过,可从那人口中说出来,我实在找不出不相信的理由,因为他根本不屑骗我,他所说的事早晚都会被印证,我不敢有丝毫侥幸,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手,对妖案置之不理不再查下去。” 羽生白哉欣喜道:“你决定随我东渡?” “你知道我能轻而易举看穿别人心里的想法,同时也很擅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但在那人面前我就像是透明的,我在想什么,那人知道的一清二楚。”秦无衣表情低落无助,“所以他最后还告诉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如若我不查明妖案真相,哪怕有丁点想要抽身而退的念头,他便会杀了我身边的人,你、洛雪还有牧谣,无人能幸免!”秦无衣重重叹口气,“这不是危言耸听,我相信他和我一样是言出必行的人,最麻烦的事,他有能力做到,我在那人面前一招败北,即便我们四人合力也远不是他的对手。” 羽生白哉身体僵直:“洛雪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也没打算告诉她,暂时我还没想到应对的办法,不过现在查不查妖案的决定权已不在我们手中,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得走到底。”秦无衣转身看向羽生白哉,目光尽是愧疚之色,“早知妖案如此凶险,当初我就不该把你牵连进来,你对我推心置腹,可无衣却连累你有性命之忧。” “你是在给我道歉?”羽生白哉忽然笑了,好似能从秦无衣口中听到歉意,远比之前说的那些事还要让他惊诧。 “我从大理寺死牢出来,原本是打算偿还亏欠,没想到越欠越多,数来数去身边就你们几位挚友,却全都因我而招祸。”秦无衣表情诚恳,“对不起。” “看来真是摊上祸事了,如若不是生死攸关,也难从你口中听到一句歉词。”羽生白哉反而轻松了许多,“白哉的命本来就是你的,如果真客死异乡也是天数,白哉能承你挚友相称,死而无憾。” 秦无衣轻拍在羽生白哉肩膀上。 “既然妖案无论如何都要查明真相,可现在线索都断了,你有什么打算?” “妖案是两起,得分开来查,在没获悉锦布内容之前无法确定李治到底筹谋了什么,不过此事主动权在我们手中,除了我们之外,妖案的幕后主使也在寻找锦布,要想知道上面内容就必须极其全部残片,我们已获得其中两块,但凡持有锦布残片的人皆被妖物所害,相信用不了多久,自然会有妖邪找上我们。” “你是打算以静制动。” “我是想反客为主,妖案发生到现在,我们一直都是被妖案牵着在手,如此下去只会一直被动。” “怎么才能反客为主?” “柴獬是关键,只要找到他,我们就能提前洞察先机。” “你让洛雪去找柴獬的下落,可你怎么就肯定柴獬也是持有锦布的人呢?” “柴獬是铮臣,一心忠君为国,柴獬眼里没有私欲,只有李唐江山社稷和君王得失,放眼朝堂找不出第二个像柴獬这样的臣子,他完全符合李治筛选交托锦布人的条件。” 秦无衣边走边说,柴獬和章英纵、薛修缘以及慧云有相同的特质,首先是不追名逐利,没有功利之心自然也不会见利忘义,而且朝中文武百官都对柴獬恨之入骨,他虽是忠臣同样也是孤臣,李治不用担心柴獬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最重要的是,柴獬只忠于君王社稷,李治交托的事他定会全力以赴遵旨去完成。 李治筹谋的是一件他驾崩后的事,但柴獬在朝中树敌众多,李治心里自然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待他驾崩后柴獬肯定会被打压报复,所以李治要对其委以重任,就得先保住柴獬。 这就是为什么柴獬会因为出言不敬的罪名被罢官入狱,大理寺的死牢对于柴獬来说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治在驾崩前就准备好了大赦天下的诏书,目的就是为了赦免柴獬,同时还留下旨意将其流放塞外,让柴獬远离京城也是远离是非。 前几天在京城见到柴獬时深感意外,只是当时并未多想。 柴獬居然会抗旨返京,而且还改名换姓,这两样都是柴獬不可能做出来的事,柴獬何等风骨,生死面前都不会折腰的人又怎么做出私改名字这样有失气节的事。 何况抗旨就是欺君,柴獬什么都敢做唯独不会欺君。 他同时做了两件违背他品性和原则的事,说明他身上肩负着更为重要的事。 “巧合的是,柴獬说他是三月前回京,刚好和薛修缘以及慧云入京的时间一致。”秦无衣不慌不忙说道 “锦布!”羽生白哉恍然大悟,“他在闻悉先帝驾崩后,遵照先帝遗命携带锦布回京。” 秦无衣点头:“柴獬还不知道锦布的事已经暴露,妖邪早晚都会找上他,我们不知道还有谁手中有锦布,柴獬就成了关键,只要能从他口中获悉到李治到底在筹谋什么,以及触发锦布汇聚的条件,兴许就能明白妖案发生真正的原因。” 羽生白哉:“希望柴御史能安然无恙,就怕诺大的京城人海茫茫,洛雪一时半会难寻到他踪迹。” “不急,再给洛雪几天时间,三人后如若再无柴獬消息,那就只有兵行险着。” “你打算怎么做?” “逼他来找我。” “逼?你怎么逼他?” “我与柴獬在牢中相识算是患难之交,我打算让洛雪通知大理寺,告之柴獬抗旨返京,在京城张贴通缉榜文,柴獬在京中举目无亲,为完成李治肩负的重则势必会千方百计躲避,当日我与柴獬临别前告之过他,如有麻烦可前往流杯楼找牧谣,柴獬走投无路,在京城中唯一还能相信的就只有我。” “这是个好办法,为何你说是一步险棋呢?” “我能想到的事,妖案的幕后主使也能想到,而且这个人知道所有持有锦布的人,自然也知道柴獬,一旦张贴通缉榜文就暴露了柴獬,我就怕妖邪捷足先登,在我们之前找到柴獬。”秦无衣无奈叹口气,”可惜当时我还不明锦布的始末,否则也不会放他以身犯险。“ “锦布的事也只能如此了,那宋侍郎的命案你打算怎么查?”羽生白哉神色严峻问道,“宋侍郎的死牵扯到陛下,捣毁龙冢也是陛下旨意,现在八水相通导致太液池水源被污染,整个皇宫内苑的饮水极有可能被下毒,你说,你说此事会不会是陛下主使?” “李显没这个胆子,更没这样的魄力,何况皇宫内苑饮水都取用太液池,他若是主谋岂不是连自己也会中毒。”秦无衣胸有成竹道,“李显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不管主谋是谁,利用八水相通向太液池投毒是事实,你为什么不将此事禀明太后?” “龙冢被捣毁已有三月,可宫中并未有人中毒身亡,可见投入的毒物并不致命。” “可终究是毒物,也许是暂时不会发作的毒物呢?”羽生白哉忧心忡忡道,“如果陛下和太后中毒,天下大乱祸及百姓,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我得先查明,在水中下的到底是何种毒物。” 羽生白哉不解:“怎么查?” 秦无衣停下脚步,望向山腰忽明忽暗的灯火,并未回答羽生白哉的疑惑,看着那处民房若有所思道:“天色已晚,先行在这户人家借宿一晚。” 第三十八章 千虑一失 山腰的民房炊烟袅袅,老远就能闻到诱人食欲的菜肴香味,秦无衣和顾洛雪栓好马上前扣门,出来一名身形魁梧,赤髯如虬的壮汉,站在门口犹如一座山。 “连夜赶路误了投店时辰,能否劳烦让我们再次借宿一晚。”秦无衣一团和气说明来意。 山里人本分实在,见识外乡赶路人立刻笑脸相迎,请两人请了屋,民房简陋却收拾的井井有条,墙上挂着几张动物毛皮,一把弯弓放在墙角,牛筋做的弓弦可见是把重弓。 “猎户?”羽生白哉提起弯弓,手感尤沉。 “在山里寻口食。”主人点头,估计是十天半月也见不到生人,突然有人到访反让主人格外高兴,生怕有所怠慢,一边用袖角擦拭座椅一边冲着后屋大声说,“家里来了客,把那只野兔给炖了。” 后屋的人应了一声,听声音是女子,想必是这家主人的娘子。 秦无衣进了房后很安静,在屋里乱跑的孩童撞到他身前,被秦无衣一把抱起放在腿上,从旁边抽了一根干草,捣腾一番竟编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蝈蝈,惹的孩童喜笑颜开。 羽生白哉却对手中弯弓饶有兴致,弓身光滑油亮一看便知使用多年:“这把弓为拓木所制,十年成环,百年成星,弓上有繁星点点,可见此弓已有百年之久。” “行家!”主人一听对羽生白哉另眼相看,“这把弓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瞒郎君在下姓黄,与三国名将黄忠同源,据说此弓是按照黄家古法制做而成,弓猛箭强有穿石之效,故名万石弓。” 羽生白哉好武,拿着万石弓爱不释手,荒郊野外寻常民居家中竟能见到旷世神弓,不由让羽生白哉啧啧称奇。 “中土技艺果真是匪夷所思,东瀛制弓选用三年生的毛竹,无论是工艺还是制法远不及中土精妙,弓矢的威力自然也不能与中土相提并论。”羽生白哉感慨万千道,“要是能将中土制弓技艺传回东瀛该有多好。” “郎君不是大唐人?”主人好奇问。 “在下东瀛遣唐武卫。”羽生白哉向主人鞠躬致礼。 “远来是客,远来是客。”主人一听羽生白哉是东瀛人更加高兴,加之聊到弓两人话语格外投缘,“郎君有所不知,一把良弓从选材到成品需耗时三年之久,甚者有十年制一弓的说法。” 羽生白哉:“你也会制弓?” “制弓不难,削木缠筋便是一把弓,多看几次谁都能学会,但想要专精却是见难事,制弓耗神耗力,三五年只能说是入门,祖上世代制弓,本是疆场上决胜千里的利器,可家道中落传到我手中只能用来打猎聊以生计。”主人好客,一边说一边斟酒,“自家酿的酒,比不上市井佳酿,好在我存了些年头,浊酒一杯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黄大哥古道热肠,就是饮水也胜琼浆玉液。”羽生白哉端起酒碗敬主人,然后仰头先干为敬。 秦无衣还在和膝上的孩童玩耍,灵巧的手中不断用干草编出各种造型的动物,惹来孩童开口大笑,好似在秦无衣眼里,面前牙牙学语的孩童比弓和酒更有意思。 “在下在周礼中曾看到一篇关于弓矢制作的篇章。” “郎君所说可是《考工记.弓人》?” 羽生白哉大吃一惊,没想到山野猎户竟也知周礼,连忙礼贤下士:“《考工记》中所记虽然在下烂熟于心,但其中有些地方尚不明其意,还请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郎君有何不明?” “《考工记》中说制弓首重选材,其基本材料有六种,称之为“六材”,分别是干、角、筋、胶、丝、漆。”羽生白哉诚恳问道,“敢问这六材有何用?” “干以为远也,角以为疾也,筋以为深,胶以为和也,丝以为固也,漆以为受霜露”主人对答如流,“制弓工艺甚为繁琐,六材之中单是选干也分为七道,以柘木为上乘,檍木、柞树次之,竹材为下。” 羽生白哉心悦诚服:“难怪东瀛弓矢的威力不及中土十之一二,原来选材就有如此大的区别。” 主人豪爽,对羽生白哉知无不言,告之角被制成薄片,贴于弓臂的内侧,制弓主用牛角,以本白、中青、未丰之角为佳,需选长二尺有五的角,且三色不失为上品,俗称牛戴牛,因为一只角的价格相当于一头牛。 选筋看形,小者成条而长,大者圆匀润泽,《考工记》有云,则其为兽必剽,以为弓,则岂异于其兽,是说跑的越快的野兽,抽其筋所制的弓也射的越远,因此豹筋为上,角羚次之,牛筋下等。 胶用以粘合干材和角筋,首推鹿胶,其他胶类相差无几,然后用丝线将傅角被筋的弓身缠绕,使之更为牢固,择丝须色泽光鲜,如清水无杂,最后将制好的弓臂涂上漆,以防霜露湿气的侵蚀,择漆须色清。 羽生白哉听闻后豁然开朗,继续问道:“中土制弓的工艺步骤也极其细致,《考工记》中有记,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此话在下一直不明。” 主人一边为其斟酒一边解释,制弓还需结合时令,冬天剖析弓干,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拢诸材,寒冬时把弓臂置与弓匣之内定型,严冬极寒时修治外表。 原因是冬天剖析弓干木理自然平滑细密,春天治角,自然润泽和柔,夏天治筋,自然不会纠结,秋天合拢诸材,白然紧密,寒冬定弓体,张弓就不会变形,严冬极寒时胶、漆完全干固,故可修治外表,再等到春暖花开便可装上弓弦,最后藏置三年方可使用。 羽生白哉将主人倾囊相授的工艺记在脑海,起身向主人行礼致谢,主人豪爽示意他不要见外。 “你祖籍在此?” 秦无衣进屋后第一次说话,他还坐在火炉前,依旧抱着腿上的孩子,若不是出声,主人差点都忘了屋里还有他。 “湖州南阳人。”主人亲自送了一碗酒到秦无衣面前。 “什么时候迁徙到京城郊外?”秦无衣漫不经心问。 “说起来得到开唐那会了,祖辈是匠人靠制弓为生,天下大定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允民间私做兵器,祖上失了营生的活路,便来京城谋生,传到我这代就只能靠打猎养家糊口。”主人双手递上酒碗,豪气干云笑言道,“天寒地冻,饮晚酒暖暖身子。” “等我陪他先编完这只蜻蜓。”秦无衣一脸客气,手里还拿着干草,并未去接酒碗,笑问道,“大雪封山,可能猎到野味?” 主人见秦无衣陪自己孩子玩的兴起,也不再相劝,回到桌边与羽生白哉推杯换盏:“冬日难熬,比不得其他时节,不过两位来的正是时候,今早在山上刚猎了一只野兔,内人厨艺倒是不错,虽是山野粗食可别有一番风味。” “此地距京城几十里,又在峪口之中,想来平时没生人来吧?”秦无衣抬头看了主人一样,饶有兴致问道。 主人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开口大笑道:“郎君说的没错,这里见个人比见猎物还难,不过倒也好,在山里住久了反而不适市井喧嚣,我猎上三月攒够皮毛便入城贩卖,赚的钱虽捉襟见肘但好在能勉强糊口。” 秦无衣继续和主人攀谈:“山里多野兽出没,你没让外出打猎,家中只留妻儿,万一有野兽惊扰怎么办?” “郎君所说我也担心过,不过此处是祥地,说来也怪,山中野兽从不靠近家中方圆百米。” 秦无衣淡淡一笑:“这么说来,此处还真是奇妙。” 羽生白哉敬了主人一碗酒:“家中还有谁?” “就一家三口。”主人脸上洋溢起欢畅的笑意。 羽生白哉一听眉色染喜:“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主人刚端起酒杯:“郎君但说无妨。” “你一身制弓技艺在中土却无地施展,而且又无牵无挂,可愿随我回东瀛,在下定将你奉为上宾,你只需传我国人如何制弓,我保你衣食无忧,富贵荣华。” 主人还未开口便听到从内屋传来的声音,里面的女人在招呼主人进去端菜,片刻后主人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炖兔。 再端酒杯对羽生白哉摇头歉笑:“郎君一番好意在下心领,小儿年幼加之内人喜静,虽留在中土日子清贫,但也不想离乡背井远渡东瀛。” 羽生白哉举杯敬酒,也不再勉强,只是面有憾色:“白哉不强人所难,只是担心长此以往,你一身制弓技艺怕是会失传。” “郎君不用担心,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我,我……”主人摇晃几下头,突然有些口齿不清,坚持了少许整个人趴到桌上,杯中酒洒落在桌上。 羽生白哉愣住,唤了几声主人也没有反应,伸手去查探发现主人传来鼾声,羽生白哉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哭笑不得:“这酒也不烈,怎么几杯就醉了。” 秦无衣在一旁说道:“他没有醉。” “都已经烂醉如泥,还说没醉。”羽生白哉看着面前诱人食欲的菜肴,无奈说道,“我见他身形魁梧,原想应该酒力过人,这下好了,主人不起筷,这碗兔肉我们怕是没有口福。” 秦无衣:“他是中了毒。” …… 羽生白哉一惊,连忙探查主人气息,皱眉道:“脉象均匀,气色如常,不像是中毒的迹象。” 秦无衣一脸平静:“不是所有的毒药都会致人死命,他所中的毒只不过会让他昏睡而已。” “好端端怎么会中毒?”羽生白哉疑惑不解,连忙低头看向手中酒杯,“酒里不该有毒,否则我不可能安然无恙,难不成是就酒杯有毒?” “不是酒杯。”秦无衣摇头。 “你知道毒源在什么地方?” “知道。”秦无衣抬头与羽生白哉对视,“这个屋里每一处地方都被下个毒。” 羽生白哉一惊,连忙丢掉手中酒杯,手瞬间放到影彻上:“不可能啊,如若房间都被下过毒,我不可能没有觉察。” “毒物是用来杀人于无形,能觉察到只能说明下毒的人手法浅薄。”秦无衣埋头专心致志编织蜻蜓,“你都没有发现,可见下毒之人非比寻常。” “你是何时知道屋中有毒的?” “他刚才不是说,屋外百米从来没有野兽出没,他以为此处是祥地,其实是野兽嗅觉敏锐,闻到遍布屋中各处毒物的气味不敢靠近而已。”秦无衣淡淡一笑,“好再下毒的人还有恻隐之心,说下并非是致命毒物。” “既然屋中遍布毒药,为,为什么只有他中毒?”羽生白哉一头雾水,“而我们两人却安然无恙?” “因为我抱着孩子。” 羽生白哉这才发现秦无衣的手虽然在编织干草,但指节从未立刻过孩童的胸前,那是一双能用干草编出动物模样的手,也是一双能杀人的手。 “远来是客,不打算出来一见?” 羽生白哉视线移到被布帘遮挡的后屋,秦无衣的话是说过里面的人听,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撩开布帘的是一位相貌出众的女人,怎么看都不想山野村妇,特别是那双鹰隼犀利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秦无衣,只是见到坐在秦无衣腿上的孩子时,目光中多了一丝慌乱。 羽生白哉瞬间反应过来,但还是很惊诧:“她,她是下毒的人?!” 秦无衣抬头看她,声音柔和:“别来无恙?” 女人迟疑一下,与秦无衣对视,眼神中又多了一分敬畏:“我以为你死了。” 秦无衣苦笑:“最近我见到旧识之人,听到的总是这句话。” 女人看了一眼桌上昏睡的壮汉,声音透着哀求:“他什么都不知道。” 秦无衣颇有失望:“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能不能别当着我家人,我随你去后山自行了断,只求放了夫君和孩子。 秦无衣不语,将手中编好的蜻蜓递给孩童,难得在他脸上看见慈爱之色,抚摸了孩童几下后示意回到女人身边,然后走到桌前坐下,泰然处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羽生白哉还没来得及劝阻,秦无衣抬头酒已入喉。 此举让羽生白哉和女人同时震惊到。 羽生白哉问道:“你不怕她在酒中下毒?” “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有同袍之谊,手足之情,我不相信她会毒杀自己同袍,如若酒中真有毒,无衣只叹错付了几十年情义。”秦无衣神色磊落。 女人一听,瞬间面泛愧色,双膝一曲跪在秦无衣面前:“属下参见……” “罢了。”秦无衣为女人斟了一杯酒,“物是人非,无衣已不是你需要拜的人,你也不是当初的你,还念你我情分,就当是故人重逢,陪我对饮一晚。” 羽生白哉反应过来:“她曾经是你旧部?!”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秦无衣端起酒杯,望向跪地的女人,“你有多久没叫我哥了?” 女人一听顿时潸然泪下,起身坐下双手端酒,嘴角蠕动半天轻唤了一声:“大哥。” 秦无衣心头一暖,满眼尽是愧疚之色:“苦了你。” “她,她是你妹?” “她与我和牧谣一样都是被师傅收养的孤儿,自幼我们两小无猜,以兄妹相称。”秦无衣看着女人幽幽道,“要是牧谣见到你,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女人一惊:“牧,牧谣姐还活着?!” “还活着,而且就在京城,本想带她一起来的,可她忘了以前的事,她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你,不过忘了也好,往昔之事还是别在记起的好。”秦无衣点点头,声音柔和,“你也和她一样,只不过你选择了另一种遗忘的方式。” “我侥幸躲过五年前那场浩劫,曾去寻过你下落,后来才得知,与你同去的三十四骑无人生还,当时我身受重伤,好在被他所救。”女人看了一眼昏睡的壮汉,眼中泛起深情,“若不是有他悉心照料,我恐怕早就伤重而亡。” “他为人和气,心地宽厚,值得托负。”秦无衣和颜悦色道,“我在城中同袍口中得知了你的下落,本没打算来找你,今日见你已是相夫教子的人妻,说实话看见现在的你我很高兴,我原本也希望能像你这样,可惜上天没给我这样的福分。” “这五年你都去哪儿了?”女人关切问道。 “在大理寺的死牢。” “大理寺能关住你?” “五年前无衣心死,对于心死之人天下皆是牢狱。”秦无衣神色惆怅,“若不是为了追查妖案,无衣本不想再重见天日。” “你在追查妖案?” “妖案或许与五年前的事有关,我需要为黄泉下的同袍讨回公道。” 女人恋恋不舍看看怀中孩童,深吸一口气:“等他醒来,我将孩子托负于他后便与你走。” “不,你不用在随我,好好的活下去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其他的事我自会去处理,你已经和过去一刀两断,就再也别回头。”秦无衣对女人摇头,语重心长道,“若不是万不得已,我绝对不会来见你,只是有一事不明,唯有你能帮我。” “只要我能做到,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女人掷地有声。 “你随师父学施毒与解毒之术,普天之下施毒手法难有人出你其右,我怀疑有人向太液池投毒,可毒性不明,毒源不知。” 秦无衣一边说一边拿出两个水晶云母瓶,一个是宋开祺在灞桥遇害时所留,另一个从薛修缘药匣中找到。 秦无衣反复推敲过这两个云母瓶,据赫勒墩所说,宋开祺拿着一张清单让他调配香料,事后将其中一瓶交给了薛修缘,而薛修缘最擅长的是解毒,由此可见在宋开祺眼中,调配的香料应该具有毒性。 虽然薛修缘医术登峰造极,可不明毒理也无法制造出解药,所以薛修缘才会在终南山不断试药,目的就是为了查清香料中的毒物成分。 但是赫勒墩却在此事有所隐瞒,他所说大部分都是真的,却在关键处编造了谎话。 “赫勒墩说了什么谎?”羽生白哉诧异。 “宋开祺找到赫勒墩时根本没有拿过清单,而是让赫勒墩依照他提供的香料调配相同的香料。” “宋开祺的香料从何而来?”羽生白哉还是不明。 “赫勒墩曾秘密从西域运送商货入京,与之交易是李显派出人,宋开祺在获悉龙冢被捣毁的后果后,已经意识到有人会利用八水想通投毒,如果我没猜错,赫勒墩私运的货物就是香料,而这些香料全都被倒入龙眼。”秦无衣不慌不忙说道,“宋开祺不知所到之物是什么,便偷偷收集一瓶,然后再找到赫勒墩,让其依照收集到的香料调配。” 羽生白哉骤然一惊:“宋侍郎却不知道,赫勒墩正是倾倒入龙眼香料的卖家,赫勒墩自然也识的宋侍郎拿来的东西,他一定会将此事告之交易的人,这才是宋侍郎被灭口的原因。” “香料的成分赫勒墩一定很清楚,但他不可能告诉宋开祺,因此在为宋开祺调配的香料中一定会少掉至关重要的成分。”秦无衣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薛修缘一直无法查清毒源的原因,因为宋开祺交给他的只是一瓶寻常的香料,既然无毒自然也无药可解,只是幕后主使千虑一失,没想到宋开祺会留下一瓶。” 羽生白哉:“可大理寺也查验过在妖案现场发现的香料,并没发现有毒物成分?” 秦无衣:“幕后主使利用李显从赫勒墩处购买,可见这种毒物只有西域才有,既然中土罕有自然也不会被查出来。” 羽生白哉恍然大悟,转头看向桌前女人。 “所以你才会来找她,她施毒之术独步天下,自然对天下毒物也了如指掌。” 秦无衣将两个水晶云母瓶推到女人面前 “我需要你帮的忙就是,找出这两瓶中多出的一味香料,多的这一味便是毒药!” 第三十九章 后会无期 秦无衣说此女施毒之术独步天下,羽生白哉起初还并不相信,但当两瓶香料到了女人手中时她突然像换了一个人,羽生白哉这才留意到,那女人留着很长的指甲,但每一枚都修正的很整齐,将两瓶香料分别各取一小撮放在指盖,没让半点粉末沾染到皮肉,一看便知是用毒高手。 先是仔细查验,等到拂掌微扇轻嗅香味后,女人胸有成竹点头:“这一瓶中的确多了一味。” 女人所指正是在灞桥妖案现场从宋开祺尸身旁找到的那瓶香料。 秦无衣连忙追问:“多的是什么毒药?” “不是毒药。”女人都有些惊诧,再确定一遍后肯定道,“这东西根本毒不死人。” 秦无衣眉头一皱:“既然不是毒药,那是什么?” 女人朱唇轻启:“畔茶佉水。” …… 女人提及的东西,秦无衣和羽生白哉从未听过,两人茫然对视,羽生白哉不解问道:“这畔茶佉水到底是什么?” “畔茶佉水是婆罗门国的一种神药,产在大山深处的天然石臼中,这种水有七种颜色,或冷或热不一而足,但都能销金蚀骨,腐蚀性极强,皮肉若触碰到便会立刻消烂溶化。” 羽生白哉更为疑惑:“此药比大多毒药还要霸道,为何你确说不是毒药?” “凡是都有利弊两端,畔茶佉水虽然令人望而生畏,但长于畔茶佉水盘的畔茶佉花却有令世间所有人神羡的功效。”女人不慌不忙解释,“传闻将畔茶佉花取回后碾磨成粉,服用后能延年益寿有长生不老的神妙。” 秦无衣微微张开嘴,低头再看桌上水晶瓶:“多,多的那一味是畔茶佉花粉?!” “正是。”女人点点头继续道,“这种神药世间罕见,可遇而不可求,据说不知有多少人为取畔茶佉花而尸骨无存,瓶中有畔茶佉花粉末,非但毒不死人反而会让服用的人寿与天齐。” 秦无衣再次和羽生白哉对视,女人的一番话彻底推翻了之前的猜想,但事情却又说不通,幕后之人千方百计借李显之手捣毁龙冢,利用八水相通从龙眼倾倒畔茶佉花粉末,倘若此花具有令人长生不老的神奇,那幕后主使的目的实在让秦无衣猜不透。 可再想到赫勒墩秘密从西域偷运入京,假若畔茶佉花粉并无异样,也不会隐藏在其他香料之中,可见这种东西还有其他的效用。 “畔茶佉花非中土之物,你怎么会如此清楚?”秦无衣问。 女人道:“我最后一次见到畔茶佉花粉还是在十年前。” “你曾经见过此物?” “师傅的死兴许就与此物有关。”女人犹豫良久,忽问道,“师傅众多弟子中,你是最受他老人家器重的,你可有觉察到师傅与常人有异?” “师傅有旷世之才自然是常人无法企及。” “我不是说这个。”女人若有所思道,“从我们被师傅收养到他辞世,你可发现过师傅容颜有过改变?” 秦无衣回想,之前也曾想到此事,被女人这么一提更加好奇:“你知道其中原因?” “师傅传我施毒之术,首先便是让我识得天下毒物,他老人家教我最后一味便是畔茶佉花粉,我之所以知道此物全是因为师傅所教,我怀疑师傅一直都在服用畔茶佉花粉。”女人一边回想一边说道,“师傅给我看此物时只剩下少许,他让我务必记住如何提炼和研制此药,并且教了我怎么去分辨畔茶佉花粉,不久后师傅便仙逝,我找到装畔茶佉花粉的瓷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所以我推想师傅是不是因为用完此物,以至于没有办法再继续延寿驻颜。” 羽生白哉挠挠头:“没道理啊,既然此物是世间神药,幕后之人干嘛要大费周章做这么多事,直接献给陛下和太后不是更好。” “从幕后主使种种所为来看,目标在皇宫内苑,不遗余力做了这么懂,绝对不会是想让他人长生不老,应该还有其他企图。”秦无衣揉了揉额头,“不过这倒是让我想到另一件事。” “你想到什么? “龙冢是谁所修?”秦无衣意味深长问道。 “太宗。” “太宗只是下旨的人,修建龙冢一事,是由另外一人为其出谋划策。” “你师傅!” “由此可见龙冢的秘密只有太宗和我师傅知晓,现在龙冢被毁,说明幕后之人也知道龙冢真正的作用,而龙冢关系李唐皇室成为的安危,因此太宗绝对不会将这个秘而不宣的秘密告诉其他人,那么泄露此事的只会是……” 羽生白哉一惊:“魏临渊!” “这是其一,今晚我们从她口中得知,师傅仙逝前曾服用过畔茶佉花粉,这东西连我都不知道,相信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而此物却出现在龙眼。”秦无衣心思缜密道,“龙冢和畔茶佉花粉都与师傅有关,那么如今的妖案会不会也和师傅……” 秦无衣不敢再说下去,越是往下查感觉妖案和自己总能牵扯上关系。 羽生白哉:“可你师傅已辞世多年。” “哥,你是说有人利用八水相通来毒害皇室之人?”沉默良久的女人问道。 “从目前查到的线索来看,幕后之人的意图应该如此,可你却说畔茶佉花粉并无毒性,让我暂时没了头绪。”秦无衣发现女人表情凝重,“你还知道什么?” “师傅仙逝后我为其整理遗物,发现师傅留下的一本丹书,上面有炼制丹药的配方,我在丹药中也见到了畔茶佉花。” “师傅既然能延寿驻颜,炼丹也不足为奇啊。” “这所炼制的丹药并非是师傅服用,而是为其他人准备的。” “为谁?” “太宗。” …… 秦无衣猛然抬头:“师傅在为太宗炼丹?!” 女人点头道:“丹书上留有记载,师傅用丹药为太宗延寿二十年。” “延寿……”秦无衣眼睛瞪的更大,“我前些日子偶遇柴獬,从他口中得知太宗因被妖龙所惊深陷梦魇,太医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师傅下地府为太宗借寿二十载,看来此事不过是后人杜撰,实则是太宗为驻寿而让师傅炼丹。” “丹书上有炼丹的时间,以及太宗服用的剂量,若不是今夜提起我都忘了此事,我刚才细想一遍,太宗在服用丹药后不到一年便驾崩,史书所记太宗因患痈疽,病入膏肓太医无力回天。” 羽生白哉疑惑:“有何不妥?” “痈疽是是一种毒疮,疽发于骨之上,多因毒邪深陷,寒凝气滞而成,患者皮色晦暗,病程缠绵,甚至伤筋烂骨,难溃难敛。”女人冷静道,“而这种症状极为像中毒的迹象,我怀疑太宗是毒发身亡。” 秦无衣听出女人弦外之音:“你,你是说太宗之死师傅是罪魁祸首,是师傅毒杀了太宗?!” “我只是结合你刚才说有人向皇宫内苑投毒一事假设。” “丹书上的配方你可记得?” “记得!”女人点头。 秦无衣细问:“你熟知天下毒物,配方中可有致命之物?” “都是寻常药物并无毒性,用来调和丹药虽不说有长生不老之效,但绝对不会危及性命,不过畔茶佉花粉的功效我尚未全知,所以不敢下定论。” 羽生白哉惊诧道:“此事可大可小,弄不好可是弑君之罪,况且你师傅被太宗奉为天机上人,足见对其敬重有加,无论你师傅想要什么,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相信但凡你师傅开口太宗都会恩允,断不该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太宗在服用丹药一年后驾崩,假若丹药有毒性,可见毒性并非会立即致命,假若我猜测是正确的,会不会有人在用当年师傅所用的办法毒杀李唐皇室?” “不会。”秦无衣沉声片刻后摇头,“能让李显言听计从,想必此人能随时出入皇宫,倘若所做一切仅仅是为行刺李唐皇室,根本不用大费周章下毒,这些人想要皇室成员的命轻而易举,说明幕后之人另有企图,这倒是让我想起宋开祺做的一件事。” 羽生白哉:“你想到什么?” “赫勒墩说过,宋开祺曾两次找过他,除了调配香料之外还让安排一位盲女侍奉,宋开祺不是好酒色之人,在获悉龙冢的真正用途后一心只有想尽快向太后禀明真相,因此他不可能专程去找盲女寻欢作乐。” “你是说宋侍郎找盲女是另有原因?” “宋开祺每次见盲女都带着香料,我若没猜错他应该是想让盲女试毒,宋开祺已经觉察到倾倒入龙眼的东西不同寻常,但又不明这些东西的作用,所以只能找盲女来尝试。” 羽生白哉眼睛一亮:“这就能解释通了,为什么那日我们在赫勒墩家中,乾闼婆降下天谴,除了赫勒墩之外家中所有奴仆皆被神罚,赫勒墩参与了龙眼之事,他的死顺理成章,而杀所有奴仆是为了掩饰盲女,她应该也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和赫勒墩一样被灭口。” “从盲女被杀可以推断宋开祺已经触及到真相。”秦无衣拿起那瓶只剩少许粉末的水晶瓶,“他或许已经知道了瓶中畔茶佉花粉的效用。” “宋侍郎从未接触过此物,而且又不熟悉毒理。”羽生白哉指向对面的女人,“连精通天下所有毒药的人都对此物一知半解,宋侍郎又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明了?” “关键在盲女身上。”秦无衣深思熟虑道,“赫勒墩家中奴仆众多,为什么宋开祺要挑选一名盲女。” 羽生白哉:“这个好理解,宋侍郎是朝中重臣又是皇亲国戚,出入风月之地有伤礼数,再说当时宋侍郎正在秘查龙眼一事,自然不希望被人知晓,找一位盲女便能避免泄露身份。” “你说的有理但还不是全部原因,宋开祺行事谨慎,奴仆都听命于赫勒墩,无论宋开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事后都会一一向赫勒墩禀明,所以宋开祺自然不会对试毒的人直言相告。”秦无衣摇头说道,“赫勒墩残害奴仆,除了盲女之外还有被他毁掉耳口的奴仆,宋开祺若是想刻意保守秘密,应该挑选聋哑之人才对,可他偏偏选了眼盲之人,而且两次都是,可见关键在盲女身上。” “宋侍郎挑选之人,除了眼盲之外与其他奴仆无异,我想不出盲女有什么特别之处。” “眼盲就是与众不同之处。”秦无衣搓揉下巴道,“宋开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获悉畔茶佉花粉的效用,解开其中玄机的应该是盲女,可见只有眼盲之人才能知晓此物真正的效用。” “那还不简单,寻一位眼盲的人不是能查明真相。” “畔茶佉花粉所剩无几,已不够试出其功效。”秦无衣叹息一声。 羽生白哉忧心忡忡:“畔茶佉花粉既然功效不明,当务之急我认为你还是应该讲此事禀明太后。” “李唐皇室的安危与我何干,若有人真的投毒,我倒是不介意看到皇室中人毒发身亡。”秦无衣一脸冷漠。 “皇室有危会祸及百姓!” 秦无衣漫不经心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李唐皇室的人就是全死了,只要还有太后在,这天下就乱不了。” “太液池水源被污染,太后也难独善其身啊。” “你也太下看这位太后了,上次顾洛雪在宫中见过太后,她直言不讳告诉洛雪,她能活到现在不是上天垂怜而是她胆子小,终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个活的小心翼翼的人时刻都在提防危险。”秦无衣不慌不忙告之,“她饮食起居所用的水并非取至太液池,真正的水源之地只有她心腹知晓,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在水中投毒。” 女人在一旁说道:“给我些时日,我想办法查清畔茶佉花粉的真正效用。” “不必了。”秦无衣望向女人,声音柔和,“我还有一件事需你去办。” “我能为你做什么?” “不是为了我。”秦无衣伸手抚摸孩童的脸颊,“为你也是为你家人,我行踪一直被人监视,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见你,此次相见也会暴露你的身份,此地已不再安全,我要你和家人离开。” “离开?!”女人大吃一惊,“我隐姓埋名,除了你几乎没有人知道我过往,谁会知道我身份?” “五年前那场浩劫,我怀疑是因为旧部中出了叛将,否则我的行踪不会被提前预知,你们也不会被一网打尽,此人知道我们的一切,能在一夜间将我们所有人屠戮殆尽,可见此人掌握着所有人的名册。”秦无衣神色凝重道,“我这次之所以接查妖案,除了要为同袍讨回公道外,更重要就是为了找出此人。” “你怀疑谁?” “暂时没有头绪,不过此人定会对浩劫中侥幸存活的人赶尽杀绝,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秦无衣恋恋不舍道,“今夜一别,你我再难续兄妹之情,望你珍重。” “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秦无衣声音决绝。 “我不走!”女人比秦无衣更决绝,“我之所以苟且偷生是因为以为你战死,如今重逢我不能让你一人以身犯险。” 啪! 秦无衣重重将麟嘉刀拍在桌上,那刀似乎有某种魔力,所有与秦无衣旧识的人见到麟嘉刀都会露出敬畏之色,女人双膝一曲跪地,拍刀之声惊吓到孩童,心惊胆战破口哭泣。 秦无衣闭目长叹一声,面色和声音也随之温软。 “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以前那个人,我不会用麟嘉刀向你下令。”秦无衣抱起孩童,从地上搀扶起女人,“还当我是兄长,就依我所言行事,你离我越远越安全,无衣身边故人已所剩无几,能见你安然无恙已是最大的幸事,我甚少求人,这次就当是无衣求你!” “我担心你和牧谣……” “我自会照顾好自己,至于牧谣你不用担心,我为她已有安排,只有你安然无恙才能让我安心。” 女人眼角泛起晶莹:“他倒是有归乡之意,我明早就说服他随我一同回南阳。” “不能去南阳。”秦无衣摇头。 “你想我去何处?” “来接你的人渡船现在在什么地方?”秦无衣转头看向羽生白哉。 “秘停于华庭港。” “我现在把人交给你,你务必亲自护送她和家人登船。”秦无衣郑重其事杜羽生白哉说道。 羽生白哉这才明白秦无衣带他来此的目的,秦无衣已经不放心她留在中土:“你视她为手足,白哉亦之,我护送她们一家去华庭港,等船驶离后再归,到了东瀛我定会善待。” “你需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秦无衣将孩童递到女人怀中,“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他也会替我代为照顾你。” 秦无衣说完起身离去,执意不让女人出门相送,羽生白哉看出秦无衣表情中的不舍,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你没话要对我说?” “就知道瞒不过你。”秦无衣上马,无奈淡笑,“此去华庭港,我希望你能一同登船东渡,我不想再见你回来。” “你明知我不是临阵脱逃的人。” “所以我才没有开口。”秦无衣凝视羽生白哉,“你是异邦人,这妖案与你无关,你大可置身事外,无衣懊悔将你牵扯进来,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我曾问过你的名字由来,你我能成为朋友,因为我们身上有相同的品质。”羽生白哉一脸坦荡磊落,“我留下不是被你牵扯进来,是因为这里有我的朋友还有我的挚爱。” 秦无衣与之相视一笑:“我备好酒等你归来。” 秦无衣策马返回长安,回到曲江已是初晨,推门而入见到聂牧谣正与一人在院中品茶,那人背影有些陌生,之前没有见过,不过能出入聂牧谣这处宅院的非富即贵。 秦无衣走上前,那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眉眼却透着老练的世故圆滑,见到秦无衣立即起身行礼:“参见上官。” “你认识我?”秦无衣打量对面的人。 “不认识。”那人脸上虽笑,却有一种令人极为不舒服的感觉,“在下有一名属下与上官一同办案,闻悉上官身肩重任,因此在下一直未敢唐突拜访。” 秦无衣眉头微微一皱:“越南天?” 越南天脸色笑意更浓,头也埋的更低:“下官在。” “有意思,你堂堂大理寺卿何必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秦无衣都没料到来人会是越南天,“而且还是便服到此,想来不是公干。” “上官手中有太后紫金鱼符,自然也是太后器重之人,卑职见鱼符如见太后,自当恭敬谦和。” “越公一早就来等你。”聂牧谣八面玲珑,一边为越南天倒茶一边说道。 “这里没有太后,你一大早到此定是有要事。”秦无衣坐下漫不经心问,“你但说无妨。” “五日前下官下属顾洛雪持紫金鱼符回大理寺,要调派出所有精锐在城中追查潜逃回京的犯官柴獬下落,据顾洛雪所说是奉上官的命?” “确有此事。”秦无衣点头。 “下官见有太后鱼符自然不敢多问,全权交由顾洛雪处理。” 秦无衣正色:“可是有柴獬下落?” 越南天依旧毕恭毕敬站立一侧:“柴獬踪迹暂时不明,下官前来求问,可要继续追查?” “自然要查,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无论如何要将其找到……”秦无衣说到一半感觉不对劲,“我向顾洛雪交代的很清楚,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柴獬,她是令行禁止之人,人还未找到定不会中止,你为何有此一问?” “卑职也不敢来惊扰上官,只是迫不得已,顾洛雪在三日前率大理寺精锐尽出后就再未返回,卑职不敢擅作主张,所以斗胆前来候命。” 聂牧谣大吃一惊:“洛雪已有三日未回大理寺?!” “跟她一同前往的人回禀,当天出了大理寺不久便失了她踪迹,起初都没在意,可接连三日都没见到顾洛雪,卑职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秦无衣霍然起身,面露惊慌之色,从怀中掏出骨笛吹响,栖息在屋顶的鹞鹰闻音后立刻展翅飞向京城上空。 “你派出流杯楼的耳目在城中查找顾洛雪下落。”秦无衣对聂牧谣交代后,转身对越南天说道,“召集当天和顾洛雪在一起的人,我要逐一查问!” 第四十章 不期而遇 随顾洛雪外出的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嘉会坊的曹巷,坊内巷曲交错,当时顾洛雪让所有人分头行事,只见到顾洛雪入巷却没再见她出来,都以为她到别处探查也没在意。 大理寺的人将秦无衣带到嘉会巷,此坊位于京城西南,百姓稀少住户分散,附近多是阡陌纵横的田埂,顾洛雪将盘查重点放在这个区域,就是考虑到柴獬为了隐蔽行踪会远离闹市。 秦无衣抬头看见停歇在枝头的鹞鹰,追查指令已下达一晚,归来的鹞鹰让秦无衣悬起的心更紧,说明连鹞鹰在城中也为发现顾洛雪的踪迹。 入了曹巷后,秦无衣来回扫视,这是一条只能容两人并行的狭窄街道,从街头到街尾不足百米,两边没有住户只有一些荒废的残垣断壁。 在泥泞的街道上秦无衣发现顾洛雪的脚印,起初还很规整笔直,到了街中时脚印突然变得凌厉,同时四周还出现其他人的脚印,仔细辨别有六人。 “洛雪是在这里遇袭!”聂牧谣环顾四周道。 “这六人的脚印是突然出现,可见在洛雪入巷之前,这些人已经潜伏在街巷两边。”秦无衣眉头紧皱。 “会不会是遇到贼匪?”聂牧谣忧心忡忡道,“这附近人烟稀少,经常会有拦路打劫的事发生。” “不会是贼匪。”秦无衣摇摇头,蹲在地上指着那些脚印,“从脚印深浅看这些人身手了得,有这样的本事不至于落草为寇,再说当时洛雪穿着大理寺的官服,贼匪还没胆子敢招惹大理寺,而且脚印分布也有些奇怪,若是伏击应该速战速决,因此脚印也该杂乱无章才对。” 聂牧谣蹲到秦无衣身边,顺着他手指方向望过去:“奇怪了,除了洛雪的脚印凌乱外,其他脚印为何如此整齐?” “可见这些人训练有素,进退有序。”秦无衣越看越诧异,“从脚印分布来看,这六人并非一拥而上,向巷口处留有两人警戒负责狙援,巷尾有两人断后,防止退路被阻,剩下两人左右兼顾洛雪两侧,这,这是阵法!” “阵法?” “这六人呈弧形配置,形如弯月是根据偃月阵站位,若是以这六人为将配上兵卒,能抵挡敌军轮番进攻。” “袭击洛雪的是军队中的人?!”聂牧谣大惊失色,“太后和豫王都有密调武将入京,会不会是他们其中之一?” “李旦和越南天狼狈为奸,他应早从越南天那里得知洛雪在随我查妖案,就该清楚洛雪在为太后效命,借他李旦十个胆子也不敢忤逆太后,而且洛雪对于李旦没有丝毫价值,他断不会做出费力不讨好之事。”秦无衣皱眉思索道,“至于太后,不,不会是她,上次在宫中她对洛雪直言不讳,看得出洛雪挺讨她喜欢,对于她来说,当务之急是尽早平定妖祸,她若派人袭击洛雪无疑会让我分心,她也不会做这样得不偿失的事。” “除了这两人外,还有谁会调派武将袭击洛雪呢?”聂牧谣心烦意乱。 “未必是袭击。” “不是?” “偃月阵本来就是攻杀的阵法,而是为了保护中军主帅所用。”秦无衣来回注视地上脚印,“兼顾洛雪两侧的人始终和她保持距离,倘若是伏击洛雪自会反击,可她的脚印不想是在出招,更像是想突围逃跑,而身边两人一直严防死守,偃月阵能抵御千军万马,虽来的只有六个想要围困洛雪已绰绰有余。” “难道这些人是来抓洛雪?” “最奇怪的是洛雪没有出招防卫,而是一味躲避逃窜,这不像洛雪的性子,除非……” “除非这些是洛雪认识的人!”聂牧谣反应过来,“洛雪不拔剑还击一是确定没有危险,二是她不能与遭遇的人刀剑相向。” 秦无衣顺着脚印向外走,脚印消失在巷尾处,却多了两道清晰可见的车轮印迹,追踪到待贤坊时失去了踪迹。 聂牧谣:“此处距离延平门已经不远,从车轮轨迹看是出了城,洛雪三天前下落不明,如此看来她已经不在京城。” “能调派武将,又是洛雪认识的人,无论是洛雪和那六人相互间都没有出手,可见并非是泛泛之交。”秦无衣揉了揉额头,忽然抬头,“我忘了他!” “谁?” “季元宏。” “新任的左卫上将军,季元宏?” “正是此人!” “季元宏和洛雪相识?”聂牧谣疑惑不解。 “非但认识,两人很颇有渊源。”秦无衣带着聂牧谣赶往将军府,在路上边走边说,“季元宏与洛雪有婚约,洛雪不从私自离家出走,前些日子她随我入宫时被季元宏看见。” “洛雪逃婚?”聂牧谣先惊后笑,“这倒是像她的性子。” “季元宏上次就想带走洛雪,当时我在他悻悻而归,他执掌京畿防务和皇宫门禁,自然也能调派武将,兴许是季元宏心有不甘,才亲自率人带走了洛雪。” “洛雪会不会有事?” “洛雪失礼在先,她有愧于季元宏,所以见到季元宏肯定不会拔剑相向,我见季元宏在她面前倒是恭敬有加,推想洛雪的爹连他这个大将军都招惹不起,所以洛雪应该不会有事。” 听到洛雪性命无忧,聂牧谣长松一口气:“这只兔子跟在你身边时间长了,习性倒是越来越像你。” “她说这叫近墨者黑。”秦无衣苦笑。 “你似乎不太了解女人。”聂牧谣意味深长道,“女人只会被自己心仪的人同化,何况你与洛雪为人处世南辕北辙,按理说她是你瞧不上眼的人,而你也该是她不耻为伍的人,可如今她寸步不离跟着你,你那么聪慧当知她对你有意。” “你想说什么?” “你二人性情互补,我倒是觉得她挺适合你。” “我习惯了一个人。” “五年前你来向我辞别,我从未见你如此意气风发,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那天你笑的很欢畅,而且那也是我唯一见你醉的不省人事的一次,酒不醉人人自醉。”聂牧谣感慨万千道,“你如此淡漠的人,自然不会因为物喜悲,能触动你的只有人,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你遇到了能相伴余生的人。” 秦无衣黯然伤神,埋头不语。 “你向来刀不离身,那晚弃刀而眠可见你决定放下过往,我不留你,是因为比起看你终日枕戈待旦,更愿见你与那人双宿双栖。”聂牧谣幽幽道,“我一直猜想,你应该会寻一处景色秀丽之地,与那人与世无争终老山林,可你却被关在大理寺的死牢,出来后你也未去寻那人,到现在你也缄口不提,她,她是不是不在了。” 秦无衣满脸哀色,默默点头:“我以为所有事都在自己掌控之中,终是为自负付出代价,只是我没想到,这个代价会是我一生之痛。” “五年了,你打算还要放逐自己多久?”聂牧谣郑重其事问道,“我知你心苦,但人死不能复生,那人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走不出来,我不想看你为旧情所困,你人离开了死牢,却把心留在里面,如果这是你对自己的惩罚,我只想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无衣罪孽深重,注定要受无尽煎熬,那人因我而招祸,无衣难辞其咎,我把自己关在死牢,可整整过去五年,闭上眼睛我总是能想起那人在我怀中咽气的那刻。” “我知你是长情之人,可物是人非你惩罚自己也换不回那人,其实你能走出来的,只是你过不了自己的心结。”聂牧谣看向秦无衣语重心长道,“你带洛雪第一次见我时,说是担心她露相想保她周全,你我相识多年,你岂会为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担心,你留她在身边只有一个原因,洛雪是不是很像那人?” 秦无衣愕然,迟疑了良久:“是的,不过不是样貌,洛雪的举止神态与那人神似,初见洛雪时我多少有些彷徨。” “你对洛雪可是也动了情?” “没有!”秦无衣斩钉切铁,“无衣心有所属,此生不会移情别恋。” “你现在脸上写着害怕。”聂牧谣眼神透着精明,“你害怕洛雪会走入你内心,你害怕她会占据那人留下的位置,可你越是抗拒说明你越在意,可能你自己都还不知道,听到洛雪下落不明时,你的反应已经远远超出了朋友之情。” “无衣是不祥之人,不想再牵连身边人。” “你这些说辞太过敷衍,我能看出洛雪对你一往情深,她早已泥足深陷,你明明也对她有意,为何不肯对其敞开心扉,那人已经不在了,你也是时候收拾心情。”聂牧谣苦口婆心道,“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也只能言尽于此,是继续沉沦还是继往开来,何去何从还得你自己抉择。” 秦无衣无言以对避开聂牧谣视线,两人已到将军府,秦无衣也不等通报径直闯了进去,护院的家丁和守兵将两人团团围住,秦无衣怒声大喊季元宏的名字。 片刻,季元宏来到院中,一眼认出秦无衣,虽然表情敌视但想起他是持有紫金鱼符的人不敢造次,命围困的人退下,目光却看着秦无衣身后。 季元宏的眼神中有期盼,落在秦无衣眼中却心里暗暗一惊:“你在看什么?” 季元宏声音透着失望:“洛,洛雪没跟你一起?” 秦无衣骤然一惊,之前推测是季元宏带走顾洛雪,可现在见季元宏表情,他根本还不知道顾洛雪失踪的事,本以为顾洛雪即便被季元宏带走也不会有事,可如今秦无衣彻底乱了方寸,实在想不出劫掳走顾洛雪的是谁。 聂牧谣冷声问道:“洛雪在三日失了踪迹,不是你派人所为?” 季元宏一听,神色比秦无衣和聂牧谣还要惊诧:“洛雪失踪了?!” “你,你不知道?”聂牧谣蹙眉。 “他不知道。”秦无衣表情凝重,“若是他所做,瞒不过我眼睛。” 季元宏手足无措:“我立即派人出去找。” “我都找不到,你派出再多的人也是于事无补。”秦无衣心烦意乱低头自语,“洛雪初来京城不久,这几月都与我们在一起,除了牵扯进妖案外与人并未结怨,谁有能力调派武将将其带走呢?” “会不会是洛雪查到什么,被妖案的主谋抓走?” 秦无衣摇头,洛雪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不该单单顾洛雪遇险,而且曹巷并无打斗痕迹,可见顾洛雪是心甘情愿随那些人离去的,可顾洛雪在京城认识的人除了季元宏之外,秦无衣想不出还有谁符合这些条件。 “带走洛雪的是武将?”季元宏忽然问道。 聂牧谣:“现场发现的脚印可推测是按照偃月阵站位,而且脚印浅淡不该是普通兵甲,所以推断是身手不凡的武将。” 季元宏来回踱步,像是在计算什么,眉头深皱:“算时间不对啊。” 秦无衣察言观色,厉声问道:“你知道什么?” 季元宏欲言又止。 秦无衣怒视:“我不管你与洛雪之前有什么恩怨,现在她人不见了,若因为你瞒情不报让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这个大将军当不了,命也保不住!” 季元宏倒是颇有将帅风骨,并未被秦无衣气势所慑,只因也担心顾洛雪安危才和盘托出。 “那日你和洛雪离开后,我放下不下去拜会了裴相,并将见到洛雪的事告之,裴相与她爹是挚友,自从洛雪离家出走后,她家人四处托人打探其下落,裴相也收到她爹的书信,委托裴相在京城留意,得知此事后裴相亲笔书信给她爹。”季元宏愁眉不展解释道,“洛雪是将门之女,她爹若是知道她在京城,势必会派人带她回去,可,可……” “可什么?”秦无衣追问。 “可算时间裴相的书信应该刚到她爹手中,不可能这么快就派人如京。” 聂牧谣:“那带走洛雪的也不该是她家人。” 秦无衣见此事与季元宏无关,心急火燎转头便离开将军府,刚上街市就遇到迎面而来向聂牧谣乞讨的乞丐,聂牧谣递给乞丐几枚铜钱,秦无衣看见两人在低语,猜出乞丐是聂牧谣的眼线。 等乞丐说完,聂牧谣眉色骤展:“流杯楼来了一位客人,指名道姓要见你。” “见我?”秦无衣一愣,忽然瞪大眼睛,“是柴獬!那日我与他分别之际,我告诉过他若遇险阻便去流杯楼,说出我的名字你便会施以援手。” “现在是继续找洛雪还是回流杯楼?” “洛雪既然认识带走她的人,想来暂时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且已过三日,一时半会估计难寻洛雪下落,柴獬是妖案的关键,务必得保住他性命。” 两人立即赶回流杯楼,婢女告之来人在二楼的侧房,秦无衣推门而入,看那人背影顿时大感失望,那人虽着素衣但气度不凡,正襟危坐对身旁莺莺燕燕目不斜视,有正人君子之风。 秦无衣上前看见那人的脸,硬是愣了一下:“是你?” “别来无恙。”那人清新俊逸,品貌非凡。 聂牧谣绕到桌前,见那人文气像名书生,又见秦无衣与之相识:“这位是?” 秦无衣脱口而出:“甘州守将,冠天都!”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冠将军。”聂牧谣没想到眼前文弱书生竟会是镇守一方的将帅。 “听闻京城流杯楼的花魁艳压群芳,今日一见果真是天姿国色。”冠天都起身向聂牧谣行礼,“只是没想到聂娘也知在下。” “冠将军挂帅甘州,令吐蕃闻风丧胆,退避三舍,在京城早就传为佳话,聂娘又岂会不知将军威名。” 秦无衣虽与冠天都只有一面之缘,不过对此人甚有好感,只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流杯楼,而且看他风尘仆仆,桌上酒菜未动半筷。 “酒菜不合将军胃口?”聂牧谣示意让人更换。 “塞外边军的粗食怎比的过流杯楼的琼浆美食。”冠天都淡笑道,“只是天都俸禄微薄,早就听闻流杯楼是销金窝,天都哪儿还敢动筷。” “我与洛雪去甘州取天尘花就是为了救她。”秦无衣指着聂牧谣说道,“若不是你放我们出关,她性命堪虞,说起来你于她还有救命之恩,你堂堂节度使之子,别说流杯楼一桌酒菜,就是买下流杯楼也不在话下。” 冠天都苦笑:“我估计会被爹赶出家门,实不相瞒,我现在身无分文。” “你与洛雪是总角之交,又于牧谣有救命之恩。”秦无衣端起酒杯,“这杯酒我敬你,为在甘州胁迫你开关一事赔罪。” 冠天都豪爽,举杯满饮。 “将军到此所为何事?”聂牧谣问道。 “有两件事,其一是为了上次甘州的事,瑞西堡的流民拒敌于扁都口,以区区五十众抵御吐蕃铁骑,死战不退,我已将此事上奏兵部,并未战死的人立碑建庙,兵部召我入京嘉许,可天都未建半点功业,等到面圣时打算请旨,赦免战死忠勇的罪并公告天下。” 秦无衣听到此处,黯然伤神:“我替那五十余名恶人先行谢过将军。” “妖案进展如何?”冠天都认真问道。 “有些眉目,但进展不大。”秦无衣在他面前也不隐晦,“至于其中详情将军还是不知为好,妖案牵连甚广,稍有不慎恐危及将军。” “可有性命之忧?” 秦无衣一边给冠天都斟酒,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停顿片刻后直言相告:“实不相瞒,还会有人因妖案而死。” 冠天都若有所思:“在边塞甚少听闻妖案,入京后才得知妖案竟如此猖獗,就连得道高僧慧云都是狮妖幻化。” “此事另有隐情,未必与将军所听闻的一样。”聂牧谣也向冠天都敬酒,“将军到此就是为了专门问妖案?” “不是。”冠天都犹豫不决,“我所来是另有其事。” 秦无衣双目如刀,死死盯着冠天都:“洛雪是你带走的!” 聂牧谣一惊,冠天都也一怔,他向来光明磊落不擅狡辩:“你,你怎么知道?” “我与洛雪去甘州时,洛雪并为告诉你在京城的落脚之处,你只知道她是大理寺捕快,你入京最想见的人是洛雪,你该去大理寺找她才对,而你却来了流杯楼,说明在甘州之后你与洛雪还见过。”秦无衣不假思索道,“你我闲聊这么久,你都未提及洛雪,而是一直追问妖案是否凶险,你是担心洛雪深陷其中难以脱身。” 聂牧谣见冠天都无言以对,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带走洛雪的人会阵法,原来是将军的人。” 冠天都的沉默证实了秦无衣的猜想,反而让秦无衣松了一口气,顾洛雪在冠天都那儿就不用担心,不过秦无衣还是眉头紧皱:“你带走洛雪我还能理解,可,可你为什么要来见我呢?” “是天都带走了洛雪,不过不是天都的主意,她爹已经知道洛雪在京城,给我爹密函让派出精锐入京带洛雪出城,又担心洛雪不肯就范,刚巧我也回京面圣,便让我出面率人在曹巷带走洛雪。” 聂牧谣:“季元宏说裴相给洛雪家人的书信应该刚送达,为什么这么快就有动静?” “想来是她家人从其他渠道得知了洛雪下落。”秦无衣的视线依旧聚焦在冠天都脸上,似笑非笑问道,“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来见我?” 冠天都迟疑不决,沉默了良久深吸一口气:“洛雪现在被安置在城外的文昌观,连同家父在内一共有七人看守,她爹预计明晚会率人赶去,等到她爹到后,你们就没机会能带走洛雪,想要救洛雪现在就得动手。” 聂牧谣:“是洛雪让你来通知我们的?” “不是。”秦无衣摇头,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你在三天前带走洛雪,三天后又找到我们,让我们去救她,若你是听从洛雪的话不该现在才来,想必你也是再三思索才做出的决定,你刚才说要被赶出家门,看来就是为了此事,你是偷偷来此向我们泄露洛雪的下落,非但洛雪不知,就连你爹也不知,你与洛雪两小无猜,你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洛雪被带回去对于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至少她不用以身犯险随我继续追查妖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我们救回她?” 第四十一章 单枪匹马 顾洛雪刚翻出屋还没走出七步就被看守的人提溜回去,她都记不得这是三天内第几次试图逃跑,抓到她的人也不使强,指向厢房神色不卑不亢,请。 顾洛雪抿着嘴又气又急,万般无奈回到房里,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屋外大喊:“去告诉冠天都,我与他情义就此一刀两断,这辈子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屋外的人回答干净利落,是! 顾洛雪还不解气,趴在窗沿喊叫:“冠天都,亏我还当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视你为知己挚友,你竟背信弃义,我顾洛雪瞧不起你这样的人。” 嘎吱。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莫约六十开外,却雄姿英发老当益壮,虽衣着无华可举手投足间却贵气逼人。 来人手里端着一碗米粥,也不劝阻顾洛雪,往桌上一放就坐在旁边:“吆喝累了就喝碗粥,我亲手给你熬的,记得你小时候一哭闹,你爹娘都拿你没办法,还得由我来哄。” 顾洛雪见到那人立刻收敛,嘟嘴走到桌边,垂头丧气埋怨:“您现在可是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劳驾您亲手熬粥洛雪怎么敢喝。” 来人右脸有道斜斜的伤疤,灯火下甚是吓人,却在顾洛雪和颜悦色:“你这性子当真是没有变过,从小到大都率性而为,难怪你爹提到你比迎敌万千还要头疼。” 冠文杰眼里顾洛雪永远只是长不大的孩子,所有的记忆似乎都定格在甘州那段边塞时光中,没有封疆大吏的威严,满眼的慈爱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位对女儿溺爱无边的慈父。 “您,您可有见过我爹?”顾洛雪心怀愧疚问道,“爹娘身体可还安好?” “你说呢?”冠文杰瞪了顾洛雪一眼,“你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你娘终日以泪洗面,你爹更是心急如焚,我与你爹相交几十载,他何等英雄气概,即便大军压境,敌众我寡他也面不改色,竟被你逼的方寸大乱,你的本事还真不小。” “谁让他擅作主张。”顾洛雪小声嘀咕。 “你还有理了!”冠文杰加重语气呵斥,“你爹娘视你为掌上明珠难不成还会害你,是让你下油锅还是推你进火山?天赐良缘你都不好好珍惜,你还想干什么?” 顾洛雪强硬:“姻缘是我的事,选谁也该我自己决定,凭什么由他们做主。 “轮得到你做主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还想翻天不成。”冠文杰越说越气。 顾洛雪嘴嘟的更高,眼睛转了转上前拉住冠文杰衣袖:“冠叔,从小到大您最疼我,您还是放我走吧,洛雪眼前真的有事要办。” “百善孝为先,还有什么比你尽孝更重要的事。”冠文杰甩开顾洛雪的手,叹口气将米粥推到她面前,“先喝了粥再说,把你带回来三天,你滴水不进,怎么着,想在我面前闹绝食?” “我没生您的气。”顾洛雪无奈坐下,“我气的是冠天都,我算是错看他了。” “你怪谁都不能怪他。”冠文杰没好气说,“你跑到甘州搅和了他的婚事,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了,三人行必有我师,他自小以你马首是瞻,你好的不交,倒是教会了他悔婚,我这张老脸都被他丢尽了。” 冠文杰提到冠天都动了肝火,气的直咳嗽,顾洛雪连忙上前轻拍后背安抚:“这事您不能怪我,更不你能怪天都。” “那我怪谁?” “要怪只能怪您自己。” “你……”冠文杰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我为他千挑万选寻了这门亲,女方家境显赫又位高权重,两家联姻日后对他前程有莫大帮助,我为他铺好锦绣大道这也是错?” “你都没问过天都想要什么。”顾洛雪倒好一杯茶双手送到冠文杰面前。 “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这世上没有人能随心所欲。” “天都最想要的是成为和您一样的人。” “……”冠文杰一愣,声音顿时柔和了许多,但在顾洛雪面前又不肯松开,“他,他亲口告诉你的?我有什么好学的。” “别人眼里您是节度使,在洛雪眼中您还是我的冠叔叔,而在天都眼里,您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遥想当年您镇守边疆,血洒沙场,即便是单枪匹马也令敌军闻风丧胆,天都一直视您为榜样,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像您一样保家卫国的铮铮男儿,他身为节度使之子,本可安享富贵,可他却留守边陲为国尽忠,他如今成为边军守将,全靠他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将门无犬子,天都没有辱没您的威名,您难道不该为他感到骄傲吗。” “这个不肖之徒倒是有几分老夫当年风采。”冠文杰虽是口中唾骂,但脸上表情却透着喜色,叹息一声道,“此事我却有私心,疆场凶险以命相搏,他是冠家单传,我自然不想他以身犯险,本想将他调离边塞,岂料他瞒着我给兵部上疏,陛下非但恩允还加封其为镇西将军,我都不知道是光耀门楣还是家门不幸。” “天都都被拜为镇西将军了!”顾洛雪万分高兴。 “说你的事呢,怎么扯到不肖子身上。”冠文杰收起脸上笑意,“你在甘州的事,他在书信上只字未提,你倒是长本事了,挟持守将擅自开关,你所为可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顾洛雪不以为然吐着舌头:“您瞧,我都做了这么多错事,您要是把我带到爹面前,也不知道爹会怎么罚我,打小我犯事都是您护着,要不,要不您就放我走吧。” 冠文杰油盐不进:“你爹为了找你就差没下通缉榜文了,获悉你在京城立即让我带人将你找到,我只管将你留在此处,放不放你走,你自己与他说去。” “您现在都是封疆大吏,为了找我不远千里进京,我爹也真是会使唤人,您也是的,今日不同往日,您又不用再听他帅令,干嘛对我爹唯命是从,再说您脸上这道伤疤可是为了救我爹才留下。”顾洛雪嬉皮笑脸挑拨,“您又不欠我爹的,就当没找到我不就行了。” “我与你爹并肩征战沙场多年,你只知我脸上伤疤,却不知道我这条性命是你爹拼死所救,他为我挡了三箭,是过命交情,我冠文杰有恩必报,何况还是救命之恩,你爹交代的事,以前是军命我令行禁止,现在是挚友相托,我万死不辞!” “他还真是有面子,遣派节度使就像命一个小兵……”顾洛雪忽然愣住,惊慌失措问道,“您让我自己给我爹说,难道,难道我爹也来了?” “他已经在来的路上,推算明晚就会到。” 顾洛雪顿时慌了神:“冠叔,我再问您最后一次,您到底放不放我走。” 冠文杰都懒得理会,指了指米粥:“别和我废口舌了,先喝了这碗粥,三天不进食还有气力,要是你爹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气出病来。” “冠叔,你若再一意孤行,就休怪洛雪无礼。”顾洛雪站起身态度强硬。 冠文杰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反而笑了,把月渎递到她面前:“长本事了,还敢跟我叫板,听你爹说你剑法你习的不错,今晚就让我见识见识,要动手先喝了粥,免得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 “洛雪再无礼也不会在您面前刀剑相见。” “那就可惜,老夫还想动动筋骨呢。”冠文杰云淡风轻笑言,“老夫向来言出必行,你只要能胜过我,去留悉听尊便,看你是晚辈,我让你三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也无需再浪费口舌。” “冠文杰听旨!” 顾洛雪从怀中掏出紫金鱼符,冠文杰一见神色骤惊,身子起了一半又缓缓坐下。 “这可是太后的鱼符,见此符如见太后,您不参拜接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听的是你爹的帅令,有临机专断之权,接不接旨全看我愿不愿意,再说我身为节度使,听君命也该是听陛下,太后的懿旨在我这儿不好使。”冠文杰不以为然道,“何况在这文昌观的厢房,关上门屋里只有叔侄没有君臣,今晚只谈家法不问国事。” “您为了留下我,连太后的紫金鱼符都敢不接,我爹到底给你许诺了什么,您会如此死心塌地为他办事。”顾洛雪急的直跺脚。 “交情,是我与你爹几十年生死不弃的交情!”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远就听到浑厚之声,透着焦急和威严。 “人在何处!” 那声音传到顾洛雪耳里,顿时整个人六神无主,战战兢兢缩到冠文杰身后,再无之前的淡定自若。 冠文杰见她样子哭笑不得,喃喃自语:“推算是明晚才到,没想到这么快。” 门是被一脚踢开的,进来的人虎视鹰扬,品相非凡,虽年迈带眉宇清逸,身上英气逼人,只是满脸怒气像庙里凶神恶煞的罗刹。 “易公切勿动怒,洛雪自幼性子随您,吃软不吃硬,她固有千般错,您还是好好对她说。”冠文杰拦在易锦良身前,实则是为了护住身后的顾洛雪,“你爹为了你日夜兼程赶来,还不起给你爹倒杯茶。” “你拦着我干什么,自幼她犯事都是你护着她,瞧瞧你护的人现在都能把天给捅了。”易锦良指着冠文杰,“让开!今晚你要是再护她,你我几十年交情到此为止!” “洛雪任性还不是您惯的,她固然有错,可您有不教之责,文杰说句公道话,您难辞其咎,要罚您也得罚。” “你怎么能帮着她说话?”易锦良埋怨。 “帮理不帮亲。”冠文杰赔笑,也不忘低声对身后顾洛雪说道,“还不快给你爹奉茶认错。” 顾洛雪埋头抿嘴,双手送上茶,轻唤一声:“爹……”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易锦良想训斥,可冠文杰始终拦在两人中间,易锦良无可奈何道,“你拦着我干嘛?她就是真把天给捅了,我顶多也就训她几句,你还当我会杀了她不成。” “该训,该训。”冠文杰见易锦良怒火消了不少,这才让开身子。 “你……” 易锦良指着顾洛雪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临来的路上,要如何训斥如何责骂,都想的明明白白,原本以为可以指着顾洛雪数落整整一晚,可真见到她时,反而是一种多月来不曾有的轻松和心痛。 “你怎么清瘦成这样。” 顾洛雪眼圈一红:“洛雪不孝,让爹记挂担忧,数月不见爹你都憔悴了好多。” 顾洛雪一哭反让易锦良心软难受:“爹无碍,倒是你娘从你离家出走后日思夜想,旧郁成疾,听闻有了你下落,我怎么劝都劝不住,非要随我一同来接你。” “娘也来了?”顾洛雪欣喜望向屋外。 “她还在路上,我弃车驾马率人先至。” “娘的病可有大碍?” “是心病,听到有你的消息就好了一大半。”易锦良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刻意沉声苛责,“我就想不明白,为你寻的这门亲有哪儿不好了,我千挑万选的人,现在已是上将军,锦绣良缘你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洛雪只想择一位称心如意之人。” “堂堂上将军还不称心如意?” “称您的心,又不是称我的心,您既然那么满意不如您嫁。”顾洛雪偏着头不肯服软。 “放肆!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吗?不称心你就能跑?礼仪何在?孝道何在?”易锦良勃然大怒,“你自小饱读诗书,礼义廉耻你都学到哪儿去了?” “跟您学的,听我娘说,您当年英俊不凡又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家中为你定了一门亲,可您非我娘不娶,不也是悔掉婚姻和娘成了亲。”顾洛雪据理力争,“怎么您做就是对了,事到我身上就变成大逆不道?” “洛雪!怎么跟你爹说法的。”冠文杰沉声呵斥。 “我,我……”易锦良半天不知该如何应答,反而苦笑出声,“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了。” 冠文杰:“既然洛雪安然无恙,过去的事您就别追究了。” “我当年是知道你娘会等我,才敢悔婚,你这么一闹谁还敢来向我提亲,你是打算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易锦良没好气问。 顾洛雪小声嘀咕:“您怎么知道我就找不到人。” “罢了,只要你没事就好,明日等你娘到了,我就派人送你们回去,悔婚之事我既往不咎,但以后你再不能做出叛道离经之事。” “不回!”顾洛雪一个劲摇头,“我还有事没做完。” “越南天这条老狐狸,我明明知会过他,可他竟然瞒情不报,这笔账我日后慢慢和他算。”易锦良打量顾洛雪身上大理寺的官服,好奇问道,“越南天许你什么差事?给你多少俸禄?能让你如此效忠?” 顾洛雪埋头道:“我要办的事和越公无关,是,是在京城结识了一位朋友,我若不辞而别会让朋友担心。” “朋友?”易锦良眉头一皱,嘴角露出精明的淡笑,“男的?” “嗯。”顾洛雪抿嘴。 “难怪,难怪。”易锦良畅怀一笑,意味深长说道,“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京城到底有什么能让你流连忘返,原来是遇到如意郎君。” 冠文杰也笑了:“洛雪找到称心如意之人?” “你们说什么,就是朋友而已。”顾洛雪脸微微一红。 易锦良和冠文杰相视一笑。 易锦良饶有兴致问道:“你这位朋友可是有潘安之貌?” “潘安空有美仪,却为人轻浮性躁,趋于世利,将他与潘安相比是辱没了他。”顾洛雪振振有词。 “哦。”冠文杰大吃一惊,没想到顾洛雪口中之人竟不耻与潘安相提并论,“可是百世经纶之才?” “才情无双,出口成章。” “有点意思,你向来眼界甚高,能博你不吝赞词之人想来定时出类拔萃之辈。”易锦良将顾洛雪叫到身前打量,“几月不见你虽清瘦,不过倒是精明干练,看来你随着你那位朋友倒是长进不少,给爹说说你这几月与你朋友都做了些什么?” “我起初是在调查一起质库的劫案,因为涉世未深在露相的劫匪前报了名号,他担心我会被仇家寻仇便留我在身边。” 冠文杰赞许:“宅心仁厚,侠义心肠,一面之缘就能护你周全,有机会真想见见此人。” “他这人行事不拘常理,生性淡泊,若冠叔与之相处,指不定还能成为忘年之交。” “就这些?”易锦良继续问道,“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不然也难入你眼。” “爹,你没走过的粉巷,我代你过了。”顾洛雪得意洋洋道。 “你过了粉巷?!”易锦良大吃一惊,“最后一道灯谜的谜底是什么?” “无衣!” “无衣……”易锦良在嘴里反复念叨,嘴角渐渐露出笑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道灯谜困了我多年,终是解开了心结。” “是他帮我猜出来的,洛雪也见过饱学之士,但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他那样才情无双之人。” “你自幼在军营长大,虽是女儿身却耳闻目染喜好刀剑,倘若他只是满腹经纶,断不会让你如此看重。”易锦良好奇问道,“此人想必身手在你之上吧。” “何止在洛雪之上,我虽然从未见过他真正出手,但他身手高深莫测,世间难有人能与之企及。” “哦,这么说起来此人文物双全。”易锦良越听越有兴趣,“他叫什么?” “不能说,我还没征得他许可,不能相告。” “那他是做什么的?” 顾洛雪抿嘴:“不知道,他没说过,我也没问过。” “来历呢?” “也不知道。” “你对此人一无所知?!”易锦良眉头一皱,“人心叵测,你与一名来历不明之人推心置腹,你就不怕被人利用?” “他救洛雪的命已不是一两次,他的过往洛雪不介意,以前洛雪无法明白爹和冠叔之间的情义,和那人在一起后算是明白了,无论有多凶险,我都可以放心的把后背留给那人。”顾洛雪郑重其事道,“爹,倘若你有机会见到他,你一定也会很欣赏他的。” “你凭什么如此确信我会对其另眼相看?”易锦良问。 “爹统军多年,洛雪敢问一句,万众吐蕃精锐铁骑犯境,爹亲自出征,率多少人能坚守扁都口一夜?” “一千人!” “他只需两人!”顾洛雪比出两根指头,“我与他一同前往祁连山取天尘花,他一声令下,两名死士视死如归,倘若让他统御大军,必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恐怕爹与之交手都会铩羽而归。” 易锦良和冠文杰对视一眼,冠文杰心悦诚服道:“事后天都在书信中向我提及过扁都口一役,那地方我曾也拒守过,但没想到五十余流民竟然抗击了吐蕃大军足足一夜,我一直还在诧异,到底是何人有这等本事,可见此人也是统军之人。” 易锦良越听越好奇:“我倒是想见见此人。” “报!”门外有人通禀,“文昌观山下有人异动,让传话上山。” “传何话?” “一炷香为限,若是顾洛雪不下山相见,来人便闯关救人。” 冠文杰厉声问道:“来了多少人?” “一人。” “一人?”冠文杰诧异,“来着可告之姓名?” “秦无衣!” 顾洛雪一听欣喜若狂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就被易锦良叫住:“他就是你口中那位朋友?” 顾洛雪点点头。 “你把他说的天上有地上无,我倒是先见识见识,看看他到底是旷世英杰还是滥竽充数之辈。”易锦良沉声一喊,“来人!传我军令,所率百人,留二十人镇守东厢房,其余众将十人为伍,从此处到山下以鱼鳞阵布防,我看看他有没有本事上山!” “等等!”顾洛雪叫住传令的武将。 易锦良冲着冠文杰苦笑:“果真是女生外向,有人前来掠阵,她担心的不是我们,是怕伤了她朋友。” 冠文杰对传令武将再加一道军令:“只阻不伤。” “你们误会洛雪的意思了。”顾洛雪淡淡一笑,对接令武将道,“劳烦帮我代句话给山下的人,就说文昌观守兵都是洛雪叔父,还请山下的人手下留情,切莫大开杀戒。” 第四十二章 势如破竹 易锦良见顾洛雪如此笃定,与冠文杰相视一笑:“此次进京,所率百人皆是随我身经百战的精锐,也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你这位朋友单枪匹马就想上山,你确信他能做到?” “洛雪见过他剑指妖龙,也目睹他逆佛诛妖,洛雪劝爹一句,最好别激怒了他,否则洛雪可保不准他会做出什么。”顾洛雪得意洋洋道。 “文杰,这丫头打小最崇敬的人可是你,如今是打心眼瞧不上咱们这两个老东西,我含辛茹苦养她二十多载,还不及她在京城认识几月的朋友。”易锦良看着顾洛雪摇头苦笑。“你胳膊肘向外拐,就不怕寒了爹和你冠叔的心?” “人家可是先礼后兵,让人传了话,是您有意要刁难他,洛雪可不是向这他,您和冠叔一生未逢敌手,洛雪是担心你们晚节不保,一世英名毁在他手上,到时候洛雪是该高兴呢?还是难过呢?”顾洛雪古灵精怪拉住易锦良的手,“按我说您就让我下山去见他吧,免得动了干戈伤和气。” “没瞧出来,我易锦良还养了一条白眼狼,还未交过手就敢断输赢,你若是我手下兵将,我就按扰乱军心论处,他在你眼中是条龙,在我易锦良面前恐怕只是一条虫。”易锦良一脸傲气,正襟危坐大吼一声,“取我兵器来!” 门外兵将送上一条用布袋包裹的长兵器,需两手相捧可见兵器沉重,易锦良举重若轻接过手,重重一杵,兵器应声没入石板。 “本帅一生征战不计其数,还从未遇敌能攻入帅营,你那位朋友今晚若真能单枪匹马摧城拔寨上山并且胜过本帅,我便放你随同而去,如若今晚败的是他,你就断了心思随我归家。”易锦良声若洪钟道。 顾洛雪一听欣喜若狂:“您当真?” “我易锦良向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顾洛雪胸有成竹点头,“他若输了,洛雪心甘情愿跟您回去,保证以后不会再做出招惹你生气的事,可,可万一他侥幸赢过爹……” “这等良才可遇而不可求,我正愁你这性子没人要呢。”易锦良爽朗一笑,“他真有你所说的本事,我便招他为婿!” “我和他只是朋友。”顾洛雪脸微微一红,虽然口中极力辩解,但嘴角还是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易锦良让人打开房门,在桌上点燃一枝香,气定神闲依旧坚信山下的人上不来。 顾洛雪好似已不在意胜负结果,好奇问道:“爹,您是怎么知道我在京城的?” “十日前我收到一封书函,告之你在京城大理寺当捕役,起初我还没敢相信,你离家出走后我还专门知会过越南天,没想到这个狡诈小人竟瞒情不报。”易锦良越说越气。 “您也别责怪越公,是洛雪让他暂时隐瞒。” “你懂什么,此人城府极深,你也不想想,他为什么要帮你。” “越公也是看在外祖父的面子才勉为其难答应洛雪。” “他何时还成了你眼中尊师重道之人。”易锦良冷笑一声,“他心里那点小九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说到底还是记恨当年之事。” 顾洛雪诧异:“爹与越公有过节?” “与你无关,你也就别在追问。”冠文杰似乎看出易锦良不愿提及,帮忙打了圆场,“我收到易公书信后立即带人入京,可算是找到洛雪,越南天不会告之洛雪的下落,那封通知易公的书函是何人所写?” “没有署名,我也不知道,按理说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自然会记恩相报,可写来书函的人却是匿名,此举我实在没想通。”易锦良疑惑不解道,“在临来的路上,家将快马又送来一封书信,是裴相所写,也是告诉我洛雪下落,这才让我安了心。” “奇怪了?我在京城的事只告诉过越公,还有谁会知道此事呢?”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 “文杰,我让你带人将洛雪带出城暂留文昌观,可是行事的时候留下了纰漏,才让她朋友一路追查至此?” “易公交代的事,文杰几时有过疏忽。”冠文杰无奈叹息一声,“我带七名心腹入京,还让天都出面,想着他与洛雪两小无猜,洛雪总该听他劝说,可千算万算,我算错了这个不肖子。” “天都怎么了?”顾洛雪一脸错愕。 冠文杰反问:“你以为你朋友是怎么得知你下落的?” 顾洛雪一怔,转而一笑:“是天都去告诉他的,看来我是错怪天都了。” “他自小都听你的,现在当了将军居然还是轻重不分。”冠文杰起身向易锦良赔罪,“文杰教子无方,还望易公责罚。” “有情有义,我责罚他什么。”易锦良畅声一笑道,“天都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我就瞧他有凌云之志,十岁那年当营中众将说出攘夷攻略,震惊四座,我就料定他日后定是将帅之才,如今当年孩童已是征西将军,你我不服老都不行了。” 冠文杰:“小有成就却不知道轻重,若不是他通风报信,也不至于节外生枝。” “你我相交多年,何时知过轻重,生死之交不问对错,天都那孩子虽说忤了你意,但他看重的是和洛雪情义,单凭这一点就令我羡慕不来。”易锦良不以为然道,“你有天都这样的忠勇之子,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早晚会被这个不肖子气死的。”冠文杰虽口中埋怨,但神色却透着欣慰。 “天都被陛下钦点征西将军的事我已获悉,他是冠家独子,为人父母心中所想我知道。”易锦良和颜悦色对冠文杰道,“此番进京我会去觐见太后,当面向太后求一道懿旨,把天都调离边陲之地。” 冠文杰大喜:“易公大恩,文杰没齿难忘。” “你我之间不必生分。”易锦良郑重其事道,“你现在身为节度使,无谕擅自进京是重罪,我也是万般无奈才只能恳求你帮忙,也只有你拿洛雪有办法,人既然已经找到我就不留你,你立刻动身离京免得落人口实。” 冠文杰点头,起身准备告辞,临行前神色忧虑:“易公此番也是无谕入京,还是不便久留,处理完洛雪的事尽早返回。” “无碍,裴相已向太后请旨,太后体恤我思女心切,恩准我入京并召我进宫相见。” “文杰追随易公多年,推心置腹,仗义执言,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你我肝胆相照,有什么不能问的。” “易公此番入京带了百名精锐,找洛雪有文杰就够了,如此看来易公所率精锐还另有他用。”冠文杰忧心忡忡道,“易公即便奉太后旨意入京,可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带兵入京是大忌,文杰不问易公意欲何为,只是担心此举会遭人非议,若有人借此发难恐对易公不利。” “你心意我知,此事我也是迫不得已,日后自会告诉你,只是现在还不便明言。”易锦良感激不尽,“你放心,随我入京的兵将只会驻守在城外。” 冠文杰也不再多问,告辞后带人从后山离去。 冠文杰刚走,桌上的那支香燃尽,片刻后便有人来报,山下的人已入阵准备上山。 顾洛雪坐到易锦良身边:“爹,洛雪刚才听您与冠叔所言,您认识太后?” “非但认识还颇有交集,为父有今日全仰仗太后提携。”易锦良点头。 “怎么没听爹提过?” “当年太后未入宫前,有过一段颠沛流离日子,易家曾施以援手接济过太后母女,当时只不过是善念,万万没想到多年以后当年流离失所之人却成为权倾天下的太后,为父与太后就如同你和天都,是幼时的玩伴,太后念及旧情对易家甚为器重关照,为父兵败大非川,以至五万大军全军覆没,按律当斩,还是太后出面在保住了为父项上人头。” “原来如此,难怪上次在宫中见到太后时,她闻悉您是大非川之战的统帅,喃喃一句,说我是故人之女。” 易锦良吃惊问道:“你见过太后?” “见过,不过洛雪装着不知,没当着太后的面相认。” “为何?” “洛雪是在宫中佛堂见到太后,她拉着我讲一些宫闱秘史,洛雪猜想太后在深宫找不到说话的人,也不能随心所欲,见我是宫外的人便畅所欲言。”顾洛雪一脸鬼精,“太后说的那些事,我避都来不及哪儿还敢相认。” 易锦良露出赞许之色:“出门几月倒是学聪明了。” “爹,这几月洛雪也不是没有收获,您一生征战无数,只在大非川败过一次,洛雪知道您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 “若不是薛修缘通敌卖国,我也不至于折戟沉沙,可惜了那五万兵将,壮志未酬,埋骨塞外。”易锦良越说越气,“最可恨是罪魁祸首薛修缘非但没有获罪,反而被先帝免责重赏。” “您误会薛医师了,当年他所为也是万不得已,唐军所患疫症虽暂时被克制但并没根治,一旦让大军返回中土,唐军携带的病灶会大肆蔓延,届时输掉的就不是一城一池而是整个大唐社稷,薛医师背负千古骂名牺牲那五万将士,实则是壮士断臂保江山基业。”顾洛雪向易锦良解释,“您和薛医师一样虽败犹荣,是大唐的功臣。” 易锦良一惊:“当真?” “千真万确。”顾洛雪点头,“薛医师行事乖张,不屑世人评价,您好好想想便能明白,大非川之战大唐非但损兵折将还丢疆弃土,先帝一代英主,为何没追究薛医师过责反而恩赏。” “如此说来,是爹错怪了薛医师。”易锦良心结已开,感慨万千道,“当年押送他返京的路上,我对其多有不礼之处,若是能再见薛医师,我定当向他赔罪。” “报!”一名军将疾停在门口,神色惊愕道,“来人已破前阵。” 易锦良心中暗暗一惊,此次所率都是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精锐,个个骁勇善战,所向披靡,前阵布防有二十人,即便是两军对垒虽说不敢言战无不胜,也能拖延敌军至少三日以上。 顾洛雪奉上的茶温还热,来人就已经破阵,这让易锦良始料未及,稍有惊讶后处变不惊下令。 “中军改鱼鳞为两字长蛇,依山阶布防,两人为伍,三步为距,将来人阻击在山腰。” “爹,还是算了吧。” “算了?”易锦良淡笑,“刚才不是还信誓旦旦说你朋友无所不能,怎么现在又开始担心了?” “洛雪是担心,只不过担心的倒不是他,您治军甚严,军令下达后守军势必令行禁止,虽说是只阻不伤,您手下军将也只会败而不退,过多纠缠我担心他会伤到军将。” “那人未亮兵器是空手掠阵,前阵守军右手皆被其……”禀报军情的人欲言又止。 “被其怎样?”易锦良沉声问。 “那人出手凌厉,将守军右手悉数扭至脱臼,前阵守军无力再战。” 易锦良抽笑一声:“这要是让他亮了兵器,岂不是要一条血路杀上山。” “爹,您就听洛雪一句劝,他和您都是为了洛雪好,何必兵戈相见伤了和气。” “为父也是重英雄之人,倘若他真能势如破竹破了军阵,站到我面前,我倒是愿意结交这位侠少。”易锦良固执已见,不让顾洛雪再劝,“你刚才提到薛医师,可知他身在何处?” “天妒英才,薛医师已驾鹤西游。” “死了?”易锦良满脸失落之色。 “洛雪营救不及,看着薛医师被妖物所害。” “我也闻听京城有妖案频传。”易锦良神色凝重,忧心忡忡问道,“听你所言,你与妖案有牵扯?” “洛雪如今正在追查的便是妖案,三日前天都带人找到我时,我正在寻访被罢官流放的御史大夫柴獬下落。” “你见过柴御史?先帝不是将其治罪入狱后来流放到塞外了吗?”易锦良越听越疑惑,“他也与妖案有关?” “此事说来话长,妖案波谲云诡,在调查中竟发现还牵扯出先帝。” “先帝?” “先帝在驾崩前曾留有一些锦布,分别交给若干人,目前为止已知有遣唐大使章英纵、薛医师、慧云禅师以及被罢官的柴御史,而这些人皆被妖物所害,只有柴御史还侥幸生还……” “报!”传令军将跌跌撞撞跑到门口,“中军被破,后军如何迎敌,请元帅示下。” 易锦良有些坐不住:“这么快?!” “来人已近后军军阵,请元帅下令!” “罢了。”易锦良抬手一挥,“一盏茶的功夫已让人连破前、中两军,大局已定阻敌也是徒然,传令下去,后军撤阵与前、中两军将士汇合休整,让那人上山不得再阻碍。” 片刻,易锦良听到屋外那不紧不慢却成竹在胸的脚步声传来,单凭这脚步声也让易锦良惊赞,刚与自己麾下兵将鏖战,却听不出半点力竭之意,倒是像闲庭信步的游人。 但秦无衣站在门口时清冷的夜风远不及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森寒之气,只是与易锦良想象中有些出入,秦无衣单薄的身躯很难让易锦良相信此人居然凭一己之力破阵。 顾洛雪见到秦无衣,嘴角露出溢于言表的开心。 “秦大哥,这位是……” “持节节制岭南道各州府,有专杀大权的岭南道经略使易锦良。” 顾洛雪原本想向秦无衣介绍,没想到他脱口而出。 “你知道我爹是谁?”顾洛雪大吃一惊。 “在甘州见到冠天都时就猜到了。”秦无衣一脸平静道,“你自幼在甘州长大,推算时间当时镇守甘州的守将正是易锦良,而当时冠文杰是易锦良副将,冠天都作为冠文杰之子都在你面前有礼有节,可见你家境比节度使还要显赫,猜到你是易锦良之女有何难。”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说?”顾洛雪埋怨。 “你有意相瞒,我说了多无趣。” 秦无衣从进屋视线始终没离开过易锦良,不管是举止还是神态,从易锦良看到秦无衣第一眼起,心里就明白为什么顾洛雪为什么会对秦无衣如此笃定。 心中也暗暗对秦无衣甚为满意,主动起身露出笑意:“听小女说这段时间在京城承蒙侠少照料……” “你先去出去。”秦无衣没等易锦良说完,转头看向顾洛雪,“我有话要与你爹商谈。” “我和爹说好了,只要你能破阵上山,他就不会再过问我的事,你放心,我爹不会带我回去的。” “我上山不是为了你。”秦无衣的目光又回到易锦良身上,“你之前也说错了,你留下与否,你爹说了不算!” 顾洛雪生怕秦无衣和易锦良心生芥蒂,还想开口就听见易锦良沉声道:“侠少既然有事与我商谈,你还是暂时回避。” 易锦良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顾洛雪迟疑一下还是无奈关门出去。 “侠少有话不妨直言。” “你不能带洛雪走,否则她性命堪忧,而且就算你是经略使也会因她而受牵连。” 易锦良脸色一沉:“你是在要挟在下?” “你来早了,原本我为洛雪想好后路,最后才打算通知你,没想到你提前入京。”秦无衣面无表情道。 “在下不明你所言。” “你曾是荆王李元景的旧部,当年荆王官进司徒,权倾一时,委你为甘州守将,许你节制安西四镇兵马共计二十五于众,永徽四年李元景谋反,曾密信你起兵呼应,可你却将这封信送到当今太后手中,而李元景便是因为此信败露而功败垂成。”秦无衣目不转睛盯着易锦良,“李元景被处死前还对你破口大骂,说你是卖主求荣的人小。” 易锦良骤然一惊:“你,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依我说,李元景是有眼无珠,而你也算不上是卖主求荣,你与太后识于微时而且两小无猜,唯一能让你尽忠的只有太后。”秦无衣不慌不忙继续道,“此事之后,有太后的提携你自然平步青云,从一名边陲守将一步步成为威震一方的经略使,你对太后尽忠,而太后也没辜负你这份忠义。” “当年李元景一事,知情人都……” “都被灭口。”秦无衣郑重其事说道,“先帝和太后都不希望有损皇威的事传扬出去,所以不会留下知情人,而你,而你现在面临与当年一样的处境,当年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希望现在你不会行差踏错。” 易锦良感觉秦无衣非比寻常,冷静问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抉择?” “顾洛雪阴差阳错被卷入妖案,到目前为止已经牵扯的都是李唐皇室之人,暂且不论最后真相如何,你认为太后会如何平息此事?” 易锦良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峻:“会极力掩饰妖案真相,同时参与妖案侦缉的人会被悉数灭口!” “顾洛雪能不能平安离开京城,不是你我说了算,而是太后是否会放她一条生路。”秦无衣语重心长道,“我原本是打算等妖案水落石出后告之你洛雪的下落,让你入京去见太后,你与太后是故交,太后念及旧情自然会网开一面,这样才能确保她的周全。” “小女不知天高地厚,竟招惹是非上身,我明日便入宫觐见太后说明原委。” “太后要的是妖案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参与查案的人都别想抽身,你与太后虽有旧情,可与社稷安危相比她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你现在去见太后于事无补,而且太后已知道洛雪的身份,我若没猜错太后根本就不会见你。”秦无衣气定神闲看向易锦良,“你想保她平安,就必须将她交给我,我曾答应过要护她周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不会让她有半点闪失。” 易锦良乱了方寸,犹豫不决之际,忽听军将在门外高声通禀。 “东厢房遇袭,守将猝不及防以有多人战死!” 易锦良神色一惊:“来犯何人?” 门外军将支支吾吾,一时没有应答。 易锦良沉声再问:“来犯何人?” “不是人,是,是妖物!” “传命众将驰援东厢房,无论来犯是人是妖,不得让其靠近东厢房半步。”易锦良临危不乱,提起一旁兵器走到房门,转身对秦无衣行礼,“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小女就托负给侠少,照料之恩日后在下定当回报。” 秦无衣比易锦良还要惊讶,手下意识按到胸前,为了引出妖物他一直讲获得的锦布残片放在身上,有妖物来袭并不让秦无衣吃惊,可妖物竟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易锦良思女心切,听到有妖物来犯第一反应却是驰援东厢房,就是说在易锦良心里东厢房里还有比顾洛雪更为重要的人,秦无衣诧异里面到底有谁会引来沉寂多日的妖物重新现身。 第四十三章 朝令夕改 东厢房距此不过百米,秦无衣走到屋外便能听到守将的厮杀和惨叫,混杂着箭弩密集破空的声音,但过程只持续了片刻,随着天际微微泛白,打斗声渐渐平息下来。 秦无衣带着顾洛雪赶到东厢房,地上横七竖八躺在伤亡兵将的尸体,每一具都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尸体上深可见骨的伤痕引起秦无衣的注意,像野兽利爪造成的撕裂。 剩余的兵将剑拔弩张将东厢房守卫的滴水不漏,易锦良派人四处查探,不久后兵将回禀妖物在天亮之前已经悉数销声敛迹。 易锦良临危不惧询问:“是何妖物?” “妖物趁夜突袭,未看见模样,不过浑身有鳞,吼声如牛,面目狰狞,而且……”守将心有余悸说道,“而且妖物鳞甲异常坚硬,刀剑难伤。” 说了半天,守将也未说出个所以然。 易锦良处变不惊下令:“妖物不敢在白天现身,尽快救护伤兵,战亡者暂时停尸在观中,其余众将携角弓弩环护厢房,妖物入夜后恐会再次来袭,务必不得让妖物靠近厢房半步!” 众将听令后立即分头行事,可秦无衣脸上却泛起淡淡失望之色,目光移到被重兵把守的东厢房,很好奇里面到底有什么,会招惹来妖物,并且能让易锦良如此紧张。 “爹,您未与妖物交过手,比不得寻常两军对垒,那些妖物妖力非凡,您虽率精锐但也难阻妖物。”顾洛雪走到易锦良身边郑重其事道,“不如趁现在入城再从长计议。” “爹可以入城,带身为经略使无谕不得带兵入京,况且你朋友也劝我暂时还是不入京为好,我权衡再三认为他言之有理。” “不入京?”顾洛雪不知道秦无衣对易锦良说了什么,忧心忡忡道,“妖物来袭目的不明,短短片刻已杀伤数将,洛雪担心怕是难抵妖物下次来袭,如若爹不能入京,就让洛雪去面见裴相,说明这里的情况,请裴相调派金吾卫驰援文昌观。” 易锦良面泛难色:“爹自有安排,你无须担心。” 易锦良说完便带了一名兵将去了东厢房,顾洛雪想跟去却被拦在外面,看来是易锦良下过严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东厢房。 开门那刻秦无衣向房里瞟了一眼,隐约见到屋里坐着一个人。 “白哉呢?”顾洛雪来到秦无衣身边。 “他有事要办,过几天才能回来。” “我爹没与妖物交过手,我担心他会轻敌,你三言两语就能让我爹同意我留下,可见爹听你的,为什么你不告诉她妖物的凶险?” 秦无衣的注意力还在已关上门的东厢房上,好半天才回过神,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你爹此处入京,除为了找到你外应该还有其他事,经略使带兵入京形同谋反,你爹为人谨小慎微断不会做出僭越失礼之事,他驻扎在此不肯入京就是为了防止自己行踪暴露,你若带金吾卫到此无疑会破坏他的计划。” “我爹还有其他计划?是什么……”顾洛雪先是皱眉,忽然一惊,压低声音说道,“妖物不会无缘无故出现,难,难道我爹也与妖案有牵连?” 秦无衣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持有锦布的人都是先帝极为信任和器重之人,先帝在位时加封爹为岭南道经略使,并授他节制岭南各州道兵权,我爹手里可是握着大唐三分之一的兵权,先帝相当于将半壁江山委托于爹,足见对其的信任。”顾洛雪越说越担忧,“此番爹秘密入京,加之又遭遇妖物袭击,你说,你说我爹会不会也是持有锦布的人?!” 秦无衣突然笑了,而且笑意中透着一丝顾洛雪看不太懂的轻视。 “但凡妖物出现都会有命案发生,你怎么还能笑的出来?”顾洛雪瞪了秦无衣一眼,“何况他还是我爹,我可不想见他有什么闪失。” 秦无衣硬生生收起嘴角的淡笑。 顾洛雪见他良久没有反应,心烦意乱问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我怕说了会伤人。” “伤人?伤谁?” “伤了你。” 顾洛雪愣了半天:“你平日向来不顾及任何人感受,怎么突然顾及起我来?再说我与你谈妖案,为何会伤到我?” “首先你不用担心,你爹绝对不可能是持有锦布的人。”秦无衣斩钉切铁道。 “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李治在交托锦布时设定了触发条件,目前已知的一个条件是,在李治驾崩后,所有持有锦布的人会立即返回长安,就连被流放塞外的柴獬也冒死回京,可你爹分明是在获悉你下落后才入京,这一点上他就与其他持有锦布的人不同。” “触发条件都是我们推测出来的,或许其中有出入也说不一定,而且你也不能因为一件不能确定的事就断定我爹不是啊。” 秦无衣抬头看向顾洛雪:“我与你曾经讨论过关于坦诚的问题,结论是坦诚是美德,但绝大多数时候坦诚会伤人。” “你今天干嘛老是提伤人两字?”顾洛雪一头雾水,却又追问不止,“你到底知道什么?” “你如何评价易锦良?”秦无衣一本正经问。 顾洛雪一脸自豪道:“我爹操兵,先后三十余载,飚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平漠北,穷极其地,追奔逐北,破突厥,袭王庭,饮马百济、广威高句丽,一生征战不计其数,唐廷之中论战功谁敢出其右。” 秦无衣不以为然:“谁告诉你的?” “这,这都是事实啊。”顾洛雪据理力争。 “漠北之战统军的事名将高侃,此人有俭素自处,忠果有谋之誉,漠北之胜高侃居功至伟,你爹当时只是负责护佑高侃侧翼,整个战役中他都未曾与敌军交过手,不过你爹运气倒是不错,败军残余慌不择路入了你爹的防区,被你爹以逸待劳一网打尽,兵不血刃便得此大纲功。” “疆场战况瞬息万变,若不是我爹准备充足又怎会大破敌军。” “你非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秦无衣苦笑一声,不与争辩,继续说道,“至于破西突厥,那也是苏定方的功劳,你爹当时不过是随军副帅,只可惜苏定方懂统军却不懂朝局,他是长孙无忌的门生,长孙无忌获罪之后他极力为其求情,触了逆鳞还浑然不知,所以最后破西突厥的功绩算到了你爹身上。” 顾洛雪本想反驳,可一时间又找不到理由,秦无衣所说这些她浑然不知。 “再说灭高句丽的事,你一直说你爹一生只在大非川败过,其实不然,高句丽一战你爹求胜心切,引兵深入敌后犯了穷寇莫追的兵家大忌,险些被伏兵团灭,若不是冠文杰冒死援救,恐怕你爹找就战死沙场。” 顾洛雪面色不悦:“你不可中伤我爹。” “这些可不是我要说的,是你非逼着我说。”秦无衣摊摊手说道,“你爹勇猛有余但情智平庸,论将才他不如冠天都,同样是镇守甘州,你爹为将时多次贻误战机,导致吐蕃接连蚕食大唐疆域,若不是冠天都这些年誓死抵御才让吐蕃有所收敛,我想吐蕃人一定很怀念你爹。” “不是这样,你是有意诋毁我爹。”顾洛雪抿嘴道。 “我给你说过,坦诚有时候会伤人的,因为坦诚就需要说真话,可偏偏真话未必是你想听到的。”秦无衣无奈笑了笑,“论帅才,你爹连冠文杰都比不了,运筹帷幄冠文杰远在你爹之上,说句你不爱听的,你爹一生战功十有八九该分给冠文杰才对。” 顾洛雪憋红了脸:“我爹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 “你爹当然也有过人之处,其一是他选择对了效忠的人,他与太后颇有渊源,又死心塌地为太后鞍前马后,是太后为数不多心腹将领,你爹能官拜经略与太后有莫大关系。”秦无衣不慌不忙说道,“其二,易锦良为人宽厚豪气,重义轻利,与友能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所以身边的人也对其忠心耿耿。” “你说我是道听途说,你又何尝不是,推算年龄,我爹威镇沙场时你还是婴孩,你有什么权利评价我爹。” “就事论事而已,就比如刚才你爹下的那条军命,明知妖物还会夜袭,却让随从将领持角弓弩据守厢房,你爹是看重弩箭的威力,我见他所率的军将也都是用弩的好手,以弩手为阵虽说能前无立兵,对无横阵,可妖物突防远比常人要迅猛,一旦近身这些守将毫无反手之力。”秦无衣心平气和说道,“由此可见易锦良统兵之策实属平庸,将帅者,当知天文、识地理,料敌于先,临阵决断,而易锦良还相去甚远。” 顾洛雪心有不服:“依你所言,当该如何布防?” “敌暗我明当防妖物出其不备攻袭,此处无险可守应弃之,文昌观后山有一道天堑,两山之间由铁索相连,应退至铁索处布防,进可攻,退可守,方位万全之策。”秦无衣淡淡一笑道,“我上山之前便事先获悉此处地形,而易锦良身为将帅却对有利地势不知,若是两军交战,你爹此役必败无疑。” 易锦良在顾洛雪心里一直都是顶天立地的英豪,被秦无衣出言贬损的一无是处,虽说心里甚为不悦,但也感觉秦无衣的布防比易锦良更有利:“我,我得把此事告诉爹。” 顾洛雪刚要起身,就看见易锦良与随行的那名军将从厢房出来。 “众将听令移师后山,在铁索连桥处设防,以锥形阵扼守天堑,分二十人持弩伏于铁索尽头,若形势有变速由铁索退防,箭弩手在对面阻敌追击。” 顾洛雪一怔,没想到易锦良更改的军令竟与秦无衣所说不谋而合。 顾洛雪得意洋洋道:“我爹并非如你所言不懂行军布阵吧,你想到的我爹也能想到。” “易锦良即便能想到,也不会这么快想到,以他的资质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审时度势。”秦无衣眉头一皱,目光又注视到大门紧闭的东厢房,“看来是有人提点了你爹。” “你怎么就这么瞧不起我爹啊?”顾洛雪抱怨。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秦无衣无奈冲着顾洛雪笑了笑,“以易锦良的性子,按说早就该行差踏错才对,可这些年他竟然没做过一件错事,之前还有冠文杰在他身边匡正,可后来冠文杰升任节度使之后,易锦良形同失去左膀右臂,但依旧没有出过差错,可见他身边一定有人在指点,只是我没想通,易锦良心高气傲难听逆耳之言,到底谁能让其言听计从,现在看来,此人想必就在那厢房之中。” “我爹可不及你心高气傲,你头一次见我爹,就把他说到一无是处。”顾洛雪振振有词道,“我天天跟在他身边,总要比你了解我爹吧,我可以告诉你,我爹身边根本没有你说的幕僚军师。” “没有?”秦无衣一怔,顾洛雪不会说谎,她既然如此肯定可见真没有这样的人。 “无论是政务还会军略,都是我爹一人抉择。”顾洛雪点头道,“而且有一点我爹与你一样。” “什么?” “决定的事就不会再更改。” “是吗?”秦无衣见缝插针,“他入厢房前才下达了军令,要众将以东厢房誓死据守,这才一炷香功夫不到,他就改了军令。” “这叫审时度势。” “朝令夕改是兵家大忌!” “难道明知有错还要一意孤行?” “你这是胡搅蛮缠,经此事可窥易锦良治军的能力,他若深谙将帅之道就不会再形势不明的情况下匆促下令,我之前说过易锦良从来不出错,可今日一见短短几个时辰内他接连犯错,而且所犯都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大错。”秦无衣是视线还聚焦在东厢房,“幸好有人为其及时纠正,否则我怕你爹和带来的人恐怕撑不过今晚。” “就此打住!”顾洛雪不愿再与秦无衣争辩下去,“我爹统军能力如何自有后人评说,我无须与你多费口舌,我现在只是想知道,我爹到底是不是持有锦布的人。” “绝对不会!”秦无衣掷地有声说道,“你若仔细辨别因锦布遇害的几人,就不难发现这些人有相似之处,其一是远离朝局之人。” “我爹已有数年未进京了。” “他是封疆大吏,不入京不代表远离权贵,你也说易锦良手中握有大唐三分之一的兵马,像易锦良这样位高权重之人,一言一行都有左右江山社稷的能力。” “我爹忠于社稷岂会有谋逆之心。” “这正是易锦良功成名就的原因所在,太后之所以器重他,无非看重易锦良两点,第一是情,有易锦良与太后识于微时的患难之前,也有易锦良对太后忠心不二的君臣之情,这第二……”秦无衣欲言又止,“算了,还是不说为好。” “说啊,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这可是你非逼着我说的,中不中听你可都别怪我。”秦无衣尴尬笑了笑,低声道,“太后最擅长的便是知人善用,易锦良有几斤几两太后心里清楚,易锦良非栋梁也非雄材,朝中比易锦良有本事的人比比皆是,而太后偏偏就看重了易锦良的平庸。” “你……” “你别急,慢慢听完说完,你在宫中见过太后,也应该了解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你设身处地想想,倘若你是太后,你会将天下三分之一的兵权交给谁?” “当然是不二忠臣。” “这个固然,然后呢?” “兵权乃是社稷安危之本,需选文武全才之人委以重任。”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太后的。”秦无衣意味深长笑了笑,“人在红尘俗世岂会没有杂欲,诸多欲望中以权欲为重,一个文武全才之人又手握重兵,难免会心生权欲,轻者可嚣张跋扈难以约束,重者甚有拥兵自重谋反之忧,你认为那个在深宫终日如履薄冰的太后,会放心将兵权交给有雄才伟略之人?” 顾洛雪回想那日与太后的相遇,思索良久摇了摇头。 “易锦良不会让她有这些顾虑,首先易锦良没有拥兵自重的魄力,更没有这份本事,在太后眼里,易锦良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 秦无衣再次欲言又止。 “忠心耿耿的什么?” 秦无衣犹豫半天:“狗。” “你!” “我没有辱没你爹的意思,实则太后的确是这样看待他,太后给了你爹兵权,那是因为你爹的眼界看不到那么远,岭南道经略使一职便能让易锦良心满意足。”秦无衣把站起身的顾洛雪按到座位上,“太后随时随地都在防备觊觎李唐江山的人,但却不用去防备一条狗。” “我爹在你心里真的如此不堪,以至于你将其比成狗?”顾洛雪愤愤不平。 “我真不是贬低你爹,朝堂上上下下那么多文武官员,为什么唯独你爹能被太后器重,当狗容易,能当一条让她看重的狗可非一般人能做到。”秦无衣给顾洛雪陪着笑脸,“事实也证明太后没看错人,易锦良出任岭南道经略使以来一直恪尽职守,从未做过半件僭越之事,这才是你爹真正的长处,寻常人手握兵权又位高权重难免会不安分,你爹几十年如一日的安分守己,单凭这一点就世间少有。” “你,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顾洛雪渐渐平复下来,“不过那也不是我爹有多厉害,是我娘一直在他旁边敲打。” “那你爹还真是幸运,幸好身边有位贤妻相助。” “你还没说完呢,我爹和那些持有锦布的人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章英纵、薛修缘、慧云和柴柴獬都是我行我素之人,与朝局中的其他官员从不结党为朋。” “我爹也是啊,我娘一直告诫我爹,越是手握兵权就越该小心谨慎,与朝中官员结识应不偏不倚。” “你娘还真是有远见。”秦无衣身子向前凑近些,低声道,“你爹是忠义之臣,可你爹的忠却和这些人不同,他们是忠君,忠的是李治,而你爹忠的是太后,他明面是确是没有结朋纳党,可实际上他选择站在太后一边,李治倘若将锦布交给易锦良,我敢说这块锦布很快就会出现在太后面前,从李治选择的这些人来看,显然李治有意在隐瞒太后。” 顾洛雪听到这里,悬起的心才放下:“看来是我想多了,先帝的确不会将锦布交给我爹。” 顾洛雪话音刚落,易锦良走了过来:“洛雪,山下的守军通禀,你娘的马车已到,你娘想你数月,得知你在京城不顾我劝阻,不远千里都要来见你,你还不马上亲自下山去迎她。” 顾洛雪一听满脸欢喜,拉上秦无衣:“带你去见我娘。” “你娘思女心切,我就不打扰你们共叙天伦,我四处转转,等你见过你娘后再来找我。” 等易锦良带着顾洛雪下山,秦无衣立即蹿上屋脊,趁着守军换防的空隙来到东厢房的屋顶,秦无衣始终好奇屋里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引来妖物,小心翼翼揭开一片瓦,看见屋里的人大约弱冠之年,举手投足透着惊慌,手足无措在房中来回走动。 落在秦无衣眼中有些失望,屋中的人如同惊弓之鸟,好几次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看举止像是打算出去,犹豫了片刻后又退了回去。 易锦良从厢房出来更改了军令,秦无衣不相信易锦良能及时发现错误所在,推断是屋里的人授意,但看屋中的人举动绝非是力挽狂澜之辈,越是这样越让秦无衣诧异,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易锦良为什么会对此人如此在意紧张。 一声鹰鸣响起。 凄惨而尖锐。 屋顶上的秦无衣一惊,鹘鹰只会在示警事才会啼鸣,而刚才那声鹰鸣犹如泣血一般悲怆,连秦无衣都从未听过,抬头眺望鹘鹰盘旋的方向,刚好看见正在下山的顾洛雪和易锦良渐行渐远的身影…… 第四十四章 自污名节 从马车上下来的妇人容色清秀,一袭白色氅衣衬出妇人雍容华贵之色,想必年轻时也是美人胚子,任凭岁月雕刻也未在其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妇人眉宇蓄满愁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顾洛雪快步迎上去,轻唤了一声娘,顾玥婷一时失态,抱住顾洛雪便放声大哭。 易锦良走上前,宽慰久别重逢的母女:“人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你就别在哭了,要是哭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还不是都怪你,洛雪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非要为她指婚。”顾玥婷没有半点埋怨顾洛雪,气都煞在易锦良身上,“你瞧瞧这孩子,这才短短数月整个人都变成什么样了。” “娘,都是洛雪的不是,不该任性妄为,害的您与爹操心。”顾洛雪在顾玥婷怀里哭的梨花带雨。 “这几月你都去哪儿了,临走也不说一声,你可知这几月为娘每日以泪洗面,度日如年。” “洛雪不孝。”顾洛雪一桩跪下。 “这是作甚,只要见你平安无事为娘就放心。”顾玥婷连忙将其拉起。 “临来时你可是说过,见到她以后要好好训斥一番。”易锦良在一旁苦笑,“慈母多败儿,她如此任性还不是让你给惯的。” “幸亏雪儿安然无恙,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看你拿什么给我交代,雪儿不辞而别固然有错,但你这个当爹的也难辞其咎。”顾玥婷瞪了易锦良一眼, 易锦良虽然贵为经略使,可在顾玥婷面前非但没半点脾气,还像做错事的孩子,不停赔笑道歉:“怪我,怪我,早知今日就该都听你的,以后洛雪的事我再也不擅作主张。” “让娘好好看看你,这几月真是苦了我雪儿。”顾玥婷轻抚顾洛雪脸颊,溺爱之情溢于言表。 “雪儿不苦,倒是这几月的磨砺让我站里不少见识。”顾洛雪抹去眼角晶莹,拉着顾玥婷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还结识了几位朋友。” “她还给你寻了一位好女婿。” “女婿?” “爹。”顾洛雪满脸羞红。 顾玥婷破涕为笑:“能让你看上眼的如意郎君一定与众不同,什么时候也带来让娘瞧瞧。” “您别听爹瞎说,就是一位朋友而已。” “她这位朋友可不简单,为了救她单枪匹马破了我的军阵,而且器宇轩昂,举止得体。”易锦良在一旁对秦无衣赞不绝口,满眼柔情对顾玥婷说道,“雪儿这挑人的眼光倒是像极了你,当年你可也是千挑万选才挑中了我。” “为老不尊,你堂堂经略使,要是让人看见你这得意忘形的样子成何体统。”顾玥婷虽是苛责,但脸上也露出笑容。“这么说起来,雪儿的朋友还在山……” 顾玥婷说到一半停下,抬头望向天际,清澈见底的双眸追逐着在云端忽隐忽现的那道金光。 “鹰……”顾玥婷神色透着疑惑之色,“隆冬的京城怎会有鹰扬。” “鹰是几月前出现的,说来也怪,这只鹰仿佛有灵性,总是如影相随跟着秦大哥。”顾洛雪也见到了鹘鹰熟悉的身影,“还有好几次,都是这只鹘鹰及时出现才让我们化险为夷。” “秦大哥?”顾玥婷的视线始终跟随翱翔的鹘鹰,若有所思问,“可是你那位朋友?” 顾洛雪点点头。 “在岭南多有飞禽出没,也未见顾娘这般好奇,莫非这只鹰有不同寻常之处?”易锦良不解问。 “好久未来长安,深冬少见鹰隼掠空一时好奇罢了,加之此鹰啼鸣畅叫扬疾让我有些不适。” 易锦良爱妻心切,一听便要弯弓搭箭想将鹘鹰射落下来。 顾玥婷按在弓箭上,和颜悦色对顾洛雪说道:“我与你爹有话要说,雪儿先到山上等为娘,几月不见娘还等着你说说这几月的见闻。” 等顾洛雪上了山,易锦良上前拉住顾玥婷的手:“你还是别上山了,雪儿你已经见到,你大可不必再担心她安危,我还是派人护送你先行回去?” 顾玥婷心思缜密:“山上出了什么事?” 易锦良见隐瞒不住,将昨夜有妖物来袭一事和盘托出:“我担心妖物在入夜后会继续来犯,我已命人在后山天堑布防,为夫不想顾娘以身犯险。” “雪儿还在山上,明知有险情我能一走了之。”顾玥婷临危不惧,“京城妖案我也有所耳闻,你初入长安便遭逢妖物袭击,你认为这只是巧合?” 易锦良无言以对,好似无论何事都在顾玥婷面前极其顺从,迟疑了良久才小声将顾洛雪已牵连进妖案,以及秦无衣告诫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告之顾玥婷。 顾玥婷一听大惊失色,厉声苛责易锦良:“我明明告诉过你,让你入京前权衡清楚,你非要一意孤行,现在可好?雪儿深陷其中不说,你也被牵扯进无妄之灾。” 易锦良叹息一声。“为夫心里也清楚,此番不该贸然入京,没听顾娘所劝也是迫不得已。”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于事无补。”顾玥婷很快平复下来,一边与易锦良拾阶而上,一边郑重其事问道,“我嘱托你的事可想好了?” 易锦良一时语塞:“容为夫再想想。” “你还要想到什么时候?到现在你还不能明辨是非?”顾玥婷心急如焚道,“我再问你一次,到底是易家安危重要,还是你的官职重要?” 易锦良犹豫不决道:“顾娘或许多虑了,为夫忠于社稷别无二心,陛下和太后圣明独照,又岂会对为夫诸多猜疑,顾娘让为夫向太后辞官归隐,实在太过唐突,一来为夫无过无责,贸然辞官在太后面前说不出缘由,二来为夫也想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说到底你就放不下眼前富贵!”顾玥婷加重声音,“我问你,你出任经略使多年,可有贪赃敛财?” “你我夫妻多年,为夫是怎样品性,顾娘难道还不知。”易锦良正义凛然道,“顾娘一直教导为夫淡名忘利,这几十年为夫可有收取半枚不义之财?” “那我再问你,可贪女色?” 易锦良一怔,从他在顾玥婷面前的举止就不难看出是惧内之人,一脸无辜道:“顾娘此话从何说起,你我伉俪情深,为夫又岂会是移情别恋的薄情之人,再,再说,锦良就是真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你为官多年,官声又如何?” “为夫任期内一心为民,岭南道百姓安居乐业,为夫官声清誉爱民如子,有目共睹。” “这么说起来,你受百姓爱戴拥护?” 易锦良陪上笑脸:“都是顾娘的功劳,没有顾娘从旁辅佐,为夫一介武夫又岂能治理教化百姓。” “钱财你不贪,女色你不进,我问你,你当这个经略使图的又是什么?”顾玥婷沉声问道。 “图,图什么?”易锦良半天没反应过来,“为夫所图当然是匡扶社稷,效仿先贤青史留名。” “糊涂!”顾玥婷长叹一声,“你偏安一隅,又手握重兵,不贪赃,不好色又官声清廉,你自诩忠义之臣,殊不知在别人眼中你是别有用心。” 易锦良一愣:“为夫能有什么用心?” “为官者离不开名利,你有万民敬仰的名誉,却不贪图财利,那么你所图就是权力,你已经身为经略使,再往上能满足你的恐怕就只有天下江山。”顾玥婷语重心长道,“难不成你还打算谋朝篡位不可?” 易锦良一惊:“为夫断无此念。” “你有没有不要紧,但他人会以为你有,只要有一人说你图谋不轨,你就难证清白。” 易锦良据理力争:“为夫忠心可昭日月,即便有好事之徒搬弄是非,太后也不会相信。” “易郎功勋可能与萧何相比?”顾玥婷问道。 “汉时萧相,上镇家国,下抚百姓,为不世良相,为夫愚钝,岂能与萧相相提并论。” “论恩宠,易郎倒是与萧何不相上下,可萧何却知居安思危,顾娘敢问一句,易郎深信太后会信你忠心,可这些年无论大小战事,可遣派过你出征?” “没有。” “易郎就不问自己一句,既然太后对你信任有加,为何只委你重兵却从来不启用于你?” 易锦良一时语塞:“还请顾娘明示。” “太后对你早就有所提防,只是易郎还浑然不知罢了,你若真要效仿先贤,也该向萧何自污名节。” “自污名节?” 顾玥婷娓娓道来,汉高祖刘邦率兵亲征叛军,萧何在后方筹措粮草,每次有军粮送到,刘邦便会询问萧何在长安举动,获悉萧何一如既往爱民如子,安抚体恤百姓后刘邦便沉默不语。 事后萧何得知此事,连忙命人强取豪夺百姓田宅,一时间百姓怨声载道,门口不解问萧何此举何意,萧何告之,自己公位到百官之首,再往上就是皇位,几十年一如既往深受百姓爱戴,可落在君王眼中却有携民篡位的意图。 只能自污名节让君王安心,果不其然,刘邦班师回朝时百姓拦路状告,刘邦闻听始末后非但没罚反而赏了萧何。 “伴君如伴虎,易郎为何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顾玥婷苦口婆心道,“如今朝局不明,陛下虽登基继位,但乾坤还握着太后手中,倘若陛下亲政,那易郎就会被视为异己,今日有多荣耀,他日便会有多凄凉。” “可,可太后一时半会……” “易郎是在赌,而且还是拿着易家上下百口性命在赌。”顾玥婷心如明镜道,“易郎赌不起,也输不起,为何不就能听我之言,现在辞官还能全身而退。” 易锦良犹豫不决。 “易郎学不来萧何的自污名节,因为太后太了解你,你根本不是贪钱敛财之人,你效仿萧何只会让太后认为你别有用心,放眼古今,所有拥兵自重的人又有几人落下善终。”顾玥婷握住易锦良的手,“我与你夫妻一场,求的向来不是荣华富贵,只愿家人平安。” 易锦良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也罢,都听顾娘所言,再说雪儿也在宫中见过太后,两人言谈中太后已知她身份,等我处理完手里的事,为夫便依你进宫请辞。” 顾玥婷突然停下脚步:“雪儿见过太后?!” “前些日子的事,是雪儿告诉我的,不过雪儿还算机灵,装着没认出太后。” “雪儿在调查妖案,太后知道她是你骨肉,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让其继续调查……”顾玥婷骤然一惊,“易郎此次入京所办之事,顾娘不问,但等到事情办妥后,易郎立即返回岭南。” “顾娘不是让为夫进宫辞官吗?” “现在这官不能辞!” 易锦良一头雾水:“为何?” “妖案牵扯都是皇室之人,就连先帝也在其中,太后要的是妖案真相,但这个真相太后绝对不会公之于众,所有参与妖案调查的人,太后一个也不会留!” “此事为夫也想到了,所以只能暂且让雪儿留下继续调查,等水落石出之后,为夫再向太后求情,太后念及旧情定会网开一面。” “糊涂!你与太后那点旧情比的上江山社稷?易郎远不及我了解这位太后,她名字雪儿身份,若真顾念与你情义,就该在雪儿涉足未深之前让她抽身,太后故作不知可见已有了主意,非但雪儿难脱身,恐怕易家也会被牵连。” 易锦良一听慌了神:“顾娘可有化解之策?” “易郎手中兵马便是化解之策。” “顾,顾娘是让为夫拥兵自重?!” “易郎手中兵权才是能换雪儿安平的筹码,此次入京易郎切莫入宫,办完事后立即与我回岭南,雪儿不归,易郎也不交兵权,妖案已让朝局动荡,太后绝对不希望还有其他变故,你手中几十万兵马自然会让太后掂量轻重。” “拥兵自重岂不是形同谋反?!”易锦良胆战心惊。 “那也得看事态如何发展。”顾玥婷波澜不惊道。 “顾娘有什么高见?” “太后将几十万兵权交到你手中,是为了以策万全,如今陛下登基继位,军国大事皆有太后进取,陛下想要亲政缺的便是兵权,妖案虽然凶险但也是契机,从目前所发生的妖案来看,矛头都指向太后,这也是为什么太后会极力掩饰妖案的原因,倘若易郎能助陛下亲政,自然是奇功一件,陛下倒是巴不得妖案被公之于众,倒时太后无权自然也不能只手遮天。” 易锦良一怔:“顾,顾娘之意,是要为夫与太后为敌?!” “易郎念及与太后恩情,可太后却并未看在眼里,与其愚忠还不如审时度势。”顾玥婷镇定自若道,“易郎不是想名留青史,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你进可匡扶陛下,退能裂土为王。” 易锦良犹豫不决:“兹事体大,容,容为夫好好斟酌。”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顾玥婷叹息一声,“雪儿和易家安危全系于你一人之身,你若再优柔寡断后患无穷。” 易锦良忧心忡忡道:“太后独掌乾坤,即便为夫手握兵权,也远不能与之抗衡。” 顾玥婷虽是女儿身,但气势魄力远是易锦良难以企及,临危不乱道:“我不是让易郎起兵谋反,而是作壁上观,谋定而后动,易郎只需依我所言,返回岭南按兵不动便可,至于釜底抽薪的事交给我来办。” 易锦良深思熟虑良久,终是点头默许:“一切都依顾娘之见。” 两人上到山门,一直等候的顾洛雪迎了上来,挽住顾玥婷胳臂:“爹就是偏心,数月未见雪儿也不见有多思念,这才几日未见娘却这般牵挂。” “贫嘴。”顾玥婷淡笑。 易锦良留下她们母女闲聊,自己返回后山监督防务。 顾玥婷看见顾洛雪手中所持月渎:“娘赠你的宝剑呢?” “雪儿学艺不精,临阵迎敌时被人一刀斩断。”顾洛雪满脸歉意。 “哦。”顾玥婷有些吃惊,“那方宝剑可是稀世神兵,能被人一刀碎断,想来此人手中兵器也非凡品。” “是一把东瀛神兵,名为影彻。”顾洛雪点头说道,“而且持刀的人身手也异常高超,幸亏是朋友,若是敌手雪儿恐怕连他一刀也未必能招架。” “你与持有影彻的人是朋友?”顾玥婷更加好奇。 “此人叫羽生白哉,是遣唐使团的武卫,雪儿在京城与之结识。” 顾玥婷笑意深邃:“武卫……” “娘,你笑什么?” “你爹说你这几月磨砺长进不少,我起初还不信,没想到你居然与影彻的主人成为朋友,有机会也给为娘引荐引荐,为娘也想见识见识影彻主人的风采。” “这有何难,等回到京城雪儿便带娘去见他。” “你怎么会得到月渎?” 顾洛雪惊诧不已:“娘也识得此剑?” “先秦名剑,可惜毁于战乱,此剑断成两截,后来听说被一位神匠开炉重炼,才让这方神兵重见天日。”顾玥婷从顾洛雪手中接过月渎,拔剑而出,月渎冉冉剑辉呼之欲出夺人心魄,“此剑怎会被雪儿所得?” “是一位朋友所赠。” “又是朋友。”顾玥婷笑意甚欢,“你这位朋友定是富可敌国吧,此剑价值连城都能赠送给你。” “娘猜错了,雪儿这位朋友虽是女流之辈却英姿飒爽,豪气干云,与雪儿性情相投,一见如故,她有一剑室,里面珍藏不少天下名剑,见雪儿宝剑碎裂,便取月渎相赠。” “雪儿来京城才短短数月,竟可结识这么多朋友,而且个个都非比寻常,等日后为娘见到这位赠剑之人一定要好生感谢。”顾玥婷也对月渎爱不释手,交还给顾洛雪的时候再三叮嘱,“先秦神兵可遇而不可求,你有如此机缘得此兵器定要百般珍惜,据说重炼此剑的神匠不惜毁掉三把宝剑就为重铸月渎。” 顾洛雪越听越有兴趣:“娘真是见多识广,居然也知道月渎的来历,这么说娘一定认识铸剑之人?” ““六指神匠”苏十安,此人非但铸剑之术登峰造极,就连剑法也出神入化,娘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苏十安能一人驭九剑,而且没把剑都是削铁如泥的旷世神兵,可惜此人已成绝唱,世间再难有苏十安锻造的兵器。” 顾洛雪若有所思:“原来猴六的真名叫苏十安。” “猴六?猴六又是谁?”顾玥婷不解问道。 “猴六就是娘口中的苏十安,雪儿在甘州的瑞西堡见过他,只不过当时他改名换姓,认识他的人都称其猴六。” “你,你见过苏十安?!”顾玥婷骤然一惊。 “见过,初识还以为他只是一无是处的赌徒,没想到在扁都口阻击吐蕃大军时视死如归何等威烈。” 顾玥婷有些茫然:“不可能啊,苏十安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雪儿听他说过,五年前他遭遇兵祸,带着怀有身孕的娘子侥幸生还,从此便失去了斗志,浑浑噩噩靠赌钱麻痹自己。” 顾玥婷眉头一皱,连忙追问:“苏十安现在身处何处?” 顾洛雪抚摸手中月渎,心怀敬意道:“为护瑞西堡流民免受吐蕃铁骑践踏,他与众位自告奋勇留下的人在扁都口坚守一夜,战至佛晓英勇就义。” 顾玥婷听的有些出神,得知苏十安战亡扁都口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娘,雪儿已有许久未与您切磋,虽娘未在身边督促,但雪儿从未荒废过剑术。”顾洛雪兴致勃勃说道,“不如今日娘指点雪儿几招。” 顾玥婷望着远处道观的屋檐出神,顾洛雪唤了好几声才让她回过神,心不在焉点点头,余光还瞟着停歇在屋檐上那只鹰,自从上山到现在,这只鹞鹰始终注视着她。 鹰眸中透出的敏锐和犀利让顾玥婷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和鹞鹰一样注视顾玥婷的还有秦无衣,倚在凉亭边远远眺望,鹞鹰不会无缘无故啼鸣,而且也不是在示警,秦无衣很诧异,远处那位身披氅衣的妇人为何会引起鹞鹰的专注。 第四十五章 物以类聚 顾玥婷与顾洛雪站在一起不像是母女更像姐妹,在顾洛雪身上依稀能见到顾玥婷年轻时候风姿绰约的影子,但那份洗尽铅华的从容与华贵却是顾洛雪不曾有的。 秦无衣很少会去专注一名女人,但自从顾玥婷上山后,秦无衣的视线就再没离开过她,吸引秦无衣的当然不是顾玥婷的容貌,而是她那双隽永激扬的眼睛,有女子的柔美和惊艳,但秦无衣却看到烽火硝烟中的那抹绚丽。 只有经过炼狱淬炼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眼神,秦无衣很诧异为什么这个眼神会出现在一名看似柔若婉约的妇人身上。 顾玥婷褪去身上那系白色氅衣,柔软的腰肢,曼妙有致的身材以及风韵犹存的容貌,都在她手中那把古朴长剑显露出来那刻失了色彩。 顾玥婷不再是芳华绝代的美人,也不是舔犊情深的母亲,落在秦无衣眼里,她更像一位历尽千帆的剑客,她的骄傲、锋利以及危险都亦如那把入鞘的古剑,所有的锋芒都隐藏在顾玥婷柔弱的外表下。 春秋时期,铸剑大师欧冶子曾铸名剑,剑成之后,俯视剑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而深邃仿佛有潜龙盘卧,故名“龙渊”。 而此刻龙渊正握在顾玥婷手中,剑与人相得益彰,让顾玥婷犹如书画中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绵绵古意。 “娘,雪儿出招了。” 顾玥婷额首允肯,一颦一笑虽柔美却透着大家风范。 顾洛雪手中月渎出鞘,剑辉流溢,舞起片片飞雪,剑式轻柔灵动,滴水不漏,虽是切磋但顾洛雪依旧全力以赴,一出招便接连攻出数剑。 顾玥婷镇定自若,只守不攻,面对顾洛雪连绵不绝的剑招进退游刃有余。 “雪儿离家数月,确未荒废武学,今日见你剑招倒是精进不少。”顾玥婷面露赞许之色,“你过往重招不重意,剑乃搏杀之术,唯有心中无畏方可无惧,你生性纯良出招处处有所收敛,以至剑招威力大打折扣,为娘见你这次出招似有大悟,看来不枉你这几月磨砺。” “与娘切磋,雪儿怎能生死相搏,自然会处处收敛。” 顾玥婷淡淡一笑:“为娘倒是想见识见识你不收敛会如何。” “那雪儿可就真攻了。” 顾玥婷身形轻盈在顾洛雪的剑招中闪展腾挪,微微一笑对顾洛雪点头,顾洛雪剑风骤然一紧,剑招虽飘逸但剑势却奔逸绝尘,雷霆万钧。 “好!这招潮鸣电掣使的好!”顾玥婷一边闪避一边赞不绝口,“剑势刚柔并济,化实为虚,再接鲸吸长虹与迅电流光两招,转承意合,行云流水,雪儿终是悟出这套剑法的精髓所在。” 顾洛雪一听心中得意,手中月渎更是妙招频出,顾玥婷对此赞不绝口,忽然不再闪避,手中龙渊出鞘,灿灿光华有裂云破月之势,即便是先秦名剑的月渎也在龙渊下黯然失色。 顾玥婷一出手,一直在远处观望的秦无衣便意识到自己猜错了一件事,起初见顾洛雪剑招精湛想必定有高人传授,顾洛雪一直未明言,但秦无衣已经猜到,传顾洛雪剑法的正是顾玥婷。 两人剑招套路虽一样,但顾玥婷所使却意在剑先,清丽飘逸,虽是相同剑招,可威力却是顾洛雪不可企及。 顾玥婷剑招的飘逸出尘之姿,犹如松柏之劲,烈风之迅,顾洛雪只学到其形却难窥其神韵,两人交手几招后,顾洛雪便落了下风,若不是顾玥婷处处留手恐怕顾洛雪早就败北。 “无畏无惧固然是难能可贵,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不可取。”顾玥婷见顾洛雪还不肯收剑,淡笑道,“今日你是与为娘切磋,倘若是遇敌,相去悬殊当以守为攻而不是贸然出击。” “雪儿就见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胜负未分雪儿更该全力以赴。”顾洛雪答道。 顾玥婷见顾洛雪不肯认输,突出一剑,剑势犹如疾风骤雨,摧枯拉朽攻入顾洛雪的破绽。 如若是以前,顾洛雪断然抵不住这一剑,可就在顾玥婷出手那刻,顾洛雪反而笑了,好似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机会。 顾洛雪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龙渊剑锋上前一步,顾玥婷本来胸有成竹,顾洛雪的剑术是自己所传,虽说这几月精进不少,但剑法的神妙又岂是一朝一夕能练到臻境,顾玥婷即便为对顾洛雪有所留力,但此招一出料定顾洛雪无力抵挡。 可见到顾洛雪不退反近,顿时心中一骇乱了方寸,一是生怕伤到顾洛雪,二是没料到她会如此不知轻重,如若是生死相搏,顾洛雪如此莽撞必死无疑。 顾玥婷刚想收剑,却见顾洛雪左手抬起,提着月渎剑鞘直直刺出。 当! 袭来的龙渊不偏不倚被顾洛雪收入剑鞘中,反手一横反倒是让顾玥婷胸口命门大开,顾玥婷猝不及防,一来是她担心顾洛雪安危早就分了神,二来万万没想到顾洛雪会兵行险着使出这一招。 迟疑的刹那,月渎的剑锋已指在顾玥婷咽喉前数寸。 “这不是娘教你的剑招!” “但却是能胜过娘的剑招。”顾洛雪洋洋得意。 顾玥婷脸色一沉:“谁教你的?” “没人教,雪儿自己学的。” “跟谁学的?”顾玥婷沉声问。 “我朋友。” 顾洛雪还没看出顾玥婷神色有异,还在为刚才出其不意取胜而兴高采烈,先前顾玥婷剑招凌厉以至顾洛雪避不可避,原本是想着收剑认输,可突然想起在神社遭遇土蜘蛛袭击时,羽生白哉被土蜘蛛的蛛丝所操控,迷失心智对大家出手,千钧一发之际是秦无衣用刀鞘收了羽生白哉的影彻。 秦无衣当机立断的举动惊艳到顾洛雪,只有对自己极有自信和无畏的人才能临危不惧使出这样置死地而后生的招式,顾洛雪虽然羡艳但也没胆量轻易尝试,如果不是与顾玥婷切磋,也不会突发奇想用出这一招。 顾洛雪深知顾玥婷的剑术高深莫测,自然也能收放自如,即便自己失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竟能一举赢过顾玥婷,还是让顾洛雪大喜过望。 顾玥婷反手一抖,顾洛雪顿感阵阵绵力震麻手腕,手中剑鞘应声而落,顾玥婷随即抽出龙渊,厉声严词:“为娘传你的剑法乃正派武学,你不好好研习却剑走偏锋,心不正剑则不正,早晚心生魔障误入歧途!” 顾洛雪从未见过顾玥婷如此生气,埋头抿嘴:“雪儿知错了。” “切磋你输了,要是临阵迎敌你已败,刚才你说剑是搏杀之术,既然从拔剑那刻起便是生死相搏,只有胜败输赢又何来正魔一说,她刚才最后一招不收手,你现在已经命丧黄泉,死人没有资格评价对错。” 秦无衣的声音一如既往和他人一样冷漠,至于维护顾洛雪,他自己分不清是习惯还是因为不认同顾玥婷的苛责。 顾洛雪在任何时候见到秦无衣都是开心的,但现在她正极力对秦无衣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顾玥婷转过身,脸上的怒火随着转向秦无衣那刻消散干净,连同怒火一同被收起的还有她手中的龙渊,好似在任何人面前,她总是习惯了隐藏自己情绪和锋芒。 “这位是?”顾玥婷和颜悦色问道。 顾洛雪连忙上去,悄悄拉了拉秦无衣衣角:“他就是我给娘提及的那位朋友。” “上山前便听易郎提到过侠少,小女涉世未深,这几月承蒙侠少照顾,如此大恩顾娘在此谢过。”顾玥婷又恢复了以往的婉约柔静,向秦无衣行礼。 秦无衣在心里暗暗一笑,面前这女人非但剑法出神入化,就连情绪也能收放自如,明明刚才被自己反驳,她却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我与她互为照顾,谈不上什么恩,自然也担不起你的礼。”秦无衣不卑不亢,看了顾洛雪一眼,“你与家人团聚难得有机会共叙天伦,不妨就在山上留一夜,有事可去观后偏房找我。” 顾玥婷举止优雅:“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秦无衣。” “无衣……”顾玥婷在嘴边细念数便,“好奇特的名字。” “他说自己少时家贫,无衣裹身所以父母才为其取了这个名字。”顾洛雪笑着说道,“我刚听到这个名字时和娘您一样好奇。” “洛雪刚才所使那招可是少侠所教?” “不是,不是,我就看秦大哥用过一次,当时也是情急之下所使,先前见娘剑招威烈,一时兴起才偷使罢了。”顾洛雪生怕顾玥婷会迁怒秦无衣,在一旁极力为其辩解。 “少侠勇魄令在下钦佩不已,若有机会倒是想向少侠讨教一二。” “娘,他是雪儿朋友,还是不要伤了和气”顾洛雪连忙阻止。 “雪儿是怕为娘输,还是怕这位少侠输?”顾玥婷意味深长笑问。 顾洛雪一时哑言,顾玥婷根本没问对问题,她见过秦无衣出手,在他眼里从来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秦无衣看出顾洛雪忧虑:“无衣向来不与人切磋。” “那就可惜了。”顾玥婷笑意深邃,忽问道,“我们可曾见过?” 秦无衣打量顾玥婷良久,摇头道:“没有。” “是啊,在下见过的人一定会过目不忘,只是少侠的声音听着格外耳熟。” “你听我声音耳熟?”秦无衣挂在嘴角的笑意同样深邃,“世人声音相似者大有人在,何况无衣声音也不特别之处,你在其他地方听过相似的声音也不足为奇。” 顾玥婷还想说什么,一位守将毕恭毕敬过来传话,是易锦良请她们母女过去一叙,顾洛雪长松一口气,连忙拉着顾玥婷离开。 走出不远顾玥婷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秦无衣慢慢隐没在道观深处的背影,神色凝重像是想到什么。 “他就是你留在长安的原因吧?”顾玥婷突然发问。 “他……”顾洛雪一愣,寻着顾玥婷目光望去,才知道说的是秦无衣,脸颊微微一红,“雪儿留在京城是想建功立业,好让爹刮目相看,至于秦大哥,只是推心置腹的朋友罢了。” “这才短短数月,你就能与他推心置腹?” 顾洛雪嘟嘴道:“我倒是对他推心置腹,不过他好像有很多事不愿坦诚相告。” “你这位朋友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怎么认识的?” “我追查一起质库劫案时与之相遇,然后就随他一同侦缉妖案。” “这么说他过往经历你全然不知?”顾玥婷冷静追问。 顾洛雪摇头,不以为然学着秦无衣的口气:“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事或人,交朋友贵在交心,至于过往无关紧要。” “这也是他教你的吧。”顾玥婷看了顾洛雪一眼,郑重其事道,“查妖案一事,为娘劝阻不了你,但此人你最好离他远点。” “您别这么小气啊,就因为刚才他冲撞了您?他就这个性子,别说您了,连神佛他都敢逆,上次雪儿去侯府查妖案,小侯爷就因为踢了我一脚,就被他断了肩骨。”顾洛雪连忙解释,“是的,他不是那种循规蹈矩之人,而且桀骜不驯,一般情况下他这样的人很不讨人喜欢,不过他是我见过最有担当和重情重义之人。” “娘岂会因口舌之争而对一个人有偏见。”顾玥婷忧心忡忡道,“娘阅人无数,从未见过向他这般杀气如此之重的人,他戾气之深怕是鬼神都得退避三舍。” 顾洛雪:“雪儿现在查的妖案何其凶险,身边有一个鬼神都怕的人不是很好。” “你当为娘在与你说笑?”顾玥婷脸色一沉,“太后让三司会审妖案,却私下委派此人密查,你可知原委?” “太后不相信三司能查出妖案真相,足见太后对秦大哥有多信任。” “雪儿你几时才能学的精明,朝中文武百官,能人志士多不胜数,太后为什么唯独会选此人追查妖案?”顾玥婷心思缜密道。 “为,为什么?”顾洛雪一脸茫然。 “妖案凶险,委派寻常人调查难有结果,只有不惧凶险之人方可触及真相。” “秦大哥的确是无畏之人。” “他是无畏,但他同时也极其危险,这才是太后选择他真正的原因,只有比妖案更危险的人才能平妖祸。”顾玥婷郑重其事对顾洛雪说,“你随他查妖案本就是件凶多吉少之事,可事到如今为娘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但此人你务必要远离更不可与之交心,你不谙世事,向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袒露心扉,事后伤心事小,为娘就怕会伤了你身。” 顾洛雪咂舌,虽是点头但并未将顾玥婷叮嘱的话放在心上。 易锦良出门来迎顾玥婷,顾洛雪心不在焉,被带到文昌观这么多天,虽是见到秦无衣来救自己,可一直没机会和他单独相处,借故向易锦良和顾玥婷请辞,出了门归心似箭去偏房找秦无衣。 刚下到台阶在回廊就被一名军将拦下。 “听易公说你在调查妖案?”军将有礼有节。 顾洛雪停下脚步,打量眼前军将,易锦良的心腹都是追随他多年的部下,大多都是看着顾洛雪长大,自然也感情深厚,平日里顾洛雪都称这些人为叔父,可眼前这位军将顾洛雪却没见过。 “家父的随从洛雪都认识,怎么没见过您?”顾洛雪客气问道。 “在下一直奉易公将令在端州监军,并未留在易公身边,你自然不认识卑职,此次入京易公特命我随行,刚巧家中有亲人在京城,听闻近月京城妖案四起,心中不免担忧,故有此一问。”军将神色诚恳。 顾洛雪对其还礼:“您家人在京城做什么?” “寻常百姓而已。”军将答道。 顾洛雪宽慰道:“您大可不必担忧,妖案确有其事,不过暂时并未危及百姓。” 军将一脸感激,继续问道:“听说户部宋侍郎的死也与妖祸有关?” “宋侍郎在灞桥被妖龙所杀。”顾洛雪点头,好奇问道,“您认识宋侍郎?” “不认识,只是在岭南听到有些传闻,起初以为是空穴来风,入京后才得知妖祸如此猖獗。”军将谦逊有礼,在顾洛雪面前一直低埋着头,“除了宋侍郎之外,还有谁被妖邪所害?” “这个……” 军将看出顾洛雪面泛难色,连忙说道:“卑职与京城中的家人已有数年未曾谋面,本想此次有机会相见,可易公已下令众将不得入京,将令不可违,所以卑职过家门而不能入,这才打听写京城的事,是为了确保家人无恙。” 顾洛雪一听于心不忍,便直言相告:“妖案始末本不该随便透露,我告诉您,可您千万别外泄以免惹火烧身。” 军将感激不尽点头。 “除了宋侍郎之外,目前被妖物所害的还有章英纵……” “沢井贤太也死于妖祸!”军将大吃一惊。 “沢井贤太?”顾洛雪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军将说出来,都忘了章英纵的东瀛名字,“对,就是这位遣唐大使,他被土蜘蛛食掉头颅。” 军将若有所思:“还有谁?” “慧云禅师。” 军将一听神色骤惊:“慧云是出家人,也被卷入妖祸。” “剩下一位您应该不认识。” “是谁?” “薛修缘。” “被先帝誉为良医则相的薛修缘?!”军将猛然抬起头。 顾洛雪有些诧异:“您也认识薛医师?” “薛医师悬壶救世,坊间多有关于他的传闻,所以卑职知晓一二。”军将的头又埋下去,“多谢相告,既然暂时未危及到百姓,卑职也就安心了,妖案凶险还望你查案中多加小心。” 顾洛雪笑着点头,等军将离去后顾洛雪又转身回望,刚才那军将抬头时看清了模样,顾洛雪总感觉那人分外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转念一想易锦良麾下将领众多,可能是自己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而未深交,所以今日一见才会觉得眼熟。 顾洛雪心里记挂秦无衣,也未细想便去了偏房,进门看见秦无衣依在窗檐边向外眺望,顾洛雪走过去发现窗外一片漆黑,也不知秦无衣在看什么,突然想起秦无衣有夜眼,所往方向正是白天易锦良派重兵把守的东厢房。 “查到房里是什么人了吗?”顾洛雪现在已经很了解秦无衣,知道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打探妖物突然出现的原因,易锦良如此在意东厢房,可见里面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房里有一个人,神色慌张像是在畏惧什么。” “可认识?” 秦无衣摇头:“我看那人举止是泛泛之辈,不明你爹为何如此在意。” “昨夜妖物突袭东厢房,好似冲着此人而来,难不成此人与妖案有所关联?” “是不是无须猜测,等入夜之后妖物再现便一清二楚。”秦无衣转头看向顾洛雪,笑了笑问道,“和我说说你娘吧。” 顾洛雪苦笑一声:“你怎么也和我娘一样。” “一样?” “她也向我询问你的事。” 秦无衣饶有兴致:“哦,你娘对你说了什么?” “娘让我离你远些。”顾洛雪不以为然。 “这倒是没有错,说明你娘眼界不低,能看出我是不祥之人。”秦无衣淡笑一声。 “我娘提到你可没一句好话,说你戾气太重,连神鬼都不敢近身。”顾洛雪无可奈何道,“还说你身上有很浓的血腥……” “她能闻到我身上有血腥!”秦无衣一怔,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顾洛雪也是当笑言随口一说,见到秦无衣表情阴沉,连忙解释道:我娘也是担心我才有此一说,并不是针对你,你可别当真。” “无衣几时介意过他人如何评价。” 顾洛雪更为诧异:“那你干嘛这副表情?” “她能闻到我身上血腥,说明她曾也经历过血腥!”秦无衣眉间紧皱,“物以类聚,如此说来,你娘应与我是一样的人!” 第四十六章 一枝独秀 顾洛雪在一旁发呆,想了半天点点头,感觉秦无衣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来回在房间走动:“你不提我还真没在意,细想娘与你倒是真有不少相似之处。” 秦无衣似乎对顾玥婷格外有兴趣,靠在窗边饶有兴致问:“你娘是世家闺秀,你祖父又是当世大鸿儒,你娘自幼在顾恺元身边耳闻目染,品性才情自然出类拔萃,而且我瞧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定有闭月羞花之貌。” “算你有眼光,我娘年轻那会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而且才貌双全。”顾洛雪洋洋得意,压低声音道,“据说越公当年拜在祖父门下习读时,对娘可是情有独钟,至今也是念念不忘,我就是看在越公对娘的情义上,到了京城才投奔他的。” “越南天?” “对啊。” “难怪,难怪……”秦无衣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淡笑。 “难怪什么?”顾洛雪不解问。 秦无衣苦笑一声:“你这脑子当真是不开窍,什么人不好投奔非选越南天,易锦良也是够大度,你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都没与你计较。” 顾洛雪一脸茫然:“你何出此言?” “算了,你还是就这样吧,说了估计你也难明白,反正在你心里谁都是好人。”秦无衣示意顾洛雪先坐下,“算算时间,当年越南天拜在顾恺元门下时,易锦良还只是一名执戟长,家境也非显赫又无军功,你娘到底看上易锦良什么了?” “说明我娘眼光独到啊,而且还旺夫,我爹自从娶了娘之后便一帆风顺,从执戟长到现在的经略使,可谓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易锦良没这样的本事。”秦无衣摆摆手,“他这个经略使当的连我都看不懂,太后向来谨慎,将岭南各州道交给一个武夫,她也不怕被易锦良治出乱子。” “有我娘在,爹出不来乱子。”顾洛雪胸有成竹道,“不过听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爹能官拜经略使,我娘应该算是居功至伟。” “易锦良出任经略使与你娘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太后器重娘,自然也会对爹另眼相看。” 秦无衣眉头一皱:“太后见过你娘?” “见过,那时先帝还在位,太后还是天后,我记得那还是上巳节,爹入京面圣也带上了我和娘,而有诰命的家眷被太后召入后宫赏花赐宴。”顾洛雪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娘当时是五品令人,也在被邀之列,我也有幸随娘一同入宫。” “你娘才五品诰命,在被邀请的人中估计连在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她又是从何被太后器重?” “你别看我娘弱质纤纤,她可是少见的奇女子,人前温柔体贴,温婉可人,可内心刚烈,聪慧机智,我娘可惜是女儿身,要是男子定是定国安邦的良才。” 秦无衣越听越好奇:“太后几乎每年佳节都会例行召见诰命夫人共聚,好多人估计太后连名字都不知道,你娘又是凭什么脱颖而出?” “赏花。” “赏花?” 顾洛雪娓娓道来,太后喜花圃,在上苑建有一座花间,里面栽种全是各地进贡的奇花异草,都由太后亲自细心打理,侍奉的宫女和宦官都百般小心,有半株枯萎凋谢便会被治罪责罚,因此平日除了太后之外,任何人都不敢涉足花间。 那年上巳节,太后兴致大发,率众位诰命夫人前往花间赏花,恰是百花争春,花间内姹紫嫣红,群花争芳斗艳,好多齐花都是顾洛雪第一次见到,据说都是西域诸国精选的名贵花种。 太后一时兴起,称百花争艳难决花魁,便让众位诰命夫人前往花间各选一株在酒宴上斗花,胜出者将有重赏。 “依诰命品阶高低,先行去花间挑选的是一品国夫人,带回一株绿叶黄花的芷兰,其香清淡,冷艳芬芳。”顾洛雪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这位国夫人倒是有眼光。”秦无衣也不由赞了一句,“芷兰花型在百花之中并不出众,胜在其意雅妙,芷通芝,芷兰是蕙芷的简称,不但慧心独具而且芝兰有秀,古人赞此花有王者之香能众领群芳,国夫人选芷兰其实是以花喻人,太后见到定会大悦。” “你居然对赏花之道也这么熟悉,我真怀疑到底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事。”顾洛雪言语中流露出钦佩,“不过和你所言一样,太后见到国夫人带回的芷兰后顿时喜笑颜开。” “然后呢?” “第二位去花间的是几位二品郡夫人,当时还是左卫上将军的李群家眷带回一株芍药。” “李群为人低调内敛,看来并非是装模作样,就连家风也自矜有有度。” 顾洛雪不懂:“一株芍药怎会让你联想到李家家风上?” “芍药还有一个名称叫江蓠,江蓠将离,古人借助这样的谐音委婉地表达心中的思念和不舍。”秦无衣娓娓道来,“李群家眷选芍药并不求在斗花中独占鳌头,而是借花喻情以示在宫外对太后的思念之情,与世无争倒是颇有李群家门之分,太后见到此花,虽不及芷兰惊艳但定会明白其意,想来对这位郡夫人定是赞赏有加。” “原来如此,当时我还小,见到那位郡夫人献芍药没太在意,可太后见到此花后和你所说一样,笑不绝口还让郡夫人常进宫走动。” “其他人都选了什么花?” “和李将军一同前去的是裴相的令慈,从花间带回一株雍容华贵的牡丹。” 秦无衣一听便淡笑一声。 “你笑什么?”顾洛雪不解。 “听闻裴李两家有世仇,虽同殿为臣但私下交恶,看来传闻非需,就连斗花消遣也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不就一株牡丹,怎会牵扯到裴李两家的恩怨上?” “裴炎的令尊曾随太宗征伐薛举,结果在浅水原被围最终因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薛举为炫耀武功,收集唐军战死将士的尸骨,堆积成墙,以封土筑成高冢,裴炎的令尊尸骨就在高冢之中,事后李承载上疏太宗,指摘唐军之败全然败于裴炎之父违抗军令,以至于事先制定好的攻伐计划功亏一篑,太宗采纳李承载所言,罢免裴炎之父官职,自此裴李两家水火不容。” 顾洛雪还是不明:“此事我也听爹提过,可与赏花有何关联?” “庭前芍药妖无格,惟有牡丹真国色。”秦无衣脱口而出,“此诗是说芍药即便再妖艳也无风骨,只有牡丹才是真正的天姿国色,裴炎之母借花暗讽李家欺世盗名,而且芍药有花中之相的美誉,但牡丹却是花中之王,裴炎之母故意挑选牡丹是为强压李家一头。” 顾洛雪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太后见到那株牡丹一时哑言,好半天才笑出声,但未对其牡丹和芍药点评,只是让二位诰命夫人可随时进宫相聚,当时在场所有人都羡艳无比,我还以为是她们挑选的花让太后称心如意,原来是太后不想厚此薄彼,对两人一视同仁。” 顾洛雪继续说道,随后其余的诰命夫人各自去花间挑选了花,有繁星似锦的杜鹃、凌波仙子的水仙、花中娇客的茶花,当然也少不了秀雅不凡,古香自异的梅花以及凌霜绽妍的菊花,还有好多珍奇的花种顾洛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你既然懂花,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位四品硕人,选了一株红润娇美的木槿花,可太后一见此花顿时眉眼不悦,听说赏花之事后没多久,这位夫人的郎君就被贬罚到塞外。”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问道,“我专门去查过,古诗有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华便是木槿花,那位夫人献此花明明是赞颂太后芳华绝代,可为什么太后会暗自生气呢?” “木槿花虽说艳丽无边,可此花花期甚短,舜既是瞬,刹那芳华只在一瞬,又有哪位女子希望自己容颜如花般凋谢,此举落在太后眼中自然心里万分不悦。” “哦,原来错在这个地方,当年我还以为只是寻常赏花,没想到这里面竟有这么多门道。”顾洛雪喃喃自语。 “你娘当时只是五品令人,按品阶她该是最后一批选花的吧?” “娘生性淡泊,从不与人争高低。”顾洛雪点点头,“她非但是最后一批而且还是最后一位去花间选花的。” “花色艳丽的或者花语吉祥如意的差不多都被前面的人挑选完。”秦无衣饶有兴致问道,“你娘选的是什么花?” “我娘连选的机会都没有,我随娘来到花间,宫女告之苑中只剩最后一株花无人问津。” “什么花?” 顾洛雪不以为然:“琼花。” 秦无衣听到花名愣住,抽笑一声:“你娘还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顾洛雪皱眉:“我娘当时在花间听闻只剩琼花时也是你现在这副表情,我见那琼花流光溢彩,赏心悦目,自古都有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的美誉,可为何你与娘听闻此花反应如此之大?” “花是好花,琼花风姿淡雅,风韵独特,琼者美玉也,以玉比花可见此花的出类拔萃,每逢花期,琼花烂漫美不胜收。”秦无衣叹息一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若以琼花喻人,此花便是百花之中最艳丽也是最凄美的花,前朝帝王隋炀帝为观琼花三下扬州,为一睹名扬天下的琼花风采不惜开凿运河,劳民伤财以至败了帝业,琼花本无罪,却因隋炀帝被视为亡国之花。” “亡国之花!”顾洛雪大吃一惊。 “前面那位诰命夫人阿谀奉承,只是因为选的花触了太后霉头而被降罪,你娘要是把琼花献给太后,往小了说是你娘贬损太后昏庸无道,往大了说你娘就是有损国运,无论是大还是小,你娘即便有命活着离开皇宫,易顾两家事后也难免会被太后针对。”秦无衣眉头比顾洛雪皱的更紧,“你娘已无花可选,她又是如何逃过一劫?” 顾洛雪像是明白了一切:“败也无花,成也无花。” 这次轮到秦无衣茫然:“什么意思?” “我娘让我去请太后移尊花间,并让我向太后禀明,赏花决魁已有分晓,太后只要到花间便能明白。”顾洛雪心悦诚服说道,“太后听闻后很是诧异,只有太后才有权最终定夺花魁,而我娘语出惊人反而让太后好奇,便率众位诰命夫人前往花间,到了之后所有人全都吓得花容失色,就连太后也气涌如山。” 秦无衣更加诧异:“你娘选了琼花?” “不,我娘将花间所有花圃一并剪除,惟留一株琼花。” “你娘毁了花间,为何没因触怒太后而被问罪?” “因为娘对太后说了一句话,太后转怒为喜,非但没有责罚治罪反而钦点琼花为花魁,那次赏花我娘也因此一鸣惊人,拔得头筹。” “她说了什么?” “百花争鸣不如一枝独秀,花间惟剩琼花,再无其他群芳与之相争,花魁自然一目了然。” “妙啊!”秦无衣面露赞色,“若是我也会如此,与其选与不选都是错,还不如置死地而后生,你娘这般气魄世间男子都为少有……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易锦良为什么能平步青云当上执掌一方的经略使。”秦无衣深吸一口气,“你说的没错,你娘的确是旺夫,易锦良能成为封疆大吏,你娘居功至伟。” 顾洛雪有些疑惑:“就因为赏花的事?” “你可别小看了那次赏花,你娘敢冒着杀头的罪剪毁百花,此等眼界与勇气实属罕有,她对太后所说那句话,其实是一语双关,先是以花喻人,太后何尝不是平定后宫群芳,一枝独秀得李治三千恩宠于一身,其二,寻常英杰需时势方可应运而生,而太后却是英雄造时势,她凭一己之力成为与李治并驾齐驱的人,就如同那株琼花,即便声名不显同样也能傲视百花,你娘此举让太后看见了自己,她视你娘为知己,她能放心将岭南道经略使交给易锦良,并不是因为相信易锦良,而是……” “太后相信的是我娘!”顾洛雪这才明白一切。 秦无衣笑意深邃:“看来我是小看了你娘,她虽是女儿身却有指点江山之才,恐怕这就是她为什么最终会选择你爹的原因。” “我娘选爹当然是两人情投意合。” “固然有情感的原因,但并不是全部。”秦无衣摇头。 “还有其他?” “你娘成就了易锦良,反过来易锦良也成就了她,两人各取所需,只不过易锦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我,我不太懂。” “论才智你爹资质平庸,非堪重任之辈,论将帅之才你爹多为纸上谈兵,再论武学充其量算是三流,可你娘却有经纶之才,我见她与你切磋剑术能窥其武学已入臻境,经武纬文的奇女子为何偏偏要选一名平庸之辈呢?” “你当着我面这样贬低我爹不太好吧。”顾洛雪埋怨。 “易锦良是有福之人,我羡艳还来不及呢。”秦无衣淡淡一笑说道,“明明碌碌无为却富贵双全,世间还有几人能有易锦良这般造化,这也是你娘非凡之处,易锦良连璞玉都算不上,却硬是被你娘雕琢成了绝世美玉。” “我知道娘不输须眉,但却也不至于向你说的那样厉害吧。”顾洛雪都有些不敢相信。 “知道易锦良在你娘眼中是什么吗?”秦无衣意味深长问。 “什么?” “琼花!”秦无衣掷地有声道,“易锦良本无可取之处,但因为有你娘从旁提点,可让他从平庸之人变成雄霸一方的封疆大吏,这才是你娘的可怕之处,易锦良今日所有的成就实则都是你娘的,她成全了易锦良,同时也成全了自己,幸亏她不是男儿身,否则这世上又会多出一名枭雄。” 顾洛雪抿嘴:“你到底是在夸我娘还是在贬损她啊?” “当然是夸她,之前我还在想妖案后如何保你周全,现在看来我所虑完全是杞人忧天,有你娘在相信你定能全身而退。”秦无衣长松一口气,刚浮现在嘴角的轻松忽然随着他目光收缩而深沉,“该走了。” “走?去哪儿?” 与顾洛雪的闲聊并未让秦无衣的视线移开过东厢房,白天时易锦良下达在后山布防的将领,可东厢房四周的警戒并未解除,要么是易锦良有完全把握能抵御妖物袭击,要么就是还留有后手。 秦无衣更相信是后者,所以一直在留意东厢房的动向,果不其然,入夜后东厢房的门被打开,屋里的人在数名军将护卫下疾步下山。 妖物是冲着东厢房里的人而来,要搞清妖物的意图和目的只需跟着房里的人便可,秦无衣带着顾洛雪紧随其后,看见那人在山脚上了马车,随行保护的只有四名军将,这印证了秦无衣的推想,易锦良将大部分人留在山上是为了迷惑妖物,好让马车上的人能安全转移,由此可见车内的人来历非同小可,可以让易锦良不惜亲自留下为其掩护。 夜色正浓,马车在官道上向着远离京城的方向疾驰,秦无衣和顾洛雪始终和马车保持一定的距离,秦无衣回身望了一眼身后,眉头微微皱起。 顾洛雪觉察有异:“怎么了?” “他们好像是打算要离京?” “有何不妥?” “易锦良千里迢迢才将马车中的人护送到此,虽说意图不明但大致能推测车上的人目的地是在京城。”秦无衣疑惑不解道,“可为什么突然又要离开呢?” “昨晚妖物突袭,可能是爹见识到妖物的厉害,没有把握与之抗衡,为确保车上人的安全,才迫不得已送其离开。” “说不通。”秦无衣摇摇头,“易锦良带了百余名精锐一同入京,此举唐突冒失,易锦良愚钝情有可原,可他身边还有你娘,断不会让他做出僭越之事,可见此事入京易锦良除了找你之外还肩负着其他使命,甚至一意孤行没听你娘的劝阻。” “爹向来对娘都是言听计从啊。” “那就更能说明,此事在易锦良心里异常重要,甚至让他不惜违背你娘的谏言,可问题是,易锦良在岭南,虽对京城妖案有所耳闻,但他凭什么就确定此行一定会受到妖物的狙杀呢?”秦无衣眉头皱的更紧,“易锦良带来的都是能征善战的精锐,可见此行他事先就做好了死斗的准备。” “你是说,爹事先就知道会有妖物出现?!”顾洛雪一惊。 “关键是易锦良是怎么知道的?”秦无衣夜眼目不转睛注视前方马车动向,“最奇怪的是,易锦良既然有全盘计划,做好与妖物相拼的准备,为什么临战之前却不战而退?” 顾洛雪:“我知道你心里瞧不上我爹,可你说他什么我都能认,唯独临阵脱逃这个我不苟同,他征战无数即便多次险象环生也不曾有溃逃之举。” “易锦良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力战不退也算是一名英豪,可越是这样就越奇怪,当年大非川之战,他战至一兵一卒,宁可以身殉国也不退寸土,可见其性刚烈,可现在还未与妖物交手,他便先认输妥协,这不像是易锦良的性情。”秦无衣眉间皱出川字,“到底还有什么地方是被我忽略掉的?” “会不会爹另有其他部署,可能……” 顾洛雪刚说到一半,就看见秦无衣抬起手,神色凝重环顾四周,随即鹞鹰尖锐的啼鸣划破沉寂的夜空,顾洛雪已习惯了这声鹰啼,知道那是代表危险逼近的警告,手立刻握紧月渎,可除了耳边呼啸而过的夜风,和从林间缝隙明灭的月光外并没觉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一、二、三……七!” 秦无衣嘴里吐出数字,顾洛雪顿时警觉起来,这些数字不是代表人,因为没有人会让秦无衣露出如此严峻的神色。 七只妖物! 但顾洛雪还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妖物。 一抹比月色还要冰冷的光芒从顾洛雪眼前闪过,麟嘉刀已握在秦无衣手中,能让秦无衣持刀应对的东西足以让顾洛雪感到胆寒。 第四十六章 一枝独秀 顾洛雪在一旁发呆,想了半天点点头,感觉秦无衣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来回在房间走动:“你不提我还真没在意,细想娘与你倒是真有不少相似之处。” 秦无衣似乎对顾玥婷格外有兴趣,靠在窗边饶有兴致问:“你娘是世家闺秀,你祖父又是当世大鸿儒,你娘自幼在顾恺元身边耳闻目染,品性才情自然出类拔萃,而且我瞧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定有闭月羞花之貌。” “算你有眼光,我娘年轻那会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而且才貌双全。”顾洛雪洋洋得意,压低声音道,“据说越公当年拜在祖父门下习读时,对娘可是情有独钟,至今也是念念不忘,我就是看在越公对娘的情义上,到了京城才投奔他的。” “越南天?” “对啊。” “难怪,难怪……”秦无衣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淡笑。 “难怪什么?”顾洛雪不解问。 秦无衣苦笑一声:“你这脑子当真是不开窍,什么人不好投奔非选越南天,易锦良也是够大度,你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都没与你计较。” 顾洛雪一脸茫然:“你何出此言?” “算了,你还是就这样吧,说了估计你也难明白,反正在你心里谁都是好人。”秦无衣示意顾洛雪先坐下,“算算时间,当年越南天拜在顾恺元门下时,易锦良还只是一名执戟长,家境也非显赫又无军功,你娘到底看上易锦良什么了?” “说明我娘眼光独到啊,而且还旺夫,我爹自从娶了娘之后便一帆风顺,从执戟长到现在的经略使,可谓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易锦良没这样的本事。”秦无衣摆摆手,“他这个经略使当的连我都看不懂,太后向来谨慎,将岭南各州道交给一个武夫,她也不怕被易锦良治出乱子。” “有我娘在,爹出不来乱子。”顾洛雪胸有成竹道,“不过听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爹能官拜经略使,我娘应该算是居功至伟。” “易锦良出任经略使与你娘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太后器重娘,自然也会对爹另眼相看。” 秦无衣眉头一皱:“太后见过你娘?” “见过,那时先帝还在位,太后还是天后,我记得那还是上巳节,爹入京面圣也带上了我和娘,而有诰命的家眷被太后召入后宫赏花赐宴。”顾洛雪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娘当时是五品令人,也在被邀之列,我也有幸随娘一同入宫。” “你娘才五品诰命,在被邀请的人中估计连在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她又是从何被太后器重?” “你别看我娘弱质纤纤,她可是少见的奇女子,人前温柔体贴,温婉可人,可内心刚烈,聪慧机智,我娘可惜是女儿身,要是男子定是定国安邦的良才。” 秦无衣越听越好奇:“太后几乎每年佳节都会例行召见诰命夫人共聚,好多人估计太后连名字都不知道,你娘又是凭什么脱颖而出?” “赏花。” “赏花?” 顾洛雪娓娓道来,太后喜花圃,在上苑建有一座花间,里面栽种全是各地进贡的奇花异草,都由太后亲自细心打理,侍奉的宫女和宦官都百般小心,有半株枯萎凋谢便会被治罪责罚,因此平日除了太后之外,任何人都不敢涉足花间。 那年上巳节,太后兴致大发,率众位诰命夫人前往花间赏花,恰是百花争春,花间内姹紫嫣红,群花争芳斗艳,好多齐花都是顾洛雪第一次见到,据说都是西域诸国精选的名贵花种。 太后一时兴起,称百花争艳难决花魁,便让众位诰命夫人前往花间各选一株在酒宴上斗花,胜出者将有重赏。 “依诰命品阶高低,先行去花间挑选的是一品国夫人,带回一株绿叶黄花的芷兰,其香清淡,冷艳芬芳。”顾洛雪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这位国夫人倒是有眼光。”秦无衣也不由赞了一句,“芷兰花型在百花之中并不出众,胜在其意雅妙,芷通芝,芷兰是蕙芷的简称,不但慧心独具而且芝兰有秀,古人赞此花有王者之香能众领群芳,国夫人选芷兰其实是以花喻人,太后见到定会大悦。” “你居然对赏花之道也这么熟悉,我真怀疑到底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事。”顾洛雪言语中流露出钦佩,“不过和你所言一样,太后见到国夫人带回的芷兰后顿时喜笑颜开。” “然后呢?” “第二位去花间的是几位二品郡夫人,当时还是左卫上将军的李群家眷带回一株芍药。” “李群为人低调内敛,看来并非是装模作样,就连家风也自矜有有度。” 顾洛雪不懂:“一株芍药怎会让你联想到李家家风上?” “芍药还有一个名称叫江蓠,江蓠将离,古人借助这样的谐音委婉地表达心中的思念和不舍。”秦无衣娓娓道来,“李群家眷选芍药并不求在斗花中独占鳌头,而是借花喻情以示在宫外对太后的思念之情,与世无争倒是颇有李群家门之分,太后见到此花,虽不及芷兰惊艳但定会明白其意,想来对这位郡夫人定是赞赏有加。” “原来如此,当时我还小,见到那位郡夫人献芍药没太在意,可太后见到此花后和你所说一样,笑不绝口还让郡夫人常进宫走动。” “其他人都选了什么花?” “和李将军一同前去的是裴相的令慈,从花间带回一株雍容华贵的牡丹。” 秦无衣一听便淡笑一声。 “你笑什么?”顾洛雪不解。 “听闻裴李两家有世仇,虽同殿为臣但私下交恶,看来传闻非需,就连斗花消遣也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不就一株牡丹,怎会牵扯到裴李两家的恩怨上?” “裴炎的令尊曾随太宗征伐薛举,结果在浅水原被围最终因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薛举为炫耀武功,收集唐军战死将士的尸骨,堆积成墙,以封土筑成高冢,裴炎的令尊尸骨就在高冢之中,事后李承载上疏太宗,指摘唐军之败全然败于裴炎之父违抗军令,以至于事先制定好的攻伐计划功亏一篑,太宗采纳李承载所言,罢免裴炎之父官职,自此裴李两家水火不容。” 顾洛雪还是不明:“此事我也听爹提过,可与赏花有何关联?” “庭前芍药妖无格,惟有牡丹真国色。”秦无衣脱口而出,“此诗是说芍药即便再妖艳也无风骨,只有牡丹才是真正的天姿国色,裴炎之母借花暗讽李家欺世盗名,而且芍药有花中之相的美誉,但牡丹却是花中之王,裴炎之母故意挑选牡丹是为强压李家一头。” 顾洛雪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太后见到那株牡丹一时哑言,好半天才笑出声,但未对其牡丹和芍药点评,只是让二位诰命夫人可随时进宫相聚,当时在场所有人都羡艳无比,我还以为是她们挑选的花让太后称心如意,原来是太后不想厚此薄彼,对两人一视同仁。” 顾洛雪继续说道,随后其余的诰命夫人各自去花间挑选了花,有繁星似锦的杜鹃、凌波仙子的水仙、花中娇客的茶花,当然也少不了秀雅不凡,古香自异的梅花以及凌霜绽妍的菊花,还有好多珍奇的花种顾洛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你既然懂花,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位四品硕人,选了一株红润娇美的木槿花,可太后一见此花顿时眉眼不悦,听说赏花之事后没多久,这位夫人的郎君就被贬罚到塞外。”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问道,“我专门去查过,古诗有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华便是木槿花,那位夫人献此花明明是赞颂太后芳华绝代,可为什么太后会暗自生气呢?” “木槿花虽说艳丽无边,可此花花期甚短,舜既是瞬,刹那芳华只在一瞬,又有哪位女子希望自己容颜如花般凋谢,此举落在太后眼中自然心里万分不悦。” “哦,原来错在这个地方,当年我还以为只是寻常赏花,没想到这里面竟有这么多门道。”顾洛雪喃喃自语。 “你娘当时只是五品令人,按品阶她该是最后一批选花的吧?” “娘生性淡泊,从不与人争高低。”顾洛雪点点头,“她非但是最后一批而且还是最后一位去花间选花的。” “花色艳丽的或者花语吉祥如意的差不多都被前面的人挑选完。”秦无衣饶有兴致问道,“你娘选的是什么花?” “我娘连选的机会都没有,我随娘来到花间,宫女告之苑中只剩最后一株花无人问津。” “什么花?” 顾洛雪不以为然:“琼花。” 秦无衣听到花名愣住,抽笑一声:“你娘还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顾洛雪皱眉:“我娘当时在花间听闻只剩琼花时也是你现在这副表情,我见那琼花流光溢彩,赏心悦目,自古都有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的美誉,可为何你与娘听闻此花反应如此之大?” “花是好花,琼花风姿淡雅,风韵独特,琼者美玉也,以玉比花可见此花的出类拔萃,每逢花期,琼花烂漫美不胜收。”秦无衣叹息一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若以琼花喻人,此花便是百花之中最艳丽也是最凄美的花,前朝帝王隋炀帝为观琼花三下扬州,为一睹名扬天下的琼花风采不惜开凿运河,劳民伤财以至败了帝业,琼花本无罪,却因隋炀帝被视为亡国之花。” “亡国之花!”顾洛雪大吃一惊。 “前面那位诰命夫人阿谀奉承,只是因为选的花触了太后霉头而被降罪,你娘要是把琼花献给太后,往小了说是你娘贬损太后昏庸无道,往大了说你娘就是有损国运,无论是大还是小,你娘即便有命活着离开皇宫,易顾两家事后也难免会被太后针对。”秦无衣眉头比顾洛雪皱的更紧,“你娘已无花可选,她又是如何逃过一劫?” 顾洛雪像是明白了一切:“败也无花,成也无花。” 这次轮到秦无衣茫然:“什么意思?” “我娘让我去请太后移尊花间,并让我向太后禀明,赏花决魁已有分晓,太后只要到花间便能明白。”顾洛雪心悦诚服说道,“太后听闻后很是诧异,只有太后才有权最终定夺花魁,而我娘语出惊人反而让太后好奇,便率众位诰命夫人前往花间,到了之后所有人全都吓得花容失色,就连太后也气涌如山。” 秦无衣更加诧异:“你娘选了琼花?” “不,我娘将花间所有花圃一并剪除,惟留一株琼花。” “你娘毁了花间,为何没因触怒太后而被问罪?” “因为娘对太后说了一句话,太后转怒为喜,非但没有责罚治罪反而钦点琼花为花魁,那次赏花我娘也因此一鸣惊人,拔得头筹。” “她说了什么?” “百花争鸣不如一枝独秀,花间惟剩琼花,再无其他群芳与之相争,花魁自然一目了然。” “妙啊!”秦无衣面露赞色,“若是我也会如此,与其选与不选都是错,还不如置死地而后生,你娘这般气魄世间男子都为少有……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易锦良为什么能平步青云当上执掌一方的经略使。”秦无衣深吸一口气,“你说的没错,你娘的确是旺夫,易锦良能成为封疆大吏,你娘居功至伟。” 顾洛雪有些疑惑:“就因为赏花的事?” “你可别小看了那次赏花,你娘敢冒着杀头的罪剪毁百花,此等眼界与勇气实属罕有,她对太后所说那句话,其实是一语双关,先是以花喻人,太后何尝不是平定后宫群芳,一枝独秀得李治三千恩宠于一身,其二,寻常英杰需时势方可应运而生,而太后却是英雄造时势,她凭一己之力成为与李治并驾齐驱的人,就如同那株琼花,即便声名不显同样也能傲视百花,你娘此举让太后看见了自己,她视你娘为知己,她能放心将岭南道经略使交给易锦良,并不是因为相信易锦良,而是……” “太后相信的是我娘!”顾洛雪这才明白一切。 秦无衣笑意深邃:“看来我是小看了你娘,她虽是女儿身却有指点江山之才,恐怕这就是她为什么最终会选择你爹的原因。” “我娘选爹当然是两人情投意合。” “固然有情感的原因,但并不是全部。”秦无衣摇头。 “还有其他?” “你娘成就了易锦良,反过来易锦良也成就了她,两人各取所需,只不过易锦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我,我不太懂。” “论才智你爹资质平庸,非堪重任之辈,论将帅之才你爹多为纸上谈兵,再论武学充其量算是三流,可你娘却有经纶之才,我见她与你切磋剑术能窥其武学已入臻境,经武纬文的奇女子为何偏偏要选一名平庸之辈呢?” “你当着我面这样贬低我爹不太好吧。”顾洛雪埋怨。 “易锦良是有福之人,我羡艳还来不及呢。”秦无衣淡淡一笑说道,“明明碌碌无为却富贵双全,世间还有几人能有易锦良这般造化,这也是你娘非凡之处,易锦良连璞玉都算不上,却硬是被你娘雕琢成了绝世美玉。” “我知道娘不输须眉,但却也不至于向你说的那样厉害吧。”顾洛雪都有些不敢相信。 “知道易锦良在你娘眼中是什么吗?”秦无衣意味深长问。 “什么?” “琼花!”秦无衣掷地有声道,“易锦良本无可取之处,但因为有你娘从旁提点,可让他从平庸之人变成雄霸一方的封疆大吏,这才是你娘的可怕之处,易锦良今日所有的成就实则都是你娘的,她成全了易锦良,同时也成全了自己,幸亏她不是男儿身,否则这世上又会多出一名枭雄。” 顾洛雪抿嘴:“你到底是在夸我娘还是在贬损她啊?” “当然是夸她,之前我还在想妖案后如何保你周全,现在看来我所虑完全是杞人忧天,有你娘在相信你定能全身而退。”秦无衣长松一口气,刚浮现在嘴角的轻松忽然随着他目光收缩而深沉,“该走了。” “走?去哪儿?” 与顾洛雪的闲聊并未让秦无衣的视线移开过东厢房,白天时易锦良下达在后山布防的将领,可东厢房四周的警戒并未解除,要么是易锦良有完全把握能抵御妖物袭击,要么就是还留有后手。 秦无衣更相信是后者,所以一直在留意东厢房的动向,果不其然,入夜后东厢房的门被打开,屋里的人在数名军将护卫下疾步下山。 妖物是冲着东厢房里的人而来,要搞清妖物的意图和目的只需跟着房里的人便可,秦无衣带着顾洛雪紧随其后,看见那人在山脚上了马车,随行保护的只有四名军将,这印证了秦无衣的推想,易锦良将大部分人留在山上是为了迷惑妖物,好让马车上的人能安全转移,由此可见车内的人来历非同小可,可以让易锦良不惜亲自留下为其掩护。 夜色正浓,马车在官道上向着远离京城的方向疾驰,秦无衣和顾洛雪始终和马车保持一定的距离,秦无衣回身望了一眼身后,眉头微微皱起。 顾洛雪觉察有异:“怎么了?” “他们好像是打算要离京?” “有何不妥?” “易锦良千里迢迢才将马车中的人护送到此,虽说意图不明但大致能推测车上的人目的地是在京城。”秦无衣疑惑不解道,“可为什么突然又要离开呢?” “昨晚妖物突袭,可能是爹见识到妖物的厉害,没有把握与之抗衡,为确保车上人的安全,才迫不得已送其离开。” “说不通。”秦无衣摇摇头,“易锦良带了百余名精锐一同入京,此举唐突冒失,易锦良愚钝情有可原,可他身边还有你娘,断不会让他做出僭越之事,可见此事入京易锦良除了找你之外还肩负着其他使命,甚至一意孤行没听你娘的劝阻。” “爹向来对娘都是言听计从啊。” “那就更能说明,此事在易锦良心里异常重要,甚至让他不惜违背你娘的谏言,可问题是,易锦良在岭南,虽对京城妖案有所耳闻,但他凭什么就确定此行一定会受到妖物的狙杀呢?”秦无衣眉头皱的更紧,“易锦良带来的都是能征善战的精锐,可见此行他事先就做好了死斗的准备。” “你是说,爹事先就知道会有妖物出现?!”顾洛雪一惊。 “关键是易锦良是怎么知道的?”秦无衣夜眼目不转睛注视前方马车动向,“最奇怪的是,易锦良既然有全盘计划,做好与妖物相拼的准备,为什么临战之前却不战而退?” 顾洛雪:“我知道你心里瞧不上我爹,可你说他什么我都能认,唯独临阵脱逃这个我不苟同,他征战无数即便多次险象环生也不曾有溃逃之举。” “易锦良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力战不退也算是一名英豪,可越是这样就越奇怪,当年大非川之战,他战至一兵一卒,宁可以身殉国也不退寸土,可见其性刚烈,可现在还未与妖物交手,他便先认输妥协,这不像是易锦良的性情。”秦无衣眉间皱出川字,“到底还有什么地方是被我忽略掉的?” “会不会爹另有其他部署,可能……” 顾洛雪刚说到一半,就看见秦无衣抬起手,神色凝重环顾四周,随即鹞鹰尖锐的啼鸣划破沉寂的夜空,顾洛雪已习惯了这声鹰啼,知道那是代表危险逼近的警告,手立刻握紧月渎,可除了耳边呼啸而过的夜风,和从林间缝隙明灭的月光外并没觉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一、二、三……七!” 秦无衣嘴里吐出数字,顾洛雪顿时警觉起来,这些数字不是代表人,因为没有人会让秦无衣露出如此严峻的神色。 七只妖物! 但顾洛雪还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妖物。 一抹比月色还要冰冷的光芒从顾洛雪眼前闪过,麟嘉刀已握在秦无衣手中,能让秦无衣持刀应对的东西足以让顾洛雪感到胆寒。 第四十七章 兵仙神帅 两匹疾驰的马似乎也感觉到异样,骤停在官道扬蹄嘶鸣,负责护卫的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也瞬间意识到有危险逼近,四人抽刀环顾在马车四周,马匹并未有安静的迹象,不停引颈长鸣,驾马的人极力牵引着缰绳试图让马匹平息下来。 婆娑的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穿透出来,忽然有一处光亮在明灭,像是眨动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有着宛若鬼火般的光芒,伴随令人胆战心惊的低吼声慢慢逼近。 一名老将眼疾手快,操起后背弓弩连射三弩,角弓弩属于重弩,具有极强的爆发和穿透力,近距离弩箭能射穿山石,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但老将并未等到箭头刺入骨肉的声音。 路边的树丛里火光四溅,伴随着箭弩被折断的声音,想必是射到了异常坚硬的东西上,换来的只是那低吼声愈发急促,随着草木不断折塌,那双铜铃般的兽眼越逼越近,在昏暗的月色下,一头大小如牛,身形似虎,浑身披有坚不可摧的鳞甲的妖物出现在众人面前。 护卫的四人面面相觑,最前面的老将在惊愕中慢慢放下弓弩,举起的刀在微微颤抖,妖物拦在马车前突然张开布满獠牙利齿的嘴狂啸一声,振聋发聩的嘶吼让众人毛骨悚然。 顾洛雪刚打算上前迎战,被秦无衣一把拉了回去:“这妖物你对付不了!” “你知道这妖物是什么?” “这妖物凶残无比,但习性却有所不同,此物毁信恶忠,崇饰恶言。”秦无衣点头,想起在柳长清的《百妖谱》中见过妖物的画像与描述,“谓之穷奇。” “四凶之一的奇穷?!” “奇穷是冲着马车上的人来的,你留在此地不要声张,我会想办法救出马车上的人。” “你有办法对付奇穷?”顾洛雪担心问道。 “不知道,不过柳长清在《百妖谱》中记载,此妖有抑善扬恶的妖性,但凡有善念者必被其吞噬,但却对心有恶业之徒视而不见。”秦无衣表情坚毅沉声道,“论恶行,无衣一生作恶恐难有几人能企及,倘若对面真是奇穷对我也无可奈何。” “柳长清也没真正见过妖物,撰写的《百妖谱》也是根据传闻所记,万,万一记载有错呢?”顾洛雪拉住秦无衣衣角。 “柳长清能洞悉天下万物,所著《百妖谱》岂会有错,如若真与柳长清所记载有出入,那只能说明眼前这些妖物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秦无衣神色笃定,拍了拍顾洛雪的手示意她安心,“若真是奇穷我自然能安然无恙,若不是妖物,那无衣还有何惧之有。” 秦无衣说完径直向马车走去。 戒备的军将闻听有脚步声,回头见到是几日前单枪匹马闯山之人,深知秦无衣身手了得,危局之下来了帮手多少让军将有了些安心。 最前面毕竟是征战多年的老将,虽说被突如其来的妖物吓到,但很快便恢复镇定,见奇穷凶神恶煞面容狰狞,却毫无惧怕举刀欲杀,刀刚举过头顶,突然被一团阴影所包裹,惊愕间刚要回头便见另一只奇穷从天而降,身后展开的双翼遮蔽月辉,无坚不摧的双爪轻而易举把老将撕成碎片。 妖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剩下三名军将这次发现被妖物团团围住,不多不少刚好七头。 秦无衣听见身后妖物鼻息发出的低吼,泰然处之转身,奇穷妖目与之对视,步步向秦无衣逼近,停在三步之遥的地方,凶光毕露的妖眼目不转睛注视秦无衣,然后再上前一步,探下的妖首距离秦无衣近在迟尺,像是在嗅闻他身上的气息。 远处躲在树后的顾洛雪心立即悬起,生怕奇穷会突然对秦无衣发起攻击,但结果却让顾洛雪大吃一惊,奇穷在嗅闻片刻后竟转身离开,好似并没有伤害秦无衣的打算。 顾洛雪心中愕然,如此一来证明柳长清在《百妖谱》中关于奇穷的记载是对的,此妖物助纣为虐,怒善喜恶,可顾洛雪却想不出秦无衣曾经到底犯下过何种恶行,能让奇穷将其视为恶徒之辈。 剩下的三名军将就没那么幸运,在七头妖兽面前全无招架之力,三人还未举起刀便被奇穷当场围杀。 其中一头奇穷落在马车上,秦无衣握刀的手微微一动,七头奇穷的位置他已经掌握,只要妖物胆敢对马车里的人动手他便会出手。 马车上的奇穷也如刚才一般围着马车嗅闻,抬起利爪对车顶一挥,马车应声四分五裂,秦无衣见状连忙向前急行几步,围困四周的奇穷好似对秦无衣的一举一动全然无视。 马车上的人蜷缩在斗篷里瑟瑟发抖,依稀能听见那人吓的牙齿磕碰的声音,奇穷围着那人转了一圈,低下妖首触到那人面前,秦无衣入定,右手已按在麟嘉刀的刀柄,奇穷再靠近一寸便是秦无衣最后的底线。 嗷! 奇穷忽然抬头冲着夜幕咆哮一声,然后展翼掠入夜色,其余奇穷也紧随其后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秦无衣愣住,都做好与妖物生死相搏的准备,却未想到奇穷会留下马车上的人离开,顾洛雪从树后走到秦无衣身边,也是一脸茫然:“妖物为什么会突然离去?” 秦无衣浑然不知,目光落在支离破碎车上瑟瑟发抖的人身上,上前掀开那人斗篷,闻到一股腥骚的味道,低头才看见那人竟被吓的湿了档,这愈发让秦无衣想不明白,妖物为什么会对眼前这名贪生怕死之人如此在意。 秦无衣单刀直入盘问:“易锦良为什么要带你入京?” “我,我不知道。”那人怯生生回答。 “不知道?!”顾洛雪与秦无衣对视,两人都有些诧异,“你是什么人?” “小,小人姓冯名许,是岭南道漳州人氏。” “你可是易锦良的部下?” “不是。” 顾洛雪蹙眉:“你是做什么的?” “小人是戴罪之身。” 顾洛雪越问越惊讶:“因何事获罪?” “在漳州劫财杀了一家五口,流窜到福州时被擒获,关押在牢狱等候秋决。” 顾洛雪大吃一惊:“你是一名死囚!” “难怪奇穷没有伤他,你所犯是十恶之罪,劫财杀人也算是罪大恶极,奇穷眼里你是恶徒,不过……”秦无衣眉头紧皱,“易锦良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将一名死囚护送入京?” 冯许胆战心惊道:“小,小人真不知,前些日子牢狱来了一位官爷,小人见那为官爷来头不小,许诺小人只要按照其吩咐办件事可免死罪。” 秦无衣将冯许从马车上拉下来:“易锦良让你做什么?” “官爷也未详说,只要小人听命行事,穿上斗篷上马车,不得与他人有言语交流,更不得在外人面前露相。”冯许瞟了一眼地上军将四分五裂的尸身,吓的和盘托出,“一路人小人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直到昨天听官爷提及才知来了京城,至于其他事,小人真的一无所知。” 秦无衣挠了挠头,原本以为易锦良不惜调动百余精锐保护的人一定非同小可,万万没想到居然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死囚,易锦良此举的意图让秦无衣百思不得其解。 “那给易锦良出谋划策的人又是谁?”秦无衣喃喃自语。 “出谋划策?”顾洛雪不解。 “易锦良在获悉有妖物袭击后,最先做出了错误的布防,后来易锦良去了一趟东厢房后,才及时更正了军令,我一直以为是屋中的人提点了易锦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秦无衣神色凝重道,“肯定有人在给易锦良出谋划策,但这个人到底是谁?” 顾洛雪来回走动几步:“爹私放一名死囚,并且刻意掩饰其身份,然后秘密带到京城,爹大费周章做这么多事,不可能没有目的啊?” 秦无衣环顾四周,忽然抬头:“瞒天过海!” 顾洛雪不明,秦无衣解释道,没有人知道易锦良护送的是谁,妖物也不知道,但先入为主,都会认为易锦良重兵警戒的一定是最重要的人,所以妖物第一次会突袭东厢房。 易锦良在已知妖物会继续来犯的情况下,安排人将东厢房的人秘密送走,看似是为了确保此人安全,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易锦良只委派了四名军将护送,而剩余的大部分军将继续留在后山依托天堑设防,可见…… “可见我爹真正要保护的人还在山上!”顾洛雪恍然大悟,指着冯许说道,“他只是爹用来混淆视听的幌子,派人护送其下山是为了引开妖物,从而确保要被保护的人安然无恙。” 冯许不知道秦无衣和顾洛雪在说什么,犹豫不决片刻后,吞吞吐吐道:“小,小人知道是谁提点了官爷。” “你知道?”秦无衣厉声追问,“是谁?” “昨日官爷来东厢房,和官爷一同来的还有一名武将,进屋后官爷让我退到内屋,小人隔窗听见官爷与那名武将交谈,这才得知身处京城外。”冯许战战兢兢说道,“后,后来,小人又听到两人谈及布防一事,那名武将告之官爷据守厢房有错,让军营退守后山,依铁索重新布防,官爷好似对那名武将言听计从。” “原来是他!”秦无衣回想起那日自己看见易锦良曾带着一名随从进过东厢房,但当时注意力都在屋中的人,并未过多留意易锦良身边的人,“易锦良心高气傲,为何会对一名随从言听计从?” 顾洛雪像是想到什么,连忙追问冯许:“你所见的那名武将长什么样?” “小人没细看,官爷一来就让小人退避,不过依稀记得那人是密州口音,因为小人曾在密州逗留数年,所以对这个口音格外熟悉。” “密州口音……”顾洛雪思索片刻,若有所思道:“我见过那名武将。” “你见过?”秦无衣一愣。 “在下山之前,我被一名军将拦住去路,那人一直向我打探妖案的事,说是他有家人在京中,因为担心家人安危想知道妖案始末,而那人所操正是密州口音。”顾洛雪一边回想一边说道,“爹此次所率都是心腹旧部,可我从未见过此人,据他说自己是爹麾下参军,这次入京才被爹征召,可问题是爹此次行事如此机密,断然不会让外人参与。” 冯许:“我听官爷好像称呼那位武将叫陈公。” “易锦良以公称呼那人?!”秦无衣神色错愕。“你可有听错?” 冯许点点头:“官爷称呼那人好几次,小人不可能听错。” “易锦良贵为经略使,能让他以公尊称的人绝对不会是他部下。” “陈公……”顾洛雪埋头,在嘴里不停念叨这两个字,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爹这次护送入京的人是谁了。” “谁?” “陈时末!” 秦无衣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发现顾洛雪提到此人时,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崇敬,顾洛雪向来善恶分明,能让她只闻名讳就如此恭敬的人想必定是不世英豪,可秦无衣却对此人毫无知晓。 “先回文昌观,不管你爹此次护卫的是谁,都是妖物的目标,奇穷刚才突然撤离,应该是识破了易锦良试图瞒天过海的打算,此刻奇穷会重新围攻后山。”秦无衣催促顾洛雪上马。 “带上他一起。”顾洛雪嫉恶如仇,从地上提起冯许,“他草菅人命不能就此逃脱惩处。” 咔嚓! 顾洛雪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冯许瞪大眼睛,但瞳孔中除了惊魂未定的恐慌外已无生气,头耷拉在肩膀上,整个人倒地那刻,顾洛雪才看见秦无衣从冯许后劲收回去的手。 “你,你干嘛杀了他?!” “你追查的是妖案远比一名作奸犯科的死囚要重要,你带他回去只会延误时机,再说此人已判了秋决,早晚都要被问斩,我只是提前送他上路而已。”秦无衣一脸冷漠,杀人对于他像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不适,翻身上马向文昌观方向疾驰。 顾洛雪见冯许断了气,也无可奈何,驾马追上秦无衣,看着他侧脸欲言又止,想到刚才连奇穷都对其避而不见,猜不到身旁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少恶业。 “陈时末是谁?”秦无衣一边快马加鞭一边询问。 顾洛雪语出惊人:“自开唐以来天下名将辈出,若要排座次,陈公能独占鳌头。” “凌烟阁里供奉的二十四位开国功臣中,大有战功彪悍者,前有熊威虎力,万人之敌的尉迟敬德,后者又有才兼文武,出将入相的李靖,这两人都未必敢称天下第一,你口中这位寂寂无名的陈公凭什么能独占鳌头。” “天下无英名者有两种,一则本身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自难青史留名流传后世,二则是怀才不遇难寻伯乐而被埋没,陈公便是属于后者,你以尉迟敬德与李靖两位名扬天下的功臣和陈公相比,洛雪斗胆一句,不是陈公比不起,而是这两位功臣恐难与之相提并论。” 秦无衣一听偏头看向顾洛雪,听她言外之意,用开唐名将与这位陈公相比,竟有被羞辱之意:“说来听听,这个陈公有何过人之处。” 顾洛雪心悦诚服道:“我也是听娘说起才知世上有这般神人,据说此人是将星入世,胆力绝众,材略过人,有人屠白起之勇,兼兵仙神帅韩信之风,经略兵法,谋略无双。” 秦无衣越听越诧异:“这等奇人为何我没听到过关于他的丝毫风闻?” “你听过,只是不闻其人而已。” “我听过?” “陈公本欲在乱世建不世之功,纵观天下局势择薛举为主,只身前往薛举军帐,直言只要薛举拜他为将,他便帮薛举率军定鼎天下,薛举不以为然,只当陈公信口开河,而陈公为其谋略天下,指出当时薛举只需除一人便可一统乾坤。” “太宗!” “正是!”顾洛雪点头继续言道,“陈公还为薛举道出攻略方针,薛举看后惊为天人,并依照陈公谏言挥军直逼长安。” “浅水原之战!”秦无衣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在浅水原差点将太宗剿灭的人是陈时末?!” “原本此役可一改天下局势,可薛举为彰显自己武功一直没兑现承诺,并未拜陈公为将而是让其隐于幕后,浅水原大胜之后,薛举不听陈公劝阻杀降立威,陈公意识到薛举其性残暴难成帝业,便不辞而别转投太宗。” “想来太宗也没重要此人,否则按你所说,此人有这般本事定能图显凌霄阁与开国功臣平起平坐。” “陈公真性情只想辅佐能问鼎天下的帝王之才,而正因为如此触了太宗逆鳞,太宗在得知自己浅水原是败给陈公,本欲对其委以重任,可身边心腹重臣谏言,认为陈公能叛薛举同样也可叛太宗,而且此人一身经纬之才,倘若手握兵权万一有南面称孤之心,终会成为社稷大患。” 秦无衣不屑冷笑:“太宗未免也太无气量,得此人如同得百万雄兵,居然对其诸多猜疑,有损太宗一世英名。” “君王自有君威,太宗一生只败在浅水原,封一位大败过自己的叛将为重臣,这让太宗龙颜何存,便将陈公随意遣派到定州当伙夫。” 秦无衣叹息一声:“空有一身文治武功却怀才不遇,难怪陈时末寂寂无名。” “太宗讨伐高句丽,命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留守定州,刚好遇到因触犯军规要被斩首的陈公。” “陈时末因何事触犯军规?” “敌前扰乱军心。”顾洛雪解释道,“在太宗发兵之前,陈公就断言太宗亲征必败,还写下《平乱高句丽纲要》,太宗听闻后龙颜大怒,下旨将其斩首以儆效尤,而先帝在圣阅纲要后大惊,准备将平乱纲要上呈太宗,而此时已传来兵败消息,战事发展与纲要所述不谋而合。” 秦无衣听到这里眼睛一亮:“陈时末被李治收为己用?” “正是,先帝向太宗求情,这才保住陈公性命,先帝继位后再伐高句丽,本想拜陈公为帅,可先帝有遗命,可留陈公性命但永远不得对其委以重任,先帝不敢忤命只能让陈公随军参谋,我爹刚好也随军出征,一切行军部署先帝严命皆由陈公进取。” 秦无衣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来,攻陷高句丽陈时末居功至伟,而战功却全归于易锦良。” “在征伐高句丽时,爹差点因为轻敌冒进被围歼,若不是陈公施以援手派出援军驰援,爹恐怕已经战死疆场。”顾洛雪无可奈何说道,“爹是记恩之人,对陈公始终怀有感恩之心,原本想班师回朝后为陈公请功,可岂料先帝犒劳三军,封赏有功之臣,唯独陈公不在此列,反而还以滞军不前,延误战机为由,将其贬至边陲安西都尉府,此事连我爹都为陈公鸣不平。” 秦无衣也不由惋惜:“可惜了百年难遇的将星,高句丽之战后天下大定,唐廷对内对外都无大战,陈时末空有旷世雄才却再无用武之地。” “陈公被贬去安西都尉府时,爹娘于心不忍亲自相送十里,我那时还小也一同前往,曾一睹过陈公风采,难怪昨日与之相见时,我就总感觉很眼熟,但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顾洛雪感慨万千。 秦无衣忽然如同醍醐灌顶:“陈时末有定鼎天下之才,李治岂会弃而不用,将其贬罚边陲之举难道是另有企图?!” “你是说,陈公与柴御史一样,都是先帝有意而为之?” “妖物不会无缘无故出现,突然袭击文昌观只能说明易锦良率领的人中有人持有锦布,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陈时末……”秦无衣非但没有惊喜,神色反而愈发凝重,“如果真是他,事情恐怕比我们预计的还要严重。” 顾洛雪不解:“为什么?” “太宗遗命不可重用陈时末,李治却将锦布交托与他,能让李治不惜违抗太宗遗诏也要筹谋进行的事可见非同一般。”秦无衣忧心忡忡道,“而且陈时末与之前那些持有锦布的人有所不同,我之前的推想可能有纰漏,假若陈时末真是持有锦布的人之一,那么此事或许就与江山社稷有关!” 第四十八章 遗诏 秦无衣原本以为自己快要触及到妖案的真相,那些分散在不同人手中的锦布随着时间推移会慢慢拼凑完整,但陈时末的出现却推翻了之前所有的假设。 章英纵、慧云、薛修缘以及柴獬这些人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质,这些人远离权力核心,难以左右朝局动向,同时这四人都无功利之心,但陈时末却与他们有天壤之别。 他拿锅铲是寂寂无名的伙夫,但若让他统兵便是摧城拔寨的雄才,陈时末完全有改变社稷格局的能力。 “易锦良为陈时末鸣不平,只能说明其眼界短浅,他不局帝位自然也不懂帝王之术。”秦无衣叹息一声,“错不在太宗,也不在陈时末,只怪他生不逢时。” “你怎么和我娘所说一样。”顾洛雪有些惊讶,“娘有一次与爹闲聊,提及陈公时也说她若是太宗,也不会重用此人,爹追问缘由娘却一笑而过,到底什么原因让陈公不得志?” “陈时末能活着已是万幸,太宗没杀他全然因为是无奈。” “太宗有想处死陈公的想法?”顾洛雪大吃一惊。 “帝王心术又岂是寻常人能揣度,陈时末若生于乱世定能建不世功勋,声名也会流芳百世,只可惜陈时末出山时天下初定,再无战事让他一展所长,他心有百万兵却无处安放,陈时末执着功名自然不会安分,但凡他手中有兵权定想有所作为。”秦无衣神色冷静道,“太宗要的是休养生息,国泰民安,绝对不会想在身边留下一名随时能卷起兵争的人。” 顾洛雪恍然大悟:“那为何太宗不对其除之而后快?” “太宗不是不想,是不能!”秦无衣不假思索道,“浅水原太宗败给陈时末,杀他有损君王气量,其二,陈时末叛薛举投奔太宗,若治罪处死会落下杀贤的恶名,日后再无贤士敢来追随 ,因此太宗只能将其贬到定州当伙夫。” “这么说太宗因扰乱军心罪想要问斩陈公,不过是借题发挥,实则是为了铲除后患。” “太宗本意的确如此,深知陈时末的本事,担心自己驾崩后无人能牵制陈时末,所以才打算借机杀掉,不过从此时也就能看出,世人眼中平庸无为的李治在眼界上甚至比太宗还要犀利通透。” “为何?” “李治在陈时末身上看见了太宗都没看见的东西?” “是什么?” “没有野心!”秦无衣脱口而出,“陈时末只有想因功封王的志向,却没有称霸之至,这样的人若能善加利用可如虎添翼,所以李治才会不惜违抗太宗遗命启用陈时末。” 顾洛雪不解:“可,可先帝既然知人善用,为何也如太宗一般,攻克高句丽后便再度贬罚陈公?” “这里面有两个原因。”秦无衣不慌不忙解释道,“其一,陈时末锋芒太盛难免会招人妒忌,将其贬至边陲实则是为了保护他,此举于李治流放柴獬的意图如出一辙。” “其二呢?” “这其二便是我担心的地方。” “担心?为什么会担心?”顾洛雪一头雾水。 “陈时末最擅长的是什么?”秦无衣反问。 “当然是统军征战。” “李治留下了一名兵仙神帅,他若手中无兵与常人无异,李治看重的便是陈时末将帅之才,这就说明李治似乎早就预料到有妖案会发生,而且妖案延续到最后的结果远远超出我们想象,将会演变成一场动摇江山社稷的祸乱,所以李治需要……” “需要一名能平定战乱之帅!”顾洛雪瞪大眼睛,终于明白秦无衣在闻悉陈时末的来历后一直面色凝重的原因,“难道说如今的妖祸只是开始,会由长安蔓延整个天下?!” “是人祸!”秦无衣摇摇头,“陈时末即便有旷世之才,但他也对付不了妖邪,李治留下他是准备应对人祸兵争,可见妖祸只是起端,最终会变成天下纷争的人祸。” 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可,可先帝又是如何做到预知后事的呢?倘若先帝提早就知道会有祸事发生,为什么不及时清除而秘而不宣留下锦布?” “这恐怕就是妖案的关键所在。”秦无衣已能看见文昌观,“等见到陈时末便能清楚一切。” 两人在山前下马,疾步奔到后山时正是拂晓,沿路看见全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体,依托后山天堑布防本是上策,可谁都没料到奇穷有双翼可来去自如,因此后山也成了无险可守之地,易锦良带来的精锐已伤亡过半,若不是用冯许瞒天过海拖延了些时间,想必奇穷早已将山上的军将屠戮干净。 穷奇好似畏惧白昼,在晨曦刺破夜幕的前刻,留下满目疮痍的杀戮和血腥后销声敛迹。 易锦良颓然坐在山石上,顾玥婷正在旁边为其包扎伤口,顾洛雪见到爹娘安然无恙长松一口气。 秦无衣冲到易锦良面前,单刀直入:“陈时末可还活着?” 易锦良一愣,避开秦无衣视线缄口不提。 顾玥婷闻听后大惊,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看向秦无衣问道:“你刚才所说之人是谁?” 顾洛雪在一旁解释:“爹此次除了入京寻我外,还秘密护送陈公入京。” “你连我都没告诉的就是此事?”顾玥婷霍然起身,盯着易锦良沉声问道,“先帝遗命贬陈公于边陲,无诏永不得入京,你护送一名陈公入京就是抗旨,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隐瞒到现在?!” “顾娘消消气……” 顾玥婷勃然大怒:“你率兵甲入京已是大错,如今又抗旨不遵,你所做每件都是祸及家人的死罪,我消的只是气,可别人会借此削了你人头!” “都是陈某不情之请,易公重情重义才冒死护送陈某此行,有得罪之处,陈某在此向顾娘赔罪。” 身后传来的声音浑雄有力,顾玥婷转身便看见容貌苍老却身姿刚健的陈时末,不卑不亢向顾玥婷半跪请罪。 “陈公快快请起,顾娘一介女流岂能担您一跪之礼,上次送君十里,没想到再见已有十载。”顾玥婷连忙上前搀扶,声音柔和谦逊,“陈公于易郎有救命之恩,陈公有托易家上下责无旁贷,顾娘不是埋怨陈公,只是他事先未告之半句,倘若我知道也会为他谋万全之策。” 易锦良在顾玥婷面前像做错事的孩子,埋着头一声不吭也不为自己辩解半句。 “顾娘错怪易公了,是陈某再三叮嘱此事恐有凶险不可宣扬,只求易公送我到京便速速离开,没想到竟遭遇妖邪袭击。”陈时末面泛愧色,执意要向顾玥婷赔罪,“陈某让易公以身犯险,非但令随行军将伤亡殆尽,还连累顾娘与爱女,陈某难辞其咎还望顾娘责罚。” “陈公先行起身,易郎知恩图报乃大丈夫,我只是恼他瞒情不报。”顾玥婷搀扶起陈时末,大为不解问道,“陈公为何抗旨入京,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我不相信你是因为报恩才护送他入京。”秦无衣看见陈时末还活着长松一口气,连夜赶路加之一路都在担心陈时末安危,让秦无衣显得有些疲态,坐到一旁的山石头上来回打量易锦良和陈时末,“你但经略使这么多年循规蹈矩没做错过一件事,现在却连错两件,带兵入京以及抗旨不尊,这两件都能要了你和你家人的命,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 “我爹是忠义之人,虽此事唐突可背信弃义,有恩不报岂能立足于世。”顾洛雪为易锦良辩护。 “重情重义没有错,但他还不至于为了报恩会搭上全家性命,但经略使这些年他早就养尊处优惯了,我在他身上没看到血性,活的太安逸的人难免会贪生怕死。”秦无衣双目如刀,始终盯在埋头不语的易锦良身上,“冒着被株连九族的罪都要护送陈时末入京,要么是他被胁迫,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顾洛雪还想呵斥秦无衣,却发现易锦良竟没有出声,顾玥婷看在眼里,也觉察到事情还有蹊跷:“你此番入京难道还有其他缘由?” 易锦良抬起瞟了陈时末一眼,嘴角蠕动几下后头又埋下去。 秦无衣的目光移到陈时末身上:“你无权无势自然胁迫不了他,那就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你向他许诺了什么?能让他将家人安危都可以置之脑后?” 顾玥婷意识到事态严重:“此番入京让易家有万劫不复之险,陈公可否直言相告?” “陈某身兼重任暂时不便告之,还望顾娘见谅……” “他不说,我帮他说。”秦无衣嘴角挂起不羁淡笑,“李治在驾崩前曾留下锦布残片数块,遗命持有锦布者在他驾崩后立即如今,他就是持有锦布的其中一人。” “你……”陈时末大吃一惊,半天没回过神,“你是何人?怎会知晓此事?!” “看来我猜的没错,你手中果然有锦布。”秦无衣轻描淡写道,“我怎么知晓并不重要,你现在只需要明白,易锦良派出再多人也护不了你周全,你想活命就得听我的。” 陈时末极力回避秦无衣的视线,闪烁其词:“陈某不知你所说之事,回京只是有件要事急需处置。” “陈公,晚生都能看出您口不对心,自然更瞒不过他。”顾洛雪语重心长道,“从目前妖案脉络来看,妖案的起端极有可能与您持有的锦布有关,事态比您预想的还要危急。”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秦无衣淡笑。 顾洛雪疑惑:“陈公刚入京没多久,不可能知晓妖案详情,又怎会知道锦布与妖案有关联?” “这便是他与其他人不同之处,章英纵只想着荣归故里,慧云想要普度众生,薛修缘只有悬壶救世之念,这些人在接到李治遗命之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只会心无旁骛完成李治所托。”秦无衣抬手指向陈时末,“但他不一样。” 陈时末与易锦良依旧沉默不语,顾玥婷好奇:“陈公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兵者诡道也,他心有百万兵自然会纵观全局,以策万全,论谋略计策,天下又有几人能与他相比。” 秦无衣漫不经心对众人说道,李治在将锦布交予陈时末时,其他人只当是遵从圣命,而陈时末却会揣度李治用意,临危受命在别人眼里会当成一份殊荣,而陈时末却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李治驾崩后京城妖案频发,远在边陲的陈时末一定也获悉了妖案的事,被妖物所害的人看似没有什么关联,但陈时末第一时间便联想到锦布,从而推测这些人都是因为锦布被杀。 陈时末并不知道其他持有锦布的人是谁,但如若他推测是正确的,那就说明这个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出现了纰漏,除了李治外还有另一个人知晓获得锦布的这些人,而此人正在为了获取所有锦布追杀知情人。 一般人不会想到这么深远,但陈时末是将帅之才,用兵者不容有错,所以陈时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才有了让易锦良安排一名死囚掩人耳目,而自己则假扮成护送的军将。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向你询问妖案始末的原因。”秦无衣看向顾洛雪,“他是想验证自己的推测。” 陈时末听到这里目光闪烁。 顾洛雪看在眼里,苦口婆心道:“陈公,您所虑是对的,薛医师、慧云禅师以及遣唐大使都和您一样,他们都持有先帝交托的锦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相继被妖物所害。” “你现在只要答应我两件事,我可保你平安。”秦无衣伸出一根指头,“第一件,妖物只对锦布有兴趣,锦布在谁手里,谁便是妖物袭击的目标,把你身上的锦布交给我,你便能安然无恙。” 陈时末不以为然:“第二件是什么?” “李治在交托锦布时,一定向你限制了两个条件,其中一个是在他驾崩后,你持有锦布返京,至于在何时何地聚集拼凑出完整的锦布,这便是第二个限制。”秦无衣缓缓伸出第二个指头,“我要知道第二个限制条件是什么,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被触发,只有知道这些,我才能找到其他人,妖案不破你们这些人恐怕永无宁日。” 陈时末思索良久,也不再继续隐瞒,正义凛然道:“不错,陈某身上的确有先帝交托的锦布,也明知此行险象环生,但先帝对陈某有知遇之恩,先帝临危受命陈某即便粉身碎骨也誓忠君令。” “陈公,您也见到妖物的厉害,昨夜瞒天过海才侥幸逃过一劫,妖物未得锦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今夜再袭将无人生还,您留下锦布为了尽忠先帝,可锦布万一遗失被妖物所获,岂不是有违先帝重托。”顾洛雪心急如焚道,“对抗妖邪已不是陈公能力所及,与其平白无故搭上性命……” “多说无益,陈某忠君为国,誓死都不会交出锦布。” “好,忠君为国可是你说的。”秦无衣让顾洛雪拿出紫金鱼符,“鱼符再次如太后亲临,你既然忠君,李治驾崩前曾有遗诏,军国大事皆由太后进取,如今妖祸已危急社稷,我就借太后之命,令你交出锦布!” 易锦良和顾玥婷还有周围军将一见鱼符立刻跪迎,而陈时末却泰然处之站在原地。 秦无衣与之对视:“你口口声声自己是忠义之臣,见鱼符不拜是何居心?” “末将并非对太后令符不敬,只是末将遵的是君命而非太后之命。”陈时末不为所动,振振有词道,“别说你只拿一块紫金鱼符,就是当今陛下亲临,末将同样也可不跪拜。” 顾洛雪一怔,没想到陈时末口气如此之大,就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刚要出声苛责就被秦无衣拦下。 “我见你也不像是逆臣贼子,明知入京凶多吉少也遵从遗旨,足见你也是不二之臣,见太后令符不参还出言不逊,这不像是你处世之道。”秦无衣围着陈时末走了一圈,意味深长笑问,“你能在边陲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李治定许诺了你什么,才能让你这般有底气。” “你倒是通透之人。”陈时末淡笑,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秦无衣面前,“先帝留给末将这个,你看后便知末将并非对陛下和太后有不敬之处。” 秦无衣心中窃喜,以为布袋中装着的就是锦布,揭开布袋里面还有木匣,打开的刹那秦无衣愣住,匣中有一卷绢布,以玉轴相连两端有银龙图文,绢布上绣有祥云瑞鹤。 秦无衣抬头看了陈时末一眼,顾洛雪探过头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圣旨,一品王爵专享的圣旨。” 顾洛雪大惊失色,秦无衣徐徐展开圣旨,上面由李治御笔亲书,每个字圆润飘逸,字句间布局奇正相参,跌宕有致,犹如浮雕一般,在木匣之中沉寂多年却风采不减。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安西都尉府参军使陈时末,天生将材,社稷之卫,朕视其为托孤之臣,朕龙御归天后,新帝循古礼筑九尺高台,登台拜陈时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封王爵,图存凌烟阁,赐带剑上殿见君不参之权。 卿持此诏,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务必护送陈卿返京拜将,望卿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不负朕托,以安社稷…… “李治让新君拜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此职只有战时才有,出任大元帅者可统御天下兵马!”秦无衣看见圣旨内容心中暗惊,连忙追问,“李治用你是为征战,问题是战从何来?” 陈时末掷地有声:“如今妖邪为祸世间,昨夜与妖物一战并非无懈可击,只待我入京封王拜将,自会统领唐军荡平妖邪。” “先帝英名啊!”顾洛雪大喜过望,“预料到会有妖物为祸社稷,所以事先就钦点陈公为帅平息祸乱,难怪妖物不惜一切都要加害陈公。” 易锦良:“顾娘,不是为夫有心相瞒,陈公请出先帝圣旨,我又岂能不遵。” 顾玥婷并无半点喜色,忧心忡忡道:“陈公对易家有恩,我有逆耳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时末:“顾娘但说无妨。” “这道圣旨能让陈公名扬天下,但同样也能让陈公身首异处,在我看来陈公若持先帝遗诏入京,怕是凶多吉少。” 陈时末大义凛然:“顾娘无需多虑,陈某既然注定征战沙场之人,就不怕与那些妖邪浴血奋战。” 顾玥婷沉声道:“我担心的倒不是妖邪,先帝遗诏一旦公开,除了妖邪之外还有人会取陈公性命。” 陈时末一怔:“谁?” 秦无衣听顾洛雪提及顾玥婷,已知此女非同凡响,再听她刚才所言更是在心中暗暗赞许,一介女流竟有这般眼界。 “太后!”秦无衣接过顾玥婷的话,他和顾玥婷想到一起,“李治驾崩前将军国大事全交由太后,如今你持诏入京,新帝若依诏拜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就相当于将唐廷兵权交托给你,太后如失兵权便不能再把持朝政,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交出兵权,那么到时候,妖邪不杀你,太后也不会放过你!” 陈时末淡然一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秦无衣忽然眉头一皱,对着陈时末摇手,嘴里不停念叨两字。 “不对,不对,不对!” 顾洛雪不明其意:“何处不对?” “我能想到的李治同样也能想到,李治大费周章留下遗诏,有意要让新君拜陈时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就绝对不会允许出现任何疏漏。”秦无衣慢慢走向陈时末,“我差一点就被你骗了,李治留给你这道遗诏是另有所用,但绝对不是为了平定妖祸,否则你也不会滞留在京城外,迟迟不肯入京,封候拜将,裂土为王是你一生夙愿,如今唾手可得你却不为所动,你有定鼎天下之才,自然也能算到这道遗诏若被太后看见便是你的催命符。” 陈时末久久凝视秦无衣,嘴角缓缓上翘,像是在赞许秦无衣的聪慧。 第四十九章 拨乱反正 武则天对着镜子沉默不语,再艳丽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她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愁容,广兴寺哗变,慧云当众显露狮妖真身,这两件事让她已在深宫闭门不出有十日之久,窗外疾风骤雨,未来得及关闭的窗户在风雨中嘎吱作响,就如同现在的李唐江山风雨飘渺。 上官婉儿走进内室,见武则天还在镜前呆滞,连忙关上窗户折身回来为其戴上嵌宝金耳坠:“太后,人已至前殿。” 武则天回过神,对镜整理好仪容:“你先行退下,我打算单独见见他。” 上官婉儿点头退了出去,武则天亲自为自己画好最后一笔眉,镜中的妇人依旧雍容华贵,在任何时候她都不会让其他人看见脸上的愁苦。 诺大的前殿寂静无声,武则天拂袖高坐凝视跪在地上的人:“听传话的宦官说,国师是来向本宫请罪的,那日国师在麟德殿救驾有功,本宫曾许诺平定妖祸后加以封赏,为何突然前来请罪?” 蓬锦跪地朗声道:“贫道本是方外之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见有妖邪祸乱世间才出山平妖,幸得陛下赏识被封国师,本该竭尽所能报效皇恩,可如今身陷困局犯下死罪,还请太后赐死。” “到底是何事会令国师如此惶恐?” “贫道起初并未介入妖祸,是韦刺史再三拜访并引荐给陛下,贫道原本只想铲除妖孽,遂让韦刺史探寻龙眼所在,只要在龙眼作法设阵便能镇压妖祸。” 武则天正襟危坐:“此事本宫也有耳闻,陛下已在丈八沟寻到龙眼位置,而国师也做了法,为何妖祸非但没杜绝反而愈发猖獗?” “回禀太后,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 “谁?” “贫道不敢说。” 武则天眉间微沉:“但说无妨,无论事后谁追究于你,都由本宫为你担待。” 蓬锦抬起头,神色焦虑:“是,是当今国丈。” “韦玄贞?”武则天听到此人名讳就面露不悦之色,“细细说来。” “贫道前后在龙眼做了三次法,贫道虽说道行浅薄但要收哪些妖孽绰绰有余,可事后妖物继续出没并未有收敛迹象,因此贫道随即前往龙眼查看,发现留下的镇妖符咒被人擅自取走。”蓬锦忧心忡忡道,“经过贫道查证,取走符咒的正是韦刺史。” “韦玄贞礼贤下士请国师出山,还将国师引荐给陛下,林林总总都是为平息妖祸,为何又要突然从中作梗?” 蓬锦欲言又止:“贫道在太后面前不敢有所隐瞒,贫道推测韦刺史请贫道出山恐怕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贫道获悉太后曾在朝堂之上严令文武百官不得妖言惑众,贫道斗胆揣摩,太后是不想妖祸导致人心惶惶,而韦刺史明知太后有意控制舆情却背道而驰,陛下封贫道为国师,外人看来是皇恩浩大,可却让天下百姓证实有妖祸存在。”蓬锦胆战心惊道,“韦刺史此举是借贫道之手与太后为敌。” 武则天听闻后不为所动,冷冷问道:“那国师又是如何所想?” “贫道只想匡扶社稷为陛下与太后敬忠,一时愚昧被小人利用,触怒太后圣威还浑然不知,所以今日才前来求太后赐罪。” 武则天面无表情:“你确定取走镇妖符咒的人是韦玄贞。” “千真万确,贫道可用项上人头担保。” “韦玄贞此举有何用意?” “妖案愈烈愈对朝局不利,也对太后不利,贫道斗胆推测,韦刺史是想借妖案诋毁太后威信,韦刺史是外戚,想要获得更大的权势就得逼太后还政,倘若太后因为妖案失德,韦刺史便,便……” “便能逼本宫退居幕后,不再过问朝政。” 蓬锦头埋的更低,战战兢兢道:“贫道妄自揣摩之言,如若触怒太后贫道罪该万死。” “国师受陛下恩赏,倘若真如同国师所言,韦玄贞得逞也对国师百利而无一害。”武则天意味深长问道,“为何国师要向本宫说起此事?国师怕本宫治罪难道就不怕陛下问罪?” “贫道保的是社稷,此事上贫道问心无愧,可能稳定朝局的人,在贫道看来惟有太后。”蓬锦声色诚恳。 武则天沉声问道:“你出言逆君,可知是不敬之罪,按律当诛!” “贫道当然知道,从贫道跪在此地的那刻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太后能安然无恙,贫道死不足惜。” 武则天眉头微微一皱:“本宫安然无恙?国师此言莫非另有所指?” “贫道让韦刺史寻访龙眼,只是为了在八水交汇之处镇压妖邪,可陛下却命宋侍郎凿毁龙眼下的龙冢,那龙冢原本是用来阻隔八水相通,事后贫道才意识到事有蹊跷。” “说下去。” “贫道最后一次前往龙眼作法,见到韦刺史正命人向龙眼倾倒什么东西,那东西入水即化无影无踪,贫道曾询问过韦刺史,据他说是一些镇妖的法器,可贫道修行多年从未听闻过,事后才得知这些东西是韦刺史从一名胡商处秘密购得,而这名胡商太后应该有过耳闻。” 武则天越听越惊:“谁?” “赫勒墩。” “是他?!”武则天眉角一挑,“听闻此人是因为作恶多端,以至于天怒人怨被神罚而亡。” “事情恐怕没有太后想的这么简单,事后贫道一直疑心,便偷偷从井沿取了一些粉末,贫道私下查验居然知道此物的来历。” 武则天连忙追问:“倒入龙眼的是什么?” “畔茶佉花粉!” 武则天骤然起身:“你确定是畔茶佉花粉?!” 蓬锦一脸惊诧:“此物道家多用来炼制丹药,一般人不该知晓才对,太后为何熟知此物?” “太宗驾崩前便服用过此物,本宫听太宗说过,畔茶佉花粉是西域奇珍,据说有延年益寿的神效,可太宗服用后不到一月便患痈疽之症龙御归天。” “贫道修行不深,尚不明畔茶佉花粉真正的效用,但韦刺史将畔茶佉花粉倒入龙眼的举动可疑,贫道联想到宋侍郎被妖物所害的事,大致猜出韦刺史真正的意图。” “韦玄贞此举意欲何为?” “龙冢被毁导致八水想通,如若在龙眼倒入畔茶佉花粉,便会污染太液池的水源,假若畔茶佉花粉有毒……” 武则天恍然大悟:“他是想要投毒加害李唐皇室!” “贫道只是推测并无证据,还请太后定夺,只是联想到宋侍郎和赫勒墩遇害的事,宋侍郎应该也是与贫道发现韦刺史的图谋所以才被妖物加害,至于赫勒墩多半是被灭口,如此一来,妖案似乎都与韦刺史和,和……”蓬锦欲言又止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你是想说,妖案与陛下也有关联?” “贫道不敢妄自揣测,一切都请太后定夺。” “陛下在宫中也是饮用太液池的水源,断然不会连自己都毒害,陛下应是被身边的人利用。”武则天心思缜密,处变不惊盯着跪地不起的蓬锦,“至于国师……” “贫道愚不可及,差点铸成大错,请太后赐死。” “国师一心忠君为国何罪之有,如今妖案未平,本宫还要依仗国师平妖,事后自会论功行赏。” 上官婉儿在殿外高声求见,武则天宣她入殿,见蓬锦跪在殿中,只静立一旁也不言语。 “国师对本宫坦诚相见,本宫也不避讳国师。”武则天对上官婉儿说道,“有何事要奏?” “经略使易锦良入京,现在滞留在城外文昌观。”上官婉儿禀告,“而且易锦良还带了兵将。” 武则天漫不经心问:“带了多少人?” “百余众。” “他这个经略使怕是当到头了。”武则天笑意深邃。 “无谕擅自入京还私带兵马形同谋反。”上官婉儿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可需调派金吾卫前往文昌观缉拿?” “与易锦良在一起的还有谁?” “除了随行兵将外,还有他家眷顾玥婷和顾洛雪,还有……”上官婉儿瞟了蓬锦一眼,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武则天:“但说无妨。” “秦无衣也在。” “看来易锦良是来找女儿的。”武则天听闻后笑意变的更加深邃,“人都到齐了,想必文昌观一定会很热闹。” “文昌观出现妖踪,不知何故接连两晚强袭易锦良等人,他所率军将已伤亡过半,如不出所料,今夜妖邪会继续攻击。”上官婉儿神色精明干练,“可需调派兵力增援?” “贫道愿往。”蓬锦抬头掷地有声道,“除魔卫道贫道责无旁贷,恳求太后命贫道前去收妖。” “文昌观的妖自然会有人收,就不用国师劳心劳力,国师忠心可昭日月,待妖案水落石出后自会重重封赏。”武则天云淡风轻对蓬锦说道,“国师如若无事可先行退下,不过今日殿中所言不得向他人提及。” “贫道谨遵懿旨。” 等蓬锦离开后,上官婉儿忧心忡忡道:“妖物凶残,凭易锦良所率的兵将怕是熬不过今夜,太后若不发兵驰援,易锦良多半会命丧文昌观。” “蓬锦救不了他,本宫也救不了他。”武则天意味深长淡笑,“有没有妖邪,易锦良都不可能活着离开文昌观。” 上官婉儿一脸震惊:“为什么?” “你日后自会知晓。”武则天言语晦涩难明,“暂且不用去管易锦良,这里没有外人,本宫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请太后示下。” “蓬锦刚才是来请罪的。”武则天将蓬锦所说一五一十告之上官婉儿,沉默了良久,“本宫想听婉儿一句肺腑之言,婉儿帮本宫想想,显儿到底有没有参与妖案?” “当然没有。”上官婉儿极力摇头,“陛下刚刚继位,前有太宗的贞观之治,后有先帝与太后的永徽之治,陛下是想成为英主明君,难免在某些事上操之过急,有太后匡佐雕琢,假以时日陛下定能成为一代圣君。” “可惜!”武则天摇头,神色颇为失望。 “太后可惜什么?” “知子莫若母,本宫怀胎十月所生的骨肉,又有谁能比本宫更为了解,论仁孝显儿不及弘儿,论才情不如贤儿,聪慧乖巧又比不上旦儿,先帝立他为太子又命他继位称帝,本宫担心他败了李唐社稷才迟迟不肯放权,想必在显儿眼里定会诸帮埋怨记恨本宫。”武则天叹息一声道,“妖案是冲着本宫来的,无非就是想置本宫于死地,本宫多希望这位幕后主使就是显儿,他若能有这般魄力和谋略,本宫也没有什么再担心的,可惜,可惜不是他……” “太后不必多虑,陛下也是被人利用,那韦玄贞居心叵测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上官婉儿愤愤不平道,“有两件事婉儿见太后这些天心力憔悴一直没通禀,现在看来必须要让太后知晓。” “什么事?” 上官婉儿取出一份奏疏送到武则天面前:“这份是吏部考核升迁官员的名单,裴相久病卧床审核之事交由中书和门下两省,经考核无误后上呈陛下,三日前陛下已下旨恩准并命吏部立即对名册上的官员调派任命,按规制吏部需抄录一份送交太后审阅,可被陛下拦下说是太后身体有恙不便操劳。” 武则天接过名册徐徐展开,逐一细看上面官员姓名和官职,越是往后看眉头皱的越紧:“裴相可有看过这份名册?” “婉儿派太医去探望过裴相,太医说裴相卧床不起就连言语都吃力,根本没精力过问政务,婉儿推想名册即便裴相看过也未必有心力审核。” 武则天声音低沉:“名册上大部分都是南北衙禁军官职。” “上次李群满门被诛后,太后担心禁军哗变从而撤换了李群亲信将领,但由于一下裁撤三百多名,很难一时间补上空缺,加之这些官职都是关系京畿安危的重职,所以调换人选一直是由太后与裴相共同斟酌,但自从裴相和太后相继身体有恙后,此事便暂时搁置。”上官婉儿点头说道,“若不是在吏部见到这份名册,婉儿都不知道陛下已经委任。” 武则天看见名册上大部分人员都用红笔画圈:“这是为何?” “这些人都是婉儿勾选出来。” “他们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婉儿在吏部逐一核实过这些官员的考级,被红笔勾选的大多数都是碌碌无为之辈,更有甚者连功名都没有,但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上官婉儿迟疑片刻,欲言又止,“婉儿说出来,太后切莫动怒伤了身子。” 武则天抬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意识到手中名册不简单:“说!” “这些人都与韦氏一族有关系,要么与韦家有血亲,要么就是和韦氏同气连枝的门阀士族子弟。”上官婉儿神色凝重道,“婉儿如若没猜错,这份名册怕是由韦刺史甄选,趁着太后与裴相身体有恙无力朝政的之机,火速任命提拔。” 武则天不怒反笑,将手中名册随手一弃,笑意中尽是鄙夷之色。 上官婉儿原以为武则天知道后会勃然大怒,一时不明武则天其意:“这份名册太后不可掉以轻心。” 武则天冷笑一声:“外戚乱政屡绝不止,东西两汉尤盛,前有吕雉只手遮天,后有窦漪房权倾朝野,看来这位当朝国丈还打算效仿吕窦专权。” 上官婉儿:“韦玄贞包藏祸心,罪大恶极,太后对其不可不防。” “防?婉儿是让我提防一名跳梁小丑,岂不是说本宫与他一般见识?”武则天嗤之以鼻,沉声道,“且说吕雉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若没有吕雉问政也不会有后来的文景之治,再说窦氏虽干政,勤俭治国,继续奉行与民休息,削诸侯封地,平定七国之乱,他韦玄贞想效仿吕窦想得看看自己可有这等才智,干的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行,本宫何惧之有。” “韦玄贞这等宵小之辈太后自然看不上眼,可婉儿就怕陛下……”上官婉儿欲言又止。 “陛下怎么了?”武则天正色问道。 “婉儿担心陛下亲小人疏贤臣,被韦玄贞蛊惑贻误朝政败坏涉及,加之太后和裴相有因病无法在旁提点匡正,难免会行差踏错。” 武则天何等敏锐,听出上官婉儿话中有话:“婉儿有话不妨直言,可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婉儿听闻今日在朝堂之上,陛下有意要封升韦玄贞为侍中,群臣议论纷纷进言劝阻,可,可陛下却一意孤行,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说,说……” 武则天脸色一沉:“他说什么?” 上官婉儿埋头不敢言语。 武则天凤颜潜怒,声色俱厉道:“说!” 上官婉儿一惊,怯生生回禀道:“陛下说天下都能交托给韦玄贞,区区一个侍中有算的了什么。” 武则天愣在凤座上,神色黯然:“他,他真是这样说的?” 上官婉儿连忙跪地:“千真万确,不过可能是陛下随口一言,太后不必动怒。” “好啊,好啊……”武则天居然笑了,只是笑容中尽是失望,“李唐江山来之不易,多少将士埋骨黄沙才有今日这般盛景,先帝将社稷交到他手里,他却不知珍惜,也罢,既然不想当天下之主,我又何必勉强他。” 上官婉儿听出武则天弦外之音,顿时大惊失色:“陛下受谗臣蛊惑才一时乱了心智,信口之言太后不必当真。” “本宫还在他都能被谗臣蛊惑利用,倘若有一天本宫不在了,他岂不是要将李唐江山拱手相送,本宫恪尽职守不忘先帝遗命,殚精竭虑一心为他守住社稷,而他呢,他堂堂君王竟因为一言不合便可弃江山不顾。”武则天深吸一口气,威仪毕现,“你替本宫传懿旨,去做四件事,现在就去!” “婉儿听令。” “第一件,传本宫懿旨,命左卫上将军季元宏从接旨即刻起,封闭京畿各个门禁,大明宫九门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斩!”武则天沉声说道,“命金吾卫宣文武百官前往含元殿候旨。” “诺!” “第二件,带上地上这份名册,汇同左卫上将军季元宏调派北衙禁军对名册上圈红的一干人等立即缉拿,不用交三司审办,以作乱犯上之罪斩于朱雀大街街口,令京兆府命京城百姓前往观刑。”武则天正襟危坐发号施令,“让陛下一同前往,登朱雀门亲自监斩。” 上官婉儿连忙从地上拾起名册:“诺!” “第三件,第三件……”武则天思索片刻,“罢免韦玄贞豫州刺史一职,抄没家产全家流放钦州,立即成行。” 上官婉儿疑惑不解,武则天向来杀伐果断,不明为什么武则天能诛杀韦氏一族若干人等,却唯独会没处死罪魁祸首的韦玄贞。 “韦玄贞作恶多端蛊惑君心按律当诛,太后为何要放过他?” “韦玄贞终究是国丈,显儿不给本宫颜面,但本宫不能扫了他一国之君的脸面,流放韦玄贞本宫也算是对显儿仁至义尽。”武则天声音冰冷如刀,“此去钦州山高路远,本宫不想再见到韦玄贞。” 上官婉儿心领神会,明白武则天没打算留韦玄贞活口:“韦玄贞家人如何处置?” 武则天冷声道:“黄泉路上多孤清,本宫也怎忍心见他妻离子散。” “诺!” “最后一件事,等陛下在朱雀门监斩后,带陛下来本宫这里。” “是,是婉儿请陛下来,还是让禁军送陛下来?”上官婉儿战战兢兢问道,虽问的委婉但相信武则天能听出其意。 “你是担心本宫会迁怒于陛下?你放心,虎毒尚且都不食子,本宫又岂会加害自己骨肉。”武则天心力交瘁长叹一声道,“本宫会再给显儿一次机会,至于显儿能不能把握就看他自己了。” …… 第五十章 地黄粥 武则天寝宫内的案几上陈设的不是珍馐百味,炉火上温着的是地黄粥,溢出淡淡的米糊和奶汁混杂的清香,餐盘里是一摞酥蜜寒具,还有一碟用米粉做成的米锦糕,上面浇上红色的蔗汁便是脍炙人口的唐宫美食“滴酥”。 李显已经很久没见到武则天,多次派来探望的人都回禀太后病入膏肓,而此刻坐在对面的武则天却神采奕奕,正亲手往米锦上浇淋蔗汁,缓缓流淌的红色液体非但没勾起李显丝毫食欲,只让他想起就在刚才朱雀大街的街口,近三百多名官员人头落地,街道四周的水渠全被血水染红,就如同那从米锦上满溢的血红。 李显下意识蠕动喉结,偏头看见殿外披甲持戟的禁军,兵器反射的光芒让李显有些眩晕,手心和背后早渗出层层冷汗,广兴寺让妖祸人尽皆知,武则天也因此事颜面扫地,深居简出在后宫不问朝政多日,加之辅国重臣裴炎病重,有那么一刻,李显感觉自己终于成为一名御极天下的帝王,没有临朝称制,也没有掣肘之臣。 但现在李显才明白,这仅仅是他的错觉而已,对面那个神色慈祥的太后只需一句话就能将夺走自己一切,九五之尊在她面前形同摆设。 坐在李显身边的韦皇后画了浓妆,以此来遮掩哭胀的双眼,就在来寝宫之前才刚刚知道,朱雀门下三百多颗人头里,绝大多数都是韦氏一族宗亲,没有审办更没有证词,斩杀三百多人全凭武则天一道懿旨,那原本是韦皇后最羡艳也是最想获得的东西,不过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距离对面那位太后还差的太远。 韦家被流放钦州是临来的路上才知道,韦家上下百多口甚至来不及收拾几件衣衫,就被像牲口一般戴上枷锁驱离出京。 韦皇后甚至都没机会与家人道别,她还能坐在这里,全是因为自己是当今陛下的皇后,可母仪天下四个字在韦皇后心里变得异常可笑,她到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恐怕还不如太后身边的一名宫女,如今这大唐江山能母仪天下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但并不是自己,这个人现在正专心致志做着甜糕。 寝宫里安静的可怕,席间除了坐着的太后、李显以及韦皇后外,还有多日不见的裴炎,在一旁侍奉的是上官婉儿。 “陛下监斩可还顺利?”武则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和颜悦色问道。 “回禀太后,儿臣……” “今日寝宫内没有外人,就不用以君臣之礼相称,当时你我母子闲聊。”武则天气定神闲淡笑道,“算起来,与显儿也好久没这般亲近过了。” 李显战战兢兢唤了一声:“阿娘。” “让显儿去朱雀门监斩是为你立君威,帝王当恩威并施才能令百官信服敬畏,为娘获悉这一干人等图谋不轨,遂当机立断命婉儿缉拿问斩以儆效尤,事先未与显儿商议。”武则天抬头看向李显,漫不经心问道,“显儿不会责怪娘擅作主张吧?” “不会,不会,阿娘运筹帷幄一举铲平乱党,是显儿失察险些铸成大错,还请阿娘降罪责罚。”李显诚惶诚恐。 “都说了今日只叙天伦不谈君臣之道,显儿又何必如此拘谨。”武则天语重心长道,“显儿登基之后,阿娘甚少与你攀谈,今日娘愿意与显儿开诚布公,不知显儿可愿与娘推心置腹?” “显儿愿意,娘问什么显儿定知无不言。” “娘曾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斩了妖言惑众的钦天监,并严命百官不得无中生有,危言耸听,显儿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 “就在娘下令后不久,显儿可是密旨宋开祺找寻龙眼?” 武则天声音虽轻,但却让李显额头冷汗频出,一直以为此事密不透风,没想到武则天竟知道的一清二楚:“确,确有其事,显儿找龙眼是为了……” “显儿贵为一国之君,找龙眼也好,找凤眼也罢,只要显儿开了金口,包括娘在内都无人能违背显儿的圣意,只是显儿该知会娘一声。” “显儿知错,请娘责罚。”李显一边尝试额头汗水一边埋首请罪。 “错?显儿当真知道错?”武则天神色和煦,“那好,显儿就给娘说说,错在何处?” “错,错,错在显儿不该瞒着娘。”李显战战兢兢答道,“显儿也并非有意隐瞒,是见娘终日为国事操劳,不想让娘再为妖祸担忧,所以才命宋开祺寻访龙眼,以此镇压妖邪确保社稷安稳。” “显儿仁孝又心系社稷,为娘甚是欣慰,只不过显儿所做非但保不了社稷安稳,反而会动摇江山基业。”武则天苦口婆心道,“显儿登基时日不久,朝局本就有动荡,群臣之中难免会有狼子野心者,如若你我母子心生芥蒂,那么就会给这些逆臣贼子可乘之机,比如被流放的韦玄贞,显儿自小乖巧深得娘疼爱,娘问你,探寻龙眼一事,是显儿自己的意思,还是韦玄贞向显儿进的谗言?” 李显一时语塞,韦玄贞虽被流放,但在李显心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忠诚,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帮自己亲政,何况韦皇后还在身边,总不能将所有过责全推到韦玄贞身上。 “是显儿……” “回禀太后,是陛下误信了谗臣之言。”一旁韦皇后抢在李显前开口,“罪父贪恋权势多次蛊惑陛下,借怪力乱神之说欺瞒陛下,陛下仁厚才信以为真,一切都是罪父的过错。” 韦皇后审时度势,韦玄贞已经被流放,如若李显将过错揽上身不知道太后会如此处置,想到朱雀门外血流成河的场景韦皇后现在还心有余悸,索性让韦玄贞承担过责。 “难得皇后深明大义。”武则天淡淡一笑,也不继续追究,顺着韦皇后的话往下说,“娘也是这样想的,显儿怎会与娘离心离德,背道而驰,都是韦玄贞扰乱君心,为祸朝堂,所以娘才将其流放,显儿不会埋怨娘吧?” “不会,不会,娘以雷霆手段平定祸乱,是李唐社稷之福。”李显怯生生答道。 “据为娘所知,韦玄贞除了干政之外还有不轨之举,他私下勾结胡商赫勒墩,从西域秘密购入大量来历不明的粉末。”武则天目光如炬看向李显,“显儿可知此事?” “知……不知道……” “知道便知道,不知便不知。”武则天一脸慈笑,“都说了今日你我母子开诚布公,说过之后既往不咎,显儿不必顾虑太多。” “显儿在娘面前自然不敢有半点隐瞒,只是此事显儿也是一知半解,韦玄贞曾求见显儿,说龙眼虽找到但要镇压妖邪还需西域一味奇物,据说此物有降妖除魔的神效,显儿为早日平妖听后自然是恩允。”李显见武则天和颜悦色,稍微有些放松,“可韦玄贞告之显儿,娘严令不得传扬妖祸之事,所以购买此物不可大张旗鼓,显儿怕娘知晓后动怒便同意了韦玄贞。” “可是显儿命宋开祺捣毁龙冢?” “此事显儿全权交由韦玄贞处置,他倒是提及过龙冢,说是龙冢不毁无法镇妖,因此显儿便没详细过问。” “龙冢是太宗所建,目的是为了阻止八水想通,龙冢被毁后皇宫内苑的太液池水源不再安全,倘若韦玄贞一直欺瞒显儿,倒入龙眼的并非是什么镇妖神物而是毒物的话。”武则天轻描淡写道,“那你们母子以及整个皇宫中的李唐皇室性命堪忧。” 李显和韦皇后一听,顿时吓的面无血色,倒不是怕中毒,万一被武则天冠以投毒之罪,两人恐怕今天走不出寝宫。 李显拉住韦皇后一桩跪地:“显儿当真不知此事,还请娘明查。” “这是做甚,娘只想与你闲话家常,绝无兴师问罪之意,快快起来,过去的事今日就一笔勾销,娘不再过问,显儿也不用记怀于心。”武则天起身亲自扶起李显,却没有让韦皇后起身的意思,拉着李显坐到自己身边,一脸痛惜道,“显儿自幼体弱,登基后又一直为国事操劳,两月不到显儿憔悴了不少。” “显儿治国无方让娘一直操劳,是显儿不孝,以后军国大事显儿皆听娘进取。”李显诚惶诚恐。 “难得你我母子共聚一桌,今日就不谈国事,咱们聊聊家事如何?”武则天满脸笑意。 李显如释重负:“一切都听娘的。” “显儿登基以后,娘甚少过问你饮食起居,你小时嘴叼的很,御厨做的饭菜你一口都不吃,非要吃娘做的。”武则天轻抚李显手背,疼爱有加道,“冬末春初,春寒伤人,娘亲手为显儿熬了地黄粥。” 武则天盛了一碗放在李显桌前,瞟了韦皇后一眼:“还跪着干嘛,就当是家宴,皇后也来尝尝本宫厨艺,算起来本宫已有许多年没亲自做过饭菜了,也不知厨艺可有退浅。” 韦皇后不敢忤命,连忙起身坐下,武则天也为她盛了一碗。 李显和韦皇后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地黄粥面面相觑。 “显儿口味独特,寻常地黄粥难以下咽,娘便将羊奶掺拌到米粥中,此法屡试不爽,每次显儿都能大快朵颐。”武则天并未去瞧二人,指着餐盘中的酥蜜寒具和滴酥,“都是显儿小时候最喜欢的口食,娘亲手为你做的,尝尝可还是以前的味道。” 若在寻常人家,只会是他人眼中母慈子孝的家宴,可这里是皇宫内苑,李显不敢喝面前的地黄粥,更不敢去吃那些糕点,对面的妇人是自己娘亲,但同时也是执宰天下的太后。 为夺皇后之位溺杀亲生女儿安定思公主,前太子李弘因袒护宿敌萧淑妃被太后鸠杀,这些宫闱秘闻此刻不断浮现在李显和韦皇后的脑海中,再联想到朱雀门外那些身首异处的所谓叛党,李显双手抖的厉害。 武则天依旧云淡风轻:“粥凉了伤身,趁热喝。” 李显和韦皇后呆坐桌边,迟疑了良久才颤巍巍伸出手,端起面前热粥,可两人却心惊胆寒迟迟不肯起筷。 “陛下……” “婉儿!” 上官婉儿本想说什么,被武则天厉声呵斥,此举落在李显眼中,以为上官婉儿是在提醒自己,更不敢去喝粥。 “娘,显儿与皇后今日偶感风寒,食欲欠佳,怕是有负娘的垂爱。”李显放下手中粥碗,“还是等显儿康复后再品尝娘的厨艺。” 韦皇后也跟着放下粥碗:“陛下最近确是龙体有恙,甚少进食,加之心绪不宁难以入眠,需阅《庄子》方可平复心境。” 李显和韦皇后话一出口,一旁的上官婉儿脸上尽是慌乱,一直默不作声的裴炎也轻轻叹息一声。 武则天依旧满脸笑意,只是透着无奈的失望:“显儿真不打算尝尝娘亲手为你熬的粥?” “显儿与皇后近日都稍有不适,有负娘一片慈爱之心。”李显将粥碗推的更远。 “母子之情,奈何君王之身,娘一心愿显儿成国之贤君,显儿却视娘为洪水猛兽,母不知子,子不知母,娘为你袒露心声,你却处处提防娘。”武则天脸上笑意在慢慢凝固,拿起汤勺搅拌粥碗,“显儿固然有千错万错,也是为娘怀胎十月所生的骨肉,娘能为你不惜屠戮忠臣,为维护你君威圣德,堂堂辅国之臣不惜毁掉一世清誉,显儿你呢?你又做了什么?裴相已带病之躯为你匡扶朝政,忠言逆耳你视其为绊脚石,娘为你殚精竭虑,却成你眼中食子毒妇!” 李显和韦皇后见武则天声词俱厉,吓的退席跪地请罪:“显儿未体恤娘一片苦心,是为不孝,无视裴相忠义,是为无道……” “罢了,罢了!” 武则天失望至极打断李显,上官婉儿和裴炎见武则天神色,已知大局已定,再说其他也于事无补。 武则天盛起一勺热粥浅尝半口,落在李显和韦皇后眼里尽是懊悔之色,武则天默不作声独自食完碗里的粥,直到现在李显和韦皇后还是没明白武则天为什么会平白无故亲手做这一桌饭菜。 上官婉儿与裴炎却心领神会,这便是武则天留给李显最后一次机会,若母子同心即便天塌地陷也能一心共御,倘若母子心生间隙,此次是韦玄贞,下次还会有另一个韦玄贞,早晚会败了李唐江山。 上官婉儿和裴炎都明白武则天用心良苦,上官婉儿本想提点李显,可如今已是覆水难收。 “显儿与皇后既然身体抱恙,本宫就不再勉强,显儿心绪难平又阅《庄子》,宫中纷嚣哗躁难让显儿心静。”武则天黯然伤神道,“不如去显儿与皇后就去均州,武当山的九宫之首,静乐宫就在此地,《庄子》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显儿就留在均州思静研习古籍。” 李显还不明其意:“如今是多事之秋,显儿现在离京,军国政务……” 韦皇后一把拉住李显龙袍:“谨遵太后懿旨,臣妾与陛下立即动身离京。” 武则天沉默不语,久久才起身从地上扶起李显,牵着他手送到寝宫门口:“此去均州山高路远,显儿自行珍重。” 李显还想说什么,被韦皇后谢恩后拉着急匆匆离去,生怕在多留片刻,见到两人身影消失在皇宫高墙深处,武则天深吸一口气。 “裴相就替本宫起草诏书吧。” “太后……” “裴相不必多言,先前景象裴相也是亲眼所见,本宫与裴相都受先帝临终托孤,先帝交托的是本宫的骨肉,但同样也是李唐江山,比起大唐社稷本宫可弃一切。”武则天沉声打断还想进言的裴炎。 裴炎长叹一声,已知事无转机,一边咳嗽一边拖着病躯走到书桌前,颤巍巍的手提笔等武则天下诏。 “新君李显有负先帝圣念,自登基以来,无义无孝,寡廉鲜耻,秉性恶邪,骄纵不羁,本宫与群臣劝诫无果,本宫伤心之至,痛定思痛,念及太祖,太宗、先帝缔造社稷之艰难,万不可传承于昏庸无道之君,即日,废黜李显帝位,贬庐陵王流放均州!” 裴炎写好诏书送到武则天面前,武则天闭目摆手不愿再看。 “百官已在含元殿候旨,有劳裴相前去宣读,本宫想一人静处。” “老臣还有两件事请太后示下。”裴炎神色凝重。 “裴相但说无妨。” “庐陵王流放均州,老臣可需命礼部按王爵规制在均洲迎驾?” “你想说什么?”武则天瞪大眼睛。 “前朝倒是有废黜帝王的先例,但为顾及社稷安稳,被废黜者都……”裴炎点到即止,“还请太后定夺。” “裴炎啊!裴炎!”武则天踉跄向后退了一步,声泪俱下道,“本宫为社稷废黜自己骨肉,可本宫终是为娘之人,你,你难道还想逼本宫杀子不成?!” “老臣岂敢,老臣知太后心苦,此举也是万般无奈,只是不敢擅自揣摩太后心意,故有此一问。”裴炎跪地满脸忠义,“太后念及骨肉之情,老臣在此为庐陵王谢太后圣恩。” 上官婉儿连忙上前搀扶住神情悲伤的武则天:“太后已给过庐陵王机会,论国事太后仁至义尽,论家事太后也问心无愧,切莫因此事伤了身。” “起来吧,你还能为一名废君敬忠,不枉你忠义之誉。”武则天亲手拉起裴炎,“还有什么事?” “妖祸本来就让朝局动荡不稳,如今太后废帝势必会在朝堂上掀起波澜,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需及时定夺新帝人选,一则可安抚群臣,二则防止天下生乱。” “裴相顾虑的是,只是事出突然本宫还未细想,立帝关系江山社稷不可唐突,裴相老成持重又是辅国之臣,上次推荐的季元宏深得本宫满意,不知裴相心中可有新帝人选。” “没有。”裴炎脱口而出。 “没有?” “老臣推荐季元宏是为保皇室安危,这是国事,老臣自然责无旁贷,但不可与推举新帝相提并论,这大唐是李家的,社稷万民也是李家的,谁来坐上皇位说到底是李家的家事,外人谁都没有权力更没有资格。”裴炎不卑不亢说道,“既然是李家家事,一切都该听太后定夺。” “本宫身边幸有裴相这等亮辅良弼,只是择帝不可儿戏,本宫还得再三权衡,等决议后再与裴相商议。” 裴炎点头转身前往含元殿传诏。 “裴相留步。”武则天上前感慨万千,“你我都老了,可肩上还有先帝交托的重担不能放,本宫知道你卧床不起,还派人将裴相请来,本宫有愧裴相,只是放眼朝中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能与本宫共渡难关的人,这社稷江山还得仰仗裴相撑下去。” “太后言重,有太后这句话老臣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裴炎面露忧色,真情实意道,“老臣还能熬,太后不必担心,此事最苦的是太后,老臣是怕太后伤了凤体,这节骨眼上太后千万要站住,您倒了这李唐江山也倒了。” 武则天默默点头,轻轻拍了拍裴炎肩膀,等看着裴炎佝偻的身躯消失在视线中,武则天转身 从容不迫对上官婉儿下诏。 “持本宫凤符立即前往兵部,收回所有调兵虎符,并通诏各州、道、府以及边军,所有兵马在接诏后留守原地,新帝登基前无诏不得调动一兵一卒,违者以谋反论处,九族连坐!” “诺!” “再传一道懿旨给武三思和武承嗣,让武三思节制京兆、兴德两郡兵马进驻京畿城外十里,入皇宫有异动立即率兵入京。”武则天从容自若,“让武承嗣节制上洛、凤翔、新平、冯翊四郡兵马监防京畿。” “诺!” 武则天交代完后,精疲力竭坐回到凤椅上,闭目沉思了良久,深吸一口气像是打定主意。 “派人宣豫王李旦入宫。” …… 第五十一章 波谲云诡 【1】 武则天屏退侍奉的宫女宦官在寝宫枯坐,这么多年与天斗和人争,早就懂得想要乾坤尽握注定最后会成为孤家寡人,可终究是敌不过骨肉分离之疼。 武则天还望着那晚已经冰凉的地黄粥,多希望李显能当着自己面喝下去,可含辛茹苦培育的骨肉却视自己为洪水猛兽,想到这里武则天心如刀绞。 宦官高声通禀,豫王李旦已在殿外等宣。 武则天回过神整理好仪容让李旦入殿,李旦在临来的路上已得知李显被废,入宫的每一步都让李旦窃喜,感觉自己距离那九五之尊越来越近。 李旦毕恭毕敬跪拜:“儿臣……” “来,来这儿。”武则天神色倦怠,吃力的对李旦招手,“坐到娘身边来。” 李旦迈上金阶坐在武则天身边,武则天轻轻将李旦头按在膝盖上,一脸慈爱抚摸李旦脸颊:“世人说娘权倾天下,想要什么都是垂手可得,可娘想与骨肉承欢膝下怎么就这难。” “是旦儿不孝,未能常伴阿娘身边。” “长公主安定思福薄命浅,幼年溺亡,弘儿身体孱弱,自幼多病也英年早逝,贤儿容貌清秀,才思敏捷,举止稳重,处事有章有度,是你众位皇兄中最有先帝风采的,娘本来对贤儿给予厚望,可……” 李旦安慰道:“李贤持才傲物,不识好歹,不遵孝道处处与娘敌对,他被废流放也是咎由自取,娘无须对忤逆之徒诸多挂念。” 武则天眉间微微一皱,低头看李旦的目光已有异色,只是李旦还埋头在武则天膝上未能觉察:“旦儿真是这般想的?” “李贤被封太子全是阿娘与先帝器重,但他却无情无义,不思母恩,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恶行罄竹难书。”李旦振振有词,“是阿娘仁慈没有重罚,依旦儿所见李贤罪可至死。” 武则天抚摸李旦的手轻微抖了一下:“贤儿当诛,那,那你认为显儿又该如何处置?” “阿娘,旦儿此次来正是为了向娘禀告。”李旦抬头郑重其事道,“旦儿从翼州返京后,为替娘分忧私下也在追查妖案,据旦儿所查,李显在位期间有谋害娘的意图。” 武则天的手慢慢从李旦脸颊移开,声音无力问道:“旦儿都查到什么?” “李显不满娘辅佐朝政,便伙同外戚韦玄贞、宋开祺等人私下密寻龙眼,说是为了平息妖祸,实则是为行巫蛊之术。” “巫蛊之术?” “旦儿已查明,李显命韦玄贞以宝骨念珠为酬,让胡商从西域偷运禁货入京,至于用途旦儿暂且不知,但事后宋开祺与赫勒墩相继遇害,旦儿推测是被李显下令灭口,李显所做林林总总不难看出其狼子野心。” 武则天对于李旦所说并无兴趣,沉声问:“依你所见,娘该如何处置此事?” “阿娘将其贬成庐陵王并流放均州是舔犊情深,可李显不仁不孝,还做出衣冠枭獍之举,旦儿担心他到了均州也未必会静己思过反而会记恨娘,娘宽容慈恩怕会遭来祸事。” “祸事,祸事……”武则天长叹一声,“旦儿打算如何平息这起祸事呢?” “不是一起,是两起。” “哦。”武则天漫不经心问,“还有什么?” “前有废太子李贤,后有废帝李显,朝中有诸多逆臣想为两人复辟,这两人早晚会因为心有不甘而反噬,娘一念之仁恐会留下祸患。”李旦跪地大声说道,“娘念及骨肉相亲,但这二人狂悖忤逆形同畜生,迟早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旦儿知娘仁爱,这万难之事旦儿愿替娘去做。” “万难之事?”武则天倒吸一口冷气,“你是想杀了他们?” “只要娘能高枕无忧,旦儿在所不惜。”李旦信誓旦旦。 “他们是你的六哥和七哥,是你一母所生的手足。”武则天缓缓起身,“你打算替娘杀了自己手足?!” 李旦信心十足点头:“旦儿愿为娘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啪! 武则天重重一巴掌打在李旦脸上。 “好,好,好啊……贤儿和显儿在你口中是衣冠枭獍的畜生。”武则天怒不可遏指着李旦斥责,“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你连自己手足都能杀,你连畜生都不如!” “娘!”李旦捂脸惊骇。 “贤儿有错也只是错在国事,没有半分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幼时患虏疮之症,全身斑疹状如火疮,太医诊治告之症毒恶之极,还会感染身边的人,娘担心你安危日夜不离照顾,你六哥自小与你手足情深,非要留下与娘一同照料,还亲自为你调制蜜浆敷治患处。”武则天义愤填膺呵斥,“你后来倒是痊愈,可贤儿因你也被感染险些丢了性命,贤儿为你可不问生死,是真正手足之情,你呢?你却千方百计想要取他性命,万难之事,好啊,贤儿若知道你心性这般卑污,定悔当年错付恩情。” “娘……” “本宫没有你这样畜生不如之子。”武则天越说越怒,抬脚将李旦踢到殿下,“你口口声声指摘他二人狼子野心,在本宫看来,你才是真正的其心可诛!” 武则天逼到李旦身前,不容李旦辩解声严神厉继续斥责。 “你私下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本宫不知道?本宫让三司会审妖案,务求早日查明真相,越南天自以为是,阳奉阴违,你从翼州返京后便与他来往甚密,越南天明明已查到宋开祺一案的线索却瞒情不报与你私通。”武则天怒气冲冲责问,“本宫所说可有其事?” 李旦满脸惊恐,埋头不敢直视武则天。 “赫勒墩一案,越南天找到关键人证,你明知牵扯到显儿,君王有失礼之举,你身为臣子不谏言规劝是不忠,作为手足你不匡正是不义,不忠不义的东西,你眼睁睁看着显儿万劫不复也不肯施以援手,你想干什么?”武则天抬手又是一巴掌打在李旦脸上,“私下派人寻找山河社稷图的下落,你说贤儿和显儿图谋不轨,可本宫看来你才是真正狼子野心之人!” 李旦又惊又怕,没想到自己一举一动武则天都了如指掌,顿时后背渗出冷汗,百口莫辩呆傻在地。 “来人!”武则天怒呼一声。 殿外护卫进殿候旨。 “大理寺卿越南天,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有伯嚭、易牙之恶,罢官治罪,即刻于闹市腰斩弃市!” 李旦一听大惊失色,生怕自己也被牵连,整个人顿时瘫软在地上。 “你说本宫慈爱,本宫几时对外人慈爱过?你们是本宫骨血,做错什么本宫都能原谅,也能既往不咎,本宫不求你贤达圣明,只求你还能像,像……”武则天动了肝火,加之这段时间心力交瘁,一口心血中嘴中喷出。 李旦连忙上去搀扶,又被武则天一脚踢倒。 “只求你还能像一个人!”武则天捂住胸口厉声责骂,“贤儿是你六哥,是为救你差点搭上性命的六哥,贤儿被流放巴州,此地贫瘠荒芜,你从不曾去看望过他,哪怕是派人送去衣食之举都没有,如今显儿被流放均州,你若念及手足之情,哪怕去城外相送一程,本宫都会对你刮目相看,你倒好,做的却是落井下石的不耻之举,你的确是想送,只不过是想着如何送显儿归西!” “旦儿知错……” “错?你们都是到了不可回旋之地才方知有错。”武则天踉踉跄跄扶着殿柱才能站稳,“你口口声声是为本宫分忧,就让本宫替你说说你那点恶念,你是担心贤儿和显儿会东山再起,怕他们与你争夺皇位,所以才不念手足之情想要除之而后快。” 李旦浑身颤抖不敢言语。 “抬起头!”武则天沉声呵斥,“看着本宫眼睛,本宫可有说错?” “旦,旦儿利欲熏心,请太后赐罪。” “口是心非,你知道本宫不会治你的罪,本宫不是圣人贤达,自然也会有私心,显儿被废黜当务之急是册立新君,本宫骨血之中就只剩下你,李唐江山的皇位本宫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给你。” 李旦听到这里在心中暗暗长松一口气。 “这帝位真有那么好?能让你变成无情无义之徒?”武则天闭目长叹一声,“来人,传诏!” 候旨的宦官在殿下跪了许久,武则天平复怒火冷声道。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以绵宗社无疆之休,皇子李旦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授李旦以册宝立新帝。” 李旦心中大喜,却不敢在武则天面前表露,满脸愧色跪地谢恩。 “你不用谢本宫,你要帝位,本宫给你,你想登九五之尊,本宫如你所愿。”武则天冷眼瞟向李旦,“可江山社稷本宫不会交托于你。” 李旦一愣,不明其意。 “从即刻起你不得再离开大明宫,起居兴庆殿,没有本宫懿旨你不得离开半步,也不用上朝问政,军国政务本宫会临朝称制替你处置。”武则天不愿再多看李旦一眼,转身慢慢走向殿外,“你既然如此贪恋帝王之位,兴庆殿内有龙椅,本宫就让你坐个够。” 李旦瞪大眼睛,眼角起初那抹欣喜瞬间凝固成绝望的惶恐。 【2】 武则天临窗远眺,风雨渐停天际暗红已快入夜,这一天武则天感觉很漫长,有种度日如年的煎熬,武则天所望正是城外文昌观的方向,相信今日和自己一样度日如年的还有另一个人,不过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今晚必见分晓。 裴炎从含元殿传诏回来,极力克制咳嗽声,怕惊扰了在窗前入定的武则天,但急促的咳嗽还是让武则天回过神,走到裴炎面前示意他坐下,并将暖炉塞到裴炎手中。 “朝中群臣对废帝一事有何看法?”武则天询问。 裴炎老成持重回禀道:“太后决断英明,朝臣并无异议,只有个别废君的近臣对太后此举颇有微词,有甚者在老臣宣诏后咆哮朝堂。” “裴相是如何处置?” “老臣命金吾卫缉拿收监,并让御史和刑部着手审办,等……” “斩!”武则天长袖一挥。 “太后刚废黜旧帝,朝堂之上难免会有维护旧君之臣,当务之急该是维稳,若贸然诛杀老臣担心有损太后威望,老臣的意思是怀柔为上。”裴炎犯颜直谏,“还望太后三思而后定。” “裴相所言极是,本宫何尝不知维稳的重要,可本宫下诏废帝一事,绝非不像裴相所说群臣无异议,心有怨言却不敢言者比比皆是,本宫若不严惩带头之人,恐会引起更大的波澜。”武则天处变不惊道,“旧帝终究是由先帝遗命册立,本宫为李唐社稷迫不得已废帝,但万一居心叵测者借本宫违抗先帝遗命而煽动舆情,届时就不是几个臣子在朝堂之上咆哮,而是更大的祸乱将会危急社稷根基。” “太后顾虑的是,老臣立即依太后懿旨处办。”裴炎捂嘴咳嗽几声,上气不接下气道,“还,还有一人在朝堂上举止恶劣,并且做出失礼僭越之事。” “谁?” “太子太师吴汉初。” “哎……”武则天听闻后似乎并不意外,“本宫就知道会有他,显儿自幼便拜吴卿为师,在太子潜邸时吴卿是太子太师,继位后又被显儿封为帝师,显儿与吴卿虽为君臣但亦有师徒之情,本宫不亲自去朝堂也是因为他,吴卿是正人君子,敢犯君颜定会因废帝之事劝阻,本宫不想与他争辩,才让裴相代劳,说吧,他在朝堂之上都说了什么?” 裴炎欲言又止:“太后还是不听为好。” 武则天感慨万千道,“吴卿与本宫都对显儿一片真心,难得还有能为显儿鸣不平的人,说吧,无论他说了什么,本宫都不会计较。” 裴炎:“老臣怕他在朝中对太后出言不逊,又怕他情急直言会煽动百官,便封了他的嘴带至殿外等太后发落。” “你怎么能封他的嘴。”武则天闭目长叹一声,“他生性清傲,宁折不屈,你越封他越会说,就传他上殿对本宫说。” 少顷,满鬓白发的吴汉初被带了进来,嘴上被锦布缠绕,层层血迹透染在锦布上,想必是受过掌嘴之刑,武则天于心不忍示意宦官取下锦布,见到吴汉初满嘴皮开肉绽。 “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吴卿为辅佐显儿数十年呕心沥血,本宫一直对你心存感激,只可惜你作为帝师已尽职,作为人母,本宫也尽了责,无奈所琢非玉难成大器。”武则天见状于心不忍,命人为吴汉初端来凳子,“废帝一事已成定局,吴卿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何必让你难堪也让本宫难堪。” 吴汉初正义凛然:“太后如此褒赞令老臣惶愧无地,今日老臣冒死谏言,太后鉴纳老臣要说,不鉴纳老臣也要说,倘若太后不让老臣开口,老臣便一头撞死在金阶上,下到九泉之下也要向先帝说。” 武则天面有不悦:“好,好,你想说便说。” “陛下固然有错,但并非陛下一人之错,陛下有过,过不至废黜,太后刚才说陛下不尽职,老臣斗胆问太后,陛下登基一来三省六部事无大小皆由裴相与太后定夺,陛下根本没治理过一件国事,既然无为自然也无责,老臣不明太后的不尽职从何而来?” “放肆……”裴炎一惊,吴汉初话里话外实则都是在指责太后干政,连忙出声呵斥。 武则天坐回凤椅,沉声道:“让他继续说。” “太后的诏书中责难陛下任人唯亲启用外戚,老臣敢问太后,陛下身边可有臣能用?文武百官不听君命只尊懿旨,根本没有朝臣为陛下善为谋政,陛下启用外戚也是无奈之举,说到底裴炎有负先帝之托,未能匡正德失,太后又几时对陛下赞赏匡失,时至今日,将所有过错归结于陛下一身,是教而不诛,难定天下臣民信服。” “好啊,好一个教而不诛。”武则天骤然起身,疾步走到吴汉初身前,指着一旁咳嗽不断的裴炎,“看看,睁开你的老眼好好看看这位位极人臣的重臣,看看他都病成什么样了,看看他为了辅佐废帝熬尽了多少心血,本宫如若没记错,他还比你小十岁,你好好瞧瞧他如今比你还行将朽木,为了匡正废帝他不惜自毁一世清誉背负公报私仇残杀忠良的骂名,这就是里口中的教而不诛?” 裴炎见武则天动怒,连忙起身为吴汉初开脱:“吴公所言有理,老臣为尽辅佐之责,才导致如今这般局面,还请太后赐罪。” “你别帮他!”武则天长袖一挥,咄咄逼人问道,“本宫在你口中是教而不诛,是后宫干政,那你呢?你是他帝师,他变成今天这般,你又该当何罪?” “臣罪滔天,臣罪当诛。”吴汉初一脸正气,抬头看向武则天,“老臣只等说完这番话,不劳烦太后降罪,回家便自行了断。” “好一个忠臣,你咆哮朝堂,侮辱大臣,诋毁本宫,一死!”武则天不怒自威,“一死就能抵罪?” 吴汉初临危不惧:“老臣家中还有四十余口,皆可随老臣一同赴死。” 武则天愣住,知道吴汉初会有异议,却没想到竟这般刚烈。 “吴公,你想一死博取忠名,却把一个杀忠臣的罪名推给太后,难道这就是圣人教你的忠恕之道?”裴炎明是在沉声呵斥吴汉初,实则是怕武则天一怒真杀了他。“你若死了,岂不是伤了太后圣明仁德。” “他都把你骂成这样,你居然还千方百计保他,你也算是用心良苦。”武则天又岂不明裴炎用意,“裴相放心,先帝留下来的老臣已不多了,能向裴相与吴卿这样的不二之臣更是少之又少,本宫还未昏庸到诛杀忠良。” “老臣不死有愧陛下,请太后赐死。”吴汉初老泪纵横。 “你想当忠烈之士,本宫偏不成全你,来人。”武则天振臂一呼,让进来的侍卫将吴汉初扶起,“送吴卿回府,交给他子女并传本宫懿旨,吴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本宫就治子女忤逆不孝之罪,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吴汉初求死不得,被侍卫带出殿外,老远还能听到他高呼陛下,武则天揉了揉额头,无力问道:“裴相也是为人父母者,可能在本宫面前说一句实话,可是本宫对显儿真的过于苛责?” “陛下无过,太后也无错,只是皇室比不得寻常人家,稍有差池便会祸及苍生,太后废帝实乃善举,上对得起托孤先帝,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也罢,此事不允再提。”武则天平复心情,“多事之秋,本宫还有件事要托负裴相。” 武则天转身将木匣递到裴炎面前,裴炎打开后大惊失色:“虎符!” “本宫命兵部上缴虎符,以及停用旧帝一切印玺,为防生变本宫打算更换各州道府守军将领,人选暂时还未甄定,裴相立即着手挑选合适人选,此事本宫全权委托裴相处办。”武则天轻拍在木匣上,“里面的虎符关系李唐社稷的安危,责任重大还望裴相全力以赴。” “老臣谨遵懿旨。” 武则天亲自送裴炎出了殿门,直至裴炎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武则天又抬头看了一眼天际,最后一抹余辉正在慢慢消散,夜幕来临前的阴霾正蚕食着大明宫,在武则天脸色蒙上一层浓厚的阴郁之色,让她那双睿智的双眼更加深不可测。 转身回到后殿,一名金吾卫将领连忙跪地恭迎,武则天取出一封密函交予他,冷声说道。 “还有半月便是六梵天魔的诞辰,你率人立即出京,在六梵天魔诞辰之前将密函中的两人秘密带回京,不得走漏消息,更不得让这两人逃走,记住!我要活的!” 第五十二章 龟符印玺 秦无衣在山顶远眺,当黄昏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天际,天地笼罩在一片阴暗的墨色中,转身看见易锦良带着残兵剩将开始布防,落在秦无衣眼里全然只是一种徒劳。 视线移到不远处的陈时末身上,双手负于身后站在山崖凝视远方,倒是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帅勇。 顾洛雪来到秦无衣身边,低声道:“干嘛不用强?” 秦无衣也想用,易锦良和他麾下的军将加在一起,别说对抗奇穷,只需半柱香秦无衣都能把他们全部解决掉,至于如何刑讯从他人口中逼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秦无衣对此极为擅长,可偏偏这一切对陈时末没有丁点作用。 一个视功名胜过性命的人,为一展抱负不惜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凭陈时末手中拿到李治留下的遗诏,就足以让他将自己知道的秘密坚守到最后一刻。 秦无衣心知肚明,无论自己用什么手段,只要陈时末不愿开口,自己都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 唯一庆幸的是陈时末还活着,秦无衣能做的便是寸步不离跟着他,只要能确保陈时末安然无恙,自然也能知晓他缄口不提的秘密和那块锦布的内容。 但眼前是如何渡过今晚,妖物是冲着锦布而来,只要锦布还在陈时末身上,妖物定会倾巢而出至死方休。 “报!” 一名寻常百姓装扮的人急匆匆上山,半跪在易锦良面前气喘吁吁道:“末将奉命潜入京城打探消息,晌午后京城内突有异常,城中各处城门关闭禁绝行人出入,而且京中文武重臣被召入宫,听闻连卧床不起的裴相也被车銮接入宫中,然后皇宫九门封闭。” “召百官入宫又封禁宫门以及城门?”易锦良眉头一皱。 “末将还打探到,南北衙禁军接管京畿城防,太后连下两道军命,一道是给兵部尚书武三思,命其节制京兆、兴德两郡兵马进驻京畿城外十里。”探子继续禀报,“另一道是给礼部尚书武承嗣,命其节制上洛、凤翔、新平、冯翊四郡兵马监防京畿。” 易锦良命人拿来地图,标出京兆、兴德两郡兵马驻扎位置,一筹莫展道:“这么大动静,京畿辖内六郡兵马全都被调遣,这么大动静难道京城中出了大事?” “调军之命是圣旨还是懿旨?”陈时末上前问道。 “懿旨。”探子回报。 “陈公有何看法?”易锦良问。 “两郡兵力驻扎在京城外十里,是为防止京城有异变,好及时入京平定,而六郡兵力扼守通往京畿的咽喉要道……”陈时末看向地图,神色骤然一惊,“何止是大事,这是有人打算改朝换代啊!” “谋反?!”易锦良大吃一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调军的军令是太后下达的懿旨,统军之人皆为武氏外戚。”陈时末胸有成竹道,“你难道还猜不出此人是谁吗?” “太,太后?!”易锦良愣住,半天没反应过来,“不对啊,社稷江山本来就是李家的,太后没理由自己反自己啊。” “社稷江山是李家不错。”陈时末意味深长道,“可太后并不姓李,民间有流言,李唐三代之后,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算起来不多不少李唐江山距今刚好三代。” “报!” 又一名乔装打扮的军警上山,上气不接下气,捂住左肩的手指缝渗出血渍:“京城出大事了,末将强闯出城险些被剿杀。” “出了何事?”易锦良追问。 “太后让陛下去朱雀门监斩百余名韦氏外戚,又将韦刺史满门流放钦州,然后太后下诏废帝。” “废黜陛下?!”易锦良大吃一惊。 “不对啊,她比谁都想要维稳朝局,现在废帝只会让朝局更加动荡。”秦无衣面泛疑色,询问那名探子,“可知废帝的原因?” “传闻是陛下想封韦刺史为侍中,百官进言劝阻,陛下当着满朝文武口无遮拦,说天下都可以给韦刺史,封区区侍中又如何,此话传到太后那里令太后震怒,随即便下诏废帝。”探子巨细无遗回禀,“末将还打探到,据说韦刺史与妖案有关,从而牵扯出陛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后何等聪慧通透之人,岂会看不出其中利害关系,那韦玄贞不过是跳梁小丑,倘若妖祸真是因此人而起,太后根本不会将其放在眼里。”陈时末处变不惊道,“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太后借题发挥而已。” “陈公此言顾娘不敢苟同。”顾玥婷摇头道,“太后要发难不该选在这个时候,妖案还未水落石出之前该静观其变,贸然废帝只会招惹非议,不管是对朝局还是对太后自己都诸多不利,太后此举恐欠思虑。” 秦无衣又看顾玥婷一眼,两人心中所想竟如出一辙,虽是第一次见到顾玥婷,可愈发感觉此人身上有着与自己太多相似之处。 “妖祸始终与六梵天魔降世的传闻联系紧密,现在距天魔诞辰不足半月,妖祸的幕后主使筹谋布置这一切,就是为了在诞辰当天有所动作,她心思缜密也该会想到这一点,现在废帝对她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她不该做出如此错误的决策,除非……” “除非有人在推波助澜,逼太后废帝!”顾玥婷也对秦无衣投去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目光,“太后如此精明之人也会被左右,可见此人心机之深令人难测。” “韦玄贞想帮李显从她手中夺权,她心知肚明,而幕后之人也一清二楚,此人便是借韦玄贞的意图投其所好,以韦玄贞的那点能耐,绝对不可能策划出妖案,他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让她犯错的棋子,可见李显和韦玄贞所走的每一步都在此人的掌握之中。”秦无衣摸着下巴来回走动,“如今这枚棋子的作用已经达到,韦玄贞已无可用之处,我若是那人……” “弃子!”顾玥婷再次和秦无衣想到一起。 秦无衣连忙转身看向顾洛雪:“你立即下山,她将韦玄贞流放钦州,断不会留他活口,一定会安排人半路截杀,你务必要赶在她之前救下韦玄贞。” “韦玄贞所作所为也可谓祸国殃民,为什么要救他?”顾洛雪心有不甘。 “他死活与我无关,但韦玄贞是目前所知人中,唯一和幕后主使有过联系的人,他贪生怕死一定会说出主使是谁。” 顾洛雪恍然大悟,立即转身准备下山。 “此去凶险,韦玄贞如今是一枚弃子,她想要韦玄贞的命,而幕后之人也会将其灭口,我分身无暇不能与你一同前往,切记,保住韦玄贞性命既可,其他人生死你救不了,找到韦玄贞后将其带回来。”秦无衣千叮万嘱。 顾洛雪点头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陈时末对这些事似乎并不在在意,得知李显被废后脸上反而有一丝令人费解的喜色。 “召集军将随我入京。”陈时末起身说道。 “入京?”易锦良瞪大眼睛。 “对,入京。”陈时末点头。 易锦良虽不明陈时末意欲何为,但凭着陈时末手中那份先帝遗诏,陈时末现在所说的话就是君令,易锦良不敢违抗旨意,正准备下令召集部下就被顾玥婷拦住。 “陈公,易郎护送您至此,遵的是君命,报的是恩情,如今恩也报了,令也听了,易家已不欠陈公什么。”顾玥婷不卑不亢道,“您让易郎入京,恕顾娘不允。” “顾娘是明达事理之人,此举莫非是要抗旨?”陈时末沉声问。 “在下一介女流之辈,相夫教子是己任,陈公志向高远护的是社稷,可在下只想保家人无恙,非但不会让易郎入京,看在陈公于易家有恩的情分上,也望陈公能知难而退,您有将帅之才,能不能入京相信不用顾娘多言。” “陈某倒是想听听顾娘高见。” “太后废帝还调派京畿辖下六郡兵力以策万全,防的就是有人剧中生变,易郎是经略使,无谕带兵入京已是大逆不道之罪,如若在此时入京,他算是勤王呢还是匡扶太后呢?”顾玥婷郑重其事道,“如若是勤王,就凭易郎所率之军将恐怕连城门都进不了就会被诛杀,匡扶太后则会被视为逆贼,不被天下人所容,陈公让他入京实则是逼他去送死,顾娘还在绝对不会让他去。” “这道圣旨在顾娘面前莫非是儿戏?”陈时末取出装有先帝遗诏的木匣,“陈某和他奉的是先帝君令,怎么到了顾娘口中却成了作乱犯上?” “敢问陈公,这道圣旨是先帝给谁的?”顾玥婷平静问道。 “先帝给陈某的。” “不,是给陛下的,是让陛下封陈公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顾玥婷摇头,心平气和道,“如今陛下被废,陈公持这道遗诏入京,您精谋略擅心术,您说太后会接这道遗诏吗?在顾娘看来,太后非但不会理会,还会将陈公治罪,至于您手中遗诏,太后只需说陈公假传遗诏便可一带而过,恕顾娘不敬,这道遗诏对太后没有丁点约束力,陈公此去必死无疑,何必要执意送命呢?” “顾娘所虑在理,早闻顾娘有经略雄才,自然有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本事,只是陈某还不知道自己在顾娘眼里竟是昏庸之辈,陈某虽略懂兵法战略,但终究也是凡夫俗子,也会贪生怕死,还没愚不可及到引颈任由他人屠戮,陈某执意要入京自有把握。”陈时末云淡风轻道,“顾娘不明原委就大加阻止,岂不是有盲人摸象之嫌。” “陈公所谓的原委,顾娘不知也不想知,陈公即便有全身而退的万全之策,可我家易郎没有,随行的部将也没有,他们也有父老妻小,总不能因为陈公一己私欲,让这里所有人为陈公赴死。”顾玥婷神色冷峻,“陈公所持的先帝遗诏,在顾娘看来形同废纸,如若陈公不信,顾娘可以一试。” “你打算如何试?” “各位追随易郎多年,都是浴血疆场的生死之交,顾娘在此问一句,各位是听易郎的将令还是尊先帝遗诏?” 顾玥婷看向四周军将,话一出口众将相互对视,其中一人朗声道:“我等征战沙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保家卫国即便战死也死得其所,可如今先帝驾崩,陛下被废,空有一道遗诏谁知真假,总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万一日后被冠以谋反罪名,家人也会受到诛连,何去何从我们只听易帅将令。”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从不畏惧生死,连他们都不信这道遗诏,陈公试想,还有谁会相信?”顾玥婷语重心长道。 “如此说来,你们是打算抗旨?”陈时末漫不经心问。 “太后已命兵部上缴所有调兵兵符,还停用了陛下的全部印玺,并且下诏各州道府守将不得调动一兵一卒。”前往城中探查的军将道,“如今天下兵马谁也调动不了,就算你真当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如何,还不是有名无实手下无兵。” “陈某以为顾娘是不输须眉的巾帼英雄,覆巢之下无完卵,家国有恙百姓又岂能安生。”陈时末没有再与顾玥婷争辩,望向易锦良问道,“易公戎马一生,当年也是意气风发,豪气干云的英杰,如今踌躇不前有污易公英名,人各有志陈某不再勉强,只最后再问易公一句,可念先帝当年圣恩,还尊先帝遗诏护陈某入京。” “陈公,易某不是贪生畏死之人,瞒着顾娘送你到此已是尊先帝圣命,可陈公也该审时度势,如今陛下被废,先帝留下的遗诏还有何用?”易锦良苦口婆心道,“况且你我都是掌兵之人,都知兵权对于社稷何等重要,现在太后废帝为了维稳定会紧握兵权,陈公扪心自问太后可会拜你为大元帅,即便拜也是一个虚职。” “朝局生变,应立即返回岭南静观其变,留在此地只会给他人留下口实,易家不忘恩也不负以,陈公若是愿意,我与易郎送您至岭南,为您置业安家,颐养天年可好。”顾玥婷诚心诚意道,“顾娘向您保证,有易郎在一天定保陈公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陈时末叹气,神色失望幽幽道,“陈某一生所学是用来助君王者逐鹿定鼎,几时起在顾娘眼里变成贪图享乐之辈,也罢,是陈某所托非人,诸位进退陈某不再过问,就是是刀山火海陈某也誓要入京。” “此去九死一生!”易锦良叹息一声,还想劝说。 “能掌百万兵的帅才自然不是傻子,明知入京必死无疑还要去,要么是你太自负,要么就是你有化险为夷的把握。”秦无衣摸了摸下巴,围绕陈时末走了一圈,停在其身后问道,“你身上除了李治留给你的遗诏外,应该还有其他东西才会让你有恃无恐,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你没有说出来的?” “待陈某入京后便会大白于天下。” 秦无衣环顾四周苦笑一声:“这里好像没有人愿意陪你一同前往,你想入京唯一的办法就是率军攻入京城,不过,不过应该不会有一兵一卒会听命于你吧。” “是吗?”陈时末平静如水,从怀中缓缓拿出一样东西。 当陈时末将那东西举在秦无衣眼前时,秦无衣顿时惊愕不已,一旁的易锦良和顾玥婷,还有其余众将也大惊失色。 握在陈时末手中的是一枚四方印玺,上交纽金龟,印玺上刻八字。 皇天仁命,有德者昌。 唐廷为避高祖父亲李虎名讳,改调兵虎符为龟符,拿在陈时末手中的正是一枚金龟符,乃是李治的印玺,见玺如圣上亲临,如果说陈时末手里的遗诏还会有人质疑真假,这枚金龟符一出恐怕太后也得有所忌惮。 兵部上缴所有调兵虎符,但陈时末却可凭这枚金龟符调兵遣将,理论上他已握着天下所有兵马。 陈时末淡淡一笑:“你说的没错,陈某如若愿意,也能率军攻入京城,太后虽调派六郡兵力监防京畿,不过在陈某眼中不值一提。” “你有遗诏,太后得知就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手中还持有李治的印玺,太后更会视你为重患,你入京等于去送死。”秦无衣眉头紧皱,目光定格在印玺上,“李治将此物留给你,你大可直接挥军攻伐,为何又要藏于城外?” “陈某不是逆臣贼子,更不想当谋朝篡位之人,万不得已不会启用印玺调兵遣将。”陈时末一脸平静,重复之前的话,“陈某只是尊先帝遗命,待入城之后便会大白于天下。” 秦无衣环视一圈:“这里没人会送你入城。” “有。”陈时末斩钉切铁。 “谁?” “你!” “你是太高估了自己呢?还是高估了我?”秦无衣淡笑出声,“你对易锦良有救命之恩,他都不愿再护你前往,我与你素无交集更谈不上情义,我凭什么要送你入城?” “凭这个。” 陈时末摊开手,手心中是一块残缺不全的锦布,落在秦无衣眼里,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先帝委托陈某妥善保管的锦布,你不是一直逼问其下落,我现在就可以交给你。”陈时末淡定自若道,“条件是你必须护送我入京城。” “我不送你一样可以得到锦布。”秦无衣冷声问。 “锦布残片需拼合在一起才能知晓上面内容,你拿去也于事无补,你需要找到其他锦布,而只有陈某知道在何时何地与其他持有锦布的人汇合。”陈时末胸有成竹道,“倘若这些锦布与妖案有关,你要查妖案真相,就必须确保我安然无恙。” “你凭什么相信我能护你周全?” “我相信的不是你,是太后。”陈时末淡淡一笑道,“太后委托你查妖案,说明你定有过人之处,妖物凶残众将伤亡过半,而前夜你追踪马车与妖物遭遇却能全身而退,可见你比妖物还有暴戾,想来这也是太后委你追查妖案的原因。” 秦无衣从陈时末手中接过锦布,从锦布大小再结合已找到的锦布,依稀能拼凑出完整的轮廓,由此可见剩余的锦布不多。 陈时末的锦布上也有难以贯通的字,不过和其他锦布上的字结合起来,大致能拼出几句完整的,但还是难阅全文内容。 “你既然知道我在乎你生死,就更不会轻易放你去送死,不让你入京我同样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为完成李治交托的遗命,可见你也是忠君之人。”秦无衣收起锦布冷声道,“你早晚会为了兑现承诺前去与其他持有锦布的人赴约,我只需跟着你便可,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护你入城?” “你说的没错,你大可不必为我冒险。”陈时末淡然一笑,“不过我会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什么理由?”秦无衣好奇问。 “我会告诉你妖案之中一处被你忽略的重要之处。”陈时末胸有成竹道,“我听你说过妖案始末,你能看出妖案实则是由两起命案组成实属难得,一起的起因是龙眼,而另一起便是先帝留下的锦布,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下作为局外人看到了你一直没看到的玄机。” 秦无衣眉头微微一皱:“我忽略的什么?” “三起!”陈时末竖起三根手指,“妖案其实是由三起命案组成,你忽略了第三起,而刚好这一处便是妖案的关键所在。” “还有第三起?”秦无衣在心里快速重新梳理一遍,并没找出自己的推测有纰漏之处,倘若其他人如此说,秦无衣还不会相信,但陈时末是百年难遇的帅才,用兵遣将最重要就是料敌于先,他能看清瞬息万变战局中的任何破绽,自然也能看出妖案中不同寻常之处,“第三起是什么?” “陈某一生重诺守信,只要你护在下入城,陈某一定会告诉你。” 秦无衣与之对视,上前拉住陈时末的手,将其拖到身后,另一只手已成怀中拿出麟嘉刀。 “这么说你是愿意送我入京?” “我当然愿意,不过能不能入城就看你自己造化了。”秦无衣双目如刀,视线凝视在前方那片墨色的夜幕中,“不过这些奇穷恐怕不会愿意。” …… 第五十三章 半壁江山 奇穷那双幽蓝的妖眼伴随令人心惊胆战的低吼,撕裂了原本沉寂的夜色,让猝不及防的军将闻之色变。 七头奇穷从不同方位慢慢逼近,今夜月明星疏,月辉照亮山顶也照亮了那些面目狰狞的妖兽,牛般大小的妖身上覆盖着坚不可摧的鳞甲,浑身布满坚硬钢刺,额头长有两只淡金色的龙角,嘴巴则是鹰喙的样子,收缩在身后的双翼如同锋利的刀刃,拖行在地上留下清晰可见的割痕。 奇穷似乎并不急于攻击,夜幕才刚刚降落,这些有着四凶之一恶名的妖兽有足足一整晚时间展开杀戮。 剩余的军将对突然出现的妖兽噤若寒蝉,都是一群浴血疆城的死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毕竟是第一次遭遇妖兽,加之接连两夜被奇穷屠戮的毫无招架之力,难免让剑拔弩张的军将心有余悸。 “布防迎战!”易锦良提起手中被布袋包裹的兵器,临危不惧大喊一声。 众将听令纷纷抽刀准备死斗。 “你凭什么迎战?”秦无衣站在最前面,偏头看向易锦良,“你带来的人死伤过半,都未伤到妖物丝毫毛发,留下抵御无疑是送死,你该下令撤逃才对。” “易某一生只败不退。”易锦良面无惧色。 “你死活与我无关,你存心送死我本不想阻止,只是洛雪临走前让我无论如何保她爹娘安平,我不想有负于她。”秦无衣嗤之以鼻道,“此地山势陡峭,修建文昌观时工匠在山中凿出一条山洞,可直通后山山下,你率你的人从山洞速速撤离,我自会留下断后。” 顾玥婷:“此战无胜算,抵御妖物只是徒劳,与其平白无故搭上性命,还不如听侠少相劝。” “易公先行,我等誓保易公与夫人脱险。”军将之中有人高声道。 易锦良一意孤行:“易某岂是临阵脱逃之辈,即便战死此地也绝不后退半步。” “你想死没人拦着你,我护你下山全然是因为洛雪,她身陷妖案,无论最后真相如何,她都难全身而退,我一己之力保不了她,能保她的只有你!”秦无衣脸色一沉,“回你的岭南道,好好当好经略使,你手中有唐廷三分之一的兵马,大明宫里的那个人无论想做什么,都得有所忌惮。” 秦无衣说完,从怀中取出锦布,当着四周围上来的奇穷高举过头,奇穷的注意力瞬间聚焦到秦无衣身上。 秦无衣面色冰冷,再向前一步,沉声对身后的易锦良道:“走!” 易锦良权衡再三,招呼部下向后山山洞撤离,对着秦无衣背影稽礼:“侠少高义,易某铭记于心……” “别废话,若不是因为洛雪,你是死是活我根本不会在意。”秦无衣全神贯注警戒奇穷,还要护住身后的陈时末,根本无暇与易锦良多费口舌。 奇穷的妖眼全都注视在秦无衣手中的锦布,山头的众人缓缓向后撤离,眼看就要到山洞口,忽然领头的奇穷引颈咆哮一声,随即两头奇穷展翅而起,飞临洞口截断众人退路。 剩余五头团团将秦无衣和陈时末围住,不过秦无衣很快发现两件奇怪的事,但在山上的所有人里,除了秦无衣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让奇穷视而不见。 顾玥婷! 奇穷喜恶不伤恶人,即便自己手中拿着锦布,围困四周的穷奇却并没流露出暴戾杀气,同样奇穷也对顾玥婷敬而远之,这让秦无衣在心中暗暗诧异,顾玥婷算是自己见过女流中堪称英豪的人,可秦无衣完全看不出她身上有半点恶性,不明奇穷为何会有意在避开她。 另一件是陈时末,他已经将锦布交出,可奇穷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意思,妖物的目的是为了夺取锦布,按理说现在的陈时末已无足轻重。 秦无衣皱眉不明陈时末为何还被穷奇敌视:“还有什么?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 陈时末似乎也意识到奇穷妖眼透出的凶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启齿。 “你想登台拜将名留青史也好,想要入城也罢,这些我都不过问缘由,但首先你得保住性命,你面前这些妖物不会和你讲道理,它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绝不会善罢甘休。”秦无衣冷声道,“想活命就把东西交给我。” 陈时末犹豫良久,将身上装有遗诏的木匣与金龟兵符一并交到秦无衣手中,可奇穷依旧死死盯着陈时末,目露凶光更加凶残。 秦无衣看着手里的两样东西,在扫视四周的妖兽,目光最后也落到陈时末身上:“还有!还有其他的!现在生死与共,你还有什么不肯拿出来的?” 陈时末目光闪烁,迟疑不决。 秦无衣勃然大怒,如若不是陈时末是查明妖案的关键,自己根本不会在乎他死活,上前一把拧住陈时末衣领口:“不管你身上还有什么,不是你想留就能留得住,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交给我,要么我等你被妖物杀了之后再从你身上取,结果对我都一样,但你今晚难逃死劫。” “陈某身上的东西关系国祚基业,也关天下黎民百姓,先帝重托之物陈某不敢弃。”陈时末视死如归,“陈某让你护在下周全,并非是贪生怕死,只是先帝遗命为成,在下不敢轻言寻死,但真有死劫难逃,陈某绝无惧意。” “敢接李治的遗诏,就知你不怕死,可是不是死得其所就另当别论,你若今晚因固执己见被妖物所害,那你只会是这山中一具无名死尸,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收殓你的人甚至都不会在你墓碑上留下名字。”秦无衣双目如刀,沉声道,“你还有另一种死法,就是活着入城去做你该做的事,成了你便可功成名就,不负你一生所学,不成你同样也能名扬天下,至少你还没辜负李治一番器重,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秦无衣说完决绝退到一旁,他刚一离开陈时末,四周的奇穷瞬间便围上去。 陈时末虽不惧生死,但也不想如同秦无衣所说死的毫无意义,步步逼近的奇穷也没给他留太多思索权衡的时间,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又拿出一个木匣。 秦无衣连忙接过打开,里面竟然还有一道圣旨。 看后秦无衣顿时愣在原地,面泛惊诧之色。 李治留给陈时末的第二道遗旨,竟然是让陈时末持密诏节制西北以及西南各道,安西、北庭、河西、朔方、陇右、岭南节度使兵马。 这相当于李治将唐廷半壁江山都交到陈时末的手中,可遗诏上却未说明让陈时末节制兵马的原因和用途。 李治前后给陈时末留下两道遗诏,第一道秦无衣还能有所明白李治的用途,李治是想为继位新帝留下一名旷世帅才,以保李唐社稷无忧。 可这第二道秦无衣却看不懂,也猜不透李治的用意,帝王心术最怕的就是臣强主弱,即便李治对陈时末再放下,知其没有南面称孤的野心,只安于封候拜将留名青史,但也不至于将唐廷半数以上的兵马全权交由陈时末。 何况西北、西南各道兵马是唐廷精锐所在,倘若万一陈时末稍有异心,凭借手中兵权以及无人能及的兵法谋略,试问天下难寻与之相抗之人。 最让秦无衣不解的是,这道遗诏下的离奇蹊跷,无头无尾。 “这道遗诏你隐瞒到现在,不惜以死相护,到底是李治傻还是你愚不可及?”秦无衣收起遗诏沉声问道,“这东西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形同废纸。” “先帝遗诏,不可不敬!”陈时末厉声呵斥。 “你当自己是谁?李治对你有知遇之恩,不代表其他人也能赏识你的才智,你在他人眼中不过是被贬罚边陲之人,你就想凭这东西节制兵权?”秦无衣嗤之以鼻道,指向被军将护卫在中间的易锦良,“你救过他的命,现在遗诏上也指命他的岭南道兵权由你节制,你来试试,看看他可会依照遗诏把兵权交给你?” 易锦良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现在是戴罪之身,无官无职凭什么让人信服?又凭什么让各道节度使会心甘情愿……”秦无衣突然停下,摇摇头喃喃自语,“不对,李治既然对你委以重任交托遗诏,就一定会想到这道遗诏形同虚设,遗诏上没写明原委,可见此诏只会在某个特定的条件下才会有用。” 陈时末点头:“先帝交托遗诏前,曾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公示此诏。” “万不得已,什么样的情况才算万不得已?”秦无衣皱眉追问。 “陈某不知。” “不知?” “陈某是的确不知,先帝并未名言,只是告诉陈某,只又在锦布聚齐方能行示此诏。”陈时末直言不讳道,“我执意要入京,正是为了赶往先帝告之的地点,与其他持有锦布的人汇合。” 秦无衣大惊:“你之前滞留在城外迟迟不肯入城,为何突然不惜赌上性命要进京。” “你推测的没错,先帝将锦布交予我时,设定了两个触发的条件,第一个是先帝驾崩,陈某得知此事后立即动身返京,我推测其他持有锦布的人也得到相同的嘱咐,但锦布不一定会被拼凑,那么先帝留给我的第二道遗诏便没有效用。” “什么情况下锦布才会被拼凑?” “已经开始了,和陈某一样持有锦布的人正在前往先帝事先指定的地方。”陈时末一脸坦然道,“陈某从未想过凭这道遗诏相挟天下,也知此诏形同虚设,谁会将兵权交给在下这的戴罪之人,不过先帝告之,只待锦布拼凑完成后,此诏便会有效用。” “李治还留下了其他东西,这东西看来可与此诏相辅相成,也能让你凭诏节制兵权,更主要的是其他人会听令于你,可这东西是什么……”秦无衣突然瞪大眼睛,想起在慧云留下的红锦金丝袈裟中找到的锦布,“山河社稷图!李治把山河社稷图留给了你!” “山河社稷图?”陈时末一脸茫然。“在下并未听先帝提及过此物。”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传闻山河社稷图有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的神效,你若持神图自然能号令西北、西南各道兵马。”秦无衣再看四周妖物,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妖物千方百计追杀持有锦布的人,就是为了夺取神物。” “李治还留下了其他东西,这东西看来可与此诏相辅相成,也能让你凭诏节制兵权,更主要的是其他人会听令于你,可这东西是什么……”秦无衣突然瞪大眼睛,想起在慧云留下的红锦金丝袈裟中找到的锦布,“山河社稷图!李治把山河社稷图留给了你!” “山河社稷图?”陈时末一脸茫然。“在下并未听先帝提及过此物。”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传闻山河社稷图有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的神效,你若持神图自然能号令西北、西南各道兵马。”秦无衣再看四周妖物,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妖物千方百计追杀持有锦布的人,就是为了夺取神物。” 秦无衣现在更不能让陈时末出事,他不但是查明妖案的关键也是找到神物的关键,妖物的目的是夺取锦布,同样为了防止山河社稷图的下落被泄露,也不会留下这些人持有锦布的人活口。 秦无衣重新将陈时末拉回到身后,奇穷跃跃欲试想要避开秦无衣袭击陈时末,秦无衣回头看了一眼被奇穷截断退路的山洞,洞口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奇穷妖身魁梧难以入内,只要能退进山洞便能熬过今晚。 面前还有五头奇穷虎视眈眈,秦无衣对易锦良大喊一声:“奇穷是上古妖兽,身体铜墙铁壁无坚可摧,唯一的弱点便在其咽喉处上拳头大的肉膜,百妖谱所记,那是天地初开蕴育奇穷时留下的瑕疵,也是奇穷最薄弱的地方,率你的人强攻奇穷咽喉,想要活命就必须夺下洞口!” 易锦良部下平日训练有素,如今遭遇生死之战,个个都豁出性命,也不等易锦良下令,除了留下环护易锦良和顾玥婷的人,其余众将犹如潮水般向奇穷袭涌而去。 厮杀的呐喊声与哀嚎几乎是同时响起,兵刃砍杀在奇穷坚硬的鳞甲上,震的军将手阵阵发麻,刀枪箭矢根本难以穿透奇穷鳞甲,一头留守洞口,另一头被触怒的奇穷冲入众将之中,咬住其中一人瞬间撕裂成碎片,身后双翼也随即展开,布满尖刺的翼缘如同利刃般横扫而过,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军将刹那被拦腰斩成两截。 别说是围杀奇穷,几十人齐攻甚至都近不了奇穷的身。 山洞前尸横遍野,眼看所有人都要全军覆没。 “妖物惧光定也惧火,强攻只会损兵折将,圆阵困妖,持盾逼近!”比起易锦良的有勇无谋,顾玥婷更像是一军之将,从容不迫调度。 众将不再盲目的冲杀,立即拿出盾牌环围成圈,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将奇穷困于圈心,奇穷杀的兴起眼中根本不管这些,依旧暴戾凶残的继续左突又撞击,魁梧的妖身重重的撞击在那盾牌组成的屏障上,沉重的撞击力让防线顿时松动了不少。 可这些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武将,仅仅后退了不到三步竟然坚守住,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居然推动盾牌硬生生把奇穷抵了回去,奇穷虽力大无穷,但几十人合力竟让奇穷无计可施。 奇穷见竟然无法冲破这固若金汤的盾阵,顿时勃然大怒,引颈向天发出令人胆寒的咆哮,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在面前的盾牌上,军将非但没被奇穷震退,反而点燃火把有条不紊步步为营逼近,奇穷应该意识到难以突破盾阵,刚展开身后双翼准备飞离,就听见顾玥婷临危不乱下令。 “绊马索!” 从盾牌缝隙中突然飞出无数带着弯钩的绳索,准确无误的缠绕住奇穷的身体和四肢,抓着绳索的军将猛然向后使劲一拉,刚飞离地面的奇穷竟然硬生生被拉了回来。 一声鹰啼响彻山顶,一直栖息在树枝上的鹞鹰应是意识到秦无衣身陷危局,展翅犹如一道闪电般飞袭下来,奇穷被捆缚在地上虽然狂暴不已挣扎,但始终无法摆脱众人合力的锁缚,被拖倒在地无法动弹,鹞鹰趁机从天空居高临下的俯冲下来,来势汹汹张开鹰爪,如同离弦之箭飞落在奇穷的身上,奇穷头顶没有利刺和鳞甲防护,鹰爪轻而易举陷入奇穷的妖首,顿时奇穷发出一声狂暴的惨叫,火光中众人看见奇穷的妖首被鹞鹰抓出两道很深的伤口,鲜血从里面不断的涌出。 奇穷被彻底激怒,倒在的地上的妖身慢慢支撑起来,四周军将也无法禁锢住奇穷突然爆发的力量。 随着一声绳索被扯断的声音,奇穷挣脱捆缚,妖眼中透着无以伦比的暴戾和愤怒,对着又从天空中飞袭下来的鹞鹰张开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咬碎鹞鹰。 鹞鹰在空中的敏锐超乎想象,不但轻而易举闪避开奇穷迎面而来的血盆大口,从奇穷妖首掠过,锋利的鹰爪准确无误再留下两道更深的抓伤,奇穷极其痛苦的甩动着头,越发狂暴反而越不能判断鹞鹰来袭的方向。 鹞鹰的敏锐在行动迟缓的奇穷面前占尽优势,片刻功夫奇穷的妖首已伤痕累累,却始终无法扑捉住鹞鹰,奇穷扬起妖首依旧不肯屈服试图咬住鹞鹰,四周那些不顾一切拖住绳索的军将难以再坚持。 奇穷看准时机迎着俯冲下来的鹞鹰迅猛张开布满獠牙利齿的嘴,就在接触的瞬间,鹞鹰双翅一扬轻而易举闪避开,两只锋利无比的鹰爪深深陷入妖首之上,任凭尖锐的鹰爪陷入妖首也无可奈何。 嗷! 奇穷猛然迸发出一声充满痛苦和愤怒的嘶鸣,这一声比之前的惨叫声都要猛烈,众人这才看清奇穷的一只眼睛只剩下一个漆黑的空洞,黑水混杂着鲜血从里面流出来,鹞鹰那无坚不摧的鹰嘴竟然啄瞎了奇穷的眼睛。 顾玥婷对着易锦良大声喊道:“就是现在!” 易锦良心领神会,奇穷引颈惨叫的时候,咽喉处的肉膜显露无疑,易锦良早就在心里憋了一口气,二话不说提起兵器踩踏在盾牌上一跃而起,手中长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刺向肉膜。 易锦良一出手就让秦无衣暗赞,虽说此人才智不足但武力却是上乘,刚才那一招实乃惊艳,奇穷对近在迟尺的危险浑然不觉。 当! 易锦良准确无误刺中肉膜,但势在必得的一招却硬生生被定格在肉膜外,非但没有伤到奇穷反震的易锦良双手发麻,手中兵器差点震落在地。 奇穷受惊刚要回身反击,易锦良就近在咫尺,他不可能像鹞鹰那般闪避,若等到奇穷埋首他必死无疑,秦无衣答应过要保她爹娘无恙,千钧一发之际秦无衣挥刀直取奇穷咽喉处。 但终究距离易锦良太远,等秦无衣逼近时奇穷抬起的利爪已袭到面前,秦无衣一把将易锦良拉开,手中麒麟刀强挡奇穷利爪,可毕竟是上古妖兽,凡人之躯难以匹敌妖力,利爪落下陷入秦无衣肩头,眼看就要刺入身体。 峥! 余光瞟见一抹白虹飞贯,掠进盾阵的顾玥婷握住易锦良兵器末端,浑身劲力灌注于兵器上,双手向前一送,包裹在兵器外的布袋被劲力震的粉碎,鎏银虎头在月辉下透着夺人心魄的寒光,深深刺入奇穷咽喉下的肉膜。 随着奇穷一声哀嚎,奇穷轰然一声倒在血泊中,幻化成缕缕黑烟消散在众人眼前。 易锦良劫后余生,心知刚才若不是秦无衣舍命相救,现在自己应该身首异处。 “多谢少……” 易锦良刚要向秦无衣感恩,却发现无法收回兵器,这才看见秦无衣面无血色,整个人瞪大眼睛呆滞在原地,从肩头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 秦无衣眼里没有易锦良,好似根本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视线定格在还插入奇穷咽喉处的兵器。 易锦良用的是一把长枪,造型古朴无华却锋利无比。 此将所用兵器是一把虎头亮银枪,兵器乃是精钢混金,枪长九尺,枪头为鎏银虎头,虎口吞刃,乃白金铸就,锋利无比。 秦无衣空手握住枪刃,肩伤流淌的血迹顺着手臂一直蔓延到那把虎头亮银枪,鲜血在枪头蜿蜒出纹路,一个刺眼的字慢慢呈现在秦无衣眼中。 陆! 秦无衣想起严鄂曾经告诉过自己的事。 “五年前的上元节,你可是在清河叶家?”秦无衣蠕动喉结,另一只低垂的手握着麟嘉刀莫名抖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 “五,五年前的上元节?”易锦良一脸茫然,不知秦无衣为何突然问起此事,回想一遍后摇头,“不在,五年前的上元节我在岭南。” “我在!” …… 声音从秦无衣身后传来,秦无衣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一下。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闻到自己身上有血腥的人,双手一定也沾染血腥。 奇穷喜恶,自己一生行恶无数,可这山上还有一人也让奇穷视而不见,可见此人也恶贯满盈。 听过自己声音,却没见过自己长相。 …… 秦无衣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断浮现这些天的一些并未在意的片段,然后慢慢转身看向说话的那人。 顾玥婷! “我们见过!”秦无衣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是你,五年前那人是你。”顾玥婷目光落在秦无衣手中的麟嘉刀,只是那时这把刀还没有被封铸,嘴角抽搐一下,“你,你该死了才对。” 秦无衣的视线看向顾玥婷的手背,那道斜斜的伤痕犹如一块美玉上的瑕疵,严鄂告诉过他,顾玥婷这处伤痕的来历:“我活着就是为了找你。” …… 第五十四章 旧仇宿怨 奇穷那双幽蓝的妖眼伴随令人心惊胆战的低吼,撕裂了原本沉寂的夜色,让猝不及防的军将闻之色变。 七头奇穷从不同方位慢慢逼近,今夜月明星疏,月辉照亮山顶也照亮了那些面目狰狞的妖兽,牛般大小的妖身上覆盖着坚不可摧的鳞甲,浑身布满坚硬钢刺,额头长有两只淡金色的龙角,嘴巴则是鹰喙的样子,收缩在身后的双翼如同锋利的刀刃,拖行在地上留下清晰可见的割痕。 奇穷似乎并不急于攻击,夜幕才刚刚降落,这些有着四凶之一恶名的妖兽有足足一整晚时间展开杀戮。 剩余的军将对突然出现的妖兽噤若寒蝉,都是一群浴血疆城的死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毕竟是第一次遭遇妖兽,加之接连两夜被奇穷屠戮的毫无招架之力,难免让剑拔弩张的军将心有余悸。 “布防迎战!”易锦良提起手中被布袋包裹的兵器,临危不惧大喊一声。 众将听令纷纷抽刀准备死斗。 “你凭什么迎战?”秦无衣站在最前面,偏头看向易锦良,“你带来的人死伤过半,都未伤到妖物丝毫毛发,留下抵御无疑是送死,你该下令撤逃才对。” “易某一生只败不退。”易锦良面无惧色。 “你死活与我无关,你存心送死我本不想阻止,只是洛雪临走前让我无论如何保她爹娘安平,我不想有负于她。”秦无衣嗤之以鼻道,“此地山势陡峭,修建文昌观时工匠在山中凿出一条山洞,可直通后山山下,你率你的人从山洞速速撤离,我自会留下断后。” 顾玥婷:“此战无胜算,抵御妖物只是徒劳,与其平白无故搭上性命,还不如听侠少相劝。” “易公先行,我等誓保易公与夫人脱险。”军将之中有人高声道。 易锦良一意孤行:“易某岂是临阵脱逃之辈,即便战死此地也绝不后退半步。” “你想死没人拦着你,我护你下山全然是因为洛雪,她身陷妖案,无论最后真相如何,她都难全身而退,我一己之力保不了她,能保她的只有你!”秦无衣脸色一沉,“回你的岭南道,好好当好经略使,你手中有唐廷三分之一的兵马,大明宫里的那个人无论想做什么,都得有所忌惮。” 秦无衣说完,从怀中取出锦布,当着四周围上来的奇穷高举过头,奇穷的注意力瞬间聚焦到秦无衣身上。 秦无衣面色冰冷,再向前一步,沉声对身后的易锦良道:“走!” 易锦良权衡再三,招呼部下向后山山洞撤离,对着秦无衣背影稽礼:“侠少高义,易某铭记于心……” “别废话,若不是因为洛雪,你是死是活我根本不会在意。”秦无衣全神贯注警戒奇穷,还要护住身后的陈时末,根本无暇与易锦良多费口舌。 奇穷的妖眼全都注视在秦无衣手中的锦布,山头的众人缓缓向后撤离,眼看就要到山洞口,忽然领头的奇穷引颈咆哮一声,随即两头奇穷展翅而起,飞临洞口截断众人退路。 剩余五头团团将秦无衣和陈时末围住,不过秦无衣很快发现两件奇怪的事,但在山上的所有人里,除了秦无衣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让奇穷视而不见。 顾玥婷! 奇穷喜恶不伤恶人,即便自己手中拿着锦布,围困四周的穷奇却并没流露出暴戾杀气,同样奇穷也对顾玥婷敬而远之,这让秦无衣在心中暗暗诧异,顾玥婷算是自己见过女流中堪称英豪的人,可秦无衣完全看不出她身上有半点恶性,不明奇穷为何会有意在避开她。 另一件是陈时末,他已经将锦布交出,可奇穷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意思,妖物的目的是为了夺取锦布,按理说现在的陈时末已无足轻重。 秦无衣皱眉不明陈时末为何还被穷奇敌视:“还有什么?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 陈时末似乎也意识到奇穷妖眼透出的凶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启齿。 “你想登台拜将名留青史也好,想要入城也罢,这些我都不过问缘由,但首先你得保住性命,你面前这些妖物不会和你讲道理,它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绝不会善罢甘休。”秦无衣冷声道,“想活命就把东西交给我。” 陈时末犹豫良久,将身上装有遗诏的木匣与金龟兵符一并交到秦无衣手中,可奇穷依旧死死盯着陈时末,目露凶光更加凶残。 秦无衣看着手里的两样东西,在扫视四周的妖兽,目光最后也落到陈时末身上:“还有!还有其他的!现在生死与共,你还有什么不肯拿出来的?” 陈时末目光闪烁,迟疑不决。 秦无衣勃然大怒,如若不是陈时末是查明妖案的关键,自己根本不会在乎他死活,上前一把拧住陈时末衣领口:“不管你身上还有什么,不是你想留就能留得住,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交给我,要么我等你被妖物杀了之后再从你身上取,结果对我都一样,但你今晚难逃死劫。” “陈某身上的东西关系国祚基业,也关天下黎民百姓,先帝重托之物陈某不敢弃。”陈时末视死如归,“陈某让你护在下周全,并非是贪生怕死,只是先帝遗命为成,在下不敢轻言寻死,但真有死劫难逃,陈某绝无惧意。” “敢接李治的遗诏,就知你不怕死,可是不是死得其所就另当别论,你若今晚因固执己见被妖物所害,那你只会是这山中一具无名死尸,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收殓你的人甚至都不会在你墓碑上留下名字。”秦无衣双目如刀,沉声道,“你还有另一种死法,就是活着入城去做你该做的事,成了你便可功成名就,不负你一生所学,不成你同样也能名扬天下,至少你还没辜负李治一番器重,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秦无衣说完决绝退到一旁,他刚一离开陈时末,四周的奇穷瞬间便围上去。 陈时末虽不惧生死,但也不想如同秦无衣所说死的毫无意义,步步逼近的奇穷也没给他留太多思索权衡的时间,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又拿出一个木匣。 秦无衣连忙接过打开,里面竟然还有一道圣旨。 看后秦无衣顿时愣在原地,面泛惊诧之色。 李治留给陈时末的第二道遗旨,竟然是让陈时末持密诏节制西北以及西南各道,安西、北庭、河西、朔方、陇右、岭南节度使兵马。 这相当于李治将唐廷半壁江山都交到陈时末的手中,可遗诏上却未说明让陈时末节制兵马的原因和用途。 李治前后给陈时末留下两道遗诏,第一道秦无衣还能有所明白李治的用途,李治是想为继位新帝留下一名旷世帅才,以保李唐社稷无忧。 可这第二道秦无衣却看不懂,也猜不透李治的用意,帝王心术最怕的就是臣强主弱,即便李治对陈时末再放下,知其没有南面称孤的野心,只安于封候拜将留名青史,但也不至于将唐廷半数以上的兵马全权交由陈时末。 何况西北、西南各道兵马是唐廷精锐所在,倘若万一陈时末稍有异心,凭借手中兵权以及无人能及的兵法谋略,试问天下难寻与之相抗之人。 最让秦无衣不解的是,这道遗诏下的离奇蹊跷,无头无尾。 “这道遗诏你隐瞒到现在,不惜以死相护,到底是李治傻还是你愚不可及?”秦无衣收起遗诏沉声问道,“这东西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形同废纸。” “先帝遗诏,不可不敬!”陈时末厉声呵斥。 “你当自己是谁?李治对你有知遇之恩,不代表其他人也能赏识你的才智,你在他人眼中不过是被贬罚边陲之人,你就想凭这东西节制兵权?”秦无衣嗤之以鼻道,指向被军将护卫在中间的易锦良,“你救过他的命,现在遗诏上也指命他的岭南道兵权由你节制,你来试试,看看他可会依照遗诏把兵权交给你?” 易锦良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现在是戴罪之身,无官无职凭什么让人信服?又凭什么让各道节度使会心甘情愿……”秦无衣突然停下,摇摇头喃喃自语,“不对,李治既然对你委以重任交托遗诏,就一定会想到这道遗诏形同虚设,遗诏上没写明原委,可见此诏只会在某个特定的条件下才会有用。” 陈时末点头:“先帝交托遗诏前,曾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公示此诏。” “万不得已,什么样的情况才算万不得已?”秦无衣皱眉追问。 “陈某不知。” “不知?” “陈某是的确不知,先帝并未名言,只是告诉陈某,只又在锦布聚齐方能行示此诏。”陈时末直言不讳道,“我执意要入京,正是为了赶往先帝告之的地点,与其他持有锦布的人汇合。” 秦无衣大惊:“你之前滞留在城外迟迟不肯入城,为何突然不惜赌上性命要进京。” “你推测的没错,先帝将锦布交予我时,设定了两个触发的条件,第一个是先帝驾崩,陈某得知此事后立即动身返京,我推测其他持有锦布的人也得到相同的嘱咐,但锦布不一定会被拼凑,那么先帝留给我的第二道遗诏便没有效用。” “什么情况下锦布才会被拼凑?” “已经开始了,和陈某一样持有锦布的人正在前往先帝事先指定的地方。”陈时末一脸坦然道,“陈某从未想过凭这道遗诏相挟天下,也知此诏形同虚设,谁会将兵权交给在下这的戴罪之人,不过先帝告之,只待锦布拼凑完成后,此诏便会有效用。” “李治还留下了其他东西,这东西看来可与此诏相辅相成,也能让你凭诏节制兵权,更主要的是其他人会听令于你,可这东西是什么……”秦无衣突然瞪大眼睛,想起在慧云留下的红锦金丝袈裟中找到的锦布,“山河社稷图!李治把山河社稷图留给了你!” “山河社稷图?”陈时末一脸茫然。“在下并未听先帝提及过此物。”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传闻山河社稷图有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的神效,你若持神图自然能号令西北、西南各道兵马。”秦无衣再看四周妖物,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妖物千方百计追杀持有锦布的人,就是为了夺取神物。” “李治还留下了其他东西,这东西看来可与此诏相辅相成,也能让你凭诏节制兵权,更主要的是其他人会听令于你,可这东西是什么……”秦无衣突然瞪大眼睛,想起在慧云留下的红锦金丝袈裟中找到的锦布,“山河社稷图!李治把山河社稷图留给了你!” “山河社稷图?”陈时末一脸茫然。“在下并未听先帝提及过此物。”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传闻山河社稷图有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的神效,你若持神图自然能号令西北、西南各道兵马。”秦无衣再看四周妖物,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妖物千方百计追杀持有锦布的人,就是为了夺取神物。” 秦无衣现在更不能让陈时末出事,他不但是查明妖案的关键也是找到神物的关键,妖物的目的是夺取锦布,同样为了防止山河社稷图的下落被泄露,也不会留下这些人持有锦布的人活口。 秦无衣重新将陈时末拉回到身后,奇穷跃跃欲试想要避开秦无衣袭击陈时末,秦无衣回头看了一眼被奇穷截断退路的山洞,洞口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奇穷妖身魁梧难以入内,只要能退进山洞便能熬过今晚。 面前还有五头奇穷虎视眈眈,秦无衣对易锦良大喊一声:“奇穷是上古妖兽,身体铜墙铁壁无坚可摧,唯一的弱点便在其咽喉处上拳头大的肉膜,百妖谱所记,那是天地初开蕴育奇穷时留下的瑕疵,也是奇穷最薄弱的地方,率你的人强攻奇穷咽喉,想要活命就必须夺下洞口!” 易锦良部下平日训练有素,如今遭遇生死之战,个个都豁出性命,也不等易锦良下令,除了留下环护易锦良和顾玥婷的人,其余众将犹如潮水般向奇穷袭涌而去。 厮杀的呐喊声与哀嚎几乎是同时响起,兵刃砍杀在奇穷坚硬的鳞甲上,震的军将手阵阵发麻,刀枪箭矢根本难以穿透奇穷鳞甲,一头留守洞口,另一头被触怒的奇穷冲入众将之中,咬住其中一人瞬间撕裂成碎片,身后双翼也随即展开,布满尖刺的翼缘如同利刃般横扫而过,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军将刹那被拦腰斩成两截。 别说是围杀奇穷,几十人齐攻甚至都近不了奇穷的身。 山洞前尸横遍野,眼看所有人都要全军覆没。 “妖物惧光定也惧火,强攻只会损兵折将,圆阵困妖,持盾逼近!”比起易锦良的有勇无谋,顾玥婷更像是一军之将,从容不迫调度。 众将不再盲目的冲杀,立即拿出盾牌环围成圈,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将奇穷困于圈心,奇穷杀的兴起眼中根本不管这些,依旧暴戾凶残的继续左突又撞击,魁梧的妖身重重的撞击在那盾牌组成的屏障上,沉重的撞击力让防线顿时松动了不少。 可这些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武将,仅仅后退了不到三步竟然坚守住,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居然推动盾牌硬生生把奇穷抵了回去,奇穷虽力大无穷,但几十人合力竟让奇穷无计可施。 奇穷见竟然无法冲破这固若金汤的盾阵,顿时勃然大怒,引颈向天发出令人胆寒的咆哮,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在面前的盾牌上,军将非但没被奇穷震退,反而点燃火把有条不紊步步为营逼近,奇穷应该意识到难以突破盾阵,刚展开身后双翼准备飞离,就听见顾玥婷临危不乱下令。 “绊马索!” 从盾牌缝隙中突然飞出无数带着弯钩的绳索,准确无误的缠绕住奇穷的身体和四肢,抓着绳索的军将猛然向后使劲一拉,刚飞离地面的奇穷竟然硬生生被拉了回来。 一声鹰啼响彻山顶,一直栖息在树枝上的鹞鹰应是意识到秦无衣身陷危局,展翅犹如一道闪电般飞袭下来,奇穷被捆缚在地上虽然狂暴不已挣扎,但始终无法摆脱众人合力的锁缚,被拖倒在地无法动弹,鹞鹰趁机从天空居高临下的俯冲下来,来势汹汹张开鹰爪,如同离弦之箭飞落在奇穷的身上,奇穷头顶没有利刺和鳞甲防护,鹰爪轻而易举陷入奇穷的妖首,顿时奇穷发出一声狂暴的惨叫,火光中众人看见奇穷的妖首被鹞鹰抓出两道很深的伤口,鲜血从里面不断的涌出。 奇穷被彻底激怒,倒在的地上的妖身慢慢支撑起来,四周军将也无法禁锢住奇穷突然爆发的力量。 随着一声绳索被扯断的声音,奇穷挣脱捆缚,妖眼中透着无以伦比的暴戾和愤怒,对着又从天空中飞袭下来的鹞鹰张开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咬碎鹞鹰。 鹞鹰在空中的敏锐超乎想象,不但轻而易举闪避开奇穷迎面而来的血盆大口,从奇穷妖首掠过,锋利的鹰爪准确无误再留下两道更深的抓伤,奇穷极其痛苦的甩动着头,越发狂暴反而越不能判断鹞鹰来袭的方向。 鹞鹰的敏锐在行动迟缓的奇穷面前占尽优势,片刻功夫奇穷的妖首已伤痕累累,却始终无法扑捉住鹞鹰,奇穷扬起妖首依旧不肯屈服试图咬住鹞鹰,四周那些不顾一切拖住绳索的军将难以再坚持。 奇穷看准时机迎着俯冲下来的鹞鹰迅猛张开布满獠牙利齿的嘴,就在接触的瞬间,鹞鹰双翅一扬轻而易举闪避开,两只锋利无比的鹰爪深深陷入妖首之上,任凭尖锐的鹰爪陷入妖首也无可奈何。 嗷! 奇穷猛然迸发出一声充满痛苦和愤怒的嘶鸣,这一声比之前的惨叫声都要猛烈,众人这才看清奇穷的一只眼睛只剩下一个漆黑的空洞,黑水混杂着鲜血从里面流出来,鹞鹰那无坚不摧的鹰嘴竟然啄瞎了奇穷的眼睛。 顾玥婷对着易锦良大声喊道:“就是现在!” 易锦良心领神会,奇穷引颈惨叫的时候,咽喉处的肉膜显露无疑,易锦良早就在心里憋了一口气,二话不说提起兵器踩踏在盾牌上一跃而起,手中长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刺向肉膜。 易锦良一出手就让秦无衣暗赞,虽说此人才智不足但武力却是上乘,刚才那一招实乃惊艳,奇穷对近在迟尺的危险浑然不觉。 当! 易锦良准确无误刺中肉膜,但势在必得的一招却硬生生被定格在肉膜外,非但没有伤到奇穷反震的易锦良双手发麻,手中兵器差点震落在地。 奇穷受惊刚要回身反击,易锦良就近在咫尺,他不可能像鹞鹰那般闪避,若等到奇穷埋首他必死无疑,秦无衣答应过要保她爹娘无恙,千钧一发之际秦无衣挥刀直取奇穷咽喉处。 但终究距离易锦良太远,等秦无衣逼近时奇穷抬起的利爪已袭到面前,秦无衣一把将易锦良拉开,手中麒麟刀强挡奇穷利爪,可毕竟是上古妖兽,凡人之躯难以匹敌妖力,利爪落下陷入秦无衣肩头,眼看就要刺入身体。 峥! 余光瞟见一抹白虹飞贯,掠进盾阵的顾玥婷握住易锦良兵器末端,浑身劲力灌注于兵器上,双手向前一送,包裹在兵器外的布袋被劲力震的粉碎,鎏银虎头在月辉下透着夺人心魄的寒光,深深刺入奇穷咽喉下的肉膜。 随着奇穷一声哀嚎,奇穷轰然一声倒在血泊中,幻化成缕缕黑烟消散在众人眼前。 易锦良劫后余生,心知刚才若不是秦无衣舍命相救,现在自己应该身首异处。 “多谢少……” 易锦良刚要向秦无衣感恩,却发现无法收回兵器,这才看见秦无衣面无血色,整个人瞪大眼睛呆滞在原地,从肩头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 秦无衣眼里没有易锦良,好似根本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视线定格在还插入奇穷咽喉处的兵器。 易锦良用的是一把长枪,造型古朴无华却锋利无比。 此将所用兵器是一把虎头亮银枪,兵器乃是精钢混金,枪长九尺,枪头为鎏银虎头,虎口吞刃,乃白金铸就,锋利无比。 秦无衣空手握住枪刃,肩伤流淌的血迹顺着手臂一直蔓延到那把虎头亮银枪,鲜血在枪头蜿蜒出纹路,一个刺眼的字慢慢呈现在秦无衣眼中。 陆! 秦无衣想起严鄂曾经告诉过自己的事。 “五年前的上元节,你可是在清河叶家?”秦无衣蠕动喉结,另一只低垂的手握着麟嘉刀莫名抖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 “五,五年前的上元节?”易锦良一脸茫然,不知秦无衣为何突然问起此事,回想一遍后摇头,“不在,五年前的上元节我在岭南。” “我在!” …… 声音从秦无衣身后传来,秦无衣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一下。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闻到自己身上有血腥的人,双手一定也沾染血腥。 奇穷喜恶,自己一生行恶无数,可这山上还有一人也让奇穷视而不见,可见此人也恶贯满盈。 听过自己声音,却没见过自己长相。 …… 秦无衣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断浮现这些天的一些并未在意的片段,然后慢慢转身看向说话的那人。 顾玥婷! “我们见过!”秦无衣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是你,五年前那人是你。”顾玥婷目光落在秦无衣手中的麟嘉刀,只是那时这把刀还没有被封铸,嘴角抽搐一下,“你,你该死了才对。” 秦无衣的视线看向顾玥婷的手背,那道斜斜的伤痕犹如一块美玉上的瑕疵,严鄂告诉过他,顾玥婷这处伤痕的来历:“我活着就是为了找你。” …… 第五十五章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顾玥婷如临大敌提起手中龙渊,即便先前应战奇穷也未见其这般严峻,好似在她看来秦无衣远比奇穷还要让她惧怕。 最奇怪的是,原先那些凶神恶煞的奇穷突然安静下来,停止攻击各自静立在原地。 秦无衣眼里只有顾玥婷,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五年的黑牢死狱,几乎每一天他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如何手刃仇敌。 方法有很多,都是秦无衣能想到最为恶毒的方式,总之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会让那人将死当成一种求生不得的奢求。 可如今除了心底蕴藏的仇恨被唤醒外,秦无衣还多了一丝后怕。 他想起了那晚在竹林见到的那名青衣人,想起那人规劝顾洛雪的话。 离他最好远点,否则有朝一日你会因为他失去一切…… 这句让秦无衣纠结疑惑了很久,不过现在终于找到了原因,但这也说明,五年前的那场浩劫,除了自己外还有其他人知道,甚至比自己知道的还多还要详细。 所有的一切更像是一个局,一个事先就被安排好的局,秦无衣现在分不清遇到顾洛雪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的安排,好似所有的遭遇就是为了将他引到此地。 不过这一切已经不重要,秦无衣只想做完五年前未尽的事。 “五年前你带兵设伏与清河叶家,将我所率三十四骑乱箭射杀,事后还枭首焚尸,令我同袍尸骨无存,你我各为其主,我不怪你所作所为,但你我既然都是他人手中刀刃,就该知道斩草除根免留后患。”秦无衣面无表情冷声道,“我错就错在不该忘了清点人数。” “我没有忘,只是那晚你身中数刀,常人不可能生还……”顾玥婷神色懊悔,“我低估了你。” “我们最大的忌讳就是犯错,因为我们犯的错只能用死来弥补。”秦无衣死死盯着顾玥婷,“五年前的事你一人做不完,还有谁?还有谁参与了此事?” “一切皆是我一手策划实施。”顾玥婷面无惧色。 易锦良来回打量秦无衣和顾玥婷,脸色一惊:“他是……” “住口!” 顾玥婷出声打断但为时已晚,秦无衣冷笑一声,慢慢偏头视线移到易锦良身上:“是啊,我怎么忘了你这位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要在一夜前屠戮那么多人,需要一名掌控全局之人。” “与他无关,他也只是听命于我。”顾玥婷表情慌张,极力想让易锦良置身事外。 “五年我都等了,也不急于一时。”秦无衣的注意力全在易锦良身上,知道他才是顾玥婷的软肋所在。 易锦良距离秦无衣太近,近到顾玥婷都不及出手营救:“众将保护易帅!” 跟随易锦良来此的都是忠心耿耿部下,顾玥婷话音一落,最前面两名军将立即攻上前,两人所用陌刀劈斩有力,一人取秦无衣首级,另一人攻其下盘,两人配合无间,攻防兼备。 这些军将在秦无衣上山前与之有过交手,虽铩羽而归但都归结于有只阻不伤的军令,如今可以毫无顾忌随意斩杀,何况秦无衣手中兵器更像是一块破铜烂铁,两人全然没将秦无衣放在眼里,都以为他避无可避。 事实上秦无衣也根本没打算闪避,自己在死牢壁了五年等的便是今天,迎着刀刃而上,速度快到令那两名军将惊诧,势在必得的攻杀终结在陌刀落下的刹那。 刀光和鲜血几乎是同时溅起,随之是两人撕心裂肺的惨叫,两人的陌刀连同持刀的手掉落在地上,四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除了顾玥婷之外甚至没人能看清秦无衣是几时出手,又是几时斩断两人手臂。 秦无衣的招式向来干净利落,没有多余花哨的动作,出手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取人性命。 但这次不同以往,若在平时秦无衣不会用到麟嘉刀,他有太多方式可以将面前两人一招毙命,在秦无衣看来,他们甚至都不配自己用麟嘉刀,事实上从大理寺狱出来到现在,秦无衣这还是第一次用麟嘉刀。 曾经的同袍遵此刀为号令,可不问缘由慷慨赴死,秦无衣自然也要用此刀复仇,以告慰同袍九泉之灵。 血腥和惨叫没让秦无衣有半点不适,这原本就是他最习以为常的东西,当着所有人的面,秦无衣走到其中一名断臂武将的身后,按住头颅将刀抵在咽喉处。 麟嘉刀造型如龙,虽刀身与刀鞘被铁汁浇铸不能出鞘,但刀背龙脊犹如一排利刺锋利无比,龙脊利刺轻而易举割开武将咽喉,那是秦无衣最擅长的杀人方式,只是这次秦无衣直接将武将的头颅割下,扬手一抛丢弃到顾玥婷的面前,然后走到第二个武将身后如法炮制。 顾玥婷看见面前两颗头颅在心中倒吸一口冷气,秦无衣此举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五年前自己经历的一切现在要悉数还给她。 四周众将也目瞪口呆,从尸体断颈处喷涌的鲜血将麟嘉刀染成血红色,顺着刀身蔓延勾勒出麟嘉刀的轮廓。 顾玥婷在蠕动喉结,上一次见到这把刀和秦无衣还是五年前,和现在一样,刀和人都被鲜血模糊,顾玥婷在五年前始终没看清秦无衣的模样,但那日的惨烈至今让顾玥婷记忆犹新,所率兵甲近一半都死在秦无衣手中的刀下,他浑身插满箭矢和兵器,远远看上去像一只刺猬。 可在其他人眼中秦无衣更像一名狂暴无度的杀神,即便遍体鳞伤,围攻的千余人竟没人敢逼前半步,顾玥婷突然懊悔,秦无衣说的没错,当年自己一时大意铸成大错,最麻烦的是,这个错她没有把握能弥补。 易锦良见到部下被秦无衣虐杀,顿时勃然大怒,提起虎头亮银枪袭向秦无衣后背,秦无衣头也不回侧身一闪,枪尖落空从身旁滑落,秦无衣一把握住长枪转身举刀斩下,只见火星四溅,随着碎裂声响起,虎头亮银枪竟被秦无衣硬生生一刀斩断。 易锦良出枪的那刻,顾玥婷就大惊失色,心知肚明易锦良远不是秦无衣对手,看见虎头亮银枪断成两截顿时噤若寒蝉,她亲眼见识过此刀出鞘时的威烈,却没想到即使被浇铸依旧威力惊人。 秦无衣提起断枪刺向易锦良,鎏银虎口枪头穿透鎏银虎头肩胛,直接没入身后的山岩中,易锦良被钉在岩石上不能动弹半分。 众将见易锦良被伤,不顾一切准备冲上去营救。 “退下!”顾玥婷大喊一声,见易锦良血流如注心如刀绞,但心里清楚随行军将根本救不了易锦良,冲上去也只是送死,“冤有头债有主,一切皆是我所为与他人无关,你要寻仇冲着我来。” “我与你有何仇?我同袍又与你有和怨?”秦无衣怒目切齿问道。 “呸!”易锦良一脸不屈,正义凛然道,“你等叛贼劣迹斑斑,恶行罄竹难书,易某不后悔当年所做之事,如若再有机会易某还会做同样的事。” “锦良!”顾玥婷大声打断。 “恶行?何为恶?又何为善?你既然嫉恶如仇,就睁眼好好看看这山上的妖物。””秦无衣冷笑一声,指向顾玥婷道,“奇穷喜恶,不伤恶人,可这山上除了我之外,奇穷同样也对她视而不见,她何尝不与我一样恶贯满盈!” 顾玥婷:“我只是奉旨行事。” “你奉旨就是在行善,我奉旨为何在你眼中便是作恶?”秦无衣怒声呵斥。 易锦良护妻心切,面无惧色道:“她一介女流做不了这么大的事,叛贼乱动皆是我下令剿杀……” “闭嘴!”顾玥婷加重声音,长叹一声道,“他有勇无谋难谋此事,你想知道原委我可如实相告,只求你一件事,洛雪并不知情,倘若我夫妻今晚无命活着下山,希望你能放她一条活路。” 秦无衣听到顾洛雪名字有一丝心烦意乱,在死牢的那五年,日日夜夜都想着如何手刃仇敌给枉死同袍一个交代,可没想到会出现顾洛雪这个意外,这让秦无衣措手不及。 “说!” “五年前先帝秘召我夫妻二人入京,先帝告之名查实一起叛党,这些人行踪诡秘,潜伏于各州道府,表面与寻常百姓无异,但实则都是身手非凡的贼子,意欲图谋不轨颠覆社稷。”顾玥婷如实相告,““叛党行事谨慎,相互之间不知其他同党姓名和下落,以胸口飞鹰刺青为记,先帝将其称之为“鹰匪”。”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们应该是最忠皇权的无畏之士,到头来却从了他口中的贼匪。”秦无衣愤恨不已,嘴角不断抽搐,“继续说下去!” “先帝欲要将鹰匪一网打尽,命锦良遵从身旁人的指派。” “身旁的人?”秦无衣眉头一皱,“李治秘召你二人时,还有其他人在场?” “还有一人。”顾玥婷点头。 “是谁?” “那人在屏风后,我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顾玥婷直言不讳。 “如此机密之事,李治不会交托给旁人,能参与此事的人定时李治极为信任的心腹重臣,但为何要有意掩饰身份?”秦无衣神色阴郁疑惑,“然后呢?” “那人让锦良当着先帝的面,写出麾下可以委以重任的将领名单,要求是七品以下并且骁勇善者,至于原因我到现在也未想通。” “七品以下多是寂寂无名之辈,临时抽调也不会引人注意,万一事情败露,事后也难追查。”秦无衣冷笑一声,“看来李治还是知道害怕。” “害怕什么?”顾玥婷不解问道。 “他用这些人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事后又想清除抹去,他想当英主明君自然不能留下污点,但他同时也清楚这些人的能耐,万一不能斩草除根,一旦让这些人追查到幕后主使是李治,他即便有十万禁军护佑,想必也会每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原来如此,难怪……”顾玥婷恍然大悟。 “难怪什么?” 顾玥婷:“锦良在写出名单后,屏风后的人便请先帝下旨,把这些将领抽调到各州道,一同被调遣的还有提前被甄选出的兵甲,将领各自得到一份密函,但必须在上元节当晚才能打开,密函中有各地叛党名册和下落所在,让所有人领命的将领在同一时间灭杀,密函中还有一道密令,所有军将对围剿的鹰匪包括家人在内,不得缉拿、不得审讯,就地处决不留活口。” 秦无衣冷声问:“易锦良难道也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当然没有,先帝所遣都是武将。”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清河叶家?”秦无衣逼问。 “是屏风后那人的意思。”顾玥婷和盘托出,“那人告之,首匪将会在上元节当晚出现在清河叶家,务必要将匪首和所率精锐一网打尽,若有遗漏恐会死灰复燃危及社稷,并且再三叮嘱,匪首以及精锐身手都是出类拔萃之辈,唯,唯……” “唯有你才能堪此重任。”秦无衣面色一沉,“可见那人对你我都知根知底,那日我见你与顾洛雪切磋就知你深藏不露,你还真是幸不辱命,统领金吾卫设下三道防线,我与同袍死战才只能突破第一道,事后我获悉,你未防有失还亲自上阵,多名手足都是死在你枪下。” “先帝严旨,不留活口,若有疏忽连坐满门。”顾玥婷泰然处之道,“我也不想卷入杀戮,可君令不敢不从,家人安危不得不顾。” “你我有太多相似之处,倘若我是你,当年绝对不会留下后患,为何会如此大意?” “没有大意,你生还不是我有纰漏。” “为何?” “那人告之我,你会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并且精确到人数和路线,我正是依此布防,就地焚尸是那人的严命,我为防有遗留,在焚尸前还专门命人枭去鹰匪首级,事后清点不多不少刚好三十四具。” 秦无衣面若冰霜:“你终究还是百密一疏,你算漏了我。” “没有。”顾玥婷摇头。 “没有?”秦无衣诧异。 “屏风后的人告诉我,鹰匪与匪首一共三十四名,与我清点的首级吻合。”顾玥婷直言不讳道,“倘若我事先知道是三十五名,就是掘地三尺我也会找出最后一人,在没看到此人首级前,我绝对不会下令撤军。” 顾玥婷的话让秦无衣心中暗惊,当年自己带多少人,几时出现又从何处撤离,这些都事先如实奏报给李治,他既然打算将所有人抹杀掉,断不会出现这么大的疏漏,正如顾玥婷所说,在获悉的军情里若是知道一共三十五人,自己早该被她斩下首级焚烧成灰才对。 李治筹谋如此缜密的计划,要在上元节当晚灭杀掉所有人,何况出现在清河叶家的全是精锐,李治应该很清楚有漏网之鱼的后果,秦无衣怎么也想不明白李治为何会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你确定李治向你交托灭杀令时,说的是三十四人?”秦无衣再三确定。 “不是先帝,是屏风后的人。”顾玥婷神色平静道,“全盘计划都是由那人在安排,先帝只是对那人言听计从,正是那人告诉我,会出现在叶家的一共有三十四人。” 秦无衣越听越惊,此事只该自己和李治知晓才对,可听顾玥婷所言,李治好似并不清楚,全是由那个身份神秘的人在安排,唯一的解释,自己奏报的密函李治根本没有看到,而是被屏风后面的人提前截获。 “为什么会故意少说一人呢?”秦无衣喃喃自语。 “我或许知道原因。” “你知道?”秦无衣看向顾玥婷。 “当年我所率金吾卫都配有强弩,而且兵力对比悬殊,我有五千余众金吾卫,而你只有三十四骑,你们虽能突破第一道防线,但已是强弩之末,我命人金吾卫强弩齐发,万箭之下不可能有人生还。”顾玥婷心思缜密道,“事后有件事困扰了我很久,直到刚才我终于找到答案。” “什么事?”秦无衣冷声问。 “屏风后的人对我再三叮嘱,灭杀鹰匪清点人数无误后就地焚尸,人都死了为何要多此一举?”顾玥婷直视秦无衣道,“之前我以为是那人确保万无一失,现在才明白,那人是为了……” “为了防止事后有人核查被杀之人的身份。”秦无衣恍然大悟。 “那人的确是下令对你们在叶家进行灭杀,但他有意少说了一人,事后再严令我焚尸,目的就是为了瞒天过海,救下他少说的那人。”顾玥婷目光睿智道,“虽然我不明那人此举何意,但显然那人另有企图,谁最后还活着,谁便是那人要救的人。” 秦无衣越听越惊诧,完全想不明这是怎么回事。 “你也不必困惑,听洛雪说是太后委你查妖案,而在此之前你一直被关在大理寺狱五年之久,从时间推算你被关入死牢的时候正是叶家事后。”顾玥婷神色警敏道,“我亲眼见你身负重伤,生命垂危,就算我没有找到你,你也该伤重不治死在叶家才对,你该问问自己,是谁救了你,又是谁知道你会在叶家遇袭。” “她?!”秦无衣骤然一惊。 “屏风后的人故意少说一人,而太后又不惜违抗先帝圣意救你一命,你是聪慧之人,当该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你是想说,她与屏风后的人筹划了这一切?” “事实如此,结果也显而易见,谁救了你,谁就是要杀你的人!”顾玥婷点头道,“至于目的和动机,我暂时还猜不到。” “不会是她。”秦无衣慢慢摇头,“她救我的目的是想收为己用,李治要做的是铲除后患,我若是李治绝对不会让她知道和我有关的事,至于她是如何知道我会在叶家遇袭,其实并不难猜到,屏风后的人能告诉你同样也能告诉她。” “这么说太后也是被那人利用,可那人一心置你于死地,为何又要设法救你?”顾玥婷蹙眉不解,“鹰匪在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救你一人又有何用?” “有用,至少我活着还能为枉死的同袍讨回公道,至于幕后主使是谁,我自会继续追查,但凡手中沾过我同袍的血的人都要以命相偿。”秦无衣面泛霜色,环顾四周军将,“你们当中还有谁参与过五年前的密杀?” 众将相互对视,秦无衣看众人神色已能猜到在场所有人都参与过,恐惧聚集到最后会变成殊死一搏的勇气,剩余的军将几乎是同时向秦无衣展开围攻,但很快这份被激发的勇气让秦无衣变成他们眼中最后一抹绝望。 刀影在月辉下明灭,秦无衣将聚集了五年的怨恨全倾注到麟嘉刀上,脑海中只有当年在叶家那些随去的同袍万箭穿心时的不屈,想起那些一心为皇权敬忠,到头来祸及妻儿死于乱刀之下的手足。 还有藏行之和苏十安慷慨赴死时的话语。 我二人无悔共赴黄泉,到了下面会告之同袍,他们的冤屈有人会为他们讨,别让他们等太久…… 聂牧谣说过拿着麟嘉刀被激起杀意的秦无衣是危险的,只是她没见过被仇恨蒙蔽理智的秦无衣,暴戾与凶残令围困在四周的妖物都难以企及。 刀影所过之处头颅伴随鲜血纷飞,依旧迅猛,依旧干净利落,每一刀都是直取首级,被钉在山岩上的易锦良看的心惊胆战,戎马一生早已对生死习以为常,只是从来没见过像秦无衣爆发出的杀意如此之强,疆场征战,杀戮在所难免,但秦无衣却将杀戮变成一种习惯。 等秦无衣收刀时距顾玥婷只有十步之遥,山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留在秦无衣身后的全是身首异处的尸体,鲜血汇聚成血泊在月色下整个山头变成刺眼的暗红色。 秦无衣举刀直指顾玥婷:“等我砍下你和易锦良头颅,我会和你当年所做一样,将你们堆砌焚尸,挫骨扬灰!” 第五十六章 挫骨扬灰 顾玥婷心知难逃一战,秦无衣想了结五年前的恩怨,顾玥婷亦有同样的打算,两人在五年前都犯过致命的错,秦无衣疏于防范被围全军覆没,而顾玥婷百密一疏算漏了最后一人。 龙渊出鞘,峥峥龙吟之音响彻山顶,刹那间夺人心魄的剑光从顾玥婷袖间流出,剑招一出秦无衣便知顾玥婷剑法已入化境,顾洛雪说自己剑法不及顾玥婷十之一二,不是顾洛雪自谦而是自负,当然顾洛雪恐怕都不知顾玥婷剑法已高深莫测到登峰造极。 这或许就是屏风后那人执意要让顾玥婷去围剿自己的原因,除了顾玥婷行事缜密之外,最主要是那人有把握顾玥婷能与秦无衣势均力敌一战。 秦无衣接连虐杀毫无还手之力的军将,被自己兵器钉在山岩上的易锦良又惊又怒,强忍伤痛从断枪上慢慢向前移,想挣脱后与秦无衣决一死战,可顾玥婷始终静立在原地,高手之间的对决不会太繁琐,更不会僵持不下,往往一招便能定生死。 顾玥婷在等出手最佳的时机,十步之遥的距离对于顾玥婷来说是万无一失的距离,龙渊破空的瞬间,迎面而来除了夺目的剑光外还有呼之欲出的血腥味,远比弥漫在山顶的还要浓烈。 难怪顾玥婷能闻出自己身上难以驱散的血腥,她的龙渊剑下想必和麟嘉刀一样都被无数亡魂所诅咒,以至于连妖物奇穷都不敢近身。 秦无衣稍有迟疑,剑锋未至,而森寒剑气已刺破孤冷的夜风,逼至胸前,与上次和顾洛雪切磋时所用的剑招截然不同,没有收敛更没有保留,秦无衣一生遇敌无数,用剑高手不胜枚数,但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如此犀利、迅疾的剑光。 顾玥婷虽只出一招,却有一剑万发之势,几乎是刹那间,秦无衣整个人已在剑气笼罩之下,一种令人骨髓都能感觉到寒凉的剑气,仿佛四周流动的气息都会被凝固。 这一剑的锋芒让秦无衣心中暗惊,认识和交过手的人中,苏十安的剑法算是最出众的,一人驭九剑,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匪夷所思,剑招千变万化,眩人耳目,但顾玥婷的剑竟似比苏十安还要可怕,若让两人交锋,苏十安在顾玥婷面前怕是十招之内必败。 秦无衣避其锋芒,身形向后急退,身前剑光如惊虹掣电般追击过来,他退得有多快,追来的剑势便有多快,身子已贴在岩壁无路可退,而龙渊闪电般刺向他的胸膛。 秦无衣没有打算再往两旁闪避,心知顾玥婷出手时已算到自己所有退路,自己身法无论如何变化,都在顾玥婷的掌握之中,寻常人被逼入绝境定早就乱了方寸,而秦无衣忽然深吸一口气,胸膛陷落下去,就似已贴住自己的脊背。 顾玥婷心知秦无衣非同小可,今夜一战至死方休,从出招的那刻起她就倾尽全力,想来是她最有把握的得意之笔,见秦无衣被逼至岩壁,顾玥婷心中暗喜,秦无衣所有的应变都在她预料之中,无论秦无衣如何反应,也绝对不会有着一剑的变化快。 可当秦无衣深吸那口气时,顾玥婷心中那丝窃喜立刻荡然无存。 这一剑本以算准了力度和方位,一般人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向左右两侧闪避,假若是这样剑锋现在应该已刺入对方的胸口,可顾玥婷却未算到秦无衣不闪不避,在旁人看来是秦无衣无计可施,但这却是唯一能破解剑招的办法。 秦无衣的变化令顾玥婷无法思议,真正的顶尖用剑高手,对自己出手的每一分力量都算得恰到好处,绝不肯浪费一分力气的,何况顾玥婷本是高手中的高手! 剑光刺到秦无衣面前,剑锋再往前一送半寸,秦无衣必死无疑,可这顾玥婷偏偏已没有再送半寸的气力,她差的就是刚才秦无衣吸气时将胸膛收进身体的那半寸。 顾玥婷永远也想不到这一剑竟会刺空,更没想到秦无衣会用这样凶险的方式来化解剑招,一般人根本做不到,只有对自己身手极有把握和自信的人才可以,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敢这么做的人须生死无惧。 顾玥婷心中懊悔不已,五年前她低估了秦无衣,五年后自己犯了同样的错。 一个身中数十刀都还能不屈站立的男人。 一个能凭一己之力,在五千余众金吾卫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杀神。 一个能令奇穷闻风丧胆的恶徒。 顾玥婷后悔自己太过自负,他根本不是普通人,自己也不该以普通人的方式去衡量他。 顾玥婷聚集全力在这一剑之上,若未能一击毙命,再接下一个招式前会留下一瞬的空白期,这处空隙稍纵即逝,顾玥婷可以用迅疾的剑招弥补,一般人难以捕捉到,但顾玥婷相信秦无衣可以,虽然只有一瞬,却足以让秦无衣反击,自己身前命门大开,秦无衣一旦出刀便是致命一击,这也是为什么高手对决往往都是一招定生死的原因。 可秦无衣竟然没有出刀,顾玥婷心中诧异,但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弥补过错的机会,再接一招孤峰一线,手中龙渊荡起千朵剑花,剑招变得更加凌厉,刚柔相济,快慢自如,让人难以预测,顿时只觉无处不在的杀意犹如一张网将秦无衣围困其中。 秦无衣手中麟嘉刀始终未提起,顾玥婷推想是秦无衣没有出手的机会,剑锋一转,再紧接着一招醉拜桃花,漫天剑光势如破竹,秦无衣连避两招,突闻身后有锋芒破空之音,头刚偏移少许,一抹银光从脑后几乎是贴着脸颊刺出。 易锦良不愧勇猛竟从虎头亮银枪上挣脱,提起断枪浮光掠影般攻出,夫妻两人一前一后夹攻,虽说易锦良被秦无衣伤了肩骨,但威猛不减丝毫,虎头亮银枪在他手中若舞梨花,遍体纷纷,如飘瑞雪。 秦无衣前要避顾玥婷夺命剑招,后又要闪易锦良刚猛枪锋,夫妻两人刚柔相济,倒是易锦良让秦无衣另眼相看,并非是只知蛮力的武夫,枪法使的出神入化。 秦无衣稍有分心,顾玥婷趁势送出一招幽山卷云,这三招几乎同时使出,招招相连一气呵成,不断明灭的剑花覆盖秦无衣身前所有命门,秦无衣后路被易锦良封死,眼看命悬一线之际,易锦良从身后挺枪直刺,枪势雄奇犹如白蛇吐信,蛟龙出水,若高峰万丈,直欲刺破苍穹。 等易锦良这一枪攻到后背,秦无衣泰然处之似乎胜负已分,顾玥婷原本以为能一击得手,因此所有气力都用在第一招,失手后虽反应敏捷,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三招已是强弩之末。 至于身后的易锦良,肩骨被重伤还能使出枪招,全凭意志力在支撑,他用力越猛失血便越多,到最后他根本不能游刃有余驾驭枪招。 秦无衣回身,易锦良一枪刺空,秦无衣已到易锦良身后,一掌击在其后背,易锦良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冲向顾玥婷的剑锋,顾玥婷心中大骇连忙收剑生怕误伤了易锦良。 易锦良气喘吁吁半跪在地已无力再战,肩膀处被穿透的窟窿血流如注,顾玥婷搀扶起易锦良,神色惊诧注视秦无衣,刚才的对决秦无衣原本有两次机会可得手。 一次是在顾玥婷第一招失了先机时,第二次秦无衣都已到易锦良后背,即便不用刀也能一掌将其避免,但这两次秦无衣都未下杀手。 “为什么不出刀?”顾玥婷在秦无衣的身上永远看不到宽恕、仁慈以及怜悯,因此她也不会相信秦无衣会手下留情。 “我答应过顾洛雪护她爹娘周全,你夫妻虽与我有没齿之恨,但我向来遵信守诺,先前我让你夫妻三招,自此我和顾洛雪两不相欠。”秦无衣双目寒星,手中麟嘉刀缓缓提起。 顾玥婷将易锦良护在身后,目不转睛盯着秦无衣手中的刀,一团乌云遮蔽月辉,山顶陷入一片漆黑,秦无衣微微低埋着头,像一尊静立的雕像岿然不动,呼啸而过的夜风吹开乌云,但月色重新洒落在地面的一刹,秦无衣身形一闪而出,地上荒草也被劲风催动倒向一侧。 顾玥婷的瞳孔在收拾,她已无法看清秦无衣,只有麟嘉刀上那抹血红犹如电闪般掠过,顾玥婷不敢怠慢,知道接不住这一刀的后果,龙渊挑起剑花迎着那片血色而上。 当! 一声兵器相交的撞击声。 龙渊的银灰与麟嘉刀上的血红交织在一起,还多了一抹苍白的光影。 等这道刺眼的光晕消散,秦无衣和顾玥婷之前多了一个人。 一把刀身光洁,锋刃极长的长刀架在龙渊和麟嘉刀之间。 顾玥婷不认识突然出现的人,秦无衣眼中多了一丝无奈。 “让开!”秦无衣沉声道。 那人刀势上挑,将秦无衣与顾玥婷震开,那是一张干净而纯粹的脸,写在脸上的永远都是专注和仁忠,只是现在那人的表情中多了一份震惊和不解。 “你都干了什么?”羽生白哉环顾四周,被地上那些身首异处的惨景惊诧到,瞪大眼睛看向秦无衣,“都,都是你干的?!” 和羽生白哉一起出现在山顶的还有聂牧谣,和羽生白哉一样目瞪口呆,蹲在地上查验尸体后立即确信是死于秦无衣之手:“他们都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痛下杀手?” “让开!”秦无衣不愿解释,在没斩下顾玥婷和易锦良头颅之前,他心中蕴藏了五年的怨气难以疏解。 “他是岭南道经略使易锦良!”羽生白哉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指着负伤半跪在地的易锦良道。 “我知道。” “他是洛雪的爹!” “我知道。”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同时愣住,视线落在秦无衣手中的麟嘉刀上,两人重遇秦无衣这么久,即便遭遇妖物都未见他用过此刀,不明为什么会在这里用麟嘉刀大开杀戒,“为什么?” 秦无衣拉开衣衫,裸露的胸膛上布满横七竖八的伤痕,如同纵横的沟壑,深浅不一,令人触目惊心。 “这些都是她留给我的。”秦无衣冷眼直视顾玥婷,“五年前那场浩劫便是她夫妻二人亲手所为,你问我为什么,我苟且偷生五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你打算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你听令的是先帝,你如此聪慧机敏之人,怎么就想不到始作俑者先帝,是先帝想要将你除之而后快。”羽生白哉大义凛然道,“你不是不知,你是无可奈何,先帝驾崩你总不能掘陵鞭尸,这个仇你此生都报不了,你残杀他人又有何用?” “主谋死了,帮凶还在。”秦无衣双目溅火。 “帮凶?他们是先帝的帮凶,你又何尝不是!”羽生白哉拦在秦无衣和顾玥婷之间,大声质问,“他们奉旨狙杀你是错,那你呢?你听令杀的人还少吗?” “我所做之事与你无关。”秦无衣愤恨不已。 “你做什么的确与白哉无关,但你是白哉朋友,我不想你再重蹈覆辙。”羽生白哉据理力争。 聂牧谣:“不为其他,你也为洛雪想想,你若今晚杀了她爹娘,日后你如何面对她,又打算如何向她交代?” “住口!”秦无衣怒视聂牧谣,“所有人都能劝我,你不行!” 聂牧谣一脸疑惑:“为什么?” “他们手上沾着你……” “无衣!”羽生白哉见秦无衣已失去理智,大喊一声打断,看出他眼中无尽杀意,失望至极道,“你没想给洛雪交代,你,你难道打算连洛雪一起杀?!” 秦无衣听到顾洛雪的名字心烦意乱。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我见过刀最快,也是最厉害的人,但那时的你空有一具躯壳却无感情,你冰冷的就如同你手里的这把刀。”羽生白哉语重心长道,“这次重逢你的刀虽慢了,人也迟钝了,但你多了情感,我第一次见到有血有肉的你,白哉尚武崇敬武力非凡的英豪,但白哉却不希望你如此,我宁可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多过于你又变成一把冷酷无情的刀。” 秦无衣不为所动,避开羽生白哉真挚的目光:“你没经历过我遭遇的事,你也不会明白我肩负着多少人的期待,此仇不报我愧对同袍手足。” “疆场无对错,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奉旨行事,罪不在他们身上,况且你杀了他们也于事无补,仇你报不了,你同袍手足也不可能死而复生,你此举除了给自己徒添杀戮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意义。”羽生白哉苦口婆心道。 聂牧谣被秦无衣刚才的样子吓到,怯生生道:“我缺失过往记忆,你告诉我遗忘并非一件坏事,至少我还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牧谣用同样的话回你,我不知你的过往,但相信定是一段让你不堪回首的过去,此次重逢你改变了许多,亦如白哉所说,我也感觉到你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冷,你有了情感有了羁绊,不再是一具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先帝已驾崩,他不再需要你这把刀,甚至不惜一切想毁掉这把刀,你明明已经放下刀,为何还要重新拿起,你今晚杀了他们便再也回不了头。”羽生白哉叹息一声道,“你该和过去一刀两断了,你让牧谣学着遗忘,现在最该遗忘的人是你。” “好。”秦无衣点头。 “你肯放下仇恨!”羽生白哉长松一口气。 秦无衣面若冰霜:“等我取了他们首级,无衣便再无愧疚,我听你的与过去一刀两断。” 羽生白哉一怔,心知秦无衣心意已决,转身直面问道:“是不是无论怎么样,你都要一意孤行?” “九泉之下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的交代。”秦无衣点头。 羽生白哉:“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让开!”秦无衣声严词厉,手中麟嘉刀握的更紧。 羽生白哉看向秦无衣的手,惨笑一声:“你为了复仇,可是连我也打算杀?” “与你无关。”秦无衣怒视羽生白哉,向前逼近一步,“如若再诸多阻止,无衣……” “白哉与你肝胆相照,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给的,你想要白哉随时可以还。”羽生白哉挺直胸,还刀入鞘插入腰间,“你一句话,白哉可与你追查妖案,即便被妖物所害,客死异乡白哉无悔,如若是死在你刀下,白哉也无怨,一把只知杀戮却无情感的刀不配与白哉为友,你要杀他们先杀白哉,就当时白哉有眼无珠交错了朋友。” 聂牧谣抿嘴也不多言,也并肩站到羽生白哉旁边。 秦无衣来回扫视二人,怒不可遏:“不要逼我!” “这里没人逼你,逼你的是你自己,你当初能放严鄂一条生路,说明你心有怜悯,为什么今夜不能放了他们。”羽生白哉声音诚恳,“你放严鄂不是一时兴起的一念之仁,而是你动了恻隐之心,这并不是你该有东西,是洛雪教会了你仁慈,也是洛雪让你蜕变,她对你有再造之恩,你今夜杀他们轻而易举,但你再也不可能放下手中的刀。” “我知你是长情之人,你心中始终没有放下那名让你伤心欲绝的女子,你因为不能救她至今耿耿于怀,因此将自己锁在不见天日的死牢五年之久,是洛雪让你重开心扉,她对你情义你明明心知肚明,她视你为英杰,可为你赴汤蹈火,你呢?你现在却要屠她爹娘。”聂牧谣柔声道,“有朝一日洛雪来寻你复仇,你该如何自处?” “住口!”秦无衣大吼一声,手中麟嘉刀高举却毫无章法,手颤抖不止,“若还念及你我情义就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无衣刀下无眼!” 两人面无惧色,身子未动丝毫。 刀光一闪而过,世上能避开秦无衣刀势的人寥寥无几,何况还是两名手无寸铁毫无防备之人,刀影明灭的刹那,麟嘉刀没入山石,坚实的岩石应声四分五裂。 秦无衣颓然垂手,闭目长叹一声,声音冷绝:“有生之年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长松一口气,并非是劫后余生的轻松,而是为秦无衣终于放下仇恨而欣慰。 身后的顾玥婷和易锦良一听顿时瘫软无力,本已做好命丧刀下的准备,却未想到秦无衣居然会收刀。 羽生白哉上前轻按在秦无衣肩膀上:“我知道这不容易,但……” 秦无衣和羽生白哉几乎是同时看向远处被夜色笼罩的草木,一团白雾沿着草地悄然而至,所过之处荒草野花皆凝固成冰,白雾就在顾玥婷和易锦良身后汇集,但两人却全然不知。 呲! 利器穿透骨肉的声音。 顾玥婷身子抖动一下,嘴角不由自主抽搐,缓缓低头看见一只猫爪穿透前胸,猫爪之中还握着顾玥婷跳动的心,锋利的猫爪突然一握,心瞬间被切割成碎片。 易锦良悲愤欲绝,刚想要站起身,身子突然僵直,双手捂住颈脖,瞪大眼睛里充满痛楚却无法叫喊出声,一道腥红从易锦良指缝流淌出来,越涌越多直至他整张脸如同苍白如纸。 顾玥婷和易锦良倒在血泊中,两人至死都睁着眼睛,最后一抹生气消散在充满惊骇的瞳孔中。 秦无衣和羽生白哉还有聂牧谣全都愣住,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直到顾玥婷倒下的那刻,长看见站立在顾玥婷和易锦良尸体前撑伞的女子。 伞沿压的很低,看不清那女子的脸,诡异的是女子有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猫爪,在萦绕在身边的白雾中变成一只纤纤玉手。 围困在四周的奇穷环护在女子身边,凶残暴戾的上古妖兽在女子面前温顺的像猫。 女子缓缓抬手,一团火焰在昏暗的山顶燃起,是之前被秦无衣虐杀的军将,紧接着第二团、第三团…… 直至所有尸体全被火焰所吞噬,片刻功夫尸身被烧成灰烬,女子轻转油伞,一阵劲风席卷山顶,尸骨粉末随风而扬。 女子的声音动听婉转,在伞下幽幽而言:“枭首焚尸,挫骨扬灰,你做不到的事,我帮你做……” 第五十七章 扑朔迷离 羽生白哉重握影彻,聂牧谣也从袖中抖从无常双鞭,唯有秦无衣神色疑惑,倒不是因为被付之一炬的尸骨,也不是伺机而动的奇穷,久久凝视撑伞的女子,她的声音让秦无衣乱了方寸。 好似在何处听过尤为耳熟,但又始终记不起是谁。 月色被遮蔽,又一只奇穷展翅而至,双爪一松将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丢弃在三人面前。 滚到秦无衣身前是冠文杰的头颅,他追随易锦良多年,后来又平步青云,不用猜也能想到冠文杰也参与过五年前的事,女子纤纤玉手轻挥,冠文杰也被付之一炬,秦无衣并不在意冠文杰的死,只是不明白突然出现的女子为何会这般做。 她似乎比自己更痛恨这些人,当初放严鄂一条生路,自己见严鄂妻小的确动了恻隐之心,这本是自己不该有的仁慈,但严鄂在离城后不久一家惨死官道,想必也是眼前女子所为。 追查妖案至今,秦无衣或多或少感觉到妖案与自己有关,如今女子的举动再一次证实秦无衣的猜想,可越往后查秦无衣越觉得妖案并非自己想到那样简单,抽丝剥茧看似快接近的真相又将众人带入另一个迷局。 秦无衣有太多疑惑想从那女子身上寻得答案,可伞下女子似乎对秦无衣和羽生白哉还有聂牧谣并没有什么兴趣,伞沿依旧压的很低,除了鲜艳欲滴的红唇外,秦无衣始终难窥那张神秘的脸。 女子微微对着身旁两只奇穷点头,奇穷立即露出凶神恶煞的神情,展翅向山顶另一处地方飞去。 秦无衣这才想起陈时末,连忙警示羽生白哉和聂牧谣:“他知道在何处与其他持有锦布的人汇合,务必要保住其性命。” 羽生白哉疾步奔到陈时末身前,聂牧谣紧随其后,在奇穷飞袭下来的瞬间扬起无常鞭,双鞭缠绕住奇穷双翼,一招千斤坠硬生生将奇穷从空中拉了下来。 羽生白哉当机立断抽刀便是一招“牙突”,影彻的锋利不是易锦良所率那些军将的兵器能比拟,羽生白哉的刀法更不是这些人能企及,一刀之威便刺入奇穷喉下肉膜,奇穷惨叫一声幻化成一阵烟雾消散。 却不料第二只奇穷趁机破防,已袭到陈时末面前抬起利爪挥下,聂牧谣回身起鞭缠住妖爪,只见一抹光影乍现,羽生白哉已从奇穷左侧闪到右边,背身而立手中影彻一抖洒落几许妖血。 奇穷僵直在原地,甚至连惨叫都未发出,妖首颤抖一下慢慢倾斜,最终掉落在地,只留下断颈处平滑光整的切口,聂牧谣都被惊到,没想到羽生白哉刀势如此威猛,竟然一刀斩下奇穷妖首,要知奇穷妖身遍披鳞甲寻常刀枪难伤其丝毫,可见影彻有多锋利无匹。 片刻功夫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合力连斩两只妖首,聂牧谣心中暗喜,传闻中的上古四凶之一也不过如此,突闻身后有断断续续呻吟声。 转身看见陈时末踉跄向后退了半步,嘴角不断在抽搐,低头看向自己胸前,一道浅浅的血印随着衣衫的破裂渗出,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三道血印皆从陈时末左肩斜斜拉至右腰处,开始还是洗洗的血珠顷刻间连成一片,血如泉涌触目惊心,陈时末身子一软整个人倒在血泊中,聂牧谣大惊失色,之前奇穷利爪虽被自己无常鞭缠住,但奇穷势大力沉还是伤到了陈时末。 撑伞的女子好似目的已达到,不再与秦无衣继续僵持,转身时白雾再一次腾起,女子婀娜多姿的背影消失在白雾中,月色照射在那片白雾上,秦无衣只看见一只猫的影子投在雾气中。 待到白雾散去,从中走出的只有一只皮毛如缎浑身漆黑的猫,那只猫转头看向秦无衣,琥珀色的猫眼眯成一条缝,相似在对秦无衣述说着什么。 秦无衣认识这只猫,上元节带着顾洛雪过粉巷时遇袭,秦无衣舍身相救才确保顾洛雪安然无恙,在走出粉巷时秦无衣也看见过这只猫,就蹲在屋脊上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那眼色让秦无衣有些乱了方寸,至于是什么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秦无衣从来不惧任何事或人,却不知为何不敢与那双猫眼对视,不是畏惧惶恐而是胆怯。 上一次自己无法去直视另一双眼睛已是很久以前,秦无衣不明白为什么这只猫会给自己同样的感觉。 茫然的刹那,猫妖和奇穷悄然无息消失在山顶,秦无衣还愣在原地,思绪像是完全被禁锢在那片虚无缥缈的白雾中。 “无衣,无衣!” 羽生白哉急促的喊声让秦无衣回过神,走过去才看见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陈时末:“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妖案最重要的线索就断了,得想法救他才行。” “不是皮肉之伤,脏器受损就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聂牧谣看向秦无衣摇头道,“他撑不过半柱香。” 秦无衣心急如焚摸了一把嘴,蹲到陈时末身边,极力按住伤口防止失血过多,想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不是我不救你,妖物没打算留你活口,事已至此你唯一还能做的就是相信我。”秦无衣加快语速,“告诉我与其他持有锦布的人在何处汇合?” 陈时末满眼尽是不甘,却依旧不肯开口。 “你入了城也完成不了李治交托的遗命,你可以选择带着秘密死在这里,不过你的死会没有丁点意义和价值。”秦无衣神情冷峻道,“你是忠君之人,李治才会委以重任,你就这么死了下去也无颜见李治,更有愧他对你的信任,你把地点告诉我,我替你去完成未尽之事,你当不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没有机会名留青史,但至少你还能不辱君命。” 陈时末用尽最后气力,一把抓住秦无衣胳臂,一开口便满嘴是血:“你,你向我保,保证会,会带锦布去,去,去见其他人!” “无衣言出必行,你打开放心。”秦无衣点头。 “务,务本坊的孔,孔庙。”陈时末气喘吁吁,一字一句都异常艰难,“当,当月十,十七日前,前往,其他人会,会在孔,孔庙东廊坊外的碑,碑亭相聚。” “十七日!就是三天之后。”秦无衣终于明白陈时末为何会执意要冒死入京。 “先帝重托现在陈,陈某拜托于你,你务必竭尽所能也,也要按,按时赴约。”陈时末用颤抖的手将装在木匣内的两道遗诏一并交到秦无衣手中,“遗诏你,你也,也要妥善保管。” “这两道遗诏,一道是让新帝拜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另一道是授命你持诏节制西北、西南各道兵马,可,可你大限将至,再留遗诏又有何用?” “日,日后定,定会有用处。”陈时末紧握木匣不肯松手,郑重其事道,“李唐社稷安,安危皆系,系于此,陈某没机会再,再为先帝尽忠……” 秦无衣收下木匣,虽获悉了与其他持有锦布的人相见地点,但还有一件事秦无衣迫切想知道答案:“你是局外人,更能纵观妖案全局,你说过我疏漏了一处关键所在,妖案其中不是两起,而是三起,第三起是什么?” “是,是……”陈时末气若游丝,大口大口鲜血从嘴中喷涌出来。 秦无衣见他只剩最后一口气,连忙追问:“是什么?” “是,是一个人,你,你一直疏漏了这,这个人。” “谁?” “李,李……” 陈时末的手重重低垂下去,头随之一偏没了声响,临死依旧睁着双眼,眼里涣散的尽是壮志未酬的无奈。 秦无衣心急如焚不停摇晃陈时末身体:“李什么?” 聂牧谣探了鼻息又试了脉络,叹息一声:“断气了。” 秦无衣骤停,神色黯然呆滞一旁,嘴里不断念着陈时末最后说的那个李字:“他最后想要告诉我的人姓李,难道和李唐皇室有关?” 羽生白哉:“和妖案有牵扯的李唐皇族中人,姓李的只有李显和李旦两人,莫非他想说的是其中之一?” “不可能是李显,妖案他虽有牵连,但其人平庸无志,一切皆是听从韦玄贞的谗言,韦玄贞都是被人利用,李显亦是如此。”秦无衣摇头道,“如今他被废贬至均州与庶人无异,他不会是陈时末想要告诉我的那个人。” 羽生白哉:“那就只剩下李旦。” “你让我留在城中等白哉,你离开后不久京城便出了事,我与白哉等你两天未归,担心你和洛雪安危才偷偷出城,离城前我打探到,太后已册立李旦为新帝,不日后将举行登基大典。” 秦无衣来回走动:“李旦一直都有觊觎皇位的野心,如今李显被废,他登基为帝算是心愿达成,难不成他才是妖案的始作俑者?” “有这个可能,妖案的矛头始终指向太后,动摇的也是李唐社稷基业,简而言之最后获利之人嫌疑最大。”羽生白哉冷静道,“从现在局势看来,受益最大之人莫过于李旦,纵观妖案他是皇室中唯一没有受到牵连反而还受益之人。” “也不会是他。”聂牧谣斩钉切铁说。 “为何?”秦无衣看向聂牧谣。 “我还打探到,太后虽立李旦为新君,但却有名无实,太后将李旦留在兴庆殿,并命人严守不允李旦擅自离开,而且军政朝务皆由太后一人定夺,李旦空有帝号实则连李显都不如。” “她这是打算圈禁李旦,自己临朝称制。”秦无衣大吃一惊。 “坊间一直都有传闻,李唐三代,武主取而代之。”聂牧谣忧心忡忡道,“从如今局势来看,民间流言怕是要一语成箴。” “她要如何处置自己骨肉是她自己的事,谁坐这个江山也与我无关。”秦无衣眉头紧皱,思索良久还是一筹莫展,“可问题是,既然不是李显也不是李旦,陈时末想要告诉我的这个李姓之人又是谁?” 羽生白哉:“李唐皇室之中姓李的大有人在,或许他想说的并非是太后血亲骨肉。” “李唐诸王倒是多,有雄才者无权无势,平庸之辈又没能耐筹划如此缜密的妖案,何况陈时末所说之人与妖案有关,而且他似乎断定此人我很熟知,我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会是谁。”秦无衣百思不得其解。 “妖案里一是因龙眼而起,二则便是因锦布,而这两起都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我实在想不出他所说的第三起是什么?”聂牧谣细想片刻,“会不会是为了让你带他入城,陈时末故意随口一说?” “他有将帅之才,心能容下百万兵,若是奸诈小人难有他这般旷世成就,他明知入城的后果,即便能逃过妖物追杀,可他身上携带的两道遗诏,武则天得知后同样不会留其性命,他抱着慷慨之心入城,可见其胸襟磊落绝不是信口雌黄之举。”秦无衣看着陈时末尸骨满是敬意。 羽生白哉眉头紧皱:“如若真有此人,那,那到底会是谁呢?” “暂且不必为此人分心,早晚此人会浮出水面。”秦无衣低头看了看陈时末临死前交给自己的木匣,“现在还有几件事困扰着我。” “还有什么?”聂牧谣问。 “妖邪出没的踪迹始终与锦布有关,包括此次奇穷夜袭文昌观,显而易见是冲着陈时末身上锦布而来。”秦无衣将陈时末的来历和自己获悉的事告之两人,然后从怀中取出锦布,“可他已经将锦布交给我,妖物为什么还是要取他性命?” “这个不难解释,陈时末交锦布给你,却未告之与其他人相聚的地点,空有一块残缺的锦布于事无补。”聂牧谣边想边说道,“猫妖让奇穷杀他估计就是为了确保地点不会被泄露。” “说不通。”秦无衣看着手中锦布沉思,“其一,你这个说法是建立在妖物比我们早就得知了地点,才会没有顾忌杀陈时末灭口,可倘若是这样,妖物又何必多此一举,只需去孔庙的碑亭以逸待劳便能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羽生白哉也赞同秦无衣的推测:“遣唐大使、慧云禅师以及薛医师遇害时我们都在场,这三人宁死不屈誓保锦布的秘密,绝对不会向妖物透露地点,那么妖物更应该留下陈时末活口逼问出结果才对,而不是毫无顾忌灭口。” “还有第二点,顾玥婷的剑法高深莫测,却被猫妖一击毙命,而那些奇穷在其面前不敢造次,可见猫妖妖力非同小可,如若是为了灭口,陈时末该和顾玥婷以及易锦良一同被杀才对。”秦无衣目光清澈狡黠,“可猫妖为什么最后才对陈时末下手,而且还不是一击毙命,虽说陈时末重伤难治,难道猫妖就不担心他在临死前向我们透露出地点?” “你的意思是猫妖另有所图?”羽生白哉听出秦无衣弦外之音。 “加上陈时末的锦布,我身上一共有四块,妖物既然是冲着锦布来的,为什么今夜没围攻抢夺?”秦无衣点点头继续说道,“唯一的解释,妖物并不在意我们集齐所有锦布,甚至在推波助澜有意让我们找到,留下陈时末一口气,想必是有意让陈时末告之我们地点,从而让我们集齐所有锦布。” “目的呢?妖物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聂牧谣大为不解,“锦布上提及了山河社稷图,推想先帝留在锦布上的秘密极有可能与神物的下落有关,倘若神物落到我们手中对妖物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是啊,这说不通啊。”羽生白哉焦头烂额道,“况且就算你说的有理,妖物既然想让我们知道地点,大可不必杀陈时末。” “那就说明陈时末的生死甚至比锦布还要重要,猫妖可以让他泄露地点,却不能留其性命,至于这其中的原因恐怕只能等知道锦布上的内容才能知晓。” 秦无衣就地掩埋了陈时末,削木为碑插在坟前,一代将星寂寂无名一生就此陨落,秦无衣也都为之惋惜,敬其一身铮铮铁骨,借羽生白哉的短刀在墓碑上刻下字。 天下兵马大元帅,陈时末之墓。 陈时末一生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可生不逢时旷世兵法却无用武之地,秦无衣为其留名算是兑现承诺。 三人转身下山,聂牧谣见秦无衣神色惴惴不安:“还有何时困扰你?” “顾玥婷和易锦良。”秦无衣深吸一口气。 “他们怎么了?”羽生白哉不解。 “我和牧谣为探寻顾洛雪下落去见过季元宏,据他说书信给易锦良,告之顾洛雪在京城的事,易锦良入京合情合理,可问题是这封书信还未到易锦良的手里,他虽说是奉陈时末所持的遗诏护送其入京,但易锦良又是如何得知顾洛雪在京的事?” “除了季元宏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向易锦良传递了消息。”羽生白哉冷静道。 “易锦良和顾玥婷入京带走顾洛雪,我一定会千方百计找寻,等我找到顾洛雪时,也就能见到这两人,也能见到易锦良的兵器,虎头亮银枪。”秦无衣面色阴冷道,“从而知道他夫妻二人与五年前的浩劫有关,传递消息给易锦良的人,不是为了让他找到顾洛雪,而是……” “而是把他们送到你面前!”聂牧谣恍然大悟,“一旦你知道两人身份势必会大开杀戒,此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成全你复仇之欲!” “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见此人知道我背负的仇恨,同样也知道五年前浩劫的始末,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秦无衣若有所思道,“我总感觉现在自己做的一切,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我去做,包括妖案也如此,越往后面查我越感觉自己和妖案有着某种牵连。” “你也别想太多,我们也不是没有进展,至少三天后锦布的事能水落石。”聂牧谣宽慰道,“现在脉络还不明的反而是龙眼一事,韦玄贞和李显都在此事上被人利用,可目的和动机都不明。” “是啊,若是投毒想谋害皇室中人,这么久也未听闻宫中有人毒发身亡,畔茶佉花粉的效用至今不明,最让我想不通的是,如若是为了加害皇室中人,此人既然可以利用李显和韦玄贞,可见此人神通广大,大可不必用投毒如此繁琐的办法也能达到目的。”羽生白哉一边下台阶一边说道,“我总感觉龙眼一事上,还有其他我们没查明的地方。” 秦无衣点头:“我也有此意。” “你有什么想法?” “太液池是皇宫内苑的水源地,一直都由禁军严密把守,寻常人根本难以靠近,可幕后之人能利用李显和韦玄贞,那么接近太液池也轻而易举,根本不需要探查龙眼所在,更不必捣毁龙冢。”秦无衣若有所思道,“关键在于龙冢,可能我们之前推断都有偏颇,既然无需龙眼也能投毒,为什么此人还要大费周章捣毁龙冢,而龙冢被毁后会导致八水相通,我猜这才是此人真正的目的所在,可惜宋开祺留下的那道密奏被毁,如若我没猜错,宋开祺一定是发现了真相,并写在密奏准备上呈给武则天,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聂牧谣神色焦虑:“洛雪呢?” “我让她去救韦玄贞,他是龙眼唯一知情之人,武则天对其恨之入骨,定会在流放途中安排人灭杀,只要带回韦玄贞便可从其口中获知龙眼的真相。” 聂牧谣欲言又止:“比起你现在顾虑的这些事,还有一件你得想好如何去面对。” “什么事?” 聂牧谣忧心忡忡道:“洛雪爹娘和随行部下尸骨无存,到时你需要给她一个交代,推脱给妖物所害远比你亲口告诉她是你复仇所致要好,你与她爹娘之间的恩怨不该迁怒到洛雪身上,就当是为了朋友,真相和谎言之间,我希望你能选择后者。” 第五十八章 画蛇添足 莲花湖,寒鸦残月。 湖心泛有一艘孤舟,舟头盘坐一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锦袍之人,单手持鱼竿良久,鱼竿和鱼线纹丝不动,仿佛夜色中的一切都随着此人而静止。 夜雾萦绕在湖面,扁舟若隐若现,有两只仙鹤掠湖而过停在船头,平添几分仙气。 一尾贪食的鲤鱼咬钩,挣扎间拖拽着鱼线在沉静的湖面荡起波澜,那人提竿收线,从鱼口取下鱼钩重新将鲤鱼放回湖中,那是一双干净细腻的手,每一处指甲都修正的整齐光滑,推测此人年岁不大,可举止却有一种千帆历尽笑看风云的从容。 夜风拂过湖面,吹起船头幡旗徐徐飘飞。 那人声音虽轻却有莫名威势:“是风动?还是旗动?” “是弟子心动。” 声音从船舱传来,老成浑厚却透着敬畏之意,月色透过船舱的油纸勾勒出里面那人谦卑恭敬的身影,听声音此人年纪尚轻,从登舟到现在他始终安静无声保持这个姿势,好似船头那人不语,他绝对不敢多言。 “天时地利人和,三样你尽占,还有何事让你如此烦忧。”船头钓者头也不回问道,“你只需如本尊这般,静候池鱼便可得偿所愿,为何还要来见本尊。” “弟子岂敢忤逆仙师叮嘱,只是大事将近,心中难免慌乱不定,还望仙师能为弟子释惑。”那人头埋的更低。 “你有何疑惑?” “武氏无道,天怒人怨,九天圣尊才遣仙师降下神罚,可长安妖祸已有三月,武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如今朝中对其行无人敢言,武氏更是重用外戚,只手遮天。”那人惴惴不安道,“弟子担心长此以往,武氏怕是会颠覆乾坤。” 钓者漫不经心问:“武氏一向都是乾坤独揽,你之前为何担忧,偏偏现在诸多顾虑?” “武氏连先帝遗诏都敢不遵,如今已到肆无忌惮的地步。”那人愤愤不平道,“先是废黜先帝册立的帝王,现在又改立李旦为君,可实则李旦有名无实被软禁于大明宫内,武氏已公认下诏要临朝称制,弟子,弟子担心……” “你是担心自己功败垂成,还是担心本尊降服不了武妖?”钓者轻描淡写问道。 那人一听顿觉惶恐:“仙师算无遗策,通天晓地,弟子区区凡夫俗子岂敢对仙师不敬。” “本尊将你办了三件事,你可都办好?”钓者轻声问道。 “仙师交托之事,弟子都竭尽所能办处,未有丝毫懈怠之处。” “那你说说,本尊都让你办了什么?” “其一,借韦玄贞贪恋权势之心,投其所好让其加官进爵,诱使其蛊惑李显探查龙眼,并让其借君王之权在龙眼作法镇妖。” “此事你办的甚为妥当,可你知本尊让你做此事用意何在?” “仙尊对弟子说过,太宗乃是九天神尊下凡,率雷部二十四天君开创盛唐基业,定鼎开国之时,太宗在江河之下建龙冢以镇百妖,阴差阳错疏漏了心月狐。”那人神色谦恭对答如流,“如今武氏猖獗,为祸人世,唯有在龙眼才能断其妖气,重整社稷。” “可有收效?”钓者笑问。 船舱里的人一时哑言。 “这便是你心中忧烦所在。”钓者依旧在船头岿然不动,“你依本尊所言做了但却没见到成效,于是心中惴惴不安,可是这样?” 那人惶恐伏地:“弟子岂敢质疑仙师神威,只是担心自己可否有疏漏之处,未领悟仙师天意。” “那武氏乃是心月狐下界转世之人,在九天之上久闻仙音沾染龙气,擅自偷随天尊下凡势必会卷起祸乱,本尊让你借韦玄贞和李显之手找寻龙眼镇妖,只能封其妖气却难断武氏妖性。”钓者心如止水道,“想要收服此妖,唯有山河社稷图。” “敢问仙师,神图在何处?” “你大可不必担忧,自有人会为你寻得。”钓者抬手掐指一算,“十日之后,神图必将重现人世。” 那人听闻面泛狂喜。 “武妖被降,你喜从何来?”钓者虽背对那人,却对那人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届时天下无主势必大乱,群雄觊觎江山定会逐鹿中原,你扪心自问可有与天下英豪问鼎的能耐?” 那人一听,脸色喜色瞬间荡然无存,匍匐在地毕恭毕敬:“还望仙师指点。” “本尊让你做的第一件事,并非只为镇压武氏妖气,最重要的原因你尚未看透。” “弟子愚不可及,岂能明仙师神旨。” “那武妖权倾天下,即便本尊断其妖性,但凭武妖手中权势,试问天下无人能与之为敌,能让其四面楚歌之人唯有她自己,武妖刚愎自用,容不得异己,即便是她骨肉也会被视之为敌。”钓者气定神闲道,“武妖极力在压制妖祸舆情,唯恐因此人心生变,而李显却与之背道而驰,和韦玄贞等人违抗武妖探寻龙眼,镇妖会断送武妖修行,李显和韦玄贞此举势必会触怒武妖,结果又会如何?” “李显被废,韦玄贞被流放。” “那李显是李治临终前册立的继位之人,武妖废帝难让天下万民信服,更难让朝中百官赞同,只是迫于武妖淫威无人敢言。”钓者运筹帷幄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武妖废帝之举招致民愤,实则是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折损武妖的威信让其最终成为孤家寡人,这才是你唯一的机会。” “原来如此。”那人恍然大悟,却依旧疑惑不解,“既然仙师步步为营想让武妖自食其果,为何还命弟子暗中告之李旦,让其回京图谋皇位?如今武妖册立李旦为新君,朝中群臣和天下百姓虽对废帝之举怨声载道,但由李旦继位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似乎都无异议之声。” “本尊交托你办的第一件事叫借刀杀人,挑起李旦争权之心是第二件,是为釜底抽薪。”钓者正襟危坐道,“武妖贪恋权势,李家骨血中她血亲只有李显和李旦二人,她能废李显就同样也能废李旦,到时候便是武妖众叛亲离之日,也是你问鼎天下之日。” 那人大喜过望,对着钓者后背磕头谢恩:“仙师再造之恩,弟子没齿难忘,待弟子登九五之尊定为仙师建庙立寺,万世供奉。” 钓者笑而不语,目光依旧专注湖中鱼线。 “本尊交代你的第三件事,是为装痴不颠,你可明其意?” “弟子知晓,并且一直遵循仙师训教,远离妖案,不问朝局,不涉权斗。” “你倘若真明白也不会今夜来寻本尊释惑,你自己都言有妄动之心,又岂能心静如水。” 钓者声音不怒自威道,昔年魏国大将庞涓因嫉恨自己的本领远不如孙膑,于是设计加害,将其双膝盖骨割除使之成为废人。 孙膑知庞涓有置他于死地之心,便装痴不颠诈疯,庞涓不信派人去验证,孙膑可忍辱负重在猪圈里手舞足蹈,不食菜肴反食猪食,庞涓这才打消顾虑对孙膑疏于防范,以至于让孙膑逃到用齐国。 “你可知这两人结局如何?”钓者沉声问。 “齐王拜孙膑为军师,在马陵打败庞涓奠定齐国霸业,而庞涓却在马陵被孙膑伏击乱箭射杀。”船舱里的人脱口而出。 钓者额首淡笑:“你可听闻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 那人点头不假思索答道,刘备早已有夺取天下的抱负,只是当时力量太弱,根本无法与曹操抗衡,而且还处在曹操控制之下。 刘备装作每日只是饮酒种菜,不问世事,一日曹操请他喝酒,席上曹操问刘备谁是天下英雄,刘备列了几个名字,都被曹操否定了。 忽闻曹操道,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刘备闻之惊慌失措,匙箸落于地,忽传惊雷,刘备借此掩饰,闻雷震吓落碗筷,曹操见状大笑不止,认为其胆小怕事难成大事,从而对刘备疏于戒备。 钓者轻描淡写问道:“可知刘备结局如何?” “蜀中称王,三分天下。” “孙膑与刘备所用便是装痴不颠之计,缓兵待机、后发制人,本尊让你潜行韬晦,就是为日后东山再起,当其机未发时,静屯似痴,倘若你再守不住心,怕是会功亏一篑。”钓者意味深长道,“孙膑能建不世伟业,流芳百世,需先逃离庞涓之手到齐国,刘备能登基为帝全因他能忍辱负重,本尊再警示你一句,你如今处境与孙膑和刘备如出一辙,你的命还操持在武妖手中,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便会万劫不复。” 那人神色惊恐,伏地答道:“弟子回去后便谨遵仙师训诫,韬光养晦,静不露机。” 钓者不语,那人起身点灯,一艘船悄然并靠过来,那人对着钓者背影毕恭毕敬稽礼后登船离去。 湖面雾气渐浓,孤舟在夜晚中若隐若现,一团雾气从船尾袭来,没入船舱之中,油纸上映出一只猫的身影,悄然无声向钓者走去,待到一阵夜风吹淡雾气,钓者身后多了一名撑伞的女子。 女子望向刚才那人乘船离去的方向,伞沿下朱唇轻启露出一丝鬼魅的笑意:“仙师还打算让他活多久?” “他若真听本尊所言,虽不能寿终正寝但至少能留全尸。”钓者声音如同夜雾般冰冷,“可惜他自作孽不可活,本尊不问他生死,但武氏断不会留他性命。” “他作了何孽?” “本尊交托他办三件事,他却瞒着本尊擅作主张多做了一件,画蛇添足终食其果。”钓者沉声道。 “我在文昌观见到陈时末,他告之秦无衣妖案实则有三起,而秦无衣只看到了其中两起,并许诺只要带他入城便告之。”女子收回目光,望向钓者背影时同样敬畏谦卑,“陈时末想要告诉秦无衣的可是他多做的那一件?” “陈时末说了吗?”钓者头微微一侧。 “没有,谨遵仙师之命,伤了陈时末脏腑,给他留了一口气,好让其说出持有锦布的人汇合之地,为以防万一,我一直留守等到陈时末断气才离开。”女子声音恭敬答道,“陈时末最后只说了一个“李”字。” “不愧是旷世奇才,虽未涉及妖案,只凭纵观全局便能找出破绽。”钓者言词颇有赞许之意。 “他画蛇添足多做一件事,会有什么后果?”女子不解问道。 “他操之过急,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殊不知他高估了自己,同时也低估了武氏,轮眼界聪慧,武氏不在陈时末之下,既然陈时末能看出其中端倪,那武氏同样也能看出这处破绽。”钓者声音轻柔平静。 “既然此事关系妖案全局,仙师为何不阻止?” “妖案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本尊只是想让秦无衣经历妖案最终获悉真相,并没有打算将其设为无法破解的迷局。”钓者胸有成竹道,“此事虽未在本尊预料之中,不过最终结果与本尊所要并无差别。” 女子埋首禀报:“武氏于前日密派金吾卫精锐出宫,据悉金吾卫带着武氏的密函,信函中有两人姓名,武氏让金吾卫将其秘密带人京,我派出妖物窃得密函抄录一份。” 女子双手将信函毕恭毕敬递到钓者身旁。 钓者不动声色,沾些湖水在一旁船板上写下两个名字:“可是这两人。” 女子一看顿时惊诧道,钓者所写与密函上的姓名不谋而合:“仙师未卜先知,仙法难测。” “此事又不是天机,何需仙法测度。”钓者抬手轻挥,抹去船板上的名字,“那武氏能从区区才人到如今只手遮天,心思何等缜密并非常人能所及,任何异动都难逃她眼,何况他画蛇添足所做之事太多唐突,武氏只要事后细想便能洞悉其中玄机。” “从武氏此举来看,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大局已定,武氏胜券在握,他一人死不足惜,不过这次怕是会牵连太多人遭受无妄之灾。”钓者点点头道,“以武氏雷霆手段,相信不日后,这莲池水怕是都会变红。” “他此举可会妨碍仙师大计?” 钓者泰然处之:“愚不可及之人岂会左右本尊计谋,倒是他此举无心插柳反而是推波助澜,他将武氏逼到进退两难地步,我倒要看看武氏如何定夺。” 女子沉默不语,面泛难色犹豫良久未出声。 “你因何事忧虑?” “秦无衣在文昌观踌躇不前未拔麟嘉刀。”女子神色失望至极,“他虽屠戮了易锦良的部下,但最后在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劝说下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他会拔麟嘉刀,就在十日之后。”钓者信心十足。 “十日之后?”女子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十日之后刚好是六梵天魔诞辰之日,仙师怎知他一定会在当日拔刀?” “他比以前有了太多羁绊,而这些羁绊正是他最大的弱点。”钓者缓缓抬头,斗笠下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你只需静候佳音便好,六梵天魔诞辰之日也是麟嘉刀重见天日之时,不过……” “不过什么?” 钓者淡笑:“不过结果未必是你所期望的。” 女子惨然而笑,像是明白了钓者所指。 “我始终不明,仙师为何如此执念要让他重拔麟嘉刀?” “你也曾亲眼目睹过他持此刀的风采,在他和别人眼中,麟嘉刀只是无坚不摧的上古神兵,他根本还未领悟此刀真正的用途。”钓者提到麟嘉刀,神色中多了一丝敬意,“威服九州,名冠神都,这八字你以为只是泛泛而言?” 女子在嘴里回念这八字,错愕道:“难道是说此刀有定鼎天下之神效?!” 钓者拈须而笑。 撑伞女子疑惑不解:“即便那麟嘉刀是神兵利器,也不过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兵器而已,又怎能号令天下?” “别人不能,但他可以。”钓者信心十足道,“当年将麟嘉刀赠予他的人曾告之,给他的不仅仅是一把刀而是垂手可得的天下,可惜他未能珍惜,为情所困不惜封刀,本尊不能让明珠蒙尘,也不能再让他这般碌碌无为。” 女子越听越惊:“他,他到底是何身份?值得仙师为此做这么多事?” 钓者淡笑:“待他重拔麟嘉刀你便会知晓。” “他不是仙师曾经熟知的那个秦无衣,面对不共戴天的宿敌,他都能弃刀宽恕,仙师说的没错,他现在有了太多羁绊,仙师就不怕这些羁绊会让秦无衣倒戈相向?”女子忧心忡忡问道。 “不怕,因为本尊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摧毁现在的他。” “摧毁?”女子惊诧道,“他百炼成钢,宁折不屈,世间恐难有事或人能摧毁他。” “他无惧生死,意志非凡,寻常事或人自然难对其有丝毫触动,可他有心结未解,他不屈刀剑,不服输赢,世上唯有一人能令他斗志全无。”钓者笑意深奥难明,“欲立之,则先破之,要重塑秦无衣就需让他历经艰险苦难,他承受的已经够多了,现在只需那人站在他面前,即便他百炼成钢也不攻自破。” “我总感觉不妥,他能为羽生白哉和聂牧谣而放过仇敌,可见其仇心不坚,秦无衣不再是以前那个杀伐果断,无情无爱之人,我担心他未必能堪以重任。” “他现在知进退,懂权衡得失,是受身边人的影响,他曾经失去太多,所以才会对如今拥有的百般珍惜,不过你不必为此担忧,自然有人会让他再一次一无所有。” “谁?” “将顾洛雪下落告之她爹娘的人。”钓者胸有成竹道,“文昌观上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易锦良和顾玥婷的死,此人都会归结到秦无衣身上。” “可他并未动手杀易锦良和顾玥婷。” “不重要了,此人会把五年前的事向顾洛雪和盘托出,届时不容秦无衣辩解,事实上他也不会为自己辩解,顾洛雪会视他为杀父弑母的仇人,他在乎的人会亦如五年前一样,对他以剑相指。”钓者放下手中鱼竿,“你现在去为本尊做两件事。” “谨遵仙师圣命。” “船舱内有一木盒,你去取来。” 女子转身从船舱取出木盒,放在木盒上的是一封书函。 “李治为绣缝锦布将宁家满门灭杀,宁家遗孤宁汐侥幸生还,现隐于京城闹市之中,你将这封书函交递到宁汐手中。” “木盒也交给宁汐?” “木盒里的东西是给聂牧谣的。”钓者气定神闲道。 “聂牧谣?” “她遗忘过去太久了,是时候让她记起一切。”钓者声音深沉平缓,“秦无衣不惜一切试图让聂牧谣与过去一刀两断,但本尊便要让她知道自己是谁。” 女子收好木盒与书函:“另一件事是什么?” “顾洛雪现在正在赶往救韦玄贞的路上,你去把韦玄贞和顾洛雪带回来,武氏恨不得将韦玄贞千刀万剐,势必会派人半路截杀。” “仙师是打算留韦玄贞一命?” “一枚弃子而已,本尊岂会在乎他生死,只是武氏在灭口之前定会让人逼问龙眼一事的始末,韦玄贞贪生畏死定会说出来,妖案的真相只能由秦无衣去揭开,本尊不能让韦玄贞泄露天机。”钓者一脸沉静,“而且本尊也打算让韦玄贞死得其所,临死前让他知道真相,也不至于让其死不瞑目。” 女子点头转身准备离去。 “顾洛雪现在还很重要,你切莫也擅作主张,她的性命本尊留给了秦无衣去取。”钓者微微加重语气,像是在警示女子。 女子神色骤紧:“仙师嘱托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去吧。” 女子停在原地,犹豫良久折转轻声问道:“六梵天魔诞辰之日可是妖案水落石出之时?” 钓者点头。 “然后呢?”女子惴惴不安问道,“然后会怎样?” “妖案结束并非一切终结,妖案不过是本尊所谋之事的冰山一角。”钓者凝视远方感慨万千道,“本尊游历人间布局筹谋只为一偿宿愿,然后会怎样你大可拭目以待,本尊为此能苦等百年之久,你何必介怀多等几日。” 第一章 其智近妖 自武德二年开唐,高祖圣旨敕办了这座皇家孔庙,历代大唐天子皆到此祭拜先圣。 从长安南城墙前行过了勿幕门不远便能看到一座宏模廓度,伟冠一时的建筑,秦无衣抬头看见参天唐槐掩映下的一堵磨砖对缝灰砖墙。 墙中央赫然两个大字。 孔庙。 绕过令人肃然屏声的照壁,就能看见碧水荡漾的泮池,不远处供奉孔圣的大成殿,筒瓦覆椽,琉璃闪烁,涉越泮池即棂星门,棂星是二十八星宿之一,以此命名,表示天下文人学士集学于此。 秦无衣和羽生白哉心无旁骛,入棂星门后折向东廊房,长长的甬道两边树木森森,遮天翳日,幽静似能闻针落之音,甬道的深处便可见三座碑亭,分别是是高祖、太宗和高宗修建,皆是稳固河山社稷战事结束后用来告慰先圣的碑亭。 李治将汇聚的地点安排在此可见用意深远,在李治修建的碑亭里或站或坐已有三人。 秦无衣在碑亭的台阶处见到依栏而坐的柴獬。 “你……”衣衫褴褛的柴獬见到秦无衣,先是一愣然后豁然一笑。 秦无衣拍了拍柴獬肩膀却笑不出来,这三人中除了柴獬之外,其他两人都未见过,扫视一圈这两人看似与寻常人无异,但能让李治委以重任的又绝非一般人。 “我在先帝身边没见过你。”说话的人衣着光鲜华贵,搓揉着手中扳指,身旁趴着一条憨态可掬的狮子狗,扳指目光如炬同样也打量秦无衣和羽生白哉。 秦无衣一心只想取得剩余的锦布,那人似乎在对他的身份起疑,为防止节外生枝,秦无衣从身上拿出得到的锦布:“我与你们不同,并非是李治挑选的人。” 亭中两人顿时警觉起来,柴獬一脸惊诧走到秦无衣身边:“你是从何得到此物?” “这些锦布各自的持有者分别是慧云禅师、薛修缘以及陈时末。”秦无衣神色冷峻道,“不过这些人都已经死了,是陈时末临死前告之了此处地点。” 坐在亭中的是一位文弱老者,目光清辉举止汪洋:“也有可能是你杀了这些人。” “如果是这样,我就不用和你们浪费口舌。”秦无衣冷声道,“你们能到此,身上一定带着各自的锦布,我只需再杀了你们便能如愿。” “我与他在死牢相处多年,是莫逆之交,他的品性柴某可为其担保。”柴獬惴惴不安问道,“上次在京城见你,你说在追查妖案,你刚才提到那三位可是因妖祸遇害?” 秦无衣点头:“妖案或许就与你们手中持有的锦布有关,不管李治留下了什么,妖物势在必得。” “是陈时末告诉你地点的?”文弱老者问。 “三日前他死于妖物之手,临时前将锦布转托于我。”秦无衣点头。“你们要完成李治嘱托,而我要查明妖案真相,妖案不平你们性命堪忧,当务之急是尽早拼凑锦布。” 亭中三人相互对视迟疑不决,柴獬沉思片刻,从身上小心翼翼拿出锦布递到秦无衣手中:“你我在死牢推心置腹无话不说,柴某一生阅人无数,擅辨善恶忠奸,你善恶不定按说柴某不屑与你为伍,但你倒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朋友,柴某信你!” 秦无衣面露感激之色:“李治贬你入死狱实则是为新帝留下一位辅国铮臣,无衣若没猜错,你身上应该还有一道李治留于你的遗诏吧。” “埋了。”柴獬淡然一笑。 “埋了?”秦无衣大吃一惊,“放眼朝堂,能像你这般忠君为国的不二之臣数不过三,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能完成李治遗命,为何要将他的遗诏埋了?” “先帝确留老臣遗诏,诏书中让新帝加老臣爵位并赏封侍中一职,先帝用意老臣岂能不知,不过老臣在朝为官几十载,尽臣道辅君侧,朝中同僚对老臣无不恨之入骨,若新帝再启用老臣,恐会令百官不服让新帝为难。”柴獬风骨刚正,宠辱不惊道,“老臣功名利禄与社稷相比不值一提,再者老臣年事已高,早已倦了朝堂之事,只愿完成先帝遗托后归隐山林。” “埋了好,埋了好。”秦无衣再拍柴獬肩膀,“你这把老骨头若再入朝堂,我担心你非但一世清誉难保,恐怕连骨头渣都不会剩,待尘埃落定若无衣在世,再与你把酒言欢。” “柴公高风亮节,令在下敬佩不已。”亭中文弱老者起身对其稽礼。“先帝圣烛独照,果真是没选错人。” 柴獬连忙还礼:“先生学术精博,文力雄健,渊然之光,苍然之色,柴某谏言只能辅佐先帝一人,而先生之学,袭蹈圣矩却是教化万民,柴某岂能担当先生大礼。” “老朽一介寒儒,空有识文断字之力,承蒙先帝圣眼高看,能与柴公和慧云这般贤达之士相提并论,蒙国厚恩,死无所恨。” 能让柴獬敬一声先生,面前老者不由让秦无衣好奇:“他是?” “这位是戚愈,太宗钦点十八学士之首,但先生辞官不受,布衣授业,先帝拜先生为帝师,先帝赞先生高山无穷,太华削成,人文无穷,戚公挺生。” “能让柴公信任的人,老朽亦能信。”戚愈从怀中拿出锦布,郑重其事双手交托给秦无衣。 “时间紧迫,万一让妖物获悉此地后果不堪设想。”羽生白哉看向还在搓揉扳指以及一直负手身后默不作声的两人。 戴扳指的人从身上取出金匣,一看便知价值连城,好似他所有的都是奢贵之物,此人与出现在碑亭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他身上有一种谁也不相信的自负。 扳指抬手,举着金匣冷冷说了两字:“拿去。” 羽生白哉上前接过,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片锦布,羽生白哉回头看了秦无衣一眼,距离真相越来越近,可秦无衣脸上却充满疑惑,视线聚焦在扳指身上,来时环顾众人,就猜到扳指是最棘手的人,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轻易交出锦布。 “你凭什么相信我?”秦无衣饶有兴致问道。 “除了先帝之位,我只相信两个人。”扳指向西先拜,趾高气昂道。 秦无衣摊摊手:“这两人之中应该没有我。” “一个是我自己,另一个就是他。”扳指指向身旁的狮子狗,他看狗的眼神远比看人要柔和亲切。 扳指的样子让羽生白哉想到秦无衣对绿豆的表情,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一条狗或者仓鼠,但在他们眼中却视为珍宝。 “那你为何不问缘由就交出如此重要之物?”秦无衣追问。 “薛修缘狂放不羁,敢在金殿上直犯龙颜,先帝赐官不授,赏金不领,先帝御笔亲书的匾额,他都不会多看一眼,他是我见过最为刚烈之人,听你所说薛修缘手中也有锦布,我倒是一点也不诧异,先帝选他看重其品性,如今薛修缘的锦布在你手中,说明他是心甘情愿交给你。”那人虽然骄纵无礼但却心思缜密,“没人能逼迫薛修缘做出违背他意愿之事。” 秦无衣上下打量扳指:“知道薛修缘这个人的人为数不多,知道他面圣的更是寥寥无几,李治的心腹近臣我都知晓,唯独我没见过你,你又是谁?” “在下罗福康,故里水患逃离到京城,饥寒交迫险些饿死街头,先帝当年还是晋王,在回潜邸的路上仁心善念施救并收为家奴,老奴侍奉先帝直至登基,先帝有意将老奴安排在内侍省,先帝驾崩前恩准老奴出宫养老,赏赐金银财宝无数,同时也将锦布交予老奴妥善保管。” 秦无衣也不再多问,将得到的锦布交给羽生白哉让其开始拼凑。 “李治在将锦布交给你们时,设定了两个触发条件,其中之一便是在他驾崩后,你们立即入京。”秦无衣问出困扰自己很久的疑惑,“可入京后你们并没有直接来这里汇合,可见你们手中的锦布并非一定要拼凑。” “你猜的没错,先帝确有交待。”柴獬直言相告,“老臣在受领锦布时先帝告之,龙御归天后老臣需持锦布入京,然后静观其变,倘若先帝册立的新君继承大统,那么老臣便持遗诏面圣辅佐社稷,而锦布也随即销毁不得外传泄露。” 秦无衣迫不及待问:“第二个,第二个触发条件是什么,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促使你们到此?” 亭中三人相互对视,罗福康沉声道:“如若新帝被废,当月十七日前往孔庙东廊坊外的碑亭聚合锦布。” 秦无衣听闻后突然笑了,有疑惑迎刃而解的欢喜,也有埋怨自己浅见的自嘲,他其实早该想到才对,自己曾是李治手中的刀,李治为除污名想方设法抹去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 可武则天何尝不是李治手中的刀,而且还是最为锋利的那把,子弱母强,天下必乱,相信李治在驾崩前有不少朝臣谏言让其效仿汉武帝,杀母立子,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李治都没有这样做。 不过这并不代表李治是相信武则天,所以才会未雨绸缪留下这些锦布,秦无衣依稀已能猜到这些锦布是用来制约武则天。 羽生白哉依据锦布残缺的纹路很快拼出来,却发现中间缺了两块。 “就是说还有两名持有锦布的人未能如约而至。”戚愈大惊失色。 “不是两名,是一名。”羽生白哉摇头道,“另一个持有锦布的是遣唐大使章英纵,先帝将锦布内容刺青在大使身上,可惜大使被妖物所害,刺青也被妖物割去,这块锦布如今落在妖物手中。” 柴獬忧心忡忡道:“难道剩下的这位也被妖物所害,所以才不能如期赴约?” 羽生白哉疑惑不解:“不应该啊,持有锦布的人在先帝驾崩后都赶往京城,可除了目前知晓的几人外,并无其他妖案。” “李治为防止锦布一事泄露,交托锦布时一定不会让这些人提前知晓其他人的身份,那么知道所有人的只有李治。”秦无衣盯着空缺的两处锦布道,“即便是妖物也不可能知晓到底谁手中有锦布,那么妖物又是如何找到章英纵、薛修缘以及慧云和陈时末的呢?” 羽生白哉看向秦无衣:“你之前推测过,唯一的解释,除了先帝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知道此事的详情。” “这个推测以前是对的,现在错了。” “错了?为什么现在错了?” 秦无衣指着面前的柴獬、戚愈和罗福康:“因为他们还活着。” 羽生白哉扫视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如若还有另一个人知道锦布始末,那同样也该知晓相聚的地点!” “我一直认为是这人向妖物泄露了持有锦布众人的名单,可如果是这样妖物早就将一干人等悉数灭杀,但还有人活着足见妖物也并不全知到底都有谁。”秦无衣细细推敲道。 “先帝也只是未雨绸缪,并非能预知后世,太后废帝事出突然,万一太后没有废帝,这些人也不会到此地,而锦布也会被随之销毁。”羽生白哉冷静道,“我推测那人是想尽快得到锦布,所以才会提前有所动作。” 罗福康诧异:“如此重要之事,先帝一定事先权衡再三,绝对不会有纰漏更不可能向外人提及。” “李治如此看重此事,断然不会容许有任何纰漏,所以除了你们这些持有锦布的人之外,绝对不会还有他人知晓。”秦无衣点头。 “那除了先帝还会有谁能知道此事?”柴獬面泛疑色。 “这个人就在你们当中!” 秦无衣语出惊人,众人一听大惊失色,顿时面面相觑对视。 “你们无须紧张,不会是你们。”秦无衣胸有成竹道,指着拼凑锦布上空缺之处,“今日没有出现之人,便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如若此人知道相聚地点,大可让妖物等到今日以逸待劳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羽生白哉皱眉。 “这正是我想不通……”秦无衣一怔,想起在文昌观与猫妖遭遇时,自己身上放着薛修缘、慧云以及陈时末持有的锦布,妖物对此势在必得,可猫妖和奇穷并未抢夺,只在杀了陈时末后便悄然而去,“猫妖完全有能力将陈时末一击毙命,却留下他一口气,如果陈时末不告知地点,我们也找不到这里……” 羽生白哉一惊:“猫妖有意要让陈时末告诉我们相聚的地点!” “妖物希望我们聚集锦布!”秦无衣扫视面前的众人,“故意让我见到你们,从而能得到剩余的锦布,所有的一切都在妖物的计划之中。” “目的呢?目的又是什么?”羽生白哉一头雾水。 “暂且不知,可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现在所查到一切都是妖物希望我们知道的。”秦无衣越想越惊,目光重新凝视在空缺处,“而且幕后之人高深莫测,绝非泛泛之辈。” “你怎么知道?” “此人手中定有一块锦布,但此人并不知晓其他人是谁,完全是凭才智推测出来,可见此人对李治极为熟悉,其智近妖文韬武略皆是李治难望其项背。”秦无衣面色严峻道,“此人完全有能力获取所有锦布,却迟迟未有动静,引我至此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要我获悉锦布上的内容。” 柴獬冷静道:“暂且先不管这些事,还是看看先帝到底留下什么圣命。” 亭中三人刚一探头,秦无衣单手一挥卷起石桌上的锦布,催劲发力当众将所有锦布震成粉末。 “你!”罗福康勃然大怒。 戚愈也大惊失色:“你怎么毁先帝遗命!” “这东西是不祥之物,你三人能活到现在实属万幸,看了上面的内容你们早晚性命不保,能送锦布到此你们也算幸不辱命,至于后面的事无衣自会一肩承担。”秦无衣这话是对亭中三人所说,目光却落在柴獬身上,“你们都到朽木之年,还不如好好安度残生,何必搭上自己性命。” “老奴为先帝尽忠,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能不能尽忠不是你说了算,是有人故意留你一条性命才能到此,至于锦布上的内容,你知不知晓结果都一样,你和其他人都不可能有机会再做任何事,包括我在内,能找到这里都是事先被设计好的,无衣与妖案势必会有一个了断,你们无谓送死。” 柴獬重重叹口气,拍了拍秦无衣肩头,眼中尽是感激之情:“你知柴某祖籍何处,在乡间还有几块薄田,柴某会亲酿几坛曲米酒,你若记起便来寻,柴某静候君来。” 柴獬心知秦无衣此举用意,也不多言转身离去,剩下二人看着飘风的锦布粉末万般惋惜无奈,终是叹息离去。 等三人背影消失在碑亭,羽生白哉才追问:“先帝在锦布上留下了什么?” “是山河社稷图!”秦无衣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看了锦布一眼便记下了全文,神色微惊道,“李治当真是留下了山河社稷图!” “神物原来一直都在先帝手中。”羽生白哉虽从之前蛛丝马迹也能猜到,但从秦无衣口中得到证实还是惊讶无比,“先帝将神图藏于何处?” “七级浮屠的圣莲之中。” “先帝将山河社稷图存放于佛塔的塔顶。”羽生白哉喜出望外,突然一愣,“哪一座塔?” “锦布缺失的两块,刚好是确切地点的所在,目前只知道李治将神物藏于佛塔之中,但至于是哪一座就不得而知。”秦无衣无可奈何道。 “天下佛塔不计其数,先帝可以随便择一处藏神图,没有确切的位置,难不成我们要找遍天下所有佛塔?”羽生白哉突拍大腿,“难怪……” “难怪什么?” “妖物一直在逐一追踪锦布的下落,可自从割去大使身上的刺青后,似乎并不再急于寻找锦布,现在已知先帝将锦布交给了八个人,而我们手中就有三块,按说妖物该倾巢而出前来抢夺才对,可妖物始终没有动静。”羽生白哉神色焦虑道,“会不会没有出现的那人和大使持有的锦布就能拼凑出地点,这已经足以让妖邪找到山河社稷图。” “你也太小瞧了李治,如此机密之事他又筹谋多年,之所以将锦布分别交给八人,就是为了防止有其中有人将其据为己有,由此可见李治绝对不会大意到直接留下藏匿神物的地点。”秦无衣表情严峻,“我倒不怕妖邪会捷足先登,反而更担心另外两件事。” 羽生白哉:“你担心什么?” “李治留下这些锦布显而易见是为了限制武则天专政,李唐三代,武主替之的传闻看来也让李治惴惴不安,他留下后手防止传闻成真,此举我能理解,可李治为什么留下的是山河社稷图?” “这可是上古神物啊,你不是说过神图能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 “山河社稷图能不能收妖暂且不停,毕竟从来都没有人见过神物,即便真有收尽妖魅的神效,顶多只能平息妖患却改变不了时局。”秦无衣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反问道,“倘若神物真将妖祸平息,对谁最有利?” 羽生白哉低头思索:“太后。” “不错,最得益的便是她,没有妖邪为祸便让其再无外患,至于内忧,以她的手段可以轻而易举解决,李治非但没能制约住武则天,反而帮其解决了最大的隐患。”秦无衣揉了揉额头,“这与李治的初衷不符啊。” “山河社稷图又不是先帝留给太后的,况且神物不是还有平定万代江山之效,先帝担心太后专政摄权,用神物加以约束也合情合理啊。” “你真以为凭一样神物就能定鼎江山?”秦无衣嗤之以鼻,“这江山社稷历朝历代都是用血染才换来,你可听闻有谁凭神物就能一匡天下的,我总觉得此事大有蹊跷,李治做了这么多事,必定对部署极有把握,可我却始终想不出李治到底会用什么办法来制约她。”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何必想太多。”羽生白哉不以为然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担心什么?” “我一直在用手中的锦布钓鱼,等着妖邪主动现身,可现在才发现,锦布的确是鱼饵,但我们才是被垂钓的鱼。”秦无衣忧心忡忡道,“幕后之人会用最后两块锦布诱我们上钩,我猜八日后,我们将会面临一场生死对决。” “你怎知是八日之后?!” “再过八天便是六梵天魔诞辰,妖案因此事而起,也该因此而终结。” 第二章 奇楠沉 秦无衣和羽生白哉去孔庙时,让聂牧谣留在曲江等顾洛雪回来,如果一切顺利,她应该已在半路截到被流放的韦玄贞,算日子就该在这几天返回。 聂牧谣等了一夜,未等到顾洛雪,也未见秦无衣和羽生白哉回来,宿夜的憔悴让聂牧谣坐到妆台前,画完黛眉再描斜红,最后点上口脂,镜中的那人明眸皓齿,美艳绝伦。 聂牧谣看的有些入神,这张在自己眼中已习以为常的脸,不知从何时起变的有些陌生,经常会在镜前踌躇不宁与镜中人对视,好似里面完全是另一个自己。 自从羽生白哉告诉了她遗忘的过去,那个困扰聂牧谣多年的梦魇再未惊扰过她,可临睡前手里握短匕的习惯始终未改变,胸口的那处伤痕依旧会不时隐隐作痛,伴随着那令人心烦意乱的痛楚,总会有一些模糊而零星的片段在脑海一闪而过。 像是在提醒自己还有一些被自己遗忘却又刻骨铭心的过往。 在羽生白哉的讲述中,她与这个男人之间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情爱,可两人的山盟海誓和点点滴滴在聂牧谣的记忆中只剩下一片空白,聂牧谣这段时间与羽生白哉的相处,极力想要找回那份遗失的情感,但无论聂牧谣如何努力,自己都难像羽生白哉描述中那般亲密,羽生白哉一直在努力试图挽回那份情感,聂牧谣也在尝试可收效甚微,她发现自己不敢去面对羽生白哉炙热而真挚的眼神,怕自己会辜负这个男人为自己付出的一切 听闻院外有犬吠之声,聂牧谣这才回过神,婢女旬假省亲,聂牧谣恩允婢女七日再归,以为是秦无衣与羽生白哉从孔庙回来,收拾心情下楼去院中应门。 开了门却发现门前无人,转身之际看见放在门口的木盒,聂牧谣四处张望也不见来人,带着木盒回到院中石亭。 在炉火上温上一壶水,待到水三沸后,为让自己心静聂牧谣亲自取了茶饼碾压,动作娴熟煮上一壶香茗,倒入白瓷杯中心绪也随之平复了不少。 余光瞟见还放在桌边的木盒,作为名噪一时的京城花魁,前来献媚送礼之人早让聂牧谣无动于衷,有寒门士子送诗词以表思慕之情,也有达官巨贾一掷千金只求红颜一笑,可不管是哪种都是为借此一堵聂牧谣芳容,像今日只留下东西却不见赠主的倒还是头一次。 聂牧谣端起茶杯轻嗅,茶香沁人心脾一扫刚才的沉郁,抬手推开木盒,里面是一幅长轴画卷,比起金银珠宝聂牧谣倒是更喜欢这些诗词字画,曲江这处大宅的后院专门有一间用于存放别人所赠送字画的偏房。 前来京城考取功名的士子犹如过江之鲫,其中自然会有滥竽充数之辈,但也会有才情惊世骇俗之人,聂牧谣向来是来者不拒,谁送的礼都会收下,当然不是贪图其中有人金榜题名所留书画洛阳纸贵,而是这些功成名就的士子早晚会成为三省六院的高官达贵,即便未留京任职派位各州道府也是举足轻重的官员。 所以聂牧谣的消息向来是最灵通的,她想要查探的事只需要交代下去,即便是再机密的事,自然会有一大群仰慕者从不同的渠道送到她面前,聂牧谣只需将这些消息汇总在一起便可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连聂牧谣都很好奇,为什么自己会对查探情报消息如此得心应手,这显然不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可聂牧谣却记不起是谁教会了自己这一切。 聂牧谣在看见木盒纹路时茶盏悬停在唇边,木盒开启的刹那,淡香入脾,香之如蜜,聂牧谣的指甲还未用力便已轻陷人木质中。 聂牧谣蹙眉,眼前木盒竟是用沉香所做,而且所用还是沉香中的极品奇楠沉,乃是沉香之最极为罕见,沉香与黄金同价,而奇楠沉却是无价之宝,佛经中将奇楠沉称之为迦南,据说修三世福报才可闻其香,修八世才能一品或饮此物。 可现在竟然会有人用奇楠沉做木盒,聂牧谣也算是奢侈之人,但也不及赠送之人如此暴殄天物,单单眼前这个奇楠沉木盒折换成金银足够京城所有百姓三年衣食之需,这不由让聂牧谣好奇,能用此盒装存的画卷到底有多珍奇。 聂牧谣从奇楠沉木盒中取出长轴画卷,摊放在石桌上徐徐展开,作画之人笔力卓越,笔下一草一木栩栩如生,画中人物更是眉目传神,惟妙惟肖。 只是聂牧谣未明画作的意境,像是画的一处大宅,屋门房檐张灯结彩似乎是家有喜事,络绎不绝的宾客陆续而至,院中宴席林立,席间高朋满座,穿行其中的仆人正送上美味佳肴。 聂牧谣看着画卷依稀觉得有些眼熟,继续往后张开长卷,宾客的脸上洋溢欢愉,一旁的空地上堆满贺礼,每件贺礼都是双份,说明院里正在举办的是一场婚宴,看宅院的格局,这里的主人应该极有权势。 聂牧谣看见画中有一位身披凤冠霞帔的女子,她应该就是这户人家出嫁的女儿,正在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而新娘身边站在另一名女子,新娘一直握着那人的手,看似她与新娘关系很亲密。 聂牧谣的视线落在一处灯笼上,手中的茶杯瞬间掉落在地。 宁! 长卷所画是宁家被灭口当天的景象,就和聂牧谣在噩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可这些事自己只告诉过秦无衣和羽生白哉还有顾洛雪,聂牧谣震惊还有人知晓此事,而且让聂牧谣错愕的是,在那个梦魇中,站在新娘身旁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可画卷里那人没有眉眼,聂牧谣看着那张没留下五官的脸思绪顿时凌乱,在梦魇中,那天艳阳高照,透着似血的红色,可在画作中,好悬天际的艳阳却是金色,一种令聂牧谣似曾相识的金色。 聂牧谣心烦意乱继续往后展开画卷,后面的一切又回到聂牧谣熟知的过程,杀戮是从宅院的大门开始,首先倒下的是门口的护卫,一支袖箭穿透护卫的咽喉,一阵铺天盖地的火箭从大宅外袭来,宴席上喜笑颜开的宾客瞬间死伤一片,画卷将聂牧谣重新带回那个许久未出现的梦魇中,欢快的喜乐也在那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在聂牧谣耳边的惨叫和惊呼。 十来名黑衣人出现在屋檐上,他们身上的黑衣和戾气将宅院里喜气洋洋的气氛彻底驱散,准确无误射杀着仓促应战的护院,更多黑衣人从大门涌入,最后进来的人戴着狰狞的面具,随着那人走进宅院,厚重宽大的大门也随之被紧紧关闭。 戴面具的人高抬的手重重挥下,屠杀便是从那刻开始,在肆虐的火光中熊熊燃烧的宅院与惨绝人寰的杀戮中,宅院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炼狱。 那些黑衣人屠戮的方式简洁而残忍,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人,一刀割开咽喉,即便是中箭倒下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一直都在重复这个相同的动作。 血腥和尸体被烧焦的味道交织弥漫在宅院中。 新娘倒在血泊中,飘落的盖头下,新娘犹如出水芙蓉般美丽,只是从咽喉涌出的鲜血将她那绣花红袍侵染的更加殷红,聂牧谣摘下了杀掉新娘的人的面具,在梦魇中聂牧谣是能看清那人的样子,可在画卷中,那人同样只有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整幅画卷被聂牧谣完全展开,和梦魇中见到的如出一辙,诺大的宅院已在烈焰中付之一炬,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 宅院的主人和家眷如同牲口般被驱赶到天井,里面还有一名束发男童,家眷们瑟瑟发抖悲哭,主人跪地苦苦哀求,而刀锋轻易的割开他的脖子,喷涌的鲜血换来家眷和孩童的哀嚎。 一名家眷挡住身前的黑衣人让孩童逃跑,聂牧谣冲了过去,想要护住那孩子,从屋顶上射下的袖箭穿透孩童的后背,倒在聂牧谣的脚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绣鞋。 屠戮依旧在继续只是变的单调,幸存的人被勒令跪下,身后的黑衣人逐一割开他们的咽喉,那名黑衣人杀戮的动作麻木而娴熟,好似这个动作已经做过无数次。 直至聂牧谣再听不到哀嚎声,片刻时间,所有人全都命丧黄泉,黑衣人有条不紊检查每一具尸体,确保没有生还的活口,另一些黑衣人开始洗劫财物,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从屋中搬运出来,其他的黑衣人从各个角落点燃了宅院,这分明是一场有预谋和计划的屠杀。 聂牧谣呆滞在院中,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完全被眼前的惨况所震惊,四周是慢慢围上来的黑衣人,一双双冷酷嗜血的眼睛盯着聂牧谣,也盯着她手中抢夺的面具。 聂牧谣漫无目的逃跑,再一次来到那处悬崖,等她转身时发现黑衣人如影随形跟至,转身时一剑袭来,重重穿透聂牧谣的胸口,紧接着一掌将她打下悬崖。 梦魇到此结束,而画卷也在此处收笔,聂牧谣不知谁画了这幅画,却令她感到毛骨悚然,作画的人似乎声临其境到过自己的梦中,或者…… 或者经历过那段被自己遗忘的过去。 聂牧谣心有余悸将画卷撕碎,重新回到被梦魇困扰的恐惧中,扔到画卷的同时也推到了桌上的木盒,一张纸飘落下来,聂牧谣拾起看了一眼,眼神中的惊慌与彷徨顿时凝结成森寒的仇意。 【2】 聂牧谣敲响那户人家大门时,刻意带上氅衣的斗篷,昏暗的月色拉长斗篷的阴影,掩饰住聂牧谣透出阵阵杀意的双目。 门被打开时,聂牧谣有一种莫名的失望,木盒中的纸上留下一处地址,并告之聂牧谣前去便能一讨血债,可眼前的人好似并不是自己要寻的人。 开门的是一名羸弱女子,夜风吹拂女子右手空荡荡的衣袖,聂牧谣更加确定面前的断臂女子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却不明为什么会引自己到此。 女子的左手一直背负在身后,像是藏匿着什么东西,聂牧谣见她神色慌乱,好似是遇到什么惊恐之事。 “你找谁?”女子拦在门前,看不清聂牧谣的脸,惴惴不安问道。 聂牧谣也不知该如何答复,推开女子径直走入屋中,环视一圈发现这里只有身后女子独居,月色洒落在不大的院落,静穆的小道两旁花草繁茂,墙角处的池水清澈,有几尾金鲤在欢腾游动。 院中的一草一木都与眼前的女子相得益彰,聂牧谣看不出丝毫戾气,所有的一切恬静雅致,自己带着寻仇的愤恨到此,可入了庭院无形中被化解。 聂牧谣疑惑不解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女子拦在聂牧谣面前,面露不悦:“我是一名绣娘,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擅闯民宅?” “绣娘?”聂牧谣越想越疑惑,自己要寻的人杀戮无数,绝对不会是一名弱不禁风而且断臂的绣娘,但画卷上的内容和自己梦魇中的一模一样,足以说明还有人知晓当时发生的一切,而这个人引自己到此一定有原因。“你……” 聂牧谣刚想询问,目光越过女子的肩头落在桌上,摇曳的烛光映照出木质细腻而罕见的纹路,淡淡奇香扑面而来。 奇楠沉木盒! 这女子的桌上也放着一个奇楠沉木盒,和自己收到的那个一样,只是木盒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聂牧谣确定自己没找错地方,也没找错人,向前一步逼到那女子面前。 女子一听神色更加惊诧,下意识将背负在身后的手藏的更深,聂牧谣已知木盒里的东西就在女子的手中。 一把按住女子的肩头,女子根本承受不住聂牧谣的劲力,眉目中虽有痛楚之意,却毫不畏惧,双目满是怒火不屈直视。 女子的眼神让聂牧谣一惊,手随即一抖垂落下去,聂牧谣很肯定自己见过这样的眼神而且记忆深刻,只是现在她无法记起在何时何地见过。 “我们见过?”聂牧谣错愕,“你,你是谁?” 女子挺胸不屈答道:“宁汐!” …… 聂牧谣愣住,这个回答让她措手不及,极力克制自己的慌乱,侧目看见屋中放着的纺织架与件件绣品,随手拿起一件未完工的绣品,针角与寻常绣工截然不同,竟与找到的锦布所用针法如出一辙。 聂牧谣嘴角蠕动:“你与太原宁家有什么关系?” 女子一听大惊失色:“没,没关系,只是同姓而已。” “太原宁家精绣功,针法秘而不传,除非是宁家的后人,否则不可能会这种针法。”聂牧谣再逼前一步,已到宁汐面前,“可宁家早在数年前满门被杀,无人生还,你既然与太原宁家无关,为何你会宁家针法?” “你,你是谁?”宁汐瞪大眼睛,想看清斗篷下那张脸。 “宁奉彦是你什么人?”聂牧谣咄咄相逼。 宁汐深吸一口气,面无惧色道:“是家父!” “你是宁汐,宁奉彦是你家父……”聂牧谣对于这个答复措手不及,怔在原地呆滞自语,“那,那我又是谁?” 宁汐也被聂牧谣的举动搞的茫然:“你,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你来此又是为何?” “有人告诉过我,我也叫宁汐,当年宁家灭门惨祸中唯一生还的宁家遗孤,我对此深信不疑,可现在你却说你才是宁汐。”聂牧谣缓缓取下斗篷,目光混动直视宁汐,“你我之间一定有一人不是,你凭什么能证明自己就是宁汐?” 宁汐见到聂牧谣的瞬间,眼中的茫然变成惊恐,就犹如看见了鬼魅,但这种恐慌片刻化为愤怒。 呲! 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 两道身影从外面掠进,伴随一抹光影流出,羽生白哉的影彻斩断了是什么,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是半截凤头金钗,同时一掌将宁汐从聂牧谣身前推开。 秦无衣站在聂牧谣面前,和羽生白哉一样面露惊慌之色,两人回到曲江宅院时见到了被聂牧谣遗留在地上的那张纸,看见上面地址的瞬间两人大吃一惊,那是宁汐所居的地方,两人都明白如果聂牧谣见到宁汐会是什么后果,但还是来晚了一步。 聂牧谣神色呆滞注视着地上被羽生白哉斩断的金钗,尤为的眼熟,终于想起来,宁家长女出阁的当天,这枚金钗就戴在新娘的头上。 聂牧谣踉跄向后退了一步,慢慢低头看见金钗的另一半没入自己胸口,宁汐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伤不了她,但断钗刺的很深好似宁汐将所有的气力和怨恨就聚积在上面,聂牧谣当时脑海一片混沌茫然,若不是羽生白哉及时出现,自己恐怕已死在宁汐手中。 一抹殷红从胸口渗出,在聂牧谣的胸前如若一朵花朵肆意的绽放,聂牧谣感觉不到疼痛,面无表情拔出断钗放在掌心凝视,在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里,这枚金钗是自己亲手戴到新娘的头上,可如今却变的陌生,好似所有的记忆重新开始变得紊乱。 羽生白哉和秦无衣为自己拼凑还原了缺失的过往,可这些过往的记忆如今正在一点点支离破碎,然后,然后开始重新拼凑…… 秦无衣向前一步,表情中尽是忧虑之色,刚要开口就被聂牧谣抬手阻止,聂牧谣向后在退,似乎不愿让秦无衣靠近。 聂牧谣缓缓掀开衣衫,裸露在外的肩头有触目惊心的伤势,宁汐眼里是宣泄的欢愉,恨不得整支金钗能全刺入聂牧谣胸口,羽生白哉拦在宁汐面前,表情是惊讶和心痛,唯有秦无衣是恐惧,他宁可聂牧谣受再重的伤也不愿看着她眼神中那抹混沌在慢慢消失。 聂牧谣的视线定格在伤口处,在其他人眼中伤口血如泉涌,但聂牧谣看到的却刚好相反,殷红的血迹在倒流,好似时光也随之在倒转,宁汐留下的伤口恢复如初,原来拿出地方本来就有一道伤痕,愈合的伤疤裂开然后再愈合,直至伤疤一点点从肩头慢慢消散。 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是一处刺青。 一只展翅翱翔的金鹰,敏锐的鹰眸以及锋利的鹰爪令人不敢逼视。 羽生白哉一掌震开宁汐时,也震落了她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 那东西在地上摇晃、摇晃、摇晃…… 最终静止在聂牧谣的视线中,那是一个颜色诡异的面具,上绘蛇面,分有九头,每头皆为爆珠竖眉,其形凶悍狰狞。 面具让秦无衣脸色露出惧怕之色,想上前去拾取却见到聂牧谣已慢慢弯腰将其拿起。 聂牧谣望着手中面具入神,充满迷茫和疑惑的眼睛正在慢慢变得清澈,拉上衣衫遮掩住裸露的肩头,忽然伸出右臂。 银灰色的满月色泽在改变,亦如聂牧谣在长轴画卷中见到的那轮艳阳一样,变成奇异的金黄色。 满月如同从天际坠落一般,越近那抹金黄越浓郁醒目。 随着一声清脆高亢的鹰鸣响起。 那只始终会出现在秦无衣身边的鹘鹰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聂牧谣伸出的右臂上,鹰眸依旧透着令人胆寒的光芒,却多了一份温顺和忠诚。 顾洛雪曾经问过秦无衣,谁是这只鹘鹰的主人,如果她现在也在此处,应该已经能知道答案。 聂牧谣的手在缓缓抬起,落在秦无衣眼中变成无助的绝望,直至那一副面具被聂牧谣戴在脸上,那一刻,宁汐的身子在战栗,惊恐写满她整张脸。 “牧谣……”秦无衣怯生生唤了一声。 “那不是我的名字。”聂牧谣的声音比以前多了一丝镇定,再没有之前的彷徨和迷茫。 秦无衣在蠕动喉结,试图去阻止的手无力低垂。 “至少戴上这幅面具时,我不该是这个名字,西山有妖,传言其生九首蛇身,样貌奇丑无比,喜食人肉,犹爱婴孩,为祸千年,无人能降,其名九婴。”面具下透出秦无衣最为熟悉的眼睛,只是此刻他已不敢去直视,“对吗?哥!” …… 第三章 九婴 黑色深郁、神秘、肃穆令人畏惧。 这种色彩不像红色那般鲜艳,不同白色纯洁,也不及其他颜色绚丽多彩,黑夜令人畏惧,根源便是那片视线无法穿透的黑色,里面总会潜藏着未知的恐惧,越是去联想越会害怕。 黑色是聂牧谣钟爱的颜色,在她眼中黑色没有生气,所以每当她穿上那身黑衣时,就代表着死亡的降临。 聂牧谣半蹲在山头,从草木的缝隙刚好能俯视那座家境殷实的宅院,黑衣、黑发、飘舞的黑色腰带都与宅院张灯结彩的红色形成鲜明对比。 红彤彤的灯笼透着喜气,聂牧谣视线定格在灯笼上那个“宁”字,敏锐的目光就如同盘踞在她肩头的鹘鹰,手一挥鹘鹰展翅而飞,在天际围绕那处宅院翱翔,金色的羽翼遮挡住日辉,将艳阳变成奇异的金黄色。 聂牧谣的视线慢慢移到宅院里,高朋满座的宾客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出来敬酒的新娘,周围的人纷纷起身送上祝福,新娘逐一道谢场面喜庆欢愉,在新娘旁边的女子兴高采烈,一直牵着新娘的手同样欢喜但眉目间却流露出不舍。 鹘鹰尖锐的鹰鸣声传来,聂牧谣抬起手,手中多了一副丑陋狰狞的面具,与她那张绝美的脸格格不入,聂牧谣毫不迟疑将面具戴在脸上。 瞬间她犹如变了一个人。 确切来说,她更像变成一只凶悍残暴的妖兽。 这幅面具赋予了她另一个名字。 九婴! 西山之中最为凶猛暴戾,无人能除的妖兽! 聂牧谣站起身,右手高举张开五指,一团黑色从远处草丛慢慢显露,猫着腰疾步向那处宅院方向奔去,然后是第二团、第三团…… 围绕宅院的山林中陆续有黑影在浮现,动作异常敏捷,从四面八方悄然无息将宅院团团围住。 所有黑影都到达预定的位置,全都蛰伏不动,视线都聚焦到聂牧谣的身上,待到聂牧谣五指握拳的刹那,黑色犹如铺天盖地的浪潮吞没那片欢愉喜庆的红色。 守门的护院家丁还未反应过来已倒在血泊中,宅院的大门被紧闭,杀戮便是从那刻开始,黑衣人跃上屋顶,袖箭对着席间宾客乱射,片刻功夫院中已死伤过半,喜乐被惨叫与哀嚎交织的声音所代替。 院中是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的人,而黑衣人却有条不紊收割着性命,好似这样的杀戮对于黑衣人来说轻车熟路,所有人都是在按部就班完成一件做过无数次的事。 谁留下负责对庭院中倒地的人补刀,谁负责剿杀徒劳反抗的护卫,谁负责追杀四处逃窜的人,都在事先被明确分配好,而统筹这一切的便是正步入院中的聂牧谣。 聂牧谣信步在院中,血腥和杀戮在那副面具下变的习以为常,一名负伤的宾客跌跌撞撞试图逃脱,无常鞭从聂牧谣袖中抖出,准确无误缠绕在那人脖子上。 咔嚓! 那人颈脖应声而断,动作干净利落,从面具中透出的眼睛没有丝毫怜悯和仁慈。 杀戮的降临如同疾风骤雨,来的快却的也快,半柱香不到,院中已尸横遍野,哀嚎声越来越稀少,聂牧谣走到天井,那里押跪着这座宅院的主人和家眷。 一名妇人突然起身抱住身前的黑衣人,让藏在身后的孩童逃跑,孩童跑向聂牧谣的方向,近在迟尺时一只利箭从孩童胸口穿出,还来妇人撕心裂肺的悲哭。 孩童就倒在聂牧谣身前,稚嫩的手掌眼看就要触碰到聂牧谣的鞋面,聂牧谣向后退了少许刚好避开,比起一条性命聂牧谣更看重足下那双鞋,生怕会沾染到丝毫血渍。 戴上这幅面具便将隔绝所有情感,这是聂牧谣自小被灌输的宗旨,如今已深入骨髓,让她学会再任何时候都无须对死人有怜悯之心。 聂牧谣微微点头,跪在天井中的人被悉数割喉。 聂牧谣偏转头,不是不敢直视而是早已麻木,坐到一桌宴席上,桌上的菜肴还冒着热气,刚开封的女儿红酒香扑鼻,想来是主人为女儿出阁存放多年的佳酿,聂牧谣斟满一杯,就在四周横七竖八的尸骸中悠闲自得品饮。 少顷一名黑衣人来到聂牧谣身边,附耳低语一句。 刚举起的酒杯又重新放下。 一百二十一。 这不是聂牧谣想要听到的数字,宅院中应该有一百二十三具尸首才对。 少了两具就意味着还有两人活着,这是绝对不被允许发生的事,鹘鹰一直盘旋监察着宅院中的一举一动,没人能逃脱鹘鹰那双鹰眸,说明这两人还躲在院中。 找! 聂牧谣只说了一个字,满院的黑衣人倾巢而出,都清楚如若找不到缺失的这两人,自己的下场也将会和这里的尸骸一样。 尸首被逐一搬倒庭院中,聂牧谣扫视每一具,触目所及都是鲜血的殷红,可这片红色不够浓艳,还差了一抹喜庆的深红,聂牧谣想到那名凤冠霞帔的新娘,还有一直牵着新娘手的女子。 她们并未在堆砌的尸骨中,转身去了新娘张灯结彩的闺房,走进门的那刻就听见从柜橱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人惊恐时浑身战栗的声音,对此聂牧谣异常的熟悉。 打开衣橱的门,了结两人性命,今天的事就算圆满,聂牧谣在心里是这样想的,可刚要伸手去拉开衣橱门时,门先被推开,寒光四溅的剑锋从里面透出,聂牧谣猝不及防虽躲过杀招可脸上的面具却被挑落。 聂牧谣勃然大怒,反手夺剑顺势一扬,女子的左手齐臂被削断,身旁新娘戴着的红盖头断了一截,新娘白皙的颈脖上慢慢侵染出一道血印,顷刻间血如泉涌,新娘松开女子的手倒在血泊中,头上的金钗随之掉落在聂牧谣面前,如瀑般的秀发洒落一地勾勒出新娘清秀美丽的脸庞。 …… 聂牧谣的思绪慢慢回到现在,那段缺失的记忆如今终于恢复如初,她将自己和宁汐的记忆混杂在了一起。 “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不希望我记起过往的原因吧。”聂牧谣看向秦无衣,声音黯然,“我一直都在抗拒自己过去的一切,所以才会在失忆后用了别人的记忆,一直在阻止我找回记忆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秦无衣满眼疼惜之色,可事到如今说什么也于事无补,聂牧谣已经记起了一切。 至于后面的事都是真的,羽生白哉的出现让宁汐有机会逃脱,黑衣人没有去追逐,比起一名漏网之鱼,露相的聂牧谣更让他们严阵以待。 但凡在外人面前露相的人都不会被允许活着,这是谁也无法凌驾于上的法则,可自己被黑衣人追杀,走投无路负伤坠崖按说必死无疑才对,可羽生白哉在悬崖下及时救了自己,聂牧谣不相信自己运气会有这么好,唯一的解释羽生白哉早已在悬崖下等着,那就说明当天无论自己的面具有没有被宁汐偷袭挑落,自己都会遭遇黑衣人的围攻。 那日除了自己外,其他黑衣人接到两道密命,一道是灭杀宁家满门,而另一道便是围剿聂牧谣,奇怪的是羽生白哉居然会知晓这两道密命,说明有人事先告诉了他。 聂牧谣的视线越过秦无衣落在羽生白哉身上,她想起了过往的一切,也包括与这个男人之间的点滴。 “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也会编造谎言。” “我宁可瞒你一辈子。”羽生白哉叹息一声,惴惴不安试探着问道,“我现在该叫你什么?七君之一的九婴还是聂牧谣?” “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 “你伤势好转后清醒过来,我发现你记忆全无,你问我自己是谁,白哉想你与过去一刀两断,我在聂谷底救的你,而我第一次见你时,正在读《诗经.小雅》中的无羊篇,其中一句让白哉记忆犹新……”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聂牧谣念出声。 “其文意为,远自郊野赠柔荑,诚然美好又珍异,不是荑草长得美,而是美人相赠厚情意。”羽生白哉满眼深情道,“后来你对我说过,你愿随我遥渡故里,牧野鹰扬携手白头,白哉便骗你叫聂牧谣。” “你可知我去峪口意欲何为?”聂牧谣问道。 “白哉入唐时你奉命核实身份,你觉察有异被派来杀我。”羽生白哉苦笑一声。 “原来你早就知道。” “不,是后来有人告诉我的。” “那人可有告诉过你,我行事从未有过失手。”聂牧谣望着羽生白哉,眼中终于找回那份久违的一往情深,“你是第一个对我视而不见的男人,在你眼中好似垂钓的兴致远比看我一眼要多。” “看过,偷偷看过。”羽生白哉憨憨一笑,“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可白哉所学君子之道,非礼勿视,所以不敢唐突一堵芳颜。” “你用刀远比你研读古籍和垂钓要擅长,我原本打算等你收杆时动手,可你足足静坐到日暮也未见有池鱼上钩。” “你来时白哉乱了心弦,垂钓的鱼钩上忘了放鱼饵。”羽生白哉自嘲。 那份回忆是甜蜜的,聂牧谣并未觉得池塘对面的男人有多可憎,反而是他笨拙的样子引起自己好奇。 下一次,下一次再动手。 聂牧谣是这样告诉自己,但到最后她也记不起到底过了多少个下一次,从池塘的对面坐到羽生白哉的身旁,袖中用来取身旁男人性命的无常鞭变成捆缚树枝用来遮阳的绳索。 垂钓的鱼竿从羽生白哉换到聂牧谣手中,她总能轻而易举钓上肥硕的池鱼,而这些池鱼到了羽生白哉手里变成充满异域风情的美食,对此聂牧谣赞不绝口,作为交换她会教羽生白哉那些枯燥乏味的古籍。 就在峪口的溪潭边,两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初衷,那是聂牧谣记忆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远离杀戮和死亡的她渐渐开始喜欢上与羽生白哉的相处。 直到那人的出现,将聂牧谣重新拉回到无法回避的现实当中,那人坐在聂牧谣和羽生白哉的对面,手里也拿着一支鱼竿,和羽生白哉一样那人也不擅此道,但那人却能禅定枯坐不动,临走时那人留下三块堆砌的石块。 聂牧谣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三日后那人会再来,若自己再不动手,三日后那人便会再来,聂牧谣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累了羽生白哉会枕膝而眠,聂牧谣能看见他那张干净英俊的脸,微微眨动的睫毛和偶尔的呓语,都说明羽生白哉对她没有丝毫防范,聂牧谣的手就放在他咽喉处,只需稍微用力便可捏碎熟睡男人的颈骨,但最后都变成轻柔的抚摸。 就在那人出现的第二天,羽生白哉再没有出现,聂牧谣坐在寂静无人的溪潭边第一次感到孤寂和无助,和羽生白哉相处的几月,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发现自己离不开这个男人。 羽生白哉向她描绘过将来,那是令聂牧谣期盼的憧憬,可随着羽生白哉的消失,聂牧谣如同南柯一梦,独自在峪口溪潭等了一月,也再没见到羽生白哉的踪影。 “你去了哪里?”聂牧谣的声音透着一丝幽怨。 羽生白哉满是愧疚,却闭口不谈。 “他来找我。”一直沉默不语的秦无衣开口。 “找你?”聂牧谣一愣,“他去找你做什么?” “杀我。”秦无衣掷地有声,偏头看向羽生白哉,“事已至此,你又何须再瞒着她。” 秦无衣就是留下那三块石子的人,聂牧谣不怕他,因为秦无衣是世间最在乎自己的人,但这不代表秦无衣不危险。 聂牧谣瞠目结舌:“你,你去杀他?!” 其实聂牧谣更好奇羽生白哉是如何活下来。 “起初我并不知道你与他的关系,只是那人他出现时,我觉察到你的不安和惶恐,可惜后来我才明白,你是在为我担心,只不过那时我只有一个想法。”羽生白哉终是开了口,“我不想有人破坏你那份宁静,如果有,我帮你除掉干扰你的人。” “我给你留了三日的时间,你若做不到便由我来,可第二天他居然找到我,他虽尚武却并无戾气,我见过不怕死的人,但他身上的无畏倒是少有。”秦无衣瞟了羽生白哉一眼,“他警告我不要再去骚扰你,否则他会为你不惜一切。” 聂牧谣闻之莫名感动:“他恐怕是唯一警告你的人吧。” “不,他是除了我之外,不问缘由敢为你赌上性命的人。”秦无衣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可惜,可惜当时我不相信,所以我打算试试,试他只是一时兴起还是真能为你赴汤蹈火。” “试试?”聂牧谣茫然,“怎么试?” “他给我留下了这个。”羽生白哉拉开衣衫,裸露出那道触目惊心,斜斜贯穿前身的伤痕,“白哉自问刀速难有人及,可他的刀快到我连影彻都未拔出便身受重伤。” “是你轻敌,以你之力不至于接不住那一刀。”秦无衣淡笑。 “是啊,我也没想到还有人的刀会比我更快,更烈。”羽生白哉心悦诚服,“何况当时你都没有拔刀,若不是你手下收力,白哉早就命丧当场。” 聂牧谣恍然大悟:“难怪你第二天没有去溪潭,可,可你伤好后为什么不来寻我。” “不敢。”羽生白哉无力道,“我见识过他的刀势,威烈无匹,他既然是冲着白哉而来,若去寻你,白哉担心会牵连你安危,不是白哉不去,再没做完一件事之前,白哉不敢去见你。” 聂牧谣心头一软:“你要做什么?” “杀我。”秦无衣苦笑一声,“在他心里,我一日不除,你便一日不得安宁,半月后他又找到我,那一刀我虽是手下留情,但寻常人半年都难下地,他却拖着伤体想与我决一死战,我知他无畏,但不明他为何如此不惜命,他警告他,只要远离你便留他性命,结果,结果他对我拔出影彻。” “你又伤了他?!”聂牧谣大惊。 “没有,他给了我一朵蒲公英,就是我告诉你的那朵,蒲公英在我手中一分为二,完整的伞花直到我接过手时才飘落。”羽生白哉与秦无衣对视,两人相视一笑,“他拔刀的那刻,白哉便知难与之为敌,这些年苦难便是为了能与他一战。” “难得有人会如此真心待你,况且你又对他一往情深,我又岂能让你心失挚爱。”秦无衣细细说出原委,“你阅人无数,却从未有让你留驻于心之人,我也好奇他身上到底有什么,能让你不惜为他抗命。” 聂牧谣:“你找到了吗?” “没有,不过他做的饭菜倒是让我流连忘返,闲暇之余我会带去酒换他一桌异邦佳肴,久而久之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谁让我你是兄妹,能让你沉沦的人同样也把我拖下了水。”秦无衣对羽生白哉赞不绝口,“他生性高洁,坦荡无垢,又重情重义忠勇无双,从那时起我便有了将你托负于他的打算,待到他东渡,我想让你随他同行,也了我一桩心事。” “本想伤好后去找你,谁知后来发生宁家的事让你忘了一切,白哉虽心有不舍,可见你能与过去一刀两断,白哉宁可与你装作素不相识,也不愿你再重蹈覆辙。” “你认识她……”宁汐幽怨的身有从羽生白哉身后响起,“当年你到宁家根本不是为了施以援手,你只是为了去救她。” “白哉去宁家是受大使密命,大使已获悉宁家有难,但自知无力回天,只能让白哉尽力而为留下宁家血脉,只怪白哉未能及时赶到,到宁家时只有你一人生还。”羽生白哉满脸愧意,歉声对宁汐道,“当然,白哉也是为了去救她。” 羽生白哉在国子监求学时与宁汐有同窗之谊,那时起宁汐就对羽生白哉暗生情愫,可羽生白哉却浑然不知,见羽生白哉不为所动,宁汐心生不满,便想方设法刁难羽生白哉想引起他的注意。 一日羽生白哉从国子监出来准备返家时天色已晚,又逢瓢泼大雨,在街坊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溅了一身泥,羽生白哉见路上行人众多担心马车会伤及路人,便一把勒紧缰绳拉停了马车,原本是想找车上的人理论,结果从车上下来的却是宁汐。 宁汐无理取闹硬说牵车的马匹是塞外宝驹,险些伤在羽生白哉手中,硬是让他写下欠据,事后便借此事诸多刁难羽生白哉,实则是想借机亲近,羽生白哉没有办法才躲到城外峪口的溪潭看书,这才有后来与聂牧谣的相遇。 只不过羽生白哉为了让聂牧谣相信自己就是宁汐,将这段交集按在了聂牧谣的身上。 “你在国子监求学时,家父宁奉彦是你传业解惑的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仇人就在你面前。”宁汐愤愤不平指着聂牧谣对羽生白哉质问道,“你难道打算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聂牧谣走向宁汐,羽生白哉和秦无衣心中一惊。 “宁家灭门之祸的确出自我手,你要寻仇无可厚非。”聂牧谣取下面具,神色中并无戾气,满满亏欠之色,“世间再无九婴,只有聂牧谣,你若要寻仇,牧谣愿以命相偿。” 聂牧谣递到宁汐面前的是那半截断钗,宁汐一把夺过想要手刃仇敌,羽生白哉拦在聂牧谣身前。 “这个仇你报不了。” “家父教你仁孝忠勇,你却在此袒护杀师仇人,这就是你的报恩之道?”宁汐怒不可遏质问。 “要你宁家命的是先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先帝只是不想牵扯其中,才命她代为灭杀,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执行这道密命。”羽生白哉无力道,“总而言之宁家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一劫。” 宁汐一惊,瞪大眼睛:“先,先帝?!为什么?” “让宁家刺绣锦布的人正是先帝,只是那锦布上的内容至关重要,先帝为了防止宁家有人泄露,只能将其悉数灭口。”羽生白哉叹口气幽幽道,“她只是奉命行事,你杀她也不能为宁家讨回冤屈,白哉曾许诺过她,无论何事不问对错都会护她平安,你向她寻仇白哉不拦你,但先杀白哉。” 聂牧谣一怔:“白哉……” “你面前有两个可以为她不问生死的人,孰对孰错我不予你争辩,你只需知道你杀不了她。”秦无衣看向宁汐,声音平静道,“宁家的仇,罪在李治,你想为宁家复仇,就再给我几日时间,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第四章 恩威并施 天色放晴,武则天站立在紫宸门的城墙上远眺,诺大的大明宫尽收眼底,身后传来沉稳谦恭的脚步声,停在武则天身后十步之外,直到武则天微微额首,那脚步声才敢上前。 “卑职已遵太后秘旨,将那两人缉拿入京,现在已妥善关押在地牢,并安排人日夜看守。”来人是一位御林军将领,埋头低声道。 “可有意外之事?”武则天头也不回问道。 “没有,一切顺利,无人知晓也无人生疑。” “没本宫懿旨任何人不得接触此二人,不必刑讯好生照看,本宫只要他们活着就好。” 将领领命后转身离去。 武则天的视线还注视在含元、宣政两殿四周来回巡逻的禁军身上,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裘衣,目光移向城楼不远处一名持戟,目不斜视警戒城墙下的守军,让身旁侍奉的宦官传守军过来。 守军听闻后,顿时手足无措,放下手中长戟跟在宦官后面快步上前,同样是在十步之遥的距离就屈膝跪下。 “你走近些。”武则天和颜悦色招手。 守军向前跪行三步,始终不敢抬头,武则天淡笑一声:“再近些。” “卑职不敢。” “满朝文武都不敢忤本宫所言。”武则天笑言道,“你小小兵卒竟敢公然抗旨不尊?” 守军一听吓得瑟瑟发抖:“将军有令,皇宫守军无论官职高低,无谕僭越太后十步之内者当场诛杀。” “哪位将军下的令?” “左卫上将军。” “季将军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忠勇可嘉让本宫甚为欣喜。”武则天面露悦色,“可问题是,你是听将军的还是听本宫的?” 跪地守军是憨厚之人:“卑职当然是听命于太后。” “那还不到本宫身前来。” 守军埋头跪行到武则天面前。 “抬头。” “卑职身份低贱,不敢直视圣颜。” “你小小兵卒怎么这么多礼数。”武则天被面前守军逗起兴致,“本宫命你起身抬头。” 守军这才站起身,武则天打量一番,守军年纪颇轻还带有几分稚气,目如卧弓,其色通黄,透着忠良纯性。 “你是何地人?” “卑职阳城郡吉平人氏。” “家中可有老小?”武则天饶有兴致问道。 “尚有高堂健在。”卑职对答如流。 “阳城郡距京有千里之遥,本宫听闻此地贫瘠穷苦,你身为男丁为何不留家乡供奉双老。”武则天声音轻柔,“圣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你弃双亲岂不是不孝。” “阳城确是荒芜之地,耕种难聊以生计,卑职空有蛮力只能从军凭军资供养双亲,此次被征调入京换防,卑职心中甚是挂念父母,不过……” 守军欲言又止,不敢再往下说。 “但说无妨,本宫恕你无罪。” “圣人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还有下一句,游必方。”守军不卑不亢道,“卑职尽忠职守,只为有朝一日能光耀门楣出人头地,若能衣锦还乡也不枉双亲养育之恩。” “好!好一句游必方!”武则天面露赞许之色,“可你现在只是区区一名持戟郎,每日守着这城墙也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你想要出人头地又谈何容易?” “卑职愚钝不懂钻营,但唯明做好本分,即便是守城墙也会兢兢业业,卑职只知人在城门在,若有人想擅闯城门唯有从卑职尸骨上踏过去。” 武则天怔住,重新打量面前兵卒,单薄的衣衫下却是一颗赤子之心,天寒地冻坚守城墙,持戟的手被冻的通红,凸起的指节上全是裂开的冻伤,武则天心头一暖,取下身上裘衣亲手披在守兵身上。 此举让守兵惶恐无地,双膝一曲再次跪倒在武则天面前。 “你刚才这番话,本宫甚慰。”武则天伸手将其扶起,“你今日守城门,他日便可为本宫守国门,栋梁之才岂能让你屈就在这城墙上。” 身后传来矫健的脚步声,在数步外骤停,季元宏奉诏前来,刚好看见武则天将凤裘披在一名不知名的兵卒身上,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在原地都忘了下跪拜见。 “季将军来的正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区区一名守兵便让本宫大吃一惊。”武则天兴致颇高,招呼季元宏到身前,“他有报国之志,让他当一名持戟郎是屈才了,将军统领禁军,不妨说说委他何职好?” “太后圣烛独照,末将不敢妄言,悉听太后恩旨。”季元宏明白缘由,对答得体。 “按说升任禁军是将军的职责所在,既然将军都这么说,那本宫就越俎代庖一次。”武则天转头看向面前守军,“你初入京畿为兵,虽有拳拳之心可既无军功也无建树,所谓无功不受禄,本宫赏封你官职不是难事,怕就怕你难服众,你既然想要游必方,不如就留在本宫身边当近卫,待你游出功绩,本宫自会委你重任。” 守军感激涕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件凤裘你就留着,一为取暖,二为警示,就当本宫时时刻刻都在督促你一言一行。”武则天赏罚分明道,“希望你切莫辜负本宫期望。” 守军长跪不起磕头谢恩。 武则天让宦官将其带下,转身对季元宏和颜悦色问道:“本宫听他说自己是阳城郡的府兵,怎会被调入皇宫当禁军?” “皇城乃大唐社稷重中之重,自太宗起便对禁军选拔调换有严格规定,为防止禁军驻守皇宫时间过长引起事端,因此皇宫禁军每年依制都会悉数调换。”季元宏神色恭敬答道,“此次兵部从阳城、大宁、西河、定襄、昌华五郡抽调府兵共计三千余人,都是千挑万选的精锐接防京畿皇宫防务。” “禁军的新旧交替是件繁琐的事,将军所言不差,皇宫安危系天下安危,容不得半点闪失纰漏。”武则天面露赞赏之色,“不过有将军为本宫运筹帷幄,本宫自然无须担心。” “太后放心,大明宫内禁军日夜巡查,明暗哨卡不计其数,西北、东南两角的九仙、太和两门外还驻扎有数千羽林军,别说有人想要祸乱皇宫,就是一只蚊蝇也难靠近太后。” “是吗?”武则天似笑非笑,“将军现在不就站在本宫面前。” 季元宏一听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急退数步跪地请罪:“末将罪该万死。” “快起来吧,本宫只是与将军一句戏言,将军又何须如此认真。”武则天笑了笑,示意季元宏到身前,抬手指着远处一道城门,“将军可知那里是何处?” “凌霄门。”季元宏看了一眼,诚惶诚恐道,“此处是大明宫后宫三大门禁之一,末将为防止有丁点闪失惊扰太后,特命禁军在凌霄门严查出入人等,莫非是末将有何疏漏懈怠?” “将军升任上将军一职以来,本宫因被政务所困一直未有机会召见将军,皇宫的守备由将军负责,本宫自然是高枕无忧。”武则天望向远处的凌霄门,感慨万千道,“本宫入宫时走的就是这道门,没想到这一进来便是数十载。” “太后英才远略,鸿业大勋是天选金尊,一切皆是顺应天命。”季元宏埋首恭答,“自太后入宫以后,协作先帝,辅佐新君,令四海慕化,九夷禀朔,乃是大唐社稷之幸事。” “天命?”武则天畅声一笑,“本宫向来不信命。” 季元宏:“末将妄自揣度圣意,请太后赐罪。” “将军也无须如此拘谨,本宫只是想与将军闲聊罢了。”武则天笑了笑宽慰战战兢兢的季元宏,“本宫入宫时可没想到有今日,就和刚才那名守兵一样,他为生计选择从军,本宫何尝不是与他一样,未想荣华富贵只求衣食无忧。” “太后人中龙凤,雷霆其武,日月其文。”季元宏心悦诚服道,“太后是凤潜九渊,只待时势移到便能风云际会。” “本宫想与将军闲聊,可将军却处处恭维迎合。”武则天并未因季元宏的言词而喜,“本宫不是贤达更不是圣人,如今境遇不是天命眷顾,而是本宫一点点斗来的。” 季元宏生怕自己再说错话,不敢轻言,埋首垂听武则天继续说下去。 “初入宫时,本宫还只是五品才人,入宫没多久,天不作美太宗龙御归天,本宫被遣去感业寺为尼,本宫心有不甘便与天斗,结果不想本宫胜了天又重入宫闱,接下来就是和萧淑妃斗,把她斗到了冷宫又来了王皇后,本宫没有夺位之下心,她却有取本宫性命之意,到最后本宫赢了。”武则天停顿良久,叹息一声道,“若告诉将军,本宫从来不想与人争斗,只是身边不断有苦苦相逼之人出现,本宫迫不得已去应战,将军可信?” “末将不敢质疑太后。”季元宏战战兢兢道。“太后无论说什么,末将都铭记于心,深信不疑。” “哎,将军也不肯在本宫面前说句实话,你信本宫所说不是发自肺腑,本宫问将军,在世人眼中本宫可是贪恋权势,只手遮天之人?”武则天忽然加重语气,“本宫只想从将军口中听一句实言,将军只需回答是与不是,若再口不对心,本宫治你欺君罔上之罪!” 季元宏额头渗出冷汗,嘴角蠕动半天:“是。” 武则天淡淡一笑。 “虽有无知之辈诋毁太后,但太后还是受万民敬仰,太后神威又岂是匪民所能明白。” “这不是诋毁而是事实,本宫就是贪恋权势,也就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武则天语出惊人,让季元宏吓的不敢抬头,“本宫从未有过与人争斗之心,本宫不想斗不代表本宫不会斗,在这深宫中斗了几十年,从五品才人斗到如今的太后,本宫的敌人现在都长埋黄土,现在回想其实本宫并未忘记入宫时的初衷,当年为了活下去,现在也是为了活下去,本宫一生树敌太多,除非独掌乾坤否则早就被他人算计,不是本宫贪恋权势,只是本宫想活下去。” “太后现在权倾天下,大可高枕无忧,再无人敢与太后争斗。” “自有文史开始,初可到武王伐纣距今已有千年,但凡有权势就一定有争斗,这高墙深门的大明宫将本宫圈禁了数十年,本宫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倦了,瞧不出这里到底有什么好,可宫墙外却有不少人想着如何入主此地。”武则天环视大明宫,神色威严道,“只要这大明宫还在,争斗就永不会停歇,本宫斗了大半生,和人斗与天争至今还未输过,剩下的后半生想必也要继续斗下去,大明宫在本宫眼里并不大,却是社稷根本所在,本宫将大明宫全权交托给将军,还望将军能身先士卒,恪尽职守。” 季元宏朗声道:“末将愿为太后肝脑涂地,誓保皇宫固若金汤。” “将军快快请起,本宫向来恩威并重,将军自接管皇城防务以来,兢兢业业,如霆如雷,本宫甚为满意,一直想对将军有所赏赐。”武则天从地上扶起季元宏,“听闻将军在灵州时,与岭南经略使易锦良之女有婚约,可事后却未闻将军喜讯,难不成有什么变故?” “不瞒太后,易公之女在成婚前逃,逃婚……”季元宏声音黯然。 “前些日子本宫还在宫里见过此女,聪慧可人颇有她娘几分神韵,与将军若能成百年之好倒不失为一桩美事。”武则天轻描淡写道,“如若将军愿意,本宫亲自为你赐婚如何?” 季元宏一听大喜过望:“太后圣恩末将无以为报。” “近日宫中是非不断,等再过些日子一切尘埃落定后,本宫择一吉日为将军下诏赐婚,下月初五是黄道吉日的金匮,相书有云,婚者女子用事,宜嫁娶,所作必成,所求皆得……”武则天说到此处黯然伤神。 “太后为何事烦忧,末将不才请命愿为太后分担。” “本宫刚才想起,先帝便是在金匮之日封本宫为昭仪,当年之景恍惚就发生在昨日,一转眼先帝已西游极乐,独留本宫还守着这大明宫。”武则天幽幽道。 “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恩爱无双令世人羡叹,先帝驾鹤仙游定能感知太后此番深情。” “本宫与先帝之情绵长如水,深厚似山,先帝独游极乐,本宫心中所痛无人能明。”武则天神情伤感,叹息一声道,“本宫近日多有夜梦先帝,每每醒来孤寂之情溢于言表。” 季元宏忧心忡忡道:“太后如此挂念先帝才会夜有所梦,末将担心长此以往太后会思念成疾。” “本宫打算近日静处悼念先帝,先帝在位时喜静,本宫担心兵甲戾气会冲撞到先帝龙魂,大明宫内苑的麟德、长安、仙居、拾翠四殿,撤出所有禁军。”武则天神色笃定,郑重其事道,“以百步为界,没有本宫懿旨,一兵一卒都不得越界靠近四殿。” “谨遵懿旨。” 武则天话音刚落,就见上官宛如急匆匆上了紫宸门,看她神色严峻就知有要事。 “婉儿因何事如此惊慌?” “回禀太后,裴相病危呕血不止。”上官婉儿踌躇不宁。 武则天大惊:“何时的事?” “今早,派去为裴相诊治的太医回来禀告,说……”上官婉儿犹豫不决。 “说什么?”武则天心急如焚。 “说是裴相病入膏肓,怕是大限将至。” “多事之秋,若裴相撒手人寰本宫独木难支,快,快传本宫懿旨,让太医署所有人前往裴相家中,日夜照料诊治,若裴相有恙,众太医陪葬!” 上官婉儿摇头道:“太医说裴相是劳心国事,导致旧疾复发,已伤至肺腑难用汤药,太医署的太医也束手无策,已,已告知裴相家人,准备为其操,操办后事。” “裴相劳苦功高,为社稷鞠躬尽瘁,本宫不能让裴相为国事劳作而亡,去,去本宫寝宫取新罗国进贡的那支千年参王,给裴相送去为其续命。”武则天对上官婉儿说道。 “取,取参王?!”上官婉儿大吃一惊,“那支参王乃天地奇珍,有延年益寿的神效,太后气虚体弱,元气虚极,当年先帝为太后专门命新罗举国搜寻方才找到唯一千年参王,若赐予裴相,太后万一……” “本宫当然知晓参王能延命续脉的神效,裴相是社稷肱骨之臣,能救裴相一命,莫说一根参王就是倾尽天下之力本宫也在所不惜。”武则天主意已定,不由分说转头看向季元宏,“裴相于你有知遇之恩,若不是他的举荐,你即便是璞玉也难有光耀之日,你随宦官去寝宫取参王亲自送到裴府,代本宫转告裴相,让其安心养病,本宫即刻下诏召天下名医入京诊治。” 季元宏听闻裴炎病危也是痛心疾首,领命谢恩后连忙随同宦官前去取续命参王。 武则天站在城楼上心力交瘁:“多事之秋,所有不好的事全都聚到一起,裴炎若是撒手人寰犹如本宫断臂。” 上官婉儿在一旁欲言又止,武则天久未闻其声,转头见上官婉儿愁眉不展,似有事犹豫不决不敢提及。 “还有什么事?”武则天察言观色,深吸一口气,“但说无妨,本宫还经受的起。” “韦玄贞流放钦州,出城后婉儿便命人前往截杀,派出去的人未能回来复命,奴婢担心事有波折,便再增派人手驰援。”上官婉儿战战兢兢道,“刚才派去的人回来。” 武则天泰然处之:“出了差错?” “派去的人回禀,在半路山林寻到韦玄贞一行人踪迹,韦玄贞的家眷崔氏以及四子韦洵、韦浩、韦洞和韦泚全都被杀身亡,包括随行押送的兵将以及第一次派出截杀的人无一生还。”上官婉儿低声道,“未,未寻得韦玄贞尸首,推测其人已逃逸。” “嗯。” 武则天点头应了一声,反应出乎上官婉儿预料,心知武则天对韦玄贞恨之入骨,若不是碍于皇室脸面早将韦玄贞千刀万剐,现在韦玄贞逃脱,武则天非但没发怒反而表情平淡。 “奴婢立即派人四处追查韦玄贞下落。”上官婉儿想将功补过。 “不用了,由他去吧。”武则天声音平淡如水。 “奴婢担心韦玄贞逃脱后会散布谣言,有损太后威严。” “他活不长,想要他命的并非只有本宫,落在他人手中相信韦玄贞更生不如死。”武则天一脸平静,“那人倒是帮本宫除去心头恨。” “指示韦玄贞弑君谋逆的主使!”上官婉儿反应过来,但脸上疑色不减,“奴婢有一事不明,既然韦玄贞受人指示,为何太后不将其缉拿严刑逼问,让其交代出幕后之人。” “你也太看得起这条丧家之犬,韦玄贞不过是一枚随时可舍弃的弃子而已,他根本接触不到幕后主谋,刑讯也无济于事,从他口中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此举反而会落人口实,说本宫大兴酷狱,失德失政。”武则天神色精明狡黠,“此事交由刑部去查办,婉儿就无须再插手,只会刑部一声,韦氏在流放途中遭遇草寇贼匪,被劫财害命,着刑部追查匪患。” 上官婉儿心领神会:“奴婢会去死牢寻几名死囚顶罪,也让刑部有个交代,剿灭之后再公告天下,免得污了太后圣名。” “甚好。”武则天点点头,取出一样东西交予上官婉儿,“替本宫走一趟,将此物交给他,以他才智见到此物定会知晓本宫用意。” 待上官婉儿双手毕恭毕敬接过东西领命退下,武则天才移步下了紫宸门,季元宏处事滴水不漏,即便奉命前往裴府送参王,也没忘记武则天交托之事,武则天入了内苑发现禁军不留一兵一卒,悉数撤离。 武则天屏退宫女宦官,走过空无一人的殿前石阶,心如止水拨动手中佛珠,嘴里细细念着波若心经。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来到麟德殿前,手中佛珠停下,伸手推开殿门,武则天望向殿内时嘴角露出晦暗难明的笑意。 …… 第五章 良辰吉日 天色放晴,武则天站立在紫宸门的城墙上远眺,诺大的大明宫尽收眼底,身后传来沉稳谦恭的脚步声,停在武则天身后十步之外,直到武则天微微额首,那脚步声才敢上前。 “卑职已遵太后秘旨,将那两人缉拿入京,现在已妥善关押在地牢,并安排人日夜看守。”来人是一位御林军将领,埋头低声道。 “可有意外之事?”武则天头也不回问道。 “没有,一切顺利,无人知晓也无人生疑。” “没本宫懿旨任何人不得接触此二人,不必刑讯好生照看,本宫只要他们活着就好。” 将领领命后转身离去。 武则天的视线还注视在含元、宣政两殿四周来回巡逻的禁军身上,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裘衣,目光移向城楼不远处一名持戟,目不斜视警戒城墙下的守军,让身旁侍奉的宦官传守军过来。 守军听闻后,顿时手足无措,放下手中长戟跟在宦官后面快步上前,同样是在十步之遥的距离就屈膝跪下。 “你走近些。”武则天和颜悦色招手。 守军向前跪行三步,始终不敢抬头,武则天淡笑一声:“再近些。” “卑职不敢。” “满朝文武都不敢忤本宫所言。”武则天笑言道,“你小小兵卒竟敢公然抗旨不尊?” 守军一听吓得瑟瑟发抖:“将军有令,皇宫守军无论官职高低,无谕僭越太后十步之内者当场诛杀。” “哪位将军下的令?” “左卫上将军。” “季将军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忠勇可嘉让本宫甚为欣喜。”武则天面露悦色,“可问题是,你是听将军的还是听本宫的?” 跪地守军是憨厚之人:“卑职当然是听命于太后。” “那还不到本宫身前来。” 守军埋头跪行到武则天面前。 “抬头。” “卑职身份低贱,不敢直视圣颜。” “你小小兵卒怎么这么多礼数。”武则天被面前守军逗起兴致,“本宫命你起身抬头。” 守军这才站起身,武则天打量一番,守军年纪颇轻还带有几分稚气,目如卧弓,其色通黄,透着忠良纯性。 “你是何地人?” “卑职阳城郡吉平人氏。” “家中可有老小?”武则天饶有兴致问道。 “尚有高堂健在。”卑职对答如流。 “阳城郡距京有千里之遥,本宫听闻此地贫瘠穷苦,你身为男丁为何不留家乡供奉双老。”武则天声音轻柔,“圣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你弃双亲岂不是不孝。” “阳城确是荒芜之地,耕种难聊以生计,卑职空有蛮力只能从军凭军资供养双亲,此次被征调入京换防,卑职心中甚是挂念父母,不过……” 守军欲言又止,不敢再往下说。 “但说无妨,本宫恕你无罪。” “圣人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还有下一句,游必方。”守军不卑不亢道,“卑职尽忠职守,只为有朝一日能光耀门楣出人头地,若能衣锦还乡也不枉双亲养育之恩。” “好!好一句游必方!”武则天面露赞许之色,“可你现在只是区区一名持戟郎,每日守着这城墙也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你想要出人头地又谈何容易?” “卑职愚钝不懂钻营,但唯明做好本分,即便是守城墙也会兢兢业业,卑职只知人在城门在,若有人想擅闯城门唯有从卑职尸骨上踏过去。” 武则天怔住,重新打量面前兵卒,单薄的衣衫下却是一颗赤子之心,天寒地冻坚守城墙,持戟的手被冻的通红,凸起的指节上全是裂开的冻伤,武则天心头一暖,取下身上裘衣亲手披在守兵身上。 此举让守兵惶恐无地,双膝一曲再次跪倒在武则天面前。 “你刚才这番话,本宫甚慰。”武则天伸手将其扶起,“你今日守城门,他日便可为本宫守国门,栋梁之才岂能让你屈就在这城墙上。” 身后传来矫健的脚步声,在数步外骤停,季元宏奉诏前来,刚好看见武则天将凤裘披在一名不知名的兵卒身上,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在原地都忘了下跪拜见。 “季将军来的正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区区一名守兵便让本宫大吃一惊。”武则天兴致颇高,招呼季元宏到身前,“他有报国之志,让他当一名持戟郎是屈才了,将军统领禁军,不妨说说委他何职好?” “太后圣烛独照,末将不敢妄言,悉听太后恩旨。”季元宏明白缘由,对答得体。 “按说升任禁军是将军的职责所在,既然将军都这么说,那本宫就越俎代庖一次。”武则天转头看向面前守军,“你初入京畿为兵,虽有拳拳之心可既无军功也无建树,所谓无功不受禄,本宫赏封你官职不是难事,怕就怕你难服众,你既然想要游必方,不如就留在本宫身边当近卫,待你游出功绩,本宫自会委你重任。” 守军感激涕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件凤裘你就留着,一为取暖,二为警示,就当本宫时时刻刻都在督促你一言一行。”武则天赏罚分明道,“希望你切莫辜负本宫期望。” 守军长跪不起磕头谢恩。 武则天让宦官将其带下,转身对季元宏和颜悦色问道:“本宫听他说自己是阳城郡的府兵,怎会被调入皇宫当禁军?” “皇城乃大唐社稷重中之重,自太宗起便对禁军选拔调换有严格规定,为防止禁军驻守皇宫时间过长引起事端,因此皇宫禁军每年依制都会悉数调换。”季元宏神色恭敬答道,“此次兵部从阳城、大宁、西河、定襄、昌华五郡抽调府兵共计三千余人,都是千挑万选的精锐接防京畿皇宫防务。” “禁军的新旧交替是件繁琐的事,将军所言不差,皇宫安危系天下安危,容不得半点闪失纰漏。”武则天面露赞赏之色,“不过有将军为本宫运筹帷幄,本宫自然无须担心。” “太后放心,大明宫内禁军日夜巡查,明暗哨卡不计其数,西北、东南两角的九仙、太和两门外还驻扎有数千羽林军,别说有人想要祸乱皇宫,就是一只蚊蝇也难靠近太后。” “是吗?”武则天似笑非笑,“将军现在不就站在本宫面前。” 季元宏一听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急退数步跪地请罪:“末将罪该万死。” “快起来吧,本宫只是与将军一句戏言,将军又何须如此认真。”武则天笑了笑,示意季元宏到身前,抬手指着远处一道城门,“将军可知那里是何处?” “凌霄门。”季元宏看了一眼,诚惶诚恐道,“此处是大明宫后宫三大门禁之一,末将为防止有丁点闪失惊扰太后,特命禁军在凌霄门严查出入人等,莫非是末将有何疏漏懈怠?” “将军升任上将军一职以来,本宫因被政务所困一直未有机会召见将军,皇宫的守备由将军负责,本宫自然是高枕无忧。”武则天望向远处的凌霄门,感慨万千道,“本宫入宫时走的就是这道门,没想到这一进来便是数十载。” “太后英才远略,鸿业大勋是天选金尊,一切皆是顺应天命。”季元宏埋首恭答,“自太后入宫以后,协作先帝,辅佐新君,令四海慕化,九夷禀朔,乃是大唐社稷之幸事。” “天命?”武则天畅声一笑,“本宫向来不信命。” 季元宏:“末将妄自揣度圣意,请太后赐罪。” “将军也无须如此拘谨,本宫只是想与将军闲聊罢了。”武则天笑了笑宽慰战战兢兢的季元宏,“本宫入宫时可没想到有今日,就和刚才那名守兵一样,他为生计选择从军,本宫何尝不是与他一样,未想荣华富贵只求衣食无忧。” “太后人中龙凤,雷霆其武,日月其文。”季元宏心悦诚服道,“太后是凤潜九渊,只待时势移到便能风云际会。” “本宫想与将军闲聊,可将军却处处恭维迎合。”武则天并未因季元宏的言词而喜,“本宫不是贤达更不是圣人,如今境遇不是天命眷顾,而是本宫一点点斗来的。” 季元宏生怕自己再说错话,不敢轻言,埋首垂听武则天继续说下去。 “初入宫时,本宫还只是五品才人,入宫没多久,天不作美太宗龙御归天,本宫被遣去感业寺为尼,本宫心有不甘便与天斗,结果不想本宫胜了天又重入宫闱,接下来就是和萧淑妃斗,把她斗到了冷宫又来了王皇后,本宫没有夺位之下心,她却有取本宫性命之意,到最后本宫赢了。”武则天停顿良久,叹息一声道,“若告诉将军,本宫从来不想与人争斗,只是身边不断有苦苦相逼之人出现,本宫迫不得已去应战,将军可信?” “末将不敢质疑太后。”季元宏战战兢兢道。“太后无论说什么,末将都铭记于心,深信不疑。” “哎,将军也不肯在本宫面前说句实话,你信本宫所说不是发自肺腑,本宫问将军,在世人眼中本宫可是贪恋权势,只手遮天之人?”武则天忽然加重语气,“本宫只想从将军口中听一句实言,将军只需回答是与不是,若再口不对心,本宫治你欺君罔上之罪!” 季元宏额头渗出冷汗,嘴角蠕动半天:“是。” 武则天淡淡一笑。 “虽有无知之辈诋毁太后,但太后还是受万民敬仰,太后神威又岂是匪民所能明白。” “这不是诋毁而是事实,本宫就是贪恋权势,也就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武则天语出惊人,让季元宏吓的不敢抬头,“本宫从未有过与人争斗之心,本宫不想斗不代表本宫不会斗,在这深宫中斗了几十年,从五品才人斗到如今的太后,本宫的敌人现在都长埋黄土,现在回想其实本宫并未忘记入宫时的初衷,当年为了活下去,现在也是为了活下去,本宫一生树敌太多,除非独掌乾坤否则早就被他人算计,不是本宫贪恋权势,只是本宫想活下去。” “太后现在权倾天下,大可高枕无忧,再无人敢与太后争斗。” “自有文史开始,初可到武王伐纣距今已有千年,但凡有权势就一定有争斗,这高墙深门的大明宫将本宫圈禁了数十年,本宫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倦了,瞧不出这里到底有什么好,可宫墙外却有不少人想着如何入主此地。”武则天环视大明宫,神色威严道,“只要这大明宫还在,争斗就永不会停歇,本宫斗了大半生,和人斗与天争至今还未输过,剩下的后半生想必也要继续斗下去,大明宫在本宫眼里并不大,却是社稷根本所在,本宫将大明宫全权交托给将军,还望将军能身先士卒,恪尽职守。” 季元宏朗声道:“末将愿为太后肝脑涂地,誓保皇宫固若金汤。” “将军快快请起,本宫向来恩威并重,将军自接管皇城防务以来,兢兢业业,如霆如雷,本宫甚为满意,一直想对将军有所赏赐。”武则天从地上扶起季元宏,“听闻将军在灵州时,与岭南经略使易锦良之女有婚约,可事后却未闻将军喜讯,难不成有什么变故?” “不瞒太后,易公之女在成婚前逃,逃婚……”季元宏声音黯然。 “前些日子本宫还在宫里见过此女,聪慧可人颇有她娘几分神韵,与将军若能成百年之好倒不失为一桩美事。”武则天轻描淡写道,“如若将军愿意,本宫亲自为你赐婚如何?” 季元宏一听大喜过望:“太后圣恩末将无以为报。” “近日宫中是非不断,等再过些日子一切尘埃落定后,本宫择一吉日为将军下诏赐婚,下月初五是黄道吉日的金匮,相书有云,婚者女子用事,宜嫁娶,所作必成,所求皆得……”武则天说到此处黯然伤神。 “太后为何事烦忧,末将不才请命愿为太后分担。” “本宫刚才想起,先帝便是在金匮之日封本宫为昭仪,当年之景恍惚就发生在昨日,一转眼先帝已西游极乐,独留本宫还守着这大明宫。”武则天幽幽道。 “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恩爱无双令世人羡叹,先帝驾鹤仙游定能感知太后此番深情。” “本宫与先帝之情绵长如水,深厚似山,先帝独游极乐,本宫心中所痛无人能明。”武则天神情伤感,叹息一声道,“本宫近日多有夜梦先帝,每每醒来孤寂之情溢于言表。” 季元宏忧心忡忡道:“太后如此挂念先帝才会夜有所梦,末将担心长此以往太后会思念成疾。” “本宫打算近日静处悼念先帝,先帝在位时喜静,本宫担心兵甲戾气会冲撞到先帝龙魂,大明宫内苑的麟德、长安、仙居、拾翠四殿,撤出所有禁军。”武则天神色笃定,郑重其事道,“以百步为界,没有本宫懿旨,一兵一卒都不得越界靠近四殿。” “谨遵懿旨。” 武则天话音刚落,就见上官宛如急匆匆上了紫宸门,看她神色严峻就知有要事。 “婉儿因何事如此惊慌?” “回禀太后,裴相病危呕血不止。”上官婉儿踌躇不宁。 武则天大惊:“何时的事?” “今早,派去为裴相诊治的太医回来禀告,说……”上官婉儿犹豫不决。 “说什么?”武则天心急如焚。 “说是裴相病入膏肓,怕是大限将至。” “多事之秋,若裴相撒手人寰本宫独木难支,快,快传本宫懿旨,让太医署所有人前往裴相家中,日夜照料诊治,若裴相有恙,众太医陪葬!” 上官婉儿摇头道:“太医说裴相是劳心国事,导致旧疾复发,已伤至肺腑难用汤药,太医署的太医也束手无策,已,已告知裴相家人,准备为其操,操办后事。” “裴相劳苦功高,为社稷鞠躬尽瘁,本宫不能让裴相为国事劳作而亡,去,去本宫寝宫取新罗国进贡的那支千年参王,给裴相送去为其续命。”武则天对上官婉儿说道。 “取,取参王?!”上官婉儿大吃一惊,“那支参王乃天地奇珍,有延年益寿的神效,太后气虚体弱,元气虚极,当年先帝为太后专门命新罗举国搜寻方才找到唯一千年参王,若赐予裴相,太后万一……” “本宫当然知晓参王能延命续脉的神效,裴相是社稷肱骨之臣,能救裴相一命,莫说一根参王就是倾尽天下之力本宫也在所不惜。”武则天主意已定,不由分说转头看向季元宏,“裴相于你有知遇之恩,若不是他的举荐,你即便是璞玉也难有光耀之日,你随宦官去寝宫取参王亲自送到裴府,代本宫转告裴相,让其安心养病,本宫即刻下诏召天下名医入京诊治。” 季元宏听闻裴炎病危也是痛心疾首,领命谢恩后连忙随同宦官前去取续命参王。 武则天站在城楼上心力交瘁:“多事之秋,所有不好的事全都聚到一起,裴炎若是撒手人寰犹如本宫断臂。” 上官婉儿在一旁欲言又止,武则天久未闻其声,转头见上官婉儿愁眉不展,似有事犹豫不决不敢提及。 “还有什么事?”武则天察言观色,深吸一口气,“但说无妨,本宫还经受的起。” “韦玄贞流放钦州,出城后婉儿便命人前往截杀,派出去的人未能回来复命,奴婢担心事有波折,便再增派人手驰援。”上官婉儿战战兢兢道,“刚才派去的人回来。” 武则天泰然处之:“出了差错?” “派去的人回禀,在半路山林寻到韦玄贞一行人踪迹,韦玄贞的家眷崔氏以及四子韦洵、韦浩、韦洞和韦泚全都被杀身亡,包括随行押送的兵将以及第一次派出截杀的人无一生还。”上官婉儿低声道,“未,未寻得韦玄贞尸首,推测其人已逃逸。” “嗯。” 武则天点头应了一声,反应出乎上官婉儿预料,心知武则天对韦玄贞恨之入骨,若不是碍于皇室脸面早将韦玄贞千刀万剐,现在韦玄贞逃脱,武则天非但没发怒反而表情平淡。 “奴婢立即派人四处追查韦玄贞下落。”上官婉儿想将功补过。 “不用了,由他去吧。”武则天声音平淡如水。 “奴婢担心韦玄贞逃脱后会散布谣言,有损太后威严。” “他活不长,想要他命的并非只有本宫,落在他人手中相信韦玄贞更生不如死。”武则天一脸平静,“那人倒是帮本宫除去心头恨。” “指示韦玄贞弑君谋逆的主使!”上官婉儿反应过来,但脸上疑色不减,“奴婢有一事不明,既然韦玄贞受人指示,为何太后不将其缉拿严刑逼问,让其交代出幕后之人。” “你也太看得起这条丧家之犬,韦玄贞不过是一枚随时可舍弃的弃子而已,他根本接触不到幕后主谋,刑讯也无济于事,从他口中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此举反而会落人口实,说本宫大兴酷狱,失德失政。”武则天神色精明狡黠,“此事交由刑部去查办,婉儿就无须再插手,只会刑部一声,韦氏在流放途中遭遇草寇贼匪,被劫财害命,着刑部追查匪患。” 上官婉儿心领神会:“奴婢会去死牢寻几名死囚顶罪,也让刑部有个交代,剿灭之后再公告天下,免得污了太后圣名。” “甚好。”武则天点点头,取出一样东西交予上官婉儿,“替本宫走一趟,将此物交给他,以他才智见到此物定会知晓本宫用意。” 待上官婉儿双手毕恭毕敬接过东西领命退下,武则天才移步下了紫宸门,季元宏处事滴水不漏,即便奉命前往裴府送参王,也没忘记武则天交托之事,武则天入了内苑发现禁军不留一兵一卒,悉数撤离。 武则天屏退宫女宦官,走过空无一人的殿前石阶,心如止水拨动手中佛珠,嘴里细细念着波若心经。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来到麟德殿前,手中佛珠停下,伸手推开殿门,武则天望向殿内时嘴角露出晦暗难明的笑意。 …… 第六章 解药 长安月,满江影。 秦无衣坐在曲江池边,投下的石子在池面荡起涟漪,模糊了秦无衣倒影在水面寂寥的身影,等水面如镜时,秦无衣看到从身后走来的聂牧谣。 原想留下聂牧谣与羽生白哉独处,两人这么多年咫尺天涯,聂牧谣记起过往,两人定会有很多话一述离别之苦,所以秦无衣独自一人来带江边。 秦无衣以为自己经历过这么多事,早已将心练成磐石,可但手被聂牧谣牵住,头就枕在自己肩头时,内心犹如万年恒古不化的寒冰瞬间四处溶淌。 记得小时候,自己就是这样牵着她,那时的聂牧谣胆子还小,遇事总会牵着他衣角怯生生躲在自己身后,秦无衣每次总会挺起稚嫩的胸膛,即便遍体鳞伤也不会让身后的聂牧谣有半点闪失。 事后聂牧谣会为他包扎伤口,久而久之变成了习惯,只是长大之后,聂牧谣口中多了一份埋怨,一边心痛不已为其清理伤口一边数落。 “哥。”聂牧谣唤了一声。 “嗯。”秦无衣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声称呼他等了太久,突然再听到时心头一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我奉命率人灭杀宁家满门,出发前与我一同前去的人都得到密令,事成之后将我就地处决。”聂牧谣将秦无衣的胳臂挽紧,这是她自小的习惯,这样会让她感觉到踏实和安全,“剿杀我的密令是哥下达的吧。” “嗯。”秦无衣点头。 “你事先就知道我会去宁家。”聂牧谣偏头看向依在池边唐槐的羽生白哉,“这么说,密杀我的事你也有份?” “不关我的事,一切都是他的安排,白哉只是依计行事。”羽生白哉极力推脱。 秦无衣转头白了他一眼,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哭笑不得道:“你还真是重情重义啊。” “你答应过我,无论任何事都不会对我有所隐瞒。”聂牧谣目不转睛盯着羽生白哉。 “白哉一直以为你只是一名寻常女子,当然,你比其他女子要特别,但没想到你背景会如此复杂,当时除了你的名字之外,白哉对你一无所知,何况你身边还有一个险些让我送了命的哥。”羽生白哉摊摊手无可奈何道,“我伤势好以后,大使让我密赴宁家尽一切可能救人,出发前他找上我,告之若想要与你双宿双栖,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杀了你。” “你知道的,只有死人才能离开。”秦无衣叹息一声道,“派你去探白哉的底细,你非但没有完成任务,反而对其动了情,若不是白哉身份特殊,他恐怕早就客死异乡,但你违命之罪难容,我迫不得已只能下来铲除。” “动手的是谁?”聂牧谣好奇问道,“刺伤我那一剑为尽全力,虽透胸口却不伤心脉,显然是出剑时手下留了力。” “云染。” “原来是她。”聂牧谣会心一笑,追问道,“云染现在身在何处?我与她虽无血脉却情同姐妹,一晃多年我真想见见她。” 羽生白哉:“她得知你还活着,与你一样开心高兴。” 聂牧谣疑惑:“你怎会认识云染?” “我亲自送她去的渡口。”羽生白哉看聂牧谣的眼神永远充满柔情,“她此刻正在东渡的船上。” “你也准备准备,如若我没推测错,再过几日妖案便会水落石出,等尘埃落定你便随白哉回他故里。” “你呢?”聂牧谣不舍。 “你我兄妹都做错了同一件事,不过你比我要幸运,我还能为你弥补,而我的错却无法更改。”秦无衣疼惜抚摸聂牧谣长发,“妖案虽然快要结束,但我的事还没有。” “哥不走,牧谣也不会走。”聂牧谣神色坚毅。 “你心有所属,无论去到何处都一样,但我记挂之人在中土,人走了心却留下,与其终日牵肠挂肚还不如留下。” “她不在了。”聂牧谣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秦无衣内心的伤痛。 “情还在。” “不,那不是情,那只是你的亏欠而已。”聂牧谣声音透着哀求,“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去弥补的亏欠,你留下只是为了惩罚自己,如果她泉下有知,绝对不会希望见到你这样。” 秦无衣神情惨然:“你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是的,我不知道,从宁家的事后我便不知你经历了什么,想必你也没打算告诉我,但我知道此次你变了很多,不是源于过去的经历,而是你身边的人。”聂牧谣一针见血道,“洛雪在潜移默化改变你,我可以为白哉放弃一切,为什么你就不能和我一样,远离是非重新开始呢?” “我杀了她爹娘!” “洛雪爹娘是被妖物所害,我与白哉都能作证。” “数千余名同袍手足在一夜之间死于他夫妻二人之手,我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可却忘不了这笔血仇。”秦无衣直言不讳,“不错,我确对洛雪有过动心,如果说之前尚有丁点可能,但现在没有了。” “哥……” “你还认我这个哥就无须多言,无衣主意已决。”秦无衣打断聂牧谣,又后悔自己声音太过严苛,柔和了些说道,“白哉性情敦厚忠信,为人磊落无垢,将你托负于他我便再了无牵挂,至于我的事,你不用管也管不了。” 羽生白哉并未劝说秦无衣,作为朋友他尊重秦无衣的决定:“洛雪怎么办?” “带她一起走。”秦无衣起身声音决绝。 “你我自幼相依为命,妖案牵连到李唐皇室,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她为维系皇室脸面会做什么事,你独自留在中土,牧谣即便去了东瀛又如何能安心。” 聂牧谣一把拉住秦无衣,怀中麟嘉刀掉落在地,陷入池边泥泞之中。 “我现在对你所说,是以兄长身份,别逼我用麟嘉刀。” “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用麟嘉刀试试,且不说你擅自封铸此刀,你早就放弃了这把刀,又有何颜面以刀相命。”聂牧谣咄咄逼人道,“再说是你安排让我假死瞒天过海,站在你面前的是洛雪并非九婴,牧谣再不会遵从这把刀的号令。” “麟嘉刀下敢对我这样说话的恐怕也只有你了。”秦无衣无力叹息一声,不管聂牧谣有没有失忆,她永远是自己最没有办法的那人。“若换作他人……” 秦无衣忽然停声,目不转睛盯着泥泞中的麟嘉刀,那是一处积水的水洼,刀滴落下去时陷出一道凹痕,水洼地里的积水沿着凹槽缓缓流淌到旁边的溪流,然后注入曲江池中。 “说啊,继续往下说啊。”聂牧谣拉着秦无衣胳臂任性妄为,“若换作他人怎样?难不成……” “牧谣!”羽生白哉示意她不要说话,与秦无衣相识这么多年,羽生白哉很清楚这样的神色出现在秦无衣脸上时意味着什么。 “八水相通,八水相通……”秦无衣目不转睛注视面前蜿蜒流淌的溪水,嘴里一直喃喃自语。 羽生白哉:“你想到什么?” “龙眼一事恐怕另有隐情。”秦无衣眉头紧皱道,“目前已知涉及龙眼的人有李显、韦玄贞和国师蓬锦,但在三人却有各自不同的目的和动机。” “这三人虽不是主谋,但贯穿龙眼一案的始末,怎会有不同的动机?”聂牧谣不解。 “首先是李显,他知晓龙眼一事,可仅限于是知道而已,他的目的最为简单,误以为只要能在龙眼作法镇妖便可平息妖案,当然,除此之外李显也有过借妖案削弱武则天权势的企图。”秦无衣冷静说道,“但具体如何实施李显并未参与,而是全权交托给了韦玄贞。” 羽生白哉:“韦玄贞目的也与李显一样啊,想借妖案让其从太后手中夺权。” “韦玄贞和李显不同,他比李显更富有野心,李显顶多只想让武则天规政,而韦玄贞看的远比李显要通透,武则天一日不除,李显就永无君临天下的可能。”秦无衣摇头继续说道,“所以韦玄贞并不希望妖案平息,至少在武则天没有被搬倒前,妖案越多反而对韦玄贞越有利,这一点从韦玄贞偷偷撕毁蓬锦留下用来镇妖的符咒就不难看出。” “你是说韦玄贞是打算除掉太后?!”羽生白哉骤然一惊,“难怪他会从赫勒墩手中密购畔茶佉花粉,他此举是想毒害太后。” “我们之前就是这样推断,但事实上错就错在这里。”秦无衣斩钉切铁道。 聂牧谣疑惑不解:“为什么是错的?” “捣毁龙冢导致八水相通,利用龙眼向太液池倾倒畔茶佉花粉,此物效用暂时不明,但太液池水源被污染,会导致整个皇宫内所有人都会饮用,这其中也包括李显。”秦无衣心思缜密道,“韦玄贞离开了李显他什么都不是,因此韦玄贞绝对不会让李显有事。” “由此可见,畔茶佉花粉或许并无毒性。”聂牧谣若有所思。 “韦玄贞不惜违抗武则天的懿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让他人头不保,何况韦玄贞也心知肚明,武则天若要他性命,李显根本保不住他。”秦无衣摸摸下巴,“难道你们还认为,韦玄贞冒着性命之忧,所做之事全无作用?”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面面相觑,一时间将龙眼一事推断不下去。 “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人。”秦无衣双目如刀。 “谁?” “韦玄贞眼里只有权势,他不可能知道西域奇物畔茶佉花粉的存在,是有人告诉了他。”秦无衣抬头看向二人,“相信此人却未告之韦玄贞畔茶佉花粉真正的效用,在韦玄贞看来此物只是用来镇妖。” “韦玄贞被人利用!” “不仅仅只是韦玄贞,还有李显。”秦无衣不慌不忙继续说下去,“畔茶佉花粉经由赫勒墩秘密从西域偷运入京,赫勒墩经商多年自然知道奇货可居,无论赫勒墩开口要什么价,蒙在鼓里的李显以为此物能尽早平息妖祸都会答应。” 羽生白哉:“李显不是给了赫勒墩价值连城的宝骨念珠。”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秦无衣意味深长言道,“赫勒墩为什么会索要宝骨念珠为酬金?” “赫勒墩的恶行虽人神共愤,但却假模假样信佛,索要佛祖宝骨舍利也合情合理啊。”聂牧谣解释。 “表面上看的确合情合理,但细细推敲就不难看出其中有蹊跷。”秦无衣冷静道,“赫勒墩虽是胡商首富可身份低贱,难入权贵之眼,李显手中有进贡的宝骨念珠,此事赫勒墩又是从何知晓?” 羽生白哉也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有人告诉了赫勒墩。” “宝骨念珠是稀世奇珍,由西域僧人敬献给李治,后来又由李治赐给李显,知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李治的心腹近臣外就只剩下李显本人。”秦无衣揉了揉额头继续说道,“可见告之赫勒墩此事的是朝中之人,至于目的……” “赫勒墩从偷运畔茶佉花粉那刻起,注定会被灭口,他死后留下宝骨念珠,这样矛头便直指李显。”聂牧谣恍然大悟。“无论赫勒墩是受何人指示,李显都难脱干系。” 羽生白哉点头道:“这便是此人的目的,将所有的过责全推诿到李显身上。” “没那么简单。”秦无衣神色沉静,“试想一下,龙眼一事败露后,武则天知道有人利用龙眼污染皇宫中太液池的水源,而线索所指正是李显,且不说投入之物有没有毒,单单是此举已足以让武则天震怒,武则天刚愎雄猜,不相信身边任何人包括自己的骨肉,而如今李显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你们说武则天会如何想?” “母子离心离德,太后自然会对李显大为失望。”羽生白哉。 “这才是幕后主使真正的目的。”秦无衣脱口而出,“为的就是让武则天与李显之间心生间隙,让母子交恶到无法修补的地步,从而让武则天心生废帝之意。” 聂牧谣:“如此说来,有人步步为营在逼迫武则天废黜李显。” “换一个角度去看此事,此人要达到这个目的,龙眼一事注定会败露,也注定会被武则天知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查到的一切,都是有人希望我们查到的。”秦无衣表情严峻,“最麻烦的是,既然幕后之人能主动暴露龙眼的秘密,只说明我们即便查到也无济于事,那些倾倒入龙眼的畔茶佉花粉已达到此人想要的结果。” “此人动机又是什么?” “龙眼之事让李显在武则天心中彻底失去信任,也促使武则天谋生了废帝的念头,只是武则天一直没有寻得合适的契机和理由,结果李显倒是自己送上门去,欲封韦玄贞为侍中而口无遮拦,让武则天借机废帝。”秦无衣一脸平静道,“而李治留下的锦布,只会在新帝被废后才会聚合,此人的动机显而易见……” “逼太后废帝,从而好让先帝留下的锦布聚合拼凑。”羽生白哉接过秦无衣的话,“这是一个事先就筹谋好的计划,每一步都在为了触发先帝设定锦布拼合的第二个条件。” “自此,龙眼与锦布两件事交织在一起,韦玄贞自始至终都是一枚弃子,包括李显也是。”秦无衣点点头,忧心忡忡道,“看来幕后主使在酝酿一盘大棋,废帝只是开始,后面还有其他大事会发生。” 聂牧谣:“难怪皇宫中无人有中毒迹象,也就是说,倾倒入龙眼的畔茶佉花粉或许并无毒性,只是为了借此让武则天对李显母子反目而已。” 秦无衣在摇头,神色更加严谨。 聂牧谣一怔:“难道不是?” “如若只是为了挑拨武则天和李显母子感情,随便向龙眼倾倒什么都能达到效果,为何幕后之人要指示韦玄贞大费周章从西域偷运畔茶佉花粉?”秦无衣反问,沉思片刻说道,“我与白哉去见过云染,据她推测,太宗之死恐怕都与此物有关,云染精通天下毒物,可就连她也不清楚此物的效用,而且云染还提及过,师傅在世时也曾服用过畔茶佉花粉,可见此物并非凡品。” 聂牧谣大吃一惊:“太宗的死与畔茶佉花粉有关?!” 秦无衣:“太宗在服用丹药后一年驾崩,炼丹之人正是师傅,而炼丹所用的药物中便有畔茶佉花粉,史官所记太宗因患痈疽,病程缠绵,伤筋烂骨,难溃难敛最终病入膏肓而亡,但云染说这种症状极为像中毒的迹象,因此怀疑太宗是毒发身亡。” 羽生白哉:“倘若畔茶佉花粉有毒性,为何宫中无人有中毒迹象,也未听闻有谁中毒猝死?” 秦无衣惴惴不安道:“不止宫中,还有其他地方的人。”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一时不明秦无衣所言其意:“其他地方是何处?” 秦无衣沉声问道:“还记得宋开祺想要上呈武则天的那份密奏吗?” 两人点头。 “密奏被付之一炬,从残页看宋开祺想交给武则天的是一份京城地下交错的水路图,宋开祺利用颜料验证了龙冢是用来阻止八水相汇的水闸,可宋开祺一直在验证的并非是太液池的水源,而是渭、沣、涝、潏、滈五河。”秦无衣深吸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视线落在脚下的溪流,“从龙眼倒入的颜料就如同这溪流。”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顺着秦无衣视线看下去,麟嘉刀掉落在地时陷下的凹槽,让旁边不大水洼地里水沿着凹槽流淌,有一些注入曲江,但还有一些沿着四周的沟壑蔓延,最后慢慢渗入地底。 羽生白哉突然瞪大的眼睛中透出惊诧:“太宗修建龙冢是为了防止八水相同导致皇城水源被污染,但龙冢被毁八水相汇后,从龙眼倾倒的畔茶佉花粉会经由河水渗入地下河!” “京城百姓在地下水路打井取水饮用,宋侍郎标注在密奏上的红点正是整个京城所有水井的分布地点。”聂牧谣也明白过来,同样大惊失色道,“如若畔茶佉花粉有毒性,那,那现在……” “现在整座京城中所有人都中了毒!”秦无衣语出惊人。“包括我们在内,这才是幕后之人真正想要的结果,不是向太液池投毒,而是向整座长安城投毒!” 聂牧谣:“从龙眼一事距今已有几月,按说我们早该中毒多时,为何一直没有任何异样?” “若畔茶佉花粉有毒性,太宗服用其物炼制的丹药后一年身亡,由此可见此物毒性缓慢,要长时间积聚才会夺人性命,因此一时半会很难被觉察到。”羽生白哉解释。 “毒害权贵之人从中获利这个还能解释,可屠毒满城百姓就说不通啊,就算长安城万户尽绝对幕后主使有何意义呢?”聂牧谣一筹莫展。 秦无衣冷静道:“暂且先不用管这些,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解药。” 聂牧谣蹙眉望向秦无衣:“哥,你怎么知道还有解药?” “因为有人已经配出来。” “最擅长解毒的薛修缘已死,而最精通毒物的云染连其毒性都不知。”羽生白哉大为不解,“谁还能配出解药?” “宋开祺。” …… “宋侍郎怎会有解药?”聂牧谣诧异。 “宋开祺上呈给武则天的密奏里装着长安地下水路图,即便武则天看见也不明其意,可妖物却不惜一切要毁掉密奏,说明密奏还装着让妖物忌惮的东西。”秦无衣胸有成竹道,“如若我没猜错,宋开祺发现了畔茶佉花粉的效用,并且还找到了解毒的办法,所以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那也只是你推测而已,目前并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宋侍郎有解毒之法。” 秦无衣信心十足道:“可还记得宋开祺去赫勒墩那里,前后让盲女服侍过两次,我至今都未想明白宋开祺见盲女的原因,现在大致能推测出来,他是想让盲女帮其测试解毒之法。” 第七章 欲盖弥彰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似乎对秦无衣的猜想并不认同。 “在终南山遇到薛医师时,从种种迹象表面,他一直都是试图调配出解药,可最后还是对此无计可施,薛医师解毒之术独步天下,就连他都做不到的事,根本不懂歧黄之术的宋侍郎又如何能做到?” “薛修缘没配出解药刚好能证明一件事。”秦无衣依旧坚信自己的推断。 “什么事?” “薛修缘云游四海,著下旷世奇书《毒经》,天下毒物了然于心,世间没有他不能应对的毒物,可薛修缘屡屡失败,唯一的解释,畔茶佉花粉根本没有毒性,所以才会让薛修缘束手无策。”秦无衣神色冷峻道。 “没有毒性?” “至少畔茶佉花粉不是寻常毒物,毒性极为罕见,非药石可解。”秦无衣不慌不忙道,“薛修缘试图通过岐黄之术来寻求破解的办法,但从结果看是徒劳无功,相反不懂歧黄之术的宋开祺却另辟蹊径,找到了克制此毒的办法。” 羽生白哉:“你的意思,此毒无须药石去解,而有其他的办法?” “对,关键就在宋开祺前后两次密见的那位盲女身上。”秦无衣点头。 “可那位盲女死于赫勒墩家中,难不成解毒之法再无人知晓?”聂牧谣惴惴不安问。 “宋开祺私会的盲女虽死了,可天底下的盲女大有人在。”秦无衣泰然处之,看向聂牧谣说道,“你立刻去寻一位眼盲之人,带回曲江宅院,再过几日便是六梵天魔的诞辰,无论妖案最后真相如何,幕后之人一定会在这天有所作为,在此之前得想办法搞清解毒之法。” “流杯楼里刚好有一名歌女,自幼患眼疾而盲,我现在就去带她回来。”聂牧谣说完偏头看向不远处被月色掩映的杏林,目光敏锐犀利,“哥,那人来了这么久,你打算让此人听到什么时候?” 羽生白哉头也不回:“就一人而已,而且还是一名女子,何惧之有。” “你们可别小瞧了树后之人,论文治她可称量天下,论武功更是你我而人合力都不及十之一二。”秦无衣也没回头,擦干净麟嘉刀对聂牧谣笑言。 聂牧谣惊诧:“牧谣与哥加在一起都不是此人对手?!” “你我过往血雨腥风,你的无常鞭,我的麟嘉刀下亡魂虽多但尚能计数,可死在她手中的却估计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秦无衣深吸一口气,“我们三人之中,唯有白哉能与之一决高下。” “我?”羽生白哉一脸茫然,“你都不敌的人,白哉又岂是对手?” “你现在不行,不过将来可以。”秦无衣意味深长说道,“我与牧谣杀人还需用兵器以命相搏,日后你杀人只需一笔挥过便能让无数人人头落地,她亦如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句话用在她身上恰如其分。” 聂牧谣心有不服,对着杏林深处的阴影冷声道:“出来!” 一道人影从阴影中透出,步伐轻缓却如扁舟行于巨河却无惧风浪。 从第一次在死牢相见,上官婉儿就极其憎恶秦无衣,在她眼里秦无衣更像市井无赖,被关入大理寺狱的都是十恶之徒,却不明白武则天为何对此人如此看重,甚至会亲自前往死牢将追查妖案的重任交托给他。 直至秦无衣接过麟嘉刀那刻,上官婉儿才对他另眼相看,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把被铁汁浇铸的刀,是因为到了秦无衣手中突然变的森寒,还是秦无衣赋予了这把刀某种魔力,在秦无衣握住麟嘉刀的杀戮,那个嘴角还叼着干草的痞子身上呼之欲出的杀戮之气令上官婉儿不寒而栗。 上官婉儿很好奇秦无衣的身份,若不是有武则天的警告,她早暗中对其调查,不过现在上官婉儿终于明白武则天为何一再阻止自己,从她隐身在杏林中的那刻起,自己的踪迹便已被面前三人察觉。 关于龙眼一事的真相其实是秦无衣故意说给自己听,目的是让自己转述给武则天。 “她让你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要告之?”秦无衣转身盯着上官婉儿问道。 上官婉儿习惯了别人看自己时,眼中的敬畏和恭敬,但这些不会出现在秦无衣的眼中,她感觉自己在秦无衣眼里像一只蝼蚁。 “太后让我将此物交给你。” 上官婉儿手一扬,秦无衣稳稳接住,摊开手心竟是半枚玉制龟符。 羽生白哉走到身边:“龟符是用来调兵的,太后给你此物难不成想授你兵权?” “她不敢。”秦无衣摇头笑道,“她知人善用,我的能耐她心知肚明,她提防都来不及又岂敢给我兵权。” “持龟符可调动兵马,如果不是给你兵权,她给你此物是何用意?”聂牧谣百思不得其解,抬头望向上官婉儿,“太后可有明示?” 上官婉儿临来的路上同样也很好奇,不明武则天为何让自己转交一枚龟符给秦无衣:“太后说以你才智,见到此物便能知晓原委。” 秦无衣在手中来回打量龟符,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一旁羽生白哉说到:“大唐军制以府兵为主,调兵的龟符都是铜制,可这半枚却是玉制,白哉入唐八载还未听闻过这种材质的龟符。” 聂牧谣见多识广:“玉制龟符是用来调动京畿禁军。” 秦无衣翻转龟符,内侧有阴刻纹路,细看是一个“木”字。 羽生白哉探头看了一眼:“龟符该有两枚,需准确无误契合方可调兵,上面一个“木”字,那么下面也该有一字才对。” 秦无衣猛然抬头,面露惊诧之色,嘴里喃喃自语:“第三起,第三起……” “什么第三起?”聂牧谣不解。 “陈时末答应过我,如若能护他入京,他便会告之我在追查妖案中一直忽略的第三起。”秦无衣激动不已道。 “他在临死前曾想说出来的,可惜只说了一个李字……”羽生白哉一怔,目光落在龟符上的阴刻木字上,大吃一惊道:“另外半枚龟符上应该是一个“子”字,上木下子合在一起便是李字。” “可李唐皇室中与妖案有牵涉,同时李姓之人我们都一一分析过,根本没有吻合的人啊。”聂牧谣一筹莫展。 “那是因为我们先入为主,见到李字便想到皇室,李姓并非只有皇室能用。”秦无衣恍然大悟道,“陈时末临死前想要说的是另有其人。” “谁?”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异口同声。 “这枚龟符曾经的主人。”秦无衣注视龟符沉声道,“牧谣说的没错,这是一枚调遣京畿禁军的兵符,一半在兵部,另一半在左卫上将军手中。” “左右卫上将军……”聂牧谣顿时瞪大眼睛,“李群!” “对,就是他,他便是陈时末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那人,也是妖案中我们一直忽视的第三起命案。”秦无衣点点头说道,“陈时末是局外人,而且精通谋略擅纵观全局,他定是看到了妖案中的破绽,而破绽的关键便在李群身上。” 上官婉儿不明:“三起?什么三起?” “妖案实则由三起不同起因的命案组成,龙眼是第一起,锦布是第二起,李群却游离在这两起之外,他既和龙眼无关也不是持有锦布的人,可他也被妖物所害,因此他便是妖案中不同寻常的第三起。”秦无衣解释。 “锦布?什么锦布?”上官婉儿追问。 “你真想知道?”秦无衣意味深长笑问。 上官婉儿一愣,跟在武则天身边这么多年,她早已深知知道越少越好,何况她也看出妖案与李唐皇室有关,越是清楚始末越会惹祸上身:“不想。” “陈时末为什么认为李群被妖物所害是破获妖案的关键?”羽生白哉疑惑不解。 “龙眼与锦布这两件事都有妖物出现并且制造了命案,同时这两件事又都涉及了山河社稷图,可李群除了是被妖物所杀之外,完全和其他事没有丁点联系。”秦无衣沉思片刻,若有所思道,“是动机,陈时末是想提醒我们,妖物杀陈时末的动机。” “李群是所有遇害人中唯一不被龙眼与锦布两件事牵扯的人,妖物出没都有明确的目的性,可我实在看不出妖物杀李群的目的是什么?”聂牧谣也一脸茫然。 “我知道。” 三人的目光同时聚集到上官婉儿身上。 “你知道?” “动机和目的或许并未如同你们所想那样深奥,李群曾是左右卫上将军,执掌皇宫九门门禁以及皇城南北衙禁军,大明宫守卫森严,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靠近,就连入朝的文武百官也得经过层层核查,唯一能畅通无阻出入皇城的官员只有李群。”上官婉儿声音平静。 秦无衣瞟了她一眼:“然后呢?” “废帝李显在麟德殿为李群赐宴,妖物饕餮幻化人形伪装成李群家的家厨,并以妖食蛊惑废帝,这才有了妖物入宫意欲谋害废帝和太后的契机。”上官婉儿冷静道,“妖物之所以杀李群,目的和动机显而易见,想借其职务便利入宫行刺。” “行刺?”秦无衣摇头苦笑,“既然妖物都入了宫,为何太后还安然无恙活着?” 上官婉儿:“那是因为国师及时赶到收了妖邪,当时我也在场,若不是国师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 “国师……”秦无衣笑意深邃,“李显因龙眼一事触怒她,有自作孽口无遮拦招致被废,李显身边与龙眼有关的人悉数获罪,可偏偏只有国师独善其身,太后为什么没对国师追责?” “国师救驾有功这是其一,弃暗投明及时向太后禀明奸臣韦玄贞图谋不轨是其二,太后赏罚分明自然不会迁怒国师,况且妖案未平,还需国师鼎力平妖。” “你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看来你还是太不了解她,你以为李显和韦玄贞龙眼之事的败露全是因为国师告密她才知晓?”秦无衣冷冷一笑道,“李显所做一切皆瞒不过她耳目,无论是在丈八沟探寻龙眼,还是让国师作法镇妖,所有事她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只要李显不过界,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李显没想到韦玄贞会利用龙眼投毒,这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上官婉儿脸色一沉:“放肆,妄言太后可知何罪!” “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已死了五年的人,一个死人还有何惧之有?”秦无衣不以为然道,“你怕她,文武百官怕她,天下人都怕她,可我不怕。” “你……” “言归正传,还是说说李群吧。”秦无衣不与上官婉儿继续争辩,“你当时既然在场,你帮我回想一下,妖物饕鬄可真有谋害李显和她的意图?” “当然有,饕鬄图穷匕见,持刀逼上金阶,口出狂言要取废帝的干与太后的骨髓,做成龙肝凤髓食用。” “不对啊。”羽生白哉眉头一皱。 “看来你也发现有蹊跷之处。”秦无衣深吸一口气,目光更加深邃。 聂牧谣也发现其中不同寻常的地方,只是碍于有上官婉儿在场,有些话三人不便明言。 妖物杀宋开祺和赫勒墩是为防止两人泄露畔茶佉花粉的效用和秘密,而追杀章英纵、薛修缘、慧云等人是为了收集锦布,很显然妖案的幕后主使是打算让锦布完整拼凑出来。 但想要达成这个结果,前提是武则天必须废黜李显帝位,否则持有锦布的人不但不会聚集反而会销毁各自手中的锦布。 简而言之,妖物即便想要谋害李唐皇室的人,也要等到得到所有锦布之后,那么在此之前李显和武则天都必须活着,这恐怕也是妖物迟迟未向皇室中人动手的原因。 倘若李显在被废之前死了,或者武则天提前被杀,锦布的内容都不可能重见天日,因此这二人缺一不可,幕后之人在达到目的之前会不惜一切保全两人性命。 可饕鬄潜入皇宫欲意谋害李显与武则天,此举显然和幕后主使的计划格格不入,一个能布局如此之深的人,绝对不会走出这一步会导致全盘计划功亏一篑的错子。 “如若不是幕后主使的安排,那就是还要其他人擅作主张。”聂牧谣与秦无衣、羽生白哉对视,三人心知肚明这其中的蹊跷,“如此说来,除了幕后之人外,还有另一人也能号令妖物。” 上官婉儿听不懂三人之间的交谈,焦急问道:“难道上次麟德殿妖祸还另有原因?” “一子错满盘皆输,何况这一子还错的如此离谱,可将幕后之人的所有布局完全打乱。”羽生白哉神情惊讶,“会不会,会不会此人试图在阻止幕后主谋,迫不得已才用到这个办法?”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无论此人是谁,既然能调遣妖物,就一定与主谋是一丘之貉,只不过两人各有所求而已。”聂牧谣摇头否定了羽生白哉的猜想,“陈时末既然提到李群之死是破获妖案的关键所在,我看关注的重点不该在李显和武氏身上。” “李群,重点是李群。”秦无衣点点头,“虽说李群可随意出入皇宫,可此人为人忠正,心系社稷,不偏向武氏也不倒向李显,若是为了接近李唐皇室而入宫,妖物完全可以挑选与李显亲近的外戚官员,为什么偏偏选在了李群呢?” “出入皇宫需要层层查验……” “查验谁?”秦无衣再次打断上官婉儿。 “入宫的人啊。” “入宫的是人吗?”秦无衣表情淡然,“是妖!据我所知,李治驾崩当晚便有猫妖祸乱皇宫,宫中禁军对其束手无策,最后导致凌烟阁连同围捕的禁军毁于雷火,一只猫妖尚可如此猖獗何况是四凶之一的饕鬄,倘若妖物真想入宫作乱,何须多此一举借李群的身份和职务便利?” 上官婉儿被问的哑口无言。 “由此可见,饕鬄选择李群并非是偶然,可李群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聂牧谣百思不得其解。 秦无衣来回走动,再看了一眼武则天转交给自己的半枚龟符,慢慢停下脚步。 “欲盖弥彰!” “什么意思?”上官婉儿连忙追问。 “如果妖物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李显和武氏,而是李群呢!”秦无衣皱眉道。 “目标是李群?”聂牧谣细想片刻,“妖物要杀李群岂不是轻而易举,又何必多此一举祸乱皇宫。” “正是因为太轻而易举,李群若死在妖物手中,就会被列入妖案追查,但他又与妖案中其他人截然不同,主使不希望有人追查李群的死因,唯一的办法就是转移视线……” “利用李群入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假意谋害废帝和太后,所有人都以为妖物的目标是李唐皇室中人,但实则上是为了掩饰李群的死!”羽生白哉恍然大悟,接着秦无衣的话说下去,“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废帝与太后身上,自然不会再有人去在意李群的死因。” 聂牧谣:“这样看来,李群遇害的原因便是整件事的关键。” “为什么一定要在皇宫中?”秦无衣眉头依旧没有舒展,“虽说可借李显和武氏来转移视线,但还有很多种办法,反而入皇宫是最不明智的选择,除非皇宫里有不可或缺的人或事,才能促使主谋达成目的。” 羽生白哉:“皇宫里举足轻重的莫过于太后,难道此人除了想借太后转移视线外,还有其他意图?” “她……”秦无衣埋头沉思,嘴里自言自语,“她在此事中都做了什么呢?” “她为了压制舆情,不惜将妖祸推到李群身上,指鹿为马,借口李群谋逆弑君将其满门灭杀。”聂牧谣愤愤不平道,“李群声誉口碑俱佳,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臣。” “大胆!”上官婉儿勃然大怒,手中长剑一提,“你一市井女子岂可出言不敬冒犯太后,太后此举也是迫不得已,妖祸之事若传扬出宫,会有好事之徒借此蛊惑民心,诋毁皇室,诬陷废帝是食人暴君,届时民愤积怨天下大乱,最终遭殃的还是黎民百姓,太后当然深知李将军是良将忠臣,可为不让天下万民生灵涂炭,也只能委屈将军。” “你要拔剑?”聂牧谣恢复记忆后,无论是神态还是举止都与秦无衣如出一辙,不屑一顾瞟着上官婉儿。 羽生白哉按住聂牧谣的手,生怕她从袖口抖出无常鞭:“会不会主使就是想借李群之死,让废帝成为万民口诛笔伐的暴君,让天下臣民群起而攻之,如此一来皇室威严和民心尽失。” “没有这样的可能。”秦无衣摇头,斩钉切铁说,“如若是为了这个目的,就更不该选在宫中,一旦入了大明宫,无论发生任何不利皇室之事,以武氏的雷霆手段,都不会让只言片语流出宫外。”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羽生白哉焦头烂额,重重叹息一声,“李将军含冤莫白,千古之冤恐难平反,可惜家人也受牵连,听闻其子李蔚刚得弄璋之喜……” “其子!”秦无衣嘴角蠕动一下,瞪大的眼睛里瞬间透出惊骇之色,“要杀李群有太多机会,偏偏等到李蔚回来才动手,可见主使并非只是要李群一人死,李蔚死后李家绝后……” 秦无衣说到此处,再次低头看向掌心中那枚龟符,好似明白了一切,转身看向上官婉儿:“你回去代话给她,我已知晓其中原委。” 上官婉儿极为好奇半枚龟符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但又不敢详问,转身消失在杏林中。 等上官婉儿离开后,羽生白哉和聂牧谣迫不及待追问:“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陈时末没有说错,李群之死是妖案的关键所在,主谋我暂时不知,但谋划李群一事的人我已知晓是谁,武氏将龟符转交与我,可见她也看透其中玄机,是想提醒我以此为契机查明妖案真相。” “此人到底是谁?” “再过几天你们便会知道。”秦无衣面色彷徨,好似连他都不敢相信会是这个人,“此人画蛇添足之举本是天衣无缝,可惜此人低估了武氏,此人在武氏封闭京城九门之前还没有离去,说明此人还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也说明此人与韦玄贞一样,在真正的幕后主使眼中已成一枚弃子,再过几日,护城河的水怕都是红色!” …… 第八章 七绝脉 屋檐下的灯笼烛火昏暗,勾勒出灯笼上忽明忽暗的“裴”字,在夜风中晃荡不停,像是在预示宅院主人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一行人来到裴府,扣响了朱门,前来应门的仆人挡在虚掩的大门向外张望:“裴相身体有恙,谢绝任何人探望。” 最前面的人抬手,但手中令符落在仆人眼中时,仆人惊慌失措跪地就拜:“草民有眼无珠,不知太后驾临,这就去通禀裴相前来迎驾。” 武则天缓缓迈上台阶:“带本宫去见裴相。” 仆人埋头在前面带路,武则天走进裴府时转头看了一眼四周,对身旁侍卫微微点头,侍卫心领神会安排禁军将裴府周围所有巷曲全部封锁,武则天此次密见裴炎的事不想让他人知晓,所以才深夜出宫。 入了府邸没走多久便能听见屋中急促的咳嗽声,仆人推门进去刚要通禀就被武则天拦下,屋内陈设简一,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堂堂大唐首辅的房间,武则天早就听闻裴炎高节清廉,今日亲眼所见传言非虚。 身后进来的婢女正端来参汤,武则天亲自接过手,示意婢女和仆人关门退下,来到床边见裴炎眼窝深陷,面色蜡黄,想起不久前还在宫中召见裴炎议事,这才短短数日裴炎已然病的脱了人形。 在床边为裴炎诊脉的太医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是武则天,吓了一条跪地要拜,武则天摆手让他不用惊扰到裴炎,指了指旁边让其在一旁候旨。 裴炎枕在床头闭目喘息,像是每吸一口气都需要用尽全力,但只要稍微用力便会引来剧烈咳嗽。 武则天看在眼里不由心痛,坐到床边盛起一勺参汤,吹拂到温度适宜才小心翼翼送到裴炎嘴边,裴炎食欲全绝偏头避开。 武则天耐心再次送到裴炎嘴边,裴炎烦忧抬手打翻汤勺,参汤溅落在武则天身上,一旁跪地不起的太医见到吓的瑟瑟发抖。 武则天非但没怒,神色更加悲痛,再盛一勺送到裴炎面前:“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如此任性,喝了这碗参汤能暂保你气脉不绝,至于病症我已命人寻访天下名医为你诊治。” 裴炎一听,病躯猛然一抽,颤巍巍睁开双眼,见到面前为自己送药的竟是武则天,顿时一脸惶恐想要下床参拜。 可任凭裴炎如何用力,都难再撑起病体:“老,老臣担不起……” “今晚这里没有君臣,你我相识也有几十年,也算的上是推心置腹的故人,你为大唐尽忠数十载,社稷之重你都能担得起,还有什么是你担不起的。”武则天声音柔和,伸手将裴炎轻轻按回到床头,“我不当你是首辅大臣,你也别当我是太后,就当时故人前来探病,让我服侍你喝下这碗参汤。” 武则天一勺一勺轻送到裴炎嘴边,裴炎边喝边老泪纵横,作为臣子能得武则天亲自喂药,这份殊荣足以让裴炎感激涕零。 最后一勺裴炎喝的太快,猛烈的咳嗽让他瘦弱的身躯弯成一张弓,武则天一边轻拍其后背,一边取出自己锦帕捂住裴炎嘴,待到裴炎渐渐停歇,武则天脸上宽慰的笑意变成无以复加的凝重。 武则天喜花,尤爱牡丹,绣在锦帕上的便是花团锦簇的牡丹,只是现在朵朵牡丹娇艳欲滴,鲜红之色让武则天触目惊心,再抬头看见还挂在裴炎嘴角的斑斑血渍。 呕心沥血本是一句赞词,没想到裴炎为社稷操劳竟真到了这般地步。 武则天眼圈微微一红,伸手拭去裴炎嘴角咳出的血迹,声音悲凉:“苦了你……” “老,老臣,不,不苦。”裴炎反而笑着安慰武则天,“老臣苦只是肌,肌肤之痛,太,太后的苦才是无,无人能懂。” “邹宗离!”武则天愤然大怒。 “微,微臣在。”跪地的太医浑身抖的像筛子。 “你身为太医署首席,为天下医者所敬仰,如今首辅病重卧床未见的你有妙手回春之法,难不成你只会欺世盗名?”武则天怒视太医沉声呵斥,“邹宗离,你给本宫听好了,裴相是大唐的肱骨之臣,你若治不好他便是玩忽职守,本宫治你死罪都不为过。” “太后明鉴,裴相本有旧疾未愈,加之日夜操劳伤了元气,如今病入骨髓,药石难医,并非微臣渎职,即便扁鹊、华佗在世也难回天。”太医战战兢兢道,“若不是有太后赏赐的参王为裴相续命,恐,恐怕……” “住口!”武则天怒火冲天,“你自己滥竽充数却还诸多推诿,来人……” “太后!”裴炎极其吃力才说出声,“太,太后息怒,请听老,老臣一言,老臣与邹太医同朝共事多,多年,邹太医医术高超有口皆碑,老,老臣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怪不得邹,邹太医。” “微臣奉太后懿旨前来为裴相诊治,今夜查看裴炎脉象突发有异,本想回宫后再向太后禀明。” “脉象有异?”武则天蹙眉一怔,“有何异样?” “微臣测到裴相脉络绝而无根,时出时灭,来势弦细而紧急,如同以手摸刀刃之口,这是七绝脉之一的偃刀脉。”邹宗离诚惶诚恐答道,“有此脉者定是心脉脏腑被蚀,微臣推断裴相是中了毒。” 武则天一惊:“你确定?!” “微臣敢用人头担保。”皱宗离点头道,“自从裴相抱恙后,一直都由微臣为其诊治,起初裴相脉象虽虚大无根但还未见有绝脉,今夜骤现说明裴相中毒已久,只是毒物潜于脏腑难有觉察,一旦聚集到合适的剂量便会催人性命。” “你是想,想说一直有人在对裴相下毒?!”武则天神色凝重。 “微臣以脉论病,只能确定裴相有毒发的迹象,至于有没有人向裴相下毒,微臣就不得而知。” “你先下去。” 等太医退下后,武则天脸上的痛惜变成阴沉的焦虑。 “裴相是何时患病?” “先帝驾崩后老臣便时感乏力,神智不济。” “就是说,先帝驾崩后便有人对裴相下毒谋害。”武则天眼角微微一挑,“裴相平日饮食起居都由谁负责?” “家中的仆人……”裴相知道武则天担心什么,“不会是他们,大唐官员养奴成风,老臣不好此道,加之又是辅政大臣,若也豢养奴仆怕是会上行下效有违礼数,老臣身边侍奉的仆人都是跟随老臣几十年的人,虽是主仆但老臣待他们如同家人,他们断不会做出弑主之事。” “你是一品重臣,投毒谋反形同造反,谁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武则天说到一半,发现裴炎表情平静坦然,微微蹙眉,“你,你知道是谁?!” “太后,老臣油尽灯枯,自知时日无多,有没有人投毒老臣也没几天日子,太后无须再追查是何人投毒。” “此人想取裴相性命,将你毒害的不成人形,为何事到如今裴相还要为此人掩饰?”武则天大为疑惑。 “老臣为社稷尽忠,难免会被人视为绊脚石,如若老臣一死,此人便可高枕无忧。”裴炎惨然一笑,“太后就不要再逼问老臣,老臣一生行事无愧天地,临死前求太后为老臣保下名节。” “你糊涂啊!此人心生歹意你却处处维护,岂不是助纣为虐,此人现在敢毒害朝中重臣,他日便可谋逆……”武则天骤然停声,脸色的疑惑渐渐凝固成无以宣泄的愤怒,“是他,想要毒杀你的人是他,所以你在本宫面前才不敢也不愿说。” “太后……”裴炎不顾病重,反而忧心忡忡恳求道,“老臣视而不见未向太后禀明是为社稷着想,还望太后能审时度势不再追究之事。” “你倒是忠臣,忠到宁可搭上性命也要维护他。”武则天沉声呵斥,见到裴炎咳得满脸通红又于心不忍,“你,你这是愚忠啊!” “老臣一生都在忠君为国,不想临了败了名节。”裴炎笑的坦荡。 武则天叹息一声,幽幽问道:“何时的事?” “先帝驾崩后不久,他,他听闻老臣有喘鸣旧疾,便让人送来香料,据说可医治寒邪伤肺,痰蕴气道之症,老,老臣不觉有异,每日处理政务都会熏香一盏,起,起初那香料却有神,神效,老,老臣多年旧疾有好转痊愈之兆,可就在,在半月前,老臣病情突然加重,请曾医师诊治结果也和邹太医所说无异,老,老臣这才意识到那香,香料有问题。”裴炎气若游丝,不敢在武则天面前有半点隐瞒,“随即便命人查验香料成分,香,香料成分皆是名贵药材,但,但多了一味不知来历的东西,事后老,老臣多方核查才得知,此物是……” “畔茶佉花粉!” 裴炎一惊:“太,太后怎会知晓此物?” “畜生!”武则天重重一巴掌拍在床沿,痛心疾首道,“想不到我怀胎十月竟生出如此昏庸无道之子,你,你到现在居然还在处处维护于他。” 裴炎连笑都成一件极其困难的事,还是艰难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荒唐!为君者当任贤使能,严责己、修文武,方为仁明智君,他呢?他所作所为夏桀商纣等暴君有何异,你为昏君尽忠献命,你,你……”武则天斥责一番后,又感到自己过于严苛,闭目重重叹口气,“你我相识多年,是为君臣亦是挚友,是我教子无方才将你害成这样。” “太后言重,老,老臣担不起,老臣自知大限将至,太后即便今夜不来,老臣就是爬也要爬进宫再,再见太后最后一面。”裴炎上气不接下,神情凝重道,“废帝李显之错不在太后,是,是有人幕后作乱蛊惑君心,此,此人不除社稷堪忧,太后安危难保,老,老臣用剩下的这些日子一直在甄,甄别此人,如今终是有些眉目。” 第九章 万全之策(2点加更) 武则天为裴炎后背垫上软枕,触摸到裴炎胸膛时感觉凹凸不平,轻掀衣衫竟见裴炎瘦骨嶙峋犹如骷髅,稍微用力便见裴炎剧痛难忍,武则天连忙掌灯查看,发现裴炎胸前皮肤下透出斑斑黑晕,分明是毒发的迹象而且已深入骨髓。 武则天眼圈微微一红,都已病入膏肓心里却还在为社稷和自己安危担忧。 “我为顾全他皇威,不惜指鹿为马残害忠良,李将军因他而亡,还让你背负千古骂名,他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武则天面色忿怒,“如此逆子,我留他何用!” “太后息怒,废帝固然有错,可错在老臣,先帝托孤让老,老臣辅佐匡佑,是老臣无能未及时劝谏,才令……” “你还在为他开脱,你可知他命韦玄贞勘查龙眼,利用八水相通向太液池投毒,所投之物也是畔茶佉花粉。”武则天愤愤不平道,“若不是我早有防范,另寻别处水源才躲过此劫,他毒害贤臣是不忠,弑母是不孝,不忠不孝之子该依法论处,以儆效尤。” “太后心中所,所想老臣明白,但有些事太后做不了,也,也不能做,太后能将废帝投毒太液池之事告,告之,足见太后对老臣的信任,但此事万,万不可宣扬出去,皇室生乱乃社稷大忌,太后若依法处办废帝,刚好给别有用心之人留下口实。”裴炎苦口婆心劝说,“幕后主使若构陷太后残杀李唐皇室,倒是怕是太后会,会成为众矢之的,在幕后之人为找到之前,太后切莫乱了方寸。” 武则天无力叹息一声:“不瞒裴相,我深夜秘密出宫来见裴相,也是为了此事。” “太后也有所觉察?” “祸乱京城的妖案已有数月,妖案的起始源于六梵天魔诞辰的谣传,如今距离天魔诞辰只剩五日,我推测五日之后妖案主使会图穷匕见,定会有大事发生。”武则天忧心忡忡道,“所以才到此想与裴相同商对策,临来时已有人回禀,说裴相病情危急,本宫还以为只是裴相旧疾复发所致,没想到竟已到无力回天地步。” “老,老臣的病不劳太后挂心,妖祸兹事体大,太,太后有何见解?” “李显是我怀胎十月所生,他本就资质平庸,在龙眼一事上我也知道他是被人利用,而且利用李显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妖案的罪魁祸首。”武则天平复心绪,神色严峻,“现在又得知裴相被人毒害,如若我没猜错,这三件事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太,太后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起初我以为是韦玄贞。” “老,老臣也是这样猜测的,韦玄贞贪婪权势,急于想要大权在握,唯一的办法就是逼老,老臣和太后归政,因此废帝赐予老臣的香料,极有可能是韦玄贞的主意,倘若老臣一死,废帝便可顺理成章封韦玄贞为侍中,可,可废帝却当着满朝文武口无遮拦,此举让老臣意识到主使并非韦玄贞。” “我与裴相所想如出一辙,韦玄贞即便有图谋不轨的野心,却无这般滴水不漏,运筹帷幄的本事,能筹谋如此缜密的妖案,到现在也不曾有半点纰漏,可见此人心计之深令人胆寒。”武则天点头说道,“刚才裴相说已有眉目,可是已查获此人是谁?” “老臣这些日子静思,细细重新推敲过妖案,最先死于妖祸的是宋侍郎和胡商赫勒墩,事后老臣调阅过大理寺的卷宗,发现上任大理寺卿越南天包藏祸心,瞒情不报,宋侍郎与赫勒墩都与龙眼一事有关。” “此事我已查明,韦玄贞与赫勒墩达成交易,让其从西域偷运畔茶佉花粉入京,并全部倾倒入龙眼,而宋侍郎在勘察龙眼位置的过程中发现了此事想向我密奏,这两人虽是死于妖邪之手,但分明是有人想要灭口。” “这两人遇害后,紧接着被妖物所杀的是遣唐使章英纵和慧云。” “不止他们,我一直派人在密查妖案,获悉除了章英纵和慧云之外,还有薛修缘也被妖物残害。” “有“医痴”之名的神医薛修缘?”裴炎大吃一惊。 武则天点头:“正是。” 裴炎若有所思:“那就更对了。” “裴相此言是何意?” “太后可能看出章英纵、慧,慧云与薛修缘,这三人之间的关,关系?”裴炎上气不接下气问道。 武则天蹙眉:“一位客卿、一名僧人和一位神医,这三人之间似乎并无交集。” “章英纵入唐已有数年,多次向礼部上疏请求归国,太后可知为何客卿一直滞留在京?” “先帝对章英纵甚为器重,在位时就曾有将其留在大唐的打算,只是章英纵心在故里,多次辞官不受,先帝也就只能借让礼部推诿,借此想挽留章英纵。” 裴炎大口呼吸,好半天才平复气息,继续问道:“先帝曾与太后前往泰山封禅,又是与谁秉烛夜谈?” “慧云!” “太后再想想,大非川之战唐军全军覆没,薛修缘以通敌卖国的罪名被押送入京受审,又是谁不罚反赏,赐其良医则相的匾额?” “先帝……”武则天顿时一怔,面露惊诧之色,“妖物所杀的这三人都与先帝有过交集!” “这便是老臣这,这些日子洞察到的玄机所在,妖案其实分为两部分,一则是龙眼,另一则便是与先帝有关的人,龙眼之事暂且不提,妖物一直在追杀先帝身前器重的人,至于目的和动机,老臣尚未有头绪,不过可从这些人窥出一些端倪。” 武则天意识到事态超出她想象,连忙追问:“裴相窥出何端倪?” “先帝泰山封禅后,在何处见到慧云禅师?” “灵寺。” “先帝与慧云论禅之事,可有他人知晓?” “先帝泰山封禅虽有率朝中重臣一同前往,行程都事先安排好,但去灵寺见慧云却是突然决定,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 “老臣再问太后,先帝秘召薛修缘入宫的事又有几人知晓?” “除了先帝心腹重臣之外,没人知道先帝秘召薛修缘。” “如此一来,就不难看出,慧云和薛修缘被先帝召见定是有事密商,而此事就连太后也不知道其中原委,章英纵更是如此,他虽是客卿但终究是异邦使者,没有人会想到先帝会对其有所交托,这三人遇害在老臣看来定于先帝有关。”裴炎老成持重道,“现在的问题是,这三人与先帝的关系一直秘而不宣,并且先帝有意隐瞒,那么谁会知道这些人与先帝的关系呢?” 武则天眉尖微挑:“先帝身边的人!” “不错,此人是朝中的官员,而且还是位高权重深得先帝信任之人。”裴炎点头。 “朝中的老臣数来数去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可以我对先帝的了解,这些人未必深得先帝信任。” “太后为何不换一种思路,先帝信任之人未必会众所周知,此人可能与寻常官员无疑,越是不显山露水越说明此人城府深不可测。”裴炎一边咳嗽一边说道,“老臣担心此人在筹谋一件惊天动地之事,正如太后所虑,五日后定会有大事发生。” “为以防万一,我回宫后便将先帝遗臣隔离审问。” “此举万万不可!”裴炎连忙劝阻。 “为何?” “太后废帝已让朝中官员甚有微词,倘若再罢免先帝遗臣,太后手中无凭无据难令百官心服,幕后主使还可借此煽动百官,诬陷太后违抗先帝遗命,届时太后会四面受敌后果不堪设想。”裴炎大口喘息,连连摆手道,“而且此人隐藏之深,连太后与老臣都未觉察,绝对不会是泛泛之辈,太后贸然行事,一来打草惊蛇,二来,老臣担心此人狗急跳墙会鱼死网破,诸多结果皆对太后不利。” “裴相可有万全之策?” “老臣这些天为太后谋划了一计,与其处处受制被动,还不如以静制动,既然五日之后此人定有动作,太后何不静观其变。” 武则天不解,“裴相快快告之。” “此人在暗,太后在明,太后无论做什么都难以瞒过此人,此事太后防不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此人自投罗网。” “如何才能做到。” “太后需兵行险着,让此人以为太后疏于防范,此人见到有可乘之机自然会露出马脚。”裴炎越说声音越无力,“老臣为太后铲除此人准备了三计。” 武则天见裴炎病情愈发危急,一边为其抚摸胸口一边高声传唤:“邹宗……” “太,太后,不必传太医为老臣诊治,老臣自知已油尽灯枯,就,就让老臣再为太后分担一次。” “你在我眼中能撑大唐半壁河山,若是撒手人寰,叫我一人如何支撑。”武则天痛心疾首。 “只,只要社稷无忧,老,老臣死而无憾。”裴炎呼吸都变的急促,吃力伸出一根手指,“第,第一计,请君入瓮,此计是三计中最为凶险的,需要太后破釜沉舟,此计方可有效。” “裴相要我如何做?” “京城九门重开。” “重开九门?!”武则天大吃一惊,“如今时局不明,我下诏废帝之后,知道朝中有官员心生不满,恐京畿发生变故才命封禁九门,若是解禁万一此人借机发难又如何应对。” “太后重开九门,此人定会蠢蠢欲动,此人以为是机会,可对太后来说何尝不也是机会,此人蛰伏朝中已久,处事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不给此人机会,又怎能让其露出马脚。”裴炎语重心长道,“太后试想,此人筹谋妖案矛头所指一直都是太后,可见此人目标正是太后,天下大权尽在太后一人之手,此人想要发难唯一的机会就在京城。” “裴相的意思,此人会在京城发动兵祸?” “太后若是此人会怎么做?”裴炎反问。 “控制京畿,率兵攻入皇城,再将我屠戮与刀下,此人便可得偿所愿。”武则天深吸一口气,“裴相所言有理,重开九门是此人的机会,也是我的机会,成王败寇就看谁能笑到最后,好!就听裴相之计,来一招请君入瓮,来人……” “等等!”裴炎颤抖的手拉住武则天,“太后切莫操之过急,即便要请君入瓮,也不能如此唐突,太后废帝后封禁九门,其意文武百官都心知肚明,老臣敢问太后一句,若今夜没有老臣谏言,太后打算何时重开九门?” “我已立李旦为新君,并且选了良辰吉时为其举行登基大典,等到他登基为帝朝局稳定后再开九门,至少也得需数月之后。”武则天直言不讳。 “太后安排甚妥,可保京畿万无一失,但现在突开九门举动唐突异常,幕后之人何等狡诈,定能从中觉察出异样,从而提防戒备,如此一来老臣所献之计便没有了作用。”裴炎闭目喘息良久,才有气力接着往下说,“太,太后需要一个契机,或者说是一个理由,一个不会让此人起疑并且名正言顺的理由。” “裴相顾虑甚是,是我考虑不周,但,但我实在寻不到这个理由。”武则天焦头烂额道,“九门重开的确不合常理,稍有心机之人都会看出其中有诈。” “老,老臣有。” “裴相快快请说。” “太后可还记得,曾恩,恩允过老臣,待老臣百年之后,赐乾陵西南山尾一块下吉之地,给老臣当福地陪葬乾陵。” “当然记得。” “老,老臣在朝为官数十载,从,从未向君王讨,讨要过封赏,老臣想在此厚颜向,向太后讨一恩赏。” “裴相劳苦功高,为社稷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莫要说是一件,裴相只要开了口,无论要什么我都答应。” “老臣受先帝与太后器重,爵进一品,官拜中书令,也算是位极人臣,可老臣毕竟不是王侯,老臣想向太后讨要爵位,死,死后老臣要国,国葬……”裴炎气喘吁吁有气无力道,“让文武百官送,送老臣最后棺椁下葬。” “你……”武则天紧握住裴炎的手,终于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长叹一声默默点头。 裴炎讨要的不是恩赏,也不是在计较个人荣辱,是想借自己的死为武则天谋得一个重开京城九门的理由和机会。 国葬只有皇室以及王侯才配享有,依制按国葬出殡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会亲自送葬出城,届时京城九门悬孝幛,百姓夹道为其送行。 这样一来九门便可名正言顺重开,不会让任何人生疑,裴炎临死所想依旧是社稷安危,不由让武则天潸然泪下。 “九门虽开,但开的凶险,太后有机会,幕后之人同样也有机会,谁定胜负还是未知之事,所以老臣为太,太后准备了第,第……”裴炎声音越来越细微,“第二计,外松内紧。” 武则天握紧裴炎的手:“何谓外松内紧?” 裴炎颤巍巍抬起手,指向书桌,已无气力再言语,武则天连忙起身走到书桌,上面是一份奏疏,只是笔迹潦草,杂乱无章,上面还有斑斑血渍,想必是裴炎拖着病躯坚持写完,行文的过程中咳出的鲜血全都溅落其上。 奏疏被污是对君王不敬,可裴炎并未更换,可见他生怕自己写不完。 “太后打算更换各州道府守军将领,命老臣甄定人选,老臣不敢有所怠慢,连日汇总吏部历年官员考核文书,甄选如下等人,名册老,老臣都写在奏疏中,除此之外,老臣还拟定了一份禁军将领名册。”裴炎已虚弱至极,用最后气力说道,“京畿周围各郡以及南北衙禁军可聚十万众兵力,只要兵权在太后手中便可高枕无忧,这些将领都,都是老臣千挑万选,皆为从军多年的边军低阶武将,但每位都是能征善战之辈,最,最重要这些人常年驻守边陲之地,与,与朝中官员素无往来,太后可放,放心启用,他们定会感太后提携知遇之恩,为,为太后肝,肝脑涂地。” “我让裴相斟酌人选,原本想最快裴相也要半月才能初选,没想到裴相不惜带病甄选。”武则天看着面前奏疏又喜又悲,“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不知裴相病情如山,还苦苦相逼让你如此操劳。” “太后言重,太后没,没有逼老臣,是老臣在逼自己,老臣没有半月的时日了,这份名册关系李唐江山基业,值得老臣用命去换。”裴炎摆手示意武则天切莫自责,“社稷之重在于京畿,京畿之重在于皇城,只要太后无恙,兵权在握,就算京城九门大开,幕后之人无论做什么事,太后也能从容应对立于不败之地,开九门是外松,严防禁军兵权旁落是内紧,这便是老,老臣为太后准备的第二计。” 武则天听闻后抬头看向病入膏肓的裴炎,侧脸不让其看见自己眼角的晶莹,长袖一挥伏案疾书,片刻成文唤来屋外侍卫。 “明日早朝,不,就现在,你带人传兵部和吏部尚书立即回宫处理政务,将本宫懿旨连同裴相奏疏交予两位尚书。”武则天正襟危坐,“命其按奏疏上的名册,立刻密调众将接任兵权,此事务必机密,在接管各地兵权之前若有泄露,让两位尚书提头来见!” “最,最后一计。”裴炎比武则天还要着急,生怕自己最后一口气上不来,“太后废帝之后,可是下过两道懿旨,一道是给武三思,命其节制京兆、兴德两郡兵马进驻京畿城外十里,另,另一道是给礼部尚书武,武承嗣,命其节制上洛、凤翔、新平、冯翊四郡兵马监防京畿。” 武则天点头。 “老臣明白太后此,此举的用意,老臣时日无多,就犯颜直谏一次,还望太,太后免罪。” “裴相肺腑之言,我又岂能责怪。” “武三思节制两郡兵马在城外十里驻防,的确有威慑之效,但武三思并非是统军之人,而且兵马都是临时抽调,若无得力将领统御,空有麾下几万大军也形同虚设,万一有兵乱发生,一旦突破城外防线,便可一马平川直取京城。”裴炎苦口婆心道,“武三思若战败,后面武承嗣的兵马定会军心大乱,反有倒戈相向的危险,太后此举实乃不明智。” “还是你懂我,也只有你才会在我面前说实话,我何尝不知此举不妥,可关系朝局和社稷,我思来想去都没寻得合适人选。” “老,老臣说句会,会让太后生怒之言,武三思与武承嗣毕,毕竟是外戚,太后先是废,废帝,再,再用外戚节制兵权,太后是聪慧之人,自,自然能想到朝中文武百官是如何看待此事。” “我知道。”武则天无可奈何点头,“外戚掌兵是社稷大忌,可我当时也是无奈之举。” “外戚统兵名不正言不顺,若有人煽动会导致军心生变,太后此举得不偿失,反而有可能反噬其身。” “裴相有何弥补之策?”武则天诚恳询问。 “北庭都尉府大都尉单靖,率军三十余载,治军严谨,统军有方,因擅自杀降被兵部贬罚塞外,定州司马吕光仁勇冠三军,因长孙无忌谋反之事被牵连流放,太后可急召单靖、吕光仁返京,分别封二人为武三思、武承嗣的副将,行军布防之事皆交给这二人,武三思和武承嗣可作为监军,如此一来,太后一可不愁无统军之人,二可杜绝百官猜疑,三可让他人没机会插手兵权。” 武则天听完后,立即在写一道懿旨,命侍卫立即前往办理。 等武则天交代妥当,发现裴炎已无声音,上前探了鼻息尚有气息,想必是裴炎用最后一口气交代完所有事,心中再无牵挂,松了心气昏睡过去。 武则天于心不忍为其盖上被子,转身出了裴府,在门外见到还跪地不起的邹宗离。 “还有多久?”武则天声音黯然。 邹宗离战战兢兢不敢答话。 武则天神色悲凉:“但说无妨,本宫不会怪你。” “有太后的参王续命,裴相最,最……”邹宗离诚惶诚恐答道,“最多还能撑三日便是大限。” “你就留在裴相身边悉心照料,裴相中毒之事不可外传,裴相年事已高,尽,尽量让他早受些病苦。”武则天上了马车,放下车帘之际脸上透出溢于言表的悲哀,“裴相若是走了,派人告之本宫。” …… 卯时一刻。 两骑身穿官服的兵将疾驰出城,手中高举兵部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刚出城外三十里,官道两旁箭矢齐射,兵将连人带马中箭倒地身亡。 树林阴影露出几十名蒙面黑衣人,已在此设伏多时,一名蒙面的头领走到两人尸首前摸索,找到一份加盖兵、吏两部印玺的加急文书,打开后竟是一份调遣将领的名册。 黑衣人点燃火折将名册付之一炬,摇曳的火光中照出那人鹰隼般犀利的双目,抬手一挥,有马蹄声从草木深处传来,两名也穿着官服的兵将牵马来到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从怀中拿出一份文书,同样上面也加盖了兵、吏两部的官印,竟与之前被烧掉的那份一模一样,只是黑衣人展开文书后,里面的名册却是另一批。 黑衣人将文书交给牵马的兵将,声音阴冷。 “三日之内,务必通知名册上的人,按照兵部遣派各自接任兵权!” …… 第十章 凌波仙子(加更) 秦无衣一杯茶快见底,羽生白哉手中捻起的白子才犹豫不决放下,待到子落那刻,秦无衣笑着说了两个字。 承认。 羽生白哉没听出秦无衣的谦和,只看见挂在他嘴角的嘲讽,接连三局都惨败在秦无衣之手。 羽生白哉失了兴致,丢子入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拉着我下棋。” “你我从相识起,我便教你烂柯之数,这都有八年之久,怎就没见你棋力有过长进。”秦无衣放下茶盏,仍不忘奚落几句,“你可别下看了棋局,方寸之间大有天地,以弈喻兵,以兵喻弈,魏武曹操,东晋谢安,初唐高祖李渊都深谙此道,你若能精通此道对你日后有莫大帮助。” “还日后,你的限制就只剩几日了。”羽生白哉瞪了他一眼。 “是我的限期快到,你担心什么?”秦无衣不以为然。 “我看你样子像是稳操胜券。”羽生白哉向前探了探身子,“是不是你已经查明了真相?” “在过几天你便就知道了。” “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羽生白哉心急如焚。 “你看过那么多古贤先圣的书,书中教你遇事不惊,稳如泰山,你都学到哪儿去了?”秦无衣没好气埋怨,“首先大局已定,你知不知道结果都一样,既然你不能改变任何事,还不如顺其自然,何必操之过急。” “你知道了当然能波澜不惊,可我随你追查妖案这么久,总想早点知道原委吧。” “我不知道。”秦无衣端起茶盏,见羽生白哉负气而视,苦笑一声,“我是真不知道妖案的原委,不过你非要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快说。” “裴炎要死了。” …… 羽生白哉一怔,半天才回过神:“裴,裴相?!” 秦无衣缓缓倒上一杯茶:“如若我没推测错,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你,你怎么裴相会死?”羽生白哉大吃一惊,霍然站起身,“难不成妖物要加害裴相?他可是唐廷的中流砥柱,你既然知晓为何不及时示警阻止。” “晚了。”秦无衣摇摇头,“都告诉过你大局已定,裴炎非死不可,谁也救不了他。” “裴相为什么一定要死,难道他也与妖案有关?” “妖案如棋,任何一颗棋子在全盘中都只是不起眼的沧海一粟,但每一落子,都关系到彼此势力的消长,只有通过精确的计算和缜密的权衡,方可做到丝丝入扣构成攻城掠地的天罗地网。”秦无衣注视面前棋盘波澜不惊道,“数百手棋中的任何一个差池,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落任何一子都需顾虑深远和隐蔽。” “白哉棋力尚浅,难明你所言之意。” “你我也好,武氏也罢,还有裴炎皆是幕后之人手中的棋子而已,幕后主使要赢得这局棋,就必须先取裴炎的性命。”秦无衣慢条斯理道,“我看到那半枚玉制龟符时才明白此理,裴炎的生死才是妖案成败的关键,至于原因很简单,你也说他是唐廷中流砥柱,柱子都断了,唐廷岂有不覆灭之理。” “太后转交龟符给你,说明太后也已经猜到从中作梗之人是谁,为什么不现在缉拿,力挽狂澜呢?” “她要的是妖案的罪魁祸首。”秦无衣从棋盒中擎起一枚黑子,“而筹谋此事的不过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她在等此人露出马脚从而引出主使之人,只有这样才能一网打尽,遇危当弃,她同样深谙棋道,不是她不想救裴炎,一来她根本没有回天之力,二来裴炎不死,此人绝对不会贸然行事,因此她只能舍裴炎保全局。” “这么说太后胜券在握?” “是的,至少在此事上她以立于不败之地,不过……”秦无衣神色深邃,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她转交龟符给我,是让我提防此人,但她和我一样,当局者迷,陈时末是局外人所以能纵观全局看到被我们忽视的第三起妖案,而在此事中我也是局外人,她只看到了眼前,我却比她看的更深远。”秦无衣意味深长道,“她会赢下这局棋,但结果未必是她想见到的,等尘埃落定时,她根本不会想到站在她面前的会是谁。” “我,我还是不懂。” “你不需要懂,你只需知道一件事,幕后之人高深莫测远不是我们所能及,她之所以能赢下这一局,不是她有多聪慧精明,而是那人希望她赢,她身在局中还浑然不知。”秦无衣表情渐渐深沉,“她只看到眼前一子一劫的输赢,而那人却要的是最终的胜出。” 羽生白哉:“你为何不告诉上官婉儿,让其警示太后?” “她只要我查明要妖案真相,我只想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至于其他事我没兴趣,若是警示了她反而会打乱幕后之人的布局,如此一来此人恐怕不会按布局行事。”秦无衣神色冷漠道,“那我就在限期之内难与其一战。” “最后会有一战?” “避不可避的一战,而是也是至死方休的一战。” “你可有把握?” “没有。”秦无衣回答很干脆,从怀中取出麟嘉刀,久久凝视叹息一声,“若是此刀还能出鞘,我尚有一成把握。” “你没打算再拔麟嘉刀?” “不会。”秦无衣斩钉切铁,“五年前我曾起誓,有生之年不会再让此刀在我手中出鞘,无衣至死都不会违背这个承诺。” 羽生白哉表情颓然:“最终我们与幕后之人一战,你拔刀都只是九死一生,你宁死都不肯拔刀,岂,岂不是……” “你说错了。” “什么错了?” “不是我们。”秦无衣看向羽生白哉郑重其事说道,“是我,是我一人,最终一战我打算独自迎战。” “你一人去?!”羽生白哉瞪大眼睛,极力在摇头,“白哉在你眼里何时变成临阵脱逃之人。” “你坐下。”这一次秦无衣没咄咄逼人争辩,而是送了一杯茶到他面前,“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已经决定了,你也知道但凡我决定的事不容违抗。” “你查妖案,我也在查妖案,你想知道真相,我同样也想知道,没有人会不让你独自迎战,但也没有人能逼白哉透声保命。” “是没人能逼你,我能做到了无牵挂,你能做到吗?”秦无衣心平气和反问。 “能……”羽生白哉话一出口便失了底气,他想到了聂牧谣。 “这就是你与我的不同之处,无衣若能与你并肩迎敌,即便战死也心无憾事,可你若随我前往,牧谣同样也会去,实不相瞒,无衣没打算全身而退,也知你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可牧谣怎么办,你难道打算看着她也因妖祸而亡?” 羽生白哉哑口无言。 “每个人都肩负着不同的职责,你的职责是兑现给她的承诺,现在是时候了,与其随我战亡,你还能护她余生无恙,你的责任远比我跟我重大。” “你,你是让我带着牧谣先走?” “是的,之前不让你们走是因为武氏早安排人断了后路,不过等裴炎一死,京城会有惊天动地之事发生,届时她无暇顾及其他事,这是你们离开最好的机会。” “你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们一起走?”羽生白哉试图劝说。 “你的羁绊就在你身边,而无衣的羁绊在中土,我不能离开,再说妖案与我身世有关,无衣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秦无衣淡淡一笑,举杯相敬,“牧谣托负给你,无衣以茶代酒相谢。” 羽生白哉迟迟不肯端起面前茶杯:“可有再见之日?” 秦无衣直言不讳:“后会无期。” 羽生白哉脸色多了一抹愁色:“牧谣什么性子你清楚,如今她恢复记忆,你们兄妹情深,你应该知道,我没办法劝说她丢下你独自东渡。” “何必浪费口舌。”秦无衣从身上却出一包东西,推到羽生白哉面前,“等她醒来已在汪洋之上,就是要委屈被她责难。” 羽生白哉猜到面前东西有何用,看来秦无衣早已做好安排,长叹一声端起茶盏:“我会命人在渡口留下一艘船,只要一日白哉未听到你死讯,船都不会离去,你何时想要东渡登船便可,白哉会在故土等你。” “无衣再托负你两件事。” “你说。” “带上洛雪,妖案结束后,武氏一定会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斩草除根,易锦良和顾玥婷已死,没人再可庇佑她,大唐已无她容身之地,只有随你东渡才可保性命无忧。” “你放心,我就是不说,我也会带她走。” “另一件。”秦无衣在怀中摸索半天,摊开手心是憨态可掬的绿豆,“把绿豆也带上,我怕是不能再照顾它了。” 羽生白哉已不像起初惧怕绿豆,但看见秦无衣将绿豆交给自己,感觉他好像在交代后事。 秦无衣在等羽生白哉喝下手中的茶,他们之间不需要誓言,一杯茶便可让羽生白哉以死守诺,羽生白哉迟疑不决,手中茶盏重若千斤,刚想再说什么,就看见聂牧谣从流杯楼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国色天香的女子。 羽生白哉生怕让聂牧谣看出脸上的惨然,不过聂牧谣似乎并未留意到,估计是回来时走的太急,上来就接过羽生白哉的茶盏一饮而尽。 “你让我找的盲女我带来了,流杯楼的舞女,自幼眼盲流落在京靠演百戏为生,我见其可怜便收留她在流杯楼。”聂牧谣招呼两名女子过来。 “另一位是?” “另一位眼睛无疾,我想着既然要试毒,总得有个对比,所以带回两人。”聂牧谣心思缜密。 秦无衣还是坚信宋开祺应该是找到了解药,既然前后两次密见盲女,解药的关键想必就在盲女身上,让聂牧谣取来宋开祺遇害时留下的水晶瓶,里面的粉末已所剩无几。 聂牧谣点燃香料放在桌中,让两名女子围坐在桌边,香炉中腾起袅袅香雾,沁人心脾,秦无衣来回打量面前两名女子,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香炉烟绝也未觉察到盲女有任何异样。 “你闻到什么?”聂牧谣问。 “回禀主娘,只嗅到幽香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盲女答道。 “可有不适?” “没有。”盲女摇头,笑了笑说道,“倒是觉得闻香之后精神焕发。” “你呢?”聂牧谣又问旁边女子。 “我也一样,焚香一缕醒脑清神,去浊留清,香尽时竟还有意犹未尽之感。” 羽生白哉:“或许是药效不够,也或许时间未到,所以毒性还未发作。” “还有一个可能。”聂牧谣看向秦无衣,“也许哥的推测本身就是错的,根本没有什么解药,即便有也不会是宋开祺能发现。” “畔茶佉花粉经龙眼汇入八水,京城百姓早已饮用数月,幕后之人舍弃韦玄贞,足见他已无利用价值,也可说明无须再向龙眼倾倒畔茶佉花粉,由此倘若畔茶佉花粉有毒性,幕后之人已可确定百姓服用的剂量已足够,剩下的就是等待毒性发作。”秦无衣依旧坚信自己的推断,目光移到盲女身上,“看来是时间的问题,据赫勒墩所说,宋开祺两次密见盲女都与之独处了一个时辰,不妨我们也等等,看看可有异样。” “你怎么如此固执,你自己都说了,幕后之人所需的剂量已够,才有意放弃韦玄贞,借武氏之手将其铲除,畔茶佉花粉既可溶于水又可焚香,别说一个时辰,她们在流杯楼这几月,我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之处。”聂牧谣性子焦躁。 秦无衣淡淡一笑,为其倒上一杯茶:“几个月你都等过来,何必介怀再多等一个时辰。” 聂牧谣无可奈何,三人只能静坐桌边,羽生白哉为两名女子斟茶,秦无衣的视线目不转睛注视盲女,大约半个时辰,聂牧谣便失了耐心,流杯楼的女子最擅长莫过于察言观色,见聂牧谣心烦意乱,眼睛无疾的女子朱唇轻启。 “焚香操琴乃是幽静风雅之事,与其闲坐无话,不如让我们给众位操琴起舞一曲。” 亭中三人现在都无这般闲情雅致,只是秦无衣生怕聂牧谣坐不住:“好,就一睹两位芳华。” 聂牧谣见秦无衣饶有兴致的样子,不想扫了他的兴,回房取来两把琵琶交予女子,坐到秦无衣身边:“点曲啊。” 秦无衣心不在此,随口一问:“两位最擅长何曲?” “时行曲调我们都擅长,郎君想听什么我们便奏舞什么。”女子嫣然一笑道。 “那就,那就……”秦无衣半天没有头绪,见面前盲女到现在也与常人无异,难免心中没有底。 盲女眼盲心细,虽不见秦无衣表情却能从言语听出踌躇不宁之意:“郎君若无偏好,我二人不如为郎君奏舞一曲《春临上舞》,一来可扫残冬萧冷,二来可让郎君如沐春风,得偿所愿。” 秦无衣笑着点头:“好,就有劳二位献一曲《春临上舞》。” 两女退到院中同操琵琶,琵琶之音清丽如春江之水,灵澈如九秋之菊,时而清脆时而浑厚,急时如金戈铁马,缓时如绵绵细雨。 随着琵琶响起,两女迈出轻盈飘逸的舞步,在院中舒展婀娜多姿曼妙的身体,即便院中还有积雪未融化,但阵阵春意却从她们舞姿中传来。 聂牧谣对此习以为常埋头煮茶,秦无衣依旧心不在焉,目光还是锁在左边盲女身上,只有羽生白哉看的专心致志,一曲春舞竟令他有如沐春风的神效,像是满院花草都在女子翩翩舞姿中迎春绽放。 像是…… 羽生白哉揉了揉眼睛,顿时大吃一惊,拉了拉秦无衣的衣角,抬手指向木亭外的花圃。 “你看见什么?”羽生白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试图让秦无衣帮忙求证。 秦无衣随意瞟了一眼,也和羽生白哉一样愣住,随着那两名女子柔美的舞曲,花圃中的花草竟然神奇般绽放,放眼望去百花竞春,姹紫嫣红。 哐当! 茶杯掉落在地,秦无衣和羽生白哉寻声望去,发现聂牧谣抬头呆滞看着上面,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两人的嘴张的更大,四角木亭由四根木柱支撑,之前听聂牧谣说过,她向来喜欢古雅因此特意选了四根百年老木修建此亭。 而现在支撑亭子的四根百年老木上竟然生出朵朵五彩缤纷的花朵,一时间木亭变成花团锦簇的花亭,秦无衣伸手摘下一朵,可闻花香能见染红手指的花汁。 而院中两名女子犹如春神一般,舞步所过之处,枯草逢春,积雪消融,眼前神妙之景让亭中三人瞠目结舌,秦无衣像是想到什么,快步出亭一把拉住盲女,奇异之事再次出现,剩下的那名女子舞姿声乐未变,但再不见百花争艳的画面,那些开到一半的花草全都静止不动。 秦无衣再拉住起舞的女子,然后松开盲女的手让其独舞,顷刻间花草似被春神召唤,所有含苞未放的花朵悉数竞相开放。 停下来的女子也被眼前一切惊讶道,只有盲女浑然不知还在迈着曼妙的舞步,不知不觉已到院中水潭边,再退半步便要跌入池中,秦无衣连忙伸手想要拉回盲女,可手刚伸出一半硬生生停下。 秦无衣震惊之色同样也写在其他人脸上。 盲女已迈入池中,但却未跌入池水,她的优美的身体如同羽翼般轻柔,足尖踏入池水竟悬停水面不沉,池水倒影出她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舞姿,足尖点水荡起圈圈涟漪,却不见池水湿了玉足。 一名盲女在水面前翩翩起舞。 若是之前有人这样告诉秦无衣,恐怕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但如今就发生在他眼前,面前的盲女更像一名凌波仙子。 一曲舞罢。 盲女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静立在水面,迟迟未听见有人言语,盲女反而有些不适,唤了一声主娘。 聂牧谣回过神,依旧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带着惊诧走向盲女,停在池边片刻,深吸一口气迈出脚踏入水面。 残冬池水的冰冷让聂牧谣骤然清醒,这才发现自己脚裸以没入水中,刺骨的寒凉让聂牧谣更加惊诧,不远处的盲女依旧站立在水面之上。 聂牧谣用错愕的眼神往下秦无衣和羽生白哉,现在他们也是一脸茫然,谁也无法解释眼前的玄妙。 “至少能证明我推测的没错,关键在盲女身上,宋开祺应该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密见盲女来验证畔茶佉花粉的效用。”秦无衣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我们五人围坐石桌,都闻了焚香的香料,而且所引之水都被畔茶佉花粉所染,按说如果有异,所有人的反应应该一样才对。”聂牧谣一头雾水,“为,为何只有她能令草木逢春,百花争艳,而且还能踏波而行?” “我们一直想要验证畔茶佉花粉的毒性,可如今看来,此物非但无毒,反而有仙神之妙。”羽生白哉眉头紧皱,“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无衣一时间方寸大乱,刚要细细思索,忽见一阵白雾从大门缝隙蔓延进来,雾气越聚越浓,所过之处先前绽放的花草瞬间枯萎凋零,待白雾散去院中已多了一名撑伞的女子。 油伞通体冥蓝沉韵阴冷,伞底绘有繁星点点,残月当空月辉将院落染上一层霜色,女子站在伞下犹如沐浴星河。 秦无衣在文昌观见过这名撑伞的女子,也见过她是如何轻而易举将自己的仇人悉数挫骨扬灰,女子的举动让秦无衣始终充满疑惑,只是她伞沿压的依旧很低,秦无衣还是看不见她的脸。 女子迈步向木亭走来,径直踏入池水,竟也与盲女一般如履平地,踏波而行,水面倒影出女子的身影,却是一只皮毛如黑缎,双眼如同镶嵌琥珀宝石的猫。 …… 第十一章 传技之恩 残月与繁星倒影在池面,女子信步而来如行星河之上,意境本该奇妙美奂,可但凡有这名女子出现的地方,杀戮和死亡总是如影随形,脚步声悄然无息已至盲女身后,羽生白哉欲拔刀相阻,手刚按在影彻上就被秦无衣抬手拦住。 再细微的杀意,秦无衣总是能轻而易举觉察出来,这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伞下女子的心境犹如池水般平静,秦无衣感觉不到丝毫戾气。 果不其然,女子与盲女擦肩而过,径直入了木亭像是这里的主人般随意,坐下后在火炉上温上一壶水:“是她们自己走,还是让我送她们一程?” 女子声音冷若寒冰,落在秦无衣耳里莫名的好奇,面前的女子总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可无论如何回想也记不起在何时见过,现在那女子的声音也是如此。 秦无衣对聂牧谣点点头,示意她先送流杯楼的两名女子离开,等聂牧谣送人出门折身回来,下意识站到亭后,与秦无衣和羽生白哉三人呈品字形站位,刚好将亭中人困在中间,若有变故三人同时出手,相信能在一招之内取她性命。 女子专注面前的火炉,静坐石凳犹如雕塑,待到壶中水沸腾,提壶浇淋茶盏,然后再取一壶水置于火炉上,将茶叶放入杯中,再静坐观火,待再提壶时里面的水刚好沸腾。 秦无衣看女子举止便知其茶艺高超,水温不沸泡出的茶苦涩难饮,过沸则水老,茶黄而涩,只有将水温控制到恰到好处才能泡出良茶。 茶汤香味皆佳的一杯香茗推到对面,女子偏头看向秦无衣的方向,白皙纤长的玉手从袖中伸出。 “请。” 秦无衣望着桌上热雾缭绕的清茶有些出神,迈步入了木亭坐到女子对面。 “哥!”聂牧谣见秦无衣已端起茶盏,担心其中有诈出声提醒。 伞下的女子有多危险,秦无衣是亲眼所见,但此刻秦无衣却从她身上觉察不到丝毫异样,秦无衣自己都有些茫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做不到对这名女子有提防之心。 抬手茶已入喉,同样的水,同样的茶,却在女子手中沏出别样味道,茶香清雅,令人回味无穷,再细品一口,缕缕升腾的茶雾中透出秦无衣彷徨的神色,留在唇齿间的余香让秦无衣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谁,谁教你沏的茶?!” 女子不语又为秦无衣再斟一盏茶,连同茶盏一同送到秦无衣面前的还有一把剑鞘修颀秀丽,通体银灰夺目的长剑。 秦无衣看见宝剑顿时大惊失色。 月渎! 此剑应该在顾洛雪手中才对,让她去带韦玄贞回来盘问,一去已有七八日,按说她早该返回才对,秦无衣以为她在途中遇阻导致误了归期,如今见到伞下女子将月渎送来,明白顾洛雪已落入她手中。 峥! 一道光华迅现,影彻的刀锋已抵在女子的咽喉。 “洛雪在何处,你把她怎么了?”羽生白哉愤恨不已质问。 女子不动如山,好似在她眼中这庭院里她只能看见秦无衣,或者说能让她愿意去看的人也只有秦无衣。 秦无衣再次端起面前茶盏,抬头时看了羽生白哉一眼,示意他收刀,对面女子的戾气和杀戮早在文昌观时就见识过,倘若顾洛雪有闪失,送回来的该是一颗人头而不是月渎。 “她在何处?”秦无衣冷声问。 “她现在毫发未伤,你无须担心。”女子轻描淡写说道,“你派她去救韦玄贞,我便顺道将她带走,她现在由妖物看管,明天日落之前你若找不到她,看守她的妖物会将其撕成碎块。” 三人一听面面相觑,秦无衣努力让自己平静:“你要取她性命易如反掌,既然送回月渎又留她到明天日落之前,你意欲何为?” 女子伸手收起桌上棋盘中的棋子,逐一放回棋盒,云淡风轻道:“陪我下一局棋。” “我若不从。” 装有黑子的棋盒已换到秦无衣面前,女子淡笑:“请。” 秦无衣瞟了一眼桌旁的月渎,即便再不情愿也无可奈何,到现在也不清楚女子到处的意图,但有这把月渎在,足以让他们三人投鼠忌器。 更让秦无衣暗暗疑惑的是,女子将先手送给了自己,秦无衣棋力不差,对弈中有宁失一子,不失一先的说法,谁先手谁便能占得先机,女子能让自己先手足见她胸有成竹。 “你若能赢,我便告诉你她在何处。”女子见秦无衣迟迟不肯举子,声音轻柔说道。 秦无衣深吸一口气,执黑在棋盘上落子,开局便是先声夺人,女子应对自如,落下白子针锋相对,两人落子如飞,百手之后秦无衣惊诧之心有增无减,女子棋力竟与她人一般高深莫测,即便自己抢了先机却始终未占上风。 “你到现在都遇到哪些妖物?”女子擎起白子漫不经心问道。 “金角妖龙、土蜘蛛、九尾狐、奇穷还有……”秦无衣一边落子一边看向对面的女子,“还有猫妖。” “今夜前来是为了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秦无衣更为疑惑。 “顾洛雪被妖物看守,是所有的妖物,你见过的和你没见过的都有,我只能确保她在明日日落之前安然无恙,一旦入夜那些妖物会如何对付她就不是我能操控。”女子声音虽然平缓,可落子却犀利无比。“你不去她一人死,你去了未必能救她,而且还会命丧妖物之手。” 秦无衣听出女子弦外之音:“你来此就是为了提醒我不要去救她?” “我欠一人恩情,就当是报恩。” “报恩?”秦无衣越听越迷惑。 “我知你身手了得,能逢敌手,但你此次要面对的是妖物,这些妖物早就对你恨之入骨,你若敢单刀赴会,我猜妖物会将你碎尸万段。” “你好像知道我很多事?”秦无衣再落一子,处变不惊反问。 “我是妖当然非常人所及,你的过往我自然也一清二楚。” “那你也该知道,无衣生死无惧,神佛我都敢逆,何况一群魑魅魍魉,谁把谁碎尸万段还说不一定呢。” 秦无衣在女子面前举重若轻,可随着棋局走势心中却愈发凝重,棋盘纵横各十九路,星罗密布的黑白双子犹如星宿变幻,阴阳交替,虽不见刀剑厮杀,可黑白泾渭的对垒,充斥着势不两立的肃然杀气。 棋至中局,女子已鲸吞秦无衣一角,黑子悉数被女子提去,每提一子,秦无衣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即便你能救她又能如何,你杀她爹娘,你该如何向她交代?” “是你杀的!”聂牧谣在一旁呵斥,“我们能作证!” 秦无衣一言不发,过往他总能轻而易举看穿别人的内心,而此刻他的心思无论如何隐藏都难逃那女子的双眼,女子嘴角泛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哥,你说句话啊!” “我没动手是不想伤了你和白哉,若再让我经历一次,不,无论多少次,我都会亲手斩下他们首级。”秦无衣直言不讳。 “你……”羽生白哉无奈长叹一声,没想到秦无衣会在女子面前坦诚,如此一来正好让女子触到他的软肋。 “棋子有黑白之分,是非亦如此,她爹娘是我不同戴天的仇人,但她不是,我救她只为了守诺,曾答应过要护她周全,至于恩怨日后再说,她若因为爹娘之死向我寻仇,无衣不避也不惧。” “这么说,你还是打算要救她?”女子嘴角的笑意变成失望。 “你不是妖吗,无衣想什么你自然一清二楚。” “世间有句话叫人心难测,我是妖不假,但也能窥探人心,何况你还是口是心非之人。”女子声音透着一丝阴沉,“守诺是假,不舍是真,你居然会对仇人之女动情。” “没有!”秦无衣声音决绝。 仓促落下一子,女子目光定格在那枚黑子上,此子一落胜负已分,女子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愈发愤恨。 “心乱则棋乱,你为她乱了心智,好,好得很,曾有人告诉我,你是长情之人,如此看来是此人高看了你。”女子声音幽怨道,“在我看来,你不过是见异思迁的薄情之辈。” 秦无衣心中懊悔不已,只要女子手中白子落下败局便定,再听女子所言更是惊诧。 “谁告诉你?” 女子无语,给秦无衣斟上第三杯茶,送到他面前。 “我是猫妖,有通幽冥之力,在黄泉地府见一人,围坐三生石烹茶,我好奇此人为何不肯入轮回,此人告之曾与人约定在三生石相见,宁可独守黄泉也不愿一人轮回。”女子在伞下幽幽道,“我向此人讨一杯茶,被其茶艺所惊,那人传我茶技并请我若是遇到与之相约之人时代为转告。” 秦无衣嘴角抽搐一下,端起茶盏浅品一口,顿时品出茶味的独特之处,手一抖,茶盏惊落在地,秦无衣震惊无比,满脸哀伤看向女子:“你,你真见到她了?” 这杯茶汤秦无衣喝过,世间只有一人能沏出如此有韵味的清茶,可惜在五年前这味茶香成了绝唱,如今再品已是天人相隔。 “她枯守黄泉只因你一句誓言,而你呢?”女子声音严厉,“你却移情别恋,她说你是长情重意,可在我看来你是世上最无情之人。” 秦无衣彻底乱了方寸:“不,不可能。” 伞下女子缓缓伸出手,在秦无衣面前摊开,掌心中是半截同心结,断口平整光滑,应是被极其锋利之物切断,结上斑斑血迹已变成暗红色。 此物一出,秦无衣仓皇起身,踉跄向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懊悔和错愕,低垂的手不由自主抖动。 “她有传技之恩,我便答应帮她寻你,她将此物交予我,说若你见到此物便明一切。”女子轻声低叹,“人我是替她找到,可物是人非,你心心念念想着如何去救仇人之女,可曾想过黄泉路上等你的人?” “无衣没忘。” “你是没忘,只不过心里多了一人而已。”女子举子落下,却没落在决定胜败的杀招之上,此子一落棋局成了和棋,“话我已为她带到,她在黄泉一直祈你安平,而你在阳世心中却念着他人,明日你若不来,也不枉她枯守多年,你若来,我便送你下去见她,与其让你左右为难,还不如下到黄泉与她双宿双栖。” 女子起身而去,羽生白哉依旧持刀相向。 “让她走!”秦无衣盯着女子留在桌上的那半截同心结发呆。 “她挟持了洛雪,放她走就没有人知道洛雪下落。”羽生白哉心急如焚,“你意志何等坚强,为何被妖物几句话便蛊惑了心智?” “她敢来就不怕你留,况且我们三人也未必能留的住她。”秦无衣无力说道,“她若不能安然无恙回去,顾洛雪也难逃一死,你真想救洛雪就放她走。” 女子在伞下有恃无恐,羽生白哉僵持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垂下刀。 “你口口声声自己重诺受信,你答应保她周全便可不惜性命营救,她呢?你答应她的事,你向她承诺过的话,你都做到了吗?”女子背对秦无衣冷声问道。 秦无衣呆滞在原地,无言以对。 女子摇头,低掩在伞下的脸尽是失望之色。 “何去何从你自己权衡,我希望明日落日后不会见到你。” 院中聂牧谣和羽生白哉齐齐望向秦无衣,无论遇到任何事,他总能处变不惊,但此刻他们从秦无衣脸上看到的只有彷徨和惊乱。 “哥,你别被妖物所蛊惑,洛雪爹娘与你有仇,可她却是无辜的,你不能因为仇恨而迁怒到洛雪身上。” “牧谣说的对,猫妖到此分明是想从中挑拨,你千万不能上当。” “猫妖说的没错,无衣确是无情无义之人,她在九泉一直等我兑现承诺,而无衣却对他人动情。”秦无衣自责。 聂牧谣:“你向来不信鬼神,猫妖胡言乱语你却能信以为真?” “我信的不是猫妖,而是这个……”秦无衣从桌上拾起同心结,“这是我与阡陌的定情之物,除了我和她无人知晓,此物本该陪着她身边长眠地底。” “一个同心结而已,谁都能编!”羽生白哉见秦无衣执迷不悟,“是你自己先入为主,见到同心结便乱了方……” 羽生白哉还想试图劝说秦无衣振作,却见秦无衣从怀中拿出另外半截同心结,慢慢拼合直至严丝合缝拼凑在一起。 羽生白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干什么?”聂牧谣上前咄咄逼人,“就算猫妖说的都是真的又能怎么样?你在意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你既然没有让她起死回生的能力,就只能接受人鬼殊途的事实,你可以懊悔,也可以为此消沉,但我告诉你,没有任何作用。” 秦无衣无动于衷,愣在原地任凭聂牧谣呵斥,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聂牧谣痛心疾首。 “五年!你把自己关在大理寺狱整整五年,赎罪也好,弥补也好,你已经惩罚了自己,你还能做什么?”聂牧谣义愤填膺质问,“如果她的死只能让你自暴自弃,我宁愿她永不超生……” 啪! 聂牧谣头偏了过去,羽生白哉怔住,等聂牧谣再转过头时,脸颊上留下五根清晰的手指印。 聂牧谣捂脸惨笑:“哥,从小到大你从未让我受过半点委屈,现在你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可以打我,也因为这个死去的人,能让你背信弃义,见死不救,你不配当我哥,这一巴掌你我兄妹恩情就此了断。” “牧谣,他是一时情急,你……” “他是鬼迷心窍!”聂牧谣冷眼看向秦无衣,决绝转身而去,在门口望向羽生白哉,“你是打算和我一起走,还是留下与他同流合污?” “我……”羽生白哉僵持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 “我从未打过你,这巴掌是让你记住,世上无衣不允任何人对她不敬,即便是你也不例外。”秦无衣指向门外,“看在你我兄妹之情,我今日不杀你,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再见你。”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羽生白哉大吃一惊。 “出去!”秦无衣怒视羽生白哉,“我想一人独处,扰我者,死!” 羽生白哉瞪大眼睛,感觉面前的秦无衣突然变的让自己陌生,还想说什么,被聂牧谣倔强拉走,院中只剩下秦无衣与那女子,颓然收起同心结,从棋盘上一枚枚提起棋子。 “她既然有传技之恩,你需相报,我已有许久未听到关于她的事,无衣一介凡人比不得你你出入幽冥,无衣恳请你能留下。”秦无衣收拾好棋盘,“你我一边对弈一边为我讲述她九泉之下的事。” 女子原本就此离开,听到秦无衣请求居然又重新坐下。 “你不打算去救顾洛雪?” “无衣心中有愧,同时容不得两个人。”秦无衣神色哀伤,抬手心如止水,“请。” 女子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或许是妖物不能出没白昼的缘故,但见月未东移便持子落入棋盘。 聂牧谣气冲冲转了几个巷曲,羽生白哉在后面追都追不上,一边是生死与共的挚友,一边又是至死不渝的女子,羽生白哉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知道聂牧谣性子烈,而且又把秦无衣看的如此之重,羽生白哉生怕聂牧谣因为这一巴掌想不开,想要快步追上劝慰一番,过了几个街巷后,羽生白哉发现聂牧谣并非是因为负气而漫无目的乱走,而是避开宵禁巡街的金吾卫,一直向东南城墙方向急行。 停在一处商铺,聂牧谣站在门口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后,又奇特的手法敲门,片刻后屋内燃起烛火,掌灯前来的人也没问是谁便开了门,看见门外的聂牧谣也不惊诧,好似之前的敲门声是事先约定好的暗号。 聂牧谣对应门的人点点头,那人连忙掌灯来到后屋的木屋,里面凌乱堆砌一些杂物,那人动作麻利清理出地上的干草,露出一扇暗门,拉开后羽生白哉才见到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道。 聂牧谣似乎对此处极其熟悉,从见到那人起始终没有任何交谈,那人将手中油灯递给聂牧谣,羽生白哉一直没有机会开口问,见到聂牧谣入了地道连忙紧随其后跟了下去,昏暗的油灯照亮台阶,等走到台阶的尽头竟然还有一条可容一人通行的甬道。 羽生白哉听到身后暗门被关闭的声音。 “跟上。”聂牧谣头也不回说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在城中留下的一条密道,从城墙边一直通到城外,现在京城九门封禁,没有人能出去。” “出城的密道?”羽生白哉还是一脸茫然。 “你跟近点,密道里设有机关,一旦被触发就算你身手再好也避不可避。”聂牧谣转头提醒。 “哦。”羽生白哉点头,油灯照亮了聂牧谣的脸,脸颊依旧还有淡淡的红晕,是之前被秦无衣一巴掌所打,但奇怪的是羽生白哉却未在聂牧谣脸上看到丝毫愤怒和不满,像是忘了之前的事,脸上的专注让羽生白哉更加无所适从,“你,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 “你,你不恨他了?”羽生白哉极其诧异,聂牧谣前后反应判若两人。 “恨谁?” “秦无衣啊,他刚才打了你一巴掌。” “我为什么要恨我哥。”聂牧谣不以为然回答,“从小到大你以为他打我还少,再说我每次都还回去了。” “……”羽生白哉愣了一下,又连忙跟上聂牧谣的步伐,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不是因为负气才出走,而是因为其他事?” “亏你与他是生死之交,看来你一点都不了解他。”聂牧谣恢复记忆后,埋怨人的语气都与秦无衣如出一辙,“那一巴掌是打给猫妖看的,你我必须要赶在明日日落之前救出洛雪。” 第十二章 遇仙局 聂牧谣在甬道的尽头熄灭油灯,推开头顶的暗门,一缕月光照射进来,等羽生白哉走出去已身在城外,回头便能看见不远处高耸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兵甲。 此处距离城外的驿站只有半里脚程,聂牧谣把暗道出口选择在此也是为了能便于出入,羽生白哉算是见识到聂牧谣的神通广大,兵部下辖的驿站就像是她家开的,看守的驿官见到聂牧谣一个字都没多问,便命人牵来两匹良驹。 驾马急奔在官道上,羽生白哉还是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去何处?”羽生白哉忍不住问。 “救洛雪啊。” “猫妖来后一直在与无衣交谈,你除了被他打了一巴掌外,都没和他说上过一句话。”羽生白哉一头雾水,“你怎么会知道妖物将洛雪劫持到何处?” “那猫妖为什么来?”聂牧谣反问。 “猫妖送来洛雪的月渎,目的显而易见是来示威。” “真要示威送回的该是洛雪的人头。”聂牧谣在马上偏头看了羽生白哉一眼,目光精明狡黠,“你该问问妖物为什么要劫持洛雪才对。” “这个我有想过,无衣让洛雪去救韦玄贞,试图从其口中问出幕后主使是谁,可幕后之人也知道韦玄贞活着便是隐患,既然是弃之势必要灭口除之。”羽生白哉说道,“想必是洛雪在找到韦玄贞时遭遇幕后主使派出的人,力战不敌被擒获。” “顾洛雪对幕后之人可有价值?” 羽生白哉细想后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不一同灭杀。”聂牧谣条理清晰道。 “要挟!”羽生白哉瞪大眼睛,“有顾洛雪在手便可制约住我们,无衣说妖案会在六梵天魔诞辰当日水落石出,想来幕后主使不想功亏一篑,以顾洛雪来胁迫我们就范。” “你也太瞧的起我们。”聂牧谣苦笑一声,“哥曾在竹林遇一青衣人,此事他也告之过你,此人与韦玄贞同车从丈八沟离开,哥推测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妖祸的罪魁祸首,可此人在竹林一招便击败哥,这么给你说吧,哥若不拔麟嘉刀难胜此人,击败拔了也未必能胜,元凶身手高深莫测又能操控妖物,又岂会忌惮我们。” “不是要挟?”羽生白哉眉头紧皱,“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劫持洛雪呢?” “元凶在利用洛雪的安危引我们前去,应该是为了将我们一网打尽。” “不对啊,那猫妖的举止分明是不希望无衣去。” “这一点我也很奇怪,猫妖明明只是奉命来传话,可却利用哥对阡陌的情义诸多阻碍。” “洛雪有难,白哉自然责无旁贷,可,可问题是猫妖说过,除非无衣在棋局上胜了她,才会告之洛雪的下落,但无衣却败在她手中。”羽生白哉忧心忡忡道,“猫妖根本没有透露洛雪身在何处,我们去何处营救。” “猫妖前来是奉元凶之命告之洛雪下落,猫妖不敢违抗元凶,早就透露了洛雪的下落。”聂牧谣淡淡一笑说道,“不过至于能不能发现就是我们自己的事,虽说那猫妖工于心计,但可惜她算漏了一个人。” “透露了?”羽生白哉一怔,“我,我怎么不知道?” “哎,你都入唐八载,我与哥都传过你棋术,你能练成旷世刀法,为什么在棋艺上就不见长进呢?”聂牧谣埋怨一句。 羽生白哉半天没听明白:“这,这和棋艺有什么关系。” 围棋的精髓不在于攻城略地,而是如何保命,最后能活下去的便是胜者,秦无衣依旧持黑,棋力犹如他的麟嘉刀,潇洒自如,招招凶狠,而对面的女子棋力如人,行云流水,步步精深。 秦无衣手中的黑子也悬停在棋盘上很久,面前的茶汤已凉,虽不及呕血之局,但秦无衣表情已到心力交瘁的地步。 黑子落入白阵时已是举步维艰,四面楚歌。 秦无衣输了。 这是他输掉的第三局,黑子刚猛,白子柔绵,一刚一柔交织在方寸棋盘上寸土不让,任凭黑子如何狂暴却怎么也撕不开白棋密密匝匝的围困。 “你棋力退减了不少。”伞下女子并未因取胜而得意,言语反而透着一丝惋惜。 “与人争,无衣少遇败绩,不过还是第一次与妖物博弈,输给你也情有可原。”秦无衣不计胜败,伸手提子准备再战,忽然一怔,“你我从未对弈过,又怎知我棋力减退?” “我在黄泉见她孤寂,便与之有过方寸之争,我与她互有胜负,她却告之你棋力不输历代国手,无论是布局还是行子都飘逸洒脱,滴水不漏,还说若以后遇到你定能酣畅淋漓大战几局,可今日一见……” “浪得虚名而已。”秦无衣面无表情,帮猫妖说出后面的话。 “能让她推崇备至之人岂会是滥竽充数之辈,你不是浪得虚名,而是心不在此。”女子荣辱不惊道,“想来是那五年黑狱让你无心钻研棋艺。” “她还告诉你什么?” “她说关你的不是死牢,而是你自己,至今你身上都还戴着枷锁,她根本就没有怪过你,也不希望见你如此惩罚自己,即便在九泉之下,见你这般她同样心痛。” 秦无衣手悬停在棋盘上,表情中有一抹哀色溢于言表,努力在克制不让情绪流露出来。 “她向你说起过我?”虽然女子拿出了那半截同心结,按说世上除了自己和叶阡陌之外无人知晓此事,但秦无衣依旧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问。 “世人提及黄泉幽冥多畏惧,实则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罢了,虽说阴阳有别,但阴间与阳间并没有太多区别,而且阴间也并未如世人臆想的那样可怖,但有一样东西却令亡魂备受煎熬。” “你是说地府的酷刑?阡陌不会,她一生无恶,即便是因果报应她在黄泉也不会受苦。” “不,不是这个。” 秦无衣抬头诧异问道:“那是什么?” “孤寂,下到黄泉的亡魂无能与其他亡魂交谈,一日、一年、十年或许还能忍受,但时间长了孤寂便成为地府最大的惩罚,所以亡魂都会千方百计重入轮回转世,她是我唯一见到甘愿枯守地府的人。”女子倒掉秦无衣面前茶盏里的茶汤,重新温了一壶水。 “这也是她教你的吧。”秦无衣看着女子的举止动容。 “她说茶不过三,一品其甘,二品其雅,三品其韵,一壶茶的精髓全在头三杯,过了时间便失了韵味。”女子点头,一边重新清洗茶盏一边缓缓说道,“我去黄泉见她在三生石边烹茶,其香扑面令我沉醉,迈不开步子便讨了一杯。” “你能与她交谈?” “我曾是北邙山一只黑猫,老子得道之前曾在山中炼丹,我偷食半粒,脱却凡骨修炼成妖,那半粒仙丹是老子用太极八卦炉,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方位,调动天、地、水、火、雷、山、风、泽之灵性,巧运内外相济之理,专心精炼了九九八十一天而成,所以我与其他妖物不同,身有混元仙道可护我出入阴阳两界。”女子直言不讳,娓娓道来,“我虽是妖可算起来也有仙缘,黄泉地府的亡魂自然也能见到我。” 秦无衣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与一只猫妖攀谈:“她可还怨我?” “无怨无悔。”女子摇头,声音委婉惆怅,“我向她讨一杯茶,她见我能与之交谈欣然不吝,品茗之余我好奇她为何不肯入轮回,她便向我说起你的事。” 秦无衣埋头继续清理棋盘,心弦莫名悲凉:“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与你初见是在天桂山的山涧谷底,当时你一身红衣,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你本穿着白袍,全被你身上的血染红,她探你鼻息尚有余气,便带你回山中住所救治。” 秦无衣提子的手抖了一下,现在他已经不再质疑对面的女子,毕竟与叶阡陌的相遇,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 “你伤的很重,后背的箭伤最为致命,她说你当时就像刺猬,整个后背密布箭矢。” “我不慎遇伏,跌落山涧险些丢了性命。”秦无衣的思绪随着女子的声音回到很久以前,“若不是她及时施以援手,无衣恐怕早就成了谷底枯骨。” “她说你不像是善人,即便昏死也不肯松开手中的刀。”女子提起水温刚好的水壶,目光落在桌边的麟嘉刀上,“她为你拔出箭头,见你伤口血如泉涌,好不容易为你止血包扎好伤口,至于你能不能活过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你昏睡了多日在一天夜里醒来,你睁眼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刀架在她脖子上。” 秦无衣笑了,即便笑意惨然,但回想起那时的点滴依旧让他莫名开心。 “她说那是一把很锋利的刀,抵在她咽喉时,几缕低垂的长发遇刃而断,她很好奇一个虚弱到连眼睛都无力睁开的人,为什么持刀的手却依旧能稳如磐石。”女子说到这里也笑了,“她夺过你手中的刀,送到你嘴边的汤药让你不知所措,恐怕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她是唯一一个能从活着的你手中夺刀的人。” “我记得当时她的眼睛清澈无垢,像是不沾俗世烟火的仙子。”秦无衣思绪久久回味在过往难以自拔,“我原本是打算伤好后再取她性命,但真等到伤势痊愈,我却发现再也不想去碰这把刀。” “再后来……” “不用再说了。”秦无衣思绪骤停,像是再追溯下去会让自己不敢去面对。 “她有三件心愿未了。” “哪三件?” “那年上元节,她与你相约粉巷观灯猜谜,你答应陪她过粉巷,可走到一半,骨笛之音幽幽传来,她说那是她最憎恨的声音,因为每次骨笛响起你便会不辞而别。” “无衣身不由己。”秦无衣重重叹息一声。 “她独自一人过了粉巷,还为你专门留下一盏花灯。”女子沏好茶,为秦无衣斟上一杯,“本想着来年与你再去,谁知竟成了遗愿。” “我去过,那盏花灯的灯谜我解开了,烟袅柳绿塞雁归,时雨杏红君未回。”秦无衣声音黯然,“她在花灯中留下三生石,没想到她真等在三生石边。” “我告诉她了。” 秦无衣这才想起那晚自己与顾洛雪过粉巷时,出现在屋檐上的那只黑猫:“原来是你。” “你可知花灯里那枚三生石是她对你的深情所在,为何要转赠他人?”女子声音稍许严苛。 “无衣一介凡人,做不到断情忘爱,更不是磐石心肠,她一份情意我又岂能不知,可无衣无胆量再见此物,怕睹物思人,肝肠寸断。” “原来如此。”女子声音缓和一些,“第二件憾事,她一直希望你能弃刀随她归隐山林,可惜她终是没能等到这一天。” “不是无衣不肯弃刀,而是这把刀放下比拿起更难,我曾心意已决愿为她放弃一切,也包括这把麟嘉刀,但结果……”秦无衣脸色的悲哀之色更浓。 “至少你最后还是为她封铸了此刀,我也将此事告诉了她,她听闻后欣慰不已,她不是逼你弃刀,而是怕有一天你会被此刀反噬。” “我懂,我懂……” “麟嘉刀已封,你,你可会再拔此刀?”女子似乎很在意此事。 “无衣一言九鼎,曾起誓有生之年不会再让此刀重见天日,必定言出必行。” “甚好。”女子在伞下轻吁一声。 “第三件是什么?”秦无衣追问。 “叶家大仇未报,她在九泉也难以安心。” “我此次愿查妖案也是为了让她安息,只是,只是这个仇报不了,叶家被屠罪魁祸首是李治,如今他已驾崩,此仇无处可报。” “李治死了,还有一个人活着。” “她未必知情。” “你到现在还在自欺欺人,你五年前本难逃一死,是她救了你,可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她又怎么知道你会出现在叶家?”女子再为秦无衣续上第二杯茶。 “看来我们并非只是敌对,妖案的矛头一直指向武氏,你们不也想取她性命,为何迟迟不肯动手?”秦无衣端起茶杯意味深长试探。 “她还有活着的价值。”女子冷冷答道。 “这么说妖物最终还是会杀了武氏?” “不,武氏最终会死在你手上,就想顾洛雪会因你而死一样,这是你的宿命,无论怎样你都躲避不了。”女子胸有成竹道。 秦无衣眼底有诧异一闪而过:“阡陌可是也希望我能手刃武氏?” “她一直在等这天。” 秦无衣若有所思,棋盘已清理干净,秦无衣抬手:“请。” “你赢不了我。”女子叹息一声,“至少你现在这个样子赢不了我。” “你与她既然无话不谈,她一定告诉过你无衣从不言败,赢不了那无衣只能屡败屡战。”秦无衣持黑先行,开局平常无华。 女子似乎不想扫了秦无衣的兴致,落下白子重入战局,两人互有攻守,棋盘中已过百手,秦无衣依旧落子如飞,而女子仍然从容不迫。 当秦无衣手中黑子落在棋盘中时,对面的女子突然一怔,一直稳如磐石的手微微抖动一下,第一次举子不决。 “第一局你输在三十五手,第二局又败在五十六手,第三局有所长进与我对弈到七十六手才败下阵来,而这一局你已僵持到百手。” “看来是无衣知耻而后勇。”秦无衣波澜不惊道。 “此局你早该在地五十九手便可胜我!”女子蹙眉疑惑,“我故意留下破绽,你即便棋力在减退也会看到破局的机会,你偏偏落下错子与胜局失之交臂,我在八十一手时再留破绽,你依旧视而不见,刚才你落子已将自己逼入绝境,此局胜败已分,你又输了。” 秦无衣无动于衷:“即便是为了争胜,无衣也不想胜之不武。” “你知道!你明明已看出我在让你,为何……”伞下女子一惊,骤然转身看向紧闭的大门,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随之变的愤恨,“你留我博弈是想拖延时间,好让刚才二人有机会赶去救人!” 秦无衣沉默了片刻,慢慢放下手中黑子。 “如若无衣没猜错,派你来的人交代的很清楚,送来月渎证明顾洛雪在其手中,然后再让你告之洛雪下落。”秦无衣目光如刀,“是你擅作主张诸多阻扰,可你还没有胆量敢违背此人命令。” “你早就知道顾洛雪在何处?!” “第一局我持黑先行,但你始终掌握棋局的主动,你借鉴魏晋圣手刘师策的名局,你每招每子我皆清楚。” “你故意输给我?” “无衣不输又怎能留住你。”秦无衣神色淡然,“你不敢违抗那人命令,又不想我去救顾洛雪,便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将顾洛雪的下落藏于棋盘之中,可惜,可惜当时在院中棋力最高之人并非是我。” “聂牧谣!” “你既然在黄泉见过阡陌,她该告之你无衣棋艺不及牧谣一半,而你所选之局,是刘师策山中遇仙,与仙人对弈一局胜其半子,可因为废寝忘食忘了山中方一日,世间已千年,待到刘师策离山时已是百年之后。”秦无衣心平气和说道,“而刘师策遇仙的山便是骊山,你是想借此局告之顾洛雪下落,我能看出其中玄机,牧谣自然也能看出。” “你,你打她也是假的?” “你一招一子我皆烂熟于心,胜你又有何难,我若不输又怎能让你放下戒备,愿留下对弈数局,牧谣见我败给你,就知我是有意为之,我与她在你面前口舌之争,也只不过是让你不起疑而已。”秦无衣望向天际,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妖物之中数你最厉害,我只要能拖出你,他们便能直捣黄龙,在日落之前救出洛雪。” 啪! 女子怒不可遏,一掌下去面前石桌四分五裂,手快若迅雷已伸到秦无衣咽喉处,白皙纤长的手指变成锋利无比的猫爪,秦无衣岿然不动,任凭猫爪尖微微陷入肉中,女子只要稍微用力便可刺穿咽喉。 秦无衣处变不惊,身子甚至都未动一下,抬头看向被伞遮掩住脸的女子,淡淡一笑道:“让我再猜猜,派你来的人一定也警告过你,我的性命暂时还需留着,至少在妖案结束前你不能杀我。” 女子呼吸急促,能听出她此刻有多怨恨,一缕晨曦照射进院落,秦无衣感到一丝暖意,可晨曦落在女子裸露在外的手上,立即灼出斑斑伤痕,顷刻间整只手皮开肉绽。 女子依旧不肯松手,愤愤不平问道:“你真要去救她?” “无衣并非薄情之人,也未如同你所说那般见异思迁,你若知道阡陌因何而死,断不会有如此想法,她宅心仁厚,与人为善,若知无衣要救一名无辜之人,无论此人是谁都不会有任何阻拦。”秦无衣神色坚毅道,“无衣救洛雪并非儿女之情,她因我而被牵连入妖案,现在她有难无衣绝对不会束手旁观。” 女子掐住秦无衣的手在晨曦的照射下已血肉模糊,不知是因为剧痛难忍还是因为被秦无衣欺骗,手不定抖动,爪尖愈发深陷,鲜血从伤口顺着秦无衣脖子往下淌,可女子始终看不到秦无衣脸上有丝毫惧色。 女子收回手,收的极不情愿,也收的无可奈何,手缩回到阴暗处,上面被灼伤的地方慢慢恢复如初。 “你以为去了骊山就能救出顾洛雪?”女子撑伞缓缓走出木亭,声音惆怅无力,意味深长道,“谁又能救你呢?你若上了骊山便再也回不了头。” 秦无衣一怔,听出女子话中有话,就在女子收手的瞬间,秦无衣突然出手,未动桌上的麟嘉刀,而是单手直取女子的油伞,秦无衣很想看看伞下的女子模样,但等他手触碰到伞沿的杀戮,女子已化成一团白雾消失在院中。 …… 第十三章 烽火戏诸侯 骊山也因景色翠秀,美如锦绣,故又名“绣岭”,山上松柏长青,壮丽翠秀,似一匹青苍的骊驹,夕阳西下,骊山辉映在金色的晚霞之中,景色格外绮丽。 余辉落在聂牧谣眼中却变成一抹凝重,赶来骊山找寻一天也未见顾洛雪和妖物踪迹,在西绣岭山巅极目远眺,骊山山景尽收眼底,眼看余辉将尽聂牧谣更加心烦意乱。 回头便能看见不远处的老君殿,里面供奉的老子玉像栩栩如生,威严毕现,聂牧谣微微蹙眉,骊山上有老君和老母以及其他庙宇,供奉的都是如雷贯耳的神君,若真有妖物避都来不及,又岂敢会在骊山猖獗放肆。 “会不会是我们寻错了地方?”羽生白哉焦头烂额。 聂牧谣一时心里也没了底:“按说不该啊,猫妖借棋局暗示的地点就是骊山,为何一无所获呢?” 西山有琴音传来,琴声空灵铿锵,聂牧谣似闻耳熟寻音而至,在西山观山亭见一素袍男子,端坐亭中焚香抚琴,待到聂牧谣和羽生白哉走近,琴声戛然而止,却见男子已到亭边禅定远眺。 聂牧谣走到亭前,见男子静水流深,光而不耀,举手投足颇有仙凡之气,倒是与这骊山秀丽山色相得益彰。 柳长清! 聂牧谣在此处见到柳长清多少有些意外,上次见他还是在子午谷,一别已有数月,掌握四周未见侍奉的婢女,心中暗自诧异患有腿疾的柳长清是如何独自一人上到山顶。 不过偶遇柳长清倒是让聂牧谣喜出望外,此人有谪仙之称,知天下万物之事,连忙上前行礼:“柳公怎会在此地?” “聂娘别来无恙。”柳长清没有回头,依旧目不转睛望向被余辉覆上金色的山脉,像是知道聂牧谣会来,并未有丝毫惊讶。“骊山是灵地,长清闲暇便会到此观景,没想到竟会遇到聂娘。” “柳公……” “聂娘也是雅致之人,观景需心静方可一窥骊山瑰丽之处。”柳长清心如止水,好似聂牧谣的声音惊扰了他的兴致,“不妨驻步于此,精心赏看。” 聂牧谣因为心里惦记顾洛雪安危,根本没有心思观景,刚要开口被羽生白哉摇手劝阻,示意她稍安勿躁,柳长清是世外高人,而且又通晓天下万物,羽生白哉感觉不像是偶遇,更像是柳长清知道他们会来此。 羽生白哉走到柳长清身边,论心境他能静若幽兰,同样入定极目远眺。 良久。 “白哉所见骊山青翠欲滴,水幔山涧,山泉春露等凡景。”羽生白哉心平气和问道,“柳公超凡脱俗,自然与白哉所见不同,白哉愚钝敢问柳公所见又是何物?” “我见日新月异,沧海桑田。”柳长清云淡风轻。 羽生白哉偏头与聂牧谣对视,一时间不明柳长清弦外之音。 “还望柳公明示。”聂牧谣神色谦逊。 “聂娘何须如此拘谨,长清不过想与二位赏景而已。”柳长清抬手指向山下涧谷,饶有兴致问,“可知此处为何地?” “石瓮谷。”聂牧谣脱口而出。 柳长清所指之处是骊山东、西绣岭之间一处秀丽幽深的峡谷, 山势险峻,谷长深邃,上下曲折,下有剑悬瀑布千尺,水声淙淙,击石飞溅,天长日久冲蚀所就,其形似瓮,故称石瓮谷。 柳长清在摇头:“那是秦王与神女相遇之地。” “秦王?”羽生白哉茫然。 “当年始皇游骊山,在石瓮谷遇神女,秦王见神女美貌惊为天人,可神女在西谷,秦王在东谷,只能隔谷远眺一睹神女风采,秦王心有不甘,遂前往西谷相寻,待秦王到却不见神女踪迹,感叹仙凡有别难一亲芳泽,便命人在东西两谷建阁楼。”柳长清娓娓道来,“秦王与神女只能各谷相望,驾崩后也将陵墓修建于此,便是为了再与神女相会。” “绿阁在西,红楼在东,牧谣倒是听过这个传闻。”聂牧谣不以为然,“不过是后人凭空杜撰而已。” 柳长清神色淡定道:“西山有巨柳,生有四枝,形如人状,秦王命人断其两枝修建一阁一楼,巨柳断枝泣血,将楼阁染成红色便成了后来的红楼。” 羽生白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楼亭,通体红色犹如血染:“难不成此处便是红楼?” 柳长清点头。 “柳公还相信后世之人牵强附会之言……” 聂牧谣本嗤之以鼻,话到一半,见柳长清抬手,指尖划过亭柱留下一道刻痕,少顷一抹殷红色从木柱中潺潺而出,聂牧谣大吃一惊,上前用手指轻轻沾染,发现流淌出来的竟是血。 “真,真有其事?”聂牧谣瞠目结舌。 柳长清点到即止,抬起的手缓缓向右移,落在一处残垣断壁,漫不经心问道:“你们可知此地又是何处?” “烽火台。”羽生白哉脱口而出,“当年周幽王便是在此处,为博红颜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终是惹来灭国之祸。” “地方你说对了,就是长清有一事不明,还望你能示下解惑。” 羽生白哉一愣:“世间还有先生不知道的事?如果真有白哉又岂会知晓。” “不知无错,怕就怕装知道。” 羽生白哉听出柳长清有讥讽之意:“白哉可有说错什么?” “此处的确是烽火台,长清想问你是那只眼睛见到周幽王在此点了烽火戏诸侯?” “……”羽生白哉微微张嘴,“是,是古籍上所记的典故。” “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柳长清借风云为气,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傲气,“你既然未亲眼所见,又怎知著书之人不是凭空杜撰?” “我,我……”羽生白哉无言以对。 “你既然引经据典,不妨就说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柳长清明知故问。 一旁聂牧谣见羽生白哉被柳长清奚落,心中甚为不悦,碍于柳长清的面子又不便发作,生怕羽生白哉说多错多,抢先开了口。 周幽王好美色,得美人褒姒,被其美色所迷,褒姒虽然生得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自进宫以来从来没有笑过一次,幽王为了博得褒姒的开心一笑,不惜想尽一切办法,可是褒姒终日不笑。 幽王悬赏求计,谁能引得褒姒一笑,赏金千两,佞臣叫虢石父献计点烽火台,西周为了防备犬戎的侵扰,在一带修筑多座烽火台,每隔几里地就是一,一旦犬戎进袭,哨兵立刻点燃烽火,邻近烽火台也相继点火,诸侯见了烽火,知道京城告急,天子有难,必须起兵勤王,赶来救驾。 幽王听从虢石父的建议,带上褒姒登上了骊山烽火台,命令守兵点燃烽火,一时间,狼烟四起,烽火冲天,各地诸侯一见警报,以为犬戎打过来了,果然带领本部兵马急速赶来救驾。 到了骊山脚下,未见犬戎兵马,只见幽王与褒姒高坐台上饮酒作乐,诸侯们始知被戏弄,怀怨而回,褒姒见千军万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同儿戏一般,觉得十分好玩,禁不住嫣然一笑。 “这便是烽火戏诸侯的典故。”聂牧谣见柳长清如此傲气,试探问了一句,“柳公可是对此事另有见解?” “幽王是暴君不假,但未必是昏君,世人自以为是捏造诋毁幽王罢了。” 聂牧谣同样傲气:“柳公也是世俗之人,又凭什么指摘他人,再说西周灭国数百年,其中真相原委又有谁能清楚。” “春秋战国依周朝的分封制,周武王将四面的国土按照王室的亲疏关系分封出去,以为周朝提供屏障,西周国都镐京便是现在的长安,倘若幽王真点了烽火,周边诸侯王要前来驰援也需时日,又怎么出现诸侯齐聚烽火台下被幽王愚弄的场面。” 聂牧谣蹙眉一想,柳长清说的不无道理,诸侯王的封地距离镐京有近有远,快则数日慢需几月,典故中诸王台下被幽王戏弄的场面根本不可能出现。 “难道典故是空穴来风?” “那倒不是,幽王确有点过烽火。”柳长清气定神闲道,“镐京城破西周灭亡,可幽王并未死在国都而是亡于骊山,而在当时骊山还是申国的领土,可知幽王为何会客死他国?” 聂牧谣摇头:“愿闻其详。” “幽王废掉申后和太子宜臼,立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申后正是申国之主申侯之女,申侯盛怒之下联合缯侯等共同拥立宜臼为周平王。 周幽王闻之震怒挥军征伐,申侯实力不济只好和缯国一起投降了西戎,与戎族在骊山和幽王决一死战。 “幽王亲征却四面被围,那日此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王旗残破,兵败山倒,幽王麾下兵甲伤亡殆尽,所剩无几的兵卒护其退至烽火台。”柳长清像是在讲述千年前的故事,但这个故事被他描述让人声临其境,就好似他曾经经历过一般,“申侯在烽火台下劝降,幽王不降誓战到底,可也知大局已定,等不到周围诸侯王前来驰援。” 烽火戏诸侯的典故聂牧谣和羽生白哉都烂熟于心,但却从柳长清口中听到截然不同的故事,两人都好奇最后的结局,静静等柳长清讲述下去。 “残兵败将愿为幽王杀出一条血路,保他平安返回国都,幽王孤傲不肯做苟且偷生的亡国之君,命将士点燃烽火台,此举在申侯看来可笑至极,在台下叫嚣幽王失德,即便点燃烽火台也不会有诸侯前来救驾。”柳长清神色惆怅,感慨万千道,“殊不知这烽火是幽王点给褒姒,早在出征前幽王就告之褒姒,若战局有变以烽火为讯,让褒姒立即离开国都逃生,这才是真正的烽火戏诸侯,幽王不仁不是明君英主,但却是世间至情至义的君王,而那褒姒也不曾辜负了幽王一番深情,破城之日逃墙殉国,其情可叹,其爱可怜,后世之人无知,让褒姒背负红颜祸水的千古骂名,在长清看来,前有霸王别姬,又有褒姒殉城,都是千古佳话。” 掌声从三人身后传来,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沉稳厚重,似能碎裂山河。 “贵主别来无恙。”柳长清没有回头,好像知道身后那人会来。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转身见到秦无衣。 聂牧谣满脸愧色:“探寻了整整一天也不见……”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无衣方寸听先生述古,更是对先生惊为天人。”秦无衣对聂牧谣摆手,示意她不必介怀,比起救顾洛雪,眼前的柳长清仿佛更让秦无衣有兴趣,“无衣才疏学浅,尚有几事不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长清在此等候贵主多时。”柳长清笑意斐然,意味深长答道,“日落之前定让贵主心结尽开。” 第十四章 沧海桑田 秦无衣走到柳长清身边,顺着柳长清手指的方向眺望,残垣断壁的烽火台在柳长清口中演绎出别样的往事,在柳长清的讲述中,幽王曾在此地浴血奋战终是断了君魂。 当年烽火已不复存在,只有幽王战死前向国都回头一望时的深情眷恋还铭刻在烽火台的废墟中。 “先生博古通今令无衣受益匪浅,只是为何后人只知烽火戏诸侯,却不晓先生之前所讲?”秦无衣浅笑问道。 “成王败寇。”柳长清轻描淡写回答道,“那申侯勾结犬戎犯境,实属通敌卖国,他在此处围杀了堂堂周天子,即便诸侯王未来得及救驾,事后也会找申侯秋后算账,若是诸侯联手发兵来攻,又岂是申侯能抵御,他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一个让诸侯不能反驳的理由。” “申侯编造了烽火戏诸侯这个典故。”聂牧谣恍然大悟。 “史书都是由王者来书写,胜者自然能被歌功颂德,即便师出无名也能令史官编撰出堂而皇之的理由,至于败者,就只能任由弯曲构陷,幽王便是如此,他是暴君不假,但申侯寥寥数语编撰的故事就让其变成了昏庸无道的天子。”柳长清气定神闲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申侯打着为民请命的大义之旗,诸侯王也只能听之任之。” “好一个成王败寇。”秦无衣笑意深邃。 “贵主对这四个字想必领悟更深吧。”柳长清话语透着深意,“对错是非,黑白曲直向来是由胜者在评判。” 秦无衣淡淡一笑:“先生是胜者还是败者?” “长清不过是一个看客而已,看风云变幻,看斗转星移,也看世间沧桑,看的多了难免知道的事也多。”柳长清对答如流。 秦无衣:“好似先生对骊山的过往尤为熟悉。” “算起来骊山是长清的故里,自然比他人要熟知些。” 聂牧谣抬头看向快要西斜的残阳,在身后轻拉秦无衣衣角,本想提醒他时间紧迫,却见秦无衣无动于衷。 “每次与先生一叙都受益良多,既然先生对骊山情有独钟,今日不妨就听听先生谈论骊山的事。”秦无衣好似已不急于去探寻顾洛雪的下落,饶有兴致问道,“此地还有什么见闻?” 柳长清抬起的手慢慢向南方移去,他的声音与他人一样沉静。 犬戎攻陷镐京,随着这座国都的覆灭,也宣告着一个礼乐天下的结束,雄踞华夏两百多年的周王朝虽能继续苟延残喘,但赫赫宗周的威名,却随着镐京城一起灰飞烟灭。 又过了两百年,一名长须白发的老者而至,那是季夏的一个清晨,风和日丽却隐约可闻雷声不绝,有霞光照耀的五色云彩由东而至,骊山秀灵历代被君王所钟爱,但圣人至此还是第一次。 山中有隐者见其老者相貌非凡,得知老者准备隐世,聆听贤者的教会只此一次,不容错过,隐者邀约老者入屋攀谈,两人终日烹茶畅聊,贤者话语犹如醍醐灌顶,让隐者茅塞顿开。 相处半年后老者辞行准备继续西行,隐者见老者已是耄耋之年,想赠代步之物,隐者家中有牛马,特意挑选一头青牛赠予老者为骑。 羽生白哉挠挠头:“既然有马,为什么要送一头牛?” “你入唐八载,遍习经典古籍,可研习过《易经》?”柳长清浅笑问道。 羽生白哉:“此书被中土奉为神书,由《归藏》、《连山》和《周易》三部组成,白哉有过研习可才疏学浅难领其中奥义。” “易经三卷博大精深,非常人所能悟其精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长清倒是略懂一二,可与你共鉴。”柳长清心平气和道,“三卷之中数《周易》最为简单,即便你不懂其意,想必内容你也该烂熟于心吧?” 羽生白哉点头。 “《周易》古经乃是中土群经之首,大道之源,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三十卦,下篇三十四卦,共六十四卦,每一卦六爻,共三百八十四爻。”柳长清信手拈来问道,“你可知这六十四卦中第一卦是什么?” 羽生白哉不假思索:“乾坤,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第二卦呢?”柳长清继续问。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甚好。”柳长清微微额首,面露赞许之色,“你可知古人以马来比喻乾卦,以牛来比喻坤卦?” 羽生白哉摇头浑然不知:“为何?” “马有孜孜不倦,入世进取的特定,正好吻合乾卦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而那位老者入世为贤,出世为仙,已到看透世事,与世无争的境界,自然不能赠马。”柳长清不慌不忙解释道,“牛忍辱负重,坚韧不拔故而厚德载物,隐者赠牛便是暗喻那位老者的阴柔之德。” “原来如此。”羽生白哉恍然大悟,“为什么所赠是一头青牛?” “天有五帝,五星为之使,其中岁星为青帝,主春,木德,代表东方。”一直默不作声的秦无衣淡淡说道,“那老者自周入秦,从东而来向西而去,隐者赠青牛恰如其分。” “中土学识果然是深奥,一头青牛居然有这么多含义……”羽生白哉突然愣住,转头看向秦无衣,“此事你也听闻过,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老者是从东而来,还是自周入秦,倘若是典故,白哉也该有所耳闻才对,为什么我从来没看见过。” 秦无衣嘴角泛起笑意:“你看见过。” “从东而来的老者,骑牛,向西而去……”聂牧谣微微张开嘴,“柳公方才所讲的老者,可是老,老子?!” 柳长清笑而不语点头。 “紫气东来!”羽生白哉骤然一惊,“老子骑牛西出函谷关!” “那贤者在函谷关洋洋洒洒写下旷世经典《道德经》,所撰写的正是他与隐者交谈的内容。”柳长清感慨万千,“那隐者事后追悔莫及,若能留老者在骊山成书该有多好,会让骊山因此而增色不少。” 聂牧谣听闻后好不惊讶,没想到老子在前往函谷关之前还有这般鲜为人知的遭遇。 秦无衣负手而立,比起老子的过往,他似乎对那名隐者更有兴趣:“能与老子对谈之人想来也非泛泛之辈,先生可知那位隐者后来又如何?” 柳长清的手再一次移向另一处起伏的山峦,那里草木郁郁苍苍,临潼河支流蜿蜒而过,柳长清的手指停在山腰的飞瀑边。 “那里有一座草庐。” “没有啊?”羽生白哉极目远眺,疑惑问身边的聂牧谣,“你看到了吗?” 聂牧谣也摇头,残阳似火已虚掩在山巅,光亮虽然鲜艳却不明亮,转向秦无衣:“你有夜眼,可能看见?” 秦无衣也没看见,不过意味深长问道:“何时有一座草庐?” “四百年前。”柳长清伸出四根指头。“有两名智士拜隐者为师,在骊山静居行气,习黄老之学,其中一人而立之年,而另一人已到古稀,两人虽年龄相差尽一个甲子,但二人感情深厚,情同手足,可惜……” “可惜什么?”聂牧谣追问。 “可惜因一事让二人反目为仇,形同陌路。”柳长清幽幽叹息一声,“他们若能留住骊山潜心修行,本可炼气绝粒,轻身羽化,可二人终是难逃世俗之气,各持己见为一争高下兵戈相见。” 羽生白哉越听越好奇:“此二人因何事反目?” “好似也就是这个时候。”柳长清掐指一算,娓娓道来,“四百年前,天现蟾蜍食越的异象,隐者邀约两名弟子夜观星象,原本只是为寻一乐,同时也为考证二人所学,年轻的弟子谦让,请年长的师兄先言。” 三人都静立在柳长清身旁,听到继续讲述,待到蟾蜍食月,天地陷入混沌幽暗之中,天幕众星也因此而黯然失色,唯有两颗孤星自明。 师兄细观星象后又惊又喜,两颗孤星分别是紫微与破军,紫微乃是帝星,而破军是客星,师兄见帝星黯淡,客星光耀,是为客星犯帝星。 师兄惊呼,客星光芒耀世,霸道无匹,令人不敢仰视,预示将会出现以为百年难遇的武将,他日必是万人莫敌,英雄造时势。 师弟也同有此意,认为此人一出将预示改朝换代。 可星象有变,在光芒万丈的将星旁边有一颗黯淡无光的紫星一闪而逝,师弟观之大感其中有异,按说将星一出将来定有霸主问鼎天下,可紫星光芒虽说却有王气萦绕,假以时日便可以荧荧之光逐月驱日。 师弟认为那颗骤现骤失的紫星才是真正的真命天子,而师兄却坚信将星才是一统天下的霸主。 两人因此事各持一词互不相让,只能让隐者来评判,隐者告之,谁主江山,不过是世人追名逐利的游戏而已,世事可观不可涉足,免得误了修行。 可两人都坚信自己推断是正确,又在隐者那里得不到判定,便决定各自用结局来印证,隐者见二人已动凡心,自知劝说无用便也不阻止二人下手。 师兄弟就此拜别隐士,分道扬镳之后,两人各自寻到要辅佐之人。 聂牧谣越听越好奇:“后来呢?” “师兄所选之人,果不其然威霸无匹,千古二人,犹如风卷残云般横扫天下,自立为王,林林总总都印证了师兄所测,直到师兄弟再次相聚,两人已各为其主,师兄见到师弟辅佐的人,那时才知自己观星之术稍逊一筹,心知师弟所选的人才是真正的真命天子。”柳长清神色平静说道,“沾了世俗再难心如止水,师兄不想承认自己输给师弟,打算逆天改命,便让王上设宴灭杀以绝后患,可王上刚褊自用又心高气傲,未能听取师兄的谏言,终是放虎归山,师弟所辅助的人,在短短几年便天下一统,登基为帝。” 羽生白哉听的入神:“这二人结局如何?” “师兄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只能重新归隐骊山,入世易,出世难,他已断仙缘隐者闭门不见,师兄悔不当初郁郁而终。”柳长清眺望着远处淡淡道,“而师弟功成名就,是谓一代术家宗师,好在知明哲保身,功成身退才保得一世英名。” “柳公所说的这两位师兄弟,既然有如此之高的建树,定是流芳百世之人,还望柳公明示,这二人是谁?”聂牧谣问。 “四百年前正是秦末汉初之际,百年难遇的霸主……”秦无衣沉思少顷,“那师兄弟各自辅佐的人可是楚汉双雄?” “正是。”柳长清点头。 “项,项羽和刘邦?!”羽生白哉更加震惊。 聂牧谣猛然抬头:“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此话是汉高祖刘邦称赞谋臣张良,刘邦能定鼎天下,张良居功至伟,难,难道师弟便是张良!” “鸿门宴本可逆转乾坤,霸王若听从师兄谏言,可平步得天下,师兄算无遗策,不惜与师弟反目为仇,只可惜功败垂成,错在霸王一意孤行。”秦无衣深吸一口气,“范增就是那位师兄吧。” “范增错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空有在骊山的修行,到头都没明天命难欺这四字。”柳长清长叹一声。 “与老子围膝而谈,又收张良和范增为徒,此人绝非寂寂无名之辈,可为何牧谣从未听过这位隐者的名讳?” 秦无衣好似对此并无兴趣,继续问道:“自汉到唐有四百年的光阴,不知道先生可知这骊山还有什么事发生?” “这四百年最为无趣。”柳长清摇摇头颇有惋惜之色,“直到西晋时,骊山上来了一名学子,屡考不中便心灰意冷,欲在骊山自寻短见,偏又不会择地方,打扰了山中静修之人,那人嫌学子若死在骊山,怕他污了此山的灵气,便以棋局为约,若学子能胜便不再阻止。” “胜了吗?”羽生白哉追问。 “学子输了。” 羽生白哉:“这么说,那名学子自杀在骊山?” “棋局的真谛不再杀戮多少,而是如何活下去。”柳长清轻描淡写说道,“学子输掉了棋局,却领悟了这个道理,一局棋罢,学子重整旗鼓,向山上致谢告辞,想要重入仕途青史留名,山人见与学子尘缘已尽也不劝阻,赠其一科题,让学子好生研读,学子起初并不明山人其意,直到后来科举开卷,学子才发现开科题目竟是山人所赠的科题,这才方知在骊山遇到高人。” 聂牧谣瞪大眼睛,“柳公所说的这名学子,可是骊山遇仙,博弈一局,世间已过百年的刘师策?” “正是此人。”柳长清点头,意味深长看向聂牧谣,“谁告诉聂娘,刘师策在骊山遇到的是仙人?” 聂牧谣刚要开口,想起之前柳长清所讲述的事,一时间感觉那些典故每一件可信:“刘师策遇到的是谁?” “你怎么忘了,这骊山还有一位隐者。”秦无衣若有所思道。 聂牧谣见柳长清笑而不语,知道被秦无衣猜中,仔细回想又觉不对:“这位隐者曾在东周与老子论道,后来又收张良和范增为徒,再到西晋……这,这隐者到底活了多少岁?” “不止。”柳长清云淡风轻道 “不止?” “上古神补天时,隐者便就在了,曾见神祗下界到骊山炼石补天,炼好补天石后,其中有两块遗落在骊山,其中一块因蕴慈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在骊山幻化成界,超脱人神成为万妖齐聚之地,此界被称之为妖都。” 柳长清语出惊人,聂牧谣先愣后喜:“看来我们没找错地方,妖物确把洛雪挟持到骊山,可,可妖都又在何处?” “妖都顾名思义是万妖之都,因有补天石为界,就连仙圣都无法进入其中,何况是凡人,别说出入妖都,肉眼凡胎连见都见不到。” 聂牧谣一听大为失望,羽生白哉思索片刻:“柳公所说的那位隐者与天同寿,从上古补天到现在一直都在骊山,若是能找到隐者,岂不是能从隐者口中获悉前往妖都的办法。” “能与天同寿之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到,此等缘分可遇而不可求,如今我们时间紧迫,恐难有寻隐者的机会。”聂牧谣摇头。 “不难。”秦无衣淡淡说道。 “你知道隐者在哪儿?”羽生白哉眼睛中燃起希望。 “他刚才讥讽你们人云亦云,道听途说,可他口中所讲之事,你们为什么又要深信不疑呢?”秦无衣看向聂牧谣和羽生白哉,视线最终落到柳长清身上,“先生所说无人知晓,也无人亲眼目睹,也许是先生胡编乱造也说不一定。” “柳公博古通今,知晓天下万……”聂牧谣的声音戛然而止,用异样的神色重新看向柳长清,这才意识到一个从未问过自己的问题,“柳公又是如何通晓古今?” 柳长清不语。 “见的多了,自然也知道的多。”秦无衣用柳长清说过的话帮他回答。 看风云变幻,看斗转星移,也看世间沧桑,看的多了难免知道的事也多……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都想起柳长清先前所说,两人不约而同瞪大眼睛。 “你,你就是那名隐者?!” 柳长清缓缓抬手掐算,好似每一次都算错,摇头苦笑一声:“真算不清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这骊山过了多少年。” “你,你到底是人还是仙?”聂牧谣诧异问道。 “都不是。” 聂牧谣蹙眉,不明柳长清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 柳长清卷起长袍,轮椅上剩下两截断腿,初看与腿疾之人并无两样,但羽生白哉细看却发现柳长清两只断腿竟不是肉色,左边是绿色,而右边是红色。 聂牧谣看的目瞪口呆,而旁边的羽生白哉嘴张的更大,记起之前柳长清曾说秦王在骊山遇神女,为与神女相见砍山中巨柳两枝,一枝建绿阁,而另一枝修红楼。 这便有了后来关于绿阁红楼的传闻。 羽生白哉目光还落在柳长清两只断腿上,嘴角蠕动几下:“你,你是妖,你的双腿是当年被秦王所断!” “是,也不是。”柳长清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长清的确是妖,与天地同生所以知晓万物,只是这双腿的确因秦王而断,但并非是秦王所斩。” 面前是一个寿与天齐的妖物,羽生白哉和聂牧谣都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两人几乎是同时握住各自兵器。 “日久岁长,清静无为,乃是长清名字的出处,长清在三界六道之外,看遍世间沧海桑田,芸芸众生见的太多,反而觉得比起妖,人才是最可怕的。”此举让柳长清淡然一笑,“聂娘宅心仁厚,对长清有赠金之恩,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连牲畜都只感恩,为何长清在聂娘心中如此不堪。” 聂牧谣顿觉自己失礼,想想柳长清人如其名,并无半分恶意,随即收了无常鞭:“那,那你的双腿……” “投桃报李。”柳长清淡笑答道,“聂娘与我有恩,那秦王亦如此,秦王有好生之德曾救过长清一名,长清知恩图报,便自断两枝成人之美。” 羽生白哉:“此事距今已有千年,你岂不是一直都断腿?” 柳长清笑而不语放下长衫,忽见袍下竟生出双脚,柳长清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看的聂牧谣和羽生白哉瞠目结舌。 “长清是妖,何况还是一只与天地共生的妖,自然会有些妖力,能为秦王断双枝,当然也能重新长出来,只是一件事习惯了就不想去改变。”柳长清漫不经心说道,“比如坐在轮椅上,既然可被人推着走,何必劳力自己走。” 众人听闻后哭笑不得,秦无衣抬头看向天际,日已西山,最后一抹金色余辉在慢慢消失于起伏的山峦间。 “先生……”秦无衣突然觉得这个称谓已经不合适,“你是什么妖?无衣日后该怎么称呼你才合适?” “贵主若不弃,还是称长清为好。”柳长清在秦无衣面前依旧谦逊,“至于在下是什么妖,贵主最好还是不知为好。” 秦无衣没再追问,也不想问,柳长清虽然轻描淡写,但一个连自己活了多久都算不清的妖物,绝对不止变出一双腿这点妖力。 “我与你前后见过三次,你对无衣都是彬彬有礼,无衣还是称你为先生。”秦无衣不卑不亢,“先生在此处等无衣所为何事?” 柳长清直言不讳:“带贵主入妖都。” 第十五章 有去无回 秦无衣处变不惊,还对柳长清稽礼,说了一句有劳。 比起羽生白哉和聂牧谣的惊诧,秦无衣显得出奇的平静,以至于柳长清都大为不解:“贵主早就知道长清是妖?” “之前有过怀疑,不过在骊山见到先生便就确定了。” “难道长清之前在贵主面前有过破绽?”柳长清心生好奇,“贵主可否告知在下,是何时起疑?” “第一次见到先生时。”秦无衣直言不讳。 “哦。”柳长清回想一遍,依旧找不出自己到底在何处举止有意。 秦无衣看出柳长清的疑惑:“先生不必猜想,在无衣看来先生能活着已是最大的可疑。” “还请贵主指点。” “先生在子午峪陋室隐世,往来有白丁贵胄,所谈皆与妖案有关,往小了说先生算是聚众滋事,往大了说妖言惑众,图谋不轨也不为过,先生在民间声望颇高,武氏千方百计在控制舆情,我若是她定封先生的口,即便不杀也该缉拿。”秦无衣神色冷峻道,“后来我又转念一想,武氏不是不想杀先生,而是不能也不敢杀,若动了手便是坐实有妖祸一事,何况先生在坊间一呼百应,武氏担心灭杀先生会引起民愤,万一演变成民变就得不偿失,因此武氏只能对先生放任自流,视而不见。” 柳长清点头:“就因为这一点,贵主便推测长清是妖?” “这一点还不够,武氏不杀你,无衣还能想到原委,可你泄露妖踪,按说妖邪不该留你性命才对,除非你是妖族同类,所以才会让妖物对你放任自流。”秦无衣淡然一笑,“现在看来,无衣只猜对了一半。” “贵主猜错了什么?” “即便妖物有杀先生之心,也没有这个胆量,先生与天地同生,其妖力定是深不可测,其他妖物避都来不及,又岂敢冒犯先生。” “原来如此。”柳长清对秦无衣的推测不加以评述。 “先生活着只是让无衣暗自猜错,倒是另一件事让无衣开始起疑。” “何事?” “先生与天地同岁,所以知晓万物,无衣想知世间到底有多少妖物?”秦无衣反问。 柳长清对答如流:“妖者本于五行,通于五事,人神之外的万物皆可修炼成妖。” “这么说世间妖物不胜枚举?” 柳长清点头。 “妖物既然多到不计其数,而凡人自然难窥妖迹。”秦无衣意味深长问道,“那先生又是如何撰写出《百妖谱》?” “原来长清的疏漏在此处。”柳长清爽朗一笑,“在下的《百妖谱》乃是范指,谱中巨细无遗记载自开天辟地以来世间所有妖物,可能鉴别妖迹的要么是仙圣,要么便是妖物,长清能著写《百妖谱》,只是不明,贵主为何不猜测长清是仙神,而是确定长清是妖呢?” “先生一直有事未对无衣明言,不过先生三次见无衣都谦卑恭敬,其原因无衣暂时不明,不过无衣曾逆佛犯仙,是九天神众不容之人,倘若先生是仙神绝对不会对无衣这般谦逊。”秦无衣直言答道,“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所以无衣才推测先生是妖。” 柳长清点头:“既然贵主早已猜度长清是妖,这倒让长清有一事不明。” “先生为何事疑惑?” “贵主奉武氏之命,限期三月追查妖案真相,贵主为何不直接缉拿长清刑审?” “刚才先生说过,游离世间千年,芸芸众生见多了反觉人比妖更可怕,无衣虽是凡夫俗子,比不得先生寿与天齐,但在此事上与先生看法如出一辙。”秦无衣声音诚恳道,“先生即便是妖,在无衣眼里也只是文质彬彬,毫无戾气的妖,前有赠《百妖谱》之情,后有共饮香茗秉烛夜谈之谊,无论先生是妖还是魔,无衣都待先生是朋友。” “长清在世间不知道多少年,头一次有人能对长清视为朋友。”柳长清感激不尽,“贵主放心,长清定送贵主入妖都。” 一旁聂牧谣看山峦的剪影间只剩下半截残阳,心急如焚:“妖都在何处?” “进妖都前,长清有三件事要告之贵主。”柳长清收起嘴角笑意,神色凝重严肃,“还望贵主铭记于心,否则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请先生赐教。”秦无衣正色道。 柳长清娓娓道来,朦朦之初,天地不分,故有盘古开天辟地,自此虽廓清了天、地、人三界的界限,而妖物游离三界之外,因为妖力有限不敢触怒天、地两界,只能留在人界,这也导致人、妖之间的争乱屡有发生。 直至骊山老母下界炼石,不慎遗落的补天石在骊山重结一界,因其中蕴藏天地灵气便于妖物修炼,世间妖物纷纷归于此界,久而久之便成了妖都。 九天神尊为防止妖物出界作乱,限制妖物随意出入妖都,妖物不从欲与天争,不敌被封禁于妖都之中,天界还授意大禹铸成九鼎,刻山川河岳于其外,聚九州精魂于其中,人界才彻底的安定下来,于是便有了夏商周。 西周末年,九座宝鼎失位致使神器之中的精魂灵气散于四方,九州随之分裂,是为春秋战国,妖物随即便又出没于人界。 如此过了五、六百年,四散的灵气才重新聚集在和氏璧上,后来秦王嬴政得到和氏璧,重新统一了九州,于是定和氏璧为传国玉玺,妖都也被再次封印。 秦后八百年朝代屡屡更替,玉玺却始终是镇国之宝,可惜隋朝末年,杨广无道不修国政,对外弃德穷兵,淫奢极武,对内赋敛百端,滥用民力,以至四海骚然,土崩鱼烂,大业十四年,隋帝杨广被杀于江都,萧后携传国玺遁入漠北突厥。 自此传国玉玺下落不明,精魂灵气再度四散,九州复乱战火纷飞、狼烟四起,华夏大地生灵涂炭、哀嚎遍野。 上天有好生之德,遣应元普华天尊率雷部二十四天君下凡,并降下山河社稷图拨乱反正,天尊转世太宗,持山河社稷图以神武之略起定祸乱,以王天下,开创贞观盛世,威加四海。 太宗功德兼隆,以山河社稷图重封妖都,神图威力无穷能锁天地妖邪精魂,以求国泰民安,长治久安,天尊飞升,神图失位,妖都再次重开,此次妖物倾巢而出便是为取神图,彻底解除妖都的封印。 “贵主之前遇过那些妖物?”柳长清说到此处,看向秦无衣郑重其事问道。 “起初见到的是金角龙王,不过未与之交手,后来遭遇土蜘蛛,在终南山又遇到青丘之主,祸乱宫闱的饕鬄没见过只有听闻,最后在文昌观与四凶之一的奇穷有过一战。” “胜负如何?”柳长清继续问。 “我们现在还能站在先生面前,结果显而易见。”秦无衣不以为然答道,“土蜘蛛与青丘之主还有奇穷均被斩杀。” “妖物只是遁逃而已,并非如同贵主所想被诸位击杀。”柳长清伸出一根指头,表面肃穆,“这便是长清要告之贵主的第一件事,妖物皆有数百年修行,就连九天神尊也无法做到将其神形俱灭,只能用山河社稷图封印,诸位又岂能有诛妖之力。” 聂牧谣大惊:“可,可我亲眼所见,土蜘蛛被火烧成灰烬啊。” “那土蜘蛛并非凡品,区区凡火又岂能伤她,只是不敢恋战才遁去而已。” 羽生白哉:“青丘之主是被白哉亲手所斩,九条妖尾一刀尽断,在我们眼前身首异处,难道这也有假?” “你可见到青丘之主的妖尸?” “……”羽生白哉一时哑言,“化成一团薄雾消失不见。” “诸位若仔细回想,便可发现无论是土蜘蛛还是青丘之主,以及在文昌观被顾玥婷一枪穿透肉膜刺死的奇穷,这些妖物受创后皆是化烟而去。” “这是为何?”聂牧谣问。 “仙神都伤不了妖物何况是凡人,妖物会败在你们手中只是因为妖物的妖力还未完全恢复。”柳长清和盘托出其中利害,“妖物被封禁于妖都,初入人世妖力难以施展,所以妖物还不适白昼,只能昼伏夜出,不敢与诸位过多纠缠,但等诸位入了妖都就截然不同,将要面对的会是妖力无边的妖物。” 秦无衣不为所动:“第二件是什么?” “妖物寻访山河社稷图是为破封印,诸位屡次阻止便是与整个妖都为敌,一旦踏入妖都,将会面临群妖围攻。”柳长清声音平缓凝重,“诸位为救顾洛雪不惜以身犯险,此番情义令长清折服,只不过在长清看来,诸位此行非但救不了人,而且还有去无回。” “先生洞晓天下万物情,就该知道无衣无惧生死,此行无衣本打算单刀赴会,可奈不过身旁两位执意要随行,无衣自知劝说无用。”秦无衣面无惧色,“即便前面是黄泉炼狱,无衣也绝不知难而退。” 羽生白哉:“说第三件。” “妖都初现时,为隔绝妖都与人界相通,天界留有一上古神兽镇守妖都出口,妖物不得擅自离开妖都,凡人更不允进入妖都,倘若有凡人误入其中,即便能逃脱万妖之手,也再难重返人界。”柳长清郑重其事道,“诸位即便侥幸救回顾洛雪,也会永远被封禁在妖都之中,长清告之此三件事,是想让诸位三思而后行。” “既然妖都入口有上古神兽镇守,为何还会有妖物不断从妖都出入?”聂牧谣不解。 “妖都被山河社稷图所封印,可神图失位后,妖都的屏障也消失,相当于妖都可与天、地、人三界相通,神兽已无法阻止妖物进出,唯一能做的便是防止凡人误入。” 秦无衣不认为柳长清是在危言耸听,想起猫妖曾与自己提及在黄泉见到叶阡陌,看来猫妖所言非虚,没有屏障封禁之后,妖物可以随意进出幽冥地府。 猫妖百般阻挠自己去救顾洛雪,想必也是因为这些原因,幕后之人的目的不在顾洛雪,而是为借此逼迫自己入妖都。 “先生一番好意无衣心领,只是无衣心意已决,先生无须再劝。”秦无衣向柳长清稽礼,“日落之前,我三人必须赶到妖都,还望先生明示入妖都的办法。” 柳长清长叹一声,也不再劝阻,缓缓抬手指向前方:“妖都近在眼前。” 聂牧谣顺着柳长清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前面并无道路,再向前迈一步便是万丈悬崖,以为自己没有领悟柳长清话中之意:“我三人毕竟是凡夫俗子,比不得柳公奇异,柳公能看见的,我们看不见。” “走过去,便可见。”柳长清依旧抬手指向前方。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面面相觑,柳长清的意思分明是让众人迈步悬崖。 羽生白哉:“你到底居心何在?如若不想告之如何入妖都,大可闭口不谈,你分明是想让我们堕崖而亡。” “妖与人无异也有异,无异在于与人同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有异却是妖物无心,因此不会像人那般人心难测,只有无心才能圆悟天地灵气,所以肉眼凡胎见不到妖都。”柳长清气定神闲道,“凡人想要入妖都,只有一种办法能做到。” 聂牧谣:“什么办法?” “无心之人。”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再次愣住,聂牧谣大惊失色:“难不成柳公的意思,是让我们先挖出心方可入妖都。” “人无心岂能活,这,这根本做不到的事啊。”羽生白哉一筹莫展。 “未必,长清在骊山观沧海桑田,前来骊山的凡人不计其数,但唯有一人入了妖都。” 聂牧谣惊诧问道:“谁?” “刘师策。” “他……”羽生白哉眉头紧皱,“坊间传闻刘师策骊山遇仙,如此看来他在骊山遇到的是妖才对,可,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其是唯一进入妖都的人。” “天机不可泄,长清只能言尽于此,剩下的只能靠贵主和诸位自行参悟。” 秦无衣抬头看一眼残阳,余辉也遮掩不住夜色的袭来,深吸一口气竟然打算向前迈步,刚抬脚被聂牧谣一把拉住。 “他随口一言,你还真信以为真啊。”聂牧谣焦急万分,拾起一颗石子丢下悬崖,根本听不到落石之音,“他分明是想取你性命。” 羽生白哉冷声道:“他自己都说了,妖物对我们恨之入骨,别忘了他也是妖。” 柳长清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抬手指向前方。 “贵主不妨想想,那刘师策与诸位可有何相同之处,贵主若能想明白,自然就懂其中玄机。” “刘师策在骊山遇到的便是先生吧。”秦无衣问。 柳长清点头。 “我们今日为入妖都救人而来,刘师策却是因为难考功名而心灰意冷,他到骊山是为了寻死,我们却是为了救人,目的不同,动机也不动,怎么想也没有相似之处啊。”聂牧谣百思不得其解。 “寻死……”秦无衣剑眉突挑,“刘师策到骊山时抱着必死之心,一心求死之人势必心如死灰,心死便是无心!” “难道是说要入妖都,先要赴死?!” “刘师策心死方可做到心无旁骛,所以才会在阴差阳错之下入了妖都。”秦无衣转头看向柳长清,“当年先生可是也在此处遇到刘师策?” 柳长清点头:“长清见多多少人和长清活了多少年一样,都记不清了,来骊山寻死的人也不只有刘师策,可偏偏只有他选在了此处,长清并非是有好生之德,只是数百年隐世难免百无聊赖,能与刘师策相遇也是缘分,就以一局棋想让他打消求死之心,他只见到了妖都却未进去,倘若入了妖都也就不会有后人传闻的刘师策骊山遇仙的传闻。” 秦无衣轻抚聂牧谣的手,示意她松开:“我们明知此去九死一生,同样也义无反顾,刘师策是寻死,我们是赴死,这便是我们与刘师策相同之处,入妖都就顾洛雪势必会遇万妖截杀,我们既然早就抱着必死之心,有何必怕一道悬崖,无衣先行,若有差池你们再见机行事。” “我来。”羽生白哉。 “幕后之人想要引出的人是我,若是真想去无衣性命,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还是无衣先行最为稳妥。” 秦无衣也不给羽生白哉留争辩的机会,矗立在悬崖边良久,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山风,眼底便是万丈深渊,秦无衣深吸一口气,缓缓迈出脚步,随着他脚慢慢踩下,身后的聂牧谣与羽生白哉心也随即悬起。 秦无衣落脚的刹那,两人悬起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但担心瞬间变成震惊,就连秦无衣自己也暗暗吃惊,迈出的那只脚竟然悬立于半空之中,秦无衣再迈一步,整个人竟犹如飞升的仙神踩踏在山涧的云雾之上。 秦无衣啧啧称奇,脚下仿佛有一条肉眼难见的通道,想必当年刘师策在此处跳崖寻死,无意间发现了此处的神妙。 秦无衣小心翼翼向前走了数步,抬起的脚尖离奇消失在眼前,秦无衣一怔收回脚又完好如初,像是想到什么,慢慢抬手伸向前方,指尖在一寸寸消失,所触及之处犹如水面被投入石子,荡起一圈圈光晕向四周扩散。 “妖都的边界!”秦无衣嘴角泛起淡笑,只要再向前一步便可步入妖都。 转身见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已紧随其后,柳长清走到秦无衣身边,依旧满脸忧色:“还望贵主权衡轻重,就此回头还来得及。” “先生好意,无衣心领,今日指路之恩无衣铭记于心,他日先生若有事,无衣定万死不辞。” 柳长清再轻叹一声:“既然贵主心意已决,长清便送诸位入妖都,但长清最后再提醒诸位,入这道屏障易,想出便是万难,入了妖都之后,长清便不能再帮诸位。” “先生也随我们一同入妖都?”秦无衣问。 柳长清幽幽道:“长清职责所在,还望诸位见谅。” “职责?”聂牧谣一头雾水,“柳公的职责是什么?” 柳长清点到即止,闭口不谈。 “白哉入唐只为学中土人文技艺,没想到还有机会一堵妖都。”羽生白哉非但不惧,反而有些兴奋,“就让白哉当一次千古第一人。” 羽生白哉说完迈步跨进屏障,消失在众人眼前,聂牧谣不甘人后也走了进去,等到秦无衣准备动身,被一旁柳长清叫住。 “先生可还有指教?” “贵主可还记得与长清的约定?” “约定?”秦无衣疑惑不解。 “看来贵主已忘此事,可见贵主对长清所言并未在意。”柳长清郑重其事道,“上次贵主来见长清,询问关于麟嘉刀的来历和过往主人,长清都知无不言,事后长清还与贵主相约,赌贵主可否再拔麟嘉刀。” 秦无衣这才回想起此事,顿觉失礼:“无衣确未将此事当真,只是麟嘉刀已封铸,无衣有生之年都不会再拔此刀,任何人也不可能更改无衣决定的事。” “世事难料,万一贵主回心转意呢,长清与贵主的赌约依旧有效。” “先生一定会输,何况先生的赌约太大,以性命赌无衣可若拔刀,无衣有缘能与妖物为友,若是此次侥幸生还,还打算向先生攀谈,听听过往历朝历代的趣事,赌约之事还是不提为好。” “也罢,长清就与贵主听天由命,顺其自然。”柳长清点头,但拉着秦无衣的手还未松开,犹豫良久才开口,“贵主查妖案,与妖都为敌,长清是妖与贵主互为敌对,按说不该向贵主透露太多,但贵主入妖都之前,长清有一事嘱托。” “先生但说无妨。” “贵主自从调查妖案以来,前后与土蜘蛛、青丘之主以及奇穷有过交手,虽然每次都险象环生,还在最终都难险胜,长清希望贵主切莫掉以轻心,妖物之所以遁逃并非是你们胜出,而是妖物惧怕贵主。” “妖物惧怕我?!”秦无衣一脸茫然,“无衣身手倒是不错,扪心自问少有敌手,可无衣的对手都是人,妖物有无上妖力,为何会惧怕无衣?” “长清只能言尽于此,其中缘由还需贵主自己参悟。”柳长清向旁边退出半步,抬手平静道,“请!” 第十六章 万妖之都 秦无衣不信鬼神,这个信念随着妖案的出现慢慢被蚕食,等他跨进妖都那刻便彻底崩塌,但柳长清告之有妖都存在时,秦无衣也在脑海中试图勾画出这座万妖之都的轮廓。 有永世不会熄灭的烈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闹,进入妖都犹堕炼狱,怪石嶙峋的秃山上没有任何生气,那里应该没有日月交替,整座妖都终年笼罩在昏暗的阴沉之中,狰狞恐怖的群妖出没于此。 无论秦无衣如何去猜想,最后都定格在一幅令人望而却步的画面中。 秦无衣呆滞望着眼前一切,同样惊诧茫然的还有聂牧谣和羽生白哉,她们对妖都的设想其实和秦无衣相差无几,但眼前的景象却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妖都的认识。 秦无衣站在山巅,神色恍惚环顾一圈,尽收眼底的妖都竟别有天地,汇险峰、幽谷、秀林、奇瀑于一体,一山一水、一崖一洞、一石一峰都能自成一格。 极目眺望是浩瀚无边的大洋,那海面上有朦胧烟云蒸腾,海中岛屿被萦绕其中,烟云中琼楼玉塔若隐若现。 秦无衣收回目光看看如今站立的地方,这是一处建在山巅的楼阁,潺潺流动的泉水,爬满藤蔓的石亭,给人一种清新惬意的感觉。 拾阶而上便到那楼阁,这才看见一潭碧水于山涧成湖,那楼阁便是临水而建湖中烟雾朦胧虚无缥缈,阁楼掩映在古木间,被葱郁环绕,被雾气遮拢。 有鹤鸣入耳,众人抬头看见几只仙鹤穿云过林,触目所及的一切空灵飘渺,丝毫感觉不到世俗之气,一切都如梦似真的浩瀚。 羽生白哉错愕,此地堪比仙境,怎么也想不出妖都会是这般景象。 “古籍有记,有仙人飞升入仙境,写下仙境见闻,有长年之光景,日月不夜之山川。宝盖层台,四时明媚。金壶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寿之丹,桃树花芳千年一谢,云英珍结万载圆成……”聂牧谣嘴角挂出一丝羡艳的笑容,看着四处感慨万千道,“可仙境与此地相比,怕也不过如此。” 秦无衣有一种走错地方的错觉,回头问柳长清:“此地便是妖都?!” 柳长清负手身后点头:“世人谈妖色变,殊不知却将妖都奉为世外桃源,芸芸众生耳熟能详之地,却没人知道便是妖都所在。” “众生耳熟能详之地?”聂牧谣愕然,“难道世人听闻过妖都。” “妖都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诸位都听过。” “什么名字?”羽生白哉追问。 柳长清脱口而出:“山海经。” 三人再次震惊无比,就连作为异邦人的羽生白哉也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陌生,曾连夜阅览山海经,被其中所记载的一切所震撼,书中地负海涵,包罗万汇,确切的说山海经更像是一部记载山水物志的地理古籍。 经全书一共十八篇,其中山经五篇是为一组,以四方山川为纲,海经也五篇是为一组,主要记载海外各地的奇异风貌,海内经同样是五篇为一组,主要记载海内的神奇事物,还包括大荒经等每组皆自具首尾前后贯串,有纲有目著录地理方位外。 山海经在中土影响极为深远,但后人却发现山海经中所记载的和现在已知的山川不合,至今为止尚未有谁能令人信服地将这些山川一一坐实,因此后人更相信山海经不过是一部杜撰虚构出来的古籍。 “山海经就是妖都……”聂牧谣蹙眉疑惑,“妖都与人界不通,为什么妖物要撰写山海经,这岂不是泄露了妖都的秘密?” “山海经并非是妖都里的妖物所写。”柳长清直言不讳道,“著此书者乃是一位凡人。” “凡人?”羽生白哉更加疑惑,“你之前不是说,妖都千百年来一直被封禁,凡人即便能误入但却再也出不去,山海经既然能流传于世,说明有人曾经入过妖都,而且还活着离开了这里?” 柳长清点头:“确有此事,这千百年来,长清有幸见过两次凡人入妖都,那人远比诸位来的早。” “刘师策……”聂牧谣话一出口便连连摇头,“不对,刘师策是西晋的时候误到此地,而且据柳公所说,他只在妖都之外与柳公对弈一局,根本就没有进过妖都,自然也不会看见妖都的景象。” “山海经成书于先秦。”羽生白哉也十分好奇,“就是说第一个人妖都的该是先秦时期的人?” “诸位不用猜了,那人的名讳世人无人不晓。” “此人到底是谁?” “一扫六合,睥睨天下的千古一帝。” 秦无衣在嘴里回述柳长清所言,忽然一惊:“难道先生所指是,是秦王嬴政?!” “秦皇机缘巧合进入上古妖界,随同长清游历不为人知的万妖之都,惊叹妖都地大物博,包罗万象各种妖物数之不尽,便将沿途所见所闻都记载下来,后离开妖都后编撰成书,这便是后世流传的山海经。”柳长清点点头不慌不忙的答道,“后世之人认为山海经荒诞离奇就是因为书中所记载的山川地理和现在的疆域难以吻合,殊不知秦皇所记载的完全是另一个与世隔绝的妖界。” “那就好了!”羽生白哉一阵欣喜。 聂牧谣不解:“好什么?” “秦皇也是凡人啊,他既然能出去,说明一点有离开妖都的办法。”羽生白哉迫不及待问柳长清,“秦皇是如何出去的?” “比不得,比不得。”柳长清寿与天齐,历经千百年看遍世间万事万物,早已不会再有人或事能惹他一笑,可听到羽生白哉的话,柳长清笑了。 “他同样是凡人,有什么比不得?”羽生白哉不懂。 柳长清笑而不语,沉默了少许:“诸位既然已入妖都,只需记住一件事,除非诸位能号令万妖,否则永困妖都。” “你这妖物不厚道,明明知道办法又故弄玄虚。”羽生白哉无可奈何。 “长清终究是妖物,该说的不该说的,长清都已经说的太多,再明言怕是会泄露天机,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想尽快找到顾洛雪的下落,可入了妖都这么久,此地乃是万妖之都可一只妖物未见,倒是此处景色宜人,山中烟云变化的万千气象,群山壮丽,峰峦奇峭,但见山壁之上布满大小不一的洞穴,山洞幽奥从洞中涌出清澈溪流汇聚而下成一潭湖水。 聂牧谣好奇问道:“这些洞穴是妖物所凿?” “非也,洞天乃与妖都同时形成,是妖物坐忘心斋,返璞归真的修行之所。” “妖物为何在洞穴中修行?”羽生白哉继续问。 “妖与仙都超脱凡人之人,妖都虽不在三界之中,但却自成一系,修炼法门与仙神无异,成妖不易,起初可能只是一株花,一棵草,甚至是渺小的蝼蚁,需经百万劫难修炼方才有入妖都的资格。” “妖都一直被封禁,妖物不能随意出入,修炼又有何用?”羽生白哉问。 “俗世烦躁多苦,问世间谁人无忧,唯仙神逍遥无忧,若能修成大罗金仙居于大罗天,不老不死永生不灭,仙境极乐无所忧愁,而红尘凡人居于地界,顺生应死繁衍不息,得失苦乐交炽。”柳长清看向聂牧谣淡淡一笑道,“妖与仙神不过在一线之间,人可修炼得道成仙,妖却不可,天地人三界无群妖容身之地,天界甚至还降下上古神物锁困妖都,万妖在此修炼便是为了等一个机会,一个能与三界同立的机会,自从山河社稷图失位,让万妖看到了千古难寻的契机,所以才会倾巢而出,千方百计争夺神物。” “难不成这些洞穴有奇特之处?”聂牧谣问道。 “此乃洞天福地。” 羽生白哉一头雾水:“何谓洞天福地?” 聂牧谣在一旁解释:“洞天福地乃是九天之境,意谓山中有洞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多以名山为主景,或兼有山水,修道之人认为此中有神仙主治,乃众仙所居,居此修炼或登山请乞,则可得道成仙。” “俗世洞天又岂能和妖都中的相提并论,妖都内外三十六天,乾坤既辟,清浊尽分,融为江河,结为山岳,或上配辰宿,或下藏洞天,含藏风雨,蕴蓄云雷,为天地之关枢,为阴阳之机轴。”柳长清笑言道,“这些洞天福地乃是补天石所化,内蕴天地灵气,妖物入其中潜心修炼,若渴饮溪水,能净俗世之污浊,外面有神树若干,上果实生生不息食之不饥。” “妖都里的妖物都修炼了多久?”羽生白哉随口一问。 “有长有短,可妖物各自造化。” “那,那你呢?你既然也是妖物,想必也在这些洞天中修炼过。”羽生白哉试探着问,“你又修炼了多久?” 柳长清张开五指。 “五百年?” “五百劫。” “一劫是多少年?” “长清与天地同生,这天地有多少岁,长清便修炼了多少年,具体日子长清真记不清了。”柳长清云淡风轻道。 羽生白哉一怔,如若柳长清所言非虚,那么妖都内的妖物都是有千百年修炼的妖力,一个都难以应对别说是万妖。 “白哉再问柳公一件事。”羽生白哉表情诧异问道,“妖案之中的妖物既然都出自于妖都,为何遣唐大使却是被土蜘蛛所害,此物乃是东瀛的妖物,怎会出现在中土大唐?” “土蜘蛛并非是东瀛妖物,土蜘蛛曾助纣王抗周,后来姜子牙岐山封神,土蜘蛛恐被责罚便遁隐东瀛,当时一同前往东瀛了还有其他妖物,这便是为什么东瀛很多妖物在中土都有迹可循的原因。” 羽生白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直未出声的秦无衣问道:“先生可知顾洛雪现在身在何处?” “诸位沿着台阶下山,前行百步可见一桥,过桥后不远便可见到要寻之人。”柳长清想众人稽礼,“长清留步于此,不能再送诸位,前路九死一生,还望诸位珍重。” 聂牧谣:“柳公不一同前往?”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这妖都之中以玉桥为界,过了玉桥便算真正入了妖都,长清不过问妖都之事,所以不能过玉桥。” 众人向柳长清辞别,疾步向山下走去,果不其然如同柳长清所说,在山下见到一座百米悬桥,通体为白玉制,蔚为壮观,桥头有龙首龟身的妖兽霸下,背上托一巨石碑,碑上铭刻两字。 妖都! 霸下威猛狰狞,转过龙首打量众人,却负重不动全无阻挠之意,巨目落在秦无衣身上,霸下瞳孔在收拾,像是见到什么令其畏惧之事,此举让秦无衣反而不知所措,柳长清曾提醒过自己,此前与妖物遭遇并非是取胜,而是因为妖物惧怕自己,但秦无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一介凡人,到底为什么能令有无上妖力的妖物敬而远之。 时间紧迫,秦无衣来不及多想,带着聂牧谣和羽生白哉过了玉桥,刚走到桥尾,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回头才见霸下仰头嘶鸣,阵阵吼声久久回荡在妖都之中,栖息在林中草木间的鸟兽惊飞,像是在告之万妖有凡人侵入妖都。 秦无衣立即加快步伐,脚下道路将众人带到一处被群山环绕的山谷,谷心处有石台,远远便能见到手足无措的顾洛雪,看见她还安然无恙,众人长松一口气。 顾洛雪见到大家也是喜出望外:“你们会在这里?” “还不是为了救你。”聂牧谣笑了笑。 “救我?”顾洛雪一脸茫然,“我离开文昌观才一天,误入山林便迷了路,一觉醒来就身在此处,而且牧谣姐所赠的月渎也不翼而飞。” 三人相互对视,顾洛雪所说已是多日前的事,她好似根本不知此地是妖都,想必是前往钦州的路人被妖物所劫,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被带入了妖都。 羽生白哉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告之顾洛雪,听闻后顾洛雪大吃一惊,环顾四周震惊道:“这,这里是万妖之都,我怎么感觉刚到此地,也被眼前异景所震撼,可无论我如何寻路,始终都走不出这个石台。” “此地不宜久留。”聂牧谣拉着顾洛雪打算原路返回,“还是想办法出去再说。” 顾洛雪见到秦无衣,面露喜色却发现秦无衣始终在回避自己的视线,顾洛雪觉察有异:“怎么了?” 秦无衣埋头,不愿与顾洛雪对视,来妖都救她是因为兑现妖案结束之前护她周全的承诺,但她爹娘却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自己拼死前来救仇人之女,其中原因就连秦无衣自己都想不明白。 羽生白哉生怕秦无衣说出实情,拦在顾洛雪与秦无衣中间:“还是因为担心你安危,好不容易进了妖都难免会心力憔悴。” 顾洛雪与秦无衣在一起时间不长,早已对秦无衣的冷漠习以为常,但这表情和态度秦无衣从未对自己用过:“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有事要告诉你。”秦无衣深吸一口气。 “什么事?”顾洛雪见秦无衣一脸严峻的样子有些害怕。 “洛雪,你听我说。”聂牧谣抢过秦无衣的话,“此事是关于你爹娘的。” “爹娘?”顾洛雪一怔,面露忧色,“难道我爹娘出事了?” “我来说。”秦无衣声音低沉。 “你闭嘴。”聂牧谣呵斥一声,脚下步伐不停,边走边对顾洛雪说道,“那日你离开后,妖物为获取陈时末手中的锦布残片,奇穷夜袭文昌观,你爹娘与随行部下力战不敌,所有人都……” 聂牧谣欲言又止,顾洛雪神情焦灼:“都怎样?” “都死于奇穷之手,我哥浴血厮杀也未能救回你爹娘,我与白哉驰援不及,到文昌观为时已晚,妖物用妖力将所有人挫骨扬灰。”聂牧谣偏头看了秦无衣一眼,“他曾答应过你,要保你爹娘平安,虽竭尽全力还是难救他们性命,所以心中有愧。” 顾洛雪突闻噩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是不肯相信,目光落在秦无衣身上:“是,是真的吗?” 秦无衣在舔舐嘴唇,聂牧谣编造了谎言来掩饰真相,但对于这个谎言秦无衣本是极为不屑,那些军将皆死于自己手中,易锦良和顾玥婷虽是被妖物所杀,但秦无衣也已动了杀心,而且对此事秦无衣从未有过丁点懊悔,正如他告诉聂牧谣和羽生白哉的那样,再经历一次,自己会做同样的事。 秦无衣感觉自己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何承认杀人变成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分不清是怕顾洛雪与自己反目成仇,还是怕她得知真相后,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脸上的哀色。 “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妖都,你说呢?”羽生白哉一语双开。 秦无衣蠕动喉结,终是点了头:“是的,你爹娘被妖物所害。” 虽然聂牧谣和羽生白哉心知这句话能从秦无衣口中说出来实属不易,但还是在心里暗暗长吁,顾洛雪听闻痛失双亲顿时悲愤欲绝。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聂牧谣来不及劝慰,手里牵着顾洛雪脚步不停。 羽生白哉在前面带路,秦无衣断后,突见羽生白哉骤停。 “怎么了?”聂牧谣心急如焚问。 “此地好似有迷障。”羽生白哉警觉环顾四周,“我们走了这么远,可依旧还在石台之中,仿佛此处走不出去。” 嗷! 一声振聋发聩的低吼从远处山峦传来。 草木之中似有东西若隐若现,直至那东西站立于山巅,众人才看清是一头凶神恶煞的奇穷,起初还是一只,片刻功夫山峦上林立数十只。 时有妖鸣传来,先是零星的几声,渐渐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令人胆寒的咆哮回荡于山谷四周。 秦无衣环顾一圈,目光定格在峭壁上一处东西,一团白影慢慢出现在洞口,瞳孔透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森寒,九条硕长洁白的妖尾,竖立在白影身后曼妙的招展。 青丘之主! 那个明明被羽生白哉一刀斩杀的妖物竟然还活着。 随着九尾妖狐在洞口出现,遍布山体陡壁上的洞穴内纷纷显露出各种各样的妖物,有一些秦无衣见过,在柳长清撰写的那本《百妖谱》中,大绝大多数秦无衣甚至连名字都不知晓。 等秦无衣停下转动的身体,环抱石台的群山上已遍是数之不清的妖物,有一样是相同的,所有妖目都向众人投来怨恨残暴的目光。 不远处的树林里,狰狞恐怖的土蜘蛛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不知名的妖物,片刻功夫,石台已被万妖围困的密不透风。 秦无衣这才意识到柳长清所言非虚,那些曾经被击败的妖物根本没有被诛杀,而是不想恋战逃遁返回了妖都,秦无衣回想起与土蜘蛛和九尾妖狐以及奇穷的缠斗,每一次都险象环生才侥幸全身而退,可那些妖物因为妖力被限根本没有尽全力。 柳长清说过,在妖都之内妖物的妖力不受限制,眼前的万妖随便一只都有千年以上的修行,凡人又岂能与之抗衡。 秦无衣现在唯一还能做的只有将月渎递给顾洛雪,然后四人环立成圈,抬头时见到撑伞的女子独立山巅,明明是生死相搏的对手,秦无衣突然对这女子失了敌意,想起她在院中的百般阻挠,就是为了不想自己入妖都,秦无衣心中暗自诧异,不明这只猫妖为何要帮自己。 峥! 一声龙吟作响。 顾洛雪拔出月渎,愤恨不已道:“也罢,妖物残害爹娘,此仇不报洛雪妄自为人,就算战死妖都,洛雪也绝不后退半步。” 羽生白哉半蹲,手握影彻伺机而动,聂牧谣也从袖中抖出无常双鞭准备迎敌,秦无衣反应有些迟钝,不是被眼前万妖所慑,嘴里喃喃自语。 “不对啊,要取我们性命不必动用万妖,引我来此定是还有其他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第十七章 渡劫台 鏖战! 以凡人之力对抗万妖的死站,结局从最开始便被注定,四人视死如归冲向妖群,要么是兵器无法伤到妖物,要么是击中后化无虚无,很快又重新安然无恙出现在众人面前。 结果是羽生白哉遍体鳞伤,聂牧谣血染衣衫,顾洛雪也是伤痕累累,只有秦无衣完好无损,不是他避而不战,只要自己上前,妖物便后退,亦如柳长清所说妖物似乎极其畏惧他,根本不与之正面交锋,这让秦无衣不知所措,攻不能攻,守也不能守。 顾洛雪在听闻爹娘惨死的噩耗后悲愤欲绝,面对妖物更是报仇心切,恨不得将面前所有妖物都碎尸万段,可终究凡人之躯难抵妖力,若不是有其他人多次救险,她好几次险些命丧妖物之手。 越到后面众人越力不从心,秦无衣更是无用武之地,逼近几步,妖物便退几步,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见到其他人纷纷被妖物所伤,秦无衣心急如焚,刚有分神就见顾洛雪杀红了眼,完全不顾身后直接冲入妖阵,为亲手屠戮奇穷不惜忘命,却不见身后伸来的三条妖尾,直直刺向顾洛雪的后背。 秦无衣心中大惊,距离顾洛雪太远也来不及救援,而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已被妖物团团围困,分身无暇,秦无衣大喊示警,但妖尾已逼至顾洛雪后背数寸,眼看就要穿透她身体。 轰! 一声轰鸣伴随火光四溅,九尾狐发出一声哀鸣,攻向顾洛雪的三条妖物尽断,要知在妖都之中,凡世兵器根本伤不了妖体,秦无衣惊诧之瞬,将一身穿玄袍,头挽道髻的男子御剑而来,手中道符急出,落在妖群之中纷纷爆开。 妖群想必也没料到会遭遇突袭,猝不及防乱成一团,秦无衣连忙拉回顾洛雪,众人退回到石台中,男子凌空而落,护卫在众人身前,秦无衣见此人神态飘逸,颇有仙风道骨之韵。 “多谢出手相救。”秦无衣对眼前男子甚有好感,“凡人进不了妖都,难不成你是仙神?” “你们不有是凡人,为何你们能进,贫道就不能。”男子戒备四周,左手持剑,右手持符,器宇轩昂道,“贫道蓬锦。” “国师?”秦无衣多少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在妖都见到听闻已久之人,“你怎么会在妖都?” “贫道追踪妖物,在骊山失了妖踪,惊觉骊山妖气满溢,寻妖气而至,没想到竟误入了妖都。”蓬锦神色冷峻,扫视一圈道,“贫道倒是听闻过妖都传说,但万万没想到此地与山海经所记一样,更没想到妖都会藏于骊山。” 羽生白哉见蓬锦道符破妖,长吁一口气,终是等到一个会降妖除魔之人,松了这口心气,顿觉浑身上下疼痛难忍,低头才见全身早已布满伤痕,聂牧谣的伤更重已无力站立,顾洛雪上前搀扶,而自己也已衣衫血染。 蓬锦道符虽逼退妖物,却依旧伤不了群妖,很快便重新围困上来,但不知何故,群妖全都围着石台止步不前,蓬锦泰然处之,回头看向身后众人:“你们为何会在妖都?” 秦无衣直言不讳:“我等奉命追查妖案,同伴被妖物劫持到此,所以才来妖都营救。” “尔等凡人之力,既无修为更无道行,居然也敢涉足妖案,可知这些妖物皆有千百年修行的妖力,尔等也太自不量力。” 秦无衣一时无言以对,看眼前阵仗才明白柳长清和那女子为何会执意阻止自己入妖都,蓬锦一句自不量力说的恰如其分。 此时面前的群妖有条不紊向两边退却,让出一条通道,秦无衣又看见那位撑伞的女子,穿过万妖盈盈而至,早在文昌观时秦无衣就发现这女子不同寻常,就连上古四凶之一的奇穷再其面前都不敢造次,再见群妖对她毕恭毕敬,秦无衣猜不出这女子到底有多高深的妖力才能令群妖忌惮。 “国师修行不易,多年道行方有今日成就,国师既有心寻道,何不就留在妖都静修,此处洞天福地绝非俗世可比拟,国师只要不过问妖、人两界之事,之前诸多过节妖都愿与国师一笔勾销。”女子声音婉转动听。 蓬锦环顾妖都奇景,淡笑一声:“贫道也没料到传闻中的妖都竟堪比仙境,若能在此修炼定能事半功倍。” “这么说国师是答应了?”女子笑问。 蓬锦若有所思道:“让贫道想想。” “妖都蕴集天地灵气,可助国师六欲不生,三毒消灭,国师道法高深又遇此奇缘,他日定可功满忘形,胎仙自化,超凡入圣。”女子言语间充满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抬手一指,“妖都内地负海涵,山河无限,只要国师愿意可随意择一处作为修行之地,在国师参悟大道,脱质升仙之前绝不会受到任何惊扰。” “主要倒是不错,就是有一点贫道不明。” 女子问:“国师为何事疑惑?” “妖都内既然是修行福地,为何万妖之中从未有妖羽化飞升呢?”蓬锦笑意深邃,冷声再问,“你可知凡人尚可苦修位列仙班,而穷有无上妖力的妖物却不可?” 女子笑意凝固在嘴角:“愿闻其详。” “修道者当该循序渐进,信心苦志,终世不移方可窥大道,而妖物而欲速成,为求道行不惜另辟蹊径,终会堕入魔道。”蓬锦声音严厉,“贫道若受你蛊惑,留在妖都修行,非但难悟仙道,反会因心志不坚走火入魔,到那时形如槁木,心若紫灰,堕落成妖再难登仙班之列。” “如此说来,国师执意要与妖都为敌?”女子冷声道。 蓬锦正义凛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贫道一生修为本就是用来斩妖除魔,又岂会与妖物沆瀣一气。” “妖都本愿与国师化干戈为玉帛,既然国师一意孤行……”女子向后退去,群妖也跟着女子后退,在远离石台数丈之外才停下来,女子幽幽之音传来,“可惜了国师这身道行。” 顾洛雪疑惑不解:“妖物为何不敢逼近?” “妖物似乎在忌惮什么?”羽生白哉诧异道。 “柳长清说妖物畏惧我。”秦无衣一脸茫然,“但我始终想不明白,妖物到底畏惧我什么?” 蓬锦在听闻女子最后一句话后,感到事有蹊跷,查看四周目光最后定格在众人站立的石台上,周围有细细纹路,初看像是装饰所用,可蓬锦越看越惊。 “妖物畏惧的不是你,是这座石台!” 众人错愕,纷纷低头查看,石台并无奇特之处,聂牧谣一边喘息一边追问:“莫非这石台有蹊跷?” 蓬锦围着石台走了一圈,石台不大,方寸之间可容十来人站立,可任凭蓬锦如何走始终走不出石台,一阵雾气腾起,犹如妖都中飘渺的烟云翩然而至,将整座石台笼罩其中,天际之中隐约有雷霆的轰鸣之声。 天际时不时有电闪之光,叱咤的雷鸣声越来越清晰,蓬锦手中所握道剑,像是感应到什么一直峥峥作响,蓬锦神色更加惊诧,好似想到了什么。 咔嚓! 忽闻一声巨响,一道雷电从天而降,直直劈击在石台的中间,升腾的烟雾更浓,完全遮挡了众人的视线。 良久,待到雾气散去。 “地上有字!”羽生白哉指着刚才被雷霆所击的地方道。 这处石台想必已有千年未曾被涉足,上面有厚厚的尘埃所覆盖,刚才雷霆落天激起风刮过,被吹拂的尘埃中有些字若隐若现的露出来。 顾洛雪蹲下念出声:“乾降精坤,应灵日月,炁冲云阵,统摄万……” “别念!”蓬锦大吃一惊,开口想要阻止。 但为时已晚,顾洛雪已经念出最后一个字:“灵。” 刹那间,石台上狂风大作,卷起的尘埃混沌一切,众人闭目伸手遮挡风沙,却顿觉一阵令人无法呼吸的炙热汹涌澎湃袭来,感觉脸颊像是被烈火在灼烧般疼痛,每一口呼吸都会把滚烫的热流吸入身体之中,感觉有一团无法浇灭的烈焰就在体内不断的燃烧极其的痛苦。 直到狂风停歇,众人在慢慢睁开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所惊愕,石台依旧还是与之前无异,但却被一道无法逾越的熔浆所包围,秦无衣这才明白之前撑伞的女子为何会带着群妖后退,妖物退却的距离正在熔浆的边缘。 熔浆之外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石台孤悬其上,熔浆源源不断向深渊流淌,好似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烈焰瀑布。 蓬锦表情中透出一丝惊慌,无力摇头道:“你们误入妖都也就罢了,却偏偏登上这石台……”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聂牧谣惴惴不安问道。 “凡人与妖修行都为极乐无忧,永世不灭,但此举是夺造化之能的逆天之为,会招致天劫,只有经历过天劫,才能炼就神体超然物外,渡不过者则化为劫灰重归天地本源。”蓬锦神色严峻道,“虽然凡人与妖物修行法门各异,凡人内炼自身精元,而妖物则借助天地灵气,采补夺元炼魂,但想要出世逍遥都需历经天劫。” “原来妖物也要渡劫,在什么地方渡……”顾洛雪一怔,再环视一圈脚下石台,瞠目结舌道,“难道此处便是妖物渡劫之地?!” “妖物每修千年便入此地,念出妖咒便可历经天劫,若能渡劫自然妖力飞升,若难逃天谴……”蓬锦无力叹息一声,“多少妖物在此灰飞烟灭,尔等凡人之躯又岂能应对天劫。” 秦无衣:“可有办法离开?” “除非渡劫成功,否则别无他法离开。”蓬锦满眼霜色。 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秦无衣抬头看见天空中的云雾风起云涌的开始聚集盘旋,厚厚的重叠在一起犹如整个天际都要倾塌下来一般,那无法看穿昏暗而厚重的云雾之中时不时闪出电光伴随着振聋发聩的雷电声。 天象突然巨变让众人看的胆战心惊,下意识都想向后退,直到半只脚悬在石台的边缘。 “不能碰到熔浆!”蓬锦大声示警,“这些熔浆是用来隔绝三界,即便是仙神和妖力非凡的妖物,沾染丁点便会魂飞魄散,更何况尔等还是凡夫俗子。” 众人一惊,连忙收回脚步。 轰! 一声巨响让渡劫台上所有人身体随之颤抖,一道巨大的雷电从那厚重的云层中破天而出,直劈在渡劫台上,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还未等心绪平复,接连三声巨响后,连续三道电闪穿透厚重昏暗的云层劈落下来,雷击之处只剩下冒着灰烟的焦土。 雷霆渐渐越来越密集,头顶之上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不再像之前那样断断续续,而是此起彼伏的连成一片,顷刻间无数道雷霆几乎同时划破天际,犹如万千闪耀着白光的利刃雷霆万钧之势般倾斜下来,整个妖都都被万千白光所照亮,声声巨响就在石台四周炸响。 雷霆肆意妄为毫无目的劈落,触目可及整个妖都完全充斥在一片雷电交织之中,秦无衣都不由心中生起阵阵寒意,感觉妖都都快要被万千雷电所毁灭,四周弥漫的全是焦土的味道。 羽生白哉心有余悸问道:“如何才能算是渡过天劫?” “应劫之人能抵御住雷劫,还能安然无恙便是渡劫成功。”蓬锦答道。 “以血肉之躯抵御雷霆?!”顾洛雪瞪大眼睛。 “有修为之人自可用法力相抵,不过尔等能用的怕只有血肉之躯了。”蓬锦直言不讳。 众人一听面若死灰,雷霆之威都心知肚明,被劈中瞬间便是一堆焦灰,聂牧谣惨然一笑:“就是说我们会亡命于此。” “未必。”蓬锦表情镇定,“贫道修为虽浅,倒是想见识见识妖都的妖雷有多厉害。” 蓬锦话音一落,又是一道耀眼的光亮刺射进众人眼睛,数十道妖雷相互交织在一起,犹如一道巨大的光柱石破天惊般劈落下来,将整座渡劫台完全覆盖,任凭站在何处也无法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蓬锦单手扬起道符,随即从怀中拿出一把玉如意,如意头略曲如心字,乃是道家法器,有道化三清之意,蓬锦持如意嘴中念念有词,如意向空中道符挥舞,只见道符上符文金光乍现,在空中碎裂犹如雪花飘落于地的瞬间,数十道妖雷刚好落下,石破天惊的雷霆之怒不偏不倚全击中在渡劫台之中。 顿时整个渡劫台火光四溅,雷鸣之声振聋发聩,众人束手无策只能闭上眼睛等待被妖雷击中的那刻,可良久竟然没有异样的感觉,聂牧谣缓缓睁开眼睛,震惊发现先前飘舞下来的道符化成一朵莲花,雷电劈落在众人四周,而头顶的雷击却被莲花形成的金光罩所阻挡。 秦无衣对蓬锦虽有好感,可他是被李显封为国师,原本想李显昏庸,他所封之人怕也是滥竽充数之辈,现在见蓬锦竟凭一己之力抵挡住妖雷,如此之高的道行不由让秦无衣刮目相看。 “莲花其根如玉,不着诸色,其茎虚空,不见五蕴。”蓬锦不骄不躁对众人道,“道家便以莲花为冠,以抵世俗杂乱,贫道用法力结莲花罩,尚可能暂时抵御妖雷。” 众人一听才松了一口气,天际中轰鸣连绵不断有雷电向渡劫台劈落下来,每一次劈在莲花罩上火光四溅,震耳欲聋,开始那莲花罩还能抵挡,可劈落的妖雷越来越猛烈。 四周触目可及的地方全都已经变成没有丝毫生机的焦土,莲花罩渐渐有些松动,顾洛雪抬头看见护罩上出现细细的裂痕。 “国师不是说,只要能抵御住妖雷便算过了天劫,为何现在妖雷并未有停歇的意思?”顾洛雪惊慌失措问。 “应劫之人不能用法器,全凭自身修为与妖雷相抗。”蓬锦忧心忡忡道,“贫道用法力加上如意法器才只能勉强抵御妖雷,若是莲花罩被破,贫道扪心自问难抵妖雷。” 交谈间,从天而降的妖雷愈发猛烈,声声入耳震得众人耳膜作痛,每一次劈落在莲花罩上,上面的裂痕都随即变的更加深刻,而且妖雷从未间断过,宛如万千把利刃无休止的穿透而来。 还不到半柱香功夫,整个护罩已经出现无数条裂痕,眼看就要支离破碎。 “贫道赌上毕生修为,若还是无法抵御妖雷,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蓬锦说完再拿一张道符,咬破手指在道符上书画,然后两指夹于眉心,口中快速念咒。 天界青灵,日月星辰。飞步使者,铁甲威神。左擎泰山,右执昆仑。真符到处,敢有拒逆,化作微尘。急急如律令。 蓬锦咒完令出,手中道符应声而燃,接连不断劈落在莲花罩上的妖雷连绵不绝,护罩上的裂痕已到极限,蓬锦单手一扬,燃烧的道法飞舞出去,一道金光从道符中闪亮,分裂成无数金灿灿的薄片弥漫到莲花护罩上,这些金片和护罩重合在一起,金光顺着莲花护罩上的裂痕开始快速的蔓延,等到金光渐渐消退,之前那些被妖雷劈出的裂痕竟然重新被修补完整。 众人心中暗想,至少又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可蓬锦的此举却招来更多妖雷,蓬锦倾尽全力孤注一掷,一旦护罩破碎所有人都会瞬间万劫不复。 妖雷劈击的间隙越小,但威力却在倍增随,蓬锦所结的莲花本有百瓣花瓣,而如今花瓣七零八落所剩无几,莲花罩是蓬锦道法加持而成,道法消耗越多莲花的花瓣越少,而抵御妖雷的作用也就越低。 起初还是一两道妖雷劈击在护罩上,到现在劈落下来的妖雷是数十道交汇在一起,犹如一根巨大光亮的光柱在头顶炸响,电光火石中甚至能听见护罩细细碎裂的声音和看见那些裂痕快速的蔓延。 “贫道自不量力,终是低估了妖都这雷霆的威力,千年妖物尚且在此灰飞烟灭,何况贫道修为才一个甲子。”蓬锦泰然处之,反而淡淡一下,“贫道尽力而为虽是憾事但并不后悔,只怪贫道学艺不精,修为不深,也罢,就当此遭是贫道渡劫,既然难过天劫只能来世再修。” 听蓬锦所言,他分明已是知晓自己难继续坚持,周遭有数千年修为的妖物都对渡劫台闻之色变,蓬锦用凡人之力坚持到现在已是厉害。 明知大限将至,众人反而心绪平复,只有秦无衣还一脸彷徨,嘴里喃喃自语:“就这样?引我到此就为了让妖雷劈成灰烬?” 秦无衣不惧生死,只是感觉这次赴死有些不明不白,幕后之人高深莫测,甚至还有统御万妖的本事,这里随便一只妖物都能要了自己性命,为什么幕后之人偏偏要选择用妖雷呢? 就在秦无衣踌躇不宁的刹那,莲花罩彻底碎裂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数道妖雷交织在一起直击下来,秦无衣完全是出于本能,在任何时候面对危险时,他总是站在最前面,现在也不例外,秦无衣没有闪避,而是挺胸用身体护住其他人。 妖雷顷刻便至,不偏不倚劈击在秦无衣高举的手上,耀眼的雷光刺痛众人眼睛,本等待着妖雷灌顶的那刻,但突然雷声骤停,所有人从指缝中看见妖雷经秦无衣的手贯穿而下游走全身。 秦无衣一动不动站在原处,被这样威猛的妖雷击中居然还完好无损这让众人看的瞠目结舌。 妖雷的电闪灼烧到秦无衣的衣衫,蓬锦惊愕看见破烂的衣衫中,秦无衣裸露的身体上竟然有电光明灭游走在他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收。 蓬锦瞪大眼睛,自己甲子修为都不能抵御的妖雷,却被一个凡夫俗子做到,而且做的是那样轻松自如:“你,你怎么能抵挡妖雷?” 秦无衣的表情比任何人还要茫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呆滞:“是啊,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第十八章 妖都之门 妖雷灌顶没让秦无衣有丝毫异样的感觉,但开始明白为什么妖都里的妖物会惧怕自己的原因,一个能以血肉之躯抵御妖雷轰顶的凡人,在群妖眼中一定认为其蕴藏着高深到难以想象的法力。 要知道尚有千年修行的妖物都难逃妖雷的灭顶之灾,所以在群妖看来秦无衣和妖雷一样令他们畏惧。 在妖雷隐去的那刻,渡劫台又变成起初的样子,台上众人依旧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秦无衣,蓬锦反应尤为强烈:“你,你有修行?” “我连鬼神都不信,若不是来到妖都,根不不相信世间真有妖邪。”秦无衣摇头。 蓬锦更加诧异:“那你为什么能抵御妖雷?” “不知道。”秦无衣还是摇头,不过已不再关注这个问题,“既然我们能渡天劫,现在可能离开妖都?” “可以离开渡劫台,但能不能离开妖都,贫道说了不算。”蓬锦看向密密麻麻围困四周的群妖,“看样子妖物没打算放行。” 群妖畏惧秦无衣,却不畏惧其他人,渡劫台恢复如初后,群妖再次步步逼近,率先发难的是奇穷,展开双翼居高临下袭来,顾洛雪双目溅火,颤巍巍起身握起月渎誓要与奇穷一决生死。 秦无衣想要与妖物正面相抗,可但凡有他在的地方,妖物都退避三舍,秦无衣知道顾洛雪不是奇穷的对手,刚站到她身前,临空冲袭下来的奇穷立刻转翼攻向羽生白哉和聂牧谣。 秦无衣只能又站到他们身前,如此来回数次,秦无衣突然有些无力,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有他在暂时能保众人安危,可总不能一直这般与妖物僵持下去,即便妖物围而不攻也足以将众人耗到精疲力竭。 “贫道道行浅薄,虽挡不住妖雷,未必胜不了这些妖物。”蓬锦话音一落,掐出剑指,口中念念有词。 一道金光从蓬锦袖中闪出,犹如灵蛇出洞,直袭在空中来回盘旋的奇穷,奇穷身形灵敏,可那道金光如影随形,紧追不放,众人仰头才看清那是一条金光耀眼的绳索,任凭奇穷如何闪避,绳索还是准确无误捆缚住奇穷双翼。 奇穷顿时失去平衡,从半空中坠下重重摔在石台上,那绳索仿佛坚韧无比,无论奇穷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而且奇穷越是反抗绳索捆缚的越紧。 “这是什么法器?”聂牧谣好奇。 “捆妖绳,可捆缚妖邪,是贫道随身三件法宝之一。” 顾洛雪见奇穷就在眼前,而且已不能动弹,握起月渎挥剑便斩,被蓬锦手中道剑拦下。 “你手中月渎乃是先秦名剑,若是碎裂岂不可惜,再说奇穷是四凶之一,凡间兵器伤不了此妖。” “奇穷杀我爹娘,此仇不共戴天!”顾洛雪愤愤不平。 “妖物作祟有违天道,就让贫道替天行道。” 蓬锦从怀中掏出长卷,单手一托,长卷飞升,在七色光芒中徐徐展开,长卷好似一幅山水画,画作有苍莽之气,画中山峦叠伏,古木长青,山势峥嵘突兀,江河波澜壮观。 画中还有鸟兽飞禽,细看能见云端有若隐若现金龙,山谷有仰头咆哮的饕鬄。 待画卷被祭出,层层七彩光晕笼罩奇穷,片刻便将其收入画中,再看画作,天际之上竟然凭白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奇穷。 “这又是什么法器?”羽生白哉惊叹不已。 “此物名为收妖图,可收世间妖邪。” “此物岂不是与山河社稷图有异曲同工之妙?”羽生白哉问道。 蓬锦摇头:“相去甚远,那山河社稷图乃是上古神物,贫道手中的收妖图不过是凡世炼就的法器,岂能与上古神物相提并论。” 顾洛雪见奇穷被收服,虽然遗憾未能亲自手刃妖物,但总算是为爹娘报了仇,收起月渎说道:“国师法力无边,既有捆妖绳又有收妖图,岂不是不惧妖都群妖。” “自古正邪不两立,贫道自然不惧妖物,但未必就能胜得了所有妖邪。”蓬锦答道。 “还有国师无法降服的妖物?”聂牧谣惊诧。 “贫道不惧仅是心有正念,不屈于妖邪,不过贫道有修为,妖物同样也有,怕不怕是一回事,输赢高下又是另一回事,妖都之内比贫道修为深厚的妖物比比皆是。”蓬锦不骄不躁道。 羽生白哉:“国师有法宝镇妖,既然能收服奇穷同样也能收服其他妖物啊。” “非也,妖物按照修为可分五等,以修炼时间为界,五百年修为的被称之为地妖,就是寻常世间可见的妖物,千年修为是灵妖,方可入妖都继续修行,万年以上是为天妖,其妖力深不可测,若能渡劫成功便可成为仙妖,而仙妖已能与九天仙神一决高下。”蓬锦摇头解释道,“贫道的法器只能收服天妖,而在妖都之中渡过天劫的仙妖不胜枚数,贫道连妖雷都难以抵御,又怎会是仙妖的对手。” “国师不是说妖物分五等,地妖、灵妖、天妖和仙妖,这才四等,还有一等是什么?”顾洛雪追问。 “妖神!”蓬锦脱口而出,“超脱三界五行的上古妖神,其妖力已不是贫道能想象,就连仙佛对其都敬而远之,不过还好,贫道入妖都后还未闻悉有妖神的气息,也算是一件幸事,倘若有贫道根本不会尝试带尔等出妖都。” 聂牧谣一听大喜:“国师有离开妖都的办法?” 蓬锦再祭出收妖图,画卷展开徐徐向前延伸,平铺在地上宛若一条散发七彩光晕的道路,围困石台的妖物见到画卷蔓延过来,面露敬畏之色纷纷让开。 “收妖图上有锁妖的法咒,妖物暂时难以靠近,但贫道道法有限,尔等速与贫道突围。” 蓬锦手持道剑先行,众人紧随其后跟上,收妖图散发的光芒犹如一道屏障,妖物触之皆被法器金光所灼,没有妖物胆敢迈入收妖图中,一行五人踩踏在收妖图上疾驰,身后群妖穷追不放,好在一路未受阻碍很快便重回玉桥。 过了玉桥之后,众人又来到初入妖都时那座高山的山顶,柳长清负手而立,见到众人心如止水道:“诸位能从妖都全身而退可喜可贺。” 蓬锦道剑横立,冷眼看向柳长清:“你身有妖气也是妖物!” 柳长清不置可否:“国师法眼观天,长清又岂能瞒过国师。” “怪了。”蓬锦眉头一皱,“你既然能修炼成人形,说来妖力不低,可为何贫道感觉你妖力羸弱似有似无,按说千年修为的妖物方可入妖都,而你妖力甚至不如地妖,为何能入得了妖都?” 柳长清神色谦逊:“妖都与玉桥为界,长清从未越界而过,能入妖都不过是职责所在。” 羽生白哉解释:“他与其他妖物不同,若不是有他指引,我们根本进不来,此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如何离开妖都。” “无衣能救朋友多亏先生指点,不过至于如何出去,还望先生明示。”秦无衣对柳长清稽礼,“妖都内万妖倾巢而出,不屠戮我们誓不罢休,马上便会……” 秦无衣指向山下,原本以为妖物会紧随其后跟到山上,却发现所有妖物都停在玉桥桥头,不再逼近半步,记得柳长清说过,玉桥是妖都的楚河汉界,凡人与仙神不得遇过此桥入妖都,同样万妖也不允许擅自过桥出妖都。 但自从封镇妖都的山河社稷图失位后,封印妖都的屏障已失,妖物这才可以随意出入犯下妖案,可如今不知何故,万妖再次止步于桥前不敢逾越。 秦无衣分明从妖物神色中看出敬畏之色,这让秦无衣更加诧异,妖物的确畏惧自己,但也不至于畏惧到隔桥而望的地步。 “多说无益,你既然知晓出入妖都的办法,只要说出来,贫道留你性命。”蓬锦冷声道,“但若日后让贫道得知你有为非作歹之事,贫道定毁你修行。” 柳长清面无惧色,声音谦逊:“长清不荼毒生灵,也不惧怕被加害,国师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令长清佩服不已,只不过长清也有自己的责任,还望国师不要苦苦相逼。” “冥顽不灵……” “国师!”秦无衣见蓬锦要作法,挡在柳长清前面,“人尚有善恶,妖自然也分好坏,我与他虽萍水相逢,却有相见恨晚之感,朋友不愿意说的事无衣从不相逼。” “他不说会让尔等在妖都丢了性命!”蓬锦沉声道。 “无衣明知入妖都九死一生,可为救朋友不问生死。”秦无衣坦然一笑道,“既然他有难言之隐,无衣不会再问。” “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聂牧谣劝说蓬锦不必动怒,“柳公提点只有无心之人才能入妖都,那是不是说,同样也只有无心之人才能离开。” 顾洛雪一脸茫然:“何谓无心之人?” “出去再给你解释。”羽生白哉走到山巅悬崖边,“难不成只要效仿进来的办法便可出去。” 羽生白哉说完,一脸无畏向着万丈深渊迈出一步,这一步他同样迈的心无旁骛。 脚尖落下,落下…… 羽生白哉的身子也随之落下,并未像起初秦无衣稳站云雾之端,而是整个人猝不及防堕入深渊,好在一旁的秦无衣早有戒备,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拉住。 羽生白哉心有余悸,若不是秦无衣出手相救,他现在已跌入崖底变成一滩肉泥。 “怎么会这样?”羽生白哉不知所措。 “我们进来时抱着必死之心,心死既是无心,所以能入妖都,可出去时却是为了求生,既然心有所欲,又怎能做到无心。”聂牧谣心急如焚道。 “不,不会是这个原因。”秦无衣摇头,沉吟道,“置死地而后生并非难事,倘若这样便可离开妖都,那也未免太过儿戏,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和原因。” “长清承贵主一句朋友,贵主能与长清推心置腹,长清虽是妖物但也知情义,出去的办法长清不能明说,只能提点诸位,能不能参悟就看诸位造化。”柳长清气定神闲道。 秦无衣:“愿闻其详。” “自有妖都以来,进过妖都并且还出去的唯有秦皇,长清曾带秦皇游历妖都山河,这便才有了秦皇后来撰写的旷世奇书《山海经》。” “秦皇虽贵为千古一帝,可归根结底她也是凡人之躯,他能离开为何我们不能?”羽生白哉追问。 “可还记得长清讲述的绿阁红楼一事?”柳长清心平气和问道。 “记得,柳公为成人之美,为秦王自断两枝修建绿阁红楼。”聂牧谣不假思索答道,“此事与离开妖都有什么关联?” “诸位可有想过,长清为什么要成人之美?”柳长清继续反问。 “你不是说,秦皇有好生之德救过你一命,所以你才会投桃报李。” 柳长清淡淡一笑,转身看向秦无衣:“贵主可还记得入妖都之前,长清叮嘱贵主的三件事?” 秦无衣点头,其一,妖都里的万妖妖力不受约束是凡人难敌,其二,妖物对阻碍找寻山河社稷图之人恨之入骨,一旦入妖都势必会被万妖围杀,至死方休。 其三,妖都初现时,为隔绝妖都与人界相通,天界留有一上古神兽镇守妖都出口,妖物不得擅自离开妖都,凡人更不允进入妖都,倘若有凡人误入其中,即便能逃脱万妖之手,也再难重返人界。 “有离开出入妖都的地方,只不过被妖物镇守。”顾洛雪聪慧,听出这三件事的关键之处,“只要找到镇守出口的妖物,便有办法离开妖都。” “妖都浩瀚无垠,谁能知道出口在何处?”羽生白哉焦头烂额。 “能进来的地方便能出去,此处便是妖都的出入之地。”聂牧谣大喜过望,但很快神色又重新黯然,“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妖物镇守啊?” “有!”秦无衣声音有些惊讶。 “谁?”众人异口同声问。 秦无衣抬头看向文弱安静的柳长清。 “先生一直说自己职责所在不便明言,若无衣没猜错,先生的职责便是镇守妖都出入之地吧。” 柳长清默不作声。 “先生昔年带秦皇游历妖都,进来容易离开却难,想必当年秦皇也与我们如今一样面临相同的困局。”秦无衣神色有些凝重。 聂牧谣恳求:“柳公既然能送秦皇出去,为何不施以援手再帮我们一次?” “他不是送秦皇出去的。”秦无衣摇头。 羽生白哉不解:“那,那秦皇又是如何能离开妖都。” “秦皇对先生有救命之恩,无衣推测先生有所隐瞒,不该是救命之恩而是不杀之恩吧。”秦无衣深吸一口气,“秦皇昔拉在此击败先生,却手下留情并未取先生性命,这才有了后来先生自断双枝报恩一事。” “贵主果真是机敏过人,仅凭长清寥寥数语便可猜出千年前的原委。”柳长清面南而立,提及秦皇时,他脸上总会溢出发自肺腑的恭敬之色,“秦皇威烈,昔年风采长清至今记忆犹新,也是在此处,秦皇一己之力击溃长清,妖都万妖臣服跪地恭送,那番景象怕是再难重现。” “万妖臣服?跪地恭送?”聂牧谣目瞪口呆,“秦皇残暴不仁,难不成连妖物都敬而远之?” “聂娘一句话错了两处地方。” “哦?错在何处?” “聂娘可有亲眼见过秦皇残暴不仁?” “……”聂牧谣一愣,想起之前柳长清讲述幽王之事,顿时哑言。 “秦皇之威,又岂是只令万妖所敬畏……” “妖言惑众。”蓬锦嗤之以鼻,不愿再听柳长清说下去,“如此说来,只要能降服你便可离开妖都?” 柳长清谦逊有礼点头。 “那秦皇既然都有好生之德,贫道也不想再添杀戮,以你修行的妖力绝非是贫道对手,若能迷途知返打开妖都之门,贫道便网开一面。”蓬锦抬手持剑相指,声色严厉冰冷,“若再诸多阻挠,休怪贫道道法无情。” 柳长清瘦弱的身躯怎么看都像文弱君子,非但没有丝毫妖气,甚至给人一种不堪一击的感觉,但柳长清的背一如既往挺的笔直,像一把百折不屈的剑。 “国师超然世外,法天贵真,长清不才斗胆向国师讨教,不过长清有言在先。”柳长清谦逊道,“长清镇守妖都也有些时日,只要国师不强行闯离,长清始终以礼相待,如若国师执意要离开妖都,那长清便只能与之生死相搏,长清职责所在还望国师见谅。” “大言不惭!”蓬锦不屑一顾,双指夹出一张道符,对付奇穷尚要用到法器,但面前一名连地妖修为都不及的妖物,蓬锦根本未将其放在眼里。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还想劝阻,但蓬锦手中道符已出手,黄纸神符以朱砂写咒,蓬锦的法力众人有目共睹,先前道符尽断九尾妖狐的三尾,其威力可见非同一般,若是击中妖身后果不堪设想。 柳长清还负手站在原地,符火阵阵,似有万斤之力,见柳长清全无闪避之意,蓬锦心中窃喜,所祭之符乃是焚妖符,被道符击中的妖物会被三昧真火所焚烧直至显露原形。 道符稳稳击中柳长清的身体,没有丝毫反应和效果,犹如石沉大海一般,甚至都没听到丁点声响。 众人的视角定格在柳长清身上,而柳长清的目光去追逐着那张燃烧的道符,看着击中自己身体,然后慢慢飘落在地,直到道符烧成灰烬,柳长清才重新抬起头,手轻掸身上道符留下的点点纸灰。 “你,你到底是人还是妖?”蓬锦被眼前发生的事震惊到。 道符威力非同小可,妖物触碰到必受重创,但道符却对人没有半点效用,和一张普通燃烧的纸并无差异,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柳长清的妖力已高到根本不惧焚妖符。 可蓬锦并不相信,一个连地妖的妖力都不及的妖物,又怎会被焚妖符击中却没有任何反应。 秦无衣眉头一皱,神色变的严峻,回头看向山下止步玉桥不敢僭越的万妖,秦无衣看到群妖的畏惧,突然明白万妖畏惧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面前那个有谦谦君子之风的柳长清。 镇守妖都出入之地的妖物。 与天地同生,并且寿与天齐的妖物。 能令万妖望而却步的妖物。 …… 秦无衣视线重新移到柳长清身上,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低估了柳长清,或者说到现在为止,自己根本没有见识过柳长清真正的妖力。 柳长清始终在嘴角保持着干净纯粹的笑意,看向蓬锦抬手道:“请。” 柳长清云淡风轻,但溢于言表的傲意让蓬锦心中暗暗惊诧,可转念一想,可能只是自己太过轻视柳长清所致,蓬锦不敢再有怠慢,手中掐出道印,扬手一挥,捆妖绳夺袖而出,灿灿金光直袭柳长清。 柳长清还是岿然不动,捆妖绳能缚天妖,就连四凶之一的奇穷都难跳法器捆缚,蓬锦胸有成竹这次绝对不会失手。 捆妖绳果真是非同凡响,将柳长清捆缚的动弹不得,蓬锦生怕再节外生枝,再祭出三清如意法器,欲要借三清之力消去柳长清修为。 “贫道有言在先,只怪你自己执迷不悟。”蓬锦沉声说道,“贫道也只能灭你元神,将其打回原形……” 咔嚓! 断裂之音让蓬锦戛然而止,瞠目结舌看着柳长清,他缓缓抬手,举重若轻剑捆缚其身的捆妖绳节节寸断,抬起的手不偏不倚刚好握住三清如意,稍微用力如意碎成粉末。 捆妖绳能束缚天妖,而三清如意法器更是蓬锦的得意之物,上有诸位先师的法力加持,甚至能与仙妖一决高下,可两件法器瞬间都毁于柳长清之手,最让蓬锦惊诧的是,柳长清好似根本没有运用妖力,轻描淡写间的举动足以让蓬锦震惊不已。 蓬锦惴惴不安问道:“你,你到底是何方妖邪?怎会不惧道家法器?” 第十九章 妖神 接连两次被蓬锦出手相击,而且每次都欲要置起死地,但柳长清依旧温文尔雅,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戾气。 “国师要斩妖除魔,而长清需镇守妖都,你我各司其职,本不用大动干戈,奈何国师始终苦苦相逼。”柳长清甚至还在劝说蓬锦罢手,“国师不如听长清一劝。” 蓬锦现在已不敢再轻视对面看似文弱的柳长清:“说来听听。” “长清镇守妖都已有时日,纵观尘世唯有秦皇从妖都全身而退,长清大言不惭一次,国师未必能在长清面前占得上方。” “秦皇不过是凡间一帝,他连生老病死都难以逃脱,怎能逃出妖都?”蓬锦心有不甘沉声道,“贫道再不济也不至于输给一名凡夫俗子。” “国师此言差矣,你素未与秦皇谋面,又岂能知晓他是怎样的人。”柳长清但凡提及秦皇,总是表现出发自肺腑的敬重,“秦皇与国师先后都与长清有过交手,想来长清最有资格评价二位,若有唐突冒犯之处,还望国师海涵。” “贫道不屑与暴君相提并论。”蓬锦一脸傲气。 “国师不可出言不逊,既然国师以道法引以为傲,长清不妨直言相告,国师虽道法无边但与秦皇相比犹如沧海一粟。”柳长清加重声音,好似蓬锦对秦皇的冒犯让他甚为不悦。 “多说无益。”蓬锦正义凛然道,“这就是你要劝说贫道的理由?” “长清不想徒添杀戮,还望国师不要强人所难,这妖都怕是国师难以离去,还不如就留在此地,国师修行不正是为了超脱三界跳出五行,其实国师可视妖都便是九天仙境。”柳长清语重心长道,“长清能保诸位不受万妖惊扰,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也太小瞧了贫道,为苟且偷生委生妖都,岂不是天大的侮辱。”蓬锦脸色一沉,“贫道就不相信,拼上毕生修为还敌不过你这个妖物。” 秦无衣上前一步,拦在蓬锦前面,作为一个不懂道法的人,秦无衣也能看出蓬锦的道行与柳长清相比,两者完全相去甚远。 “先生,无衣不管你是何妖,还是称你为先生,若不是先生仗义相助,无衣也难入妖都救回朋友,既然先生不愿与无衣为敌。”秦无衣向柳长清稽礼,“无衣恳求先生网开一面,放我们出妖都。” “天地方圆,自有规矩,不是长清执意要与贵主针锋相对,试问长清劝贵主放下执念,不被往事所困,贵主可能做到?”柳长清向秦无衣还礼,“长清镇守妖都是天职,贵主为弥补过错和亏欠追查妖案是宿命,若贵主能放下,长清亦能放下,但倘若贵主真能做到心无所欲,又何必再重入那喧嚣俗世,长清深知贵主最大的心愿便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就留在妖都岂不是件美事。” 柳长清寥寥数语已让秦无衣哑口无言,扪心自问自己的确做不到对往事释然,既然自己都有心结难解,又如何能劝说柳长清放弃自己的底线。 “冥顽不灵!”蓬锦沉声呵斥一声,从怀中取出收妖图,让秦无衣让开,“何必与妖邪浪费口舌,贫道今日倒是要瞧瞧这妖物到底真身是何物。” 柳长清见到蓬锦手中收妖图,急声道:“等等!” “贫道还真当你有恃无恐,不过好在你这妖物还有些见识,此物虽不是先天法器,但有后天诸位天师法力加持。”蓬锦见柳长清面露彷徨之色,顿时冷笑一声道,“法器以画卷练就而成,贫道一生夙愿便是在得道之前,将画卷中留白之处用妖物填满,但凡被收入此图之中,非但修为毁于一旦而且永困其中无法超脱,看来你是怕了。” “国师曲解长清之意。”柳长清神色焦灼。 “你还有何话可说?” “国师真决意要用此图与长清一决高下?” “贫道岂会有与妖物争输赢之下,降妖除魔本就是贫道己任!”蓬锦一身正气道。 “实不相瞒,此图会让长清显露原形,长清怕……” “你也知道怕了。”蓬锦嗤之以鼻。 “不是长清怕,倘若长清妖形显世就必有杀戮,长清是怕国师会命丧于此。”柳长清苦口婆心相劝,“再说事不过三,长清已让国师两次,再若相逼休怪长清无礼。” “放肆!事到如今居然还在妖言惑众。”蓬锦闻听后勃然大怒,“就让贫道瞧瞧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话音一落,蓬锦手掐道指祭出收妖图,画卷徐徐展开,七彩之光瞬间照射柳长清全身,按说此图一出妖物无所遁形,会被立即收入图中,但柳长清除了抬手遮掩刺眼的光芒外,仍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收妖图在柳长清身前围成一圈,夺目的光晕令众人无法直视,纷纷抬手遮挡,秦无衣从指缝间看见,面前的光芒在不断明亮,而环绕着柳长清的收妖图也在慢慢变大。 蓬锦一怔,没想到连收妖图都奈何不了柳长清,更不明白什么妖物的真身会如此庞大,不由自主和众人向后退,直至收妖图变成一副巨大的画卷,刺眼的七彩光芒中已见不到柳长清,里面好似包裹着一个庞然大物。 铮! 蓬锦背负在身后的道剑猎猎作响,蓬锦大惊失色:“好,好重的妖气!” 秦无衣起初也好奇柳长清到底是什么妖物,只不过现在这种想法已荡然无存,不管柳长清的真身是什么,都大的让人胆战心惊。 忽然一团黑烟从收妖图上腾起,紧接着蹿出一点火星,犹如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汁,肆意向四周慢慢扩散,然后是第二处,第三处…… 直到整幅收妖图被无数摇曳的火光烧的千疮百孔,随着火势加大,闪耀的七彩光晕愈发黯淡。 “不好!收妖图要毁在妖物之手!” 蓬锦大吃一惊,收妖图是自己最后的法器,也是最厉害的法器,倘若连此物都降服不了柳长清,一旦等柳长清将收妖图付之一炬,凭柳长清身上散发出来的妖气,蓬锦扪心自问自己难以匹敌。 蓬锦抬手拔出道剑,剑锋割破指尖,血滴落在剑身之上,持剑横立于,拇指屈甲掐无名指子亥中纹,握拳做降魔式放于眉间,闭目口中快速念出道咒。 阴剑煌煌,化气于身,取彼黄泉,炼以忘川,炼狱剑成,斩邪戮人。 蓬锦手指所过之处,道剑的剑身泛起一道金黄之光,像是一条被唤醒的金龙缭绕于剑身之上呼之欲出,直到蓬锦的手指离开剑尖,已将自己所有修为灌注于道剑之上。 蓬锦现在已无把握能胜过柳长清,唯一能做只是在柳长清挣脱收妖图之前孤注一掷,蓬锦踏地而起,手中道剑金光夺目,威力惊人,一招天外飞仙直刺面前被七彩之光包裹的庞然大物。 蓬锦在那团令人触目惊心的巨大光晕前显得像是蝼蚁般渺小,秦无衣见他飞剑而去的身影,内心纠结矛盾,一边极力想要离开妖都,一边又担心蓬锦这灌注所有道行,倾尽全力的一剑会伤到柳长清。 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传来,随即整幅收妖图在烈焰中烧成灰烬,七彩异光被腾起的黑雾所吞噬,缭绕的黑雾内传来透着狂暴之气的低吼,那团黑雾遮天蔽日,众人只能仰视才能观其全貌。 一道身影从黑雾中急速下坠,重重摔落在地上,直到蓬锦撞击在山岩上,一口鲜血从他嘴中喷出,秦无衣这才看见他手中道剑只剩剑柄,而蓬锦面如死灰,挽成道髻的黑发已变成满头银丝。 蓬锦盘膝打坐调息,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但比起蓬锦受的伤,他脸色的惶恐更让秦无衣惴惴不安。 “哥,哥……” 聂牧谣的声音和手都在颤抖,拉了拉秦无衣的衣角,秦无衣转头望去,黑雾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游动,慢慢从黑雾中透出,竟是一条赤红色巨蛇,身覆三角硬鳞,粗糙坚硬,色作暗红,背脊上还有一排龙鬣般的骨状突起,一个巨大的头又像人面又象蛇首,五官俱有,额头上还有两只长角,面相凶狂。 那妖物仰头发出一声嘶鸣,振聋发聩之声掩耳不绝,就连玉桥对岸群妖也闻之色变,不约而同纷纷后退。 “怎,怎么还有这样大……” 顾洛雪言到一半骤停,黑雾中还有东西在不停蠕动,随着黑雾渐渐淡去,第二个蛇首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然后是第三个,巨大的蛇颈交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一、二、三……”聂牧谣用战栗的声音数着到底有多少条蛇身,直至抽搐不停的唇边数出最后一个数字,“九!” 那是一条九头巨蛇,蛇首青绿有花状蛇鳞形似虎斑,身躯庞大犹如蛮荒巨兽落在众人眼中噤若寒蝉。 羽生白哉嘴唇张合,战战兢兢道:“八,八岐大蛇?!” “什么?”聂牧谣不解。 “东瀛传闻中最巨大也是最凶猛的妖物,传说八岐大蛇与天地同生,所以巨大的身体上长满了青苔和树木,腹部则溃烂状流着鲜血,头顶上则常常飘著八色阴云。”羽生白哉惊恐答道,“凡人为求安平,只能每年向其供奉少女为食,这才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 众人一听,再次抬头仰视那妖物,竟与羽生白哉描述的如出一辙,再回想起柳长清曾说过,姜子牙岐山封神后,有不少妖物为逃避神罚而遁逃东瀛,其中便有土蜘蛛,如此说来,八岐大蛇很有可能也是中土巨妖。 “不,不是八岐大蛇。”蓬锦虚弱的声音传来。 “那次妖是为何物?”聂牧谣追问。 蓬锦难以调和气息,断断续续道:“昆仑之北,柔利之东有共工之臣,九首人面,蛇身而青……” “难怪他,他姓柳!”秦无衣瞪大眼睛。 “你知道柳长清的真身了?”顾洛雪惊诧。 “相柳!”秦无衣脱口而出,蠕动喉结道。 “是贫道孤陋寡闻,万万没想到竟真有其事。”蓬锦闭目叹息一声。 “国师所说是何事?” 蓬锦气若游丝,缓缓告之众人,天地初开时上古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大战,共工虽力战不敌但不肯言败,怒触不周山,而不周山是支天之柱,不周山坍塌导致天破,天河倾泻而下泛滥人世。 这才有了后来女蜗补天,在补天之前骊山老母下界炼五彩神石,不慎遗落两颗补天石,其中一颗因蕴慈天地之灵幻化成现在的妖都。 顾洛雪也听过这个传闻,再看面前庞然大物的相柳:“此事与相柳有什么关系?” “共工战败后,麾下臣子相柳不肯屈服,誓要为共工报仇,被称之为不二之臣。”蓬锦上气不接下气道,“传闻相柳最后被大禹所诛,今日贫道方才知晓,此事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大禹又岂能诛杀相柳。” “相,相柳比八岐大蛇还要厉害?”在羽生白哉心目中,八岐大蛇已是最为可怖的妖物,如今眼前相柳无论是体型还是神态极其相似,不由将两者相比。 “荒谬,你怎能将东瀛的八岐大蛇与相柳相提并论。”蓬锦摇头无力说道,“贫道问你,那八岐大蛇结局如何?” “八岐大蛇被须佐之男用烈酒灌醉,然后将其诛杀,须佐之男在切八岐大蛇尾巴发现藏着一把剑,这便是后来与八尺镜、八尺琼勾玉齐名的东瀛三大神器之一“天丛云剑”。” “东瀛最烈的妖物竟死的如此荒唐。”蓬锦嗤之以鼻道,“相柳所到之处皆成泽国,其血剧毒所流之处寸草不生,世人误传相柳被大禹所诛分明是假,倒传闻中倒有一件事是真,相柳后来不知所踪,但大禹之后历代帝王都修筑帝台,用来镇压相柳,可见其妖力有多惊人。”蓬锦无力再叹一声,“是贫道太过自负,能镇守妖都出入之地的又岂会是凡品,只是贫道也没想到,居然会在此遇到妖神!” “妖神?!” “妖有五等,贫道法力定多能与天妖一决高下,再往上的仙妖贫道已无力抗衡,至于妖神,连上古神尊都闻之色变,贫道此举无异是以卵击石。” 柳长清给秦无衣的印象一直温文儒雅,弱不禁风,再看他的真身,反差之大让秦无衣都惶恐不已,难怪柳长清一直劝阻蓬锦不要用收妖图,如今逼出相柳真身,要知此妖在传闻中残暴无匹,以杀戮为乐,恐怕这也是让其镇守妖都出入之地的原因。 “他,他说过,要想离开妖都就必须击败镇守的妖物,柳长清从一开始就警示过我们。”羽生白哉目瞪口呆道,“难,难道我们要被永困在妖都?” “之前是,现在不是了。”蓬锦摇头。 “有何区别?” 蓬锦声音越来越细微:“相柳以人形劝阻时,尔等若肯听之还能留在妖都,但如今相柳显露原形至死方休,误入的凡人也好,仙神也罢都得殒命在此。” “难道除了与相柳正面交锋外,就没有其他逃离妖都的办法?”聂牧谣大吃一惊。 “有,但尔等做不到。”蓬锦虚弱至极,良久才发出声,“相柳之前不是说过,纵观尘世唯有秦皇从妖都全身而退,贫道起初不信,现在信了,上古妖神眼里贫道不过蝼蚁,根本不屑欺瞒,能让妖神都敬畏之人可见非同凡响,昔年秦皇在此击败过相柳,本可取其性命却手下留情,所以相柳才会投桃报李,贫道毕生道行都难近相柳之身,尔等凡人之躯又怎能与相柳一争春秋。” 秦无衣无论经历何种困局险境,大不了放手一搏,就算战死也无憾无悔,但现在秦无衣突然感觉到绝望。 相柳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将巨大的身躯压下变可让众人瞬间变成肉泥,束手无策远不力战不敌更让人绝望。 “贫道败于妖神之手无话可说,何况贫道也已尽力而为,道行都灌注于道剑之上,剑毁人亡,油尽灯枯。”蓬锦盘膝闭目,声音越来越微弱,“至于尔等自求多福,剩下的时间不多,尔等与其和相柳抗争,还不如相互话别,妖都在三界之外,死后不入轮回亦无法转世,尔等怕是要永困于此。” 蓬锦话音一落,身体如同尘埃般四处飘散,最后只剩下一件空空的道袍。 相柳九首仰天齐吼,众人被那嘶吼声震得耳膜隐隐生痛,相柳九首双目溅火,柳长清的儒雅文弱完全被令人胆战心惊的暴戾之气所取代,庞然大物的身躯稍微移动便引来地动山摇。 “是洛雪的错。”顾洛雪无力垂下手,一脸歉意道,“若不是因为就洛雪,你们也不至于身陷妖都,洛雪对不住大家。” “临来之前就想过此行必是崎岖不平,刀山火海,倒是没想到会遇到妖神相柳。”聂牧谣反而笑了,“也罢,世上凡人万千,有幸一睹妖神的又有几人。” 羽生白哉苦笑一声:“要是现在有一壶酒就好了。” “是无衣拖累了你。”秦无衣看向羽生白哉,满脸亏欠道,“你现在本该在东瀛锦衣华服,受万民敬仰,却随无衣侦缉妖案而搭上性命,无衣所欠今世难报,来世愿与你再续情义。” “士为知己者死,白哉不悔此行。” “你可悔?” 幽幽之音从身后传来,秦无衣转身又见到撑伞的女子,不知从何时起,秦无衣总是对这女子提不起丝毫敌意。 “宅院你以棋局欲困无衣,现在无衣才明你用心良苦,无衣在此谢过。”秦无衣向女子稽礼,言词诚恳道,“若困妖都是无衣,他们同样也会不惜生死相救,此事无衣不悔,但也有懊悔之事。” “你为何事懊悔?”女子问道。 “死在妖都,无衣不能赴黄泉幽冥,怕是再难见她,无衣悔恐难兑现与她重聚的承诺。”秦无衣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埋首,言语恳切道,“无衣有一事相亲,有劳你再入黄泉之时,代无衣转告阡陌,让她早入轮回不必在枯守幽冥。” 女子撑伞的手微微一抖:“她在九泉苦等你多年,至死不渝坚信你会守诺,有什么话,你自己对她说。” “无衣当然想与阡陌重聚,只是……”秦无衣眉头一皱,“你让我自己对她说,难不成你知道其他离开妖都的办法?” 女子默不作声,像是面临艰难的抉择,忽然山体摇晃愈发剧烈,相柳昂起九首准备袭向众人。 “补天石一共遗落了两枚,其中一枚幻化成了现在的妖都,而另一枚被淬炼成神器,女娲为防止妖都内的万妖过界生乱,留下妖神相柳镇守出入之地。”女子终是说出了秘密,“同时也留下那件神器威慑群妖,神器夺天地造化,是唯一能诛杀妖物的东西。” “这件神器如今在什么地方?”聂牧谣急声问道。 “我也是群妖之一,本不该透露这个秘密。”女子言尽于此,不肯再多说,“那件神器你们唾手可得,能不能拿到就看你们自己悟性。” “你都说出来了,为什么不肯说完呢?”羽生白哉心急如焚,“相柳之怒,我们根本无还手之力,你既然有心想要帮我们离开妖……” “白哉!” 秦无衣出声打断羽生白哉,比起见到相柳时的惊恐,现在秦无衣脸上多了一抹纠结和沉重,不断舔舐着嘴唇,呆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说话啊!”羽生白哉好半天没听到秦无衣出声。 “可还记得,你我之前曾有过一次约定。” “你我的约定有很多,你将牧谣托负给我,入妖都前,你又将洛雪交托……” “无衣没有兑现的那个。” “……”羽生白哉一怔,骤然想起,“白哉曾败于你手,相约等白哉刀法精进之后,你会与白哉再决高下,并且全力以赴绝不手下留情。” “现在。” “现在什么?”羽生白哉一脸茫然。 秦无衣向后退出几步,伸手从怀中取出麟嘉刀,表情和声音一样坚定:“无衣守诺重信,不想死在妖都之前还有未了之事,你们互为知己,都深知对方实力,一招便可分出高下,无衣敬你为人,向你保证此次会竭尽所能,但无衣也希望你能全力以赴。” …… 第二十章 上古神兵 忠诚、信义、廉耻、尚武、名誉…… 羽生白哉一生都在为之追求并且愿用生命去捍卫的荣耀,但自从遇到秦无衣以后,与之一战便成为羽生白哉的夙愿,即便结果如同樱花般短暂,可绽放那瞬的灿烂令羽生白哉难以抗拒。 秦无衣是守诺之人,可在此事上他一直都在选择回避,麟嘉刀永不会指向朋友,这个理由成为秦无衣推诿这个约定的理由,加之聂牧谣的阻拦,羽生白哉以为此生再无机会能与秦无衣放手一搏。 所以当羽生白哉听到秦无衣的诉求后,第一个反应是以为自己听错,直到见秦无衣拿出麟嘉刀,和以往不同,羽生白哉在五年后终于又感知到秦无衣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杀意,而且越聚越浓。 第一次见到秦无衣时,羽生白哉便被这股杀意所慑,到底要经历多少才杀戮的人才会凝结如此深厚的戾气,一别五年,再见他时,五年的牢狱似乎消磨了不止这个男人的锐利,还有这令人望而生畏的杀气。 重逢这段时间,羽生白哉甚至都未见过秦无衣认真持刀,好似在他眼中,这把利器形同一把连他自己都唾弃的破铜烂铁。 只是现在羽生白哉在秦无衣脸上又重新见到那抹笃定。 回来了。 曾经那个浑身被血腥与死亡气息所萦绕的男人又回来了。 秦无衣拿刀的样子,羽生白哉再熟悉不过,上次见他这样持刀时,换来自己胸口那道险些要了性命的伤痕,只是羽生白哉没想到,等待许久的对决会是在妖都,会是在妖神相柳要屠灭众人的间隙。 聂牧谣本想开口,若是以前她会不惜一切阻止这场必分生死的对决,面前两个男人无论谁活到最后,倒下的那个人都会成为聂牧谣一生无法释怀的伤悲。 嘴角在张合,但终是没有发出声音,与其死在相柳的手中,还不如成全他们最后的夙愿。 羽生白哉脸色的诧异渐渐变成冷静,撕下衣衫捆缚在之前受伤的伤口上,然后态度谦恭向秦无衣鞠躬,有对朋友的尊敬,也有对对手的敬重。 “上次败北之后,白哉一直苦练刀法,虽不敢说有多少精进,但与之前有天壤之别。”羽生白哉郑重其事道,“此次白哉定竭尽所能,今日无论输赢如何,白哉此生无憾!”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无衣从未轻视过你刀技。”秦无衣同样弯腰稽礼,抬手道,“请!” 顾洛雪还一脸茫然,如今大敌当前,相柳随时能取众人性命,却没想到秦无衣会在此时提出比试,踌躇之际已见羽生白哉退后三步,身子慢慢曲弯,左手持刀,右手平放于刀柄,羽生白哉的姿势异常简单,在顾洛雪眼中全无应对强敌时的紧迫,而对面持麟嘉刀的秦无衣甚至更简单,除了握着麟嘉刀之外并无其他多余的动作。 只有聂牧谣见过这两人真正的身手,羽生白哉与秦无衣的刀势都以迅猛见长,羽生白哉最厉害的地方便是拔刀瞬斩,借助影彻刀身的弧度,在拔刀的瞬间以极快的速度能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而秦无衣追求的同样也是极致的速度,所有多余的动作反而是累赘,越是简单越是能返璞归真,真正的杀招便隐藏在拔刀时快若迅雷的刹那。 羽生白哉随着身子慢慢弓曲,左腿在向后延伸,足尖在地上留下一道由浅至深的痕迹,即便是土中掩埋的石块也在他足下碎裂,可见他已将全身气力蕴沉到腿部。 顾洛雪心中骤然一惊,羽生白哉四周的气流好似都在回流,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正支撑在羽生白哉的身后,忽见羽生白哉疾步而出,四周草木为之倾斜,就连站在一旁的顾洛雪和聂牧谣衣衫也被劲风带起飘舞。 待到羽生白哉距离秦无衣只有三步之距,听见羽生白哉大喊一声。 般若龙斩! 影彻的光华随之而出,仿佛能尽裂天地一般,羽生白哉纵身而起,居高临下向秦无衣身体劈斩而落。 疾步、拔刀、跃起,落下…… 几乎是在同一瞬完成,这才是羽生白哉真正的实力,看的聂牧谣目瞪口呆。 当! 利器撞击的声音与迸裂的火星同时传来,随之又是一声碎裂的轰鸣,激起的尘埃模糊了羽生白哉与秦无衣。 顾洛雪和聂牧谣等待着尘埃的消散,渐渐又看清了两人,羽生白哉双手持刀,犹如怒目金刚将全身气力都灌注于影彻之上,到刀刃被麟嘉刀所阻,再看秦无衣身下弓步,右膝已陷入山石之中,膝下磐石四分五裂,羽生白哉的刀势全都卸在磐石之上,足见这一刀的威猛。 羽生白哉收刀入鞘,脸色谦逊好似并不在乎输赢,秦无衣起身,面无表情向羽生白哉道了一句:“谢谢!” 聂牧谣和顾洛雪见两人都安然无恙,长松一口气,原本以为两人的对决会石破天惊,但出招快,收招更快,电光火石之间好似两人的对决平淡无奇。 咔嚓…… 细细的声响从秦无衣手中传来,他还单手举起的麟嘉刀上出现一道浅浅的裂痕,随着碎裂之音那道裂痕愈发清晰,并且不断向四周蔓延,直至一块小小的铁屑松动掉落在地上,残缺之处透出一抹银色的光芒。 第二块、第三块…… 浇铸在麟嘉刀上的铁汁在慢慢碎裂,掉落的越多,撑伞的女子向后也退的越多,等到最后一块封铸麟嘉刀的铸铁掉落,顾洛雪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麟嘉刀。 通体银灰色的刀身上布满斑斑龙鳞,龙身一直蜿蜒至刀柄出,璨璨银光夺人心魄,令人不敢逼视。 古之利器,威服九州,名冠神都…… 顾洛雪跟随秦无衣这么久,都忘了他身上还有一把麟嘉刀,只是觉得这把刀很神秘,一把被铁汁封铸的刀却能让臧行之、苏十安这样的人膜拜臣服,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刀,秦无衣曾想过将其当掉,就为了换一顿酒食之钱。 顾洛雪甚至感觉,在秦无衣眼里,麟嘉刀远不及绿豆重要,每次见秦无衣持刀都如同拿着一把废铁,但现在…… 现在的秦无衣像是换了一个人,冷漠、无情还有残酷,这些一直都刻画在秦无衣脸上的表情,顾洛雪曾经以为是他刻意表现出来,但此刻才明白眼前的人才是最真实的秦无衣。 “你不是为了和他对决,你……”聂牧谣看着秦无衣手中的麟嘉刀明白一切,“你是想借白哉的刀力破了麟嘉刀上的封铁!” “妖物畏惧的并不是我,而是这把刀。”秦无衣视线移向撑伞的女子,“是这样吗?” 女子在伞下,见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只是再退了数步。 “两枚遗留的补天石,一枚幻化成了妖都,而另一枚被淬炼成兵器,唯有这件兵器能诛杀妖邪,柳长清和你都对我提及过此事,但你们都对第二枚补天石闭口不谈。”秦无衣看着那女子,冷声道,“麟嘉刀便是那把能诛妖的神兵,这也是为什么在我们查妖案时,遇到的那些妖物每每都遁逃而去的原因。” 女子不语,只是撑伞的手微微抖动。 相柳的嘶鸣再起响起,庞大的身躯犹如天塌般压下,遮天蔽日的阴影瞬间笼罩在山谷,秦无衣脸上已没有了起初的惊恐,也不在继续逼问那女子,声音出奇的平静:“试试便知。” 然后转眼看向羽生白哉,两人间的默契已无需过多的言语,羽生白哉抽刀横在腰际,秦无衣一步踏上,迎着相柳的妖身借力一跃而起。 月辉般的光亮在黑雾中乍现,随着那道光华的一闪而逝,巨大的黑雾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相柳的嘶鸣变成一声哀嚎,黑雾随之四处乱溢,山谷也不断剧烈摇晃。 慢慢黑雾在散去,相柳的身躯隐于黑雾之中越缩越小,到最后黑雾荡然无存时,众人又见到温文儒雅的柳长清,只是没有了起初的意气风发,甚至连站立都有些吃力,依在山岩上才能站稳。 就在一刻之前,这里还有一个连仙神都闻之色变的上古妖神,现在众人很难将面前踉踉跄跄的柳长清与相柳联系在一起。 “长清赢了。”柳长清在笑,即便笑的异常吃力,但笑意中充满欢愉。 “此刀果真能诛妖。”秦无衣看看手中麟嘉刀,忽然一怔,“这就是让我入妖都的原因!” 第二十一章 并吞八荒 柳长清在点头。 秦无衣脸色的喜色骤然变成彷徨,想起自己与柳长清那个关于是否会再拔麟嘉刀的赌约,终于明白柳长清为何那般胸有成竹。 “幕后之人逼无衣入妖都,就,就是为了让无衣重拔麟嘉刀?”秦无衣说到此处,惊诧之色更浓。 “在渡劫台时,贵主就该想到才对。”柳长清败于麟嘉刀之下,非但没有半点怨念,反而露出一丝释怀的轻松,“贵主怀揣上古神兵,能吸收妖雷之威,逼贵主入渡劫台就是想要让其明白此刀的神威。” “你大可直接告诉我。” “没有经历过,永远也不会明白此神兵的珍稀。”柳长清靠着山石慢慢坐下,“贵主为情所困,因那叫叶阡陌的女子不惜封刀,贵主可知此举是暴殄天物,长清曾试过劝说贵主让神兵重见天日,促膝长谈后深知贵主心意已决,此生若无变故,以贵主秉性绝对不会再拔神兵。” 秦无衣突然怒不可遏:“天下万物你无所不知,那你也该知道无衣做过什么,也该知道此刀对于无衣代表着什么,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 “长清敢问贵主,麟嘉刀在贵主眼里是什么?”柳长清语重心长问道。 “凶器!”秦无衣不假思索冷声道,“无衣视其为不祥之物。” “那是因为贵主根本还未领悟神兵真正的用途。”柳长清气息微弱,很难相信就在一刻前他还是狰狞恐怖,令人望而生畏的上古妖神,“贵主已见过长清真身,不错,长清便是相柳,上主共工战败而亡后,长清不屈二主,便被锁困在此镇守妖都出入之地,世人称长清为不二之臣,可知为何长清会再另择良人,恭称你为贵主?” 秦无衣平复愤怒,也很好奇作为上古妖神的柳长清为何对自己一直如此恭敬:“为何?” “贵主可还记得,赠你麟嘉刀之人,在赠刀之际还说过什么?” “得此刀者得天下。” “此话不假。” “麟嘉刀过手数人,虽然此刀之前的主人都是叱咤风云的英豪,可最终谁又问鼎天下?”秦无衣嗤之以鼻。 “这便更能突显贵主的与众不同,此刀在以前只能称之为旷世神兵,不过现在却是定鼎乾坤之物。” 秦无衣诧异:“现在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之处?” “妖都。”柳长清抬手指向秦无衣身后的山河,“之前的妖都被山河社稷图所封印,即便持有神兵顶多也只是一把断金裂石的兵器而已,可如今神图失位,万妖可随意出入妖都。” “这与麟嘉刀又有何关系?” 柳长清大口喘息:“贵主举起神兵便知原委。” 秦无衣踌躇不宁,迟疑片刻还是听从柳长清的话,慢慢抬手高举麟嘉刀,原本以为会出现风云变色,电闪雷鸣或者天现异样的征兆,可站立了良久,山头的草木都未动过分毫。 “就这样?” 秦无衣不解,却见柳长清望着自己身后,就连羽生白哉、聂牧谣和顾洛雪的目光也不约而同看着同一个方向,只是他们的表情中比柳长清多了一抹震惊。 秦无衣缓缓转过身,竟见撑伞的女子双膝跪地,虽不见其神色,但从她跪姿便知极其谦卑,秦无衣的视线越过那女子向山下移去,以玉桥为界,妖都之内万妖竟全部跪地而拜。 “这便是麟嘉刀真正的神威。”柳长清艰难直起身,也跪拜于秦无衣身前,“持神兵者可号令万妖!” 秦无衣见到万妖跪拜半天没回过神。 “麟嘉刀历经数位主人,可妖都被封神兵难有用武之地,贵主因缘际会遇妖都重开,此乃天赐良机。”柳长清伏地不起道,“万妖被禁锢妖都已久,群妖无首难重整旗鼓,贵主遇此机会若能凭麟嘉刀号令万妖,逐鹿中土,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原来无衣第一次见你,你为我测字时就说过,他日无衣会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秦无衣恍然大悟道,“可惜你选错了人,无衣并无指点江山之意。” “贵主高义不想沾染世俗之气,可贵主可不为自己争,也该为他人争。” “你想无衣为谁争?” “贵主有三争,而且是不得不争。” “三争?”秦无衣疑惑不解,“何谓三争?” “他们为一争。”柳长清指向站在一旁的羽生白哉、聂牧谣和顾洛雪,“贵主聪慧无双,涉足妖案之时怕是已猜到难全身而退,武氏权倾天下绝对不会让妖案真相公之于众,但凡参与的人都难逃一死,贵主不惧生死,但也不想牵连身边的人,贵主想要护他们周全,就需与武氏正面一战,唯有贵主胜出才可保他们性命无忧。” 秦无衣一时哑言,不知该如何应答。 “贵主之威世间少有人敌,但终是寡不胜众,单凭贵主一人之力难以撼动武氏,可若肯以神兵号令万妖,结果便截然不同。” 秦无衣舔舐嘴唇:“继续。” “贵主麾下有太多同袍还在黄泉等贵主讨回公道,这个仇贵主一人报不了,贵主重情义,如若没有作为又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些为贵而死的手足?”柳长清语重心长道,“即便到了现在,苟且偷生的臧行之、苏十安等人还尊你号令,能为你慷慨赴死,贵主难道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秦无衣高举麟嘉刀的手微微抖动一下。 “此乃二争。”柳长清的言语继续触动秦无衣软肋,“她在黄泉枯守不肯入轮回,贵主亏欠同袍,同样也亏欠了叶阡陌,贵主曾在她灵前起誓要为其复仇,难道只是贵主对她的一句戏言?” “不是!”秦无衣极力在摇头。 “既然不是,她便是贵主要争的第三件事。”柳长清声音微弱道,“这也是长清敬你为贵主的原因,只要你愿意统御万妖,长清尊你为主!” “所以,所以你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逼我重拔麟嘉刀。”秦无衣声音无力。 “长清可劝过贵主不要入妖都?” 秦无衣点头。 “长清可告之过妖都的凶险?” 秦无衣无奈继续点头。 “既然如此,是长清逼贵主,还是贵主在逼自己?”柳长清云淡风轻道,“贵主能站在此地,都是贵主自己的抉择,神兵除非贵主心甘情愿拔出,否则只会是一把锋利的普通兵器而已。” “你就是那个人!”秦无衣慢慢低垂下手,凝视柳长清良久,“妖案的幕后主使!” 这次轮到柳长清默不作声。 “若没有妖案,无衣也不会在此地。”秦无衣冷声说道,“妖案的真相,除了妖都为得到山河社稷图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让我入妖都。” 柳长清点头:“贵主不入妖都难明真相。” “挟持顾洛雪你已经达到目的,为什么要将其置于渡劫台?” “神兵已沉寂千年需被妖雷重铸神力。”柳长清直言不讳道,“有麟嘉刀在妖雷伤不了贵主。” “如若无衣没有拔麟嘉刀,结果又如何?” “神兵岂能蒙尘,若贵主不肯拔刀便是所托非人,诸位只能死于妖神之怒,而麟嘉刀也会重寻主人。”柳长清毫不隐瞒道,“不过长清没有看错人,贵主最终还是力挽狂澜,长清赢了与贵主的赌约。” “没有,你没用赢。”秦无衣将麟嘉刀递到柳长清眼前,“无衣只是让白哉斩裂了麟嘉刀上的封铁而已,无衣击败你并没有拔刀。” 麟嘉刀的刀身上有一排尖刺般的龙脊,寸寸银寒之光折射在柳长清脸上。 “贵主若不心甘情愿破封铁,又如何能伤到长清,贵主有此举已经足够了,只不过长清怕是看不到麟嘉刀重见天日那天……” “为什么?”秦无衣大吃一惊。 一抹鲜红从柳长清胸口衣衫处慢慢透出来,像一朵刺眼的花在绽放,柳长清手捂在胸口,很快指缝中血如泉涌,秦无衣的刀太快,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刀伤才裂开。 “长清不过是兑现与贵主的赌约而已。”柳长清面色苍白道,“贵主若能拔刀便是长清赢,作为赌注便是长清的性命。” “你,你为逼我拔刀,不惜以命相赌?!”秦无衣恍然大悟,震惊不已道,“你是上古妖神,为何不躲?” “长清为让贵主见识神兵的威烈,何况长清有镇守妖都出入之地的职责,长清不死,诸位又怎能离去。” 秦无衣一怔,没想到一切都在柳长清的算计之中:“你的计谋的确是滴水不漏,可你就不怕无衣不会如你所愿,倘若无衣不肯号令群妖又如何?” “贵主还未明白,所有的事,长清从未逼过贵主半分,都是贵主自己的抉择而已,至于贵主会不会号令万妖,也在贵主一念之间,不过贵主经历过这么多事,应该深知什么叫身不由己,世事难料,贵主又怎知后事会如何。” 秦无衣惶恐问道:“你的意思,无衣早,早晚会重拔麟嘉刀?!” 柳长清惨然一笑,不再言语,颤巍巍抬起手伸到秦无衣面前,摊开掌心那瞬,他整个人羽化成粒粒尘埃,在吹拂而过的上风中消散而去。 随即一道光亮刺眼的大门出现在众人身后,那便是离开妖都的出口,但秦无衣的视线却落在慢慢飘落在地的东西。 一张残缺的锦布碎片,一块还沾染血渍的人皮。 正是他们千方百计想要获得的最后两块,人皮是从章英纵后背割下,另一块锦布想必是从那名还未露面的人手中所得。 秦无衣从地上拾起锦布和人皮,终于找到李治留下的最后两块拼图,这两样东西一直都在柳长清手中,并且等待着交给自己的时机,可见柳长清希望自己能最终揭开妖案的真相,但至于目的和原因,秦无衣还是没有想到。 就在秦无衣茫然疑惑之际,身后传来那女子幽幽之声,透着惆怅和无奈,依旧说着那句晦暗难明的话语。 “入了妖都你便再也回不了头,你能救别人,到最后谁又能救你呢……” 第二十二章 观音浮屠 秦无衣故意最后一个离开妖都,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子,单刀直入:“逼我入妖都,再逼我让麟嘉刀破封,然后呢?然后又是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毕竟你什么也改变不了。”女子直言不讳道,“山河社稷图失位,妖都封印已开,今日你杀掉镇守妖都的上古妖神,自此再无制约妖都的屏障。” “如此说来,群妖便可自由出入三界?” “还需再等几日。” “等……”秦无衣追问一半,顿时明白其中玄机,“六梵天主诞辰!传闻诞辰之日将会群魔乱舞,到时万妖便可重出妖都。” “相柳说的不错,从来都没有人逼你,何去何从都由你自己在抉择。”女子声音沉静如水,“你可持麟嘉刀号令万妖,也可视而不见,任凭万妖为六梵天主所用,结果只有两个,要么你一匡天下,要么看着六梵天主转世于武氏身上,届时天下大乱,哀鸿遍野。” 秦无衣低头看看手中麟嘉刀,尤感沉如万斤。 跨出妖都,眼前一片白芒,待光亮散去又重回骊山的红楼,经历妖都的见闻后,其余人都还惊魂未定,妖案的真相似乎已经浮出水面。 “根本没有真相,妖物只是为了获得山河社稷图而已。”顾洛雪神色颓然。 “如果真是这样,那整件事会有更多无法解释清楚的地方。”羽生白哉目光落在秦无衣手中的神兵,“这便是其一。” “我也有此意。”秦无衣点头。 “麟嘉刀有什么问题?”聂牧谣不解。 “妖物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破除妖都的封印,并且防止再次被神图封禁,所以不惜一切追寻山河社稷图尚能解释通,可正因为如此,此刀的存在就显得突兀。”秦无衣神色冷峻道,“麟嘉刀可诛上古妖神相柳,同样也可诛杀妖都任何妖物,比起神图来说,此神兵应该更令妖物畏惧才对。” 顾洛雪疑惑:“对啊,所以你破除神兵上的封铁后,万妖都得跪拜。” “何必呢?”秦无衣目光深邃,“群妖不惜一切想要摆脱束缚,好不容易才等到山河社稷图失位,何必又要制造出另外的困境。” “对啊,如果你没有破刀,那么群妖便再无惧怕之物。”聂牧谣也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 “这还不是最让我疑惑之处。”秦无衣继续说道,“且不说柳长清和那撑伞的女子,妖都中随便一只妖物都能置无衣于死地,妖物完全有能力夺走麟嘉刀,或藏匿或据为己有皆可,但从柳长清林林总总的布局来看,他分明是有意要让我持有此刀,为此柳长清甚至不惜一死,由此可见在柳长清心目中,我甚至比麟嘉刀更为重要。” “也对啊,既然麟嘉刀能号令万妖,也就是说无论谁持神兵效果都一样。”羽生白哉皱眉道,“为什么唯独偏偏要选你呢?” “柳长清与我定下赌约时,我并没在意,不过那次他说过妖案的真相与我身世有关。”秦无衣揉了揉额头道,“难道无衣身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身世?我们是孤儿,一直被师傅收养长大,我记得曾问过师傅此事,不过师傅闭口不谈,现在仔细回想,好似师傅对于我们身世真有隐瞒之处。”聂牧谣道。 秦无衣看着手中麟嘉刀踌躇不宁。 “当年师傅赠此刀于我时,确有说过得此刀者可得天下,这么说来,师傅从一开始便知麟嘉刀真正的来历和用途,也能推测出师傅也知道妖都的存在。”秦无衣神色凝重道,“师傅座下弟子那么多,偏偏将此刀传给我,难道,难道师傅也希望有朝一日无衣能号令万妖?” 聂牧谣叹息一声:“可惜师傅已亡故多年,不然还能从他老人家口中问出始末。” 顾洛雪:“上次我与秦大哥在竹林遇到的那个青衣人,也提及过身世一事,说是只要查明妖案真相便能知道其中原委。” “你们遇到的青衣人会不会就是柳长清?”羽生白哉问。 “不会。”秦无衣摇头,斩钉切铁道,“那人的气场与柳长清截然不同,柳长清显露妖神真身时,我确有惊恐,虽是惧怕但未有怯意,而那青衣人却让我感到害怕,无衣向来无畏,此人让我第一次心生畏惧。” “难不成除了柳长清之外,还有其他更厉害的妖物?”顾洛雪心有余悸。 “未必一定会是妖。”秦无衣双目如刀道,“妖案之中有妖患,同样也有人祸,如今看似妖案真相大白,可还有很多事没有找到原因。” “还有什么?” “妖案由三起不同的命案组成,妖物为探查山河社稷图而追杀持有锦布的人是第一起,由此可见,李治在驾崩前留下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神图的下落。”秦无衣冷静分析道,“但问题也出在此处,李治又是从何知晓神图的下落?” 聂牧谣推测:“太宗在传位给李治时,将神图下落一并告之。” 羽生白哉:“我看未必如此,柳长清不是说过,神图封印妖都由来已久,早在太宗开唐之前神图已经存在,太宗未必就知晓此事。” “即便知道,那李治又是如何得知会出现神图失位的事呢?他虽是帝王却无预知后事的本事,既然如此,他凭什么未雨绸缪?”秦无衣眉头紧皱,“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神图是用来封印妖都,关系社稷安危,如此重要的事,李治为何不直接告之后世帝王,而用如此隐蔽的方式传递这个秘密?还有,还有李治设定的两个先决条件,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聂牧谣:“第一条还好理解,李治驾崩后为防社稷生变,让持有锦布的人汇聚长安,可第二条,只有在武氏废帝之后方可拼凑锦布,足见李治似乎在提防武氏。” 顾洛雪:“倘若武后真是六梵天主降世,那所有一切便能迎刃而解,先帝是担心魔王祸乱天下,所以才会留下制约魔王的神图。” “似乎只有这样推断最为合理。”羽生白哉点点头。 “那又如何解释龙眼一事?”秦无衣愁眉不展,“妖物对神图志在必得,按说不该节外生枝才对,可龙眼一事也有妖物踪迹,足见妖物也参与此事,从目前调查的结果,妖物借助李显之手,向龙眼倾倒畔茶佉花粉,此物的效用到如今都没查明,但从盲女嗅闻后的反应看,此物效用异常诡异,最麻烦是,八水相通导致整个京城水源被污,包括我们在内都饮用了畔茶佉花粉,妖物的此举想来还有其他目的。” 聂牧谣惴惴不安:“说来说去,妖案还是没有尘埃落定,可我们如今还能做什么呢?” “刚好相反,我非但没有认为妖案结束,反而感觉谜团越来深。”秦无衣忧心忡忡道,“神图失位,镇守妖都的相柳被诛,万妖再无束缚,待到六梵天主降世便可出入三界,可,可柳长清在死前却将这个交换给我。” 秦无衣摊开手,掌心是那块残缺的锦布与人皮。 顾洛雪:“这是最后两块拼图,柳长清此举好似为了成全我们找到李治留下的山河社稷图。” “表面上看的确如此,但若细想又有不妥之处,在入妖都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为祸京城的妖物不足为惧,可实则那些妖物完全可以轻而易举铲除我们。”秦无衣深吸一口气道,“柳长清如果就是幕后之人,他能取得这两块锦布,完全有能力再获取其余的。” “柳长清故意在让我们找到那些锦布!”聂牧谣反应过来。 “他明明有机会提前得到山河社稷图,却一直按兵不动,到最后还将关键的线索送到我们面前。”秦无衣点点头,表情更加疑惑,“他似乎在有意指引我们,不,是我,他希望我最后能得到神图!” “难道柳长清真是希望你能一匡天下?!”羽生白哉大吃一惊。 秦无衣来回踱步,将整件事连起来重想一遍,武氏去大理寺御找自己是为查妖案,倘若没有妖案自己也不会被卷入其中,随着查到的东西越多,秦无衣越觉得难以抽身。 调查妖案是为了有机会为枉死的同袍讨回公道,而入妖都是为了身边挚友,自己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那些放不下的羁绊和情义,而这便是自己最大的软肋,并非如同柳长清所说,所有的事根本不是自己的抉择,而是这场自己还没看清全盘的布局中事先就安排好的步骤,甚至包括妖案估计都是为自己安排的。 自己如今触及到的一切,仿佛这个深不可测棋局的冰山一角,最终的真相甚至遥不可及,可幕后主使的柳长清却已死。 秦无衣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来回走了很久忽然停下脚步:“柳长清不是主谋!他只不过也是一枚棋子而已,他存在的作用是引我入妖都,并且逼迫我重拔麟嘉刀,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所以才会心甘情愿任由我诛杀!” “他,他可是上古妖神,如若连妖神都是棋子,那操纵全局之人该有多厉害!”顾洛雪震惊无比。 “柳长清既然能交出最后两块锦布,可见的确是希望你能成为最终找到山河社稷图之人。”聂牧谣冷静道。 羽生白哉眼睛一亮:“先是告之你麟嘉刀的神威,然后再助你找到神图,麟嘉刀能诛妖而神图能封印妖都,倘若这两样神器都归于你手,你可号令万妖,但你同样也可重封妖都将群妖再困其中,妖物岂不是适得其反?” “你也太看得起无衣,你真以为我能左右任何事?”秦无衣重重叹息一声,“操纵全局之人可令上古妖神都俯首称臣,所有一切看似是无衣自己的抉择,实则都是事前安排好的,我们同样也是这局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每行一步根本身不由己。”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神图,有山河社稷图在手,至少还能有回旋余地。”聂牧谣重整旗鼓。 “之前集齐的锦布指明神图藏匿于七级浮屠的圣莲之中,唯独缺了佛堂的地点。”羽生白哉也心急如焚追问,“剩下两块锦布上是什么内容。” 朕以幼冲,奉承宏业,惟恐社稷之危,夙夜祗惧,不遑宁康,为固帝业,敬奉十四观音浮屠,是为十四无畏,留山河社稷图于观音座下圣莲之中,巍峨永劫,愿千佛同观,氛氲圣迹,以保社稷千古…… 秦无衣将锦布上的内容倒背如流。 羽生白哉听后一脸失望:“还是没有说具体的地点在哪儿啊?” “锦布上提到了观音浮屠,所指是一座观音塔。”顾洛雪也一脸茫然,“可观音大士慈悲济世,世间百姓为其建庙立塔数不胜数,谁知道山河社稷图藏在哪座观音塔内?” “世间观音塔虽多,但无须一一排查。”聂牧谣心细如尘道,“李治遗命,只有在他驾崩和武氏废帝这两种情况同时发生下,才会拼凑锦布,可武氏一旦废帝势必会封禁京城九门,如此一来,在京城汇聚的那些持有锦布的人根本无法离开京城。” “所以说,这座观音塔应该就在长安城内,这也是先帝为什么会让这些人在得知驾崩的消息后,立即入京的原因。”羽生白哉眼睛一亮。 “长安城内的观音塔倒是不多,安仁坊内便有一座佛塔,是前朝所建,里面供奉观音大士,寺内信客络绎不绝,香火不断。”顾洛雪急声道,“据说寺中观音塔求子极为灵验,善男信女入寺皆会登塔礼佛。” “不会是这座。”秦无衣摇头。 “你都没去,怎会知晓?”顾洛雪不解。 “李治为了确保神图下落不会有任何闪失,处处都考虑周全可谓滴水不漏,仅是因为绣缝锦布的宁家都被满门灭杀,李治如此谨慎,怎会将神图放在一处众所周知之处。”秦无衣表情肯定道,“你也说每日登塔之人不计其数,倘若神图就藏于塔中,万一被香客无意中发现怎么办?” 顾洛雪:“大隐隐于市,也许看似最不可能的地方,往往却是最稳妥之处。” “你以为是随随便便藏匿普通之物?”秦无衣还是摇头,“李治留下的可是关系社稷安危的神图,容不得有半点差池,他心思缜密,一定会择一处极为周全之地,人声鼎沸之处李治绝对不会考虑。” “人迹罕至的观音塔也有一座,也是在长安城中,在嘉会坊的南角,东晋年间所建,当时还有一座定禅寺,据说昔年香火鼎盛,是皇家御用寺庙,后来天下纷乱,寺中观音塔毁于战火,到开唐后,定禅寺几经兴衰,可因是前朝皇寺终是渐渐颓败。”聂牧谣在一旁说道,“坊间百姓传闻,据说定禅寺鼎盛时,观音塔蔚为壮观,塔内供奉观音大士铜铸三十二应身,玻璃铜彩铸大悲咒出相八十四尊,有通道拾级而上可登顶层。” “此塔可还在?”羽生白哉追问。 “定禅寺已荒废,前朝断塔自然也无人修葺,一直荒芜在嘉会坊内无人问津。”聂牧谣继续说道。 “也不会是此地。”秦无衣依旧摇头。 “人多了你说不周全,没人去你也说不是。”聂牧谣心急如焚,“你倒是说个原委啊。” “这座观音塔我也有所耳闻,该寺上临西市,左靠永安坊,右接延平门,地理位置极佳,多番邦商贾所居,坊内寸土寸金岂有荒废之地,即便是佛寺早晚也会被拆除用作他用。”秦无衣不慌不忙解释道,“若是将神图藏于荒废废弃之地,又无人看管把守,万一遗落怎么办?李治心机之重,罕有人敌,何况如此看重神图,绝对不会这般草率。” “还有一座,在长安城东南角的新恭坊内有寺庙,遣唐使中的僧侣多出入其中,白哉也多次前往,据说这座寺庙以前叫感灵寺,隋初开皇二年所修后来被废,直到龙朔年间才复为观音寺。”羽生白哉想了想说道,“寺内立有一座七层佛塔,内供奉玉雕观音神像一尊,亦被称为观音塔。” “难不成就是白哉所说之处!”顾洛雪大喜。 “白哉曾敬拜过那尊玉石观音,神像下确有莲花座……” “也不是。”这次摇头的是聂牧谣,而且神色异常肯定,“李治在驾崩前,武氏曾命京城中所有道观寺庙祈福,为感天地武氏还为所有神像挂红绫,塑金身,观音寺中佛塔内的玉观音被重新修葺装点过,如若山河社稷图在莲花座下,早该被人发现才对,何况那时李治尚未驾崩,得知此事定会阻止,可李治并无圣意,足见神图并非在观音寺。” 众人一边推测一边返回京城,顾洛雪一脸焦灼:“城中的观音塔数来数去就只有这三座,如果都不是的话,那,那神图会在什么地方?” “李治将秘密分割成数块锦布交给心腹之人,倘若其中有人刚巧获得带有地点的锦布,李治这般谨慎的计划岂不是功亏一篑。”秦无衣若有所思,“如若我是李治,我即便要留下地点也会有所掩饰才对。” “可先帝只提到了观音浮屠,分明是指佛塔,难道还有其他意思?”羽生白哉疑惑不解。 “是佛塔不假,可既然我们都知道京城能只有三座观音塔,那别人也会知晓,李治不会如此大意透露神图的下落。”秦无衣眉头紧皱。 “门,城门怎么开了?!” 顾洛雪的声音打断秦无衣思绪,抬头看见原本重兵把守封禁的城门大开,京城百姓已可自由出入,在城墙上随风飘荡的白幡异常刺眼,就连守门的兵甲也系上孝带。 秦无衣看后深吸一口气,无力叹息一声:“裴炎死了。” “裴相死了?!” 顾洛雪听完骤然一惊,裴炎虽是位高权重的辅政之臣,可按礼制他非皇室宗亲不能享配国葬之礼,顾洛雪向城门守卫打听,竟然真让秦无衣说中,裴炎在昨晚病逝于府邸,太后念其功勋恩旨国葬,并命文武百官会亲自送葬出城,京城九门悬孝幛,百姓夹道为其送行。 “还有三日便是六梵天主诞辰,裴相又驾鹤西去,如今果真是多事之秋。”羽生白哉也敬重这位劳苦功高的良相,看向秦无衣幽幽问道,“真会如你所言?” 秦无衣点头,神色严峻:“三日之内,我们必须找到山河社稷图。” “你是担心妖物会在三日后倾巢而出为祸世间?”聂牧谣问。 “三日后六梵天主诞辰,届时魔王会翻起什么波澜,或者是妖物会如何猖獗,这些事无衣猜不到,也想不到,毕竟是无衣能力之外的事,不过……”秦无衣目光坚毅深邃,“不过三日内倒是有人祸发生,而且波及之广,牵连之大恐怕会冠绝开唐以来。” “什么人祸?”顾洛雪不解问道。 当!当!当! 秦无衣和众人入城,国葬的钟声从京城各个寺庙中响起,秦无衣刚埋下头,忽然一怔,转身向一处方向望去,被诸多谜团困惑的眼睛也骤然清澈明亮。 “观音浮屠,观音!”秦无衣嘴角慢慢泛起一丝笑意,“如果李治想要暗示的并非是观音塔呢?” “那会是何处?”众人异口同声问。 “李治藏匿山河社稷图的地方一定不为人知,但如果那些持有锦布的人也和我们一样,无法破译李治真正想要传递的秘密,岂不是永远也无法找到神图,如此一来李治密谋的计划也失去意义。”秦无衣的目光还望着远处,胸有成竹道,“由此可见,这处地方那些持有锦布的人一看内容便会知晓。” 聂牧谣心急如焚:“到底知晓什么?” “玄机就在观音二字上。” “观音大士,世人皆知,这能有什么玄机?”顾洛雪也大为疑惑。 “锦布里提及的观音不是指观世音菩萨。”秦无衣嘴角的笑意变的狡黠,“而是一个人,无衣刚好知道一名叫观音的人!” …… 第二十三章 如月在天 秦无衣折向晋昌坊方向,身后三人一头雾水,观音被尊为西方三圣,凡夫俗子岂能担得起菩萨的名讳。 而秦无衣胸有成竹,边走边竖起三根指头,李治藏匿山河社稷图的地方需满足三个条件。 其一,此处定在京城之中,如若锦布被拼凑出来,便于持有锦布的人能在第一时间得到神图,其二,此处不会太喧哗但也不会冷清,应该是一处所有人都能见到但却不会留意之处,并且这处地方永远也不会荒芜更不会重建,其三最为重要,持有锦布的人能明白李治要传递的消息,可见李治留下的内容里有鲜为人知的秘密。 “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地方有很多。”聂牧谣还是一脸茫然。 “但叫观音的却只有一个。”秦无衣气定神闲。 羽生白哉诧异:“真有叫观音的人?” “你的消息最为灵通,皇家秘事就数你知道最多。”秦无衣偏头看向聂牧谣,“可知道长孙皇后。” “我知道。”还未等聂牧谣开口,一旁顾洛雪先说了出来,“门阀之女,与太宗少年结发,一路互相扶持,携手二十三载,于情伉俪情深,于政相辅相成,被誉为千古贤后,可惜天妒红颜,因病辞世,太宗悲伤不已,亲自为其夺定谥号文德皇后。” “就是她。”秦无衣点头。 羽生白哉皱眉:“难不成文德皇后与神图有关?” 聂牧谣摇头:“不对啊,文德皇后辞世时,李治连太子都不是,李治筹谋此事时,文德皇后以辞世五十载,又怎么会和神图牵扯上关系?” “当然有关系。”秦无衣淡淡一笑,意味深长问道,“你们可知太宗如何称呼这位皇后?” 顾洛雪一愣:“当然称皇后啊。” “太宗与长孙氏感情深厚,太宗对其曾有“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之言,即便长孙氏病逝之后,太宗也称誉其为嘉偶良佐。”秦无衣笑着说道,“所以在宫闱之中,太宗称长孙氏并非是皇后,而是呼其小名。” “文德皇后的小名?”众人显然对此事并不知情,异口同声好奇问道,“小名是什么?” “观音!” “……”众人一怔,羽生白哉大吃一惊道,“文德皇后的小名是观音?!这,这也未免太亵渎神尊了吧。” “长孙氏的父亲是前朝右骁卫将军长孙晟,虽是将门之女,但长孙晟信奉佛教,并希望此女能如观世音菩萨帮慈悲宽厚,遂为其取了观音这个小名。”秦无衣不慌不忙说道,“当然不能亵渎菩萨之威,所以长孙晟在这个小名后面加了一个字。” 聂牧谣:“什么字?” “婢,加了一个婢字。”秦无衣脱口而出,“观音婢,这便是文德皇后的小名,也是宫闱秘闻,李治在锦布里留下的观音浮屠,并非是指观音塔,而是暗指文德皇后,坊间百姓自然不知晓这个秘密,但持有锦布的人却能推测出来。” “原来如此,可,可我还是不明,先帝留下神图与文德皇后有什么关联?”羽生白哉依旧一头雾水。 “京城之中可有单独的佛塔?”秦无衣笑着问道。 顾洛雪想了想摇头:“没有,长安城内的佛塔都在寺庙中。” “这就是李治真正想要传递的秘密,我们需要寻找的是一座和文德皇后有关的寺庙,而山河社稷图就藏在这座寺庙的佛塔之中。” 羽生白哉挠挠头:“京城中有和文德皇后有关系的寺庙吗?” “有!”聂牧谣面露喜色。 随着聂牧谣抬起的手,羽生白哉和聂牧谣目光移向那座香火氤氲,长安城内最宏伟壮丽的寺庙。 “大慈恩寺!”顾洛雪恍然大悟,眼角也露出惊喜之色。 只有羽生白哉还未明白其中缘由,聂牧谣告之,此寺是贞观二十二年,当时的太子李治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敕令修建,慈颜弃背,刻骨恩深,故名大慈恩寺。 众人步入寺庙之中,抬头便能看见蔚为壮观的大雁塔,此塔乃是李治亲自下旨修建,因在大慈恩寺中又被称为慈恩塔,而锦布上的观音浮屠实则所指应该就是此塔。 大雁塔为四方阁楼砖塔,喻合七级浮屠之意,外贴琉璃瓦折射光线散发五光十色夺目耀眼的色彩,塔前一潭清湖,湖面清澈倒影佛塔两两相望互相辉映,塔底第一层里有塔心室,内有非常华丽的琉璃藻井,比外面看到的塔身还要精美。 第二和第三层的塔室内,分别供奉着一尊铜质鎏金的佛祖释迦牟尼佛像,两侧的塔壁上,还附有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壁画。 上到第四层,正室中供奉的是贝叶经,上面刻写着密密麻麻的梵文,是天竺僧人用贝多罗树的叶子传写经文,后来有法师玄奘带回中土,被佛门信徒视为至宝。 五层有释迦如来足迹碑,素有“见足如见佛,拜足如拜佛”之说,再到六层有佛陀入世的壁画,最后众人终于上到顶层,凭栏远眺,京城四方四景尽收眼底。 众人无暇风光,环顾一圈便看见莲花藻井,中央为一硕大莲花,共有十四瓣花瓣。 敬奉十四观音浮屠,是为十四无畏,留山河社稷图于观音座下圣莲之中…… 秦无衣在嘴里细念出李治留在锦布上的内容,在看看眼前莲花藻井,面泛疑惑之色。 “此处陈设与锦布上所提及无异,李治应该就将山河社稷图收藏于此才对,可……”秦无衣欲言又止。 “可什么?”聂牧谣追问。 “塔内之物一目了然,除了莲花藻井别无他物,李治会将神图藏匿何处呢?” 羽生白哉仔细查验一番,摇头道:“藻井为玉石所雕而成,并无机关也无暗格。” “我总感觉不对,慈恩塔并非只有我们能登入,新进士及第后,都会来塔下题名,便是百姓常说的雁塔题名,此塔非但只有文人墨客前来,到此的百姓也络绎不绝。”顾洛雪冷静道,“李治若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藏存于此,为何不派兵将把守,而任由百姓和官员出入呢?” 秦无衣沉声道:“分头找,看看有没有遗漏之处。” 众人原路返回,从塔顶一层一层重新探索每一处地方,可即便找的再仔细依旧还是一无所获,羽生白哉不甘心,独自一人重新返回塔中上下爬了好几次,等他下来早已气喘吁吁。 “不可能啊!”羽生白哉大口喘息焦急万分的说。“塔中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提示都没有,难道我们找错了地方?” 秦无衣:“地方没错,李治如此看重神图,定不会随意藏存,山河社稷图就在此塔之中,只是其中定有玄机我们还不得而知。” “李治在锦布上就留下那一段话,如果有玄机,也该在这些字句之中,可我们已经破译了锦布上的内容,还能有什么玄机?”顾洛雪心急如焚。 “在字句中……”聂牧谣蹙眉沉思,“哥,你再把锦布上的内容说一次。” 朕以幼冲,奉承宏业,惟恐社稷之危,夙夜祗惧,不遑宁康,为固帝业,敬奉十四观音浮屠,是为十四无畏,留山河社稷图于观音座下圣莲之中,巍峨永劫,愿千佛同观,氛氲圣迹,以保社稷千古…… 秦无衣倒背如流,聂牧谣听闻后细想片刻,脸色疑色更重,喃喃自语道:“确有未解的玄机。” “你想到什么?” “李治说留神图于圣莲之中,可按照锦布所记,圣莲该在观音大士的座下。”聂牧谣指着众人面前莲花藻井,“可此处空有玉雕莲花却并无座上观音。” “不是说观音并非是指菩萨,而是暗示其母文德皇后吗。”顾洛雪疑惑不解。 “不,锦布中的观音有两层意思,观音浮屠中的观音是暗指长孙氏,但观音座下圣莲之中,这句话里的观音恐怕是指真正的观音大士。”秦无衣冷静下来,细细推敲后说道,“莲花是佛家圣物,佛说花开见佛性,此花便是莲花,故净土宗也被称为莲宗,又有佛祖步步生莲的典故,能站或坐于莲花之上者当该是菩萨才对,李治即便再恩念母孝,也不敢将长孙氏与菩萨相提并论。” 羽生白哉焦头烂额道:“如此说来,莲座上该有一位观音大士才对,可此处空有莲花并无菩萨。” “非但如此,锦布上还说愿千佛同观,氛氲圣迹,以保社稷千古,可见除了观音神像外,四周还有千尊佛像拱护神图。”顾洛雪环顾顶层塔壁,“而此处空空如也,未见一尊佛像。” 聂牧谣:“既然地方没有错,会不会不是指的慈恩塔,而是大慈恩寺中其他一处地方。” 顾洛雪也点点头:“大慈恩寺中的观音神像倒是不少,不如我们分头查找。” “大慈恩寺内神像虽多,可佛堂只有一座,观音浮屠指的就是此处。”秦无衣异常坚定,嘴里自言自语,“十四,十四……十四到底是指什么?” “十四无畏啊。”羽生白哉对佛家甚为了解,不假思索道,“在楞严经卷六载,观世音菩萨以金刚三昧无作妙力,与诸十方、三世、六道等一切众生同一悲仰,令诸众生获得十四种无畏功德。” “莲花藻井里的花瓣不多不少刚好也是十四瓣,似乎又与锦布所记吻合。”顾洛雪低头看向藻井,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 “不是你这样理解的。”羽生白哉摇头,指向莲花藻井道,“莲花是佛家圣物,凡间莲花只有十来瓣,而九天仙莲有数百瓣,但净土之中菩萨盘坐的莲花却有千瓣以多,如今我们眼前莲花不过是凡品,并非菩萨座下之物。” 秦无衣若有所思道:“你也说错了。” “什么错了?”羽生白哉不解。 “我也听闻过十四无畏,但在锦布中李治这句十四无畏似乎另有所指。”秦无衣心平气和道,“原文里的内容是,敬奉十四观音浮屠,是为十四无畏……这句话的关键在于十四观音浮屠,此话并不深奥,简而言之,李治将山河社稷图供奉在一座高十四层的佛塔之中。” “这,这不可能啊。”顾洛雪一脸震惊,“浮屠亦是佛塔,乃是功德所聚之处,塔高无论,但塔层数皆为一、三、五、七、九等奇数,从未听闻有过十四层的佛塔。” “慈恩塔共有七层,有七级浮屠之意,如果你坚信李治就将神图藏匿于此,那剩余的七层又在何处?”聂牧谣也大为不解。 羽生白哉从塔窗探出头向上眺望:“先帝总不能修建一座众人看不见的佛塔吧。” “看不见的……”秦无衣重复羽生白哉的话,忽然一怔像是想到什么,“对啊,那该是一座看不见的佛塔才对!” 众人见秦无衣神色有异,刚要开口追问,却见秦无衣已转身下到塔底,向后退出数步,正抬头仰视巍峨肃穆的佛塔。 “十四,十四……”嘴里不停念叨这个数字。 羽生白哉站到秦无衣身边:“你就是在这里念到海枯石烂,这座慈恩塔也不会凭空多出七层来。” “佛塔最初是用来供奉舍利、经卷或法物,随佛教传入中土,天竺的佛塔在层数上并无严格划分。”秦无衣淡淡一笑问羽生白哉,“你可知为何中土的佛塔层数会有奇偶之分?” 羽生白哉浑然不知摇头。 “周易中阳卦奇,古人将一、三、五、七、九等数称为奇数,作为阳的象征,佛光普照是为阳,所以佛塔层数奇数。”秦无衣侃侃而谈。 羽生白哉摊摊手:“这与先帝留在锦布上的十四浮屠有什么关系?” “数字有奇有偶,有阴有阳,天数奇数,为阳数,而地数偶数,为阴数,天覆地载,天地合一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方有博厚配天,高明配地,悠久无疆一说。”秦无衣抬手指着慈悲塔说道,“天在上,所以佛塔会有奇数。” 羽生白哉似懂非懂:“然后呢?” “天圆地方,地在下,所以地下之物会用偶数。”秦无衣的手指慢慢下移,指向羽生白哉的脚下,“十四浮屠不是向天而建,你说的没错,李治修建了一座世人看不见的佛塔。” 羽生白哉目光随着秦无衣手指下移,骤然一惊:“另外七层在,在地下?!” 聂牧谣豁然一笑:“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佛塔一般都有地宫,指不定李治就将神图藏在佛塔下的地宫中。” 众人连忙重回慈恩塔的第一层,琉璃藻井之下是厚厚的青石板,羽生白哉四处查看发现石板严丝合缝,用手敲扣回音夯实,可见塔基之下并非有空层,刚才的喜悦瞬间又变成失望,起身才发现秦无衣并未跟进来,还是站立在外面,看其神色好似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顾洛雪不解:“你不是说剩下的七层佛塔在地底吗?” “对啊。”秦无衣点头,但一脸平静道,“可我并没说会在慈恩塔的地底。” “你怎么知道?”聂牧谣诧异。 “慈恩塔是谁人所修?”秦无衣反问。 “李治啊。”聂牧谣脱口而出。 “如果我们没有卷入妖案,找到这里的又会是谁?”秦无衣继续问道。 羽生白哉答道:“当然是那些持有锦布的人。” “这些人都是忠于李治的心腹,既然能死心塌地完成李治的遗命,自然不会做出对李治忤逆不敬之事,此塔是李治下旨所修,你们想想,这些人敢去凿毁慈恩塔吗?”秦无衣漫不经心说道,“何况在京城之中,肆意毁坏佛塔,这么大的动静恐怕还未等找到神图,这些人已被金吾卫所擒获法办治罪,李治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为此不惜灭杀并不知情的宁家满门,又怎么留下丝毫纰漏。” 羽生白哉细想也觉得秦无衣言之有理:“那,那剩下的七层佛塔在何处的地底呢?” 秦无衣目光移向一侧,最终定格在慈恩塔下的那潭湖水,水面清澈毫无波澜,池边有石碑上刻两行字。 真观净观,是相非相。 如月在天,无水不现。 羽生白哉站到石碑前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聂牧谣不明其意:“你干嘛对着一块石头拜?” “白哉拜的是观音大士。” 顾洛雪一愣:“这石头是观音?” “观音菩萨五蕴皆空,普门救度犹如一月投影万川,即使是一勺乃至一滴水,也皆现全月,但如若水昏暗波动,月影便不能分明,因此便真观净观,是相非相。”羽生白哉一脸虔诚道。 秦无衣上前,见石碑上留有李治帝号,想来石碑和上面的两行字都是李治御笔亲书。 秦无衣目光再次看向湖水,忽然露出惊喜之色:“十四观音浮屠 ……原来所指便是此地!” 众人不明,异口同声问:“在哪儿?” 秦无衣抬手指向水面:“如月在天,无水不现!” 众人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波澜不惊的水面倒影出慈恩塔,指天七层,指地七层,两座相互辉映的佛塔加在一起不多不少刚好十四层。 聂牧谣恍然大悟:“剩下七层佛塔在水下!” 秦无衣取出紫金鱼符交给顾洛雪,让她持符屏退寺中僧侣,僧人见到太后鱼符不敢怠慢,悉数退出慈恩塔所在的西院,等到顾洛雪回来,秦无衣先行潜入池水中,众人也相继跟着下水。 池水与京城中的水渠相通,因此终年不竭,水下有假山林立,潜游片刻便见到一条甬道,修建的极为巧妙,在甬道的尽头众人已能浮出水面,推开一道紧闭的厚厚石门,一座阴暗的石室呈现在众人眼中。 羽生白哉小心翼翼触摸,在石壁上发现有凹槽,里面注满粘稠的东西,沾染在指尖嗅闻发现是鱼油,聂牧谣拿出火折点燃,忽然明亮的火光犹如一条被唤醒的火龙开始蔓延,火光照亮了石室,大家发现竟与慈恩塔一模一样,抬头看见夯实的塔基,这才明白现在身处在慈恩塔之下。 唯一不同的是,塔内陈设刚好与外面耸立的慈恩堂相反,第一层也是琉璃藻井,只不过不在塔顶而是在众人足下,而塔内四周镶嵌着白色骨制的东西。 第二到第六层塔内陈设一模一样,在塔室的正中有一佛龛,其形极其华丽精美,佛龛四周以缠枝花环绕,四侧斜刹各錾双狮戏珠纹,底衬卷草,立面边栏则各饰两只人身阔尾形迦陵频伽鸟,一作双手合掌,一为双手捧莲。 佛龛四面分錾四天王像,形相栩栩如生,持弓执箭,各有神将、夜叉多人侍立极其威严,使人肃然而敬,凝目而视彷佛诱人追随佛龛上的画像驰骋三界,遨游九重天。 佛龛内供奉有银盒,通体光素无纹,内放数枚圣洁圆珠。 聂牧谣见多识广,见到银盒内的东西,再转身看向石壁上镶嵌之物,骤然面泛敬色。 “舍利!”聂牧谣连忙退后肃穆而立,“昔年玄奘法师前往天竺求取真经时,曾带回百余枚肉舍利和万余粒骨舍利,但始终没人有幸一睹这些舍利,原来全都供奉于地底的佛塔之中。” 羽生白哉和顾洛雪听闻连忙恭敬参拜,秦无衣对此无动于衷,独自来到第七层,火光照亮的塔室内,周遭石壁上供奉千余尊神佛,在塔室的中间是一尊赤足立于千瓣莲花上的白玉观音。 秦无衣目光定格在莲花座上的木盒,上系绛黄绫带,乃是李唐皇室专用封漆,秦无衣上前拿起木盒,揭开绛黄绫带后慢慢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长轴黄绢。 上古神物山河社稷图就拿在手中,秦无衣莫名有些激动,徐徐展开黄绢,羽生白哉和聂牧谣还有顾洛雪也走了过来,秦无衣仅看了一眼黄绢,脸色的兴奋之色瞬间黯淡,惊诧和惶恐充斥在他眉眼之中。 大家见秦无衣神色有异,纷纷围上来想看看神图到底有何奇异,刚到身边,秦无衣已将黄绢收起放入怀中,似乎并不希望其他人看见上面的内容。 “怎么了?”众人不解。 “三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们必须离开中土。”秦无衣蠕动喉结,像是知道一件令他都感到害怕事。 第二十四章 离别愁绪 秦无衣脸上的和煦让顾洛雪有些无所适从,见惯了他的冷漠,洋溢在他眉眼间的笑意就如同在春风中融化的寒冰,那明明是顾洛雪最想见到的表情,可但秦无衣展现在她面前时,顾洛雪非但没有欢喜,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彷徨。 秦无衣手里拿着刀,只不过不是那把可令万妖都闻之色变的麟嘉刀。 菜刀在他手中同样也使的出神入化,切成丝的胡瓜比头发丝还要细,一尾白鳞鱼在他的刀下片成的鱼片比灯影还薄,火炉上烘烤的胡饼溢出焦香,锅里文火慢熬的羊汤更是诱人食欲。 从大慈恩寺回来后,秦无衣独坐房中一天,出来后脸上便有了令众人都踌躇不宁的微笑,他居然亲自张罗了一桌饭菜,顾洛雪在旁边帮忙,时而惴惴不安瞟他几眼,没有凝重也没有困惑,他就像突然放下了一切,亦如这长安城内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不用再为妖案而殚精竭虑,将所有精力与专注都用在眼前这桌佳肴上。 秦无衣盛起一勺羊汤品尝,再加了些胡椒后才心满意足点头:“火候还不够,得再熬一个时辰。” 秦无衣的样子让顾洛雪有些陌生,怎么看他都不像之前那个冷酷无情的刀客,更像是同庆楼的大厨,只是厨艺竟让顾洛雪惊艳,没想到一个将刀用到登峰造极的人,厨艺也无可挑剔。 “怎么突然想着要做一桌酒菜?”顾洛雪试探着问。 “无衣向来好美食与美酒,只是这段时间被琐事缠身难解口腹之欲。”秦无衣轻描淡写回答,“难道偷闲便练练手,怕久疏战阵荒废了厨艺。” “很闲吗?” “我好像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秦无衣脸上始终保持着亲和的微笑。 秦无衣的改变源于在慈恩塔下找到山河社稷图,回来之后他对此事甚至所有与妖案有关的事都只字不提,他好似突然变成局外人,突然的转变令顾洛雪愈发担心。 “在慈恩塔找到的……” “我教一道菜。”秦无衣从取出一块胡饼递给顾洛雪,“知道古楼子吗?” 顾洛雪迟疑一下,还是伸手接过胡饼,显然秦无衣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极有耐心教顾洛雪如何将黑椒豆豉填于胡饼夹层,然后抹上酥油,再裹起搬书的羊肉重新放回火炉烘烤。 顾洛雪知趣,认识秦无衣这么久,早已学会他不愿说的事,自己便不会再问。 “学厨和习武一样,除了苦练之外还需要天赋,刀法是你师傅所传,难不成厨艺也是?”顾洛雪一边学一边问。 “不是。”秦无衣这次没有回避,而是笑言道,“无衣并非是胸有大志之人,倒是对刀情有独钟,说来你都会见笑,无衣最大的志向是尝遍天下美食,品尽世间琼浆,记得我与牧谣被师父收养时,师傅问无衣想成为怎样的人,无衣一心想做名厨,不求名扬天下但求能满足自己口腹之欲。” “你想当厨子?”顾洛雪笑了,“看来你师傅并没有如你所愿。” 秦无衣感慨万千:“如果可以,我还真想日后开一间食肆。” “你喜静,开食肆就不怕喧闹?” “我倒是想好一处地方。”秦无衣淡淡一笑。 “我能去看你吗?” 顾洛雪此言一出,秦无衣愣住,在自己的畅想中并没有预留其他人,而顾洛雪显然已看出自己并不在秦无衣的未来之中。 “寸心将夜鹊,相逐向南飞。”顾洛雪抬头看向秦无衣,“这顿离别宴你为白哉和牧谣所做,可是后会无期所以才让你如此惆怅。” 秦无衣卷胡饼的手以及嘴角的笑意同时凝固,初识顾洛雪时,聂牧谣还说其实不谙世事的兔子,短短三月后,这只兔子也从自己身上学会了狡黠。 “是,是的,无衣所做的确是一顿离别宴,不过不仅仅是为了白哉和牧谣。”秦无衣直言不讳,“还有你。” “我?”顾洛雪大吃一惊,“你打算也送我走?” “与你相识是缘分,但终有曲终人散之时,原本无衣以为你爹娘可保你周全,如今他们亡故,你留在中土凶多吉少,武氏不会放过任何参与过妖案调查的人。”秦无衣不再隐瞒,“我打算让你随白哉一同东渡,离开中土便能安然无恙。” “你呢?”顾洛雪单刀直入。 “我还有事未尽,等处理完自会与你们汇合。” “几时起你连说谎都变得如此拙劣?”顾洛雪第一次看透眼前这个男人,那是她从未做到过的事,在任何时候她都难以猜到秦无衣内心所想,但这一次秦无衣的谎言就直白的写在脸上,不是他忘记了隐瞒,而是连他都找不到能掩饰的办法,“你根本没打算离开。” 秦无衣一时哑言。 “你既然知道她不会放过参与调查妖案的人,自然也不会留你活口,你明知留下必死无疑,为何还要执意赴死?” “五年前无衣就该命赴黄泉,苟活五年只为兑现承诺,如今心事已了,再无牵挂……” “这世上真没有可令你牵挂之人?”顾洛雪咄咄逼人。 秦无衣舔舐嘴角,艰难挤出一丝淡笑:“有,当然有,还有你们这些朋友。” “洛雪不会走。” “你这又何苦。” “洛雪也有牵挂之人。”顾洛雪直视秦无衣,情深意重道,“你若执意留下,洛雪愿与你生死与共。” “你真打算留下?” 顾洛雪点头。 秦无衣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我有事要告诉你,等你听过之后再决定去留。” “什么事?” “在文昌观……” “酒肆的酒娘说,土窟春需用雪水激上半个时辰方为上佳。”出去沽酒的羽生白哉回来,手中还拿着两壶春酒,好似并没有看出屋内两人脸上的焦灼,饶有兴致掰下半块胡饼塞到嘴里,一个劲催促顾洛雪,“帮忙去外面取些雪水,酒娘说这两壶土窟春是陈年美酒,可别负了如此佳酿。” 顾洛雪无奈转身出屋,待听不到她的脚步声,羽生白哉才正色看向秦无衣:“你打算告诉她?” “她执意要留下,我若不告诉她真相又怎会让其死心,易锦良与顾玥婷和我有血海之仇,两人虽不是死于我手,但无衣却有屠戮之心,她不明真相,还想着与杀父母的仇人生死与共,我得断了她的念想。” “你能不惜性命入妖都救她,如今却又要逼她与你反目成仇,她若知道真相,白哉不知道她会不会恨你,但她会纠结在你与她爹娘之间,你明知她对你动情,你若告之与她爹娘恩怨,你可有想过洛雪该如何自处?” “无衣别无他法。”秦无衣埋头继续切胡瓜,只是刀下瓜丝已粗细不均 “朋友之间需要坦诚和信任,但有时候也需要谎言,与其让她郁郁寡欢,还不如隐瞒到底。”羽生白哉感同身受道,“比如,比如牧谣……” “牧谣怎么了?” “我尝试说服她随我东渡,她的回答并没超出我预料。” “牧谣不肯走?” “她担心你安危,不肯弃你而去。”羽生白哉神色烦忧,抬头看向秦无衣,“不是说等妖案结束后再离开中土,为何你突然改变主意,让我安排今晚就东渡?” “夜长梦多,我不想再节外生枝。”秦无衣避开羽生白哉的视线,“在竹林遇到的青衣人曾威胁过我,妖案真相一日不水落石出,我和身边的人都休想抽身,所以之前我不敢让你们走。” “现在敢了?”羽生白哉目光如炬,“从大慈恩寺回来你便有了决定,就是说从你找到山河社稷图那刻起就知晓了妖案真相,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不用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妖案的真相已与你们无关。”秦无衣对此事依旧缄口不提,“你们现在可以全身而退了,你留下也帮不了我任何事,反而是牧谣和洛雪日后需要你照顾。” 羽生白哉深吸一口气:“船给你留在渡口,你随时可以东渡。” 秦无衣点头,嘴角的笑容有些生硬:“不用了,我应该用不着。” 羽生白哉拿着酒壶的手微微一抖,恋恋不舍问道:“后会无期?” 秦无衣默默点头,从怀中取出绿豆递到羽生白哉面前:“替我好好照顾它。” 羽生白哉接过绿豆,不再像之前那样惧怕,绿豆身上还有秦无衣的体温,总有一种感觉,看见这小东西就会让羽生白哉莫名想到秦无衣。 羽生白哉从身上拿出一包药粉,是之前秦无衣交给他的,打开后将药粉悉数倒在其中一壶酒中,不愿再去看秦无衣,声音低沉哀伤:“有什么话尽快对她们说,等她们醒来已在东渡的船上。” 席间除了秦无衣,其他人的兴致都不高,羽生白哉和顾洛雪都知道这是一场离别宴,而聂牧谣却因为秦无衣的反常始终一脸疑惑。 秦无衣为众人斟酒,极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太多波澜:“难得闲暇一叙,做了些拿手的菜,都尝尝我的手艺。” “哥,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挺奇怪的?”聂牧谣忍不住问。 “有吗?”秦无衣春风满面,看向羽生白哉,一本正经问道,“我有奇怪吗?” 羽生白哉笑意勉强:“没有。” “是你多心了吧。”秦无衣为聂牧谣满上酒,“你性子刚烈好与人争胜,白哉处处让你,可你也别肆意妄为,日后遇事切莫一意孤行,多听听白哉的意见。” “不怕,有哥在,牧谣捅破天都有人帮我顶着。”聂牧谣笑着说。 “哥总不能护你一辈子。”秦无衣笑容中泛起愁绪。 “什么意思?”聂牧谣精明,听出秦无衣话中异样。 秦无衣强颜欢笑:“女生外向,你早晚要与白哉双宿双栖,我总不能一直跟着你吧。” “你要走?”聂牧谣一怔,神色立刻警觉起来,“听你言外之意,妖案结束后没打算与我们同行?” “世事难料,以后的事谁能知道呢,今日无衣与诸位只叙旧闲谈,不要让其他事扫了兴致。”秦无衣岔开话题,举杯敬向羽生白哉,“这杯酒无衣敬你。” 羽生白哉迟迟不肯举杯,又怕被顾洛雪和聂牧谣看出破绽,能与挚友对饮乃是一件幸事,可面前这杯酒却重若千斤,离别愁绪瞬间涌上心头,迟疑良久才慢慢举杯,生离死别尽在杯中。 “无衣与你相处八载,先敌后友,互为知己,无衣敬你为人坦荡磊落,与之相比无衣自惭形秽,承蒙不弃愿与无衣肝胆相照,此情无衣铭记于心。”秦无衣神色诚恳,双手举杯道,“无衣先干为敬!” 秦无衣抬手酒已入喉,豪爽之色反令羽生白哉黯然伤神。 “白哉入唐有幸与你相识,你非君子却忠义两全,于白哉亦师亦友,令白哉受益匪浅。”羽生白哉回敬一杯,神色尽是伤悲之色,一语双关道,“白哉归期已近,望你能珍重。” 秦无衣点头,再斟一杯敬向聂牧谣。 “你我兄妹情深,无衣有愧……” “哥,什么也别说了,牧谣敬您才对,你我自幼孤苦,相依为命,若不是哥一直为牧谣遮风挡雨,牧谣也不会有今天。” 聂牧谣不等秦无衣开口,先回敬一杯,见到她饮下满杯酒,秦无衣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最后一杯是斟给顾洛雪的,秦无衣不敢去直视她幽怨的目光。 “无衣与你萍水相逢,你却能仗义相救,无衣敬你品性高节,与你相处无衣受益良多,原本是想护你远离是非,却阴差阳错将你卷入妖案,为此无衣追悔莫及,就以此杯请罪。” 秦无衣再饮一杯,却不见顾洛雪举杯。 “你真心觉得有愧?”顾洛雪一本正经问道。 秦无衣点头。 “既然请罪,那就三杯。”顾洛雪为其斟满酒杯。 “好!” 秦无衣豪气干云,连饮两杯后才见顾洛雪举起面前酒杯,她脸上有着和秦无衣一样的平静。 “洛雪不悔。”顾洛雪直视秦无衣淡淡一笑道,“初遇你之前,洛雪以为世间只有黑白对错,善恶是非,洛雪向来泾渭分明,容不下半点妥协,是你教会洛雪什么叫身不由己。” 秦无衣苦笑:“三人行必有我师,看来无衣未必是良师益友。” “与你相处之前,洛雪真诚待人从无欺瞒,对父母尽孝,对君王尽忠,对朋友尽义。”顾洛雪将自己与秦无衣的酒杯再满上,再敬第二杯,“是你教会洛雪,朋友之间有时候谎言比坦诚更为重要。” 秦无衣惨然一笑,顾洛雪句句诛心,像是在数落自己的诸多劣行,不置可否,还是饮下第二杯酒。 “第三杯……” 扑通! 聂牧谣忽然醉倒在酒桌上,以她的酒力虽不说是千杯不醉,可足以对饮到天明,可见秦无衣交给羽生白哉的药粉效力之重,一杯下怀便将聂牧谣迷晕。 顾洛雪转头看了一眼昏睡不醒的聂牧谣,似乎并未觉察有异,第三杯酒已为秦无衣斟满。 “第三杯敬你教会我不畏生死,一意孤行。” “你这话是什么……”秦无衣眉头一皱,不解顾洛雪所言之意,刚想询问突觉酒劲上头,一阵眩晕袭来令他视线都变得模糊,秦无衣骤然一惊看向面前酒壶,“你,你换了……” 话未出口,秦无衣已失去知觉倒在桌上,迷离的视线中见到顾洛雪无动于衷自己喝下第三杯。 羽生白哉一怔,见到昏睡的秦无衣和聂牧谣,突然反应过来,不知何时,顾洛雪竟然偷偷调换了酒壶。 “你,你怎么知道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随他这么久,岂会不知他心中所想。”顾洛雪泰然处之道,“这顿离别宴是为我和牧谣准备的,可你与他都知道我们不会心甘情愿离开中土,他知道劝说无效定会用其他办法,所以他能想到的事,我同样也能想到。” 羽生白哉哑口无言:“你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他劝说不了我,我同样也劝说不了他,我只能用他教我的处事方式,只不过是用在他身上而已。”顾洛雪走到秦无衣身边,从他身上拿出在慈恩塔下找到的卷轴,打开看了一眼后,表情与当时秦无衣一样震惊惶恐,“原来如此,难怪他会极力让我们在妖案结束前离开中土。” “上面是什么?”羽生白哉诧异问道。 “他没告诉我们,是不希望我们再次被卷入妖案。”顾洛雪的举止都与秦无衣如出一辙,重新收好卷轴放入怀中,一脸平静看向羽生白哉,“何时动身?” 羽生白哉见无法隐瞒:“子时动身,备好的车就在后门,从东瀛来接我的人会在途中接应。” “时候不早了,启程吧。”顾洛雪恋恋不舍道,“洛雪就不去相送,希望你们一路珍重。” “你,你不走?”羽生白哉大吃一惊。 “他教会我为朋友赴汤蹈火,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为我不问生死相救,现在洛雪想偿还他这份恩情。”顾洛雪摇头。 “一起走,妖案真相如何与我们何干。”羽生白哉尝试能劝说顾洛雪改变主意。 “你若知道卷轴上的内容,你也会选择留下。”顾洛雪淡笑婉拒,“这也是为什么他决定独自面对的原因,总要有一人来揭晓妖案真相,他希望用自己性命保全我们安平,可洛雪愿以用自己性命换他无恙。” “你既然了解他,也该知他性烈,等他清醒过来时,白哉如何向他交代?”羽生白哉乱了分寸。 顾洛雪伸手轻轻抚摸在秦无衣脸颊,一脸眷恋道:“我刚才告诉过他,是他教会洛雪什么叫身不由己,什么叫一意孤行,我只不过用了他认为对的方式来对待他而已,有劳转告他,洛雪多谢这段时间他的不离不弃,洛雪无以为报,愿以身犯险换他平安。” 羽生白哉见顾洛雪心意已决,焦急万分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五年前他封刀,一心求死,如今他决定单刀赴会,同样也没打算生还,你代替他揭露妖案真相,结果……” “结果必死无疑,我知道。”顾洛雪淡然一笑,面无惧色道,“武后给他的限期已到,他必须给武后一个交代,如若明日武后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势必会不惜一切迁怒于我们所有人,所以他选择留下去见武后,而武后要的只是结果,至于最后谁把这个结果告诉她并不重要,洛雪父母亡故,如若你们能安然无恙离开中土,那洛雪便再无牵挂。” “白哉……” “是的,你可以选择留下,而且你也同样可以为朋友无畏生死,洛雪从未质疑过你的忠勇,但你是唯一能带他们摆脱险境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未考虑过你的原因。”顾洛雪打断羽生白哉,知道他不忍见自己独自留下,举杯笑言道,“洛雪敬君一杯,望诸位此去无忧,别负了洛雪一番心意。” 羽生白哉闭目长叹一声,知道顾洛雪心意已决,双手举杯神色敬重,声音却悲怆:“珍重!” 羽生白哉将聂牧谣和秦无衣搀扶上了马车,离去前久久回望,屋中烛火在窗上油纸勾勒出顾洛雪独酌的身影,她终是没有出门送别,离别最是伤人,顾洛雪不忍见心中牵绊的朋友和令自己乱的情丝的男人渐行渐远。 顾洛雪将过往重新追忆一遍,等壶中酒见了底,顾洛雪起身离开宅院,关门的那瞬回头凝视,嘴角泛起淡淡遗憾的不舍。 长街清冷,顾洛雪独自前行,直至被守卫的兵将拦下。 “来着何人!”军将带兵将顾洛雪团团包围,“宵禁夜出,而且擅闯……” 顾洛雪拿出紫金鱼符,军将看后一惊,不敢有所阻拦。 “将紫金鱼符转交太后,并且告之太后,她所托之人幸不辱命,要查的事已有结果。”顾洛雪将鱼符交予面前守将,径直走向大理寺狱的死牢,嘴里喃喃自语,“所有的事也该尘埃落定了……” 第二十五章 入界宜缓 香炉腾起的袅袅薰烟中模糊了抚琴人的面容,只闻琴声高亢不绝,券券而来,好似高山流水,汩汩韵味尽出弦间。 一曲抚罢,那人似还意犹未尽,抬头便见跪在竹帘外瑟瑟发抖的韦玄贞,瞟了一眼后,单指勾起一根琴弦,单调的音符回荡在屋内,韦玄贞的身子随着那声琴音抖的更厉害,仿佛自己的心弦欲断。 屋外有风铃荡漾,伴随几声鹤鸣传来,一道人影将跪地的韦玄贞笼罩,听脚步声柔和细软,韦玄贞偏头看见一双绣花鞋,目光上移。见到伞下女子那张不可方物的脸。 女子的眼里根本没有韦玄贞,走到竹帘外便停下脚步,声音谦卑恭敬:“他已离开妖都。” 屋内的人按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麟嘉刀可重见天日?” “他诛杀了相柳。” 那人声音透笑,尚有少许惋惜:“可惜了长清,不过他总算没有辜负本尊重托。” “他虽破了麟嘉刀上的封铁,可并未拔刀。” “他会的。”那人声音笃定,“再过几日便可再睹神兵风采。” 女子撑伞的手微微一颤,伞沿下低掩的唇角间泛起一丝忧色,立即将伞沿压的更低,生怕被屋内那人看见。 “你似有不忍?”任凭女人如何掩饰,可一举一动好像都难逃屋内人的眼目。 女子一惊,连忙跪地请罪:“他并非心甘情愿重拾神兵,如此逼他,弟子担,担心会适得其反。” “本就不该逼他,是他忘了自己的担当和责任,本尊让你所做只不过是想提醒他而已,他文治武功本该用来一匡天下,却偏偏想要做池中物,岂知天命难欺。”那人声音稍有严厉,“何去何从容不得他自己来选。” “弟子知错。”女子埋头领罪。“只是,只是事有转机,弟子不敢贸然行事,还望仙师定夺。” “何事?” “他,他走了。”女子怯生生答道。 “走?”屋内的人不惊反笑,“虽说天大地大,可世间早已无他容身之处,他还能走到何处?” “离开妖都后他聚集所有锦布,也破译了上面的玄机,从而找到李治留下的山河社稷图,和仙师预料的一样,他看到上面内容后准备一肩承担。”女子对秦无衣的举动了如指掌,“可,可事情有了变故。” 跪地不起的韦玄贞听到女子提及山河社稷图时,低埋的头微微一抬,面色中露出惊诧。 屋内人胸有成竹:“万变不离其宗,他既然已有决定,能有什么变故?” “他原本是想先送走身边的人,然后独自去揭开妖案真相,可顾洛雪调换了酒壶,他始料未及被迷晕。”女子虽不敢有丝毫隐瞒,但言语中竟透着一丝释怀,好似这个结果正合她心意,“如今顾洛雪替他去了大理寺狱,而他已在前往东瀛的渡船上。” 屋内人一听,非但为怒反而畅声一笑:“好!” “好?”女子不解,神色疑惑问道,“他若不在,仙师所做一切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沾染世俗之气太久,七情六欲让他变得愈发软弱,本尊还为如何让他断情忘爱而烦忧,俗人的情爱最是恼人,斩不断理还乱,任凭旁人如何逼迫也无济于事,除非他自己能参悟。”屋内人声音欢喜道,“顾洛雪去了大理寺狱,等她再出来时便能为我所用!” “她,她还能再出来?!”女子更加惊诧。 “武氏要的是他,来的却是顾洛雪,你以为武氏会就此善罢甘休?”那人气定神闲,意味深长道,“顾洛雪倒是会安然无恙,不过武氏会诛了她的心。” 女子不明其意,不过感觉好似所有的事都在屋内那人的掌控之中。 女子说道:“顾洛雪恐怕见不到武氏。” “为何?” “武氏昨夜病重,太医署群医都候在武氏寝宫外,武氏突发恶疾,加之裴炎病死的事让武氏急火攻心病危难治。”女子承禀道,“太医会诊依旧束手无策,武氏已下了懿旨,决定将李旦登基大典提前,不过已武氏病情估计撑不了太久。” “她的确该病了,病的越重越好。”屋内人听闻后反应平淡,言词之中竟有赞许之意,“一介女流却有这般心机,本尊倒是小瞧了她。” “弟子不明仙师所言之意。”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那人淡笑却点到即止,“去吧,再过两日便是魔王诞辰,该做的都做了,尽人事听天命,本尊筹谋已久的事将会在两日后开始。” 女子也不再多问转身离去,剩下跪地的韦玄贞一脸茫然:“开,开始?” “本尊知道你有太多不解之处,今夜见你就是为你释惑。” “仙师救命之恩,弟子没齿难忘,若不是有仙师施以援手,弟子恐早就亡于武氏之手。”韦玄贞一脸谦卑。 那人都未正眼去看韦玄贞,站在棋桌前擎起一字落入纵横交错的棋盘中,他向来都是独自对弈,凡夫俗子自然难入其法眼,唯有与天争方有兴致。 “想要你命的可不只有武氏。”那人目不转睛注视棋局,再落一枚白子与前去的黑子针锋相对。 “仙师曾叮嘱弟子韬光养晦,是弟子不知收敛,恣意妄为才惹下今日之祸。” “口是心非。”那人淡然一笑,笑意中满是对韦玄贞的不屑,“你此刻心中不过是愤愤不平又不敢显露而已,你在责怪本尊,为何你做了所有事却落得这般境地。” “弟子不敢。”韦玄贞额头重重叩在地上。 “可擅弈术?”那人和颜悦色问道。 “略懂一二,自然不及仙师棋力。” “世事如棋,你有今日也非偶然,你若真听从本尊之言,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博弈之术首要便是彼强自保。”那人一边落子一边云淡风轻道,“你欲借李显搬倒武氏,其心虽忠可却不知审时度势,武氏独握乾坤,你又凭什么与其叫嚣。” “有仙师相助,武氏不足为惧。” “自不量力,以卵击石是你错其一,自以为是错其二。”那人嗤之以鼻反问道,“本尊让你做何事?” “让弟子勘查龙眼所在,并设法探寻上古神物山河社稷图的下落,并将畔茶佉花粉倒入龙眼。” “你都做了吗?” “仙师嘱托弟子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没料到宋开祺谨慎,竟从龙眼边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花粉追查到赫勒墩身上。”韦玄贞战战兢兢答道,“好在仙师遣派妖物及时将二人灭口。” “本尊此举实属无奈,若是你办事滴水不漏,也不用本尊为你善后。”那人声音骤沉,落子之音让韦玄贞身子一抖,“虽说此事你办的并不妥当,不过也算圆满,除此之外,本尊可有让你再做其他事?”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擅作主张,意欲逼宫武氏?” “弟……” “还是让本尊帮你说,龙眼一事后你久不见成效,李显虽登基为帝可权力尽在武氏之手,你按耐不住便蠢蠢欲动,你可知,你每多做一件事,武氏便多恨你一分,李显被废与人无尤都是因你而起!”那人声音更加冰冷,举起一枚棋子偏头瞟了韦玄贞一眼,“听闻你弈术不浅,可在本尊看来只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入界宜缓的道理都不懂。” “弟子确是操之过急,还望仙师责罚。” “有些错不是责罚就能弥补的。” “尚有转交,弟子刚才听闻武氏病危,若仙师此时大显神威,定能拨乱反正重助李显复辟,倘若李显重新登基为帝,定不会忘仙师恩德……” “李显何德何能配的上九五之尊?助一个被废黜之人称帝,本尊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那人缓缓将棋子落入做劫。 韦玄贞大惊:“仙师此言何意?” “本尊救你性命,并非是为圆你权倾朝野的野心,而是念你也为本尊做了不少事,想让你知晓清楚。” 韦玄贞一脸茫然:“仙师想让弟子知道什么?” “李显平庸无为,坐不上帝位更守不住社稷。” “陛下是璞玉尚需雕琢,有仙师匡佐定能成为一代英主明君。” “璞玉……”那人冷笑一声道,“你也太高看他了,在本尊看来他不过只是一块凡石而已,本尊为何要辅佐一名碌碌无为之辈。” “可,可仙师曾允诺过弟子,能让武氏众叛亲离,归政于君!” “确有此事,本尊也不会食言,李治留下子嗣有八字,何人得善终?”那人不等韦玄贞开口,轻描淡写继续说道。 长子李忠被废为庶民而忧郁成疾,次子李孝命运多舛,早逝而亡,三子李上金,因武氏憎恨其生母,迁怒其子,将其削去官位与封邑,流放澧州,四子李素节乃是萧淑妃所生,与武氏更是宿仇,最终因萧淑妃而获罪贬至申州。 以上四人都非武氏所生,加以谋害还尚能理解,可武氏怀胎十月所生的骨肉结果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五子李弘被武氏鸠杀,六子李贤被废圈禁。 “现在武氏有废黜李显帝位,剩下的李旦在本尊看来早晚也会步之前兄长后尘。”那人淡淡一笑说道,“武氏阴毒狠辣,连至亲都不肯放过,更别说是他人,如今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本尊允诺你让武氏众叛亲离,可有做到?” “那,那归政于君呢?”韦玄贞继续追问。 “本尊敢在你面前许诺就定不会食言。” 韦玄贞眼中重燃希望:“这么说仙师还另有安排,可是待到山河社稷图到手之后,再重立陛下为帝?” “你一句话错了三处。”那人笑意晦涩难明。 “弟子错在何处,还请仙师明示。” “本尊的确另有安排,但不是为了废帝李显,事到如今本尊也不瞒你,本尊一共助了三人。”那人对韦玄贞直言不讳道,“李显只是其中之一,他和你若能听从本尊交托,虽说帝位早晚不保,但至少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处境。” “助了三人?!”韦玄贞抬头,满脸惊诧之色,“还,还有谁?” “豫王李旦。” “还有他!”韦玄贞瞠目结舌,嘴唇抽搐问道,“为什么还要助李旦?” “本尊筹谋之事非李显一人能完成,那李旦狼子野心早就觊觎帝位,本尊不过是顺水推舟遂他所愿而已。”那人落子如飞,神色平静言道,“本尊让他从翼州返京,没有他在武氏耳边中伤李显与你,武氏也不会这么快痛下杀手,李旦推波助澜才促成今日本尊所要的局面。” “你,你一直在利用陛下!”韦玄贞大惊。 “利用?你也太看得起自己和李显,明明是你们权欲熏心导致一叶遮目,李显为夺皇权不惜与母反目,此举不孝在先,龙眼投毒,加害子民是为不仁,如此之人岂能坐稳江山。” “龙眼透毒?!”韦玄贞浑然不知,听闻后脸色更加惊讶,“你,你不是说畔茶佉花粉没有毒吗?” “八水相通,不管畔茶佉花粉有没有毒,投入后会污染京城水源,所有百姓都难幸免,作为一国之君,不为臣民安危着想,只顾一己私欲,为求皇权不择手段。”那人冷笑一声道,“本尊之所以助你,不是因李显是可塑之才,而是要他与武氏反目成仇,骨肉相残。” 韦玄贞颤巍巍站起身:“陛,陛下被废之事,其实早在你计划之中!” “与本尊预想有些出入。”那人面露憾色,“李显所做之事罄竹难书,废帝只是其一,本尊要的是武氏取了李显性命,可惜,可惜武氏终是心软留了李显性命。” 韦玄贞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重新回想那人之前所说:“你助李旦也是为此,你,你想要的是李唐皇室血脉相残!” “弑杀至亲本就是深入李唐皇室髓血的诅咒,李旦铲除异己手足,以为自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他的存在才是武氏最后的阻碍。”那人胸有成竹道,“李唐三代,女主武姓,这句话怕是很快便一语成箴。” 韦玄贞瞪大眼睛,嘴角蠕动良久才说出声:“武,武氏想要谋朝篡位?!” “武氏之前还有所顾忌,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与其说是她想要谋朝篡位,还不如说是被你们逼出来的。”那人笑声欢愉道,“你试想一下,自己骨肉为夺皇权不惜做出投毒弑母之事,还与你狼狈为奸处处想置她于死地,她要自保也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你可要知道,武氏最擅长的便是自保。” “李旦呢?” “李治的子嗣还剩下几人?”那人对韦玄贞的疑惑嗤之以鼻,“李旦是在世皇子中最聪慧的,才情心智远在李显之上,他目睹过自己兄长的下场,不想重蹈覆辙的话,你猜李旦会怎么做?” 韦玄贞混迹官场多年,其中利害关系自然烂熟于心,嘴角不停在抽搐:“李旦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定会想方设法反击,一旦他于武氏正面冲突,结果……” “结果显而易见,又是一个以卵击石者,他是武氏最后的骨血,一旦连他都与之反目成仇,也形同断了武氏最后的忌惮,连自己骨血都无法相信,还能相信谁呢?”那人运筹帷幄道,“她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她自己很清楚树敌无数,等着她倒下或者是想将她击倒的人实在太多,万一武氏失势,等待她的结果将惨不忍睹,她想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 韦玄贞喉结蠕动:“改朝换代,登基为帝!” “这是她想要的结果,但过程未必会一帆风顺,李唐皇室的诸王不会坐视不理,朝中大臣也不会任其僭越礼制,届时定会再掀血雨腥风,可武氏在朝中经营多年早已只手遮天,朝中群臣敢怒不敢言,若此时出现一位能带头举事之人,定会一呼百应。”那人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所以本尊选了一人。” “你助的第三个人!” “此人即便能号令群臣,但与武氏抗衡还欠缺实力,因此本尊许诺助其一臂,让此人胜券在握,没有后顾之忧。” 韦玄贞惊诧道:“你如何助此人?” “事到如今,本尊可以悉数相告,此事要先从李治说起,他在驾崩前曾秘留一物,此物一出足以令山河变色,社稷易主,李治担心此物旁落他人之手,便将此物的下落分别交给八个人。”那人对韦玄贞和盘托出,“分别是遣唐大使章英纵、禅师慧云、医痴薛修缘、御史大夫柴獬、内侍省宦官罗福康、帝师戚愈以及有将帅之才的陈世末。” “这才七人,还有一人是……”韦玄贞忽然反应过来,“第八个人就是你要助的那人。”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知晓此人是谁?”那人云淡风轻道,“你旁边有木匣,打开后便知。” 韦玄贞惴惴不安打开木匣,里面有一张纸,上面写了两个名字。 韦玄贞看后,先是一脸疑惑,骤然间惊恐袭满整张脸:“是他?!” “此人心思缜密,单凭一块残缺锦布,便能推断出其余七人是谁,本尊允诺会派遣妖物,助其得到其他锦布,这便有了京城发生的妖案。”那人说到此处冷笑一声,“可惜,此人与你一样,以为胜券在握便自以为是,殊不知画蛇添足露了破绽,终是差了点耐心,若是此人得到李治所留之物,兴许尚可与武氏一决高下,但此人等不及决定先发制人,败局已定,不出三日这京城内必定血流成河。” “山河社稷图!”韦玄贞猛然抬头道,“先帝所留之物就是山河社稷图!” “那是你以为,此人也与你一样,误以为所寻之物是山河社稷图。”那人语出惊人。 “难道不是?”韦玄贞大吃一惊。 “我只告之此人,李治留下一件足以平定江山之物,但从未告诉过此人,李治留下的是山河社稷图,尔等凡夫俗子竟敢生窥探神图并欲据为己有之心。”那人声音充满不屑的嘲讽,“上古神物,岂是一群争名逐利者配提及,只不过是本尊让李旦偷偷将神图显世的消息故意泄露出去,就是为了引尔等趋之若鹜争夺。” “难怪关于神图的消息会人尽皆知,原来也是你计谋中的一部分。”韦玄贞悔不当初,心有不甘道,“如此说来,根本没有什么山河社稷图,一切都不过是你凭空捏造出来。” “本尊的确告之过你和李旦还有相助的第三人,只要找到神图便可一匡天下,可本尊从未说过神图在何处,只不过是你们先入为主,牵强附会误以为李治所留之物便是山河社稷图而已。”那人声音透着一丝深沉,“你们错会了其中意思,怎能反过头来怪本尊,至于那神图一直都在静候有缘之人。” 韦玄贞一愣:“难,难道山河社稷图真的存在?” “得此图者安天下,尔等扪心自问,你们之中谁又配得起这件上古神物,神图早就显世而且一直就在天下之主的身边。”那人声音肯定。 “天下之主?”韦玄贞透过竹帘看了一眼那人面前的棋盘,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局自己根本无法窥其全局的迷局,自己和李显以及李旦,甚至是另外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帘后人手中一枚棋子而已,“你曾经承诺过要归政于君,看来我一直错会了你的意思,你想把天下交归的人根本不是陛下,而是那个早就得到山河社稷图的人!” “本尊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那人直言不讳。 韦玄贞惨然一笑,好似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之前说过,想要取我性命者大有人在,想来你也是其中之一,你救我不过是想奚落而已,而你将一切和盘托出,想必我已没机会离开此地。”韦玄贞神色颓然,“临死之前,可能告之天下之主到底是谁,也让我能死的瞑目。” 竹帘被卷起,一袭青袍的抚琴人徐徐走出,一双清澈的眸子寒意末到眼底,夜风中衣袂飘飘,清冷的身影仿佛与天地相融,举手投足间仙风道格,飘然出尘。 韦玄贞与之对视,瞳孔突然收缩,第一次见到那人的面目,瞬间露出惊诧之色。 “是,是你……” 韦玄贞如同见到鬼魅一般惊恐,那人已至他身边,低头在韦玄贞身边附耳低语一番,韦玄贞听的越多脸上惊色更浓。 “原来是……” 韦玄贞话音未落,那人抬手指尖点在韦玄贞眉心,他如同香炉腾起的薰烟般淡化,待到那人青袖一挥,韦玄贞宛若烟云飘散无踪。 第二十六章 鹰卫之主 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的刺鼻的霉丑,顾洛雪极力贴在死牢的角落,昏暗的月光从巴掌大的铁窗透进来,那是这里唯一的光亮,大理寺狱最底层的死牢里空无一人,死一般的沉寂让丁点声响都会变得异常清晰。 顾洛雪曾经最大的心愿便是惩凶缉恶,以将恶贯满盈之徒绳之以法为傲,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身陷囹圄而且还是自己走进来。 顾洛雪隔着铁窗远眺,灯火勾勒出长安城的轮廓,终于明白秦无衣为何对美食与美酒如此执着,在这里只关了一天,让顾洛雪最期盼的竟不是沉冤得雪而是那些令她想到便垂涎三尺的佳肴。 顾洛雪用石子在墙上刻下一道道痕迹,铁窗外传来的打更声,每响一遍她就刻一道,推算时辰秦无衣和其他人已经登船离开中土,顾洛雪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终是透着少许的遗憾。 只是顾洛雪有些不解,看守此处的牢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而且外面也听不到丝毫声响,就在顾洛雪疑惑之际,细微的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顾洛雪侧耳聆听是有人入了牢狱,而且来的只有一人。 脚步声由远至近,不像狱卒那般专横跋扈,踏地之音轻缓有力,步调始终一致,好似山崩地裂也不会让来人有半点惊慌。 顾洛雪听过这脚步声,前后一共两次,一次是在皇宫的花苑,还记得顾玥婷一句百花争艳不如一枝独秀时,这脚步声带着嘉许和欣赏而至,也就是那时,顾洛雪一直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迈出和那人一样的步伐。 另一次是在皇宫中的佛塔,依旧是那个人,脚步声也未变,只是比之前少了锋芒却多了历尽千帆的沉稳。 顾洛雪从墙角站起身,看着武则天的身影慢慢逼近,身后未跟随有侍卫和婢女随从,站在牢房外掀开低掩的斗篷。 “卑职顾洛雪参加太后。”顾洛雪跪地迎拜。 月辉照射在顾洛雪那张坚毅不拔的脸上,武则天掀斗篷的手硬生生悬停住,怔在原地良久后忽然畅声大笑。 笑声让顾洛雪不知所措,武则天好似遇到一件极其开心的事,笑声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看武则天的动作,应该是极力想要控制但却又无法忍住。 “你不是我要等的人。”过了很久,武则天才慢慢平复下来。 “太后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和真相,至于谁告诉太后并不重要。”顾洛雪不卑不亢回答道。 “平身。”武则天饶有兴致看着顾洛雪,好似见到她让武则天莫名高兴,“本宫没想到你会来。” 顾洛雪双手奉上从秦无衣身上得到的木匣:“卑职幸不辱命,已查明妖案真相。” “他呢?”武则天甚至根本没有去瞧那木匣一眼,仿佛顾洛雪的出现突然变得比妖案真相更有兴趣。“本宫许他三月限期,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回来复命,为何不见他来?” “他不会来了。”顾洛雪偏头看了一眼墙上刻痕,直言不讳道,“他已登船远赴东瀛。” “哦,他去东瀛?”武则天又笑了,比上次笑的更大声,喃喃自语道,“换作别人本宫还相信,可他绝对不会。” “卑职不敢有半点欺瞒,他的确已离开中土。” “本宫没有指摘你,只是好奇他有心愿为了,居然能放下执念东渡,这倒是不像本宫认识的他。” “太后圣命,他本意并非想要置身事外,他原本是准备好回来复命,是,是卑职在他酒中下了迷药,他未尽之事,卑职愿为他承担。” “原来如此。”武则天走到牢门处,笑意斐然看着顾洛雪,“本宫猜测,他一定告诉过你,妖案无论真相如何,已牵扯到皇室中人,本宫为了皇室威严定会肃清所有参与侦缉此案之人,可是这样?” 顾洛雪点点头。 “他可不是危言耸听,本宫确有此意,入了这死牢恐就再没重见天日的机会。”武则天笑意凝固在嘴角,意味深长问道,“你为他赴死,可悔?” 顾洛雪毫不迟疑:“不悔!” 武则天再次放声大笑,这次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顾洛雪一脸茫然,不知自己的回答到底为何让武则天如此开心。 “本宫与他有三月之期的约定,你可知本宫为什么确信他限期一到定会回来复命?”武则天边笑边问。 “他重诺守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顾洛雪脱口而出。 “错!”武则天摇头继续问道,“本宫再问你,你可知他为了心愿是何事?” “手刃烛阴,为叶阡陌报仇。” “错!”武则天依旧摇头,然后再问道,“妖案为祸社稷,可知本宫为何执意要他追查?” “他有勇有谋,世间无二,能堪此重任者非他莫属。” “还是错!”武则天打开牢房的门,示意顾洛雪出来,“你能心甘情愿为他赴死,可见你对其应该甚为了解熟悉,是这样吗?” 顾洛雪接连答错三件事,原本以为与武则天的相见,话题会以妖案始末为主,没想到武则天对此好似没有丁点兴趣,反而是对秦无衣格外关注。 顾洛雪点头:“卑职虽与他相处只有三月,但他为人令卑职信服,他为救卑职能不惜性命,卑职亦然能为他赴汤蹈火。” “你是故人之女,本宫微时承蒙令尊施以援手,顾家于本宫有恩,本宫不能恩将仇报,本宫给你一次机会。”武则天和颜悦色道,“本宫再问你一件事,很简单的事,只要你能答上来,本宫立刻放你走。” “请太后示下。” 武则天轻描淡写问道:“你既然对他如此了解,可能告诉本宫,他是什么身份?” 顾洛雪一怔,无言以对。 “秦无衣,除了这个名字外,关于他的事你知道什么?”武则天似乎早就猜到顾洛雪答不上来,淡淡一笑道,“他的来历,他的过往以及他为何会答应接手妖案,没有一件是你知道的,简而言之,他除了让你知道了一个名字外,你对其一无所知。” “不重要。”顾洛雪神色坦然道,“朋友之交贵在交心,卑职与他心意相通已足矣,至于其他事卑职看来并不重要。” “是吗?”武则天并未与顾洛雪争辩,“本宫知道,知道关于他的所有一切,你若有兴趣,本宫倒是愿告诉你。” 顾洛雪虽不介怀秦无衣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自己身份和来历,但还是想在临死前知道,自己甘愿用性命去维护的人到底有怎样的过往。 “卑职想知道。” “关于他的事,先要从他师傅魏临渊说起。”武则天拂袖而立,看着顾洛雪娓娓道来,“太宗尊其为智囊,其人擅谋略精才智,雄韬武略深不可测,于大唐有定鼎之功,若不是淡泊名利执意不肯受封,必定会图显凌烟阁,贞观十六年,发生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幸有魏临渊出谋献策才拨乱反正平息祸事,正是此事后,太宗对其更是言听计从。” “贞观十六年……”顾洛雪回想片刻,“难不成与李承乾有关?” “李承乾本是太宗长子,后被立为太子,因此有恃无恐,不良于行,忌惮胞弟李泰有谋嫡之心,伙同勾结逆臣以及皇室宗亲起兵逼宫,被魏临渊识破才保太宗无恙,事情败露后,李承乾被判充军到黔州,参与政变等人皆处死。”武则天点头说道,“能平息此祸,魏临渊居功至伟,最让太宗对其敬佩的是,魏临渊高瞻远瞩,一针见血指出太子逼宫之祸中最大的隐患。” “隐患?还有什么隐患?” “李承乾起兵逼宫,表面上看是以下犯上图谋不轨,实则在李承乾背后波涛暗涌,是各方势力与太宗的角力。”武则天直言不讳道。 顾洛雪疑惑不解:“还有敢与太宗抗争的暗流?” “门阀!”武则天脱口而出,“李家能显贵称帝,全靠门阀士族的鼎力支持,这才能让高祖起兵反隋开创大唐,李家虽然坐了江山,但门阀士族的权势甚至远超皇权,今日能助你,他日便同样也能毁了你,隋亡有天下民心尽失之因,但最大的根源也在此,李承乾的背后有门阀扶持,一旦李承乾得帝位便可趁机谋权。” 顾洛雪恍然大悟。 “魏临渊向太宗直谏,李唐之患,祸在门阀,其中以十大士族最尤烈,长此以往必会触动江山根基,太宗采纳魏临渊计策,筹建专门用来监视门阀异动和收集各个势力情报的秘密机构。”武则天神色凝重道,“由魏临渊亲自挑选,这些人以鹰形刺身为凭,直接受命于当朝天子,虽不在大唐的十六卫中,但太宗秘封为鹰卫!” 顾洛雪闻之,立刻想到臧行之和苏十安胸口被削去的皮肤,以及两人慷慨赴死前展开的那面鹰旗,再联想到那只如影随形跟着秦无衣的鹞鹰,瞬间明白一切:“他,他原来是鹰卫!” “魏临渊此举奇功一件,不但为太宗解决了后顾之忧,也让门阀士族不敢再有僭越之举,李承乾被废之后,太宗忧虑太子人选,原本是想立李泰,魏临渊谏言承乾悖逆,泰亦凶险,皆不可立,倘若这两人其中为帝,将来势必会兵戎相见,手足相残,唯有先帝仁厚可堪帝业,太宗权衡再三采纳魏临渊之言,可以说先帝能登帝位,魏临渊功不可没,这也是为什么先帝继位后对魏临渊礼遇有加的原因。” “然后呢?”顾洛雪追问。 “太宗将社稷交予先帝,一起交托的还有不为人知的鹰卫,在魏临渊的统领下,鹰卫羽翼渐丰,分工明确,并且完全渗透到各个门阀势力之中,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秘密力量。”武则天毫不隐瞒,在顾洛雪面前和盘托出,“而魏临渊因为精通医卜星象,借助驻颜术长生不老,先帝惊为天人,封其为“天机上人”,本宫有幸曾一睹上人风采,词尽难赞,真乃神人也。” 顾洛雪更在意,秦无衣在整件事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太宗授意天机上人成立鹰卫,最主要是用来监察门阀士族的异动,但太宗念起这些门阀有定鼎之功,一直以怀柔为主,等到先帝继位后事情有了转机。”武则天波澜不惊道,“太宗一代英主,门阀士族即便有图谋不轨之心,也不敢在太宗面前造次,而先帝仁厚却让这些人误以为先帝软弱无为,加之新皇刚刚继位不久,朝局动荡不稳,先帝虽贵为帝王,但皇权处处受制于各大门阀,各方势力见有可乘之机便又开始蠢蠢欲动。” 顾洛雪听的入神,这些皇权秘事知晓的人凤毛麟角,武则天能巨细无遗告之自己,并非是出于相信,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顾洛雪深知自己知道的越多离死就越近,但能到此早就抱着必死之心。 “先帝不会放任自流,又如何防范危机?” “先帝对上人言听计从,请上人出谋划策,上人告之若对门阀不加以约束控制,假以时日,这些手握权势的门阀早晚会祸乱李唐江山。” 武则天一边围着顾洛雪踱步,一边娓娓道来,太宗怀柔之治让这些门阀士族失去了对皇权的敬畏之心,社稷到了先帝手中时,这些门阀更是变本加厉,可这些终是错会了一件事。 真正仁厚的帝王是太宗,至少先帝与之相比更为雷霆果断,与其养虎为患还不如斩草除根,但君王兴杀必师出有名,肆意杀戮难服众不说,还会引发生变,所以先帝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向门阀士族展示君王之怒的理由。 “废后!”顾洛雪听到此处豁然开朗。 “本宫之前就告诉过你,本宫本就是先帝手中的一把刀。”武则天点头,神色平静道,“先帝接本宫返宫,有先帝的情义,但也是上人的计策,这些门阀士族把持朝政太久,树大根深导致朝局如同一潭死水,水清则无鱼,需要有人激起波澜,本宫便是投入这潭死水的石子。” “先帝能继位自然有上人的功劳,可长孙无忌同样功不可没,先帝为什么首先铲除的是长孙无忌,他不但是顾命大臣也是先帝的亲舅。”顾洛雪大为不解问道,“难道因为太后的介入,真让长孙无忌起了谋反之心?” “你跟随他时间也不短了,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什么叫成王败寇,有没有谋反都是君王一句话而已。”武则天淡淡一笑道,“本宫先后胜了萧淑妃和王皇后,实则是赢了她们背后的门阀,长孙无忌一直力保王皇后,其实保的便是士族权势,此举触动了先帝的底线,何况当时长孙无忌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他便是最大的门阀势力,要想制约门阀势必要先向长孙无忌开刀,你说的没错,长孙无忌终究是先帝的亲舅,先帝念其血亲和辅佐之功,迟迟不忍对其动手。” “可后来长孙无忌因图谋不轨被先帝下旨自缢,是什么原因让先帝痛下杀心?” “要杀长孙无忌的不是先帝,最后取长孙无忌性命的也不是先帝。” “啊?!”顾洛雪大吃一惊,“那,那是谁?” “是天机上人,先帝不忍杀亲,上人直谏让先帝以李唐社稷为重,宗,长孙无忌把持朝政已有三十余载,百姓畏其威,可谓威能服物,智能动众,上人将其比之为王莽、司马懿之流,更举汉文帝杀舅父薄昭,天下以为明主之例宽慰先帝,又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古训,催促先帝下杀心。”武则天提及魏临渊时,敬重之色溢于言表,“上人执意要让先帝斩杀长孙无忌,还有另一个原因,当时长孙无忌乃是门阀之首,倘若先帝连自己血亲都能赐死,便足以威慑到其他士族。” “可当时长孙无忌在朝中已经营多年,先帝就不怕动一发牵全身,盘根错节的门阀群起而攻之?” “怕,当然怕,先帝初登大宝时情势远比现在还要危急,稍有不慎便会引来社稷崩塌。”武则天笑意轻松惬意,“不过当逆臣贼子都长埋黄土时,便就不在怕了。” “先帝打算铲除异己?!” “明君不好杀戮,当该以德服人,先帝要清除那些居心叵测者,但却不能污了先帝的手,本宫帮先帝开了头,后面的事全交由上人全权处理。”武则天所说关系数以千计人的生死,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像是一件无足轻重的趣事,“鹰卫最初的任务是蛰伏收集情报,自从诛杀长孙无忌的余党后,变成为先帝清除异己和障碍的刀,鹰卫也是从那时开始逐渐掌握拥有生杀大权的秘密组织。” “鹰卫可以随意杀戮?!”顾洛雪大吃一惊。 “鹰卫只是先帝手中另一把刀而已,先帝要灭谁只需告之天机上人名字,其余的事先帝便不会再过问,也无须过问,因为从先帝说出这个名字开始,这个人和其门第都会在几日后尽数被屠。” “鹰卫到底杀了多少人?” “记不得了。”武则天表情平淡,“不过杀的人越多,李唐社稷的根基便越稳,等到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门阀势力相继被铲除,先帝不再受制于人,皇权得到空前巩固,先帝更加将天机上人视为肱股之臣,同时也意识到鹰卫的重要性,授意天机上人继续发展壮大鹰卫。” “他,他也参与了这些屠戮……”顾洛雪唇角抽搐。 “秦无衣崭露头角要到显庆十五年,他自幼被天机上人收养,视其为继承衣钵之人亲自加精心培养,他从小就展露过人的天赋,才智双绝、冷酷无情同时刀法出神入化无人能敌,他是在不断的磨砺和厮杀中成长,目的就是为了让秦无衣有朝一日统领鹰卫。”武则天终于提到秦无衣,巨细无遗告之顾洛雪,“上元元年,天机上人寿终正寝,秦无衣成为鹰卫之主!” “鹰卫之主……” 顾洛雪在嘴里回念,终于明白秦无衣的身份,但知晓后又莫名后怕,这个称谓将秦无衣拖入永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他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难怪他会对杀戮习以为常,他的冷漠和决绝完全是因为见证太多死亡铸就而成。 “秦无衣统领鹰卫一共六年,这六年间他作为鹰卫之主,奉先帝之命,对危及到皇权的各个门阀和宗亲进行打击和清除,每一次行动都是由秦无衣亲自策划并且实施,因为秦无衣杀伐果断,冷血无情而且才智过人,每次行动都顺利完成,不留丝毫破绽和线索,因此深得先帝信任。”武则天继续对顾洛雪说道,“先帝赞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若没有后面的变故,秦无衣的成就绝对不会在天机上人之下。” “变故?什么变故?” 武则天叹息一声:“他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 “叶阡陌?” “看来他真是对你坦诚相见,此事是他一生都难以弥补的伤痛,本宫以为他会封存内心永不提及,没想到他居然会告诉你。” “他如此聪慧机敏之人,竟然会在这名女子身上乱了方寸,我若是他,最初与此女相遇时,就该一刀将其了结,虽事后会有诸多懊悔愧疚,但也不至于发展到后来地步。”武则天幽幽道,“秦无衣至今对此事耿耿于怀,殊不知归根结底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太后不该这样指摘他,叶阡陌被烛阴所杀,他为此事抱憾终身,烛阴才是罪魁祸首,太后何必再去中伤一名伤心之人。”顾洛雪据理力争。 “你跟随秦无衣三月,该知他性子如何,你们在宋府时,宋宸只是踢你一脚,他就能为你断其肩骨,可见秦无衣睚眦必报。”武则天意味深长问道,“你既然也知秦无衣对叶阡陌之死抱憾终身,为何不见他去寻烛阴复仇?” “他,他说等妖案结束后会去寻烛阴了断。” “这么说,秦无衣一直都知道烛阴是谁,你怎么就不想想,是什么原因他一直留着烛阴性命呢?”武则天继续反问。 “卑,卑职不知,还望太后明示。” “秦无衣告诉了你所有事,而且没有半点虚假,只是有一件他选择了闭口不提。” “什么事?”顾洛雪好奇。 “秦无衣就是烛阴!” …… 第二十七章 名册 顾洛雪脸上的惊诧落在武则天眼中反而成了一种满足,好似她很满意顾洛雪此刻的反应,沉醉其中格外欢愉。 烛阴! 顾洛雪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张贴的通缉榜文上,直到现在这张榜文还揣在她的怀中,那是一张格杀勿论的榜文,可见被通缉之人恶行之重已到人神共愤的地步。 在没有被卷入妖案前,顾洛雪最大的心愿便是亲手将烛阴绳之以法,那张榜文上是有一个狰狞的面具画像,顾洛雪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擒拿到烛阴的场景,在她脑海中曾勾勒出太多不同的面孔,每一张都如出一辙的相似,顾洛雪猜想烛阴应该是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模样,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做出那些丧尽天良,罄竹难书的恶行。 秦无衣! 那个第一次相见时便让自己乱了心弦的男人,阴郁、沉稳、不羁还有与众不同的冷峻和高傲,这些特质就如同烙印般深刻在顾洛雪的心房,每每想到秦无衣时会有莫名的踏实和开心,虽然在自己的评判标准中,很难用善恶去简单界定他,但顾洛雪还是坚信一个对仓鼠都能无微不至的男人又怎会是凶恶之辈。 秦无衣就是烛阴! 顾洛雪如同一尊雕像僵硬的站立在原地,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一个能为朋友挚友赴汤蹈火,不问生死,到最后都想着用自己性命护身边人周全的男人。 一个杀戮无数,满手血腥,毫无怜悯手段残忍的恶徒。 任凭她如何去联想,顾洛雪实在无法做到将这两个本该站在对立面的人联系在一起。 可偏偏告诉自己这件事的却是武则天,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而易举便可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她甚至都不屑对自己欺瞒和哄骗。 顾洛雪唇角一直在抽搐,极力让自己平静,依旧还是不肯相信:“他对叶阡陌至死不渝,我不相信他会杀掉自己一生挚爱之人。” 武则天并没有再刻意想去证明,顾洛雪的反应仿佛在她预料之中,嘴角的淡笑与顾洛雪的慌乱对比分明。 “本宫没有见过叶阡陌,不过能让秦无衣动心之人定该有过人之处,想来打动秦无衣的不会是美貌,何况他本就不是好色之辈,当年以他的权势,各色佳丽只要是他想便唾手可得,他执掌鹰卫六年从未见他与任何女子有过交集,他是百炼钢,能让其动心的恐怕就只有绕指柔。”武则天笑意轻松惬意,“不过在本宫看来,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倒是挺适合叶阡陌。” “她做了什么?” “她让秦无衣动了心,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武则天声音阴柔,“若是常人指不定还是一段天赐良缘,可他不行,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只要沾染情事就定是害人害己的孽缘。” “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就不能有七情六欲?” “他是普通人吗?”武则天抬头看向顾洛雪,轻描淡写道,“他是一个除了先帝外,无人知晓的人,简而言之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云麾将军廖岳齐是琅琊廖氏后裔,声名显赫的门阀族长,廖岳齐拥兵自重,不肯交出兵权,举家迁徙边陲鄯州,以为天高地远先帝鞭长莫及,千余众兵甲沿途护卫,结果又如何,秦无衣只带七人便将所有人屠戮殆尽!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幼婴,是廖岳齐还未满月的儿子,廖岳齐老来得子对其异常珍爱,官府赶到时,那婴儿早已断气身亡,仵作回禀是颈骨寸断而死。” 此事顾洛雪曾在聂牧谣口中听闻过,得知此事时顾洛雪义愤填膺,可如今却彷徨不宁。 “寻常人能屠戮千余众兵甲?”武则天云淡风轻问道,“寻常人能拧断婴孩颈脖?” “他,他动的手?!”顾洛雪身子不由自主抽搐一下。 “重要吗?他执掌鹰卫的六年间,你以为死于他手的只有廖氏一族?” 陈郡吴氏、太原陈氏、范阳王氏、赵郡越氏、岭南萧氏…… 武则天不假思索说出一长串门阀士族,每从她口中说出一个,便代表一起至今悬而未决的灭门惨祸,但武则天脸上却未有丝毫不适。 “太多了,这六年间被他灭掉的门阀到底有多少,本宫现在都记不清了,前前后后死于他刀下的亡魂有多少,本宫就更不清楚,但本宫猜想应该会有很多老弱妇孺在其中吧。” 武则天的目光向一把刀,不会杀死顾洛雪,却一寸寸销去她心中那个刻骨铭心男人留下的印迹,顾洛雪突然发现再去回想秦无衣时,他的容貌在自己脑海中变的模糊和陌生。 “他不会做如此丧心病狂的事。”顾洛雪极力摇头。 “他是不会做。”武则天笑了笑,“他作为鹰卫之主,杀人灭口的事根本无需他亲自动手,但在何时动手,何地行凶,要诛杀的人有那些,又如何伪装凶案并且毁尸灭迹,这些事却都是由他定夺决定,起初先帝还会对鹰卫汇集的情报斟酌,到最后先帝根本不再过问,因为先帝发现秦无衣已经将所有事做到了极致,但凡有丁点危及到皇权的苗头,都会被他灭杀于初始,他是先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同时他也是最忠于先帝的刀,在这点上,本宫扪心自问都难与他相比。” 顾洛雪最后的坚持在武则天的言语中崩塌。 “他即便是现在,每每提及叶阡陌都满是眷恋,洛雪或许不知他的过往,他可能为捍卫皇权而背信弃义,但洛雪仍不相信他会对叶阡陌动手。” “不急,本宫有整整一晚的时间向你讲述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武则天不慌不忙道,“在一些门阀相继被灭门后,其他士族开始有了防范,在剿灭岭南萧氏时秦无衣遇伏重伤,被叶阡陌所救,她成了唯一一个看过秦无衣容貌的人,要知道那副烛阴面具下所隐藏的不仅仅是秦无衣的身份和面容,而是关系皇室威严的秘密,按照鹰卫的规定,露相之人要么杀了见过自己的人,要么就必须自刎。” “他没有杀叶阡陌。” “按说杀一名见过自己容貌的女子,对于秦无衣来说并不难,或许是因为救命之恩让秦无衣动了恻隐之心,而叶阡陌也并没在意那副面具,秦无衣心生侥幸,以为只要自己不透露身份便不会有变故,殊不知心存侥幸的不只有他。” “叶阡陌?” “她同样也没有告诉秦无衣自己的身份,一来是与秦无衣萍水相逢,二来救起秦无衣时他遍体鳞伤,叶阡陌还未知晓所救之人的底线,便隐瞒了自己的来历,两人知道的只有对方姓名,除此之外对彼此一无所知。”武则天笑意斐然,看向顾洛雪意味深长问道,“世间的事总是有太多巧合,他遇到叶阡陌时是这样,遇到你亦如此,本宫上次在宫中佛堂见你时,就想提醒你一句,不过估计你应该听不进去,你和叶阡陌一样,你们都对一个不知来历,而且不在乎其来历的人动了心。” 顾洛雪已无言以对:“后来呢?” “秦无衣一直在做的事,就是清剿那些心存侥幸的人,可到头来他偏偏和这些人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以为自己的侥幸能瞒天过海,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他在消失一月后重回鹰卫,禀明先帝在养伤,先帝起初相信了他。”武则天深吸一口气,“但心存侥幸的人总是会误以为自己运气比他人要好,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如果秦无衣回来之后便遗忘掉叶阡陌,那么他的侥幸是成功的,可秦无衣却没有学会放下。” 武则天向顾洛雪娓娓道来,秦无衣依旧会不遗余力为先帝清除异己门阀,只是闲暇之余不是再独自静处,而是与叶阡陌密会,可能是长久以来的杀戮让秦无衣产生了厌倦,也可能是叶阡陌的出现让他看到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 他开始质疑之前的所作所为,可能连天机上人都没有料到,一生都用来苦心栽培之人竟敌不过萍水相逢的女子。 “本宫猜叶阡陌应该向秦无衣描绘了一幅让他从未想过的将来,那是他曾经根本不会去憧憬的画面,这让秦无衣谋生退意,双宿双栖,执手白头,若是寻常人倒确是令人羡艳,可他忘了自己并不是常人。”武则天长叹一声,幽幽道,“果真是英雄气短,亦如秦无衣这样的人都难逃儿女情长,天机上人为了让他接任鹰卫之主,煞费苦心,穷其心血,到头来,叶阡陌只用了短短一月便让天机上人所做一切付诸东流。” “他说过只想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他有权选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没有,他没有,从他成为鹰卫那天起,不光是秦无衣,所有鹰卫都已没有选择的权力,以秦无衣的才智,他本该早就看透此事才对,可叶阡陌的出现终是乱了其心智。”武则天摇头,郑重其事道,“先帝要的是一把无坚不摧,忠心不二的刀,这把刀在先帝眼中容不得半点瑕疵,刀是无情的,动了情这把刀便不会再锋利。” “所以先帝要毁掉这把刀。”顾洛雪冷声道。 “你根本不了解先帝。”武则天提到李治肃然起敬,“先帝之才不输太宗,甚胜于太宗,本宫追随先帝多年,从未见先帝向信任秦无衣一样信任过其他人,可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才是最伤人的事。” “背叛?”顾洛雪诧异。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无衣与叶阡陌相互暗生情愫并无错,错在秦无衣太过侥幸,以至于他想尝试改变。” “他想要改变什么?” “百炼钢遇到绕指柔,心被绕软了又怎么还提到起刀,心中有了顾虑和牵绊之人又怎能做到心无旁骛,仁慈怜悯从来都不该属于他,可他偏偏被叶阡陌软了心。”武则天沉声道,“他想抽身而退,若真能与叶阡陌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兴许先帝还不一定能发现,可除了叶阡陌之外,还有让秦无衣放不下的人。” “谁?” “聂牧谣。”武则天脱口而出,“她之前不叫这个名字,也不是流杯楼的花魁,大多数时候她都戴着面具,本宫更愿称其为“九婴”!” “九婴!”顾洛雪大吃一惊。“她,她也是鹰卫?!” “她与秦无衣是兄妹,秦无衣想离开又怕此去会牵连她,所以打算在离开之前先让聂牧谣脱离鹰卫,可除了死人之外,没有谁能离开鹰卫,因此秦无衣瞒天过海制造了聂牧谣的假死。” “他做了什么?” “先帝下旨让秦无衣剿灭宁家,这本该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任务,借宁奉彦长女出阁之日,在宁家喜宴动手灭杀满门,像这样的事秦无衣不知做过多少次,可以说轻车熟路,可在灭杀中却出了差错,九婴在与突然赶来救援的人交手中露了相,秦无衣当机立断,在剿灭宁家后亲手杀了九婴。” “牧谣姐胸口那一剑是他所刺!”顾洛雪想起聂牧谣讲述的那个梦魇,顿时恍然大悟,“最后将她推下山崖的也是他!” “此事虽有波折尚算圆满,秦无衣向先帝回禀始末,先帝也未追究其责,念其大义灭亲痛失至亲,让秦无衣暂时停下鹰卫所有行动修养,秦无衣以为自己所做之事天衣无缝,殊不知先帝已起了疑心,只是暂时不动声色而已。” “牧谣姐露相以及被杀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先帝怀疑的倒不是此事,剿灭宁家的计划是由秦无衣亲自策划,在宁家外围留有暗哨警戒,可前来驰援的人却未惊动任何暗示,出其不意出现在宁家,由此可见秦无衣的计划是有纰漏的,可问题是秦无衣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唯一的解释,他在计划中故意留下了破绽,以便给驰援的人可乘之机。” “先帝单凭此事就能怀疑这么多?”顾洛雪大吃一惊。 “你没有接触过先帝,根本不会明白先帝才智之高,先帝让秦无衣停下鹰卫的行动,就是已经对他起疑,派人暗中调查虽未查明去宁家救人的是谁,也没查出聂牧谣的假死,但却查到了另一件事。” “叶阡陌!” “秦无衣一生最大的错就是低估了先帝,他有太多引以为傲的资本,可这些傲气往往会让一个人变的自负,而自负的人便会失去冷静和谨慎,秦无衣在修养期间一直都和叶阡陌在一起,先帝得知秦无衣一直欺瞒后大为震怒。” “先帝就因为他隐瞒了叶阡陌而龙颜大怒?” “在你看来秦无衣只是隐瞒了一个出现在身边的人,可在先帝眼里却远不止这些。” “先帝看到什么?” “欺君之罪!”武则天冷声道,“秦无衣是先帝手里的刀,而且还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刀,秦无衣今日可为一名女子欺君,他日也能为此女弑君,在忠于先帝和维护叶阡陌之间,秦无衣选择了后再,这才是让先帝威怒的原因。”武则天一脸正色道,“这也是先帝过人之处,作为帝王永远都如履薄冰,从来不会心存侥幸。” “所以先帝不会留他活口!” “先帝本想尝试帮他弥补,只是他根本没有给先帝开口的机会。” “弥补?” “先帝权衡再三决定向秦无衣开诚布公,只要他能杀掉叶阡陌断了情丝便既往不咎,先帝召秦无衣入宫,还未开口等来的却是秦无衣的请辞。”武则天又深吸一口气,“秦无衣恳请先帝恩允他辞去鹰卫之主一职,先帝答应了。” “答应?”顾洛雪一脸茫然,“先帝为什么会答应?” “先帝看出秦无衣去意已决,强留只会适得其反,而此事也让先帝看到了一件之前没有察觉到的隐患。” “什么隐患?” “先帝为什么要清除门阀士族?”武则天反问。 “担心皇权受制,门阀士族把持朝政。” “不错,这正是先帝所虑之处,从先帝登基后一直不遗余力在解决这个会危及到社稷的祸患,而秦无衣统帅鹰卫的六年间,几乎所有心存异心的门阀悉数被剿灭,已没有再能左右皇权的士族存在。”武则天目光睿智,缓缓道,“但先帝错了,事实上还有另一股被先帝一直忽略掉的势力,而这个势力存在的危害远比门阀士族还要大。” “什么势力?” “鹰卫!”武则天淡淡说道,“从天机上人创建再到秦无衣执掌,几十年的发展让鹰卫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股足以撼动社稷根基的势力。” “鹰卫能与门阀士族相提并论?这个组织即便再神秘再厉害,归根结底只是极少数精锐而已,怎能也不会危及到社稷啊。” “你知道鹰卫有多少人?”武则天笑着问。 “能屡次屠戮这么多门阀,少说也有百余众。” “先帝乃是一国之君,可调遣的兵力单是南北衙禁军就数以十万计,你是认为先帝会担忧百余众就能作乱犯上?” 顾洛雪不解:“那,那鹰卫到底有多少人?” 武则天轻描淡写向顾洛雪告之,鹰卫与大唐其余十六卫军制不同,鹰卫挑选极其严格,每一个鹰卫都各怀绝技,都是以一敌百的死士,其内部分工明确、等级森严,鹰卫行事诡秘,虽无官职和公开身份,但却掌握着先斩后奏的生杀大权。 上设鹰主一人,作为鹰卫最高指挥使,由秦无衣执掌,直接听命于先帝,统领鹰卫负责军政情报收集、侦察、逮捕、审问等秘密任务,同时最主要是完成对危及皇权的门阀以及宗教的清剿计划。 鹰主之下设有七君,乃是鹰卫的精锐,各有所长并且武功高强,不良七君行动极其隐秘,相互之间也不知道对方身份和长相,以《山海经》中异兽为面具,故而七君为九婴、辟邪、陆吾、白虎、玄武、青龙、朱雀。 七君的下面是十四掌牌使,再往下是三百五十名持节将。 “加在一起也未到四百人,就算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也不至于让先帝忌惮啊。” “本宫知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武则天意味深长道。 “还,还有不知道的?” “太宗开唐设天下为十四道,鹰卫的十四掌牌使分别统管一道,而道下州府共计三百五十余,每个州府都由一名持节将监管,而每名持节将麾下又各有五十名鹰卫。”武则天漫不经心道,“这些鹰卫几乎渗透到大唐疆域每一处地方,除了先帝之外没有谁知晓这些人的存在。” “名持节将麾下又各有五十名鹰卫……”顾洛雪细细一算得出的结果让她目瞪口呆,“鹰卫所有人加在一起万余众!” “鹰卫的存在是为了巩固皇权,表面上看鹰卫听命于先帝,但秦无衣欺君在前,请辞在后,先帝细想此事惊出一身冷汗,真正听命于先帝的只有秦无衣,而那万余鹰卫只听令秦无衣,一旦秦无衣辞去鹰主一职,鹰卫极有可能失去控制,这些蛰伏在各州道的鹰卫万一生变,会以摧枯拉朽之势颠覆李唐江山。” “所以先帝才会无奈要答应他请辞之事。” “不是无奈,是不敢不答应,太宗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鹰卫能巩卫皇权,同样也能颠覆皇权,除此之外,先帝答应秦无衣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武则天直言不讳告之顾洛雪,先帝一直对鹰卫委以重任,一来是因为鹰卫办事立竿见影,二来是行事干净利落从不留痕迹,无论官府如何追查都难寻蛛丝马迹,其三是秦无衣从不问对错善恶,只忠于先帝一人。 加之鹰卫在巩固皇权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先帝一直没有管控过鹰卫的发展,但在秦无衣心生退意后,先帝这才意识到,在鹰卫中除了鹰主秦无衣以及七君之外,竟然不知道鹰卫中还有谁。 “你试想一下,万余众的精锐死士蛰伏在全国各地,一旦生乱甚至连镇压围剿的无法实施,表面上看是先帝掌控鹰卫,实际上秦无衣才是真正掌权之人。”武则天神情凝重道,“所以先帝会答应秦无衣的请辞,秦无衣去与留先帝已经不在意,真正让先帝寝食难安的是那份只有秦无衣才知晓的鹰卫名册。” 第二十八章 血色上元 透过铁窗洒落在死牢的余辉刚好照在武则天脸色,浮在她嘴角的笑意显得格外森寒,而顾洛雪听到此处时,闭目长叹一声。 武则天笑了,像是猜到顾洛雪心中所想。 “本宫告诉过你,叶阡陌是红颜祸水,你现在应该相信了吧,以秦无衣的心智,即便想抽身而去,要么不辞而别,要么至死不交名册,唯有这两种办法能保其无后顾之忧。”武则天淡淡说道,“那份名册实则就是他最好的护身符,只要名册在他手中,先帝也只能投鼠忌器,这一点秦无衣以前能想到,现在也能想到,但当时因为叶阡陌令他完全沉醉在对将来的憧憬中,以至于他忘了自己是谁,连你都知道,那份名册不能交,至少在全身而退之前不能交,可秦无衣为换回先帝恩允他离开的机会,毫不犹豫交出名册。” 顾洛雪幽幽道:“没有了名册他也不再是鹰主,先帝又岂会留他活口。” “没有名册的秦无衣已不足为惧,本宫不是说过,那时的先帝在意的根本不是他的生死,秦无衣没有交出名册之前,先帝寝食难安,交出后,先帝却辗转难眠。” “为何?” “先帝手中握着巩固皇权的势力,同样也是足以颠覆皇权的势力,先帝高瞻远瞩,开始重新审视鹰卫存在的必要。” “鹰卫的实力不容小觑,甚至超过十六卫中任何一卫,其职责与南北衙禁军相似,若是能善加利用,确有保社稷安稳之效。” “先帝也曾这样想过,不过先帝所虑比你要远太多。” “先帝忧虑什么?”顾洛雪不解。 “先帝所忧是百年之后,待到先帝龙御归天,这支鹰卫该如何安排。” “留给后世君王。” “李显根本不是帝王之才,他远逊太宗和先帝,连朝堂上文武百官他都没办法令其臣服,又怎能驾驭鹰卫。”武则天摇头道,“而且鹰卫职能有别于其他十六卫,鹰卫的敌人不是犯境的外敌而是门阀宗亲,先帝在位时还能有把握管控鹰卫,但若交到李显手中,先帝不敢确定他会将鹰卫如何使用,先帝顾虑不无道理,李显若得鹰卫,非但皇权不稳反而会适得其反。” “为何?” “知子莫若母,本宫怀胎十月养大的骨肉,还有谁比本宫更了解他,李显空有抱负却无才力,急于求成想建帝业,殊不知他能成为一位碌碌无为的帝王,本宫已是大慰,只求他千万别成了昏君,让本宫负了先帝临终之托,所以本宫才处处监管辅佐,就是为了防止他行差踏错,可在他眼中本宫倒成了贪恋权势,把持朝政之人。”武则天提及李显痛心疾首,“本宫了解他,先帝何尝不是,倘若将鹰卫交给他,他势必为用鹰卫来铲除朝中异己,而本宫与裴相便是他开刀第之人。” “他会弑母谋权?!”顾洛雪大吃一惊。 “即便他不会,他身边的谗臣,诸如韦玄贞之流也会教唆他这样做,太宗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可尊魏征这样的铮臣犯颜直谏,先帝藏锋守拙,能在不显山露水间巩固社稷根基,他呢?他只会亲小人,疏贤臣,忠言逆耳的良臣被其视为异己,一心想要匡正她的生母被他看成敌人。”武则天冷声道,“本宫倒不是担心自己生死安危,他若杀母诛臣能换来不世帝业,本宫甘愿为其赴死,可他根本做不到,只会留下弑母的恶名,失心失德,最终会被天下万民所弃,所以先帝不能将鹰卫留给他。” 顾洛雪追问:“为什么不留给太后呢?” “想来你也应该听过那个在坊间盛传的谣言,贞观二十一年,太白星接连三日现于白昼,阴星阳现,大有喧宾夺主之势,预示李唐江山基业不稳,太白星主武,便有了李唐三代之后,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武则天轻描淡写问。 顾洛雪点头。 “不是谣言!”武则天语出惊人,表情轻松淡然,“坊间百姓可以将传闻当成饭后茶余的谈资,可但凡关系到江山社稷的传闻,即便是谣言,帝王也会宁可信其有,会尽全力抹杀掉所有可能出现的隐患,至少太宗是相信的,所以才会以妖言惑众,图谋不轨之罪处斩宠臣李君羡。” “太宗为何会因为一个坊间传闻借故处斩李君羡?” “太宗对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一事深恶痛绝,暗中调查,获悉李君羡小名“五娘子”,而李君羡官职左武卫将军,封号是武连县公,属县为武安县,皆有“武”字。”武则天和盘托出,“太宗为以绝后患,才下令将其问斩。” 武则天说到此处,忽然惨然一笑。 “太宗信此事,先帝亦如此,刚巧先帝身边也有一名姓武之人。” “是太后!” “先帝在位时,本宫便与先帝二圣临朝,世人说本宫只手遮天,这一点本宫倒是并不否认,先帝心思缜密,也料到日后待到自己龙御归天,就更没有人能制约本宫,这也让先帝重新想到那个传闻,似乎比起李君羡,本宫倒是更像传闻中会取代李唐江山的人,所有……”武则天神色泛起一丝惆怅和委屈,“所以先帝也不可能将鹰卫留给本宫,如此一来无疑是让本宫如虎添翼,倘若日后谣传一语成箴,先帝担心本宫会利用鹰卫来清除李唐宗室。” “先帝更不可能将鹰卫留给外人,经过秦无衣之事后,先帝一定有了前车之鉴,如若鹰卫旁落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顾洛雪设身处地,也能明白当初李治所虑。 “不错,先帝权衡再三,纵观时局后发现李唐社稷在经历永徽之治后已达到空前稳定,这也预示着鹰卫失去了再继续存在的价值和作用,先帝想要在驾崩后留下一个相互牵制的平衡。” “平衡?”顾洛雪终究不及李治的帝王之术,“什么平衡?” “李显、本宫、朝中文武,这便是先帝留下的平衡,李显为帝,背后有李唐诸王的支持,本宫手里掌控着皇权,而文武百官乃社稷之本代表了天下万民,看似本宫一人独大,实则这三方相互牵制,这也是先帝英明之处,他留下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朝局,谁想要破坏这个平衡势必会受到其他两方的阻击。”武则天一脸平静道,“但是鹰卫的存在对这样的平衡有着致命的破坏力,这三方无论谁掌控了鹰卫便可轻而易举终结这个平衡,所以……” “所以鹰卫不能留!”顾洛雪深吸一口气。 “鹰卫和秦无衣都不能留,前者足以撼动李唐江山的根基,后者知道皇室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先帝想给后世留下英名,就绝对不会允许有知道皇室污点的人存在。” 顾洛雪冷笑一声:“飞鸟尽,良弓藏。” “你这样说也没错,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看待事情的结果固然也不同,你若身处在先帝的位置,你应该也会做同样的决定。”武则天不以为然道,“五年前,先帝决定清除最后的隐患,先帝做了两件事,其一,考虑到鹰卫的特殊性,一旦有风吹草动,蛰伏在全国各州道府的鹰卫会在第一时间隐遁,再想将这些人重新找出来无疑大海捞针,最棘手的是让鹰卫知道皇室决定灭杀,势必展开反扑,这是先帝最为担心也是最不想见到的结果,因此先帝决定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在同一时间对所有鹰卫实施围剿。” “全国各处同时灭杀掉所有鹰卫?” “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先帝做到了,从府兵中秘密抽调精锐,分别遣派到各州道府,每个统帅都得到一份密旨,必须在指定的时辰打开,密旨中有各地鹰卫姓名和下落所在,并严旨对围剿的鹰卫包括家人在内,不得缉拿、不得审讯,就地处决不留活口,为确保万无一失,先帝把时间选在了五年前的上元节,在这个最盛大的节日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没有防备更没有警觉,佛说因果报应,鹰卫从事的就是灭杀毫无防备的人,最终也报应到他们身上,五年前的上元节对于那些鹰卫来说是不是佳节而是忌日,本宫没有目睹那夜的围杀,想来定是极为惨烈。”武则天轻描淡写对顾洛雪说道,“以至于寥寥无几侥幸逃生的鹰卫将那夜称之为“血色上元”。” 血色上元…… 顾洛雪愣在原地,抽搐的唇角念出这四个字。 终于明白五年前的上元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为何每当提到五年前的事时,秦无衣脸上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懊悔和内疚。 虽然是李治想要铲除鹰卫,可名册却是他交给李治,此举在秦无衣看来,自己无疑成了出卖同袍手足的罪魁祸首,所以在瑞西堡,当臧行之一拳打在他脸上时他会没有反应,不是他在隐忍而是在赎罪,只不过这份萦绕在秦无衣心中的亏欠早已变成禁锢他的枷锁。 所以这五年他一直将自己所困在此,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死牢之中,关押他的从来都不是铁链而是他自己。 顾洛雪回头看了一眼秦无衣禁锢自己的牢房,似乎有些能明白他当时的心境。 “第,第二件,先帝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顾洛雪颓然问道。 “比起秦无衣的欺君之罪,先帝更痛心的是他为一名女子选择了叛徒。”武则天凝视顾洛雪,幽幽道,“秦无衣辜负了先帝的君心,先帝便要诛他的心!” …… 第二十九章 诛心 秦无衣不畏生死,所以死亡对他不是惩罚的方式,武则天气定神闲继续对顾洛雪讲述五年前的事,血色上元是先帝筹谋许久的计划,每一步都做到了滴水不漏,确保没有一名鹰卫成为漏网之鱼。 比起分散在各地的鹰卫,先帝更关注鹰主和七君,这八个人是整个鹰卫的精锐所在,有一人逃脱清剿后果都不堪设想。 “秦无衣向先帝请辞,先帝恩允答应,不过有两个条件。”武则天不慌不忙说道,“其一,先帝让秦无衣再执行最后一道皇命,完成后便可功成身退。” “最后的皇命是什么?”顾洛雪问。 “并没有特别之处,只不过让秦无衣清除一家门阀。”武则天轻描淡写道,“不过第二个条件是,需秦无衣亲自带领七君执行,在以往秦无衣只制定灭杀计划,几乎很少亲自参与行动,秦无衣不敢逆旨,何况只需做一件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之事,便可得偿所愿脱离鹰卫,因此秦无衣欣然领旨。” 顾洛雪已经猜到什么:“清河叶氏!” “是的,先帝要灭杀的正是清河叶氏,罪名是作乱犯上,那时的秦无衣对皇权有着绝对的忠诚,所有胆敢觊觎皇权之辈在他眼里都是敌人,你跟随他有些日子,想来你也应该知道,他对敌人向来没有怜悯和仁慈。” 顾洛雪低垂的手一抖:“叶阡陌也是清河叶氏的族人!” “先帝已派人查出叶阡陌的身份,她是叶家长女,她与秦无衣从相识到相知再到最后情定三生,这两人对彼此都真情实意,唯独却各自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武则天表情平淡道,“秦无衣自然不能将自己的来历和过往告之叶阡陌,本宫推测他并非有意隐瞒,他是担心泄露身份会让叶阡陌受到牵连,至于叶阡陌没有说出实情,这一点本宫倒是可以理解,叶家是名门望族,为巩固士族的势力,门阀之间盛行门第联姻,所谓士庶不通婚,亦如叶家这样的大门阀,叶阡陌的婚配一定是门当户对才行,她与秦无衣之间的感情是不会得到宗族的认可,想要与秦无衣双宿双栖唯一的办法就是私奔。” “这便是先帝诛秦无衣心的办法,给清河叶氏强加图谋不轨的罪名,再借秦无衣的手铲除!”顾洛雪愤愤不平质问。 “强加?你认为这是强加之罪!”武则天神色一沉,厉声道,“叶阡陌的出现乱了秦无衣的心,也乱了秦无衣的忠诚,秦无衣为一名女子弃职责担当,以至于让社稷有危,先帝为此龙颜大怒,区区一名女子竟令先帝一生心血差点付诸东流,这难道是强加之罪?事到如今,本宫不妨告诉你,先帝之所以选在上元节清剿鹰卫,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这一天是秦无衣与叶阡陌相约私奔归隐之日,叶阡陌在等秦无衣去接她,而秦无衣准备完成最后一道皇命后便可赶去与叶阡陌相汇。”月辉在武则天脸上覆上一层霜色,“这才是先帝诛心之法。” 顾洛雪噤若寒蝉,秦无衣和叶阡陌都在等待彼此的到来,但等着他们却是万劫不复的悲剧,武则天云淡风轻为顾洛雪讲述那天的始末,她亲眼目睹了那日在叶家发生的一切。 那次灭杀是秦无衣唯一没有事先安排计划,自己亲率七君以及其他精锐共计三十四骑突袭叶家,在秦无衣看来行动万无一失,留下十人把守各个出口后,秦无衣便带人以风卷残云之势血洗叶家,没有抵抗,也没有反击,叶家的人像被收割的麦谷般倒下。 “本宫猜想,当时的秦无衣一定归心似箭,任何一名叶家的人在他眼里都成为延缓他与叶阡陌相见的阻碍,直到他手中的麟嘉刀刺入那女子的后背,女子倒地时见到他脸上的烛阴面具,那面具在女子的眼中凝结成惊诧,而秦无衣也见到女子的脸,本宫实在想不出,亲手杀掉挚爱会是怎样的感觉。”武则天幽幽叹息一声道,“他脸上的惶恐和无助本宫到现在还记得,叶阡陌用最后的气力摘下了他的面具,临死前也不敢相信,屠戮叶家并且亲手杀掉自己的会是那个让她想要一生厮守的男人……” “不要再说了!”顾洛雪心疼,为了叶阡陌也为了秦无衣,终于明白秦无衣的阴郁是从何而来,他铸成一生都无法弥补的过错,叶阡陌的死犹如挥之不去的诅咒,让其永困在那座无形的炼狱之中。 武则天没有停下讲述,她以一名旁观者的姿态目睹了一切,如今从她口中讲述出来不带丝毫情绪。 叶阡陌死在秦无衣的怀中,最后她对秦无衣说过什么,武则天也不知道,不过她相信秦无衣在那一刻心已死,先帝诛了他的心,麻木冷漠才是秦无衣该有的本色,直到那一刻秦无衣才明白自己有多幼稚,他忘了自己只是一把为皇室清除异己的刀,刀是冷酷无情没有七情六欲的,有了情感便成了人,但想要从一把刀变成人需要付出代价,只不过这个代价他根本承受不起。 “本宫先前见到你时,一直忍不住笑,原因就是你为了一名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赴死,你不是向来嫉恶如仇,而你为之不惜生死想要保全的人实则是你最痛恨的恶徒,他双手沾满鲜血,刀下亡魂不计其数,他的杀戮对谁都一视同仁,从来都没有老弱妇孺之分,如此一名恶贯满盈之人值得你为其送命?”武则天看向顾洛雪,意味深长问道,“他的过往和身份本宫已经告诉你,还是最初的那句话,本宫想知道,可悔?”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没有他,难道那些被你们诛杀的人就能幸免于难?你不是说过他只是一把刀而已,可恨的不是刀,而是持刀的人,他为李唐皇室尽忠,到头来在你们口中变成恶贯满盈,那么作为幕后主使的先帝又是什么?他至少到最后幡然醒悟,执意想要从一把刀变成有血有肉的人,你们呢?你们到现在根本不懂情义为何物,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他。”顾洛雪不卑不亢,神色坚毅道,“不悔!” 武则天非但没有因为顾洛雪的出言不逊发怒,反而仰头畅声大笑。 “你笑什么?” “先帝诛了秦无衣的心,本宫打算也诛了你的心!” “……”顾洛雪一愣,“什么意思?” “他被本宫所救留其在此,本宫并没有打算关他,事实上也没有地方能关的住他,本宫只想看看他何时才能走出来,不过本宫低估了一名心死之人,如若没有妖案,他或许会在此地了此残生。”武则天直视顾洛雪,“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会答应帮本宫追查妖案?” “为何?” “因为本宫许诺了他两件事,若是能查明妖案真相,本宫答应为叶家平反恢复叶家名誉,这是他唯一还能弥补叶阡陌的方式,另一个,另一个本宫会帮他为被剿灭的鹰卫复仇。” “复仇?”第一件事自己还能理解,但第二件让顾洛雪疑惑不解,“叶家以及鹰卫的覆灭,幕后主使都是先帝,难不成你要让他弑君?!” “先帝已驾崩,他即便再想向先帝兴师问罪也无可奈何,不过虽然先帝不在了,当年负责剿灭鹰卫的统帅还在,秦无衣愧对鹰卫同袍,他苟且偷生正是为寻此人复仇,可惜他一直查不到此人到底是谁。” “当年的统帅是谁?” “剿灭鹰卫是一件极其机密的事,参与的人和统帅只知道是灭杀叛民,先帝为了防止此事在日后被泄露出去,对于统帅的人选再三斟酌,最终选了一位碌碌无为之辈。” “剿灭鹰卫不容半点有失,不是该选能征善战者才对?”顾洛雪越听越疑惑。 “越是无为者越是忠心不二,先帝委以重任此人必定肝脑涂地,先帝真正看中此人最重要的原因是,此人的家眷精文韬武略并且身手非凡,世间罕有敌手,与其委派朝中之人,远不如让一名局外人来执行剿灭鹰卫的任务更稳妥。”武则天不慌不忙道,“此女幸不辱命,亲自带兵围杀秦无衣和他所率的三十四骑,要知秦无衣和七君再加上其他鹰卫精锐,千军万马都难以匹敌,硬是被此女死守防线,不给鹰卫任何突围的机会,当然,要不是当时秦无衣因为叶阡陌之死而心灰意冷,弃刀求死,结局如何还真不好预测,鹰卫为保秦无衣脱困,不惜血拼死斗,最终所有人皆被此女所杀,事后还枭去所有鹰卫首级,尸首就地焚烧,本宫问你,若你是秦无衣,你会对此女如何?” “此仇不共戴天,定要亲手诛灭!”顾洛雪不假思索道。 “很好,很好……”武则天脸上的笑意更浓,“本宫是言而有信之人,答应过他的事定会兑现,所以本宫将统帅以及家眷告之了他。” “什么时候?”顾洛雪诧异,此事对秦无衣如此重要,完全可让他不惜一切手刃仇敌,但自己一直都在秦无衣身边,根本不知道还有此事。 “你因逃婚擅自离家入京,此事无人知晓。”武则天并没有回答,淡淡一笑问道。“你就不奇怪,易锦良是如何知道你在京城?” “季元宏在京城见过我,定是他给家父书信告之。” “不是他,他确有此心,不过易锦良在他之前已经收到另一封书函,有人提前告之了你的下落。” “谁?” “本宫!” “你我们要通知家父?”顾洛雪不解。 “你是故人之女,本宫又岂能见你颠沛流离,一来是为了报易家救济之恩,二来是兑现给秦无衣的承诺。” “承诺?”顾洛雪越听越茫然,忽然整个人如同被电击般,不由自主抽搐一下,回想起武则天之前所说,碌碌无为的统帅,身边却有一名运筹帷幄而且身手出神入化的家眷,顾洛雪嘴角不停蠕动,“带军剿,剿杀他的是,是我娘?!” “易锦良负责对各地鹰卫灭杀,而你娘亲自剿杀了秦无衣和他所率的三十四骑,事后先帝重赏加封易锦良,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当上岭南经略使的原因,先帝看重的不是他而是顾玥婷,曾想过让顾玥婷接手鹰卫,但权衡再三留下鹰卫弊大于利,所以才授命你爹娘将其悉数灭杀。”武则天上前一步,站在顾洛雪面前,“秦无衣为救你单刀赴会去了文昌观,在那里他见到了易锦良和顾玥婷,据本宫所知,你爹娘最终没有下山,不过也对,你自己都说过,不共戴天之仇,誓要亲手诛灭,而秦无衣睚眦必报,他们下不了山也在情理之中,你说呢……” 顾洛雪如同五雷轰顶,踉跄向后退一步,神色绝望哀伤,回想起秦无衣在妖都见到自己时的总总反常,直到最后的离别宴,秦无衣一直都有话想要告诉自己,而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千方百计在阻止。 顾洛雪这才明白,秦无衣应该是想告之关于爹娘遇害的真相。 “他杀戮无数,暴戾冷酷,这些你可以视而不见,既往不咎,还能为护其周全不惜舍命,现在你已知道,他杀了你爹娘,你竟为一名与你有血海深仇的人赴死。”武则天笑意斐然,“可悔?” 第三十章 山河社稷图 “他说洛雪爹娘是被妖物所害。” “你相信?”武则天淡淡一笑,“之前你应该会信,现在呢?你已经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以及他的经历和过往,你认为当有血海深仇之人站在他面前时,他会无动于衷?” 顾洛雪哑言,在任何时候自己都会无条件相信他,但看着武则天脸上的笃定,顾洛雪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本宫之所以确信他会在限期后回来,是因为他需要回来向他亏欠过的人和事赎罪,而本宫是唯一可以如他所愿之人,至于你……”武则天一针见血道,“你代替他到此,非但于事无补而且在本宫看来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又何尝不是一个笑话。”顾洛雪针锋相对,再无了之前的恭敬。“你诛我的心,自然也有人会诛你的心。” 武则天脸色一沉,很快又恢复了坦然,在她看来顾洛雪渺小的如同蝼蚁,又何须与一名不谙世事之人计较。 “本宫的心恐怕没那么好诛。” “也是,你有今日权势,全靠绝情忘爱,你连自己骨肉都能鸠杀,世间恐怕再难寻比你心狠之人,不过也对,历来无情之人才能权操天下,你根本就没有心,又岂能被诛心。”顾洛雪嗤之以鼻。 “放肆!” “能来这里也没想过活着出去,爹娘已故,洛雪就更不用担心牵连至亲,太后说洛雪放肆,那洛雪就放肆一次给太后看看。”顾洛雪面无惧色,“太后一生侍奉两代君王,并且都深受恩宠,可谓世间罕有,洛雪近日知晓一些宫闱秘闻,倒是有些不解之处,还望太后能为其释惑。” “知道的越多并非一件好事。”武则天冷言道。 “无碍,洛雪是将死之人,无论知晓再多也带不出这间死牢。” “本宫就如你所愿,你有何疑惑?” 顾洛雪从容不迫言道,昔年太宗秘召司天监李淳风,火山令袁天罡,命二人以术数推算国运,李淳风作图推算,袁天罡易卦,两者互相呼应,图以一红一白连环交替为第一象,由唐代开始,预测往后历史,最后袁天罡以两手推李淳风后背,示意勿再泄天机而终止,故名为推背图! “本宫知晓此事,不过图成之后,被太宗下旨封禁,虽流传于民间,但此图犹如天书,其中奥义无人能懂。”武则天不以为然道,“你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想必太后也看过这本奇书,可还记得此书第三象?” “本宫闲暇无事倒是阅览过,依稀记得第三象的图是一女子手持宝刀而立,上有谶语: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拔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 “洛雪机缘巧合下洞悉了此象玄机。” “哦?”武则天蹙眉,抬头打量顾洛雪,心生好奇问道,“推背图蕴含天机,世人不明其意,你居然能参悟其中奥义?” “太后可想知道第三象所暗示的内容?” “说来听听。” 顾洛雪脱口而出,文中“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有君临天下即照临下土的意思,而“扑朔迷离”源于花木兰从军的典故,暗指雌雄难辨,“不文亦武”这句话配上图中女子,是说女主武姓。 后半句中的“参遍空王色相空”,便是说此人曾经遁入空门,但下一句,“一朝重入帝王宫”,可见此人不久又重进皇宫。 “太后乃是巾帼典范,英明神武不输先贤明君,洛雪敢问太后,如今在宫中可还有武姓女子?” 武则天举重若轻,太宗驾崩后,自己依例与部分没有子女的嫔妃们一起入长安感业寺为尼,后来被先帝纳入宫中,因为太宗担心李唐三代,武主代之的传闻,严旨武姓之人不得入宫。 “除了本宫之外并无他人。” “此象最后两句,“遗枝拔尽根犹在”,是指一旦江山改名换姓,李氏血脉宗亲将性命堪虞,“喔喔晨鸡孰是雄”,大有反雌为雄之意,是说武姓女子会取李唐江山而代之。” 武则天细想推背图第三象,竟然真让顾洛雪参悟的头头是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表情却波澜不惊:“不过是世人牵强附会之说,你若对此象的参悟深信不疑,又有什么疑惑之处?” “上次在宫中佛堂,太后对洛雪肺腑相见,坦诚全靠谨胆小,所以步步如履薄冰才活到今日,不过洛雪现在看来,倒不是因为太后谨小慎微。” “你认为是什么?” “是太后命好。” “命?本宫什么都信,唯独不信命,如若真有天命一说。”武则天抬头大笑,在顾洛雪面前张开五指,“此命由我不由天,本宫的天命一直都在自己手中!” “可洛雪却认为太后的命一直都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谁能要本宫的命?”武则天不屑一顾。 “当年太白经天,天象暗示将有女主要兴起,这便有了盛传已久的李唐三代,女主武王的谶语,为此太宗不惜借故处斩宠臣李君羡,后来李淳风与袁天罡合力撰写推背图,想必太宗关系李唐社稷,势必会追问与大唐有关的后事。”顾洛雪神色平静道,“太宗何等英伟,又岂能不知最有可能取代李唐天下的便是太后,洛雪不解,太宗杀伐果断,为何没有取了太后性命?” “太宗英明神武,不会相信空穴来风的谶语谣言。” “太后之前不是说过,只有寻常世人才会分是非黑白,但帝王不会,但凡与社稷安危有关的事,即便是谣言也会信以为真,古有汉景帝以鞅鞅而杀周亚夫,曹操以名重而杀孔融,晋文帝以卧龙而杀嵇康,晋景帝亦以名重而杀夏侯玄,到太宗以谶而杀李君羡,皆因一个非字。”顾洛雪面色从容说道,“帝王杜绝隐患的办法最为简单不过,宁可滥杀绝不姑息,太后的解释难以让洛雪信服。” “当年顾玥婷一句百花齐放不如一枝独秀,让本宫大开眼界,今日在见你倒是神似你娘当年风采,本宫原本是想搪塞你,既然你如此通透本宫不妨直言相告。”武则天不再隐瞒,表情甚有些得意,“太宗后宫佳丽三千,却对本宫恩宠有加,太宗不是没有顾忌过本宫的姓氏,只不过太宗舍不得对本宫下手而已。” “太后此言在洛雪看来何尝不也是一个笑话。” “笑话?”武则天不解。 “太后可知太宗驾崩前留有几道遗命?” “两道,一是让先帝继承大统,二是临终托孤,让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辅佐先帝。” “是三道!”顾洛雪直视武则天,“还有一道遗命是单独留给先帝的。” “还有一道?”武则天一怔,很快平复下来,“若真有第三道遗命,本宫不可能不知晓,你如今信口开河又有何用?” 顾洛雪抬手,从木匣中取出一道用绛黄绫带所系的圣旨,武则天一看便认出是太宗遗旨。 “太宗严旨,等其龙御归天之后由先帝赐死太后。”顾洛雪嘴角泛起充满鄙夷的笑意,“太宗没杀太后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留下一个无中生有,滥杀无辜的恶名,但社稷之重不可不顾,所以将推背图第三象的玄机连同遗命一同留给继位君王,想安天下先杀太后!” “不,不可能……” 武则天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接过遗命打开看了上面内容后,顿时脸色大变,这道遗命犹如一耳光重重抽在她脸上,所有的骄傲和自信在顾洛雪面前荡然无存。 “亦如洛雪之前所说,太后能成为太后,不是太后运筹帷幄而是太后的命实在太好,太宗直至驾崩前想的不是与太后恩情,而是如何取其性命。” “人算不如天算,太宗即便有此意又能如何,这份遗命先帝隐瞒至今,宁可违抗太宗皇命也要保全本宫,这恐怕是太宗没有料到的吧。” “秦无衣能为他灭杀门阀,而太后却可以帮先帝制造事端,太后与秦无衣一样,在先帝眼中都是一把刀而已,鹰卫被剿灭,秦无衣被诛心,包括洛雪爹娘在内,所有为皇权敬忠的人最终的结果都难逃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太后以为自己就能独善其身?” “你什么意思?” “先帝与太宗相比,倒是还念了几分和太后的恩情,驾崩前也和太宗一样,任裴炎为顾命大臣,再让太后进取军国大事,亦如太后所说,先帝留下了一个三方势力相互平衡的局面,裴炎代表了朝中文武百官,李显身后有李唐诸王,而太后手中操控军国大权。”顾洛雪心平气和道,“先帝为此不惜剿灭鹰卫,防止这个平衡被打破,可太后有所不知的是,太宗一直在防范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 “一派胡言,先帝委托本宫进取军国大事,能交托如此重责又怎么防范。” “洛雪敢问太后一句,太后扪心自问,先帝可对太后信任?” “这是自然,先帝在位时便让本宫代为处理政务,二圣临朝有目共睹,驾崩后又将军国大权交予本宫之手,不是信任是什么?” “那太后可知,先帝与太宗一样,也留下了第三道密诏,唯一不同的是,太宗留给了继位君王,而先帝应该是料到李显难堪大任,将第三道密诏留给了他最为信任之人。”顾洛雪冷笑一声,“太后对此并不知情,由此可见在先帝的心目中,太后从来都不是可以值得信任的人。” “先,先帝也留有第三道密诏?”武则天再次愣住,多年来的经历让武则天立刻意识到这份密诏非同寻常,“先帝留给了谁?” “兹事体大,先帝不敢怠慢,将密诏藏于大慈恩塔下,并命太原宁家将密诏下落以璇玑图的方式,藏绣在锦布之中。” “难怪宁家会被灭杀,当年先帝授意鹰卫对宁家灭门时,本宫就不明其意,宁家族长宁奉彦官声清廉,与世无争,与其他心怀不轨的门阀截然不同,但先帝却执意要将其满门诛杀,本宫还问过先帝此举何意,先帝对此闭口不谈,原来是为了灭口。”武则天恍然大悟。 “先帝然后将这些锦布分别交予八个人。”顾洛雪继续说道,“这八人相互并不知晓,各自只得锦布其中一块,需要拼合方可得知上面内容。” “八个人?!”武则天心急如焚,“都有谁?” “章英纵。” “遣唐大使?他,他是异邦使者,先帝为何会选……”武则天何其聪慧,立刻就猜出其中缘由,“章英纵一心只想归国,多次上疏请辞,先帝择他是因为其心无旁骛,一个有名无实的异邦人,即便得到锦布也难生异心。” “第二人是禅师慧云。” “慧云禅师也在其中?!”武则天大吃一惊,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慧云慈悲度世,心怀苍生,他乃出家之人不问俗事,得锦布也不会泛起波澜,难怪泰山封禅时,先帝会不辞辛劳与慧云秉烛夜谈,那是先帝最后一次见慧云,想来也是那次将锦布交予他……” 武则天说到这里忽然停下。 “这,这两人都牵扯妖案,他们前后被妖物所害,难道……” “太后猜的没错,所有的妖案皆与先帝所留锦布有关,妖物所杀的人都是持有锦布的人,妖物千方百计想要寻找先帝留下之物。” “山河社稷图!”武则天大吃一惊,目光落在顾洛雪手中的木匣上,“先帝所留可是上古神图,所以妖物才不惜一切想得到?” 顾洛雪声音平静道:“太后稍安勿躁,东西已为太后带来,此物已归太后所有,待洛雪讲完始末太后便知匣中是何物。” “秦无衣曾告之本宫,薛修缘在终南山被九尾狐所害,如此说来他也是持有锦布之一吧。” “是的,薛医师也是那八人之一,当年先帝看重薛医师登峰造极的歧黄之术,欲留其在宫中封其御医首辅,薛医师固辞不受,在先帝面前直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一生所学医术应福泽万民而不是留在宫中为帝皇一人治病。”顾洛雪点头继续说道,“先帝敬其医德无双,能心怀黎民,悬壶救世者自然可托重责。” “还有谁?” “帝师戚愈。” “先帝所选都是德才兼备之人,戚公布衣授业,从不追名逐利,先帝所学尽出此人之手,先帝择戚公倒不让本宫意外。” “还有内侍省宦官罗福康。” “本宫知晓此人,先帝还在潜邸时的家奴,因先帝曾救过其一名,此人对先帝忠心耿耿,先帝继位后此人在宫中恪尽职守,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被先帝提拔重用,原来先帝是留有后手。” “剩下的两人……” “本宫能猜到其中之一。” “太后能猜到?” “如若本宫没猜错的话,其中一人应该是御史大夫柴獬。” 顾洛雪心中暗暗一惊,都称武氏知人善用,今日一言足证武氏慧眼独具,单凭此前自己说的那些人,她便可以此类推猜出柴獬。 “铁面御史有前朝魏征之风骨,可谓社稷栋梁肱骨,柴御史忠君为国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其心全无个人安危,只有社稷与君王荣辱,先帝何其英明却因不敬之罪将其罢官流放,对于此事本宫都始料未及。”武则天从顾洛雪的反应已能得知自己猜测无错,“本宫现在才明白,先帝此举是为了保全柴御史,怕自己龙御归天之后,群臣对其中伤陷害,先帝让其远离庙堂就是为了让他能独善其身。” “太后圣明独照,八人之中确有柴御史,先帝还为其留下一道遗旨,让继位新君加封爵位并升任侍中。” “先帝所虑甚妥,有柴御史这样的铮臣辅佐何愁君王德性有失,只可惜李显难明先帝一番苦心,失德之人也配不上如此良臣。”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废帝虽无帝才,终究也是先帝所立的继位之君,太后又凭什么忤逆先帝之意擅作主张废帝?” “你是在指摘本宫废帝之事?” “洛雪不敢,也没这个本事,不过先帝倒是未雨绸缪,想到你会率先打破先帝留下的平衡,所以下面这个人就是为了用来以防不测。” “谁?” “陈时末。” “百年难遇的将帅之人,据说此人是将星入世,胆力绝众,材略过人,有人屠白起之勇,兼兵仙神帅韩信之风,经略兵法,谋略无双,后来因罪被先帝贬罚……”武则天抽笑一声,“想来陈时末与柴獬遭遇一样,是先帝有意而为之,这二人一文一武,是不可多得的良将忠臣,先帝打算留给李显所用。” “先帝也留给陈时末一道遗旨。” 武则天心有不安,沉声道:“遗旨上是什么内容?”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安西都尉府参军使陈时末,天生将材,社稷之卫,朕视其为托孤之臣,朕龙御归天后,新帝循古礼筑九尺高台,登台拜陈时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封王爵,图存凌烟阁,赐带剑上殿见君不参之权。 卿持此诏,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务必护送陈卿返京拜将,望卿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不负朕托,以安社稷。 顾洛雪一字不差背出遗旨。 “拜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还加封王爵,先帝此举是想挟制本宫手中兵权,李显若得柴獬与陈时末辅佐,自然有了与本宫分庭抗衡的能力,先帝倒还真是煞费苦心。”武则天听闻后不为所动,“只可惜这两人生不逢时,未遇明君难有建树,如今李显被废,这二人手中遗旨形同虚设。” “先帝筹谋此事已久,为确保没有差池,所有可能的变故先帝都有想到。” “听你此言,还有本宫不知晓之事?”武则天眉头一皱。 “太后倒是不用担心柴御史,洛雪有幸与之相见,柴御史介直敢言,安贫乐道早无争权谋利之心,坦言在朝为官几十载,尽臣道辅君侧,朝中同僚对其无不恨之入骨,若新帝再启用柴公,恐会令百官不服让新帝为难。”顾洛雪提及柴獬满脸敬重之色,“柴公早已倦了朝堂之事,只愿完成先帝遗托后归隐山林。” “柴獬想要功成身退,还在本宫的预料之中,难不成陈时末还有其他打算?” “先帝一共给陈公留下两道遗诏。” “还有一道?是什么?” “让陈时末持密诏节制西北以及西南各道,安西、北庭、河西、朔方、陇右、岭南节度使兵马。” “什么?!”武则天大吃一惊,相当于将唐廷半壁江山的兵马都交到陈时末手中,“将兵权交予一个外人?先帝到底在想什么,何况现在李显被废,本宫不答应谁敢听陈时末的号令。” “不用太后答应。” “什么意思?”武则天越听越疑惑。 “先帝将锦布交予这八人时,设定了两个触发条件,一是先帝驾崩后,众人立即入京,锦布不一定会拼凑,除非……”顾洛雪直视武则天冷声道,“除非太后废帝。” “……”武则天一怔,这才意识到事情远超自己想象,李治竟然能算准自己会废黜李显。 “待到太后废帝之日,便是锦布拼凑之时,这些人会依照锦布上的线索找出先帝所留之物,其中一件是太宗诛杀你的遗诏,而另一件……” 顾洛雪从木匣中取出另一件被绛黄绫带所系的长卷,徐徐展开后读出上面内容。 君临万邦,失守宗祧,诚莫追于既往,永言思咎,武氏达明干练,得沐天恩,贵为皇后,然恃恩而骄,听信佞言,忠奸不辩,有失妇德,难立中宫,又把持朝政废黜新君,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 朕甚忧之,痛心愧悼,留太宗遗诏,朕命李唐诸王起兵勤王,将相竭诚,爪牙宣力,拨乱反正一匡社稷,留太宗遗诏,革武氏封号贬为庶人,依太宗遗诏赐死…… “住口!” “这便是先帝留下之物,就是为了防止太后废帝并谋朝篡位,这份先帝的遗诏因关系社稷安危,所以……”顾洛雪指着遗诏上的字,“所以先帝将其命名为山河社稷图,根本不是传闻中的上古神图,虽收不了妖邪,但此图一旦大白于天下,足以要了太后的命,洛雪为他人舍命赴死,太后问洛雪可悔,太后一生侍奉两代帝王,可他们从未对太后许过真心,临死都想着如何取你性命,洛雪敢问太后一句,可悔?” “你,你……” 武则天浑身发抖,顾洛雪全然不给其出声的机会。 “先帝诛秦无衣的心,太后诛洛雪的心,现在呢?太后一生引以为傲,托负真心的两个男人,临死前念的不是太后恩情,而是如何杀了你。”顾洛雪冷冷看着武则天,嘴角泛起的笑意充满鄙夷和嘲讽,“洛雪之前就说过,自然也会有人诛了太后的心!” 第三十一章 第八个人 武则天一掌击落在桌上,水壶掉落在地应声而裂,连同一起寸断的还有武则天的心,这么多年来殚精竭虑守着江山,自己明明才是最忠于李唐社稷之人,到头换来的却是两道赐死的遗诏,而留下遗诏的两人竟都是与自己有过山盟海誓的人。 曾经耳鬓厮磨的恩爱,如胶似漆的缠绵悱恻,海枯石烂的誓言,到最终竟敌不过一语谶言。 “洛雪还有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之人,也有能为洛雪不问生死的人,太后有什么?”顾洛雪的笑意中透着蔑视,“太后有天下,太后也有只手遮天的权势,可太后没有能交心的人,连你最亲近之人都想着如何置你于死地,在洛雪看来太后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场笑话。” 亦如顾洛雪所说,一切不过是一场笑话,而且还是天大的笑话,武则天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一地,对面的顾洛雪在她眼里如同蝼蚁,可如此渺小之人,此刻正高高在上用一种嘲讽的神色凝视自己。 武则天一生经历过太多风浪,但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凶险,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如今的处境自己不能乱了方寸,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武则天转头看向顾洛雪,沉声问道:“陈时末何在?” 现在的困局中,最关键的人是陈时末,凭借太宗和先帝留下的遗诏,他根本无需经过自己同意便能节制兵权,先帝早就料到,一旦自己废帝后无人敢站出来反抗,而陈时末足以扛起勤王的大旗。 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最痛恨自己的莫过于李唐皇室的诸王,这些人手中有兵权也有威望,再加之这两道遗诏更是出师有名,相信到那时,想等着看自己人头落地的大有人在。 武则天在心里思索一番,唐廷之中找不出一名能与陈时末一决高下的武将,一旦陈时末掌握兵权,不用多久便能势如破竹攻到长安城下,至于结局显而易见,自己自然是难逃一死,甚至武氏外戚也难有幸免。 “太后倒是不用多虑,陈时末已在文昌观被妖物所杀。”顾洛雪看出武则天的忌惮。 “他死了!”武则天闻听后长吁一口气。 “这两道遗诏只有洛雪看过,现在交给太后,也算是他幸不辱命查明妖案真相,太后只需毁掉遗诏,太后还是太后,什么也不会改变。”顾洛雪面无表情道,“洛雪只求太后能网开一面,放过其他人,一切罪责洛雪愿一肩承担。” 武则天接过遗诏,身旁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盆,她只要松手,这个已捆缚在她颈脖上的绳索便会付之一炬,连同被烧毁的还有李唐皇室最大的秘密。 火光映照在武则天的侧脸,忽明忽暗的光亮中,之前那些慌乱和惊诧在慢慢消散,取而代之是深谋远虑的深邃。 “持有锦布是八个人,你只说了七个,还有一人是谁?”武则天冷静问道。 “第八人至今不明。” “为何?” “个中详情洛雪也不知,按说在你废帝之后,所有持有锦布的人会依照先帝所托前往孔庙汇合,但我们去的时候并为见到第八个人。”顾洛雪直言不讳道,“秦无衣推测此人极有可能是妖案的幕后主使,正是此人借助妖物犯案从而收集锦布。” “此人应该是先帝身边的人,而且先帝对其极为了解熟悉……”武则天眼睛一亮,眉眼又恢复了往昔的自信,“本宫知道此人是谁了。” 顾洛雪诧异,当日在孔庙时秦无衣是相似的神色,并且也推测出第八个人是谁。 “太后是从何得知?”顾洛雪好奇问。 “本宫能推算出这些人中有柴獬,这个人同样也能推测出来,以此类推找出其余持有锦布的人有何难。” “他也是这样说的。”顾洛雪喃喃自语。 “秦无衣能猜到此人不足为奇。”武则天对此似乎并不意味,但却同样好奇,“他没有将此人告诉你?” “没有。”顾洛雪摇头。“他只说一切都会在六梵天主诞辰当天终结,到时候长安城内会血流成河。” “看来本宫让婉儿转交给他的东西,他已经参透其中玄机。”武则天点头,若有所思道,“只不过他这次未免有些鼠目寸光。” “什么意思?” “目的?目的是什么?”武则天来回踱步,神色冷静道,“既然第八个人是幕后主使,那么此人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只要找到这两道遗诏,便能迫使太后退位还政,如若太后不肯妥协,也能号令李唐诸王起兵勤王,目的显而易见,无论是哪种结果,此人都想要取太后性命。” “错就错在此处,此人既然能与妖物勾结,倘若只是为了要本宫性命,大可直接让妖物行刺本宫,相信妖物远比这两道遗诏更为有用。” “他也质疑过此事,不过始终没有找出其中缘由。” “再则,如果先帝所留是真正的上古神图,本宫还能理解妖物为何会助此人,可这两道遗诏对此人有用,却对妖物没有半点用途。”武则天心思缜密道,“那么妖物又凭什么要助此人呢?” 顾洛雪回想起在妖都从柳长清口中得知的事,妖物的确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山河社稷图才祸乱京城,如今根本没有神图踪迹,那妖物所做之事的目的也让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 “除非妖物另有所图,包括此人不过也是被妖物所利用。”武则天深吸一口气,“如果真是这样,六梵天主的诞辰将在明日,那么秦无衣就算错了一件事,根本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武则天说到此处,伸向火盆上的手慢慢缩了回来,凝视两道遗诏良久,表情越来越狡黠。 “陈时末当真被妖物所害?”武则天异常在意此事。 顾洛雪点头:“在文昌观被猫妖所杀,洛雪虽未亲眼所见,但他们告之的事,洛雪向来深信不疑。” 武则天脸色最后一抹忧色消散而去:“来人!” 武则天低唤了一声,毕恭毕敬步入死牢的是上官婉儿,武则天将手中遗诏递出,上官婉儿看后立刻大惊失色跪地。 “他们想要是本宫的命,你害怕什么?”武则天波澜不惊,“世人说你有称量天下之才,你就帮本宫看看这两道遗诏,以你所见该如何处置?” 上官婉儿先是惊诧,渐渐定下神:“依奴婢所见,遗诏该公告天下。” “甚好,甚好!”武则天畅声一笑,“还是你懂本宫,就依你所言,此事本宫全权交托你去处办。” 上官婉儿领旨退下,换来顾洛雪一脸茫然。 “太后要公开遗诏上的内容?!”顾洛雪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不已,这两道遗诏非同小可,一旦公开犹巨石击水之效,势必会掀起惊涛骇浪,而武则天也会因遗诏变成众矢之的,“太后就不怕社稷生乱?” “怕,当然怕,可怕就能阻止祸事?”武则天又恢复了往昔的从容镇定,“何况社稷早就乱了,不如乱的彻底一次,他们想拨乱反正,本宫何尝不想看看到底有多少狼子野心的逆臣贼子。” “太后是想与李唐诸王为敌?”顾洛雪大吃一惊。 “自古江山社稷都是血染,本宫以天下万民安平所虑,不愿见生灵涂炭,可既然有人苦苦相逼,本宫也就只能勉为其难,本宫怕祸及苍生,但不代表本宫惧战。” “你,你是想用遗诏激化李唐诸王,那些对你心生不满之人定会借此起兵,然后你再一网打尽。” 顾洛雪恍然大悟,终于明白武则天为何如此在意陈时末的生死,有此人在,武则天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陈时末已死,李唐诸王在武则天眼里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太宗和先帝留下遗诏是为了遏制武则天,恐怕这两人都没想到,留下的遗诏却成为武则天铲除异己的最好契机。 “有太宗和先帝的遗诏在,你若与李唐宗室为敌便是谋朝篡位,李唐三代,女主武姓……”顾洛雪踉跄向后退几步,太宗和先帝驾崩前都对这句谶言惴惴不安,千方百计想要防止谶言成真,可谁都没想到,反而是他们留下的遗诏让谶言在慢慢兑现,“天命难欺,最想取你性命之人最终却是送你登九五之尊之人。” “你也那些世俗之人有何区别,本宫从未妄想过皇位,更没有谋朝篡位的打算,之前在佛堂就告诉过你,本宫所做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武则天郑重其事道。 顾洛雪冷笑道:“你都敢抗旨不尊,已是十恶不赦之罪,与谋朝篡位还有什么分别?” “本宫抗什么旨?”武则天反问。 “太宗和先帝的遗诏是要赐死太后,洛雪看来太后好像没有遵旨的打算吧。” “你跟着秦无衣时间不短,难道他就没有教过你什么叫成王败寇,若本宫兵败,那便是抗旨不尊,倘若结局是本宫胜,那么所谓的遗诏就是逆臣贼子伪造杜撰用来诬陷中伤本宫之物。”武则天气定神闲道,在顾洛雪面前翻转手掌,“世人指摘本宫只手遮天,那本宫就让天下人瞧瞧本宫指鹿为马的本事!” “太后要是胜了,脚下不知又该添多少枯骨,也罢,洛雪需要交托之事已完成,太后如何处置,洛雪悉听尊便。”顾洛雪无力叹息一声,转身准备走回牢房。 “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随本宫回大明宫。” “……”顾洛雪一愣,“洛雪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太后放心留洛雪活口?” “本宫要的是他,杀了你于事无补,明日是六梵天主诞辰之日,本宫想邀你同看一出好戏,你追查妖案至今,难道就不想知道一直隐身幕后的第八个人是谁?等你看完后再来告诉本宫,本宫所做一切是对还是错。”武则天从容不迫,看了顾洛雪一眼,意味深长道,“本宫尚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还需依仗你去完成。” …… 第三十二章 贪狼吞龙 寒舍青灯。 灯火映出竹帘后抄经人的身影,纵容衣衫褴褛却气度非凡,沐手净身,焚香啜墨,然后一笔落下,佛说,书写经之一行句,能成就大愿,抄经人心中所想全落笔于经文之中。 温润坚滑的纸面落下心经,亦如这人此刻的心境,手中轻重拿捏,起落自如,瘦劲清峻,朴茂工稳的经文有一种傲立风雨的淡定。 屋外传来犬吠,抄经人持笔如山,进来的脚步声急促停在竹帘外,老远便能听见来人的喘息。 “天降大喜!” 抄经人不为所动:“悲喜皆由心定,你心都不定,是喜是悲还不得而知。” “拨乱反正之时,天降三喜可见尊主受命于天。” “喜从何来?”抄经人波澜不惊问道。 “裴炎辞世是为一喜,武氏已降懿旨为其国葬,并命京中文武百官前去悼念,裴炎辅佐国事,如今仓促离世朝政尚未交托接洽,加之百官离位,长安城内如今一团散沙,不攻自破。” “裴炎死了,武氏还活着,她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不会因为一名朝政病故而有纰漏,武氏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你能想到的她同样也能想到。”抄经人声色睿智从容,“是福是祸不到最后难见分晓。” “尊主这才怕是多虑了。”来人毕恭毕敬答道,“宫中的人已传出消息,裴炎病故后武氏也病重不起。” “你又怎知她不是在装病。”抄经人淡定自若,冷声道,“古有孙膑装疯,司马懿装病,非但保得性命而且最终反败为胜,武氏比起这些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人不过装一时,而她装了一辈子,她何时是真何时是假,连我都区分不了何况是他人。” “仲越成是武氏钦点的太医,服侍武氏已有多年,在下询问过仲越成关于武氏的病情,武氏严旨对外秘而不宣,不过仲越成与在下是莫逆之交,坦诚武氏所患乃厥心症,裴炎之死导致病情复发,如今脉痹不已,复感外邪,内舍于心,仲越成坦言此症有旦发夕死之危。”来人老成干练回禀道,“在下对此事也不敢怠慢,专门翻查过宫中太医署的医治存要,武氏之症的确与仲越成所说无异。” 抄经人还是不为所动:“大事当前容不得半点差池,武氏病重固然是件好事,但你和其他人必须忘记此事,就当武氏身体健全来处办,我与她相处这么多年,她向来虚实难分,若是掉以轻心结果不仅仅是功亏一篑,你我以及所有人都会人头落地。” “武氏装不装病已经不重要,尊主听完第三件喜事后,便知武氏大势已去。”来人脸色喜色溢于言表。 “何喜?” “在下门生故吏遍布京城,有丁点风吹草动在下都能第一时间获悉,就在刚才得知了一件事。”来人埋头恭敬说道,“尊主可听闻过岭南道经略使易锦良。” “知晓此人,虽有勇无谋但重情义,倒是此人家眷顾玥婷乃是巾帼英豪,可惜生了女儿身,若是男子建树难预,也不知先帝为何极其重要此人,他手中可是握着不容小觑的兵权。”抄经人持笔不停,“怎么突然提及此事?” “易锦良有女名顾洛雪,几月前因逃婚来到京城,投奔了被处斩的大理寺卿越南天,在下调阅过大理寺的卷宗,得知此女竟然持有紫金鱼符并且在秘密调查妖案。”来人娓娓道来,“就在昨日此女去了大理寺的死牢,将一个木匣交给现任大理寺卿让其转交武氏。” “如此说来,武氏明面上不允百官提及妖案,私下却在密查。”抄经人若有所思点头,一边继续抄经一边追问,“然后呢?” “大理寺卿也是我们的人,在承包武氏之前,他私下看了木匣里的东西,看后知道事关重大连夜送到在下家中。”来人双手托起木匣,扑通一声跪地,激动不已道,“天助尊主一匡社稷。” “匣内装有何物?” “遗诏。” “遗诏?!” 抄经人手一抖,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在纸上,工整隽永的经文功亏一篑。 “还是两份遗诏,一份是太宗所留,另一份是先帝所书。” “什么内容?”抄经人声音有些不稳。 “太宗所留遗诏是让继位君王赐死武氏以绝后患,而先帝的遗诏如出一辙,斥责武氏失德无道,命李唐诸王起兵勤王,废黜武氏一切封号并赐死。” 从竹帘后伸出一只手,衣袖单薄陈旧,不像是富贵之人,而跪地的人衣着华丽,腰间鱼符能知此人位高权重,可却对竹帘后的抄经人毕恭毕敬,跪行上前将两道遗诏送到那人手中。 竹帘里长久没有声响。 “可验过遗诏真伪?”抄经人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 “已经查验过,确是太宗和先帝的御笔,遗诏无假。”来人喜出望外道,“在下已命人伪造两份遗诏上呈武氏。” “你敢伪造遗诏?”抄经人勃然大怒。 “尊主息怒。”来人战战兢兢道,“武氏看到遗诏势必会销毁,如此一来便无人知晓伪造之事,而真正的遗诏在尊主手中,足以用此来号令天下诸王反武。” 抄经人深吸一口气:“你先退下,你今夜奇功一件,待定鼎之后定有封赏。” 来人谢恩后退出寒舍。 抄经人看着手中两道遗诏久久难以平静,重取一张宣纸继续抄写经文,想借此来平复心绪,只是字迹已不如先前工整,甚至连执笔的手都有些不稳。 一声短促的笑声从抄经人口中响起,慢慢变成畅快的欢笑,像是挤压许久的压抑全在此刻宣泄出来。 “得意忘形者,多穷途之哭。” 沉稳的声音从抄经人身后传来,抄经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也没有回头,像是那人早就在竹帘之后,比起之前对前来禀告之人的冷傲,抄经人对身后那人格外敬重。 “越到最后越得沉住气,我几十载如一日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不敢吠更不敢笑,不到尘埃落定那刻,输赢胜负尚是未知之数,何况你的对手还是武氏。”走上前的人一身黑衣,斗篷的阴影完全遮掩了那人的脸,走到案几前接过抄经人的笔,“筹码这么久,就差最后一击,你打算如何实施?” “蛰伏在宫中的人也传来武氏病危的消息,不管消息真假,大明宫中已乱成一团,加之裴炎的离世,宫外也是哀声四起,朝局如今动荡不堪,越是这样武氏越会尽早为李旦登基继位,以此来稳定朝局,我打算就在李旦登基大典上动手。” “可有全盘计划?” 抄经人脱口而出:“如若武氏是真病,李旦不足为惧,没有武氏的支撑他登不上九五之尊,如果武氏是装病,这两道遗诏足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她要是遵旨自然简单,倘若一意孤行便人心尽失,拨乱反正指日可待。” “你的指日可待就凭这两道废纸?”黑衣人声音老成。 “这是太宗和先帝所留的遗诏!”抄经人大为不解。 “你若是想凭借这东西逼武氏束手就擒,就大错特错,是遗诏不假,尊从的人眼里是遗诏,不尊的人眼里便是废纸,你拿着这东西到武氏面前与废纸无异,她有颠倒乾坤的本事,更有只手遮天的权力,她完全可以说遗诏是假的。” “武氏还敢违抗遗诏?!” “敢!她绝对敢!”黑衣人极其肯定点头,“她要是不敢也当不了今日的太后,她从才人一步步走到现在,最擅长的就是如何保命,为了活下去她在所不惜,最后一战定会分出生死,你想胜武氏就不得有半点闪失,如若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两道遗诏上,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定败无疑!” “难道太宗和先帝所留的遗诏丁点效用也没有?” “遗诏固然有用,但不是你这个用法,遗诏有威慑武氏的效用,但同样也有令你万劫不复的效果,遗诏在你手上是福是祸就看你怎么运用。”黑衣人气定神闲道,“当年先帝将锦布交予我时,我就猜到先帝所留之物一定是用来制约武氏。” 黑衣人就是持有锦布的第八个人,一边碾墨一边淡淡说道,先帝当年交托锦布时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拼合锦布,想来先帝也心知肚明,一旦锦布上所留的秘密被公之于众势必会导致社稷生乱,先帝不想见到李唐江山有变,所以才会在万般无奈下留遗诏。 “我让你蛰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到先帝留下的东西,没有这份遗诏你难成大业,如今天公作美遗诏到你手中,天时地利人和你尽占,若不想功败垂成更需步步为营。” “还望恩师指点。”抄经人神色诚恳。 “我送你四字。”黑衣人落笔,笔下游云惊龙,一蹴而就。 抄经人埋头一看,泛起疑色:“贪?” “心智杂染者是为贪,佛说三毒之一,世人皆贪难有涅槃者,有你图谋皇权就需先得人心,何谓人心,众望所归者便是人心所望。”黑衣人点头言道,“你可有令天下万民归心,令文武百官臣服的本事?” “我一介庶人,既无权势也无名望,全仰仗恩师才敢有问鼎天下之心,尚无令普天之下百姓归心,满朝文武臣服之法。” “你是没有,但你可以造势,别人是时势造英雄,你就英雄造时势,凭的就是这个贪字,我立朝数十载,精通为官之道,官者多追名逐利,谁能给其高官厚禄便效忠谁,武氏专权这么多年,堂堂帝王她能说废就废,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为什么就没人敢出来抗逆?” 黑衣人手稳如磐石,一边持笔沾墨一边说道。 “因为百官的利益从未被动摇过,这也是武氏最精明之处,倘若你拿着遗诏就想要夺位,这些官员不会臣服,因为他们根本不知你登皇位后他们能得到什么,与其冒险去赌未知的改变,还不如维持现状。 我若没猜错,武氏只需一句遗诏是伪造,文武百官全都会附会,到时成为众矢之的便是你自己。 百官不在意谁坐在龙椅上,只在意帝位上的那个人能给他们什么,在这点上你与武氏没有丝毫可比之处,别去想所谓的忠心,能站在朝堂上的那些人最擅长的便是明哲保身,他们的忠诚是建立在名利和富贵上的,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忠君为国。 你要做的是釜底抽薪,你只有先架空了武氏的权力,才有机会与之相争,你真正需要的还不是这两道遗诏,而是我在院后为你准备的东西。” 抄经人连忙转身出屋,推开后院的大门,顿时神色惊诧,院中整齐划一站着千余人,全都是全副武装的兵将,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却鸦雀无声。 抄经人折返回屋:“他,他们是?” “我为你千挑万选的死士,这些人我已暗中训练多年,武氏为裴炎举行国葬而重开九门,我便将这些死士秘密召入京城,他们将会在今日禁军换防时被调入大明宫。”黑衣人胸有成竹道,“如果武氏是真病危,那么这些人能确保在第一时间控制武氏寝宫,倘若武氏是装病,这些人会在朝堂之上发动兵变。” “杀武氏?” “武氏必须得死,但怎么死关系到你是否能登大位,如果武氏死于兵祸,那么你就成了谋朝篡位,难令万民与百官心服,这些死士只能控制武氏让她无权再发号施令,到那时,你手中的遗诏才能真正发挥作用。”黑衣人老谋深算道,“百官见武氏大势已去,又有太宗和先帝的遗诏,会见风使舵站在你这边,那么你所做便是名正言顺的匡扶社稷,你再好好利用这个贪字,投其所好让百官心无顾虑,此事便算大功告成。” “受教。”抄经人嘴角泛起笑意,“其余三字呢?” 黑衣人提笔在纸上再书一字。 “狼?”抄经人细想片刻,还是不明其意,“此字作何解释?” “前一个贪字只能助你反武,可即便武氏退位,这天下还是李唐的,先帝留遗诏是为了确保江山永固,你想想,如果武氏失势,谁该继承帝位?” “李显。” “不错,李显被废一事,朝中百官心中本就有微词异议,武氏一旦退位,文武百官自然会拥立李显为帝,你所做一切到头来不过是给他人做嫁,要知先帝留下遗诏开启的条件便是李显被废,足见先帝有心想让李显执掌社稷。”黑衣人不紧不慢道,“即便没有李显,后面还有一位李旦,有这两人在你即便能击败武氏也难继大统。” “依恩师之意该如何是好?” “李旦如今在大明宫,虽立为继位之君但被武氏所圈禁,你只要能控制朝局,李旦也自然在你控制之中,所以此人暂时不足为惧,倒是李显你需提防,他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之君,又有先帝的遗诏相助。”黑衣人轻描淡写道,“你若想问鼎天下,就必须扫除所有障碍。” “恩师是让我先杀李显再诛李旦?!” “狼者狠也,历朝历代成帝业者皆有狼性,优柔寡断,踌躇不前者多为亡国昏君。”黑衣人声音低沉,“你想要得到天下就一定得杀伐果断,你不妨问问自己,等李显复辟之后,知道一切都是你所为,他可会留你性命?” 抄经人深吸一口气:“一切依恩师只之言,我立刻派人前往均州。” “甚好,李显一死你便再无后顾之忧,据我所知被流放的韦玄贞满门在半途被流寇所杀,不用猜也知道是武氏所为,她有诛杀韦氏外戚在先,那李显的死算到她身上也不会有人多疑。”黑衣人目光狡黠深邃,“弑杀李唐宗室的罪名足以让她百口莫辩。” “恩师深谋远虑,待我一匡天下定不负恩师栽培。” “世事如棋,一步错满盘皆输,未到胜负已风之前你切莫掉以轻心。” 黑衣人在宣纸上耕耘方寸,信手掌握再书一字。 吞! “这个吞字有何玄机?” “你既然有吞国之心,也需有吞国之力,你一介庶人既无兵权也无权势,想要吞天食地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你需要造势,你手中这两道遗诏刚好能派上用场,你立刻派人将遗诏上的内容告之李唐诸王,这些李唐宗室早就对武氏心生不满,你只要在京中扛起勤王大旗,他们势必会八方响应,到时武氏将面临内忧外患的处境。”黑衣人心思缜密道,“那么此事也就不再是你与武氏的争锋,而是武氏被天下万民所不容。” 黑衣人说完后写下最后一个字。 龙! “这个龙字是关键,也是我提点你最后一字,这些年你依我所言韬光养晦,是因为势不在你,不可轻举妄动,稍有差池便会招来杀身之祸,此龙是为潜龙勿用。” “若没有恩师提点,我恐怕早就命赴黄泉,幸有恩师运筹帷幄,才让我得以保全苟合。” “我助你无多,以我之力实难送你登九五之尊,直到我遇到仙师,若不是有他指点迷津,你怕是此生难有建树,今日局面也是仙师所赐,这便是这个龙第二层意思,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前些日子,我也去见过仙师,也是教会我要韬光养晦,静不露机。” “你本非池中物,早晚会有风雨际会之时,等了这些年就是为了现在,如今你这条潜龙大可驰骋而出,一飞冲天。”黑衣人低头慢慢放下手中笔,“此乃这个龙字第三层含义,飞龙在天!”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抄经人聪慧很快明白其中含义,“这是周易中的卦辞,最后一个是亢龙有悔。” “我要告诉你正是这句,凡龙者喜争霸,倨傲者难免会招祸,定要懂得进退,你之前藏锋守拙是因局势不明而退,如今你主动出击是进,但这个进远比退更难。” “还望恩师明示。” “击败武氏是你要进的第一步,铲除所有妨碍者是第二步,你若真想稳坐帝位还需进第三步。” “什么是第三步。” “遵旨便可。” “遵旨……”抄经人一愣,“赐死武氏?!” “她必须得死,而且还不能让她死在别人之手,原因有二,其一,武氏把持朝政多年,唐廷掌握兵权者多是武氏外戚,如今武三思节制京兆、兴德两郡兵马就驻扎在京畿城外十里,还有武承嗣节制上洛、凤翔、新平、冯翊四郡兵马监防京畿之外,一旦京城有任何风吹草动,这两人都会引兵增援,武氏不死,他们会借口平乱强攻京城,但若武氏被诛杀他们便出师无名,你切莫意气用事做出放虎归山之事,一旦武氏缓过这口气,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势必会斩草除根。” “其二呢?” “要令百官臣服,恩典是必须有的,但一味靠恩赏难免会有厚此薄彼,你想要让百官敬畏就得立威,你若能亲手处死武氏,相信百官再无人敢对你不畏。” “杀,杀武氏……”抄经人神色有些彷徨,“后世之人该如何评价于我?” “不杀武氏你难成帝业,你若不能威慑群臣,今日你可以推翻武氏,他日自然也有人敢推翻你。”黑衣人向后退了一步,“你可知仙师为何会在众多人中选你相助。” “为何?” “仙师观过你面相,说你容色澄彻,举止汪洋,恢然远视,若秋日之照霜天,巍然近瞩,似和风之动春花,是为贪狼!”黑衣人神色笃定道,“我之前对你所说皆是仙师的意思,你只要做到了便能应验我留给你的这四个字。” 抄经人走到几案前,拿起黑衣人一蹴而就的宣纸,上面四个字力透纸背,矫若惊龙,抄经人久久凝视,脸上的迟疑和犹豫在摇曳的灯火中慢慢透出一丝杀意。 贪狼吞龙! 第三十三章 开诚布公 登基的礼乐响彻整座大明宫,李旦信步走向龙椅,拉了拉龙袍上的褶皱,栩栩如生的金龙映入眼帘,再迈一步便是九五之尊,这一天李旦等了太长时间,甚至都没想过帝位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李显被废原本让李旦看到成为天下之主的希望,但武则天的一旨圈禁又让李旦的美梦碎成一地,比起皇位李旦现在更在乎自己性命安危,突然有些羡慕七哥李显,虽然流放均州至少远离了是非之地。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听闻后宫传来武则天病危,李旦心中本已被浇灭的希望此刻死灰复燃,点点星火蠢蠢欲动,倘若武则天一病不起撒手人寰,那就再没有能掣肘自己的人,这个皇位也能做的安稳。 想到这里李旦瞟了一眼旁边空着的凤椅,已派人去请过武则天,登基大典乃是国之重事,已武则天的谨慎断不会耽误了时辰,李旦极力控制情绪,不让丁点表情露在脸上,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敢掉以轻心。 宦官高呼吉时已到,请新帝继位。 龙椅近在咫尺,李旦踌躇不前,回身再看一眼殿下前来参拜朝贺的文武百官,从他们口中听一句陛下,是李旦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夙愿,如今距离心愿达成只有一步之遥。 “再去请太后。”李旦终是没迈出最后一步,端站在龙椅旁,一脸恭孝,对旁边宦官道,“太后身子不适,作为皇儿甚是担忧,派人再去探望太后。” “怕是会误了吉时……” “太后抱恙事关国政,太后不到今日登基大典就再择良日。”李旦见识过武则天的雷霆手段,有了前车之鉴后,如今情势不明更不敢轻举妄动,“为人子女当以孝为先,太后安康远比这皇位重要。” 宦官不敢再多言,连忙转身前去通传,殿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私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武则天病危的消息已不是秘密,自从李显被废之后,就再没见过武则天上朝理政,加之裴炎辞世,军国议政已荒废了多日。 李旦在等一个确切的消息,殿下的百官也在等,是武则天继续临朝称制还是李旦登基为帝,其实结果对这些官员来说并不重要,维持现状固然是好,如若有改变也能应对自如。 当然,满朝文武有一大半还是希望武则天别来,最好永远都别再出现,比起武则天来说,这些人更希望李旦能坐稳皇位,毕竟应付李旦远比武则天要简单的多。 一炷香后,吉日已过,传话的宦官才急匆匆赶回。 “太后可至?”李旦追问。 “太后凤体违和,暂时不能参加登基大典。” “太后病情可重?”李旦心急如焚,迫切想知道详情。 “老奴只在寝宫外求见,太后并未召见,具体情形老奴不知。” 李旦在心里暗自揣度,有那么一刻心生侥幸,但回想到武则天仅因李显一句话便可废帝,倘若自己有丁点差错同样也会步李显后尘,回望了龙椅一眼,权衡再三后退了一步。 “登基之事暂缓,朕立刻前往佛寺为太后祈福,愿折寿十年换太后安康,并昭告天下,遍求名医为太后诊治,若能妙手回春令太后康复,朕赐金银并封爵加官。” 殿中官员相互对视,都是深谙为官之道的人,情势不明唯一能做的便是以静制动,静观其变,有不少官员也请旨愿随李旦一同前往。 “太后懿旨!” 宦官高呼一声,顿时含元殿内鸦雀无声。 李旦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连忙跪地听旨,殿下百官也相继跪拜。 宦官取出懿旨高声宣读。 自先帝驾崩,临终托孤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本宫未至倦勤,不敢自逸。 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 先帝八字李旦,为宗室皇嗣,天意所属,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新君,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本宫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任新君即刻持玺登基亲政,抚军治国。 李旦听闻后心中暗喜,有了这道懿旨,自己便再无顾忌,听到殿下百官齐呼遵旨,李旦知道自己多年夙愿终要心想事成。 李旦起身接过懿旨,按耐不住内心狂喜,重新迈步走向龙椅。 还是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请豫王驻步!” 这声豫王犹如一根针刺的李旦隐隐作痛,抬起的脚硬生生收了回来,转身看见走出臣工队列的是吏部尚书吴松鹤。 “你该称陛下!”李旦面泛不悦。 “登基之后才是陛下,在老臣看来还是豫王更符合礼法。”吴松鹤不卑不亢。 “太后早就册立朕为新君,你此举莫不是想抗旨?”李旦声音低沉。 “豫王这个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放肆!” 吴松鹤语出惊人,殿下官员交头接耳一片哗然,李旦环顾一圈,百官除了私下议论之外,竟无一人站出来反驳,登基还未完成,若贸然将吴松鹤拿下法办,怕会给百官留下口实。 李旦强压怒火:“朕有太后册立懿旨,也有百官认可,朕倒要听听,怎么才算是你口中的名正言顺。” “敢问豫王,龙椅上原先坐的是谁?”吴松鹤抬手指向龙椅。 李旦瞟了一眼,不以为然:“废帝李显。” “何人废帝?”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当然是太后。” “君权神授,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说,能登九五之尊的乃真龙天子,太后身份虽尊贵,可按礼制后宫不得干政,太后废帝已是僭越之举,这个废帝都名不正言不顺,豫王继位岂不是同样难名正言顺。” “朕听你所言,你是在指摘太后篡权?”李旦非但不怒反而笑了,故意将事态往武则天身上引,然后环视百官,“吴松鹤口出狂言,说太后干政,众位爱卿还有谁赞同此说?” “还有老臣!” 李旦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原本想着只有吴松鹤吃了豹子胆才敢大放厥词,而殿下那些见风使舵的群臣绝对不敢站出来,没想到竟还有人,而且还是刑部尚书曹密。 “你知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李旦一脸阴沉。 “知道,老臣不过是在恪尽职守。”曹密从容不迫。 “好,好啊,太后一时抱恙,一众跳梁小丑竟敢兴风作浪。”李旦声音冰冷,“你就不怕朕治你大不敬之罪?” “老臣是六部尚书,能治老臣罪的只有天子,豫王不过是李唐宗室的封王,凭什么治老臣的罪?”曹密处变不惊道,“倒是刚才豫王这句话有图谋不轨之嫌,老臣倒是可以依律治豫王的罪。” “大胆!”李旦不再隐忍,勃然大怒道,“你口口声声豫王,可知太后已立朕为新君,你以下犯上乃十恶之罪,朕可诛你九族!” “敢问豫王,老臣不过是依法直言,豫王可能在唐律之中找出老臣的罪条?” “君要臣死,还需什么律法!” “豫王又说错了,太宗在位时曾言,唐律非帝王一家之法,乃是天下万民共同遵守的法纪,豫王的意思老臣不明,是说太宗制定的唐律不对,还是说豫王根本不愿尊崇太宗?” “你……”李旦哑口无言。 “老臣执掌刑部多年,唐律烂熟于心,依律后宫不得干政,更不能废黜帝王,太后此举有牝鸡司晨之效,是为一错,违抗先帝遗诏是为二错,无端废帝是为三错。”曹密根本不给李旦辩解的机会,“既然废帝不合礼法,那豫王今日若登大宝岂不是谋权篡位!” “这天下还是李唐的,容不得尔等在此无中生有,来人……” “你叫人来做什么?” 那声音从殿外传来,很轻却有分山裂石之效,传入殿中的瞬间百官皆跪齐呼。 “恭迎太后!” 武则天盈盈而至,身边没带随着也未跟有侍卫,陪同她进殿的只有顾洛雪,事实上到现在顾洛雪都疑惑不解,自己知道太多的皇室秘密,而且都是有损皇室威严之事,武则天却并没有杀了自己,反而将自己留在身边。 李旦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武则天的出现,原本以为能轻而易举驾驭百官,还未登基竟然就有两名朝中重臣出来与自己针锋相对。 “儿臣李旦恭迎太后。” 李旦快步走下高殿跪迎武则天,双膝刚曲到一半就被武则天扶起。 “陛下已贵为帝王当该有君威,可跪天地岂能当着群臣的面下拜。”武则天不怒自威。 有了武则天这句陛下,李旦算是定了神:“儿臣派人去请过太后,听闻太后抱恙儿臣心痛难忍,早就归心似箭想去探望,可又不敢忤逆太后懿旨,太后病情可严重?” “无碍,多是旧疾复发,还在太医尽心诊治,本不打算来,不过想到陛下登基大典,怎么也得前来朝贺。” 武则天淡淡答道,一旁顾洛雪心中暗自疑惑,武则天根本就没有病,前来请旨的宦官就跪在寝宫外,武则天却称病不见,还专门让上官娃儿熏了一盘香,直到香尽才让自己陪同起架前往含元殿。 顾洛雪一直想不明白武则天此举何意。 “在殿外就听到陛下传人入殿,所为何事?” “吏部尚书吴松鹤、刑部尚书曹密,两逆臣出言不逊,咆哮朝堂,还出言中伤太后,儿臣正打算传金吾卫将其拿下法办。” “为君者当广开言路,需知忠言逆耳,就因为一言不发便治罪法办,此举难让陛下服众。”武则天轻描淡写道,“登基大典上便治罪重臣,传扬出去普天之下万民又该如何评价于你。” “儿臣知错,谨遵太后教诲。” 武则天转身示意跪拜的群臣起身,目光落在吴松鹤与曹密身上,面露悦色道:“这朝堂好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前有铮臣魏征能犯颜直谏,后有铁面御史柴獬,为匡扶君王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此二人以后铮臣一说便成了唐廷的绝唱,李唐社稷想要长治久安,像他们这样的不二之臣多多益善,是本宫看走了眼,没想到吴、曹二公还有这般风骨。” 二人并未因武则天的出现面露惧色,依旧不卑不亢:“老臣依唐律而言,有触怒太后之处,还请太后赐罪。” “曹公忠耿尽职,秉公守则,先帝曾赞誉曹公是正大厦者柱石之力,昌帝业者辅良之臣,本宫还记得曹公是永徽二年进士及第,那时本宫刚被先帝召回宫中,一晃也有三十载,你我也算是故交了。” “太后说的是,那时太后还是才人如今已贵为太后,老臣曾意气风发而现在已是两鬓斑白。”曹密不卑不亢。 武则天转身看向吴松鹤:“本宫与吴公的交情就更深了,吴家之女有幸被太宗所选贵为妃嫔,太宗驾崩后,我与她一同被贬至感业寺,那段青灯礼佛的日子本宫至今记忆犹新,记得当时吴公多次去探望家女,无论是起居饮食都会多备一份赠给本宫,此情本宫一直铭记于心,可惜吴氏早亡,每每追忆本宫都黯然伤神。” “承蒙太后还能记挂亡女。” “都是追随过先帝的老臣,今日本宫与两位不行君臣繁礼,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开诚布公畅谈一次如何?”武则天心平气和对二人说道,“诸卿无论有什么想说的,都可在今日的朝堂上畅言,本宫许诺言者无罪。” 群臣面面相觑,全都埋头闭口生怕惹火烧身。 “老臣就尊太后的开诚布公,斗胆直谏,太后废帝之举甚为不妥,唐律之中没有后宫干政一说,况且帝位乃是先帝钦定,太后无权擅自废黜真龙天子。”吴松鹤仗义执言。 武则天点头,看向曹密:“曹公可有话要说?” “先帝遗命太后辅佐新君,新君有错亦是太后之错,当该约束教诲,而不是执意废帝,事关社稷安危,太后此举有失妥当。” “本宫废帝的时候诸位都在,当时并未听到两位有异议,今日突然因为此事发难,想必两位也是深思熟虑多日就在等今天。”武则天淡淡一笑,意味深长道,“也好,既然有异议就该重新商议,本宫今日便与二位以及满朝文武再议废帝之事。” 殿中除了吴松鹤和曹密之外,无人敢出声,全都埋头不语置身事外。 “曹公可还记得先帝驾崩前留给本宫的遗诏?”武则天漫不经心问道。 “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曹密脱口而出。 “先帝遗诏本宫监国辅政,本宫身担社稷之重,请问吴公,废黜和册立君王可是军国大事?” 曹密一愣,无可奈何点头。 “既然是本宫监国的职责所在,又何来后宫干政一说?”武则天继续反问。 “太后此言诧异。” “吴公有何见解?”武则天视线落在吴松鹤身上,淡淡一笑问道。 “太后进取军国大事的确理所应当,但先帝钦定的继位之君,却不在这个范畴之内,太后牵强附会将两者混为一谈,有混淆视听之嫌,倘若依太后所言,太后是谨遵先帝遗诏行事,那废黜先帝钦定的君王岂不是自相矛盾?” “本宫算是听明白了,吴公是在说本宫抗旨不遵?” “老臣不敢,先帝尸骨初寒,太后就忤逆先帝遗诏,此举实乃不敬。” 殿中文武见到吴松鹤与曹密竟敢当面和武则天争辩,全都面露惊恐之色,生怕武则天事后清算会牵连到自己,为自保有不少官员出声呵斥两人,有人带了头,其他官员立刻与这二人划清界限,顿时朝堂之上吴松鹤和曹密被千夫所指,苛责呵斥之声不绝于耳。 武则天默不作声,只是环视一圈,群臣立即收声。 “本宫说过,今日朝堂之上言者无罪,本宫是让你们开诚布公,不是让你们如同市井泼妇骂街。”武则天不怒自威,“难得吴、曹二公赤胆忠心指出本宫过失之处,诸卿呢?诸卿除了阿谀奉承之外还会什么?” 文武百官人人自危,不敢再出声。 “本宫还真没发现原来吴公有这般口才。”武则天目光回到吴松鹤身上,意味深长道,“既然吴公能肺腑相见,那本宫也就直言不讳。” “愿闻其详。” “吴公执掌吏部,入仕之前就听闻吴公少有才名,谏官本色,又遍览群书,博古通今,本宫闻悉西汉上官皇后,因刘贺丧失帝王礼义,被其下诏废黜。”武则天不紧不慢问道,“可有此事?” “有。 “本宫还知道,东晋崇德太后因司马奕荒淫无度,下诏废其为东海王。”武则天从容不迫,“可有此事?” “有。” “前有上官皇后,后有崇德太后,这二人皆因社稷废帝,未见后史抨击指摘,为何到了本宫这里,废黜帝王就变成大逆不道之事呢?” “刘贺因乱国被废,司马奕则是荒淫失德,敢问太后,先帝继位的新君因何事被废?”吴松鹤面无惧意道,“新君自继位以来一直如履薄冰,循规蹈矩,有太后监国,新帝别说是做错事,就连做事的机会也没有,既然无为自然也无过,老臣斗胆问太后,新君赤触犯了唐律哪一条,才能让太后废黜,或者是说,太后全凭个人好恶而独断专行。” “朝堂之上难道还有为显儿说话的人,看来吴公对本宫废帝之举心有不服,也罢,本宫就与你谈唐律。”武则天气定神闲,对着满朝文武高声道。“废帝任人唯亲,启用外戚,韦玄贞无功无德,一心钻研权术,蛊惑废帝封其为侍中,想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交予韦玄贞,裴相深知不妥觐见劝说,可废帝却说出天下都可给韦氏,何况一个区区的侍中,废帝说此话时也是在这里,文武百官皆有听闻,本宫可有构陷于他?” “没有。”吴松鹤解释,“新帝却有妄言之处,但不过是一句戏言……” “君无戏言!”武则天强势打断吴松鹤,“废帝能说出这等荒诞无稽之言,他日谁知会不会将李唐社稷拱手相送他人,此为废帝一罪,不谨!” 含元殿内一片死寂。 武则天沉声问道:“曹公执掌刑部,对唐律烂熟于心,先帝托负社稷,而废帝不谨言慎行,有违先帝所托,是为何罪?” “大不敬之罪。” “如何处置?” “十恶之罪,按律当诛。”曹密答道。 “妖案为祸京城已有数月,本宫近日才查明,废帝伙同韦玄贞等人,从胡商赫勒墩手中秘密购入西域毒粉,并借做法镇妖为由,擅自捣毁龙冢导致八水相通,然后将毒粉倒入龙眼,以至京城内所有水源被投毒,本宫实不相瞒,京城所有百姓包括诸卿都饮用毒水数月。” 武则天话音刚落,引来殿中一片哗然,群臣闻之惊慌失措。 “堂堂一国之君,为一己私欲不惜毒害臣民,他弃万民在先,社稷托负于他,早晚会导致生灵涂炭,此为废帝二罪,无德、无道!” 含元殿内的喧杂立刻停歇。 “曹公,谋害他人性命是何罪?” “不道之罪。” “该如何处置?” “此罪同是十恶之一,按律当诛。” “八水相通,大明宫中的太液池也难幸免,废帝此举连同皇家宗室也想加害,乃是废帝三罪,谋叛!而本宫是其生母,废帝不念伦常,丧心病狂,此为废帝四罪,不孝!”武则天目光落在曹密身上,“请问曹公,这谋逆与不孝两罪又该如何惩处?” 曹密嘴角蠕动,无可奈何道:“当,当诛。” “四罪,四条皆是死罪!”武则天竖起四根指头,威严毕现环视群臣,最后视线定格在曹密身上,“刚才本宫入殿时,听闻曹公说李唐的律法不是帝王一家的,而是天下万民都该遵守的,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废帝所犯之罪本宫足可诛其四次,先帝钦点废帝为继位之君,可其辜负先帝厚望,本宫念其情分没杀他,网开一面废黜帝位。” 武则天突然停下,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柔和平静,面带笑意看向吴松鹤与曹密。 “本宫再问两位,本宫废帝可有错?” 两人相互对视,长叹一声:“太后无错。” 武则天见二人松了心气,再无之前那般强势,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些失望,武则天等今日已经很久,知道将会面临一场吉凶难定的风暴,可没想到风暴这么快就结束。 刚转过声,就听见殿中有浑雄之音传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太后自然也有错!” 武则天没有转身,只是嘴角挂出一丝深邃的笑意,该来的早晚要来,吴松鹤和曹密不过是两个过河卒,两人掀起波澜,真正的惊涛骇浪正在汹涌而至。 第三十五章 罪条 从朝班中站出来的人是许元辅,武则天听到这声音时,好奇多过于惊讶,两朝遗老在朝中威望甚高,先帝点评此人只用了四个字。 惜言如今。 记得上次听到许元辅开口还是三年前,因患喉疾难以出声,殿上君臣对答皆用奏疏,一个三年未开口之人突然说话,难免让武则天出乎意料。 转身看向许元辅,那身素白的孝衣在尚红的唐廷分外刺眼。 “今日是新君的登基大典,许卿身作孝衣怕是不合礼数吧。”武则天沉潜克刚道。 “老臣这身孝衣为先帝所穿。”许元辅从容不迫。 武则天似笑非笑:“许卿既然如此忠烈,当该让先帝知道,本宫就成全许卿这片君臣之情,登基大典之后,许卿就去昭陵为先帝守陵。” “老臣不去。”许元辅高声作答。 武则天笑了,突然发现今天自己的话好像没有以往好使:“许卿是想抗旨?” “孝衣老臣为先帝所穿,同样也是为自己所穿,老臣说完该说的话,就准备赴死去侍奉先帝。” 殿中鸦雀无声,武则天打量许元辅良久,这个三年没说过一句话的兵部侍郎,自己竟然一直低估了他的存在,沉默并不是无言,而是一种积蓄、酝酿,然后等待猝发的那刻。 如今的许元辅落在武则天眼中,更像一把弓,一把蓄势待发三年,为的是箭发时能铮铮有力,直冲云霄的弓。 只不过这把弓现在对准的是自己。 “许卿倒是让本宫想到一人。”武则天处变不惊。 “太后想到谁?” “楚庄王。” “老臣平庸无为,岂能与春秋霸主相提并论。”许元辅一脸谦虚。 “许卿自然比不得庄王霸王,不过倒是和其有些相似,昔年楚庄王楚庄王继位三年,没有发布一条法令,左司马不解问起为何沉默无声,楚庄王告之城北山上有大鸟栖息,三年不展翅,不鸣不啼,就是为了等翅膀长大,虽不飞,飞必冲天,虽不鸣,鸣必惊人!”武则天和颜悦色道,“看来许卿今日也打算一鸣惊人。” “太后多虑了,老臣三年不言,是因为言无听者。” “现在有了,本宫与即将继位的新君,还有这满朝文武都能听,还是那句话,言者无罪,许卿大可畅所欲言。” “老臣想参一人。”许元辅单刀直入。 “许卿想参谁?” “参太后!” …… 殿中一片哗然,许元辅果真是一鸣惊人,一开口便令朝堂之中所有人惊愕不已。 “放肆,太后敬你是两朝遗老,你却倚老卖老,以下犯上……” “本宫刚还教过陛下,要学会广开言路,多听逆耳之言,许卿既然能犯颜直谏,本宫也能海纳百川。”武则天打断李旦,幽幽道,“不知许卿要参本宫何罪?” 许元辅连奏疏都没有拿,挺胸朗声道:“先帝雄才伟略,守业有功,开永徽之治,兴大唐之威,堪称古今罕有英主,然日有盈亏,月有阴阳,丰功之下难免憾事,恐会危急社稷千秋,老臣扼腕于朝危,引颈就诛直谏,唐廷之危,危在后宫,后宫之祸,祸在太后!” “本宫到成了许卿口中祸国殃民之罪魁。”武则天淡定自若,“许卿倒是说说,本宫有何罪能令社稷危在旦夕?” “太后擅弄权势,先帝在位时借其风眩之症,目不能视而大肆收权,并挟先帝以二圣自居,贻笑天下,掌权之后清剿异己,罗织大狱,而且任事率性,好恶无定。”许元辅大义凛然道,“此乃其罪一,刚愎雄猜!” 此言一出,殿上没有之前的嘈杂之声,群臣埋头不语,这次不是忌惮武则天,而是许元辅说出了他们一直不敢说的话。 李旦有些按耐不住,倘若只有许元辅一人还能治他以下犯上,可如今群臣皆沉默,万一被许元辅煽动后果不堪设想,极有可能引发宫变。 “看来许卿参本宫的这条罪状说到诸卿心坎上了。”武则天环视一圈,依旧波澜不惊,“这第一条就让本宫成了恶贯满盈之人,倒是好奇剩下的三条又是什么?” “自太后把持朝政以来,滥用律法,威慑群臣以及天下万民,诸多酷烈律令,让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其循规蹈矩非出于守法,更多是畏死。”许元辅慷慨陈词,“老臣三年未言,怕的就是祸从口出,纵观这三年来多少曾经的功勋之臣死于太后之手,此乃太后其罪之二,严刑峻法!” “许卿是指摘本宫滥杀忠良?” “不是指摘,是太后多行不义之事,死于太后之手的良臣不胜枚举,就拿上将军李群来说,李家满门忠烈,父为皇室守京畿,子为社稷守国门,到头来又如何,太后只需一句谋逆便灭杀满门,人心何在?公道何在?”许元辅转身看向沉默不语的群臣,“李将军之祸尔等都有目共睹,遗孤李蔚就在这大明宫中被乱箭穿心,李家之殇便是尔等他日之鉴。” 武则天无言以对,扪心自问自己愧对李群,但在皇室威信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 “继续!”武则天声音稍沉。 “太后任人唯亲,广织党羽,前有李义府、许敬忠之流,为太后揽权鞍前马后,不惜杜撰罗列罪名陷害元勋,导致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一干开国元勋相继被害,而太后借此扶摇直上,后又重用外戚,武氏子弟多把持朝中要职,幸有忠良之后与之抗争,并拟定《内训》和《外戚诫》压制武氏兴风作浪才确保社稷无忧。”许元辅慷慨陈词,“如今先帝龙御归西,大权旁落太后一人之手,长此以往外戚之祸怕是又会死灰复燃,此乃其罪之三,外戚专权!” “许卿大可不必说的如此含蓄,不妨直接将本宫与吕后相提并论便可。”武则天淡笑一声。 “老臣后来细想,这倒也不能全怪太后。”许元辅指着殿中文武道,“太后这些年滥以禄位收百官之心,再挟刑赏之柄以御天下,可太后好好看看,殿上这些官员都慑于太后天威,可他们之中有谁是真对太后忠心不二?没有,老臣敢说一句,倘若太后一朝失势,他们便是率先向太后发难之人,想必太后对此也心知肚明,太后不是想启用外戚,而是根本没有可用之人,老臣看来太后可悲亦可怜。” “是啊,本宫的确可悲,世人说本宫知人识人,本宫还以此为傲,却从未看透过许卿,三年不鸣,这一鸣真让本宫刮目相看。” “老臣所说不过是肺腑之言而已,只是太后太久没有听到过真话,想来是有些不太适应。”许元辅声音高亢,面无惧色。 “那许卿就把肺腑之言讲到底,最后,本宫最后一条罪状是什么?” “打压门阀,贬低士族,以开科取士为由提拔寒门士人,实则是广织党羽,太后此举有违古法礼数,导致礼崩乐坏,为限制门阀竟下诏禁止士族通婚,太后想要一人独大,只手遮天之心昭然若揭。” “本宫开科取士是为选贤,此举在许卿看来也是罪?” “那是太后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许元辅冷笑一声,转身大声对满朝文武道,“在下与诸位同朝为臣多年,这朝堂之上的何人不是门阀子弟,但诸位再往下看看,如今唐廷官员,寒门士人已占半壁江山,长此以往,这些人早晚会替代诸位,太后视门阀士族为眼中钉,待到这些寒门官员羽翼渐丰,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士族之祸便是诸位的前车之鉴。” 殿内一片死寂,喧哗说明人心浮动,沉默反而更为可怕,因为没人知道沉默会在何时演变成爆发。 武则天泰然处之,只是对殿下宫女道:“去上苑为本宫折一枝荆棘来。” 等宫女领旨出殿,武则天慢慢走下高殿,同样是默不作声,依次走过每一名官员身边,力乘阳刚的威势让所过之处的官员头埋的更低,这些人脸上之前的彷徨瞬间又被敬畏所取代。 殿上只有吴松鹤、曹密以及许元辅还高抬着头。 “许卿能坦诚相见,本宫也就不诸多推诿。”武则天停在许元辅面前,“许卿慧眼独具,能列出本宫四大罪条,想来是对朝局了然于心,本宫有一事不明,还望许卿指教。” “老臣不敢领指教二字,但凡老臣知晓定知无不言。”许元辅一脸正气。 “在许卿眼中,先帝可是昏君?”武则天单刀直入。 “先帝英伟不输太宗和先贤明君,何来昏君一说?”许元辅掷地有声。 “许卿执掌兵部多年,调露元年,唐廷可遇战事?” 许元辅脱口而出:“西突厥大兵压境,裴行俭率军迎敌并一举破敌。” “永淳元年,又有何战事?” “东突厥反唐,薛仁贵统军击溃敌兵。” “户部尚书赫都!”武则天高呼一声。 从朝班中战战兢兢走出一人,怯生生道:“臣在。” “调露元年到永淳元年,大唐可遇灾祸?” “共有两起,淮南道蝗灾肆虐,导致当年淮南各州县颗粒无收,万民饿死,险些引发民变,然后是黄患,大坝决堤水患一泻千里,下游尽是汪洋,十室九空,尸横遍野。” “两起天灾死伤多少百姓?” “难记其数,至少数以千万百姓受灾。” “调露元年起,先帝因操劳国事而忧劳成疾,以至血气亏损,风邪上乘,最终目不能视,头痛欲裂,那时唐廷风雨飘渺,外有蛮夷陈兵虎视眈眈,内忧天灾令百姓死伤无数。”武则天目光落在许元辅身上,“许卿口口声声忠于社稷君王,那时为何不见许卿力挽狂澜?许卿既然承认先帝是英主,为何在满朝文武之中找不出一名可托重担之人?” “老臣当时正在全力以赴筹措兵马抵御外敌。”许元辅据理力争。 “许卿未免太高看自己,你所做不过是在遵照先帝旨意行事,是本宫选派的裴行俭破西突厥,也是本宫授命薛仁贵迎敌于云州,同样也是本宫通宵达旦举全国之力赈灾抚民。”武则天面无表情直视许元辅,“许卿指摘本宫刚愎雄猜,本宫不想,本宫倒是希望能在后宫安享富贵,但没人能帮到先帝,也没人能辅佐先帝,许卿可知先帝无人可托时的无助,可知本宫一介女流肩负国事的艰辛?” “太后此言岂不是蔑视满朝文武。”许元辅针锋相对。 “是又如何!”武则天长袖一挥,“先帝病重那几年,若不是本宫力挽狂澜,这李唐江山怕早就败在你们这些碌碌无为的官员之手!” “太后息怒!” 群臣见武则天震怒,悉数跪地请罪。 “她在讥讽你们无为,你们却还让她息怒。”许元辅瞟了那些跪地的官员一眼,摇头悲怆道,“若先帝还在,见到眼前这幕不知该作何感想。” “再说你口中所谓的严刑峻法,本宫所杀者有几人是枉杀?长孙无忌恃宠而骄,不思君恩反而狼子野心欲要作乱犯上,此人不除社稷不稳,本宫依唐律治其罪有何不妥?”武则天声音越来越冰冷,“至于李群一事,本宫不妨直言告之,是,李将军是忠良,本宫的确将其满门屈杀,但本宫不悔,本宫在先帝灵前临危受命,确保李唐社稷无忧,但凡所有危及到社稷安稳之人,都是大唐的敌人,也是本宫的敌人!” “太后此言得更正一下。”曹密挺胸抬头,“该是所有与太后政见不合者,皆为太后敌人才对,太后既然已经只手遮天,自然也有指鹿为马的本事,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武则天根本不理会曹密,继续对许元辅说道。 “至于你说本宫任人唯亲,启用外戚,武氏人丁单薄,能立于这个朝堂之上的也就武三思与武承嗣二人,他们可有做过半件违法乱纪,僭越礼制之事?”武则天不怒自威道,“满朝文武能同殿议事,为何他们就不能,是他们触怒了许卿,还是本宫无论做什么都难得许卿认可?” “是只有两人,不过武三思身为兵部尚书,掌控着唐突兵权,而太后又把持朝政,老臣不解,敢问太后一句,这社稷是姓李还是姓武?”许元辅冷声反问。 “那就要看许卿敬忠的是谁。” “老臣自然效忠李唐社稷。” “你身前就站着李唐新君,却毫无君臣之礼,见君穿白,出言不逊,这就是许卿所谓的效忠?”武则天反问。 许元辅抬头看了一眼李旦,顿觉理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时去上苑的宫女回来,带回一枝布满尖刺的荆棘。 武则天不再与许元辅在敬忠这件事上争辩,声音稍有柔和。 “许卿为本宫罗列的四大罪条,其中不乏无中生有,强词夺理之罪,这些罪条本宫不认,但有一条许卿还真说对了。” 许元辅一怔,与曹密和吴松鹤对视,三人面面相觑,想必从站出来那刻起,三人都认为武则天会百般推脱,没想到她却当着满朝文武认罪。 “哪一条?”许元辅诧异问道。 “打压门阀,贬低士族,此事的确是本宫所为,禁止士族通婚也是本宫的懿旨,而且还是严旨!”武则天加重声音,“谁若敢触犯此律,满门连坐!” 百官噤若寒蝉,而许元辅却心中大为不解,按说武则天该安抚群臣,收拢人心才对,当着百官的面说出这样的话,要知道殿上皆为门阀子弟,这分明是摆明要与百官为敌。 武则天何其通透精明之人,许元辅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武则天为何会说出对自己如此不利的话。 许元辅抓到机会,自然也不会放过:“太后此言,莫非是想对门阀士族赶尽杀绝。” “你以为本宫不敢?”武则天面若霜色,令许元辅都不由心中一惊,武则天环顾跪地群臣,“隋亡于暴政,更是亡于门阀之手,当年高祖便是凭门阀支持才一匡天下,隋朝这才亡了多久?门阀之祸难道又要重演?” 武则天威严毕现,声音久久在殿中回荡,令群臣无人敢仰视。 “你,你,还有你!”武则天步入朝臣之中,指着其中几人道,“不光是你们,朝中所有官员谁敢站出来说自己与其他同僚没有裙带之亲,你们相互通婚,以此巩固权势,倒是同气连枝,可这里不是宗庙,更不是祠堂,而是李唐的朝堂!巩固权势干什么?等着权势滔天之后来夺天下?” “臣等不敢!”群臣人人自危。 “不敢?高祖起兵反隋时也不敢,也踌躇不前过,你们今日不敢,不代表日后不敢,九品中正制,让你们世居高位,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官员升迁,军国大事皆被你们把持在手,既然如此还要帝王有何用?”武则天直言不讳道,“太宗已发现门阀的弊端,一直想要解决,但门阀士族盘根错节,树大根深,想要解除此患并非一朝一夕之日,本宫不过想循序渐进摒除陋习,就因为触动了你们的权利所以执意阻止!” 武则天说到此处,转身让李旦过来,指着宫女双手奉上的荆棘。 “拿起来!” “……”李旦一愣,看了一眼布满尖刺的荆棘,不敢违抗武则天的话,伸出两指小心翼翼拈起。 “本宫是让陛下将其紧紧握在手中!” “母,母后,荆棘上全是刺……”李旦大吃一惊。 “这不是荆棘,是皇权!陛下不敢拿,就让本宫帮帮陛下!” 武则天一把握住荆棘,刺瞬间陷入掌心,可武则天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竟顺着荆棘抹下,将上面的刺悉数折断,鲜血从指缝中流淌而出,将整根荆棘侵染成血红色。 顾洛雪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没想到武则天居然如此刚烈,就连许元辅和曹密还有吴松鹤也瞠目结舌。 等到武则天的手松开,荆棘上已找不到半根刺,而武则天的手已血肉模糊,武则天双手将无刺的荆棘递到李旦面前。 “陛下现在可以拿了。” 李旦看着武则天血流如注的手不知所措,颤颤巍巍接过荆棘。 “社稷之祸,门阀尤甚,士族就如同这根荆棘上的尖刺,会时时刻刻妨碍你掌控天下,一旦不慎便会被其所伤,本宫要做的便是帮陛下除去这些尖刺,以保李唐江山永固,本宫还要告诉陛下的是,自古江山都是血染,想要握紧皇权就得流血!” 李旦震惊,一桩跪地:“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武则天转身再次看向殿下,只是眼中已无许元宏和曹密以及吴松鹤,神色又之前的威烈慢慢变的平和。 “起来吧,本宫没有问罪诸卿的意思,只是想告诉诸卿,只有李唐社稷长治久安,诸卿才能共享安平,本宫开科取士不是为了接朋纳党,而是为了选贤择能,寒门也好,士族也罢,只要能为大唐敬忠都是良臣,本宫只是不想门阀陋习危及社稷,更没想过要对士族赶尽杀绝,隋亡的前车之鉴让本宫不敢掉以轻心,倘若有朝一日大唐再步后尘,覆巢之下无完卵,诸卿又岂能全身而退,本宫所做是为了李唐社稷,同样也是为了诸卿。” “太后高瞻远瞩,为社稷泣血,臣等誓无二心。” 武则天抬手指着李旦端在手中的荆棘。 “诸卿知道这荆棘有何用?” “鞭策罪徒。”有官员答道。 “的确是用来刑处罪徒,不过荆棘还是一味药,可解毒疗伤,驱寒活血,荆棘不光是鞭打的利器,同样也是救死扶伤的良药。”武则天和颜悦色上前亲自搀扶起一名老迈的官员,“大恶大痛是其表,大善大和才是其性,本宫就犹如这根荆棘,为守社稷确是锋芒毕露,但心中对诸卿向来敬重依仗,大唐定会千秋万代,还望诸卿能荣辱与共。” 武则天寥寥数语便让群臣归心臣服,顾洛雪看着武则天的背影,原先心中的怨恨有了少许消退。 “许卿可还有话要说?”武则天云淡风轻。 “太后巧言令色,岂是老臣所能及,太后口口声声是为社稷鞠躬尽瘁,但实则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一己私欲,老臣想让太后见一人,就是不知道太后敢不敢。”许元辅并不胆怯,依旧针锋相对。 “君子坦荡,小人戚戚,本宫有何人不敢……” 武则天脸上举重若轻的笑意在那人迈入含元殿的那刻凝固,进来的人莫约而立之年,脸颊有一半全是干硬的伤疤,一看便知是被大火所烧。 顾洛雪瞟见武则天低垂的手抖动一下,一丝慌乱从她眼中闪过,面对许元辅、曹密和吴松鹤的咄咄相逼,武则天都能从容不迫面对,顾洛雪不明,为何那人一入含元殿,便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武则天瞬间乱了方寸。 第三十六章 骨醉 那人入殿后径直来到武则天身前跪拜,举手投足甚是得体,武则天神色有些惊乱,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奴窦陶参见太后。” 那人声音嘶哑,喉咙像是被撕裂过就如同半边脸上的伤疤。 “你,你……” “老奴还活着。”窦陶说出武则天没说完的话。 一旁顾洛雪听出窦陶是名宦官,却不知能威慑群臣的武则天,为何会对一名宦官惊慌失措。 武则天也没让窦陶起身,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纡尊降贵蹲在窦陶面前。 “有二十载了吧。”武则天声音柔和真切。 “回禀太后,算到今日是二十三年。”窦陶埋头声音恭敬,“老奴已经很久没有侍奉过太后了。” “初见你时,还是本宫刚入宫那会。”武则天伸手将窦陶搀扶起来,淡笑一声道,“那时你可比现在要硬朗,本宫还记得,那些负责训诫教导刚入宫良女的宫奴,都是踩高拜低之徒,礼聘入宫的自然会优待,但像本宫这样既非豪门又不是士族,自然在他们面前讨不到好脸色。” “礼聘入宫的多是士宦人家之女,被甄选入宫之前就已经打点了宫奴,太后当时还未显贵又不懂宫中规矩,难免会被排挤轻视。” “是啊,回想起来那会本宫可没少受欺凌。”武则天和颜悦色,不像是主仆对话,不顾尊卑有序倒像与故人叙旧,“分派宫奴的时候,没人愿留在本宫身边,不过也是,本宫那会自己都入不敷出,更没有多余赏赐给宫奴,你聪慧机灵,明明可以服侍贵主,为什么偏偏要选留在本宫身边。” “良女入宫后需在掖庭局经过一次初选,以品貌才情和身世来划分优等,然后登记在册供陛下御览,第一项是仪态,若有体态不端者会率先被剔除。”窦陶一边回想一边言道,“老奴记得那日艳阳高照,甄选的百余名良女中,有体力不支者,也有举止不端者,更有因为提前打点过宫奴有恃无恐者,唯有太后仪态端庄,百余良女中太后是唯一站到最后纹丝不动之人。” “就因为这个?”武则天好奇。 “老奴自幼入宫,见过太多良人,都以为只要入了宫便可安享荣华富贵,殊不知入宫之后各人前途莫测,有得意者,自然就有失意者,除了有幸被陛下选中贵为妃嫔,大多数都以普通宫女身后供职深宫,了却一生。”窦陶直言不讳道,“想要在宫中崭露头角,家世财富固然重要,但不是主要,再显贵的家世在陛下眼中都不值一提,陛下富有四海,更不会因为财富而册立妃嫔,真正的关键是坚忍,坚毅能让良女从容面对深宫中的曲折,而忍耐是化解孤寂唯一的办法,只有同时做到这两点的良女,才有可能应对深宫中的煎熬,等待机遇降落的那刻,老奴第一次见到太后时,就知道太后他日境遇定会非凡。” “回想本宫这些年,亦如你所说,最难熬莫过于刚入宫那会,若不是有你指点,本宫兴许还真熬不过去,你教会本宫太多东西,正是这些让本宫能在众多良女中脱颖而出。”武则天感慨万千道,“没有你也就没有本宫今日,你我虽尊卑有别,可本宫还是想发自肺腑对你说声感谢!” “太后言重,皆是老奴分内之事,太后有今日并非老奴之功,而是太后英才远略,鸿业大勋,注定太后定会母仪天下。”窦陶神色谦恭。 武则天言词真诚:“从良女到才人,本宫还算一帆风顺,可惜太宗驾崩,本宫被贬至感业寺为尼,青灯古佛原想会了此残生,那时本宫受尽打压奚落,唯有你不离不弃,相助之恩本宫一直铭记于心。” “择一主,侍一生。”窦陶言语同样诚恳。 “好,好啊。”武则天拉住窦陶的手,然后抬手指向殿外,“你既然忠主,就再听本宫一次,从这里出去不要回头,寻一处好去处安享余年,本宫不去找你,你也不要再入宫,可好?” “老奴有件事憋在心里很多年,斗胆想向太后问个明白。” 武则天面泛忧色:“过了今日再说。” “老奴等了太久不想再等。”窦陶全无听命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老奴现在就想知道。” 武则天环顾群臣,无可奈何深吸一口气:“你所问何事?” “太后再次回宫后便力压群芳,集陛下万千宠爱于一身,老奴有幸见识到太后从才人一步步到天后,得知陛下下旨封其为天后,老奴打心眼为太后高兴,太后也知老奴向来滴酒不沾,那日太后封赏侍奉的宫奴,还特意赐了老奴一坛酒。” “你劳苦功高,本想调派你到内侍省,可本宫舍不得你,换个人侍奉本宫也不适应,所以才将你留在身边。” “太后美意老奴心领,所以一坛酒让老奴见了底,老奴是被人抬着回去的,可谁料当晚寝宫失火,老奴醉酒不醒身陷火患。”窦陶指着自己半边被毁容的脸,“这就是那场火留下的。” “事后本宫派人调查过此事,结论是你醉酒后不小心打翻火烛,这才引发火患,除了内廷之外险些连本宫的寝宫也付之一炬。” “老奴耿耿于怀正是此事。”窦陶慢慢抬起头,满眼哀色,“老奴想问太后,那场火到底是老奴不慎,还是太后有意为之?” “你怎会如此猜测?”武则天极力摇头,“起火之后本宫命人立即灭火,可惜火势太盛,等浇灭大火后内廷里全是焦尸,甚有宦官直接被烧成灰烬难以分辨,事后清点的尸首中没有你,本宫以为你被大火所烬,为此本宫至今都懊悔不已。” “真是这样?”好久没作声的吴松鹤突然开口。 “吴公此言何意?”武则天脸色一沉。 吴松鹤冲着殿外点头,又有一人埋头入殿,武则天一见那人顿时神色大变。 “内侍省内侍周让参加太后。” “当年太后寝宫大火,你可在场?”吴松鹤开口问道。 “卑职在场,当时卑职还只是内仆局的一名通侍,负责宫中火警,当年太后寝宫失火,正是卑职带人灭的火。” “将当日火势详情道来!”吴松鹤道。 “火势由内廷而起,等卑职赶到时已是烈焰焚天,并且大有蔓延之势,卑职当机立断立刻安排人灭火,可,可……” 周让欲言又止,瞟了一眼武则天。 “但说无妨,太后已经说过,今日在朝堂之上言者无罪。”曹密大声询问道,“可什么?” “卑职到时太后已到安全之地,寝宫有用于灭火的储水,卑职原本打算取水灭火,可太后不允,让卑职另寻水源,这一来一回便耽误了时机,大火虽灭可内廷付之一炬。” “听你之言,倘若当时太后同意取寝宫内的蓄水,便可及时阻止火势蔓延。” “至少内廷里面的人还有救。”周让点头。 “不是本宫阻止,是因为当时寝宫内根本没有蓄水……” “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太后说没有就没有。”窦陶出声打断武则天,叹息一声道,“老奴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笑,问了一个根本没有答案的事,无论那场火是天灾还是人祸,现在计较也没有意义,即便是太后指示人为纵火,此人怕早就被太后灭口。” “你我主仆多年,你相信本宫会杀你?” “正因为老奴跟在太后身边时间太长,知道的事自然也多,老奴见识过太后的手段,换作老奴也会做同样的事。”窦陶神色悲凉道,“太后或许并没有杀老奴之心,但老奴活着终究是太后最大的心病,刚巧一场大火,若是老奴死于火海之中,倒是能让太后再无后顾之忧。” “本宫初入宫中时,你教本宫第一件事便是谨言慎行,你说宫中乃是是非之地,一言一行都会招来杀身之祸,本宫一直将此话牢记于心。”武则天握住窦陶的手更加用力,眼神近乎于乞求,“你现在走,本宫向天起誓既往不咎。” “天大地大皆在太后一掌之中。”窦陶低头看了一眼武则天牵住自己的手,“老臣又能走到何处去?若不是太后以为老奴死于火海,想必早就派人找到老奴了吧。” 武则天身子一抖,缓缓松开手:“择一主,侍一生,本宫念主仆之情,难道你打算叛主不成?!” “主仆之谊早在那场大火中荡然无存。” “你在逼本宫杀你!” “老奴早该葬身火海,太后今日重见老奴,惊的不是老奴这张狰狞恐怖的脸,而是惊老奴还活着,不过老奴心如死灰,不妨就成全太后再杀一次。” 武则天踉跄退步,痛心疾首。 “老奴孑然一身又风烛残年,何惧之有,今日敢登大殿就是为了一吐为快,置于太后如何处置,老奴悉听尊便。”窦陶面无惧色道,“今日老奴不光要说,而且还为太后准备了一份厚礼。” 武则天低头才看见放在窦陶身旁的木盒。 许元辅:“你大可畅所欲言,太后刚才还说过要广开言路,总不至于出尔反尔,贻笑天下。” “太后被先帝重诏入宫时还是昭仪,老奴一直在其身边侍奉,老奴就从昭仪说起,让诸位公卿都看看,这位太后是如何从昭仪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太后。” “窦陶!”武则天大声呵斥,“本宫还念主仆之情,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你此刻便走,本宫保你安然无恙,你若妄言,死的就不止你一人!” “老奴就先从吴公之女说起。”窦陶全无听从之意,“太后在感业寺时与先帝暗生情愫,可终究是太宗妃嫔有违礼法,太后在感业寺时与吴氏之女交好,并且一直为太后隐瞒,太后在被诏入宫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老奴前往感业寺赐酒给吴氏之女。” “赐酒?”吴松鹤不解。 “太后要重新开始,就势必先要抹杀掉过去的一切,也包括与之熟络的人。”窦陶不慌不忙道,“太后未念与吴氏之女的患难之前,赐的酒中下了毒。” “下毒!”吴松鹤悲愤欲绝。 “吴氏之女并非是病逝,而是中毒身亡。”窦陶看向武则天,淡淡道,“此事想来太后不会推诿吧,毕竟是老奴亲手所为。” “小女与你患难与共,你怎能如此心狠,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吴松鹤愤愤不平苛责。 “心狠?这不算心狠。”窦陶摇头,轻描淡写道,“比起太后在后来做的事,毒杀吴氏之女算是仁慈了。” 曹密追问:“太后还做过什么?” “太后重回宫中有先帝的宠幸,但宫中既有执掌六宫的王皇后,又有同样被先帝恩宠的萧淑妃,太后当时还是昭仪,想要在后宫中站稳脚就必除这二人。”窦陶根本没有听从的意思,开口娓娓道来,“老奴在宫中多年,见过太多为争宠而不择手段的嫔妃,但这些人与太后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武则天默不作声,一脸颓然无助。 “王皇后生性温良,已贵为皇后与其他妃嫔并无嫌隙,就连专横跋扈、骄傲嚣张的萧淑妃处处咄咄逼人,王皇后也是隐忍退让,但长此以往两人难免交恶,太后静观其变深知想在后宫安身立命,唯有坐上凤位才可高枕无忧,从那时起太后便有了夺位之心。”窦陶巨细无遗讲述出来,“可王皇后乃是太宗为先帝所选皇后,地位牢不可破,而萧淑妃因姿色妖媚,宠冠后宫,这两人无疑是太后逐位最大的阻碍,要铲除二人必须要让先帝先断其心,因此太后想到一石二鸟之计。” “何计?”曹密追问。 “太后那时刚诞下安定思公主不久,王皇后前来探望,见公主招人喜爱抱于怀中逗乐,待王皇后离去后,太后召老奴入内,指着襁褓中的公主让老奴扼杀!” “放肆!”李旦勃然大怒,指着窦陶呵斥,“你一个阉人竟敢在朝堂之上信口开河,中伤诋毁太后,你到底是何居心?” “豫王息怒,老奴所说皆是实情,若豫王有异议可向太后应征。”窦陶从容不迫。 “母后……”李旦本想让武则天下令将窦陶拿下,当看见武则天脸色时心中骤惊,武则天根本没有辩解之意,分明是在承认此事。 “老奴为太后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但对婴孩老奴终是下不了手,也是在那日,老奴见识到了太后的阴狠,怀胎十月的骨肉被太后亲手扼颈而亡。”窦陶说到此处,依旧心有余悸,“事后先帝前来看望公主,太后便将杀女之过强加给王皇后,当时王皇后虽失宠,但先帝并未有废后之心,惊闻公主被杀顿时龙颜大怒,当即便下旨废后并将王、萧二人打入冷宫。” “先帝废后一事,曾询问过包括老臣在内的一干臣等意见。”吴松鹤沉声道,“先帝对王皇后行巫蛊之术深恶痛绝,如此说来也是太后蛊惑中伤?” “太后连自己骨肉都能扼杀,栽赃嫁祸岂不是信手拈来。”窦陶面无表情道。 此言一出,殿中文武百官皆震惊不已,这已不是后宫妃嫔争宠的宫闱之事,而是涉及到后宫乱政的大罪。 “先帝何其英明,难道就只听太后一面之词,没有详加调查真相?”已有官员愤愤不平。 “兹事体大,先帝自然不会轻易圣裁,便将王、萧二人打入冷宫,太后为绝后患命人诛杀二人。” “太后敢不请旨滥杀先帝妃嫔?”又有官员震惊追问。 “不是滥杀。”窦陶一脸平静道,“是残杀,太后命人将先王、萧二人杖刑一百,然后砍掉四肢相仿吕后所为,将这二人装入坛中做成人彘,太后还不解气,又命人将酒倒入坛内,是为骨醉!” “窦陶!你好大胆子,居心叵测构陷太后……” “豫王稍安勿躁,老奴句句皆实。”窦陶不顾君臣之礼,开口打断李旦。 “句句皆实?”李旦冷笑一声,“一直都是你一面之词,有谁能为你作证?” “无须作证,因为动手的就是老奴。” “……”李旦一怔,顿时哑口无言。 “至于物证,老奴倒是可以给豫王。”窦陶不慌不忙继续说道,“萧淑妃被骨醉,心有不甘对太后破口大骂,称其妖滑,愿来世为猫,让太后为鼠,要生生扼其喉,这便是太后为什么一直不允许六宫之中养猫的原因,事后太后也对此事后怕,多次在梦魇中见到向其讨命的王、萧二人,太后厌恶不堪便移居东都洛阳,若不是此次先帝驾崩,想来太后也不会再回大明宫。” “信口雌黄,你所说的物证呢?”李旦嗤之以鼻。 窦陶从身旁拿起木盒,递到武则天面前,之前说是为其准备的厚礼,殿中所有人都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等到窦陶打开木盒,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跳蹿出来,武则天一见顿时大惊失色,吓得连连后退,记得萧淑妃死的时也是一身白衣,那猫瞳像极了萧淑妃临死前的怨恨。 “拿走,拿走……” 武则天挥舞着双手,犹如见到鬼魅,惊慌失措的样子再无威仪,落在顾洛雪眼中,武则天已成独掌乾坤的太后变成孤助无援的老妇人。 锄强扶弱始终是顾洛雪不会动摇的信念,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心中曾经难以企及的那个女人会变成弱者,柔弱到连顾洛雪都于心不忍,曾经能只手遮天的太后,如今身边竟无一人相助,诺大的含元殿上,只剩下质疑、敌视更多的是漠然。 月渎出鞘! 乍现的光华之中溅起血红,那只在武则天眼中宛若噩梦的白猫倒在血泊之中,顾洛雪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搀扶住武则天。 武则天投来感激,她也没想到,自己万难之时,肯出手相助的竟是一名自己准备处斩灭口之人。 “豫王对这个物证可还满意?”窦陶幽幽的声音再次想起,瞟了一眼地上的猫尸,意味深长道,“萧淑妃死时像极了这只猫,对吗?太后!” “骨醉王萧,世以为冤,武氏之恶,骇人听闻!”朝中也有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宗亲,听闻此事无不愤慨。 “古有吕氏丧心病狂以人彘除异己,武氏所为有过之而无不及,扼杀血亲,残杀妃嫔,实乃毒妇!” 朝堂上局势开始失控,已有官员大声斥责。 “母后,您说句话啊!” 李旦见殿上群情激奋,顿时方寸大乱,附耳低语提醒武则天,希望她能威慑群臣,却见武则天同样惊乱,再无之前睥睨天下的威势。 “你图一时之快,将毁李唐根基!”武则天看向窦陶,声音软弱无力。 “豫王先去还说过,老奴不过是区区一名阉人,岂有毁大唐根基的本事,如若真有,也该是太后才对,老奴为太后做过那么多事。”窦陶一脸淡然平静,“如今回想,老奴若是太后也会留其活口,要怪只能怪太后一时慈念,太后一生杀伐果断,为何杀老奴时却如此顾虑,大可随便寻一个理由取了老奴性命,也就不会有今日这般困境。” “你我虽是主仆,但本宫待你如家人,本宫如果告诉你,从始至终都未想过加害于你,你可会信?寝宫失火的的确确是意外,今日见你,本宫的确震惊,惊你还活着,也惊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来找本宫。” “老奴对太后愚忠过,但跟随太后那么久,在憨愚之人也会学机敏,老奴能捡回一条命实属不易,又怎敢再回来送死。” 武则天还在苦口婆心相劝:“本宫不怪你记恨,你有怨恨也在情理之中,本宫知道说什么都难让你相信,但你被他人所利用,倒戈相向伤的不是本宫,而是这大唐基业。” “太后伤大唐基业的事做的还少吗?”窦陶不为所动,冷言道,“就让老奴把太后做过的事,一五一十都说出来,让这殿上的诸公都看看太后到底是怎样的人!” …… 第三十七章 逼宫 群臣一片哗然,窦陶服侍武则天多年又是心腹宦官,自然知道太多武则天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窦陶打算和盘托出,且不说那些本来就对武则天心生芥蒂的朝臣,即便置身事外的也想探其究竟。 武则天神色黯然,甩开顾洛雪搀扶的手,极力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太孱弱,缓缓走上高殿,坐在凤椅上时已无权倾天下的威严,更像一名四面楚歌,铩羽而归的妇人。 “武氏在后宫还做过那些罄竹难书之事?”有官员已不尊称太后,迫不及待追问。 “诸公也太小瞧了这位太后,后宫又岂能装的下太后逐鹿之心。”窦陶不慌不忙言道,“王、萧二人被杀之后,先帝便册立太后为后,老奴起初也以为太后已无可争之事,但结果却出乎老奴意料,是老奴目光短浅,比不得太后高瞻远瞩,老奴的眼里能看见的只有皇后之位,而太后却看着李唐的锦绣山河。” 曹密疑惑不解:“此话何意?” “曹公是两朝遗老,可还记得前朝李忠谋反一案?” “当然记得,此案是老臣亲自受理,上官仪与王伏胜勾结李忠谋逆,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参与者悉数被诛。” “证据?”窦陶淡笑一声,“曹公的证据是从何而来?” “当年李忠还是太子,老臣领先帝旨意搜查东宫,在宫中发现李忠暗藏的甲胄和兵器若干,又在上官仪官邸收出与李忠图谋不轨的书信,这些都是铁证如山。” “就让老奴告之诸公真正的始末,陈王李忠本无罪,罪在他不该是先帝嫡子,罪在他不敢当太子。”窦陶抬头看向高殿之上的武则天,“这个太子位妨碍到了太后。” 许元辅在一旁问道:“难道当年太子谋反一案与当今太后有关联?” “老奴深谙宫中门道,想要在众多妃嫔中脱颖而出,姿色、手段和心机固然重要,但真正想要独占鳌头关键在皇嗣,母凭子贵是历朝历代后宫不变的定律。” 窦陶一五一十说出当年实情,李忠是先帝长子又被立为太子,并且李忠与已故的王皇后感情深厚,武则天未雨绸缪担心一旦李忠继位,就算不会秋后算账也会打压报复。 况且武则天已诞下皇子李弘,武则天处处争先,为人母者又岂能看着自己皇儿对他人俯首称臣。 上官仪与王伏胜都是李忠心腹,王伏胜曾向先帝揭发武则天行厌胜之术,先帝闻之召上官仪意欲废后,上官仪直谏称武则天恃势专权,海内失心,须废黜以顺人心,武则天强势让先帝打消此念,但从此上官仪和王伏胜便与武则天交恶,经过此事武则天认为是太子李忠在背后指使,便更加坚定废黜太子之心。 “武氏不过是皇后,凭什么僭越废黜太子?”官员愤愤不平。 “老奴侍奉太后多年,太后最擅长的莫过于无中生有,铲除王皇后和萧淑妃是无中生有,废黜太子一事,太后同样是故技重施。”窦陶神色平静道,“太后先是让许敬宗上疏先帝,指出立太子当立嫡子才符合古法,而太后是皇后,那么太后长子李弘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先帝对此事起初还有犹豫。” 吴松鹤:“一派胡言,分明是强词夺理。” “太后见先帝犹豫不决,便推波助澜,再让许敬宗密告先帝,称太子有图谋不轨之举,先帝闻听后震怒。” “前太子李忠敦忠仁孝,何来图谋不轨一说。”曹密冷笑一声。 “老奴不是说过,太后最擅长的便是无中生有,事情也不像曹公想的那么复杂,只不过是老奴带人将甲胄和兵器还有绣好的龙袍偷偷藏在东宫。”窦陶轻描淡写道,“在找人仿造李忠笔迹,写几封与上官仪和王伏胜的书信,这便是曹公所谓的铁证,不瞒诸公,这些都是老奴受命太后亲手所为。” “证据都,都是你伪造的?!”朝中官员震惊不已。 “老奴这双手脏着呢。”窦陶抬起双手,自嘲一笑,“李忠被废之后,太后担心太子东山再起,硬是让先帝下旨赐死,先帝诸多皇嗣之中,除了英年早逝者,又有几人能独善其身。” “坊间盛传,武氏与先帝五子李弘政见不同,遂鸠杀亲子。”有官员大声问道,“此事到底是谣传,还是确有其事?” “老奴只是想把知道的说出来,句句皆实,不会凭空捏造,此事其中原委老奴也不知晓。”窦陶心平气和道,“不过依老奴看来,此事未必是空穴来风。” “为何?”有官员追问。 窦陶娓娓道来,在李忠被赐死之后,武则天心想事成,先帝立与武则天的长子李弘为太子,李弘也不负众望,立为太子后仁孝谦谨,礼接士大夫,中外属心。 先帝晚年体弱多病,体力不支,有提前禅位给太子之意,可此举却妨碍到武则天,先帝患有风眩症,驾崩前命太子监国,真正摄政的却是武则天。 二圣临朝实则是武则天独揽朝纲,若是先帝禅位,那武则天也只能归政还权,在权势面前,又有几人能做到收放自如,何况手中所握还是江山社稷。” 李弘虽是武则天长子,但母子两人早就心生芥蒂,咸亨二年,先帝赴东都,令太子李弘于京师监国,时逢大旱,关中饥乏,李弘见兵卒百姓食土吃树,遂下令开仓放粮赈灾,此举事先并未奏请先帝,虽是僭越之举但先帝认为太子审时度势,仁心圣德,甚至欣慰,赈灾一事也让太子深受百姓爱戴。 朝堂内外李弘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可偏偏李弘太过仁慈,发现宫中幽禁的两位异母姐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俩人因母萧淑妃获罪,李弘擅作主张恩准二人出宫。 李弘声望日盛,本就威胁到武则天地位,又擅自免罪仇敌之女,在武则天看来李弘此举是在为萧淑妃平反,如果萧淑妃没罪,那么有罪的就是武后,这绝对不是武则天想看见的结果。” 加之李弘的太子妃,在婚期前不久,被太后的外甥贺兰敏之奸污,此事一出太子颜面扫地,武则天极力维护贺兰敏之,太子碍于武则天面子只能隐忍不发,但心中早对武氏一族心生婚宿怨和疏离。 武则天保的不是贺兰敏之,而是她身后的武氏外戚,贺兰敏之这个把柄让李弘抓到,等到继位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大肆清除外戚,此举有两层用意,其一报自己被辱,其二铲除武则天的势力,武则天同样也料到将来会是这样局面,这并不是武则天立李弘为太子的初衷。 “当时李弘所患痨瘵之症有大愈之兆,太后命老奴前往东宫赐酒,太子饮后数日便身亡,老奴也分不清到底是太子病发而亡,还是太后赐的那杯酒中有毒,不过有件事老奴尚清楚,李弘的死倒是太后最想见到的结果。” 吴松鹤怒声道:“为夺后位,能亲手扼杀襁褓之婴,巩固权势再鸠杀皇嗣又有和稀奇。” “然后就是章怀太子李贤,太后故技重施,同样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同样也是老奴将数百具铠甲藏于东宫马房,坐实太子谋反,先帝本想宽恕其,却被太后所阻,称为人子心怀谋逆,应该大义灭亲,不能赦免,结果章怀太子也被废黜。”窦陶目光移向震惊不已的李旦,“豫王当该以此为戒,看看你前面的那些皇兄,不管是谁,但凡想登九五之尊者,结局都大同小异,这个帝位没有豫王想的那么好坐,指不定那天,豫王就是另一个废帝。” 许元辅:“曹公,你执掌刑部,后宫生乱,残害皇族子嗣者该当何罪?” “罪大滔天,足以腰斩万次!”曹密掷地有声。 “太后刚才可是说过,这李唐的律法不是帝王家的,而是天下万民的。”许元辅冷眼看向沉默不语的武则天,“太后所犯皆是十恶不赦之罪,不知太后如何向满朝文武,向天下万民交代?” 武则天神色黯然,扶在凤椅上的手还滴落着鲜血。 “来人!” 武则天高喊一声,片刻季元宏带着侍卫入殿,之前还义愤填膺的朝臣顿时安静下来。 武则天慢慢从凤椅上站起身。 “传本宫懿旨,封皇宫门禁,调派金吾卫前来含元殿!” “末将领旨!” 季元宏起身行事,走到殿门处愣住,发现跟随自己的侍卫竟全都留在殿上,季元宏传令一声竟无人听令,数十名带刀持戟的侍卫岿然不动。 “太后不是说今日在殿上言者无罪,如今看来太后是想出尔反尔。”许元辅泰然处之,对侍卫说着和武则天同样的话,“封皇宫门禁,调派金吾卫前来含元殿。” 侍卫听后立即转身离开。 武则天眉眼一惊,见过太多的风浪,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许卿这不是想要忠言直谏,而是准备逼宫!” “老臣忠的事李唐皇室,为的也是一匡社稷,拨乱反正。”许元辅胸有成竹道,“老臣并非逼宫而是勤王,今日这含元殿,老臣与太后只可能有一人能出去。” 许元辅说完抬起手,含元殿的殿门慢慢关闭,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武则天脸上。 第三十八章 四面楚歌 许元辅转身面向群臣,遥指高殿之上的武则天,义愤填膺道:“武氏专权,残害忠良和皇室宗亲,祸乱社稷人神共愤,诸公需在今日做出抉择,是与武氏狼狈为奸还是拨乱反正?” 许元辅是想要群臣表面立场,指画出两个区域,以云阶为界,想要支持武则天的在左,想要随同自己一同逼宫的在右。 一时间含元殿内又陷入一片死寂,曹密和吴松鹤率先站到右边,但其他朝臣还矗立不动,许元辅此举形同谋反,能站在这殿中的官员无不在庙堂浸淫多年,皆知逼宫夺权的凶险,成者便是功臣,败者定会身首异处。 窦陶罗列出武则天的总总罪状,虽然每一条都是十恶不赦的大最,而且看眼下情势,许元辅等人此次突然发难分明是有备而来,就连皇宫侍卫都在其控制之中。 怎么看许元辅都占据了上风,如若是平时,这些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官员会不假思索站到右边,可偏偏这次要面对的却是武则天,谁都没有万全的把握,这场逼宫谁会笑到最后,如若行差踏错,输的可是身家性命。 “诸公还在犹豫什么?武氏手段难不成诸公还不清楚?她林林总总的恶行诸公都有听到,而且连武氏本人都未辩解半句,今日若不逼其退位还权,待到事后武氏定会秋后算账,在场的诸公谁敢说自己能置身事外?” 曹密一句话真正触动了群臣的心,李群满门被灭之祸还历历在目,武则天为维护皇室威严不惜大开杀戒,如今她自己所做的那些事全被窦陶泄露出来,武则天如若继续掌权,势必会清算今日在场之人。 曹密说完,已有几名官员权衡再三后慢慢站到右边。 吴松鹤胸有成竹道:“实不相瞒,大明宫的禁军已在我们掌控之中,如今皇宫被封禁,武氏无疑是瓮中捉鳖,武氏大势已见,难不成诸公还想助纣为虐?” “末将监守失察,让狼子野心者有机可乘,不过请太后放心,末将立刻杀出重围,亲带北衙禁军前来平乱。”季元宏神色凝重。 “将军还能赤胆忠心,本宫甚慰。”武则天摇头,叹息一声道,“晚了,连将军的副将都倒戈相向,可见将军已无法再调动禁军的一兵一卒。” “末将愿拼死一试,定保太后与陛下安然无恙。” “将军深明大义,本宫承将军这份情,可将军终是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应对外面数以万计的禁军。” 季元宏无力叹口气,跪拜在武则天面前:“末将有负太后重托,让贼子掌控兵权,请太后赐罪。” “今日逼宫之日,想来是有人筹谋已久,此事不怪将军。”武则天搀扶起季元宏,“倒是没想到,本宫如今四面楚歌,将军还愿与本宫共进退。”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末将承蒙太后器重,奉命掌管禁军负责皇室安危,功过对错末将不理会,也不想理会,只知应竭尽所能不负皇命。” “好,好啊!”太后面露悦色,再抬头看向殿下群臣,“若朝堂之上能多几位像将军这样的良臣该有多好。” 武则天与季元宏的对话,非但没有缓和朝堂上令人窒息的气氛,反而让更多官员站到了右边,就连武则天也承认禁军被接管,即便武则天权势再大,可这权势是皇室赋予的,也是考兵权来支撑的。 如今兵权旁落,武则天已无再把持朝局的能力,这场逼宫的胜负似乎已经很明朗。 “群臣听旨!” 许元辅高喊一声,所有官员神色诧异,李显被废,而李旦还未登基,不知许元辅所宣圣旨是谁的。 许元辅请出两道圣旨,在含元殿上大声宣读,群臣听后无不大惊失色,顾洛雪又惊又疑,许元辅所读正是自己交给武则天的遗诏,武则天让上官婉儿将太宗和先帝遗诏有意泄露出去,想要兵行险着看看到底谁会利用遗诏兴风作浪。 如今遗诏就在许元辅手中,顾洛雪怎么看都感觉武则天此举无疑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跪地接旨,毕竟遗诏上的内容太令人震惊,加之许元辅等人有备而来的逼宫,群臣之中绝大多数都在猜测遗诏极有可能是伪造。 “郑公,您是三朝元老,太宗在位时,器重其文采,常为太宗起草诏书,太宗的笔迹想来郑公定时烂熟于心吧?” 遗诏被许元辅送到郑常煜面前,接过遗诏细看一遍,顿时脸色骤惊,扑通一声跪地。 “老臣领太宗遗诏!” “费公,先帝在东宫时,您官拜太子中舍人,先帝的笔迹想必费公也不会认错吧?” 另一份遗诏让许元辅送到费谏之面前,也是看了一眼后,费谏之惊慌失措跪地领旨。 群臣见郑常煜与费谏之二人都对遗诏深信不疑,也连忙下跪接旨,其中不少官员跪行到许元辅之前所指的右边,郑、费二人都是声望极高的遗老,断然不敢做出伪造遗诏之事,既然他们都分辨无误,说明遗诏真是太宗和先帝所留。 许元辅等人逼宫,有违礼制法度,即便成功也难逃作乱犯上的恶名,但有了这两道遗诏就截然不同,逼宫就变的名正言顺,从而更加能看出武则天大势已去。 许元辅见所有朝臣皆跪,更是信心十足,转身看向高殿,冷声问道:“太宗和先帝遗诏再次,豫王不跪难不成是想抗旨?” 李旦没想到在登基大典上会发生这么多事,之前窦陶和盘托出武则天不为人知的秘事,这些顶多只能算是宫闱秘闻,可许元辅等人公然发难而且还掌控禁军,李旦心知武则天难有回天之力,如今再加上这两道遗诏可以说武则天败局已定。 “陛下不必顾虑本宫感受,若是想领旨本宫也不会怪陛下。”武则天无力道。 李旦踌躇不宁,对于李旦来说已不是简单的领不领旨问题,不领便要与武则天荣辱与共,领旨就要和武则天反目成仇,如若是在以前,李旦倒是不介意看到武则天被废为庶人,但从许元辅等人今日所作所为来看,这些人虽然打着匡扶李唐社稷的名义逼宫,可想要匡扶的并非是自己,否则应该等到自己登基之后再逼宫也不迟。 而许元辅等人开口闭口都是豫王,可见他们并没打算辅佐自己等上帝位,先帝的遗诏分明是想力保李显,等到武则天被逼退位后,这个皇位极有可能会回到李显手中,自己在妖案中做过那么多不利李显的事,等到李显重新掌权,那时已无武则天的掣肘,李显一定会迁怒于自己。 因此领不领旨对于自己来说结果都一样,与其落下叛母不孝的骂名,还不如站在武则天这边。 想到这里李旦打定主意:“儿臣愿与母后荣辱与共。” “豫王是想敬孝而忘忠?”许元辅冷声问道。 “尔等逆贼,弄权逼宫,狼之子心昭然若揭,谁知道你手中遗诏真伪。”李旦不屑一顾。 “有郑、费二公亲自甄别无误,豫王为何还执迷不悟?” “谁又能知晓,郑、费二人是不是早就与你们同流合污。”李旦大声呵斥跪在右边的朝臣,“一群逆臣贼子之言,尔等也深信不疑?” “陛下今日气魄倒是让本宫刮目相看,不愧是本宫怀胎十月所生的骨血。”武则天对李旦颇有赞色,再看一眼殿下那些见风使舵的朝臣,叹息一声道,“陛下是太高看他们了,遗诏真伪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能让他们进退自如的借口,倘若逼宫谋反成事,那么他们就是顺应天命,拨乱反正的功臣,如若功亏一篑,也自有遗诏来当托词,称自己不敢抗旨,诸卿,本宫说的可对?” 殿下鸦雀无声。 “你呢?你为何不站到右边去?”武则天偏头看向顾洛雪,“殿下的这些人对于本宫死活并不在意,可你不同,你比起他们来说应该对本宫恨之入骨才对,你爹娘之死虽不是本宫动的手,但也因本宫而起,你难道就不想借此为你爹娘报仇?” “洛雪自幼随家父东征西讨,家父并非尚武之人,也如同太后所评,家父也非将帅之才,洛雪见过太多尸横遍野的沙场,也见过毁于战火的城池,家父并不希望征战,但唯有征战才能平定河山,让百姓安居乐业,娘也教导洛雪,凡是以民为先。”顾洛雪从容不迫道,“太后的确有罪,不过罪在私欲权势,但无罪于民,自太后辅佐朝政以来,虽有豪奢专断之举,但却令天下晏然,万民衣食滋殖,洛雪与太后之间是私怨,逼太后退位却是国事,洛雪不能因私怨而赌上天下万民的福祉。” “最后忠于本宫的竟然是你。”武则天感慨万千,“也不枉你娘苦心教诲,可惜,可惜了,要是你娘能为本宫所用该有多好。” “太后!”许元辅冷声打断武则天,“豫王不明事理,难道太后也打算对遗诏充耳不闻?” “许卿倒是准备的万无一失,连抗旨不尊的罪名都提前为本宫想好,就是不知许卿有没有想过,万一本宫破釜沉舟,许卿又该如何应对?” “老臣不知太后还有什么破釜沉舟的资本。” “本宫还有驻扎在京畿外的六郡兵马,距离长安城最近的只有十里,一旦京城有异动,这些兵马会在第一时间驰援。”武则天冷声反问道,“许卿认为京城内的禁军能坚守多久?” 此言一出,那些跪在右边的官员顿时大惊失色,形势又瞬间陡转之下,驻扎在京畿的六郡兵权都在武氏外戚手中,如果强攻京城,城内禁军根本守不住。 “太后若是还在指望京畿外的兵马,恐怕结果会让太后失望了。” 浑厚老成的声音从殿侧传来,所有人目光都循声望去,一个穿着黑色氅衣的人慢慢走出来,李旦听来人的声音异常耳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这样的感觉其他朝臣也有,只是那人头上的斗笠压的很低,根本看不见容貌。 那人走到高殿前,声音极其平和道。 “兵权是李唐皇室的而不是太后的,既然有遗诏定太后的罪,就轮不到太后想不想遵旨,老臣能替太宗和先帝治太后的罪。” 第三十九章 剑拔弩张 黑氅之人既未穿官服也没通报姓名,堂而皇之之从侧门入了含元殿,非但李旦等人惊诧不已,就连满朝文武也能从此人身上窥一斑而知全豹,来人能在戒备森严的大明宫畅通无阻,可见皇宫的守卫尽在许元辅等人的掌控之中。 更让所有人疑惑的是,胜券在握的许元辅等人在那黑氅面前表现的异常恭敬,要知吴松鹤、曹密以及许元辅都是朝中威望甚高的重臣,不但位高权重而且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随意一人都足以左右朝局,如今从这三人的举止来看,分明是以黑氅之人马首是瞻。 包括李旦在内,朝堂上的所有官员绞尽脑汁筛选一遍,也未想出还有谁能同时能令这三人臣服。 “豫王不是质疑遗诏真伪。”黑氅声音浑雄老成,“老臣可用一世声誉和名节担保,遗诏确有其事。” “你既然称臣,就该知臣道,含元殿上你可还有君臣之礼?”李旦嗤之以鼻,“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见其心不正,你说的话凭什么能令人信服?” “因为先帝交托遗诏时,老臣就在面前。”黑氅不慌不忙答道,“先帝料到武氏专权会有染指李唐社稷之心,因此在驾崩前留下八块锦布,持有锦布之人分别是遣唐大使章英纵、禅师慧云、医痴薛修缘、御史大夫柴獬、内侍省宦官罗福康、帝师戚愈以及有将帅之才的陈世末,最后一人便是老臣。” 顾洛雪心中一惊,下意识看了一眼凤椅上的武则天,来人就是那个从未露面的第八人,也是祸乱长安妖案的始作俑者,顾洛雪追查妖案这么久,极其想知道幕后主使到底是谁,而在这含元殿上,唯一知晓黑氅身份的恐怕只有武则天。 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武则天明明已知道此人身份,为什么没有先发制人,反而是任由局势恶化,变成现在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派胡言!”李旦勃然大怒,“先帝与太后情深意重,断不会留下这等荒诞无稽的遗诏,尔等不过是凭空捏造为谋反找借口罢了。” “豫王不必指摘老臣谋反,老臣也不想见到今日这般地步,先帝亦不想,所以才会留下一条限制,也算是给了武氏最后的机会。” “什么限制?” “只要武氏没有废黜先帝钦定的新君,这些持有锦布的人也不会聚合,锦布缺一不可,自然也无法找到先帝的遗诏。”黑氅心平气和道,“臣等不过是遵照先帝遗诏匡扶社稷,如若武氏能安分守己断不会到现在这步田地,不是臣等谋反,而是武氏咎由自取。” 武则天始终一言不发,枕着手的头遮掩了面容,望日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只剩下面无表情的颓然。 “君有过失,为臣者当该劝谏匡佐,而不是起兵逼宫以下犯上,你口口声声是为了匡扶社稷,想以忠诚自居,既是忠臣就敢坦荡于天下,而你藏头掩尾与小人无异。”季元宏出声苛责,“你此举不配为臣,更不配指责太后!” “季将军赤胆忠心倒是没让老臣看错,老臣听闻季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而且极其尊师重道,老臣想问季将军一句,将军的恩师是当朝首辅裴炎,他是如何教导将军的?”黑氅镇静自若问道。 “恩师于我有知遇之恩,元宏没齿难忘,恩师仙游之前一直再三叮嘱,要元宏一不参与朋党,二不结交权贵,三不以权谋私,恪尽职守,忠君为国。”季元宏一脸坦荡道,“在下行的正坐的端,上忠社稷,下敬恩师,无愧天地从未令恩师蒙羞。” “未必。”黑氅掷地有声。 “难不成在下有行事不妥之处?” “这社稷是李唐的不是武氏的,你该忠的人也不该是武氏。”黑氅沉声道,“你倘若真听从恩师之言,就该迷途知返拨乱反正,而不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在为一名觊觎李唐社稷之人尽忠,此举让你落不下忠名,只会千夫所指。” “既然你都说社稷是李唐的,高殿之上一位是即将继位的陛下,一位是先帝委以重任的太后,二位皆是皇室宗亲,这江山帝位谁主沉浮也该是他们说了算。”季元宏据理力争道,“尔等不过是臣子,凭什么僭越礼法,以下犯上,到底是在下没忠于社稷,还是尔等居心叵测?” “一派胡言……” “让他继续说。”黑氅微微抬手,曹密就不敢再多言。 “在下本是灵州参将,是恩师与太后器重才领上将军一职,弄权逐利的是在下不会,也不屑去做,在下只知竭尽所能保护皇室宗亲安危,今日无论结果如何,尔等若敢一意孤行,就先踩着本将尸体过去!” 季元宏大义凛然,边说边拔出腰间佩剑,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黑氅默默点头,不再与季元宏争辩,而是看向凤椅上的武则天。 “太后是明白事理之人,如今局势太后也该知晓,太后穷途末路无为再反抗,老臣也不想与太后撕破脸面,只要太后遵照太宗和先帝遗诏,老臣向太后保证,保全太后封号,依皇室规制将太后安葬于昭陵。”黑氅声音平静镇定。 “你也知道这江山还是李唐的,你凭什么发号施令?”李旦出言斥责。 “武氏专权跋扈,为祸朝堂已久,诸公之中不乏有开唐勋臣,李唐江山得来不易,诸公是想青史留名成力挽狂澜救大唐于危之臣,还是想后史骂名满篇,看着李唐社稷旁落外戚之手?”黑氅转身对满朝文武高声道,“待到拥立新君登基,诸公便是定鼎之臣,新君定会铭记大家忠心,如若武氏继续把持朝政,诸公下场恐怕凄惨,何去何从还请诸公定夺。” 群臣相互对视,已无人站在云阶左边,既然能迈出这一步,就已经无法回头,倘若武氏不倒,众人都心知肚明,武氏事后清算定是性命之忧。 群臣在短暂沉默后异口同声:“请太后遵照太宗与先帝遗诏!” “实不相瞒,不光是皇宫禁军,就连京城守军也悉数在老臣掌握之中,就在诸位入朝之后京城九门已关,武氏唯一能依仗的只有武三思与武承嗣所率的京畿六郡兵马,但诸公不必忌惮,只要武氏退位新帝登基,一道圣旨便可节制六郡兵权,武三思和武承嗣都非统军只人,京畿外那十多万兵马根本不会尊其将令。”黑氅转身再次看向凤椅上的武则天,“所以太后也不必拖延时间,就算武三思和武承嗣驰援京城,老臣算过他们最快也需三日,不过太后恐怕等不到他们,白绫还是毒酒,老臣都为太后准备妥当任由太后挑选。” 武则天仍然沉默不语。 “再告诉太后一件事,老臣已将遗诏通传给英国公李敬业,李公已于昨日尊先帝遗诏,在扬州聚兵三十万勤王,发出征讨檄文并告示天下。”黑氅气定神闲道,“在内,百官众志成城,在外,天下万民群情激奋,再则京畿内外兵权太后皆失。” 李旦一听踉跄向后退一步,落在黑氅眼中换来一声充满讥讽的淡笑。 “豫王刚才质问老臣凭什么在此发号施令,实则是老臣想反问,太后上失朝臣之心,下损万民之意愿,如今海内归心,废武立新已是众望所归,太后与豫王还有什么能力挽狂澜的办法吗?”黑氅声音稍重,立刻透出莫名的威势,“老臣不是在与太后商议,而是不想让太后难堪,还望太后能好自为之。” “还有一个办法!” 黑氅看向顾洛雪,不以为然道:“愿闻其详。” 峥! 一声龙吟,月渎出鞘。 顾洛雪持剑闪击,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剑锋已抵在黑氅的咽喉处。 “擒贼先擒王,拿下了你,我看其他逆臣贼子如何自处。” 黑氅未惊,甚至丁点反应也没有,反而是仰头大笑。 “你倒是有易锦良的刚猛,可惜未学到你娘的睿智,老臣今日能站在此地,就没想过生死,再则要反武的也非老臣一人,你杀的了老臣,可能杀完千千万万同仇敌忾的志士?” 顾洛雪一怔,见站在黑氅身后的许元辅等人不为所动,全都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笑声,深沉而轻柔的笑声。 在剑拔弩张的殿中不合时宜的响起,起初还轻细渐渐响彻整座大殿,那笑声充满了自信和从容。 顾洛雪循声望去,一直默不作声的武则天慢慢放下遮掩面颊的手,脸上却没有丝毫四面楚歌的绝望,那抹云淡风轻的从容让顾洛雪有些看不懂。 “把剑放下。” “太后……” “你还是不够通透,这朝堂之上早就波涛暗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筹谋这么久,岂是会让一人生死就能改变结局,即便你杀了他,还是会有其他人站出来,他们要的就是本宫身首异处,本宫不死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武则天缓缓从凤椅上站起身,一扫之前的颓然彷徨,直视黑氅笑意斐然问道,“本宫说的可对,裴相?” 第四十章 软肋 武则天话音一落满殿皆惊,黑氅之人也不再隐晦掀下斗篷,群臣见其面目犹见鬼魅般又惊又怕,就在前日,殿上所有人还去此人灵前悼念,并且还亲自送其安葬。 而如今裴炎就站在众人的眼前。 所有人都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之前听到黑氅的声音就异常耳熟,分明是身边一名极其熟悉的人,可谁也没想到会是谁,毕竟没有人会想到一个病逝安葬的人会死而复生。 没有行将朽木的病态,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咳嗽,裴炎像是换了一个人,即便依旧风烛残年,可他那双眼睛却依旧年轻,深邃与笃定的眼神让他看上去像棵历经沧桑却百折不屈的古松。 “恩,恩师……” 最震惊的莫过于季元宏,在裴炎的灵前他全然不顾昂藏七尺之身,长跪不起,悲哭感天,裴炎的灵柩是他亲自所抬,坟前最后一捧黄土也是他所添。 恩师仙游让季元宏悲愤欲绝,可如今自己最敬重的那个人就站在殿上,只不过从受人敬仰的首辅大臣变成谋反主谋。 “您,您不是……” 季元宏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老臣唯有一死才能让太后掉以轻心。”裴炎直言不讳道。 “我亲自寻名医为恩师诊断过,医师说恩师脉络绝而无根,时出时灭,乃是七绝脉之一的偃刀脉。”季元宏疑惑不解道,“为,为何恩师能安然无恙?” “因为裴相够狠。”武则天长袖一挥,慢慢走下高殿,“本宫心也狠,但还是不及裴相十之一二,本宫能加害他人甚至是至亲骨血,但裴相却能对自己狠辣。” “末将不明。”季元宏一脸茫然。 “太医署太医邹宗离为裴相诊治,病症是心脉脏腑被蚀,乃是中毒已深的迹象,裴相为了瞒天过海,不惜自己给自己下毒,当然,裴相如此谨慎之人,自然会拿捏分寸轻重。”武则天与裴炎直视,“裴相还真是煞费苦心,单凭这一点,本宫扪心自问,的确是自愧不如。” “恩师亮辅良弼是百官楷模,时常教诲门生要忠君为国,门生为追恩师风骨,不敢有半点松懈,为,为何恩师会,会……” “会什么?”裴炎大声问道。 “会做出以下犯上,谋逆反叛之事?”季元宏埋头,在裴炎面前依旧恭敬有加。 “这是朝堂,不是自家宅院,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并无师徒,季将军若是不弃,还是称老臣为裴相好。”裴炎一身正气道,“老臣确有让将军忠君为国,可将军不妨抬头看看,这朝堂之上谁才是君?李唐的天下却任由外戚把持,作为臣子难道不该拨乱反正?” “太后辅佐也是先帝的遗诏。”季元宏神情谦恭道,“裴相若对此有异议大可开诚布公与太后商议,起兵逼宫乃大逆不道之举,末将担心会污了裴相一世声誉。” “为臣者当该恪尽臣道,本相有幸曾指点过将军关于遵循臣道,不知将军可还记得?” 季元宏朗声答道:“恭敬而逊,听从而敏,不以私决择,不以私取与得,以顺上为志,是事圣君为,忠信而不谀,谏争而不谄,挢然刚折,端志而无倾侧。” “将军可有做到?”裴炎看了季元宏一眼,语重心长道,“将军虽站在太后那边,不过本相甚为,群臣皆知太后大势已去选择明哲保身,唯有将军还能不离不弃,尽忠职守,也不枉费本相多年来的栽培,可将军也需审时度势,并非本相逼宫谋反,而是在遵循先帝遗命,是太后为一己私欲废帝揽权,才促成今日这般地步,本相让将军忠的是李唐社稷,李唐君王而不是外戚之人。” 裴炎抬手指向云阶的右侧。 “还望将军能深明大义,分清是非,以将军忠勇自然也会得新君器重。” “裴相曾教导末将高风亮节,不畏生死,末将刻骨铭心,卖主求荣,背信弃义之事末将不会,也不屑。”季元宏脸色惊色渐消,取而代之是临危不惧的刚毅,“末将多谢裴相提携,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恕末将难以从命!” “将军是打算与本相为敌?”裴炎多有不甘,毕竟季元宏是自己众多门生之中最为得意之人,不想竟选择站在自己对立面。 “不顾君主的荣辱,不顾社稷的得失,为求一己私欲陷君王与社稷不利,此为国贼,这是裴相教导末将的,末将昂藏七尺,当不了贼,也背负不起这个骂名。” “国贼!”裴炎脸色阴沉,对季元宏最后一抹挽留慢慢变成冷漠,“好,好啊,好一句国贼,既然将军一意孤行,你我师徒之情今日就到此为止。” “裴相终究是将军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军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这般说怕是不妥,至少在本宫看来,将军此言差矣。”武则天走到裴炎面前,嘴角始终泛着淡淡笑意,“窃国弄权者方为国贼,裴相不过是在起兵逼宫,能不能成事还是未知数,将军就先为裴相扣上国贼之名,本宫认为似乎对裴相不公。” 武则天表面是在斥责季元宏,但老谋深算的裴炎听出武则天弦外之音,即便现在四面楚歌,穷途末路的局面,武则天好似并没有弃子认输的迹象。 “老臣劝太后一句,如今太后已无回天之力,无谓再徒劳顽抗,还望太后能给李唐社稷留些颜面,也给自己留些尊严。”裴炎谨小慎微,并未因胜券在握而趾高气昂,依旧不卑不亢道,“请太后遵太宗与先帝遗诏,老臣可保太后百年之后尊享不减。” “百年之后的事先放放再说,本宫与裴相相识多年,不管裴相如何看待本宫,在本宫心里倒是一直将裴相当成知己挚友。”武则天和颜悦色道,“本宫知道裴相也非冷酷无情之人,今日有一事想要劳烦裴相,待到本宫了却此事,再与裴相议谈遗诏如何?” “裴相别被武氏所乱,她此举不过是想拖延时间……” “尔等追随本相拨乱反正,是为完成太宗与先帝遗命,所行之事无愧天地,既然如此尔等为何如此惧怕一名妇人?别真把自己当成了窃国之贼!”裴炎偏头打断吴松鹤,然后重新看向武则天,“太后有何事,只要老臣能办的到一定竭尽所能。” “裴相能办到,如今皇宫被封禁,想来本宫是出不去了。”武则天埋头,瞟了一眼先前被顾洛雪一剑所杀的白猫,云淡风轻道,“可否有劳裴相为本宫寻一只猫来。” “猫?”裴炎一愣,世人皆知武则天惧怕猫,以至于六宫之中不得养猫。 “品相花色皆可,只要是只猫就行。”武则天点点头,“本宫所求之事不会让裴相为难吧?” 裴炎沉思少许,现在大局已定,一只猫无足轻重,只要能让武则天退位裴炎能答应任何事,转头对曹密点头,示意他立即按照武则天的要求去寻一只猫。 武则天目光移到季元宏身上,上下打量一番,颇有赞许之意。 “将军可知这天底下什么地方最险恶?” “疆场!”季元宏不假思索道,“两军交战,战局讯息万变,稍有不慎便尸横遍野。” “不是疆场。”纠正季元宏的是很久没言语的窦陶,“两军对垒,至少还知道自己对手是谁,有多少敌人,所用兵器是什么,大致能预测在何处交战,疆场的确是死伤无数,但无论胜败两方都有心理准备,最险恶莫过于连敌人是谁,何时会下手,用什么方式下手,今夜就寝明日可还能醒来,永远都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那才是真正的险恶。” “有这样的地方?”季元宏诧异。 “有。”窦陶点头,斩钉切铁道,“就是这里,就是这座皇宫,世上没有地方比这里更险恶!” “他说的没错。”武则天面带笑意,指着已经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群臣,“世人所争莫过于名和利,而普天之下最有权势和名利之人皆在这大殿之中,他们一生都在追名逐利,而能赋予他们权势的便是君王,自然世间最险恶之处就在皇宫,本宫从入宫那刻起便踏入了炼狱,天真、浪漫、单纯以及仁慈,也是在那刻被本宫留在了宫外,本宫这么多年其实只做了一件事,将军可想知道?” 季元宏一脸恭敬:“请太后明示。” “活下去!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慢慢本宫发现,自己似乎对如何活下去尤为擅长。”武则天像是忘了眼下被逼宫的险情,话是说给季元宏听,实则也是说给在场每一个人。 “记得本宫曾在城墙上告诉过将军,本宫性烈心高,从不肯服输认命,先帝驾崩之后本宫与天斗,不想结果胜了天又重入宫闱,接下来又与王、萧二人斗,结果赢了后位。 本宫从未有过与人争斗之心,本宫不想斗不代表本宫不会斗,在这深宫中斗了几十年,从五品才人斗到如今的太后。 但凡有权势就一定有争斗,只要这大明宫还在,争斗就永不会停歇,本宫斗了大半生,和人斗与天争至今还未输过,剩下的后半生想必也要继续斗下去。” 武则天的话并为在群臣之间荡起丁点涟漪,落在众人耳里更像是一名失势者最后的骄傲和自负。 武则天目光移到顾洛雪身上。 “可还记得本宫在佛堂告诉过你,本宫是如何活到现在?” “太后靠的是胆小。”当日在佛堂所谈之事,顾洛雪至今只字不忘。 “对,就是胆小,本宫终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本宫从未奢求过明日,因为本宫根本不知道还有没有明日,所以本宫胆小到这么多年为吃过一口热食,胆小的人难免会多疑,因此本宫终日都在想身边每一个人说的每句话,每一个动作可有其他深意,曹公刚才罗列本宫的罪条里有刚愎雄猜,本宫看来这不是罪条而是本宫的习惯,所以这么多年来,本宫从未相信过任何一人。” 武则天来回踱步,像是在与众人闲聊。 “本宫不知道谁会是敌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讲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只有这样才会先让本宫立于不败之地,本宫知道有很多人暗地里对本宫恨之入骨,这些人终日都在揣摩本宫的弱点和破绽,试图抓到纰漏然后给本宫致命一击。”武则天一脸诚恳和平静看向顾洛雪,“你可知本宫的弱点是什么?” 顾洛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回想一遍真没发现武则天有什么软肋,刚巧这时曹密抱着一只猫回到含元殿,顾洛雪看见那只灵巧机敏的猫,想起之前武则天的惊慌失措。 “太后怕猫。” 武则天蹲下身子,摊开双手招呼那只猫,猫像是通灵性,摇着猫尾走过去,武则天将其抱在怀中,却无了先前的恐慌和惧怕,手轻轻抚摸着猫的毛发,而目光转向窦陶。 “是人便有软肋和弱点,本宫亦如此,那些处心积虑想要本宫性命之人,千方百计在寻本宫软肋,比如本宫怕猫……” 咔嚓! 武则天突然用力拧断猫的颈部,然后将猫尸提在窦陶面前,意味深长道。 “你所知道的都是本宫想让你知道的!” 武则天一语双关,此话是说给窦陶听,其实是说给裴炎听,看着武则天手中高举的猫尸,裴炎心中莫名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根本没有软肋和弱点的敌人。 裴炎眉头一皱,明明自己天时地利人和山者尽占,可为何在武则天脸上看不到丝毫穷途末路的危急,武则天从始至终都未怕过猫,可她却能装几十载,而且能装的如此逼真,裴炎突然有些后怕,因为他不知道武则天还有什么事是装出来的。 …… 第四十一章 抽丝剥茧 群臣能看见的是武则天面无表情拧断猫颈,而裴炎却从中看出武则天眼中那份镇定,这不是该一名穷途末路之人该有的眼神,怎么看都感觉武则天好像才是真正的胜者,但裴炎始终想不出武则天的这份底气源于何处。 “太后并非是听出老臣的声音,而是早就知道老臣装病,也知道老臣假死瞒天过海?”裴炎神色开始凝重,眉头一皱问道。 武则天淡笑点头。 “从何时开始的?”裴炎暗暗一惊,扪心自问逼宫一事筹谋多年,按说该天衣无缝才对,裴炎不知武则天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觉察,“或者说老臣到底在什么地方让太后起了疑?” 武则天直言不讳:“本宫胆小,自然也就多疑,凡是都会先问自己缘由,倘若本宫都找不出原因,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有问题。” “老臣有什么问题?” “裴相最大的问题就是本宫找不出问题。”武则天笑意深邃。 “此言何意?” “你我都是先帝托孤之臣,本宫确是把持朝政,但裴相乃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军国大事皆由本宫在定夺,按说裴相该对本宫有诸多不满才对。”武则天不慌不忙道,“可本宫看到的却是裴相任劳任怨,呕心沥血,论国事,裴相不辞辛劳赈灾抚民,论军事,裴相更是谋略四夷,力保大唐无战祸,在本宫面前也言听计从,从未有半点逆行。” “老臣为国尽忠,这也能让太后猜疑?” “裴相何必将本宫想的如此不堪,李唐能得裴相这样的良相该是天大的幸事,本宫自该珍惜才对,可是……”武则天笑而不语。 “可是什么?”裴炎追问。 “可是本宫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什么问题?” “裴相想要的是什么?”武则天掷地有声,“是权势?本宫想了很久,裴相贵为首辅,位极人臣已没有再能索取的东西,因为再往上就只剩下皇权,如若不是权势那就该是名望,裴相无论是在朝堂内外官声斐然,百姓爱戴,四海之内谁人不知裴相贤名,可以说裴相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足以让你青史留名,既不是权也不是名,本宫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裴相为李唐社稷鞠躬尽瘁为的是什么?” “老臣尽臣道,谨遵先帝托孤之责,辅佐社稷不追名逐利,不曾想落在太后眼中倒是成了异类。” “裴相多虑,本宫倒不是觉得裴相所做有何不妥,只是本宫有心赏赐裴相为百官立榜,可裴相不为名利,着实让本宫为难,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合适的赏赐,越是这样本宫就越好奇,去过裴相的府邸,用家徒四壁,清贫如洗在形容也不为过,裴相可是当朝首辅,竟然潦倒不堪,甚至还不如一名外放的六品官员富庶,裴相清廉堪比先贤。”武则天围着裴炎周了一圈,停在其身后幽幽道,“裴相风骨让本宫不由自主联想到一人。” “太后想到了谁?” “汉相萧何。”武则天淡定自若道,“萧何忠名万古流芳,裴相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就连萧何这样忠义之臣都知有所顾忌,裴相如此通透聪慧,也该想到凡是物极必反。” “老臣知道太后想说什么。”裴炎处变不惊道,“太后没有软肋和弱点,所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可太后同样也找不出老臣的软肋,这无疑让太后心生疑虑。” “伴君如伴虎,何况裴炎伴的还是专横持权的本宫,萧何都知自污名节来委曲求全,裴相何其高深,也料到会让本宫惴惴不安,所以裴相会病,而且所患还是不治之症,还有什么比一个垂死的臣子更让本宫能安心的呢。”武则天面露佩服之色,“实不相瞒,起初本宫得知裴相病入膏肓时,有那么一刻真是长吁一口气,裴相不要误会,本宫并不是想要裴相驾鹤西游,至少能证明本宫的猜测是错的,足能证明裴相真是一心为社稷而不惜粉身碎骨。” “起初?”裴炎听出武则天言外之意,“后来又是什么让太后起疑?” “古今贤士也有不逐名利者,本宫从未将裴相视为山涛之流,既然裴相为李唐社稷呕心沥血,本宫也不能无动于衷。”武则天对顾洛雪点头,片刻后,顾洛雪从后殿带出两人,“本宫思前想后终于想到要赏赐裴相什么。” 但那两人步入殿中那刻,裴炎脸色一惊,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二人见到裴炎时,同样大惊失色,都忘了君臣之礼,瞪大眼睛看着裴炎。 “两位不必惊慌,个中缘由自有裴相为你们解释。” “微臣参见太后。”入殿的二人还不知道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听到武则天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诚惶诚恐跪拜。 “今日这朝堂早乱了君臣之礼,既然不谈君臣那就谈人伦。”武则天俯视跪拜的二人,笑意满脸道,“百善孝为先,尔等见令尊为何不拜。” 被顾洛雪带来的正是裴炎之子,裴懿和裴彦先。 “家父时常警诲,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并无父子。”裴懿答道。 “你,你们怎么在京?”裴炎有些乱了方寸。 “是太后派人将我们召回……”裴懿一愣,抬头看向裴炎,“裴相怎,怎么还活着?” “是本宫命人将两位俊才密诏回京,事先没给裴相说。”武则天轻描淡写,俯身看向二人,“裴相病重一事你们可知?” “微臣知晓。”二人异口同声。 “善侍父母者是为孝,令尊病入膏肓,尔等为何无动于衷,不在病榻前侍奉尽孝?”武则天沉声问道。 “微臣听闻裴相病危,本想立即回京,可,可裴相派人送来亲笔书函,让微臣二人留守任地不得归京。”裴懿一五一十回禀,“论公,微臣不敢不尊裴相遣派,论私,为人子女不能忤逆父意,所以一直滞在外。” “裴相辞世,本宫以国葬之礼安葬,此事天下皆知,你们为何不赶回京城操办裴相后事?” “裴相后来又有一道书信,命微臣二人无论京中有何变故都不得返京,还,还说……”裴彦先欲言又止。 “还说什么?”武则天不怒自威。 “还说若闻丧讯,不必回京奔丧而是立即折道南下,前往扬州找英国公李敬业。”裴懿说到此处,满脸又悲又喜,悲的是裴炎病逝时自己为能见其最后一名,喜的是裴炎如今安然无恙站在自己面前,一脸茫然看向裴炎,“裴相,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来裴相不便告之尔等,不过本宫可以帮裴相说。”武则天不慌不忙问道,“裴懿如今官拜何职?” 裴懿:“芝州通直郎。” “从六品的散官。”武则天若有所思点头,目光移到裴彦先身上,“你呢?” “普州中县令。” “六品都不到,两位任职所在都是边远苦寒之地,还真是委屈了二位。”武则天淡淡一笑道,“裴相倒是个文武百官做了表率,唐廷堂堂首辅大臣之子,竟然没有在京城任职而是外放边陲,既不提拔也不重用,要知以裴相的权势,只需一句话你二人少说也能出任四品以上的官职,本宫想问,二位可对裴相有过怨言?” “微臣不敢,自知非栋梁之才,是居高位只会误国误民。”两人齐声道。 “想来此话也是裴相对你们的教诲吧?” 两人点头。 “裴相没对你们说实话,你们非但不该埋怨裴相,反而还该感谢他才对,你们任职之地虽是边远,可也有边远的好处,比如,比如本宫鞭长莫及寻不到你们。”武则天面带笑意看向裴炎,“裴相病重让本宫看见的便是此事,裴相不追逐名利本宫还能理解,但为什么让骨肉外放而不闻不问,就让本宫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本宫才想明白,裴相这是要了无牵挂,所以本宫推测裴相一定在预谋什么。” 裴懿和裴彦先也渐渐觉察到朝堂之上的气氛不对劲。 “起来!”裴炎沉声道,“裴家满门忠烈,你们身为裴家子嗣,忠的是社稷,跪的也该是李唐君王,在外戚面前如此惶恐成何体统。” “裴,裴相……”裴懿大吃一惊,没想到裴炎会当着武则天说出这样的话。 武则天笑言:“哦,本宫还未告诉两位,裴相如今起兵逼宫,誓要与本宫势不两立。” 两人听闻后更加震惊。 “老臣今日敢来,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太后以为用犬子就能掣肘老臣?老臣若是太后,该以犬子性命作为要挟,而不是带到朝堂对峙,要知如今时势还在老臣手中,就在刚才,太后失去了最后能的筹码。” “裴相又曲解本宫了,本宫将他们召回不过是于心不忍,想让他们留在裴相身边尽孝而已,裴相也未免太轻视本宫,如今这个局面又岂是他们二人能化解,即便本宫真以他们性命相挟,裴相定然不会投鼠忌器,只不过裴相说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本宫先前就说过,裴相知道的都是本宫想让裴相知道的。”武则天站到裴炎面前,声色平静,“而裴相看不见的才是本宫的筹码。” 裴炎与之对视,在心中重新梳理了一遍筹谋之事,确定其中并无破绽和疏漏,何况京城内外皆在自己掌控之中,怎么看都感觉武则天是强弩之末而在自己面前虚张声势。 “老臣不认为太后手中还有什么筹码,既然事已至此,老臣尚有一事不明。” “裴相是想知晓,本宫是从何得知裴相假死?” 裴炎点头。 “裴相所筹谋之事滴水不漏,可谓天衣无缝,本宫其实最初并未觉察到异样,可惜……”武则天在裴炎面前竖起一根指头,“可惜裴相操之过急,画蛇添足多做了一件事,正是因为此事让本宫洞悉了一切。” 第四十二章 大奸似忠 裴炎不语,在心中将整件事细细回想一遍,正如武则天所说,自己步步为营按说该天衣无缝才对,又见武则天如此镇定,不由心生诧异。 “老臣多做了什么事?” “裴相可还记得上将军李群。” “他……”裴炎若有所思点头,“此事与太后所说的纰漏有关?” “李群是忠良之臣,本宫杀他是迫不得已,枉杀忠良会有损君威,好在裴相深明大义,能以大局为重,替废帝李显担下杀忠的千古骂名。”武则天直言不讳道,“本宫对此事有愧,一愧李将军,二愧裴相,前者含冤而后者委屈,但后来本宫细想,裴相未必就真的委屈。” “愿闻其详。” “裴李两家积怨已久又是宿仇,裴相虽说背了骂名,但终究是为裴家讨回公道,此事怎么看,裴相好像都没吃亏。” “老臣在太后眼里几时成了以权谋私的宵小之徒?”裴炎一身正气反问。 “是啊,本宫也是这样反问自己,裴相高风亮节又位极人臣,若是做出公报私仇之事,会毁了裴相一生清誉,裴相如此看重名望岂不是得不偿失,何况李将军乃是国之栋梁,裴相诛杀忠良就是误国之举,林林总总都说明裴相不会做出这等有损名节的事。”武则天淡淡一笑道,“本宫也因误解裴相而自惭形秽,不过李群之死与妖案有关,本宫不由将其与其他妖案连在一起,如此一想就发现其中一处极其有意思的事。” 裴炎老成持重道:“什么事?” 武则天看向顾洛雪:“你一直追查妖案,对于妖案始末你应该最为清楚,不妨就由你来告之裴相吧。” 顾洛雪直视裴炎,冷声道:“妖案实则由三起命案组成,一是龙眼之事,此事暂时还未查明缘由暂且不提,二是先帝所留的锦布,妖物所杀之人皆是持有锦布的人,裴相便是其中之一,想来裴相应该还记得先帝的交托,倘若太后废帝便前往孔庙相聚,可那日裴相并未如期赴约,我们也正是从此事推断出,没有来的人就是妖案的某后主使!” 裴炎不置可否:“继续说下去!” “裴相的老谋深算自然是洛雪难以企及,你并不知道其余七人是谁,但凭裴相对先帝的了解和城府,竟能准确无误推断出其他人,而且裴相也料到先帝所留之物定是用来掣肘太后,所以才会借妖物祸乱长安,为此裴相还故意派人散步谣言,称上古神物山河社稷图重现,目的有二,一是尽快获取所有锦布,二是扰乱视听,掩人耳目,只是洛雪始终有一事不明。”顾洛雪神色冷峻道,“持有锦布的人都是先帝再三权衡才择选,这些人对先帝忠心不二,裴相不用制造妖案,他们同样也会找出先帝遗诏,为何裴相还要杀了他们?” “还是让本宫替裴相答你。”武则天胸有成竹道,“记得本宫对你说过,自古江山血染,一纸遗诏决定不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何况本宫尚有只手遮天的本事,倘若本宫不尊遗诏,那这东西就形同废纸,裴相立朝多年当然深知此道,其余的人即便拿到遗诏,能做的只有来与本宫对质,至于结果相信裴相早就心知肚明,如此一来遗诏就成了一纸空谈。” 武则天气定神闲继续说去下,遗诏固然重要,但想要单凭遗诏成事无疑是痴人说梦,裴炎和其他人不同,他比谁都看的透彻,想要成事首先就得夺权,但起兵逼宫终究是犯上作乱,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武则天从未将遗诏当回事,裴炎同样也没有,但遗诏却又是缺一不可的东西,所以裴炎才会捷足先登,一心想要将遗诏据为己有,也只有这样才能将遗诏的作用发挥出来。 “老臣与太后共事多年,深谙太后绝非听天由命之人,老臣也就只能出此下策。” “下策?裴相太过自谦了,本宫倒是认为裴相筹谋滴水不漏。” “若真无瑕疵,太后现在也不会还能泰然处之。”裴炎看向顾洛雪,“继续往下说。” “所有被妖物所害的人,要么与龙眼有关,要么就是与遗诏有关,但上将军李群偏偏是个例外,李将军游离在这两件事之外,所以他是妖案中第三起。”顾洛雪脱口而出道,“也是最离奇的一起,我们始终都无法找到李将军与妖案之间的关联,直到最后我们才意识到,或许李将军之死根本就和妖案并没有关系,李将军的死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裴炎漫不经心问道。 “关键在于妖物为什么要谋害李将军,我们最初的推断是,想借李将军进出皇宫,妖物真正的目的是李唐皇室,可很快这个推断又被否认,因为从我们接触到的妖物妖力来看,若是真要对李唐皇室下手,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顾洛雪神色冷静分析道,“妖物是有意想让我们误以为目标是李唐皇室,从而来掩饰李将军被害的缘由,由此可见,妖物目的很明确,非但要杀掉李将军而且还不能引人注意,从这一点就不难看出,李将军一定有极其特别之处。” “你们推断的基本上是对的,但关键的地方错了。”武则天笑意深邃。 “关键在何处?”顾洛雪也很想知晓此事的真相。 武则天意味深长反问:“妖物既然能轻而易举加害李将军,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妖物一直没有动手?” “难道李将军遇害的时间也有蹊跷?” “因为妖物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武则天极其自信道,“你们说的没错,妖物不想李将军的死被人注意,所以才会混淆视听,但至于妖物真正的目标你们却猜错了,妖物制造刺杀皇室的假象来掩饰李将军遇害真相,事实上包括李将军在内,也是妖物用来掩人耳目的假象,妖物真正要除掉的另有其人。” 顾洛雪大吃一惊:“谁?” “李蔚!” “李将军之子?”顾洛雪一头雾水,“李蔚只是一名边军武将,妖物为何要除掉他?” “本宫也是后来才慢慢推测出真相,李将军遇害之后,无论幕后主使是谁,本宫始终都在问自己相同一个问题,李将军之死让谁最得利。” 顾洛雪下意识看向裴炎。 “不是裴相,他因此事背负骂名毁了声誉,裴相非但没得利反而有损。” “那会是谁?” “此人就在殿上。”武则天视线慢慢移向季元宏,“如若李群没死的话,季将军现在还是灵州参将,因此最获利者非季将军莫属。” 季元宏大惊失色,连忙跪地:“末将与李将军以及妖案没有丁点关系,请太后明鉴。” “将军不必惶恐,本宫知道与你无关,本宫只是从你开始反推此事,这才想到了李群之子李蔚,李群两朝为臣,所任都是左卫上将军,是因为先帝对李群器重有加,看重李家忠烈因此封其爵位并世袭罔替,也就是说李群的上将军之职日后会由李蔚接任。”武则天胸有成竹道,“但凡李家还有子嗣,负责掌皇城诸门禁卫和门籍的重要职务就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幕后之人想要的是,是皇城禁卫的兵权!”顾洛雪恍然大悟。 “裴相这一步走的甚妙,连本宫都不得不佩服,裴相都不用亲自出面,就料定本宫在知道废帝有食人之举后定会灭了李家满门,裴相不显山露水就借本宫的手除掉李家。”武则天嘴角的笑意在慢慢凝固,“裴相倒是深谋远虑,也早就猜到本宫会借裴李两家交恶来让你背杀忠良的骂名,裴相只所以会答应就是为了向本宫证明自己忠心不二,可一个毫无目的和欲望的不二之臣,忠心到连本宫都看不懂,最后本宫能想到的只有四个字。” “哪四个?”裴炎沉声问道。 “大奸似忠!”武则天声音逐渐变的冰冷,“左卫上将军一职关系皇室安危,掌其位者可力保皇室,同样也能挟持皇室,从裴相向本宫举荐季将军那刻起,本宫就已对裴相生疑,季将军尊师重道,对裴相敬重有加,裴相正是看重这一点,在季将军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利用他对裴相的信任,秘密安插兵甲替代皇城禁军,以便起兵逼宫时能一举掌控禁军兵权!” “恩,恩师,太后所说可是真的,您,您一直在利用门生?!”季元宏痛心疾首。 “本相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你。”裴炎长叹一声,“你我有师徒之情,本相原本以为你能与我同仇敌忾,拨乱反正,没想到你居然不分是非,助纣为虐。” “不光是裴相,就连本宫也看错了季将军,如今四面楚歌,高殿之上只剩我们孤儿寡母,没想到唯一没有明哲保身,叛主求荣的会是裴相的得意门生。” 许元辅大声道:“你猜到又如何,禁军已全然在我们掌控之中,只要一声令下,明年的今天便是你忌日。” “这大明宫在本宫眼里如同炼狱,本宫终日活着炼狱之中,最擅长的莫过于保命,活下去是本宫当年入宫时的初衷,经过这么多年的在炼狱的淬炼,本宫还学会了如何活下去,今日注定会有血光之灾。”武则天最后一抹笑意变成令人噤若寒蝉的阴冷,“至于是谁,恐怕只有等到殿门重开时才有分晓!” 第四十三章 旋转乾坤 裴炎脸上最后一抹镇定消失在武则天犹如鹰隼的双目中,像是意识到什么,回头重新扫视站在云阶右侧的官员,其中不乏有后悔却只能硬着头皮强撑之人。 裴炎越看神色越凝重,眉头也随即皱起。 “章挺之何在?”裴炎看向吴松鹤。 “章侍郎卧病不起,告假在家未能临朝。” “越其山呢?”裴炎再问。 “越公来了,入宫时我还见到,但……”曹密四处张望,未在百官之中见到御史大夫越其山。 裴炎眼角不由自主抽搐一下,不光是这两人,还有很多朝臣并未出现在含元殿上,按说今日是新帝登基大典,满朝文武不该有人缺席,可偏偏这些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的官员,竟然全是武则天的心腹之臣,这让裴炎心越悬越高。 “太后既然早就知晓是老臣在幕后指使,为何太后一直没有反应?”裴炎问出自己最疑惑的事。 武则天举重若轻:“裴相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本宫只是猜测而已,无凭无据怎能有反应。” “太后眼里没有猜测一说,要么有要么没有,如若能令太后起疑之事,太后都会视为隐患而想方设法铲除。” “还是裴相了解本宫。”武则天畅声一笑,直言不讳道,“本宫的确早就对裴相起疑,只是苦于没有真凭实据,但毕竟社稷到皇权安危,本宫自然也不能掉以轻心,正如裴相所言,但凡能让本宫生疑之事,无论真假,本宫都会当成真有其事来处理,所以,所以本宫前些天才会深夜密见裴相。” “看来老臣还是低估了太后,一直以为太后是来见老臣最后一面,不过现在看来,怕是太后另有所图。” “裴相位极人臣,又在朝中经营多年,门下朋党亲信不计其数,本宫就在想,倘若裴相真有谋反叛上之心,此事裴相一人做不了,还需其他人内外接应方可成事,裴相这些年让本宫看不透,那么你暗中培植的势力,本宫就更看不透。”武则天轻描淡写道,“实不相瞒,裴相在本宫眼里不足为惧,真正让本宫担心的是裴相的党羽。” 武则天说到这里,目光慢慢移向吴松鹤和曹密以及许元辅等人。 “都是遗老功勋,平日里忠直谦恭,没想到却对本宫恨之入骨,不过倒是和裴相意气相投,都是一群隐忍之辈。” “事到如今太后又何必如此委婉,大可直截了当说我等狼狈为奸岂不是更贴切。”许元辅嗤之以鼻。 裴炎一脸颓然:“名册!” 武则天意味深长点头,裴炎的党羽才是自己真正的心腹大患,这些让当然不是许元辅之流,而是那些自己看不到人,武则天密查过裴炎任职以来所有提拔的官员,但没有一人与裴炎关系紧密,这让武则天意识到,裴炎在这些年一定织了一张暗网,并且将党羽蛰伏在这张网的各个角落,一旦等到时机成熟,这张网便会将自己牢牢捆缚其中。 可这些人都不是能接触到实权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能长久以来不露声色的蛰伏,武则天想到了季元宏,却想不出还有多少像他这样被裴炎安插的党羽。 武则天想过要缉拿裴炎审问,可自己对裴炎太了解和熟悉,裴炎若真有心逼宫谋反,那么这些人将会成为一股难以估量的势力,所以裴炎至死都不会透露丁点。 唯一的办法……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老臣自己说出来。”裴炎闭目长叹一声。 裴炎脸色的凝重与武则天的轻松形成鲜明对比,武则天轻笑点头,这才是自己去密见裴炎真正的原因,裴炎会装,自己同样也会装,事实上在装模作样这点上,自己远比裴炎要更擅长的多。 那晚裴炎见到一个手足无措,彷徨、忧虑以及无助的武则天,这是裴炎最想看到的,可惜裴炎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武则天那句话的含义。 自己看到的不过是武则天想让自己看到。 武则天越是焦虑越让裴炎放心,裴炎看见一个在困局之中徒劳挣扎的猎物,同时也看到武则天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信任。 如此一来,裴炎便可放心将自己经营多年的党羽交给武则天,但武则天并非常人,要让武则天绝对相信名册上的人,裴炎还需做一件事。 武则天不会轻易相信他人,何况还关系到皇权安危,只有一种人能彻底打消武则天所有的顾虑。 死人! 这便是裴炎假死的原因。 只有一个垂死之人才不会让武则天生疑,才会让武则天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份名册上,因此当武则天深信不疑命人立即按照名册调换官员时,她没有看见病床上行将朽木的裴炎嘴角露出的诡笑。 不过现在裴炎回想起自己那抹笑意时,已无丝毫得意,取而代之的是懊悔和惋惜。 “名册上的那些人是裴相千挑万选的官员,无论是考绩还是风评都无可挑剔,假以时日这些人都会是唐廷的栋梁之臣。”武则天轻描淡写道,“让本宫猜猜,派出去调任这些官员的人怕是只要一出长安城便会被诛杀,名册会被调换,代替这些官员的便是裴相党羽,裴相料定本宫没有时间去一一核查,即便等本宫知晓时已无力回天,裴相一直等到今日才动手,除了在等遗诏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等这些党羽接管各处要职和兵权,为了让裴相安心,本宫也只能学裴相装病,病的越重越能让裴相放心,至少能让裴相知道,本宫已无心力去管其他琐事。” 裴炎的确知了一张网,一张牢不可破用来捕获猎物网,可裴炎突然发现,在这张网中,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从捕猎者变成了毫无防备的猎物。 “他们……” “有劳裴相为本宫分忧,本宫已命人截获裴相调换的名册,并依照名册对上面的人逐一清算。”武则天面带笑意道,“本宫能将叛党一网打尽,裴相可谓是居功至伟,此计是为引蛇出洞。” 裴炎低垂的手轻微抖动一下,下意识转头看向紧闭的殿门。 “本宫知道裴相此刻在想什么。”武则天的目光同样也望向殿门处,“驻扎在京畿城外的六郡兵马始终都是裴相心头之患,若是不能节制,裴相担心武三思、武承嗣挥军驰援京畿,本宫依照裴相谏言,委派单靖、吕光二将出任副将,想必裴相对此二人一定下过密令,接任之后立即接管兵权,逼宫之日先杀武三思与武承嗣,这样一来便可解困城之忧。” “他们怕是已成太后阶下囚了吧。”裴炎无力道。 “当晚本宫就给武三思与武承嗣二人下了密诏,单靖、吕光二将一到立即擒拿斩杀。”武则天胸有成竹道,“怕是要让裴相失算了,本宫手中尚有六郡兵马,而且此时已逼近京城,是为釜底抽薪。” 武则天此言一出,殿中群臣无不惊慌失措,本就是一群见风使舵之辈,因为见武则天大势已去故而墙倒众人推,没想到情势陡转之下,武则天不显山露水间又占据上风。 “太后高瞻远瞩,化危局于无形实乃让老臣折服,党羽可除,六郡兵权可握,但殿外还有老臣死士若千,远水终究难救近火,只要老臣下令,死士便会立刻攻入殿中,老臣可轻而易举取太后性命,只要太后一死,所有困局便可迎刃而解……” 裴炎亮出自己最后一张底牌,但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含元殿外隐约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响,细听可辨甲胄之音,紧接着是厮杀和惨叫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但只持续了片刻后又归于沉寂。 所有人都茫然惊诧望向紧闭的殿门,没有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武则天已转身重上高殿,正襟危坐在凤椅上。 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上官婉儿:“禀告太后,殿外叛党已悉数被剿灭,皇城禁军也被更替换防!” 裴炎看向殿外,尸横遍野,满地鲜血,所有参与起兵逼宫的死士无一幸存,放眼望去整个含元殿外是一片刺眼的金色,那是阳光折射在甲胄上的光芒。 裴炎颤巍巍走到殿门出,嘴角不停蠕动,密密麻麻身穿金黄甲胄,手持剑戟的兵将站满殿外,自从季元宏接管皇城禁军以来,裴炎就一直在秘密调换禁军从而控制兵权,此次能令裴炎敢与武则天针锋相对,最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自己掌控了禁军。 可现在裴炎一脸呆滞茫然,明明一切都在自己计划之中,可却不知剿杀叛军的兵将是如何出现在大明宫中,这些金甲兵将就如同是天兵天将下凡一般凭空出现。 裴炎自知败局已定,心有不甘问道:“皇城门禁未开,太后是如何调派这些兵将入宫?” “他们本就在宫中。” “禁军的一举一动尽在老臣掌控之中,突然出现这么多兵将,老臣不可能不知。” “太宗曾在麟德殿赐宴犒劳定国功臣,裴相可还记得此事?” “记得?” “太宗当日共邀赏了多少人赴宴?” “三千多人。” “三千……”一旁的季元宏一怔,瞬间恍然大悟。 武则天曾因要静处悼念先帝,担心兵甲戾气会冲撞到先帝龙魂,所以命季元宏撤出大明宫内苑的麟德、长安、仙居、拾翠四殿所有禁军,并下懿旨,以百步为界,一兵一卒都不得越界靠近四殿。 季元宏现在才明白,武则天早就部署应对之策,将精锐兵将秘密藏匿于四殿之中,单一座麟德殿就能藏兵三千,四殿可容兵甲过万,裴炎百密一疏,始终都在提防来自宫外的隐患,却从未想过武则天会出其不意,竟在宫内藏兵万余人。 “这一步本宫称之为内紧外松。”武则天高高在上俯看裴炎,“有劳裴相为本宫出谋划策,引蛇出洞、釜底抽薪还有内紧外松,这三计是裴相在病榻上为本宫筹谋的万全之策,如今本宫尽数还给裴相!” 第四十四章 尔虞我诈 文武百官跪地请罪之声与大声谩骂斥责叛党的恶语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含元殿中,落在武则天眼中,像是看一群不知寡廉鲜耻的跳梁小丑。 “太后赢了。”裴炎叹息一声,转身望向高殿之上的端坐的武则天。 武则天不骄不躁道:“裴相棋差一招,若不是裴相操之过急加害李将军,本宫未必能胜。” “老臣与太后相识相交多年,原本以为对太后了如指掌,今日方知太后智谋古今罕有,老臣输的心服口服,不过太后也不用得意太早,英国公徐敬业高举反武大旗,四海之内李唐诸王定会响应。”裴炎一脸傲气道,“太后擅弄权术,可胜老臣却胜不了天下万民,只可惜老臣怕是等不到王师勤王之日。” “本宫不想与人斗,奈何从入宫之后一直斗到现在,本宫之所以能胜,全是因为每次争斗本宫都当成一场生死劫难,败了便会输掉性命,因此每次本宫都会竭尽全力。”武则天从容淡定道,“本宫不怕那些公认叫嚣之徒,最怕的莫过于像裴相这般不露声色,伺机而动的对手,朝堂内外像裴相这样想诛本宫的大有人在,本宫就是想看看到底都有谁!” 裴炎眉头一皱,视线移向还拿在许元辅手中的两道遗诏,忽然仰头大笑,只是笑声透着惨然和懊悔。 “是老臣太得意忘形,忘了多问自己一句,为什么在太后手中的遗诏会不慎泄露出来,老臣忘了太后从来没有不慎过,是太后故意将遗诏泄露,以此来引出那些有心反叛却出师无名者。”裴炎恍然大悟却为时已晚,“先帝原本打算用遗诏号召李唐诸王反武,可先帝万万没想到,这份遗诏却成了断送李唐社稷的祸因,太后现在可以借平乱之名,名正言顺清理李唐宗亲。” “先帝驾崩前可是把一个盛世交托到本宫与裴相手中,无论如何本宫也不能辜负了先帝重托。”武则天淡淡一笑。 许元辅低头看看手中遗诏,一桩跪地,老泪纵横:“老臣糊涂啊,竟成了武氏帮凶,助纣为虐毁我李唐江山。” 武则天正襟危坐:“宣梁郡公李孝逸入。” 片刻后一名身穿戎装的武将快步入殿。 “梁郡公李孝逸听旨,本宫封你为扬州道行军总管,持符节制京畿六郡兵马,立即挥军南下平定扬州之乱!” “末将领旨。” “右卫上将军季元宏听令!”武则天再喊一声。 季元宏连忙跪地:“末将听旨。” “本宫封将军为镇军大将军,节制庆、坊、丹、灵四郡兵马,统军进驻临淮,与南征大军互为犄角,待梁郡公大军一到,将军便麾军渡江与李将军前后夹击,务必将叛贼一网打尽!” “啊?!”季元宏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末将难堪重任,还望太后能收回成命。” “将军熟读兵法,骁勇善战,又在灵州磨砺多年,而且还是裴相亲自调教之人,岂来不能胜任一说?” “末将终归是裴相门生,裴相谋,谋反逼宫,末将也难辞其咎,按罪该连坐,末将是戴罪之身岂能统御大军征伐。” “将军是担心本宫信不过你?”武则天猜透季元宏的顾虑,轻笑一声道,“本宫向来用人不疑,将军的确是裴相门生,按说该受此事牵连,但将军先前在本宫深陷绝境之时还能舍生忘死,其心之忠可鉴日月,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将军选择了忠,那本宫就成全将军建功立业的机会。” “太后就,就不怕末将手握大军倒戈相向?”季元宏惴惴不安。 “本宫有什么好怕的,将军与裴相断了师徒之情,是为不孝,若再反戈相向与本宫为敌,便是不忠,届时将军就是不忠不孝之徒,又有何颜面立足世间,天下万民也会耻于将军所为。”武则天波澜不惊道,“是想流芳后世还是遗臭万年,本宫让将军自己选。” “太后狠辣老臣自愧不如,老臣是起兵逼宫的罪魁祸首,而太后让老臣的门生统军围剿叛臣,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扰乱叛军军心的。”裴炎埋头无力道,“老臣众多门生之中,最得意的莫过于将军,老臣一直想栽培将军平步青云,你我虽然各为其主,但老臣最后还是想送将军一样礼物” “送,送我礼物?” “老臣的项上人头。”裴炎看向武则天,宁死不屈道,“老臣自知难逃一死,如若老臣没猜错,太后已想好由谁来取老臣性命。” “裴相一生都在为李唐社稷呕心沥血,就当再尽最后一次忠吧,王师平乱本宫打算用裴相来祭旗。”武则天笑意斐然。 季元宏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太,太后是打算让末将处斩裴相?!” “将军初统大军需立军威,何况裴相也打算成人之美,这评定祸乱的首功,裴相就送给了将军。”武则天意味深长道,“希望将军别辜负了本宫和裴相的期望。” “老臣先行告退,回府等太后发落。” 裴炎视死如归,许元辅等人也摘下官帽,只是脸上有功败垂成的不甘。 “裴相留步,本宫还有话想与裴相攀谈。”武则天波澜不惊,看向人人自危的文武百官,“本宫累了,想来诸卿也累了,都回去吧。” 群臣见武则天既往不咎全都跪地谢恩,等众臣出了殿后,武则天也起身带上裴炎、窦陶和顾洛雪以及上官婉儿去了城墙,居高临下正好能看见墙下聚集的文武百官,因为武则天还未下旨,皇城的门禁都未开启,群臣归心似箭,焦急万分在下面等待。 人群之中,许元辅的那身孝衣格外醒目,惨白的有些刺眼。 武则天凝视良久,目光愈发阴沉,一旁的上官婉儿心领神会单手一抬,城墙上埋伏的弓箭手立刻万箭齐发,顷刻间墙下百官死伤无数,武则天面无表情,直至弓箭手射空箭袋里所有的箭矢。 除了裴炎之外,窦陶和顾洛雪看的心惊胆战,随着皇城门禁开启,涌入的兵甲对倒地的官员无论死活逐一补刀,半柱香功夫,墙下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叛党家眷如何处置?”上官婉儿请旨。 “连坐!”武则天斩钉切铁。 上官婉儿领旨转身而去,顾洛雪这才想起当初秦无衣说过的那句话,六梵天主诞辰之日定有无数人人头落地,血染京城,可见秦无衣早就猜到今日结局。 裴炎处变不惊,只怪自己一时大意,临朝之前有很多官员都未前来,而这些官员全是武则天心腹之臣,当时就该想到其中有异,武则天明知自己要发动逼宫,却一直静观其变按兵不动,目的就是为了借这次逼宫来铲除异己。 “太后早就知道我们找到了窦陶。”裴炎惨笑一声道,“太后是故意让窦陶说出那些事。” “裴相可知大明宫的城墙为什么修的这么高?”武则天自问自答道,“大明宫里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城墙修高些就是为了防止这些事传扬出去,宫里的事还是就烂在宫里为好。” 武则天目光转到窦陶身上,没有责怪也没有戾气。 “你追随本宫多年,该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本宫提醒过你,让你三思而行。”武则天心平气和指着墙下尸骸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本宫会告诉你,说了之后死的人会更多。” 窦陶面无惧色:“太后做过的那些事看来终究传不出这大明宫,老奴就不劳烦太后操心,这就下去领死。” “你不念主仆之谊,本宫还念,本宫身边奴婢换过很多,还是你最贴心,既然你不畏死,想来也不怕继续留在本宫身边。”武则天淡淡说道,“本宫尚有一件万难之事,想来想去都没想好交由谁去办合适,既然你回来了,此事本宫还得委你去办才放心。” “何事?”窦陶一脸诧异。 “你先行退下,本宫自会再去见你。” 顾洛雪看着窦陶走下城墙的身影,喃喃自语道:“他曾多次劝我东渡,说但凡牵扯到皇室秘闻的人都难善终,如今洛雪知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妖案已真相大白,太后打算何时处决洛雪?” “真相大白?”武则天摇头淡笑,“龙眼一事与裴相无关,妖物又是从何而来,妖物祸乱长安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些你可都知晓其中缘由?” 顾洛雪哑口无言。 “你只不过查到了妖案的冰山一角而已,先帝留下的遗诏以及裴相筹谋已久的逼宫,也仅仅只是整个妖案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真正的幕后主使自始至终都为露面,又何来真相大白一说。”武则天心思缜密道,“本宫不会取你性命,至少现在不会,因为你能为本宫做一件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事。” “什么事?”顾洛雪茫然。 “时机一到你自然会知晓。”武则天点到即止,“你先行退下,裴相还有一些事没有告诉本宫。” 裴炎一听顿时脸色大变,先前功败垂成也未见其乱了方寸,可武则天说出来的话却让裴炎惊慌失措,突然冲向城墙想跳墙一死了之,被旁边的侍卫硬生生拉了回来。 武则天眺望远方,都未去瞧裴炎一眼,冷声道。 “裴相还真是赤胆忠心,宁可一死也不肯说出那人是谁。” …… 第四十五章 感同身受 武则天让侍卫松开裴炎,并命其退后百步,裴炎一心求死再次冲向城墙,刚要打算一跃而下时,突然看见兵将押着两人推上高墙。 裴懿和裴彦先。 “裴相也是风烛残年之人,即便本宫想网开一面,唐律也容不下叛乱犯上之徒,裴相想成仁本宫成全便是,只是可惜了裴家子嗣,会因为裴相此举遭受无妄之灾。”武则天也不劝阻,瞟了一眼身旁站在城墙上的两人,“这里没有他人,你我都是为人父母者,总该为子女做点什么才对,裴相能将二子外放京城,可见裴相对他们极其在意,无论成败裴相都想将二子置身事外,本宫就给裴相一个机会,他们的生死就交由裴相来抉择。” 绝望的人最怕看到希望,哪怕是丁点的渺茫也会不遗余力去抓住。 裴炎本已空洞的瞳孔中瞬间透出一丝光泽,已悬空在外的脚重新收了回来。 “太后肯留罪臣骨血?” 裴炎一桩跪地,临危不惧的铮骨荡然无存,武则天瞟了裴炎一眼,分外满意他此刻的神态,老谋深算欲要沾指江山的大奸之臣,如今落在武则天眼里已是孱弱无力的老者。 “留!”武则天漫不经心道,“不过如何留,就得看裴相自己了。” “老臣,罪臣不明太后之意。” “不明?那本宫就说点能让你明白的事。”武则天声音逐渐冰冷,“起兵逼宫你是罪魁祸首,既然你先乱了君臣之纲,那你也别当我是太后,我也不当你是丞相,你们今日就以为人父母者相谈。” “罪臣不敢。”裴炎为了能保全二子性命,彻底失了风骨。 “李显被韦玄贞蛊惑,勘查龙眼一事,你可早就知晓?” 裴炎跪地点头。 “韦玄贞等人向龙眼投毒一事,你可是也知晓?” 裴炎不语,依旧点头。 “显儿资质平庸非帝王之材,本宫怀胎十月所生又岂能不知,显儿虽无治国之能,但心地无恶,断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可惜亲近小人才做出祸国殃民之举。”武则天面色和声音一样阴沉,“你口口声声忠于先帝,辅佐社稷,可本宫没看到你半点忠心,先帝托孤要你匡佐扶持,显儿君道有失,你非但不尽臣道劝谏,而是推波助澜诱其步入歧途。” “罪臣罪该万死。” “先帝交给你锦布,只有本宫废帝之后锦布才会拼合,本宫废帝是无奈之举,如今细想竟是你一手促成。” 武则天越说声音越急促,居高临下呵斥裴炎,李显被废的始作俑者就是裴炎,他前后只做了三件事,其一,处处遏制打压李显,让其心生叛逆,只所以近韦玄贞之流,全是因为身边没有依仗,可以说是裴炎故意将李显推给韦玄贞。 裴炎太了解武则天,李显和韦玄贞走的越近,越让武则天心生芥蒂,此举是为了让母子二人逐渐生疏。 但这还不至于让武则天轻易废帝,所以裴炎做了第二件事,借杀李群全家嫁祸李显做出食人的荒诞之举,残害忠良乃是暴君所为,武则天自然不能让李显背负这个骂名,虽然最后由裴炎心甘情愿代罪,可此举大大动摇了武则天对李显的信任,也为后面的废帝埋下伏笔。 裴炎的处处相逼,导致李显说出送天下给韦玄贞的荒谬之言,这是裴炎处心积虑做的第三件事,也变成彻底压垮武则天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宫下诏废帝,是真的为了李唐社稷,但这一切却是你亲手促成,你为了要取本宫性命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你若真光明正大与本宫一决高下,本宫还敬你几分,可你所做竟全都是下作之事,为此还不惜毁掉一名李唐君王。”武则天低头双目溅火凝视裴炎,“世人以为本宫不过是废黜了一名帝王,可那是本宫含辛茹苦养育的骨肉,本宫废掉旦儿形如杀子,本宫心中之痛你可能体会?” “罪,罪臣能明太后之痛。” “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没有经历过。”武则天微微弯下腰,在裴炎耳边冷声低语,“你废掉本宫骨肉,本宫也要让你感同身受。” 裴炎一惊,猛然抬头看见武则天眼中怨恨,怎么看她都不像高高在上的太后,而更像一名经历过丧子之痛的妇人。 “太,太后想如何处置罪臣?” “你让本宫失去一子,本宫也要废你一子。” 武则天抬手指向站在城墙上的裴懿和裴彦先,两人面色苍白如纸,双腿不停在颤抖。 “选一个吧。”武则天继续在裴炎耳边低语,“至于选谁本宫交由你自己决定,二子之中只能活一个,另一个你得亲手推下去!” “太后……” “再多说一句,二子皆死!” 武则天直起身,神色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威严,只是嘴角还挂着淡淡笑意,有幸灾乐祸更有泄愤的欢畅。 裴炎手足无措,他从未相信过武则天,但成王败寇深知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和权力谈信任,绝望中的人总是会无限放大希望,哪怕这个希望看上去会渺小的微不足道,也会让人紧紧抓着不放。 裴炎停在裴懿和裴彦先身后,颤巍巍抬起手,他一生做过无数抉择,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艰难,手在两人背后不断移动,武则天在一旁也不催促,甚为满意裴炎的艰难和无助,甚至还希望这个过程能长点,只有这样才能让裴炎体会到自己当时废帝时的纠结和煎熬。 裴彦先从城墙上被裴炎推下去那刻,裴懿脸上的惊怕以及裴炎仰天长悲的嘶喊,换来武则天心满意足的笑容。 随着一声堕地时的撞击声,裴炎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武则天探出头看向城墙下那滩血肉,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欢愉:“你现在能体会到本宫心中所痛了。” 裴炎强忍悲愤:“太后可能放了犬子。” “本宫告诉过你,他们的死活一直都在你手中。”武则天神色冷酷,“你现在可以告诉本宫那人是谁了,只要你说出来,本宫答应你放裴懿一条生路。” “罪臣不知。” 武则天冷眼望去。 裴炎再次一桩跪地:“老臣只知那人是位通天晓地的仙师,先帝驾崩后仙师来找到罪臣,并说出先帝留有锦布的事,这让罪臣大吃一惊,仙师说能助罪臣成事,因此罪臣对仙师言听计从,所有一切都是仙师所谋,但自始至终仙师都未以真面目示人,所以罪臣也不知仙师真正的身份。” “你是何其聪慧之人,居然也会利欲熏心不便是非,这位仙师若真如你所说这般厉害,想来你今日结局也在此人预料之中。”武则天若有所思问,“你所做之事都是此人的安排?” “正是。” “谋害李群也是此人的主意?” “……”裴炎一怔,不敢再有隐瞒,“此事与仙师无关,是罪臣一人所为。” “那就对了,本宫也是这般猜想,你败就败在此事上,倘若你没有操之过急杀李群以谋禁军兵权,今日本宫性命怕是要输在你手中,既然本宫能觉察出破绽,你所说的仙师定然也能看出端倪,可此人并未事先向你示警,足见你在其眼中已是一枚弃子,此人若能提醒你,本宫同样难胜,足见此人并不希望你心想事成,此人还有其他所图,本宫暂时还不知晓,亦如本宫所说,如今的一切不过是妖案的冰山一角而已,本宫暂时不想理会。”武则天冷眼看向裴炎,“本宫所问的不是此人,你也应该心知肚明,本宫真正想知道的是谁。” “罪,罪臣不明太后之意。” “那本宫就给你起个头,你起兵逼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以下犯上,这些本宫都能既往不咎,甚至本宫还给你留足了颜面,直到最后你在他人心中还是忠于先帝的铮臣,后世史书评你也会留下追贲九原,增荣万古的佳名,但实则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武则天不屑一顾道,“你处心积虑想逼本宫退位,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已。” 裴炎神色惊慌,不敢再与武则天对视。 武则天不慌不忙继续说下去,裴炎年事已高,逼宫之事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裴炎自己恐怕都没万全把握,可执意如此定有缘由,自然不是忠君为国,权势总是容易蒙蔽心智,一名已经位极人臣之人,还能和还想得到的只剩下皇权。 “本宫一直都好奇,你若成事之后,是想做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想当司马昭,弑君夺位。”武则天单刀直入道,“不管你想做谁,你首先需要一名能为你所用的傀儡君王,本宫想知道的便是,你打算在功成之后立谁为新君,或者本宫换一个问法,李唐皇室之中还有一人与你勾结谋权,不过此人隐藏的可远比你要好,本宫绞尽脑汁也难洞悉此人破绽,你想保全裴懿性命,就需告诉本宫此人是谁!” 第四十五章 报应 裴炎踌躇不宁,埋头不敢言语。 “怕?你在怕什么?”武则天伸手用指尖抬起裴炎的头,见他脸色慌乱惊诧,反而让武则天愈发凝重,“你连死都不怕,为何会怕说出此人是谁?” “太后所虑之人根本不存在,一切皆是罪臣一人所为,并无皇室中人参与,罪臣怕祸及子嗣,但又不能凭空捏造构陷他人,还望太后明鉴。” “你还是不肯说。”裴炎越是掩饰越令武则天惴惴不安,可见此人在裴炎心中甚至比子嗣生死还要重要,“那就本宫帮你先破题。” 武则天居高临下瞟向裴炎,声音宛若刺骨的寒风直投骨髓,裴炎有谋朝篡位的狼子野心,这一点武则天早就看出来,可即便裴炎位极人臣,距离皇权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并不好走,毕竟唐廷实行府兵制,兵器一直牢牢掌控在君王手中。 况且裴炎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起兵勤王,如若欲要沾指皇权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扶持一名自己能掌控的君王,然后慢慢架空皇权,直至时机成熟后再一匡天下。 那么问题就在于裴炎会选谁,李唐皇室之中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大有人在,但凡有李唐皇室血亲之人皆在裴炎选择范围之内,不过武则天已将这个范围逐渐缩小。 首先不会是先帝的皇兄弟,一来是这些人因不同的事大多都早亡,二来留世的要么是无权无势,没有威望自然难以服众,要么就是位高权重者,这些李姓封王的权势并不在裴炎之下,一旦登基为帝根本不受裴炎掌控。 想要名正言顺唯一的可能只会在先帝的皇嗣之中。 从逼宫的种种迹象足以看出,此人不会是李旦,在先帝众多皇嗣中,恐怕没有谁比李旦对权力的欲望更为迫切,一名崇尚权力的君王是不会轻易受人摆布和控制,一旦李旦登基为帝,首当其冲会做的便是巩固皇权,那么向裴炎等手握大权者会成为李旦第一批清除对象。 李旦有当帝君的潜质,但只会是一名我行我素的暴君,单凭这一点就不符合裴炎的需求。 当然也不会是李显,虽说李显性情软弱容易控制,但废帝之事上裴炎并未站在李显这边,甚至可以说是其一手促成李显被废的局面,于情于理李显都难与之冰释前嫌,如果让李显复辟,加之又无武则天的掣肘,李显定会向裴炎寻这笔旧账,何况李显身边还有一位韦皇后,此人也不甘于人下,又岂会任由李显受裴炎摆布。 韦皇后一心想要李显独揽皇权,之前是因为武则天在才让其无计可施,如果武则天退位赐死,韦皇后恐怕会成为第二个武氏,到时裴炎只会自食其果,因此此人也不会是李显。 “先帝膝下有八位皇嗣,除开早薨的几位皇嗣外,剩下的就那么几个,本宫若是你,在挑选傀儡之前会先圈出一个范围,首先最重要的是要无子嗣,即便有也必须年幼。” 裴炎蠕动喉结,伏地的身子不停在抖动。 武则天冷声继续说道,裴炎的打算显而易见,先挟天子以令诸侯,等到自己羽翼丰满后,再将扶持的伪帝除之,然后立幼主为君,这样一来臣强主弱,裴炎便可真正做到独揽大权。 可裴炎做这些并非是为了自己,毕竟他已到古稀之年,这个江山裴炎是准备留给裴家后人,这也是裴炎为什么极力让二子远离京城的原因。 武则天都想好裴炎最后一步如何走,他会在临死前借口弑君,然后效仿司马昭称帝,那时裴家权势已无人可撼,改朝换代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本宫说的可对?”武则天波澜不惊问道。 “太,太后圣明独照,罪臣本无谋朝篡位之心,是,是仙师说罪臣有,有……” “有什么?” “有贪狼吞龙之相,假以时日定可登九五之尊,罪臣一时利欲熏心这才有了非分之想。” “贪狼吞龙……”武则天冷笑一声,忽然恍然大悟,“其余几名皇嗣都相继获罪,要么被废,要么被圈禁,他们根本无夺权之念,何况有本宫在一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想来你是如法炮制,以贪狼吞龙四字蛊惑其中一人……” 武则天突然停声,脸上的自信瞬间荡然无存,踉踉跄跄向后退一步险些没站稳。 没有子嗣,没有子嗣…… 武则天嘴里喃喃自语,一直重复念叨这句,惊慌慢慢被愤怒所取代,上前一把拧住裴炎衣襟。 “这就是你一直不敢说出此人的原因!” 裴炎见状知道武则天已经猜到,难以继续抵赖只能战战兢兢点头。 啪! 武则天重重一巴掌打在裴炎脸上,完全弃了威严和仪态,就如同市井泼妇一般,失控般抓扯裴炎的脸,整张脸上全是血肉模糊的抓痕。 直至武则天精疲力竭才停手,颓然大口喘息,凌乱而低垂的长发让其更像一名疯妇,脸上的哀色溢于言表,裴炎逼宫谋反没让武则天失态,但知晓那人是谁后却让武则天心如刀割。 裴炎不避不闪,任由武则天宣泄,一边被打一边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已派人前往均州弑杀显儿?!”当武则天得知此事后,顿时停止抓扯,高悬的手抖的厉害,嘴角不断蠕动,“可,可是他亲自下的命?” 裴炎点头。 “抬头看着本宫!”武则天整理青丝,指尖的血沾染在脸颊上,落在裴炎眼中,那抹血红令其噤若寒蝉,“你相信报应吗?” “罪臣……” 不等裴炎说完,武则天已将裴懿从城墙上推下去。 “这就是你的报应!”武则天声音冷若寒冰。 裴炎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武则天已转身而去,看着城墙下血泊中粉身碎骨的二子,裴炎歇斯底里冲着武则天破空怒骂,武则天头也不回,任凭裴炎在身后谩骂,他骂的越恶毒自己反而越畅快,因为裴炎此刻所体会到的正是自己的痛。 …… 从城墙下来,迎面而来的是上官婉儿,见武则天脸颊血渍:“太后……” “无碍。”武则天神色黯然,“立即派人前往均州,务必要保显儿周全。” “庐陵王有难?”上官婉儿大吃一惊。 武则天抬头怒看苍天,大声质问:“这就是本宫的报应?为什么就不报在本宫身上,而是祸及本宫骨血?” “太后息怒,能平定祸乱自然是太后英明神武,更有上苍庇佑方可让太后大获全胜。”见武则天大怒,上官婉儿连忙跪地。 “胜?你告诉本宫胜从何来?”武则天面无表情道,“胜裴炎也算叫胜,一群跳梁小丑还不配与本宫为敌,本宫不过是铲除了一帮逆臣贼子罢了,可代价是本宫断了骨肉之情,在本宫看来,非但没胜而且一败涂地,事到如今本宫连妖案幕后主使是谁都不得而知,更别说此人的目的何在。” 武则天心思缜密,纵观全局发现有太多疑团自己根本看不透,裴炎不足为惧,从他杀李群开始已露了破绽,可幕后之人明知这处纰漏会让裴炎功亏一篑,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提醒示警,可见幕后主使早就料到今日的结局。 由此可见,幕后元凶真正的意图并非是希望裴炎得胜,这让武则天百思不得其解,此人不是为了谋权篡位,更不是为了要取自己性命,武则天实在想不出幕后主使想要什么。 况且龙眼一事到现在都无下文,向龙眼投下的畔茶佉花粉到底有何效用始终不得而知,一个能筹谋如此缜密阴谋之人,断不会做一件没有意义和结果的事。 “此人才是本宫真正的心腹大患,也是本宫遇到最难对付的敌手,如今敌暗我明,本宫没有丁点头绪。”武则天叹息一声,幽幽道,“找不出幕后主使本宫寝食难安。” “太后宽心,奴婢会亲自严审裴炎,定能从他口中探查出幕后元凶的线索。” “他不过是一枚弃子,你从他身上什么也查不到。”武则天闭目深吸一口气,神色又恢复了镇定,“本宫给你一道懿旨。” “奴婢听旨。” “三日后在东市处斩顾洛雪,派金吾卫以及千牛卫负责东市防务,本宫要亲自前往监斩。” 武则天独自去了佛堂,敬上三炷香后跪地闭目诵经,站在一旁侍奉的是窦陶,死过一次的人总是能坦然生死,所以窦陶从没问过武则天为什么没处死自己,这只是早晚的事,自己终究是逃不出这座在武则天口中的炼狱之城。 窦陶目光落在武则天手中拨动的念珠上,节奏很凌乱,每一下武则天都很用力,指甲深陷留下深深的印迹。 在武则天身边侍奉多年,窦陶深知武则天的每一个动作和习惯,武则天来佛塔是为了让自己心静,但不是为求安宁,窦陶陪武则天来过两次,第一次是长公主死前,第二次是李弘死前。 “太后这一次要杀的是谁?能让太后如此艰难?”窦陶轻声道。 武则天慢慢睁开眼,念珠也随即停止。 “明日是他生辰,本宫想为他庆生,你替本宫走一趟请他进宫。” “明日生辰……”窦陶低头细想,骤然一惊,“是,是他!” 第四十六章 用心良苦 窦陶走在前面,跟在身后的人衣衫褴褛却收拾的干净爽洁,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没有侍卫也没有随从,脚下是一条通往皇宫深处的甬道,但男人闲庭信步,像是对这里的一切都轻车熟路,唯一让其诧异的是正在前面带路的窦陶。 “你何时回宫?” “老奴昨日回的宫。”窦陶停下脚步,在那人面前神色恭谦。 “听闻你死于火患?” “老奴侥幸生还。” 那人若有所思:“何必还要回来。” “太后说老奴终是离不开大明宫。”窦陶微微抬头,神色中透出一丝惋惜,“你离开皇宫也有四年了吧,老奴倒是羡慕的紧,一直没有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绞尽脑汁想要进来,太后说这里是炼狱,老奴细想太后说的一点都没错。” “既然是炼狱,为何她没想过离开。” “太后在这里能进退自如,游刃有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太后这般。”窦陶意味深长道,“老奴见过太多玩火自焚者,本该引以为戒,可最终还是难逃其中。” 那人转头看向身后幽深紧闭的宫门:“我还能出去吗?” 窦陶答非所问,幽幽道:“来这里的人都这样,没来之前千方百计想进来,等来了之后,又千方百计想出去。” 那人不语,跟着窦陶一路向北,过了承天门便见到那座巍峨壮观的东宫,那人眉目间泛起感慨,对这里的一切更是再熟悉不过,因为在四年前他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 那时所有人还称自己为殿下,回想四年前的意气风发,再想想现在的遭遇处境,宛若南柯一梦不堪回首,再偏头眺望不远处的含元殿,原以为自己用不了多久便可登九五之位,东宫距离含元殿不过数百步,可自己走了这么多年,却距离含元殿越来越远。 窦陶推开殿门,那人的思绪戛然而止,目光透进殿中便见到不施粉黛一身素衣的武则天,东宫已多年没有主人,荒废太久让这里的陈设蒙上一层令人不适的阴霾,照进殿中的阳光和武则天脸色慈爱的笑意,反让站在殿门口的人惴惴不安。 殿中摆放桌椅,桌上摆满菜肴,并非珍馐百味品相也不精致,那人一看竟全是自己喜欢的菜品。 “罪臣李贤参见太后。” “这里没有外人,这声太后本宫听的生分,贤儿还是叫声阿娘吧。”武则天亲自为李贤斟了一杯酒,“今日是贤儿生辰,为娘亲自做了这桌菜为贤儿庆生,都是你自幼最爱吃的。” “君臣有别,长幼有序,罪臣早被太后废为庶人,又岂配太后纡尊降贵赐宴。” 武则天一愣,斟酒的手微微抖动,眼神透出莫名的哀凉,明明是自己怀胎十月所生骨肉,非但从李贤言语中听不出半分母慈子孝之言,一开口便拒人千里形同陌路。 “今日你我母子相聚只谈家事。”武则天强颜欢笑。 “家国,家国,无国何以为家,这是太后曾经教导罪臣的,太后心中只有国,从来都没有家。”李贤咄咄逼人。 “你还在责怪为娘。”武则天叹息一声。 “罪臣不敢。”李贤冷傲。 武则天突然发现自己很悲凉,世人眼中只手遮天的太后,却要不来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亲手做的酒菜连自己骨肉都不敢动筷。 “贤儿既然不愿谈家事,那娘就和你谈谈国事。”武则天伸手拉这李贤衣袖示意他坐下,武则天现在不像权倾天下之人,更像一位溺爱的慈母,“贤儿心中有什么不平,今日你我母子可开诚布公。” “母子?”李贤不屑一顾,冷笑道,“罪臣怕是没这福分,能与太后有母子之缘。” “贤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当年先帝欲立罪臣为太子,太后就诸多阻挠,曾向先帝直言,论仁不及李显,论相难比李旦,太后眼中罪臣向来一无是处,比不得两位皇弟在太后心中分量,若真是母子,罪臣倒是要敢问太后一句,罪臣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能令太后如此厚此薄彼?” 武则天无言以对,自斟自饮。 “怎么?太后答不上来?还是说罪臣一语中的,太后对罪臣本来就有根深蒂固的成见,先帝英名力排众议册立罪臣为太子,罪臣在位那些年政务公允,尽心监国,对太后更是孝恭百倍,可结果呢?结果是太后派人送《少阳政范》和《孝子传》,还亲笔书信斥责罪臣不懂为人子,为太子。”李贤愤愤不平道,“罪臣不敢有半点抱怨,一直三省吾身望能得太后欢心,可直到最后才明白,罪臣做什么在太后眼中都是错,最大的错就是罪臣不该当太子,更不该觊觎李唐帝位,为什么?罪臣既然是太后骨血,太后为什么不能对罪臣一视同仁?” 武则天长叹一声:“娘是为了贤儿好。” “为罪臣好?”李贤放肆大笑,笑声中多是不甘和怨恨,“虎毒尚不食子,太后为废罪臣太子之名,不惜派人栽赃嫁祸罪臣谋逆造反,让罪臣含冤莫白,这就是太后所谓的好?” 武则天端起酒杯,停顿了一下,仰头满饮:“不错,是娘派人诬陷的贤儿,在东宫被搜查出来的甲胄和兵器也是娘命窦陶事先藏匿好的。” “太后全凭个人好恶就毁罪臣前程,罪臣不敢奢望有太后这样的娘,也不敢有,自始至终罪臣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能让太后如此厌恶嫌弃,既然太后不念母子之前,那罪臣也只能当没有太后这个娘。”李贤义愤填膺道,“罪臣昨日获悉裴炎等人起兵逼宫败露,涉事者皆被当场屠戮,罪臣就直言相告,逼宫之事罪臣也有参与,太后既然诬陷罪臣谋反,那罪臣就把这个罪名给坐实了。” “裴炎许你什么?”武则天波澜不惊。 “功成之后尊罪臣为帝。”李贤直言不讳。 “前提是要赐死娘。”武则天满眼悲怆看向李贤,“就是说,你为了登帝位不惜杀母?” 李贤一怔,脸色傲色透出一丝愧疚,但很快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太后何尝不是处心积虑要罪臣的性命。” 武则天闭目长叹一声,偏头看向窦陶,痛心疾首道:“你听见了吧,这就是本宫怀胎十月所生的骨肉说出来的话。” “潞王可知谋反是十恶之罪违者当诛,当年老奴的确诬陷过潞王。”窦陶还是按李贤以前的封号尊称,“潞王可有曾想过,谋反这么大的罪,为什么潞王只是被废为庶人却没有继续深究?” “是太后不想落一个杀子的恶名。”李贤冷笑一声。 “潞王膝下有三子,老奴已经很久没见到三位皇嗣,不知道他们可还安好?”窦陶话锋一转,心平气和问道。 听到窦陶提及子嗣,李贤顿时惊慌,言辞闪烁道:“不劳你费心。” “潞王在潜邸时太医诊治出潞王有隐疾,因事关重大太医密奏太后,称潞王肾阴亏虚、肾阳不足导致肝气郁滞,寒凝肝脉,以潞王的病灶难有子嗣。”窦陶不卑不亢道,“老奴斗胆问一句,既然潞王不能育子,那膝下的三子又是谁的?” “无的放矢!” “娘早就派人查过,那三子根本就不是你的骨肉。”武则天放下手中酒杯。 “太后指鹿为马说罪臣谋反,也不差再多给罪臣加一条罪状,太后说是便就是。”李贤不屑一顾。 “贤儿圈养男宠,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这也是娘的强加之罪?”武则天直视李贤,痛心疾首道,“为了掩饰你偷偷寻婴儿称其为子嗣,你此举是在祸乱李唐社稷,先帝欲要立你为太子,娘确有阻挠,但又不能向先帝说明真相,假若先帝得知贤儿所作所为定会赐死,娘不想见你有难,所以千方百计希望你能置身事外,可你终究是当了太子,接下来就要继承帝位,等你百年之后,这帝位你准备传给谁?难不成你要让李唐江山旁落他人之手?娘万般无奈只能废你太子之位,我是你娘,但我也是大唐的太后,你伤风败俗娘可以视而不见,但若你要祸乱社稷,娘就不能坐视不理!” “老奴先去告诉过潞王,能从大明宫全身而退是福,太后虽废了潞王太子之位,却保全了潞王性命和名望,太后用心良苦可潞王不但不知感激反而欲要弑母夺位。”窦陶语重心长道。 “贪狼吞龙……这是裴炎给你吃的定心丸吧,你不是贪狼,你也吞不了龙,裴炎之所以选你,就是因为早就知道你的秘密,裴炎不说是留下了日后弑君的理由,你早晚会死在他手中。” “不可能!”李贤方寸大乱,“裴相忠君为国,绝非是狼子野心之辈。” “裴炎都招了,本宫甚至都没有严刑逼供,他远比你要通透,知道大势已去便和盘托出,你自始至终不过是他利用的棋子而已。”武则天一脸哀色道,“裴炎到最后宁可一死都不肯说出你,不是他忠于你,而是裴炎知道,你是娘的软肋,娘处心积虑想护你安平,可他却将你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裴炎先后毁掉娘的两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娘痛不欲生。” 李贤嘴唇抽搐一下,再无之前冷傲,见武则天句句肺腑,顿时懊悔不已一桩跪地。 武则天站起身,慢慢走到李贤面前,抬起的手中多了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李贤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武则天已将匕首塞到了他手中。 李贤战战兢兢,握住匕首的手抖的厉害,武则天一把抓起李贤刺刃的手,将刀刃抵在自己颈脖上。 “你既然那么想登帝位,甚至不惜弑母,那娘今日就成全你,贤儿只需杀了娘,便可得偿所愿。” 武则天面无惧色,甚至将颈脖主动迎上刀刃,持刀的李贤见状顿时大惊失色。 “动手!”武则天面色一沉,厉声道。 李贤一惊,手中匕首掉落在地,诚惶诚恐请罪:“儿臣未能体恤太后一片苦心,受奸臣挑拨铸成大错,还请太后责罚。” “成大事者该杀伐果断,你连刀都拿不稳还如何能坐稳江山。”武则天直起身,失望的叹息一声,“娘这次怕是不难在袒护贤儿了。” “罪臣请罪流放边陲,至死不返京城。” “你弑母夺权,娘不怪你,可你竟派人刺杀显儿,倘若此次你真胜了,想必旦儿也会死于你手,为了帝位你可不顾母子之前,弃手足之谊,你早就丧心病狂,为娘不能放你走,裴炎虽败,可天底下不知还有多少裴炎,这些逆臣贼子同样会以你为旗帜来祸乱社稷。”武则天转身慢慢走向殿门,“为娘这次怕是要对不住贤儿了。” 武则天转身的那刻,窦陶手中多了一条白绫,李贤看见后,再细想武则天所言,顿时明白一切。 “娘……” “这声娘,贤儿叫的太晚了。” 武则天潸然泪下,身后传来挣扎的声音,从口中发出的持续呻吟以及桌椅被踢翻,碗筷碎裂等音交织在一起,武则天闭目潸然泪下,身后的声响越来越微弱,直至太极宫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本宫准备了两条白绫,另一条是留给你的。”武则天没有回头,好似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眷恋,“当年那把火并非本宫所放,你不顾主仆之情,但本宫没有忘,本宫赐你乾陵陪葬。” “老奴谢恩!” 武则天缓缓走出太极宫,身后的殿门徐徐关闭,一队侍卫手持火把前来,武则天沉默了少许后微微点头,侍卫用火把点燃太极宫,片刻功夫武则天身后已是一片火海。 火光照亮了高不可攀是城墙,武则天仰头眺望,再一次,再一次她将宫闱之中见不得光的事隔绝在了城墙之中。 上官婉儿疾步走到武则天身前,双手恭敬送上一封密奏,武则天打开看了一眼,凝重的神色有了少许轻松。 第四十七章 抛砖引玉 阴暗潮湿的死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臭,滴水不进的裴炎蜷缩在角落,目光呆滞神色痴癫,一道身影慢慢延伸过去,直至将裴炎笼罩其中。 “本尊来送裴相一程。” 当那人声音响起的刹那,裴炎混沌的瞳孔里瞬间充满恶毒的怨恨和不甘,冲到牢门处伸出手胡乱抓舞,嘴里用尽住怨毒的言语咒骂,好似想要将面前的人撕扯成碎片,可指尖始终距离那人有一寸的距离,那人云淡风轻注视着裴炎,站立的位置刚好在阴影中,裴炎仍旧看不到那人的容貌。 “一切皆是裴相咎由自取,如今东窗事发为何要推卸到本尊身上。” 裴炎义愤填膺:“是你以帝业相许,我才听命于你,岂料你居心叵测,另有所图,我不过是你手中一枚弃子罢了。” “本尊言出必行,何来算计一说?”那人镇定自若。 “当日你来找我,说我能贪狼吞龙,你愿驱使群妖相助,可结果呢?”裴炎对着那人大声咆哮,“我二子皆被武氏所害,如今又身陷囹圄,林林总总都是拜你所赐。” “本尊可有让你去杀李群?”那人不慌不忙反驳道,“是你自己画蛇添足才弄巧成拙,你今日结局都是作茧自缚,与人无尤。” “贪狼吞龙呢?你既然言出必行,你说我能贪狼吞龙,如今又如何?”裴炎嗤之以鼻。 “本尊没有信口开河,裴相的确是贪狼吞龙之相,裴相贪狼坐命,富贵无双,之可惜裴相的命格有八字箴言,本尊只告诉了你前面四字。” “八字?”裴炎一怔,“为何你从未告诉过我?” “裴相也从来没问过本尊。”那人淡笑道。 “另外四字是什么?” “裴相命宫除了贪狼之外,还有七杀、破军三照四会,此命格世间罕有,贪狼能助裴相位极人臣,荣华显贵,而七杀为孤克刑杀之星,亦成败之孤辰,加之破军又名耗星,主杀戮,因此裴相命宫是罕有的杀破狼格局,若裴相不动贪欲便可安然无事,倘若心生贪念必会招致杀身之祸。”那人对裴炎直言不讳道,“贪狼吞龙,弑武寿终!” “弑武寿终?!”裴炎挥舞的手骤停。 “本尊从一开始就告诉过裴相,天命难欺,是裴相始终没有明白其中玄机,裴相想要逆命终遭天谴,裴相若不擅作主张,也不会落到今日田地,从裴相准备弑杀武氏,取而代之那刻起,就注定你大限将至。” “你不也一样反武,为何我行差踏错时你不出言提醒,如今功亏一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裴炎大声质问。 “好处……”那人气定神闲道,“本尊要的东西和结果远比裴相深远的多,况且裴相一直错会了一件事,本尊从未反武,相反本尊一直相助之人正是武氏。” “你,你在相助武氏?!”裴炎大吃一惊。 “本尊明知道你杀李群会露出破绽,本尊不闻不问就是为了让武氏有所觉察,并且本尊还帮武氏铲除了真正的心腹大患。”那人直视裴炎声音平静。 “谁?” “陈时末。”那人脱口而出,“李治为防止武氏篡权才留下遗诏制约,可李治心知一纸遗诏不可能让武氏就范,所以还留下了陈时末,此人才是真正能令武氏溃败的关键,遗诏和陈时末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放眼唐廷没有统兵之人是陈时末的敌手,只要陈时末持遗节制兵马反武,加上李治遗诏让其师出有名,不出半月陈时末便可势如破竹兵临长安,这不是本尊想要见到的结局,因此本尊先行除掉这位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 “你到底想要什么?”裴炎一脸茫然。 “这就回到刚才裴相质问本尊所获的好处。”那人不慌不忙答道,“武氏虽平定逼宫反叛,却为此付出代价,亲手废掉李显,又绞杀李贤,本尊要的就是她母子反目,骨肉相残,这远比让武氏一死了之更畅快。” “如今你目的达成,为何不铲除武氏?”裴炎眼中又重燃希望。 “铲除?”那人豁然一笑,“不,本尊还需要她活着,她活的越近本尊得到的好处越多。” “为何?” “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响应李治遗诏勤王反武,不过此人妄图王气,本尊算到他必败无疑,但徐敬业真正的作用不在于此,本尊要的就是他率先发难,无论他胜败如何,其他李唐诸王也会相继起兵反武,遗诏固然能令李唐诸王出兵变的名正言顺,但这还不够,还需要一个让这些李唐皇室彻底与武氏决裂的理由。”那人笑声轻声平缓,“而这个理由裴相帮本尊找到了。” “我?什么理由?” “裴相选择扶持李贤复辟,逼宫之事功亏一篑后,武氏迫于无奈只能杀子,可在李唐皇室宗亲眼中,武氏杀的不单单是自己子嗣而是李唐血亲,她连自己儿子都能杀,早晚这把刀会落到其他皇室的头上,为求自保,李唐诸王只能与武氏兵戈相见。” 裴炎这才恍然大悟,瞪大眼睛看着牢房外站在阴影中的人,到现在裴炎才明白此人运筹帷幄之下是多么大的一局棋。 “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故意挑起事端,然后再借武氏之手,灭杀李唐皇室!” 那人笑意愈浓:“本尊要多谢裴相抛砖引玉,若是没有裴相相助,本尊所筹谋之事也难顺利实施,在本尊看来,没有什么比李唐社稷在皇室宗亲相互残杀中断送更为惬意的事。” “没有陈时末,李唐诸王即便起兵也于事无补,到头来会悉数被武氏所剿灭,等到那些尚有权势的诸王相继被武氏所诛,武氏就更加肆无忌惮……”裴炎说到此处面色更加惊恐,“李唐三代,女主武姓,难道此话真会应验?” “得山河社稷图者得天下。”那人意味深长道。 裴炎再次愣住:“山河社稷图?那不过是我故意派人散布的谣言而已,所谓的山河社稷图只不过是先帝所留遗诏。” “山河社稷图和遗诏自始至终都是两样不同的东西,是裴相自己将两者混为一谈而已,遗诏不过是用来引发这场厮杀,而山河社稷图有平定万代江山的神效,两者岂能同日而语。”那人提到神物声音骤然恭敬,“李世民留下神图本想巩固李唐基业,殊不知此神物一直都在静候真正的主人。” “当,当真有山河社稷图?!”裴炎听闻后震惊无比,“神物何在?” “神物一直都在真龙之人手中,只不过需要那人自行参悟。”那人胸有成竹道,“能此人祭出神图便可一匡天下,本尊等这一天已有百年之久,不过相信用不了多久,本尊既可心想事成。” “你一直在辅佐另外一个人!”裴炎听出那人弦外之音,却百思不得其解,能让一名通天彻地,无所不知的仙师尽心辅佐之人是谁,苦等百年竟是为了将江山社稷拱手送上。 裴炎恢复镇定,眼中怨恨变成谦卑。 “弟子一时利欲熏心忤逆触怒仙师,如今弟子家破人亡也算是得到教训,既然仙师有意反武,弟子与武氏势不两立,恳请仙师救弟子一命,弟子定痛改前非,鞍前马下侍奉,不求其他但求能亲眼见到武氏被诛!” “裴相已经为本尊做的够多,剩下的事就不劳烦裴相。” 裴炎见那人根本没有营救之意,心灰意冷道:“那,那仙师到此只是为了看弟子笑话?” 那人轻描淡写道:“本尊今日前来一为送裴相一程,而来是想让裴相知道一些事,免得到了黄泉让裴相死不瞑目。” “你,你想告诉我什么?” “本尊之所以选裴相,除了裴相能为本尊所用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本尊云游世间百年,一为匡扶真龙之人,二为惩奸除恶,本尊手中有一名册,这百年来本尊每除掉一人便在此人名字上画一个圈,包括这些人的后人本尊都斩草除根。” 那人将一本泛黄的名册递到裴炎面前,一眼便能看出名册年代久远,但被保存完好,裴炎疑惑不解接过名册,展开后细看,正如同那人所说,名册上写满名字,绝大多数都被勾上红圈。 “家,家父?!” 裴炎在其中一行看见裴一同的名字。 “事已至此,本尊不妨直言相告,当年浅水原一战,裴一同战死疆场被筑成高冢,尸骨无存,事后还担下兵败之责,以至身败名裂,皆是出至本尊之手……”那人声音渐渐阴沉,“本尊选择你,并非你是可塑之才,而是本尊要裴家与名册上其他人一样香火断灭,子嗣难继!” “裴家与你有什么仇?能让你赶尽杀绝,这名册上的人……”裴炎怒不可遏正要出声谩骂,名册上有几个名字映入眼帘,脸色的愤慨之色渐渐变成惊愕,细看一遍后顿时瞪大眼睛,“这些人都是……” 那人向前迈出一步,从铁窗透进的月辉刚好照亮那人的脸,裴炎第一次见到此人的面容,但瞬间双眼泛起惊恐。 “你是……” 一条白绫从裴炎身后缠住颈脖,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整个人已被悬空吊起,裴炎完全不知道身后何时多了一个人,余光只瞟见那是一名撑着伞的女子。 悬空的脚徒然蹬踏几下后,裴炎抽搐的身体便不再动弹,直到断气那刻始终瞪大眼睛注视着牢房外的那人,瞳孔中的惊恐随着扩散的生气越凝越重。 那人推开牢门,从地上拾起名册,指尖从高悬的裴炎胸前划过,一抹血红瞬间浸透出来,那人用沾染少许在名册里裴炎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自此裴家已无人生还,但那份名册上却有很多未勾选的名字。 第四十八章 岂曰无衣 宵禁的东市不复往日繁华喧嚣,曾经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长街如今门可罗雀,巷曲两边百姓门窗紧闭,初春的晨风带着肃寒之气,席卷而过一片萧杀四溢。 顾洛雪登上刑台,惨白的囚服与刽子手那身血红色的刑服一样刺眼醒目,顾洛雪不惧,只是觉得自己最后一程的阵仗未免太大了些,问斩一人而已,竟会出动金吾、千牛两卫防务,放眼望去整个东市四周被精锐兵甲围的水泄不通,这里只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而已,绝大多数军将都守护在东市之外。 顾洛雪感觉自己此次赴死并无遗憾,至少还能有这么多人相送,监斩官看了一眼计时漏壶,行刑时辰已到,监斩官上了城楼毕恭毕敬向武则天请旨。 顾洛雪望上去,看见城楼上正襟危坐的武则天,好像无论何时她总是面带笑意,有威严也有深邃,但顾洛雪相信那是最迷惑人的笑容,笑意的背后藏着令人胆寒的杀戮,只不过现在武则天一脸轻松,不是像在监斩问罪,更像是饶有兴致在看一出百戏。 那曾经是自己最想成为的人,也是自己最为敬仰的人,如今这个想法在顾洛雪心中荡然无存,行刑前一晚,武则天来见过自己,另顾洛雪意想不到的是,武则天不是来炫耀自己的无所不能而是想找一名可以倾诉之日。 武则天告诉自己命人杀了李贤,然后在顾洛雪面前嚎啕大哭,那一刻顾洛雪感觉她很可悲,甚至还可怜,堂堂大唐的太后,独掌乾坤,只手遮天的女人竟然连一个能袒露心声的人也没有。 武则天哭的撕心裂肺,丧子之悲让她痛不欲生,顾洛雪试图去安慰她,那时的武则天在她眼中更为真实,顾洛雪体会过失去至亲的悲伤,所以能明白武则天心中那份难以抚平的哀凉,即便眼前之人与爹娘的死难脱干系,但顾洛雪还是看着凄入肝脾的武则天动了恻隐之心。 可等到顾洛雪想好如何去劝慰时,还未来得及开口,武则天已抹去眼角晶莹,整理好仪容之后如同换了一个人,确切来说,又成为顾洛雪熟悉的那个武则天,从悲怆到淡然的转变仅仅只用了很短的时间,顾洛雪发现自己依旧看不懂武则天,她就像是在演戏,自己根本分不清她何时才是真实的。 武则天看出顾洛雪眼中的疑惑,就在那晚武则天也告诉了自己肺腑之言,那恐怕是武则天为数不多的坦诚,却令顾洛雪对武则天有了重新的认识。 武则天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可悲,她同样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承受不起丧子的悲痛,可她却不能像常人一般哀嚎疼哭,甚至不能哀形于色,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除了为人母者之外自己还是大唐的太后,还是要继续独木支撑社稷的太后,绝不能像常人般表露心迹和情感,想要活下去就永远不能让他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所以。 所以她只能在一名将死之人面前袒露心扉。 这不是顾洛雪想要成为的人,顾洛雪收回目光,忽然想到相处只有三月的那些挚友。 眼前浮现出羽生白哉描述中的樱花以及东瀛的异国之景,想到聂牧谣的阿娜多姿和妩媚泼辣,当然还有秦无衣…… 那个戴着无形枷锁的男人总是能让顾洛雪莫名悸动,很怀念与他的生死与共,消逝的那三月是自己一生中最值得去追忆的时光。 现在…… 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东瀛,想到这里顾洛雪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还想到了绿豆,那个毛绒绒憨态可掬的小东西,除了贪吃之外,绿豆绝大多数时候都睡在秦无衣的怀中,绿豆大小的眼睛格外招人喜爱。 就如同刑台下那只正在四处觅食的仓鼠,圆鼓鼓的样子像极了绿豆,同样的毛色,同样的纹路,甚至连吃东西都一样挑剔,绿豆吃惯了精致美味的糕点,寻常弃食根本不屑一顾,而那只仓鼠竟然也一样,寻了半天也没找到满意的食物。 顾洛雪触景生情,对那只仓鼠微微一笑,仓鼠忽然直起身,像是觉察到什么危险,竟从刑台下窜了上来,跑到顾洛雪面前不顾一切往手心里钻。 “时辰到,行刑!” 顾洛雪看见武则天点头,监斩官令行禁止,从城楼上掷下处斩的令牌,刽子手双手提刀举国头顶。 嗷! 一声鹰啼响彻天际。 顾洛雪循声望去,一只身形矫健敏捷的鹞鹰,艳阳在它漆黑的羽翼外镶上一层金边,伴随着苍茫而熟悉的叫声,掠过天空时在身后留下一道金色的剪影。 绿豆一直都怕那只鹞鹰,每才鹞鹰出现时绿豆总是吓的瑟瑟发抖,就像躲在自己掌心中的这只仓鼠…… 顾洛雪忽然一惊,摊开掌心再看一眼。 绿豆! 握着手心的正是绿豆。 顾洛雪一怔,正在诧异绿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刽子手的刑刀已落下,顾洛雪看见了疾闪而下的刀刃,但在那抹寒光之中却还有一黑一白两道光晕闪现。 当! 据说刽子手的刀快,首级被斩下时不会感觉到疼痛,顾洛雪没有丁点痛楚,倒是身后的刽子手正捂着手腕哀嚎,行刑的刀已掉落一边。 顾洛雪转头看见了聂牧谣,一如既往的风情万种,手中无常双鞭刚柔相济,让其多了几分飒爽英姿,聂牧谣长袖一挥,盘旋在天际的鹞鹰稳稳落在聂牧谣手臂上。 负责防卫的兵将甚至都没看清聂牧谣是怎么出现,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短暂的迟疑后有将军下令。 “护卫太后,围杀刺客!” 四周兵甲拔刀迎敌,刚冲上刑台但见一道光华明灭,众将猝不及防悉数被逼下刑台,正准备再战时,举起的兵器相继断裂,这才看见刑台之上又多一人,身着异邦服饰,手中长刀寒光四溢,睥睨四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第一次见到羽生白哉时,他也是这样斩断自己的剑,这个无论做什么都会追究极致的男人,每一次出现都会给自己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只是顾洛雪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是没明白羽生白哉和聂牧谣怎会出现在这里。 “你,你们不是已经东渡,怎么……” “船帆毁了,若不回航就得葬身汪洋。”聂牧谣轻描淡写回答。 顾洛雪:“东渡远航,船上难道就只有一张帆?” 聂牧谣无奈笑笑:“倒是有备用的船帆。” “那为什么还要返航?” 羽生白哉苦笑一声:“船帆是有,但无人敢挂。” “为什么?” 咔嚓!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都没有回答,那些准备再次围杀的兵甲也停下脚步,所有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东市宵禁之后四门皆闭,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之音就是从紧闭城门处传来。 起初还很细微,但逐渐那声音在加剧,像是有千军万马在撞击城门,防卫的金吾、千牛两卫立即回防坚守城门处。 轰! 厚重的城门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坍塌,激起的尘埃模糊了众人的视线,所有兵将剑拔弩张准备迎战,可等来的并不是金戈铁马之声,城门处一片沉寂,待到尘埃慢慢消散时,若隐若现透出一人的身影,缓步入内,步伐平稳沉静。 只有一人! 众将面面相觑,不明来人是如何凭一己之力碎裂城门,但终究只有一个人而已,当兵将重整旗鼓准备围剿时,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被坍塌的城门外,整条长街之中横七竖八躺满兵甲,那是戒备东市外围的千余众守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皆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而如今全倒地不起,哀嚎之声交织在一起久久回荡在长街之上,也撞击着市内每一名兵将的心房。 一人破千军! 众将都未见过如此威烈之人,最让人心有余悸是那人轻松自如的神情,没有喘息更没有疲惫,闲庭信步走来,千军万马在那人眼中犹如无人之境。 并不魁梧的身形,甚至落在所有兵将眼中还有些瘦弱单薄,只是那人手里握着一把造型古朴奇特的刀,刀鞘外布满龙鳞,龙身一直延展至刀柄,高昂的龙头有着和那人一样的威猛、高傲和无畏。 刀上并未沾染血迹,可见来人破千军连刀都未拔。 若是拔刀…… 这个假设成了所有人不敢去印证的惊恐。 再见秦无衣时,顾洛雪笑了,但眼角不由自主泛起晶莹,只要有他在的地方,自己总会感到莫名的安心和踏实。 秦无衣目不斜视,好似他眼里根本看不到那些兵将,被秦无衣气势所摄,兵将面面相觑让开一条道,秦无衣径直走上刑台。 “你为了回来救我毁掉船帆。”顾洛雪脸上有重逢的喜悦,但更多是忧虑,“为换你们周全,洛雪心甘情愿一人赴死,可你们回来救我九死一生,可值?” “你曾经问过我名字的由来。”秦无衣伸手抹去顾洛雪脸颊上的泪水,熟悉的不羁和高傲,只是此刻多了几许柔情,“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偕行。” 不良引 上官婉儿在城楼惊愕不已望向秦无衣,在武则天对自己的描述中,那是一个神秘而危险的男人,至今秦无衣对于上官婉儿来说依旧神秘莫测,至于危险,上官婉儿已经亲眼目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擅作主张去招惹秦无衣。 刑台上秦无衣和羽生白哉还有聂牧谣,三人以楔形站位将顾洛雪护卫在中间,四周兵将见识过这三人的威烈,近万余人竟无人敢逼近半步。 唯有武则天依旧淡定自若,甚至在她看见秦无衣那刻还露出惬意的笑容,托腮注视城楼下,发生的一切似乎在她眼里仅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百戏。 唯一遗憾的是,五年前秦无衣持麟嘉刀大杀四方,当日惨烈之景远胜今日,直到现在还让武则天记忆犹新,若不是后来叶阡陌的死让秦无衣心灰意冷而弃刀求死,最后结局如何还真难预料。 五年后秦无衣依旧所向披靡,可他终究是没有再让麟嘉刀沾血,武则天心中甚至有些暗暗期盼,想再睹神兵出鞘的风采,所以她特意调派了金吾、千年两卫迫使秦无衣能全力以赴,结局早在武则天的预料之中,只是过程让武则天意犹未尽。 武则天缓缓起身站到城楼前,楼下众将稳了军心,将刑台上四人团团紧围就等武则天一声令下,武则天的眼里只有秦无衣,两人对视,在秦无衣眼中武则天能看见的只有不屈和无畏,剩下的便是轻蔑,敢轻蔑无视自己的人有很多,不过力所不及的藐视在武则天看来滑稽而可笑。 但秦无衣绝对是一个例外,即便今日他难从东市全身而退,也会不惜一切杀人城楼。 “太后。”上官娃儿在一旁低声提醒。 “退下。” 武则天声音很轻,上官婉儿一怔不敢再言,和所有兵将立即退出东市,武则天缓缓走下城楼,同样是无所畏惧的神色,透着深邃的自信。 “这就是只有你才能帮本宫完成的事。” 顾洛雪迟疑片刻后恍然大悟:“你想借此逼他们回来。” “五年前他万劫不复,五年后,本宫相信他一定不会重蹈覆辙。”武则天与秦无衣对视,“所以即便是天涯海角,他也会义无反顾回来。” “你不做这些我一样会回来。”秦无衣冷言道,“至于能不能留住我们就另当别论。” “本宫向来不喜欢做强人所难的事,即便是你帮本宫追查妖案,本宫也未曾有半点强迫,自始至终都是你心甘情愿。”武则天从容不迫道,“你想离开,本宫不阻拦,只是还有些话未对你说明,待本宫说完之后是去是留你自己抉择。” “你想说什么?”秦无衣不屑一顾。 “本宫与你一样守诺,当初答应过你的是本宫不会食言。”武则天一边说一边递上圣旨,“本宫已让陛下为叶家平冤,这道圣旨将昭告天下能让叶家沉冤得雪。” “人都死了,平冤有何用?”秦无衣并未伸手去接,冷声道,“无衣向来坚信杀人偿命,以牙还牙,可李治归西此仇我该向谁去报?” “本宫倒是可以成全你。” “成全?”秦无衣冷笑一声,“叶家满门还有鹰卫数千人的枉死,你拿什么平他们的怨恨。” “这就是本宫打算告诉你的事。”武则天上前一步,“叶家也好,鹰卫也罢,这笔账如若换成是本宫也会去讨还,只不过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对要寻仇的罪魁祸首。” 秦无衣眉头一皱:“你想说什么?” “你我都是先帝手中的刀,就该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先帝灭杀鹰卫以及留下赐死本宫的遗诏,在本宫看来合情合理,只是你一直一厢情愿,以为能独善其身而已,本宫与你相比,能胜你之处就在于有自知之明。”武则天直言不讳道,“亦如本宫无法离开皇城,你也亦然无法离开鹰卫,但你一直误解了先帝。” “误解?” “先帝若真要本宫性命,本宫又岂能安然无恙,先帝即便留下遗诏,但也设定了触发的前提,由此可见先帝事先预留了回旋的余地。”武则天神色笃定道,“事实上先帝也为你留了机会。” 秦无衣眉头皱的更紧:“什么机会?” “你与叶阡陌的事先帝早就知道,你向先帝请辞时,先帝原本是打算放你走的。”武则天如实相告,“但你知晓皇室太多秘密,先帝不可能让你全身而退,所以,所以先帝打算让你留下一样东西。” “留下什么?” “你的右手。”武则天脱口而出,“先帝本打算让你自断右臂,废了你的手,你便不能再用刀,如此一来你形同废人。” “他从未对我说过。”秦无衣面无表情道,“无衣去意已决,莫说一只手,只要能让我与阡陌归隐,无衣在所不惜什么都会答应。” “不肯放你的并非先帝,而是另有其人。”武则天娓娓道来,“天机上人魏临渊辞世后,先帝身边还有一名谋士,而此人身份极为隐蔽,先帝甚至一直都在刻意对本宫隐瞒,灭杀鹰卫以及派你前往叶家,皆是此人的主意。” “谋士?”秦无衣双目如刀,回想起在文昌观与顾玥婷对质时,她也提到过当日易锦良受命时,李治身边的确有一名未曾露面之人,武则天所说与顾玥婷的话不谋而合,“李治既然想要斩草除根,为何你会擅自救下我?” “先帝有意隐瞒那人身份,可见是对本宫有所提防,你我都为这皇权社稷做过太多见不得光的事,你的下场就是本宫的前车之鉴。”武则天不慌不忙答道,“本宫看的要比你远,当时先帝龙体日衰,本宫料到先帝将会在不久后龙御归天,待那时本宫要面对太多险恶,身边需要一个能解决麻烦和棘手之事的人。” “你凭什么如此坚信能让我为你所用?” “本宫有你要的东西,而且是你无法回绝和抗拒的东西。”武则天笑意斐然。 秦无衣神色冷峻:“李治有心置我于死地,当年重兵围剿绝无生还之机,这五年来我一直都很好奇,你又是从何救下我。” “本宫私下翻查过先帝的奏疏,其中有一份是你在前往叶家前的行动计划和步骤,当时连同你在内,鹰卫精锐共计三十五名奇袭叶家,可本宫却从顾玥婷口中获悉,她得到的人数却只有三十四名,正如你所言,如此机密慎重的事不可能出错,唯一的解释有人故意少说了一人。” 武则天所说再次印证了顾玥婷的话,自己在五年前的死劫中生还并非是顾玥婷有所疏漏,顾玥婷知道自己灭杀叶家的步骤和安排,甚至能并且精确到人数和路线,并且那名谋士还再三强调就地焚尸,顾玥婷事后还专门亲自清点过人数,在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将尸骸付之一炬。 倘若顾玥婷事先知道一共该有三十五人,她就是掘地三尺也会找出最后一人,在没看到此人首级前,她绝对不会下令撤军,如此一来自己早该被顾玥婷斩下首级焚烧成灰才对。 秦无衣为此专门向顾玥婷确认过,关于围剿皆是由那名谋士一手部署,可此人知晓一切却唯独说错了人数。 “那份我写的奏疏……” “被本宫毁掉,既然顾玥婷得知的人数有出入,正好给本宫有了救你的机会。” “这么说李治自始至终都没见过奏疏上的内容?” “见没见过结果都一样。”武则天意味深长道,“当时先帝风眩之症加重导致双目失明,根本就无法看到奏疏上的内容。” 秦无衣听出武则天弦外之音:“灭杀鹰卫以及围剿叶家,所有的事都是那名谋士一手实施?!” “蹊跷就蹊跷在这里,起初本宫以为此人是为帮先帝铲除后患,因此此人所做之事无可厚非,但能在一夜之间将鹰卫屠戮殆尽,甚至连你都难逃危局,可见此人心思缜密非同一般,心智深不可测,但偏偏这个滴水不漏的计划中,却出现人数上的疏漏,以至于让你成漏网之鱼。”武则天表情狡黠深邃,“事后本宫细细推敲,才惊觉其中的缘由,那名谋士并非有疏漏,而是故意在顾玥婷面前少说一人。” “目的何在?”秦无衣疑惑不解。 “本宫这才意识到遇到前所未有的对手,此人竟能算到本宫心中所想,本宫能救你并非是机缘巧合,而是此人有意借本宫之手救你。” “救我?”秦无衣越听越茫然。 “本宫用了很长时间才想明其中原委,让你亲手杀掉叶阡陌是为了让其忘情断爱,没有被七情六欲所牵绊的你才是最危险的,再灭杀鹰卫让你一无所有,从此背负愧疚和负罪的双重枷锁,欲立先破,此人并非是想要你的命,而是千方百计将你逼入无法回头的绝境,不管你承不承认,此人的计谋成功了,你的余生将与李唐势不两立,而且还会穷尽一生去复仇,事实上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变,你依旧还是一把锋利无匹的刀,只不过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而已。” 秦无衣从容镇定:“我见过太多自负的人,但结果总是出奇的相似,越是锋利的刀越是容易反噬,何况无衣并不认为会被他人所驾驭。” “自负……”武则天笑意深邃,“自负和自信仅在一线之间,你是本宫见过最骄傲的人,但同样也是最自负的人,亦如你所说,太过自负难免会自食其果。” 秦无衣目如鹰隼:“你想说什么?” “叶阡陌是你一生都无法弥补和遗忘的伤痛,本宫想问你一句,叶阡陌在你心中是怎样的一名女子?” 但凡提及这个名字都会在秦无衣那张坚毅的脸上轻而易举刻下哀伤,目光也不及先前刚直:“有她在,寒室清茶不弃,黄泉幽冥不惧。” “本宫知道你对其情深意重,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让你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不过这并不是本宫想知道的。”武则天意味深长重复之前的问题,“叶阡陌在你心中是怎样的一名女子?” “贤良淑德……” “不,不是这些!”武则天打断秦无衣,“对于叶阡陌你知道多少?” “她是叶家长女……”秦无衣舔舐嘴唇,忽然发现从未问过自己关于叶阡陌的任何事。 “你知道的仅仅是一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的背景和来历,除此之外,你对这个让你愧疚一生的女子一无所知,你可是鹰卫之主,多年了的习惯让你会熟知身边每一个人,可偏偏你对自己最在乎的人却一片空白,这就是你的自负,自负到你认为能让自己动心的女子,你根本不想也不会去调查她的过往。”武则天围着秦无衣踱步,云淡风轻道,“本宫认为你说的没错,自负的人往往到最后都会自食其果。” 秦无衣眉头皱起:“你,你此言何意?” “先帝患有眼疾,不能预览奏疏,本宫替先帝处理政务,其中一封密奏是关于你的,上面呈报了你与叶阡陌的事,本宫一时好奇,想看看能让你动情的女子到底有何与众不同,本宫暗自远观过叶阡陌,倾国之貌令本宫都羡艳不已,可本宫派人细查却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你派人查过叶阡陌?你,你查到什么?” “叶家长女出外踏青时不慎堕崖身亡,本宫专门核查过时间,你见到叶阡陌的时候正是叶家长女身亡之日。”武则天笑意更浓,“要么在你山崖之下被一名亡魂所救,要么你遇到的叶阡陌就是另有其人。” 秦无衣一怔,瞪大眼睛半天没说出话。 “本宫知道你向来不信鬼神,那么唯一的解释,有人冒名顶替借用了叶阡陌的身份,换句话说,你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名足以让你放弃一切,不,是让你失去一切的女子到底是谁。”武则天举起手中那份最先拿出来的圣旨,声音透着嘲讽,“你千方百计想要复仇,可到头来谁是仇人都不知道,情比金坚想要至死不渝,结果一腔深情付给谁你也不知道,这便是你的自负,可笑而荒唐,从始至终你做的所有事都是错的。” 秦无衣的镇定瞬间全无,武则天说出来的话足以颠覆自己所有的认知,同时也否定了他为之付出的一切。 “你是本宫见过才情出类拔萃之人,能统领鹰卫六年你有过人的敏锐和缜密,本宫已经告诉你这么多。”武则天停在秦无衣身后,“你现在可意识到所有事中最为关键之处?” “叶家!”秦无衣蠕动喉结,但还是不假思索一语中的。 “对,关键就在叶家,为什么要顶替叶家长女的身份,整件事如今来看已经再清晰不过,归根结底叶家才是关键所在,包括先帝下令围剿叶家,还有你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叶家,林林总总都是有人故意将你引到那里,事实上连先帝都在此人的算计之中。”武则天已走到秦无衣面前,“这五年来,你一直忽略了一个最大的疑点,为什么叶家会被诛灭,为什么一定要由你亲自去诛灭,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需要你去追查的疑惑,那个死在你刀下的一生挚爱到底是谁。” 秦无衣眼中的混沌和茫然慢慢在凝聚成阴沉的愤怒,这让一旁的聂牧谣惴惴不安:“哥,无论你做什么牧谣都与你生死与共,可你都知道让我抽身不问过往,为什么你非要泥足深陷在过去的恩怨……” “你没有资格劝他。”武则天强势打断聂牧谣。 “我与他是骨肉相连的兄妹,凭什么没有资格。”聂牧谣不落下风。 “本宫知道你们兄妹情深,他为了你不惜背叛鹰卫,本宫指摘你没有资格,因为你也有,确切来说,是这里每个人都有必须留下的原因。” “你有什么办法让我留下?” “你可有想过自己父母是谁,你与秦无衣的身世又是什么?”武则天漫不经心问道。 聂牧谣一愣:“你知道?” “作为鹰卫之主统领着巩固皇权的鹰卫,自然让先帝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先帝派人密查过你与秦无衣的来历,你们两人是孤儿,自幼被天机上人所收养。” 聂牧谣:“这些我们都知道。” “但本宫却查到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事。” 这个问题显然让秦无衣难以抗拒:“你查到什么?” “在你们被天机上人魏临渊收养前,你们还被另一人家收养过,只是那时你们都是婴孩,所以不记得那段往事,本宫遂而继续细查,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家人本有一男一女两孙,可不知何故两孙下落不明,但在不久后,襁褓之中的你与秦无衣出现在这家人的家中,并且此人将你二人视为己出悉心照料,对外却称你二人就是自己孙辈。”武则天直视秦无衣,“此事倒是让本宫想到一个春秋典故。” “托孤就赵!”秦无衣再次脱口而出。 “还是和你交谈能令本宫欢畅,你总能和本宫想到一起去。”武则天笑意满满道,“本宫也正是这样猜想,那人用自己血亲孙辈,调换了你二人,如若本宫没猜错,那人的孙辈怕是早已身亡,从而换来你们安平,这就让本宫更为好奇,你二人到底有何与众不同,以至于能让那人弃骨血护你二人周全?” 聂牧谣也惊到:“那人是谁?” 武则天淡淡答道:“顾恺元。” 这个名字让秦无衣和聂牧谣都感到极为陌生,却发现一旁的顾洛雪犹如五雷轰顶,惊诧万分愣住原地,嘴唇蠕动半天才发出声:“祖,祖父……” 武则天没有去看顾洛雪,好像早就猜到顾洛雪的震惊:“本宫说过,这里每一个人都有留下的原因。” “祖父长子顾处尘曾育有一男一女,可两子出生不久便遭逢劫难,全家外出时遇害,包括家仆在内无人生还,苍天有眼保住了顾家血脉,祖父将两孙带回养育,但后来听娘说两孙还是因病夭折,自此顾家也断了香火,所以娘才让我改名姓顾……”顾洛雪看向秦无衣和聂牧谣,眼中多了一份惊诧和茫然。 “关于顾家的事可远不止这些,钦点易锦良和顾玥婷负责剿灭鹰卫的正是那名谋士,无独有偶,鹰卫的统帅竟是当年顾恺元带回之人,你就不觉得这其中匪夷所思吗?”武则天对着顾洛雪淡淡一笑,“谋士挑选你父母另有深意,从他们二人被选中那刻起,也就注定他们会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你不是一直想报父母被杀的血海深仇,那就更应该找到这名幕后主使。” 秦无衣、聂牧谣和顾洛雪三人都僵直在原地,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们之间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了关联,冥冥之中像是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包括他们的相遇,迫使三人不得不重新去审视过往。 “都是她的一面之词,何况还无凭无据……” “对了,本宫还忘了你。”武则天转头看向羽生白哉,打量了很久,神色充满新奇,视线慢慢下移定格在羽生白哉腰间的长刀上,“此刀何名?” “影彻。” “想来此刀定是你心爱之物,不会随便示人吧。” “当然不会。” “此刀刀身有两面纹饰,纹饰之中可是有未央二字?” 羽生白哉一怔:“你,你怎么知道?” “此刀是依照唐陌刀所铸,成刀在中土,由百余名匠师合力铸造而成,传至东瀛后才有了影彻之名,不过此刀在中土还有另一个名字。”武则天直视羽生白哉淡笑道,“此刀是太宗命人打造赠予遣唐使,而此事交由一名皇嗣置办,在当年的遣唐使团中还有一名东瀛公主,皇嗣与东瀛公主暗生情愫,可唐律皇室不得与番邦通婚,皇嗣无奈只能与公主分离,临别之前以此刀相赠,刀身铭刻有未央两字,寓意此情绵绵无绝期,因此这把刀也故名,未央!” 羽生白哉避开武则天的目光,他向来坦诚无垢,根本不懂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过这却让秦无衣等人暗暗诧异,看羽生白哉的反应,他早就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可他却从未对众人提过只言片语。 “你入唐八载,遍学中土人文,这些年本宫倒是专门留意过你,也知道你入唐还有其他目的,如若本宫没猜错,你一定没将此事告之他们。”武则天气定神闲道,“不过换作是我也不会说,毕竟一旦此事泄露,所有知晓的人都难逃干系,你不肯说是为了不让他们被牵连。” “你,你还有什么目的?”聂牧谣没想到羽生白哉还有事情隐瞒着自己。 羽生白哉舔舐嘴唇,欲言又止。 “还是让本宫帮你说,当年东瀛公主归国时,除了带走未央刀之外,还带走了一样东西。” 秦无衣:“什么东西?” “那位皇嗣的骨肉!” “……”顾洛雪目瞪口呆,“东瀛公主有了李唐皇嗣的骨肉!” “本宫知道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相信你也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毕竟你是唯一一个拥有东瀛和李唐两个皇室血脉的人!”武则天直视羽生白哉,“你入唐就是为了寻父,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名皇嗣一定会隐瞒这段情缘,加之过去近三十年,你只能逐一排查,结果你耗费八年依旧一无所获。” 秦无衣其实已经猜到羽生白哉在东瀛的身份,但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与李唐皇室也有渊源。 “本宫所说可是信口雌黄,无凭无据?”武则天笑着反问羽生白哉。 羽生白哉无言以对。 “事已至此本宫就再告诉你们一件事,裴炎并非一无是处,他虽然被人利用,但始终都在查主使之人的身份,只可惜此人掩饰的太好,让裴炎无迹可寻,不过裴炎无意中留意到此人掌心有一处伤疤,刚巧本宫认识的人中也有一人有同样特征。” “谁?”众人异口同声问。 “那名谋士。”武则天和盘托出,“本宫虽未见过这名谋士,但一次此人与先帝密谈时,本宫偶然看见此人持笔的手掌心有伤疤。” “那名谋士也就是现在妖案的主使!”秦无衣恍然大悟。 “你承诺过本宫会查明妖案真相,你是守信重诺之人,对此本宫深信不疑,除此之外本宫刚才也给了你其他原因,你不再是为了本宫去查妖案,是为了你自己,还有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与这名身份神秘莫测的幕后主使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查明妖案始末能还你们各自一个真相,同时也能为本宫铲除隐患,至少在此事上,本宫与你们同舟共济。”武则天让开身子,指向空无一人的城门,“你们若想离开,本宫决不强留,如若愿与本宫同仇敌忾追查元凶,本宫许诺定集唐廷之力相助!” 众人相互对视,谁无法找到说服自己抽身离去的理由,羽生白哉率先对秦无衣点头,接着是聂牧谣和顾洛雪,三人都在等秦无衣最后的决定。 “唐廷能有今天鹰卫功不可没,这些为巩固社稷的忠勇之辈死的太冤屈,鹰卫数千余手足同袍在等无衣一个交代,我能留下来继续追查妖案,但你必须为鹰卫所有人沉冤得雪。” “听旨!”武则天长袖一挥,威仪毕现。 秦无衣迟疑片刻,终是双膝跪地,身后众人悉数跟跪。 “鹰卫护唐勋功卓著,可其行事劣迹斑斑,不良脊烂,难为其再复旧名,本宫重封鹰卫众将为“不良人”,往昔为国捐躯不良人等,各州道重新收殓厚葬,再封秦无衣为“不良帅”重组不良人彻查妖案,三司所有要案皆有不良人进取!” 一声鹰鸣响起,鹘鹰展翅而飞,搏击长空,矫捷的身影翱翔于长安城的上空。 秦无衣抬头凝视鹘鹰,依稀记起自己第一次站在鹰旗下的样子。 鹰扬大唐。 那是当时秦无衣对自己说过的话,当年的意气风发已变成如今的沧桑,唯一不变的依旧是踏上征程的义无反顾。 遵旨! ========================================================================== 《不良引》第一册今日完结,首先在这里要谢谢各位书友的一路相伴。 这本书会是一个系列,第一册相当于一个引子,后面会陆续展开围绕秦无衣等人身世有关的案件,后面两册已经完成,因为《不良引》将会出版,应出版社要求,后面两册不会以网络连载的形式更新,将会以实体书的方式发布,所以追书的书友请暂时等待。 这段时间的事情很多,在最后一卷中我有意放满了更新量,主要是因为腾出时间在准备新书,在两个月后我将会为大家呈现一个全新的故事,新书更新时间大致定在11月1号,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