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灵探》 第1章 目睹自杀 隆汇大厦的跳楼事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钟寄云最早在隆汇大厦对面的申城报业总部大楼上班时,就听前辈提到过这幢大楼的传说,“每年都有人跳楼,而且偏偏都是从20楼跳的。可邪乎了。” 每年的三四月份,总会有那么不固定的一天,人们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发现楼下一片洇湿的地面,隐隐约约看得到一点粉笔的划痕——一两个小时前,那里还画着一个人坠落下来的形状。 在隆汇大厦及附近工作的人把跳楼事件当成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的传闻,毕竟从来都是在深夜,几乎没有谁亲眼看到过。 但这一次,传闻变成了现实。 九点钟,正是上班高峰期,二三十号人拎着早餐打着哈欠排队等电梯,钢铁都市所带来的重量牢牢压在每个人的肩膀上。所以一开始坠地声响时,大厅里没有人反应过来。 直到外边响起尖叫声。 尖叫的人就站在钟寄云旁边。实际上,连她自己的喉咙里都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呜咽。一千个人里挑不出一个直面自杀现场的人,今天却被自己碰上了,她抬起手看了看时间,8点59分08秒。 数字社交时代的人们早就失去了对死亡的敬畏,围观群众一边喊着“好吓人啊”、“死得好惨”,一边掏出手机凑上去开始拍摄。钟寄云一边念着佛祖、菩萨、上帝一边往前上抓拍第一现场,但已经失去了拍摄尸体的最佳位置。 钟寄云拍了个小视频,用手机里的软件快速编辑之后发到朋友圈,标记上位置——隆汇大厦。 她本来想等警察来,跟着警察采集线索获取第一手采访资料。但当钟寄云抬头看到一扇打开的窗户时,她改变了主意。 光凭一眼扫过去,不太可能算得清那是几楼。钟寄云赶紧来到大厅电梯间,冲上了电梯。上班的人因为自杀事件乱成了一团,没人谴责她的插队。 钟寄云按下了20楼。 揿按钮时钟寄云随意浏览了下数字排列。和申城大多数写字楼楼层设置一样,没有4楼和14楼。 钟寄云心里一紧。 “20楼,到了。” 老式的语音提示打乱了钟寄云的思考节奏。到了这个楼层,电梯里的人已经不多了。 钟寄云只瞧了眼20楼电梯厅的灰白色地板,立刻断定人是从这儿跳下去的,地上大滩的血迹和写着红字的a4纸,钢化玻璃碎了一地。钟寄云甚至能在脑子里还原一副绝望的场景。她连忙出了电梯,让后知后觉的尖叫和抽泣声留在电梯里。 出电梯左手边是上了大锁的门,某集团公司的logo挂在电梯间两侧的墙壁上。而右手边则是玻璃窗。毫无疑问,人就是从那扇大开的玻璃窗跳下去的。窗户不高不矮,刚到钟寄云的腹部。一个成年人要真的有走上绝路的念头,这点高度算不上什么。 钟寄云站在电梯门口未被血液和任何疑似遗物殃及的地方,端起卡片机开始进行全方位拍摄。尽管很想获得全面一手资料,但她知道不能破坏案发现场。万一到时候被收走了“作案工具”,错失发布时间就得不偿失了。 拍完了现场,钟寄云才注意到墙壁上的金色logo写的是腾鹰实业集团六个大字。她对这家跨国集团公司有很深的了解,也知道该公司其他的办公场所,但隆汇大厦这里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而且楼下大厅的水牌并没有贴腾鹰集团的标志,这对该公司一向张扬的作风来说,算是例外。 钟寄云小心翼翼地往公司大门走,尽量只留下脚印和呼吸。她估计警察会在三分钟内上楼,到时候想获取什么资料就没现在这么自由了。 大门关着,门锁上积落了不少灰尘。 钟寄云踮起脚,用手机摄像头从玻璃贴膜间拍摄,但除了腾鹰集团的logo墙和前台,就只有两株枯萎凋落的富贵竹。她转过身,又拍了几张地上的照片,a4纸上的血字显然是用手指写的,字体很大,离钟寄云最近的纸上写着“累”,还有写着“对不起”,典型的遗书风格。 迎着玻璃窗透来的光,钟寄云眼前有点发黑,想到这地方几分钟前才有人跳下去,无论平时自诩多胆大,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叮……叮……”突然响起的铃声更是让她的心脏一下子跳出了三界外,钟寄云手忙脚乱地点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 “钟记者,是我,何殊寒。讲话方便吗?” 手机那头的声音轻快又不乏锐气,使人很容易联想起他那张相较年轻的清俊面孔。 钟寄云干咳了一声:“嘿,何总,方便的。” 何殊寒开门见山问道:“你还在隆汇大厦的自杀现场?” 钟寄云一面应承着,一面踮着脚往消防通道走。这位何总是她前年还在申城晚报时因缘际会认识的,这两年因为业务往来吃过几顿饭,不过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何殊寒的主要营生是什么。好在何殊寒为人得体大方,至少对钟寄云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也没有越界的表现,所以钟寄云还保留着他的联系方式。 “你肯定已经找到跳楼现场了对不对?”何殊寒的语气笃定,胸有成竹地问道,好像钟寄云会老老实实告诉他似的。 而钟寄云确实没藏着掖着:“没错,在20楼。” “18楼?” 何殊寒没头没脑,但钟寄云马上反应过来:“没错,隆汇没有4楼和14楼。”她用力推开防火门,走进消防楼梯,往下走了一层,才点了支烟,思维较之前敏锐很多。何殊寒没从她这儿打听什么事情,反而透露出他知道更多细节的意思。 “钟记者要是还在现场的话,麻烦看下地上有没有红线。”何殊寒很客气地说道,“红色的丝线,或者是地上画出来的线。” 钟寄云深深地抽了两口才把还剩大半的烟掐掉,又回到电梯间,低头仔细寻找,果然在窗前靠近垃圾桶的地方看到了一根落在地上的红线。不仅如此,还有几根极细的血线歪歪扭扭地从玻璃窗向腾鹰集团的大门延伸。 正当钟寄云半蹲在地上拍摄这些一开始被她忽略掉的红线时,头顶猛地响起呵斥:“不许动!把手里东西全部放下!” 钟寄云懊恼地放下手机和相机,举起双手慢慢站起来。 跟她预测的一样,警察果然在三分钟之内赶到现场,也把她逮个正着。 “身份证拿出来!” 警察的口气依然很凶。钟寄云边从背包里拿证件,边解释:“我是记者,刚好路过这儿,我上班的地方就在前边。” “记者记者,哪哪儿都有你们一脚,明知道这是命案现场还往上闯?破坏现场有什么后果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检查证件的老警察语气不善,翻来覆去地查看钟寄云的工作证明,“路边透社,哪儿的报纸?怎么从来没见过?” “警官,我们这是自媒体。”钟寄云好声好气地继续解释,“就是发微博朋友圈这样的新媒体,跟传统报社不太一样。” 老警察瞪着她:“我看你就是八卦狗仔队!专门搞偷鸡摸狗的东西!” 钟寄云自知理亏,但警察这显然是对记者有偏见。这也难怪,最近确实有不少大牌新闻媒体断章取义,偏颇重点带歪舆论方向,抹黑了不少公职群体。她能理解这点,而且警察虽然嘴巴嚷嚷,还没有其他扣留她的举措。于是钟寄云赔了个笑脸:“警察叔叔,真对不起给您造成困扰了,但现场我很注意的,保证一点儿都没动过。您看我工作地点就在前面的华永大楼,我两三分钟前才上来的,就拍了几张照,您可以调监控看看。” 老警察还想说什么,身后一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警察探出头,插了句:“哟,这不是钟记者吗?”他凑到老警察的耳边说,“她以前是申城晚报的记者,责任感很强,是个好记者。” 钟寄云仔细看看年轻警察黝黑的脸,一个名字随即浮现在脑海。 “由博延警官!” 年轻警察冲她招招手,他又跟老警察说了几句话,老警察嘟嘟囔囔地把证件放在他手里,说,“小由,你带她去那边填下个人信息。”他转过来对钟寄云说道,“这两天不要去外地,电话保持24小时开机,随时等着做笔录。” “好的,没问题。”钟寄云总算松口气,拿起手机和相机,跟由博延来到防火楼道。 “你动作够快的啊。”由博延抽了抽鼻子,“还抽烟呢?上次差点没把我的现场给烧掉。” 钟寄云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行了,俩小学生争扑克牌算什么现场啊?” 由博延一听,抬起眉毛,“你还别说,他俩争的那张卡片后来我表弟说在网上值好几万呢,在我手里算得上大案子了。” 咋舌的同时钟寄云也稍有点惊讶,五年前他获得过申城优秀人民警察的荣誉,当时钟寄云作为申城晚报的实习生跟师父一起做过他的采访。没想到五年过去了,由博延还是一名基层民警。 “现在小孩子玩的东西真是了不得。”钟寄云感慨道,转口问道,“什么时候调到这片区的?” “一年多了,领导说江岸口区域是金融中心外国人多,需要形象好,外语能力好的,就把我推荐过来了。” 钟寄云表示理解,接下来由博延指导她填完该填的信息,然后嘱咐她想起任何信息都可以随时联系他后,就让她从消防通道下19楼(实际楼层17楼),离开了案发现场。 回到公司还没坐稳,何殊寒的第二个电话又打过来。 “钟记者,有什么好消息吗?” 钟寄云不答反问道:“何总为什么对自杀案件这么上心,你认识死者吗?” 何殊寒答道:“这跟我最近在做的一个项目有关,刚巧看到钟记者你在现场,你比较细心,那些东西你能注意到。” 凭着对何殊寒的粗浅了解,钟寄云认为不需要跟他兜圈子,于是问道:“自杀是跟红线有关,还是跟腾鹰集团有关?” “都有关系,跟那栋楼也有关系。”何殊寒回答得同样很干脆,“钟记者有兴趣的话,我们约个地方面谈?” “可以,时间你定,地点我稍后发给您。” 钟寄云从手机里调出何殊寒的名片,上面的职位是:申城汉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她又搜索了一下这家公司,除了几条过期很久的招聘文职人员的信息,没有任何关于业务范围的说明。 第2章 邀请协助 在申城江岸口林立的摩天大楼中,一块占地十多万平方米的绿地公园为附近工作的人提供了大片养眼的绿色,不过在寸土寸金的金融中心,如此大面积的公园显得有些奢侈。公园中央近万平米完全由人工打造的中心小湖显现了江东区政府对建造公园的大力支持,当时的设计师不计成本引进了江水,使中心湖的一潭死水变成活水,滋养得湖畔的垂柳及黄杨格外茁壮繁盛,也使得绿地公园成为江岸口金融区画龙点睛之笔。 中央湖畔南侧的近水平台则为行人游客搭建了自助型的露天水吧,钟寄云同何殊寒正是约在这里见面。 选择在一个既露天但也拥有更多私密性的场合见面,钟寄云着实动了番脑子,她很好奇何殊寒要跟自己交流的内容。 下午1点50分,钟寄云提前10分钟到达近水平台,看到对面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正在打电话,等他转过身,钟寄云便认出此人正是何殊寒。他穿着一套精心剪裁的深色定制西装,衬得他那张符合多数女性审美的面容更加清朗俊雅,颇有儒商的派头。头发和指甲都细心打理过,与他的头衔十分搭配。 何殊寒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先坐下来。十多秒后,他挂断电话,坐到钟寄云旁边的椅子上。 钟寄云低头看看自己皱巴巴的衬衫和牛仔裤,运动鞋上还有一些泥点,固然有人也曾赞扬过她长着一张不干活的白净脸庞,但和衣冠楚楚的公司老总相比,她简直像路边摊的服务员:“何总百忙之中抽时间和我见面,但我准备得不太充分,希望您别介意。” 何殊寒摆手道:“钟记者可别这么说,临时约你主要是想请你帮忙。” 何总的客套话说到这份上,钟寄云不由犯起了嘀咕。 作为记者,多数时间都是她软磨硬泡去求人帮忙,找素材或是做采访。尤其最近两年来做自媒体记者——说白了也就是自由撰稿人,没有《申城晚报》的背景,大多数采访对象都很避讳或者抗拒。但她又始终坚持做职业新闻人,不愿去写营销软文,吃了太多事倍功半的苦头。而何殊寒仅凭她正好在现场便主动约她,还表露出一股乐于分享内情的态度,这一切于情于理都说不清楚。 “看样子钟记者对我还不太信任。”何殊寒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问,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问题。我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找你吧。” 钟寄云点点头:“你说。” “我请你帮忙是因为我跟你几次接触下来,认为你足够细心,认真,而且有股拼劲儿,胆子大。” 钟寄云静默不语,很多人对她有同样的评价。 “我看过你转的一篇文章,前段时间朋友圈和微博上传得很广的那篇,《申城金融中心的风水之争》,所以我猜你对类似的内容不排斥。” 钟寄云下意识地摇摇头,表示不太理解:“何总的意思是?” “我之前在电话里告诉过你,隆汇大厦发生的事情和我最近在做的一个项目有关。” 钟寄云接口道:“你说跟腾鹰集团也有关系。” “腾鹰在其中的关系更复杂一点,目前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何殊寒摸摸下巴,他的胡子刮得非常干净,须后水的味道有一种冷冽的清香,“申城每年自杀的人数在1200-1700人,但由于外来人口多,登记制度不完善,有很多自杀案件都只能被永久地放进档案柜。你应该做过刑事案子,相信多多少少都有听说过。” 钟寄云不置一词,何殊寒说出的数字从来不会在公开文件中呈现,她知道的数字比这个更夸张。 何殊寒从她表情中接收到认同的反馈,于是继续说道:“先不说自杀事件的社会原因,这其中肯定是有一部分案件是因为无法解释死亡原因,而又无凶杀证据,被冠以‘自杀’结案的。我最近做的项目,就是调查那些规律性的‘自杀案件’。” 钟寄云插口问道:“比隆汇大厦每年都会有人跳楼还要更具体的规律,比如那些红线?” “没错。”何殊寒嘉许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实际上,截止到昨天下班前,我并没有注意到隆汇。” “哦?” “我让一个同事帮我做这些资料的整理,昨天下班前她把整理好的文件交给我时说了句话,‘明天应该在昌邑大道的18楼吧’。我问她是什么的时候,她又一脸茫然说随口讲的,不记得了。”何殊寒微蹙起眉头,“结果今天早上就看到了你的朋友圈了。” 钟寄云倍感惊异:“你的意思是,你的同事昨天就知道今天有人要在隆汇的18楼自杀?” “准确地说,她知道是在昌邑大道,也知道18楼,但不知道具体哪栋大厦。” “她是怎么知道的?”钟寄云不由地端正坐直,下意识地问道,“资料里的规律已经很明确了吗?” 何殊寒摇摇头:“如果你看过那份资料就不会这么说了,除了红线,可以说没有任何的规律性。比起那个小姑娘理性梳理猜测出这样的结果,我更倾向于她是歪打正着,或者就是单纯的第六感。” 如果换其他人来讲有人能预测第二天的自杀事件的话,她八成只会嗤之以鼻,但从何殊寒口中说出来,她不得不去考虑背后的可能性。 钟寄云想了想,问道:“除了隆汇大厦还有哪里?” “还有很多。”何殊寒直视着她的双眼,“我想请钟记者参与到这个项目中。” “参与?”钟寄云反问,“何总想让我以怎样的方式参与进去?”何殊寒的字眼用得很精准,让她心生疑窦。 “我想先请你去和我那位同事一起把资料重新整理一下,然后以你的视角继续往下查。” 钟寄云向后靠在椅背上,聊到现在,何殊寒终于讲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他想让她去调查那名同事。 钟寄云凝视了湖面一秒,抬头问道:“我想知道何总你是以怎样的视角来审视你的项目?” “材料里有详细的总结和线索,如果钟记者参与进来,很多事情不需要我在这里解释了。” 钟寄云苦笑道:“何总,我现在做自媒体是为了混口饭吃,点击率才是我的饭碗,您公司的项目我不好公开吧?” 何殊寒睇给她一个了然的眼神:“前期的费用我会按天支付,你只要给我数字就行。” 任何人如果愿意花钱雇人做事情,便表明之后的收益很大可能远远高于付出的成本。何殊寒经营着一家公司,手下已经有可用的员工,为什么还要她来参与调查? 钟寄云正陷入天人交战,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是固话号码,她向何殊寒说了声“抱歉”,起身来到平台另一边。 “你好,是钟寄云女士吗?”坦白说,电话那边的声音可真没有何殊寒好听,“江岸口派出所,隆汇大厦上午8点57分的自杀案需要你尽快来派出所录下口供。” 钟寄云刚说了个“好”字,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立马挂断了。她握着手机,说完了“我知道了”四个字。 何殊寒从她的神态看出端倪,体恤地说道:“我的项目断断续续做了一年多,不急于一两天,钟记者如果有事先去处理吧。我等你消息。” “实在不好意思,是派出所。”钟寄云欠了欠身,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挎包,“换单位后就换了新邮箱,我稍后发给你。” 她没有明说接收邀请,也没有明确拒绝。如果何殊寒真的要请她调查所谓持续一年的项目,让他考虑要不要把资料发过来。 钟寄云走后,何殊寒仍然在湖边坐了很久。 姓钟的记者显然是名事业型女性,额头光洁饱满,未经修剪的鸦色浓眉下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本来应该是顾盼生辉的眼型,全让那逼人的锐气打磨掉万种风情。鼻直口方,唇线分明,上扬的嘴角总是下意识绷直,避免流露出任何示弱的倾向。 平心而论,她长得不差,如果能略施粉黛,在何殊寒留有印象的女性当中可以排到中上。但何殊寒无论在什么场所什么时间见她,都是一幅不修边幅的模样,实在让人提不起以男女关系为目的深入交往的兴趣。 可就是这个人,却在陵城先生为他摆出的命盘中,赫然占据了姻缘主位。他不怀疑陵城的神机妙算,但…… 这时,突然有清洁工人过来清扫落叶,何殊寒不得已停下一番有关人生的思考,起身拿出手机打电话。 “小久,你把截止到去年2月份的资料整理一下做成pdf文件,发到我邮箱里。” 钟寄云已经把邮箱发给他了,何殊寒相信自己的能力,他想让别人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拒绝。 “好的,五分钟后发给您。” 临久。 听着电话那头的小姑娘永远没睡醒的声音,何殊寒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秀气的年轻面孔,履历表上,她才刚刚二十四岁,性格温吞,做事不紧不慢,永远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但是双眼却散发着吸引人的光芒。就这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却随口说出了第二天的自杀事件。 第3章 初露端倪 在踏进派出所大门前,钟寄云收到了何殊寒的邮件,她把附件保存到邮箱的云端,没有直接查看。 派出所的接待大厅热闹非凡,四五个浑身咖喱味的印度人正围着两名接待民警叽里呱啦不知在讲什么,看上去非常激动,而那两名民警也是一脸为难,重复问:“canyouspeakenglish?”印度人更加焦躁,语速越来越快,民警只能用蹩脚的英语让他们慢一点,冷静下来。 钟寄云在大厅的角落看到了由博延,便隔空向他招手。由博延竖起食指,示意她稍等下。他的对面是一男两女三名红发外国人。相比接待处,由博延的沟通就顺畅多了。一分钟后,他和外国人的交流接近尾声,从柜台上拿来几张表格,指导外国人填写。然后招呼钟寄云来到旁边的小房间。 “小哥挺溜的嘛,不去那边帮帮忙?”钟寄云指了指接待处。 由博延笑了:“嗨,真不是我不愿意去帮忙,除了老徐,没人镇得住那几个印度大哥。” 钟寄云好奇地问:“他们是什么事儿啊,听你口气不像是第一次来?” “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来了,每次的说法都一样,说他们有个同伴失踪了,非要我们帮忙找。” “外国友人的事情你们比较重视,我了解的。”钟寄云调侃道,又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大使馆?” “也去过好几趟了,昨天大使馆给所里发了第二通公函。所里把失踪者的名字发给各交通部门,今天早上航空公司给反馈了。你猜怎么着?”由博延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拿出笔记本和笔,“那哥们前天就乘飞机回印度了。” “那他们还来做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哎,言归正传,你来派出所做笔录的,可不是做采访的。”由博延拿笔头敲了敲桌子,“钟大记者不要乱写哦,写了也别把我暴露了,要不老徐又怪我泄露机密。” “没头没尾我写什么呀。”钟寄云摆摆手,“放心吧,我可不会让我们的优秀人民警察暴露身份。” “嘿,记者的嘴巴真会说。”由博延黝黑的脸上竟然泛出红色,他整整帽子清清嗓,板起脸说,“那我们开始了。” 问询的内容很简单:什么时候到楼下的;事情经过;为什么去现场?无非是些程式化的问题。 于是钟寄云配合地把早上到隆汇大厦楼下的经过,以及跟老警察解释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末了,由博延问道:“8点59分我们接到报案,经走访确认,跳楼时间是在8点58分。你拍完视频发到朋友圈就上电梯去了20楼,出电梯的时间是9点04分,你是怎么确认的?” “我出电梯马上就拍了几张照片,相机记录的最早时间是上午9点04分12秒。”钟寄云肯定地说,“相机时间我每周都会校正,就算有差错,也绝对不超过一秒。” “说到手机,你得把手机和相机都交到派出所,等到采集完证据再通知你来取。” 钟寄云刚想申明私有财产岂容冒犯,由博延就发话了:“你知道你那几个脚印给我们采集科的同事增加了多少额外工作量吗?而且叫你来之前我已经找十多个目击证人问话取证了。不然就不是打电话让你自己来派出所,而是被我们请来的了。” 钟寄云无话可说,只好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和相机,讪讪地问:“那我可以把sim卡取下来吗?” “可以。”由博延看她脸色不好,语气软下来,安慰道,“没事的,除了现场,死者家里也找到七八封遗书,这案子百分之九十九是自杀事件,让你来也是以第一现场目击人的身份再来核对下细节。明后天就能结案了。” “哦——”钟寄云拉长音,冲由博延竖起大拇指,“优秀人民警察的办案效率就是高。” “不过说真的,你经历现场就没觉得不舒服吗?看你这么活蹦乱跳的。” 由博延不提还没什么,他这话一说,钟寄云瞬间有点恍惚,眼睛和鼻头都有点发酸。鲜活的生命在眼前逝去,迸溅的血迹甚至落到自己的裤子上,这种场面怎么可能不触动她的神经。但是从接到何殊寒电话的那一刻起,她的注意力便没有在死者身上了。 “抱歉抱歉。”由博延发现自己提错了话茬,连忙又倒了杯温水放在钟寄云面前,“别多想了,你先把卡取下来,我去给你拿个备用机。” 钟寄云说了声谢谢,握着纸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没事的,以前也见过几次。” “别逞能,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钟寄云抬头看了眼由博延,开了个小玩笑:“办案警察请证人吃饭合适吗?” 她意识到自己对待由警官的态度显然要比对何总更加轻松自然,可能是因为跟由博延的联系更紧密。由博延只比她大一岁,那次专访之后虽然没再见过面,但逢年过节还会互发信息。 “女人的恢复力真厉害。”由博延看到钟寄云的脸色恢复了少许,不由嘟囔了句,随即把笔记本一合,起身说道,“我去拿备用机了。” 趁由博延离开的功夫,钟寄云迅速切换了备用的邮箱账号并清空了其他账号信息。早上在现场的时候没收手机相机实属万幸,她回公司之后就做过备份,然后把该清理的清理掉了。 派出所提供给钟寄云的备用手机不是有名气的牌子货,但远比她想象中要好,机身边缘的生硬线条透露着军工制造的味道,钟寄云顿感不妙,但已经不太好拒绝。 由博延帮钟寄云把卡安装好,在单子上签了字,看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便让她先去附近商场找个餐厅等他下班。 然而钟寄云到了商场第一件事并不是找餐厅,而是随着人群涌入苹果商店,买了部新手机,又在旁边买了张新的手机卡。 反正那部手机就算拿回来也该换了。看着卡里减少的数字,钟寄云只能自我安慰。 她现在有点怀疑警方是否真的会把隆汇大厦的事件当成自杀案件结案,由博延给她的这部手机八成设置了监视程序。 是哪个环节引起警方重视了呢?钟寄云一头雾水。她认为警方有了更深一步的进展,她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或者说,多年经验沉淀下来的直觉。 钟寄云用新手机给何殊寒发了信息,告诉他先不要联系旧号码,又用备用机发了餐厅名称给由博延。她选了一家川菜馆,人声喧哗,刚好适合装傻充愣。 半小时后,一身休闲便装的由博延来到川菜馆。虽说脱下了制服,但由博延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浓眉下双目炯炯有神,随意地扫了眼人头攒动的大厅,立刻锁定了钟寄云所在的角落。 被他那么盯着,钟寄云愈发觉得自己被当成嫌疑人,这案子完结前,她都不要想摆脱由博延了。不等由博延落座,她半开玩笑似的抱怨道:“你们警察真的都有职业病了,盯谁都像盯罪犯。” “别紧张,我今天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请你。”由博延翻着菜单,笑嘻嘻地说,“上次你为了采访,跟着我出勤一周,多少我们也算朋友了吧。朋友请你吃顿饭,可跟案子没关系哦。” 钟寄云刚借着喝水的功夫喘口气,不料由博延突然抬头望着她,慢慢说道:“除非你真藏着什么线索。” 一口水差点呛了钟寄云。 “哥哥啊,从人跳楼到我上楼,七八分钟的事儿,来来回回捋那么多遍了,要还有什么线索,烦请您也知会我。”钟寄云用筷子“嘭”地一声戳开密封塑料,告诉自己要加倍小心,这警察聪明得很。定了定心神,她朝由博延眨眨眼,“话说回来,由警官有没有可以透露的独家消息?” 由博延哈哈大笑:“三句话不离本行,先点菜,先点菜。” 点完菜,钟寄云心痒难耐,忍不住问道:“听说隆汇大厦每年都有人跳楼,还都是从20楼跳下去的,这事儿是真是假?” 由博延绷直了唇线不回答。 钟寄云心领神会。 “我上午专门找了几个老物业问了,隆汇大厦刚建成那几年还有4楼和14楼的。直到四年前才更改了楼层设置。” 由博延依旧沉默不言,神色间有些凝重。 钟寄云知道自己切中了点,继续说道:“其实这顿饭应该我请,以前从来没把都市传说放在心上,今天自己撞上了,我又是搞媒体的,肯定要搞个水落石出吧。”她举起瓷杯,摆出联系过的灿烂笑脸,“以茶代酒,希望优秀人民警察由警官能多帮忙。” “都脱下制服了,你还要谈工作。”由博延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扶帽子,到半空才反应过来穿着便装,于是挠挠额头,没好气地问道,“是不是有人告诉你说这楼风水不好,所以才每年出事的?” 嘿! 钟寄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怀疑,一般人如果能未卜先知猜到跳楼现场,还要特别注意地上的红线和血线,不是连环凶杀案就是和邪术有关系。她从来不限制自己的想象力,也不避讳对灵异事件的猜测。 如果何殊寒没有提到那篇风水文章,钟寄云还会往连环凶杀案上面想一想,现在连人民警察由博延已侧面提及传闻是真的,那这事情就有意思了。 “别听人瞎说,那楼里很多公司是搞高强度业务的,普遍压力比较大,年轻人承受能力不行,免不了出事情,不是个案。” 钟寄云有些泄气,但她认为由博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风水的话头,脑子一转,了然地笑了。 由博延招呼服务员加水,然后扯开了话题,“我下个月就要调到刑事组了。” 听到这个消息,钟寄云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二话不说把饮料换成酒水。早在五年前做专访时,钟寄云就知道他的理想是做身赴一线破案追凶的刑警, “沾了你的光,中午刚接到的通知。”服务员端菜上桌,由博延抿口酒,闷闷地说,“就是女朋友不太开心。” 钟寄云刚想安慰他,却看到他胸前的口袋闪光,是手机的来电闪烁。 由博延接起电话,脸色就变了:“什么?”他毫不避讳钟寄云在场,惊叹道,“怎么又是隆汇?” 第4章 预言死亡 对于在隆汇大厦工作的人来说,这注定是难忘的一天。早上跳楼事件所带来的影响尚在持续发酵,晚上新的事件一触即发。 江岸口派出所接到隆汇大厦的物业人员报警,有人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打开了通往天台的常闭安全门,冲上天台边缘,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极有自杀嫌疑。 由博延作为片区警察,又是上午跳楼事件的案件负责人,第一时间接到通知赶来现场。钟寄云本想借着机会跟他一块儿进去,但被由博延及时制止:“这次你再出现在涉案名单,不光你,连我都有理说不清了。” 钟寄云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她没有多嘴,老老实实在楼下观察现场,记录进度。 隆汇大厦前门大片区域及部分马路已被警戒线封锁,四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停在大厦前的停车坪上,几名警察和物业保安一起守在警戒线四周疏散人群,避免有好事者进来凑热闹,同时也为救援设备的进入腾出空间。 钟寄云站在疏散的出入口,密切捕捉着一切动静,天台上的身影依稀可辨,但因为离得太远,从楼下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喊,根本听不清具体内容。她有些焦躁地拿出手机,拍摄了一些现场照片。又翻了翻朋友圈公众号的评论,上午那条视频文章下寥寥数十条评论多是在惋惜一条生命的逝去,没有什么有效信息。当然,她也不指望在评论里获取有价值的线索。 钟寄云想登录邮箱查看下午何殊寒发给她的资料,刚点击下载文件,她忽然听到两名女性隐隐约约的对话。 “……老蒋这下惨了,两个……他组内的。” “活该啊……谁让他平时那么刻薄,整天当着全公司人的骂自己手下。”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钟寄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巡视,看到对面两名身穿职业套装的女性正在保安的指引下走出封锁圈,见机迎上去。 “是啊,人家是出来挣钱的,又不是来当他孙子。” “真是的,真不知道这种傻x怎么当上主管的……” 说话的长发女性注意到钟寄云过来,立刻停下话头,警惕地打量她一眼,转过头示意身边的短发年轻女性不要再说话,拉着她低头钻进人群。 钟寄云追上去,从背后拍了拍长发女性的肩膀:“打扰下,问您件事儿。” 长发女性回头瞪她:“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记者……”钟寄云刚刚开口,那长发女性便要作势喊警察,钟寄云只得高举双手往后退,“没事儿了,抱歉。” 看来有人警告过她们不要乱说话。 但钟寄云已经记下了她们的工作单位——聚富财富管理。她对这家公司有印象,前年帮师父的专访搜集材料时,她专门整理记录过腾鹰集团旗下的所有公司。聚富财富管理是腾鹰集团于六年前专门经营国内外互联网金融业务的全资子公司,法人代表是腾鹰集团中华区首席执行官的弟弟。 三月底的夜,温度比白天下降了好几度,晚风阵阵,带来些许凉意。钟寄云能清楚地感受到手臂和颈部正在冒出一片片鸟肌,但她的内心却有一股火热的情绪正在酝酿、蔓延。 她预感自己将会在一座巨大的迷宫前寻找入口,这可能会是她职业生涯迄今为止最为错综复杂的案子。钟寄云猛然想到她口袋里还装着警方给她的备用机,说不定自己的一举一动真在这部小小设备的监视下,这种预感又变成一种对潜在危险的畏惧,她不由地瑟瑟发抖。 作为记者,她见识过平常人无法想象的权力游戏和交易,甚至在触及某些人的利益时,会遭遇怎样的对待——当没有背景作为支持,即便是正义,也会被无情打压。 钟寄云出神地望着色彩闪烁变换的警灯,耳朵却没放过任何动静。 从对讲机传来的来看,天台上的局面似乎仍在僵持。钟寄云活动活动脚踝,从由博延接到电话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半小时了,看热闹的人换了好几拨,这事情却没什么进展。 “怎么还不跳啊,刷存在感呢?” “警察就不能上去把人拽下来吗?真没用!” “让开让开,气垫来了。” “我一朋友说这东西跳一个死一个,真跳这上面是会弹出去,根本没啥减震效果。” …… 诸如此类消极的话语像遥远天边响起的闷雷,钟寄云愈发感到内心躁动不安。她不知道现在的人为什么这么浮躁和冷酷,明明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们却站在现场,肆无忌惮地做着评判。 想到这里,钟寄云自嘲地笑笑,自己不也正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地批评其他人吗?她来到马路对面,找了一个适合观测天台情况的地方,举起手机,继续拍摄视频,同时叙述对现场情况的判断和评论,这只是记录,她不会在未经编辑前发送给公众。 “钟记者。”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钟寄云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是何殊寒,他旁边还站着个满脸写着不情愿的小姑娘,一张娃娃脸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 “何总,我真的是随口说的,您放我回去吧。”那小姑娘说话带着鼻音,好像快哭了,“我好怕这种场面。” “不要怕,我叫你来不是让你看自杀现场。”对待自己的员工,何殊寒的口气温柔得略有些过头,“这位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钟寄云钟记者,来打声招呼。” 他像是小姑娘的哥哥一样教她待人礼节,钟寄云觉得很有趣,不由地露出微笑。 小姑娘怯怯地看她一眼,小声地说:“钟记者好。” 钟寄云冲她招招手作为回应,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手机,她把手机放进口袋,仔细地观察她。灯光洒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打出浅浅的阴影,五官端正但不算突出,眼神闪烁不定。即便钟寄云以记者的眼光来审视,也找不出任何特殊的地方。 “临久。”何殊寒介绍道,“光临的‘临’,久远的‘久’。” “很特别的名字。”钟寄云的目光仍然放在小姑娘身上,她在钟寄云的打量下有些拘谨,往后退了一步,转身遥望天台。 “自从早上出事之后我一直有关注隆汇大厦,一小时前小久给我发消息,我马上从郊区赶过来。”何殊寒来到钟寄云身边,低头小声说,“倒不是故意和钟记者撞现场。” 钟寄云回给对方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冲小姑娘的背影抬抬下巴,问:“是她?” 何殊寒点点头。 钟寄云摇头:“看不出来。” 何殊寒两手一摊耸耸肩:“我也看不出来。” “资料我还没看,今天事情太多了。”钟寄云主动提起话头,“一天之内,隆汇大厦一人自杀,一人试图自杀,他们都是腾鹰集团下属子公司的员工。” 何殊寒挑眉:“钟记者的路子果然广,这么快就有突破了。” 钟寄云摆手道:“运气好。”她莞尔一笑,“其实更多是直觉,有的放矢罢了。”她还不知道资料里有什么内容,不知道自己现在跟何殊寒的爆料算不算班门弄斧。她尚未找到同何殊寒合作的契机,却已被警方盯上,腾鹰集团是世界五百强级别的跨国公司,她无法轻易说服自己去拔老虎的胡须。 “我说过,可以等你做好准备,不用着急。”何殊寒道,“或许现在还不到时候。” 正在这时,临久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气,连身体都跟着向后仰,她扭头结结巴巴地说道:“何总,我先……先走了。” 何殊寒及时拦住她,关切地问道:“小久,看到什么了?” 临久起先不愿意说话,直摇头。何殊寒逼问得急了,她才犹犹豫豫地说:“他要跳。” 钟寄云和何殊寒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夜色很浓,天台上没有明亮的光源,只能借着临近大楼投射的光柱隐隐约约看到天台边缘几个移动的影子。 “我真的要走了。”小姑娘向开过来的计程车招手,然而计程车并没有减速,呼啸而过,她焦躁地跺脚。 她这样子让钟寄云想起小时候关系很好的远房表妹,不由地多了几分亲近,远远看到又一辆计程车开过来,钟寄云也帮着她一起拦车,顺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要跳的?” “我不知道,就是感觉。”临久的鼻音更重了,不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我就是觉得他要做不好的事情,但是我不想让他做。不是我让他做的。” 小姑娘说话颠三倒四,表情越来越惊慌,钟寄云忽然很心疼,主动上前挽着她的手,说道:“我跟你一起走吧,前面有地铁站。” 何殊寒意味深长地看了钟寄云一眼,示意她等等看。 “我想我还是先送她回去吧。”钟寄云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也有些累了。” 何殊寒见她俩去意已决,只得让步:“算了,我送你们回去。”他指了指马路另一侧,“我去把车开过来,你们在这儿等一下。” 他刚刚把车开过来,还没等二人上车,隆汇大厦楼下传来一阵尖叫。 人真的跳下来了。 而且没有落到消防人员准备的气垫上,与之相距不过十公分。 第5章 接近试探 “怎么办呢?”临久喃喃自语,求助的眼神投向钟寄云,比起因为职位悬殊带来隔阂的何殊寒,她莫名地更信任前者。 钟寄云表示爱莫能助。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活生生的例子出现在面前时,还是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令她一时很难相信。 临久失落地低下头,钟寄云看着她又觉得于心不忍,她摸了摸小姑娘细软柔顺的长发,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福彩中心的标识一闪而过,要不是两起自杀事件在前,钟寄云还挺想逗逗她,比如让她提供几组数字买彩票,再或者问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摆脱单身。 何殊寒良好地体现了专业司机的素养,除了问二人家庭住址,几乎没怎么开口。钟寄云不禁去揣摩他的想法,也许他想让她尽快和临久拉近关系,从而挖掘这小姑娘更多秘密。钟寄云并不想做一个打探隐私的八卦狗仔,然而见识了小姑娘的“预言”能力,记者的本能让她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临久住在中环路靠近浦江大道出口的老式居民区里,到了小区门口,钟寄云说自己肚子饿,跟着临久下了车。 下车前她和何殊寒交换了眼神,最后同时落在临久身上。现在钟寄云认为他们已达成一致意见,这小姑娘绝对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普通,她还藏着其他秘密,一些连她自己都不了解的秘密。很明显,临久意识到自己有时候会语出惊人,只是不愿承认。 钟寄云会对临久感兴趣,一方面因为她确实好奇这小姑娘为什么频出与人命有关的预言,另一方面,临久又给她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她太像幼时的远房表妹了。钟寄云好多年没有对谁产生过这么亲密的感觉。 看到钟寄云跟上来,临久有些诧异。 钟寄云若无其事地说道:“忙活了一晚上还没吃饭,附近有没有什么干净点儿的夜宵?” 临久左右看看,指了指便利店旁边挂着“麺”字招牌的小餐厅:“那家的面做得挺不错,我经常去他家。” “喜欢吃面啊?”不等小姑娘回答,钟寄云发出邀请,“要不要去吃个夜宵?我请客。” 临久看起来有些犹豫,钟寄云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拉着她就往面馆走:“走吧,陪姐姐吃碗面。”钟寄云的态度足够强势,小姑娘虽然面露难色,还是乖乖跟上她的步伐。 面是中式快餐厅常见的浇头面和拌面,餐厅的小老板一口陕西口音。钟寄云询问了临久意见,和她点了同样的面,又加了两份小菜,然后才在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餐桌旁分别落座。 小姑娘一直低着头玩手机,钟寄云敲敲桌子唤起她的注意,然后问道:“你老家在北方吗?我认识的北方人都爱吃面。” “嗯?”临久起先没反应过来,紧接着摇摇头,“不算吧,南北交界的地方。” 钟寄云迅速从脑海里调出中国地图:“哪里?” “鄂西北。” “离陕西不远哦?” “不远。” “什么时候来申城的?” “去年年中。” “大学在哪儿上的?” “沈阳。” “那怎么听你口音没有一点儿北方的味道?” …… 钟寄云拿出穷追不舍的专业技能,短短几分钟内就把小姑娘的成长经历问清楚了。临久出生在鄂西北某座重工业城市,因父母做生意,小时候在鄂西北的外婆家生活过一阵子,小学到初中之前的几年则寄养在河北的奶奶家里。后来跟着父母辗转在中部地区几座大城市,高中还有一段时间在沿海某座城市就读。童年生活的不稳定,直接导致了她现在内向的性格。 仔细算下来,临久去过的地方虽然多,但和自己完全没有交叉的地方,而且据家里人说,远房表妹一家早在十多年前就举家移民国外了。中国人口那么多,怎么会那么巧在申城这座拥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和远房表妹重逢,钟寄云不禁为自己的怀疑感到好笑。 临久推荐的虽然是常见的汤面,汤底却很浓,比起某些连锁餐厅的招牌汤面丝毫不逊色。 听到钟寄云的夸赞,临久露出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他家的汤可是不断火的老汤,别的地方比不来。” “味道的确比老汤还厚实。”钟寄云连连点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应该多让你推荐。” 提到面,临久的眼睛就亮了,脱口说道:“人民广场还有家做乌冬面的,也可以去尝尝,面很劲道。” 隔着汤面上氤氲的腾腾热气,临久闪闪发亮的眼睛依然让钟寄云觉得十分熟悉,她大口大口吃着面,强迫自己的思路转回到正题。 “小时候有没有碰到类似的事情?”钟寄云佯装随口地问道。古人说:食不言,寝不语。这规矩在现代没有那么大的约束力,吃饭的时候问相对敏感的问题,也不会让被询问对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有过几次吧……”临久咽下口中的食物,慢吞吞地说,“我一直没跟别人讲过。” “说说看。” 大概是很少有人关心过自己的成长经历,比起之前,小姑娘放开许多。 “印象里最早一次是我在奶奶家上初中的时候。”临久放慢进食速度,“有天晚上梦到有人在隔壁村村头的桥下埋了个人,梦里的场景太清晰,把我吓醒了。” “后来应验了?” 钟寄云猜到了结果。 “梦是冬天做的,天那么冷还出一身汗,第二天就发烧了。奶奶说我刚搬家,水土不服做噩梦,不要往心里去。”临久继续说,“然后就到了夏天,降水少天又热,河干了。”她没再说下去,那样的场面对刚上初中的小孩来说太恐怖了。 钟寄云从身后的冰箱里拿出两听雪碧,打开一听放到临久面前,算作安慰。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已消失大半,更多的是对她的好奇。钟寄云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态是在听灵异故事多一点,还是采访多一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还需要听更多类似的故事,或者说,经历。 “还有次跟我自己有关。”临久双手捧着铝罐,眼神飘忽,“高考前一个月吧,我骑单车去老师家补课……” 从临久笼统的描述中,钟寄云拼凑出当时的场景: 五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正午的太阳当头高悬,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午休的时间段再加上这样的天气,小城的马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车辆,偶尔见路边人行道的梧桐树下坐着一两个卖水果的老人。 临久沿着路沿石骑行在两米多宽的非机动车道上,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在还有两个路口就到补习班时,临久加快速度在红绿灯还有3秒的时候冲过斑马线。往常她是不会这么冒险抢信号灯的,但天太热了,她急于冲向梧桐树下避暑。笼罩在树荫下,临久抹了一把汗,放缓速度,这时候她看到对面一个人从沿街商铺骑单车出来。 对方虽然是逆行,但车道足够宽,而且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临久却不知为何烦躁起来。她又往前骑行了十米不到的距离,从隔离带之间的缺口冲上机动车道,逆行的人与她擦肩而过,骑进树荫。 临久在机动车道上没骑出去多远,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刺耳的摩擦声眨眼间来到她身旁。 一辆东风雪铁龙从十字路口右转上非机动车道,刚好撞到那个逆行的人。因为车速太快,雪铁龙旋转着拖着那辆逆行的自行车连人带车又冲出去十多米,直到撞上隔离绿化带才停下来。 车停下的地方,正好与临久平行。那现场实在太惨烈,太阳明明仍高悬在头顶,临久却像堕入三九天的冰窟,甚至不敢报警,匆匆离去。 “你的意思是,如果当时不是因为逆行的人,你就不会从非机动车道转向机动车道,那辆车撞到的就是你?” 临久眉头紧锁,喉咙有些沙哑:“我事后模拟过很多次轨迹,是这样的,没错。”她的表情很冷漠,仿佛在责怪自己,“后来事故报告出来了,司机是醉酒驾驶。这不是我的错,但我总觉得如果我不在场,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你有没有想过……”钟寄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但她随即摇摇头,打消这不着边际的猜测,“这确实不是你的错。” 按小姑娘的说法,首先,骑车的人逆行;其次,轿车右转的速度太快,并且违规驶入非机动车道。她的过错仅仅是骑单车上机动车道,但这与车祸没有任何关系。 钟寄云冒出的想法是:如果当时在场的人不是她,可能两个骑车的人都会被撞。 临久低下头吃面,没有再说话。 一时间,钟寄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了想,又问:“你有信仰吗?” “没有。”临久果断地否认道。 “这要发生在我一外国朋友身上,她肯定要虔诚祈祷,感谢上帝保佑。”钟寄云半是安慰地笑着说,“要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就去庙里烧香拜菩萨。” 临久神色黯然地说道:“因为类似的经历发生过好几次,我高中开始看《圣经》,后来又看《华严经》、《金刚经》之类的佛经,没什么感觉。不过受奶奶的影响,我蛮喜欢《聊斋志异》和《子不语》这样的鬼怪故事。” 基于亲眼见证了小姑娘的预言成真,再加上她叙述过往经历时的种种表现,钟寄云形成了初步判断——要么小姑娘太倒霉,总碰到人命相关的事情,使她像警察一样产生了对意外事件的敏锐第六感;要么就是她本身的体质问题,确实有招惹或见证意外事件的能力。 聊到这里,钟寄云直觉不能再深入下去,便把话题转向何殊寒:“你是怎么到这家公司的?” 提到何殊寒,临久的神色开朗许多:“去年毕业之后到处发简历没人要我,后来在同学群里看到公司在招实习生,就投简历了,没想到被录用了。实习期三个月,顺利转正。” “何总对你挺不错的?”回想起何殊寒对她的态度以及称呼,钟寄云不免有些遐想。 听钟寄云这么问,临久腼腆地笑了:“是蛮好的,何总说公司人不多,大家应该像家人一样。不过他经常出差,我进公司大半年后才第一次见到他。” 钟寄云了然地点头,又问道:“说起来,你们公司都做什么业务?” “汉文化输出。”临久飞快地说道,“就是把中国一些传统的文化内容整理成书,然后出版到国外。” 钟寄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主业务对外的话,怪不得国内网站搜不到申城汉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相关信息。 那么……何殊寒最近是在做关于风水的汉文化项目研究?他一再强调的红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和腾鹰集团又有什么关系? 问题一个又一个冒出头,钟寄云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小久,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情要做,先走了。” 第6章 另有玄机 计程车的后座上,钟寄云不断地在心中模拟种种可能性,并把它们记下来,这些猜测让她兴奋不已,以至于开门时连钥匙都拿不稳,对锁孔对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 用电脑下载何殊寒发来的资料时,钟寄云给自己泡上一杯纯正的危地马拉安提瓜咖啡,待资料下载完,她马上切断网络,关掉由博延给她的备用机。 然而资料内容却不如她想象得那么详实。 pdf文件总共23页,前几页列举了220起从1998年到去年2月份的意外死亡事故,内容包括事故发生的时间、地点、类型,算下来每年约13起。钟寄云粗略浏览了下地点,事故大部分发生在商业聚集区,申城浦江两岸的各大区cbd均有记录。 钟寄云继续往下翻去,在第16页的地图上详细标注了事故发生的地点和事件。2004年之前大江西地区比较多,但2004年10月及之后,江东大区的事故数量猛蹿,达到总数的三分之二,且呈逐年递增状态。 她记录下事故发生较多的几处地点,有三幢写字楼引起了她的注意——晟银大厦、吉广大厦、白月光大楼。 吉广大厦和白月光大楼钟寄云去过,均有腾鹰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入驻,晟银大厦则是由腾鹰集团于2008年投资建设,并于2010年建成投入使用。 除了腾鹰集团内部人员和利益相关方,可能没有谁对腾鹰集团的了解比钟寄云更多。她之所以从申城晚报离职,走上自媒体记者道路,绝大部分原因应归结于她对腾鹰集团下属某公司的调查和报道。 要是前同事们知道自己又在调查腾鹰集团,肯定连骂都懒得骂了,毕竟一脱离申城晚报,她的任何行为都不会再对报社产生影响。 她偶尔也会反省是否因为自己和腾鹰集团的渊源太深,失去了作为一名记者应该有的中立、客观。腾鹰是一家成立近百年的老牌企业,经营范围涵盖近百项的跨国集团,旗下公司数百家,员工数十万,鱼龙混杂,很难说没有害群之马,单因个别事件就戴起有色眼镜看腾鹰,不太明智。 只是…… 两年多来,师父的面容仍时不时浮现在眼前,他的死亡太蹊跷了,让钟寄云不得不把怀疑放在他生前追踪的最后一件案子上,而案子的主要调查对象,就是腾鹰集团直系下属的工厂。 钟寄云摇摇头,将注意力转移回资料上。 何殊寒说过,目前能把高楼意外死亡事件串联起来,只有红线一个线索。那么,红线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古人认为,人的姻缘是由天注定的,月老用红线将有情人联系起来,此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现代一些东南亚巫术也会教人把红线放在枕头下,或放在爱慕对象的房间内,以达到联合姻缘的作用。 但在现场出现的红线,绝不是代表联姻的意思。 钟寄云仔仔细细地检索了一遍关键词,在最近几年的10多起事件里发现了红线的踪影。文件的最后一页,她终于找到了红线的批注。 何殊寒的文档中,把这些红线命名为“引针”,备注:引气上行,指引邪气上行,破局之物。 钟寄云大口喝光了咖啡,她对这种听起来很像邪教道具的东西持怀疑态度,便将红线的线索放到一旁,将资料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把与腾鹰集团及其下属公司有关的现场列入自己的资料夹。 待整理的工作告一段落,天已大亮。钟寄云用新手机给何殊寒发了信息,告诉他把其他资料也发过来,她决定加入项目组。何殊寒无疑是名很有头脑的商人,他知道这些信息足够吊起她的胃口,同时很小心地避开了关键内容。或许一开始她的判断太武断了,何殊寒要她加入并不只是调查自己的同事那么简单。 过了十分钟,钟寄云还没收到何殊寒的回信,她决定先洗个澡休息一会儿,然而她刚从浴室里出来,就听到房间里响着阵阵鼓声,她找了半天声音来源,才意识到那是备用机的来电铃声。 屏幕上显示着由博延的名字,钟寄云心中略有不安,但警察的电话她又不可能不接。 “首先要说的是,你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以后没报警之前不要在第一现场逗留,不要擅闯案发现场。”由博延谆谆告诫道。 钟寄云松了口气,嬉笑道:“知道了,我的警察哥哥。” “另外,作为经办人员,我给你透露个内部消息。” 由博延的语气很严肃,让钟寄云的心脏马上提到喉咙。 “经过我们连夜排查询问,最后确定这两起自杀案件是因工作纠纷,两个人因工作失误,导致客户蒙受巨大经济损失,无法承担责任,才想不开跳楼的。” 几小时前喝的咖啡仍有余香残留在口中,钟寄云咂咂嘴:“多大的经济损失算巨大呀?” “这个……具体数字不好透露。”由博延顿了顿,“预估是在八位数以上。” 钟寄云清楚地听到耳朵里“嗡”的一声。 最后怎么挂的电话她不记得了,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由博延这么主动。她跟警方打过太多次交道了,当年她还有晚报的背景身份时已坐过无数次冷板凳,现今作为自媒体记者她反而能获得各路信息,太让她心生怀疑。 不过由博延是警察,且特别提过经办人员的身份,他没理由散播虚假信息。 望着桌子上那部边缘线生硬的备用机,钟寄云犯起嘀咕,难道自己最初的猜测是杞人忧天,警方没有把她当成涉案人员,而这部手机也只是由博延友情提供? 钟寄云边写稿子边想这24小时以来所遇到的种种事情,大脑快要承受不住爆炸了。她打开网络搜索关键词,目前没有任何主流媒体报道这件事,一日之内连续两起自杀事件只在微博和朋友圈流转。稿子快写完的时候,钟寄云想了想,决定先不发出去。 不发稿子的原因一方面是她担心暴露了由博延这个信息来源,另一方面,她怕其他媒体的记者顺藤摸瓜,打乱她的计划。 收到何殊寒的回信时,钟寄云已经到公司了。 说是公司,其实是间不到20平米的独立办公室,注册地甚至不在此处。除了她,还有合伙人周向阳及助理王小康。三个人经营着“路边透社”的所有微博账号和微信公众号,向网络输送自媒体记者眼中的申城大小事。 钟寄云不喜欢写营销软文,然而周向阳却是个中好手,也多亏他,公司每个月的固定开支才不会成为钟寄云的烦恼。王小康虽是助理,毕业半年多已深谙网络传播的精髓,他打理的微博账号在两个月内涨粉近10万,令钟寄云和周向阳倍感后生可畏。 王小康一看到她,立马大呼小叫:“云姐你昨晚上干嘛了,春宵一度熊猫眼啊?” “滚滚滚。”钟寄云翻了个白眼,把下午茶丢给他,推着周向阳来到洽谈室。 她和周向阳是大学同学,十多年的交情早已超越了同事及普通朋友。男生女相颇有当红小生气质的周向阳是个gay,出众的外貌为他的工作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性取向暴露之后更让他成为前公司的谈资。周向阳不堪其扰,恰好钟寄云从申城晚报离职,两人一拍即合,创办了自媒体工作室。 “我接手了个案子。”钟寄云跟周向阳一向直来直往,不绕弯子,“跟腾鹰有关。” 周向阳眼睛一亮:“有新线索了?” “刚刚收到可靠消息,两名死者都是腾鹰集团下属一金融公司的员工,因为工作失误,致使客户损失了数千万。”钟寄云挤了挤眼睛,“我待会儿把稿子发你。” “发给我?”周向阳一愣,他知道腾鹰是钟寄云心里的结,与之相关的事情她不会让任何人插手,这次…… 钟寄云点点头:“我会不定期发材料给你,你来操作这个案子。” 周向阳心领神会,没有再多问。 把腾鹰的报道交给周向阳,不单单是因为钟寄云信任他,他拥有远胜于主流媒体的舆论导向能力,加上王小康的传播能力,钟寄云算是有了结实的后盾。何殊寒的目的她还没摸清楚,再次踏入与腾鹰有关的泥坑,不做一些准备,钟寄云也不敢轻举妄动。 交接完两三个只差收尾的案子,钟寄云背起备用电脑按图索骥,来到一幢矗立在外滩边的超甲级写字楼。 何殊寒的回信里没有她想要的资料,只给了一个地址,说到他公司详谈。 临久说汉学文化传播公司只有十几个人,但门面之豪华远超钟寄云的想象。十几名员工散坐在中式复古装修风格的办公间,每个工位区均由红木书架隔断,区域大小几乎和她整间办公室不相上下。跟着前台小姑娘往窗边方向没走多远,即可隔着全景落地窗俯瞰波澜起伏的浦江。 钟寄云坐在宽阔舒适的会客区,啜饮着新鲜红茶,忍不住感叹何殊寒真是真人不露相,不管生意做得够不够大,这场面可真够敞亮的。 不过真皮沙发还没坐热,前台小姑娘就来招呼钟寄云去总经理办公室。 偌大的办公室两面是玻璃墙,江景及周边街景一览无遗。还有一面是高达两米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类书籍,何殊寒的工作区就在书架前。 何殊寒刚好挂断电话,不等他招呼,钟寄云大咧咧地坐下,顺手取下包放在实木地板上。 “刚好接了个电话,有失远迎。”何殊寒帮她倒了杯水,“辛苦钟记者大老远赶过来。” 钟寄云摆摆手:“我过来也是为了做事情,何总客气话就不用多说了。” 何殊寒笑笑:“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感谢你昨晚上陪了小久。” 也许是太久没睡觉脑子不灵光,钟寄云这时才反应过来从进门到现在她还没看到临久,那名接连预言了两起自杀案件的小姑娘。 “小姑娘呢?” 何殊寒答道:“早上请假说头痛,我让她休息一天。” “何总对员工可真好。”钟寄云揶揄地笑道,“这么贴心。” 面对钟寄云的调侃,何殊寒避重就轻:“有缘共事的都是家人,不过小久确实比较特殊。”钟寄云刚想问他哪里特殊了,何殊寒又道,“你也感觉到了吧?” 这就把皮球踢了回来? “我做汉学研究好几年了,碰到过不少自称大师的人,但没有几个是真正有本事的。但小久这孩子,我一见她就觉得她不一般,所以我才让她帮我整理材料。” 钟寄云一愣,她不明白何殊寒的口风怎么突然变了。 何殊寒注意到她的表情,也不多做解释,拿开书架上一本黄色封面的书,书架忽然一分为二,露出一扇门。 第7章 风水之说 在办公室里做暗房或密室的老板,钟寄云知道有不少,但知道是一回事,被请进来是另外一回事。她想不通为什么亲眼目睹了一次跳楼事件,之后就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 尽管是藏在书架后面的密室,但空间比起何殊寒的总经理办公室毫不逊色,只不过房间里的摆设与后面老总办公室现代化的装配略有不同。这里少了老板桌,多了四台一体式电脑。靠墙的书架上放着各色各样的古旧设备,钟寄云能认出来的只有尺子、罗盘、大铜钱等少数她之前见过的东西。角落里则摆着一座小巧精致的假山瀑布,细长水流汩汩而下,云烟在水流和假山间缭绕,似有洞天。 她没见过真实的特工办公处,但这密室给她的感觉很像前朝间谍的秘密基地。 何殊寒拿起架子上一只深色的鼻烟壶放在鼻下嗅了嗅,说道:“我研究汉学这几年,越研究越觉得难,数千年的文化积累真真假假,高深莫测。” 钟寄云牵起嘴角假笑道:“我看何总也是高深莫测,非比常人。” 她心中说不出的恼火,恼火什么又说不上来。她抬起眼皮望了望何殊寒,发现对方也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唇边还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项目进展太快,仓促间实在难找到合适的帮手,刚好看到钟记者发了现场视频,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种缘分。” 不得不承认,何殊寒的语气和声音甚至连眼神都有种说服人的力量,钟寄云心中忿忿难平的气息一点点消散。 “这间……密室。”何殊寒放下鼻烟壶,抬头看看四周,“除了一开始的装修工人和我,你是第一位来客。”他微微低下头,直视钟寄云的眼睛,“我是真诚邀请你来协助我的,钟记者。” 钟寄云被他盯着看,只好收起所有的情绪,问他:“你刚才说项目进展太快,是从去年2月份开始,事件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吗?” 何殊寒赞许地点点头:“你的观察能力确实很突出。” 从踏入密室开始,钟寄云不再认为何殊寒是温文尔雅的儒商,这人精雕细琢的外表下显然藏着比大多数人都要敏锐的内心。 “客套话咱就不要再说了,何总。”钟寄云清清嗓子,“剩下的资料呢?” 何殊寒帮她拉开椅子,示意她坐下,然后打开她面前的电脑:“全在这里。” 如果说上一份资料是开题报告的话,这份简直算作定稿论文,钟寄云没有去看具体细节,匆匆浏览下来,何殊寒的统计结果和她的猜想不谋而合。她昨天也做过初步统计,但远没有何殊寒总结得仔细,图表更直观地显示出从2004年10月份开始,事件的增长量逐步上升,到2008年迎来第一个高峰,这年的事件数量甚至达到1998年-2003年的总和。 钟寄云印象中08年有三件大新闻:举世震惊的汶川大地震、影响巨大的美国次贷危机、由日本森氏会社投资兴建的申城第一高楼“世界中心大厦”竣工。 之所以记得最后一项,因为那年的假期报告就是写“世界中心大厦”的建成报道。做调查作业时,钟寄云走访了附近小区的居民,发现有些老人提起世界中心大厦,总要把它说成是大地震的元凶,说因为它的形状酷似日本军刀,说日本人用一柄军刀斩断了龙脉,故而引发了大地震。而同年开工建设的申城第一大厦则被说成是压制军刀戾气的保护伞,在世界中心大厦竣工后九个月内便开工建设的高楼确实吸引了太多玄乎其玄的猜测。 08年以后,事件的发生频率骤降并趋于平稳,一直到2016年,也就是去年。去年2月份开始,04年以后平均两个月三起的意外死亡事件一下子飙升至一个月三起,江东、江西几乎是对称分布发生,从6月开始,逐月递增。 截止到今年1月份,共计468起。 钟寄云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殊寒罗列的死亡记录和分析图表,久久说不出话。 “警方没有调查过吗?”话一出口,钟寄云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警方档案室沉积的死亡报告只会比这里多出十倍甚至二十倍。 “这些全被列为意外死亡或自杀事件。” “我的意思是……”钟寄云结结巴巴地说,“这些都跟红线、这些都和昨天隆汇大厦发生的事件是一个类型?如果、如果这些不是单纯的自杀事件,或者意外,而是有人操控的话,那实在太可怕了。” 何殊寒面色一冷,问道:“钟记者觉得是背后有人操控?” 钟寄云打开记事本,迅速地在上面敲下了六幢写字楼的名字:晟银大厦、白月光大楼、吉广大厦、隆汇大厦、锦荣汇隆广场、富矿国际大厦。 “这些,全都有腾鹰集团下属公司入驻。” 而这六幢大楼除了隆汇和新建成没几年的晟银,均是报告中事件发生频次较高的商业楼宇。 “我刚看的不仔细,但我想,除了这几栋大楼,肯定还有一些是有腾鹰参与或入驻的。” 何殊寒的脸色变得更冷峻了,他显然为钟寄云的说法感到震惊。 “你确定吗?”何殊寒略有迟疑,“那可是国家级品牌。” 钟寄云双手一摊:“我不知道你的资料来源是什么。据我的线人透露,单单隆汇大厦,每年都会发生跳楼事件,而那层电梯间挂着腾鹰集团的logo。” “可是……”何殊寒沉吟片刻,指出了钟寄云从未想过的问题,“若真的和腾鹰集团有关,他们怎么会大意到把自己的招牌挂在现场?” 钟寄云再度无名火起,大声说:“我只是提出了我的观点和我目前的调查结果,如果你觉得腾鹰集团是大品牌你不敢调查的话,那我们也没必要合作了。”话刚落地她便冷静下来,任何人听到她近乎阴谋论的说法都有权力质疑,于是她不等何殊寒解释,放缓语气为自己辩解,“因为你之前也说过和腾鹰集团有关系,我才把已有证据和你的猜测结合起来再做分析的。” “我知道。”何殊寒点头,“我想表达的是,我们要去找到腾鹰这么做的原因。” 钟寄云低下头,心里还有点委屈,她追查腾鹰集团好几年,一直徘徊在迷宫门口找不到入口,眼下总算见到一点希望,尽管是由于被渲染上神秘离奇的死亡事件,但毕竟有了新切入点,她迫切希望获得认同和支持。 何殊寒像是读懂了她的内心,温和地说道:“按你的想法去做吧,我会全力支持你。” 钟寄云揉揉发酸的鼻子,吸了口气,故作开朗道:“即使没有你的支持我也会继续做下去。”她指指电脑,“不过有何总的支持更好,我可以按图索骥。”她打算从最大的目标,也就是腾鹰集团入手,按照何殊寒的研究资料走访一遍那些发生意外死亡事件的大楼。 何殊寒自是没有二话,但他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电脑里的资料不能带出这间办公室;第二,你得带上小久。” 第一个条件钟寄云能够理解,关于意外死亡的报告不管被谁看到,肯定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但第二个条件她就不太能理解了。 “你说小久这孩子有点不一般,到底是哪里不一般呢?” 何殊寒在她旁边坐下来,说道:“她身上有种灵气。”看到钟寄云的脸上有些疑惑,他指指摆满古怪设备的书架,“那上面大部分是风水堪舆的工具。你用了短短一天就发现了这些事件与腾鹰集团的关系,而我用了足足一年,才联想到风水上。” “像晟银大厦,它是‘h’形状,两头高中间低,按形法派风水师的说法,这楼的风水属于二鬼抬轿,属大凶。东方金融中心、钻石大厦均属此类。” 钟寄云回想了下,这三栋楼都在何殊寒的资料里,附图也确实如他所说,是“h”形的造型,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意外死亡事件的发生频率在一到两年一次。 “再比如富矿国际大厦,右前方虬江支流正好形成一把拉满的弓正对着它,风水上说这是镰刀煞,在弓箭正对着的方位,也就是楼的西南侧,发生上吊的事件比较多。” 尽管半信半疑,但钟寄云还是感到背后一阵发冷:“你说那些楼都是凶宅?可是跟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我认识的大师说过,做传统风水学研究的,大多是沿袭祖传的口诀,勤修多练,但即便穷极一生也顶多懂个皮毛,但有些人天生比较敏感,他们可能不懂口诀,不会用工具,但是一眼看过去,就会得出最接近准确解释的判断。”何殊寒的眼神闪烁,似乎下面说出的话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确定,“我的直觉告诉我,小久就是这样的人。” 要不是何殊寒的表情太认真,钟寄云几乎都要笑出来。“好,我带上她。”她答应了,接着转口说道,“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我听说隆汇大厦那两个人跳楼的原因,是因为严重的工作失误。” 何殊寒似不在意地“哦”了声,向钟寄云挑挑眉头:“工作失误导致的经济损失太大,无法担责,故而选择轻生了吗?” 钟寄云无不讶异:“你怎么知道是经济损失?” 何殊寒淡淡地答道:“隆汇大厦左侧的东凡医院正在建新的住院大楼,正是非常容易造成破财的动土煞。” 第8章 一亿赔偿 钟寄云当然没把何殊寒的风水之说放在心上,正如08、09年她从那些老人口中听说“军刀克龙脉”一样。她对国学没太多的研究,虽相信“一命二运三风水”的说法,但也清楚知道如果风水很简单就发生作用的话,申城不会有那么多形态各异的高楼日夜不息地拔地而起。 不过何殊寒的研究资料倒是给了她一些启发。她不信风水没关系,要是腾鹰集团的人相信呢?或许腾鹰是有意入驻“凶楼”,不管目的为何,这的确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何殊寒点名道姓的“凶楼”一半都能发现腾鹰的踪影。 把自己的猜测和何殊寒的风水之说结合起来,竟得出一个令她自己非常信服的推论。 钟寄云没有急于把新的猜测告诉何殊寒,或许汉学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总是玄学家,但她不是。能用证据摆明事实,她不愿太费口舌。心底里有个小声音一直在说,不要在何殊寒面前第二次失控。 开着何殊寒调给她用的吉普,久未握方向盘的钟寄云心里有点没底,太多思绪萦绕在脑海让她不敢开太快。不时有车子从旁边呼啸而过,钟寄云稳如泰山。这可是在高架桥上,她再开慢一点就低于50km小时的限速了。 调查工作正式开始的第一天,她得按答应何殊寒的条件去接临久。她赞同何老板的看法,小姑娘是有点特殊,但也没特殊到天赋异禀的地步。不过多个帮手总没什么坏处,姑且当她是何老板派过来的助理吧。 临久对钟寄云的到来显得受宠若惊,白皙清秀的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我可以自己过去,钟记者。” 钟寄云摸了摸她的脑袋,容易害羞的小姑娘特别好玩。听说要去做实地调查,临久换下职业装,穿了方便走路的休闲运动装,这让钟寄云很满意,说明她还比较懂事,分得清场合。 “没事儿,刚好顺路。”钟寄云帮临久打开车门,小姑娘连声说“谢谢”,头都快低到车座上。 钟寄云不逗她了。 “何总跟你详细说过要做什么吗?” “没,他只说让我跟着钟记者,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没说会很辛苦,可能还有点危险吗?” 临久摇摇头,马上意识到钟寄云在开车,便开口说道:“没说起过,不过能有什么危险呢?” 钟寄云一时也说不上来,说要和一家经营近百年的跨国企业做对,还是说要去调查风水极凶的地方,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说这些,不亚于危言耸听。 可那么多或自杀或死于意外事件的人,他们在做日常工作时恐怕也没想到自己已经离死不远了吧? 生命可以很坚韧,生命又可以如此脆弱。 钟寄云瞥了副驾一眼,只说了句:“系好安全带。” 快到目的地时,临久眼尖地看到了不远处高楼上的“隆汇置业”四个大字,深吸了口气,然而嗓音还是有些发抖:“钟记者,我们要去那个地方啊?” “嗯?”钟寄云也看到了,若不经意地回道,“是啊,我没告诉你吗?” 她微微侧头看看临久,果然看到对方哭丧着一张脸。钟寄云又感到好笑,问她:“怕了?” “刚……刚那啥……”临久犹犹豫豫不敢说,待钟寄云把车停在楼下,才仿佛接受现实,“钟记者是要写自杀案吗?” 钟寄云点头,从后座拿起包便下了车。 临久一开始畏畏缩缩地不想下来,钟寄云瞪着她,她才磨磨蹭蹭地下来。 进入大堂时,钟寄云问她:“你感觉这儿怎么样?” 小姑娘瘪瘪嘴,想了下,才回答说:“太虚了。” “虚?” “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钟寄云低头看脚下,象牙黄的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倒映着隐隐约约的人影,仿佛人正走在水面上。这样解释“虚”的话,也勉勉强强能接受。 “太虚了,人容易掉下来。”临久忽然补充道,说完,紧紧闭上嘴巴,好像要把自己刚说出的话吞回去。 钟寄云没接话,把临久说的话记在手机备忘录里——这也是何殊寒特别叮嘱她要做的事情。 让临久帮忙在大堂水牌密密麻麻的公司名称中找出“聚富财富管理”,钟寄云则来到大堂服务台询问,最后得知聚富财富管理公司在21楼02单元,跳楼现场楼上。 钟寄云想好一番说词向前台解释为什么要找姓蒋的主管,差点没派上用场。 前台小姑娘听到是找蒋主管,本来挂着职业化微笑的表情立刻变了,冷冰冰地说:“蒋经理离职了。” 情理之中,毕竟手下两名员工在同一天先后跳楼自杀,正常人都顶不住压力吧。 钟寄云没灰心,又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怎么联系他吗?他手机打不通,微信没回,座机也没人接,会不会出事啊?我有笔理财产品是他介绍做的,好像快到期了,我找他问问情况。” 她故意提高音量,希望里面的人能听到。 前台更加警惕了:“不好意思,没有。” 这时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从logo墙后走出来,问:“什么产品啊?” “金秋a计划。”钟寄云不慌不忙地回答,来之前她做过功课,假装蒋经理的客户正是她事先准备好的剧情。聚富财富管理的官网上保留着从15年到现在的理财产品,钟寄云选了门槛低,周期灵活的产品,即金秋a计划。 不料西装男皱了皱眉,一脸狐疑:“蒋超没负责过金秋系列的产品啊,这位美女你是不是弄错了?” 钟寄云掏出手机翻翻记事本,确认好,肯定地说:“没错,金秋a计划,蒋经理说四月底到期,我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好产品。这批理财半年才赚了七八万,不太划算。” 西装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不愧是做金融的,对数字非常敏感。钟寄云随口一提半年才赚七八万,西装男就马上估算出了她的投资额,认定她是个大客户。他连忙招呼钟寄云和临久二人去装潢豪华的洽谈室:“蒋经理出了点事情离职了,他的工作由我来接手。哎,您可能不知道啊,因为我们的产品好,客户比较多,还在陆续通知,可能没通知到位。” 西装男分别给二人递了张名片,钟寄云看了眼名字:黄兴,客气地夸赞道:“能接手蒋经理的工作,黄经理也是青年才俊。”然后就随手装进牛仔裤的后边口袋。临久则规规矩矩地放进商务记事本的名片夹里。 在旁边默默看着钟寄云和名片上写着“基金经理”头衔的黄兴谈笑自如,临久连大气都不敢出,不时望向钟寄云的眼神里全是佩服。实际上这套路钟寄云过去调查互联网金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p2p公司时,玩过好几次,算得上驾轻就熟了。 黄兴见钟寄云的衣着虽然很普通,但谈吐不凡,言语间丝毫不把金钱当回事,愈发认为她是个大金主,殷勤地介绍了好几种自己负责的理财产品。但钟寄云都是听到一半摆摆手让他介绍别的,她很了解这种理财公司的销售套路,先介绍的产品通常都是基金经理自己提成高的。 到最后,钟寄云不耐烦了,抱怨道:“哦哟,你这小哥还不如蒋经理实在,介绍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没什么搞头。”说着,作势起身要走。 黄兴一听,比她还快地站起来,脸上故意做出不高兴的表情:“美女,您不能拿我和蒋超比啊,您拿我跟蒋超比就是在怀疑我的专业素质。您知道蒋超为什么离职吗?” 钟寄云坐住不动了,不动声色地说:“我还正想问呢。” “您不知道了吧。”黄兴见话起作用了,不高兴的表情迅速散去,“蒋超负责几个大客户的基金和股票运作,结果他搞砸了,足足损失了一个亿!” 钟寄云满脸的震惊并不全都是伪装,她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感叹道:“一个亿?!” “没错。”黄兴使劲儿点头,“不过您别担心,这跟您做的金秋a计划没关系。您到四月底还是能拿到您的全部本金加收益。” 钟寄云又换了副表情,故作惋惜道:“我那点儿小钱当然没人放在眼里了,就是这一个亿,真亏死了。”她扶着下巴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还好我只放了一百多万,要把我那房子放进去,可就不一定还在不在咯。” 对面的黄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钟寄云又扭头对临久说,“你家那点拆迁款也没多少,放银行算了,就别瞎折腾了,太虚。” 临久唯唯诺诺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黄兴急眼了。 “姐姐,美女,您别担心啊,虽然是我们业务经理的责任,但我们母公司已经发通告了,先调查失误原因,同时启动赔偿方案。母公司会全部赔付客户的损失的。” 钟寄云撇撇嘴道:“黄经理你别唬我了,一个亿,你们母公司说赔就赔?” 黄兴竖起拇指,一指天花板:“母公司今年第一季度财报,净利润近17个亿,董事局开个会,咬咬牙,赔偿金还是拿得出来的。母公司是大集团,做大生意的,讲究信誉。” 听到这里,钟寄云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她往后一靠,问道:“你们母公司是什么公司啊?这么财大气粗?” “腾鹰集团啊。美女你这都不知道就做投资,说明信任我们聚富财富管理。”黄兴凑过来,“现在知道了我们聚富财富管理的背景,您和这位小美女就可以更加放心地把财富交给我们聚富来管理了。” 黄兴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产品,恨不得让面前这两位“富姐”马上下单。 钟寄云见他没有新料爆出,正在想用什么借口先离开这里时,备用机的鼓声突然响了,是由博延。 电话里,由博延的语气冰冷而生硬:“楼下咖啡厅见,现在!” 第9章 警官来访 钟寄云被由博延突如其来的电话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自己在隆汇大厦?把备用机塞进口袋时忍不住恨恨地捏了它一下,一定是这个小东西告的密。 匆匆忙忙地拉着临久离开了聚富财富管理,钟寄云完全无视黄兴一路追她们追到电梯厅,像这种精明能干靠业绩赚钱的基金经理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快到手的肥肉。 等电梯的时候,黄兴故意挡在电梯门前笑嘻嘻地说:“美女,我送你们下去吧。” 下面是警察,钟寄云可不想这么快暴露她跟警方有联系,于是推了推临久,让她把号码给黄兴。临久这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也能起到挡箭牌的作用,神色复杂地照钟寄云的话做了。 年轻的基金经理拿到电话号码还想说什么,电梯刚好开门,钟寄云大步跨进电梯,对黄兴说道:“黄经理不用送了,中介约我有买家看房。” 黄兴识趣地摆摆手,弯腰目送二人消失在电梯门后。 电梯里,临久由衷地赞叹:“钟记者真厉害。” “做记者的时间长了,演技自然而然就练出来了。”钟寄云毫无自满,她满脑子都在思索由博延为何突然找她,想到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手机和相机里的内容被还原,他们发现了何殊寒让自己特别注意的线索。 事实证明,钟寄云的判断力总是无限趋近于正确答案。 穿着便装的由博延一看到她,不管身旁有人,劈头盖脸地问:“你为什么不主动告知警方你的发现?” 钟寄云装傻:“什么发现?” “别打马虎眼。”由博延仍是冷冰冰的口吻,“相机里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临久是真的被吓傻了,拎着包站在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钟寄云看了由博延一眼,又回过头看临久,指示她去买咖啡。然后来到角落的空座位抽出座椅,笑嘻嘻地说:“要不咱先坐下,慢慢说?” 由博延的严肃表情没坚持太久,钟寄云一笑,他跟着松缓下来:“我知道你们做记者的消息灵通,眼神好,比我们查不了多少。但你知道我们最忌讳的是隐瞒线索,老徐都快指着我鼻子说我包庇熟人了。” 钟寄云双手合十,一脸无辜地望着他:“警察哥哥,我真不知道什么线索啊。” 由博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过会儿绷不住,笑了:“你那几张照片真是立了大功。” “警察哥哥,您别一会儿吓我一会儿给我惊喜啦好不?到底是什么内容,我自己都没什么印象了。”钟寄云心里捏了把冷汗,要让临久看到这警察的变脸功夫,保准大饱眼福,“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隆汇?” “涉案公司的职员联系我了,说有可疑的人来他们公司打探消息。”由博延没好气地说,“你那天晚上是不是缠着聚富的职员问东问西,把人问怕了?” 钟寄云起初没反应过来,而后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她确实从两名闲聊的女白领那里得知死者的身份,捂着额头回答道:“我还没问出什么呢,人家就说要报警,你们警方的思想建设做得太到位了。” 抱怨归抱怨,钟寄云庆幸还好自己碰到了黄兴,抓住他做业绩的心态落实了重要信息。不过那两名女白领的记性也太厉害,一个匆匆的照面就能记得她。她回头看看柜台,临久还在等咖啡做好。 钟寄云从由博延对面换到他右手边,认真地问道:“说真的,你发现了什么?” 由博延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某张照片,指着里面写着血红大字的a4纸说:“这是你拍的,你看这里。”手指一滑,下一张图片跳出来,“这是我们的物证采集人员拍摄的。”两张照片的拍摄角度不同,但内容是同一张a4纸——都写着“我的错”三个大字。 “我看不出什么玄机。”钟寄云疑惑地摇摇头,她记得很清楚,这是张典型遗书风格的纸头,所以她才没删掉。 “看不出来吧。”由博延收起手机,大拇指指着自己,脸上多少有些得意,“关键时刻还是得靠我们警察的专业能力。” “警察哥哥,您介绍下呗。” 由博延横她一眼:“注意尊重公职人员。” 钟寄云立刻坐正行礼,她也发现面对只比她大一岁的由博延总是很容易用上撒娇语气,大概是他非单身的身份让“警察哥哥”这个称呼叫起来没那么暧昧。 接下来由博延粗略地介绍了来龙去脉。 钟寄云拍摄的照片是第一时间的现场资料,物证采集科拿到相机和手机后很快做了对比,排除光线造成的视觉差异,结果竟意外发现纸上血迹的氧化状态区别巨大。 由博延说起专业知识滔滔不绝,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钟寄云抓准他换气的间隙,恳切地请求道:“哥哥,说中文,说重点。” “这里就展现了我们物证同志的专业和细心,抓住照片里的蛛丝马迹一查到底,结果发现纸上的血迹不属于死者。”?钟寄云愕然:“那是谁的?” “警方很多细节不能透露的,你知道。”由博延板起脸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总之你那张照片救了一个人的命,我呢,代表警方以及被解救的人向你说声谢谢。” 钟寄云悬在半空的心脏总算又回归原位,连由博延雷声大雨点小的行为都不太想计较了。回头看临久一手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吧台前,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钟寄云招手让她过来。 由博延问道:“那是谁?” “哦,临久。临时的‘临’,悠久的‘久’。”钟寄云介绍道,等小姑娘递咖啡给她时,她才又补充道,“我的助手、实习生、徒弟、接班人,由警官想怎么定义都成。” 临久低眉顺眼地点头附和。 由博延接过咖啡,说了声“谢谢”,随口问道:“哦,还没毕业?” “毕、毕业了。”临久大概是猜出了由博延的身份,行为举止更显僵硬,光是跟他说话一张脸就涨得通红。 钟寄云在一旁看得不忍心,但是想到她以后可能要面对各种事情,这样的性格在申城闯荡,很容易吃亏,出于自己也说不清的呵护之情,钟寄云打定主意要锻炼她。 “小久,坐。”钟寄云故意加重口气,“你这么紧张会被由警官怀疑的。” 临久吓得一屁股坐下来,由博延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问道:“钟记者经常欺负你啊?” “没有啊。”临久茫然摇头,“师父人很好的。” 听到临久脱口而出的那个称呼,钟寄云瞬间像是被雷击中了似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她连忙低头喝咖啡,掩盖住自己失控的情绪。 但钟寄云的刹那失神被由博延看在眼里,他张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由博延问了临久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注意力还是放在钟寄云身上,看到她恢复平时潇洒自如的神态,才放松下来。复又拿出办案时的严肃,说道:“钟记者,我以警察身份给你个忠告。” 钟寄云简直要被他善变的态度折腾出心脏病,啜了口咖啡,没好气地说:“由警官,您请讲。” “不要再调查聚富公司了,如果需要什么内幕消息,只要上头允许,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只要在发稿之前给我们宣传科过审就行。” 钟寄云不可谓不震惊:“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现在讲究政府信息公开化透明化,确保公民知情权嘛。”由博延坦然地说,“比起让别的媒体添油加醋断章取义,我比较信任你,不会乱讲。” 钟寄云被由博延的真诚打动了,她不禁开始反思一直以来对由博延及警方的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敏感了。再者,警方如果怀疑她,根本不会再三向她透露内幕。而且和由博延接触久了,她发现他是个冷幽默十足的人,还有爱吓人的恶趣味。 会不会是自己太多疑了呢? “谢谢由警官的信任,这不刚好带徒弟嘛。”钟寄云笑着说,“有你的帮助就太好了,回头您休假的时候,咱们再好好吃顿饭。” “没问题。”由博延比出“ok”的手势,“对了,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去趟派出所,把手机什么的拿回来。我帮你走完了特批流程。” 闻言,钟寄云感激地合十作揖:“谢谢由警官,由警官不愧是优秀人民警察,办事效率贼高。”她再度凑到由博延身旁,问,“由警官,那可不可以麻烦你透露一下,我那张照片救了谁的命呀?改天造浮屠的时候我好写名字。” 由博延拿她没办法,一口气喝光咖啡,低声说:“我给他留了你的电话号码,那小子要是有良心,他应该会联系你。” 真慷慨,钟寄云彻底打消了对由博延的怀疑,甚至构思起对他的桃色幻想。但是她马上想到一个关键问题:“那他要是不联系我呢?” 由博延耸耸肩:“那我也没办法了。” 话说到这份上,钟寄云理解由博延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也不再强求,只好祈祷那人是个有良心的人了。 事实上,那人不仅有良心,还给了钟寄云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10章 窃听风云 和由博延自隆汇大厦分别后,钟寄云开车带着临久来到太平洋百脑汇。她要解除对由博延的怀疑,现在只剩下技术上的认定。 她有个认识的电脑高手在百脑汇做小店老板,时常看他在微博和朋友圈发技术贴,会自己动手做追踪器和监视设备,深信人工智能将会毁灭人类,是个典型的技术宅。 钟寄云在机器海洋间的狭小过道七拐八拐,顺利找到了青龙铁骑——这家伙很注重自己的隐私,从来没有透露真实姓名,现实里面的客户或者朋友会叫他青龙,而网络朋友则叫他铁骑或骑大。钟寄云虽然是从网上认识他的,但一直都称呼他为老龙。因为青龙虽然自称二十出头,但他那张脸太未老先衰。 车和临久都被放在离百脑汇不远的小路,所以钟寄云一见青龙便把备用机放在他面前,开门见山道:“老龙,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 “钟记者你终于认清楚现实了。”青龙嘎嘎怪笑,左眼上挂着黑色镶边的放大镜,看上去很像疯狂科学家。“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了?”嘴巴上念叨着奇奇怪怪的话,青龙麻利地取下眼上的放大镜,拿起备用机翻来覆去检查了一会儿,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警察的特配机?” “别提了,前两天被抓去当目击证人了,手机也被警察扣了,这是一办案民警给我的备用机。”钟寄云简单介绍了下备用机的来历,反问道,“警察的特配机都有什么功能啊?” 青龙只顾低头在屏幕上点来点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定位、声音捕捉、监控、云备份、自动摄像、远程汇报,正常手机都有的功能,没啥特殊的。” 他说得轻巧,钟寄云一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血液几乎要停止流动。不过马上她便振作起来,拿到这部手机之后她也没做什么,只去了何殊寒的公司一趟,交流了一通连自己都不信的风水玄学知识,警方就算实时监测也不会把这些内容放在眼里吧。她不住地吞咽口水,安慰自己。 青龙说完又捣鼓了一阵,把它丢给钟寄云,头也不抬地说道:“不过这部手机是退役机,早就清空了服务器信息,就一哑巴玩意儿。” “啥?”青龙的话无异于天降福音,钟寄云抓住他的手腕,“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青龙被她的反应吓了一大跳,腾地站起来挣开她,还往后退了好几步:“你干嘛你干嘛,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你说的退役机是什么意思?它没有定位、声音捕捉、监控……啥啥啥啥备份汇报的?” “是呀,你以为警察傻呀?”青龙护着胸,还是满脸惊恐,“你手里的机器前年就退役了,终端发射器被拆除,嗅探器被彻底封锁,基本废掉了,比马路上随便一部手机还哑炮。”青龙见钟寄云还是一脸茫然,继续解释道,“把一台机器归零比把人归零方便多了,不然万一谁通过各种手段拿到特配机,再反向一追踪,警察的大本营不就彻底暴露了吗?也许不是大本营,但就算追踪到一个中继点也会给警方带来不小的打击。” 钟寄云终于从青龙一长串的解释中提取了重点,由博延给她的备用机并没有监视她。她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太疑神疑鬼。 新手机突然在牛仔裤贴身的口袋里震动,钟寄云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着何殊寒的名字,于是急急忙忙把备用机放进包里,匆匆向青龙道谢:“老龙谢谢你啦,改天请你吃饭。” 眼角余光瞥到钟寄云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机器海洋,青龙揿下隐藏在柜台边角的按钮,低声说:“由警官,她来过了,我已经把她的新手机配对了,信息正在传送给你。” “我知道了。” 钟寄云直到出了太平洋百脑汇大楼才给何殊寒回电话。 “跟小久出去一上午感觉怎么样?”何殊寒开口第一句就和他的员工有关。 钟寄云望了望天上的白云,咬咬嘴唇,才组织好语言说道:“蛮好的,协助我确认了一些线人的情报。” “她有没有……”何殊寒顿了顿,“说什么?” “要是你想听玄乎一点的,确实有。”隔着电话和若干街道,钟寄云几乎能触摸到何殊寒掩饰不住的兴奋、得意、或者其他能够拆穿他温和内敛伪装的情绪,“她说隆汇大厦太虚了,人容易掉下来。”钟寄云本能地抗拒何殊寒所提到的玄学知识,但更多相关的线索冒出头,她又不可能完全无视。 电话那头的何殊寒仿佛在迎合她的思考,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们下午有什么安排?” “唔,还没详细的计划,先去就近的几栋楼看看吧。”钟寄云从口袋里摸出便笺,上面潦草地写了三幢写字楼的名字:震阳大厦、华融大厦、申银大厦,都在江岸口金融中心,离隆汇大厦均不超过两公里。 “好,有事情随时联系我。” 何殊寒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钟寄云摸出一支烟点上,微微低头避开越来越刺眼的太阳,远远看到了何殊寒调给她用的那辆黑色吉普。她之所以忍耐住调查何殊寒的冲动,完全是因为对方无迹可寻。她有时也觉得自己这样遇到人就要先调查一番的习惯很累,可如果不是有这种追根究底的品质,她应该不会从事记者这行业。 一支烟抽完,钟寄云找地方丢烟蒂时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是因为天性使然来调查,那临久是出于什么原因变成了她的同路人?那小姑娘表面看起来很简单,却被何殊寒如此看重,她似乎也有一些目前不能合理解释的天性。 种种念头萦绕在钟寄云心头,以至于她回到车上先对副驾上的临久进行了长达一分钟的观察,看得小姑娘惶惑不安。 “钟记者?”临久叫她,“有什么新发现吗?” “啊?没有。”钟寄云摇头,“没什么,来这里办点私事。” 钟寄云调头往震阳大厦开去。 江西外滩有很多上世纪初保存下来的西式老建筑,一直是申城地标性建筑。江东开发二十多年以来,与江西外滩隔江相望的江岸口金融区则为申城建立了新一批城市标志性建筑。震阳大厦便是其中相当耀眼的一幢。 说它耀眼,完全是因为它那金光灿烂的外立面。 钟寄云特意绕开江岸口最高的三幢高楼:世界中心大厦、申城第一大厦、茂金大楼,在能看到震阳大厦全貌地方,她放慢车速,指着金光闪闪的震阳大厦问临久:“小久,你觉得那栋楼怎样?” 临久眯着眼睛望了眼,深吸口气答道:“丑。” 高达180米的扇形建筑通体金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都不符合正常人的审美。然而好就好在,它别致的设计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目光,看习惯了,又不觉得丑了。 “是挺丑的。”钟寄云赞同这个评价,又问道,“除了丑呢?” 尽管每次开口需要思索一阵子,但临久倒是有问必答:“好闪,很刚硬。” 钟寄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金子当然又闪又坚硬。 在江岸口工作的人多少都听说过震阳大厦的传闻,该楼租户置换率常年居高不下,从建成到现在15年,只有十分之一的租户在该楼办公超过3年。不少租户都是入驻几个月之后就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搬出去。钟寄云认识的一个商业地产中介就是专做震阳大厦的租赁发家致富,人很机灵,见风使舵,比较讲究商业原则,只要不触及到他的利益,很多话题都可以聊。 钟寄云这次来就是找他。 “你说震阳大厦的内幕啊?”杨子健眉飞色舞,泡功夫茶的手却稳稳当当,“哪方面?只要不涉及我客户隐私的,我子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说前些年震阳大厦死过人,具体什么情况你能介绍下吗?”钟寄云下意识地看了临久一眼,小姑娘只顾伸长脖子看窗外波澜壮阔的风景,都说从震阳大厦看浦江江景是最无敌的,确实如此,因为它自身阻碍了太多眺望浦江的视线。 杨子健依次为客人和自己奉上茶,然后竖起大拇指:“阿钟不愧是记者,这种消息都挖得到。” 钟寄云松了口气,她以为杨子健会因为震阳是自己的发财地不愿透漏呢。毕竟要不是看到何殊寒的资料里收录了震阳大厦,她还真不知道这楼除了租户频繁更换,还出过离奇死亡的大事儿。 换言之,震阳大厦的公关做得很不错——背景越显赫,越看重声誉,无可厚非。 “去年八月份,据说台风要来,天热得很。”杨子健啜了口热茶,“打雷,有个人工作得好好的,不知道是被雷吓到了还是太劳累,起来倒水的时候突发心脏病,人就过去了。” “没人来查吗?” “查什么事?”杨子健不解地问,“几十号同事眼睁睁看着他过去的,还有监控器,医院给出的结果也是突发心脏病猝死。这种事情也不罕见,有什么好查的?” 钟寄云一时语塞。 “阿钟做记者,刨根究底是好事,但不要在不该费心费力的地方做无用功。”杨子健憨厚地笑着,声音却沉了下来,“不要挡了别人的发财路了啦。” 第11章 金以刚折 杨子健的警告让钟寄云心中略有不安,表面上却笑脸相迎:“杨老板体贴我,我从《申城晚报》出来做自媒体,吃了不少亏,但也学了不少东西。我晓得要在外混口饭吃,得仰仗像你这样的老板。” “阿钟太抬举我了。”杨子健依旧笑眯眯的,“我子健把你当妹妹,向阳帮我介绍了几宗生意,有些话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才说的,不要太客气了啦。” 说到这里,杨子健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你要说内幕嘛,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出事的那家公司很快就搬走了,是我帮他们找的地方,喏。”杨子健起身带着钟寄云来到办公室的另一边,指着后面的未来资产大厦,“就在那栋楼,二十六楼一整层。老板是日本人,出手超级大方啦。” 钟寄云点点头:“不管中国人外国人都会觉得出过事的地方晦气,搬走很正常。” “对的啦。”杨子健拍巴掌附和道,“所以我就很不明白他们怎么搬回来也不告诉我。” “又搬回来了?” “去年也是这时候,我算着他们租金快到期了,就下去看看,结果发现它又开张了,名字还是同一个名字,但从老板到员工没有一张熟面孔。半层楼的面积年租金几百万,就几个人偶尔来一下。我去物业打听了下,原来这公司搬走之后还一直付租金,而且搬走前后那几天两边都一口气付了三年租金。哦哟乖乖,小日本人有钱的嘞。” 钟寄云被他那混杂着申城口音和家乡口音的说话方式逗笑了,紧锁的眉舒展开来,问道:“那家公司现在还在吗?” “当然在了,我的傻妹妹。”杨子健斜睨她一眼,“人家可是一口气付了三年租金了啦,两边都是三年哦。” 和杨子健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同时打听了周边其他一些楼宇的情况,正好有客人到访,钟寄云顺势告辞。 临走前,杨子健半开玩笑半嘱咐地说:“小心脚滑,这里的保洁好尽责了啦,时不时有人摔跤弄个什么脚趾手指骨折的。” 钟寄云迎合一番让杨子健留步,转身见临久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往电梯口走,不禁笑出了声:“等会儿姐姐带你去买双防滑鞋。” 临久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没说话,耳根子却红了。 金以刚折,水以柔全——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钟寄云甚至不知道它的出处。她再次从头到尾打量着临久,头一次意识到何殊寒的确有眼光。这小姑娘要不是敌方派来的神棍,就是真的天赋异禀。 她碰了碰临久的手臂,小姑娘扭头看她,炯炯有神的双眼干净明亮,没有任何杂质。 “嗯?” “要不咱们先去买两张彩票吧,你给我提供两组数字。”钟寄云极为认真地提议道。 临久犹豫了下,电梯开门的时候她问钟寄云:“没中算你的,中奖了我们三七开?” 钟寄云大吃一惊:“哇,看不出你小姑娘心眼蛮活的嘛。” 临久理理耷在额前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开玩笑哦,寄云姐。” 相处到现在,钟寄云还是第一次见到临久表露出年轻人该有的活力和精气神。想想也是,整天都在公司弄跳楼、猝死、上吊什么的乱七八糟的死亡资料,任谁也轻松不起来。难怪何殊寒那么关心她,在遍地黄金和机遇的申城,资本家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剥削雇员的所有劳动价值。 钟寄云决定去隔壁国金商场吃顿好的,好好犒劳临久和自己。毕竟何殊寒批了不少调查经费。 吃饭的空隙,钟寄云在网上找了找目前在未来资产大厦办公的公司名称。 杨子健并没有明说那家公司在震阳大厦的任何信息,但是他有意无意地给出了关键提示——那家公司出事后搬到了未来资产大厦的26楼。 一般入驻江岸口金融中心的公司,无论私企还是外企,大多讲究门面,不仅名字要列在大堂水牌,还要见缝插针在物业允许范围内打广告。吃过饭,钟寄云和临久没费多大功夫,便找到了那家名为“日本金穗株式会社”的公司,在震阳大厦34楼。 相比于右半层热闹的新兴网络科技公司,日本金穗株式会社所在的左半层大门紧闭,冷清无比。钟寄云向对面网络公司的前台打听了下,前台告诉她这家公司很少来人,一个月顶多来一两次。 钟寄云用手机搜索了下这家公司,网络上没什么资料,于是她只能把公司名称发给何殊寒,让他去找找相关信息。 正如杨子健所说,申城江岸口金融中心的竞争激烈程度在全市乃至全国绝对排得上前三,很多员工一天之内创造或损失的财富可能比某些县城一年创造的gdp都要高,所承受的压力外人很难想象,长期高压环境下心脏病变成了职业病。听起来可能有点冷血,但在江岸口因心脏病突发而猝死的事情甚至不算新闻。 鉴于此,钟寄云认为震阳大厦与他们的调查目标没什么太大关系。只是以防万一,她才让何殊寒去查金穗贸易公司的信息。 结束对震阳大厦的走访以后,钟寄云带着临久按她所定的目标又实勘了华融大厦和申银大厦。 华融大厦没什么特别之处,整栋楼正对着高架桥,临久评价它:中规中矩,老实本分。 简单转了一圈后她们就来到一街之隔的申城银行大厦。 申银大厦的大堂层高近四十米,中庭布有潺潺水景,太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直射进来,洒在两侧大型观景植物上,映照得地板也反射出片片绿色。置身其中,整个人神清气爽,十分畅快。与其他写字楼或富丽堂皇、或狭隘逼仄、或人头攒动的大堂相比,申银大厦称得上大气磅礴。 尽管同样人来人往,但在这样的空间里,无论多高大的人也变得遥远渺小,反而有种闹中取静的和谐之感。 也就是在这里,钟寄云深刻地感觉到风水对人的影响原来如此巨大。 钟寄云还没来得及问临久对申银大厦有什么感觉,就听她喃喃感叹道:“好正气。”与钟寄云的看法不谋而合。 申银大厦之所以榜上有名,是由于07年的两宗间隔不到半个月的意外死亡案。 2007年7月,15楼一家外企的员工在茶水间不当操作咖啡机,导致触电死亡。事发之后,申银大厦协助各入驻企业和公司机构紧急换掉了所有老旧仪器,也进行了为期十天的电路检测维修。然而半个月后,又有一名员工在使用干手器时,触电身亡。后来经目击者证实,该员工是不慎碰触到了干手器的插座。申银大厦因此又将所有公共区域的插座增加了安全保护设施。 钟寄云和临久跟随人流走向,来到电梯厅。 “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吧。”钟寄云说,随意地揿下了一个数字。背光灯亮起时,她才意识自己揿下了20楼的按钮,和隆汇大厦一样,这栋楼也没有4楼和14楼两个楼号。 临久乖巧地点头,小心翼翼地望着钟寄云的侧脸,张张嘴似乎要说什么。 钟寄云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电梯快速上行,不知是不是因为运行年代久了,她感到电梯有轻微的摇晃和震颤。 “寄云姐,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嗯?” “你认识何总很久了吗?” 钟寄云专心感受电梯的运行情况,并没有把临久的问题放在心上,随口答道:“认识两三年了吧大概,不过就见过几次面。怎么了?” “何总他蛮喜欢研究国学,我看过我们公司出版的外文书籍丛书,但以前是唐诗宋词或者《山海经》、《东周列国志》……” 临久的话还没说完,电梯提示20楼到了,钟寄云率先走出电梯,边走边回头问道:“你刚才说何总喜欢研究国学,然后呢?” 临久没回话,眉头皱得很紧。 “怎么了?”钟寄云看到她直直地盯着前方,目光也随着她的视线转过电梯厅的拐角。 和楼下大堂的敞亮大气截然相反,地板到天花板的高度约在2.7-2.9米之间,虽是写字楼标准层高,但或许是刚从大堂上来,对比过于强烈,显得电梯厅后的狭长走廊格外逼仄、压抑。 “不舒服。”钟寄云和临久几乎同时说道。 就好比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看来楼下蔚为壮观的大堂牺牲了不少楼上租户的舒适度。 两个人穿过走廊,发现走廊尽头的另一侧也是四部电梯。 “下去吧。”钟寄云揿亮电梯下行按钮。 临久默不作声,电梯开门时她拉了钟继云一把。钟寄云不解,但见她没有下一步动作,便耸耸肩走了进去。临久无法,也跟着她进去。 电梯关上门,开始运行不到三秒钟,钟寄云就反应过来为什么临久要拉她。 和上来时乘坐的电梯一样,这部电梯运行起来也有轻微的震颤和摇晃。钟寄云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老电梯都一样,但…… 电梯猛地震颤了一下,然后在19楼和18楼中间停下了。 第12章 惊魂避难层(上) 申银大厦底楼为申城银行自用的营业柜台,楼上则多为金融机构或企业入驻,平时只有上下班才是人流高峰期,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钟寄云第一时间按下报警按钮,接着按脑子里残存的急救知识依次按下18楼到1楼的按钮,但当她按到12楼时,电梯突然晃了晃,又开始匀速下降。 到18楼时电梯没有停下,钟寄云认为一定是电梯操作系统还没反应过来。近年来江东区一些电梯都到了安全使用年限,相比往年,电梯故障发生的频率明显变高,区政府进行的大规模检修维护行动正在逐步进行。她回想起前段时间不知道在哪个网站看到的政府公告,告诉自己不用担心,只是一般的运行故障。 钟寄云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的led屏幕,数字的跳动缓慢而无情,却毫无停下来的迹象。 17楼! 16楼! 15楼! 15楼-13楼时,一阵颠簸后,电梯再次停下。 钟寄云猛地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抓住,回头一看,临久脸色苍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嘴唇也几乎变成白色,身体摇摇晃晃,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去。 “寄云……寄云姐。” 钟寄云反手扶住她,安慰道:“别担心,没事的,电梯有监控的,物业保安正在来的路上。” 她让临久学自己贴着轿厢两个面形成的夹角,半扎马步半蹲下去——她依稀回忆起以前同事教她的保护姿势,据说如果电梯坠落,这姿势可以最大程度保住人的头部不受重击。 钟寄云抬头看了看轿厢上方的摄像头,红灯正在闪烁,这表示监控功能正常。她又揿下报警按钮,没有人回复她。 电梯门迟迟不打开,钟寄云的心脏也慢慢抽紧,她用一只手抵着冷冰冰的墙面保持贴墙的姿势,另一只手拼命按着开门按钮。不料,电梯一阵摇晃,随之下滑。 她们滑到了12楼。 好在下滑距离不长,她们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但面对把心脏提起来再狠狠地砸下去的场面,钟寄云也无法保持冷静。 电梯出事,监控摄像正常运作,但通话器却寂静无声,这种事钟寄云从来没听说过。她用力地按着报警按钮,大喊:“有人吗?我们被困在电梯里了!” 电梯里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和临久的低声啜泣,扬声器死一般寂静。 钟寄云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让理智重新回归,她拿出牛仔裤左侧口袋的备用机,屏幕顶部显示还有两格信号,她哆哆嗦嗦地从通讯录找出由博延,点下通话图标。2秒钟后,屏幕上出现大大的x,提示拨号失败。 她把备用机放回去,懊恼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想到向外求救。又拿出新手机给何殊寒打电话,同样提示拨号失败。她发了条短信给何殊寒:被困申银电梯,求救。信息并没有发出去,她把手机塞回口袋,继续大声呼救。 “寄云姐……”临久的声音拖着哭腔,“对不起,又是我害的。” 钟寄云瞪她一眼:“别瞎说,你还能指挥电梯啊?”她想了想,又拿出手机给由博延发信息。这时候她无比希望这部备用机还保留着警方特配机的种种功能,说不定还能因此获救。 在她边给由博延发短信边安慰崩溃的小姑娘的同时,电梯抖抖晃晃地开始继续下行。 12楼-11楼。 11楼-10楼。 10楼-09楼。 门上方的显示器的橙色数字每跳动一次,钟寄云的心脏就跟着重重跳动一次,揿按钮的手愈加用力。她根本没注意到小姑娘已经将嘴唇咬出了血。 09楼…… 数字再次停顿。 真是tmd见鬼了,钟寄云忍不住暗骂。核载13人的轿厢比一般轿厢要大一点,但也就是个两三平方的小空间。不知是否因为心理暗示,她开始觉得呼吸有点困难,钟寄云已经顾不上去管临久了。脑子里一百个猜测冒出头,有一半的可能这是电梯故障,好在没有一口气从20楼坠落到1楼。如果电梯照目前这种的趋势一次滑下去一楼或两楼,再正常运行三楼,她们有很大希望安全到达地面。 怀揣着这样的希望,钟寄云也贴紧轿厢两个面,做好防护姿势。 但另一半的可能也逐渐在她心上笼罩上一层阴影。由于隆汇大厦的跳楼事件,她复又开始不加掩饰地调查腾鹰集团。正如何殊寒的隐忧,那是一家经营了近百年的华人企业,经过好几代人的努力,它已经覆盖了亚欧美澳四大洲,势力巨大,盘根错节。任何人想要撼动这样的庞然大物,都无异于螳臂当车。如果他们打算让一个人彻底封口,可能都不用费任何力气。 她瞥了眼临久,小姑娘的脸色苍白,唇角却有血迹。 “你觉得是你让电梯坏掉的吗?” 钟寄云牵起嘴角想开玩笑,结果发现高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临久看到她的表情,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哽咽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寄云姐。” “不是你的问题,怪我,我不该答应何老板把你带上的。” 钟寄云刚想起身,电梯果然又开始下滑,下滑到8楼-7楼时再次停下。她叹了口气,在心里估算着从8楼和7楼中间掉下去的生存概率有多大,乐观地想吧,如果防护姿势有用的话,她俩也就是腿骨和膝盖骨骨折罢了,还勉强能保住一条命。 但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 申银大厦的大堂高近40米,但这40米的高度仅仅是一个楼层号。她使劲儿回想着上行电梯的运行时长,没错,从1楼到2楼花了不少时间。也就是说—— 她们现在虽然在8楼不到的楼层,但算上每层层高加大堂高度,她们离地面的高度至少有60米。 临久见她脸色变来变去,吓得有话不敢说。 钟寄云想着种种一切,狠狠地砸了一拳轿厢墙面。 然而在刺骨的疼痛还没经过她的痛感神经传送到大脑时,电梯门突然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临久看着缓慢打开的电梯门,不知为什么尖叫起来。钟寄云吓了一跳,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小姑娘看着钟寄云,慢慢地恢复安静。 外面漆黑一片,钟寄云打开手机手电筒,看到与轿厢相接的部分是结实的水泥地面,于是她没有多想,让临久赶快出去。等临久站稳,她也紧跟着跳出来。 单凭一支手电筒照不了多大的范围,她把两部手机的手电筒都打开,能见范围也就是扩大了一米而已。她把一部手机递给临久,让她照着。然后牵着她的手,找了个靠墙的三角区先坐下来,因为两条腿一直在打颤,她得先恢复一下。 电梯在她们坐下来没多久就关上门继续往下滑。 靠近电梯井的位置,大型金属立方体发出的碰撞声音显得尤为刺耳。 “不用担心,这儿虽然黑了点,但无论如何,我们毕竟不会被摔成肉酱了。”钟寄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但毫无成效,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要真的是腾鹰集团下的手,把她们放在这个黑乎乎的地方恐怕也只是为了藏匿尸体。 临久闭着嘴巴不说话,只顾盯着地上的光圈。 钟寄云更觉得对不起她,要不是因为自己选择这样鲁莽的调查方式,她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在经历了电梯惊魂之后,还要靠两部手机的手电筒感受光明。想到这儿,钟寄云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她本不是这么容易消沉的人,只是身处黑暗,人通常都会比平时脆弱得多。 “这应该是避难层,我们去转一转,找找下去的楼梯在哪里。”说着,钟寄云拉起临久,“别太悲观。相信我,姐姐经历过比这更可怕的事情。” 临久用力点点头,总算开口了:“寄云姐,你真的好了不起。” “等咱们离开这儿了,小久可以送花给我哦。”钟寄云开了个玩笑,这次,她终于成功了,两个人的笑声回荡在漆黑的避难层里。 两人打着手电筒沿着墙往前走,钟寄云随身所带的背包里常年有保持充足电量的移动电源,所以她并不担心手机电量。避难层比正常楼层加固很多,不设中继站,信号很难传输进来,所以手机除了用来做手电筒,别的也派不上用场。 很快,两人就离开了电梯厅,和楼上的布局一样,电梯厅外一边是墙壁,一边接着狭长的走廊,钟寄云照了照走廊,在光线可见的范围里,她看到走廊并不是笔直往前,似乎还有回形结构。 此前虽然从没进过避难层,但钟寄云凭常理推断,避难层肯定会有通道连接楼上和楼下,不然万一发生火灾,人们要怎么进入避难层?只要找到消防通道,不管是往上还是往下,只要走一层,她们就能得救了。 钟寄云没选择穿过走廊。像申银大厦这样的高档写字楼,通常左右两端都会有消防通道,离电梯井不会太远, 手电筒的光勉强照到对面的墙壁,钟寄云隐隐约约听到有声响从左手边传来。她停住脚步,抬起手示意临久也停下来。然后专注地听,那不是幻觉,真的有声音从左手边传过来。 钟寄云引导临久跟着她往左边方向走。她数着步子,十一二步后墙面中断,一段小走廊出现在她们面前。 看到消防门上常见的横长开关,钟寄云松了口气,而声响也比之前更加清晰了,更加接近。 钟寄云快步来到消防门前,用力地推下门上的横长条开关。 消防门纹丝不动。 临久也紧随其后跟她一起推消防门,没有用,消防门像是被焊死了似的。 而这时,声音仿佛在门后停下,钟寄云拉住临久,贴在门上仔细听。 “滴——” “咔哒。” 一先一后的两个声音不亚于天籁,原来门之所以打不开,是因为在外面设置了门禁。钟寄云刹那间呜咽出声,她再度推下横长条开关,虽然很沉重,但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 门外的声音也清楚呈现在耳边。 尽管不知道什么内容,但钟寄云分辨出那是日语。 她刚想说“谢谢”,一道森冷的闪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叮!” 一柄匕首卡在门缝间,临久在后面打出的手电筒灯光同时钟寄云看到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比匕首更加锋利,比匕首更加冰冷。 匕首让人感受疼痛,而那只眼睛让人感受死亡! 第13章 惊魂避难层(中) 钟寄云来不及多想,拉着临久掉头就往狭长走廊里跑,边跑边让临久关上手电筒,只保留了自己手中的。 防火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接着是重重的敲击声,拿匕首的男人穿了皮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一步一个声响,毫无隐藏行踪的意思。要么是匕首男临时接到杀人的买卖忘了换鞋,要么就是他绝对有实力在这个地方让她们两个人永远闭嘴。 钟寄云像没头苍蝇似的往前跑,有拐弯的地方拐弯,有岔路的地方随便选一条接着跑。眼泪大颗大颗的滑出来。她就是来做个调查,为什么会碰上比电影电视剧还要夸张的可怕追杀? 钟寄云此前从来没有去过避难层,更别提在如此黑暗的环境里。靠着光照范围不足两米的手电筒,她能做到的只是不撞墙,可是前路在哪个方向她一点概念都没有。申银避难层的设计像迷宫一般,她们左转右转,没有任何参照物,更看不到尽头。 经过电梯里的惊吓再加上阴魂不散的脚步声,钟寄云几乎要绝望了,临久的速度也明显降下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钟寄云用力拖着临久往前跑,力气消耗得更快。 钟寄云每跑一步都要回头催促临久:“小久,快走啊!” “往哪儿走?”不知为何,钟寄云明显感觉到临久的声音比之前镇定许多,“他很熟悉这地方。” “可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想死在这里吗?我不想,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死在这里。我不应该答应何殊寒带你来调查,我一定要带你出去。听到了吗?我一定要带你出去。”钟寄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消极情绪,但歇斯底里的语气还是透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匕首男似乎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呵呵”地冷笑几声,用日语喊了句什么,听起来离她们只隔了几道墙。 “寄云姐,我们这样跑不是办法,他迟早会追上我们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无边的黑暗和迷宫般的避难层中,临久表现出出奇的冷静。 说话前,她们又站在两个路口之间。这次还没等钟寄云随便决定往哪边去时,临久先行一步,走进了右边入口。钟寄云心中对带临久进入这样的险境有无限的愧疚,见临久做出选择,她也跟了上去。 临久在黑暗中摸索着,把钟寄云手中亮着手电筒的手机拿过来,并把另一部手机递回到她手中。 “你知道路?”钟寄云十分诧异。 这小姑娘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迷宫大师? “帮何总搜集资料时,有些楼附有平面图,我看过其中一些。”临久快速回道,“我大学辅修建筑设计。” 钟寄云没空思考临久出人意料的反常表现,之前被她和何殊寒评价“胆小、内向”的小姑娘在危险时刻竟比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她还要镇静,足以让她大脑空白两秒钟。 这就是人的潜力所在,性命攸关之际,总能让一个人爆发出无限勇气和无限智慧。 等钟寄云反应过来,临久的这句话变成了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之前一直在想避难层,我记得看到过。”临久接着说,“但是一下子没想起来是什么构造,刚刚我们跑了一段我才想起来。” 谢天谢地,谢谢神奇的小姑娘。但几秒种后,钟寄云油然生出的希望就被金属划过墙面的摩擦声响无情打破。匕首男离她们似乎只有一墙之隔了。 临久也听到了,她加快脚步,不再说话。 钟寄云跟着她跑,这次不再是无头苍蝇到处乱闯。 转过两个拐角,再走过一个岔路,她们沿着一条走廊直行了大约十米,临久停下来了。 手电筒照在墙面上,一扇铁门出现在两人眼前。不等临久行动,钟寄云旋转门上的把手,铁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两人迅速钻进去,同样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铁门,并将手机完全关闭。 “避难层有8个封闭防火室。”临久附在钟寄云耳边低声说道,“一半没有逃生窗。” 钟寄云环顾漆黑的四周,看来她们没有那么幸运,没有刚好躲进有逃生窗的那四个封闭防火室里。但呼呼的轻微风声时不时地在头顶响起,看来这间防火室的新风系统或者换气系统仍保持运作,避免一旦发生险情,本该用来防火的封闭空间没有足够氧气供逃生者呼吸。 稍微安定下来,腐臭的味道就占据了钟寄云的嗅觉。她俯身弯腰抽了抽鼻子,确定了腐臭气味的来源,在她们对面的角落。 她没有轻举妄动,临久也保持贴在门边的姿势不敢乱动,因为匕首男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地又传了过来。 腐臭的气味愈加浓重,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钟寄云屏息凝气集中注意力去听,发现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她意识到,匕首男就站在铁门后。他是在判断,还是在思考要不要进来查看?钟寄云无从得知。 恐惧甚至冻结了房间里的空气。 刹那间钟寄云有种拉开铁门出其不意地偷袭匕首男的冲动,但随即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只冷酷无情只有杀意的眼睛,那种眼神,她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类似的。即便是小众电影里久经训练的实力派演员也只能流露出那眼神里一半的杀意。 钟寄云害怕了。 在她的眼泪不受控制扑簌簌地流下时,身边的临久却毫无动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脚步声再度响起,并逐渐远离。 不知多久,临久突然开口,口气还是像之前那样畏畏缩缩:“寄云姐,他走了。” 仿佛解除了身体的禁锢,钟寄云靠着墙慢慢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依然有种窒息的痛苦。 “对不起,寄云姐。”临久说出了从进电梯前到现在数不上来多少次的道歉的话,“都怪我。” 钟寄云拉了她一把想站起来,但临久腿上也没力气,被她一拉,顺势瘫坐下来。 “你这孩子干嘛老道歉啊?”钟寄云心头升起一股无名邪火,“本来不是你的错也变成你的了。” “我……”临久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因为确实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乘这部电梯。” 钟寄云猛地回想起,上电梯前临久曾拉了她一把。 “你知道会出事,你知道电梯会出事?”在电梯里她就怀疑过,但是接二连三的下滑和骤停让她快忘了这茬儿,刚踏上实地便被说日语的匕首男追杀,钟寄云已然把这念头抛到脑后,不料现在临久居然亲口肯定了她的猜测。钟寄云在黑暗里看不到临久,她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冒出一句台词,“劳资真是信了你的邪!” “对不起……” 临久捂住脸,想哭却不敢哭。 钟寄云咬咬牙,心头的无端火气被持续萦绕在鼻腔的腐臭气味冲散,她按下手机解锁键,打开手电筒,把光圈对准对面的角落,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臭。 当她看清楚角落里的东西时她就后悔了,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进牛仔裤口袋,揪着临久的衣领扒开铁门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封闭防火室。 靠着最后一丝勇气,耗尽最后一分耐心,钟寄云轻轻关上铁门,把腐臭味隔绝起来。 手电筒在封闭空间内的照亮范围不大,但足以让角落的堆积物显出真面目。 散发着腐臭味的——是头骨、是肋骨、是腿骨是破烂的衣服下覆盖的腐烂尸体。 而且,不止一具! 临久被钟寄云那副见了鬼的样子吓到了,蓝幽幽的屏幕亮光映照着她双目圆睁的可怕表情,让临久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 “寄、寄云姐……来、来、来这边!” 钟寄云被她的声音唤醒心神,一连串“f”开头的单词不停从口中滑出来。 而这时,“哒、哒”的脚步声再度响彻不知长短的走廊! 第14章 惊魂避难层(下) 寂静中即使最轻微的声响都变得清清楚楚,匕首男凭借对避难层的熟悉了解牢牢锁定着她们的方位,脚步声不紧不慢,是把她们的奔逃当成真人逃生游戏来观看了吗? 面对现实,钟寄云意识到满肚子的火气和恐惧不能为她离开这里带来任何帮助,于是她努力清空了所有繁杂的情绪,专心考虑目前形势。 匕首男走路发出的声响前期虽然带来心理上的无形压迫,但它同样是信号,使她们能时刻掌握着匕首男的位置。另一方面,临久既然看过避难层的平面图,只要对构造的印象足够清晰,这反过来同样会变成她们的优势。 “小久,我们离有逃生窗的防火室还有多远?”钟寄云低声问道,“最近的。” 临久想了想,回答得不是很肯定:“差不多是我们回去刚才那地方的距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离消防通道不远。” 折腾了一大圈,还被迫与腐烂的尸体同处一室,结果还要绕回原来的地方。钟寄云拔足狂奔的同时也在回忆在消防门未被打开前听到的说话声,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她同时十分不情愿的回想起刚才那房间里的尸体,匕首男是不是藏匿这些尸体的凶手还无从得知,但显然与这栋大楼的管理方有密切关系。 逃命关头一旦摆脱恐惧,冷静下来,思维活动比往常更加敏捷,横竖都是死,为什么要坐以待毙呢?钟寄云暗自思索,新的计划渐渐在脑海中形成。 大概是因为追踪两名女性花费了比预计长许多的事件,匕首男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进入防火室时,钟寄云估算了下,匕首男的脚步声离她们还隔着两三道墙。 如临久所说,这间封闭式防火室的确有一扇逃生窗,沐浴在自然光中,午后的太阳也照亮了钟寄云心中的希望,她只觉得精神一振,求生的欲望愈加强烈。但她仔细检查了以后才发现,窗户的开关把手被卸下,根本没办法打开窗户向外呼救。 见此景,钟寄云并不气馁,她把门反锁好,取下背包倒出里面所有东西,连几根不知还能不能用的火柴也在抖落中掉出来。自从当了记者,“包在人在”这四个字便成为钟寄云不二信条,常年在外取材和采访,包里时常会装着各种各样的准备材料。 记得有次她跟一名采访对象吃饭时手机需要充电,本来要拿新买的移动电源出来,结果没留神居然从包里掏出了从旧市场淘来的废弃电击器,吓得曾经被黑社会囚禁过的采访对象在餐厅里失声大喊“不要打我!我说!我说!”。 她记得包里有缓解鼻炎的喷雾,如果运气好的话去年买的防狼辣椒水或许也在。 钟寄云在一堆东西里翻来覆去地拔了几遍,如愿找到了她想要的两样物品,令她意外惊喜的是,还有早就被忘在脑后的折叠单棍。去年她看一部美剧时对里面的武器很感兴趣,花了不少功夫在网上淘了一只。 临久看着钟寄云在那里东拣西拣,目瞪口呆。除了乱七八糟的便笺纸条和各种各样的钢笔、水笔,充电器,生活用品之外,她好像还看到了吃了一半似乎已经发霉的三明治?临久好奇那散落一地的浅绿色颗粒是什么,于是捡起一颗看了看,最后才在依稀的薄荷清香中分辨出那居然是润喉糖。 “小久,你拿着这个。”钟寄云示范了一遍辣椒水的用法,然后把它递给临久。“千万小心别喷到自己。” 临久小心地点点头,问道:“那寄云姐呢?” 钟寄云晃了晃手中的折叠单棍,按下按钮,10公分长的圆柱体骤然变成了50公分长的金属棍子。 “等下我先出去,你在这里不要动。”钟寄云认认真真地吩咐道,“任何人进来你就用这个喷他,记住,朝眼睛喷。” 困在避难层的防火室里,外面还有穷追不舍想要她们名的匕首男,钟寄云本来担心临久会害怕,临久的表现依然冷静得令她吃惊:“我们会没事的,寄云姐。” 钟寄云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我相信你。”随后她来到门边,把手放在铁门的旋转把手上时,她回头对临久说,“出去以后如果我们买彩票中了,你一半,我一半。” 开门之前,钟寄云猛然意识到,进入这间防火室后,她有好一阵子没听到匕首男的脚步声了。 不管了。钟寄云咬咬牙,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溜出去,然后关上门。 再次面对漆黑的走廊,钟寄云已没有初始的恐惧。她没开手电筒,仅凭着微弱的屏幕亮光和印象往电梯井的方向走去。她这次没有轻手轻脚,运动鞋在水泥地上的响动虽不及皮鞋,但也足以向匕首男宣告她的位置。 果不其然,她才走了十几步,刚到电梯厅,匕首男的脚步声就在右手边响起。 钟寄云大声喊道:“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在中国的土地上,你必然要接受中国法律的制裁。” 匕首男的脚步微微一顿,接着加快速度向电梯厅赶过来。 钟寄云选了一个离电梯井约两米距离的地方站好,这时她才发现电梯厅也是有窗户的,只是上面覆盖了塑料遮蔽物,把光线完全隔绝了。在匕首男没来之前,她尝试去揭开遮蔽物,但没成功。 而就在她分心的片刻,匕首男离她已仅有咫尺之遥。 钟寄云的计划简单粗暴,避难层的电梯厅虽然和其他楼层一样设置了安全门,但把她们放在避难层那扇安全门却没有关闭。电梯井深数十米,任何人从这里掉下去,都不太会有生还的可能。 人一旦被逼急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况且钟寄云仍然认为她们所遭遇的这一切是腾鹰集团在背后搞鬼。 她只要想起师父的音容笑貌,仇恨便会立刻将软弱逐出心门。 匕首男的脚步声忽然又停下来,钟寄云虽感疑惑,但更加倍小心提防。她早就把手机放进口袋,让眼睛来适应黑暗,让听觉在黑暗中更加敏锐。 在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时间的流速会慢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啪嗒”一声令钟寄云的神经猛地绷紧。 紧接着,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她无法避免地陷入短暂失明。 与此同时,“哒哒哒哒”的脚步声挟卷着呼呼的风声扑面而来。 钟寄云心里很清楚是匕首男发起了攻击,但经强光刺激的她暂时完全无法睁开眼睛,她只好凭着感官判断在那股冲力快到的时候往电梯井的方向一扑,凭着多年东奔西走的好体力扭转身体,往电梯厅另一端跑去,运气很好,匕首男的匕首只在她扭转身体的时候划到了她的背部,她成功躲过了匕首男的第一次攻击,而且眼睛也慢慢恢复过来。 匕首男大吼一声,站在原地不动,仔细观察着钟寄云,似乎要打量出她的实力。 这也给了钟寄云喘息之机。 她深呼吸了几口缓解了下背部的疼痛,感觉上好像只是匕首尖端浅浅划到,她自觉伤势不重,站在离匕首男三米不到的地方伸展开单棍,眯起眼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匕首男一击落空并不急于攻击,从他之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也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力量有绝对自信,并不在乎猎物的躲藏和反攻。那双眼睛依旧散发着冰冷的杀意,仿佛是他攻击组成的一部分。 钟寄云转转手腕,单棍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中划出好几个圆圈。她将左手放进口袋,握紧了鼻炎喷雾的药瓶。 匕首男注意到她牛仔裤口袋隆起的形状,表情忽然有了一丝松动,半弓起腰,将匕首尖端对准了钟寄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钟寄云并没有后退,在匕首男快要挥动匕首的那一刻,她闪电般地拿出喷雾对准前方一通乱喷。 匕首男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往后仰身,试图避开弥漫在眼前的气体,显然他也忌惮出自猎物手中的不明气体。 钟寄云抓住时机,双手握住单棍狠狠地击打匕首男的手腕部。 匕首男反应过来钟寄云的喷雾只是虚晃一枪,气得又是一通鬼叫,伸手抓住了再次挥过来的单棍。钟寄云吃惊于他似乎对疼痛毫无感觉,她试图夺回单棍,但对方抓住单棍的手如铁钳般坚固,毫不放松。 这时背后突然又响起脚步声,同时响起临久的声音:“寄云姐,低头。” 匕首男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就在他转移注意力的分秒间,钟寄云弯腰用双手拉着单棍将他拉前一步,听从临久的提醒低下头。 一阵气体喷出的声响让钟寄云不禁露出笑容,但随后背部火辣辣的疼痛让这笑容变成痛苦的狰狞。 “痛痛痛痛!” 第15章 日本杀人魔 “我说了,肯定是腾鹰集团下的黑手!” 面对钟寄云一肚子火气,由博延满是无奈地盯着她看:“证据呢?” “我这样子还需要证据吗?这不是最明显的证据吗?”钟寄云瞪着他大喊大叫,全然不顾临久在旁边一脸不可思议。 由博延穿着笔挺的制服,两侧肩上闪闪发亮的肩章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别人他是一名维护社会秩序的人民警察。 钟寄云这近乎撒泼的反应实在太夸张,连由博延面上都有点过不去,更别提从小视警察为天神的临久了。她想随便找什么借口先出去躲一阵子,但腿上的伤让她近几天都难以自由移动。 “那动机呢?”由博延退一步问道,“人家那么大个公司干嘛要置你于死地呢?” 跟何殊寒最初的反应一模一样。钟寄云忿忿不平,但是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如果不能说服他们这是事实,他们不会跟她合作,更不会给她提供任何帮助。 但怎么向由博延解释腾鹰集团的关系呢? 人民警察摆明了不能相信风水堪舆这种玄学说法。 “我师父就是被他们暗算的,我请你帮过忙的。” 师父孙铮过世时,她联系过由博延,希望通过他警察的身份调查背后是否有内幕。但由博延仅仅是片区民警,没有那么大的权限去跨区查询卷宗。后来钟寄云自己托关系弄来卷宗交给由博延,让他找熟人帮忙一块儿分析,得到的结果与官方分析结果确实有出入,但也只是个别可以用常理解释的疑点。 孙铮是在郊外遭遇车祸,司机肇事逃逸,最终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而亡。因为车祸发生的地方相当偏僻,时不时有飙车党去那里比赛和练习,交通部门安装过监控设备,都被飙车党拆掉或毁坏。因此两年过去了,逃逸司机还是没有线索。 “肇事逃逸通常是最难追踪的案子,而且孙记者去郊外的原因有太多解释,不一定是被腾鹰的人叫去的。”钟寄云的咄咄逼人让由博延倍感头痛,他只好把话题拉回来,“我同事也跟你说了,石原一郎就是个变态杀人狂,同事他们已经关注江岸口流浪人口失踪案很久了,怎么可能跟腾鹰集团扯上关系?” 钟寄云气涌难平,却除了瞪他以外做不了任何事情。她受的虽然是皮外伤,但全身皮肤太多擦伤和划伤,也需要静养几天,避免伤口迸裂进而导致发炎。 那天钟寄云和临久所搭乘的电梯,以及避难层东南西北四个角落都被石原一郎——也就是穷追她们不舍的匕首男安装了信号屏蔽器,所以手机才一直没有信号。 石原一郎放尸体的那间房间正好位于中心位置,四个角落的信号屏蔽器的干扰作用在这里最弱,短信也就在这时候终于发送出去。 何殊寒和由博延同时收到短信,但实际上何殊寒到的更快一些,他首先联系了管理大楼的物业公司直属领导,通过这位领导下达了直接指令,查看电梯的故障报告,最后在系统日志里发现电梯竟在避难层停过。他们马上想到避难层的维护人员石原一郎,发现他已经去了避难层。 何殊寒在监控室查看线索时,由博延和同事也赶到申银大厦,经何殊寒授意的物业人员带他们直接来到避难层,正好在石原一郎的刀口下救了两人。 申城银行大厦由日本某大型设计事务所设计,根据该事务所惯例,每幢大楼建成之后都会留下一名参与过设计建造的维修工程师来进行该大楼的养护,尤其是关键部分的维护。 石原一郎正是留守申银大厦的维护工程师。 通过对石原的紧急审讯,警方了解到了他的作案动机和手法。原来,他名义上是留守申银大厦,保证申银大厦的持续正常运作及日常维护。但实际上,在该事务所,留守已完成项目就等于发配边疆。石原一郎本是年轻有为的天才设计师,因得罪前辈而被留置于遥远的上海,完全埋没了他的天赋,也让他余生不会再有更多向上发展的机会。长久远离家乡的孤单,和对将他留守在上海的前辈的怨恨,从里到外扭曲了石原一郎的心理。 石原在上海呆了近十年,至今都不愿学习中文,连最简单的中文对话都无法进行。正因为他的古怪性格,申银大厦的管理方及物业方都不愿同他多接近,结果就催生了一个杀人魔。 警方彻查了过去近十年都由石原一郎一手掌控的避难层,在其他两间封闭式防火室里共找出12具尸体,目前这些尸体的身份还在进一步调查当中。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钟寄云和临久下手,石原一开始闭口不提,后来经过警方耐心审讯,才回答说是正好赶上了。 石原一郎上次犯案距今已有11个月,但由于江岸口是申城城市风貌改造重点区域,他又是日本人,已经太久无法诱捕到“猎物”。电梯第一次骤停的确是电梯本身的故障,但之后就是石原动的手脚了。他围杀“猎物”的方式都是将受害者带到避难层,让他们在一片黑暗中逃跑。避难层的设计本是出自于石原事务所的同事之手,这些年石原又进行了很多细微的改造,可以说没有人比石原更清楚这个地方。 石原这次失手,完全是由于他的自负。以往他能带到申银大厦避难层的受害者都是街头路边的流浪人口,智商和体力低于一般人,受害者们在黑暗的迷宫中没头没脑地逃窜,直到耗尽力气和勇气,丧失求生意志,成为石原一郎的刀下冤魂。 但钟寄云和临久不同,两人一个是常年运动的体力型选手,一个脑子里存有避难层的平面图纸。石原杀了那么多人,早就把自己当成上帝一样无所不能,根本没想到早已视为“羔羊”的猎物竟会反抗。第一次被钟寄云用鼻炎喷雾虚晃一枪,临久拿辣椒水喷他时,他还以为是无害气体,毫不躲闪,这才中了第一招。但他手里还抓着钟寄云的单棍,恼怒之下,他干脆与钟寄云扭打在一起。 临久为了救她,也参与到战局。 由博延和同事到达避难层时,三人正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石原一郎毕竟是男性,很容易占据上风,幸好匕首早被丢到一边,除了石原的拳脚和地面墙面的摩擦,钟寄云和临久并没有受太严重的内伤。 石原一郎对自己败于两名女性之手的事实深感耻辱,一直嚷着要剖腹自杀,但正如钟寄云所说,他在中国的土地上,必将要受到中国法律的制裁。 匕首男的审讯口供经由博延之口钜细靡遗地讲给钟寄云听,由警官显然是希望借此打消钟寄云的无端妄想,但成效不大。 “由警官,您马上是要做刑警的优秀人民警察,您自己想想,怎么可能我才开始调查腾鹰集团,马上电梯就出事故了。而且那么重要的避难层真的被一个日本人完全控制吗?就算避难层被控制了,电梯也能被轻易控制吗?” 钟寄云抛出一连串的疑问,由博延打了个马虎眼:“你的猜测有些听起来还算有一两分道理,但刑事科的同事也早就想到并查证过了,大体上都能得到合理解释。” “哪里合理了?一点都不合理好吧!”钟寄云大声嚷嚷着,“要不是我反应快,小久配合好,我们早就死在那儿了!” 眼看钟寄云火气又冒上来,由博延举双手投降:“我回去再查查你师父的案子吧。你先好好养伤,这几天不要乱动了。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没人小女生冷静,小临被你连累得满身伤都没说话呢。”由博延指了指临久,后者脸一红,默默地举高书本遮住了自己。 钟寄云推推他,牵动起背后的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快走吧您!” 由博延前脚刚走十分钟,何殊寒就带着文件夹来了。 见了何殊寒,钟寄云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这事情肯定和腾鹰集团有关系。 相比起由博延,何殊寒的回答让钟寄云心中一阵兴奋:“跟腾鹰集团有没有关系我现在还无法完全确定,但是石原找上你们,绝对不是偶然。” 何殊寒打开文件夹,取出里面的材料。 “石原的海外账户在昨天和今天中午分别收到两笔汇款,约合人民币一百万。” 钟寄云几乎是把资料抢过来的,她快速浏览过a4纸上的所有图表和文字,最后目光锁定在四个汉字上“日本金穗”。 医院停车场上的一辆警车内,由博延的视线也停留在相同的文件上,他看着账户的追踪信息,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从胸前口袋拿出一部过时三四年的诺基亚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数字。 “老师,她已经把事情联系起来了。” 第16章 彩票中奖 医生嘱咐皮外大面积损伤必须静养至伤口基本愈合,且不能有剧烈运动,对临久来说没什么,但对常年奔波在外的钟寄云无疑是种折磨。 但何殊寒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每隔十五分钟就会有护士来查房,面对亲切可人又尽职尽责的护士,钟寄云也不好表达不满。只能乖乖地躺在床上,把最近几天的事情翻来覆去的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又一遍。 基本可以确定,一系列意外死亡事件与腾鹰集团有很大的关系,最直接的联系便是腾鹰集团旗下的聚富财富管理两人自杀以及多处现场都有腾鹰的入驻。钟寄云的心里甚至有一个模糊的猜想,震阳大厦34楼搬走后又重新开张的“日本金穗株式会社”与腾鹰集团或许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有一点钟寄云很不解,从汇款时间上看,金穗是在钟寄云调查腾鹰集团的前一天便雇佣石原一郎策划谋杀事件。那时她才刚刚把对腾鹰的怀疑说给何殊寒。 如果说谁比较了解她的计划,除了何殊寒,她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而且他的动作也太快了,怎么能比警方还要更快一步追查到石原一郎的海外账户? 思及于此,钟寄云想起那天在申银大厦的电梯里,临久要说而没说完的话。 “小久?” 钟寄云扭头看看隔壁床,正在看书的临久闻声抬头。 “你那天说何总蛮喜欢研究国学,然后呢?” 临久放下书,想了想,回道:“我看过公司以前出版的书目,大多是唐诗宋词,还有一些古典名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风水那么感兴趣。而且他让我整理的材料都是……很像巫术。” “巫术?” 临久用的词眼倒是蛮贴切。如果真的是腾鹰集团造成了申城多起意外死亡事件的话,除了巫术,还真没有什么能一直不引起警方注意的。 在申城生活了十多年,钟寄云深刻感受到申城治安作风的严谨,以及公务部门的效率。申城不愧是中国治安良好的一线城市。要不是这些意外死亡事件太无懈可击,警方不至于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作。 钟寄云又想起当时在隆汇大厦的现场,何殊寒电话中特意叮嘱她去找红线,这必然是关键线索,但角落里不起眼的几根红线算不上特别,被采集人员忽视也在情理之中,那为什么何殊寒会注意到? 钟寄云疑惑不解,这几天进展太快,她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推着马不停蹄地前进,很多细节还没来得及深究。 “我个人感觉是这样,太奇怪了,特别是从去年到现在。何总说寄云姐你也看过文件,我可以放心跟你聊这些,对吧?”临久坐起来,转过身正面面对钟寄云。 钟寄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2000年以前的事件有规律,一个月两个月一次,多是八几年九几年建起的老楼,不会很集中发生在哪个片区,也不会集中在哪栋楼宇。但是04年左右,有些地方就开始每年一次或两三年一次发生事情。到今年,有几个地方的发生频率已经达到每年一次以上。” 多亏有临久她才能在被日本杀人魔掌控下的避难层死里逃生,所以钟寄云对临久的记忆力十分信服。 “所以我才觉得,背后人为的因素很大。” 钟寄云对此很认同,她说:“任何看过资料的人都不会天真的以为那些意外死亡事件是巧合。” “是。”临久抓抓头皮,又道,“何总说那是坏风水作祟,但我觉得更像是邪教仪式,那些死去的人应该是祭品。” 钟寄云被她大胆的设想吓到了,但转念一想,搞不好这正是腾鹰集团的动机,正是由博延动不动就追问她的“动机”。 眼下她没办法从正面追查,但如果知晓幕后真凶(假设真凶是腾鹰集团)的动机,她就可以反推腾鹰集团的行动轨迹,从另外的角度找出腾鹰集团策划系列意外事件的蛛丝马迹。 见钟寄云半天没接话,临久怯怯地叫了她一声:“寄云姐,我是乱七八糟的书看多了,瞎说话你可别笑我。” 钟寄云回过神,笑着说道:“我怎么会笑你,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何老板那么看重你,小姑娘挺聪明的嘛。” 临久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里却多了几分犹疑。钟寄云注意到她的神情,问道:“怎么啦?” “我没敢跟何总说过这些。”临久说。 “为什么?” “太荒谬了。”临久说,“何总是正正经经做学术研究,我乱讲不太好。” 搞那么大排场做学术研究?钟寄云差点没笑出声。何殊寒是何方神圣她无从得知,单就汉学文化传播公司所在的那栋楼,月租金动辄几十万。搞冷门学术研究输出国外能有这么大的营销利润?——打死钟寄云也不会相信何老板的主业真的是这个。 “学术研究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刻板,你知道有很多学者的研究发现都是始于一些天马行空的猜想……”钟寄云语重心长地对临久进行了一番教导。 “可是……寄云姐,我同事他们提交资料时的各种结论都有出处,一本书引用来源的目录都能写好几页,我要是跟何总讲都是我猜的,那何总不得把我炒了?” 钟寄云闻言一笑,问道:“你是怎么猜的?” 临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会有一两个字眼出现在脑子里,然后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没错,这就是正确答案。我有阵子怀疑自己是精神分裂,或者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可是我也没敢去检查。” 望着小姑娘满是忧愁的脸庞,钟寄云若有所思。随后她隔空朝临久挥了一巴掌:“你们年轻人就是爱有事儿没事儿幻想自己得了什么病,矫情的。说不定你真的是天赋异禀的预言家呢。今晚貌似要开奖,要是中奖,姐姐再大方地让你两分,三七开,我三你七,好不?” 她们昨天去申银大厦之前,在华融大厦楼下的福利站买了两张彩票,都是临久提供的数字,彩票就放在钟寄云的牛仔裤暗袋。 临久眨眨眼,做了个鬼脸:“寄云姐,福利彩票都是暗箱操控的,我可不信。” 到了晚上护士送临久去换药时,钟寄云给何殊寒打了通电话,开门见山道:“你的小员工是有点门道。” “哦?” “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什么对不对?”钟寄云连珠炮似的,不顾何殊寒回不回答,自顾自说道,“小久说她从来没跟你说过她的猜测,也许她每次预言完都会忘记自己曾经做过预言,也许是你一直在监视她。搞不好你招募她过来上班之前就知道她的能力了,对不对?” “等一下。”何殊寒好像是在跟身边的人讲话,稍后声音才显得清晰,“看样子,钟记者也有所发现。” “你先说。” “ok。”何殊寒不疾不徐地说道,“第一,我对小久的了解不比你多;第二,小久有时候说的话说完就会忘掉,我的其他同事也反映过类似现象;第三,她是我一位非常敬重的朋友算卦选出来的人。所以我知道她有比一般人突出的特殊能力,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这是我希望钟记者你能帮我留心的,不过前提是建立在你愿意的基础上。而且请你相信我,我没有任何对你或者对小久不利的意思。” 何殊寒说话有条不紊,语速适中,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即便他在第三点中提到了“算卦选出来的人”这种听起来玄之又玄的说法。 “我不会主动问你发现了什么,钟记者,我希望你像今天一样,有疑问的时候可以和我做个探讨。” 钟寄云一时间没有回他,她的注意力放在电视屏幕下方的滚动显示上,她们买的彩票开奖了。 “何老板,我稍后回你,你等下。” 钟寄云迅速用手机搜索了下中奖号码,然后一一对照彩票上的数字。 结果令她瞠目结舌。 两张彩票,一个二等奖,一个三等奖。 第17章 命定之人 放下手机,何殊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钟寄云不见得会相信他所说的话,尽管他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实际上,连钟寄云也是卦选之人,个中内情要等钟寄云自己一步一步发觉。何殊寒不知道还需要多久,但眼下,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见何殊寒面色有异,对面悠然品茗的人出声问道:“何老弟有什么难处吗?” 此人年岁约近不惑,身着都市少见的对襟唐装,天庭饱满,鼻直口方,眉宇间颇有一股淡定从容的气质。 何殊寒略一拱手,浓眉纾解:“陵城兄,不瞒你说,是我去年拜托你找的那个人。” 闻言,陵城抬眼望他,刹那间喜色难以自掩,然而随即这层欣喜就被些许的担忧代替,他叹道:“机缘未到,急不来。” 何殊寒道:“话是这么说,又怕机缘到了,人还未到。” 陵城大笑道:“人未到时何必谈机缘?” 何殊寒一时语塞,他与陵城过去也打过几次像这样的机锋,都是玄之又玄的学说道理,却未像这般僵于一点。这样一想,脸色沉如冬水,愈发愁闷。 陵城见状,也微微拱手抱拳道:“难为何老弟,本是要帮你个忙,现下反而变成你的难处。” 何殊寒摆摆手,说道:“陵城兄太客气了,话分两处说,小久的身份不用怀疑,还好不负陵城兄重托。只是不知道后来那个人,她是否是我命定的人。” 陵城淡淡地笑着,却不再说话。何殊寒兀自苦闷了一会儿,又拍拍额头,对陵城赔礼道:“陵城兄,刚才我多唐突,是庸人自扰,万望陵城兄不责怪。” 他才想明白,既然经陵城指引找到了临久,那么指引他找钟寄云,也必然错不到哪儿去。他一着急口不择言,反倒是怀疑了陵城的本事,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连忙道歉。好在陵城果有一番大度,并不计较,反而又安慰了他许多。 想到离“那个日期”只剩下半年时间,而他与钟寄云的进展远看不到眉目,任凭何殊寒平时多冷静自持,也不免慌张起来。想到这儿,他又坐不住,向陵城说道:“不好意思陵城兄,本来应你之邀小坐品茗,可我俗心难耐,多有失礼。” “无妨,我派之事难为何老弟平素照顾。”陵城送何殊寒出门,临分别时,又叮嘱道,“命定之事必有其命定之迹,何老弟须保持平常心,你平时与人为善,前世又有荫德,届时最坏结果无非破财见血,倒无生命之虞。” 何殊寒颔首称是,目送陵城身影消失在树木的阴影中,才往停车的方向走去。 陵城的家世一直是个谜,何殊寒游走的汉学圈非富即贵,多数为世袭名家,家谱可追溯至明清甚至唐宋时期,然而陵城却是个中例外。何殊寒根据他偶尔提到的片段拼凑出一段较为完整的经历—— 一方面他十五年前赤手空拳来到申城,白手起家,短短几年便打拼出如今的亿万身家,而后深居简出,几乎不同世外交流;另一方面,他又精通占卜之术,且有“达则兼济天下”的君子风范。陵城帮助人,一看眼缘,二讲机缘。何殊寒十多年前有幸与其结识,之后深受其惠,对陵城极为敬重。 多年来,凭借自身的努力和陵城的帮助,何殊寒也在偌大的申城拥有立足之地。然而正如最初结识时陵城的随手一占,时至今日何殊寒仍是孑然一身。 去年六月,陵城主动给何殊寒电话,要他留意八月上旬的求职简历,如有二十三岁、籍贯鄂省西北的年轻女性,可凭感觉择其一纳入麾下,悉心培养照顾,陵城还给出了这个人出现的时间,应在戌时过半。 那时候何殊寒的公司结构已日趋成熟完整,没有任何招聘计划,但既然是陵城开口提到,他当然放在心上。不料想,八月二号,公司一名初级员工因家中遭遇变故,临时辞职。何殊寒只能让行政去各大网站发布招聘信息,尽快找到合适人选。 何殊寒的招聘信息撒了一周左右,应聘者将近两百人,符合陵城大概描述的竟有三人之多,何殊寒翻来覆去看简历,难以做出选择,正当他打算问陵城时,收到了临久的求职简历。 他看完临久几乎称得上干巴巴的简历,就凭直觉认定是她。当他发完面试邀请函,一看临久邮件的送达时间,晚上八点零三分,与陵城所说的戌时过半相差无几。 尽管对陵城早已十分信服,但这样的事情何殊寒每遇到一次还是会赞叹不已。 临久最早可谓表现平平,再加上有时会忘记自己说过的或听过的话,何殊寒一度怀疑自己选错了人。过段时间他听员工反映她的书面记忆力非常不错,将她和另外一名员工调换了负责内容。如此一来,临久的能力便凸显出来,她虽然对话语的理解力较为欠缺或者说不敏感,但却对书面文字内容过目不忘。这时何殊寒又听陵城的建议,让她来协助自己整理“红线风水迷局”——即申城意外死亡案。 这之后,临久给何殊寒带来一个又一个惊喜,她的独特视角迅速推动何殊寒对“红线风水迷局”的调查,直至她亲口预言出隆汇大厦的自杀事件,何殊寒总算能有九成把握,临久是陵城要他招募的人。 至于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人,近一年来何殊寒多次想要知道答案却不好问出口。下午他刚把石原一郎的账户追查信息给钟寄云,陵城突然约他品明前龙井,期间主动给出解释:“此人与我派极有渊源,或许是我寻觅多年的小师妹。” 何殊寒看得出陵城是完全信任他,才随口说出一星半点的秘密,他也不再继续深究。 而钟寄云则完全是个意外。 固然是青年才俊,何殊寒也时常忧愁终身大事,去年汉学圈有位风水先生徐正因给过何殊寒忠告,要他尽快结婚冲喜,以化解风水迷局将会给他带来的灭顶之灾。 何殊寒本对徐正因半信半疑,但几日后陵城也发信息说来年年尾恐有意外之祸。何殊寒忙问他化解方法是否需结婚冲喜,陵城并未正面回应,但在他询问命定的姻缘时,给出了女方的职业信息,年龄和姓氏,以及姻缘形成的时间。 钟寄云正好在那时间发出了隆汇大厦跳楼的朋友圈小视频。 于是何殊寒迅速策划了结婚计划,利用钟寄云的职业好奇心,制造完美的接近机会。钟寄云以为他的邀请是为了摸清临久的身份和所谓的“特殊能力”,以及顺带调查玄之又玄的申城意外死亡案,怎会猜到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与她结婚呢? 坐在车里,何殊寒深深地叹了口气。与钟寄云几次接触下来,他清楚知道如果自己接近她的目的暴露,肯定会被毫不留情逐出朋友圈。 若仅是徐正因一人说有灭顶之灾何殊寒尚能淡然处之,不会因此拖钟寄云下水。但陵城也给出忠告,何殊寒就完全没办法保持冷静了。 没错,何殊寒之所以接近钟寄云,是因为她是他的命定姻缘,或者说,她就是那个可以为他化解灭顶之灾的冲喜人。 他必须在今年年底之前把钟寄云娶回家。 何殊寒摒去心中一丝不忍,驱车赶往钟寄云与临久所在的医院,他怎能想到,钟寄云也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正在疯狂拨打他的电话。 第18章 玄之又玄 何殊寒一到医院,就被钟寄云拽进了观察室,路上还被她劈头盖脸一通说叨。 不过钟寄云虽然心乱如麻,讲话的条理性还在,何殊寒很快弄清了原委。 临久被护士送去换药,回来之后按医嘱服用了配好的消炎药。钟寄云刚想跟她讨论彩票中奖的事情,她忽然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等护士急匆匆赶来时,她几乎已无法正常呼吸。主治医师检查结果是过敏性休克,一众医生训练有素,很快找出了过敏源,解决了过敏,从急救室推出来时临久仍处于深层昏迷状态。还好她的情况没有进一步发展或者恶化,医生说除了临床观察也没别的办法。 何殊寒到医院时临久已经观察了半个小时,尚无任何苏醒的迹象。 “怎么会突然过敏?昨天不是做过皮试了吗?”何殊寒也是一头雾水,浓眉微蹙。 戴着呼吸面罩的临久双眼紧闭,脸色蜡黄。胸口微微起伏,床边的仪器波动虽然平稳,却一直在基准线下。 “这是你的员工,我怎么知道?”钟寄云没好气地说,调查第一天就遇上日本杀人魔,死里逃生后却又差点因为药物过敏出大事,她的心脏持续进行蹦极运动,都快受不了了。 “你没事吧?”何殊寒关切地看了看钟寄云,“你在养伤,别太动肝火。” 钟寄云一愣,觉得这人的语气转变得有点快。 何殊寒却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来个180°转身,说道:“我先陪你去休息吧,这里我让护士来看着就好。” 一股诡异的感觉从头到脚笼罩了钟寄云。 何殊寒又道:“我想,你有很多发现需要同我讲,正好我们趁这段时间再做个梳理。” 原来是为了听工作汇报,钟寄云了然,何老板怎么会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她们,还无缘无故那么好说话。但是摸了摸口袋里的彩票,钟寄云还真要好好跟他说说这事儿。 “你公司这小姑娘可不得了。” 病房里,钟寄云把两张彩票摆在何殊寒面前。 何殊寒挑挑眉,道:“愿闻其详。” “我昨天让小久随便说出两组数字,用这两组数字买了彩票。” 何殊寒岂能不懂她的潜台词,问道:“中了多少?” “具体数字要问过彩票中心才能知道,现在估计有差不多三十七万。” 何殊寒哑然,他的公司虽然每年进账不少,但白手起家的他对数字并没有完全麻木,这不是个小数目,抵得上公司高层合伙人一年的工资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这数字是怎么来的?” “没有来源,就是随便写的。”钟寄云回道,“我看着她想都不想随便写的。” 何殊寒和钟寄云一样,清楚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临久真的有预言的特异功能,不是那种对死亡极其敏感的第六感或者本能,而是实实在在的预言。何殊寒心念一动,让钟寄云把彩票收好,接着快步来到楼梯间,拨通了陵城的电话。 何殊寒刚把事情大概讲了一下,陵城本来从容不迫的语气忽然兴起一丝波澜,他略显急切地问:“你觉得小姑娘有预言的天赋?” “是的,不然我也无法解释最近的一桩桩怪事。” “误也误也。”陵城颇为无奈,“若我猜的不错,她只是利用了‘占’的本能。” “陵城兄此言何解?” “这事我本无意瞒你,先前也同你讲过,有些人天生比较敏感,他们无须借用工具或口诀,仅凭肉眼即可勘破事物的本质,亦即此物之‘道’。在这世上,我只见过三个人拥有此种天赋,一是我师父,而是我大师兄,那第三人……”陵城顿了顿,接着说道,“便是我派失踪多年的小师妹。” 陵城的话让何殊寒彻底迷惑了。 “如果临久真的是陵城兄的师妹,为何你不与她相认呢?” “机缘未到。”陵城叹息道,“师父和大师兄天赋异禀,幸而自幼研习,才让这惊人天赋逐渐化为自用。我师父当年从产妇手中解救下刚刚出生的小师妹,便提到过她会因天赋遭遇很多磨难,亦会让周遭之人领受天妒的威力。你们测试她是否我要找的人,实为我出力,我本当感激。但……强行利用未驯化的天赋,当然会遭遇反噬。我曾在你开始行动后测算过几次她的安危,均无果。现下想来,是我仍难以企及师兄的项背,不然怎会让事情脱离掌控。” 何殊寒听得触目惊心,要不是他和陵城相识多年,怎么可能相信他这番如同天书般的言谈。 “我同你结识十多年,细细考量过,认为你值得信任,方才把小师妹托付在你司。但我也不知是否多此一举,看来要去寻访大师兄,一解困惑。” 陵城说完不等何殊寒回应,便挂断了电话。 待仔细咀嚼完陵城的话,却又像一头扎进了数九寒天的湖水里,浑身冰冷。他这十几年等于算是陵城一手培养起来的,而陵城培养他的目的却只是为了在合适的机会出现,来照顾大学毕业的临久。陵城缜密的心思,无人可及的布局耐心由此可见一斑。 他还以为钟寄云是一枚棋子,没想到他自己也是。十几年来,他一步步从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成长到现在身家千万的公司老板,到最后却给别人做了保姆。他很想笑,但怎么能笑得出来。 何殊寒在楼梯间愣了许久,突然被推门声惊醒,一回头,钟寄云被抓个正着的惊愕表情一览无遗。她嘴巴里还叼着支烟,显然是躲来楼梯间抽烟来了。 这样一个吊儿郎当的女人真的是他的命定之人吗?何殊寒深表怀疑,却无力地向钟寄云伸出手:“给我一根。”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楼梯转角两端,相互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何殊寒哀悼自己的棋子身份,钟寄云却在想他为什么会突然间从意气风发的青年企业家变成炒股破产的倒霉鬼,一脸天要塌了的失魂落魄。 “喂。” 钟寄云正想着,何殊寒突然出声了,声音沙哑阴沉:“要是你发现自己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会是什么感觉?” “什么棋子?”钟寄云好像没听明白似的,紧接着又说道,“我希望我起码得是个炮,能轰一个是一个,最好不要当卒子,最先被吃掉。” 一边嘀咕着这什么脑回路,何殊寒一边找地方掐灭烟头。 星星点点的火光最后消散在他的皮鞋下,何殊寒抬头看着在贪婪吸最后一口烟的钟寄云,忽如大梦初醒。 人生在世,谁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陵城帮助他十多年,让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成长到现在的独当一面,花费的心思和精力绝不是让他当一次保姆能够回报的。?可是他所说的一切玄之又玄,已经超过了他作为在现代都市人穷尽想象也无法相信的极限。 “何总。”看不穿何殊寒在想什么的钟寄云再次打断了他的沉思,“请问您为什么要调查申城意外死亡事件?” 何殊寒愣了愣,半天没回话。他想不起来最早是为什么调查“红线风水迷局”了? 这难道又是陵城早已布下的棋局? 何殊寒没忍住从通讯录调出陵城的号码,然而听筒里传出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 第19章 罪加一等 陵城的失联让何殊寒彻底坠入无法挣脱出来的迷惑深渊,他这一年多来几乎将调查红线风水迷局作为自己的头等要务来做,却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和陵城有点关系,有什么关系他也说不上来,他回想起过去跟陵城相交的点点滴滴,发现很多片段已变得模糊不清。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陵城对他并无恶意。 想到这儿,何殊寒长长地出了口气,来到洗手间洗了把脸。现在公司经营稳定,他对财富已经没有多大的追求,临久的性格虽然沉闷,相比一般人却又是个得力助手,陵城对他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利用,不如可以当成顺势而为来看。 何殊寒神色恍惚地回到观察室,临久已经醒了,正在小声地跟钟寄云说话。见他进来,临久抬起手跟他打了个招呼,气色看上去还有点虚弱。 钟寄云凑到何殊寒耳边道:“我还没跟她说彩票的事儿,一般刚醒过来的人都经受不了刺激,你也注意点儿啊。” 话刚说完,也不管何殊寒有什么回应,钟寄云便转过头继续跟临久讲怎么保养皮肤,好让伤口愈合后不会留下疤痕。 何殊寒发现这几天一来二去,钟寄云对他不再像一开始那么生疏和客气。死里逃生的钟寄云神色免不了憔悴,但灵动的双眼和偶尔展露出的笑容仍同时表现出她作为记者的精悍和女人的秀美。她就是陵城帮他选出的命定之人啊,能够帮他顺利度过灭顶之灾。 何殊寒收敛心神,将注意力又放回临久身上,相比钟寄云,她显得更加年轻和富有朝气。但年轻人的莽撞和任性在她身上不见分毫,反而比平常人更沉得住气,临久的书面记忆力让整个公司的人都赞叹不已。只是过分的安静和内向又让她不那么突出,被埋没在芸芸众生。 她真的是陵城的小师妹吗?——据说天赋异禀,仅凭肉眼即可看穿事物本质并作出准确结论的天才。 要按照这样解释,那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就说得通了,对隆汇大厦跳楼的准确预言,对死亡无比敏锐的直觉,以及中奖的彩票。何殊寒眯起眼,静静地看着两个女人谈保养秘方。 但几分钟过去了,两人竟把他完全隔绝在女人的小圈子里,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何殊寒便清了清嗓子,将两人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鉴于昨天的情况,我觉得有必要把调查暂停一阵。” “不行。” “为什么?” 钟寄云斩钉截铁地提出反对意见,而临久随后也表示出疑问。 “你们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再去做调查,这次是侥幸逃过去了,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别说你们的家人,我恐怕连自己都没办法交代。”何殊寒自认为说的话在情在理,没想到两个人并不买账。 钟寄云是记者,刨根究底甚至死缠烂打很正常,临久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帮腔说看了现场再对照资料更有条理,可能会发现文件里注意不到的线索。 “小久,你是我招进来,我得对你负责任。”何殊寒郑重其事地说,接着又向二人解释道,“其实我们已经有了很多具有指向性的线索,完全可以从这些线索入手,不必亲赴现场。” 钟寄云歪头看他:“何总是不是觉得我们第一天调查就出事情,太不专业了?” 这人的脑回路果然有点问题,何殊寒眨眨眼睛。 钟寄云笑了笑,又问道:“我差点儿忘了问何总,石原一郎的账户你是通过什么手段查到的?” 何殊寒干咳了两声,回道:“朋友。”他有客户是相关从业人员,查这些资料是他的职责所在,并没有违反保密原则。 “哦?”钟寄云挑挑眉,“比警察还厉害的朋友?” “可以这么说。”何殊寒含糊其词。 “那还担心什么?” 何殊寒对钟寄云想当然的回答颇感无奈,说道:“私人的调查不好动用太多关系。” “就算没有任何外界帮助,我也会继续调查。” 钟寄云的表情带着果决,像是跟这事件的幕后操控者有什么深仇大恨,何殊寒想起来她一直对腾鹰集团过分关注,隐约也猜到些东西,于是转变了劝说策略:“我的意思是,你们不用再去一个个实地排查,会有很多不可控因素,而且效率太低。” 钟寄云沉吟片刻,说道:“效率低是肯定的,但这种方式也不是没有收获。”她指了指临久。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但陵城已经把临久的身世告诉他了,也警告过他不能强迫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利用自己的天赋,换言之,钟寄云的任务已圆满完成。 “总之,这事儿得缓一缓。”何殊寒沉下脸,“小久,工作时间受伤算工伤,公司会负责到底,你这段时间好好养身体。” “何总。”临久怯怯地抬起手,“我真的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医生说了才算。”面对临久,何殊寒确实很容易兴起一种对待妹妹才有的宠溺感,这时也换上兄长的口吻,“你和钟记者出去调查的第一天就帮警方破获一起连续杀人案,已经很了不起了。” “也没有那么夸张。”临久小声说,“就是碰巧遇到。” “对啊。”钟寄云接口道,“数学家早就做过模型,普通人碰到连续杀人狂的几率比中彩票的几率还低。申城所有的写字楼里恐怕就只有这么一个杀人魔,而且他还是日本人。你在担心什么呀?” 何殊寒一听彩票两个字就无法保持淡定了,他帮临久添了杯水,嘱咐她好好休息,先别想工作,然后便带着钟寄云回病房。 “你还好意思提彩票,中奖那么低的概率怎么会被你们碰到了?”何殊寒居高临下地望着钟寄云,眼神里压抑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告诫自己必须得按计划来,不要打草惊蛇,可钟寄云实在太超脱他的想象。从想法到行动,何殊寒刚觉得对她有两分的了解,立刻便因为她的下一句话或下一步行动推翻之前的定义。照这么下去,他还怎么培养和她结婚的感情基础? “因为临久。”钟寄云干脆地回答,“我觉得有她在,我们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她会有。”何殊寒想也不想地说,然而说完他就后悔了。 钟寄云的眼中升起一丝暧昧的审视,笑道:“所以,何大老板是担心你的小员工啊?” “你知道不是这样。”何殊寒板起脸说,如果可以的话,他还蛮想把陵城那一番话原原本本讲给钟寄云听,但多年的情义和为人起码的原则阻止他进一步做傻事。他叹了口气,说,“现在你我都承认,小久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她有常理无法解释的天赋,但这种天赋不会带给她任何好处。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相信小久会在外面碰到的人。我认识的玄学研究者除非是人情所在或生活所迫,否则不会轻易动用任何玄学技能,看风水也好,算命也好,都是泄露天机的举动,会遭受上天惩罚。” 钟寄云何其聪明,马上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你认为小久的昏迷跟这段时间的预言有关?”见何殊寒的眼神转向她挂在一旁的裤子,钟寄云倒吸了口气,“是因为我让她买彩票?” 何殊寒沉重地点点头。 “我的错。”钟寄云倍感愧疚,但稍后她想起了什么,抬头瞪着何殊寒,“你不是也千方百计要测试她吗?不过我是无知者无罪,你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第20章 推理分析 口头上同何殊寒几番来回,针锋相对,势要将邪恶风水迷局调查到底,然而钟寄云的身体却诠释着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概是受电视剧里那些受了伤随便涂点儿药就能立马上阵杀敌的主角影响,钟寄云以为自己也能做得出这样的壮举,谁料两天后医生减轻了止痛药剂量,药效过去后动辄浑身上下无处不酸无处不疼,手肘和膝盖尤其肿得离谱。问医生,医生忙中抽空说软组织挫伤加多处扭伤,要想恢复以前的行动力必须得静养上一周。 于是钟寄云便认了命,每天窝在病床上和临久聊一会儿天,写一会儿稿子。待到伤口基本痊愈时,交给周向阳的稿子竟有一篇突破百万点击,正是她以受害者视角编撰的避难层杀人魔的那篇。数千网友在文章下评论留言,有说从来不知道避难层存在的,也有认为避难层更易藏匿危险,需要封闭的。还有一些评论者则借机渲染中日仇恨,说石原一郎就是潜伏在境内的日本特务,那些受害者其实身居高位或是什么高要显贵,不一而足。 钟寄云看着这些评论,时而捧腹大笑,时而皱眉深思,临久以为她吃错药,还特意问她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钟寄云这才想起来把网页分享给她看。 临久用平板看网页,手指飞速地在屏幕上滑来滑去,一目十行,速度比钟寄云快多了,虽不及她嬉笑形于色,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寄云姐,其实我觉得这个人说得挺有道理的。”临久的腿伤还没好,没有下床,直接截屏发给邻床的钟寄云。 网友“pj风雨楼”:城市藏污纳垢的角落无处不在,但申银大厦作为江岸口金融中心标志性建筑之一,且有诸多资本背景,物业管理水平应是国际一流水准,在这里出现举世震惊的杀人藏尸案实在匪夷所思。我认为,凶手选择申银大厦并非偶然,其因如下:一据地理优势,作为大楼设计师必然是比其他人更了解不被关注的死角;二占人“和”之利,如果是有意为之,凶手很容易完全隔绝了和外界的往来,以及与同事必要的交流,制造出拒绝沟通的假相,试问若凶手不是难以沟通的外籍人士,何尝有机会长时间独处;其三为里应外合,该大楼管理方必然有高层为凶手的作案提供协助,确保他能够完全控制避难层——时间、空间、绝对控制权是凶手能猖獗作案十数起不被人发现的关键。 短短两百字的评论,钟寄云却看了三四遍。她点进“pj风雨楼”的主页,发现他有很多评论和转发帖,很少有原创主题帖。他对时事新闻的点评角度刁钻,针砭到位,着眼点显然高于一般网友。主页右侧的个人资料简介非常有限,已有的诸如年龄所在地难辨真假。钟寄云放弃追究“pj风雨楼”身份的打算,回过头又看了一遍对申银杀人魔的评论。 临久显然也看了好几遍这个评论,这时托腮沉思,自言自语道:“十年前就准备要杀人,每年杀一个,每年一个……” 她的话让钟寄云脑子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马上拨通由博延的电话。 “博延,能不能把你们拍的现场照片传我一份,我有些东西找不到了。” 钟寄云找借口从来不用打草稿,张口就来。但是警方拍摄的现场照片属于高度机密,怎么可能想要就要,果不其然,由博延断然拒绝。 “你什么东西丢了,形容一下,我可以帮你问问物证科。照片你就别想了。” 他这周来过医院几次,虽然每次都拎着水果篮或者带些中高级餐厅的外卖,可三言两语就把话题转向公事,陆陆续续录下了好几份两人对与石原一郎周旋搏斗的详细供述。钟寄云看清楚他端的是公事公办的架子,心想这段时间给他带去的麻烦真不少,也不再主动打探消息。 钟寄云望了眼临久,再看看床头柜上放的东西,说道:“那你听好了,我有一支师父留下的原子笔,两张写了电话号码的便笺纸,三根橡皮筋,四颗国外进口的舒缓胶囊,五……” “打住打住!” 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得出由博延额头冒青筋的模样,钟寄云偷笑不已。 “我下班之后去医院,到时候给你看。”由博延没好气地说完,便以“忙着呢”为结语,挂掉了电话。 钟寄云把评论从头看到尾,再没有比“pj风雨楼”更有内涵的推断或者留言,于是合上电脑,左右晃晃酸痛的脖颈。扭头才发现临久还是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便挪到她床上,拍拍她道:“咱那天怎么没想到拍几张照片呢?多好的第一手现场资料呀。” “啊?”临久回过神,眼神里满是崇拜,“寄云姐,你太敬业了,还想着在那种情况下拍照片呢。” 钟寄云用肩膀顶了顶她,低声说:“你也想到了,对不对?” “想到什么?”临久疑惑地问,稍后点头称是,“石原一郎的作案频率太稳定了,不符合连续杀人犯的模式。” 钟寄云对她用词专业严谨的回答表示惊奇和赞叹。 临久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从美剧里学到的,不一定适用在这个案子上。” “你这小姑娘平时都看些什么呀?”钟寄云开玩笑地戳戳她脑门,随后补充道,“美剧相对比较严谨,还是有点可取之处。” 由博延之前跟她解释的时候有些关键内容钟寄云怎么也想不通,“pj风雨楼”的评论和临久的论点给了她新的启发。 在钟寄云的鼓励下,临久继续说道:“石原一郎把尸体藏匿在避难层,以及作案地点固定的行为符合潜伏型连环杀手的定义,通常这类杀手也同时具有高智商和反人类的特点。但另一方面,越是这样类型的杀手,越会随着持续作案次数的增多愈发自信,同时冷却期越短。美国有个连续杀手赫尔曼·韦伯斯特,又名亨利·霍华德,就是利用开旅馆的方式在同一地点杀害无辜旅客并藏匿尸体,受害者多达两百多人。据说在他兴奋的时候,一个晚上就能杀害四五个人。” 钟寄云听得毛骨悚然,摆摆手打断她:“石原一郎是连环杀手这事儿铁板钉钉,没什么好推敲,问题在于……申银大厦的管理方怎么会放任他独自管理避难层呢?” “寄云姐的意思是,石原还有同伙?” “这不明摆着吗?” “又或者——”突然插进来的第三个声音让沉浸于推理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同时回头看去,原来是由博延,他倚在门框上,看来已经光明正大听了很久,“石原一郎在门禁上动了手脚,只有他能进避难层,如果有人想破坏门禁,会触发他预设的程序,封死藏有尸体的封闭防火室。” 由博延边说边走进来,敲了敲床栏,重重地说:“你们两个华生想到的事情以为我们福尔摩斯没想到过吗?早就排查过一遍嫌疑人员了。” 来自官方的通告让二人刚建成的推理之塔轰然倒塌,临久还好,无所谓地笑笑。而钟寄云却显得很沮丧。 “哪有人那么大本事,一个人就能搞那么大的工程?” “把你放在非洲随便什么角落十年,我相信你也能建起巴别塔。” 钟寄云朝他翻了个白眼,随后回到自己床上,伸手向由博延要东西。这也是由博延来的原因之一,所以他很痛快地把存有避难层现场照片的手机交给钟寄云。 警方拍摄的照片均是高清图片,钟寄云把每张照片都放大到最大,特别是有尸体现场的,她更是仔仔细细地检查,恨不得一个像素都不错过。 半个小时后,在由博延和临久的密切关注中,钟寄云抬起头,神色凝重地说:“避难层里有黑洞。” 第21章 作案工具 “什么?”由博延一头雾水。 “我丢的东西一样都没找到。” 由博延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换上审讯的口吻:“别装了,你根本没丢东西,我早就让采集科的同事检查过好几遍,把你的东西全找出来还给你了。说吧,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真的丢了点东西。”钟寄云再次展现了令临久叹为观止的演技,红着眼眶说,“那支笔对我很有纪念意义,我可能得回去一趟。” 由博延是片警,平时对付的都是三教九流层出不穷的花样演技,哪会被钟寄云三言两语糊弄了,说:“不行,现场还在进一步清理和翻新,短时间内严禁无关人士入内。” 钟寄云看他态度很坚决,不再做无谓的尝试。 事实上,光是看照片,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去现场的说法是为了把戏做足,混淆由博延的视线,不让他察觉到自己有所发现。 “你们做风水迷局资料的时候,是怎么拣选场地的?”钟寄云把由博延打发走后,转过头问临久,“就拿江岸口来说,近一百座大大小小的写字楼、商场、居民楼,你们是怎么选出资料中那些的?” 临久回道:“何总确定目标收集前期资料,我的工作是补充和完善。” 钟寄云若有所思,看来还是得想办法撬开何殊寒的嘴巴,他对风水迷局的了解程度远超一般的调查人员,像是亲自参与过似的。她们那天总共去了三个地方,两个地方都有所收获,这么高的概率太离谱了——通过对现场照片的仔细翻查,不出所料地,钟寄云在其中一间存放尸体的封闭式防火室发现了几根暗红色的丝线。 申银大厦避难层的日本杀人魔根本不是出于私欲犯下多起杀人藏尸案,他也是红线风水迷局的一部分——甚至是最早的一部分! “如果真的像寄云姐所说的,红线风水迷局现在有了人为参与的直接证据,你为什么不报警呢?”临久不解地问,“让警方介入调查效率会高很多吧?也能更快避免之后再有人……” 为什么不报警?这几天钟寄云也无数次地问自己。牵涉到好几百条人命的重大案件,为什么不报警,要和神秘的遮遮掩掩的玄学研究者私下调查研究,还差点丢了小命? 钟寄云回答不上来。 一种诡异的直觉在向她的潜意识传达信息,警方曾经调查过,或许现在也在调查当中。但是他们同何殊寒一样,需要另外的视角——一个天马行空不拘泥常识甚至敢于深入幻想的角度。她无法验证自己的直觉是否准确,只好顺其自然,等一个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契机。 钟寄云下意识地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备用机,她还没机会去派出所把自己的手机换回来。 “红线,近年来好多事件的案发现场都有红线,这么明显的线索警察不会注意不到的,警方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就相关事宜问讯我们,可能是还不知道已经有民间的人也介入风水局的调查了吧。” 听完钟寄云的话,临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的涉世经验尚浅,无法理解为什么简单的事情要用复杂的手段去处理。 鉴于自己的伤势已基本痊愈,钟寄云撇下临久独自来到何殊寒的公司。何殊寒不在,但她有权限卡,可以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后面的密室。 她需要再梳理一遍所有的相关地点,何殊寒有句话说对了,她们确实不太需要实地走访那么麻烦且低效的方式。 迄今为止已有两大势力浮出水面——腾鹰集团首当其冲,日本金穗株式会社紧随其后。何殊寒已着手去调查后者,相信不多时便会有结果。一个是跨国集团,一个是雇佣得起杀手的日本集团公司,两者的结合仿佛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钟寄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三方势力再插足其中。 接下来,他们这支三人的调查小组只要顺藤摸瓜就好。 钟寄云是这样想着,不过翻阅文件时她也没放过任何细节,最后总结出的信息比她再次踏入密室前没多多少。钟寄云用纸和笔记下了几个她认为有必要去查看的地点,接着关上电脑从暗门出去,遥望着几乎与视线平行的月亮,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辛苦你了。” 昏暗的办公室里突然响起的声音给钟寄云带来小小的惊吓,她才注意到办公桌后的高背老板椅里有人。正是何殊寒。他完全笼罩在阴影中,因此钟寄云一开始才没看到他的存在。 “我、我突然想起有点东西得确认下,所以就没打招呼过来了。”钟寄云举起胸前挂着的员工卡,这是前几天何殊寒亲手交给她的,好让她能自由出入这幢大楼和密室。 “没关系。” 何殊寒站起身,头顶上的感应灯随着他的动作逐渐从暗到亮,最后保持在舒适的亮度上。柔和的淡黄色光芒洒在他的脸上,投下浅浅倒影,将他神色间的些许疲惫极好地隐藏起来。 “避难层的现场也有类似红线的存在。”不知为何,钟寄云忽然有点紧张,只好开口打破沉默,“我还一直没问你,红线到底在这些事件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引子。”何殊寒淡淡地回道,“你可以理解为作法的工具。” 钟寄云想起先前临久的猜测,问道:“真的是巫术吗?” “可以这么说。” 何殊寒的惜字如金让钟寄云不知所措,一直以来明明是他在引领她的思路往玄之又玄的方向靠拢,为何现在她接受了玄学角度的解释,他却摆出避之不及的态度? 办公室内一时又陷入谜一般的沉默。 钟寄云站在灯光下,她的每个表情和每个动作都曝露在对方眼中,无所遁形。而何殊寒却藏身于阴影,让钟寄云一度以为明亮起来的房间再次被无边无际的夜色包围。 “你跟腾鹰集团什么关系?”钟寄云问。 何殊寒微微扬眉:“没什么关系。” 他豁然开朗般的小动作让钟寄云放下心,甚至让阴影也无声无息地退去。 “没关系就好。”钟寄云把自己丢进真皮沙发里,让身心彻底放松。背部的伤口向她的中枢神经传达出新的表皮细胞正在生长的信号,随之而来的代价则是无法忽视的痒。钟寄云把手伸向背后,小心地挠了挠,在何殊寒面前她已彻底抛开“面子”两个字。 何殊寒的涵养此时展露无遗,他垂下眼睑,转身从橱柜里取出颜色温润的浅绿瓷杯,没问钟寄云的意见,便为她泡了杯茶。 钟寄云喝的茶种不多,别的茶香她或许分辨不出,但醇厚的味道一冲上鼻端,她便认出来是自己常喝的普洱。 “那红线其实是作案工具咯?”钟寄云又问道,“它们会不会有什么线索?比如在什么特制的药水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或是用什么火焰山红蚕的蚕丝做成的?” 何殊寒露出合适的笑容:“你说的这些倒没有,就是普通的红线。” “普通的红线能唆使人自杀?能置人于死地?” “有些人穿针引线做衣服,有些人拧线作绳来杀人,没什么好奇怪的。”何殊寒的语气淡然,“看在谁的手里。” 钟寄云何等聪敏,再加上她也对玄学内容有所涉猎,经何殊寒一说明,立刻将线索串联起来。 红线的确是作案工具,和杀人必须要用工具一样。 如果一个人被捅死,那么刀是工具,如果一个人被撞死,那么车是工具,如果一个人被活活掐死,那么双手是工具—— 在风水迷局里要制造意外死亡,红线是工具。 但工具不是关键,行凶的人才是。 第22章 风水大师(上)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但未能熄灭申城七点钟的热度。对于生活在这个国际性大都市的人来说,属于自己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雨水让路灯和车灯抛射出迷离的光晕,年轻人在大雨中嘶吼,宣泄着年少不知愁滋味的骄傲,年长者则隔着玻璃窗遥望浦江翻滚不息的波浪,回忆过往的辉煌。 钟寄云坐在何殊寒的银灰色保时捷迈肯里,陡然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悲凉。一个月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和另一个阶层的人熟悉到共进晚餐的程度。驾驶座上的人拥有无懈可击的魅力,这点,合伙人周向阳明里暗里几次打听足以证明。同性往往比异性更容易发现同性的魅力,周向阳的性取向更是将他这方面的判别力锤炼得炉火纯青。 “年过而立还保持单身的优质男,不是无能就是gay。” 周向阳第一次去医院探望钟寄云时,与正准备离去的何殊寒打了个照面,但这匆匆一瞥也足够让他留下深刻印象。 对于周向阳偏颇的评论,钟寄云持保留意见。 距离上次无疾而终的恋情已有三年光景,身边的男性荷尔蒙突然增多,令她也不禁心猿意马。 车厢内的温度在胡思乱想间悄然升高,钟寄云偷偷地看了眼专注开车的何殊寒。她及时克制住了桃色幻想,不过何殊寒的侧面比某当红明星还要赏心悦目,高挺的鼻型如此完美,实在难得一见。 钟寄云轻咳了声,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咽了回去,接着拿出手机翻看地图。雨天的交通状况比平时更拥堵,迈肯半小时才行进了5公里不到。 半小时前,何殊寒从五把不同品牌的车钥匙中抽出了这辆车的钥匙,轻描淡写地说:“去江阳西路,朋友在那附近新开了家中餐厅,我们去捧捧场。” 看了一下午资料的钟寄云头晕脑胀,还没有机会说出拒绝的话,人已经跟着何殊寒上了车。 钟寄云把目光转向灯火迷离的沿街商铺,江西一向比江东更具有人文气息,滂沱大雨中依然有不少情侣依偎在方寸之间的雨伞下,满世界宣扬着恋爱的热烈,任凭雨水打湿发尾和裤脚。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告诉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毕竟早已过了招摇的年纪。 前方刺眼的红灯提醒了钟寄云,当下要务是必须尽快解决邪恶风水迷局。他们误打误撞的调查触及幕后真凶的底线,既然第一次暗杀没成功,肯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何殊寒老成稳重,且人脉广植,不会在紧要关头带她去吃什么无关紧要的烛光晚餐。钟寄云了解他这样的人,他们做任何事都有强烈的目的性。 “让我猜一下,你肯定有办法知道哪些高人有用红线制造意外死亡事件的能力。” “你很聪明。”何殊寒夸过她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很真诚,让钟寄云无比受用。 “开餐厅的朋友研究了很多年堪舆学家各分支的技法,要有人能从红线上追查线索,非他莫属。” 话说着,绿灯亮起,何殊寒将迈肯转进一条僻静的单向小路。 雨势渐渐转小,路两旁的百年梧桐用枝叶编织出比夜幕更浓重的黑暗,何殊寒笔直开了一百多米,然后熟练地右转驶入钟寄云无从察觉的幽深小巷。 乐不思蜀。 门头上四个大字让钟寄云几乎哑然失笑,但制服笔挺可与星级酒店媲美的门童却教她马上把还没释放的笑意收回去。这绝不是寻常的餐厅,光是看车道两旁的各色豪车就知道了。何殊寒的保时捷迈肯往两辆新款千万级跑车中间一停,竟显得黯然失色。 “走吧。” 何殊寒把钥匙交给门童,领着钟寄云径直往僻静的小路深处走去。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超过钟寄云的预计,明明说是新开的餐厅,却像来过很多次似的轻车熟路。 穿过一丛茂盛竹林,昏暗小路的尽头是间摇曳着数十支豆黄烛光的偏厅,装潢风格与何殊寒的公司如出一辙,极似明末书香人家的会客雅间。 厅中间放着一张古木八仙桌,上面摆好四副餐具及一只挂着小型铜钟的木架。何殊寒拿起钟杵,轻轻击打了铜钟三下,然后把木架铜钟放到另一扇门旁的茶几上。 “我这朋友平时最爱琢磨烧菜,说了好几年要开餐厅,没想到最后开到自己家了。”何殊寒闲聊般介绍道,“他喜欢川菜,拿手的却是杭帮菜,待会儿他要是给你推荐川菜,你不用听,点几样吃得惯的江浙菜就好。” “好。”钟寄云呆头呆脑地回应了一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什么古装电视剧的拍摄现场。 此间种种根本是过惯了小市民生活的钟寄云无法想象的,她到底进入的是一个怎样的圈子? “小何你哪里都好,怎么一到我这里就是嘴巴不饶人。” 恍惚间,一个声音从内室通往偏厅的走廊传来,钟寄云隐约觉得声音有点耳熟,等辨认出门口的微胖身影,她便反应过来不是错觉。 “徐老师?” 来人见了她也很惊讶,再一看何殊寒,三人面面相觑。 “你们认识?”何殊寒蹙起眉头,显得莫名紧张。 年初一篇《申城金融中心的风水之争》风靡各大媒体和网络平台,钟寄云通过熟人介绍约到了本地一位国学研究者,做了次简短的采访。采访地点对方选在郊区一家刚开张的小茶馆,内容也比较浅显,就是一些入门级别的风水知识。二十分钟的采访之后,采访对象说钟寄云思维活络聪敏,有点天赋,说愿意的话可以跟他学堪舆之术。当时钟寄云以为对方开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把稿子给他过目,确认没问题然后发到网上后,钟寄云就把这回事抛到脑后。 没想到会在这地方碰到他,听何殊寒口气,他还是这个地方的主人。钟寄云费了会儿功夫才想起来他的全名——徐正因。 “我以前觉得小钟是块好料子,想收她当徒弟,被她委婉拒绝了。”徐老师笑呵呵地说,“不过像你那个老朋友经常说的,机缘未到,急也急不来。” 钟寄云脸红耳赤地辩解道:“徐老师您可别再取笑我了,我就是俗人一个,怎么有资格做你的徒弟。”她望了望何殊寒,看到对方仍皱着眉头,目光紧紧锁定徐老师,仿佛在用眼神跟他交流。但吃惊于徐正因不凡身家的钟寄云没再深思他这些眼神的背后含义。 “小钟太谦虚了,谦虚是种美德,过分谦虚就是妄自菲薄了。”徐正因说着,从八仙桌下抽出一份菜单,摊开在钟寄云面前,“小钟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肯定优先帮你做。我推荐回锅肉、椒麻浸鲈鱼、辣子鸡。这几道是我的拿手菜,错过的话很可惜哦。” 徐正因头发和短胡花白,看上去至少六十岁光景。举手投足间却毫无岁月的沉淀,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再加上典型老顽童的肢体语言,大多时候都让人分不清楚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表达意见。 钟寄云刚接触徐正因时还以为他是江湖骗子,不过听他讲话有条有理,逻辑分明,没有把风水堪舆描述得那么神乎其神,相反还会结合现代建筑学和心理学来解释风水之术。因此钟寄云才能以相对客观的角度去写那篇稿子,以及后来接受何殊寒的邀请,参与风水迷局的调查。 “那就麻烦徐老师了,就点您推荐的吧。” 原以为普普通通的国学研究者居然在市中心有这么高档的一家餐厅,足够让钟寄云震惊得无法思考,也把何殊寒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 何殊寒在旁边连连摇头,等徐正因顾得上他时,菜单也没翻,点了几道清淡的本帮菜,连推带请地把徐正因送出偏厅。 “世界真小,你居然认识徐老怪。” 何殊寒的语气变化相当微妙,仍处于兴奋中的钟寄云完全没听出来。 第23章 风水大师(下) “徐老师的家蛮特别的。”钟寄云左看看右看看,不住地啧啧称奇,偏厅里装饰不多,但每一件都是精心雕琢而成的,足以值得品赏许久。“申城还真是处处藏龙卧虎,天天都教我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何殊寒睨了她一眼,说道:“你现在拜徐老怪做师父还来得及,他收徒弟收了好多年,到现在也没看到一个看得上眼的,你得抓住机会。” 钟寄云有些诧异:“他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全国四百二十七个登记在册的风水先生,称得上大师的不出五人,徐老怪是其中一个。” 虽然何殊寒的称呼上有点调侃的意思,但钟寄云看得出他非常尊敬徐正因,到这时候她才算真的把徐正因和风水大师画上等号。出于职业习惯,钟寄云马上跟着问了句:“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何殊寒往里面那扇门瞟了眼,见没有人过来的迹象,回答道:“他算我半个老板。” “你的投资人?”何殊寒含糊其辞的回答钟寄云可不买账,“投资的应该不是你的文化传播公司吧?” 何殊寒笑了笑,回道:“你想知道的话,我改天详细介绍给你听。” 钟寄云望着那个笑容,头皮一阵发麻,一时口快说道:“你还是现在简单介绍下好了。” 何殊寒收紧下颌,眼珠下意识地转向右上方,回忆起与徐正因徐老怪这些年的来来往往。 他能够做到现在的规模,除陵城的计划和扶持外,徐正因的作用也不可小觑。不同于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陵城,徐正因大多时候都表现得像是结束了大半辈子忙碌工作后悠闲度日的退休工人,时不时还要跟年轻人开开玩笑,作弄一下。 但在徐正因的人际关系中,最了解他的莫过于何殊寒,而他最亲近的,除了何殊寒也没有第二人选。 徐正因与何殊寒的忘年交始于十四年前徐正因次子的葬礼。那一年何殊寒刚到申城,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举目无亲且身无所长,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就去了一家殡葬公司,在那里开始了第一份工作。两个月后,老板觉得小伙子头脑活络做事踏实,就让他一起操办一位老主顾家的业务。 那位老主顾就是徐正因。 大概是因为看风水的本事太强,道破了太多的天机,徐正因早年丧偶,中年长子早夭。为了小儿子,徐正因烧掉了所有的侥幸逃过红色十年的风水秘籍,散尽了万贯家财,专心照顾小儿子。在他的精心呵护下小儿子好不容易到了十八岁,却在大学入学体检中被确认罹患不治之症。 小儿子重病期间,看清现实的徐正因再没有什么顾虑,为小儿子挑选了一处他认为最满意的墓穴,期间折腾了何殊寒近半年,来来去去看了数十座大山。小儿子刚一过世,徐正因立马找来何殊寒,两个人驱车赶往八百里开外的无名山谷,又步行抬着小儿子的尸体足足一天半,才赶到徐正因选的风水宝地,并在他所定下的最恰当的时间将他小儿子下葬。 何殊寒依稀记得那是个崇山峻岭与秀丽江川并存的奇景之地,也关注过几次那地方,一直都没见开发的消息。想来肯定是徐正因的良苦用心,为了不让任何人打扰小儿子的身后长眠,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才选中最后那处与世隔绝的地方。 何殊寒当时闷头帮徐正因做这件事并没有想过额外报酬,只是觉得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太可怜,才忙前忙后,任劳任怨。之后何殊寒无数次想起来,都觉得机遇这种存在,跟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和为之付出的努力有很大关系。 几年后何殊寒开公司做相关生意,开业半年不到就面临僵局,徐正因主动帮忙,为他的几位重要客人选了好宅子,何殊寒才算打开局面,进入市场。有了陵城的帮助,何殊寒这些年顺风顺水,越做越大,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徐正因最早的帮助,加上徐正因老年丧子,何殊寒少年丧父,两人情同父子,互相照应,也算是命运对他们的补偿。 “十几年前我帮他做了一点事儿,后来徐老怪也帮我做了一点儿事,一来二去,就成了忘年交。我最早开公司的时候,他技术入股,所以算我半个老板。” 十多年的经历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最后按钟寄云的要求缩减为精简的陈述。 钟寄云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像他所说的这么简单,不过何殊寒这么配合,她也没有追问更多细节,转口问道:“徐老师的技术是和看风水有关系吧。” “没错。”何殊寒眯着眼,似乎在品味刚刚穿透墙壁飘到鼻下的檀香,“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民间自发成立了堪舆协会,除了三名创始人,徐老怪是第一个被邀请进入的大师。如果他愿意,还是有机会把日趋式微的堪舆术重新振兴起来。现代的人瞧不起风水,无非是因为没见识过风水的真正效用,误把它当做骗人的把戏而已。” “像你这样的想法,也是堪舆之术必然走向消亡的原因之一呀。” 徐正因的声音忽然传进来,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他厨师帽还没来得及取下,袖子高高挽起,手上捧着的硕大菜盘里放着刚刚出锅的飘香川菜。 “古代的道士们看风水,是为了给自己找集天地之灵气,适合修仙的地方,而不是将风水的效用带给旁人——哪怕是自己的子孙后代享用。” 徐正因将菜盘放在八仙桌上,而何殊寒则亲自动手将它们依次摆放好。 “修仙?”钟寄云到底是深受唯物主义思想影响的现代人,马上抓住重点,问道,“那有成功的案例吗?” “有很多啊。”徐正因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接着露出他这个年纪少见的狡黠表情,“你要想知道更多,可以拜我当老师啊。” 钟寄云平时的伶牙俐齿在徐正因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无奈地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何殊寒。 “老师。”何殊寒咳了声,“我们这次来是有正事。” 徐正因瞥他一眼,把袖子放下来,慢条斯理地说道:“当然了,跟风水局有关系对吧?我最近找资料研究过了,唐宋时期很多门派都会用红线,明清之后把红线用在风水上引气上行的,只有倭国几个传承了唐宋堪舆之术的流派。” “还真的有日本人在背后搞鬼。”钟寄云以为是何殊寒提前打过招呼告诉他来意了,并没有往深了想。现在确定了有日本人参与,那么肯定得把金穗株式会社一查到底。 徐正因摇摇头,撇撇嘴,把不屑和鄙视表现得淋漓尽致,然后才说道:“象、数、理、占,易经四大要素,风水这一门连要素都算不上,还被倭国人当成无上法宝。” “但现在有这样一个局在,您也不能视而不见。”何殊寒轻声说道,“好几百条人命,您能坐视不管吗?” 徐正因摆摆手:“所以我也没拦着你。” “那您能想到日本人做这个局是为了什么吗?” “风水调顺了能够荫泽百世,庇佑一方;就像申城的运势,早在上世纪初就被六虚派规划好了,所以才能发展成为现在这座国际性大都市。日本人未必敢在申城动风水,古今中外,任何有师父教的风水师都知道如果违反了风水本来的道理,轻则惹祸上身,重则断子绝孙!” “那这么来说坏的风水也会影响一个地方,或者影响无关的人?” “不对不对,小何,你记住,在风水里没有无关的人。风水运势一旦形成,该出现在哪个地方的人就会在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布置好的风水对不同人会有不同的效用,有些可能马上就见效,有些可能长期运作,形成绵延不绝的势头。” 他们的谈话专业性太强,钟寄云听得云里雾里,又好像在云雾之间抓住了什么的痕迹,不经意间灵光突现。 “我想到了。”她一把抓住何殊寒的袖口,“你一直说迷局迷局,你把自己困在局里了。” 第24章 破局(一) 何殊寒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掉钟寄云此时此刻的神采。眼神里闪烁着星星点点却无比耀眼的光芒,唇角绽放出解密完成时那无法掩饰的自豪笑容。 “风水这方面我没有太多概念,那么姑且先抛开和风水的关系。但从眼下的事实来看。如果腾鹰集团不是要做局,而是要破局呢?做成一餐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大餐很不容易,但要毁掉它却很简单。” 何殊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夹起一块回锅肉放进旁边的椒麻浸鲈鱼里,她正努力地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激动,然后又拣出它送到嘴里。浸过另一道菜底料的回锅肉沾染上椒麻底料的浓重味道,钟寄云微微皱起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向徐正因伸出大拇指。 她笑着说:“徐老师的手艺真好。” 何殊寒和徐正因都不是驽钝的人,即便没有演示也能领会到钟寄云要表达的意思。 “钟记者说得有道理。”何殊寒对钟寄云的称呼很少变过,在其他人面前尤其正式。徐正因在偏厅里刚见到钟寄云时的那个眼神,就透露出已经猜到钟寄云是冲喜人的意思,但徐老怪很多时候不按常理出牌,何殊寒担心他会在钟寄云面前说漏嘴,继而导致她发现他的目的。 不过徐正因只是做出洗耳恭听的动作。 钟寄云继续说道:“换个角度看吧,日本人也好,腾鹰集团也好,他们不一定是想从这个局中获得什么,也许是想让其他人失去什么呢?” “那就是你们要去寻找的答案了。”徐正因收起餐盘,晃头晃脑地离开了偏厅。 徐正因一走,钟寄云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拜徐老师为师呢?” “我没那个天分。”何殊寒略有些怅然地回道,他年轻的时候当然有过这想法,但徐正因说他福分不够,驾驭不了这门玄术,委婉拒绝了。 何殊寒倒也想得开,毕竟徐正因的家事做前车之鉴,他也不想落得晚年凄凉,将这念头埋于心中,只跟徐正因耳濡目染了解些皮毛,点到为止了。徐正因态度上看起来确实不太严肃,但他能跟钟寄云提到两次收她为徒,足见对她的重视。 钟寄云还想问什么,但何殊寒及时放下筷子,跟钟寄云说了声“失陪”,来到徐正因的厨房间。 “小钟是你选的那个人哦?”徐正因头也不回地问道,似乎察觉到来的人是何殊寒。 何殊寒的喉结动了动,将紧张的情绪再度收回,低不可闻地应了声:“是啊。” “这姑娘不错。”徐正因把用完的锅子放进水槽,又架上另外一口铁锅,“她应该能帮你。” 何殊寒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大半,随后来到徐正因身旁帮他打下手,又问道:“你真打算收她为徒?” “很多事情不是我想就能按着我想的来的。”徐正因的声音混杂在“噼里啪啦”的油炸声里有些模糊,他干脆提高了音量,“小钟不是普通人,她能帮你一次,不见得能帮你一世。不过呢,她人不错,要真能把她娶进门,也算你的福运。” “那我肯定要娶她了。” “恐怕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哦。”油烟中,徐正因斜看了何殊寒一眼,“顺其自然。” 在徐正因面前,何殊寒没必要字斟句酌,他更像个乖顺的晚辈:“我觉得她挺不一般的,但没想到您也对她另眼相看。” “我也没想到你虽然急着结婚,但找了这样一个不一般的女孩子。”徐正因手脚麻利地将冒着火焰的半成品倒进身后的容器里,推了他一把,“你去陪小钟呀,把姑娘家一个人丢在那儿像什么话?” 何殊寒讪讪地笑着帮他把柜台擦干净,才洗了手回偏厅。 他回去之后看钟寄云,发现她独自在偏厅里大快朵颐,一点儿不自在都没有。 钟寄云看到何殊寒回,咽下刚吃进嘴里的鸡块,含糊不清地说:“徐老师手艺真挺好的,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啊。” “改天你要吃了他做的江浙菜,就会了解他做不同菜系的差距。” 钟寄云哦了声,筷头在自己的餐盘上旋来转去,却已经不好意思再吃下去。何殊寒离开的这会儿,她一通狼吞虎咽,把三道菜消灭了一大半。“那刚好带小久来尝尝。” “好。” 在钟寄云面前何殊寒总会忍不住想怎么快点把她娶回家的事情,他当然也知道和人结婚必须培养出感情基础,又或者让对方有不得不跟他结婚的理由。他看不穿钟寄云的想法,虽然计划在按部就班的进行中,但他经常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计划进展得太慢,他恨不得马上就举行婚礼,马上去领了那张该死的证书。 对死亡的恐惧远远超出何殊寒的想象,无论钟寄云在他面前做了什么,他都只有一个念头:把她娶回家,快点把她娶回家。 好在理智并没有因此而远离,大多时候他都能及时冷静下来,把注意力转向他处。 钟寄云擦掉了嘴角的油迹,忽然问道:“徐老师没见过小久吗?我觉得她还蛮适合学风水学的,你不这样想吗?” “小久是我的员工,举贤避亲,何况看风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那你还让我去拜师学艺。”钟寄云向他投来一个暧昧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说:“你还真体贴你的员工。” 何殊寒听得出她的潜台词,但临久是陵城关心的人物,他对她还从来没有过那方面的念头。于是冷冷地回道:“我可没有恋童癖。” 他的回答显然出乎钟寄云的预料,见自己开的玩笑变成了对他人人格的质疑,钟寄云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体贴,每一个人。” 她咬重了“每一个人”的每一个音节。 突然冷却下来的气氛让何殊寒略感不适,他知道自己敏感过头了,但话已落地,无法挽回。 倒是钟寄云熟练地当起了气氛调节者,毫无滞碍地把话题转向来这里的目的上。 “徐老师证实了我老早之前的猜测,”她得意地扬起眉毛,“我们可以放心地把腾鹰和金穗作为我们的主要调查目标了吧。” 何殊寒抬起手,问道:“我还没想明白,你为什么一开始就盯上腾鹰集团?” 第25章 破局(二) 孙铮的事情何殊寒有所耳闻,但他没想到钟寄云会把这个人的死亡一直放在心上,更没想到从孙铮死的那天开始,腾鹰集团就变成了她的假想敌。 这让何殊寒不得不去思考,孙铮对钟寄云如此巨大的影响到底从何而来。答案显而易见。现在他要思考的是如何利用孙铮已死的优势,使之为自己所用。 何殊寒的客户大多是政商精英,与这类人相处,无论外在还是内里都要将格调拿捏起来,十多年与人打交道的经历锤炼出他无可挑剔的非凡气度,名媛闺秀的青睐足以证明,但他觉得这套在钟寄云那里不吃香。不然钟寄云不会在他面前总是提起临久,仿佛认定他的喜好是乖巧听话的小姑娘。 “金穗那边有什么线索吗?”钟寄云问,一旦谈及的话题跟调查有关,她的眼神和从内到外散发的气息立刻变得热切。 何殊寒陷入短暂的沉思,稍后他回答道:“金穗是日本的家族企业,经营范围很广,在中国主打的业务类型和金融有关,有消息称是为了支撑的国内几家不景气的分厂。” “唔,那和腾鹰集团有没有关系呢?我知道腾鹰在日本也做得很好。” “目前还没有发现。” 钟寄云点点头,啜饮起徐正因特调的米酒。 说点其他的,说点会让她感兴趣的。何殊寒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把钟寄云的注意力转向自己。他提起了几个公司员工平时会讨论的电视剧电影,还有几本钟寄云在朋友圈分享过的书。 钟寄云有时会和他讨论几句,但也时不时会困顿地眨眨眼,像在竭力和睡意作斗争。 “我送你回家?”最后何殊寒看不下去,时针已指向晚上十点,明明一顿便餐而已,时间怎么会这么快。 钟寄云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恢复酒足饭饱后的慵懒,说道:“去医院吧,何总也有好几天没去慰问小久了。” 十点多钟的交通畅通无阻,二十分钟后车便开过隧道,直达医院停车场。 临久正躺在床上看书,见二人前脚接后脚踏进病房,以年轻人特有的看穿八卦的笑容迎接他们,然后才朝钟寄云扬扬手:“寄云姐,由警官下午来过了,他没打通你电话,就把东西留下来。”她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档案袋,递给走过来的钟寄云。 “什么东西呀?”钟寄云边嘀咕着边打开档案袋。 “好像和车祸有关,他说他抓到嫌疑人了。” 临久说的话钟寄云根本没听到耳朵里,文件题目才映入眼帘,她便如遭雷击般的晃了晃身体,一下子坐到旁边的病床上。何殊寒紧跟着来到她身边,看到她脸色发白,嘴唇也失去了全部血色。 6.24l207肇事逃逸案嫌疑人抓捕记录——题目是加粗黑体字,何殊寒即使站着也能看清a4纸上写了什么。 嫌疑人全名已隐去,仅用王某来代替。 文件以南汇区峡安路派出所接到的举报电话为开头,详细记录了整个过程。 三天前的深夜,峡安路派出所民警接到报警,称南汇区峡安路与静祥路路口的汽配店老板王某说自己两年前撞死过人,威胁报案人如不还钱,也将遭受这样的代价。报案人说自己很早之前就还了钱,但王某不承认,并在他买东西的时候用钳子击打他头部,报案人无奈之下才寻求警方帮助。 接线人员迅速将这消息报备给上级组织,峡安路派出所对报案人进行秘密家访,获取了更多证词及证据,于第二日清晨7时许,以故意伤人之名将王某带入派出所审问。 在警方有意识、有目的的审讯中,王某对两年前肇事逃逸案始末供认不讳。 第一页的全部内容到王某承认肇事案为止。 文件总共四页,钟寄云把第一页看了无数遍,却始终没有勇气翻开第二页。何殊寒看不下去,主动拿过来,快速浏览了一遍。 后三页的前两页是问询笔录,最后一页则是王某的手印和相关记录人员明细。 王某的供述中称,两年前他帮一个朋友的新车去刚完工的l207路段做引擎调试,王某清楚了解刚完工的马路上不会有行人和车辆,一度将车速飚至极限。期间他曾感觉车辆有些颠簸,但王某以为有些施工废料没清理干净,没放在心上。回家后检查新车王某发现引擎盖右前方有碰撞痕迹,他自己是做汽配修理的,用店里的材料把碰撞处修复如新,还给了朋友。 几天后王某看到本地新闻报道l207路段车祸死亡案,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撞死了人,但他去过l207路段的事情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而朋友也没看出那辆车有任何碰撞痕迹,王某便将此事彻底隐藏在心里。 事发两年过去了,王某认为不会有人再来查这起案件,再加上那天晚上喝了点酒,口无遮拦才把实情暴露出来。 “孙铮的死和腾鹰集团没关系。” 望着一脸悲痛的钟寄云,何殊寒甚至觉得自己不太忍心告诉她真相。从肇事司机的供述来看,孙铮的死真的只是个意外。 “不对。”钟寄云决然否认了何殊寒的判断,“不可能没关系。没办法解释师父为什么那么晚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要把对肇事司机的恨意全部发泄在何殊寒身上,就因为他说这事跟腾鹰集团没关系。 何殊寒柔下声来,说道:“警方有没有查过孙铮的备忘录,或者日志,还有他的手机?” “查过了。”钟寄云咬咬嘴唇,不甘心的说,“没什么有用的记录。” “我相信你也查过孙铮的邮件,对不对?” “查过。” “如果没有任何线索指向腾鹰集团,你又怎么肯定这件事跟腾鹰集团有关系呢?” 钟寄云反驳道:“现在没有证据不代表以后也没证据,我最早说避难层那个杀人魔跟腾鹰集团有关系的时候,你们不也不愿意承认吗?” 何殊寒脱口而出:“我承认的呀。” “我说警方。”钟寄云有些困窘,“幕后真凶肯定用了别的办法骗我师父过去。” “也许是别人带的口信,也许是一张便条,也许是你师父发现了什么线索自己追查过去的。”一边的临久突然插话道,“寄云姐,我觉得你的想法没有错。” 何殊寒控制住自己,没去模仿钟寄云的瞪人技能。 第26章 破局(三) “小久都能想到的地方,何总你会想不到吗?” 钟寄云失口的指责像一根刚被火焰烧过的针,直直地插进何殊寒的手掌心,泛起阵阵挥之不去的刺痛。 临久感受到萦绕在这两个人中间的别样气氛,不由地缩进被单下,用书遮挡住自己的脸。 “你说我把自己困在局里,你又何尝不是?”面对钟寄云近乎尖刻的责问,何殊寒除了隐隐的心疼外,倒没有生气,他全凭感性做主,把钟寄云揽进自己怀里,“抓到凶手,你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但真相不是万丈深渊,你不用一直走在悬崖边上。” 钟寄云良久没有开口,她痛恨自己在何殊寒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态,也惊恐于他对自己的洞察。他说的没错,两年来的日日夜夜,她迫使自己走在悬崖峭壁的窄路上,过着苦行僧般的艰难生活,要把师父的死亡变成捆缚自己一生的棘条。 每当别人稍微有怀疑她的表现,她就把这些棘条化成尖刺全部用言语的方式发射出去。 为什么? 因为两年前师父孙铮调查腾鹰集团时,她也像那些人一样怀疑他,否定他,甚至指责他。要不然师父也不会在最后关头抛下她,独自去往郊外,去那条要了他的性命的l207路段。 “都怪我。” 钟寄云在何殊寒的怀里放声大哭。 临久偷偷地放下书,看见何殊寒的眼睛里全是未曾见过的温柔。有故事,她想着。然后再度躲回书本的阴影。 第二天钟寄云在头晕脑胀中苏醒,眼睛干涩发痛,衣服却还是昨天的衣服。 “发生了什么?”她自言自语地问道。 “昨天你跟何总吗?”临久的语气里尽是知晓秘密的狡黠,“没发生什么哦,何总只是抱了你。像这样——” 她做出拥抱的姿势,看穿一切的得意眼神让钟寄云毫不手软地丢了个枕头过去,“瞎说什么呢?” 同性之间若是没有利益冲突,很容易站到统一战线,钟寄云把临久当成妹妹般亲近,而后者也视她为偶像。上下级的同事关系怎比得上亲情加友谊,临久卖起老板的八卦,没有一丝顾虑。 “真的,何总抱你的样子很温柔的,他肯定喜欢你。” 但临久对何殊寒的看法钟寄云自身却是真的全无概念,大概是做大生意的人都有点神神叨叨,一些反常举动她也没有在意。只要关系到一直以来追查的师父孙铮之死的案件,她的所有聪明才智就像脱缰的野马,往偏执的方向狂奔而去,哪还有精力分心关注别的。 “再这么说我就不带你出去玩了。”钟寄云佯装恼怒,临久做了个鬼脸,没再继续八卦下去。 “寄云姐,我腿伤差不多好了,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钟寄云一时答不上来,跟两周前隆汇大厦刚发生跳楼事件时的状态完全相反,现在他们有很多指向性明确的证据。临久问过她为什么不把证据提供给警方,让警方来调查,除了钟寄云作为记者必须第一时间获得第一手资料的好胜心外,她其实有种不太光明的猜度。 腾鹰集团在警方内部可能会有内应,或者,有警方高层收受了腾鹰集团相关人员的好处,有意将申城四百多起案件以意外事件结案,然后永久封存入档案室。毕竟这些事件本身的偶然因素太多,被当成意外情有可原。 何殊寒的相关调查则太关注风水本身,而忽略了全局。在徐正因的餐厅里,她提醒过他。 徐正因说申城的运势早在上世纪初就被规划好了,钟寄云用城市的马路来理解他们所说的风水运势,眼前便赫然开朗——腾鹰集团和金穗株式会社所做的事情不是另辟道路,而是破坏四通八达的道路。 那么腾鹰集团也好,金穗集团也好,他们雇佣风水师在申城大张旗鼓地搞风水活动,手里必然握着如何破坏申城风水运势的设计图。 “擒贼先擒王。”钟寄云微微一笑,只觉得一身轻松。她拿出手机和电脑,先给周向阳打了个电话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然后又回信给由博延,告诉他收到档案袋了,谢谢他及时提供结果。 最后,钟寄云打开电脑,开启了自由撰稿人的写作模式。 钟寄云的稿子一直写到下午四点,期间只吃了一份三明治,连茶水也顾不得喝。她做了份不甚详细的计划,只罗列了关键点,细节或许需要同何殊寒再讨论,或许不需要。她还有更信任的人,而对方也始终如一地支持她。 她的计划很简单,事实上,在她接受何殊寒的调查邀请前,已实施了该计划的雏形。 她是一名职业记者,自由撰稿人,没有来自各方势力的约束,不需要顾忌上级的打击,没必要考虑后果。她为什么不利用这些从来都牢牢握在手中的绝佳武器呢? 和周向阳的见面没有约在公司,而是在申城西北角的共青公园。 钟寄云很喜欢共青公园靠近浦江的小湖,一旦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她总会租艘小船,在湖中心度过难得的休息时光。 周向阳来时,对她选的地方首先表示了高度赞扬:“摄像头拍不到,有没有人接近一目了然,是个交流阴谋诡计的好地方。” “说什么呢你。”钟寄云这两天瞪了太****到周向阳时她索性用行动代替了虚无的眼神,把准备好的饮料重重地丢向他。 周向阳嗲声嗲气地叫了声,嗔怪道:“哎,干嘛这么丢人家啊?” 钟寄云踢了他一脚:“好好说话!” 周向阳平时在公司都很文气,钟寄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只要一出门就变得gay气逼人。 虽然他确实是个gay。 两个人像童年小伙伴似的打闹了一阵,钟寄云很久没有过如此放松惬意的午后时光了。 待二人闹够了,笑够了,钟寄云才提起见面的主要目的。 “你上次发的稿子反响不错,我觉得是时候再搞个大新闻了。” 第27章 破局(四) 几天后,一篇经过专业媒体人深度加工的纪实文章在各大主流平台传播开。因文章内容张弛有度,文笔流畅,贴合城市实际,且内容比一般的报告文学增添了些许网友喜闻乐见的玄幻色彩,各平台用户争相传阅,短短一天,便带来现象级流量。 更为离奇的是,该文章上线仅仅一天,却又被各大平台删除,理由不外乎斥之不实,或宣传封建思想,是现代社会需尽快根除的流毒。 然而网友们却利用网页快照、屏幕截图、通篇保存等方式将被删除的文稿进行二次传播,并着重渲染其敏感性,使文稿的传播一度超越了首发。 文章以尚未完全降温的江岸口金融中心风水之争为切入点,简单介绍了风水好坏会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一座城市的影响,用现代建筑学和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古人的风水学说,使风水变成有理有据甚至有可取之处的古代科学。 接下来,文章笔锋一转,再三申明下列内容纯属笔者根据已发生的事实做出的推测,隐去相关组织机构和地点的名称,避免此文章为涉及的单位带去不必要的纷扰,并采用了完全匿名(放弃著作权、版权等)原则,借此表明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在必要却不冗长的背景介绍之后,令众多网友连呼“不可思议”、“震惊”的正文以犀利的笔触展现在世人面前。 【四百二十七条人命,是意外死亡还是早有预谋,是命数已尽还是池鱼之殃。】 【你有所不知的危险风水布局,它如此常见,而你视而不见。】 …… 文章有几个地方用加粗的中括号着重强调,每一处的后面都跟着几宗意外死亡案或自杀案的简要始末,提出申城一些著名的“自杀胜地”原是有人用心理学和催眠术刻意制造出来的。 典型的比如某y开头、建于2003年的大型商场,因为08、09年某商家与正对面的同类型商家恶意竞争,在店内外的电子屏幕上播放大量具有暗示性的视频广告,并利用商场内建筑构造,将催眠的行动指令印刷在巨幅广告牌上,使之与竞争商家相对,在短短两年间制造了7起跳楼事件,其中4起案件的死者都是被竞争商家的导购,因为他们是最容易接触观看催眠视频的人。文章中提到,值得庆幸的是,该类事件在09年下半旬商场改造之后戛然而止。 再比如某s开头、建于1998年的白色大楼,该楼之所以经常发生冲动伤人甚至杀人案是由于公共区域的灯光是暗红色,极易使精神高度紧张的上班族心理失控,做出伤害人的举动。 又如某高端写字楼的十六楼,经常发生撞伤摔伤事故,是因为土豪老板过于追求视觉效果,将本公司所在楼层重新装修,地板均采用了表面光滑反光性强的材料,在这里办公的职员上下班均着正装,鞋底并没有较好的摩擦系数,摔倒的几率自然大大增加。 几例有据可查的佐证使文章的真实性大大增加,也为阅读者接受撰稿人的推测奠定了基础。 再之后,文章又列举了数例小范围知晓的事件和都市传说,由浅至深、由远到近地从风水、心理、建筑学等不同角度剖析了那些本该骇人听闻却无甚报道的案件。文章在主流媒体对这些案件的态度上,首先肯定了主流媒体维护社会安定的态度,却也委婉地向读者灌输了知情权的概念。 文章的重点被浓缩在不到一百字的结尾,笔者指出在绝大部分意外事件的背后有人为操作的痕迹。像杰出的画家总有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一样,对风水的相关调理同样有迹可循,笔者希望人们能够睁大双眼看清楚潜伏在身边的危险。 这篇文章在申城引起的热度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人们开始挖掘发稿人的背景身份,均一无所获。只有一些资深的职业媒体及营销从业人员从文章的编排设置看出撰稿人的专业能力,猜测可能是业界大佬效仿古代侠义之士做出的豪情壮举。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话既可以用在读者阅读传播这篇文章上,也可以用在路边透社对评论的筛选上。 从决定大干一场开始,路边透社的工作地点便从狭小老旧的办公室搬出来,租用了一幢交通便利的独栋别墅。王小康在别墅架设了机房,设置好难以追踪的洲际代理地址,周向阳则拿出浑身解数,设定了严丝合缝的运营步骤,其中最细微之处比如对平台什么时候撤销删除首发文章、什么时候会达到百万阅读的预估精确到秒。而钟寄云则联合临久,力图将文章的编撰从事实到引用再到各个学科的分析做到毫无疏漏的程度。 兼具四个人巅峰时期的智慧和能力,文章果然成功地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王小康的爬虫抓取程序每隔十秒便会提取网络上关于这篇文章的新评论及ip地址,传送到钟寄云和临久的电脑上。文章发布以后,她俩的主要工作就是分析评论和出处,找出与腾鹰或金穗有关的知情人士。 钟寄云以前发的文章大多是从主流媒体上获取和查看评论,最多一次印象是微博上的评论数目达到六位数,还是和一个明星的出轨有关。 而这次各大网站及平台光转发数就已过十八万,来自四面八方持续增多的评论数量比海水倒灌还要凶猛。 在难以计数的评论和ip地址中获取有用的资讯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想要的正主信息没捞着,反而引出了数以万计的风水“专家”。也多亏了这些专家,这篇文章如潮水般此起彼伏,生生不息。 文章发布后的第八天,钟寄云两眼发黑地瘫倒在王小康的背上,有气无力地说:“小康,能不能设置一些关键词,把没用的信息都过滤掉?” 王小康“嘿嘿”一笑道:“我还以为寄云姐要人工过滤呢,早说嘛。” “你小子,故意整我是不是?” 第28章 破局(五) 文章发布后两个礼拜,钟寄云终于离开工作地点,重返烟火人间。为了专心制造大新闻,她听从周向阳的安排,关闭了一切通信工具,包括手机和邮箱。 带着些许忐忑,钟寄云按下开机键,开机过程中她想象了无数可能性。可能不会有熟人猜到这篇文章出自她手,也有可能所有与风水迷局——她现在很习惯用何殊寒用的代号称呼整个调查项目——有关的人都知道是钟寄云把百分之八十的事实发布到网络,引起世人关注。前者是最理想的结果,而后者,是可能性最大但麻烦也最多的结果。 叮—— 叮—— 叮叮—— 无数条社交app推送让手机一接入网络便处于持续不断的震动状态。 钟寄云长叹了口气,把两只手机翻了个身,让它们通通屏幕朝下,这样她可以晚一点儿知悉死亡通知会以何种叙述方式出现在她眼前。她想象得到由博延震怒的表情,也想象得到何殊寒因失望而卸去了所有温文尔雅的伪装,或大发雷霆。尽管她从来没见过何殊寒失望的样子。 临久坐在她对面,犹豫着要不要帮她加点水,或是点杯咖啡。他们四个人有内部的共享编辑工具,可以即时获取彼此的工作安排和进展,钟寄云也是用这个工具把她召唤来约定地点,外滩新大陆酒店的咖啡厅。 好半天钟寄云依然提不起勇气去看手机,她趴在桌子上,问临久:“你们何老板那边有没有什么反应?” 临久摇摇头,回道:“没有,何总最近都没来公司。” “那你在公司做什么呀?” “我有直属上级啊。” 钟寄云半个多月不见天日的颓废着实让临久吃了一惊,帮她校对文章里意外事故的具体细节时,临久并未深思她的目的。直到那篇文章一夜之间霸占了自己的微博、微信朋友圈以及本地新闻推送的首页,临久才见识了媒体人的能力。 那简直是狂轰乱炸的信息海洋。 而后来接连不断的评论数据让她家里的电脑数度濒临崩溃,还是王小康上门帮她换了cpu和内存才把她的电脑从不稳定的状态解救出来。 早先何殊寒给临久指派协助钟寄云的任务时就叮嘱过,不管钟记者有什么样的要求,都要全力帮助她。在自家老板没有新命令之前,她忠实地执行着最早的安排,心中没兴起一线不妥的波澜。要不是直属上级给她发邮件,要她出院以后记得去公司报道并参与新项目,临久差一点也跟着钟寄云去小别墅工作了。 临久很遗憾自己没能全身心参与到文章发布的台前幕后工作,不由得再次向钟寄云表达崇拜之意:“寄云姐你们记者真的太厉害了。” 钟寄云摆摆手,连话都不想说。她后悔没有在开手机前先好好睡一觉,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到脑后,说不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战战兢兢。 备用机的沉闷鼓点彻底打开了钟寄云的心理防线,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抓着手机,在它摔下去之前点下接听图标。 “你告诉我,你脑子里到底他妈的在想什么?!” 震天的怒吼毫不意外的属于由博延,而且钟寄云敢打赌他现在没有在执勤岗位。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从来不会在执勤时爆粗口,更不会任由极端情绪占据心灵。 为了不让由博延太快看穿真相,钟寄云的文章里没有出现她和由博延有交集的地方,但显然她那只是单纯的自我安慰,凭由博延的身份和智商,猜出撰稿人身份易如反掌。 “什么意思?”钟寄云故作惊讶,“谁惹到我们的优秀警察了?” “别装傻,那篇文章就是你写的。”由博延的声音倏地冷静下来,然而平稳的语调更让人毛骨悚然,“警方已经帮你抓捕害死你师父的凶手,你怎么还抓着人家不放?” 钟寄云“嘿嘿”傻笑着,说一些安慰和认错的话。这当头她得让由博延把各种负面情绪发泄完,不然有她好受的。 “你那文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写的是谁,像腾鹰集团那种的大型公司最忌讳名誉诋毁,要是被抓到把柄,你不单要赔偿名誉损失,甚至还可能承担刑事责任。” 由博延苦口婆心的批评并没有触动钟寄云分毫。她向临久做了个手势,随后来到咖啡厅门外,平心静气地说:“我没有诋毁谁,那都是根据事实作出的合理推测。你们警察办案需要证据,但像我们这种没有手段没有能力的记者,只能拿笔杆子当武器。俗话说得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如果腾鹰集团真的没做过这些祸国殃民的勾当,他何必要怕我这一篇文章?” “祸什么国殃什么民,你们老师就这么教你用成语的?”由博延看来被钟寄云噎得不轻,连语病都追究上了,“你看看你,那么多社会新闻不去写,怎么就跟腾鹰集团杠上了?你在哪儿,我现在来找你,我得跟你面谈。” 余光看到临久有所动作,钟寄云回头往咖啡厅里看了眼,临久正拿着屏幕闪烁的手机朝她挥手。 “如果是这事儿的话,我们没必要面谈,你有你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腾鹰这事儿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我一己之私仇,它背后牵涉到更多阴谋。你是警察,这本应该是你们来做的。” 钟寄云挂断了电话。 从接起电话听到由博延的第一句话起,钟寄云就发现和人正面交流那篇文章比她原想的要简单得多。对由博延心理上的亏欠更多的是感性引起的错觉,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之所以对腾鹰集团进行百折不挠的追查,并不单单因为师父的离奇车祸,更早在她知道那两个跳楼的人都属于腾鹰集团旗下子公司时,从一己私怨变成了新闻人对真相孜孜不倦的追求。 是她把自己看得太轻了,才导致由博延也戴上了轻视的眼镜。 钟寄云无比轻松地回到座位旁,铃声还没有停止,屏幕上闪烁着何殊寒的名字。 第29章 主动出击 刚经历过由博延暴风雨般的洗礼,何殊寒的嘉许如春风拂面让钟寄云受宠若惊。 “钟记者这招引蛇出洞做的不错,是到了主动出击的时候。” 钟寄云这下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何殊寒竟然对她破釜沉舟的行动表示支持。 或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钟寄云报以歉意的笑,随后才想起隔着电话何殊寒看不到她的表情。 “谢谢何老板,你的支持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 “哦?” 何殊寒上扬的语调透露出他的心情也不错,钟寄云这下才算放开心胸,笑容愈发灿烂,足以让对面的临久将看穿一切的眼神演绎到底。 但钟寄云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寒暄之后,何殊寒的口气就变了:“我以为你会和我商量之后再做决定,而不是突然人间蒸发。” “我、这、我是……那……你……”钟寄云被他的一记倒脚冷球杀得猝不及防,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毕竟是舆论行动……也不好牵扯到太多人,知情人多了未必是好事,更何况何大老板您的身份摆在这里,万一被牵连到了多不好。” “你不相信我?” 又一记角度刁钻的天外飞球,钟寄云再次被砸个正着,她头晕眼花,有点站不稳。“这,何老板你说得有点过头了吧。” 何殊寒冷哼一声,声音远得好像在天边:“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用了我的项目资料,还笼络了我的员工?” 钟寄云总算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谁了,她能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地对抗由博延,却无法以同样态度对待何殊寒。 他说的对,她文章的一大半材料来源于何殊寒的项目调查报告,而且引用方式还是直接利用他的公司员工做人工校对。钟寄云之前抱着莫大的决心把这个事实藏在心底,此时被何殊寒摆在台面上,她只觉羞愧得无地自容。 何殊寒放低了声音,平和地说:“我不是责怪你。” 才怪。 字字扎心,句句挠肺。钟寄云一张脸烧得通红,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板里,连临久都不好意思直视了。 意识到自己的自私行为,钟寄云连忙帮临久说好话:“你不要怪小久,她就是帮我忙,她有时候挺单纯的,你知道。” 何殊寒在那头轻声地笑起来:“不要误会我了,我不是来追究你责任的,更不可能去追究小久的。” 钟寄云抬头望着临久,小姑娘还一脸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低声下气在何殊寒面前帮自己说好话。 “我帮你们安排了新的住处,在外滩江悦酒店,你跟小久也说一下,收拾下东西,这段时间先住那里吧。”何殊寒的口气似乎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然后又补充道,“还有,我找了一家信得过的搬家公司,让你同事准备好,大约晚上六点会过去。” 无视通知栏上百条推送通知提醒,钟寄云一把拉过临久,恶狠狠地问她:“你家何老板什么时候变成霸道总裁了?” “他喜欢你呀。”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回答,“完了,这个情敌我可争不过。” 钟寄云刚放下的手再度抬起来,只想敲她的脑门。 她把何殊寒的口信和周向阳及王小康传达到位,一下午就泡在咖啡厅翻看所有的留言和通知,以及73封未读邮件。 以前合作过的单位和个人猜到了那篇文章出自钟寄云之手,电话打不通,便发邮件和短信询问。也有一部分商业合作,还有几封来自境外媒体的工作邀请。 钟寄云翻看到最后,吃惊地发现竟没有任何她想要的信息——没有一个陌生的号码给她打电话,没有一个陌生的邮箱地址来警告她不要乱说。她的文章在网络上掀起滔天巨浪,却没有引起正主的注意。 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腾鹰这么沉默实在太不符合他们的推断,更不符合常规。 莫非他们在酝酿更大的动作? 钟寄云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去想何殊寒做那些事的背后意义,她想到了,但因为智慧生物对危险本能的逃避让她选择忽略了答案。她乐观地想,也许何殊寒会给他们带来一些好消息。 几个小时后,钟寄云和临久一同来到了外滩江悦大酒店。何殊寒选的地方自然没有什么可挑剔。然而严苛的安检验证让钟寄云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经过四重安全检查,侍者用指定楼层的电梯卡带她们来到接近顶楼的高级套房,如果何殊寒安排她们住这里的目的是避难,那也太豪华了点。 临久小小地惊呼了声,而钟寄云却按捺住了赞叹有钱人的生活确实不一般的冲动,她比驻足在视听室的临久更先看到角落里面若冰霜的何殊寒。 那层冰霜在看到钟寄云时骤然化开,让她起码能够确定何殊寒的冷酷不是因为她。 钟寄云松了口气,像初次去何殊寒办公室一样,把背包随意地丢在地上,低声说:“好久不见。” 何殊寒展颜微笑:“好久不见。” 他眼角的细小皱纹暴露了这段时间积累的疲惫,尽管在所有凭自己能力住得起顶级酒店套房的人中他绝对算非常年轻的那个,但时光仍然会公平地给每个人分配该有的年岁痕迹。 钟寄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在对面的镜子中她看到临久已经进入了视听室。她转过脸注视着何殊寒,也任凭他的目光将自己完全吞噬。 “辛苦了。”何殊寒说。 钟寄云踢掉鞋子,换上鞋架的方便拖鞋,把刹那间的羞怯也随旧鞋子塞进鞋柜深处,才若无其事地说道:“何老板破费了。” “如果我们一直以来的推断没有错,腾鹰在这几天应该会有所行动。所以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直到我确定没有危险。” “可是你又怎能肯定危险已经解除了呢?” 何殊寒揉了揉额角,最后的回答颇显无奈:“我会想办法的。” 第30章 焦急等待 路边透社一个月内三迁办公场地,钟寄云对同事感到抱歉,不过两个宅男却因难得入住申城首屈一指的高档酒店而大度地原谅了她。他们很痛快地就把试图用请客吃饭来表达歉意的钟寄云赶出套房,何殊寒帮两名男性订的房间内设游戏室,配有顶级游戏设备,刚炮制了一桩大新闻的周向阳和王小康看样子要好好给自己放松一下了。 这倒是让钟寄云颇受安慰,她和周向阳是超越一般合伙人的交情,越是珍视的人越会在有所求得所求之后变得小心翼翼。周向阳曾暗示过她不必如此敏感细腻,但最近她的感情充沛异常,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溢满心间。 相比之下,对临久倒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也可能是因为这小姑娘有种不拘泥世俗的灵动气质,单纯的人好相处,只要心无恶意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善待。 繁杂思绪让钟寄云长时间心神不定,夜里勉强睡着也会被噩梦惊醒,导致早上醒来时疲惫不堪。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明明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窗外近乎触手可及的洁白云朵,她却动也不想动。 临久老早就爬起来吃过早餐便跑去视听室里敲键盘,打印机的运转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钟寄云和她接触久了,便发现小姑娘不管到哪里都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要么看书,要么工作,有时候比年长的她还要稳重。 钟寄云拿起手机,通知栏空空如也。她和由博延摊牌之后就把备用机清空了寄去江岸口派出所。她已经逐步把通讯录和社交账号转移到上次怀疑被监控之后买的新手机上,作为一个媒体人,如此冷清的通讯工具让她不禁怀疑是否处于被屏蔽状态。 迷蒙之间时间的流速似疾似徐,前一秒数字还显示9:08,再一睁眼三个小时过去了。钟寄云下定决心爬起来,她裹着睡衣来到起居室,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临久坐在餐桌一侧,面前摊着一本书,边吃边看。 钟寄云轻手轻脚地来到临久身边,猛地把用英文写就的书本抽出去。临久“啊”了一声,才注意到她的到来。 “我以为你还在睡,就没叫你。”临久略显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晚上听你翻来翻去的,好像没怎么睡好。” “你还挺细心的。”钟寄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桌上摆着中式菜肴和西式简餐,她看来看去,实在没有能提起胃口的食物。 “老板要我照顾好你。” 钟寄云没好气地“啧”了声:“你老板是把你当成卖身长工了吗?连伺候人的活都交给你做。” 临久愣了一会儿,她理解钟寄云在开玩笑,但不知道怎么回复。她认为老板的安排必须要做到位,而且钟寄云又不是小孩,所谓的照顾也就是有点眼力劲,脑子和手脚都麻利一点而已。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钟寄云撑起一个算不上赏心悦目的笑脸,抓起一块表皮酥软的面包往嘴里塞。莫名的烦躁从她早上第一次睁开眼睛就缠着她,找了很多原因去解释却无法那股躁动平息一点点。现在那种烦躁感更强烈了,让她简直要把面包当成剔骨仇人来咬,牙齿间吱吱作响。 “你就没有一点坐牢的感觉吗?” “没有。” 临久继续看书,直到百无聊赖的钟寄云又把它夺走。得手的钟寄云把书翻到封面页,只见上面一片空白,她估计这是尚未出版的内部书籍,问临久:“这书是讲什么的?” “先秦那些得道成仙的道人,主管让我看完起个合适的标题,这本书计划下个月初送往英国出版社进行初审。” “咦。” 这倒是让钟寄云提起了些许兴趣,她返回到临久看的那页,辨认出伏羲、女娲和老子的名字,书中对他们的解释则显得冗长且极具学术论述性,钟寄云商务英语听说能力不差,但在阅读专业书籍方面却有难以跨越的壁垒。 一目十行翻了几页,钟寄云又丧失了阅读兴趣,她把书还给临久,问:“上次彩票兑换之后你都买了什么?” 临久转了转眼睛,看穿她是无聊想找人聊天,于是夹好书签,把它放到一边,一五一十地数起来:“买了两套衣服,交了房租,买了几本书,换了家具,其他的都给妈妈了。” “真乖,蛮符合你的行事作风。”钟寄云笑道,“那之后你有没有再买过彩票?” 临久果断地摇头:“没有,老板不让我买。” “你还真听话。” 钟寄云不由幻想起如果她有临久的预言能力会做什么,彩票是肯定要买,攒够下半辈子无忧的存款就丢下这一摊事,去环球旅游。她有很多想去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的心仪之地。在都市打拼的人都会有很多色彩鲜明的梦想,但随着日复一日的工作,梦想渐渐失去吸引力,久而久之,脑海里只剩下房租、下一季度上市的服饰和日常琐事。她无数次地庆幸自己选择了记者这个职业,带给她无数新奇感受,让她脱离了普通人的单调。 “叮——” 短信提示寄往江岸口派出所的快件已被签收。 以突然响起的短信为界,钟寄云终于迫使自己摆脱无聊状态,她打开电脑继续翻查服务器发送过来的信息流,意识到自己的烦躁来自何处——她还没收到来自腾鹰集团的反馈,按周向阳的观察,从文章发布的第三天开始就有机构在删帖,但大多来自利益相关方,与腾鹰集团毫无联系。 十五天,是大型公司进行危机公关的适当时机,为何腾鹰还没有联系他们呢? 钟寄云急得抓头发。无数条信息在眼前一闪而过,却未给她留下一丁点印象。 王小康根据钟寄云的建议设置了关键字检索,效果非常明显,信息流骤然从一小时数百条缩减到两三分钟一条。有部分来自手机的评论被检索器添加了醒目背景,关键词为“我们公司”、“楼下”、“楼上”、“不会是”等等。 碎片化的阅读使同一年龄层或工作生活区域相近的读者趋向使用模式化表达习惯,近十天浸在评论信息流的钟寄云研究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理论。很多信息的传播都有交集性,如主要好友为同事的微信朋友圈、如互动较多为网络群体的微博,传播源通常以点成面向外进行网状辐射,追踪到最后,一个人获取新闻的方式可能就来自于身边爱好刷微博刷公众号的同事。 钟寄云把检索器筛选出的信息导入编辑器,然后通过内部通讯工具给周向阳和王小康发信息,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收获。但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通讯工具毫无动静。 宅男们大概仍沉迷于游戏吧。 钟寄云失望地叹了口气,在她刚打算离开电脑桌去视听室选部电影看时,通讯工具疯狂地闪烁起来。 王小康用他那无与伦比的手速向钟寄云发来召唤。 “云姐!” “云姐!” “速来!” “速来!” “阳哥接到电话了!” 第31章 交涉 周向阳他们在30楼,与钟寄云不在同一楼层,等联系酒店工作人员带她到30楼时,周向阳和腾鹰方面的初步交涉早已告一段落。他和王小康的脸色黑得能拧得出水,钟寄云心中的警钟敲击频率达到巅峰值。 “很危险。”周向阳言简意赅。 “不好惹。”王小康添油加醋。 你唱我和的双簧摆明了两个在网络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不可能被轻易吓到,钟寄云不无怀疑地瞪着他俩,瞪得他们绷不住,双簧戏以拍桌子欢呼结束。 周向阳把解锁的手机扔给钟寄云,兴冲冲地说:“咱的大新闻终于上达天听了。”王小康在旁边竖起两根大拇指,哈哈大笑:“吓到你了,云姐。” 钟寄云踢掉一只拖鞋丢向王小康,嗔骂道:“整天就知道开我玩笑。”等待多时的反馈终于有结果,她的心情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那篇文章没有指名道姓,明面上不会对腾鹰集团带来什么影响。钟寄云这种姿态向腾鹰集团传达出明确信息,知情者有意被收买。 对于腾鹰集团这种大公司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算问题,但他们不会喜欢被随随便便的角色威胁。腾鹰要衡量收买交易是一次性买断,还是持续分成。 钟寄云深吸了口气,点开录音文件,处理过的男性声音带着浓重的申城口音,他一开口便直入主题: “周记者,找到你们费了我不少功夫。” 很好,对方的姿态放得很低。 周向阳明知故问:“你是哪里?” “时间宝贵,没意义的问题周记者最好省略掉。” “那我可以可以认为是幕后真凶找上门啰?” 对方停顿了片刻,粗声粗气地说:“大家都是为钱做事,开个价吧。” 针对这样的对话他和钟寄云也做过很多次的演练,无论何种类型的交易,先开价者先输,因此周向阳并没有花时间去思考,让对方从他的犹豫中获取其他信息。 “这我说了不作数,得看你老板的意思,他认为该付多少,我再酌情掂量他的诚意。” 显然对方也恪守着不到最后不标价码的原则,语调变得有些不耐烦,好像突然间不愿意和交易对象玩你说我猜的游戏。 “周向阳、王小康、钟寄云,路边透社。”对方将声音压至人耳能够辨识的底限,很多影视作品里这种声音会同时伴随着带有杀意的眼神,威胁人的常用手段。 周向阳淡然以对:“隆汇大厦、晟银大厦、还有……让我想想……那幢土豪金的楼叫……哦,震阳大厦。” 文章中隐去了所有涉事地点的全称,均以字母代替,这是他们留下的余地,也是为了应付这样的情景。 “周明伟、王定志、钱春凤。” 三个名字分别是周向阳和王小康的父亲,以及钟寄云的母亲。钟寄云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嗜赌的父亲为了逃避赡养义务不知去了哪里,她一直跟妈妈过。 钟寄云和周向阳习惯在得知结果前做多种预测,然后把预测按概率从高到低排列,对方搬出家人做要挟,是列表第二位结果。 第一位是绑架。但何殊寒先对方一步把他们安排在江悦大酒店使绑架的名次下滑了两位。 “聚富财富管理、腾鹰集团、金穗株式会社。” 随着电话双方你来我往趋向火药味十足的博弈,钟寄云的眼前浮现出她让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都熟记于心的应答表格。 一旦对方提到家人,他们就立刻挑明对方的身份。 电话里的人会用什么来反击呢? 钟寄云屏住呼吸。 答案在两秒的沉默后揭晓。 “江悦大酒店,30楼,37楼。” 钟寄云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向窗外逡巡,对方连他们才搬来不到一天的新落脚处也知道了。周向阳见状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她不要紧张。 这是交涉结束的录音,不是正在进行的对话。 对方令钟寄云头皮发麻的反击并没有吓到周向阳,录音里他的声音依然冷静,甚至带有些许轻松意味的调笑:“六虚派、曲居良。” 长时间的安静让钟寄云以为对方挂断了电话,但录音还在继续,进度条显示他们的博弈还有22秒结束。 六虚派和曲居良是钟寄云的压轴秘籍,那晚徐正因说的话她字字句句记在心里——“……就像申城的运势,早在上世纪初就被六虚派规划好了,所以才能发展成为现在这座国际性大都市……” 她后来没经过何殊寒而是直接联系了徐正因,询问他到底哪个日本风水流派最有可能参与到申城的风水迷局,徐正因甚为笃定地回答“曲居良”,并给出读音和写法:日语念做“kouji-kyo-ryou”,中文写作曲目的“曲”、居所的“居”,良好的“良”。 钟寄云还记得徐正因提到“曲居良”也是设计江岸口三大高楼之一——世界中心大厦的设计顾问。 涉及到具体的行业信息,网络上找不到具体答案,再加上语言障碍,钟寄云凭直觉孤注一掷地断定“曲居良”乃是所有出现在意外死亡事件现场的红线的使用者。 她焦灼地听着从扬声器传出的电流声,随着声纹的波动,变声的男性开口了。 “保持手机畅通,我会再联系你们。” 录音结束了。 钟寄云捂着嘴巴,她很惊讶听完这段录音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对方不知道何殊寒和临久的存在,至少他们是安全的。之后,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对方没有联系她,而是给周向阳打了电话,莫非对方不知道她的新号码?另外,既然对方知道他们已经入住江悦大酒店,为什么会没察觉到何殊寒的存在。 问题与答案往往同时存在。 两分三十七秒的录音,她获取的答案远远不止一个! 钟寄云拽下一张便笺纸,用铅笔飞快地在上面写出关键字。脑子里思绪太多,她怕漏掉哪怕一点点线索。 望着她急切的样子,周向阳又拿出他那标志性的gay的笑容:“寄云,你完全可以多听几遍录音。” 第32章 记忆宫殿(细节梳理) 每次有新进展,钟寄云总会把所有细节导入记忆宫殿进行地毯式搜索和过滤,无论细节是否关键,都必须记下来放进记忆宫殿,这是非常重要的步骤。做实习生时她因为遗漏了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导致被采访对象差点起诉报社,尽管有上级领导出面进行和解,报社还是为此赔偿了一大笔钱。 那之后,师父孙铮教她练习了一遍又一遍记忆宫殿,即把每个案子的细节在脑海中以建造宫殿的方式搭建起来,确保她就算在无法查看笔记的前提下也能及时想起关键点。 记忆宫殿从某种程度上帮了钟寄云很大忙,当她熟练掌握这一技能,一些从前无从下手的问题迎刃而解,她的返稿率比别人低很多,重要的是,再也没出过因遗漏细节而酿成的事故。 但它也有一定弊端,利用记忆宫殿搜寻关键词进而延伸出片段会花费一定的时间,它适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使用,而不能随时随地拿出来。 钟寄云把自己锁进37楼的视听室,嵌入墙壁的海绵隔绝了外界哪怕最细微的声音。她数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渐渐进入架空于脑海的记忆宫殿。 红线风水迷局的记忆宫殿她选用了隆汇大厦,一切细节始于兼做行人过道的方格短时泊车场。 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首先映入眼帘,尸体上方漂浮着三行白色字体: 黄晓宇,男,28岁。 聚富财富管理银桥商圈组员。 自杀原因:错误操作导致客户损失数千万。 钟寄云从人群中穿过,向大门走去。镜头转向三级碎纹表面的水磨石台阶,台阶上躺着另一具尸体,同样有三行字飘在尸体上方。 李本,男,33岁。 聚富财富管理银桥商圈组员 自杀原因:错误操作导致客户损失数千万。 钟寄云越过尸体,一个人迎面走来,他身穿笔挺制服,因常年日晒而黝黑的脸上看不到丝毫表情,他利剑般的目光正视前方。 由博延,男,29岁。 与女友恋爱关系不算稳定。 原江岸口片区民警,现已转入刑警队。 备用机。 提供线索如下: 隆汇大厦两起跳楼事件的调查结果; 侧面承认风水传说属实; 提供备用机; 透露跳楼死者的自杀原因; 透露第一起跳楼现场的血迹并不属于死者; …… 【否认】: 系列事件与腾鹰集团无关; 日本杀人魔对她们的追杀行为是早有计划; 师父孙铮的死另有蹊跷; …… 【隐瞒】: 日本杀人魔对她们的追杀行为背后有金穗株式会社的金钱报酬。 导致师父孙铮遇害的肇事司机全名; …… 钟寄云绕开由博延,大厅再没有其他人,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空无一物,大堂一侧的硕大水牌上只有两行字:聚富财富管理公司,2102;腾鹰集团,20楼。 她径直往电梯间走去。 电梯按钮的小屏幕上正播放着一则戒烟广告。她等了两秒,电梯门打开,一大滩血迹出现在她面前。 …… 第33章 头脑风暴 对方第一次交涉的来电并未给享受江悦大酒店奢华入住体验的几人带来什么变动,勉强说的话,可能让他们把另外的猜测结果及后续计划丢入垃圾桶。 和多年前收到第一志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样,短时的兴奋之后,他们要着眼于下一步计划,没人会对取得第一阶段成果持续长时间的兴奋。 钟寄云也总算稍稍摆脱了等待时令她极度烦躁的焦虑状态,她知道没必要耽溺等待本身浪费时间,可等那通电话期间她的头发掉了好几把,有很多年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无法排解的压力一度令她窒息。 从楼下上来,钟寄云带着点侥幸让临久听了录音,“小久对这人有没有什么……”钟寄云做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感觉?”那次彩票中奖了之后,钟寄云有时候会在脑子里做不劳而获的白日梦,能借助临久神奇的预言能力来为己方争取更多优势当然再好不过了。 临久果断回答她没有。 对话的内容对临久而言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很难把自己代入到参与者的身份中。 虽然她目前正住在江悦大酒店的37楼。 钟寄云边在纸上无意识地乱画,边感慨道:“哎,为什么总觉得你这孩子比别人慢半拍呢?” 临久一脸惶惑。 其实说到底钟寄云知道还是得怪自己,是她一手把临久拖入危险当中。不然的话,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哪有什么机会和日本杀人魔正面相对? 可是……临久若真的是普通人,她也不会遇到这么多事儿。 钟寄云朝天长吁了口闷气。马上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往牛角尖钻,并有找借口撇清自己责任的倾向,她气恼地扯了扯耳朵,抬头一看时间,差不多到六点了。 路边透社约定好在吃过晚饭来一次头脑风暴,分享不同角度的不同见解,她询问了两人的意见,准备在头脑风暴时向临久发出邀请,吸纳她为路边透社的成员。 路边透社并不是写在营业执照和网站首页的公司名称,他们是志趣相投智力相当的伙伴。 这段时间她麻烦了临久很多事情,有些已经远远超过她的工作范围,尽管有何殊寒付她薪水,钟寄云还是觉得自己应有所表示。来申城打拼的年轻人大多都会想要一种归属感,以保证无论出现任何状况,她都有投靠的地方。钟寄云能想到的报酬就是这个。 七点十分,钟寄云和临久来到30楼。 一直都希望工作室有真正女性气息的王小康是最支持临久加入的人,他见临久一落座,便把椅子挪到她旁边,准备随时找时机和她话家常。 临久对加入路边透社果然没意见,钟寄云还没介绍优势和那些能帮她避开雇佣合同条款的性质,她就露出年轻女孩闪亮夺目的笑容:“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和寄云姐一起工作。” 听到临久这样的回答,王小康凑到钟寄云耳边悄悄地问:“这小姑娘不会也是gay吧?” 钟寄云神秘一笑,“你猜。” 周向阳卷起纸筒做麦克风,一本正经地说道:“那边那位小同志和那位女同志,我们的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啊,私人问题请私下交流。” 王小康清清嗓子,端正坐好。 从磨合期过后,他们极少有类似头脑风暴的活动,大多时候凑在一起的主要目的是商量去哪儿吃喝玩乐。三人各有擅长的部分,互相辅助,互不冲突,新成员的加入只要不影响到各自核心工作领域,也不会带来什么问题。 因此他们很快进入了风暴状态。 钟寄云首先做陈述: “用变声器打电话的那个男人绝不是腾鹰方面随便从哪里雇来的杀手,他肯定了解很多内情。不像他自己形容的‘大家都是为钱做事’那么简单。” 她把笔记本连上游戏室70吋的电视机,播放下午赶工做的ppt文件。 “你们应该有注意到,录音文件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波动是在听到腾鹰集团和金穗株式会社之后。”钟寄云将那十秒左右的声纹波动截图放大,一些细微的差别更加清晰地呈现在大家面前。她翻到下一页,“向阳说出六虚派与曲居良的名字,对面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是你们注意看。” 在沉默中还有非常细微的声纹起伏。 王小康举手:“云姐,背景音我已经做过分析了,不说话的时候那个人可能用毛巾一类的东西捂住话筒,说话的时候有翻纸张的声音。” 钟寄云朝他竖起大拇指。 周向阳随即说道:“我说到六虚派时对方抽了口气,我听得出来。”录音文件的分析上,这个表现不是很明显。软件或机器能提取物理上的参数,捕获情感的微妙变化还需要靠人类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要么是腾鹰方面知道内情的人监听着通话,及时传输指令,所以才会有长时间的停顿,要么他根本就是内部人员之一。 “对了云姐,六虚派是干啥的来着?还有曲居良,怎么对他们有那么大的威慑力?” 王小康发出疑问,他之前没想到这两个称呼有这么大作用,一直没问过。 “说实话。”钟寄云摊开双手,“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俩秘密武器的?”王小康到底年轻,大惊小怪地问道,“随随便便就把他们吓到了?” 周向阳拍拍他的膝盖:“这不是重点。” 他转向钟寄云刚要问问题,对面临久忽然说:“是风水师,曲居良是风水师,六虚派也会调风水,探龙脉。” “这就是我想问的问题了。”周向阳接过话,“腾鹰集团的事情真的和风水有关吗?” 像最早钟寄云定义的那样,她负责写稿,周向阳负责推广运营,王小康除了辅助周向阳运营外,主要处理技术方面的事情。周向阳做过校对和润色,但王小康甚至连那篇文章都没有仔细读过几遍。 “有很大关系。”钟寄云略显沉重地说,“关系到一座城的命运。” 第34章 继续分析 虽然尽可能地强调风水的真实性及重要性,不过初次把风水概念结合到目前在做的案子,周向阳和王小康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跟自己刚开始的想法一样,钟寄云心里想,现代人平时接触不到这些,当然不会马上接受。 “真有那么玄乎?”王小康戴的耳机在他夸张的动作中滑下来,一半挂在耳朵上,“云姐,你早说啊,早说我还能帮你往暗网推一推。” 暗网是最近几年才进入大众视野的事物,据说活跃群体比重占到全球网民数量的三分之一,但活动量远超与之相对的表面网络。科学家估测,人类信息大概只有0.2%在搜索引擎可抓取的表面网络活动,并且该比例很可能在持续降低。即便在已经设置了可见化的信息中,搜索引擎能抓取到的和不能抓取到的信息比例为1:500。 王小康说着,抓住鼠标线把笔记本电脑拽过来,在他暗网爬虫工具的搜索入口输入六虚派和曲居良,早知道这两个名词不是钟寄云虚构的,他会早点动手去查背景信息,不过现在也不晚。暗网的搜索不像百度那样直接抓取已存在于引擎脉络中的关键词,它是一个一个网页跳转下去,直到在某个网页查找到人们要找的字眼。耗时很久。王小康同时打开两个搜索窗口,酒店的网速虽然快,但没有配国际精品网,搜索进度慢如蜗牛,王小康急得直挠头,还一咬牙打开了费用高昂的代理加速器。 眼看头脑风暴在自己提起风水的那一刻偏往奇怪的方向,钟寄云连忙拍拍巴掌,把大家——主要是王小康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来,我们继续给打电话的人做侧写。”钟寄云引用了刑侦学的术语,她的脑子里对这个人已经有了初步轮廓,要让轮廓变得丰满,得集思广益。 周向阳说:“我想我们还是把风水这玩意儿放在最后去考虑吧,太干扰视线了。” 他说的没错,一想到幕后作乱的人,钟寄云满脑子都是些头扎发髻,身穿道袍的形象,这比较符合普罗大众对风水先生的印象。那晚见过徐正因后稍稍有些改观,但免不了还是往道士形象靠拢。 “我觉得那家伙肯定是个老头。”王小康把电脑放到一旁,让它自己畅游在暗网海洋,举手说,“只有老头子才改不过来口音。申城是个开放性的城市,除了僵化固执的老叔叔老阿姨,本地人的普通话讲得算是很标准了。” 其他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平常接触到的本地人可能会下意识地先讲申城话,等意识到对方听不懂以后会切换到普通话,两者相当泾渭分明,不会有普通话夹杂方言的现象。 钟寄云把ppt窗口化,然后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写下第一条推测: 年龄:中老年偏老年(从口音推测) “他知道聚富财富管理、腾鹰集团、金穗株式会社……”临久尝试说出自己的推断,但语气里听得出紧张,“红线风水迷局的参与者才知道这几个地方代表的意义很重要,他知道很重要,所以才会威胁。” 钟寄云对她的发言表示肯定,在文档里新加上临久的论点。 身份:风水迷局知情人,参与者(?) “肯定有人监视着咱们。”周向阳说,他一反常态的凝重,“说不定还在监听我们的电话。” “电话可能会被监听,但不是所有人的。”钟寄云指了指临久,她是关键。 交涉人从头到尾没提起过何殊寒和临久,为什么只字不提最早主导风水迷局调查的他俩呢?排除两人是腾鹰集团内部人员的可能性后,钟寄云产生了新的灵感,离开那幢小别墅后,她跟何殊寒打过电话,也跟临久见过面喝过咖啡。 钟寄云在文档上写下自己的推测: 我们被发现的时间:在文章发表后的第十五天,也就是大家离开小别墅自由活动的那天,对方从小别墅跟踪到江悦大酒店,所以才知道他们新的落脚点。 “但是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住几楼的?”周向阳问,“酒店的隐私等级跟国宾级差不多,他们怎么查得到?” 王小康说道:“贿赂前台?” “有可能。”钟寄云和周向阳不约而同地说,事实上,这也是唯一的可能。如果不是何殊寒暴露他们的行踪,只能是酒店管理方泄露了消息。何殊寒当然不会暴露他们的行踪,钟寄云可以用脚趾头做担保。 “小久,你知不知道何老板用什么账号付的账单?”钟寄云回过头来问临久。 临久也不太确定:“不知道,老板在国外也有公司,可能是国外的吧……” 钟寄云思索再三,给何殊寒打了个电话,简要地告诉他目前状况,然后问他用什么方式付的账单。 何殊寒对交涉电话的到来表示祝贺,也再次要钟寄云承诺不会轻举妄动,才回答她的问题:“不记名会员卡,可用比特币买单。” 当然了,像江月这种级别的酒店经常会有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常住,出于——约会情妇不当交易保密项目逃难等——多种原因,必须从各个方面保证入住的无痕性质。高档酒店的不记名会员卡便是迎合信息时代的产物,拥有它的人大多是网络巨头,有时候它的汇率波动比金融风暴时期股票大盘还可怕,但因获取手段非常复杂,很多人非常看好比特币的前景。 何老板做事情真是滴水不漏,钟寄云暗暗称奇,同时她更肯定了消息泄露源,她转向王小康,嘱咐道:“得跟酒店方面反映一下。” 王小康拍拍胸脯,双手放上键盘,几秒后,质询邮件发送给了负责酒店管理的副总。 “还有个问题。”周向阳说,“他为什么只给我打电话,要我的手机保持畅通呢?” 王小康乐了:“因为小哥我从来不在任何地方留我的手机号呀。” 钟寄云想了想,回答道:“我上个月换了新号,不过两个手机号都在用,就先没跟你们讲。哦还有,我前天才开机。” 坦白说吧,她用新号码联系过的人屈指可数,毕竟在该项目未完结之前,她不能让由博延知道她换了新号码,那会导致信任危机。但还有点没法解释,她的旧号码有来电提醒,开机后她没收到任何陌生来电。 置身事外的临久没说话。 “那么……” 钟寄云在文档里写下另一个推测: 他们选择周向阳做联系人,因为他们觉得向阳最容易突破。 腾鹰的人知道钟寄云了解风水迷局的关键内情,同时也知道周向阳只是她的同事,打蛇打七寸,他们肯定会选择比较好攻破的弱点。 周向阳哭笑不得:“怪不得这帮人这么容易就被你看穿了。” 对方把整件事都想得太简单了,也把他们的关系想得太不堪一击。 “这是好事。”钟寄云说,“对方应该今晚或者明天还会有电话,到时候只要开的价格不低,向阳你就接受,但跟他讲,必须和他当面交易。” “没问题。” 四个人一块儿又捋了遍线索,觉得没什么遗漏后,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了。于是钟寄云把临久送回三十七楼,自己在男同事的套房客厅将就了一晚。 八点半,三人被周向阳的手机铃声吵醒,一看来电号码被设置了隐藏,三人瞬间清醒。 第35章 无冕之王 打电话的仍是那名带着浓重申城口音的变声男,这次他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贵方有做事的准则,我方亦有。做事情总归要付出代价。周记者,如果你能说服你的同事停手,我方愿付六百万现金,每人。我想起码可以让你们少奋斗十年。” 钟寄云清晰地注意到周向阳和王小康眼神的闪烁,这数字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动心了。每人六百万,一千八百万,对路边透社的每个人来说都是笔巨款。庞大的数字足以让他们在申城拥有属于自己的不动产,这是数十万在申城定居的人一辈子奋斗的目标。 周向阳与钟寄云交换了个眼神,再看王小康,高举着双手,似乎已经在幻想巨款到手之后的种种风流。 这小子,也就这点追求了。 周向阳回复时,嗓音有些沙哑:“四百多条人命就值区区一千八百万吗?” “周记者,无凭无据的话不能乱说,在法庭上会变成证据。” 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周向阳向钟寄云比出“四”的手势,后者点点头。 “再加四百万。” 变声男想了想,或许是征求了其他人的意见,几秒后同意了周向阳的提议,同时补充了条件:“撤销所有文章,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做媒体的三人自然明白变声男话里的含义,要不露痕迹地逐渐删掉帖子和文稿,避免突然大动作删除行动带来网友们的反作用力。 “没问题。”周向阳说,“但是我们需要一定的保证。” “我方会提供无记号纸币,怎么来操作要看周记者的意思了。” 周向阳记得钟寄云的嘱咐:“当面交易。” 变声男断然拒绝:“不可能。” “你考虑考虑吧。” 说完,周向阳揿下挂机图标。 十分钟,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呼吸和“砰砰砰”的剧烈心跳,谁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三千万。 天。 就算放银行里,每个月的利息也能让他们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 “云姐,我这辈子就跟你混了。”王小康抱住钟寄云的手臂,看不见的口水流了一地,“你写一篇文章就值三千万,我还上什么班,当什么高级蓝领啊。” 周向阳也好像支撑不住似的,拉了把椅子松松垮垮地坐下,抬眼望着钟寄云:“寄云,你这真是搞了个大新闻。” 连钟寄云自己都像在做梦,现在她完全没办法思考。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这么砸晕了在场每一个人。 钟寄云陷入了天人交战。金钱腐蚀人的思想,败坏人的道德,消除原则和立场,她长久以来追查真相的职业道德正因为天文数字而面临巨大考验。 周向阳看出她的挣扎,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也就是说说,怎么来做还看你。” 满头满脸地写着不情愿。 还没到手的三千万开始撕扯他们的内心,一个人的一生当中能有多少机会面对是否放弃三千万的选择?又有谁能果断选“是”? 王小康咽了口口水,倒是第一个想起路边透社的新成员,试探性地说道:“三千万分四份,每人七百五十万。我没意见的,云姐。” 周向阳紧跟着说:“我也没意见。” 钟寄云沉默许久,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太危险了。” 动脑子想想吧,诸君。任何大型公司都不会喜欢被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威胁,更不会痛痛快快地给钱。腾鹰能在十多年间把四百多人的死亡包装成意外事件,要神不知鬼不觉除掉路边透社简直易如反掌。 但…… 钟寄云又确实扼住了腾鹰的喉咙。起码六虚派和曲居良造成的杀伤性效果已明确体现。 王小康发挥出平常的智商水平,一拍桌子说道:“云姐说的对哦,我怕这钱有命拿没命花。”他冲钟寄云敬了个军礼,“云姐,你说接下来怎么办,我绝对听你的。” “肯定有一举两得的法子。”周向阳还想着怎么把三千万拿到手,他因为出柜被家人断绝关系赶出家门,又孤注一掷在申城买了套房子,贷款压得他喘不过气。腾鹰肯定查到了他的贷款记录,所以才找他下手,他承认自己是最容易被策反的那个。“寄云你的计划很对,必须逼他们派出重要人物和我们当面交易,拍下整个交易过程,做成程序,如果不按时设置,就自动公布于众,让所有人知道腾鹰做的血腥试验。” 周向阳把“红线风水迷局”定义为“血腥试验”,非常贴切,符合不懂风水的人对未知事物的认知。 “不会这么简单的。”钟寄云的眼睛里不知不觉间盈满泪水,房间里的气压低得她喘不过气来。 事情的发展完全符合钟寄云的设想,对方给出一个普通人绝对心动的数字,她再要一个不会令对方起疑心的价格,逼对方当面交易——连指定的交易对象她都一早想好了,就由聚富财富管理的法人代表陈艺煌出面,他是腾鹰集团中华区首席执行官陈和荃的弟弟。利用当面交易的方式摆脱敌暗我明的局面,然后追查他们的动机,再把真相公布于众。 但她千算万算,和周向阳讨论了那么多,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阔绰,足以让路边透社内部生出罅隙。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指定陈艺煌做交易对象吗?”钟寄云望着周向阳,没头没脑地问道。 周向阳不敢正视她,低声说:“你从来没说过。” “隆汇大厦跳楼案发生后大约一个礼拜,我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自称是隆汇大厦两名死者的直属主管蒋超,第一名死者在跳楼前,把他囚禁在20楼腾鹰集团的办公室,要不是警方在我拍摄的现场照片中发现线索,他很可能已经被活活饿死了。腾鹰租用的整层办公室空置了一年多,它的楼上就是聚富财富管理,除了公司高层,没人知道21楼的聚富财富管理的储物间藏有一道直通楼下的暗门。他打电话的目的是为了谢谢我救了他的命。” “向阳你应该记得,我让你发过一篇稿子,当时我从线人那里得到线索,两人跳楼是因为他们巨大的工作失误,造成客户近一个亿的经济损失,员工没法承担责任,只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很合情合理对吧?” 周向阳颔首。 “蒋超也看到了这篇文章,他又打电话跟我说事情不是这样。但我追问他实情到底是怎样的,他却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真相。” “在我那天约你去共青公园之前,我终于说动蒋超和他见面谈,他告诉我,事情并不是表面那样。” “他和那两名死者有一次加班到深夜,去储物间找食物的时候,听到下面有动静,然后他发现了那道暗门。他从那道暗门下去,正好看到了董事长陈艺煌正和几个奇装异服的人做法事。陈艺煌许诺把蒋超提拔为核心成员,用高额奖金和期权让他忘掉这件事。蒋超答应了,但是他进储物间太久,两名死者做完工作,找他汇报时,也发现了储物间的秘密。三个人都被董事长的高额奖金冲昏了头脑。”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腾鹰集团公司内务部忽然来人把他们三个叫进会议室,蒋超说他不记得内务部的人到底跟他们谈了什么,等他醒过神,已经被两名死者绑在董事长做法事的地方,手和脚通通被胶带缠得紧紧的。我在20楼跳楼现场拍照时,他甚至能听到我打电话的声音。” “这件事蒋超不敢告诉警方,我也追问他为什么会告诉我,他回答说,因为你是记者。他希望我能把这件事报道出来。” “记者为什么会被称为无冕之王?”钟寄云望向周向阳的眼神里饱含痛苦,“因为我们掌握着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舆论。 “我知道了。”周向阳用力给钟寄云一个拥抱,“按你的计划来做吧,揭露这世间所有的罪恶吧!” 第36章 日本相术 变声男,或者说腾鹰集团花费了48分钟来考虑路边透社的要求。 再度响起的铃声让房间内的三人如惊弓之鸟般绷紧身体,周向阳差点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秒就按下了接听键。 “我方完全理解周记者的担忧,只要你承诺此次以后不会再追查此事,我方愿意配合你的一切要求。” “这样当然是最好啦,谢谢你们哦。”对方的配合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周向阳故意展现出他嗲声嗲气的一面。 “那么,周记者希望谁来和你做当面交易呢?” 周向阳说出了交易对象的名字:“陈艺煌。” 变声男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说道:“时间、地点。” “三天后,陈总开车带现金到荆州南路、西安北路交叉口,到了之后打电话给我。三千万现金将近一吨,建议陈总开辆好车哦。么么哒。” 周向阳迅速挂断电话,捂着胸口用另一只手拼命给自己扇风,脸色涨得通红:“寄云呀,他们玩真的,咱这钱可能必须得收了。” 钟寄云毫不手软地敲敲他的脑门。周向阳毕竟还算是男人,大丈夫以一言九鼎,他刚才明确表示不会把三千万当成自己的囊中物,这会儿又开玩笑,以为她心脏真的强韧,成心吓她呢。 “我当然有办法让他再把三千万运回去。”钟寄云咬牙说道。 大家一致商定会放弃这笔巨款,说没有点波动是假的,钟寄云内心的失落无限放大,身体也仿佛被掏空。 她只能安慰自己往好处想,虽然和变声男的三次通话已差不多形成了可以判定为敲诈勒索的威胁行为,但如果他们真的收了那三千万,将来上了法庭,必然会被判情节严重的敲诈勒索既遂之罪名。 周向阳则洗了把脸,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取出一张面膜,一看钟寄云坐在原处发呆,踢她一脚道:“寄云你还是回去睡觉吧,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三千万没了,心疼!”说着,把面膜敷好,往眼睛上盖了两片黄瓜, 钟寄云没好气地踢回去,伸手拿过果盘里的香蕉剥开咬了两口。事情敲定,熬到半宿的困意一口气袭卷上来,王小康早就趴在笔记本屏幕后不知睡了多久。两个大男生都熬不住,何况好久没休息好的她。 快速把香蕉祭给五脏庙,临走前钟寄云绕到王小康身旁打算叫他去床上睡,转到对面那侧才发现屏幕正飞快滚动,王小康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牛眼专注地盯着屏幕,眼珠左右移动的速度令钟寄云啧啧称奇。 她好奇地弯下腰凑到王小康身旁,问道:“看什么呢?” “曲居良。”王小康指着屏幕上被标红加粗的关键字,“暗网里搜出超级多和曲居良有关的网页,有一些是中文的,虽然是繁体的。” 困意顿时一扫而光,钟寄云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也拿过来,把它从休眠状态唤醒,说道:“把网页发给我。” “好咧。” 通信工具图标闪烁,钟寄云点开,第一条跳出来的信息来自临久。 [寄云姐,何总刚刚打电话来了,问你为什么关机,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 钟寄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果然没电了。她把手机充上电,回复了一条:[是没电了,你下来吧。] 王小康一口气发了十几个链接过来,浏览一遍钟寄云发现内容其实大同小异,都是讲日本传统风水流派“曲居良”的种种特异之处,从叙述方式来看,作者多是来自香港和台湾,也有部分从日文翻译过来的。 其中描写“曲居良”背景及来历最详细的,是台湾网友趴趴熊1977。他在帖子中写道: “风水术法为现代社会难以顾及之旧俗,反倒是在日本皇室非常受重视,天皇御用之学阴阳道中特设立“地相术”分支,与“星相术”并列为阴阳寮新千年后的重要机构。 阴阳寮的宅相学者多依照日本国形势,主要依从八宅理论,根据卦象分明确吉凶,此与风水术“立太极点”近乎本末倒置。若日本国风水师墨守成规,在易学之深浅高下之分上,日本国断不及我国内众多大师。 呼!当心哉! 当今日本仍有真正继承唐时风水术大典的流派,其技法与阴阳寮官方可谓南辕北辙,汲取大唐精髓,无愧风水相师之赞誉。此在野宗家名“曲居良”,其宗祖相传随空海与最澄入唐,拜访天下大师,习得正宗大唐本土风水相术,其名其神通,当得大相师之赞誉。 ……” 到这里是作者对日本风水派别的简单介绍,和对曲居良继承传统的客观评论,钟寄云下往下拉了几行,看到作者的笔锋一转: “更为可怖之处在于,曲居良自经济泡沫时期之后,开始主要研究中国和韩国的风水,对中韩两国风水进行信息搜集整理,掌握两国风水之要。其心为日本国再次扩张亚洲做准备。 何以言此? 众所周知,台湾总统府是在日本统治时期由日本人建造,其前身为日总督府。日本人一向在殖民地建造总督府,并且在建筑物内放风水厌胜之物,目的便是压制及破坏当地风水,从根本上败坏一国之运。列位可还记否?总统府的建筑风格,极似利剑,剑像塔形般凸出来。南韩首府首尔,在景福宫前的总督府亦是同种建筑风格,香港礼宾府(前港督府)同样是利剑之塔。 港督府中,日本人留下一支厌胜木棒,而在南韩金泳三总统在位时拆除之旧总督府中,也发现了一只铅造的地桩。金属铅含剧毒,即便气化也会毒害土地,更毋论其深植于国之象征。 日本人心肠之恶毒,由此可见一斑。 近些年在中国国境内,日本人大兴土木,广造摩天楼,远有南京新街口的刺地军刀,近有郑州新区“日本军旗”,申城“双刀托日”,日本“地相术”相士将形态风水运用至极,其亡我中华之心不死! …… 钟寄云刚看到“双刀托日”,太阳穴猛地一跳,门铃也在此刻响起,将她从台湾网友解析曲居良的文章中释放出来。 她一边晃着酸痛的脖颈,一边打开门,然而门后站的不只临久,还有一日不见恍若隔世的何殊寒。 钟寄云才反应过来自己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后面王小康一声惊呼成功地把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我x!我不是在看修仙小说吧?六虚派这么牛x啊!” 第37章 修仙秘宗 一夜功夫,王小康用搜索工具在暗网找到了二十多篇和曲居良有关的帖子,而“六虚派”仅仅只有一篇,但它的内容堪与时下大热的修仙文媲美。作者的文笔精悍,读起来酣畅淋漓,短短三千字,用跌宕起伏的笔调勾勒出六虚派的前世今生。 “……经先师口证,六虚派是流传至20世纪唯一掌握修仙秘术的道家学派,中日战争前夕因预见战火将至,生灵涂炭,而易学秘法将被人抛弃,无奈避至内陆深山,与世隔绝。近百年来门派行踪不定,有传说已日渐衰落,人丁稀微。至十七年前神农山脉长牙峰天降大火,九日后大火终被雨熄灭,六虚派遗址现世。先师言,千年不遇的天劫助六虚派传人羽化升仙,从此全天下再人敢称仍有修仙秘术存世!疑哉!惑哉!憾哉!” 王小康抑扬顿挫地念出文章结语,念完自己忍不住“啪啪啪啪”地鼓掌:“太牛x了,太牛x了!真羡慕古代人真的能修炼成仙啊!” “牛什么呀,都被大火烧上天了。要真有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的神通,怎么还会被大火烧了自家道观。”近段日子固然遇见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玄乎事儿,但修道成仙的说法骗骗乡下老太太还行,钟寄云万万无法相信。 不过她无动于衷不代表别人没想法。光看王小康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已经中了邪。 “你知道写文章的人是谁吗?宿和道人!”王小康对她嗤之以鼻的态度相当有意见,据理力争道,“他可是正一道显微派前任掌门,新加坡邱氏家族的座上宾。” 啧,修道的人还去攀权附贵,看来当神仙也没什么吸引力嘛,钟寄云腹诽。懒得再理王小康,钟寄云趴在临久肩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转眼瞟到何殊寒不知何时也埋进显示器里。她拍拍临久,也一起加入帖子的阅读队伍。 讲六虚派的文章深藏于网络海洋,论其神秘性可以说是大洋深处最难以触及的神秘暗礁。但此时此刻看来,海底捞针变成了海底捞沙,在场几个人怀揣着对六虚派的兴趣,潜入汪洋大海,结果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这篇承载着人类修仙最后希望的文章。 “听说新千年大火中遭天劫的是六虚派的掌门人,他算到天劫到来,在之前遣散了几个弟子下山。”——房间太黑,屏幕太亮,何殊寒看完了正文内容,看底下寥寥几人的回复,看着看着,念出了声。 钟寄云常年与文字打交道,阅读速度比他快多了,早就把这页面的内容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文章介绍了六虚派翻云覆雨的奇闻异事,如该派通过“骨铭”的秘术将《阴符经》、《易经》、《青囊经》、《葬经》四经的原本代代流传,借此寻觅汇聚天下灵气之地,辅助本派得道弟子修炼成仙;又如举凡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刻,总会有六虚派的弟子辅佐明君,以最小代价完成朝代更迭;或说几朝古都均由六虚派调理风水,克凶扬吉,使天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然而这些神乎其神的内容于钟寄云而言只不过是冰冷的文字,她不理解为什么大家会如此激动。 周向阳本来早就敷好面膜上床歇息去了,刚听到客厅里王小康大呼小叫的动静,也爬起来和他讨论修仙的种种可能性和必经历程。敢情这俩人还是口味一致的好书友。 王小康和周向阳小说看多了兴奋也就罢了。 为什么何殊寒也如此着迷? 看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钟寄云无力地吐口气,往后转身。果然,这五个人里最淡定的反而是年纪最小、阅历最少的临久。她两耳不闻修仙事,一心扑在那本没取名的英文书上。 钟寄云一屁股陷进沙发,小姑娘的肩膀硬硬的,刚好顶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又打了个哈欠,说道:“他们雄性动物跟咱们的脑回路果然不一样。” 临久闻言,无声地笑了:“得道成仙的愿望无非是永生的升华,古往今来从皇帝到竖子哪个不想长生不老,哪个不想永世无忧?古代的叫修道,现代的叫科学,不管什么时代背景,只要被发现有一丁点的可能,肯定会让人趋之若鹜的。” 这番话说得简直超然世外,钟寄云打心眼里佩服。话说回来,如果真的能获得神话传说中仙人们的神通技能,她也想试试。 有什么技能比较好用呢?——脑海里第一个蹦出的想法竟然是神机妙算,掐指一算就能破解邪恶风水迷局,让弥漫在眼前的迷雾烟消云散,多好。 钟寄云摇摇头,把不着边际的想法通通赶出脑海,她才不在乎什么六虚派显微派,更不相信人能修炼成仙。只不过这段时间全身心扑在跟风水玄学有密切关系的案子上,令她几近走火入魔。一开始调查案子是因为案发现场在腾鹰集团办公室的门口,直觉认定跟腾鹰有关系,后来间接发现并直接证明确实有关系了,又打算把幕后主使揪出来,她这记者当得都快成侦探了。 想归想,事情还是要做,她还没想好揪出幕后主使之后做什么,写篇报道,然后把他送上法庭吗?她断不可能彻底毁了腾鹰集团,还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腾鹰直接雇佣或间接受益的人,再说那么大个集团,虽然有个别人做了坏事,整体来说给中西部偏远地区带来很多效益。 记者的中立立场决定了钟寄云的逻辑基础和思维方式,她不会被私情蒙蔽,更不会为一己私欲触及社会及个人道德的底线。 要走合法合规的途径解决。 那么,首先…… “嘿!醒醒!” 钟寄云被近在耳边的喝声惊醒,连忙睁开眼,面前颜色各异的三张大脸吓得她差点抬头过猛撞上临久的下巴。 “你们这是干嘛呀?”荷尔蒙气息太重,钟寄云的女性特质捡回来不少。她不过是想事情的中途打了个盹儿,值得被三个大老爷们行集体注目礼吗? “哎,云姐,何总说他跟你一起去斗大魔头呢。”王小康真是把年轻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发挥到极致,递来一叠厚厚的便笺纸,“计划我们都写好了。” 钟寄云接过翻了翻,觉得她要么是被人下了药或者掉进了时空隧道,要么就是他们几个使用了什么时间加速器,不然为什么一闭眼一睁眼,几个人就做出了超过二十页的详细计划? 她把写在便笺纸上的计划丢给临久,一抬头看到了墙上的石英钟,大概是太困了,容易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她确实睡了一段足够三个臭皮匠做计划的时间。 “陈艺煌这条线索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何殊寒的表情波澜不惊,倒看不出责问的意思,“你应该很早就发现了。” 钟寄云揉揉额角,“也没有很早,半个月前,而且老实说我也不确定找他有没有用,我想赌一把。” 第38章 天才之选 陈艺煌作为腾鹰集团掌舵人的嫡系后裔,且被蒋超亲眼目击参与法事活动,如果连他都不了解内情,钟寄云真的找不到第二个了解内情的人了。和他们电话联系的变声男顶多算四分之一个,而他和腾鹰的关系又那么模糊不清。 “你做的已经很出色了。”看她睡眼惺忪,体贴入微的何殊寒露出比以往更具吸引力的微笑,“我们来梳理一下新计划吧。” “你们已经和陈艺煌约好了第一地点在荆州南路和西安北路交叉口,我听向阳说你打算等陈艺煌到达约定地点后,让他绕经黄海北路、荷兰路到胶东高架,然后过人民路隧道到江东,最后的碰面地点是距离尚未完工的14号线终点站两公里的废弃工厂。” “没错。”钟寄云边听他讲,边拿自己的计划和便笺纸上图文并茂的计划做比较。“那块地方我去过几次,废弃的工厂很多,因为大型青年社区改建失败,现下的老工厂相互穿插交错,如果没有内部平面图很容易迷路。” “你的思路没错,但是你忽略了一点。”说到正经事上,何殊寒的气势马上变了,钟寄云甚至能嗅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激素。 “哦?”钟寄云一挑眉头,看向周向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殊寒,不自觉地点头,附和何殊寒的评论。 原定计划是她和周向阳一块儿做的,很难想象自恋到有些自负的周向阳居然会迎合何殊寒,推翻自己的智力成果。 “路线拉得太长,容易让对方在中途变被动为主动。” “不会的。” “真的吗?” 何殊寒没有用长篇大论来说服她,轻描淡写一句反问,辅以洞察一切的眼神,钟寄云心中刻着“警戒”俩字的大鼓“嘭嘭”作响。 周向阳履行了背叛钟寄云后的解释义务,“理想情况,陈艺煌带着三千万现金从江东开到江西,在我们事先设置好监控的地方停几次,迫使他甩掉尾随的保镖,然后在结构复杂的废弃工厂区把现金卸下来,乖乖滚蛋。我们只要确定了没人埋伏在这附近,去拿钱,duang,大功告成。” 钟寄云急不可耐地反驳道:“我们的目的不是要钱,最后的工厂区交易环节才是关键。” 周向阳点点头:“对。” 何殊寒慢悠悠地开口:“如果你们真的是为了勒索跨国集团,没必要搞这么复杂。腾鹰集团有智囊团,很容易反推你们的目的是为了让集团的核心人物亲口承认集团做过的事情。三千万只是个幌子。” 钟寄云惊出一身冷汗。她被策划舆论带来的成功冲昏头脑,把自己的小团队想象得太高明了。周向阳被何殊寒点醒了,现在她也被拎出庐山。 “那怎么办?”钟寄云泄了气,顺势往旁边临久的身上倒,结果依了个空,小姑娘被她当成人形枕头大半天,快她一步换了位置。 “你们收钱呗。”何殊寒的回答理所当然,连句尾的感叹词都那么富含韵味。 怪不得他轻而易举把周向阳纳入麾下,有钱能使鬼推磨。 周向阳再次充当了解说的角色:“不用跟他们绕弯子,就在约定地点附近让他把钱卸了,然后你跟何老板一起去他的车上。” 钟寄云一时抓不住重点,只好拿过临久手中的便笺纸翻看起来,上车之后,王小康和周向阳解决现金问题,而他们则令陈艺煌开车去钟寄云物色好的废弃工厂。“有什么区别吗?” “形势将由我主导。”何殊寒言简意赅,浑身上下流露出睥睨全宇宙的自信。 “嘁——” 继修仙秘宗后,钟寄云再次从牙缝中挤出不屑的嘘声。 “云姐你别急呀。”王小康出面打圆场,“你说那个被腾鹰内务部带去训话的那个人……叫蒋什么来着的,我忘了。” “蒋超。”周向阳提示道。 “何老板跟我们分析下来,认为那个蒋超,还有那两个跳楼的手下肯定被内务部的能人‘催眠’了。所以何老板打算也用这招。” “不可能。”钟寄云站在理智的高地,坚决不肯投降,“人类大脑里有自我保卫机制,不管多高明的催眠师都不可能把自杀的指令放在被催眠者的潜意识。” 何殊寒赞许地颔首,他很喜欢看到钟寄云一丝不苟琢磨细节的模样。“我不需要下达自杀的指令,但他会相信我。” “你会催眠吗?” “不需要会。” 钟寄云泛出和这人说话真累的情绪,要是他的公司主要贩卖惊喜惊讶故弄玄虚等出奇制胜的商品,也怪不得他如此年轻多金。 不过抛开对何殊寒行事作风的些微成见,钟寄云突然看穿了他的把戏,领悟到他的心理战术。她想竖起大拇指表扬何殊寒,但看到对方唇角近似自命不凡的笑意,她抑制住冲动。 “寄云姐。”或许是认为再不出声会变成隐形人的临久也加入进来,“你们可以把交易地点放在这儿。” 临久手指着申城市区地图左上角的一个小点,离周向阳电话里报给腾鹰方面的地址隔了七八个十字路口,行驶距离四公里不到。 钟寄云看清楚那地方相邻的两条马路,一幢高楼的名字呼之欲出。 “嘉州公寓,好地方。” 临久会突然提供交易地点,并且是在嘉州公寓,何殊寒毫不意外,他估摸着小姑娘也该有所表现了。 以公司领导者的眼光来看在场的四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长处——钟寄云思维逻辑出挑,行事大胆,嗅觉意识极其敏锐;周向阳擅长谋略,运筹帷幄,大局和细节的布置均能精准到位;王小康是技术达人,掌握着网络时代的黑科技;而临久,陵城托付给他的小师妹,自无与伦比的预言天赋崭露头角以来,带给他太多惊喜,更不用说她还救了钟寄云一命。 “真是好主意,它翻新的时候对底楼商铺进行了开放性设计,把车开进去没什么问题。”钟寄云说着,抱住临久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大口,“天才之选。” 王小康来申城不久,之前与临久接触不多,见两位领导都很认可这小姑娘选择的地方,不由问道:“为什么是这里?” 周向阳隐约猜到了原因,把头放在电脑屏幕上,映着蓝光咧嘴露出森森牙齿,阴沉地说道:“因为……它闹鬼呀。” 第39章 火灾大楼 王小康被周向阳的表情骇起一身鸡皮疙瘩,连惊带吓地狂拍桌子,喊道:“闹什么鬼?” 周向阳恢复正常脸,解释道:“七年前,这地方发生过重大火灾,官方公布的调查结果排除了人为因素。因为没达到拆除标准,公寓大楼后来做了翻修工程,翻新后改名嘉州公寓重新招租出售了一段时间,可是闹鬼的传闻层出不穷,这幢大楼因此废置。” 何殊寒最早做资料整理时把嘉州公寓列了进去,后来因为它和风水局里其他事发地的特征不符合,又将其剔除。 嘉州公寓(原名嘉园公寓)大火是改革开放以来,申城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悲剧。七年前在进行节能供暖的改造过程中,因无证电焊工的操作失误(官方新闻发布会披露),引燃了堆放在大楼周围地面上的施工材料,致使火焰通过脚手架上的防护网迅速包围了整座大楼。火灾导致六十二人丧生,两百多人受伤。火灾善后及重建工作进行了两年半,才开启灾后第一次商业招租事宜。 首批入住的租户多是不了解内情的外地人,但这批租户刚搬去几天就舍弃了押金和剩余租金狼狈搬出。据他们说,在嘉州公寓住的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哀嚎,而且莫名地会感受到火烧的疼痛。 无疑是发生过重大火灾的后遗症。 传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奇,到最后无论本地人外地人都对嘉州公寓退避三舍,它也因此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鬼楼”。 临久毫无征兆地指向这里,是否因为这地方也与迷局有关?何殊寒不得而知。 何殊寒一番心理活动进行得不动声色,而钟寄云拉着临久去一旁说悄悄话。只有王小康天不怕地不怕,举起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所以我们要在鬼楼里收钱吗?太赞了!” 周向阳白了他一眼,没再吱声。灾难发生后,他们这些未来的媒体人或是被校方组织或是自发行动,都去了现场参与报道。 那种场面…… 像王小康这种刚从学校出来被没见识过现实场面的年轻人想象不来的。 周向阳此生不想再看第二次。 钟寄云平时大咧咧的,天不怕地不怕,单身家庭长大从小对世态炎凉百毒不侵,一到现场,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所有的目击者都因灾难之惨烈承载起人世间最沉重的悲悯,那场景岂止是能用“人间炼狱”四个字可形容的。 王小康独自振臂高呼了半天,见不但没人响应,连气氛也不知为何变得压抑沉闷,抓抓半长的头发,讪讪地坐下来。 “那你们开始做准备,我和小久先去公寓勘察现场。”何殊寒俨然一副空降领导的派头,端起架子发号施令。不过他三言两语就说服路边透社头号斗牛钟寄云承认计划有缺陷,又是他们入住高档酒店的东家,周向阳和王小康没什么意见,抖擞精神进入工作状态。 临久和钟寄云头对头不知在说什么,何殊寒又叫了她一声,小姑娘才如临大敌般缩起肩膀来到他身旁。 “跟我去趟嘉州公寓。”何殊寒冲临久说着,取下衣架上的薄外套。 钟寄云不解:“为什么她去?我跟你一起去吧。” 何殊寒因为被她忽视,憋着一股无名火,口气冷淡地反问道:“你想暴露行踪吗?” 钟寄云拉下嘴角,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何老板你最英明。” 嗅到两人之间看不见摸不着但颇为刺鼻的火药味,临久绕开他们,悄悄地溜到门外。 何老板开了辆足够低调的黑色代步车,堪堪维持在不拉低江悦酒店入住客户平均线的水准,离开地下车库时,他留心观察了几辆跟在他身后的车子,判断没有可疑车辆跟随,才往西区的方向开去。 没有为了不知是否存在的跟踪者特意绕路,下了高架,拐几个弯,何殊寒把车停在嘉州公寓小区另一幢公寓的停车场,和临久步行两分钟便来到曾发生过火灾的1号楼楼下。可供车辆进入的宽阔主门被管理员从里面闩上,他们转了一圈,在大楼左侧找到了工作人员进出的侧门。 侧门上贴着的封条早就被好事探险者扯掉,透明玻璃门虚掩,地上散落着被剪成好几截的铁制链条锁。 不等何殊寒吩咐,临久自觉地推开布满灰尘的单扇门,以单薄的身体充当排头兵跨过地上的杂物,进入了埋骨无数的人间废墟。 通往大堂的通道虽然不长,因为没开灯,光线照不过来,单凭手机的光线两人走得很慢,花了片刻功夫才来到大堂。 除了最里面的石墙,两侧的墙体均有离地四米左右的一部分在改造时用玻璃幕墙结构换下了原来的实墙,三侧天光集中投射在大厅中央加高半米的圆台区域,仿佛天造的舞台。 何殊寒长腿一抬,踏上圆台观察四周环境。 从主门到舞台宽近二十米,长二十五到二十八米,面积比普通的住宅公寓大堂阔绰很多,几段半人高的石膏板结构在其中起到隔断作用。圆台后方中间是通往2楼loft的楼梯,凭着身高,何殊寒看了一圈,大概的格局布置便了然于胸。至于楼梯两侧的隔离空间,他也没摸黑进去,只站在圆台上让脑子里的平面图一一对应上实体区域。 临久看得很仔细,凭脚丈量了一圈大堂,抬头喊了声:“何总我去楼上看看。” 接着在何殊寒的注视下绕过圆台,爬上了楼梯。 印象中钟寄云有几次用暧昧地口气在他面前提起临久,似乎认定她是他豢养的小宠物——人形宠物通常会有更深的含义。但他不可能跟钟寄云解释临久存在的清白道理,基于陵城的托付,何殊寒最早在没确定她是否陵城要找的人时,便有意无意以朋友而非雇主的态度关照她。后来身份逐渐确认,更因她的灵动多了几分兄长的爱惜,但他十分确定对她的情感,止步于故人旧情前提下的呵护。 他把临久当成远亲家的表妹,她涉世未深,他不吝于以兄长身份教导。这短短两月后,教育成果显现出来,远超他所授内容。 何殊寒略一思索,不难总结出派她去做钟寄云助理是楚河汉界的分水岭,小姑娘从拘谨胆怯变得沉稳果敢,青涩稚嫩的年轻模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举手投足与超脱年龄的淡然,隐隐展露出在陵城身上才见识到的脱尘气息。 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何殊寒一时找不出头绪。 或是与陵城消失那天的言语有关? 一个念头刚刚闪过,忽然看到临久快速跑下楼梯,来到何殊寒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何总,那场火灾不是事故,是人为。” 第40章 意外邀请 来了。 何殊寒眼皮一跳,临久说把交易地点选在嘉州公寓时,他就无端预感到这一时刻的来临。 “嗯。”他没多说什么,仍站在圆台上,目之所及处,原先的午后熏暖色调倏地罩上森冷阴影。他无意识做出摩挲指腹的动作,整个小区及嘉州公寓的平面图在脑海中愈发锐利。 嘉州公寓所在的小区由香港开发商建造,共有三幢高层公寓楼,以三足鼎立之势把被圆形绿化带包围的小区生生拉出个钝三角,三幢楼中间同样有大片的绿化布置,穿插着五颜六色的休闲娱乐设备。2000年以前建造的小区都不太需要去计较土地成本,那时候交通状况良好,手头有钱买新房的人对公交配套没要求,但会把舒适度排在第一位。 “舒适”二字包含的内容很多,小区环境、家宅户型、物业服务等,最令嘉州公寓业主在意的莫过风水。 内陆地区的传统文化曾因红色十年出现断层,改革开放以后陆续复兴,对各种国学呈现出包容态势。不少香港台湾的能人异士1998年金融风暴之前迁居内陆,更加快内陆地区的文化振兴。 就嘉州公寓而言,其一手业主大多是早先抓准局势下海做生意的人,脑子里存着四海八乡生意伙伴灌输的风水意识,买房自然也看重这方面。 嘉州小区的设计完全体现了特殊时期的文化交融。小区整体上采用了香港常见的峦头五星法流派的设计,三幢住宅楼以色调分饰“金”、“木”、“土”三山。小区东侧是充作“火”山的配电站,而西侧,喷泉将凹形水池化作自我运动的活水,不消说,自然是充当了“水”山。金木水火土,五要素以相生之势首尾相接,由此形成生生不息的五行风水。 大楼的内部吉凶却切合了长生派中地盘正针二十四山论行龙、定山向的做法,每户的主门位置均落在二十四山的字上,要不是设计师有意为之,不太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巧合。 何殊寒拿出手机,从大座向上大概看了下朝向方位,推算下来认为这小区恐怕还结合了玄空派的三元九运。 风水堪舆术发展到现在,仅从四大祖师便在名义上扩展出大大小小三百多个分支。何殊寒圈子中的大师也是各自师承不同流派,足以证明风水研究的繁杂与严谨。 一个曾经发生过重大火灾的地方竟然巧妙地结合了目前主流风水流派上的所有技法,令何殊寒颇受震惊。他拍了些照片,和大楼的平面图一块儿发给了徐正因。 何殊寒离开1号大楼大堂来到花园中时,太阳悬在西方半空,好在收获与时间成本基本成正比,并没有因为沉浸在风水测算上而虚度光阴。 十多年的耳濡目染,徐正因把他一块朽木雕琢成勉强可看的花架,深的学问不知,浅的皮毛认得。 一下午耗下来,浅薄如何老板也能肯定嘉州小区的风水聚集了灵气和运势,十分不一般。越是如此,越是教人无法认同官方“火灾为意外事故”的说法。 让何殊寒沮丧的是,他用了一下午才连算带猜推测出的结果与临久乍一看得到的结果不无二致。才体会徐老怪所说的天赋原是如此刻骨铭心的差异。 夕阳下沉,徐老怪没有回复,再过两天就要和腾鹰方交涉,何殊寒倒不急,慢慢地走在花园中,感受新市区难得一闻的新鲜空气。临久在旁边尽职尽责跟着,不知是否自己的心境作怪,总觉得这小姑娘在自己面前越来越看不出食人俸禄的拘束,多了几分怡然自得。 何殊寒思索再三,谨慎开口问道:“小久最近跟家里联系过吗?” “联系过。” “家里一切还好吧?” “蛮好,父母身体很健康,工作顺利,一切都很正常。” 临久随口一说,将何殊寒打算循循善诱的三个问题斩死腹中。 “我以前有没有提到过,‘临’这个姓氏很少见?”何殊寒字斟句酌,避免一不小心把话家常变成拉近上下级关系,让另外的人误会。 临久若不经意道:“是蛮少见的,我小时候也问过我爸。他说当时办身份证的时候觉得这字特别好听也好看,就从双木林改成了这个‘临’。” “你父亲挺有执行力。” “是的,心也好。教了我很多东西,在任何地方都学不到的那种。” 何殊寒会心一笑,小姑娘说得发自肺腑,话里深深透着对父亲的崇拜。看来不管男生女生,对父亲的敬意总是天生。隐于树荫的笑意不提防僵在眼眶深处,如果临久身世清晰,那她怎么会是陵城的“小师妹”? 人生百种,各有所长,即便徐老怪偶尔开起玩笑来总说他是榆木脑袋,但何殊寒不怀疑自己的智商,他极擅扬长避短,把与人周旋的天赋发挥到极致,若有什么需要,总会有人送上门,自然就不需要把自己变成万事通。 正想着,胸口一阵振动。 号码前两位的国际电话区号显示电话来自法国,何殊寒揿下接听键。 “bonjour,monsieur.he.” 法国人先天的轻快腔调加快了夕阳坠入天际的速度,听到来电人的自称beierna,何殊寒眼前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bonjour,monsieur.beierna.” 何殊寒边走边和来电人贝尔纳先生寒暄,倒是临久听到他打电话,主动避开了。 贝尔纳先生是他过去半年试图在欧洲打通的关系之一,年近五十的中国通贝尔纳掌握了法国重要的外文书籍出版渠道,更是资深的占星学家。为了和他交朋友,何殊寒搭上不少人力财力,怎么偏偏在快要放弃的时候打电话过来? “何先生,听闻你有通天达地的本事,我和朋友们很想见识见识。后天占星社年会活动,不知何先生可否赏脸来和大家交流一下呢?哦,今年大家都在申城,只要何先生抽出半天的时间就可以了。” 中国通的中文讲得地道圆滑,虽客气却不容拒绝。他没有提到占星社的名字,是否意味着他说的就是“那个”占星社——如果某组织的地位足够崇高和特殊,人们就会用该组织的根本属性来为它命名。 贝尔纳的身份,“占星社”的地位……何殊寒说不出拒绝的话。 第41章 交易之前 经历几天暴雨降温,五月尾声用突如其来的高温宣示了炎热夏天已然袭来。阴沉雨云弥漫,闷热潮湿的空气仿佛一张覆盖在头顶的大网,隔绝了所有快乐因子,人力所不及的每个角落都开始滋生腐烂败坏的霉菌。 钟寄云开着车,眉头快拧成麻花辫,后视镜里一辆银色商务车转向灯一闪,在十字路口右转上另一条路。那是何殊寒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商务车,周向阳当司机,王小康负责实时技术监控。那辆商务车由七座改成四座,别克大众变成五菱之光,留出了足够装现金的空间。 兵分两路,最后的目的地都是嘉州公寓。 两天半时间他们反复推敲所有步骤,万万没想到最后关头何殊寒说有事不能跟他们一起去。 周向阳和王小康表示理解,没太放在心上,一来他们有足够自信,认为只要把各自的事情做好就行;二来何殊寒找人帮他们做了很多耗时又琐碎的杂事,加上布置计划,相当于何老板一个人出了三分之二的力,收尾工作何老板去不去不重要。 但钟寄云却如遭雷击,二话不说把何殊寒挂上黑名单。 “小久陪你去,她可以的。”何殊寒充分表现了对员工的信任,这恰恰让钟寄云的怒火更上一层楼。 “什么意思?”钟寄云盯着何殊寒躲闪的目光,尖酸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抛出来。她明明知道何殊寒如果不是事关紧要,不可能临时说放弃,但钟寄云就是过不去心里一道无形的槛,对他的信任从108层高楼跌落到地铁站台。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何殊寒喟然,哪怕换成另外一桩八位数字的生意,他也拎得清孰轻孰重。可对方是贝尔纳,那个“占星社”的灵魂人物——就目前来说,除了自己的命,贝尔纳完全值得排在第二位。 愈是如此,他越是不能表现出对钟寄云的愧疚。 钟寄云最后垮下肩膀,吐出一句:“你不要后悔就行。” 光是看她那副表情何殊寒便已后悔到极点,他垂下眼睫,低声道:“我会尽快结束那边的事,早点赶回来。” 他一个大老板在其他人面前对钟寄云如此低声下气,也就当事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周向阳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一股暗恋男神的脑袋被萝卜砸出坑的苦涩。 “不是我帮老板说好话,他那个项目跟了半年,花费的成本不计其数。前天那通电话终于带来一线转机。”临久微微侧身,一双清澈的眼睛饱含真诚,履行了公司职员维护领导的非必要义务,“寄云姐,不要怀疑,你在他心里绝对是第一位,” 钟寄云嘴角弯起一个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上升弧度:“谁稀罕。” 话间,满腹燃烧状态不足的火气悄悄熄灭,而远处嘉州公寓的顶部在高低楼宇间现出了身形。 十二点半,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王小康聚精会神地盯着两台显示器上二十多个监控窗口,光在荆州南路、西安北路交叉口就有三个窗口。得多亏何老板神通广大,一夜之间就把他所需要的设备从临市的制造厂商直接运过来。 除了电话里约定好陈艺煌要到达的地方外,通往嘉州公寓的路上,还有七个路口也安放了全方位设备,何殊寒购置的设备可是达到了军事级别标准,远非官方预算不足的监控设备可比。其他人或许不了解,正在黑客红客岔路间徘徊的王小康可是一清二楚。 年轻沉不住气的王小康越想越觉得何老板来历不凡,按捺不住好奇,背过身,往手机的暗网搜索栏输入何殊寒的名字。 开车的周向阳注意到他的举动,问道:“你干嘛呢?” 王小康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捏了捏鼻子,若无其事地说:“想打喷嚏,没打出来。” 他继续看着监控器,“哔哔”的声音转移了周向阳的注意力,声响来自脚本工具,提醒他们已经有可疑车辆符合设置的报警机制。 车牌号为申fxxxxx的黑色商务车从荆州南路转到西安北路上,然后缓缓停下,车身向后半部分倾斜,从后胎可以看出明显的重压痕迹。 “云姐,云姐,发现可疑目标。” 王小康用民用对讲机向钟寄云发出报告。 时间指向下午十二点四十二分,还不到约定时间。 周向阳瞟了眼屏幕,摇摇头道:“应该不是。” 钟寄云的声音也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太早了,你再看看。” 两分钟后,商务车打开一侧车门,四名人高马大、肌肉壮硕的黑色西装男跳下车,径直走进路旁一家卖苏式汤包的小店。 王小康搔搔头,冲着对讲机道:“好像是吃饭的。” 周向阳找了个收费的路旁停车点,泊好车,放下座椅,半躺下来跟王小康一起盯监控。 果然,一点零五分,四名黑衣西装男便拎着几盒外带食品,回到车上。深蓝商务车的后胎呈现出重压痕迹,左灯一闪,商务车绝尘而去。 王小康一拍大腿,骂道:“我去!一帮黑社会跑到这儿来买包子,有病没病!” 周向阳慢悠悠地说道:“嚷嚷什么呢,你怎么乱说人家是黑社会?看那身板,肯定是保镖。” “黑社会老大的保镖。” 见王小康一副跟黑色西装男杠上的模样,周向阳没再接话,他的目光停留在一辆路虎揽胜上。车是白色,车牌号申nxxxxx。 周向阳跟何殊寒探讨过腾鹰方运载现金的交通工具问题,有几条通往荆州南路、西安北路的路段因最近整修维护,白天禁止货车或皮卡通过,商务车是首选,毕竟近吨的东西小型汽车载不动,如果用轿车强拉重物,半路出现故障被交警逮到,肯定会带来难以控制的麻烦。如果车子的性能特别好,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辆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周向阳用指尖点了下屏幕。 王小康用和游戏手柄差不多的控制器往后倒了一段时间。 十一点二十三分,比满载黑衣保镖的车辆来得更早,监控显示,从路虎揽胜停到现在,车里的人从没下来过。 “寄云,我想陈总已经到了。” “好,我知道了。”对讲机里一阵嘈耳杂音,周向阳猜测两名巾帼女英雄已经埋伏好了,所以信号才有点受干扰。 “为什么?”王小康不解,监控设备装好后便开始运转,除了方才那辆黑色商务车,他一直没收到脚本工具的警报。要是那辆车出现得都嫌早,他又凭什么断定这辆车是目标? “现阶段,机器替代不了人眼。”周向阳两条腿交叠放在方向盘上,遥遥指着路虎揽胜后轮胎旁边的一块污迹,“多少的重量才能把九合板碾压到那种地步,你算算。” 第42章 蹊跷丛生 一点半,陌生号码准时出现在周向阳的手机屏幕上。 “你好,周先生,我是聚富财富管理公司董事长,陈艺煌。” “去黄海大饭店。”周向阳留下新指示,收线。 几秒后,路虎揽胜启动,开出了停车线,掉头往香泾路方向去,监控一路追踪了两个路口,它果然在往黄海大饭店的方向开。 王小康瞪着屏幕上汇入车流的路虎,朝周向阳竖起大拇指:“九合板神探,周先生。” “你小子啊,就是太依赖黑科技了。”周向阳懒懒地说,“眼前的事实反倒视而不见。”他指挥王小康把监控再次倒回去,指出几个关键帧。“商务车车型大,正常来说,如果他车里没人,车是不大会动的。但是这车隔一阵子就会摇晃,说明人没在里面老老实实坐着。再次,你看他后窗。” 王小康凑近了仔细看,影绰绰的遮光纸后面,依稀分辨出几只xx山泉的箱子。 “正常商务车谁会没事儿放那么多矿泉水啊,遍地都是的矿泉水至于专门开辆路虎?” “如果那箱子就是拿来装东西的呢?” 针对王小康的疑问,周向阳翻了个妖娆多姿的白眼,“特殊时期,确定了四个关键要素就足够锁定目标了,你的脚本是怎么运作的呢?” “我的脚本当然更严谨,我可是human的候选成员。”王小康的反驳缺少说服人的底气,他看看手机,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云姐的手机里好像被放了木马。” 周向阳一听,端起身子坐直,表情有些诧异:“怎么会?” “我早上测试‘天眼通’的时候发现除了我的测试机外,还有一个信号源,距离很近,不过波段和‘天眼通’的波段不太一样,编译器无法整合编码。”王小康所说的“天眼通”,是前段时间国外一个顶尖黑客组织“human”发给他的测试题,因为作用是在手机和电脑设备植入木马,供使用者用接收器获取设备活动详情而得名。黑客把核心代码删掉,留下基础方程式和表层架构,让王小康补充完整的代码,以此测试他是否有能力加入该组织。 没等周向阳有所表示,王小康又不太自信地说:“也有可能是我的核心代码还没组织好,出现了bug。当时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的手机很干净,也许是楼上楼下的。”他耸耸肩,“等我把完整代码研究出来就能确定了。” “别太依赖黑科技,小心得被害妄想症。”周向阳重申观点,再度躺回去时却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你有没有觉得云姐打隆汇那跳楼的案子之后,就变得神神秘秘的,好些东西都不和我们讲。” 周向阳伸手戳他:“小弟弟,你都叫人家云姐了,好管那么宽?” 被取向和自己同性别的人戳,王小康起了一身鸟肌,打了个寒颤解释道:“我是说她老是一个人去做很危险的事情,都不把我们当朋友。” 这话倒是反戳回周向阳的心窝。 “阳哥你再看看何总,我不是说他不好,我以前都没见过他,但是他说什么云姐就做什么,你也是。云姐换号码都不跟我说的,我觉得根本没被你们平等对待,我好像被你们抛下了。” 周向阳扭头打量起这个还长着青春痘的大男生,想起自己刚入社会时也是这般的单纯。很容易相信别人,分不清同事关系和朋友情谊,但凡走得近点儿,他就掏心掏肺把对方当铁杆儿兄弟姐妹。后来一朝出柜,原先的兄弟全把他当成艾滋的传染源,表面上客客气气,私底下却把这事儿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传遍了整个单位。 “小康。”周向阳直视着男生的眼睛,用令观者落泪、闻者伤心的口气申请告白,“如果你有弟弟,你会把危险的事告诉他吗?” 王小康愣住了,明明二十多岁的大男生被周向阳的潜台词感动出了眼泪。 谁料随后周向阳就被自己的话逗乐了,拍着座椅,笑得喘不过气来,“小弟弟别那么多愁善感。” 王小康一腔真情被周向阳流氓式的粗鲁化解,气鼓鼓地盯着屏幕不说话。 “我替寄云谢谢你。”周向阳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分了,拍拍王小康的肩膀,“我也……谢谢你。” 王小康用力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专心地追踪着路虎的踪迹。 载着一车xx山泉箱子的路虎离黄海大饭店只差一个路口时,周向阳用对讲机通知钟寄云:“目前没有跟踪车辆。” “好……嗞嗞……收到,再绕两个……嗞、嗞嗞,让他直接……嗞……来吧。”那边的信号更加不稳定,不过勉强听得出钟寄云话语里没什么异常,周向阳便也简短回复了“收到”,回拨陈艺煌的手机号码。 “去狮子桥。” 半个多小时后,路虎兜兜转转,终于出现在周向阳和王小康的视界而非监控屏幕上。 “来了。”周向阳坐直,尽管明知所有事情都已准备好,心中依然免不了紧张,这种情绪体现在肌肉的紧绷程度上。再看王小康,满头满脸的汗。 周向阳开启对讲机的通话状态,敲了串电码,对方回应了一串丢失率高达80%的电码。 路虎揽胜开上通往一楼大堂的行车道后没多久,便消失在挂着褴褛招租广告画的巨型广告牌后方,不过很快,又出现在屏幕上。驶入大堂门前的斜坡时,路虎明显颠簸了下,但司机毫不在意,并没有停车查看。 额头的汗水打湿了眉毛,下滑至眼角,眼睛因咸涩液体侵入而泛起条条血丝,王小康却动也不敢动,静静地注视着平板上一个显示着“处理中,请等待”的应用界面。 一分钟、两分钟…… 三分钟后应用提示——“成功更换输出源!” 王小康低低地欢呼了声,与此同时,嘉州公寓大堂内部的隐藏摄像机也开始传送内部实况的视频与音频讯号。 对着圆台方向的摄像头清晰地捕捉到了陈艺煌的整体形象,他比网络上流传的影像资料要长了几岁,满脸憔悴的菜色,身材也显得更高更瘦。他在圆台旁边站了一会儿,才打开两侧车门,往下搬箱子。 陈艺煌的动作相当缓慢,大概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集团总裁从来没做过体力活,搬了七八箱后便一手扶车一手扶腰,膝盖顶着身前叠起来的箱子直喘气。 “小康,是我的错觉,还是……这家伙跟网上的陈艺煌有一丢丢的不太一样?”周向阳狐疑地盯着屏幕,而王小康早就拿平板调出了陈艺煌的资料,调出视频照片仔细和屏幕上的陈艺煌做比较。 “不是错觉,阳哥,他确实跟网上有点微妙的不同。” 陈艺煌继续搬运装满现金的箱子,商务车里的两人则比较到底网络上有那些地方是做过后期处理或化妆效果。 “鼻子、眼睛……” 两人最后总结出是发型的差异导致陈艺煌影像与真人有些许差异。 “可是不对呀,这也是在摄像。”周向阳自言自语嘀咕道。 王小康放在臀部右侧的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下,他拿起来一看,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 “卧……” 网络上修饰过的粗口词汇未能爆出完整形态。 一群从天而降的黑色西服男包围了商务车,三只黑洞洞的枪口从车窗外对准了周向阳和王小康。 车门被粗暴打开,二人被连抓带拎揪出了车厢,被近西装男推搡进一辆深蓝色商务车,车内还残留着淡淡的汤包蘸料味道。 被主人及绑架者遗留在大众商务车的数码设备中,有一部刚刚解锁,还亮着屏幕的手机。 屏幕左上端挂着何殊寒商业精英范儿十足的半身照,旁边的大标题写着:欢迎何殊寒先生加入腾鹰集团总公司亚太区特别顾问组,担任大中华地区顾问副组长! 第43章 正面交锋(一)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只大小形状不尽的纸箱和pp塑料箱充分利用了车内空间,把三千万的现金分文不少纳入其中。此刻它们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嘉州公寓一楼大堂被天光聚焦的圆台上,顶层几只箱子打开了封盖,数十沓新旧不一的红色百元钞码放得整整齐齐。 做完这一切,中年男人擦了把汗,原先剪裁得体的高档唐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他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冲着楼梯下黑漆漆的地方喊:“你们不是要当面交易吗?三千万已经在这儿了。” “上车。” 背后传来令中年人神魂一震的女声,他回头一看,空荡荡的车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名年轻女性。可能是他刚搬完东西眼花耳鸣的时候,她们从车后的阴影悄无声息地上了车。 中年人还没说什么,一道寒光骤然晃疼了他的双眼。 “陈总,你还信不过自己的车吗?” 说话的女性中年人当然认识,他在过去大半个月的深夜都在研究这名女记者的资料,苦思冥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他的计划天衣无缝,他有资金,有技术,掌握着天时地利人和,却没想到在快要“改朝换代”的时候杀出一帮来历不明的记者。 中年人紧紧握着裤子口袋里的手机,还没有回应。两侧脸颊的咬肌凸显出坚硬形状,女记者的神情好整以暇,却逼迫他不得不返回驾驶座。 “陈和荃。”女记者对他的称呼令中年人微微侧头,但后颈冰冷的尖锐疼痛让他及时停下自己的动作。 “钟记者。” 陈和荃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轻而易举被识破,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用力,口气却缓和下来,多年在聚光灯下磨炼出的演技已化为他本身的一部分,需要时即可信手拈来。 “开车,去江东。” 女记者的声音不低,不过就算再低几度也能被接收器捕捉,传送到这座城市各个区的33个接收点。 笼中之鸟,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陈和荃伸手拉过安全带系好,用难以察觉的动作遮住一抹冷笑。 路虎揽胜绕过中央的圆台,即便不靠残留着遗骸的行车指示标识,老司机也会有靠右行驶的惯性。出了大门,陈和荃往右一打方向盘,车辆经过短短一段坎坷不平的道路,从火灾后专门为嘉州公寓开辟的出口驶出,汇入非主干道的稀疏车流。 钟寄云和临久坐在后座,俨然有人专车接送去郊游的轻松和自在,甚至流露出迫不及待到达目的地的兴奋。 “钱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放在嘉州公寓了,钟记者还有什么需要?”陈和荃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听上去有点不知来自何处的怪异口音。 钟寄云“啊”了声,好像没听清,也就没回话,自顾自地看着窗外,似乎在数路边的景观树总共种了多少棵。 陈和荃轻声细语地又问道:“你们策划这件事其实不单单为了钱,对吗?”他往左上方的后视镜看了看了,正好对上钟寄云的眼睛,这句话好像勉强把女记者呼唤到目前的场景里。 “没错。” 钟寄云点点头,她调整了下坐姿,真皮座椅发出与未知面料的摩擦声。她以为陈和荃还能再坚持一会儿,这才过了五分钟,他就主动示好了。主动的人好办事儿,直来直去比较节省时间。 “陈总,咱也不用兜来兜去,简单点咱把事情捋一遍,您呢,就当这是个故事,哪里要修改您可以给我个建议,当然您也可以选择不给。” 陈和荃脸颊肌肉放松下来,言谈亲切地说:“钟记者你很有意思。” 钟寄云摆摆手,道:“哪儿的话,我觉得这故事才算真正的有意思,毕竟它和玄学多少有点关系。” 陈和荃调整了下视角,试图观察后座上另一名年轻女性的态度,然而窄小的后视镜里只看到一双眼神飘忽但又因充满灵气而流光溢彩的眼睛。 “故事要从哪年说起呢?”钟寄云轻轻地拍起手,像个技艺不精但又不肯照着书本念的业余说书人,自作主张删改了内容,“不如就不要限定年代和背景吧。” “老人们都信命,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是先天定下绝对没可能更改的。这运,也有点这个意思。所以现在很多人觉得既然命没法改,就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可运气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谁能肯定自己天天走大运呢?所以,风水这东西就给很多怀着侥幸心理的人带来一线曙光。” “有这么家经营了近百年,堪比作商业帝国的集团公司。这个商业帝国覆盖全球几十个国家,内部势力错综复杂,大大小小派别的继承人无数,每个继承人便是这个百年帝国的藩王,负责帝国首领画下的不同疆域。通过吞并、整合其他区域,扩充自己实力,往更高的位置爬。其中有这么一个继承人,他用的方法极为曲线救国。” “他妄图通过巫术来给另一个继承人下绊子。” 钟寄云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她看不到司机的脸,自然也看不到司机眼中的窃喜。 临久看到了。 “他从十多年前开始做一个实验,这实验……俗称调风水。不是把坏的风水调好,而是把本来就不好的风水调得更坏。这继承人用什么方法呢?” 钟寄云从前排座椅中间探出身,看着陈和荃没有任何波动的侧脸,唇瓣开合,两个字滑出来:“血祭。” 她倏地缩身回去。 “通过日本风水师作法,用巫术把建筑内部本就聚集的戾气凝结,哦我忘了一点,迷上巫术的继承他出生在日本,自幼生长在日本,虽然流着中国人的血,却是个数典忘祖的倭国人。啊,不好意思,跑题了。我这写文章的本事不错,临场发挥的口头功夫不行,陈总多见谅。” 钟寄云笑了笑。 陈和荃也笑了笑:“钟记者的说法确实有点意思。” “您别急,还有更精彩的呢。”钟寄云敲了敲驾驶座的椅背,“我们说回这个继承人干的好事情。” “他要戕害的继承人,是他弟弟,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和年少有为的他不同,这位弟弟从小桀骜不驯,很好地给当今富二代们树立起叛逆放荡的榜样。身为商业帝国的继承人,他不喜欢经商做老板,却偏偏痴迷计算机。他凭借数十年如一日无人约束的自由研究,研发出了一旦应用金融领域便能让华尔街大部分操盘手失业的人工智能。” “从来没被我们的主角放在眼里的弟弟,三十年不出手,一出手令帝国所有大佬侧目。他们重新重视起这位放荡不羁的科技奇才,决心让他把金融领域的天赋完全发挥出来。至于之前那么多因撒手不管、经营方向失误等种种原因导致破产重组的公司旧账,大佬们全都一笔勾销。我们的主角非常震惊,非常愤怒,十多年来他想尽办法,不惜动用巫术破坏了弟弟所有经手的公司,波及了无数本与家族斗争没关系的企业,没想到对方轻易翻了盘,青云直上的轨迹几乎肉眼可见。所以主角打算来点狠的,他要让弟弟背上难以翻身的人命事故。” “哦?用什么办法?难道是用巫术吗?”陈和荃静静地听钟寄云讲故事,紧张和愤恨等种种负面情绪在这算得上老套的故事中逐渐散去,他愉快地笑出了声,“钟记者,虽然我囿于商事,看过听过的故事不多,但你这故事讲得可真不怎么样。” 他吃准了虚无缥缈的巫术不存在任何说服力,且这记者所言与事实根本驴唇不对马口,不过是想象力太丰富,扮鬼吓人而已。 果然未知事物才最可怕。 这记者的长篇大论反而暴露了她们没掌握核心证据的事实。 陈和荃放松得简直要忘掉种种提心吊胆。 “嘉州公寓是你指示人烧的吧?”一直没开口的小姑娘冷不丁说话了,“着火的那幢楼本属木,木生火,火生土。火灾之后它的属性从木化作土,彻底扭转了整个小区的五行属性,也影响了大区域的风水。” 本来胜券在握的陈和荃被这番话吓得惊骇莫名,猛地一踩刹车,伪装至今的镇定面具荡然无存。 第44章 正面交锋(二) 陈和荃猛地一踩刹车,后面的司机反应够快,一扭方向盘,带着一串祖宗十八代的问候从路虎旁呼啸而过。 “陈总不喜欢这个版本的话,倒是可以修改,就看时间来不来得及。我们写了几封邮件,是这故事的不同版本,要是没有密码串……”钟寄云抬起手腕看看时间,“88分钟后就会自动发送了。” 听她念课文一样念出几个邮箱,陈和荃才放松的刹车又被一脚踩死,回过头,松垮皱纹包围起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哀乐,目光只是在两人身上交替循环。腾鹰集团在亚洲是创始人后代全权把控的天下,欧美分部却由于早年先辈们打天下压不过地头蛇,至今仍和几个当地的世袭家族纠缠不清,高层势力此消彼长。钟寄云念出的邮箱里,至少有两个邮箱的主人是能制约他这等级的核心人物。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钟寄云换了个跷二郎腿的叠放姿势,捂嘴笑道:“陈总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她像是念诵完一篇对“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歌颂报道,身心愉快地笑起来。 路边透社,加上最近邀请进来的吉祥物临久,总共只有四个人。王小康心爱的游戏还没公开发售,周向阳最近迷上一部反腐剧的帅大叔——褪去职业包装的责任感,都不过是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傻到和商业帝国硬碰硬。 越是腾鹰集团这样的庞然大物,越是会在盘根错节处长出吸食骨髓的寄生菌菇,导致枝干腐烂枯萎,成为巨型机器上亟待整修的故障部件。 浸淫事实太久,掌握大事件全身,对组成部分烂熟于心,陈和荃在听故事时却不知为何忘记透过现象看本质,忽视了无论胖瘦骨架不变的万法基础。又或是怀有侥幸,认为没有人能察觉自己所作所为,两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不过虚张声势。等他反应过来,才意识到他亲手构建的世界不过时平原上飘起的空中楼阁,如此显而易见却又如此脆弱,不用疾风骤雨,只要一口气吹过便会摇摇欲坠。 如果底子是那个底子,笼罩在真相之上的修饰无论多天马行空,总归有可追本溯源的蛛丝马迹——聚富财富管理显然是陈和荃一手组建,而他的弟弟陈艺煌毕业于灯塔国某野鸡高校,当然也没有研发人工智能的通天本事。 但从故事反推的话,疑点显而易见。聚富财富管理成立之前,陈艺煌领导的腾鹰申城分公司好几处办公地点的楼上或楼下都会发生意外死亡。聚富入驻隆汇大厦前后,楼下又开辟了集团的新办公点,那之后每年都会有人在固定时间固定楼层跳楼,今年甚至轮到了分公司的员工身上。 高层的人除了业务能力娴熟,抓重点搞事情的能力也是登峰造极,全都是养蛊养出来的毒辣蛊王,怎会放过一封可大做文章的举报? 虽说那故事只是抽丝剥茧根据事实引申出来的旁观者的纷纭猜测。但陈和荃对事实之一的陈述表现出的震惊,已经完全构成利益相关方可认定可采用可顺藤摸瓜的证据。 钟寄云以前在官方媒体《申城晚报》工作时,有社会部的同事每逢重大事件总是提前编写好几个不同版本的稿件,待事件尘埃落定时,放出同时符合社会需要及政府舆论导向的那版。 钟寄云指定陈艺煌做现场交易人,汲取了历代报社前辈的智慧,把从风水迷局诸多资料提取出的重点,编出了不同版本,用来做安全脱身的筹码。控制定时发送开关的密码串分五部分,除了路边透社,何殊寒还持有一部分。最大程度上保证只有五人安全,“故事”才不会被发出去。 但是腾鹰的交涉人到现场后,临久一眼认出他不是聚富财富管理董事长陈艺煌,而是腾鹰集团亚太区首席执行官陈和荃。资料显示陈和荃兄弟俩相差不大,二人随便化个妆,再模仿对方的举止神态,外人便很难分辨出他俩谁是兄谁为弟。 幸好—— 钟寄云面带微笑,心脏却在大起大落的过山车中数度停摆。 幸好他们有吉祥物临久,这个时不时会冒出预言的小姑娘头天晚上再次福至心灵,和她探讨了下兄长为主角的可能性。 她被蒋超的证言误导,先入为主以为陈艺煌是知晓内情的操控者,但实际上,真正指示日本风水流派曲居良设坛做法的是他的兄长,从小在日本长大的陈和荃。 有所准备,再去吓唬陈和荃就很容易了。先声夺势,指出他的真正身份,给他一个大大的下马威。至于巫术作法和继承人纷争,更是钟寄云和临久通宵好几夜编撰出来的豪门恩怨,不过把主角陈艺煌临场发挥改成陈和荃而已。 为什么明明被蒋超目击举行法事活动的陈艺煌没来,反而是重要性高出他好几个等级的陈和荃来了呢? 放松下来的钟寄云被新的问题缠绕,不自觉地在裤子上画起圆圈。 陈和荃再也没往后看一眼,声音嘶哑地问道:“去江东哪个地方?”车辆停在两条高架路的分叉口,要是再不走,交警会过来的。 钟寄云思绪纷杂尚未来得及答话,只听临久说道:“银桥。” 虽说王小康和周向阳在门口设置了陷阱,能贴在路虎车轮胎上,修改方圆五米的窃听设备的输出目标,但这小姑娘怎么一下子把目的地暴露出来了。 何殊寒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她,要带着交易人多绕几圈,多套点话,他会在废弃工厂区接应她们。那时他们还不知道陈和荃本人替代陈艺煌来了——想到这里钟寄云和临久对了个眼神,从她眼中读出了想要的信息。 临久要她稍安勿躁,休息一下。 “陈先生。” 临久的称呼显得很正式,不卑不亢,没有钟寄云话里话外作弄人的小恶趣味。 “金穗株式会社是你独自投资并委托经理人经营的公司,对吧?” 陈和荃循着话音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那双眼睛也正看着他。陈和荃一眨眼,老老实实答道:“是。” “申银大厦的石原一郎是你安排过去的吗?” 临久这话刚问出口,钟寄云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才她们的前提就是讲故事唬弄陈和荃,真正涉及到违法犯罪的活动他怎么可能承认。 不出所料,陈和荃似一沉思,便否认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他回答得很小心,声音仿佛在砂纸上滚了一遭,却无一丝藏有隐情的抖动。 “金穗应该是在震阳大厦34楼办公,你最近去过吗?” “那地方……咳,出过事情,我把上海办事处搬到隔壁楼了,还去那边做什么?”陈和荃似乎觉得被小姑娘牵着鼻子说东说西,面上挂不住,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临久主动递给钟寄云一个神秘的微笑,才重又借助一面小小的镜子注视陈和荃的眼睛,道:“陈先生,看来申银大厦的日本杀人魔和震阳大厦里存续至今的金穗株式会社,都跟你没关系了。” 陈和荃像是听不明白这字是字、句是句的话,又追问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临久摇摇头,不管车内另外两人眼睛里手指间抛给她的疑问,好似此间主人般发号施令:“陈先生,麻烦你下个岔口转罗山高架,我们去松溪。” 松溪——钟寄云松开掐着临久大腿的手指,攥成拳。 东港高速今年年初建成通车,是连接市区和临港新区的最短车行线路。在这条路的中间坐落着因一处服务站而在两年间突然发展起来的村镇,松溪。 两年前,它还只是一段刚修好但人迹罕至的无人区,只有飙车党偶尔过来进行一场富家子弟命不当命的较量。 政府的规划图上,这处无人区被命名为l207路段。 钟寄云的师父孙铮,就被王某撞死在这里。 第45章 正面交锋(三) 三个人,四部手机。 钟寄云因为松溪陷入过往难以自拔的悲痛时,临久把一部黑色手机丢到副驾驶。抬起头,用口型向陈和荃传递信息。 88分钟。 陈和荃紧握方向盘的手臂肌肉一抖,车辆出现小小的颠簸。这股震动把钟寄云从无法释怀的往事中抽离出来,她暗骂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随后又带着七分真诚三分威胁,说道:“陈总,我们只想要一个真相。” 陈和荃苦笑道:“真相,年轻人,这世界上最缺少但最不需要的就是真相。” 钟寄云失望地叹了口气,做好充分准备再和人谈判她的胜算很大,然而交易人从陈艺煌变成陈和荃,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便只好调整策略,从心理上攻破陈和荃的防备,她说道:“陈总,我看你一直在注意手机,不要等救援了,你的手机和车里的监控设备早就被我们拦截了。” 陈和荃这才明白另一个小姑娘丢手机给他的意思。 小姑娘巧笑嫣然,浑然不觉已把前面开车的中年人吓出一身冷汗。“我想你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傻事。” 前方岔路口有紧急停车带,陈和荃停下来,抖抖索索地拨出一串号码,勉强戴上首席执行官的威严面具,指挥道:“取消,送回去,我安全。” 待他把手机递回给临久,重新发动,开往松溪方向,后者才悠悠说道:“陈先生,你既是腾鹰集团亚太地区首席执行官,却还要想方设法经营自己的公司,在集团里你并没有实权,对不对?” 陈和荃沉默以对。他反而希望那名咄咄逼人的记者继续虚张声势,年轻女孩的态度实在冷静过头,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破绽。 “外人眼中的腾鹰集团是家族企业成功的代名词,它持续近百年的强盛和兴旺,全靠腾鹰大胆而又独特的外包经营方式。陈先生,你虽然自认是陈氏家族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但是腾鹰真正的运营权力仍掌握在老一辈手中。为了让集团长久良好的运转,很多业务老一辈会交给专门的经理人来打理,正如你一人独资的金穗株式会社,毕竟亲力亲为是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而一旦分身乏术,出现纰漏,你亚太地区的首席执行官身份会被立刻解除。” “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和荃再次脱口问道。 不止他,连钟寄云也被临久一番言谈震慑,她扭头看着临久,小姑娘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唯独那张嘴,让两个月的相处变成一出真假参半的真人秀。她发现自己对临久的了解仅限于她平时看到的那部分。此时此刻,和她坐在同一辆车里的人,她一点儿都不认识,更谈不上了解。 “曲居良告诉你,他们有把握让你成为腾鹰集团真正的‘执行官’,届时,集团积累下来的财富都在你的手上,不必再看老一辈的眼色,你也可以施展你的抱负。陈先生,陈氏从第一代开枝散叶,到你这一代,大大小小的旁系已有二十多支,光主家也有十七个已成年的继承人,你虽是富豪子弟,但你和诸多兄弟姐妹间的竞争压力比普通人更大,更要命。” “腾鹰的发家历程外人有所不知,你很了解。腾鹰的前身也是靠布置风水,才筑下屹立不倒的百年基业。你想效法创始人,而曲居良在日本乃至东亚,确有诸多拥趸能够证明他们的神通。于是,你和曲居良达成合作。在你的授意下,曲居良从2004年左右开始为你活动。金穗株式会社2004年成立,短短一年间,便做到了业界三甲,你用金穗的巨大利润支付了曲居良的高额报酬。2010年,你把日本的业务拓展到中国,嘉州公寓大火是曲居良送给你的伴手礼,火灾不一定由他们所引发,但也必定脱不开关系。你的弟弟陈艺煌从2010年以后开始走下坡路。因为他原是住在嘉州公寓三号楼,五行元素改变以后,财星调转。他所负责的重要项目因此受影响,反而他的哥哥,也就是你,陈先生,因此脱颖而出,取代他成为腾鹰集团亚洲首席执行官。” 临久长长的一段话极少停顿,一口气说完,她意犹未尽般舔舔唇角,似乎要接着长篇大论。 可这话里的信息量却不是她停顿间隙能让人消化的。钟寄云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白痴地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她只是重重地攥着临久的手腕,无声地质问:你从哪里搞到这些信息,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陈和荃忽然发出卸下重担的笑声,他笑得太厉害,以至于到后来发展成停不下来的咳嗽,他不得不把车停到路旁,直到生理反应逐渐减弱,才复又往松溪行进。前方不远的路牌显示,他们离松溪还有5公里。 “老话说的真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姑娘,你一定是老头子派过来的吧。” 他如此笃定临久的身份,眼神里竟是解脱般的释然。 临久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用那双灵动而又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 钟寄云彻底被冷落,她心中充斥着对何殊寒、对临久以及自己的无限失望,但她终究不是消极悲观、自怨自艾的人,失望之余,一个能够解释当下局面的猜测渐渐成形。 一时间,各怀心思的三人谁也没有主动打破沉默。 窗外已看得到拔地而起的各种建筑,都市近些年的发展迅猛异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每一寸原本属于大自然的土地。大地上到处是深入岩层的钢筋铁骨,荒野间一排排鸽子笼似的高楼错落林立,开发商们尽可能地扩大每一寸建筑面积,使之变换为账目上转瞬即逝的现金流。 离松溪新城尚有两公里,住宅区的巨幅广告上已扑面而来,标语鲜艳而又扎眼:“xx新城,风有灵,水更杰,天下珍宝不如家中二老,孝善留心地”。简单粗暴地用“为二老尽孝”绕开了《广告法》禁用封建迷信的条令,却以排版突出了风水宝地的卖点。 现实总是很有意思,一方面官方不停打击封建迷信活动,一方面从权贵到百姓却对此趋之若鹜。 怪不得黑格尔的名句:“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会被曲解为“存在即合理”。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只会去看对自己好的一面。 “集团旗下的开发公司腾鹰天地前年年中在松溪附近拿了块地,要是我没猜错,小姑娘,你想让我带你们去那里,对不对?” “是的,陈先生。” 陈和荃算计了十二年,固然迷信风水和巫术,逻辑思维并没有退化,认清自己所有情况已被摸清的现实后,表露出涵养良好的洒脱。 只有钟寄云憋着一肚子火气,闷声不响,冷眼旁观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阳谋要密谋。临久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钟寄云的情绪,拍拍她的手背,在她不情不愿看过来的时候,露出笑容,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寄云姐,相信我。” 陈和荃没注意到后排座上的小动作,大约是猜出那名小姑娘的真实身份,长久的心理负担在不期然时卸下,整个人的精气神焕然一新。车行的速度虽然快,却异常平稳,正如他此时心情。 由腾鹰天地竞标成功开建的集办公、商业、住宅新型生态社区腾鹰天地一期工程已完工。因临近梅雨季节,不适宜做装修工程,施工现场只有少数工人进行雨季前的防护工作。纯毛坯房没有任何价值,几个保安集中在临时板房的小卖部打牌,看似对不速之客视而不见。 陈和荃的路虎一直开到道路尽头才停下。 临久一言不发,打开车门跳下车。 钟寄云和陈和荃不明所以,也跟着一前一后下了车,却看到临久低着头站在路虎车两米开外的地方,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面对行事诡秘的临久,站在威胁与被威胁对立方的两人,竟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暂时结成好奇同盟。 好半天过去,临久忽然抬起头,念念有词地往西方走。钟寄云快步跟上,陈和荃犹豫了一下,放弃叫救援的大好时机,追了上去。 越过一条窄窄的小溪流,便是腾鹰天地的二期工程,纯商业独栋别墅。眼下,别墅区刚打好地基,无数钢筋上缠着的红布条在半空中随风摇摆,看上去如同墓地招摇的幡布,青天白日下透出几分诡异和恐怖。 临久仿佛之前来过似的,轻车熟路地踩着横七竖八的地基框架,向别墅区中间一处孤零零的板房走去。 板房比方才门口施工工人住的板房要小很多,长宽差不多都在五米左右,高度却有近七米,没有看到板房常见的多出来的一截天花板,也没有上二楼的楼梯,只在南侧开了一道形同虚设的小门。临久自作主张地推开小门,自己率先走进去,然后像是才想起还有两个同伴,顿了顿脚步,扭头招呼他们进来。 白色板房确实没有房顶,因此里面的摆设清晰地呈现在三人面前。 由十几根根碗口粗的红褐色木头搭起来的木塔,高近六米,共两层,像是古代的简易哨塔,透过固定第二层横木的x型支架,三人清楚地看到一根银灰色没有剑柄的剑身插在地上,表面黯淡无光,却教人不寒而栗。 钟寄云和陈和荃面面相觑,临久大步上前,在钟寄云还未来得及喊出“危险”时,便一脚跨进木塔里。 “陈先生,这块地方也是曲居良为你选的吧?”临久在里面高声问道,令二人奇怪的是,她边说话边脱下薄薄的外套。 “是。”陈和荃直觉那银色剑身有点邪恶的味道,皱着眉头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钟寄云不管那剑,也不管之前还生着临久的气,心急火燎地要进去拉她,却被临久以眼神制止,只好连声喊道:“危险,小久,危险,快出来!” “陈先生,这是压胜之物,你在这场阴谋中不过是被人利用的角色,如果你不想被对方摆布,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合作,不要让对方得逞了。” 说着,她把外套缠在手上,用力拔出了银色剑体。 而在那剑身完全脱离土地时,木塔轰然倒塌! 第46章 是敌是友(一) 三千里外,广州市区某民宅。 陵城手中的牙白瓷杯无故滑落,跌成碎片。他愕然抬头,喃声唤道:“师兄。” 被他称作师兄的中年人貌不惊人,比起清雅如世外隐士的陵城,他就像市井中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他一瞥地上的瓷杯碎片,笑道:“蛮好蛮好,也是时候了。” 申城,松溪,腾鹰天地二期工程现场。 木塔倒下的瞬间,钟寄云的心脏突地停止跳动,与此同时后背突如其来的撕扯剧痛让她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疼痛来得如此迅疾猛烈,钟寄云两眼倏地一黑。朦胧间,黑白画面从眼前闪过,长须及胸的白头发中年人低头向她说着什么,他身旁一名五六岁的小姑娘朝她露出甜甜的笑容。 “寄云姐……”好像是那小女孩在呼唤她,钟寄云不大能分辨清楚。后背的疼痛越发剧烈,好像有人拿着篆刻刀一笔一笔往脊椎骨上刻字似的,光是喘口气就要人两眼冒金星。钟寄云痛苦地嘶吼着,而这疼痛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 陈和荃愣在当地,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进来,肯定会怀疑是自己下了什么黑手,不然为什么明明板房内只有三个人,一个被压在一堆木头下生死不明,一个像被人捅了一刀,倒在地上痛苦翻滚。而只有他好端端站在原地,对着毫无征兆倒塌的木塔出神。 短暂思考之后,陈和荃做出了决定——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离开了事故现场。 陈和荃前脚刚离开板房,缠绕钟寄云的锥心疼痛刹那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来没有过。她疑惑地爬起来,眼前坍塌的木架让她来不及再思考刚才的情况是不是幻觉,也没留意陈和荃不在现场。 她连滚带爬地来到木堆旁,呼唤临久。 木头段段都有一米六七那么长,钟寄云使出浑身力气勉强推下最上面的那根,忽然听到木堆下传出临久细不可闻的声音。 “寄云姐。” 钟寄云连忙停下动作,急促地问道:“小久,你还好吗?” “死不了。” 小姑娘开玩笑的回答让钟寄云恨不得踹她两脚,可是不能,她只有继续努力做尝试,要把她从危险的木堆下救出来。 “寄云姐。”临久又喊了声。 “不要慌不要慌,我能把你救出来。”钟寄云推下了第二根木头,可第三根她死活抬不动。越抬不动她越心急,手被钉子划破也不在意。 “你听我说,寄云姐。” 钟寄云趴在地上,一双眼睛在木头的阴影下拼命寻找,终于,她看到了临久毛茸茸的头部,还看到了正汩汩往外冒的血洞。 “潞江镇盛夏路和铃兰路交叉口,有一座教堂,你带由警官去那儿。”临久的声音本就细不可闻,说完这句话便再没动静,无论钟寄云怎么叫她也听不到回应了。 钟寄云六神无主,徒劳地扒着木头,冷不丁有人在背后喊了声:“让开。” 陈和荃打完急救电话带工人们过来了。 工人们七手八脚很快移开压在小姑娘身上的木头,临久趴在地上,后脑勺的伤口仍在流血,手臂上鼓出好几处,还有两道深可见骨的的割裂伤,紧紧地抱着那柄压胜的银色剑身。陈和荃上前摸摸脉搏又探探气,给钟寄云交代了三个字:“还活着。” 钟寄云推开他,自己爬到临久身边,如陈和荃所言,她确实还活着,但也仅限于活着。 那么多根木头砸在人身上,内伤加外伤,看上去惊心动魄,工地离最近的医院有十公里,救护车也不见得能开进来。 陈和荃到底是大场面见识惯了的人,有条不紊地指挥工人去做简易担架。工地上出了事儿,就算不认识这中年人是他们顶头老板的老板,工人们也愿意听一个冷静的人发号施令。 工人们齐心协力把伤员抬到平整的马路边上,还有个工人的妻子扶着六神无主的钟寄云跟上部队。老远听到救护车的鸣笛,钟寄云三魂七魄总算归位,她的脸上才浮出点人气,陈和荃就抓住她,问:“时间快到了,你快想办法解除密码,小姑娘的密码你有吗?” 钟寄云看着他,冷笑道:“陈总不用担心,你让手下把我同事送回去的时候,计时就延长了四个小时。” 尽管对陈和荃去而复返的救命行为心生感激,但本质上他还是一名阶级敌人。 陈和荃颇显无奈,“我觉得我们对彼此都有很深的误会。”他努努嘴,用下巴指向担架上昏迷不醒的临久,“她比你清楚。” 钟寄云虚挥去一拳,带起了陈和荃鬓角的头发,后者纹丝不动。 救护车恰在此时出现在毛坯建筑后面,钟寄云握紧了临久的手腕,心下一片澄明,小姑娘在这地方受重伤,除了她自己,不怪任何人。可责任又不是简简单单怪谁不怪谁能够分清楚的,临久怎么会知道腾鹰的产业里有压胜之物? 钟寄云甚至觉得,临久知道的事情何殊寒都不一定知道。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剧痛之下产生的黑白幻觉画面,那个小女孩的面孔无端地和临久的面孔重叠。 她又想起最早何殊寒把临久介绍给她时,她骤生出的亲近,好像她是自己分离多年的表妹。 临久。 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急救员轻柔地抬起她的手臂,以白衣天使特有的职业化温柔说道:“麻烦让下,请配合我们救助伤员。” “哦,哦好。”钟寄云怔怔地望着白床单上洇开的大片血迹,见她只应声没动作,陈和荃化身友军,耐着性子把她拉过来。 直到和救护车一同赶到医院,眼睁睁地看着临久被推进急救室,恍惚间周向阳和王小康也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大喊大叫。再到后来,周向阳注意到她手上的血迹不是来自于重伤员,而是她自己,又把她拉去包扎。消毒液洒在伤口带来的痛楚不及那时后背疼痛的百分之一,才好歹把飞向天外的神魂硬生生拽回来。 “出来了!小久从急救室出来了!”王小康的声音隔着墙壁远远传来,“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不用担心。” 钟寄云一惊,猛地要冲去找伤员,周向阳眼疾手快拉住她:“你也有伤,别太急。” 这是她自从调查这件事之后第二次受伤了。 “到底怎么回事?”临久的病床前,王小康坐立不宁,“我们在嘉州公寓外看监控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黑社会保镖把我们拉走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把我们送回去。”他左看右看,有意无意间连周向阳也避开了,“去的人不是陈艺煌,是陈和荃。陈艺煌的哥哥,你知道吧?” 钟寄云默然点头。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床上麻醉效果尚未解除的临久。 “还有……”王小康想说什么,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欲言又止。 周向阳代他问道:“你联系到何殊寒了吗?” 钟寄云无力地举起手机,通话记录显示出十二个已取消的通话,呼叫人均是何殊寒。 他失联了。 “哎,我刚刚在急救室门口等小久的时候,好像看到陈和荃了。打电话给我们的不会也是他吧?”王小康不太确定地说道,“你们最后都跟陈和荃聊什么了,拿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钟寄云点点头,又摇摇头。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她已想不通猜不透,她本想通过舆论逼出腾鹰集团里做风水迷局的人,他们有八成把握是陈艺煌,然而来的人却是比他重要好几个等级的陈和荃。 但事情急转直下,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临久单方面赦免了陈和荃设局的过错,还让他们和陈和荃合作! 还有她昏迷前的嘱托。 带由警官去教堂…… “寄云,寄云!”眼看钟寄云的眼神再度涣散,周向阳拍拍她的脸颊,她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陈和荃衣冠整齐地出现在病房门口,在二人起身要对他有所行动之前说道:“送她去ct室拍个片,她有点不对劲。” 第47章 是敌是友(二) 从嘉州公寓到松溪,路程一个半小时,接到电话再赶到松溪附近的私立医院,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三小时内会发生什么事情? 绑架,释放,谈判,急救。 刚经历过绑架的王小康一肚子窝囊气无处释放,认准了陈和荃的脸,握手成拳放在口袋里蠢蠢欲动。周向阳在后面盯着他,生怕他一个冲动就在人家的地盘上闹出麻烦。 松溪往市区方向新落成不久的这家私立医院名为天佑私立医院,周向阳进大门时就注意到铭牌右下角巴掌大的腾鹰标志——又是腾鹰集团的产业。 周向阳笑嘻嘻的,亲昵地叫了声:“陈总。”笨蛋都猜得到黑衣西装男是他派出来的。后来发现不可能用暴力解决制造舆论的威胁行为,又服软选择乖乖听话。但小久和神志不清的钟寄云是怎么回事,他一时搞不清楚,看上去陈和荃不是罪魁祸首。 陈和荃颇为自持地微微颔首,“周记者。” 稍后,他主动伸出手,一副商业合作的交好邀请,周向阳低头看了下,耸耸肩,道:“我好像没那个荣幸能跟神鬼莫测的大人物交朋友。” 陈和荃也不恼,收回手整整衣领。周向阳和王小康的底细他早就摸得彻彻底底,技术型辅助角色,论重要性连钟寄云都比不上,更别提那名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小姑娘——一手炮制舆论的小工作室根本不了解她的来历,把她当实习生来使。 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陈和荃重拾商界大鳄的体面和做派,头发比纯大理石打磨出的地板更光滑,脸部水润的皮肤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十几岁,衬衫下隐约透出的轮廓线仍保持着健美形态。只有面对面,才能数出他和弟弟陈艺煌四五处区别——周向阳对男色的喜好经常让他不自觉地以扫描仪级别的目光去打量新出现的同性生物,即使敌人也不例外。 陈和荃习惯于做焦点,周向阳的扫视却因取向问题让他有些不自在,他往后退了一小步,道:“商场上,三千万的交易足以使对手变成朋友,二位不必对我太戒备,毕竟我还救了两位年轻女士的命,不是么?” “呸!”王小康啐了声,“艾萨克斯。” 周向阳笑出了声,小伙子用游戏里的邪恶博士来指代策划邪恶风水局的陈和荃,还真是给他面子。 陈和荃从口气中听出猫腻,摇摇头。 愈发僵化的局面被敲门声打破,隔壁ct检查室的医生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化验单,看到陈和荃,喉结上下滚动了下,紧张地说:“陈先生,患者的造影剂皮试出现过敏症状,不适合做ct。” “唔,这就麻烦了。” “看体表特征,没什么大问题,短暂的失神状态可能是压力过大所导致。” 见陈和荃认真严肃地和医生讨论两名伤员的检查结果和治疗手段。王小康暂时收起对资本家的仇视,凑到周向阳身边小声说:“我记得上次云姐做检查的时候没发生过过敏现象啊?” “没听说过。” 两人交头接耳,配合着口头上的活动,悄悄溜进另一侧的检查室。 钟寄云正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和进检查室前完全是两个人,迎面撞上鬼鬼祟祟的两人,她皱皱眉,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们两个干嘛呢?” “寄云。”周向阳见她恢复原状,激动地上前抱住她,“你醒啦?” 王小康也想效仿,被钟寄云一脚踢开。 周向阳抱够了,抓起她的手腕翻来覆去地检查,除了包扎起来的部分,没看出什么过敏症状,疑惑地问道:“刚有个医生说你造影剂过敏,怎么回事?” “骗他的,我没事儿,对月季的花粉过敏而已。” 该医院走廊的装饰植物是各种月季,充分展现了资本主义的恶俗品味。 钟寄云面色苍白,言语冷冷淡淡,好似一夕之间背负起全世界的罪恶,被巨大的精神压力攫取了说话力气。 “云姐你还好吧?”王小康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把我们吓坏了,以为你跟小久一样脑震荡了呢。” 听到小久,钟寄云拉拉嘴角,神色暗淡下来。 “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还是陈和荃把你们送到医院的?”王小康想了想,小声说,“钱已经运到那地方了,云姐放心。” “我们得跟陈和荃合作。” 钟寄云说完,不管二人在后面连番追问,脚步踉跄地出了检查室,径自循着声音来到隔壁。 “陈总,还得劳驾你把我们送回市区。” 一见钟寄云,腾鹰集团亚太区首席执行官的气势立刻塌下一半,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对钟寄云的忌惮和讨好。 “没问题。” 跌宕起伏的一天,终于伴随着重重迷云织成的夜色,拉下沉重帷幕。 “陈和荃不过是被利用的棋子,幕后主使是谁,可能只有那个人知道。” 有急救车在前面开道,回城的道路畅通无阻,周向阳开车,钟寄云半死不活地躺在副驾,大起大落的精神状态令两个关心她的同事一路提心吊胆。 王小康起初以为钟寄云说的“那个人”是陈和荃或何殊寒,待周向阳充满惊讶地问:“小久?不会吧。”他才后知后觉地获悉了正确答案。 “她……不是我们认识的那样。” 太多东西隐藏在虚虚实实的真相后面,剥开一层,新的问题冒出来。她追查的迷局从小人物对真相孜孜不倦的探寻,变成关乎己身命运的转折。钟寄云咀嚼了好多次后背疼痛时眼前浮现的画面,最后得出结论,那绝对不是幻觉,更像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小久,是自己找虐。她在工地上找到的那东西,主导开发腾鹰天地项目的陈和荃压根不知情。” 王小康想起他从暗网上找到的帖子,恍然大悟道:“那把剑,是厌胜的道具?” “陈和荃再怎么好高骛远,也不可能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手段断送他在集团的地位。”钟寄云一边向二人解释,一边梳理思路,“他确实很早前就勾结曲居良为自己往集团高层爬铺平道路,曲居良在中国做了不少缺德事儿,个中详情他根本不了解,只是习惯看重结果。” “你在为陈和荃说好话?”她态度转变的幅度之大,王小康不能接受。周向阳嘘了他一声,王小康很不服气地嘘回去。 钟寄云翻翻眼皮白了他一眼,“你把陈和荃当成志大才疏的傻白甜好不好?他除了会马不停蹄地到处撒钱,也就勉强还剩下见风使舵一个优点了。” 王小康回想起陈和荃那副全球指挥官的派头一见钟寄云马上唯她命是从的模样,顿时觉得这形容实在精辟。 “失去家族集团带来的包装,有钱人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人类该有的弱点缺点他们一样不少。” 王小康若有所思。 “云姐说的是,所以咱忙活一场,就赚了三千万,别的也没啥收获吗?” 正开车的周向阳忍不住捏了捏鼻梁,有气无力地说:“小康你别说话了,我听你说话真的头疼。” “小康说得对。”钟寄云声援道,“也差不多是回到原点。” 手上掌握的线索跟发帖子在网上掀起滔天巨浪之前没多几条,反倒是折损了不少兵力。 何殊寒的电话仍被转入语音信箱,临久再次昏迷不醒,而钟寄云自己——连是不是钱春凤亲生的都不太确定了。 她很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可这电话打过去,母女关系还要不要了? “哎,云云呐。” 话筒里传出的声音让钟寄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在她思索亲子关系时,身体比思维先行,自作主张拨通了电话。 “妈妈。”钟寄云咽了口唾液润喉,“你有小阿姨的电话吗?” 钱春凤火辣辣的口气差点掀翻话筒:“什么小阿姨?你妈妈什么时候有妹妹了我怎么不晓得?” “就是……我小时候咱老家里的那个阿姨呀,后来移民的那个。” “啥……” 钟寄云握紧发烫的手机,钱春凤今年芳龄五十大几,六十不到,应该不到老年痴呆的时候吧? 但听老年人尾音打了个旋儿,从半空飘落回来:“你是说小黄阿姨呀?你老去蹭饭的九姨奶家小黄阿姨?” “对对对。”钟寄云坐起来,忙不迭点头,“你后来还有联系吗?” “人出国二十多年了,还咋联系?” 话筒里传来节奏明快的交谊舞背景乐,钱春凤的话声淹在中间,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小黄阿姨给你寄过明信片,你回去找找,上面有电话吗?” 探戈的旋律越来越清晰,钱春凤同志大概沉迷于酝酿退休后的第二春,竟“啪”地挂断了电话。 “妈,我是你亲生的吗?” 钟寄云望着暗下来的屏幕,无声问道。 从头听到尾的王小康偷笑道:“阿姨夜生活真丰富。” 周向阳骂道:“就你话多。” 王小康被周向阳奚落了太久,反抗精神姗姗来迟,“阳哥,我发现你一下午净拿我出气了……你不敢说云姐,就欺负我。” “不服咬我。” 王小康牙尖嘴利:“我咬云姐也不咬你,我老王家指着我传宗接代呢。” “臭小子你胆儿肥了呀?信不信我高架上把你丢下去!” “你丢!” …… 两人的言语斗争大有升级为约架擂台的趋势,某种程度上倒转移了钟寄云的注意力。她叹口气,从杂物箱取出常备的压缩饼干,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起来。 高架下,夜的申城显出妩媚身形,浦江在江岸口形成张弓之势,在江东一侧,申城最高的两幢楼与耀眼明珠相辉相映。蓝光闪闪的世界中心大厦犹如一柄日式军刀,似乎要将浦江拦腰截断——它的对面,圆形的申城第一大厦却以腾龙之姿拦下蓝光的刀锋,将蓝光的锋锐尽数化解。 钟寄云看着看着,脑子里混成一团的浆糊被过滤成清汤寡水,所有的线索倏忽间形成清晰可见的脉络。而这迟迟到来的真相太过离奇,送到嘴边的饼干就那么举在半空,钟寄云瞠目结舌地望着江岸口林立的高楼。 “不是吧……” 听到钟寄云再度发声,打口仗的二人约好了似的化敌为友,齐声问:“什么?” “真他……”在王小康翘首期盼下,钟寄云硬生生地把三字经的最后一个字和着压缩饼干吞进去,吐出另一句指名道姓的粗口,“陈和荃……真是个傻x!” 第48章 是敌是友(三)(第二更) 手臂上缠着三角巾,脑门上贴着ok绷,嘴上叼着一根爆竹七星,一双快摞起三层眼皮的眼睛半是被烟熏半是没睡醒地眯着。 多日不见的钟寄云以这副尊荣出现在由博延面前,人民警察满腹担忧化成恨铁不成钢的臭骂。 当他看清角落里那坨散发着恶臭的东西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时,已来不及拦阻搭档老徐,早就看记者不顺眼的老警察二话不说把手铐拷在了钟寄云没受伤的手腕上。 “你不是调去刑警队了吗?怎么还跟老叔叔搭档。” 头一次见老徐,还是在隆汇大厦20楼的跳楼现场,当时钟寄云好话说尽,才在老警察的鼻子底下把相机手机等拍摄现场的“作案工具”藏起来,没被当场收走。 时过境迁,再次和由博延的老搭档打照面,钟寄云自暴自弃地打消了周旋的意愿。 “小声点!”由博延恨不得拿眼刀剐她,低声解释,“老徐是刑侦队老教练了,上头让他再带我一段时间。” 去旁边呼叫完支援的老警察看到两个人脑袋对脑袋,快要贴起来似的,丹田一沉,怒喝道:“小由你跟嫌疑人嘀咕什么呢?” 由博延难得受惊吓,当即站稳军姿,笑呵呵地替老警察口中的“嫌疑人”求情:“老徐,她是我朋友,又是报案人,应该没啥作案嫌疑吧?” 老徐一张皱纹比头发多的脸黑成纹路清晰的煤炭,伸手抓起垂在钟寄云身侧的手铐,拷在自己手腕上,拽着她边走边说:“混小子再主观臆断,老子让齐大友把你踢出刑警队。” 面对钟寄云无声的求助,由博延爱莫能助地摊开手。 潞江镇是申城工业区转型失败的典范,到处都是废弃的工厂和棚户区。江东开发时,潞江镇政府不计后果引进了许多外资重工厂。07、08年开始,为配合世博会,环境治理工程成为申城市政府审核基层首屈一指的绩效标准,潞江镇前任领导为政绩迫使重工厂紧急外迁它省。缺乏支柱经济收入,潞江镇的发展改造远远跟不上其他区域,再加上传闻本地土壤污染严重,人员大幅流失,恶性循环几年下来,潞江镇竟成了申城难得的无人区。 临久昏迷前留下口信,让钟寄云来铃兰路和盛夏路交叉口的教堂,她说得很清楚,要带上由警官。但上次打电话给由博延时口气太冲,自觉愧对人民警察一片好心的钟寄云并没有照做。 然而一找到这座掩埋在垃圾堆里的小教堂,钟寄云便理解了临久的用意。本该为迷路羔羊提供神灵指引的场所竟变成抛尸之地,还没等脑子编出好借口,她就给由博延打了电话,没提尸体,只让他快点过来。 迫于老徐的威严,由博延再没跟“嫌疑人”进行言语交流。老徐把她拷进警车,没有马上带回警局,守着现场直到后援来临,才指示一男一女两名实习警员把“嫌疑人”送到江东区分局。 钟寄云对着墙,抱臂侧躺在冰冷而坚硬的长椅上,区分局临时收押处的鸽子笼并不狭窄,除了里面一堵墙体,三面由铁栅栏组成,通风状况良好,但整个区域的冷气开得太足,她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违法勾当,却平白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她实在太困太累,闭目养神了一阵,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忽然被一股如芒在背的压力惊醒,让她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气息。 她猛地回头一看,对面的鸽子笼里关着一名看不出年纪的男性,蓬松脏乱看不出颜色的长发盖住整张脸,成缕的长发缝隙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右手伸出栅栏外,食指微微颤抖着对准了这地方难得一见的女性。 反应过来自己被变态盯上了,钟寄云咬咬牙,翻身下来,几步走到栅栏旁边,用没受伤的手拍打栅栏,连喊了好几声“警官”。 约莫是老徐和由博延分别交代了两名实习警员不同的内容,听到呼喊,两人在走廊汇聚,一面看着她,一面低声争论着什么。后来女性警员的意见占了上风,男警员露出无奈的神色,不情不愿地看着女警员拿着钥匙走过来。 女警员的脸上稚气未脱,看起来比临久还小一届。钟寄云朝对面痴痴傻傻的人一扬下巴,说道:“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区域,是关犯人的地方吗?” “不,不算。”警员向背后偷望一眼,接着像是被针刺般收回视线,“你是博延学长的朋友?” “是啊,我还是报案人,那个老警察怎么回事?没有任何证据和书面文件就把我关起来,这算不算滥用权力?” 女警员一张脸涨得通红:“不,不是。” 男警员这时也走过来,笑着说:“你别误会。我们会谈室刚好没地方了,才让委屈你来这里歇会儿的,别的地方没冷气。”他“嘿嘿”一笑,不知怎地,竟让钟寄云看出几分由博延的影子。 “哎,那个人什么情况?”钟寄云压低声音问道,“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太正常?” 女警员回答道:“他是附近小区的老疯子,没事儿爱乱吃药,前两天安眠药当止疼药吃多了,差点没命。抢救过来后没钱住院,被老徐前辈从医院带过来好好看着,担心他吃多药再把自己吃进去。前辈是好人,你千万别有什么误会。” 两名警员的意见趋同一致,钟寄云借机说道:“哎,我能打个电话吗?我应该还保留有打电话的权力吧?要不你把我放出去,这地方太冷了。”她抬起手,手臂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出一层鸟肌。 实习生们对视一眼,又是女警员偏向自己的同胞。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手中的钥匙对准锁孔。 钟寄云歪着脖子往外走的时候,清楚地听到有个声音在身后说:“没错,日本人打进来了。”她回头一看,那个吃多安眠药的人不知何时拨开了蒙脸长发,咧着满口黄牙的嘴,吃吃笑着。 “你说什么?”她狐疑地盯着那个人,而对方晃晃头,乱发再度遮脸。 “怎么了?”女警员疑问钟寄云为何突然对疯子产生兴趣,停下脚步问情况。 冷空气直吹后颈,眼看其他两人都将疯子的话当成耳边风,钟寄云打了个寒颤。“不,没什么。” 还没等女警员把她的随身物品拿出来,由博延满头大汗地从外面闯进来,看到钟寄云坐在大厅里悠闲喝水,明显松了口气。 “哟,铁面无私的由警官执勤回来啦?” 钟寄云在鸽子笼心无旁骛歇了会儿,虽然最后经历了一番小小惊吓,但三眼皮变回双眼皮,精神好很多,也有心思跟由博延开起无伤大雅的玩笑。 由博延没好气地回她:“你真是,好事没几桩,坏事天天有。比乌鸦还丧。” “哟,三日不见,由警官嘴皮子功夫见长啊。钟某我甘拜下风。”钟寄云虚虚一抱拳,嬉皮笑脸没坚持到最后,多日累积的种种情绪终于将她压垮。 她抓着由博延质感紧绷的腰带,眼泪无声滑落。 女实习生这时刚好拿着钟寄云的私人物品过来要还给她,一看博延学长被报案人兼老徐前辈口中的“嫌疑人”毫不避嫌地抱住腰,一下子愣在当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由博延朝她点点头,接过封装在证物袋的物品,轻声说:“谢谢,你去忙吧。” 闻声,钟寄云深深低下头,用三角巾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把,然后才抬头问由博延:“由警官,我能相信你吗?” 由博延指指帽子上闪亮的徽章,安慰地笑了笑,道:“不然你还能相信谁呢?” “我还有个案子要报。”她像是做了重大决定似的狠狠地咬了咬下唇,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 由博延从她的表情里猜到了什么,竖起食指贴近双唇嘘了声。接着带她坐上自己的二手车,从后座上拿过一条毯子,把冷气开到最大,在呼呼风声中,他问道:“跟你最近的跟踪调查有关系吧?” “是的。”伴随着钟寄云梦呓般的话语,由博延发动了汽车。 这案子,牵涉到跨国集团、连环杀手、日本风水师、拥有语言天赋的年轻女性、痴迷玄学的文化传播公司老总…… 这案子,以隆汇大厦的两宗跳楼案为引子,到在建项目的压胜剑体为果证,隐藏在都市森林的吃人怪兽终于露出冰山一角。 这案子,幕后黑手蛰伏十多年,从实验性的活动到驾轻就熟的有意布置,数百条人命在深沉夜晚的高楼间泣血哭诉。 “你是说……你怀疑有人用调整风水做风水局的方式,戕害了数百人,并且还有更大的目标?” 第49章 是敌是友(四)(第一更) 一边开车,一边听钟寄云讲述匪夷所思的风水大案,由博延天生的端正脸庞上半部分隐藏在遮阳镜下,连同对案情的反馈一同在面部切出半明半暗的曲折阴影。 “总是得有点目的,全市撒网布点,成本不低,这帮人肯定不是愉悦杀人犯。” 钟寄云隐瞒了一部分,并把跟风水玄学牵扯太深的内容用心理学偷换了概念,使它尽量以合情合理的解释铺展在由博延面前,提高他的接受度。她也没提到三千万,那笔钱现下还不到烫手山芋的程度。 由博延没说话,像是在专心思考她叙述里的现实与非现实,合理与不合理。有电话进来,他看也不看拒接掉,然后粗暴地关闭了手机铃声和震动,署名老徐的来电不依不饶地点亮屏幕,闪光看得碍眼,由博延干脆把手机翻了个面,丢进置物格里。 沉默持续到开进临久住的医院才终结,由博延把车停好,没着急打开老爷车上的安全门锁,他取下墨镜放进上衣口袋,两侧鼻翼翕动,粗声粗气地问道:“这不是你一个人查出来的吧?” 讲完一段长故事的疲惫已有所缓解,钟寄云晃晃手机说道:“有线人提供消息,还有其他渠道。我可以把手上一些资料的副本给你,作为参考。” 屏幕随着她的晃动自动唤醒,通知栏有两个未接来电,数字形式显示号码并没有存进通信录。 由博延眼尖,扫了遍号码,眼睛里倏地闪过寒芒,在钟寄云尚未注意到之前,他低下头拔车钥匙,那号码他认识。 “寄云,你如果真的信任我的话,可以告诉我更多信息,很多事情不是你该承担的。” 钟寄云点上一支烟,苦笑道:“我老早告诉过你一些事情,你说我想象力太丰富。没错,我确实有点被害妄想,但我已经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哪些可以采用,哪些丢进垃圾桶,你有专业技能去分辨。要么你再把我带回警局,换几个同事轮番上阵,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信也信,不信也就不信。” 一番话混合明褒暗贬、挖苦再加上一点自嘲,由博延被呛得额头暴出青筋。他拉开车门,扑面而来的闷热空气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愈发显得呼吸困难。 “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在该说人话的时候说傻话呢?” 由博延“嘭”地一声,重重地关上车门,松开紧扣在脖子上的衬衣扣子。大片大片浓重的乌云悬挂在头顶,暴雨将至。 深深地吸了几口车外并不新鲜的空气,由博延坐回去驾驶座,低声说:“我调到刑警队之前,市局里退休返聘的副局长组建调查组,复查近几年的旧卷宗,不过一直没什么突破性进展。副局为封存的意外死亡案带领调查小组加了快半年的班,但很多事件缺乏关键证据,上头给的压力很大。实际上,因为缺少收获,小组很多成员被分配了其他主要任务,整个小组只剩下几名同事凭兴趣和少数疑点加班加点来继续做工作。所以……” 他握着方向盘踌躇了片刻,良久才接着说道,“副局请了个老教授,隆汇大厦那两桩跳楼案发生前,他就推算到了,像你那个小跟班一样。” 这段时间碰到的事情足以让钟寄云对意外状况的接受度提高十八个等级,虽然由博延的说法之前未见端倪,却未能使钟寄云深受摧残的内心掀起一丝波澜,反而有种预料之事终落定的解脱。 “我被调到刑警队,也真是托了你的福。” 由博延这时扭头看她,表情五味杂陈。 “什么意思?” “你那天出现在现场的事情不知为什么传到老教授那里,他说你是破局的关键,建议小组对你进行实时监控。因为我认识你,副局才临时帮我调岗,调到刑警队,加入调查小组,调令立即生效。” “这么说,你给我那只备用机就是作为刑警的第一个任务咯?”钟寄云毫不意外,她的直觉很少出错。然而这不是考试,猜中正确答案非但没有奖励,反让她备感沮丧。 由博延补充道:“还有你那天一转身就在商场买的新手机。作为普通人,你的反侦查能力很强,能监听到的信息很少,而且对你的大调查没显示出特别之处,副局认为老教授的建议没什么事实依据,没有专门设立监控小组。只安排我跟老教授双线联系,主要向他汇报你的最新动向。” “你在网络上发布那篇文章给了我们很多灵感。” 钟寄云迅速回忆从隆汇跳楼案那天到他们发布那篇文章之间的所有细节。 “你去过外滩的写字楼几次,每次去都会失去信号,而且每次去完那里,调查进度就会前进一大截,老教授认为那里藏着关键档案。那篇文章发布后你也没有什么大动作,所以副局把重点放在调查汉学文化传播公司上。” 炎炎夏季,饶是几经锤炼的钟寄云,听由博延娓娓道出针对她及她周围人所布下的天罗地网,冷汗湿透了后背。 “副局的调查行为没有获得局里太多资源,所以我对你的监控,只是利用天网的最低使用权限进行通讯工具监听,还有部分外出跟踪。” 由博延用透露警方行动详情来回馈钟寄云这两个月来的调查成果,她的脑子一刻不停地高速运转,在他几次停顿的间隙便理清了思路。 “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们了,一个接一个都跟我玩无间道是吧?” 钟寄云望着由博延,对面这张脸显得陌生而遥远。 从松溪回来的那天深夜,王小康突然给她一个链接,上面显示何殊寒是腾鹰集团亚太区的特殊顾问,而且职位还不低。 怪不得她好几次问何殊寒为何要调查腾鹰集团时,那人支支吾吾,原来他也是其中一员。 钟寄云气得一宿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开车去了潞江镇。才下定决心摆脱何殊寒贼喊捉贼的打击,跟人民警察拉好关系,没想到这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主。 “秘密当秘密不好吗?你干嘛要告诉我?”钟寄云耷拉下眼皮,连表达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那老教授是谁?该不会也是腾鹰集团的人吧?” “听说是跟腾鹰有些渊源,等你看完临久,我带你去拜访他老人家。”由博延若不经意地说,丝毫不顾钟寄云一脸想要把舌头吞进去的表情,又反问道:“何殊寒前天晚上乘机离开上海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这个人的名字她连听都不想听。 “我怀疑他被挟持了。” 第50章 时间不多(第二更) 自从在松溪建筑工地被倒塌的木塔砸伤,留下抛尸现场的线索后,临久就再也没醒过来。 陈和荃一手包办,把临久从松溪转到了世纪公园附近同属腾鹰集团产业的私立医院。他比谁都心急。临久一天不醒,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一日不可取下。钟寄云毫不怀疑,陈和荃肯定在第一时间便请了医院里最好的医生轮番问诊,但医生们对伤者查不出原因的昏迷束手无策。 “患者呼吸、脉搏、血压正常,且保留对外部刺激的感知能力,掐捏时会出现痛苦表情,针刺足底同样会有意识驱使的反射性屈曲和躲避行为。各种反射都存在,但是……” “人一直昏迷。”钟寄云一进病房看到陈和荃负手站在窗边,四名白大褂分散在病床和他身旁,一句接一句相互辩解为什么治疗手段不起作用。 “这孩子体质特殊,急也急不来,她昏迷是精神层面的问题,医生没办法的。” 经历过临久彩票中奖后突发休克场面的钟寄云比其他人淡然得多,小姑娘躺在床上两眼一闭,端是美梦中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哪管现实中一帮人为她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陈和荃一见钟寄云,挥挥手赶走一帮战战兢兢的白大褂,勉强挤出笑容:“钟……” “别担心,续过时间了。”钟寄云不用他再多说,摇头晃脑道,“还有二十四小时。” 王小康编写的定时发送邮件的小程序有且只有一个后门,输入五段密码串的任意两串,便可获得一次加时,最长二十四小时。同一组合可有两次加时机会,除了第一次的四小时,后面的两次均设置了最长期限。 算上刚用掉的这次,陈和荃还剩下最后七十二小时。如果临久迟迟不醒,即便加上何殊寒的密码串,陈和荃的时间也所剩不多了。 而他要处理的问题远非短短时间所能妥善解决的。 “那位小王先生,他真的没办法销毁亲手编写的程序?” 裤子口袋的手机连续震动,钟寄云一面跟陈和荃去他的办公室,一面查看信息。 王小康在群里发截图,说陈和荃给他转了六位数的现金,让他想办法撤销定时发送。如果这事儿能顺利解决,他愿意再为所有人送上丰厚礼金。 [云姐放心,金钱腐蚀不了human预备骑士,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王小康的消息后面跟了张末日审判的照片。 钟寄云看着那张照片,笑了笑,把手机放回口袋。 “技术上的问题我不懂,当时只给他下了条不可撤回的死命令。小毛孩学艺不精,做出了攻子之矛,没法子做护子之盾。”陈和荃的难处钟寄云感同身受,当时他们背水一战,用的手段可谓破釜沉舟——谁能想到堂堂跨国集团执行总裁还是替罪羊。 现下“腾鹰高级顾问”何殊寒消失无踪、看似忠厚老实的由博延原来步步为营,钟寄云只能选择和倒霉的陈和荃化敌为友,她为面色苦楚的陈和荃提出建议,“陈总,你只能祈祷了,或者你主动一点,跟董事会坦白从宽呗?” 陈和荃哑然。 “陈总,其实今天来,有事情要你帮忙调查下,可能你已经有了初步结果。”待陈和荃关上门,钟寄云接着说,“你跟曲居良的联系非常隐秘,通过投资公司向其支付高额研发费用,作为他们为你服务的报酬。那么除了你,集团中国区还有什么人能够一直动用大笔的资金,为曲居良提供活动场所和经费?你弟弟陈艺煌这么多年都没察觉到你做的手脚吗?” 陈和荃沉吟片刻,“艺煌对经商没什么兴趣,他长这么大最擅长的就是讨老爷子们的欢心,总会有人帮他善后。这方面,我不及他。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归根结底只有四个字——‘知人善任’。” “如果不是集团内部其他人参与,那就是你的经理人出了问题。” 钟寄云戳中了陈和荃的痛点。 “他……不会的。” “陈总,我们剩下的时间都不多了,我不想深究你是否因为淡化了血统观念,才放任曲居良以新的形式入侵中国,但他们在申城的活动已导致数百人无辜丧命。如果没有那位躺在病床上昏迷的小朋友帮你剥丝抽茧,这罪孽大白天下时,你就是千古汉奸!” 陈和荃涵养再好,再怎么忌惮那枚定时炸弹,也被钟寄云的出言不逊激得嘴唇直打哆嗦。 “你!你不要乱讲!” “有人看到过,你弟弟陈艺煌就在隆汇大厦二十楼的办公室装神弄鬼做法事。也许,你该找人问问情况。” 钟寄云噙上一颗烟,青烟缭绕中,她向面色铁青的陈和荃微微鞠躬,“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提个醒,三千万改天还你。多谢你帮忙照顾小久,还要再麻烦你一段时间。” 副热带高压在申城上空伸缩多时,终于在与冷空气形成交汇之际,酿出了新一波梅雨季暴雨。 钟寄云在大雨中悠然抽完了半颗烟,混合了雨水的湿烟抽起来没什么味道,呼出的气体迅速被豆大雨滴击散,将熄未熄的烟头更多起到的是心理安慰。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老爷车,由警官正冲话筒低声下气地道歉:“老徐别生气了,她真的是副局的关键证人,我回来给你看报告。” 挂了电话,由博延说:“我送你去老教授家,送完我可能得直接回警局。” 钟寄云略一思索,问道:“尸体的身份确认好了?” 用高低眉对钟记者近些日子突飞猛进的智商表露出十分的惊奇,由博延看怪物似的地看了她一眼,说:“刚做好面部还原,是个印度人,死了近三个月了。” “是那段时间一直去江岸口派出所骚扰你们的印度人的同伴吧?” “大记者你是福尔摩斯血统复苏了吗?还是我现在应该设置好回警局的导航?”由博延开玩笑道。 钟寄云却没接话。她一捋湿哒哒的刘海,沾着水的睫毛上下扑闪,随着歪头的动作水珠滴落眼角。 她看向车窗外。 由博延一句玩笑话说中了事实。 血统复苏了。 第51章 前任“皇帝”(第三更) 其实由博延话里话外对“老教授”的形容,某种程度上也提醒了钟寄云老教授的身份——他所处的地位和政商两界有交集,既然是官方请来的外援,是正面人物还是反派角色,不用钟寄云多加揣测。 可外形典雅、颇有上世纪末尾余韵的市中心别墅楼下,徐正因系着围裙,一手拿盘一手拿勺跟在此间主人身后一起来接她是几个意思? 徐正因的块头比由博延恭恭敬敬低头叫“老师”的人大多了,他一马当先,抢在清瘦老人前面“小钟、小云”叫个不停。 钟寄云捏捏手指,关节间啪啪啪地响了一遍,才忍住没有转身离开。 她看到徐正因就想起他那下落不明的“好朋友”何殊寒,由博延怀疑他被人劫持,钟寄云觉得他八成是看真相将要大白,畏罪潜逃了。 无视徐正因,钟寄云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名不动声色的清瘦老人身上。老人身材矮小,还不到钟寄云鼻子,再加上瘦骨嶙峋,轮廓像极未成年的少年人。直到走近了,才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和油光水滑的灰白背头。 徐正因碰了钟寄云一鼻子灰,却在对他目不转睛的由博延那里找回了一点存在感。由博延此前没见过他,而他在老教授家行事随便,俨然半个主人,又熟识钟寄云,不得不令他心生疑窦。 钟寄云看清楚了清瘦老人,手放背后掐了由博延一把:“由警官,你不是说送我过来就得回去吗?” 到由博延干巴巴地笑着拜别离开,老人仍一言不发,下颌一抬,转身走进大厅。 主人不发话,徐正因倒是越俎代庖把手往钟寄云后背一贴,推她入门。 “小钟,几天不见,你也不是当时的小钟了。” 几天不见,徐正因的说话方式变了个样,不知道怎么沾上了四川口音。言行举止更符合何殊寒对他的称呼,徐老怪。钟寄云情知一码归一码,短时间内却无法释怀,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后背突地一凉,钟寄云惊讶地抬头,徐正因刚把推她的手放开,几天来困扰她的隐痛就消失了。那是种显而易见的鲜明触觉,正如夏天里把发烫的脚浸入冷水的瞬间所感受到的强烈对比。 徐正因老顽童似的冲她挤挤眼,对她的反应看来是心知肚明,却用勺柄敲敲墙壁。 “老权,你板着一张脸吓到人家了。” 大厅里唯有天花板上亮着一圈灯光细弱的背景灯,光源不够强盛,胜在数量多。钟寄云一晃神,看到老人坐在沙发上,朝她招招手。 “去吧。”徐正因说着,往沙发后的暗廊一钻,应该是总算回去厨房做正事儿了。 “钟。” 钟寄云不明所以,她一直严密注视着清瘦老人,他冷不防开口,到让钟寄云发现自己还没做好准备。 “寄云。” …… 这大喘气也够长的。 钟寄云不尴不尬地笑笑,正思考叫他“权老”合不合适。不料老人这回口齿伶俐一口气念出了“钟寄云”三个字。 老人指了指一旁的单人沙发,示意她坐。 “我最近一直派人监视你的行动,我对你很了解。” “还真是荣幸呢。”钟寄云干笑了两声,“那您呢?除了老师,我怎么称呼您方便?” “鄙姓权。权衡。” 老人看来发号施令惯了,虽谈不上惜字如金,但恐怕很少跟人聊天,也怪不得油头滑脑打基层自成一套的由博延见了他要发憷。像他这样的说话习惯非常需要徐老怪从中打圆场,免得一言不合,这天就聊不下去了。 “权先生,你跟腾鹰集团是什么关系?” “年轻人,你背景了解得不够深啊。”大概是欣赏少年人视礼节若无物的勇气,老人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二十年前,腾鹰是我一手执掌的江山。” 钟寄云一挑眉毛,这老人真是海龙王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钟,你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考究我的身份,小由说你已经查到压胜的银剑,想必也得出结论,我们就事说事。”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钟寄云稍稍探身压下腰,尽量平视这位清瘦矮小的老人。“徐老师前段时间写了篇贴子,描述申城江岸口中日风水之争。” 她顿了顿,等权衡回应“我知道”后,口风一变,言辞中挟带的锋芒尽现当场,“既然腾鹰集团是权先生昔日执掌的江山,你为什么纵容后人资助日本相士在中华大地肆意妄为?” 权衡道:“我既已退位,按祖训,不能再插手任何集团事务。但你凭什么断定是集团有人支持资助日本人?” “要破坏申城的风水布局,除了到处设立场所进行调试,还要有长期维持活动的资金。那么多挂着腾鹰集团牌子的‘风水宝地’,你从来没看到过吗?” 数日来风云变幻催生出的混沌无处安放,权衡既然出来说自己是商业帝国的前任“皇帝”,如果不把满腔怒火朝他宣泄,说不定哪天晚上就会在睡觉的时候让她五内俱焚。 这几天,钟寄云千方百计从腾鹰的官方网站的高管相册找寻面相邪恶的煞星。正如她跟陈和荃所说,要么是腾鹰内部有其他人在同时资助心怀鬼胎的日本风水师,要么是第三方从成百上千经营腾鹰主要业务的经理人团队撬开缺口,长驱直入。 她凭直觉锁定了几个。 “现代社会,没有人相信风水能对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产生翻天覆地的作用。我最早受思维惯性所限,并不能理解布局是怎么个布法,后来……” 后来何殊寒和徐正因对风水的谈论帮她打开了思维盒子。 “从松溪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在高架桥上看到了江岸口对峙的两幢高楼,才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形势’,也明白徐老师那篇文章里提点人们的暗示。” 钟寄云冷笑一声,指着墙上当装饰画挂着的申城城市地图,“腾鹰集团除了总部大楼,04年以后70%的分公司和办事处入驻的地方,全部是在道路交叉口。我才疏学浅,不懂专业术语,但在玄空派风水学说里,这些路口,就是风水里气运的水口吧?日本人有日本人的龌龊手段,在水口制造血案,不正是让水口沾染上血腥,从而破坏整座城市的气场吗?” 一连几个问题如连珠炮般投射出来。 清瘦老人静静地等她说完,才抬起手,道:“我勉强能理解你的意思。”那双寒星般的眼眸里,骤然闪烁起岁月打磨过的锐利光芒。“不过像你这样不学无术大放厥词的后生,落到我手里,是要挨鞭子的。” 第52章 前尘往事 钟寄云和权衡吵了起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争吵是怎么开始的。 一老一少,相差至少四十岁,浑然两个时代,措辞和表达方式可谓云泥之别。 但又确实吵得热火朝天。 名为权衡的老人居高临下,斥骂钟寄云学艺不精班门弄斧。钟寄云说他上梁不正下梁歪,带出一帮祸国殃民的黑心商人。 徐正因端茶进来时,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沙发两端,钟寄云刚用“除了会偷窥隐私别的毫无作为”回敬他的“剪径小贼敲诈勒索”。 “我的乖乖,这怎么回事儿啦?”徐正因放好茶盘,插在两人中间,左问钟寄云,她别过脸不回答;右问权衡,也是一抬脸,鼻孔怼人。 “为幼不敬。” “为老不尊!” 徐正因一击手掌,板起脸,重重喝道:“什么时候了?吵什么吵?!” 老少二人在徐正因的劝告下不情愿地坐下来,都还是气鼓鼓地谁也不看谁,谁也不主动说话。 “一大把年纪了,跟小孩子置什么气?”徐正因沏好茶,坐到权衡身边,拍拍他的膝盖,让他好歹拿出长辈应有的肚量。扭头又丢给钟寄云一个眼神,要她注意下礼貌问题。 他还真的做了个和事老。 毕竟在别人家,钟寄云憋的一通火气撒够了,激飚的心跳速度缓缓回落,啜口茶水,深呼吸几次,低头说:“权老,是我反应过激了。冒犯您老,对不起。” 权衡冷“哼”了声,被徐正因使了个眼色,改口道:“能屈能伸,朽木尚可雕。” “我看中的人物不赖吧?”见二人修好,徐正因的本色暴露出来,钟寄云刚压下去的头又抬起来,“徐老师,你……他……你们叫我来不是闲聊拌嘴的吧?” 权衡老神在在,无奈,徐正因只好扛起了解说员大旗,问道:“你不是说近几天可能就会有大动静了吗?会是什么情况?” “这还要问问您了。我记得您说过,申城的风水是当年六虚派一手规划,他们布下的风水能管到百年以后吗?”钟寄云问,“你们在其中是什么角色?” 权衡说钟寄云为幼不敬,可他却不知道这已经是她历经磨练后有所收敛的攻击方式。在报社时,前辈们总会批评她不懂把握分寸,言辞过于犀利,得罪了不少还有二次合作机会的单位和机构。 钟寄云打小正义感特别强,嫉恶如仇,当年如果不是体能不过关,可能现在就不是钟记者而是钟警官了。记者和警察是她特别憧憬的两个职业,都与追查真相有关。在这点上,生性随和的钱春凤同志更加随和,对她基因突变钻进牛角尖的固执从来不多说话,顶多在她做过头的时候不疼不痒地说两句,也就随她去了。 于是便养成了钟寄云刨根问底的习惯。 她来之前就猜测过权衡的身份,徐正因也在场,这老头固然表现得有些食古不化,却不是什么坏人。 不然钟寄云就算嘴皮子斗不过他,回去也能写篇檄文,管教他痛定思过。 “我们……”徐正因和权衡对视一眼,苦笑着摇摇头,“什么也不是。就是两个无能为力的老人。” 尊严和骄傲——手握重权的老人退位,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这两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撑着人后背脊梁的东西。 权衡突然示弱的表现跟刚才老谋善辩的反差过于强烈,让钟寄云心生不忍。她回想着暗网上关于六虚派的只字片语,决定换一个入手点:“那六虚派呢?他们是‘风水学’上的城市规划师吗?” “……不是。”徐老怪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鼻音,“当然不是,不过你这样理解也没什么不对,对你也有帮助。” “那他们是干嘛的?” “传闻修仙有四经——”徐正因刚开头,钟寄云便在心里接下去,“《阴符经》、《易经》、《青囊经》、《葬经》。” 徐正因停了下,想等权衡接话,结果对方忙着喝茶,他只好继续说道:“好几千年以来,这四大经书流传出无数版本,因为字义更迭,几乎所有的版本都已曲解了四经原文的意思,只有六虚派,还掌握着四经最初出于原作者的版本。据我师父的师父说,六虚派传四经的方法十分特别,每一代传人会把经文抄写在下一代传人的脊骨上,称之为……” 钟寄云下意识地跟了句:“骨铭?” 徐正因有些诧异,但听钟寄云说“网上看到的”,便不再纠结于这点。 “四经的原文艰涩难懂,犹如天书。但六虚派世世代代研究四经,早就总结出帮助弟子理解四大经书的《四经奥语》。” 暗网上那篇据说出自正一道显微派前任掌门之手的文章,并没有提到《四经奥语》。钟寄云稍有些疑惑,又听徐正因说—— “跟四经原本不一样,奥语的流传方式随性得多,师父跟弟子口耳相传,多是就选出天资聪颖之辈,让他们从小熟记。待日渐理解奥语的真谛,便可单凭奥语观天象、知天下,见微知著。百般神通,千般变化,尽于一身。”说到后来,连徐老怪都开始咬文嚼字,神色间尽是向往。 听他讲得这么详细,钟寄云心念一动,问道:“徐老师,你是六虚派的传人吗?” “他……”但见权衡手指微弹,一副见不得年轻人没长眼的痛心疾首,“哪有那福分和天赋。” 钟寄云同情地看了看黯然伤神的徐老怪,回头又问:“那你呢?” 权衡气息一滞,旋即挺胸抬头:“六虚派与我祖上有很深的渊源。” 终于爬到正题了,钟寄云自行动手添了杯水,问:“权老,你祖上是什么?我记得腾鹰的创办人好像姓陈,是逃难来申城的。” 她不留情面地将了权衡一君,被忤逆的老人这回倒没急着反击,从茶几下取出一柄古色泛光的长烟斗,点上了。 钟寄云也没客气,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七星,跟老人来了个古今碰撞。 唯有徐正因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铁青着一张脸,他不抽烟,却双拳难敌四手,争不过老少二人,只好忿忿地系上围裙,回厨房看火。 “我想你也知道,腾鹰集团多年来的运作方式都是外包,核心的控制权则掌握在……咳咳……”权衡似是被烟呛到,咳了两声忽然又“呵呵”笑了起来,“父亲生前酷爱驯养猎鹰,才让学徒把商行改名腾鹰,没想到竟延续到了今天。” “腾鹰集团虽然名义上由陈妙仁创办经营,实际上最早的出资人是我的父亲,因此核心的控制权一直掌握在由父亲主导的董事会手里。董事会共有四席,三席归控制人,一席归经营人。父亲去世前,和陈家的人达成协议,权家和陈家每隔十年交换经营权和控制权,掌门人也是如此,每十年交换一次。今年,该轮陈家后人了。” 钟寄云彻底无话可说,两位老年人要么不说,一开口说的内容净是她一个现代人没见识过更没经历过的东西。 不管网络上的宿和道人和徐正因如何吹嘘,她仍觉得六虚派虚无缥缈,传说就是传说,听听也就过去了。 可是权衡也提出了类似说法,掌握数千项先进科技专利的跨国集团骨子里竟遵循已作古的创始人定下的传统,迂腐得让人难以相信。 不知不觉间,茶水已消耗殆尽,徐正因没进客厅,站在门口说:“晚餐已经做好了,两个臭烟鬼来餐厅吃饭吧。” “好。”钟寄云应声,猛地吸了一大口烟,又问,“那你祖上跟六虚派有什么渊源呢,他们如果像徐老师说得那么神通广大的话,怎么会帮商人做事情?” “我祖上可不是普通的商人。”权衡缓缓起身,“你知道老兴安吗?” 老兴安。 钟寄云一怔,随后便想起来这名字她在报社的档案室里看到过很多次。 申城报社的实习生正式入职前都会做一件相同的工作,整理老报纸和材料,他们接触最多的《申报》,其次就是《安报》。《安报》1875年创刊,比《申报》晚三年,1945年左右因主要经营人移居香港,从此停刊。和中国现代报纸开端的标志《申报》一样,《安报》也保存了很多近代史史料。 孙铮之前带她时,好多次都笑说这个《安报》是中国最早的商宣报。 里面记载了很多和老兴安有关的报道。今天老兴安救助灾民了,明天老兴安支持革命了……隔三差五就要写老兴安,生怕读者不知道这《安报》是由老兴安资助创办的。 也因此,钟寄云很了解它。 但是钟寄云更了解腾鹰集团。 如果不是权衡说到,她根本不知道腾鹰集团胆大创新的经营模式背后,还藏着更为精密的组织架构。 第53章 四经奥语 大凡上点岁数的人,都喜欢细数过去的辉煌——甭管是真辉煌假辉煌,岁月会给人的记忆打上一层特别美好的滤镜,亮眼的地方更亮眼,藏污纳垢的地方干脆变成什么也看不出来的阴影。 饭桌上,权老先生抛开了刚见面时端着的架子,把老兴安的历史又从头到尾给钟寄云讲了一遍。 老兴安的老掌门要数到权老先生的太爷爷辈,是红顶商人胡雪岩周转上海的得力助手,胡雪岩失势前,老兴安奉命远走大马,但在甲午战争时期为船政局提供了不少军备,密切注意国内动向,做了不少贸易生意。到十九世纪末期,甲午战争后再度回归,并且公开支持革命党人,同时广兴善举,打下群众基础。 老兴安跟六虚派搭上关系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此时中国大环境虽然也有动荡,但申城作为冉冉升起的新型港口城市,吸引了不少来自世界各地各方面的注意力。 一战后,纷争未息,各国便从世界的大战场上开辟出了申城租界这一小战场。 “申城当时的形势非常特别,这里可以说是整个中国最混乱同时又是最稳定的地方,各国安插在申城的势力相互掣肘,竟维持了奇妙的平衡。除了生活在这里的中国人。” 钟寄云的筷子刚刚放下,心却提了起来。按照惯例,重要人物要在这种时刻粉墨登场了。 “申城城区作为外国租界,是各方利益冲突中心,发生了很多血案,外国人不好打外国人,只能把中国人当棋子,当筹码。申城,变成了人间炼狱。无数血案在租界外上演,有些街道甚至成了抛尸之所。为了安抚这些逝去的灵魂,我爷爷带着父亲自发地组织了祭奠,并号召有识之士团结起来,抵制洋鬼子暴行。他们也召集到了很多能人异士,其中有一些精通堪舆的人提议修建葬场,改善风水,化解城市里的怨气。” 但见今日申城纸醉金迷,歌舞升平,或许真是当年那帮能人异士的努力起了效果。 当然不是特指调风水的堪舆师。 钟寄云想了想,问:“当时修建葬场的事情,是六虚派的高人?” 权衡正喝水润喉,闻言摇摇手指,徐正因接道:“当然不是,建葬场用不到他们出手,那比杀鸡用牛刀还夸张。” 权衡道:“葬场建好后,收拾了满城散落的尸骸,我爷爷又请人连续做了十二场法事,申城确实安稳了好几年。于是老兴安的大名传遍了大江南北,也传到了六虚派当时的宗主耳中,是他主动联系我爷爷,提出要为申城做风水规划。” “据爷爷讲,六虚派当时并非凭空摹画,七名六虚派弟子在宗主的带领下,在道场不眠不休推演十八天,才交给爷爷一份详细到经纬度,精确到分钟的规划图。嘱托他无论如何都要遵照图中的设计,来调整申城的风水。把图纸交给爷爷后,六虚派的弟子们凭空消失了。” 权衡说到这里,微喘了口气。 钟寄云趁机插话,问道:“可是老兴安再怎么说只是商行,当时申城多方势力轮番割据,六虚派怎么能断定老兴安的掌柜有能力实现图纸上的规划?” “这就是六虚派神奇之处了。”权衡不以为忤,笑呵呵地说道,“爷爷当时也很发愁这个问题,到处托关系,走路子。结果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有人主动来找他了。” “哦?” 钟寄云听的五迷三道,中途也试图站在其他角度分析六虚派的故事,但她发现,所有的分析结果都会落入现实的桎梏,索性放弃用常理来解释,专心听下去。 “袁思成。”权衡念出这名字的时候,眼睛里明显闪光,但钟寄云对这名字无动于衷,让他颇为扫兴,只好主动介绍道,“袁大师是申城近现代历史上第一名城市规划师,经国民政府、日占期政府、民国光复期三届政府,均稳坐申城第一设计师的交椅,94年去世时已有一百三十岁高领。我有幸拜会过他多次,六虚派个种详实内情,也多是他念在我是老兴安后人的份上,才肯同我讲的。” “袁大师向我爷爷介绍了自己的来历,他算是六虚派的半个弟子,申城筑形的重任他用宗主教授与他的诸多傍身之技方顺利完成。那之后,老兴安成立腾鹰建行,专门收购六虚派宗主点明要特别维护的地产,进行定时翻修和改建,一直到今天。” 这种事年久流传,难辨真假。但老人平铺直叙的讲述里却实实在在地描绘了惊心动魄的过往历史。百年至今,申城的地位特殊,一直像被命名为“世界”的超大号台风的风暴中心,任凭世道多变幻,总能诡异地躲过很多危机。 钟寄云听到现在,兴起一种可能真的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念头。 “等等,我有问题。”钟寄云举起手,“既然六虚派的宗主把图纸交给老兴安,为什么老兴安要另外成立腾鹰来专门维护申城风水格局,为什么这事儿不干脆也交给袁大师或者老兴安自己来做呢?” 权衡和徐正因哈哈大笑起来,徐老怪道:“因为人是会变的呀。” “为了避免继承人被外在欲望腐蚀,爷爷和父亲才想出一山二虎的牵制策略。每一任掌门人任期最多二十年,一旦退位,便不能再参与集团有关的任何事务,违者必将遭受天谴。” 钟寄云“呵”了声,慢悠悠地说:“没用,还是出内鬼了。” 权衡顿时怒发冲冠,“图纸只有历代掌门人能看到,掌门人不可能有内鬼。” “如果不是你们所谓的掌门人泄露图纸,那就是六虚派规划出的风水布局被日本人识破了。” 眼看权衡的老脸拉长,徐正因踮起脚步溜到钟寄云身边,递给她一杯热水:“小钟,钟。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哦。” 钟寄云十指交叉,用大拇指指尖指向权衡:“隆汇大厦的跳楼事件是徐老怪算到的,还是你算到的?” 权衡没有立刻回答,望向她身后的徐正因,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半天,还是徐正因憋不住,说道:“六虚派规划申城风水,依据的是《青囊经》,原本和抄本就算有出入,大局已定,还是能反推出来的。而且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不可能!科技再发达也比不上老祖的智慧!不可能不可能!” 钟寄云扶着额头,油然生出对权衡的别样敬佩,他宁愿相信自己家有内鬼也不愿怀疑虚无缥缈的老祖智慧,更不愿直面六虚派被日本风水师看穿的结论,其向道之心天地可鉴。 钟寄云轻声问道:“出过事儿的地方很多都是维护点,对吧?” 权衡从牙缝间不甘心地挤出两个字:“是的。” 钟寄云又问:“陈和荃和陈艺煌会是陈家下一届的董事会成员吗?” 权衡喷了口气:“这两个不成器的后生还太嫩了,我看要再修炼八百年才勉强够格。” “腾鹰集团……唔……老兴安,如今的掌门人是谁?” “他绝对是干净的,你无需怀疑。” 钟寄云循循善诱:“你也说了,人是会变的,你怎么那么肯定呢?权老,我们要以事实说话。” 徐正因在旁边听着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对味道,“小钟,你在用排除法吧?” 钟寄云泄了气。 说实话吧,听权衡讲了这么多,除了打乱她的思绪外,没有任何作用。没有一个嫌疑人,作案动机又那么站不住脚——腾鹰集团里有人勾结日本人要通过破坏风水的方式入侵中国……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也许是吃饱了,也许是脑子太累,睡意突兀地笼罩了钟寄云。她晃晃脑袋,却发现这股睡意来得太强烈,她毫无反抗之力。 见她脑袋做起上下点晃的无规则运动,徐正因叫了她两声,钟寄云花费了很大力气来回应。 “我怎么……这么困……呢?” 话音随着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向了地板。 徐正因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粗鲁地将她翻了个身,背部朝上。然后掀开松松垮垮的t恤,露出骨点清晰的后背,从权衡手中接过一只手电筒形状的仪器,按下顶部按钮。 青紫色的光线如射线般毫不费力穿透了皮肤表层,直达脊骨。在这诡异光线的照耀下,竟清楚地分辨出覆盖在钟寄云脊骨上的斑斑刻痕。 徐正因嗫嚅着双唇,久久说不出话来。 “真的……真的是她。”权衡喃喃地说,“那,她说的也有道理?” “如果她真的怀疑是倭国相士看穿了六虚派的风水布局,你倒可以放心了,起码你家没有出叛徒。” “不对。”权衡的注意力显然早就不在家庭内务上了,他抬头望着墙壁,目光散乱无焦点,“没有四经奥语,她不可能理解四经的内容。” “要是四经奥语早就出现了呢?” 徐正因又抛出一颗深水炸弹。 钟寄云昏倒在冰凉的泛着潮湿的地板上,他们却又兴趣缺缺地返回餐桌旁,话题不再围绕老兴安、腾鹰集团和日本风水相士的复杂内幕。毕竟人世间的种种因果罪恶,都比不上得道成仙的诱惑。 正在这时,短信提醒使钟寄云口袋里的手机亮起来。 因手机的震动,钟寄云骤然惊醒,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望着两个坐在餐桌旁若无其事吃点心的老头子。 她掏出手机看看屏幕上显示的短信内容详情。 陈和荃发给了她一个名字——陆鸿卓。 钟寄云出离愤怒,也很茫然。她是有好几天没睡觉,但也不至于在别人家的餐厅地板睡着。 而那两个老头居然放任她躺在地板上,好像客人摔倒跟他们没有关系? 钟寄云愤怒的注视换来权衡轻飘飘的解释:“我年老体弱,扶不起来你。” 徐老怪笑呵呵:“男女授受不亲。” 第54章 豁然开朗 钟寄云能够肯定,她昏睡的时间不长。 权老先生碟子里的果膏还没消下去一半,徐正因老茶喝着,一只手虚抓过来,搭在钟寄云手腕上,片刻后,说道:“积忧伤脾,气淤于胸,无大碍。” 两个人都没把她一头倒插葱的短暂昏迷放在心上,可见确实没什么大问题。钟寄云摸摸撞到地板的额角,也不怎么疼,于是她低下头,再看了眼短信。 除了三个字的人名,陈和荃没附加说明,好像仅凭这三个字就可以勾勒出整个事件的轮廓、脉络、以致骨肉似的。钟寄云琢磨了半天没琢磨明白,双手捧着徐老怪刚泡的热茶,下巴指了指同样拿起手机查看信息的权衡。 刚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为什么一股冷气在后背盘旋,徐老怪看她难受,体贴地奉上一杯普洱。 “你看到了吧,陈和荃发来的,陆鸿卓。” 权衡当然是看到了,小由警官当时在钟寄云手机上做监控的时候,给他开了个权限,免得他执行公务时,错过转发信息的好时机。监控程序倒没难为老年人,操作相当简单,就像查看自己手机一样。 “我知道,我在位的时候他爸爸是老兴安一家的代理人。” 权老先生张口闭口“在位退位”,听起来真像封建王朝复辟,钟寄云捏捏鼻梁,自动过滤了有关此类内容的所有字眼。 若权衡没有夸大自己家族的产业,腾鹰集团固然称得上百年商业帝国,但隐藏在背后名不见经传的老兴安,才是真正的统治者,掌握了它的所有命脉——就好像一代君王开疆拓土,然后为子孙功臣册藩封侯,既强化统治又广开源流。 但人总是会变的,燕王朱棣的靖难之役便是前车之鉴。 钟寄云猜测老兴安与腾鹰集团之间还有更严厉的控制手段,陈家三代人拼了命地开枝散叶可能就是抗争手段。而权衡口口声声说着退位以后再插手集团事务会遭天谴,对一系列事件却比谁都上心。 翁蚌相争时,总会有第三者得利。 还有,从很早之前就插足进来的日本风水师是螳螂还是黄雀? 钟寄云无意间又在记忆宫殿里浓墨重彩了好几笔,连权衡说的话都差点错过了。 “陆鸿卓这小子,人倒是蛮机灵,陈家那么多不长进的后生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他一个。我当年本想让他跟着我儿子做事情,他却非要追陈家的小姑娘,也就是陈和荃他妹妹。” 听上去是个非常隐忍负重只待他日跃龙门腾飞升天的角色。 钟寄云一个头涨成两个大,总觉得在老年人絮絮叨叨的时候,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儿。她本想来讨教申城的风水布局,不知怎么到最后变成了豪门恩怨,家族纠葛。 “权老,您有警察,徐老,您有何老板。”钟寄云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向二人弯腰作揖,“您二位站得高、活得久,看得当然也比我远,我看这事儿我再查下去也没意思了。” 钟寄云露怯并萌生退意,对厅中两位老人来说是个猝不及防的打击。权衡抬起眼皮,顷刻间又把自己架上至尊王座:“撒手不干?你把自己往哪儿放了?” 他这话刚落地,突然就把头转过去,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张大鼻孔连连喷气。 徐老怪连忙接下话:“小钟啊,你还有哪点不明白,你问我们,我们都会说哒。” 这老头话尾带了个网络撒娇卖萌专用词,激起钟寄云一层鸡皮疙瘩,权衡刚才那句话还在她脑子里打转儿——“把自己往哪儿放”?老头以为她是谁? 东想西想,钟寄云站在原地绷紧了唇线不说话。鉴于此间主人也是个老烟枪,不存在公共场所禁烟条例的限制。她点了支烟,对两人紧张万分的表现非常不理解。 “家族斗争,豪门恩怨跟我没什么关系。”良久,钟寄云淡淡说,“之前由警官千方百计误导我把注意力从腾鹰集团上挪开,现在,你们又敞开门给我讲老兴安、腾鹰、甚至六虚派。这摊子太大了,我一个人端不起。” 说着,她拍拍衣服裤子上不存在的灰尘,甩手而去。 两老相视一眼,就着茶点探讨了番她突然要放弃的原因,无非一条线头尾两端,要么是因为太看轻自己,要么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弄一招以退为进。 却都没猜到钟寄云只是累了。 累。 太累了。 人累的时候都会下意识逃避,下意识地抛开所有事情,会因为一丁点儿的恐惧压垮精神,放弃所有唾手可得的利益。 但总归都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大部分人都没权力和自由选择放弃,喝杯酒,洗个澡,睡一觉,马上又会投入和生活的战斗,直到进入下一次低谷。 钟寄云独自走在雨停后升腾起些许人气的街头,脑子里说乱不乱,各种事情和线索有条有理排得很清楚。 意外死亡案对应着日本风水师。 日本风水师对应着腾鹰集团。 腾鹰集团对应着老兴安。 老兴安对应着六虚派。 六虚派又反过来对应着日本风水师。 钟寄云放任自己相信了一系列看似荒谬,实际上又丝丝入扣的说法。六虚派可能真的为申城建设立下汗马功劳,而日本风水师既然生于小岛之国,气量狭小,三番两次的阴谋都被中国风水师破坏,干脆布下天罗地网,从根本上…… 蹒跚的脚步突然停下,钟寄云一抬头,清楚地听到后颈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她虽然猜到了日本风水师勾结利用腾鹰集团内部的人破坏申城风水,是要弄出一桩比几百条人命更可怕的大事件,而且起码会是重大自然灾害级别的,比如08年的地震,比如10年的西南干旱——这些事件才符合风水的道理,绝非那种包装成自杀的死亡事件。 但调风水真的有那么大作用吗? 钟寄云发疯似的在积了水的人行道上奔跑,她还没走出多远,五六分钟就到了小区门口,这时正好有车进去,她就跟在车辆后冲进了小区。保安见状不妙,拔腿追过去。 钟寄云边跑边给徐正因打电话:“权老家在哪儿,我找不到了。” 徐正因听她气喘吁吁讲完,跑到阳台,大喊了声:“小钟……钟……” 正好就在前方不远。 “如果……如果六虚派布下的风水……被、被破坏,有谁还能修复?”钟寄云上气不接下气刚说完这句,就被随后而来的保安扑倒了。她被迫趴在潮湿的泥土上,但倔强地抬着头,目光热切地说,“风水坏了,要么人死,要么人走,要么找人来修,对不对?” 权衡在一旁叱喝保安让他们放开她,而徐正因艰难地弯下腰,要把她扶起来。 “我想不通那些风水师作案的动机,说他们要通过破坏申城风水的方式来入侵中国实在太牵强了,但是……”钟寄云扒着徐正因的手臂,连站起来的功夫都没浪费,“但是如果他们确实能制造灾难,然后逼出……能得道成仙的人呢?” 第55章 追根究底 小区虽老,但在市中心的咽喉之地,出入之人非富即贵,小保安不敢得罪业主,早在权衡的呵斥下跟钟寄云点头哈腰道歉,然后跑到另外一幢别墅篱笆外,远远地观察着情况。 徐正因拉着狼狈不堪的钟寄云进室内,她有点发抖,却不是因为裹了一身的泥水。 “我以前一直不相信神神鬼鬼,觉得修道成仙简直是现代社会最蹩脚的童话,因此走进了误区。”钟寄云喘匀了气息,“但是你们都坚信不疑。” 权衡冷冷地看着她,她明明——明明掌握着无数人为之疯狂的四经原本,却大言不惭地说那是蹩脚童话。 钟寄云抬头迎上瘦小老人冷漠的视线,仔细分辨着他眼神中的情绪,竟依稀辨识出一丝嫉妒。她打了个寒战,正好徐正因从房间里取出毛巾挡在两人中间,也挡住了那道意味深长的打量。 钟寄云哆哆嗦嗦地披上了徐正因拿出来的毛巾,再次向古稀老人抛出这问题:“如果六虚派布下的风水被破坏,最有可能发生什么?” 权衡说:“不可能被破坏。” “万一呢?” “没有万一。” 跟这老头没法沟通,钟寄云翻了个白眼,一边擦着被雨淋湿的头发,一边转向徐老怪:“徐老师觉得呢?” 徐正因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没想过这问题。” “您想想看。”钟寄云不由自主地带上命令口气,她不是不尊重老人,但这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跟她的思维显然不在一个层面,还总是遮遮掩掩绕圈子。 “我又没看过六虚派的设计图纸,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徐正因哭丧着脸,小孩子不讲理起来,大人哄也哄不住。可钟寄云的怀疑很正常,也合情合理,这更难缠。 权衡高踞太师椅,冷眼旁观。 钟寄云前进了一步,又问:“难道就任由他们作法,一个月牺牲两三条甚至更多的人命,等整个法事完成再看结果?” 徐正因豁出去了,两手一摊道,“我猜最坏的结果可能是一场瘟疫,或者……局部地震?” 瘟疫? 去年埃博拉病毒在非洲及南亚闹得很凶,好在中国卫生组织反应很快,没有在国内酿成灾祸。 至于地震…… “不要想了,不可能的。”权衡不无得意地说道,“如果六虚派布下的风水真的被破坏,当年的葬场……” 话还没说完,突然阵阵惊雷轰隆作响,吞没了句尾。 雷暴持续时间长得可怕,未关闭的窗户被狂风打得吱吱呀呀作响,窗帘随之狂舞,徐正因以与身形严重不符的敏捷速度跳起来去关了窗,然而闪电和雷声不是关了窗就能隔绝在外的。 一道又一道闪电接踵而至,甚至盖过了室内白炽灯的光线,将每个人的脸色打出一片青白。 雷暴停下时,“叮”的信息提示音接连响起。 ——申城气象局发布暴雨黄色预警,预计未来6小时内,申城中心区域将会出现大到暴雨,江西东南部,江东区西北部将出现短时雷暴,请市民朋友注意防范,恶劣天气尽量不要出门…… 往年梅雨季或台风季都会发布类似预警信息,钟寄云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权老先生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她敏锐地想起权衡被雷声打断的话。 “您刚刚说葬场,葬场怎么了?” 权衡并未答话,捂着胸口,痛苦将他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口中“啊啊呜呜”喊着什么,徐正因见状连忙让钟寄云上前把他从太师椅搀扶到沙发上,自己从茶几下找出两盒药,数出几粒,给老人吃下。 几分钟后,权衡的症状有所缓解。钟寄云想开口,却因老人的病痛于心不忍。权衡缓过气来,主动回答道:“葬场会重见天日。” 钟寄云不解道:“葬场不是六虚派建的,会有什么关系?” “葬场重见天日,累累白骨现世……”权衡疲惫地闭上眼睛,“年轻人,你说得对,他们这是要逼出六虚派啊,他们已经……”话音渐渐弱下去,低至微不可闻,药效作用下,老人安稳地睡着了。 徐正因找来毯子给权衡盖好,然后示意钟寄云跟他一起去偏厅。 “到底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已串联起来,日本人风水师参与腾鹰集团内鬼破六虚派的风水局,目的是要葬场重现人间,逼迫六虚派传人现身。 “听老权话里的意思,恐怕你说对了。”徐老怪莫名地笑起来,“老实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只有坏人肆无忌惮。” 钟寄云听到徐正因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她听到太多的叹息,她自己胸口郁结的浊气已然难以消解。 “我跟你讲个圈内传说吧。”徐老怪抹了把脸,幽幽说道,“十几年前亚洲六国巫师斗法,马来西亚和泰国边境的乱葬坑因此被发现,两个月后,印尼海啸。” “不……不会吧……”那场堪称浩劫的海啸钟寄云也有印象,但把自然灾害冠上巫师斗法的由头,她很难接受,“人的力量怎么会有那么大?” “只是传说而已。人死后如果不能妥善安葬,如果被刨坟掘墓,是会爆发出足以改变运势的能量。但这种事如果没有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 徐老怪口口声声“只是传闻、传说”,却隐晦地提醒了钟寄云如果目的达成会造成什么样的灾难。 喉咙发干发紧,仿佛被看不见的手上了一道枷锁,钟寄云哑着嗓子问:“葬场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 钟寄云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当年兵荒马乱,先辈们做这些事情不仅得不到政府支持,反而被各国使馆视为大不敬——对上帝的不敬,对自然的不敬,对修建葬场的人大加围剿。理论上来说,埋骨之地应当在常人难以踏足之所,但六虚派既然专门下山为申城调理风水,可能是当时的前辈们反其道而行之,把葬场设置在大吉之地,期冀以此压制怨气,也有可能化整为零……” 钟寄云听着听着就听出他话里藏着的台词:“所以葬场可能会在任何地方?” 室外狂风暴雨,室内却闷热难当。 就算不会发生重大灾害,无数尸骨出现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出现在一个国际性的大都市,又会造成怎样的灾难。 试想,和平年代,就在自己的小区旁边、或在一条马路之隔的地方出现了埋葬了数千数万人的乱葬场,会引发出多大的躁动。如果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又将催生出多少仇恨。 光是想想,就是腥风血雨。 钟寄云现在恨不得把权衡的胸口剖开,看他肚子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见钟寄云脸色变幻无常,极有做蠢事的迹象,徐正因绞尽脑汁岔开话题,“小何前几天跟我说,占星社的贝尔纳联系他了,可能也是因为这事。小何天赋不如你,总想搞些歪门邪道……” 钟寄云不耐烦地摆手:“别提他了。” 不知道出于何种缘由,由博延竟然跟她说怀疑何殊寒被挟持了,还给她看了机场的监控录像。其实就是被三五个奇装异服的人围在中间,她一眼就看出那些人穿的衣服是隐修会会服,和腾鹰集团欧洲特别顾问组组长马洛特(mariot)证件照上的服饰一模一样。 “何殊寒也是腾鹰的人,跟我玩贼喊捉贼。”钟寄云心中泛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凉意,“你跟腾鹰前任掌门人又是好友,我有时候真怀疑你们就是诚心消遣我。” “你说什么?”徐正因面露惊讶。 钟寄云见他不信,只好拿出手机给他看网页,那是暗网上一篇欢迎何殊寒先生入职腾鹰集团亚洲特别顾问组的文章。 徐正因把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他突然开始调查申城的风水布局,原来如此……” 屋外,雷电与雨水交织。 申城所有人的手机上都开始推送暴雨红色警报的信息,有些人收到了,有些人没有。 第56章 黑云压城 突如其来的暴雨使江东机场近乎停摆,飞机上的乘客在持续一小时的高空盘旋中失去耐心,窃窃私语变成大呼小叫的质询,紧张的情绪催生出恐慌,孩童的啼哭不绝于耳。 何殊寒戴着耳机闭目养神,尽量对舱内的混乱视而不见。 他离乘务舱近,音乐切换的间隙听到乘务人员在用法语祈祷,还有人小声谈论什么,他按下暂停键,谈话内容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副机长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突发性天气灾害,不要紧张。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中方给我们的天气预报没说过会下这么大雨。” “是啊……” “控制塔报告我们的航班排在第十七位,我的上帝,这可不妙。” “去安抚乘客吧,小孩们哭得好伤心,哦!上帝!” …… 飞机一阵剧烈的颠簸,何殊寒看向窗外。肉眼可见无数道闪电盘旋申城上空,在铺满天空的黑色云团间如游龙般穿梭,忽而直冲下界,在天地间劈开道道裂缝。 他握紧拳头,放在高挺的鼻梁下,用舌头轻轻舔舐食指上开裂的皮肉。他费尽心思从那帮狂热的占星师眼皮下逃出来,却被困在了天上。 徐正因迟迟不愿告诉他一旦申城风水布局被破坏,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他只好求助欧洲的占星师。 贝尔纳的邀请是个意外的惊喜,重要程度超过和钟寄云一起直面腾鹰集团的内鬼。 三年前,何殊寒接受腾鹰发给他的offer时,并没有想到这职位背后竟藏着恶毒至极的用心。 腾鹰看中他手中广泛人脉,企图通过他寻找能破局的风水师——传说申城的风水是由世上最后一脉修仙秘宗所布置,如果能破局,或许能逼出该秘宗的传人。 当然那时何殊寒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也介绍了徐正因和其他几位堪舆师过去。但徐正因只跟他去过一次腾鹰新建的晟银大厦,便避之不及,再也不愿和把楼随随便便建在大凶之地的公司打交道。 何殊寒当时以为徐正因退出是出于性情,他孤家寡人,早就金盆洗手,退出商业堪舆活动,如果不是与何殊寒交好,走那一遭也是不愿意去的。 而其他堪舆师在帮腾鹰又找了几处大凶之地后,也警告何殊寒别被人利用——集团的动作非常隐秘,他们委托不同的风水师分几路人马,勘定各个大水口能够影响整个区域的生门和死门。 一年后,何殊寒毅然辞去了腾鹰的职务,隐匿半年,着手调查腾鹰的目的。他不能大张旗鼓,便成立了公司,以文化交流的名义开始相关项目收集。直到钟寄云加入,临久觉醒,才得到最后结果。 临久的种种神奇能力并不是天生,乃是后天习得。 如果他猜得没错,陵城和小师妹临久,正是修仙秘宗六虚派的传人。 所以他才放心把钟寄云交给临久,让她们去和腾鹰集团幕后破局的人物交涉。 飞机在空中又盘旋了半小时,依照控制塔的指令,向临近机场飞去。 虽然是晚上,但靠窗的乘客清楚地看到,飞机自离开申城上空,天气骤然好转,月朗星稀,风平浪静,是梅雨季节难得的晴天。 走陆路回申城的途径同样遭遇了不少挫折,暴雨使高速出现大面积拥堵,当日的铁路票被一抢而空。在拥挤的售票大厅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何殊寒才在凌晨时分买到了两小时后发往申城的普通列车。 候车厅的紧张气氛带来的不是压抑,而是近乎疯狂的喧嚣。懵懂无知的小朋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吵闹的环境中感受到大人们心中的不安,一个接一个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 何殊寒旁边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老阿姨也在低声哭泣,老先生紧皱着稀松的长眉,一边低声安慰。 “下个雨担心什么呀?” “可是……可是电话打不通?囡儿从来不会不接电话的。” “哦哟,你这个老太婆,电话线断了的呀,慧慧粗心大意的只会玩游戏,好久不缴费也不晓得。” 老阿姨不听劝,一直哭。老先生见劝不住,抱着手坐在一旁赌气不说话了。 何殊寒的手机早就在离开申城之前被占星社收起来,仓皇逃窜间他来不及去购置新的手机。下飞机之后又一路兵荒马乱,竟一直忘了这件事,不过飞机降落已是夜晚,大多商店都关了门。 他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年轻男性,男生的手机一会儿显示社交app,一会儿是游戏,间或不停地在两者之间切换,只要留心观察,就能发现他的心思不放在社交,也没放在游戏上。 何殊寒思索了片刻,没费什么力气便从男生手中借来手机。他先拨了助理的电话,没打通。然后又打给临久和钟寄云,均是无法接通。徐正因常年不带手机。他要打第七个电话的时候,男生无力地劝告说:“没用的,打不通。” 何殊寒问他时,小男生瘪了瘪嘴,差点没哭出来。他的女朋友在申城读书,下午一点多突然失联,电话打不通,微信没人回,连24小时不下线的游戏上都灰着头像。他很担心女朋友,假都没请从学校跑出来,也是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一张站票。 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申城像是被笼罩进一个巨大的屏蔽力场,隔绝了与外界的所有通信。 好在候车厅里的新闻在人们的强烈呼吁下终于向大家传播不知被过滤多少重点的申城新动向。 “申城由于持续长时间雷暴活动,导致卫星信号接收传递受阻,目前技术人员正在全力抢修,请广大市民朋友放心。此次雷电活动来势凶猛,实属百年来罕见……” 播音员的话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嘈杂人声盖过,有些人松了口气,但有些人依然忧心忡忡。 申城地理位置特殊,离海近,但因多方面原因,极少受恶劣气象影响,十多年来甚至被戏称有结界护体。但这次的特大暴雨来之前无任何预警,各种通信设备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故障,除了官方干涉,何殊寒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 站在火车两节车厢之间的吸烟点,何殊寒被周围四五个人同时制造的二手烟熏得头晕脑胀,越是如此,心中的警铃越是尖叫不已。 度过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火车驶入申城边缘,骤然可见远方电闪雷鸣的天际。滂沱大雨在那一瞬间砸向火车,在钢化车窗上击出片片碎裂似的水花。 已经…… 来不及了吗? 第57章 尸骨人间 因为暴雨,申城市区十多个大型商业圈附近路段出现严重拥堵,公共交通近乎瘫痪。交警人手不够,只能借调各区域职能部门人员共同维护秩序,协助管理治安,疏导拥挤交通。 由博延蹚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在原先宽阔整洁的马路上艰难前行。午后的暴雨持续到傍晚稍有停歇,躲在商场裹足不前的人们遂一股脑往家赶。不料大雨停了二十分钟,便以更迅猛的势头重返人间。拥堵最严重时,车辆和人堵起两公里长龙,行人和车辆都困在路口,行进困难。 与江岸口片区相邻的九二广场区域发生好几起交通事故,道路状况愈发不容乐观,大规模摩擦近在眼前。在这种情况下,区分局抽调江岸口部分人员协助九二广场派出所共同处理交通事故,预防新事故发生。由博延和老徐于是暂停分析外籍人员谋杀案,加入广场维稳大部队。 九二广场六号出口一百米左右的世纪大道站是四条轨交线的换乘站,同时又是三条主干道交汇的大路口,平时依靠交通信号灯也算井然有序,但一遇到大雨,信号灯能起的作用骤然减半,而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其作用近乎为零。 一些没带伞的小青年从九二广场冲出,见缝插针地钻进人行道,挟卷风雨向地铁站奔去,逼迫私家车辆停下让路,私家车主被堵太久,各个都失去好脾气,又怕出事情,干脆连手刹也拉起来,除了骂人和按喇叭什么也不做了。外环内禁止鸣笛的条令形同虚设,大路口无数车辆和雨声及唾骂汇聚成为城市最不堪入耳的交响曲。 分析了下局势,由博延堵在六号口劝阻行人,荧光马甲在雨中还算扎眼,小青年们被警察劝回商场继续等待雨停,车辆得以以龟速往前移动。 眼看六号口附近拥堵状况稍稍得以缓解,由博延还没来得及喘气,突然接到监控台发来的警报。东方路下立交由于积水严重,车辆刹车不及,发生连环追尾,技术人员从监控画面分析得出,头车车内有大量血迹溢出,乘客情况不妙,另外隧道中部严重积水,部分车辆被淹,难以判断车内人员状况。目前隧道入口已被封锁,需附近人员支援。 由博延离下立交比较近,自然首当其冲。他把路障布置好,阻挡来往车辆,接着翻过栅栏,穿过隧道绿化带,跳进了入口。 下立交隧道总长不过两百米,是东方路直行道路,规划建设时已充分考虑过积水问题,但这场大雨还是给设计规划的排水项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站在高处眯眼观察了片刻,由博延发现已经有几名同样身穿荧光马甲的同事去处理连环追尾,于是挽起袖管,往隧道深处跋涉。积水最严重处,车辆大半部分已被淹没,好在司机和乘客都已爬上路沿石,躲在安全地带。 由博延举着手电筒来回巡视了几圈,除了中间几部车辆车窗紧闭,双闪大开,倒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事情。于是由博延一边向监控台回复初步检查结果,穿进车流,挨个敲车窗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确认中心积水区域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情况后,由博延刚要向控制台回复最终结果,一辆刚检查过的红色雪铁龙的车门突然打开,车主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警官,警官!” 由博延抹了把头发上滴落下的水珠,定睛一看,只看到车主的脸色发白,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一方面是由于气温突降,而另一方面…… 由博延的视线往下移,车主的手里有一截包裹在塑料袋中的灰色不规则圆柱形长物。 心脏突地猛跳。 “警官,这,这……这是刚才飘到我车里的,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呀?”三十多岁戴着金链子的胖子,一点儿金链大汉的威武都没有,眼睛里全是血丝,说着说着差点没哭起来。 拜越来越走向猎奇的剧集所赐,人们对人体结构也不再陌生,尽管沾满泥污,但从形状和两端的特征,实在太容易联想出那是一截什么东西。 没有立刻接过车主提交的人类腿骨,由博延先给司机和车辆拍完照发回监控中心,才把腿骨塞进随身携带的证物袋并放好,拍了拍倒霉司机的肩膀,安慰他说:“待会儿你去派出所报道,做个笔录,就没事了。” 暴雨形成积水后不久,监控中心便陆续接到了四十多起像由博延这样执勤时收到疑似人类骨骸的报告,均是各大严重积水路段的漂浮物,来历不明,由市民捡拾并交给最近的执勤人员。 由博延安抚好交腿骨的车主,正欲去往入口处辅助处理追尾事故,耳机里刑警队频道传来控制中心指令。 “各单位注意,松溪建筑工地出现大量尸骨残骸,请各单位组织协调人力,支援松溪现场。” 同一时间。 世纪公园附近腾鹰旗下的私家医院。 这家医院使用面积不多,三栋小洋楼加起来总共只有十八套对外病房,鲜少有空落的时候。 d楼是腾鹰内部高管专用疗养处,进出需要权限,通常很少有医护人员进入该楼。但最近几天戒备尤其森严,就连几名脑外科专家进入其中也会被黑衣保镖再三盘问并核对身份。 有好事的小护士在d楼正对的c楼偷偷观察,发现偶尔会看到两个衣着普通、举止随便的人物随意进出,甚至在明令禁止吸烟的露台抽烟喝酒,保镖不仅不拦阻,反而恭敬有加。此番对比过于明显,又因其中一名男性青年样貌过于俊美,护士内部流传起高管带私生子检验dna、高管豢养小白脸等谣言。 事实与谣言往往相差甚远。 除了处理紧要事务,陈和荃一般都会端正坐在昏迷不醒的病人的病床前,无时无刻不用表情诠释着什么叫生无可恋。有时他也会强打精神,在楼另一侧的露台上和两个小年轻抽雪茄,软磨硬泡问他们时间还剩多久,密码串用完以后有没有办法再续时间。 陈和荃凭借父荫一路顺风顺水坐到腾鹰亚洲首席执行官的地位,终于品尝到自作孽不可活的苦涩。 他仿佛看到同父异母的亲弟弟陈艺煌高高在上对他不屑一顾的模样,陈艺煌比他小五岁,他们这一辈里,陈艺煌是最受宠爱的那个。陈和荃不止一次听到父亲和叔伯们谈论要让艺煌加入董事局。 为什么? 凭什么? 他不过嘴巴甜一点,在长辈面前会卖乖一点,如果不是父亲派过去的几个经理人在各行各业帮他打点,他导致的亏损早就波及到集团了。 反观自己,从小认真学习,欧美日本几所顶尖院校都把他列入优秀毕业生名单,为什么父辈们从来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呢?难道长辈们已年老昏聩,不看实际成果而重感情喜好了吗? 这几年在他的经营管理下,集团亚太区业绩直线上升,数度力排强敌,与多国政府达成重要合作协议。 为什么父辈们不看这些呢? 为什么他要受几个小毛孩子的钳制? 这些抱怨陈和荃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人,连自己的妻子也不例外。他会在遭受挫折时反刍软弱和抱怨,但一旦重振旗鼓,这些将会化为他内心最根本的动力,驱使他运用各种手段排除异己,继续前行。 陈和荃坐在暴雨声不绝于耳的窗边想了又想,最终他发现只有自己的妹夫符合钟寄云的种种怀疑,他刚把这名字发给那个目光如炬的女记者,又一份报告摆在他面前。 由于暴雨冲刷,腾鹰天地二期现场发现不明身份的骨骸,工人已报警,助理撰写报告的同时,警方正在调派人力封锁现场。 天要亡我! 陈和荃忍不住悲号。 第58章 浮出水面 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后半夜几次短暂停歇间,松溪工地万骨坑终于搭好了简易防护棚。 由博延和老徐搭档,被上头安排去一间临时安排作为警方工作室的板房盘查施工工人。 留守工地的十二名工人是腾鹰集团旗下建筑公司“未来建设”的老员工,全国各地巡回施工。申城腾鹰天地的项目从前年年底开始,到今年四月份一期项目完工,这批工人基本上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工地,工地暂停施工的时候还留守现场,无疑是为了到手的奖金。 由博延对比资料后发现,这十二人来自同一个地方,和公司施工部主管乃是老乡。 但留守工地是项目正常暂停时必经程序,检测恶劣天气下毛坯状态是否有质量不过关的地方;及时处理应急事件;在项目紧急启动时有足够人力可供调配等等。此举倒也无可厚非。 实际上,如果不是这十二个人是腾鹰集团老员工,很可能在发现施工工地有大量尸骨时,会第一时间散播出去,带来更多不必要的恐慌,甚至酿出社会事件。正是出于对公司名誉及将来收益等多方面的考虑,第一发现人李长贵在三期项目深基坑发现尸骨时,首先报告给了工头李成成,而李成成则在第一时间汇报给主管李祥武,李祥武打了一圈电话后,才报松溪派出所。 流程走得虽多,不过发现尸骨和警方接到报警,总共也就半小时时间差。在这半小时里,更多的尸骨在三期项目深基坑的积水里浮出。施工部主管李祥武离松溪不远,也差不多在首批警方到达时赶来现场。 配合警方做工作,忙活了一晚上的李祥武来不及休息,便被由博延叫进工作间。李祥武虽然对警方态度十分客气,但不难看出他的反应冷静镇定,不卑不亢。 “你们施工前应该有验收报告,按规定工程施工前应该有……”由博延对建筑规定不尽详知,一时卡壳,他摘下帽子,搔搔捂出一头汗的头发,“勘测时没有发现吗?” “你说工程开工前的地质扫描?公司当然做过啦,扫描深度一般是到地基深度,但我们公司打地基为了安全稳固起见一向打的深,还做了深度排水层,算下来比正常标准多打了120公分咧。这次雨这么大,从下面冲上来什么东西,我并不意外。” 不等由博延发问,李祥武自顾自地说道: “哎,要知道下面有东西的话干嘛还要挖这么深,我们这工程么,是总公司大老板陈和荃陈总一手拍板决定的。建了是要卖给人家住的,好几十个亿的投资,要被人家知道这是建在坟场上的,往后还想不想要卖了?警官你说对不对呀?” 李祥武一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人嘴皮子格外利索,由博延支应了他几句,刚好另外一名同事过来让李祥武核对资料。由博延便走到另一旁询问工头李成成。 “去年一期工程高楼,没发现类似情况?” 李成成肥头大耳,眼睛圆溜溜的,问他什么话,眼珠子一转,贼兮兮的。“没有啊,去年雨也没这么大。”他抓着由博延的袖子,低声说,“哎警官,不是我同你瞎讲啊,本来江东往海边这中间那么大地,都是靠填滩涂填出来的,警官你们要查尸骨,我个人觉着,应该往四十年前去查。” 好小子,一口气嚷到四十年前。 由博延一个头涨成两个大,雨中连续奋战十八个小时,从被指派到九二广场到现在还没喝一口水,再好的体力也撑不住。李成成讲的东西他记下一些关键词,那些啰里啰嗦的部分,被人工自动过滤掉。 李成成在前面讲,其他工人则在板房角落里絮叨起悄悄话,由博延精神不太集中,耳听八方,那些话也零零碎碎传到耳中。 “……我说的是吧。平白无故来了三个人,从工地里拔出一把剑,还有一个人被砸晕,肯定跟他们有关系。” “板房从来不让咱进,原来藏着那东西。” “对呀,那小姑娘……” 工人七嘴八舌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声音越来越高。由博延听到小姑娘三个字,心念一动,借着戴帽子的机会往后看了眼。 高谈阔论的是工人李长亨和李长贵兄弟俩。 由博延结束对工头李成成的盘问,转脸叫来两兄弟,开门见山问道:“这几天工地上来过人?” 李长亨支支吾吾答道:“是……是的。” “三个人?” 李长贵蛮爽利,抢着回道:“对,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两个漂亮姑娘。年纪小的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被木塔压到了,中年人叫我们过去帮忙,把她送到路边等救护车。” “两个漂亮姑娘”当然是钟寄云和临久,昨天下午暴雨中钟寄云还搭他的车去医院看了昏迷不醒的临久,之后跟他坦白了这段时间追查的风水大案,虽然很多事情由博延知道得比她还多。 但她没提过和她们一起来松溪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监控在嘉州公寓失去信号,直到当天晚上才在市区重新恢复。他向权教授汇报过,教授说不用担心。 所以教授那个时候已经知晓她们的行踪,所以才让他找机会带钟寄云去见他? 由博延脑子混混沌沌,突然看到李长贵抬起手,一边的李祥武跟警方核对完资料,见形势不对上前拦阻,已然来不及了。由博延下意识扭头,循着手臂往后看去。 “就是他们。” 在几名黑衣大汉的簇拥下,腾鹰集团亚洲首席执行官陈和荃一脸心如死灰地踏进了板房小门。 他身边,还有同样脸色惨白的钟寄云,看到由博延,她微微点头,没说什么。 旗下产业工地出现万人尸骨坑,负责人来现场视察本无可厚非,但先前与之水火不容的钟寄云也参与其中,这事情愈发扑朔迷离。 然而重重迷雾中,一线光明出现,由博延有预感,这案子行进到这一步,大概离真相大白不远了。 陈和荃身份非同一般,他借着慰问员工的由头和在场的工人打过招呼,并口头许诺过补偿后,便离开了,去往警方针对此案的最高指挥所在的另一间板房。 钟寄云没跟陈和荃一起,而是留在这里,一来向帮助过她们的工人道谢,二来,以总部调查员的身份向工人们询问情况。 陈和荃一离开,临时工作间炸开了锅。 工人们在集团工作了那么多年,只在开大会的时候见过分公司的老板,总公司的领导大名如雷贯耳,对从农村来的朴实工人来说不啻于皇帝一般的人物,而此等人物竟出现在工地,还跟他们说过话…… 由此兴起的附加好处便是,钟寄云的工作好做很多。 鉴于钟寄云是知情人,又有领导人物光环加成,由博延乐得把问询工作交给她,自己在旁记录,间或开口补充。 钟寄云所掌握的信息比警方详尽得多,关注点也并没有在骨坑本身。 比如她问工头李成成:“那天砸伤我同事的白色板房什么时候建的?平时都是什么人进出?” …… 她问施工部主管李祥武:“二期工程里的那间白色板房是谁建的?里面的木塔是谁搭的?为什么基坑要挖得比设计标准深一米多?” …… 最后她问李长贵:“为什么下雨天会特别留意查看积水上的漂浮物?” 蛮善谈的小伙子被钟寄云问到这个问题,一下子支吾起来。 由博延翻了翻问询记录,他也问过李长贵这个问题,当时李长贵对答如流:当时雨刚停,打牌输了,工头就排他去检查基坑,积水很深,离地面两米左右,他有专门勾捡物品的竿子,看到有枝干飘在水面,就顺手捞了出来。 看李长贵在总公司女领导面前的反应,他刚才跟警方所说的,并不属实。 在钟寄云的反复追问及旁敲侧击下,李长贵道出实话:“昨天上午分公司有个开大会讲过话的领导也来了,他让我注意基坑,如果在里面发现什么东西,他会给我奖金。” 第59章 各路人马 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观看几日来的进展,横竖都像坐了漫长无尽头的云霄飞车,令人目不暇接。而局中人更是疲于奔命,片刻不得歇。 由博延一边按部就班做事情,一边在回头转脸间打量女记者的侧脸,一寸一寸地衡量着男性审美与女性特质所能取得的平衡点,钟寄云的脸上,如果不是那双浓而斜长的眉,八成的回头率里有九成九会以为她是江南婉丽。 但那双现在皱起的眉却打破了男性对女性的温婉幻想。 钟寄云盯着李长贵,目光好似同时拿到了尚方宝剑和测谎仪,要根据人的表现来决定用哪一种——除了实话实说,李长贵在死与生不如死之间没第三种选择。 “他只接触了你一个人吗?” “是,工地上放大假,我吃多了,有点儿拉肚子,老贵儿占着厕所死活不出来。所以我琢磨着去……唉!”李长贵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领导派来的调查员看上去是个小姑娘,却能让他把所有埋在心底里的话说出来。 “活该!” “发死人财不得好死!” 旁边几个平时要好的老乡听说他偷偷跟领导做交易,自己拿了奖金,急赤白脸地上来骂他吃独食,不是什么好东西。 由博延在旁边重重地咳了声,喝退那些围上来没完没了指责李长贵的人:“回去,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李长贵前有调查员训话,后有昔日老乡反目成仇,两下作难,竟然抱头往地上一蹲,三十多岁的男人嚎嚎地哭了起来。 “我也不想的啊,我老娘得了病,我娃娃儿还要上学,婆娘做个小生意三天两头被人家薅,我有啥办法啊我也不想这样啊?!” 最后那句吼出了千年以来劳动人民深沉的悲苦,以雷霆万钧之势震慑了全场。 钟寄云抬抬眼皮,她没想到李长贵的反应会有这么大,不过李长贵发牢骚的功夫她已经在网上找到了未来建设的领导集体照。她把平板摆在李长贵面前,语气平淡地说:“你想在这里继续发无用的牢骚丢脸,还是帮我们把事情搞清楚将功补过呢?” 李长贵的哭声颤了颤,还是闷头不理人,主管李祥武上来安慰道:“别哭了,多大点儿事?你今天做得很好,先把情况报给公司而不是直接报给政府,你帮公司立了大功,公司应该给你奖金。” 见李祥武领头,其他工人虽然眼红,但还算体谅李长贵的难处,一个两个迈过脸抹掉了刚说的话,上来安慰他。 没过多久,钟寄云拿到了一个确认的名字。她把名字发给陈和荃,陈和荃又发给腾鹰集团真正的内务调查处。 板房外,又一轮新的强降雨袭卷松溪和申城大部。 汛情告急,部分故障频发的路段被封闭,申城市政府紧急下发单位学校放假建议,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交通和救援压力。但还有一部分人仍挣扎在路上和室外,和暴雨做不屈不挠的斗争。 何殊寒终于在称得上极度恶劣的天气状况下到达申城。来不及换衣服,在下地铁的市区买了新手机,补办了手机卡。他拨打了几个市内电话,和助理确认几项重要事务,让她派司机来接人,然后开始翻听语音留言。 大多数是商务合作,钟寄云也留了一条,她的态度比预想中温和很多,用近乎谜语的暗语交代了交涉结果,告诉他代替陈艺煌来的陈和荃虽然自以为主谋,实际上只是个替罪羊。 留言的最后,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何殊寒以为结束了,刚要切换听下一条时,钟寄云又开口了。 “你是腾鹰集团的特殊顾问,那你是为谁工作的呢?” 何殊寒的心一紧,因暴雨滞留地铁出口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丝寒意悄无声息昂地爬上后颈,在他的后背盘旋。 他打开最后一条留言。 “何老弟,师兄和我不日将返回申城。”他看看留言号码,正是几个月前提示空号的陵城。 那么…… 陵城的出现实在出乎意料,夹在钟寄云对他的误会和目前不明的形势中,又因移动电视频频出现的暴雨警告而增添了意味不明的气息。 何殊寒翻了一遍存储在sim卡上的通讯录,临久的手机关机,钟寄云无法接通。要不是刚才跟助理通过电话和提示内容不同,他还以为屏蔽力场尚未解除。 好在十几分钟后,助理和司机以天神降临般的姿态出现在入口,逆着光向他招手。 助理送来的电话簿上有周向阳和王小康的电话。何殊寒打通了王小康的电话,但被对方拒接。周向阳倒是接了,语气很是不善。 “长话短说,我刚从法国逃回来,寄云和小久呢?她们怎么联系不上?” 周向阳就算开炮,也是曲曲折折一杆娘炮,他在电话里调笑着说:“何总忒不仗义,员工住院,您去欧洲潇洒了。我们寄云奋战在一线是死是活,不劳您挂念啊!何!大!顾!问!” 临了临了还是破了功。 何殊寒把手机丢给助理,闷声说:“给我拍个照。” 得亏一路上的现代人都谨记不该说的话不说,没人来慰问一名西装革履却满脸是伤的成年男性。他的助理杨思明也就是到这时候才借着开玩笑的口气,斟词酌句问道:“何总,听说欧洲刚遭受袭击?是法国还是英国?” 何殊寒看着车座后的小屏幕,只觉得从头到脚的痛都抵不上心里那一抹苦楚。 他把助理拍好的照片发给周向阳,附加一段文字说明。 几分钟后,何殊寒吩咐司机去世纪公园。 没有人在这起事件里置身事外,但路边透社的调查人员也好,何殊寒自己也好,都不比钟寄云及临久涉入得深。 不知为什么,临久这小姑娘戴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的场景,何殊寒觉得这幅场景他看过一百次一千次。她像是辗转在快递运送线路上的珍贵瓷器,明明是识货人眼中的珍宝,行走的路却如此坎坷崎岖。 何殊寒面无表情地问:“寄云呢?” 真人来到现场,周向阳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何殊寒的确不像演苦肉计的人。或许背后还有太多误会,待他日一一禀清。 周向阳难得换上正常语气和声音回他道:“最后一次见她是昨天下午下雨前,跟陈和荃谈了一阵子,好像是跟警察走了。” 何殊寒颓然叹气,他第一时间联系过警方的朋友,但对方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告诉他,鉴于目前大量尸骨涌现,政府将其列为最高危险等级,所有部门都在应对此突发状况,避免触发社会恐慌。这时候别说小案子,连谋杀案都得延后处理。 他无意识地摩挲指腹,脑中浮现出无数方案。 而就在此时,床头的监护仪发出尖锐警报,临久猛地睁开眼睛。她抬手的动作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何殊寒一边劝她不要动,一边附耳过去。 “震阳大厦。” 四个字才出口,临久忽而又闭上眼睛,仿佛从来没苏醒过似的,沉沉地昏迷着。 第60章 粉墨登场 大雨没完没了地下,连心眼比天大的王小康也知道这雨忒不正常。他和周向阳待在腾鹰集团的疗养院里,一开始心里不太舒服,几天下来,吃好玩好住好,也没有受什么为难,渐渐地把这地方当成了度假中心,乐不思蜀。 但是就算再怎么掩耳盗铃,天气异象,往来人员的紧张,无一不在两人的潜意识里种下倒刺。 病房也是不输酒店总统套房的套间,临久插满仪器管子躺在采光最好的朝南房间,而他们则在打通隔墙的客厅,有足够空间活动,也能不间断地观察病人情况。 早上何殊寒来访,临久昙花一现的苏醒让治疗组着实人仰马翻一番,但最后只能无奈地宣布这是个假警报。 王小康简直要被最近神神怪怪的事情搞出精神衰弱来,幸好加入国际黑客组织“human”的申请通过了第一轮审核,亢奋了大半天。但振奋的心情平息下来,突然觉得百无聊赖,翻翻流量日趋减少的文章,后知后觉地看出了个中端倪。 “震阳大厦,不就是寄云姐之前去过的地方吗?” 懒躺在沙发上敷面膜的周向阳抬抬眼皮,连个“是”也懒得说出来,微微点头,算是对他的回应。 王小康不依不饶地坐到他旁边,揭开面膜的一角,问道:“向阳哥,你信吗?” 周向阳打了他一巴掌,重新把面膜贴贴好,用难以分辨的口型含糊不清地反问:“信什么?” “修仙啊。” 无数科学家宣称地球之外还有高等文明存在,但是没有真真切切看到这前,再怎么缜密的研究和自圆其说的推论都只是理论。除非有什么触手可及的证据摆在眼前,不然看过笑过也就罢了。 王小康目前正处于这种状态。 周向阳比他道高一尺,左右算计着有三千万打底,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工作也懒得做,便开始专心琢磨这件事。王小康的问题来的是时候,把他八成的幻想都化作言语,打出七窍。 “权贵富商物质上没追求,闲得无聊只能去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人傻钱多的暴发户毕竟少,像腾鹰那些富n代,骨子里贼精贼精,搞不好真的是找到了修炼成仙的法门。” 他们窝在沙发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修仙的话,下雨天太适合睡觉,说着说着睡魔袭来,虽然嘴巴上还有所相互往来,但神志已经飞到九天外。 王小康迷迷糊糊间被周向阳指挥去倒水,起身冷不丁瞧见临久的病床前不知何时站着两个白衣人。 白衣服料子丝滑反光,肯定不是医生们穿的白大褂,王小康打了个激灵,口齿不清地问:“你们……你们干嘛呢?” 其中一个人听见声音回头一笑,原来穿的是对襟的白色唐装,黑发长眉,五官周正的面部红润紧致,唯有眼睛里一股时间沉淀下来的睿智。王小康一眼看上去觉得他和何殊寒同龄,二眼再看上去,又觉得他可能比何殊寒还要大个七八十来岁。 白衣人迎上王小康,伸出手道:“我是陵城,有劳你们照顾师妹。” 周向阳听声音不对劲儿,一把扯下面膜,从沙发上骨碌爬起来,对上陵城的视线,便被浓眉大眼富有东方古典审美的中年人摄去心神。 真是古装剧里走出来的美型大叔,被美色迷惑的周向阳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回过神,直到被握上手,才喃喃地说:“你,你好,我是周向阳,我喜欢你……” 两个出于不同原因被震慑的傻青年竟然没注意到他对临久的称呼。 陵城所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他们和病床之间,完全阻隔掉他们的视线。是以,当另外一位貌不起眼的中年人拔针放入银盒后,王小康和周向阳才听见临久醒转过来的嘤咛声。 “这位是?” 王小康首先回过神,两步三步来到病床前,看到另一人的手指搭在临久手腕,勉强做出警戒的神色,问:“您是?” 陵城对这人毕恭毕敬,语气温和道:“师兄,他二人无甚恶意,且助师妹良久,是否……?” 中年人微微点头道:“鄙姓晏,名行易。” 周向阳和王小康对视一眼,接收到各自眼神中传出的信息,然后目光一致对准晏行易,异口同声地说:“你……你们是六虚派的弟子?” 却见陵城苦笑着摇头,低声道:“前浪推后浪,师兄说的是,后生晚辈的智慧不容小觑。” 默认了。 王小康此时的激动远远超过收到human首轮审核通过的通知。周向阳也差不了多少。 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所有的线索和证据摊开,逐一送到他们眼前,某种程度上,他们比钟寄云、何殊寒、陈和荃等等局中人都要先了解真相——也是拜信息时代爆炸的资讯所赐,王小康信马由缰的想象力更在其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大胆猜想,小心求证。 王小康完全贯彻了从高中老师那里继承的科研精神,大咧咧地问道:“为什么你们在这个时候现身呢?” “时间到了。”晏行易笑纹尽现,抬起手在二人额头上虚弹两下,道,“你二位能有所参与,也是福缘。” …… “轰隆隆”的雷声突然响彻天地四方。 王小康从睡梦中惊醒,擦了擦脸上的口水,迷茫地望着同样茫然的周向阳。 “向阳哥,我做了个梦。明见仙人下凡了。” 周向阳的面膜忘了揭,在闪电中煞白煞白地反着光。 “我……我他妈好像也做了个梦。” 倒是病床上传来的咳嗽让两个如梦初醒的男青年重回烟火人间。临久长睡了三天,醒过来却仿佛没事人似的,目光清明如腊月寒冬的潭水。 “阳哥,小康,雨下几天了?” “三天。”王小康抬起手臂重重地咬了一大口,过会儿恨恨地问自己:“这他妈都是什么玄乎事儿?” 周向阳心疼地要去抱他,被王小康身手敏捷地躲开。 “阳哥,我还是喜欢让小久抱我。”这话刚出口,王小康猛地想起梦里两个浓浓古装剧味道的中年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再往深了想,虽然隐约记得那两个人曾自报姓名,姓甚名谁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临久裹着满头的绷带在四五个护工外加两名专家级医师的周全照顾下吃了点便餐,然后乖乖地做了个全身检查,最后,在周向阳和王小康看熊猫一样的注视中惴惴地说:“我真没事了,能不能帮我叫辆车。” 略带羞怯的气质——正是他们熟悉的小姑娘。 按捺下数不尽的好奇和疑问,周向阳让王小康严密监视着临久的一举一动,自己去车库里开出吉普。 “去哪儿?” “震阳大厦。” 世纪公园去震阳大厦的路是主干道,才修了不到十年,双向八车道,除了几大路口有堵塞,其他路段可谓畅通无阻。七八公里的路,周向阳以磨磨蹭蹭蜗牛般的速度在四十分钟后终于到达了震阳大厦。 何殊寒、陈和荃、由博延…… 再加上路边透社三个若不起眼的小人物,宴会厅级的大堂仿佛钟寄云的人脉圈开派对似的,尽是些这段日子才熟悉起来的面孔。 王小康脱了缰的想象力终于被眼前的场景拽上正道。 “阳哥,一般小说到了大人物齐聚一堂的时候,是不是就该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然后大结局?” 周向阳沉重地点点头:“没错。” 第61章 法师法事 震阳大厦因涉外缘故,采用高等级安保设施,在写字楼工作的人都配发有安保卡,仅开通通往指定楼层的电梯乘坐权限,来访人员需登记身份,采集备案,才能乘坐电梯去往目的楼层。 震阳大厦写字楼里大半的公司都贯彻了申城市政府因为暴雨下发的紧急放假建议,为员工着想而实施了调休,只有物业的保安和前台不在此列,该值班的值班,该做登记的做登记。大堂经理听到信息赶过来时,登记簿新的一页已经写满了一大半。他表扬了认真工作的前台和保安,然后将情况通报给了物业总经理。 这些气势汹汹欲访34楼的人中,有警察、有自称34楼业主却没有门禁卡的老板,还有一拨人龙飞凤舞写了“采访”两个大字。 腾鹰集团的七名调查人员最早赶来震阳大厦,前台人员核对过身份后按道理是要提供临时通行卡让他们进电梯间。但说巧不巧,第二拨由陈和荃、钟寄云及四名保镖组成的六人团紧随其后,也跟前台说要去34楼,前台训练有素,马上扣下通行卡通报给上级。这期间何殊寒及助理、由博延和老徐也相继赶来,后者虽持有证件,但震阳大厦是涉外物业,警察的等级不足以畅行无阻。老徐在物业办公室大发雷霆,由博延则在大堂观察着每组人的一举一动。 大堂经理解释说震阳大厦物业安保部主管在外地,暂时联系不上,于是百般缘故之下,所有人同聚一堂。原本宽敞的大堂会议室三五成群二十多人或坐或站,先后来的几路人马互相不认识,但凑到一块儿视线不由地在一两张熟悉的面孔上聚拢,为什么事而来,就不言而喻了。 六名西装革履佩戴徽章的人是腾鹰集团内务调查员,围在陈和荃身旁,人手一份颜色不同的文件夹,正在向他报告调查结果。钟寄云也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这时,负责和物业接洽的调查人员从侧门进来,向陈和荃汇报协商进程:“陈总,确认过了,您让我们调查的人就在34楼,物业保安部门刚才采集了您的信息,正在发往总部。” 陈和荃凝重地点点头,视线撇过钟寄云,没说什么。钟寄云的心思并没有放在他们的沟通结果上,目光不住地在大厅逡巡。 看到临久的身影,钟寄云抛开陈和荃,径自来到她身边,低声问:“你伤还没好,来这里做什么?” 临久同样小声回答:“师兄们去过医院了。” 周向阳和王小康齐声哀号:“真的不是做梦啊。” 钟寄云看到他俩,苦涩一笑,却对闻声而至的何殊寒视而不见。 这时物业总算核对完陈和荃的身份,拿到了审批文件。二十多个人由三名拿到电梯卡的保安分批次带上了34楼。 34楼金穗株式会社大门紧闭,门缝间飘出的烟气和隐约的声响却透露出内部有人的讯息。 陈和荃皱皱眉头,问左右两侧的保安和调查处下属:“烟感器坏了吗?” 调查人员身兼公关事务,立刻联系大楼物业安保部门,称烟感器疑似出问题,恐内部有火灾危险。随他们上来的保安也通过对讲机向监控室发送警报。 暴力拆解了大门,内部情况一览无余。 现代化的写字楼办公室里,东南西北及中间摆着八张黄布披盖的长桌,十六个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的法师分散盘腿坐在长桌两端。 长桌上的硕大香坛正是烟雾来源。半人高拇指粗的香烧得正旺,散发着一股股浓郁刺鼻的气息,法师们纹丝不动,口中诵经声和着阵阵惊雷此起彼伏,似乎根本没发觉大批人马闯将进来。 两名坚持跟随众人上来的保安目瞪口呆。 除了当事人,其他因各种原因来此的人马均和保安一样震惊,不过表达的方式很适度。调查员们愣了下,立刻分散去检查各独立办公室,寻找陈和荃让他们找的人。保镖们寸步不离雇主,青烟袭来,何殊寒的助理已经忍不住咳嗽,而保镖不动如山。 王小康揉揉眼睛,以为自己做梦还没醒过来。 老徐在申城闯荡了大半辈子,没想到被写字楼物业人员妨碍了公务,憋了一肚子火上来,又看到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装神弄鬼搞法事,火气骤涨三丈,警棍“啪啪”地敲在椅子上,“负责人在哪里?” 法师们看似无动于衷,念经速度却加快很多。 一旁的陈和荃闻声出列,按捺下火气道:“我是公司控股董事。” 老徐刚上前一步还没再说出什么,保镖们把陈和荃护在中间,对着正牌警察怒目以视。 钟寄云站在当中,隐隐从八张围成圆形的长桌中看出点什么东西,刚要和临久确认,却看到她从人群背后绕过去,来到了窗边。 “寄云姐,你看。”临久指了指不远处的高楼。 早在她出声之前钟寄云也注意到了,椭圆形的震阳大厦可三百六十度环视浦江两岸风景,全玻璃幕墙外立面使每户都能尽享一面朝江、一面朝江岸口金融区的风景。申城第一大厦作为申城江岸口最新的地标建筑,自然离不开震阳大厦的视野。 法师们念经做法事的目的昭然若揭。 钟寄云咬咬下唇,她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再犹豫一会儿恐怕连抢救的时间都没有了。她刚要行动,先有两道人影冲向长桌,颇有默契地从两端开始,掀翻了长桌上摆放的香炉。 对待法事的态度上,何殊寒和由博延出奇地默契。 “别愣着了!把他们控制起来!”何殊寒一面撸起袖子破坏祭台,一面向陈和荃的保镖发号施令,“快点!” 几道黑色身影箭一般冲向念经的法师。 钟寄云刚要上去帮忙,临久却一把拉住她:“来不及了。” 法师们像开天眼般,在黑衣保镖们冲过来的时候双手平推长桌两端,一齐往后平移。他们明明还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这移动更似鬼魅。 在场的旁观人士又是一愣,王小康在心里念叨“有鬼”的声音窜出了喉咙。 短短几分钟发生的各种事情提醒了老徐,他要找的负责人并不是控股董事陈和荃,老骥伏枥的警察索性抱起双臂站在陈和荃身旁静观其变。 法师们的平移吓到了年轻人,个中玄机却没逃过老警察法眼,他冷哼一声道:“故弄玄虚。” 接下来何殊寒和由博延齐心协力掀翻的一张桌子揭开了法师们平移之谜,他们坐的圆凳有滑轮,地毯和雷声掩盖了移动的声响。 “真是装神弄鬼。”周向阳附和老徐道,来到法场他算是长了一番见识,看好戏般地站在门口位置,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才注意到钟寄云和神秘的临久正站在另一端咬耳朵。 “陈总,找到袁锦程了。” 调查员的声音从充当法场的大厅左侧的走廊传来,几乎在同时,大厅右侧的走廊闪出一团黑影。 周向阳定睛一看,两名调查员分别押着一个青年的左膀右臂,将他扭送出来。 左侧的调查员疾步走来,附在陈和荃耳边说道:“袁锦程死了。” 陈和荃未作任何回应,而被押过来的青年已至面前,抬头看到他,青年满是白色妆料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笑容。 “你来晚了,哥。” 法师们的经文以“呔!”作为最后结词,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惊雷,申城第一大厦在大雨中冒出冲天火光! 第62章 现场审问 随大雨升腾起来的雾气没能阻隔火光蔓延,申城新象征地标建筑第一高楼的顶部正在无数人的瞩目下熊熊燃烧。远处的人尚能以“楼体广告”来自欺欺人,但附近的人却没办法这么乐观。 不管是故弄玄虚还是装神弄鬼,法师们的目的都达到了。 震阳大厦34楼的金穗株式会社着实乱了一会儿,法事现场出现死人,老徐和由博延两名人民警察在后援未到来前担当起勘察现场保护现场的重任,王小康和周向阳一个去现场,一个留在大厅看陈和荃指挥保镖不费吹灰之力把法师囚截到大会议室。调查员们来来去去像是重演《探戈》现场,有条不紊地做着分内之事。高香俱被何殊寒熄灭,但缭绕的浓烟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散不去。 陆鸿卓出场虽然狼狈,整顿衣容后,倒显出敢作敢为的汉子本色,他半跪半坐在地板上,收敛之前的狰狞表情,柔声道:“哥,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不是把申城搅个天翻地覆吗?我帮你做到了。” 陈和荃绷紧了面部肌肉,陆鸿卓心里很清楚调查处直接汇报给董事会,所以才诚心拖他下水。他指派陆鸿卓做过上不了台面的勾当,这点他不会否认,但井水河水要分清楚。环视场内,他们已经变成好事者眼中的焦点。 到底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的?陈和荃皱起眉头,拽着陆鸿卓的衣领,把他拉进就近的会议室。 眨眼的功夫,大厅只剩下寥寥几人,沸腾的粥变成一汪清水。 王小康警惕地注意着何殊寒的一举一动。目前何殊寒在他这里的友好度仍为负值,但刚才撒野的样子撕下了何总长久以来的伪装,倒显出些人样了。 相比之下,场内唯二的女性的指指点点像是在看电影般悠闲,临久看看场内摆成八卦图案的长桌,再看看火灾现场,肯定地说:“那幢楼在离位,离为火。”过了会儿,她又自言自语道,“得靠师兄了。” 何殊寒三分恼怒七分不甘生硬地插话进来:“喂,你们两个。” 二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睇向他——那是两双出奇相似的眉眼,通达而敏锐。仿佛世间种种一切都与她们无关。 事情不妙了,何殊寒心里一咯噔。临久的身份他猜出来了,可钟寄云…… 钟寄云歪歪脑袋,那瞬间的清冽眼神倏地沾上烟雾,从云端返回人间。她好像才注意到何殊寒的满头包,佯装关切地问:“何总,您这是怎么回事?” 何殊寒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你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何殊寒分不清是自己眼神不好还是对方在装蒜,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圈,认真地说:“对不起。” “嗯?” “那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都不在你身边。” 天在下雨,话头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倾泻出来,何殊寒说完自己先愣了两秒,怀疑是不是自我暗示太强,对钟寄云真的产生了人类之间最难以描述的感情。 钟寄云哑然失笑,这几天连番跳的场景过于魔幻,连何大老板都穿进琼瑶剧里,散发出一股自命不凡的男主角气息,她用力地拍了拍何殊寒的肩膀,说道:“何总你想太多了吧?” 何殊寒一挑眉头,身份气度又拿捏起来,唇边溢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哦是么?” 临久在旁边乐不可支。 只有王小康坚守阵地,用眼睛耳朵记录着此间发生的种种,而且也用心地担忧着申城地标建筑的大火。 高楼上的火光持续摇曳,宛如火炬。 何殊寒敲了敲窗户,试探性地问临久:“小久,那边的火跟这边有关系?” 临久没钟寄云那么恶趣味,有问必答地点点头,说:“是的。”她天生不擅长说谎,也不愿意遮遮掩掩,举头三尺有神明,总会有人看得到实情。 王小康凑到三人中间,不无惆怅地问:“为什么你们都不关注火灾?还有没有一点媒体人的操守?” 钟寄云狡黠一笑:“火灾现场的报道重要还是纵火真凶的报道重要?”随后往后一坐阖上眼皮,竟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起来。 她一反常态,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势,令何殊寒心中再次敲锣打鼓。自己不在的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烦躁地看看临久,小姑娘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何殊寒感觉自己变成了世界第一的白痴。 同样的,王小康也意识到自己实在不适合跑现场,挠挠头,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却看到周向阳和由博延一前一后从死亡现场快步走出来。来到大厅,二人左右分开,由博延去往门口,周向阳则返回小部队。 “警察来了。” 大批警察的到来终于整合了四分五裂的现场,待到所有人员在大厅就位,若干全副武装的执法者中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权衡是警方顾问,徐正因是权衡的顾问。 市局退休返聘的副局长作为现场最高指挥官,大手一挥:“鉴于涉案人员太多,情况复杂,就地办案。” 技术员检查布置完场地,警察们已经按由博延和老徐的建议将人员分别安置在不同的会议室里—— 涉案等级最高:陈和荃、陆鸿卓; 第二:何殊寒、钟寄云、临久; 第三:王小康、周向阳; 第四:腾鹰集团调查员、保镖等。 王小康和周向阳进第三等级相关人员会议室时,伸长脖子往窗外瞥了眼。第一大厦的火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熄灭,由粗到细的旋转楼体上打出了红色的广告,欲盖弥彰地告诉市民,先前持续了半小时的火光也是数码制作的视觉特效。 涉案等级排行第二的三个人的身份比较特别,办案人员在副局的示意下把他们送进一间隔音状况很好的中型会议室。令老徐颇为在意的是审问他们的不是别人,竟是副局、权教授和徐正因。 副局进场前,似是而非地下了个命令:“我是外行,你们自由发挥。”他仰身坐在角落里的单人沙发上,看得出是打定主意做旁听者。 何殊寒什么阵势没见过,但被自己尊敬的长辈当成嫌疑人断不是件舒心的事儿,他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徐正因笑呵呵地说:“你呀,别觉得委屈……” 话还没说完,一旁权衡轻咳了声,提醒他注意身份。 徐正因自觉地退居二线。 审讯的主要任务终于皆大欢喜地落在警方顾问权衡权教授身上。他戴上眼镜,把目光对准何殊寒。 一看到权衡和徐正因,钟寄云便清楚警方要的真相只是符合逻辑能自圆其说的故事,于是她凑到临久耳边说了句话。临久略显惊讶地看了看她,稍后点点头。 她们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审问者的眼睛,权衡斜眼,冷冷问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钟寄云笑着说:“我刚跟她说,十分钟之内,你们就会给我们看直播。” 权衡取下眼镜,转身无奈地说:“你们灵的。” 一小时内,何殊寒第二次觉得自己是世界第一号大白痴。 权衡拿起对讲机下达了指令,两名技术人员随即抱着四台笔记本电脑走进会议室,把线接好,会议室一端的三面墙体上出现四个播放窗口,其中有一个窗口提示信号尚在准备,其他三个窗口则从左到右依次展现出三个审讯现场。 权衡敲敲桌面,片刻功夫他的表情便恢复了钟寄云熟悉的过分严肃:“你们来决定,谁先开始。” 钟寄云用激光笔指了指中间的窗口。 “就他。” 第63章 匹夫无罪 六个人分散两侧,年长者在右,年轻人在左,一丝不苟地观看中央墙壁上投射出的播放窗口。 会议室新布置了四枚摄像头,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三百六十度保证拍摄对象没有任何死角。 镜头里,陆鸿卓调整了几次坐姿,最后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舒舒服服地半靠在单人沙发背上,然后抬起左腿放在右腿上,不难看出他的姿态经过专家指导,完美符合人们对世袭名门的印象。 钟寄云看得心里凉飕飕的,幸好自己是协助人员,没被当成嫌疑人监控起来。要不然她那点反侦察手段还不够技术人员动动手指点鼠标。 冷气开得太厉害,权衡捧着陶瓷杯,思绪转得很快。 陆鸿卓的手段算得上高明,说好听点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难听点就是瞒上欺下,借着陈和荃提供的支持,这么多年来在申城兴风作浪,不仅陈和荃毫不知情,其行动之隐蔽,一度瞒过了官方和自己。以副局老友为首的调查组摸排了一年多,才在最后时刻将他控制。 但这帮人行动的目的…… 权衡看了眼徐正因,又看了眼钟寄云,接着揉揉太阳穴,决定先把注意力集中在审讯犯人身上。 此次行动老友部署多时,该有的官方文件经过大半年的审批终于在最后关头一应俱全。市里的老领导都很看重老友的反馈,尽可能地提供了诸多便利。 大窗口的左侧墙壁上是陈和荃沉着冷静的脸。 没人知道警方大部队来之前陈和荃带着陆鸿卓在小会议室里说了什么,警方来之后,陈和荃吩咐下属配合官方工作,除涉及集团核心利益的商业机密外,其他情况尽可汇报给公安。 他自己也是如此。虽然行使权力给律师打了电话,但律师来之前他便竹笋倒豆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了。 陈和荃交代,他和陆鸿卓还有妹妹陈杨美一起在日本长大,论感情,远远超过亲弟弟陈艺煌。陆鸿卓娶了陈家的人,再加上原来陈家经理人后代的身份,综合考虑下,陈和荃决定培养属于自己的嫡系亲信,促使陆鸿卓成为腾鹰集团新一代区域执行官,进入权力中枢,有机会掌管百亿级的现金流。让陆鸿卓去联系曲居良做风水局,便是陈和荃下达的考验之一。 “但是我没想到鸿卓胃口这么大。” 镜头里,陈和荃脸色出现了一丝灰败。 审讯员问陈和荃是否愿意配合警方审讯陆鸿卓,陈和荃点头,发表了一番义正言辞的言论,不外乎愿用查明真相的方式摆脱嫌疑云云。 万事俱备,副局用二指禅敲击了三五个按钮,对着话筒说:“开始吧。” “陆鸿卓,关于你的犯罪行为,我们警方已掌握确凿证据,接下来要跟你进行的不是审讯,而是核实。” 审讯员的脸不在镜头,但是光听声音,钟寄云便能想象出一张和由博延如出一辙的面孔,严峻、冷静、镇定、正义凌然。 陆鸿卓温文尔雅地笑了,他脸上的颜料早先被湿巾擦掉,妆下的男性面孔虽苍白消瘦,也称得上英俊。只是大屏幕将它放大了十倍,粗看上去还有点瘆人。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谁都知道大陆公安的办案风格。” 审讯员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镜头前出现了a4纸一角,钟寄云猜想审讯员应该是在照本宣科。 “我们已采集作法的日本人的样本发送给合作的国际刑警组织。相信很快就会收到结果。不过初步接洽下来,有一个人已经交代了。陆先生想知道是谁吗?” 陆鸿卓没说话。 审讯员用笔盖敲敲桌面,念出了日本名字的中文发音:“吉田行一。” 陆鸿卓嘴角上挑,眼角出现了几道皱纹。 “发怒了。”何殊寒略有些被忽视的不甘,便在旁边做起解说。 钟寄云看看他,悄悄伸出大拇指。 陈和荃安排陆鸿卓去联系曲居良的人,曲居良与陆鸿卓接洽的人便是吉田行一。 陆鸿卓本人不懂风水,但由于自己的母亲曾是神社巫女,他也受影响从小迷信巫术,吉田行一和这位大金主几次沟通下来,十分善解人意地将曲居良继承自唐朝的堪舆术解释为巫术。 “吉田行一怕死,更怕落到……手里。”语句中出现片刻的噪音,大概是审讯员人工屏蔽了不和谐字眼。“所以他告诉我们很多事情,而这些与我们掌握的证据十分相符。” “2010年年中,你让曲居良给你一个证明,于是曲居良的巫师用扶乩的方式预测出了嘉州公寓大火,此次大火严重影响了陈和荃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另一位妻兄陈艺煌。陈和荃对你很满意,你对曲居良也很满意,从此建立起长达七年的合作关系。” 陆鸿卓仍然保持沉默。 钟寄云把脑袋转向何殊寒,适时开口问道:“你的资料上显示死亡事件从04年开始进入高峰,腾鹰集团的布局难道不是从这一年开始的吗?” 何殊寒想了十秒钟,然后回答说:“不一定。” 临久尽职尽责做了补充,“按黄历算法,三元九运每隔二十年一更替,04年刚好是下元八白运。八运的吉凶位较之七运有所更替,所以有很多是先天因素。” 徐正因嘉许地望着对面三个年轻人,认为他们的配合十分默契,因此非常欣慰。 钟寄云似懂非懂,继续听审讯员用刻板的语气念材料。 内容跟何殊寒资料的目录差不多,比她先前撰写的文章更详尽一点。按日期远近排列,念了将近二十分钟。 陆鸿卓认定了大陆公安的办案风格是从虚张声势到屈打成招一气呵成,可没想到曲居良的术法竟被信仰社会主义的唯物论者一一剖析,虽保持死鸭子嘴硬状态,但表情有所松动。 “你们的目的是制造恐慌。” 审讯员的刻板语调在这时兴起了波澜,隔着线缆和墙壁,旁观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怒火。 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园变成人间炼狱。或许有些人认为见多了死亡,神经自会麻木,但不是这样的。 人类天生拥有感知他人情绪的能力,这是天赋,更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 不止申城,全国乃至全球各地的死亡事件都很多,有些人或许认为这是人类发展的必要代价,淘汰掉意志力不坚强的人,留下更适应现代社会的优生种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人们假借忙碌的工作生活来忽视近在咫尺的死亡,但潜意识保留着对死亡的敬畏。 敬而远之,以此期冀自己从来不会遇上死亡。 但脆弱的群体屏障一旦打开缺口,其崩溃之势便如黄河长江之决堤。 右侧墙壁上一直显示信号连接中的画面闪烁了几下,终于出现链接成功的提示。 四个小窗口出现在画面中。 申城第一大厦的楼下,黑压压的人头在窄小的画面中显得格外拥挤。所有人都在询问保安和警察到底出了什么事。人群的边缘处,有个别人匍匐在地,向暴雨如注的天幕祈祷。 松溪建筑工地,尸骨源源不断地浮出水面,在场的工人已经精神崩溃,嚎哭出声。 江西老城区,被积水淹没的十字路口监控信号相当不灵敏,影影绰绰的画面中只见妇孺老幼爬上老房子的天台,眼睁睁看着积水一寸寸地向自己逼近。 最后一个窗口上是网络上实时发布的社交信息,这些向全球各个地方汇报申城现状的视频文字语音等信息在点击发送按钮的那瞬间便被网警拦阻,发布路径统一指向不对公众展示的封存库。 三名年长者的对面,年轻人早就没再关注陆鸿卓,三张年轻的面孔在变幻的画面的照射下,呈现出以青色打底的五颜六色。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副局在这时终于开口,“六虚派的传人,会因为这种情况出面吧?” 权衡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徐正因也是。 “你到今天才实施抓捕计划,不是因为证据不足,批文没下来……”权衡一辈子颐指气使惯了,断然没想到行将就木时被老友不轻不重摆了一道,“你跟那帮人的目的一样,是想等事情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让六虚派的传人被迫出来收拾烂摊子。” 徐正因也意识到了什么,望向副局的目光充满惊恐。像是看到有人在教堂聚会时指责耶先生的不是。 副局只是苦笑着摇头,却不为自己辩解。 眼看局面僵持不下,钟寄云忽然起身,郑重地向副局鞠了一躬:“谢谢您。” 第64章 欲擒故纵 钟寄云为什么鞠躬,个中内情何殊寒尚且不知。 可这一躬让副局老泪纵横,场面就显得有点惊悚了。 权衡的动作比刚才僵硬不少,他先是以为被老友背叛,然后发现老友并没有背叛,而是老友用心良苦,计谋埋得太曲折,导致自己误会了。天大的难为情拉成一层薄薄的羞愧,面上实在挂不住。 徐正因也看出点苗头,不禁感慨自己怪不得没有人到老年享受天伦之乐的福分。 在场众人,只有钟寄云和临久感同身受地从副局那稳若磐石的动作上看到了追踪这案子的诸多艰辛苦楚。高层的人没有谁愿意相信风水这门玄学除了帮助自己升官发财外,还能做毁城灭池之用,更不愿相信在自己治下,竟有那么多冤魂。 副局开展工作之初,拉下一张老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寻求资源支持。不说别的,光嫌疑人是腾鹰集团高管就足以让高层地板震三震,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中,当事人最知深浅。 …… 幸好…… 幸好在最后关头把所有人聚在了一起。 “师兄……”临久小心翼翼地开口,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这时候她也知道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师兄他们已经在处理了。” 钟寄云有点沮丧也有点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她还没见过“师兄”,无法确认关于自己身世的若干猜想。她忽然感受到什么,抬头看向徐正因,而徐老怪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如果眼神能变成话语,八成是个肯定答案。 存在感稀薄到几无人气的何殊寒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无数疑问找不到宣泄口,干脆凑拢成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自行寻找起脉络。他的智商不低,短短时间内抓住了要点,一激动,竟从柔软的皮制办公椅上跳起来。 陵城和徐正因都提到过,只有和风水局关系密切的人才能参与到其中。陵城是六虚派传人,那么临久也是。钟寄云虽较晚出现,但她是至关重要的那个人,因为她,临久天赋尽现,陵城离申,陈和荃出面……所有种种都是因为——她也是六虚派的传人。 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 何殊寒一愣,心想自己保持多年的体型没道理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不由用双手撑着桌面,仔细追溯震动来源。 镜头里,审讯员用短短一句话发泄了愤懑,喝了口水,继续念陆鸿卓勾结日本风水师曲居良犯下的种种罪行。 陆鸿卓面色渐如死灰,而那突如其来的震动却像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他盯着摄像头,脸上挤出称得上“可怕”的笑容。 震动又一次来临,副局操控电脑轮番切换摄像镜头。 几个房间切换过去,他们找到了来源,被关押在大会议室的日本法师原本抱着剖腹的决心,但不知为何像突然有人在他们中间投放了火药似的,点燃了巫师们邪恶的引信,随之而来的爆炸太猛烈,隔音良好的各个房间都能听得到法师们狂轰乱炸的念咒声。 看管他们的警察采取了行动,成效不大,法师们仍然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 “困兽之斗。” 法师狂乱的表情愈发可怖,领头的人鼻孔和嘴角都有鲜血流出,然而副局不为所动,其他几人更不能僭越。 “他们,是要逃跑。” 临久在钟寄云耳边小声地说。 钟寄云也看出来了。 临久接着说:“师兄他们,处理完了。” 话音刚落,若有似无的动静骤然间停止消失。陆鸿卓也感觉到了,猛地抬头看向法师们所在的方向。 “你在等法师们大显神通用巫术救你,对不对?” 审讯员的声音里带着不太明显的笑意。 陆鸿卓瞪着对面的审讯员,对他的沉着冷静表示佩服,也有一点吃惊。曲居良的本事他见识过不止一次,前几天松溪工地压胜剑体被人破坏,法师们第一时间发出警告说陈和荃已知晓他的暗中行动,很快会派人来对付他。昨天下午他又接到吉田的电话,说天生异象,大地崩裂,法师们建议行动计划提前执行。 审讯员说:“你以为曲居良怀有绝技的巫师,但实际上他们就是一群江湖骗子!” 审讯员的手里,是刚刚从指挥室送出来的材料。 “2010年嘉州公寓大火,是你暗示吉田行一雇人制造的。你们迫切需要证据在陈和荃面前证明自己。陆鸿卓你有权力保持沉默,但我要提醒你,吉田行一已经老实交代了。” 听审讯员的话,何殊寒一收下巴。 副局搞这么大排场,应该不至于用这种诈供的审讯方式。如果陈情属实,他们这帮人的下手也太毒辣了。 但将近二十个直播窗口里连王小康对着阳光发呆的样子都尽收镜头,唯独没有吉田行一。 嘉州公寓是人为纵火,他们之前以为是陈和荃下的手,但陈和荃只是替罪羊,那么纵火主使的嫌疑自然也落在他的经理人身上。 “警官先生,我能理解你们邀功请赏的心情,但涉及到重大命案,需要的证据就不只是人证了。” 陆鸿卓总算开了口,否认审讯员的陈述。 “我们有吉田的笔录,他已供述,纵火人是本市居民王某。很巧,这个人前几天因为故意伤害事件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审讯员的话同时让陆鸿卓和钟寄云两个人动容,警方透露的信息越来越详细,与之相反,法师们的念咒声响越来越弱。不安的种子在陆鸿卓心中种下。 钟寄云按捺再三,实在忍不住,问副局:“由博延说撞了我师父孙铮肇事逃逸的人,就是那个王某吗?” 副局颔首,又说:“快结束了,年轻人稍安勿躁。” 临久也在桌面下悄悄握住了钟寄云的手,微不可闻说:“你相信副局,他是好人。” 钟寄云抿了抿唇,和在场众人的目光交错在两个播放窗口上,一个是关押日本法师的大会议室,另一个便是集中多重身份于一身的陆鸿卓。 大会议室里,十六名法师的咒语声停下来,口鼻出血,两眼直直地望向一个地方。尽管有摄像机全程摄录,但警员们不敢多动,只能请示指挥官下一步采取怎样的行动。 “检查他们是否还有气息。”副局沉稳下令。 警察依言照做,检查完毕之后对着摄像机摇头。 副局对着话筒说:“告诉他,法师们死了。” 陆鸿卓不信,于是审讯员带着他亲自来到大会议室。法师们东倒西歪躺了一地。他挨个儿检查过去,最后瘫坐在地。 “他们走了,他们丢下我……他们想让我担所有责任啊。” 第四等级的涉案人员坐在有窗户的小隔间,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嫌疑人太多,警方管不过来,于是他们除了人身受到限制外,成了整个场地最闲的人。 周向阳苦恼着自己没按平时的作息习惯敷面膜,而跟电脑断开联系的王小康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芝麻大点的小隔间让他当成网站防火堡垒,研究了个彻彻底底。 研究窗户时,王小康忽然发现严丝合缝的窗帘有空隙可钻,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钥匙划开一条细缝。 金光猝不及防地晃花了他的眼睛。 天,晴了。 第65章 正义骑士 葬经·龙行中原 申城雨季的尸骨风波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尽管还有很多后续问题要处理,但当事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场声势浩大的风水迷局因两三个人的参与,最终变成排练的对台戏,三言两语结束了。 ……结束得让人有点不甘心。 钟寄云总以为自己做了一场不愿意醒来的梦。 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自己的文档,已经没什么人关注申城风水迷局了。 前段时间还有读者把尸骨风波和前阵子路边透社发的文章联系起来,在文章下追问,甚至找到了他们的办公地址,三天两头有人上门骚扰,询问详情。但路边透社已被列入警方高等级监控名单,别说发内幕,从已备案的端口哪怕登入下公众账号都要经过网警审核。 钟寄云心塞得很。 不过抛开吸引点击率,从其他各个角度来看,官方的做法无可厚非,基于此,钟寄云也忧国忧民地帮助官方引导舆论——连月球背面出现外星人遗迹的洋葱新闻她都转载了。 王小康从善如流出了份力,致力于做世界黑客骑士的年轻人意外地没有传播内情,钟寄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腼腆笑着,我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 腾鹰集团的败家代理人用巫术和人命去召唤修仙秘宗,把六虚派比作核弹也不夸张。如果有其他有钱有闲又想升天的人知道了,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动静。 “human是网络上的骑士,名义上是黑客,实际也会按相应的标准行侠仗义。我想现实生活中一定也有骑士,维护世界和平。” 王小康说这话的态度实在太认真,太……中二,钟寄云总算在自己身边见识了人型自走的美漫衍生品。 主持正义的工作几天后便自行终止了。 公司账户多了好几个零。 陈和荃做的事儿全被陆鸿卓背了锅。董事会查下来,念他悬崖勒马,及时止损,不轻不重地口头警告处分了事,陈和荃不是特别聪明的人,但也不蠢,劫后余生认为自己没能耐往高了爬,便安安心心地做起了甩手掌柜,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事后权老掌门托人带了句话给他,幸而压胜之物发现得早,没能在以后酿出大祸。出于感激,也是出于封口目的,陈和荃在收回三千万现金之后,以入资之名把钱打进了路边透社的公司账目上。 小小的工作室一个月能挣几毛钱,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公司账户纯粹是摆设,所以直到财务申报那天才发现账户上多了好几个零,把兼职会计周向阳吓出一身冷汗。为了这笔公账,前前后后花的心思,磨破的鞋子,晒黑的皮肤……再来三千万周向阳也觉得不够。 不过等把钱从公司账户发到工资卡,薄薄的一张卡片骤然间重逾千斤,放在口袋里沉甸甸的质感又让人觉得一切都值了。 没有经济压力,人自然而然地就懒散下来。 但此时躺在床上,看着媒体平台一条接一条的新闻推送,再看看路边透社各平台寥寥无几的热度,钟寄云意识到梦到了该醒的时候。 在床上窝了三天的钟寄云毅然决然地召集了路边透社小团体开了个电话会议,宣布即(下个工作)日起实施打卡制度,不能再荒废下去。 定点来公司不过是给自己找个不瘫痪在床的理由,好歹是社会有为青年,怎么能在金钱的腐蚀下变成一坨废物。 钟寄云甚至动用公费,趁双休日把路边透社搬进了外滩边的高档写字楼——就在何殊寒的汉学公司隔壁。 她来到公司发了大约两个小时的呆后,王小康和周向阳才晃晃悠悠出现在新办公室,脸色都不太好。 想来年轻人一朝梦想成真变成暴发户,总有各种各样的乐子要找。但这如丧考妣的神情实在不是纵欲过度的表现。 周向阳向来注重面部保养,一进公司浑身脱力般地躺在沙发上,掏出一张面膜往脸上贴,钟寄云实在看不过去,踢了踢他的小腿。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啊……”周向阳仰天张开手臂,感叹道,“良宵苦短,你为什么不让我把梦做完呢?” 三千万扣掉各种税费和以后的公费,摊到他头上刚刚好把房贷还完,剩余的钱买了辆车,卡内余额便逼近负数。 王小康是三好青年,没什么奢侈的爱好,拿到钱直接打给父母,结果把二老吓得不轻,以为他在城里做了什么非法勾当,连夜赶来申城询问详情。王小康费尽心思让二老相信那钱是儿子是有能耐,干了大事情后拿到的奖金。王小康好说歹说让二老拿着卡出去玩,刚好那天小区门口有房屋中介,二老被中介一忽悠,吭哧吭哧去看了一天房,最后还真看中了一套。 碰了个大巧,王小康去年来时,钟寄云的积分刚好够落户政策,周向阳费劲巴拉申请下来的名额便宜了他这个实习生。摆在外地人面前的壁垒,本该是阻挡二老的鸿沟,却为他们铺平了道路。 中介再一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的销售套路,忽悠二老当晚签了协议,付了定金。 从担心儿子走上歪路到帮儿子买房成家一气呵成——就是王小康在家打一天游戏的功夫。 王小康跟钟寄云讲着讲着,真把眼泪都讲出来了,“一千二的手办我都还没舍得买,他们怎么这样啊?给我买房子问过我意见了吗?啊!” 钟寄云忍着笑安慰他道:“你爸妈的想法很好呀,你年纪轻轻的拿那么多钱没准儿真走上坏路子了,现在有套房,以后再怎么乱花也有保障,而且还省了房租。” 安慰归安慰,钟寄云也很心酸。 她对钱春凤同志没王小康对父母那么实心眼,钱春凤的前夫嗜赌又难缠,如果把钱放她那儿,只怕有百害而无一利。让她兴奋加忧愁了几晚上的存款其实根本没什么,看看王小康和周向阳就知道了。 从百万富翁到卡内余额不足,一套房的事儿。 把哭哭啼啼的孝顺青年王小康安慰好,再看波澜壮阔的江景,钟寄云忽然有种重回人间操劳的沧桑感。 六点,周向阳和王小康没有严格贯彻打卡制度下班回家,而是拖长脸在各自办公室里撰写谴责房地产开发商的文章,切肤之痛力透纸背。 钟寄云想了想,帮钱春凤同志买了一些保健品,订了一套沙发,告诉她单位发福利了。那问题她犹豫了个把月也没问出口。 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了,没必要戳破那层窗户纸,让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钟寄云跟二人打了声招呼,背起包走出公司大门。 到电梯厅时,她碰到了何殊寒和临久。 不知为何,面对何殊寒,她总有点心虚。 钟寄云向何殊寒招了招手,算打招呼,然后把临久拽到自己这边,小声问:“晚上一块儿去吃饭吧?” 临久扭头看着她,眉眼弯弯地笑了:“寄云姐,你搞错对象了吧,你该约我们老板才对。” 钟寄云耳根子一红,压了压浓长的细眉:“我有事情要问你呀,师妹……” 被忽视的何殊寒直到有人过来,才伸手揿下了下行键。 第66章 身世之谜 “你最近在躲我吗?” 临久刚一坐下来,包还没来得及从肩膀取下,钟寄云就似笑非笑地问了这么一句。 “还当着何老板的面让我约他,你老板要气死了。” 临久讪讪地摸了摸耳垂,然后双手交握放在腿上,端端正正摆出小学生坐姿。虽然低着头,眼睛却不住地往钟寄云脸上瞄。 钟寄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第一次见面时还是个那么容易受惊的小姑娘,躲在何殊寒身后像是求保护的小猫小鸟,那种在大都市里无所适从的瑟缩钟寄云在很多年轻人身上都见过,她自己年轻时也有。后来那些羞涩、卑微、胆怯在日复一日的工作生活中逐渐被城市雕琢打磨去,青涩的脸庞变得成熟,拖泥带水变成行云流水,人总要有脱离父母羽翼的那天,当心理年龄终于跟上社会身份,人也就真的长大了。 可是没有人像临久蜕变得这么快。她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主角,一夜之间打破任督二脉,跃龙门,从里到外焕然一新,都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我们小时候一起生活过吧?”钟寄云啜了口大麦茶,“没多久,但是我有印象,那肯定不是假的。” “寄云姐。”临久轻轻地叫了一声,眉毛中间皱起浅浅的阴影,那个羞怯的小姑娘又回来几分,但她一下子绷直了唇线,把那点稚嫩的气息全部收回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打算找机会告诉你。” “哦?” 钟寄云一挑眉。 “没遇见你之前,我真的不知道。” 临久说得缓慢而又小心,一方面是怕词不达意,一方面又像是怀揣着令人遐想的秘密不愿全拿出来。 “我不是爸妈亲生的,应该是六七岁的时候才被送到现在这个家。我上周日问过爸爸了。”临久顿了顿,接着说,“他们没打算瞒我,想瞒也瞒不住。” 钟寄云掐指一算,上周日刚好是父亲节,这孩子还真会找时间捅窗户纸。钟寄云一边想着,一边拿出根烟叼嘴里。 不过小姑娘比自己勇敢,自己连问的勇气都没有,还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露天餐台旁边是条人行道,有几个解开领带手里挂着西服的男青年经过,一高个青年过去后还晃着银灰色的打火机回头朝她示意。钟寄云笑着摆摆手,自己点着了。 钟寄云用没夹烟的拇指点了点太阳穴,说:“姐姐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得从头告诉我。” “那天晚上跟你聊完,我就做了个梦,梦到了师父和师兄他们。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寄云姐,你跟我应该有相同的经历,醒了以后忘不掉的梦不是梦,是记忆。后来我们去申银,感觉就更清晰了。我们在大堂一进电梯,我就觉得会出事,还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日本人的脸。” 钟寄云缓缓地抽着烟,听她讲。 临久拿起水杯,一口气喝下半杯,然后舔舔嘴角的水迹,继续说:“我昏迷的时候,才摸着了点边。” 钟寄云记得那天,临久因为药物过敏突然陷入昏迷,把她吓坏了,都快打爆了何殊寒的电话。现在想想,关键时刻何殊寒只能做背景板的属性是从那时就奠定了基础吧。 “我很小的时候师门蒙临变故,师父失踪,两位师兄带我下山,出于某种原因,先把我寄养在大杂院里,后来选了一家老实本分的人,让他们抚养我长大。那家人就是我现在的父母。师门的变故为什么而起,又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师父给我传了《四经奥语》的口诀,为了保护我,大师兄把它封印起来,到时机成熟它会自己解开。这口诀跟防火墙一样,有危险的时候才出现,一点动静都没有。” 师门变故,神秘口诀,身世迷云,临久当着朗朗明月和红酒牛排的面,说得真顺溜。 钟寄云突然接不上话。虽然就自己的经历来说应该属实,但听上去太玄幻了。 临久的停顿是为了理思绪,钟寄云回不回应不重要。 “昏迷之后我从梦里知道了它的名字,它不是一下子解开的,今天这一句,明天那一句,好在每次出现的时机都恰到好处。我到了一个地方,刚好会收到信息,知道这地方发生过什么,将要发生什么。比如我到了嘉州公寓知道这地方的火灾不是意外,是人为,进而又知道我该去松溪。到了松溪,我又知道为什么要来,那里有不好的东西需要拔出来。后来师兄他们去医院,讲了些门派的事情,我也才知道得更清楚一些,到现在第一卷的内容还参差不齐,师兄让我别着急,慢慢来。” 临久腼腆一笑,又补了一句:“所以这东西对我来说,不像努力很多年学到的技能,有点看剧本开挂的意思。” “实话。” 钟寄云顺口说道,叼着烟,神志也随烟雾飘向不知名的地方。她知道小久是六虚派的传人,也隐约明白《四经奥语》是惊天动地到一旦传出去会让世人为之痴狂的东西。 小久这孩子脑子里藏着修仙秘籍,却跟自己在露天餐厅吃牛排。 听上去颇有扛三千万现金去买啤酒的意思。 “寄云姐,你呢?” 临久把事情摊开说明白了,就不给钟寄云喘息之机,两眼弯弯地看着她,脸上还有一点眉飞色舞的风采。 “真不跟姐姐见外。”钟寄云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小姑娘扯开话题完全侧面绕开她的问题,一点儿没有大姐姐风范地隔空瞪她一眼。“你说那个白胡子老头是你师父,他失踪了还是……?” 她本来是想直言不讳问“死了”,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从理智到感情都认为说出来很不恰当,于是吞了下去。 临久小小地“啊”了声,下意识问道:“寄云姐你见过他?” 钟寄云勾起嘴角,又摆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没错,我见过,而且我还见过他拉着你手站在我面前的样子。”钟寄云隔空点点她脑门,“姐姐也是有故事的人,不知道了吧?” 临久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寄云姐,我理解你思想可能一时转不过来,但,六虚派的传人相互之间都有感知,你也有烙印。” 钟寄云没想到她这么直白地讲出来,弹烟灰的手势僵住了。没错,她最近总有种出身不凡的幻想,但过去那么多年的现实总是无情地嘲笑她,弄得她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约临久来,本想拐弯抹角跟她打听打听,结果她还没准备好,就被小姑娘开门见山了。 “哦……” 钟寄云慢吞吞地吐了口气。 “寄云姐,我的奥语之所以会被解开,是因为你啊。” 这话里话外的味道不大对头,钟寄云磨了磨牙,不由疑心王小康的怀疑。小姑娘莫非恐怕总不能也是gay吧? 正想着,临久忽然一抬下巴,“电话。” 钟寄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响了。 她拿出来一看,屏幕上闪烁着“钱春凤同志”五个大字。 “你好,你是钱春凤的女儿吗?” 电话那头说话的人不是钱春凤本人,钟寄云给出肯定回答的同时,心中浮出不妙的预感。 听到对方说钱春凤出了车祸,目前在重症监护室,钟寄云不由地想,如果这电话是诈骗犯打来的就好了。 第67章 养育之恩 申城回渝州老家,除了两小时的飞机三小时的火车五个小时的大巴,还有一段路,越野车两个小时坐船半天,要么就从下大巴车的地方步行八个小时。 是个城里人极其难以想象的险山恶水之地。 其偏僻超出了临久的想象。 “我小时候肯定没跟你生活过。”小姑娘一张脸白得像天边云彩,透着要哭不哭的红晕。 倒是头顶着“养尊处优”四个大字的何老板毫无怨言。听临久电话里说事情紧急,他二话不说安排好行程,甚至比她们两个还要先一步到机场。 何老板之心,路人皆知。 除了当事人钟寄云。 她有多生拉硬扯临久上路,就有多不想在没准备好时看到何殊寒。 经历了两个月晕头转向,路边透社老三人组一致认为何老板这种人非寻常百姓高攀得起,自己给自己打工就够了,没必要跟在这种神秘莫测面目百变的人物身后混饭吃。 有钱以后大家都长了志气,洁身自好,爱憎分明。 小久不一样,小久只是何老板的打工仔,又身怀绝技,是钟寄云的拉拢对象。况且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多么像吉祥物。 现在这尊吉祥物快要因为三千里的颠簸变成摸一下就碎的泥像。 “忍忍,快到了。” 钟寄云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就因为乡路太坎坷,她从高中起离家近十年,很少回过家。通常她都厚着脸皮花钱安排人把钱春凤同志接到有机场的城市,一叙离别之苦。 近几年钱春凤安土重迁的情绪稍淡,钟寄云东挪西借,好歹把她安置在高铁能到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钱春凤忽然想不开要回老家,结果刚到老家所属的那个山半腰的小破县城还没来得及转车,就被一辆刹车失灵的拖拉机撞下马路。 吉祥物临久说伯母福大命大不会有事,所以尽管钟寄云一路心急火燎,但还能保持冷静,时不时跟临久开个“你是我师妹,我是你表姐的玩笑”,想方设法要从她口中套出自己的身世真相。但临久的口风忒严,一句“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搪塞过去。 后来两个人都没了说话的力气。 颠着颠着,越野车一脚刹车停下,何殊寒扭头说:“到了。” 看到小县城医院的招牌,钟寄云不由感叹科技改变生活,她只跟何殊寒说了目的地,他就按照地图导航以最快的安全速度将她带到医院。 完全把何老板如履薄冰开夜车的功劳抛到尘土里。 钟寄云往门口保安手里塞了一张红钞票,让他带自己直线抵达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空空荡荡。 小县城的重症监护室说穿了也就是唯一带检测仪的病房,实时监控病人的心电图脑电图等等一堆数值,比较直观地展现了重症患者去世前的身体机能变化情况。 就算监测出危险,也要靠病人自己的运气。能扛过去第一波危险,就可以转到山外好一点的医院。 运气不好…… 钟寄云心里一惊,在揉成一团的棉被中间找了又找,确定里面没藏人,一把抓过老保安的领口问:“我妈呢?我妈呢?” 老保安刚还喜滋滋地冲着天光查验红钞票的真假,冷不防被年轻姑娘抓住,两眼一翻,就势往病床上倒似的。何殊寒开一夜车都快开傻了,愣在原地忘了拦阻。而临久,站的力气都没有,扒着窗台半死不活。 走廊上“吱吱呀呀”的轱辘摩擦声由远及近,钟寄云仿佛感应到什么,直起身。 “云云啊,你回来啦。” 几年来的交流都是隔着电话,钟寄云有点忘了那实打实的声纹长什么模样,她随着呼唤往后扭头,眼圈瞬间红了。 印象里胖成一座小山的女人瘦得可怕,抬手的动作努力做了几次都没成功,躺在带轮子的病床上脑袋被纱布裹成白球。视线往钟寄云身上一转,她就知道那人是她妈。 脾气暴躁、嘴巴毒、阴晴不定——作为闭塞乡镇单身带女儿的母亲,钱春凤有一切泼妇的特质,对内对外皆然,小时候动辄打骂钟寄云,骂她“赔钱货”,无数次在她淘气上山摸鸟下河捞鱼时揪着她耳朵说“不长进,还不如死了算了”。钟寄云最早离家的时候恨她恨得不回家,可她在外面尝到了苦头,恨意慢慢就淡了。钱春凤那打磨出来的泼妇盔甲到底是为了女儿好过,丈夫是个赌鬼,离了婚逃到乡下自己带女儿,总得坚强点。 坚强过头,让一身盔甲片片带刺。 可是幼时的经历到底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催生得钟寄云年轻时生性凉薄,真正的感情从不外露。 忘了从哪年开始,广场舞的热潮席卷了全国各地,迷上广场舞的钱春凤脾气温厚很多,还主动打电话让女儿帮她买一台放舞曲的大音响。从那时起,她跟钱春凤才像正常人家的母女,时不时打个电话互相慰问几句,钱春凤的关切比较特殊,三句话两句半都是骂人。偶尔不带粗口都要让钟寄云疑心外星人上身。 三个月前钱春凤还是她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母亲,只不过她后背痛的时候白胡子老头总会提醒她,她只是寄养在钱春凤那里,并不是那女人亲生。得知不是钱春凤亲生,钟寄云多年来悄摸悄的恨意陡然落空,养育之恩滋生出来的感激厚重得令人无所适从。 钱春凤同志再怎么说养了她十几年,还把她送出山沟沟,送到大城市里读书工作。好容易颐养天年,却还遭了这么档子事。 “妈,你干嘛呢!” 百般感情交错,憋得钟寄云劈头盖脸一顿责问:“你好好的在那儿待着不行啊?回来这鸟地方干嘛呀?!你一大把年纪减啥肥,还想第二春呢?” 何殊寒上去拉她,低声制止道:“那是你妈。” 钟寄云瞪了他一眼,甩开他。 钱春凤的眼睛眯起来,大概是笑了笑。 “我娃儿真俊。” …… 医生等钟寄云交了住院费医药费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才说人醒了就没什么大碍,皮外伤静养几天就好了。那通电话还真跟诈骗电话差不多,怕说轻了病人家属不来交钱,所以虚张声势、谎报军情。 钟寄云真正放松下来就张罗着要把钱春凤转去隔壁市的三级医院,被何殊寒拦下了。 “你妈这身体状况经得起七八个小时颠簸吗?” 钟寄云的脑子确实像临久所说,有时候转不过来弯儿——小县城离最近的地级市车程六到八个小时。中华大地广袤无边,中西部地区尤甚。 “我没事儿。”钱春凤刚被粗手粗脚的钟寄云喂了一大碗粥,有力气挣扎着坐起来,“我就是想回家拿个东西。” 她看了看另外两个人,男的衣冠楚楚,器宇不凡,一看就是做女婿的好人选。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长得怪机灵,就是那双瞳仁黑过头的眼睛透透的,教人心里不敢藏东西。 钱春凤被那双眼睛看得心里一咯噔,目光转到何殊寒那儿一晃。 何殊寒懂她的意思,拉着临久说:“我们出去吃点儿东西。” 两人一走,钱春凤“呵呵呵”地笑起来。 钟寄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妈,你咋了?” “那个何什么的……大你几岁?” 钟寄云算了算,“四五岁吧。” “挺好挺好。”没等钟寄云反应过来这个“挺好”好在哪儿,钱春凤就接着说了,“云云,你上次问我小黄阿姨,我记得。” 钟寄云站了起来。 “妈这次回去,是想拿本书。你爸留给你的,不是那个杀千刀的龟儿子老赌,你真正的爸爸。” 第68章 塞翁失马 越野车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抛锚了。 这辆越野车是何殊寒在下高铁的城市预订的,已经是他能力范围能在那城市里临时借到的最好的车。但可能路太崎岖,又或者车的性能并不是销售员讲得那么好。 它熄火得彻彻底底,没一点儿迂回的空间。 钟寄云也不能说什么,临久自己蹲在地上,自责没有算到这一茬。 何殊寒是县城里出身,好歹是沿海区域的县城,不至于前三十公里后三十公里都看不到人影。 他们隐约记得上次看到人工建筑还是两小时前,算算速度,七十公里开外。 手机没有信号,离线地图上显示,离他们最近的唐王村在二十八公里的西北方,还不知道有没有人。 何殊寒狠狠踢了脚不争气的越野车,然后脸色铁青地抱着手臂靠在越野车投放的阴影里,一声不吭。 天热气燥,下脚没轻没重。 踢到脚趾了。 去钱春凤住院的县城跟回老家老屋的波折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县城在山脉入口的山中央,老屋在山脉中间的山中央。 其偏僻已非普通人可能达到的极限。 非得是拿着罗盘顺着星象才能找到的风水宝地。 闷了一会儿,何殊寒问道:“你们以前怎么出山的?” 钟寄云笑嘻嘻地说:“每个礼拜有小巴士,修完路好像是三天一趟。” 何殊寒瞥了眼坑坑洼洼的路面,潜台词很明确——你管这个叫修完的路? 烈日当头,酷暑的威力不必多说,后备箱的水都是热的。钟寄云拧开一瓶倒进嘴巴里,差点被烫到。得亏何大老板忧患意识强烈,出发前往后备箱塞了不少补给。不过车开不了,补给再多也没用,他们总不能扛着这东西走吧? 钱春凤说她搬家时有些东西没一起带去新家,包括钟寄云生父留下来的旧书,说钟寄云见了那本书就能了解更多关于生父的事情。其他内容年代久远不记得了。 钱春凤同志收放自如,想说的时候说,不想说的时候便一言不发***附体,宁死不屈。 钟寄云被护工以不要影响病人休息为名赶出来,没多犹豫,就要开车走人,何殊寒拦下她问了一句话,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 记得。 钟寄云确实记得。 老屋出来往东边走出村,出了村笔直往南方走三天就是县城。 “你妈妈怎么会把你带到那种地方?”临久想不开,她顺风顺水长到二十岁,没吃过什么苦。“就算我们小时候一起生活过,也肯定没在那么偏僻的地方。” 何大老板看来是奔波太辛苦干脆撕破脸皮放弃伪装,口气酸楚地补了句:“可别曲解偏僻,到不了的那叫海市蜃楼。” 面对他及下属毫不掩饰的嫌弃,钟寄云试图为自己生活过十多年的小村庄寻回一点面子。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那地方有金矿。” 钟寄云记得很清楚,那个叫做“下金沟”的小村庄仅凭二十多户人也能雇来老师,开起小学、初中合一的破学校,无非是因为村子里守着一座小金矿。 她是村里唯一一个高中生乃至大学生。实际上,初中上到第二年,乡里来的老师就要走,扛不住钱春凤同志威逼利诱,等到她考到县城高中,那老师总算脱离红尘苦海,一夜之间出家了。 金矿很小,堪堪够养活一村人,也曾有淘金者尾随交易人来过下金沟,大多满怀希望而来,悻悻而去。但凡有点野心的淘金者,都不会满足下金沟小得可怜的金矿。 小虽小,供给很稳定。 村民们祖祖辈辈在穷山恶水里摸透了小金矿的属性,几代下来还攒出了文化——生人勿入,入者难出。要么别来,要么来了就别走。 钱春凤和钟寄云大概是除了倒霉的支教老师外唯二破了小村文化的人。 “我妈太凶了,村长认为供不起这尊大佛,我跟村长商量送她出来时,村里人可高兴了。” 没见识过伯母凶神恶煞模样的何殊寒摊手表示怀疑。 无边无际的黄土地上,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蹲在越野车投下来的小块阴影。 何老板没了整齐发型和修身西装,灰头土脸透出一股颓废的英气。钟寄云武断认为他一定对着镜子拗过各种造型,才能在这种情况下仍保留着粗狂的男性魅力。 钟寄云戳了戳他的衣角,在对方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前转身趴在临久肩膀上。 ……她发誓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动作代表对他的歉意。 临久大概是读出了她的窘迫,手搭凉棚往来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说:“再等一会儿,有人过来了。” 何殊寒说:“你不要随便动用天赋,会遭反噬的。” 他说的反噬钟寄云深有体会,后知后觉地抽了口冷气,下意识地箍紧了环绕临久腰间的手臂。 临久摇摇头,淡然笑道:“这种小事情还好。” 两人能在荒原中除了因高温产生的烦躁外没什么大的忧虑,正因为笃信吉祥物临久会适时给出预测。她没让人失望。 钟寄云左看右看认为她确实没有要发作的迹象,便揣着忧虑抬手记下时间。 另一辆老得快掉牙的桑塔纳吭吭哧哧开进视野时,刚好半个小时。 车上两个人。 “车出啥问题啦?” 探出车窗的司机,看上去五十多岁,晒黑的皮肤下鼓起经常做体力活的肌肉线条,眼角深深的皱纹表明他的岁数跟看上去差不了多少。一开口,声音透着老烟枪滚过砂砾的粗哑。 另一个人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脸上盖着遮阳帽,除了从高耸的肱二头肌和发达的胸肌能看出他是男性外,得不出其他信息。 钟寄云递去一根焦油量偏高的黄头烟。 司机眯眼看看她,不客气地接过来叼在嘴上。 钟寄云也抽出一根叼起来,没着急给自己点,先帮司机点上了。何殊寒刚走过来要跟他搭话,就听钟寄云操着土话问:“师傅去哪儿的啊?” 何殊寒转了个圈,识相地退下。 司机一听不是外地人,态度变得更自然了:“哦,我们回下金沟。” 钟寄云仔细看看他,过了会儿从那张沧桑的脸上认出两三分熟悉的纹路,她试着喊了声:“亮叔?” 司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阿云?” 真真儿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亮叔载着他们在前面两公里左右的岔路选了钟寄云印象中截然相反的那条。 “沙家坝前年地震震塌了,那条路不能走,咱村儿就出钱修了一条新的。” 渝州乡下的土话不啻于外语,何殊寒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是看到钟寄云眼神里闪过的心虚和侥幸,仿佛明白了什么。 第69章 焉知是福 亮叔说的修路才是真的修了路。 岔路口过去后,路面变得平整开阔,道路两旁甚至还有路牙石。 亮叔的车看着破,里面更破,后车座不仅布满尘土,稍微清理下还发现了几个啮齿类动物咬出的破洞。要不是越野车太不争气,何殊寒实在提不起勇气屈尊下臀。 连日来的奔波,和钟记者毫无感激表示的态度,把他这几年老总生活养出来的脾气完全激发出来。 钟记者哪知道何老板难上台面的小脾气,夹在他和临久中间跟亮叔没说上两句话,就两眼一闭呼呼大睡。她睡得很香,迷迷糊糊间还往何殊寒身上靠,血气上头的何老板手足无措,只好一点一点往边上挪移。 亮叔的普通话夹杂着浓重的土家方言,何殊寒精通几门外语,但和亮叔的交流就像鸡同鸭讲。临久在生人面前不喜欢说话,到最后亮叔索性专心开车,不说话了。 再怎么豪气奔放把自己当汉子使,钟记者身上还是有股女性特有的清香,温香软玉在侧,何殊寒一开始没察觉,等到幽幽清香在鼻尖绕了几圈钻进脑海深处,什么吃苦受累的委屈都逃进漫天黄沙,溃不成军。 我这是在计较什么呢? 何殊寒扭头看向窗外,拐过荒山,下了道坡,景色从土黄毫无过渡变为丛丛深绿。 土路上大喘气的破桑塔纳也终于在声嘶力竭中开上了水泥路,噪声骤然轻下来,行驶平稳许多。何殊寒看着山间风光,神志在轻微舒适的摇晃中也跟着要去会周公。 睡魔袭来前一秒,何殊寒脑中划过一个念头,副驾上那个肌肉发达的男人睡得真沉…… 好像才刚刚眯眼休息一会儿,就被胸口沉重一击惊醒了。 看何殊寒困难地睁开眼睛,钟寄云休整过后神采奕奕的眼睛里滑过一道莫名情绪。 这男人,明明过了而立之年,又在各路神通中锤炼那么多年,怎么还能保持如此清澈的眼神,看上去对谁都没有防备。 大概是命好吧,随随便便就积攒了千万家产,哪像她这苦命人,娘不是自己的,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钟寄云见他眨了下眼,恢复了熟悉的精明,便起身说:“到了。”随后像猫一样抽身下了桑塔纳。 临久双手抓着背包,站在车旁边,看到她下来,一脸八卦取代了之前的乖巧。 “寄云姐……” 钟寄云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孩子跟徐正因一样神神叨叨的。 重归阔别十几年的故乡,她似乎忘了小久是她同门中人的事实。 下金沟是与前三分之二路程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清水秀山,哪怕踩在踏踏实实的沥青路上也让人觉得这是两百年前才可能有的世外桃源。 暴热的气温经过层层山林的过滤,早就降到合适的温度。 何殊寒下车时鬼使神差地往前看了眼,肌肉男还在睡。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了,何殊寒也紧赶着下了车,打算问问钟寄云。 然而刚到外面吸了口pm低于5的纯天然富氧空气,再看伸懒腰伸得全身关节噼噼啪啪作响的钟寄云,何殊寒立马忘了问问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赶紧回到两个小时前的桑塔纳上,质问腻腻歪歪的自己到底是不是男人。 心思机敏的何老板下一秒突然反应过来,钟寄云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救命的命定人。 他他他他好像真的…… 何老板的愁肠百结同他的小九九一般不动声色,在他这儿格外粗枝大叶的钟某人怎么可能体会一二。漫长而颠簸的旅程终于到尽头,看到下金沟还跟印象中一样的清静秀丽。钟寄云很是欣慰。 亮叔把车停在村头的大棚,一辆接一辆,从二十米外的小平房里推出三辆小电驴。 “为了环保撒。”亮叔咧出一嘴的大黄牙,笑着说,“咱这儿修个路不容易,得好好爱惜。” “小久,你会骑吗?” 钟寄云从亮叔手里接过钥匙,转身问临久。一路下来,小姑娘别别扭扭地承认了她们小时候确实一起生活过的事实。 “不、不会。” 钟寄云拿出姐姐的特权,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不会还不上来,杵那儿发电呢?” 临久:“……” 世外山村拥有谜一样的设定。她脑海中涌进太多暂时无法解读的信息,连带整个人像没睡醒似的,晕头转向。 临久咬咬牙,在钟寄云的催促中抬腿跨上了电动车,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眼角余光瞥到老板,被他身上散发的莫名寒意吓到,下意识喊了声“老板”。 钟寄云才想起何老板似的,把钥匙丢给他。 两分钟后,临久明白了老板那生人勿近的寒意因何而来。 他驾驭不了这玩意儿。 天色不早了,亮叔不容荷尔蒙分泌过量非要跟小电驴过不去的何殊寒学习新技能,仗着钟寄云撑腰,把城里来的大老板生拉硬扯上自己的座驾,要赶在天黑前回家。 村子大得出奇。 时速三十公里的小电驴半小时左右才飙到亮叔家。 一路上只见到三幢农家小别墅,两家黑着灯。 直到亮叔三步两步蹿进屋里跟自家婆娘打招呼,何殊寒才有机会问钟寄云肌肉男的事儿。 钟寄云不是很在意地回答道:“哦,那是亮叔的便宜女婿,回来前喝了酒,亮叔说他醒了自己会回来。” 何殊寒提了口气,脸色骤然冷下来,钟记者扯谎也不扯个尊重自己智商的谎。 他们跟亮叔和肌肉男同行了半路,怎么闻不到一丁点儿酒味? 不过他向来低估钟记者,因此逐渐开始了不经意间啪啪打自己脸的路途。 钟寄云返乡太突然,亮叔虽然心有余要张罗顿好的犒劳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但仓促间没什么好准备的,只能拿出自酿的老酒。 那酒闻起来没酒味,喝起来清香甘甜,更打破了何殊寒对酒的定义。 但两只老母鸡被城里来的三个人加亮叔家三个人分食下肚,老酒的后劲猝不及防地升上来。 何殊寒两眼发直,看钟寄云转眼间从一个变成四个,不太对劲四个字还在舌头尖酝酿,整个人轰然倒下。 农家的凳子四条腿细细长长,禁不住人没重心。 亮叔的老婆翠香和女儿小阳见亮叔和钟寄云都没有要动的迹象,又从亮叔的神色中看出什么。两个人也不说话,齐心协力地抬着何殊寒去其他房间。 听到何殊寒干咳了几声,小阳叽里呱啦说了句什么,还没等她妈回应,重物坠地伴着呕吐声传进来。 待临久也双目迷离晃悠着出去找洗手间,钟寄云才放下筷子,她知道下金沟特产老酒的劲道,其他人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干扰她和亮叔的谈话。她也知道亮叔那时候挺不待见她那赛母夜叉的养母,但对她没有恶意。 “亮叔,我家老屋这么多年没人打理,肯定废掉了吧?” 钟寄云试探着问。 亮叔“嗯”了声,神态自然地往嘴巴里送咸菜:“外来的就是外来的,你妈当年带你来的时候就一脑门官司,又削尖了脑袋想把你送出去,你伯伯娘娘们都知道。” 钟寄云一时无语。 外来的就是外来的,大伙看了十几年,虽然对从小遭遇钱春凤家暴的她多有照顾,但心里门儿清。 “下金沟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除非村里人带,不然进不来,出不去。我们当年看你娘儿俩可怜,就是求个落脚处,所以心软了一把。” 亮叔吃老母鸡的时候狼吞虎咽,吃起老婆和女儿亲手做的咸菜却细嚼慢咽。他慢慢吃完了一碟子黑乎乎的咸菜,然后站起来,说:“你妈当时留了点儿东西没带走,我琢磨着你可能会回来拿,所以放地窖里了。走吧。” 钟寄云略有些迟疑,十二三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亮叔看着她长大,她也看着亮叔变老。 又十多年过去,亮叔的脸多了很多皱纹。钟寄云从当年那么温吞吞的朴实气质上认出了他的身份,但她也注意到,亮叔眯起眼睛时像变了个人似的,透着点冷酷。 这些年间发生了什么? 下金沟除了修得比以前更像人住的村落了外,风景依旧,但中间少了点什么。 听钟寄云没动静,亮叔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她,见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便释然地笑了:“这么多年没回来,连咱村的酒都喝不动了啊?行了,你歇着,我去拿。” 钟寄云不是装醉,她是真没力气,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迷迷糊糊间看着亮叔走出去,迷迷糊糊间听到亮叔低声喊了个:“谁!” 再迷迷糊糊间,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70章 别有洞天 下金沟的特产老酒是祖传秘方,口味清香甘甜,多喝有助于提神醒脑,延年益寿。且性温和,就算宿醉,醒来之后也是神清气爽,身轻如燕。 问题在于第一次喝的人容易上头。 上头了雷打不动,人事不省。看体质好坏,体质好的人半小时醒酒,体质不好五六七八个小时。 钟寄云自觉醉了约莫半小时不到,然而醒过神来,亮叔家已是人去楼空。不仅亮叔不在,连他妻子女儿都不见踪影。院子里四辆小电驴停的好好的。 他们去哪儿了? 半分钟后,钟寄云才想起自己人。 临久躺在客厅的藤椅上,目光虚放一处,时不时眨眨眼,没醉得太彻底。而何殊寒比两名巾帼英雄差远了,亮叔家撤退的时候女眷们把他放在卧室的床上,呼吸绵长,睡得很死。 这几天何殊寒确实憔悴了不少,眼窝深陷,黑眼圈浓得吓人。熟睡的男青年收敛了一身的男人味和锋芒,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力。 “你说你一个大老板,好好在城里待着不好吗?非要死皮赖脸跟过来。” 钟寄云心里想的自然而然化成轻飘飘的言语。而且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居然敢喝不明底细的酒水——才兴起这念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转身刚要离开,手腕一紧。 转过头,男青年嘴角带着笑,一脸欲笑还羞的表情。他边坐起身,边扣上袖扣,把衬衫收拾得整整齐齐,消沉了两天,生意人的精明悉数外放。 “我过去也陪过不少大人物的酒,有些人习惯饭桌上写文章,只要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不对着你,就是另有图谋。”何殊寒说起话总喜欢绵里藏针,“刚才你没注意的时候,我看到亮叔跟他妻子使了不少眼色,你们这酒劲头不小,我就顺水推舟了。” 钟寄云:“……” 何老板心大盖过天,敢情都是装的! 话说回来,连自己都觉得有问题,何殊寒怎会放过蛛丝马迹。他风雨里闯了十几年,挣下现在的身家,真不是光凭运气和老式得来的。 何殊寒毕竟身高一米八几,亮叔妻女搬他有点费劲儿,就近放在餐厅过去客厅的卧室。乡下农房窗开得大,院子里有什么动静尽收眼底。 “亮叔妻女把我放好,说了几句话就去院子了。” 下金沟民风淳朴,户与户之间隔得远,但是家里养了牲畜,还需要用篱笆或者围墙圈起来。亮叔家也是这样,大门一进来是院子,房屋呈“l”形,算另一半围墙。 “亮叔出去我倒是没看到,听见他喊了声‘谁’。然后一道人影从窗前闪过去。往那边去了。我看身形,像是下午车里那个肌肉男。” 何殊寒指的是院子另一侧的围墙。 钟寄云皱眉:“地窖入口在院子里?” 乡下的地窖用途繁多,普通一点儿的放农产品、存粮食。 下金沟当年也打过很多地洞,毕竟是淘金之地,淘着一点金沙就要想方设法藏好,免得鸡鸭猪狗乱窜的时候把好不容易淘出来的金沙吃进肚子。乡亲们效法狡兔三窟,家家户户都有好几个地洞,有的放粮食,中间混点金沙。有的放杂物,也会用不起眼的瓶瓶罐罐放点金沙。还有的打好了空着。 从战争年代过来的老人们则为其赋予了逃生的功能,但跟身家性命有关,工程会和盖房子一起进行,一般入口很隐蔽。 院子里除了喂鸡的几丛稀疏杂草,大部分区域平平整整,空地上放几辆小电驴就什么都没了。 没有能掩盖地窖入口的东西。 所以钟寄云一度以为地窖入口不在院子。 但何殊寒没看到亮叔及家人和不速之客从门口出去,那凭空消失的最快方式应该是去了地窖。 “我以前就觉得你很能干,在媒体界闯出自己一片天的女性不多。接触久了,发现你身上藏的秘密比你的业务能力更强悍。”何殊寒说话时带着一线笑意,不管什么好话一经过这笑容,立刻变了味,“我在你这里,经常有认输的冲动。” 钟寄云不明其意,直觉认定不该在这时候追究何老板对她的看法。于是不接话,踩着一百件心事的沉重一步三晃来到院子。 西边的围墙上挂着一只上百瓦的照明灯泡,照亮了西北角。 何殊寒跟在她后面,细细检查着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随口问道:“你在这地方长大吗?” “嗯……”钟寄云发出语焉不详的鼻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上次回老家的时候离现在虽然有四五年了,但她记得很清楚,下金沟一条大路通县城,根本没有岔路。而且走了岔路之后也没有往另一方拐的动作。 那亮叔走的岔路是什么情况? 这个风景秀丽的下金沟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下金沟吗? 或许是山里昼夜反差大,钟寄云喝完酒发出的热气被风一吹,全变成了催人汗毛倒竖的冷汗。 这时,临久趔趔趄趄地从屋里出来,含糊不清地喊:“寄云姐……” 对既是师妹又是表妹的小姑娘,钟寄云心里说不出的疼惜,一听到她的声音什么行动都得等一等,她从角落里现出身形,喊道:“外面凉,你醒醒酒再出来。” 说着,就往临久的方向去。 下一秒,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 临久呆住了。 何殊寒也愣了下,然后才借着灯泡可见光边缘的余光,发现了草丛边一个直径半米多的大洞,不声不响地吞噬了钟寄云。 正是他们要找的地窖入口。 反应过来这点,洞里才传出钟记者骂娘的声音。 隐蔽是够隐蔽的,一脚踩塌了顶,有什么用? 等到何殊寒和临久相继下来,借着手电筒的光才发现端倪。 地窖的封顶本来有很巧妙的榫卯结构做承重设施,关闭之后可以禁得住成人重量。但亮叔他们追人追得太急,来不及把榫卯回归原位。 同时说明了这地窖里别有洞天。 地洞落脚处不高,但往前走两步就感受到明显的下沉倾向,而且很窄,仅容一个人松松通过,两个人的话,得脸贴脸才能过了。 何殊寒跳下来时为了卸力往前滚了两圈,正好跟翘首以盼的钟寄云来个脸贴脸。 大概是出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羞愤,钟寄云膝盖一曲,撞到了何老板的大腿根部。 然后临久的到来打乱了老板的复仇计划。 三人打着三部手机的光,慢慢地往里走去。 地洞不仅黑黢黢,连声音也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和松软的泥土吸收了。呼吸声和心跳声尤其显得突出。 走了一会儿,还没有看到任何到头的迹象,何殊寒有些犹豫,低声道:“我们……不一定现在就要探个究竟吧?” 钟寄云还没来得及跟他唱反调,一阵微风从面前拂过,带着浓重的异味。 那味道像是潮湿环境滋生的霉菌,又像是食物腐烂变质,还掺杂着些许腥气。 “来都来了,还磨蹭什么。” 何殊寒瞬时换了语调:“怜香惜玉四个字,我恐怕没机会用在你们两姐妹身上了。” 临久“噗嗤”一声笑出来:“老板,你可别带上我。” 何殊寒斜了她一眼。 这小姑娘,不该机灵的时候真是通达得过分。 第71章 藏金纳经 亮叔带他们来的下金沟,不是幼时生活过的下金沟。钟寄云现在已经有了定论。 至于身世…… 在黑暗而又狭窄的甬道里摸索了这么久,钟寄云心里也打起了比如“有没有价值追查”“搞清了身世又能怎么样”的退堂鼓。 所从事的职业注定了她有追寻真相的毅力和决心,但同时也锤炼出哪些线可追哪些线没必要追的慧眼。记者的使命是披露真相,但处理烂摊子那是政客和相关利益方的工作。 总不能大包大揽把所有工作都做了——那不是记者,是(某种意义上的)老板。 脑子里想办法来为回乡事情找合适理由的钟寄云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她的迟疑也感染了后面的人。 何殊寒关切地问:“怎么了?” 钟寄云有一说一,道:“我自己的事,拖你们来有点不好意思。” 不合时宜的歉意就是对同伴的怀疑。 何殊寒哼了声,看不到表情,但鼻端的热气直到撒上后颈还是一片温热。 临久贼兮兮地笑着说道:“真觉得抱歉的话,以身相许吧。” 何殊寒脚步一滞,行政说有必要加强员工心理精神建设,还真有他的道理哦。 钟寄云倒是缓和了精神,颇有上了刀俎的献身精神:“行啊,咱们择日去国外领证好了呀。” …… 何殊寒咬咬牙,觉得重见天日之时就是他叫人来把临久接回去好好上班之日。 幸好转过弯前面投射来的光亮打断了越扯越离谱的话题。 异味的来历也在光源处显出真形。 “我记得亮叔说他要去地窖取我妈留下来的旧书,该不会就是这儿吧。”钟寄云看起来是自言自语,一只手悬在半空进进退退就是不敢接近那只——冰箱。 是一只接通了电源的老式冰箱,容积空间小的可怜。 上下两扇门大开,每个格子里的藏物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看得出原来摆得很整齐的老山参和中药是腐烂味来源,一坨看不出原始形态的肉是腥臭味来源,发霉的那是洞壁泥土里植物根部长出的蘑菇。 下不去手。 实在下不去手。 何殊寒抱着手,冷眼相看。 “贵乡风俗很让人大开眼界。” 钟寄云瞥了他一眼,这何大老板自己跟过来还有脸闹脾气耍嘴皮子了? 原地做了番心理斗争,钟寄云屏住呼吸正要往腐烂物中去,久无动静的临久拽了拽她的手臂,递过来一根树枝。 “真是姐姐的小棉袄。” 钟寄云喜不自胜,恨不能立刻拽着小姑娘去国外领证——她把这番感激化为落在临久额头上的吻。 临久一边笑呵呵地躲,一边朝愈来愈绷紧咬肌的何殊寒摊开手,老板我帮你点拨至此,接下来怎么做看你的了。 追女人这件事还是女性同胞最了解套路伎俩。 何殊寒挽起袖子,赶在钟寄云要行动之前视死如归地把手放进去。 …… 烂掉的中草药植物和腐肉中当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就算有,也早被人拿走了。何殊寒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但还是认真仔细地检查了每一格。 结果还真掏出了几个金光璀璨的小瓶子。 那颜色那质感那沉甸甸的重量,不用多动脑子就猜得到那是什么。 何殊寒刚逞了威风,要表现智商,回头看看躲得老远的两人,深沉地问:“有什么东西比金子重要?” 走南闯北的钟记者脑子里闪烁出一百种贵重物品拼凑起来的“金本位”三个大字。 下金沟从外表上看不算穷乡僻壤,但农家小别墅修建得再怎么好,也改变不了山高水远的本质。它太小了,二十多户人口,很多生活必需品做不到自给自足,拉的电,烧的油,老人看病吃药……样样都需要人民币来买。 一瓶金沙是一家人多少年的用度? 不速之客把老冰箱翻了个天昏地暗,怎么可能没发现装金沙的瓶子? 瓶子不大,何殊寒一只手就能把它包起来。就算亮叔他们追过来,也还是有机会捞几瓶带走。 为什么没有? 他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金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钟寄云的脑子里一直回旋着亮叔起身之前跟她说的话。 “你妈当时留了点儿东西没带走,我琢磨着你可能会回来拿,所以放地窖里了。” 她满分十分十二分地确定不速之客从冰箱里拿走的正是亮叔要下来取给她的东西。或者应该说,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老冰箱后头还有路。 何殊寒荷尔蒙持续分泌,大无畏地提议继续往前探路。临久放弃给建议的义务,一双眼睛在幽暗的地底显出几分飘忽不定的魅意,不似红尘客。 钟寄云没多思量,一收下颌道:“我们先回去,得叫后援。” 何殊寒一怔,发挥了不耻下问的精神:“我们不全都在这儿了吗?还能从哪儿叫后援?” 钟寄云没回话,错身从他胸前钻了出去。 临久当然紧随其后,何殊寒也反应过来这时候不太合适逞英雄,摇摇头,跟了上去。 “寄云姐,你说咱回到入口,那地方会不会已经被封上了?” “……你这是预言还是讲恐怖故事?” “猜的。” “闭嘴!” 之前在申城时,临久每次说预言都会带来极大的反噬后果,何殊寒隐晦地解释那是道破天机的惩罚——听上去有点神神叨叨瞎扯淡,但小姑娘脑袋上的伤口和时不时的头痛晕厥都是明证。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 古人诚不欺我。 好在临久只要不动用她的“能力”,诸多猜测都可用一点儿都不好笑的冷笑话来形容。 地窖入口还是他们进来时的样子。 三人费了一番周折上来,农家小别墅还是灯火通明,院子里除了几只鸡扑腾了会儿,其他倒是一切正常。 也不能说真的正常。 主人家都不在。 钟寄云先把何殊寒赶去洗澡,刚才他在腐烂物堆里摸过一圈,虽然用衬衫捂着手,但丝丝怪味还是熏臭了他整个人。 等淋浴间哗哗水声响起,钟寄云才把临久拽到房间里,面色凝重地开口道:“我不是勉强你,但我想知道这件事我们需不需要继续查下去。” 钱春凤搬家的时候没带走,可能以为那些东西不怎么重要。但她前几天只不过给钱春凤订了套家具,老同志就良心发现,要帮她取回生父留下的遗物。 要说没人给出个暗示或者明示,暴脾气拽得二五八万的钱春凤怎么可能主动提起她不是亲生的话头。 钟寄云能从小山村里考到名牌学校,脑子从来不是摆设。 前因后果一串联,再加上亮叔家横生的枝节,新的事情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临久的眼神放空了片刻,然后像是故意错开话题似的说道:“寄云姐,门派里的事情师兄他们上次只是隐晦提了提,觉得可能时机还不到,不想让我……我们冒险。他们可能还有让我们普普通通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的想法。” 小姑娘的眼神清澈,看不出恐惧,看不出别人替自己做决定的不满,也看不出悲喜。 “虽然脑子里存着些能让人洞察天地的口诀,但没什么了不起。不是每个人都想长生不老,也不是每个人都对修仙着心着魔。我想顺其自然。”她怀有某种希冀地望着钟寄云,“寄云姐,你呢?” “我……” 钟寄云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想了想,避重就轻地说道:“我只想要别人拿不走属于他们的东西。” 临久牵起嘴角,却没笑出来,明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看起来却像是经历了生死般淡然。 “那,去吧。”临久迹不可寻地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葬书。” 钱春凤留下来,亮叔藏进地窖,而不速之客抢走的,乃是一本书。 那本书或许记载的是上古至今无数天潢贵胄的陵墓所在。 第72章 地下岩洞 何殊寒洗完澡出来,看到两个人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直觉认定她们趁自己沐浴更衣时密谋了不可告人的计划。 钟寄云也没打算瞒着他,直截了当问他:“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抓盗墓贼?” 何殊寒:“……” 何殊寒正想说这种事不归我管,就听到钟寄云又问:“你跟六虚派的二师兄交好,他托你照顾小久,估计有拉你入伙的想法,你真的想白白放弃这个机会,不跟我们一起去?” 她笑得太贼,把一段很能打动人心的话变成传销人员收兵买马的套路。 何殊寒的表情有些犹豫,似乎在衡量值与不值。钟记者的话虚虚实实,三言里面两语都带着她自己已经习惯因而察觉不到的修饰,把真相层层叠叠包裹在里面。 “我可以去,但有个条件。” …… 钟寄云离开申城前换了只手表,表面看上去与某水果店的手表差不多,内里大有乾坤。当它开启智能模式时,不管有没有信号都可以把信息内容持续往接收方传送。接收方可通过其数据分析信息发送时所有能采集到的数据,进而通过卫星锁定佩戴者的位置。 缺点是如果信号太差,容易没电。 刚才他们在地底下的时候,钟寄云已开启智能模式,向王小康发送了一条信息。叫他想办法联系民间的雇佣兵,来做他们的后援。 钟记者现在兜里有点钱,无师自通学会了拿钱砸。 这件事她只跟临久通过气,没告诉何殊寒。 是为了试探何老板的勇气还是别的什么,钟寄云也说不清楚,只是直觉告诉她先保留着惊喜。随后何老板心有灵犀地和她卖起关子,条件放在肚子里,待到工作开展才说出来。 简单地跟何老板介绍了下情况,比如亮叔家里藏着不世奇书——郭璞《葬书》,现下此书可能已被歹人掠走,他们要加入亮叔一家三口的队伍,去追踪歹徒。然后钟寄云率先背上登山包,再次爬进地窖。 要不是临久在旁边附和点头,何殊寒连她话里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想相信。 不合逻辑的地方太多了。 但仔细想想,好像又都说得通。 毕竟钟寄云是牵涉最深的人,她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也在情理中。更何况,她也是那派中人——虽然未经陵城首肯,但何殊寒已断定她的身份。 有时候自己不一定是某段故事的主角,但聚光灯打在谁身上,当局者一目了然。 何殊寒下地窖前,侧耳倾听了一阵风声,除了鸡叫,别的什么都没听到。白天刚到这里时觉得此地可谓世外桃源。到了夜晚,舒适的惬意悄然消散,变成了令人不安的死寂。 “何老板?” 听到下面传来嗡嗡的呼喊,何殊寒收起满腹疑虑,跳了下去。 这次他们的动作快很多。从洞口到老冰箱只花了十分钟。何殊寒一路算着速度和步数,估摸着老冰箱的位置离洞口的距离大约三百米。 以老冰箱为新起点,因为路不熟,速度慢下来不少。 好几次钟寄云脚下碰到什么东西,吓得喉头哽咽,背后冒冷气,尖叫着派何殊寒查看。结果发现不过是老鼠或者树根。如此几番折腾下来,何殊寒强势地改变了钟指挥的安排,他排头,临久和钟寄云手挽着手几乎是并身前行。 好在修地洞是给人走,里面应该没什么机关。渐渐地,钟寄云也放松下来,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就去临久那里找平衡。 “你怎么不怕呢?” 临久天真烂漫地指指脑门,回答说:“如果真有危险,它会保护我。” “……说的也是” 地窖探险骤然间去了险,只剩下黑暗中的无趣和惶惶不知尽头的焦躁。 钟寄云想问临久这段地道到底还有多远到头,想了又想,觉得不能祸害小姑娘,便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 他们沿着缓缓向下的地洞走了大约一小时,临久的手机响起一声尖锐的变奏,灯闪了闪,接着就灭了。 没电了。 就在这时,恍惚间听到了水声。 下行的深度足够深,看来已接近地下河。而脚下踩着的泥土也慢慢变成了坚硬的岩体,两边洞壁拓宽了不少。闻着鼻端湿湿的水汽,钟寄云心里明白,再往前走就不是人工凿出的地穴,而是大自然历经千年形成的岩洞了。 渝州中部多山脉,地貌复杂,山与山中间经年地下水冲刷,暗洞丛生,天坑频现。暗洞大多在地下,也有蜿蜒出地平线,穿梭在山脉中的。尽头可能因为走错岔路在地底深处戛然而止,也可能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三人一路走来,重心均是往下,到听到水声,才有往上的趋势。看时间走了很久,实际上也就八百多米的路程——还算上了从洞口到老冰箱的距离。 听到水声后没多久,前方便出现转折,钟寄云深深吸了口地下深处的水汽,左右看看两人,在不怎么亮的光下看到了他们眼中的鼓励。 都走到这儿了,往前看看。实在不行就回去呗。 转过弯,是一扇打开的铁门,它的存在还算合理,毕竟把四通八达的地下暗网直接连上人工开凿的藏宝冰箱。 三个人穿过铁门继续往前,又绕了两个弯儿,期待或者说预料已久的岔路口终于出现在面前。 钟寄云和何老板很有默契地没去问开“天眼”看了剧本的临久,而是就两者择右的原则钻进了右边的洞口。 不过走出这段窄**仄的甬道,他们便意识到选左选右都没什么区别。 足球场大的椭圆形平台四周围绕着地下河,其中矗立着一层又一层的萤光岩,可见范围内有二十多个洞口,萤光岩未覆盖的地方还有多少洞口就不得而知。 椭圆平台表面并不光滑,一头高一头低,一些打磨过的石凳错落有致星落在上面,令人很容易联想到开批斗大会的会场。 朴素却诡异。 想到别有洞天的地洞里可能还别有洞天,就没想到排场这么大。 何殊寒捏起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语调,内容却没那么客气,“贵宝地风俗很是特别。” 钟寄云瞥了他一眼:“何老板你换句台词行不?” 十几年来再怎么修炼出一身迎合权贵的文质彬彬,何殊寒发现自己本质里还是当年那个为了挣钱可以去丧葬店干活的小伙子,憨厚之外带点匹夫之勇,还带点见风使舵的活络。 钟寄云愁出一脑门汗。 这场面该怎么收拾? 好在他们还有吉祥物临久,别看她平时一声不吭,该说话的时候可谓天降福音无处寻。 她指了指三人为起点的右上角,低声跟钟寄云说:“那边有人。” 钟寄云心领神会,扯着嗓子喊了声:“亮叔。” 一声没回应,两声。 钟寄云连喊了七八次,黑暗深处走出来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影。 是亮叔。 他看上去懊恼极了,一个劲儿抓耳挠腮,脑门上不符合他这年纪的浓密毛发在摧花辣手中摇摇欲坠。 “阿云,对不起。” 话一出口,要表达的意思千回百转地传进了钟寄云心底。 “亮叔,我在下金沟多少也生活了十几年,怎么不知道咱村还有这秘密场地?”钟寄云言语里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询问,她很清楚自己的外来人身份,也很感激受亮叔为首的那众伯伯娘娘的恩惠。 她踮起脚,望着石凳投下的阴影:“金矿在那下面?” 亮叔倒竖起两道短粗的眉毛:“你咋知道?” 何殊寒心里同样有疑惑。 钟寄云吐出天地机密尽在我胸的一口闷气,有气无力地说道:“猜的。” 第73章 奇门遁甲 下金沟的金矿采取公平分配制度,钱春凤带她来的头几个月穷得上山挖蘑菇吃,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淘金大军者一员。 钱春凤刚挖出金子时开心得不得了,三杯酒下肚,拽着钟寄云说妈找到了村里人都不知道的金脉。 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偷偷摸摸地去那个秘密洞穴挖金沙,有时候能挖来一两片,有时候没有,好歹够母女两人生活。 但隐秘的金矿毕竟量少,到钟寄云出城上大学时彻底被钱春凤挖干净。好在那时候村里人觉得她很有出息,都捐了点,足够让她没有负担地上完大学。 钱春凤一个外来人运气怎么可能那么好,随随便便就发掘了村里人都不知道的小金矿? 有可能是她挖蘑菇的时候跟着村里人“不小心”闯进了重重暗河,找到了金脉——按亮叔他们笃定的态度,这可能性几乎等于没有。 也有可能是有人给村里能做主的领头人传达了托词,让他们制造一个小金矿出来,暗地里帮助捂着秘密死要面子的钱春凤。 毕竟两张嘴要吃饭,钱春凤受了别人暗地里的恩惠,也没不识趣到撕破脸。 所以搬家前才把那本旧书留给亮叔。 钟寄云的生父可能说过这书非常宝贵,留下当做谢礼或赔礼。钱春凤大字不识几个,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女儿,也养出了感情。生生悟出了“怀璧其罪”的大道理,出于多方面考虑,把书送给亮叔做谢礼。 谁知道亮叔也不敢动它,就那么守着,等钟寄云来取。 谁知道那么巧,在钟寄云来取回属于自己东西时候出现了窃贼。 亮叔说对不起说得真心实意,眼中如释重负的情绪一闪而逝,被钟寄云牢牢捕捉。 “亮叔,我这次回来是因为我妈在县城出了车祸,我以前根本没见过那本旧书,也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对我来说,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还不如在你那儿喝的老酒实在。我妈把它留给你,是信任你,可能也觉得你比我更合适保管它。” 她的本意是宽慰,没想到亮叔听说钱春凤出了车祸,脸色大变,急急地问:“什么时候,严不严重,现在人咋样了?” 钟寄云算了算时间:“前天晚上吧,被一辆刹车失灵的拖拉机撞下马路。没事儿,皮外伤。就是一年多没见,瘦了。” 亮叔听了,含糊地点点头,往后退了步,地下洞穴里光线暗,他刚好退到暗处,看不清表情,让人隐隐觉得阴影越来越浓重,无尽的黑暗马上就要铺天盖地压过来似的。 钟寄云追问:“怎么了亮叔?” 何殊寒比较直接,问道:“你追的那个人是不是下午在车上那个?你女婿?” 他一直怀疑那个人有问题,晚饭餐桌上一家三口也没人关心喝醉酒的姑爷,更让他疑窦丛生,难以释怀。钟寄云和亮叔绕来绕去打太极,他耐心不够,干脆单刀直入。 “大华……大华他……” 亮叔一言难尽的样子更激起何殊寒的疑问,示意钟寄云跟着这条线问下去。 钟寄云会意,跟问道:“亮叔,我看他不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人吧。” 亮叔道:“你小阳妹子年纪到了,不像你,得寻个姑爷。村里没合适的,经人介绍,这才认识了大华。他是个好女婿,朴实,也算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他俩也挺好的。” 言下之意没嫌疑。 何殊寒又问:“他晚上不回家?” 亮叔答:“村头……就是停车的地方有块地,天热得多浇水,活干完了他自己会回来。”话说到最后渐渐没了底气。还想支乎应付过去,怎么骗得过去两个人精。 钟寄云就近找了只不那么冰的石凳坐下,踢踏着脚下浅浅的水洼,好整以暇地问道:“亮叔,下金沟封闭了那么多年,你们怎么想到要整体搬迁的?” “啥……”亮叔似乎不懂她在说什么,表情一愣。 “你们自己说的,下金沟的规矩是进不来,出不去。”钟寄云忽然感到好笑,便笑出声来,“那为什么会从外面找个女婿回来,还那么信任他,让他进出自由。我记得我跟我妈可是花了五年才被你带出去,还是因为要去买字典。在外面你除了让我跟书店的人说话,连买冰棍都是你去买。” 钟寄云的记忆力差的时候东西南北不分,好的时候堪称出奇,再小的细节也记得一清二楚。何殊寒再次见识到了。 亮叔抓了抓头发,两手一摊,“阿云,咱村……用外面的话来说,组织很简单,往上数三代,都是亲戚。咱村再封闭,也晓得近亲不能结婚。” “那我要问问亮叔,刚才闯进来的人是谁,除了你们家里人,谁还知道地窖?” 他们在院子里找了大半天,要不是下面榫卯结构没扣严实,误打误撞掉进来,恐怕还要花一会儿工夫才能找到入口。 但不速之客目的明确,一下子蹿进来,除了熟人,还能有什么解释? 临久忽然也插话道:“亮叔,这地方是原来就布置了奇门八卦阵,还是你们搬过来之后才布的?” 亮叔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个人似的,左右看看,迟疑地问道:“什么奇门遁甲阵?” “寄云姐和您都反复提到过下金沟的习俗是进不来出不去,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进不来,为什么出不去。到这儿我才明白。” 临久指了指岩洞中间的大平台:“那些石凳的位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好对应着每家每户的位置。还有这里……” 她往中心区域走了几步,把手电筒对准一处起伏间层次分明的岩石侧面,让大家看得更清楚,而后解释道:“这里,特别像从第三家到您家的地势。看这儿,像不像那道坡?” 她说话的速度不疾不徐,没有抬得很高,也没压得很低,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钟寄云牙疼般地抽了口气:“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临久歪着头,表情里透着“这不明摆着”的意思。 亮叔却抄着手,沉默了。 何殊寒从临久手里拿过手机,绕着椭圆平台走了一圈,走回来的时候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天门连天福,虚老跟玉堂……汇于神圣。申在右肩……” 他也看出来了! 地下岩洞的平台原来是阵法图! 第74章 百年传承 传说黄帝创造出奇门时,共有四千三百二十局法,传到周朝姜太公,太公将其改版为七十二局,后来经过黄石公传给张良,张良把它缩减为“阳遁九局,阴遁九局”,就成了后世人一代代传下去的《奇门遁甲》。 十八局虽然简单,配合星仪符,仍可分出四千三百二十中变化。是帝王之学。 此术最广为天下人所知的不外乎三国诸葛亮,他用乱石阵逼退了陆逊带领的千万人马,其布阵乱石,历经数百年屹立不倒,杜甫观之,题诗一首: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避世的小乡村,先是常年不枯竭的金脉,再有“进不来出不去”的规矩,加上奇门阵,还有一本疑似六虚派的传人留下的书籍,说它是普通,“普通”这个词恐怕要含羞而死,修编《辞海》的人还不如投胎重造。 何殊寒满怀酸楚地评价曰:“贵派真是捡了人就当奴隶使,非常不客气。” 谁是闯进地窖拿走藏书的人,变成了暗流冲开的礁石上一颗不起眼的砂砾。 那本书真的有那么重要? 不见得。 亮叔走在前面,临久随后,钟寄云在第三位,殿后的是何殊寒。重新走回狭长逼仄的地洞,视野变窄,想象力被局限,刚才在岩洞里理出的一点思绪重新被无孔不入的黑暗围拢。 岩洞太安静了,钟寄云不由自主叹出的长气回荡在四周,虽然不是有意为之,却让其他人背后都竖起了汗毛。 亮叔回过头来问:“阿云,你……你朋友们说的阵法图啥的,是真的吗?” ……真是置近在咫尺的朋友们于不顾。 钟寄云像是要把呼出的气再吸进来似的,过了会儿才笃定地说:“他们是专家,两个人都说是的话,那就是真的。” 张良改良的十八局,共有“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如果走错一步,进来的地方会再变出八门,如此生生不息,不知道如何辨认阵眼的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走进来,即使误打误撞走进来,也没办法再走出去。 而且随季节时辰的不同,又会生出千万种变化。 所谓的进不来出不去。 但下金沟的村民却不一样,他们从上一辈里继承来正确的路径,再传给下一代。 但…… 如果连亮叔都不知道村子有阵法,怎么解释村民们不管季节如何变幻,都能找出正确路径呢?还有到现在都不见踪影的亮叔女婿大华,又怎么从村头回来呢? 从地下出来,夜已经很深了。乡下的夜空格外明亮,群星闪烁,照亮了一方天地。照得每个人脸上亮堂堂的。 好像一下子扫清了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阴霾。 一上来,钟寄云才想起来忘了什么,喊住亮叔,问道:“啊,亮叔,翠姨和小阳妹子呢?” 亮叔答:“家里出现坏人,我让她们去祠堂避避。” 钟寄云揶揄道:“你真的不关心你那女婿?” “他……” 亮叔和钟寄云在院子里说话,何殊寒则拿着在岩洞拍下照片的手机,出去门外对照地势。 他浸淫国学已久,但大多是纸上谈兵,看过的奇门八卦阵都是从各地搜集来的手抄版本,因年代久远,里面是否有错也不得而知。遇到难得一见现成的阵法图就像见到心仪已久的姑娘,能看多深看多深。 按地下岩台的布置来看,亮叔家的位置在休门,是阵法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并且还连接着通往金脉要门的岩洞。 但房子是新造的,周围看起来也没什么老旧建筑的迹象。按亮叔的说法,前两年因为暴雨,他们村里进行过集资修建新住宅的工程。但那时候是谁来设计的,亮叔却说不记得了。 “这地方被保护得很好。” 不知什么时候临久也出来了,站在阴影里静悄悄的,要是不出声,何殊寒还真发现不了她。 何殊寒分辨出她的身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不在公司,他就很难把“陵城的小师妹”当成员工或普通朋友。宗教里常说人生而平等,但真实情况往往与人类的期望相悖。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担当大任,也有人生来被踩进泥土,有些人春风得意大半辈子,却晚节不保。 他前半辈子挣下的财富可能还不够某国民二代一年的零花钱,他跟那么大师结交,无数废寝忘食的研究学习却难望一个小姑娘的项背。而她只不过命好,正好是那个门派的传人而已。 说不嫉妒,怎么可能。 修行的好处在这时体现,纷涌的情绪在呼吸间悄然化去。 “布出这么大的阵,所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精力到底有多少,我没有任何头绪。但肯定是个大工程。” 临久低声道:“下金沟为什么在这里,不在其他地方,你应该知道的呀。” “……”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把刚平复嫉妒之情的何殊寒又憋出一胸怀的闷气。 他深呼吸一下,再深呼吸。 明白了。 “是啊。” 为什么会在渝州而不是豫省、赣省或者东北。堪舆术讲究因势利导,道家讲究顺势而为。 他们不会在一个不适合的地方大费周章…… 何殊寒拿出卫星电话,点选联络人之前看了临久一眼。 对方微笑着摇摇头。 电话拨出去,果然是无法接通的提示。 再看屏幕,信号降到了空白。 亮叔家里除了电灯、电冰箱和洗衣机,并没有电视或者收音机。通信工具还是连线路的固定电话。 没有任何能用技术手段追踪到下金沟的弱点。 “小久,除了上次,后来你师兄们又联系过你了吗?” “哎?” 临久不解其意地歪了歪脑袋,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联系我?” “你们不是……” 临久很快打断他,“师兄他们做事都有自己的分寸,我是后辈,不能老打扰他们修行。” 说得客气又生硬。 但也看出点自豪的意思。 “你觉得这个地方是你……师兄们布的吗?” “老板,除了六虚派,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能人,您也是,请不要妄自菲薄。” 被自己的员工夸,怎么都觉得不太舒服。 而且经过这一打岔,何殊寒也没了再看下去的心情。回院子里正好听到亮叔在讲下金沟的历史。 留钟寄云一个人跟亮叔交流他有意为之,她是记者,旁敲侧击的功夫一流,她想了解什么信息总能手到擒来。 “……爷爷他们因为军阀割据,经高人指点,搬到了这地方。那时候还没金矿,自己种粮食,不挑,种成啥样都能吃。这不还有河嘛,改善伙食的时候捞点鱼,没事儿上山打点野味,配老酒……啧啧,你那时候还那么一小点儿,都会上来要酒吃了。” “我小时候有几年不知道为啥,地里种啥都长不出来,又旱,河也干了。去外面一看,更惨。” “金子好呀,外面饿得人吃人了,还有人拿粮食换金子,都打西面来。人饿疯了,西藏的土绅发点好心运粮食来,都哄抢。你抢,抢就不来了。暴民就得这么治。” …… “阿云啊,我们能顺风顺水活到现在,多亏当时指点我们的高人,你说他有点小忙要我们帮,我们能不帮吗?” 第75章 去往后山 钟寄云和亮叔聊了小半个晚上,都有意无意地都把偷书贼抛在脑后。 到门口传来亮叔女儿小阳喊爸爸的声音,钟寄云说:“先好好休息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说着起身要往楼上走。 小阳进来后咋咋呼呼地说:“爸,我跟妈妈去后山看过了,他……”突然看到钟寄云的身影,马上噤若寒蝉地闭上嘴巴,朝父亲使了个眼色,才挤出笑脸说:“云姐,你吃好了哦。” 钟寄云笑着伸出了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 “吃好了,你跟翠姨去哪儿玩了?” “天热,去后面吹吹风。” 三个人心照不宣地演起戏来,亮叔的演技差了一招,老脸铁青。 钟寄云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搭上楼梯扶手:“我去睡了。” 何殊寒在二楼客厅里坐的板板正正,虽然看履历没有当义务兵的经验,军人般的坐姿却有模有样。 钟寄云随口道:“小阳回来了。”她探头看了看楼上两个房间,临久躺在楼梯右手边房间的地板上,肚子上盖着薄毛巾,看样子已经睡熟了——下金沟向来没有结识远朋招待远朋的优良传统,楼上两个房间本来放杂物,晚上亮叔妻子做饭时,小阳只不过铺了几条被子在地上,就大言不惭地将它们定义为客房。 她跟何殊寒说了两句话,有关系的内容何老板已经知道了,闲聊就不用事无巨细地复述。何殊寒问她:“明天还要不要去追偷书贼?” 钟寄云给出了否定答案。 “明天我们去后山转转。” 钟寄云起初觉得自己没办法在坚硬的地板上安眠,但一躺下来,睡意便和明亮月色以及临久细细的鼾声一起奏出首舒缓的安眠曲。 势不可挡地冲进了梦乡。 次日清晨,鸡鸣狗吠像乡村电影配乐,以抽丝剥茧的方式把申城来的三个人从梦乡里薅出来——何殊寒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用力挤出来的哈欠刚打到一半,便看到钟寄云神清气爽地向他打招呼:“你昨晚上被人打了吗?” 何殊寒皱皱眉,从口袋里掏出折叠镜,然后默默地翻背包。 眼圈黑得活像国宝。 临久已经吃过早餐了,亮叔对看上去秀气又腼腆的小姑娘深有好感,给她煮了好几颗鸡蛋。盛情难却,临久吃了两颗,剩下一个怎么也吃不下去,便趁亮叔跟何殊寒打招呼的时机把它丢进钟寄云的白粥里。 听他们说要去后山,亮叔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三人吃饱喝足又装了一包干粮,便告辞了亮叔父女,他妻子还在祠堂,说是快到十五,刚好留下来收拾祭祖的会场。 临走前,临久要了瓶老酒。 亮叔把老酒递给她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看出这小姑娘才是小队伍的核心人物。 照例是骑小电驴。 何老板吃过早餐临阵磨枪,用最快时间勉强学会了怎么发动小电驴。骑着它在亮叔家周围转了几圈,便好像自己已经是世界第一骑手似的,催促着女同胞快点上路。 钟寄云把背包绑在他车后座上,没好气地说:“出息呢?” 何老板耸耸肩。 去后山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亮叔家继续往深处走,水泥路沿山脉延展的部分缓缓向上,坡度不是很高,在尽头处收入山林,再绕过两个弯,便是后山。 跟钟寄云印象里没太大差别。 这样一趟走下来,原先笃定的念头生出蹉跎。 可能这地方还是原来的下金沟吧? 水泥路面平整,不知道是叫人来修的,还是村民们自己修的。长度少说有一百公里,靠人丁稀少的下金沟村集体,要花多久才能修好? 钟寄云的心思不知不觉又沉了下去。 好在代步工具足够有力。日上中天的时候,一辆石碑出现在三人面前,上面写着大大两个字:“后山”。 何殊寒后知后觉地问:“你觉得亮叔能趁这段时间找着偷书贼吗?” 钟寄云没有多加思考,回道:“村里进贼,最关心的当然是亮叔他们,咱们要真掺和进去反而让人为难。” 还有怀疑。 为什么东西在地窖里放了那么多年都没事,偏偏你们来就被偷走? 钟寄云从电驴上跳下来活动活动腿脚,取出一瓶水先往皮肤浇了一小半,然后才仰起头咕嘟咕嘟地牛饮。 山里头温度虽然不高,但被太阳晒了那么久,还是有点伤身体。 她站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亮叔家。 连成线的闪光映着太阳在半山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向全世界宣告它的存在。 是谁在追踪他们。 亮叔?小阳? 还是从头到尾没露过面的亮叔女婿大华? 钟寄云收回目光,低头便看到何殊寒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哪怕她视线已经移过来,也不躲不避。何大老板对偷窥恐怕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钟寄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他眼睛深处。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视上了。 临久休整好了,听他们这边没动静,一回头才看到这幅火辣辣的场景。当下捂住眼睛,“噫”了声。 两个人自然地把各自的目光移去路边的风景,互相都觉得刚刚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才怪! 钟寄云的脸色沉下来,并非是做贼心虚,仔细琢磨恐怕离恼羞成怒更近一点。 “走。”她说着,抬脚上驴。 临久在此时做了和事老。她拿出临走前问亮叔要来的老酒,给两人各自倒了一瓶盖,不由分说道:“喝点酒。” 何老板这会儿发现钟寄云的情绪不对,也没别的话好说,仰头把瓶盖能盛的几毫升液体一下倒进喉咙里。 “这是……”钟寄云咂咂舌头。她的小吉祥物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精确的目的性,不太会出于解困目的灌他们喝这么小小小小的一口酒。 临久不卖关子,把酒瓶用毛巾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好,放进贴身的挎包里,解释道:“能帮你们看破阵法。” 是了。 下金沟的人住在八卦阵里多年,却对此一无所知,这老酒就是他们进出自如的关键。 钟寄云一口酒下肚,转了转车把,平生出万丈豪气。 “出发!” 三个人,谁都没从歇脚处往右前方的林子再走十米。山里的树林茂盛,野草丛生,阴影幢幢里,谁都没有发现半靠在树木上的彪形大汉。 他们准备的干粮是悲观估计下的两天的量,万一在后山迷路,省着点吃再加上山里的野味或者植物,存活到出山不成问题。况且他们还有吉祥物临久,她可谓人型自走警报器,断不会让他们碰到危险。 钟寄云和何殊寒都抱着这样的念头。 临久自己也是。 但现实,却在第三天晚上狠狠地打了他们一耳光。 第76章 洞穴黑雾 山里的天气晴一阵雨一阵,离开水泥路后走的还是水泥路,浅踩一脚是水,深踩一脚是泥。三人穿的长裤早裹了不知多少层的泥水,走上几步就觉得吃力。 无奈还不能停。 “我真的就是领你们来后山看看风景。”钟寄云懊恼自己的轻率决定,偏偏这两个人都已经到了不能用“对不起”之类见外的话道歉的交情。 这让她更觉得前路泥泞脚步沉重。 何殊寒倒是来了劲。 下金沟的阵法浑然天成,来回兜圈子的这两天他们已经碰到好几处似曾相识的阵兵——放在别的场景可能是鬼打墙,但何殊寒每次仔细辨认后都会发现阵兵之间几乎细微到无可觉察的差别。当然也有完全一样的,那就是他们出发后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正合阵法的奥义——八门复八门,无休无止。 何殊寒手机里存着地下岩洞上标记的部分阵法平面图。图太大,他没能拍全。图与实地的比例尚不得知,他只能碰运气般地去找与平面图契合的地方。如果他运气好拍到了后山的平面,那他就能算出或找到阵眼,出去也就是时间问题。 如果找不到,那真的要看老天爷赏不赏脸,放他们活着下山。 对于此,在第一个选择点指错方向的临久小朋友给出安慰性的预告:“此行大况为吉。” 尽管觉得不能把迷路的责任归为临久的失灵,但钟寄云还觉得她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大言不惭。 前天骑小电驴到水泥路尽头,三人把车在原地放好,背着包沿着一条野草比旁边低的小土路往前走了大约两个小时,能看得出路面的地方越来越少,渐渐被半人高的野草替代,直到再没有人走过的痕迹了。 有的只是手电筒照不到洞壁的洞穴。 何殊寒往里探了十几米,回去跟钟寄云说了下情况,两人都认为没携带专业器材和装备,不能贸贸然进洞。 就在他们打算退回去的时候,临久从一块大石头跳下来,说看到了前面有树屋。 其实无论钟寄云也好,何殊寒也好,都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后山,从之前打印好的卫星地图上来看,下金沟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个上金沟,难道两个村庄真的没有互通有无吗?甚至就他们来的方向不到四十公里也有村庄。下金沟的天然阵法刚好那么严丝合缝地覆盖了它一个村的范围? 一是为了验证,二是为了勘探范围,还有一小撮为了避嫌,所以钟寄云来后山的提议得到何殊寒的支持,而临久,把她一个人放在村庄还不如带身边安全。 出于多种稀里糊涂的原因,三个人在去树屋的路上迷路了。 临久说树屋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何殊寒看到了也确实不远,钟寄云往常仗着近视程度不高,坚决不戴眼镜,两人给她指了好几次,她都没看到树屋。 “你们说……”回想迷路之前的种种,追本溯源的钟寄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奇特的念头,“树屋会不会不存在?” 何殊寒:“……” 何殊寒正要就此事跟她展开热烈讨论,临久叛变了。 “有这个可能。” 正好前面不远有个黑乎乎的山洞,钟寄云快步走过去,用手电筒照了照。是个天然形成的凹形区域,四五个平方,里面有些发霉的树枝,还有几根骨头——是人留下的痕迹。这两天他们碰到过不少,前两天晚上也在类似的洞穴里过的夜。 “啊。” 何殊寒在洞**侧发现了一层薄薄的干燥树枝,笼起来好歹还能点着了,让他们体会一把难得的干燥和温暖。 “你刚说树屋可能不存在,是什么意思?”何殊寒边从背包里取出所剩无几的干粮,边问,“我跟小久都看到了,这山里头还能出海市蜃楼?” 何老板语气平和,但配合着灰头土脸的表情,生生让钟寄云看出一丝冷嘲热讽。 她耸耸肩,说道:“要是小久当时没看到树屋,我们可能已经无功而返了。” 事实如此。 两人同时把目光投向低头吃干粮的临久。 临久感觉到他二人火热的视线,抬起头露出无辜的虎牙:“我还是觉得此行大吉。” 悲观情况下能吃两天的分量是指三个人一天三顿十二分饱加宵夜下午茶。当何殊寒意识到他们可能迷路时,就做好了控制饮食的准备。 干粮是能量压缩饼干和可以用冷水冲泡的营养粉,他们还剩下两到三天的量。 何殊寒没紧要生意做的时候赶趟儿去跟一帮赶时髦的暴发户们学了野外求生,忧患意识极为浓重。别的不当用,分辨蘑菇野草能不能吃,以及怎么在紧急情况下做滤水装置等关系到身心健康的问题上,还跟老师学了点独到的见解。 从背包上解下装蘑菇的塑料袋,再架上一口折叠锅——何殊寒第一次把它从包里拿出来的时候,被钟寄云当成英雄夸了好久,迷路的情况下还能吃到热食,惨兮兮的山野流浪马上变成徒步旅行的度假生活。 危机感到目前只有屈指可见的一丢丢,也是因为有何老板包里千奇百怪的野外生存装备做保障。 “我总觉得自从那天跟你组成战略同盟,很多事情我都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我自己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其实已经天翻地覆了。”钟寄云小口咬着饼干,慢条斯理地说,“连申城的事儿也是,要不是警方和腾鹰集团接手,我们几个人可能都没办法留个全尸。但偏偏哦,偏偏我们竟然就那么顺顺利利地脱身了。” “还有小久。” 听到有人叫自己,临久抬起头,一脸茫然。 “你看她,我那天晚上跟她吃饭,她还是个满脑子忧愁的普通姑娘。结果就那么几天,被揠苗助长成这副模样。” 临久当然听得到她说话,闻言笑了笑。 也没什么不好。 “我觉得,好像是谁——也许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想让我们快点成长,最好用火箭的速度一日千里成长,就算不能,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行。” “我们接下来的路会更艰难,会有更多坎坷,更多危险。” “也可能会死。” 何殊寒看着她,两天没洗头发没好好洗脸的女人用得着“蓬头垢面”来形容,但同时她又是那么地神采飞扬。 颇有种“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场。 六虚派是修仙道宗,钟寄云既然也是传人,怕少不了回本归宗,成为常人难以企及的修道人士。到时候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样的女人,有可能跟我结婚么? 何老板想着跟当下状况毫无关系的事儿,临久一边啃干粮,一边在想为什么这次迷路是什么含义。 两个人像是被捂上了眼睛和耳朵,谁都没注意到地面无声无息地裂开一个大洞,一阵风如网般将钟寄云卷入黑洞,然后又合上。 只有一缕黑雾在火光中久久未曾散去。 第77章 大华之死 下金沟每年年中的祭祖大事并没有因为客人失踪搁浅,反而比往年隆重热闹了很多。 作为村里对外联系的重要人物,亮叔被愤怒的村民团团围住,质问他为什么带人回来不跟村里通报。 亮叔头疼得要命,辩解在一潮又一潮的声浪中显得软弱无力:“阿云不算外人。” “阿云不算外人,还有俩呢!” “你还放他们去后山,要是祖宗怪罪,你承担得起吗?” “人一来就出事儿,我看你是安稳日子过久了,不知道轻重!” …… 负面情绪一旦放在群体里,很容易互相煽动,形成难以控制的混乱。亮叔在路上碰到车抛锚的钟寄云,听说她只是回来取东西,以为取了东西就走。可万万没想到当天晚上她要取的书就被人偷走了。 小偷到现在还没找到,没一点儿踪迹和线索。 “你家姑爷呢?” 人群里不知是谁又抛出尖锐的提问。 亮叔去外面招女婿的事儿当年也在村里引发轩然大波。村里那时刚因为地震后外人接连闯入而搬迁不久,虽说各家只在原址平移了十里,但已经是举全村之力的大工程。耗损的元气尚未恢复,就吸引了新人进来——尽管因为村里实在没有合适小阳的婚嫁对象,但这事儿也办得太仓促了。 背地里也有人说亮叔吃里扒外。 下金沟的村民对外界有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恐惧。除了亮叔,有九成的人从未踏出过下金沟地界。对他们来说,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只有这个避世的桃源,外面的科技再发达,带给人们的只有恐惧和动荡。唯有下金沟一方净土,不容任何玷污和涉足。 他们似乎都无视了搬家之后用的种种现代化设施。他们也忘了供全村人用电的发电站就设在村头,维护还得靠亮叔和大华。 他们在乎的只有祖先编织出来的小小世外桃源能否一直保持,到他们死去。他们的下一代接收这个观点之后会传给下下一代。 如此循环往复。 亮叔失望地发现,在那些愤怒指责他的人里,还有他的亲哥哥——阿明。 妻女被其他妇女同胞围在中间,不怎么刚强的母女俩被众多口舌指摘,都快把头埋进地里。 亮叔原先还埋怨妻子把阿云回来的事透露给乡亲,“现在吃到苦头了吧”的自嘲刚在心里冒头,就被他掐灭了。毕竟自己的老婆被人指着鼻子骂,谁都忍不下这口气。 况且她也没做错什么。 眼看所有人都脸红脖子粗似乎要把人就地处决了才肯罢休,亮叔终于忍不下去,拎起凳子往地上一摔:“行了!” 如他所愿地镇住了场面。 “阿云是什么来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说我有意思吗?” 亮叔毕竟跟外面的人打过很多次交道,几十年跟“阴险狡诈”的外面人学会讨价还价,还能占上风,绝对不算软柿子。 “她带两个人怎么了,带一百个人我也照领进来。都说了外面的人,还怕啥,活这么多年都活倒退了是吧?” 人潮冷淡了片刻,再次喧嚣起来。 “她什么来头?我们担惊受怕养她母女俩十几年还不行吗?” “下金沟这么多年都是咱大伙自生自灭,那年地震,五爷一家三代被埋,他们管过吗?” “一百年前的恩惠,我们帮他们守了这么久老地,还不算报答吗?” “咱现在住的地方都是大家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的,跟他们有屁关系?” …… 愈演愈烈的局面不受亮叔控制,他看着周围那些急红眼的人头一次觉得还是外面的人讲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亮叔失望地想。 他冲进人群,把妻女带出来,对每一个试图上前攻讦的人怒目以向。地震前还不是这样的啊。 地震前大家和和气气的,谁家婆娘烧了好菜都要先送给邻居们尝一尝。钱春凤那个暴脾气当谁都是仇人,他们也会暗地里往她家小金窝放金砂。阿云去外面上学,老头老太太们凑一块儿会说这姑娘翅膀硬了就不回来了,还会托他去外面给阿云打电话,嘱咐她有空回来看看。 人回来了,但他们怎么会是这个态度呢? 看着镶嵌在岩壁上的先辈牌位,亮叔心里冷,冷过头连表情也突然间僵下来。 地震…… 那年地震后原来村里的地上裂开一条地缝,有多深没人知道,丢一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到响动。 是阿明家的小儿子发现地缝晚上会冒黑雾,于是鼓动大家往更深的山里搬。 那年的地震太强了,亮叔出山开车往外走了两天才看到人,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废墟。跟邻村相比,下金沟只不过受到轻微余震的影响而已。 他知道那是“他们”庇佑着下金沟。 但是没见过外面惨状的人根本不相信亮叔的描述,他们觉得亮叔在编故事吓他们。 反而阿明的话让乡亲们动容,更动心思。 从那年开始,阿明领着半个村的人翻过一道山去盖新房子。新房子又大又结实。亮叔有时候怀疑,阿明没出过几次山,怎么会领人盖出跟外面差不多的小楼房呢? 亮叔拗不过全村的人,干脆从外面找了个施工队过来,把路给大家修了,把发电站建起来,甚至还采购了一批沟通村民来往的小电车。 没想到房子大了,路平了,来往方便了,人心却变狭隘了。 “人不见了,谁知道他们干嘛去了,咱村就指着金脉活,要是他们带人过来开矿,阿亮,你可是要逼死我们啊!” 亮叔无力再去为阿云辩解。他甚至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满脑子都是当年盘旋在村寨低空的黑雾。 那黑雾不正常。 就是它腐蚀了乡亲们朴实的心。 亮叔想着,倏地听到外面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仔细一听,惨叫声来自妻子翠香。 她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亮叔一边想,一边跟着惨叫窜出充当祠堂的岩洞。 两个半大小伙刚刚用担架抬了一具尸体回来,死去的人太壮太沉,两个人把他抬回来已经费了全身的力气,现下连话都说不出来。 村里的人体型偏纤细,只有一个人因为太壮硕被除了家人的所有人忌惮着——亮叔的女婿,大华。 女儿小阳一看到丈夫没了气,“嗷”一声长嚎就晕了过去。村民们这下没再追究责任,七手八脚地把小阳抬起来,叫大夫过来。 妻子翠香回过神马上倒戈,扑到亮叔身上捶打他:“都是你造了孽啊!人没了!人没了你让阳阳怎么办啊!” “……” 亮叔懵了。 村里人这时候再尖酸刻薄也不好说出什么指责的话,一个个上来安慰他。 “哎,这下出事儿了吧。” “阿亮啊,别怪哥刚才说你,哥就是害怕出这种事儿才生气的。” “亮叔,你别太难过,翠姨和小阳妹子还得靠你。” “亮亮,大伙儿都会帮你。” 好像耳朵里进了水,所有人话经过这滩水都变成嗡嗡的闷响,具体内容听不清,过滤后的虚情假意却特别扎耳。 亮叔默不作声地脱下衣服盖在大华的头上。 他肯定死了很久,皮肤腐烂生虫,脸上的肉全部塌下去,显得无比骇人。下金沟的村民吃食养生和外面的人不一样,即便死去多时不埋,也不会散发异味。 亮叔魔怔似的抬起大华的手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大华没味道,大华也是咱下金沟的人啊。” 第78章 萤石宝湖 致命凶器是捅进心脏部位的小刀,查明了之后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一刀致命的手段太凶残了,下金沟的人难以置信。亮叔有时候会带一些书籍报纸回来,就算记录了凶杀案也是含糊一笔带过,再骇人的手段只有几个年轻后生很多年前听支教老师讲过。 也只有外来的人会使这种刀和这种手段。 检查完致命伤,亮叔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没一点血色,这可是他亲手领进家门的女婿,也是他从小看大的半个儿子。 “我请大家伙帮个忙。” 大家安静下来,听他一句一顿地说:“我请大家帮忙,找出那三个人,找出来,要跟他们没关系,就算了,要是有关系,你们别拦着我。” 阿云和她带回来的那两个人口口声声怀疑是大华偷的书。 就是他们。 肯定是他们干的。 祭祖的事情因为发现死于非命的亮叔女婿而中断了。 同时全村人放下了手头上所有的事情,除了帮亮叔家里置办后事,其他人全都涌向后山。 山里下了几场雨,不过未能掩盖人经过的痕迹。几个擅长追踪猎物的老猎人没费多少功夫便发现了他们曲曲折折的脚印。 “往大柱石去了,肯定没有错。” “大柱石”是后山跟外界的界限,也是为数不多能从村头望到村尾的标识。下金沟的人从小都会被父母领着认它,它是下金沟村民认路的关键。 大柱石顾名思义,笔直笔直的形状不像大自然的造物,更像是人工雕琢。它就杵在山林间,如果不是从小认到大的下金沟村民,按照长辈教的方法仔细看,很难发现它的所在。 出外的人要是不小心迷路,只要在最高的山上找到大柱石,就可以辨别方向。大柱石如果在视平线上方,就找下山的路,如果在视平线下方,就找上山的路。如果在左,就找右边的路,如果在右,就找左边的路。 掌握好简单有效的诀窍,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正确的路。 下金沟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秘诀,但绝对不会传给外来人。 钱春凤的阿妹阿云算不上外来人,所以她知道这个口诀——猎人们从踪迹得出这个判断,离大柱石越近,越肯定。 事实上钟寄云不知道什么大柱石,更别提大华的惨死。 她连怎么掉进洞里的都不知道。眼前一黑,顺着地势滚下来,虽然坡道不长,坡度缓,毫无防备的滚一遭,纵然脑袋反应过来,身体四肢在磕磕碰碰中增添了不少有碍行动的皮外伤。 然而最后停下的地方却令她极为惊奇。 先前追偷书贼误打误撞钻进了金脉深处,荧光石萦绕在平台周围,当时因为要跟亮叔了解情况,并没有多少时间给她仔细观赏地下奇景。此时此刻,此种场景让她来不及自怜。 离她三米外的地方,是一片透着幽幽绿光的地下荧光湖。她靠近仔细观察,甚至看到游弋在湖水中的地下鱼类,通体浅色,个头不是很大,加上光线折射的原因,看起来和成人的拇指差不多大小。它们是群体活动,几十上百条时而静止,时而子弹般弹射出去。 钟寄云没有做无用功去叫何殊寒或者临久的名字,她很清楚只有自己掉下来。地下湖洞穴静悄悄的,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只有若有若无的风时不时地撩动鬓角发丝。 有风。 钟寄云心里一动。 鼻端嗅到的味道除了潮湿中略略的腥味,没有明显的异味。她犹豫了一下,趴在湖边用手指肚小心地接近湖面。 从她的角度看,离水面有四五公分的距离就能感觉到刺骨的冷意,接下来,连手掌,手腕都被冷冰冰的气息灼痛了。 痛归痛,试探湖水的想法没有退缩。她咬咬牙,干脆把一只手探进去。 冷。 穿肉透骨的冷。 但是伸入水底下的指尖无端地感受到热烘烘的暖意。钟寄云一开始以为是冷过头的反应,冬天用雪花搓手,会让血液流速加快,提高皮肤温度。她感受到的暖,与皮肤自我保护机制所产生的暖却是两样的。 湖水表面是数九寒天的冷,表层下却是温泉。 钟寄云骇然莫名。 她用手在湖中来回搅动,冷与暖的交替不是那么明显,但一些隔绝在水面下的味道因为她的动作而飘上来。 果然是温泉水常见的硫磺味。钟寄云收回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擦干,然后抱着膝盖坐在湖边冰冷的岩石上。 手指有点不受控制的哆嗦。 目光无意识地在湖面上扫来扫去。荧光光芒不算强盛,刚好够照亮一方地下奇穴。她发现整个地穴最宽广的地方只有她所处的这一块湖岸,她就算站起来伸长手臂也摸不到头顶的岩石。从她这儿往奇穴深处,岩顶越来越低,到最后,荧光已经能照亮岩顶悬挂的钟乳石。 她重新注视着湖底,花费了一点时间,发现荧光的来源是湖底一层密密麻麻的珠子。大小形状各异的珠子数量非常多,层层叠加,不仔细看还以为珠子与珠子之间的浅浅倒影是水纹。 现代科技发达,技术手段完全可以制造出自发光材料,但是有持久性约束。常见的自然界萤石一般也需要光照或者热能才能催使其发光,持续时间不定,有长有短。即便是天然形成的萤石也一样需要太阳光为它补充光能量。 地穴处于大山深处的深处,搞不好从地壳运动形成洞穴到现在都没见过太阳,它们是怎么做到持续发光的? 原地发了一会儿呆,钟寄云心里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液,喉咙因此发出含义不明的呜咽单音。 …… 这该不会是什么藏宝地吧。 湖底的珠子是夜明珠吧? 她想了想,猛地意识到自己有点不正常。一个人掉进大放异彩的地下湖穴,就不想想怎么出去,反而在这儿琢磨宝藏。 钟寄云为自己的豁达感到震惊和自豪。 反应过来,她连忙沿着滚下来的坡道慢慢小心翼翼地试图往上爬。 她印象坡道不长,然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到手脚脱力,也没能找到一线天然光来源。 随后,她想起来外面正是夜晚。 而之前在地下还能感觉到的微风到了坡道上反而了无影踪。 钟寄云泄了最后一口气。 这种事摊到任何人身上都可能六神无主精神崩溃,地底下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找不到出路,没有食物,冰火两重天的湖水有没有毒待定,首先环境能把人活活饿死渴死。当然最可怕的还是与世隔绝的寂静很容易摧毁人的意志。 钟寄云躺在坡道上,放任意志沉沦,又累又饿又渴的她很快被睡意侵袭。 就在这时,脑海闪过一道白光。 她连滚带爬地滚到湖边,屏息凝气专注感受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凉风。 辨别了方向后,她赫然发现,风向流动的来源在对面。 湖的对面。 这铺满夜明珠的湖连接了其他区域! 第79章 山沟翻船 密室杀人。 被一帮愤怒的村民团团围在中间,听他们七嘴八舌推导案件发生过程,左右眼皮轮流跳的何殊寒脑中无端出现四个大字。 村民们虽然把他从迷路状态解救出来,但马上又丝毫不讲待客礼仪地扣了顶“杀人凶手”的高帽子给他。 在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声讨中,何殊寒总算知道亮叔女婿之所以消失了那么久,原来是被人一刀捅死了。 何殊寒并不吃惊。 亮叔那个从头到尾没在他们面前露过正脸的神秘女婿要么是坏人,要么是替死鬼——他早先有不盼人好的预感。这预感太过草菅人命,他没好意思在两个女同胞面前说。 只是事情发生的档口太特殊了,暴风雨之前连一点征兆都不愿给人显露,雷电飓风带着冰雹和豆大的雨点,一齐砸向了这个偏僻避世的小山村。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三个外来人。 大华身份比较特殊,作为亮叔的入赘女婿,好歹也算半个下金沟的人。村里人不可能朝自己人下手。 戳进大华心窝的小刀本地没人见过,是外面量产的工艺。放尸体的地方在后山入口的树林里,如果本地人蓄意杀害大华,当然会把他丢进某个暗洞,保管一百年发现不了。 综合种种,最大的嫌疑自然落在最近进村的外面人身上——如果何殊寒是下金沟人,他也会按照这些思路推理。 问题是他就是外面来的客人之一——村民们把他五花大绑在一根石柱上,不仅如此,连嘴巴也用臭毛巾封起来。何老板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屈辱,但村民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和能力。要不是一个看起来还算讲理的村民拦着亮叔,他手里一把大砍刀早就把何殊寒砍成肉酱。 唉。 何殊寒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总不能英明一世,最后山沟里翻了船吧? 拦亮叔的是他亲哥哥阿明。 亮叔看着他,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拦起我来了?” 阿明说:“吃里扒外的小丫头还没抓到,不能动这个人。” 亮叔颓然叹气,心里还不能相信怎么就路上好心搭了把手,就把自己的女婿搭进去了?他们在靠近大柱石的山洞里找到了何殊寒和临久,阿云不在。 临久说阿云突然消失了,亮叔认为她说谎。因为阿云的包还在洞里。 “肯定是看到我们来抓人,畏罪潜逃了。你们两个傻瓜,就这么被阿云抛弃了。” 何殊寒刚被抓住时打算跟他们展开有理有据的辩论,没等他吐出一个音节,几个半大小伙儿就把他摁在地上,用麻袋套住了他的头,也捂住了他的嘴。 村民们的审判粗暴有力,群情激奋下由德高望重的长辈组织出一二三四个人,轮流分析来龙去脉,讲得头头是道。如果自己不是嫌疑人,何殊寒甚至要为偏僻山村中朴实的群体智慧而鼓掌。 受害人家属亮叔及妻女和其他村民商讨下,决定先晾晒他们一夜,等大家伙找到了另外一名主犯阿云再进行公开的集体处决。 山里的小雨细蒙蒙地下着,何殊寒被绑在左边的石柱上,刚还庆幸起码他们对小姑娘比较温和,没多久临久也被绑在他右边的石柱上。 大华体型壮硕,力大如牛,从正面下手杀害他只有像何殊寒这样的男性才行。小姑娘弱力弱气,可也能从旁协助做帮凶,说不定阿云就是拿她做诱饵,吸引大华的注意力,然后何殊寒再做出致命一击。 村民们交谈用的是方言,但指指点点的手势加上促狭的眼神,却能给人最生动的诠释。 何殊寒扭过头,看着忽闪忽闪眨着眼睛的临久,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臭毛巾塞在嘴巴里,任何面部肌肉动作都会生成狰狞的形状。临久往他这儿看一眼,马上转过头,去看天边沉下去的最后一点星光。 两个人心里和十几个连夜搜索山林的下金沟村民的心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 夜深了。 钟寄云去哪儿了? 关键时刻,人的精神力果然能战胜残酷恶劣的自然环境,连日来种种跋涉所耗费的精力让何殊寒很快在细雨中睡去。 睡得还很香。 一大清早,七八个人吵吵嚷嚷地把两个外来人从石柱上解下来,然后沿着何殊寒前两天怎么也没找出来的山路把二人往后山悬崖推去。 除了亮叔,下金沟人去过最远的地方正面是亮叔卸货的村头,背面是后山悬崖。 站在悬崖上俯看后山之后,巨大天坑就好像世界尽头的一碗忘泉水,永远闪着粼粼的波光,它承接了上游流过来的数万立方江水,分出少少一缕流往东海。 那条江,那个天坑,是下金沟背面的一道天堑。 下金沟地震后的搬迁看似工程浩大,但落在卫星地图上只是不起眼的小动作。 人也是。 人一辈子活几十年,喜怒哀乐的大小事化成土,可以把他自己完完整整的埋起来。但如果填充到历史书里,大多人连个注脚的位置大概都不能奢望。好一点儿或许能作为某个群体的多少分之一,坏一点…… 什么都不是。 站在悬崖,前途未卜的情况下,何殊寒突然又生出一种万万不可与外人道的傲慢预感。 他觉得下金沟会是钟寄云和临久,甚至还包括自己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注脚。这想法太具有先天生育和后天教育的阶级烙印,刚冒出心头便被何殊寒打压下去,藏在脑海里最不为人知的小角落,让它自生自灭。 何殊寒收敛了一切让他觉得该去看心理医生的想法,静静地注视着悬崖下的大湖。 他没看见亮叔从后面拿着个老式扩音器上来,自然也没能做准备,在自己的耳朵里设一道屏障。 “阿云!你同伴在我们手上,如果你今天中午之前不出现,我就认为你承认杀了我女婿,我会把他们两个推下悬崖。如果你没做这事儿,你就快点出来,别连累你的同伴!” 前两个字刚从亮叔口中喊出来,“嗡嗡”的声响便占据了何殊寒的听觉。 即便如此,后面的内容还是传达进他的意识。 真不知道自信是哪儿来的。 何殊寒不住地指责刚才傲慢的那个自己,他艰难地扭头去看临久,希望能从她的表情或者眼神中得到慰藉。 然而临久双目凝视天坑巨湖,眉头越锁越紧,几乎能拧出水来。 她感受到何殊寒的目光,向他投来一个了无生趣的眼神。 不妙。 第80章 渡地下湖 何殊寒和临久被亮叔、阿明等下金沟村民以凶手身份逮住并施以私刑,送往后山悬崖的事,钟寄云无从得知。 包包留在洞穴里,连同她硕果仅存的最后一包烟。钟寄云百无聊赖地在黑暗中转了一会儿,回到湖边。 又冷又饿,又濒临缺水状态。守着一汪洒满夜明珠的宝湖总不能渴死吧——钟寄云鼓起勇气,掬起一捧温暖的湖水,浅尝辄止了一口。 水还挺甜。 下金沟所处的山脉绵延祖国西部地区上千里,下金沟在中间,地下水经过大自然的层层过滤,可能比城市里的自来水还干净。 钟寄云估摸自己等了半小时左右,确定没有毒发的征兆,于是就用冷热参半的湖水灌满了小半个胃。 有富含矿物质的地下湖水补充能量,脑子再度高速运转起来。她之前找到风向来源在湖对面,现下确定湖水无毒,心里一股念头越来越明晰,催着她赶紧找路出去。 她总觉得自己掉进这个神秘的洞穴是有原因的,却想不出什么原因。 要是这湖里成千上万的夜明珠认为自己不该藏在地底暴殄天物,应该在万众瞩目下备受珍爱,由此生出强大意念吸引人过来——放在玄幻小说里,这还有点可能。 钟寄云头疼得很。 她蹲在湖边看了一阵儿小白鱼游泳。 湖底的夜明珠光线柔和,但在黑暗的环境中盯久了不免觉得有些晃眼睛。 钟寄云思考了一会儿,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志气,革命大业尚未完成,不可在此地久留。 她脱下鞋子,一鼓作气跳进湖里。 钟寄云估算得没错,宝湖目测不深,算上水的折射也不过到胸口的位置。真正下水之后,比她的设想还要浅一点,湖水刚到肚脐。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差不多走出五六米的距离,水面才刚刚到胸部。生物天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庞然大物下水,小白鱼一溜儿地全躲进黑暗中。 水温差异太大了。 腰部以下像泡温泉,腰部以上巴掌宽的部位冷得像掉进冰窟,仿佛千万根细针一齐扎进皮肤。 钟寄云强撑气力又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踉跄,整个人面朝下插进湖水。寒冷的水进入耳朵的一瞬间,钟寄云痛得在水中大喊出声。随后这股刺痛从口中一直传入四肢百骸,传到每一个神经末梢。 …… 钟寄云干脆整个浸入水中,直到温水稍微缓解了疼痛,她才继续往前游。 迫不得已要换气时,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头出水面,吸一大口空气再埋头回去。 受冷水的威压,钟寄云只能选择用游泳的方式渡湖。她的游泳水平不高,比较熟练掌握和能拿出来实用的是狗刨式。她用狗刨式往前划了一阵,惊喜地发现,在水里游泳的速度确实要比她一步一步走要快很多。她记得游泳课教练告诉过学员们,野外游泳要千万提防抽筋的危险。 好在没过多久,钟寄云便看到前面的夜明珠变得稀疏,而水流速度明显加快。钟寄云惊喜之余略有些疑惑,这么快就到对面了。 湖水打了个旋儿。 钟寄云瞅准那股黑暗,一口气冲了过去。 她的疑惑很有道理,过了湖水转弯的地方她才发现原先以为的湖对面只是岩壁,从旁绕过去又是一片大湖,看不到尽头。湖对面看起来遥遥无边。 钟寄云有些气馁。 屋漏偏逢连阴雨,小腿肚一阵猛烈地抽痛向她传达出非常不妙的信号。 她抽筋了。 到这种时候,任何一丁点负面情绪都会引发更强烈的反馈。之前当是助力的水流此时成了她站稳的阻力,她忙着从水里站起来时,因寒水的刺骨,和后面水流的冲力,没抽筋的右腿打滑了。 钟寄云被彻底淹没。 她挣扎了几下,越往下,水流速度越快,到最后她只能放弃挣扎。好在湖水毕竟不深,她尚能找到机会呼吸。 可到后来,两岸的岩壁变得狭窄,上方岩壁垂悬的连片钟乳石尖端已探入水里,她不敢随随便便再冒出头。 上有利比刀刃的尖锐钟乳石,下有冰冷刺骨的寒水。 各种意义上的绝境。 但钟寄云自认首屈一指的优良品质乃是愈挫愈勇,她屏着最后一口气。 直到脑袋撞上坚硬的岩壁,眼前一黑。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真的命丧夜明珠宝湖了。 低头看到水底零星的几颗夜明珠,钟寄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在这倒霉岩洞里。水的流势已十分缓慢,上方虽还是岩壁,但总算有可供呼吸的罅隙。 钟寄云补足氧气,继续往前游。 这次是真的到头了。 一踏上凹凸不平的地面,钟寄云就知道她只不过从一个深邃黑暗的地下岩洞来到另一个深邃黑暗的岩洞。不过也在预料之中,所以她并没有失望。 气流的速度加快了些。 钟寄云穿上鞋子,原地跳了几下,抖落下一些水迹,然后想了想,伸手捞了几颗夜明珠上来。 夜明珠在她掌心中散发着柔和却足够照亮方寸天地的光辉,接着,钟寄云看到自己的皮肤正渗着细细的血丝,手臂手背上都有。她掀开衣服,在腹部也找到了几处出血点。 寒水带来的刺痛猛地强烈了些许,钟寄云猜想是毛细血管被冻破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忍着痛抹掉了一层血迹,把注意力投放到别的地方,尽量不去想。 钟寄云借着夜明珠的微光慢慢往前走,地势还算平坦,偶尔有上升的趋势也是极缓的坡势,像是有人处理过似的。 她很早前就断定此处由人工开凿,眼下种种迹象愈发肯定了她的推断。 新鲜气流源源不断从前方传来,钟寄云抽过筋的左腿疼得厉害,只好扶着岩壁慢慢往前走。大自然的神奇之处无可言喻,总是在山穷水复之处横生暗道。 钟寄云决定等从地下出去,她一定会马上带着何殊寒和临久返回申城——她已经患上幽闭恐惧症,无药可治的那种。 正当她设想回去之后要以什么方式补偿那两个跟她白白跑一趟的人时,钟寄云感受到指腹下不同寻常的起伏。 她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一颗夜明珠,慢慢凑近岩壁。 那显然是一座山的形状,山下是水,水连着有一座山,而在群山之间,一座座简笔画出的房屋均是正面朝着观众。 岩壁上竟刻着远古壁画。 钟寄云看清楚了,这部分只是一长幅壁画中小小的一段。她忽然感觉不到腿疼,擎着夜明珠跑回她爬上岸的地方。 如她所料,那里是开端。 钟寄云正要凑近了看,后背剧烈的疼痛让她瞬息间失去了意识。 又…… 来了。 第81章 千年陵墓 下金沟后山悬崖。天上的日头渐渐地来到了正当空。 亮叔又扯着嗓子嗡嗡地喊了几遍通牒,字字洪亮,底气十足,可是连钟寄云的影子也没有出现。十人的搜索队伍从清早到现在,这姑娘完全石牛入海,不知所踪。 她为什么要躲起来? 亮叔眼睛里的血丝开枝散叶,何殊寒心里明白他的最后通牒不是用来吓唬钟寄云,也不是用来吓唬他们的。穷乡僻壤出悍民,自古皆是——绝非贬义。极度闭塞的小山村私刑往往大于法律,但同时也论感情。 小阳从发现丈夫尸体开始便嚎啕大哭,好几次被人从濒临窒息的状态拍打回来。翠香照顾女儿的同时,也不住地捶地号丧,她女儿还没怀孕,就成了寡妇。 客观情况足够让亮叔失去为数不多的理智,他再怎么向着外来人,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 再看临久一脸心如死灰,何殊寒咬着嘴里的臭毛巾,心里来路不明的自信散去大半,总不能今天真要走向人生终点? 何殊寒经历过多少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便有多少心机可依仗。他自忖若真在山脚旮旯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替罪羊,下黄泉也不用鬼差带,自己去十八层地狱反省好了。 只是村民们仿佛老早看穿他的仗身武器是三寸不烂之舌,臭毛巾从塞进去就没拿出来过。先前他试图用叫声吸引村民注意,取出塞口的毛巾,结果被人冲腹部重击一肘,只能非礼勿言。 到底是谁偷走了书籍,又是谁杀死了大华——凶手到底是为了什么非杀死这小伙子不可? 何殊寒看向临久。 小姑娘固然天赋异禀,却没见识过这种阵仗,被人当成杀人犯绑起来处私刑,她还没修练到家,断然无法淡然自若。 何殊寒用尽所剩不多的力气给临久睇了几个眼神。毛巾在他多时的努力下,又被他推出了一条呼救的通道。 “嗯……唔嗯……啊!” 亮叔听不得他声音,手里的木棍没头没脑地打下来。何大老板自立业后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头上血迹流下来迷糊双眼。看上去似乎目眦欲裂,冷冷地瞪着亮叔。 临久在此时恍然惊醒,她拼命地扭动着身体,用舌头顶开毛巾。 “亮叔,你搞错了!” 亮叔听临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他对何殊寒下得去手,对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却下不去手。 临久又道:“你想不想知道寄云姐在哪儿?” 小阳听到她这句话,哭声骤然刹车,一股力气不知从何而起,上来按着临久肩膀,操着口方言极为浓重的普通话问:“在哪儿,你说她在哪儿?” 逝去的到底是条人命。 到底是一个女人的丈夫。 “亮叔,你领我们三个回下金沟,我们的目的你最……” “啪!”小阳一个巴掌甩过来,硬生生打断了临久的话。“你告诉我阿云在哪儿?” 亮叔赶紧让人拦下小阳。 临久眼睛亮亮的,那耳光好像别人帮她挨了似的,她轻声问:“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杀大华?” 不等亮叔答,她又道:“书是当年寄云姐的妈妈作为谢礼留在下金沟的。但下金沟坐拥金矿,外面的世界对你们没什么吸引力,这书,自然也就是破书一本。寄云姐要,你觉得给她也没什么关系。既然是寄云姐的囊中之物,我们为什么要偷,我们为什么要杀人?” 亮叔刚要开口反驳,却语塞了。细细一想,这问题真是陷阱。 阿云领着两个城里人来无非是要书,书被人偷了,他们要杀也是杀偷书贼,不该是大华。 除非大华…… “除非大华先生发现了偷书贼,那人为了灭口才残忍杀害他,并嫁祸给我们。”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临久抬高声音:“村里不止您一人进出下金沟,还有人出去过。只有离开过下金沟,受过外面人蛊惑的人才了解那本书的价值,为了这本书,他不惜杀人!为了掩盖真相,他把杀人的凶嫌嫁祸给我们!” 吵闹声瞬息间被隔绝在高峰山崖的烈烈风中。 何殊寒仰头叹息,直道后生可畏。小久所说和他的思路差不多,但由她口中说出来,分量似乎更重。 临久短短几句话把杀人背后的隐秘含义分析得头头是道,更是滴水不漏地封住了亮叔旁边几个跃跃欲试,准备反驳的人的口舌。 谁要再执意认为外来人是凶嫌,谁就是那个痛下狠手的人。 亮叔被临久的话完全点醒了。 近几年村里人的心态确实跟以前大不一样。 他们不再甘于寂寞,避世而居。他们的欲望越来越多,越来越具体,甚至在个别人的编排下挤兑他这个当初由长辈们一致推选的联系人。 亮叔看了眼自己的亲哥哥,却见他咬牙切齿地瞪着临久。 亮叔心里一咯噔,收回目光,亲自上前去为牙尖嘴利的小姑娘松绑。他刚来到小姑娘身边,听她小声说:“寄云姐就在下面。” * 钟寄云好容易从昏迷中醒来,脊背还是疼得厉害。 她又看到了白胡须老头,不过这次没有临久在旁边。 老头牵着她的手,看着一幢古楼在火中燃烧。火舌几次卷上他们的衣角,一老一少二人却无动于衷。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古楼被烧成灰烬。 然后她被老者推出幻境。 钟寄云来不及琢磨这些玄之又玄的潜意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离开这里。她摸起了滚落在一旁的夜明珠,借着光亮又仔细端详起了壁画。 壁画上有一些雕刻的文字。在萤萤之光下,文字虽然历经了上千年的侵蚀依然清晰可辨。 文字是汉唐时期兴盛的楷书,法度森严、结构严谨,颇有盛唐遗风。下金沟地下纵横交错的暗洞早在唐代便有人涉足了。 就着荧荧光亮,钟寄云快速解读文字的内容。 这无疑是篇墓志铭。 大体上说此墓主蜀王生前令六虚弟子明青按《葬经》之述选定龙脉,又令三千八百名工匠建造此墓,助蜀王后代以蜀地为基,创雄图霸业。接下来长篇累牍地介绍蜀王治蜀的种种丰功伟绩。从铭文中一些年号和地名来看,钟寄云推断出这位蜀王应该活在距今一千多年前的唐宋交替之时。 知晓此地原是古墓,甚至算得上帝王级别的陵墓,钟寄云整个人乐观不起来了。 她没有做摸金校尉的志向,更讨厌随意破坏古墓破坏历史的人。更关键的是帝陵为保证不被后世之人破坏,即使大门上写着“xx王墓,欢迎参观”,但那也会是陷阱机关的组成部分。 历史上无数坑害工匠的惨案,都发生在陵墓修成之后。 身前卧榻之侧尚不容他人酣睡,死后长眠之所岂容他人踏足? 第82章 逢场作戏 亮叔听见临久所言,睁大了眼睛,眼里尽是难以置信,“你说阿云就在这下面?” 临久点点头,挣开了绳子后就立刻去给顶头上司解开绳子,何殊寒获得自由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除去嘴里的臭毛巾,吐了几口口水,却总感觉嘴里毛巾的味道挥之不去,直让人作呕。 亮叔抱歉地对着何殊寒一笑,然后转过头问临久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钟寄云就在这下面?难不成她会遁地术? 临久想到在洞穴袭击的黑雾,钟寄云被卷入黑洞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难免面上的神色有些黯淡,“寄云姐被卷入了黑雾里,生死未卜。” 亮叔怔住了。 他知道他们口中的黑雾是什么,他曾经旁敲侧击过其他人,但最后得出结论,只有他见过黑雾,毕竟迄今为止尚未发生在村民身上。但他亲眼看见过黑雾把牲畜卷进去,都是几日后尸骨随着河流冲上岸来。 谁知何殊寒听了亮叔的话倒是想到另一出,眉间渐渐浮现出喜色,“下金沟地下无数暗道纵横,湖下面会有暗道或者山洞,钟记者很聪明,她肯定能找到路子出来。” 亮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握着何殊寒的手道:“阿云是我们这里长大的,也是你们的朋友,刚才还冤枉了你们,就让我尽一些绵薄之力,帮你们找一下阿云吧?” 亮叔这句话一出口,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的就是他的亲哥哥阿明,当时亮叔的心就如浸入寒潭,一些东西拨云见月,透出身形来。 阿明却不管亮叔的感受,直言不讳道:“阿云是不是真掉进洞里了还不知道,光听他们说,我们就得大费周章去找这么一个人,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说不定过几天她知道自己没嫌疑,就出来了呢?” “是啊,亮叔,咱们就别往自己身上揽活了,费力不讨好。” “我们欠钱家母女早就还清楚了……” 临久看着村民反响这么大,恐怕是不能帮他们,可是没有村民的帮助,仅凭他们两个人,寻找寄云姐简直是大海捞针。 而此刻站在他们这边的亮叔也在犹豫,随时可能重返村民们的战线。 何殊寒立刻对眼前的局势进行了分析,并且做出了准确的判断,他走上前拍了拍亮叔的肩道:“亮叔,若是我们帮你找到偷书杀害大华的凶手,不知你还愿不愿意相信一下钟记者没有死呢?” 亮叔看着面前这个信心满满的年轻人,听说他要帮自己找到杀害自己女婿的凶手,略有些迟疑地握住他的手,“若你真能帮我们找到杀害大华的凶手,不仅是我,我想大家都会愿意帮助你们。” 何殊寒和亮叔同时看向村民们,村民窃窃私语半晌,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亮叔说的话,“你们要是能找到杀害大华的凶手,我们就帮你们找阿云!” “对!找到凶手再找阿云。” “不然就是白白帮凶手忙了。” …… 临久微笑地看着亮叔身边的阿明,笑容更深,仿佛可以透过人的表皮看见他内心深处的秘密,阿明只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别过了头。 何殊寒回头看着临久,笑道:“我那天让你四处勘察,你是不是已经发现那本书藏在哪里了?” “当然,”临久扬起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不过今天天色太晚了,我们明天再去取吧,也好带着这些人一起。” 何殊寒和临久故作小声交谈却偏偏让所有人都听得见,下面的村民还笑他们城里来的人说悄悄话都不会。 入夜,晚风见凉,树叶的影子婆娑起舞,如同黑暗中的鬼魅无声微笑,露出凶狠的尖牙,月色更清冷,想要帮着这些鬼魅更好的隐藏在黑暗中。 夜半有薄雾,且十分寂静,这样的夜里却也有人顶着风露霜寒在夜里出来透气。 那人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裹紧了棉大衣,却不敢放慢脚步,他必须尽快赶回来,否则就会被人发现,他向着后山走,越走人越少,动物的叫声却越来越嘈杂,大有种“鸟名山更幽”的意味,比寂静还要可怕。 疏影摇曳着,像是一个个人影跟在那人身后,做贼心虚,那人每走三步就要回头瞧一瞧,后来的路不好走,那人便也不敢回头瞧了,他知道现在无论身后传来什么声音也不能回头瞧了。 他寻到一棵大树,蹲下身去在树根下伸手去挖,挖到了一本书,他擦去了书上的泥土,揣在怀里,什么也不顾地朝着山下跑去,完全没注意到在他离开之后,身后的丛林之中又钻出来两个人影。 第二天所有人都起的很早,他们都很想知道杀害大华的凶手,何殊寒和临久是被亮叔妻女强行拽起来的,不起来就要泼冷水。 “一夜已经过去了,你们可以带我去找那本书了吗?”亮叔袖着手,笑得憨厚老实。 何殊寒打了个哈欠道:“不用了,书已经找到了。” “什么?书已经在你们手里了吗!你们果然就是偷书的人吗!” “原来这是一招贼喊捉贼!” 村民又开始讨论了,亮叔纵使心里也在怀疑,但还是制止了村民的议论,看着临久和何殊寒。 “请大家配合一下,把手伸出来,手背朝上,五指张开。”临久笑着说,举起自己的手给村民打了个样子。 村民排成几排,照着临久说的话做了。 临久装模作样地在村民里逛了一圈,回来之后趴在何殊寒耳边说了几句话,何殊寒听到第一句时,微笑,听到第二句时,冷笑,听到第三句时,得意笑,第四句时哈哈大笑道:“贼人已输定了!” 何殊寒径直走到了阿明面前,扫了一眼他的手,他的指甲剪的很干净,很整洁,不长不短,只是里面有些脏,存了些泥土,何殊寒笑道:“明叔,你这手怎么这么脏,指甲里都是泥土,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出去过?”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阿明引过去,屏气凝神,其中最紧张的还是阿明的弟弟,亮叔。 阿明也有一些紧张,说起话来期期艾艾:“我……我昨天晚上就睡觉了,哪有出去过,只有中间去解手,回来摔了一跤,泥土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沾染上去的。” 何殊寒笑了笑,唤了一声临久,临久已经拿着一根牙签和一张白纸,走到阿明面前把他指甲里的泥土尽数抠出来放到纸上,给所有村民看。 “如大家所见,这泥土还是湿润的,表明泥土被带回来不是很久,试问这院子土地如此干燥,就算是厕所也是一样的,你从哪里摔倒,有从哪里沾染了这些湿润的泥土呢?答案是——后山,后山昼夜温差很大,所以冻融作用明显,泥土较为湿润,再加上后山植被茂盛,土壤保湿效果好,所以,你昨天晚上去过后山,没人给你做不在场证明说明你是一个人去的,那么你去后山做什么?又为什么指甲里会残留泥土?你是不是昨晚上在后山挖什么?比如……挖那本书?” 何殊寒一番话为了照顾村民的理解力,语速很慢,但毫无停顿。逻辑绝对清晰,思维缜密,循循善诱,村民的目光由惊讶转为了怀疑。 第83章 倾巢而出 阿明脸色惨白,嘴唇不自主地发抖,大脑飞速旋转寻找摆脱嫌疑的方法,只是找到的答案也只有一个,没有方法了,事到如今,无论是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何殊寒看着阿明渐渐变得痛苦的神色,冷笑道:“如果装不下去,何必再装呢?” “不是我!不是我啊!乡亲们,你们都不信我而要相信这些外乡人吗!”走投无路的阿明转而向乡亲们求助,可是这些以往对他亲近随和的人们,此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临久和何殊寒对视一眼,转身走向阿明的屋子,亮叔怕是临久耍花样,于是也跟着临久进了屋。 阿明知道书就藏在自己的屋子里,要冲上去阻拦临久,就算不能阻止临久,也可以趁机逃出去,不用落在这些人手中,奈何阿明刚迈出一步,何殊寒就先一步拽住了阿明的衣领,将他换了一个方向,推进了聚成一堆的村民里面。 下金沟平时的来往就不算紧密,对背叛下金沟的人也拿起了对待敌人的态度,逼着阿明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几个人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将阿明圈在里面。 何殊寒看着这一幕惋惜地摇摇头,就见临久已经拿着《葬经》出来了,还在手里摇了摇,神色之间略有些宽慰。 “赃物在这里,不管信不信,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亮叔,这本书我们就代寄云姐保管了,你看好不好?”临久眨着眼睛询问亮叔,亮叔没有答话,临久兀自将书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包里。 村民也没有反对,毕竟在目不识丁的村民眼里,那本书根本就是一文不值的纸片,村民虽不识字,但也不傻,知道阿明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想拿着书跑路,背叛村子! “阿明!我们没想到真的是你,不仅盗书,还杀害了大华!” “像那个小姑娘说的,你是不是已经私自出过村子了?想要背叛我们的祖制!” “我说那几天晚上去找你你家里都没有人,你就是趁着晚上出去城里的吧!你这个叛徒!杀害大华的那把刀是不是也是你在外面买回来的?” “果然外面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好东西!” …… 跟在临久身后的亮叔一直低着头,听见村民对自己哥哥的责备,分辨不清此刻究竟是生气还是伤心,亮叔走的很快,穿过围着阿明的人,到阿明面前抬手就扇了阿明一个耳光。 阿明捂着脸喊道:“你凭什么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你就为了一本书!你居然害了一条人命!哥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啊!”亮叔说的老泪纵横,为自己哥哥的虚荣和变化感到伤心,身边的村民也都有所触动,唯独阿明只是冷笑。 阿明终于被触怒了,这么多年的隐忍,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阿明站起来指着亮叔道:“你以为自己多高尚么?啊?你现在这个位置应该是我的!我才是哥哥啊!凭什么他们都选你啊!长者为先的祖制他们都忘记了吗?你现在享受的一切本来都应该是我的,你凭什么站在这里指责我!”阿明用食指一下一下戳着亮叔的胸口,似是在责问他的良心。 亮叔听自己的哥哥这样说也很不耐,打落了阿明的手,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已经用眼睛向阿明和众人传递两个字,失望。 何殊寒整理了一下关于亮叔和阿明之间的事情,亮叔虽然跟外面人打过多次交道,可夺得“下金沟奥斯卡”男主角桂冠,却还逃不过何老板的火眼金睛。他露出的马脚太多了。 他们第一次和亮叔提起钱春凤出车祸的时候,亮叔眼神躲闪,很有可能是知道是谁去撞的钱春凤,只是这个人和他关系很好,他不能出卖。 第二点是在岩洞的时候,当他们说这里是一个阵法,掌握阵眼就能出去村子的话时,亮叔的表情也很不对劲,像是在掩藏什么。 第三点是刚刚要处决他们,听了临久的分析,亮叔谁也不看,直接回头去看自己的哥哥,综上条件分析,亮叔很有可能是知道自己哥哥都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哥哥就是偷书贼,一直在帮着阿明打掩护,不被发现。 但是亮叔恐怕是没有想到阿明会杀害自己的女婿,他以为阿明不会做的这么绝情。 何殊寒分析结束,才从自己的思维中剥离出来,现在事情的真相已经如拨云见雾,浮出水面,只要找到钟寄云,他看了一眼临久道:“既然谜团已经解开了,我们是不是能先去找一下钟记者了?” 村民们看看亮叔又看了看阿明,虽然还是百般不情愿,但是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也不能说话不算,只好带上东西跟着何殊寒和临久一起去后山找钟寄云。 村里的男丁都出去,留下妇女们看守阿明,为了防止阿明逃走,村民们决定把阿明绑起来,等着他们回来再进行审问。 后山草木依旧繁茂,在日光下如同孩童般顽皮,互相打闹而发出独属于山林的天籁之音,给人感觉是那么白壁无暇,可是就在前晚,它吞噬了钟寄云,却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 何殊寒一行人出发去后山寻找钟寄云,临久一直用余光瞥着身边的亮叔,从刚开始他的脸色就不太对,有些着急和不情愿。 临久心想着,就眼见山洞已经近在眼前,村民经常来这里,知道该带什么装备,走了一阵见不到路后,便一起打开了手电筒,山洞里顿时明亮许多。 何殊寒和临久走在最前面,亮叔紧随其后,时不时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异动,临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亮叔你从一开始就在看什么呢?” 四处张望的亮叔听见临久突然发问,惊得一身冷汗,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尽管村民一人一个手电筒,但是光束都集中在前面,四周仍是照不尽的黑暗,空气越发的冰冷了,山洞里的风带来一股潮湿腥咸的气味,吹得人身上寒毛竖立。 “等一下,就在这里。”临久拉住何殊寒,她的声音比平时高昂,山洞回音荡漾,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话,队伍停了下来。 第84章 同村异梦 何殊寒知道临久看到了什么。过去发生的和将来要发生的。那是种类似天赋的本能,无法用言语解释,也无法传授给他人。他只能被动地接受,像接受天命一样。 亮叔更加局促不安,眼睛一直盯着一个方向,像是在祈求什么。 只是山洞里很黑,所有的视线集中在临久的身上,没人在意亮叔的举动,临久闭了闭眼睛,伸手指向何殊寒,“老板,在你身后。” 话音刚落,何殊寒身后赫然出现一团黑雾,要把他吸进去,早有准备的临久抓住了何殊寒的手臂,在亮叔反应过来要抓住她之前,纵身跳进了黑雾里,黑雾吞噬了两个人后立刻变成丝缕轻烟消失无踪。 山洞平静如初。 消失了两个带头来这里的人,剩下亮叔和一群村民们六神无主,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亮叔看着他们进去,连连念叨着“完了,完了。”村民都奇怪亮叔为什么念叨完了两个字,好奇地问道:“亮叔,你知道那黑雾后面有什么?” 亮叔抬起头来看着村民们,他的眼神向村民们传递着惊慌和担忧,还有一种敬畏:“是庇佑我们的神灵。” “别开玩笑了亮叔,老师都说过了,科学早就证明了一切,哪有神啊?” 亮叔摇摇头,他发现这些村民真的是变了,他们不再相信百年前神秘人留下的训言,和先辈们对他们说的话,他们不再相信神灵,可是这么多年在这个小山村里,他们总能躲避灾难,除了神明庇佑,亮叔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亮叔没有告诉他们,除了金脉,这地方每年也能发现一些金沙,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每年都有,而且十分稳定,他猜测,那团黑雾背后也许是金矿的来源。 他没说,是因为他知道这条消息会让这些村民起了逐利之心,争相进入黑雾里去,这些年那么多外来人被黑雾吸引进去,也都是因为发现了附近的金沙,可是他们被吸引进去之后却没能活着出来,反而是尸体顺着河流漂向外界。 “走吧,先回去看看阿明,他们就让他们顺其自然吧!”亮叔拍拍身边的村民,让村民们返回下金沟。 村民也都同意了,毕竟谁也不想一直待在这么一个阴测测的地方,亮叔在最后面走,不舍一般三步一回首,盯着那两个人消失的地方,祈祷他们不要找到那金矿的源头才好。 * 一般来说,人从陌生的环境醒来总要下意识蹦出一个问题:我在哪儿。 重见光明时,钟寄云同样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很模糊。她只知道自己先前处于下金沟某个地下通道连接的陵墓。 她还记得有关墓主墓志铭上同样记录了六虚派。 又是六虚派。 她走过一条漫长漆黑的甬道,能凭借的光亮唯有手中两颗夜明珠,口袋里的打火机她没敢多用,留着最后关头做法宝。乍见灼灼烈日,她着实恍惚了一阵儿。 当钟寄云看清楚目前所处的环境,眼前的一切又让她又惊又骇。 她曾随摄影团队去重庆,乘坐直升机俯拍过小寨天坑,当时他们在离地一千两百米的高空,山脉丛林起伏间一个巨大的黑洞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被这只大地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了。 当时小寨天坑已开发为旅游地,但在高空见识过的摄影团队没有一个人想下去,把自己置身于大地的漏斗。生而为人,已足够渺小,何苦要与天相较显微。 而现在,她正置身于深不见底的天坑中。 她找了很久的路出现了,然而这路的尽头却是另一种无路可走。 日光直泻而下,钟寄云看到天坑对面也有一些她刚刚走出来的洞穴,正向外流淌着不知源头在哪儿的涓涓细流。 无数细流正从天坑石壁的小小洞穴流出,在日光所能照射到的下半段组成巨大的连片水幕,她头顶也有小溪流下来,一些流进她所在的通道,然后又因倾颓的地势流出去,一些被凸出的石块或藤蔓改变了流向,与其他溪流汇成瀑布。 钟寄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知道临久带着何殊寒进入了这里。她已经饿了很久了,幸好她能在水里抓到鱼。她饿得厉害,用打火机点燃了一些枯树枝——这墓穴到底有千年积累,还能让她找出些干的树枝来。 她已经没力气再折返回荧光宝湖找其他路,说不定根本没有其他的路。 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第二天,钟寄云解开绑在身上的外套放在地上,随手从河里抓了条鱼,放在地上等它自然死亡。又从周围找来些还算干燥的枯枝,重新点燃了快要熄灭的火堆,架起来烤鱼。 就在她放下烤鱼的瞬间,一只手拍了拍钟寄云的肩膀,钟寄云来不及惊悚,无意识之间,一跳出去两米。 回过头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何殊寒还有满脸笑容的临久,临久浑身还是湿淋淋的,就扑过来抱住钟寄云,钟寄云看见她挽起的袖子上也起了血点,当然,何殊寒也没好到哪里去。 钟寄云轻轻拍了拍临久的脊背,安抚了些许时候,临久才像个孩子一样不忍地放开钟寄云,她怕若是再不松手,自己就要被老板开除了。 “你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钟寄云招呼何殊寒与临久坐下,熟练地点了火,肢解了鱼,串在一根棍子上烧烤,让他们也尝尝自己的手艺。 临久也觉得新奇道:“寄云姐,我道是来时路上那么多鱼的内脏,原来是你……” 钟寄云勉强笑道:“理解一下,为了生存,为了生存。还是说说你们怎么来到这里的吧?” “这还多亏了老板见多识广,到了荧光石那里观察一番,就察觉了有风从湖的对面吹过来,而且水面上还飘着寄云姐你带的纸巾……所以我们就断定你应该游湖去了对面,见到山洞就上来了,然后顺着烟……就找到寄云姐你了,寄云姐,这些是你故意留下的痕迹吧?”临久没有给何殊寒开口的机会,就把来这里的经过抢先全都说完了,顺嘴还拍了何老板的马屁,只是何殊寒从一开始脸色就很难看。 钟寄云点点头,他们能这么快找到自己也算不辜负对他们的一番期望。 何殊寒左右看了一阵儿,不甘心当背景板,问道:“这里是不是蜀王的陵墓?” 钟寄云点点头,两只眼睛忽而像点了灯一样亮地问道:“嗯,对了,你们是不是拿来了葬经?” “拿来了。”临久窸窸窣窣地从衣襟里掏出用塑料包好的《葬经》,上面还滴着水,不过因为外面有塑料袋保护,一路上又被临久护的很紧,只有右下角沾湿了一点。 第85章 兵分两路 何殊寒提到,从荧光宝湖过来的甬道中其实还有处缝隙透着风,只是他们急着找钟寄云,没有仔细查看。 钟寄云给有难同当的两位同伴分了些生鱼,三人在原地歇息了会儿,由何殊寒打头往宝湖的方向回去。 在半路一处凸石的地方找到了那条透风的细缝。何殊寒上下摸索片刻,竟真的给他找到了机关。 凸石间传出吱吱嘎嘎的瘆人声响,几分钟后,凸石后缩,露出又一条通道。 “我猜我们被什么人当成了迷宫里的白老鼠。”钟寄云开了个小玩笑,见没人迎合,便觉此笑话过冷,不合时宜,于是摇摇头,率先走进去。 新的通道越往里面走越黑,空气也渐渐变得稀薄,但是越来越清晰高昂的哭号声给了他们信心,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出口了。 临久起初走在后面,渐渐地变成了打头兵。她总是能看见要发生什么,走在前面对谁都比较安全。在左右岔路的地方临久停下来,指着左面的通道说:“这条路通往古墓,在那里可能有师父给你留下来的信息,换句话说,跟你的身世有关。”她又指向右边的通道道,“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就可以到达后山天坑,回到下金沟,寄云姐,你怎么选?” 钟寄云愣住了,这的确是两难的抉择,她虽然不喜欢去做什么盗墓贼,打扰古墓主人,但也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而且已经来了这里,难道什么都不做就要出去吗? 思忖片刻,钟寄云抬起头指着左面道:“走这里吧!” 临久和何殊寒都露出了微笑,钟寄云选这条路的原因其实也有他们两个,毕竟他们陪着自己来下金沟,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如今见到这古墓,他们必定都是想去的。 担心临久使用天赋太多遭遇反噬,这次换何殊寒走在前面。何殊寒从包里找出打火机,放在洞口,火焰燃烧得依然旺盛,说明山洞里面还有足够的氧气,何殊寒确认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地带着临久和钟寄云进去。 “啊!”临久走到岔口的时候脚下忽然踩空,跌在地上,腿部传来的剧痛让临久倒吸了一口冷气。 何殊寒将火把凑近,钟寄云蹲下身查看临久的伤势,薄牛仔裤已经被划破,皮肉划出了一道长达五厘米的伤口,血液从伤口中流出,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格外诡秘。 临久跌倒的地方很泥泞,伤口中还存有泥沙,钟寄云将手伸到何殊寒面前,问道:“有水吗?” “我包里有。”临久忍着疼说道,把身上的斜挎包解下来递给何殊寒,临久强忍着疼痛,不时呜咽几声,发泄一下心里的委屈。 钟寄云接过除去瓶盖的矿泉水,握着临久脚踝的手紧了紧,道:“你忍一下,冲洗伤口会比较疼。” 临久闭上眼睛点点头,颇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反而把钟寄云和何殊寒逗笑了,钟寄云不断冲洗着伤口,直到把一瓶水都用尽了,伤口才算干净,钟寄云解开自己的外套,用火把烧断了衣身和衣袖的链接,又把衣袖放在火上过了几遍,消了毒,才给临久包扎了伤口。 何殊寒蹙着眉,脸上有隐隐的担忧,他的声音也因为担心而沉闷了几分:“是反噬。”何殊寒一语道破了临久莫名受伤的原委,她最近过于频繁的使用还不太熟练的四经奥语,道破天机,所以遭到了反噬。 “小久你好好歇歇脑子,腿伤不适合走路,来让姐姐背你!”钟寄云蹲下身去,让临久趴在自己的背上,临久一只手臂刚搭在了钟寄云的肩膀,何殊寒就将火把递了过去,示意钟寄云让开。 钟寄云疑惑地看着何殊寒,眼里还有惊讶,何老板居然愿意屈尊去背自己的小员工,若不是这山洞里看不见日月,她肯定能知道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了。 何大老板怕是难得找到机会发挥自己的男性魅力,背着临久执意要走前面,说是在地洞里要保护顶半边天的女性同胞们。无论钟寄云如何说他走前面拿火把行动不便,何殊寒也充耳不闻,钟寄云拗不过他,只好妥协。 何殊寒背着临久,手里还拿着一个火把,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只可惜钟寄云跟在他身后完全没察觉何老板的特殊用意,只是在认真的观察岩壁。 山洞前半段尚且宽阔,可以容两个人伸开手臂并排站在一起,后来只能勉强一个人通过。壁画的色彩倒是越来越重,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褪色的迹象,看来洞口壁画用的颜料不好,或许是为了让人产生这个墓地不值钱的错觉而已。 “呜哇!”钟寄云脚下一绊,幸好及时扶住了墙壁才站稳,何殊寒和临久都转过头来看着她,背着灯光,他们两个人的脸有点模糊,看着犹为可怖,让钟寄云浑身不自在。 “你没事吧?”何殊寒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起伏,他冷淡的态度让钟寄云很不舒服,不过钟寄云也没多想,全当做是给他添麻烦招来了何殊寒的不满。 钟寄云很好的隐藏起了自己的感觉,抱歉地笑道:“我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越深入,何殊寒的话就越少,钟寄云几次想开口,但临久和何殊寒一点声音也没有,榆树她几次把到了嘴边话又咽了回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三个人都保持着一种诡秘的安静。 随着路途的深入,钟寄云才觉得不对劲,何殊寒是不是太过于沉默了?而且钟寄云也发现,这狭小的空间里,呼吸的频率都十分统一,这就表明,除了钟寄云自己,其他的两个人都没有在呼吸! 火把的光照下,钟寄云的脸色越发惨白,为什么何殊寒和临久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呼吸?难道自己面前带路的不是何殊寒?那么他是谁,何殊寒和临久又在哪? 钟寄云此刻心情复杂,她调整了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首先她连对方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其次她要怎么才能摆脱面前这个人? 就在钟寄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天赐良机,赐给了钟寄云一个岔路,没有临久在身边,钟寄云也不知道走哪条路比较好,权衡之下,钟寄云还是按照两路择其右的方式选择了右边的那条路。 面对岔路,前面的“何殊寒”也停下来,似乎是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在等着钟寄云的指令,钟寄云由此得之,这个东西不管是什么,总之智商不太高。 钟寄云指着左面的路说道:“你走左面,我走右面,咱们分头行动,半个时辰后来这里汇合。” “何殊寒”沉默了半晌,点点头表示同意了钟寄云的话,毫不怀疑地朝着左面的路口走去,钟寄云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便不敢耽搁,怕它再追回来,于是一个人持着火把,朝着右面的路口奔跑而去。 第86章 祸不单行 曲径通幽,狭之所尽处豁然开朗,此处洞穴为天然谷,谷地中间有一处凸起的半圆形石台,石台上放置着三具棺材,是按照道家三才阵法安置。 石台周围和此地上“天”、下“地”衔接处都明着蜡烛,于情理推断,该是不灭之烛,可以燃几千年之久。 钟寄云曾经在《史记·秦始皇本记》中读到过,秦始皇的陵墓“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由此观之,这里的蜡烛,也应该就是人鱼膏制成的。 石台和狭处出口链接的低处流动着河水,通过地下开凿的暗河与外面的湖水相连,互为补给,故而百年不干涸,水里不知有什么东西,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不过钟寄云离水面太远,加上有些近视,看不大清楚。 要想到达石台,就必须要渡过河水,更困难的是,河水里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陷阱或者机关,这里已经有了陵墓,就说明机关也要随之而来了。 可是一般古墓都会在路上就安放机关才对啊,钟寄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这一路走来连一个机关都没有见到。 钟寄云记得在入口处的墓志铭上面写着这里是由六虚派弟子,按照《葬经》所建造,那么很有可能可以从《葬经》里面推断出这里大致的布局和牙机巧制。 幸好在临走之前把《葬经》拿了过来,何殊寒那边若是有什么问题,还有临久,想起临久,钟寄云眉间添了稍许担忧,也不知道她的伤怎么样了,会不会情急之下再次动用她尚未熟练的奥语大能。 钟寄云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保持清醒,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钟寄云不敢乱摸,只好席地而坐,《葬经》的内容,辅助着她后来恶补过的口诀和风水学,钟寄云推断出向西二十五步有机关所在,有桥可以通向石台。 得知出路的钟寄云大喜过望,收了《葬经》入怀,因为石壁上附着的轨道只能容下钟寄云的脚尖,所以她只能贴着墙壁小心地、缓慢地移动。 轨道已经存在有些年岁,部分已经腐化,只走了十步就已经举步维艰,手臂和腿上的肌肉都开始脱力,控制不住的发抖,钟寄云调整了呼吸,双手死死抓住岩壁上凸起的石块,丝毫不敢松懈。 后来她渐渐发现了规律,先抓住石块,再移动脚步,“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钟寄云心里默念着,就在数到二十五步的时候,被她握住的岩壁上石块忽然脱落,钟寄云整个人向后面的水池倒下。 她的眼睛不自主地看向水池,近距离的观察,她终于看清楚了水池里面发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是用黄金打造的钉床和蒺藜刺一类的利器! 钟寄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要是掉下去,不被扎成刺猬才怪! * 何殊寒走路到一半,听到钟寄云惊呼的声音,回头看去,却甚是惊悚,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钟寄云竟然凭空消失了! 何殊寒下意识看向背上的临久,她面色通红,半睁着眼睛,似是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何殊寒判断她应该是创面感染导致了发烧,可是如今他们在山洞里,没有消炎药,钟寄云又不知道怎么就消失了。 此情此境下,何殊寒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说不定可以在前面与钟寄云相遇,何殊寒对着临久道:“醒醒,别睡!保持清醒!不然我就把你工资全扣了!” 听到扣工资,临久眼睛动了动,心想老板我此前到手的横财你有所不知,但是身上还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小腿的伤口也感觉不到疼痛,像是身体自我保护而失去了知觉。 何殊寒没有放过临久这一个微小的动作,继续说道:“你要是睡过去了,我就连你下个月工资也给你扣了,还要抢走你的寄云姐,把你扔在这一个人走了!” 临久也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咬着手臂努力保持清醒,当然,这里面也有一部分是被老板不知所云的玩笑话惊吓了。 穿过狭窄的洞穴,何殊寒也来到了岔路口,他来的正是时候,比钟寄云迟了半个时辰,正见到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东西背影消失在右面的隧道,于是何殊寒果断钻进了左面的隧道。 怎道何殊寒刚走到半路,便听到脚下传来“咔”一声,石头被他踩入了地下,敏感的何殊寒知道自己踩中了机关,不敢轻举妄动,冷汗顺着前额流下来。 还好这机关估计和地雷是一样的原理,只要不抬起脚来,就不会发动,只是这条路光洁地很,四处都是人工打磨,一粒沙石都没有留下,这让他怎么离开! “第一发,向左紧贴岩壁,第二发,向右紧贴岩壁,第三发,趴下。”临久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虽然舌头已经不听自己的,但还是尽量每个字都清晰地传递出来。 “临久,别再妄自尊大了。”何殊寒看了临久一眼,她竟然抬起头对自己微笑着竖起来大拇指。 何殊寒轻轻一笑,他最初面试的那个羞怯小姑娘,如今经历了许多之后,也已经变得勇敢乐观了。 何殊寒看准时机,一步跃到左面的岩壁上,紧紧贴住,自己护在临久身前,双手尽量向后伸展。 石头又凸起来,几百支箭一齐发射过来,几部遍布了整个隧道,但何殊寒发现他们还是整体向右聚集的,第二发和第三发,何殊寒也按照临久的指导一一闪躲过去。 何殊寒分析这应该是当年修建陵墓的工人制造的后门,目的是万一那些贵族大臣把工匠们封死在里面,他们制造的这些后门也可以让他们逃出来,只是看这干净的隧道,他们应该是没能逃到这里。 何殊寒不知道这隧道里究竟还有多少机关,只能一步步走得小心谨慎,尽量不接触四壁。 可何殊寒纵使聪慧敏感如斯,也没有料到,第二个机关早已在前方的路上等待着何殊寒的到来了。 第87章 危机四伏 何殊寒走了约五十步,便与第二个陷阱不期而至。若是在他公司的密室,何老板会仔细研究这些机关陷阱,并对先人的智慧报以最崇高的敬意。但置身其中就不一样了,先人的智慧无异于催命符咒。他眼前的这个陷阱并不需要触发,它是随着第一个机关的触发而出现,并且不断向第一个机关逼近,捉摸不定地来回移动。 细看之下,机关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左右两边夹击的钉床,移动非常快,何殊寒没有把握能在它们分开的瞬间跑过去,如果说第一部分还能以百米冲刺的极限速度冲过去,第二部分过去可能性就是微乎其微。 第二个钉床是上下移动的,下面的钉床不动,由前面的钉床拖着,上面的钉床会有规律地扣下来,两部分配合得严丝合缝,第一台机器放松的时候,正是第二台机器最危险的时候。 何殊寒看了看神志不清的临久,她已经不能继续使用自己的能力了,只能忍着不睡过去而已。 何殊寒在机关的威逼下只能先后退一步,四张钉床如同猛兽一般朝着他们不断前进,上面还沾着发黑的血迹和白骨的渣滓,亏得是沉淀了上千年的古遗迹,也亏得何老板沉着冷静,换个人来肯定早已经被吓昏了头。凭着第一部分机关上存留的大量白骨可以推断出,那些倒霉催的工匠该是逃到这里,便全军覆灭了。 可是何殊寒不是普通人,他很快想到了办法,而且这个办法一般人也想不到。 他倒退的时候已经观察好了机关运动的规律,第一台机器松开的间隔是五秒,其中三秒,正是第二台机器紧扣的时间。 三秒,何殊寒吞了吞口水,幸好何殊寒跳远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向后跑了一段辅助,看准时机便冲上前去,在机关第一个部分松开时飞身一跃,跳到了机关第二部分上钉床的上面。 上面是光滑平整的,但是何殊寒不敢稍作停留,调整了一下动作便从上面跳下去,只是当时上钉床已经抬升起了一定的高度,他的起跳点距离地面有两米半之高。 下落的过程中,为了临久不受伤,何殊寒立刻将自己和临久换了个位置,以自己的脊背着地,临久受到震动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但很快就又阖上了。 机关还在不断前进,估计它移动到第一个机关的位置还要返回来,何殊寒只有忍着疼痛站起来,重新背起临久向前面跑去,他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还有什么机关在等着他,后面的机关是不是也已经启动了? 无论前面有什么样可怕的机关他都不能退缩了,他只能向前方跑,在第二个机关移动回来之前,快些通过第三个机关。 何殊寒一边跑一边想着,当年那些工匠造它的时候,肯定也是想这样逃出去的,只是没顾全到他们是从里面向外逃,先遇到的是机关的第二个部分,所以全部都没能出去。 他走了这么远,也没有见到钟寄云,而且第一发机关还没有被触发,那么就说明钟寄云没有走这面的隧道,她很可能走的是右面。 一般来说,墓穴里面都有两条路通往主墓,一条路充满陷阱,随时可能丧命,但是就像工匠的例子,他们会为了能逃出来而留下后门,而另一条路虽然平坦,但是通往的副墓里会有很可怕的东西守护主墓,不让外人接近。 这些工匠舍弃平坦的右通道选择这条满是机关的通道,就说明右通道通向的副墓里面的东西比这些机关更可怕!而且方才何殊寒还看见有一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在朝着钟寄云方向而去。 何殊寒忍不住去想钟寄云现在怎么样了,但是他不能重新选择了,如今他唯一能为钟寄云做的事情也只有相信她了。 他愿意来下金沟这个鬼地方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她要来而已。 * 洞里常年累月的寂静,潺潺流水不断更替,从外面带来稀少的风,算得上带来希望的天籁之音。 钟寄云预料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疼痛,她摔在了一座透明的桥上,这座桥应该用的是凝聚古代工匠智慧的特殊材料,在光的作用下使肉眼无法视之。 确认了自己还很安全,钟寄云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刚刚的推断没错,那块松动的岩石也应该是陷阱制造者们故意为之。 因为看不见桥,所以钟寄云只能摸索着前进,修建这座桥的人可谓狡猾十分,这座桥并不是笔直通向中央的石台,而是绕了好几个圈子,如果没头没脑地朝着石台径直过去,恐怕就要掉进水中了。 趴在桥上匍匐前进的钟寄云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见水底的情况,水下除了金的蒺藜刺和钉床,还有许多夜明珠,都镶嵌在水底,密密麻麻地排列,少说也有千万,有些被水流腐蚀,夜明珠顺着水流了出去,应该就是顺着这里流到了外面的湖,所以最早她掉下来的地方才会有那么庞大数量的夜明珠。 钟寄云还料想到这些夜明珠的存在恐怕也是为了利用自身的光掩藏这座桥和水底的蒺藜刺。 这座桥如盘山公路一般蜿蜒而上,钟寄云爬到了石台边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面前放着的是三座棺材,她在上面借用土地怎么也要和主人说一声才是。 钟寄云跪在桥上,双手合十,祈愿道:“先人们,不是晚辈有意冒犯,只是借用宝地去下一个地方,还望海涵,海涵……” “哇呜哇啊!”钟寄云话音还没落下,刚才进入的洞口就有传来奇怪的叫声,像是鸭子的叫声,还带着些尖锐,钟寄云疑惑地看过去,惊起一身冷汗。 惨叫的来源站在洞口,它只有一半的脑袋,准确说只有一半的脑子还在外面耷拉着,它的眼睛已经随着上一半脑壳一起消失了,只剩下了鼻子和一张淡青色的嘴,它有两只胳膊,上面怪异地长着四只手,鼓得像个皮球一样的肚子下面伸出四条腿。 四条腿还长短不一。 “什么鬼!”钟寄云全身的寒毛都争先恐后的竖起来,俶然见它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扑过来也不顾那么多了,立刻跑上了石台。 第88章 黑白颠倒 那东西虽然有四条腿,但是跳跃能力却不怎么强,眼看着就要落入水中,钟寄云以为它会被蒺藜刺穿透,可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腾空翻身,肚皮着水,浮在了水面上。 水陆两栖,这玩意儿可真是巧夺天工。 它浮水爬上了隐形桥,虽然没有眼睛辅助,却好像能看见一般,走得十分平稳,钟寄云猜测它可能是走过很多遍已经轻车熟路了。 钟寄云看着它越来越逼近,起身躲到了距离它最远的棺材后面,它站在桥上,像是有什么顾忌,始终不敢跃上石台。 它抬起头来问道:“半个时辰,你为什么没去汇合?”它的声音很奇怪,像是公鸭嗓,却比公鸭嗓还要沙哑一些,听了让钟寄云浑身鸡皮疙瘩都再也掩藏不住。 她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怪物竟然是刚刚和她走在一起,并且被支开去左通道查看情况的“何殊寒”,钟寄云本该惊讶,但却觉得好笑,要是何殊寒知道这样一个丑怪物化形为自己,不知道他会不会绝望到自绝于世。 钟寄云察觉到它不敢上这座石台,于是斗胆站起来俯视它,准备利用它不太高的智商进行第二次欺骗。 “我想回去找你来的,但是当时我察觉时间到了,已经在桥的半路了,我又不会浮水又不会飞,怎么回去找你啊?”钟寄云耸耸肩,微微颤抖的音调还带着些许无辜,简直觉得自己可以去拿奥斯卡奖了。 它伸出两只手挠了挠自己的脑子,觉得钟寄云说的话似乎很合情理,钟寄云发现这个怪物除了长得吓人,其实还蛮可爱的。 但是她又想到这会不会仅仅是它的伪装?装作是这个单纯好骗样子,其实只是为了引钟寄云到桥上去,然后趁机抓走自己? 怪物沉默了半晌,朝着钟寄云伸出手,“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出去。” 来了来了!钟寄云更加肯定自己后一个推断,它肯定是假装自己好骗,目的就是引钟寄云上钩!钟寄云看着伸过来的两只手,抽了抽嘴角,还没等说一些其他的话,四周的蜡烛忽然一瞬间都灭了,只剩下水里的夜明珠发着森冷的阴光。 一瞬间从明亮到黑暗的变化让钟寄云打了一个冷颤,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下来,而钟寄云此时思考的却是蜡烛,人鱼膏制成的蜡烛不是不会熄灭的么?难道这些蜡烛并不是人鱼膏制成的?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从身后摸上了钟寄云的肩膀,钟寄云整个人一僵,身体似是已经不听使唤,动弹不得,她立刻冷静下来,趁着那只手的主人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连忙挣脱开跑到了石台后链接的石门处。 钟寄云用力拉住石门的把手,却怎么也拉不开,身后的怪物发出惊声尖叫,钟寄云只好转过身背靠在石门上,接下来她看见一张脸。 一张人脸,一对剑眉斜飞入鬓,琥珀色的眸子在冷光下却依然温润如玉,他嘴角上扬露着让人心安的微笑,美髯还随着山洞里的风随意摇曳,就像从书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此时他正有些疑惑地看着钟寄云。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看上去还很新,但是已经破了好几处,看样子是中了什么机关。 已经很久没见过正常人的钟寄云喘息未定,指着他问道:“你……是人吧?你从哪里冒出来的?”钟寄云眼睛瞥着棺材,吞了一口口水,祈祷着千万别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那么,第一个问题,我是盗墓人,当然是人。”他笑得更开心,像是听了不得了的笑话,“小姐,你也是来盗墓的吧?我们也算同行了,第二个问题,我是从你身后的石门外进来的,哦,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这扇门只能从外面打开。” 钟寄云却还是没有放松警惕,盗墓人怎么可能说自己是盗墓人?明显说的是谎话,但是为了互相套话,钟寄云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来盗墓的,我误打误撞闯入这里,再者说,我要是盗墓人还被吓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我在道上还用不用混了。” 男人被她的幽默逗笑了,“小姐,你可真有趣,我叫金修斫,金色的金,修行的修,斫斩的斫,你呢?” “我叫钟寄云,洪钟的钟,寄托的寄,云霄的云。”钟寄云放松了一些,因为这个男人看起来倒是没有害人之心,只不过是想隐藏自己的身份,这倒也能理解。 不知为何,桥上的怪物在安静了片刻之后又怪叫起来,金修斫转过头瞪着它,从衬衣里掏出一张符咒,好似有吸引力一般,朝着那个怪物飘过去,紧紧贴在它的脑袋上。 那怪物发出最后一阵哀嚎,化作一团黑气从洞口飞出去了,钟寄云看着他打跑了怪物没有放松,反而蹙紧了眉头,总是感觉有点不对劲。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这些问题如阴云般缠绕着钟寄云,挥之不去。 然而还没等钟寄云思考出所以然,她面前的三栋棺材忽然发出响动,其实从刚才开始她就听见了棺材有响动,只是很微弱,她看向金修斫,金修斫也正在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惊恐。 这三个陪葬棺材少说也有千年了,就算是盗墓者也是唯恐避之不及,钟寄云反应过来,应该是她方才从内触发了石门,把这三座棺材唤醒了?还是……钟寄云看向逐渐向自己这里后退回来的金修斫,还是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有些荒谬的想法,他应该不是故意要走进来的,谁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但的境地呢? “寄云,这里一定有开启石门的方法,或者其他出路,赶快找找!我来牵制他们!”金修斫提高了声音,从背包里拿出三枚狗牙、钟馗像和红线。 钟寄云不敢耽搁,离开石门四处找机关按钮,金修斫将三枚狗牙分别放在三栋棺材上面,将钟馗像放在三才阵的阵眼,再用红线绕过三栋棺材绑在钟馗像上面,最后以自己的血祭献钟馗。 棺材的响动渐渐变弱,但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只要金修斫的血一停止供应,他们就会破棺而出! 第89章 灾患丛生 “在哪,开启石门的机关究竟在哪?”钟寄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本该风情万种的桃花眼此时凝成一线,却是如鹰狼一般锐利,不肯放过这里的任何东西。 金修斫的体质与平常人不同,他伤口恢复的速度是寻常人的三到四倍,于是他就只能不断在手上划出新的伤口来保证供血量,金修斫扶了扶有些眩晕的额头,看相钟寄云道:“好了没有?快点找啊!” “可是就算你这么说……”钟寄云额头上密布着细汗,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巨大的响动,接下来是“嘭!嘭!嘭!”三声,棺材盖居然弹飞起来了! 金修斫跌坐在地上,左手勉强还能挤出来两三滴血,钟寄云看了一眼从棺材里坐起来的尸体,连忙去拉金修斫,她知道金修斫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棺材中坐起来的尸体身体已经变黑了,像是被火烤过,皮肉都已经没了,只剩下焦黑的骨头,两只眼睛空洞似的,却朝着钟寄云这个方向看过来,他们的骨头撑不起身上光滑的缎子,整个身体都裸露在空气中,散发着逼人的腥臭气,让人作呕。 “屏住呼吸!”金修斫低声警告钟寄云,钟寄云感激地看向他,他的鼻翼还在煽动,这不禁又让钟寄云胆寒。 钟寄云听说有一些盗墓者为了身上有尸气会吃一些死人身上的肉,面前这个人不会就是吃死人肉,身上染满了尸气,才不用闭气避险? 虽然钟寄云推测他吃的是死人肉,但是还是难免忍不住有一些排斥,毕竟吃人肉的人,和吃普通动物不一样,钟寄云的脚微不可察地朝着远离金修斫的方向挪动了一些。 金修斫全神贯注在盯着那些尸体,没注意到她这一小举动,此时他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思考着要怎么逃脱这些千年僵尸。 他知道闭气只能挺一段时间,这些尸体经过了上千年,灵魂还束缚在体内,属于比较高级的僵尸了,就像是没缠着纱布的木乃伊。 这种僵尸就是僵尸中的人精,钟寄云深刻知道它们的厉害,可是临久不在自己的身边,没有奥语口诀,也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些僵尸,虽然身边的金修斫不知道能不能信,到目前也只能依靠他了。 三个僵尸以不同的手法从棺材里蹦出来,唯一能从他们身上看出来的是,这些僵尸生前都该是武功高手,被拉来殉葬。 古代人都很封建迷信,自己死了之后也想要有人来守护,和秦王墓里的兵马俑是一个道理。 在三个僵尸从棺木里面跳出来以后,钟寄云才看清楚里面居然还躺着几具森然的白骨,不禁让钟寄云怀疑,以前是不是也有人闯过墓地,但是被他们吃了? 金修斫看出来了钟寄云的心思,这时候意念要足够的坚定,才能应对即将发生的各种事情,金修斫道:“这些人并不是外来闯入的人,我应该是第一个进来这个墓地的人,你是第二个,这些人是以往建造这里的工匠,陵墓工程到后来,主持人会减少他们的食粮,到最后死去,他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 钟寄云知道金修斫这话是为了增添自己对他的信心,她现在也没有选择,只有点头。 金修斫的盗墓者也不是白当的,他的包里无奇不有,钟寄云只见他拿出了一个黑驴蹄子,她以前见小说里写过,黑驴蹄子正好对付僵尸。 钟寄云想着,就走了神,加上憋了太久,便没忍住,换了一口气,本来三头没头没脑地摸索着的僵尸,顿时转向钟寄云的位置,金修斫连忙将自己和钟寄云换了个位子,伸手指着玻璃桥。 钟寄云会意,尽量放轻了脚步,金修斫举起黑驴蹄子却有些纠结,一般都是将黑驴蹄子塞进僵尸的嘴里,但是这个千年的僵尸居然会闭嘴,金修斫一时间也慌了手脚,若是让他们触碰到自己,就算有尸气掩护,也会让他们知道是入侵者的。 金修斫慢慢蹲下,迅速思考对策,随后对着钟寄云指了指僵尸的棺材,又指了指手臂,然后食指和中指做出走路的样子,最后再指着上面僵尸的头。 钟寄云会意,小心的移动到棺材旁边,拿起棺材里长长结实的白骨,再缓缓移动到围着金修斫的僵尸附近,金修斫指着中间那个,钟寄云立刻抄起骨头朝着它砸下去。 金修斫趁着僵尸生理反应张嘴的一瞬间将黑驴蹄子塞进它的嘴里,然后轻轻一推它的脑门,成功从包围圈中逃脱出来。 “寄云!换气!”金修斫一边跑过来一边朝着钟寄云大喊。 钟寄云听到换气,贪婪地呼吸了几下,立刻又封上了嘴,一只僵尸倒下,金修斫立刻又掏出两只黑驴蹄子,钟寄云好奇地向他的背包里张望,金修斫却很快的将背包合上,微笑看着她道:“寄云小姐,偷看别人的背包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钟寄云不可置否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只是单纯的好奇,他的背包里究竟还背着什么?为什么不让钟寄云看?金修斫越不让钟寄云看,钟寄云越想看。 接下来金修斫制定了计划,拿出刀在自己手上划了一道伤口将血抹在钟寄云的脸上和手上,钟寄云还没反应过来,刀已经递给了自己。 “在你手上划一道,将你的血抹在我脸上,我做诱饵,你拿着骨头敲他们的头!” 钟寄云拿着刀,吞了吞口水,金修斫看着钟寄云有些犹豫,不断催促道:“快点!要不然迟早耗死在这里!这里的氧气已经在不断减少你感觉不到吗!” 这一次钟寄云是真正的惊呆了,怪不得烛火一瞬间就灭了,就是为了让他们感觉不到氧气的减少,钟寄云不再犹豫,在手上划了一道伤口。 她的鲜血有活人气,僵尸立刻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她连忙将自己的血抹到金修斫的脸上,然后跑到棺木前去拿骨头。 她和金修斫的配合堪称绝妙,她用骨头敲一个,金修斫的黑驴蹄子立刻就塞进僵尸的嘴里去,只剩下最后一只僵尸了。 钟寄云聚气举起手中的骨头朝着它的后脑打过去,哪只这僵尸不同以往两个,竟然脚下生风,躲了过去! 一个闪身,趁着钟寄云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它右手便成拳,准备直击钟寄云的面门。 第90章 化险为夷 走了一会儿,山洞还是见不到头,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征兆,何殊寒能感觉到因为自己一直往上走的缘故,所以越走越感觉吃力。 就在他以为前面再也没有机关将要放松的时候,忽然,前方传来巨大的震动,连绵不断且携有雷霆万钧之势,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滚落了下来! 何殊寒机敏地意识到这就是第三个机关,且从地势高的地方滚落下来,何殊寒感受到了如有实质的压迫感,仿佛重力突然加强,心脏被这股震动压迫到快要炸裂开。 他不能后退,自由落体的运动肯定比他跑得快,他逃不开,四周也没什么凸出的地方,没有地方躲避,他尽力冷静下来思考,想想这些工匠会在这里留下什么通道。 “老板……蹲下……”临久睁开眼睛,温润的气息喷在何殊寒的脖颈。 何殊寒立刻蹲下去,上方就已经看见了大圆形的石头滚落下来,就在这时候,地上本是严丝合缝的岩石突出来四四方方的正方形,两旁支起了架子,向下看去,是一条甬道,何殊寒刚要下去,就见一个人正从下面走上来。 * 钟寄云反应不及,金修斫立刻将她拉过来,躲避开了僵尸那一拳,那僵尸好似在搏斗建掌握了新的技能,不用再闻生人气做辨识方向的道标,就像长了眼睛,直直向着金修斫和钟寄云的方向看过来。 金修斫拉着钟寄云的手再度返回透明的桥,一开始钟寄云跟着他的速度跑,略还有些不能放心,毕竟这种昏暗的情况下谁也看不清楚桥的结构,不知那一处是实,哪一处是空,然而他很熟练地奔跑着,最后在一处猛然收腿停下来,指着水面道:“出口在这里!跳!” 钟寄云看着水面,犹豫不决,金修斫不断回头看着追击他们的僵尸,再顾不得什么绅士风度,将她推下水去。 钟寄云:“……” 钟寄云心道这也忒不讲理了,要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随后金修斫居然也跳了下来,钟寄云感觉到了湖底看似利刃寒光充满杀意的荆棘并不是真正的荆棘,落到水中之后,因为重量的原因,她和金修斫随着泥沙往下沉,沉到最深的湖底,触及坚硬的地面,钟寄云发现他们掉落到一个类似密室的空间,有一些水和泥沙随着他们掉落下来,但是上层的泥沙很快恢复了。 “这是哪……”钟寄云抖了抖身上的水渍,看着前面向上绵延的巨大台阶,看上去像是永远也走不完。 “这应该是密室,走,我们往上走。”金修斫拉住钟寄云的手,钟寄云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见金修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便只好顺从。 金修斫见她有些不满的情绪,低声解释道:“我现在与你牵手,气息相连,互相为遮掩,还有,你千万不要回头看。” 钟寄云愣住了,千万不要回头看?为什么不能回头看?难道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们? 钟寄云越来越觉得脊背发凉,但又不敢有多余的动作,金修斫反倒是有些惊讶,钟寄云见他毫无顾忌,犹疑道:“你为什么就能回头看啊?” 金修斫微微笑道:“要是你也吃死人肉长大,经常出入墓穴,你也可以回头看啊?” 钟寄云脸一红,看来她刚刚心里想的他吃死人肉的事情,金修斫已经猜到了,暗自在心里猜度别人还是很不礼貌的。 金修斫也正奇怪,为什么他们身后那个怪物不敢上前,望而却步?难不成它在害怕什么? 金修斫知道它肯定不是害怕自己,那么难道……金修斫打量着身边的钟寄云,眯起了眼睛,难不成这丫头身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钟寄云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打量的眼神,刚刚消退的警惕再次拾了回来,并且更加确定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绝对不是偶然,说不定有什么安排。 “到了,这里可以通上去,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机关。” “等一下……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钟寄云仔细听着,好像是什么东西正在滚下来。 “什么?”金修斫没听清她说的话,已经按下了机关的按钮,机关打开,他朝着出口看过去,就看见有一个人正蹲在那里看着他!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的时间,上方的石球已经滚落下来,以翘起的石板为跳板,略过了何殊寒和临久落到地上,继续向前滚落。 “何老板?”钟寄云从金修斫身后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他,再看向他身后的临久,大骇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她的脸怎么这么红……你身上这些伤又是怎么回事?” 何殊寒什么也没听见,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金修斫和钟寄云牵着的手上,有些诧异地问:“你们……这是……” 钟寄云和金修斫看看何殊寒又看看彼此,立刻松开了手,钟寄云连连摆手:“不不,刚刚只是情况危机,他带着我出来而已。” 金修斫只是对着何殊寒微微一笑,何殊寒凌厉的眼神似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一般,金修斫上来之后伸手将钟寄云拉上来,看着前面说道:“我们快走吧,那个石球会按照滚落的轨道再转回来的,哦,对了,这位兄弟,我叫金修斫,修是……” 何殊寒冷冷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扔下一句话:“谁想知道你叫什么?” 金修斫无奈地耸了耸肩,钟寄云也不明所以,拍了拍金修斫的肩膀以示安慰:“他人就这样,你别介意。” 金修斫摇摇头,“他叫什么?” 钟寄云刚要告诉他,走了的何殊寒忽然又折回来,怒气冲天道:“赶紧走!” 通道悠长,而且平坦,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任何机关了,全程何殊寒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背着临久在前面走,钟寄云和金修斫有时会说几句话,都被何殊寒锋利的目光封杀。 半个时辰后,豁然开朗,一座大型的宫殿展在面前,金山银山作假山,以琉璃为阶,水银为河。 第91章 道貌岸然 “咦,竟然真的有这样的墓存在啊!”钟寄云看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向前走去,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闷哼了声跌坐在地上。 何殊寒下意识蹲下身体,动作却只僵硬在半空便停顿了,金修斫已经先他一步蹲下去,扶起钟寄云。 钟寄云揉了揉生疼的臀部,向下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汗毛倒竖。那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臂,皮肉都没有了,但神经和脉络都还在! 钟寄云跳开了一段距离,金修斫脸色也有些发白,嘴唇一直发抖,却只发着哑音,何殊寒看出他的不对,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这只手的主人?” 金修斫怔然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们都是从下金沟来的吧?” 何殊寒不能否认,只好沉默。 金修斫丝毫没有觉得尴尬地微笑着,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何殊寒的答案,金修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我是上金沟的人,这只手的主人是上个星期被泥土卷入地里的,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见他……的手。”金修斫抿了抿嘴唇,这一细微的动作何殊寒看在眼里,知道他在撒谎,却没有戳穿,毕竟现在仍然还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不宜打草惊蛇。 “这主人生前搜刮的民脂民膏还真不少!”钟寄云走到附近查看,发现地上有金子的碎屑,并且透过满地白色的细沙向地下漏,钟寄云见状不禁怀疑:上下层难道是通着?难道下金沟的金矿,根源竟然在这里吗! 金修斫拍了拍钟寄云,指着前面的隧道说:“我们去前面看看吧?过了这里,前面就应该是主墓了。”金修斫期待地看着钟寄云,似乎是在邀请他们一同前去主墓。 “我觉得……”钟寄云看了看何殊寒,两个人正在互相使眼色,何殊寒向后看了一眼背上的临久。 钟寄云会意,也看了看临久,临久昏迷不醒的样子,钟寄云也很担心,觉得再深入也没有必要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临久尽快就医,钟寄云为难道:“我觉得我们不要去主墓了吧,毕竟我们这里还有一个人需要及时的治疗。” 金修斫好像是完全没有了解他们的不自然,仍然笑得很开心,金修斫打开书包,居然从里面拿出来一瓶双氧水。 他的背包里总是有他们意想不到的东西,但是钟寄云也知道里面存在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否则……他怎么不肯让自己看看呢? 何殊寒危险地眯了眯眼睛,问道:“你平时都随身携带这些的么?” 金修斫将临久从何殊寒身上接下来,熟练地帮临久处理伤口,一边解释道:“哦,这些啊!你们这些不经常出入墓地的人不知道,墓地有很多机关暗道,做这些准备很正常的,我这里还有点酒,消炎药,她恢复能力很强,很快就会没事的。而且这种墓地,一般出去的机关都在主墓里,你们真的不去?”金修斫帮她清洗了伤口,涂了点酒,又缠了纱布,早已经习惯了。 听到金修斫这么说,钟寄云和何殊寒都觉得没有继续拒绝的理由,而且他说的很对,一般出去墓地的机关都隐藏在主墓里。 何殊寒看着脸色渐渐好转的临久,忍下心中对金修斫不满道:“好,那就一起走吧,尽快出发吧!” 金修斫将自己的包丢给何殊寒,背起了临久,何殊寒有些不放心把临久交给陌生人,钟寄云却暗暗拉了拉他的衣角,和何殊寒交换了一个眼神,何殊寒会意,便让钟寄云随着他们去了。 在入口的对面有一扇巨大的门,上面画着很浓的油彩,钟寄云见过这种油彩,在一开始进来时候的墙壁上。 她立刻想起来那时候发生的一切,按下了何殊寒要去触摸的手,回头问金修斫道:“这种油彩是不是有毒?我那时候摸了它就遇见了那个半人不鬼的东西。” 金修斫看着面前的门,眼神有些复杂,声音也低沉了许多:“这种油彩……没有毒,只不过会让人产生幻觉,你那个时候遇到的应该是瘴气,瘴气从机关里喷射出来,准确说你应该是,中了机关。” 也就是说这种油彩并没有毒……那么她遇到的那个半人不鬼的东西又是怎么来的,而且它刚刚很害怕金修斫,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还是其他什么? 只不过他们现在只能依靠经常盗墓的金修斫了,金修斫指着门中央的狮子像金门环道:“这门环就是开启这门的关键,你们一个人拉一个,然后两个人一起把门环向两面拉!一定要同时间!” 钟寄云和何殊寒的默契还是不用担心的,两个人分别握住一只门环,金修斫数着:“一,二,三!”两个人同时拉手上的的门环,门环剧烈晃动,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大门就开始缓缓打开。 金修斫看着大门打开,眼睛里放射出来了异样的光芒,完全没注意到钟寄云和何殊寒正在打量自己。 金修斫第一时间要冲进门里去,何殊寒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真正的良善之辈,趁他刚起步便拽住了临久的衣服,金修斫想也没想,便松开了临久。 “喂!”钟寄云不满地叫他,但也知道自己这是徒劳,撇给他一记白眼,去关心临久的状况。 金修斫的治疗手段不错,临久的高烧已经退下了,脸色也基本恢复正常了。晕晕沉沉的临久缓缓睁开眼睛,拉着钟寄云的衣领说道:“不能信他……他……的包……” “包?”钟寄云立刻反应过来,到何殊寒身上取下来金修斫的背包,拉链打开,钟寄云的脸忽然间就变了色,何殊寒见她气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头……头……”钟寄云将书包扔在地上,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强忍下胃里的翻涌,这包里装的居然就是今天的那个“何殊寒”的半个脑袋!血虽然已经凝固,但是它那双无神,充满怨恨的死灰色大眼睛正在紧紧盯着钟寄云! 第92章 豁然开朗 何殊寒也看见了包里的头,许多想法涌上心头,他记得这头颅恍惚属于之前向钟寄云跑去的那怪物,金修斫是和它战斗过?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这略有些许重量的头颅放进自己背包里?如果是突然遇到的,也没必要这样吧…… 何殊寒薄唇一收,很快恢复正常,将背包合起来,压低声音对钟寄云说道:“他有问题,但现在我们只能跟着他。现在看起来他似乎没有害人之心,我们只需要保持距离就好。” 钟寄云点点头,将她的背包也整理好,重新背回背上,只是偶尔觉得脊背发凉,也不由得想到那个八只手的怪物,现在才想通它为什么见到金修斫就跑,原来它那半个头颅就是被金修斫切下来的。强中自有强中手,地头蛇也怕人不要命拿刀乱砍。 那如果金修斫是衣冠禽兽,那么那个怪物其实是善良的?钟寄云没办法得出正确的结论,毕竟一人一非人都很可疑。且马克思教导过,事无绝对,凡事都有两面性。 “走吧,跟上他,别让他把我们甩下了。”何殊寒扭头看着她,露出一抹让人心安的微笑。 钟寄云点点头,紧跟几步走进了那扇大门,门里是他们所没有见识过得世界,修筑的比故宫还要辉煌,中间一个阶梯高台上有一尊水晶棺材,里面躺着一位看不到面目但衣着十分华丽的男性,这里四周是翡翠玛瑙构成的墙壁,墙壁上面燃着白烛,和山洞里的是同一种,天花板是有规则排列的琉璃,地面铺的是金砖,所有的花纹都是填补的白银,在水晶棺材的四周放着许多的夜明珠——这墓主大约是发掘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夜明珠矿,不要钱似的到处洒。 金修斫深谙这里的机关,将高台上的夜明珠移动了一些位置,第一扇门便打开了,里面存放着许多的箱子,想必里面存放的都是金银珠宝,金修斫再次移动夜明珠的位置,第二扇门打开了,里面有许多具尸体,着酷似敦煌壁画飞天仙子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材料,想必殉葬之前都是美丽女子,最后一扇门的后面是八具棺材,应该是这个男人的亲眷。 “不怪姓金的那么激动,现今的世人注定无法得道,只好贪财。这里可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诱惑。”何殊寒打量着四周,金碧辉煌极为耀眼,但人总归是有贪婪趋光的本性,任眼睛刺痛也想再多看一眼。 钟寄云叹气道:“要是相机和手机没进水,我真想把这里拍下来!”她这样说的时候,就看见金修斫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冷不丁一把拽下了钟寄云身上的背包。 钟寄云吃痛,桃花眼危险地眯成细细两条弧线,眉目下压,不满地说道:“你要背包能不能说一下,有必要这样吗?” 金修斫瞪了她一眼,解释道:“我是来拿我的相机,回头把你的邮箱给我,我把照片都给你发过去。” 钟寄云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松了眉眼,她还真是想要这些照片,毕竟他们不可能再来这里第二次了,钟寄云绽开微笑道:“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何殊寒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戳了戳钟寄云,避免她被敌人策反,钟寄云并没有理会何老板,而是跟着金修斫指导他如何拍照片,再怎么钟寄云也是记者,对这种东西的诱惑力她是抗拒不了的。 对她来说,就算是金修斫是危险人物,现在有利用价值,就先利用了再说。 何殊寒无奈扶额,看着金修斫和钟寄云纠缠的正欢,便趁机去找其他的出口,他走上高台仔细研究那些能够挪动的夜明珠,发现这些也是按照奇门遁甲安排的,可是为什么金修斫只用一次就打开了三扇门?他是不是早就很熟悉了这里?那么他定然知道出口在哪里,为什么不告诉钟寄云呢? 太奇怪了……何殊寒不得不怀疑金修斫对他们的目的不是单纯的,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钟寄云和自己,或许金修斫现在不动他们,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是一个人做不了的,一旦他的目的达成,他们就会有危险。 现在最麻烦的就是他们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何殊寒意识到让钟寄云待在金修斫身边危险,立刻回过头叫她过来自己这边,与此同时,何殊寒听见钟寄云一声尖叫,便见不到她的人影了。 何殊寒的脸色顿时不好了,看着金修斫的眼神也充满着杀气,“你把钟记者怎么样了!” “可不是我,是她自己碰到了某个机关。”金修斫轻松地摊摊手,仿佛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在前面还对钟寄云的百般关心和对陌生环境的紧张都不见了,随意的就像这里是他的家。 何殊寒的手紧了紧,牙关不自觉紧咬,额前青筋暴起,钟寄云就这样消失在自己面前,何殊寒只怪自己不留神,没能保护好她。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对这里很熟悉?”何殊寒见金修斫走过来,他很想和金修斫一较高下,决一死战,既而找出钟寄云。但是他现在身上还背着临久,便是不敢轻举妄动了,只能向后退去。 金修斫丝毫不再隐瞒,双手随意插进裤兜,与先前那个露出让人心安微笑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 何殊寒背着临久,又不知道能跑去哪里,金修斫似乎暂时还不想对他们怎么样,而且现在也很有兴趣和何殊寒说几句话:“没错,我对这里很熟悉,我从一个倒斗的人那里拿到了一卷这里的图纸。” 何殊寒退到水晶棺材后便无路可退,只能停下脚步,但面上对金修斫的提防没有半点减轻,他声音偏冷:“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金修斫倒是很放松,见他这样防备也没有继续逼近,毕竟他们现在也只隔着一座冰棺而已,“我的目的?你觉得呢?” 何殊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以金修斫表现出来的性格来说,他绝对不是为了墓里的宝藏这么简单。而且对于何殊寒来说,说错了,金修斫就不可能继续这个话题了,说对了,如果这个事情不能告人,那么他和临久就会有生命危险,何殊寒只能选择沉默。 金修斫只把何殊寒当做普通的人,以为他放弃了选择,笑得有些轻蔑,实则何殊寒这一招,若是放在兵法上面,有一个很高雅的名字:以退为进。 第93章 水落石出 “我的目的……告诉你也无妨,这些金银财宝我根本不在乎,这种规模的墓我去过不下百个,只有你们这些土包子见了才会动心,我是来这里找书的。” 金修斫斜眼看着何殊寒,察觉到对方的表情有所松动,满意地扬起一抹微笑。 何殊寒:“……” 何殊寒抽了抽眼角,居然有人说他是一只土包子?他强忍下心中强烈的炫富的冲动,淡淡问道:“什么书?” “《四经》。”金修斫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同时观察着何殊寒,见他一脸凝重,似不得而知这书下落的表情。金修斫有些失望地叹息道:“我听说这里有六虚派留下来的线索,可现在看来都是骗人的啊。” 何殊寒意识到这个金修斫话中有话,在试探自己,索性将计就计。他有些疲惫地眨了眨眼,锋芒收敛的目光投向金修斫:“要不然我们一起去找钟记者吧?她对这些比较有了解。” 金修斫犹疑地看着何殊寒,忽然想起来到地道的时候那个妖物看见钟寄云就不敢靠近,还有那个八只爪子的怪物看见钟寄云也像是认识一般,一直跟着她,保护她,说不定钟寄云真的知道什么呢? 可是对于钟寄云和金修斫发生过什么的何殊寒并不知情,但是他这句话已经提醒了金修斫,关于钟寄云的真正的身份。 “走吧,去找寄云。”金修斫的眼睛里又涌现出希望,找到钟寄云,胁迫她告诉自己《四经》的下落,金修斫打着自己的算盘,微笑道:“她刚刚进入的通道的出发机关应该就在这附近。” 何殊寒有些惊讶地问着金修斫:“不是你推她的?” “是她自己触碰的机关,消失了!她对我有用,我推她干嘛?”金修斫无辜的摊摊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 何殊寒和金修斫商量之后,决定分工合作,金修斫检查左面,何殊寒检查右面。事实上何殊寒刚刚就已经有了一些发现,所以才不动声色地诱导金修斫检查左边,将右面留给自己。 何殊寒仔细地观察着玛瑙,在最右面的玛瑙壁上,何殊寒发现有一个微小尖锐的凸起,上面残留着一点血渍,应该就是钟寄云留下的,何殊寒凭借这个,猜想出血液就是进出的机关,便横下心将手指按在了上面。 凸起很锋利,瞬间划破了何殊寒的手指,只是他并没能成功打开钟寄云打开的机关,反而是引来了一阵乱箭。 机关触发,琉璃的天花板开始旋转,上面天女散花般撒下群箭,由选择速度不同,达到每个角落都放到箭的目的。 金修斫刚刚在左面检查得很认真,不提防见上面有箭射下来,急忙闪躲,知道是何殊寒无意间触碰了机关,大喊道:“你做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不是有图纸吗?赶紧找找钟寄云到底触发什么机关了呀?”何殊寒找到一处盲点,站在角落里不敢动弹,直到所有的箭都发射完毕。 金修斫瞪了他一眼,不掩饰嫌弃地说道:“你傻啊,我要是有还用找吗?那上面的没有记载这个机关!”他说的是实话,他这一路走过来,也发现了图纸的缺点,有些标注机关的部分根本就是残缺的,否则按照他的图纸走下去,他根本不会碰到钟寄云一干人等。 何殊寒绷紧了咬肌,花费了些功夫才按捺住反击回去的冲动。他忽然觉得金修斫此人忽阴忽阳,捉摸不定。要说老谋深算,有时候言谈举止又太不通人事,可能常年在地下,又是独自一人,性格多少不完全,极容易轻信别人也容易怀疑别人。 虚实相间,反而是伪装自我的最好法门。 不过此时见金修斫没有怀疑自己,于是何殊寒继续尝试,他知道这一定是钟寄云打开的机关,可是为什么自己打不开呢?难道有特殊的要求?想到六虚派做事风格素来着重本门,何殊寒看了看身后的临久,毫不怜香惜玉地扯来她的手。 临久是六虚派的弟子,这是六虚派的先辈们制造的,或许这才是真正通过机关的诀窍。何殊寒只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将临久的手指放在凸起上,鲜血溜出,小姑娘缓缓睁开眼,看见自己的手正在流血,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也不忘调侃:“老板,这算是工伤吧?” 何殊寒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回道:“回去给你加工资。” “唔!”何殊寒和临久的面前突兀地出现了一扇门,将他们笼络其中,丝毫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二人便已经陷入一片黑暗。 当金修斫听到尖叫声回过头来,空旷的大厅里面就剩下了他一个人,而此时,高台上的水晶棺材连带密室里的八个棺材都已经有了响动。 * 钟寄云睁开眼睛,不出意外又是一片黑暗。她摸出口袋里的夜明珠照亮,看清了眼前的情况,这只是一个很黑暗的密室,只有一张正方形木桌,一张木椅,地上用鲜血画着不知名的法阵,在东南方有一扇小门,钟寄云试着推了推,并没打开。 桌椅上都很干净,即使过去了千年,却依然没有落上灰尘,正因如此,钟寄云更不敢坐上去。就在她燃了火把的一瞬间,她看见这个密室里面还有另一个“人”。 人型蹲在角落里,像是受惊的小宠物,它没有眼睛,却长了八只手,钟寄云第二次看见它已经不是那么害怕了,它如果要伤害钟寄云,那有很多机会,可是它都没有下手,钟寄云最终把它定义为:无害。 “你怎么在这里?”钟寄云将火把靠近它一点,它没有眼睛,却还是习惯性地抬起头来“看着”钟寄云,若不是它没有脑壳,钟寄云真想摸摸它的头,提起脑壳,她忽然说到:“我找到你的另一半脑袋了,在金修斫那里,你打不过金修斫对吗?” 它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名字吧?”钟寄云笑了笑,敌意一旦消退,另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缓慢升腾,她不愿一直叫它怪物。 这次它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没有名字……不过以前倒是有人叫我墨鱼。” “墨鱼?” 第94章 防不胜防 墨鱼?钟寄云哑然失笑,难道这就是千年以前的八爪鱼?没进化完全? 墨鱼歪着脑袋看钟寄云,似乎是不明白钟寄云所笑为何,只好也跟着笑,它一笑起来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上面隐约可见斑斑血迹,应该是它自己的。 钟寄云意识到这“生物”能听明白自己讲话,便收起了笑容,问它道:“你和金修斫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打起来了?还把你……脑袋……” 提到这个,墨鱼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头——因为半个脑壳被削掉的缘故,它直接摸到了自己的脑子。虽然已经有些习惯,但此景过于阴森,钟寄云还是有些不忍直视。 墨鱼如有所感地收起怪异笑容,说话时居然有些愤怒:“我是这里的守护者,等待着预言中的人到来!在此之前我要消灭那些盗墓者,以及预言家说的入侵者,那个人就是金修斫。” 钟寄云摸了摸鼻子,没想到千年之前就有了预言家?还能预言到金修斫就是入侵者?想到这里,钟寄云脑海里又立刻浮现出另一个问题:“那我呢?我是不是也是入侵者?还有何殊寒他们?” 墨鱼摇了摇头,竟然伸出手来轻轻搭上钟寄云的手腕,“你不是入侵者,你是预言者说的那个人,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不被入侵者伤害。” 钟寄云怔然,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好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墨鱼激动地点着头,还没等它开口,上面就传来一声巨响,接下来和钟寄云一样,临久和何殊寒也掉了下来,墨鱼看见他们俩,脸就黑了下来,无论钟寄云如何说,墨鱼就是不肯告诉她她的身份,坚持着只能告诉她一个人。 临久揉了揉脊背,虽然何殊寒自愿当了垫板,但她还是摔得不轻,钟寄云走过来扶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哪里摔坏没有?” 临久笑了笑,摇头,“还是赶紧看看老板吧,他摔得比我重。” 钟寄云这才反应过来,去看何殊寒,何殊寒黑着脸躺在地上,颇有一种碰瓷大妈的气势,钟寄云和临久都哑然失笑,连忙扶起来他。 “喔!”何殊寒看见蹲在角落里的墨鱼忽然一惊,抄起来家伙就要打,钟寄云连忙去拦下来:“它是好人!别打!” “好……人?”何殊寒看着地上的怪物,前一个字还能勉强相信它丑的只剩下善良了,可是何殊寒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和后一个联系起来。 扶着墙站着的临久也无声地绷紧了唇线,光看外表,比起相信它是好人,还不如把它的立场暂定为中立。它脸上暗红色的血渍在昏暗的夜明珠光下愈发显得诡异。 何殊寒在钟寄云的劝说下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去扶临久,他本是要硬撑着继续背着临久,不过临久体恤何老板背自己背了很久,再劳累下去恐吃不消,于是拒绝了他的要求。 三人站定后,钟寄云才向他们介绍墨鱼,还给何殊寒讲了它曾经扮做何殊寒的模样,何殊寒看看它的长相撇了撇嘴。 墨鱼见他一脸嫌弃的样子,二话不说变作了何殊寒,学着他的样子看着何殊寒,两个人一般衣服,一般面孔,气得何老板脸色铁青。 钟寄云拍了拍何殊寒地肩膀,以示安慰,又转过头看着墨鱼说道:“你们都别闹了,墨鱼,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墨鱼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模样,“看着”钟寄云,却好似有些不情愿带她出去,用自己奇怪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我自己掉进来这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出去呢!” 临久听见墨鱼说话的声音没忍住笑了出来,它的声音实在是太奇怪了,一副沙哑的公鸭嗓,说不上难听,就是很有趣。 “别闹了墨鱼,一会儿金修斫进来了我们就真的谁也走不了了。”钟寄云有些捉急。 可是一向很仇视金修斫,并且被金修斫狠狠修理过得墨鱼却是一点也不急,双臂环胸道:“放心吧,他可进不来,这里是我的地盘……”说出这句话,墨鱼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临久攀着何殊寒的手臂得意的笑着,“喂!这下你可说漏嘴了吧?你根本就是为了逃避金修斫躲进来的,这是你地盘,快告诉我们怎么出去! 墨鱼嘴一撇,千般不情愿地将手覆上石门,石门发出蓝色的光芒,填满了上面的纹路,就在门打开的一刹那,它看见了一张如同魔鬼般的面容,墨鱼立刻松开手,石门重新阖上,它连忙靠在石门上,慌张不已。 其他人站在墨鱼身后,视线完全被它挡住了,钟寄云见它开了门又合上,连忙追问道:“怎么了墨鱼?” “金……金修斫!在外面!”墨鱼的脸本来就没有血色,这么一惊吓脸色甚如鬼魅。 听到金修斫就在外面的消息,三个人立刻也紧张起来,金修斫怎么会来的这么快?他不是刚刚还在上面吗?难道还有其他的路来这里? 何殊寒并不是完全相信这个怪物说的话,墨鱼见他将信将疑,于是答应了何殊寒开一道缝隙让他看。 蓝光隐现,门果真只开了一个缝隙,何殊寒看了看墨鱼,小心翼翼地将眼睛贴上去,哪知就在何殊寒将眼睛贴上去的一瞬间,门忽然打开,墨鱼一脚将他踹出去了门外,石门立刻又关闭了。 这下临久与钟寄云都是吃惊,墨鱼拍了拍手,八只爪子莫名有些喜感,它对两个人解释道:“你们都是内部人,只有他一个人是外人,所以我把他‘请’了出去,接下来的事情只有六虚派弟子才能知道。” “等等……”临久打断了墨鱼,“你说六虚派的弟子……那么寄云姐果然也是六虚派的弟子吗?” 钟寄云咬了咬下唇,也有些激动和紧张,自己这么多天的怀疑和期盼终究还需要外人一个肯定的表示。毕竟作为记者,事实真相需要多方求证的原则牢牢印在脑海,即便是关乎自己的身世。 墨鱼摆摆手,没有理会临久,而是将木桌旋转正三圈反一圈,便出现了一个地道。 “走吧,我带你们去见六虚派的先祖,有什么事情,询问他们就好了。”墨鱼见钟寄云和临久都有所怀疑,迟迟不肯下去,只好自己走在前面。 “寄云姐……我们下去吗?”临久看着一片漆黑的地道,有些犹豫。 第95章 没头没尾 钟寄云一如既往的无畏,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她心里浮出模模糊糊的疑惑,临久既然是六虚派弟子,为何反而在这时候这地方退缩了。 不过临久决定了要跟她去,二人便一同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态度进入了地道。地下通道尽是黑暗,但是她二人各执夜明珠,也可以看清地面和台阶。 黑暗转瞬,继而有微光初显,淡淡的蓝色光辉从地道的尽头冒出来。钟寄云扶着临久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便看见了三道人影。 准确的说那已经不能算是人影,而是三个透明的灵魂,各站一角成三足鼎立之势站在三座冒着缥缈白烟的水晶台上面,显得仙气逼人。 墨鱼走到“三个人”面前跪下,双手合十道:“长老,请醒目。”它将自己的手掌贴在最中间的那座水晶台上。 临久和钟寄云只见波光流转,一瞬间光芒大盛,她们在昏暗的环境里待久了,见此强光,竟有些睁不开眼。待光线弱下来再看过去时,他们的目光已经聚焦在并肩而立的二人身上了。 还没等钟寄云和临久说话,三人吵起架来,左面的那个指着钟寄云道:“你来了。” 右面那个指着临久道:“怎么这里还多了一个?你怎么进来了?” 中间那个瞪了一眼右面的,吹胡子道:“伊也是我六虚派的传人,算不得外人,吵什么?”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时相互间吹胡子瞪眼。站在下面的两个人听了会儿,抓不住重点,又不知如何是好。按理说像这等宗派,门规应当是森严,晚辈见到长辈必须下跪行礼,钟寄云尚无法确定自己身份,不行大礼有情可原,可是临久就不行了。 临久咬着牙,膝盖微屈,准备跪下去,但被钟寄云拦了下来,她悄声道:“你看他们也不像是循规蹈矩的前辈,吵的那么欢,你腿上有伤,不跪也情有可原。” 临久打量了一眼台上的三个,抿了抿嘴,倒也真的没跪下。墨鱼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插嘴道:“三位仙人,还请您指点迷津。” 中间白胡子最长的老头先反应过来,轻咳了两声让其他两个人闭嘴,待安静下来他才故作正色,开口道:“相逢即是有缘,二位有缘人,六虚派的未来就将交托在你们手中。” 钟寄云仿佛没听见白胡子老头说话,扭过头和临久开起来小差,不高不低地问道:“这到底是谁的陵墓啊?不是看了碑文我还以为是六虚派的呢。” 临久“噗嗤”笑出来,被白胡子老头瞪了一眼,才乖乖站好。 长胡子老头看着临久和钟寄云很久,才对临久说道:“六虚派弟子临久,吾派以天道之所向,地命之所趋,你须得好好保护辅佐你身边这个人。” 临久惊讶地看着白胡子老头,她倒不是吃惊对方知道她的名字。实际上,既然老者明明知悉她的身份,为什么还会下达这样的任务。同样吃惊的还有钟寄云,辅佐这个词的意思太重,她有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不妙预感。 钟寄云急不可耐地询问道:“请问,我跟六虚派到底有怎样的渊源?请务必告诉我!” “你是六虚派……刺啦……”白胡子老头话说到一半,半透明的魂魄忽而变得极其不稳定,声音也渐渐变得听不清楚。 钟寄云看着面前说话到一半就停止的白胡子老头,强压下想把他胡子都拔光的冲动,很礼貌地鞠了一个躬,学着墨鱼的样子,双手合十虔诚道:“拜托了!请告诉我。” 白胡子老头还是不说话,钟寄云很着急,一边噤声很久的墨鱼忽然开口说道:“不用白费力气了,他们的元神散了……这是他们留下的最后一点元神了。” 临久长长地出了口气,她隐隐猜到了三位先祖残影元神行将消散,故而从一开始就有些近乡情怯。她和钟寄云一样,虽是六虚派弟子,但一直无缘多受长辈荫泽。 “那我究竟是什么?”钟寄云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难道确定自己的身份就这么难?明明都已经来到了下金沟,还来到了古墓,差点搭上临久的性命,居然最后这么个结果,钟寄云实在不能接受。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肯定是六虚派弟子,而且还是对六虚派很重要的人,回去问问师兄他们,不就知道了嘛!”临久微笑着安慰钟寄云,顺势拍了拍钟寄云的肩膀,“好啦寄云姐,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我们都是自愿陪你来的呀!” 钟寄云有些感激地看着临久,一起闯荡这么久,临久和她已经可以做到很默契了,这点共识该是可以达到,钟寄云想也是这么个理,就没有继续追问墨鱼了。 墨鱼送走了六虚派的老头们,转过身与带着她们说:“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虽然已经很习惯和这个长得比较奇怪的墨鱼在一起了,可是它忽然转过来,钟寄云和临久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出去?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何老板呢!”临久一路上都在想着何殊寒怎么样了,毕竟他们都会也不知道那扇门后面有什么,就算门后很安全,何大老板肯定也不会在那里安静的等待他们回来的。 钟寄云也很担心,这里机关重重,而何殊寒现在没有夜明珠照亮也没有火把,万一他遇到了什么危险,还看不见的话……钟寄云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那么大的人,不会走丢的,回去的话,会碰见金修斫的!”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金修斫在墨鱼心里留下的阴影始终存在着,毕竟那可是削了自己半个脑袋的家伙。 钟寄云看着它,问道:“你被削了半个脑袋,也不觉得疼吗?” “不疼……只有被削的瞬间疼……本来可以长回来的,可是我在也拿不回来另一半脑袋了。”墨鱼有些伤心地说着。 临久算是听明白了,顺着墨鱼说道:“我们去帮你找回来你的半个脑袋,让你把脑袋接上。” 在各种协商下,两个人都坚持要去找何殊寒。 墨鱼似乎是不愿意,它本来就只是对六虚派弟子负责的,也没有工钱可以拿,只不过是千年前欠的一个人情,现在听说还要多负责一个人固然不会开心。 钟寄云看清了墨鱼的心思,眼珠一转,笑着说道:“何老板可是一个大财主,会给你发工资的,好吃好喝伺候你。” 临久憋住笑用力点头附和钟寄云,脑海里似乎已经可以看见自家老板那张铁青的脸了。 墨鱼虽然不懂钱对自己有什么用,不过饿了千年的它,对吃喝的兴趣倒是不减反增,听到何殊寒的人会好吃好喝伺候自己,墨鱼当然愿意,立刻表示带着她们回去找何殊寒。 第96章 见死不救 “这是你们要我带你们去的,可不要后悔。”墨鱼一路走一路给她们普及回去可能遇到的危险,它确实非常十分不想回去。凭它的半个脑袋,各种意义上地深知凭着他们几个人完全没办法跟金修斫相搏。 但是钟寄云和临久两个人都要回去,墨鱼天生的职责是保护她们,能有什么办法,再怂也要硬着头皮面对。 钟寄云也有一些担心,毕竟目前为止只有钟寄云见到过金修斫的真面目,知道他的能力,对付僵尸都如此得心应手的人。如果他真的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他们能有几分胜算从金修斫手下逃脱? 临久从长胡子先祖那里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职责,适时开口安慰道:“寄云姐,这地方也算六虚派地界,凭你跟我两个正统六虚派弟子,还需要怕盗墓贼吗?先祖会保护我们的,放心好啦!”临久挽着她的胳膊眨眨眼,托了金修斫的福,她腿上的伤势已消炎愈合,行走无碍。 钟寄云想了想,也是,自己到底什么来头虽不清楚,但临久这个好用的外挂可是经过千锤百炼。 他们一路跟着墨鱼走,大都是地下暗道,钟寄云终于忍不住脱口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地下暗道?”一般墓主都不会选择修地下暗道的,岂不是费力帮了来盗墓的人? 墨鱼嘿然笑道:“什么呀,这都是我千年来没事做乱挖的,这条路该是通到主墓的,我想他应该和金修斫都在主墓里。” 道路上下曲折,走了半柱香后,墨鱼推开了头上的地道门,进入了存有八具尸体的屋子,屋子仍是漆黑的,不过最可怕的是,尸体已经不见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见了厅堂那里传来了打斗声。 转过头一看,钟寄云差点失口惊呼,这还是刚刚金碧辉煌的主墓吗?简直是犯罪现场,支撑它的柱子已经破损许多,九具尸体被肢解在水晶棺周围,但是四肢还在不断移动。 金修斫看来也没有见过这种难应付的情况,一时间只好与何殊寒合手对付这些残尸,钟寄云拍拍墨鱼,问道:“它们这是什么情况,被肢解了还能动。”钟寄云天生的好奇心大过了畏惧,再者说来,他们这一路上遇到了那么多,如今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当然,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她正在作壁上观。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因为生前吃了太多不死药,那些庸医开的仙丹并不好用,却是防腐,以致于把灵魂留在躯壳里出不去,不过这么做也是另有目的……把其他人的灵魂夺走,进入他的躯壳。”墨鱼一字一句地解释道。 临久双眼一闭,继而睁开,盯着虚空一点。钟寄云猜测她可能又要试图动用四经奥语测算形势,忙制止了她。钟寄云吩咐墨鱼照顾好临久,不要乱跑,她要过去帮何殊寒他们。 墨鱼听说她要赶去帮忙,咂了咂嘴,很是不满地说道:“你居然要去帮金修斫。”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些东西看起来只有原始的攻击能力,它们要是爬过来我们一样得反击。不过那样就被动了不是。”钟寄云指着门口还在蠕动的手臂,临久脸色也不太好看。 那些肢体被切断的地方还流着血,而且这些四肢的骨骼似乎被软化了,像软体动物般左右蠕动着,所经之处留下了红色的液体,看上去像是血液,但又更加粘稠。 墨鱼握住临久的手,让自己的气息灌入临久体内,尸体的残骸便不再接近他们,只是都转而攻向钟寄云。 金修斫察觉到数量减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处的钟寄云。 钟寄云先是阳光灿烂地冲他扬手打招呼。而后顺着他的视线选择了一个不错的角度,把临久和墨鱼锁进他的视觉死角。 金修斫被她突然的热情惊得不知所谓,怔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何殊寒这时候也看见了钟寄云,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钟寄云从何殊寒的行动中再次看出了“我就说了金修斫不是好人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目光接触语言交流”的态度。 就在三个人纠缠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何殊寒的脚踝,向后拖拽,何殊寒迫于无奈只好松开钟寄云,去扒自己脚上的手指,结果一脚踏上了一个尸体的身子,顿时,里面发黑的内脏喷射出来,钟寄云捂着嘴,看着一堆的血肉模糊,干瘪的胃里猛地涌出一堆酸液。 “好恶心……”纵然与残骸断肢搏斗多时,但何殊寒看到自己脚下这些污秽的杂碎,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残骸不给他们半分缓和的时间,一个人头已经滚到了钟寄云的脚边,张嘴咬住了钟寄云的裤腿,钟寄云一惊,深呼吸了三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换另一只脚狠狠地踏着那只头颅。 可是这些分离了的残骸宛若没有痛觉,相反,感觉到绝望的是钟寄云,这个头颅踩上去就像皮球,而且头里面的脑浆不断喷涌,脑部神经组织像虫子一样蜿蜒爬行,在地上拖出深色痕迹。 金修斫也被四只脚缠着,八个人的四肢分别扒着三个人,这些肢体没有骨头,而且还会分泌液体,顺着切口流在身上,散发着一股腥臭味。 “受不了了,赶紧想办法啊金修斫!”钟寄云对这方面不太擅长,只好寄希望于盗墓贼金修斫,但他苦苦挣扎的模样表明他的体质在这地方派不上用场了。 这些东西专找死人气重的地方,金修斫身上的肢体是他们两个人数量的总和,他勉强露出来了嘴巴,又被一只手给捏住了。 钟寄云知道不能再想着依靠两个男人了,现在只有自己身上的东西最少,她看着四壁的烛火,忽然一计从心中来。 钟寄云慢慢拖着一只手和两只头向烛火走过去,两只手像是泼妇打架似的对她的头发不依不饶,背后揪着她不让她靠近火焰,好在它们只是一些肢体,并不能对钟寄云的任何行动产生影响。 看见钟寄云朝着墙壁走过去,金修斫和何殊寒似乎也受到了她的启发,跟着她一同向烛火旁移动。 钟寄云移动间,见到身旁又多了个身影,钟寄云看着快要超过自己的金修斫,心想着不能让他摆脱控制,否则她就拿不到金修斫包里的墨鱼的头了。 钟寄云改变方向朝着金修斫走过去,伸出脚绊了他一下,金修斫摔倒在地上,扼住他脖颈的手向上按住了他的脑袋,金修斫显然已经站不起来了。 金修斫当然明白钟寄云是故意让自己摔倒的,他愤怒地看着钟寄云,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两只手用力拍打着地面,向钟寄云传达着自己内心的愤怒。 第97章 重见天日 钟寄云并没有理会金修斫,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向蜡烛前进,等到了地方,她身上的四肢果然已经有意识地退了下去。 钟寄云拿起两根蜡烛,面对金修斫的求救选择视而不见,转而跑到了何殊寒身边,将其中一根给了他,何殊寒身上的东西也都退下去了,这样就只剩下了金修斫一个目标,九个人的四肢都缠在了金修斫的身上。 “寄云,还有我呢!”金修斫被手扒住了五官,好不容易才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金修斫的模样看起来既吓人又有些可怜,但想到此君擅长装模作样假正经,钟寄云就硬下心肠,不留情面地拽过来他的背包,挥手叫躲在里面的临久和墨鱼,抱怨道:“早知道这家伙怕火,你们还躲着做什么?” 看见墨鱼出来,金修斫才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已暴露,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墨鱼,墨鱼朝他挥舞着拳头,似乎是想报自己那半个脑袋的仇,又被这人面兽心的家伙欺负太惨,本能地又畏惧起来。 墨鱼将自己的半个脑袋安在自己另一半脑子上面,手一松,脑袋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起,看不出破损的痕迹,只是脸上的血渍还在。墨鱼脑袋完整后忽然看着就顺眼多了,钟寄云看着它问道:“你要怎么办?跟着我们一起出去嘛?” “好啊!要不然我为什么和你们一起来找这个人啊?他要给我开工资的!”墨鱼指着何殊寒一本正经的说道。 何殊寒则是仍然一头雾水,不了解它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能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临久和钟寄云找来的麻烦,碍于个人感情问题,他只能瞪着临久,临久支吾其词地解释道:“我们让它带我们来救你……答应了它让你给它开工资。” 何殊寒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想到日后要和这个家伙朝夕相处就一个头两个大,随便找了个借口准备拒绝:“它这个样子,别说会吓坏客户,城管都不会愿意让它上路,我怎么带在身边?它既然属于这地方,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如何?” “我可以!”墨鱼没等到钟寄云和临久说话,就抢先一步说道:“我的脑袋接上了就可以了!我可以变成人的!” 墨鱼的原理就是制造幻像,让别人出现视觉的错误,错以为它是人,所以开始的时候钟寄云会把它认成了何殊寒,墨鱼并不能真正的变成人。 墨鱼一个转身,就变成了金修斫的模样,还开心的拍了拍金修斫的脑袋,金修斫的五官被挤在一起,没办法说话,只能用敲击来表达自己不满的情绪。 墨鱼看了看金修斫,本来就狰狞的脸更加狰狞了:“我们快点走吧,这里一会儿就要塌陷了,走了,我带你们出去。” 钟寄云有些放心不下地看着金修斫,虽然说金修斫是有害的人,但是至少也是一条命啊。 “快走吧,他不会有事的,因为……”墨鱼看着钟寄云道:“他根本不是人。” “不是人?”钟寄云有些诧异地看着墨鱼,怎么能说金修斫不是人呢?不过是吃死人肉长大的而已。 墨鱼感受到的来自地下的震动越来越强,知道震波很快就会传到这里,这里也很快就会化作一片废墟,催着道:“快走吧,出去之后再和你解释。” 墨鱼带着他们回到了下金沟村的后山,那时候已经是黑夜,明月高悬,天空像是打翻了湛蓝墨水的帆布,有一种触手可及的质感。 临久颇为感叹地说道:“要不是在地下呆了那么久,还真不会抬头看看天空。” 钟寄云也抬起头,对着明月若有所思地说道:“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以后才知道珍贵,还好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吾与子之所共适。” 听了钟寄云一番言论,临久挑了挑眉头,转而看向自己的老板,有些窃笑着道:“寄云姐,你看何老板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钟寄云收起自己的心绪,回头看去,也被何殊寒脸上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也许是金修斫跟在身边,有些不太习惯。” 何殊寒指着墨鱼问道:“怎么把它带进下金沟?” 何殊寒这句话问得临久一怔,喃喃道:“是啊……这倒是个问题……” 他们总不能说这是在墓里捡来的吧?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个墨鱼还真的是无处安放。 就在三个人都没有办法之时,一直沉默的墨鱼开口了,说出一句惊天动地地话来:“我可以隐身。” 他们落进了现代科技局限的窠臼,差点忘了墨鱼可以变身就可以隐身。在临久和钟寄云欣喜之时,何殊寒再次提出了十分尖锐的问题:“别人看不见它,就表示我们也看不见它,那它要是四处捣乱……怎么办?” 墨鱼知道何殊寒不喜欢自己跟着,是在下逐客令,可是它不会想走,一直摇着头道:“我不会捣乱的。” 钟寄云看着墨鱼可怜兮兮的样子,勉强道:“要不然就让墨鱼一直跟着我。” 临久也点点头道:“墨鱼既然认定了寄云姐,没有寄云姐的指令它做不了什么的,让它保护我们也蛮好的。”何殊寒看着钟寄云,撇撇嘴表示这个方法勉强通过。 四个人顺着河流走出了后山,居然在出山口有人接应,何殊寒问了今天的日子,发现他们已经与世隔绝了一周,在此期间,村里人也展开了搜救,但是没有多大的效果。 只是钟寄云他们没有顺着河水漂上来,就说明还是很安全的,回村后亮叔为他们接风洗尘,听了钟寄云讲述被删减添加过的经历之后,抚掌感叹道:“阿云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钟寄云微笑着应酬,临久和何殊寒毕竟是外来人,在饭桌上已经被忽视,只能用一直吃来寻找自己的存在感。 酒后三旬,亮叔终究还是趁醉问道:“阿云啊,你说这下金沟的金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诶呀!我日夜寻思,就是得不出个所以然。” 亮叔这句话一落地,钟寄云便知道他在套话,其实他该是猜出来了金矿的源头, 于是钟寄云也同样敷衍道:“啊,那这个还真是值得研究一下啊。” 第98章 前因后果 亮叔见钟寄云没有要说的意思,却又不肯相信他们真的不知道,于是转过头夹了些菜给临久,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啊?你们到下面都去哪了?” 临久见他这么问,腼腆地笑了笑,接着摇摇头说了句:“就在地下转了几圈,迷路了。”然后继续闷头吃菜。 何殊寒看了看亮叔,又看了看临久,笑到:“亮叔,明叔怎么样了?” 亮叔想着这些年轻人也没有要说的意思,只好叹息着随着他们转变话题,提到阿明,身为弟弟的亮叔自然有些悲恸,“他仍然不知悔改,村民们都要处他以村规,火刑,虽然我也不想,但是没办法。” 钟寄云一脸疑惑,“阿明犯了什么?要把他处火刑?”而且私刑是犯法的吧……最后一句话钟寄云并没有说出来,感叹着世外桃源也有一些阴暗面。 何殊寒和临久相对而笑,才想到钟寄云还不知道这些呢,于是和亮叔一同把整个事情略略地与钟寄云说了。 钟寄云听后表面仍是云淡风轻,但内心实在是十分复杂的,因为她的原因,何殊寒和临久也险遭毒手,她内心的歉疚之情更加深重。 何殊寒看出来了钟寄云的想法,微笑着缓解她的内疚心情:“你不用多想,因为我们总是能化险为夷的,毕竟这也是对我们的一种锻炼。”临久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钟寄云感激地看着他们,收起了心中波澜复杂的情绪,发散的逻辑线迅速伸展出条条枝丫,她拣其中主要的一支,问着亮叔道:“我们来之前,阿明有没有什么跟平常不太一样的行为?比如说忽然几天找不见人之类的?” 亮叔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忽然想到前几天阿明说要闭关清修几天,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法子,偏偏要去后山,说是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上山清修可以延年益寿,就想去后山试试,谁去劝说也不好用。 那几天就没人找得见阿明,直到一周之后阿明自己就出现了,他把这件事情与钟寄云一讲,钟寄云就知道了阿明的计划,就算不能完全猜中,也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么阿明去后山的时间呢?”钟寄云给亮叔添了酒,让他继续说下去。 阿明的事情已经败露,亮叔也就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索性全部都讲给了钟寄云和其他两个人听,钟寄云默默在心里对算着时间,忽然一切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月,水落石出。 * 阿明忽然和村民们说自己要去后山清修,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事情,但是阿明也没有违反村规,只是后山凶险,村民们自是不放心的,于是要派人跟着阿明。 阿明知道乡亲们的好意,只是有些无奈的推辞道:“不必了,大家不用担心,我找一个安全点的地方就是了,放心,一周之内我肯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这件事情亮叔也听说了,自己的哥哥要去后山,还要在那里待上一周左右,亮叔难免有些担忧,晚上辗转难眠,还是想要去找阿明,正巧此时阿明也坐在院子里,他一个人坐在石桌前望着天空,也没有星星和月亮,不知他在看些什么。 “哥。”亮叔走过去叫了阿明一声,阿明想事情太过于投入,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亮叔在身后,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开口时声音也有些沙哑:“你怎么不睡觉出来了?” 亮叔摆摆手,看见自家兄弟有些做贼心虚的模样,倒来了打趣的兴致,走过去搂住阿明的肩膀笑道:“哥,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做什么坏事?”其实亮叔完全就是开一个玩笑。 可是阿明没把这当做是玩笑,而是用一种很是奇怪的眼神看着亮叔,表情也有些僵硬,这副表情,让亮叔不敢再把这在当做玩笑了,刚要开口解释,就听阿明说道:“是啊,我在想做坏事,如果去后山清修也算是坏事的话,你也听说这件事了吧?” “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亮叔一拍大腿,但见自家兄弟的面色不善,后面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只化作一抹憨厚的笑容,然后看着阿明。 阿明却没有看他,他似乎很不喜欢自己这个弟弟,亮叔也能感觉出来,可是谁让他们是兄弟呢?阿明叹气道:“你也是和他们一样来阻止我的吗?”阿明终于转过头看着亮叔,脸上尽是厌烦。 亮叔一个大汉此时却有些扭捏起来,支吾着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他心底正在纠结着,他知道阿明一旦做出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就算是亲弟弟也不可以,而且阿明的脸上已经显出不耐烦,亮叔也不喜欢自讨没趣,只好笑道:“没有,作为弟弟的我全力支持哥的行动,我只是问问哥缺不缺什么,老弟帮你弄。” 亮叔说到前几句的时候阿明还有些感动,可是说到后面几句话,阿明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亮叔察觉了,但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来了,阿明一向最注重的就是自己的面子,要自己的弟弟照顾自己,这不是打阿明的脸吗? “我就算再缺什么,也是哥哥,都不需要弟弟来照顾,你放心好了。”阿明出手扫开亮叔搭在自己肩膀上面的手,径直走回了屋子里面。 第二天一大早,亮叔就准备了一些吃食给阿明送过去,虽然阿明那么说,可是只有他了解阿明的情况,亮叔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亲兄弟,只是他到阿明家里的时候,阿明已经走去后山了。 亮叔是做什么一定要做到的人,再加上不放心阿明,于是派了很多人去找,村民们都找不不到阿明的踪影,这个人就像是从下金沟突然间蒸发了一般,亮叔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就算后山再怎么大,也不应该找不见阿明的踪影啊! 那么还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阿明没来后山?那么阿明究竟去哪里了呢?亮叔心中的不安感觉确是越来越强烈了,如果后山也没有,不如明天去邻村看一看,亮叔希望自己的推论是错的,他希望自己的哥哥没有让自己失望,也没有让村民们失望。 第99章 第三十五 神鬼莫测 看着亮叔一脸悲伤难过的样子,钟寄云有些于心不忍,无意识地敲敲桌子说道:“亮叔不要担心了,明天我们去帮你找明叔,今天早些睡吧。” 亮叔听完这句话之后,脸上露出喜悦和为难交织的勉强笑容,向钟寄云道过谢之后便畏畏缩缩地转身进了屋子。 何殊寒面有菜色道:“你真的要去蹚浑水吗?这趟浑水恐怕没你想的那么浅。” 钟寄云道:“我们当然可以丢下这摊子事离开下金沟,但是……但是阿明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偷书,又为什么要置我们于死地,还有那个金修斫,他说的上金沟跟下金沟到底有什么联系,如果不查清楚,即便今夜安眠,明天还有没有床给我们睡,就真的说不好了。” 临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派延续至今,到底被多少人觊觎,谁也说不清。下金沟与我派渊源颇深,要是不查明,也太对不起守护古墓的几代人。”她朝钟寄云竖起两根大拇指,俏皮道,“誓死相随。” 钟寄云听到这句话之后直起身拍了拍临久的肩膀:“好孩子,那今天就早些休息吧,明天就出发。” 墨鱼抬起一只爪子开心的回应道好。 何殊寒心有戚戚然,他其实萌生了退意,但他又确实没办法抛下钟寄云,甚至连临久也因他背负陵城的托付,没道理撒手不管。 次日一早,钟寄云一行收拾好行李后便快驴加鞭一步步向后山出发了。只是后山情形比上次来时显得诡异多了,明明是清晨七八点钟的光景,却像夜幕低垂似的昏暗阴沉。 更奇怪的是他们跟着一些人行过的痕迹寻了很久,并没有发现阿明的下落。 阿明他……来后山真的是来清修思过的吗? 钟寄云四下看了看,隐约觉得周遭黑暗更胜,不祥的阴云彻底变成黑幕,在头顶猎猎作响。 这时临久忽然从一丛过腰的野草中出来,拽了拽钟寄云的袖子,小声道:“那边似乎有一个洞口。” 她手指的方向是个两人多高的小土丘,洞口也不大,约莫刚好容人低头进去。 钟寄云摸着自己的下巴,略有些疑惑的说道:“我刚才也往这方向看了,怎么没看到。你们觉得它里面会是什么?” “下去看看不就好了吗?”墨鱼伸出爪子伸出手臂,似乎想去碰碰洞门,被钟寄云一把拉住。 “怎么了吗?不下去看看吗?”墨鱼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要莽撞。”钟寄云转过身来对着墨鱼说道。刚说完平地一阵狂风骤起,逼得众人不得不一步步往后退,竟退向了那洞穴。 再睁开眼睛时,洞口的门已经死死的关住了,再怎么打开也打开不了了,现在该怎么办,只有前行了,在下面寻找出路吧。 “对了,墨鱼,这像不像之前通往那个墓地的道路呀?”钟寄云看了看,点燃一支蜡烛,看了看四周说道。 墨鱼有些奇怪的伸出爪子摸摸墙壁,突然就在摸到墙壁的时候手上被刺得流出了鲜血。“我在这洞里呆了那么多年,山洞里的道路基本上都是我打的,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道路?” 临久有些谨慎的看着四周说道:“事出蹊跷必有妖,恐怕蜀王墓里不止你一个。” 旁边的何殊寒一言不发,只是仔细的看了看墙壁。 钟寄云走了过来问道:“发现了什么吗?” “没有,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继续走吧,说不定前面有什么线索在等着我们呢。” 就在大家想继续前行的时候,一只手抚上了钟寄云的肩膀,钟寄云猛的回头碰上了一张笑的很诡异的脸,没错,又是金修斫。 钟寄云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那个已经崩塌的洞里吗?” 金修斫斜着身子靠在墙壁上,戏谑地看着众人说道:“你们都希望我死了才好?” 钟寄云有些谨慎的看着金修斫靠着墙壁的背,难道他没有疼痛感吗?毕竟何殊寒和墨鱼一碰着墙壁就生疼呢。 “别那么看着我,要不然我会觉得你对我有意思的。”金修斫站直身子看着面前的墨鱼,眼露杀气,墨鱼看着这一幕,有些害怕的躲到了钟寄云的身后。 “你们来这的目的我知道,而且也只有我能带你们找到,所以一起吧。”金修斫胸有成竹地说着。 钟寄云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神鬼莫测但又阴魂不散的人,说道:“你知道我们要来这里干什么,从哪里知道的?” 金修斫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笑了一声,手中提着一盏灯往前走着。 正当众人安静的跟着金修斫走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分岔口,左边透着明亮的光,另一边看起来却是无尽黑暗。金修斫队转过身来对着钟寄云说道:“你们走右边吧,我走左边。” 钟寄云狐疑的看着面前这个提灯的男人,挑了挑眉:“不是说同行吗?为什么你走左边,我们走右边,理由是什么?” 金修斫并没有回答,只是提着灯走进了左边的分岔口,说道,“你们走右边不会错的。” 说着金修斫便直接径直走进了左边的大路口,钟寄云紧盯着左边那条大路,思考良久之后,墨鱼突然开口了,“我们不能够相信他,他不值得信赖。” 钟寄云转过身来看着墨鱼说道,“你和他是旧相识吗?你知道他些什么?” 墨鱼似乎有顾忌的看着周围的人,对着钟寄云一言不吭,等待着钟寄云的选择。钟寄云看向墨鱼语言又止的样子,甚感新奇,他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现在你要走哪条路?”何殊寒走了过来看着面前犹豫不决的钟寄云问道。 钟寄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直走进了右边那条分支,众人见钟寄云已经做出了选择,也一一跟了过去。漫长黑暗中无法估测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突然变成了光明,这条路口居然通向一个大房间。 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石桌和一张石凳子,石桌上放着一个造型古朴的简易包裹。 临久走上前去拿起手中的包裹仔细看了看,问道,“这是阿明的包裹吗?” 钟寄云看了看说道,“很有可能,那现在阿明人在哪里呢?” 就在众人回过头去寻找出口的时候,居然发现那条分支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钟寄云磨了磨后槽牙,胸口隐隐泛痛,金修斫这鬼东西,真不是玩意儿。 墨鱼看着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分支,居然一摊双手对钟寄云说道,“我就说了吧,绝对不能轻易相信他的。” “现在并不是抱怨的时候,我们得想办法从这里出去,不然真就给人当成瓮中鳖给炖汤了。”何殊寒看了看四周,抬起手来想去摸那墙壁,只是被一阵电触般的感觉给弹开了。 钟寄云走过去看了看,何殊寒手中的一大块红,随即移开了目光看着墙壁,忒没好气地埋怨道:“这墙壁是长了什么看不到的铁钉?” 看来这墙壁另有隐形机关,叫人不得轻易触碰,那么金修斫他为什么又能够触碰呢?临久蹲在墙壁角落仔细观察了良久。 第100章 幻影墙壁 “所以姓金的是故意引我们到这儿来的?他知道我们来找明叔,也知道这个理由我没法拒绝,那他想要做什么?”带着一大串疑问,钟寄云抬起手手臂缓缓靠近墙壁。 墨鱼连蹦带跳地伸出一只手拦下她,“哎,你刚刚还跟我说要小心行事。” “既然我是墨鱼你要守护的人,那是不是……也是这山洞守护的人。”钟寄云看着墨鱼的眼睛,却在他不可描绘的坚持下放弃了以身犯险的冲动。 墨鱼低下头,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变成了金修斫的模样,钟寄云有些惊讶的看着他,问道,“这墙壁不会真的装了什么人脸识别系统吧?光是变成他的模样可解机关?” 墨鱼并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墙边,镇定自若地将手臂贴在墙壁上。这次并没有电击现象发生。 金修斫是入侵者的事千年之前就被预测到了,但预测总归不能具体到每一个细节,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他的身后或许还隐藏着别的秘密。 钟寄云若有所思地看着墙壁,她始终觉得六虚派的神秘能力总归有时代的局限,不可能面面俱到。 幻变之后散发着金修斫气息的墨鱼走上前来碰了碰钟寄云的手,随即一股刺痛和电击般的痉挛让他们弹开了双手。钟寄云狐疑地看着面前幻变成金修斫的墨鱼,问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你的手导电了?” 墨鱼变回了自己的样子,看着钟寄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跟其他人接触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钟寄云道:“所以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 墨鱼走到墙壁旁边转过身来看着钟寄云,一手撑着墙壁,“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面墙应该是金修斫想防止你们寻找到开门的机关逃出去的障碍,但是大家迟早会出去,所以他肯定是借这面墙拖时间。” 钟寄云:“……” “他来这里找书,我们来这里找明叔。金修斫这家伙不可能大费周章做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事情,明叔可能跟他之间也有什么联系,搞不好明叔偷书就是为了他。” 其实早在听说何殊寒临久二人险遭毒手的时候她便有这样的推断。临久虽然不明说,但她鬼灵精的,普通的阴谋诡计根本瞒不了她。 除非…… 除非她当局者迷。 墨鱼的眼光突然凛冽起来,他仿佛感受到召唤,突然抬头望向天花板,说道,“你说得对,阿明所谓后山清修怕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钟寄云顺着墨鱼的目光往上看,顶部确实有一颗高光材质的东西,但只有在特定角度下才会反射光线,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光芒。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聚焦在那东西上,诡异密室死一般的寂静。 金修斫引他们过来并不是所谓的合作或同行,而是为了利用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下一刻何殊寒弹地而起,直奔房子顶部那颗亮晶晶的东西冲去,只是还未碰到那东西,就被无形的高压电击打了下来,钟寄云扶起何殊寒,看着他还有些颤抖的手,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急也没办法,先等等。” 何殊寒甩开她,半晌突然又后悔自己这么冷淡,苦笑起来,笑声在密室里回荡,刺耳的涩。 “现在该如何是好,这墙壁带电对我们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墨鱼突然安静了下来,掐算似的捏着手指,闷声道:“那东西跟墓地并不是同宗所出,我虽然有保护你的天责,但它没有,它反而像是专门用来针对你的。” 钟寄云神色凝重地看着墨鱼,醒悟了,“金修斫他......所以这个房间根本就不是这原墓的一部分?” 墨鱼看了看蹲在地上的钟寄云,许久之后沮丧地点点头,只吐出两个字,没错。 墨鱼表示他们没办法轻易走出这个房间,除非出自金修斫的意愿,或者他在外面开启机关。 可是众人怎会甘愿被他玩弄与手掌之间?从他们遇到金修斫以来,一群人一直都被金修斫牵着鼻子走,他占尽天时地利,但钟寄云方尚有人和的优势,胜负尚未成定局。 钟寄云忽然席地而躺,双手枕在脑后安然闭目休息,这让何殊寒疑惑不已。“诶,不会这么快就要放弃吧?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想让姓金的一直看我们笑话?” 钟寄云道:“休息吧,金修斫只想困住我们,并不想让我们永远留在这里,说不定到时机他自然会放我们出去。依照这个房间目前的形势而言,根本没有办法出去。” 墨鱼见样学样也闭着眼睛躺在了地上。 看到他变成金修斫的模样何殊寒有些按捺不住了,站了起来,走在墨鱼的旁边踢了他一脚,说道:“你给我赶紧变回原样。” 就在何殊寒踢到墨鱼的那一角,墨鱼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瞪着何殊寒,久未出声的临久赶紧劝解自己的老板,“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他也是有些着急而已。” 钟寄云一手抓住墨鱼的手臂,见钟寄云,墨鱼神色缓了缓,又闭上眼睛。 既然如此,那只好睡觉吧,不过钟寄云躺在地上还是有些有些疑问,为什么偏偏是这里,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房间,金修斫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书在他们手上? 就这么一闭眼,再一睁眼,所有人都看着房间中的那个石桌面面相觑。 石桌上的包袱什么时候消失了? 一旦躺下来,备受困扰的众人忽然放松了精神,很快睡去。 这一晚上似乎睡得特别沉。 一觉醒来,房间顶部的石块果然已经消失了,来时的那条道路又出现了。 钟寄云看了看那条道路,对众人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先不要出去。 金修斫现在让钟寄云他们出去,肯定有什么目的,或者说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钟寄云们这一阶段的价值也被他用完了,他正在等着利用钟寄云们下一阶段的价值呢。 钟寄云走过去抬起手来触碰了一下墙壁,没有电击的感觉,何殊寒也半信半疑的抬起手臂碰了一下,同样也没有电击的感觉。 所以说这墙壁的电可能来源于之前房子顶部的那一块石头,那么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呢?还有金修斫将钟寄云们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墨鱼看了看钟寄云们面面相觑的样子,说道,“金修斫他不是人,他可能学会了某种幻境之术,这种幻境之术只会认主人,主人就是金修斫自己。” 所以金修斫确实在这房间里使用了什么幻术。 那今天桌子上那个包袱消失了,他是在引钟寄云们走向他另一个圈套? 不行,此地还是不宜久留,毕竟这是他的幻境之境,想到这里钟寄云一行赶忙走出了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