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白》 第一章 嘉平元年,冬月,朔日。 汴梁,御史台。 雪是昨夜停的,凛风卷着啸了半宿,将京城白茫茫压了一层。 御史台人来人往,已经忙碌了整整一个早上。 “卷宗,案册。” 御史中丞亲自带人安排,忙得焦头烂额:“都要齐备,不准错漏一样!囚车镣铐用新的……没有就去找!” 有人小跑着呈上了副镣铐,中丞拿袖口一蹭,又扔回去:“怎么脏成这样?去擦!白布试三遍,不准见一点土锈!” “这一早上,囚车都换三回了。” 一个侍御史低声道:“什么阵仗,皇上要来法场监斩?” “噤声。”旁人悄声道,“还没被骂够?快去擦就是了。” “这东西有什么好擦?”侍御史实在一头雾水,抱着铁镣嘟囔,“擦得再干净,还不是一刀的事……” 前朝囚狱设在大理寺,本朝以为不妥,于立国之初改制。将地牢留在大理寺,天牢分迁到了御史台。 寻常犯人不入天牢,进了御史台狱的,不是位高权重,就是罪大恶极。 御史台送走了不知多少囚车,出了门走北街,不出一刻就到闹市法场。今天这等阵仗,还是头一回。 “跟圣上没关系。” 老文吏走过来,俯身将案卷归总:“今日问斩的,是内监关着那一位。” 侍御史愣了下。 任谁脚不沾地忙了一早上,脾气也好不了。说话工夫,场院当中,御史中丞的火气已经压不住地掀了房盖:“历来囚车也没有簪花的!没有!!”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寻声望过去。 换了三次的囚车拾掇得整洁,车轼都擦得干干净净。 囚车里的犯人也被吼得有点懵,从木枷里把手撤出来,揉了揉震得不轻的耳朵。 内监专门拘押凶悍恶犯,等闲人见不着。从半月前人被绑得严严实实,连夜押进来,侍御史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位传闻中“极端凶恶、杀人如麻”的悍犯。 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眉目生得英气疏朗,身上只套了件单薄的囚衣,浆洗得格外干净。 丝毫看不出刚提了要在囚车上插花的过分要求,犯人刚揉着耳朵,不甚在意地安抚了中丞大人,正无所事事地倚着干草堆打哈欠。 “这是什么人物?” 自己辛辛苦苦翻晒了三天的干草,侍御史一眼就认了出来,瞪圆了眼睛:“将死之人,如何还这等做派?” “这几年才来京城吧?”老文吏放下卷宗,“那是云小侯爷。” 侍御史不解:“谁?” 老文吏叹了一声:“知道镇远侯吗?” 京城最荒败的地方,不在京郊村落,不在道观野庙。 在镇远侯府。 当年镇远侯谋逆兵变、构陷皇子性命,满门抄斩,侯府也从那时起就跟着荒置了下来。 一晃五年,门上的封条早已破败不堪,分封的王爷诸侯换过一茬,这座侯府也依然没能易主。 “当年有人诬陷端王谋逆,害得端王殁在了天牢。” 这是天大的事,侍御史自然记得:“先帝震怒。彻查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这个镇远侯胆大包天,妄图谋逆,又构陷皇子。” 老文吏点头:“镇远侯是皇后亲侄,却闯下这等滔天大祸。皇后陡闻这等变故,连惊带痛,没多久就也薨了。” 侍御史心惊肉跳:“果然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不错。”老文吏点点头,“镇远侯府,正是云府。” 侍御史愣住:“那这位云小侯爷——” “那年冬月初一,先帝亲自下旨,将镇远侯府满门抄斩。” 老文吏道:“封城十日,殿前司将整个京城翻了一遍,尽斩云府上下五十余口。天罗地网,唯独跑了一个。” 老文吏:“便是云府的长子嫡孙。” …… 侍御史听得撼然怔忡,抬头望过去。 云琅打好了哈欠,掸了掸囚车上的浮雪,把手塞回木栅。 “云小侯爷。” 御史中丞自打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已经不错眼盯了他半月,一双眼盯得通红:“御史台不曾亏待你。” 云琅拱一拱手:“是。” “酒杯是琉璃的。” 御史中丞:“菜蔬和肉纵然平常,也都十足新鲜,一片隔夜的笋尖也没有。” 云琅诚诚恳恳:“有劳。” 御史中丞:“一共三坛竹叶青,大理寺上元时送的,一滴不剩。” “酒其实不好……” 云琅低叹一声,迎上中丞阴森森视线,改口:“破费。” 御史中丞:“仁至义尽。” 云琅心服口服:“确实。” “只剩一个时辰。”御史中丞:“阁下若越狱,下官一头撞死在这囚车上。” 云琅:“……” 时辰未到,御史中丞一屁股坐在地上,牢牢盯着他。 镇远侯府满门抄斩是五年前的事,云小侯爷逃了五年,也不是一次都没被抓到过。 五年间,地方郡、县围剿十余次,京城殿前司封城三次,千里追袭七次,一无所获。 云琅身手超绝,又常年提兵征战,在北疆边境滚出一身生死之间的恐怖直觉,哪怕一时被擒住了,稍有疏忽便能借机脱身。这些年来,因着云府一案被罢官免职的官员已不下五指之数。 御史台接了人,御史中丞就没完整合眼过一宿,予取予求,务求伺候得云小侯爷不再跑一次。 云琅被他盯得无奈,揉了下耳朵,正要说话,眸光忽然微动。 一队格外齐整铿锵的马蹄声停在了门外。 - 依本朝律例,凡罪大恶极者伏法,一律北街游街、闹市问斩。 震慑宵小,以儆效尤。 精锐骑兵黑压压摞在门口,将云琅重枷铁镣锁进囚车,押出御史台,离午时尚有半个时辰。 “什么来头?”侍御史抱着卷宗,悄声同老文吏打听,“殿前司还有这等兵马吗?” 老文吏:“不是殿前司,是侍卫司。” 侍御史不解:“押送犯人不是殿前司的事,今日怎么改了侍卫司?” 老文吏望了一眼,将他往后扯开几步,摇了摇头。 本朝京中驻兵八万,分殿前司与侍卫司,侍卫司下又分步军骑军,各自都有都指挥使。二司三衙,共为禁军,负责京城内外防务。 此次拿获云琅的是侍卫司的骑军暗卫,来提人的正是侍卫司骑兵都指挥使,高继勋。 御史中丞亲自交接,扶着囚车送出御史台,上前拱手:“高大人。” “御史台吃斋念佛了?” 高继勋神色倨傲,没受御史中丞那一礼,照囚车扫了两眼:“此等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之辈,中丞倒是厚待。” “御史台只管看押人犯。”御史中丞道:“审判定罪,是大理寺卿的职分。” 高继勋被他不软不硬一顶,神色骤沉:“妄言!” “妄言,妄言。”御史中丞随口附和,一手牢牢把着囚车,“都指挥使还是看好人犯,小心生变……” 高继勋冷嘲:“罪臣余孽!侥幸逃脱几次罢了,能有多少本事?” 殿前司屡次缉拿犯人不力,已被圣上一再斥责处罚,这个差事才落到了侍卫司头上。 整个侍卫司枕戈待旦,鸡犬不宁地折腾了大半年。高继勋亲自带人爬冰卧雪埋伏了数日,才终于寻到破绽,将云琅一举拿住。 高继勋为捉人吃尽了苦头,眼看云琅衣着整洁囚车舒适,更觉无端刺眼:“停车!” 御史中丞上前一步:“高大人!” “我朝惯例,罪大恶极之辈,游街、示众、枭首。” 高继勋眯起眼睛,慢慢咬字:“在这囚车里遮遮掩掩,如何算得示众?如何彰我朝纲、以儆效尤?” “大人。”中丞拦在车前,“午时将至,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高继勋斟酌半晌,忽然冷笑道:“你是怕多生事端,还是感念旧恩、暗中照拂?” 御史中丞脚步一顿,没出声。 “你想叫他死得干净体面。” 高继勋负手俯身,悄声贴近中丞肩头:“可我拿的是圣旨,奉得是皇命。” 御史中丞脸色微变:“何至于此!世人皆知,少侯爷与云府明明——” 高继勋阴沉沉道:“明明如何?” 御史中丞硬生生刹住话头,脸色苍白下来,不再出声。 “来人,将云小侯爷栓在战马后头,拖行北街。” 高继勋直起身,睨一眼云琅,意味深长笑道:“记得,拿绞了铁丝的牛皮绳索,往勒筋见骨了捆,免得小侯爷说不定上天遁地又逃了……” 两个凶神恶煞的兵士扑上来,抄着牛皮绳,就要勒云琅的双腕。 御史中丞还要阻拦,被侍卫司雪亮刀光一拦,长叹一声,失魂落魄退了几步。 “依我看,那些流言也不过以讹传讹。” 侍御史远远跟在囚车后,低声同老文吏道:“这云琅哪有那般厉害?落到人家侍卫司手里,不也老老实实?” 老文吏叹了一声,侧过头避开视线。 侍御史不解,还要再说,忽觉一道厉风自耳畔掠过,寒毛陡竖,一声惊呼憋在了嗓子里。 那两名兵士尚自威风不已,嘴上不干不净地呼喝训斥,手中皮绳不及捆上云琅手腕,已被两支精钢劲矢狠狠射穿了肩膀。 变故陡生。 高继勋脸色变了变,佩刀出鞘,厉声道:“什么人!” 囚车正在御史台外侧巷,要绕过两条街口才到北街,此处背靠天牢,两侧高墙林立,半个人影都不见。 十余道黑衣蒙面身影冒出来,无声无息自高墙掠下,拦在路前。 “你等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高继勋好歹也打过仗,一眼看出这些人身上血浸的森森杀气,冷汗顿生:“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宵小放肆!” “高大人。”御史中丞扯住他,“不可。” 高继勋被他一拉,脑子骤然清醒。 他如何也想不到有人敢在京城劫囚,有心趁此机会折辱磋磨云琅,带的人并不多,又特意挑了个僻静的地方。 侍卫司离得太远,纵然支援,也要些时间。 这些人周身杀意凛然,一眼便看得出久在沙场杀人如麻,若真不顾一切豁出去,什么亡命行径都做得出来。 “诸位。”御史中丞定定心神,拱手道:“京城劫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等都是亡命徒,无家可抄。”为首一人嗓音怪异沙哑,听在耳中也像是砂砾摩擦般难受不已,“放了少将军,留你们一条狗命。” 御史中丞咬了咬牙,拦在囚车前。 黑衣人喝道:“放人!” 御史中丞额角已满是冷汗,闭上眼睛,负手站直。 两个黑衣人再按捺不住,抽刀纵身扑上。高继勋本能拔刀相抵,却只刀刃一交便被震得半掌发麻,不及反应,雪亮刀光已袭至面前。 御史中丞闭紧双目,依稀觉得刀锋寒气劈面而至,电光石火间一声清脆磕碰。 寒意偏开,顺着脸颊狠狠扫了下去。 御史中丞怔了怔,愕然睁眼。 云琅轻叹一声,握着手腕揉了揉。 沉重木枷被他随意扔在一旁,精铁铸造的锁扣虚合着,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被解开了。 两名黑衣人手中仍握着刀,刀身上尚有白痕。 两枚白石子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停在墙角。 “少将军!”为首黑衣人扑上前,“快走——” 云琅冷叱:“胡闹!” 黑衣人一滞,俯身跪倒。 “高大人。”云琅并不理会,转向高继勋,“我救你一命,怎么报答我?” 高继勋刚想示意身边卫兵叫人,便被刀锋牢牢逼住,冷汗淌下来:“你……你要如何?” “不难。”云琅笑笑,“你尽可以将我游街、示众、带上法场,以儆效尤。” 高继勋脸色惨白,抬头牢牢盯住他。 “今日。”云琅俯身,拾起木枷,“没有劫囚。” “少将军!”黑衣人扑跪上前,抱住他双腿,“跟我们走!去北疆,弟兄们不怕死!纵然死也护着你!那鸟皇帝——” 云琅抬腿,重重踹在他胸口。 黑衣人不闪不避,被他踹在地上,哽声:“少将军……” 云琅阖了下眼,拎着那副木枷,朝囚车走回去。 黑衣人膝行上前,扯住他衣角。 “这位……义士。” 御史中丞定定心神,上前道:“少侯爷随你们脱身之日,便是北疆将士获罪之时。” “少侯爷再逃下去,只能逃到北疆……圣上早对北疆疑虑。”御史中丞回头看了看,“朝堂议政,已经提了削减军费粮草。” 黑衣人周身狠狠一颤,愕然抬头。 御史中丞低声道:“少侯爷……求仁得仁。” 黑衣人目色惶恐,来回望了望,抬头看向云琅。 云琅拎着那副重枷,回了囚车。 刚叱退了旧部,他神色平淡,一身叫人不寒而栗的凌厉气势却还没来得及敛净,坐没坐相地懒洋洋倚在干草堆里,偏偏叫囚车都像是变成了战场挥斥拼杀的战车。 黑衣人眼底希冀一点点灭了,咬死牙关,握紧刀柄正要转身,忽然听见身后云琅出声:“刀疤。” 黑衣人狠狠打了个激灵,霍然转身。 “谁说我是去求仁得仁的?” 云琅笑笑:“我——” 云琅:“……” 云琅揉揉额头,拍拍忽然牢牢抱住囚车的御史中丞:“我不越狱。” 御史中丞不信,死死抱着囚车门抬头。 “少将军!”黑衣人眼中迸出惊喜光彩,“你不会死,是不是?你早有办法——” 云琅颔首:“自然。” 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谁都不准去法场,那边那位高大人现在不敢出声,一旦脱身,就会全城通缉你们。” 云琅给自己扣上木枷:“不要急于出城,四散匿下去,在京城里躲几天。内城防务归殿前司管,高大人不敢闹大,没办法在皇上眼皮底下大肆搜捕。” 高继勋神色变了又变,偏偏不敢造次,恨恨咬紧牙关,向后退了几步。 “等风头过了,自己想办法出城。”云琅回头朝他和和气气一笑,转回车前,不紧不慢道:“若是混不出去,也不必回北疆等我了。” 黑衣人们早已一扫颓色,齐齐朗声应是。 为首的一个又上前,紧攥着囚车追问道:“少将军,你有万全之策了,是不是?” “放心。” 云琅成竹在胸,笃然笑道:“倘若没有万全之策,我又如何敢来自投罗网呢?” ※※※※※※※※※※※※※※※※※※※※ 爱大家,抽红包! 第二章 罪臣伏法,当街问斩。 囚车绕到菜市口,已至午时二刻。 菜市口人头挤挤挨挨,一早就开始热闹,过了午时,已支起了几个茶摊。 御史中丞抢上几步,赶在兵士前,伸手扶住车辕。 云琅扫一眼那几个兵士手中的杀威棒,低头笑笑,不以为意,带了枷锁走下囚车。 驻守北疆的是朔方军,沿革了几朝的悍勇铁骑,有名的军纪森严法令如山,军令既出莫敢不从。 少将军下了明令,谁都不准来法场。那些军中莽汉无法无天、敢奔袭千里潜入京城劫囚,可纵然给他们十个胆子,也决不敢靠近法场哪怕半步。 云琅向人群里大致一扫,正要上法场,被御史中丞按捺不住拦下:“少侯爷——” 云琅朝他囫囵抱拳:“酒真的不好。” 御史中丞定定望着他,张了下嘴,没能出声。 云琅自觉不是挑事的人,想了想,诚恳奉告:“大理寺送的是假酒。” 御史中丞:“……” 法场是临时搭的,难免草率,阶下还是一片杂草砖石,刮着囚衣格外粗粝单薄的布料。 云琅振落牵衣蓬草,举步踏上石阶。 台上人高高坐着,眼皮也不抬:“犯臣何人,犯下何罪?” 御史中丞尚未及开口,高继勋已上前一步,抱拳俯身:“回老太师,犯臣是云府余孽云琅,犯得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御史中丞晚他一步,怒目而视:“你——” “怎么?中丞接手云府一案,熟读文书卷宗,莫非以为……” 高继勋侧头看他,冷冷笑道:“以为我说得不对?” 御史中丞胸口起伏几次,扫过台下指指点点观斩人群,没再说话,向后退开半步。 午时二刻,太阳正是刺眼的时候。云琅眯了下眼睛,抬头往台上看了一眼。 监斩的是当朝国丈、太师庞甘。 三朝老臣,头发胡子都白透了,拄着御赐的龙头拐,颤巍巍路都走不稳。整个人倒还老而弥坚地捧着诏书,念得抑扬顿挫:“天生民,而立之以君。夫君者,奉天养民者也……” 云琅向来对这些之乎者也颇感头痛,找准根木柱,跪坐下来靠着,闭目养了阵神。 太阳当头,既无云又无风,哪怕是冬日,跪听圣旨也有几分苦晒。 不少人恭敬伏地,跪得难熬,也已偷偷换了好几次腿。 庞甘不紧不慢念了一炷香,终于念到最后:“圣上继位,感天承运,奉先帝之遗诏大赦天下……然,谋反大逆、罪大恶极者,皆不在此列!” 不少人被慑了一跳,本能抬头。 “云府之罪,罪无可恕!”庞甘放下圣旨,沉声道:“云琅,你可知罪?” 云琅起身:“知道。” 云府抄斩满门、夷九族,是五年前的旧事。 佑和二十七年,先帝尚且在位。上元节当晚,宿卫禁军宫变,杀校夺兵,直逼寝宫。 这是本朝最惨烈的宫变。先帝抱剑亲守宫门,先皇后舍命护驾,宫人削发死战,殿前司赶来时,血已染红了白玉石阶。 宫变震动朝野,六皇子奉皇命,将八万禁军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凡是有些含糊可疑的,一律下狱彻查。 人太多,连御史台带大理寺的牢狱都被塞满了,刑场的铡刀也砍得卷了刃。 年头过得不久,人们还都记得清楚。京城里稍年长些的,都能历历数出那时的弥天血气。 当时的禁军统领,正是端王。 禁军哗变,端王难辞其咎,也被下狱彻查。 只是谁也没能料到,不等案子彻底查清楚,到第三日,端王就无故暴毙在了天牢之中。 端王妃闻讯,只身携剑入京,闯宫自尽。 圣上震怒,令六皇子雷厉风行彻查始末。才查出来了竟是镇远侯意图谋逆、又借机灭口,意图尽数将哗变罪行栽赃端王。 如此滔天大罪,镇远侯府一朝倾覆,满门抄斩,也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你却公然逃罪乱法,罪加一等!” 庞甘居高临下,厉声:“你可伏罪?” 云琅点头:“伏。” 他答得太过痛快,庞甘凝起的气势无处着落,虚晃一着,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四周愈静。 庞甘语气愈沉了几分:“隐匿之后,你逃去了什么地方?” 云琅想也不想:“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庞甘追问:“都做了什么?” 云琅笑笑:“亡命之徒,自然是逃命。” 庞甘紧迫不舍:“何人助你脱身?” “众叛亲离。”云琅叹道,“孤家寡人。” 案问到此处,便再问不下去。 庞甘仍不甘心,拄着拐杖缓步上前,欺身低声:“云琅,你如今已命悬一线,该说些什么,心中总该有数……” 云琅笑一笑,在刑台前盘膝坐定。 庞甘看着他。 五年前一场变故,整个京城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全城戒严,禁军里三层外三层把京城包了个结实,云琅逃出城,不可能无人相助。 庞甘一心要追出同党,一并问罪论处。却不想这宫中养尊处优、钟鸣鼎食骄纵出来的少年纨绔,到了生死之际,嘴竟仍紧得半个字也撬不出。 庞甘再要说话,一旁监斩官低声道:“大人,时辰……” 庞甘脸色沉了沉,拂袖回了高台。 御史中丞再忍不住,急道:“少侯爷!” 他站得离刑台近,声音压得虽低,云琅却听见了,跟着回身望了一眼。 御史中丞脸色涨红,牢牢盯着他。 云琅被他盯了半个月,一阵头疼,下意识保证:“我不越狱……” “少侯爷那时说得什么?!”御史中丞有官阶,不被禁军阻拦,激切哑声道,“万全之策——” 云琅失笑。 他这一笑,御史中丞背后忽然腾起寒意,整个人怔怔立在原地。 云琅被侍卫司暗卫拿获,押进御史台,就已不能再逃。 圣上与端王兄弟情深,对镇远侯府余孽从未放松。朝中已有云琅逃往北疆的流言,再逃下去,流言早晚要变成怀疑。 北疆苦寒,将士爬冰卧雪死守燕云朔方,粮草是命。 半点经不起动荡。 黑衣人劫囚时,御史中丞听云琅说法,以为云琅当真心中有数,还多少松了口气。这一刻,御史中丞却忽然想明白了。 云琅从没想过什么万全之策。 云琅现身被擒,是来赴死的。 “老太师。”监斩官低声禀道:“时辰已至,监斩大臣只剩琰王告病未到。” 庞甘神色冷峻:“开斩。” “是否不妥?”监斩官犹豫,“琰王毕竟奉命监斩,可要派人去请一请?” “不是告病么?” 庞甘没能从云琅口中逼出同党,正连恼带怒,冷然嗤道:“真当皇上处处护着他?有了今天没明天的短命小儿,来看监斩,再叫血气冲撞了,一不小心一命归西,是谁之过?” 监斩官稍一迟疑,硬着头皮道:“可是皇上——” “皇上如今忙着处理北疆之事,早已不胜其扰!”庞甘厉声,“我等为臣,岂不正该替君分忧!” 监斩官额头尽是冷汗,不敢再开口,称是后退。 云琅原本阖眸盘膝静坐着,不知听见哪一句,睁开眼睛。 “琰王萧朔?”侍御史在刑台下,悄声问老文吏,“可是端王那个……” 老文吏沉声:“噤声。” 侍御史脸色也跟着变了变,低下头闭紧了嘴。 人群原本议论纷纷,听清台上声音,一瞬竟也静了静。 有人探头探脑看了看:“这琰王什么来头……” “不可说!”一人急声打断,“被琰王府上人听见了,要割舌头的。” 那人愕然:“天子脚下,如何竟容得下这般残暴行径?” “新近来京城的吧?” 有老者离禁军卫士远些,低声叹息:“当年乱得很,先帝只说要把端王下狱,没成想奸人作梗,竟害得端王一家死于非命。” “先帝痛悔,彻查后,就让端王的小儿子把爵位给袭了。” “听说是因为端王幼子那时尚且年少,先帝不想他伤心,便下旨将封号也改了。” “新赐下的封号,正是琰字。” “因着这一层,先帝和今上都对他格外宽容。” 老者拍拍那人,悄声道:“琰王冷酷残暴,没什么做不出来的,咱们京城私下里都叫他活阎王。” “可不是。”一人点头附和:“他割了你的舌头,也不会有半点事,最多闭门思过几日罢了。” 那人半惊半疑,脸色也跟着白下来,牢牢闭上嘴。 “虽说凶险,但那阎王府大门常年不开,说是抱病闭门谢客。” 有人悄声道:“这两年连他们府上的人也见的少了,倒是松快许多。” “不是告病了?”又有人道:“听说是父母族人死得太惨,留他一个,哀思过度,说不定这两年真是病得不成了……” “云氏余孽。”庞甘看向刑台,“谋逆作乱、残害忠良,满门抄斩,并脱逃之罪,今认罪伏法——” 云琅出声:“且慢。” 庞甘脸色骤沉,又当他临死吓得改了念头,打算供出别人来保命,压着脾气等他说。 云琅好奇:“你们说的那位琰王,便不来了吗?” “放肆!”庞甘怒火冲顶,厉声叱道,“来与不来,与你何干!?” 已经看出云琅打定了主意不配合,庞甘再不由他打岔,寒声道:“开斩——” 云琅:“与我有干。” 他嗓音清冽明朗,压着庞甘苍老浑浊的嗓音,吐字格外清晰笃定。 庞甘脸几乎气成了猪肝色,死死瞪着他。 云琅被人按着,躺在铡刀底下,神色诚恳:“此事说来话长,尚得慢慢理顺。老太师若有闲暇,还请饮一杯凉茶败败心火,寻个僻静之处坐稳当,屏退闲杂人等……” “云公子。”监斩官小心打断,“时辰紧迫,长话短说。” 云琅:“我怀了琰王的儿子。” ※※※※※※※※※※※※※※※※※※※※ 爱大家,抽红包! 第三章 整个法场都跟着静了静。 监斩官扶得慢了半步,老太师眼睛瞪得溜圆,没能坐稳,险些一头栽下了监斩台。 御史中丞张口结舌,看着云琅:“小,小侯爷……” 二十三年前,先帝佑和十年秋。司天监报西方白虎异象,参下三星动,临昴毕、伐天街。 第二天,内监来报,镇远侯府得了长子嫡孙。 此事传得极广,京城没人不知道,云小侯爷是星动而生,命犯白虎、不同常人。 街口专给人看相算命的先生还说,这白虎命格是克身大凶,主血光横死,灾煞怕克,福少祸连绵。 但先生没讲,白虎命格还有些别的特异能耐。 比如怀孩子。 …… 还是琰王的孩子。 刑台之下,百姓路人议论纷纷。 “真是孩子?不是别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 “琰王那般凶恶,传言阎王府的侍妾都有命进没命出,更是一个子嗣都没留下来,这云小侯爷怎么就平平安安怀上了?” “且不论这个,云小侯爷又不是女扮男装,怎么能怀孩子?” “莫非是这白虎命格?” “说不准,小侯爷天赋异禀……” “荒唐。”一个年轻书生实在听不下去,“子不语怪力乱神,天道有常,人伦不可逆,岂有乾坤颠倒之理?” 他话音未落,边上立刻有人摇头:“别人不一定,云小侯爷可不一样。” “正是,这白虎命格邪乎得很。” 有人插话:“你们记不记得?前些年……” "得有二十来年了,那时候侯府刚得了嫡孙子,先皇后喜欢,叫给抱进了宫。" 一人道:“宫里头给看了,说小侯爷灾祸绵延,只怕体弱多病多灾多难,三岁都活不过。” “正是。”又一人点点头:“结果小侯爷五岁就掀了紫宸殿的房顶盖,宫里传召工匠坊,还是我爹和我大哥去给修的。” “还有十多年前,云小侯爷染了病,命在旦夕。太医院说九死无生,无论如何也是救不过来的了。” 边上站着医馆的坐诊郎中:“谁知小侯爷昏睡十日十夜,起来要了口水喝,竟彻彻底底好了。” 郎中摇摇头,抚着胡子唏嘘:“结果太医羞愧难当,上了辞呈告老还乡,才开了我们这家医馆……” “佑和二十三年。”人群中有太学的学子,低声道,“谏议大夫上奏,说云小侯爷目无纲纪无法无天,再在京里待下去,迟早要闯下大祸。” 这些都是坊间故事,年轻书生闻所未闻,听得愣怔:“后来呢?” “次年春祭,有契丹使节居心叵测、借大典之际行刺生变。” 那学子整肃神色,拱一拱手道:“幸亏云少侯爷恰好在京中,将使节贡车拦下,才将一场滔天大祸消弭在了无形之中。” …… 京城的茶楼酒肆,云小侯爷的奇闻轶事向来是最多的。 白虎命格百年难得一见,大劫至凶,可也正因九九之数都逼到了极处,反而会生出意料之外的变数。 云琅十六岁领兵征战,京城没人以为一个金尊玉贵钟鸣鼎食的少年纨绔能打仗,捷报却一封连一封地送回了汴梁。 禁军号称至精至锐、水泼不进针扎不出,谁都以为云琅在重兵封锁下劫难逃,五年前偏偏叫他平平安安逃出了京城。 旁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敢想的事,叫云琅做来,便未必不能成。 念及往事,众人莫名便信了不少,再抬头时神色都已有些不同。 “荒谬……荒谬!” 侍卫司奉命护卫法场,高继勋听着众人议论,怒声呵斥:“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云琅枕着铡刀底座,仰头见他气得面红耳赤,好心关怀:“高大人饮一杯凉茶,败败心火……” “住口!”高继勋上前一步,“时辰已至!老太师不必听他妄言,尽快行刑——” 云琅抬了抬手,拿木枷卡住铡刀:“且慢。” 高继勋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云琅。 “云氏一族,滔天大罪。知罪逃亡罪加一等,合该当街处斩,以儆效尤。” 云琅叹息一声:“然,稚子何辜。” 御史中丞站在法场边上,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 “这段话有些文雅。” 云琅怕侍卫司的高大人不懂,卡着铡刀,好心解释:“意思就是说,虽然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没有罪的。” “我听得懂!”高继勋几乎恼羞成怒,“少在这故弄玄虚!就算你身怀异数,也不过是个杂种余孽——” 云琅奇道:“莫非高大人认为,昔日冤案虽然早已平反多年,琰王却还有罪不成?” 高继勋正要呵斥,话到嘴边,忽然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五年前那一场冤案,正是圣上死穴,朝野上下至今却仍然讳莫如深。 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上和端王兄弟情深,却因为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端王获罪入狱。后来端王平反、镇远侯获罪,如今的圣上那时尚是六皇子,监斩时尚且一度哀痛过甚、吐血昏厥。 没能救下端王,皇上始终心怀愧疚,对端王遗子的厚待已到了不论规制不讲道理的地步。 平日里私下说说便也算了,此时众目睽睽,若是真被云琅绕进去、顺着话头说了,难免要惹皇上雷霆之怒。 高继勋惊出一身冷汗,闭了闭眼定定心神,沉声道:“琰王……自然无罪。” “这就是了。”云琅叹息一声,“孩子是他的,自然也是无罪的。” “纵然我有心伏法,却不该牵连无辜。” “若是孩子已经足月,我舍了这条命,剖腹取子,也算对得起琰王。” 云琅慨叹:“偏偏他尚不足月,却要随我一尸两命,幼子何辜。可怜端王血脉飘摇,竟自此断绝……” 铡刀悬在半道,被木枷卡着落不下来。刑台上下听着云琅唏嘘慨叹表完了心迹,一时都有些茫然怔忡。 衙役愣愣扛着铡刀,抬头看向监斩官员。 “大人……稍坐。” 监斩官出声,勉强恢复神智:“云小侯爷,此事实在离奇,本朝也无此先例。时辰已至,恕下官——” 老太师庞甘忽然出声:“且慢。” 监斩官愣了下,转过头。 “云琅。”庞甘扶着拐杖上前,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紧盯住他,“依你所说,你与琰王……关系匪浅?” 云琅点头:“自然。” 庞甘看着云琅,心中一喜。 他始终欲从云琅口中逼问出同党,不想云琅此刻竟自己露了马脚,当下不动声色,缓声追问:“是何关系?” 云琅有些莫名:“老太师不知道?” 庞甘冷笑一声,正要开口点破这两人的勾当,云琅已经继续说下去:“我爹害死了他爹,害死了他娘。” 云琅稍坐起来,耐心给他讲:“他爹一清二白,罪名是我爹诬陷的,谋逆是我爹栽赃的。” 庞甘原本还凝神听着,却不想竟又被他戏耍一次,怒气冲心,咬牙呵斥:“竖子!你——” “端王府上下四十余口回京奔丧,途中又遭山匪截杀,手段残酷非人。” 云琅缓缓道:“端王血脉,只剩他一个。” 庞甘盯着他,枯瘦肩背起伏,脸色隐隐发青。 “我与琰王。”云琅帮他总结,“生死血仇。” 当年旧事被这般赤|裸提及,极端惨烈慑人,刑台上下一时都跟着静了静。 云琅没再往下说,抬头向云边看出去。 天色阴沉,眼见着还要落雪,厚重云层一叠接一叠蔓到山头。 隐约可见一线天光。 御史中丞定定看着云琅,心口跟着一紧,背后冷汗涔涔透出来。 “黄口小儿,谎也编不圆!”庞甘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坐回监斩台,冷笑,“既然血海深仇,你又如何能与他搅在一起?还不是矢口狡辩!” “这有何难。” 云琅失笑:“这种事,无非灌灌酒下下药。我对他倾心已久,潜进他府里,寻个月黑风高良辰日,趁他半醉半醒神混沌时……” 御史中丞天翻地覆咳嗽起来。 云琅没能说完,有点惋惜:“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御史中丞:“……” 人群尚在愣怔,鸦雀无声。 御史中丞站了半晌,实在不忍再看下去,按着额头往角落退了退。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老太师庞甘气得胡须打颤,抖着手指他:“天子脚下,岂容此等恶行!” 监斩官听云琅说得信誓旦旦,云里雾里间竟已不知不觉信了七八分,犹豫劝道:“老太师,毕竟稚子……” “何来稚子?分明孽种!”庞甘厉叱一句,抄起斩签,劈手摔下监斩台,“荒唐至极!午时三刻已至,速速行刑!” 亡命牌落地,铡刀必须见血。刽子手屏息凝神,咬牙正要行刑,忽然听见清脆蹄声。 两匹飞马破开人群,人立嘶鸣,堪堪到了监斩台下。 劲风擦身而过,亡命牌被墨羽箭当中射穿,死死钉在木柱上。 马上是两个身形剽悍的黑衣人,其中一个手中弓弦仍在轻震,神色漠然,沉默立马。 人群一阵骚动,有见识过的,忍不住低呼出声:“玄铁卫!琰王府的人……” 庞甘脸色变了数变,落在那两个冷硬如铁的黑衣护卫身上。 玄铁卫是端王留下的亲兵,朔方军里的精锐,饮血无数杀人如麻,没一个是好惹的。 皇上怜惜琰王少年失怙,特准玄铁卫在京城内城持刀纵马。纵然是当朝大臣权贵,也没人愿意同这些只知道护主奉命的杀胚对上。 “本朝律例,从无死囚赦免一说。” 庞甘勉强压下怒火,上前道:“琰王既然告病,法场便该由监斩大臣处置……” “我家王爷养病,听闻有子嗣流落府外。” 其中一人冷冰冰道:“遣我二人前来寻回。” “子虚乌有,不过垂死挣扎、胡编乱造罢了!” 庞甘:“琰王何必当真——” “我家王爷说,端王一脉,子嗣艰难,血脉凋零。” 另一人道:“不能放过一个。” 庞甘一时被噎住,还要再说,那人已下了马,将自铡刀下将躺得溜扁的云琅提起来,扛下了刑台。 “我家王爷吩咐,琰王府借去十月,验看血脉。” 先前说话的玄铁卫探向怀中,摸出一方生铁令牌,抛在刑台之上:“十月之后,要杀要剐,把人剁成几段,随你们就是了。” ※※※※※※※※※※※※※※※※※※※※ 爱大家! 还抽红包! 第四章 云琅被从铡刀下扛出来,囫囵塞进了马车。 侍卫司不得号令不敢妄动,人群向来畏惧琰王,讷讷向两侧退让出条路。 玄铁卫漠然沉肃,护持着马车缓缓出了闹市。 云琅还想矜持,拿脑袋把帘子顶开一小半,看着越来越远的刑台:“诸位稍待……” 为首的玄铁卫稍勒马缰,看了他一眼。 云琅不太好意思,清了下嗓子:“能再回去一趟,让他们帮我把枷锁摘下来吗?” “不是为我。”云琅有理有据,很客气,“枷锁刑具五行属金,是大凶之物,主肃杀,对养胎不利。” 玄铁卫并不理他,扶着身侧长刀,催马前行。 云琅灌了口风,咳嗽两声,倚着车厢:“端王血脉要紧。” 他扶着车窗,往外找了找,看着为首那个依然不为所动的玄铁卫:“连大哥——” 雪亮长刀倏然出窍,停在他颈前。 云琅停下话头。 “再提端王名讳,刀下见血。” 为首的玄铁卫盯着他,神色终于不再漠然,嗓音冰冷:“忘恩负义之徒,该被千刀万剐。” 云琅静静坐了一阵,笑了笑,将那把刀轻轻推开,坐回车里。 一声鞭响,马车缓缓前行。 云琅放下车帘,叹了口气,不知从哪摸出截机巧铁钎。摆弄两下,熟练摘了镣铐,随手扔在一旁。 这条路他再熟不过。 京城内城自朱雀门始,出了金水门就是外城。 沿金水河向西北走,再向南,过了金梁桥,就是端王府。 云琅少时没少惹祸,每次祸闯大了,不能靠耍赖糊弄过去,就往端王府跑。 端王执掌禁军,把他塞进房间里藏严实,叫殿前司在京里声势浩大地搜云家的小兔崽子。 禁军也早都跟他混得熟透,一本正经地一通乱找,拖到老御史们堵不到人、气得哆嗦着胡子回去,再把云琅悄悄放出来。 云琅在京城长到十五岁,出入端王府的次数,远比那个镇远侯府更多。 冻透了尚且不觉得,这会儿在车里暖和不少,寒意反而从四肢百骸往外钻。云琅打了个哆嗦,把暖炉整个抱过来,舒舒服服揣进了怀里。 马车里拾掇得很舒适,大概是琰王平日里自用的。 车厢都钉了棉布,帘子严严实实遮着风。厚厚垫着上好裘皮,备了暖炉,还熏了檀木香。 车走得极稳,不用细看,听蹄声就知道是匹上等的大宛马。 好马不驾辕,云琅揣着暖炉,操心地叹了口气。 两年征战,五年逃亡。七年没见,小皇孙手底下没谱的毛病还是一点没改。 拿汗血宝马拉车,简直暴殄天物。 云琅已经几年没碰过好马,手痒得很。尽力压了压心动,慢慢活动着手腕,耳不闻心不烦地闭目养神。 一路缄默,马车再停下,已到了琰王府门外。 - 端王过世后,先帝让端王幼子萧朔袭爵,爵位份例供享一律不变,唯独改了封号。 王府被下旨重新精心修缮过,向外扩了一条街,围墙高耸,比以前气派了不少。 云琅自觉套上了木枷,被押下马车,站定抬头看了看。 琰王府的匾额是先帝亲笔写的,苍劲饱满,气魄雄伟。将作监找了雕正大光明匾的雕工,金丝楠木作底,刻好字后还嵌了层足金,礼部尚书亲自作了颂。 无上的殊荣恩宠。 云琅上次看见这块匾,还是它刚被挂上去的时候。 常年闭锁,正门已厚厚积了层灰,足赤金的匾额也难逃例外,早变得灰蒙暗淡。 云琅站在府门前,多看了几眼,视线被玄铁卫牢牢挡住。 云琅抬头,朝他笑笑。 为首的玄铁卫姓连,叫连胜,端王给起的名字。 玄铁卫都是是端王亲兵,从朔方军时就跟着端王。后来端王从朔北回京,连胜也跟着回来,进了禁军殿前司,做过三年的殿前指挥使。 云琅老往端王府跑那些年,没少被老御史暴跳如雷地堵门,多半都是靠连胜替他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正门不能走。” 玄铁卫凝注他半晌,侧开头,向旁边一指:“西门入。” 云琅点点头,朝西门走过去。 待斩死囚,在监牢内必须铁镣重锁。御史台纵然尽心尽力,也摘不掉云琅的铁铐。 镣铐都是上等精铁打造铸成,冰冷粗砺,沉甸甸压着手脚。 云小侯爷和那些皮糙肉厚的死囚差得远,逃了五年,身形又早比当年京城里锦衣玉食单薄了许多,腕间已被磨得伤痕累累。 他手腕白皙瘦削,被木枷牢牢禁锢着,宽大囚衣下腕骨清晰分明,衬得伤处血色格外显眼。 西门的仆从去禀报王爷,玄铁卫停在门外,沉默良久,霍然出刀。 云琅不闪不避,凌厉刀风劈面掠下,狠狠刮过眉心,臂间紧跟着微微一沉。 木枷应声碎开。 仆从从府里小跑出来,将门敞开。玄铁卫收刀还鞘,挥手领属下牵过马车,进了王府。 - 府里远比想的清净得多。 当年重修王府,先帝一再升格规制,礼部尚书三代老臣脾气古板,险些气得辞官告老还乡。京城传说,琰王府白玉作底琉璃为瓦,屋里堆得全是奇珍异宝,地上铺的都是铜钱金子。 自端王过世后,云琅就再没进过王府。只当坊间传言夸张离谱,一路走过来,才发觉传言也有传言的道理。 雕梁画栋都还在,前府后园,一进富丽堂皇,二进秀丽幽深,曲廊亭榭,远比寻常王府气派。 云琅被人领着,穿过大半个王府,带到了处格外不起眼的偏殿。 “王爷说,他还有棋局未了,脱不开身。” 下人引他入门,在殿中坐下:“请云公子在此稍待。” 室内暖意融融,大概是烧了地龙取暖。云琅顺手换了个暖炉抱着,正在研究太师椅的木料,闻言抬头:“什么局?” 下人一板一眼:“棋局。” “打搅一下,你这里真是琰王府?” 云琅撑着桌沿,向窗外看了看:“琰王萧朔。从玉,炎声,琰琬的琰,意思是美玉的那个……” “不是。”下人道:“琰圭的琰。” 云琅微顿,收回视线。 下人朝他一拱手,出了门。 云琅扶着桌沿,站了一阵,低头笑了下。 他放下暖炉,捞住镣铐叮当作响的铁链,攥在手里,慢慢坐回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 琰圭九寸,专伐不义。 有背德、弃义、行卑、信劣者,使诛讨之。 云琅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从御史台到刑场铡刀底下、再一路到琰王府,他脸上始终带着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淡了。 他向后靠进椅子里,抬手捏了捏眉心,肩背又撑了几息,也一点点、无以为继地松懈下来。 琰王府很安静,偏殿就更安静。窗外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和越来越凛冽的风声。 云琅侧过头,隔着窗纸向外看了看。 暮色已经极浓,天阴沉得动辄能扑面压下来,灯笼下面已经隐约能看见细碎雪粒,被风卷得毫无章法。 这场雪已经憋了几天,迟早是要落下来的。 云琅未雨绸缪,把暖炉往怀里抱了抱,扯了条厚实的裘皮搭在腿上。 他认识萧朔的时候,人们还不会或恭敬或畏惧地叫一声“琰王”。 先帝还在,先皇后还是云家实际的当家家主。他从小被抱进宫里养着,仗着先帝先后宠爱无法无天上房揭瓦,那天刚好看见了端王带进来的小皇孙。 先帝为人宽善,又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其实并不太过要求诸皇孙学业。但萧朔不知天资不好还是开蒙太晚,即使在皇孙之中,也全然算不进中上。 不要说下棋,书都读不好。半点没能随着父亲的天赋过人、骁勇善战,涨红着脸在大殿之中站了半晌,磕磕绊绊背了篇《孟子》,勉强练了一套军中拳法。 练到一半,脚下踩着个栗子没站稳,一头栽在了地上。 云琅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没绷住,笑了一声。 小皇孙粉雕玉琢,穿着鼓鼓囊囊的厚实夹袄,摔得灰头土脸茫然怔忡。 故人往事,依稀还在眼前。云琅唏嘘一阵,往囚衣夹层里摸了摸,翻出个从御史台搜刮的栗子,正要捏开抛进嘴里,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云琅捏着栗子,张着嘴,愣了下。 门外,甲兵卫士漠然森严。 天已黑透了,掌了灯,光从廊间投过来,在屋内落下分明人影。 一别经年,琰王身形轩峻,墨衣压着层叠金线,血红内衬映在灯烛下,翻出一片黑峦一片血海。 萧朔背着光立在门口,眉目阴鸷,视线冷冷落在他身上。 ※※※※※※※※※※※※※※※※※※※※ 加更! 大家不要担心,是he 爱大家! 第五章 云琅手一松。 栗子掉在地上,滚了两滚,落进暗影里。 这不是他第一回看见袭爵后的萧朔。 当年端王殁后,萧小王爷被接回京,先帝亲自给行的冠礼。禁军围拱、文德殿前百官朝贺,声势传遍了整个京城。 云琅趴在钟楼顶上,远远看见了一眼。 皇族加冠不按年纪,出阁方能开府主事,萧朔那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 旦夕惨变,端王府一案后,小王爷第一次现于人前。立在一片升平歌舞奉承恭贺里,被层叠繁复的华贵礼服压着,漠然由着礼官指引。 眉宇间已透出分明冷郁。 云琅回神,把暖炉往怀里揣了揣。 他抱着暖炉,在怀里焐了一会儿,重新坐直,目光落在萧朔身上。 佑和二十七年。 端王平反,萧朔袭爵,皇后惊痛忧思过度离世。 京城漫天飞雪、滴水成冰,六皇子奉皇命彻查端王冤案。 萧朔封闭府门,不迎拜访不受贺礼。他在王府外站了三天,拎缰上马,掉头回了北疆。 都是那一年的事。 第二年,端王案沉冤昭雪,镇远侯府一朝倾覆。云琅从京城脱身,潜回朔北,经潼关一路逃进茫茫秦岭。 那之后的五年,云琅再没回过京城。 …… 云琅揉了揉手腕,放下暖炉,捞住腕间坠着的镣铐锁链,撑起身。 知道萧朔就是那个京城谈及色变的“阎王爷”,云琅忧心了一路,生怕小皇孙这些年出落得青面獠牙、眼似铜铃。 如今看来,倒也变得不多。 萧朔天赋异禀,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十来岁时就比他高出半个头,眼下看只怕也没差出多少。 单论相貌,变化也并不大。 轮廓更锋利了,气息更薄凉了,无波无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茫茫一片冻雪苔原。 云琅在冻雪苔原里站了一会儿,往后挪了挪,有点想把那个刚放下的暖炉摸回来。 手一动,玄铁卫长刀霍然出鞘,厉声:“不准动!” 云琅收回手。 玄铁卫身手了得,不容他喘息,刀风凌厉,烛影跟着一晃。 薄薄血刃泛着寒意,已经抵在了颈间。 云琅举起双手,苦笑:“我还带着镣。” “世人都知道。” 萧朔站在门前,凝注他良久,缓声开口:“云小侯爷身手绝伦,暗器功夫了得。” 云琅有点不好意思,抱拳客气:“世人谬赞……” “佑和二十八年。” 萧朔看着他:“潼关守将报,云麾将军擅离军营,抗旨闯关。” 云琅张了下嘴,抬头,放下手。 萧朔的语气平,神色也淡漠,冷意却依然潜在暗影里,丝丝缕缕透出来。 他并没斥退持刀挟持云琅的玄铁卫,缓步走过去。 “二十九年,江南西路报,飞骑尉查获叛逆踪迹,一无所获。” 萧朔翻了页密函:“次年,江宁府报。三百精兵围堵数日,轻车都尉被暗器击落马下,功亏一篑。” 云琅低头笑笑,右手张开,一把莹润光滑的飞蝗石洒在地上。 “两年前,你的踪迹在党项。” 萧朔:“一年前你在大理。” 玄铁卫死死盯住云琅,刀刃抵着他颈间皮肉,血色隐约沁出来。 “王爷……心细如发。” 云琅将开锁的铁钎也放开,落在桌上:“京城传说琰王体弱多病、封府避世,如今一见,就叫人放心得多了。” “京城也传说。” 萧朔看着他,示意玄铁卫将刀收起:“云小侯爷知罪悔罪、自觉羞愧无颜见人,畏罪自尽。” “我原本也想。”云琅咳嗽一声,轻轻叹气,“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端王血脉——” 萧朔合拢密函,放在桌上:“云琅。” 云琅怔了下,抬头看他。 “你这些年的踪迹,禁军、皇上清楚的,我知道。” 萧朔缓声:“禁军、皇上不清楚的,我也知道得十之八|九。” “你猜。” 萧朔倾肩,冷戾眉眼没进烛影里:“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小王爷话音轻缓,杀意像是日暮薄雪,随着暗影悄然覆落下来。 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云琅看着他,轻扯了下嘴角。 他动了下唇,要说话,神色忽然微变,骤然抬手袭向萧朔胸肩。 电光石火。 玄铁卫尚且来不及反应,云琅已将萧朔纵身扑倒。 几支暗箭破窗而入,狠狠扎在了两人方才站的位置。 “什么人!”玄铁卫厉声呵斥,拔刀破窗而出,“防卫,有刺客!” 窗外有人快速跑动,夜色寂静,兵器碰撞声格外响亮。 云琅很识时务,没站起来当靶子,还在窗户底下溜扁趴着。 这一下砸得太结实,哪怕底下有萧朔垫着,也撞得金星直冒。 云琅眼前一阵一阵地起雾,晃了晃脑袋,捯过口气,才来得及告罪:“事急从权,冒犯王爷……”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云琅被他一冻,也觉得自己趴在王爷身上告罪确实不大合适,用力撑着翻了个身,坐在地上。 萧朔起身。 “不用谢,举手之劳。” 云琅长话短说:“王爷若是方便,不如帮我把镣铐解开。” “云琅。”萧朔掸净衣摆尘土,“经年不见。” “是。”云琅点点头,帮他算,“六、七年了。” 萧朔:“你还是这样恬不知耻。” 云琅:“……” 萧朔走过去,将那几支箭逐一拔起,看了看。 箭从窗外进来,虽然扎在两人立处,要取得却显然只是云琅性命。 云琅不躲,在窗口挡着,伤不到萧朔。 云琅要躲,往哪扑都一样,偏偏带着十几斤的镣铐结结实实把萧朔一块儿砸在了地上。 云琅摸摸鼻子,张了下嘴,轻咳一声:“差不多……” “我原本以为,日日恨不得杀你的只有我一个。” 萧朔走过去,将刺破的那一扇窗户推开:“现在看来,你找死的本事也不比当年差。” 灯烛都在窗口,萧朔走到窗前,整个人就彻底站在了光下,可整个人也并没添上多少暖意。 云琅还有点晕,晃了晃脑袋,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当年你在朔方军中,已有三次刺杀。” 萧朔又拿起那封密函:“这些年来,暗杀无数,如影随形。” 云琅揉了揉额头,尽力让心神清明些,抬头看他。 ……虽然这么说对小王爷有些冒犯。 但他确实忍不住觉得,琰王府闭门不出,不涉朝政,这些年的公事可能都干在了自己身上。 玄铁卫久经沙场,训练有素。外头埋伏的刺客大约已受了伤,原本便跑不快,没隔多久便传来惨叫声。 “但你始终警惕机变,狡兔三窟。”萧朔道:“那些杀招,也都被你逃过了。” 云琅咳了咳,跟他谦虚:“运气好……” “我想知道。” 萧朔并不理会他,在桌边坐下,拿起暖炉把玩:“要你性命的人,是血海深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是血海深仇。”云琅盯着他的暖炉,试图插话,“王爷,能不能——” “比如。” 萧朔:“因为当年旧事,或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秘辛。” 萧朔揭开暖炉看了看,将只剩余温的冷炭泼在窗外:“想灭你的口。” 云琅:“……” “云琅。”萧朔随手扔下空暖炉,“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不比小王爷多。” 云琅苦笑:“我有些冷,劳驾小王爷帮我再添个暖炉,好歹——” 萧朔:“好歹你怀了我的孩子?” 云琅张了张嘴,戛然而止。 萧朔坐在灯烛下,偏了偏头,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他神色平淡,这样微微歪头,几乎将那一身冷戾杀意尽数粉饰干净,隐约透出些极具误导的旧时神色。 云琅看着他,不自觉怔了下。 大约是冷糊涂了,他脑海里一瞬恍惚,又腾起来萧朔少年时的样子。 粉雕玉琢的小皇孙长到少年,厚积薄发后来居上,学问做得好了不少,可依然一点也没有端王风范。提兵战阵不必说,被端王往手里塞了把匕首,连兔子都不敢杀。 还割破了自己的手。 玄铁卫将刺客尽数绞杀,入门回禀。云琅撑着地,使了几次力气起身,让到一旁。 他方才扑过去的时候,萧朔的袖箭也在瞬息间破窗而出。 其中一个刺客,喉间钉着的正是那支精铁袖箭。 “云琅。”萧朔并不看他,“你想逃去北疆,是不是?” 云琅正打算摸口茶喝,手一顿,停在杯沿。 “你若越狱,会牵连御史台。刑场劫囚,朔方军危在旦夕。” 萧朔淡声道:“从我这里走,无论琰王府如何分辩,外人都会以为所谓逃走不过是个幌子。我将你接入府中养胎是假,对外说你脱逃,其实早已为了泄愤将你凌虐打杀、挫骨扬灰。” “后几个不大方便。” 云琅人在屋檐下,干咳一声,适当退让:“小王爷实在生气,凌一凌虐倒也……” “当年。”萧朔道,“镇远侯构陷谋逆、戕害栽赃时,你的思虑也是这般周全么?” 云琅顿了顿。 萧朔身后,玄铁卫原本垂手肃立,闻言倏而抬头,冰冷视线牢牢钉在他身上。 云琅静了半晌,低头笑笑。 “打杀——” 云琅拂袖:“也可。” 云琅抬头,闭上眼睛:“麻烦王爷,留个全尸。” 玄铁卫眸光骤然冷冽,上前一步,被萧朔抬手止住。 屋内静了半晌,萧朔忽然笑了一声。 云琅背后隐约发凉,睁开半只眼睛,悄悄瞄了瞄。 “好歹。” 萧朔将那封密函拾起,随手撕碎,抛进火盆:“小侯爷怀了我的孩子。” 玄铁卫:“……” 云琅:“……” 玄铁卫低头:“是。 “收拾了罢。” 萧朔扫了一眼那几具刺客尸首,吩咐:“去拿个暖炉。” 玄铁卫应声,正要出门,又被萧朔叫住:“还有。” 玄铁卫回身,候着他吩咐。 “找间上房。”萧朔抬眸,看向云琅,“拨下人丫鬟,为小侯爷延医用药。” 云琅不好意思,刚要客气:“倒也不必……” 萧朔:“让他生。” 云琅:“……” ※※※※※※※※※※※※※※※※※※※※ 爱大家! 第六章 屋里屋外都跟着静了静。 云琅张了下嘴,清清喉咙,欲言又止。 ……小王爷盛情难却。 王府的下人动作很快,说话间,新的暖炉已经填好兽金炭,重新送了上来。 云琅眼睛一亮,把话暂且咽回去,伸手去接:“谢王爷……” 萧朔饶有兴致:“谢?” 云琅抬头。 “你最好生得出来。”萧朔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下,“云琅。” 云琅抱着暖炉,目光落在萧朔身上。 六年不见,如今的萧朔和当初相比,当然已经很多地方都不一样。 但一笑起来,就变得更多。 平时尚能掩饰,冰冷笑意掠过眼底,翻腾戾意就沾着血,压不住地溢出来。 “怀胎十月,我会等足。” 萧朔起身,语气不带半点温度,落在云琅耳中:“十月之后……” 萧朔:“任选,一尸两命。” 云琅:“……” 小王爷文采斐然。 同门七年,讲文章的师傅换了八个,没见有这么用的。 任选。 要么他生个儿子两命。 要么他自己一个人尸。 云琅揣着有点烫手的暖炉,算了算十个月自己能恢复到什么地步,有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跟萧朔改口,说自己怀了个哪吒。 没等他下定决心,玄铁卫已推门而入,同萧朔低声说了几句话。 声音极低,云琅心里惦着哪吒的事,隐约听了个大概。大抵是查过了那些刺客的尸首,发现些特异处,要萧朔亲自辨认。 刺客是朝着自己来的,云琅有心帮个忙,撑着桌沿起身。 玄铁卫时刻提防他,云琅一动,立时有刀跟着出鞘。 萧朔交代到一半,抬眸看过来。 云琅扶着桌沿,被刀抵在颈间。 烛火下,云琅脸色隐隐泛白,微阖着眼睛晃了晃,勉强站稳。 为首的玄铁卫怕云琅又有什么计俩,正要上前,被萧朔举手止住。 云琅驱散眼前黑雾,缓了口气,皱起眉。 情形不对。 虽说从法场下来,他就自觉有些畏寒不适,可也该没多严重。 当年京城惨变,一年沙场五年逃亡。几次命悬一线,病得只剩一口气,嚼嚼草药就爬起来了,也没这么风一吹就倒。 更不要说站都站不稳。 云琅靠着桌子,警惕抬头:“暖炉里下了毒?” 萧朔淡声道:“兽金炭。” 云琅找了一圈:“茶水?” 萧朔:“龙井茶。” 云琅仍觉得手脚颇发沉,呼出的气也灼烫,心头越发不安:“那只怕是小产,中了红花,孩子要保不住了……” 萧朔耐心彻底耗尽,打断:“云琅。” 云琅还在愁,忧心忡忡抬头。 萧朔看着他。 屋内茶香氤氲,烛火轻跃,玄铁卫漠然肃立。 “六年前。”萧朔走到窗前,“也是今日。” 云琅手轻轻一顿,无声攥实。 萧朔背对着他,窗外呼啸风雪。 云琅胸口起伏了两下,将咳意憋回去,慢慢撑着站直。 “这六年,每到今日给父亲上香,我都会将一卷密函也烧掉。” 萧朔缓声:“告诉他,我还在找你。” 云琅闭了闭眼睛,低头笑笑。 “这些年来,每每想起过往。” 萧朔道:“我最后悔的,就是以你为友。” “我甚至还将你带回了王府。” 萧朔转回身,视线落在云琅身上:“我父亲教你骑射轻甲,教你提兵战阵。” “母亲每次置办点心衣物,无论何等精细,都有你一份。” “府上管家下人,都与你熟识,任你来去自如。” 风雪凛冽,屋内静得慑人。 萧朔逐字逐句,声音冰冷:“是我告诉了你,禁军虎符放在什么地方。” 云琅屏住呼吸。 他撑着桌沿,肩胛绷了绷,喉间漫开一片血腥气。 “我若要你的命。”萧朔缓声,“绝不会是下毒这么舒服。” 云琅静立半晌,抬起头,轻抬了下嘴角。 萧朔不再与他浪费时间,抛下柄钥匙,带玄铁卫出了门。 - 不出半柱香,屋内已彻底清净下来。 云琅扶着桌沿,尽力想要站直,胸口却依然疼得眼前一阵阵泛黑。 他抬起手,攥住衣料缓了缓,每喘一口气却都如同千斤重锤,高高举起,结结实实砸下来。 云琅有些昏沉,撑着慢慢滑坐在地上。 视野被冷汗沁着,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云琅靠着墙,闭着眼缓了一会儿,低声开口:“刀疤。” 窗户被猛地推开,一道身影跃进来。 风雪盘旋半宿,也总算寻到机会,跟着打着旋往窗户里灌。 黑衣人想去扶云琅,又怕他着了冷风,手忙脚乱去关窗户,被云琅叫住:“透透气。” 刀疤咬牙,半跪下来。 云琅咳了两声,不甚在意地抹了抹唇角,拭净了殷红血色。 刀疤再忍不住,怆声:“少将军!” “死不了。”云琅深吸了口气,一点点呼出来,“刺客是哪来的?” 刀疤跪在地上,沉默半晌,摸出一块沾血的侍卫司腰牌,放在他面前。 云琅了然,点点头:“怪不得。” 他才到了萧朔府上,就有人急哄哄来灭口,无疑是怕他说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该做的事。 当初一场惨变,盘根错节、牵扯太广。 为了灭他这最后一个活口,已经上天入地折腾了五年。 刀疤双目通红,跪了片刻,又去使蛮力掰云琅腕间手铐。 云琅试着挪了下胳膊,实在没力气:“不必费事……” 刀疤哑声:“少将军若再逞强,勿怪属下鲁莽,动了少将军胎气。” 云琅:“……” 云琅一阵头疼:“你怎么也——” 刀疤骤紧眉抬头。 “……算了。”云琅指指桌边,“钥匙。” 刀疤愣了愣,扑过去拾起那把钥匙,替云琅开了锁。 自从进了御史台,云琅已经被钉了大半个月的镣铐,终于拿下来,手脚陡轻,忍不住松了口气。 云琅活动着手腕,察觉到刀疤神色,哑然:“这就要哭了,沙场上受的伤不比这个重得多?” “沙场杀敌,岂是这般折辱!” 刀疤压不下激切:“少将军,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对你?!那个琰王——” 云琅睁开眼睛。 刀疤被他淡淡一扫,慑得呼吸微摒,本能闭上嘴,埋头跪回去。 “当年之事。”云琅轻声,“于他而言,我该挫骨扬灰。” 当年端王被投入狱中,禁军察觉有异,一度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去圣前请命、闯御史台救人。 云琅拿了兵符,死令禁军不准妄动,叫朔方军水泄不通围了陈桥大营。 风雪刺骨,云琅深吸口气,又一点点呼出来。 有声音在他脑海里,盘踞不散。 “……让我们去救人!那些人定然要陷害王爷!” “是我们自行请命,不牵累旁人……” “放我们出去!” “镇远侯觊觎禁军统领已久,莫非就是你们云家捣的鬼?” “监守自盗,卑鄙小人!” “云琅。” 云琅闭上眼睛。 六年前,也是风雪夜。 禁军陈桥大营,内有云琅拿来的虎符死镇,外有云琅带来的重兵围守。 连胜站在他面前,殿前指挥使的腰牌掷在地上。 “忘恩负义之徒,该被千刀万剐。” …… 云琅咳了几声,随手抹净唇角血痕:“去,帮我做件事。” 刀疤埋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云琅有些头疼,撑着坐直,缓了些语气:“好事。” 刀疤闷声:“自从少将军回来,没一件好事。” “……”云琅近来越发糊弄不了他们,想抬腿踹人,实在没力气:“帮我去买些棉花,棉布也要。” 刀疤愣了愣:“做什么?” 云琅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有些犯愁:“保胎。” 刀疤:“……” “叫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云琅没了耐性,摆摆手:“去吧,你们几个都给我藏好,少来王府晃悠。” 少将军脾气向来大,刀疤不敢反驳。低声应了是,关严窗户,又小心扶着云琅起身,坐回椅子里。 云琅算算时间,估计上房丫鬟应当都备得差不多了,往外轰人:“快走,看着就头疼。” “少将军什么时候回了朔北。”刀疤小心抱过绒毯,替他盖上,“我们天天让少将军头疼。” 云琅失笑,抬腿虚踹。 刀疤不闪不避,由着他踹了一下:“少将军。” 云琅抬头。 “当初的事……”刀疤沉默半晌,“为什么不跟琰王说实话?” 云琅呼吸轻滞,静静坐了半晌,低头一笑。 他垂了视线,将暖炉揣在怀里,往椅子里靠了靠。 刀疤知道他脾性,没再追问,悄悄翻出窗户,没进风雪里。 隔了良久,云琅终于睁开眼睛。 歇了这一会儿,他也攒了些力气,撑起身,从香炉中取了三支香。 云琅把香拿在手里,轻轻攥了攥。 屋内空荡,风雪呼啸。 云琅回忆着来时路径,找了找方位,朝旧时端王府的祠堂跪伏在地,无声拜了三拜。 雪夜寂静,云琅额头滚烫,用力抵在地上,闭紧眼睛。 ※※※※※※※※※※※※※※※※※※※※ 大家放心,这是个误会慢慢解开的故事,最虐也就在开头了。 有点虐,再更一章。 爱大家,抽红包! 第七章 京城的雪下了一整夜。 雪霁天明,御史中丞奉圣旨,一早就匆匆赶到了琰王府。 御史中丞在正门外锲而不舍地候了两个时辰。 终于在叫人搭梯子、准备一头撞死在先帝亲手题的匾额上的时候,被从房檐上请下来,进了王府侧门。 萧朔在书房,披着件玄色外袍,正专心致志打着棋谱。 “琰王。” 御史中丞双手奉着圣旨,在门前站满了一炷香,终于再忍不住:“圣上有旨——” 萧朔点点头:“放下罢。” 御史中丞看得诧异,还要说话,被边上的传旨太监笑呵呵拉了一把。 太监接过圣旨,朝萧朔恭敬俯身,承到了桌案上。 御史台奉命监察官员行止,御史中丞晾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违礼破例的条目一条一条往上加,不由皱眉:“公公……” “大人头一回来这琰王府,不明白里面的规矩。” 传旨太监笑笑:“皇上对琰王宠爱有加,这些小事,一律都是不管的。” 街头巷尾传说的那些,最多只是寻常人眼中的表面文章。在朝里宫中,厚待更是有增无减。 有朝不必上,有错不必审。一应贡品份例俱由琰王先挑,大宛进贡的汗血宝马,禁军和朔方军都没轮到,先给了琰王府。 御史台上了弹劾的条文,圣上看都不看,就拨付给龙图阁烧了火。 哪怕和几个皇子比,琰王的恩宠也是独一份。 御史中丞听得隐约心惊,眉头蹙得反而愈紧:“长此以往,岂不——” 太监笑道:“大人。” 御史中丞醒神,忙刹住话头。 “前几任御史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都过来了。” 传旨太监与他私交尚可,顿了一顿,又低声道:“敢来府里的,都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扔出去。非要弹劾的,都去补了冷清闲缺。” “中丞是佑和年间榜眼,不涉党派,底子干净。”太监悄声,“前程无量。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御史中丞听得怔忡,站在门口,看着萧朔掌中棋子。 太监不再多说,笑吟吟告了罪,由府内下人领着出了殿门。 萧朔打完了一副棋谱,落下最后一枚黑子,拂乱棋局。 那封圣旨被晾在桌旁,萧朔看了看,随手搁在一旁:“中丞还有事?” “下官……”御史中丞定了定神,拱手道,“有些私事。” 萧朔点点头:“来人。” 御史中丞刚听了朝堂密辛,心头一紧,往后退开半步。 萧朔抬眸,似是觉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 他眉眼薄凉,不笑已足够慑人,一笑便更叫人心中发寒。 御史中丞看了看两侧玄铁卫,下意识要再退,又听见萧朔出声:“不必找柱子。” 御史中丞抱着门框,愣愣抬头。 “原来靠这个办法,就能困住他不跑。” 萧朔饶有兴致,拾了两枚棋子:“中丞这半个月,撞了几次?” 御史中丞脸涨得通红,松开手,飞快整理衣冠:“此事与王爷无关!” “佑和二十六年榜眼。” 萧朔今天难得的好兴致,并没计较他言语冒犯,看着下人分拣棋子:“你是那个刚赐了琼林宴,族中就有人触法抄斩,被他保下来的?” 萧朔言语间已提了两次“他”,御史中丞来不及装听不懂,咬牙低头:“是。” “他那时还同先帝说,一家之人也有同室操戈,一样血脉未必同气连枝。” 萧朔道:“一人犯罪抄斩全家,十分不好。” “只可惜,先帝当时并未当真……笑谈几句,便罢了。” 下人分拣干净棋子,重新摆正棋盘。萧朔拾起一枚黑子,在手里掂了掂。 御史中丞越听越皱眉:“王爷,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巧的是,他与他家,关系也势同水火。” 萧朔道:“镇远侯不曾养过他一日,连爵位也没留给他。父子冰炭不能同器,真论起来,早和决裂差不多。” 镇远侯家事,京中知之者甚多。 御史中丞入仕虽晚,却也清楚这些密辛,看着萧朔,慢慢站定。 “镇远侯不喜正妻,当初他才生下来,就被放逐偏院自生自灭。再过几年,连正妻也殁了,更无人看顾。” 萧朔:“若不是被先皇后抱进宫里养着,说不定连命也没了。” 萧朔拈着那枚黑子,落在天元星位上:“镇远侯想干什么,疯了才会同他商量。” “既如此。”御史中丞抬头,“王爷如此,岂非与迁怒无异——” 他话音未落,余光瞥见玄铁卫冷戾目光,不及反应,刀锋已抵在颈间。 御史中丞身形不动,咬牙站直。 炭火噼啪一响。 萧朔偏了偏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有趣的话:“迁怒?” 御史中丞想要说话,被他眼底冰寒一慑,没能立时出声。 萧朔看了片刻,轻笑一声。 他显然已没了谈兴,随手挥了挥叫人送客,再要去拿白子,忽然被人抢在了前面。 “王爷。”御史中丞牢牢攥着白子,胸口起伏,“王爷同小侯爷究竟有何恩怨,下官确实不知。可下官还是要说——” 御史中丞将那枚白子落在角星,抬起头:“进御史台狱的第一日,小侯爷同下官要了三样东西。” 萧朔:“飞虎爪、夜行衣、蒙面巾?” 御史中丞:“……” “这是三日后才要的!”御史中丞连气带恼,拂袖沉声,“小侯爷整整三天,都没说要逃!” 萧朔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可自豪的,看了御史中丞半晌,稍一颔首,又落了一子。 他与云琅实在太熟,几乎不用细想,便能猜出十之八|九:“太师椅、龙井茶、兽金炭?” 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这是七日后才要的!王爷——” 萧朔按住棋盘,笑了笑:“说罢。” 面前琰王实在阴晴不定,不知碰上了哪句话,眼下竟又似和缓了几分。 御史中丞警惕看了他半晌,摸起枚白子,放在棋盘上。 “人是大理寺狱连夜送来的。” 御史中丞道:“送来的时候,铁锁重镣,一身病伤。” 萧朔神色不动,又拾了枚棋子。 “当夜,侍卫司并太师府提审三次。” 御史中丞:“太师府主审,侍卫司动刑。一问端王当年暗中行止,二问……昔日脱逃同谋。” 萧朔看着棋局,手中棋子轻顿,敲了下桌面。 “胡言乱语!”一旁玄铁卫怒喝,“端王之事,分明已早有定论——” “两夜一日,手段用尽。” 御史中丞:“小侯爷只要说了同谋,就能免去一死。只要揭发端王……” 玄铁卫再听不下去,又要出刀,被萧朔抬手止住。 御史中丞定定看着萧朔,脸色煞白。 “揭发端王。”萧朔道,“如何?” 御史中丞:“下官不知道。” 萧朔放下棋子,视线落在他身上。 “问到第二日。”御史中丞道,“小侯爷和下官要了三样东西。” 萧朔:“什么?” 御史中丞:“毒酒,宝剑,三尺白绫。” 烛火一跳,屋内静了静。 玄铁卫立在窗前,胸口起伏目眦欲裂。 “下官常恨登科太晚,入朝之时,同戎狄和谈已毕,战火已熄。” 御史中丞抬手,又落了一子:“那一日,下官终见少将军风姿。” 幽暗天牢,云琅靠在干草堆里,身前是那三样要命的物事。 神色平淡,偏偏带了一身叫人不寒而栗的凌厉气势,沙场铁血淬出的一身冷冽锋芒,叫天牢都像是变成了中军的营帐。 哪怕稍微一动,都会被强弓硬弩瞬息穿喉。 “小侯爷写了封血书。” 御史中丞深吸口气:“与下官说……” 御史中丞:“他若真死在牢中,就叫下官去殿前撞柱死谏。” 室内愈静,落针可闻。 萧朔拈着棋子,视线落在窗外。 几个玄铁卫沉默对视,又垂下视线,一人上前,替御史中丞看了座。 “京城安宁久了,禁军多年没打过仗。” 御史中丞敛衣落座:“那些人是暗中来的,怕圣上知道,怕犯人身死交不了差,又心虚胆怯……” 萧朔静坐良久,忽然出声:“哪只手?” 御史中丞愣了愣:“什么?” 萧朔看他半晌,笑了一声。 昔日对弈,云琅棋力便远胜于他,行事向来步步缜密。他已足够提防,却没想到云琅能布局到这么远。 困在府中,还能叫御史中丞来编故事求情。 若是不多此一举,连写血书这等故事都编出来,说不定当真能唬弄过他。 “他写血书。” 萧朔昨夜看得清楚,除了腕间血痕,并没见云琅手上有伤,不动声色落了一子:“哪只手?” 御史中丞:“下官的手。” 萧朔:“……” 御史中丞正气凛然,昂首抬头。 萧朔放下棋子,按了按额角。 “他用你的手。”萧朔道:“写了血书。” 御史中丞坦坦荡荡:“是。” 萧朔:“让你去殿前撞柱死谏。” 御史中丞问心无愧:“是。” 萧朔坐了一阵:“来人。” 王府主簿就在门外候着,小跑进来,跪下听命。 “今日起,继续探听朝野消息。” 萧朔道:“近几年入朝为官的,身份来路,多查一查……” 萧朔抬头:“神智。” 御史中丞不料他这等事竟也做得毫不避人,愣愣听到最后,不由怒从心中起:“下官神清智明!王爷——” “送客。” 萧朔道:“这副棋子,送给中丞。” “小侯爷受侍卫司私刑,伤在脏腑。御史台尽力调理,众目睽睽,收效甚微!” 御史中丞还想求见云琅,被连人带棋往门外推搡,奋力挣扎:“下官受小侯爷大恩,冒死一言,别无他意!王爷不必忌惮下官立场——” 萧朔原本也并不在意他立场:“病因不清,本王怕传上。” “……”御史中丞气得手脚发抖,来不及说话,已被人请出了门。 文人一怒,祢衡击鼓。人已被拖得远了,还能听见遥遥传来的捶柱怒斥声。 王府不见人不迎客,老主簿这些年不曾见过此等阵仗,有些迟疑:“王爷……” 萧朔起身,走到窗前。 老主簿小心跟上去:“王爷……可还要探查百官?” 萧朔推开窗户,从袖口摸出包精细黍米,随手洒在窗外。 雪后鸟雀无处觅食,正是饥饿的时候,没多久便密密匝匝聚了一片。 老主簿候了一阵,不见回音,低声:“……是。”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主簿向后退了几步,正要出门,又听见萧朔出声:“那个中丞。” 老主簿停下脚步。 萧朔手上仍剩了些黍米,有胆大的云雀饿得狠了,迟疑着凑过来,扑棱了两下翅膀。 “跟着。”萧朔伸手,让云雀跳上来,“盯准他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王爷还有所怀疑?”老主簿愣了下,“中丞大人神智虽然有些反常,心性大抵——” “他信不过我,也清楚我不会对他心软。” 萧朔淡声道:“不可能只布了这一步棋,定然还有后招。” 老主簿听到最后,才反应过来萧朔口中的“他”不是御史中丞:“您是说……云公子?” “是云公子特意让中丞来说的?”老主簿有些愕然,“这么说,云公子来咱们府上,难道也是早计划好的?只是利用王府,设法脱身……” 萧朔抬眸:“不然呢?” 老主簿原本几乎还有些期待,闻言叹一口气,低下头。 萧朔:“……” 萧朔不打算细问老主簿期待的内容,垂下视线,看着掌中幼雀。 他又添了些谷粒,看着那只云雀一点点吃干净,振翅飞远。 “云琅心思,远比你们缜密得多。”萧朔道,“留他在府里,是为了弄清他身后的人。” 老主簿有心相劝,瞄见萧朔神色,咽回去:“是。” “御史中丞来说不动,他会再想别的手段。” 萧朔神色平淡:“装病耍赖喊委屈,都是他用惯了的,无非要人要东西,不必心软。” 老主簿低声:“是。” “日夜着人把守,围墙上嵌一层钉板,尖头朝上。” 萧朔:“门口多放几个猎户用的兽夹。寻个能容人的竹笼,吊在门上,有人推门就掉下来。” “……”老主簿:“是。” 王爷心思同样缜密,老主簿不敢再说,低声告退,快步出门。 走到门口,又听见萧朔出声:“还有。” 老主簿停在门前,屏息凝神等王爷吩咐,还要再怎么对付云小侯爷。 “城西医馆。” 萧朔:“有个致仕的太医。” 老主簿等了半晌,小心翼翼:“叫来拿针扎云公子吗?” 萧朔:“……” 萧朔深吸口气,闭了闭眼。 老主簿猜错了,不敢说话,守在一旁。 “叫他来,就说有人胎气不稳,要他来对症下药、调理身子。” 萧朔拂开窗前雪色,将剩余谷粒尽数撒下去,拭净掌心:“闹得人尽皆知些,琰王府月前有喜,为保血脉,阖府闭门不出、精心调理……” “偏在半月前,去御史台喝茶,叫侍卫司的人打了。” 萧朔眸色冷了冷,淡声道:“不给说法,御前说话。” ※※※※※※※※※※※※※※※※※※※※ “我不会对他心软。” ——小·让他生·王爷 爱大家! 第八章 琰王府,独门小院。 云琅醒来时,已经好好躺在了榻上。 琰王府的人看起来对子嗣颇看重,说上房就是上房,收拾得干净整洁。王府当初盖得精巧,直接将墙壁中间砌成空心,添炭的口放在外墙廊檐底下,烟从墙里走,半点也熏不着。 云琅忍了半个月的火盆干草,难得寻回几分旧日舒适懒倦,展开手脚摊在榻上。 雪彻底停了,阴云散净,日色正好。 云琅躺在明暗日影里,懒洋洋眯了会儿眼睛,长舒口气,轻轻咳了两声。 昨夜端王忌日,云琅一时不察,有些失态,趴在地上跟端王他老人家聊了半宿的天。 唠得太晚,雪停香尽,云琅也一头栽在地上睡死过去。 后来又出了些什么事、怎么到的这间屋子,就已一律全然不清楚了。 云琅仰面躺着,回想一阵,往怀里摸了摸。 刀疤昨晚截下的那块侍卫司令牌,还好好揣在怀里,流苏位置同昨晚的一样。 没被动过。 云琅放心了,松了口气。 令牌没动,说明他只是被人抬到这间屋子,没被扒衣服。 没被扒衣服,说明他还没被验明正身。 没被验明正身…… 儿子就还能再怀几天。 云琅决心好好利用这几天,往身上仔细又摸了摸。确认了裤子也还在,撑身下床,蹬上了鞋。 身上彻底暖和过来,蛰痛就跟着一并复苏。 云琅撑着桌沿,低咳了几声,按按胸口,蹑手蹑脚走到窗前。 意料之中,重兵围守。 云琅有心理准备,不急不慌,沉稳绕到背阴一侧,往窗外望了望。 …… 意料之中。 云琅深吸口气,咬着牙环顾一圈。借墙角桌椅发力纵身,扒着房梁,推开天窗。 …… 新雪明净,日色清亮。 风被晒了半日,携着细细雪雾,吹面不寒。 云琅抹干净唇角血痕,坐在琰王府的房顶上,看着下面重重围守水泄不通的玄铁卫,俯首沉思。 当初在刑场上,事急从权。 他就躺在铡刀底下,恰好萧朔又不在。 千钧一发,灵机一动。 云琅实在没想到,这个孩子对琰王府而言,竟已重要到了这个地步。 云琅咳了几声,看着严阵以待的玄铁卫,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他虽说不是个轻信流言蜚语的人,可要是萧朔真的如传言一般……有些暗疾,不是很行。 偏偏又信了这个,心中有了期待。 要是萧朔把他们家传宗接代的重任,真放在了他的肩上。 要是萧朔真想要个儿子…… “……小侯爷,怎么又跑到房顶上去了!” 云琅还在进退维谷,听见下面喊声,怔了下,往下探身看了看。 老主簿奉命请来了城西医官的退休太医,好说歹说把人拽来,一眼看见坐在房顶的云琅,急的团团转:“快下来!刚下过雪,摔着怎么得了……” 云琅回神,静了两息,笑笑:“庞主簿。” 云琅遥遥拱手,语气客气疏离。老主簿一手拽着太医,站在檐下仰着头,不自觉愣了愣。 王爷吩咐了不少东西,都要临时采买购置。 老主簿刚看着人扎好竹笼,还没来得及挂在门上。好容易请来的太医进了府门,一听说是要医治云小侯爷,又死活不肯再走一步。 老主簿一手拉着人一手拖着竹笼,怔然良久,才忽然记起这已不是七八年前、云小侯爷在府里上房揭瓦的时候。 云琅单手一撑,轻轻巧巧落在地上:“这位——” 云琅仔细看了看,有些讶然:“梁太医?” 太医:“……” 太医身形微僵,草草拱手作礼,掉头就要走。 “云公子——认识?” 老主簿回过神,连忙把人拽住:“认识就更好了,这是王爷请来的,替云公子调理身子,顺便看看伤……” 云琅正发愁,格外热络,拉住了送上门的太医另一只手:“自然认识。” “可是当初在宫里,曾替云公子看过病?” 老主簿高高兴兴:“若是曾经看过,再看定然有把握得多了。” “正是。”云琅拽着太医,热情点头,“十多年前,我不小心身患重疾。多亏梁太医切了脉,说我九死无生……” 老主簿:“……” 酒肆茶馆的说书唱曲,这段轶事早是固定折目,京城里的小儿几乎都会背。 云小侯爷染了病,命在旦夕,太医院说九死无生,不必再救。 命格特异,天意垂怜。 小侯爷昏睡十日十夜,喝了口水,不药而愈…… “老夫不曾说过不必再救!” 梁太医一提就恼,气得胡子直往起飞:“小侯爷十日后只是醒了,又喝了半月的药才能下地!” 梁太医年纪也已不小,老主簿生怕他气出好歹,好生安抚:“是,巷间流言实在可恶……” “小侯爷那也不是病,是伤!谁从三丈高的山崖上掉下去砸在寒潭里也是九死无生!” 梁太医这些年饱受议论,怒气勃发:“那水是端王府百年山参熬的!若不是——” 云琅靠在廊下,目光扫过院角,轻咳一声。 老主簿倏地回神,连忙插话:“梁太医,此事不提。” 梁太医气得须发皆张,还想再提,已被老主簿牢牢捂住了嘴。 昔日惨变后,端王府无疑已成禁忌。老主簿不敢让王爷听见,连拉带拽,将太医拖进了云琅房间。 云琅不急着进门,靠着廊柱站了一阵,不知想起什么,低头笑了笑。 屋内纷乱了一阵,老主簿安抚好了太医,悄悄出门:“云公子……” 云琅撑起身:“有劳。” 老主簿欲言又止,伸手替云琅挡着门,等他进去,才悄悄离开。 云琅进了屋内,在桌前坐下,挽起衣袖,将手搁在脉枕上。 十五年前,戎狄犯边,夺了燕云十三城。端王临危受命、率军守边。 两军拉锯三年,朔方军死战拒敌,终于逐渐占了优势。可夺回五座城池后,京城竟忽然发现了戎狄细作。 为保京城安宁,不得已才将端王调回,做了禁军统帅。 云琅闭了闭眼睛,向后靠进椅子里。 第一拨戎狄细作,阴差阳错,是被两个偷偷牵了府上汗血宝马出来的皇族子弟撞破的。 云琅自小喜欢马喜欢枪,听说端王府新得了匹汗血宝马,心心念念惦记了三个月。总算寻着机会,把小皇孙和马一并骗了出来。 京城里纵不成马,两人去了京郊,放开了肆意催马飞驰,一时忘了形。 误打误撞,竟发现了戎狄扎在京郊的据点。 戎狄都是狼崽子,不会心软留活口。两人被追到崖边,无路可退,面前是强弓劲弩,脚下是深渊寒潭。 …… 云琅坐直,咳了一声:“梁太医。” 梁太医一听他说话就头疼,还诊着脉,警惕抬头。 “您看……”云琅清清嗓子,示意,“我这脉象。” “确实不好。”梁太医道,“外虚内亏,损耗过甚,况且——” “不是说这个。” 云琅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红,低声暗示:“与常人……可有什么不同?” 梁太医费解:“虚成这样,与常人哪有一点相同?” “……”云琅深吸口气,更进一步:“太医听没听过,京中近日有些流言?” 梁太医凛然怒斥:“老夫从不信流言!” “有些不妨信一信。” 云琅按按额头,循循善诱:“比如……法场附近传的。” “有关琰王府,亦或是琰王。” “亦或是……小琰王。”云琅字斟句酌,“小小琰王。” “什么小不小的?” 梁太医听的云里雾里,不耐烦道:“老夫不擅打机锋,小侯爷有话直说——” 云琅:“您诊出喜脉了吗?” 梁太医:“……” 云琅:“……” 梁太医勃然大怒,拂袖起身,气冲冲就往外走。 云琅眼疾手快,将他扯住。 “乾坤阴阳,老夫尚能分清!” 梁太医气得哆嗦,抬手指着云琅鼻子:“当年替你请假,老夫什么病情都编过了!你长到十五岁,百日咳得了八次,出痘出了十七回,得了七十二次伤寒!” “……”云琅轻咳一声:“有劳太医,只是——” 梁太医怒发冲冠,正义凛然:“只是这孩子,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来!” …… 云琅揉揉额头。 太医这些年不容易,他原本不愿使这一招。 但现在看来,也只好事急从权了。 云琅撑着,坐得正了些:“千真万确,我生不出孩子?” 梁太医慷慨激昂:“自然!” 云琅好奇:“您怎么知道的?” “何必知道!”梁太医冷声,“只消一看——” 云琅轻叹一声:“当年,我躺在榻上,不成人形,您也说只消一看。” 梁太医:“……” 梁太医一生行医无数,唯独这一件事栽得太狠,僵了下:“老夫,老夫诊脉亦可——” 云琅喟然:“当年,您几次诊脉,也说绝无生机。” 梁太医莫名其妙就被他绕了进去,茫然立了半晌,磕磕绊绊:“自,自古至理——” “自古至理。”云琅唏嘘:“重伤至此,断无生路。” 梁太医晃了晃,恍惚着立在原地。 云琅好声好气,扶了太医,耐心引着他坐下:“万事,都并非只有一定之规的。” “古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说得就是这个。” 云琅:“人,一旦被放在了死地,在生死之间走得多了,纵然一开始不能生,渐渐就也变得能生了……” “纵然——” 梁太医几乎被他说动,隐约只剩一线神智,讷讷道:“也总要同房,行房事,另一方怎会不知……” “我对琰王用情至深。”云琅这些年藏匿民间,没少翻看话本,张口就来,“情难自已,趁他醉倒,自己动的。” 梁太医神色怔忡,无话可说。 云琅朝他笑笑,伸出手:“您看,我有喜脉了吗?” - 屋外院中。 老主簿战兢兢躬身,不敢出声。 萧朔神色冷清,沉声:“只此一次。” “是。” 老主簿忙保证:“今后定然盯紧,不让云公子乱跑。” 檐下新雪原本明净平整,云琅从房顶跳下来,踩出了几个脚印,被仆从重新洒扫干净。 萧朔看了一阵,收回视线。 老主簿在边上候了半晌,犹豫着小声道:“王爷,当初救了云公子的,可是咱们府上的那株至宝血参?给您保命的……” “他是为救我。”萧朔淡声,“无非还他情分,不亏不欠罢了。” 老主簿在府里三十余年,一直管着府上账册库房,竟直到今日才知道宝贝早没了,心如刀绞:“是。” 萧朔静了一阵,又道:“我本该死在那天。” “您胡说什么?”老主簿吓了一跳,“死生之事,岂可轻言……” 萧朔不再开口,转向廊下雪色。 从崖上跳下去的时候,两人都以为必死无疑。他原本害怕,看见云琅朝他笑,心中竟也莫名释然。 然后,他被云琅扯住了手臂。 云琅那时的身手远胜过他,他不清楚云琅做了什么,只记得从冰冷刺骨的寒潭里醒过来,天色已然半晚。 云琅垫在他身下,半个身子浸在冰水里。 他一动,护在背后的手臂跟着滑下来,砸开一片淡胭水色。 …… 曾几何时,他纵然不计代价,也想信得过云琅。 “看着。”萧朔不再多想,回身朝院外走,“他若不胡言乱语了,可以放出来透透气。” “您不等太医回禀了?” 老主簿愣了愣,小跑着追上去:“云公子身子怕是不好,我看他从房上下来,缓了好一阵才有力气进门……” 萧朔道:“不必,他——” 话未说完,梁太医已摇摇晃晃自屋里飘了出来。 “正说您呢。”老主簿一喜,忙将人扶住,“云公子如何?” 梁太医勉强站定,看了萧朔半晌,神色复杂。 萧朔被他看得莫名,蹙紧眉:“有话就说。” 梁太医欲言又止,又细看了看。 萧朔有些烦躁,拂袖要走。老主簿忙扯着太医,低声道:“快说,王爷听着……” “恭喜琰王。” 梁太医张了张嘴,道:“云公子……是对龙凤胎。” 老主簿:“……” 老主簿:“?” ※※※※※※※※※※※※※※※※※※※※ 琰王:信个鬼。:) 爱大家! 感谢竹叽亲爱的的深水和希望至高亲爱的的浅水,鞠躬致谢! 感谢君来惊飞雪x3、白白、无颜、维生素cx2、乌托、34944558的火箭炮 感谢用昵称吵架好幼稚哦~、雨季安静的兔子、宝贝丹妮啊、狗蛋儿、张致富今天发财了吗、苏沐秋的千机伞、兔崽子慕斯x2、拾遗、陈酒、朋友、苍青x5、小甜様的手榴弹 感谢胖嘟嘟的小水母x17、拾遗x10、用昵称吵架好幼稚哦~x4、齊小玖x4、停停穿秋裤了吗、(●—●)x7、骆闻舟的小宝贝x3、qwerqwer0790er、阿婧呀、雨霁生虹x3、平陆成江停停停x7、不知下有行人行x2、苏沐秋的千机伞x3、42133751、midnight、上学好刺激、烎宥.、笙箫萧萧萧x3、devil苏凌、(千w千)、落雪微凉、界雨、无颜x2、网名,我吃了、繁缕、心weak的笨蛋x2、小吖嘛小二郎、夏鸠的x2、淮永信永远不可信、陈酒、千名、会有猫的、清酒、再冲动评论就自己纱自、qcumber、神仙爱情给我磕x2、冷了吧唧的、困觉觉、qcumberx2、笙箫萧萧萧、恋微洛x2、朋友x2、归宇、非正经网黄-王想想、萧琅崽x5、夏木、红衣大主教、五里五里五里、不知道是谁、娜娜秋秋哈哈哈、阿婧呀、凌烟袅袅、恋微洛、林疏静、考不好生生世世嫁给肖、熊雪秋、小恐龙抱着尾巴睡着啦、嘉陵驿、仸妖的地雷 超级感谢大家,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章 老主簿不敢去看萧朔神色,把太医往远请了请。 这些年来,虽说众人确实都盼着府里有个子嗣,可府中上下,向来对王爷深信不疑。 既然王爷已说了,云公子是为脱身才进了他们府上,那定然是这么一回事。 请太医来,无非是验一验御史中丞说的话,看看侍卫司手段。 “太医……可定得准?” 老主簿悄声:“王爷不曾说过,何时出的事?如何怀上的?” 梁太医怔怔站着,照着云琅的话:“他对王爷用情至深,情难自已,趁王爷醉倒……” 梁太医是正经人,实在说不出最后一句,憋了半天,磕磕绊绊:“乘虚而入,夺了……王爷清白。” 老主簿瞪圆了眼睛,一把捂住太医的嘴,悄悄回头看了看。 萧朔站得稍远,垂眸看着廊下,神色晦暗不明。 看情形,大抵是没听见他们的话。 老主簿稍松了口气。 如果是当年的小王爷,酒后不查被人占了便宜倒,也尚有几分可能。 可如今的萧朔,无疑已同旧时彻底不同了。 当初先王殁在狱中,王妃携剑闯宫自尽,府中无人主事,一度人心惶惶。 丧礼过后,萧朔跪在宗庙前,接圣旨袭爵受印。 自此往后,府上就只剩了琰王。 “万万不可乱说!” 老主簿亲眼看着萧朔一步步走到今日,清楚王爷脾气,沉声低斥:“我们王爷的清白,岂是旁人随随便便夺得去的?” “不一定的。”梁太医轻叹,“此等事,每每天有不测风云。” 梁太医的晚节清白已经不保,对旁人的清白也颇为感怀,恍惚叹息:“原以为守住了,遇到个人,一不小心便没了。” 梁太医顿足:“遇到个孽障,再小心也保不住……” 老主簿听他越说越离谱,几乎怀疑梁太医也已经被御史中丞传上,瞄了瞄萧朔,眼疾手快将仍在慨叹世事无常的太医送出了王府。 梁太医命不好,被个煞星折腾了十来年,失魂落魄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件事:“还有……” “我们王爷清清白白!” 老主簿离萧朔远了,底气足了不少,沉声道:“纵然酒后乱性,也是云小侯爷酒后,我们王爷——” “不是这个。”梁太医被怀孩子的事纠缠了半日,走到门口才稍许清醒,“是正事。” 老主簿怔了怔。 梁太医拉住他,低声说了几句。 老主簿越听越皱眉,半晌点点头,交代下人守好王府,跟着匆匆去了医馆。 - 琰王府,独门小院。 云琅盘着膝,坐在从天而降的铁笼里。 哄走太医后,云琅试了不少办法脱身,没想到萧朔这些年精进不少,竟都被结结实实堵了回来。 云琅不信邪,潜心谋划调虎离山,终于一举突破。 走到院门口,松了口气。 被笼子扣了个结结实实。 王府下人不少,时不时有小侍从抱着东西经过,偷偷瞥上一眼,不等他招呼,战战兢兢拔腿就跑。 玄铁卫沉默一如往日,牢牢以院门为界,既不后退一步、让云琅有机会出院子,也绝不向前一步,干涉云公子坐在铁笼子里赏雪。 热茶是被从笼子缝颤巍巍递进来的。上好的龙井,梅花瓣上积的新雪,小丫鬟拿毛笔一点点扫下来,拢在花瓮坛里,细细煮出来的三道茶汤。 斗篷是狐裘的,极保暖,绒毛洁白内衬大红,层层叠叠绣着精致章纹。 云琅坐在被从笼子缝塞进来的蒲团上,裹着从笼子缝塞进来的斗篷,捧着茶,问候了第二十七遍萧朔的六大爷, “王爷有令,云公子不出院门,便算是守规矩。” 玄铁卫被他拿雪球一砸一个准,仍岿然不动,守在院前:“一律不得干涉。” 云琅递过去杯茶水,脾气很好:“帮我把笼子打开,不算干涉。” 玄铁卫顶着脑袋上的雪,坚如磐石。 云琅诚恳道歉:“做假人放在窗前,迷惑你们,是我不对。” 玄铁卫巍然屹立,稳如泰山。 云琅:“三番两次扔小木条,触发机关,让你们徒劳结阵御敌了九次,也是我不对。” 玄铁卫不为所动。 云琅长这么大没道过这么多次歉,深呼深吸,压压脾气:“把太师椅拆成小木条,也是……” 玄铁卫打断他:“云公子。” 云琅没压住脾气,一个雪球飞过去,砸了他一脸。 玄铁卫抹干净脸上的雪,一丝不苟:“我等奉命在此驻守,要做什么,都要报给王爷定夺。” 云小侯爷已经困在笼子里赏了一个时辰的雪,豁出去了,铁骨铮铮:“那就去报!我还能把你们王爷怎么——” 玄铁卫:“侍卫司的人来了,王爷正在书房会客,不准人进。” 云琅微怔,抬了下头。 玄铁卫静了片刻,又道:“御史中丞来过,同王爷说了些话。” 玄铁卫:“那些话,是云公子叫他说的吗?” 云琅静坐一阵,笑了笑,拿起茶杯抿了两口。 玄铁卫静等一阵,不见他开口,想回到值守位上去,忽然听见云琅出声:“自然。” 玄铁卫皱了皱眉,看着他。 “我替你们府上挨了顿揍。” 云琅在蒲团上坐得累了,伸直双腿,往后靠在笼子上:“就白揍了?总得告诉你们王爷吧?” 斗篷毕竟不严,一动就跟着灌了满腔的风。云琅咳了两声,抹了抹唇角:“真像那些话本里说的,为他平白受了苦、遭了罪,还无缘无故憋着不肯说,自己忍着委屈?” 玄铁卫抬头,怔了下。 “近来话本都是这个调子,还有一夜风流,被风流的反倒心虚不占理、带着孩子东躲西藏的。”云琅嗤之以鼻,“有什么意思?就该找上门叫他负责,不能惯着。” 玄铁卫脸色变了变,俯身跪下来。 云琅没在意,他五年没和人好好聊过天了,不在乎对方是站是跪:“还有最近那些,鲜少风月,都是相顾无言泪千行,无聊得很……” 话音未落,忽然觉出不对。 云琅撑了下蒲团,别过头,正看见萧朔负手立在他身后。 一个坐在笼子里,一个站在笼子外。 相顾无言。 萧朔身后跟着面色焦灼的老主簿,再往远点,还跪了个瑟瑟发抖的侍卫司校尉。 云琅:“……” 萧朔不知听了多久,似是觉得有趣,仍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云琅喉咙有点痒,轻轻咳了一声。 萧朔看他一阵,慢慢道:“哪种不——” 云琅一迭声咳出来,抬手掩了下,仓促打断:“王爷怎么进来的?” 云琅的笼子就堵在院门口,里面的人进不去,外面的人出不来,这才敢和门口的玄铁卫聊天。 一来,萧朔过去的轻功始终不如他。 二来,萧朔毕竟是王爷,在自己的王府里,从全是钉子碎玻璃的围墙翻进来,显然不很合适。 云琅心思斗转,暗自斟酌萧朔如今身手进益到了什么地步。 他早晚要走,玄铁卫护卫王府尚可,机变却毕竟弱了,难以放心。倘若萧朔自身也有一战之力…… “走到后墙。”萧朔道,“恰巧看见一个窟窿。” 云琅:“……” “岔口尚新,像是被人扒的。” 萧朔饶有兴趣,不紧不慢:“可惜有碍观瞻,进来后,便叫人堵上了。” 萧小王爷长这么大,第一回见墙上的洞,有些新奇:“堵上不要紧吧?” 云琅费尽艰辛大号土拨鼠一样扒了两个时辰,深吸口气,慢慢磨牙:“不要紧。” 萧朔点点头,抬了下手。 两个玄铁卫将那个侍卫司校尉拽过来,扔在雪地上。 云琅低头,看了看,轻蹙了下眉。 “侍卫司来人,说——” 萧朔慢慢道:“经查证,此人与你有仇,为泄愤,曾潜入狱中对你动用私刑。” “侍卫司说,将此人交予琰王府,任打任杀。” 萧朔:“冤有头,债有主。” 云琅握着茶杯,眉峰一点点蹙起来,抬头迎上萧朔漠然视线。 回京之前,他已六年没见过萧朔,也清楚对方和自己记忆里定然大不一样。 他在萧朔眼底寻不到丝毫温度,幽深岑寂,冷得像是深渊寒潭,连水花都激不起来半个。 “……替罪羊而已。”云琅转了转手中茶杯,收回心神,“算不上债主。” 萧朔:“谁算得上?” 云琅心中微沉,倏而抬眸。 萧朔神色平静,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问了个什么要紧的问题,看了看他神色,叫过玄铁卫:“打开笼子。” 云琅一时看不透他,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扯了下嘴角,撑着站起来:“侍卫司那么多人,过了这么多日,记不准了,哪知道谁算得上……王爷问个别的。” 萧朔抬眸看他:“别的?” 云琅很大方:“对。我知无不言。” 萧朔看他半晌,笑了笑:“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云琅拍胸口保证:“只要——” 萧朔看着玄铁卫挪开铁笼,不经意道:“那日你将我灌醉后,做了什么?” “……”云琅:“啊?” “景王叔年纪大了,府上人丁始终不旺。” 萧朔道:“听闻我府上添了对龙凤胎,甚是艳羡,问我诀窍。” 云琅:“……” 萧朔:“环王叔也想知道,还特意遣了房事嬷嬷来学。” 云琅:“……” 萧朔不紧不慢:“卫王叔——” 云琅咬牙,一瞬几乎想厥过去问问先帝,没事给萧朔生这么多皇叔干什么。 “既是替罪羊,直接砍了,平白增府上杀孽。” 萧朔话锋忽而一转,回了正题:“不该无端喊打喊杀。” 云琅心说你还知道,也不看看京城琰王能止小儿夜啼的传说是怎么来的。深吸口气,抓紧时间点头:“烫手山芋,不如——” “不杀。”萧朔垂眸,打量着脚下校尉,“我又不高兴。” 云琅莫名其妙,瞪了他半晌,才发觉萧朔像是没在开玩笑。 虽然不清楚缘由,侍卫司找麻烦,受刑拷问的是他,不高兴的确实是萧朔。 云琅扶着笼子,静静站了一阵,胸口蛰得微微一疼。 “要怎么……” 云琅耐着性子,缓了语气:“要怎么,王爷才能高兴?” 萧朔看他一阵,道:“那一晚——” “……” 云琅无话可说,转头就走。 从回京被擒,一直到送去法场砍头,云琅就连萧朔的影子都没见着。 萧朔要是有心帮他,含混糊弄过去也就是了。要是打算揭穿,也犯不着这么折腾,以琰王府眼下在在皇上那儿的恩宠,一句话自己就能被剁成八段。 云琅现在就有点想被剁成八段,不理拦阻的玄铁卫,拨开刀剑朝院外走出去。 走了两步,被老主簿堪堪拦住。 “云公子。”老主簿急得不行,小心扶住他,“您不能再折腾了,太医说——” “还有一夜风流,被风流的反倒不占理的。” 身后,萧朔忽然慢慢道:“有什么意思?” 云琅冷不防听见自己挥斥方遒的话本点评,脚底不稳,绊了下。 琰王耳聪目明,过耳不忘:“就该找上门叫他负责,不能惯着。” 云琅磨了磨牙,咽下去一口血。 他今天折腾了整整一日,也就在笼子里赏雪这一个时辰歇了歇,眼下被萧朔一激,胸口血气又隐约翻覆。 “云公子,就哄哄王爷。”老主簿急得不行,匆忙扶住他,“您那天晚上干什么了?挑一件行不行?挑一件随便说说,这事就过去了,您得回去歇着……” “没有那天晚上!”云小侯爷脾气最多能压到这儿,忍了一天,怒气再按不住,咳着将他甩开,“都是编的!萧朔他大爷——” “那您就编啊!”老主簿急道,“随便编一个不就完了吗!” 云琅:“……” 老主簿说得竟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情节安排上,萧朔那时候醉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做什么,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云琅站了两息,从院门口转了回来。 萧朔稳稳站在原地,视线仍落在他身上,眸色不明。 云琅摩拳擦掌,慢慢撸起袖子。 他欠萧朔的算不清,无非用命来还就是了,今天这一茬,萧小王爷无论如何得让他揍一拳。 左右以后他死了,萧朔爱找谁不高兴找谁不高兴。 “那一晚……月色正好。” 云琅深吸口气,暗中运着内力,朝他走回来:“琰王月下独酌,我蹲在墙头上,见色起意。” 萧朔听着,忽而笑了一声。 云琅皱眉:“笑什么?” “没事。”萧朔淡声道,“你见色起意,然后呢?” 云琅近来一动内力就胸口疼,压了压血气,信口继续道:“寻了个机会,将酒动过手脚。待琰王喝到半醉,便——” 萧朔还听得饶有兴致,云琅深吸口气,一拳朝他砸过去。 玄铁卫骤然警醒,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云琅一拳砸上了萧朔面门。 萧朔抬眸,不闪不避。 云琅隐约也觉得自己拳风软绵绵的全无力道,心下正狐疑,胸口蓦地一绞,内力没能续上,眼前骤然暗了下去。 “王爷!”老主簿急得跺脚,“云公子内伤甚重,气血瘀滞不畅,恐有性命——” 萧朔握住云琅失了力气的拳头,向旁侧轻轻一带,伸手将他接住:“畅了。” 老主簿:“?” 萧朔握住云琅脉门,试了试,将他手腕放下。 云琅昏昏沉沉,苍白伏在他肩头,哇的一声,呛出一口被琰王爷活生生气出来的血。 老主簿从来不知道还能这么治气血瘀滞,有些不知所措,愣愣站在原地。 萧朔仍揽着云琅,看着衣襟上染的血色,没动。 一旁玄铁卫也愣怔良久,小心翼翼上前,将无知无觉的云公子接了下来。 屋内已经被云琅拆得没法住人,一名玄铁卫将人背起,换到了紧邻的院子,仔细安放在榻上。 老主簿去了趟医馆,带回了不少药方,已叫人去抓了药。王府里也有医官,见云琅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唇色淡白呼吸清浅,忙各司其职,医治起了连伤带病的云公子。 老主簿忙着安排半晌,才发觉萧朔仍站在原地。 王爷的衣服被血染了半身,老主簿犹豫半晌,小心凑近:“您……去换件衣服吗?” 萧朔垂眸,静默不动。 当年从先王爷陵前出来,老主簿第一次见他这般,不敢再打扰,放轻脚步想要离开。 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萧朔开口:“记下来。” 老主簿怔了下:“什么?” “《云公子夜探琰王府》” 萧朔道:“那晚月色正好,云公子见琰王月下独酌,蹲在墙头上,见色起意。” “……”老主簿没想到他们王爷甚至还起了个名字,神色复杂:“是。” 萧朔继续道:“寻了个机会,将酒动过手脚。待琰王喝到半醉,便——” 萧朔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身上怵目血色。 侍卫司刑讯手段,伤骨不伤肉,伤腑不伤皮。 云琅扑倒在他肩上,身上被斗篷裹得温热,气力已竭意识昏沉,一只手去拽他的衣袖。 萧朔曲臂,虚护了下,静静站了一阵。 萧朔:“投怀送抱,入我怀中。” ※※※※※※※※※※※※※※※※※※※※ 爱大家,抽红包! 第十章 云琅一口血呛出来,猝不及防,苦撑半月的心力跟着骤然泄了,整个人便全然没了意识。 他连年逃亡,遇上病沉伤重的关口,晕过去也不止一两次。 却从不像这次一般,自内而外乏得昏昏沉沉,半点力气都攒不出来。 梦境变幻,走马灯一样来来回回,没头没尾地没入黑寂暗沉里。 云琅沉在梦里,隐约想起人说,见了走马灯就是要活到头了。 云琅昏着,含了恨咬牙切齿。 跟琰王爷的梁子结在这,他今天就算死了,也要化成厉鬼,天天半夜蹲墙头砸萧朔他们家窗户。 “不行……已进不下药了。” 医官们围在床边,守着紧咬牙关的云小侯爷,忧虑低声:“怕是病势沉疴……血气虽已通了,若不用药,迟早反扑……” 老主簿束手无策,急惶惶回头。 屋子里乱成一团,人来人往闹得不成。 萧朔去换了件衣服,远远坐在窗前,正垂了眸随手翻书。 老主簿实在无法,纠结半晌,壮着胆子过去跪下:“王爷。” 萧朔抬眸,朝榻边扫了一眼:“你们倒是上心。” 老主簿跪在地上,心说再上心也没上心到续写话本,终归不敢顶嘴,低声道:“云公子进不下药了,医官说情形危急……可要再把梁太医请来?” 萧朔翻了页书,低头:“不必。” “王爷!”老主簿急得不成,“云公子这伤是刑伤,好歹也跟咱们府上有些关系,岂能坐视他就这么命归黄泉?!” 萧朔不以为意,又将书翻过一页。 老主簿焦灼道:“王爷!” 萧朔被吵得看不进书,将书合上,抬头看了看。 榻前乱糟糟围着人,火急火燎,诊脉熬药。 云琅一动不动躺得安静,意识混沌牙关紧咬,气息时断时续。 眼看命悬一线。 老主簿失魂落魄望了半天,看向萧朔,欲言又止。 萧朔垂眸,再度翻过一页书:“他在骂我。” 老主簿:“……” 救人要紧,老主簿管不了云公子,只能忍着头疼搜肠刮肚,勉强凑上句民间俗话:“打是亲,骂,骂是——” 萧朔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他同我有什么可亲的?” 老主簿合上心中话本:“是。” 这些人烦得实在头疼,萧朔合上书,淡声道:“他不是进不下去药。” 老主簿愣了愣:“那是什么?明明——” 萧朔:“是骂我骂得太狠,咬牙切齿,没功夫喝。” “……”老主簿心情复杂:“哦。” “去他耳边,说一句。” 萧朔想了下,道:“琰王夜里骑马,失足跌进了水沟。” 老主簿:“……” 萧朔抬头望了一眼,不再多管,随手抛下那本书,出了屋子。 老主簿进退维谷,站在原地,无声挣扎了半晌。 老主簿一步一步挪到榻边。 老主簿附在云公子耳边,悄声说了句话。 …… 王府,独门小院。 云小侯爷垂死病中惊坐起,朗笑三声,夺过碗痛痛快快干了药,倒在榻上睡熟了。 - 云琅用了药,病势渐稳,昏沉沉睡了两日两夜。 他已太久不曾好好睡过一觉,听闻萧朔骑马掉沟,实在畅快欣然,心神也跟着不觉松懈。 睡得太好,难得的做了梦。 云琅裹着被,在榻上来回翻覆了几次。 什么梦都有,比走马灯乱了不少,零零碎碎搅成一团。 御史台狱,铁蒺藜寒光闪闪。浸了水的厚皮子撵在胸口,慢慢施力,压出最后一口气。 他咳着,耳畔断断续续有人同他说话:“同党……供出琰王,就能活命。” “当年……在端王府行走自如,半点谋逆罪证……替你们家翻案……” 法场,太师庞甘步步紧逼,浑浊双目死盯着他:“你与琰王,关系匪浅。” 琰王府,风雪夜。镣铐坠着手脚,刑伤旧疾磨着人,从外向内彻底冷透。 刀疤扑跪在他面前,凄怆嘶哑:“少将军,为什么还不说实话!” …… 云琅隐约觉得这一段没有这么慷慨激昂,咳着睁开眼睛,缓了缓,迎上刀疤几近赤红的双眼。 云琅:“……” 云琅摸了摸额头,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觉。 “少将军!”刀疤唬得不成,一把扯住他,“少将——” 云琅睁开眼睛:“没死呢。” 刀疤怔怔看着他,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云琅睁着眼睛,看了半天房顶,叹了口气。 看端王手下那些玄铁卫,他当初其实就该想到。 从这群只会埋头打仗、听命冲杀的朔方军里头挑亲兵,确实不很靠谱。 照这个在琰王府大呼小叫的架势,他一点都不怀疑,哪天这几个人就能被萧朔随手抓起来。 …… 然后萧小王爷又不高兴,想杀人。 除非他讲那天晚上的故事。 云琅现在一气还胸口疼,深呼吸着念了几遍不生气不生气萧朔半夜掉沟里,撑着勉力坐起来:“你怎么又来了?” 被灌了两天两夜的药,他总算不再一动就咳血了,气息却还很不很畅。 云琅挨过一阵眩晕,忍不住咳了几声。 刀疤小心扶着他,跪在榻边,微微发抖:“少将军……” “哭一声。”云琅道,“收拾东西,回北疆。” 刀疤打了个哆嗦,死死闭住气,将头深埋下来。 都是军中刀捅个窟窿不当事的铁血壮汉,云琅向来受不了这个,僵持两息,到底心软:“算了算了哭一声也行……” “少将军!”刀疤哽声:“侍卫司做出这等卑鄙行径,少将军如何不告诉我们?若是我等早知道——” “如何。”云琅淡声道,“劫囚那日,就一刀捅了高继勋那狗贼?” 刀疤要说的话被他说完了,愣愣跪着,闭上嘴。 云琅想踹人踹不动,合上眼,又默念了几遍不生气。 拥兵自重,朝野大忌。 朔方军几代传承,只知将领军令、不知君王圣旨。 已是眼中钉、肉中刺。 云少将军反复斟酌了几遍,依然想不出怎么把这段话解释给这些只知道打仗的杀才,深吸口气,言简意赅:“……都他娘的找死!” 刀疤不敢应声,扑跪在地上。 “离开北疆,私自上京,秘密集结,劫御史台死囚。” 云琅一样样数落,压着翻覆咳意,劈头盖脸沉声骂:“哪个出的王八蛋主意!怎么不把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你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了也不怕,想没想过朔方军的兄弟?!”云琅厉声道,“有多少还有父母兄弟,还有一家老小!” 前几日生死一线,云琅原本没把握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打算先好话好说,把这些夯货给哄回去,别跟自己一块儿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眼下看着能顺利赖在琰王府,云琅强压着的火气窜上来,按都按不住:“不要命了!都争着当无定河边骨!有梦里人吗就争?!一个个家都没成,没点出息……” 刀疤怕他牵动气血,低声:“少将军。” 云琅一口气撑到这儿,也已彻底续不上,撑着床沿翻天覆地的咳嗽。 刀疤替他倒了盏茶,小心翼翼扶着云琅,看他一点点喝下去。 云琅头晕目眩,靠着他缓了缓,冷了脸色坐起来,自顾自靠回榻边。 “少将军,属下知错……” 刀疤担忧他身体,踟蹰半晌:“少将军要打要骂,万万不可动气伤身。” “下次再犯蠢,自己动手,每人二十军棍。” 云琅骂过了,看他战战兢兢,压了压火:“说吧,今天又来干什么?” 刀疤怔了下:“少将军不是要棉花、棉布?” “我要——”云琅险些忘了干净,闻言愣了愣,蓦地想起来:“……” 险些忘了。 他还怀着萧小王爷万众瞩目的一对龙凤胎。 云琅沉吟良久,撑着坐直,约莫着往肚子上比划了两下。 “还有。”刀疤将买来的棉花棉布给他,跪在榻边,“弟兄们在京中打探,听说了些传闻。” 云琅还在估量大小,头也不抬:“什么?” “有关当年的。”刀疤道,“同当时的情形……差出很远。” 云琅微蹙了下眉,放下手抬头。 “他们说,当初端王被冤在狱中,少将军受镇远侯指使。” 刀疤嗓音愈哑,静了半晌,才又道:“为断端王后路,领着朔方军围了禁军陈桥大营。” 云琅怔了下,失笑:“我当是什么,这说法当年就有……” “镇压禁军后,少将军抗旨逆法,杀进御史台狱。” 刀疤涩声:“御史台老吏亲见,少将军进去一趟,端王……就殁了。” “老生常谈。”云琅笑笑,“这也早有人说过了。” “端王府亲眷那时都在庄子上,回京奔丧,说是被山匪截杀,可有人见了云字家徽……” 刀疤越说声音越低:“九死一生,脱险到了京城,端王妃守丧一夜,只身携剑进了宫。” “萧小王爷大概是察觉了什么,又拦不住王妃。端王府那时尚未洗清嫌疑,也没人敢帮忙。” 刀疤:“小王爷走投无路,不肯信京中流言,连夜去了朔方军京郊大营。” 云琅正叠着棉布,手上稍顿,没说话。 “那时少将军不在朔方军。” “小王爷寻了一宿,找到镇远侯府,被守门家将赶出了门。” 刀疤哑声:“家将说,小侯爷有话,叫人转告……” 云琅神色平静,理好棉布:“说。” 刀疤:“再见面,刀必见血。” 云琅静静坐了一阵,抬手掩了下,咳了几声。 他喉咙又有些不舒服,伸手去拿茶杯,喝了两次,才发觉已喝空了。 “当年旧事,纠葛太深。” 刀疤低声:“太多事口说无凭,误会至此,哪怕是个好人也未必肯信,何况琰王……” 刀疤咬牙,伏跪在地:“少将军在此处危机四伏,还是随我们走得好。” 云琅尚在病中,他原本不想说这些惹少将军心烦,却也不得不说。 当年云琅根本顾不上这些,后来从京城去了北疆,就更没处再打听。 于琰王而言,当年血海深仇倘若已到了这个地步,随时心念一动就能要云琅的命。 朔方军众人商议一宿,无论如何不敢再把云琅留在琰王府,这才悄悄潜了进来。 “谁说我不想走了?” 云琅现在想起自己费心费力在墙上掏的洞还心疼,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而反应过来:“你是一个人来的?” 刀疤愣了愣,摇头:“还有四个,在外面望风。” 云琅问:“没碰着机关?” 刀疤摇摇头。 “门前挖土坑,陷阱上铺稻草,门上栓铃铛。” 云琅:“走到院门口,正好有个铁笼子掉下来。” 刀疤:“……” 刀疤听得胆寒,更不放心:“此地如何这般险恶?少将军还是随我们走!多待一日——” 云琅摆摆手,撑着坐起来,由他扶着下了地。 云琅走到门口,伸手推开房门。 刀疤愕然,用力揉了揉眼睛。 几个黑衣人被藤网高高吊着,动弹不得,下面是两排钉板。 钉尖朝上。 密密麻麻,寒意森森。 云琅捂着胸口,咳了两声,轻叹口气:“多待一日罢。” “少将军!” 刀疤急着救人,又不放心云琅,皱紧眉:“多待一日做什么?” 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去见小王爷。” 云琅把棉布叠好,罩着衣服,屏息凝神垫在小腹前:“给他讲那月色正好的故事。” ※※※※※※※※※※※※※※※※※※※※ 感谢笙箫萧萧萧、恋微洛、平陆成江停停停x2、齊小玖、苏沐秋的千机伞、胖嘟嘟的小水母x2、大大今天爆更了吗、(●—●)x2、eugene、落雪微凉、胖嘟嘟的小水母、繁缕、熊雪秋、七啊七、45470544、白面馒头、沈清雨、云路郁千盘的地雷 爱大家,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章 云小侯爷光棍一个,全无顾忌,脾气上来抬手就能揍琰王,可朔方军却容不得意气用事。 本朝有律,凡驻边军队,不奉明诏一律不准擅离职守。朔方军奉命北疆,进了函谷关就是死罪,更不要说竟然一路跑到了京城。 琰王一个不高兴,就能掉一排脑袋。 云琅没有十足把握救人,见萧朔前,特意做了些准备。 在院子里忙活了两个时辰,云琅揣着个锦盒,背着两根木头,叫了玄铁卫引路,找了老主簿转圜。 敲响了琰王雕花镂空的檀香木书房门。 “他又折腾什么。” 书房内,萧朔靠在案前,翻着棋谱,“要我放了那几个人?” “是。”老主簿弯着腰,有些心虚,“云公子带了重礼,负荆请罪……” 萧朔放下书,抬眸看过来。 老主簿上前一步,拿过云公子千叮咛万嘱咐的锦盒,双手承放在桌上。 “负荆请罪。”萧朔没急着打开锦盒,“他哪来的荆条?” 老主簿不敢瞒,如实禀告:“拆了两根椅子腿……” 萧朔:“……” 老主簿冒死替云小侯爷传话,怕王爷恼火属下欺瞒,忙一口气说完:“上面裹了层宣纸,用墨写满了‘荆’字!” 萧朔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还……还是留云公子一命。” 老主簿战战兢兢,溜着边劝:“问出当年的密辛,幕后主使……” “是。”萧朔眸色愈冷,“不能直接拆了他。” 老主簿硬着头皮:“对,您——” “不能把他捆上爆竹,当炮捻子点了。” 萧朔低声,冷然自语:“十月未到,不能开膛破肚,剖腹取子。” 老主簿不很敢问他们王爷平时都想了些什么,躬着身,噤声侍候在一旁。 萧朔自己给自己劝了一阵,呷了口茶静心,打开锦盒。 老主簿屏息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小心道:“云公子……送了什么?” 萧朔:“栗子。” “……”老主簿:“啊?” “剥好的。”萧朔合上盖子,“整整三颗。” …… 老主簿心情复杂,站在这份暗流涌动的平静下,不很敢动。 云琅当初纵然是千宠万纵的小侯爷,逃亡这些年,手里紧巴,珍宝不多,也是难免的。 可也多少还有些私藏。 这次走后门,老主簿来传话,就被热情地拉着手硬塞了块大理的翡翠。 老主簿生怕刺激萧朔,往后挪了挪,把翡翠又往袖子里小心藏了些。 萧朔垂眸,看着那个锦盒,周身气息一时冰寒一时阴鸷。 指尖捻着枚棋子,有一下没一下,慢慢敲着棋盘。 老主簿年纪大了,挨不住,告了声罪就要悄声出门,忽然听见萧朔轻轻笑了一声。 老主簿打了个激灵,去袖子里摸翡翠:“王爷息怒,云公子送的其实是这——” “叫他进来。”萧朔道,“看座。” 老主簿颤巍巍守着门,原本还打算硬顶一顶,说是自己拿错了,闻言愣了愣:“啊?” “不是有事求我么?” 萧朔拿起那个锦盒看了看,收在一旁,饶有兴致:“叫他进来。” 萧朔慢慢道:“当着我的面,求给我看。” 老主簿:“……” 老主簿心说那云公子怕是能当着您的面和您打起来,终归不敢顶嘴,讷讷:“是。” 萧朔摆了下手,又将那本棋谱拿起来,随手翻了两页。 老主簿守了片刻,见他不再有吩咐,行了个礼,悄悄转出门,把话递给了背着两根纸糊木棍的云小侯爷。 …… 云小侯爷听到“当着面求”四个字,抽出背着的木棍,一棍子擂开了书房门。 萧朔正随手打棋谱,听见响动,抬眼看过来。 云琅抄着椅子腿:“……” 人在屋檐下。 那几个夯货的命还在萧朔手里,云琅深呼深吸,把棍子插回背后:“王爷。” 萧朔看着他,似笑非笑,眼底还透着未退冷意。 云琅站在大开的书房门口,迎上萧朔视线,忍不住皱了皱眉。 “云小侯爷。”萧朔靠回案前,又落了颗子,“有事?” 云琅心说有你大爷,站了一刻,还是没立时出声。 救人要紧,如非必要,他眼下还不能多生事端。 传言大多夸张,但总归有几分根由。琰王如今喜怒无常,弄不清碰上哪一句,就触了逆鳞。 云琅揣摩一阵,合上书房门,慢慢走过去。 萧朔倚在案前,自己同自己照着棋谱落子,正走到黑子第十七步。 云琅站在边上,找着茶壶,给他倒了盏茶。 “头道茶。”萧朔道,“不净。” 云琅能屈能伸,把一壶茶倒净,取了布垫着红泥火炉,重新洗了两次。 云琅又倒了盏茶,放在桌边。 萧朔看也不看:“不香。” 云琅:“……” 什么乱七八糟的破茶。 给王爷用的东西,都能糊弄成这样,也不知道王府采办中饱私囊了多少。 云琅皱了眉,看着萧朔,一时倒生出些恻隐之心。 这些年,云琅在外面东躲西藏,辗转打听过几次,都说琰王飞扬跋扈、无上恩宠。 说得信誓旦旦有鼻子有眼,越传越离谱,越说越夸张。把个萧小王爷传成了能吃人的阎王爷。 喝的茶还不如御史台。 云琅有大量,不同他计较,端着茶具找了个墙角,自顾自铺开了架势。 萧朔落了几颗子,放下棋谱,抬头看过去。 来求人的云小侯爷埋头跟茶叶较劲,被腾腾热气熏着,脸色难得比平日好了不少。 这几日灌下去的药终归起了些效,人有精神了,便显得疏朗。 这些把酒弄茶的风雅事,做得行云流水。 云琅烫到第三次,终于堪堪逼出些茶香。抬手抹了把额间薄汗,正迎上萧朔视线,没好气:“看什么?” 萧朔指了指他手中茶盏。 茶实在太次,折腾半天,也只攒了一盏。 云琅不与他计较,端过来:“给——” 萧朔:“不喝。” 云琅沉稳端着茶水,正准备抡他脸上,萧朔又不紧不慢道:“府上近来,寻了个茶叶蛋的方子。” 云琅:“……” “用民间寻常草茶煎成茶汤,再煮蛋类,比之白水,可添茶香。” 萧朔不紧不慢道:“我看了,觉得有趣。” 云琅:“……” 萧朔接过那盏茶,看了看:“可惜。” 云琅默念了几遍萧朔掉沟里,清心明目,按着自己的腕脉探了探。 他来找萧朔,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了,来之前特意服了粒碧水丹。 这东西只大内御医坊才有,服一粒能顶三个时辰,保人心力不散。 三个时辰,他好歹要把人从萧朔刀下弄出来。 云琅时间有限,自己哄了自己一句不生气,抢了茶撂在桌边:“那就不喝。” 萧朔抬眸,似是觉得好奇,看着他。 云琅站在桌边,迎上萧朔目光,闭了闭眼睛。 这些年,他四处亡命逃窜,疲于奔命不假,却也有些收获。 凿壁偷光,囊萤映雪。 悬梁刺股,韦编三绝。 ……这般苦读之下,总归有些进益。 萧朔不知他要说什么,也不催,放下棋子等着他。 云琅深吸口气,呼出来。 “那一晚。”云琅道,“我心生歹念。” 萧朔:“……” “你醉死了,人事不知。” 云琅敲定背景,信口胡诌:“我在旁看着,本不想乘人之危,你却伸手撩我,说我身上太凉,要暖我一暖。” “月夜寒凉,你身上却暖得发烫。” 云琅这会儿豁出去了,回想着这些年苦读的话本,很流畅:“我一时忍不住,抬手卸开你衣带,将你翻了个个儿。你要挣开,偏不自知,反倒叫我拥个正着……” 萧朔打断他:“云琅。” “太长,中间略过。” 云琅言简意赅,示意自己微凸小腹:“于是,我有了这个孩子。” 萧朔:“……” 云琅想起自己漏了设定,很沉稳,改口:“这两个。” 萧朔抬手,按了按额角。 云琅已经被萧小王爷定性了恬不知耻,心安理得,坦坦荡荡看着他。 萧朔静了一阵,忽然笑了一声。 他这些年性情越发孤僻寒戾,这样一笑,就更有不加掩饰的薄凉淡漠自眉宇间溢出来:“不好。” 云琅几乎怀疑琰王今天只会说两个字,皱了皱眉:“哪里不好?” 萧朔看着他,慢慢道:“感情……” 萧朔抬眸,唇角挑了挑:“苍白,流水账,应付了事。” 萧朔:“不够真挚,不够动人。” 云琅:“……” “再编。”萧朔来了兴致,靠在案边,“编到我满意了,便放一个……” 云琅莫名其妙看着他,火气压不住,腾地窜起来:“你也知道是编的!你还——” “我知道啊。”萧朔轻笑,“编的,便不能听了吗?” 云琅一怔。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萧朔这句话,指的仿佛不只是他的即兴创作。 更像是指得某个更久远的雪夜,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刀迎面劈落,烫出怵目狰狞血痕。 云琅看着萧朔,胸口沉了沉。 萧朔收了笑意,眸色阴冷,不带温度地落进他眼底。 “还有个不是风月的话本。” 云琅静了良久,缓声道:“讲的……是另一天晚上。” 萧朔看着他。 云琅轻呼了口气。 刀疤说,萧朔那一晚一直在找他。 父亲新丧,母妃自刎,一夜之间全家惨变。 少年萧朔不信流言,从朔方大营,找到镇远侯府,找了他整整一夜。 “那天晚上,有个……”云琅顿了下,“小皇孙。” 云琅没看萧朔的神色,继续说:“他父亲被奸人陷害,关在了天牢里……” 萧朔静了一阵,蹙起眉:“你要从这一段讲起么?” 云琅还在酝酿情绪,闻言微怔:“啊?” “禁军那时若动,只能坐实谋反。你进御史台是去救人,阴差阳错,没能救成。” 萧朔替他说完:“我家人被山匪截杀,有人见了云字家徽,是你的亲兵假作家丁,前来驰援。” 云琅张了下嘴,轻咳:“啊。” “母妃携剑闯宫,自尽伸冤,你不出面相助,是因为你被意外耽搁了。” 萧朔皱眉:“你家家将离间挑拨,不怀好意。” 云琅:“……” 萧朔看他半晌,忽然懂了,轻笑一声。 屋内安静,萧朔声音清冷,寒意不加掩饰泄出来:“云琅。” 萧朔带了笑,玩味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会信这些萍水谣言的人,是不是?” 云琅越发看不透他,皱了皱眉,没说话。 萧朔不再看他,回手去拿棋谱,随口逐客:“我累了,你走罢。” 云琅上前,按住那本书。 萧朔眸色骤冷,抬手袭他肘间。云琅改按为抬,拈着书页抛起来,正要接,又被萧朔截住。 案前地方原本就不大,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云琅身形微晃,偏了几分,袖口正好刮着了搁在案边的茶盏。 萧朔抬手去扶,忽然察觉云琅不对,抬手将人接住,已来不及再护茶盏。 滚热茶汤一点没浪费,全洒在了云小侯爷的肚子上。 萧朔扫了一眼云琅忽然苍白的脸色,神色沉了沉,出声:“来人——” “不用。”云琅有棉布垫着,其实没烫着,咳了两声,勉力扯住他袖子,“我那几个人……” 萧朔看着他,声音彻底冷下来:“云琅。” 云琅动惯了手,没留神就提了内力,空耗之下一阵心悸,半昏半醒抬头。 “这也是从话本学的?” 萧朔目光阴沉:“你以为靠如此装模作样,便能叫我心软放人了?” 云琅莫名被激起了胜负欲,一把推开他,堂堂正正坐在地上:“不然靠什么,靠您那刚被茶叶蛋的茶汤泡了的一对龙凤胎吗?” 萧朔被他噎得一顿,蹙紧眉看着云琅。 …… 云琅铁骨铮铮,自己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掀了桌案棋盘。 萧朔神色骤然沉下来,正要唤人,云小侯爷清完了场,顶天立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 萧朔:“……” “你醉了,却还未沉,恍惚间认错了我,将我当成心悦故人。” 云小侯爷能屈能伸,兢兢业业重编:“揽我入怀,同我说话。我陪着你,挽住你的手……” 云琅探手,把锦盒拽过来打开:“张嘴。” 萧朔一阵愠怒,冷然厉声:“你究竟——” 云琅眼疾手快,把三颗栗子结结实实塞进萧小王爷嘴里。 “人给我放了吧,小王爷。” 云琅仁至义尽,也彻底没了力气,推开不知道被没被栗子噎死的萧朔,挪了挪,跟他并排坐在榻上:“他们是朔方军。” 萧朔垂了眸,慢慢嚼着咽了,神色不明。 “欠你的命,迟早还你。” 云琅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很快,别着急了。” ※※※※※※※※※※※※※※※※※※※※ 爱大家! 第十二章 碧水丹的药力差不多到了头,云琅阖着眼,坐在榻上静静歇了歇。 萧朔的书房比起从前,差得其实并不很多。 窗边就是软榻,榻上放着一案方桌,边上常年备着笔墨纸砚。 推开窗户,就是个不大的小花园, 景色雅致,又很幽静,书读累了便能赏一赏景。 云琅想起窗户外头的花园,咳了一声,悄悄压了压嘴角。 前些年,还在端王府上的时候,他没少跳窗户来烦萧朔。 萧小王爷没能随了端王的英武善战,书却读得很好,又肯用功,很受先生夫子们的喜欢。 云琅那时已将整个禁宫的瓦片都揭了个遍,还无聊,就趁着龙图阁的老学士午睡休憩,偷着给人家的白胡子编辫子。 老先生气得麻花辫胡子直翘,拎着云琅数落,张口闭口都是要他学学萧朔的持重斯文。 云琅被数落烦了,就想方设法把萧朔从书房往外拐。 萧朔起初几次还能被他唬出去,后来察觉出来端倪,再不上当。任云琅怎么蹲外边拿石头子砸窗户,都岿然不动。 再过了些时日,实在被烦得不行,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陷阱设伏。 那时候,云琅进萧朔的书房还从不走门。半夜拎着刚买的蟹黄包兴冲冲砸开窗户,一脚踏空,整个人结结实实坐在了土坑里。 萧小王爷书读得好,挖个陷阱也周到,还在陷坑里给他厚厚实实垫了好几层的棉垫裘皮。 云少将军身经百战,一朝翻车。坐在垫了裘皮的坑底,抱着两屉蟹黄包子,满腔感慨仰头。 正看见窗户推开,“沉稳内敛”、“持重斯文”的萧小王爷探出大半个身子,捧着满怀不知哪弄来的栗子,百般解气地瞄准了他的脑袋。 …… 云琅终归没绷住,笑了一声。 知人知面不知心。 萧朔装得好,在先生夫子们面前进退有度、宅心仁厚,其实明明也记仇得很…… 一念及此,云琅忽而顿了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当初萧小王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书房里何止清静,站在窗外都不知里头的人是死是活。 如今……再怎么说,也不该这般没动静了。 云琅沉吟半晌,慢慢睁开一只眼睛。 云琅:“……” 云琅不着痕迹,右手慢慢藏到背后,捻了捻袖口藏着的三颗拿来防身的飞蝗石。 他自觉没说错什么话,既没拿棍子抡萧朔,也没忍不住骂萧朔他大爷。 无非就是为了加强话本的情景感,叫人身临其境些,坐了下萧小王爷的大腿。 萧朔身上的凌厉杀气,就很没有道理。 云琅看着他,审时度势:“王爷?” “欠我的命。”萧朔被他叫了一声,敛了眸,语气平静,“用你的命还?” “对啊。”云琅不知道萧朔在气什么,有些迟疑,“毕竟您的龙凤胎刚被茶叶蛋汤泡了……” 萧朔笑了一声。 不知为何,萧朔眸底的戾色已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浓,神情阴鸷,寒意薄出分明锋刃。 云琅心下沉了沉,正要先下手为强,手腕忽然猝不及防一疼。 萧朔攥着他右手腕,手臂一较力,身形骤旋,将云琅死死按在榻上。 云琅怒从心中起,抬腿就踹。 他身上没力气,碧水丹的药力又眼看着快尽了,一下没能踹动,回手就去摸背后的椅子腿。 摸到一半,萧朔已察觉了,将他左手一并牢牢扣住。 “再动一下。” 萧朔淡声道:“我就传令玄铁卫,杀你手下一人。” 云琅被他压制着躺在榻上,不动了,琢磨怎么一口咬死萧小王爷。 “这样写。”萧朔想了想,慢慢道,“倒也不错……” 云琅磨牙霍霍到一半,愣了下:“写什么?” 萧朔:“《云公子夜探琰王府》” 云琅:“……” “方才那段。”萧朔顿了下,点评,“尚可,情节勉强,用词过白——” “……”云琅再忍不住,咬牙切齿:“萧朔!” 这一声喊出来,两人都微微一怔。 自从被从法场运回王府,云琅还不曾当面叫过萧朔名字,此时一吼通身舒畅。趁着萧朔垂眸出神,甩开压制,逼出最后一股力气抱住萧小王爷的腰,一并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萧朔被他骤然挟制,正要格挡,不知想起什么,手跟着顿在半路。 云琅借着这一摔反客为主,反肘压制住了萧朔,正准备一个头槌送小王爷睡他娘的,忽然听见萧朔声音:“云琅。” “没门!” 云琅胸口起伏,没好气:“你他大爷的醉死了!醉死了知道吗?再怎么改,也是我轻薄的你——” “……”萧朔神色复杂,看着他:“我不知道,这个话本对你竟然这么重要。” 云琅险些被他拐走,回过神,气得眼前都有些发眩:“你——” “你的人。”萧朔道,“我不会放。” 云琅闻言微怔,堪堪从谁睡了谁的大事上扯回心神,皱起眉仔细想了想。 萧朔躺在地上,并不动,视线落在他身上。 “不放。”云琅静了半晌,“便不放吧。” 云琅体力已濒临告罄,阖了下眼,凝聚心神,低声道:“他们都是端王带出来的,你哪怕念着旧情,也该照应一二……” 朔方军打仗没得说,来了京城,却无异于龙潭虎穴。 落在萧朔手里,还能来犯浑要一要人。哪天不小心折在别的什么地方,他豁出十条命也护不住。 放在琰王府,总比在外面乱跑安全。 云琅眨去睫间冷汗,咳了两声:“万一哪天,有人查着了,你就说是我带来的,藏匿在你府上……” 云琅:“撇干净,不牵连你。” 萧朔眸色晦暗,没应声。 云琅已没有余力再多思虑,道了声谢,撑了两次勉力站起身,扶着桌沿往外走。 萧朔坐起来,看着云琅背影,眉峰愈锁愈紧。 萧朔霍然起身,几步过去,一把扯住云琅。 云琅站住,皱了皱眉:“又有什么事?” “这话该问你。”萧朔盯着他,冷声道,“你吃了什么东西?” 云琅靠着门边,以牙还牙:“春|药。” “……”萧朔怒极:“云琅!” 云琅扳回一局,咳了两声,抬手抹了下嘴角。 他刚才光顾着安排后事,这会儿缓过神,想起来两个人的架还没吵完,不屈不挠站直。 萧朔眸底戾色翻腾,看着云琅煞白唇色,阖了下眼。 “朔方军……”萧朔道,“与我无干。” 云琅愕然:“你——” “不放心他们。”萧朔漠然,“你自己看着,少打琰王府的主意。” 碧水丹最多只能顶三个时辰,云琅方才心神又已松弛,无论如何凝不起神,掐了自己一把:“我能看住,还来找你?” 但凡激发精力的虎狼之药,其实都是透支自身,药力过后,只有一觉睡透才能补回来。 云琅这会儿已经有些睁不开眼,脑中浆糊成一团,站都不很站得住。 他看着萧朔,心神模糊,又升起些恻隐同情:“我知道,当年你在朔方军,被揍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对他们心有芥蒂。” 萧朔:“……” 萧朔深吸口气,沉声:“云琅,你——” “当年,端王叔给你起名朔,就是想让你长大了也进朔方军。” 云琅看着萧朔,念及往事,不由得有些心软了:“可你连只兔子都不敢杀。” “端王叔再三勉励你,殷殷嘱托,你鼓起勇气,闭着眼睛一刀下去。” 云琅:“把端王叔的脚给扎了。” 萧朔:“……” 萧朔怒火攻心,闭了闭眼,按下当场叫人扛起云小侯爷装麻袋扔野地里的念头:“云琅。” “我懂。” 云琅轻叹一声:“往事已矣。” 云琅伸手,大大方方揽住萧朔,在背上拍了拍:“不哭。” 萧朔用力按了按眉心,没心情再追问云琅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扯着他拽开,要去叫府上医官。 云琅被他扯着,脚下不稳,晃了晃,顺着门边滑坐下去。 “起来!”萧朔冷声,“你以为如当年一般,胡搅蛮缠一通,我就——” 他话音蓦地停顿,蹙紧眉峰,看着坐在地上的云琅。 刚还拉着他拍后背的人,这会儿坐在地上,阖着眼,已彻底连最后一点精神头都没了。 萧朔垂眸盯着云琅,眸底一片晦暗。 站了两息,萧朔伸手,将云琅架起来,放在窗边榻上。 云小侯爷大发神威掀了桌案,棋盘棋子乱糟糟摊着,留的地方并不大。 也不知逃亡时都睡过些什么地方,当年明明不是雕花楠木的大床都不肯睡,眼下因陋就简,居然真从乱七八糟的狼藉里找了个空,就这么不管不顾睡死了。 萧朔没立时去叫医官,在榻边站了一阵,俯身将棋子拨开,桌案挪到一旁。 云琅意识昏沉,不知身边变化,仍半蜷着。 萧朔看着他,站了一阵,在榻边坐下:“云琅。” 云琅咳了两声。 “你我的账,还没了结。”萧朔眸色阴沉,“我说过,会亲手找你讨回来。” 云琅翻了个身,全无防备摊开手脚,将脖颈命门尽数亮在他眼前。 萧朔抬手,虚扼住云琅喉咙。 他瞳底戾意无声翻覆,垂眸坐了半晌,将手挪开。 云琅有点冷了,皱了皱眉。 萧朔扯过条薄毯,扔在云琅身上,随手抽出份已颇陈旧的卷宗,翻开首页。 当今圣上、当年的六皇子奉命查端王案,大理寺协查,将所查获罪证移交圣裁。 镇远侯有不臣之心,图谋不轨,挟禁军生变于宿卫宫中,凌犯乘舆。 云麾将军云琅,暗中勾结助力,知乱纵乱,又挟私心作伪,栽赃无辜推诿罪责…… 萧朔翻看一阵,将卷宗合上,重新放好。 云琅睡得并不安稳,气息凌乱短促,翻来覆去折腾,间或夹着咳嗽。 “想要那几个蠢货活命。” 萧朔看着他,冷声道:“你就再想想,究竟该怎么做。” 云琅躺得不舒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手臂。 萧朔坐了一阵,起身拿了个枕头塞在他脑袋下面,把云琅扯开放平,抻了薄毯盖上。 萧朔伸手,拭了云琅脸上淋漓泪痕。 俯身下来,单手揽住云小侯爷,拍了两下。 ※※※※※※※※※※※※※※※※※※※※ 爱大家! 第十三章 云琅睡了大半日,醒来时,已被人送回了自己的独门小院。 外头没了玄铁卫巡逻的金铁交鸣声,格外清净。屋子里的香换过,改了宁神养心的沉香木,香炉袅袅腾着白烟。 碧水丹后劲十足,云琅仍有些头晕,躺了一阵,心神渐渐清明。 那群夯货落进府里圈套,被玄铁卫拿了。 他备了礼,负荆请罪,去找萧朔要人。 萧朔点评了纪实体风月话本,吃了栗子,不知为什么忽然生了气,还对朔方军心有芥蒂…… 云琅心下微沉,倏而起身:“来人。” 话音未落,已有人快步从门外进来。 云琅暗骂了一句自己偏在这时候不争气,硬撑着起身,要叫人扶着自己再去找萧朔,余光扫见进来的仆从,忽而微怔。 云琅起得急,挨过一阵眩晕,仔细看了看:“……刀疤?” 刀疤换了身衣服,背着正经带刺的荆条,埋头跪在他榻前。 “干什么……起来。” 云琅愣了半晌,失笑,俯身拉他:“起来。” 刀疤神色羞愧,仍伏在地上。 军中壮汉都能同牛较力,云琅拽不动,靠在榻边歇了歇:“怎么穿成这样,我睡着的时候又出了什么事?” “玄铁卫……以那几个兄弟为质。” 刀疤低声道:“我等不得不现身,束手就缚,全被捉了。” “我当是什么。”云琅不以为意,摆了下手,“不碍事。”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总归是要人,多要一个两个,区别不大。 云小侯爷已经看开得差不多,熟能生巧,摇摇晃晃起身:“碧水丹呢?再给我一颗,多弄点栗子,再备一份棉花棉布……” 云琅忽然觉得不对,刹住话头:“你穿的什么?” “府内仆从的衣服。” 刀疤神色愈疚,低声道:“琰王让我等在府中为仆,跟着采买办事,还说——” 云琅皱了皱眉:“还说什么?” “少将军再昏过去一次,就将我们脊杖二十。” 刀疤:“再逃一次,就……割我们一个脑袋,吊在府门口。” 云琅:“……” 刀疤无地自容:“是我们无能,连累少将军。” “不急。”云琅抬手,“让我想想。” 刀疤不敢出声,跪回榻前。 云琅有些冷,随手拿了件衣服披了,靠在榻前细细琢磨了一阵。 萧小王爷嘴上不饶人,终归对朔方军有旧情。把这群只知道战场冲杀的夯货拘在府里,省得出去属人耳目,倒也是个办法。 只是采买办事难免走动,虽说这些人在京城面生,也有仆从身份遮掩,总归有几分隐患。 藏匿北疆逃兵这等罪名,哪怕是千恩万宠的琰王也未必担得起。 “从今往后,少出门惹事。” 云琅沉吟一刻,打定主意:“万一被人察觉你们身份,只一口咬定是我指使。” 刀疤愣了愣:“指使什么?” “我因满门抄斩,对琰王含恨在心,意图报复。” 云琅想了想:“逼你们逃军入京,改头换面、假作下人潜入琰王府,行刺琰王。” “不可!”刀疤心头一紧,“此等大罪,倘若追究——” “左右我都要被砍头了。”云琅算了算,“再严重也无非腰斩、车裂、凌迟……” 云琅心里有数,拍拍他:“放心,到时候我自震心脉,肯定比他们快,受不了苦。” 刀疤也受不了他说这个,死咬着牙,一头磕在地上。 “无非以防万一,行下下策。”云琅笑笑,“好了,起来。” 负荆请罪不是拿来罚沙场将士的,云琅解了绑绳,连他背上荆条一并扔在一旁。 萧朔的安排已经很全,云琅没什么再要补的了,只是仍有些头疼:“只不准我跑也就算了,还不准我晕,是什么道理?” “再说。”云琅总觉得这些人小题大做,“我不就是吃了颗药。睡一睡的事,怎么就又变成昏过去了?” 刀疤不敢顶嘴,想着云琅被送回来时的情形,埋头半晌,低声道:“总归……少将军好好喝药,好生休养。” 他不说喝药便罢,一提起来,云琅心头火又起:“那个梁太医,是不是蓄意报复?哪个病的方子要三斤黄连来熬的?!” “太医开的,想必有好处。”刀疤不懂这些,楞着头劝,“别再逞强,尽快把身子养好就是了。” 云琅被念叨得脑仁疼,摆了摆手。 如今玄铁卫盯得紧,不便再从王府脱身。刀疤仍担心云琅安危,稍一犹豫,又道:“少将军,那些传言……” 云琅也在想这件事,摇摇头:“他没信。” 刀疤愣住:“琰王原来已经知道实情了?那——” “也不知道,只是不信。”云琅揉揉额头,“他要知道实情,我还能好好躺在这儿?” “不会。”刀疤耿直摇头,“会把少将军剥了衣服捆在榻上,此生再不叫少将军踏出府门一步。” 云琅:“……” 云琅不太想问刀疤从哪学会的这些,深吸口气,道:“此事先不提。” 刀疤遵命闭嘴,替他倒了盏茶。 云琅不很渴,慢慢喝了两口,捧在掌心里暖着手。 当年……他并非没想过,要告诉萧朔实情。 五年前,镇远侯府满门抄斩,他命悬一线逃出京城,正赶上戎狄动乱。 野郊城隍庙里,侍卫司刀剑森严,兜帽严严实实遮着的黑衣人给了他个承诺。 他带着自己知道的事去北疆,平乱之后,把性命丢在沙场上。 阴谋彻底粉饰干净,没人再翻扯过往,没人再追根刨底。 ……萧朔就能活着。 云琅那时已不剩什么可牵挂,一路风餐露宿到北疆,暗中平了戎狄之乱,原本是想找个好风景的山崖跳下去的。 偏在那个时候,听京里来的参军说起了琰王府的斑斑劣迹。 当街纵马,市井杀人,骄横跋扈,能止小儿夜啼。 宫里不止不管,反倒极尽纵容,拨仆役侍女,还特意赐了拂菻国进贡的上好药材。 云琅在山崖边上蹲了三天,叹了口气,放出去只信鸽,一头扎进了茫茫秦岭。 …… “少将军。”刀疤替他拿了暖炉,放在云琅手里,“我们偷着查过了,琰王府没有御米。” 云琅靠在榻上,点点头。 “也没有侍卫司的暗卫。” 刀疤道:“他们手上都有兵茧,行走也不同,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琅抿了口茶,点头。 刀疤:“也没有专修媚术的胡姬。” “……”云琅木然:“哦。” 刀疤:“也没有屁股大好生养的丫鬟……” 云琅忍无可忍:“一起说!” “还有!”云琅实在想不明白,拍案而起,“我叫你们查他府上的威胁!胡姬丫头威胁什么了?跳个舞美死他?!你们——” 刀疤愣愣回禀:“我们以为……她们威胁了少将军。” 云琅:“……” “眼下少将军尚能平安,是因为怀了琰王的孩子。” 一群人特意商议过,想得很周全。刀疤跪在地上,实话实说:“万一此时,府中又有人怀上,岂不……” 云琅被这些人气得头晕,咽了咽翻腾血气,深吸口气:“闭嘴。” 刀疤不敢说话,伏在地上半晌,讷讷又道:“况且……少将军,仿佛颇……” 云琅奄奄一息给自己把脉:“颇什么?” “颇关怀琰王。”刀疤低声道,“端王昔日所托,是叫少将军看护幼子五年,如今早已满了。” 云琅有点恍惚:“……如此说来,我五年之期一满,就该一刀捅死萧朔的吗?” “不是。”刀疤忙叩首,“我们又听说,有天夜里,少将军对琰王见色起意……” 云琅松开手,给自己喂了颗清心败火的丹药:“你们是不是看了《云公子夜探琰王府》?” “少将军也知道?”刀疤愣了下,忙道,“那上面说少将军坐在琰王腿上,琰王那般暴戾,万一趁机对您动手怎么办?您——” 云琅:“闭嘴。” 刀疤不敢再说,低下头。 云琅深吸口气,一点点呼出来。 “我关照他,不止是因为同端王有五年之约。” “当年。”云琅道:“我赶去御史台,终归晚到一步,端王已服了毒,回天乏术。” 刀疤目光骤然一紧。 云琅胸口又有点疼,慢慢吐纳平复了气息,闭了闭眼睛 当年,当年…… 那些事,不止萧朔不知道。 幕后那些阴谋主使,大抵知道十之七八。跟着他的贴身亲兵,知道三四。御史台奉命承办旧案,接了大理寺卷宗,又主管刑狱天牢,约约莫莫能知道个一二。 苦心谋划,圈套已成,只差那天夜里最后一步。 禁军为救端王哗变,彻底坐实谋反罪证。 只要一人,携刀剑出营一步,原告打成被告,端王再洗不清私调禁军的罪名。 云琅那时刚率朔方军回京,还在京郊,骤闻变故,来不及做别的,先率军围死了陈桥禁军大营。 平了肘腋之患,云琅赶去御史台救人,却被蒙面人围死在了半路上。 夜色寂静,风雪逼人。 森寒刀剑围着他,为首的人蒙着面,嗓音嘶哑低沉:“云小侯爷现在退回,只当无事,各自相安……” 云琅呼了口气,攒起些内力,慢慢推行周天。 当时那些蒙面人的身手不弱,云琅已在军中打磨锤炼过些时日,对方却毕竟人数占优,拼杀在一处,吃了些亏。 一场拼杀,云琅弃了随身战马,借轻功勉强脱身,鲜血淋漓杀气腾腾,闯进了御史台。 …… 终归晚到一步。 “少将军。”刀疤看他脸色,有些不安,“可是旧伤犯了?我去叫医官——” “不必。”云琅阖着眼,不以为意,“肺脉瘀滞罢了,多走几圈内力,一样的。” 刀疤不敢打扰他,悄悄打开窗户,替他通了些风。 云琅咳了两声,内力撞向胸口瘀涩隐痛。 伤是那场拼杀里受的。 蒙面人剑招狠辣,云琅晚退上半分,胸口就能多出两个通风的洞。 伤不致命,虽不好受,倒也能忍。云琅没工夫包扎,连端王尸身也没顾得上收,重重磕了三个头,夺了匹马抢出御史台。 斩草除根。 端王家眷回京,必遭截杀。 禁军已被围死,府上有私兵的不多。云琅猜到了负责斩草除根的人是谁,让亲兵换了云府的衣服去沿路接应,自己没跟着去,拎着剑回了镇远侯府。 镇远侯已点好私兵,看着他闯门,神色陌生忌惮:“往常不管你,今日少来坏事……” 云琅单人只剑,拦在门口。 在沙场滚了一圈,云少将军没被军旅磋磨半点,倒叫沙场铁血淬出一身鲜明的冷冽锋芒。 “皇后无子,争储愈烈,侯府总要有所投靠!” 镇远侯被他周身血气慑得发怵,硬挺着寒声:“今日之事不做,将来全府都要遭殃!让开!你这不孝逆子——” 云琅照四周私兵一扫,随手弃了剑,照一人腰间抽出长刀。 镇远侯神色微变:“你要干什么?” 云琅往周身看了看,照着尚完好的左臂,一刀直没到底。 “你的血脉,还你。” 云琅掂了掂刀,低头看看如注血流:“够不够,用不用再来一刀?” 镇远侯虽是武将,却并无提兵战阵之阅历,看着他悍然一身鲜血淋漓,脸色白了白,本能退后。 “你和你的私兵,出门一步。” 云琅将刀调转,抵在胸口:“这把刀就会捅下去。” “你同侯府恩断义绝。”镇远侯面露讥讽,“还用你的生死威胁我?整兵!开府门——” “我不是在用我的生死威胁你。” 云琅笑了笑:“这是侯府的刀,上面有云字家徽。” 镇远侯定定看着他,脸色变了变。 “我是云麾将军,既不曾挟禁军谋反,也不曾祸乱朝纲,正要领朔方军回京,领赏受封。” 云琅慢慢道:“倘若我死在侯府,胸口插着你侯府的刀,你猜会如何?” 镇远侯咬紧牙关,含恨死盯着他。 “我来之前,已同御史台说过,要回镇远侯府。” 云琅淡声道:“也说了,我与侯府素来不和,全无父子情谊。若是哪天没了命,多半是侯爷下的手。” 云琅抹了把血,朝他笑笑:“来日侯府遭殃,还是过几天领罪削爵,镇远侯,选一个吧。” …… 云琅咬牙冲开肺脉,咳了数声,慢慢坐直。 他在府里,与镇远侯对峙了整整一日一夜。终于等到亲兵,听闻圣上已然知情,震怒出手,外面诸事已定。 他一口气松下来,不知人事,昏死了三天三夜。 再醒来,才知道端王妃也殁了。 “端王临终。” 云琅道:“临终……将妻儿家小托付于我。” “家臣护卫被奸人围剿,救援不及,死伤惨重,是我有负所托。” “王妃闯宫,携剑自刎,是我看顾有失妥当。” 刀疤听不下去,哽声打断:“少将军,明明——” “端王一脉,坎坷艰危,就只剩下这么一个。” 云琅道:“可怜他没有长辈,少年失怙,举目无亲。” 刀疤:“少——” “举目无亲。” 云琅道:“既无母亲疼爱,也无父亲教导。” 刀疤:“……” “我。”云琅轻叹一声,“就是他父亲的托孤之人。” 刀疤哑口无言。 云琅看他,神色和蔼:“听懂了吗?” 刀疤张了张嘴,讷讷点头。 刚看到《云公子夜探琰王府》这种东西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很生气,同琰王府那群玄铁卫打了一架。 双方互不相让,争执了半日,说不清云少将军对萧小王爷究竟是少年情谊,还是真心倾慕。 ……万万不曾想到。 刀疤看着父子情深的少将军,不很敢再问,应声:“知道了。” 云琅还沉浸在往事里,唏嘘间,抬手挥了挥:“去罢。” 刀疤给他行了个礼,重新续满茶水,悄悄出了门。 ※※※※※※※※※※※※※※※※※※※※ 感谢胖嘟嘟的小水母x3、平陆成江停停停x7、《抒情文写作指导》x4、小恐龙抱着尾巴睡着啦、啾啾注咕声、风x2、云路郁千盘、、凌烟袅袅x4、繁缕x2、对对对、郎艳独绝、无颜x2、明月何皎皎、(●—●)x3、邵歌、42133751、啦啦啦会的地雷 爱大家,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章 云琅打发走刀疤,又运了几圈内力,呛出口发暗的淤血。 他没在意,摸了块帕子拭净,仰面倒在榻上。 被那群蒙面人在胸前捅的一刀,当时没来得及处置,后来的事太多,也顾不上好生调养。 京中生变,边境不宁,没多久他就率军回了北疆。 再察觉的时候,新创已成了旧患。 云琅低咳了两声,闭上眼睛,扯着薄毯盖到头上。 伤了这么些年,该习惯的也早习惯了,无非遇上阴天雨雪难熬些,没什么要紧。 难得提及旧事,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城隍庙的黑衣人。 端王在狱中冤死,端王一脉的争储势力也随之消散。斩草除根,萧朔的性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幕后之人丢车保帅,抛出镇远侯府顶了全部的罪名。萧朔若是也信了这个,不追根刨底谈个究竟,只将镇远侯府当成灭门的罪魁祸首、活着的人里只恨云琅一个,要活下来还能容易些。 那时云琅平了戎狄之乱,在北疆转了十来日,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个风景极好的悬崖。 云少将军蹲在悬崖边上,心里还想着,自己左右也要死,死了换萧朔能活着,十分值得。 ……转头就听说宫里有人往琰王府送拂菻国上贡的御米。 吃这东西的人云琅见过。起初确实能治头疼,又能解忧抒怀,可多吃几次就再离不得,人只知道高卧榻上,体力日衰,一旦没了便痛不欲生。 云琅受端王所托,自觉有管教萧朔的责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边叹着操心的气边一头扎进秦岭,就这么连窜带跑东躲西藏了五年。 …… 云琅所求也不多,无非一桩北疆安定收复燕云,一桩萧朔消消停停、像寻常王爷那么活着。 可萧小王爷眼下这个不配合的架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翻扯出来杀身之祸。 困在府中,城里朝中的情形都不清楚,北疆形势如何,也难以探听得到。 云琅躺不住,撑着坐起来,敲了两下窗子。 刀疤就在窗外守着,听见声响,悄悄进了门:“少将军。” “御史中丞近来忙么?” 云琅道:“帮我给他带句话,叫他有时间来一趟。” 刀疤看着他,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不方便?”云琅蹙眉,披衣起身,“怎么回事,御史台出了什么变故?” “没有。”刀疤忙摇头,“他上次来,被王府当神志不清轰出去了。” 云琅:“……” “琰王说,怕离得近了,被他传上失心疯。” 刀疤道:“从此不准御史中丞进府门一步。” 云琅:“……” “中丞说。”刀疤跟着出去采办,确实见过御史中丞一次,想了想,“少将军要见他,他可以踩着梯子,半夜扒琰王府墙头……” 云琅不太敢细想那个场景,按按额头:“……算了。” 好好的御史中丞,深更半夜,趴在琰王府墙头上跟自己说话。 一旦叫萧小王爷知道,刀下没准都要见血。 说不定还会觉得这面墙都不干净了。 把墙扒了,祭御史中丞英灵。 云琅振作精神,拿了盏茶,一气灌下去:“拿纸笔过来,我给他写信。” 刀疤替他翻出笔墨宣纸,迟疑了下,叫他:“少将军。” 云琅打着腹稿,随口应了声:“怎么?” “少将军要见御史中丞,是要打听琰王的事吗?” 刀疤铺开宣纸,替他磨墨:“上次中丞说,御史台攒了百十份弹劾琰王的奏章,少将军要看,都能送来。” 御史中丞一口气说得太多,刀疤记不住,囫囵道:“还有礼部的的,工部的,好几个部的……” 云琅听得头疼:“这是结了多大的仇?” “京城里,对琰王都颇有微词。” 刀疤不很懂这些文人酸词,回想着给云琅复述:“只是圣上纵容,都忌惮退让,不敢招惹罢了。” 云琅按着额角,坐了一阵,点了点头。 先帝虽然优柔寡断,却毕竟为人宽厚,向来仁慈。对萧朔的纵容厚待,七成歉疚三成怜惜,倒没有旁的心思。 只是……这份厚待,到了旁人手里,便成了把刀子。 拦在萧朔身前,替他跋扈骄纵,替他四处伤人。 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把刀调转过来,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收割萧朔的性命。 “当年。”云琅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京郊城隍庙,那个黑衣人你可还记得?” “带着人围了我们,说有话要说、只能少将军听的?” 刀疤点头:“记得。他脚步虚浮,气息也不深厚,身上没什么功夫。” “谁管他有没有功夫。”云琅失笑,“你记得他穿得什么?” 刀疤愣了愣,摇头:“夜太深了,只看见一身黑。” 云琅写好了简信,搁下笔,将纸细细折起来。 的确是一身黑衣,却又不只这么简单。 赤白缥绀织成大绶,游龙衣摆,结二玉环。 瑜玉双珮,通犀金玉带。 不只是皇子的形制。 当时先帝身子已日渐不好,皇后无所出,其余嫔妃所生皇子出息的不多,一文一武。 三皇子萧钺,受封端王,曾掌朔方军,血战燕云平定北疆,骁勇善战。 …… 六皇子萧钦,性情风雅广交宾朋,处事周全,颇得人心。 云琅向窗外看了看。 他记得,当年六皇子受的封号,是贤王。 “少将军认得那个人?”刀疤微愕,“那当时怎么——” “认出了,也总要装一装。” 云琅失笑:“他要不亲自来,说的那些话,我也根本不会听。” 整件事并不复杂,尤其他在局破局,两方的情形,他一个人都知道了大半。 是什么人搅动风云,什么人害了端王,什么人不顾手足之情痛下杀手。 谁是萧朔真正的仇人。 他自然从来都知道。 “到了那个份上,报仇什么的,都暂且顾不上了。” 云琅很清楚自己当年干了什么,也毫不意外萧朔恨自己,静了半晌,低头笑笑:“先得活着……” 云琅咳了两声,按下又搅起来的旧伤,靠在桌边缓了缓:“那么多人。” 那么多的人。 他一个都没拉住,一个都没能救得回来。 “少将军。”刀疤扶着他,低声劝,“别想了。” “的确不该想。”云琅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我想给萧朔下点药。” 刀疤:“……” 刀疤愣愣听着,不是很明白他们少将军的心路历程:“什么药?” “管他什么药。”云琅道,“让御史中丞找,黄连、木通、龙胆草,苦参,穿心莲……” 刀疤眼睁睁看着他挑得一样比一样苦,小心询问:“少将军可是药喝苦了,要设法报复琰王?” “巴豆也行。”云琅意犹未尽,“番泻叶是不是不够劲?” 刀疤瞪大了眼睛。 “当初在城隍庙,我拿出端王灵位,逼着那个黑衣人立过誓。” 云琅坐下来,又附了张纸,把传闻中最苦的几大药材全列了上去:“杀兄弟、害手足,纵然享了九五之尊,夜里也是要睡不安稳的。” 据云琅所知,半年前,新帝还找几个西北藏医进宫看过夜惊失眠的症候。 有着这一分亏心,至少眼前,萧朔还不会被明火执仗地针对。 没有明枪,却绝不会少暗箭。 萧朔的身手比过去好,玄铁卫也警惕,有刺客大体都能应付。 云琅想了一圈,还是有点担心,萧朔哪天会被下点什么药。 “所以……”刀疤欲言又止,“少将军决心抢在他们前面,做第一个药了琰王的人吗?” “左右我困在他府上,又没事可做。” 云琅很看得开:“替他演练几次,长长记性,遇上真要紧的药也能应对。” “再说。”云琅扔了笔,往后靠了靠,“来日我终于死了,他也——” 刀疤咬牙,粗声打断他:“少将军!”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云琅收了向往,轻叹口气:“去吧……对了,还有。” 刀疤走到门口,停下等他吩咐。 “城东。”云琅稍一回想,“过了龙津桥直走,观音院背后,有条甜水巷。” 刀疤头一次在京中执行任务,有些紧张,牢牢记了三遍:“是有我们的暗桩吗?” 云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是条卖甜水的巷子。” 刀疤:“……” 刀疤俯身:“哦。” “巷子尽头,有家甜汤铺子,没有招牌。” 云琅道:“他家的梅花汤饼,还有脆青梅、荔枝膏、樱桃煎,每样买两份。” 刀疤愣愣问:“为什么是两份?” “废话,我自己不还得吃一份?”云琅懒得同他多说,挥了下手,“快去快回,少耽误工夫。” 刀疤原本还想问那第一份是买给谁的,被云琅一催,不敢多话,同他行了个礼,快步出了门。 - 书房,玄铁卫说完,俯身行礼:“就是这些了。” 萧朔靠在窗前,随手拨弄着棋子,垂眸出神。 “怎么就忽然提起这个了?” 老主簿站在边上,皱紧了眉:“云公子提起御史中丞前,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别的,你们没听见?” “是。”玄铁卫面有愧色,“那些亲兵结阵十分厉害,我等轻易不能靠近。” 玄铁卫是早先那一批朔方军,龙虎营出身,跟着端王打仗,大开大合拼杀惯了,结阵是后来护卫王府才练的。 比之云少将军手里千锤百炼折腾出来的精锐云骑,若不见血,还是有些不足。 玄铁卫技不如人,如实禀报:“若不是后来家老叫他们出去买菜了,只剩为首的一个,我们连剩下的也听不到。” 老主簿轻叹口气,瞄了瞄萧朔神色,示意玄铁卫悄悄出了门。 两人在门外站定,老主簿低声道:“你听清了,云公子确实说的是城隍庙的黑衣人?” “是。”玄铁卫稍一犹豫,“还……说了别的。” “既然说了别的,怎么刚才不跟王爷说?” 老主簿皱紧眉:“说什么了?” “云公子想给王爷下黄连和巴豆。” 玄铁卫道:“我们想着,云公子大概……少年心性,气王爷欺负他。” 当初御史中丞在王府大骂,说了云琅在天牢里为护端王名誉受刑,这些玄铁卫就已隐隐动摇,平时也对云琅多有退让。 这种事报了,王爷多半又要发怒,云公子身子不好,多半经不起折腾。 “当什么事。”老主簿哑然,“这倒不要紧。” 左右府上始终提防着饮食,采买后厨都是信得过的人,这些年来也确有几次暗中下毒的事,都没能得手。 云琅谋划的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药,无非多小心些就是了。 “论年纪,云公子比咱们王爷还稍小些呢。” 王府有些年没被云琅折腾得鸡飞狗跳,老主簿颇感怀念,摇头笑笑:“年纪小,行止幼稚些,也不算什么。” 玄铁卫俯身:“是。” “要知道他们说什么了,也不一定要听墙角。” 老主簿传授经验:“多同云公子的亲兵聊聊天,转圜些,套套话。” 玄铁卫目光一亮,恍然:“知道了。” “去吧。”老主簿道:“我去回禀王爷。” 玄铁卫应了声,快步退下了。 老主簿回了书房,见萧朔扔在出神,倒了盏茶,放轻脚步过去:“王爷。” 萧朔抬眸。 “云公子口中那个黑衣人,倒和咱们查的能对上。” 老主簿道:“监斩那日,六皇子心痛激切呕血昏迷,却被殿前司撞见,竟在深夜乔装改扮悄悄出宫……” “现在看来。”老主簿悄声,“这深夜出宫,便是去见云公子了。” 玄铁卫只能听见对话声,知道云琅用端王灵位逼着黑衣人立了什么誓,便不再清楚其他。 老主簿回想着这些年查到的,尽力揣测:“按着咱们的推想,他去见云公子,应当是为了封云公子的口。” “既然镇远侯府参与其中,当初的事,云公子再怎么也知道一些。要想稳妥,要么就是让云公子永远闭嘴。” 老主簿有些迟疑:“要么——” 萧朔淡淡道:“杀了我,永绝后患。” 老主簿脸色变了变,低头不敢出声。 “没什么不能说的。”萧朔不以为意,“六年前,不就都知道这件事了么?” “往事已矣。”老主簿低声劝,“您少想些这个……” 萧朔道:“我不曾想。” 老主簿愣了愣。 萧朔看了看手中茶水,忽然道:“当初赐下来的御米,我若吃了——” “万万不可!”老主簿慌忙道,“信上说的,王爷忘了?!若吃久了那东西,轻则如坠梦中浑浑噩噩,重则神魂俱丧再无人形……” 萧朔静坐半晌,敛净眸底血色,笑了一声。 …… 他不曾想过往事。 是过往撕开斑斑血迹,日□□人,夜夜入梦。 “不论……不论怎么说。” 老主簿悄悄拿走了他手里的茶杯,低声道:“云公子心里是想着王爷的。” 萧朔蹙眉:“他想不想,与我何干?” “不相干。” 老主簿脾气很好,点点头,帮他们王爷完善当时的情形:“当年,您暗中开城门放了云公子后——” 老主簿顿了下,侧侧身避开萧朔倏而冷沉的神色,跳过这一段:“云公子跑到城隍庙,定然是同乔装打扮的……那人,做了个交易。” “这个交易,多半是对我们有好处的。” 老主簿细细分析:“甚至于咱们府上这些年能平平安安,只怕都同当年云公子的所作所为有关。” 萧朔喝了口茶,放下茶盏,看向窗外。 今日天色又有些阴沉,到了这个时辰,风愈冷冽,眼见着要落雪了。 “您看,您书房的窗户老是忘了关。” 老主簿很操心,帮他把窗户合上:“每次关上没多久,您就又给打开了,也不怕着了凉。” 萧朔看着他关窗,垂了眸,分拣开棋子:“城隍庙。” “哦,对,城隍庙。” 老主簿险些忘了,点点头:“云公子那时候,已经认出那人是谁了,生死之间,却还是逼他立了誓。” “您想。”老主簿道,“城隍庙破败,灯烛却都还亮着,案上有供品,墙上有塑像。” “那人……定然带了不少兵。” 老主簿尽力烘托气氛:“云公子刀剑加身,面不改色,拿出端王灵位,奉在灯烛供品前……” 话音未落,外面有玄铁卫求见:“王爷。” “等一下。”老主簿道,“拿出端王——” “确有急事。”玄铁卫耿直道,“我们问着了,云公子还说了别的。” “拿出端王灵位,奉在灯烛供品前。” 老主簿彻底忘了自己要说的,重重叹了口气:“说了什么?” “云公子说。” 玄铁卫隔着门,一字一句,字正腔圆:“端王已殁,从此,他就是王爷的父亲。” 老主簿:“……” 萧朔:“?” ※※※※※※※※※※※※※※※※※※※※ 爱大家! 第十五章 老主簿看着萧朔,眼前一黑。 千算万算。 不曾想到云小侯爷有如此勃勃雄心。 萧朔静坐了一阵,扔了手中棋子,敛衣起身。 “哪来的胡话!” 老主簿抢在他前头,一个箭步拉开门,严厉训斥玄铁卫:“不是早同你们说了!凡事不可轻易断言,一律打听清楚再来——” “打听清楚了。”玄铁卫忠心耿耿,学以致用,“按您教的,设法转圜、乘机套话。” “……”老主簿按着胸口:“怎么转圜的?” “问了管事。” 玄铁卫:“管事问了掌厨,掌厨问了采办的杂役,杂役问了守门的家将,家将问了厨娘。” “厨娘问了丫鬟,丫鬟送暖炉时,问了云公子的亲兵。” 玄铁卫保证:“每个人都说,不曾听错。” 老主簿:“……” 老主簿一把年纪,扶着门框,颤巍巍呼了口气。 云琅那天来救手下亲兵,曾同他说过,这些出身朔方军的夯货很靠不住,千万不能放手叫他们自己乱跑。 老主簿当时还一笑置之,觉得云小侯爷未免有些忧心过度。 现在看来,玄铁卫不出错,几乎全仰仗王府这些年来平平安安没生什么大事。 萧朔立在窗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走出书房亲手掐死云小侯爷。老主簿暂且没时间多考虑,把书房门一把拍在玄铁卫脸上,快步过去:“王爷……” 萧朔抬手,推开窗子。 冷风转眼灌进来,老主簿不敢出声,自己过去,把炭火拨了拨。 萧朔像是不知道冷,负手立在窗前,漠然神色半隐在烛影里。 他长得同端王并不相似,眉眼更像端王妃。只是狠戾凉薄太盛,叫人平白生畏,不敢哪怕丝毫接近。 老主簿也有些胆颤,徘徊一阵,还是打点起精神,倒了盏茶放在他手边。 夜色昏沉,暮雪将至。 萧朔看着窗外,忽而轻笑了一声。 “王爷断断不可!”老主簿几乎听出了这一声笑里的杀气,吓得扑跪在地,“且不论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小侯爷纵然真说了这话,想来也无非不肯服软,口头占个便宜——” 萧朔垂了眸,淡淡道:“你也信了八成。” 老主簿:“……” 老主簿低着头,磕磕巴巴:“是……是。” 毕竟这一句话,听着就十分像云小侯爷能说出来的。 当年云小侯爷在府上的时候,掉进萧朔挖的坑里,压坏了捧着的点心。 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 也曾短暂当过萧朔的大爷和爷爷。 …… 后来还是因为萧小皇孙的爷爷不能当,才没再每次掉进书房窗外的同一个坑里,都岔着腿懒洋洋坐在坑底放声大喊“劳烦贵府来个人把爷爷捞出来”。 “云……公子,洒脱不羁。” 老主簿方才心神激荡,说错了话,艰难改口:“有口无心。” 老主簿低声:“绝非有意冒犯先王……” 萧朔不语,视线落在廊间风灯上,眸底冷意蔓延。 老主簿站在边上,横了横心,两害相权取其轻:“您若实在气不过,就亲手去打云公子一顿,清清心火。” “六年前,我曾发过誓。” 萧朔淡声道:“不会再对他动手。” 老主簿心下沉了沉,低了头不再出声。 若只是这一句倒好了,只可惜……萧朔并没把这段血誓说全。 六年前,王府巨变,翻天覆地。 府中众人四处奔走,忙得心力交瘁,很多事都已顾不上。终于熬到勉强安定下来,已过了个把月。 先王与王妃一并殁了,举丧入殓一项跟着一项。府上无人主事,萧朔按礼暂袭王爵,只身主持了丧礼。 府上整理登府悼亡的名录,才发觉这月余时间,云琅竟一次都没来过。 那时尚且没人知道栽赃害人的是镇远侯府,王府同云琅向来亲厚,有不少人因为这个,一度颇有微词。无一例外,都被小王爷狠狠驳斥了。 禁军风波未平,京中流言纷纷。不少人暗中揣测诋毁云琅,到萧朔面前,也尽数毫不留情轰了出去。 世人都以为,萧朔是自那一场家变起恨透了云琅。就连云琅自己,只怕也多少这么觉得。 “那时候……您进宫。” 老主簿实在忍不住,悄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便同云公子立下那等惨烈血誓……” 萧朔漠然站了一阵,伸手关了窗户。 风雪被一并严严实实掩在屋外,烛火一跳,重新亮起来。 萧朔垂眸:“我去求先帝,重查端王冤案。” 老主簿自是知道这件事,点了点头:“当年第一次查案,大理寺糊弄,草草拉了个侍卫司的指挥使来顶罪,说他偷了虎符意图不轨……” 内有宿卫宫变,外有亲王冤死。大理寺卿奉旨查案,查来查去,竟只查出来个小小的指挥使。 整个京城都知道定然不对,却无人敢多说半句。 结案卷宗送来,萧朔在宗庙跪了整整一夜,谁也劝不动。 次日一早,萧小王爷一身素白斩衰孝服,只身递牌子入了宫。 “要向先帝证明那人不过是个替罪羊,只要查证虎符不就是了?” 老主簿那时候在宫外,不清楚具体情形:“当时镇压禁军,虎符明明就在云小侯爷手里,他——” 萧朔道:“大理寺在那个顶罪的指挥使身上,搜出了虎符。” 老主簿怔住。 萧朔立在窗前,阖眸敛下眼底血色。 滔天冤情。 眼看就要草草结案,少年萧朔进宫跪求重新查案,在白玉阶下跪了一日一夜,一下接一下,叩了不知多少次首。 求来了先帝、参知政事、开封尹、大理寺卿。 也求来了平乱有功的云麾将军云琅。 自去岁云琅随军征战,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 一个身着御赐披风,侍立在先帝身后,一个素衣孝服跪在阶下,额间一片淋漓血痕。 “是云小侯爷把虎符给他们,用来推那个都指挥使顶罪的?” 老主簿有些不敢信,皱紧眉:“怎么会?小侯爷明明——” “先帝走下阶来,扶我起身,对我说。” 萧朔慢慢道:“朕知道你的苦楚。” 他说起这些时,语气依然极平淡,像是事不关己:“又问我,此事不查了,行不行。” 老主簿喉咙发紧:“您——” “我又跪回去磕头。”萧朔道,“那几个大臣,便也轮番来劝。” “后来,太傅也被请来了。” “父亲的旧部,冠军大将军,怀化大将军,归德将军,殿前司都指挥使。” 偌大的文德殿,满是人,空空荡荡。 少年萧朔一身素白,跪在阶下,一下下沉默着叩首出声。 “云公子。”老主簿低声,“云公子他……” “我磕得昏沉了,不知叩了多少次。殿里的人见劝不动我,纷纷告退,又只剩下原本的几个人。” 萧朔道:“先帝重重叹了口气,带着那几个大臣走了。” 萧朔垂眸,看了看掌心:“他走下来,跪在我面前。” …… 少年萧朔独自苦撑王府,一连月余,心力体力都已到极限,视野模糊,撑着染血玉阶抬头,还要再叩下去。 云琅伸手扶住他,将他托起来。 边上的内侍不敢多话,小心着劝:“小侯爷,地上太凉……” 云琅冷声:“退下。” 内侍噤声,屏息悄悄退出殿外。 云琅看了萧朔半晌,攥了袖口,抬手替他拭了拭额间躺下的血痕。 萧朔意识已近昏沉,攥住他的手腕,胸口起伏,眼底死死压制的激烈血色翻腾起来。 “没有外人了。”云琅轻声,“你要对我动手,不用顾忌。” “云琅。”萧朔耳畔嗡鸣,听见自己嘶哑嗓音,“父王母妃,覆盆之冤,尸骨未寒。” 云琅像是冷了,微微打了个颤,垂眸不语。 “重查冤案,不牵连你。” “端王府自取其祸,怪不得你。” “你与镇远侯府无干,查出你家。”萧朔视野里一片血红,死死攥着他手腕,“端王府辞封爵,自请去封地,我用爵位保你。” 云琅仍不出声,避开他视线,手上用力,想扶萧朔起来。 萧朔膝行退了两步,朝他重重叩拜下去。 …… “现在想来。”萧朔笑了一声,“那时简直愚笨透顶。” 端王之难,事涉争储。 除了他,剩下的人说不定都猜着了是怎么一回事。 先帝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纵然心中再猜到过往始末,也难以下得去手、去往死里再查另一个。 “怎么能怪王爷?!” 老主簿哽声道:“哪有这等道理?纵然先帝为人父,先王也是他的儿子!难道就这么白白——” 萧朔道:“罢了。” 老主簿打着颤,低头闭上嘴。 “先帝宽仁,却失于公允,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萧朔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先帝身体已每况愈下,储君之位一旦空悬,朝野必乱。” 老主簿不懂这些朝堂之事,只是仍咬牙道:“云,云公子他——” “第二日,他带着让我行冠礼袭爵的圣旨,来祭拜父亲。” 萧朔道:“劝我就此罢手,不再翻案。” 老主簿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我应了。”萧朔淡声,“但只有一条,让他说清楚,事情究竟始末。” “他依然不说,只把匕首交给我。” 萧朔笑了笑:“自缚双臂,站在我面前,叫我只管解气。” 少年萧朔攥着那把匕首,在漫天风雪里立了三刻,放声朗笑,将袍袖霍然斩断。 割袍断交,恩尽义绝。 端王府自此闭门谢客,封府不出。萧小王爷立下血誓,再不与云麾将军动手,除非—— “除非。”萧朔神色淡漠,抬手拨了下烛花,缓缓道,“他日再见,我亲手取他性命。” 老主簿黯然无话,静立一旁。 “那时年少,只知道满腔怨恨,滔天不公。” 萧朔道:“我原本想,无非豁出去查个清楚。不论此事同镇远侯府有没有关系,都同他无关。” “犯了天威也好,丢了爵位也罢。”萧朔垂眸,“大不了就要一块穷山恶水的偏远封地,如果真牵扯了他们家,就把爵位交出去,换了他,一并带走。离京城远远的,再不回来。” 老主簿胸口酸涩,低声:“王爷……” “镜花水月罢了。” 萧朔道:“我如今只庆幸,他那时不知被什么耽搁了,没来得及插手。” 知道家中生变那一刻,他就在怕云琅出手。 镇远侯府的少侯爷,没承半点祖恩,真论起来,反而是侯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云琅要插手,势必不能全身而退。 求重查冤案时,他跪在白玉阶下,看见云琅好好披着御赐披风,心里并不觉得恼火,反而终于放了心。 “他原本。”萧朔淡声道,“也不是我的什么人。” 云琅离开京城,领兵回了北疆的那一年里,萧朔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 云琅同王府,说到底并没什么关系。 不必把自己绑在王府的战车上,不必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帮他请求翻案,也不必帮他。 云琅自可以选择保住侯府,一点污名不沾,好好当他的少将军,立下赫赫战功。 功垂竹帛,青史传名。 想通后,琰王府便叫人撤了大理寺的状子。 “可究竟……怎么一回事。” 老主簿低声道:“咱们府上前脚才撤,没过多久,竟然就出了镇远侯府谋逆的证据?” “若不是那些证据太过昭彰,不容推诿,也不会逼得先帝重查当年冤案。” 老主簿道:“虽然令六皇子主审,可抛出了镇远侯府,也算是狠狠折了他的一臂,勉强给了咱们个交代……” 萧朔垂了眸,泼净一盏冷茶。 再翻案时,他已没了当年那些念头,从头至尾不曾管过,也并未留意过往始末。 他只是……难以自制地恨云琅。 听说云琅在法场胡言乱语,一口咬定对他倾心已久的时候。 知道云琅昏了头跑去威胁储君,对着灵位立誓,不对他痛下杀手的时候。 …… 当年侍卫司满城搜查镇远侯府余孽,开了城门把云琅放走,看着一身布衣的云琅头也不回没进稀薄暮色的时候。 萧朔胸口起伏,阖了眸,敛尽眸底戾深杀意。 老主簿守在边上,看着他气息不定,心惊肉跳:“王爷……” “去小院。”萧朔道,“看看他。” 老主簿还没想清楚云公子当初为什么要站在奸人那一头,闻言吓了一跳,还是本能护着:“您先缓缓,云公子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 “我折腾他做什么?” 萧朔淡声道:“白捡了个父亲,我莫非不该去问问他,我同那一对龙凤胎的辈分该怎么算?” 老主簿:“……” 老主簿心说您看起来分明就是要去掐死您白捡的父亲,不敢多话,躬身道:“既如此,叫玄铁卫来——” “自己府上。”萧朔随手拿了件披风,“不必。” 老主簿努力道:“掌灯——” “廊下有风灯。”萧朔道:“麻烦。” “……”老主簿看着不带人不掌灯的王爷,愁得有些恍惚:“您要去听墙角吗?” “他什么都不说。” 萧朔不解:“我去听听墙角,有什么不行?” 老主簿无论如何不曾想到他们王爷这般坦然,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夜深风寒,雪虐风饕。 萧朔推开门,只身没进风雪,去了王府一排等着被拆的独门小院。 ※※※※※※※※※※※※※※※※※※※※ 有小伙伴说弄不清萧朔的感情,其实很正常,因为小王爷自己现在也并不清楚。他必须靠恨点什么来活着。当初的事,云琅不肯解释,他不知道真相,只是信云琅有隐情,又恨云琅自己扛着不肯说,恨云琅不顾身体性命往死里折腾。 说到底,小王爷恨云琅,其实是恨当年云琅面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小侯爷已经没有生志,只希望萧朔能一直恨他,这样小侯爷就能放心赴死。等他打消这个念头,就会好好说出来的。 爱大家,抽红包! 第十六章 王府,独门小院。 云琅打发刀疤出了趟门,找到御史中丞,悄悄弄回来了许多东西。 有些过于多了,林林总总,装了整整三只楠木箱子。 云琅披了件衣裳,坐在床榻上,看着摞起来比床榻还高了不少的木头箱子,心情有些复杂:“怎么把这些全弄进来的?” “抱着不方便。”刀疤如实回禀:“两人一组,抬进来的。” 云琅:“……” 云琅想问的倒不是这个,琢磨半晌,实在想不明白:“琰王府没有哪怕一个人……拦你们一程吗?” “这箱子都能装人了吧?”云琅比划了下,“要是我偷着运进来杀手刺客呢?要是我趁机运进来些税收官银,诬陷端王贪墨呢?” 云琅想不通,让亲兵扶着起身,抚着半人高的大木箱:“要是我忽然想弄点鞭炮,送萧小王爷上天呢?” 刀疤不曾考虑到这一层,愣愣想了想,看着神色分明很是跃跃欲试的少将军:“……” “划掉。”云琅也只是想一想过瘾,轻叹口气,“不是叫你们真弄鞭炮。” 刀疤摸出匕首,在随身备忘木牌上划了这一条:“是。” 云琅坐回去,咳了两声,忍不住皱了皱眉。 御史中丞回信说得清楚,云琅心里大致有数,这三个箱子少说有两个半都是御史台帮忙誊抄的、这些年各层御史言官弹劾琰王的奏折副本。 乍一看,倒真有些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架势。 这几年情势紧迫,云琅都在离京城一两千里的地方颠沛,能关注到不准琰王吃御米已是极限。 不曾想到,竟疏忽了这一层。 “既然旁人都这么说,琰王这些年行事,只怕也确实暴戾失常。” 刀疤忍不住说了一句,拿来软枕给云琅靠着:“少将军已尽力了,对得起端王当年嘱托。” 云琅打开只木箱,取出份奏折翻了几页,闻言笑笑,随手扔在一旁。 刀疤看他神色,迟疑皱眉:“属下说的不对?” “倒是和端王没关系。” 云琅很想得开,摆了摆手:“端王妃当年自殁,其实还给我留了封遗信,嘱托我千万规劝、匡正小王爷……” 刀疤心情复杂,看着既年纪轻轻、当爹又当娘的少将军:“……” 云琅拿过茶盏,喝了两口。 旧伤作祟,一到风雪天,胸肺间便憋闷得厉害。 云琅靠着软枕,又闷咳了几声,咽下喉间翻覆血气。 云琅闭上眼,靠在床头歇了歇。 端王妃…… 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王妃总是向着他们两个。 明明是端庄柔雅的王府主母,也会在云琅闯了祸、被禁军追着搜查的时候,拿帕子尽力掩着嘴角笑意,悄悄招手示意房顶上的云琅,替他通风报信。 萧朔替将门蒙羞,不敢杀兔子,一剑下去扎了端王叔的脚,回来也没挨骂。 端王叔单腿蹦着暴跳如雷,要动手揍儿子,被王妃叫人架出去,点着脑袋训了一句活该。 又吩咐府上丫鬟,给世子买了一窝雪白的小兔子,教着他们两个念,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 “罢了。”云琅被劝熟练了,不等刀疤开口,自觉宽慰自己,“往事已矣。” “落雪了。”刀疤扶着他,低声劝,“少将军,躺一会儿吧。” “躺下了又要咳。”云琅嫌烦,摆摆手,“我的山家清供檀香雪水蜂蜜绿萼梅花汤饼呢?” “……”刀疤艰难听懂了个汤饼,拎出两个食盒,放在桌上。 云琅都打开看了看,挑了份看起来量大些的,重新盖上:“给小王爷送到书房。” 刀疤愕然:“现在?” “废话。”云琅又去拿剩下几样点心,一样样挑,“等他去了书房,你还送得进去?” 云琅给萧朔投食惯了,经验很丰富,提前教导手下:“他窗户前有个坑,多大不一定,看他心情。窗棂上可能搭了碗水,进去之前,先推一下试试……” 刀疤还记着云琅下药的宏愿,捧着食盒,迟疑道:“少将军不先下些巴豆吗?” 御史中丞人在府外,听了云琅的计划,对这件事兴致格外的高。 刀疤翻出个纸包,又将剩下那几个一字排开,依次介绍:“这是黄连,这是苦参,这是番泻叶……中丞怕小侯爷不好下手,特意都磨成了粉,磨了两次。” “那也不能往这东西里面下。” 云琅看着这群手下,叹了口气:“人家好好的做生意,精心细意煮了份汤饼,把王爷吃拉了肚子,回头怎么说?” 刀疤愣了愣:“这个……属下不曾想到。” “如此一来,分明是我要折腾他,却因为倒了一次手,罪名就到了店家身上。” 云琅拨弄了两下烛花,慢慢道:“若是此事闹大,旁人说得多了,会不会觉得那家店实在过分,竟这般不怀好意、折腾食客?” 刀疤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时又想不透彻,怔怔听着,点了点头。 云琅又展开份奏折,随意扫了几行,抛在一旁。 琰王府的名声差成这样,萧朔自己放纵传言、甚至说不定还不怕事大火上浇油,只是一层。 真正的根源,并不在琰王府上。 这些弹劾,有多少是萧朔真做过的事,又有多少是借琰王府的势侵吞利益、排除打压异己。 到头来一转手,推到琰王头上,择得干干净净。 云琅靠在榻前,阖目凝神,细细思虑了一遍朝中局势。 刀疤不敢打搅他,打着手势,示意几个兄弟悄悄退到一旁。 云琅沉吟着,指腹轻轻捻了捻。 刀疤倒了盏茶,蹑手蹑脚过去,放在他手里。 云琅喝尽了一盏茶,睁开眼睛,长叹口气。 “少将军想好了?”刀疤满心仰慕,“如何行事?我们——” 云琅:“一头雾水。” 刀疤:“……” 云少将军越想越心累,扔了茶盏,仰头倒在榻上:“我又不清楚朝里都有什么官!” 没出端王府的事前,云琅在宫里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皇上皇后的掌上明珠,在军中是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戎狄无不闻风丧胆。用不着懂这些,在京中不单能横着走,上房顶也行。 出事后,云琅无暇自顾,更没机会再琢磨体会。 “想不出来。”云琅叹了口气,“我要是能想出办法,这次也犯不上回京……” 刀疤心头一紧,用力扯住他。 云琅愣了下:“干什么?” “少将军这次回京,真是回来送死?!”刀疤哑声,“将士们说了多少次!朔方军死守北疆,只要少将军活着——” 他这时候竟反应这么快,云琅没有准备,皱了皱眉,撑着坐起来:“好了,嚷什么……” “少将军!”刀疤不听他的,“当初端王殁后,少将军从京城回北疆的那一年,就不要命一般,每仗都往死里打!” “我们那时候还当少将军是急着收复燕云!” 刀疤再忍不住,怆声低吼:“活着不好吗?少将军谁也不欠,犯不着把命赔出去!这次若不是中丞大人同我们说了,我们还不信——” “刀疤。”云琅打断他,“好了。” “没好!”刀疤红着眼睛瞪他,“少将军——” 云琅犯愁:“少将军胸口好疼。” 刀疤:“……” 这一招少将军用了少说百十次,刀疤张了张嘴,涨红着脸胸口起伏,闷着头把话尽数咽回去,跪在榻前。 云琅揉了揉额头,轻呼口气。 还当这群夯货出门撞了脑袋,忽然开了窍……原来是御史中丞话太多。 云琅闭上眼睛,磨了磨牙,准备找机会给御史中丞先下点巴豆。 “我那时……” 云琅不知该怎么解释,又拉不起跪在地上的亲兵,静了片刻才道:“确实是急着收复燕云。” 燕云陷落,端王回京之前,只收复了五座城池。 剩下的疆土驻兵再多,只是死守,不彻底收复,永远成不了铁板一块。 本朝重文抑武,京城的禁军安宁日子过久了,根本打不了仗。朔方军连年苦战,拼杀得千疮百孔,更何况京中有人自毁长城。 本朝军制原本就不利于征战,新皇登基,枢密院侵夺了兵部军权,连从一品的枢密使都是文人充任。 千里之外仗要怎么打,一律按京中枢密院送来的阵图行事,不准有丝毫更改。 连年排挤,政令不一,募兵混乱,禁军经商。 民间有谚语: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 端王临终前,纵观满朝文武,能打仗的居然只剩了云少将军一个。 “燕云十三城,端王打下来五座。这些年陆陆续续,又夺下七座。” 云琅道:“朔州城,雁门关。” 雁门关拿下来,长城为界。 朔方军驻关镇边,无论京中如何折腾,还能阻戎狄三十年。 朔方将士日日拼杀,这些刀疤都听得懂,哽咽不能言,扑跪在地上。 “好了。”云琅笑笑,“起来。” “打下朔州前,我不会有事。”云琅俯身,拍拍他肩膀,“等该做的事做完了,你们总该叫我歇歇。” 他原本……早就能休息的。 故人所托,不能辜负,昔日恩情,不敢背弃。 这次那位深宫里的九五之尊,不惜自毁长城,用朔方军逼他回来送命,云琅也以为自己能就此索性歇下。 阴差阳错,又要多熬些时日。 刀疤听得遍体生寒,看着云琅眼底释然向往,张了张嘴,半句话也说不出。 “不提这个。”云琅摆摆手,把食盒推过去,“你去——” 云琅蓦地停住话头,同刀疤对视一眼,神色微变,一齐朝窗外看去。 暮雪皑皑,风灯昏沉,几道人影身法奇诡,一闪而过。 “是刺客,少将军不要出来!” 刀疤反应极快,一把推开窗户,纵身跃出:“结阵!后列翼护,前列御敌——” 雪夜风寒,凛冽寒风瞬间迎面灌了个结实。 云琅呛了两口,咳得几乎站不住,不想叫这些人替自己担心,勉强扶住窗沿:“上面三个,有机关弩!小心——” 话音未落,云琅拧身让过,一排弩|箭已死死钉在了他刚站的地方。 对方有备而来,远比上次刺杀凌厉凶悍。亲兵被他提醒,堪堪避过箭雨,依然有几个被擦出了血痕。 刀疤急声道:“少将军快回去,避到屋角!” 云琅弯着腰,咳了几声。 他攒的内力都在刚才那一下耗尽了,眼下要躲,也已没了力气。 箭雨泛着冷铁乌光,转眼已再度换了方位。云琅半跪在地上,不及抹去唇角血痕,忽然被扯住手臂,狠狠拽回了墙角。 云琅跌得重,眼前黑了黑,刚缓过口气,就被身上的人砸没了大半。 “……”云琅躺在地上,隐约觉得自己看见了走马灯。 法场之上,他坚称怀了萧朔的孩子。第一次来琰王府,椅子都没坐热,就遇见了刺客那天。 云小侯爷三分本能、七分成心,带着十来斤的熟铁镣铐给萧朔来了个结实的见面礼。 万万想不到,这种事竟然也能还回来。 云琅闭着眼睛,还在回想自己的短短二十余年,肩膀忽然被人用力攥住:“云琅!” 云琅睁眼,气若游丝:“君子报仇,十来天不晚……” “闭嘴。”萧朔眼底仍一片凛冽,胸口起伏半晌,沉声,“你从哪招惹来这么多麻烦?” 云琅躺在地上,咳嗽着侧过头,看了看萧小王爷招来整整两个半箱子的麻烦,觉得这话怎么都该自己先问。 外面拼杀声愈烈,玄铁卫也已赶来,箭雨终于渐疏。 冷风仍打着旋往里灌,萧朔看了一眼云琅,起身要去关窗,被云琅拽住:“再等等,还有第二拨。” 萧朔蹙紧眉,低头看着他。 “信我。”云琅被追杀多了,经验丰富,闭着眼睛顺裤腿往上摸了摸,“怎么全是湿的?” 云琅想了想,忽然明白了,欲言又止,看着萧朔。 虽然知道萧小王爷当年不敢杀兔子,但他也不曾想到这一层。 被逼到绝处的几次,云琅甚至还想过,萧朔毕竟也算是将门虎子。 实在不行,给萧朔留封遗书,托萧小王爷领兵收复朔州。 …… 云琅看着裤子湿了的将门虎子,神色复杂:“倒也不用这么害怕,这里是死角,箭射不到……” “……”萧朔敛眸,字字冰寒:“云琅。” 云琅占了个便宜,挺高兴,撑着胳膊挪了挪,自己靠着墙坐起来。 箭雨的死角就这么大点,云琅扯着萧朔浸了雪水的裤腿,把他往回拽了拽:“王爷在哪赏雪,站了这么久?” 萧朔漠然一阵,解下披风,劈头扔在他脸上。 云琅正好冷,也不客气,抱着披风扯了扯,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好:“看雪的成色,很像我这个院子屋后墙角。” “……”萧朔深吸口气,压了压腾起的无声杀机:“云琅。” “近来确实不警醒了。”云琅叹息,“被人听了墙角,竟然也没发现。” 云琅作势按了按小腹:“什么时候来的?其实该进来坐坐,孩子们也该见见……” 萧朔听不下去他满嘴胡扯,打断:“在你说‘少将军胸口好疼’的时候。” 云琅:“……” 萧朔低头看他:“我也不曾想到,云少将军这般铁骨铮铮。” 云琅:“……” “王爷来的还真——” 云琅咳了一声,把对萧朔大爷的问候咽回去:“真很是时候。是担心我拆墙角吗?放心,这处院子我打算从门拆起,毕竟窗户已经拆得差不多了……” 萧朔淡声:“云琅。” “活着呢。”云琅高高兴兴应了一声,“有时间能再送来把椅子吗?现在这把只剩两个腿了,不是很稳——” “你说再多的话。” 萧朔道:“我也听得出,你气息乱得续不上了。” 云琅微怔,靠着墙抬头。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已近惨白的唇色,眼底戾意无声暗涌。 他没办法……不去恨云琅。 恨他只身远走,恨他单骑独行。 恨他苦撑朔方军,恨他什么都往身上背, 恨他眼底分明早无生志,还要操心不够,管这管那。 恨他混不吝装成个没心没肺模样,一看不住,就要把命交出去。 …… 恨他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还一句不肯解释,一声不肯辩解。 “云琅。” 萧朔扳住云琅颓软肩背,运起内力,抵在他背上:“你当初劝我,让我不要翻案。” 萧朔:“是为了燕云吗?” 云琅气息散乱,趴在他臂间闷着头咳嗽,听见这一句,呼吸悄然滞了滞。 “倘若执意追查,丢车保帅,镇远侯府会第一个被推出来。” 萧朔替他疏通经脉,淡声道:“一个端王爵位,保得住你的命,保不住你的云麾将军。” “没了你,朔方军再无支撑。” 萧朔:“朝中无人主战,意图让出燕云,与戎狄求和,年年岁贡。” “戎狄狼子野心,中原地产丰富财货富饶,长此以往,必图南下。”萧朔道,“迟早有一日,祸及破国。” 云琅静了一阵,笑了笑,低下头。 萧朔语气格外冰冷:“你以为,当年纵然和我说了这些……我也听不懂?” “在你眼里,我纵然知道了这些,也抵不过家恨血仇,是不是?” 他不想同云琅吵,终归压不下胸口激烈恨意,一字一顿:“即使知道了,我也一定会不顾大局、不管国本,非要犯浑胡闹死查到底——” “倒也不是。”云琅扯扯嘴角,“我只是……说不出。” 萧朔怔了怔。 “我说不出。”云琅抬头,朝他笑笑,“萧朔,我爹害死了你的父亲。” “我说过。”萧朔沉声,“你——” “但凡我那时候再仔细些,不那般任性,只住在你府上,多回几次侯府。”云琅轻咳两声,“那些勾结行径,未尝不能看出端倪。” 云琅看着他:“我的家人让你没了家人,我什么都没能护得住,什么都没能变得了。” “到最后……我来告诉你,为了大局,为了我,你放过他们?” 云琅:“我要怎么说?” 萧朔胸口起伏,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隔了良久,他放开云琅,阖上眼。 “我那时……眼界便不及你。” 萧朔:“我本该看出来。” “我本该看出来。”萧朔缓缓道,“却只知眼前血仇,不知——” “没有。”云琅有点不好意思,“我当初也没想那么远。” 萧朔蹙眉,抬眸看他。 “那时候……” 云琅实在没了力气,挪了挪,靠在萧朔臂间:“我闯进天牢,终归来不及。” “我只知道,那两年先是我跟着王叔打仗。” 云琅轻声道:“后来王叔回京,执掌禁军,就变成了我一个人打仗。” 云少将军那时才十七岁,凭着天赋屡战屡捷战功赫赫,看不到其下暗藏的累累危机。 彼时京中,唯有端王力主血战戎狄,端王身死,主战一派再无扛鼎。 云琅:“我与端王之交,原本该义无反顾,刎颈同死。” 萧朔:“……” 云少将军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刎颈之交”用错了辈分,咳了两声:“可王叔不准。” “端王叔说,一来,他死后,家小必被牵连,要我照顾。” 云琅:“二来,朝中能领兵征战的,只我一个。” “他不准。” 云琅闭了闭眼睛:“彻底收复燕云前,不准我生退意,不准我心灰意冷,不准……” 萧朔:“不准你死。” “是。”云琅苦笑,“好累。” 萧朔眸底倏而轻颤,死死盯住他。 “王爷。”云琅轻叹口气,“我想起来走走。” “……”萧朔一言难尽,回头看了看窗外血肉横飞的刀光剑影:“现在?” “是。”云琅也觉得不太合适,不很好意思,低咳两声,“我也不想,只是……” 他话音愈轻,萧朔皱了皱眉,低头要问,目光蓦地一凝。 云琅原本靠在他臂间,这会儿不再废话了,也不再怎么咳,静得连原本杂乱急促的气息都听不清。 身子慢慢滑下来,肩头抵着他胸口,额头落在颈间。 萧朔半跪在地上,伸手堪堪拦住云琅。 四周愈寂。 像是又回了当初在大殿前,他跪下来,被先帝亲手加冠赐爵的时候。 举目繁花锦簇,眼前无上尊荣 不见故人,不见归途。 萧朔抬手,碰了碰云琅眼睫。 “……”云琅觉得应当提醒他,“小王爷,我还没死。” 萧朔狠悸了下,一把抄起云琅,抢到榻前:“要用什么药?” 他从后门进来,扫见过桌上那几个像是装了药材的纸包,摸了几次,打开一个:“这是什么?” “……”云琅张了张嘴:“咳。” 萧朔凛声:“说话!” 云琅没见过萧小王爷这般几能噬人的架势,没办法,实话实说:“巴豆。” 萧朔:“……” 萧朔闭了闭眼睛,死死压住火气,一手稳稳架着云琅,去拿另一包。 云琅愧疚:“黄连。” “……”萧朔咬牙切齿:“云、琅——” 云琅眼睁睁看着他去拿第三个,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番泻叶……” 萧朔抬手,牢牢封住了他这张嘴。 云少将军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他打翻了自己那份山家清供檀香雪水蜂蜜绿萼梅花汤饼,有些难过:“呜。” 萧朔不管他呜,把人抱起来,扯起斗篷裹严实,自后门一头闯进了茫茫风雪。 ※※※※※※※※※※※※※※※※※※※※ 爱大家! 第十七章 云琅被萧朔抱着,心力终归再熬不住,渐渐昏沉。 雪夜太冷,披风隔不住寒意。 云琅苦撑太久,被冷风一激,微微打了个颤。 经年逃亡,常在破庙林间避风雪,已攒了不少经验。云琅正要蜷起手脚身体保暖,格外有力的手臂忽然从背后圈回来。 “不用。”云琅低咳,勉力推他,“还有刺客,分心——” 萧朔垂眸,淡淡道:“再动一下。” 萧小王爷周身的杀意能活剐了刺客,云琅审时度势,觉得这句只怕九成九是反话,老老实实收回手。 萧朔赶了几步,停下来低了头,看着云琅安安静静在他臂间阖了眼。 不再说话,畏寒似的往披风里缩了缩。 不动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忍起的,这会儿心力彻底散开,意识混沌无力自持,血才从云琅虚抿着的唇角沁出来。 茫茫雪色,一滴一滴、悄无声息点染晕开。 …… “王爷!” 连胜带玄铁卫心急如焚赶过来,一眼看见他怀间抱着的人,愕然:“云公子——” “叫医官。”萧朔道,“去请梁太医。” 连胜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半句话不敢多说,打手势示意其余玄铁卫四周翼护,自己掉头扎回浓深夜色。 萧朔抱着云琅,进了书房,放在榻上。 老主簿带人找了王爷半宿,循着动静匆匆赶过来,被萧朔身上血色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刺客——” 萧朔解开披风,一点点拭净云琅唇角血色:“没事。” 老主簿看两个人都全然不像没事,掌了灯,再细看云琅脸色,心下猛地一沉。 萧朔伸手,去摸云琅的腕脉。 雪里待得久了,指尖冻得冰冷麻木,几次都摸不出。 萧朔眉宇间溢出难抑烦躁,手上的动作却仍一成不变,再度探向云琅脉间。 “王爷。”老主簿心惊胆战,小声叫他,“连统领去请梁太医了。” “刺客来得突然,府上有些乱,刚稳下来。” 老主簿:“医官也叫了,很快……” 萧朔像是不曾听见,蹙紧了眉,盯着榻上无知无觉的云琅,眸底一片暗沉。 老主簿不敢再说,噤声缩在一旁。 当年家变后,王爷的性情就变了许多。 并不是像外界所说那般残忍暴戾,云小侯爷来府上前,萧朔其实不常发怒,也很少像京中那些衙内,动辄将夺人性命挂在嘴上。 可京中无论谁家纨绔、孰府膏粱,都从不敢与萧朔对上。 不只是皇恩浩荡,更因为萧朔几乎像是从死地走出来的人。 从死地走出来,什么都不剩,所以什么都不在乎。 萧朔敢肆意妄为,敢行止荒谬,不是因为宫中回护、皇上放纵。 是因为早已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也不想留住任何一样东西。 老主簿摒着呼吸,战兢兢看着王爷几乎同归于尽一般的凛冽架势站在榻前。 老主簿挣扎半晌,横了横心,冒死开口劝:“王爷——” 老主簿看着眼前情形,忽然怔住。 萧朔解开衣襟,半跪在榻前。 他眸底还是冷的,看不出神色,人凝得像是冰冷的黑色雕塑,伸手握住了云公子的手腕。 一点一点、什么都没惊动地,把云小侯爷冻得苍白的手焐进了怀里。 - 云琅躺在榻上,难得地做了个不是被咒着该千刀万剐的梦。 汴梁雪夜的元宵灯会。 冷是真冷,也确实是好光景。 汴梁是古都,沿着黄河建的城,正在运河枢纽上。京城繁荣,店铺沿着坊墙一路搭到河边,从早到晚热闹不休,拦也拦不住。 到了先帝一代,彻底废除宵禁,汴京彻底成了不夜城。 自小长在宫里,又不用按着皇子的严苛起居,云琅没少在夜里偷着溜出宫,跑去汴梁的夜市解闷。 值守的侍卫早同他熟,没人拦他,管得最松的时候,云琅能骑着马一路出内城。 过了金水门就是外城,沿金水河向西北,西北水门走船,可以走卫州门出京。不过横桥一直往南走,过了金梁桥,就是端王府。 夜里的汴梁城灯火通明,满眼繁华,夜市沿着龙津桥走,一直到子时也歇不全。 云琅蹲在端王府的房顶上,惦记着夜市,一颗石头接一颗石头地砸萧小王爷的窗子。 砸到第二十三颗,里头的人终于一把推开了窗户。 萧小王爷站在窗前,手里还攥着没读完的书,皱紧眉:“又胡闹什么?” 云琅向来看不惯他这般少年老成的做派,把石头子换成了栗子,砸在他脑门上:“看不看灯?” “不看。”萧朔坐回去,“要去你自去。” “书有什么好看?” 云琅跳下来,没踩窗前陷坑,在假山石上借了下力,一撑窗沿掠进屋内:“快走,今日灯会,错过明日可就没了。” 他身法轻巧,奈何这一串路线还是有些奇诡,落地时呛了口风,咳嗽了两声。 萧朔往后拉了些桌案,蹙了眉,看他落地站稳:“你过来。” “我不。”云琅威武不能屈,“你榻前定然有个陷坑。” “……”萧朔自己下了暖榻,一把拽住云琅手腕,按住腕脉。 “噫。”云琅探头跟着看,“你还会把脉?” “别出声。”萧朔屏息凝神,试了几次,“刚学,一出声就摸不着了。” “怎么还钻研起医术了。” 云琅大为好奇,探过他身,看了看桌上那本书:“肘后备急方……治胳膊肘的?” 萧朔被他气得磨牙,口不择言:“治疯狗咬的。” 云琅:“……” 萧朔紧皱着眉,按着云琅把了半晌的脉,终归没摸出端倪,将他手腕扔开。 云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胳膊被丢回来,绕着萧小王爷转了半个圈,伸手晃了晃:“就完了?” “摸不出,我来日再去太医院问问。” 萧朔抿了下唇角,沉声:“你伤还未好全,这般乱跑擅动内力,落下病根怎么办?” “落不了,我注定没病没灾长命百岁。” 云琅不以为然,随手拿了他桌上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今日灯会,不去岂不可惜……” 云琅琢磨一刻,忽然明白过来,拿过那本医书抖了抖:“你这几日闭门不出,就为了研究这个?” 萧朔一把抢回来:“给我。” “你不敢上阵杀人,王叔已经很想揍你了。” 云琅真心实意替他担忧:“再宅心仁厚,学了治病救人,王叔岂不气到上房……” “除了你,没人上房!” 萧朔年纪毕竟尚浅,被他三番五次调侃,终于压不住火:“谁叫你伤老是不好!?天知道那些御医靠不靠得住!一个个尸位素餐!前些天还说——说你断无活路……” 云琅被他劈头盖脸地训,有点懵,端着茶杯眨了眨眼睛。 萧朔咬牙,把书仔细收好,又回头瞪他一眼,背过去藏在了枕头底下。 云琅没弄清楚萧小王爷忽然发的什么脾气,看他眼眶通红,犹豫一会儿,过去碰碰他:“欸。” 萧朔冷着脸色,转过身不理他。 云琅又碰碰他:“萧朔。” 萧朔被他烦透了,夺过云琅手中茶盏,把里头的凉茶倒干净,换了杯热的撂在桌上。 云琅其实不很爱喝热茶,看萧小王爷大有“你不喝就把这一壶怼你嘴里吨吨吨吨吨”的架势,犹豫一会儿,拿起来喝了。 “不能——不能怪人家太医。” 云琅到现在也觉得挺对不起太医院的,小声跟他讲道理:“好歹我也是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没摔碎都是好的……” “我们从崖上掉下来。”萧朔低声,“你为了护着我,才会摔在山石上。” “差不多。”云琅含混着糊弄,“我身手比你好,自然得罩着你……” 萧朔身上发颤,不听他说,闭紧眼睛。 他们明明只是在京郊跑马,阴差阳错,不知怎么就撞破了戎狄的探子。 戎狄人潜进京城,一旦被发觉就是灭顶之灾,自然对他们穷追不舍。 他是皇孙,外头的罩衣刮破了,露出的石青色龙褂,有双螭补五色云。 戎狄认得形制,朝他往死里下杀手。云琅不肯扔下他,才被一路逼到崖边。 为了护着他,才会在那般要紧时候将他扯住,垫在他身下,几乎摔没了性命。 “就为了这个,萧小王爷就要弃文从医了?” 云琅坐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没压住笑:“这是什么道理?你不该知耻而后勇,先练练武……” “武自然也会练。”萧朔闷声,“近来都会很忙,你少来找我,多在榻上躺着。” “闷都闷死了。”云琅道,“你家的药有奇效,我都好得差不多了。” “真的,你不知道宫里多闷得慌。” 云琅:“除了柱子就是房梁,要喝杯茶,在榻上叫一声,外头就传‘要茶——’,然后就等着。” 云琅绘声绘色:“十来个内侍宫女,击鼓传花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外喊,倒好了茶,再一个接一个传回来……都冷透了。” 萧朔蹙紧眉,将信将疑看他半晌,又道:“那……我递牌子,去宫里找你。” “你来找我干什么。”云琅一心把他忽悠出去,一阵头疼,“站门口喊第一声要茶,然后最后一个把冷透的茶喂我吗?” 萧朔是小皇孙,平日里长在端王府,只在年节入宫请安,进宫其实并不多,从不知道原来宫里规矩是这样的,听得愕然:“岂会如此?” “就是如此啊。”云琅理直气壮,“你听没听过,皇上的菜要人试毒的?” 这个萧朔知道,点了点头。 “要试三次,过水一次,银牌一次,赐尝一次。” 云琅道:“御膳每顿有一百二十道菜,每道菜都得这么试一遍。” 萧朔微愕:“那要试到什么时候?” “总归等试完,饿也饿饱了。”云琅道,“还有,为了防人下毒,每道菜只准尝三口……” “一百二十道菜。”萧朔摇头,“每样三口,也要撑死的。” “……那大抵。”云琅从善如流:“是我记错了,每顿饭二十道菜。” 萧朔:“……” 云琅:“……” 萧朔抿着唇角,看他半晌,终归没能绷住,低头笑了一声。 “不生气了吧?” 云琅弯腰看了看,碰了碰他:“不生气就陪我出去,我是真快憋死了,殿前司三队人马轮流看着我……” “你是偷跑出来的?” 萧朔心里一紧,又要皱眉:“你——” “我是正大光明走出来的,只是一不小心,恰好走了条没人看见的路。” 云琅提前抬手,按住他眉心:“陪不陪?不陪我自己去了。” 云琅对花灯兴致其实尚可,一心惦记着夜市上的民间吃食,探头看看月色,不打算再耽搁:“磨磨蹭蹭,要不是我一个人吃不了,还犯得上来找你……” 萧朔静听着云琅抱怨,眼看云琅要走,忽然抬手拦他:“城东——” “城东有什么好玩的?”云琅莫名,“除了庙就是寺,黑咕隆咚,又没有灯。” “过龙津桥,观音院背后,有条甜水巷。” 萧朔低声:“有家铺子,汤饼很不错。” 云琅没听清楚:“什么?” “汤饼。”萧朔平素向来不沾这些,咬了咬牙,低声,“点心……点心也很好。” 他随母亲去上香,想起云琅说整日喝药喝得冒苦水,不知怎么,就去绕了绕。 原本是想等再过几日,去买些回来,趁着进宫请安给云琅送去的。 “当真?”云琅怕他唬自己,“出来是找乐子的,你不要又嫌人多心烦,故意把我往僻静冷清的地方领……” “当真。”萧朔肩背绷了下,低声,“我,我想去吃。” 云琅沉吟一阵,伸手摸了摸小王爷的额头。 萧朔挪开他的手:“别闹。” “我想去吃,一份给的分量太少,不很够吃。两份……” 萧朔并不看云琅,垂着头,虚攥了下拳:“一个人吃不完。” 云琅看着萧朔,心情复杂,伸手拍拍他:“不用说这么详细。” 萧朔:“……” “回头万一叫端王叔听到。”云琅道,“定然说你吃饭没够打架净挨揍。” 萧朔:“……” 云琅在榻上一动不动躺了半个月,终于找人斗足了嘴,长舒口气,把窗临风,胸襟舒畅。 正月十五,月色正皎洁。 窗外薄薄积了层新雪,映着廊下风灯,格外明净。 小王爷脸上滚热通红,垂着头坐在榻边,不知出的什么神。 “行了。” 云琅看他半晌,绷不住乐出来:“带路。” 萧朔怔了下,抬眸看他。 “姑且信你一次,若是味道不好。” 云琅惦记吃的,随手摸了件萧朔的披风,搜刮了个暖炉揣进怀里,抢先一步敛衣出门:“定然找你算账。” …… 梦境难得极安宁,云琅扯了下嘴角,昏昏沉沉地,双手竟真同梦里抱着暖炉一般暖和起来。 那一日,他同萧朔踏雪寻梅花汤饼,寻了半宿,终归没能吃着。 天有不测风云,虽然买着了两份,可放得晚了些,已经冷了。 小王爷怕牵扯他伤势,坚持要拿回府里叫人去热,不论谁来说怎么劝,都是一句“冷了、不准他吃”。 两个人争执半天,只得一人拎一个食盒,冷冷淡淡往回走。 雪覆得薄,路就极滑,夜色又浓。 萧朔一下没踩实,眼看着要摔,他下意识去拉,也跟着脚下不稳。 …… 也不知萧朔从哪修炼来的机变反应,竟一把死死将人抱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半点也没让重伤初愈的云小侯爷再摔着。 只可惜两个食盒,都翻得吃不成了。 再回去问,售空估清,刚好是最后两份。 云琅在梦里轻叹口气,习以为常地熬着胸口时而尖锐时而粗砺的疼,难得的,生出点平日里从不屑的矫情劲。 打翻了,就没了。 再变不了、改不成、逃不脱。 覆水难收。 一阵激烈痛楚伴着血腥气翻涌上来,云琅知道这时候决不能呛,挣着翻身,昏天暗地将血咳净。 眼前由昏至明,一点点重新清晰。 他躺在萧朔的书房,榻边放着水盆,药气浓得发苦。 刀疤双目赤红,死死扶着他,梁太医手里捏着银针,老主簿忧心忡忡守在榻边。 云琅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平复气息。 从来都是他照应架都不会打的萧小王爷,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如非必要,云琅依然不想让萧朔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不知道昏着的时候被灌了什么药,口中尽是苦涩余味。云琅被刀疤扶着,漱了漱口,仍乏得很,重新闭上眼。 正要靠回去,书房的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 微凉雪意才稍稍拂过,就被尽数掩在门外。 云琅怔了怔,抬头看过去。 萧朔立在门口,并不看他,将披风交给玄铁卫,走到榻边坐下。 云琅茫然低头,看了一会儿他手里拎着的食盒。 屋子里原本就静,这会儿更被王爷震慑得没了人声。老主簿犹豫一会儿,留下梁太医,把剩下的人连拖带拽扯出了书房。 云琅看着食盒,没立时出声。 萧朔垂眸,沉默着坐了一阵,冷声:“你——” “王爷。”云琅:“您是要喂猪吗?” 萧朔:“……” “这个分量。”云琅忧心忡忡,“是把他们家饼包圆了吗?还有汤吗?还好吃吗?还……” 云琅干咽了下:“还能吃吗?” “云琅。”萧朔静了良久,伸手去拿调羹,“你不必勉强自己说话。” “没事,我胸口不疼了。”云琅很洒脱,“不耽误说——” “你不用靠说话。”萧朔道,“一样能气死我。” 云琅:“……” 云琅咳了一声,小心试探:“真的?” 萧朔打定了主意不受他激,拿过个干净的药碗,分出些汤,舀了几个格外精致的梅花饼搁进去。 “他们家的汤里放了檀香。” 萧朔:“可以消热清肺,止心腹痛。” 云琅张了张嘴,没出声,扯了下嘴角。 “但你不能吃。”萧朔道,“你肺脉旧伤,浸阴寒之气过甚。吃性寒药材清热,当时燥气发散,会好受些,过后却定然反复,只会疼得更厉害。” 云琅不曾想到他竟真学出了些门道,愣了愣,回想一阵:“怪不得……” 萧朔阖了下眼。 他还不知道云琅有这一处旧疾,也不清楚是怎么落下的。但太医反复诊脉,伤势耽搁太久,又兼自行用药多有不妥,沉疴之势已起。 这个疯子,这些年不知胡乱吃了多少药。 不知藏了多少伤。 “这一份不加檀香。” 萧朔不看云琅,将无边恼恨戾意压下去,语气平淡:“你可吃些。” 云琅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搭在榻边的手挪了挪,去接调羹。 萧朔像是没看见,自顾自舀了一勺,停在他唇边。 “……”云琅:“王爷。” 萧朔不为所动。 “我们现在这样。”云琅想了想,尽量说得委婉,“特别像我久病在床,你不堪烦扰,想一碗药毒死我。” 萧朔压压怒火,沉声:“云琅——” “是真的。”云琅犯愁,“民间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萧朔:“……” “放心。” 萧朔知道云琅有心抬杠,铁了心不被他绕进去:“我若想杀你,不下毒,直接一剑捅穿了事。” 云琅松了口气:“那就好。” “况且。”萧朔静了片刻,又道,“你若久病——” 云琅好奇:“什么?” 萧朔闭了闭眼:“无事。” 他不想说这个,看云琅依然没有要张嘴的意思,有些不耐,蹙紧眉:“还等什么?” “等。”云琅看着唇边调羹,沉吟,“王爷能这么举多久。” 当年萧朔掰手腕从没赢过他,如今举着勺子这么久,竟仍稳得纹丝不动,看来确实颇有进益。 云琅想抬手戳一下,实在没力气,继续掐着心跳数时间:“稳住,再坚持一会儿,我看看……” 萧朔忍无可忍,扔下勺子,将药碗一并扔在一旁。 云琅看着他冷峻神色,松了口气。 汤饼是无辜的,云琅攒了些力气,悄悄挪了挪胳膊,想要自己去拿调羹。 不及成功,萧朔已将那一碗拿起来,自己吃了。 云琅:“……” 云琅觉得自己仁至义尽,挣着坐起来,磨牙霍霍:“萧朔——” “冷了。”萧朔淡声道,“你不准吃。” 云琅张了下嘴,忽然怔住。 萧朔又从食盒里分出些尚温的,重新搅了搅,舀起一勺,递过去。 云琅怔怔看了半晌,勉强抬了下嘴角,低声:“小王爷……” “你尽可以再拖延。”萧朔道,“他家今日的虽被买完了,明日还做,后日还做。” 云琅干咽了下,讷讷:“倒也没有这般爱吃……” “滚他娘的售空估清。” 萧朔冷声,慢慢咬字:“泼一次,我再买一次。” 云琅胸口蓦地尖锐一疼,想规劝萧朔不要骂人家店家的娘,抬起头,正迎上萧朔视线。 满腔怨忿,无边戾意。 森森白骨,冻雪苔原,蔓出蜿蜒血藤,死死将他扯住。 云琅慢慢闭上眼睛,站在正可安眠埋骨的沼泽边,心肺生疼。 “云琅。”萧朔看着他,“你我还活着。” “还活着。” 萧朔逐字逐句,落在他耳边:“就少给我想什么覆水难收。” ※※※※※※※※※※※※※※※※※※※※ 爱大家! 和大家说一下,下章准备v啦,会努力多更的! 第十八章 云琅猝不及防, 仓促闭上眼睛。 他垂着头,静静坐了半晌,攒出半分心力, 笑了笑:“小王爷……” 云琅低声:“好不讲理。” 萧小王爷从没打算过讲理,漠然不语,重新舀起一勺,举在他唇边。 好端端一把勺子,瓷质通透, 细腻莹白,官窑第一等的上品。 硬生生被拿出了提刀抄剑的凛冽架势。 云琅怕他拿勺子捅死自己, 静了片刻,老老实实张嘴吃了。 萧朔又喂他几勺, 将碗搁在一旁。 云琅意犹未尽:“没吃饱。” 萧朔抬眸,不冷不热扫他一眼,径自盖上了食盒。 云琅没想到琰王府竟还有了不给人吃饱饭的新规矩,有些愕然,目光追着食盒, 被萧朔一路拎走:“欸——” “回来。”梁太医适时冒出来,“你如今伤势未稳, 脾胃虚弱, 吃得多了不能克化。” “还不稳么?”云琅愣了下, 按按胸口, “已经好受多了。” 梁太医被这两个煞星怀疑了半辈子的医术,近日里已渐超脱, 从怀里掏出银针, 照着好受多了的云小侯爷扎下去。 云琅措手不及, 疼得眼前一黑:“……” “伤原本不轻, 这些年还失于调养。” 梁太医诊了诊脉:“肺连心脉。心肺耗弱,又有积郁不散,长此以往,自然气不御血。” 梁太医要替他行针,示意云琅解开衣襟:“第一次咳出血是什么时候?” 云琅不知萧朔走没走远,眼睛转了转,斟酌:“三——” 梁太医一针扎下去。 “……”云琅闷哼一声:“六年前。” 梁太医:“伤又是什么时候受的?” 云琅这次不说话了,只是笑,低头轻轻揉了揉胸口。 梁太医看着他,皱了皱眉,向缓和些的穴位又下了几针。 云小侯爷当年在宫中养得精细,这些年被糟践的差不多了,瘦得筋骨分明,连新带旧落了不少伤痕。 尤其胸口那一道刀伤。 狰狞横亘在心口,纵然看起来早已痊愈了,也依然显得格外怵目。 军中铠甲有护心镜,伤到这等致命处的机会不多。离了沙场,以云琅的身手,轻易也不该受这般几乎夺命的伤势。 他不肯说,梁太医也不再问,避开陈旧疤痕,将针尽数下完:“忍两个时辰。” 云琅仰卧在榻上,愕然起坐:“这么久……” “你拖着这伤不治的时候,怎么没说这么久?” 梁太医毫不心软,押着他躺回去:“琰王说了,不将你这旧疾尽数去根,琰王府出五十个人,在整个京城的茶馆酒肆讲老夫当年那没治好你的故事。” 云琅:“……” 云琅干咽了下,想起此前听得有关琰王诸般传言,心情复杂:“还真很是……凶恶暴戾。” 梁太医身心沧桑,叹了口气。 “牵累……”云琅扯了下嘴角,“牵累您了。” 好好的太医,就因为牵扯上自己,不只信了龙凤胎,现在连名声都保不住了。 云琅一片好心,替他想了想:“您喜欢江南气候吗?我在那边有些旧部,凑一凑钱,还能再开个医馆……” 梁太医瞪圆了眼睛:“你也不信老夫能治好你?!” “不是。”云琅苦笑,“我——” “你什么你?!”梁太医怒斥,“你就留在琰王府上,好好养着精细调理,又不是没有盼头!” 云琅张了张嘴,低头笑笑,没再出声。 “你这旧伤,七分确实凶险,剩下三分,在你自己糊弄。” 梁太医看他半晌,稍缓了些语气,沉声道:“老夫不知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有病不理有伤不治,还是看得出的。” “你这样的,老夫也没少见过。” 梁太医道:“觉得自己没几日可活,便不遭那个治病的罪了,只管挑着自己高兴的事做。拖到死期,闭眼蹬腿了事。” 云琅咳了咳,小心劝:“您声音稍微轻些……” “现在知道怕人听见了?” 但凡医者,向来最气这等病人。梁太医扫他一眼,收拾东西:“行针是通你肺脉,若要效果最好,得站起来走。” “……”云琅被他扎了一身,低头看了看自己仿佛拥抱了头豪猪的架势:“就这么走?” “自然。”梁太医莫名,“不然如何,蹦着上房吗?” 云琅咂了下嘴,猜出老太医只怕在萧朔那受了十肚子气,不再找骂,安安生生闭嘴听训。 “不破不立,引发旧伤再通血脉,比现在疼上十倍不止。” 梁太医生着气站了一阵,看他不说话,才又道:“不能用麻沸散,要你自己推行血脉。” “或者你就这般躺着。”梁太医道,“再如何行针,无非理气排淤,止一止疼罢了。” 梁太医:“老夫言尽,你自己衡量。” 云琅哑然,抬手同他作谢。 梁太医一世声名尚且拿捏在琰王手里,还要找办法治云琅的伤,没工夫同他客套,匆匆走了。 云琅自己发了会儿呆,撑着胳膊,边轻轻抽着凉气边躺回去。 梁老太医一着不慎误上了贼船,医术却是分毫不差的。 一组针行下来,疼归疼,始终盘踞在胸口的压抑闷痛却散去不少。 云琅趁着心神清明,合了眼躺平,在心里慢慢盘算。 事出突然,他自顾不暇,还没能顾得上细想昨夜刺客的来路。 他进了琰王府,在等闲外人看来,无异于自寻死路。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琰王手刃了以泄心头之恨。 还不放心,急着要他性命的,无非实在忌惮。 要么是怕他被逼急了,玉石俱焚,不管不顾说出当年全部真相的。 要么…… 云琅又想起那几箱子誊抄的奏折副本,心下沉了沉,无声蹙眉。 萧朔当年就能跪求重新查案,从来不是任人欺瞒哄骗的脾气,避箭雨时同他说的那些话,无疑早开始暗中调查。 这些年,他四处逃亡保命,把萧朔一个人扔在京里,也不知道查出了多少端倪始末。 虽然传言多少有些偏差,萧朔并非当真那般既残暴且嗜血,日啖小儿三百个。但论起行事手段,一个偏激狠厉、无所顾忌,总是占着了的。 长此以往,幕后之人越发忌惮,早晚要痛下杀手。 当初那一批侍卫司的杀手追过来,云琅就有此一虑,此时更坐不住,吸了口气:“刀疤。” 刀疤始终守在外头,应声进了书房,快步走到榻前。 云琅撑着胳膊,坐起来些:“昨夜行刺——” “应对及时,兄弟们跟玄铁卫伤了几个,都不重。” 刀疤怕他费力气,不等云琅问完,一口气禀报:“只是院子毁了大半……还被放了把火。” 云琅所料不差,蹙了蹙眉。 “那时少将军已被琰王带走了。”刀疤道,“玄铁卫以为琰王还在里面,还吓得不轻。” “刺客见了王爷进我的院子。” 云琅沉吟:“才放的火?” “是。”刀疤细想了下,点头,“王爷将少将军从窗前扑开,那些人定然看见了。” 云琅越想越头疼,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原本是件挺简单的事。 他再熬一熬,把北疆的事了了,对得起端王交托的遗志。 就此放手,潇洒快意。 …… 竟又牵扯出许多麻烦。 “少将军不放心琰王?” 刀疤看他神色,猜测着道:“那些刺客不只冲着咱们,也冲琰王府吗?” “你都看出来了。”云琅犯愁,“怎么放心?” “……”刀疤硬着头劝:“琰王想来能自保的。” 刀疤不想让云琅再添担子,扶他靠回去,低声道:“少将军当初不是说——那些事,只要您什么都不说,就能保琰王不会有事……” 云琅敢作敢当:“我说错了。” 刀疤:“……” “不行。”云琅重重叹了口气,咬牙起身,“扶我起来走走。” 刀疤骇然:“就这么走?” “不然如何,蹦着上房吗?” 云琅甫一踏在地上,眼前就跟着黑了黑,晃了下堪堪站稳,看着愣在原地的刀疤:“还不快来扶我?” 刀疤回神,忙过去将他扶稳。 老太医说的不假,气血一动,旧伤跟着翻天覆地搅起来,几乎比当年那一刀捅进来更疼。 云琅疼得直抽气,狠了狠心,慢慢推行血脉。 “少将军!”刀疤不知他在做什么,眼见着云琅冷汗涔涔,一阵慌张,“这是要折腾什么!躺下歇歇不好吗?” ……自然好。 云琅两条腿都在打颤,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逼自己迈步。 原本是能躺下歇歇的。 原本也不非要治什么破伤,无非再养几日,好些了就设法脱身去打了那一仗。 原本再撑一撑就行了的。 也不知道萧朔拎回来那个破食盒,里头装了什么迷魂药。 “我得看着他……” 云琅疼得抽冷气:“先……再撑五年,看看……” 刀疤愣了愣,猛然抬头盯着他。 云琅眼前白茫,仍凭一口气死撑着,抬手抹了眉间冷汗。 云小侯爷打小金尊玉贵,小时候在宫里乱跑,被桌角磕了一下,先皇后都要叫人去把桌案四角全砍成平的。 就是那一次从悬崖上掉下去,险些摔散了架,也是麻沸散镇痛汤轮着来。 什么时候受过这个气。 云琅忍着疼,低声骂骂咧咧,翻来覆去问候萧朔的大爷们,较着劲一般在屋里迈步。 刀疤扶着云琅,肩背颤了颤。 他没出声惊动少将军,咬着牙深深低头,用力擦了下眼睛。 - 书房窗外。 萧朔漠然静立,身形如铁。 云小侯爷对萧朔叔伯辈的问候十分丰富,老主簿听得心惊胆战,讷讷:“王爷……” 萧朔抬眸。 老主簿生怕他发怒,悬着心抬头,忽然怔了怔。 书房窗子被拆来拆去改过几次,如今不止没有插销,隔音也十分不好。 萧朔转身,接了盏灯提在手里,朝园子里绕进去。 妄议皇室,终归不妥。老主簿迟疑了下,跟上王爷:“可要提醒云公子一二?” 萧朔:“提醒什么?” 老主簿绞尽脑汁:“不,不必这般——心直口快……” “在我府上。”萧朔寒声,“如今连骂个人,都要仰仗他人鼻息了?” 老主簿:“……” 老主簿心服口服:“不用。” “昨夜刺客。”萧朔不想再多提此事,停下脚步,“还有几个活口?” “两三个,服毒前叫咱们把下巴给卸了。” 老主簿想了想:“还照老一套办法处置吗?” 往年府上没这么多刺客,可也不少来各路暗探。没完没了除不净,野草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下一茬。 后来萧朔没了兴致,但凡落在玄铁卫手里的,审也不审,一律攒着四肢绑起来,吊在王府外墙上。 有愿意扛走的,也就连夜灰溜溜扛走了。 萧朔蹙眉,静了片刻:“不放,审清楚。” “是。”老主簿目光一亮,忙点头,“玄铁卫自有手段,审戎狄斥候的,定然能问出来。” 萧朔心中烦乱,站了一阵,又沉声道:“慢着。” 老主簿愣了愣:“还要再加些手段吗?” “不。”萧朔道,“放了。” “……”老主簿:“?” “打到半残。”萧朔道,“再装作看不住,放跑几次。” 老主簿听得愕然:“还要……几次?” “三次。”萧朔道:“设法把人追到书房外,喊打喊杀,多弄出些动静。” 老主簿听的云里雾里:“为了锻炼玄铁卫的身体素质吗?” 萧朔:“……” 萧朔阖眼,压下无端烦躁,按了按眉心。 云琅久经沙场,这些年又是在刺客堆里杀出来的,警醒早埋进了骨子里。 纵然把人困在书房,看不见外面情形,这般作势……也未必能糊弄得住。 做得太真了,引动云琅手下亲兵,又要让云琅平白担忧,麻烦更多。 …… 萧朔漠然立着,胸口郁气瘀滞盘桓。 他闭着眼,脑中一时是云琅说累时的苦笑,一时是云琅彻底没了意识时,额头靠在他胸口,很释然地叹出那一口气。 将云琅放在榻上时,萧朔已经几乎没了半分知觉。 云琅背着的太多,已累得身心俱疲病骨支离,不愿再熬下去。 他拦不住,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拦。 梁太医没被连人带被从床上挖来王府、医官也还没赶来那一会儿,萧朔跪在榻前,看着云琅气息渐弱,看着云琅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淡下去,甚至动了要不要就这么放云琅解脱的念头。 可云琅昏在榻上,偏偏拽住了他的袖子。 被暖和过来的手,没那么苍白了,昏昏沉沉的没意识,一点一点把他的袖子往手心里拽。 …… 布料纠葛在指尖,缠得拽也拽不开。 萧朔眼底沥着血气,看着云琅扯着他的那只手,心肺被千斤巨石碾着,一点点逼出无边怨怼不甘。 云琅没试过与人并肩,没试过说出知道的事,没试过把身上的担子分给旁人。 没试过将他拉上。 “连见色起意……” 萧朔眸色愈冷,咬牙:“怀个龙凤胎,他竟都不准我动。” 老主簿不了解他们王爷的心路历程,吓得脸色变了数变,谨慎抬头看了看。 “那些刺客,放了再多追几次。”萧朔冷声,“只从书房外那一条路跑,跑到窗口就喊,追不上了。” “是为了叫云公子听见吗?” 老主簿终于隐约懂了:“叫云公子以为,咱们府上护卫不力,其实没能抓住刺客。云公子放不下心,就不舍得走了?” “可是……云公子会信吗?” 老主簿有些迟疑:“万一云公子非要出来帮忙,恰好看见我们一边大声喊一边来回跑……” “不然还能如何?”萧朔冷声,“要么说句累了就撒手不管,要么还没好全就要跑去北疆送死,如何能看得住?!” 萧朔蹙紧眉,终归压不住怒意,凛声道:“莫非要我把他扒了衣服绑在榻上,锁住手脚、往他嘴里灌药,求他活下去不成!” 老主簿:“……” 老主簿干咽了下,心说您求人的方式恐怕稍微有些许狂野。 萧朔神色冷峻,显然仍在盛怒之下。老主簿不敢触他霉头,含混应了一声,要回去交代玄铁卫,脚下忽然一顿。 “还磨蹭什么!”萧朔冷声,“去提那几个刺客!跑不动就拴绳子,拖着——” 老主簿举着灯笼,有些心虚,讷讷回头:“王爷。” 萧朔:“……” 另一头,在屋子里蹒跚走了百十个来回、终于决定出来透透气的云小侯爷披了件萧朔的衣服,裹着萧朔的披风,由亲兵扶着,站在假山石后。 云琅神色复杂,看了看要把自己扒了衣服绑在榻上、锁住手脚求自己的琰王。 先下手为强。 云琅没叫人扶着、自己攒了攒力气,蹒跚着一步步过去。 从袖子里摸了摸,翻出块加好了巴豆的点心,郑重放在了萧小王爷的手里。 ※※※※※※※※※※※※※※※※※※※※ 先加个更,爱大家! 明天下午还有更新,会努力多更的! 第十九章 老太医心狠手辣, 云少将军方才在书房里撑着一口气,叫刀疤扶着铁骨铮铮走了百十个来回,疼得头晕眼花, 再没了力气。 跌在榻上歇着的时候,亲兵正往书房运从院子里抢出来的东西,恰好有包巴豆粉。 云琅看着巴豆粉,闲来无事,心念一动。 顺手加在了桌上的点心里。 …… 不曾想竟用上得这么快。 云琅看着萧朔,神色复杂, 欲言又止。 萧朔一时激愤失言,胸口窒闷, 原本不欲再多说,偏偏被他看得心烦意乱:“有话就说!” “小——”云琅顺口叫了半句, 想了想,改口:“王爷。” 萧朔看着眼前晃晃荡荡站都站不稳的人,忍着脾气, 没立时拆了他,冷然抬头。 云琅借着风灯光线,抬头看萧朔线条凌厉的侧脸。 …… 这几日,不知是因为住在府上, 还是两人终于慢慢说上了些话,他一不留神,时常能从萧朔身上寻到当年的影子。 冷峻了些,脾气不如当年好,时时压着郁气。 也确实喜怒无常了一点。 可被萧朔裹着披风抢出来, 昏沉恍惚间, 云琅还是想起了两人当初从崖上一块儿落下去的情形。 月黑风高, 山风呼啸。 还是少年的小皇孙,跪在他身边,身上拼命发着抖。 云琅垫着他,大半个身子在冰水里浸了半宿,冻得僵了,其实不觉得疼。 不止不疼,心神都奇异地混沌昏沉,反倒格外舒服。 连被小皇孙连拉带拽、死命咬着牙背到背上,都只想着就这么倒头大睡过去。 萧朔偏不准他睡,背着他,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绊摔了就再爬起来。 一路走一路摔,云琅趴在他背上,听着都跟着磕得慌。 那时候云琅还没跟上过战场,可也常去军营厮混,不少听人说,到了这时候人就多半要没命了。 背着个死人走夜路,正合官鬼化死地,爻不上卦,背运受克。 不利财运仕途,不利后世子孙。 云琅怎么想怎么亏,扯着萧朔的头发,一下一下拽:“欸。” 萧朔闷声不吭,小心翼翼把他背得更稳,咬着牙走。 云琅接着拽他:“萧朔。” 萧朔发着抖,低声:“别说话了。” “再说一句。”云琅体贴地不烦他,小声打商量,“把我放下吧。” 萧朔停下脚步。 他趴在萧朔背上,看不清楚小皇孙神情,只听见急促到几乎凄厉的粗重喘息。 “你放下我,一个人出去,走得也快些。”云琅好声好气哄他,“找着人了,回来救我也一样啊。” 萧朔哑声:“我一个人?” “放心。”云琅保证,“我就在这儿等你,哪儿都不去……” 他气力不足,越说声音越低。萧朔不敢再不看他,回了身,把云琅屏息小心放在树下。 萧朔跪下来,扶他靠稳树干:“哪儿都不去?” 云琅心说扯淡,戎狄狼崽子满山搜人,小爷等快死透了就一头滚沟里,喂鱼也不叫他们抓着。 这种话定然不能和分毫不懂兵家战事的小皇孙说,云琅倚着树,半靠在萧朔手臂上,信誓旦旦点头:“嗯。” 萧朔跪在他面前,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月光底下,小皇孙一路走一路摔,跌得灰头土脸到处擦伤,比他还狼狈出了不少。 云琅没忍住,抬了几次手,终于替他把夹在凌乱发间的碎叶片摘了下来。 …… 不及回神,手腕猛地一疼。 萧朔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只会读书拿笔的手,迸出的力气几乎能将他的腕骨生生捏碎。 云琅自觉本来就快碎了,不消小皇孙帮忙:“别别别捏——” “云琅。”萧朔眸底赤红,盯着他,一字一顿,“我还活着。” “……”云琅点头:“是,我看得出来……” 萧朔将外袍撕成布条,用力打成死结,绕过他,同自己绑在一处。 “我活着。” 萧朔咬牙发狠,把人牢牢捆在背上:“你就永远都别想着,我会把你扔下。” …… 云琅收回心神,轻叹口气。 萧小王爷长大了。 已经不只是攥着人手腕放狠话,知道把人扒了衣服、锁起手脚捆在榻上了。 或许当年拿布条绑他,就是个暗示。 迟早有一天,会到这个地步的。 改不成,逃不脱。 今日这么对他,来日小王爷真的长大成人、同人成了家。入洞房的时候,只怕也会这么对房中人。 云琅身负王妃遗愿,看着萧朔,欲言又止,斟酌着是不是该在房中术上规劝谏言琰王一二。 “没话要说,就回去躺下歇着!” 萧朔被他看得愈发烦躁,沉声:“谁知道那个太医靠不靠得住!你——” “靠得住。”云琅都想替梁太医跳起来打他,“我好很多了。” 萧朔蹙紧眉,将信将疑盯着他。 “真的,不骗你。”云琅想了想,伸手让他把脉,“你摸摸?” 萧朔垂眸看着,眼底阴晴不定,立了半晌,冷声:“袖口掀起来。” 云琅断然摇头:“不。” “……”萧朔一阵恼火:“我不会真扒你的衣服!你整日里究竟都想些什么?这些年——” 云琅这些年饱读话本,对萧朔这个套路十分熟悉,被他戳破,有点不好意思:“咳。” 萧朔却不再说,压着怒意站了一阵,让老主簿叫了人。 云琅不知他要做什么,跟着茫然抬头。 “暖轿过一刻便来。” 萧朔背对着他,淡声道:“你不信我,在我身边不自在,便回小院去住。” “……”云琅想了想刀疤口中烧得断壁残垣的院子:“天当被,地当床吗?” 云琅又不是第一回睡在萧朔书房,都叫人把东西搬过去了。这会儿忽然被轰走,怎么都颇落面子,不大情愿:“都烧没了,我不睡。” “王府有一排空院。”萧朔不为所动,“布置都是一样的。” 云琅:“……” “原本预计是拿来叫你拆的。” 萧朔道:“未雨绸缪,正好用上。” 云琅磨牙,心说绸你大爷的缪:“我东西都搬来了,要回小院,那些东西也得叫人给我重新搬过去。” 萧朔:“好。” 云琅得寸进尺:“你房里那个珍宝架,我看上了,一并给我搬走。” 萧朔抬眸看他一眼,神色不明。 “这也不舍得?”云琅存心找茬,“偌大个王府,缺一个珍宝架——” 萧朔:“钉在墙上的。” 云琅:“……” 萧朔看他半晌,笑了一声,淡声吩咐:“给小侯爷掰下来。” “……”云琅干咳:“不必。” “偌大个王府,不缺一个珍宝架。” 萧朔从容道:“还要什么?” 云琅张了下嘴,看着萧朔孑然一身立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心里忽然有点软了。 当年端王叔殁在狱中,云琅自此没了资格再多想任何事,奔走搏命,都是为了端王遗愿。 交出禁军虎符,换回来了端王府阖府安稳。 回北疆重整朔方军,打回来了被戎狄吞下的七座城池。 留下证据、暗中安排,设法戳破当年旧事,逼先帝重查端王旧案。 ……每一桩每一件,都顾不上、也容不得考虑萧朔半分。 就连当初,端王征战北疆,随军带的也是他。 萧朔一个人,守着偌大个王府。 云琅忽然生出些良知,不太好意思再赌气,看了萧朔半晌,伸手碰碰他:“欸。” 萧朔抬眸。 “那个……”云琅咳了一声,“点心。” 云琅:“还我吧,我再给你一块。” 萧朔蹙了下眉:“你从我府上,拿了块点心给我。” 云琅心道不止,不很好意思说,含混应了:“唔。” 萧朔早熟透了云琅脾性,依然不曾想到他能理直气壮到这一步,费解地看着他:“现在还要我还你?” “为你好。”云琅难得良心发现,急着催他,“别问了,给我——” 萧朔淡淡道:“不给。” 云琅:“……” “云琅,你记着。”萧朔看着他,沉声,“从今以后,无论你给了我什么,我都不会还你。” “……”云琅讷讷:“我以前给了你东西,时常要回去的吗?” “是。”老主簿藏了良久,终归忍不住,冒出来帮腔,“当初送王爷的马,小侯爷喜欢,第二天自己给骑走了。” 云琅愕然半晌,摸摸心口。 “送王爷的匕首,小侯爷说削铁如泥,拿来扎脚太糟蹋。” 老主簿道:“后来小侯爷上战场前,也顺手摸走了。” 云琅仔细想了想,诧然自省:“对。” “送我们王爷的玉佩,有天小侯爷在街上,看见有售卖菜人的,气不过。” 老主簿:“一把从王爷腰间拽下来,当成银子把人赎了。再要当回来,已叫当铺卖走了。” 云琅从未这般审视过自己,回忆良久,喃喃:“我竟是这种人……” 萧小王爷当真宽容良善。 云琅心情复杂,偏偏那块点心又不能不要回来,咳了一声:“今后……今后不了。” 云琅扯扯他袖子,伸手去够:“只是这块点心——” 萧朔收进袖中,漠然:“不会还你。” 云琅垂着头,心事重重:“哦。” 云琅仁至义尽,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法再劝,只得暂且不提:“那些刺客,叫我来审罢。” 话转得太快,萧朔看他半晌,蹙了下眉:“你审什么?” “这批人下手狠辣,冲的不只是我。” 云琅道:“豢养的死士,只用审戎狄斥候的法子,什么也逼不出来。” “我恰好——”云琅笑笑,“恰好知道些手段。不大见得了光,就不让你看了。” 云琅:“问出来了,自然同你说。” 萧朔眸底簇然一凝,牢牢盯住他。 “别打听。”云琅提前拦住,“放心,事关你性命,我不会儿戏……” 萧朔半分不在乎刺客,看着云琅唇边清淡笑意,神色愈冷,伸手握住他手腕。 云琅怔了下,抬头看他。 萧朔看着云琅淡白唇色,阖了下眼松开手,淡声:“好。” 云琅稍松了口气,把手缩回来,正要叫人扶着上暖轿,忽然听见萧朔在身后问:“疼么?” “倒不很疼。”云琅心神方松,一时不察,顺口道,“只是——” 云琅答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站在暖轿边上,看着萧朔眼底压抑戾色,哑然:“王爷。” 萧朔不语,看着云琅在披风下仍瘦削支离的肩背。 军中拼杀征战,教不出来当真狠辣阴毒的审讯手段。 云琅走了一趟御史台狱,同侍卫司照了一日两夜的面,从哪学来的这些,几乎不必多问。 御史中丞说,人从大理寺送来,铁索重镣,一身病伤。 “不是什么大事。”云琅笑笑,“总不会比你那时候更难熬了。” 云琅是真不愿萧朔因为这些事介怀,觍着脸,胡言乱语:“真过意不去,不如对我好点……” 萧朔:“好。” 云琅怔了怔,抬头看他。 萧朔静静站着,难得的既不冷戾也不躁郁,恍惚间几乎又透出些少年时的影子。 萧朔替他紧了紧披风,将手中灯盏搁下,自袖中摸出那块云琅给的点心。 掰了一半,递在云琅唇边。 云琅:“……” ※※※※※※※※※※※※※※※※※※※※ 少年的影子,碎了。 爱大家,晚上应当有三更! 第二十章 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 云琅咳了一声,看着萧朔手中的点心,心情有些复杂。 萧小王爷手很稳当, 仍举了点心在他唇边等着, 抬了眸, 眼里透出些无声询问。 “不——”云琅干咽了下,“不妥吧?” 云琅退了半分,谦让:“梁太医说, 我脾胃虚弱,不能多吃东西。” “些许无妨。”萧朔道,“我手上有分寸。” 云琅心说你手上有的哪里是分寸, 分明是巴豆,盯着点心:“我……现下不想吃。” 萧朔微诧:“你还有不想吃的时候?” 云琅:“……” 若不是牵动气血实在太疼,云琅现下十分想跳起来, 亲自揍琰王一拳。 萧朔显然不曾看出云少将军的宏愿,静站了一阵,又道:“云琅。” 云琅依然盯着点心:“什么事?” “有些事。”萧朔道, “你不说, 我可以暂且不问。” 云琅咳了一声, 暗道你最好永远别问,回头茅房相见, 只当你我兄弟命里有缘。 他不答话, 萧朔也并不在意, 继续说下去:“当初, 父王过世, 母妃自尽。” 云琅蹙了下眉, 抬起头。 “我混沌懵懂, 不堪托付,将所有担子都架在了你一人肩上。” 萧朔淡声道:“事到如今,你若觉得我可堪同路。该同我说的,到了适当时候,便该同我说。” 萧朔垂眸:“你若仍不信我,觉得我愚鲁驽钝、不堪造就……” 比起人前琰王的性情暴戾,云琅更不愿看他这么妄自菲薄,皱了皱眉,插话:“你——” “我也只能将你绑起来。” 萧朔缓缓道:“想知道什么,便设法逼你说什么了。” 云琅:“……” 云琅木然:“哦。” 萧朔看他神色,笑了一声,将点心收回来,打开纸包放了进去。 云琅愣了下,下意识:“等——” 萧朔将纸包重新裹好:“加了什么东西?” “巴豆。”云琅讪讪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二次给你,你还不肯吃。” 萧朔道:“依你的脾气,倘若这东西没问题,你不止要吃,还要跳起来咬我的手。” 云琅:“……” 萧朔抬眸,好整以暇。 云琅绷了一会儿,终归压不住,低头笑了:“什么跟什么……” 他都打定了主意威武不屈,宁可把点心吞了也不服软,这会儿胸口忽然没来由地酸了下。 有什么仿佛始终坚不可摧的东西,不知不觉松了松,倦怠跟着悄然浸出来。 云琅呼了口气,整整披风:“王爷。” 萧朔看着他。 “没事的话,我回院子了。” 云琅道:“刺客给我送过去,审明白了,都告诉你。” “就别追着满府跑了。” 云琅失笑:“放心,我眼下哪也去不了,还等着梁太医拿针来扎我呢。” 萧朔默然片刻,颔了下首,回身吩咐了玄铁卫。 “还有。”云琅好心嘱咐,“你屋还剩了几块点心,也都别吃了。” “……”萧朔:“加了什么?” “能加的都加了。”云琅不大好意思,轻咳一声,“你也知道,药粉这东西,太容易洒,不很好保存……” 萧朔深吸口气,不同他计较,一点点呼出来。 云琅见好就收,朝他抱了抱拳。 裹紧披风,叫亲兵扶着,一头钻进了暖轿。 - 一夜过去,玄铁卫从别院回到书房,带回了刺客的供词。 “竟审得这么快?” 老主簿拿着数页纸张,有些愕然:“用的什么手段?竟真撬开了嘴,问出这么多……” 玄铁卫眼中仍带余悸,迟疑片刻,俯身跪下。 萧朔坐在窗前,淡声道:“说。” “是。”玄铁卫道,“云公子不准我们看,只叫我们在院外等候。” “我们将人送去前,不信还有更多手段,也用军中法子试过了。” 玄铁卫:“那些刺客硬得很,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玄铁卫道:“我们将人绑起来,送进了云公子的院子。不出两个时辰,在院外,听见里面喊声……” 萧朔:“喊的什么?” 玄铁卫低声:“求死。” 萧朔放下手中供词,静坐了一阵,看向窗外。 “云公子用的……都是当初在御史台狱,侍卫司拿来对付云公子的手段?!” 老主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心头一紧:“那些刺客训练有素,都只挺了两个时辰……云公子被审了一日两夜!” 老主簿心头发寒,不敢细想:“得怎么熬过来……” 萧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几碟点心。 先帝膝下,云小侯爷向来最为受宠,自从被抱进宫按皇子份例娇惯养着,就没再受过半点苦。 他们最相熟那几年,萧朔尚在少年,看云琅的吃穿用度,还一度用君子一箪食、一瓢饮规劝过几次。 把云琅劝烦了,抱着一箪珍馐一瓢美酒,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云少将军在沙场上,都金贵得半点委屈受不得。 枪要最好的,马要大宛良驹,马鞍要挑最上等的皮子。 千里奔袭打一场仗,都要叫人把御赐的三个厨子扛在马上带着。 朝中主战议和拉锯、同戎狄和谈的时候,正是大雪封疆。云琅带兵坐镇边境,嫌边境苦寒,一度险些压不住脾气。 要不是先帝千里迢迢赐了至宝白狐裘,勉强把人哄住了,云少将军说不定直接带人去抄了对面老巢。 “王爷。”老主簿缓过神,犹豫半晌,“云公子那边……” “他不说。”萧朔道,“就是不愿叫旁人知道。” 老主簿也明白,只是心里终归堵得慌,低声:“是。” 萧朔手臂垂在身侧,静了良久,缓缓松开攥着的拳,敛净眼底无边冰寒杀意。 云琅审出来这些东西,直接叫玄铁卫给了他,说明刺客口中撬出的东西格外紧要,不能耽搁轻忽。 “这些年下来,咱们府上遇过的。”老主簿低声数,“侍卫司,枢密院,大理寺,太师府……” 萧朔逐字逐句看完了那几张纸,搁在火盆上,点燃了一角:“还少一处。” 老主簿怔了怔:“哪家?” 萧朔看着那几张纸烧起来,松开手,尽数落进火盆里。 老主簿愣愣看着,忽然回过神,低声:“今——” “刺客是太师府来的。” 萧朔淡声道:“供出了几处他们的暗桩眼线,都是京中商铺,有几处还牵扯了当年的事。” 老主簿已太久不曾听他说过这些,忖度一刻,目光亮了亮:“王爷要……动一动了么?” 萧朔:“来人。” 老主簿看着他,胸口无声发烫,连连点头,小跑着折身去叫人。 琰王府封门不出,既不与朝臣走动、也不同外人来往,几乎已在京中避世而居。 琰王不招祸,祸却从来不断。近乎绝命的险局死地,这些年也遇了不止一两次。 老主簿悬心吊胆,终于等到了萧朔愿意再设法谋划、出手反击。 老主簿连紧张带激动,叫了家将候着,快步回来:“人叫来了,您——” “这几处。”萧朔写了张纸条,扔下去,“今夜去烧了。” 老主簿:“……” 萧朔抬眸。 “您——”老主簿犹豫着劝,“是否再,再谋划斟酌……” 当年端王卷进夺嫡之争时,老主簿看在眼里,大致也是知道的。 都是苦心谋划、步步为营。 在诡谲朝局中扩张势力,此消彼长较量手腕,明争暗斗。 …… 不曾有过上来第一步就跑去烧别人的铺子。 “父王步步为营。”萧朔道,“不也保不住性命?” “……”老主簿一时竟不能王爷话里挑出什么错处,愣了半晌:“是,只是……” “琰王府行事嚣张,肆无忌惮。” 萧朔淡淡道:“我越悖逆,他们越觉得放心。” 老主簿怔了下,一阵黯然,低声:“是。” “况且。”萧朔垂了视线,“我越悖逆——” 他越悖逆乖张,不堪造就,云琅就越可能活下去。 这些年琰王府看似避世,其实几乎被各方盯死,不能与朝局有丝毫牵涉。 尊荣已极,其实不过无根之木。 能否搏出一条生路,萧朔并没有十分把握。但倘若琰王府当真彻底倾覆,罪名越多,越罄竹难书…… 云琅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大。 朝中缺个能领兵的将军,如今北疆不平,迟早战火再起。 要将那些不堪往事彻底埋干净,杀了云琅,其实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侍卫司对云琅用刑,也正是为了这个。 逼云琅翻案,逼云琅牵扯琰王府,只要毁了琰王,云琅仍能当他的朔方将军…… “王爷。”老主簿看他神色,隐隐心惊,“如何就先想起了这一步?” 老主簿小心道:“您若出了事,云公子当初在牢里,岂不是白白受了那些罪……” 萧朔狠狠咬牙,阖目调息,再度压了数次。 他从方才起便已尽力压制,再压不住,凛冽怒意终归翻腾上来,一把掀了棋盘:“谁叫他受那些罪了!” 老主簿瞬间噤声,缩在一旁。 “平日里的无赖劲哪去了?!” 萧朔寒声:“这种时候倒乖了!让受刑就受刑,若是有人再以此拿捏威胁,要他的命,他是不是把命也要给出去!” 老主簿有心提醒云公子其实险些就给出去了,但一不小心怀了您的龙凤胎,看着暴怒的王爷,干咽了下,闭紧嘴躲在角落。 福至心灵的,老主簿忽然想起了云公子被抓回京城、投进御史台狱的那一天。 萧朔一个人在书房里,闭门不出,砸了一整个珍宝架的宝贝。 老主簿犹豫了下,小声问:“您那天气的,其实是云公子……” 萧朔起身,拂袖出门。 老主簿吓了一跳,把杀气腾腾出门的王爷拼死拦住:“您要去哪儿?” “去给他长长记性。”萧朔冷声,“学不乖,就该受些教训。” “是该教训!”老主簿忙帮腔,又小心溜缝,“只是云公子身子不好,您多少留些情……” 萧朔冷嘲:“我留情,让他再在哪个我看不住的地方,滚回来一身伤?” 老主簿不敢说话了,拼命朝门口下人打手势,让去给云公子通风报信。 萧朔这一股火已压得太久,前几次都被意外岔过去了,这次被侍卫司手段激得怒火攻心,数罪并发,绝不好相与。 老主簿一路忧心忡忡跟着跑,眼睁睁看着萧朔杀气肆意,推开云小侯爷的院门,径直进了屋子。 老主簿不敢跟进去,躲在门外面,偷偷往里面看。 屋内昏暗,只点了一盏灯,静的很。 云琅躺在榻上,被萧朔拎着衣领狠狠扯起来。 …… 云琅勉强睁开眼睛,从梦里醒来一半:“萧朔?” 萧朔眸色阴沉,定定看着他。 云琅打了个呵欠:“你也被关进来了?” 萧朔蹙紧眉:“什么?” 云琅睡得迷迷糊糊,一时还不很清醒,拍拍他:“没事。” 今日审那几个刺客,云琅心知不容手软,照着记忆里自己被折腾得法子走了一通。 收效很好,只是躺下歇息时,梦境里又翻腾起天牢中的情形。 一时是扑了水的纸一层一层蒙在脸上,一时又是拿棉布罩着,一桶水一桶水狠狠泼下来。 云琅躺了一刻,实在睡不踏实,起来吃了剂安神助眠的药。 起先的梦很不错,梦着梦着,不知怎么就梦着了萧朔。 梦着了萧朔……就更不错。 云琅对梁太医的药格外满意,察觉萧朔身上冰凉,顺手抄起被子,连他一并裹了:“来,暖一暖。” 萧朔满腔怒火,被云小侯爷一张被裹了个结实:“……” “别折腾。”云琅道,“快睡。” 萧朔不等立规矩,先被他理直气壮训了,冷了神色正要开口,眉峰忽而蹙了蹙。 云琅睡得舒服,眉宇舒展开,大抵是屋内暖和,脸色难得不似往日那般苍白。 因陋就简,被萧小王爷拎在榻边角落,也就顺势蜷了,拽着他:“过来点。” 萧朔神色阴晴不定,看了一阵,确认了云琅是真的不曾醒透,慢慢放开手。 “地方不够,别折腾了……” 云琅困狠了,折腾了几回,把萧朔怎么都碍事的那条胳膊拿起来,放在背后:“将就点,抱着吧。” 萧朔肩背微滞。 他屏息静坐了一阵,手臂挪了下,想让云琅靠得稳些。 云琅皱眉嘟囔:“别动。” 萧朔:“……” 云小侯爷睡惯了厚绒暖裘,觉得这张垫子也勉强合意,没再挑剔,不管不顾睡熟了。 …… 老主簿生怕王爷动怒,一时不察把云公子拆了,带着玄铁卫,战兢兢把窗户纸捅了个洞,往里看了看。 屋内昏暗,唯一那一盏灯搁在桌上,光点如豆。 来立规矩的王爷坐在榻上,身形铸铁一般,纹丝不动。 不知为什么,身上裹了层被子。 怀里静静躺了个睡得昏天黑地、四仰八叉的小侯爷。 第二十一章 云琅一觉睡得踏实, 醒来时,周身气血自觉又比睡前通畅了几分。 “我睡后有人来过?” 云琅没叫人扶着,自己撑坐起来:“谁点的折梅香?” 刀疤听不懂:“什么梅香?” “就知道不是你……”云琅揉着脖子, 哑然,“没事。” 京城里香铺虽多,要论熏香,向来还要以松阴居为最。尤其卧苔折梅两种,香气极雅,余韵清幽, 最为难得。 可惜步骤繁琐, 材料难求,制出来的又极少,辗转托人都不见得能买到。 云小侯爷少时不喜那些乱七八糟的香料, 只青睐这两种,常拿折梅去熏衣摆。 丁点香料就要花上几两银子, 点个热闹就什么都不剩了。小皇孙读诗书经义、受圣人教诲, 很看不惯,总训他铺张挥霍。 “少将军不是说,琰王手下才没有谱么?” 刀疤不解:“少将军被抢回琰王府, 连拉车用得都是上好的大宛马。” 征战沙场, 战马向来极重要。 大宛马勇猛强悍, 不畏生死, 与主人极为配合。疾驰起来如风如雷, 最适长途奔袭。 朔方军这些年如同被朝中彻底忘了干净,已多年不曾接到问询, 粮草都只勉强续得上, 兵马早断了补给。 刀疤替他倒了杯茶, 低声抱怨:“这般奢靡跋扈,咱们朔方军都没有几匹了……” “我回头讹他。”云琅笑道,“他倒不是奢靡,不识货罢了。” 小皇孙虽然懂得一箪食一瓢饮,但自小养在王府里,既不逛街市酒楼,也不去坊间夜市,向来不知东西价格贵贱。 当初那次京郊遇险,两人都才不过十来岁。云琅的伤足足拖了大半年才好全,看着萧朔往他那儿捣腾的家底,一度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那时候云琅甚至还有些庆幸,好在自己只养了大半年。 要是再拖个把月,好好个端王府,说不定掏空到连给年终走动的人情礼物都凑不出来了。 “也不知后来挨没挨端王叔的揍……” 云琅自己想得有意思,笑着念了一句,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个。” 他睡前审了那几个刺客,撑到将供词整理好,自觉心力不济,当即就决定倒头先睡一觉。 越睡越稳当,一觉睡透了醒过来,竟就已到了这个时辰。 “我睡前,叫你们出去找的那几个人。” 云琅打了个哈欠,慢慢活动着筋骨:“可都有回话了,说了什么?” “有,都回信了,等少将军拆看。” 刀疤应声,看了看云琅神色,迟疑了下:“少将军……不问问琰王那边吗?” “我问他做什么。”云琅失笑,“供词不都叫玄铁卫送过去了?” 刀疤点点头:“是。” “那就行。”云琅道,“他知道怎么做。” 刺客是太师府所出,半点都不值得意外。 老太师庞甘,执掌了三朝的政事堂,两任太傅,先帝御赐横匾“中正纯臣”。 “纯臣……”云琅不以为然,喝了口茶,“太师府那点事,他应当比我更清楚。” 端王一案,盘根错节、关联颇多。 这些年,萧朔在京中多有不便,只能暗中探查,未必能把所有幕后之人揪出来。 但要连太师府都揪不出,就太不像话了。 别家姑且不论,太师府做的事,背后永远都还有另一只手。 只是始终隐匿在最深处,从不显露,不为人知。 萧朔虽然面上漠然冷厉,这些年两人又被家仇血痕深深亘着,但彼此之间的默契,再怎么也还是在的。 “他始终知我。”云琅笑笑,“我……亦从来知他。” 云琅:“至知至交,无非世事弄人。” 刀疤听不懂,只莫名觉得难过:“少将军……” “打住。”云琅唏嘘够了,不准他多话,扯了件衣服披上,“问问也无妨,琰王那边都有什么动作?” 刀疤:“琰王派人,烧了那几家京城暗桩铺子。” “他这些年多有不易,你们若闲着,也多帮帮他……” 云琅顿了下,匪夷所思抬头:“烧了什么玩意儿?” “铺子。”刀疤道,“那些死士供出来的,埋在京城的暗桩。” 云琅:“……” 刀疤:“还砸了两家,抢了不少东西回来。” 云琅:“……” 刀疤看着他:“少将军?” 云琅心情复杂:“我……不知他。” 经年不见,萧小王爷行事作风越发野了。 “少将军让我们多帮琰王。” 刀疤不懂这里面的关窍,倒很喜欢这种朝堂之争,耿直道:“下回再有这种事,我们——” “不准去!”云琅按着胸口,“扶我起来,拿披风……算了。” 云琅衡量了下,觉得自己走得未必有暖轿快,顺手抄了个暖炉:“备轿,去书房。” 刀疤忙伸手扶他:“王爷行事不妥吗?” “太不妥了。”云琅心累道,“怎么不把太师府的匾卸了,趁庞太师睡觉的时候,直接抡他脸上?” 刀疤怔了怔,不及再问,云琅已提前开口:“不准记上!” 刀疤遗憾地收起了备忘木牌:“是。” 云琅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 这些天来,萧朔渐同他有所交流,两人虽还有许多事不曾说明白,但彼此心里总归大致已有了数。 尤其萧小王爷看起来,分明也没有传闻中那般荒唐恣睢、举止无状。 云琅一时不察,放松了警惕。 “这种事都叫他做出来了。” 暖轿候在门外,云琅上了轿子,还想不通:“偌大个王府,就没有哪怕一个人觉得不对,来告诉我一声吗?” 好歹当年,萧小王爷一度打算把府门口镇气运保平安的御赐石狮子扛来给他的时候,府上还是有不少人舍命死谏,又哭着来抱他的大腿的。 “是他不听劝,下人不敢多言。”云琅不放心,“还是如今王府行事,已连这种事也不觉得不妥了?” 刀疤跟着暖轿小跑,迟疑道:“倒都不是……” “在京里久了,几时也学了吞吞吐吐的毛病!” 云琅心中发急,沉声:“怎么回事,有话就说!” “主簿其实来过,想同少将军商量。”刀疤道,“叫玄铁卫拦回去了。” 云琅怔了下,想了想,一阵哑然:“我不都说不跑了,怎么还叫人看着我……” “倒没不准少将军出去。”刀疤摇头,“是拦着外头的人,不准进来。” 云琅微诧,轻皱了下眉。 “我们出去替少将军送信,想回院子禀报,都被拦了。” 刀疤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如实禀道:“等了两个时辰,天黑透了,才放行的。” 云琅蹙着眉,靠回去,静坐了一阵。 云琅撑着,慢慢坐起来了些:“停轿。” 暖轿应声停住,刀疤跑过了几步,退回来:“少将军,怎么了?” 云琅捻了捻袖口布料,挑开轿帘,看着廊下零星风灯。 琰王府当初修得阔气宏伟,府上满打满算,总共只有萧朔一位主人,真住人的地方其实不多。 云琅住的独门小院,离书房十分远。眼前是处杂院,夜里不掌灯,一片清冷寂静。 静得慑人。 云琅咳了两声,摩挲着怀中暖炉。 无论起因为何,中间又出了多少变故、生了多少事端。 他与萧朔,总归已有六七年不曾好好见过了。 萧朔坚信他有事隐瞒,当初情势那般混乱不堪,依然死认他定有苦衷。说不感怀,无疑是假的。 可……萧朔毕竟,已不是当年那个既无城府也无心机、一眼便能看穿的小皇孙了。 云琅近日来,已时常有揣摩不透他心思的时候。 “琰王……莫非还信不过少将军?” 刀疤此前不曾细想,这会儿忽然反应过来:“玄铁卫守着,是有意不叫人报信给少将军知道,要瞒着您?” “何必如此!”刀疤皱紧眉,“莫非琰王仍在试探,看少将军是不是编了谎,其实还同那些人暗中——” 云琅笑了笑:“倒不是。” 刀疤放不下心:“怎么就一定不是?” “我只知道,定然不是这个。” 云琅道:“剩下的,我也一时猜不透。” 云琅细想了想:“大抵……要么是不愿叫我插手,要么是不想叫我管他。” 刀疤皱紧眉,守在轿旁。 云琅垂了视线,靠回轿内,将暖炉往怀里揣了揣。 当初在京中,他也曾听人提过。 少年人长到一定年岁,哪怕再乖巧听话的,也会忽然离经叛道些,添上不愿叫父母师长管教约束的毛病。 性情会有变化,敏感多思,易躁易怒。 越是管教,越不听话。 …… 倒也不是本性出了什么问题。人之常例,因势利导循循善诱,再过个几年,自然就好了。 云琅自己没被管教约束过,对这一段倒没什么感觉,但眼下却忽然有些隐忧。 萧小王爷的叛逆年岁……来得比旁人稍许迟了些。 “可要去同琰王说清楚!”刀疤忿忿,“这般待少将军,是何道理!明明——” “不可。”云琅道,“徐徐图之。” 刀疤愕然:“少将军不是说,如今情势紧急,步步维艰么?” “再紧急也要有章法,贸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 云琅叹了口气:“你们下次出府,帮我看看。” 刀疤忙屏息静听:“是。” “各家书铺。” 云琅按着额角:“有没有售卖《示宪儿》、《教子经》之类的。” 刀疤:“……” 刀疤:“?” “多买几本回来。”云琅道,“精装平装不论,只要能看。” 刀疤:“……是。” “教养三五岁小儿的那种,便不要了。” 云琅沉吟:“至少十岁。” 刀疤站了一阵,一言难尽地收了备忘木板:“是……” “行了。”云琅已然尽力,松了口气,“就这些。” 刀疤依言记下了,迟疑片刻,又低声问道:“还去书房吗?” “还得去。”云琅道,“到底是大事,他听不听得进去,也要同他说。” 总归萧朔也不会吃了他。 云琅定了定心神,坐在轿中,凝神盘算了一阵:“刀疤。” 刀疤立时应声:“少将军。” 云琅还是愁:“你养过孩子吗?” “没有。”刀疤耿直摇头,“我们当初商定要砸了御史台劫囚,挑人时,有婆娘儿子的先被划了。” 云琅:“……” 云琅静默良久,挑不出错:“……很周密。” “少将军要养孩子?”刀疤不知他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个,说到现在,却也听懂了一二,“养孩子容易,有什么可愁的?” 云琅头疼:“你没养过,哪里知道。” “没养过,听也听会了。” 军中风气向来粗放,刀疤想不出养个孩子要花什么心思:“给他吃给他喝,教他做事。不听话就揍,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子……” 云琅听得哑然,正要叫他不必再说,忽然心中微动:“甜枣子?” “就是哄。”刀疤解释,“做点叫他高兴的事,对付戗毛犟驴最好用。” 云琅若有所思,慢慢靠回去。 做点……叫他高兴的事。 两人年少时,云琅从没费过这个心思。纵然吵架,最后认错服软的永远都是萧朔,少不得还要赔上些礼,诚心诚意地哄个三四五天。 小皇孙也没脾气,真因为什么发了火,云小侯爷纡尊降贵给讲个笑话,没两句就逗乐了。 事到如今,云琅竟真不知应当怎么哄萧朔。 少时萧朔倒是还会喜欢些古籍字画,看如今的架势,多半也没了这个雅兴。 栗子给过了,再剥总显得诚意不足。 从琰王书房掰回去那个珍宝架,倒是放了不少东西,还有云琅惦记了十来年的鲁班锁、孔明车、诸葛机关弩,做得极精致机巧。 可再要拿从琰王那儿抢走的东西过来,掉头送给琰王……八成也并不很合适。 况且云琅记得,萧朔也分明是对这些个东西一窍不通的。 当初云琅从工部弄来了个九连环,十分喜欢,整日里摆弄,兴冲冲拿去考萧朔。 还特意承诺,萧小王爷只要能拆开,就答应他一件事。 结果不消一天,小王爷就把九连环掰碎成了整整九段。 …… 暖轿已到了书房外,云琅仍没能想出个头绪,愈想愈纠结:“难不成真要把我绑上……” 刀疤扶他下轿,听见半句,吓得心惊肉跳:“少将军?!” “不成。”云琅摇头,“太险了。” 刀疤忧心忡忡:“少将军究竟要做什么?这般风险重重,怎么——” 云琅摆了下手,不叫他说下去:“在外头等我。” 刀疤低声:“是。” 云琅轻呼口气,向后倚了墙,忍着疼,阖目推了会儿气血。 等自己看起来气色更好些,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 我又得了一写完就忍不住发出来的病。 这样,我们还是每天最晚九点更新,大家九点来一定能看到! 爱大家,还抽红包! 第二十二章 萧朔尚不曾就寝, 靠在书房窗前,正听着玄铁卫的回禀。 见云琅进门,玄铁卫怔了下, 迟疑:“王爷……” 萧朔合上手中名册:“下去吧。” 玄铁卫低声应是,给云琅行了个礼,快步出了门。 云琅不曾想到萧小王爷勤勉持此,侧身让过出门的玄铁卫:“这么晚了还忙……有要紧事?” 看玄铁卫方才神色,分明话未说尽,欲言又止。 说不定是有什么不能叫外人知道的事。云琅有心哄他, 自觉退让:“你若有事, 就先办,我回头再来。” “没什么要紧的。”萧朔淡声道,“睡醒了?” 云琅有些不好意思, 咳嗽一声:“嗯。” 白日埋头大睡,半夜四处乱跑。 若非萧朔恰好有事, 不曾就寝, 简直平白扰人清梦。 好歹是在琰王府上,云琅难得自省:“今日一不留神,睡得沉了……乱了时辰。” 萧朔将桌案上卷宗名册拢到一旁, 随口应了, 叫人:“上茶。” “不用。”云琅道, “我来找你, 是——” 萧朔放下卷宗, 抬眸看他。 云琅下意识停了话头,靠在门口, 暗自思索。 他终归是来设法哄萧朔的, 眼下看来, 萧小王爷尚不像有要立时就寝的意思。 书房与小院毕竟隔得远了些,难得来一次,总该做点事再回去。 云琅没立刻说下去,合了门,走到榻边坐下:“你不一向是亥时便歇的么?” 萧朔看他:“亥时?” “我记错了?”云琅怔了下,“当初你同我说,若要找你,好歹在亥时之前……” 萧朔仍看着他,神色不明。 云琅轻咳:“不是?” “好歹。”萧朔道,“在亥时之前。” 云琅点头:“对。” “我每日四更天起。念完了书、习过了武、给父母请过了安,才躺下一个时辰。” 萧朔:“亥时还没睡死,能爬起来去坑里捞你。” 云琅:“……” 少时,云小侯爷向来随心而动。 解衣欲睡了,看见月色入户,想起古人风雅行止,就欣然起行来端王府寻小皇孙。 云琅不是皇子,既无起居注日日盯着,也不受宫规约束,向来不拘什么时辰。苦了萧小王爷,晨昏定省日日不落,半夜还要起来叫他折腾。 云琅这几日时常反思过往行径,诚心诚意歉然:“是我……疏忽了。” 萧朔似是好奇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靠在窗边,饶有兴致看着他。 “往后……”云琅说了两个字,又觉得不妥,笑笑,“罢了。” 云琅放下暖炉,接过老主簿送进来的茶具,搁在桌上,亲自封壶分杯,倒了杯茶递过去:“以茶代酒,赔一桩罪。” 萧朔并不抬头,静默一刻,顺手接了。 云琅好奇:“看什么?” “这些年。” 萧朔看了看手中茶盏:“想你大抵过得不错,这一手诓人的本事,竟仍不见生。” 云琅自小养在皇后宫里,宫中随侍,向来不失雅意。他日日耳濡目染,琴棋茶道这些事都做得从容,颇得心应手。 两人同去坊间赏舞听曲,少侯爷的一身风流雅韵,一度迷了不知多少京城待字的闺中姑娘。 云琅怔了怔,搁下茶杯,笑了笑:“自然。” 这次好歹不再是煮茶叶蛋的粗茶,茶香腾起来,袅袅袭人。 云琅将茶盏罩在手中,不自觉拢了拢,指尖嘘着升腾热气,看向窗外:“你还不知道我?向来不受委屈的。” 萧朔眸底晦暗,伸手合上窗户,放下了手中那一盏茶。 云琅尚在赏玩王府夜景,冷不防被他关了个结实,愣了下:“怎么了?” “太冷。”萧朔道,“冻手。” 云琅:“……” 经年不见,萧小王爷不止年岁到了,活得有些叛逆。 火力也眼见着要不行了。 云琅拽了一旁薄裘推给他,想了想,又把自己的暖炉也塞过去:“这种情形有多久了?” “……”萧朔坐在榻前,眼睁睁看着云小侯爷再度熟练地把自己裹了个结实:“什么情形?” “心情不好,夜里睡不着,虚热畏寒。” 云琅:“多半是肾阴亏损,肾水不固。” 萧朔:“……” 萧朔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 “下次梁太医来,叫他也给你看看。”云琅很操心,“防微杜渐,若是肾水长久亏损,万一累及子嗣……” 萧朔沉声:“云、琅。” 云琅愣了下。 萧朔阖眸,将火气尽数压制下去,把那个暖炉推回云琅身前,连薄裘一并抛回去。 刚把人带来府上时,萧朔一度以为云琅思虑周密,只是借王府落脚、谋求逃生。 隔了些时日,又以为云琅是插科打诨装傻充愣,存心气他。 …… 如今才知道。 这人竟是当真对自身之事,没有半点自觉。 “云琅,你是当真不清楚。”萧朔冷声,“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云琅微怔。 “积伤积病,气不御血。” 萧朔语气愈沉:“不卧床,不静养,半夜来书房找我,连个披风也不带,坐在窗口吹冷风。” “心脉耗弱成这样,这茶浓厚提神,你喝得下去?” 萧朔夺过他手中茶盏,尽数泼了:“不能喝便不喝,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样子!我若再不拦,你是不是便咬牙喝了,回去又胸口疼得睡不着!” 云琅张了下嘴,看着他,不自觉咳了两声。 萧朔冷声:“说话!” “不是。”云琅讷讷,“我刚准备趁你不注意,假装喝一口,全倒你坐垫上的。” 萧朔:“……” 萧朔深吸口气,在屋里转了几圈,忍着没抄顺手的东西拆了云琅。 一旁老主簿听得心惊,忙撤了茶具,叫人端走:“王爷,下人们不知道,以后定然不上这个了……” “这屋的香也是提神的。”云琅悄声跟他补充,“快撤了,一会儿王爷气得把香炉吃了……” 老主簿愁得横生白发,看了一眼云琅,心说一会儿不气得王爷把您吃了就是好的,终归不敢多说:“是是,这就撤。” “上些参茶来。”云琅看了看萧朔,替他吩咐,“不要老参,太补了,我眼下还受不住。” 老主簿忙记下:“是。” “还有点冷。”云琅拢了拢袖子,“再上两个火盆,窗户关着不通风,用兽金炭。” 云琅探头瞄瞄萧朔,想了一圈:“府上有唱曲儿的吗?我想听醉仙楼……” “没有!”萧朔忍无可忍,厉声,“你少得寸进尺!” 云琅松了口气:“够了?” 萧朔冷了神色,并不理他,拎了个座靠,扔在了云琅坐的位置。 云琅没忍住,漏了一点笑意,飞快朝老主簿打手势。 老主簿不迭点头,眼疾腿快溜出门,一并吩咐去了。 云琅自己动手,拿软枕垫着座靠,抱了暖炉倚上去,扯着薄裘裹好。 想了想,又伸手扯了扯萧朔。 萧朔被他扯着,坐回榻上。 攒着的怒气泄去泰半,萧朔转回来,摆正桌案,眸色重归平静淡漠:“还要什么?” “下不下棋?”云琅问,“我听他们说,你近来钻研棋道,颇有小成。” 萧朔蹙了下眉,看着他。 “不耗心力,随手落子而已。” 云琅保证:“连下三盘,把我放出去,一样能跑能跳。” 萧朔不知他又搞什么名堂,抬了眸,看着云琅舒舒服服暖暖和和靠在榻前,没有立时出声。 云琅靠得舒服,打了个哈欠,也不等他回话,自伸手去拿棋盘。 “我先落子。”萧朔静了片刻,沉声道,“不会让你。” 萧小王爷的棋盘还在老地方,云琅熟练摸出来,大方点头:“你执白。” 萧朔看了他一阵,垂了视线,将棋盘摆正。 府中清净,月上中天。 廊下灯火昏黄摇曳,书房窗户合着,窗下爆开烛花,落子有声。 老主簿悄悄进来送了几趟东西,欣慰地看着云公子气色尚佳,倚座凭窗随手落子,悄悄送过去了一盏参茶。 “如今京中的情形,你当比我清楚。” 云琅自觉已把人哄得差不多,打量着萧朔神色,似是随意道:“侍卫司,枢密院,大理寺,太师府……” “沆瀣一气。”萧朔看他一眼,“枢密院谋兵,大理寺谋权,侍卫司谋一家做大,掌控禁军。” 云琅微讶,抬头看他。 “……”萧朔垂眸落子,尽力不去因为云琅身上不知哪来的和蔼欣慰发怒:“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我在外头跑久了,朝堂之事,捕风捉影知道些。” 云琅松了口气,道:“今日谋权,昨日党争,一脉相承罢了。” 大理寺与御史台共管刑狱,长此以往,连主审裁夺的职分也一点点从开封尹挪过去,彻底凑齐了生杀予夺之权。 兵部与枢密院,原本一个内掌禁军、一个外执募兵。 近些年禁军疲软、不堪一战,倒是当年已被打残的朔方军,经端王与他两代整肃,渐成中坚。 侍卫司同殿前司的恩怨也由来已久,高继勋贪生怕死、急功近利,倒是最好对付的一个。 权也势也,起初还是倾轧夺权,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党争。 争朝争野,争战争和。 争那一个九五之尊。 云琅胸口又有些发闷,不再多想,呼了口气:“这些先不论……我想同你说的,是太师府。” 萧朔抬眸。 “老庞甘努力了大半辈子,熬了三朝,熬走了两位皇上。” 云琅索性不拽词了,直白同他说:“总算把闺女嫁成了皇后,直上青云,位封一品太师。” 云琅沉吟了下,总结:“很……不容易。” “……”萧朔:“我该给他捏捏肩吗?” “倒是不用。”云琅摆手,“当年,他是朝臣中最早投诚贤王的一个,也是唯一将全副身家都压上、孤注一掷押宝的一个。” “如今来看。”萧朔冷笑,“倒是赌赢了。” 云琅扯了下嘴角,没接话:“所以,凡是他说的话,做的事——” “都是皇帝的意思。” 萧朔彻底不耐烦:“所以呢?” 云琅还没排比完:“开的铺子……” 萧朔:“……” “对。”云琅点头,“都是皇上的意思。” 平白就砸了,不论怎么说,总归有些不合适。 皇上远在深宫,未必会立时做出什么明面上的反应,但终归是记下了一笔。 若是等到将来清算,这一笔,又不知道要怎么划账,才能满足他们那位九五之尊的胃口。 云琅拿不准萧朔如今脾气,稍一沉吟,继续道:“你平日行事,多多少少,总归避讳一二……” 萧朔原本捻着一粒白子,坐了片刻,忽然想明白了,笑了一声,随手将棋子扔了回去。 云琅轻蹙了下眉。 “你要对我说。”萧朔道,“庞甘的一举一动,背后都是皇帝支持,甚至干脆就是在替他做事。” 萧朔看着云琅,语气平静:“我烧他的铺子,就是打了皇上的脸,损了皇上的利益。早晚要被划账清算,是不是?” 云琅看了他一阵,放下手中的棋子,坐正了抬头。 “我知……”云琅静了下,捻了捻衣角,缓声道,“琰王府如今已被各方盯死,一旦涉足朝政,只怕又会一朝倾覆。诸般动作,极为受限。” 云琅还没买到《教子经》,凭着直觉,尽力措辞:“但也……总有谋划。同我说了,多少能帮你,不至……” 萧朔起身:“云琅。” 云琅停下话头,抬了目光。 “你今日来找我。”萧朔静静道,“原来就为了这个?” 云琅看着他,心说不然我为什么不在院子里好好玩我的诸葛小连弩,隐约觉得萧朔神态不很对,干咽了下,没应声。 萧朔垂眸,看着桌上棋局。 云琅随军征战,两个人就不曾再对过弈,回头看时,竟已过了七八年。 离云琅最后一次深夜跑来找他,不由分说扯着他胡扯,也已有六七年。 一时恍惚。 他几乎真以为,云琅只是比过去身子弱了,翻不动日日开着的窗子,难得走了门…… “你以为。”萧朔缓声道,“我留玄铁卫在你院外,是怕他们将此事告知与你?” 云琅张了下嘴,没出声。 “是。”萧朔笑了一声,“你自然该这么想。” 萧朔不看他,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强压了不发怒,轻声:“可惜……云小侯爷运筹帷幄、料事如神,这次却猜错了。” “我可没有这般替你着想。” 萧朔冷嘲:“我是怕你又胡言乱语,编来一堆故事骗我。其实和那些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来探我的虚实,故而令玄铁卫戒备你……” 老主簿听得愕然:“王爷!您明明——” “这些日子。”萧朔道,“我也不过是同你演戏,放松你的警惕。” 萧朔寒声:“毕竟云氏一族,素来——” 萧朔顿了下,看着云琅,没有继续往下说。 云琅撑着手臂,低头苦笑了下:“素来什么?” 萧朔静看他半晌,漠然转过身,走到书架前。 老主簿急得团团转,一会儿看看云琅,一会儿看看萧朔,焦灼低声:“云公子……” “萧朔。”云琅轻声,“若是我有力气,眼下应当把你抡起来,镶在你正看的那个书架上。” 老主簿:“……” 萧朔仍背对着他,不以为意:“求之不得。” “是我糟蹋了你的心意。”云琅闭上眼睛,坐了片刻,“我睡着的时候,你来过了?” 云琅一时不察,没想到这一层,撑着下榻起身:“你留下玄铁卫,拦着人不准进,并无他意,只想让我睡个好觉。” “是我误会了。” 云琅胸口又有些疼,稳了稳,轻声:“不仅没领情,来找你,还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萧朔眸底晦暗不明,转过身来,冷冷看着他。 云琅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 云琅闭了闭眼睛,压下翻覆气血,缓了缓。 “就因为这个。”云小侯爷睁开眼睛,“你就跟我发脾气?” 萧朔:“……” 老主簿:“……” “王爷!”老主簿眼前一黑,扑过去抱萧朔的腿,“云公子罪不至死——” “动手就动手!”云琅彻底豁出去了,一把掀了棋盘,“打一架!” “你照顾我,又遮遮掩掩的叫我猜,我猜错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云琅吼他:“我猜错了,你好好告诉我不就行了,能怎么样!非得撂狠话,把疤翻出来撕烂?当初割袍断义,没断够是不是!” 老主簿一条命被吼没了大半条:“……” 萧朔站在原地,却并没像老主簿担心的那样过去立时掐死云琅,只是身形凛冽几乎锋利,沉默得冷硬如铁。 “来来,我这儿还有。” 云琅咬牙,几步过去,扯了袖子往他手里塞:“割!再断个百八十回!” 萧朔肩背绷了绷,垂了眸,静静看着云琅气得发抖的手。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砸的上一个珍宝架,都是当初攒了送给我的宝贝!” 云琅:“你砸它干什么啊!?给我啊!” 云琅那时根本什么也顾不上,自投罗网,却也不曾想到琰王府里有人往死里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云琅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来气:“你——” “我以为。”萧朔轻声,“你不会被捉,侍卫司奈何不了你。” “侍卫司当然奈何不了我!”云琅磨牙,“那帮废物——” “只这一次,我没派人跟着你。”萧朔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我以为,你回京城,是……” 萧朔侧头,看着合上的窗户,没再说下去。 他静静站了一阵,又道:“那三日,我都睡在了书房。” 云琅怔了下,看着他。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 萧朔:“你回京城,并非寻人,而是寻死。” 云琅无声蹙了下眉,看着他,胸口起伏几次,把血气硬咽回去。 萧朔立在烛影里,隔了一阵,眼底情绪渐归平淡漠然,抬眸:“云琅。” 云琅扶着桌沿,慢慢站直。 “我与当年,已无半点相似之处。” 萧朔慢慢道:“脾气性情,处事手段,心志秉性。” “而你。”萧朔看着他,“往后,若再要试探我,也不必故作往日之态。” “……”云琅一阵气结:“我不是试探你,我——” 萧朔不说话,静静等着他说完。 云琅站了半晌,本能觉得同萧朔讨论子女叛逆教养之事不很合适,掐头去尾:“只是……想叫你高兴点。” 萧朔神色复杂:“于是你就来随手跟我下棋,赢了我二十三目?” “我哪知道你练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个臭棋篓子!” 云琅冤枉死了:“我不过是走了走神,再看就来不及了!” 云琅想不通:“我回过神就把棋盘掀了,你什么时候数的……” 萧朔不想同他多说这个:“总归。” 云琅皱眉。 “你不必同我讲理。” 萧朔道:“我本就是个行事荒唐,悖逆无度的王爷。” 云琅自忖当年自己已够不讲理,如今竟然半点比不上这一句的气势,心服口服:“哦。” “今日之事。”萧朔道,“该你反省。” 云琅:“……” 云琅有点想把王爷钉墙上:“我怎么反省?” “就在此处反省。”萧朔道,“想不清楚,不必出门了。” 云琅:“?” 萧朔不同他再多废话,叫来玄铁卫守在门外廊下,拂袖出了书房。 云琅把窗临望,看着萧小王爷没入夜色,心情复杂:“玄铁卫。” 窗外甲兵磕碰,有人快步过来:“云公子。” “萧朔小时候,读书太用功,常常误了睡觉的时辰。” 云琅靠着窗沿:“王妃疼他,叫人改了这间书房,同后面厢房连在一起,加了道暗门。” 玄铁卫道:“是。” “从那以后。”云琅道,“这么多年,他都是在书房读书,夜间便去厢房歇息。” 玄铁卫道:“不错。” “所以我每次掉他窗外陷坑里,只要放声大喊。”云琅,“他就会闻声出来。” “那么浅的坑。”玄铁卫耿直道,“但凡会些轻功,一蹦就上来了。” “这倒不重要。”云琅不想提这个,看着窗外,“现在你们王爷把我关在这儿……反省。” 云琅问:“他去哪睡?” “此事不消云公子多管。” 玄铁卫尽职尽责,如实转达:“王爷说了,整个王府都是他的,无处不可去,大不了天当被、地当床。” 云琅:“……” 云琅心情复杂:“这般……威风吗。” “正是。”玄铁卫道,“云公子还有吩咐?” “没有了。”云琅按着额头,关上窗子,“守着吧。” 玄铁卫应声行礼,回了值守位置。 云琅深吸口气,裹着薄裘靠在榻上,自袖子里摸了摸,翻出个格外小巧精致的檀木九连环。 将还热着的参茶一口一口喝净,随手摆弄着,闭上了眼睛。 ※※※※※※※※※※※※※※※※※※※※ 爱大家! 第二十三章 琰王行事悖逆, 荒唐无度。 深更半夜,外袍也不曾穿,只身出了自己的书房。 老主簿抱着外袍披风, 领着原本守在书房的下人,不敢出声,埋着头在后面悄悄跟着。 萧朔被追得烦了,神色愈沉了些:“跟着我做什么?” “王爷。”老主簿忙跟着停下,“夜深了,天寒露重, 您——” 萧朔垂眸, 视线落在廊间积雪上。 他心中烦乱,眸底冷意更甚,静立了一阵, 挥手屏退了下人。 老主簿不敢多话,低头候在一旁。 “他在府外。”萧朔道, “立了三日三夜。” “什——”老主簿怔了下, 反应过来,“您说云公子?” 当初端王出事,宫中不准重查旧案, 滔天冤屈如石沉大海。 先皇心中愧疚, 恩宠数不尽地降下来, 赐爵加冠、兴建王府, 竟转瞬将府中深冤血仇冲淡了大半。 萧朔受了封, 袭了爵,不再折腾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闭门不出的那些日子里, 老主簿唯一拿不准、去禀过王爷的, 就是云小侯爷的拜帖。 可惜帖子送进了琰王府, 整整三日,终归不曾得来半点回音。 “您那时……” 老主簿斟酌着,轻声道:“不也在府里,守了云公子整整三天吗?” 两人一个在墙外一个在墙内,一步都不曾动,就那么在风雪里静立了三日三夜。 老主簿带人守在墙头上,愁得肝肠寸断,险些就带人拆了王府的围墙。 往事已矣,老主簿不敢多提,低声劝:“云公子那时,煎熬只怕不下于王爷。风雪里站一站,身上固然难熬,心里却当好受些……” “他心里好不好受,与我何干。”萧朔冷声,“我想的不是这个。” 老主簿回头看了看灯火温融的书房,又看了看衣衫单薄立在凄冷雪夜里的王爷,不敢反驳:“是。” 萧朔静立了一阵:“梁太医走时,如何说的?” “说云公子伤势初成之时,失于调养,又兼寒气阴邪趁虚而入。盘结不去,终成弱症。” 老主簿背得熟,一口气应了,忽然愣了愣:“您是说,云公子是那时候在府外——” 萧朔没有应声,闭上眼睛。 他越不发作,老主簿反而越胆战心惊,讷讷道:“可这也拿不准……战场凶险,说不定云公子是征战时落下的旧伤呢?” 端王久经沙场,身上大小战伤不下几十处,几乎夺命的伤势也是受过的。 当初在府里时,每逢连绵阴天、雨雪不停,王妃也常叫请太医来,替王爷调理沉伤旧患。 老主簿见得多了,知道云琅身上有旧伤,半点都不曾多想。 “云公子身上的伤,您也未必都清楚啊。” 老主簿道:“说不准是哪次,沙场刀兵无眼——” “他身上的伤。”萧朔淡淡道,“哪一处我不清楚?” 老主簿愕然抬头。 老主簿悄悄咽了下,再看萧朔,目光已有些复杂:“您是怎么清楚的?” 萧朔被他看得愈生烦躁,一阵恼怒:“少胡思乱想!” 老主簿实在难以做到,低头应声:“是。” “他……当初。” 萧朔沉默一阵,低声道:“父亲教他,男儿本自重横行,身上有几处伤、落几个疤,都是男儿荣耀。” 萧朔咬牙,逐字逐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老主簿明白了,“云公子向来敬重端王,自然会深以为然。” 老主簿还有一点不很明白:“这种事,不该去同端王炫耀……” 老主簿看着王爷的神色,把话及时咽了回去。 “父王征战沙场,一身沉伤。”萧朔阖了下眼,“他觉得去炫耀没意思,就来找我。” “云家出身将门,世代簪缨。所擅的是千里奇袭、一击枭首。” 萧朔道:“并非大开大阖拼杀,原本就没有那么多受伤的机会。他自小在金吾卫中滚大,身法又非常人能及。” 老主簿大致听懂了:“这样说来,云公子要受个伤,还很不容易。” “但凡流了点血,破了处皮,就恨不得在我眼前绕十趟八趟。” 萧朔含怒道:“有次他肩膀中了一箭,高兴极了,一回京便直扑到我榻上,扒着领口非叫我看……” 老主簿讷讷:“那您看了吗?” “我如何能不看!”萧朔冷声,“他那般折腾,伤口裂开怎么办?!我只得将他衣服扒了,按在榻上,重新上药包扎好,才叫他走的。” 老主簿一时竟听不出有什么问题:“您……做得对。” 萧朔想起往事便更生气闷,不愿再多说,拂袖连主簿一并屏退,心烦意乱闭上眼睛。 少时,云琅受了丁点大的伤,明明……都是会来呼天喊地折腾得阖府不宁的。 不知从哪养成的这一身破毛病。 同他折腾,同他装模作样。瞒着伤不告诉他,撑到站不稳了,还要把血气咽回去。 分明都已没了力气,就为了叫他能高兴些,还要撑着如旧时一般跟他吵架。 “……”老主簿一言难尽:“云公子为了让您高兴,故意同您吵架?” “不然如何?”萧朔冷声,“以他如今的气力,直接将我轰出去,锁了门窗,不言不语冷着我几日,岂不更省力解气?” 老主簿张了张嘴,没话说了,点点头。 老主簿纠结半晌:“那您……高兴了吗?” 萧朔神色愈沉,静立在廊下,侧开头。 老主簿愕然看了半晌,心服口服,悄悄过去,把云公子特意从窗户扔出来的披风替王爷披上了。 老主簿悄悄走开,扯着下人提醒:“王爷今日高兴,不准来打搅,温些酒送过来。” 下人不解:“王爷同云公子吵赢了吗?” 老主簿:“……没有。” 下人恪尽职守:“王爷今晚回厢房睡吗?” “……”老主簿:“不,厢房连着书房,云公子住了。” 下人还想再问:“王爷——” 老主簿一把捂了下人的嘴,声色俱厉,低声恐吓:“话再多,就去廊下铲雪。” 下人闭紧了嘴,行了个礼,小跑着去热酒了。 老主簿松了口气,打发了剩下的人回去书房候着,陪着披了披风的王爷,去了府上空着的待客偏殿。 - 云琅奉命反省,在书房吃了一碟点心、两只果盘,又喝了一小盅性极温的暖热黄酒。 他如今气血耗弱,原以为白日睡透了,夜里定然生不出困意,在书房暖榻上靠了一刻,竟也不觉睡得沉了。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云琅坐在榻上,看着送过来一应俱全的温水布巾、晨间餐点,一时不禁有些许沉吟。 老主簿来看他,帮忙端着一盅山蜜糖霜渍的汤绽梅:“云公子可还有什么事?” “无事。”云琅拿过盏茶,漱了漱口,“我若一直反省不出来,就得一直被关在这儿吗?” “那是自然。”老主簿点头,“王爷昨夜那般生气,您想不通,只怕等闲是走不了的。” 云琅想不通:“那我就不走了啊。” 王府书房有吃有喝,一应照料精心周全,就算闲得无聊了,还有满满一书架的书。 玄铁卫又换回了管出不管进,除了拦着他不准他出门,刀疤等人来回禀复命,也半点不受阻碍。 云琅一时有些摸不透萧朔的心思,摩挲着几本崭新的《教子经》、《示宪儿》,顺手藏在了坐垫底下。 “您还是反省一二。”老主簿低声,“毕竟——” 云琅好奇:“毕竟什么?” “毕竟。”老主簿为难道,“您反省了,王爷也好回来。” 云琅:“……” 老主簿:“……” “哦。”云琅按着额头,“把他忘了。” 老主簿一阵心累,回头严厉告诫了几个侍奉的小仆从,绝不可把这话转告给王爷半个字。 云琅回到榻前,推开窗子坐下:“该怎么反省?我知错了,今后定然不辜负他心意,不误解他初衷,凡事多想几次,不误会,不——” 云小侯爷从小反省得熟练,文思泉涌张嘴就来,格外流畅地说了一大段,老主簿才反应过来:“云公子……等等。” 云琅停下话头:“要写的?” “不是。”老主簿忙摆手,“王爷真恼的……怕不是这个。” 云琅好奇:“那是什么?” “此事王爷虽然不悦,但云公子那时愿意同他吵架,他便不气了。” 老主簿自己都觉这话实在莫名,硬着头皮说了,又道:“王爷恼的,是您有事瞒他。” 云琅怔了怔,没立时答话。 “昨夜,王爷提起……” 老主簿心知此事只能徐徐图之,谨慎迂回道:“六年前,漫天大雪,您曾在府外立了三日三夜。” 云琅一阵哑然:“经年旧事,干什么提这个。” “那时候,王爷并非不想见您。” 老主簿低声:“是……虔国公来过了。” 云琅蹙了下眉,没说话,轻轻捻了下衣袖。 虔国公裴笃,也是三朝老臣,也曾执掌禁军。 如今虽然去朝致仕,也仍是一品贵胄,开府仪同三司。 端王妃,正是虔国公的独女。 “出事时,虔国公碰巧不在京中,星夜兼程赶回,终归没来得及。” 老主簿道:“纵然震怒,也已回天乏术。” 老主簿看着他,小心翼翼:“那之后,虔国公……也去打听了些事,问了些人。认定了——” “认定了镇远侯府。”云琅道,“与此事定然脱不开干系。” 老主簿低声道:“是。” “只怕还不止。”云琅稍一沉吟,“大抵还听说了,我兵围陈桥挟制禁军,以致救援不及。闯入御史台,逼迫端王。派出府上私兵,在半路围剿端王府回京亲眷……” “云公子!”老主簿失声打断,皱紧了眉,“您怎么——” “怎么了?”云琅笑笑,“不打紧的。” 他神色平静,向后靠了靠,看了看窗子外头的景色:“我要是把这些全放在心上,早该活不下去了。” 老主簿满腔酸楚,低声:“怪我,不该提这个。” “不妨事,我原本也奇怪,萧朔怎么把那一段说得那般熟练。” 云琅咳了两声,拿过汤绽梅尝了一口,忍不住蹙眉:“太甜了。” “这就换。”老主簿忙叫人来收拾,“井水沉浊,要加雪水还是……” 云琅笑了:“井水也无妨。” 老主簿忙摇头:“云公子在外流离,定然受了苦。如今既然回京,该用好的。” 云琅怔了下,靠在窗前,垂眸扯了扯嘴角。 刀疤曾同他提过,萧朔不肯信京中那些流言,从朔方大营一路找他到镇远侯府。 他来要人时,试图给萧小王爷讲个血海深仇的话本,也被打断了。 书房里,萧朔一样一样替云琅找着能解释的理由。泄愤一样,恨恨问云琅,是不是以为他也会如旁人一般,信那些萍水谣言。 云琅闭了闭眼睛。 “我们都知道,当初的事定然有苦衷。” 老主簿怕他牵动心脉,忙道:“王爷同我们说过,当时云公子去御史台是救人,阴差阳错。山匪之事,是为驰援——” “我知道。”云琅笑了笑,“就是这一段,他背得……行云流水。” 这些年,萧小王爷也不知同多少人,争辩了多少次。 “虔国公是武人,这些年骑不动马、上不动战场了,脾气是不会变的。” 云琅不想再多说这个,将话头扯回来:“知道了这些,定然视我为生死仇敌,欲伺机诛之而后快。” 老主簿欲言又止:“没有……” 云琅竟料错了:“没有?” “没有……伺机。”老主簿实话实说,“虔国公知道这些,当晚提着刀就去您府上了。” 云琅:“……” 云琅有些余悸:“然后没拿动刀吗?” “然后王爷去拦了。”老主簿低声,“追到门口,拦住了虔国公。” 云琅无声蹙了下眉。 “虔国公震怒,当街痛骂王爷悖逆不孝,枉为人子。” 老主簿:“激愤之下……动了手。” 云琅倏而抬眸,撑了下,不防扶了个空,硬坐起来:“伤了何处?” “倒不重。”老主簿忙扶他,“老国公毕竟心疼晚辈,手下有分寸……” 云琅气息续不上,咬牙沉声:“伤了何处!” “王爷不还手,被老国公一刀扎了肩膀。” 老主簿只得如实道:“见了血,老国公终归下不去手……又气又恼,带人走了。” 云琅被他扶着,胸口起伏,闭了眼睛。 “确实伤得不重,只是皮肉伤,不出半月就好全了。” 老主簿生怕他伤及心神,忙保证:“只是老国公那几日一直都在府上,王爷想出去见您,又怕国公对您不利。” “虽不曾出去。”老主簿轻声,“王爷在府中墙内,也陪您站了三天……” “我知道。”云琅阖目,慢慢调息,“我那时一身功夫好歹还有十之八|九,一听就知道,他在墙对面站着。” 老主簿愣了愣:“您知道?” “我本来就想站一天的。”云琅磨牙,“那个憨货一直站着,我也不好意思走。” 老主簿:“……” 老主簿不太想知道这一段,勉强开口:“王爷,王爷也不知——” “罢了。”云琅轻呼口气,睁眼重新坐直,“忽然同我说这个,是要问我的伤吗?” 老主簿一腔心思被他陡然戳破,讪讪低头。 “我那时底子尚可,又在宫里好生养了月余,立三日风雪,没什么的。” 云琅道:“是战场苦寒,我自己又折腾……叫他不必胡思乱想。” 老主簿还想问,看了看云琅脸色,低头将话尽数咽回去:“是。” “至于这伤的来处。”云琅慢悠悠道,“只靠你们还问不出。要想知道,叫你们王爷来把我扒了衣服、绑在榻上,亲自问我。” “……”老主簿身心震撼:“您不怕王爷当真这么做吗?” “怕。”云琅当晚回去就琢磨了一宿,计划得很周全,“所以我会在他揪住我衣领的时候,因为受了惊吓旧伤发作,胸口疼得喘不上气。” 老主簿:“……” “倘若他还要继续。”云琅道,“我就会昏死过去,人事不省。” 老主簿讷讷:“您是……打定了主意不告诉王爷,是吗?” 云琅心安理得:“是。” 老主簿尽力了,拿过座靠垫好,扶着云琅靠上去歇了歇。 “虔国公……” 云琅原本没想过这一层,被主簿提了一句,倒有些意动:“如此算来,琰王府在朝中,倒也不全然算是孤岛一片。” “话虽如此。”老主簿苦笑,“这些年,虔国公也不收府上的东西,两家形同陌路,已许久不走动了。” “凡事总在人为。”云琅沉吟,“我若负荆请罪去一趟……” “万万不可!”老主簿忙摆手,“不等您说话,老国公定然已一刀将您劈成两段了。” 老主簿记得听刀疤提过,稍一犹豫:“您是不是有王妃的遗信?若能拿出来……” 云琅淡淡道:“烧了。” 老主簿微怔,迟疑了下:“先王——先王信物呢?” 云琅:“埋了。” 老主簿:“……” “当初——当初您在京郊城隍庙,以所知内情与先王灵位一并逼那位立誓,要保我们王爷。” 老主簿道:“誓言口说无用,您……” “焚成灰烬,混血成酒。” 云琅:“喝了。” 老主簿哑口无言。 云琅还在盘算虔国公的事,敲窗叫了亲兵进来,随口吩咐了几句话。 老主簿怔立半晌,忽然察觉出哪里不对,皱紧眉插话:“这诸般凭证,都尽数毁了干净。您当初就没想过,倘若有今日,如何解释——” 云琅摊手。 老主簿喉间紧了紧,哑声:“您,您没想过解释?” 老主簿愈想愈后怕:“若是我们王爷不信……” “不信就不信。”云琅笑笑,“我又不是几岁小儿,受了些委屈,就哭着要人抱。” 老主簿说不出话,替他奉了一盏热参茶,轻轻搁在云琅手边。 “他受的伤。”云琅到底惦记主簿说的那一刀,“确实好了,也没留什么遗症?” “确实没有。”老主簿忙摇头,“这个不瞒您,确实只破了皮肉。” 将心比心,云琅为什么不肯说出这处伤的来由,老主簿其实也大致猜得到:“若是严重到了您这个地步,纵然您亲自问,我们也不会说的。” “怎么就我这个地步……” 云琅失笑,撑着胳膊坐起来:“我想见见你们王爷。” 老主簿怔了下:“现在?” “就说我反省过,知错了。”云琅点点头,“叫他今晚别睡偏殿,回书房来吧。” 老主簿:“……” 云琅:“……” 云琅自己也觉得不很对:“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大抵。”老主簿艰难道,“自小如此,您和王爷……都习惯了。” 每次吵架,都被云小侯爷暴跳如雷轰出书房,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 从书房夺门而出这条路,他们王爷走得异常熟练。 “不合适。”云琅最近时常自省,决心知错就改,“现在叫他回来。” 老主簿有些迟疑:“现在王爷只怕还没消气……” “不妨事。”云琅道,“就说我没睡好,胸口不舒服得很,怕是旧伤发作了。” 老主簿进退两难,犹豫地看着云琅。 “放心,一到门口就告诉他实话,承认其实是我叫你们说的。” 云琅拍胸口:“后头的事我担着。” 老主簿横了横心,应了句是,舍生忘死地带人跑着去叫王爷了。 屋内无人,一时安静。 云琅撑着床沿,慢慢弯了腰,伏在膝上静静歇了一阵。 隔着一堵墙,分立在王府两侧的那三个日夜,忽然不讲道理地从记忆深处翻扯上来。 最后一日,雪其实已停了,天高气爽,风清云净。 三日的大雪,彻底埋净了京城最后一丝血色,将一切都深埋在明净的新雪之下。 他靠在墙外,听着墙内的动静。 年关将至,不远处的街巷有人在喜气洋洋地放着新鞭,爆竹的气息混着街角的新酒香。 在雪后的新年里,像是从不曾发生过任何一件事,从不曾失去过任何一样东西。 云琅拄着榻沿,低低咳了两声。 丝缕痛楚顺着血脉搅动,恍惚带出风雪的刺骨寒意。 云琅阖了眼调息,将翻腾起来的不适压下去,抬头想活动活动、通一通气血,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萧朔立在门外,气息不定,视线牢牢落在他身上。 云琅等了一会儿,往门外看了看:“老主簿呢?” “年纪大了,腿脚太慢。” 萧朔沉声:“又不舒服?” “没有。”云琅轻咳,“吓唬你的。” 萧朔:“……” “是找你有事,怕你不过来。” 云琅不给他发火的机会,招了招手:“关门,过来坐,跟你商量一下。” 萧朔神色不明,盯了他片刻,反手合了书房门,走过去。 “再过些时日,就该到除夕了。” 云琅打点精神,坐起来:“守岁宫宴,外放的王侯也要回京,我记得虔国公在涿州,按例也要回来……” 云琅低头,看着被萧朔拉过去的胳膊,咳了一声:“我没事,你不用动不动就给我把脉。” “我放不下心,无心听这些。” 萧朔淡淡道:“不必管我,说你的就是。” 云琅张了下嘴,看着萧朔,四肢百骸忽然绞着一疼。 老主簿说,那一日,萧朔听闻虔国公提刀去侯府寻仇,当即便追了过去。 那时……他其实已不在镇远侯府。 同镇远侯对峙那一日一夜,为保清醒,云琅屡次以内力强震心脉。事了之后倒头昏死过去,再醒来,就已躺在了宫中。 先皇后将他接进宫里,逼着他卧床养伤,搜出了他身上的禁军虎符。严令不准云麾将军踏出宫门一步,不准传进半点外头的消息。 太医院绕着他,砸下去的药方子叠了厚厚的一摞。 云琅养了半月,才从榻上下来,受了一领御赐的披风,陪驾去见一个闯宫的世子。 …… 萧朔去拦虔国公,应当也是那之后的事。 云琅已奉皇命去劝了萧朔,就在端王的灵前,劝他就此作罢,劝他受封袭爵。 到这一步,两人之间,已不剩半点当日情分可讲,再无半句多余的话可说。 云琅闭了闭眼睛,低低呼了口气。 他想不通,究竟为什么,直到了那个时候……萧朔竟还是信他的。 不由分说,不讲道理。 没有半点寻得到的凭证,没有任何能转圜的端倪。连云琅自己接了旨,去做那些事的时候,都偶尔会恍惚,自己是不是已变成了和那些幕后阴谋者一般无二的人。 陈年往事,旧伤沉疴,一并翻搅起来。 云琅阖着眼,心底生疼。 “怎么回事?”萧朔蹙紧眉,“你先调息,理顺气血——” 云琅低声:“萧朔。” 萧朔看着他,皱眉不语。 “你肩膀。”云琅终归不放心,再度确认,“确实没事?” 萧朔不知老主簿同他说了什么:“什么肩膀?你如今心脉不稳,先闭嘴——” “没事就好。”云琅不多废话,拿过他的胳膊,护在自己背后,“待一会儿。” 萧朔眸光狠狠一凝,落在他身上。 云琅闭上眼睛,抵在在萧朔肩头,不着痕迹蹭去了温热水汽。 “又是哪儿学来的?”萧朔神色骤冷,“真愿意叫我写话本是不是?我不知你这些年学了什么,堂堂云麾将军——” “闭嘴。”堂堂云麾将军靠在他颈间,“别动。” 萧朔:“……” 云琅低低呼了口气,肩背一点点松懈下来。 “小王爷,我委屈。” 云琅靠着铁铸一般纹丝不动、半声不吭的琰王,阖着眼,声音格外轻:“抱我一会儿吧。” ※※※※※※※※※※※※※※※※※※※※ 爱大家! 第二十四章 云琅靠得安静, 一动都不曾动。 他伤后体虚,气力不济,又兼心神波动未宁, 撑不多久便支持不住,大半力道都压在了萧朔肩上。 …… 竟也没有多少分量。 萧朔静坐着,听着云琅气息由急促散乱一点点归于平复,又慢慢换回了内家功法的调息敛气。 “好了。”云琅缓过些许,轻咳了一声,“你——” “你这些年。”萧朔道, “就是这么过来的?” 云琅怔了下:“什么?” “累了便撑着, 撑不住了就熬着。” 萧朔淡淡道:“实在熬不住了,倒在哪算哪,歇口气缓过来, 好再往死里逼自己。” 云琅肩背微滞,静了一阵, 失笑:“什么跟什么……” 萧朔垂了眸, 不理会他废话,抬手去解云琅衣襟。 云琅:“……小王爷。” 萧朔蹙眉:“干什么?” 云琅看着萧朔,咳了一声, 抬手攥上衣领。 同老主簿设想的时候, 倒是已盘算好了。 萧朔若是真敢上手扒他的衣服, 他立时先装病后装死, 力求把萧小王爷三魂七魄吓飞九条半。 可眼下的气氛……又大抵不很合适。 他刚调息妥当, 气色也比方才牵动心事时好了不少,再一头昏过去, 萧朔也无疑不会信。 “当真不要紧了。”云琅谋划时运筹帷幄, 此时只能向后靠紧窗户, 牢牢将衣领攥在手里,“伤也早好了,不用看,你——” 萧朔神色沉了沉,眼底一片晦暗:“你少时,倒没有伤了不准人看的毛病。” “我现在有了啊。”云琅刚反省过,愣了下,“你不是说,不让我为了哄你,故作往日之态……” 萧朔:“……” “故而。” 云琅知错就改,死死拽着领口,格外坚定:“叫你看伤是万万不能的。” 萧朔已决心今日不同他生气,忍了忍,沉声:“放开!” 此前刺客夜闯王府,太医行针时,云琅躺在榻上悄无声息,血止不住地自唇边往外冒,眉宇间却倦成一片轻松释然。 彼时萧朔立在榻边,耳畔空茫,分不出半点旁的心思。 如今终于将云琅从死线边上堪堪拽回来了些许,无论如何,再由不得他这般蒙混耍赖。 萧朔压着怒意,看着云琅此时眼底难得的一点真实活气,强忍着不同他计较:“不想同你动手……自己解开!” 云琅听得心惊,暗道萧小王爷果真今非昔比,仍坚决摇头,不着痕迹向后瞄了瞄半掩的窗户。 萧朔看着云琅戒备神色,胸口凌厉杀意翻搅起来,手有些颤,向后背了背。 云琅……变成如今这样,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 有多少事压到过云琅肩上,死死压着,半点喘不过气,将他一路逼进有去无回的死路里去。 咬碎牙合血吞,忍了多少剖心剜骨的疼。 萧朔扫过书架上的卷宗,死死压住对幕后那些主使者的滔天杀意,身形凝得冷硬如铁:“云琅——” 云琅一把推开窗子,踩着窗棂,头也不回往外跑。 萧朔:“……” 云琅身法精妙,当年曾在宝津楼前折枝摘桂,此时跳个小小的窗户易如反掌。越过窗外玄铁卫,踏雪腾挪,轻轻巧巧翻上殿沿。 玄铁卫拦之不及,齐齐错愕仰头,愣愣看着房顶上的云小侯爷。 云琅蹲在房檐上,仍攥着衣领,格外警惕向下望。 萧朔也自窗户出来,挥退玄铁卫,抬头:“下来。” 云少将军铮铮铁骨,往后挪开两步:“我不。” 萧朔垂眸,静立片刻,将心念自旧日往昔里强抽出来。 “看出你比刚回府时好很多了。” 萧朔道:“光天化日,不成体统,下来。” 云少将军敢作敢当,又挪了几步:“我不。” 萧朔看着他蹲在殿沿,胸口虽稍许起伏,却终归不曾再一动便咳血,阖了下眼,耐着性子:“你未穿外袍,房顶风凉。” “刚好透透气。” 云琅打定了主意跟他硬刚到底,衡量着萧朔隐在腕间那一副袖箭,缓缓后退:“早知你真会练这东西,当初便不该送——” 话音未落,云琅不及防备,脚下忽然一空。 玄铁卫吓了一跳,扑上去要接,被萧朔抬手止住。 云琅一时不察,没发觉脚下那块瓦片竟是被人提前掏空了的,跌下来时已不及反应。 他本能双臂交合护着头胸,预备好了摔个伤筋动骨,却才一跌到地上,就又蓦然向下一坠。 …… 坑底松软,垫了棉布厚裘。 云琅坐在垫了裘皮的坑底,心神感慨,恍如隔世。 萧朔缓步走到坑边,低头看他。 “小王爷……”云琅实在想不通,“这些年,还有人踩你的房顶吗?” 萧朔淡淡道:“没有。” “有人来书房刺探消息?”云琅揣摩,“你记起旧时手段,学以致用……” “若防刺客。”萧朔道,“你眼下便该穿在削尖了的木桩上。” 云琅:“……” 经年不见,小王爷心狠手辣。 “那你这五年。”云琅实在想不通,“不仅修缮王府,连这些陷坑,也一起时时修缮整理了吗?” 云琅有心提醒萧朔,留神一二府上开销,查一查那些修缮的银子究竟都花到了什么地方:“你府上——” 坑外,萧朔却已从容道:“是。” …… 云琅身心复杂,一时竟有些想回去翻一翻刚买回来的《教子经》。 “这些年。”萧朔撑了下坑沿,半蹲下来,“这底下的棉垫裘皮,半月一换。你右手边有一处暗坑,埋了一小坛竹叶青。” 云琅刚要说话,忽而怔了怔,轻蹙了下眉。 “月余之前。”萧朔好整以暇,慢慢道,“我刚叫人重新修整了府上房顶,隔几处便抽空一块瓦片。” 萧朔垂眸,平静看着他:“你自可以多踩几个房檐,探一探每个坑里装得都是什么酒。” 云琅愣了半晌,没绷住,扯扯嘴角轻笑了下。 他低着头,探了两次,慢慢摸索出了那一个格外精致的石青色小酒坛。 “来人。” 萧朔不再同他多废话,起身叫人:“把云少将军捞——” “萧朔。”云琅撑着坑底,抬头看他,“我回京时,原本想过来你府上。” “捞上来。” 萧朔眸底凝了凝,神色依旧漠然,向下说:“换身衣服——” “徘徊三日。”云琅苦笑,“终归无颜见你。” 萧朔胸口狠狠起伏了下,豁然回身,低头看着他。 “先帝大行后,近一年里,单只为寻觅我踪迹,朔方军筛子一样过了六七遍。” 云琅道:“曾暗中助我脱身的,存疑者,一律停职查办。若有实据,带回京城,交由侍卫司刑审。” 云琅静了片刻,轻声道:“再没回来的,有七八个。” 萧朔眸底冷凝冰寒,示意玄铁卫屏退一应人等,围死书房,静静听着他说。 “参军……景参军,端王叔的幕僚,帮你养兔子的那个。” 云琅轻声道:“被带回京城审讯,再回来,只剩了块染血的铁牌。” “枢密院权势愈盛,禁军已尽收纳,四境募兵,只剩朔方军仍归兵部节制。” 云琅:“如今兵部全无实权,尚书之位至今空悬。军粮物资,一日亏似一日。” “端王叔当年遗愿,一则护朔方军不散,一则护你不失。” 云琅咳了两声,苦笑:“朔方军被我护成这样,你——” 云琅握着那一小坛酒,说不下去,笑了笑。 月余前,萧朔特意叫人修了房顶。 这些年萧朔都死盯着他踪迹,听说他回京,叫人抽空了瓦片,往坑里埋了酒,书房窗子日日夜夜开着。 云琅轻呼口气,闭上眼睛。 萧朔如今,确实已与过往大不相同了。 当年那个少年老成、古板到小老头似的小皇孙,如今喜怒无常性情恣睢,像是被倒空了根基,又灌进去滔天恨意。 可他却仍止不住想,时隔五年,知道了自己终于回京的三天夜里,萧朔坐在书房的样子。 身形定然比少时锋利得多了,说不定还冷得慑人,有打扰的,就要被拉出去吊在墙上。 偏偏一动不动,守着那扇开着的窗子。 守来了他在侍卫司面前现身、自愿就缚的消息。 “云琅。”萧朔盯着他,戾意压不住地翻涌,冷声,“你若打定了主意用旧日情分,在这里糊弄——” “上不去。”云琅抬头,“没力气了。” 萧朔肩背狠狠一悸,眼底几乎洇开怵目血色,胸口起伏不定,死盯着他。 像是藏了无边暴戾杀意。 “有本事。” 云琅拂开杀意,慢慢向下说:“就下来,将小爷捞出去,你我棋盘上见真章……” 萧朔厉声:“云琅!” 云琅扯了下嘴角,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尚不曾靠实,萧朔已下到坑底,抬手封住他的嘴,将云琅死死抄回了臂间。 - 老主簿喘着气跑到书房,云小侯爷正躺在榻上,被琰王慢慢解开了最后的一层衣襟。 老主簿吓了一跳,愣愣道:“王爷——” 萧朔眸底冰寒,杀意仍氤氲吞吐不定,冷冷扫他一眼。 老主簿打了个激灵,悄悄往门边缩了缩,小声招呼:“云公子?” 云琅躺平在榻上,安详同他挥手:“许久不见。” 老主簿:“……” 眼前情形实在难以捉摸,老主簿不大放心,硬着头皮:“如何……便到这一步了?” 云琅明明说得笃定,铮铮铁骨,宁死也不叫萧朔看伤。 老主簿看云公子此时眉眼间,竟隐约有了几分看透世事、超脱随缘的意思。 老主簿心惊胆战,看着神色阴鸷几能噬人的萧朔,苦心劝:“王爷,云公子他身子不好,经不起……” 萧朔不耐烦,蹙紧眉冷声:“我不曾打他。” 老主簿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这种事打了……总是不合适的。” 当初盛怒之下,萧朔亲手写的话本,此时如何不知道老主簿在想什么,含怒愠声:“少胡思乱想!我不曾动他,是——” 萧朔咬了咬牙,本能地不想把云琅在坑里坐着、服了软要他抱出来的事说给这些人听。 同在他肩上片刻的那一歇不同,他伸手去抱云琅的时候,是察觉到了云琅臂间的力道的。 仍被什么横亘着的东西牢牢隔着,却又能察觉到的,挣扎又微弱的力道。 云琅不止扯住了他的袖子,更……主动伸手,握了下他的手臂。 萧朔阖了下眼,不去叫自己想这些,冷声道:“是他自己愿意的。” 老主簿:“……” 萧朔:“……” 萧朔被看得越发恼火,几乎便要发作,云琅已及时探出脑袋:“是是,我自己愿意的。” 老主簿接了个台阶,忙不迭点头:“是是,云公子自己愿意的。” 云琅帮他说了句话,自认仁至义尽,在榻上躺得溜扁,高高兴兴看着萧朔。 “……”萧朔死死压着火气,不顺手掐死云琅,吩咐老主簿:“去……熬些参汤,要温,二十年份,薄切三片煎成一盅。” 老主簿不敢触霉头,飞快应了,下去吩咐。 萧朔转回来,不理云琅撩闲,垂眸看着他心口陈旧伤势。 是处明显到全然不容忽略的刀疤。 隔了这么久,面上无疑早已痊愈了。狰狞刀痕盘踞在心口,几乎不消细想,也能想出当时的惨烈局势。 “你这伤。”萧朔静了一阵,又道,“自己挣裂过几次?” 云琅就不想被他盘问这些,偏偏想着那时书房里的萧朔,一时心软,已到了这一步,只得含糊道:“不记得了,有三四次……” 萧朔坐在榻边,拿过浸了热水的布巾,拧得半干,替他细细拭过旧创。 云琅被他静得心虚,迟疑了下:“五……五六次?” 萧朔不理他,取过药油,在掌心涂了些,焐了焐。 云琅斟酌:“七八|九次……” 他那时被关在宫里,不准出去,又心焦萧朔那边到底情形如何,一有机会便豁出命往外跑。 从榻上挣起来已不易,连躲带闯,被按住了再死命的挣,伤便干脆不曾收过口。 在宫中养了月余,也数不清挣开多少次了。 云琅不惧萧朔身上戾气杀意,这会儿见他静默不语,气息敛得分毫不露,反而不很放心:“小王爷?” 萧朔抬手,覆在他心口,慢慢推开。 掌心温温热意烙下来,云琅措手不及,闷哼一声,仓促忍住。 “别忍着。”萧朔道,“疼便出声。” 云琅不很乐意:“那多丢人。”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那时候不也是?”云琅忽然想起来,“咱们两个偷跑出去看除夕焰火,叫太傅捉了,打你的板子,你也忍着一声都没吭……” “……”萧朔想不明白他怎么能这般理直气壮:“是你生拉硬拽,点了我的迷走穴,将我偷着扛出去看的焰火。” 云琅讷讷:“是吗?” 萧朔不与他计较,阖了下眼,继续专心推揉药油。 云琅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太傅审你,你却死不承认,一口咬定是你拖我出去的。” “翌日便是三军殿前演武。” 萧朔看他:“我不替你挨了,堂堂云麾将军被打二十下屁股,蹲在马上受阅?” 云琅张了下嘴,一时忍不住细想了想,没撑住,吸着凉气笑了一声。 萧朔静看了他一阵,手下缓了几分,顺着骨隙肌理,缓缓推开云琅郁结气血。 “虔国公的事,那时候没同你说完。” 云琅见他神色隐隐有所缓和,挑了件正事,缓声道:“好歹是你外祖父,若有机会,你设法同国公缓和了罢。” 萧朔那时急着诊脉,不曾细想,此时才细听云琅说的什么:“不必。” “萧朔。”云琅耐心劝,“琰王府如今局面,你比我更清楚,孤立——” “此事无从缓和。”萧朔道,“并非我不想,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思。” 云琅停住话头,无声沉吟。 萧朔不想同他多说这个,拿过热布巾拭去药油,又换了一种倒在掌心。 “虔国公。”云琅道,“是要我性命吗?” 萧朔倏然抬眸,牢牢盯着他。 “没说完,别着急。”云琅按着萧朔,不叫他发作,“老国公嘴硬心软,说是要我赔命,我真边吐血去抱着他的腿哭,他也不舍得下手……” “……”萧朔冷冷道:“你会去?” “不会。”云琅实在想不下去,扶着额头,“太丢人了。” “既然知道,便不必想这些。” 萧朔收回视线:“我在朝中,也并非如你所想,孤立无援到那个地步。” “你有人脉?”云琅微愕,“哪一家?如何走动的?” “不必多问。”萧朔将他按回去,“你如今只管祛病养伤,我既然打定主意要动一动,自然不会只烧铺子——” 云琅猜着了:“刑部?” 萧朔手臂微顿,背过身去,拿过布巾拭了掌上药油。 云琅看着他,半晌胸口无声一热,侧过头在枕上埋了埋。 “我那时……”云琅咳了一声,压压笑意,“若不是福至心灵,感而有孕,是不是还会出别的事?” “铡刀被做了手脚,落不下去。” 萧朔道:“铡刀不落,必有冤情。刑部虽已被架空多年,却仍有一桩旧权——” “凡刑案复审,一律先交归刑部,再批大理寺御史台。” 云琅轻声问:“刑部天牢,是你的人?” 萧朔静了一刻,并未否认,不冷不热望他一眼:“可惜我人在府上,喜得贵子。” 云琅绷不住,笑得呛了口风,撑着身子咳得险些岔了气。 “刑部如今也已被架空大半,并无实权,除了设法把我淘换出来,剩下的只怕不很够用。” 云琅撑着翻了个身,避了避风,边咳边笑:“你——你还是理一理朝堂,来日你我盘一盘……” 他话未说完,眼尾被指腹轻轻一按,不自觉怔了下。 “毛病太多。”萧朔看着他,眸色不明,“想哭便哭,也嫌丢人?” 云琅屏息静了下,垂眸笑笑,敢作敢当:“是。” 萧朔难得的并未动怒,伸手替云琅掩上衣襟,站起身。 老主簿恰好捧着参汤进来,见萧朔像是要出门,愣了下:“王爷,您去哪?” “我在,他歇不舒服。” 萧朔拿过披风:“刚推过气血,静卧两个时辰,我再过来。” 老主簿一时几乎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进退维谷,迟疑着想要找条地缝,萧朔已径自出了门。 老主簿追悔莫及,捧着参汤,看向榻上云琅:“云公子——” “嘘。”云琅虚虚比划了下,侧耳细听一阵,朝窗外打了个手势。 老主簿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目光一亮:“是是。” 王爷听墙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主簿放了心,乐颠颠把参汤分出一碗,给云琅端过去。 云琅没急着喝,掀开坐垫,取出了《教子经》。 老主簿:“……” 刀疤把书送进来时,老主簿虽然诧异,细想之下,揣摩着云琅大抵是要假戏真做、将怀胎之事演得更逼真一些。 …… 却不曾想,云琅竟真是买来看的。 老主簿隐约生出些不祥预感,放下参汤,悄声道:“云公子,您看这个……” “他如今性情不定,敏感多思。” 云琅摆了摆手,悄声:“我看看要怎么办。” “……”老主簿眼睁睁看着云琅翻到了“幼学之年·小儿教养心得”一页,眼前黑了黑,勉强站稳:“您……从这上面找吗?” “还有几本,我回头再看。” 云琅借着油灯,屈指算了算:“《礼记》上说,人生十年曰幼,学。这幼学之年就是十岁罢?” 老主簿年纪大了,头晕目眩,往窗外看了看。 云琅凝神细看了几页,心中大抵有了成数,将书合上,塞回枕头底下。 书上讲,此时小儿方离父母、始学文,探知世事,初生自立之心。 正是心性敏感,别扭要强的时候。 此时若教养,可设法托其做些力所能及的简单小事,做成之后,多加褒扬。 云琅藏好书,四下里找了一圈。 他的气血已尽数推过了,如今胸口既不闷也不疼,连日作祟的旧伤也被药油烘得隐隐发热,不复往日蛰痛难熬。 屋内被收拾得细致尽心,暖榻舒适,靠垫柔软,案上灯烛都既不暗也不晃眼。 甜汤在红泥小炉上煨着,点心搁在桌上,十八种馅,甜咸都有。 云琅:“……” 办法虽好,萧朔竟没给他留什么施展的余地。 “云公子。”老主簿实在觉得不妥,按着胸口,颤巍巍劝他,“三思……” 云琅正在三思,沉吟着点点头,恰巧看见榻边参汤,心念一动。 …… 萧朔着了披风,不叫玄铁卫跟随,走到书房窗下。 窗内安稳,灯烛暖融。云琅靠在榻上,隔着窗户,隐约能看见个影子。 活着的,碰上也不会消散的影子。 萧朔站了一阵,胸口起伏渐缓。低了头,看着手臂被云琅扯住的地方,凌厉肩背慢慢放松,伸手轻碰了下。 屋内,云琅好好的在榻上,同主簿说话。 不是梦,也不是什么荒唐妄念。 折腾大半日,天已渐晚。冬日风寒,萧朔立在残阳暮色里。 他阖眸站了良久,重新抬头看着书房安稳烛火,从无边暗沉血色里挣脱出来。 萧朔垂眸,自己试着缓了缓神色。 他早已忘了该如何和缓,试了几次,依然不得其法。烦躁又涌上来,索性作罢,走到窗前。 云琅正同老主簿说话:“这参汤真好,不浓不淡,颜色鲜亮。” 老主簿:“是。” “二十年这个年份,选得也好。” 云琅:“再久些,我受不住,虚不受补。再短些,却又没有效用了。” 老主簿:“是。” “薄切三片,也很妥当。” 云琅:“切多了,药力空耗。切厚了,又不能将药力彻底逼出。” 老主簿:“……是。” 窗内人影动了动,坐起来,靠在窗前。 萧朔静立一阵,眸色渐缓,靠在窗下。 “只是。”云琅道,“太烫了。” 老主簿:“是……” 云琅终于找到了萧朔力所能及的小事,字正腔圆,谈吐清晰:“我能请琰王回来,帮我吹一吹吗?” 第二十五章 老主簿站在书房内, 眼前一黑。 云琅自觉没有半分破绽,端着参汤,用萧朔无论如何都能听见的音量说完了话。 万事俱备。 只等萧小王爷从窗外绕回来, 重新进了书房门,接过他手中的参汤。 “云公子。” 老主簿看着云琅笃定神色,艰难迂回:“如此,如此行事,是否不很深思熟虑……” “熟虑了。”云琅深思,“可是这事挑得还不够大?” 老主簿心说这事可挑得太大了, 看着云琅仍端端正正拿着汤碗, 终归不敢多劝,过去要接:“您身子还没好,先放下罢。” “无妨。”云琅向后靠了靠, “这样庄重些,一会儿等他进来……” 话未说完, 背后先一空。 书房的窗子没有插销, 云琅一靠之下,竟猝不及防靠了个空,一头朝窗外栽了出去。 老主簿慌得险些扑上去:“云公子——” 云琅仓促间怕洒了参汤, 本能举高了, 再要自救, 背后忽然被手臂稳稳一拦。 萧朔站在窗外, 单臂架着云琅, 抬手接了他手中汤碗。 老主簿:“……” 云琅:“……” 萧小王爷接过参汤的流程,简化得有些许多。 甚至不曾离开窗外, 先绕回来, 重新进书房的门。 老主簿清楚府内所有墙角都是他们王爷的, 却也无论如何想不到王爷的墙角能听得这么近,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噤声藏在了暖榻底下。 萧朔将掉出来的云麾将军从窗户塞回去,看了看那碗参汤:“烫?” “有。”云琅咳了一声,“有一点。” 这些天相处下来,萧朔如今的脾气,云琅也已摸清了大半。 若是堂堂琰王觉得吹汤这等小事落了面子,发怒叱责,令他弄清楚分寸,倒还能叫人放心些。 此时萧朔神色正常,语气平淡,云琅反而觉得有些不对,悄悄探头看了看:“小王爷?” 萧朔立在窗外,视线落在他身上,眸色不明。 云琅心中不很有底,向后避了避。 书上说,这种事万不可操之过急。一次不成,便再设法多试几次,徐徐图之。 云琅深以为然,知难而退,伸手去接汤碗:“算了,其实也不很——” 萧朔低头,吹了吹手中参汤。 云琅张了下嘴,怔在半道。 说烫…… 自是胡扯的。 王爷亲自吩咐,下人们哪敢不尽心,参汤既不烫又不凉,刚好正能入口。 不烫又不凉的参汤,被琰王四平八稳端着。 映着月色,吹起来了一点儿清凌涟漪。 “好了。”云琅看着他月下眉宇,一时晃了下神,伸手去接,口中仍按着书中教导照本宣科,“吹得真好,就不烫了……” 萧朔并不给他,端着汤碗,自己含了一口。 云琅:“……” 萧朔含着参汤,好整以暇,抬眸看他。 云琅束手僵坐两息,耳后轰地腾起热意。 在外五年,云小侯爷饱读话本,对这些情节说不莫名熟悉,无疑是假的。 可也……太过不妥当了。 云琅虚拦了下,干巴巴道:“不,不用这般——” 萧朔将参汤咽了:“这般什么?” 云琅憋了半晌:“事必……躬亲。” “你我,你我肝胆相照。” 云琅干咳:“按理虽说——我曾在月下轻薄过你,可毕竟事急从权,也是无奈之举……” “……”萧朔:“你轻薄我,还是无奈之举?” “自然。”云琅讷讷,“算起来,你毕竟吃了亏。故而当初拿此事调侃,还写什么话本捉弄我……便也罢了。” 云琅横了横心:“嘴对嘴喂,实属不妥。” 萧朔:“……” “怀胎之事,你知我知。”云琅低声劝,“平日里玩闹归玩闹,你早晚要成家立业,纳妃生子……” 萧朔:“云琅。” 云琅脸上仍滚烫,停了话,勉强抬头。 “方才替你推宫过血。” 萧朔道:“又一时不察,同你说了许多废话。” 云琅细想了下:“是。” “推宫过血,手上占着。” 萧朔:“话说多了,又费口舌。” “确实如此。”云琅讪讪,“有劳小王爷,所以——” “所以。”萧朔面无表情,端着自己接下来、自己吹凉了,只喝了一口就被拦下的参汤,“我渴。” 云琅:“……” 老主簿从榻下出来,叹了口气,接过参汤,给窗外的王爷奉了一盏凉茶。 - 事闹得乌龙,云小侯爷抹不下脸,一连避了琰王三天。 “跟的几个人,今日都有动静了。” 玄铁卫已习惯了来偏殿回禀,将蜡封密信呈递给萧朔:“刑部卫侍郎回话,说朝中如今情形,大致全在信上。” 萧朔接过来拆开,大致看了看。 “枢密院和政事堂,如今分管军政。财政归三司分管,户部只掌地方与京中特产往来。” 老主簿当年便跟在端王身边,对这些政事仍熟悉,在一旁低声解释:“三省六部虽然还在,可几乎也已只剩了个空壳子,有名无权,只怕……帮不了多少。” “有用无用,总该先理顺。” 萧朔看过一遍,搁在案旁:“誊一份,给书房送过去。” “是。”玄铁卫应声,“还有,书房那边传话,说云公子的旧部,暗中联络上了几个。” 云琅的亲兵也带过来了誊抄的信函,玄铁卫一并取出来,交给萧朔:“云公子说,此事机密,决不可叫外人知道半点,叫王爷看完便烧了。” 萧朔点了点头:“知道了。” 玄铁卫禀完了事,有些迟疑:“王爷……” 萧朔搁下手中信函,等他说话。 “这般两处传信,还要誊抄递送。” 玄铁卫实在想不通:“王爷为何不能去书房,直接同云公子——” 老主簿眼疾腿快,过去牢牢将人捂了嘴:“他说事已禀完了,请王爷审详。” “……”萧朔阖了下眼,并未动怒,抬手按按眉心:“去罢。” 玄铁卫愣愣的,还想再问,已被老主簿囫囵推出了门。 玄铁卫出身军中,个个生性耿介,这几日已有不少愣头来问的。老主簿常年随侍王爷左右,相机行事,能拦的都拦了。实在拦不住的便直接推出门,到今日也已推出去了五六个。 老主簿已推得熟能生巧,料理妥当,从门外回来,探看萧朔脸色:“王爷……” 萧朔神思烦乱,坐了一阵,将手中信件搁下:“他用过饭了么?” “吃了。”老主簿忙道,“只是吃得不多。我们猜……大抵是这几日又要落雪,云公子身上不舒服,没什么胃口。” 萧朔蹙了下眉,看向窗外阴沉天色。 “梁太医来行过针,说除了旧伤惨烈,累及筋骨脏腑。” 老主簿稍一迟疑,继续向下说:“还有一桩麻烦。” 萧朔倏而抬眸,沉声:“为何不曾同我说过?” “云公子不让。”老主簿道,“梁太医说,云公子体内气血亏空,并非只源于伤病所累。” 萧朔神色冷了冷,按着并未发作,等着主簿向下说。 “支取过当,空耗太甚。” 老主簿低声:“又有郁结思虑盘踞不散,日积月累……” 云公子虽不准说,可这些早晚要叫王爷知道,老主簿也不敢瞒得太死:“真算起来,并非是这五年逃亡……反倒是当初,云公子去北疆的那一年。” 萧朔静坐不动,身形凝得暗沉无声。 当初一场惨案震惊朝野,一桩事叠着一桩事,叫人心惊胆战得半点安稳不下来。 故而世间所传,其实也多有模糊疏漏。 当初镇远侯府满门抄斩,声势太过浩大。几乎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从端王冤殁在狱中,到镇远侯被推出来抵罪、云氏一族满门抄斩,中间其实隔了一年。 一年的时间,朝中发出过五道金牌令,传云麾将军回朝。 云琅不奉召不还京,领着朔方军,在北疆浴血抢下了七座边城。 “虽说咱们已基本能定准了,当初忽然放出来、逼得重查旧案的那些证据,大抵是云公子临走前有意留下的。” 老主簿迟疑道:“可为何偏偏是那时候放出来?若是当时叫云公子把最后一座城打下来——” 萧朔缓缓道:“他就会死在战场上。” 老主簿打了个激灵,脸色变了变,看着萧朔。 萧朔眸色阴沉冰冷,却仍静坐着纹丝不动,隔了良久,才又阖目哑声道:“先不管刑部了。” “兵部那边,我们的人并不多。” 老主簿隐约猜到萧朔的心思,轻声道:“贸然动作,万一引来宫中疑虑忌惮——” “迟早的事。”萧朔不以为意,淡声吩咐,“备几份礼,今年年关,我去拜会父亲旧部。” 老主簿皱紧眉:“王爷!” “当初……那几位大将军。” 老主簿咬紧牙关:“来劝您受了爵位、不再翻案,可与云公子立场半点不同!一个个只是想息事宁人,生怕再被牵扯连累……” “明哲保身,无可厚非。” 萧朔拿过纸笔,铺在桌上:“无非走动一二,不提旧事,没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们如今也一样被当今皇上忌惮,个个身居闲职。” 老主簿想不通:“去见了又能如何?那几位将军有职无权,在枢密院一样半点说不上话的。” “探听些动静罢了。”萧朔提笔,“那时他在刑场上,听见了些话,忽然便不想死了……那些话是怎么说的?” 老主簿不料他忽然提起这个,怔了半晌,低声道:“玄铁卫易装潜在人群里,听得不全。” 老主簿细想了想,硬着头磕磕绊绊:“只听见老庞甘说您告病,有了……有了今日没明日。又有人说您素来体弱,只怕病体沉疴……” “不是这些。”萧朔道,“还有。” 老主簿愣了下。 “皇上如今忙着处理北疆之事,早已不胜其扰。” 萧朔手上写着拜帖,慢慢复述道:“我等为臣,岂不正该替君分忧。” 老主簿几乎不曾留意这一句,愣了愣,抬头看着萧朔。 “拿我的事拖着,让他操心,让他思虑,让他撒不开手。” 萧朔道:“只能勉强拽着他,叫他病病歪歪活着。” “梁太医说了,精心调理个三五年,再好生休养,是能好的。” 老主簿听不得这个,低声:“到时候,云小侯爷就算再闲不下,有王爷领着他,游历山水也好,纵马河山也罢……” 萧朔静静站着,不知听到哪句,笑了一声。 老主簿不敢再多说,噤声低头。 “当年妄念罢了。” 萧朔写了几次,笔下始终不稳,抛在一旁:“如今朝中无将,除却朔方军,剩下无论禁军募兵,一律兵羸马弱,不剩一战之力。” “此事非旦夕所至啊。”老主簿皱紧眉,“要改,也非一朝一夕……” “正是改不了。”萧朔道,“他也清楚。” 常年征战沙场,执掌朔方军,云琅比任何人更清楚如今朝中军力如何。 这些年,萧朔派人盯着云琅天南海北的跑,心中其实清楚他是在做什么。 “您是说……”老主簿愕然,“云公子四处逃亡,还要设法试探四境兵力吗?!” 老主簿心有余悸:“如何这般艺高人胆大?!万一失手——” “他若能试探出任何一支兵力,能调度有章、围他不失,将他缉捕归案,自然可放心刎颈随我父王而去。” 萧朔道:“今日,你我便碰不着活人了。” “……”老主簿眼睁睁看着王爷就这么接受了辈分,张了张嘴,无力道:“王爷……” “我能勉强拖他活着,有件事,却随时随地能要他的命。” 萧朔走到窗前:“无论何时,一旦北疆有失,朝中又无将。你猜他会如何?” 老主簿从未想过这一层,怔怔道:“云公子,大抵——” “他会偷了我的马,回府去拿他的枪。” 萧朔垂眸:“云少将军规矩大,大概还要设法弄来身像样的衣服,花言巧语骗他那些亲兵留在京城护着我,单人独骑回北疆。” 老主簿脸色煞白,错愕愣住。 “然后,他会打一仗。” 萧朔笑了笑:“酣畅淋漓的打一仗,把这些年背着的、记着的,在心里死死压着的,全发泄干净。” 萧朔抬手推开窗户:“你当初在城隍庙,血誓是怎么立的?” 云琅靠在窗外,脸色隐约淡倦泛白,看他半晌,勉强笑了下。 老主簿万万想不到听墙角这等习惯竟也传的这么快,看着窗外:“云公子?!” “他答应你保我的命,你答应了他什么……将过往密辛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萧朔并不看云琅,继续道:“应当不止。他生性多疑,只这样不够。” “你应当是应了他,带着这些秘密死在北疆。” 萧朔道:“如今你既活着回来,其实就已算是背誓了,是不是?” “……萧朔。” 云琅哑然:“你若实在心中不痛快,出来打一架……” “你当初立的什么誓。”萧朔神色漠然,偏了下头,“是万箭穿心,还是马革裹尸?” 云琅肩背微绷了下,张了张嘴,无声垂眸。 萧朔看着他,眸底一片冷戾,择人而噬的凶兽像是随时都能撞破出来:“你走之前,把证据留给了先皇后,是吗?” 云琅扯了下嘴角:“是。” “先帝急召你回来,不是因为不信任你。” 萧朔:“是因为你再打下去,就会把这条命生生耗死在战场上。” 云琅站得累了,倚在他窗边:“是。” “先皇后选在那个时候引发旧案,是因为一旦开始彻查旧案,无论你是不是愿意,都必须回来。” 萧朔:“有些事,只有你回来了才能继续,才能还我一个交代。” “都是过去的事了。”云琅抬头,“王爷——”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件事,能把你从战场逼回来。” 萧朔缓声:“我也不能。” 云琅眸底轻颤了下,侧过身,看向廊间雪亮月色。 他的脸色已比来时更不好,整个人淡得能消融进月影里,却又摸索了下,去握萧朔的衣袖。 “如今,北疆战事若起。”萧朔道,“无论京中如何,无论你身子养到何等程度,你还是会——” 云琅笑笑:“我还是会去。” 老主簿再忍不住,失声道:“小侯爷!” “我还是会去。”云琅静静道,“萧朔,我不为忠君报国,不为建功立业。” “我出身贵胄,自幼钟鸣鼎食,受民生供养。” 云琅靠着窗棂,慢慢给他数:“燕云十三城,后面便是冀州。冀州有五万户,在册二十六万八千三百七十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乐业……” “这些话。”萧朔道,“你当初为何不同我说?” 云琅微怔。 “云琅。”萧朔看他半晌,轻轻笑了一声,“你到现在,依然觉得我会逼你选一条路,是不是?” 云琅张了张嘴,没出声,立稳身形抬头。 “你从没想过带上我。” 萧朔看着窗外,语气极淡:“如今……我也懒得再让你改这个破毛病。” “从今日起,我探听到的所有消息。兵部的,枢密院的,北疆的。”萧朔道,“一律给你。” “征战沙场、克敌制胜,我天生愚鲁,学不会。” 萧朔:“可驻兵死守,拦着后方的废物自毁长城。就算是条狗拴着馒头,也该会了。” “……”云琅干咳一声,讷讷道,“倒也不必这般……” “云琅。”萧朔缓声,“那日你说,你我肝胆相照。” 云琅自己几乎都已不记得,怔了下,隐约想起来当时被参汤所惑,一时竟口不择言:“我——” “既然肝胆相照,我便与你交句实底。” 萧朔抬眸:“你若举兵,我必随之。” 云琅终归没能拦住他这句话,胸口悸了下,肩背一点点绷紧,垂下视线。 “生死而已。”萧朔道,“你来挑。” 萧朔:“同归,共赴。” ※※※※※※※※※※※※※※※※※※※※ 爱大家。 第二十六章 萧朔说完了话, 便自窗前支起身。 云琅仍握着他衣袖,倏而回神,正要松开手, 却见萧朔已褪下了身上外袍。 不等云琅反应,仍透着温温热意的外袍已翻转过来,覆在了冻得发木的肩背上。 “你——” 云琅出声,才觉嗓音哑得过分,清了两次,低头扯扯嘴角:“走, 先去书房。” “今日不去。”萧朔道, “进来。” “不是同你胡闹。”云琅笑笑,“你既……我说不过你。” 云琅方才不自觉摒了呼吸,眼下胸肺间阵阵隐痛, 咳了一声:“也下不去狠心,真动手揍到你回心转意。” 萧朔脱了外袍, 右腕戴着的袖箭机关便全无遮挡的亮出来, 抬眸扫过云琅身上大穴。 “……”云琅眼看着萧小王爷要把自己钉在树上,眼疾手快,伸手按住:“不必。” 萧朔立在窗前, 眸色仍漠然得不冷不热, 在云琅眼底一掠, 依然纹丝不动伸手等他。 “总得商量一二。” 云琅呼了口气, 将被萧朔一番话搅起的无数念头压下去, 稍撑起身:“你也知道,方才你说的, 该是最简单的办法。” “的确简单。”萧朔神色平淡, “少将军选共死?容我一月, 打点好府中上下,遣散仆从——” “我没力气,少同我抬杠。” 云琅懒得跟他吵,径自堵回去:“你既要换法子,总该想办法商量。” 如今在朝中,云琅寻摸了整整三日,能找着几个旧部已是极限。 云氏一门尽皆倾覆,当初镇远侯留下的旧人,都和昔日六皇子一派关系匪浅,半个都不能用。 端王当初平反得利落,萧朔的情形比他稍好些。可能搜罗出来的,却也无非都是些被贬谪冷落的闲官,派不上多大用场。 “听见你叫人给我抄朝中局势了。” 云琅倚着窗子,扯扯萧朔:“别费事了,拿过来我看。” 萧朔蹙眉,看了他一阵,回身将那封密信拿了,连盏热参茶一并搁在云琅手边。 “枢密院架空了兵部,三司抵了户部,中书门下这两年,也把吏部的事干得差不多了。” 云琅展开,大略扫了几眼,摸过茶盏喝了一口:“刑部明面上还和御史台、大理寺共掌刑狱,实际用途,大抵也就剩一个把我捞出来……” 云琅喝了两口,觉得不对,低头看了看:“你怎么也喝起参茶了?” “那日没喝够。”萧朔拿了盏灯,搁在窗边,“刚刚吹凉,只喝了一口,便有人——” “……”云琅耳后蓦地一烫,磨着牙瞪他:“萧朔!” 萧朔不等他问候自家伯父,像是没见云琅在窗外摩拳擦掌,自顾自转身,进了内室。 “这几天,王爷在偏殿日日都备着参茶。” 老主簿忙快步过来,小声同云琅解释:“虽不喝,也拿小炉隔水温着。” 老主簿瞄了瞄内室,悄声道:“一日没动,隔天便倒了再换一壶,都是新的。” 云琅还没从面红耳赤中缓过来,咬牙切齿:“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是京郊那几座庄子平日里采制,挑好了送来的参片。” 老主簿忙保证:“不劳烦农夫。” 云琅:“……” “玄铁卫困在京城施展不开,平日操练,也会去庄子上。” 老主簿暗中揣摩,只道云公子这些年实在颠沛,看这些东西也自然金贵珍惜:“不少是他们采回来的,不花银子,您——” “……知道了。”云琅按着额头,“农夫不饿。” “是是。”老主簿连连点头,“您先进来吗?” 云琅同萧朔说了这小半日的话,都已看上信了,人还在偏殿窗外。 老主簿看着王爷亲自挪到窗边的一应物事,既犹豫要不要再端个火盆过去,又仍惦着把云公子请进来:“夜间风寒,外面着凉便不好了。” 云琅原本可进可不进,无非只是身上太乏,一时翻不动窗户,才在外头磨蹭了这一阵。 偏偏萧朔哪壶不开提哪壶,云小侯爷被激起了脾气,也较上了劲:“我不。” 老主簿满腔愁结,一时几乎想带人把王府的各处窗户也拆了。 “你方才说,玄铁卫会去庄子上。” 云琅从好胜心里脱身出来,稍一沉吟:“京郊那几座庄子,他可还去么?” “王爷不去。”老主簿摇摇头,迟疑了下,低声道,“当初——” “我知道。”云琅道,“他不愿意去。” 当初端王蒙难,府上家小恰在温泉庄子上过冬,并不在京中。才会有赶回不及、盗匪截杀的一应后续。 云琅曾听过去支援的亲兵说过,萧小王爷提着剑,一身淋漓血色,仍死死护在王妃身前。 这等地方……如今,萧朔自然是不会再愿意去的。 “他不去,有人会去。” 云琅道:“那几处庄子,可有人来往?” “倒是有。”老主簿想了想,点头,“都是进不来王府的,又想疏通咱们王爷的门路,去庄子上设法走动……” “咱们萧小王爷。”云琅问,“有什么门路可疏通?” 老主簿微怔,没能立时答得上来。 “找个靠得住的心腹,去仔细盘查一遍,尤其走动人情送的那些东西。” 云琅道:“看有没有什么不合礼制的,私占贪吞的,夺权谋逆的……” 老主簿听得骇然:“云公子!” “怕什么,谋逆这顶帽子都栽了几个人了。”云琅不以为意,“都是他们用滥了的手段,没什么可避讳的。” 老主簿此前尚不觉得,眼下听云琅说起,只觉背后发凉,忙道:“是。” “有些事。”云琅边说,边看那封密信,“我知道他不想理会,不爱管,也不爱听……” “云公子,切不可如此说。” 老主簿连连摆手:“端王向来不涉这些,王爷又远离中枢,纵然将府上看得严,却总有疏漏。” “幸好有您懂得这些,帮着提醒。”老主簿道,“不然纵是这些最寻常滥用的阴诡手段,也未必全提防得住。” 云琅扯扯嘴角:“我原本也——” 老主簿刚要去叫人,听见他说话:“什么?” “没什么。”云琅笑笑,“阴差阳错……倒也很好。” 既然已打定了主意,自然该做的都要做,该懂的都要懂,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到了这时候再闹些别别扭扭的架势,他自己看了都牙酸。 云琅拿起热参茶,几口喝净了,递回去:“再来一杯。” 老主簿忙替他续了一杯,悄悄看他神色:“云公子……” 方才一时不察,老主簿虽是无心失言,却也隐约觉得自己怕是说错了话,一阵后悔:“不是,不是说您擅阴诡……” “知道,不矫情这个。” 云琅打点起精神,拿过灯油,将那封密信点着烧了:“如今情形,与过往不同。他——” 云琅:“……” 云琅看着屋内:“他……” 老主簿不解:“怎么了?” 云琅抬手,揉了揉眼睛:“与过往不同。” 老主簿还在凝神静听,眼看着云琅反应,有所察觉,跟着回头:“……” 老主簿站在窗前,心情有些复杂:“王爷。” “愣着做什么?”萧朔从容道,“替少将军披上。” 老主簿心说云少将军只怕不很愿意身披棉被站在窗外,甚至不敢问王爷从哪寻摸出来的一床绣了大花凤凰的被子,讷讷:“只怕不妥,云公子风雅……” “他风雅他的,我吩咐我的。” 萧朔颔首:“来人,窗外风寒,把暖榻给云少将军抬出去。” 老主簿:“……” 云琅:“……” 云琅实在丢不起这个人,盯了半晌萧小王爷怀里的棉被,咬牙撑着窗棂,纵身翻了进来。 他在外头站久了,其实不觉得冷。屋内温暖,透进周身的寒意反而衬得尤为明显,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云琅不想服软,压着咳意,扶着桌沿站直了:“有什么,当我不敢进来?你——” 萧朔不同他废话,走过去,把那一床棉被径直撂进了云琅怀里。 云琅不及反应,险些被棉被压了个跟头,咬牙探出个头:“自己的东西,自己抱。” “我知道。”萧朔点点头,“你自抱你的,我自抱我的。” 云琅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眨了下眼睛。 萧朔握住他手腕,连人带被打横抄起,在老主簿惊恐瞪圆了眼睛的注视里,径直进了卧房。 老主簿:“……” 事出突然,老主簿一时不知该进该退。站在内室门外,听着屋里分明拳脚较量的动静:“王爷……” 屋内,萧朔似是闷哼了一声,淡淡道:“外面候着。” 老主簿叹息:“是。” “我与云公子。”萧朔一句话被打断了几次,“秉烛夜谈,商议朝中局势。” 老主簿愿意信:“是。” “屏退闲杂人等。”萧朔隔着门,向下说完,“如无要事,不必回禀。” “是。”老主簿自觉将自己也一并屏退,想了想,临走又多嘱咐,“王爷,参茶还在外屋温着,炉火未灭……” 静了片刻,萧朔才在门内不耐烦道:“知道了。” 老主簿不敢多留,屏退一应闲杂的仆从侍者,只留玄铁卫守在屋外,悄悄出了偏殿。 - 卧房内,云琅胸口散乱起伏,跌坐在榻上,霍霍磨牙瞪着萧朔。 “我只想将你抱进来。” 萧朔立在一丈远处:“你的反应,叫我觉得我是要拿棉被捂死你。” 云琅就很想用棉被捂死举止无度的萧小王爷:“我走不动路?你平白乱抱什么,很顺手么?” 萧朔看了一阵自己臂弯,缓声道:“在坑里,你便耍赖,叫我抱你上来。” 云琅:“……” “在榻前。”萧朔道,“你也说委屈,叫我——” 云琅恼羞成怒:“闭嘴。” 萧朔此时脾气倒比在外间时好些,并不同他针锋相对,垂了眸不再开口。 云琅从耳后一路滚热进领口,手脚几乎都放不利落,撑着榻沿稳了稳。 彼时在坑里,他是想起萧朔竟一直在府里等他,被望友石的萧朔一时惑乱了心志。 至于心中委屈,又无处排解,自然要找个什么抱一抱。 这五年萧朔不在,他也不是没找棵树、找块石头,找只野兔设法抱过。 如何到了萧朔这里,便成了随时想抱就抱了?! 云少将军向来极重颜面,当初从崖上掉下去,好好一个人险些摔成八块,不是实在伤得太重爬不起来那几日,也是从不准人抱来抱去的。 也不知萧朔从哪添的新毛病,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年萧小王爷长大成人,也在别的什么事上添了手段、长了见识。 “今后再胡来,定然要同你狠狠打一架。” 云琅搜刮遍了四肢百骸,实在攒不出力气,拿眼刀铆足了劲戳萧朔:“过来,说正事。” “今日不说。”萧朔道,“你身上难受,先好好睡一觉。” “要等我不难受,今年都不用说了。” 云琅撑着胳膊,给他勉强挪开了个位置:“过来,我同你说,你那个庄子——” “京郊猎庄,凡一应人情往来、走动礼数,都记在册上。” 萧朔道:“那几个庄子,如今都是当初父王身边的幕僚看着,他们几个的身份,我不曾对外宣扬。” 云琅微怔,抬头看他。 “此事敏感,不必同府上人说。” 萧朔走过来,在榻边坐下:“他日万一王府出事,知道的越少,受牵连便越少。” 云琅蹙了下眉,看着萧朔依旧格外平淡的神色。 “太傅说过,你于断事明理、见微知著,天赋远胜于我。”萧朔道,“确实不虚,只听主簿一句话,你便猜得到庄子隐患。” “可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勾心斗角。” 萧朔缓缓道:“阴谋诡计之事,终归非你所长。” “你如何知道?”云琅静了良久,低头扯了下嘴角,“你我已五年不见了……” 萧朔理顺衣襟,轻笑了一声。 云琅问:“笑什么?” “你我五十年不见,我也知道。” 方才扭打,萧朔挨了好几拳,都结结实实。此时理好衣服,顺手揉了下:“你可知道,父王当初受人陷害,是为什么?” “方才把你打傻了?”云琅愕然,伸手探他额头,“自然是立储之事,端王叔连年征战,军功无数,威胁到了贤——” “一个只知道打仗,战功累累征伐沙场的皇子。” 萧朔道:“如今被调回京中,不再执掌朔方军。虽然手握禁军,也无非只是奉命宿卫宫城,何况禁军又实在暗弱,全无一战之力。” “这样一个皇子。”萧朔抬眸,“有什么可威胁的?” 云琅怔了怔,慢慢蹙紧眉。 “他那时尚只是六皇子,在朝中已人脉极广,更得人心。”萧朔道,“就因为父王身上军功无数。就让他不惜搭出去一个世代军侯、皇后本家,不惜铤而走险兵挟禁宫?” 云琅仿佛被当头一棒,胸口狠狠滞了下,血气翻搅,又压下去:“是……” “当初,我便同你说过。” 萧朔看着他,慢慢道:“端王府自取其祸,并非无妄之灾。” “端王叔当时……”云琅轻声,“定然也已参与了夺嫡。” 云琅闭了闭眼,反复思虑:“彼时朝中主战主和打成一片,先帝仁慈,却毕竟优柔寡断,贤王一派日日游说,彻底议和岁贡是迟早的事。” “王叔夺嫡,不是为了大位。他若是永远只做个征战沙场的皇子,依然无力主宰朝局。” 云琅哑声道:“若是不争,皇位落在贤王手中,朔方军下场,就如今日……” “你看。”萧朔扶住他,让云琅靠在榻边,“时至今日,你听了这个,第一桩思虑的还是这些。” 云琅怔了怔,在他臂间抬头。 “你不是行阴诡权谋之事的料子,看了些沾了些,以为自己也学得同那些人一样了。” 萧朔淡声:“其实在我眼中,你与当年,并无一分不同。” 云琅张了下嘴,没能出声,胸口起伏两下,低头笑笑。 “父王当初决意夺嫡,无论缘由为何,都定然已经有所动作,且有所成。” 萧朔起身,去替他拿参汤:“正是因为已有所成,才逼得敌方不得不兵行险着,玉石俱焚。” 云琅心神仍定不下来,靠在榻边,怔怔出神。 萧朔去了外间一趟,灭了炉火,将参汤提进来,分出一碗晾着:“我原本不愿同你说这些。” “你还是……得同我说说。” 云琅勉强笑了下,伸手去接:“我这些年荒废久了,确实差出太多——” “什么叫荒废。”萧朔淡声,“不会行阴私权谋之事,不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就叫荒废了?” 云琅抬头,迎上萧朔眸底玄冰般的深寒凛冽。 “父王当年遇害,身畔助力,自然隐入暗处。” 萧朔道:“这些助力,有些被发觉了,打压排挤、架空在朝堂之外。有些还不曾被察觉,甚至还有些,仍在朝堂的中枢之内。” “当初父亲夺嫡,孤注一掷,为保家小平安,也并不曾将这些讲给我。” 萧朔蘸了桌上茶水,在案上慢慢写下几个名字:“这些年,我旁观朝堂纷争,隐约摸出几个人,只是还不能全然确认,要再试探甄别。” “我来。”云琅稍微缓过一阵心口麻木,撑起身,“叫我这么一闹,该察觉的,心中当有些决断。” “端王叔当年既然已卷入夺嫡,虽然下狱仓促,却不会毫无准备。倘若是端王叔一派的心腹,定然被王叔特意嘱咐过,我虽出身镇远侯府,却是无论如何都能信得过的。” 云琅记下了那几个名字,低声:“他们若有心思,第一个想找的……应当是我。” “王府太显眼了,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只说我在府中饱受折磨,命在旦夕,将我拉出治伤……梁太医那个医馆便不错。” “你……你教教我。”云琅扯了下嘴角,“我学东西一向很快,等学会了,便替你甄别……” 萧朔端过晾着的参汤,低头轻吹了吹。 云琅:“……” 云琅心底仍纷乱着,看他动作,哭笑不得:“说正事呢,你——你先别做这个。” 萧朔莫名看他:“我连参汤也不能吹了?” “……能。”云琅耳朵发烫,干咳一声,“我看不顺眼。” 云琅仗着带伤,胡搅蛮缠:“你转过去吹。” “罢了。”萧朔抿了一口参汤,试了试冷热,“同梁太医说好了,过几日便将你抬去医馆。” “好。”云琅撑起身,“你何时——” “但对那些人,应当如何分辩甄别、试探算计。” 萧朔:“我不会教你。” “这时候,你还赌的什么气?”云琅无奈,“是是,小王爷天赋异禀,小王爷冰雪聪明,当初我不该拿栗子砸你,说你榆木脑袋不开窍……” “你到了医馆,只管躺在榻上养伤,帮我分析局势推断利弊,谋求大局。” 萧朔道:“算计人心、驱虎吞狼的手段,你学不会,也不必费脑子学。” 云琅静了片刻,低头苦笑:“萧朔。” “当初,父王不曾把你托付给我,先皇后也不曾把你托付给我。就连你自己寻死路,也不知道来托付我。” 萧朔试好了温度,将参汤抵在云琅唇边:“于是,我也只好自己把你托付给我自己。” 云琅闭了一会儿眼睛,抬了抬嘴角,慢慢一口一口将参汤喝了。 “等去了医馆,我会以怕你潜逃为由,派人贴身看管你。” 萧朔不想叫他再多费力气,一臂揽住云琅,稳稳端着药碗:“到时候,自然有人甄别他们。” 云琅倚在萧朔臂间,诸多念头纷杂混乱,说不出话,含混应了一声。 萧朔看着他喝净了参汤,将碗放在一旁:“现在,少将军的正事议完了?” “你少这么起哄。”云琅失笑,虚踹他一下,“寒碜我?还少将军,我统哪家的兵?” 萧朔拿过帕子,递到他手里:“统我家的兵。” 云琅微怔,抬头看他。 “既然正事议完了,我也有件事要问你。” 萧朔不同他费话闲扯:“你那日忽然让我吹参汤,是闹得什么毛病?” 云琅还在想夺嫡的事,险些没跟得上:“啊?” “从哪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 萧朔想要叱责,看看云琅脸色,尽数压回去了,只冷声道:“还有当初胡扯的什么‘自己动’、‘这样那样’……” “小王爷。” 云琅愣愣看着他:“您自己写话本,自己平日里都从来不看的吗?” 萧朔一时被他噎住,险些发作,狠狠瞪他一眼:“少东拉西扯!” “我东拉西扯——” 云琅一阵气结:“你点评得像模像样,还说我苍白流水账,不真挚不动人,莫非自己其实一本都没看过?!” “看过封皮。”萧朔沉声,“没看过便不能点评了?我要点评御膳,自己还得去御膳房观摩不成?” 云琅从没见过萧小王爷胡搅蛮缠,一时竟被他堵得无话,按着胸口:“……” 云琅心服口服:“萧朔。” 萧朔蹙紧眉:“说话!” 云琅:“你大爷。” 萧朔:“……” 云琅拿过那床大花凤凰的被子,蒙在萧朔头上,自己倒回去,自顾自和衣面壁躺下睡了。 萧朔溢着冷气坐了一阵,将被子扯了,抛在一旁:“你说,这些都是同话本上学的。” “废话。”云琅都懒得同他说,“我还能怎么学,去青楼转两圈,看有没有官兵来抓我在床?” 萧朔静了良久,久到云琅几乎犯困睡过去,才又道:“当初你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不是我说的。”云琅打了个哈欠,“有个叫韦庄的说的。” “你还立志。”萧朔道,“等你满了二十,及冠那日,要睡遍天下青楼。” 云琅:“……” 云琅撑着胳膊,翻了个身。 萧朔仍冷着神色,定定看着他。 “萧朔。”云琅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我二十岁的时候,不在青楼,在吐蕃躲追兵。” “二十一岁时,我在党项吃土。二十二岁,我在大理滚沟。” “五年间,以京城为轴心,我划出去少说两千里路,兜了三个半的圈子。” 云琅想不通:“你不都一直派人追着我跑吗?” “你行踪隐秘。”萧朔沉声,“到了一处,要找到你,也要花些时日……” 云琅:“……” “这些时日。”云琅深吸口气,字正腔圆,“我也在专心逃命,不曾到过青楼。” 萧朔神色不动,依旧在榻边岿然坐了一阵,肩背似是缓了缓,起身道:“睡罢。” “慢着。”云琅扯住他,“这么大的人,你当真一本话本都——” 他这语气萧朔极熟悉,一听便知道云琅又要设法嘲笑捉弄自己,拂袖冷然:“自然看过!无非设个圈套,试探于你罢了。” “当真看过?”云琅狐疑,“看过哪句?可知道自己动什么意思么?” 萧朔被他戳破,眸色愈寒,咬牙道:“你那句……叫我吹一吹参汤,便是话本里的,我亲眼见过。” “……”云琅轻叹:“真会挑。” 萧朔皱紧眉:“什么?” “无事。”云琅没出卖书房枕头底下的《教子经》,施施然点头,“知道了,小王爷博览群书。” “云琅!”萧朔含怒道,“你少戏弄于我!倘若——” “没戏弄你。”云琅枕着胳膊,看着怒气冲冲的小王爷,实在忍不住,“我想看那本写了吹参汤的话本。” 萧朔:“……” “我不是被托付给你了?” 云琅伸手,拽拽他袖子:“小王爷,想看。” 萧朔:“……” 云琅压着笑,轻咳一声,还要再捉弄他一二,萧小王爷已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匆匆出了卧房。 ※※※※※※※※※※※※※※※※※※※※ 感谢苍青、张致富今天发财了吗、竹叽亲爱的的深水鱼雷 感谢shininginmars、轮回的小白花、张致富今天发财了吗、sissi、阿君的火箭炮 感谢shininginmars、鹤鹤、网名,我吃了、envy、优兰朵、西风残照的手榴弹 感谢(●—●)x5、胖嘟嘟的小水母x6、xgbsdgx2、一隅则安x9、你要我捉猪x3、苏沐秋的千机伞x4、娜娜秋秋哈哈哈x2、郎艳独绝、吃遍天下、心weak的笨蛋、亦与三千、燕小辞z、苏沐秋的千机伞、繁缕、咪啪~、萌萌不知道、六月、云归、deerhound戚薇子、尘不到的闻时、22736053、不知下有行人行、夏鸠、turtledove、鹿鸣时、envy、凌烟袅袅、君倾倾、吃遍天下、原野、萧琅崽、齊小玖x3、吞吞、涉谷音、秌呀、笙箫萧萧萧x2、方钒、盖盖、白面馒头、快乐一点好不好、熊雪秋、……的地雷 让大家破费了,大力鞠躬,一定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爱大家。 第二十七章 王爷半夜传唤府内, 叫在书房共议正事。 为保稳妥,特意亲手写了重点详情,叫左右分发下去, 在心中反复默诵清楚。 “王爷……” 老主簿捧着王爷手书,心情有些复杂:“您当真要寻这个?” “怎么。”萧朔看着窗外,神色漠然,“我不能找?” 老主簿忙摇头:“不是不是。” 深夜忽然得了传讯,老主簿还以为是什么极要紧的正事,大半夜急匆匆跑来, 特意带了府上几个最机敏伶俐、忠心耿耿的家将。 …… 老主簿侍立在一旁, 看着多半是同云公子吵输了嘴的王爷,欲言又止。 萧朔被他搅得越发心烦,沉声道:“有话就说!” “王爷。”老主簿低声道, “不瞒王爷,咱们府上大半家将仆从, 都是当初朔方军退下来的旧兵。” “我知道。”萧朔蹙紧眉, “那又如何?” “打个架、烧个铺子,自然能行。”老主簿道:“斗大的字是识不到一箩筐的。” 萧朔:“……” “识字的。”老主簿道,“都按吩咐, 去分拣盘理府内这些年的书信卷宗了。” 萧朔抬手, 用力按了按眉心。 “人手……不够。” “不能, 不能去每个书铺。” 老主簿讷讷:“找里面写了替人吹参汤的话本……” 萧朔阖着眼, 死死压着火气, 冷声道:“罢了。” “倘若王爷确实急着要。”老主簿怕王爷吵输的次数太多,一时激愤去办了云小侯爷, 咬咬牙, “老仆拼了, 亲自去——” “罢了!”萧朔叱了一声,看着老主簿眼中忧虑关切,尽力缓了缓语气,“叫他们……也下去。” 老主簿忙应了是,小跑回去,遣散了终于从说文解字里翻出第三个字的仆从下人。 萧朔坐在窗前,周身寒气四溢。老主簿不敢太扰他,悄声:“王爷……” 萧朔沉声:“你也下去。” “这几日都是云公子住书房,诸般摆设,也是按云公子顺手的布置了。” 老主簿轻声:“外面留了人,王爷若用不顺手,便叫他们。” “不必。”萧朔道,“没什么不顺手的。” 老主簿忙俯身应了是。 “前些年,他没完没了往府上跑。” 萧朔看了看老主簿,皱眉:“那时便将书房折腾得像是蝗虫过境,动辄找不着东西。笔用完就丢,书看完便塞到枕头底下,我也忍了。” 老主簿看着萧朔神色,一时有些困惑,不知该不该表扬他们王爷:“是……” “他还嫌我的棋不好。” 萧朔坐了一阵,又沉声道:“换了汉白玉的,也没见他夸一句。” 老主簿心道棋子无辜,云小侯爷大抵嫌得是您的棋艺。此时不便多说,顺着道:“云公子实在过分。” “嫌点心不好,也按他口味做了。”萧朔越想越气,咬牙寒声,“病得站都站不住,站起来第一件事,是给我下巴豆……” 老主簿估摸着王爷这股火也憋了不短时日,只是碍着云公子身子不适,不便发作,当即连连点头:“确实太得寸进尺了,当给云公子些教训。” 萧朔闭目静坐了片刻,身上冷意反而渐渐散了,靠在窗边,睁开眼睛。 老主簿小心看着他神色,试探道:“王爷?” “拿纸笔过来。”萧朔淡声道,“研墨。” 老主簿忙点了头,没叫下人帮忙,将被云公子折腾到屋角的桌案搬回来,又铺开了宣纸。 砚内还有些残墨,是云琅攻读《教子经》时做笔记剩下的。云琅离了书房,去偏殿听墙角,也没来得及叫人收拾。 老主簿拿清水洗了,重新细细磨墨:“您要写什么,教训云公子的章程吗?” 萧朔执着笔,原本尚蹙眉沉思,闻言抬头:“什么?” 老主簿以为说错了话,不迭摇头:“没什么……” “不必害怕。”萧朔道,“说得有理。” 老主簿愣了下:“啊?” “正烦恼写什么。”萧朔铺开纸,重新提笔,“没规没矩,的确应当教训。” 老主簿还没回过神,立在一旁,悄悄瞄了一眼。 灯光昏暗,看不清王爷写了什么,隐隐约约像是个云字。 老主簿实在按捺不住,放轻动作掌了灯,想要再细看,萧朔已盖了那张纸:“去罢。” 老主簿满腔遗憾:“……是。” 萧朔将灯挪近,蘸了些墨,重新落笔。 老主簿收拾好王爷随手用的东西,点上支清心明目的卧苔香,轻手轻脚出了书房。 - 云琅在偏殿准备一宿,该备的东西都叫亲兵连夜备齐了,次日却还是没能去成梁太医的医馆。 不止没能去,玄铁卫还特意跑了一趟,把梁太医从医馆请回了王府。 “就是一点风寒。” 云琅被一圈人盯死在榻上,头疼不已:“昨晚在窗外吹风,一不留神吹凉了,不碍事……” 萧朔坐在窗边,随手翻书,头也不抬:“碍不碍事,不由你说了算。” 云琅气结,瞪着眼前只知道添乱的人:“不是正好?我去医馆——” “病都还未好。”萧朔蹙眉,“去医馆干什么?” 云琅:“……” 梁太医:“……” 云琅躺在榻上,眼睁睁看着梁老太医拿着针的手气得直发抖,心惊胆战:“消消气,您老消消气,千万瞄准了……” “老夫开得是医馆!”梁太医实在恼怒,不理云琅,瞪了眼睛,“治病救人,医者仁心!” 云琅被医者仁心的老太医扎得闷哼一声,识时务一动不动,在榻上躺得溜扁。 “把人拉过去,还能给你治坏了?!” 梁太医瞪着萧朔,气得直喷白胡子:“若是信不过老夫,你自去寻好大夫!能保证把人给你治好,老夫医馆便白送他了!” 云琅有点意动,摸了个纸团砸萧朔,悄声:“快找找……” 梁太医怒气冲冲回头:“闭嘴!” 云琅轻叹口气,老老实实闭了嘴,重新躺平。 屋内原本的人更多,嫌堵得不通风,尽数被老太医轰出去了。 老主簿领着人在屋外,站得远些,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格外紧张地探头探脑向里望。 “你们在谋什么事,算计什么,老夫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梁太医自己消了会儿气,沉声道:“老夫只管治病救人,既然有病,当然要救。” 萧朔在窗畔坐了一阵,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 “宫中的那些纷乱,老夫又不是不曾见过。”梁太医扫他一眼,“两个臭小子,要拿老夫谋划便自谋划。能摘得出去,来日记得将老夫摘出去便是。摘不出去,掉个脑袋,又不是什么大事。” 云琅苦笑:“您老也不是有八个脑袋……” “活到这把年纪,要十八个脑袋有什么用。” 梁太医恶狠狠瞪他一眼,扯开他衣袖,继续行针:“真怕死,当初你们王爷说府里有个人欠拿针扎,不来不就行了?” 云琅不知该说什么,抿了下嘴角,垂眸笑了笑。 “你们两个小辈,还不比皇上的几个皇子大。” 梁太医依次下了针,隔了一阵,又低声道:“他们这个年纪,个个可都是跨马游街、风流意气的。” “我也风流。”云琅有心气萧朔,轻咳一声,“等来日我好全了,便去青楼看看……” “少说话。”梁太医瞪他,塞过去一碗汤药,“你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没有数?要想好全——” 云琅端着汤药,喝了两口,苦得呛了一迭声翻天覆地的咳嗽。 梁太医面色复杂,看他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府内会再安排几日。”萧朔似是不曾察觉两人端倪,淡声接话,“并非信不过太医,是宫中送出消息,这几日风紧些。” 云琅刚按下气息,闻言抬头,轻蹙了下眉。 “同我们所谋之事,倒是并无多少干碍。” 萧朔道:“冬至快到了,要排冬仗。” 云琅没听明白:“什么?” “……”萧朔按了下额角,把他手里的碗接下来,递一盏参茶过去:“你每次趴在大庆殿房顶上,看得那场热闹。” 云琅:“……” 云琅端着参茶,讷讷:“哦。” “自古有例,冬至阳气生发、君道滋长。” 萧朔看着他,不紧不慢:“文武百官当齐至大庆殿前朝贺,以宣朝堂之礼,正君王之威……” “想起来了!”云琅恼羞成怒,“背礼部的奏折干什么!” “你趴的房顶太多,怕你记不准。” 萧朔淡声:“冬至朝会,仅次于元旦大朝。等这一次朝会过去,便该休朝了。” 云琅多少记得这么一出,印象却不深,细想了想:“是不是文武百官都要去?” “有爵位便要去。” 萧朔点头:“你当初长在宫中,身上却没有官职爵位。后来封云麾将军,那两年冬至日却都又镇守北疆,一次都没能赶得上。” 云琅不想他竟记得这般清楚,扯了下嘴角,笑了笑:“可惜。” 萧朔并不觉得可惜,拿过薄裘,替他搭在身上。 “今日是初十。” 云琅顺手裹了,算了算:“今年冬至在十六,不还有几天么?” “虽然还有几日,但冬至前三日,皇上就会移驾大庆殿就寝。今年是新皇登基后首次,要十日。” 萧朔道:“诸皇子晚辈按例,应在夜间轮流于外殿值守。” 云琅看着他平淡神色,没接话,把喝空了的茶盏塞回去:“再来一杯。” “你气血不稳,虚不受补。”萧朔搁下茶盏,“这几日,朝中在议我该不该去。” 云琅一手垂在身侧,虚握成拳,轻攥了下。 这种外殿值守,说是皇子晚辈,其实也并不严格,非要是皇上自己的儿子。 本朝皇室子嗣向来不旺,只要同皇族沾亲,都会来走个过场,云琅是皇后本家孙辈,当初人头不够,都被硬拉去守过几次。 “这有什么可议的。”梁太医久在宫中,知道规矩,“你是端王血脉,皇上的亲侄子,为何不能去?” 萧朔:“大庆殿是祭祀明堂、恭谢天地的地方,行国之大礼。” 梁太医莫名:“那又如何?” “我少年失怙,满门不幸,身上有怨恨盘踞、弥天血气。” 萧朔不以为意:“不吉。” “什么道理?!”梁太医按捺不住,恼火道,“从来也没有这等乱七八糟的说法!你——” 云琅没摸着茶,有些无奈,干咳一声。 梁太医皱眉:“我又说错话了?” “您老年纪大了,又因为我,平白被折腾一趟。” 云琅好声好气劝:“就先回去休息,我这里收拾妥当,一定去医馆找您治病。” 梁太医才听了个开头就被往外轰,还要再问,忽然醒悟,看了一眼屋内一坐一立的这两个小辈。 云琅气色虽不很好,精神却显然不差,笑吟吟朝他拱手。 萧朔立在榻边,神色淡漠,一手扶着云琅背后,塞下了个不软不硬的枕靠。 “罢了罢了。”梁太医知道自己不能再听,拂了下袖子,“老夫走就是。” “隔两个时辰,找府上医官起针。”梁太医收拾了药箱,“开的药记着喝,不准叫苦,自己找的病……” “是是。”云琅保证,“我一口气干三碗。” 梁太医原本还有些火气,被他哄得不上不下发不出,瞪了云琅一眼,匆匆走了。 云琅看着老太医出门,一口气松下来,向后靠了靠。 他是半夜察觉到的不对,原本想着不要紧,压着没叫人,早上却没能起得来。 原本惦着试一试瞒过萧朔,糊弄着去医馆,不出所料的半步没能走成。 “我着了凉,你来干什么?” 云琅磨牙:“不怕我过了病气给你?” “装得好心。”萧朔扫他一眼,“你恨不得叫我也染上,同你一块儿咳嗽。” “……”云琅被他戳破,有些讪然,干咳了一声,“虽然,然而——” “不同你计较。” 萧朔看了看他背后,抬手挪了下软枕:“咳了半宿,为何不同我说?” “说不说也要咳。”云琅身上乏,舒舒坦坦靠了,阖了眼嘀咕,“老太医说过,这些毛病算不上事,吃药七天病,不治病七天……” 萧朔看着他,眸色沉了沉:“真该把你绑上。” 云琅没太听清:“什么?” “无事。”萧朔道,“前些年,我也都未曾入宫值夜,先皇并不曾管我。” “先帝整天提心吊胆,怕惹你伤心,勾起你陈年旧恨。” 云琅扯了下嘴角:“你能好好的便知足了,如何还会管你去不去值夜。” “况且。”云琅想了想,“这等夜里值守,原本就是皇子一辈的职分,皇孙外戚,过去都是凑数的……” “这一次,争得便是这个。” 萧朔点头:“皇上膝下只有两个皇子,值十夜定然不够。” “咱们这位皇帝。”云琅还惦记着萧朔的一排王叔,“子嗣还真是单薄……” “皇后独宠罢了。” 萧朔并不愿多说,随口提了一句,便又绕回正事上:“按照惯例,皇子不够,便会从其他皇族王室里挑同辈的补上。” “这样算,便不能再如之前那般含混糊弄了。” 云琅摸过个点心,吃了一口:“如何……可争出个结论没有?你进不进宫?哪日——” 萧朔:“今日。” 云琅:“……” 云琅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什么时辰?” “虽然是夜里值守。”萧朔道,“却不能夜里才去。” “……”云琅:“我知道。” 萧朔给自己倒了盏参茶,喝了一口:“戌时。” 云琅又向窗外看了看,按了按额头。 云琅吸了口气,默念着扎了针不能动手,坐正了些:“是离现在满打满算,只怕还剩半个时辰、再磨蹭就连半个时辰也没了的那个戌时吗?” 萧朔徐徐道:“是。” 云琅一阵气结,咬着嘴里的点心,盘算起了能不能一口咬死萧朔。 “又不是什么正事。”萧朔全然不理他脾气,又抿了口参茶,“你如今觉得如何了,若是躺下,还喘得过气么?” “我喘不喘得过气,有什么要紧?” 云琅头疼:“你再不去,说不定就不能好好喘气了——” “无妨。”萧朔笑了一声,“这些年,比这更悖逆狂妄的事,我做得多了。” “我如今只觉得后悔。”萧朔道,“最该悖逆的时候,我竟听了话。” 云琅怔了下,看着他,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大半,一时没能出声。 “关你什么事?”萧朔抬眸,扫他一眼,“虽然悖逆狂妄,但这些年,我也不曾去过青楼。” “……”云琅:“小王爷,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并无关系,说给你听罢了。”萧朔起身,“你比我了解他,我去见皇上,当如何说?” “就说恨我,挫骨扬灰,食肉寝皮。” 云琅收回心神,撑着榻沿想了想:“不能叫我这么痛痛快快死了,还要再百般折磨拷打,讨回当年血债。” 萧朔背着他,静立在日影里,默然不动。 “他忧心的无非是我将事实告诉你……”云琅沉吟,“你只说,我经不住刑,竟一夜便吐出血来,人事不省。如今病势渐沉,昏昏醒醒,睁眼也认不得人。” 萧朔呼吸蓦地滞了下,身形凛得几乎生生破开屋内暗影。 “说得越惨,他越放心,回头将我送去医馆也越方便。” 云琅不曾察觉,越说越来劲:“断胳膊断腿不合适,你就说我已内外交困药石罔顾,只勉强吊着条命,不定什么时候便没气了……” “他为示宽仁,会劝慰你几句,说不定还会替我求一求情,叫你适可而止免增杀孽。” 云琅道:“你若装得出,便撕心裂肺披头散发吼几句。若装不出,也就演出个心如死灰的架势,磕个头出来就行了……” 萧朔沉声:“够了。” “知道你不爱听。” 云琅自己也不爱说,无奈失笑。他话说的多了,喉咙有些干涩,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小王爷。”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仍不转过来,静了良久,攥死的拳才缓缓放开。 “什么时候你若腻了,招呼一句,咱们两个去北疆,灭了戎狄那群狼崽子。”云琅喝了两口水,轻声,“也好得很,岂曰无衣,与子——” “我不爱听的,不是这个。” 萧朔道:“不必胡乱猜测,从朝局里翻扯出一条生路,我比你心志坚定。” 云琅静了半晌,终归忍不住意动:“那你会在驾前披头散发地大哭吗?” 萧朔:“……” “你若要哭。”云琅实在想看,“我就去房顶上趴着。你放心,那些路我熟透了,没人看得见我……” “云琅。” 萧朔仍在想他口中那些惨状,脸色差得吓人,猛地回身,牢牢盯着他:“你若想看见我哭,一头撞死,不必等魂飘出来就能看见了。” “……”云琅干咽了下:“哦。” 云琅闹不清哪句话没说对,就惹了萧小王爷生气,有些迟疑:“你不恨我,我知道。” “我如何不恨你?”萧朔冷嘲,“我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食肉寝皮。” 云琅看了半天,心道萧小王爷这般上道,竟然此时便开始酝酿情绪了,当即顺势点头:“正是。” 萧朔眸底一片晦暗冰冷,看他一眼,便往外走。 老主簿候在门外,见萧朔出来,忙小跑过去:“王爷……” “更衣,备车。”萧朔漠然道,“入宫。” 老主簿不敢多问,一连串吩咐了,帮萧朔换上朝服,备好了入宫的东西。 备好马车,老主簿叫车夫等在门口,带着玄铁卫去书房找人:“王爷,都收拾妥当了。” 萧朔立在桌前,昨夜的宣纸铺在桌上,笔墨淋漓铁画银钩,不知写了份什么。 老主簿几乎从字迹见看出隐隐杀气,心惊胆战:“王爷——” “收拾了。”萧朔道,“我这便去。” 老主簿俯身:“是。” 萧朔写了这一阵,周身几乎破开四溢的戾意淡了些许,扔了笔,径自出了书房。 老主簿替王爷收拾东西,向来从不多看,此时实在按捺不住满腔念头,壮着胆子瞄了一眼。 “王爷写什么了?”玄铁卫交接了防务,悄声问,“奏折?” “不是。”老主簿心情复杂,摇摇头,“若是奏折,王爷岂会不带着?” “也是。”玄铁卫点点头,“朝堂谋划、来往书信?” 老主簿缓缓摇头:“也不是。” 玄铁卫实在想不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什么?” “你说。” 老主簿神思不属,扇着风吹干了墨迹,把纸折上:“云公子若是知道了……咱们王爷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写了一边吹参汤一边把他绑在床上狠狠打屁股的话本,还会信王爷是真的从没去过青楼吗?” ※※※※※※※※※※※※※※※※※※※※ 爱大家,抽红包~ 第二十八章 老主簿实在放不下心, 将王爷亲手撰写的话本小心收好,去探望云小侯爷时,还特意仔细看了看云琅的神色。 “还有话?” 云琅刚起了针, 掩着衣襟撑坐起来:“可是宫中有什么不方便的,叫我在外照应?” “不是不是。”老主簿忙过去拦了下,“您还病着,再多躺躺……留神再着了风。” “大惊小怪的,早好了。”云琅不当回事,“王爷进宫了?” 老主簿点了点头:“酉时三刻进的宫, 咱们府上离宫里近, 脚程快些,不出一刻便到了……” 云琅笑笑:“我知道。” 老主簿怔了下,看着云琅仍不以为意的平淡神色, 自知失言,一阵后悔:“是……要论这条路, 最熟的就是您了。” 就连端王在时, 带了世子往宫里去请安,也没有云小侯爷从宫里来得勤。 从宫里到府上,有几条路、几家房顶, 怎么走能躲开禁军巡查, 怎么走最繁华热闹, 云琅都熟得根本不必细想。 “正是。”云琅倒没细想, 仍靠在窗前, 心算了下,“眼下几时了?” “亥时, 王爷大抵已在大庆殿了。”老主簿愣了愣, “您有什么安排吗?” “自然。”云琅推开窗子, 敲了两下,“刀疤。” 老主簿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刀疤扛了个不知身份的生人,应声自窗外翻进来,落在了暖榻边上。 老主簿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惊呼出声:“什,什么人——” “不是人。”云琅及时打断,“是个幌子,您老当没看见就行。” 老主簿来不及抠眼睛,失魂落魄站在墙角,看着刀疤将云琅扶起来,又将扛着的东西平放在榻上。 窗外昏暗,变故又突然,老主簿一时间看得不很清楚。此时细看,才看出竟只是个不知棉花还是稻草制成的假人。 “您——您弄这个做什么?” 老主簿有些不安,颤巍巍道:“王爷走时有话,说叫您安安生生躺在榻上,若是乱跑,定然,定然……” 云琅靠在一旁,看着刀疤细致将假人安置在榻上,活动了几下身手:“定然怎么?” 老主簿不敢说,偷瞄了一眼云公子的尊臀。 “我如今一推就倒,一碰就碎,他定然不敢真动手。” 云琅从刀疤手中接过个小玉瓶,倒出颗碧水丹嚼了,很有把握:“最多拿东西撒撒气。他砸的时候,你们别往边上凑就是了。” 老主簿有心说王爷只怕今非昔比,看着云琅笃定神色,干咽了下,迂回着劝:“外头的事,王爷说有他,不要您跟着折腾。” 老主簿身负重责,不敢轻忽。一心二用守住门窗,尽力劝道:“您前几天,不也好好的躺在榻上吗?” “前几天,我若出去找人,便是去寻死路的。” 云琅不同他避讳:“叫小王爷知道,我也的确怕他一时激愤,亲自捅了我。” “……”老主簿年纪大了,按着胸口:“您,您说些温和的……” “今日的便很温和。”云琅伸手扶了主簿,朝他笑笑,“他要同生,我去找活的法子,是不是正经事?” 老主簿讷讷:“虽说,可——” “您也见了,王爷盯着,我哪儿也去不成。” 云琅好声好气:“他身负爵位,又在明面上,四处盯死步步掣肘。” 云琅轻叹:“想做些什么,翻遍府内,竟也没什么人帮得上。” 老主簿一箭扎心:“是……” “而如今,虽然我们已有所谋划,意指朝中。” 云琅:“但他究竟如何想的、做了哪些打算,就连您这个看着他长大的主簿,也知之甚少。” 老主簿愣愣地反被他劝,一不留神听懂了,越发失落怅然:“我等无能,竟也不能替王爷分忧……” “也不怪您。”云琅耐心安抚,“怪他,有什么事都自行处置,也不同你们商量。” “这事如何能怪王爷!” 老主簿全然被他一席话拐走了,跌足道:“朝中险恶,步步杀机,王爷分明是不愿牵连府内众人!” “正是。” 云琅适时颔首:“可纵然明白这个道理,心中怅惘愤懑,是少不了的。” 老主簿胸中无限怅惘愤懑,说不出话,立在原地。 “怅惘的,是这些年王府上下,看似荣宠万丈,实则如履薄冰。” 云琅唏嘘道:“愤懑的,是眼看着王爷临于深渊,却徒有心力,无从相助。” 老主簿咬紧牙关,含着热泪:“正是!小侯爷——” “我如今回来了。”云琅握住老主簿的手臂,“是不是该帮一帮他?” 老主簿哽咽不能言,点点头。 “我要帮他,”云琅笑笑,又缓声道,“您是不是该帮帮我?” 老主簿老泪纵横,用力点头。 “那我现在要出去,拿这个当幌子,替我在榻上躺一躺。” 云琅循循善诱:“您是不是该帮我拿被子把它盖上,就说我身子乏、不能吹风,喝了药便早早睡下了?” 老主簿抹了把眼泪,抽泣两声,去榻前铺被了。 云琅松了口气,朝听得呆若木鸡的刀疤打了个手势,趁着老主簿还没缓过来,飞快溜出了卧房。 - 过了亥时,府外天色已然黑透。 廊下风灯掩映,映着月色,风高人静。 亲兵早闻讯候着,云琅换过了夜行衣,拿过蒙面巾系上:“都打探清楚了?” “清楚了,就是此前同您说的那些。” 刀疤低声问:“如何改了今夜就要去?不是定了,过些时日,等少将军稍好些……” “我也不想。”云琅站了几息,阖目催动碧水丹药力,“这两夜……情形变得有些大,有些事要重新谋划。” 刀疤知道他在推行血脉,示意几个亲兵,屏息立在一旁。 云琅将内力运转了几个周天,呼了口气,睁开眼睛:“朝中祭典仪礼,我当初一向都胡闹过去,只顾着朝外跑,竟记得不熟。” 云琅拿过第二颗碧水丹,想了想,又加了颗护心丹:“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们若还存着叫我多歇歇的心思,有意不提醒我,便不必跟着我了。” 刀疤脸色变了变,扑跪在地上:“少将军——” 云琅并不看他,服下两丸药:“在朔方军,蓄意瞒报延误军机,该是什么处置,你们比我清楚。” 刀疤咬牙低声:“是。” “若非我将老主簿设法劝住,今夜耽搁了,还要重罚。” 云琅淡声道:“此次算了,下次再有,一并自领。” 刀疤应了是,要过去扶他,被云琅随手推开。 药力已彻底推开,云琅不用扶助,将蒙面巾系上,借力腾身,轻轻巧巧掠过了王府围墙。 玄铁卫巡视府内,要不多久就要过来。刀疤不再耽搁,带了人翻墙出府,跟在了云琅身后。 “少将军怎么劝住的老主簿?” 边上的亲兵趴在窗外,看着少将军顺利出了门,身心敬佩:“琰王走的时候,可凶得不成……” 刀疤亲眼目睹了全程,眼睁睁看着老主簿被忽悠得找不着窗户,心中一时有些复杂,含混应付:“晓之以理。” “就出来了?”亲兵讶异,“前日玄铁卫还说,主簿只听王爷吩咐,从不通融的。” 刀疤近日替云琅传话,学了些文绉绉的词,咬牙道:“动……动之以情。” 亲兵还想再打听:“如何动的?我们出来的时候,还听见老主簿在哭……” “问什么问!”刀疤恼道,“叫少将军听见,小心军法处置!” 在北疆时,云琅治军向来极严。亲兵叫军威一慑,不敢多话,当即牢牢闭上了嘴。 刀疤训了一通属下,看着前头丝毫没有要缓行意思的云琅,咬咬牙,还是加快脚步赶上去:“少将军。” “一会儿到了。”云琅道,“别都跟进去,留几个在外面。” “是。”刀疤稍一犹豫,还是低声问道,“此人……当真信得过?” 他们奉了命,去给少将军仍在京中的旧部送信的时候,便已被云琅点出的人吓了一跳。 刀疤心中不安,悄声道:“好歹是执掌金吾卫的将军……” “不知道。”云琅摇了摇头,“只是……我有些东西还在他手里。” 刀疤愣了下:“什么东西?” 云琅并未回答,在街角停下,隐进一处阴影里。 后头跟着的亲兵立时跟着噤声,悄然没入夜色。隔了几息,一队奉命巡逻的侍卫司挑着灯笼,自前街齐整经过。 “原本我也准备试探一二,徐徐图之。” 云琅立了一阵,推算过侍卫司布防的时辰路线,转入一条隐蔽小巷:“可我们这位皇上如此执意,非要把他弄进宫,我不放心。” 刀疤不解:“琰王不是依例奉命进宫吗?” 云琅摇了摇头,稍稳了气息,再度拐入了条新的石板路。 论起朝中的势力对抗、博弈手段,云琅不很清楚,萧小王爷也霸道蛮横得很,竟不准他学。 可若要论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若不是有所图,他该是这世上最不愿见琰王的人。” 云琅心中有数:“就算没什么血气凶煞不吉的说法,也会因为琰王体弱多病、不宜守祭之类的缘由,让他老老实实在府上待着。” “这么说,皇上分明就不想见琰王,这次还偏偏把人叫进宫了。” 刀疤听得云里雾里:“为什么?” 云琅停在一处院墙外,闻言笑了笑,站定平复着气血。 刀疤没得着回话,犹豫道:“少将军?” 云琅坦荡荡:“不知道。” 刀疤:“……” “在这儿守着。”云琅指指院墙,“我替你们去问问。” - 云琅服了两丸碧水丹,眼下心力体力尚足,不叫人跟着碍事,翻进了金吾卫将军府。 金吾卫左右将军有两人,他来找的是其中的一个,叫常纪。 抡起来,常纪倒也不尽然算是他的旧部。云琅当初去朔方军前,曾领了禁军的骁锐营练手,常纪那时是营中校尉,领的也无非是守城门之类的职分。 这层关系实在太浅,故而当初筛子一般将京城过了一遍,也未曾翻出什么端倪来。 云琅已有些年不曾见过此人,如今不敢全然放心,叫刀疤守在屋外随时接应,摸出枚石子砸在了书房的窗棂上。 金吾卫奉命护卫皇上左右,向来极为警醒,稍一有动静,便有人一把将窗子推开:“谁!” 云琅将剩下的飞蝗石收好,解开蒙面巾,从容抬头。 屋内的人错愕震惊地盯着他,面色变了数变,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常将军。”云琅笑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常纪堪堪回过神,匆忙自窗前让开。 云琅单手一撑窗棂,掠进屋内。也不同他见外,自顾自坐了,拿过茶杯倒了盏茶。 常纪定定望着云琅,咬紧牙关,缓缓伸出手,将窗子关严。 他眼眶通红,仍说不出话,回来一头重重磕在地上。 “好了。”云琅抿了口茶水,单手扶他,“缓一缓,我有事找你。” 常纪胸口起伏几次,低声道:“少将军稍待。” 他站起身,在书架上摆弄几次,扯出了个暗格。 刚打开,云琅已在他身后笑道:“我不是来要东西的,坐。” “为何不要?” 常纪攥着暗格内的东西,怔了下:“如今难得有空档施为,若错过了——” “我当初叫人将这东西给你。” 云琅不紧不慢道:“一并带到的,应当还有句话。” 常纪静默立了良久,低声道:“是。” 云琅:“如今可还记得?” “这是先帝所赐免死金牌。” 常纪哑声:“他日若时局有变,将此物……并血书,假托端王名义,交给萧小王爷。” 常纪忍了忍,终归压不住急意:“可如今琰王分明恩宠正盛!少将军身负逃犯罪名,险些便被处斩,为何不用此物——” “我命大。”云琅笑笑,“用不着这个。” 常纪皱紧眉,还要再说,被云琅抬手止住。 “你方才说。” 云琅润了润喉咙,便将茶水放在一旁:“琰王恩宠正盛?” “这些年都是,皇子们也不如他。”常纪就在皇上左右护驾,看得清楚,“今日皇上特意召他进宫,垂询时何等宽容殊待,我们也见了……” 云琅没忍住好奇:“他以头抢地大哭了吗?” 常纪愣了下:“什么?” “无事。”云琅有些遗憾,“你接着说。” “皇上问他身子如何,连府上是否缺人、年尾缺些什么东西,也一一亲自垂问了。” 常纪顿了下,有些吞吞吐吐:“还,还问到了……” 云琅轻敲桌面:“我?” “是。”常纪垂着头,不敢看他,“琰王说,他将您……” 这段是云琅亲自编的,倒不用他细说:“我大致知道,然后呢?” “琰王回禀时,身上恨意杀气是做不得假的。” 常纪才从宫中回来,记得分明:“他跪得远,倒是不曾冲撞皇上。但字字说得沥血,加上周身噬人戾意,观之仍极怵目慑人……” “皇上后来都已听不下去,亲自降阶,将琰王掺了起来,开解了几句。”常纪边想边说,“皇上还说,纵然您当年忘恩负义、罪无可恕,却也不愿叫琰王再添杀孽。” 云琅所料大抵不差,多少放了心,点点头:“他倒有些天赋。” 常纪愣了愣:“什么天赋?” “无事。”云琅笑了笑,“后来呢?” “后来皇上怜惜琰王,不想他因此事太伤心神,又劝慰了几句,便叫人送他回前殿歇息了。” 常纪尽力回想:“送琰王回去的人回禀,说琰王大抵是恼皇上替您说话,余怒未消,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常纪当时在御前伴驾,已听得忧心忡忡:“琰王说您已被拷打得碎成一地,不成人形,如何——” “……”云琅:“碎成一地这般惨吗?” “琰王一时激愤,说得惨烈了些……我们也记不很准。” 常纪忙将剩下的咽了回去,看着云琅仿佛尚好的面色:“您是如何脱身的?” 云琅静坐了片刻,笑笑:“侍卫司暗中助我,送进琰王府叫他拷打泄愤的,是个与我八分相似的替身。” 常纪恍然:“原来如此……” “我在京中无处可去,索性暂且藏身在琰王府中,尚无人发觉。” 云琅来时便已打过腹稿,编好了始末,缓缓道:“今日琰王入宫,我寻了个空,便出来见你。” 常纪闻言不疑有他,松了口气,保证道:“我安排下去,少将军就藏在我府上,断不会有失。” “不必,琰王府闭门久了,不通世事,也没那么凶险。” 云琅看了常纪一阵,将手中飞蝗石轻轻放下:“你如今已是金吾卫右将军,不必搅进来。” “六年前,我兄长父亲俱在禁军军中。若非少将军死镇陈桥,不准禁军冲出大营请愿,定然要被扣上个哗变的罪名。” 常纪摇头:“少将军救我父兄性命,此恩没齿难忘。” “陈年旧事罢了。”云琅哑然,“不提这个,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托你办。” “少将军请讲。”常纪半句也不多问,“我能做的,断无推辞。” “不是什么有风险的事。” 云琅笑了笑,不动声色看着他的神情,缓声道:“你也知道,琰王如今,还并不清楚当年情形……” 常纪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云琅凝神看他一阵,稍松口气,继续道:“可皇上看起来,已有些要回护我的意思,是不是?” “是。”常纪细想了下,“皇上今日还开解琰王,说您当初只是年纪小,被父亲蒙骗裹挟了,又不得不保自己的前程,才会做出那些事,并非有意要害端王。” 云琅失笑,点点头:“劝得真好。” “可惜琰王满腔怨恨,哪里听得进去。”常纪叹了口气,“皇上这么一说,琰王反而更怒气攻心,硬生生吐了口血出来……” 云琅尚在走神,闻言蹙紧眉,稍沉了声:“什么?” “琰王这些年身子都不很好,老是生病,听说城西致仕的那位梁太医隔三差五便要去府上。” 常纪以为他不清楚,解释道:“皇上也赐了不少上好药材,还时常派阁老去探问呢。” 云琅一时有些拿不准,心中不安,几乎起身便要走,强压着坐回来:“此事先不提。” 云琅虚攥了下拳,摸过茶水,抿了一口:“如此说来,依你们所见,琰王确实对当初情形一无所知,是不是?” “是。”常纪点点头,“皇上和琰王殿下应当都不知道,当初是您出手,救了端王府上下的。” 常纪迟疑了下,又悄声道:“可要我们暗中提醒一二?若是琰王知道了,或许对您——” “不必。”云琅道,“接下来几日,琰王大抵还要常在宫中行走。你们只要多看顾些,不要叫他再如今日这般,冒冒失失冲撞皇上就是了。” 常纪欲言又止,埋头应了:“是。” “那块金牌,你依然收好。”云琅道,“一旦有变,就叫人同血书一并扔进琰王府里,其余的不必多管。” 常纪点头:“是。” 云琅急着走,没心思再多说,匆匆起身:“再有什么事,我会叫人给你传信,不必送了。” 常纪已多年不见他,心中又积了不少费解疑惑。急追了几步,还要再说话,云琅已抬手推开窗子,没进了茫茫夜色。 书房外,刀疤守在窗下,被云琅匆忙身形吓了一跳:“少将军!” 云琅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晃了下堪堪站稳,靠在他身上歇了歇。 “少将军,怎么了?”刀疤有些不安,扶着他走得远了些,悄声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无事。”云琅咬牙,“出去再说。” 刀疤不敢多问,点了点头,将云琅一臂架在肩上,一路翻出了将军府。 亲兵奉命在墙外警戒,也被两人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可是碧水丹用得太多,药力——” “足够。”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吓着了,有些心悸……没事了。” “可是他们说,琰王吐了口血的事?” 刀疤在窗下,大致听见了,忍不住皱眉道:“少将军,您要是怕吐血……都要叫自己吐的血吓死了。” “这怎么能比。”云琅哑然,“我不放心,进宫去看看。” “……”刀疤:“现在吗?” “一颗碧水丹,三个时辰药力。” 云琅莫名:“两颗六个时辰,我去哪儿不行?” “自是行的。”刀疤硬着头皮道,“只是——皇宫大内,戒备森严……” “我只进去看一眼,他若无事,我掉头就走了。” 云琅常年在宫里来往,不以为意:“放心,我上个月刚回京城,去宫里绕过两圈呢。” 刀疤愕然:“满城搜捕,您去宫里干什么?!” “废话。”云琅重新将蒙面巾系上,“我又没有银子,去不成酒楼,还不能去御膳房吃口好的吗?” 刀疤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宫里的路你们不熟,先回去,不必跟着我。” 金吾卫将军府离宫城不远,云琅打点精神,算了算时辰:“我若寅时尚不曾回来,只怕就是……” “就是出事了吗?!”刀疤抄紧腰刀,“我等可要杀进皇宫,去劫少将军出来!还请少将军先留一幅皇宫地图——” “……”云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只怕就是被小王爷扣下,押进轿子抬回来了。” 刀疤:“……” “下次。”云琅道,“你们行动之前,先默念十遍开封尹颁布的汴梁良善之民行止范例。” 刀疤:“……” 云琅:“还有《宋刑统》里,所有掉脑袋和可能掉脑袋的刑律法条。” “……”刀疤:“是。” 云琅拍拍他的肩,看见刀疤身上琰王府下人的腰牌,随手扯了塞进怀里,掉头直奔了巍峨宫城。 ※※※※※※※※※※※※※※※※※※※※ 老主簿在府中,哭着往床上铺了第十八层被子。 爱大家~ 第二十九章 宫中, 大庆殿。 琰王刚吐过了血,精力不济,被扶着卧在榻上, 几个内侍躬着身蹑手蹑脚退出了偏殿。 “当真凶戾得很。”落在最后的小太监紧跑几步, 压低声音, “方才我进去奉茶,喘气都不敢。” “没听说?前几年好像就有个伺候的,因为咳嗽了一声, 就被砍了脑袋。” 内侍悄声道:“这些年宫里宫外打杀的,听闻一半都是惹了琰王府……” “我也听了,琰王府里头有口枯井, 专扔打杀了的侍从下人。” 又有太监悄声道:“说是他家里人都没了,脾性就跟着变了,专爱将人绑起来, 凌虐致死。” 小太监听得心惊胆战:“他家人没了,就要祸害别人吗?那别人的家不也跟着散了?” “可不就是爱看这个?” 内侍低声:“他自己没了爹娘,就看不惯旁人其乐融融地活着, 非要毁了才高兴。” 有人向后望了一眼:“多行不义, 这不就遭了报应?看这架势, 怕也活不了多久……” 几个太监内侍躲在墙角嘀咕,话音未尽, 听见一声咳嗽, 立时闭紧了嘴低头站定。 有胆大的, 硬着头皮低声:“洪公公。” 才进来的老宦官拎了药盅, 扫过几人, 将仍滚热着的药盅搁在一旁:“在宫里伺候, 什么时候还添了嚼舌头的职分了?” “公公, 那琰王实在可怖。” 小太监才进宫不久,怕得站不稳,壮了胆子哭道:“我们不敢伺候,求您放我们出去罢……” “琰王打杀下人。”洪公公慢吞吞道,“你们谁亲眼见了?” 小太监一时被问住了,仍脸色惨白,哆嗦着回头望了望内侍。 “越发离谱,这两年连枯井都编出来了。” 洪公公拿过药盅,拿帕子垫着,试了试凉热:“琰王已有三四年不曾进宫住过,请安也是磕了头便走。这宫里的人,他是特意赶进来打杀的?” 内侍张口结舌,讷讷道:“可,可旁人都说——” “旁人说什么,同咱们没关系。” 洪公公掀了眼皮,淡淡扫他一眼:“在宫里伺候,要想不掉脑袋,靠得不是嚼哪个王爷贵人的舌头。是把嘴巴闭紧了,少说话,明白吗?” 内侍不敢顶撞,低头应了,退在一旁。 洪公公已是宫里的老人,侍奉三代,受了内东头供奉官,正经有俸禄的八品衔。几个太监内侍都没胆子顶嘴,规规矩矩站着,噤声受了教训。 洪公公看过这几个人,将药盅扣好,摆了下拂尘:“罢了,都出去吧。” 几人如逢大赦,忙不迭行礼,抢着逃出了殿门。 洪公公立了片刻,轻叹一声,将萧朔紧闭的房门轻轻推开。 屋内寂静,掌了盏半暗的灯。 窗户不曾关实,冷风携着月色灌进来,映出隐约人影。 萧朔并未在榻上休息,立在屋角,正用盆里的清水净手。 “琰王殿下。” 洪公公放下药盅,低声道:“那几个不长眼乱嚼舌头的奴才,已申斥过了……这些年宫里越发不像话。” “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编出这些子虚乌有的话来传。”洪公公说着话,留神看他神色,“是我们管教的不严,您切莫往心里去。” “没什么可往心里去的。” 萧朔拿过布巾,擦了擦手:“他们说的,也不尽然便是子虚乌有。” “殿下又说赌气的话。”洪公公哭笑不得,“老仆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您的心性,如何还不清楚?就是当年——” 洪公公话头一顿,自知失言,将手中药盅放下:“总归,先帝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晚辈……也就是云小侯爷和殿下了。” 萧朔蹙了下眉,伫立良久,周身冷意稍淡了些许。 他擦净了手,将布巾放在一旁,又换了盆清水,重新将手浸进去。 洪公公察言观色,稍稍松了口气:“您同云小侯爷说上话了?” 萧朔垂眸:“说过了。” “那就好。”洪公公放心道,“您在殿上说的那些,不说皇上,老仆都险些被唬得信了……” “那些话。”萧朔神色阴沉,冷声道,“也不尽然是子虚乌有。” 洪公公愣了一刻,忽然反应过来:“云小侯爷当真受了拷打?!可是被送进御史台的时候?可御史台分明——” 洪公公迟疑半晌,又试探着问:“小侯爷如何……可还好么?” 萧朔阖了眸,将手拿出来,又换了块布巾擦净。 “您……” 洪公公看着他,心中终归难过,过去拦了拦:“老奴知道,您见了当今圣上,心中……不好受。” “可也得提醒您一句。”洪公公悄声道,“您查着的那些事,心中有数便是了,万不可拿来质询陛下。往事已矣,故人已逝,先帝端王若尚在世,定然只愿您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萧朔脸色漠然,看着眼前清水:“我知道。” 洪公公怕他再没完没了濯洗下去,亲自端了水,出门倒净了,又拿了个暖炉回来。 药已温得差不多,洪公公试了试,一并端过来:“殿下,这是静心宁气、养血归元的药,老奴看着太医熬的。您今日牵动心神,竟在殿前吐了血——” “喝什么药?”萧朔蹙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洪公公怔了下,细看过他气色,松了口气:“那就好。” “您这些年都假作身子不好,年年请梁太医去府上。就是为了哪天小侯爷回来,能顺势叫梁太医替他调理这些年在外奔波的伤损亏空,不惹人耳目。” 洪公公笑吟吟道:“梁太医的医术精湛,如今小侯爷终于回来了,好好调理,定然能养好的。” 萧朔不置可否,看了看那个暖炉,随手搁在一旁。 “原以为云小侯爷这次回京,正巧能赶上您今年生辰的。” 洪公公在宫内,不尽然清楚内情,将药盅合上,叹了口气:“谁知天意弄人,偏偏您生辰那日,小侯爷叫侍卫司抓着了。那之后折腾月余,如今才好算到了府上……” 侍卫司那些手段,洪公公只一想,都觉骨缝发凉:“定然受罪不轻,也该好好养养。” 萧朔不打算多说话,他看了看才被皇上握着拍抚的手,还想再去洗,被洪公公侧身不着痕迹拦了回来。 萧朔看向窗外,眼底无声涌起些烦躁戾意。 “您歇一歇,明日出宫便好了。” 洪公公扶着他坐下:“这是上好的药,用得都是进贡的药材,质性最是温平补益。既然您用不着,给云小侯爷带出去,也是好的。” 萧朔正要叫人将药扔出去,闻言蹙了下眉:“他正用着药,药性可相冲?” “这是补药,专给皇上娘娘们用的,同什么都不相冲。” 洪公公笑道:“您若不放心,再叫梁太医看一看。若是外头,还寻不着这些好药材呢。” 萧朔皱紧眉坐了一阵,没再开口,闭上眼睛倚在榻前。 洪公公知道劝不了他躺下歇息,悄悄拿了条薄毯替萧朔盖上,正要去关窗,便听见萧朔沉声:“别关。” “您这不关窗户的毛病,都找了多少次风寒了。” 洪公公无奈失笑,替他将薄毯覆严实:“这是宫里。如今的情形,云小侯爷就算再艺高人胆大,又如何能进宫来跳窗户找您?关上也不妨事的。” “不必。”萧朔仍阖着眼,静了片刻才又道,“关了窗子,我心不实。” 洪公公微怔,停下手上忙活看了看他,终归没再多劝,轻声:“是。” “有劳您了。”萧朔身形不动,“去歇息吧。” 洪公公看他半晌,轻叹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尽数咽回去,悄悄出了门。 萧朔靠在窗前,盖着薄毯,眉峰渐渐蹙成死结。 要在皇上面前做戏并不容易,他这几年自知没这个好涵养,从不进宫来惹得彼此相看两厌,今日却已不得不来。 云琅到了他府上,就是扎在皇上心中致命的一根刺。 他要留住云琅,叫云琅在府上安安生生养伤、活蹦乱跳地气他,就不得不来这一趟。 暮间时分一场做戏,已将心力耗去不少。宫中用的安神香也是上好的,月上中天,袅袅地牵人心神。 萧朔靠着窗户,胸口起伏几次,脑海中盘踞的仍是那个坐在龙椅之上的皇上含着泪走下来,握着他的手,说着“云琅被蒙骗裹挟,为保自己前程,不得已为之”的样子。 为保前程……为保前程。 云琅为保前程,把自己保得满门抄斩、不容于世,把自己保得隐匿五年一身病伤。 倒是这位当年慷慨激昂“拼上个贤王的爵位不要、定然要替皇兄雪冤”的六皇子,一路坦途,凭替皇兄翻案的功劳成了太子,先帝驾崩后,顺理成章成了九五之尊。 萧朔阖了眼,压下心底滔天恨意。 今日殿前做戏,心力耗得太多。他眼下才稍许放松,安神香便乘虚而入,神思一时凝沉一时混沌。 萧朔不自觉做了梦,侧了侧头,额间隐约渗出涔涔冷汗。 ……是两人少时跑马,被戎狄探子逼得坠崖的梦。 在冰水里醒过来,他背着云琅,把人死死绑在背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 云琅没力气说话了,同他约好,不舒服便扯他的袖子。 萧朔怕他握不动,把袍袖裹在云琅手上,边走边搜肠刮肚地同他说话。 平日里白看了那么多的书,真到了该讲的时候,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萧朔不想叫他费力,却又怕他睡过去,只能漫无边际地想起什么说什么。说了半日,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才忽然察觉云琅已很久没了动静。 云琅软软趴在他背上,凉得他彻骨生寒。 他发着抖,不敢回头看,又不敢把人放下。 萧朔陷在梦魇里,微微发着悸,肩背绷得死紧,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出来。 他背着云琅,一路慢慢往前走,却走不到头。 两人走着走着,竟渐渐已不再是少时模样。 他不敢把人放下,小心地碰了碰枕在他颈间的云琅。 云琅彻底没了意识,不想叫他知道,还本能抿紧了唇。被他惊扰,跟着轻轻一晃,殷红血色溢出来,落在他身上袖间。 萧朔恍惚立着,叫了一声。 不见回应,云琅伏在他背上,软而冰冷,每一步迈出去,只剩安静的耳鬓厮磨。 …… 萧朔急喘着,死咬了牙关,拼命要从不知多少次找上门来的梦魇里挣出来。 这场梦已缠了他五年。老主簿忧心忡忡,四处寻医问药,镇惊安神的药一副副吃下去,从来不见效用。 加上临入宫前云琅教他的、他亲口在御前说的,甚至……还比过去丰富了不少。 萧朔被困死在地狱一般无尽血色的梦魇里,想起云小侯爷躺在榻上没心没肺的架势,都被气得没绷住笑了一声。 夜深风寒,沿着窗缝向里灌进来,将他裹挟着,往更深的黑沉缓缓拖曳进去。 萧朔胸口一时滚热一时冰冷,被狰狞痛楚翻绞着撕咬,心神反倒渐渐平静。 倒也没什么不好。 云琅既然累了,一并沉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总归云小侯爷闹腾惯了,真沉进一片虚无里,若是没人作陪,定然要无聊得翻天覆地。 萧朔肩背慢慢松缓下来,身上知觉一分分消褪,几乎要没入那一片安宁静谧的深黑里,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不及反应,一捧雪冰冰凉凉,半点没浪费地尽数糊在了他的脸上。 萧朔:“……” 拽着他的人丧心病狂,不等他缓过口气,又一捧雪结结实实照着脸拍下来。 萧朔不及睁开眼睛,已凭着多年养成的习惯,抬手握住了来人手腕,顺势向窗外隔档,把一捧雪尽数泼在了窗外。 他咬了咬牙,睁开眼睛:“云、琅——” 云琅坐在窗棂上,松了口气,抬起只手:“快快,这是几个手指头……” “十八个!”萧朔死死压着火气,一把将他拽进来,关严窗户,“你来干什么?!” “看你。”云琅没坐稳,被他一拽,半点没防备地坐在了萧小王爷腿上。 他也顾不上在意,忧心忡忡拽着萧朔,把那只手往他眼前怼:“怎么会是十八个?皇上给你吃药了?你再看看——” 萧朔方自从梦魇中挣出来,身上叫冷汗浸透了,半分力道也没有,有心徒手拆了云琅,终归有心无力,狠瞪他一眼。 云琅看他目色清明,稍稍松了口气,抬手去摸他额头:“怎么这么烫?你——” 萧朔懒得解释,扯过云小侯爷冻得通红的手,把暖炉塞进了他手心。 云琅刚捧了两捧雪,掌心正冰凉。陡然一碰暖炉,竟也烫得吸了口气,不迭左手倒右手:“嘶。” 萧朔胸口起伏不定,眼底戾意喷薄呼之欲出,死盯了他一阵,把暖炉抢下来。 云琅不太舍得:“欸——” 萧朔解开衣领,把云琅双手拉过来,贴在肋间。 云琅一僵,张了张嘴,耳朵不自觉一热:“小……小王爷?” “别动。”萧朔冷声,“如今算是知道,你这阴寒之气是怎么入体的了。” 云琅讷讷反驳:“我不曾与戎狄打雪仗……” 萧朔心神未定,周身杀意仍凝而不散,凛眸横他一眼,把云琅剩下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云琅被他暖着手,安静了一会儿,就又忍不住,弯腰细看了看萧朔神色。 同金吾卫将军说过话,云琅实在不放心,特意进宫看了看。 虽说两人心里都大致有数,萧朔的身子自然没什么大碍,做什么都是特意给那位皇上看。但也难保萧小王爷就后来居上,把内力修炼到了自震心脉的地步。 云琅原本只想看一眼就走,在窗外一探头,却正好迎上了陷在梦魇里的萧朔。 “梦见什么了?” 云琅碰碰他:“你爹娘?放心,他们时常到我梦里来,跟我说他们如今过得很好……” “……”萧朔看着他:“这些年,我数次拜祭,都不曾梦见过父王母妃。” 云琅:“……” “哦。”云琅干咳一声,“那大抵,大抵是你我身份不同。” 云琅一时失言,颇为后悔,干巴巴安慰道:“王叔王妃也是来看……我有没有将你照顾好。” 萧朔身上虽暖和,却被冷汗飙透,衣物都是潮的。云琅摸了摸,不很放心:“有替换的没有?” “不必。”萧朔神色沉了沉,按住云琅四处乱摸的手,“常有的事,早惯了。” 云琅看着他,蹙了下眉。 “少用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糊弄。” 萧朔顶不愿看他这般神色,不再多说,把云琅从腿上挪下来:“你究竟来做什么?不是已同你说了,宫里的事,我来走动——” “我知道。”云琅顺势在榻边坐了,拿过他手腕,“就只是来看你。” 萧朔眸底无声凝了下,抬头看着他,身形依然不动。 云琅摸了几次,找准萧朔腕脉,诊了诊。 萧朔冷嘲:“云小侯爷如今也通岐黄之术了?” “不通。”云琅又按着自己的脉,仔细比了比,松了口气,“行,不一样。” 萧朔微怔,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云琅没能寻着替换的衣物,把暖炉塞进萧朔怀里。想了想,又上手替他把外袍脱了,拿薄毯披在了身上。 久病成医,云琅虽然不知道种种脉象都有什么说法,却已能分辨出不同。 萧朔心脉稳定有力,又同自己靠碧水丹激发心力的脉象有所差别,想来定然是无事的。 “你那口血是怎么吐的,事先含了假的吗?”云琅实在想知道,忍不住打听,“都瞒过去了?他……” 云琅话头一顿,看着自己被萧朔反过来执住的手腕,咳了咳:“小王爷。” 萧朔看着他,原本的冷意戾气一丝一缕敛净了,眼底冰冷,只剩下一片不见喜怒的漠然。 云琅向来最怕他这个架势,皱了皱眉,把手往回收了收:“萧朔。” 萧朔不给他糊弄过关的机会,握住云琅的手腕,去按他腕脉。 “我……就是来看看你。” 云琅轻咳一声,翻了下腕起身:“如今既看见了,就该走了,你好生歇息——” 萧朔看着窗外,语气极轻:“云琅。” 云琅顿了顿,立在榻前,抿了下唇角。 “我在宫中,曾听过一种药,叫碧水丹。” 萧朔道:“服下之后,便能激发人心神精力,哪怕伤病之人服了,也能一同往常。” 萧朔:“透支自身,狼虎之药。” 云琅抬眼瞄了下窗户,不着痕迹,向后退了半步。 “几颗?”萧朔抬手栓了窗子,“别让我去拷打你的亲兵,逼他们开口。” “就只吃了一颗,确实有些要紧事。” 云琅含混道:“当真,你既知道碧水丹,这不还没到三个时辰么?” “上次你来给我讲话本,吃的是一颗。” 萧朔道:“你这些年,大抵已吃了不少罢?” 云琅心说讲你大爷的话本老子上次分明是来要人,不很敢在这时候同萧小王爷耍横,干咳一声,低了头没说话。 “这种药吃多了,药力会越来越弱,能撑的时间也会越来越短。” 萧朔语意清冷:“可于身体的损伤,却半点不会少。” “我知道。”云琅哑然,“可——” “可你如今还要用,甚至不惜叠加药量。” 萧朔缓缓道:“云琅,你若想要我的命,犯不着用这个办法。” 云琅胸口轻滞,定定看着他,扶着稳了稳身形。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以自己回去,慢慢想清楚。” 萧朔语气格外平淡,身形依然冷漠不动,却已有悍然戾意盘踞伺机而出:“既然你不长记性,也的确该教训一二,立立规矩。” 云琅咽了下,摸出颗飞蝗石,算了算出去要花的步骤:“怎么教训?” 萧朔起身,收拢袖口:“过来。” 云琅莫名觉得不祥,宁死不屈:“我不。” “殿外有洪公公守着,他是当年侍奉我父王的太监,受先皇所托,知道我们的事。” 萧朔看着他,不急不缓道:“有他在,这里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进来看。” 云琅:“……” 云琅看着灯下仿佛能吃人的萧小王爷,摇了摇头,向后又退出半步。 萧朔耐心彻底耗尽,伸手去拿他手腕。 云琅看得分明,边欣慰萧朔这些年果然有所长进,小擒拿使得这般得心应手,边及时侧身闪过,飞蝗石脱手,直奔窗户上拴着的插销。 萧朔不给他空档,箭步去拦。云琅一石头砸开插销,终归比他快上几分,伸手推开窗户。 萧朔追之不及,寒声:“云琅!” 云琅松了口气,踩着窗子要腾身掠出去,一不留神,却叫窗外凛冽冷风迎面灌了个结实。 萧朔自他身后赶上,一把将云琅手臂握住,再不留情,拧在身后牢牢按住。空着的手扯了腰间系带,将双手利落反捆在身后,打了个死结,死死按在榻上。 “既然只靠说的,你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今日便给你个教训。” 萧朔神色冷鸷:“省得你再不将自己当回事,动辄拿命往上填。” 云琅被他按着,扯了下嘴角,低声:“萧朔……” 萧朔压不住滔天怒意,死死阖了眼睛,胸口起伏。 直到现在,云琅竟还改不了动辄垫上这条命的毛病。 不计代价地用虎狼之药,透支身子,透支性命,能走到哪一步就走到哪一步。 走不动了,就找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头倒下去。 云琅挪了挪,轻声叫他:“萧朔。” 萧朔身形铁铸一样,纹丝不动。 云琅方才叫一口风呛得眼前发黑,此时方缓过来些许,听着萧朔粗砺喘息,胸口蓦地疼了疼。 “你教训吧。”云琅静了一会儿,拿额头贴了贴萧朔手背,“我长记性。” 萧朔从没见他服过软,将信将疑,皱紧了眉盯着他。 “今日……在宫外,听人说你吐了血。” 云琅被他按着,扯了下嘴角:“我才知道,确实不好受。” “我打了不知多少仗,危如累卵、生死一线的,也不少打过。” 云琅有点自嘲:“从没这般乱过方寸。” 纵然知道原本情形,大体怎么回事也能推测得出,可听常纪说起那些传言,还是一时几乎没了主意。 “当年。”云琅低声,“你总是叫我对镜自省,我也没听过。” “你何止不听,还将我屋里所有的铜镜,上面都用匕首划了字。”萧朔寒声道,“父亲恰巧来问我学业,查了半年‘吾日三’的意思。” “谁叫你老叫我吾日三省吾身的?”云琅没忍住,笑了一声,轻呼口气,“教训吧。” 云琅当初在军中,也不是没见人挨过军棍,无非脊杖,倒也不很打怵。 云少将军敢作敢当,直溜溜趴在榻上,闭紧了眼睛准备挨揍。 萧朔咬紧牙关,将脑中几乎炸开的翻绞疼痛压下去。自坐在榻边,一把扯了云琅,将人恶狠狠撂在腿上。 云琅:“……” 云琅:“?” 萧朔扫了一眼欠教训的地方,半分不受他服软蛊惑,冷声:“他日若再犯——” “等会儿。”云琅趴在萧朔的腿上,“小王爷,你要打什么地方?” 萧朔眉宇间一片晦暗,掀了他外袍:“你不必管,领罚就是。” 云琅愕然:“我如何能不管!” 萧朔打定了主意要给他个教训,不容他胡搅蛮缠,厉声:“不准动!” “还不准我动?!”云琅身心复杂,“经年不见,小王爷玩得这般野吗……” 萧朔自幼被端王亲手教训,从不知道打个屁股有什么不对,被云琅的反应引得皱紧了眉,手仍悬在半空。 “还说你没看过话本,什么都不懂?” 云琅满心怀疑,艰难拧着身看他:“分明是太懂了……” “胡说什么!”萧朔被他闹得心烦意乱,“你若心中不知错,不想叫我教训,也不必这般胡搅蛮缠——” “我胡搅?”云琅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眼看就要按在腿上打屁股了,平白攒了满腔冤枉。还要再说,神色忽然微动,抬头看向门外。 “殿下,可是歇得不安稳?” 洪公公守在外面,听见动静不放心,悄悄推门进来:“可要安神汤——” 洪公公:“……” 云琅:“……” 洪公公一把年纪,在宫中见多识广,咳了一声匆忙低头:“打,打扰殿下了。” “什么打扰?”萧朔被这群人扰得头疼,“他——” “小侯爷竟还真摸进宫了……” 洪公公认得云琅,向外看了看,悄声嘱咐:“小声些,老奴守在外头。” 萧朔隐约觉出不对,皱紧了眉:“我——” 洪公公暗骂着自己没眼色耽误事,笑吟吟给两人作了个揖,关紧门,回外面去守着了。 萧朔被乱七八糟折腾了一通,胸口怒意也消了大半。静坐半晌,动了下手,去解云琅捆着的双臂。 云琅趴了半晌,忽然琢磨过味来,按住他:“小王爷。” 萧朔不耐:“干什么?” “你没看过话本,竟还这般懂行……” 云琅拧了个身,大喇喇躺在他腿上,枕着萧小王爷的肘弯:“快招,青楼什么样,里头好不好玩,这些年见了几个漂亮姑娘?” ※※※※※※※※※※※※※※※※※※※※ 有点事,提前发。 爱大家! 第三十章 云琅恃病生威, 折腾得没分没寸。萧朔怕他滑跌下去,伸手堪堪将人拦住,皱紧了眉:“胡说什么?” “如何就是胡说?”云琅抓了他的把柄, 很是得意,“房事嬷嬷可不教这个,你既这般熟练,总不会是天赋异禀……” 闹到这时候,萧朔再不谙此道,也已能大致听得懂。他素来不沾这些, 被云琅气得咬牙, 沉声训斥:“住口!” 云琅闭上嘴,稍撑起身,满腔好奇地眨了眼睛看他。 “再……胡言乱语。”萧朔尽力压了压脾气, 冷声道,“纵然你身上病着, 我也不对你会有半分留手。” 云琅摇摇头, 叹息一声。 萧朔被他莫名盯着,越发不自在,连恼带怒便要发作, 云琅却又主动扑腾着翻了个身。 “打吧, 不必留手。” 云琅折腾半天, 大致弄清楚了萧小王爷的胆量, 潇潇洒洒枕着他的腿:“此间唯有你我二人, 不必端着。” “月下良辰,风高人静。”云琅轻叹, “想绑我就绑我, 想把我按在腿上就按在腿上, 想打屁股便打屁股。” 萧朔:“……” “可惜你我身陷世事囹圄。” 云琅看得话本太杂,咳了几声,像模像样:“纵然有此一晚,一样不能挑琴夜奔、当垆卖酒,不能墙头马上、青梅垂杨……” 萧朔:“……” “后一个讲的是银瓶记,白乐天写过的。” 云琅怕他不懂,特意注解:“前一个叫《凤求凰》,说得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他们两个见了一面,听了一曲琴,卓文君就跟着他跑了。司马相如是前朝辞赋大家……” “我知道!”萧朔忍无可忍,“当年先生教《子虚赋》,罚你抄写百遍,还是我写的!” 云琅张了下嘴,轻咳一声:“我以为……你不喜好这些。” 萧朔尚有事要做,不能眼下便任由他气死自己。打定了不再与云琅多费半句话,将人往回扯过来,去解他腕间绑着的布条。 “要叫我说,卓文君亏得很。”云琅趴在他腿上,也忍不住点评起了话本,“家财万贯不要,就跟着个书生夜奔,还要去卖酒。” 萧朔先前盛怒之下打的死结,解了几次不得其法,将人翻了个面:“卖酒有何不好?” “有什么好?”云琅诧异,“小王爷,你若遇上个一见倾心的穷光蛋,愿意放着王府不要,跑去跟他浪迹天涯酿酒卖吗?” 萧朔静了片刻,依然去解他腕间死结。 “况且这故事后来也不很好。”云琅道,“司马相如发达以后,就去流连花丛,还要纳妾,不再喜欢卓文君了。卓文君还写了《白头吟》,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萧朔蹙紧眉:“的确不好。” “也都是话本清谈,做不得准。”云琅打了个呵欠,“说不定人家过得很好,只是世人妒忌,胡乱编造附会的……小王爷。” 萧朔还在想着他说的,闻言收拢心神:“怎么?” “就解个布条。”云琅都被他翻过三面了,一度觉得自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你是要解一晚上吗?” 萧朔肩背滞了下,重新将他扳着挪了些,还要再试,膝头忽然一空。 云琅已坐起来,将充作绳子捆缚双手的腰带递还给了他。 萧朔怔了下,抬头看向云琅。 “不闹了,说正事。”云琅撑着胳膊,靠在榻边,“据你所见,皇上今日叫你进宫,究竟有什么盘算?” 萧朔看着他,肩背绷了下,伸手去握云琅腕脉。 “以常理推之,应当是要看你对我的态度,也试探我落在你手里,究竟说没说什么不该讲的话。” 云琅手腕翻转,轻轻巧巧回握住他来诊脉的手,按在榻上:“但我总是觉得,只为了这个,他无需亲自见你。” 萧朔看着云琅泛白的指尖,静了片刻,低声道:“是。” “我去试探过皇上身边的金吾卫。”云琅道,“今日之事,皇上对你应当并未生疑,甚至几乎已大略放心了……此事反而叫我有些不踏实。” “你这些年虽然韬光养晦,却毕竟不曾真供他驱使。” 云琅扯过条厚实裘皮,搭在腿上:“以我们那位皇上多疑的性情,不该就这么放心,你是——” 萧朔起身,去拿温着的药盅:“是。” 云琅皱了皱眉,撑了下坐起来:“他下的套子,没那么好踩,你做了什么?” “我们这位皇上,生性多疑,只有将人变成棋子才能放心。” 萧朔缓缓道:“你此次回京,落在侍卫司暗卫手中,消息没过两日,便传遍了京城。” “他特意把消息放给了你知道?”云琅咳了两声,摇摇头,“叫你知道干什么?让你来吃了我……” 萧朔:“是。” 云琅:“……” “我这些年四处搜寻你的消息,皇上非但知道,甚至刻意放纵。” 萧朔拿着药回来,向他身后垫了个软枕,将窗子重新插严:“这一次,更是暗中叫人松了手,让我联系上了刑部。” “这么说。”云琅心底微沉,“你打算暗中弄坏铡刀,借此打回刑部复审,将我弄出来的事,皇上心里也大略清楚?” 萧朔点了点头,将药盅掀开盖子,搁在一旁。 云琅靠在窗边,垂首沉吟:“如此一来,无论那日我怀不怀你的孩子,其实都会在刑场上出岔子,最后落到你的手里……” 萧朔正替他吹凉药汤,闻言神色沉了沉,横他一眼:“说正经的。” “很正经。”云琅抚了抚小腹,轻叹,“这两个孩子,竟来得这般不是时候。” “……”萧朔压下脾气,打定了主意再不被云琅无端拐远:“总之,从你回京城起,到落在我手里,每一步背后,都有皇上的影子。” “那日你在刑场,忽然胡搅蛮缠,虽未在各方意料之中,却也殊途同归。” 萧朔道:“我想要你,皇上也想让你落在我手里。” “你想要救我,所以要把我抢到府上。皇上却以为你这些年恨我入骨,借此机会暗中放纵,想让我在你手里死透……” 云琅哑然:“你如何叫他相信,你是真恨我恨到要拆骨剥皮生吃了我的?” “我不必叫他相信。”萧朔淡淡道,“我原本就恨不得将你蘸酱吃了。” 云琅:“……” 云琅咳了一声,讷讷:“没有威风点的吃法吗?” 萧朔不同他废话,看了看云琅面色,将药仔细分出一小碗,自己尝了一口:“但你这一通胡搅,阴差阳错,也打乱了皇上的部署。” “他原本想放纵我暗中偷换刑部死囚,先把事情闹大,再作势彻查,查到我头上。” 萧朔道:“把我叫进宫里,劝上几句不痛不痒的风凉话。一来激得我更恨你,二来,也是借机施恩。” 云琅静听着,心底忽然动了动:“在刑部偷换死囚,是不是也是死罪?” 萧朔吹了吹药汤,递过去:“你可分得出药性?药信得过,只是不知相不相冲——” “我那时若不闹一场。”云琅看着萧朔,“你真从刑部将我换出来,便会有一个把柄落在皇上手里。只要他还在位,随时可以用这个把柄来拿捏你……” “此事不必你管。”萧朔不欲多说,又将药碗向前递了递,“你只管喝药。” 云琅看他半晌,拿过来,浅尝了一口:“温胆益气汤……没什么玄奥的,就是用得药材好些,效力大抵也比外头的强。” 萧朔抬眸,示意他将药碗接过去。 “如今于我没什么用,你喝了罢。”云琅笑笑,欠了欠身,“皇上……不会这般便作罢了。” “我知道。”萧朔听他语气渐微,蹙了蹙眉,伸手扶住云琅肩膀,“很不舒服?” “冷。”云琅呼了口气,“不碍事……我在想,皇上为何非要拿捏住你的一个把柄。” “他拿捏我,有什么奇怪。”萧朔看着云琅,不动声色揽住他,“别费心力了,回头再说。” “斩草除根,直接找茬杀了你不更干净?” 云琅靠在萧朔臂间,歇了口气:“我不……不很懂这个,可兵法中有驱虎吞狼。你想一想,朝中,可有势力是要你制衡的……” “别说话了。”萧朔沉声,“再废一句话,我直接掐昏了你,你我都省力。” 云琅闭上嘴,他药力耗得差不多,身上不自觉地发冷,摸索着攥住萧朔袖子,很周全地往身上盖了盖。 萧朔:“……” 云小侯爷半阖着眼睛,皱了皱眉:“太薄。” 萧朔拿过厚裘皮,将云琅囫囵裹了,拿暖炉焐着,叫人靠在肩上。 云琅靠着他,闷闷咳了两声:“萧朔……” “宫里知道我心神激荡吐了血,只说我睡了一夜,越发不好了。暖轿直接从宫里出去,洪公公会安排。” 萧朔不想叫他费力,凑在云琅耳边,低声道:“你不必担心。” 云琅点了下头,又尽力想了一圈:“你那时梦里——” 萧朔抬手,虚扼在他颈间。 “……”云琅静了半晌,低声嘟囔:“会玩。” 萧朔被他气得眼前黑了黑,咬牙低声:“你究竟——” “我活着,萧朔。”云琅摸着他的手臂,一点点握住,“别害怕了。” 萧朔气息狠狠一滞,胸肩轻悸,低头看着安静苍白的云琅。 云琅气血太虚,冷得厉害,往他身上偎了偎:“就是药力差不多了,睡一觉,还会醒的。” 萧朔静了良久,低声:“还会醒?” “会。”云琅保证,“很快。” 萧朔右手微微发着颤,使了几次力气,硬稳住了,将自己的袖子塞进云琅手里。 云琅低头看了半晌,轻轻笑了一声。 萧朔胸口起伏,定定看着他,将人一点一点藏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 云琅被萧小王爷扣下,押在轿子里,抬回了王府。 “怎么还去见皇上了?!” 梁太医早被请到府上,抄着药箱火急火燎跑出来:“不是说就在偏殿值夜吗?又做噩梦了没有?先别说话,把安神汤喝了,我扎几针……” 萧朔下了轿子:“不妨事。” “怎么不妨事?”梁太医朝他瞪眼睛,“上次你从宫里回来,接连几日陷在梦魇里,心神失守,险些醒不过来,不记得了?” “您老就别提这些了。”老主簿忙着劝,“请您来只是不放心,劳您帮忙看看。” 老主簿被云琅哄得找不着窗户,在府上搬了一宿的被子,这会儿总算缓过来,低声道:“如今云公子回了府,与我们王爷这几日越发亲近,王爷不跟着也好多了……” “哪亲近了?”梁太医皱着眉,“我看分明还是水火不容。再说他这是心病,谁回来了管什么用?过来,诊诊脉——” 萧朔俯身,探进轿子,抱出了个由厚裘皮严严实实裹着的人。 梁太医:“……” “他又用了碧水丹,此时有些发热,要劳您替他诊一诊。” 萧朔将云琅抱稳,叫他靠在肩上:“您方才说什么?” 梁太医:“……” “既无事,我便先带他去书房。” 萧朔暂且不剩什么心思管别的事,吩咐老主簿:“闭锁府门,只说我在宫里吐了口血,如今病得越发沉了,不能见人。” 老主簿忙点头,去交代了玄铁卫。 梁太医看得目瞪口呆,拽着老主簿,往回拖了拖:“他二人……几时又这般要好了?” “不知道。”老主簿讷讷,“此前我说云公子同王爷亲近,也无非是王爷把每日默念三百遍不拆了云公子,减到每日一百次罢了……” “那大抵……是事急从权。”梁太医悄声道,“用完碧水丹,人会气血两虚、混沌沉睡,是叫不醒的。若是不用抱着,扛回书房,也不很得体。” “正是。”老主簿连连点头,忍不住又瞄了一眼王爷不知为何皱得厉害的腰带,“定然,定然不是……” 梁太医压低声音:“不是什么?” “定然不是。”老主簿用力摇了摇头,“我们王爷行得正走得直,既不看话本,也从不去青楼的。” 梁太医:“……” 老主簿劝服了自己,安排玄铁卫去将府门锁死,追上萧朔正要回禀,又听见两人间隐约动静。 云小侯爷睡得暖暖和和,被轿子外的风一吹,皱了眉含混:“冷。” “就不冷了。”萧朔将裘皮裹严,“我们回府。” “什么府?”云琅睡得沉,想醒却又醒不过来,格外不情愿,“不去镇远侯府……” “不去。”萧朔轻声,“回端王府,回家。” 云琅满意了,埋在他胸口,低声嘟囔:“王叔。” 老主簿看着云小侯爷睡得踏实,心底酸楚得说不出话,带人悄悄迎上来:“王爷,叫我们——” 萧朔摇了摇头,任云琅在怀里迷迷糊糊折腾:“嗯。” “王叔。”云琅咳了几声,“好疼……” 萧朔已走到书房门口,肩背倏而绷得锋锐,停下脚步,低头定定看着他。 云琅实在不舒服,苦着脸,低声抱怨了几句。 萧朔阖眸立了一阵,示意老主簿推开门,抱着他进了书房,小心放在榻上。 “小侯爷大抵也是在宫中牵动旧事,想念先王了。” 老主簿不敢惊动,守在一旁:“要叫梁太医来看看吗?” 萧朔坐在榻边,看着云琅蹙了眉翻来覆去折腾,慢慢握了他的手:“等一刻再叫。” 老主簿忙低声应了,放轻动作退到边上。 “歇一歇——” 萧朔尽力回想一阵,照着记忆里父亲的语气,摸了下云琅的发顶:“歇一歇便好了。” 云琅扒拉开他的手,蜷着转过去。 “我帮你揉。”萧朔扳住他的肩,叫他躺回软塌上,“胸口疼?” “哪都疼。”云琅难受得心烦,很不高兴,嘟嘟囔囔地,“让萧朔揉。” 没想到云小侯爷和端王的刎颈之交还有自己的份,萧朔怔了下,静坐了一阵,轻声道:“好。” 萧朔伸手,替云琅慢慢揉着胸口积淤。 老主簿大气不敢出地守在边上,看着王爷周身凌厉冷鸷竟被揉得渐渐消泯,几乎说不出话,屏息悄悄退到屋外。 云琅躺在榻上,他气息不稳,其实并不舒服,但有人哄脾气就好了不少:“渴。” 萧朔应了一声,起身要去叫人,老主簿已眼疾手快,接了下人端来的参茶送进来。 萧朔接过来,坐回榻边。 云琅咳得肺疼:“让萧朔倒。” “好。”萧朔替他倒了一盏茶,将云琅稍扶起来,喂他喝了两口。 云琅神思昏沉,凭着本能折腾人,其实并不能喝多少下去。萧朔拿过布巾,替他仔细拭净了唇角水痕。 老主簿看着眼前情形,老怀大慰,抹着眼泪搬过来两床被子。 萧朔不知府上哪来这么多被子,看了一眼,揽着云琅坐稳,叫人将被子垫在云琅身下:“还要萧朔做什么?” 云琅上身被垫起来些,气息顺了不少,混混沌沌摇头:“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的。”萧朔淡声,“他欠你的,应当偿你。” “他欠什么。”云琅睡昏沉了,这件事倒还分得很清,“我才欠。” 萧朔不欲同云琅争辩,静坐了一阵,摸摸他的头:“他很想你,想让你高兴。” 云琅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茫然:“什么?” “无事。”萧朔道,“还要他做什么?” 云琅被照顾得舒服了,躺在榻上已很知足,沉吟着折腾了两个圈。 老主簿又是心酸又是高兴,一心要帮上些忙,屏息凝神,悄悄探近榻边。 云琅高高兴兴:“让萧朔穿小姑娘的衣裳,给我跳个舞。” 老主簿:“……” ※※※※※※※※※※※※※※※※※※※※ 爱大家! 第三十一章 萧朔坐在榻边, 深吸口气,分几次慢慢吐息。 老主簿哭不出来,满腔复杂地立在榻边。 萧朔将云琅放下,他胸口起伏, 眼睛都已有些发红, 死死按着火气:“去, 弄一套……” “王爷!”老主簿失声劝道, “不可!” 萧朔眉峰拧得死紧:“有何不可?” “小侯爷……这些年是太苦了。”老主簿愁肠寸断,“又是被咱们府上所累, 您自是该多补偿他。可纵然再宠,也不能……” 老主簿横了横心,进思尽忠:“您也知道小侯爷的脾气, 无非想一出是一出,过后自己都未必记得。可您若当真穿了, 先王在天之灵看见,又当是何心情?” “父王看见。”萧朔面无表情道, “会将我关在屋里, 叫玄铁卫将门窗尽数严锁。” 老主簿忙点头:“正是——” “不准我跑, 叫上母妃。”萧朔道,“一起来看。” 老主簿:“……” 老主簿细想了半晌, 竟当真如他说得一般无二,一时痛心疾首,跌足长叹。 “况且。”萧朔坐了一阵,不急不慢道,“我何时便说, 寻来给我穿了?” 老主簿还在搜肠刮肚地找话劝, 闻言愣了下:“您不穿吗?” 萧朔莫名扫他一眼:“我疯了?” 老主簿张口结舌,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讪讪作揖。 “近日里,云小侯爷时常反躬自省。”萧朔道,“曾对我说过,他于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上,差得实在太多。” “小侯爷如何想通的?”老主簿骇然,“您按着他狠狠打屁股了吗?” “……”萧朔:“总之。” 萧朔弄不清一样刑罚如何能扯出这么多事,烦躁一阵,抛在一旁:“总之,他曾对我说,要我时时提醒他一二。” 老主簿不明所以,愣愣跟着点头。 “今日之事,你来作证。”萧朔道,“你亦亲耳听了,是他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老主簿被他们王爷的文采惊了,不敢反驳,低声:“是。” “他既然要作弄我。”萧朔淡声道,“我便当真弄来这么一身,伺机叫他推人及己,穿上试一试。” 老主簿欲言又止,立了半晌,小心试探道:“若是……您一让云小侯爷穿,小侯爷就受了惊吓、旧伤发作,胸口疼得喘不过气呢?” 进宫这一夜,已有不少分拣出来的旧日卷宗堆在书房榻边。萧朔拿过一份,皱紧眉:“他又不是文弱书生,岂会半点经不起吓?” “平时自然经得起,您一让小侯爷穿那等衣裳,说不定就会经不起的。” 老主簿谨慎措着辞,迂回渗透:“若是还要跳舞,小侯爷还会昏死过去,人事不省……” 萧朔:“……” 老主簿亲耳听了云琅的周密计划,忠心耿耿同他保证:“真的。” 萧朔原本不曾考虑到这一层,闻言细想,面色又沉了几分,将手中卷宗抛在一旁。 “您——您不是知道,小侯爷哪里怕痒么?” 老主簿帮忙出主意:“云小侯爷装晕,定然不能乱动。您若能伺机呵他的痒——” “都已年纪不小,又不是弱龄稚子。”萧朔冷声,“如何能这般不成体统?” 老主簿这些天看着府中上下折腾,险些忘了这两人都已不是弱龄稚子,干咳一声:“是。” “罢了……寻来挂在他院里,日日叫他看着。” 萧朔自宫中折腾一夜,身心也多有疲惫,用力捏捏眉心,不耐烦道:“再蹬鼻子上脸,便拿来放在他面前,叫他赏玩半个时辰。” 老主簿眼睛一亮,忙应了:“这个法子好。” 萧朔吩咐妥当,又回到榻边,细看了看云琅气色。 云琅自小便有这些毛病,越是不舒服越要没完没了地折腾。如今不闹人了,睡得气息平缓,想来已缓过了最初的一阵难受劲。 安安稳稳,倒像是半分过往也不带。 只不过是哪天日色太好,贪杯饮多了甜酿,晕头转向,翻窗子进来一头栽在他榻上。 萧朔抬手,替云琅将发丝拨开,慢慢理顺。 “您也定然累了。”老主簿悄声道,“可要歇息歇息?这便叫太医过来……” “不必。”萧朔道,“让他来便是,我将这些卷宗看完。” 老主簿应了是,不再烦他,悄悄去叫梁太医了。 萧朔拿过一份卷宗,翻了几页,终归静不下心。抬手按按眉心,又看向云琅。 他的袍袖一直塞在云琅手里,云琅还未出宫心神便模糊了,手上没力气,几次没能握得住,都被萧朔重新塞了回去。 纠葛得次数多了,云琅总算不胜其扰,混混沌沌扯住了萧小王爷的袖子。 扯到这时,也不曾再放开。 萧朔坐了一阵,伸手握住云琅已攥得有些泛白的手,搁在掌心停了一阵,一点点握实。 他拢着云琅的手,等到暖了些,又一点一点揉开发僵的指节,将袍袖从云琅手中抽出来。 抽离那一刻,云琅身子跟着一颤,气息忽然乱了几分,伸手去够。 “在。”萧朔将自己的手给他,“不曾走。” 云琅胸口些微起伏,他醒不过来,却又睡不实,皱了皱眉,将掌心微温的那只手慢慢握紧。 萧朔正坐在榻前垫上,握回去,轻声叫他:“云琅。” 云琅心神模糊,眼睫勉力翕动几次,终归无以为继,闷咳了两声。 “那些事。”萧朔空着的手覆过来,落在云琅额顶,“没有一桩是你的错。” “世事造化而已,你从不欠我。” 萧朔缓缓道:“你因我殚精竭虑,因我颠沛出一身病伤。如今你被我困于府中,竟连一场痛痛快快的仗也打不成。” “你若在心里怪我。” 萧朔:“就去多喝些解忧抒怀的汤药。” 拽着梁太医,守在门外的老主簿:“……” “稍稳妥些,我便送你去医馆。” 萧朔静坐一阵,慢慢阖了眼,低声道:“你若不怪我,便……允我一梦。” “不必说话,不必做事。” 萧朔道:“暮春闲卧,对坐烹茶。” 云琅睡得嚣张,一向扯着什么便往怀里拽。攥着萧小王爷的手,对大小没分没寸的,依然自不量力,囫囵着整个往怀里囤。 萧朔由着他胡乱拉扯,肩背无声绷紧一阵,慢慢伏身,抵在榻沿。 梁太医向屋内张望,细细望过了这两个不叫人省心的小辈气色,轻叹一声,扯着老主簿悄悄出了书房。 - 萧小王爷一诺千金,云琅睡了两日,还不及全然醒透,便被马车大张旗鼓拉去了梁太医的医馆。 “这般雷厉风行。”云琅躺在医馆偏厢的榻上,心情复杂,“好歹也是出府远行,都不来同我道个别吗?” 天快黑时被运出的王府,走得还是侧门,连个灯笼都没打。 云琅被来回抬着折腾,中间昏昏沉沉醒了一次,让厚裘皮劈头盖脸蒙上,再醒来就躺在了医馆。 云琅反复琢磨,总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扫地出了门:“我昏过去前,让萧小王爷驮着我骑大马了吗?” 老主簿跟在车外,心惊胆战:“您还想了这个?!” “倒不曾。”云琅道,“我小时候唬过他的事里头,这件是最惹他生气的。” 两人从小性情便截然不同,云琅精力旺盛,一向闲不下来,嫌萧朔无趣,没少找茬借引子捉弄颇受先生太傅们喜爱的小皇孙。 萧朔自诩比他大一年,听了书里的孝悌教诲,总要做出个兄长的架势,动辄便不与她计较。 云琅算过,十次里能将人惹火一两次。这一两次再攒到十次,大略能有一次是让萧小王爷咬着牙自不量力追着要揍他的。 不像现在,两个人吵了这么多次,萧朔竟一次手都不曾同他动过。 云琅躺在病榻上,念及往事,一时几乎有些怀念:“他如今可真是太无趣了……” 老主簿不知他在想什么,稍松了口气,低声道:“您往后……最好少唬王爷一些。” “怎么。”云琅忍不住好奇,“他终于要亲手揍我了吗?” 老主簿忙摇头:“倒不是。” 老主簿有些心虚,看着云琅,干咳一声:“总归是为了您好……” 云琅不明所以,他才醒不久,也攒不出多少力气,胳膊一松躺回去:“知道了。” 老主簿终归心有余悸,将锦被替他细细掩实。 毕竟……就在今早,王爷已下了决心。 无论云琅以后有什么欲壑难填的妄念,都要先让云小侯爷推己及人,自己先试上一回。 老主簿特意找来的衣裳,如今就挂在小院墙上。若不是云琅这两日都睡在书房,定然早就看见了。 “我们对外说,是您伤重得快不行了,眼看要在府里断气,故而抬来了医馆。”老主簿悄声道,“势虽然做得足,头一两日却还可能会有人探虚实。” 老主簿不敢细想云小侯爷看见后的情形,清心明目,转而说起了正事:“梁太医会设法周旋。到不可为之时,您只管吃了那一剂药,其余的都不必管。” 云琅在府里已听得大致清楚,点点头,捻了下袖中的小纸包:“知道。” “梁太医是杏林妙手,医馆开在城内,轻易又不出诊,高官显贵也多有来登门拜访的。” 老主簿低声道:“即便有找您来的,也不会叫人生疑,只管放心。” 云琅轻点了下头,将那一小包药粉往袖子里塞了塞,侧身道:“正好,我也有些事。” 老主簿向外看了一眼,点头:“您说。” “当初情形紧迫,他为了保我,将破绽卖给了皇上。” 云琅这几日心神都不甚清醒,好容易等到脑子清楚些,撑着坐起来了些,垂首沉吟道:“虽说阴差阳错,不曾干出刑部换死囚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来,可一个私通朝廷官员、营私结党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老主簿闻言微愕,细想一刻,脸色跟着变了变:“我们当时情急,确不曾想到这个……” “他大抵能想到,无非不当回事罢了。” 云琅拿过参茶,喝了一口:“也不尽然是坏事。” “如何不是坏事?”老主簿忧心忡忡道,“您大抵不知道,咱们府上这些年本就被盯得紧,又被泼了不知多少脏水。若是以此事发端,牵扯过往……” 云琅笑了笑,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老主簿微怔:“您笑什么?” “没事,挺久没听您说过‘咱们府上’了。” 云琅不以为意,摆了下手说回正事:“府上这些年情形不好,我是知道的。” 老主簿一时不察,怔怔看着云琅风轻云淡,跟着无端生出满腔酸楚,没立时出声。 “虽说以此发端,牵扯过往,的确能叫咱们小王爷吃个狠亏。” 云琅像是很喜欢这等说法,照着说了一句:“但终归不是什么掉脑袋的大罪。端王遗泽尚在,皇上还不曾彻底将他养废,养得天怒人怨世人得而诛之,是不会在这等时候便下手除掉他的。” 云琅静了一刻,又道:“况且……” 老主簿忍不住道:“况且什么?” “没什么。”云琅捻了捻那包用来假死的药粉,“此事以后再说。” 老主簿迟疑了下,看着云琅神色,不再追问:“是。” “以如今皇上的性情,既然不能一举得手,干净利落斩草除根,一时便不会动他。” 云琅靠在榻边,指腹慢慢摩挲着杯盏,缓声道:“可那一日,太师府的刺客还是朝他下手了。” “正是。”老主簿这些日子也始终忧心此事,“太师府与皇上……姻亲联系,如同一体,您也是知道的。” 老主簿皱紧了眉,低声道:“既然太师府的刺客对王爷已有杀心,我们怕皇上……” “我原本也以为,太师府与皇上如同一体。” 云琅道:“但去宫中之前,我去找了一趟京中旧部,同他问了些事。” 老主簿微怔,不明就里停下话头。 云琅也不再向下说,拿起参茶吹了吹,尝了一口。 “您问了什么?”老主簿急道,“可是同王爷有关的?太师府——” 云琅虚抬了下手,看向合着的屋门,笑了笑:“景参军,既然到了,何不进来听呢?” 老主簿愕然回神,匆忙站起来,转向屋外。 屋门被推开,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士立在门外,定定看着云琅。 “朝廷千里执法,将龙骑参军带回京城,审讯拷问……只送回来了块染血的铁牌。” 云琅细看他半晌,一笑:“原来是帮小王爷养兔子来了,甚好。” “将军。”景谏静立半晌,进了房门,“当日蒙琰王搭救脱险,情形所迫,未及传信,请将军见谅。” 云琅看他隐约提防神色,释然一笑:“无妨。” 景谏并不多话,将门合严,立在一旁。 老主簿隐约不安,来回看了看,迟疑出声:“小侯爷……” “我去见过京中旧部,问着了些事。” 云琅喝了口参茶,道:“若我不曾猜错,如今太师府与宫中,只怕也并不像我们所见那般同心协力。” “一来,皇后庞氏专擅后宫,至今竟只有两个嫡生的皇子留了下来。皇上尚是皇子时,要借势太师府,须得隐忍不发,如今既然已登大宝,不会再一味纵容下去。” 云琅:“皇上登基一年,选了几次妃了?” 老主簿守在王府里,不尽然清楚这些,支吾了下:“此等事——” “两次。”景谏道,“一次七夕乞巧,一次岁暮补位。” “太师府大抵也察觉到,皇上对皇后已有厌拒之意。” 云琅点了下头:“二来,当年这位皇上曾对支持他的人做过什么,老庞甘看得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您是说……镇远侯府?” 老主簿隐约听懂了点,迟疑道:“若是来日再出了什么事,太师府也会如镇远侯府一般,被皇上随手推出去除掉吗?” “于皇上而言,倒不尽然,要看来日出了什么事。” 云琅有些冷,顺手将暖炉拿过来,在袖中拢了拢:“可在老庞甘而言,他只怕已然这么想了。” “皇上最怕的事,无非当年陷害端王的行径被公之于众。” 景谏静了片刻,看着云琅,接话道:“若是有人将旧事尽数翻扯出来,于皇上而言,最顺手的办法便是再推出一方顶罪。太师府与侍卫司所畏惧的,正是此事。” “不错。”云琅笑笑,“所以老太师和侍卫司那位高指挥使,都铆足了力气想叫我当时就死透,大家干净。” 景谏视线微凝了下,神色隐隐复杂,落在云琅身上。 “所以您刚到咱们府上时,才一再来刺客?” 老主簿终于听懂了:“比起皇上,他们才更怕您把当初的事说出来。因为纵然真相被翻出来,皇上一样可以再如当年那般重查一次,将他们推出来抵罪,自己择得干净……” “是。”云琅道,“或者……他们干脆就以为,我这次回京,是为了翻案回来的。” 老主簿微愕:“翻什么案?” “……”云琅失笑:“我姓云,您说翻什么案?” 老主簿从不曾想过这一层,愣愣立在原地。 “恐怕不止他们。”云琅把冷了的茶盏搁在一旁,“还有些人,也是这么想的。” 老主簿接了茶盏,替他换了一盏热参茶,闻言心底微动,回头看向景谏。 “王爷说……”景谏缓缓道,“云将军不擅权谋,如今一看,只怕并不尽然了解将军。” 云琅笑笑:“这些都不懂,仗也不必打了。” “先王当初便不懂,一样守住了燕云边境,可惜时运不济,为奸人所害。” 景谏盯着他:“云将军,我知你向来懂得取舍,为了做成事,轻易便可舍弃旁人。” “景参军!”老主簿在府中也曾见过他,跟着皱紧了眉,“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当初那般情形,你让小侯爷怎么护住你?你——” “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在军中职权低微。”景谏语气冷下来,“朔方军……没了七八个。” “我们被关在大理寺地牢审讯,一遍一遍地问,问不出便扒一层皮。” 景谏牢牢盯着云琅:“轻车都尉叫人拖来了十来张草席,干净的给我们睡,一张最破烂的,裹他自己的尸首。” 云琅垂眸静坐,神色不动。 老主簿再听不下去,沉声:“景参军!” “听不下去了么?”景谏冷嘲,“云将军想来不曾受过这些苦楚,只怕也想不出——” “我在想。”云琅慢慢道,“这些话,你们从没同琰王说过?” “琰王信将军至深。” 景谏漠然道:“说这些给王爷,无非惹得他暴怒叱责……” “把他们都叫来。”云琅抬了下手,示意老主簿不必插话,“我在这儿,叫你们痛痛快快地骂。” 景谏蹙紧了眉,牢牢盯着他。 “心中有怨气,判断便会有失分寸。” 云琅道:“如今我们所谋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你等既然替他甄选分辨,一旦还积着旧怨,难保什么时候不会出错。” “我等不会意气用事。”景谏错开视线,“如今——” “当我是回来替云府翻案的,对我百般提防,千般警惕。” 云琅靠在榻边,看了看手中茶盏,在桌沿磕了磕:“甚至觉得我为了翻案,会牺牲掉你们王爷……” 云琅扬手,将茶盏重重掼在地上:“还说不会意气用事?!” 景谏脸色变了变,一时被他慑住,怔忡抬头。 “时至今日,还满脑子旧日恩怨!” 云琅厉声:“若是来了个当初明哲保身,如今良心发现的,你们当如何?把人轰出去?如今琰王府是个什么情形,心中莫非没有数么!” “小侯爷。”老主簿吓得手足无措,伸手去扶他,“您不能动气。王爷也只是叫他们居中传话,到时如何,还是叫王爷亲自决断……” “居中传话,靠冷嘲热讽来传么?!”云琅撑坐起身,“一个个在京郊庄子待久了,沙场学的那些东西,都就饭吃了是不是!远交近攻,你们倒好,还未开战,把助力先往外推!” “你们想没想过,若是我因为这般一通贬损挤兑,记恨了琰王,起身走了,你们当如何?你们再存着怨气,把哪句话传得换了个语气、变了个意思,叫他体会错了,又该当如何?” 云琅眸色凛冽,语意凌厉雪寒:“将来在朝在野无人照应,不要脑袋闯进皇宫里造反么!” 景谏被他劈头训斥,面色隐约涨红,一时竟半句话也说不出。 “我真是疯了,当年把他一个扔在京城。” 云琅手有些不稳,扶在榻沿,咬牙冷声:“这般凶险,身边竟一个长脑子能商量的人都没有,无怪他被逼成如今这般脾气。” 老主簿不敢再说话,扶着云琅,替他小心顺着胸口。 “你们若能替他好好办事,过来想骂什么,我今日尽数受了。” 云琅胸口起伏,将老主簿隔开:“若是不能,便自回庄子去守着,我自去想办法……” “小侯爷。”老主簿眼看他气息不稳,惶恐低声,“您先平平气,他们——” 云琅只觉得胸口血腥气逼得烦闷欲呕,闷咳几声,仓促抬手掩了,呛出一片暗红血色。 老主簿目眦欲裂:“小侯爷!” “不妨事。”梁太医推门进来,“叫他侧躺,别呛了血。” 老主簿忙扶着云琅躺下,急道:“您怎么进来了,医馆不用坐诊么?” “吵成这样,若是坐诊,满京城都知道有人来砸医馆了。” 梁太医坐在榻边,展开一卷银针,“他血气不畅,老夫当初从琰王那里学了一招……” 老主簿满心余悸,苦笑道:“再这么来几次,气血虽畅,我们小侯爷只怕撑不住了。” “他这些年,胸中积了不知多少这般郁气。” 梁太医扶着昏昏沉沉的云琅,等他将血咳尽,示意老主簿将人放平在榻上:“旁人往他身上加的,他自己往自己身上加的,故人长绝,咬牙往下吞的……盘踞不散,积郁成疾。” 老主簿听得不安,看了看仍紧咬着牙关的云琅。 “你们王爷,关心则乱。”梁太医道,“从不肯正经同他反目,不准他内疚,不准他自责。” “原本也不是小侯爷的错。”老主簿急道,“岂能叫他背负——” 梁太医一针落下去:“可他自责。” 老主簿怔忡立着,不知该说什么,怅然低头。 “侍卫司拷刑分三层,一层是为撬人嘴,二层是为封人口,三层是为断人气。” 梁太医悠悠道:“有人辗转打听问过,他在牢里,三层走过两整轮。此等旧伤并郁气纠结,若不发散,迟早要出大事。” 景谏不知这些,愕然立在一旁。 “你们王爷要我说这些,原本便是给你们听的。” 梁太医道:“不想你们脾气这么急,琰王爷还没到,你们便来兴师问罪了。” “还有什么……嘉平元年二月。” 梁太医被迫背了不少,慢吞吞道:“广南东路报逆犯云琅踪迹。三月,荆湖南路报重兵围剿逆犯,伤其一箭,无所获。四月,湖北路江陵府报逆犯出没。五月,夔州路围捕失手……” 景谏心下微沉,细想了半晌,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惶然看向云琅。 “京中听说逆犯在各府流窜,消息又这般准确密集,便也集中精力去设法围剿,渐渐不再管什么朔方军勾结之事。琰王府趁机出手,将人保了下来。” 梁太医背到这里,仁至义尽,将银针一一取出,示意老主簿扶起云琅:“骂了一通,发泄出来,可觉得好受些了?” 云琅面色淡白,靠着墙缓了缓,扯了下嘴角:“说这些干什么。” “你们王爷押着老夫,一个字一个字背的。” 梁太医拿过碗药,递给云琅:“还以为你见了他们,心里会高兴些。” 云琅失笑:“我如何不高兴……” “高兴归高兴。”梁太医道,“我看你心中仍有郁气不平,不妨再骂几句出出气。” “骂什么。”云琅淡声道,“叫他们回去罢。” 景谏打了个颤,悔之不及,哑声道:“少将军——” “你们回去想清楚,再来回话。” 云琅撑着坐起:“如今我信不过你们,我有事找萧朔,要自回去一趟。” 云琅并不看他,朝梁太医道:“您可有叫人有些力气,又不像碧水丹那般虎狼的药?” 梁太医不怕事大,示意手中汤碗。 云琅问也不问,接过来一饮而尽。抹净唇角道了声谢,扯了一领萧朔叫人带来的墨色披风,推开窗子径自出了医馆。 - 琰王府,萧朔坐在书房,放下手中卷宗。 “夜深了。”玄铁卫低声道,“王爷可要就寝?” 萧朔并无睡意,摇了摇头:“再拿些过来。” “老主簿临走,说您这几日不合眼守着云小侯爷,如今该睡觉。” 玄铁卫一板一眼:“您若不好生休息,云小侯爷只怕也要生气——” 萧朔不以为意,正要叫他退下,神色忽而微动,起身走到窗前。 “有人?”玄铁卫豁然惊醒,“什么人,出来!” “怎么回来了?”萧朔看着浓暗夜色,捡起窗前飞蝗石,“可是有急事?” 云琅坐在他房顶上,不冷不热:“生气。” 玄铁卫提防半晌,堪堪听出是云小侯爷:“您看——” “先下去。”萧朔道,“守在外面。” 玄铁卫迟疑半晌,还是低声应了,退到屋外。 窗外依然没什么动静,隔一会儿便砸下来一颗飞蝗石,骨碌碌滚过几圈,停在窗棂边上。 “下来。”萧朔探身,“究竟出了什么事?” 云琅一撑房檐,掠下来,立在窗外。 “你见着他们了?” 萧朔侧身给他让开些地方,叫云琅进屋:“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 萧朔蹙了下眉,看着云琅映在月下的脸色,沉声:“怎么回事?” 云琅由窗户翻进来,自顾自坐在榻上,摸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咬牙切齿嚼了。 “他们……”萧朔已猜出了怎么回事,神色蓦地沉下来,“我已叫梁太医带话,他们竟还是不听?” “听了。”云琅道,“小王爷当真好心,送得一份好礼。” 萧朔定定看着他疏离神色,手轻颤了下:“你——” 是他派去的人。 他亲自下令瞒着云琅,想叫云琅看见旧部安好,能高兴些。 若是那些人当真敢阳奉阴违,明里不对他说,暗中仍对云琅迁怒,又不听解释…… 萧朔这些天各方筹谋,又日夜不休守着云琅,未及想过会出这种事。喉间一时有些发紧,涩声道:“我……并不知道。” 萧朔从未在云琅身上见到这般神色,周身冷得几乎发木,闭了下眼睛,哑声:“是我的过失……” “难不难受?”云琅磨着牙,把他揪过来,“你这些天,就是这么吓唬我的。” 萧朔头疼得厉害,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皱了皱眉:“我——” “躺下睡觉。”云琅眼刀黑白分明,狠狠刮他一眼,“人我帮你训完了。” 萧朔被他扯在榻上,胸口仍起伏不定,抬头定定看着云琅。 “你不要因为他们是我的旧部,就对他们宽容到这个地步。” 云琅都不知该怎么训他:“如今你是在做什么?放纵他们这般添乱,出了岔子你受得起?你——” 云琅眼睁睁看着萧朔抬手,忘了防备,被他用力揽进怀里:“干什么?!” “抱歉。”萧朔低声,“我不知道。” “没因为这个怪你……你放我下来。”云琅被他箍着,抬手扒拉,“你以为我误会成什么了?你故意叫他们来气我?不明就里,几句议论罢了……” 萧朔将他拉进怀里,死死圈紧。 云琅皱了下眉,被他胸口热意暖着,原本的力道一点点松下来,抵在萧朔颈间。 “若是生气。”萧朔低声,“就骂我。” 云琅静了片刻,闷声道:“骂你干什么。” 萧朔抬手,落在他背上,慢慢抚了两下。 “你知道吗?景谏说轻车都尉给自己找了条破草席,拿来裹尸首的。” 云琅有些发抖,低头在他领口蹭去些水汽:“沙场将士,要死也是马革裹尸。他们都是无辜之人,我——” 萧朔:“你也是无辜之人。” 云琅狠狠打了个颤,扎在他肩头静了半晌,长呼口气:“我走了。” “夺嫡的是我父王与当今圣上,昔日惨案,从犯是太师府、侍卫司和镇远侯府。” 萧朔并不放手,继续道:“朔方军是被牵累的,六部是被牵累的,还有……你。” “你天生贵胄,十六岁上马统兵征战沙场,战无不胜。若无当年之事,你一成年就会被封侯,与镇远侯同爵同级。” “被无辜牵累的人是你。” 萧朔抬手,覆在他额顶:“云麾将军。” 云琅打了个激灵,眼眶通红,胸口起伏着硬侧过头:“什么歪理。” “你若生我的气,天经地义。” 萧朔道:“我一直在等你报复我,可无论如何激你,你都从不曾出手。” “你等着。”云琅闷声嘟囔,“我迟早……” 萧朔低声:“什么?” “不迟早了。”云琅狠了狠心,一咬牙,“转过去。” 萧朔微怔,轻蹙了眉:“干什么?” “转过去。”云琅冷声,“让不让人报复了?” 萧朔静了片刻,顺着他的意放开手,起身背对着云琅站定。 “你如今身子未好。”萧朔道,“纵然发泄,也当看顾自己,不要——” 云琅一把拽开他的腰带,把萧朔的外袍扯开,狠狠撩了起来。 萧朔:“……” 萧朔:“云琅。” 云琅一言不发,照着萧小王爷的屁股狠狠扇了五个巴掌,踩着窗棂就跑,一头没回了茫茫夜色。 ※※※※※※※※※※※※※※※※※※※※ 爱大家! 第三十二章 雷霆闪电, 一击即中。 云少将军抬腿就跑,头也不回,一路翻窗户回了医馆。 老主簿忧心忡忡守了半宿, 将人接回榻上, 匆忙拽来了梁太医。 汤药的药力不如碧水丹, 云琅时间不多,撑着榻沿拽住老主簿:“那几个人给我看好,别急着放出去, 平白添乱。” “您放心。” 老主簿扶着云琅,忙答应下来:“等您醒了,将他们教训明白再说。” “府上的几个庄子, 出纳进项、年末给各府的礼单,也给我整理一份。”云琅道,“照他们这个脾气,说不定还有多少暗中疏漏。” “他们是我的旧部,王爷总狠不下心训斥管教。” 云琅缓了口气, 接过梁太医递过来的药,一口灌下去:“往年也就罢了。今年各府联络、人脉往来,容不得有半分私情夹杂……” “明白。”老主簿听得清楚, 点头应道,“王爷也是这么吩咐的,等下头回报上来,便给您也抄一份。” 云琅放了些心,闭了会儿眼睛,细想一圈:“还有, 去告诉你们王爷, 此事非一时之功, 急也急不得。叫他该睡觉就睡觉,别事还未成,先耗干了自己……” “这话说得好,就该抄下来,让你自己先每日念一百遍。” 梁太医接过药碗:“交代完了没有?” 云琅咳了一声,看着梁太医手中闪闪发亮的银针,讪讪一笑,“您老高抬贵手,还差一句。” 梁太医吹着白胡子冷哼,撂了药碗,毫不留情一针扎下去。 云琅闷哼一声,头晕眼花倒在榻上:“今夜之事,叫他别多想……” 老主簿守在榻边,心里紧了紧:“多想什么?” “什么都别多想。”云琅撑着一线清明,“走到这一步,我同他没什么不能交托的。今日去找他,无非一时气不过……” 云琅咳了几声,实在头晕的厉害,看向梁太医:“您给我喝的什么药?” “蒙汗药。”梁太医把他按回去,“站着劳力,躺着劳心,干脆放倒了省事。” “我如何不省心了?”云琅失笑,好声好气哄他,“您老放心,我交代好便不折腾了。让喝药就喝药,让扎针就扎针……” 梁太医挑着白眉毛:“当真?” “自然当真。”云琅在他面前躺得溜平,信誓旦旦保证,“绝不像当年——” 梁太医瞟他一眼,一针朝他穴位扎下去。 云琅疼得眼前结结实实黑了黑:“……” “既然不像当年,就好生闭嘴躺着。”梁太医虎着脸,“这次疼了,可没人在榻边管帮你揉三天三夜。” 云琅扯了下嘴角:“未必……” 梁太医作势还要再扎,云琅已及时闭紧了嘴,躺平牢牢阖上眼。 汤药的效力已开始发散,云琅缓了两口气,周身气力却仍丝丝缕缕散尽。 他心中终归还有事未了,侧了侧头,想要再说话,意识已不自觉地陷进一片混沌暗沉。 老主簿守在榻边,惊慌失措:“小侯爷——” “不妨事,只是疼晕了。”梁太医道,“他应当是曾经因为什么事,屡次以内力强震过心脉。” 梁太医找了几处穴位,逐一下了针,试了试云琅腕脉:“后来虽拿救逆回阳的上好药材补了回来,却毕竟还是落了暗伤。再用银针刺激此间穴位,比常人要疼上百倍。” “怎么回事?”老主簿微愕,“小侯爷当年在府上,也不曾受过这般严重的伤……” 梁太医也不清楚,摇了摇头,凝神下针。 老主簿屏息在边上守了一阵,见云琅气息渐渐平缓绵长,总算稍许放下了心,轻手轻脚退出了门外。 玄铁卫奉命护送云琅回医馆,一路上险些追丢了几次,好不容易跟到医馆,还在外间平喘理气。 老主簿按着云琅吩咐,仔细安置妥当了,拽着跟回来的玄铁卫:“小侯爷同王爷说什么了?可吵架了没有?” 玄铁卫堪堪将气喘匀:“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老主簿皱紧眉,“小侯爷刚还说,叫王爷别多想,他今日只是气不过。” “平白便被误会指摘,这事换了谁,不也要生一场气的?”老主簿越想越闹心,“王爷看在他们是小侯爷旧部,屡加宽容,谁知一个个竟藏得这等心思!若早知道——” 老主簿说不出过火的话,自己恼了一阵,重重叹气:“一番好意,如今却只怕平白两生误会……说了什么,你当真什么也没听见?” “抱得太近。”玄铁卫如实禀报,“不曾听清。” 老主簿:“……” 老主簿听得也不很清:“什么?” “小侯爷扯住王爷的衣襟,将王爷扯在榻上,凑近了说话。” 玄铁卫分不出哪句是该说的,细想过门外所见情形,从头给他讲:“王爷坐在榻上,伸出手,抱住了云小侯爷。” 老主簿恍惚立着,揉了揉耳朵。 “小侯爷挣扎,王爷却抱得更紧。” 玄铁卫:“小侯爷挣了一会儿,便不动了,伏在王爷怀里,王爷还摸了小侯爷的背。” “……”老主簿每句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含义:“王爷摸了……小侯爷的背?” “摸了好几次,小侯爷便埋进了王爷颈间。” 玄铁卫耿直道:“王爷又摸云小侯爷的头,此时两人已离得太近,说的话不止听不清,而且听不见了。” “这般……知道了。” 老主簿年纪大了,一时经不住这般大起大落,按着心口:“就是这些?” 玄铁卫:“还有。” 老主簿一颗心又悬起来:“还有什么?!” “小侯爷对王爷说,‘不迟早了、转过去’。”玄铁卫道,“这一句声音比别的大,故而听清楚了。” “不用解释!”老主簿火急火燎,“然后呢?王爷就转过去了?” “转过去了。”玄铁卫点头,“小侯爷扯开王爷的腰带,撩起了王爷的外袍……” 老主簿听不下去,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向外走。 “之后究竟做了什么,被王爷挡着,我等未曾看清,小侯爷紧接着便从窗子走了。” 玄铁卫尽职尽责,将话禀完,“王爷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忽然回神,急令我等追上护送。我等一路追过来,便到了医馆。” 玄铁卫耿直道:“如今小侯爷可有什么话,要带回给王爷的?” “没有。”老主簿心神复杂,“先叫王爷安生睡一觉。” 玄铁卫:“是。” “虽然不知你听漏、看漏了什么。”老主簿终归有一点理智尚存,缓了缓,“但想来……事情真相,定然不像你说得这般。” “主簿不信?”玄铁卫不服气:“我等亲眼见的,句句属实。” 老主簿没力气同他争,摆了摆手:“总之……此事止于你口。” 玄铁卫平白受了怀疑,郁郁道:“是。” “记住。”老主簿低声道,“除非王爷亲手写成话本、吩咐下来,供府内传抄诵读,否则切不可同外人说起。” 玄铁卫应了,又不甘心:“若是云小侯爷的亲兵问起——” “也不能说!”老主簿满腔心累,“小侯爷的亲兵去哪儿了,今日怎么没跟来?” “奉命去找什么人了。”玄铁卫也不很清楚,“说是机密之事,不能细说。” “既不能细说,便也不要问。” 老主簿点了点头:“就如此事,也决不能同他们细说。” 老主簿回头望了一眼屋内,近了些低声道:“人家小侯爷的亲兵都能把话藏住,你们莫非不能?” 玄铁卫被激起了斗志:“能!” 老主簿颇感欣慰,拍拍他肩:“小侯爷如今病着,亲兵不在无人护持。那些人若是再惹小侯爷生气,当如何做?” 玄铁卫赳赳道:“叫他们闭嘴!” 老主簿放心了,又交代了几句,回头看了看静静躺在榻上行针的云琅。 梁太医不准人再进内室,眼下景谏等朔方旧部都守在外间,人人面色复杂,时而有人想向里望,却又只看了一眼,便倏而低下头。 老主簿看着这几人,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更容不得外人再多说。老主簿多守了一阵,等到梁太医拿布巾拭了汗,替云琅掩上衣襟,终于从容出来,点了下头。 老主簿稍许放心,也朝他施了一礼,趁着夜色,悄悄带人出了医馆。 - 云琅再醒过来,天色已然大亮。 刀疤已办完了事回来,寸步不离守在榻边,云琅气息一变,便立时跟着起身:“少将军!” “不妨事。”云琅撑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只四五个时辰。” 刀疤扶着他,又忙去拿软枕:“梁太医在外面坐诊,说等少将军醒了,记得要喝一碗药,再有事便去找他……” 云琅被行过几次针,自觉胸口淤积缓解不少,没让人扶活动了几次,舒了口气:“拿过来吧。” 刀疤忙过去,将仍在小炉上熬的药拿下来,分在碗里,小心端到了榻边。 云琅拿过软枕靠着,接过药碗,低头吹了吹:“景参军呢?” 刀疤张了下嘴,没答话,不吭声低头。 “问你话。”云琅失笑,“他们几个人呢?叫过来,我有事还要细问他们。” “现在怕是……叫不来。”刀疤闷声道,“弟兄们跟他们打了一架,没下狠手,可也有碍观瞻,怕碍了少将军的眼。” 云琅只这一件事没能嘱咐到,一阵错愕,抬手按了按额角。 他才醒,神思还不曾全然理顺,想了想:“玄铁卫呢,没拦着你们?” “没有。”刀疤道,“玄铁卫的兄弟帮忙望的风。” 云琅:“……”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云琅匪夷所思,“此前不还互不相让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里总约着墙外打架——” 刀疤勉力忍了半晌,再忍不住:“少将军!” 云琅话头一顿,抬头看了看他,喝了一口药,将碗搁在榻沿。 “那些人——”刀疤咬紧牙关,“您当初几次不计生死冒险现身,刻意露出踪迹,为的分明就是声东击西,好叫王爷在京里能救他们!” “这些年京里乱七八糟,谁不是生死一线,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刀疤实在压不下这口气:“他们便不想,若是当年您不出手,端王谋逆之冤坐实,朔方军只怕都要毁于一旦!如今只是——” 云琅淡淡道:“只是没了七八个,有什么可愤愤不平的,是不是?” 刀疤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跪在榻前。 “学得不错,连声东击西都会了。” 云琅缓缓道:“看来近日不少看兵书、揣摩朝局,连战友之情同袍之谊都——” 刀疤极畏惧他这般语气,也已察觉了自己失言,仓促拜倒:“属下知错,请少将军责罚!” 云琅静静看他一阵,并未将诛心的话说出来,几口喝干净药,将碗放在一旁:“下去罢。” 刀疤重重磕在地上:“少将军!” 云琅并不应声,阖了眼,靠着软枕推行药力。 刀疤跪在榻边,一时追悔得几乎不能自处,还要再磕头,已被玄铁卫在旁拦了起来。 “少将军!” 刀疤双眼通红,挣开玄铁卫,膝行两步:“属下只是一时激愤失言,绝不敢忘战友袍泽。要打要骂,属下自去领军棍,您——” “他并不是生你们的气。”在他身后,有人出声道,“是要叫你们长个记性。” 刀疤愣愣跪了两息,忽然醒过神,转回身看着来人。 云琅靠在榻上,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激愤之语,难免失当。” 萧朔脱下遮掩形容的兜帽披风,交在一旁玄铁卫手中:“可落在他人耳中,便是利刃刀匕。” “你今日所言,若叫他们亲耳听了。” 萧朔道:“他日再如何弥补,嫌隙也无从化解。” 刀疤才想到这一层,追悔莫及,低声道:“是。” “属下……心中绝非是这么想的。”刀疤看着云琅,终归忍不住道,“都是朔方军,云骑的是兄弟,龙营如何便不是?若不是叫奸人所害,今日哪会这般——” “能说出这句话,心里便还算清楚。” 云琅抬眼看他:“与敌方本就实力悬殊,还未交手,自己人便先打起来了,仗怎么打的赢?” 刀疤怔怔听着,一时只觉愧疚悔恨,低声道:“是属下之过,叫私仇蒙了心……” “私仇也好,旧怨也罢,一笔勾销。” 云琅道:“今日之后,若是还放不下,便去琰王府庄子上养兔子,等事了了再回来。” 他语气缓和,便是已将此事揭过。刀疤哽咽着说不出话,伏在榻前,用力点了点头。 玄铁卫扶不起人,有些迟疑,抬头看萧朔。 “一律吩咐下去。”萧朔淡声道,“依云少将军吩咐。” 玄铁卫忙点了头,用心记准,出去给自家兄弟传话了。 “去罢,这句话也说给他们听。” 云琅撑坐起来:“打了几个乌眼青?” 刀疤愣了半晌,憋了话回去,干咳道:“没,没几个——” “你们下的手,我还不知道?打了几个,便去煮几个鸡蛋,给他们敷上。” 云琅作势虚踹:“人家都是参军幕僚,就算从了军也是文人,你们也真出息……” “我们这就去赔不是。” 刀疤彻底放了心,憨然咧了下嘴:“日后谁再提往日私仇,谁就去庄子,再不准跟着少将军了。” “去吧。”云琅失笑,“一个个的不长脑子,跟着我是什么好事?什么时候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要掉脑袋……” 刀疤:“跟着少将军,就是好事。” 云琅顿了下,没说话,不耐摆了摆手。 刀疤行了个礼,扯着玄铁卫出门,张罗着外头的弟兄煮鸡蛋去了。 屋内转眼清净下来,云琅撑在榻沿,垂了视线静坐半晌,侧头看了看窗外日影。 萧朔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替他理了理背后的软枕。 “萧朔。”云琅扯了下嘴角,低声道,“若有一日……” “不会有那一日。”萧朔道,“我也不会替你照应他们。” 云琅被他堵得结结实实,一阵气闷:“先帝干什么给你个琰王的封号?就该叫铁王。” 萧朔拿过外袍,替他披在肩上:“什么铁王?” “铁铸公鸡铜羊羔,玻璃耗子琉璃猫。”云琅磨牙,“一毛不拔。” “……”萧朔将窗子关了一半,又将云琅榻上被子扯平整:“我真不知道,你这些年都读了些什么书。” “多了。”云琅心安理得看着他忙活,向后靠了靠,“不说这个,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派的人不合用,我只能亲自来。” 萧朔慢慢道:“况且……我还有些事,要亲自问你。” 云琅张了下嘴,后知后觉想起些忘干净了的事,干咳一声。 “昨夜。”萧朔道,“你来寻我。” “……”云琅:“萧朔。” “做了些事,叫我一时错愕,不及反应。” 萧朔:“待回神时——” “王爷。”云琅扯着他的袖子,在榻上郑重抱拳,“旧怨私仇,一笔勾销。” “此事难销。”萧朔不急不缓,将喝空了的药碗移在一旁,“昨夜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始终不曾想清楚一件事。” “你先想着。”云琅病急乱投医,想起什么说什么,“我昨晚也没能寐着,想起来一件事。你可记得,我问你皇上要拿你制衡谁?” 萧朔尚在酝酿,闻言抬了眸,看他一眼。 “先帝给你生的这几个嫡亲王叔,如今的几位京中亲王,不止生不出龙凤胎,也都不是成大事的料子,不足为虑。” 云琅干咳一声,将自己腰带系牢了,飞快道:“也是因为这个,当年端王叔殁后,先帝便没得选了。” 他说得凛然正经,萧朔皱了下眉,也跟着坐正,点了下头:“我知道。” “想来想去,我这几日忽然冒出个念头。” 云琅扯着他:“当初我们两个去京郊,为何就偏偏那般凑巧,让我们撞上了戎狄探子?” “与此事有关?”萧朔沉吟,“当时先帝将父王调回,接掌禁军,将京城内外翻过一遍。查出是戎狄暗探密谋入京,意图不轨,便尽数铲除了。” “你也清楚,我对朝中关系所知不深。” 云琅点了点头,又道:“可有件事我知道……他们戎狄首领的那片营帐,我亲自带人,也未必探得进去。” “当初跟着端王叔打仗的时候,我曾带人摸进去过一次。换了他们的衣服,处处小心,还是叫他们察觉了。” 云琅道:“两族之人,习性不同民风迥异。要混进来已非易事,更何况还千里迢迢混进了都城——” “此事暂且不提。” 萧朔蹙眉:“你几时又带人去探了戎狄大营,回来为何不曾告诉我?” “小王爷,咱们说的是正事……”云琅一阵头疼,伸手去摸茶水,“我不过是去看看,不也回来了?” 萧朔不受他糊弄,将茶盏举起来,端在一旁。 云琅伸手够了几次,竟都差了一丝没能够得着,气急败坏:“萧朔——”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云琅静了片刻,一阵泄气:“丢人的事,同你说干什么。” 那次探营是违令擅处,两军在大雪里僵持了个把月,粮草兵械都已不足,端王又接了封退兵回朝的圣旨。云琅实在按不住脾气,带着亲兵连夜钻了对面的营帐。 虽然将错就错一把火烧了戎狄大营,却也没能逃得了端王的军令责罚,云琅原本就很不愿提:“非要问这个?不同你说,自然是不好意思……” 萧朔有了印象:“你瘸着回来,我送了匹马也不见你高兴,还一坐下就喊疼的那次?” 一坐下就喊疼、屁股被打了五板子的云少将军:“……” “如此说来。”萧朔若有所悟,“你昨夜行径,原来是积怨已久。” “怎么又提——” 云琅一阵气结,生拉硬拽扯回来:“总归……你该知道,戎狄进京若无内应,绝不会这般容易。” “我曾有所怀疑。” 萧朔道:“只是此事极机密,父王当初是否查着了,我并不清楚,这些天遍查府内往日卷宗,也一无所获。” “你查的也是这个?”云琅眼睛一亮,“我这几日遍观你这些王叔,卫王叔一心练字,环王叔流连风月,你那个小叔叔整日里沉迷削木头,一心要做鲁二班,只怕都不是做这种事的料。” “……”萧朔按了下额头:“景王也是你的长辈,好歹尊重些。” “先帝老当益壮,萧错还没大我五岁。” 云琅不以为然:“你当初不也不肯叫他叔叔?” 萧朔压了压脾气,不与他计较,转而道:“既然如此,内应只怕另有他人。此人势力,当初便能威胁京城,若尚未铲除,今上也要忌惮。” “我若猜不错,我们这位皇上又要用驱虎吞狼的老办法。” 云琅道:“先对你施恩,倘若你当真被他的恩惠所惑,便将你扶持起来,去替他铲除肘腋之患,若是能同归于尽简直再好不过……” “若是两败俱伤。”萧朔道,“他再动手,也不必费力气。” 云琅点点头:“故而我说,也不是坏事。” “他要扶持我,便会叫我揽权做事,平时也会多有恩宠纵容。” 萧朔试了试茶水冷热,递过去:“过几日便是冬至大朝,大抵会有施恩加封。” “你就受着。”云琅懒得动手,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碰了碰萧朔手背,“再生气,咱们回家砸东西骂他,当面做一做戏……” 云琅看了看萧朔神色,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小王爷?” 萧朔回过神,抬头迎上云琅视线。 “怎么了?”云琅扯着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实在不愿意,咱们也不是不能换个法子……” 萧朔摇了下头,将茶盏搁在一旁:“想起了过往的事。” 云琅微怔。 “此事不必再商量。” 萧朔淡声:“这些年,我连恨你都能恨得世人皆信,没什么不能做的。” 云琅张了下嘴,胸口不自觉烫了下,笑了笑:“过几日……让我去见见虔国公罢。” 萧朔看着他,蹙紧眉。 “你既没什么不能做的,我又如何不行?” 云琅放缓了语气,耐心劝他:“虔国公生我的气,无非是旧日之故。他是王妃的父亲,是你的外祖父,自然……也是我的长辈。” “王叔王妃,待我若子。”云琅道,“给外祖父磕个头,跪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此事不提。” 萧朔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好争执,按着云琅靠回去:“你若觉得我们一定要虔国公助力,我便去给他磕几个头,无非为当初的事认个错罢了。” “认什么错。”云琅扯扯嘴角,“当初虔国公查出冤案是我家所为,提刀来找我索命的时候,你从父母灵堂追出去阻拦……你要认错,莫非是那时不该不还手,任凭虔国公一刀捅了你的肩膀?” 萧朔面色倏地沉下来:“何人同你说的?” “那夜中秋,月色皎洁,我见色起意。” 云琅心知不能卖老主簿,张口就来:“揽你入怀,扒了你的衣服,正看见肩头有个旧日疤痕……” 萧朔向来看不惯他这般信口开河,坐起身,眼中已带了怒气:“云琅!” 云琅眼疾手快,抬手戳在他肋间软肉上。 萧朔:“……” 云琅愕然,又依着旧日记忆,戳了几次萧小王爷最怕痒的地方:“你如今不会笑到这个地步了吗?” 萧朔阖了眼,默念着他身上尚有伤病,按住云琅往自己外袍里伸的手:“你既开始胡闹,想必正事已说完了。” “没有。”云琅还记着重点,“你叫我去见见虔国公——” 萧朔全然不理他,漠然道:“昨夜,我有一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云琅眼疾脚快,掀了被子就要往地上跑。 “你打了五次。”萧朔将人稳稳抄住,翻了个个儿,按回榻上,“我辗转一晚,依然想不明白,你如何竟打得这么快。” “……”云琅讷讷,“小王爷,你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吗?” “想不明白的事有许多。”萧朔道,“这是最要紧的一个。” 云琅想了半天,自暴自弃胡言乱语:“想来是我练成了少林摘花无影手,这个你学不会,是武当山底下扫地那个老和尚的独门秘籍,我去帮他买梳子,花了三文钱换来的……” 萧小王爷一向分不出胡说八道,还在蹙了眉细想武当山下的和尚为什么要梳子。云琅伺机奋力一挣,鹞子翻身拧开背后钳制,趁乱把人五花大绑抱住,伸手去呵他痒。 萧朔这些年并不比他懈怠,将人按在榻上,一手垫在背后护严了,以眼还眼,探进了云少将军的外袍。 “嘶——”云琅没有他的好定力,忍不住抽着气乐,又想方设法挣着还手,“小王爷,你这些年是不是专练怎么忍着不笑了?” 萧朔淡淡道:“我不必忍。” 云琅不自觉怔了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起眉。 萧朔的手仍在他肋间,抬眸望了一眼,轻轻拨弄了下。 云琅被他拿捏得极准,痒得绷不住笑,连咳嗽带吸气:“难受呢,别闹……” 萧朔不为所动,低头一丝不苟地照顾着云小侯爷身上怕痒的地方。 他这些年几乎已忘了该怎么笑,看着云琅蜷在榻上笑得喘不过气,静了片刻,唇角竟也跟着微抬了下。 梁太医说云琅仍需卧床,不能太过折腾。萧朔还了昨夜的五个巴掌之仇,便收了手,揽着云琅坐起来:“好了,平平气。” “平不了了。”云琅奄奄一息,蔫在他肩膀上,“仗也打不了了,权也谋不了了,你把我扛回去吧……” 萧朔轻声:“好。” “……”云琅:“啊?” “你躺着,我寻些方子。”萧朔道,“去酿酒卖。” 云琅:“……” 云琅一时有些不放心,抬手摸了摸萧朔的额头:“发热了?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荒唐妄念而已。”萧朔挪开他的手,“虔国公那里,你不准去。” “你拦得住我?”云琅靠在他肩头,低声嘟囔,“我要跑,十个你也抓不住……” “我知道。”萧朔低声,“别跑了。” 云琅微怔,没再跟他胡闹,伸手轻轻拉住萧朔。 两人都太久不曾这般折腾,云琅依着少时习惯,在他背后呼噜了两下:“做噩梦了?” “时常做。”萧朔道,“已不觉得难受了,有时候几乎觉得,最坏的那一种反而是最好的。” 云琅慢慢皱紧眉,看着他一身漠然萧索,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抱住拍了拍:“别老想这些了,你做得最好的梦是什么?多想想这个,心中便能宽松些……” “无事。”萧朔挪开他的手,“你这又是从哪学的?” 云琅一顿,急中生智:“你昨夜不也是这样?当时你觉得我心中不舒服,便这样安慰我的。” “我那时只是见你气闷,在你背上抚了几次,帮你顺气。”萧朔道,“不曾这般拍来拍去。” 云琅:“……” 云琅讷讷:“书上说,放缓力道拍抚,效果要好些……” 萧朔:“什么书?” 云琅把特意带来的《教子经》往枕头底下藏了藏,干咽了下,摇头:“这些年看的,百家杂谈。” “罢了。”萧朔看出他着意隐瞒,也不追问,“你我如今皆有秘密,不愿说也无妨。” “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琅讪讪:“你……不必总当我有所图。” 云琅:“如何想的,大大方方同我说,我也定然好好答应你……” 萧朔理好衣物,视线落在他身上:“这般简单?” “是啊。”云琅有些莫名,“这有什么复杂的……” 萧朔闭了下眼,低声:“好。” 云琅一时竟有些紧张,飞快理好了自己的衣物,撑着坐直。 “你……是否觉得。”萧朔道,“我如今不会笑了,便不招人喜欢,甚至叫人反感畏惧得很?” “……”云琅矢口否认:“没有。” “我平日里,不纵着你肆意胡闹。” 萧朔道:“你觉得约束,在我面前,总不自在。” “不是。”云琅没想到他能误会出这么多,苦笑道,“我若烦你,在哪儿被抓不一样?干什么千里迢迢回京,就为了半夜趴墙头看你一眼……” 萧朔眸底颤了下,倏地抬起目光,牢牢钳住云琅手腕。 云琅一时失言,悔之莫及:“没看着,趴错墙头了。” 萧朔胸口起伏,深深凝注他半晌,一点点松开手,低声道:“我会笑。” 云琅:“……行。” 云琅拍拍他的手背,抬手抱拳:“我信。” 萧朔静坐良久,凝神记着此前感受,朝他抬了下嘴角。 云琅看着他,眼底没来由酸楚得厉害,侧头用力眨了几下,深吸口气胡乱哄:“好好,看见了,小王爷笑得真好……我不去找虔国公了,你去给他磕头吧,我在府里躺着等你回来。” 萧朔轻声:“就是这个。” 云琅怔了下,转回来看他。 萧朔伸手,替他掩了掩被角:“我出去做事,愿意的,不愿意的,左右将该做的都做了。” “我去同皇上虚与委蛇,供他驱使,由他利用。我去请外祖父宽赦,要打要骂,何等斥责,都叫我来担承。” “我去谋朝,去争权,去探出一条我们能活下去的生路。” 萧朔抬起头,他这些年已惯了这般,尽力缓和几次,终归仍一片漠然:“你在府里躺着,等我回来。” “闹完了?”梁太医敲了下门,探头望了一眼,“工部尚书来看病,说今日闲暇,要顺便探望医馆里的客人。” 萧朔敛衣起身:“这便去。” 梁太医点点头,吩咐小童去引路,自己回了前堂坐诊。 云琅尚不曾缓过神,还在想萧朔那几句话,拿了衣服披上,跟着下了榻。 萧朔走到门口,淡声道:“云琅。” 云琅抬头。 “方才同你说的。” 萧朔迎上他的目光:“便是我做过最好的梦。” ※※※※※※※※※※※※※※※※※※※※ 爱大家,抽红包! 第三十三章 梁太医过来一趟, 说过了工部尚书到访,就自回了堂前坐诊。 内室清静,云琅在榻前站了一阵,慢慢套上外衫, 还在想萧朔出门前的那几句话。 “您怎么起来了?” 老主簿进了门, 见云琅起身, 吓了一跳:“梁太医说了, 碧水丹耗元气, 这几日得好生将养……” “也不能老不动弹。”云琅收回心神,笑了笑,“不妨事, 无非见个人、说几句话。” 老主簿刚送过王爷见客, 扶了云琅:“您是要去见工部尚书吗?” 云琅借力站稳, 就抬手谢了他搀扶, 在屋内自己走了几步。 碧水丹后劲十足,加上梁太医昨晚的那一碗汤药,他此时身上还格外乏力,心神也跟着一时不宁。 云琅深吸口气,抬手按按眉心,轻呼出来。 萧小王爷这等愿景…… 少年时锦衣玉食养着,自然不知道整日躺在榻上有什么好。 云琅在宫里时,一向最不喜欢躺着, 能练武就不看书, 能上房便不走路。偶尔安生一日,都能叫太傅扯着司天监的人夜观星象, 看白虎星是不是被什么凶煞给犯了。 后来他闹着要打仗, 去了朔方军, 能折腾的事便更多。 端王知人善任,向来把千里奇袭、一击枭首的军令扔给云少将军,只要能不让他在帅帐里待着,便绝不让他有一刻闲着无聊。 云琅一时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没忍住笑了下,拿过盏茶喝了两口,放在一旁。 大抵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嫌他太能折腾,索性让他折腾了个够。 这些年跑下来……他竟真有些累了。 在荆湖南路,肩膀上扎着半支硬撅断了的羽箭、一路甩了追兵,倒下去再站不动的时候…… 云琅死死咬着块木头,枕着破庙的烂门槛,自己给自己往外拔断箭。一瞬也曾想过,若是能高卧榻上痛痛快快一睡不起,该是何等逍遥。 云琅恍了下神,按按眉心:“还不行……” 老主簿没能听懂,跟着愣了下:“什么不行?” “没事。”云琅打起精神,“等那天到了,我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两人如今还有太多事要做,不能就这么把一口气给松了。 萧朔这些年非但能独力支撑王府,甚至还能替他救下旧部、暗中派人护持于他,心力智计定然是不缺的。 可萧小王爷身在朝中,被各方盯死,依然有太多事不方便做,必须有人在暗中转圜周全。 “如今的工部尚书是谁?” 云琅将念头按下:“还是孔泽?他还没辞官吗?” “应当还是……工部如今是个闲职,我们也不曾多留心。” 老主簿道:“当年先帝在时,工部好歹分管了些事。如今屯田交予枢密院,盐铁给了三司使,只剩下水部和虞部了。” 云琅这些日子补了不少朝中规矩,按按额头,回想过一遍:“虞部是山泽桥道、舟车草木,水部管得是治水和漕运。” “正是。”老主簿欣然道,“如何便说您不通政事?这不也全知道得明明白白……” “沦落到这个地步。”云琅想不通,“他还来找我干什么?” 老主簿:“……” 老主簿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迟疑道:“或许,或许是他常年受排挤,心中也有不满……” “琰王如今没有朝职,我是个待斩的钦犯,他工部还能管的,就只剩下修路、治水、造桥。” 云琅:“三相投契、一拍即合。一路挖个地道进到皇宫里,趁半夜把皇上给偷出来打一顿?” 老主簿被云琅的设想吓出了一身冷汗,忙摆手:“不可不可——” “只是无聊,闲来一想。”云琅给他倒了杯茶,“与逆犯相通是要掉脑袋的。他既来医馆找我,定然还有别的事。” 老主簿捧着茶杯,战战兢兢:“您千万想些别的事……” 云琅不以为意,摆了下手。 昔日朝中纷争,他人在宫里,倒也隐约听过一二。 官制倾轧、夺利分权。御史言官不再有谏君之权,文臣彻底压制住了武将,将六部的职权分得干干净净。 如今六部大都赋闲,最有用的一个刑部,能做的事加起来,就只是做足了准备要将他从狱里偷出去。 “他既来了,多半是冲着我的,还是得出去见见。” 云琅大略有了主意:“如今外头盛传,我被琰王拷打得碎成了一地。只叫萧朔出去见他,未必能问出什么真话回来。” 老主簿心有余悸,再不敢多话:“您去。” 云琅走到门口,被冷风一吹,咳了两声,又绕回来拿了萧朔那一领披风。 梁太医的医馆连着药堂,他躺得这一列内堂,多半是拿来安置垂危的病患的,同药堂之间夹了一小片杏林。杏林深处,便是几间拿来会客的静室。 云琅裹着披风,由小药童引着穿过杏林,一时有些好奇:“这些树结果子么?” 小药童七八岁,抱着师父的医书,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云琅轻咳一声:“我不摘。” 小药童早听了梁太医教诲,根本不信,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不结,春夏秋冬都不结的。” 云琅有些惋惜,将披风紧了紧,压下胸口咳意,将心思从郁郁葱葱的杏林上收了回来。 小药童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句师父吩咐的话,转回来道:“这片杏林与别处不同,每隔三年,开一次花。” “果子能吃又能砸,再好玩不过。” 云琅遗憾:“花有什么意思……” “这片林子今年才开过花。”小药童道,“师父说,你若能活到下次花开,想摘什么都行。” 云琅脚步顿了下,静了片刻,好奇道:“那我若是长命百岁,岂不要将这片林子摘秃了?” 小药童有些迟疑,又生出提防,努力护着身后的杏林。 “放心。”云琅按着他的脑袋,揉了一把,“我定然努力,将这片林子摘秃。” “也不要摘秃。”小药童受师父教导,念着治病救人,却又不舍得杏树,苦着脸道,“你若好了……我送你个杏果儿,你拿去送你家的王爷。” “你师父乱教。”云琅失笑:“那么大个王爷,如何成了我家的?” “你莫非不想与他死同穴么?” 小药童有些不解,茫然道:“我师父说,不是一家人,是不能埋在一个坑里的。” 云琅:“……” 云琅只比萧朔小了大半年,亲眼看着水灵灵的小皇孙一路长到如今。再看眼前稚气天真的小药童,一时推己及人,竟有些不忍心把人交给梁太医糟蹋。 “我不能与他死同穴。”云琅格外耐心,半蹲下来,“他是皇室血脉,有皇陵,要和他爹娘埋在一块儿。” “再说了。”云琅道,“他将来还要有王妃,还要有子嗣。百年之后,这些都是要入皇陵的……” “可今年入冬时,你家的王爷明明就还来找过我师父,浑浑噩噩的,问他知不知道风水最好的陵寝,要双人合葬的那种。” 小药童少年老成,记得清清楚楚:“我师父一个行医救人的,如何知道这些?他却又说,我师父治了这么多年病,总有治不好救不活的,说不定便从头至尾尽数管了。” 云琅听着,心底不知不觉沉了沉,蹙起眉。 “我师父听完,气得拿头发顶着帽子,当时便拿针把他扎出去了。”小药童道:“他又不依不饶来了几日,直到府上来了什么人同他说话,才匆匆走的。” “那叫怒发冲冠,是个虚指……” 云琅扯了下嘴角,揉揉他的脑袋:“不能随意乱用。” 小药童愣了愣,有些失落,偷偷记下了:“哦。” 云琅胸口又有些发闷,蹲了一阵,撑着站起来:“我知道怎么过去,多谢你带路,回去罢。” 小药童点点头,抱着医书转身往外走。 才走几步,又被云琅叫住:“等等。” “什么事?”小药童转回来,“我知道了,那个王爷不是你家的。” “不是此事……”云琅按按额角,笑了下,“给你师父带句话,说不止三年后的花,三十年后的,我也定下了。” 小药童懵懵懂懂,一时有些心疼杏花,看他神色格外郑重,还是迟疑着点了下头。 “杏花苦温,主补不足,可惜我用不上。” 云琅缓缓道:“我记得,杏仁泻肺解肌,能治咳逆上气……” “但肺虚而咳者禁用。”小药童生出警惕之心,飞快道,“你也用不上。” 云琅一怔,不觉笑出来:“可惜。” 小药童将医书药典背得熟,挺了挺胸,扬头看着他。 云琅倚在廊下,一时压不住念头,又想起萧朔还是个走路都会摔的小皇孙的时候。 王府里出来的小世子,粉雕玉琢,打扮得整整齐齐,腰间坠着漂亮的双鱼玉佩。 按着礼官的吩咐,一板一眼,朝他拱手作礼。 今日牵动心神,云琅止不住地想起旧事,垂头笑了笑,轻捻了下衣角。 那时候他们才第一次见,端王在宫里被先帝问话,小皇孙一个人在外面等,同他行礼,肩背都端正笔直。 小云琅比他年纪还小,却已在宫中蹿得熟透,早不用人领,眼睛发亮地盯着玉佩:“真好看。” “是父王在北疆打仗,缴来的和田玉。” 小皇孙出了大殿,初见皇祖父的紧张褪去了,一板一眼吐字清晰:“给母妃做首饰,剩下的叫人做了这个给我。说将来等我成人,便以此物赠予——” “给我罢。”小云琅兴冲冲一把扯过来,“我拿玉麒麟跟你换。” 小皇孙死死护着,皱紧了眉:“皇宫重地,不可胡闹。” “我的玉麒麟也是好东西。” 小云琅从不觉得皇宫是什么重地,好声好气同他商量:“他们说我命凶,姑祖母特意叫工部寻了匠人给我做的,叫大和尚开了光。坠红绳,眼睛上还嵌了小金珠子。” 小云琅往袖子里摸了摸,攥着拳头,得意洋洋:“想不想看?” 萧朔年纪小,却已被父王教足了规矩,用力抿了嘴,摇头道:“既是皇祖母所赐,等闲岂能看得……” “真不看?”小云琅换了两手捂着,张开条缝,“不看我就藏起来了。萧错他们我都不让看的,肃安要看,让他爹狠狠揍了一顿。” 小萧朔终归按捺不住好奇,被他张罗得忍不住探身,跟着望了一眼。 小云琅眼疾手快,将玉麒麟塞进萧朔怀里,一把扯了萧朔腰间玉佩,踩着砖石飞快爬上了殿角。 …… 云琅如今回想,都觉得自己当时实在皮得欠揍,忍不住抬手揉了下额角。 先帝生的孩子里头,最小的是萧错,如今封了景王,也比他大出了四五岁。 那几年,正都是被太傅先生们揪着耳朵念书的时候。 小云琅在宫里,没有同龄玩伴,见着了端王叔带进来的小皇孙,高兴得不成。作势抢玉佩,也只是因为萧朔太正经了,想寻个由头逗弄他玩。 那玉佩被他好好捧着,半点儿也不曾碰坏,转手便完好无损还回去了。 反倒是玉麒麟没塞稳,在小皇孙那儿磕了一下,掉了个翘出来的小尾巴。 先皇后反复拎着云琅嘱咐过,玉麒麟是镇他命里煞气的。 司天监翻遍古籍,命犯白虎关煞,多发血光之灾。若是不用吉物镇着,又遇不着与他相合的吉神命宫,轻则道路刀剑、官家横祸,重的说不定要夭折短命。 云琅从小就听先皇后说,配了玉麒麟克煞帮扶,白虎占君子位,就是阳金命格。 命格向来吉凶相依,凶煞之气镇牢了,自能主征战杀伐。将来刚烈勇猛、光明磊落,当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小萧朔此前不曾见过玉麒麟,没看出磕着了,又不知这些门道。将玉佩抢回来收好,气得脸色发红,咬着牙沉声斥他不成体统。 自己先闹的人家,总怪不得旁人不小心。小云琅弄坏了从小戴着的玉麒麟,又平白被人训了一顿,攥着摔断的小尾巴揣回了袖子,怏怏走了。 后来事情叫先皇后知道,小云琅被先皇后的侍女按在榻上,由先皇后亲自结结实实揍了五个巴掌,又找人拿上好赤金细细镶牢补好了玉麒麟,拿丝绦给他栓在了脖子上。 可惜……几番颠沛,也已找不回来了。 也不知先皇后泉下有灵,会不会夜半入梦,回来揍他。 云琅牵动过往,在原地静立一阵,平复下了胸口涩意。 直至今日,他其实也没能想得明白,就是抢了块玉佩,如何便成了不成体统。 只不过再那之后,两人再如何打闹,云琅也长了记性,没再碰萧朔那宝贝玉佩一下。 后来两人又长了些年岁,萧朔已不将玉佩随身戴着了。云琅实在好奇,找机会问过几次,也没问得出来。 再后来,萧朔大抵是被问得烦了。云琅领兵去北疆前,半夜被萧朔莫名从榻上拽起来,往怀里塞了件金丝甲,说等他打赢了仗回来,便告诉他那玉佩的下落。 两人还信誓旦旦约了,再下一次打仗,云少将军就找架马车把萧小王爷拉过去,见识见识战场杀伐。 云琅还调侃过,若是萧朔去了,定然专拿大宛马拉车,给足萧小王爷的风头…… 屋外风凉,云琅咳了两声,低头笑笑,紧了紧披风。 那一场仗戎狄来得早有预谋,极为凶险。云琅率朔方军寸土不让,迎面痛击来犯之敌,也确实胜得威风凛凛。 云麾将军奉旨回京领功受封,紧赶慢赶,特意在萧小王爷生辰前班师回了朝。 班师回朝,一路走了月余。 才到了汴梁城外,尚未扎营,便听说了端王谋逆的案子。 …… 云琅轻呼口气,心神落定抬头,才看见小药童仍抱着医书,拧了眉头看着他。 “怎么还不走?” 云琅缓了缓神,有些好奇:“可是还有事找我?” “你方才没说完。”小药童道,“杏花你用不成,杏仁你也吃不了,要怎么办?” 云琅失笑:“你不是说,要送我个杏果?” “一个能做什么?”小药童嘟囔道,“师父根本不会种树,果子又酸又涩,难吃死了……” “果子酸涩,正好酿酒。” 云琅道:“约好了,到时候你给我个杏果儿,我回去酿酒喝。” 小药童狐疑:“你会酿酒吗?” “术业有专攻,我只管躺着数钱。”云琅拍拍他脑袋,“回去罢,我要去见那个管酿酒的了。” 小药童还不曾喝过酒,半是提防半是期待,将一瓶护心丹塞给他,嘟嘟囔囔背着杏果酸涩可酿酒走了。 云琅看了看那瓶护心丹,低头笑笑,倒出一颗扔进嘴里,当炒豆慢慢嚼了。 他没再耽搁,敛神定心,进了林中静室。 ※※※※※※※※※※※※※※※※※※※※ 今天有些事,更得不多,再抽一天红包。 明天一定多更些,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