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禾(伪兄妹、bdsm)》 叫哥哥 宁城的雨总是淅淅沥沥地下得没完没了,打落的枯叶被匆忙赶路的行人踩得稀碎,混合着路面细小的垃圾被雨水冲进两侧的污水沟里,腥臭浑浊。 “走快点,别管你那鞋了,让你穿雨鞋非不听,一天磨磨唧唧的,你陈叔叔还在家等我们。”江美怜一身碎花连衣裙,齐腰的柔顺长发,头上戴了个同色系的发箍,一手打伞一手拖着行李箱,转头催促着后面的小姑娘。 九岁的江念禾穿着公主裙小白鞋,打着一把小花伞,小心翼翼地避开路面的水坑,声音带着哭腔:“妈妈,我不想去陈叔叔家,我想回去找爸爸。” 江美怜听到女儿的话,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停下来猛地拽了把江念禾的胳膊, “江念禾,我再说最后一遍,你爸不要我们了,何健忠就是个人渣,从今以后到了陈叔叔家里,我不准你再给我提到他,走快点啊!” 小姑娘被拽得往前一趔趄,小白鞋上面还是沾到了泥水,她咬着嘴唇红了眼眶,不敢再哭诉一句,默默地跟着女人拐进了一条小巷。 “哎哎,这就是陈秉国新讨的女人吧?咋还带着个小娃儿。” 巷口超市的老板刘建军靠着收银台磕瓜子,看江美怜带着小孩走进一单元,笑着和旁边食馆擦桌子的李大海唠嗑,”不过人倒是长得漂亮啊,他也是艳福不浅。” 李大海抬头望了眼,继续擦着桌上的油污,早已见怪不怪:“你去进货的时候就来过好几趟了,不过没带小孩,当时陈秉国介绍说是远房表妹。” “造孽啊,陈秉国的话听不得,陈野他妈和上个月跑了的那个女人哪个不是他妹子?把人一骗到手,就开始动不动拳打脚踢,半夜砸东西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叫都要成这碧水巷的招牌了。”林艳换了盆清水出来给李大海洗抹布,听到他俩的对话摇着头叹气道。 “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陈秉国那小白脸完全就是衣冠禽兽。”刘建军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看着自家忙着算账的婆娘,企图得到认可, “还得是我这种看着老实,你说他出去送一个月货,整天风吹日晒,回来也不见晒黑,眼镜一戴又去隔壁酒吧街骗女人了。” “别一天管人家的闲事儿,赶紧给我把缺的东西补上,就你这样的,再老实也没人看得上,也就我能忍受你了。”杨娟把货物清单丢给刘建国,继续按着计算器,头都没抬一下。 …… “等一下记得叫人,可以先叫陈叔叔,后面再改口喊爸爸,陈叔叔家还有个儿子,比你大六岁,见到人要叫哥哥。” 江美怜倒是没听到巷口的闲谈,收了伞递给江念禾,拎着行李箱朝四楼走,心里埋怨着陈秉国没风度,也不知道下来帮忙抬一下,但嘴上还是叮嘱着江念禾。 江美怜没办法了,她在这宁城人生地不熟的,前几天住宾馆已经把剩下的钱花得没剩多少。 被何健忠养在外面的这几年,滋润日子过多了,由奢入俭难啊,江美怜不愿再四处奔波,风餐露宿,想着法儿的找捷径。 晚上,趁着江念禾睡着,她换上一身专门买的素雅旗袍,一头秀发用一根木簪挽起,简单画了个淡妆,整个人看上去有股清冷感。 江美怜随机进了隔壁酒吧街的一家店,刚好就遇到西装加身,靠着吧台“买醉”的陈秉国。 两人一对视,直接火花碰闪电,起初还文邹邹地聊了两句,紧接着就拐进了旁边的小旅馆。 后面江美怜才知道,陈秉国那晚本就是专门出来约的,看着衣冠楚楚,实际上就一开大车的糙汉子。 江美怜虽然有种自己被骗了的感觉,但是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只庆幸自己终于有了落脚处,不用再四处奔波,何况陈秉国不介意她带着女儿,说他自己也有一个15岁的儿子。 这样一想,江美怜觉得陈秉国应该算个不错的去处,毕竟他要长期在外面开车运货,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虽然有个儿子,但都那么大了,应当不会很难相处。 “咚咚——” 才敲了两次,门就从里面打开了,陈秉国接过江美怜手中的行李箱,俯身从鞋架拿出提前给两人准备的拖鞋。 一大一小都是粉色的兔子凉拖,温和地笑着说:“小怜快进来,我等你们半天了,这就是小念禾吧,看着真乖。” 江念禾揪着妈妈的裙子,抬头看着面前的陈秉国,男人穿着宽松白t配一条黑色休闲裤,身材健硕,但却是很斯文俊朗的长相。 江念禾谨记着妈妈的话,朝着陈秉国甜甜一笑:“陈叔叔好,我是江念禾。” “诶,小念禾好。”陈秉国看着面前水灵灵的小姑娘,扎着两小辫儿,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看得人心都化了。 “陈叔叔,哥哥呢?他不在家吗?”江念禾又想到妈妈说以后她还会有一个哥哥。 不知道哥哥长什么样呢? 以前还在平城读小学的时候,江念禾的同桌李小雨就有一个亲哥哥,还会带着零食来接她放学,江念禾可羡慕了。 “哥哥啊,我让他出去买东西了,等会儿就回来。”陈秉国带着江念禾坐到沙发上,从果篮里拿了个红苹果给她。 而江美怜自然地把行李箱推进了其中一个房间,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可以看出她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江念禾接过苹果,说了声谢谢,但她的视线还停留果篮旁的水果刀上,刀刃光滑锋利,但黑色的刀柄上好像有些红色的凝固痕迹。 江念禾刚想伸手过去摸摸是什么,陈秉国就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桌上的那把水果刀。 他连忙拉江念禾起身,轻推着她走向进门右转的一间房,边说边推开了门:“来小念禾,看看你的房间,我和你妈妈一起给你布置的。” 刚好江美怜也从卧室走出来,接着陈秉国的话说:“这是你陈叔叔专门给你整理出来的房间,还给你买了书桌和大衣柜,家里的座机也搬到了里面,还不快点谢谢陈叔叔。” “谢谢陈叔叔,我很喜欢。”江念禾看着这个只有她以前一半大的卧室,心里面其实没有那么开心,她不是嫌弃这里小,只是有点想以前的家了,但还是仰头对着陈秉国和江美怜咧嘴一笑。 卧室被刷成了粉色调,床单被套也是粉色碎花的,窗前白色的书桌上放着台灯和一台座机,靠墙的三开门衣柜里已经挂上了一些新裙子。 “行了,你睡一下吧,不是路上就喊累了吗,我去做饭,好了再来喊你。”江美怜拉着陈秉国退出卧室,对着床上坐着的江念禾说道,说完就关上了门。 江念禾躺在床上滚了几圈,不知不觉就趴着睡着了。 她做了个短暂的梦,梦到了这里的新家,她打开房门就看到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微弯着背,低着头,略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看不清脸。 但江念禾下一秒就被吓到了———那人拿着茶几上的小刀往左手掌心划了一个大口子,血瞬间就顺着掌心往下淌。 “哥哥——” 江念禾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梦里的那人就是陈叔叔家还没见过面的哥哥,但她下意识就喊了出来,而她也被梦里的画面吓得惊醒。 “江、念、禾?” 江念禾觉得自己肯定还在做梦,但这次终于看清了那人的五官——真帅啊!像李小雨给她看的漫画杂志里那个男主角一样帅。 迎着窗户透进来的夕阳,江念禾躺在床上看着走到床边的的人,好高!这是八岁的江念禾对陈野的第一直观印象。 他穿着一件黑t,下身是一条宽松牛仔裤,身形颀长,细碎的头发微微盖住了眉毛,光影下是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浓黑的眉,狭长的眼睛微眯着,鼻梁笔直高挺,鼻背靠右有一颗很淡的痣,嘴唇偏薄,因为刚念完“禾”字还微张着。 陈野一身黑,因此江念禾睁眼最先注意到的除了这个人好高,接着就是他被纱布包着的左手掌心,纱布还有点透红。 她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头发睡得乱七八糟也顾不及抓两把,抬手就往自己肉嘟嘟的脸上掐了一把。 “啊——疼!” 陈野挑了挑眉,看着面前顶着一头鸡窝,右脸被掐得通红的小女孩,先是睡醒就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又突然从床上坐起,紧接着就往自己那胖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陈秉国新找的女人带的这小孩儿,不会是个傻子吧。 丸子 江念禾坐在餐桌上吃饭时,整个人还有点懵,原来不是梦啊? 她端着饭碗,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腿,抬眼偷偷瞥坐在旁边的哥哥,还有他绑着绷带的左手。 “来,好好庆祝一下。”陈秉国从酒柜上取下他珍藏了好几年的红酒,还从碗柜里拿出了闲置很久的高脚杯,容光焕发地对两个孩子宣布,“我们俩打算这周去就把证领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还有念禾的学籍,我这几天就去找关系迁到宁城小学。” 说着就倒了三杯酒,还专门给江念禾准备了一罐王老吉,满脸欣慰地看着对面的俩兄妹,语气温和: “可以先不喊爸妈,但是你们两个得把哥哥妹妹喊起来,以后都是我陈秉国的孩子。” 陈秉国把一整杯红酒不容拒绝地递给陈野,朝他示意: “陈野,你是哥哥,做个榜样,这是你江阿姨和念禾妹妹。” 陈野头也没抬,旁若无人地夹着面前的炒菜,直接无视陈秉国“一家之主”的表演。 僵持了半分钟,男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右手食指有节奏敲着桌面。 江美怜刚想开口劝说,要不就别让小孩子喝酒了。 陈野起身接过陈秉国手中的酒,喉结滚动,下颌线绷直,仰头一口全灌了。 骨节分明的手把酒杯放在桌上时,放出“砰”的声响,薄唇轻启: “江阿姨,念禾妹妹。” 江念禾被杯底碰撞桌面的声音吓得一颤,听到陈野喊她,还没等陈秉国发话就下意识轻声回应,“哥哥。” “哎呀,别搞这么严肃,都是一家人,不在意口头上这些虚的,先吃饭,先吃饭。”江美怜见陈秉国的脸色又要垮了,赶紧把人拉着坐下,也对着陈野使眼色,“小野,你也赶紧坐下吃饭,尝尝阿姨的手艺。” 听到女人和女孩软绵绵的声调,陈野眉头一皱,真不知道这对母女上赶着来是为了什么。 陈秉国本来听到陈野弄出的响动,又想发火,但感受到女人柔软无骨的小手覆在自己的手臂上,气瞬间消了一半。 但还是在桌下重重地给了陈野一脚。 少年夹菜的手一抖,丸子又掉入了菜汤中,他也没在意,不动声色地收回筷子。 结果一只白嫩的小手马上伸过来,在他碗里留下颗胖丸子,还仰头对着陈野甜甜一笑。 “不用谢,哥哥。” 江念禾看陈野没夹住丸子,赶紧献殷勤地把妈妈舀给她的最后一颗丸子夹到陈野碗里。 陈野没说话,也没碰那颗丸子。 “诶对,哥哥妹妹就应该相亲相爱,念禾真是个好孩子,来吃个大鸡腿。”陈秉国夹着嗓子夸江念禾,满脸笑容地把桌上最大的一个炸鸡腿夹给她,丝毫忘记自己刚才给陈野的一脚。 饭后,江念禾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倒骨头的时候在厨余垃圾桶里发现了那颗丸子,以及陈野早早吃完就放在水槽里的空碗。 她一直都想要个哥哥,像李小雨的哥哥那样,会带很多好吃的来接她放学,会带她去游乐园。 江念禾甚至觉得陈野比李小雨的哥哥更帅,本来还想写信告诉她的,自己也有了一个哥哥,就和漫画书的男主角一样好看。 但看着垃圾桶里面的丸子,江念禾还是决定不给李小雨写信了,平城离宁城实在是太远了,她觉得信可能会被弄丢。 伤口 虽然暂时不用上学,江念禾还是一到九点就困了,早早洗漱完就上床打算睡觉。 新被子蓬松柔软,上面还残留洗衣粉的薰衣草清香,是妈妈的味道。 再加上她今天注意到妈妈对陈叔叔家很熟悉,说明他们俩已经接触过一段时间,难怪之前住宾馆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间总能听到关门声。 江念禾试过耍小性子没有用,好像真的回不去以前的家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那天在楼下会那么狼狈悲伤,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觉得这里挺好的,陈叔叔看起来也很爱妈妈,虽然哥哥可能不怎么喜欢她,但只要妈妈幸福,她也会跟着开心。 江念禾把脸埋进被褥里,闻着熟悉的香味睡着了。 …… 半夜被尿意憋醒,江念禾睡眼朦胧地爬下床,穿着凉拖朝卫生间走。 陈叔叔和妈妈的房间是标间,除此之外就只有客厅旁有一个卫生间。 江念禾困得睁不开眼,以至于打开门才意识到里面有人。 是哥哥,还是没穿衣服的哥哥。 小姑娘明显被陈野吓了一跳,急忙用小短手捂住嘴,反应过来后,又慌慌张张地用另一只手蒙眼,小心翼翼地开口, “哥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里面。” 陈野看到来人轻啧了一声,也没回话,继续手上的动作。 这个卫生间之前只有他一个人用,再加上家里就他和陈秉国两个大男人,也就没有锁门的习惯。 江念禾蒙着眼不敢动,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刚才无意的一眼,心里满是震惊——哥哥背对着她,下身只围了一条浴巾,男人的轮廓已经初显,宽肩窄腰,覆满紧实的肌肉。 但陈野裸露的肌肤上全是被打之后留下的累累伤痕,有一条甚至还是新鲜的血痕。 她见哥哥半天没回话,还隐隐听到了淅淅沥沥的水声,忍不住睁眼从指缝里偷偷看他。 结果就看到了浸满血迹的纱布和地上蜿蜒的血水,缓缓沿着瓷砖流进地漏。 陈野把双氧水的空瓶丢垃圾桶里,扯过架子上的纱布往左手上缠,鬓角有水珠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 拿剪刀把纱布剪断,刚想反手拿医用胶带再固定一圈,结果触感光滑细腻。 “哥哥,我给你扯胶带。”江念禾见陈野单手不好操作,也不再原地站着,主动伸手帮他扯胶带。 少年垂眸冷淡地睨着身旁的江念禾,浓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小姑娘穿着粉色的兔子睡衣,扎了辫子后散开的头发格外蓬松柔软,一双透亮杏眼里夹杂着很多情绪,有困惑,有害怕,但更多是想帮忙的坚定。 他接过江念禾剪下的一长截胶带,把纱布的缠了一圈进行加固。 “害怕吗?陈秉国划的,带着你妈早点逃吧,他不是什么好人。” 陈野回身冷眼直视江念禾,把地上的浸血的纱布往她的方向轻踢,湿透的一团血布在地砖上滑出一小道痕迹,冷冽的嗓音在寂静的卫生间里回响。 江念禾本来起夜看到这个场景就被吓得发抖,听完哥哥的话再回想起白天在桌上看到的水果刀。 现在脑海里全是陈秉国拿刀划陈野的画面,尿意也吓没了,转身匆忙跑回了房间。 陈野看小姑娘仓皇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嗤笑一声,人小胆子也小,就这胆量还想要帮他。 蹲身捡起纱布丢垃圾桶,用花洒冲掉地砖上的血迹,把架子上的急救药物收起来丢洗漱台下的柜子里。 少年出门时手上提着一袋垃圾。 …… 陈野 听到微弱的关门声,江念禾跪坐在床边,偷偷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等了一会就看到陈野从单元门走出的背影。 昏黄的路灯下,细雨斜斜地织着,像一张绵密的网,把少年的拉长身影笼在其中,他一身黑衣黑裤,手上的白纱布被衬得格外显眼。 陈野隔着一段距离把垃圾袋丢进路灯旁的桶里,掀起卫衣帽往头上一扣,揣着手径直朝巷子外走。 也不知道哥哥这么晚要去哪里?手上的伤严不严重?是不是要去医院再处理一下? 刚才他清理伤口背对着江念禾,转身时已经缠上了纱布,她没有看清大小和严重程度。 看着陈野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江念禾又想起了他的警告,却无法判断话里的真假。 她的确注意到了刀柄上凝固的血迹和陈叔叔略显慌张的转移话题。 可是江念禾太小了,很早她就发现小孩子无法改变大人的决定,比如她之前想让爸爸在家待久一点,不想爸爸妈妈分开,也不想离开以前的家和学校。 何况陈叔叔看上去不太像个坏人,虽然说话声音洪亮,不太符合他英俊斯文的长相,但总是笑眯眯的,和刚才江念禾想象中持刀的人极度不符。 会不会是因为哥哥不喜欢自己和妈妈,所以才故意吓唬她的,毕竟哥哥好像对她和妈妈的到来很不开心,也不愿吃自己夹给他的丸子。 八岁的江念禾虽然比一般的孩子早熟,但她依旧无法在一天里就看透大人的伪装。 梦里陈野的手依旧在不停地流血,江念禾用纱布给他缠了好多圈都没有用,血水渗透白纱布滴到江念禾的公主裙上,一层一层地晕开。 …… “救命——”江念禾从睡梦中惊醒,穿上鞋子快速跑到卫生间解决人生大事。 她顶着熊猫眼站在满是细小划痕的镜子前,洗漱台较高,得努力踮起脚才能看全自己的脸,她下定决心今天要多吃一点。 “江念禾,掉厕所里了吗?快出来吃早点。” 江美怜尖而亮的声音从门外传入。 江念禾拍了拍脸,试图让困顿的大脑清醒。 “妈妈,陈叔叔呢?” 餐桌上只有两碗面条,她妈正取下围裙挂墙上,江念禾忍不住发出疑问。 “你陈叔叔一大早去宁城小学给你问迁学籍的事了。”江美怜慢条斯理地拉开凳子坐下,看到桌上的两大碗面条,秀眉瞬间紧蹙, “这陈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还想着男孩子吃得多,特意下了一大把面,等要煮好去敲门才发现房间里早没人了,你多吃点。” “哥…哥…”江念禾包着嘴大口嗦面,脸颊一鼓一鼓的,“他昨晚就出去了。” “你给我吃慢点,没有一点小姑娘的样子,那么多没人抢你的。”江美怜看自家姑娘像是几天没吃饭的粗鲁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吃面的心情都没有了, “哎,我之前还想着你陈叔叔儿子,怎么说都十五了,应该是个好相处的,结果昨天一看也不尽然。” “啧,他看他爸的那眼神像看仇人一样。”江念禾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坨在一起的面,摇着头感慨。 “妈妈,陈叔叔对你好吗?”江念禾听着江美怜念叨陈家俩父子,也不忙着多吃长高了,咽下口中的面,小心翼翼地抬头问她妈。 “嘿! 你这小屁孩儿还打听上大人的感情了,等你陈叔叔把学籍给你迁进宁城小学,你就得乖乖去上学喽。” 江美怜说完,看着女儿依旧满是担忧的大眼睛,忍不住伸手揉了把她蓬松柔软的头发,声音轻而婉转,“还行吧,不过男人都差不多,刚得到的时候都表现得很喜欢。” 江念禾不理解江美怜话里的“还行”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她会永远站在妈妈这边,“妈妈,如果陈叔叔对你不好,你一定要和我说,实在不行我们就不住他家了。” “哎呦,跟你说有啥用,你就一小屁孩儿”,江美怜听着江念禾稚嫩但严肃的口吻,弯着眉眼笑出了声,“但我家小念禾也总算是长大喽。” “放心吧,你妈我不会让人欺负的。” 笑着笑着女人的眼眶就红了,欣慰地用指尖轻点了下小姑娘的额头,“快吃面,坨完了。” 俩母女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晨光从阳台洒进来,一半落在客厅地砖上,一半落在布艺沙发上。 …… “我艹,野哥,别告诉我你就在这沙发上蜷了一夜?” 刘川拉开卷帘门,光从四面八方扑来,陈野蹙眉侧身,抬手遮住眼睛。 “拿了碗泡面,一根肠。”摸出兜里的十块钱丢桌上,少年把帽子扣头上,彻底翻身朝里。 刘川看着桌上的泡面桶和皱巴巴的十块钱,没拿钱,只把泡面桶拿出去丢了。 “我爸说,陈叔又给你找了个小妈,据说还带了七八岁的女娃啊?”折身回来,刘川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沙发旁,好奇地八卦。 他知道陈野已经醒了,只是还在缓神。 “嗯…昨天刚见到。”陈野刚睡醒,声音还有点哑。 “你左手咋啦?怎么还包着纱布。”刚才陈野侧着身,现在刘川坐近了才发现他缠着纱布的左手,“你和陈叔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昨天碰到了刀,就一小口子。”陈野睁眼平躺,半曲着膝,抬起左手无所谓地正反看了一眼。 “然后他把你赶出来了?也不在你小妈她们面前装装样子?”刘川对陈野身上的伤已经见怪不怪,从他记事以来,这两父子之间的架就没停过。 “她们来之前动的手。”陈野懒散地起身去卫生间。 陈野不像陈秉国的儿子,更像他出气的沙包。 还小的时候,陈野一不顺陈秉国的意,就关他禁闭,不让吃饭,小孩饿得不行只能乖乖求饶。 男人忙着开车送货,打开杂物间的门,丢下的五块钱给男孩,让他自己去楼下商店买吃的。 还是杨娟看小孩儿可怜,留他在家吃饭,渐渐的,陈野也就和刘川越来越熟。 再大一点,陈野敢反抗了,男人就拳脚相加,非得打到少年蜷缩在地才肯罢休,甚至打完还把陈野撵出去,说自己没这叛逆的儿子,让他去找他那婊子妈。 陈野他妈温棠是个温婉的女人,性格更是邻里间公认的温柔好相处。 结果就因为陈秉国跑长途,家里的电路出故障没人修。 温棠留楼下好心帮忙修电路的李睿吃了顿饭,况且当时三岁的陈野还坐在一旁。 结果刚好遇到提前回程的陈秉国,男人不问缘由,二话不说把人李睿打得鼻青脸肿,晚上当着陈野的面,扇温棠巴掌,扯着女人的头发往墙上撞。 从此之后,男人整天疑神疑鬼,也不准温棠出去工作,动不动就没有缘由地拳打脚踢。 就这样维持了两年,某天等陈野醒来找妈妈的时候,家里温棠的行李已经搬空了,就留了十块钱和一张纸条——“小野,别怪妈妈,我真的无法忍受了。” 十四个字刚好五岁的陈野都认识,但连起来却那么困难。 他很快接受了被妈妈抛弃的现实,虽然他小,但是他知道温棠再不走就要疯了。 女人无数个夜晚抱着他哭泣。 曾经总是穿着素净整洁,连说话都温温柔柔的人,衣服被撕得破烂不堪,身上全是斑驳红痕,抬手轻轻抚摸着他被不小心误伤的青紫额角,声嘶力竭地诅咒陈秉国。 陈野用那十块钱吃了一个月。 陈秉国也在外跑了一个月长途,回来看到温棠人走房空,男人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物件砸了个遍。 五岁的陈野在一旁冷眼旁观,当男人问他,你那婊子妈是不是跟人跑了的时候,小小的人儿冷冷地出声,“她不是婊子,但你是疯子,是你把她打跑了。” 结果被陈秉国一脚踢倒,单薄瘦小的身躯蜷缩在墙角,疼得浑身发抖。 楼下的李睿被打之后连夜搬走,但楼上、对门的邻居听到动静,纷纷赶来看热闹。 大门敞着,自然就能看到蜷在地上冒冷汗的陈野,对门的王奶奶实在看不惯陈秉国这荒唐样,赶紧叫自家儿子把小娃儿送医院。 陈秉国见人多了才不敢继续造次。 从那以后,每次男人的手轻叩桌面,就是警告的倒计时,轻则关禁闭不给饭吃,重则拳脚棍棒换着来。 但怎么说都是唯一的儿子,钱上不会克扣,书也愿意供着读。 左手的刀伤算是个意外,陈秉国虽然会打骂,但不会动刀。 江美怜和江念禾来的那天是周六,陈野跟男人要学杂费,陈秉国二话不说就给了,还喜笑颜开地特意叮嘱, 今天家里来人,让陈野不要下他面子。 陈野这才知道巷子里的传言不假,上次那个女人才跑了不到一个月,陈秉国又骗了新的回来。 “陈秉国,别装得一表人才去祸害人了,会遭报应的。”陈野平视着男人,薄唇轻启,冷冽的声音在客厅回响。 以前还觉得眼前人是庞大的恶魔,现在好像也不过如此,人终究会老的。 “他妈的,你个小杂碎,和你那婊子妈一样,都是白眼狼,还敢诅咒你老子……” 陈秉国抬手就想给陈野一巴掌,结果被少年箍住,把手甩了回去。 老子从来不愿在儿子面前吃亏,就算陈野已经和陈秉国一样高,但力气还是没有他这种常年干粗活的成年男人大。 两人拉扯间,陈野左手按在茶几边沿的水果刀上,刀刃锋利,触即见血,何况全身倾倒时下意识地抓按。 掌心四五厘米的口子,皮肉翻飞,血不停往外淌,顺着手指滴在地砖上,溅起血花。 陈秉国被满地的血吓懵了,反而是陈野满头大汗,忍着痛拿出茶几抽屉里的绷带,在手上缠了几圈。 男人掏出裤兜里的钱,塞进陈野的衣服侧包里,让他赶紧先去诊所看看。 结果陈秉国晚上喝多了酒,半夜起来上厕所,越想越不满陈野白天的举动,觉得自己作为老子的面子在女人面前丢完了。 趁着江美怜熟睡,半醉半醒地进到旁边的房间,把人一把扯到地上,少年还昏昏沉沉地没反应过来,男人就一脚碾在了他左手的纱布上,本就残留血迹的纱布现在更是浸满了血水。 豆大的汗珠瞬间沿着鬓发往下淌,陈野满脸苍白地蜷缩在地上。 男人看着少年脆弱不堪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可以随意拿捏他的时候,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回了卧室。 …… “啧,你那爹真的是活阎王,还好你皮糙肉厚……”刘川说到一半就停了,细细端详陈野的脸,肤白貌美,妥妥又是一个小白脸,瞬间觉得自己的形容非常不准确,立马转换成鸡汤,“野哥,你要相信,打不倒的我们的会使我们更强大! ” 洪亮的鸡汤在商店里沸腾。 刘川他爹刘建军虽然平时到处吃瓜,但一直都不同意自家媳妇和儿子多管闲事,害怕引火烧身。 但刘川不管,他觉得陈野很牛逼,居然能在陈秉国的魔掌下存活得好好的,而且还随时会带着他赚钱。 去网吧帮忙打游戏,去商场倒卖手机、二手电器、还有各种洋玩意,甚至还在计算机上写他看不懂的符号,反正在刘川看来,他野哥就是特吊。 昨天陈野问他要商店的钥匙,他二话不说直接给了,反正这几天他爸妈又出去进货了,让他守铺子。 “川儿,先走了。”陈野走到门口,从衣服侧兜掏出钥匙,抛给刘川,背身挥了挥手。 刘川看他野哥迎着光走出去的身影,眼眶瞬间泛红,他觉得应该是又起风了。 快了,也就这几年了,陈秉国老了,而陈野还是棵青壮勃发的松。 刘川低头抹眼角,就看到桌上的十块钱,赶忙大声朝陈野远去的背影喊,“野哥,这十块钱不用,算我请你吃的! ” 少年没回头,照旧挥了挥手,偏硬的短发在阳光下晕着浅金。 结婚 陈秉国托关系把江念禾的学籍迁进了宁城小学,勉强赶上开学的第三周让她转进了四年级一班。 小姑娘性格好,和谁都聊得来,短短几天就结交了好几个朋友。 学校在市区离家远,坐公交车都得一个小时左右,陈秉国和江美怜商量后征询了小姑娘的意见,干脆直接让班主任给她办理了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趟。 而江念禾自一个月前的晚上扒着窗帘偷看哥哥走远的背影后,周末再没见他回过家。 陈秉国解释说陈野上的初中是月假制,每月就放两天,但江念禾不知道为什么都要一个半月了,还是没看到过哥哥。 直到江美怜和陈秉国的婚宴,她才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陈野。 说婚宴也算不上,不过是领证第二天,陈秉国包了家餐厅请老家的亲戚,周围的领居和车友一起吃顿饭,喝场酒,顺便收份子钱。 虽然都是二婚,但男俊女美,西装旗袍加身,还有个洋娃娃似的小花童递戒指,站一起的画面极度美好。 来人都不是扫兴的,既然来赴宴还给了钱,自然要吃饱喝足,再说几句祝福话,心照不宣地在心里为江美怜祈愿陈秉国真改了性子,但谁也不会当着新娘子的面揭新郎官老底。 陈秉国是个大男子主义,又爱炫耀,当然要带着自己貌美如花的新娘子挨桌敬酒,第一桌就是老家的亲戚朋友。 爹娘早亡,就留下三兄妹,陈秉国还有一哥一姐,都是淳朴老实的农民。 俩兄妹一接到小弟二婚的消息,天还没亮就拖家带口地赶早班车,拿了一堆平时舍不得吃的存货来道喜。 虽然礼金随的不算多,但手里提着的大麻袋分量可谓是十足,特别是那两只二十几斤重的腌火腿和纸箱里左右各伸出头张望的一公一母两只土鸡。 “小怜,这是我大哥和二姐,爸妈走得早,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是他们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长大的。”陈秉国红着眼眶,提着酒壶给自己和江美怜满满当当地倒了两杯酒,边说边扯着身旁的新娘子当众下跪。 江美怜穿着旗袍,踩着高跟鞋,本来就行动不便,直接被陈秉国的举动搞得一愣,但也没说啥,提着裙摆缓缓低下身,“大哥,二姐。” “哎呦喂,使不得使不得! ”二姐陈秉如赶紧把江念禾扶起身,大哥陈秉华见状也急忙拉起自家小弟。 “我们兄弟姊妹间就别搞这封建一套了,看到你和弟妹幸福地生活,爸妈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陈秉华是个不太健谈的实在人,虽然心底还是觉得自家小弟找的这新弟妹不太适合过日子。 用他们农村的话来说就是长得太花架子了,和跑了的那个简直就是一个样。 之前温棠的事他们不知道原委,只听陈秉国颠倒黑白,添油加醋地一通说,陈家大哥二姐一直觉得就是女的不守妇道,最后还丢下儿子丈夫和别人跑了。 “这就是小念禾吧,长得真水灵,瞧这大眼睛,亮闪闪的。”陈秉如对着江美怜身后歪头打量他们的小姑娘招手。 八九岁的小女娃,一身碎花的长袖连衣裙,扎着丸子头别着蝴蝶结,亦步亦趋地跟在两夫妻后面,手里还端着放酒壶的托盘,不怕生地打量这一桌的人。 “念禾,这是大伯和二姑。”江美怜转身把江念禾拉到跟前,教她喊人。 “大伯,二姑。”江念禾对着面前的两人漾起甜甜笑容,声音清脆悦耳。 “诶,真是个小乖乖。”陈秉如满面笑容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又伸头四望,疑惑地看向陈秉国,“阿国,小野呢?今天没来吗?” “给他班主任请了假,应该快到了。”陈秉国好面子,自己二婚这个点儿子都不来,完全没把他老子放眼里。 他皱眉掏出手机,刚想再打电话问问,就听到门口传来的清冽嗓音。 “来晚了。”少年逆光倚着玻璃门,身上还穿着 蓝色的校服,单肩挎着书包。 他扫视一圈大厅的宾客,似笑非笑地开口,“还真有人上赶着来吃席啊,这婚怕是不止会结两次。” 陈野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都面露尴尬,想起之前跑了的温棠,偷瞥还端酒站着的江美怜和陈秉国,低头窃窃私语。 江美怜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本来想招呼陈野入座,现在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江念禾逆着光看不太清陈野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少年投来的目光里满是冷意,以及话里话外的嘲讽。 她有点讨厌这个哥哥了。 小姑娘把托盘放在旁边的凳子上,伸手拉过妈妈略微发凉的手,安抚地轻捏。 今早江美怜为了好看,外套也没披一件,餐厅装饰要额外收钱,为了省那几十块,踩着高跟鞋早早就来餐厅布置,后面又一直站着招呼宾客。 感受到女儿软糯的小手,江美怜垂眸看着江美怜,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自己没事。 她只是有点诧异,是真没想到陈野会当着这么多人闹,还以为少年最多不愿意来。 “砰——” 陈秉国黑着脸,直接把手中的酒杯砸向门口的陈野,少年偏头一躲,门外的地上一摊碎玻璃。 “啪——”陈野还没来得及回过头,耳朵突然一阵嗡鸣。 陈秉国直接三步跨到他跟前,抬手就是力道十足的一耳光,少年身形踉跄,左肩挎着的书包掉落在了碎玻璃上。 “你个贱货生的,养不熟的畜生,还叫到你老子跟前。”看上去英俊儒雅的男人,开口就是不入耳的话,抬脚就想往少年身上踹。 第一次是没反应过来,陈野知道陈秉国不可能就这一巴掌,在被男人踢到前就侧身往后躲,抬手朝着陈秉国迎面就是一拳。 两父子直接当着宾客的面打了起来,还好旁边的人反应快,急忙拉架,双方才只有脸上挂了彩,以及衣服上留了几个灰黑的脚印。 “你有本事给老子永远不回来。”陈秉国被陈秉华从后面紧紧箍着,扭曲着五官怒视面前的陈野。 “小野,你先走。”陈秉如走上前塞了几十块给陈野,拍了一把他的肩膀,低声念叨,“你说这是干什么啊,好好的日子非要惹你爹生气,快回学校先躲躲。” 陈野没接女人的钱,把书包从玻璃渣上捡起,抬手轻触破口的嘴角,怜悯地扫过站在陈秉国旁边的江美怜和女人身后的江念禾,不咸不淡地开口, “江阿姨,带着女儿早点跑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和餐厅内人头攒动地场面相比,少年形单影只地背对着众人走远,黑色的书包上还沾有几块细碎的玻璃,在夕阳下泛着七彩的光。 为数不多的两次见面里,陈野离开时,江念禾总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她再抬眸望向被还被陈秉华箍着的陈秉国,男人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嘴里还在不断输出各种难听的话,暴怒的狼狈样和刚才的英俊儒雅完全判若两人。 不知为何,江念禾突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玻璃门外,风把地上泛黄落叶卷入空中,同时又抚下更多的枯叶,宁城入秋了。 张茂 “欢迎光临!简叙衣橱 。” 江美怜看到推门而入的一男一女,把手中还没整理完的衣服搭在架子上,面带微笑迎了上去,“您好!请问想看看什么款式?我给您介绍。” 余丽松开挽着张茂的手,没拿正眼看微微俯身迎客的江美怜,豹纹紧身裙包裹着前凸后翘的身材,长腿覆黑丝,脚踩恨天高,哒哒哒地径直走到新品区。 女人抬手扒拉着橱柜里的衣服,不满地尖声询问: “我昨天看中的那条裙子呢?我可是特意让你们给我留着的。” “好的,麻烦您稍等一下,我看看记录。”江美怜快步走到柜台翻看名册,昨天值班的是小佳,一般有客人要求暂留衣物,都会登记在册。 “张总,你答应人家今天的消费全部由你买单,不是骗我的吧?”余丽没找到心仪的裙子,扭着臀又回到张茂身旁,用傲人的胸脯轻蹭他的西装外套。 张茂大腹便便,几根稀疏的发丝盖不住微秃的顶,腋下夹着棕色的公文包,没有理睬挂在他身上的女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还在柜台翻名册的江美怜。 余丽见张茂半天没反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没细看,现在才发现今天这导购员换了个人,还是个不一般的美人。 柜台不算高,低着头的江美怜淡妆轻描,五官精致小巧,青绿色的新中式员工服,更衬出她的清雅脱俗来。 余丽有了危机感,扯了扯张茂让他回神,这可是她陪酒好几个晚上才傍上的大款,到嘴的鸭子可不能飞了。 “女士,您看看是这条吗?”江美怜翻到记录后,进内间拿出了一条缀着亮片的黑色新中式旗袍,展示给余丽看。 “就是这条,给我装起来吧。”余丽为避免张茂的魂被勾走了,赶紧让江美怜把裙子打包,转身依偎着男人撒娇。 张茂把身上的女人推开,从公文包里取出银行卡推给江美怜,倚着柜台打量她,“你是嫂子吧?陈哥月初喝酒时还给我们看了你们俩的结婚照。” 江美怜听到陈秉国的名字,停下手中打包的动作,抬眸看着张茂,疑惑地发问:“您是?” “张茂,嫂子叫我阿茂就行,陈哥长期给我跑长途送货,重要的物件交给他我才放心,我两兄弟合作好多年了。”张茂满脸横肉地朝着江美怜眯眼笑。 说实话,如果不是听他叫陈秉国哥,江美怜还真看不出这人年纪居然比陈秉国小。 既然知道了这人是陈秉国老板,她自然不能把那称呼喊出口,跟着余丽叫了张总,顺便聊了几句,最后结账时还用自己的员工优惠给裙子打了折。 男人走时还一步三回头,要不是旁边的余丽扯着他,怕是十分钟都走不出这女装店的玻璃门。 —— 结婚第三天陈秉国就接到张茂的电话,让他加急装一车货分批送到几个城市,再加上还要一路收一些物件回来,前后预计得要大半个月。 江念禾住校得一个星期才回来一趟,陈野更别说,平时放月假都不回,更何况前几天才和陈秉国在婚宴上打了一架。 男人当天愣是气得到家就把陈野房间里的东西砸得稀烂,还把门锁上了。 江美怜一个人在家干啥都不得劲,和陈秉国打电话商量后决定去找找工作。 刚好那天她去逛商场,就看到简叙衣橱门口的立牌上写着招导购员,走进去想询问一下具体有什么要求。 店铺装修得精致典雅,里面衣服的设计都非常新颖,彰显着传统与新潮的碰撞,看起来就价格不菲。 她一没接受过教育的奔三女人,第一次出来找工作,心里无比忐忑。 结果人老板在看到江美怜的第一眼就聘用她了 ,用小佳的话说就是,“小怜姐,你长得就很符合设计师的风格,根本不用犹豫。” 店里面一共就两员工,轮班制,一人一天。 由于江美怜周五要去接江念禾,她一般都和小佳提前换班,特意把那天空出来。 但烦人的是,自那天之后,张茂后面几天都上赶着来买店里的各种新款,嘴上说着是买来送家里的亲戚朋友,目光却从来没有落在衣服款式上,连码数也随便。 给简叙衣橱增加了很多月销量的同时,他还摸清楚了两人值班的时间。 江美怜虽然没读过书,但最清楚的就是男人的眼神,从张茂再次进店盯着她开始,她就知道这人对自己有意思。 但她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不让人进来消费,同时碍着陈秉国的关系,也不想把场面搞得太僵,只能笑脸相迎。 江美怜摸不清张茂究竟想做什么,明知自己是兄弟的新婚妻子,还要上赶着来搭讪。 …… 直到周五这天,本来轮到江美怜值班,但她提前和小佳换了一天。 江美怜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就去集市买菜,打算做点好吃的提前保鲜着,下午热来吃就行。 她提着菜一拐进小巷,就看到靠墙停着的黑色轿车,以及倚着车门的张茂。 张茂看到江美怜的瞬间眼里就开始冒光,相比在女装店里穿着一成不变的员工服,眼前的女人一身蓝色渐变的棉麻连衣裙,半挽着发,手上还提着菜,更有韵味了。 他知道陈秉国还有几天才能回来,兄弟妻他也不是没欺过,只要钱给到位,他想要的什么没有。 这个是真戳他心坎上了,相比那些浓妆艳抹装成熟的,他还是更喜欢这种看起来就熟透了的。 张茂咽了咽口水,忙打开车门把后座的一束鲜花和印着简叙衣橱logo的购物袋提出来,朝着女人走过去。 江美怜看到张茂的一瞬间,秀眉紧蹙,眼神瞬间就冷了,没想到这人还真是纠缠不休,从简叙直接追到了家。 她只是想过一段平静的日子。 “小怜?张总?” 江美怜刚想开口骂人,就听到了陈秉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们这是碰巧遇到?”陈秉国的语气不佳,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 得亏他心系家里娇软的妻子,把车一停好就往家赶,结果拐进巷口就看到张茂提着几大提购物袋,朝着自家老婆走。 “陈哥这次还挺快,都没给我汇报一声,这是忙着回家见嫂子?”张茂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先发制人地抓陈秉国的错。 “回工厂下货的时候,副总说你有事出去了,汇报给他就行。”陈秉国听张茂这样一说,忙着替自己辩解。 “原来如此。” “对了,偶然进到嫂子工作的地方,我就想着帮忙照顾照顾生意。”张茂把手里的鲜花和几大提购物袋递给陈秉国,话里破绽百出, “你们新婚我出差也没赶上吃席,这不买了几件衣服送给嫂子,算是新婚礼物,刚好谈工作路过,我就亲自来送了。” 两个男人对视了几秒,最后陈秉国还是从张茂手里把花束和购物袋接了过来,低耸着眉眼道谢。 浮萍 “妈妈! ”江念禾早早就背着书包,等在宿舍一楼,叽叽喳喳地和宿管阿孃聊天。 小姑娘瞥到江美怜的身影,立刻礼貌地和宿管说再见,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跑向了前方的女人。 粉色的运动鞋踩在枯叶上,叶脉断裂,叶片破碎,在无人留意的瞬间,奏出一首独属于生命的绝唱。 “妈妈,你怎么穿这么厚,不热吗?”江念禾气喘吁吁地跑到江美怜跟前,看到她已经穿上白色的高领毛衣,忍不住诧异。 宁城虽然入了秋,但实在算不上太冷,特别这几天,感觉气温又回升了几度,她的校服外套还塞在书包里,上身就穿了件红白的短T。 “我这几天有点感冒。”江美怜一开口,嘶哑的声音冲击着江念禾的耳膜。 “怎么这么哑,你去看医生了吗?”她牵着妈妈的手轻晃,边朝校外走边担忧地侧仰着头看江美怜。 一抬眼便看到女人白皙的后颈处,贴着衣领口的地方泛着红,江念禾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到不远处响起刺耳的喇叭声。 面包车的车窗缓慢揺下,男人满脸笑容地看着她。 “陈叔叔,我还以为得下星期才能见到你呢!”江念禾关上车门,卸下书包放在一旁。 “给我们家小念禾买的拼图,看看喜不喜欢?”陈秉国把中控台上的一大盒拼图递给后座的小姑娘。 “哇! 是米奇妙妙屋的拼图,谢谢陈叔叔。”小姑娘眉眼弯弯地对着陈秉国扬起嘴角。 男人转回身,顺手揉了一把江美怜的头发,才缓缓发动面包车。 不知道是不是江念禾的错觉,她总感觉妈妈刚才好像在发抖。 但细看又没什么异样,抬手揉了揉眼睛。 垂眸看着手中的拼图,是米奇的生日聚会,小伙伴们聚在小屋前的草地上给他过生日,米奇带着生日帽,正在切巧克力蛋糕。 妈妈也特别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以前说着减肥,但总会背着她偷偷吃,嘴角还时常沾着棕色碎渣。 九月底,妈妈的生日也快到了,但她还没想好要送什么礼物,要不折一束郁金香吧,昨天手工课上老师刚教了。 …… “好漂亮的花!怎么就被扔垃圾桶里了?”江念禾刚到楼下就发现单元门外的黑色垃圾桶里有一大束鲜花,里面还插有她想折来送给妈妈的郁金香。 “念禾,快跟上,叔叔做了一大桌你爱吃的菜。”陈秉国听到江念禾的问询,声音瞬间就冷了几分,转头喊还在门口怜惜花束的小姑娘。 男人站在单元门内的阴影里,结实的手臂搂着一言不发的女人,虽然江念禾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受到了他眼里的寒意和不耐。 她不敢再多言,抱着拼图快步追上前面的两人。 回到家,陈秉国戴上围裙去厨房热保鲜在冰箱里的饭菜。 江念禾拉着江美怜坐在沙发上,接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妈妈,你嗓子不舒服,明天还要去店里吗?” “我……”江美怜欲言又止,喉咙里像是覆着一层沙砾。 “念禾,先别拉着妈妈说话了,让她好好休息,快来拿碗筷,马上开饭了。”陈秉国打断江美怜的话,手上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笑着招呼小姑娘过去。 三人落座,面前摆着一大桌热菜,但氛围却异常冷清。 “念禾,小怜刚才应该是想说,她已经从简叙辞职了。”陈秉国先开启了话题。 “为什么啊?妈妈你不是才上了三个星期的班吗?”江念禾记得她第一周回家,妈妈周六就带着她去了工作的地方,下班后还心情愉悦地带着她在商场吃了汉堡。 “你妈妈担心我一个人开长途不安全,所以才辞职,说打算以后陪我出车,我可感动了。”陈秉国抬手轻抚女人的发丝,左手在桌上有节奏地轻敲,“你说是不是啊小怜?” 江美怜低头戳着碗里的鸡翅没说话,男人攥着她发丝向后轻扯,让她回话。 江美怜缓缓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儿,努力扯出僵硬的笑,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 …… 江美怜前半生像一块浮萍。 但即使出生就浮在肮脏浑浊的野塘之上,她也从未抱怨过环境,想方设法地活。 她也曾把自己幻想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期望着能有人爱她。 后来遇到陈秉国,她没再幻想所谓的爱了,只求给自己和女儿找一处容身之所。 但陈秉国就是个恶魔,彻头彻尾的恶魔。 目送张茂开车走远,陈秉国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后退了一步,抱着花束,提着购物袋上下打量身旁的女人。 如果忽略男人脸上扭曲的五官和阴冷的笑,场面看起来还真像夫妻俩在外面刚过完某个纪念日回家。 “小怜,你之前真的不认识张茂吗?”男人忍着怒意,自以为平静地质问江美怜。 毕竟两人的婚姻从最初走的就不是正经谈恋爱的路子。 “陈秉国,你什么意思?”江美怜知道陈秉国在想什么,自己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忍不了没有证据的无端怀疑, “那人带着个女人来简叙买东西,他通过你之前给他们看的照片认出了我,说是你老板。” “至于他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江美怜看到巷口便利店和面馆的人都在探着头吃瓜,她不想在大街上和男人争辩,“先回家再聊。” 陈秉国没说话,转身就朝一单元走,把花束扔进了黑色垃圾桶里,但没有丢手里装着衣服的购物袋。 …… 一进门,陈秉国直接薅着女人的头发往后扯。 江美怜还在蹲身换鞋,头皮突然被大力撕扯,甚至能听到发根断裂的声音,眼泪霎时就流了出来,仰头怒视身后的男人。 “好疼……陈秉国! 你发什么疯?” 下一秒,陈秉国直接把她扛起来往卧室走,声音格外柔和,“听话,小怜,我不想打你,等一会儿不是还要去学校接念禾吗?脸上留印就不好看了。” 江美怜听陈秉国提到了江念禾,不想因为这件事耽误去接女儿,干脆不挣扎了,反正夫妻吵架床尾和,不过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 陈秉国把她丢床上,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根黑色的长布条,直接蒙住了她的眼睛。 之前在酒吧的一夜情,江美怜就发现陈秉国在性事上很暴力,花样也多,但很快也就接受了,反正她早就接触过的各式各样的人。 但当男人用冰凉的物件束缚住她的手腕和脚腕时,江美怜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想出声制止,但男人已经捏着她的下颌,往嘴里塞入了一个硅胶球,皮带扣在脑后。 接着就是没有前戏的,高频率,无休止的折磨。 等到身上,体内的所有物件都被取下,蒙着眼睛的黑布条和身下的床单已经湿透了。 江美怜浑身赤裸,呈“大”字被束缚在床上,除了还白净的脸,从脖颈处一圈紫红掐痕向下,原本白皙的肌肤上覆满了各种各样的痕迹,有的甚至还在渗血。 陈秉国把床前架着的相机按停,放下手中的鞭子,抚着江美怜汗湿的发丝低语,“我都舍不得用力打你。” “我家小怜最听话了,我知道肯定是那狗日的张茂来勾搭你的,对吗?”男人粗糙的指腹沿着肌肤上的红痕游走,享受着指下女人的战栗。 “把工作辞了吧,就在家里待着不好吗?我也就不会再这么生气,你也能少吃点苦。” 陈秉国自顾自地说着,一寸一寸打量床上的女人,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要不……还是陪我跑车吧,大部分车友都是夫妻一起的,之前我还心疼你跟着会太辛苦,现在想来当时我就不该犹豫。” “唔——” 江美怜刚缓过神就听到耳边男人的低语,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随时要监视着她。 她一想以后每天都要经历今天的事,心里泛起阵阵恶寒,侧头躲着陈秉国的嘴唇,用微弱的力气挣扎反抗。 “小怜,不要惹我生气,还是你喜欢刚才的感觉?”男人解开女人四肢的束缚,薅着头发把人扯进怀里,羞辱地轻拍着她的脸, “可惜,不过时间不够了,得去接小念禾了,你也不希望她回来就看到你这幅样子吧?” 陈秉国无视女人淬了冰的眼神,从地上的购物袋里找出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和一条长裙给江美怜套上,“你还别说,这张茂还挺有眼光,买的衣服都很适合我家小怜,以后做完就穿一套,别浪费了。” 他扯下江美怜眼睛上的黑布,取出口球。 “陈秉国,你他妈就是个变态。”由于口腔长时间无法闭合,以及喉咙剧烈的呜咽,女人声音无比虚弱,嘶哑。 “要听话,小怜。” 男人说话的调子慢得诡异,话里传达出的意思像一条蛇缠着江美怜全身游走。如果你不听话,我不介意把这个视频分享给小念禾,让她看看自己亲妈的淫荡样。” “或者等她长大一点,说不定……” “我听话……”江念禾不敢再听下去了,痛苦地闭上了眼。 再抬眸时,女人眼里全是决绝,“陈秉国,如果你敢动我女儿,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 警笛 一入夜,宁城的雨总要淅淅沥沥地落一阵,冲不净灰尘,也盖不住脏污,反而让各处都染上潮湿黏腻。 雨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沉闷划一的声响,留下一道道蜿蜒扭曲的水痕,混入其中的尖锐警笛声便显得异常突兀。 听到警笛,江念禾放弃试图打开锁,跑到窗边努力伸头望,但窗户上安着防盗窗,只能大概看到楼下停着一辆警车,还有三两个人打着伞围观。 但靠近单元门那侧却被层层阳台遮挡,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是妈妈和陈叔叔吗? 昨天吃完那顿氛围过于安静的晚饭,三个人还坐在沙发上看了几集《快乐星球》,陈叔叔便搂着妈妈说要回卧室休息了,让江念禾也早点睡。 江念禾知道妈妈不舒服,乖乖地点头说了晚安,看完一集也回了房间。 周六睡到自然醒,起床时,家里面就只剩母女二人。 江念禾终于吃上了心心念念一周的妈妈牌牛肉面,但因着江美怜的嗓子,两人在饭桌上也没多交谈。 她回房间写了会儿作业,想用这周还剩的零花钱去楼下买零食,却发现大门怎么都打不开。 “门锁坏了,陈秉国说下午回来修,他给你买了吃的在茶几抽屉里,冰箱里还有冰淇淋。”江美怜淡定地从卧室走出来,微哑着开口给江念禾解释。 “真的吗?”小姑娘兴奋地奔向电视柜,打开柜门被满满当当的零食惊喜得两眼放光,“好多吃的!” 江美怜盯着女儿翻找零食的背影,欲言又止,“念禾……” “嗯?”江念禾拿着一包土豆片回头看已经坐到阳台摇椅上晒太阳的女人。 江美怜今天换了件薄款的打底衫,依旧是雪白高领,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下周要陪你陈叔叔去绥城送货,来回可能得一星期左右,我已经打电话给你们班主任了,如果我们周五前回不来,你周末就留在学校。” “啊?要去这么久吗?”江念禾看到零食的快乐戛然而止,小脸皱巴巴的。 “等再下周周末,妈妈带你去吃汉堡。”江美怜闭上眼躺在竹编摇椅上,慢悠悠地轻晃,乌黑的长发如瀑散在椅背,衬得脸色尤为苍白。 “好吧,那你下下周一定要放学就来接我。”江念禾走到摇椅旁,拉着女人微凉的手,要她保证。 “嗯,你在学校要乖一点,我会随时问你们班主任的。”江美怜抬眸看向可怜兮兮的小姑娘,纤长的手抚摸着江念禾柔嫩的小脸。 “你一定一定要早点来。”江念禾弯腰抱住江美怜,把脸埋在妈妈的柔软的肚子上,黏黏糊糊地强调。 下下周的周五刚好是江美怜的生日,她想送妈妈一束最漂亮的郁金香。 “好,怎么还跟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啊。”女人隔着打底衫感受着肚子上湿热的气息,眼角含笑地打趣小姑娘。 江念禾一直觉得妈妈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掺杂着奶味,薰衣草,还有淡淡的大宝香。 柔和的阳光下,她闻着江美怜身上熟悉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妈妈的肚子里,被安全感和爱包裹着。 …… “砰砰砰——” “砰砰砰——” “小怜!开门!”陈秉国醉醺醺地重力敲击着门,全然忘记是自己早上把大门从外面反锁上的。 “臭婊子! 快给老子开门!是不是背着我藏人了?” 江念禾本来在房间里画着手抄报,突然听门被敲得整天响,刚想出去看看。 结果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锁芯转动以及江美怜沙哑焦急的声音, “念禾,把里面反锁上,乖乖待在房间里……” “啊……放手……陈秉国你又发什么疯……”江美怜还没交代完,就被身后陈秉国一把薅住头发往后扯,直接摔在地上。 “贱人,你他妈是不是又背着我偷人了?啊?”男人一手扯着女人的头发,一手猛敲面前的房门,“狗日的,给老子滚出来。” “呜呜呜……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江念禾听到妈妈的声音和陈叔叔不堪入耳的谩骂从门外传进来,吓得浑身发抖。 但她害怕妈妈受伤,只能着急地转动门把手,门却怎么都无法打开。 陈秉国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恍惚,终于停下敲门的动作,但酒精还在一寸寸侵蚀着大脑。 地上的江美怜和多年前温棠的身影重合,他扯着女人的头发,把人从地上拖起来,半搂着朝门外走。 大门被一只纤长白皙的手给带上了。 江念禾听到闷重的关门声,客厅突然恢复了安静,她趴下身从门缝朝外看,已经空无一人。 哥哥 窗外雷声交织着闪电,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征兆,风把雨水吹得直往房里灌,警笛声也被逐渐掩盖。 江念禾的头发和睡衣都被吹进来的雨淋湿了,湿漉漉地黏在脸颊和身上,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心里只能干着急。 她试着喊了几声妈妈,但效果甚微,五层楼的高度再加上雷雨声,根本传不到楼下。 江念禾无力瘫坐在地,水珠顺着袖口滴在地板上,无意瞥见书桌下的纸箱。 对了,被收起来的座机。 先前她嫌桌上深红色的物件太丑,平时也用不上,就收了起来,没想到关键时刻还得感谢陈秉国把座机放在了这房间。 小姑娘虽然懂事,但也被一个晚上纷至沓来的事吓得软了腿脚,直接坐着挪到书桌旁,从纸箱里翻出座机,插上电源,浑身发抖地蜷缩在对门的墙角。 江念禾拨出江美怜的号码,客厅里回响的铃声从门缝溢进,妈妈没有带手机。 听着窗外逐渐远去的警笛声,她急忙挂断电话,重新按下“1”,最新一条通话记录下面赫然列着一个熟悉的名字——陈野。 她下意识就按了下移的箭头和拨号键。 “嘟—— 嘟——” 从来到这个家,她总共就见过陈野两次,而且距离上次又要过去快一个月了。 江念禾心里忐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学校里,有没有带手机,甚至会不会接这个座机号码。 “喂?” 电话在铃声被挂断的最后一秒被接起,少年清冽的嗓音夹杂着微弱的电流声顺着听筒传入江念禾的耳朵。 泪水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包不住了,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委屈和难言的心安。 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少年,在此时成了九岁的江念禾可以倾诉害怕和恐惧的哥哥。 “哥哥……”小姑娘吸了吸鼻子,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叔叔和妈妈晚上吵架了,妈妈把我锁在房间里……我打不开门,他们没过多久也出去了,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楼下还来了警车……但是我怎么喊都没人听得到。” “你……你今天会回家吗?”她努力克制着呜咽,尽力平缓语气诉说事情的经过,不想哭哭啼啼的让陈野觉得厌烦。 江念禾说完,对面没立刻回话,听筒里沙沙的电流混着嘈杂的背景音敲击着耳膜,她垂眼盯着通话界面一秒一秒流逝的时间,无意识地掐着手心软肉。 “我马上回来。” 时间停留在一分十秒,少年沉默了二十秒,挂断电话,进门拿起外套走到吧台。 “结账。”陈野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递给窝在靠椅里忙着追剧的李玫。 “今天不包夜么?”李玫把钱收进抽屉,掀起眼皮扫了眼台前的人,少年身形颀长,简单的黑t也掩不住的宽肩窄腰,浓黑的碎发下眉眼锋利。 “有事,帮我给袁哥说一声,谢了。”陈野接过身份证,穿上外套扣着兜帽走进雨里。 “诶,拿把伞……”李玫蹲身从柜台下翻出把雨伞,刚想递给他,结果人已经右转消失在了视野里。 李玫自从来这里当前台,基本上每周都能看到陈野来店里,大多数是周末傍晚来包夜,还经常帮她修理出问题的机子。 他和老板袁宇应该很早就认识,楼上还有一间休息室专门空给陈野留宿的。 有时候白天,陈野和袁宇一群人会聚在二楼的工作间捣鼓电脑,她上去送吃食的时候扫过几眼,都是些她看不懂的奇怪字符。 袁宇和几个朋友都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几个人围着半大的少年,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眼里止不住的赞赏和欣慰。 …… 猫 雨势渐小,陈野拐进巷口时,只余绒绵绵的雨丝撒落,在泛黄的路灯下编织湿软的夜。 一只勉强能看出底色的小白猫兀自在垃圾桶旁翻找着食物,听到脚步声回头观望,圆亮的眸子里透露出警惕,但看清来人后又溢出欣喜。 陈野轻啧出声,皱眉朝着它勾了勾手,猫便不再留恋面前的残渣,亦步亦趋地跟上少年的步子。 单元门侧边的缝被封上了,陈野拿钥匙开门,把浑身湿漉漉的小猫轻踹进去。 巴掌大的小玩意儿翻滚了半圈,又屁颠屁颠地追上来蹭他的裤脚。 “脏死了。”陈野嘴上嫌弃,但没再把它踹开,蹲身打开楼梯夹角下偏小的纸箱,拿出猫粮往墙角的瓷碗里倒了些。 “喵呜—”小猫见状细声细气地叫唤,奔向自己的碗。 陈野垂眸冷然地盯着面前的小家伙,把碗抬高,从纸箱里捡了块毛巾丢到它身上,盖了个严实。 小猫把头拱出来,一双圆润的眸漆黑透亮,小心翼翼地望向面前的黑衣少年,叫唤声渐息,自觉地用毛巾把身上的毛发蹭干。 “乖。”陈野把猫粮放它面前,还往另一个碗里添了水,起身往楼上走。 猫是刘川家店门口的捡的,陈野那天早上随手喂了点吃的,没想养,他自己都没地方去。 刘川见小小的一团可怜得紧,找纸箱垫了几件不要衣服给它做了个窝。 家里不让养,他就把纸箱放在一单元楼梯夹角下,门侧边有个不小的缝,刚好方便小猫进出。 猫乖,平时也不乱叫,楼里的住户也就没说什么。 后面两个人赚的钱都默认留一小份给猫买粮,陈野不经常回来,留了把钥匙给刘川,基本上都是他每天来喂。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猫总是更亲陈野一些,每次才远远地看到他,就飞奔过来喵呜个不停,漆黑透亮的眸子直溜溜地盯着人。 …… 陈野看着眼前这双和奶猫如出一辙的圆亮眼眸,还有同样淋湿的头发和衣服,眉心紧蹙。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到客厅,拿了条沙发上的薄毯,扔在小姑娘的头上,依旧盖了个严实。 连猫都知道把自己擦干,但坐在地板上的人儿就任由毯子盖着头,一动不动。 猫是陈野养的,平时有意无意地就在教,给个眼神它就知道该怎么做。 但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就见过两面,看着软糯,实则是个不听话的,说了让早点走,女儿和妈没一个信他。 陈野垂眸看着脚边毛绒绒的一团,眉心拧得更紧。 回想刚才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时,屋内窗户大敞,冷风直往里灌,小姑娘湿漉漉地蜷缩在墙角昏昏欲睡,手还紧紧地攥着听筒的线。 直到被开门声惊醒,才呆愣楞地仰头望向他,头发丝黏在脸颊上,浅粉色的兔子睡衣也基本上被全淋湿了。 “江、念、禾,你是蠢的吗?”陈野右手轻按小姑娘的头,隔着薄毯揉了两下。 “嗯?哥哥……”声音细软得和奶猫一样,他拎起毯子一角,手动把小人儿的头露出来。 江念禾仰着巴掌大的小脸,乌黑的湿发散在肩头,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角通红。 无视她可怜兮兮的眼神,将人随意裹了一圈,抱起身轻放在床上,抬手关了窗。 薄毯散开,陈野见她还傻愣愣地抱着座机,挑眉嗤笑,真当成宝贝了。 冷白修长的手摊开,朝她微勾了勾指尖。 小姑娘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困惑地顺他的视线低头,这才乖巧地把手里深红的物件递了出去。 陈野接过座机,扫到她攥得通红的手心,上面还印着四个深红的月牙。 烂毛病还真是一大堆。 江念禾小心翼翼地望向他,犹豫着轻声询问,“哥哥,你知道陈叔叔和妈妈去哪里了吗?” “先把湿衣服换了,头发擦干,我在外面等你。”陈野不知道她看到听到了多少,但明显被吓得不轻,语气稍微温和但不容拒绝。 “嗯……”江念禾视线跟着陈野移动,看他把座机拿出了房间,反手关上门。 …… 相框 “袁哥,打扰你休息了,劳你帮我问问陈秉国是不是进了局子……” 陈野懒散地靠着沙发,左手打着电话,右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的水果刀,锋利的刃在灯下泛着冷寒的光。 袁宇刚好有认识的人在派出所值晚班,没过几分钟就给他回了电话,三两句讲清了来龙去脉。 陈秉国喝酒发疯,把江美怜当成多年前跑了的温棠,拽着人到楼下狂砸别人家的门,大声嚷骂江美怜给自己戴了绿帽子。 楼下住客是一对从外地来宁城打工的夫妻,刚搬来没两个星期,半夜被敲门声吓醒,一开门就看到酒气熏天的男人扯着女人的头发把人往墙上撞,两人慌忙报了警。 现在陈秉国还在看守所关着,江美怜被送去医院验伤,开车的警察就是袁宇的朋友。 凑巧的是,江美怜在去医院的路上,借的就是他的电话打给家里的座机。 她提前在江念禾的衣柜里藏了把钥匙,就是为了防备某个周末陈秉国突然发疯吓到小姑娘。 电话接通,对面居然是陈野的声音,江美怜听着他那边还在打着电话,话里话外应该就是在询问晚上发生的事。 江美怜便没有再多此一举把事情经过又回忆一遍,等他那边的通话结束,才出声拜托他瞒着江念禾,随便委婉地提了句小姑娘下午没吃饭,让他能不能给江念禾做点吃的,最后还麻烦他明天把小姑娘送去学校。 还真是赶回来给人又当儿子又当哥哥了。 电话挂断前,江美怜语气虚弱没头没尾地感慨了句,“你说得没错,婚宴后我就应该带着念禾早点跑的,当时还以为你青春期闹性子不肯接纳我们母女两个……” 陈野没有回话,心里无端发笑,在她之前已经不下三个被陈秉国骗回家的女的,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起初陈野还小,趁着陈秉国出车,神情淡漠地和住家里的女人道出温棠的遭遇,让她们早点跑。 有些惜命的倒是听完心里害怕,周围打听一番后早早就收拾东西跑路了。 但有几个蠢的,不知道被陈秉国灌了什么迷魂汤,觉得是陈野不愿意接纳自己这个后妈。 甚至语气委婉地嘲弄是温棠先红杏出墙,而自己是个守本分的,最后还在床上和陈秉国吹枕边风,急于表忠诚。 反倒是陈野,好言相劝被男人知道后硬生生要遭顿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 那时候的陈野才知道,原来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不合时宜的劝诫就是别有用心,只有吃过亏才会及时止损。 说实话,如果不是当天晚上小姑娘误打误撞地闯进浴室,分明害怕得手抖也要逞强帮他撕胶带的话,那天离开之后他不会再掺和陈秉国的任何烂事。 …… 江念禾换了身衣服,走出房间就见哥哥微弓身坐在沙发上,右手拿着水果刀,眼前场景和第一天做的梦诡异重合。 不同的是,梦里刀划过掌心,血流满地。 而现在刀柄握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中,随着果身旋转,一整条鲜红的果皮脱落。 “怎么一天呆愣楞的,过来吃了。”陈野把手里的苹果递向站着不动的江念禾,语气不耐。 他实在没闲心大晚上给人做饭,削个苹果已经仁至义尽了。 “啊?”江念禾赶忙接过,和一整个比手大得多的苹果面面相觑,轻声呢喃,“我…我吃不完……” 陈野睨了她一眼,拿回苹果对切成八小快,起身去厨房拿了个碗来装,随便放了把叉子。 “不准剩。” 他靠回沙发,把碗推到江念禾面前,薄唇轻启,“江阿姨说你下午没吃饭,光顾着吃零食了。” “哥哥,妈妈她在哪里?出什么事了吗?”江念禾一听他提江美怜,小脸皱成一团,眼里全是担忧。 “陈秉国被人打了,你妈在医院守他。”陈野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 江念禾想到在门后听到陈秉国不入耳的谩骂,心里始终不放心,端着碗可怜兮兮地立在茶几旁,“我想和妈妈打电话……” “你知道她没带。”陈野指着茶几上放着的黑色小灵通,懒得同她废话,“陈秉国手机也关机了,她借护士站座机打的。” “赶紧吃,吃完去睡觉,明天送你去学校。” 陈野抬手捏了捏后颈,起身往卧室走。 按了两下把手,门被锁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把你面前的抽屉拉开,往上朝里摸。”陈野懒散地倚着门框,扬下巴朝江念禾示意,“摸到了没?” “嗯。”江念禾找到了茶几内壁吸着钥匙,应该是粘了磁铁。 “丢过来。”陈野朝她勾手,结果人缓缓摇头,起身朝他走过来,小手握着钥匙放在了他手心。 “行,还是个死心眼儿。”他没忍住用指骨轻敲了小姑娘的脑门,看她又呆住了,勾唇轻笑,“快去吃吧,等会全氧化了,实在吃不完就倒了。” “哥哥…里面有点乱……”江念禾欣喜陈野终于态度好了点,见他开门突然想起一个月前里面的惨状,扯着陈野的衣角试图阻止他。 “所以,看到陈秉国打人砸东西,第二天就该收拾东西跑了,结果你们还真待到现在,图什么?”陈野没停下开门的动作,反而直接把灯按亮,眼神淡漠地扫视卧室里的一片狼藉。 江念禾听得云里雾里,站在门外看他俯身捡起地上碎裂的相框,抬手抚掉上面的玻璃渣,把覆着脚印的照片取出,倒放在桌上。 相纸背面还沾着新旧血迹。 虽然哥哥动作很快,但她还是看清了照片,背景应该是在游乐园,穿着连衣裙的女人嘴角漾起温柔的笑,抬手往身前酷酷的小男孩头顶比兔子耳朵。 陈野把床上的杂物掀到地上,坐在床尾隔着满屋的凌乱冷然回望她,唇角勾着讥诮的笑,薄唇轻启,“妹妹,带上门。” 结果江念禾直接无视他的话,转身就朝外走。 他直接气笑了,连外套都懒得脱,仰面倒在床上,右手掩着眼睛遮挡刺眼的灯光,左手搭在床沿,灰色的床单瞬间染上点点深暗的血迹。 隔了十几分钟,小姑娘又回来了。 陈野困顿地听着她先在门口待了会儿,然后蹑手蹑脚地躲开地上的东西,走到他床边站着也不说话,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捣鼓啥。 他耐心快耗尽了,一个电话就冒雨赶回来“解救”所谓的妹妹,结果人又蠢还不听话。 “怎么?还要我哄你睡觉……嘶……”睁眼刚想骂人,就感觉到左手掌心一阵刺痛,条件反射想缩手,柔腻的掌心立马箍住了他的腕骨。 陈野侧头就看到江念禾小小的一个蹲在床边,低头拿着镊子小心翼翼地夹他掌心的碎玻璃,脚边是他上次丢卫生间柜子里的塑料袋,床头柜上立着一瓶开口的碘伏。 夹完碎玻璃,又用棉球蘸碘伏给细小的伤口消毒,一边涂一边轻轻地吹。 等掌心风干的间隙,小姑娘才眉头紧锁地抬眸望向他,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困惑,软糯的声线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哥哥,你才蠢,怎么能直接伸手碰碎玻璃,不疼吗?” 陈野被江念禾说得愣了几秒,挑了挑眉,直接抬起左手用手背敲了她的额头,清冽的嗓音里带着笑意,“还敢骂我?” “你别动!才消完毒!”江念禾顾不上脑门的疼,一把抓下他抬起的手,语气非常不满,“哥哥,你真的很不乖!” 她拿出塑料袋里的绷带,轻了又轻地往陈野手心上缠,新伤覆旧痕,声音也跟着放缓,“我没有找到其他药膏,哥哥你自己记得去药店买,留疤就不好看了。” 见他半天不回话,江念禾停下手上的动作疑惑地抬眼,就这样望入了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里面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江念禾,年纪不大,怎么跟个小老太婆似的,一天到晚多管闲事?”陈野侧头盯着眼前蹲着的小姑娘,玩味地勾唇调侃。 巴掌大的小脸上还挂着婴儿肥,乌黑柔顺的发散在肩头,齐刘海下的眼睛又大又亮,秀鼻挺翘,嘴巴肉嘟嘟的。 看着那嘴就又开始叭叭了, “给哥哥包伤口是多管闲事吗?可是我给你打电话,你马上就回来给我开门了。”九岁的江念禾不计较哥哥话里的揶揄,她觉得受伤的人理应要被多包容一点。 那双望向他的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纯真和困惑,陈野转头避开江念禾的视线,不咸不淡地催促,“赶紧包,我困了。” “好吧——”江念禾低头继续缠纱布,最后再用医用胶带固定尾端,边收拾东西也不忘轻声嘱咐他,“哥哥,你等会儿洗漱的时候千万不要碰到水了。” 陈野轻啧一声,猛地坐起身,掀起眼皮不耐地凝着她,两个人的距离迅速拉进,把小姑娘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小猫睡衣的领子被陈野从后面拎着,整个人被推着朝门外走,冷冽的声音传入耳朵,“小老太婆,赶紧回房间睡觉。” 门被关上一半,一只白嫩的胖手突然伸进来抵着门,陈野立马减轻力道抓住侧边,臭着脸想开口骂人。 江念禾扒着门缝仰头看向他,一双圆眼弯成月牙,软糯地出声,“哥哥晚安!” “傻子。”陈野站在门内,用手指抵着她的额头把人往后推,垂眸无奈地看着眼前笑魇如花的小人儿。 隔着一扇门,穿着白色小猫睡衣的小女孩被笼在少年的不甚清晰的影子里,像依靠又像保护。 陈野关门转身,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的相片变成了一个倒扣的纯白相框。 他伸手拿起相框,贴在上面的粉色便利贴便随之掉落在地。 相框外圈用蓝白相间的黏土粘着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贝壳和海螺,周边还镶嵌着七彩的塑料珠子,照片上的脚印和血迹也被细致地擦干净了。 把相框放回桌面,陈野蹲身捡起地面的粉色纸片,小姑娘圆润整齐的字体仿佛带着软糯的语气跃然纸上, “哥哥,我把妈妈和我一起做的相框送给你,你可千万要保护好它!” “可惜宁城没有大海,我好想带你去沙滩上捡贝壳和海螺啊!海上飞的鸟儿和海里游的小鱼都很自由,很快乐!” “哥哥,原来你小时候就这么酷,但是你笑起来真的超级帅,像李小雨漫画里的男主角一样!” 汉字夹杂着拼音,讲的话也没有逻辑,却意外对上陈野对江念禾第一印象,又笨又傻,但让人怎么都讨厌不起来。 溏心 很热。 太阳晃得睁不开眼,裸露的皮肤被炙烤,汗水像蛋糕胚上的奶油融化流淌,糊了一身。 浅粉纱裙随着海风波动起伏,江念禾拎起装贝壳和海螺的蓝色小桶,光脚踩着柔软的细沙,眯眼跑向沙滩椅上闭目养神的江美怜。 提手的侧扣滑脱,形态各异的贝壳和海螺洒了一地 。 她蹲身捧起一把正往桶里放,桶身倏然融化,流体的蓝在沙上蔓延四散成海水,贝壳海螺连着她一起被淹没。 水漫进口鼻,肺里的氧气很快消耗殆尽,胸口灼热闷痛,她浸在幽蓝的海里,望着阳光洒在海面是浮动的金。 “江念禾……”声音隔着层层海水传进她的耳朵。 是妈妈吗?喘不上气,四肢发麻,连海水都变得滚烫黏腻…… “唔……”太阳落到了海里。 光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大量的氧气灌入口鼻,江念禾下意识抬手遮着眼睛,大口喘气。 “江念禾,我真他妈服了,连睡觉也能差点闷死自己的,我还真第一次见。”陈野一把掀开被子,就看到床上的人儿像刚从水里捞上来,满头大汗,小脸通红,睡衣皱巴巴地黏在身上,黑发被濡湿,凌乱地糊着脸。 他醒了有一会了,在客厅里等半天也不见屋里有动静。 起身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倚着洗碗槽接电话,扫到保鲜里还剩了一半的苹果,果肉表面全氧化泛黄,直接抬手端着倒进了垃圾桶。 比猫还吃得少。 袁宇让他下午抽空去一趟网吧,宁城小学来回也得两个多小时,他电话挂断去敲门,意料之中的没人应,直接按下把手推门进去。 屋里窗帘大敞,九点过的太阳直辣辣地照着床,被子被睡调成横的,死死捂着头,就留一双脚丫子在外面挣扎。 “哥哥?” 江念禾渐渐平复呼吸,揉了揉眼缓神,才看清床边的站着的陈野,少年漆黑狭长的眼里是止不住的嫌弃。 她一骨碌坐起身,攥着被角讨好地扬起嘴角,嘟嘟囔囔着开口,“嘿嘿,哥哥,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闷死算了。”陈野蹙眉轻啧了声,小姑娘红扑扑脸蛋上挂着傻笑,透亮的眼睛还泛着水光,他第一天的预感果然没错,就是个傻的。 “赶紧起床,过会儿送你去学校,我晚点有事。” “很快的,等我一会儿哥哥,我昨天晚上就把东西收完了。”江念禾听完赶紧蹬开被子,伸着小短腿去勾兔子拖鞋。 陈野抱胸看她勾了半天,这才把脚边的鞋给人轻踢了过去,不咸不淡地开腔,“好了到卧室喊我。” “好。”江念禾看他关上门,坐在床边抬手使劲揉搓脸,无比懊恼自己糟糕的睡姿。 瞥到枕头下压着的照片,是她和妈妈在海边捡贝壳被人抓拍的,她俩还为此专门做了个相框。 昨天把相框给了哥哥,她就想着今天得把这张照片带去学校,两个星期不能回家,她害怕自己会想妈妈。 细看上面还残留着莫名的水渍,指腹抹了抹也没擦掉,干脆直接收进了书包夹层。 江念禾害怕陈野不耐烦等,赶紧趿拉着拖鞋跑向卫生间,站在洗手台前低头往牙刷上挤牙膏,抬眸就被自己的发型丑到了。 被汗濡湿的头发拧在一起贴着头皮,踮脚看到嘴角还残留着白色的口水渍,想到刚才照片上的痕迹,两眼一抹黑。 “哥哥……你能不能多等我一会儿,我想洗个澡。”江念禾轻敲了敲没阖拢的门,拿着粉色的牙牙乐,握着配套的牙刷站在拐角处,小心翼翼地望向靠着床头玩手机的陈野。 “嗯。”他掀起眼皮扫她了一眼,继续操作着手机百无聊赖地让蜗牛推箱子。 …… “行了没?一个小时了。”陈野好整以暇地倚着卫生间门框,看洗漱台前还没镜子高的人儿穿着蓝色的校服,戴着红领巾,手上还挖了一小粉罐里的白色膏体往脸上抹。 “好啦,走吧!”把郁美净放回洗漱台,小姑娘扎着马尾仰头看陈野,齐刘海下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掩不住的开心。 江念禾刚才就想好了,这个月一定要写信给李小雨,告诉她自己也是有哥哥送的人了,而且比她的哥哥还高还帅,顺便再寄一本自己新买的阿衰漫画和水晶手链给她。 她突然觉得平城到宁城好像又没那么远了。 “喵——” “诶,小猫咪。”江念禾背着书包亦步亦趋地跟在陈野后面,还没到一楼就看到脏兮兮的白色小猫扒着台阶,头顶一小团黄色的毛,直溜溜地盯着人轻声喵呜。 来的第一天江念禾就发现楼梯夹角住着一只小猫咪,但她一靠近,猫就往后躲。 江美怜也不准她摸,说流浪猫身上细菌太多,还抱怨不知道谁把猫收留在这里,却不带回家养,说不定有病之类的。 江念禾发现这小猫是有目标对象的,哥哥走到一楼,猫就绕他脚边打转黏蹭,连叫声也越来越嗲,居然还是个颜控。 她看猫猫打滚,忍不住地蹲身想摸,但还没碰到毛,就感到书包肩带一紧,直接被拎起身。 陈野把人往后一提,轻踹了脚边的小猫一脚,没头没尾地开口,“它有名字。” “嗯?小猫吗?”江念禾扯了扯被书包带拉耸起的校服外套,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溏心儿!野哥!”刘川挥动着一小袋猫粮和陈野打招呼,走进单元门才看到他野哥身后还躲着个小豆丁,“咦?这就是你后妈家的那个妹妹?” “哥哥你好,你是小猫的主人吗?我是江念禾,念念不忘的念,禾苗的禾。”还没等陈野回话,江念禾就自来熟地走上前,看着眼前这个寸头黑皮哥哥,笑眼盈盈地自我介绍起来。 “诶,小妹儿好,刘川,你陈野哥哥的好兄弟,叫我川哥就行。”刘川没想到陈野这小妹居然是这么个小可爱,挠了挠头咧着笑应声。 “不过我可不是溏心儿的主人,顶多算个饲养员,猫是你野哥的。”他见碗里还有大半没吃完,把猫粮放纸箱里,一把拎起陈野脚边蹭来蹭去的溏心抱怀里。 猫不愿他抱挣扎个不停,刘川嘿了声,又把它放回地上,看着小不点一落地又走回陈野脚边打圈,忍不住酸溜溜地抱怨,“你就一天稀罕他,人嫌你脏专门让我带你回家洗澡。” 刘川刚睡醒就看到小灵通上陈野今早发的消息,让他给猫洗澡,猜到人应该回家了,忙不停地洗了把脸就赶过来看猫,随便看能不能遇着他野哥。 “溏心儿,是哥哥取的吗?好适合它。”江念禾又蹲下身盯着小猫看,想到它洗完澡身上白绒绒的,再配着两耳中间的一撮儿黄毛不就是个溏心蛋么。 “就是你哥取的,你陈野哥最喜欢泡面配个溏心蛋……” “行了,你给它洗个澡,下午带着来网吧,我和袁哥说了带去梦缘养。”陈野打断刘川的絮絮叨叨,蹙眉再次提起江念禾赶着人朝外走。 刘川刚才就发现门不知道被哪个没善心的封了,再看着溏心这拧在一起的毛还夹着垃圾碎,怕是昨晚在雨里淋着捡垃圾,刚好被陈野遇到捡回了的。 “你呢?送小孩?她妈吗呢?”看陈野拎着小孩儿,小孩儿还背着书包,忍不住发出疑问。 这几天刘建军和李娟去进货了,他昨晚睡得死硬是没听到半点动静。 “刘川哥,哥哥要送我去学校了,拜拜!”陈野没回话,反倒是江念禾好不容易遇到有人问,被提着也要转身肯定刘川的询问。 两个人的影子在光下拉得很长,紧紧地靠在一起,少年拎着书包的提手扣,扯着人避开地上的水坑,小姑娘的马尾在阳光下左右摇晃,侧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别说,还挺像亲兄妹俩,长得都赏心悦目。” 这还是刘川第一次看着陈野离开的背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提起想追上去的小猫箍怀里,顺毛轻声念叨,“你说是不是啊?小溏心儿。” 耳机 “其实我之前就见过刘川哥哥。”江念禾双手抓着书包肩带,故作老成地摇头叹气,“哎,但他忙着玩电脑,今天一看就没记住我。” 江念禾周末经常光顾巷口的小超市,大多时候都是刘建军夫妇守店子,偶然有一周她发现店里换了人。 寸头少年戴着耳机,窝在收银台的电脑前打游戏,手指快速敲击键盘滑动鼠标,嘴里还在不停地指挥。 她把手里的喜之郎果冻和五块钱放在台上,喊了好几声才得刘川瞅一眼,空出手找了她三块钱,马上又投入到游戏中。 “看路”,陈野拎着江念禾的书包提扣把人往里拉,避开地上的水坑,“你倒是自来熟,见一面就哥哥长哥哥短。” “嘿嘿,刘川哥是哥哥的朋友嘛。”小姑娘侧头望向他,圆脸上漾着讨好的笑,“哥哥我饿了。” 陈野眉峰轻挑,由她岔开话题,“想吃什么?” “包子就行,哥哥我想吃糖包子。”其实江念禾最爱的还是面条和米线,但她知道陈野送完她还有事要忙,懂事地选了最快速便携的。 拐出碧水巷几百米就是农贸市场,街上人来人往,除了贩卖鲜肉和瓜果蔬菜的,两侧还有很多早餐店和流动餐车。 “林姨,来四个糖馅的,两两分开装。”陈野带着小姑娘走到角落一辆不起眼的餐车前,从外衣兜里掏钱递给戴着围裙的女人。 “好嘞,小野最近放假了哇?好久都没见你了。”林艳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夹出四个白胖胖的糖包子分装进小塑料袋,递给陈野时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个小不点,笑着询问,“这是要送妹妹去上学?” 李大海和林艳在碧水巷里有家小餐馆,平时会赶早到农贸市场里摆摊卖早点,来来回回也见过好几面江美怜母女俩,昨晚动静不小,他们俩夫妻站在门口吃了好一会儿瓜。 “嗯,”陈野接过包子和钱,冷淡地应声,“我们先走了,您忙。” “林阿姨,拜拜。”江念禾拉着陈野的衣角,扭头和林艳挥手。 妈妈带着她去楼对面的餐馆吃过米线,这个胖胖的阿姨还给她多加了好几片肉。 “诶,拜拜。”林艳笑得眯眯眼,她挺喜欢这小女娃的,人长得软糯乖巧还有礼貌,就是不知道昨晚的事发生后,这对母女还会在碧水巷呆多久。 …… “哥哥,来这里。”江念禾一上公交车就奔着靠后门的双人座位去,坐在内侧轻晃着腿朝前门投完钱的陈野招手。 她最喜欢这个位置。 之前妈妈送她都是下午,那一个多小时里,江念禾看着车门打开又阖上,人来又人往。 但在这一方不密闭的小空间,妈妈会陪她一直坐到终点站。 江美怜嫌她话多,叽叽喳喳个没完,但仍会笑着听她讲学校里面发生的各种友情纠葛,童真趣事,时不时逗她两句。 包子早在等公交车的时候就吃完了,江念禾百无聊赖地抱着书包,托着下巴偷瞄一旁戴着耳机闭目养神的陈野。 黑色的套头卫衣,略长的发丝搭在凸起的眉骨上,侧脸轮廓分明,浓密偏长的睫毛掩住了平时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睛。 她近距离才发现哥哥鼻梁的右侧有一颗很淡的痣。 “好看吗?”突然响起的微哑嗓音把正在偷看的江念禾吓得一颤。 陈野掀起眼皮,小姑娘正呆愣愣地托着下巴,齐刘海下一双眸子水灵灵地盯着他。 “哥哥,原来你没睡!”江念禾坐直侧靠着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揪弄书包带子,没话找话,“我好无聊,你在听歌吗?” “想听?” “嗯嗯。”江念禾赶紧点头应声,她在公交车站见陈野戴上时就好奇了,哥哥会听些什么歌呢? 新同桌杨新怡上周天天在江念禾耳边哼“小酒窝,长睫毛……”说是她姐姐最喜欢的歌,江念禾没听过,不知道哥哥听的是不是也是这种? 陈野把有线耳机扯下来,连着手机丢给了满眼期待的小姑娘,微抬下巴睨着她,“能听得懂吗?小屁孩儿。” “哥哥,一只就够了,我们可以一起听。”指腹捻着耳机细细的线,江念禾把一只放回陈野手心,一只塞进左耳。 陈野敛眸看着掌心小巧的耳机,再抬眼果不其然就是小姑娘困惑的表情,他勾起嘴角,将耳机塞进了右耳。 小孩儿注意到他的眼神,还假装听得懂地点点头,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乖乖地转回身靠着椅背不再说话。 其实耳机里没有歌,不过就是些下来助眠的英语听力,但对于才上四年级的小屁孩儿来说堪比天文。 果不其然,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今早又起了个早的缘故,没多久,江念禾听着听着就开始小鸡啄米,卷翘的睫毛在阳光下扑闪翕张,像翩飞的蝴蝶。 马尾戳着后脑勺不舒服,公交车左拐,她无意识地往右边的窗玻璃上靠。 耳机分叉线过短 ,一扯就掉落。 陈野感受到耳廓轻微地牵拉,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闷响,睁眼看过去,江念禾小脸皱成一团,但也只哼唧了两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过去了。 陈野见她歪七扭八的睡姿,想到今早某人还险些把自己闷晕,这睡觉习惯还真是要多差有多差。 路况也不好,司机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小姑娘脑袋不停地轻磕在窗玻璃上,就这样也没把人颠醒。 陈野收起耳机,从她手里接过要掉不掉的书包放脚边,倾身揽过小孩儿单薄的肩,让人往自己的这侧靠。 怀里没了东西,江念禾无意识地侧身蜷成一团,头抵着他手臂,边往衣服里埋边嘟囔, “妈妈……” “妈个大头鬼……”衣角被紧紧揪着,陈野垂眼看她挤压变形的脸颊肉,抬手撩开她遮着眼睛的几根发丝挂耳后。 窗外又开始飘雨,雨丝绵密,打在玻璃上,没有声音却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 “哥哥,拜拜!”江念禾接过陈野手里的书包,站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上朝他挥手。 “嗯。”陈野揉了把小孩儿的头发,本就睡得乱七八糟的发丝直接炸毛,“走了,小屁孩,好好学习。” 宿管张绣刚解决完几个本周留宿的小朋友之间的矛盾,到一楼就见江念禾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已经走远的黑衣少年,她上前顺了顺小姑娘的头发: “是小禾的哥哥吗?” “嗯,是哥哥……”江念禾下意识地回话,转头看到张绣,抬手揉了揉眼睛,扯着嘴角笑,“张老师,下午好!” “雨下完降温了,先进去。”张绣看小姑娘眼眶泛红,想到她下周要留校,该是舍不得哥哥了,“对了,你妈妈说让你到校给她回个电话,你先把书包放会宿舍,来我办公室用座机打给她。” “好!”江念禾一听张绣提到江美怜,对陈野的不舍瞬间抛之脑后,忙着跑去三楼放书包。 “慢点儿!这小孩……”张绣看她冒冒失失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江念禾两个月前刚转到绥宁小学,星期天被班主任和妈妈领着来宿舍楼。 清丽娟秀的女人牵着水灵可爱的小姑娘,和张绣说家离得远得住校,麻烦她多费心。 江念禾个子和年纪在四年级里偏小,但性格开朗,说话时一双透亮的眸子笑眯眯地盯着人,是个实打实的小话痨。 “张老师,我放好啦!”江念禾跑进办公室,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气,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张绣。 张绣把抽屉里的座机拿出来,见她跑得刘海分叉小脸通红,忍不住念叨两句:“喏,说了跑慢点,不听话。” 刚下完雨鞋底湿,她就是担心小姑娘忙忙慌慌的,怕摔跤。 “呀,没听到嘛……”江念禾没忙着接过座机,小手握上张绣的手腕,卖乖地晃了晃。 “好啦,慢慢打吧,我去楼上看看。”张绣笑着拍拍她软乎乎的小手,起身往外走。 “嘟——嘟——” 听筒里的呼号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江念禾盯着张绣桌上的全家福出神,想到了书包夹层里的相片。 下下周回家要让妈妈和她重新做一个相框来放海边那张照片…… “念禾?”柔和的声线经听筒传出有些失真。 “妈妈!”其实总的算下来分离的时间还不满一天,但江念禾听到江美怜的声音的一瞬,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你没事吧?陈叔叔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别多想,我们就是吵了一架。”江美怜语气轻缓地安慰小姑娘。 “哥哥说陈叔叔和别人打架了,你还在医院照顾他吗?”江念禾想到昨晚陈野的解释,想问清缘由。 “嗯……我和你叔叔还在医院,他昨晚喝多了,出门和别人发生了点口角,没多大事。”江美怜刚开始愣了愣,想到应是陈野随口糊弄小孩的借口,顺着找补了两句。 “好吧。”江念禾偏头枕着胳膊,听筒搭右耳上,语气黏糊,“妈妈,我想你了。” “哎呦,就一天没见。”江美怜听着女儿软糯的声音,心里暖融融的,“妈妈下下周就来接你,你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 “嗯!” “宝宝……”脸上的淤青阵阵发疼,江美怜犹豫着开口,“如果妈妈又要带着你离开绥城,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呀……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江念禾困惑江美怜话里的意思,坐直身小心翼翼地询问。 “算了,也没什么。”江美怜不想让小孩子提前牵扯进来,和陈秉国离婚还得从长计议,她只恨自己当初鬼迷心窍。 “不是说想吃巧克力蛋糕吗? 等我接你回来的路上买,咱俩吃个够……” “妈妈!” “我不会怪你的,你去哪我就去哪。”虽然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舍不得陈野哥哥和学校里的新朋友,但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永远站在妈妈这边。 女人捂着电话坐在妆台前无声落泪,镜中原本白皙光滑的脸红肿发青,右眼眼角裂口,额头上缠着纱布,攥着大红色结婚证的指尖泛白。 郁金香(修) 九月的最后一天,连绵不绝的秋雨式微,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似有似无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笼在书桌旁的五彩郁金香上。 江念禾托腮看向立在脚边的折纸花束,左手垂下书桌捋平几片变形的花瓣。 国庆假期临近,小孩儿们的心早已放飞,课间三五一堆地聚一起讨论十一假期要和父母去哪玩。 “别摆弄了,你妈肯定特别喜欢!”同桌杨新怡从卫生间回来,趁江念禾还没回头快速把湿手按她背上,两个明晃晃的巴掌印在校服上洇开,“嘿嘿,大仇得报。” “幼稚!”江念禾懒得理她,有气无力地开口。 “嘿,不知道之前是谁一天在我衣服上盖印,”杨新怡绕到左边,蹲身仔细看地上立着的郁金香,叹气道,“早知道我这个学期的少年宫也报折纸班了,真的好好看啊,毛笔太为难我了!” “江念禾,李老师办公室找!”班长扒着前门,洪亮的嗓门响彻全班,“让你赶紧收东西,你哥给你请假了。” 其他同学停下话头,齐刷刷地望向靠窗的江念禾,一溜的羡慕眼神。 “哥哥?”江念禾疑惑为什么是陈野来,还给请了假,但她也没想太多,抓紧时间收书。 “真好啊!我也想回家……”杨新怡趴桌上看她收东西,满脸好奇,“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帅哥哥吗?” “嗯!”江念禾拉上书包,抱起地上的装郁金香的玻璃罐,空出的手揉揉杨新怡的头发,“拜拜小羊,我会想你的。” “哎,走吧走吧,留我一人独战数学到天明。”杨新怡平时爱看漫画,中二病时不时发作。 江念禾课间无聊时翻过几页她桌空里的漫画书,开篇就是女主死后灵魂化为了一只蝴蝶,飞过沧海桑田,重生到了另一个世界。 上过科学课后,她觉得这种故事过于虚幻,人死后灵魂怎么可能变成蝴蝶,还飞到了异世界,这都不是跨越时间,而是超脱空间之外了。 但当江念禾听到陈野不是要接她回家,而是去医院见妈妈最后一面时,她恍惚间好像真的看见了一只蝴蝶。 …… “大车翻下山崖,陈秉国和你妈妈都在车上……”怀中的郁金香掉落在地,玻璃罐破裂,飞溅的碎渣刺穿了耳膜,哥哥嘴唇翕张,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五颜六色的折纸花撒在枯叶泥泞的尸骸上,碎叶仿佛在雨丝中重组变成了蝶。 是昨晚梦里的那只枯叶蝶。 是妈妈穿着纯白毛衣来接她的那天,她兴高采烈地跑向迎面走来的女人,粉色的运动鞋踩在落叶上,惊醒了一旁的蝴蝶。 蝶在光晕里翩飞,飞到了一片她从没见过的野禾田里,秋风过,金灿灿的穗浪翻涌,弱小的身躯瞬间被浪花打落,挣扎呼喊。 海浪翻涌归于平静,而自己又一次溺进了海里,她隔着层层海水绝望地注视着岸上的女人越走越远…… 阳光撒在海面金光粼粼,包裹周身的海水从滚烫变得冰冷。 “妈妈!” 江念禾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手臂外侧黏着东西,借着月光,她发现原本放在枕头下的海边合照被压折了。 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她抬手想抚平横贯在两人之间的折痕,却怎么都抚不平, 怎么都抚不平…… “江念禾,听话!”陈野把白布从她手里扯出来,眼神示意医生把人先推进去。 江念禾紧紧抠着手心,浑身颤抖,失神地盯着矩形的推拉柜被一寸寸推进阖上,脑海里江美怜满是伤痕的脸挥之不去,玻璃罐在耳边一遍遍碎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也不知道原本要接她去买巧克力蛋糕的妈妈怎么就变成了冷冰冰尸体? 和医生沟通完后续事宜,陈野抬手捏了捏眉心,转身见江念禾背着书包小脸苍白地站在原地,脚边掉着一支折纸花,校裤的白色边线还染着暗红的血迹。 他本来在学校上着课,裤兜里的手机震个不停,按了又响,趁物理老师写字时溜出了教室。 电话一接通,突如其来的死讯让他恍惚,对方表明警察身份,问他是不是陈秉国的儿子陈野,说陈秉国出车祸死了,同车的江美怜还在绥城医院抢救…… 陈秉国死了?这是他没想到的意外。 算解脱吗?对于十五岁的陈野来说,父亲的底色一直都是灰暗的,他没体会过所谓的父爱如山,陈秉国是束在他身上的带刺的镣铐,压制得他喘不上气,现在他终于有能力挣开,那根染上岁月的生锈铁链却凭空消失了,心里没有所谓的解脱感,只觉无端发闷。 这个世界上和他有关系的两个人最终都以不同的方式抛弃了他。 握着手机放空了半分钟,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笑靥如花的小脸,不知道江美怜现在的情况好坏,如果没抢救成功,无法见到妈妈最后一面,小姑娘怕是会怨他一辈子。 他直接打电话和老班请了假,打车去绥城小学。 玻璃罐碎裂,陈野制止江念禾去捡地上的折纸,结果争执间两人都划伤了指尖,小孩儿咬着嘴唇颤抖,泪流了满面。 陈野蹙眉把人抱起来走出校外打车,但最后还是没能赶上,车才启动就接到了抢救无效的电话。 小姑娘背对他扒着窗,手里还握着一朵被雨打湿的郁金香,指尖的血在枯萎的花瓣上洇晕开来,格外刺眼。 生日礼物 从医院回到碧水巷,陈野按亮客厅灯,刚想把手里吃的递给江念禾,小姑娘垂着头,背着书包一言不发地走回房间。 母亲的骤然离世对才九岁的小孩儿来说,无异于世界的崩塌。 房门敞着,细小的呜咽声从黑暗里传出,他仿佛看到幼时自己见到温棠留下的信时,委屈和绝望也是这样将他席卷淹没的。 陈秉国每次“教训”完,把他关在这间原本的杂物间里,浑身青紫的自己蜷缩在一堆废纸箱上,紧紧攥着和母亲的合照无声掉眼泪。 “哭累了吃点东西。”陈野把装着面包和牛奶的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江念禾缩成一团笼在被子里抽泣,没回他的话。 平时就沉默寡言的少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站在床边皱眉看了半分钟,走上前抬手隔着被褥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从开始的微弱啜泣到崩溃大哭只需一瞬,越来越大的哭声里,难过和悲伤要溢出来了。 小孩儿哭累了。 留个乱哄哄的后脑勺背对他细声抽噎,陈野把被子给她再往下拉了点,微哑着声嘱咐,“别又把自己闷到了,饿了就自己吃点。” 说完起身走出去带上了门。 情绪需要时间淡化,这是每个人长大都需要面对的课题。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他们只能被迫接受,被迫长大。 陈野捏了捏眉心,闭眼仰靠着床头,陈秉国意外死亡,大伯陈秉华和二姑陈秉如还在赶来的路上,后续的事情一大堆,他一未成年很多事都做不了主,更别谈江美怜这边直接不知道家庭情况怎么样。 在医院时,警察见他和江念禾都守着江美怜,因此也没过多询问,就和袁宇交好的杨立把他喊到走廊里随便说了几句。 杨立告诉他陈秉国出车祸的时间是今天下午一点左右,大车途经宁山环路弯道最急的一段,老路没监控,警方推测应该是拐弯没减速,迎面来车方向一打急,再加上超重的一车煤矿,车直接撞上原本就破损的马路牙子,直直翻下了山崖,等警方赶到报案现场,陈秉国已经失血过多死亡。 江美怜虽然被救,但全身多处骨折,内脏破损,送到医院就只吊着一口气了,进抢救室也已无力回天。 漫山的火光把天映红,先是温棠哭着把他推出,身影逐渐消失在火海中,接着载满煤矿的大车也跟着冲进去,瞬间被火焰吞噬。 错身的一瞬,陈野看到了驾驶位上的陈秉国和旁边坐着江美怜,女人怀里还抱着个齐刘海的小姑娘。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物体烧焦的味道充满鼻腔…… 陈野抬手掩住刺眼的灯光,右腿曲着没了知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缓了缓神,摸出手机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 梦是假的,但空气中的确似有似无地飘着东西烧焦的味道,他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打开房间门,陈野一度觉得自己还没从梦里醒来,小姑娘低头坐在阳台的地上,面前摆着个洗菜的不锈钢盆,盆里有东西还在燃烧,火光映红了那张面无血色的小脸。 江念禾手指灵活地翻折彩纸,半分钟不到手里就有了一朵郁金香,旁边已经堆成小山,折了有一会儿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注意到陈野的走近。 “为什么折郁金香?”陈野把她垂在身前的发丝别在耳后,顺势坐在旁边,放轻声音询问。 小姑娘没回他,一朵接着一朵继续折,他也就不再说话,帮她把地上的郁金香放进熄灭的火堆里。 火舌瞬间附上花瓣,吞噬燃烧。 九月末宁城的天已经越发透着凉意,一到晚上就开始绵绵不断地落雨,陈野蹙眉思考着怎么才能把人哄着去睡觉,这透凉的地板上坐一晚上明天又得去医院。 就在他想把江念禾拎回房间时,小姑娘冷不丁地出声,“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她说好了放学来接我去买巧克力蛋糕的……“ “她骗人……” “老师教我们折郁金香……我想送她当生日礼物……但是被我摔碎了……全部都掉在地上,好多好多……” 江念禾揪着手里的粉色“郁金香”一抽一抽地喘气,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彩纸燃烧得很快,几朵郁金香只能够燃十几秒,火光越来越微弱,小孩儿头发乱成一团,睫毛上挂着泪水,校服短袖也穿得皱巴巴的。 让陈野想到了刚捡到溏心的那天。 小奶猫手掌那么大点儿,淋着雨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残渣。 雨越下越大,它叼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颤颤巍巍地跑到刘川家房檐下,刚好和倚着玻璃门的陈野对上眼,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毛发脏得一绺一绺的,对着陈野细声喵呜。 他蹲身拎起脏兮兮的小猫进了刘川家店,脱下外套裹住了它…… 江念禾被外套裹住,衣服上残留的温热挡住了从窗户缝刮进来的风。 陈野把人揽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胸前的布料很快被濡湿,小孩夹杂着哭腔颤抖着出声, “哥哥,警察叔叔说妈妈从很高的地方摔下去的,身体都摔坏了……” “那得多疼啊,她最怕疼了……” 客厅没开灯,只有卧室的光投在地上,不锈钢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刮进来的风把地上的余留的纸花吹动,单薄的少年抱着怀里抽噎的小姑娘,一下一下地给她顺着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