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安知》 第1章 [穿越重生] 《燕雀安知》作者:猫的碎玻璃【完结】 简介: 【当皇帝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想要第二次。】 江书鸿只用了四年,就从宝林爬到贵妃之位。眼看已宠冠六宫,一觉醒来却与皇帝互换了身体。 养心殿的书房和奏折里,藏着无数秘密。 “爱妃现在知道,朕为何夜夜难眠?朱批奏折里藏着的是千里饿殍,不是这后宫的歌舞升平。” “岂是你一个后宫妇人所能招架的?” “是吗?” 江书鸿眼中却有熊熊火焰燃烧。 “臣妾很喜欢当这个皇帝呢。” ———————————— 萧景明向来是个冷静自持的帝王,即使是最宠爱的妃子,也只当是闲时逗趣的宠物罢了。 当灵魂附在这个妃子的身体里,他才意识到,被人当宠物的感觉并不好。 总要屈膝行礼和磕头跪拜的感觉更不好。 甚至摸不到权力的边角。 让他心慌的是,那个女人好像也察觉到这件事了。 “你担心有人夺你的皇权,却不知臣妾一星半点的权力都是别人赏赐下来的; 你日日为政事殚精竭虑,臣妾却只能被困在这宫墙一隅,为那些一二两脂粉的小事处心积虑!” 当回到宫妃的躯壳里,她还甘心作困兽吗? “燕雀既知鸿鹄之志,又怎甘再回囚笼?” **阅文指南** 1.前十多章小插叙,大头在宫斗,辛苦宝宝们忍耐一下,有些东西要交代。 2.爱女文,女帝结局,女性配角塑造多一些,高光也都在女孩们。世界是怎么偏爱男人的我就怎么偏爱女人。 3.皇帝结局不好,非典型言情,想看甜甜恋爱速跑 ———————— 内容标签:性别转换 穿越时空 女强 升级流 朝堂 反套路 主角视角江书鸿萧景明配角萧应婳方倾容江书祺沈婉林 其它:女帝登基女性群像 一句话简介:我们女人要当皇帝才有力气讨生活 立意:人生而平等,权利不由他人赋予 第1章 躯壳 ◎她有更能施展拳脚的地方◎ 永熙七年,七月初一。 醒来时,江书鸿发现自己躺在养心殿内间的软榻上。殿内龙涎香幽浮,金丝炭在兽首铜炉里无声燃着,暖意裹着沉木的气息,是她熟悉的味道。 可她怎么记得今儿没被皇上召来作陪?况且就算来养心殿伺候笔墨,又哪有一个人在榻上睡了的道理?她明明记得睡前正躺在自己寝宫,准备午后小憩一会儿,难不成是睡糊涂了? 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也不似自己的,虽然只是寝袍,却分明是只有皇帝能用的明黄色。她平日里再得宠,也断不敢把这样的颜色穿在身上。 这是谁给自己做的局? 皇后?皇后最看重规矩,不会拿皇家威严来做局。德妃?以德妃的性格,向来是不屑于用这种手段的。 可这宫里还有谁有如此能量,能神不知鬼不觉就让她一觉醒来,穿着逾制的衣服,睡在龙床上? 江书鸿飞速构思起对策。就在此时,严公公埋首走了进来,小心翼翼恭声道: “皇上,已是未时一刻了。” 皇上?江书鸿心道不好,这做局之人竟瞒过了所有人,叫严公公也以为里面躺着的是皇帝。 所幸严公公一向与雍和宫交好,况且瞒也瞒不下去,不如先问问情况,才好做打算。 “严公公…” 这句严公公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惊。 江书鸿惊的是自己的声音,这分明就是皇上萧景明的声音!她听了成千上万遍,绝不会错,而这当朝天子的声音,如今分毫无差地从自己嗓子里发了出来! 严公公则是一个哆嗦就跪下了:“奴才惶恐,怎么当得起皇上这样唤奴才?恕奴才愚钝,不知是哪里做错,求皇上示下!” 江书鸿念头飞转,迅速反应过来。她佯装被逗乐般轻笑一声,安抚道: “朕不过逗你一句,瞧给你吓的,”随即又话锋一转,故作满意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严公公心中一凛,皇上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尽管出了一身冷汗,他还是尽可能控制着声音平稳,恭声应下了,又上前来服侍皇帝起身。 江书鸿也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处境:她现在在皇帝的身体里头了! 人做梦时如果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是能一下从梦中挣脱出来的,江书鸿试了,身外的场景并无改变;况且这寝衣和严公公拿来的龙袍的触感都如此分明——她不是在做梦。 眼下有两个致命的问题要解决: 其一,如何演好皇帝,在这具身体里不被发现。她可不敢赌被发现的后果,朝中蠢蠢欲动的世家大族、当年夺嫡之争落败的皇子皇孙、边境虎视眈眈的北狄苍狼,可都等着皇帝有差错呢!但凡龙椅上有一点异动,她就是所有饿虎要扑的食。 其二,既然她的灵魂在皇上身体里,那皇上的灵魂在哪里?“江书鸿”的身体里如今又是谁?最坏的情况就是调转过来,皇上的灵魂在她身体里。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这一路爬上来,江书鸿颇有一些不能叫皇上知道的东西。 比方说从选秀时就开始,她就在精心设计和皇上的每一次见面。 选秀那日皇上以为她粲然一笑的样子天真可爱,其实她早对着镜子练了千万遍。 她从来都不是一朵只求生活安稳的白莲花。 这世上有两类人,一类厌恶风险、接纳平庸,但求安稳度日;另一类偏爱富贵险中求,愿为作人上人费尽心机,甚至铤而走险。 像选秀入宫这种事,其中自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暗暗祈祷着落选回家,皇宫毕竟是吃人的地方,不是谁都愿意拿命搏一个荣华富贵;也有这次选秀下定决心非进不可的,或是想为家里添点助力,或是想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江书鸿就属于后者。 江书鸿是吏部尚书江家的第一个女孩,从小就有全家人的宠爱,从的是男孩辈的“书”字,上学堂也和哥哥跟的是一样的先生。 从小读书不输任何堂兄弟,琴棋书画也样样压人一头,在不懂事的小时候,江书鸿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差。 直到十岁的某一天,父母突然就吩咐说,她不必跟着上学了。 他们说,女孩子到了要学刺绣女红的年纪了,该收收心了;他们说,能学会管家看账就很好了,不必多学别的。 “你能伺候好公婆、服侍好丈夫,再管好内院,多有几个孩子,就是很合格的女主人了。” 江书鸿比哪个堂兄弟都聪明,她未来就只需要嫁一个像那些堂兄弟一样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吗? 她并不甘心。她想她值得更能施展拳脚的地方,让她更有用武之地的地方。 比方说进宫。 永熙三年,皇帝举办了他在位期间的第二次选秀。江书鸿就是在那次选秀入宫的。 秀女们先被分成了百人一队,由宫里的嬷嬷检查身型、长相、仪态等。 江书鸿听到右后方有小声的议论声:“我的后脖颈有颗痣,不知道能不能通过...”“我的脚稍微大了些,但愿要求不要太严...” 她侧目看去,说话的两个娘子一粉一蓝,粉裙那位头上别着蝴蝶状的绒花,蓝裙小娘子的步摇缀着晶莹剔透的水晶,在太阳底下微微闪出一些湖蓝色出来。都是很用心的打扮。 江书鸿知道自己不必担心这些,她身上各处是江家请了有经验的老嬷嬷来看过的,断不会在这里出问题。然而身在这样的氛围里,难免心下也有些紧张。 平心而论,身上有一颗痣对日常生活绝无影响,足略大一些在衣裙下也看不出来,然而皇家选秀,要的是完美无瑕。通过了这种种严苛标准的小娘子,即使在面圣时被撂了牌子,回去后也能说个更好的人家,毕竟是宫里认证的“毫无瑕疵”。 世人都追求娶到这样的女子,为何不干脆娶个瓷娃娃回家摆着呢? 瓷娃娃当然不足以担此重任,因为当家主母还要掌管偌大一府的庶务,上要伺候公婆,下要照顾儿女,在外为丈夫的仕途左右逢迎,在内和小妾庶女斗智斗勇——这哪是一个瓷娃娃能担待的呢?一天不到就碎了。原来要的是一个长得像瓷娃娃的铁娃娃。 江书鸿就是一个合格的娃娃。岂止是合格,她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娃娃。 她常年用花瓣沐浴养出的细嫩皮肤,从不摘下面纱迎接风吹日晒的白净脸庞,药膳调理出的唇不点而红的好气色,无不是瓷娃娃才有的精致。 然而内里,江家把她培养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庶务女红也从小跟在唐氏身边学着,连政事都闹着要父亲教她——这怎么不算是个无所不能的铁娃娃呢? 第2章 嬷嬷的提醒打断了江书鸿的思绪,这一关算是过了。被领到小隔间,小丫鬟紧接着就上来褪去了她的衣服。 嬷嬷带着些茧子的手在她身上游移,依次检查着皮肤是否细腻、身体是否柔软,直至滑向裙摆,确认她是不是处子之身。 她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惊叫。 江书鸿没有叫出声,因为她知道有这个步骤。 她明明早有心理准备,嬷嬷的手法很轻柔,小丫鬟刚刚为她褪去衣衫时也小心翼翼,然而一种小小的耻辱和羞恼还是涌上心头。 母亲花了大价钱和人脉请来的嬷嬷讲过宫中的一些秘辛,其中有一桩就是关于如今宫里最受宠的荣妃和她选秀时检查身体的宫人。 荣妃娘娘是皇上初登基时选秀进宫的,进宫以来就荣宠不断,三年间从贵人一路到妃。 据说当时选秀时负责检查荣妃娘娘的嬷嬷和小宫女,在荣妃娘娘得宠后,很快因无关紧要的小错被打发去了浣衣局,没过多久竟又在浣衣局犯了错,被打入了慎刑司。 宫里的风声猜测,荣妃娘娘这是对被检查时受到的折辱不满意,暗地里出气。江书鸿早早就因此判断,荣妃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可现在亲身经历后,江书鸿又有些懂荣妃了。 她不会像荣妃一样拿奉命行事的宫人出气,但也不满于此时的窘境。这样的不满并不来源于赤身裸体被看见或是身体的不适,而是有一种被挑拣的不悦。 江书鸿小时候偷偷跟着府里的采买去看过集市,摊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大白菜,每一颗都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候人们的指点和挑选。 她现在就是那棵白菜。 …… 江书鸿顺利通过了每一道关卡,嬷嬷对她很客气,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荣妃传闻的影响。 最后留下了几十颗白菜在大殿等管事嬷嬷的通知。江书鸿知道这次参选的一共有二百余人,只留下了这么四五十位。 她一个一个看过去,人群里既没有那朵蝴蝶绒花,也没有带点湖蓝的水晶步摇。一颗痣果然让人丧失了伺候皇上的福气。 管事嬷嬷进来了,人群蓦地一静,稍有疲态的女孩们忙重新挺直了肩膀。嬷嬷走到前方正中央,先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才朗声开口: “恭喜各位小娘子,明日就是面圣那一关,辛苦小娘子们今晚留宿宫中,明日自有宫人带娘子们前去。” 秀女们被几人一组地带走,安置在各个寝殿内。 江书鸿低眉顺眼地跟着宫人走了一路,到宫殿门前才偷偷抬眸扫了一眼,原来是住在掖庭宫。 她知道宫女和罪眷都在此处,没想到待选的秀女也只能和她们住在一起。 家里带来的贴身婢女流萤已在阶前等着,见江书鸿进来,快步迎了上去: “娘子,刚刚宫人来报说您进了殿选,接了奴婢进来,”流萤语气和眉眼间有着掩饰不住的雀跃,“恭喜娘子得偿所愿!” 确实是得偿所愿,江书鸿就是为了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而生的,她想不到进宫以外的任何去处。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预收《第一个多情女人的出现》,女非男c,女海王穿进男频后宫文开后宫,平等玩弄所有男人。 同步更连载《早知道投胎时换过来了》,双c甜,也是灵魂互换梗。 喜欢可以先收藏嘛[可怜] 第2章 选秀 ◎能不能引起注意就看她的本事了◎ 流萤机灵,等着主子来的时间里已经先打探一圈:“秀女们是按家世分房,奴婢看最多的甚至有三人一楹,娘子您能独居一室,也是我们江家的脸面。” 江书鸿环顾四周,屋内仅设一榻一几,并镜台、盥盆各一,流萤晚上要在榻旁打地铺。木榻没有雕花,槅扇是纸糊的,唯一的摆件是个素白瓷瓶。即使独居一室,布置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还不如在家住得精细。 刚刚分开的时候她可看到,有几位秀女未曾一起来掖庭宫的寝宫,反是被带着向东六宫的方向去了。许是家世更好的秀女不必来挤在此处,能住在东六宫内呢。 这一时的高低算不得什么,来日住在哪里才是各自的本事。江书鸿心知明日才是关键的一关,现在最重要的是养精蓄锐,因此早早就梳洗睡下。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江书鸿不到卯时就起床梳洗打扮。 衣服和珠钗是家里千挑万选备好的,一袭鹅黄云缎襦裙,衣料是江南新贡的软烟罗,日光下泛着层极淡的银光。腰间束着牙白丝绦,压一枚青玉连环佩。发髻挽的是寻常的随云髻,却在鬓边簪了朵纱堆的鹅黄木芙蓉,花心两点米珠,颤巍巍地衬着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腕间一只羊脂玉镯,将肌肤衬得愈发莹润。 这一身并不过分奢靡贵重,天下有什么好东西是皇宫里的人没见过的?傻子才会在皇帝面前展示富贵。然而用料、剪裁处处精心,配饰也端庄大方,绝不能显得小家子气。 以江书鸿的家世和容色,入选并不困难,然而能不能抓住这转瞬的功夫,给皇帝留下印象,就得看她的本事了。 殿选是在重华宫两仪殿进行的。 汉白玉阶层叠,朱红宫门次第而开,殿内铺的金砖光可鉴人,九龙盘柱在四角巍峨矗立。 铜鹤香炉吞吐着龙涎香,青烟袅袅,混着檀木的沉郁,不知是气味沉闷还是皇室威严,压得人呼吸微窒。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更漏滴答一声一声入耳。 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尚书令之女沈晚晴,年十五;尚书左侍郎之女夏诗棠,年十七;吏部尚书之女江书鸿,年十六;户部侍郎之女邱麝月,年十六——” 听到自己的名字,江书鸿心神一凛,碎步跟了上去。四人齐齐埋首,依次踏过朱漆门槛,站定作一排。而后伏地行大礼,额头触金砖,恭声齐道:“臣女恭请皇上万安,皇后娘娘千岁。” 御座高踞,皇帝半倚着紫檀扶手;皇后端坐凤椅,朝冠东珠轻晃,柔声开口道:“皇上,这几位看着都不错,您可有中意的?” “是不错。”皇帝不见波澜地答道——当然不错,第一批宣进殿的是家世最好的几个,理应都没有什么差错,“都抬起头来瞧瞧。” 四人微微抬起头,眼睛却只敢抬到堪堪能看到皇帝衣摆上的团龙纹,直视圣颜乃是大不敬。 这一抬头,江书鸿一下就显了出来。 因为她扬起脑袋后,又扬起了嘴角,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来。 江书鸿并不适合低眉敛目,这一笑似云破月来,使她整个人都鲜活过来。 杏眸微弯,眼底碎光流转,颊边两点梨涡浅浅陷下,连带着眼角的一颗小小泪痣都生动起来。 明明还是那个人,突然就变得夺目了。 皇后微微蹙眉,正要开口,皇帝却先一步问道:“江氏,你笑什么?” “回皇上,臣女笑起来显得比不笑好看些。”江书鸿依旧是垂着眼回答的,神态虽然恭敬,却并不见慌张。 这话明显逗乐了皇帝,刚刚问话的语气叫人听不出喜怒,现下的话却是带了笑意的:“朕没让你笑,你就敢笑了?” 听出皇帝语气中的兴味,江书鸿心下松了口气,也就更放心地答道:“嬷嬷们只说不可直视圣颜,并未说不能笑。父母从小就说,臣女笑起来最叫人喜爱。臣女虽愚钝,也想展示最好的一面给皇上。” “你倒是个懂事的。”皇帝笑意更浓了几分。这江氏是真的天真烂漫也好,有心展示也罢,那一句“展示最好的给皇上”,总归是说到了他心坎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人都知道皇上要的是最好的,可这样直白的讨好却不多见。 皇后本觉得此事不合规矩,然而诚如江书鸿所言,这本身并不算冒犯僭越,要不要开罪只取决于上位者的一念之差。 如今皇上显见是被取悦了的,皇后也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和皇上唱反调。于是皇后也眼角眉梢很是温和,从善如流道: “既是皇上喜欢,当然要留下伺候。江氏留牌子,赐金镶玉如意簪。” 金玉满堂,称心如意,这样的好寓意,是给留牌子秀女的体面。江书鸿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大大方方地谢了恩。 却不见跪在一旁的夏氏,手中的帕子已被抓出了皱纹。她既低着头,眼神中不屑与妒忌交织的情绪,也就没人能看见。 皇后又对着其余三人挨个问了话,邱麝月答话时声如蚊蚋,指尖死死绞住帕子,指节甚至有些发白,想必是第一次面圣太过紧张的缘故;沈晚晴却因是皇后胞妹,常常出入后宫与皇后作伴,因而丝毫不见怯懦,言辞如珠落玉盘。一一回答下来,自然是邱麝月撂牌子、沈晚晴留牌子。 皇上并未再多插话,唯有在夏诗棠回话时又提起了些兴趣。 “...闲时常爱钻研些女红刺绣,虽入不了皇上皇后的眼,却也用了些心意。譬如今日这件衣裳,绣的就是臣女自己想的花样子。” 第3章 夏诗棠今日上着一袭柳绿色琵琶袖短衫,袖口密密匝匝滚了两指宽的粉缎边;下系粉红马面裙,裙门处绣满银线勾边的粉红荷花,花瓣从裙裾底部向上蔓延,愈到腰间愈淡,仿佛一池芙蕖自水中浮出。 红与绿原是极冲撞的配色,本该艳俗,却被她通身书卷气压住了,又让人想到绿叶荷花的意象,看上去丝毫不觉突兀,反显得格外明艳。 皇帝饶有兴致地问道:“可是想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点子?” “回皇上,正是如此。”夏诗棠欣喜答道,眉目间有些羞意。 皇上既见佳人与自己同频共振,自然也是满意:“巧思难得,留下来给宫里添些鲜亮颜色吧。” 闻言,夏诗棠喜色更显,皇后也笑吟吟地赐下了如意簪。 ... 选秀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晃竟就这样过去了四年。四年后的如今,江书鸿竟坐在龙椅上了。 永熙七年七月初一,未时三刻。 留给江书鸿收拾心情的时间并不多,严公公很快就为她整理好了衣着。从养心殿移驾乾清宫,这一下午还有不少政务要处理。嫔妃可以先不召幸,朝臣却是必须见的。 御史大夫已在乾清宫外候着。 江书鸿心下其实是不愿见他的。御史大夫左氏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日常事务就是弹劾百官,近日他着力弹劾的对象就是她哥哥,左骁卫大将军兼边三镇节度使江书祺。 弹劾的无非是骄横跋扈、滥用军权那几样。边疆状况千变万化,为应对得宜,难免要先斩后奏,正是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事情理之中,但确实是在在礼制之外,是以要不要追究和治罪,向来只看皇帝对将军的信任程度。 皇上自然是信哥哥的,因此虽然御史台屡屡发难,却从未降罪于他。左右不过是百官之中议论纷纷,名声难听一点罢了,哥哥一心为国征战,自不会计较旁人说什么。 皇上也深知其不易,常常勉励于兄妹二人。在前朝,他总会斥责降怒于弹劾哥哥的朝臣;回到后宫,又会贴心安慰她,向她保证会保护好她的兄长。 这御史大夫非要和皇上对着干,竟还敢来主动求见? 江书鸿宣他进了殿,待他一通请安行礼后,凉凉地问道:“左卿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左氏也有些不解,皇上心里怎会不清楚所为何事?谨慎起见,他小心答道: “微臣愚钝,想请皇上示下,明日上朝还继续弹劾大将军吗?” 江书鸿面上脸色不变,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这是什么意思?要不要继续弹劾大将军,为什么皇上示下? 那之前的弹劾,也是皇上的意思? 她犹抱一丝希望地试探道:“不必了。之前做得不错,朕都看在眼里,辛苦爱卿了。” 左氏面露喜色,心下也松了口气,忙跪地表起忠心。 江书鸿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断了,勉力维持着表情,指节却因攥紧了茶杯而微微发白。 “臣愿作陛下耳目,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一类的话灌入江书鸿的耳朵,却进不去她的脑子。她满心只有一句:为何要弹劾她的哥哥? 她知道将军战功赫赫,难免有边疆将士只知将令、不闻圣旨的风险,毕竟一纸调兵虎符,抵不过数年沙场同生共死的威信。史书里就有许多“黄袍加身”的故事,前朝太祖便是节度使起兵夺的天下。所以历代皇帝多少都不太信任大将军。 可是哥哥为了她在宫中能安安稳稳,从来不行跋扈嚣张之事,处处谨慎小心,衣食住行也具是简朴,怎么也碍了皇上的眼呢? 哥哥从军这几年,边疆战事频仍,他总是不要命地去当前锋,行他人不敢行之路,陷他人不敢陷之阵,才积累下这累累军功,把外族死死拦在外头。 如今战事未歇,怎么就已容不下他了? 第3章 入宫 ◎难免叫人对未来有了盼头◎ 哥哥是为她去参军的。 四年前选秀那日,待到晚间所有秀女都一一进去过,江书鸿终于带着流萤回家。 到家时,父母和哥哥都在正堂里候着,一见她就快步迎了上去,母亲唐氏更是把她当小孩子一样搂进怀里,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看母亲这个反应,江书鸿就知道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我知你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人家还在想逃学的时候,你就求着先生给你加功课,只为了样样做到最好。” “我和你父亲一直都想给你找一户家风正、家世略低些的好儿郎嫁了,有我们为你撑腰,日后也不必受委屈。可你自己有这样的志向,做父母的也不好拦着,母亲实在是.…..” 唐氏说着说着,眼泪更是止不住。江书鸿赶忙插科打诨道:“母亲可别小瞧我了,哪有我受委屈的份?就算是在宫里,女儿也迟早是要横着走的!” 吓得江父要去捂她的嘴:“这种话以后进了宫可不敢说!” “女儿晓得。”江书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样玩笑是为了哄母亲高兴。 可是真心疼爱女儿的,又哪能高高兴兴地把女儿送进宫呢? “我把你从襁褓中那么一点点养到这么大,往后却再也护不住你了。这一入宫门深似海,里面哪有个头啊……” 江母啜泣,江书鸿安慰,江父时而插一句安抚的话,时而教导几句女儿,三人乱作了一锅粥。 江书祺在旁默不作声许久,终于插进来一句话,却是把一锅的热闹都震住了: “我要从军!” 江父、江母、江书鸿:? 三人齐齐转身,就瞧见江书祺面色坚定,并无半分玩笑之意。 “妹妹进宫,能仰仗的无非是皇上的宠爱和家世的支撑,咱们家虽在寻常人家眼里已算大富大贵,手里却没有什么实权。日后妹妹若真在宫里出了什么事,连个撑腰的人也没有。” “我虽然从小一读书就困,先生却夸我学武很有天分呢!我要从军,等我打出了功名,妹妹在宫里就再不怕人受欺负了。” “荒唐!”江书鸿好气又好笑,“我受了欺负,你难道还带兵打进宫里吗?” 江书祺:“也不是不行。” 江书鸿:... 江父却难免跟着有些伤感了:“是为父没用,才要你这个做哥哥的为妹妹操心至此。” 江母更是悲从中来:“你怎说得出如此戳娘心窝子的话!刀枪无眼,你是想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江书祺这一打岔,反让江书鸿要进宫的愁绪淡了些。 .….. 再是不愿,木已成舟。江母冷静下来也只得为女儿事事打点筹备好,把能教的都教了。 选定了流萤和疏雨两个丫鬟跟着进宫,都是从小跟着江书鸿一起长大的,主仆情分深厚不必说,难得的是两人都通一些医术药理,带进宫里也是一大助力。 数日后宫里来人宣旨,府里上下都到了正堂接旨,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只听那来宣读圣旨的公公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吏部尚书江远亭之女江氏书鸿,毓质名门,柔嘉成性。秉蕙兰之幽姿,备礼容于珩佩。特册封为正六品宝林,着于一月后入宫。尔其克勤内则,聿修懿德。毋负朕躬亲遴选之意,钦哉!” 竟是正六品宝林。 因选秀刚入宫不宜超过正六品,其上又有尚书令和尚书左仆射两家女儿,江家的家世略低一筹,原本他们以为会是正七品御女之位。 想来是选秀时的心思起了作用,让皇帝对她多少有些印象,江书鸿刚迈入后宫就高了一阶,这一步是走对了。 宫中派了教养嬷嬷来,教她宫中规矩,江书鸿用心学着,闲时就陪在母亲身边,尽一下进宫后就再也尽不了的孝心。 一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江书鸿入宫当天,唐氏再是难过也不敢哭出来,只紧紧攥着她的手,再三交代女儿千万小心,照顾好自己。直到嬷嬷来催,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 坐上宫里派来接她的朱红小轿,江书鸿就这样离了家。 不曾想轿子刚出家门没多久,下人来报大少爷不见了踪影。 一家上下都以为江书祺那日不过是说说而已,江父江母近日的心思更是都投在了即将离家的江书鸿身上,江书祺暗里在忙些什么,家中竟无一人察觉。 待到江书鸿进宫当日,他却已偷偷联系远在边关的舅舅,投奔军伍去了。 慌忙派人去追,江书祺却是心意已决,任谁也劝不回去,下人又不敢强行绑了大少爷,只得再回来禀报。江父是正三品朝廷命官,轻易不可擅离职位;江母又有府里上下一大家子要操持,更不可能就此追出去。 于是没有父母亲临阻拦,江书祺就这样一路到了边境。既入军伍,便再无退出的*道理。待到江书祺入了伍,江父江母再是反对也别无他法了。 第4章 ... 永熙三年七月下旬,新封的宫嫔陆续入宫。 一顶顶朱红轿辇悄无声息地抬入宫门,景宝林的轿辇上缀着鎏金鸾纹,与沈宝林和江书鸿的素锦云纹远看并排而行,细看却压了半肩,这是皇帝亲题封号的尊贵。 这次选秀共进了八人,封了景宝林、沈宝林和江宝林三个正六品宝林,景宝林便是夏诗棠,因有封号的缘故,尽管同为宝林,却更尊贵一些。 往下是白氏、文氏两个正七品御女,刘氏、颜氏、张氏三个正八品采女,都并无封号。 江书鸿被分在雍和宫的锦绣居。 这地方有好有坏,好处是正殿尚未有主位嫔妃,同住的也都是同一批进来的秀女,位份并没有比自己高的,不必走动请安,是以自在一些;坏处是离养心殿、乾清宫都不近,几乎是东西两头的距离,皇帝要来难免劳累。 进了锦绣居,庭前两株木槿正值花期,细雪般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阶上,偶有雀儿啄食,惊起时便带落一阵香雾。西侧一溜白粉墙根下种着几丛晚香玉,雪色花瓣薄得透光,花芯却泛着淡淡的鹅黄。 庭院虽不大,却是难得的雅致秀气,江书鸿很喜欢。 正屋三间,悬着“锦绣居”的匾,窗棂是简素的冰裂纹,糊着新换的云母纱,日光斜映时如浮起一层薄霜。屋内陈设亦是素净,一架绣着寒梅映雪的屏风隔开内外,临窗案上摆着雨过天青釉的笔洗,床帐是浅碧色的软烟罗,帐钩悬着小小的鎏银香球,漏出一线沉水香的幽微。 江书鸿来不及歇息,先要受宫女太监的请安。 宝林配备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其余洒扫打水之类的事宜都是由永和宫的值班宫女太监负责。 也就是说,对现在的江书鸿来说,真正完全听自己使唤、为自己所用的下人,其实只有这两宫女一太监、以及自己带入宫的流萤疏雨。 这五个人便是她目前的全部班底了,其中宫里这三位,是不是真的算她的人还未可知呢。 三人得了准许,低头进了锦绣居的中堂,一进来就跪倒在地,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头,嘴里说着“宝林娘子万福”,说罢就老老实实低着头跪在地上,等着主子示下。 江书鸿粗略扫过去,见三人既无眼神乱飘,手上亦无多余小动作,至少都是懂规矩的,心下就满意了三分。 她开口唤道:“起来吧。你们都叫什么?” 三人先是谢过主子,而后小心翼翼起身,依旧是低眉顺眼。 正中间的宫女瞧着年纪大些,恭声答道:“回娘子,奴婢旧名芳菲,另二位是叫盼睇、二狗,还请娘子给个恩典,赐名给奴婢们。” 芳菲是个好名字,盼睇和二狗明显就不是了。江书鸿听流萤和疏雨讲过民间的习惯,叫二狗这类字眼,是因为“贱名好养活”,穷苦之家多得是养不大的孩子,若不是家里走投无路,又怎么会送孩子来宫里当太监呢? 至于盼睇,实则是“盼弟”的谐音,不用想,又是家里生了女儿想要个儿子的。时下平民家多是觉得女孩长大留不住,男孩才能继承香火,是以常常求儿不求女,女婴被弃的事也时有发生。大户人家还好些,越是贫苦,就越不愿“白养”一个女孩。 这两个名字不好,是得改,只改两人的也不合适,难免叫芳菲心下难安。江书鸿就没有犹豫,指着芳菲道: “从今儿起,你便改叫银烛,”说罢又指江盼睇,“你以后就叫画屏。银烛秋光冷画屏,你俩听着像一对儿姐妹呢。” “至于二狗,以后就是福安了。”哪有什么贱名好养活,既是她的人,多大的福气都受得起。 闻言,三人面上都有些欣喜。画屏和福安是喜欢这个新名字,旧名字不好,他们自己心里也知道,如今新主子赐下新名字,又这样好听、寓意好,难免叫人对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银烛则是高兴主子改名带上了自己,按说那两人的名字确实得改,自己的却可以留着不动,主子愿意一起赐名,是肯拿自己当手下人、也着意一视同仁。 齐齐谢过恩,江书鸿又问道:“之前都在何处当差?” 仍是银烛回话:“奴婢先前在董太妃处伺候,太妃去世后遣散了一批宫人,奴婢就被分到了永和宫。画屏和福安是三月刚进宫的一批,学了几个月规矩,刚来此处。” 江书鸿心里就有了底。先帝的已逝太妃和现在的后宫没什么关系,新进宫的也相对干净些,三人的来历至少明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 “你们几个算是最早跟着我的,我若是好了,你们也比别人来得尊贵体面,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久见人心,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只一句,好好跟着我的,我绝不亏待。” 说罢,江书鸿让流萤拿了准备好的荷包赏给三人,便让他们退下了。 言语上的敲打并无实效,忠心与否还得看他们做了什么。至于看好三人动静,有不对及时来报,自然不用她再专门吩咐,流萤疏雨一向晓得轻重。 这一日还是休息适应为主,江书鸿知道,明日给皇后请安才是重头戏。 第4章 恶意 ◎人人都是敌人,有机会就踩一脚?◎ 皇后沈氏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入主中宫以来执掌六宫,事事妥帖,很得皇上敬重;沈家子弟英才辈出,沈皇后的父亲高居正二品尚书令之位,沈家在朝中地位很高。 因此虽然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公主,沈皇后的凤位坐得稳稳当当。 因夏季天亮早,卯初就要到皇后宫中请安,从锦绣居到皇后的坤宁宫,步行要两刻的功夫,是以次日江书鸿寅正就起来梳洗了。 选了条云州细绸的月白素缎交领襦裙,无绣无纹,唯有领口一寸暗银滚边,日光下才泛出极淡的流光;外罩竹青纱比甲,腰间束一条秋香色丝绦,悬一枚青玉禁步,用的玉是寻常的山料,雕成最简单的如意云头。 头发也挽作最规矩的圆髻,只用两支素银簪子固定,鬓边却簪了一朵绒制的白芍药,显得不过于朴素。耳上悬着珍珠坠子,颗粒小得恰合宝林份例,腕间仍是羊脂玉镯,玉色温吞不引人注意,也显得沉稳庄重。 这一身主打的是低调不出错。江书鸿是准备争宠,却不是在皇后和妃嫔面前打扮得妖娆美艳;她早对勾心斗角有了心理准备,却不能在侍寝前就先惹上旁人的关注。 以宝林的位份,进殿给皇后请安只能带一个宫女,江书鸿带了银烛同去。流萤疏雨虽忠心得力,终究不如银烛久在宫中,对礼仪规矩熟悉几分,带在身边也好有个提醒。 行至坤宁宫外,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琼琚姑姑已在殿前候着,见人来了,笑着行礼道: “奴婢请宝林娘子安。皇后娘娘还在里间收拾准备呢,容奴婢叫人带江宝林先进殿休息,还请娘子稍作等候。” 江书鸿自是不敢托大,未等琼琚的礼行完就叫起道:“姑姑快别多礼。既如此,我就先进去等着,劳烦姑姑了。” 琼琚见她知礼知趣,笑容也真切了一两分,唤小宫女来引她进去。 不到卯初,正殿里妃嫔已经到齐。 平日里,只有正五品及以上的嫔妃才有向皇后每日请安的资格,其余嫔妃只有每逢被宠幸后的早上才能来,以及初一、十五前来并随皇后一起去向太后请安。 今日是新人入宫的第一天,是以也要前来拜见皇后;旧日的嫔妃也想一睹新人容色几分、为人如何,来得比平日都要整齐。 因此坤宁宫今天是难得的热闹。 皇后不来,众人也不敢大声交谈,只有一些离得近、关系好的嫔妃窃窃私语,大多还是默默垂首喝茶。 “妹妹们来得这样早,倒显得本宫怠惰了。”沈皇后在卯初准时坐在了主位上,浅笑着打趣道。 她生得端庄如画,肌肤莹润生光,眉宇间自有一段从容气度。发挽朝天髻,饰以只有正宫皇后能用的累丝嵌玉金凤步摇,凤口衔着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小;身着正红色织金凤纹朝服,衣摆逶迤铺展,金线绣制的九凤纹流光溢彩。 “娘娘怎会怠惰呢,是臣妾们来得早了,实在是迫不及待要见到娘娘您呢。”皇后右首的华贵宫妃忙笑着接话。 宫中位列四妃的只有贤妃和淑妃二人,贤妃膝下育有大皇子,因此虽然位份相同,隐隐间却比淑妃更尊贵些。时下以左为尊,那这位在皇后右首位说话的想必就是高淑妃了。 她生的并不出众,气质却温润如玉,五官也十分柔和,说话时也带着笑,叫人心生亲近。 “你向来就爱拿这些话讨本宫欢心,”沈皇后也给面子地回应了,又看向坐在末位的新人,“新入宫的妹妹们也来了,先来见个礼吧。” 闻言,八个人纷纷起身,按位份站成两列,走上前去向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江书鸿边跟着众人念着“嫔妾宝林江氏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边趁叩首抬首的间隙偷瞄向前方的两人。 第5章 江书鸿位列第二排,第一排是景宝林与沈宝林,景宝林身着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衫配月华水纹裙,显得很是清丽出尘;沈宝林的藕荷色云缎襦裙外则罩着樱粉半臂纱衣,端的是娇俏可人,两人可谓风格迥异。 沈宝林的姿势很规矩,叩首时头牢牢贴着地面,景宝林的额头却只是轻轻点地就急着抬起。虽说区别细微,但在江书鸿这样近的视角下却看得很明显。 这也难怪,沈宝林毕竟是对着自己的亲姐姐,恭敬与尊重都是诚心的;景宝林看选秀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自然也不会甘心在宝林的位置上停太久,如此三跪九叩大礼,难免心有不忿。 只是如此心比天高,竟也不知掩饰一二,想也聪明不到哪去。 行完礼,沈皇后吩咐她们起身,照例规训道: “你们初入宫闱,大家又多了些姐妹,本宫甚是欣慰。既入皇家,便是一家,望你们谨记宫规,和睦相处,莫要生出无端是非。”她略顿了顿,语气更添几分柔和:“宫中规矩虽严,却也并非不近人情,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本宫自会照拂。” “皇上日理万机,身为嫔妃,当以侍奉君上、绵延皇嗣为重,更要谨言慎行,莫要因争宠而失了体统。若有何难处,尽可来禀,本宫必会秉公处置。” 沈皇后轻轻抬手,示意琼琚赐下赏赐:“这些珠钗缎匹,权当本宫的一点心意。” “是,谢皇后娘娘教诲。”众人齐声道了谢,得了皇后吩咐才入座。 皇后对新人全无为难之意,甚至说得上亲切,难怪一向贤名在外。 沈皇后又道:“你们这些早在宫中的姐妹也是,要体恤她们年纪小、不懂事,初来乍到难免有不周到之处,彼此都和睦些。” 众嫔妃纷纷应下,连声夸赞皇后仁厚。 一声轻笑却有些不合时宜地响起,众人循声看去,是坐在高位的岳贤妃:“可不是嘛,姐妹们对新来的妹妹都稀罕得紧呢,荣妃妹妹常常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今儿不也来凑热闹了?” 这话说的不好听,是暗指荣妃平日里不尊皇后,不来请安。看来贤妃和荣妃并不对付。 贤妃养育了皇上如今唯一的皇子,可听闻她本人并不得宠,皇上只有在想起大皇子时才会去她的咸福宫看看;荣妃却自进宫以来盛宠不断,即使迟迟不见得子,一个月见皇上的次数却可能比贤妃一年还多。两厢对比,贤妃怎么会看得惯荣妃呢? 荣妃却压根没有正眼看贤妃,凉凉地说道:“平日里就觉得这里聒噪,不曾想今日新妹妹来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聒噪。” 说完还执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啜饮一口,青色的茶盏更衬得她肌肤胜雪,鸦羽般的鬓发间嵌着红宝石的玉簪流光微闪,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在不经意间流转出绝世容光来。 这话说得更是不尊敬,几乎要直指着贤妃骂了。贤妃脸色一僵,却没能发作出来,就被皇后打断了: “好了,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在妹妹们面前闹些玩笑话。日后各位还有得是时间相处,今日就到这儿吧。” 众人纷纷恭声应是,按品阶高低退下。 江书鸿还在回味刚刚荣妃的话,她原以为能在后宫如此盛宠不衰的,必然是心有城府的主儿,这位荣妃娘娘说话却直来直往,半点没给人留面子。偏偏因她有宠在身,谁也奈何不了她,活得轻松自在。 “江姐姐的这个宫女穿得可真好看,”正想着,身边却传来一道女声,“乍一看,竟和昭容姐姐的衣裳一样呢。” 定睛看去,出声的是与她一同入宫的刘采女,正故作天真地瞧着银烛。 宫中只有一个昭容,是住在钟粹宫汀兰殿的薛氏,此时正从旁边经过,自然听到了刘采女这不大不小的一声。 银烛今日为表对主子恩典的感激,穿的是昨日她刚赏下的浅杏色素绫交领襦裙,裙裾简单压了青灰暗纹,腰间束着半旧的豆绿宫绦。 而薛昭容今日恰好穿着一件蜜合色云锦长褙子,同样的青灰暗花却用了双面缂丝技法,腰间悬着羊脂玉禁步。 两人衣裳的颜色确实相近,巧的是都选了青灰暗纹,看上去就更像了;然而用料、配饰都有云泥之别,若不成心联系,谁能想到这处去呢? 江书鸿看向刘采女,果然捕捉到她眸中未来得及褪去的一丝不怀好意。只是她们两人尚无任何交集,刘采女这是何故?是只要进了宫就人人都是敌人?能找到机会就要踩一脚? “江宝林,你这是什么意思?”薛昭容蹙眉对着江书鸿道。 江书鸿心道不好,看来薛昭容不是个宽和的,不仅要拿这个说事,还一下子就跳过了宫女来找她的不是。她缓声道: “姐姐息怒,原是妹妹的不是,未曾提前得知姐姐今日要穿什么衣服,以至于没管束好宫女。 “不过我这宫女的衣裳用料不过是最寻常的软绫,哪能和姐姐这身云锦作比?况且相似的衣服穿到不同的人身上也不一样,姐姐的花容月色和周身气度,叫人半点都看不出跟这宫女有什么关系呢。” “你倒是伶牙俐齿。”薛昭容冷笑一声,妃嫔本就没有义务提前打听其他人穿什么,江宝林看似道歉,实则暗指她无理取闹,但凡是个爱惜羽毛的,也就息事宁人了。 只可惜遇到她最近不知怎得,身子格外不舒服,大热天的吃什么都没胃口,刚刚坐在里头就觉得头晕,心情自然不好。 江书鸿主仆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你这宫女目无尊卑,以下犯上,就罚她在你们雍和宫门口跪一个时辰吧。” 在这盛夏的正午跪一个时辰,不知道银烛要受多少罪。况且宫女被别人罚跪在自己宫门口,打的是江书鸿的脸面。 然而此时她刚刚入宫,人微言轻,薛昭容又眼看着是打定了主意要发难,江书鸿自知避不过,只得强压下这口气,低头道: “多谢姐姐帮我管束下人,妹妹谨记教训。” 薛昭容终于满意,又斜睨了刘采女一眼,才施施然扶着宫女的手走了。 江书鸿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当然“谨记”,薛昭容的无理跋扈、刘采女的无端发难,她都谨记于心,通通要还回去。 第5章 设计 ◎今夜是天赐的良机,她不会放过◎ 拜见过皇后,新封的这批嫔妃就算真的入了册,从此能够侍寝。当天晚上,小太监端上来的绿头牌就多了八个。 皇帝看着写有“景宝林”和“江宝林”的绿头牌,有些犹豫。 江宝林是有几分娇憨可爱,景宝林的才情却也动人,况且她父亲...皇帝还是翻开了景宝林的绿头牌。 皇上第一天就翻了景宝林的牌子,众人想着毕竟是有封号的,拔得头筹也合情合理。谁曾想之后皇上接连召幸她,连着三天宿在了钟粹宫蘅芜苑。 这一来,新进宫的这批秀女都难免有些慌了神。本来入宫皇上总会一个一个召幸的,也算是新人入宫的第一次表现机会,如今皇上丝毫不见去下一家的打算,什么时候能轮到她们呢? 便是皇后的亲妹妹沈宝林,也有点沉不住气,跑到皇后宫中哭诉了一番。皇后虽恨铁不成钢,训斥了这个耐不住性子的妹妹,却还是赏了好些珠花首饰,哄得她高兴了,才叫人送她回去。 这对江书鸿却是个好事。如果第一次见面就是侍寝,那对皇上来说,每个嫔妃都不过是在床上用的工具,又能有什么脱颖而出的机会? 江书鸿当然不甘于当个平平无奇的低位妃子,在这深宫里草草捱过一生。与皇上的第一次相见很重要,她有自己的设计。 这些日子她得空就常在御花园散步,七月的天并不凉爽,出门散步其实辛苦多于享受。然而这御花园建来就是给人看的,皇上总不至于一次不来吧? 可惜几天下来未得见一次皇帝圣驾,白挨了几天的晒。 江书鸿也不急,边坚持每日出门,立下自己本就是闲不住、爱逛园子的人设,边一遍一遍调整路线,在心里打磨遇见皇上的对话。 这一日晚间用过膳,江书鸿照常用消食的理由出门遛弯,只带了流萤、疏雨两人跟着。因前一日刚下过雨,天气不像之前一样闷热,她也就多走了几步,踱到了西北角的莲花池。 却见池边立着一个人影,看背影和穿着是男子,身边却并无严公公跟随,四周既无仪仗、亦无宫卫侍女。 天色已晚,又不能凑得太近,也难辨识出他的衣服上有无龙纹配饰。 江书鸿有些犯难:按理说皇宫内并不该有其他男子出没,看衣服的用料做工、周身的气度,这人也不会是太监侍卫之流;然而没有仪仗佐证,万一这不是皇上,贸然上前岂不是有宫妃私通外男之嫌? 稍作犹豫,江书鸿还是决定富贵险中求。 和其他所有宫妃一样在侍寝时见到皇帝的机会,不足以获得远超出别人的在意和偏宠。今夜是上天赐给她的良机,她绝不可能放过。 第6章 于是她屏退了流萤疏雨,快速调整好心情,一个人走上前去,轻声道:“你也在想家吗?” 那男子一愣,转过身来,神色间还有一丝未曾褪去的惊诧。 江书鸿自顾自地说道:“想必是想家了。也不怪你,我在宫里住得这样好,也总想回家去呢。” 男子一挑眉,认出这是选秀那日的江家女儿。不过看样子她并未认出自己,选秀时毕竟是不得直视圣颜的。 于是他有意稍微放低了声线,不叫她认出来:“你想回家?” 这和江书鸿想得不太一样,她预料中应当听到皇帝的声音,然后演一出大惊失色、连连告罪,再继续后面的回话。 不过这男子的声音虽更低,和选秀那日的语气却很像。 江书鸿心里多了几分把握,这样也好。 这样更好。 “当然。这宫里处处要小心谨慎,规矩又多又难,也没有家里的桂花糕吃。往年这时候家里快要做桂花糕的,不知道我走了,母亲还做不做。” 这话让男子啼笑皆非:“区区一个桂花糕,宫里还能没有?” “那不一样。宫里的桂花糕只是御膳房做出来的,食材虽都上等,却无丝毫心意。我母亲做的桂花糕是专为我做的,只因我从小爱桂花的香气。” “采桂花要从我们沈府老宅的那株金桂,那是母亲刚嫁入沈府时亲手所植;每年只在中秋后三日采摘,否则过早香气未足,过晚易沾秋露寒凉。单是酿桂花蜜这一步就有许多讲究:去尘增香,用的是子时到寅时在竹楼檐角接的的无根水;分层铺到瓮里,每铺一指厚便要淋入荔枝蜜与醴泉酒调制的玉液。” “离开母亲,谁会为我花这么多心思呢?” 男子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江书鸿却放下心来——因这些话而不悦,可见确是皇帝无疑。 她知道这很冒险,当着皇上的面抱怨宫里的御膳房,多少有些藐视君威之嫌。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险她是冒定了,端看冒犯完能不能圆得回来。 “我知道宫里的吃食样样都好,御膳房的厨子想必也下了许多功夫、花了百般心思,宫里的桂花糕肯定比府里的用料丰富、工序繁琐,也肯定更好吃。皇宫的生活当然处处金尊玉贵,这里的什么不比我在家里用的金贵千万倍呢?” “可这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个我的亲人,没有母亲摸我的头发、哄我睡觉、为我绣香囊,我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闻言,皇帝终于动容,神色变得柔和。 江书鸿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进宫前就做过这些功课,太后并不是皇上的生母,他是被自己的生母养到六七岁才交给当时的皇后抚养的,没过几年生母就去世了,想必当时已经记事。太后没有其他子嗣,全力扶持他继承皇位,因而把他当作储君培养,要求一向严格。 既非生母,又教导严格,母子间的温馨相处,于他已有近二十年的缺失。 即使贵为九五之尊,也有血脉亲情的遗憾吧? 皇帝沉沉地说:“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想家。” 江书鸿扑哧一笑:“自己想家就想家,还说是我把你说想家了,”又语带同情地安慰道:“你好好做事,逢年过节向主子讨个恩典,还是有机会出宫和家人见一面的。” 感情是把自己当太监了。皇帝有些哭笑不得,心头那点浅淡的惆怅散去许多。 他有心说出身份吓她一跳,看她作何反应:“你可知我是…” “不用告诉我,”江书鸿却开口打断了他,“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也断不会告诉你主子。谁没有点没规矩的时候?你日后不要再在人前这样就是了。” 说完转身就走,没给他留半点解释的时间。皇帝在她身后挽留也不是,就这么放任她误会下去也不是,心里有些好笑。 这个江宝林和选秀时一样,身上很有些莽撞天真的劲头。 他原是对此有些怀疑的:世家大族的女子,长到这个岁数,哪还能有半分单纯在身上? 可她今日这么一说,皇帝心头有了点苦涩的猜测:是有母亲疼爱的孩子,长大后就会格外烂漫吗?他无法理解她的不设防,是因为不像她一样生长在家人的爱护里吗? 总有机会和家人见一面吗?在他刚被抱给皇后抚养时,也曾有宫人这样哄过他。 她们说,只要他听话、勤勉,总有机会见见那个生他的女子。 他现在再无机会了。 “回罢,”他眼底晦暗不明,“查查这个江宝林,今日是凑巧过来,还是打听了朕在这里。” “是,奴才领命。”隐在稍远些暗处的严公公走了出来,恭声应下。皇上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子,江宝林别是自作聪明才好。 皇帝手下的人办事很快,当晚就回禀了结果:“江宝林确是有出门闲逛的习惯,尤其是每日晚膳后、就寝前,都要出门散步消食。路线也并不固定,看着是凭心情,今晚恰好走到了这里。您身边知晓圣驾行踪的人也都查过了,并无消息走漏。” 看来确实是巧合,皇帝满意了,对严公公又吩咐了几句。 翌日,宫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皇上赏了雍和宫锦绣居几笼桂花糕。 锦绣居那位江宝林刚入宫,还未得召幸就得了赏赐,未免有些打眼,引来六宫侧目;然而这桂花糕并不金贵,皇上赏赐向来是绫罗锦缎、珠钗珍宝,小小几笼桂花糕算什么? 琼琚就是这样宽慰皇后的:“不过是不值钱的小物件,想必皇上也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 沈皇后却轻笑道:“本宫看正好相反呢。贵重的赏赐不过是让下人拟个单子,这种不贵重的玩意儿才说明皇上真放在心上了,否则哪至于为个桂花糕赏这一趟?” 一下一下转着手中的青玉雕莲珠钏,沈皇后心中有了计较。 这个江宝林是个聪明人,殿选时就有些灵巧劲儿;难得的是有规矩、能忍耐,前些日子薛昭容为难她,这个亏她也一声不吭咽下了。 近些日子景宝林风头太盛,有江宝林分去一些注意力,对后宫平衡是好事。 “捡几件精巧些的首饰给江宝林送去戴着玩吧。再去查查昨晚皇上在哪,跟她怎么有的交集。” 吩咐完此事,沈皇后便召宫人来,继续商议准备中秋家宴之事。 中秋虽非国宴,只是太后、皇帝并后妃自己庆祝,却也算宫里有数的热闹,少不得操办一番。 况且宫里有些老人自登基大封后宫以来,位份都没怎么动过,后宫也显得凋零。皇后的意思是趁新人入宫的喜庆劲儿,把几人的位份升一升,也让阖宫上下过个好节。 因此请了皇上今日午后来商议,他便干脆来坤宁宫用午膳。 第6章 侍寝 ◎这才对了,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皇后思虑周全,就这么办吧。”面对皇后打理六宫时的要求,皇帝向来很好说话。 “其他的倒无难处,只是臣妾想着给荣妃晋个位份,可这上头只有四妃的位置了,若是给升了四妃,再多个封号在身,竟越过了贤妃去。贤妃膝下毕竟养育大皇子,荣妃又无所出,皇子生母的尊贵也就不显了。是以臣妾想着,贤妃不如给个封号,皇上您看如何?” 这事儿是难办。叫荣妃就此超过了贤妃确实不妥当,可贤妃多年无宠,况且大皇子虽是她生的,教养得却一般,皇上对这个儿子并不满意,也就不想给贤妃如此大的体面。 沉吟片刻,皇上挥一挥手:“罢了,两人都不必动了。荣妃既无生育之功,资历又尚浅,不足以担此高位。” 皇后低声应下,心里也有些慰藉:皇上虽偏宠荣妃,大事上却拎得清轻重,并不会叫她为难。 …… 却说雍和宫锦绣居这边。 收到桂花糕,江书鸿就知道,正式见皇上就在这一两天了。 傍晚,皇帝果然翻了江书鸿的牌子。 酉时刚过一刻,敬事房小太监就到了锦绣居,殷切道:“奴才给宝林娘子道喜了,皇上今儿翻了您的牌子,请娘子预备着侍驾。” 江书鸿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喜色,对那敬事房太监道谢: “劳烦公公跑这一趟了。夏天天热,公公吃碗茶再走。” 流萤早在一旁递上了准备好的荷包,小太监稍作推辞便道谢收下了,这是惯例的打赏。至于留下喝茶,不过是句客气话,在宫里一般当不得真。 “奴才就不叨扰吃茶了,还要回去复命呢。”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出了宫门,他打开荷包,刚刚掂量着分量就不轻,约摸着能有二两碎银子呢。 不想荷包一打开,竟是两个官制的各一两重的银锞子。 铜钱量大、沉重,不好携带,碎银子又需称重、兑换,对出入宫不自由的太监来说,并不方便。银锞子就不必如此麻烦,无论是在宫里行事,还是在宫外买些什么,都能直接使用,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更方便的。 第7章 只是银锞子的价值等同于标准的银子,碎银换成银锞子却是要折一些差价的。是以时下宫妃打赏不起眼的小太监,多是用铜钱或碎银。 江宝林的打赏却是银锞子,很是体贴人。小太监心里已有几分感激,谁知拿出两个银锞子后,又见那荷包最底下还藏着一小包金疮药。 这东西对太监来说太过金贵。 太监犯错常被罚打板子,身上伤病不断。然而太医院是为主子服务的,哪里会管太监的死活?主子若不开恩赏赐,普通太监就只能靠偷偷买药房太监私藏的劣质药粉疗伤,效果极差;更有一些买不起的,要用烟灰止血。 金疮药对他们来说,有时是救命的东西,小太监简直疑心宝林主子放错了。可这药对他们来说难得,对妃嫔来说却并不贵重,大概真是赏给自己这个小太监的。 这样细致的关心,还是来自主子,叫小太监心下感动。他年纪并不大,情绪也藏不住,鼻头一酸就抹了两滴清泪,直到回了敬事房,一眼就被师傅看出不对劲来: “怎么眼圈是红的,路上有人为难你了?” 敬事房总管张公公怎么也想不明白,把这禀告好消息的活计交给小徒弟去做,怎的回来还不高兴了? 小太监一五一十地说了,张公公这才了然,他是宫里的老人了,见识得也多,听完此事不由叹一口气: “江宝林是个心善的,可惜这样的主子,在宫里不见得能活得久哟!” …… 心善且短命的江宝林此时已梳妆打扮,到了宫门外静候圣驾。 时逢夏日,天气炎热,人身上总是出汗,哪怕在放有冰鉴的室内,也难免有燥热之感。 为使皇帝不更加腻味,江书鸿选了一袭天水碧色的纱缎袍。领口袖缘只滚一道素银边,腰间只系一枚玻璃种的翡翠禁步,发上只别一只银绞丝素簪,全身上下无一不清爽。 嫔妃沐浴后,头发和身上总是要抹些精油的,江书鸿用的精油是自己调的,在时兴的橙花调中加了些陈皮。陈皮酸涩,却能很好地中和橙花的蜜意,显得更清苦些。 御膳房在夏天是如何把菜做清爽,好叫主子有胃口的,江书鸿就是如何把自己做清爽,让皇帝好下咽的。 皇帝萧景明走近雍和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江宝林。 萧景明此时二十有四,正值青壮,登基三年来,身上威严也愈甚。他生得并不似戏文里那般俊美无俦,却自有股压得住场的气势。肩背挺得极直,玄色常服下的身形瘦削却结实,鼻梁高而直,眉骨如刀削,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瞧人时总有些审视的意味。唇薄,唇角微微下垂,是以不怒自威。 母亲说过唇薄的人薄情,看来这话是真的,帝王怎会不薄情呢? 江书鸿不敢多看,屈膝行礼道:“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萧景明伸手虚扶了一下,江书鸿也没指望他真扶,自己谢了恩起来。 他径直往寝殿走去,江书鸿就老老实实垂首跟在后头。 这一路走过去,萧景明心情越发舒畅起来。 一来是刚刚看到江宝林的打扮,这一身叫他看了很舒服,不似有的嫔妃粉紫一片、裹金累银,看得人就闷热烦躁。 二来是越往里走、越进内殿,就越闻出了殿内的不同。江书鸿在冰鉴里的冰块下铺了层薄荷叶,清凉的气味就随着冷气弥漫开来,从外面进来忽感清冽,很是舒服得用。 三来是见这江宝林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全不见前一天晚上相遇时的大胆。那笼桂花糕赏下去,今日又一见面,她想必也知道了昨夜在跟谁交谈,又会作何反应? 萧景明很期待看她的不知所措。 进了内屋,屏退了下人,只留疏雨一人在跟前伺候茶水。萧景明斜倚在紫檀圈椅上,看江书鸿仍恭敬立在一旁,不由好笑道: “别装了,还认不出朕吗?” “嫔妾不懂皇上何意,妾只在选秀时见过皇上,”江书鸿虽仍是低着头,眼神里却带了些狡黠,以萧景明坐着的角度,恰好能捕捉到这点促狭劲儿: “昨晚倒是见了个小太监,嫔妾也疑心过是皇上,不过那太监身边既无仪仗跟随,自己又没说自己是皇上,那想必就不是了。” “皇上堂堂天子,怎会故意假作他人,逗弄嫔妾一介小娘子呢?” 说罢还飞速抬头,斜睨了皇上一眼。她如今年纪还小,长得又美,做这样的表情只显得灵动娇俏,不见刻薄。 这才对了!萧景明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选秀时就觉得她可爱,果真没叫他失望。这后宫群芳争艳,端庄大气如皇后的他见过,美艳雍容如荣妃的他见过,千娇百媚的有,清冷诗意的也有,婉约可人的更是一大批。 唯独没有这样小女儿作态的,机灵而娇憨,带着宫里少见的“活人味儿”。 于是在疏雨的胆战心惊中,皇上不仅并未发难,反而轻笑出声,亲手拉过江书鸿,叫她在旁边椅子坐下。 “你倒敢排揎朕,江尚书一向知礼,竟养出如此刁钻一个女儿。朕记得你是叫…”萧景明回忆了一下江氏的名字,可惜脑海中的印象实在有些模糊。 “嫔妾是叫书鸿。” “淑红啊,”萧景明失笑,“你父母给你起这名字,想必是盼你贤淑贞静,你倒一点没对得起这个名字!这个红字是怎么来的?” “红”字略显艳俗,听着像小门小户甚至勾栏里用的名字,江尚书是个文化人,怎么给女儿起了这么个名字? “皇上误会了,嫔妾并不是这个‘淑’字。是书画的书,鸿雁的鸿,父亲起这个名字,原是盼我书写鸿鹄之志的意思。” “不过您说的没错,这名字确实是被我辜负了。我生平只求吃好喝好,家人平安,哪有那样高的志向?” 萧景明不由赞道:“这倒是个好名字,起得大气,便是男儿名也当得。只是被你给浪费了。” 江书鸿并不觉得浪费,她反觉得自己和这个名字有缘。她确实是个有志向的,即使身为女子入不得朝堂,也打消不了她上位的野心。之所以要进宫当皇帝的女人,不就是因为皇帝是最尊贵的男人吗? 江书鸿坚信,只要征服了这世间最尊贵的男人,她就算征服了天下。 怎么不算鸿鹄之志呢? 不过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有悖于她的人设。江书鸿只做出撒娇的姿态: “皇上既然觉得浪费,就给个恩典,赐嫔妾个小字罢!” 时下女子有字的确实不多,一大部分也是嫁入夫家后,丈夫或公婆赐的字,这个要求并不算逾礼。 但宫中赐字,赐的不就是封号吗? 江宝林这是想讨个封号?其实并不是不行,区区六品宝林,有无封号都只是个不起眼的低位妃嫔,全凭皇上喜好。她既然能叫自己高兴、舒坦,赐个小小的封号也并不为过。 萧景明沉吟间,江书鸿已扭捏着往下说道:“此字天知地知,皇上知嫔妾知,嫔妾连父母哥哥也不告诉,只给皇上叫呢。”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既是只要两人知道,便不是讨要封号,听上去这意味,反而更像是闺阁情趣… 萧景明细细看去,果见江书鸿眉眼间有两分羞意,原来是邀宠之意。 刚刚以为她是张口要尊贵体面,不曾想只是调情,萧景明心下就有些“误会她了”的怜惜;况且如此主动大胆的示好,在后宫并不多见。 灯下看美人,萧景明越看越意动,便应道:“时候也不早了,准备歇息吧。爱妃的表字,朕去里间告诉你。” 江书鸿脸颊飞红,也不再嘴上顽皮,羞赧地被萧景明牵着进了里间。 简单的衣饰很好解开,屋内的温度也适宜,萧景明没费多大功夫,就尝到了要品尝的珍馐。 江氏确实与其他女子有所不同,她极其迎合与主动,言语间不吝出声,行为上也很大胆,意浓时甚至翻到了上面,对萧景明来说自是一番新奇体验。 江书鸿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得如此沉醉,第一次其实是很痛的,那一下她感觉自己几欲被撕裂,却咬紧牙关,硬生生挺了过去。 抱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信念,才把这场欢愉进行到底。 不知道是疼昏过去还是累晕过去的,总之她最后是晕过去了。 最后一点清明的意识里,她听到皇上唤道:“瑶瑶,瑶瑶…” 第7章 反应 ◎江宝林也要接连受宠了吗◎ 瑶,石之美者。 萧景明并未想多久,脑子里就跳出这个字来。这个字是最适合江宝林的,她如美玉般灵秀,并不只是容颜。 他希望她总有如此灵气,给他在深宫中带来一些放松与欢愉。即使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如此天真,皇宫最容不下的,就是易碎的美玉。 只愿在她碎掉之前,能给自己多享受一会儿这样的自在吧。 第8章 江书鸿是被萧景明起身的动静吵醒的。 春夏季卯时上朝,皇帝寅时初就要起了。皇帝盥洗,动静当然不小,江书鸿潜意识里又记得身边是有人的,睡得并不深,是以一下就被惊动了。 萧景明听到江书鸿的动静,扭过头去,见她眼神迷茫,神情恍惚,就知道是还没睡醒。好笑道: “接着睡罢,不必伺候和请安了。” 按惯例,皇帝起身,侍寝的嫔妃是要起来伺候衣着的;待皇帝走后,还要去向皇后请安,这是承宠后才能有的恩典,平日里六品宝林是没这个资格的。 不过说是恩典,对前一晚刚侍寝过的嫔妃来说,其实还是劳累居多,对待满意的嫔妃,皇上就会把请安免了。 皇帝敢免,江书鸿却不敢应。这后宫终究还是皇后管着的,皇上的宠爱是根基,皇后不刁难却是保障,她才不会在根基未深时,就得罪后宫的女主人。 “嫔妾不敢,嫔妾来伺候皇上,嫔妾这就起来,嫔妾来了。”然而刚睡醒的身体并不听话,江书鸿说话颠三倒四的。 说是伺候穿衣,其实主要还是宫女太监的活计,她要做的只是跪捧朝冠、荷包、玉佩等物,等严公公为皇上取戴罢了。 跪捧着东西的江宝林头一会儿一歪,犹如小鸡啄米,几下之间就有一次大点地,然后飞速惊醒,重又慌忙跪直,假装无事发生。 萧景明看着有趣,忍俊不禁,走时也心情大好,吩咐严公公午时多赏些东西过去。 谁曾想萧景明一走,正迷糊的江书鸿立刻清醒过来,眼神中已一片清明,哪见刚刚的懒散? 听到她唤人,早就在外准备好的流萤疏雨,带着梳洗打扮的东西就进来了。飞速收拾完毕,赶去向皇后请安,江书鸿分秒未迟,甚至比大部分嫔妃到的还早些。 这叫琼琚有些惊讶,进了内殿告与正在挑选最后几件配饰的沈皇后。 沈皇后听了,神色间显出几分满意,就没挑原本打算戴的金凤衔珠步摇,选了个碧玉藤花缠枝钗出去了。 有这些懂事的嫔妃,她的体面也就不需要靠皇后规制的衣饰来撑。 出来后对着江书鸿也是慈眉善目,受了众人的请安后,第一句就是: “江宝林昨夜侍寝有功,皇上今早又免了你的请安,难为你还早早来这一趟。” 这话一出,底下众人心思各异,浅薄点的只是嫉妒她有宠在身,皇上愿意免她请安,想得远些的则暗叹,这江宝林也是个聪明的,沉得住气。 “给皇后娘娘请安是嫔妾的福分,嫔妾自然要珍惜。” 这话说得也讨巧,沈皇后笑得更和蔼了些,还赐下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众嫔妃看出皇后满意,原本打算为难一二的,也不敢再对江宝林发难。 一早上过得竟是难得和谐,叫江书鸿走出坤宁宫门时还有些恍惚。 这后宫里想往上爬得靠皇上,想吃低保还是得靠皇后,寻常人家宠妻灭妾那点事,在皇宫里是几乎没可能的。 皇后在嫔妃间有绝对的权威。 回到宫中,赏赐一批一批就下来了。先是皇帝的,再是皇后的,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其他嫔妃的才陆陆续续送过来。 这其中没有太后的,太后常年礼佛,并不过问这些小事,即使上次新嫔妃进宫,皇后说要带去给太后请安,也被太后推辞了,说是到下次初一十五请安再带来不迟。 皇上的赏赐格外丰厚:点翠嵌宝头面一副、蜀绣寝衣十二套、和田玉如意一柄、鎏金珐琅妆奁一套、南海珊瑚树一株、沉香木雕四季屏风、御窑瓷器十套、内造绢花十二匣… 流水的东西搬进来,明眼人都能瞧出,皇上对江宝林是满意的。 皇后与其他嫔妃的赏赐自然也不见寒酸,都合乎礼制就是了。 江书鸿选出皇上赏的珊瑚树与屏风,令福安摆在了正堂,以示感念君恩;又命银烛带着画屏一起把其他的收拾了,登记入库。 银烛上次跪完,膝盖就青了,几天没能下床走路,江书鸿就免了她的差事叫她休息,又赏下许多药物。如今终于好得差不多了,江书鸿就把这比较重要的差事交给她们二人,意欲叫两人知道,主子愿意信任她们。 银烛和画屏是知道好歹的,心下感激,谢恩也谢得诚恳,领了命便兢兢业业整理去了。 当日皇上又翻了雍和宫锦绣居的牌子,一时间后宫纷纷猜测,江宝林也要接连几日受宠了?与景宝林相比,谁又天数会更多些? “她也配和我比?”钟粹宫蘅芜苑,景宝林夏诗棠气恨道。 本来皇上连着来自己这里,眼见得就是这批进宫的妃嫔里第一人了,不想半路杀出个江宝林。 江宝林她记得,选秀时就抢了自己的风头,可那女人既无规矩、又无才情,家世也不比自己尊贵,怎么就能分走自己的宠爱呢? 况且皇上虽在这里三天,却并未提过免她请安一事,那女人又是凭什么得了皇上怜惜? 宫里不比家里,容不得她这个小小宝林摔些器物发作,景宝林只得把指甲狠狠攥进肉里:“江氏,你我走着瞧吧。” 如果江书鸿能听到她这话,一定会莫名其妙:你我二人又何时需要比个高下了? 她从未对标景宝林,也未对标这一批一同进来的任何人,甚至也未曾想和高位那些嫔妃争什么。这后宫的女人一茬接一茬,赢了一个,又怎么保证赢下一个?她从未想过和她们斗。 她要直击重点,拿下皇上,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这不代表,别人找上门来她还要躲着。得罪过她的,也别想过得好。 说的就是你们,薛昭容和刘采女。 却说这日晚上,萧景明来到锦绣居,自是又一晚好滋味。 正当江书鸿也以为皇上要再来,准备找个理由避一避风头时,他的光临戛然而止了。 并不是锦绣居不得皇上意了,而是边疆战事又起,战报频传,绊住了皇上的脚,接下来近十日都未曾进过后宫。 大晟国的北部毗邻几个小国,如匈奴、鲜卑、柔然、突厥等,时人统称为“北狄”。北狄诸国常有进犯,虽国力都不强,却因其游牧民族特有的机动性,总无法被一网打尽,是以边境常年是有兵力防着的。 然而北狄这些小国,不知怎么突然学聪明了,竟联合起来进军大晟! 以大晟的国力,其中任何单一的小国都不足为惧,然而其联合起来,便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原本大晟的优势就在于人数众多,如今人数上的差距大大缩小,中原的士兵又向来不如游牧民族的骁勇善战。措手不及间,边境线竟有部分失守。 建国以来,大晟何时有过这种危机?若不能解决,便是永熙帝遗臭万年的罪过了。 因此萧景明这几日焦头烂额,确实没有半点踏入后宫的心思。 …… 江书鸿记得,江书祺就是在这场战事中积攒起了功名。 他生来锦衣玉食,十指不沾尘沙,连马鞍都是铺了三层软绸的。 这样的哥哥在边境北部的黄沙里,面容会被朔风吹得皴裂吗?十指会因握枪持剑磨出茧子吗?他吃得惯粗粝的军粮吗? 她的哥哥退敌十二阵,斩首八百,班师回朝时被皇帝亲封左骁卫大将军。 她的哥哥放着京城的繁华和世家子弟的享受不要,自请重回边境,镇守疆土,以防北狄再犯。 于是皇帝才又封了他边三镇节度使,亲口说“有爱卿在,朕高枕无忧”。 于是哥哥每逢受人弹劾,皇帝扶额忧心之时,她都在旁安慰说:“只要皇上信哥哥就好。” 只要皇上信哥哥就好。 而如今,四年后的她,灵魂在皇上的身体里,终于得知了这些弹劾是出自皇上的授意。 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皇上瞒着她的、叫她和哥哥被耍得团团转的事吗? 江书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批阅起奏折,试图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出乎意料地,批阅奏折对她并不困难。皇帝这具身体好像带有肌肉记忆,落笔就是萧景明的字体;她又常在养心殿伺候笔墨,模仿他的语气也并不难。 “……恳请缓征钱粮,以免民困。” 不是这个,却也紧急,她批阅道:“依议。务令实惠及民,毋任吏胥舞弊。” “……潘庭柏晓畅河务,可授总理河道,督修黄淮。” 也不是这个,但举荐这人父亲提过,是踏实办事之才,她便批复:“依卿所奏,著潘庭柏以右都御史衔总理河漕。” “……恭惟皇上德配乾坤,明同日月,敬祝万岁万万岁。伏乞圣鉴。” 纯粹的拍马屁,江书鸿:“朕安。尔等官吏,惟当以爱养百姓为要。” … 一通批阅下来,奏折中并不见她要找的内容。江书鸿思索片刻,走向了平日并不让后妃进入的养心殿小书房。 第9章 即使受宠如她,也从未被召来这里过。 翻腾一阵,终于在书桌找到一处暗格,里头是一沓密信。江书鸿随手抽出一张,上面赫然写着: “尚书左侍郎夏氏与中书令薛氏交往过密…”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几年前那桩旧事,她想不明白的疑点,终于找到了答案。 第8章 中秋 ◎五章以内不报仇非君子◎ 永熙三年七八月交替之际,皇上为战事操心十日有余,不进后宫。好不容易战事初步告捷,已是快到八月十五的中秋。 皇后本就打算操办一番,给六宫晋个位份,如今又逢战事告捷,这个中秋喜上加喜,办得也就格外热闹些。 到了中秋这日,六宫妃嫔尽汇漱芳斋,端得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江书鸿今日着嫩鹅黄色立领对襟褙子,领缘绣有银线回纹,下配秋香色马面裙,密密地织着暗色桂叶纹,裙门缀两枚白玉压裙佩。挑心髻上点缀有银鎏金桂花头簪,腕处戴着浅色的珊瑚珠串。 喜庆,应景。虽不多雍容,也并不出尘,却有十分娇俏在身上。 这可是能见到皇上的场合。 萧景明走进漱芳斋时,满座的嫔妃齐齐跪了一地,清脆悦耳的女声和声道: “恭迎皇上。” 中秋佳节,战事稍安,跪了一地的妃子各有各的好看,任谁来了都要龙颜大悦。 萧景明确实也心情甚好,亲手扶了皇后起来,又柔声道:“免礼吧。” “今日是家宴,又是节日,众爱妃都不必拘礼,尽兴才是,也算不辜负皇后的一番心意。” 沈皇后被给足了体面,笑得也更亲切和蔼:“正是呢。本宫想着,难得团聚的节日,妹妹们也一向勤勉,伺候皇上有功,就趁今天给几个姐妹晋个位份,也好叫大伙儿沾沾喜气。” 这话一出,底下嫔妃俱是心神一凛。尤其是位份久未动过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贤妃已打起算盘:四妃位置上只有自己与淑妃,自己又有养育皇嗣之功,要晋也是晋自己。再往前一步,可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了…… 新进宫的嫔妃心里却并不好受:侍寝都未轮到自己,又仅仅进宫不到一月,这晋位份的大好机会是轮不到她们了。 沈皇后可不管这些人的心思,示意身边的大太监向公公,取出早已拟好的懿旨,宣读道: “六宫承训,坤仪昭彰。本宫仰承圣意,佐理内闱,以彰贤德,以励淑行。今有后宫嫔御,恪守礼范,温恭端肃,宜加恩晋,以表嘉勉。着即晋位如下: 薛昭容晋为昭仪,令婕妤晋为修仪,曹婕妤晋为充容,孟美人晋为婕妤。 望尔等恪守宫规,益修妇德,上承天恩,下睦六宫,共襄内治之隆。钦此。” 江书鸿偷偷瞥向皇上,见他神色间并不在意,说明此事是皇上过目了的。然而圣宠优渥的荣妃不在此列,也是皇上的意思吗? 贤妃心下难免有些失望,但也未听到淑妃和荣妃的名字,看来这次是不准备动妃位以上,她倒也能接受。 被点到的自然都喜出望外,齐齐离席谢恩。家宴上本就是有酒的,既是谢恩,向皇后敬酒也就理所当然。 四个晋了位的妃嫔端酒朝向皇后,口中不吝“皇后娘娘仁厚”一类的溢美之辞,沈皇后也很给面子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新晋的昭仪薛氏,却趁人不注意,只轻抿了一口,而后借着衣袖掩盖,假装饮满了。 众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高位的皇后身上,即使有看着下面四人的,注意力也是分散的。因此薛昭仪这一动作并未被发现。 除了江书鸿。 她可不在乎其他那些晋升的人,她们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她的注意力大半都在难为过自己的薛昭仪身上,余下小半则关注着皇上的反应。 薛昭仪这有意的动作自然避不开她的眼睛。 宫里并没有薛昭仪不饮酒的传闻,况且如果她实在不能喝,在宫里这么几年,皇后也早该知道了,她告罪以茶代酒不就是了? 何必要偷偷避酒? 江书鸿低声交代流萤,让她注意薛昭仪今日的吃食和动作。 今日她带了流萤与银烛前来。流萤是会医的,中秋家宴毕竟有饮有食,有个懂药理的在旁边看着,她也安心。银烛则是伤已养好,她便多带她出来走动走动,好叫她不觉得被主子抛下了。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酒过三巡,宴过小半,流萤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低声对江书鸿附耳道: “薛昭仪应当是有孕了。” 江书鸿眉梢一挑。 “她身后的宫女为她布菜时,跳过了蟹酿橙和甲鱼汤,这两样都性寒活血,孕妇碰不得。一般宫女布菜,都是样样俱全,怎会专门跳过两样主菜?哪有这样伺候的?” 这么看来确实是有孕了。 薛昭仪如此作为,是知道了自己有孕,却要瞒着旁人。有孕是喜事,本无必要隐瞒,她这样躲躲闪闪,是怕人算计吗? 刚怀上的头两个月,胎像最不稳当,旁人要做些手脚也最容易,过了两个月就好些了。如果能瞒过这段时间,躲过初期的明枪暗箭,想必平安生下孩子的概率也大些。 薛昭仪的心思并不难猜。 只是太医每五日就要请平安脉,她能瞒过去,想必也花了不少功夫吧? 江书鸿不准备让她如愿,却也不愿意将自己暴露出来。思来想去,她低声与交代银屏交代了几句。 银屏听了,虽不大明白主子要做什么,却能捕捉其中的关键词“刘采女”。 娘子是要设计将那日的恩怨报复回去吗?娘子还心里记挂着自己在烈日下跪着的那一个时辰吗? 她全神贯注地注意着,终于等到了刘采女起身离席。 江书鸿自然也注意到了,她静等片刻,估摸着时候到了,便也带着银烛起身,准备不惊动人地离开。 不曾想上首的萧景明注意不到刘采女,却看到了她的动作,不由问道: “江宝林这是做什么去?” 江书鸿急于脱身,便佯装红了脸,羞赧道: “嫔妾是要去更衣。这桂花蜜酒好喝,又不醉人,嫔妾贪杯,饮得略多了些。” 萧景明不觉奇怪,大约是她早就说过母亲的桂花糕,因此江宝林馋嘴、爱桂花,他都是知道的。 又见她中秋佳节,穿得喜庆热闹,比起侍寝时的简单妆饰,另有一番好看,瞧着也赏心悦目。于是笑道: “你既喜欢,就叫严禄平宴后再给锦绣居送些过去。” 景宝林前一秒还在暗笑这江宝林上不得台面,竟饮酒如此不知节制,当着皇上的面说要去更衣,闹出笑话;下一秒听到皇上这话,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她的神色不带掩饰,附近几个嫔妃看在眼里,心中纷纷有了思量。 江书鸿却只顾着谢了恩退出去,忙去寻刘采女的影子。 在净房外看到了刘采女身边的宫女,想必刘采女还在里面。从净房到宴席的必经之路上有座假山,江书鸿与银烛一起躲进了假山里头。等到脚步声传来,从假山缝隙处窥得刘采女的衣角,江书鸿开口道: “一会儿出去,我向薛昭仪敬酒赔罪,你也赶快跟着,有点眼力见儿,明白了吗?” 银烛也配合接道:“奴婢明白,只是奴婢愚钝,不知为何要向她赔罪…” 这声音不大不小,显得像是主仆二人找了没人的地方窃窃私语,却又恰好能被路过的刘采女听见。 刘采女果然好奇,眼神示意自己的婢女别出声,驻足听着。 “薛昭仪为那点事就要罚你,必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能不记仇吗?如今她又升了昭仪,想为难我一个小小宝林,岂不是更容易?” “趁着今天中秋家宴,皇上皇后都在,我赔罪她自然要受下,之后明面上至少不能再难为我了。况且她刚刚晋升,心情正好,我姿态摆得足一些,说不定她就真再不计较了呢。” 银烛恍然大悟:“还是娘子您想得周全。” 江宝林得意洋洋:“只是千万得快些,一会儿我更衣完回去,立刻就敬酒赔罪去,可不能让刘采女抢了先机。” “刘采女为何会抢了先机?”银烛不解地问。 问得好!外面的刘采女暗赞,她也想听为什么自己要抢这个先机。 “你没见上次薛昭仪走时,还瞪了刘采女一眼吗?咱们衣服穿错了,是惹她生气;刘采女把这事嚷嚷出来,不也给她没脸吗?她要记仇,自然不会放过刘采女。” 刘采女心下一惊:薛昭仪当日确实也看了自己一眼,现在想来,那眼神算不上友善。她一个宝林都担心至此,自己这个小小采女呢? “赔罪这种事,第一个有诚意,第二个不就只是跟着有样学样而已吗?但凡晚了一步,就显不出诚意来,咱们可得快点去。” 第10章 边说着,江书鸿边踏出脚步声,作势要往外走。 刘采女听到动静,匆匆离去,脑海里全是那一句:咱们可得快点去。 绝不能叫江宝林争了先! 殊不知江书鸿从假山绕出来,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露出满意的笑意来。 果然没让她失望,一个还未侍寝、第一天请安,就要用那样拙劣的手段挑拨是非的人,能沉得住气吗? …… 江书鸿更衣完回到席上时,刘采女已经整理好言语,起身行至薛昭仪案前了。 “昭仪娘娘,上次是嫔妾不好,不该擅将您与宫女作比,都是嫔妾的不是。嫔妾以酒谢罪,求娘娘宽宥!” 说罢竟跪了下去,举起酒杯一仰而尽。 薛昭仪暗恼:这是想在皇上皇后面前告自己一状吗?拿这事来赔罪,是为显得自己心胸狭窄? 其实她也心知那日的事根本就不算事,那段日子总觉得身体不舒服,心情也就格外差,看谁都不顺眼,江宝林是正好撞在她枪口上了。 后来连着不舒服了好几日,直到请平安脉时才诊出,原来是有喜了,难怪身上总觉得沉重,吃东西也没胃口。 江书鸿和银烛没猜错。 薛昭仪心下如何不满,面上还是友善:“妹妹言重了,快起来。酒本宫就不喝了,那日也是本宫不好,吓到你们了,妹妹快别往心里去。” 刘采女却是个死脑筋,一心等着薛昭仪也喝她敬的酒,迟迟不敢起来。 场面竟就如此僵持住了。 第9章 反击 ◎凡让她不高兴的,她一定报复回来◎ 薛昭仪与江书鸿坐在同侧,刘采女的余光就瞥向了江书鸿。 她看到江书鸿一脸不忿,心下有几分快意:想必是被自己抢了先,正在懊悔呢。 也就越发相信她说的那些话,坚持道: “嫔妾惶恐,求娘娘接了嫔妾这杯酒,否则嫔妾心里实在难安。” 她就知道,薛昭仪不会轻易放过她,趁今日皇上皇后都在,她要薛昭仪表下这个态,免得日后再在明面上为难她。 沈皇后也确实有些不悦:薛昭仪上次为难人,本就不占理,如今刘采女这样请罪,她竟也不肯接受?这还是在中秋阖宫家宴上,薛氏摆这么大的谱,又把帝后的威严置于何地? 于是也缓声劝道:“薛昭仪,你就接了罢。” 连皇后都出面了,薛昭仪只能咬牙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近日身体不适,实在不宜饮酒。” 大家同在府里宫里好几年,别人不一定知道,皇后与贤妃、淑妃等府邸里的老人却是知道的,薛昭仪一向好饮,每每有宴,总会小酌一番,怎么突然就不宜饮酒了? 况且身体不适,早早报与皇后请太医才是正道,怎么不见她早说,反而遮遮掩掩的? 贤妃是生养过的,最先反应过来: “妹妹莫不是有喜了吧?” 事已至此,便是强撑着说是其他病症,皇后也会请太医为她把脉的。薛昭仪自知已瞒不过去,只得故作羞涩道: “是有一月多的身孕了。” 如平地一声惊雷,四座都念头飞转起来。 贤妃心下一紧。她原本是这宫里唯一一个有皇子的,眼下薛昭仪有孕,若是也能诞下皇子,大皇子的地位就不如现在这般了。 更不满的是沈皇后。薛昭仪明显是早知自己有孕,却伙同请平安脉的太医,将她和后宫众人一起瞒了过去。 连宫妃平安脉的结果,都可以对她欺瞒,这个后宫她还能管得住多少?薛昭仪这般小心谨慎,是对她治下的后宫不信任? 最气恼的还是薛昭仪,苦苦瞒到现在,还给了太医不少好处,如今被人一朝点破,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都怪这个蠢货刘采女…… 刘采女今日这个罪赔得蹊跷,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叫她下不来台? 贤妃那句接得也快,两人倒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打得这样好的配合。 刘采女不是住在咸福宫的如意苑吗? 贤妃可正是咸福宫的主位! 贤妃又有皇子,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这胎安稳。若是那日的太医走漏了消息,而贤妃知道了…… 薛昭仪自觉品出了罪魁祸首,心里已暗自恨上了。 众人各有各的算计与不快,只有皇帝面上是全然高兴的。他大手一挥道: “昭仪薛氏孕育皇嗣有功,敏慧天成,赐封号‘敏’。册封礼就等孩子出生再办,你这些日子先好好将养。汀兰殿可还住得惯?” “住得惯的,臣妾一切都好,谢皇上关怀。”敏昭仪受宠若惊地应了。一日连升两次,这是天大的喜事。 皇后也佯装关切地嘱咐了几句,没再多问太医请平安脉一事。皇上正在兴头上,她没必要在这会儿寻不痛快。 宴席还有一半,众人却都没了兴致。敏昭仪今日刚晋封,又有喜在身,眼见得是要起来了。 待散了席,天色已全黑了,皇上携皇后去了坤宁宫。中秋这样的正日子历来是属于皇后的,萧景明在这事上从不糊涂。 江书鸿回到锦绣居时,肩颈与腰部已是酸痛难忍:说是家宴,还不是要坐得端端正正?这半日下来,她身上已无半分力气。 吩咐同样跟着站了半天的银烛和流萤去休息,她准备让疏雨和画屏来给自己按按摩。 银烛却主动道:“奴婢不累,之前学过一点推拿,让奴婢给娘子按吧。 江书鸿便让银烛留下了。屋子里的人*刚一走完,银烛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奴婢让娘子操心了,娘子今日为奴婢出头,冒了如此多的风险,如此厚待奴婢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奴婢是个嘴笨的,只愿一生一世伺候主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越说越激动了,江书鸿连忙止住她的话头:“好了好了,净说这些见外的话。你们既是我的人,我自然就不能亏待你们,况且上次你也是因为跟着我,才受了那样的无妄之灾。瞧着你受罪,我心里又哪能好受呢?” 银烛闻言更是动容,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她在宫里五六个年头了,受过不止一次的为难和欺负。 宫里规矩多,下人们成天伺候主子,没有几个心情是好的,手中稍有些权力,就爱蹉磨地位更低的。她在宫中既无根基、亦无人脉,总也谋不到主子跟前的好差事,吃了不少苦头。 宫里那几个关系好的宫女,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宫外的家人更是自从把自己卖进宫,就如同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 从来没有人为她撑过腰。 她并不蠢,随宝林娘子一起去假山后演那么一出戏,她知道娘子的主意。 娘子如此聪明,能轻易就叫敏昭仪吃了个暗亏,还让敏昭仪把账都算在刘采女头上,一箭双雕地把仇报了。 这样聪明的娘子,却为自己一个小小宫女,花费如此多的心思…… 银烛像被欺负的孩子,挨打挨骂也不见得掉眼泪,真有人关心和保护的时候,反而哭得止不住了。 江书鸿便揽过她的肩头,一下一下拍着,轻声哄着。 银烛其实误会了,江书鸿并不是为她报仇。 只是这样躲在暗处使绊子,并不能让江书鸿立威,对她就没有明面上的好处;敏昭仪和刘采女真正欺负到的对象又是银烛,江书鸿其实并无受损,因此也没有非要报复的必要性。 所以银烛才觉得,若不是为自己,娘子没必要做这些。 但对江书鸿来说,这是必行之事。 敏昭仪无故惩罚了她的宫人,她却无能为力,这对她的威信影响很大,日后管理手下的人也难免有隐患。 更重要的是,敏昭仪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此前很难得经历的无力感。即使她占理、即使她说话滴水不漏,只要位份比她高,敏昭仪仍能踩在她头上,随意糟蹋她的脸面。而刘采女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她此前在家里受尽宠爱,从未见人这样对自己表现出恶意。 权力的压制和莫名的恶意,这两种感受都使她很不舒服。 江书鸿不是一个不在乎自己感受的人,她不会只看肉眼可见的利益有没有受损。相反,她心里舒不舒服、高兴还是生气,很重要。 所以敏昭仪和刘采女,她是一定要报复回来的。 现在的她尚且弱小,不能把失去的面子正大光明地夺回来。但让她们俩吃点暗亏,至少能使她心里的不快被稍微弥补。 银烛最委屈的哭劲儿过去了,就发现自己正被主子揽在怀里,还缓缓拍着自己的肩。 她慌忙跪得更低,微微挣脱了江书鸿的怀抱,边请罪道: “奴婢失态了,奴婢身份卑贱,不值得娘子这样安慰。” 江书鸿捂住她的嘴: “在外人面前也就罢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何必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 第11章 她并不喜欢下人说自己卑贱,这种不喜欢原先只是浅浅淡淡的一点,每当奴才们卑躬屈膝时,她会微感不适。 因为她一直不太明白。流萤疏雨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她真心把她们当亲近信赖的人,两人聪明伶俐、性子也好,如果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她会很乐意与她们结交的。 怎么就因为没能投胎在官太太的肚子里,她们见了她就要跪呢? 这种不适在遇到敏昭仪和刘采女后更明显了。 流萤如此聪慧,能只从薛氏的一言一行中,最先推测出她有孕;刘采女却愚蠢张扬,听风就是雨,轻易就能被骗到。 银烛如此良善,不仅不因被自己连累而心生迁怒,反而知道感恩,为一点小小的照顾就泣不成声。敏昭仪却无故迁怒宫女,只因为人家衣服和她有些相似,就叫人在烈日底下跪了两个时辰。 到底是聪慧、良善的人更配被当个人看待,还是愚蠢、恶毒却很会投胎的人,更值得享受荣华富贵呢? 这些事暂时不是她能想明白的。江书鸿知道,眼下最要紧的事,是留住皇上。 战事好不容易告停,皇上今晚去了皇后宫里,明晚会去哪里呢?足足半个月的时间过去,皇上对她的印象还足够深吗?她要尽快想个办法,重新吸引回皇上的注意力。 没想到江书鸿的担心是多余的。 翌日傍晚,皇上先去了一趟钟粹宫汀兰殿,陪有孕的敏昭仪用了晚膳。 众人原以为今晚皇上今晚就宿在敏昭仪处了,谁知用过晚膳,萧景明又来到了锦绣居。 江书鸿听到太监的通报时,萧景明已经到宫门口了,她赶忙放下手中的话本子,快步迎了出去。 皇上不是已经去了汀兰殿吗?怎么又来了自己这里?看来躲在暗处也没有用,今日之后,敏昭仪只会看她更不顺眼了。 刚出庭院,就和皇上打了个照面。江书鸿急忙屈膝行礼,萧景明却几步上前,亲手把她扶了起来。 面上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江书鸿心下更是困惑,却听萧景明语带满意道:“你哥哥是不是在唐军使手下做事?你可知你哥哥做了什么?” “你可真有个好哥哥!” 第10章 公主 ◎“让我们一起干点坏事吧”◎ 江书鸿露出一副懵懂困惑的表情,她不是假装的,是真不知道。 江家一向是规矩的人家,并不曾在后宫安插人手;六品的宝林又无诏不得面见家人,因此自她进宫以来,唯一与家里互通消息的手段,就是须经尚宫局审查的家书。 然而家书也不是时时都能寄的,每年不过岁末之类的一两次机会。 江书祺又是在她进宫当日离开的,在那日之前,一家上下都只把他从军的话当做戏言,因此江书鸿确实不知道,哥哥已在军中了。 萧景明很满意她的困惑。与家中没有联系,说明无后宫牵扯前朝之嫌,让他省心。 他边牵着江书鸿往屋里走,边与她说道: “你哥哥领了一队跳荡兵,百余人趁夜奇袭,绕到北狄队伍侧翼烧了粮草,他们补给中断,节节败退,我大晟的军队已将前些日子失去的领地尽数收回来了!” 这等胜仗叫他实在快意,在立功将士的亲妹妹、自己的宠妃面前,不加掩饰地放声大笑。 江书鸿被他说得脑袋嗡嗡直响。 哥哥在军伍?还在最危险的跳荡兵? “跳荡,敢死之士也,先登者十死六七”。跳荡兵专司冲锋陷阵、破敌奇袭,战时率先冲击敌阵,为主力军队创造战机,因而伤亡率极高。 哥哥那日的话竟不是玩笑话。他不仅去了,还去的是这样危险的地方。 萧景明的笑声犹在耳边,天子为收复自己的疆域土地而志得意满,她却更关心自己的哥哥能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萧景明也察觉出了她的走神,问她怎么不说话。 江书鸿便如实解释道: “嫔妾并不知哥哥已从军,是以刚刚得知,还未缓过神来。” “这样大的事你竟不知道?”萧景明也有些意外。 “哥哥是说过要去镇守疆土,报效朝廷,”江书祺真正从军的理由自然不能让皇上知道,江书鸿字斟句酌道:“他说自己文无所长,唯独一身武艺还过得去,因此比起在京城,做个碌碌无为、终日享乐的世家子弟,宁愿去边疆献一份力。” “只是嫔妾和家人一向觉得他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已成真。大约是在嫔妾入宫后,他才离家前去的吧。” 江书鸿说着说着,也调整过来了心情,配合地显出几分喜色来: “如今哥哥得偿所愿,大晟更是国土无缺,嫔妾恭喜皇上!” 萧景明展颜,满意道:“你哥哥很好,是个有志向的。捷报传到这里要四五日,人从京城赶路到边境要十余日,算下来,他不过刚到军中不足十日,能有这般功勋,是个可造之才。”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后宫的消息是滞涩些。”这样的滞涩才叫他安心。 “如今你既然知道了,朕少不得给多些封赏,好不叫爱妃失望。你哥哥又如此争气,值一个昭武校尉之衔。” 昭武校尉可是从六品!江书祺虽是官宦人家出身,然而刚刚及冠不久,科举又落第过一次,因此还未入仕。如今一封,直接就是从六品的军衔,皇上这是很优待了。 如果是封自己,江书鸿会推辞不受;可是封给九死一生的哥哥,她就不打算谦虚了。 这是他拿命换来的功勋,是他应得的。 “皇上待嫔妾和哥哥真好!”她满目欣喜,带着些感激和仰慕看向萧景明:“嫔妾替哥哥谢过皇上,哥哥回来给皇上谢恩后,也得来谢谢嫔妾——定是皇上喜欢嫔妾,叫哥哥沾了光呢!” “你倒大言不惭,”萧景明朗声大笑,知道她是在撒娇扮痴,对她的凑趣很是受用,“那你今夜好好伺候,才能报答朕的喜欢,否则朕就收回你哥哥的官!” 说着便揽着她向内室走去,气氛瞬间暧昧起来。他是用过晚膳才过来的,天色确实已晚,于是没多废话,单刀直入。 比起初次侍寝,两人已熟悉一些,江书鸿的痛感减轻了许多,也就有精力说些荒唐话: “皇上还喜欢吗?嫔妾哥哥的官还能保得住吗?” “若是保不住,哥哥被贬谪的理由不会是‘其妹办事不力’吧?” “那哥哥升迁的理由是‘其妹侍奉得力吗?’” 直说得萧景明忍俊不禁,也配合接道: “胡闹,如此行事,朕岂不成了昏君?” 江书鸿听他语气就知道并没有生气,于是在两人情浓至深处,云雨初收、甘露下降那一刻,紧紧攥着萧景明的脊背,口中娇声呢喃道: “皇上就为我做一次昏君罢...” ...... 次日清晨,萧景明刚一出锦绣居的门,便下旨封了江书祺的昭武校尉。 江书鸿的有趣和大胆,实在让他满意。 萧景明其实并不是一个不好说话的人,相反,面对后宫嫔妃,他甚至算得上知情知趣。朝堂之事已让他费尽心力,进了后宫还不能放松一下吗? 是以嫔妃整些乐子讨他欢心,哪怕稍有些许不敬之嫌,他也并不会计较。 在小事上揪着不放,是对手中权柄不自信的表现,他自认前朝后宫尽在掌握之中,就不需要人人见之生畏,来确立自己九五至尊的地位。 可惜旁人并不敢贸然踏出这一步,只有江书鸿这种偏好高风险与高收益并存的,才敢赌一把。 赌赢了,她摸清了那层底线之上其实很安全,也就敢在上面蹦跶,和皇帝的相处方式就自有一番独到之处,是萧景明在他人处不曾获得的新奇体验。 然而皇帝并不是听任自己喜好的人,接下来几天,他并未流连于一处。先是去了沈宝林那里,给了沈皇后这个面子,接着又将新嫔妃们的牌子翻了个遍,至此,这一批新人终于都上了彤史,入了册。 虽然没有再去锦绣居,后宫众人也未小瞧了那位江宝林,只因皇上在白御女处歇息的第二日,不光依例赏赐了白氏,还吩咐宫人去将御花园的两株桂花树,移到了锦绣居的庭院里。 也不知道江宝林使了什么手段,叫皇上在其他人处,还能想起她来。 江书鸿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日子皇上不来,她也并未缩在宫里,仍是时常出去逛园子。她可记得自己的人设呢,绝不会在这些小事上露了馅。 这一日,行至香樟亭附近时,江书鸿却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听着像太监的声音。 因在拐角,她的仪仗又不大,只带了流萤一人出来,那边的人并未察觉这边来了人。她听到那太监声音说了几句话后,又有一道女声,还听着几分熟悉。 好奇心起,江书鸿用眼神示意流萤,与她一起偷偷上前几步,躲在了拐过去在视线死角的假山后头。 第12章 这块假山形状虽不奇美,却胜在大,藏下她们主仆二人,绰绰有余。 正想着,假山后又挤进来一个人! 两厢对视,都差点发出声来。 这人江书鸿认得,也很难不认识,这是阖宫上下皇帝唯一的女儿,沈皇后所出的大公主,萧应婳。 她上次见到萧应婳是在初一,六宫嫔妃随皇后一起去向太后请安时,大公主也在。平日里,沈皇后并不会叫大公主出现在坤宁宫众嫔妃请安的时候,因此那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到这位公主。 萧应婳只有八九岁,当时却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小年纪,已将华服穿出了一副夺人的气度。 太后偶有问到她,答话声音也大方利落,恪守礼仪。她当时就在想,皇宫里的孩子也不容易,想必是没有她那样偷偷闯祸的童年的。 今日的萧应婳却不一样。 她身着一袭浅粉色襦裙,头上只盘了个双平髻,系了两条绸丝带。未施粉脂却有些脸红,还出了一层薄汗,大约是刚刚跑动之故。打扮简单,神情也有些慌张,显得就更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她还未及笄嫁人,也就不曾开面,脸上还有一层小绒毛,在夏日申初时的阳光下,泛着些微微的金光。 还是个小小的妹妹呢。 小小的妹妹萧应婳见江书鸿也在这里,稍一动脑就回想起,这是父皇新纳的嫔妃。看她此时的处境,想必和自己一样,正准备偷听呢。 萧应婳和后宫妃嫔向来互不得罪。一个公主不足以争夺储位,也就没有实然上的威胁,又是沈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因此谁见了她,都不吝面上的尊敬。 相敬如宾,也就并无接触。她一向觉得,父皇那些妃子都忒没意思。 这个娘娘却不一样,她也做偷听这种不光彩的事呢! 于是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来。这个笑在同龄玩伴之间,是“让我们一起干点坏事吧”的意思。 江书鸿接收到了。不仅接收到了,她还回了一个同样的眨眼。 萧应婳:! 确认过眼神,真是同伴! 江书鸿往里让了让,好让萧应婳进来。三颗脑袋窝在假山后,屏气凝神地听外头的交谈。 “方家人呢?他们这次没出力吗?...那倒是个好事。” “薛家和夏家竟...你去跟父亲说...” 江书鸿听出那声音的主人了,竟是高淑妃。 然而淑妃此时的声音,和她往日听到的并不完全相同:平日里她总是温婉亲切,声音也和煦动人;今日听起来,却很果决冷厉。也难怪刚听到时只敢熟悉,却认不出来是谁。 淑妃在和那太监交谈宫外的事? 以淑妃的位份,并不是不能传召家人进宫,如此通过太监传话,想必是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事。 刚刚说的那几家,方家是荣妃方倾容的母家,历任家主常驻边关,掌握军权;薛家是敏昭仪薛望月的母家,其父任中书令;夏家是景宝林夏诗棠的母家,其父任尚书左侍郎…… 这几家能有什么联系呢? 正思忖间,萧应婳在一旁调整站姿,不想一脚踩在樟树叶下的圆石头上,马上就要站不稳。 江书鸿忙伸手拉她,谁知萧应婳一脚踩下去扭伤了脚腕,不仅没能借力站稳,反而带着江书鸿一起倒了下去。 两人倒在香樟叶上,发出好大一阵“咔嚓”声。 淑妃话语一顿,厉声向这边道:“是谁?” 【作者有话说】 跳荡兵是《卫公兵法》里记载的,类似冲锋队(我也感觉这个名字怪怪的… "先登者十死六七"——宋《武经总要》 第11章 淑妃 ◎萧应婳自觉已是女侠级别的人物◎ 江书鸿心道不好。 淑妃没有召家人进宫,甚至不敢让这太监在她的长春宫回话,而是要到这素来无人踏足的香樟亭,做出一副在外遇到的姿态。 如此谨慎,这太监与她的联系、两人交谈的内容,想必都是不可与人知的大事。 听得出淑妃他们的脚步渐近了,假山后跌倒的两人才刚刚站起,跑是来不及了。江书鸿一咬牙,张口准备学猫叫。 虽然有点荒唐,她也明知自己学得不会像,可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兴许有它的道理呢… 萧应婳却自己走了出去: “淑妃娘娘,是我在这儿呢!” 她没有说“我们”,江书鸿便安静地没动。 淑妃见是大公主出来,神色有几分不自在,一时竟忘了见礼。 反而是萧应婳若无所知地先见了礼,她才反应过来。 见过礼,淑妃佯装自然地问道:“婳儿在这里玩什么呢?玩了多久了?” 萧应婳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婳儿在这里捡树叶呢,想回去压了做书签。” “我听见淑妃娘娘在说什么父亲啊、家啊一类的,您是太想父母了,偷偷找了小太监给家里报平安吗?” 淑妃一愣。嫔妃与宫外私通消息是大罪,但公主还小,并不知此事严重,又离得远,听得不真切,竟以为自己只是报个平安。 念头飞转,她干脆承认道: “公主果然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前段时间战事繁忙,也不好召家人进宫,本宫许久不见父母,心里想念得很,只好托了人出宫问问消息。” “嫂子前些日子刚生了小侄子,本宫很挂念那孩子叫什么呢。”后宫的女人做起戏来,端的是入木三分,淑妃也确实对家人有感情,说着说着,面上显出几分真切的伤感来。 萧应婳便安慰道:“思亲之情是难免的,淑妃娘娘不必挂心,如今战事已平,很快就能见到家人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话几句,淑妃见差不多了,便佯装不安地问道: “公主,今日之事虽说只是顾念家里,终究不合宫规…” 萧应婳很上道,赶忙应道:“我省得,这事我不会往外说的。” 淑妃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下大半,仍有最后一点不放心,追问了一句:“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假山后的流萤心跳到了嗓子眼。公主之前和她们没有交情,今天不过是恰好一起躲在这里。若是替她们隐瞒,淑妃不信,亲自过来查看,发现她们躲在这儿,对公主刚刚的懵懂也会心生怀疑… 公主没有理由冒险帮她们。 江书鸿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她和萧应婳那一眨眼的对视,是连上了某种信号。这个信号就像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偷溜出府,或是不小心打碎了正屋的花瓶。 当一个小孩被抓住时,是决不会供出自己这些小伙伴的。 这是孩子之间无言的默契。 萧应婳将要站不稳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就是被这种默契所驱使的。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及笄、入宫、侍寝,由少女变作了妇人,已是很成熟而懂得权衡利弊的大人了,为什么潜意识里仍在遵循这种孩子的义气。 她听到萧应婳在外面说: “是呀,我没让宫女跟着。” 萧应婳做决定很快。从小母后就教她,人最重要的是仁义礼智信,仁义排在最前,信却排在最后。 为仁义故,撒个小谎当然无伤大雅。 萧应婳自觉已是女侠级别的人物。 淑妃毕竟不能在此久留,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便告辞回宫了。萧应婳假称自己的落叶还没采够,在附近继续晃悠。 待确定淑妃走远,她才回去叫江书鸿主仆二人出来。 刚刚淑妃在时,她不敢让人发现自己崴了脚,否则公主受伤是大事,难保会不会请人来抬她,阵仗闹大了,江书鸿可就藏不住了。 好不容易安全了,她松了一直提着的那股劲儿,就疼得忍不住倒抽起冷气来。 江书鸿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当朝嫡长公主正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脚踝呲牙咧嘴。 她着急之余也不免好笑,忙走上前去扶住萧应婳: “你这可怎么回宫?你的宫女呢?我帮你叫人去请太医?” 按品级,淑妃和公主能行平级礼,称呼上也就平级。以江书鸿的位份,却是要尊称“殿下”、自称“嫔妾”的。 只是一来她着急萧应婳的伤势,二来两人这样的初见和默契,太尊敬反而生分。江书鸿自觉摸到了一点公主的脾气,也就没在乎细节俗礼。 萧应婳果然不介意,却赶忙制止了她: “千万别请太医,也别叫母后知道了!”她向江书鸿身后看去:“劳烦你这丫鬟帮我跑一趟,去林子外头找我的宫女绛珠,她知道该怎么办。” 流萤看向江书鸿,见她点头,才飞速往林子外找那宫女去了。 江书鸿仍有些担心:“你这伤看着不轻,不请太医怎么行呢?” 萧应婳却反过来安慰她:“我的脚常容易崴,疼是疼了点,却也好得快,我叫绛珠帮我抹点红花油就是了。” 第13章 正说着,流萤已带着绛珠回来了。这宫女果然是个熟练的,开口就是: “主子放心,奴婢已让人去知会青锁了,她会在宫门口接应。” “只是咱们宫里的红花油,上次已经用完了,这次恐怕得再叫人去拿…” 萧应婳刚刚的轻松自在一扫而光:“那岂不是要过明路了?母后定会知道的,这可怎么办?” 淡定熟练到让人心疼的宫女,为一点红花油愁眉不展的公主,看得江书鸿啼笑皆非。 “若只是红花油,我叫人去太医院拿些,给你送过去不就得了?” 这确实是个办法,公主宫里拿药,皇后是一定会注意到的;小小宝林拿点红花油,沈皇后哪会在乎。 萧应婳像看到了救星,急急应道:“你要是能帮我这个忙就再好不过了!” 江书鸿当然不会不帮。两人一通商议,就让流萤和绛珠明日同一时刻去御膳房,相遇时转交。 计划执行得也没出差错,绛珠顺利拿到了红花油。九月初一再去向太后请安时,江书鸿亲眼看见,萧应婳走得四平八稳,毫无当日受伤的迹象。 只是她回去后,总也想不明白,那日淑妃到底在筹谋些什么。方家是武将世家,薛家和夏家都是文官,这三家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即使薛家和夏家的家主一同在朝为官,却一个在中书省,一个在尚书省。时下三省分立,是相互制衡的关系,理应没什么交集才是。 好在淑妃也没有动静,日子平安无事地过去。 她院子里移来的那两株桂花树,成日散发甜甜的香气,江书鸿每每闻到,心情就会变好。 萧景明在她宫里时,亲眼看着她闻见窗外传来的幽香,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幸福地闭上了眼,嘴角的弧度也明显起来。这时候,她眼角那颗泪痣就会格外明显,让他想起选秀的时候。 这一幕让萧景明很受用。 谢恩是礼数,口头上的感激也是虚的,他总在赏赐别人,总看到一个个跪下来后对着他的头顶,说着些一样的话。 早就没了兴趣。 江书鸿的反应却生动、真实地展现在他面前,画面和言语带来的冲击力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感觉江书鸿像一朵小花,浇浇水,就会生机勃勃地绽放开来。 养花原来如此有成就感。 日子本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江书鸿一点一点试探皇上的接受程度,努力讨更多的喜欢。她的恩宠虽不至于兴隆到超过荣妃,却也是在后宫数得上的,平日里也没什么糟心事,竟过出几分惬意来。 直到桂花已全谢了,十月的一个午后,皇后身边的太监徐公公突然前来,请她去钟粹宫走一趟。 钟粹宫?那是敏昭仪的地方。 在这个敏昭仪有孕的节骨眼,请她去一趟,绝不是什么好事。算起来,敏昭仪的胎已有三个月,也算安稳下来了,又能出什么波折? 江书鸿不敢多打扮,稍做收拾边跟着徐公公过去了。可惜是皇后身边的人,她也不好多加打听,只能旁敲侧击问道: “什么事这样大动静,竟劳烦皇后娘娘请嫔妾过去?皇后娘娘也在吗?” 徐公公知道自己娘娘对江宝林一向印象不错,反而是对敏昭仪多有不满,因此也就没故意藏着掖着,回话道: “是昭仪娘娘的胎出了事,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呢。” 果然是出了问题,却不知为何牵扯到自己身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在自己不曾做过什么,行得正也坐得端。 后半句话更让江书鸿安心了些,皇上既然也在,她也就不至于像上次一下被无故发落,这些天自己的努力有没有成效,这不就要见分晓了吗? 走进钟粹宫汀兰殿,便见皇上皇后都在,贤妃、淑妃也赫然在侧。萧景明表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向几人行礼,被叫起之后,皇后先沉声开口问道: “江宝林,你近日可曾遣宫人去太医院,拿过红花油?” 第12章 化险 ◎这是她一直积德行善应得的◎ 红花油? 江书鸿没想到是在这上面出现了问题,看沈皇后的样子,恐怕还不知这事和公主有关。 “敏昭仪每日按腿用的精油里,被人掺了红花油,如今动了胎气。本宫叫人去查了,太医院这段时间,只有锦绣居拿过红花油。你要红花油做何用?” 江书鸿听说过敏昭仪按腿的事。有孕后她常觉小腿和脚踝处肿胀酸痛,因而每日都要宫人按好一会儿,用的精油本也是精挑细选,于胎儿无害的,没想到竟被人掺了红花油进去。 红花油治跌打损伤是好物,是因为有活血化瘀的功效,然而活血对孕妇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一次两次看不出来什么,如今时日久了,影响就显了出来。 敏昭仪先是常觉腹痛,请了太医来检查饮食,也未看出什么。直到今早竟见了点红,慌张地叫人请了皇上过来,一番彻查,才查到按摩用的精油上。 那负责准备精油的宫女供认不讳,说自己是被指使的,买通她的人给自己拿的红花油,却并不知道是哪宫的人,只有见了面才认得出。 她只记得那包红花油是崭新的。既是崭新的,便是最近拿的。 这皇宫如此之大,叫她一个一个指认宫人,几无可能。于是眼下的线索只剩下,哪个宫里最近拿过红花油? 这才查到了江书鸿头上。 江书鸿福至心灵地抬头,拿余光偷偷扫了眼淑妃,果见她正盯着自己,神情若有所思,眸中暗含试探。 她几乎立刻就觉察到,是淑妃动的手。 想是那日公主的伤没能瞒过淑妃,她回去后苦心酝酿了这么久,还折了一颗在钟粹宫颇得信任的棋子,就为了今天这个场面。 江书鸿没有猜错。 淑妃并不傻,相反,敢跟宫外私通消息做筹谋的人,最是处处小心。 她注意到了公主站得不稳,身体微微向□□斜,想是左脚踝崴到了。不仅如此,当日假山后传出那样大的动静,怎么会只有公主一个人倒在地上? 只是公主不肯说,她也就不好追问,真惹急了对方,自己的事也瞒不住。于是只好佯装放心地离开,待日后再细细盘查。 谨慎起见,她先停了手头的动作。尽管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公主应当是信守了承诺,她仍放心不下。 假山后那人不会是宫女,若只是贴身带着的下人,公主也不必遮掩隐瞒。 会是谁呢? 在她为此忧心,辗转反侧之际,公主的启明殿送上了答案。 启明殿里头有她的人,虽只是个粗使丫鬟,却看见了绛珠从外头回来,把一包崭新的红花油交给了青锁,让她进去给公主用药。 绛珠的行踪她是让人盯着的,这几日从未去过太医院。 这红花油还能是哪来的?只能是同在假山后的那位“同伙”。 可惜她的手再长,也查不了太医院的档。 便有了今天这一出。 敏昭仪的胎有没有保住,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因为这次的矛头并不是那个孩子,她只是要查出,都有谁最近拿过红花油。 原以为会有几个宫的人,没想到近些日子去拿过的只有一个,让她一下子锁定了江宝林。 那就更好办了,按她的安排,既然只锁定到一个人,今日就能解决掉她。 江书鸿正待答话,跪在一旁的小宫女却突然抬头嚷道: “就是她!这位娘娘身后的那个宫女,就是她找的奴婢!” 这是那个偷换了精油的小宫女,直指江书鸿背后的流萤。 萧景明不见喜怒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他微微皱起眉,直直地盯着江书鸿,期盼她嘴里能说出什么话来。 这张嘴向来能说会道,如今却到了这样百口莫辩的局面,能说出些什么来吗? 萧景明希望她能有话可说,哪怕只是喊一句冤。 若是没有这小宫女的指认,江书鸿还能解释红花油做了其他用途,实在到了穷途末路,也只好请公主来作证一趟。 如今即使道出那日淑妃和公主的事,有这小宫女的证词,也只会显得她口不择言,到处攀咬,反而还得罪了皇后。 好在江书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牵连出公主。 她大大方方地对着皇上皇后道: “嫔妾从未做过这样害人的事,这宫女既然咬定是嫔妾的人给了她红花油,嫔妾能不能问她几个问题?” 萧景明的眉头舒展了。她还是这样一幅坦然自若的模样。 “你问吧。”在沈皇后开口前,他先应许道。 江书鸿便转向那宫女:“你确定是她给你的药?当时那药是什么样的?” “绝对是她,奴婢记得一清二楚,那包药外头的*纸还是崭新的。” 红花油并不金贵,因而太医院是拿油纸包的,刚包好时纸是挺括洁白的,时间久了,药油慢慢渗透出来,外面那层纸就会泛黄、浸油。因此通过外面的纸,是能看出红花油的新旧的。 第14章 淑妃心下松了口气。 启明殿的眼线清清楚楚看见了,绛珠拿回去的那包药是新的,她也因此才敢断定,这药是近期才拿的。 这样的细节也交代给了钟粹宫这个宫女,为的就是在这时候能对得上。 不想江书鸿更是松了口气,她转身直挺挺地跪下,神色凛然道:“皇上,皇后娘娘,嫔妾也要传人证。” “自流萤上次去太医院拿了红花油后,这些日子所有嫔妾打赏过的宫人,都是嫔妾的人证。” 她虽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双明眸灼亮如寒星,下颌微微扬起: “求皇上皇后替嫔妾传召,洗清嫔妾身上的冤屈!” 萧景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江书鸿神态堂堂正正,从容得叫他安心。他也想知道,这么些宫人,如何就能做了她的人证? 一个又一个得过赏的宫人被传召进来,刚行过礼,流萤就按江书鸿的吩咐问道: “江宝林近日都赏过你些什么?各是多少?都从实说,不必忌讳。” 每个宫人得的赏银都各有不同,却都说自己得了一小包红花油或金疮药,红花油约莫有三钱重。 话少且胆小的,规规矩矩报上自己得了多少;有些话多且胆大的,觑着皇上皇后都在,担心是查出来要连累心善的宝林娘子,还多回禀两句: “多亏了宝林娘子的菩萨心肠,奴才的脚才没落下病来,能继续好好伺候主子们。” 一个又一个宫人进来,一句又一句同样的回答,萧景明即使贵为皇帝,见过许多场面,如今也忍不住有些动容了。 那些奴才的感激都是真的,他们回禀后跪在一旁,仍小心觑着主子们的神色,时不时向站在中央的江宝林投去担心的眼神。若不是真心感激,一个奴才,怎么会为主子的安危担忧? 待到所有宫人都回完了话,江书鸿才不急不忙地开口道: “流萤共拿了五两红花油回来,其中已有三两三钱赏了出去,余下一两七钱,还在嫔妾宫中好好地放着,哪来多余的害人?” 她说得一字一顿,十分庄重肃穆,唯有眼神里藏了点若有若无的委屈,却能看出是极力收着的。 萧景明的神色越来越柔和。 他记得在莲花池初见时,她当自己是小太监,以为自己想家,安慰自己。 即使查出了她确实有出门散步的习惯,即使知道那日的相遇只是巧合,即使在日后长久的相处里,他已感知到,她确实是个胆子有点大、规矩有点少的女子… 可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嫡女,一个后宫有品阶的宫妃,真的会与一个小太监攀谈吗? 他喜欢和她相处,也就不深究这个问题,只当那是两人的缘分,那天的她恰好有谈兴。 今日他却明白了,那不是她一时的兴致,不是难得的巧合,更不是成心的设计。 她本身就是那样一个女子。 她把宫里的太监宫女当人看,把他们遇到的处境当事看。即使他们身份低微,她也顾虑他们的难处,在赏赐里给一些实用的药。 所以在莲花池遇到自己,她也把这个在池边“独自思乡”的“太监”当人看,把“太监萧景明”的愁思当事看。 这是她一以贯之的行为逻辑。 至此,萧景明心头那点小小的怀疑彻底消散。 他实在欣慰,不仅是因为这个有点讨他喜欢的江宝林,不是谋害无辜孩子的凶手,更是因为这深宫里,竟还有这样一个人。 萧景明自己不会当这样的人,可不妨碍他欣赏,不妨碍他想靠近。 越为这龙椅和玉玺而失去,就越被不曾失去这些特质的人所吸引。 江书鸿自己并不知萧景明的心思,她只是看出他目光柔和,甚至带着几分怜惜,就知道自己这关过了。 多亏当时流萤取回红花油时,自己多看了一眼。她见这次的红花油成色不如上次,就打算把宫里之前拿的给萧应婳用,又想着公主毕竟不能用旧纸封,便把旧药换进了新的油纸。 这次新拿的这些红花油,便依旧分作一个一个小药包,塞进了打赏的荷包里。 这次化险为夷,是她一直这般积德行善应得的。 果真是善恶有报。 今日之事如此突然,江宝林没有时间部署,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能量,叫来这各个地方的宫人为她作证。 何况一个连下人的药都考虑的心善主子,怎么会对一个还未降世的胎儿下此毒手呢? 江书鸿的嫌疑洗清了,那指认的小宫女眼见已无希望,竟趁旁边人一个不注意起身奔去,撞柱而亡。 血溅在周围,柱子上、地上、离得最近的人的衣服上,都沾了浓重的红色。 大殿内一时惊叫四起,慌乱的人群中,江书鸿与淑妃遥遥对视。 她看见这个始作俑者一脸平静,全无旁人的慌乱与害怕,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第13章 龙椅 ◎朕的龙椅上如今坐着别人!◎ 江书鸿移开视线,去找皇帝的位置。 萧景明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他循着找去,便见江宝林正目光灼灼望向他。 她的眼中还有些未散去的恐惧与惊慌,又在刚与萧景明目光相接时,多出了许多安心与依赖。 好像单是看到他,她就不害怕了。 萧景明的心一软。 止住大殿的骚乱后,众人先移步偏殿,叫宫人过来收拾残局。 此时的萧景明已做了决定,沉声道: “宝林江氏,温良敦厚,秉性柔嘉,今蒙冤受屈,朕察其无辜,更怜其受惊之苦,特晋位为正五品才人,以慰其心,彰朕公允。” 这些日子江宝林得他心意,萧景明本就打算有了机会就升一升,原本是准备给封号的,只是今日这样的场景,给封号有些不合时宜,边干脆晋了位份。 这样也好,位份总比封号更实际、更尊贵一些。 这话一出,四下众人都愣住了。 于沈皇后而言,这是皇上登基后,第一次未与她商议就动了嫔妃的位份。虽说也合规矩,可回去与她商量过再宣旨也来得及,皇上就能这样急着安抚江才人? 贤妃脸上已挂不住了。正五品的才人,与她仍是云泥之别,可这宫里,皇上的宠爱才是硬通货。这江宝林在泥潭里走一遭就成了江才人,日后的晋升能有什么阻碍? 唯有淑妃仍维持着那副温婉笑意,好像也在真心实意为江书鸿高兴一样。 她此时的温柔面庞,和初次请安时见到的别无二致,仿佛那日不是她果决吩咐太监、厉声斥出假山后的人,今日也不是她苦心筹谋的一场好局。 江书鸿对她的警惕更多了三分。 虽如此,能晋位终究是好事,何况这也是皇帝宠爱才会有的优待,说明她这些天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江书鸿面上还是带着喜色谢了恩,望向萧景明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依恋与仰慕,少了刚刚的惊慌。 既然是为她压惊,当然要压下来,才能叫皇上觉得没白为她费心思。 江才人的冤屈洗清了,红花油的事却还在查。皇上令众人都散了,只携皇后进去,探看敏昭仪的情况。 江书鸿以为敏昭仪经此一劫,胎至少是保下来了,没想到不出一个月,这一胎终究还是没保住。 是敏昭仪与景宝林在钟粹宫里起了争执,一时气急,竟见了红。待太医赶来,孩子已保不住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江书鸿满腹都是疑惑。 景宝林怎么跟敏昭仪对上了?她自己无子,又还年轻,这宫里最不想让敏昭仪生下来的,一定不是她。 唯一的联系是,当日淑妃同时提到了她们俩的父亲。 江书鸿只能猜测,大约是两家在朝堂上对上了,是以后宫的女儿也互有争端。 只是景宝林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去刺激一个有孕的妃子?敏昭仪这一胎又怎么这样弱,竟能吵一架就没了? 此事江书鸿几年间都没能寻到答案。 直到如今,看到这封密信。 “尚书左侍郎夏氏与中书令薛氏交往过密。” 困扰她几年的问题终于有了解。 她一直以为,是尚书省与中书省有权力纠纷,才致使两家女儿不对付;没想到恰恰相反,是两家走得太近了。 原本三省分立,就是为了彼此制衡,相互削弱,以维护皇权的集中,如今中书令和尚书左侍郎走得近,谁最不乐意看见? 答案已呼之欲出。 难怪她总觉得,当日敏昭仪和景宝林的争执来得蹊跷,敏昭仪能仅因那一次争执就落胎,更是说不通。 这后宫有谁能有这样大的手笔,把不可能的事做成可能? 何况做成之后还全身而退,没人查出任何不对之处。 自那天后,即使景宝林被贬作了无封号的夏御女,敏昭仪也没放过她,后面的积怨更是越结越深。 第15章 女儿的肚子里的皇嗣被害,怎么还能跟对方继续合作? 江书鸿恍觉自己的认识被推翻了。 当日敏昭仪小产,萧景明的伤痛不似作伪,如同一个普通的失了孩子的父亲。 原来这孩子的离去,是他一手策划的吗? …… 萧景明确实策划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那日遣散了众人,只有他与皇后进了敏昭仪的内殿。 敏昭仪倒在床上不住地掉眼泪,见帝后二人进来,忙挣扎着坐起问:“皇上,害臣妾的人抓到了吗?您处置了吗?臣妾的孩子会有事吗?” 皇后快步上前去,坐在床边安慰道:“你先别急,养好身体才是要紧,那人本宫还在查,必不会叫你白受委屈。” 萧景明也在旁宽慰道:“太医说了,这次发现得及时,孩子是保住了,只是之后千万要小心,不可再有意外了。” 敏昭仪听着听着,才慢慢放下心来。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又怀着孕,脸上不免露出了几分倦意,帝后见状也就不打扰她,嘱咐了好生休息,便相携出去了。 出去时太医已在门口等着,待远离了寝殿,才恭声回禀道:“皇上,皇后娘娘,敏昭仪这一胎被伤得狠了,怕是很难保住了。” 萧景明闭上了眼,沈皇后在一旁赶忙扶住他,宽大的袖口下,暗暗地托住了皇帝。 良久,萧景明终于缓缓睁眼,吩咐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此事不可再有任何人知道。” 太医拿性命发了誓,这才小心翼翼退下。 萧景明沉声对皇后道:“婉林,这个孩子,与朕无缘。” 皇后柔声安慰着孩子还会有一类的话,却听萧景明继续一字一顿道: “既然无缘出生,就为朕发挥些余热罢。” 沈皇后隐隐有了预感。她看着这个近十年的枕边人,这年少的夫妻、如今的天子,忽觉已不太认得。 萧景明太懂他的嫔妃是些什么样的人。 敏昭仪和景宝林都出身高贵,品貌才情俱佳,进宫以来也没跌过什么跟头。 这两人都骄傲得很。 只需对敏昭仪感慨几句,景宝林有你年轻时的模样;再叫下人不断把一些话传到她耳朵里,例如景宝林背后很看不上敏昭仪的做派,再如那在精油里掺了红花油的宫女曾和蘅芜苑的人有过接触。 只需在景宝林宫里时,忽然说放心不下敏昭仪的胎,转去正殿看看;只需时刻提醒景宝林,她不过一介宝林,敏昭仪却是身怀龙嗣的九嫔之首,千万要对敏昭仪恭敬有加。 两人同住钟粹宫,抬头不见低头见,又都是骄傲的急性子,哪经得起这样挑拨? 更别提景宝林寝殿的香是他赐下的,上好的九棘香,于身体无半分妨害,只是闻久了就暴躁易怒,做事不顾后果也是难免的。景宝林为彰显圣恩,日日点着。 敏昭仪这胎本就是太医下了定论保不住的,那日的争执和落胎,不过是早晚的事。 反正是保不住的孩子,能为自己了却一桩心事,也算他孝敬过自己这个父皇。 午夜梦回,萧景明有时会听到那孩子的哭声,惊醒后他看着身边不同的女人,又强行让自己睡过去。 明日还要上朝呢。 他安慰自己,那孩子本就留不住的,这大概是他做皇帝必经的无奈与伤痛。 …… 自觉已渐渐将这些事不放在心上,掌握世家大族越来越轻而易举,权柄已收拢在自己手中的萧景明,在午间的一个小憩后睁开眼,已不是皇帝萧景明了。 他成了贵妃江书鸿。 江书鸿的寝殿他熟悉,毕竟是宠了几年的宠妃,已是资深的枕边人。 他很快认了出来这是哪里,却花了点时间才发现,这已不是自己的身体。 这身体太柔软,每一处的触感他都体会过千万遍,但不是以这样自己抚摸自己的形式。 摸到某些部位时,他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 在榻前守着的流萤赶忙来到了床边,这个丫鬟他也认得。 她说:“娘娘醒啦,可是做噩梦了?奴婢叫人把冰着的绿豆沙端来?” 萧景明已神魄不似自己的,迷迷糊糊应了声,直到流萤端来绿豆沙,一碗绿豆沙下肚,他才有些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他第一反应就是,那龙椅上现在坐着谁? 对皇帝来说,无论多离奇荒诞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都不会忘记关心,自己龙椅和玉玺怎么样了。 如果自己在江书鸿的身体里,那她的魂魄去了哪里?如今最有可能占据了他的龙体的,就是那江书鸿! 他问流萤:“皇上现在在何处?” 流萤利落地答道:“皇上已醒了许久,从养心殿去乾清宫处理了会儿政务,如今又回养心殿了。” 已醒了许久?若是江书鸿在自己身体里,想必也能猜到他在这里,怎么醒了这么久,不见她找回来,那假皇帝反而代他处理起政务了? 萧景明听不得这句处理政务,一时怒火中烧,起身厉声道:“伺候朕…伺候本宫更衣,去见‘皇上’!” 流萤虽不知娘娘为何突然如此急切,却并不多问,迅速帮他梳妆整齐。 说是迅速,也不过是比起平日里江书鸿梳妆打扮更迅速些,对萧景明来说,还是繁琐得不可思议。 怎么盘个头发要这样久?怎么画了眉毛还要涂口脂?怎么衣裙也要配套搭着穿? 朕的龙椅上坐了其他人,拿着朕的玉玺,见着朕的大臣,批着朕的奏折,接管着朕的江山! 朕却在这里对镜贴起了花黄? 第14章 对峙 ◎这才是她江书鸿该做的事!◎ 江书鸿犹在养心殿的小书房里,久久没能回神,就听外头严公公禀道: “皇上,贵妃娘娘求见。” 还是来了! 不知那身体里面,是否如她所想,已是萧景明的魂魄。 皇帝没有不见“江氏”的理由,即使躲过这一时,也总不能一直不见她。 只是若那人真是皇帝,绝不可叫他知道,萧景明如今的身体里是她江书鸿。 她不知道这身份交换是不是永远的,日后还有没有可能换回来,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瞒住最好。 若是会换回来,萧景明必会怀疑,这段时间里她是不是已翻过这些密信,发现了些不该知道的。何况一个皇帝,大概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妃子曾坐在皇位上,享受过他的权柄。 若是不换回来,自己与萧景明上下位互换,他的性命与富贵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萧景明怎会能忍受这样的局面?以他的心性和手段,自己提防都防不过来。 “叫她进来吧,带到正殿。”江书鸿心意已决,摆出一副神态自若的帝王模样,来到正殿高椅上,等着那人进来。 萧景明此时在养心殿外,等得也有些烦躁。他去哪个地方不是畅通无阻?嫔妃得了通报,总在宫殿门口守着;就算是他不打一声招呼就去了,一路也不会有人拦他。 何曾这样在外头等过? 他想起来了,上一次这样等,还是在登基前,他还只是个皇子时,父皇也叫他等。 这世上只有当皇帝的永远不用等人,永远叫别人等着。 严禄平终于来请他进去了。 萧景明急不可耐地迈步,拾级而上。往日他这样顺着台阶向上走,总觉是在昭示,他正在走上自己的九五至尊之位;如今,这样长长的、向上的台阶,却叫他有了朝拜他人的感觉。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这感觉并不好。 迈进大殿,上首端坐着明黄色身影,见自己进来,起身走近,边温声道: “你来了。找朕所为何事?” 萧景明在看到那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心下怒气横生,待到看清他样貌、神态与自己毫无二致,声音、语气更是听不出区别,震怒之余又生出几分恐慌: 这人模仿得天衣无缝,他该怎么证明,那不是真正的天子萧景明? 这一犹豫,便愣在原地,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行礼。 “萧景明”微微皱起了眉头。 萧景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会在稍有不满,准备威慑没眼力见的嫔妃时,做出这样的表情。 尽管心头警惕与愤怒更甚,萧景明还是暂时屈服下来,他努力低下头,尽可能使语气自然: “回皇上,臣妾午睡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将臣妾取而代之,醒了十分惶恐,总觉真有人要这么取代臣妾。” “皇上,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办呢?” 江书鸿心知肚明,这是来试探她的。她面上佯装意外,却无半分惊慌,回忆着模仿道: “爱妃不必担忧,”再露出一个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的笑,“在朕这里,没人能取代你。” 江书鸿荣宠这么多年,得到皇帝这样的回答是合理的。换谁来都会相信,皇上确实会说出这句话。 第16章 只有萧景明自己知道不会。这话说得太以安慰江书鸿为主,如果真是他,大概会说:“朕的女人,怎么会被人轻易取代?” 他能肯定,这人并不是他的一丝魂魄,而是他人冒充自己。 于是继续问道:“那皇上觉得,臣妾还是以前那个臣妾吗?” 这就是在试探“萧景明”的身体里是不是江书鸿了。他疑心自己成了江书鸿,原来的江书鸿就最有可能成为自己。 “爱妃当然是,一如初见。” 萧景明心中一阵狂喜,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那皇上可还记得,初见那日是在哪里?臣妾穿的什么?” 若这人是他人冒充,怎会知道他与江氏那样隐秘的初见! 而若是江氏,为能证明自己是萧景明,自会把知道的都一一答了。 然而萧景明能想到的,江书鸿又怎么想不到? 她故意装作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如此遥远的细节,朕怎么能记得住?爱妃今日神神叨叨的,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罢!” 萧景明却非要一个答案,直直与皇帝对视,颇有一些不满意就不回去的架势。 江书鸿微微眯起了眼,声音也沉了下去: “贵妃,你僭越了。” 君威无形地压迫下来,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种骇人的威势其实根本不用学,多年的养尊处优,早让江书鸿行动间自有一番从容气度,她又向来好胜,喜爱权力和地位,如今既穿了皇帝的衣服,还能没有皇帝的自信吗? 直逼得萧景明也清醒过来:自己如今只是嫔妃,哪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哪怕是宠冠六宫的宠妃,在皇帝发怒时,也只能跪着。 他终究不愿意跪,梗着脖子应了一句“臣妾知错,臣妾告退”,便转身退了出去。 皇帝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盛怒之下,仍对自己这个宠爱了好几年的妃子,留有一丝余地: “贵妃无状,禁足雍和宫。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萧景明头也不回地走了。 …… 江书鸿已完全确定了,这就是萧景明。今日“江书鸿”言行无状,触怒圣颜,正好给了她理由,名正言顺地不见他。 只是不见他,也总要见别的嫔妃,皇上总不能一直不召幸嫔妃吧? 江书鸿神情古怪地低头,看向龙袍下的两股之间。 从来都是“使用”它,如今竟要「使用」它了吗? 好在天助她也,江书鸿很快就有了不进后宫的理由——边疆又打起来了! 这些年边陲战事不歇,江书祺就是这样立下了大大小小的军功,才得以走到今天的位置。 这次北狄又打过来,做皇帝的自然又要烦忧一段日子,然而这一次,大晟或可整顿一新,换一种新面貌来应对外敌。 因为皇帝变成了她江书鸿。 永熙七年八月初一,北狄来犯的消息传入京城,皇上拟了圣旨,当日就加急送去了边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统御万方,惟念边疆将士栉风沐雨,效命疆场。然军情急报,往复京师,千里请命,往往贻误战机,致令将士束手,坐失胜算。此非将帅之过,实乃制度之弊也。” “今特颁诏改革,昭告内外:自即日起,凡边疆征讨、戍守之将帅,遇敌情紧急、战机倏忽之际,可便宜行事,不待上命,先行决断。凡遇敌寇突犯、边陲告急,主将当机立断,调度兵马,不必候旨。务须审时度势,以保疆土、安军民为要,事后具本陈奏即可。” “后须详录战况、损益之数,呈报兵部核验。有功者不吝封赏,擅权妄为者亦依律严惩。” “咨尔将士:朕既托以决断之权,望尔等持重谋勇,上秉忠君卫国之志,下恤士卒黎庶之苦。将在外者,当以社稷为重,勿拘常例而失机宜。” 拟这份圣旨,并不只为哥哥的师出有名,更重要的是,江书鸿从江书祺的只言片语中,能感觉到边疆军情延误的无奈。 “实乃制度之弊”,是她真心所想。 她能理解萧景明的心思:多一些戍边战士的损耗,却能降低他被谋权篡位的几率,对他来说很划算。 毕竟这皇权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可对她江书鸿来说并不是。这天下如今姓景,她却姓江,景家的天下能不能守得住,关她江书鸿什么事? 对她来说,苦读兵书满腹良策的将军能不能在战事中施展所学,牺牲一生春夏、驻守寒苦边疆的士兵伤亡几何,边境地区的百姓能不能尽快从纷乱的战事中脱离,比这天下姓什么,要重要得多。 此诏一出,消息灵通的朝臣纷纷惊动,一时之间竟有十数人,披着夜色入宫,求见皇帝。 江书鸿对此情景有所预料,她早早吩咐了严禄平,将人都拦在外头。 她谁都不会见。 不是她不敢见,她知道推行这样的新政,势必要迎接一番风雨。只是她不准备浪费时间,跟一个又一个人进行口舌之争。 明日上朝,她会一并应对。 今夜她有别的事要忙。 江书鸿虽懂朝政,胸有纵横捭阖之策,却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对如今的时事知之甚少。 她要补课。 翻出养心殿小书房内的所有密信,和近些日子加急的、要紧的、纠缠许久的奏折,江书鸿按照时间顺序,一一翻看起来。 哪些世家之间是敌对关系,哪些有利益联合?萧景明近日对哪些朝臣心有不满,又分别是为何?哪些人是萧景明最忠心、最得信任的部下,一言一行都受了他的指令?三省六部哪些地方弊病最多、最亟待改革?哪里的父母官鱼肉百姓,又有哪些青年才俊可堪一用? 江书鸿直到子时才歇下,直接睡在了养心殿。次日寅时初刻便起了,梳洗准备去上朝。 尽管睡得很少,她却毫无困意,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飞速地流,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从未如此清晰而属于自己。 比起与人争一针一线的长短,研究脂粉的颜色和香气,这才是她江书鸿该做的事! 第15章 上朝 ◎这就是当皇帝的感觉吗?◎ 永熙七年七月初二,卯时刚至,皇帝已端坐龙椅之上,朝臣列队分站左右,行三跪九叩之礼。 江书鸿一眼望去,下头是黑压压的人群,因都身着朝服、头戴纱幞,千篇一律地跪在下面,恍然间让人觉得踩在了万人头上,轻轻踏下去,就能粉碎别人的一生。 这就是当皇帝的感觉吗? 江书鸿明白,这样的高位俯视,会带来这种如同踩在人头上的优越感,也许历代皇帝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 可她从这无数黑头幞上,恍惚看到了流萤幼时梳的丫鬟髻,流萤当时跪在地上,给她磕头请安。 她问流萤:“我们不是一起玩了好几日吗?你怎么也对着我下跪?” 小小的流萤稚声稚气地回答:“因为和您玩得好,夫人选了我来给您当贴身婢女。” 和银烛被罚跪那日,头上插着的一支小小铜簪。 这宫殿太大,后面的人真的能听到她说话吗?如果听不到,皇帝叫起的时候,有人在后面不起来;皇帝叫跪的时候,他们又在后面不跪下。他们会被砍头吗? 她小时候就缠着上朝回来的父亲问过这个问题。父亲说,皇上吩咐众人起身,是不需要让所有人听到的,他只需正常说话,严公公自会宣读。 还好有此一问,她今日才不至于露馅。 果然,三跪九叩后,严禄平先是拖着长音唱道:“礼——毕——” 而后侧身向她躬身道:“请皇上宣众臣升陛。”待到江书鸿说出“众卿平身”,严禄平才转身面对群臣,高亢嘹亮道: “遵旨——” 群臣谢恩后起身,严禄平后退复位,朗声诵道:“兴——” 经此繁复仪式,早朝才正式开始议事了。 这时便到了轮班陈奏的时候,应由六部、都察院等按序出班。 昨日有边关急报,因此兵部尚书先行陈奏,他疾步至御道正中,双手高举军报封闸,启奏道: “臣兵部尚书贺氏,启禀陛下:” “镇国大将军八百里加急,北狄酋首徐群率精骑三万,于八月初一辰时攻破杀虎关,现将我军围困左卫城,守将左骁卫大将军江氏血战待援!” 嗡!江书鸿脑袋一阵眩晕。 昨日得到第一封急讯,只知道被围了城,今日到的这封却更详尽,因此她此时才知道,那被围困城中、生死攸关的将领正是哥哥。 她此时无比庆幸,昨日当机立断下了拿到诏令,并加急送去了边疆。 然而这诏令并不能如此顺利通过。 果然,六科给事中出班高呼道:“臣有科参!” “夜发中旨,需翌日早朝追认。此旨未付合议,便授边将如此大权,臣等细阅旨意,虽出自陛下恤边之仁,然恐有未宜,谨据祖制、国法,条列驳议。” 第17章 “其一,此旨违祖宗成法,坏朝廷纲纪。我朝祖训记载,凡调发军马,必由五府勘合,奉旨方行。边将无诏而动者,以谋逆论。如今此旨尽撤藩篱,使悍将得专征伐,恐开跋扈之渐!” “其二,弱中枢而强藩镇,非长治久安之策。若任边陲自专,则兵部、都督府形同虚设。恐不数载,天下知有将军而不知有陛下,前朝藩镇割据之祸将复见于今日!” “臣等职在封驳,不敢缄默。恳求陛下封还原本,伏候圣断!” 朝堂上的话,总是说得文绉绉的,翻译过来就只有三句话: 夜间发旨不合规矩,他们有权驳回; 此事不合祖宗规矩; 此事不利于皇权稳固。 江书鸿已有准备,这些驳辞都在她射程范围内。她目光沉静,缓声开口道: “诸卿所奏,朕已详览。祖制固当遵守,然祖训亦有言:边陲军务,贵在权变;若拘常例,恐误战机。永乐年间,成祖皇帝北征漠北,曾特许边镇总兵临机专断,此非无例可循。” “今北狄猖獗,烽燧不绝,若必待千里请命,恐贻误戎机。朕授此权,非轻忽纲纪,实为社稷计也。” “诸卿担忧实际不必,诏中所涉‘便宜行事’,仅限遇敌突犯、城池垂危之际,非谓平日可擅调兵马;何况事后需具本详奏,由兵部、五府核查,若有滥用职权者,依律重处,诸位也不必担心将领自专。” 她话头稍顿,语气转肃: “至于夜发中旨,昨夜兵部急报,左卫城危在旦夕。若拘泥翌日追认,则三关生灵何辜?六科恪尽职守,朕心甚慰。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 不曾想,给事中扑通跪了下来,双手捧笏过额,声厉而尖道: “纵使边关暂失一城一地,不过疥癣之疾;若使将帅擅专成例,实为膏肓之患!” “宁可忍一时战守之失,不可开万世僭越之端!” 一时间,群臣中竟有三成跟着跪下,口中齐声道:“恳请陛下三思!” 江书鸿高坐龙椅之上,冷眼瞧着下面这群人,心中只觉一阵凉意。 这话说得十分好听,好像是为社稷考虑。然而如今边关的几位将领,无不是常驻边关、以命卫国之辈,这些年来何曾有过异动?方大将军戍边二十载,身上十七处箭伤;唐总兵独守孤城,粮尽时连战马都杀了充饥——若真想拥兵自重,何必在苦寒之地熬到白头? 倒是这些文臣,一遇兵事便高谈祖制,可曾亲眼见过边民易子而食的人间炼狱场景? 说到底,不过是怕武官权重,动了他们的清贵地位罢了。 萧景明或许从小被灌输皇权至高无上,萧家人的江山大于一切,又或许在长久的朝堂制衡中浸淫,早已习惯了这些自私自利的心思。 然而江书鸿还未受此荼毒,这不符合她对“为君”和“为官”底线的期冀。 她终于忍无可忍,嗤笑冷声道: “边关诸将,十载戍边,餐风饮雪,以血肉筑长城者,岂是朝堂诸公笔下可轻描淡写之辈?若真有异心,何苦在苦寒之地搏命?” 她目光扫过文臣队列,*语气转厉道: “尔等口口声声防藩镇之祸,可曾亲见将士冻裂的手足?可曾听过边民哀求的哭声?” “好一个‘宁可忍一时之失’——原来在诸公眼里,边关百姓的性命,不过是维系权柄的一点小代价?” 这话说得重,底下群臣无论反对与否,齐齐跪了下来,求皇上息怒。 看此场景,心知皇帝心意已决,萧景明最忠心的一批心腹站了出来,与反对的文臣争执起来。 萧景明若是知道自己这群忠诚拥趸,正在为她的新政据理力争,想必死也要从雍和宫中闯出来。 可惜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江书鸿已经推行下了这道政令。 她在群臣争执半晌、支持自己的一派逐渐占了上风之时,反倒缓声开口,退了一步: “朕知各位心下疑虑,便着中书省即刻拟旨补充:此令试行一载,期满由九卿共议存废,诸卿以为如何?” 与刚刚的冷硬坚决相比,皇帝此时退的这一步,让反对的众臣也不得不接受。 江书鸿推行的第一道政令,暂时成了。 而雍和宫却被江书鸿封锁了消息,萧景明对各宫的绝对控制,如今都为江书鸿所用。 …… 雍和宫的萧景明已感觉到了无力。 “皇上”将他禁足后,他的宫殿里简直飞不出一只苍蝇,更别说派人出去送些消息了。 他便是有自己的暗卫,与心腹有秘密的暗号,如今与外界消息不通,也是无计可施。 他当皇帝时,早已确保各个宫的绝对控制权都属于自己,即使是自己的女人,只要他一道口谕,也将上天下地没有门路。 这是他安心的缘由,也是他之所以能纵容江书鸿那些无伤大雅的不敬。 近乎绝望的境地里,萧景明决定利用自己如今唯一的所得,获取一些消息。 他成了江书鸿,其贴身丫鬟都不曾生疑,反而陪在身边,总在温声安慰道: “皇上想必只是一时气急,娘娘向来得皇上心意,只需等皇上气消了,想起娘娘的好来,娘娘再软言几句,禁足自然解了。” 他决定试探这些丫鬟,在江书鸿身上,他也恰好有些要知道的东西。 流萤和疏雨是江书鸿从家里带进宫中的丫鬟,她与家中的来往,这两人想必最清楚。 用过早膳,他只留了流萤和疏雨在内殿,佯装随意道: “最近哥哥那边有消息吗?” 流萤和疏雨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眸中是相同的疑惑。 两人犹疑回道:“并不曾听说。娘娘是要找人去打听?” 萧景明心想,嘴还挺严。 大概是事关母家最重要的秘事,因此平常不能闲谈吧。 便暂时歇下这个心思,试着聊起其他的。 “皇上平日里宠着本宫,如今本宫只是稍有不慎,他竟如此翻脸无情,将本宫禁足于此,实在是帝王无情!” 萧景明准备看看,平日自己不在时,贵妃与宫女是如何聊自己的。 流萤和疏雨果然有话说了,两人一左一右为他捶着肩膀,柔声道: “难怪娘娘总说,皇上的宠爱看看就得了,皇上最爱的还是这江山社稷呢。” “是呀是呀,我们娘娘如此费尽心思,才有了今日的地位,竟也无法高枕无忧。” 萧景明:? 他的宠爱看看就得了?费尽心思? 这不是一心仰慕依赖他、天真烂漫的江书鸿吗? 【作者有话说】 上朝流程综合了各代的,所以是个大杂烩架空,不必考究! 第16章 旧事 ◎这个女人怎么阴险又善良◎ 萧景明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他一向最喜欢江氏,因为这女人并不局促在规矩之内,反而常显得更灵动,给他许多惊喜。 然而再是不同、再不受限,江氏其实一直都没有超出那道安全线。 她会在激动时或情浓时自称“我”,但其余时候都会规规矩矩自称“臣妾”,他知道她心里还是记着,自己是皇帝,是天子。 她会嗔怒,会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从不过界,从不真的叫他为难,她的神态总是娇俏而非真正刻薄的。 她总是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害怕时从他这里获得安抚,欣喜时寻找他的视线共享喜悦,她的目光里总有说不尽的依恋和信赖,他一向受用。 她身上有着这后宫里难得存留的一点天真劲儿,愿意把利益之外的事考虑在内,愿意把善良分给无权无势的下人,她总思念母亲和家,她的身上有一种母爱浇灌出来的力量。 而如今,他听着仿佛,这个宠了很久的妃子,并不像他所以为的一样敬重自己,也不像展示出来的那样天真烂漫。 “费尽心思?”他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依你们看来,主子我聪明吗?” “那是自然!”两人连连点头,并非讨好之故,而是真心觉得主子常有些精巧的设计。 “比如呢?”萧景明想知道的,正是那些设计。 流萤和疏雨虽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未曾怀疑到,主子的躯壳里已换了一个人。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寻常人很难往这处想,江书鸿和萧景明又相处多年,对彼此的语气神态、生活习惯有所了解,便是有些小小的出入,也在人不断变化的合理范围内。 因此两边都瞒得好好的。 流萤和疏雨也就没有藏着掖着,见殿内唯有主仆三人,能有什么不能说的?便如倒豆子一般叽里咕噜全捅了出来: “比方说主子您刚入宫时,给敏妃和刘御女摆的那一道,银烛到现在还念叨着您的好呢。” “是呀,那时候还是薛昭仪和刘采女呢,这一晃竟也成了敏妃和刘御女了,奴婢都没觉察到,竟过了这么久!” 第18章 敏妃薛氏和御女刘氏?薛氏还是敏昭仪时曾落过胎,虽早就被红花油伤了根基,可后来与夏氏争执失了孩子,却是萧景明的设计。 当时他心有愧疚,升她作敏妃以慰其伤痛。 没想到晋了位份还不知足,敏妃成日念叨她那个失了的孩子,自己去看她,她非但不打起精神接驾,反而总是追问,害了她孩子的真凶有没有查出来。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不好吗?谁愿意每天对着一个怨妇呢? 何况他知道,真凶永远不会查出来了。 他逐渐厌烦了无止境的追问,后宫人比花艳的女子多的是,他不可能浪费时间在眼看着日渐凋零的一朵上。 因此后来也不再去敏妃宫里了,即使一年前阖宫大封,也没再动她的位份。 刘御女就是在那次大封中得了晋位的,却也只是从采女升作御女。因她身上有股小家子气,总爱搬弄些口舌是非,萧景明向来不爱去她那里,刘氏已几年没有恩宠了。 听闻敏妃总爱找她的麻烦,大约是为四年前中秋宴上,刘氏向她敬酒,叫她有孕一事提前暴露之故。 能转移些敏妃的注意力也是好的,萧景明就由着她们去了。 敏妃还是薛昭仪时,江氏怎么就与她有了接触?还牵扯到了刘氏和银烛? 萧景明心下困惑,面上却无异色,状似随意地接道:“银烛倒是个懂事的,到现在还记着。” “可不是,她怎能不知道娘娘您是为她出气呢?”流萤就这样来了劲头:“敏妃那时为难您、罚跪银烛,实在是太无理取闹了些,没想到主子您那是还只是个宝林,就能那样快地还回去?” “若只是叫敏妃打算成空便罢了,竟还能把刘御女拉进去做局,敏妃到现在还把那事记在刘御女头上呢! “这样的一箭双雕,主子的聪明实在叫奴婢们佩服。” 流萤忖着最近娘娘被禁足,心情自然不好,就有意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想叫娘娘高兴些。 萧景明听得高兴不起来一点。 原来当时中秋宴上一事,竟是江氏的手笔? 顺着往后想,那薛氏的红花油一事呢?当日江书鸿不仅自证了清白,升作才人,他还因她善待下人的举动,而打消了对莲花池初见的怀疑。 萧景明一阵心惊,继续试探道: “光叫她被发现怀孕有什么用,后来又是红花油又是夏氏的,叫她孩子没了才算解气呢。” 流萤和疏雨愣住了。主子平日里可并不是这么个说法。 疏雨不由道:“主子不是一向说那孩子和敏妃都可怜吗……” 流萤忙打断道:“那是主子心地善良,不与她计较,其实有那样的下场,也算她咎由自取!” 流萤想着,娘娘突然对那件事态度大变,想必是被禁足了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 这种时候,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顺着她的意思哄她高兴就行了,何苦给娘娘添不痛快呢? 萧景明却仍从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红花油一事确与江氏无关,相反,她还对那个为难过她的薛氏心存怜惜。 江氏的面目在他脑海中越来越复杂:她躲在背后挑拨,同时报复了薛氏和刘氏,却又未下死手,只是给她们添些麻烦;到了真出人命的时候,她反倒可怜起自己的敌人来。 阴险又善良的一个女人,实在太过矛盾。 他笑着道:“本宫与你们开些玩笑呢,薛氏确实是个可怜人,孩子更是无辜。” 流萤和疏雨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这还是她们熟悉的那个娘娘。 便又逗趣接道:“多亏咱们娘娘心地好,老天爷也看在眼里,红花油那次才能有惊无险地渡过去。若不是娘娘一向菩萨心肠,怜悯宫人,那日可就说也说不清了!” 得,给宫人送药也是真的。那那次舍命救公主呢? 刚过完永熙四年春节的那个寒冬,宫中唯一的嫡公主落了水。 其实本只是贤妃带着大皇子,在湖边与大公主遇见了,闲谈了两句。 贤妃待大公主自然是体面有礼的,大皇子却并非如此。两人一向关系不好,又都还是孩子,私下里没少拌嘴。 大皇子萧应钧有母妃在旁边,心里比平日多出几分底气,见萧应婳只带着一个宫女在湖边钓鱼,便主动挑事道: “就你这架势,能钓上些什么来?” 萧应婳不爱搭理他,翻了白眼道:“总比你更有能耐。” “你!”萧应钧被一句话轻松激怒了。原因无他,这话正是前两日他们曾听到的先生们闲谈。 萧应婳是皇帝唯一的嫡女,自幼聪明伶俐,十分得宠,与皇子及大臣家的孩子,跟着同一批先生上课。 教四书五经的一位先生说:“大公主实在是个好苗子,学东西比那些那孩子都要快些。” 另一位先生却道:“不过是女孩子早慧一些,再过几年便要被追上来了。” 第一位先生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教孩子们武艺的师傅却在一旁不满道:“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那闺女,自小就比我那儿子聪明,如今两人都二三十了,还是闺女聪明,哪有追上来的道理?” “公主连骑射也丝毫不逊那些男孩儿,难得的是从不怕吃苦,我瞧她比谁都更有能耐!” 有先生不愿起争执,便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就目前来看确是公主出类拔萃些,不过终究是公主,过几年便不来上学了,咱们几个又何苦争这些呢?” 却不曾想,萧应婳和萧应钧都躲在窗子后头偷听着。 萧应婳听了那先生最后的话,面上难免黯淡下来。 萧应钧却来不及幸灾乐祸,满脑子都是那句“她比谁都更有能耐”。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话了。从先生们无言的眼神里,下人们避着他的窃窃私语里,父皇对姐弟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里……这个姐姐总事事压他一头! 她唯一的缺点好像就只有“可惜是个公主”,反过来,他唯一的优点好像就只有“幸好是个皇子”。 这才是他从小就和这个姐姐不对付的根本原因。 如今萧应婳又提起这句,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却实实在在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恶狠狠道:“管你有没有能耐,将来都要嫁出去和亲的!” 这话说的并没有错。大晟这几年战事频仍,为求安稳平和,等公主成年了,多半是要和亲以拉拢边关各国的。 萧应婳最听不得这些,也尽力从脑子搜刮出最能伤害这个弟弟的一句话:“总比你打起仗来也只能窝在自己宫殿中要好,连弓都拉不满的废物!” 如她所愿,萧应钧被彻底激怒,上前用力推了她一把。 然而萧应婳并未想到庶弟敢如此大胆,一时没有防备,被推得往后踉跄一步,正好踩在了刚结作冰的雪上,脚一滑便跌进了湖里。 事发突然,贤妃和宫女无一反应过来,竟来不及拉她一把。 萧应婳进了水就开始扑腾,却因实在不会水,怎么也不能长久浮起来。 贤妃来不及责骂儿子,慌里慌张地叫宫女去喊人,青锁更是早就跑远出去叫人了。 荣妃与江才人此时恰好经过此处,听到了宫女的呼救。 找到会水的宫人不知道要多久,如今这天寒地冻的,湖水也冰得骇人,放任公主在湖里冻着,便是救上来能抢救活,也必落下病根。 来不及了! 江书鸿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待确认了是公主落水后,她脱下外头的斗篷,一跃跳入了湖里! 第17章 谋反 ◎那其中分明也有她的身影◎ 事后萧景明曾问过江书鸿,为何当时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救与她素不相识的公主。 江书鸿当时还未完全从呛水中恢复过来,不施粉黛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嘴唇也不复往日的粉嫩娇艳。 她弱弱地一笑说,公主还是个孩子呢。 萧景明说不触动是假的,后宫里哪管谁是不是个孩子呢?他不到十岁时,便知道自己是要争皇位的,行事已如成年人般稳重,所迎接的明枪暗箭,也从不因他是个孩子就减弱分毫。 在皇家,年龄小从来都是弱点,而非敌人心软的理由。 因此江书鸿这话,叫他心里一阵熨贴,当即就下了令,赐封号“瑶”,从此称作瑶才人。 这个字他想给她许久了,时机正合适。 那次的奋不顾身也是假的吗?如果是假的,公主的落水与她有关吗? 萧景明几乎不敢深想。 好在流萤还在喋喋不休,正说到公主那回事:“公主那次也是,娘娘跳下去时奴婢们都惊了,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您说您从小也怕冷,怎么就那样跳了下去!” 疏雨也凑趣接道:“娘娘对公主一向照顾,红花油不也是为公主拿的吗?” 萧景明听上去,虽无江书鸿设计的成分,时间却对不上。 第19章 江书鸿说那次是第一次与公主有接触,之前只在向太后请安时见过,可红花油却是在更久远的时候,那时她们就认识了吗? 萧景明疑心更甚:近些日子,公主到了能和亲的年龄,却日日来与自己闹着不愿去和亲。 他好脾气地向她解释,如今北有旧敌北狄,东南方向的东瀛也虎视眈眈。若公主能嫁去东瀛,两国联姻,大晟就能集中精力应对北部的敌人,求得几十年和平安定。 萧应婳却什么胡话都说得出,竟口出狂言,说要自己亲自领兵上阵,打退东瀛,叫他无后顾之忧。 他一向宠爱这个嫡长女,给她请了最好的先生,她小时候也那么乖巧懂事,如今怎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 叫一介女眷上战场,他大晟是没男人了吗?况且在军中与将士同吃同住,行伍几年回来嫁人,懂规矩的世家,谁还愿意要她? 萧景明难得对萧应婳发了火,让她回去思过,不想清楚不要出来见他。 现在想来,萧应婳莫不是有了其他想法? 他如今只有两子一女,大皇子不成器,自从那次推了公主下水,就彻底被他厌弃;二皇子年纪还小,又非皇后所出…… 皇后所在的沈家,想必也很着急吧? 江书鸿的兄长在北部边境,已是左骁卫大将军兼边三镇节度使,足以一手遮天;皇后所出的萧应婳又自请领兵,前去东南。 若南北军权分别落入江家和沈家之手,倒还能相互制衡,可江书鸿和萧应婳竟背着他有联系? 萧景明越想越心惊,自觉已悟透了其中阴谋。 其实也不怪他如此草木皆兵:几年前,后宫的淑妃与母家勾连,意图谋取皇位,虽被他及时发现,扼于摇篮,未致酿成大祸,却难免叫他看谁都多出几分疑心。 当年淑妃一事,多亏了他明察秋毫,仅仅是觉察到一个太监口中的话与淑妃的话有出入,便起了疑心,顺藤摸瓜地查下去,竟发现淑妃与宫外在保持联系。 这才发现了谋反一事。 不对! 萧景明的记忆逐渐清晰完整,那其中分明还有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他是在江书鸿宫里召来的那个太监! …… 从假山处回去后,江书鸿其实已经在着手调查,她没敢探出头去看那太监的正脸,却能瞥见他的衣角。 袍子是靛蓝色的,袖缘镶了黑绒边,束着银鎏金腰带,且淑妃等人走后,她看了地上的脚印,最大的那串脚印是回纹,说明靴底绣了回纹。 那便是六品的太监了。 淑妃要与他约在宫外见面,那就不是淑妃自己宫中的人了;又用他来传递消息,这太监进出宫应该也很方便。 能常常出入宫外和后宫的只有两类,一类是采买的,如御膳房太监、内织染局太监等;另一类则是钦天监太监,能以“观测天象”为名出宫,也能以算日子一类的理由进后宫。 至此,江书鸿已能排出,这太监大约是内织染局的采办。 因那串脚印处,还沾了少许染料,若不细看便注意不到。唯有内织染局的太监,成日行走在里面,靴底才常有染料。 而这其中六品的唯有一种,就是内织染局掌案。其中那位崔掌案,每月初五、二十,需赴江南织造局验收丝绸。 而淑妃是江南人士,母家是江南望族高家。 信息已足以锁定人选。 江书鸿没有大意,托公主派了人,暗中去看了那掌案崔公公的样貌,回去描述给公主一比对,果然一致。 自那时起,她便叫人注意着崔公公的行踪。 淑妃被公主撞破后,便不再在自己宫外见崔公公了,而是冒了些风险,每月两次召崔公公到长春宫问话,若是真被人瞧见了,也只好解释作淑妃娘娘想要些颜色不寻常的衣物料子,便叫来织染局掌案问问。 所幸区区一个织染局的太监,不涉及药物一类事宜,便不太惹人注意。 直到江书鸿经红花油一事,方觉淑妃是一条不出洞则矣、一出手便是要人性命的毒蛇。也就不再犹豫,没几日便趁萧景明在她宫里时,提起了新衣料子的事。 彼时她刚为皇上绣完了个香囊,针脚技艺一般,花样子却很有巧思:盛放着大片莲花的莲花池中,一双鸳鸯羽翼交叠,相依相偎。 萧景明看了不免好笑:“哪有你这样绣花的,一点留白也无,画面里头又是荷花又是鸳鸯,到最后一个也显不出来。” 江书鸿便撇嘴不满道:“皇上这是忘了,这可是我们初见那日呢!” 边就双目含情地望向萧景明:“那晚的荷花开得那样好,嫔妾只当是有人也在赏花消愁,却没曾想,竟遇见了另一只鸳鸯!” 又是她一贯的僭越,区区五品的才人怎么配与皇帝并称作一对鸳鸯? 然而萧景明早已习惯了,听闻此言只觉得她一片深情宝贵,也懒得去追究一两句的无心之失,毕竟只有两人在,说错些什么也无伤大雅。 他欣然收下了那香囊,还逗趣问道:“你这香囊绣得辛苦,不向朕讨个赏?” 江书鸿心知机会来了,忙顺杆爬道:“可不是,嫔妾为绣这香囊,把最好的料子给用了,皇上赔嫔妾一件新衣裳罢!” 萧景明自然配合,宠溺道:“那是自然,朕叫严禄平去找出库中最新的衣裳,明日就给你送过来。” “嫔妾要自己挑!”江书鸿却不依不饶:“往日里总见淑妃娘娘传织染局的人去,亲自挑些喜欢的衣裳料子,嫔妾人微言轻,日日羡慕却不敢如此。今日趁皇上在这里,嫔妾可要好好狐假虎威一把,也自己挑件漂亮的!” 这话把萧景明逗得直乐,“狐假虎威”一词却叫他心里舒坦,自己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满足宠妃的小小愿望如此简单,却能让她如此崇拜自己。 萧景明大手一挥,便让人去传织染局的人来。 严禄平出门准备叫小太监过去,却被疏雨拦下了:“公公们来回奔波辛苦,不如吃盏茶歇息一会儿,我叫这里闲着的宫女去一趟便是了。” 这是好意,又只是传个下人来,严禄平没必要拒绝,便道谢应了下来。 疏雨吩咐了画屏跑这一趟。 画屏阅历虽少,却很伶俐,前些日子教她的一点没做错:到了织染局,和里面的人直接说皇上叫掌案崔公公走一趟。 织染局虽有些好奇为何指定要崔公公,却也没多问,只有那崔公公心下有异,便陪着笑脸问:“可否叫奴才回去收拾片刻,否则一身染料味,恐对皇上不敬。” 谁知小小年纪的画屏并不好糊弄,脸一板:“你是要叫皇上等着你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公公也就不好耽误,做不了其他安排,只得匆匆跟着去了,心中祈祷是为其他事。 到了雍和宫锦绣居,见是江才人的地方,江才人看他来了,高高兴兴地问起衣裳料子的事,崔公公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只负责帮淑妃和家人送信联络,其他事宜并无参与,因此也不知那日假山后还藏着一个江才人,难免掉以轻心。 “回才人主子的话,江南织造局近来并未进献新花样料子,倒是库中现存的一批云锦、杭绸,虽非时新式样,却俱是上用的好材质。” 江书鸿却不满意:“那怎么总见你往来淑妃娘娘宫中?既无新鲜料子,哪里要挑那么多次?” 萧景明听到这时也有些好奇了,淑妃向来人淡如菊,不像是衣着打扮非要争先的女子,怎么这次对衣服如此上心? 崔公公这才惊觉不对劲,冷汗霎时冒了一身,忙堆笑道: “回主子的话,淑妃娘娘近日得了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说是要裁一件对襟披风。只是这料子对着日光瞧是湖绿色,灯下看又泛着藕荷色,娘娘拿不定主意该配什么纹样的滚边,这才叫奴才多跑了几趟。” 江书鸿这才放过了他,娇声与皇上笑道:“看来是没新衣服穿了,皇上赏嫔妾些别的罢!” 萧景明闻弦知意,顺势让崔公公退下了。 崔公公一出殿门,就准备想办法给淑妃递个信儿,好叫她知道,已有人注意到自己频繁去她宫里,也对好今日的说辞。 哪能想到没出宫门,便被流萤和疏雨一起拦了下来。 第18章 有孕 ◎朕,有喜啦!◎ 流萤和疏雨态度很和善,甚至称得上尊敬,一左一右拦住了崔公公,口中说着:“公公这一路过来辛苦,吃盏茶再走罢。” 他哪有这样的闲工夫?连忙告辞说织染局还有事,抬脚就要走,流萤与疏雨却不依,拿出一匹浮光锦来。 “公公莫怪我们姐妹非要麻烦您,实在是难得有此机会,能见到织染局的人问上一二。” 那浮光锦展开时,竟听见“嘶啦”一声轻响,疏雨摊开给崔公公,小心翼翼问道: “求公公掌个眼,瞧瞧究竟是什么缘故。奴婢眼拙,实在辨不出是织造时走了线,还是存放不当发了脆。” 第20章 “怕娘娘发现了怪罪下来,咱们都得不了好。给公公看看,万一真是料子的问题,咱们也好早些寻补救的法子。” 当红宠妃拿到的料子有异,若真怪罪下来,织染局吃不了兜着走。崔公公只好拿来细细看了。 “这料子本身没问题,确实是存放不当之故。”崔公公沉吟片刻,安慰道:“不过并非姐姐们的过错,这是开春返潮时没及时晾晒,又用炭盆烘了,才成了这样。江才人是今年才进宫得了这匹布,怪不到姐姐们头上来。” 想必是江才人刚进宫时,不见圣宠在身,底下那群人便以次充好,拿了没保养好的布料来。 于是他又央求道:“改日我叫小太监送匹新的来,还要麻烦姐姐们帮忙替了这一匹。” 流萤和疏雨自是满口答应,又叫来小丫鬟画屏,令她去送崔公公回去,正好捎那布料回来。 这理由合情合理,拒绝便也不合适,崔公公只得由画屏陪着回去,又找出那浮光锦来,一来二去耽误了许多时间,也没能找到机会,叫人去给淑妃递信。 里间,江书鸿也没掉链子。 萧景明正欲叫人传膳,用过晚膳好办正事,江书鸿却犹犹豫豫道: “皇上,今日能不能不留嫔妾这里?” 萧景明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神突然就变冷了:“你这是在赶朕走?” 江书鸿却若无所知:“嫔妾巴不得皇上日日在这里呢,可是上次红花油那事,嫔妾实在心有余悸......” 想起红花油那日的场景,萧景明的神色柔和了些,看来那次确实是吓到她了。 “嫔妾想着,大约是我太得皇上喜欢,皇上总爱来锦绣居,才遭了人嫉妒,这样陷害于嫔妾。” “就你嘴贫,”萧景明不由笑道,“到这时也不忘逞一句朕喜欢你。” “皇上别不承认嘛,”江书鸿撇了撇嘴,而后又正色道,“嫔妾本想着,皇上爱宠幸谁就宠幸谁,哪有照顾旁人感受的道理?” 正是这个理,萧景明心里也是如此想的。 “可是那日去向太后请安,太后娘娘却也提点了嫔妾们,叫我们不可善妒专宠,要以子嗣社稷为重。” “嫔妾心想,太后娘娘说的总没错,大约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江书鸿认认真真地说:“因此皇上若真疼惜嫔妾,便别叫嫔妾太满出来罢。” 萧景明心下有些复杂:既然是太后的意思,他当然是要听的,毕竟孝字为重;然而连宠幸哪个嫔妃都要人管着,却让他并不舒服。 只听江书鸿还在念叨:“但皇上也别太忘了嫔妾,时不时还是来一下,否则太久不见皇上,嫔妾心里想得紧呢。” 萧景明的心就软了下来:旁人对他有这样那样的约束,江书鸿却对那些并不关心,她虽知道要听太后的话,心里却盼望着自己来,难为她如此懂事了。 摸了摸江书鸿的头,萧景明最终还是走出了锦绣居的门。 昨日是十五,刚去过皇后宫里,萧景明今日不准备再去;荣妃处也是常去的,为雨露均沾,也要稍放一放;贤妃向来没趣,他不想见。 淑妃的样子浮现在心头。刚刚江才人和那太监还说到淑妃近日很专注于衣裳的事,女为悦己者容,还不是为了给自己看的? 自己却很久没去看过淑妃了。 这个女子向来温柔小意,相处起来叫人舒服,虽不是盛宠,萧景明却也愿意和她呆着。 便起驾去了长春宫。 淑妃接到消息时也正奇怪,不知皇上因何而来,待听说是从江才人处过来,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在宫门口迎接了皇上,他果然寒暄问道:“听闻爱妃近日常召织染局的人去,是想裁新衣服?” 果然来者不善!淑妃忙回道:“是,臣妾的生辰快到了,便想挑挑新来的料子做身衣裳。” 萧景明不禁疑惑:“新料子?那太监怎么说没有新料子?你不是得了匹软烟罗叫他帮忙看看吗?” 淑妃心道不好,暗骂那崔掌案回了话也不和她通个气,只得强笑道: “正是呢,臣妾也是知道了没有新料子,才准备用那匹软烟罗。” 萧景明却已经起了疑心,何况“因没有新料子而用软烟罗”,和“拿不准软烟罗的搭配叫太监来看”之间,还是有所出入。 便状若不经意地问道:“是匹什么颜色的软烟罗?” 淑妃出了一身冷汗,只好硬着头皮赌一个:“是匹秋香色的。” 她一向爱穿这种颜色,只盼那太监能想到这一层。 萧景明面上毫无异样,笑着道:“是了,确实是秋香色的,朕一时竟没想起来。你既然喜欢,明日就叫严禄平拿些西域进贡的来,给你选选看。” 淑妃大松一口气,仿若劫后余生。 一晚上平安无事地度过,第二日萧景明起身去上早朝,淑妃忙唤了大宫女来,叫她去织染局递个口信,再问问那崔掌案为何不及时报过来情况。 却不想大宫女被人拦在了宫门口。 崔掌案也没能送出信出来,就被皇帝的人控制了。 秋香色和天青色,萧景明还是分得清的。 原以为是别的事,叫人去查了,才发现竟是在和宫外通消息。 到了淑妃这个位置,已能光明正大传家人进宫,或写家书回去,只是这两个途径都有人在旁看着罢了。 什么消息这么见不得人,要让织染局的太监暗中送出去? 争过皇位的人,自然对此事敏锐,迅速叫人暗中控制了长春宫,又顺藤摸瓜去查,崔掌案自然也要受一回刑。 最终竟查出了一桩谋逆大案。 他在后宫的行踪,淑妃都时时留意着传向宫外;江南那边,高家也在笼络其他世家,手上握有兵权的方家不愿联姻,就在暗中给方家使绊子。 连红花油那事,也查出是淑妃的手笔。 只是萧景明一直没能想通,高家为何非要谋反? 他的龙椅坐得还算稳当,这些年也励精图治,大晟被他治理得很好。高家在江南已是名门望族,淑妃身居四妃之位,又还年轻,后宫只有大皇子一个男丁,淑妃生下自己的孩子来,谋得储位也不是不可能。 何必要谋反呢? 虽未能得知原因,但诛了高家的九族,萧景明心里也算安稳。 他一向觉得,这是他这个*皇帝明察秋毫,才能发现萌芽于摇篮之中,守下这祖宗传下来的江山。 现在看来,却是江书鸿一步一步引导他发现的? 他仍不死心地试探道:“淑妃也算恶有恶报,叫皇上发现了高家谋反,全族都没落得个好下场。” 疏雨却语带崇拜道:“还不是娘娘您设了崔掌案的局,才叫皇上发现了不对劲?” 萧景明只觉一阵头晕: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宠着的“天真烂漫”的江氏,竟比谁的心思都深;而他自以为的英明神武,全是一个女人设计的结果! 他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的流萤和疏雨逐渐模糊,在二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向后倒了过去。 ...... 江书鸿此时正在想萧应婳的事。 她知道萧应婳的壮志,也知道她的无奈。萧应婳的天赋不仅在诗书经纶之上,骑射更是不逊同龄男子,加之对兵法深感兴趣,最适合她的地方就是疆场。 萧景明也有意向叫她去边疆,不过不是去做将军的,是去做和亲公主。 比起付出兵马粮草,冒着不一定能打赢的风险,只是派出一个公主,去那边安安稳稳当王后,便能保边疆安宁数十年。 这是桩划算的买卖。 只是江书鸿和萧应婳都很困惑,如果无论怎样都是要派她去的,派一个王后萧应婳去,为什么就比派一个将军萧应婳去要更好呢? 若只是为那些兵马粮草的损耗,打服蛮夷所带来的收益与之相比,却是值得付出的。 萧景明给萧应婳的答案是:“叫一介女眷上战场,我大晟是没男人了吗?” “在军中与将士同吃同住,行伍几年回来嫁人,懂规矩的世家,谁还愿意要你?” 江书鸿不能苟同这个解释,她决定传萧应婳来问问,若她心意已决,她愿给她这个机会。 只是还没唤严禄平去传萧应婳,他先自己进来禀报: “皇上,雍和宫传来消息,贵妃娘娘晕过去了。” 江书鸿心头一紧,却听严禄平一脸喜色道: “奴才恭喜皇上,娘娘是有喜了!” 第19章 将军 ◎我觉得你比他做得更好◎ 江书鸿愣在原地,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她有喜了,但目前不在她肚子里,而在萧景明肚子里。 既然有孕在身,即使触怒了皇上,仍在禁足之中,该有的赏赐和优待还是要有的。 她就算不心疼萧景明,也得心疼自己的身子和孩子。 “传旨,”她沉声对严禄平道,“贵妃虽禁足,龙裔却不可轻慢。赐血燕十斤、南海珍珠一斛,再拨四个懂药膳的嬷嬷来。” 第21章 本该特许其母进宫探视,江书鸿免了这一出,让自己身体里的萧景明和母亲见面,对他们三个都不太好。 江书鸿试着揣测,觉得若是真皇帝,或除自己以外之人假扮的假皇帝,即使被贵妃触怒一次,宠了几年妃子怀孕,也不可能不去看看。 于是决定今晚摆驾雍和宫,大不了就是和萧景明再相处一次。她反正已经比上次更习惯当皇帝了,不知道萧景明有没有更习惯当宫妃。 这事暂且放到晚上,萧应婳的事却要尽快解决。不仅她的事要解决,自己也需要在这里留下一条后路。 江书鸿吩咐严禄平,叫人去传公主来养心殿。 萧应婳仍在禁足之中,收到父皇的传召,已做好再抗争一次和再受罚一次的准备。 进了养心殿,父皇见她来了,吩咐身边人都退下,只留他们父女二人在此,又带着她走进了更里头的小书房。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萧应婳是女孩,轻易不得进养心殿,更别提这小书房了。檀木墩子上金线绣的团龙纹,是她第一次见。 心下正疑惑,她听到父皇说:“坐。” 萧应婳不禁心里一阵打鼓。平日里闲话家常时,他们是父女,坐在一处说说话也是有的;这样召见她来养心殿时,两人却是君臣,没有坐在一处的道理。 然而父皇不像开玩笑,静静地等着,仿佛要她坐下才会开口。 萧应婳是个胆子大的,便坐在了桌脚的墩子上:“父皇唤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却见父皇认真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是江书鸿。” 萧应婳:……? “父皇,没必要,”她恳切地对皇帝说道,“您没必要想出这样奇怪的法子来说服儿臣,儿臣心意已决。” “若您非要逼儿臣去和亲,那儿臣只好死在路上了。” 这话说出口,她已做好了迎接父皇怒火的准备。 不曾想父皇仍是那副认真的神色:“我没有开玩笑,我是江书鸿,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香樟亭的假山。” “你在假山后崴的是左脚。” 萧应婳瞳孔骤缩。 “我们上一次见面时,说是要赏月,其实是你有心事找我诉苦,为了皇上要你和亲的事。” “你当时告诉我,你想从军打仗,你会把来犯的倭寇也好、匈奴也罢,通通打退,叫他们再也不敢觊觎我们的江山百姓,叫往后的公主都不必再和亲。” “我说的都对吗?” 萧应婳惊得一时无言。 眼前“父皇”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字字不差,正是那日自己的原话。就算像话本子上说的,皇帝真有什么暗卫一类的东西,能偷听到她说过什么,又怎会连几年前两人初见时,她崴的是左脚都知道? 她已信了大半,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还需要她消化一下。 江书鸿却没有给她多少消化的时间,直直问道:“你呢?你是萧应婳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萧应婳却福至心灵,跟上了她的思路,快速答道: “是我,淑妃那日盘的是随云髻。” 对上了。 时隔四年,两人又一次顷刻间确认了眼神,只不过上次是一个眨眼,这次是一句话。 江书鸿放下心来。她忙进入了正题: “不知为何,我一觉醒来就在你父皇的身子里头了,我疑心他现在正在我的身子里,也就是我们互换了身体。” “但你父皇目前还不一定知道此事,我并未承认,是我在用他的身体。” 萧应婳迷茫的眼神显示出,她正在极力接受这些话。 她识字,听力也很好,可这些话排列在一起进了她的耳朵,她怎么有点听不懂? 江书鸿却相信她跟得上,继续道:“眼下我不确定我们能不能换回来,我想保住我的性命,因此有事需要求你。” “此时趁我还是皇帝,我会下旨送你去边疆从军,你先跟着我哥哥江书祺,适应适应军中的生活,来日才好凤驾亲征。” “若日后我与他没有换回来,我会传位给你;若是换回来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发现,这段日子当皇帝的人是我,到了最坏的局面,你保我一条性命。” “我无意夺你萧家的江山,你只需保我性命无虞,好吗?” …… 萧应婳从养心殿走出来时,被八月的太阳晃得有些头晕。也可能是因江书鸿那些话才头晕的。 她说:“传位给你是合理的,你比大皇子更有当君主的潜质,这江山交给你,不比给他更好吗?” 她说:“我从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应该是在江湖中快意恩仇的侠客,虽生在深宫之中,也不能只是个和亲的公主吧。” 她说:“去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江书鸿此时留在养心殿内,耳畔也犹在萧应婳的那几句话。 “我听说了军中新下的旨意,还在奇怪父皇怎么舍得放权了,原来竟是你做的吗?” “我觉得你在这个皇位上比我父皇做得更好,至少在这件事上是。” “如果我未来当了皇帝,我希望能像你一样,而不是像我父皇那样。”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萧应婳不会让她失望。 这个决定太过冒险,她必须在这宫中找一个可信之人,才能在未来突发不测时有后手。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萧应婳。 她们的心灵相通远不止在初见那日,在之后长久的日子里,她常觉得她们的感受是一致的。 她把萧应婳从水里救上来后,萧应婳边因呛水而咳嗽不止,边笑称她是“女侠”。 江书鸿如同开玩笑般道:“侠就是侠,怎么还是女侠?怎么不见男的大侠叫男侠?” 萧应婳的眸子却蹭的一下亮了起来,她紧紧盯着江书鸿的双眼,从中寻到某种不为外人知的调侃,终于满足地笑了。 …… 送走了萧应婳,江书鸿还有些奏折要批。 她逐渐发现,批阅奏折也是有轻重缓急的,例如火漆封印的紧急军报,或是户部专用黄册的钱粮奏报,便需要趁精力充足时,用心核查批复。 次一等的是青灰色封皮的弹劾奏章,虽偶现几个有价值的,大多还是党派之争的产物,平衡各方固然重要,却可以排在军情民生之后。 最没有实际意义的是朱红洒金笺的请安折子,多为地方官员例行问安,枉她还以为这样大红大金的折子会有要紧之事,原来反而是走过场用的。 这样一天下来,皇帝的时间几乎全要费在批阅奏折上,其中却有不少无用功。 江书鸿有心改改这样的现状。 她初步的设想是,请安折子可以统一批量答复,并降低频次,不至于每天都要回大量的“朕安”。 另一方面,折子若能设摘要一环,便能极大降低她分辨其中内容的成本。然而这个摘要由谁来做?另设一部门还是上奏者自己总结?朝中那些老臣是否会觉得有失体统? 这些事都要从长计议,江书鸿决定把召见重臣议事提上日程。 上次匆匆改革没有经验,直接在夜间下了诏令,虽说涉及到军情,加急也无可厚非,但终究会在后续遭遇更多阻力。 之后要推行什么新政,她还是与重臣先商议为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也为自己争取一些支持。 处理完今日的奏折,天色已黑了,敬事房的小太监这才敢端着绿头牌进来,她看都没看一眼,随口道:“去雍和宫。” 到了宫门口,不见有人迎接圣驾的身影,也不知是萧景明有孕后身子不舒服,还是不愿迎接别人当的皇帝。 待进了正殿,贵妃萧景明还是不甘不愿地行了礼,只是腰身僵直,脸色青白。 她没有为难他,很快便叫他起身,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亲手去扶。 萧景明敏锐地观察到,这个人的气质与几天前见时又有些不同。 如果说那时他还有些刚做皇帝的生疏,如今已把拥有予夺生杀大权的带来的威严感,全融入到一举一动中。 做过皇帝的人果然不一样。 这使他分外慌张。假扮他的人已渐入佳境,而自己却因有孕之故,总觉身上疲惫,即使在白天也忍不住要瞌睡过去。 对气味也变得尤为敏感。殿里的熏香,他已尽数叫人撤了下去。皇帝带进来一丝他熟悉的龙涎香,往日里他最爱这香气,今日闻到却恶心得几欲呕吐。 江书鸿先开了口,问道:“身子可还好?东西都齐全吗?” 萧景明面无表情地答:“还好,东西也不缺。皇上若真心疼臣妾,便把禁足解了吧。”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时该用往日江氏一般撒娇的语气,那种语气他平日常听,模仿起来并不难。 只是对着这个窃他龙袍的宵小之辈,他实在说不出口。 第20章 德妃 ◎她的眼神坚定得像要从军◎ 第22章 江书鸿此时已深谙做皇帝之道:朕是天下共主,天下人都应该听朕的,讨好朕是理所应当的。 在她做嫔妃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皇帝权威,每句话都要小心掂量,即使是那些看似冒犯的言语,也是她为讨皇上一笑的设计。 她抚过腰间九龙玉佩的纹路,感受着这份天下至尊的重量。 那样的日子有多累,如今的日子就有多舒爽。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们换过来了,她并不打算惯着萧景明。 “看来禁足了这些天,你仍是冥顽不灵。”江书鸿沉声道。 “就要做母亲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不懂事。朕日理万机,原指望回后宫能得片刻慰藉,”她一声冷笑,“谁知倒要朕来体谅你的任性!” “贵妃,你已失了嫔妃的本分。” 廊下的严禄平听见殿内传来些声响,正要探头,却见皇帝已大步跨出门槛。 拂袖而去时,江书鸿只留下冷冰冰的一句:“既然贵妃并未反省出什么东西来,那便继续禁足吧。” 朱红的宫门在身后重重闭合,鎏金铜钉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出了宫门,她还是交代了严禄平,派人看顾好贵妃的起居饮食,情绪可以差,脾气也可以发,身子不能有闪失。 她的身体和血脉可尊贵着呢。 今夜,江书鸿打算去荣德妃处。 既然做了皇帝,战事又已做了安排,就没道理不进后宫,便是能躲一日两日,时间长了难免叫人生疑,这个后宫迟早要进的。 皇帝与嫔妃相处,大约就是那么个模式,她少说少做,应当看不出什么问题。 去年萧景明刚给荣妃晋了位份,不仅贵为四妃之一的德妃,还保留了原本的封号。 从江书鸿进宫时,传闻中的荣妃娘娘就是头一号的宠妃;即使近些年自己后来居上,她的圣眷仍然很稳定。 江书鸿也很好奇,这位宠妃是怎么留住萧景明的。 其实她和德妃不是没有接触过,永熙四年公主落水那日,她本是和德妃一同走在附近的,那时的德妃还只是荣妃,而她还只是个小小的江才人。 两人原本只是恰巧碰见,荣妃却邀请她一起走走,彼时身份低微,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一路上,荣妃的话问得直白而冷厉:“你为何在颜采女侍寝那日,使计让皇上过去?” 江书鸿虽知道颜采女依附于荣妃,却没想到荣妃替她撑腰能如此直接。 颜采女是和自己同一批入宫的,喜穿浅色衣裳,打扮素净出尘,平日里性格十分清冷。 前些日子,萧景明确实本去了颜采女那里,却不知怎么改变了主意,呆了没多久就来了自己处。 她看萧景明来时脸色阴沉,并不敢追问是什么缘故,费了好大功夫才哄得他转怒为喜。 只是这样的指控来得莫名其妙,她不由反问道:“娘娘明鉴,皇上的腿长在自己身上,怎么就成了嫔妾的设计?” 荣妃竟然愣了一下,好像真在思考她这句话,而后虽仍在追问,语气却几不可察地稍缓了些:“颜采女常亲口说是你精心设局,才叫皇上拂袖而去,致使六宫嘲笑于她。” “她向来只爱写诗作画、抚琴下棋,从不与人计较争宠,她说的能有假吗?” 江书鸿简直有些难以置信了:这宠冠六宫的容妃娘娘,竟能如此轻信颜采女的一面之词,理由还是对颜采女清高人品的信任。 她确实听过传言,说颜采女在湖心亭抚琴一曲,未等到皇上经过听闻,却被路过的荣妃娘娘发现了。不曾想荣妃不但不怪罪,反而对她的琴声欣赏有加,常常召她去延禧宫小坐。 后宫众人都笑称,颜采女虽未得到皇上的宠爱,却在荣妃娘娘处得了宠,也算抱上了一棵大树。 今日听荣妃这样说,又看她提起颜采女“只爱写诗作画、抚琴下棋”时的神采,恐怕传言不是假的,且荣妃之所以高看颜采女,是因她有才华又清高不争宠之故。 江书鸿想起第一次给皇后请安时见到的荣妃,这确实是个孤高的女子,欣赏颜采女那样的人也合情合理。 只是这颜采女......江书鸿心下有异,不禁问道:“若颜采女真是那样的人,不与人争长道短,不计较圣宠如何,她至于在娘娘面前提起那么多次皇上来我这里的事吗?” 荣妃被她噎住,虽不由也有些生疑,嘴上却仍在说着“她只是不满被你算计,并非争宠之故......” 这时却传来呼救声,打断了她未尽之言。有宫女跑来,口中喊着公主落水,江书鸿来不及听完她的话,已一跃跳进了水中。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荣妃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看她拼尽全力地游向公主的位置,好久没能回神。 这江才人毫不犹豫跳入冬日冰冷的湖水,去救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公主,她能是颜采女口中那样“嫉妒心强、阴险狡诈”的人吗? ...... 皇帝江书鸿到了延禧宫,却见宫门口只有宫女候着,不见德妃身影。她是知道的,嫔妃得了皇上要来的消息,若无身子不适一类的特殊情况,都会到宫外迎接。 这便是德妃保持圣宠的秘诀吗?冰山美人? 江书鸿走进了正殿,终于见到了德妃。她正端坐在湘妃竹帘旁,明艳的模样一如往日,凤眼微微上挑,满头珠翠华光璀璨,却衬得神情愈发疏淡。 见自己进来,她端正行了一礼,这一礼没有半分僭越之处,反而规矩得有些奇怪。 一般嫔妃单独接驾,行礼时常常眼神顾盼生辉,就算不与皇上传递些眉眼间的情意,也要低下脖颈,露出柔美的弧度,叫人忍不住垂怜。 德妃却腰身笔直,各处弧度像是用尺量过般精准,不露半分柔媚之态,连余光都不曾往龙袍上飘过一寸。挑不出丝毫错处,却行礼行出了拒人千里之感。 江书鸿生出些兴味来,亲自扶了她起身,又赐了座,却见德妃起身后也不曾与他眉目传情,或是主动说些什么,只是恭敬坐在一旁,眼神坚定地像要从军。 “爱妃近日身子可好?”江书鸿坐到紫檀榻上,掂量着有好几日没来了,便挑了句不出错的问候。 德妃垂眸斟茶,鎏金护甲碰在汝窑杯沿,回话的声音清脆动听,却几无波澜:“托皇上洪福,一切都好。” 说完也不见了下文。 皇帝说话她就接一句,不会刻意凑趣,但也不让话落在地上;皇帝不说话,她也不会主动挑起话题。 这样自然没有问题,可江书鸿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究其原因,在于江书鸿争宠多年,同是后宫嫔妃,她知道如何把握尺度,能在引起皇上兴趣的同时留得住皇上。 即使此时已是皇帝视角,她当了多年嫔妃的潜意识还是占了上风,不由为德妃有些着急。 她在心里一直默念:好了,可以了,差不多到位了,可以反转了,再这样就留不住人了。 德妃这样虽不至于叫皇上不满,却也不足以争得来宠爱。 却见德妃自始至终都是那样淡淡的神情, 然而立在一旁的严禄平,以及德妃身边那两个大宫女,面上都不见丝毫异色,想来她一向如此。 原来萧景明喜欢这样的?那还真是平日里被人捧着惯了,遇上这样冷清的美人,反倒念念不忘。 她管这种男人叫贱。 不过这些日子处理朝政的经验,也使她有些其他猜测:德妃的母家方氏一族,历代家主都是行军打仗的好料子,德妃的父亲便是官至从一品的镇国大将军,在武官将领乃至于士兵小卒之中,素来声望极高。 方家的面子,即使是皇帝也要给。 江书鸿以往没有被那么多人捧着,也就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癖好。既然德妃和她没那么多话可说,便早些安置了,明日还要早起上朝。 躺在床上,江书鸿才发觉有些不妙。 她其实还并未习惯自己身上突然多出来的圆柱状有弹性可伸缩之物,也不太清楚如何妥善使用。 至于一个翻身把另一个女人压在身下,行那周公之礼,就更是她无法想象之事了。 江书鸿没法硬着头皮上,她决定盖着被子与德妃聊聊天。 思来想去,最安全的就是聊自己。 “贵妃有了身孕,性子却突然变得骄纵,朕禁了她的足,却不见她有所反省。” 德妃便劝慰道:“皇上不必挂心,怀了孩子,身子自然不适,脾气差了些也是正常的。” 江书鸿努力回想,如果是萧景明会在这时说些什么。她冷笑一声:“谁还没怀过孩子?怎么别人恭谨有礼,到了她这里就性情大变?” “皇上您。” 短短三个字说完,德妃戛然而止,一个翻身侧了过去,竟拿背对着皇帝。 江书鸿看着这位灵活如鲤鱼打挺的宠妃,一时不知该先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还是质问她怎敢背对自己。 第23章 她还是遵从自己的好奇心问道:“怎么话说了半截?” “臣妾说完了,”德妃语气仍恭敬温和,江书鸿却从中察觉到一丝微妙的讥讽,“皇上不是问谁没怀过孩子吗?臣妾的意思是,皇上您就没怀过孩子。” “自然体会不到其中苦楚,也就难怪您有此一问。” 第21章 孕反 ◎他生生世世都要当男人◎ 如果是萧景明,这会儿应该已经语气变得危险了。 他会眯上眼,声音会开始生锈,他会很慢很慢地问:“爱妃这是在对朕不满?” 德妃已做好了迎接这句话的准备。 无非是坚决否认,一口咬定自己绝无他意,皇帝或许会冷落自己几日,但很快就又会回来。 只要她父亲还是镇国大将军。 然而江书鸿不是萧景明,她感受到了德妃话里的讥讽,因而感到新奇,和一点难以言明的喜悦。 她冒犯的是自己如今这具身体的主人,却给予真正的江书鸿以遥遥的支持。 如果不是她此时身在此处,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萧景明向德妃埋怨自己时,德妃是如此反应。 所以她用自己都未察觉到变柔和的语气道:“也许吧。” 德妃惊疑不定。 江书鸿却心满意足地翘起嘴角,安然入眠。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比进宫以来的每一晚都更安稳。 不必侍寝时,她睡前要在心里理清楚思路,找准下一步要解决的敌人,计算好一环又一环,才能有白日里四两拨千斤的设计。 萧景明睡在旁边时,半夜更是睡不安稳,潜意识里总是注意着身边的动静,唯恐睡相太差,冒犯到了皇帝。 睡在德妃身边却很身心放松,她的身上有种幽柔的暖香,叫人想起被阳光烘得酥软的丝绒枕,或是冬夜里煨在熏笼上的陈年橘皮。 她们背对背睡去,不必太过亲密,使她得以保留自己的一方天地,很有安全感。 一夜安睡。 …… 与此同时,雍和宫锦绣居却并不安稳。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雍和宫唯有更漏声遥遥传来,比往日冷清许多。 萧景明于锦帐之中辗转反侧,绣着并蒂莲的软枕已被揉得微皱,却仍寻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 小腹隐隐酸胀,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在深处牵扯,不剧烈,但绵延不绝,如细丝缠绕,让他忽视不得。 萧景明试着翻了个身,腰背却更酸了,仿佛有人在筋骨之间塞了一把细碎的沙砾,硌得他无法安枕。 夜里的感受比白天更甚。 他不由蹙眉,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尚且平坦的腹部,那里明明看不出半分异样,却已搅得他日夜难安。 “才两个月不到,怎会这般磨人?”萧景明低叹一声,无所不能的皇帝在此事面前也无法可施。 尽管早撤走了殿内的熏香,他却仍觉得还有余味残留,令他喉间发紧,勾出一阵隐隐的恶心。 人不能不睡觉,他需要保持精力,去应对这连日的巨变,于是闭了闭眼,强自压下那股不适。 可不过片刻,胃里又泛起微妙的翻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不上不下,时不时升起一股酸涩之意梗在胸口。 萧景明耐心耗尽,撑起身子,朝帐外怒声唤道:“来人!” 守夜的银烛立刻掀帘而入,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梅子汤。 “娘娘又难受了?”银烛见娘娘面色苍白,连忙扶他靠坐在软垫上,又将瓷盏递到他唇边。 萧景明抿了一口,酸味的梅子汤滑过喉间,总算将那阵恶心稍稍压了下去。 然而不过须臾,那不适又如潮水般漫了上来,反而更一发不可收拾。他不由攥紧了被角,指尖微微发颤。 “太医说这是常理,”银烛低声宽慰,轻轻替他揉着后腰,“过了这阵子便好了。” “哼,常理……”萧景明一声冷笑,眸中却掩饰不住疲惫,“一群庸医!” 窗外树影婆娑,偶尔传来一两声夜鸟的低鸣。他望着雕花的窗棂,忽觉一阵恍惚。 皇后怀大公主时,贤妃怀大皇子时,还有没能留住孩子的薛氏、孟氏……她们有孕时,常左右都不得安宁,一天一个新要求。 像红花油那次,他就心里暗暗有些怪罪薛氏,腿上有些浮肿不是很正常的吗?哪个女子有孕时不经历这么一遭?偏她自己受不了,非要找那些乱七八糟的精油按摩,这才给别人机会,以致遭了算计。 然而今夜,他不禁在想,这深宫之中那些女子,也曾如他一般,在这锦衾绣榻上辗转难眠吗? 萧景明不得不承认,怀孕确实辛苦。 要尽快想办法换回来,好好当他的皇帝,那样便只需等着别的女子努力怀上孩子,为他开枝散叶,为他延续香火,还以此为莫大的恩赐。 要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这生生世世都当男子。 萧景明这一个念头在心间碾过千万遍,硬生生熬到了卯初。 天光未明,紫禁城的轮廓仍浸在青灰色的薄雾里,东边天际只隐隐透出一线蟹壳青。 值夜的更夫刚敲过五更梆子,余音颤颤地散在夹道里,各宫的灯便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江书鸿已神清气爽地起了身,梳洗整齐准备上朝了。 百官列队,肃立静候。五更鼓响,宫门渐开。官员唱名,鱼贯进殿。三跪九叩,太监高唱。 又是这样一番繁复礼节后,一个时辰已过去了。 今日既无急奏,亦无科参,便按兵部与都督府、户部、刑部与大理寺,吏部与都察院、礼部、工部的顺序依次参奏,而后便是御史台纠劾。 兵部尚书率先出班奏道:“甘肃镇总兵上报,言军中三月未发饷银,恐生变故。” 江书鸿的眼风便扫到了户部。户部尚书向后看去,右侍郎急忙出列解释:“去岁雪灾,百姓生计困难,致使税银短收,如今太仓存银仅够按时发放京官俸禄。” 这事有些麻烦。 百姓交不上税,非偷懒耍滑之故,而是天灾无常,人力难以抗衡,朝廷自然不可逼税太紧。 军中的饷银却也不可拖欠,本就是卖命的官兵,断不能短了他们吃用,否则军心不稳,社稷有危。 江书鸿沉吟片刻:“调内库银十五万两,拨与太仓,待次年税款收齐再补回。” 内库虽是皇帝私产,却也是民脂民膏所得,补贴国库自是无妨。只是…… “另传旨甘肃镇,凡克扣军饷者,无论官职,立斩不赦。” 说着目光扫过都察院队列,左都御史立即会意出列:“臣即派御史暗访边关。” 江书鸿颔首。 领军打仗的权力被自己拓宽了,边关的督察就要更严。 这不是一时旨意能布置妥当的,需妥善制定配套的制度。 江书鸿暗暗把此事列入议事的范畴里。 此事一毕,之后便无太大波澜,直到礼部尚书战战兢兢出列,捧着奏折的手微微发抖: “江南乡试有生员聚众闹事,揭发考官收受贿赂。现已锁拿涉案考官三人,请陛下圣裁。” 江书鸿接过严禄平转呈的奏本细看,越看越心惊。 这其中证据确凿,无可抵赖,然而如今才被聚众揭发,之前已有多少学子蒙受此难? 科举事关选官,官吏关乎社稷,此事不可轻。 “革除涉案者功名,流放琼州。另派翰林院学士重考江南举子,朕要亲眼看看这些学子的墨卷!” 江书鸿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她确实需要亲手提拔一些学子,只忠于她的学子,就如那些忠于萧景明的朝臣一般。 说起那些朝臣,其中曾得了萧景明授意弹劾江书祺的御史大夫左氏等人,先是得了皇上的令,说是不必弹劾了,紧接着就见皇上以雷霆之速,强势定下了放权给边关将领一事。 心思活泛的就开始猜测,皇上这是欲扬先抑,准备先叫他们大肆弹劾,才好在文官群起反对那道诏书时,发脾气发得理所应当。 皇上深谋远虑,走一步看三步,实在是有远见的明君! 萧景明若能听到这些心声,孕反应当会更严重些。 于是又处理了些漕运改道、黄河水患之类事务后,到了御史台纠劾的环节,一时竟无人发力,只挑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说。 某大人在青楼里跟人打架,私德有亏。 某位大人的儿子在闹市纵马,伤及行人,治家不严。 某大人纵女再嫁,有伤风化。 再嫁,意思是死了丈夫,不愿做寡妇,于是另嫁他人。 逛青楼打架,闹市纵马伤人,和丈夫死后重新嫁了个人,竟出现在一个场合被弹劾,严重程度也被放在一个层面上。 江书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底下顷刻间一片寂静,那陈奏的大臣心神一凛,立刻闭了嘴,不安地立在原地。殿角铜漏滴答声中,已出了一身的汗。 第24章 皇上这一笑,显然不是龙颜大悦之故,众臣都听出了其中的讥讽之意。 江书鸿却示意他继续陈奏,自己的心神则慢慢飘向了远处。 时下男子续弦,无可非议;女子再嫁,却常被诟病不够贞洁。 这不公平。 像她小时候不能和堂兄弟们继续一起上课一样不公平。 像她平日里不能随意出门、即使出门也要带好帷帽全副武装一样不公平。 像她皮肤五官俱无一点瑕疵才算美人、男子稍微端正些便算相貌堂堂一样不公平。 这其中的不公平太多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何而来,他们从出生起就有什么不一样吗? 画屏以前叫“盼娣”。她的父母想要个男孩,因为女孩养大了也只是嫁人的,而不能为家*庭提供任何助力。 女子力气小,不足以下地种田;然而在不用体力的事情上,她们真的做不来吗? 她当皇帝就当得不错。 江书鸿恍觉寻到了关键。 第22章 改革 ◎她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每日踏入太和殿时,江书鸿总觉脊背发僵。金碧辉煌的殿堂里,朱紫朝服如潮水般分列两侧,却寻不见半点钗环之色。 满朝文武皆是峨冠博带的男子,唯有她这个披着龙袍的女子端坐御座,一如孤鹤。 这般违和,旁人却是浑然不觉的。 闺阁女子终生难窥庙堂,自然无从想象;而那些立于丹墀下的臣子们,放眼望去尽是同类,更不会觉得有异。 唯独江书鸿能感受到这种无孔不入的窒息 男子是可以入仕的,女子却鲜有为官的机会。便是当了女官,最高也不过五品。而男子入仕后,哪怕从九品小官做起,也有机会凭政绩或关系步步高升,直至位极人臣。 女官所掌事务也与男子截然不同。 尚宫局位列女官之首,负责的却是导引皇后、掌管宫钥,说到底不过是皇后的大管家。 尚仪局教导礼仪、编排乐舞,终日只与丝竹歌舞为伴。 尚服局缝制衣裳、清点珍宝,与绣娘无异。 尚食局调配膳食、管理医药,跳不出庖厨之限。 尚寝局洒扫殿宇、铺设床帷,做的尽是些仆役活计。 尚功局考核女红、督促织造,整日被缠绕在针线布匹之中。 这些女官虽冠以“官”名,管的却都是些吃喝穿戴、歌舞洒扫的琐事。 而与此同时,男子可以担任哪些官职呢?他们遍布朝堂内外,执掌着真正的国家权柄。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处处可见男子身影。他们可以出将入相,可以牧守一方,甚至可以封侯拜爵,位极人臣。 在中央,尚书省统领六部,掌管天下政令。 吏部尚书执掌百官调任,手握人事大权;户部尚书管理天下钱粮,国库收支尽在掌握;礼部尚书主持科举,决定天下士子前途;兵部尚书调兵遣将,关系边疆安危;刑部尚书执掌律法,主天下刑名;工部尚书督办工程,修筑长城高堤。 这些要害职位,女子连门槛都不得踏入。 在地方,男子可以出任刺史、太守,统领一州一郡。他们征收赋税、审理案件,兴修水利、教化百姓。 而女子只能困守闺阁,她的母亲唐氏可以在父亲处理公务时从旁提点一二,却还要谦虚地说,都是夫君教得好。 军职更是不对女子开放。男子统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而萧景明与群臣宁叫萧应婳远嫁和亲,也不愿令她行军打仗。 江书鸿隐隐感觉到,这一切的开端都在于一个制度的缺失。 科举取士也好,武举选才也罢,都是男子专利;女子纵有满腹经纶,也不过只能在元宵灯会上猜猜灯谜。 而在选拔时,男子讲究的是治国安邦之才、经天纬地之略;女子首要的却是容貌举止、性情品德。就如选秀时,初选对她们身体每一处检查,要求浑身上下毫无瑕疵;殿选则行礼回话,来看她们是否知礼懂事。 江书鸿想,她找到了根本所在。 选官制度中没有女子的一席之地。 “……恭请陛下圣断!” 御史陈奏的声音戛然而止,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江书鸿这才猛然回神,发觉自己竟在朝堂之上走了神。 她垂下眼,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叩,淡淡道:“按惯例办吧。” “退朝。” 话音落下,众臣面面相觑,心中暗惊。 陛下今日兴致缺缺,是哪句话触了逆鳞? 皇上从冷不丁那一笑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的,当时是那句话触动了圣心? 似乎是某位官员之女再嫁一事。 众臣恭敬谢恩退朝,其中心思活泛的已在揣度:莫非皇上这是要整顿女德? …… 江书鸿已留了中书令、尚书令、门下侍中及礼部尚书,到乾清宫议事。 三省长官是国之重臣,朝政制度有改动,是必然要经过他们这一关的;礼部尚书也在列,并不是江书鸿要动科举制度——兹事体大,她不能轻举妄动——留礼部尚书为的是上朝礼制一事。 江书鸿面色沉静,目光扫过殿内肃立的几位重臣: “今日召诸位爱卿来,是有一事相商。”她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临朝议政、批阅奏章,近日发觉许多时间浪费在繁文缛节上。朝会礼仪冗长,奏折内容繁杂,其中还有不少是请安折子,真正要紧的政务反被耽搁。”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四位重臣,见他们神色各异,沉声继续道:“朕欲革其弊。” “其一,需精简上朝礼制。每日朝会,光是行礼、唱喏、进退就占去近一个时辰,议事时间反被压缩。朕以为,可保留必要之礼,削减不必要的繁复流程,集中时间议政。” “其二,需改动奏折制度。奏折堆积如山,朕每日批阅至深夜仍有积压,其中不少是例行请安、无关紧要的文书,真正紧要的军国大事反被淹没。” 她顿了顿道:“朕欲推行两项新政:一是所有奏折必须在表头概括内容,以便朕分辨缓急;二是请安折、例行汇报这类非紧急奏折,改为每旬统一呈递,朕一并批复,避免每日琐事干扰。”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沉寂。 中书令薛氏,正是敏妃的父亲,率先开口道:“陛下励精图治,臣等钦佩。然而礼制乃国之根本,贸然更改,恐动摇朝廷威仪。” 沈皇后的父亲尚书令沈氏附和道:“朝会礼仪沿用数百年,百官早已习惯,若骤然简化,恐怕会让人心生懈怠,甚至轻视朝廷规矩。” 门下侍中郑氏更是皱眉道:“奏折表头概括,看似便捷,但各衙门事务繁杂,若强行统一格式,恐有疏漏,反而误事。” 礼部尚书在这种程度的议事上,有些不敢说话,但低首垂眸间,也显然没有赞同的意味。 江书鸿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御案。 她知道,这些老臣并非故意阻挠,而是习惯了旧制,对新政本能地警惕。 “诸位爱卿的顾虑,朕明白。”她缓缓道,“但天下之事,贵在变通。太宗皇帝当年也曾改革礼制,以适应时局。” “如今朕每日批阅数百份奏折,其中大半是‘恭请圣安’‘风调雨顺’之类的套话,军政要务反被拖延。这于治国何益?” 她拿起一份奏折,翻开道:“这份北疆军镇传来的折子,开头三百字全是问安,直到最后才提到边境有异动。朕若稍有不慎,错过军情,代价谁来承担?” 薛氏沉吟片刻,道:“陛下所言有理,但改革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沈氏也缓和了语气:“请安折子确实冗余,但若一概改为旬呈,恐怕有些紧急事务会被延误。” 然而郑氏仍坚持:“奏折表头概括,恐难推行。各部事务不同,如何统一?” 争论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推行新政,必然引起巨大的阻力,江书鸿早有预料。因此她并不指望一步到位。 这些提案中,有些提出来就是为了讨价还价的。 “既然诸位爱卿认为表头概括难以实施,那此事暂且搁置。” 她环视众人:“但朝会礼仪的精简、请安折的减少,却是必要的。” 几位大臣交换眼神,知道皇帝已经让步,若再反对,便是顽固不化。 最终,沈氏代表众人躬身道:“臣等遵旨。” 次日,圣旨下达: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念朝会议政,贵在实效,而奏章批阅,务求迅捷。今敕令:” “朝会礼仪删繁就简,保留初入、议事、退朝三节,余者从略;” “诸司请安、例行奏报,非紧急者,每旬末日汇呈,朕一并批答。” “各部呈递奏章,须先经堂官审阅,紧要者速呈,琐事勿滥。钦此。” 第25章 诏令一出,朝野震动。 年轻官员大多支持,认为早该改革;而守旧派则私下议论,担心朝廷威仪受损。 有沉不住气的年轻官员已在偷偷议论:“大善!早该废了那些虚礼。” 却被老学士瞪得缩回脖子。 朝中不免有反对之声,然而此次改革,已然经相关的几位重臣表态,其门下亲信自然也得了消息。 因此未引起上次般声量的反对,经历了一些波澜,仍是较为顺利地通过了。 退朝后,沈大人和郑大人并肩走出宫门。 “陛下锐意革新,不知是福是祸啊。”郑氏低声叹道。 沈氏却捋须微笑:“陛下年轻,自有他的考量,吾等老臣尽力辅佐便是。” “且观后效吧。” 几日后,养心殿御书房,仅仅刚到申时,奏折已下去大半。 往常这个时候,她还在批复繁杂无用的请安折子。 江书鸿的嘴角满意地扬了起来。 她摊开那道亲自拟写的圣旨,那些“删减礼仪”“整顿奏折”的墨字像无数挣扎的蚯蚓,正竭力松动板结的土壤。 她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 点上烛火不久,江书鸿注意到今日敬事房的小太监没有来。 原来已到了七月十五,今晚是按例去皇后宫里的日子。 “摆驾吧。” 此时江书鸿已少了初做皇帝时的小心翼翼,唯恐相熟的人看出她是个冒牌货。 如今她甚至有些期待,沈皇后在萧景明面前,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这些内容会不会显得有点无趣,但又是绕不开的部分,我们书鸿还有很多要改的朝政弊病,谁让她是一个比萧景明更优秀的皇帝呢! 第23章 皇后 ◎她只见过她两次失态◎ 沈皇后是一位很称职的皇后。 当年宠冠六宫的荣妃,常常告病不来请安,沈皇后总是应对得体。 江书鸿刚侍寝的第二天请安,荣妃就没有到场。 “荣妃素来体弱,近日倒春寒,本宫早嘱咐她好生将养。既身子不适,自当以安康为重,这些虚礼免了也罢。” 说罢,沈皇后略略沉吟,而后转向琼琚交代道:“去库房取那支老山参,连同本宫新得的安神香一并送去。太医若说需什么药材,只管从本宫份例里支。” 后来许多次请安,荣妃的位置都空空如也。 沈皇后有时会为她找补,笑着说:“荣妃在自己殿里的小佛堂抄《地藏经》呢,那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去传话,就说本宫准她抄足七日,这些日子不必来请安了。另交代她莫要不顾身子,经卷再好,也要记得用膳。” 有时则是荣妃侍寝后,萧景明免了她的请安,沈皇后也仍是笑盈盈的:“昨夜侍寝辛苦,是该免晨省的。” 她唇角总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显得端庄稳重,又叫人感到亲切。 江书鸿唯二两次见到沈皇后坚硬的面具露出一丝裂缝,分别是在萧应婳落水那次,和永熙五年的春天。 萧应婳被江书鸿从水中救上来时,沈皇后已匆匆赶到。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女儿被江才人拽着拖到岸边的模样。湿透的衣裙裹着小小的身躯,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抬上来,水珠从她发梢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暗色。 萧应婳从来不是个让她省心的女儿:她性子活泼,如男孩一般好动,总在各处闯出祸事;她没有女孩子家的样子,不爱女红刺绣,反而痴迷兵书,常常在骑射场上多练一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沉,以至于即使沈皇后寻来珍珠粉为她敷脸,萧应婳的脸蛋仍晒得比寻常女儿家黑许多。 沈皇后虽头疼她那幅样子,却也总能安慰自己,女儿在外人面前礼数很周全,公主该有的威仪端得稳稳的。 黑一些就黑一些吧,总归是健康的、鲜活的,像春日里抽条的柳枝,带着一股子蓬勃的生气。 她是一株形状规整的、柔弱美丽的树,女儿却可以是一棵生机勃勃的小苗。 然而此时,她的女儿变得如此苍白。 她躺在那里,面无血色,连嘴唇都褪尽了往日的红润,只显出一副让人害怕的苍白。 水珠顺着她的睫毛滚落,她的眉尖微微蹙着,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她浑身软软地昏迷在宫人怀里,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被冰冷的湖水抽离殆尽。 “来人,”沈皇后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柔和亲切,沉静如寒潭,“将贤妃带回咸福宫,事情查清楚之前先禁足。” “大皇子年岁已大,不宜继续住在后宫,便先在皇子所禁足吧。” 其实大皇子今年不过六七岁,是可以迁去大皇子所、也可以与生母同住的年纪。 皇后本不欲催促,因此贤妃估摸着能和儿子相处三年左右的功夫。如今毫无预兆地分开,大皇子年岁尚小,指不定要有多少不安与不习惯。 何况是在犯了错之后。 骤然离了母妃,禁足等待惩罚,年幼的大皇子该有多惊惶? 沈皇后不打算因为他年幼就放过他,她的女儿也正年幼,却这样在她管辖的皇宫里被推落入冰水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贤妃听了,忙就急着求情:“皇后娘娘,钧儿他是无心的,又年纪还小……” 话未说完,沈皇后冷厉的眼神便扫了过来。 贤妃多年不曾见皇后这样的威势,登时吓得一激灵,低下头去不敢再有异议。 皇后显见已真动了怒,在气头上求情,只怕会更惹怒她。不如回去与宫人嘱咐一番,好为钧儿开脱。 贤妃刚打定主意,就听沈皇后继续吩咐道:“将所有在场的宫人都押到掖庭宫,一个一个审!” “不可!” 贤妃急了,忙跪下膝行向前阻拦道:“皇后娘娘,这些宫人都是在钧儿和臣妾身边伺候惯了的,平日里轻易离不得的。” 沈皇后却不像往日一般笑着请她起身,而是居高临下地望着贤妃。 “不必担心,本宫自会拨了新人去你宫里和大皇子身边伺候,”她双眼眯起,目露警告,“这些宫人既然都在场,却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落水,想必没有一个得力的。” “全换了也是应该的。” 贤妃心有不满,却仍在皇后的压制下不敢起身,她抬头去看沈皇后,瞧见她眼尾微微上挑,显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气势。 平日里她总笑眯眯的,叫人不由忽视了,原来沈皇后是这样不怒自威的凤眼。 在沈皇后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下,宫人们在掖庭宫的口径很一致,此事很快就查清楚了,大皇子因口舌之争推嫡姐落水。 然而沈皇后面上竟只令大皇子每日在奉先殿祖宗牌位前跪一个时辰,持续一个月即可。 这一惩罚,相对于当众推嫡长公主下水而言,显得有些轻了。 萧景明果然不满:“如此大过,怎能这样轻轻放下?” “朕看他顽劣已久,是该好好长个教训!” 于是皇帝亲令,追加这一月期间每日罚抄《弟子规》十遍,每日清晨在大公主寝殿门外请罪一次,并取消其春猎随驾资格,没收新得的西域宝马,转赠大公主作补偿。 这样一来,罚得就相当狠了。 抄书的任务繁重,使他难以兼顾课业,挨了夫子的许多责骂,最后不得不请了假,落下许多功课。 每日清晨要去请罪,日光微亮便需收拾妥当,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皇子所中新派来伺候他的宫人却劝他白日不应补觉,否则“难免叫皇上知道您倦怠”。 大皇子每日需要恭敬谢罪,萧应婳却是门都不需要开的。两人本就不和,萧应钧每每在门外低声下气请罪,再灰头土脸地离开,于他而言自然是日日羞辱。 罚跪的一个时辰更是难熬,前一日硌出的青紫还未消去,新一日的罚跪又要开始,留下了每逢雨天便膝盖酸痛难忍的旧伤。 然而贤妃再是心疼也是徒劳,毕竟是皇上一怒之下亲下的旨意,谁都不敢相劝。 沈皇后知道,若自己中规中矩地罚,皇上掌眼后,自然会许按她的命令行事;若罚重或罚轻了,皇上才会亲自下令修改。 她给皇上留了不少发挥空间。 那是江书鸿第一次看到沈皇后露出并不控制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她到了岸上,瞧见沈皇后某种有中宫之威的震怒,也有一个母亲的惊慌与心疼。 另一次则是在永熙五年的春天。 彼时,江书鸿已到了婕妤的位置,加上皇上亲赐的封号“瑶”,已是九嫔之下第一人。 同一年进宫的沈氏女、沈皇后的亲妹妹沈婉晴,也已是惠才人了。 惠才人虽然不如荣妃、瑶婕妤那般圣宠优渥,却也因沈家和沈皇后的地位,每月有三四次稳定的召幸机会。 第26章 那日江书鸿正在大公主萧应婳殿里,两人刚下了一下午的棋,见快到晚膳的时候,江书鸿预备告辞回宫,却被萧应婳拉着衣袖拦下。 “今早尚食局送来的头茬嫩荠菜,我让他们和了鳜鱼茸包翡翠饺,皮子是用青汁揉的面,透亮得能瞧见里头粉白的馅儿呢!” 萧应婳如数家珍。 “他们还研究了这盅‘雨前怜香羹’,用谷雨前的龙井嫩芽,配着藕粉、新笋丁和湖虾仁。我嫌这个口味淡,但想着你肯定喜欢,还是赏了他们。” “你就当为了我赏出去的那些银子,留下来陪我用膳吧!” 江书鸿眼看着萧应婳晶亮的眸子,终是不忍拂了她的兴致,笑着留下了。 还未等到晚膳呈上,沈皇后先带着一阵环佩轻响,款款而来。 琼琚手捧一卷《女则》,原来这趟是为了考校功课来的。 其实以皇后之尊,是不必亲自管教公主课业的,只是近日看她年岁渐长,心思反而越来越在兵书骑射上,案头《孙子兵法》翻得卷了边,《女诫》却落满灰尘。 沈皇后不由心忧,打算借这个功夫来劝她收收心。 不曾想今日公主恰好留了瑶婕妤在此,还准备了时令新鲜的晚膳。 沈皇后眸光微动,只好叹一口气,暂且不为难女儿。 萧应婳却打蛇随棍上,似幼时般拽住皇后袖角:“母后也留下用膳可好?”撒娇的模样与当年央求学骑马时如出一辙。 沈皇后垂眸,指尖拂过女儿发间微乱的珠花。目光扫过江书鸿时,更柔和几分——自那日瑶婕妤跃入寒池救起公主,沈皇后待她便不同往日,赏赐关照皆厚三分。 “罢了,依你一次。” 三人最终竟坐在了一处用膳。 江书鸿心知,这是能给自己抬身份的,是母女二人怀着报恩的心思,对她释放出的善意。 她心下熨贴,这顿饭吃得和和美美。 然而饭后刚漱口净手,便听到外头传来通禀:“皇后娘娘,惠才人求见——” 江书鸿指尖动作一顿:宫规森严,若无要事,妃嫔是绝不敢追至公主寝殿寻人的。 第24章 手足 ◎“人是会变的,姐姐。”◎ 沈皇后虽面露无奈,却也允了她进来。左右是在自己女儿殿里,亲妹妹前来相寻,也没有什么外人。只是这瑶婕妤...... 江书鸿也想到此处,正欲起身告辞,却见惠才人已闯了进来,脚步急促,珠帘碰撞作响,口中还哭喊着:“你何苦要这样害我——” 江书鸿瞳孔微缩,起身的动作也只好停下了:事已至此,告退反而像是真撞破了什么秘辛。 果然,沈皇后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神情,沉声交代道:“你不必出去,在这里也好有个见证。” 又转向惠才人厉声道:“放肆,怎么擅自闯了进来?我教你的那些规矩......” 话未说完,却才发现沈婉晴珠钗散乱,气喘吁吁,额角渗出些汗来,显见是一路跑过来的;眼角犹挂着泪痕,眼泪仍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来。 沈皇后眸中闪过讶异和心疼,声音禁不住变得柔和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来人,给惠才人拿干净衣裳......” “不必了,”沈婉晴冷冷地打断了姐姐的话,她直直地盯着沈皇后,眼神里充斥着骇人的愤恨,“姐姐何必假惺惺地关心我?” 沈皇后眉头微蹙,挥手示意殿内宫女退下。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她才缓缓起身,走到妹妹面前:“你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谁?”沈如棠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光,“除了姐姐你,还有谁能这样处心积虑地害我?” “沈婉晴!”沈皇后脸色一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惠才人猛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狠狠摔在地上,“这个香囊,姐姐可还记得?” 沈皇后低头看去,那是一个精致的绣花香囊,上面绣着一轮圆月与两支交错的海棠花枝。正是妹妹刚入宫时,她当着请安众人的面赐下的,为的是叫人知道,沈婉晴有她做皇后的这个姐姐看顾。 惠才人的声音陡然拔高:“这里面掺了避子药!姐姐每日让我佩戴,就是为了让我不能怀孕!” 沈皇后瞬间肃然:“一派胡言!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惠才人却双目圆瞪上前,步步紧逼,“姐姐贵为皇后,却只生了一个公主,沈家让我入宫,就是为了让我生下皇子过继给姐姐。” “可姐姐怕我一旦有了皇子,就会威胁到你的地位,所以千方百计阻止我怀孕!” 沈皇后的身体微微摇晃,她扶住一旁的桌案才稳住身形:“婉晴,你怎么会这么想......” “够了!”惠才人打断她,“我已经找太医验过了,香囊里确实有避子药!” “不可能!”沈皇后如遭雷击,满脸不可置信:“这香囊有问题!” 她猛地看向地上那香囊,亲自俯身去拣了起来,双目狠狠盯着上头的花样子,想要从上面看出什么来。 “这香囊不是我送你的!” 惠才人一愣,随即冷笑:“姐姐当我是三岁孩童吗?这香囊明明是你亲手交给我的!” “我确实送过你香囊,”沈皇后闭上眼,声音变得异常平静,“但不是这个。你仔细看看,这绣工仿得虽像,莲叶的针脚方向却与我习惯的不同。” 惠才人看向她手中的香囊。 “我从小绣叶脉都是从左向右的,与旁人的习惯截然不同,你是知道的,”沈皇后缓缓睁开眼,直直盯着惠才人的双眼:“大概是那处心积虑之人也未曾想过,我赏给你的香囊竟是亲自一针一线绣成的,是以只仿出其形,却没在意这些细节。” 惠才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很快又被愤怒取代:“那为何我承宠多次,却迟迟不能怀孕?” 沈皇后语塞。这并不是她能回答上来的问题,这后宫中承宠的女子太多了,哪是谁都能怀上的? 她何尝不想要一个皇子,又有什么办法? “况且就算我有了孩子,恐怕也只是为姐姐做嫁衣吧,”惠才人眼神中的不甘像是要满溢出来,“待到姐姐抱走了我的孩子,准备如何处置我呢?去母留子吗?” “我于沈家、于父亲、于姐姐而言,不过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吗?” “那是父亲的安排,并非我的打算。”沈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婉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何时害过你?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从未想过要抢走你的孩子。” “人是会变的,姐姐。”惠才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 即使是旁观的江书鸿,在眼见了这场闹剧后,仍为这句话心神一震。 她犹记得刚入宫时请安,彼时还是沈宝林的沈婉晴望向皇后的眼神里,盈满了信任和依赖;沈皇后对这个妹妹也总是宠溺地笑,那样的笑是从眼底里生发出来的,与她面对嫔妃时端庄和善的笑意全然不同。 后宫众人都知道,她三天两头就会跑去皇后宫里坐坐,走时带着成堆的赏赐。 是从什么时候起,惠才人去坤宁宫的频率越来越低了呢?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远处还在遥遥传来打更的声音。 已是暮更时刻,宫门要落锁了。 良久,沈皇后轻声道:“随你吧。” 沈婉晴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绝:“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被沈家任意摆布。我会生下皇子,而且那个孩子,只会是我的,不会给其他任何人。” “今日我来,就是要与姐姐划清界限。往后的路,我们各凭本事。” 沈皇后沉默良久,终于苦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必再多言。” 惠才人没有回应,径直走向殿门。 沈皇后的袖口微微抬起,下意识地做出挽留的姿势,却克制在了小小的弧度以内。直到“砰”的一声,殿门彻底关上,她才缓缓瘫坐在椅子上。 萧应婳难得不吵不闹,默默去拾起了被丢在地上的香囊,递给皇后。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细密针脚,一滴泪落在交缠的海棠枝上。 沈皇后闭上了双眼。 这是幼时的沈婉林和沈婉晴共作的一幅工笔画,她们常说,这株双生海棠就是她们姐妹二人。 这便是江书鸿第二次看到沈皇后完美无缺的面具裂开缝隙,在人前展示出她的脆弱。 沈皇后的脊背总是挺直的,中宫之主气度尽显,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背影在烛光中显出一丝微不可察的佝偻。 “母后......”萧应婳终于忍不住,担忧地开口唤道。 “无事,”沈皇后慢慢睁开眼,拿手帕擦了擦眼角,水光转瞬即逝,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琼琚,进来吧。” “传我懿旨,惠才人言行无状,禁足一月,静思己过。” “娘娘!”琼琚惊讶道,“那可是您的亲妹妹......” 第27章 “正因为是我妹妹,才更要罚。”沈皇后的声音已如平日般沉而稳,“有人在看着呢。” “另外查清楚,近日谁与惠才人走得近,她今日来之前见过谁。” 琼琚察觉到主子隐约的低落,垂首恭声应是,退下去传旨。 沈皇后又转向江书鸿:“叫你看了笑话,你别见怪。” “嫔妾不敢,”江书鸿忙应声道,“嫔妾今日用过晚膳便回去了,并未见到其他人。” 她很识趣,沈皇后点了点头。 那日以后,后宫很快就出了事:大皇子去学堂常抄近路的那条小道上,鹅卵石被浸了油,一日快要迟到时,萧应钧匆匆跑去上课,踩了浸油的鹅卵石,不慎跌倒,磕掉了一颗门牙。 查来查去,查到了令修仪吴氏头上。 其实她自己没有孩子,因此毫无动机,难免叫人疑心是被人陷害了。 然而她素日与人无冤无仇,圣宠也稀薄,然而其父却是门下侍郎,母家势力强盛。这样的人安安稳稳在后宫之中,按理是不该遭人惦记的,谁会突然对她下手呢? 这一套设计下来虽简单,却毫无破绽,非手腕遮天者不可成行。令修仪叫屈无门,迅速被剥夺封号,贬作郑采女,并撤下绿头牌,禁足半年。 门下侍郎吴大人与尚书令沈大人一向势同水火,想来吴家是不愿见到沈家两姐妹在后宫相互扶持,真养出一个嫡子的。 江书鸿便隐约摸到了答案:想必那日挑拨惠才人的人,便是郑氏了。 她不由暗暗心惊:皇后对后宫的掌控稳当得超出她的想象,在这后宫里绝对是最不可招惹的人。 然而沈皇后其实很宽和,恃宠而骄的荣妃她容得下,唯一诞有皇子的贤妃她也容得下,一茬一茬新进宫的年轻貌美女子,与她分享自己的丈夫,她通通容得下。 江书鸿唯二两次见到她失态和出手,是为了女儿的委屈和妹妹的离心。 边回想着,她已迈入了坤宁宫,皇后虽不似其他嫔妃般在宫外候着,却也盈盈立于正殿门前。 见御驾到了,沈皇后笑着迎了上来:“皇上操劳了一天,臣妾愚钝,帮不上别的忙,只得备好了晚膳。时令的新菜式,皇上试试合不合口味?” 见过了萧景明的顶撞和德妃的冷淡后,此时的江书鸿顿感心宽:这才是她理想中皇上的待遇啊!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门下侍郎是吴氏,前文的是郑氏,没有写错,顺序是先吴氏后郑氏! 第25章 女儿 ◎女儿正站在她曾被折翼的年纪◎ 江书鸿进了坤宁宫,与沈皇后一同走进内殿。 一路上,沈皇后在她身旁笑得端庄大方,丝毫不提别的,只温声细语地絮叨着她叫人备的晚膳: “那冰盏水晶脍,浇了冰卤,又冰沙垫底,夏日吃着最是消暑。” “用青瓜薄片卷了鹅脯丝、脆藕条、冰镇杨梅肉,想必是极爽口的。” “荔枝肉与雪梨汁慢熬作胶,又混了西域新进贡的葡萄蜜,冷凝后才切的块,还拿薄荷水浸了凉……” 字字句句都是细细为皇上备餐的心思,满眼都是如何服侍好这个丈夫,一派满心只有相夫教女的贤德皇后姿态。 想必萧景明会受用。 江书鸿走进正殿,宫人们才一一把菜布在了桌上,果见一大桌子菜色各异,却以青白碧绿为主,用的也都是时令的当季食材,可见是用了心的。 可惜这顿晚膳势必无法好好享用了。 “皇后也坐吧,”江书鸿示意皇后坐下,而后才开口道:“婳儿的事,朕已有了安排。” 沈皇后执汤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面上却仍波澜不惊。她边给江书鸿盛了碗莲心菌汤,边声音平稳问道:“皇上是怎么打算的?” 江书鸿决定先试探一下沈皇后的态度。 “如今北狄频繁来犯,战乱不断,今岁已犯边七次,使我朝应接不暇;东南又报东瀛水师异动,想来也蠢蠢欲动,颇有虎视眈眈之态。如此一来,大晟可谓是腹背受敌。” “近些日子,朝中不少大臣仍在进言,欲以公主和亲之策,解此燃*眉之急。” 大晟只有一个公主,便是萧应婳。 江书鸿知道,沈皇后定对此事心知肚明。沈家在朝中地位如此之高,她不会没有消息。 只是不知道萧景明与皇后是否商议过此事,沈皇后又是否表过态。 因此她停在了这句话,准备看皇后的反应行事。 萧应婳的夙愿她明白,也愿意用自己突如其来的权柄,尽可能去助她实现。 然而生她养她的亲生母亲,对此究竟是什么意见,她不能忽视。 沈皇后听皇上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心里便对圣意有了揣测。 她缓缓起身,行至江书鸿身前,款款跪了下来。 惊得江书鸿与两侧宫人齐齐屏息。 自潜邸时起,帝后相见便多是执手相扶,何曾有过这般大礼? “皇上,臣妾十六岁入府,二十载以来未敢以私情扰圣听。您国事繁忙,臣妾不愿再添麻烦,只求能让您到了后宫好好歇息,得展龙颜。” “可婳儿,她是臣妾与您唯一的骨血,臣妾实在不忍心看她嫁入千里之外,这辈子怕都不能再相见,只好斗胆求您。” 沈皇后跪着时,脊背是挺直的,头却是低垂着的。她头上的凤冠是皇后的规制,因而格外繁杂,远远看上去,满头的珠翠压弯了她的脖颈。 “我朝人口众多,土地广阔,并不缺粮草;兵马百万,常年操练,也不缺士兵。那东瀛区区小国,真的只能和亲,不可打服,以求一劳永逸吗?” 江书鸿指尖一顿。她没有想到,沈皇后竟是主战派。 皇后总是中庸的、温和的,力求事事不出错,她以为以沈皇后的处事习惯,多半会忍痛应下和亲的怀柔手段。 没想到她愿为女儿激进至此。 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许多。江书鸿便接着往下引: “虽不缺士兵粮草,却缺了位将军。眼下北狄的战事仍接连不断,方氏与江氏两员大将都在北疆调离不得,朕一时竟寻不出足以服众的青年才俊,可堪领军之责……” “若皇上愿委以重任,臣妾的哥哥可领兵出征!” 沈皇后抬首,语气虽坚决,眸中却闪过不忍与愧疚。 嫡亲兄长沈清溪时任正五品羽林军郎将,当年也是武举出身。近日听朝中和亲之声不断,他已递了信进宫给沈皇后。 信中说,大晟粮草兵马充足,若只是缺个将领,他愿出征。 一边是自幼护她的兄长,一边却是可能永诀的爱女。 沈皇后不愿亲哥哥涉险,然而对沈清溪的武艺和行军打仗本事,终究还是放心的。比起女儿这辈子注定无法回来,她还是宁愿让哥哥一试。 犹豫了好些日子,趁着今日皇上主动提起此事,沈皇后终于说出了口。 这是江书鸿没能想到的。 沈家满门权贵,她有亲眼见证了沈婉晴与沈皇后的离心,因此一向以为,这样的人家是没有太多亲情存续的。 却不想沈清溪愿为妹妹和外甥女冒险至此,这潭深水比她想象得更有温度。 可惜她心知,萧应婳要的并不仅仅是不必远嫁和亲,她有自己的壮志。 “皇后不必忧心,”她亲手去扶了沈皇后起来,“朕也不愿叫婳儿远嫁,何况区区东瀛,不如一次打服了,方是一劳永逸之举。” “只是这将军的人选,朕心中另有所属。” 沈皇后虽为皇上如此轻易地愿意出兵而有所讶异,却并不奇怪他要另选将军。 沈家一向势大,本就在文臣中有一呼百应的地位,皇帝自然不愿见沈家儿郎在疆场上也有所建树。 “婳儿自小跟着一起习武,身手骑射并不输那些男子,难得的是熟读兵书万卷,每每演练时,夫子常夸她有行军打仗的灵性。” “朕属意,派公主凤驾亲征,也好叫将士们鼓舞士气,皇后以为如何?” “不可!”沈皇后脱口而出,身形一晃,面上露出来不及抑制的震惊神色。 她当然知道女儿志不在后院,也知道她翻烂了案头的兵书,然而她更知道,女儿真正的夙愿这辈子都无从实现。 古往今来,从来都是男人去征战四方,女人在深宫后宅里绣花。 即使不考虑这些,她也不放心自己的女儿去刀枪无眼的疆场。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沈皇后忙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尽量把声音放平缓:“皇上,保卫国土固然是我大晟每个子民的责任,却不至于把这样的重担,压到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 “婳儿那些花拳绣脚,平日里看着玩闹便罢了,若真上了战场,不仅她自己安危堪忧,更恐误了军情啊!” 尽管已竭力克制,沈皇后思及女儿的安危,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第28章 “唉,”江书鸿不免一声叹息,“皇后,你可知婳儿她自己想要什么?” “便是今日阻止了她去和亲,未来也总要嫁给另一个男人,无非是在千里之外困于他国宫中,还是在皇宫脚下囚于小小后院的区别罢了。” “我们的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骑射兵法更是不输男儿,谁配做她的夫君?谁配让她只能在后院里绣花,或出门去与贵妇人喝茶,自己却出入朝堂、封侯拜相?” “你平心而论,谁配叫婳儿这样收起拳脚?” 江书鸿越说越情急,因为这些话让她不免回想起自己。 沈皇后能明白,她当然明白:她从小便是那个最出类拔萃的女孩,有着傲人的家世和艳压京城的才貌,每每在读书时背得比哥哥更快、悟得比哥哥更透,她总在期冀不久的以后,自己将在哪里大放光彩呢? 原来在这被围墙与宫门牢牢锁住的深宫之中。 在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 她贵为中宫之主,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六宫大权尽在她手,这世上她只需要跪太后和皇帝,其他人见了她都要行礼。 可她不能触碰奏折,不能涉足朝堂,甚至不能流露出半分对政事的关切,否则便是“牝鸡司晨”,是大逆不道。 她不能像皇帝那般坐拥三宫六院,反而要贤良大度,替丈夫打理好那些如花似玉的妃嫔,在她们诞下龙嗣时含笑贺喜。 她甚至不能像皇帝一般放声大笑,不能像他一样迈开步子走路。 即使身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她也不过是住进了一个更金碧辉煌的笼子。 江书鸿望着皇后微微发颤的指尖,忍不住缓步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盛夏的天,她的手却如此冰凉。 “皇后,”江书鸿低声唤她,“你可还记得,婳儿几年前曾指着沙盘说,若她为将,必取燕云十六州?” 皇后的指尖在她掌心一缩,像是被烫着了。 “那时我们笑她痴傻,可她第二日便默出整本《六韬》,连批注都一字不差;太傅考校兵法时,她当着满堂宗室子弟的面,将《孙子九地篇》倒背如流;去年春猎,她一箭射落双雕,满朝文武的风姿,竟无一能出她左右......” “可是皇上,”在江书鸿越说越激动时,皇后却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手,眼神哀切地望着她,“臣妾不忍眼睁睁看着女儿去送死。” “是要她活着。”江书鸿用力擒住了皇后双肩。 “你忍心看她困在一个又一个笼子里吗?她自己愿意吗?” 沈皇后恍惚间看见十四岁的自己,一箭射落哥哥的冠缨;而今她的女儿正攥着枪,站在她曾被折断羽翼的年纪。 “让她飞吧。”江书鸿将皇后的手放回自己掌心,“哪怕折翼,也好过终生飞不出去。” 第26章 顽石 ◎男人的冥顽不灵是他们自己的可悲◎ 沈皇后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她不曾亲口说支持江书鸿对萧应婳的安排,却也没有再拒绝或反对。 也许是心下实在难安,便想给自己找事情做,沈皇后一改往日朴素勤俭的贤后作派,搜刮出不少好东西。 叫人连夜赶制了几件金丝软甲,用的是西域贡金混着天蚕丝,甲身轻薄如绢,刀箭难透。 萧应婳哭笑不得:“这样的软甲,一件不就够了吗?” 沈皇后神情肃穆:“破了能换。” 萧应婳小心翼翼开口:“母后,若是连这软甲都破到不能穿了,儿臣可能就不必换了……” “休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沈皇后瞪了她一眼,又叫琼琚拿出个青玉盒,“是得有备无患。这是小盒子装的,你收在身上,另有十余颗装在大盒子里,也一并带去。” 萧应婳接过那盒子,打开来看,里头装着颗浑圆的丹药,足有荔枝大小。 “这丹药以麝香、血竭、百年人参合制,含服可吊命续气呢。”琼琚在一旁解释道。 又呈上个特制的金嵌玉八卦盘。 “也是娘娘特意为您搜罗的,这指针永远指向京城方向。”琼琚如数家珍。 萧应婳:……母后这是担心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各样其他琐碎事物,皇后更是准备得样样俱全。 忙里忙外操心的同时,沈皇后还开始了斋戒,桌子上全不见一点荤腥,又于太庙焚香,亲手抄写了《北斗延生经》,求了符折成如意结,塞入鎏金累丝香囊中,内衬还缝着一缕自己的发丝。 “它会保公主得胜归来的。”太祝在旁劝慰道。 “本宫不求此役输赢,只求她平安回来。”沈皇后闻言,轻声回应道。 她仍是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已跪了半个时辰。 另一头,江书鸿也有了打算。 原本准备叫萧应婳先去哥哥江书祺处,先适应适应军中生活,再去独当一面。然而从京城到北疆,再从北疆到东瀛,哪怕只呆一月,总耗时也要四五月。 四五个月,已足够局势发生不可控的变动。 最重要的是,她并不确定四五个月后的皇帝还是不是自己。 迟则生变,在这身体中行使皇帝的权力的日子,时时刻刻都要珍惜。 既然沈清溪自请领兵,正好可与萧应婳共赴东瀛,先代她领军,待萧应婳稍作适应,再还权于她。 若是旁人,江书鸿会担忧天高皇帝远,公主被架空;然而沈清溪是萧应婳的亲舅舅,又为了她不远嫁和亲,自愿去生死一线的战场,想必也真的心疼这个外甥女,架空夺权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 只要没有夺权的念头,就算是出于担忧和爱护,对萧应婳有所限制,江书鸿也能放心。 她相信在那样的局面下,萧应婳能证明自己。 于是接连下了两道旨意,一道在明: “敕封皇长女为凤威大将军,统东南三军;特命御林军郎将沈氏为行军总管,辅佐军事。凤驾亲征,如朕亲临,凡怠慢者,以犯上论。” 另一道在暗,是给沈清溪的密旨: “一月为限,渐次放权,若公主可独当一面,尔即改任粮草督运。” 前者一经颁布,朝堂又是哗然。 次日早朝,江书鸿果然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局面。 “公主深居宫中,未习战阵,如何能敌东瀛悍匪?倘若战败,非但损兵折将,更辱国威!臣请陛下另遣良将,莫要将社稷当儿戏!” 兵部尚书贺大人当先陈奏,这个往日总在和稀泥的角色,竟难得露出一副凛然之态。 这样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萧应婳确实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事关国土战事,群臣难免有顾虑。 江书鸿也就耐心劝慰道:“爱卿不必担忧,公主去岁春猎一箭射落双雕,各位都亲眼所见,其余在场的少年儿郎,无一能夺其锋芒,公主的骑射功夫有目共睹。” “至于战阵之事,诸位不妨听魏大人如何分说。” 左羽林将军魏大人,正是宗室子弟的骑射教习,也是萧应婳小时候与萧应钧偷听的夫子谈话中,“瞧她比谁都更有能耐”的那位。 魏大人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皇上,臣忝列宫中骑射教习十余载,所见各宗室子弟,排兵布阵的天赋皆不如公主。” “公主所读兵书、所研战阵,时常令老臣汗颜;每每谈兵演练,总能脱颖而出,无人可掠其锋芒。” “臣愚见,公主虽一介女流、年岁稍幼,却足以统率军队!” 魏氏字正腔圆,声若洪钟,眼中似有光彩迸现。 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对公主信任至此,他却是群臣中最欢欣鼓舞的。 萧应婳是他最骄傲的徒弟,他亲眼看着她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女将军,这是他亲手培育出的参天大树,而非插在瓷瓶中的一丛娇花。 如今她能去征战沙场,将她在他面前展现出的锐气用在该用的地方,而非嫁入内宅,困于方寸之间,他才觉得自己真的教得有意义。 江书鸿满意点头。萧应婳所言不错,这魏老头果然没让她失望。有他作证发声,比自己这个“父亲”的一面之词更能服人。 “如此,诸位对公主可堪重任与否,还有异议吗?” 群臣面面相觑,已有新的大臣出列: “陛下,自古阴阳有序,男主外、女主内,公主金枝玉叶,岂可披甲执锐,与粗鄙武夫同列?” 这话如同打响一个号角,同类的声音顿时四起。 “若让女子领军,非但军心涣散,更恐天下讥讽我朝无人,竟需闺阁之流上阵!” “《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若破此例,礼崩乐坏,国将不国啊!” 江书鸿有些厌倦了。 她好像已经摸清了规律,这个世界对待“女人不能……”一事,是有一套成体系的话语的。 他们会先说,你不可以,你做不到,你的禀赋与天性使你不适合做这些,你会把一切事情搞砸,以至于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第29章 如果一个女人证明了她可以做到,他们就会来到下一层。 他们会接着说,你如此美丽却如此娇弱,你是最值得保护的一朵小花,你理应退至我身后,生活在我的保护之中,我将为你遮风挡雨。 如果那个女人坚持要自己出去见识风雨,他们就会退到底线。 他们会振振有词,说这不合规矩,这违背祖宗,这倒反天罡。 但江书鸿知道,这是他们无话可说时,最后的负隅顽抗。 她不准备再说服他们了。 人心中有顽石,是他们自己的可悲,她没必要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去教化这些冥顽不灵的灵魂。 她神情转冷,重重一拍御案。 “这是朕的女儿,还是你们的?她金枝玉叶与否,能不能与粗野武夫为伍,是朕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 都不是的。她在心里轻轻说,这些事谁说了都不算,她的父亲说了也不算,只有萧应婳自己说了算。 “女子领军,众士兵心里到底服不服,是她能不能做到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 “朕心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议!” 朝堂上迎来数年未有之静谧。 皇帝专断而不愿听劝,群臣激愤而不敢言怒,两者之间形成一股无声的对抗氛围,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弥漫。 打破这种骇人的安静的,是德高望重的当朝重臣、事件中心人物萧应婳的亲外祖父,尚书令沈大人。 “沈家长子沈清溪,必不负皇上所托,尽心辅佐公主。” “皇上自有考量,臣等遵旨。” 沈大人政绩显赫、门生无数,在朝堂上有一呼百应的地位;况且此事事关亲外孙女,他尚且没有意见,外人如何置喙? 如今皇上心意已决,有沈大人带头给了这个台阶,顺着下来也未尝不可,否则触怒圣颜,只怕官身不保。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朝中过半大臣终于跟着应了。 “臣等遵旨!” 江书鸿目的达成,心情却并没有变好。 她察觉到,众人态度的转变来源于皇权的压制和沈氏的带领,而非心服口服。 路漫漫其修远兮。 …… 尽管沈皇后千不舍万不舍,尽管朝中私下里仍议论纷纷,萧应婳出发的日子还是到了。 钦天监测算的良辰吉日,萧应婳勒马立于城门前,一身玄色窄袖戎装,再无半点珠翠累赘。 晨风掠过她高束的马尾,发尾猎猎扬起。未施脂粉的面庞被铁甲冷光映得愈发锐利,眉峰如剑,眸似寒星。 “母后莫要担心,待儿臣打了胜仗,给您带东瀛最大的珍珠回来!” 萧应婳尽力做出一副轻快的模样,试图安抚沈皇后写在脸上的忧心。 沈皇后又想嗔怪她莫要如此轻率大意,又不舍得在分离前夕还对女儿说出扫兴的话,嗫嚅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书鸿在袖子的遮掩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牢牢握住。 她的掌心因常年批改奏折,有些粗粝,温暖而有力量。 另一只手拍了拍萧应婳的肩,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去吧,我知道你能做到。” 她没有说“朕知道”,萧景明或许会心有疑虑,她江书鸿却愿意完全相信萧应婳。 两人眼神对视,露出一个只有彼此会意的笑。 萧应婳不再犹豫,朝沈皇后深深一拜,而后转身纵马,朝军队前列飞驰而去。 江书鸿与沈皇后相携伫立,远远望着萧应婳不曾回头的背影。 她意气灼灼,似燎原火。 第27章 孩子 ◎若没有这个孽种◎ 雍和宫。 自从有孕以来,萧景明总觉自己的五感都敏锐了许多。 比方说他总能闻见极轻极淡的熏香气味,或是尝到别人注意不到的饭菜中的腥气。 肉当然是有腥味的,便是鲜活的现做的松江鲈鱼也是腥的,鸡蛋、羊奶、甚至是青菜里调味的酱豉,每一样都引得他作呕,更别提有什么食欲了。就算好不容易吃下一些,也总要吐出来的。 再比方说,他此刻头昏脑胀,躺在榻上准备睡会儿午觉,却总听见外头有不住的动静。 遥遥的,吵闹的,似有锣鼓声。 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然而那声音太过挥之不去,直吵得他头痛欲裂。 萧景明这才疑心,是外头有什么大动静。 然而这是在深宫之中,什么声音能传到这里来?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是脱离了他掌控的声音,萧景明心中不安陡升。 “画屏,”他疾声唤今日在外值班的画屏进来,皱眉问道,“外头是什么事?吵吵嚷嚷的。” 画屏虽觉主子近日性情古怪,不像往常般总笑盈盈的,却也只当是她有孕了身子不适,连带着心情不好。 听主子问起今日的事,她心头不由一紧。 公主要凤驾亲征的旨意下来前,雍和宫的宫人们已被皇上派来的严公公仔细交代了。 “贵妃娘娘与公主情谊深厚,若是知道了公主亲征的消息,难免忧心过甚,”严公公神情很严肃,把皇帝的意思传达得丝毫不差,“娘娘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皇上特意交代,此事万不可叫娘娘知道。” 众人自然连声应下,心中也是欢喜的:皇上虽禁足了娘娘,也不如之前常来了,却如此挂记娘娘的心情,说明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等娘娘孕期的脾气过去了,重新温柔小意地哄哄,依着皇上往日的情谊,终究会回到雍和宫的。 因此听主子这样问时,画屏不免有些心虚。 她还从未瞒过娘娘什么事。 为娘娘的身子和龙嗣考虑,画屏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娘娘,外头并无大事,约莫是宫人在粘蝉呢。” 夏天蝉鸣常在午后吵人,太监们就得拿着长竹竿满院子粘蝉,有时候蝉飞太高,还得爬树、架梯子,确实难免发出些杂音。 萧景明闻言,却疑心更甚。 画屏感念江书鸿为她改名、给她信任,对这个主子言听计从、死心塌地,从未在她面前扯过哪怕一点小谎。 因此虽然是皇上所命、是为主子身体考虑,画屏也有藏不住的心虚。 随口扯出的理由也就如此站不住脚:粘蝉虽然会有动静,那动静却是细碎的、断断续续的。 萧景明听到的,却是持续的、大张声势的,甚至其中似有锣鼓声。 画屏不知道便罢了,直接回她也不知道就是,何必这样心虚地骗自己?萧景明心中警铃大作。 “好大的胆子!”狠狠一拍床榻,他神情一肃,怒声呵斥道,“是谁给了你什么好处?竟敢哄骗本宫!” 画屏本就底气不足,被主子这样厉声质问,“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娘娘息怒,莫要伤了身子!都是奴婢不好,”画屏急急解释道,“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只是皇上也交代了,说不必告与娘娘知道,也是为了您的身体打算……” 竟是那“皇帝”交代了瞒着自己! 萧景明闻言瞳孔骤缩,眯起了眼,面上更是狠色尽显:“不必告诉本宫什么?” “回娘娘,是公主凤驾亲征一事,”画屏觑着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解释道,“皇上也是担心娘娘与公主情谊深厚,听闻此事太过忧心,影响了身子和腹中胎儿……” 话到此处,萧景明顿如五雷轰顶,脑袋一阵嗡嗡作响。 那乱臣贼子把他金尊玉贵的女儿派出去打仗了! “娘娘不必太担心,公主的武艺和才学,您也一向称道,必能出师大捷、平安回朝的。”画屏犹在絮絮地劝慰。 萧景明已“蹭”的一下坐起。 “来人服侍本宫收拾,我要去找皇上!” 我要去找那人理论,凭什么把我娇养在手心长大的金枝玉叶,派去那风餐露宿的战场出生入死? 凭什么坐在我的龙椅上,拿着我的玉玺,以我的名义随意颁发旨意,推翻我辛苦治理之下的太平盛世,把一切搞得一团糟? 画屏还在后头哭求“娘娘您冷静一点”,萧景明已不耐烦等人来,大步走到了殿门口。 然而这几步路,迈的步子太大,他小腹忽觉锐痛,仿佛有根丝线生生拽住了子宫。 萧景明不得不按住门沿停下,冷汗已渗满掌心。 “娘娘!”画屏慌忙搀住他摇晃的身子,连声唤宫人去叫太医。 压低了声响却仍能听出匆忙的脚步声、太医请脉时温声细语的询问声、几个大宫女低低的交谈声、小宫女们来来往往的窸窣声…… 连外头的动静都掩盖去了不少。 萧景明脸色苍白,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眼神中竟生出一丝恨意。 这个孩子已使他无力还手。 在他刚发现江氏身上有许多瞒着他的秘密,欲要细细挖掘时,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让他头晕目眩,昏了过去。 在他心焦于龙椅上究竟是谁偷了他的皇位,寻遍了方法联系他那些暗卫而不得时,接连不断的孕反使他辗转反侧,再无一丝多余精力。 第30章 如今他的女儿被派去了前线,他的朝堂被那人搅得乌烟瘴气,他却连踏出殿门的力气都提不起。 “孽种……”他咬牙低语,手指缓缓抚上腹部,指甲几乎要刺破华贵的衣料。 若没有这个孩子,他何至于如此狼狈? 况且这个孩子让他恶心。 嫔妃怀上他的骨血,自然是开枝散叶、延续皇家血脉的好事;可如果是自己亲自怀孕,他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 他是天子,生来就是要掌握臣民的命运,端坐于高堂之上的。 如今却总在用膳后呕吐出气味难闻的一滩东西,一天天地察觉到自己的腹部线条变得凸起,更衣时发现亵裤上总出现颜色不明的痕迹…… 他怎能变得如此狼狈? 如果,如果没有这个孩子…… 萧景明的神情已变得冰冷而阴狠,死死盯着自己的肚子。 腹中毫无征兆地一跳。 他僵住了,胸口莫名发紧。这感觉太古怪,像被谁用羽毛笔轻轻戳了心尖。 太医说过,三个月的胎儿不过李子大小,哪来的力气惊动他?可方才那一下,却是他实实在在感受到的。 “……把药端来吧。”他声音发飘,手却自作主张地抚上小腹。 “娘娘?”流萤捧着安胎药轻声走近,见主子猛地背过身去,广袖下的手却极轻地护住了小腹。 …… 江书鸿送别了萧应婳,已收到雍和宫的消息,轻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瞒不住,也算是在她预料之内。 不能明目张胆下令完全封锁雍和宫的消息,否则难免引起有心人的猜疑,因此只能对雍和宫的宫人说是为娘娘身体考虑,下的也就不是死令。 自己宫里那几个大宫女,都是一等一的忠心,叫她们欺骗主子,哪怕是为主子好,也做不到面不红心不跳。 萧景明毕竟当了十余年的一国皇帝,如果连这都能被瞒过去,她就真的要怀疑一孕傻三年了。 萧景明被孕期的身子绊住了,没能踏出殿门。如果他真的走出去了,会发现其实根本见不到江书鸿。 雍和宫外头多了许多巡查侍卫,一是为保护有孕的贵妃,二是为限制禁足的贵妃。 江书鸿既然下了禁足令,自然绝不含糊。 没有太多空闲去思考萧景明那边的事,好不容易圆了萧应婳夙愿,江书鸿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上次朝议时科举舞弊的事,相关官员已尽数落马,江南的官员又重新组织众学子考了一次。 江书鸿还记得,她当时可是交代了,她要亲自看那批举子的答卷。 政务本就繁忙,还要抽出时间来亲阅仅仅是乡试那一关的答卷,并非江书鸿嫌自己不够劳累的缘故。 而是她在朝中,已有些察觉到“自己人”的重要性。 公主出征一事,尽管有她这个皇帝的一锤定音,但能在朝堂上形成基本同意的局面,沈大人的意见近乎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究其原因,一是在于其名望和行事使百官信赖,二是门徒众多,不说唯他马首是瞻,至少意见上是会保持一致的。 萧景明手下也有一批这样的人,例如弹劾她哥哥的那位。 然而江书鸿这次不打算图省事,直接沿用萧景明留下的原班人马。 那些人是按照萧景明的眼光选的,与她想要的青年才俊,势必有些出入。 上朝时需要依赖沈大人的支持,才能使政见得以通过,带给江书鸿的感受并不好。她决意培养出自己的班子。 此次亲审答卷,她有三重考量。 其一,江南富庶,不少出人才,若能从这批学子里瞄中合适的人选,提前观察,自然能更有把握。 其二,以一地答卷,可大致得观整个大晟的学子大约是什么水平,她很好奇,这些男子答得会比自己更好吗? 其三,依照她对这些答卷学子的印象,再观察其中哪些进了会试,便得以获知考官们青睐怎样的答卷、如今的科举系统偏好怎样的人才。 这个夜不得不熬。 江书鸿苦笑着摇了摇头,吩咐严禄平,叫今日的敬事房太监不必来了。 心下有些可惜,后宫里还有一个人她想见见呢,只好留待他日了。 【作者有话说】 《natureneuroscience》(2017)研究发现,孕妇大脑中与社会认知和共情相关的区域(如前额叶皮层、颞叶)灰质减少,但功能更高效,这种“神经修剪”帮助母亲优先关注婴儿需求,抑制对其他事物的过度反应。胎儿活动或婴儿啼哭时,母亲大脑的伏隔核和腹侧被盖区会释放多巴胺,产生愉悦感。所以这里不是萧景明的柔软和伟大,是说怀孕的激素改变了母体的认知。 第28章 眼睛 ◎她说过,她不闪躲,她非要这么做◎ 江书鸿一眼先扫过去那些帖经题。 “《尚书尧典》……以亲……;《论语为政》:……为政以德……” 虽然不是从开头默起,而是从中间摘出了两个字,但对于真背得滚瓜烂熟的考生来说,也不算有什么难度。 江书鸿不再细看,不过是些考记忆力的题目,最多只是字体有所不同。确实听过字由心生的说法,但她自问还没有这样的造诣,能从字体的不同中发掘出人才。 墨义题稍有价值一些。 “《春秋》隐公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谓'大一统',《穀梁传》称'谨始也',二传微言大义当如何折衷?” “《礼记学记》'玉不琢不成器'与荀子《劝学》'木受绳则直',其教化之道可有异同?” 这考的是明经辨志之功,不过也只须注疏精熟、辨义明晰即可,是以也看不出太大区别。 终于翻到了策问。 “江南道诸州治水之法,自吴越以来有塘浦圩田之制。今太湖流域时有涝旱,当如何损益古法以利农桑?” “扬州为江淮转运枢纽,然盐铁之利多归商贾。若循刘晏旧制或另立新法,可使国用民力两相得否?” 江书鸿眼神亮了些,不由微微点头:这两道题皆出于江南实际,治水关乎食货之本,漕运关乎军国大计,是能考出些实干本事的题目。 然而一篇一篇翻下去,她的神情又缓缓淡了下去。 像这篇“治水之道,当以仁政为本。圣人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治水如治民,须以德化之。宜令州县官员勤勉任事,体察民情,择贤能者督修水利。若官吏清廉,百姓安乐,则水患自消。” 一句话,只要我们好好治国,水患自然就能消了! 空泛无物,不知所云。 要么就是“治水之法,自古有之。《禹贡》载‘导河积石’,大禹疏九河而定九州。今江南水患,当效古制,令百姓负土筑堤,如《周礼》‘稻人掌稼下地’之法。若人人效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何患水之不治?” 生搬硬套,迂腐守旧。 江书鸿忍不住想要叹气。又草草翻过几篇,即使没什么大毛病,却也并不出彩。 本已不太抱希望,她手下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直到翻到一份字迹*行云流水的答卷,扫过前面两行,她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 “治水当如治病,须通盘诊治。其一,太湖置'水则碑'于吴江长桥,刻十二刻度,派专员昼夜监测;其二,水田轮作,低处植茭白养鱼虾以蓄水,高处种桑麻固水土;其三,仿波斯'坎儿井'法,于岗陇地凿地下暗渠,既防蒸发,又免占良田。另设'都水监'于润州,统辖江南诸州水利,岁终考课,以工程优劣定刺史考第……” 这份答案条理清晰便罢了,提出的策略还都很新颖,难得的是点子虽新,却不是凭空而来、不可实现,皆是从前例或他处提取而来,看上去很有几分可行性。 能得知波斯的坎儿井,和少数民间的水田轮作,更说明此人见识颇丰,不局限于书本之间。 她抽出那张试卷,看向落名的位置,只见近乎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傅游艺。 瞧这写名字的架势,若不是怕考官辨识不出,恐怕能飞出天际去。 江书鸿并不介意:有才之士,性子陡峭张扬些也是应该的,不必要规矩刻板。她急急向后看去,欲看他盐铁一题的答案。 “可行'盐引抵税'新法:江淮盐户所产之盐,三成纳官,七成给'盐券',许以券抵当年夏秋两税。再设'平准盐市'于扬州,商贾可以绢帛、铜钱兑换盐券,官府按月调控盐券价,使盐价常稳。铁冶则仿魏徵'和雇匠'遗意,召募流民为官匠,所产农具刻'永熙制'三字,优质者免其家徭役……” 江书鸿越看越兴奋,她仿佛听到自己的血液在飞速流动的声音。她需要这样的人为她所用,她需要手下有这样锐意革新的人才。 老臣的头脑已成定势,轻易不可改变,因此虽然更有经验和声望,却并不是她能用的棋。 她要的是干净的、未经熏染的、有无限可能的新人。 第31章 往后看去,“以“秋风鲈脍”为题作五言律诗一首,限‘真’韵。”“拟《重修兰亭序》,骈散相济,需体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之意。” 杂文诗赋最见文采,也最能拉开天才和庸才的差距,江书鸿对这类题却并不感兴趣,飞速掠过。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看到了傅游艺最后一道判语题的答案。 “有商旅夜渡钱塘,舟覆货失,船夫称遭风浪,货主疑其盗卖。依《刑律疏议》当如何勘断?” 这样的题需依《唐律》为断,最能看出考生能否引律精确、情理允协,足不足以胜任一地父母官。 “钱塘潮信有定时,当先询天文生验事发日潮候,再取船板浸盐水三日,若有新漆脱落,必是事后掩饰。更可传唤同渡旅客作证,用《唐律》'众证定罪'之法。若确系盗卖,依《诈伪律》'监主自盗'加等,刺配岭南;若实为风浪,则令货主、船夫各担其半,盖《厩库律》有'公私共亡失者,均偿'之条……” 只是看到浸盐水处,江书鸿已几乎忍不住抚掌而笑,此人不仅精通律法,且能灵活寻出难解处的新颖应对之法。 她已找到了要找的人! 正在为此兴奋之时,江书鸿恍觉有些不对劲。 她有一种被凝视的感觉。 刚刚在翻阅前头那些平庸之辈的答卷时,她忍不住有些越看越困,因而感知已不太敏锐。当她突然为傅游艺的答案惊喜,而重新变得精神了些,那些来不及收起的视线便被她察觉到了。 人被凝望时是有感觉的。 江书鸿“蹭”的一下起身,高声唤道:“严禄平!” 严禄平正在外间候着,微微有些打瞌睡,猛地听到皇上如此急声呼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快步奔走进来,甚至险些踩到了拂尘,然而当他有些狼狈地到了皇帝面前说“奴才在”时,皇帝却并无急事。 因为江书鸿感觉到那视线消失了。 她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吩咐道:“给朕换更浓的茶来。” 心里却一阵发紧。 在经历了刚变成皇帝时短暂的战战兢兢后,她很快适应了现在的身份和生活,并大刀阔斧地用这样的方便,做了不少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皇帝,她当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称心如意。 以至于有时失去了朝不保夕的自觉。 她很确定,有人在暗处观察她,然而明面上,她找不出丝毫痕迹。 江书鸿回想起与萧景明的初见。 那是在莲花池边,萧景明独自一人立在那里,身边无一人跟随。现在想来,如果那时靠近的不是她,而是歹人刺客呢?如果轻手轻脚地接近,再从背后把皇帝一举推入池中呢? 发生意外的方法太多了,萧景明这样珍视自己性命的人,绝不会把自己放入那样危险的境地。 因此她疑心,在暗处,是有人时刻跟随着、注视着皇帝的。 前朝有传闻,皇帝有暗卫三百,终日不见人,只在暗处保护。大晟的永熙帝,手里有没有这样一批人马呢? 江书鸿已有了成型的猜测。 否则也无从解释,为何她明明感受到了视线,却没有发生任何不利于她的事。 她与萧景明交换身体的方式,突然而匪夷所思,即使是永远注视着皇帝的暗卫,也绝对想不到一觉醒来,皇帝的壳子里换了个灵魂。 然而这些天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他们的存在,说明他们对她的注视频率或视线的灼热程度,较刚开始时上升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江书鸿盘算出两种可能:雍和宫的萧景明已通过独有的、特殊的方式,与暗卫取得了联络;或是暗卫从她的行为习惯、言行举止中发现了不对劲,提高了警惕。 她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否则自己就不会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了。 江书鸿暗暗心想,此后还要更加小心。然而此事其实防无可防。能模仿的,她已尽可能模仿了;实在不知道的生活习惯,她也没有办法。 而若是为她在政事上种种决定的异常,江书鸿更是只能自己认栽: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这样的日子,因此只能抓住每一个机会,把想做的事情办成。 如果因为做这些事而被发现、被指认乃至被摧毁,她在所不惜。 老天给她这具身体,就是为了让她能有一番作为的;若为生死苟活、贪享富贵之故,反放下这些欲行之事,她活在这具身体里又有什么用呢? 江书鸿不会本末倒置。 满腹心事地独自睡下,第二日照常是上朝、议事、批折子。 又是一旬末,请安折子一并呈了上来。尽管集中批阅完,宫中早已到了掌灯的时辰,然而如此一次性处理完信息含量不大的奏折,只需不太动脑子地批复“朕安”,已比之前每天都要处理,来得高效得多。 敬事房的太监本已心中有些打鼓,眼见皇上批奏折到现在,不知还翻不翻牌子。然而主子不发话,他也不敢退下。 好不容易等皇上吩咐人收拾案桌,他小心翼翼跟了进去,举起一盘子绿头牌。 小太监的眼睛随着皇帝的动作而睁大了:是他等了太久,以至于精神恍惚,连眼神都花了吗? 竟是几年没有恩宠的御女刘氏?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人懂一下我们小江的人格魅力! 第29章 困兽 ◎她们并不觉得这里有张网◎ 刘御女接到敬事房小太监的通传时,正在用今日的晚膳。 夏日的傍晚,蝉鸣声嘶力竭地穿透厚重的宫墙,偏殿的窗棂半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 刘御女独自坐在褪了色的绣墩上,素色襦裙已显得有些泛黄。 面前桌子上摆着一碗已经温热的绿豆汤,几块干硬的、边缘已经开裂的枣泥糕,还有一小碟蔫黄的青菜,油星子凝结成白色的斑点。 这就是她全部的晚膳了。 沈皇后其实是不会克扣嫔妃份例的,但敏妃总记得几年前中秋宴上的事,于是处处为难刘御女。 她自己本身也失了宠,不至于要了刘御女的命,却毕竟身份高出许多,又有皇帝心虚愧疚之下的默许,想要在日常用度上对一个小小御女为难一二,还是很容易的。 刘御女端起绿豆汤,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没有异味,于是抿了一小口。 总比饿着强,她对自己说。 她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于是高声唤道:“春桃,去问问今日的冰——” 话未说完便自己住了口:哪里还有什么冰?前些年,敏妃已央皇上把她挪到了自己宫中。前几日派了宫人来说宫中用度紧张,像如意苑这样低等嫔妃住的偏殿,供应就难免不太齐全。 “主子又说什么玩笑呢?”春桃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高亢。 这个曾经恭敬的宫女态度日渐轻慢,她甚至疑心,前几日是春桃偷拿了她的首饰,否则那簪子怎会突然不见了? 那是她最后几样珍贵的物件之一,是临行时姨娘塞给她的。 刘御女没有抬头,只是又抿了一口绿豆汤,她怀疑这里头有咸味。 大约是那一年夏天的眼泪总流进去,她也总就着眼泪喝了,因此总觉得夏日温热的绿豆汤里,是混着咸味的。 然而她已经在更久的时间里不曾掉过眼泪了,她逐渐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悲伤应是静默的。 门外突然又一阵脚步声,使她的心揪了起来:素日里除了春桃,是不会有人过来这里的,除非是敏妃又来寻她的不痛快。 这次又会是什么新的折腾人的法子呢? 脚步声直冲着她而来,她看见一个低垂着头的小太监,她听到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的声音,说出的话使她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由于她已几年没有听过,熟悉则是因为在这几年的时光里,她曾反复咀嚼过无数遍。 “奴才敬事房传旨太监王进忠,奉旨传话。皇上今日翻了刘御女的牌子,请御女即刻准备着,晚些时候接驾。” 刘御女猛地站起身,因久坐腿麻而踉跄了一下。她近乎是飘在云上般恍恍惚惚地说了句“我知道了”,甚至忘了打赏这太监。 “奴才告退,主子慢用。” 直到那小太监退出去,她才惊觉忘了道谢和赏赐,忙看向那个越来越多次出言顶撞、却毕竟是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宫女春桃。 她看见春桃也没有反应过来,怔愣在原地,见她看过来,低头露出有些瑟缩和不安的神情。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暮色渐渐笼罩这间偏殿。有平日里不见人影的宫人匆匆来点灯,春桃小心觑着刘御女的神色,却见她坐在昏暗的烛火中,久久未动弹一下。 江书鸿走进来时,看到的仍是这样一个面色接近麻木、端坐如佛像的刘御女。 这使她有些讶异:她以为一个久久不得圣宠的女人,在终于又得见圣颜的时候,会竭尽心思地打扮和妆点自己,并摆出一副完美的姿态。 第32章 然而刘御女的姿态却太平和,几年的时间好像已完全磨去了她的张牙舞爪。 初见时她还是刘采女,眉飞色舞地挑拨彼时位份高于她的江宝林和薛昭仪,虽说显得面目可憎,却总归是神采飞扬的。 她恭敬行礼,江书鸿淡声叫起。她低垂着头,江书鸿静静地盯着她。 “朕记得,”江书鸿突然开口,声音中听不出情绪,“四年前刚进宫给皇后请安,在殿门口,你说贵妃的宫女打扮像敏妃。” “你为什么突然那样说?” 刘御女的面上这才露出了些活人才会有的表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难怪突然召幸她。她就知道,这样的时来运转是轮不到自己的,原来是兴师问罪来的。 “嫔妾惶恐,都是嫔妾出言不慎,触怒了两位娘娘,但凭皇上责罚。” 江书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刘御女的神情与语调已称得上古井无波,她本打算细细询问,如今看来,刘御女的身子外头是罩了层壳子的,她轻易敲不开。 “你与贵妃彼时素无仇怨,”江书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头顶,试着语气转肃,问得也更直接,“为何无故发难?” 刘御女只嗫嚅道:“都是嫔妾不懂事……” “朕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江书鸿只好打断了她,“你的处境朕都知道,已经不能更差了,若你愿意给朕一句实话,或许至少能活得自在些。” 刘御女久久不语,跪在青砖地上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她只死死盯着眼前砖缝里一粒未扫净的香灰。 “朕只是好奇,你们究竟是之前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仇怨,还是朕竟识人不清,选了个生性如此的女人进宫。” 殿外传来更鼓声,惊飞檐角铜铃上栖着的雀鸟。刘御女似有所觉,突然轻笑一声。 皇上说的对,她的处境已不会更差了,然而她不求一切能好起来,这几年的遭遇已把她上蹿下跳的劲头搓磨了个干净。 “嫔妾实在害怕,”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平静得出奇的语调说,“嫔妾怕她得宠,怕她们中的任何人得宠。她们的得宠,便是嫔妾的失败。” 江书鸿眯起了眼睛:“她们如何,与你又有何干?” 刘御女却突然像真正活过来一般,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绝望的倔强:“皇上,您不会明白的。” “在嫔妾家里,若是姨娘不争,就连剩饭都吃不上,我们住的院子连炭火都分不到足数,哪里熬得过冬天?二姐姐只要在父亲面前说一句我的不是,我就要孤零零地跪一整夜!” “祠堂的夜太黑了,我跪在那样的黑夜里,总觉得连祖宗的牌位都要冲下来吃了我。” “是姨娘绞尽脑汁地取悦父亲,让父亲在她院中留宿的日子,比夫人多了那么多,我才终于不用跪祠堂了。” “是姨娘费劲了心思,让二姐姐的琴弦突然断了,让四妹妹的绣绷莫名脏了,让我成了父亲面前最得宠的女儿,才让我进了宫。” 她说着说着,声音由低变高,眼中竟有种近乎奇异的光彩,其中又掺杂着些很柔软的情感,这样的光彩尤见于提到“姨娘”二字的时候。 “入宫前姨娘就告诉奴婢,女人若是不争,连剩饭都吃不上!这宫里的女人都是敌人,若不先下手为强,来日的敌人就会更多一个!” 一口气说完,刘御女像是将多年的郁气排解出来,她微微喘着气,脱力般瘫坐在地上。 她喃喃道:“可是姨娘,我太笨了,我斗不过她们。” “如果我有姨娘一半聪明……”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江书鸿复杂地看着刘御女,一时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于是只好放任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她能说什么呢?你也有苦衷、你也不容易,你也只是个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被教坏了的孩子? 银烛跪了一个中午,她膝盖上的淤青不容许江书鸿说出这样轻描淡写的话来。 尽管你说了这么多,可你所理解的都是错的,你和你的姨娘不该与人相争,要友善共处? 嫡女出身、从小是父母掌上明珠的江书鸿,小时候听先生讲过“何不食肉糜”的故事,因此也说不出这样高高在上的话。 她只好沉默良久,然后拍了拍刘御女的肩头:“歇息吧。” 江书鸿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可是如果今夜召了刘御女侍寝,却又中途扬长而去,会使她的处境更雪上加霜。 江书鸿无意改变刘御女的处境,却也不打算使她进一步过得更差。 刘御女成为刘御女,已是她得到的报应。 夜里,两人背对而卧,一言不发,却都没能闭眼。 刘御女心中是发泄后的后悔与快意交织,其中又掺杂些隐隐约约的庆幸;江书鸿却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悲哀。 刘御女可恶、可恨,有一些很少的可怜全部加起来,是一种可悲。 她的姨娘教她争宠,是因为自己也深信女人若不争,便活该被践踏;沈皇后宽容大度,是因为她从小被教导“贤德”才是女人最高的价值;敏妃咄咄逼人,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一旦失宠,她就会变成下一个刘御女。 她们所有人,都被困在一张巨大的网里。 这张网由至高的皇权、具有决定性地位的男人和千百年的礼教编织而成,密不透风,无处可逃。女人在这网中,要么像刘御女一样拼命撕咬,要么像沈皇后一样沉默忍耐。 也许其中有人会赢,比如她江书鸿,她曾洋洋得意地站在最高处,望着无宠的皇后与身份低微的嫔妃,心中升起一直在追寻的优越感。 她在皇宫这场厮杀里占到上风,和她小时候一样,总能赢得胜利,于是认为自己已满足了所有的野心。 如今体会到皇帝的滋味,她重又回头看那个骄傲的自己,才突然意识到,会生活在厮杀中的,无论输赢,都只是困兽。 【作者有话说】 最近开始上班了所以每天回来写写写写到很晚[爆哭] 第30章 心腹 ◎今日朕只有两问◎ 江书鸿此后的日子并未再召幸刘御女,她无意于插手这个女人的命运。 她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了此时此刻面前的三十余名男人上。 这是今年各省乡试中最为出众的一批举人,原是到明年二月才需进京赶考,此刻却被一道圣旨急召入京,立于乾清宫外候驾。 为首的湖光解元徐明川微微抬头,望着宫檐上盘旋的孤雁出神,心下不由暗忖:陛下破例召见未经会试的举人,为的是什么事?对他们这批人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未及细想,殿内已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宣——湖广徐明川、直隶周砚、广东林怀瑾、江南傅游艺等三十六人,入殿觐见!” 闻言,众举子心神一凛,忙屏息凝神,列队入了正殿。进去便伏地行礼,听到御座上的那位年轻的皇帝唤他们平身,才恭谨地应声起身,却不敢抬头直视圣颜,只垂着头等候教诲。 “尔等寒窗苦读,跋涉赴考,朕心甚慰。今观尔等文章气度,不负圣贤之教,亦不负朕求才之心。” 众学子连声道不敢,心下松了口气。听皇帝的意思,对他们应当是满意的,这一趟想来不会受为难。 敏锐些的,已心中一动:皇帝的话落在了“求才之心”,莫非是世家势大,皇帝欲扶持新贵,瞄上了他们这群干净的、可收拢的新鲜血脉? 这是天大的机遇。 “朕特召诸卿入觐,不为试制艺时文,那些东西自有考官评定。今日朕只有两问,诸卿可各抒己见,只当咱们君臣闲聊罢了。” 闻言,学子们神色各异。或战战兢兢,为这不在书本上的两问而忐忑;或跃跃欲试,恍觉抓到了在皇上面前露脸的绝佳机会。 江书鸿并不管他们的神色,继续朗声道: “其一,女子教化关乎国本。或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卿等以为女子才德可兼得否?” 众学子不免面面相觑,心中各有困惑:还以为皇上要问些治国大事,再不济也该是人情世故之类,怎么问得如此刁钻,问到了女子德不德才不才上头来? 须知富贵险中求,众人犹豫间,已有学子为自己打好了气。 北地举人赵德璋抢先出列,拱手道:“陛下,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言极是!女子若读书太多,必生骄矜之心,不敬丈夫,不事舅姑。” 他确定,皇上这题考的是女子之德,经书上都讲过的! “臣家乡便有女子因读《列女传》而顶撞婆母,此乃乱家之始!”理论和实践结合,赵德璋对自己很满意,心道稳了。 江书鸿听着就有些头疼。 这话引起一小片附和之声,却也有不少学子面露不满,湖广举人徐明川便冷笑一声道:“赵兄此言差矣!” 江书鸿的头疼好了些。 “《礼记》云‘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身为人母,身担相夫教子之责。若是母亲无知,如何教导子女?其子何以成才?” 第33章 这话显然比赵德璋的更合学子们心意,不少人已面露赞赏地对着他点起头来。 江书鸿却更头痛欲裂了。 她看到傅游艺出了列。早在学子们还在路上时,她已看过了他的画像,轻易便能认出来。 他脸上似有不赞成的神情,却不知是对谁的,江书鸿稍稍提起了些希望。 “徐兄的话却也可笑,”他轻笑道,无视了徐明川投来的带着不满的目光,“陛下,女子有才亦是德,却不在乎相夫教子之间。” “徽州盐商之妻,多能默算整本账目,分毫不差。行商坐贾,若不精算术,何以掌千万资财?” 已有学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禁不住插话道:“傅兄说的是!绍兴女塾之师,皆能讲授《论语》《春秋》,门下明理有才者众。坐馆授徒,若不通经史子集,何以开蒙启智?” 又有人出声补充道:“吴中世传女医,尤擅妇科儿科,活人无数。悬壶济世,若不熟黄帝内经,何以妙手回春?” 江书鸿越听越兴奋,忍不住身子前倾,好在龙袍宽大,学子们又不敢抬头,因此无人发现她微微的颤抖。 “是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实乃腐儒之见;至于要女子有才却只为相夫教子之辈,不过是不闻腐味、实在内里罢了!” 待到傅游艺这句话音落下,徐明川面上已挂不住,张口忿忿道:“傅兄好毒的嘴——” “好了,不必与他费这些口舌,”却被江书鸿及时打断,只见她面色并无多少变化,似是这些回答都未引起她的兴趣一般,“各位皆是言之有理,朕倒有些好奇,依这几位所言,女子竟也能做那些男人做的事了?” “既然如此,朕的第二问便是,女子能否媲美男子所为?” 她有意将话风偏向赵徐二人,好叫众人以为她更倾向那些答案。 如此,既能避免学子们揣度她的喜好而更改自己的回答,亦能筛选出即使读出了皇帝的态度、也坚持傅游艺等人立场的学子。 果然已有人顺着皇帝的意思出列:“陛下,此事不言自明!” “女子体弱,心性亦不如男子坚韧。诗书礼乐尚可习得,但若论治国安邦、领兵征战,岂是女子所能?” 这次大半的举子在为他点头。皇帝的心偏向哪里,已能从话语中窥得一二,没人会想和皇帝不站在同一边。 也有些保守中庸的,话里留了几分余地,如直隶举人周砚沉吟片刻,才上前一步道:“陛下,女子并非一定不如男子,只是若要达到同等成就,往往需付出更多努力。” “古往今来,并不是没有女子成事的先例:班昭著书,妇好为将,前朝太后更是临朝摄政。然而这类女子终究是少数,可见许是天生少一些天赋秉性,女子纵有才华,亦需十倍苦功方能与男子并论。” 这话说得更“中肯”,不少学子转而露出赞同的神色,隐隐间成了声势最大的一派。 江书鸿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 她投注了不少注意力在傅游艺身上,却见他一直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笑,看着一个个发言的举子。 因上一轮问题中立场鲜明的态度,不少学子说话时都忍不住向他瞥去,准备好等他的驳斥,然而他却不再轻易参与,迟迟没有开口的意思。 这是为了什么呢? 江书鸿转眼有了猜测:这是个猎人。 他在等,在等所有与他立场不同的人,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好叫他总结出其主旨,一次发表完意见,不必再一个一个对峙。 或是等这些人在同一个漩涡里,说着大同小异的附和之语,形成近乎定论的态势,他再突然投入一颗惊雷,与所有人都显得不一样。 高高在上的皇帝,最容易注意到的一定是这个与众不同的他。 无论是在等什么,他都是一副很有耐心的狩猎姿态。 他终于开口了,一开口便使得周围人纷纷为他让出一条缝隙来,使江书鸿能从这道缝隙窥见他的全貌。 “恰恰相反,女子非但能与男子比肩,甚至在某些方面,本就比男子更强些。” 众举子哗然,已有人皱眉欲驳,傅游艺却无视了四面八方的目光,直直盯着龙袍的一角。 “论体力,女子确实不如男子;但论才思、耐性、细致、谋算,女子何曾逊色?” “经商者,女子更擅精打细算;教书者,女子更懂循循善诱;行医者,女子更察病患细微。” 他转向另一处为首之人,语气平和却犀利:“女子之才,未让须眉半分。” 已有人忍不住出声:“若是如此,何至于从古至今成大事者,千百人里不过有一个女子?帝王将相、能臣猛将,为何更多的是男子的名字?” 傅游艺转身看去,脸上竟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似是在欣喜有人主动为他递了话口:“这便各位兄台的更荒谬之处了。” “各位说男女若要达到同等成就,往往女子需付出更多努力,正是因为因为世道未曾给她们公平的机会。” “譬如读书,男子可专心致志,而女子却需兼顾家务;男子可游学四方,而女子却多困于闺阁。” “给她们一条更窄的路,而后指着那条路说,这走上来的人更少,”他转而面向江书鸿,“陛下,此为因果倒置!” 江书鸿久久地盯着傅游艺的面庞,好不容易才藏住眸中的满意之色。她垂眸,佯装平静道:“众位的风采,朕今日已一一领略了。” 又转而吩咐道:“严禄平,分给他们罢。” 严禄平便逐一递上了香囊,三十多个香囊花色毫无区别,气味、重量也分毫不差。 众学子有些摸不着头脑:皇上特意召他们前来,问了这么两个问题,叫几拨人争论了近一个下午,最后也不做任何区分,赏下了同样的香囊? 行礼告退,直到出了宫门、进了自家马车,众人才敢细细研究手上的香囊。 傅游艺竟从中摸出一个玉牌来。 那玉牌入手生温,却通体无雕刻点缀。傅游艺翻看背面,终于找到一行暗刻小字:“非常之业,待非常之人。” …… 乾清宫内,江书鸿端坐了一下午,早已腰酸背痛。在学子们如潮水般退出去那一刻,她就卸下身上那股劲儿,将要瘫坐在龙椅上。 却忽觉头顶有灼灼视线。 她猛然清醒,竭力克制着不向上看去,淡声叫严禄平去传晚膳。 这一步走得又急又险,留给她的时间或许不多了。 第31章 胜仗 ◎她不是公主,是大将军◎ 永熙七年九月初,东瀛。 大军已至。 “公主殿下,军中粗陋,您还是住后帐吧。”副将躬身道。 他的眼神已飘向一旁的偏帐,那里住着她的舅舅沈清溪。 萧应婳知道,这并非舅舅自己的意思,而是手下的将士自发地有些不满:于他们而言,沈大人才是此次主事之人,公主虽军衔听起来更高,却不过是个撑面子的虚职。 凤驾亲征,只是光鲜亮丽的添头。 添头要占据主帐,将士们多少有些为沈大人所不满,即使是沈清溪亲自下的令,军中也多有议论之声。 这样的场面她并不感到陌生。行军的这些日子,晚间驻扎后,萧应婳在帐中灯下安静研读兵书,帐外的士兵以为她睡着了,总传来阵阵窃窃私语: “听说这次出征,实际是沈将军挂帅,也不知公主是怎么冒出来的……” “怕是来混军功的,也不知一个女人家要什么军功……” 萧应婳早已经麻木了。 因此她并未发怒,甚至面上没有出现丝毫波澜,只是淡淡地道:“不必了。” 便转身离去了,没有留给副将更多眼神。 她就这样坐镇军中,却不曾展露出什么锋芒。沈清溪与她商议的攻城之日,是三日后的清晨。在此之前,长途跋涉、刚刚到达的大军须稍作休整,也好供他们熟悉附近的地势地貌。 然而仅仅第二日晚,探马便急匆匆闯入了偏帐。 “报!倭寇夜袭临海县,烧毁粮仓——” 沈清溪拍案而起:“传令三军,即刻……” “且慢!”萧应婳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已连忙赶来,边掀开帘子,边急声制止,“舅舅,倭寇此举反常!临海县并非要地,他们为何冒险深入?” 这话说得在理,沈清溪不由沉吟:“婳儿的意思是?” 萧应婳快步走到沙盘前,帐内众人视线随着她望去,只见她手指点向海湾:“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倭寇真正目标怕是……” 话音未落,又有急报:“禀将军!东北哨港发现敌船三十艘!” 帐中众将纷纷脸色大变——那里囤积着全军过半粮草! 萧应婳不等沈清溪反应,直接下令:“郭将军率轻骑驰援哨港,赵将军带水师埋伏鹰嘴湾断敌退路。” “多备火油!” 被点到的郭将军和赵将军皱眉相视,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们理应只听沈将军的号令,原以为公主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名头,不会插手军务,不曾想她却直接下令。公主名义上是领兵的,理论上她的命令不能不从。 第34章 两人一时不知该不该听。 萧应婳察觉出众人的犹豫,已眼神转冷,怒拍桌案,厉声道:“还不快去?误了军机,谁担当得起?” 沈清溪也意识到了下将对萧应婳的态度,忙附和道:“凤威大将军亲令,你们还在等什么?” 称将军而非公主,已表明了沈将军的立场。众人深知军机紧急,纷纷不再迟疑,领命而去。 萧应婳的判断精准得可怕。当夜,倭寇主力果然偷袭哨港,却被早有准备的他们杀得大败。 熊熊烈火中,二十艘敌船化为灰烬。 当日在那帐中见识了萧应婳果决下令的将领,自然暗暗心惊;不曾参与决策的士兵,却也发现近日常常见到公主。 萧应婳有时出现在伤兵营*,亲手为士兵换药包扎。起初将士们惶恐,后来发现她手法娴熟,甚至用御赐金疮药为小兵疗伤。她俯身检查军情,甲胄染血亦不在意。 粗糙的饭菜她却吃得很香,全不见在宫中慢条斯理的模样,与将士们一同狼吞虎咽,油污蹭到了头发丝上也浑然不觉。 她搬出了单独的主帐,却不是为了腾位置给沈清溪,而是要与士兵同住普通军帐,众人常见她晨起练剑,或是夜里挑灯研读兵书,帐篷外的议论声便渐渐少了。 …… 到了东渡的前一日。 沈清溪在众将面前单膝跪地,高举虎符:“末将沈清溪,请凤威大将军执掌三军!” 刚来时他也曾担忧,这样娇娇弱弱的小外甥女,怎么能随他行军打仗呢?如今他才明白了,不是她随他来见见世面的,是他沾了她的光。 他跟到了如此难得一见的将才。 萧应婳没有推辞,从容接下。 “全军听令,”她穿着甲胄,铿锵踏上点将台,“即日起,本宫正式掌主帅之职。” 台下传来细微的骚动,却并不十分喧哗。 “有异议者,可以现在站出来。” 她的语气十分平和,并无威胁之意,皮肤被烈日镀上一层麦色,束发的绸带早换成粗麻绳,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颈侧。 脊梁挺直的姿态,却比任何华服珠翠都更摄人心魄。 数万大军鸦雀无声。 …… 永熙八年秋末,京城。 一匹快马自东海疾驰而来,背插赤旗的传令兵嘶声高喊。 “东瀛大捷!公主殿下连胜三仗!” 京城九门震动,百姓纷纷涌上街头,争相欲知战况。 传令兵却一路不停,直闯皇城朱雀门,守卫见是军报,不敢阻拦,急开中门放行。 那传令兵翻身下马,踉跄几步,跪倒在太和殿前,高举漆封战报:“东瀛大捷!公主殿下亲斩敌酋,叛军尽灭!” 严禄平不敢怠慢,双手接过战报,一路小跑入内廷。 此时江书鸿正在乾清宫批阅奏折,听闻外面急促脚步声,眉头微皱:“何事如此慌张?” 数月的浸淫已使她举手投足间,都有了十足的皇帝威严。 严禄平却一反往日的谨慎沉稳,扑通跪倒,高举战报:“陛下!东瀛捷报!公主殿下大胜!” 江书鸿也冷静不再,猛地站起,一把夺过战报,撕开火漆封印,展开细看。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 “儿臣萧应婳谨奏:” “东瀛叛军十万,据险顽抗。儿臣先破鹿岛,斩松平义忠;再克赤岩城,擒小西行远;终战平户湾,亲斩藤原信玄!” “三战皆捷,斩首五万,降者三万,余众溃散。东瀛诸岛,尽归王化!” “儿臣不日班师,献俘阙下!” 江书鸿看这从字形到内容都如此恣意的一封信,双手微颤,几欲落泪。 “我早说你能,我早说你能走到这一步……” 次日早朝,钟鼓齐鸣,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江书鸿高坐龙椅,面色难得的红润,显然心情极佳。 “昨日战报已至,好叫众卿知道,”她缓缓开口,声若洪钟,“凤威大将军萧应婳,在东瀛连战连捷,已平定叛乱!” 百官虽已有耳闻,却知道此时更要凑趣,闻言纷纷跪拜:“恭贺陛下!公主殿下神武!” 江书鸿示意严禄平逐字宣读捷报,战报虽短,其中惊险却可见于字里行间;三战三捷,其中快意又叫人心神为之所动。 殿内一片惊叹,朝中老将也忍不住抚掌赞叹:“公主殿下用兵如神,可堪当世名将!” 江书鸿很满意众人的反应,龙颜大悦,朗声道:“凤威大将军立此不世之功,朕决议重赏!” 她环视群臣,一字一顿道:“即日起,封萧应婳为镇海大将军,统辖东海三州水师,开府建牙,亲掌军务!”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凤威大将军,是个好听的名号;镇海大将军,却是个实职。 兵部尚书贺大人当即出列,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江书鸿眯起眼睛:“爱卿有何异议?” 贺大人心知为公主出兵一事,自己已惹得皇帝不快,然而为国家社稷着想,他贺某绝不能坐视不理。 他跪伏在地,痛心疾首:“陛下,我朝从未有女子掌实权军职!公主虽立战功,但终究是金枝玉叶,岂可委以兵权?若开此先例,恐天下哗然!” 礼部尚书徐大人也紧随其后:“陛下,女子统兵,有违祖制啊!” 御史大夫也附和道:“公主殿下已享尊荣,若再掌兵权,恐遭非议……” 江书鸿面色渐冷:“凤威大将军连破三城,斩敌酋,平叛乱,这样的功劳,若是个皇子,你们早跪着求朕给他封王了吧?” 事关天家威严,无人敢接话,殿内一时无人开口。 终于有人出声,却是公主的亲外祖父,尚书令沈大人:“徐大人口口声声祖制,可还记得高祖有言'选将唯才,不论出身'?当年太宗皇帝用女将平南诏时,你们祖宗的祖宗出生了吗?” 徐大人被噎得脸色发青,却也不敢对沈大人说重话:“沈公,此一时彼一时……” “此时南北各有敌军虎视眈眈,不也同样是危急之秋?”沈大人却不再看他,接着朝那御史大夫斥道:“已享尊荣?” “公主殿下亲冒矢石,连破三城,斩敌酋首级的时候,各位在干什么?在京城喝着茶、听着曲,弹劾些鸡毛蒜皮之事?” 御史台不少人被戳到痛处,却也无法直接跳出来反驳。贺大人仍忍不住小声嘀咕:“可女子终究……” “终究什么?”沈大人猛地转身,吓得他连退三步,“当年北境告急,是昭宪太后亲自披挂上阵,率三千铁骑解了幽州之围!按你们的道理,太后也该在家绣花才对?” 他虽已年迈,却声若雷霆万钧,因数年的威势,震住了许多朝臣。 江书鸿见时机成熟,缓缓起身,声音威严:“朕意已决。” “萧应婳战功赫赫,当得起这镇海大将军之职,”她目光扫过群臣,一字一句继续道:“东海三州水师,即日起归其统辖,可自行任命属官,调度兵马,抵御倭患!若再有异议,便是质疑朕的决断!”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言。 【作者有话说】 人人都叫她公主,只有她叫她凤威大将军 第32章 班师 ◎不好了他俩晕倒了◎ 永熙七年冬,长公主御驾亲征拿下东瀛,今日班师回朝。 到了京城,照例是要游街的。百姓挤在两侧道路旁,孩童骑在父亲肩膀,茶楼窗口探出一个个人头,翘首以盼着公主的仪仗。 萧应婳打马而行,走在军队最前,不以帷帽遮挡,不簪一物妆点。皮肤在风吹日晒中已毫无白皙细嫩之态,棱角与眼神一般锐利。 凡她走过的路段,两侧便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先是各有各的喊声,渐次统一成齐整的“公主威武!” 萧应婳听了十几年的“公主貌美”“公主可爱娇俏”“公主尊贵”,在最近半年的时间里,却听到了过去十几年都没有这么多的“公主威武”。 不过在军营里,她不喜众人叫她公主,因此听得更多的是“将军威武”。 萧应婳喜欢这样万人空巷迎接她得胜归来,喜欢因立下了赫赫战功被众星捧月,这样的感觉不同于过去被捧着时如在云端,而是实打实站在地上的。 她终于靠自己站得稳稳当当。 也不完全是自己。萧应婳抬头遥遥望去,看向皇宫所在的位置。 那里有个她的挚友。明明是父亲的妃子,却和自己成了朋友,在皇帝的躯壳里顶着群臣的压力,送她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这一抬头,下颚线看起来更加明显,扎起的马尾在寒风中猎猎飞扬,身姿也显得更舒展了些。 便听到路边传来近乎破音的呼喊:“太俊了公主,我要嫁给你——” 萧应婳:……? 扭头看去,见是个年轻的女子,大约是已成婚的缘故,并未带帷帽面纱,嘴角的一颗小痣显得分外可爱。 第35章 萧应婳便冲她展颜一笑,才纵马继续向前去了。 这一笑更是勾得那边许多女子心神荡漾,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一同回城的将军须先到各处述职,萧应婳则一口气骑到了宫门外,欲下马进宫。 “公主不必下马,”宫门前的侍卫统领却恭恭敬敬道,“皇上特意交代了,今日您班师回朝,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理应许以特例,准您今日纵马宫中。” “皇上在乾清宫等您呢。” 萧应婳听闻此言,笑意更甚,并不推脱,一甩鞭子更加速而去。接近乾清宫时,便看到宫门口伫立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是皇帝江书鸿。 她利落翻身下马,走上前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儿臣幸不辱命!” 江书鸿早在她作势要行礼时便亲自去拦,然而萧应婳并不任她拦下,非要把这个礼行完。 江书鸿也就懂了她的意思。 待她起身后,才朗声笑道:“原已拟好了旨意,只等你亲自回来接。” 说罢就看向了严禄平。 严禄平会意,忙从袖中取出卷轴,清了清嗓子,请萧应婳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凤威大将军萧应婳,率军远征东瀛,三战三胜——破鹿岛、克赤岩、斩敌酋,平定东瀛叛乱,立不世之功。” “今特封为镇海大将军,统领东海三州水师,开府建牙,自设属官,全权执掌军务。赐虎符、印信,以彰其功。望尔恪尽职守,镇守海疆,使倭寇不敢来犯,保我朝海晏河清。” “钦此”二字的声音落下,萧应婳却还未回神,险些忘了接旨谢恩。 开府建牙,自设属官,这是比封疆大吏更高的待遇,足以使她做一处的土皇帝。 虎符印信,更是足以调动千军万马的东西,哪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萧景明做这个皇帝,也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权力。 可江书鸿给了。 萧应婳一时有些分不清,江书鸿究竟是太信任自己永远不会有二心,还是就算权威受到挑战,对她来说也无所谓。 在近卫和严禄平的提醒下,她才恍恍惚惚地接了旨、谢了恩。江书鸿扶起她,示意她跟着自己向内殿走去,边吩咐道:“里头不必留人伺候。” 既然专门吩咐,那就是皇帝要单独与公主说话,不欲任何人听着。严禄平于是清退了宫人才退出去,亲自小心地把门带上。 门一关上,萧应婳便迫不及待地前倾了身体准备开口,眉眼间都是兴奋的神色。 江书鸿却朝她使了个眼色,萧应婳见状困惑,未来得及开口,江书鸿已先一步道:“你做得很好,朕有女如此,实在欣慰。”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宫中发生了许多事。贵妃虽有孕在身,性子却变得骄纵,朕将她禁了足也不见反省。她素来与你关系好,你有空也要去劝一劝。” 萧应婳心中警铃大作。 江书鸿与她说话,是不会自称“朕”的,眼前的人难道是萧景明? 她望向皇帝的眼睛,那其中的神情却又是令她熟悉的:温和、包容,总在静静听她诉说;然而很坚定,自有一种让她心安的力量。 萧景明是不会有那样的眼神的。 她于是明白过来,这还是江书鸿。 江书鸿也许是有什么顾虑,使两人不能再在此处直言“皇帝是江书鸿”一事,于是只顺着安慰道:“父皇不必忧心,贵妃娘娘想也只是孕期身体不适,才心情也跟着不好。儿臣回去后自会找机会好好劝解她,为父皇分忧。” “你能为朕分忧是好事,”江书鸿听萧应婳这样说,便知道她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欣慰地继续向下引,“只是前朝更令朕头痛,许多想做的事,阻力很大。” 萧应婳敏锐地捕捉到“前朝”二字,知道这是重点。 “朕欲派你出征或封赏你时,朝野之中多有反对,理由总逃不出‘一介女流’一类的说辞,”江书鸿斟酌着缓缓道,“朕原先以为是朝臣年纪大了,难免迂腐守旧之故,不想召来新的年轻举子作问,这类声音仍不少见。” “朕才明白,这样的观念是根深蒂固在许多人心中的,不以年纪或权力的增减而转移。” “好在那批举子中也不乏新锐进取之辈,或能为朝廷注入些新鲜血液。” 江书鸿字斟句酌,着力把意思隐晦地透露给萧应婳。 按理说,那些暗处的眼睛,大约是常常观察她的举动,才发现了不对。可若是上次与萧应婳的对话已被听见,她就不会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因此她猜测,那些眼睛是有距离的、并不时刻监听的,以便给皇帝留下一些私人的空间,否则即使只做保护用途,也难免使上位者感到冒犯和不自在。 然而经历了这段时间大刀阔斧的举动,结合那日突然感觉到的注视,她有理由相信,今时今日二人的对话,已不如上次那样安全。 因此她只能如此小心地提醒萧应婳。 “朕欲一改如今的局面,这其中的关键,应在取士之道。若女子能入朝为官,做成些为国为民的事,想必能扭转一部分偏见。” 江书鸿心跳不由加速,因为此时已说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可惜此事事关重大,明处暗处,总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叫朕轻易动弹不得。” 明处暗处的眼睛,希望她能听懂。 “如今你班师回朝,以女子之身积累下如此战功,正是最好的时机。朕欲以此为契机,提些制度之变。” 萧应婳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她听懂了江书鸿此时的顾虑,和即将要做的事,可是江书鸿需要自己做什么呢? 如果最坏的结局是她被发现、功亏一篑,自己就是她留下的后路。可是在这皇宫之中,如果她这个皇帝都不能算安全,自己去哪里为她寻一条后路呢? 哪里是不受皇权笼罩的、足以使她逃脱的、而自己所能提供的?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她脑海中闪过——按刚刚的圣旨,东海三州,如今已是她萧应婳的地盘! 否则怎么至于在这样“明处暗处都有眼睛”的境地,还如此急切地行此政令? 那么江书鸿需要的,也许就是她尽快在那里建起自己的势力,彻底掌握那片土地,以做她最后的退路。 想通关窍,萧应婳不再犹豫,寒暄了几句就向父皇告别。江书鸿果然不留她,只交代她“去见见皇后,她比朕更牵挂你”。 萧应婳匆匆而去,江书鸿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起身准备唤严禄平进来,伺候她处理政事。 不想刚一起身,突感后脑勺一痛,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直直向后倒去。 …… 雍和宫。 萧景明已很不耐烦,眉眼间全无江书鸿往日的宽和,他近乎恶狠狠地盯着疏雨:“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跟本宫说句实话?” 疏雨心中叫苦:一边是皇帝明令交代了不许拿任何事打扰娘娘,一边是自幼服侍的娘娘听见了动静,逼问她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娘娘的月份大了,肚子也稳当了不少,理应不会再受太大影响。 况且公主班师回朝与上次出征不同,于娘娘来说,也算是喜事一桩,大概并无必要专门瞒着娘娘? 于是疏雨一咬牙,在君令和娘娘之间选择了后者:“回娘娘,是公主班师回朝了。” 既然已说出口,为哄主子开心,她便凑趣补充道:“皇上还封了公主当镇海大将军,能统辖东海三州水师,开府建牙,亲掌军务呢!” 萧景明听闻此言,直接一阵天旋地转——一个公主开府建牙、亲掌军务? 他的江山被那人玩弄成什么样子了!那人究竟要干什么? 呼吸变得不畅,在疏雨和更多小宫女闻讯而来的惊呼声中,他两眼一黑,缓缓倒了下去。 第33章 交换 ◎她必须在萧景明面前瞒住◎ 江书鸿睁眼时,眼前已是雍和宫的床帷。习惯了明黄色的装饰,乍一回到这里,竟愣了一瞬,还有些不习惯。 流萤候在床边,见她醒了,忙吩咐小宫女去唤太医过来。疏雨却在一旁跪着,脸上不施粉黛,挂满泪痕,眼睛红肿。 江书鸿一眼便看见她这副模样,一阵心疼,来不及先要水喝,沙哑着嗓子就开口:“疏雨这是怎么了?” 疏雨听见这句,眼泪却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膝行上前,边不住地呜咽道:“都是奴婢不好,害娘娘失了孩子……” 失了孩子? 江书鸿没有经历有孕的过程,因此并未察觉到肚子有什么不对。一醒来便看到疏雨这般模样,注意力全被她吸引过去,如今听到这句话,她才无意识地抚上了小腹。 如她印象中一般平坦。 确实有些微微的腹痛,头也有些晕,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 看来是雍和宫发生了什么意外,叫她的身体小产了,还晕了过去。 第36章 听着还和疏雨有关。 可惜萧景明身体里的她也晕过去了,没能得到雍和宫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禀报。她猜想,许是两人同时晕了过去,这才把身体交换了回来。 正想着,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一阵行走时衣裙布料摩擦、珠翠碰撞的声音后,皇后面色沉痛地进来了。 “妹妹节哀,”沈皇后面上的悲切不似作假,“你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 对失去这个孩子,江书鸿却并没有其他后妃那样歇斯底里,也许是自己从未经历怀胎的过程,因而就少了几分不舍和失落。她只是有些感伤,为自己与这个孩子的无缘。 “让皇后娘娘费心了,臣妾惶恐,”她终究挤出几滴泪来,“公主班师回朝的好日子,却叫皇后娘娘在臣妾这里守着,不能及时母女团聚,臣妾实在心里不安。” 这话并不是场面话,她能想象母女二人急于见面的心情,自己这里突然出了岔子,令她不得不赶过来,想必沈皇后心里也是焦急难耐的。 沈皇后听闻她提起公主,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宫里的宫女说,你正是听了婳儿回来的消息,才小产晕了过去。” “皇上知道你孕期心情起伏大,又易受外头那些事的影响,专程交代了宫人不必与你说。当时知道婳儿亲征,你不就动了胎气吗?” 思及贵妃是为了自己女儿的事才如此情绪大起大落,沈皇后原想责备她太敏感多思,不注意看护身子和龙嗣,如今这话也说不出口了,语气反倒更柔和几分。 “你这宫女却如此不懂事,贸然就又告诉你婳儿回来的消息,不曾想你这胎受不得这些日子的大喜大悲,竟没能保住……” “这宫女我原打算替你处理了,想着终究是你带进宫的家生丫鬟,还是交由你自己处置吧。” 疏雨在一旁已泣不成声,听到这里禁不住哭求道:“奴婢愿以死谢罪,求娘娘成全!” “荒唐!”江书鸿忍不住低声呵斥,“是本宫自己忧思太过,与你又有何干?” 她已理清来龙去脉,如今当务之急是保下疏雨。既然圣意是瞒着贵妃,疏雨这样谨慎的人就不会主动开口,应当是萧景明逼问了她,才让这个从不欺骗主子的傻姑娘说了实话。 “皇后娘娘,是臣妾实在心慌,才非要她告诉臣妾,主子的命令她不得不从,”她转向皇后,神情愧疚,“这个孩子没能保住,全是臣妾一人的过错,与下人们一概无关。” “孕育皇嗣不力,已是臣妾的罪过;若还累得娘娘在此处陪着臣妾,不能与公主尽快母女相见,臣妾就更心里过意不去了。” “娘娘快去吧,公主想必已在等您了。” 话到此处,沈皇后有了台阶,眼见皇上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他,又毕竟心系爱女,便没有多推辞:“那本宫便不打搅你了,你好生歇息,缺什么东西只管让人与本宫说。” “等你身子好些了,便叫婳儿来看你。” 沈皇后握着江书鸿的手拍了拍,才终于起身离去,临走时还专门交代了她不必下床行礼。 皇后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口,江书鸿就飞速开始了思索和布置。 “疏雨,此事你万不可再归咎于自己,”她先屏退了其他宫人,只留了四个大宫女在里头伺候,温声哄了跪在地上的疏雨起来,“这段日子我的举止不像往常吧?” 疏雨尚沉浸在愧疚里,闻言有些反应不及,余下三人对视一眼,已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前些日子若是对你们说了重话、挂了冷脸,并非我本意,”江书鸿料想萧景明堂堂天子,不会给她的宫女什么好脸色,“这孩子没能保住,也是一样的原因,暗处有人对我下手。” 不是她不信任这四个人,而是交换身体一事太过匪夷所思,能少一些人知道就少一些。况且这几人心智不如萧应婳稳重可靠,容易在外人面前露出不对劲来。 江书鸿把一切归结于“不可说的缘由”。 “所以疏雨也好,前些日子告诉我公主亲征之事的画屏也罢,我动胎气或是小产,其实都与你们无关。” 她眼见四个宫女面露惊愕,疏雨和画屏却隐隐有些松了口气,便放下心来——她们心里这桩事,看来是解决了。 下一步最要命的是,她江书鸿回到了贵妃的身体,萧景明应该也回到皇帝的身体里了。 他是否知道两人是互换呢? 他在这具身体里时,有发现自己的什么秘密吗? 江书鸿对后者还不太担心,她并未做过什么害人性命的亏心事,即使被皇帝发现些小心机,以江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她最多也不过是失宠,远不到威胁性命的程度。 做过皇帝的江书鸿,对这事心里门清。 然而前者,却是一着不慎就要丢了性命的大事。 伪装萧景明,替他当了一段时日的皇帝,这是真正挑战到帝王权威的事,比那些情情爱爱的小事,更能危及她的脑袋。 她必须在萧景明面前瞒住。 正思忖间,外头竟已传来了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熟悉的严禄平的声音。 来得竟这样快! …… 萧景明确实未多耽误时间,就匆匆赶来确认这件最重要的事。 他醒来时是在养心殿暗间的床榻上,这里他虽知道,却几乎不曾来过。大晟的历任皇帝,都会带继承人来此地看看,他是在父皇病重时被带来的。 旁边立着暗卫首领,同样是他知道一直存在、却很少见到的,萧景明知道他叫谨言。 见他醒了,谨言利落跪下:“皇上恕罪,属下见您今日举止有异,恐被调换,便趁您身边无其他人时打晕了您,确认您的身份。” 谨言人如其名,话说得很简洁直白,毫不遮掩地承认自己怀疑和打晕了皇帝。 萧景明却也奈何不得他。暗卫忠于萧家而非皇帝个人,历任首领由内部选拔禅让而产生,不受皇帝任免。 虽然话说得难听,确实绝对忠诚于皇权的。 萧景明察觉到身上的衣服穿着不似平常,袖口的扣子有一颗移了位,想必是谨言已趁他昏迷时,细细检查过了。 虽说有些膈应,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让谨言自己去领罚。几十个板子而已,对习武之人尚可承受。 谨言当然从他身上找不出任何异样,因为这具身体切切实实就是他萧景明的身体,每一颗痣的位置都不会有错。 错的是里头的灵魂换了个人。 他从暗道出去,恰好严禄平已声音焦急地在外头求见。 “皇上,贵妃娘娘受惊动了胎气,如今已晕了过去!” 萧景明闻言心头一动:自己确实怒极攻心晕了过去,这头的皇帝同时也被谨言打晕,于是他便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是否有些太过巧合? 他怀疑正是江氏这段时间顶替了自己。 这个消息来得正好,使他能顺理成章地露出焦急之色,急声吩咐严禄平摆驾雍和宫。 一路上宫人不敢耽搁片刻,使足了劲赶路,皇帝的轿撵第一次如此快而不稳,皇上却尤在催促。 使下人都不由暗暗心惊:雍和宫娘娘虽与皇上闹性子,被禁足了这么些时候,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却还是独一份的。 到了宫门前,却见闻讯的雍和宫大太监福安已候在门外,见御驾靠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悲痛。 “皇上,太医说龙嗣已然保不住了……” 萧景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孩子就这样没了?他辛辛苦苦怀胎数月的孩子,他为这个孩子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头,他无数次恨不得一碗落胎药落了它,却又在察觉到细微胎动时软下心来。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不甘和挣扎中,终于决定要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自觉已与这个孩子建立了其他任何孩子都不曾有的联系,若这是个皇子,待他重回皇位,必定亲自抚养、传位于他。 因为这个孩子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不仅是他的骨血,更是他亲自含辛茹苦生下来的。 他以为自己最关心的是江书鸿有没有冒领他的身份,享受他的皇权,然而当听到这个孩子的消息,他却先为此慌了心神。 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早知道不问萧应婳的事了。 如果他没有那样放任自己情绪起落,会不会就能保得住他的孩子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换回来了! 第34章 复宠 ◎可她的眼睛是真的◎ 萧景明犹在悲痛中没能回神,伫立在殿门口不曾进去,里头却已冲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后面跟着一连串“娘娘不可——”的惊呼。 萧景明反应不及,江书鸿已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如同断了线的纸鸢。 她的头发全散着,胡乱地垂在肩后,甚至有几缕被眼泪打湿,粘在不施粉黛的脸上,是后宫女人从未出现过的狼狈。 第37章 她紧紧抓着萧景明胸前的衣料,力气大得与她苍白的脸色不相称。严禄平在后头心想,这件衣裳势必会因为发皱而被扔掉了。 萧景明低头看她,便见她也正泪眼婆娑地抬头盯着自己,满眼都是恐慌与依恋。 “皇上,我好怕,”她没有自称臣妾,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发颤,“不要丢下我……” 萧景明没有想到看到的是这一幕。 他原以为江书鸿刚刚小产,会躺在床上歇息——下人们其实也是这样以为的,因此在江书鸿听到外头的动静,突然起身向外跑去时,宫女们才会反应了一瞬,才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追出来。 他已准备好如何在慰问她的同时套出些话来,或是干脆直接问罪,打她个措手不及,使她在惊慌中露出破绽。 没曾想是这样的局面。 她若无所依地倚在他怀里,像是看不见周围的所有闲杂人等,只满心祈求他的安抚与陪伴。萧景明看着这双熟悉的、水润的、红彤彤的眼睛,心里难免软了几分。 终究不能让堂堂一国贵妃在下人面前失了体统,他沉声吩咐众人都退下,而后亲自拉扯着江书鸿进了内殿。 “怎么如此不当心身子?刚小产的人,还不在床上好好歇着……”他带点真心、带点惯例地责怪道。 江书鸿却恍若未闻,只喃喃着说自己的话:“皇上,我谁都不敢相信,我只能信得过您了……” “我可以相信您吗?” 这话问得僭越,萧景明却没有心思追究。他实在有些好奇:江书鸿的反应与他料想的大为不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温声安慰道:“朕是你的夫君,自然是你最能相信的。” 连萧景明自己都未曾发觉,他的手无意识地抚上江书鸿的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如同儿时生母哄睡梦魇的他。他的动作并不熟练,却很小心,力度很轻很轻。 江书鸿的情绪也就渐渐平缓下来,她不再抽泣,手从萧景明胸口处放下,转而抓住了他的袖口。 她终于呢喃着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风一吹就能散了。 “皇上,这些日子,臣妾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臣妾总是半梦半醒,恍惚觉得自己在说话、做事,却全不由自己的意志。” 她双眼紧盯着面前的屏风,像是在努力回忆和整理自己的记忆,刚刚消散的恐惧与不安重又浮现上来。 “臣妾眼睁睁看着自己对皇上说出惹您生气的话,被您禁足仍不知悔改;看着自己打骂最亲近的那几个宫女,好像忘了承诺过的,要拿她们当家人看待;看着自己怀上了您的孩子却不懂事,不叫她们按着您的安排照顾臣妾,反而非要去操心婳儿那些事,直至折腾掉了这个孩子……” “皇上,臣妾好害怕,”江书鸿越是回忆,眼中的惊慌与绝望就越深,“臣妾的身体完全不由自己操控,只能亲眼看着她一样一样毁掉在意的一切。她让您与臣妾有了隔阂,让臣妾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我好害怕,我不怕她毁掉我的一切,只怕她把您推远!”江书鸿攥着萧景明衣袖的手,已用力到发白,说出这句话时,她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您!” “轰”的一声,萧景明心里好像听到了一道墙倒塌的声音。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他已做好了和这个昔日的宠妃勾心斗角或是正面开战的打算,却未曾想到,在这里等着他的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江书鸿虽在他面前总是俏皮的、灵动的、鲜活的,在外人面前却从来都是端庄的、得体的,很配得上他给她的身份地位。 今日却这样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扑入他怀中,当着整个雍和宫上下的面。 这些日子他听到了许多江*书鸿从前的小设计,无不是刻意讨他的欢心,叫他不由怀疑,那些仰慕和眷恋,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如今她惊恐得不住战栗,却仍记得从他的目光里找寻安抚,一如那日在敏妃宫中看见那宫女血溅当场。她的潜意识里,总是他最可靠、最叫她安心。 也许某一次见面是她精心设计的,也许某一些温柔小意的时刻是她伪装出来的,也许有些巧合是假的、有些偶遇是假的、有些桥段是假的。 可她的眼睛是真的。 她的眼泪、她指节发白的手、她下意识向他怀里靠,她情急之下说出的这些僭越的话,都是真的。 这还不够吗? 萧景明的防备终于土崩瓦解,他把江书鸿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抚摸她散落的长发。 她犹在怀中絮絮道:“我以为只是一场梦,没想到竟全是真的。还好,还好,臣妾终于醒过来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个孩子没能留住,却把臣妾的魂唤回来了,臣妾竟有些感激和庆幸。” “臣妾不敢与任何人说,便是最亲近的宫女,便是父母兄长,臣妾也万不敢言。” 萧景明能理解她有口难言的心情,因为他同样无法开口对任何人讲出这段日子的遭遇。 时人深信巫蛊鬼魂一类的存在。前朝户部尚书素来恭谨谦和,忽一日性情陡变,言行狂悖,被怀疑中了邪。派了太医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听他胡乱说些“我不是这里的人”一类的话,最终判定为邪祟入体,被赐鸩酒,尸身焚之以绝后患。 若真被人得知了这样荒诞的事,即使贵为皇帝,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安危无虞。 “可臣妾实在需要有一处倾吐,否则那样的绝望感,要把臣妾吞没了。” “臣妾只敢对您说,只愿对您说。” 她圈住萧景明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听到萧景明的心跳声十分明显,比平常要微微快一些。 她感觉到萧景明从进来到现在,身体的姿态越来越放松和柔软,抚摸她的动作也越来越自然。 她心道,当然只敢对他说,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他有过同样离奇的遭遇。 世人也许会当她被鬼附身,萧景明却一定能理解,这世上就是会发生这样无法解释的异象。 萧景明再开口时,声音果然已十分温和:“别怕,别怕,朕在这里。” 他不再问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也不再打算去比对她的记忆,不再试探她对这些天的朝堂之事知晓几分。 这样一个全心爱慕和依恋他的女子,纵使有几分小聪明,也不过是为了多得他一些情爱,这样的小聪明,是无伤大雅的可爱。 她不会是龙椅之上那个夺他权柄的孽贼。 皇帝在雍和宫中呆了很久很久,久到六宫上下传遍了贵妃复宠的消息,久到江书鸿已在皇帝的安抚下沉沉睡去,圣驾才离开了雍和宫。 萧景明哪里也没有去,回到了养心殿。 帝王的仪仗消失在流萤的视线里,她不急不忙地回到内殿,屏退了宫人:“娘娘精神不好,动静多了反吵着她休息,我与疏雨在这里守着就好。” 待到人都退下了,她才来到江书鸿床边,附耳轻声道:“娘娘,皇上走远了。” 江书鸿倏然睁眼,眼中一片清明,既不见睡梦中的迷迷蒙蒙,更不留丝毫刚刚的惊恐难安。 她的神情冷静得出奇。 “拿纸笔来。”考虑到小产后的身子确实需要休养,江书鸿没有勉强,令流萤挪了案几到床边,伏案提笔。 这一关是过了,后头还有不少硬仗,需要她打起精神应对。 雍和宫内殿的蜡烛燃到了三更天,江书鸿的笔一刻未停。 …… 第二日的一早,坤宁宫仍空缺着左上首的位置,正是属于皇后一人之下的瑶贵妃江氏。 贵妃前些日子被禁足,已许久没来请安了;如今又小产,更是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然而一道一道的视线,并不因位置空着就停止向那处投去;有意无意的交谈里,也总把话题往她身上引。 谁还不知道,贵妃怀着皇嗣时触怒了皇上,据说皇上去看过她几次,却愣是没把握住一次机会,使皇上摔门而去时,神情一次比一次冰冷。 眼看着她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就在众人以为江氏的时代终究要过去时,她却绝处逢生了。 全因自己的忧思过重、不遵圣意,失去了孩子,一个孕育皇嗣不力的罪名是逃不脱的,加上前些时候屡次惹皇上不快,贵妃的好日子理应走到尽头了。 不曾想皇上去了一趟雍和宫,出来时不仅解了贵妃的禁足,不久又送去成堆的珍宝与补品。贵妃小产自然不可侍寝,皇上却哪也没去,自己回了养心殿。 皇后更是交代说,皇上今早叫人专程来跑了一趟,叮嘱她警告后宫众人,不可去叨扰打搅贵妃休养,不可在她面前谈起孩子的事徒增伤怀。 他说,贵妃正是伤神之际,谁再招惹起她的愁思,以犯上论。 偏宠和怜惜相较于以往,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38章 于是人人都知道,瑶贵妃的风,又要重新在皇宫里刮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不会成为他的小娇妻的[让我康康] 第35章 燕雀 ◎燕雀既知鸿鹄之志◎ “复宠”的江书鸿却并不觉得有多好过,她很快发觉,日子有些太闲了。 因小产养身子不用请安,皇上又交代了谁都不许打搅她,理论上每天都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然而养成的习惯却使她不到卯时便醒来了。 这具身体惯有的困意和头脑中要去上早朝的潜意识打架,她只好先起来用了早膳,而后睡了个回笼觉。 用过午膳,她头一次觉得午后的时间如此漫长而难熬。不必批阅奏折,不必接见大臣,不必头痛地为某处的灾情忧心,她竟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画屏,”江书鸿于是唤道,“有些闲得慌,给本宫拿本书来。” 画屏便忙不迭去找了几本书来,都是娘娘往日最爱看的,只是有孕的这几个月没再翻开过。 江书鸿翻开几月前正看到兴头上的那本,当时她正打算午睡后细细往下读,一觉醒来却成了萧景明。如今终于能读下去,看看后头发生了什么。 她却发现自己看不进去。 情节正到高潮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理应是最吸引人的时候,她却兴致缺缺,对书中人后头的遭遇提不起兴趣。 大概是断了几个月,没了当时那个入迷劲儿吧。江书鸿安慰自己,读不进去就不勉强,便又唤了疏雨来和自己下棋。 江书鸿学琴棋书画时并不避讳贴身侍女,反而时常愿意指点她们,流萤不爱学这些费脑子的玩意儿,疏雨却是在耳濡目染下,也爱下棋的。 虽比不得江书鸿,却也足以对弈一二,权当凑趣解闷了。 今日疏雨却破天荒地赢了。 疏雨知道主子的脾性,倒不至于为赢了主子惶恐,然而她也明白自己这局下得不算精妙,也谈不上什么大的长进,原是不该赢得下娘娘的。 流萤看不出这些,她一看下棋就头疼,是强打起精神观看两人的,见疏雨赢了,还在兴高采烈地恭喜:“真叫你学成出师了,咱们娘娘没白教呢!” 疏雨却忧心忡忡地望向江书鸿:“娘娘还在为那暗处之人伤神吗?” 江书鸿险些没反应过来她在说谁:所谓暗处之人,不过是她为了安抚几个宫女,信口胡诌出来的。 “是有些,不过也不必太往心里去,”她于是笑了笑,示意两人不必担心,“我已想出了解决的法子。” 其实心不在焉的缘由不是什么暗中使坏的敌人,而是她实在对下棋提不起精神,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她往常爱下棋,便是爱争夺胜利带给她的刺激感,如今却发现,棋盘上再运筹帷幄,终究不过是一场游戏,输赢都可一笑了之,哪比得上朝堂惊心动魄? 一个决定可能就是一方水土几十年的兴衰,一句参奏可能关乎以千万计的百姓命运。 人如果终其一生都在下棋,也许就以为这是最有趣的博弈了;而一旦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就不会再甘心困于一方棋盘之间。 她可以喜欢下棋,但不可以只能喜欢下棋。 江书鸿为这次交换魂魄后如何保住性命,做了诸多安排,却都是被动的、防守的。 她以为体验过一次高高在上的生活,做出了一些想做的改变,送萧应婳去了梦寐以求的战场,已是天赐的幸事了。 如今她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满足。 她也许曾是一只小小的雀儿,如果这辈子都只能在榆枋之间跃来跃去,飞到最高的枝头便会心满意足;可若是曾去过九万里之上的高空,呼吸过真正毫无浊气的空气,享受过毫无阻拦的翱翔,还能甘心苟活于地面吗? 人们总说燕雀安知鸿鹄志,可燕雀看过高处的天空吗? 是它们从出生起,燕雀就自甘平庸选择了闲适,鸿鹄则勇敢而坚韧地选择了风雨吗? 是它们都在空气稀薄的高处受过苦难也看过风景,然后各自做出的选择吗? 还是它从出生起就被折断了羽翼,被告知你永远不是天鹅呢? 如果小小燕雀也曾有幸飞上过鸿鹄的天地,如果燕雀既知鸿鹄之志,它还甘心再回囚笼吗? 江书鸿会说,她的人生里没有甘心二字。 “我已想出了解决的法子。”她又重复了一遍,却不只是为了安慰流萤疏雨。 …… 养心殿。 萧景明正在为那人给他丢下的烂摊子而头疼。 他的江山社稷被染指太久,朝堂制度作出的改动也太多,如今想要改换回从前的面目,需要费不少心思。 改动最大的是边关军权的收放、朝会和奏折的制度。 朝会与奏折之事他还须再想想,因为重新处理政事的第一天,萧景明惊奇地发现,即使今日陈奏的事宜还算繁多复杂,朝会却比往常结束得还早了近一个时辰;即使自己有些生疏,批阅起奏折来竟比之前快了不少,不到戌时便批完了。 朝会结束虽早,议事却毫不耽误,因为缩减的是三跪九叩、数次行礼的时间;批阅奏折虽快,正事却毫无遗漏,因为长篇大论却无重点的请安折子,被集中到旬末统一批复。 即使不屑如萧景明,也不得不咬着牙承认,这两项措施使他节省了不少时间,处理政事也方便不少。 然而若就此循着这个规矩,又总使他觉得自己输给了那个孽贼,好像明晃晃地承认了,那人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做出了他几年都未曾做到的事。 他不愿这样低下头来,虽然也不知道算是给谁看的低头。就如同幼时在学堂,和其他皇子写出了不同的答案,哪怕他看过后觉得别人的更好,也绝不能自己就这样甘心承认的。 此事主要是自尊心和胜负欲作祟,军权的事就是另一种难办了。 虽说这项改革现在看来是颇有成效的,边疆军务解决得及时了许多,传回来的捷报也就更喜人,大晟的国土自然更安稳。 然而这不是萧景明最关心的。 他决不可能移交如此大的权柄给旁人,尤其是本就在军中民间都有威望的驻边将军。 萧景明的想法和当日朝堂上反对的老臣其实是不谋而合的:战时误了军机所损失的那点子人马,不足以使他冒险动摇自己的绝对掌控权。 然而当日“他”力排众议,颁布圣旨,已八百里加急送往边疆各处,如今各地刚适应新的政令,若他再急急追回,恢复原状,未免太朝令夕改。 一国之君,最忌讳的便是出尔反尔。 因此若想做如此大的改动,还需要徐徐图之,一时半会儿萧景明竟也做不了什么。 更难办的是,那人还召见了这一届科举考试中各地最优秀的举子,在殿中密谈整整一下午,不知道要灌进去些什么东西。 这些学子是实打实的栋梁之才,如今却已被那人玷污,萧景明不敢用这样的人。 然而那日下午召见后,这批学子无一人被破格提拔或单独谈话,萧景明从中找不出谁是那人挑中的心腹。 而殿内三十六人,已囊括了这届考试最惊才绝艳之辈,若要一杆子打死,无异于断送前后几年里士林的中流砥柱。 同样是萧景明负担不起的代价。 “真是用心良苦,”他一声冷笑,咬牙切齿,“叫朕投鼠忌器,不得不留下这些人来,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中作他的眼和手,将来不知要做出多少不干净的事来!” 这一样一样的余孽,让他清理不干净,心头的火气也就越来越旺。 还有一样,连他唯一的嫡亲女儿、堂堂一国长公主都被派去了战场,好不容易保下小命回来,竟又给了她那样大的权柄。 萧景明疼爱萧应婳,是真心希望她平安归来的,但不该是如此大胜回来,不该是作为大胜的最大功臣回来;他也愿意给她财帛万两、十里红妆,保她一生富贵尊荣,但他要给的是尊贵,不该是真刀实枪的权力。 好在这只是自己的女儿,他如今要把她圈在宫里,她无论如何也反抗不得。 昨日萧应婳刚回来时,召见她的皇帝是那人,而今他这个真正的皇帝、亲生的父亲,也该亲自见见她。 “公主昨日见过皇后了吧?”萧景明唤来严禄平,吩咐道,“想也歇息得差不多了,叫她过来见朕吧。” 严禄平垂着的头却因疑惑而微微抬起,小心觑着他的神色问道:“皇上您不是下了令,令公主今日晨起就出发,回东海三州统领政务军务吗?” “今日辰时,公主已携您的圣旨,从神武门而出上路了。” 眼看着皇帝的面色由惊愕转向震怒,严禄平心道不好,却不知皇上为何做出这等反应,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荒唐!”萧景明一掌拍在案几上,案上笔架虽倒作一片,上好的金丝楠木却毫发未损,他自己的手掌倒一阵发麻,“堂堂一国公主擅自出宫甚至出京城,竟不需要来向朕禀明?” 第39章 “皇上息怒,”严禄平战战兢兢,实在想不通哪一环出了差错,“您的圣旨上写明了尽早出发,若在早朝时段,不必前来拜别您……” 那诏书上的字迹、玉玺印记分毫不差,绝非假造的圣旨。 可皇帝为何露出了这样一副表情? 上位久者,喜怒不形于色,萧景明也一向是如此贯彻的。然而如今的他,额头已暴起青筋如虬龙盘踞,面色阴沉如铁,眉间拧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双目有些发红,眼角微微抽搐,整张脸因盛怒而微微扭曲,原本威严的帝王相此刻竟显出几分狰狞。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得很!” “摆驾坤宁宫!” 【作者有话说】 就这个爽[撒花] 第36章 破绽 ◎她跑出去够远了吗?◎ 坤宁宫里是萧景明熟悉的味道。 后妃们宫中的熏香各有各的喜好,譬如瑶贵妃就独爱桂花香,他每每闻到,也总会回忆起两人最初的日子;荣德妃不好那些香料的气味,因此常年只在殿中放些瓜果,延禧宫内便总有应季的清香…… 沈皇后宫中的气味却总是他闻惯了的龙涎香。 历来龙涎香都是皇帝的象征,但并不像龙袍一类物件具有强烈的独属意味,他爱赐给谁就能赐给谁,皇后若想要,是断不会缺的。 但他寻常并不会赏赐这个,因为龙涎香并不柔美,其气味厚重沉稳,不适合人比花娇的嫔妃们,她们也不会用这样对他毫无吸引力的香气来争宠。 但皇后总用这香,就有她自己的必要所在。一来是彰显一国之后的地位,能用象征皇权的龙涎香;二来表明全心为皇上妻子的顺从,从不张扬自己的喜好,只默默点着皇帝最习惯的香。 他进殿时闻到这股香气,怒气便平复了两分:萧应婳自有她的不孝,那逆贼更是该死,然而皇后却是无辜的。 这个母仪天下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总是柔顺的。 有些奇怪的是,今日她并未候在殿外迎接圣驾。这不是沈皇后往常的行事习惯,她虽贵为皇后,却从来都是在门口亲自迎接自己的。 萧景明略有些疑惑地步入了内殿,沈皇后如往日般迎上来行礼,规矩丝毫不错,却未解释今日为何不在门口候着。 萧景明心下生出一丝不满,又想起萧应婳的大逆不道,便没有如常亲自扶沈皇后起身,只淡淡道了声起。 沈皇后径自起身,也不找话说,只默默地垂立在那里,连抬头多看他一眼都不曾。萧景明这才感到不对劲了。 “皇后,”他沉声唤道,“你今日仿佛有些没精神,是打理后宫累着了?” 问得虽端着架子、不太温情,对萧景明而言,已是难得的让步。 沈皇后缓缓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显得很平静,不像往常总带着些仰慕或抚慰,萧景明甚至能从中读出一两分哀怨来。 “回皇上,臣妾不累,”沈皇后悠悠开口,嗓音竟有些沙哑,“只是公主刚回来就走了,难免有些担忧和不舍。” 萧景明这才注意到,尽管面上的脂粉并无破绽,沈皇后的眼角却是红的,有刚哭过一场的痕迹。 他这才反应过来:对自己来说,萧应婳是还未关住就又飞了出去;对沈皇后来说,却是只来得及匆匆见到女儿一面,便又被一道圣旨分开了。 想必心里也是难受的。 思及此,萧景明的语气变得软和了几分:“她这样说走就走,确实叫你这个做母亲的操心。” 沈皇后却并不买账,听闻此言,眼中的哀怨更甚:“是她说走就走,还是皇上急着赶她走?” 在萧景明反应过来这话里的不尊敬之前,她又恍若忽觉自己失礼,忙跪了下去。 “臣妾失言,”那份埋怨劲儿消去了,沈皇后的神情里只余下一点母亲的无力,“皇上为江山社稷考虑,定有您自己的打算。” “婳儿长大了,能为父皇分忧,是她的荣幸,只是,”她眼中泛起光泽,是含了眼泪却不肯落下的缘故,“只是臣妾实在不知道,下一次见她又是什么时候……” 端庄了许多年的皇后,第一次在皇帝面前流露出这样的脆弱来。 萧景明对着年少结发的妻子,终究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 在沈皇后的眼中,是自己下令要萧应婳走的,她不怨自己已经很难得了,他又怎么能迁怒于她呢? 在那人的肆意妄为下,他和皇后是两个共同的受害者,他们一同看着自己的女儿远去他乡,也许心境有所不同,其中的不满、愤懑与无力却是相通的。 在这件事里,他们仍是夫妻同盟。 他拍了拍沈皇后的背,安抚道:“朕也有些后悔,边境再缺人,也不至于让堂堂嫡长公主去镇守。” “朕这就下令召回婳儿,叫她好好待在宫里,哪儿也不去。” “果真?”沈皇后“蹭”一下坐直了,露出一副少女时才有的雀跃和惊喜来。 萧景明这几年很少见到她这副模样了,不由也心下微动,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应许道:“那是自然,朕也舍不得女儿。” 边就唤严禄平进来,要他传皇帝口谕,派人骑最快的马去追及萧应婳,令她速归,不必再前去那东海三镇了。 沈皇后神情感动地低下了头,还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角。萧景明知道,她定是不愿在下人面前失态。他的皇后总是这样得体。 沈皇后垂着的眼帘下,却藏着比方才在萧景明面前更真切的忧心。 婳儿的马足够快吗?她跑出去够远了吗?沈皇后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萧景明当晚便歇在了坤宁宫,第二日去了德妃宫中。 并不是为他思念德妃或是安抚德妃父兄的缘故,而是因为查了敬事房的档案。 那人刚接替他身体的初期,只去过皇后、贵妃和德妃宫里,而后又破天荒地召幸了一次刘御女。再之后便有一段日子不进后宫,接着次数不多地雨露均沾,寻不出什么规律来。 那时的贵妃是萧景明自己,自然不会给这个窃位贼子什么好脸色,也因此每次都把那个皇帝气走,被禁足至小产。这些他是知道的。 而皇后这里问出的东西也并不多。昨夜在坤宁宫,他状似随意地问她,可还记得七月十五两人聊了什么。本是不报什么希望的,毕竟日子过去了这样久,不想沈皇后却恰对那一天印象很深。 “皇上正是那日和臣妾说,决意要婳儿亲征,”沈皇后回忆起当日的场景,像是又经历了一次那时的挣扎,“臣妾那时不懂事,一心只想女儿留在身边,竟还顶撞了皇上,您虽没有追究,臣妾却心里一直难安。” 皇后面上的惭愧就要溢出来:“是臣妾妇人之仁,不如皇上深谋远虑。多亏皇上英明,力排众议派婳儿亲征,才叫她立下这样的功劳。” 说着依偎在萧景明身侧,满眼都是对夫君的崇拜。 想起沈皇后这样的敬佩是对那人的决策,萧景明心头便涌出许多不快,不着声色地移开了些。 不过算起来,这与那人下旨令萧应婳亲征的时间大致相符,萧景明心中有了数。 直接审问下人自己前段时日的言行,确实显得有些奇怪;同嫔妃回忆起过往的事,却是很说得通的。 是个好办法。 次日便到了德妃的延禧宫,欲从此处也问出些什么来。 德妃仍旧是淡淡的,萧景明早已习惯了她这副模样。 其实德妃圣宠这么些年,并不只是家中父兄军功赫赫的缘故,萧景明很吃她冰山美人那一套做派。许久未见德妃了,如今能再看到她这副模样,萧景明本是该好好欣赏和享受的。 可惜他有心事。 “爱妃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朕到你宫里,与你常说些什么?” 德妃的表情向来不隐晦,她疑惑地望向萧景明,眼神里写满了“皇上是不是天热了有点发懵?” 萧景明自知这个问题太无厘头,于是换了个问法:“朕有没有说过什么话,叫你觉得与往日不大一样?” “皇上什么都说些,并没有什么太不寻常的。”德妃好像已接受了萧景明莫名其妙有此一问,恢复到了往常平淡如水的神情。 萧景明心知已问不出什么来,只得暂时按下不提。 一起用了晚膳,直至安歇,萧景明话里话外诸多试探,德妃却始终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罢了,罢了,他早该想到的。德妃就是这么个性子,冷性冷情,万事不过心,自然也记得不甚清楚;话又不多,不爱多嘴,也就很难从许多废话里找出一两条有用的信息。 叹了口气,萧景明决定明日在刘御女处再寻出路。 皇后、贵妃、德妃,都是他平日里也常去看的,刘御女的出现才更为奇怪。 只是除了敏妃,这后宫还有谁与刘采女有什么纠缠?在前朝,刘采女家里更是不入流的六品小官,他想不出能掀起什么风浪。 第40章 那人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量,竟召幸了久未见过圣颜的刘采女;之后又再也没有召见过她,放任她继续过那样的日子。 萧景明直觉,关键就在刘采女身上。 是以次日酉时,敬事房太监端着一盘子绿头牌上来时,他看也没看就指明了要刘采女。 敬事房太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皇上了。 明明是早已失宠的小小御女,数月前却突然召幸了一次;都以为她要起复了,接下来几个月皇上却又继续当她不存在;就在众人又把她抛之脑后时,皇上又想起她来了。 小太监不明白,后宫嫔妃也都不明白。 只有江书鸿懂了其中的意味。雍和宫得了消息后,她先是一怔,而后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银烛以为主子是仍未忘记那些陈年旧怨,便安慰道:“娘娘不必往心里去,想必这次又是昙花一现。” 江书鸿却并不是为了争宠或记仇一类的缘故,而是她察觉到,萧景明近日召幸嫔妃的轨迹,与她刚成为皇帝时是一致的。 她知道萧景明是一定会查那些日子发生了什么的,只是换回来太过突然,江书鸿还未处理好首尾。尤其是数月前见刘采女这样的小事,与她之后波澜壮阔的朝堂之事相比,实在很难放在心上,因此也未在意。 这里是有破绽的,她心中打鼓。 第37章 事发 ◎你会后悔留下我这条命◎ 咸福宫,如意苑。 刘御女跪在地上,禁不住有些瑟瑟发抖。 上次被皇上逼急了,竟鬼迷心窍对着他说出那些话来,她已做好了被降位、被惩罚甚至被打入冷宫的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头脑发热的那一刻,她分明觉得无论如何情况都不会更差了,因此颇有一种誓死的决心;然而真令人难以置信地逃过这一劫,她却在惊愕不解之余,生出一丝庆幸和后怕来。 保住了这一次,便开始惜命,开始觉得如今的处境也还算不错,至少性命无虞,不过受点委屈罢了。 几个月过去了,她险些要骗自己那日的事没有发生过。 可是皇上又来了。 宫人们都疑心她要复宠,来传旨的太监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尊敬和探究。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审判终于要降临了。 “起来吧。”萧景明叫她平身,虽未亲自去扶,却也不曾为难;语气不算亲热,但也没有什么怒意。 刘御女摸不清皇上的念头,迟疑了一下,未敢起身:“皇上恕罪,嫔妾上次一时失言,这些日子每时每刻都在反省,求皇上饶恕嫔妾那一回……” “上次失言?”萧景明眉毛一挑,捕捉到了想要的信息,“你上次怎么失言的?” 皇上这是在明知故问?还是真没往心里去,以至于竟能不记得了?刘御女一头雾水,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萧景明也意识到自己问得急了,放缓了语气安抚道:“你先起来吧。” 第二次叫起,刘御女便不敢不从了,她战战兢兢地起身,膝盖已有些麻了。 “上次朕来与你说了什么,你又同朕说了什么,你细细说来,朕便不怪你。”萧景明面对刘御女时,便没有对皇后和德妃那样的顾虑,问得十分直接。 刘御女已完全理解不了皇上要做什么,但她至少知道不可违逆圣意,因此老老实实答道:“嫔妾、嫔妾上次说,是姨娘教导进宫后要争,以嫔妾这样的家世和容貌,若是不争,实在害怕任人欺负……” 她有意包装了缘由,显得自己更无辜一些。萧景明却并不在意这些,他敏锐地捕捉到,这其中缺了一环。 “你是因何说起此事?”刘御女不会无缘无故暴露自己的心事,定是那人逼问了什么。 “是皇上、皇上问嫔妾,为何当日无缘无故挑起事端,使那时的敏妃娘娘罚了贵妃娘娘的宫女,”刘御女还有心找补,尝试遮掩道,“嫔妾并无太大恶意,年轻时不懂事,其实也不过是罚跪了个奴才罢了……” 贵妃! 萧景明脑中轰然作响,一时听不见别的声音,唯余“贵妃”二字。 一切都说得通了。 萧应婳一直想去边关领兵打仗,那人便下旨让她去了。萧应婳和贵妃江氏关系一向好,如同闺中密友。 那人莫名其妙地召幸了失宠已久的刘御女,只为了问几年前的一桩小事。那日刘御女挑拨的正是敏妃和江氏。 自己的魂魄到了江氏身体里,江氏的说法是“行动不由自己”,然而究竟是占用还是交换,却已无从查证。 江氏那一哭一诉,不仅使他心生怜爱,还因同样有身体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遭遇,而不由代入了,以至于下意识选择了相信。 这个女人能在当初争宠时骗过自己,让他以为她是赤子心肠,也就能在如今骗过自己,让他以为她同样是无辜的受害者。 他是昏了头,才会让她骗了第二次! 萧景明头脑一时有些混乱,千万根绞在一起的丝线一条条变得清晰,他不顾刘御女在面前嘤嘤哭泣,试图唤起他的怜惜,只厉声唤严禄平进来。 “传朕旨意,”严禄平一进来,便见皇帝脸色阴沉得吓人,未给他反应的时间便继续吩咐道,“瑶贵妃江氏,即日起禁足雍和宫,非诏不得出;吏部尚书江远亭,停职待参,江府上下不得擅出,着羽林卫严加看守;左骁卫大将军江书祺,即刻卸职返京,北疆军务暂由副将代领,兵符印信缴还兵部。” 一口气将能想到的她的羽翼都折了,萧景明犹不满足,疾步朝外走去:“摆驾雍和宫!” …… 萧景明走进雍和宫时,江书鸿已静静坐在那里等着了。 见萧景明进来,她不曾起身迎接,也未出声行礼,只面色平静地坐着,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来。 分明坐下后比站着的他更低一些,江书鸿却显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就像他不是来审判她的,而是来朝拜她的。 旨意比皇帝来得更快,从接到禁足令那一刻,她便知道,已没有什么虚与委蛇的必要。 萧景明盯着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太过陌生。 她的双眼是他最熟悉的模样,总是抬头仰望着他,有时盈满泪水叫他生怜,有时其中的情意使他也不禁为之动容。 如今这双眼,怎么变成这样冰冷的模样? “是你,对吗?” 萧景明来的路上是愤怒的,因她的窃位,因她的欺瞒,如今真到了对峙的时刻,他反而平静下来。 “是我,”江书鸿坦然承认,不再自称臣妾,萧景明知道,这并不是如往日一般,情浓时忘了称谓的缘故,“只可惜时间短了些。” 江书鸿确实觉得*有些可惜。 她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想:借由萧应婳打了胜仗的势头,给她实权,令她开府建牙、治理一方。而后以此为契机,撬动科举制度,引入女子参与。 她知道会有许多阻力,也为此殚精竭虑地准备了对策。 她会先从最需要女官的地方改起:宫中的教习先生、府学县学的塾师,有女学生就也应有女师;太医院的太医,有女子也会更方便为后宫嫔妃和朝廷命妇诊治,否则总要隔着纱帐,无法望闻问切…… 她会寻求各处的助力:沈家的当家家主已然年迈,如今的顶梁柱是后宫之主沈皇后和正在成长起来的沈清溪,以他们对萧应婳的重视程度,不是不可说服;听闻方家一向疼爱女儿,德妃的想法她也摸到一二,指不定也能成为盟友;父亲和哥哥若不能接受她的主张,便干脆召来承认了她就是江家女儿江书鸿…… 她的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宏图大业要实现,并已为此铺好了路,只等她一步一步去做。 可惜还是没能等到那个时候。 江书鸿心知萧景明的脾性,君王之侧绝不容他人酣睡,今日他来,她已做好了面对三尺白绫的准备。 她可以死。 她江书鸿死了,还会有新的江书鸿活下去。她已把萧应婳送去了东海三镇,为她铺好了后路,她相信萧应婳会完成自己的遗愿,如之前每一次那样相信。 她们如此心意相通,她把所有的思虑与解法尽数写下交给了萧应婳,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那样好的未来明明就摆在不远的地方。 所以她感叹,可惜时间短了些。她不可惜享受万人之上的时间太短,不可惜自己这条命活得太短,她只可惜不能亲眼看见。 也许下辈子投胎时,她已能享受到萧应婳做好的一切,她会一直读书、参加科举,而后夺得魁首、少年得志,她会在官场中过得很好,飞速地往上爬,去做封疆大吏,或为三省长官。 她决心要站在那样的位置辅佐萧应婳,换别人来她都不放心。 她还要当女孩儿,还要叫书鸿这样好听的名字,而再不被以为是“淑红”。她身边也不会再有小女孩叫盼娣,但可以有小男孩叫盼姝盼娥盼媛盼姬,她觉得都挺好听的。 第41章 江书鸿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候萧景明为她宣判死刑。 是白绫还是毒酒?江书鸿希望是白绫,因为她其实不喜欢酒味。 “贵妃江氏,恃宠而骄,失德悖礼,着即废为庶人,移居冷宫,非诏不得出。一应供奉,悉数裁撤,以正宫闱。” 萧景明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怎么只是打入冷宫?不要她的性命吗? 江书鸿睁眼,看见他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身后的严禄平一脸惊愕,显然还没能理解这番变故。 萧景明没有赐死江书鸿,一如他当年没有赐死谋反的淑妃。他要她们活着,要她们长长久久地活着,在冷宫那方狭小的天地里,日复一日地回想,自己究竟有多愚蠢。 放着身份尊贵的嫔妃不当,非要选最蠢的一条路,做那乱臣贼子。 他要淑妃亲眼看着高家男丁性命一个不留,女眷尽数充作军妓,宏图伟业一朝成空,亲人永生不复相见。 同样地,如今他要江氏眼睁睁看着,她那些肆意妄为会给江家带来什么下场,她曾借用他的身体做下的荒唐之举,将如何被他尽数纠回,不留一丝她的痕迹。 他会召回萧应婳,连和亲都不送她去,只低嫁给一个小官,叫她此生衣食无忧却永远不可踏入朝堂半步,把江书鸿给她的一切尽数夺回来。 他倒要给她看看,这究竟是谁的天下! 让她慢慢熬吧,用剩下的所有时间去见证努力付之东流,去悔恨与他为敌。 江书鸿连一句“遵旨”都没有回他,端坐如一尊佛像。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如此疯狂地跳动,她花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呼吸,使自己面上不露分毫。 久违的兴奋在她血液中流动,她心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声音:你竟敢留了我一条命? 萧景明,你会后悔留下我这条命的。 第38章 冷宫 ◎冷宫遇故人◎ 冷宫的日子确实并不好过。 江书鸿却很会安慰自己:从金尊玉贵的瑶贵妃到万人之上的皇帝,她很快就适应了;从皇帝到冷宫里的废妃,不过是再适应一次罢了,有什么难的? 然而听到由远到近的脚步声,她还是不由叹了口气——只是苦了一直跟着自己的这几人。 走进来的果然是疏雨,捧着那个缺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大半碗看不出颜色的糊状物,上面飘着几片烂菜叶。碗已很旧了,却洗得很干净,她知道疏雨总是这样,仔仔细细地把她身边的东西打理好。 哪怕只是这样一个破碗。 她也知道,这已是这里最好的吃食了,样子或许没什么胃口,却至少是稠的、足以饱腹,疏雨她们留给自己的只会更稀。 福安的胃口一向好,他能吃得饱吗? 疏雨把碗递到了江书鸿手上,之所以不放在桌子上,是因为这里没有桌子。 这房间只有约莫两丈见方,四面顶上结着蛛网,墙角处铺着的青砖已有许多处碎裂,缝隙里钻出枯黄的杂草。一张摇摇欲坠的木床,两个缺了角的木凳,这就是全部家具。北墙上的窗户纸破烂不堪,还好是夏日,不至于钻入刺骨寒风。 “娘子!”画屏人还未到,声音已传了来,“快看奴婢找到了什么!” 江书鸿不由失笑。 是她让几人改称娘子的,这是出阁前的称呼,如今没有人盯着规矩,她乐意听这样的叫法,像是回到了尚在闺中的时候。 进了冷宫后她就告诉过几人,说自己早安排好后路,不会在这里等太久。然而一入冷宫,出去该有多难?因此他们大多只当她是安慰,眉眼间仍是忧心忡忡的。 唯有画屏,年纪小些更天真,又十分相信只要跟着她的命令就总能成事,因此对他们还能出去一事坚信不疑,整日里仍有股高兴劲儿在身上。 江书鸿便很配合地去看她端来了什么好东西,便见她小心翼翼护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水,和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馍。 “我小时候在家里就是这样吃的,”画屏笑得眉眼弯弯,“很能顶饿呢。” 江书鸿好笑之余也有些心酸。 自己入宫当日说,他们是最早跟着自己的,好好跟着她,绝不会亏待他们。如今却累得他们跟自己过上了这样的苦日子,竟连吃饱都成了件高兴事。 她面上并没流露出什么,也做出一副喜悦的样子,接过那半块硬馍,掰作六份,于是每一份都小小的。 “我们分了吃吧,流萤、银烛和福安不在,你们带给他们,”她边掰边笑着说,“可别把他们那份贪了去!” 逗得心事重重的疏雨也露出点笑来,画屏更是自觉做成大事一件,十分得意。 没有了许多不知来路的宫人围在一旁,只有几人凑在一起,纵然过得简陋,氛围竟更添了些温馨。 突闻外头一阵敲门声。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紧张。 在冷宫,是不会有邻居串门的。会来的只有送膳的太监,却也只是放在门口就走了,不会专程敲门。 是皇上派了人来?要落井下石?还是娘子的布置来了?画屏和疏雨心中转过了千般揣测。 江书鸿却心知肚明这不是她计划内的一环,因而更为忐忑。然而身为主事之人,她还是声音平静开口道:“是谁?进来吧。” 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走进一个披发的女子。褪色的茜色裙裾已裂开几道细碎的口子,露出内里洗得发白的绢纱中衣,袖口绣的缠枝花纹早已磨出了断续的暗痕。 她伸手将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与周遭的破败形成奇异的反差。 江书鸿刚辨认出她的眉眼,画屏已惊呼出声:“淑妃娘娘!” 刚一出口便觉失言,慌忙捂住了嘴——已不能再叫淑妃娘娘了。 同样被褫夺了位份,连高家上下都已被清算,眼前这女子已不再是高淑妃。 高梓淇。江书鸿记得她的闺名。 但高梓淇不是疯了吗? 自高家谋反事发,高梓淇被打入冷宫后,不过半月,宫中便传出她疯了的消息。 起初只是守门的太监听见她在三更时分忽哭忽笑,后来连御膳房送饭的小太监都亲眼瞧见了,她把馊饭捏成泥人,排成两列摆在阶前,一个一个地指认:这是张尚书,那是李将军。 朝中哪来的张尚书和李将军?可见确实疯得狠了。 寒冬腊月,大雪压垮了冷宫的半截屋檐,她却披发赤脚,在积雪的庭院里来回地走,口中念念有词,无人听得清在说什么。 萧景明对此自然是满意的,既不赐死于她,也不找太医医治,只偶尔叫人传些高家的消息来,如她妹妹病死在军营里一类的。 疯癫如高梓淇,也会在这些时候落下泪来。萧景明欣赏着落败者的失意。 然而眼前这个女子推门而入,站定在江书鸿面前,不远不近的距离。衣衫破旧却齐整,眼眸清凉如寒潭,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与红花油事发那日,小宫女触柱而亡,两人在血泊中对视时,一样的笑意。 哪里有半分疯了的样子? 江书鸿没有说话。 高梓淇和萧景明不一样。萧景明的威压是权势带来的,因而她虽小心对待,却不至于太过忌惮。 高梓淇身上却自有一股劲儿,她有为达到目的不惜使用任何手段的果决,有阴恻恻躲在暗处的聪明,也有对敌人一剑封喉的凶狠。 与她对弈,江书鸿连谁先开口都要思虑再三。 高梓淇是自己找上门的,要么有求于她,要么是来报复的——敏锐如她,当然能猜出,萧景明发现她的图谋,跟江书鸿脱不了干系——无论是为了什么,都是主动的那一方。 主动的那一方要先开口,这是被动方应该享有的优势。 “不请我坐下来说吗?”高梓淇没有让她等太久便开了口,声音清亮平稳,使江书鸿更确信那些传言不实。 “当然,”她也不急不忙,亲自拉出一个木凳,自己坐在了另一个上,“坐。” 这是屋子里唯二能坐的凳子了,不是椅子,没有靠背,凳脚不太稳当,边缘还有缺角。 然而江书鸿拿出来请她坐,动作慢条斯理,气势如同拿出了皇后那把九凤衔珠紫檀宝座。 高梓淇便笑得更满意了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怎么还栽在我手上?”江书鸿并不客气。她如今连萧景明都撕破了脸,布置也已周全,对谁都没有什么要顾虑的。 高梓淇不接这话,只盯着她的眼睛:“你可知道,我高家为何要谋反?” 江书鸿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已转了无数个念头。 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问题,萧景明也找了许久的答案。 高家虽是新贵,比不得老牌世家势大,却很得他信任,未来前途无限;淑妃在宫中虽不是最受宠的,圣宠却绵延不断,又已位列四妃,很是体面尊贵。 第42章 高家却又没有到权势熏天、不得不夺权的地步,有什么必要行谋反之事呢? “萧景明追问了我很久,也派人严刑审问了高家上下,”高梓淇不称皇上,只称全名,“我没有告诉他,高家也无人开口。” “如今我愿意告诉你,你要听吗?” …… 乾清宫。 “你说什么?”萧景明一时有些不可置信,面色铁青,“她竟敢抗旨不成?” 底下传信的人已在发抖。 算他倒霉,因骑马脚程最快,被皇帝派去追回公主。本以为是个不算太难的差事,却被公主拿出的一道圣旨拒了回来。 皇上既有那样的圣旨,何故叫他去跑这一趟? 他拦下公主的行伍,公主已然不满,待他表明自己是来传皇上旨意,要她立刻返程时,更是直接被绑了起来。 “竟敢假传父皇圣旨?谁给你的胆子!” “父皇既给了我这道诏令,又怎么会再派你来?” 在公主处受了一顿恐吓,如今来回话,又要再遭一次皇上的质问,这是什么道理? “回皇上,公主确是拿出了圣旨,奴才已请当地的大人们核验过了,做不得假。”他只得硬着头皮复述,“那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写着……” 萧景明见他犹豫,更是怒火中烧,一拍桌案斥道:“说!写着什么?” 底下的人苦着脸掏出张纸来,上面誊录着圣旨原文: “镇海大将军、皇长女萧应婳,即刻启程赴东海三镇,代天巡狩,抚民理政。着轻装简从,昼夜兼程,不得延误。沿途关隘见令即放,毋得稽阻。” “此去东海,无论京中再有诏令,纵使朕亲笔所书,亦不得返顾。敢有违逆者,以抗旨论处。” 萧景明令严禄平接过纸来,呈给他看,于是越看越怒:“好,好你个萧应婳,好你个江书鸿!” “朕是白养了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永熙七年年底,宫中自贵妃被贬入冷宫后,又接连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后被禁足,六宫事宜一应交由德妃代掌。 沈皇后为后近十载,从来最得皇上信任尊重,这是十年来第一次被禁足,也是第一次被夺去掌管六宫之权。 后宫的风向变得这样快,又这样刁钻,叫人摸不清皇上究竟在想什么,连突然得势的德妃都不明所以。 坤宁宫中,沈皇后犹在捻着手上那串佛珠,面上无一丝挫败之色。 “算来也是时候了,”她默默念道,“婳儿如今,也快到了吧?” 第39章 布置 ◎女人只能在迫不得已时有野心吗?◎ 萧应婳是在班师回朝的第二日就又启程南下的,只在宫中停留了一晚。 那一晚她歇在了坤宁宫,没有睡在偏殿或是暖阁,而是与沈皇后共枕。上一次这样母女睡在一处,已是她十来岁的时候了。 自从搬出了坤宁宫,有了自己的昭阳殿,公主就没有再和皇后同住过。 刚搬走时她想回来粘着母后,沈皇后却板起了脸,让她要有长公主的样子,不可再胡闹;待到年岁渐长,萧应婳便也不再提和母后同睡的事了。 今夜她却知道,第二日就要启程,与母后只有这一晚的相处机会。 她在江书鸿处接了不只一道圣旨,只是一道是由严公公当众宣读,另一道却是两人相携入内殿时,江书鸿塞在她衣袖里的。 到了坤宁宫,却听闻贵妃小产,沈皇后已匆匆赶去了。萧应婳心中一紧:父皇小产了?会对她们的安排有什么影响吗? 嫡亲的母女不是外人,宫人自然把公主请入了内殿等候,萧应婳知道坤宁宫可能比昭阳殿还更安全,便在此处打开了密旨。 上面赫然写着明日一早启程、不可被任何后续诏令追回一类的字眼。 萧应婳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看出这其中江书鸿做的决定有多果决而迫切,也就能想象她此时的处境有多摇摇欲坠。 自己身上有很重的担子要扛。 因此这也是她与母后能相处的最后一晚了,萧应婳打定主意要赖在坤宁宫。 沈皇后从雍和宫赶回来时,宫人守在宫门口禀报,说公主已在内殿候着了。 她面上只淡淡应了声“嗯”,脚步却显而易见地加快了许多。 刚进宫门,便见女儿已如小雀般飞奔而来,像小时候一样扑入她怀中。 “母后!” 萧应婳刚学会走路时就是这样,只是那时她的小手总提着裙摆,今日手臂却是张开了拥向她的。 萧应婳如今穿裤装。 沈皇后心里蓦地一软,已无意追究她这样合不合礼数,稳稳地接住已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女儿。 “怎么瘦了这样多?还晒黑了,”沈皇后放任萧应婳伏在自己肩头,嘴上已开始念叨,这才发现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哭腔,“饿不饿?累不累?有没有受伤?” 一国之后絮絮叨叨起来,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母亲。 萧应婳避过这一连串的问题,熟练地撒起了娇:“我要吃玉带虾仁、珍珠糯米圆、翡翠白玉卷……” 沈皇后不由失笑,宠溺道:“好,琼琚让他们去做。” “还要吃琥珀莲子酥、玲珑八宝鸭……” “那是自然。” “吃完要喝蟹黄豆腐羹,这次我要喝两碗!” “好好好,都依你。” “……然后今晚我睡这里!” “好……嗯?” 沈皇后应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落入了女儿的圈套。她无奈地敲了下萧应婳的脑门,却也没有反对。 这些日子不见女儿,又整日提心吊胆,担忧着她的安危,沈皇后也愈发珍惜能和女儿相处的时候。 是以今夜,母女二人是歇在同一张床上的。 沈皇后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临睡前,萧应婳吩咐了下人尽数退下,只留了琼琚和青锁在眼前。她本依偎在沈皇后身旁,待宫人全退下后,直起身子,从袖中取出个卷轴交给沈皇后看。 那卷轴的制式她自然认得,是圣旨。 “镇海大将军、皇长女萧应婳,即刻启程赴东海三镇……昼夜兼程,不得延误……无论京中再有诏令,纵使朕亲笔所书,亦不得返顾……” 沈皇后眼中一时只见“萧应婳”“即刻启程”“不得返顾”一类的字眼。 她的婳儿才刚刚回来,就要离她而去了吗? “到底是多急的军情,要一国公主这样匆忙奔赴!”稳重如沈皇后,也不由有些愠怒,“竟连这点母女相处的时日都不能留?” 萧应婳有心安抚母后,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总不能告诉沈皇后,急的不是军情,是假皇帝的处境吧? 于是只能学着儿时母后安慰她的样子,轻轻地抚着沈皇后的后背。 沈皇后其实心知,圣旨已下,再多说什么也无意义,却还是忍不住埋怨:“你怎么就这样答应了,也不求求你父皇……” 萧应婳垂下了眼帘,不敢去直视母后的眼睛:“女儿不能。” 不是不敢,是不能,她与江书鸿的命运,也许就在自己的分秒必争之间了。 沈皇后终究只能叹息。是她答应了放女儿出去闯一闯,是她同意了女儿去做想做的事,如今就不该再为此有更多质疑和意见。 只是这一夜便难眠了。 萧应婳其实也睡不着。尽管有一种小孩子初扛大任的兴奋,江书鸿的处境却令她不安,混合着即将有一番作为的期冀、恐不足以胜任的担心、舍不得母亲的离愁,萧应婳的心绪比沈皇后更复杂而强烈。 两人各自辗转反侧之际,青锁却突然闯了进来:“皇后娘娘恕罪,殿下,有贵妃给您送来的信!” 睡不着归睡不着,宫女闯进来半夜报信,却也不是个道理。沈皇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青锁面色很忐忑,因为这是她擅自做的决定。 贵妃的信是半夜送来的,刚刚小产的贵妃竟熬到这时给公主送信,青锁难以想象新的内容有多机要。而她知道公主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两人的关系又一向那样亲近,若不此时叫醒公主呈上来,恐误了急事。 青锁宁担责罚,也不愿叫公主日后后悔。 萧应婳一听是贵妃的信,已急急爬起身来接过。她同样能猜到这封信的紧急之处,只是为何是雍和宫送来的?写信的人是江书鸿还是父皇? 信很长,萧应婳读了许久,甚至忘了安抚身边不明所以的沈皇后。 沈皇后眼看着女儿读着信瞳孔放大,神情越来越严肃,眉头越来越紧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女儿已是个大人。 待她终于从信中抽离出来,抬起头看向沈皇后时,已完全变了一幅模样。 “母后,我有件事一直瞒着您,”萧应婳一字一顿道,“您直接看这封信吧。” 她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因为终于不用再瞒着母后,可以把这桩心头大事倾诉给总是无所不能的母亲,于是多了几分安心。 第43章 却也更不安于母后将有的反应,因那信上的内容实在太过骇人。 “我已与他重新交换身体,暂时瞒过今日,不知日后他是否会察觉。” 信中的第一句便让沈皇后有些看不懂,好在有萧应婳在一旁细细解释。 因知道这件事太匪夷所思,她把来龙去脉交代得很清楚,连同自己是如何知道的、被派去打仗是江书鸿的手笔,也都一并和盘托出。 说完便静静不语,等着沈皇后慢慢消化。 沈皇后心中确实涌起惊涛骇浪,却隐隐有一种并不意外的“原来如此”之感。 她就说,一向坚持要萧应婳和亲的皇上,怎么突然心意变化如此之大,愿意派她凤驾亲征?一向视她为打理后院的贤妻的皇上,怎么会反过来劝说她放婳儿去外头有一番作为? 她就说,皇上登基这么多年了都没有过大动作,怎么这些日子接连颁布了那么多新政令?从来都要把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怎么突然就舍得给边关将军那么大的自主权? 她就说,贵妃这么多年都把皇上哄得那样好,这个女人的聪明、懂事与隐忍她都看在眼里,怎么会在有孕后反而惹怒了皇上,被禁足整整数月?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沈皇后虽然需要一些时候才能接受灵魂交换这样奇异的故事,却已在心头有些庆幸。庆幸是和萧应婳关系如此好的江书鸿登上皇位,才给了婳儿这样的机会。 甚至有些钦佩,钦佩她做了自己也许儿时想过、却早已放下的事情,钦佩她在那个位置上做得那样好。 然而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信中写的是两人已经换回来了,那江书鸿如今的处境,岂不是岌岌可危? 沈皇后急忙往后看去,便愕然发现,后文已提到了自己。 “如今情况危急,我就不废话了,你需帮我做几件事。其一,把下面的事告诉皇后。” “中宫无子,是因皇帝授意!” 仅仅这一句,便让沈皇后如遭雷劈,双目险些失了神,只牢牢盯着这十个字。 “皇帝忌惮沈家大权在握,若嫡子早立,会迫他效法高祖禅位的旧事。这些年来,只有贤妃能诞下子嗣,正因她父亲不过是五品言官。” “他养心殿的小书房里,有许多陈年的密信,我近日才翻到你出生那年。你的出生是个意外,皇后身体康健,那时又年轻体壮,尚在府邸的皇帝心不够狠,避子汤药剂量不足,竟使她怀上了你。” “好在你是个女孩,否则不见得能活到今日。” 萧应婳跟着沈皇后一起又重读一遍,再看到这句话,心中比起上一遍的震惊与后怕,更多了几分讽刺。 因我是女孩,不会有继承皇位的权利,你才如此放心地留下了我;然而恰恰因为我是女孩,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拿到权力,反而起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父皇,你也太小看女孩了。 “皇帝在你出生后,便下了‘沈氏女不宜再育’的密令,命人重调了你母后的避子汤剂量。否则光是你母后多年不孕便罢了,沈家的惠才人圣宠并不少,又年轻健康,好生调养着,怎会几年来肚子没有动静?” “你外祖父沈大人去岁寻来的十二匹汗血马,本当充入御厩,为何突然染疫暴毙?他虽已年迈,身体却一向康健,怎会近两年连换季都要病上一场?若没有辅佐你出征一事,你舅舅的羽林卫郎将一职,皇上已属意换成孟婕妤的叔父……” 明明后面还有长长的内容,沈皇后却因泪盈于睫,视线已有些模糊,不足以使她接着看下去。 萧应婳能想象她此时的心情,于是像个大人一般,把母亲揽在怀里。 远处的江书鸿处境堪忧,近处的母后在她面前恸绝,她自觉已忍无可忍。 “母后,”她一字一顿地说,“沈家没有皇子,不如就让我来当皇帝吧。” 沈皇后在她怀中的身体一僵,而后缓缓直起身来,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说什么?” 萧应婳幼时是很怕母后这样的眼神的,那其中有积年磨砺下的气势,哪怕调皮如她,看到这样的眼神,也要缩起脖子。 然而如今,她已不是年幼的小公主了。她在战场上杀过人,曾率领上万的军队冲锋,她也曾学着母后这样不怒自威的眼神,静静地盯着不肯信服她号令的将士。 她羽翼渐丰,亦有了自己的主张。 “我说,不如我来做皇帝,”萧应婳不躲不逃,迎着沈皇后的注视,缓慢而坚定地说,“我并不只是能带兵打仗,经纶策论之道、纵横捭阖之术,我也不输任何男子分毫。” “萧应钧那样的才学,也配与我相争吗?萧家的江山,我是最配继承的,我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比父皇更好!” 在沈皇后越来越惊愕的目光里,萧应婳一秒不停。 “他若是不愿意传位给我,我也自有办法。书鸿已有了她的布置,我会在东南那处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我现在执掌着那地方的所有军队!” “还有她哥哥,她说她哥哥也会帮我。北疆与东南从两处向中间进军,京城根本抵挡不住的……” 萧应婳急急地翻过那封信到背面,给沈皇后看江书鸿交代的第二件事: “其二,你离宫后甩开各路眼线,立刻送信给我兄长江书祺。皇帝对皇宫的掌握滴水不漏,出了宫却能安全许多。你需另写一封信,向他交代我这些日子的经历,并和他敲定起兵时的信号。” “你从东南起兵,他从北疆呼应,南上北下逼近皇城,又有沈家在朝堂内应,足以使皇帝左支右绌。若我遭遇不测,你务必告知于他,我是死在皇帝手里的,若要为我报仇、完成我的遗愿,便须助你登基!” “把这封信一并给他送去,他自有办法验出这是我的亲笔。” 沈皇后唇间有一句“荒唐”,下意识地想要怒斥出声,看着女儿此时的神色,却不忍说出口。 她的神采太过飞扬了,挑着那双标志性的剑眉,眸中满是燃烧的野心和欲望,似有火焰在其中发光。 任何一个母亲都无法在女儿露出这样的眼神时拒绝她,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在另一个女人露出这样的眼神时泼她的冷水。 她只好喃喃道:“我沈家世代忠臣,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不至于吗?”萧应婳有些难以置信地反问,“我沈家兢兢业业辅佐他的江山,却要落得如此被疑心、被防备甚至被下药的下场,不足以反吗?” “还有许多其他办法的,”沈皇后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我可以做手脚,换掉那汤药;也可以抚养其他嫔妃的孩子,只要从小在身边长大,总能养熟的……” “那我呢?”萧应婳的声调陡然升高,语气中充斥着满溢出来的不甘心,“若我说,我不愿看您养育别人的孩子登上皇位呢?若我说我自己想当皇帝呢?” “母后,我从小被人尊敬,全是因为我是皇帝的孩子。直到我在战场上,每个将士都由衷地称我‘将军’,他们对我的拥戴,是我杀入敌阵一刀一剑地砍下来的。” “那种滋味实在太好了,母后,”萧应婳的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声音都带了些哽咽,“我想一直一直因为自己的能耐、自己的权力被敬重,我不想在他换回来后,又重新被抓去和亲,或是嫁给一个平庸的男子。” “我不想被困在后宅,我不想当皇帝之女、某某之妻,我想当萧应婳,我想当将军、当皇帝!” 她语调如此铿锵,衬得话音落下后的大殿如此安静。 沈皇后的声音已细若蚊呐:“他虽无情,做皇帝却还算励精图治,大晟国运兴隆,不至于易主给女子……” “母后,”萧应婳打断了沈皇后,因为她已发现了关窍所在,“我必须有一个十全十美的理由,才可以当皇帝吗?” “如果是萧应钧想要当皇帝,贤妃需要诸如君主不贤、江山不稳一类的理由吗?他是皇嗣,我不是吗?” “他只要活着,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就算是名正言顺;我却需要找到许许多多的理由,才能‘迫不得已’地登基吗?” “母后,这是为什么?” 沈皇后一时语塞。 “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表明我有野心吗?我可以毫无缘由地想亲手掌握权力吗?” 萧应婳却越逼越急。 “您闺中那些好友来拜见您时,我其实听得懂,只是那时我还小,不懂她们的苦楚。她们总说,丈夫实在太忙碌,因此才需要她们整理公文,并非自己要插手前院事务;儿子实在年岁尚幼,因此才需要自己在旁指点一二,并非后宅妇人妄图干涉家主的决定。” “只有这样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才能轮得到女子染指‘正事’吗?” “母亲,”她不再称母后,“女儿可以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吗?” “就像每个男子本来就在做的那样。” 第44章 沈皇后终于支撑不住,气势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 她接不住女儿的质问,也许她总能找出书中的道理去回应这些问题,也许她能以“自古有之的道理”和“我是你母亲”的威压,强行堵上女儿的疑惑。 可那样的反应,不足以回答十八岁时的她自己。 这个世界上的长辈有两种,一种会说“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不能忍的?” 另一种会说“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不能再叫你这样了。” 沈皇后不愿做前者。 因此她无法对女儿说出那句“你不能”。 因此她在萧景明面前,能够毫无破绽地扮演出一个不知情的心碎母亲的模样。 因此在瑶贵妃被褫夺封号位份、打入冷宫的第一时间,她便有*了自己的反应和动作。 信上只交代了让江书祺和萧应婳发展势力,却没有若江书鸿被发现了,该如何去救她。萧应婳一心想着要在东南为她留好退路,却没有思虑周全,江书鸿要如何退至那里。 沈皇后阅历不是萧应婳能比的,她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江书鸿的计划里全是关于萧应婳该如何得势、如何起兵,却并没有若自己被发现该怎么办的部分。 她不是那样不周密的人。沈皇后知道以她的聪明,绝不会漏掉如此致命的情况,能把这种情况排除在计划之外,唯有一种可能。 她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若我遭遇不测”,不是她对兄长的恐吓,不是为给她哥哥的决心加码的说辞,而是这条命,她当真可以不要。 甚至于,这条命本就是她扶持萧应婳登基的一环。若不是痛失爱女和妹妹之仇,江家何至于死心塌地拥护一个公主的起兵? 也许江书鸿在萧景明的躯壳里时,那样大刀阔斧地改革,就没打算被萧景明放过;也因此,萧景明只进了雍和宫没多久,贵妃被废的消息就传了出来,想必她并没有挣扎。 江书鸿的心意不曾对人言说,但沈皇后读得懂:她宁肯鸣而死,不愿默而生。 沈皇后连手上的佛珠也不捻了,端坐着陷入了沉思,犹如一株枯木,久久没有动静。 这于萧应婳的图谋乃至于她们沈家的未来而言,都是一桩好事。成大事,必然是要有人流血牺牲的,如今有最合适的人甘愿赴死,她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那个人可以是江书鸿吗? 沈皇后无权替江书鸿做决策,可她能揣测女儿的心意。萧应婳是决心夺权不假,可她愿意踩着江书鸿的尸体,去够到那把龙椅吗? 她也有权替自己做决定。 江书鸿于沈皇后而言,是隔了一层关系的人,她是她女儿的挚友,也就是某某的某某,这样的关系原本是说不上亲近的。 然而她给她带来了太多不曾见过的风景。 她神色那样激动地劝说沈皇后,说萧应婳不应被困在后宅的方寸之间,说哪怕折翼也好过永远飞不出去,让她也不免回想起自己年少时做过的梦。 在城门前送别萧应婳时,她紧紧握着沈皇后的手,明明同样是萧景明的手,却比前十余年中任何一次都更温暖而有力量。 她仅仅当了几个月的皇帝,就做出那么多大事,把朝廷许多积弊的制度革了新,其决定之果决、手腕之雷霆,在朝堂翻云覆雨的从容,正是幼时的沈婉林曾想成为的样子。 她使她明白,自己脑海中曾千万遍演绎的场景,不一定是痴人说梦。 沈皇后可以容许瑶贵妃把性命拱手让人,沈婉林可以坐视江书鸿的死吗? 她想她不能。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无子却稳坐后位多年,自有她的魄力。心下有了决定,沈婉林立刻吩咐了琼琚去拿纸笔。为写得快一些,她又取下了护甲,略一思索便提起笔来。 …… 直到几日后被禁足,沈婉林才停止了这些时日的动作,然而她已十分满意。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需要相信和静候。 只可惜皇帝这次禁足是动真格的,她和身边的宫人出不去,外头的消息也进不来。因此她并不知道,江书鸿那边的光景如何,在冷宫里是否仍旧安全。 冷宫中的江书鸿并不安全。 萧景明下了坤宁宫的禁足令,转头就准备处理江书鸿。他原想着留她一条命,让她亲眼目睹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以报前些日子对她的作为无能为力之仇。 然而如今,他觉得这女人留不得了。 淑妃事败后,即使留她一命,也未翻起什么浪花;而江书鸿人在冷宫,之前留下的布置还将了他一军。 他的每一步都似在她的计算之内。萧景明终于不再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看待,而是作为一个敌人,一个很难对付的敌人。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萧景明亲自拟了圣旨,字字郑重: “前贵妃江氏,承恩日久,本宜恪守妇道,上敬君父,下抚六宫。然其恃宠而骄,屡犯天威,言行僭越,有失妃德。更兼孕育龙嗣之时,违抗圣意,致皇嗣夭殇,罪孽深重。” “朕念其旧日情分,未忍加诛,仅削其位,谪居冷宫,冀其悔悟。然江氏不思己过,反生怨怼,冥顽不灵,终难感化。” “国法不可废,宫规不可渎。今赐沈氏鸩酒一壶,即日行刑,以正纲常。其母族江氏一门,削爵夺禄,流徙边疆,以儆效尤。” 江氏有没有心生怨怼不重要,他说有就是有。 旨意要传,鸩酒要送,萧景明自己也要到场。他要亲眼看她了结性命才能安心,况且终究是陪了自己好几年的女人,也该见最后一面。 然而比鸩酒和萧景明先到的,是德妃。 德妃暂理六宫,消息比谁都灵通,听闻皇上的旨意,一时来不及思考,便起身冲去了冷宫,连鬓发都不曾梳理齐整。 江书鸿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德妃,直直闯入了自己的屋子。 她这副狼狈的样子,虽衣饰更华丽,却比前些日子来的高梓淇更像个疯子。 还未来得及出声招呼她,德妃已急急出声:“他要杀了你!” 江书鸿一愣,她知道德妃在说什么,这也是她能预想到的结局,只是萧景明要杀自己,和德妃有什么干系? 德妃其实也不知道,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她只是一听说皇帝要赐死江书鸿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她不能死。 她在后宫这么些年,看惯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早已看得厌倦了。 可江书鸿不一样。德妃冷眼看着,她没有主动设计过任何人,只在受到威胁时反击;然而她也不像颜采女一般,表现出一副远离世俗纷争的姿态,以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如果不是那日恰巧亲眼看见她跃入冬日的湖水,去救几乎素不相识的公主,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江书鸿是个怎样的女子。 她不知道江书鸿是哪里得罪了皇上,但知道圣旨上的那些理由站不住脚:孕育皇嗣失职、言行僭越,至于要了她的性命吗?在冷宫反生怨怼,更是无稽之谈。 她不能死,德妃心想。 “我有办法送你出去,”她拿出颗丹药来,“这是我们方家独有的龟息丸,你吞下去便可闭息昏迷一日,我会让太医过来诊治你是畏罪吞金而死。” 顾不得江书鸿越听越震惊的神情,德妃飞速继续说道:“下葬时我自有人手救你出去,你出去后就隐姓埋名,切不可再出来招摇过市了。” 江书鸿一时失语。 她应该怎样回答呢?她应该应下德妃的话,依靠这莫名其妙的善心,紧紧抓住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可她江书鸿会甘心就此隐姓埋名吗?她能做到之后不招摇过市吗?萧应婳已有了自己的地盘,就在东南方向,等着她去一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她怎么可能从此消失呢? 若为权宜计,她当然也可以骗一骗德妃,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 可是对着德妃那双急切的眼睛,对着她这样无缘由、无所求的善意,她说不出口。 于是她只好苦笑道:“娘娘,我做不到。” 德妃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她是这样的回答。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今日我从这里出去,唯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去往另一片天地,做我要做的事;要么是一杯毒酒或三尺白绫,被人盖着白布抬出去。” “您若是要救我出去,就要承担放我走的代价,”江书鸿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竟鬼使神差地对德妃这样坦诚相待,“到时萧家的江山便不一定姓萧了,您自然也不是如今的宠妃。” “你!”德妃没想到她如此不知好歹,不由有些气急,“萧家的江山如今还安稳,何苦去撼动这样的大山?” 江书鸿从中捕捉到一丝余地。 按理说,一个满门忠烈的武将世家女儿,一个多年圣宠优渥的高位嫔妃,听到她这些话,第一反应该是怒斥一声“大逆不道”。 第45章 德妃这样的反应却并不强烈。 江书鸿心念一动,不由试探道:“他萧家的江山虽牢固,却也因此有许多积重难返的弊病。” “比方说对武将的打压,娘娘的母家,不也深有体会吗?” 德妃神色一动。 “再如这延续百年的科举制度,选拔人才虽已臻至完善,却从未有女子考取官名的通路,娘娘不觉得不对吗?” 德妃眼神一亮。 江书鸿知道自己赌对了。在萧景明身体里时,曾在德妃宫中进行的那段夜间对话,使她有胆子如此一问。 然而德妃神色中的光彩转瞬即逝,她像是又说服了自己:“萧家人未必就做不到。” “这几个月以来,我看皇上已有锐意改革的意思。” 回忆起皇帝近些时日的作为,德妃的语气又坚定了几分。 “他已愿意放权给边关武将,想必是想法已然扭转;那几项拔除冗杂礼节的新政,也都是行之有效的革故鼎新之举。” “至于女子考取官名、参政议政,”德妃苦笑一声,“你我都知道吧,不过是一场美梦。他能同意公主去领兵打仗,已是很难得的了。” 江书鸿听到这里,心意已决——左右不过一个死,多一个人知道又能怎样?她可不能接受身死之后,功绩还要被归在萧景明身上。 “那不是他做的,”江书鸿身体向前微倾,定定地直视德妃的眼睛,不愿放过她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动,“是我。” “几个月前的一个午后,小憩醒来时,我已与他交换了灵魂。那几个月的皇帝是我,不是他。” 德妃惊得后退两步,眼睛瞪得浑圆,嘴唇微动,却不知要说什么。 “我去你宫中时,向你抱怨贵妃有孕后脾气不好,你却讥讽我没有怀过孩子,因此不懂她的辛苦,是也不是?” 江书鸿却不等她慢慢反应,便急于相认。 “他正是发现了那段日子是我顶替了他,做出那些举动,才把我打入冷宫,又起了杀心!” 难怪! 德妃心中的许多困惑都有了答案:皇帝近日的举措为何风格大变、萧景明两日前为何在自己这里反复试探过去的事、江书鸿何以因一些站不住脚的理由就要被赐死…… 时间太过急迫,容不得德妃再多思索,江书鸿的话有足够的分量,让她在电光火石之间已做出了决定。 她上前两步站定在江书鸿面前,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帮我取下来。” 她的脖间有一道红绳,江书鸿依言解开,见上面坠着一块玉佩。是块羊脂白玉,触手生温,雕着青鸾逐日纹,鸾尾三缕金丝镶嵌,翼羽流转如活物,背面阴刻“持玉如见宗”的篆书。 “这是我方家祖传的信物,持此玉佩,可调我父兄所掌的所有军队。” 德妃把药丸按在江书鸿的手心:“药丸现在就吞,玉佩等我救出你后再交给你,家里那边我也会写信去交代。” “我在宫里出不去,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德妃的果决和信任使江书鸿一时有些恍惚,她接过那药丸,正欲寻杯水服下,却听外头已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很重的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来势汹汹。 严禄平尖细的声音已传了进来:“皇上驾到——” 萧景明的步伐很快,没有给两人留太多的反应时间,只来得及让江书鸿悄声对她耳语一句“去找萧应婳”,再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删了一巴掌,而后在德妃惊愕的目光里,哀声泣道:“我已到了这样的地步,娘娘您何苦还不饶我!” 边努力向德妃使了眼色,祈祷她能懂自己的意思。 德妃反应很快,一秒就接上了戏:“本宫早就见不得你那副狐媚做派,如今终于叫皇上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不趁此时解本宫心头之恨,还要等什么时候?” 萧景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在外头就听见了里面的巴掌声,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是打得好,也解了朕的心头之恨。 然而在看到江书鸿脸上的巴掌印的那一刻,手上的动作却是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德妃又要扇下去的手。 不仅江书鸿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萧景明自己都有些愣住了。 也许是这么些年总怜她护她的惯性,使他的动作比脑子更快。萧景明不由对自己有些懊恼,转念一想,左右也是将死之人。 罢了,罢了。 毕竟当过自己的女人,自己可以折辱于她、施虐于她,别人却不能。 他沉声令德妃退下。 这样的场合,德妃再是不舍,也不敢造次,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在萧景明看来,她眼中饱含的担忧,是在后悔刚刚那一幕叫皇上瞧见,留下了善妒泼辣的印象。 江书鸿正对着门口,却能更分明地看出,德妃的忧心全是对着自己的。 于是她粲然一笑。 在生命的最后时候,让这个女子知道了那些事全是自己所为,与萧景明无关,收获了她这样的善意与担忧,江书鸿赚到了。 还把方家的势力拉拢给了萧应婳,想必能使她更轻松一些,她江书鸿这条命的最后一刻也赚到了。 萧景明对着这样灿烂的一个笑,却平白生出了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他扭头示意严禄平上前来宣读圣旨,试图从这样的仪式中,寻求往日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心感。 然而严禄平一路读下来,江书鸿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动,甚至眼神都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想着其他事。 萧景明没有从她身上找到任何大仇得报或是把政敌踩在脚下的快感。 直至接过鸩酒,江书鸿的眉眼里都是含笑的。她高高举起酒杯,对着萧景明一敬,便欲仰头饮下。 外头却传来一声疾呼:“皇上,边疆急报——” “左骁卫大将军反了!” 【作者有话说】 为庆祝入v,献上万字大肥猪一章[加油] 老师们我周四上夹子了!但感觉文案和前三章都不太留得住人,有没有什么建议呀[可怜] 第40章 谈判 ◎那我够不够格和你谈呢,皇上?◎ 左骁卫大将军、北疆三镇节度使,正是江书鸿的嫡亲兄长,江书祺。 宫人战战兢兢地带上了那传信之人。 “我们将军派末将来告与皇帝,北疆大军已整装待发,若闻江家女儿死讯,不日就到达京城。若留他妹妹性命、放她出宫,让江家上下平安离开京城,或愿考虑和谈!” 江书鸿的惊愕不比萧景明少。 按照她的布置,哥哥应该在北疆养精蓄锐,等候萧应婳起兵时再起势,形成南北包夹合力。 怎么这时候就反了? 是萧应婳与江书祺商议后,有了其他安排?还是单单为了营救自己而来的? 可是算起来,距离自己事发被打入冷宫,拢共不过不到十日。萧应婳从京城出发南下,离北疆越来越远,送信也理应需要更久,何况宫中的消息传到她那里也需要一段时间,哪里来得及通知哥哥?更别提商议出对策。 可若不是萧应婳,谁又有这样的手腕和立场,说服哥哥飞速做了决定,又在短短十日之内,北疆和京城之间完成这一趟来回? 江书鸿不得而知,刚刚到达东海三镇的萧应婳也毫不知情。只有江书祺知道,是沈皇后的手笔。 因沈皇后背靠沈家,所能动用的人手更为精锐,因此消息虽迟了萧应婳一两日发出,两封信却是先后脚送到江书祺手里的。 萧应婳的信件已使他久久未能平复,好不容易接受了妹妹身上发生的这一系列离奇故事,又展开了沈皇后的信。 “令妹事发,已被皇帝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另下旨令尊停职待参,江府上下被严加看守,将军即刻卸职返京,兵符印信缴还兵部。 “圣旨不日送达,本宫只能提前几日报与将军知晓。事已至此,今候旨亦死,举大计亦死,同样是死,何不一搏?” “令妹有夺天下之志、成大事之谋,兄长岂会是蓬蒿之辈?她于小女有再造之恩,本宫不忍看她就此殒命,我沈家愿邀将军一同成事,先保令妹无虞!” 江书祺“蹭”一下站起,刚刚的震惊还未完全褪去,新的焦急之色已跃上眉头。 若说助公主起兵,哪怕有妹妹相劝,他也需要犹豫许久;然而如今江家垂危,妹妹处境堪忧,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在这苦寒之地浴血数年,纵有报国之志,不也有守护家人平安、庇佑妹妹在宫中顺遂的私心吗? 若家人安危都守不住,他要这大将军的军衔有什么用? 江书祺一边开始号令军心、点兵点将,一边加急送信去京城。 “骑马去,以最快速度!跑死一匹马就再换一匹!快!” 才有了如今冷宫里的对峙。 “好,”萧景明惊怒非常,面色难看到了极点,近乎语无伦次,“好一个江家!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第46章 然而再是愤怒,眼看着江书鸿一声轻笑,把手中的酒杯放下,萧景明也再说不出坚持赐死她的话。 江书祺的威胁分量太重。 原本他在北疆军队耕耘数年,已是萧景明的心头大患,这几个月更是有了独断军务的权力,萧景明不敢低估他对军队的掌握。 何况一旦大军南下至京城,北疆的防线便空了。若北狄未察觉便罢了,一旦察觉,趁虚而入,大晟的国土都可能动摇。 萧景明赌不起。 一介弱女子的性命,只要还在他的江山范围内,以他一国之君的手段,何愁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清理掉? 萧景明心下已有了计较,面上却不愿让步:“一个叛国逆贼的话,凭什么取信于朕?” “朕若真放走了他家人,他岂不是再无后顾之忧?到时他只需撕毁约定,便可心无挂碍地进军京城,当朕是傻子不成?” 那传信之人却也算胆大从容,面对龙颜大怒,仍不卑不亢应道:“将军知您有此顾虑,因此叫末将转告,这是相互威胁的平衡。” “若您不动江家人,将军出兵便也名不正言不顺,是谋逆造反之举,有悖民心,难以成事;然而若江家满门忠烈却无故被发落,江家女儿在宫中未犯大错却被要了性命,无贤无德的变成了皇上您,我们将军以孝悌之情举事,诛不仁不义之君,便成了师出有名。” “是以将军并非威胁您,只是江家人的性命是砝码,看您愿放在天平哪一端罢了。” 这还不算威胁?萧景明一声冷笑,却也不得不承认,事情是这么个道理。 杀忠良是昏君,救血亲是义举,史笔如铁,端看他选哪块砧板。这是阳谋。 心头难免有些憋屈:江书鸿的大逆不道之事,是在她与自己交换灵魂的时候做出来的,这等鬼神之事,他却无法告诉任何人知晓。因此明面上,她确实没犯什么大错。 江书鸿已甘愿赴死,自然不惧更多人知道;萧景明却舍不得自己这条天子之命,只好处处藏着掖着。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书鸿在此处占到了便宜。 再是憋闷不满,也只能暂退一步。萧景明犹不放心:“即使如此,究竟要朕把江家人放到哪里去?日后他们要如何过活?若是自己遭遇不测,难道也要归在朕头上?” 他心念一动,计上心头。 “这其中繁琐事项,还需细细商议,不如将军来亲自与朕详谈,”萧景明轻蔑地看了那传信之人一眼,“你还不够格。” 只要能让江书祺与他的军队分开,就多了许多可操作的余地。 然而他能想到,别人怎么会想不到? “他不够格,那我呢?”江书鸿缓缓起身,双臂环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盯着萧景明,“家兄向来很愿意听我的话呢,又事关我性命,想必愿意以我为准吧?” 传信那人反应也快:“那是自然,娘子可代将军做一切决定。” “皇上,”两人直面相对,萧景明身后有一众宫人仆从,外头还跟着许多侍卫;江书鸿身后空无一人,气势却不比他弱上分毫,“你我谈谈?” 眼前的女子眼底映着烛火,亮得让人心惊。分明好像还是进宫时的模样,眸子里却再没有对他的半分敬畏。 也罢,也罢。萧景明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古有胯下之辱、卧薪尝胆,自己忍这一时算什么?他迟早要取了他们的性命,早一些晚一些的区别罢了。 江书鸿的条件很简单:她与江家上下一并前往北疆,由皇帝派人护送,路上出现什么差错一应由他负责。待到了江书祺的地盘,便就此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萧景明自然不肯答应。放任一家人在江书祺的地盘团聚,无异于放虎归山。他如今师出无名,焉知过段时日又要如何呢? “不可,”他不假思索就回绝,“朕可以留你们性命,却不能就此让你们团聚。” 眼下他需要的是时间,要拖足够久,去瓦解江书祺在北疆的势力。江书祺心系家人安危,才如此投鼠忌器,江家人不能放在他的地盘。 萧景明的顾虑在江书鸿的预料之内,于是她佯作不情不愿地退了一步,愿与家人同去东海三镇,在萧应婳的辖地生活。 当然,前提是萧应婳也要留在那里,继续执行她那道圣旨。与迫在眉睫的江书祺威胁相比起来,亲生女儿掌一些权柄,也就不算太难接受了。 这是折中的方案。 萧应婳对双方来说,都不算十足的盟友:她与江书鸿是挚友,也许愿意保她性命,却又与萧景明是父女,留着相同的血脉,即使在前些日子叛逆不懂事,也不至于帮外姓人染指他们萧家的江山。 至少萧景明是这样觉得的。 况且萧应婳在东南根基尚浅,不如北疆全在江书祺掌控,即使生出二心,也需要些时日,足够他拿下北疆,先解这最大忧患了。 看出江书鸿已是很不情愿的让步,这个结果对自己来说也还算能接受,萧景明终于点头应允。 “那便请皇上为我与家人备马车吧,”既然已达成合议,江书鸿自然不愿多留,“今日我们就要启程。” 萧景明已忍了许多,也不至于在细枝末节上再做纠结,只绷着脸叫严禄平去安排了。 尽管极力抑制,如此熟悉他的江书鸿还是从他短短几个字中,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于是心头的畅快四溢开来,如同幼时吃下一块梅子蜜饯,甜味一丝丝在唇齿间蔓延。 江书鸿于是难得地把之后的事抛之脑后,暂且不去做更详细的安排布置,只醉心享受这一刻的滋味。 这一刻风的痕迹如此清晰,明明坐在马车里头,她却能听到风带来的御膳房的气味、宫女们窃窃私语时的声响。 她知道自己在渐次经过哪些地方,每一处建筑她都曾用步辇或脚步丈量过。 马车终于碾过神武门的金砖,江书鸿这才发觉,原来自由是有声音的。 即使在入宫前待字闺中的日子,没有宫中那么多的规矩和约束,她也从未有过这样浑身上下似有绳子在松绑的感受。 萧景明以为去往东南是两人的各退一步,殊不知萧应婳那里本就是她最想去的地方。在那处独属于她们两人的地界,她们有太多事情可做。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江书鸿拉开帘子,回首望去,一片皇宫独有的金顶红墙。这是她第一次从这样的视角去看皇宫,自永熙三年进宫起,她从未踏出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 如今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她轻轻在心里说:“再会,皇宫。” 【作者有话说】 7.30凌晨就更当天那章,7.31晚上11点左右再更!我刚刚学会的上夹小技巧! 第41章 南下 ◎这里的一切都与京城大不相同◎ 江书鸿与江母江父汇合时,二老已精神有些恍惚了。 先前接到圣旨,令江父停职待参,江府上下不得擅出,外头转眼就围满了羽林卫,阵仗那样吓人。 府中独女江书鸿,听闻已被禁足,后头还传言被褫夺位份打入冷宫;独子江书祺,被勒令即刻卸职返京,北疆兵符印信缴还兵部。 江家贵妃有孕、父文子武,正是烈火烹油之际,一朝之间竟忽喇喇似大厦倾。 江父江远亭年事已高,已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听到圣旨惊恐与焦心太过,又因心脏一向不好,竟当场便晕了过去。 反倒是平日里总哭哭啼啼的江母唐氏,竟显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气势来,指挥着下人把老爷抬进去,又向前来宣旨的太监告了罪,自己代江府接了旨。 而后塞了厚厚的荷包过去,面上也十分尊敬:“公公劳驾,虽说我们府上众人不能出去,可皇上也没说不能叫人进来不是?” “求公公行个方便,给叫个大夫来,我们老爷年纪大了,禁不得折腾,若是、若是就这么去了……”说着帕子就抹上了眼角,十分熟练,“这一府老小可该如何是好啊!” 来宣旨的太监其实也揣摩不清圣意,想不明白皇上何以突然发落了一向得宠的瑶贵妃,连母家也不放过。 前些日子贵妃也被禁足过几个月,还不是失了孩子也照样复宠了? 他想,皇上对贵妃娘娘是有几分情意的,焉知她会不会又起复呢?到时若是娘娘得势,父亲却已出事,谁担当得起? 因此一阵思忖,那太监还是接了荷包,应下这桩差事。 唐湘灵接了旨,令下人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不过是一时起落,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冷静的架势镇住了人心惶惶的江府,又亲自候到大夫过来。 "此乃情志过激引发的气厥。江老爷素有肝郁气滞、心脉瘀阻之症,今骤闻噩耗,致肝阳暴亢,气血逆乱。”那大夫急刺江远亭的人中、合谷醒神,待到他幽幽转醒,又开了些药,“后续需疏肝解郁、活血通络调治,不可懈怠。” 唐湘灵于是又央了大夫叫药童去跑一次腿:“实在是府中现在不方便,药钱和辛苦钱给双份,请小兄弟喝杯茶。” 第47章 那药童哪里被诰命夫人这样客气对待过?忙不迭应下了,又坚持跪下行了个礼,才攥着荷包跑去拿药了。 江远亭如今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不可再忧心过度,唐湘灵好言好语地劝他在里屋歇下了,才独自回到了正堂。 忙了一天,终于能静一静。唐湘灵这才有心思细想,圣上何以降下这雷霆之怒。 若是朝堂或战场上的祸事,老爷和儿子不该一点消息都没有,况且母家有罪不至于牵连宫中嫔妃,女儿怎会被打入冷宫? 又想起前几日宫中刚传来女儿小产的消息,本已递了折子,等宫里批了就能去探望,如今看来,宫中怕是有大变故。 唐湘灵心里就有了数:江书鸿在宫中出事了。 皇宫宫规森严,江家又得了江书鸿的暗示,一向谨慎不插手宫中之事,如今突遭贬谪,更是帮不上忙。 做父母的也只能干着急。 这十来天里头,江远亭和唐湘灵一筹莫展,只能等儿子奉诏回京,看皇帝如何处置他们江家。 今日却突然一架马车停在门口,里头的女子不由人扶着,便自己跳下车来,无视了门口守着的羽林卫,就要往里走去。 羽林卫士兵见状神色一凝,作势就要拔刀,却见后头马车上急匆匆下来个太监,正是皇上御前大太监严公公,捧着圣旨而来。 “吏部尚书江远亭,官居三品,本应竭忠尽节,表率群臣;贵妃江氏,久侍宫闱,理当恭顺谦谨,恪守妇道。然江氏一门,恃宠而骄,目无君上,屡悖圣意,僭越妄为,实负朕恩。” “本应严惩,以儆效尤。然念江远亭效力社稷,曾有功劳;江氏亦侍奉多年,朕心仁厚,不忍尽绝。兹特旨:” 江书鸿听了不由莞尔:被江书祺以兵势相逼,与自己谈了那么久的条件,怎么就成了“朕心仁厚”了? “削去江远亭吏部尚书一职,褫夺江书鸿贵妃封号,贬为庶人。京城江氏一门,即日离京,流徙东海三镇,永世不得回朝。” “望尔等悔过自新,安分度日。若再生妄念,定当严惩不贷!” 都这会儿了还要威胁一下?江书鸿忍不住一声嗤笑。 萧景明还是这样要面子,大约是从小养尊处优、又做了多年皇帝的缘故。 她顾不得与那羽林军再分说,留严禄平在后头解释,自己先进去就冲向了正房那边。尽管有些年没回来了,府里的路她还是烂熟于心。 迎面便撞上了江母江父,两人得了下人消息,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唐湘灵扶着江远亭匆匆赶来,在路上竟真见到了这段时间日夜担忧的女儿。 女儿看着是瘦了些,衣饰自然也不如上次在宫中见到时华贵,然而她神采飞扬、眉眼舒展,全然不似刚遭贬谪从冷宫出来的样子。 她见到双亲,喜色更甚,脚步快了许多,不顾自幼学的“不可高声语”的规矩,朗声大笑道:“母亲、父亲,女儿来带你们走了!” …… 南下的路其实很辛苦。 比方说行至长江,渡船时突遇风浪,浊浪滔天,船舱进水,鞋袜都被淹没浸透,叫人惊恐地难以入睡。 到了岭南地界,又有瘴气扑面而来。起如青纱覆野,午时则浊烟翻涌,夹杂腐叶腥膻,闻之头目昏胀。有些地方的瘴疠沾肤则起红疹,更是痛痒钻心。 流萤出去透透风的功夫,便被毒虫咬伤了脚踝,肿痛难行。幸亏她与疏雨二人通晓药理,辨识出能用的草药采了来,否则荒郊野岭的,连个大夫也寻不得。 流萤*疏雨、银烛画屏,连同福安,江书鸿都一并带了出来。都是她的旧仆,身上带了她的烙印,在后宫就算分去做其他活计,也不会安安稳稳活下去的。 虽说上了册子的宫人,带出宫有违规矩,但解释成是皇帝派去给公主用的,倒也说得通。 萧景明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拒绝江书鸿,以免开罪于她、又生变故,然而对她这样连吃带拿的架势,也多少有些失语。 江府的众多下人却是不好带着了,否则反倒拖累他们去往那苦寒之地,因此一人五两到十两银子放出府去,唯有几个最亲近的坚持跟了来。 路途虽远,却也让江书鸿有了时间慢慢把来龙去脉讲给父母听;道虽险阻,却终究有到达的一天。 永熙八年初春节刚过不久,江氏一家终于到了东海三镇的主城伏波城——镇海大将军萧应婳的府邸便在此处。 萧应婳早在城门外候着了。 许是年纪还轻的缘故,她竟比起上次见面显得又高了一指左右,面色自然晒得更黑了些,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对比很鲜明。 她遥遥便高举了胳膊,朝将头探出马车的江书鸿用力挥手。待马车近了,江书鸿扶着父母下了车,萧应婳利落地行了个晚辈礼。 “伯母伯父一路辛苦了,”萧应婳的姿态很亲昵自然,“晚辈已命人收拾好府邸,只等二老入住了。” 江母江父忙连声道不可:“公主皇子皇孙,我等一介庶人,怎担得起公主的礼?” “不是这么算的,”萧应婳又露出她那口白牙来,“书鸿是我的朋友,她的母亲父亲自然也是我的长辈。” “这里不比京城,万事都不方便,我虽派人准备了府邸,却终究时间有限,多有不周。伯母伯父若住得不舒服,可千万要让人来告诉我,就给我这个面子吧!” 听这意思,日后江家生活的住处,萧应婳都已安排好了,事情做得妥帖,话也说得漂亮。唐湘灵却仍从中听出了不对劲。 看起来女儿和公主确是密友,若真有需要,不应该是由女儿去与她提吗?怎么还要“让人去”?萧应婳只说如何安置自己和江远亭,却半句不提江书鸿,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果然萧应婳已往后接道:“只是您二位的女儿,晚辈就要借走了。” “我已有几个月不见书鸿,对她思念得紧,若不能天天呆在一处,心里总觉得不舍;我那府邸大得很,容得下上百个江书鸿来住呢。” 江书鸿闻言一挑眉,也不由疑惑地朝萧应婳看去:这事她可没和自己商量过。 萧应婳却眨眨眼,俏生生朝她一笑,继续对江母江父央道:“就让她陪我住段日子吧,很快就放她回去陪伯母伯父!” 江书鸿心中有一句“这事你问过我答应了吗”,却给面子地没问出来。 她也知道时间紧迫,要抓住这段日子的喘息机会,尽快发展壮大。萧应婳想必有许多事要与她商量,两人能同吃同住、同出同进,也方便一起议事。 江书鸿没有反对的意思,江母江父自然也不愿阻挠女儿的大事,于是连声应了好,一行人又换了萧应婳府上的马车,一同进了城。 萧应婳与江书鸿两人在一辆,江父江母在另一辆。一路上,萧应婳自觉地掀开马车的帘子,指着外头的各样事物给江书鸿看。 这里的城墙嵌满贝壳防潮,酒肆中有水手拍桌笑骂,商贾门前的雕塑或是桌前摆着的小像,并非佛道一类,而是妈祖。风景与京城相差甚远。 路上的女子不戴面罩、不顶帷帽,胳膊和小腿有肌肤裸露在外,行走时如男子般放声谈天说地。风土人情也大有不同。 两人静静望着窗外,心中自有无数构想。 := 【作者有话说】 要开始特别喜欢的部分了!下一次更新是在7.31晚上11点左右,我会写写写写写然后有多少发多少[星星眼] 第42章 新制 ◎我们女子要去当官了◎ 江书鸿几乎没有歇息,便拉着萧应婳要去她的书房,萧应婳几次劝她先休整一天,至少小憩一会儿,却终究劝不动她。 其实赶了这么些天的路,江书鸿确实舟车劳顿,浑身上下都有些酸痛。然而她心知肚明,这时候的自己是睡不着的。 人在做想做的事情时,是不会感觉累的。 “来时路上我已见了,这里的民风民俗确实比京城更开放些,”她拉着萧应婳坐定,“街上女子更多,也不遮遮掩掩,行动言语间亦无扭捏矜持之态。” 此地距京城偏远,教化程度便低,因此也就少了许多礼教的传播和驯化。 萧景明以为这样的蛮夷之地,民风粗俗不堪,不足为惧;她却觉得这里是一张空白的纸,未被人写满条条框框,反倒能让她恣意涂写。 “你在这里也有些时日了,具体状况可都摸清楚了?” “那是自然,”萧应婳得意地微微抬起了下颚,“我可不是在这里白待的。” “这里远离京城,路上又有山地丘陵阻隔,朝廷对这边的控制并不强。因此朝廷虽大力推行儒学,这里的本地习俗却把礼教压了下去。” “单单是路程远、地形难走吗?”江书鸿还是有些疑惑。这一路虽艰险,却也不是人力不可到达,北部的历代王朝统一数百年,竟没下大功夫把这里的民风教化了吗? “确实不仅如此,”萧应婳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引来江书鸿一记白眼,这才心满意足地往下说了,“这里百姓的生活方式,决定了女子是要参与赚钱养家的,地位上和男子的差异就小许多。” 第48章 “北有山岭,东南沿海,地势和气候都不宜耕种,因此这里纺织、制茶的产业更多些。又因是航线港口,与各岛国贸易往来多,商人地位也更高些。” 江书鸿若有所思,不必萧应婳接着解释,便自己补了上去:“这些产业不像耕种那样需要体力,女子也能做得,甚至还更灵活、更细致些;贸易更是不挑男子,全是女子能做得来的。” “做得好很多呢,”萧应婳又笑得露了齿,传给她一个狡黠的眼神,“男子总爱气急,动不动恨不得打起来,哪里谈得好生意?” “搁我身上,我也更爱买女摊主的货,说话清楚仔细,东西也干净。” 江书鸿也笑了出来,回给她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照你这么说来,这里女子地位不低?” “市集码头常见老媪挑担卖鱼,茶山布满妇人采茶,退潮时许多年轻女子下滩涂拾贝。娘子们经营商铺账房、与客商周旋,人数与所得皆不逊色男子;不少人家是女子掌财政大权,离异后招夫养子也是常有的事。” 江书鸿一颗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一切都和她料想的一样顺利,甚至状况比她理想中更好一些。 绛珠点上了烛火,每每进来添茶,见两人谈兴正浓,不敢轻易打断,只得小心翼翼退下。 到了亥初,还不见两人有歇息的迹象,绛珠有些担心:她家主子身强体壮、明日又没有什么事情,今晚熬也就熬了;江家娘子却是风尘仆仆刚赶到的,哪能跟主子这样一起熬? 于是硬着头皮进来提醒:“将军,时候不早了。” “什么时候了?”萧应婳这才发觉天色已这样晚。 “已是亥时了。” “你不说我还没发现,确实不早了,”绛珠心头一喜,主子终于能放江家娘子回去休息了,“传晚膳吧,多送几样来,尤其是她爱吃的那几样。” 绛珠心头叹了口气,也只得应声退下。走到门口,忽闻背后一声“慢着!” 是江家娘子的声音! 绛珠心下一阵欣慰,果然还是江家娘子冷静清醒,总能在主子胡闹时及时拉住她…… “再拿些点心来,”江书鸿在萧应婳这里提要求并不客气,“拿冷了也能吃的,晚上饿了也不必再折腾厨房起来开灶了。” 萧应婳连连点头:“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到!” 绛珠:“……是。” 她就说,她们俩能玩到一处果然是有原因的。 两人在里头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萧应婳便吩咐将军府下人在东海三镇主城伏波城的城门、鼓楼与县衙官署等地,及沿海最繁华的定海卫码头处,贴上告示一张。 镇海大将军持开府建牙、总领东海三镇事务的皇命而来,到此地已近一月,却未有什么大动作。 属地上下从原有的官吏到平民百姓,连同在此地或长或短留居的海外商人,都在等她新官上任的第一番作为。 然而将军这将近一月,只各处熟悉事务、了解民情,军队倒是每日都去,城中政务却与之前并无区别。 众人便私下议论,将军是个只会打仗的,并不会多干预其他事。 直到这一张告示贴出。 伏波城多年不见如此正式的公示阵仗,于是凑热闹的、等消息的,女的男的老的少的,识字的、不识字的,家中有人从政的、从商的,尽数挤在那几张纸前。 后面的人看不清,犹在吵吵嚷嚷道“让一让”,挤进前面又识字的,却都睁大了眼睛,惊得一时沉默了。 因为上头的消息实在闻所未闻,叫他们不禁把眼睛揉了又揉,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已有反应过来的前头的人,扯高了嗓门向后头喊道:“女人要当官啦!” 告示上的内容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为广开才路、选贤举能,即日起东海三镇,无论男女,凡通晓经史、明达政事者,皆可应选官吏,以彰公平之治。今特此昭告:” “凡本地女子,年十六以上,通文墨、晓算术、知律例者,皆可于每期官吏选拔时报名应试,亦可经由推举上任。” “以《论语》《律例》及职责实务,择优录用。取中者量才授职,或任书吏、或司仓廪、或协理民政,俸禄与男子同。若有阻挠应选、诽谤生事者,依律究办!” 一时间,整个主城茶肆酒肆之间,人人议论此事。 奔走相告之下,偏远些的城镇也很快传到了。 东海三镇东抵黑礁群岛,再向东便是远洋商船的航线,西至落雁关,南临赤沙咀,北以莲花山脉南麓为屏,山后就是中原州府的税卡与官道。 这片土地因地势阻隔、民风未开之故,并非朝廷下功夫治理的地方,自主权一向很高;萧应婳来时就有开府建牙、自设属官的圣旨,如今又得了江书鸿要挟萧景明拿到的承诺,理论上自然可以左右此地的官吏选拔。 若是在中原或江南地区的辖地,尚且会被文人士子、世家望族群起反对;然而此地女子本就与男子地位无甚分别,接受起来就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甚至有几代女子掌权的家族,困惑朝廷怎么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阻力自然也是有的,这里有从中原而来寻找机遇的商人,亦有部分朝廷派来的各级官员,或在茶余饭后抱怨几句,或已商议着要联名去将军府劝谏。 还不等劝谏的人找上门去,将军府又有告示贴了出来:半月之后,就有第一批选吏的考试。 因之前这个位置已有男吏,故这一批只许女子报名。 风声迅速传遍了伏波城。 “女子抛头露面,已是伤风败俗,”酒肆里中原口音的男子指点江山,“若再让她们执掌公文、审讯男犯……成何体统!” “放屁!”一道比他更高的女声插了进来,伴随着拍在他面前桌子上的一巴掌,“我看你这个小爷们不在家里好好操持家务,大白天在外头喝酒,才是伤风败俗!” “你说什么?”那男子惊得险些跳起,他刚来此地不久,还不习惯这里的女子习性,闻言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怎能、怎能说出那样粗俗的两个字?” “我说放你爹的狗屁!”那女子丝毫不让,直直向前逼近,使男子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她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身量高挑,肩背挺直,像一杆青竹。一双眸子黑亮如点漆,看人时不躲不闪。皮肤是常年在檐下、码头间走动晒出的浅麦色,嘴角有一道浅浅的疤。 酒肆里的人大多认得她,已有人上来劝道:“阿夏姐,算了吧,跟他们这些呆头呆脑的外地男人搅缠什么道理?” 蒲夏是附近几条街巷里闻名的人物:她家里长辈去得早,家产却不少,亲戚又恶,街坊都为这户人家惋惜,说这家的孩子们要受罪。 却不想,彼时年仅十七八岁的蒲夏,扛着把扫帚立在家门口:“谁敢进来一步,我叫他尿着裤子回去!” 白天在码头盯着货船卸货,夜里拨算盘对账。盐商压价,她拎着酒坛子闯进宴席,三碗烧刀子的烈酒下肚,硬把每担价抬了二十文。 她就这样撑起了一个家,还把弟弟妹妹送进了学堂。 “是这个道理,”闻言,她朗声一笑,居高临下的睨了那中原男子一眼,“别让我再看见你在哪里又放这种狗屁!” 说罢扬长而去,只留给酒肆众人一句:“我蒲夏,这就要去当官了!” 她步子大而稳,衣角生风。 当日,江书鸿与萧应婳远远就看见第一个女子走进来: 头发简单挽起,插一根素银簪子,耳垂空着。衣裳是靛青、深褐的棉麻料子,袖口扎紧,衣襟上沾着墨渍或鱼腥,像是查账、对货时随手一抹的痕迹。虎口有常年拨算盘磨出的薄茧,指甲剪得极短,干净利落。 俩人对视一眼,听见那女子对登记报名的人说:“我叫蒲夏。” 【作者有话说】 小夏不是戏份很多的主角,只是这个时期这个地方女子的缩影。 第43章 姐妹 ◎我姐姐她填错了!◎ 江书鸿与萧应婳一夜未眠,为的就是敲定第一批要招录的女子官吏。 刑狱诸事,是两人最先想到的急缺女性官吏之处。 例如审讯女性囚犯,或是深入闺阁查证,再如验女尸、查产育命案,尤其是管理女监,男性狱卒和仵作就有诸多不便。 原本东海三镇州府,已有狱卒八人、仵作二人,两人大手一挥,分别定下五个和一个名额。 册库司丞要管理户籍田册,核实人口变动,女子能入户清点,可查隐户漏税,是以也需要三人。 除了这些常规职务,此地有些不同于京城的特设部门,两人也不会放过。 东南地区不宜耕种,大头产业是纺织与茶业,因此特设有织造局与茶课司,总管相应事务。 因近几年才开设,故各只有六七人而已,忙起来常左支右绌,增添些人员自然是合理的。便先各给了三个位置,留出些余量,供这段时日吸取了经验后,下次再扩招。 第49章 织造局提调三人,需监管官营纺织作坊,核定丝绸、棉布品质,记录匠户产出;茶课司监丞三人,需品鉴贡茶成色,管理茶农户籍。 女子更熟悉纺织技法、采茶品色,做事又更细致,监管起来也会更得力。 除此之外,此处临海贸易发达,亦有专职的市舶司与海税司,又增了市舶巡查和海税主事各三。 市舶巡查需登船检查番货中的丝绸、香料、珠宝,防止夹带违禁品,女子可搜查番商女眷船舱,自然方便得多;海税主事需记录船舶税银,核对贸易文书,女子心细善算,也更合适。 江书鸿与萧应婳越盘越满意,感叹这世上这么多官职,明明就是量身为女子打造的。 这样算下来,共需二十一人,两人便拟定第一批先接二百人的报名,如此大约便是十进一的难度,不至于太过严苛,也不会什么人都放进来。 负责报名的属官填上了蒲夏的名字、年岁、籍贯一类,又问道:“你要报什么位置?” 因不同位置需要的人才不同,考核方式也有区别,是以是分流的。 “海税主事!”蒲夏丝毫没有犹豫,来之前她已研究过了,这差使是最适合她的。 十几岁起就与账册银两打交道,谁能比她更熟悉?蒲夏自信,这一项她闭着眼睛都能考过。 “这……”登记那人却面露难色,蒲夏察言观色的本事很足,立刻觉察到不对——想必是这一栏人太多了,没有她的位置了。无妨,她还有别的后备选项。 “市舶巡查也行的,”她忙殷切道,“这个我也做得来!” 谁曾想,属官仍是一副为难的样子:“娘子,这两个你怕是都报不得。” “什么?”蒲夏有些不可置信,“我怎么就报不得了?” 她似是一瞬间在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顷刻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当场就要发作:“还以为你们来了个好官,原来是说着耍我们的!” “说得好听,什么女子也能为官为吏,什么男女选官以平等论,真来报了,一个都不让人考!”蒲夏是个急性子,一股脑儿就都骂了出来,“我就说,你们中原人什么时候也能愿意我们女子做事了?果然是骗人来的!” 属官哭笑不得,他倒是希望将军只是骗骗人,胡闹一番便罢了,可将军这次还真是动真格的,如今还在屏风后头看着呢。 于是忙解释道:“慎言,娘子慎言!将军既下了告示,自然不会骗人。实在是您要避嫌,才做不了这两样。” 说着便指着刚刚填好的家中信息给蒲夏看:她家里是从商的,尤主攻海商贸易,蒲夏又是家主,这些生意往来一应由她掌管。 “又是做这个的、又是当官管这个的,哪有这样的道理?百姓谁能相信,咱们司里局里不给自家走点小路?” 蒲夏这下听明白了,重又坐了回去,为自己刚刚的着急有点羞赧。然而来不及惭愧多久,发愁的情绪又占了上风。 她家里只有自己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十五六岁,弟弟十一二岁,都是还在上学的年纪,只有自己能扛得起事来。 家里的事丢不开,自己就确实当不了这个海税主事和市舶巡查。 属官好心劝她:“便是其他官职,你也需得想清楚了,早晚都要点卯的,能留给你在家中的时间不多。” “两头能不能顾得过来,你自己掂量吧!” 蒲夏便更愁了,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托着腮帮子伏在桌上,一时下不了决定。 陆陆续续来了更多人,把其他属官面前的位置都占了,再来的人便在后头排起了队。一会儿工夫,蒲夏身后就站了两三个妇人。 她们虽不催促,蒲夏却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忍痛:“那就织造局提调吧。” 虽然她不那么了解,考上的机会就小了许多,但总做买卖,布匹成色也能看出一二,大不了再自己回去多学学嘛,来得及。 蒲夏很会说服自己。 屏风后的江书鸿也在小声与萧应婳说话:“有些可惜了,她这样从商的人才,本该是当海税主事的料子。” “是有点,”萧应婳微微点头,“不过脾气急了点,是得再磨磨。” “已经很好了,”江书鸿安慰道,“你看她气成那个样子,都没有踹桌子呢。” 萧应婳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调侃的是礼部侍郎王大人,脾气暴躁易怒,名声一向不好,前年秋闱时与人比试狩猎输了,气急败坏地踹在桌子上,结果脚趾受了伤,好些日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在京中当了许久笑料。 “那样的脾气都能当礼部侍郎了,她当个小官小吏,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两人对视会意一笑,又去看另一桌了。 因只有两百个考试的名额,又有四五个属官同时记录报名的人,报名的时间就只设了一天。到了约莫申时三刻,名册上已满两百,新进来的人便被拒之门外了。 “告示上写明了是先到先得,诸位请回吧!”主事的属官边高声吆喝,边就要关上门落锁。 “慢着——” 不远处飞奔来一个小娘子,瞧着只有十四五的年纪,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属官面前。 还未来得及喘匀这口气,便听属官已不耐烦道:“不是说了吗?先到先得,没有位置就是没有位置了。” 又打量了她一眼,摇头笑道:“何况你这个年纪,早些来了也报不上。” “我不是来报名的,”那小娘子好不容易缓过来点,说话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要帮我姐姐改她的位置,她填错了!” 属官不由摇头幅度更大了些:“哪能这样改呢?你如何证明那是你姐姐?又如何证明她是填错了,还是你要篡改她的意愿?” 小娘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心虚,又立刻强装理直气壮道:“那自然是我亲姐姐,你去外头问问,谁人不知我姐姐蒲夏?” 正打算离开的江书鸿与萧应婳,就这样被“蒲夏”两个字吸引,驻足望了过来。 只是两百号人,两人记忆力都不差,有些印象还是不难的,何况这个蒲夏还是第一个,又有些自己的风格在身上,是以二人都有印象。 “这是怎么了?”萧应婳出言问道,边拉着江书鸿走了过来。 那属官见是将军来了,忙就准备行礼,小娘子看他神情,便知道真正能主事的人来了,眼神“蹭”的一亮,朝着她们便喊道:“大人明鉴,我姐姐该填海税主事啊!” 萧应婳很有兴致,随意叫起了属官,也不追究这小娘子不行礼的事,只问道:“你是蒲夏的妹妹?你叫什么?” “我自然叫蒲秋。”小娘子虽很快答了,却有些奇怪地看着萧应婳,眼神仿佛在问,夏后面是秋不是人人皆知的事吗? 萧应婳:……我知道的,只是想不到你们家起名真的这么简单。 蒲秋却已连珠炮般继续说她姐姐了:“我姐姐从十六岁起就接手了家里的一应事务,我家是行商的,尤其是做海商生意,姐姐操持我们家里多年,不仅没丢了父母在时的基业,反倒越做越多了。” “她在海商那里混迹多年,海税那点事,摸得门儿清!让她去其他地方实在浪费了,我才斗胆来求将军给她改一改,还去海税主事吧。” 萧应婳心里其实也是可惜的,于是柔声安慰她:“你莫急,这却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你姐姐不能做海税主事,是因着……” “我知道,”话未说完,已被蒲秋急匆匆地打断了,“可是若她不必继续操持家里的产业,能不能当这个海税主事呢?” 萧应婳与江书鸿对视一眼,两人交换了眼神,皆有些疑惑在里头。于是又转向蒲秋问道:“可以是可以,你们家里的那些生意准备怎么办呢?总不能都不要了。” 听闻此言,蒲秋却有些骄傲地挺起胸来:“有我呀,我能管呢!” 这句话蒲秋在饭桌上就说过一遍了。蒲夏忙了一天才回到家里,她与蒲冬照例是等姐姐回来后一起吃饭的。倒不是家里有什么规矩,只是三人习惯了一天中总要有个时间围在一起聊聊天。 蒲家吃饭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蒲秋当先就问道:“海税主事那考试报上了吧?可有说要考些什么东西?” 蒲夏却拿筷子作势要敲她的脑袋:“吃你的饭去,小孩子操心这些做什么?” “我报了织造局提调。”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从38章开始订的老师可以告诉我一下你们订的比例到多少了,我想设防盗但怕影响倒v前一直追的老师们[可怜](我就是这样一个做出来屎也要害怕别人偷走的小女孩[让我康康] 第44章 牵制 ◎萧景明每每气急,却也无可奈何◎ “什么?”蒲秋放下了碗筷,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响,“我们不是研究过了,你最适合的就是海事主事?怎么又去报那劳什子了?” 第50章 “不让报,”蒲夏一脸浑不在意的模样,“说我是从商的,这个官管的正是咱们家那些生意。当官的管自己,确实说不过去。” 蒲秋心里猛地一沉。她听明白了,姐姐这是因要做家里的生意,才不能去当那个官。 就像几年前,为了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她不能继续去上学一样。为了她和弟弟,这是姐姐第二次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蒲秋看向弟弟,却发现蒲冬不语,只是一味地吃饭。听不懂姐姐们在说什么,但看起来今天没人跟他抢粉蒸肉,蒲冬决定珍惜。 蒲秋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重任:上有委曲求全的姐姐,下有朽木难雕的弟弟。是她蒲秋站出来的时候了!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一幕。 她在饭桌上已提过一次了,可惜姐姐并不当回事,只笑骂她“好好上你的学去”。 蒲秋心里却很焦急,她知道只有今天一天的报名时间,来不及跟姐姐搅缠。刚一吃过饭,便说自己要出去逛街,急匆匆地出门直奔府衙了。 “家里的事我应付得来,让我姐姐去当官吧!”蒲秋对上两个面目和善的姐姐,便有了些小妹妹的情态,不由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她为这次机会高兴了很久呢……” “蒲秋!” 远处却有一道带点怒意的成年女声传来,正是上午第一个来报名的蒲夏。 妹妹能有什么事骗得过她?还说什么出去逛街,心虚都已经要溢出来了。她放心不下,派了家里的下人跟着,不一会儿下人竟回来说,那丫头跑去府衙了! 对上姐姐阴沉的面色,蒲秋下意识脖子一缩,而后很快强撑着梗起脖子,振振有词道:“我已十五岁了,姐姐当时不也是十六岁就接手了家里的生意?” “况且如今的光景比那时还好呢!当时各路生意摇摇欲坠,如今咱们家却是在走上坡路的;当时你要一个人苦苦支撑,如今我却有你指点和帮衬;当时你什么都不懂就要上手,如今我却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了……” 蒲秋越说越起劲,犹在喋喋不休,蒲夏却终于出言打断了她:“我不是觉得你做不了。” “我从未觉得你做不到,”蒲夏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妹妹,“只是你还在上学,我当年为了这些产业就没能读下去,如今还要让你也读不了书吗?” “我这样操持这个家,不就是为了你和蒲冬能继续好好读书吗?” “那不一样,姐姐,”蒲秋却比刚刚显得更刚硬了些,有种一股脑要把藏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的劲儿,“你喜欢读书,因此觉得不能读书是一件痛苦的事,也就一定要让我和蒲冬一直读下去。” “可我并不爱读书,我爱打算盘、爱看账本、爱与人谈利,我常常期待有朝一日同你一样,游刃有余地谈下那些生意。” “就如你爱读书、你想做官一样,这对我来说反而是幸事。若能我去经商、你去做官,才是我们都去了想去的地方。” “人各有志,姐姐。” 蒲夏有些说不出话来,久久地看着这个仿佛突然成熟的妹妹;蒲秋也不肯示弱,迎着姐姐的目光,毫无动摇的意思。 蒲夏最终还是改填了海税主事。 此事已了,江书鸿却沉默下来,因陷入了有些久远的一小段回忆,她注意到萧应婳在一旁也未做声,不知与她想的是不是同一桩事。 蒲秋叫“姐姐”时,语气与当日的沈婉晴很像,她们都势要一吐为快,有种对着姐姐要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不需活在她羽翼之下的决心。 只是当时沈婉晴说的是:“人都会变的,姐姐。” 深宫几年的锉磨、诞下皇嗣的期盼、天下权柄的诱惑,足以使一同长大的姐妹反目;父母过早的离世、其实算不得多大的产业、小小的一个官职,却足以使一对姐妹为彼此而飞速长大。 这其中的情绪与抉择太复杂,江书鸿只好叹气。 …… 考核进行得比想象中更顺利。 中间这段时日,联合好的官员终于来陈情了,萧应婳已请教了江书鸿每每是如何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打了许多腹稿,做好万全准备。 然而压根没用得上她。 坊间早已得了那些官员要上表的消息,赶制了份万民陈情表,还“恰巧”在官员上门的时候,同时呈了上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识字,也就不都会写自己的名字,因此按的是手指印。 上下左右纸张边缘、后头跟着的长长几页纸,凡是没有字的地方,密密麻麻印满了手指印,相互重叠,几乎看不清纹路,只有一片深深浅浅的红色。 有字的地方却被仔仔细细绕开了,只零星印上了几个,不影响萧应婳与江书鸿看得清楚: “东海镇守将军府、三镇府衙诸位大人钧鉴:恳请将军力持新政,允女子入仕为官!” “我等东海三镇草民,渔樵耕贩之辈,本不敢妄议朝政。然近日风闻府衙诸公欲联名上书,谏阻女子为官之新政,民心惶惶,故斗胆泣血陈情,望将军垂听。” “东海之地,泛海谋生,妇人持家者十之六七,不与男子有异。而或为官,譬如市舶司核账、盐课司登记,女子心细,反少弊案。若许女子为吏,既可贴补家用,更可助官衙通达民情。” “自新政下发,东海三镇女子皆日夜不倦,习圣贤书以待遴选。若中途而废,非但寒了人心,更恐生官府令如儿戏之讥。” “臣等愚钝,今只有联名具表,血印为证,伏乞将军力排众议,勿令新政夭折,使我东海女子不致抱憾终身。若得女子入仕,必当戮力报效,不负将军今日之德!” 一封表书写得有理有据、真情实感,又有那样多的指印落在后头,端的是民心浩荡。 几个官员的意见,和万民的请愿相比,孰轻孰重呢? 萧应婳已不必多费口舌。 一月出头的时间下来,二十一人的名字已敲定下来了。海税主*事的三人里头,蒲夏赫然在列。 诸如海税主事、织造提调这类官职,招进来的多是二十四五到三十岁出头的妇人,因其生活经验更多些,处理起这些事就更老练;册库司丞的三人却都还年轻,最小的一个才刚满十七岁,是这项差事更需要细致谨慎、年轻人做事又更小心些的缘故。 这二十一人,便是大晟朝第一批掌民生事务、与男子共事的女子官员了。 “京城那边怎么样了?”忙完了这些天,迟迟不见京城施压,虽是已有安排的结果,江书鸿还是不放心地问了句。 “只有些不痛不痒的书信警告,却没有真派人来阻止我,”萧应婳神情轻松,“看来你哥哥那边给的压力很足啊。” 这同样是两人汇合第一晚就定下的策略。 原本是要江书祺韬光养晦,待到萧应婳起兵北上时,他从北疆南下,形成两头合力之势,好叫中原招架不及。 如今既然江书鸿已得自由,来了萧应婳这边,江书祺又已与皇帝撕破了脸,就不如干脆拿那头的威势牵制,多吸引萧景明的注意力,保这头的徐徐图之。 江书鸿连夜写好信,加急送往了北疆。 江书祺得了指示,也不叫人失望,三天两头就搞些新动作出来。 有时突然以剿匪或演习的名义,调动边境精锐,行军速度却快得出奇,叫朝廷斥候察觉后忙不迭回去报信。待朝廷忙准备调兵备战,却又尽数飞速缩了回去。 或是征调远超往日所需的粮草、箭矢,萧景明不得不派去不少心腹仔细查探,最后却只查到流民在边境骚乱,甚至有的抢劫了官仓,以至于东西少了许多,还要额外派些兵马镇压。 萧景明每每气急,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江书祺自从那次后,态度谦卑恭谨,毫无挑衅之态,又有军功赫赫,北疆军中大权在握,他轻易动弹不得。 况且江书祺做的事其实都在职责范围内,只是萧景明总疑心他要反,神经才格外敏感。 一有些风吹草动,便飞速派人去查探,或召开廷议、调兵遣将,几乎全副精力都用在了这上头。 自然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管萧应婳。 他其实知道最要紧的,还是在边关将领的自治权,因此一步步试图收回这道成命。 先是密令西北边关几个心腹将领,犯些贪功冒进的小错,出些可解决范围内的纰漏。不至于动摇边境防线安危,却显得差错不断。 而后那几人便接连上奏,言自己能力有限,不足以独自对边疆军务下决定,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否则恐难以胜任,愧对皇帝信任,自请革职回京。 萧景明自然在朝上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这几位将军都是骁勇善战、用兵如神之辈,怎能为这点小事革职回京呢?” 底下已有他的人接应:“可若只有西北仍需奏报军情,北疆、东南各处却能自专,岂不是各自为政、纲纪废弛?” 萧景明面上不接这话,只单独允了西北那边的请奏。暗地里却又派人散播许多议论,诸如其他地方的将军都愿交权中央,唯有镇国大将军擅权自专一类。 第51章 同样极擅行军打仗、资历经验还更老成些的将军,都已自请仍听朝廷的即时号令,江书祺却心安理得地大权独掌,安的是什么心呢? 消息传到了北疆,江书祺却毫不留恋,当即上奏,表示自己亦愿意听候朝廷号令,绝无独揽军权之意。 他交还得太过顺利,萧景明这才意识到,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长达数年的相处,本已使江书祺在北疆军队中建立起自己的信任与追随;这几个月以来,不必等朝廷发号施令,可随将军紧随军情、择机而动,众将士没有不拍手称快的。 纵使名义上已还权于朝廷,将士们尝到了甜头,心里只会更倾向于新政。习惯又已养成了,日后江书祺的命令,在军中还是权威甚高。 是以江书祺该拿到的,其实已经拿到了。 萧景明虽心下暗恨,却也知道急不得,毕竟已把日后这道政令的隐患解决了,也算有所收获。 只好继续盯紧了北疆,物色起能接替江书祺位置的武将人选。 …… 另一头,江书鸿为最后选人的事,在萧应婳府里连住了几晚。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几日不曾见到父母了,江书鸿当晚便回到了江府。 江家如今已无功名官位在身,好在这些年积下的钱财都还在,虽暂无进账,过日子仍富裕宽松。 何况宅子还是萧应婳为他们置办好的,并不需额外支出。 进了家门,江书鸿还未来得及开口问父母眼下在何处,门房先递上了封信。 “娘子,是少爷从北疆送来给您的,昨日午后便到了。” “怎么不送到将军府去?”江书鸿边往里走,边随口问道。 “那信外头写了需您独处时启封,小的就未敢贸然送去,怕将军府人多眼杂,给少爷和娘子惹了麻烦。”那门房小心翼翼解释道。 江书鸿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这才低头去看那信。 时人写信,外头写上“某某亲启”是常有的事,然而这封信上写的却是“务请吾妹独处时启封”。 什么事需要如此小心?不是一切顺利吗?江书鸿独自进了书房,皱着眉头拆开了信封。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争到六[爆哭] 第45章 离心 ◎携手总会有岔路口,全看各人选择◎ 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上头确是江书祺的字迹,江书鸿定睛看去,眉头却越皱越紧了。 “……皇帝刻薄寡恩,你我箭在弦上,夺位登基,并无不可。然公主乃萧家血脉,便是助其登临大位,仍是萧家江山,我江氏一族生死,终系于外姓之手。” “若你已殒命宫中,我也便只能为你报仇雪恨,扶持公主登基;然你既保住性命,又有为兄兵势,为何不亲自即位?” “女帝登基,本已悖逆伦常,必遭天下人非议,担万世骂名。若为胞妹逼宫,我自当万死不辞;但若为一个外姓女子铤而走险,恕为兄难以苟同。” 江书祺写得言简意赅,意思也很明了:造反的事我可以做,女帝也可以当,但只能是我妹妹,不能帮别人。 江书鸿有些头疼。 她能理解哥哥,这毕竟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大事,对江书祺来说,不是亲妹妹登基,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然而江书鸿自己却知道,同样是当皇帝,她与萧应婳之间,难度之差有如天堑。 时人受数百年礼教熏陶,对正统、传承执念颇深,萧景明一日不做出荒淫无道、昏庸误国之事,推翻一整个王朝就仍是谋逆之举。 萧应婳毕竟是萧家的血脉,就算是篡位也不过是夺嫡之争,总比她这个外姓人更好接受些。 况且女人当皇帝,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之事,对迂腐之人而言,已堪称大逆不道,中原官员与百姓的接受度必然极低。 然而萧景明膝下只有萧应钧与萧应婳两个孩子,萧应钧才学平庸便罢了,性子也暴怒无常,不堪为君;萧应婳却文武双全,军功在身,如今小小年纪已能独立治理一方,尽现储君之才。 两厢对比,即使萧应婳是女子,也更有继位的理由。 因此单从难度考量,全力托举萧应婳才是明智之举。 如果非要硬扶江书鸿上位,其中的难度能不能跨越呢?其实并非不可,只是江书鸿不愿如此。 其一,她做皇帝时曾答应过萧应婳“传位于你”,她自己本身也好、沈家与沈皇后也罢,都是冲着萧应婳登基的结果与江书鸿结盟的。 沈皇后于深宫之中、在事态不明之时,主动做了她暗处的盟友,当机立断送信给江书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她的性命,于她有救命之恩。 对这样一对母女出尔反尔,她做不到。 其二,她夺位比起萧应婳即位,这其中所需多耗费的气力,于她而言是一种浪费。 她们这一路上已遇到与将遇到的阻力何止千千万,必须把每一分力气用在刀刃上,多付出许多功夫,只为了让这个皇帝从萧应婳变成自己,江书鸿觉得没必要。 对江书祺来说有必要,因为权力掌握在谁家手里是重要的;对她来说没必要,因为重要的是上位之人会做什么事。 只要萧应婳在做的仍是她们现在努力的这些事,只要在她的治理下,女子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倾斜的天平逐渐回到应有的位置,江书鸿此行便不亏。 斟酌许久,江书鸿才提笔写起了回信。 …… 将军府。 “将军,”待萧应婳身边人都退下了,只留青锁在里头伺候茶水时,阴影里突然闯出个人来,“属下有事要报。” 青锁又吓了一跳:明明已不是第一次了,可那些暗卫每次突然这样从阴影里出现,还是将她吓得不轻。 萧应婳面上却无反应,手下写字的动作不停:“你说。” “北疆送来了封镇国大将军的信,直送往了江府。” 听到“江府”二字,萧应婳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放下笔来,端起茶杯,边啜了两口边仔细听着。 “然而信是昨日午后到的,江家娘子一直在将军府,却不见下人送来给她。属下以为,此事必有蹊跷。” 萧应婳坐直了身子,微微眯起眼睛,定定地盯着眼前这人。 “往常江家老爷和夫人,便是做了些点心都要送来,叮嘱江家娘子添些衣服都要直接派下人来递口信,并不是怕麻烦的人家。怎么北疆兄长寄的信,反而不早日拿来给她?” “江家如今是江家娘子掌权管家,江将军有什么事商量,必然也是直接对她的,那封信怎会压在江府不拿来?” “你是说……”萧应婳若有所思,终于缓缓开口。 “江家娘子与镇国大将军有事瞒着您!”那人掷地有声,一脸忧色。 “放肆!”萧应婳陡然一声怒喝,重重放下茶盏,惊得青锁在一旁都缩了缩脖子,“谁叫你们去盯着江府的?” 那人不由抬头,神情惊慌中不乏讶异:“将军所求甚大,不可不谨慎,属下也是忧心江家有北疆大军在手,恐将军与虎谋皮,才格外注意了些——” “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萧应婳近乎气急,眼中的不可置信并不比面前人少,“若没有她的冒险扶持,我连今日这一方天地都不会有,何谈整个江山?” “她愿与她哥哥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们兄妹要写一千封、一万封信,也是人之常情,哪有如此监视揣测的道理?” 一通质问后,她终于气消了些,缓缓向椅背靠去,边沉声交代道:“你自己去领罚吧。” “擅做主张,二十个板子,”沉吟片刻,萧应婳觉得还是不够,又嘱咐道,“另替我传下命令,我手下任何人不得私自窥探江家娘子的私事,不得对她行任何不利之事!” 直到那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领了罚下去,萧应婳仍觉一阵头痛,手撑着脑袋伏在桌上。 青锁见状忙上前替她按头,边柔声安慰道:“这些人都是后来在军中发展起来的,不曾见过您与江家娘子是怎么认识的、有多亲近,有些小心和怀疑也是难免的。” “我知道他们心是好的,”萧应婳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可是她来我这里,是来享受自由的,怎能叫她反多一层枷锁呢?” 她不由在想,江书鸿在这里,虽常在自己身边同进同出,对大小政务、改革诸事,都有十足的话语权,然而终究没有一个名分。 上下属官众人,虽得了她的交代,知道江书鸿的命令有如自己亲令,却并不会把她当做一个正经的长官,而只以为她手上的权柄,是自己通过“亲近”和“信任”施与她的。 这不对。 江书鸿冒着被发现、被萧景明报复甚至殒命的风险,把自己送到了梦寐以求的疆场,给自己独掌一方大权的地位;自己给她的,却只是“常跟在将军身边议事”。 她们一同逃出宫里、来到此处,是为了离开那个处处是锁链的地方,开一个自由的盛世;然而江书鸿在她这里,竟要与之前在宫里一样,空有她这个掌权者的优待,却无真正属于自己的实权。 第52章 这些日子忙于改革诸事,叫她疏忽了太多。如今尘埃落定,万不可再如此。 萧应婳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另一只手托着腮帮子,陷入了沉思。 …… 江书鸿没想到自己下次再来将军府,就在一日之后。 那些女子官吏还在学着如何处理事务,要再过几日才会正式上任,因此两人本约好了,三日后江书鸿再来将军府。 然而刚走一日,萧应婳便派了马车来接她,江书鸿以为是出了什么急事,匆匆赶了来。 萧应婳见她过来,忙拉着进了书房,边在路上就问道:“下一批再察举征辟些女子官员,你觉得如何?” “就为这事?”江书鸿不由疑惑,“可以是可以,此事却不着急,下一批怎么说也要一月之后了,你这会儿急着拉我来商量什么?” 萧应婳却摇摇头:“我不是说到下一次又招这些小官小吏,而是要他们推举些重要位置的人进来。” “从底下的位置考进来,慢慢往上熬资历,还要一些时日呢。在她们升上来前,难道要一直男子做大官、女子做小官不成?” 江书鸿若有所思:“你说的是有道理,察举征辟不比考试征召,能直接由各处长官举荐些有才学、有家世、有名望的女子,一进来就能起点高些。” “如此一来,确实能尽快把高位上的人也换一批。”江书鸿越想越可行,也跟着兴奋起来,拉着萧应婳就要盘算,哪些位置是缺人的。 两人在书房从上午待到天色昏暗,连午膳和晚膳都只匆匆吃了两口,终于草拟出一份章程来。 萧应婳亲掌东海三镇实权,虽挂的是镇海大将军的名头,实际权力却与节度使无异。除了盐铁使一类事关国家命脉的职位,地方上大多数中高位官员,是能由她自行辟召的。 最高层的位置上,分管财政、刑狱、户曹的节度判官已有三人在位,没犯过什么大错,轻易不能撤下;掌管文书机要、参与起草奏章檄文的掌书一职,却因东海此前事务不规范之故,至今仍是空着的。 说是掌管文书,实际却能参与中枢决策,是真正实权在握的高位。 低一些的中层官职,已有录事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却仍可摘出仓储钱粮之事,另设司仓参军一职;东南地区商贸发达,市令、市丞虽各有二三人,却也应再补充二人为宜…… 两人最后敲定了高层的掌书一职与中层的十二个位置,次日一早便下了察举令,说是男女不限,由各路驿传至下属州县,等候乡里举荐。 很快就收到了第一份举状,萧应婳兴致勃勃地拉着江书鸿亲自打开,江书鸿边摇头笑道:“你可别抱太高期望,万一推举的不是个女子呢?” 边低头看去,愕然发现,上头赫然写着“江书鸿”三个字。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一起走,难免有抉择的岔路口,全看各人的选择了。小江和小婳的选择是永不离心[撒花] 后面还有一章,让我们庆祝此小女孩做到了日六![加油] 第46章 掌书 ◎原来萧景明有龙阳之癖啊◎ 江书鸿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或是如此之巧,遇上了同名同姓的有缘人,忙又仔细去确认,却见籍贯、父母分毫不差,正是她江书鸿本人。 她疑惑抬头,却看到萧应婳面上毫不意外,甚至有忍笑之意。 江书鸿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你找人写的?” “我可没听说过,”萧应婳却做出夸张的讶异神情,与她笑闹,“想必是哪处长官听说了你的贤名,才如此殷切举荐吧!” 说是这么说,她却已憋笑到脸有些僵硬,江书鸿一眼便知,是谁在背后捣鬼。 “你呀你,”她做势要戳萧应婳的脑门,“本就是施行新政、风雨飘摇之际,外人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来路,只看见我凭空出现在伏波城,又与你走得这样近,岂不怀疑这选官不公平?”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萧应婳却信誓旦旦,“放心吧,我自有安排!” 江书鸿的担忧不无道理,萧应婳从各地的举状中选出了十二人到其他职位,掌书一职却直接敲下了江书鸿。 各级官员和百姓中很快便起了一道道声音。 “那江氏是什么人物?一夜之间从京城突然冒出来的!京城来的贵人,早就走好了门路,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争得过的?” “江某治何经典?立何军功?将军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私授官爵,愧对东海百姓!” “她与将军日日待在一处呢,怕不是磨镜之好……还征辟贤才,我看是枕边递状!早知读书无用,不如让我家妹妹也去多陪陪将军呢。” 这一猜测最得民心,香艳的故事毕竟比什么都更易传播。 这些时日但凡走进个茶楼,便能听到说书人压低了声音:“听说那江家娘子啊,日日与将军同榻夜谈……谈的什么?那可不兴细说!” 大街小巷里甚至传起了童谣:“三镇官员千千万,不如江氏一笑颜。” 这些话自然都进了江书鸿的耳朵,她不免扶额苦笑:“怎么如今独身一人,听着反比当宠妃时更像红颜祸水了?” 萧应婳被她逗乐了,噗嗤一笑:“大约是你长得太美,到哪里都被人觉得,要用这张脸做点什么。” “可不是嘛,”江书鸿摇摇头,“迟早的事。” 她知道,随着越来越多女子当官、成事,尤其是当这样的制度在中原、在京城实行时,迟早要出现这样的声音。 某某娘子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想必陪笑了不少次吧?昨晚上不知是在哪位大人府上过的夜? 某某娘子这事轻而易举就办成了,背后想必有贵人相助吧?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日子什么时候轮得到咱们呢? 她能想象那些人的说辞、语气甚至是神态,但没有想到,连她和萧应婳两个女子,也能有这样的猜疑。 既然如此,两个男子为什么不行? 那当朝三省长官、六部尚书,不知为皇上卖了多少个晚上的力呢?看不出萧景明还有龙阳之好,不知每每在上还是在下呢?各位大人都已年老色衰,想不到皇上竟好这口! 江书鸿不由在心里编排起来,把自己逗得展颜,对上萧应婳疑惑的眼神,还是假装了无事发生。 还是不在她面前讲这些了,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 萧应婳问不出她在想什么,也就不再细究,只让她等自己的安排。 果然到了正式授职那日,成堆的百姓挤在府衙外头,叫喊着“江家那娘子何德何能”“我们不服掌书人选”一类的话。 东海三镇的民风果然更纯朴彪悍些,放在京城,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架势。 属官们见状就要去赶人,萧应婳却示意他们退了回来,昂首阔步走了出去,亲自站在了百姓面前。 她抬起手,做出向下压的动作,因一地最高统领的身份使然,又有战场上打拼出来的气势加持,围着的百姓片刻便熄了声响。 待周遭都安静下来,她才朗声开口:“诸位的困惑不解,我已都听说了。” “你们不知道江家娘子做了什么,因此不满她能担高位,也是合乎情理之举。今日来闹事的,我一概不会追究,盼各位日后心中再觉不公,也能如此敢言敢谏。” 众人听出这是个讲理的长官,胆子也就大了些,已有人开口嘟囔道:“那她究竟是做了何事,值得这样一个位置?” 萧应婳不去寻找声音的方位,只笑着点头:“问得好,我正欲与各位告知。” “近些日子施行新政、选拔女官,全是江家娘子献策;具体如何执行,亦全赖她一一安排。” 在屏风后听着的江书鸿一愣。 她猜到萧应婳可能会说出新政与她有关一事,却未曾料到会把功劳全归在自己一人身上。 外头的百姓显然已被这些话震住,数百人竟几无一丝声响,萧应婳却犹在滔滔不绝: “前些日子惹官员非议,我本已决意终止新政,江家娘子却以死直谏,劝我勿失定力、维护新政。若无她苦苦坚持,今日诸位应当看不见哪怕一个女子做官了。”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她萧应婳从来都是站在前头顶着阻力的,何曾动摇过? 江书鸿一声叹息,只觉萧应婳这样编故事的天赋,不去写话本子都屈才了。 她自然知道,萧应婳这是沉浸在为自己塑造光辉形象中,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感动已不必说,却又隐隐有些担忧:这样的说法会不会有损萧应婳在百姓中的名声? 因此江书鸿的情绪很复杂。 “这些日子,她确实常宿在将军府,只是我总早早去睡了,她却留在书房伏案到天亮,拟写这两场选官的章程。” 江书鸿不由失笑,复杂的思绪也被冲淡了:如此局面下,她也不忘澄清与自己之间的香艳轶事。 真是大事不忘,小事不放。 第53章 萧应婳这些话说出口,外头的百姓早已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道声音带头说:“我等愚钝,不知江家娘子如此大义,愿向江家娘子请罪!” 第一个人说了话,后头便七嘴八舌地跟上了:“是我等已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实在对不住江家娘子。” “江氏大义,可堪掌书一职!” 门口的萧应婳,里间的江书鸿,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江氏大义”,同时露出一个笑来。 打了胜仗,两人心情大好地回了将军府,萧应婳向绛珠吩咐道:“交代他们做些好的来,给我们庆祝庆祝。” “佛跳墙得有,再来个卤鹅,白切鸡和鱼生也一并上了吧,今日本将军胃口好……” 东南地区沿海,海物齐全,特色众多,对萧应婳这种饕餮之徒而言,犹如仙境。 正兴冲冲交代着,青锁却匆匆寻了来:“将军,节度副使崔氏求见!” 萧应婳就皱起了眉头。 节度副使的位置,从名字便可分辨一二,平日里协助节度使处理军政事务,节度使空缺时甚至可暂代职权。 除了萧应婳这个实质上的节度使,崔氏就是东海三镇地位最高的长官。 他这个时候突然来求见做什么? 虽被搅了兴致,却也不能不见,萧应婳叫人请了他到书房来,江书鸿自是又躲在那处屏风后头。 屏风后头已摆了她的案几、椅子和茶杯,萧应婳处有人求见时,这就是她的常驻地。 江书鸿听到一阵脚步声,而后是衣服料子摩擦的声音,便知是崔氏已进来行了礼,果然听到萧应婳语气平平问道:“不必多礼,崔副使所为何事?” “将军,听闻今日已出了这批征辟的名单?”崔氏明知故问。 萧应婳不欲与他多纠缠,只淡淡道:“嗯。” 崔氏却也不急,缓声道:“将军愿令女子做官,是敢为人先的大事,下官不敢置喙。” “然而上一次选些小官小吏,只做补充之用,全是女子便罢了;这次的位置都在要职,十三人中竟有十个是女子,显得对男子太不公平,是否……稍微过了点?” 崔氏能感觉到,将军越听他往后说,周身的气压就越低,待到最后一句,面色已十分冰冷。 然而他绝不能任由她为所欲为。 她是公主,是金枝玉叶,是皇子皇孙,再如何胡作非为,总有人为她兜底,于是总做出这些匪夷所思的事。 自己却是实实在在要端这个饭碗的,不能放任她胡闹。这些年他行事一向稳健,连年考核都是优良,若不是她从天而降,节度使的位置都指日可待。 半路杀出来就算了,还要做这些有悖伦常之事,他不得不出手管管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了。 于是硬着头皮把最后一句话问出了口。 “往日里一向只有男子当官,凡有些才能的,早已被推举出来过了;女子却从来不能当官,自然有许多沧海遗珠在外头,选出来的也就更多些,不是很合理么?” “不过是那些男子早了几年入仕罢了,照这样算来,确实对女子不太公平。” 萧应婳眼神虽是危险的,语气却很平和,一五一十地为他算这笔账。 崔氏听闻此言,心下更是着急。他心里的预期是有几个女官女吏便够了,听公主这意思,竟是要把没被发现的女子人才都搜罗回来? 于是不免语气有些生硬,竟带了点质问的口吻:“照将军如此说,竟要把那些有能耐当官的女子都招进来,直到男子与女子的数目对半开才使得?要有一半的女子才够?” “自然不是。”萧应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写着“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一半的女子哪里够,她们有多少才学能力足以胜任的,自然就来多少。” “何来对半之说?” 【作者有话说】 “有时候人们问我,在九位最高法院大法官中,要有几位女性才足够?我回答:九位。人们对这个答案表示惊讶,但当大法官由九位男性担任时,却没人对此提出质疑。” ——鲁斯巴德金斯伯格 致敬[加油] 另外向老师分享高兴事,我今天又刷到自来水了!我要昭告天下我有多幸福[星星眼] 第47章 女官 ◎她有比自己仕途更要紧的东西要保护◎ “荒谬!”崔氏闻言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时竟似忘了尊卑之别,质问起上峰来,“稍有个两三成女子为官便罢了,公主还要无节制地往里头招?如此阴阳倒置,成何体统!” 这种人萧应婳见多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高声唤道:“青锁,送客!” “你回去自己反省吧,”她声音不重,却毫无温度,“若能改过自新、好好协助新政推行便罢了,若有丝毫阻碍之举,这个节度副使的位置,有得是人坐!” 在崔氏惊怒的眼神中,她最后补充道:“还有,不要再称我公主。我早下过令的,叫我将军。” 崔氏被青锁“请”出去时,口中仍在念叨“您会后悔的”。 她当然会后悔。崔氏已暗自决定,回去后会尽他所能寻出这两批女官女吏的错处,定要叫殿下自食恶果,明白她的决定有多异想天开。 然而他崔氏能想到的,江书鸿和萧应婳怎么会想不到? 早在这批女子正式上任之前,就被召到一处,由萧应婳亲自交代了: “你们是东海三镇乃至整个大晟,第一批为官为吏的女子,诸位肩上担着的,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你们身上。” “外头那些声音,前段时日诸位想必也都听过了,不想让女子做官的大有人在。你们出一点差错、露一点怯,那帮人便能说出无数个道理来;便是你们自己不犯错,也多的是人摆好了圈套,引诱你们钻进去。” “这其中的危险之处,不必我再多说,只盼你们处处行事小心,莫要被人抓了把柄,须知咱们是来做大事的,不是来给人当靶子的!” 见底下众人面色严肃,想必是都听进去了,萧应婳心下稍慰,又安慰道:“咱们不惹事,却也不怕事。若是有人存心刁难,或是任何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只管来报与我听,本将军必当为你们做主。” 萧应婳束起的马尾静静垂在身后,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难得的严肃神情,双眸亮得惊人。说出这些话时,显得格外从容而有力。 使得底下众人也安心了许多。 那些暗处的眼睛并没有让人等多久,行事招摇、受人瞩目的蒲夏首当其冲。 上任近一月,她已逐渐熟悉了各项事务,无非是记录和核对船舶税银、贸易文书,难度并不高。 难得的是,蒲夏做事十分公正刚硬,比之原先的男子官员,查探出浑水摸鱼的船只时更为敏锐,处理起肆无忌惮的老泼皮来态度也更为强硬,反叫原本不少钻空子的漏网之鱼无处可躲。 也因此很得共事的同僚们信重,连那些男官竟出人意料地欢迎她,常笑称她作“铁面蒲夏”,处理复杂、敏感些的关税事项时,也总请她坐镇。 一来二去,码头上传遍了蒲大人最是处断明快、铁面无私的传闻。 蒲夏从来就立志做个利落、公道的好官,半月前还是市井中踌躇满志的少女,如今已是执掌海税的“铁面蒲夏”,自然十分喜悦。 每每被如此称呼,面上虽作势叫人休要胡言,心里却是高兴的。 因此当那位男同僚怯生生地找上来,求她一并去看看时,蒲夏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报关时留下那么多处明显的税额少算,当咱们是傻子不成?可惜他们的人实在太多,又显得那样凶,我实在不敢独自去对峙......” 这男子名叫苏文,是他们这里年纪最小的一个,说话时怯懦畏缩,绕着手指求她,十分我见犹怜。 蒲夏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保护弱小的豪情,边在嘴上恨铁不成钢地说着“你一个当官的怕他们作甚”,边身体很诚实地抬脚出门,带着苏文就寻了去。 路上已在翻阅那艘船的货册,眉头越皱越紧:“南洋檀香三十箱,珊瑚五匣,这一项报税银怎么只有二百两?” “檀香市价一箱值八十两,三十箱该抽税九十六两,珊瑚还要另算,”她朱笔一划,“这账最少也少算了六十两。” “可不是,”苏文苦着脸跟着她,“那船上的人却坚称没算错,我一看就是场*硬仗,这才求了姐姐来......” 到了码头,见那船主是个面团似的中年人,脸上的神色却很不耐烦:“怎么要等这样久?还不能走吗?” 蒲夏面无表情,只把货单亮给他看:“南洋檀香三十箱,只交税银三十六两,还想就这么走了?” 那中年男子并不接货单,反似笑非笑道:“上头写错了,船上并非南洋檀香,而是普通的杂木,当然值不得多少钱。” 这话说得荒唐,他自己都有些不信,只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与蒲夏对视,眉目间写满了“你奈我何”,挑衅的神情已掩盖不住。 第54章 蒲夏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焉能忍得了这事? “你既执意不从律法,今日便不必走了。来人!”蒲夏不与他多费口舌,抬手就要叫人,“将这船货全部扣押,今日不缴齐税银,一个箱子都别想带走!” “谁敢!”船主却突然从袖中抖出一枚金令,“这是华阳郡主的手令!船上货物皆为世子大婚采买,沿途州府不得……” “——不得阻拦,但需照实计税。”蒲夏冷冷盯着那金令,面上丝毫不让,“郡主殿下若知你们借她名头偷税,只怕要亲自清理门户。” 那船主却丝毫不惧:“可巧我们郡主早说,她的东西本就不须计税,给一点意思意思得了,偏你还较上真了。” “郡主说了,缴税不也是给天家的?她本就是天家血脉,又何须多此一举?大人这是要驳郡主的面子不成?” 蒲夏知道,其实税说是缴给天家的,用处却不是给皇亲国戚,华阳郡主这话没有道理,她却驳斥不得。 华阳郡主是先皇幼弟睿亲王的遗孤,因睿亲王是为先帝挡剑去世的,只留下华阳郡主这唯一血脉,因此自幼便被先帝以公主的待遇养在宫中,便是到萧景明即位时已嫁人搬了出去,也一向得萧景明敬重与优待。 得罪了她,一个小小的海税主事,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明明刚才还有几个同僚围观,如今周遭却没了声响,只余蒲夏一人,与那船主并身后偌大一艘船对峙。 二十步外,苏文已悄悄退入阴影。 周围一片死寂,蒲夏心中清楚:若她真扣了货,便是打郡主的脸;若她退缩,明日就能有人弹劾她媚上枉法。 英雌难过美人关,她这一时心软,还是把将军千叮万嘱的事给办岔了。 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蒲夏一咬牙,心中已有了决定:“人呢?听不见吗?我说扣押船货!” 船主也不由变了脸色,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女人如此强硬,丝毫不给郡主脸面,就不怕郡主报复吗? 怕,蒲夏当然怕。 她刚做官不久,好不容易遇到了这样好的时候,走上了梦寐以求的仕途,未来有大好前程在等着她。 得罪了皇亲国戚,别说升迁无望,只是保得下来如今这个官职,都可能性甚微。 然而她有更怕的事。 她怕被弹劾媚上枉法,就不是她一人仕途受阻的事了。他们大可以拿着她的事大肆宣扬,说女子就是这样没骨气、担不了事,就是这样没有原则的软骨头。 即使是号称最铁面无私的蒲夏,也是这样的一个软弱怯懦的人,因为女子就是这样的。 她一个人的前途可以被那劳什子华阳郡主报复、摧毁,但这条给女子走的通路,不可因她一人而蒙羞;将军的一番苦心,不可被她一人所玷污。 蒲夏已决心“英勇就义”。 “做得好!”远处却有马蹄声,一道清越如剑鸣的女声遥遥传来,不因距离稍远而削弱分毫,清楚地传入此处所有人的耳朵。 主城里可以骑马,却是不能纵马的,这马蹄声节奏如此之快,是十分迅速地飞奔而来。 能在主城这样纵马的只有一人,镇海大将军、东海三镇的实际掌权人,萧应婳。 她骑到近处,翻身下马,并不理会匆匆行礼的众人,直直走向蒲夏,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果然比之前的官吏都更硬气,丝毫不惧高位淫威,能招来你们这样的女子为官,是我大晟的幸事!” 一句话给此事定了性,她又转向那中年船主:“本将军竟不知,东海税司要仰郡主鼻息行事?” “回去告诉你家郡主,边关规矩就是按例缴税,别说只是世子成婚,便是进献给父皇的东西,过我海关也须把税银按数交了!” 这样的话蒲夏说不得,萧应婳却是能说的。且不提公主与郡主已有身分之差,她堂堂镇海大将军,又岂是一个“皇亲国戚”就能吓退的? 那船主也没想到公主愿为这样一个小官撑腰,只得连连告罪,飞速补齐了税银,边在心头暗忖:公主怎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又怎么来得这样快? 不单是他一人有此疑惑,蒲夏也犹未回神,不知将军是如何从天而降来救她的。 直到看到后头匆匆忙忙跟着跑来的一众随从,中间混着个与自己穿同样官服的女子,蒲夏这才恍然大悟。 这是与她同一批进来的,叫曾夕瑶,刚刚确实立在不远处看着的,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人影。 这小娘子向来文文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今气喘吁吁跑来,二月底的寒凉天气里,汗已打湿了鬓发,紧紧贴在额角。 【作者有话说】 东海这边的故事快结束了!我们小江要杀回去啦[撒花] 谢谢id观察者的读者老师指出应该把“英雄难过美人关”改成了“英雌难过美人关”!感谢老师的敏锐![加油] 第48章 变天 ◎是时候杀回京城了◎ 真是小瞧她了。 人群终于散去,跟来的随从也被萧应婳吩咐退下,只余江书鸿和曾夕瑶留在身边。蒲夏来不及向曾夕瑶道谢,先老老实实跪了下去,要向萧应婳请罪。 “下官一时不察,中了小人圈套,请将军降罪!” 从那船主拿出郡主金令、苏文又隐于暗处时,她就已察觉出不对劲。这样有背景的船只,同僚彼此间都是有消息的,怎会就这样拉着她,贸贸然与之对上了?分明是刻意引她入局。 蒲夏一向吃软不吃硬,她恨自己一看见娇弱如小白花的男子就心软,美人计果然对她这种大女人有奇效。 “你何罪之有?”萧应婳却笑着拉她起来,面上已丝毫不见刚刚的盛气凌人,“你坚守规矩、不畏权贵,又愿热心帮扶同僚、解决疑难,做得很好。” 蒲夏不禁羞赧:“若不是将军来得及时,我今日要么背一个藐视皇威的名头,要么就是玩忽职守,是我自己太冲动,才进了这样的死路。” 萧应婳闻言,却轻轻叹了口气,收敛起了笑意:“哪里是死路?你能这样想,确实是这天下的死路了。” 蒲夏有些疑惑,抬头不解地看着将军,却见她神色晦暗,情绪明显低落了两分,不敢问出口。 江书鸿却已明了她心中所想,不由跟着摇了摇头:“为一个皇亲国戚的名头,就敢与关税的规制叫嚣,还能对执掌海事的官员有这样的威胁,已是骇人的积弊。”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她拍了拍萧应婳的肩膀,“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话听起来只像是一句安慰人的空话,只有她们两人知道其中的意味。 又转头去安抚蒲夏:“若你今日是没经住诱惑收了贿赂,或是听人挑拨生了是非,才是真给我们添了麻烦。像他们这样,使阴招竟然也只是拿‘冒犯皇亲国戚’说事,才是真给自己丢人。” /:. 江书鸿并不全是宽慰蒲夏,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样歪门邪道的伎俩。 也没忘了曾夕瑶当机立断传信的功劳:“你做得很好,这些时日多做准备吧,过段日子可兼任从六品检校官。” 直接授予官职,按理是萧应婳才能做的事,江书鸿并未问她意见,萧应婳也毫无异议,只对着曾夕瑶点了点头。 曾夕瑶忙谢了恩,蒲夏也心头安定了许多。 自此以后,东海三镇女子为官,都有了经验教训,格外提防着身边无事献殷勤的男子,做事也分外小心谨慎。 三四个月的日子过去了,不仅从未出过什么大差错,还添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官。 或是随着东海三镇的政事班子日益完备,多出了许多新的职位;亦或是有旧官犯了错事,被贬谪下来空出了位置。一茬又一茬的女子考进来、推举来、征辟来,又考核升上去,渐渐占据了半数的位子,仍有赶而后超、后来居上之势。 东海三镇这片远不如京城繁华的土地,亦已因此几乎改换了一副新貌。 比方说那东海三镇的监牢里,原先向来是男人的天下。男狱卒提着酒肉进出,囚犯的哀嚎声中混着粗鄙的调笑,女囚蜷在角落,连哭都不敢出声。 可自打女狱卒上任,这腌臜地方就渐渐变了样。 她们头一日进牢,就有几个男狱卒嬉皮笑脸凑到了铁门前:“怎么还送了人来给我们玩?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可比那些女囚有意思多了。” 几个娘子没吭声,只看向最孔武有力的孙二娘,只见她从袖中抖出一卷麻绳,三两下捆了个起哄最凶的泼皮,吊在梁上抽了十鞭。 鞭梢蘸盐水,哀嚎传遍整个牢狱,抽完问他:“还笑吗?” 男囚们渐渐发现,这帮母夜叉在时,那些女囚不再是他们能随意开些荤话的逗弄对象了。 更恐怖的是,母夜叉的人数越来越多了。 那新来的女仵作也是个狠角色。从前男仵作验女尸,多是敷衍了事,如今她持刀剖尸,连喉间一道浅痕都不放过。刚呈上的一桩血崩而亡的产育暴毙案,就被她掀开死者衣裙验了了下身。 第55章 “既无撕裂痕迹、又无淤积血块,怎么会无故血崩?” 叫原本已准备下定论的刑房师爷落下涔涔冷汗,从此再不敢草草应付女尸。 再如东海织造局里,向来是摸着绸缎定品级,手指头一捻,次品的也能说成上等品,只需银钱二两,拿来中饱私囊。可自打女提调上任,这套把戏便再玩不转了。 因她们原是民间织户,指尖一触便知丝线掺没掺假,又一心要做出些真正的事情来,绝不肯徇私枉法。于是织造局的油水少了,东南织造却因品质稳定,好名声渐渐传了出去。 茶课司的女监丞带着茶农上山,亲自示范了采茶手法,讲究的是一芽一叶,指尖轻提,采出来的茶叶嫩尖挺秀,冲泡时根根直立、茶汤清亮不涩口。几个月下来,东海茶叶比往年多卖了整整两成价。 自用了女官核验户籍以来,男子胥吏从前不敢查的深闺绣户,她们抬脚便进,隐户漏丁便无所遁形。从前为怕麻烦而避开,或是粗心错漏之处,亦被一一寻去,登入户籍。 田亩账册更是翻天覆地,新上任的司仓参军自创了三色勘合簿,朱笔记主家自陈,墨笔录四邻佐证,靛笔标实地丈量。这一查,许多对不上账的田契便现了原形。 新市丞、市令整治起商铺也并不手软。从前男市令收钱划摊,总给相熟的商户留出风水宝地;如今女市令拎着算盘亲自重排了位置,又按各行业利钱抽成。 女市丞更是改制了连坐市牌:一铺作假,整行商户禁市三日。逼得众人连夜举报了掺假的那几家商户,毕竟断人财路有如谋财害命,别人不仁,自然不能怪我不义。。 江书鸿都不由抚册而笑:“这倒是个好办法,先前怎么没人想到?” “大约是那群男子更笨一些吧,”萧应婳就随口接道,“也不必太聪明,家中总有女眷庇佑爱护他们的。” 东海三镇本就有相当的人口基数,如今勤于治理,又如此刑狱清朗、吏治清明、商贸繁盛、户籍严整,自然政通人和、百业俱兴。 此间说得轻巧,其中却有千万种辛苦。且不提其他众女子的勤勉奋进,单是江书鸿与萧应婳,已较刚来此处时,肉眼可见地消瘦许多。 江书祺近日常常来信,言朝廷对他监视日益疏松,甚至有时调动兵马,竟无丝毫京城的消息。 他疑心,萧景明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如今这样声东击西的计策,恐怕维持不了太久。 算起来,已偷来了四五个月的喘息,是时候了。江书鸿心道。 ...... 延禧宫,酒香氤氲。。 “这些年,便是有多少年轻貌美的新人入宫,朕始终没薄待你一分,”萧景明今日不知为何,拉着荣贵妃饮了许多酒,又做出一副醉后掏心窝子的情态,“只因在朕心中,弱水三千不及你青丝一缕。” 昔日的荣德妃,如今已是皇后一人之下的荣贵妃了,听到皇上这样的话,仍忍不住一阵恶寒。 从前近十年的日子里,萧景明虽高高在上、骄矜自傲,却终究是个冷静自持的好君王。 自从江书鸿逃出宫去,他却脾气变得暴躁易怒,行事也越来越没有章法。 今日虽是在她计算之内,接下来两人该互表忠心、谈成大业,却也没想到这男人选了这样的开头。 贵妃强忍着鄙夷,依偎在萧景明怀中,做出了难得信任与依赖的姿态:“臣妾知道,皇上一向待臣妾这样好。” “朕有时觉得,待你还不够好,”萧景明很满意她破天荒的知情知趣,“沈氏善妒,打理六宫多年,朕膝下竟只有一个孩子;又恃宠而骄,竟放任女儿在外头这么些时候,也不曾回来请安。” 还不是你没用,奈何不了她与江书鸿。贵妃暗自腹诽。 沈皇后近日确实做出了不少惹皇上不快之事,近十年相敬如宾的帝后,如今竟冷脸好几日;沈家的势力也没闲着,屡屡在朝堂上当众驳斥皇帝一派官员的提议,毫无敬畏之意,也难怪萧景明如此忍耐不得。 “这个皇后之衔,她早已德不配位,”萧景明犹沉浸在自己的深情中,“倾容,朕更属意于你。” 来了! 方倾容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些天的安排起了成效,终于来到了这最关键的一步。 越到最接近的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方倾容从他怀里起身,做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之色:“皇上,您竟愿为臣妾至此......” “然而沈家势大,萧应婳已有兵权在身,又似与江家结盟。他们两家自南北合力,恐于江山社稷有危!” 萧景明读出她震惊之色中的一点期盼,接收到了想要的反应,忙又顺着引出了真正要说的话。 “你母族方家,却向来是朕信任的肱骨之臣。若有你父兄的兵力,便可不惧他们两家之势。” 他最核心的意思终于说了出来,无论前头包装得多情意动人,萧景明本质上要与贵妃商讨一个交换。 他忍不了沈家了,要扶方家上位。他愿给方氏独女方倾容一个皇后之位,来换得方家鼎力相助,帮他换下沈家。 方倾容面上似乎还未能从这件事中回神,心下却已暗自松了口气:江书鸿交给她的第一件事,她已圆满地做到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 (上次忘了加在作话里,蒲夏的现实原型是步惊云老师,我不是很了解她,只是从她脱口秀的缩影中感受到的,有没有人懂一下! 第49章 起兵 ◎永熙八年,镇海大将军愤而起兵◎ 后宫从来都是前朝的缩影,从前者的局势,其实足以窥见后者的格局。 沈皇后端坐凤位多年,背后是盘根错节的沈氏一族。 朝堂上文有沈老大人稳坐尚书令之位,门下弟子遍布六部;武有沈清溪当年一举夺下武状元,如今已是羽林卫统领。更有女儿萧应婳方长成,初次领兵便以雷霆之势平定东海之乱。 沈家的权势,早已如参天古木,枝繁叶茂到遮天蔽日的地步。 前贵妃江氏背后的江家亦是煊赫一时,其父江远亭在朝堂执掌吏部多年,其兄江书祺在北疆经营军队数载,因此同样是萧景明心中的一根刺。 如今的贵妃方氏,背后的方家却显得安分许多。虽其父兄尽掌西北边境的军队,却世代镇守西北,自打先皇即位以来更是鲜少踏入京城,毫无插手朝政的姿态。 这份识趣,反倒让萧景明多了几分安心。 原本在他的构想里,这几家应是鼎立之势,如此才能相互制衡,使得皇权安稳。 可惜如今,因萧应婳与江书鸿暗通款曲,沈家与江家隐隐有结盟之势。 江书祺其实已和朝廷撕破了脸,如今的相安无事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萧应婳在自己的属地庇佑江书鸿这个罪人,听闻还给了她官名在身。 这两家的联合,隐隐已有不受他控制之态,直指他身下龙椅。 萧景明独自在养心殿的书房坐了许多个日夜,终于下定了决心。 与这样迫在眉睫的威胁相比,一家独大的后果便不是他此时需要担忧的了。只能先扶持起方家,待收拾了沈、江两家,自有办法慢慢料理。 萧景明自认给出的诚意很足。 沈皇后固然无子,荣贵妃难道就有了?自己却愿意许给她后位,已是天大的恩赐。 从她的反应来看,对这个筹码也是惊喜的,只待她去报与父兄了。 方氏还年轻,以后未必不能有孩子,若有皇后的位置,诞下的就是嫡子,方家便能一跃成为下一任皇帝的外家。 这样的诱惑,萧景明自信方家拒绝不了。 方氏果然提出要写信与父兄告知,萧景明自然答应。面上说不急,待明日再写也是一样,一副不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写家书的信任模样。 然而次日方倾容真的提笔时,延禧宫的眼睛却早就盯紧了。 如此还不放心,信件刚一送出就被截下,呈到了御前。 萧景明仔细检查过火漆完好无损,才用银刀缓缓启封。信上字迹工整,内容确是转述圣意,询问父兄意见,字里行间隐有期盼与说服的意味。 “送去西北吧。”萧景明看得目露满意,命人将信重新封好,加急送了出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方家军铁骑踏破北疆将军府大门的景象。 方老将军的回信来得很快,与萧景明预料的一样。信上也写得很简单: “......陛下欲以凤位相托,臣等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圣恩于万一。臣一介武夫,唯知听命于君,若陛下有命,方家儿郎愿为陛下手中利剑,荡平不臣,以报君恩。” 方家人还是这样磊落耿直,从无二志。 萧景明不再犹豫,拿出早已拟写好的废后圣旨,在次日朝会时,命鸿胪寺官员当殿宣读;又由礼部誊黄刊印,通谕各州府衙门张榜公示。 “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后宫之治,当以德行为先。然中宫沈氏,久居后位,非但未能母仪天下,反多失德之举,实难再承宗庙之重。今察其罪愆,昭告天下,废为庶人,移居冷宫。” 第56章 “其一,多年无嗣,中宫失德。沈氏入主中宫十余载,膝下无出,致使国本空虚,社稷无继,有负朕恩,有违天和。” “其二,阴毒善妒,谋害皇嗣。当年薛氏有孕,本为皇家之喜,然沈氏妒恨难消,暗中挑拨薛氏与夏氏相争,致使薛氏落胎,皇嗣夭折,罪不容诛。” “其三,恃宠而骄,不敬皇威。沈氏屡次僭越礼制,言语不恭,行事狂悖。其女萧应婳,亦效其母,目无君父,骄横跋扈,朕屡加训诫,仍不知悔改。母女二人,藐视天威,乃大不敬也。” “朕念及旧情,免其死罪,然中宫之位,断不可再容此等无德之人。即日起,废沈氏皇后之位,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居冷宫,非诏不得出。其女萧应婳,亦削去封爵,收回兵权,闭门思过。” 此诏一出,朝野震动:大晟建朝数百年,废后之事也不过寥寥两三桩,若皇后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错,理应走不到如此动摇社稷的一步。 废后易致朝纲紊乱,已有些重臣欲联名上奏;民间亦是议论纷纷,揣测那所谓薛氏夏氏之事究竟细节如何,沈皇后又是如何骄横,竟能把皇上气到这一步。 比重臣反应更快、比宫中的小道消息来得更早的,是沈皇后的女儿萧应婳。 前去宣旨的使节到时,萧应婳早已得了消息,命亲兵列阵相迎,却拒不跪接圣旨。 而后亲自夺过圣旨,朗声宣读,而后一声冷笑,当众掷于火盆。 那使节脖子上架着刀,眼睁睁看着烈火吞噬黄绢,已紧闭起了双目,做好命丧于此的准备。 萧应婳却命人放开了他,任其自行归京。 使节有些不可置信,鼓起勇气抬头去看萧应婳,便见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掷地有声道:“你不知道这条规矩吗?” “两军交战,不杀使节!” 他在原地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行事无法无天的公主究竟要干什么。 永熙八年仲夏,帝嫡长女、镇海大将军萧应婳,愤而起兵。 兵分两路,一边是水师突袭,由副将陈氏领兵,战船沿运河北上,直逼津门,切断朝廷漕运;一边由萧应婳亲率骑兵迂回,从青州疾驰,欲绕开重兵防线,直扑京畿。 东海文士连夜抄写了千份檄文,由快马分送各州郡,张贴于城门、市集。一份被撕去,便再张贴;人虽被捕,檄文内容已被孩童举着传遍了大街小巷。 “母后德配天地,母仪万方,天下万民,有目共睹。今皇帝听信谗佞,宠妾灭妻,构陷中宫,幽禁贤后,竟致其遭废黜之辱!” “我虽年幼,亦知孝义。母冤不雪,何以为人?君父失道,当正其过,今率义师入京,非为谋逆,实为清君侧、正纲常。但诛奸佞,不伤百姓;唯问昏君,不累无辜。” “皇帝不察忠奸,不辨是非,致使六宫寒心,天下扼腕。天命昭昭,岂容昏暴?愿四海英豪,共襄义举,还我母后清白,复我朝纲朗朗!檄文到日,望风响应!” 檄文从东南向北传去,最先响应的却不是距离最近的地方,而是最远处的北疆。 镇国大将军江书祺举兵相应,征讨檄文自北向南分发,与东南形成呼应之势。 “臣江书祺,北疆戍边十载,铁甲染血,白骨铺路,自问无愧于君,然陛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我江家老父江远亭,为官鞠躬尽瘁,从未得一声民怨、一道弹劾,竟无故被贬为庶人。父母年逾花甲,被流放瘴疠之地;舍妹无端被废,冷宫之中被赐鸩酒。陛下刻薄寡恩至此,令忠臣寒心,将士齿冷!” “今闻镇海大将军举义师,清君侧,江某愿率北疆三十万铁骑响应。檄文所至,凡有血性者,当共襄义举!” 江书祺的发难早在萧景明的预料之内,南北合力的兵势对如今得了方家助力的他而言,也不算难以招架。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萧应婳起兵这样快,两者是由江书祺追随萧应婳,而非萧应婳应和江书祺。 因此起兵的理由也并非他原本的预想。 为母雪冤?确实是个孝义昭彰的好理由。 然而既然要用这至纯至孝的名头,若他以沈皇后的性命相逼,她这个孝女该如何选择呢? 收势投降?还是一意孤行、继续北上?若不顾母亲性命,执意继续谋反,这孝义的大旗,她还舞得动吗? 萧景明想到此处,面上已露出些志在必得的玩味。 “去,再拟一道公文,张贴出去给她和天下百姓看看,”他冷笑着吩咐道,“就说再不主动释兵解甲,冷宫里她母亲的性命不保。” “朕倒要看看,她要怎么选!” 说罢犹觉得不放心,又命人去把冷宫里的废后沈氏带过来,要放在近处亲自看着。 得令的宫人还没走出殿门,外头已有小太监惊慌失措的声音,未经严禄平的通禀转达,便直直刺入了他的耳朵。 “禀皇上......”那太监的声音颤颤巍巍,不守规矩便罢了,还如此上不得台面,萧景明不由皱起了眉头。 “今晨寅时三刻,冷宫值守发现、发现......”那小太监几乎已不敢说下去,萧景明眉头一跳,心里已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寒意,“废后沈氏,已自戕于房梁之上!” 萧景明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碎落在地,热茶溅湿了龙袍下摆,他却有如未觉,心头只盘旋着一句“不好”。 这一来,不仅没有了逼降萧应婳的筹码,反而还能被她拿去大做文章。 眼下要打的是时间差,他先一步知道,就能先散布出去沈皇后畏罪自杀的消息,好让局面对自己更有利。 萧景明急声唤严禄平准备吩咐,那小太监却硬着头皮继续道:“废后娘娘屋子里,还留着一封遗书,本已被奴才们收了起来,来的路上却听说,宫里、宫里已传遍了......” 【作者有话说】 悲报:摸鱼被抓了,工作日好像真的只能日三了[爆哭] 喜报:这周末应该就能完结了[加油] 悲报:非常非常喜欢的沈婉林牺牲了[爆哭] 第50章 求死 ◎沈婉林这条命值得一个江山的重量◎ “当年凤台盟誓,言犹在耳,今竟以莫须有之罪废我中宫。薛氏落胎,乃皇帝亲手断绝龙裔,全为阻挠夏氏与薛氏一族联盟之故。” “沈氏满门忠烈,父兄为尔江山鞍马劳顿,尔竟行鸟尽弓藏之事;幼女为尔开疆拓土,尔却欲除之而后快!今本宫愿以血洗冤,以死明志,九泉之下,且看这寡恩之君,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应婳吾儿,勿悲勿惧!母后今日之死,非畏罪,非怯懦,乃以三尺白绫为你祭旗!他既容不得忠臣孝子,你便替天行道,为母后、为天下人讨个公道!” 沈皇后的遗言堪称字字泣血,不仅明明白白说了“以血洗冤”,显得蒙受冤屈的可信度高了许多,更是递了“祭旗”的话口,叫萧应婳更师出有名。 这样的消息,他手下的人自然知道要瞒住,然而却还是叫人传了出去。 不是已把沈氏的羽翼尽数折了,才放她入了冷宫吗?怎么还能有办法如此迅速地把消息散播出去? 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萧景明紧紧攥着御案的边角,手上和额角青筋暴起。 这个相敬如宾十几年的年少夫妻,最终用性命摆了他一道。 萧应婳也够狠,竟能拿亲生母亲的性命作筏子,不愧是他萧景明的女儿。 若不是个女子,若不是这样不受掌控,若不是被乱臣贼子所惑……他其实很属意这样的继承人。 可惜了。 然而萧景明这头以为是萧应婳的布置,萧应婳那头却毫不知情。 母亲的死讯,她是从外人口中听到的。 萧应婳的军队养精蓄锐许久,又有周密部署,一路连破南京、扬州,下一站便是楚州。 楚州是大运河的关键节点,控制着淮河的入运河口,一旦失守,则北方门户洞开。南方的城池防守普遍薄弱些,才能容许萧应婳长驱直上,然而此等南北交界的要地,自然也是兵力重点把守之处。 大军已准备好迎接一场硬仗。 不曾想真到了城门前头,上方不见丝毫弓箭手、弩炮的布置,亦无预备倾倒沸油、滚石一类的迹象。 在萧应婳警惕的目光中,城门竟由内而外缓缓洞开。 里头士兵列队出城,卸下武器堆放在地,以示无抵抗意图;楚州刺史一人当先,着素服姗姗而来,持印绶与户籍册,作势就要跪迎。 这是不攻自降的意思。 以楚州驻军的兵马数量,理应有迎战之力,何故不战而降?萧应婳不敢放松,只紧紧盯着刺史。 却见他身无甲胄,步履蹒跚,直走到萧应婳面前二十余步之处,姿态十分诚恳。他将印绶与户籍册摆在身前地上,这才躬身长揖,声音中竟有悲切之意。 “殿下节哀,皇后娘娘崩逝,举国同悲,然社稷动荡之际,还望殿下暂抑哀思,以凤体为重。大业未竟,天下仍需殿下!” 第57章 “你说什么?” 萧应婳险些从马背上跌下,堪堪稳住身形,一鞭子甩在身前的地面上,而后鞭稍直指那刺史,怒喝道:“你怎敢如此咒我母后?” 然而她气势虽足,指尖却已微微发抖。 “公主原来还未得知......”刺史闻言稍顿,而后面露不忍,声音压低了些,“今日皇宫刚传出消息,皇后娘娘已自裁于冷宫,留下遗书一封昭告天下。” “下官早年曾蒙沈老大人教诲,忝列门墙。皇后娘娘幼承庭训,德行人人称誉,岂会行悖逆之事?此番以死明志,必是蒙受不白之冤!下官思及此,心如刀绞。” “下官愿报沈老大人生前知遇之恩,雪娘娘沉冤;助殿下廓清朝纲,效犬马之劳。今日不战而降,非畏死也,乃择明主而事耳!” 也许是真因为知恩图报、匡扶正义,抑或是自知作为沈老大人门徒,即便不站队也难以再得皇帝信任。无论如何,刺史已摆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投诚模样。 平白添了这样的助力、免去了一场硬仗,将军应感到高兴才是。 然而萧应婳只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对他后面的话听不见分毫。 她只恍惚看着眼前人的嘴唇不住地翕动,重复着让她天旋地转的那寥寥几个字: “皇后娘娘已自裁于冷宫。” 从城门大开时,被保护在后方的江书鸿已得了消息,飞速纵马赶向了前头。 刚到了萧应婳身边,便听到刺史这样一番话。 江书鸿虽亦是心脏狠狠一紧,一时难以接受,身体却已比脑子更先反应过来,翻身下马冲上前去,在萧应婳旁侧扶住了她。 堪堪接住半边身子倾斜下来而犹不自觉的*萧应婳,使她不至于当众落下马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出奇平稳:“刺史深明大义,弃昏投明,得您相助,我等如虎添翼。” 她看到刺史面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 她感受到萧应婳越来越重地压在自己身上,扭头看去,找不出她双目中的神采。 江书鸿只好更用力地扶住她,边在腰后悄悄掐了她一把。 萧应婳突然吃痛,这才惊醒回神。 她知道江书鸿的意思,正是刚达成合议、收复手下的时候,主帅不可露出情绪不受控制的一面。 因此尽管脸色苍白,她仍勉力强撑着出了声:“望刺史勿负今日之言,他日功成,必以高位相托。” 江书鸿知萧应婳状态实在不好,不愿再勉强她,便向刺史示意:“既如此,便请楚州城迎我大军入内休整吧。” “还要劳烦刺史大人,请人誊抄份皇后娘娘的遗书来。” 刺史自然忙不迭应了,请将军入城休息,道是很快就叫人抄好送过去。 江书鸿道了谢,翻身骑上了萧应婳的马,两人共乘一骑,迎着列队官兵、城内百姓的欢呼相迎,缓缓入城。 萧应婳却似失了魂魄,只直挺挺地僵坐在马背上,待揽着她到了落脚的地方,江书鸿已有些心慌了。 遗书并不难得,因已传遍了大街小巷,刺史很快便亲自送了来。江书鸿与他客套两句便送了客,拿进去展开给萧应婳看。 萧应婳盯着上头的字,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一个,只怔怔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每个字她都认得,怎么合在一起,就进不了她的脑子? 她终于知道,人在最悲伤的时候,其实连歇斯底里的力气都没有。 江书鸿不敢放任萧应婳这样下去,紧紧将她拥在怀里,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母亲,性格、容貌各有不同,她们之间从未交流过这件事,甚至绝大部分终生不会见到彼此,却很有默契地,哄孩子时用着一致的节奏。 慢一分怕止不住孩子的啼哭,快一分又怕惊吓到她。 萧景明也曾把受宠的妃嫔、把儿时的萧应钧和萧应婳这样揽在怀里轻拍,却总要笨拙地去回忆母亲的动作。 爱人是女子的天赋。 江书鸿听到几声轻响。 啪嗒、啪嗒。 是豆大的泪珠落在纸张上的声音。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能哭出来就好。 萧应婳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伏在江书鸿肩头开始剧烈颤抖,痛哭声像被扯碎的布帛,时不时发出溺水般的呛咳。 化悲愤为力量、完成母亲的遗志,那理应是很久之后的事。早觉自己已是个大人的萧应婳,如今只想不顾一切地哭到昏天暗地。 若能把自己哭晕过去,醒来时发现只是儿时的一场噩梦,该有多好。 江书鸿虽也悲痛,与沈婉林的交情却终究没有那么深,又知道此时萧应婳已摇摇欲坠,需要自己把事情撑起来,因此头脑竟清醒得不可思议。 她想不明白的是,皇帝怎么会让沈婉林就这样死了。 江书鸿从未小瞧萧景明这个对手,他虽刚愎自用、傲慢易怒,头脑却转得不慢。自己这一路总能夺得先机,不过是从一开始就布置比他快了一步。 他一定能想到,此时的沈皇后死不得,这是他能与萧应婳“行孝道”旗号叫嚣的筹码;若沈皇后真的身亡,反成了他不仁不义的把柄。 也因此,她们料定萧景明不仅不敢动沈婉林分毫,反而要千方百计护住她的性命。有此把握,这才敢在她还困在宫中时就起兵。 待萧景明真走出了以沈婉林作要挟的那一步,她们自有后手。 沈婉林却就这样自戕了。 不仅如此,还留下这样一封字字句句有利于她们的遗书,还以如此迅速之势,传到了天下百姓耳朵里。 萧景明连这都阻拦不了吗?江书鸿知道绝无可能。 这一切的说不通,都指向了唯一的答案。 沈婉林是主动求死的。 没有萧景明相逼、没有仇敌暗算,沈婉林的死因与她展示于世人面前的毫无二致:她自尽而亡。 她以死明志,她以性命为女儿祭旗。 江书鸿恍觉被一种比悲伤更锋利的东西刺穿,她绝不允许这个女子枉死。 沈婉林这条命值得一个江山的重量。 ...... 废后的遗书以萧景明阻拦不及的速度传遍了大江南北,此前的废后圣旨与遗书中的控诉处处打架,人们很难不相信一国之后用性命证明的冤屈。 如今局势未定,明面上无人敢议论此事,关起门来在自家饭桌上、至交的密谈里,皇帝的刻薄寡恩似已成了定论。 也就使曾经为母雪冤、如今是为母报仇的萧应婳之军,显得更孝义两全,名正言顺。 已在道德上占领了至高地,江书鸿的后招也接踵而至。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班,时间不够,但写得很顺,有望双更!不必专门等,明早起来可以看一眼,万一呢[星星眼] 第51章 内应 ◎他的状元郎叛变了◎ 去岁九月乡试放榜时江书鸿见过的那批学子,已于今年二月赴京会试,再经四月二十一的殿试角逐,终在五月初一的传胪大典上金榜题名,各授官职。 这一科最令人瞩目的,当属状元傅游艺。 殿试之上,他一如既往策论精辟,一举夺魁,按例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起草诏诰。未几,又因才思敏捷、应对得体,擢升侍讲学士,俨然成为朝中最耀眼的新贵。 新的热灶冉冉升起,想烧的人比比皆是。说媒的冰人几乎踏平了傅宅门槛,宴饮邀约的帖子更是堆满案头。 不过旬月,傅状元的名号便已传遍京城,成了茶楼酒肆间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直到沈皇后接连被废、薨逝、遗书尽传朝野,镇海大将军起兵北上,关于他的讨论才渐渐歇了下去。 这个名字在官员百姓心头仍留有余温之际,又重回到所有人的视野里。 这一届新科状元傅游艺,当街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就设在神武门外,供百姓击鼓鸣冤,直接向朝廷申诉冤情,甚至有机会由皇上亲裁。 在层级森严不可逾越的当下,登闻鼓几乎是唯一允许平民或低级官员越级上告的途径。也因此,击鼓者需先受廷杖三十,这样的代价并不轻易,以至于数月之间才有一次动静。 登闻鼓一鸣,是远近百姓都要兴致勃勃来围观的大事;更遑论今日敲响这鼓的,竟是新科状元傅游艺! 值班的御史已不知如何是好:按律,击响登闻鼓应受廷杖三十;然而眼前这人是朝廷如今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他又怎敢擅自下令杖责? 于是只好出言相劝:“贤弟若有冤屈,自可直接报与皇上,以你受皇上青睐的程度,必不至于蒙冤,何苦要来受这个罪?” “兄台不必再劝,”傅游艺却一拱手,谢绝了他的好心,“今日我有半分差错,全是自作自受之故,与兄台无半分干系。” “还请兄台尽快行刑!” 第58章 他又扬手举着鼓槌敲出最后一下,登闻鼓的余音还在神武门外回荡,傅游艺已自行褪去官袍,只着一袭素白中衣跪在刑凳前。 那御史也只得咬牙挥手,任由刑杖破空之声响起。 “啪!” 单是第一杖落下,傅游艺便忍不住闷哼出声,嘴上却毫无喊停的意思。不过数下,脊背便洇出血痕,他勉力咬紧牙关,十指死死扣住刑凳边缘,指节都泛出青白之色。 围观的百姓已有不少,不忍地别过头去。 三十杖毕,傅游艺几乎已成血人。 周围的小吏忙上前搀扶,他却摆手挣开,独自拖着伤躯爬到登闻鼓前,只留下滴了一地的血迹。 他用尽力气抬起手指,重重叩响鼓面。 “臣今日击鼓,非为诉我之冤!”他的声音嘶哑不堪,已全失了读书人的体面,然而周遭百姓早已安静得落针可闻,因此每个字都清晰传入在场众人的耳朵,“臣只求一问:为何妇人告夫需先受刑?为何女子诉冤要先自伤?” 人群中一阵哗然。 王朝几代更迭,律法却都将“妻告夫”归入“干名犯义”的重罪,妇人呈递诉状时即被拘押,要先执行徒刑。前朝须“徒二年”,本朝更加重为“杖一百、徒三年”。 “我以男子之躯,受廷杖三十,已如此体无完肤,甚至奄奄一息,”傅游艺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却如附着法力一般,叫众人顷刻安静下来,“一个女子,若要状告自己的丈夫,如何受得下那一百三十杖?” “诸位,若我母亲、姊妹、女儿受丈夫虐待,须冒九死一生的酷刑,方可状告那个男子!这是什么道理?” “男子读书可科举,女子识字反被斥为‘牝鸡司晨’;男子可三妻四妾,女子却夫死改嫁都要被戳脊梁骨;男子击鼓鸣冤只需三十杖,女子状告亲夫却要先受刑、再判罪!” “这又是什么道理?” 人群中不少男子皱起了眉头,却更有许多妇人神情若有所动,甚至已有人掏出帕子来擦眼角。 傅游艺遥遥指向东南方向:“东海三镇开女禁至今,女子可为官、可从商、可自立门户。女学生与男子同席而读,女判官与男子同堂断案。”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牢狱革除积弊,商铺重划有序,茶丝市价跃升,连历年隐漏的户籍都被一一厘清。街市熙攘,学堂林立,三镇税赋较往年增了三成!” “可我中原女子,明明同样饱读诗书、心怀韬略,却连状告亲夫都要先受杖刑。东海女子能在公堂上秉公断案,中原女子却连自家冤屈都不得申诉,这难道就是圣贤口中的‘天下大同’?” 鲜血从嘴角溢出,他情绪却愈加激昂:“东海女子能做的,中原女子为何做不得?” “臣奏请改革官制、效法东海,否则愿自请辞官,投诚镇海大将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寻常百姓若说这些话,或许只会被嗤笑一声不知所谓,可如今站在登闻鼓前的,是当朝状元傅游艺,是金殿钦点、天子门生,是天下读书人仰望的魁首。 人群中曾对东海新政嗤之以鼻的儒生,此刻也不得不沉默下来。 他们可以讥讽女子无才,可以蔑视商贾之流,却不敢轻易否定一个状元的见地,那是在一道一道考试中胜过他们的人,无人质疑傅游艺的才学。 人们望着他染血的官袍、听着他嘶哑的声音,心头难免震动:那可是金殿传胪的状元郎,连他都以锦绣前程作赌,掷地有声地说出这番话来。 不是说读书人最聪明吗?他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他能说错吗? 多少年来被视作天经地义的常事,被他撕破了、摊开了、揉碎了在众人面前,内里竟显得如此不堪,寻不出一丝道理来。 他们是没读过书,却能听得懂状元郎的话,隐约间觉得心里早成习惯的定论,其实并非那样颠扑不破。 然而于周遭的官员、奉命来探的萧景明属下而言,更令人心惊的是,傅游艺竟以辞官相逼,直言愿投镇海大将军。 在京城最热闹的地盘、在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此处,说出这种话来,傅游艺已不打算要这个脑袋了。 听他最后那句话,确已无所谓生死。 这已不仅是女子为官之争,更是朝堂风向的惊雷。 这样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直到傅游艺终于因失血过多而力竭,昏死在登闻鼓前,周遭的官员百姓才似终于醒了过来,纷纷围了上去。 密探早已奔回皇宫,去向皇帝禀明外头这桩大事。 “好一个傅游艺,好一个状元郎!”萧景明怒极反笑,“朕怎么就被他给骗了过去!” 江书鸿见过的这批举子,萧景明不是没有筛查过。 为使彼此不串口供,他特意一个个分开召见过,细细追问可还记得上次在乾清宫,众人都谈论了些什么东西。 傅游艺是他见的第三个。 尽管在前两人的叙述中,萧景明已对他的表现关注非常,却佯装平和,照例以同一句话起手:“你可还记得当日在乾清宫,都说了些什么?” 傅游艺的反应却出奇地强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上既是召学生来问此事,学生便斗胆劝谏一句,”傅游艺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脸上竟显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求皇上收回成命!” 萧景明也不由困惑了,他还下过什么跟这人有关的命令吗? “学生前次虽曾在此妄陈刍议,言及女子未必不如男子,然彼时所论不过商贾、医馆、庠序之属,”傅游艺稍作停顿,眉宇间浮现忧色,“今闻圣驾于东海三镇试行女官之制,不知是否因学生当日妄言所致。此念虽觉厚颜,然心中耿耿,不能自已。”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继续道:“若果真因学生片言而启圣虑,学生今日不得不冒死进言:女子纵有才德,然为官理政实非其宜。女官之制,恐非治国良策,伏惟圣明三思!” 好!原来是同道中人! 萧景明恨不得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他看似在驳斥皇帝的意思,然而只有萧景明自己知道,东海三镇的一切布置与自己无关,是萧应婳与江书鸿二人趁他无暇顾及之时,所行的荒唐之举。 朝中不是没有大臣反对、弹劾过,他虽欣慰有这样的声音,却也只能在颔首赞同后,对东海做出些不痛不痒的敲打。 有江书祺的虎视眈眈,他无力再去与东南打擂台。 又不可能当众承认,他堂堂皇帝奈何不了一个女将军,做父亲的管制不住一个女儿。 久而久之,朝臣们只见他举措绵软无力,便疑心皇帝其实是默许的。否则怎会派亲生女儿去执掌东海、做出这些改动呢? 也就很有眼力见地减少了弹劾的频次。 萧景明有苦难言。 好不容易有了如此青年才俊,旗帜鲜明地与他站在了统一战线上,萧景明隐隐觉得有了解法。 听闻东海章书如今是江书鸿,由地方推举、镇海大将军亲选;然而若朝廷空降去一个新科状元,岂不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眼前这个年轻人才学已使他满意,如今更是有了用武之地。 萧景明已打算给傅游艺状元的位次,过段时日就派他到东海,授予些权柄去与萧应婳相抗。 然而未及安排,便接连有了萧应婳起兵、沈皇后自戕之事。局势瞬息万变,只得暂缓此举。 缓着缓着,他的状元郎怎么就敲了登闻鼓,反手将了他一军? 【作者有话说】 猜猜为什么傅游艺区区一个男的能有这种觉悟[让我康康]估计会在番外再解释了[墨镜] 第52章 苇草 ◎谁是那株摇摇欲坠的苇草?◎ 萧景明当机立断,下令立刻把昏迷的傅游艺带进来,他要亲自审问和处置。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密探这一趟来回的工夫里,傅状元已被热心的百姓团团围住,几个布衣汉子抬着这个血人往巷子里钻,急急送去了最近的医馆。 待密探踹开医馆门板时,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地上散落着沾血的麻布,一张榆木诊案上还留着人形血印,边缘处有几道拖拽的指痕。 却不见半点傅游艺的踪影。 掌柜的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大人明鉴,那、那郎中说要用百年人参吊命,小老儿去地窖取药的功夫,人便不见了......” 审问遍了跟来的百姓,只说傅状元进去了就不曾出来;搜遍了整个医馆,也找不出丝毫痕迹。 萧景明立时便知,这是有人接应,趁乱救走了他。 果然不过几日,京城少了个傅状元,东海军中却多了个行军长史傅游艺。 神武门外的血迹早被人清理干净,傅状元血谏的壮举却已如野火般传遍京城。 起初只是市井小民交头接耳,待到日落时分,已连深宅大院里的夫人小姐们都知道了。 第59章 “听说那三十杖打得骨头都露出来了……” “我娘家表亲当时在场,说他脊背上没一块好肉……” “傅状元一个男人,能为我们女人说话,做到这一步,实在大义!” 京城所有茶楼都被下了禁令,不许说书人讲当日的故事,却挡不住各家各户关起门来自己的议论。 一句“东海女子能做的,中原女子为何做不得”,已在京城女眷中传遍,又渐次传播向更远的地方。 民间的小道消息,向来是明面上管得住,私底下连朝廷也无能为力的。 “东海那边,果真像傅大人说的那样?” “可不是嘛,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那边,前段日子就写了信来,说她已领上俸禄了!” 京城百姓开始留意起那些从东海而来的商队。 这一打量便轻易发觉,那些车队里真有女账房拨着算盘,手指不像深闺女子般留着长指甲;随行的女镖师和男子一样佩刀骑马,刀鞘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非但如此,听说在东海,当官的也有近半数是女子呢!” “我表哥去年去那边贩丝,说那些女官可不好糊弄了……” “要不人家的东西价钱贵呢,早听说东海女官上任后,茶丝品质都稳定了不少。” 离京城更远的地方,朝廷的管制力就更弱些,茶馆里的故事已延伸了数个版本。 最受欢迎的就是“镇海军夜访傅状元”,说镇海大将军听闻神武门之事,当即上门去寻傅状元,道是“若天下男子都如傅公,何须女子以血鸣冤”,两人互诉衷肠,把酒言欢,当即就敲定共襄大事。 至于远在他处打着仗的镇海大将军,是如何瞬行千里,再顶着皇城的通缉和捉拿去夜访傅状元,就不是故事需要解释通的内容了。 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傅状元出现在了镇海军中,想必萧大将军自有不为人知的千里传送和夜潜京城之法。 在东海军队中多出位行军长史傅游艺的同一天,镇海大将军萧应婳又出了新的檄文。 无数快马掠过城垣,扬手撒出绢布纸张,上头内容不多,只简单写着数个大字: “雪母冤,报血仇;改新政,换新天!” 血红的大字看得人眼睛直跳,简明扼要、朗朗上口的口号很快便传扬开来,连不懂其间深意的孩童,都在蹦蹦跳跳时随口嚷嚷。 暗流已成浪潮。 至此,东海起兵于公于私都已天经地义。 为私情,替母报仇雪恨,是纯孝之行;为公义,替天下女子求公平,是大义之举。 这样的镇海军不再会被称为乱臣贼子,反而造出些顺应天命的势头。 皇宫里的萧景明已砸碎了不计其数的茶盏:“好一个改新政换新天!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军营中的气氛却一扫这些日子的沉寂,到处透出些拿下一城的痛快劲儿。 “你这计策确实好。”萧应婳已缓过来些,能撑着继续处理起军务,只是再无多余精力去管打仗以外的事,便尽数交给了江书鸿。 本来两人隐隐的分工也是萧应婳掌军务、江书鸿掌政务,只是明面上总需萧应婳在外头活动罢了。 “他这一闹,省了我们许多功夫,”萧应婳也明白一个状元这样当众控诉,会有多大的影响,“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江书鸿却摇头苦笑,“之前与他互通过念头,我早锚定了他做内应,然而如何造起这样的声势,却是他自己想的。” “确实是个人才,”萧应婳中肯地评价道,“难为他能想到把登闻鼓和女子的处境联系起来,又愿亲自去受那三十杖,但凡换其他法子,都不能这般瞩目,又如此直击人心。” 江书鸿其实也未曾想明白,傅游艺究竟是怎么想到这样好的办法,又肯对自己如此狠心。 她曾猜测傅游艺过往的经历是不是与之有关,然而派了人去查他的生平,却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天才,人生一帆风顺,找不出半点痕迹。 她也就不再纠结,毕竟后头还有许多事要做。 沈家露出些嚣张气焰、沈皇后做出些不敬之举,引得萧景明要废后扶持方家,给了萧应婳顺势起兵的机会,是她为萧景明准备的第一手棋。 亲选出的状元郎当街敲响登闻鼓,为天下女子谋不平,引出东海新政,使萧应婳在治国之策上赢取民心,是她为萧景明准备的第二手棋。 在江书鸿的计算里,她的第三步棋,要彻底压垮萧景明这株摇摇欲坠的苇草。 萧应婳天生将才,东海军训练有素,加上有些城池不战自降,这一路势如破竹。 北上连克徐州、济南,如今兵马已至天津城下,这是京师最后的屏障。若天津陷落,通州一马平川,皇城便直面受敌。 然而萧景明端坐于皇宫之中,听闻前线传来东海军已至天津的消息,面上竟毫无慌乱之色。 “江书祺的军队呢?打到哪里了?”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听手下人的速报。 “也已过燕山山脉,到古北口了。” 古北口一旦失守,北疆军便可经顺义直接进逼京城,因此亦是北部最后一道防线。 萧景明满意颔首,又问道:“方家的西北军呢?” “回皇上,方大将军传了信来,大军已候在居庸关,距京城不过五十里地,半日便可赶到。” “好!”萧景明抚掌而笑,志得意满,“不必朕再费心思逐个击破了,来得都正是时候,合该一网打尽!” 被牵着鼻子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他布置好的主场,萧景明颇有种一雪前耻的兴奋感。 北疆军有三十万,东海军更是不过十多万人;西北军却有将士七十万,京中羽林卫亦有十万余人。近乎两倍的人数差距,已足以成碾压之势。 何况北疆军在江书祺手里寥寥数年,东海军在萧应婳手里更是只有数月,其磨合程度,焉能与镇守西北数十年的方大将军相比? 这一仗,萧景明想不出半点输的可能。 南北的军队是一前一后近乎同时攻进来的,兵马立于京师南北两处城门下,顾及京城百姓的生计,都先照例劝降。 萧景明早已参透,尽管北边兵力更盛,两边真正的主事人却是南边的萧应婳与江书鸿二人。 因此他出现在城南的城楼之上。 萧景明的玄色龙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眯眼看着城下军阵中缓缓驶出的青帷马车,见那里头的女子不用人扶,一纵身跃了出来。 她变了这样多。 上次见到她时,虽衣衫残破、不施粉黛,却仍美丽不可方物,带着些深宫妇人特有的雍容端庄。 这次见她,却让人不敢用美艳或清丽一类的词形容。 她身上有种在官场里、在市井中摸爬滚打过的老练,和久作掌权执棋人后的从容。 在这样一个满目野心的女子面前,人很难去注意和点评她的外貌,因为显得太轻浮可笑。 就像对着燎原烈火品评火苗的形状,或是面对滔天巨浪计较浪花的颜色。 出来的并非主帅萧应婳,而是昔日的宠妃江书鸿。 一是因萧应婳还未从母亲的噩耗中缓过来,乍一对上生身父亲,恐情绪激动误事。 二是毕竟有亲生的血缘关系在,怕萧景明拿孝字压人,虽不足为惧,却如苍蝇般恶心。 “北疆铁骑三十万陈兵古北口,我东海军亦已破天津,你京中羽林卫却不过十万。” “萧景明,降了吧。” 江书鸿一句废话也无,言简意赅,直呼其名。 虽自下而上望着萧景明,眉目间却有睥睨之感。 萧景明难得对这些冒犯浑不在意,只冷笑一声:“是吗?” 西边的地平线上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传来声势更为浩大的铮铮马蹄声,踏地的轰鸣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连城墙上的砖石都在微微震颤。 远远望去,是西北军标志性的玄色大旗。 “报——” 从那方向而来的先行骑兵,一人一骑,滚鞍下马,“西北军七十万已至!” 萧景明面上露出势在必得的惬意,猫戏老鼠般望着江书鸿。 “如今是谁该降,爱妃?” 尾音未落,那骑兵却刚缓过一口气来,声嘶力竭接出了下一句。 萧景明听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寸一寸裂开的声音。 因为那骑兵扯着嗓子,口中喊道: “驰援已至,悉听镇海大将军吩咐!”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晚了一点,这章真的好难写,总觉得不够满意[爆哭] 第53章 密报 ◎老臣有一策,或可逆转乾坤◎ 萧景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他脑中敲起钟声。 “不可能——”他踉跄后退两步,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方家世代忠良,朕又许了方氏皇后之位……” 第60章 “怎会如此!?” 方家世代忠良,却并不是愚忠;皇后之位很有诱惑力,但吸引不了方倾容。 数日前,西北军营。 方大将军先后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京城,一封来自东海。京城那封署名“女儿倾容”,东海那封署名“阿容”。 方大将军心中便已有了计较,先拆开了京城那封。 “……皇上已属意女儿为后,然沈家势大,又隐有犯上之意,恐有异心。届时若有父亲西北军相助,可保女儿登上后位……” 越看下去,他的眼睛睁得越大,忍不住四下扫了扫,确认亲卫皆退至帐外,没有人看到。 而后将这封信压在砚台下,一副踌躇犹豫的模样,踱步许久,才掀帘进了净房。 这才鬼鬼祟祟地从袖中掏出另一封来。 皱着眉头细细读来,方大将军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吸进了浓郁的秽气。 忘了是在净房。本就脑子有些发晕的方大将军觉得自己更撑不住了,老人的命也是命。 方倾容几句话就言明后宫有人盯着,这封信是她在风声还不紧时,托付给萧应婳送来的。 “……女儿知父亲素来忠义,然今日之势,非愚忠可解。皇上许我方家后位,看似恩宠,然沈家昔日何等煊赫,却落得满门抄斩之下场。今日皇上能用我方家除沈氏,他日功高震主,又焉知不会以同样手段对付父亲?” “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上今日倚重西北军,是因东海与北疆势大,需借父亲之力制衡。可一旦萧应婳兵败,皇上还会容得下一个手握七十万大军的方家吗?” 这些道理他是知道的,方家也因此一向谨小慎微,从不踏足京城、过问朝廷之事。 然而如今,皇帝要把他们家推到这个台子上,便容不得他再置身事外了。 “况且萧应婳之军,非寻常叛军可比。她所推新政,女子可为官、百姓可议政,东海商路繁盛,民心所向。父亲可曾见过哪支叛军北上,能沿途百姓非但不逃,反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此非逆贼,实乃天命!” 信的末尾画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小狗头,他便知道这确是方倾容亲书。她总爱用这个一直画不好的丑狗做标记。 方大将军便有些头痛。 平心而论,他并不看好萧应婳那个小丫头。女子能不能为官,他不置可否,然而妄图这样一蹴而就,成事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萧应婳阅历不足、又无根基,如何与在皇位上坐了近十年的萧景明抗衡? 然而女儿却说,此乃天命。 方倾容从小便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小时候学说话很快,却几乎从不哭闹,比起别家的孩子格外安静些。稍大一些,聪明劲儿便显出来了,说话处事间常有些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 后来能说清楚话了,就爱掺和进父母讨论的正事。初时还都当她好玩,却慢慢越来越发现,方倾容有种近乎诡异的敏锐。 七岁就能指出军中布防的漏洞,十二岁便猜到匈奴的突袭,十五岁自请入宫,道是这样才能叫皇帝对方家放心...... 她总能预料到下一步要往哪里走,而顺着她的提议去做,方家就做能化险为夷。 虽于行军打仗上是果决不二的将军,在家事政事上,方大将军却早已养成了听女儿意见行事的习惯。 如今方倾容既然要押宝萧应婳,想必有她的道理。 方大将军唤来独子方小将军,两人在书房相谈整晚,一夜未眠,才终于在天亮时寄出了两封回信。 城墙上的萧景明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身厉声喝道:“即刻护送朕回宫!” 江书鸿岂能容他就这样离开? 她眼中寒光一闪,飞速挥手示意,后头便有数道箭矢纷纷刺出,直指萧景明后心。 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人影却已如闪电般横挡在萧景明身后,刀锋与箭头相撞,迸出刺目火花。 四周黑影骤动,又有无数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出,掩护萧景明身形不停,疾步向城下退去。 江书鸿微微点头:果然是有暗卫,想必就是当时那些暗处眼睛的主人。可惜不知武力高低、人数几何,好在她也有后手。 城墙两侧的暗处弓弦震响,数十支利箭破空而来,如暴雨般倾泻向萧景明一行人。 然而这些暗卫训练有素、阵型严密,最外围的护卫立刻举起精铁圆盾,箭矢“叮叮当当”地撞在盾上,只余火星四溅。 虽有几支冷箭刁钻地穿过缝隙,使得几名暗卫肩头中箭,却只闷哼一声,仍咬牙不退,死死护在萧景明身侧。 阵型不断收缩,将萧景明护在中央,刀光剑影间,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在这样几乎不要命的掩护下,萧景明终于翻身上马。 谨言又挥刀劈落一支破空而来的冷箭,跟着上马坐在了萧景明身后,夹紧马腹疾驰。 追来的箭雨被谨言用身体尽数挡住,*力道小些的,只落在甲胄上留下一声铮响;足以穿透甲胄的,便会使他握着缰绳的动作为之一顿。 身后箭矢刺破□□的声音、不同人发出的闷哼声、一具具沉闷的身体倒地声,伴着远处铺天盖地的战鼓声、号角声、马蹄声,接连不断地传入萧景明的耳朵。 他伸手去捂,却阻挡不住。 “啧,”江书鸿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还是小看了皇家的暗卫。” 不过不急,后头机会多的是。 城门守军本就已被西北军倒戈的消息震得军心涣散,见皇帝仓皇退走,更是斗志全无。不过片刻,厚重的城门便在东海军的冲车撞击下轰然洞开。 东海主力军队如潮水般涌入京城,铁蹄踏过青石板路。百姓们纷纷紧闭门窗,只敢从窗缝中偷看这支传说中的军队。 “按计划行事,”萧应婳朗声下令,“即刻封锁六部衙门和所有朝廷重臣府邸,不得有误!” 军队迅速分成数支小队,向京城各处要地奔去。 与此同时,萧应婳亲率精锐与江书鸿汇合,直奔皇宫方向。 “怎么样了?” 江书鸿示意她安心:“萧景明退入宫内,做困兽之斗。我已命人包围了整个皇宫。” 萧应婳点点头:“六部衙门和各大臣府邸都已控制,朝中重臣大半已表态支持新朝。只有少数几个萧景明的心腹,在他们府中寻不见人。” 江书鸿蹙眉正待开口,却见一只雪白的鸽子急速飞来,直直冲着自己的方向,脚上挂着一张字条,以红线缠绕。 这样的传书方式她知道,果然和那人说的一样快,难得的是真能如此轻易找到自己,果然都各有几项过人的本事。 她伸手叫那信鸽稳稳停在自己手腕上,在萧应婳有些疑惑的目光里,取下上头的字条。 因鸽子承重有限,字条不大,字也不多,却仍写得极尽潦草,墨迹还有被蹭花的痕迹,可见消息有多紧急。 只有短短一句:“萧欲传信外族,告与边防空虚!” 想起那些不见踪影的心腹、龟缩于皇宫负隅顽抗的萧景明,江书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将那字条递给萧应婳,忍不住一声冷笑:“真是高估了他的骨气!” 半个时辰前,乾清宫。 萧景明指尖死死扣在龙椅扶手的鎏金龙首上,指节发白。殿外隐约传来遥远厮杀声,东海军的战鼓如闷雷般碾过宫墙,震得琉璃瓦簌簌作响。 他疑心,她们已离他很近了。 “陛下……” 面前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跪伏在地,是兵部尚书贺氏,萧景明为数不多还能信任的心腹。 “滚出去,”萧景明的声音沙哑如刀刮铁锈,“朕现在不想听任何废话。” 贺尚书没有动。他低着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狠绝的光。 “老臣有一策,或可逆转乾坤。” 萧景明身体猛地前倾,眼底血丝密布:“说。” 贺尚书膝行两步,压低了声音:“东海、北疆、西北三军,如今倾巢而出攻入京城,边境必然空虚。” “东海倭寇、北疆北狄、西北匈奴,向来虎视眈眈。若此刻派人密信这三方,告知他们边防空虚……” “你想让朕拱手把江山让给外族?”萧景明瞳孔骤缩,猛然起身,一脚踹翻了御案,笔墨纸砚哗啦散落一地,“朕宁可死在这龙椅上,也绝不做丧权辱国的昏君!” “陛下息怒!”贺尚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老臣的意思是,届时北狄铁骑南下,倭寇登陆劫掠,匈奴趁机复仇,三军如何能不回防,分兵抵御外敌?” 萧景明踉跄后退两步,脊背撞上冰冷的盘龙柱。 贺尚书却越说越快,面目显出些人前从未有过的狰狞,“而他们一旦调兵离京,陛下便可暂得喘息,甚至趁机反扑!” 萧景明的睫毛颤了颤。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引外族入关,多少百姓会家破人亡?” 第61章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贺尚书伏地叩首,眼底闪着狂热的光,“此计若成,外族最多劫掠些财帛女子,陛下的江山却能得以保住!” “还有最后的人手能去传信,只要陛下点头......” 良久,萧景明终于又无力地跌坐回龙椅之上。 “你退下吧,”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朕要写封信交代出去。” 【作者有话说】 猜猜是谁的飞鸽传书[墨镜] 第54章 弑君 ◎他们倒在了同一片血泊之中◎ 得此密报,江书鸿与萧应婳不再犹豫,率三千精锐杀入了皇宫。 一路上竟未遇什么阻碍,皇城的防守空虚得出人意料。两人在午门前勒马,看着宫墙上稀疏的火把,明白了萧景明的打算。 “他在收缩兵力,”萧应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缠绕的丝绦,不解喃喃道,“即使如此,也撑不了多久的。” 一路到了乾清宫外,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江书鸿踏过熟悉的汉白玉阶,身旁的萧应婳手中提着长剑。 亲卫已将乾清宫团团围住,弓箭手列阵于廊下,寒光闪烁的箭簇对准了紧闭的朱漆大门。 “你这是要做困兽之斗?”江书鸿的声音穿透大门,传入萧景明的耳朵,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没有意义的。” “轰”的一声,殿门突然洞开。 萧景明还是身着明黄龙袍,金线绣的团龙狰狞欲活。 他右手持匕首,左手却死死扣着个素衣女子,死死抵在她咽喉处。 方倾容发髻散乱,一截雪白颈项横在匕首刃下,已经沁出细细的血线。 “退后!”萧景明厉喝,“否则朕现在就送她去见沈婉林!” “你敢!” 萧应婳被这句“沈婉林”所刺激,瞳孔骤缩,猛地向前一步。 却见萧景明将匕首又深入半分,血痕愈加明显,方倾容忍不住一声痛呼,使萧应婳恍如梦中惊醒,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方倾容见状,忙咬紧了嘴唇,不叫自己再发一声。 人在生死受到威胁时,很难不露出渴求生存的眼神;乍然见到能救自己的人来,也很难不泛出泪花。 方倾容心知这会动摇江书鸿与萧应婳,因此又紧紧闭上了眼睛,只余睫毛不受控制地颤动。 克制不了眼里的害怕,她闭上眼还不行吗?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自己还能这么聪明。她这孩子,果然打小就聪明…… 方倾容强撑着不把眼泪流出来,脑子里漫无边际地闪过众多无意义的想法。 以至于在江书鸿话音落下后的两三秒,她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 “放了她,”她听见江书鸿说,“我来当你的人质。” 她的声音沉稳,如古井无波,好像在商量今晚能不能不吃蒸鸭子。 萧应婳猛地转头,方倾容睁大眼睛,江书鸿却不看她们,只缓缓向前走,边双手向下压,似在安抚萧景明不要冲动。 “方大将军兵力虽盛,如今却不在此处,我若真不管不顾,即使贵妃娘娘殒命于此,也大可以推到你头上。” 萧景明目露警告,他当然不会相信江书鸿是为自己考虑,然而她说的话却不无道理。 “不如换我,”江书鸿先前努力使语气放平稳,颇有些循循善诱的姿态,下一句却忽又带了些挑衅的意思,“还是说,你已惧怕我到了连挟持我都不敢的地步?” 萧景明眼中阴晴不定。 这必定是激将法,他知道的。可是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挟持她这个真正的话事人,自然更能拦得住叛军。 不该争一时意气,他也知道。可如今不是忍辱负重就能逆转局势的时候,其实无论他挟持了谁都没用,就算走出了这座宫殿,他们也绝不会只为了一个人的性命,就把这江山还给他。 所以他只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足以使他的信送出去的时间。 只是为了争取这段时间,挟持的人是谁还重要吗? 不重要的,他对自己说。 既然如此,憋屈了这么久,他还不能在她面前从容硬气一回吗? 萧景明匕首尖微微松动,江书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抓住这瞬息机会,扯开了自己胸甲,解下佩刀,发出刺耳的、金属坠地的声响。 她张开手向前靠近:“你大可检查,我身上没有一处武器。” 她穿的是极方便行动的衣裤,并无冗杂的长裙宽袖,又因天气已热的缘故,衣料很薄,藏不住东西。 萧景明终于缓缓松开了贵妃:“过来。” 萧应婳伸手要拦,却被江书鸿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她缓步上前,在靠近时才迅速把自己精准地卡进方倾容原来的位置,与此同时的一瞬,将其用力推开。 方倾容被推得一个踉跄,扭头想要回去,却又一咬牙向前冲到萧应婳身后。 江书鸿一定有她的考虑和办法,自己要做的是不拖后腿。 萧景明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压紧了江书鸿的脖颈,冰凉的触感让她皮肤泛起战栗。 在萧景明看不见的角度,她面对萧应婳眨了眨眼。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她努力压下因生命受威胁而本能的颤抖,沉声开口,“你想拖延时间吧?” 萧景明瞳孔微缩,面上却毫无表情。还未想好如何不露破绽地回答这个问题,就听到江书鸿继续道:“我知道你在等什么。” “什么?”萧景明不由瞪大了眼睛,而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找补似地轻笑一声,“朕能有什么可等的?” “是啊,我也在想,明明已是穷途末路之境,你挟持人质又有什么用呢?”江书鸿也跟着他笑,仿佛在聊些再平常不过的事。 “于是我想,你是在拖延时间。” “你在等那封信送出去,对吗?” 萧景明的表情瞬间露出了破绽,面上血色尽褪,他惊疑地侧头去看江书鸿,却见她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眼神遥遥看向人群。 她问:“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你不好奇沈皇后去世后,遗书何以突破你的重重封锁,能那样迅速地传出宫去、传遍大江南北吗?” 她盯着人群中某个位置,她说:“出来吧,娘娘。” 萧景明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个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裙,袖口已磨损很重,纤细的手腕上只戴着一枚褪色的银镯,仍有万千仪态。 那个在下人的禀报里,早已在冷宫中疯了的淑妃。 萧景明面部的肌肉如同突然被冻住的冰雕,瞬间凝固住。 在他一瞬间的僵直里,江书鸿却突然动了。 就是现在! 她如蛰伏已久的毒蛇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拔下头上插着的银簪,毫不犹豫地精准刺入萧景明持匕首的右手腕脉! 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女子头上用以盘发的素簪,也是要考虑在“武器”范畴里的。 原来那不是装饰用的吗? 萧景明躲闪不及,却仍用手上最后的力气狠狠一划,匕首才“当啷”落地。 虽因右手脱力下垂,未能划中动脉,却也在江书鸿锁骨处留下深深一道血痕,鲜血顷刻间便汩汩涌出。 说时迟那时快,萧应婳已狠狠掷出手中长剑,正中萧景明左臂。 他一声痛呼,还未缓过这一下的空白,江书鸿已咬牙忍痛旋身,重新举起那根锋利的簪,用尽全身力气,扎入了他的咽喉。 她听到“噗”的一声闷响。 银簪在萧景明脸上溅开一朵红梅,他跌坐在地。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明黄的龙袍上,像泛黄的宣纸上,一道泼墨写意的朱砂。 江书鸿失血实在太多,至此已完全脱力,终于软软倒在了萧景明身上。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的血迹,金线绣的团龙已被浸透,显得越发狰狞。 他想说什么,张嘴却只涌出大口鲜血。 终于直直地向后,完全倒在地上,双目直至涣散,仍是圆睁。 地毯上汇起小小的血洼,已分不清是谁的血。 萧应婳早在掷出剑后,便匆忙向前奔去,却仍来不及阻止和干预这场骤变。 她眼睁睁看着至交与生父,倒在了同一片血泊里;而自己离他们二人,明明只剩仅仅几臂的距离。 “不要——” 她重重跪在地上,银甲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要这样……”萧应婳用力伸出双手,徒劳地想要去抓住那两个抓不住的人。 现在一切都解决了,皇帝死了,仗打赢了,皇位是她的了,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 可是她什么都不剩下了。 母后、父皇、江书鸿,在她生命中难得留下了最多痕迹的人,与她相处最久、羁绊最深的几个人,以她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速度,一个又一个,在她面前或不在她面前,为这场世间最高权力的争夺,离她而去。 第62章 这些日子以来,为成大事而压抑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喉间挤出支离破碎的呜咽,像是被人生生掐断了喉咙的幼兽。 她一向挺直的脊梁终于轰然崩塌,额头抵着地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 “别……哭……”她听到十分微弱的声音,似从一万里以外的地方传来。 那是她记忆里母后训斥她的声音吗?还是柔声抚慰她的声音?还是受委屈后伏在江书鸿怀里哭诉时听到的? 她分不清。 她明知道那一定只是记忆里的声音,只是她哭到耳鸣后的幻觉。 可她还是颤颤巍巍地抬头去找。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江书鸿的嘴唇在动。 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口型却与她听到的细若游丝的声音对上了。 她说,别哭。 在萧应婳看到的一瞬间,后头的人也看到了。 她身后冲过来一道白色的影子,手中高举匕首,直直扑向血泊中动弹不得的江书鸿。 这样的速度,萧应婳本是能反应过来的,却因歇斯底里的大哭,而意识比平日里慢了许多。 待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欲站起来奔去阻止时,却因久跪而发麻的双膝,又重重扑倒在地。 她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狠狠向前刺去,她听到自己嘶哑着嗓子喊“不要”,她感受到自己的目眦欲裂。 她看到那柄匕首,扎入了一个女人的胸口。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直接更到大结局,求支持! 第55章 登基 ◎正文完结◎ 匕首稳而准,力道也够狠绝,重重刺进胸口,便听见闷哼一声,身着华服的女子唇角溢出一缕猩红。 萧应婳的剑更是雷霆万钧,一瞬的时间已足够她奔袭而来,提剑从背后直直插入行刺之人的后心,而后手腕一扭,毫不留情地狠狠在那人心脏处狠狠一搅。 白衣女子缓缓倒下,单薄如纸片。 众人反应过来时,两人都已在大口吐血,眼见是救无可救。 江书鸿怀中,方倾容已如凋零的落叶,软软伏倒,全不见刚刚飞奔扑来时的决绝。 萧应婳抽出剑来,染血的剑尖仍指着倒在地上的高梓淇,她手中匕首紧握,不曾松开。 江书鸿死死盯着怀里的方倾容,终于因失血过多而力竭,闭上了双眼。 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高梓淇声音嘶哑地、支离破碎地,却快意地、自得地,大笑着说: “幸不辱命!” …… 江书鸿醒来时,太阳穴隐隐跳痛,喉咙干灼。待视线终于清晰起来,她认出头顶熟悉的床幔——正是她睡过几个月的养心殿。 察觉到床边有人,她偏头看去,却牵动了锁骨处的伤口,不由“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 动静惊醒了一旁趴在床边睡着的萧应婳。 “你醒了?”她忙按住江书鸿,叫她不要乱动,而后边揉着还有些不适应的眼睛,边起身去倒了杯热水,扶着江书鸿喂下去几口。 江书鸿嗓子的干痛刚缓解了些,便忙出声问道:“方倾容怎么样了?外头的事没出差错吧?” “没有,”萧应婳张口回答她,却发现自己比这个昏迷一天一夜没有喝水的伤员,声音显得更为干涩,“没有别的意外了。” “他已死透了,淑妃也是。”萧应婳没有说名字,她们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那你打算何日登基?” “方倾容也是。” 江书鸿松了口气后的追问,与萧应婳顿了顿才说完的后半句话,重叠在一起。 殿内的空气突然变得安静了,她们默默对望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实在救不回来,”良久,萧应婳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滞涩,很轻很轻,“都救不回来。淑妃、你、我,我们下手都很准,也很深。” “登基的日子还没有定,要看你什么时候康复。” 萧应婳一字一顿地问:“你去当这个皇帝,可以吗?” 江书鸿还陷在那句“方倾容也是”中没能回神,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待她反应过来时,再表现讶异或是惊愕,反而显得刻意了。 于是她只是和萧应婳一同陷入了沉默。 两人很少有如此难熬的沉默出现。这些年的相处里,即使是静静呆在一起不说话,气氛也是安谧的、舒适的,如今这点时间却堪称煎熬。江书鸿感觉好像有鱼刺卡在自己的喉咙里。 萧应婳不是说“今晚留下来陪我睡”或是“这顿我们吃这个”,她虽然和往日撒娇一般问“可以吗”,语气却那样沉重。 两人面前摆着的不是一道菜肴、一条衣裙或是一本闲书,而是一块玉玺、一把龙椅和一座江山。 同时面对这样庞大的事物和亲密的人,任何人都会变得小心翼翼,变得莫名其妙,变得难以启齿。 许久,江书鸿的喉咙如生锈的齿轮般艰难转动,吐出几个字来:“你是在怪我杀了他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陌生。 萧应婳抱住了自己的头,缓缓蹲下,在床边缩成一团。 “我没有,”她终于不能再像方才一样平静,话里带着微微的颤抖,“我只是觉得,我做不到。” “你没有醒来的这些日子,我守在旁边,总是迷迷糊糊就睡过去,过得半梦半醒。” “我总梦见他。”萧应婳此时亦喃喃如梦吟。 “他教我学骑马,把我抱起来,放在他最喜欢的那匹汗血宝马上,大笑着说我是他最得意的孩子,他的手掌扶着我的后背,我便觉得永远不会摔下去。” “他用胡茬扎我的脸,我躲进他的龙袍里,他会故意板起脸说成何体统,可我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因为他的手臂还是把我搂得那样紧。” 萧应婳人生的前十几年一直是最受宠的公主,纵使偷偷有过许多的疑惑与不甘,却也是真的享受过父女相处的。江书鸿无言地叹了口气。 “可是每当我梦见他,就会很快又看到他倒在血泊中的场景,而后我惊醒。再睡过去时,我又会看见母后。” “我没有见过她是怎样死的,但我见过别人自杀的样子,我知道上吊会让人变得很丑。但在我的梦里,她一点也没有那样可怕的情状,她只是永远睁大眼睛,瞪着面前的男人。” “那个男人穿龙袍。” “我知道,母后是自尽的,所以梦里的场景是假的,他没有亲自去当面逼死她。” “可是他真的没有逼死她吗?如果没有他,我的母后会一辈子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吗?会除我之外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吗?会不得不付出性命来让我们不被威胁、甚至给我光明正大的旗号吗?” “难道不是他逼死了母后吗?” “可是难道只有他逼死了母后吗?母后的死有多少是因为他,又有多少是为了成全我的野心?” 江书鸿终于明白了。萧应婳这些日子的低沉并不全只是因为母亲的离世,自己能想到的,她也能想到。 沈婉林与自己缘分尚浅,因此对其自戕,江书鸿的反应是必不叫她白白牺牲;然而对于这世上与她最最亲近的女儿萧应婳,又如何能吃得下沾染了母亲的血的馒头? “短短数日之间,我没有了父亲和母亲,我和我的父亲一起逼死了我的母亲,我亲手逼死了我的父亲。” “就为了当皇帝。” “我的野心使我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都怪我这该死的野心。”她凄凄一笑。 “不是的,”江书鸿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这和你的野心没有关系,如果他本就愿意传位给公主,他和皇后都不用死。” “有野心本身永远没有错。” 萧应婳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江书鸿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我当不了这个皇帝,只有你能当。” “你,或是高梓淇,你们这样的女人才是当皇帝的料子。你们有野心、也够狠绝,愿意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一切,乃至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的,当日你哥哥起兵威胁他放你去东海,是母后临时写的信,在你原本的安排里,其实并没有这一环,对吗?” “你根本没打算活着出皇宫。” 江书鸿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无话可说。 “那日要代替贵妃当人质也是,其实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杀了他的同时保全自己,但你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高梓淇当然也没打算活命,她是真正的疯子,她只要你们俩的命。” “她唯一不如你的地方是,她不仅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也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只要能达成目的,所有人都可以牺牲。” “而你不一样,你总想力所能及地去伸把手,拉一把别人。红花油那件事里她败给你,因为她愿意葬送一个无辜宫女,而你愿意救济宫里那么多下人;今日她败给你,因为有一个愿意以身为你相挡的贵妃,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总之她愿意。” 第63章 “所以她输了,你赢了。” 萧应婳说得实在太过认真,她很少如此认真地对着江书鸿长篇大论,在无数个一起拟定新政的夜里,她总是插科打诨的那一个。 如今她却眼睛眨也不眨地对着江书鸿,缓慢而有力地、一字一句地说:“你有胆识亦有谋略,有野心亦怀悲悯,谁比你更适合当天下共主呢?” “我不怪你杀了他,”她上前一步拥住江书鸿,在她肩头故作轻松地说,“但若本将军在外为皇上辛苦征战,陛下却连治个国都治不好,那我必会回来怪你的。” ...... 寅时三刻,朱雀街上晨霜未褪,五色土坛已映着燎火,泛起金辉。 江书鸿着玄衣纁裳,广袖间刺着百鸟朝凤的暗绣,自御道行来,径直碾过檀香木阶。礼官捧着传国玉玺,跟在她身后三步。 午门钟鸣九响时,画屏嘹亮清脆的声音准时扬起。 “跪——” 这个第一次见面时的小小盼娣,如今已是靖阳帝身边的得意人物。听说等选出了能伺候好皇上的新人,就要把她放出宫做官去。 如山呼声里,江书鸿望向台阶下乌压压的冠帽。那些曾经在朝堂上与她力争“牝鸡司晨”的男人们,此刻额头紧贴着地面,低于她靴尖的凤纹。 很快了,她在心里轻轻说。 很快,他们连在这里跪她的资格都不会有了。 ...... “永熙八年秋,大晟亡于末帝萧景明。冬十月丙寅,新朝太祖、女帝江书鸿践祚,国号大昭,改元靖阳。自三皇以降,女主临朝称制者,自此始。” 不曾想这段刚被史官记载下来的文字,立刻就被新帝勒令修改。 史官有苦难言:他不过是如实记下大晟亡于永熙帝,连“篡逆”二字都不曾有,这也要改? 笔削春秋,本就是史官大忌。千载之后青史如铁,后人抚卷时自会辨明真假,若连这最后的铁笔都要折断,要他还有何用? 史官已决意,若皇帝坚持要篡改历史,写什么是永熙帝自愿禅位给她,自己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血谏到底。 “敢问姑姑,要改成什么样的?” 来传旨的银烛叫他拿了纸笔来,亲自写给他看。 “永熙八年秋,大晟亡于末帝萧景明(男)。冬十月丙寅,新朝太祖江书鸿践祚,国号大昭,改元靖阳。自三皇以降,女主临朝称制者,自此始。” 那史官乍一看,与自己的原文并无区别,来回扫了几眼,才发觉那几个细小的改动。 “这......这样小的事,也值得皇上特意吩咐,叫姑姑您老人家亲自来跑一趟?”他有些困惑,顺势拍了拍马屁。 “自然值得,”银烛却不吃这套,只斜睨了他一眼,“你若不能记清楚,这活计有的是人干。明年开春就是专为女子设的科举加试,有的是人来顶你的位置!” “不止这一次,你可当心了,皇上已传令下去,以后各处书籍文字都这么写!” 当日便有圣旨一道,传遍了太史局、翰林院一类与文字打交道之处。 “往史载笔,男称官作吏而不标,女临朝则特书,此诚陋习也。朕即皇帝,何来“女帝”之说?当知女子御极,本不必以“女”字为异,犹男子登基,未尝见史册书“男帝”也。” “今新朝已立,须革旧弊:凡帝王纪年,男女皆称皇帝,惟前朝永熙帝(男)加注,以正本源。后之览者,皆如是作,若有违逆,以抗旨论。” 好不容易忙完了登基诸事、修了旧制,江书鸿终于回到养心殿,却见案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哪里来的?”她蹙眉问道。 “回皇上,是前些日子截下的,废帝萧氏要送出宫外的那封信,”一旁的流萤小心翼翼答道,“镇海大将军托人送来的,她说要给您捎句话。” “看过此信,您还要杀他吗?” 江书鸿慢慢展开信封,从中抽出一个破旧到几乎看不出图案的香囊,和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唯有寥寥几行字:“将此物葬于我母妃陵中。本待羽翼丰满,迁您入太后陵,如今时候未到,儿已无力回天。” “唯此香囊,母亲亲手为我所绣,儿常佩身上十余年,足以替儿入您陵寝,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永熙帝用最后的人手,用拼尽全力争取来的最后时间,要寄出去的不是给外族的密信,而只不过是一个破烂的香囊。 若知此事,还杀他吗? 江书鸿几乎不多犹豫,便听见自己心里已有一道声音。 “杀。” 她杀萧景明,是因他是前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也是最后一个男帝,是她不死不休的政敌。 萧景明留自己与淑妃一条命在,致使前功尽弃,她无意学他。男人之仁,果真不足以成大事。 她不需要什么“他已投敌外族”一类冠冕堂皇的理由,萧景明可以仍是个合格的,有底线、有气节的皇帝,可以只是个心系生母的小男孩,但在这场皇权的争夺,以及日后世世代代女子境遇的争夺里,萧景明必须死。 这就是她靖阳帝何以称帝,这就是她江书鸿的魄力所在。 ——全书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撒花[撒花] 还有一些细节和人物线,会在番外里交代。这几天修正文,下周三或周四开始更番外。 欢迎大家收藏我的预收《第一个多情女人的出现》,真正女海王文,九月初开,梦一个下本高预收开局然后顺v!拜托啦拜托啦[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