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欢[双重生]》 第1章 [穿越重生] 《诱欢(双重生)》作者:听竹妃子【完结】 简介: 伪兄妹|高岭之花|强取豪夺|雄竞|微墙纸|前期高岭之花下神坛,后期黑化疯批火葬场,存稿过半,球球收藏呀,坑品超好,完结文可戳专栏~ 前世:天真无邪娇软贵女x鲜衣怒马高岭之花 今生:清醒钓系纯欲美人x君夺臣妻疯批新帝 * 太傅之女沈衔月是千娇万贵养出来的金玉人儿,雪肌玉肤,倾国倾城,她的一生本该无忧无虑。 直到,她爱上了一个人。 永年十年下了一场大雪。 她死在了她的大婚之日。 一朝重生,她回到了永宁七年,隔着蒙蒙细雨,她再一次看见他如墨似画的眉眼,不染纤尘的姿容。 他于无声处爱她入骨,而她,只想拉他下神坛,看看他的翩翩白衣之下,生的是不是也是肉体凡胎。 * 时倾尘容色昳丽,郎艳独绝,却不近女色,只因他曾在梦中见过一个女子,寤寐思之,再难忘怀。 永宁七年,燕王府来了一位表妹,表妹生得极美,尤其是眼尾一点朱砂痣,像极了他梦中的女子。 他不愿承认爱她,可惜,身体比嘴要诚实,在一次意乱情迷之后,他陡然忆起那些不可言说的过往。 坚硬抵住她的寸软,一遍又一遍。 “你要怀着朕的骨血,嫁给旁人么” 食用指南: 1重生文 前世:天真无邪娇软贵女x鲜衣怒马高岭之花 今生:清醒钓系纯欲美人x君夺臣妻疯批新帝 2伪兄妹 女主想要查明上一世的真相,她假借男主表妹的身份,一步步让男主沦陷,二人无血缘关系。 3感情线复杂 男主两世双c 女主男二带着记忆重生男主会一点点恢复记忆 男主前期高岭之花下神坛,后期黑化疯批火葬场 4作者文案废物,文案看看就好,专栏球球收藏 #你是白月光,也是朱砂痣 #重生/伪兄妹/前世今生/君夺臣妻/高岭之花下神坛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甜文 高岭之花 权谋 主角:沈衔月 时倾尘 一句话简介:上位者低头,禁欲者沉沦 立意:爱是秩序外的一瞬间 第1章 永宁十年。 十月初十,大雪。 皇城内外一片肃杀白莽,冷冽的北风裹挟着珠玉大小的雪粒,从云巅狼狈地滚落,急促尖厉的马嘶声掠过沈衔月的袍袖,激起一阵阵战栗。 长安,要变天了。 沈衔月下意识地握紧了藏于袖袍之下的令牌。 她的指尖冰冷,在触碰到鎏金令牌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沈衔月是太傅之女,从小千娇万贵养出来的金玉人儿,若在从前,莫说雪天独自出行了,哪怕是备齐了车马轿辇,仆妇随从,沈夫人也是万万不放心自己的女儿擅自出府的。 可是如今,事急从权,顾不得身体上的不适,她胡乱扯住玄色的粗布麻衣,裹住她娇小的身形,在风雪中,仿佛一粒小小的沙砾,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地而来。 沈衔月抬手,从斗篷掀开的缝隙中往外看去,不远处,马上的男儿腰束玉带,头带玉冠,他身上的金黄缎里紫貂大氅在雪中耀眼夺目,神气非常,她的心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她认出,此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大徵皇三子李元彻。 她的心跳得飞快。 今日,原该是她和李元彻的大婚之日。 十月初十,这是相卜师敬问占龟,上呈天听,择定的大吉之日,可就是这么一个听起来十全十美的好日子,却成了沈衔月乃至大徵国的噩梦。 李元彻举兵谋反。 想到二人的曾经,沈衔月眼角微微红了起来,她从前一直以为,李元彻虽然人不聪明,但长得还算不错,而且说起话来也是甜言蜜语,对她无不听从,若不 是为了这个,沈衔月也不会一赌气,缠着父亲母亲,允了她与李元彻的这门婚事。 是啊。 她原本心仪的男子并不是他。 可她还是嫁给他了,因为她要让那个人看看,她沈衔月只要想嫁,便是皇亲国戚也不是嫁不得,李元彻虽然不是她的心中所爱,毕竟是天皇贵胄,这个身份足够了。 太傅之女,帝王之子,传出去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更何况李元彻对她实在太好,有求必应,从来没和她红过脸,几乎要把她宠上天了。 若不是她今晨梳妆时分,在她的嫁妆中无意发现了一封书信,她至死也不敢相信,这个平日看起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皇子竟然一早就有了谋夺帝位的心思。 沈衔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认出自己,她不敢赌这个男人对自己究竟有几分真心。 她低下头,弯着腰,装作年逾半百的老妪的样子,拄杖而行。 * “驾!” 大微的皇三子李元彻率领几名宁王府的亲信,从芙蓉园策马而出,经青龙寺直奔龙首渠。 禁苑守卫严密,军规森严,他想要硬闯并不容易,但这龙首渠毗邻通化门,再往北就是十六王居住的永福坊,于他而言,想要在自己的地盘做些手脚,再便宜不过了。 早在几个月前,李元彻便以重金买通了龙首渠的守卫,命人在其中撒下盐粒,可使雪融,即便外面看起来还是厚厚的一层冰,实则拿刀剑就能凿出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禁苑的密道。 李元彻想到这里,不自觉勾了勾唇角,扯出一抹轻蔑的笑来,他隔着铺天盖地的雪幕,遥望着琉璃瓦紫金门的禁苑。 父皇,你莫急,你的生辰大礼,儿臣这就为你奉上。 若在往常,这样大的阵仗定然会引起城内巡逻兵的注意,可是今日不同,今日是大徵皇三子和太傅嫡长女的大婚之日,沿街早早屏退闲杂人等,又逢大雪嘶嚎,更是为他举兵造反造就了绝佳的时机。 李元彻在马背上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张狂,再垂眸的时候,忽然觉得擦肩而过的一人有些眼熟,旋即勒马而住,他扭头,瞧着蹒跚而去的那名老妪。 冰冷的字句不带有一丝感情,猛地扎进了她的心。 “站住!” 沈衔月脚下一顿,不敢回头。 隔着漫天飘举的飞絮,李元彻看不清她的身形,只觉得这人在这样大的风雪天独自出行,多少有些诡异,更何况,今日之举,事关生死存亡,他绝不能大意。 哪怕错杀一万,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李元彻打定主意,他“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剑光衬着雪光,几分凉薄,几分淬白,他扬了扬眉,用猎手对待猎物的语气戏弄开口。 “过来呀。” 沈衔月的脚像是冻在了雪地里,再也挪不开步子。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在散漫不羁中透着轻佻风流,她隐约有些失神,想起了他最初折下她头顶的花枝,炽热而又缱绻的呼吸掠过鬓发,他附在她的耳边说的那句,“若折佳人在手,允格此生再无所求。” 允格是他的字。 天皇贵胄,却愿意为了她,谦卑到以字相称。 彼时的长安城都在传,素性风流不羁的皇三子,一日一日跑到太傅府的门口,只是为了隔着院墙遥遥看她一眼,哪怕挨了太傅的臭骂,也绝不转圜,这不是爱是什么呢。 沈衔月不得不承认,她最初答应嫁给他,确实有着一点赌气的成分,可到最后,她真的动心了,她是真的愿意与他白头偕老,执手此生。 他长相不差,出身高贵,又对她言听计从,从没有过惹她生气的时候,试问这样的男子,世间哪个女子会不心动。 只是她未曾想到,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在骗她。 沈衔月忽然就不想逃了。 如今他这般张扬地在大道上疾驰,俨然是胜券在握,她还能逃去哪里,逃到几时?若她留下来,或许他还能念在往昔的情分上,饶过他们一家。 当然,这只是或许罢了。 她隐约明白,那些曾经让她感动到流泪的瞬间不过是他的逢场做戏,她的一厢情愿。 她突然很想问问他,他对她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于是,她掀开斗篷,转过身来。 “李元彻,我有话问你。” 李元彻握剑的手一滞,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衔月,是你?” “是我。” 她一步步向他走来。 雪狐华氅之下,是她乌黑的秀发,细瓷般的脸庞因为吹了冷风,染出美人梅似的红晕,她显然是出来得匆忙,披了一件大氅,外头裹着一件粗布麻衣,缂丝里衣还未曾系好,胭脂色的诃子微微露出一角,撒在乳白色的肌肤上,诱惑而又俏皮。 第2章 他咬了咬牙。 该死,她怎么这么美。 沈衔月走上前,不知为何,她突然就不怕了,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只是死前,她一定要把想问的都问个清楚。 “你娶我,是为了拿我们的大婚当幌子,举兵谋反,是不是?” 李元彻轻蔑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衔月再也撑不住,泪水似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落,她艰难地开口,心中钝痛,几不能言,“你知道吗,我曾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 “真心?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你和我谈真心!” 李元彻轻狂的声音淹没在雪地里,须臾,他蓦地伸手,一把将她捞上马背,许是受了冷的缘故,他感觉到怀中的人儿不住颤抖。 “李元彻,你放开我!” 他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牢牢锢在自己怀里,声音中满是残痛,“衔月,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心,你可曾对我有过半分真心,你以为我李元彻是傻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谁吗!你嫁给我,不过就是为了同他赌气罢了,在此之前,你可有正眼看过我,嗯?你以为你能瞒得过谁!街头巷尾流言纷纷,你将我李元彻的脸面放在哪里!你说呀!” 他的呼吸声扑在自己的耳畔,灼热而又狠辣,她说不出话来。 沈衔月双唇颤抖,试图伸手推搡开他,“我,我没有。” “无所谓,衔月,即便我得不到你的心,最后拥有你的人也只能是我!” 李元彻笑意冷然,他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扯开她的衣襟,空气中隐约可闻锦帛破裂的声音,冰冷零碎的雪花翻飞,她的心都要碎了。 这是他的羞辱。 更是他的报复。 她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他恨她,竟然已经恨到了这等地步。 愤怒羞愧涌上心头,沈衔月不可置信地一巴掌打了过去,“李元彻你放肆!” 她的手还没有伤及他半分,就被他牢牢攥在掌间,他的力道在她纤细柔弱的腕子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红痕,“我放肆了又怎么样!我就放肆了!沈衔月,我告诉你,我讨好你,为的不过就是今日罢了,我的兵马已经攻入禁苑了,要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天下就是我的了!” 沈衔月啐了一口,“李元彻我告诉你,你就算杀了我,你就算杀了天下人,也改不了你篡权夺位的事实,他日史书工笔,你永远是被唾骂的乱臣贼子,李氏皇族的不肖子孙!” 李元彻怒从中来,他狭长的眼眸阴暗深邃,沉沉打量着她的脸庞,凭什么,凭什么就算自己夺得了这个天下,她也还是看不起自己,凭什么! 他咬牙喝命,“所有人,转过去,有谁胆敢偷看,本王剜了你们的眼睛!” “是!” 沈衔月有些慌了,这个人现在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要做什么?” 李元彻冷冷打量着她,反问,“你又不是没有做过,难道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他冷笑,旋即抬手,用剑尖挑开她的斗篷,继而是里衣。 沈衔月忽然反应过来,她虽然是未出阁的女儿,但今日是他们二人的大婚之日,她的嬷嬷昨夜已然教过她许多,她的脸色煞白,颤声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我求你,不要。” 李元彻凤眼漫不经心地上挑,剑尖停留在她的诃子上,“哦?你求我?原来,太傅之女也有求人的时候呀,好啊,那你告诉我,你心中的那个人到 底是谁,我就饶了你。” 沈衔月咬紧下唇。 她不能说。 李元彻望着她的样子,眉眼间攒起怒容,他稍一用力,就将她扯到了自己怀里,他随手解下袴褶,隔着华丽的氅衣,她感觉到他的动作粗暴肆虐,几乎难以忍受。 洋洋大雪中,他做着他想过一千遍一万遍的事情。 他想要这个帝位。 他更想要她。 哪怕如今只有一步之遥,他也等不及了。 沈衔月死死抿住唇瓣,感受到身后那个血脉喷张的男子烫人的温度,她的牙齿打着颤儿,“李元彻,你无耻,你卑鄙,你下流!” 他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我再无耻,我再卑鄙下流,也未曾对你生过二心,可你呢!” 沈衔月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你不要再说了……” 李元彻低沉沙哑的声音有如鬼魅,“衔月,你心里的那个人叫时倾尘,对不对!你是我的妻,可你的心里却装着另一个男人!” 痛。 好痛。 身上痛,心中更痛。 潮水一般的浪涛袭来,沈衔月几乎要晕厥过去,濡湿的发染红了她的眼角,她的泪水打在他的前襟,冰冰凉的,李元彻的心不自觉猛地抽了一下,没有什么比美人的眼泪更能打动人心,他瞧着她破碎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混账,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该死。 李元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张口轻唤,声音中是显而易见的慌张,“衔月……” 沈衔月不理他,只是以手掩面,背过身子啜泣,她的声音似乎因为情事,于婉转而动的娇羞中掺着一抹哭腔,更叫人心思百转,“允格,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唤了他的小字。 李元彻一下子慌了神,是啊,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这么侮辱她,他忙不迭地抱住她,用自己的大氅遮住她单薄凌乱的衣衫,“对不住衔月,我气急了,我实在是太爱你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觉心口一凉,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唇角再一次勾起狞笑,沈衔月手中的匕首就那么被他无情地抢走,他冷峻的眼眉扫过她忍耻的唇瓣。 “衔月,你想杀我,是吗?” 沈衔月咬着齿关。 李元彻觉得有趣,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眼眸中的泪花,“方才我那么折辱你,逼迫你,你都没有对我下杀手,为什么我刚一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你就急了?还不不是因为你爱他!” 他一抬手,将她抵在了马背上,一遍遍地逼问着她,“你爱他,竟爱到了如此地步!” 他的冲击和他的话语一样有力,她只觉得,自己要被巅碎了,意识渐次变得模糊,她杀不了他,可她绝不能任由他污蔑倾尘。 倾尘,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一样,不该染上半分污垢。 这是她的父亲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这是他们沈氏一族的使命。 她必须保全他。 沈衔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向了李元彻手中的匕首,伴随着一声惊呼,鲜血染红了她的脖颈,漫过锁骨,和她先前流的血融为一体,银装素裹中,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艳。 李元彻颤手抱住她。 他不敢相信,她居然会豁出自己的性命,只为了撇开那个人的污名。 “李元彻,你记住,我和他没有半分关系,你记住,不然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元彻狠狠咬牙,忽从怀中抽出一枚玉佩,“沈衔月,你可还记得这个?” 沈衔月眸光一顿。 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时倾尘的东西,自她认识他以来,他从未离身。 她强撑着伸出手去,试图攥住那枚玉佩,“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李元彻凤眼狭长,像是一把锐剑,赫然扎进了她的心扉。 “衔月,你以为这个人真的值得你为他做这么多吗,你以为他不知道本王今日的谋算吗,想来他从未告诉你吧,这枚玉佩可调骠骑营大军,若非如此,本王也不能这么快拿下城门,直捣禁苑,你,还有你们沈氏一族,简直就是个笑话!” 沈衔月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她死了。 飞花皑皑,跌入眼眸,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死实在太过愚蠢,她不知道李元彻为什么要谋反,更不知道时倾尘的玉佩为什么会在李元彻的手里。 还有……她为什么会爱上他…… 时倾尘,这个原本和她不该有半分交集的男子。 北风卷地,过往的一幕幕袭来,她沉入死亡,一如堕入幻梦。 第2章 永宁七年。 沈府。 芳菲苑中遍植白玉兰、绣球花、海棠花、牡丹花、早樱花、栀子花、紫藤花,争奇斗艳,春色正浓,郁郁幽香潜入窗格,沁入鼻息,沈衔月睁开眼,望着精巧绘彩的雕梁微微出神。 她还活着? 她没有死? 这是什么情况? 她打量着这间屋子的布置,觉得这个地方似乎有些眼熟。 该不会是被李元彻捉回来了吧…… 那她还不如死了呢…… 身侧的丫鬟听见动静,惊喜地喊了出来,“姑娘,你醒了!” 沈衔月听见这个声音,鼻子忽然一酸,这是她的贴身丫鬟冰儿,血淋淋的一幕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看见,冰儿为了让自己出府,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门外的守卫。 第3章 沈衔月顾不上身体的酸痛,一把抱住了冰儿,“太好了!你没死!” 冰儿睁大了眼睛,“姑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沈衔月更紧地抱住了她,牙齿几乎要把这个名字嚼碎了,“李元彻那个畜生呢。” “啊?李……”冰儿没听过这个名字,可她知道,“李”乃天子姓氏,能姓李的人想必也是皇亲国戚,故而立刻住了嘴,“姑娘怕不是烧糊涂了,我这去找郎中!” 沈衔月却不松手,“父亲母亲呢,他们都还活着吗?” 冰儿震惊不已,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姑娘不就是在荷花池中跌了一跤吗,怎么就烧成这样,醒来也只管说胡话,但她自然不能指责自己姑娘,只好说,“阿郎在前厅接待贵客,吩咐了不让人前去伺候,娘子才来看过姑娘,因为昨夜守着姑娘守了一夜,精神不济,被崔嬷嬷劝着回去歇中觉了。” 阳光温暖地洒落青竹银丝帐,沈衔月有片刻的失神,冰儿语调轻快,这样家常的语气,这样轻松的内容,是她许久未曾听到过的了,或者说,这是永年七年之后,沈府再也不曾有过的平静,她忽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件她从来不敢想的事。 这间屋子分明就是沈府旧宅! 那么,她不是没有死,而是,活在了过去的某个时间点。 沈衔月深吸一口气,“冰儿,你告诉我,我今年几岁了?” 冰儿又被问得一怔,“姑娘你怎么……” “告诉我!” 冰儿瞧着她眼角的泪痕,真的被吓到了,连忙哄着说道,“姑娘究竟是怎么了,下月是姑娘的及笄礼呀,姑娘忘了吗,到时候太子殿下也会来的,姑娘不是一直盼着呢吗?” 太子殿下…… 沈衔月隐约记起,这是三年前她的生辰宴前夕,在此之前,她一直心仪太子殿下李元洵,可在这之后,她却爱上了那个神秘的时家二少,时倾尘。 她回忆起那个初春,时倾尘一袭白衣,在春雨连绵的三月撞入她的眼眸,她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儿,他的发丝仿佛水墨,晕染留白,在她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只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这个男子。 长安城中勋贵子弟无数,五陵年少之流她见的不少,她自问没有哪家儿郎有他这般清绝的容貌,他像是跨过千年万年的雨幕,遗世独立,淡抹红尘,哪怕是后来她在及笄礼上见到的太子殿下李元洵,三皇子李元彻,五皇子李元睿,也断没有这般气质。 那是上位者的从容淡雅。 沈衔月不自觉揉了揉眉心。 时倾尘说自己是茶商之子,家在江南,来长安是为了投访故人,顺便试一试科举,那时沈衔月并未多想,可是如今,她死过一次,却不由得深思起来,他究竟是什么人? 茶商,这样的家庭富而不贵,在世人眼中是不上数的, 即便他再如何才高八斗,他也连科举的机会都没有,注定是与仕途无缘的,既如此,他为什么要来长安参加一场明知道不会中举的考试,又有什么资格来参加自己的及笄礼,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父亲贵为当朝太傅,会对这样的一个少年青眼有加? 她忽然间发现,她曾以为自己深爱着他,如今才知道,自己对他这个人竟是一无所知,何其可笑,没来由的,她对这个人忽而生出了几分恨意。 说来好笑,爱与恨,听起来千差万别,可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上一世,她至死牵挂着他,可重活一世,她心中的那些儿女情缘忽而就淡了下来,是啊,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静下心,仔细思忖着时倾尘的来去,越发觉得古怪。 时倾尘,你究竟是谁?你来长安,又究竟是为着什么? 她恍惚间想起一事。 冰儿方才说父亲在前厅接待贵客,这个贵客,莫不是时倾尘? 沈衔月顾不得深思,一面起身,一面吩咐,“冰儿,给我梳妆。” 冰儿不解,劝道,“姑娘的病还没有大好,要不要先请郎中过来瞧瞧再说?” 沈衔月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过去,冰儿立时住了嘴,她从未见过自家姑娘这个样子,更不明白,为什么姑娘醒来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沈衔月瞧着冰儿畏缩的模样,轻叹一声,她知道自己吓到冰儿了,可她没有办法,即便她的容貌同三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可是心境变了,说话做事也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这三年间,她经历了太多太多,有太多的事情,她要靠自己去弄明白。 这其中,就包括沈氏一族的覆灭。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切,都是从她的及笄礼开始的,她必须去阻止,去挽救。 沈衔月尽可能温柔地笑了一笑,“冰儿,给我梳妆吧。” 冰儿懵懂点头,她才要动,忽然又被沈衔月抱住。 沈衔月在心里默默地说,“冰儿,你没死,真好。” * 三月,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 沈衔月绕过垂花门,沿着荷花池畔的青苔小路,踏着碎玉石阶,一步步走至前厅廊下,隔着一层薄薄的银光纸,她听见了她父亲,大徵太傅沈扶澜的声音。 “既有遗命,老夫愿尽绵薄之力。” 然后屋中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那就劳烦太傅了。” 沈衔月抬指,试图挑破银光纸,瞧一瞧那人的容貌,谁料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忽见屋内人影一闪,下一瞬,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他的剑,冷而快。 沈扶澜一声惊呼,忙不迭地跑了出来,“别动手,这是小女衔月。” 那人闻言,剑锋微转,却并不曾放下,他就这么盯着她看。 沈衔月并不畏惧,她抬起眼,望向执剑指向自己的人,他带着面具,因而她瞧不清他的容颜,只觉得他整个人像是一块千百年的寒冰,眼角眉梢都不带一丝温度。 只一眼,她就知道,她不喜欢这个人。 很不喜欢。 她横指挪开凌厉的剑锋,神情自若,坦然开口,“阁下可知,举剑的人未必是侠义之士,这世间多的是酒囊饭袋,虚张声势之徒!不知,阁下是哪一种?” 沈扶澜重重咳了一声,他不明白,平日里那么乖巧的一个女儿怎么说起话来这么厉害,“衔月,不得无礼,这位是大皇子,还不赶快见过殿下。” 沈衔月怔了一怔,大皇子? 说实话,沈衔月上一世并不怎么关注朝局之变,储位之争,毕竟那个时候,她一心都在时倾尘的身上,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事情,她努力在模糊的记忆里搜寻关于大皇子的印象,一番努力下来,她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这个大皇子似乎始终没什么存在感。 以至于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大皇子悠悠开口,声音同他的剑一样,不带一丝温度,“本王可曾得罪过姑娘吗,姑娘何故对本王出言不逊?” 沈衔月仰起脸,“本姑娘可曾得罪过大皇子吗,大皇子何故初次见面,就对我刀剑相向?” 大皇子似乎笑了一声,“唰”的一声,收剑入鞘,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她只能瞧见凌空被斩断的两瓣落叶,随风打了个旋儿,旋即坠入渺不可闻的空虚。 “这样说来,是本王失礼了,本王向姑娘赔罪。”说罢,他利落一揖,随即又向沈扶澜微微颔首,“得罪了。” 沈扶澜才要说不妨事,却见他已经凌空而去了。 沈衔月这回是真的被惊到了,若说剑术,皇子们防身也是应该的,可这人如此好的轻功,属实难得,他不是皇子吗,他要这么好的轻功做什么? 沈扶澜沉沉开口,声音中明显透着几分不悦,“衔月,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沈衔月亭亭侧立,“父亲,你可知,在我的及笄礼之后会发生什么?” 沈扶澜懒得理她,他一面往回走,一面说道,“还能发生什么,你又长了一岁呗。” 沈衔月知道沈扶澜不会听自己多说,他自然不会想到,眼前的这个女儿是历经生死之后重新站在这里的,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个不谙世事,闯了祸还浑然不知的小孩。 沈衔月的声音沉静柔和,却又字字铿锵,“永年七年,四月十二,圣上会给我和太子殿下赐婚,可我没有答应,后来,这门亲事落到了三皇子头上,我也不肯答应,只是那三皇子一味纠缠,最后还是哄骗了我去,而这,就是我们沈氏一族走向衰微的开始。” 沈扶澜的神色陡然变得凝重起来,他回身望着沈衔月,这个明明这么熟悉却又这么陌生的女儿,他不知道她后面说的事情,可他知道,圣上的确会在她及笄礼的那日为她赐婚,而人选,正是太子殿下。 “衔月,你怎么会知道?你听谁说的?是不是宫中有人泄密?” 沈衔月摇了摇头,她不顾沈扶澜讶然震惊的眼神,继续悠悠说道,“及笄礼之后,因为沈氏和皇室的婚约,父亲倾沈氏全族之力,扶持三皇子李元彻,可如此一来,就算彻底得罪了太子殿下,彼时圣上已经年迈,纵然他还念及父亲昔日的教诲之谊,也听信了奸人所言,对父亲日渐疏远,父亲最后不得不远离朝政,而我与李元彻的婚事就成了父亲唯一的指望。” 第4章 沈扶澜惊得退后一步。 不,这绝不是他的女儿。 她的女儿不会懂得这么多。 “你究竟是谁?你从哪里来?” 沈衔月淡淡一笑,嘴角些许哀伤,些许自嘲,“永宁十年,十月初十,我与皇三子李元彻成婚,大婚当日,他举兵谋反,沈府上下血流成河……”她默了默,缓步上前,“父亲不是问我从何处来吗,我从尸山血海中来。” 沈扶澜倒抽一口凉气。 “父亲能否告诉我,大皇子都和你说了什么?” 沈扶澜脸色一沉,“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父亲,上一世,我犯了很多错,我不该由着自己的性子,在婚事这等大事上自作主张,这一世,我只求能尽力保我们沈氏一族周全。” 沈扶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转世轮回一说,可眼前的女儿分明就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一皱眉,她,莫不是,害了什么癔症? 这么一想,他瞬间松了一口气,毕竟人总是趋利避害的,哪怕他隐约感觉她不像是胡说,可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后一种可能,于是他喊了一声,“风鹤!”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立时从树梢飞落,“阿郎!” “送她回屋,这些日子,一直到及笄礼之前,若没什么事情就不要放她出来了,再拿上老夫的令牌,去请两名御医给她瞧瞧,也不知道究竟是摔到了哪里,竟把脑子给摔坏了!” 说罢,沈扶澜拂袖而去。 沈衔月无语。 合着父亲大人把自己当成失心疯了。 风鹤眼珠漆黑,抬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阿郎有命,姑娘不要让我为难。” 沈衔月恨恨咬牙,父亲,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风鹤等了半晌,见她还是没有动作,无奈上前,“姑娘,请回吧。” 沈衔月知道风鹤年纪虽小,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想在他的眼皮子 底下逃脱简直是难上加难,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此刻她也只得认命,跟着风鹤沿着原路返回。 一路上鸟语花香,沈衔月沉浸在初春浓浓的暖意中,不自觉放慢了步子,风鹤急着回去复命,忍不住开口催促,“姑娘,照你这个走法,天黑了也走不到。” 沈衔月白他一眼,“你若着急,你就先回去。” 风鹤便不作声了。 沈衔月也不再理会他,她走得慢,其实也是在为自己寻找机会,沈扶澜让她在大婚之前都不要再出门,这怎么能行呢,等到时候旨意一下,沈氏一族无论愿不愿意,都注定要卷到大徵皇子们争权夺位的风波之中,这一世,她绝不能看着沈氏一族在自己的眼前衰败。 她静下心来,思考着眼下朝中的局势。 大皇子身世不明,姑且不论。 太子殿下为先皇后嫡出,先皇后虽已身死,名望仍在,按说太子是继承储位的不二人选,而太子本人光风霁月,也一向在百官口中有着不错的声誉。 至于三皇子,沈衔月一想起这个人牙根就恨得直痒痒,她从前只觉得此人不务正业,却没想到他竟然包藏祸心,她遽然回身,从风鹤腰间抽出一柄长剑。 风鹤没料到她会有此举,一时没防备,竟被她得逞了。 “姑娘这是做什么?快放下,仔细伤着自己。” 沈衔月原本是想拿着这柄剑去杀李元彻,去报上一世的仇,可终归只是一时意气罢了,她知道自己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更何况现在,李元彻根本都不认识她,更无从谈起报仇一事了,沈衔月将剑扔给风鹤,利落转身。 她脚下轻快,心中已然有了破局之法。 “走吧。” 风鹤被她的举动绕迷糊了,他没多说,护着她一步步回了芳菲苑。 第3章 沈衔月的破局之法很简单。 她所知有限,暂时还理不清这几个人之间的权谋利害,但有一样,如果说这是一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环,纵然她左右不了旁人,但她总能左右自己,如果她出局了,最起码沈家不会牵涉其中。 于她而言,这就够了。 于是乎,沈府的嫡长女沈大姑娘就这么在及笄礼的前夕疯掉了。 她胡言乱语,疯话连篇,沈扶澜半世聪明,也未曾料到女儿会出这种事情,沈夫人心急如焚,忙着找人请医问药,可都被沈扶澜拦住了,毕竟沈衔月口中说的那些事涉朝局,更有一些大逆不道之言,是决计不能外传的。 冰儿的眼睛都快哭肿了,她不明白,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落了个水,就成了这副样子。 沈衔月并不介意外人的议论,虽然有时候听见父亲母亲的叹息,她心中也觉得难受,但她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及笄礼在即,到时皇帝的旨意一下,哪怕她再如何不情愿,再如何使女孩儿家的性子,也扭转不了大局。 沈家累世积名,沈扶澜更是在皇帝少时有过数载教导之恩,她作为沈家的女儿,注定要卷入储位之争中,谁娶了她,谁就有了莫大的助益,谁也就离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更进一步。 她没有选择嫁不嫁的权力。 说到底,她能选择的,只是嫁给谁罢了。 可是无论选谁,沈家都注定要趟这趟浑水。 上一世,她选择了看起来游手好闲,没有半分夺位心思的皇三子李元彻,可到最后,他还不是举兵谋反了,这一世,她不认为自己会有更好的选择。 太子殿下就是好人吗? 深思起来,在那场宫变之中,恐怕没有几人是清白的。 沈衔月将脑袋蒙在被子里,尽可能不去听母亲的啜泣声,她知道他们难受,可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不是吗。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 沈扶澜怕女儿说出去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不敢给女儿请郎中,还是沈夫人爱女心切,偷偷从娘家找了几个稳妥的人来看了,可是怎么看也看不好,沈衔月的疯病越发重了。 沈衔月的及笄礼就这么搁置了,赐婚一事,也渐渐没了音讯,帝王之家终究还是要脸面的,即便皇帝再如何想和沈氏结亲,也不能容忍未来的儿媳是个疯子。 不知是哪位郎中说的,沈衔月这病怪得很,像是有鬼魅作祟,建议沈氏夫妇带她去做场法事,说不准就好了,沈扶澜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这样的怪力乱神之语,他自然是不愿意信的,可怜沈夫人心疼女儿,不顾他的劝阻,说什么也要带着女儿去瞧上一瞧。 听说灵山一带很是灵验,沈夫人择了一个吉日,就要带沈衔月过去住上一段时间。 沈扶澜劝不住,只得由着她们去了。 当疯子的日子惺忪平常,沈衔月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一整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她掐着时辰,当着别人的面儿说上两三句疯话,只觉得比从前还要悠闲自在,没有人来管她什么时辰起床,什么时辰问安,什么时辰用膳,什么时辰归寝,她在这其中获得了莫大的趣味。 太傅之女有什么意思? 还不当疯子来得自在。 这期间,只有一件事,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她“疯掉”的旬日之后,皇三子李元彻送来了一张拜帖,帖子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不过帖子的落款就颇为蹊跷了,按说他们二人从未见过面,可李元彻却在朱章之下书了允格二字,且还吩咐送信的人,这帖子一定要亲手交到沈衔月的手上。 要知道,此时沈衔月已经疯了,李元彻再如何觊觎皇位,再如何想要和沈家交好,也不至于委曲求全到这等地步,非要娶她不可,毕竟长安城中同沈衔月一样出身高门,又在适婚年纪的女孩子并不是没有。 沈衔月捏着李元彻的书信,百思不得其解,上一世,在遇到时倾尘之前,她的心思全在太子殿下身上,不过她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她对太子殿下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是敬仰,而在遇到时倾尘之后,她才第一次明白了何为“爱”。 从始至终,她都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李元彻一眼,她只知道李元彻生母得宠,从小就是个风流性子,可要真说起来,似乎也没听说他真招惹了哪家姑娘,想要也不过是谣传罢了。 她选择李元彻,不是因为爱,甚至连喜欢也说不上,不过就是感动他日复一日的付出,如果非要选择一个人嫁了,他倒也是个还算合适的人选。 沈衔月死的时候,恨毒了李元彻,可是转念一想,似乎也就能理解了,毕竟无论她爱不爱这个人,他们都已经是名义上的夫妻了,可她却背着他,对另一个男子芳心暗许,偏生还被他给知道了,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沈衔月叹了一口气。 对也好,错也罢,重活一世,她已经不想再计较了,她唯一期盼的,就是将沈家从这场祸事中摘出去,摘得越干净越好。 她将那封书信搁在火上烧了。 第5章 火苗攒动起来的一瞬,她忽然意识到不对,这不是李元彻的字迹! 上一世,她曾在嫁妆中见到过他的书信,信中内容是他的谋反计划,她那时顾不得多想,就想着去阻止这一切,所以她才会撞门而出,所以才会惊动门外守卫,所以才会有了冰儿的惨死,还有沈府的血流成河。 可是那封信真的是李元彻的字迹吗? 如果真的是他,他又怎么会这么不当心,丢在了她的嫁妆之中? 沈衔月这么想着,匆忙去抓火炉中摇摇欲坠的纸张,炽热的火舌已然卷去了一大半,她攥着剩下的一角,凝眸细看,终于确认这同她在大婚当日看到的那封书信出自两人之手。 哪封是真? 哪封是假? 沈衔月将信在手中攥碎。 既然上苍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有些事,她必须要弄个明白。 * 灵山。 传闻百余年前,曾有二仙信步到此,在落榻处留下了两块巨石,状如观世音菩萨净瓶中的杨枝,故又名“杨枝山”。 沈衔月从前不怎么信这些,就算烧香拜佛,也不过是跟着众人一起罢了,说她心有多诚也不见得,可有了两世机缘,她再一次焚香叩拜,竟比从前虔诚许多。 沈夫人 自然不知道女儿的这番遭遇,她瞧着沈衔月虔心礼佛的样子啧啧称奇。 自从被沈扶澜遣送回芳菲苑之后,沈衔月就再也没有把这番话对别人讲,她知道,自己说了也是无用。 没有人会相信。 这种无力感,就像是一个正常人处在一堆疯子中间,到最后,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她疯了。 因此沈夫人瞧着沈衔月虔心叩拜的模样,自然想不到这些事情上去,还只当是神仙显灵,她的病果真要好了,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沈衔月起身时,小沙弥过来合掌笑问,“这位贵人可要抽个签吗?” “佛家也有抽签一说吗,我原以为只有道家才有。” 小沙弥笑着解释,“贵人既然来了灵山,难道不知道这里的传说吗,这里原本就是一僧一道行经此处,后来建了一个佛寺,一个道观,几世几年,佛寺和道观都荒芜了,再建起来的时候也算是佛道合一,不拘这签究竟是谁家的了。” 沈衔月微微一笑。 小沙弥怕她不信,忙又补充,“其实说起来,世人也未必在乎自己求的是哪路神仙啊,不过是求个自己心安罢了。” 沈夫人不住点头,“这话说得很是。” 沈衔月原本不想抽,可不明白为什么,她点了点头,“抽一个吧。” 小沙弥便告诉沈衔月如何诚心求问,如何掣签,末了,小沙弥又是一笑,“抽签不拘多少香火银钱,两位贵人随喜赞叹便好。” 话虽如此说,可他们一看起来就是穿金带银的富贵人家,自然不能亏了这项礼数去,沈夫人立刻命侍女取出包袱,在寺庙的香火钱上捐了一大笔。 沈衔月三拜九叩,心中问的却是,“永宁十年的那场祸乱,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哗哗哗——” “叮”的一声,一支签文落地,沈衔月拾起细看,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话,“直上仙岩要学仙,岂知一旦帝王宣,青天明月常明照,心正声名四海传。” 小沙弥念了声佛,“贵人此签是上签,吉兆也,不知贵人求问的是何事?” 沈衔月不知该如何说,索性不言语。 沈夫人问,“此签若论姻缘,如何?” “贵人若是问姻缘,那真是要恭喜贵人了,签上写得分明,岂知一旦帝王宣,贵人未来的夫君莫不是天皇贵胄,若是更有福气的,怕是大徵的皇后娘娘也未可知。” 沈夫人又喜欢又叹息,“从前也不是没这个福气,只是如今害了这么个病,怕是难了。” 沈衔月心中微动,她打定主意,这一世再不踏足帝王之家,偏生抽了这么一支签,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沈衔月将灵签放回签筒,对那小沙弥合掌一礼,“有劳了。” 沈夫人还要再叹,却已被沈衔月扶住,“母亲,我们走吧。” “一早就听说了山中今日有贵人要来,落榻的地方早已收拾齐整了,两位贵人可以先去看看合不合心意,等下会有素斋,贵人们用了也好歇息。” 沈夫人道了谢,便挽着沈衔月的手出去了。 灵山人杰地灵,草木繁茂,收拾出来的下榻的地方极是清幽,群山环绕,冷泉泠泠,沈衔月心中喜欢,信步踏歌而行,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不用想自己是谁,不用想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在这样一个鸟语花香,禅语梵音的所在,她觉得自己的心安静了不少。 万籁俱静中,一个声音忽而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平静,仿佛叶子簌簌而落,枯黄,萧瑟,从地狱中来,将她一把拽回了可怖的梦靥。 “衔月,别来无恙。” 沈衔月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那个人的声音! 第4章 沈衔月转过身,瞧见了不远处,那个身穿紫云青蟒纹锦袍的男子。 男子眉眼幽邃,有着不合乎这个年纪的沧桑疲惫。 是他,李元彻。 即便知道这一世他们二人还没有什么恩怨,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还算平稳,按照过去的记忆,这个时候,他们二人还从未见过面。 她不应该怕他。 于是,沈衔月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试探道,“你是何人?也是来灵山求签的吗?” 李元彻抄着手,毫不避讳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末了嗤笑一声,“衔月,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必还要装疯呢?” 沈衔月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他为什么会认识自己,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来,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死前的情形,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你不要慌,我同你一样,死在了永年十年,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回到了三年前,那时我就想,你会不会也没有死,果然,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沈家大姑娘得了失心疯的流言。” 沈衔月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上苍这是和自己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 李元彻又是一笑,他上前一步,眼眸漆黑深邃,“怎么,我没死,你不高兴吗?” 沈衔月倒吸一口凉气,事到如今,她不得不信,“李元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也是从永年十年过来的,你不是应该已经夺得帝位了吗,你怎么会死?别告诉我,你是为我殉情。”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没有这个可能,还是说,衔月根本不相信本王爱你?” 沈衔月退后一步,“别过来!” “算了,和你说实话吧,本王不是没有想过要和你一块儿死。” “大可不必。” 李元彻无奈地撇了撇唇,继续说,“可还没等本王动手,本王就中毒身亡了,本王到死也不知道,这个天下到最后交到了谁的手上。” “你也死了?还是被人毒死的?” “嗯。” 沈衔月一下子想起了那封信,“上一世,你可曾在我的嫁妆中遗落什么书信?” 李元彻挑眉,“什么书信?” “有关你当日的谋反路线。” “呸,本王又不是傻子,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混在你的嫁妆里,再说了,嫁妆不是你们沈府预备的吗,本王要出的是聘礼,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东西!” 沈衔月皱眉,这也是她的困惑之处。 “的确说不通。” 李元彻自嘲地笑了一笑,他走到一块断木跟前,随意坐下。 “真是可笑啊,本王忙乎了一辈子,到最后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衔月,你说我们两个也算是患难与共了吧。” 他还没叹息完,就感觉自己的颈间一凉,竟是沈衔月的匕首抵在了上面。 他微微眯眼,仰头看她,“怎么,重活一世,衔月还想再杀我一次吗?” 沈衔月凝视着刃下的李元彻,不得不承认,平心而论的话,这个人生得还是挺好看的,毕竟他的母妃可是后宫盛宠,模样自然不差,他的身形随了他的父皇,颀长强健,他的容貌随了他的母妃,美得简直叫人挪不开眼。 沈衔月忽然觉得,自己上一世似乎也不怎么吃亏。 话虽如此说,仇不能不报! 她握紧匕首,眸中晦暗,冷冷开口。 “李元彻,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去杀你,可是转念一想,你我这辈子并无恩怨,我杀你,也没有什么理由,可是如今不同,你自己撞上门来,你说,你该不该死。”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在大婚那日那么羞辱你,可是衔月,这是有原因的,有人巴巴地过来告诉我,说你和时倾尘已然珠胎暗结,怀了孽种,我好歹也是帝王之子,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怎能不气,若我果真冤枉了你,我请求你原谅我。” 第6章 沈衔月气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他早已……早已……” 她说不出口,更想不出谁会传出这种荒谬的流言! 李元彻见她这副样子,半喜半叹,喜的是,原来上一世,她真的没有背叛自己,叹的是,自己平白给了她那么大的羞辱,她怎么可能不恨自己。 “衔月,你若果真恨本王,就捅本王一刀吧,也算是报仇了。” “好啊。” 李元彻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下一瞬,他就感受到凛冽的刀锋刺入胸膛,汩汩鲜血漫流而出,他震惊地盯着沈衔月,简直 要气死了。 “让你捅你还真捅啊,本王是皇子!你伤了本王,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沈衔月扬眉瞧着他流血的伤口,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宁王殿下让我捅,我自然不好不从,宁王殿下也知道自己是皇子,皇子口中说出来的话总还是有几分信用的吧,再说了,我沈衔月重活一世,什么气也不想忍,什么委屈也不想受,李元彻,我永不原谅你,若不是要留着你弄清楚从前的事情,我早杀了你了。” 李元彻痛得说不出话来。 都说这个女人疯了,他一直以为她是装疯,如今看来是真疯了! 沈衔月拔出匕首,甩了甩上面的血,“好了,我们姑且就算扯平了,如你所言,你也是受了别人的算计,才酿成了永年十年的那场祸事,那我们不妨查上一查,这个隐藏在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他让沈氏一族和你相继败落,又是为着什么。” 李元彻忍着痛,冷哼一声,“还能有谁,除了太子,本王再想不出第二个人。” 沈衔月不作声。 上一世,她在遇到时倾尘之前,一直对太子殿下颇有好感,即便她拒绝了皇帝给她和太子殿下的赐婚,太子对她也并无半分责怪,她私心里,是不愿意将太子看作坏人的。 沈衔月缓缓摇头,“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想再胡乱疑心任何一个人,李元彻,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忙?” “想个法子,把我送到江南。” 李元彻皱眉,“这算什么忙?” 沈衔月拨开郁郁垂柳,眺望着山脚下的一抹稀微春色,她的声音柔静恬淡,却又于柔静恬淡中生出春风中的些许冷冽沁香。 “有些事情,你陷在其中是看不清楚的,长安这么大,你看得清每家灯火中的明灭吗,身在局中,永远看不清全局,只有跳出了这个圈子,才有可能窥得一线生机,你既然怀疑太子在这其中做了手脚,那你便该知道,太子生母正是出自江南林氏,如今我已然疯了,宁王殿下布局多年,把一个疯子改头换面送出去,想来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吧。” 李元彻隐约明白了沈衔月的想法。 于她而言,太傅之女的束缚太多,长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她要换个身份。 “送出去容易,想要再回来可就难了,沈衔月,你有想过你离开沈府之后吗,你就再也不是太傅之女,天地广阔,你都要靠你自己去闯。” 沈衔月微微一笑,反问,“你知道做一个疯子的快乐吗?” 李元彻不解地看向沈衔月,上一世,她仿佛天上的太阳,娇艳灿烂,耀眼夺目,而这一世,她的身上则笼罩了一层月色的清冷,叫人又爱,又怜,又怕。 “疯子的快乐?” “太傅之女听起来荣华无边,可我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我曾以为父亲对我是真心疼爱,可是后来想想,他的疼爱不过是停留在衣食住行这些微末小事上罢了,嫁谁,不嫁谁,我没有选择的权力,我是沈府的一枚棋子,即便养得珠圆玉润,也不过是枚棋子。”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做棋子了。 她要做下棋人。 李元彻若有所思,“好吧,我会趁着你在灵山的这段时间,想个办法出来。” 沈衔月微一颔首,“多谢。”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去,李元彻叫住了她。 “衔月!” 沈衔月的轮廓清丽,她背光而立,字句冷淡。 “还有何事?” 李元彻捂着伤口,艰难地站起身来,“你说,你要去江南,你该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在江南,衔月,你是不是也怀疑那个人,那个上一世让你爱的死去活来的人?” 沈衔月心中一紧。 “衔月,我没有骗你,那枚玉佩真的能调骠骑营大军,如果时倾尘当真无辜,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有那枚玉佩,你以为那枚玉佩为什么会在我的手上,你真的了解他吗!” 时倾尘。 这三个字犹如滚滚巨石,涛涛雪浪,在她的耳畔轰鸣。 那是上一世,她爱到死的男人,那是上一世,她最后以命相护的男人。 可直到今天她才发觉,她对他的爱几乎没有任何缘由。 她为什么会爱上他? 沈衔月双目微阖,落叶吻青丝,她在灵山空谷中忆起了那一日春雨朦朦,他如墨似画的眉眼,她曾经那样骄傲,曾经那样明媚,可遇到了他,她忽而卑微到了尘埃里。 她爱他,是因为他不爱她。 沈衔月享受着众人的追捧,太子殿下也好,三皇子也好,又或是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们也好,在她的及笄礼上,所有人都刻意讨好她,只有他,对她始终淡淡的。 她至今还记得他那一日的模样。 他端坐水墨清雨中,遗世独立,翩然若举。 无论她做什么,他望过来的眼神都不带有一丝情意。 一滴清泪滑落颊侧,浸透唇齿。 苦而涩。 沈衔月咽下泪水。 上一世,她为了他的清名,始终默默守护着他,可他不屑一顾。 这一世,她要拉他入泥,她要好好看一看,那么干净那么洁白的衣袍之下是不是和别的男子一样! 她不信他会有什么不同! 身后,李元彻声音沙哑,近乎嘶吼。 “时倾尘,他一定同永年十年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沈衔月抬袖抹去泪痕。 “别说了!” 她离去,再未回头。 第5章 三日后,长安城中传出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沈太傅的女儿竟然在灵山被人掳走,下落不明。 沈扶澜一面命人寻找,一面却暗自松了口气,他因为沈衔月疯掉的事情,在前朝丢了好些脸面,虽然父女情深,可终归比不过他的尊容重要,眼下,他倒是觉得心里安静了不少。 与此同时,沈衔月在李元彻为她准备的马车上隔窗瞭望空山新雨。 这是一条林间小径,隐蔽清幽,此刻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泥泞的路上留下了些许马蹄印,沈衔月看了一时,心中有了一番计较,须臾,她唤前面赶车的人。 “停下。” 赶车的人明显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勒住缰绳,“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沈衔月撩开帘子,素锦纱幔之下,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黑,纯净的眼眸中秋波婉转,似有万千烟雨,只消望上一眼,便能动人心肠。 赶车的人深吸一口气,虽然李元彻同他交代过,绝不准觊觎车上女子的容貌,但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样的绝代佳人,他不由自主就放松了戒心。 “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他又问了一遍,不过这一次,语气明显柔和了不少。 沈衔月轻轻一笑,她知道自己生得美,她也并不介意,用自己的美锻出一把无形的利刃,一剑封喉,一招致命,她微微侧开脸,白皙修长的脖颈像是一朵凌雨芙蓉,含香绽放。 赶车的人挪不开眼珠,他看到沈衔月向自己走了过来,唇瓣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些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见,电光火石之间,他觉得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不敢相信地低头,瞧见了自己心上插着的那把匕首。 “你……” 他的话没说完,瞪目而死。 沈衔月俐落地拔出匕首,她并不愿意滥杀无辜,可是这个车夫觊觎自己的美色,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死有余辜。 她将匕首拭净,贴身收好。 这把匕首,是同她一起从永宁十年过来的,在那个世界里,这是时倾尘送她的临别之物,她至今还记得时倾尘将这把匕首送给她的情景。 他说,“无论如何,烦请姑娘护好自己。” 彼时沈衔月不明白,时倾尘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她是太傅的掌上明珠,是长安内外最为光芒耀眼的所在,她何须自己护好自己。 可如今,她却不得不深思,时倾尘究竟和永年十年的事情有着怎样的关联。 沈衔月将车夫的尸体拖到丛林里,又拾了一些树叶枝杈藏好,她是想要从长安脱身,可她还不至于完全相信李元彻这个混账东西,果然,这条小道分明就不是通往江南,而是回到十六王居 第7章 住的永福坊的,李元彻这是想将自己永远囚禁在宁王府! 她偏不遂他的意。 沈衔月从车夫腰间顺下一块宁王府的令牌,随即带好面纱,策马而去。 马蹄踏破暮色,“铮铮”响彻夜空,随风曳动的白觳于细密的雨丝中翩然起舞。 她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像是出了笼的鸟儿,肆意而又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寸新鲜自由的空气。 从此这世上再无沈衔月,有的,只有衔月。她要知道时倾尘究竟是谁。她要知道永宁十年的那场祸乱究竟是谁的手笔。她要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向谁报仇雪恨。 而这一切,都只能去江南寻找答案。 江南—— * 月余后。 从长安去江南,快则十日,慢则半月,沈衔月一路躲藏,专挑小路走,最初有李元彻的令牌在手,她倒是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后来,她怕李元彻发现自己的行藏,也不敢再用了,这么一来,等她真正到达江南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中旬的事情了。 守城的士兵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城门盘查甚是严密,沈衔月远远瞧着,还是决定另作打算,她牵着马往乡郊走,才走了几步,就遇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朝自己这边跑来。 那女子身后传来几声男人的呵斥,“别跑!” 沈衔月自身难保,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可她瞧着那名女子被那些人摁在地上,还是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她从前跟着风鹤学过几招,手上多少还是有几成胜算的,于是她大喝一声。 “你们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住手!” 几个大男人一愣,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循声望去,却只瞧见一个形单影只的女子,吃惊之余,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何人?也敢来教训我们?” 沈衔月也不废话,她自知以一敌四并不容易,若要取胜,只能使巧。 “我若是没有这个本事,自然也不敢出言不逊,几位可知,我是谁的人?” 几人被她这么一唬,心里也没了章法,这女子虽然身量瘦弱,眉眼间却自带一股韧劲,有着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辣,他们相视一眼,“你是何人?” 沈衔月听这几人都是江南口音,料着不是长安追过来的人,于是,她掏出李元彻的令牌,“睁开你们的狗眼,自己好好看看,本姑娘是宁王府的人!” 这块令牌通体鎏金,中间端端正正刻着宁王府的纹样,果然把这几个人给唬住了,宁王府,那是三皇子手下的人,他们自然不敢招惹,几个人连声告罪,随即快步跑掉了。 沈衔月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扶那名女子,那名女子穿着素净,但是自有一种恬淡气质,俨然是官家女儿,她气息奄奄,咳了口血,“多谢姑娘出手相救,不过,我只怕是活不成了。” 沈衔月心下钝痛,上一世,她已经亲眼看见太多人死在自己眼前,她握住那名女子的手,“姑娘,你坚持住,我这就去找郎中!” 女子用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她,“不,我有事要托付给姑娘。” 沈衔月只得站住。 女子褪下腕上的一枚玉镯,“姑娘,你带着这个信物,去燕王府,告诉我的父亲,就说,我已经死了,我的母亲也已经死了,不用再惦记着杀我了。” 沈衔月一愣,“你的父亲是?” 女子拼命喘气,吐出了最后两个字,“燕,王。” * 燕王府。 燕王时玄钧焦灼地踱着步子,念叨着,“怎么还没到?” 燕王妃慕容嫣摇着合欢扇,不耐烦地说道,“王爷能不能安生些呀,这来来回回都走了多少圈了,你不迷糊,妾身看着也迷糊。” “能不急吗,前前后后问了多少遍,容儿还是没有到,派去接应的人也没有半点消息!” “我劝王爷还是别急的好,不然落在外人眼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丫头是王爷的亲生女儿呢,哪有盼着自己的侄女盼成这样的。” 时玄钧被燕王妃抢白了一通,脸色很是难看,“阿嫣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儿对外虽说是我的侄女,可她分明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能不着急!” 慕容嫣登时变了脸色,她“啪”的把扇子一摔,啐道,“算了吧,王爷还是给自己留点体面,一个青楼女子养出来的野种也配进燕王府的大门吗,你爱女心切那是你的事情,但是你可不要忘了,当初你求娶我慕容嫣的时候,可是说好了此生绝不纳妾!” 时玄钧心中有愧,“阿嫣……” “别这么叫我,时玄钧,你让我觉得恶心!” 慕容嫣是太后养女,从小在长安城里长大的,仗着太后疼惜,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即便是威慑一方的燕王,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 谁不知道,太后将慕容嫣嫁给燕王时玄钧,说好听点是两姓之好,姻亲之谊,说不好听,慕容嫣就是太后放在燕王府的眼睛鼻子,时刻帮朝廷盯着燕王的一举一动。 时玄钧忿忿咬牙,到底没敢说什么重话,他拂袖而起,才要离开,却见侍从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王爷,来了!来了!” 时玄钧一喜,“容儿来了?!” 侍从点头,“年纪身量和信中说的差不多,她手上还带着信物,应该就是容姑娘吧。” “快请!” 慕容嫣皱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 少顷,侍从引着沈衔月进来,时玄钧按捺不住心中的愧意,他驰骋沙场半生,唯一对不住的就是这个自小养在外头的女儿,此刻父女相见,免不了老泪纵横,他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要依礼拜见的沈衔月,“容儿,不必多礼。” 沈衔月愣了一下。 这误会可闹大了。 她只是来帮忙送个东西,不承望多了一个爹。 沈衔月连忙解释,“不,王爷,您误会了,我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父亲,母亲。” 沈衔月定在当地,再不能言语。 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漏了一拍。 无需回头,她便知道那人是谁。 时倾尘,你果然不是什么茶商之子! 沈衔月怔怔侧身,她看见自己爱了一世的男子从光影中走来,松风水月,若披云雾。 永宁七年,他才十八岁,鲜衣怒马少年郎,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他的眼眸是那样的漆黑、深邃,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灵气,却又那样澄澈、空宁,仿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的心。 他的鼻梁高挺俊秀,容色有着玉石一般的质感,他肆意不羁的墨发纵逸风中,眼角眉梢都没有半分世俗的痕迹,他宛如人间的谪仙,天上的神祗。 不容玷污。 不容亵渎。 沈衔月望着十八岁的时倾尘,忽而有想流泪的冲动。 上一世,她深爱着这样的他。 她为了他,拒绝了与太子的婚事,可他不屑一顾。 她不信他不爱她,她不信他对自己半分感情都没有,所以她赌气答允了李元彻的求婚,可他淡漠如初,只是同她说了一句,“好生珍重。” 人在年少时不该遇到太惊艳的人,他完完整整地占据了她的心,她临死前心心念念的人还是他,重活一次,沈衔月才明白,她对他的感情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执念。 这一世,她不想再爱他了。 她想要毁掉他。 她真的很想撕掉他的白衣,瞧一瞧白衣之下,他是不是也是肉身凡胎。她不信,他和这世间的男儿有何不同。 时倾尘掀袍而入,他也第一眼就瞧见了她,他望着她眸中复杂的情意,微有困惑。 她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 他们很熟吗? 时倾尘不解地看向时玄钧和慕容嫣。 慕容嫣毫不客气地嘲讽起来。 “尘儿,你来得正好,你还不知道吧,今日府中来了一位贵客。” 时玄钧老脸发红,“咳咳。” 私生女自然不是一件体面事,被妻子当着儿子的面儿戳出来就更不体面了。 时倾尘淡淡一笑,“父亲,这位是?” 这是沈衔月再熟悉不过的笑,温润如玉,却又拒人千里。 一刹那,她改主意了,她要留在燕王府,留在他的身边。 他不是自诩清高吗?他不是对这 世间的男女之情没有半分心思吗? 这一世,她要将不染纤尘的他拽入滚滚红尘。 她要让他爱上自己的“亲妹妹”。 她要看着他如痴如魔,不能自持,体会什么叫爱而不得的心痛。 沈衔月装作羞赧的模样,施施一礼,“容儿见过表兄。” 时倾尘随即反应过来,这就是父亲口中的那位表妹,于是,他微一颔首。 “表妹万安。” 慕容嫣冷冷打量了沈衔月一番,“你说你是梨容。” 第8章 沈衔月诺诺应了声,“是。” := “那么,护送你的人呢,怎么就剩你一个了?” 沈衔月瞧着慕容嫣咄咄逼人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了算计,只怕,要杀梨容的不是燕王,而是这位燕王妃,于是,她挤出几滴眼泪,眼神无辜而又天真。 “他们都死了。” 时玄钧大惊,“都死了?” 沈衔月拭泪,“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刺客,我也差点死了。” 时玄钧心中疼痛,“好孩子,别说了,到了燕王府,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慕容嫣扫了一眼时玄钧和沈衔月父女情深的场面,翻了个白眼。 时倾尘轻咳一声,“父亲母亲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时玄钧这才想起来他要嘱咐时倾尘的话,于是,他说,“尘儿啊,前几日父亲母亲不是让你借着太傅之女的及笄礼的机会,往长安去一趟吗?” 沈衔月听见自己的名字,心中微动,敛眉不语。 “是啊,我已经准备好了,此次长安之行,我还是用表叔家茶商的名号,说是表叔家的二公子,反正长安中认识我的人也寥寥无几,料着不会有人起疑。” 时玄钧摆摆手,“不必了,太傅之女疯掉了,这个及笄礼也办不成了。” “疯掉了?那,长安可还要去吗?” “眼下长安局势不明,你先不必去了。” 时倾尘点头,才要行礼告退,时玄钧又叫住了他。 “尘儿啊。” “父亲还有何吩咐。” “你表妹才来府中,许多地方还不熟悉,你带着她四处转转,你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妹,你该尽尽做兄长的东道之谊。” 时玄钧刻意加重了“血浓于水”这几个字的语气,其实无需他多说,只瞧慕容嫣的样子,时倾尘便隐约猜出来了一个大概。 在外人眼中,燕王时玄钧和燕王妃慕容嫣相敬如宾,是为一段佳话,只有时倾尘知道,这个门当户对的体面姻缘之后,是怎样的绸缪与算计,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近女色,他讨厌将男女之事看作利益来往的筹码。 正如他还没见面,就已经开始讨厌那个太傅的女儿。 父亲母亲让自己去参加她的及笄礼,其中之意,无需言表,好在她疯了,他倒也少了一桩麻烦事。 慕容嫣不耐烦地摔门而出。 时倾尘不愿意搅到这趟浑水中,他知道,父亲所谓的“表妹”,怕就是不能认养的亲妹,他才要推脱,却无意间瞧见了沈衔月面纱之上的那双眼睛。 他微微一怔。 不知为何,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她的眼尾处挑着一点湿润的胭脂红,仿佛彼岸之花,葳蕤盛放。 他觉得头有些疼,像是记忆被尘封在了过去的时空里。 他拼命回忆,却依旧想不起来。 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啊。 在哪里呢? 许是在梦中吧。 沈衔月乖巧地唤了一声,“表兄。” 时倾尘接下了这桩差事,他微一抬臂,“表妹请。” 沈衔月规矩行礼,她面纱之下的樱唇不自觉微抿。 时倾尘,这一世,我要让你也体会体会什么叫爱而不得。 若你是仙,我要拉你下神坛。 若你是佛,我要堕你入疯魔。 第6章 江南湿润,暖风沉醉。 沈衔月生在长安,眼下乍一来了江南,倒也觉得新鲜,她瞧着精巧清丽的烟雨景致,一时贪看住了,不同于她在太傅府中见惯了的,燕王府中的奇花异草入眼,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此刻虽是春日,但由于气候宜人,放眼园中,晚春初夏的花朵也开了不少,什么绣球呀,玉兰呀,还有红滟滟的凌霄花,一片片的珊瑚树。 沈衔月和时倾尘漫步其间,各揣心腹事。 时倾尘想的是尽快带着表妹走一圈,就把她送回去,眼下长安局势不明,太傅的女儿又莫名其妙地害了一场疯病,长安之行就此搁置,他可没有心思陪着表妹在这里东游西逛。 沈衔月当然不这么想。 她仰起脸,指着荷花池对岸一大片灿若云霞的花朵,笑问,“表兄,这是什么花呀?” 时倾尘耐着性子解释,“此花唤作美人蕉。” 她似乎没有听清,又朝他凑近了些。 春风旖旎,金光流艳,她踮起脚尖,发梢处沾染着淡淡的一层幽香,“表兄说什么?” 时倾尘不自觉垂眸,瞧着他的表妹,他的声音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美人蕉。” 他们离得太近了。 时倾尘有些不自在地退后半步,可她细若葇荑的指尖一寸寸缠住了他的衣袖,她的青丝被风吹起,几绺晕染了眉梢,几绺勾在了心上,她的声音娇娇软软,“美人什么……” 美人……娇…… 时倾尘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表妹还小,自然不懂男女之大防,可他怎么能由着她胡闹,他们二人虽然是兄妹,却早已过了无需避讳的年纪,这样的事若是传了出去,表妹的名声还要不要。 不行,不能这样。 他慌忙退后一大步。 沈衔月脚下是湿滑的青苔石子路,她佯作没有站稳,就这么当着时倾尘的面跌了一跤,时倾尘顾不得多想,连忙伸手扶她,这么一扶,人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她拽着他的衣角,眸中蓄泪,模样极可怜,“表兄,我扭到脚腕了,好疼。” 时倾尘皱了皱眉。 他素来不近女色,还是第一次这样抱着一个女孩子。 她的身体柔软,像是浸了香的云朵,几乎要害他气息不稳,时倾尘觉得不妥,想要放手,可瞧表妹这个样子,又不像是能自己站起来走路的,他只得抱起她,“我送你回去。” 沈衔月轻轻“嗯”了一声,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是上一世她绝不敢想的事情,她的目光渐次变得迷离,时倾尘,你知道我爱你爱了多久吗,这一世,我们两个应该换一换了。 时倾尘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把她抱到了梨花苑的门口,这是时玄钧特意为梨容准备的院落,沈衔月余光瞥见他沾染了些许碎泥的衣袍一角,那是他扶她时不小心蹭到的。 “表兄,你的衣裳脏了,换下来,让侍女帮你洗一洗吧。” 时倾尘扫了一眼袍角,淡淡道,“不妨事,你的脚可好些了,用不用去找个郎中瞧瞧。” 沈衔月挽起罗裙给他看,织锦缎绘芙蓉的花纹下,露出一只白皙纤弱的玉腕,上面隐隐晕染着些许红痕。 时倾尘轻咳两声,别开脸去,“表妹,你也不小了,你该知道……” 沈衔月仰起脸,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无辜,那样的委屈,那样的不谙世事,她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拽着自己的罗裙一角,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 “容儿不知道表兄在说什么。” 时倾尘神情复杂,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表妹说这样的话,这不都应该是她的母亲在家教导的吗,哪里能轮到他这个当表兄的来教,他叹口气,转念又一想,表妹身世可怜,只怕她的母亲并不曾在这些事情上留心,这么说,表妹不懂这些倒也情有可原。 思及此处,他倒不忍苛责了。 时倾尘俯下身子,他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拨开她勾着自己衣角的指尖,“表妹,我的意思是,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在家中自然无碍,可是到了外面,难免有许多浪荡子弟,你不该和陌生男子靠得这样近,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多谢表兄教诲。” 沈衔月松开了他的衣角,时倾尘才要松 口气,却在下一刻发现,她的手完完全全地覆上了自己的手。 “表妹,你——” 沈衔月眨着无辜而又单纯的眼睛,“表兄不是说,在家中无碍吗,再说啦,表兄这么好,自然不会是什么浪荡子弟,我最喜欢表兄啦!” 时倾尘快被她气得吐血了。 这是什么逻辑! 喜欢这种词也是可以乱说的吗! 可他瞧着她的稚态,又不好说什么,他总不能说自己和自己口中的浪荡子弟一样,都是她要防备的对象吧,时倾尘自问,他还不至于这般没有定力,更可况她这么不谙世事,万一她会错了意,回头再和父亲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他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罢了。 罢了。 有妹如此,只能认栽。 “表妹,你先松开手,有话好好说。” 这话一说出来,时倾尘感觉更不对劲了,怎么好像自己被轻薄了似的…… 时倾尘轻咳一声,把脸一沉,“容儿,放手。” “表兄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放手。” “你说。” “我听说江南最好吃的酒楼叫杏花村,表兄带我去一趟,可好?” 第9章 “不好,你一个女孩子,去酒楼做什么。” 沈衔月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表兄带我去嘛,我保证,就一次!” 时倾尘被她折磨的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应下,“那你也要答应我,在我来找你之前,安安生生待在梨花苑,不要闯出什么祸事来,更不要顶撞父亲母亲。” 沈衔月笑容甜美,乖巧点头,“表兄放心,我都记下了。” 梨花苑中的侍女莺儿听见动静,慌忙迎了出来,“世子殿下。” 时倾尘微一颔首,“莺儿,这位是表姑娘,以后就在这里住了,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说完,他转身就走。 沈衔月冲着他喊,“表兄这就走啦,不留下吃杯茶嘛?” 时倾尘摆了摆手,走得更快了。 莺儿一头雾水地扶着沈衔月进去,“表姑娘,世子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慌慌张张的,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个样子。” 沈衔月信口胡诹,“许是父亲有事找他吧,对了,莺儿,你可知,表兄有无婚配?” “表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一问罢了。” “婚配倒是没有,不过我听说,世子殿下心里有一个喜欢的人,立誓非她不娶。” 沈衔月脚下一顿。 他有喜欢的人了? 难道他就是因为这个,前世才会对自己不理不睬? 莺儿瞧着沈衔月怔愣的神情,“怎么了表姑娘?” “没,没什么,莺儿,你知道表兄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莺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哪里有名字呀,不过就是世子殿下的一个梦罢了。” “梦?什么梦?”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世子殿下曾经做过一个梦,他在梦里遇见了一个女孩子,世子殿下醒来之后泪流满面,立誓非她不娶,不然殿下那样的好容色,也不至于至今还未婚配了。” 沈衔月若有所思,敛眉不语。 时倾尘,你心里的那个女孩子会是谁呢? 莺儿拨开檐角垂落的紫藤花蔓,扶着沈衔月进屋,“这是王爷特意为表姑娘预备的屋子,表姑娘瞧瞧喜不喜欢。” 屋中布置精巧,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糊窗子的琉璃明纸、雨过天青色的竹帘、充作赏玩之物的天竺石、古墨胭脂晕染出来的紫檀山水屏风,奇香扑鼻的金银花鸟绘神丝云纹冰绡如意帐,还有各色胭脂水粉,珠玉陈设,凡此种种,不可悉数。 沈衔月一面看,一面叹,不愧是燕王府,这般阔绰,这般不吝金银,即便是“表姑娘”的客居之所,也如此不俗。 若她果真是燕王府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只怕这会子已经对燕王甚至是燕王妃感恩戴德了。 可惜,她不是。 沈衔月望着这些精致的玩意儿,心中只是唏嘘,她再一次想起梨容死前苍白蜡黄的脸色,瘦弱娇小的身躯,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得不到好的照顾,才会那样憔悴。 父亲的爱,总是掺杂着太多的因果是非,利弊权衡,时玄钧爱梨容吗,或许是爱的吧,可是这份爱只能建立在时玄钧个人的尊容之上,他必须顾忌燕王府的名声,必须顾忌燕王妃的想法,他对梨容,就像是对一只小猫小狗的呵护,不过是愧疚和施舍罢了。 沈衔月唇角泛起一丝冷意。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沈扶澜。 上一世,她一直觉得是自己不好,是自己鲁莽冲动,意气用事,非要选那个草包三皇子李元彻做自己的未婚夫婿,如今再想想,李元彻早有反心,一点都不草包,沈扶澜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大婚当日,太傅府中只有女眷,而作为一家之主的沈扶澜却并不在府中。 他去哪儿了? 有什么事情,比自己女儿的大婚还要重要? 还有,他和大皇子究竟在商谈何事?那个遗命又是什么? 沈衔月决心离开太傅府,不光是因为她想要查明真相,更是因为,她在装疯卖傻时看透了那所谓的父爱。 从前,沈扶澜对她很是疼爱,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可她疯了病了,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嫌弃与厌倦,甚至请医开药也有诸多顾忌。 沈衔月唯一放不下的是自己的母亲,太傅夫人姜雪晴,好在家中还有弟弟妹妹,有他们膝下承欢,尽尽孝道,想来母亲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她这么想着,便在淡袅清幽的香气中沉沉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再一次遇见了时倾尘。 第7章 他还是淡淡的,淡淡的眉,淡淡的眼,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即便知道这是一场梦,沈衔月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 她遥遥而立,望着他清俊的轮廓,望着他昳丽的姿容,她想上前同他说句话,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时倾尘,这一世,我不会再追逐你的影子了。 我要你来追逐我。 …… 沈衔月醒来的时候已然日上三竿,她瞧见窗外那轮红日,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她连忙摇醒在榻边歪着的莺儿,“莺儿,快醒醒,我是不是该去前头给父亲母亲请安?” 莺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去看香篆钟,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可给莺儿唬了一跳,“该死,我怎么睡得这么沉,这可如何是好!” 沈衔月有些不解,误了时辰固然不好,但也不是什么太大的过错吧,何至于此? “没事,想来父亲母亲不会责怪的。” “表姑娘有所不知,王爷自然不计较这些,表姑娘刚来王府,王妃也不好说什么,世子殿下就更不会了,可是老夫人却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冬温夏清,晨昏定省,看得比谁都重,这是表姑娘第一次拜见老夫人,在礼仪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定然是要惹老夫人不痛快的。” 听莺儿如此说,沈衔月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她本来就是来投靠人家的,却连最起码的请安规矩都不懂,可不是要惹老夫人生气了,更何况,就连燕王妃都知道梨容是燕王的私生女,老夫人没有理由不知道,只怕老夫人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从小养在外头的姑娘,正等着挑她的错呢。 沈衔月懊恼不已,她平日也不是贪睡的性子,怎么就睡到这个时辰了? 眼下后悔也晚了。 她连忙命莺儿为自己梳妆打扮,选了一套素净钗裙,便匆匆往老夫人所居的慈安堂去了。 二人到时,时玄钧、慕容嫣、时倾尘果然都已经到了,正在屋中喝茶,陪着老夫人聊天。 沈衔月抿抿唇,上前依礼拜见。 “容儿来迟了,还请祖母恕罪。” 沈衔月本来想说自己生病了,这才来晚了,可她料着那老夫人是何等人物,只怕这样的谎言一眼就能看破,既然如此,她还不如上来就老老实实认错。 她这么一来,原本热闹舒缓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时玄钧看了她两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没言语,慕容嫣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至于时倾尘,她感觉不到他的半点情绪。 半晌,没人回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衔月又 是一礼,“还请祖母恕罪。” 时玄钧看不过去了,他陪着笑,“容儿才进王府,不懂得王府里的规矩,都是我不好,没教过她这些,母亲先让她起来吧。” 下马威给出去了,老夫人这才悠悠开口,“你叫梨容?” 沈衔月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不叫梨容叫什么? 不过她还是规规矩矩应了一声。 “是。” “抬起头来。” 沈衔月抬头,瞧见了端坐太师椅上的老夫人,她华发满鬓,精神却养得很好,一看就是出身大家,毕生顺遂,在富贵安乐中养出的威仪贵气。 老夫人也端详着沈衔月。 说实话,这个“梨容”和她预想的样子很不一样。 老夫人听说梨容的生母是青楼女子,便觉得青楼女子养出来的女儿定然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今日初见,原想着压她一压,免得她日后给燕王府闯出什么祸来,可她的眼眸坚定,虽然看起来温顺乖巧,其中没有半分躲闪惧意,竟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下马威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老夫人不大高兴。 “你方才叫我什么?” “祖母。” 老夫人“哼”了一声。 时玄钧忙道,“母亲,容儿无处可去,还请母亲容下她吧。” “你急什么?我说不收留她了吗?” 老夫人顿了一顿,又说,“不过收留归收留,她既然入了燕王府的大门,就得守燕王府的规矩,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听说谁家长辈要等着小辈起床再过来问安的!” 沈衔月正要开口,却见慕容嫣起身行礼,“母亲莫要动怒,可否先听儿媳一言。” 第10章 “你说。” “依我之见,容儿她确实有错,不过真要论起来,她也是第一次请安,有什么疏漏也是在所难免,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好,还求母亲宽恕。” 时玄钧没想到慕容嫣会为了“梨容”说话,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沈衔月才不吃这一套,猫哭耗子假慈悲,她倒不信慕容嫣有这么好心。 老夫人望着慕容嫣,语气缓和了不少,“嫣儿,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但这件事错不在你,你先坐下。” “母亲听我说完,容儿自然是有错的,可真要说起来,她身边服侍的人才更该罚,姑娘家的不懂事,他们是干什么吃的,难道也不知道帮着提点一二吗?” 老夫人点头,“这话说得很是。” 沈衔月挑了挑眉,原来慕容嫣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梨花苑服侍的人都是时玄钧安排的,他是梨容的亲生父亲,自然不会对梨容有什么算计,慕容嫣要想对梨容动手,就得先把梨花苑的人换成自己的人。 果然,下一秒,慕容嫣继续说道,“容儿毕竟是初次犯错,母亲不如暂且饶她一次,只将她身边的人赶出去,也算是小惩大戒了,过后,我再亲自给容儿挑些好的人。” 时玄钧不懂后宅里的这些门道,还以为这话是为了梨容好,于是也说,“是啊,母亲,看在儿子儿媳的份儿上,您就饶了容儿这一次吧。” 他们两个都这么说,老夫人也不好再难为人了,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蔡妈妈,你去把梨花苑服侍姑娘的人都……” 沈衔月抬起眼,打断了老夫人的话,“不必了。” 老夫人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沈衔月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祖母,不必如此,是我的错,我认就是。” 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她犯了错也就罢了,居然这么不懂规矩,直接开口打断了自己的吩咐,还这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反了她了。 老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梨容,你给我滚出去!” 时玄钧赶紧站了起来,“母亲息怒,母亲息怒,容儿,还不赶快给你祖母赔罪。” 沈衔月跪下磕了个头,再抬头时,眸中已然沁满了泪花,“祖母,容儿错了,容儿认罚,是容儿不懂规矩,还惹了祖母生气,只是请求祖母不要再迁怒其他人,否则……” 老夫人神情不善,冷冷扫视着她,“否则如何?” “否则容儿万万没有颜面再活于世间了。” 慕容嫣柳眉微颦,正要开口奚落,却见沈衔月站起来,冲着廊柱撞了过去,她脸色一变,她是想杀死这个人,可这个人绝不能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连忙喝命,“快拦住姑娘!” 沈衔月心中稳得一批,她知道,无论如何,这帮人不可能看着自己死在他们眼前,她挑的那根廊柱前后左右都有侍女仆从,她只要作势被这帮人拦下就好。 哼。 不就是做戏吗,谁不会呀。 她这么想着,没留意脚下一滑,整个人立时失了平稳,再抬头时,那根雕饰繁盛的金柱赫然到了她的眼前。 不是吧…… 她就是做做样子,没想真死啊…… 沈衔月叫苦不迭,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她感觉自己扎扎实实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空气中逸散着一抹淡淡的松月香,他的怀抱,雪一般的明透,月一般的清朗。 她睁开眼,看见了时倾尘。 她张了张嘴,想要喊“表兄”,可是说出来却成了“子川”。 上一世,她问了许多遍他的小字是什么,可他就是不肯说,于是她自作主张,给他起了一个小字,因为他眉眼如画,其间似有万千星河,她便唤他子川。 子川…… 时倾尘怔住,在梦中,那个女子也是这样叫自己的…… 她怎么会知道…… 时玄钧紧张地跑了过来,“尘儿,容儿,你们没事吧。” 时倾尘摇摇头,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怀中的沈衔月。 “父亲放心,我们没事。” 经此变故,老夫人心中纵然有气,也不忍再苛责了,“罢了罢了,梨容,念在你是初犯,这一次就这么算了吧,我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沈衔月推开时倾尘扶着自己的手,再次跪下,“祖母,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错了就是错了,不能不罚,容儿请求祖母责罚。” 老夫人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这个丫头怎么这么倔。 “那你就去佛堂诵经一夜吧。” “是,容儿多谢祖母。” 沈衔月当然不是自虐狂,她执意让老夫人惩罚自己,是不想给人落下话柄,老夫人刚才虽然没有罚她,可心里显然还是有气的,她想在燕王府长长远远地待下去,就必须让老夫人出了这口气。 时玄钧扶起她,叮嘱道,“容儿,夜里凉,去佛堂诵经的时候多穿件衣裳。” 沈衔月乖巧点头,又挤出一滴眼泪,“都是容儿不好,容儿让父亲担心了。” 时玄钧更愧疚了,他拍了拍她的手,“今日你也受惊了,就不必再给我们请安了,等下让你兄长送你回去吧。” 沈衔月要的就是他的愧疚,只有他时刻愧疚,她才能在燕王府过得舒坦。 她垂首又是一礼,“是。” 一时,时玄钧和慕容嫣都回去了,时倾尘跟在沈衔月的后面,默默地走着。 沈衔月回头冲他一笑,“方才,多谢表兄救我。” 时倾尘望着她的如花笑靥,有片刻的失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感情有些不一样了,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条断续的线,半晌才说,“表妹,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沈衔月止住步子,“表兄何出此言?” 时倾尘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雾色,“我也不知道,只是恍惚间,觉得表妹有些眼熟。”他顿了一下,又说,“我方才救你的时候,听你唤我‘子川’,我没有听错吧?” 沈衔月望着他迷惘的神情,陷入了回忆。 子川…… 你居然还记得这个名字…… 所以时倾尘,你还是记得我的,是吗…… 时倾尘轻唤,“表妹。” 沈衔月回过神来,她抬眸一笑,“表兄,我不记得了。” 时倾尘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怅色,沈衔月瞧见了,便问,“这个称呼对表兄来说很重要吗?” 时倾尘迟疑了一下,“我在梦里听见别人这么唤我,那个梦,我做了许多遍。” 沈衔月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个人,该不会是个女子吧?” “你怎知……”时倾尘话说一半,猛然住了口,“不,是个男子。” “男子?” “嗯。” 时倾尘心虚地低下了头。 沈衔月笑了笑,“表兄别急,我倒是有个法子,或许能想起来。” “什么法子?” “我们重温一遍方才的场景,说不准,我就又想起来了。” 时倾尘皱眉,方才的场景…… 那他岂不是又要抱她一遍…… “这,不大妥当吧。” “有什么不妥的,表兄难道不想知道梦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吗?” 时倾尘动心了。 他当然不认为梦里的女子会是他的表妹,他虽然不记得那个女子的姓名了,但他知道,绝对不是“梨容”这两个字,不过或许表妹认识梦里的那个女子。 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那,来吧。” 时倾尘虽是这么说着,可他的手抬起来又放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方才事出突然,他为了救她,来不及顾虑太多,可是眼下,她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雪一般的肌肤,花一般的容貌,就算她是他的亲生妹妹,他也很难摒弃心中杂念。 更何况,她和梦中的女子一样,都会叫他“子川”。 沈衔月上前一步,她拉起他温润如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间。 “表兄,抱我。” 她的腰,又细又软。 宛若春枝拂面过,又如绿绮拨心弦。 时倾尘不自觉垂眸看她,她穿着嫩柳鹅黄的间色裙衫,海棠红的春纱披帛随风摇曳,为她清秀的姿容添了一抹娇羞茜色,她像是花中仙子,碧霄神女,眼角眉梢俱是万种风情,鲜媚而不妖娆,清纯而不幼稚,他凝视着她的眼眸,那里藏着一生一世的心动。 他流泪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他颤声问,“你是谁?” 沈衔月微微一笑,她的玉指覆上他昳丽清绝的面容,沿着他的颊侧滑落颈间,她咬着他的耳朵,气息又轻又软,“子川,你不记得我了吗?” 时倾尘如遭雷击。 依稀间,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想起来了,那个人,名衔月,字兰若。 第11章 第8章 衔月…… 兰若…… 这个名字犹如电光火石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倏忽闪过,激起千丈风浪。 时倾尘松开抱着沈衔月的手,扶着身侧的假山堪堪站定。 他不记得他同梦中那个女子有过怎样的过往,他只记得,她望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柔和,那样清澈,那样的含情脉脉,那样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某个瞬间,她的眼神像极了表妹。 又或者说,表妹的眼神像极了她。 不,这怎么可能。她们分明是两个人,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时倾尘不敢直视沈衔月的眼眸,他仓皇地退后一步,“谢谢你。” 沈衔月望着他失态的模样,莞尔一笑,“表兄,客气了。” 时倾尘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表妹,我有一件事情要办,你可以自己回梨花苑吗?” “当然,表兄去忙吧。” 时倾尘点点头,吩咐道,“莺儿,你照顾好表姑娘。” “是,世子殿下。” * 听澜苑。 时倾尘快步回了自己的庭院,他推开木门,凭几而坐。十八年来,他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惶惑。 窗侧竹林幽静,倾影叠榻,他用金珥小匙取了一点松月香,置于博山炉上焚了,在恬淡清雅的香气中,他敛气凝神,尽可能让自己不去想她。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时候,沉闷的脚步声响起,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人,“燕世子好雅兴。” 时倾尘握着香匙的手一滞,他拢了拢如雪苍茫的广袖,语调舒缓,“大皇子怎么来了?” 大皇子的脸上依旧带着面具,瞧不出他的喜怒哀乐,那层面具仿佛永远刻在了他的脸上,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他提着剑,大步上前,“你不去长安,我只能来江南找你了。” “大皇子同我说的事情,我仔细考虑过了,还是罢了吧。” “为何?” “叮”的一声脆响,时倾尘将香匙掷回香盒,淡淡道,“不值得。” 大皇子嗤然一笑,“不值得?天澜,你我相交多年,你的秉性,我再了解不过了,你看起来不问世事,实则志存高远,当年你我一处用功读书,你假借茶商之子的名号蓄意接近我,不就是想要搅弄长安风云吗,这会子,你跟我装什么世外仙人?” “大皇子慎言。” 大皇子不屑地扬了扬面具之下的唇角,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牛皮纸,“啪”的一声摔在了时倾尘身侧的几案上,“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时倾尘扫了一眼,“这是何物?” “燕北十六州的舆图。” 时倾尘面色一凛。 大皇子瞧着他的神情变化,满意一笑,“我就知道,天澜,你不可能忘记燕北十六州。” 时倾尘是燕王府世子,说起来无比荣华,可到了他的父亲时玄钧这一辈,燕王府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时玄钧安局江南一隅,享受着太平奢华的王府生活,可是时倾尘没有忘记,时氏一族最初的封地并不是江南,而是燕北十六州。 燕北十六州,那是他们祖祖辈辈浴血奋战的所在,那是大徵抵御蛮夷入侵的天堑屏障,百余年间,只要燕王在一日,蛮族的铁骑就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燕王为大徵挡下边塞的风霜狞雪,保着大徵皇帝稳坐龙椅,睥睨天下,可是燕王的功劳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最后,已经到了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地步。 对于帝王而言,功臣远比蛮夷更为可怕。 所以,当蛮夷再一次蠢蠢欲动,当燕王仗剑上马,准备再一次为大徵平定祸乱的时候,皇帝连下三十二道御笔亲信,责令燕王按兵不动,班师还朝。 燕北十六州一夜之间沦为了蛮族的地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彼时的燕王怒火攻心,呕血而亡,燕王的战旗也就此倒地,曾经守卫大徵百年安宁的燕家军此刻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时倾尘攥紧了拳头。 这是燕王的耻辱。更是时氏一族子子孙孙忘不掉的血海深仇。 皇帝为了安置燕王府亲眷,在江南辟出一片土地,作为封地重新赏给了当时的燕世子,就这样,燕王的封地从风嘶雪嚎的燕北十六州变成了富贵温柔乡的梦里江南。 从此,肆意驰骋的海东青沦为了偶尔吠鸣的看门狗。 天上地下,霄壤之别,燕王的威名被踩在了烂泥里。 到了时玄钧那一辈,他已经忘掉了故乡,忘掉了那片曾经沾满自己先祖血与泪的土地,忘掉了曾经燕王府迎风飘举、战无不胜的大旗。 时玄钧抱着太后的养女,享受着朝廷给燕王府的封赏,在繁华中沦陷迷失,他待腻了,偶尔也会便装出巡,去最富烟花盛名的十里扬州找找乐子。 可是时倾尘没有忘。 他不能忘!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每年都会攀登最高的山峰,隔着迭迭云雾,滔滔江河,向北眺望,他要记着燕北十六州的方向,那是他的家乡,那是大徵失去的另一半国土。 重夺燕北十六州。 这是他的毕生所愿。 所以,他才会想要入长安,谋科举,他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走时家以军功立身的老路了,不能武功,那便文治,只要能说动帝王,他是燕世子又或是其他人,又有什么要紧。 大皇子的手落在了时倾尘的肩头,他重重一叹,“天澜,还记得你从前同我说过的话吗?” 时倾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记得。” “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时倾尘心中似有万千风浪波涛翻滚铿铮,他如竹似玉的指节攥住自己翻飞的雪色衣角,他抿着唇,一字一顿,“若是皇恩浩荡,我燕王府愿以血肉筑梁,为大徵夺回燕北十六州,从头收拾旧山河!若是喉舌难辩,我时倾尘哪怕担了乱臣贼子之名,也要以飘摇微末之身,去祭奠枉死于燕北十六州的红血白骨,万千亡魂!” 大皇子拊掌击赞,“说得好!” 时倾尘所言,句句泣血,声声含泪,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再不能言语。 大皇子在时倾尘的对面坐下,他望着时倾尘长袖素袍之下不住颤抖的身躯,长叹一声,“天澜,自岳麓书院以来,你我相交十年之久,我每每见你,你都是这一袭白衣,我知道你从未忘记当年燕北十六州的耻辱沦丧,父皇昏聩,太子仁义,他们若是作个守成之君,倒还使得,可若要靠他们去夺回燕北十六州,哼,还不如指望蛮夷绝种。” 时倾尘咬了咬牙,“可是殿下,只要还有一分可能,我们也要试上一试,比起篡权夺位,置天下黎民百姓于不顾,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改变圣心,这不是更好吗?” 大皇子冷笑,“改变圣心?天澜,你觉得这件事,是你能做到还是我能做到?” 时倾尘坚持着,“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我此行本来打算前往长安,借着太傅之女的及笄礼,结交一下长安城中的有识之士,若是能见到太子殿下就更好了,可惜,未能成行。” 大皇子听他提起太傅之女,眉毛上挑,“说起来,太傅这个女儿病得有些古怪。” “怎么讲?” “我曾经去过太傅府,有幸见了那个姑娘一面。” “你去太傅府做什么?” “怎么,你去长安不也是想要拉拢太傅吗,本王自然也是为着这个,谁不知道他是朝中老臣,又同父皇有着半师之分,若能得他助力,燕北十六州,有望也。” “太傅在朝中沉浮多年,若想请他表态,只怕不易。” “自然不易,不过天澜,你别忘了,沈扶澜可是欠着你们时家一条命呢。” 时倾尘抬眼看他,目光陡然变得清冷,“你竟然拿这个去威胁沈扶澜?” 大皇子取出玉佩,搁在案上。 “是你输了棋局,这才将这枚玉佩借给我的,如今,完璧归赵。” 时倾尘把玉佩收入怀中。 “我不知道你要玉佩,是为了拿它威胁别人,我若知道,绝不借你。” “天澜啊,你就是太执拗了,当初老师曾在课上问我们一个问题,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当时你说过程重要,可是最后老师也说了,过程,不如结果重要,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将相贤能,最终青史留名的能有几人?人活一世,总要留下点什么,这个什么,就是结果。” “我当日便说过,我不认同老师的话,结果固然重要,可是流芳百世是青史留名,臭名昭著也是青史留名,帝王将相和乱臣贼子又有何分别!” 大皇子斜睨着眼,“是啊,你也说了,帝王将相和乱臣贼子没什么分别,既如此,我们何不赌上一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管这些虚名做什么,要活,就要活得痛快!” 时倾尘一时哑然,末了,一笑,“你竟然用我的话来驳我。” 第12章 大皇子也笑,“你才反应过来呀,天澜,不是我说,你今日似乎有点蠢。” 时倾尘望着博山炉中逸散飘渺的香雾,凝睇不语。 蠢吗? 或许吧。 他遇到了一个让他变蠢的人。 这个人当然不是大皇子,也不是那个梦中频频出现的女子,而是,他的表妹。 天色黯淡了下来。 时倾尘不愿再说,“我去掌灯。” 大皇子眼尖,瞧见了时倾尘行动时,白衣上沾染的一缕青丝随风滑落,他伸指捻在掌间,勾起的唇角颇有几分玩味之色,“咦,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 时倾尘执着烛台,回头看去,他瞧见大皇子手中的那缕青丝,一下子反应过来,“元芳,给我!” 大皇子名元芳,字允器,因为“元芳”这个名字更像是女孩子家叫的,所以大皇子从来不许别人这么叫他,而时倾尘幼时与他相交,每次暴怒时都会忘记他的忌讳。 大皇子听见这个称呼,不怒反笑,“呦,你还真生气了,看来这个女子不简单啊,说吧,是哪家的女儿呀,怎么就把你这么个心如止水的人给迷住了?” 时倾尘一把夺过,搁在烛台上烧了,“胡说什么呢,这是我表妹的,今天给祖母请安的时候,她不小心跌了一跤,我扶了她一把,可能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落到我身上的吧。” /:. 大皇子自然不信,“表妹?我怎么没听说,你还有个表妹?” 时倾尘懒得理他,“爱信不信。” 大皇子看他要走,连忙拉他,“行吧,表妹就表妹,天澜,我们不说这个。” “不说这个?那说什么?” 大皇子指着案上燕北十六州的舆图,“说这个。” 时倾尘不作声了,他抬手将那舆图展开,良久,又收起。 “大皇子,你的意思我已然明了。” “那么,你的意思呢?” “我还是当年在岳麓书院的那句话,我始终认为,过程,远比结果重要,如果我们毫无尝试,就谋反篡位,致使天下血流成河,哪怕最后夺回了燕北十六州,我们同我们唾弃的人又有何分别?” 大皇子轻轻笑了一下,“行,那你就去试试。” “这么爽快?” “不然呢,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吗,你要是不愿意,我总不能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吧,我若真这么做了,你就算同我玉石俱焚,也绝不会妥协半步的。” 时倾尘也笑了一下,“天色不早了,你是在我这儿将就一晚,还是随便找个树杈子歇着?” “不了,我要回长安。” “你不远万里过来,只为见我一面?” “你想多了,我来,是想找找太傅之女的下落,听说她在江南出现过,看你,只是顺便。” “太傅之女的下落?她怎么了?” 大皇子矜了矜鼻子,“听说她在灵山被人劫走了,古怪得很,我那个草包三弟疯了似的找她,还放出话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真是一件怪事,怪事!” “三皇子?他认识太傅之女吗?” “就是不认识才古怪,若说他是为了讨好太傅,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我瞧就连太傅都没急成他那个样子,我以前还觉得三弟是装傻,如今看起来是真傻。” “的确古怪。” “那个沈姑娘更古怪,我之前见过她,言谈间没有一点疯的迹象,对了,你们燕王府最近有什么陌生的女子出现吗?” 时倾尘陷入沉思。 呃…… 陌生的女子…… 他的表妹算吗…… 大皇子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奇怪道,“怎么了?不会真有吧?” “不瞒你说,我表妹是这几日才入府的,她,倒是有些古怪。” “表妹?”大皇子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我和你说正经事,你和我说表妹。” 时倾尘红了脸,“我说的就是正经事,你不知道,她,她真的有些古怪。” 大皇子凑上去盯着他的眼睛看,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天澜啊,我还是第一次听你主动和我提起一个女子,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你的表妹了吧?” “你胡说什么,她不是我的表妹,她是我的亲……” 不行。 家丑不可外扬。 时倾尘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行行行。”大皇子笑得更欢了,“她不是你的表妹,天澜,我先走了,等着喝你的喜酒呦。” 时倾尘看着大皇子翻窗遁入夜色的背影,颓然地闭上眼睛。 完了,说不清了…… 第9章 时维四月,序属孟夏,燕王府的后花园莺歌燕语,熏风醉人。 沈衔月扶着莺儿的手,沿着荷花池缓步而行。 比起长安来,江南的春日添了一抹湿润,暖暖的,甜甜的,像是她从前爱喝的桃花酒。 眼看天快黑了,二人才回到梨花苑,莺儿推开院门,瞧见梨花苑的侍女跪倒了一片。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姑娘救了我们,姑娘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此生追随姑娘,绝不敢有二心!” 沈衔月心头一喜,她们唤的是“姑娘”,而非“表姑娘”。 一字之差,千万之别。 这也是沈衔月哪怕自己受罚,也执意要保下梨花苑众人的原因,她初来燕王府,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呢,她若软弱,难免有人捧高踩低,她若硬气,那些混账东西也得掂量掂量,不敢轻易动手,她人生地不熟,若能借此收拢了梨花苑里的侍女们,总归 是一件好事。 这么想着,沈衔月扶起她们,笑道,“大家都起来吧,我初入王府,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凡事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诸位多提点提点,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情,我定然是要护着你们的,不管怎么说,我们总不能丢了梨花苑的脸面。” 众人齐声称是。 沈衔月出身太傅府,她的父亲沈扶澜从小是把她当作皇后娘娘培养的,如何震慑下人们,她可谓是得心应手,一个巴掌一个枣,好听的话说完了,也得说点不好听的。 沈衔月扫了一眼众人,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是让我知道有人背主忘恩,和外头的人沆瀣一气,我绝不轻饶。” 众人都说不敢。 沈衔月也不奢望她们记在心里,不过这一番话下来,总归能安生几天。 主仆二人进了屋子,莺儿用十分崇拜的眼神看向沈衔月,“姑娘,你刚才好大的威风,和谁学的,能不能教我两招。” 沈衔月觉得有趣,“你学这个做什么?” “以后姑娘出了阁,早晚要嫁人的,就凭咱们燕王府的声望,姑娘要嫁的人家肯定也是钟鸣鼎食之家,我不得提前学着点,到时候好为姑娘荡平后宅!” “哈哈哈,哪有你说的这么吓人,我是去嫁人,又不是去打仗。” “姑娘你不知道,后宅里的学问多着呢,一点都不比战场容易。” 沈衔月想起自己上一世大婚的场景,眸色忽而冷了下来,“是啊,朝堂是男人的战场,婚事,则是女人的战场,十里红妆,死生同状。” 莺儿从金漆三彩斗柜中抱出一条厚厚的毛毡,“姑娘等下要去佛堂诵经,把这件厚毯子带上吧,省得夜里着凉。” “嗯,带上吧。” 莺儿应了一声,抱着那毛毡就往外面走,不料那毛毡太长,撞翻了案上的香炉,“砰”的一声,香炉摔在地上,香灰洒落一地,莺儿连忙叫人进来收拾,沈衔月却盯着那香灰细看。 “等一下。” “怎么了姑娘?” “莺儿,你昨日焚的是什么香?” “梨花香呀,这是王爷数日前就送过来的,说是合了姑娘的名讳,还有安神怡梦的效果。” “若是梨花香,香灰的颜色应为纯白,又或是浅灰,可这香炉中的粉末分明是绛红色,这不是梨花香,只是仿着梨花香的气味做出来的罢了。” “不是梨花香,那是什么香?” 沈衔月捻起一寸胭脂色的颗粒,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我记得长安有一味香料,名唤曼刹陀,是藩国专为大徵皇室进献的,宫中的贵人们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用这味香料,用了之后,便可整晚安睡,天亮了也醒不过来。” 莺儿瞪大了眼珠,她年纪虽小,人却不傻,这摆明了是有人偷换了梨花苑的香料,害姑娘第一日请安就睡过了头,莺儿气冲冲地捡起香炉,“我去告诉王爷!” “站住。” “姑娘!” 沈衔月摇摇头,“一味香料罢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燕王妃换的,就算你找到证据了,也证明不了她是蓄意害我呀,为了这么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弄得整个燕王府人仰马翻,你说王爷是怪我还是怪她?” 第13章 莺儿气不过,忿忿地跺了跺脚,“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沈衔月用指尖拈碎那粒香末,“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日子还长,我们慢慢算这笔账。” * 时倾尘又做梦了。 琼絮翻飞,华裳翩舞,梦中的那个女子仰面卧在风雪中。 隔着影影绰绰的薄雾,他记忆中的轮廓渐次模糊。 他伸出手,想要攥住她的披帛,可她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能看见她的倩影消逝在虚空中。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看清她的脸。 时倾尘猛地从梦中惊醒,晶莹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在月色的映衬下,他的脸颊越发苍白,像是冰中浸润的冷玉。 碰一下就要碎了。 竹月色的帘幔垂地,他支起身子,望着锦衾上的缠枝花纹出神。 衔月,你到底是谁…… 时倾尘睡不着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时倾尘每晚都会做这样的梦,梦中那个女子是那样的生动,那样的鲜活,他不相信这只是一场梦,他觉得她一定活在这个世上,甚至有可能就在他的身边。 黑夜有着不同寻常的魅力,他系好披风,信步而行,他想找到这个女子,他想问问她,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曾经,她为什么频频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不知不觉间,时倾尘走到了佛堂。 他想,进去拜一拜也好。 若是神佛有灵,就让自己找到梦中的那个女子吧…… 于是,他推开了佛堂的门,“吱呀”一声,门开了,月华如水,流泄其间,他看见蒲团之上跪了个人。 不,更准确点说,应该是躺了个人。 是一个女子。 一刹那,他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他颤着手,跪在那人身侧,“衔月,是你吗?” 沈衔月窝在暖和和的毛毡里,睡得正香,意识朦胧之际,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想要抬起眼皮,瞧一瞧那人是谁,可她实在太困了,于是她翻了个滚儿,又睡着了。 月光澄澈,析洒金砖。 时倾尘看清了她的脸。 他的手滞在了半空中。 她,居然是他的表妹。 是啊,他怎么忘了,表妹今晚会来佛堂诵经的…… 他懊恼不已,想要悄悄起身离开,她却在这个时候拉住了他的衣袖,她的眼睫轻轻颤抖,即便是在睡梦中也并不安稳,“李元彻,你若敢伤他半分,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时倾尘怔了一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徵皇三子的名讳就是“李元彻”,他微微蹙眉,垂眸打量着这个女子,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她。 她的皮肤很白,雪一般的莹润,玉一般的光泽,烟鬟云髻仿佛初春的郁郁垂柳,轻渺,恬淡,又似仲夏的满池芙蓉,不过略施粉黛,已是倾国倾城。 他呼吸不稳,匆忙抬指拨开她的手,她察觉到了,手上攥得越发用力,他一个踉跄,竟然栽在了她的身上,下一瞬,沈衔月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望着眼前的时倾尘,微微一愣。 “表兄?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时倾尘尴尬而略显狼狈地错开目光,“表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衔月笑了笑,“我想的哪样?” 时倾尘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白皙沧润的脸庞上添了一抹红晕,像是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清晨的第一缕熹微洒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沈衔月很爱这样的他。 干净,又于干净之外,多了一分可以染指的世俗。 她握住了他的手,“表兄,你喜欢我,对不对?” 他被她的话吓住了,“表妹,你误会了,这真的是一场意外。” 沈衔月又笑了一下,她望着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只觉浮生如梦,上一世,他像是世外的谪仙,她只能仰望,不能触碰,而这一世,他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她的纤纤玉指顺着他洁白的衣袍一寸寸上移,又酥又痒,他几乎不能呼吸。 不,不能这样。 他下意识攥住了她的手腕,“表妹,请你自重。” 她的呼吸轻轻掠过他的耳侧,像是天上的云絮,水中的涟漪,“表兄,你怕什么?” 他答不出来。 是啊,他怕什么? 她仰起脸,一缕青丝随风摇曳,轻轻地缓缓地拂落他的颊侧,“你喜欢我,对不对?” 时倾尘心里很乱。 他不敢看她。 她的手轻轻一挣,挣脱了他的束缚,随即不安分地探入他的衣襟,像是天上绒绒软软的云朵,轻盈温柔地在他心头浮动,他才要制止她的动作,忽觉鼻尖一凉,她从他的怀中摸出他的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玉质冰润,触肌生凉。 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她顽皮一笑,“表兄能不能告诉我,这枚玉佩是干什么用的?” 他急了,“还给我!” 他伸手想要夺回玉佩,可她的身子实在太过灵巧,无 论他如何动作,她都能敏捷避开,他的耐心消耗殆尽,不自觉加重了手上力道,大力地将她拽入怀中。 沈衔月跌在他的怀里,她抬眼望向他,清澈澄然的秋波沾染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一弯新月卧在了山水间,含情脉脉,欲说还休,她檀口微张,将他的玉佩咬在齿间。 烛火曳动,佛香轻袅,他的呼吸一滞。 她的唇瓣是那样的柔软鲜艳,晶莹无暇的美玉平添了一抹茜色,似是玷污,又似救赎,皎皎清辉映衬着她的桃面、丹唇、柔膝,他看见漫天晴雪中影影绰绰的一簇嫣红。 他轻抿薄唇,尽可能平静地说,“表妹,别闹了,把玉佩还给我。” 她盈盈一笑,含糊而又暧昧的字句逸散在空气中,“想要,就自己来拿。” 她的眼眸灿若繁星,浩若璇渊,他抬指捋开她鬓角的两缕碎发,擦过酡红的樱唇,洁白的齿贝。 玉佩“叮当”一声跌在地上。 雪化了。 她轻轻含住了他的指尖。 第10章 她的唇瓣很软。 或许还有点甜。 流苏逶地,碎玉玲琅,夜风坠落琉璃瓦,在桃花纸上晕染开一片旖旎阑珊,顾盼惊鸿,一眼万年。 时倾尘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十八年来,他潜心修习治国理政之道,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动过半分心思,江南一带心悦他的女子数不胜数,可他始终漠然视之,在他的心中,没有什么比收复燕北十六州更重要。 燕北十六州,那是时氏一族的使命,那是他的此生所愿,毕生所求。 哪怕以血祭之,以骨筑之,他也会万死不辞。 可是这一刻,飞花吹片月,桃面笑春风,他望着她明亮漆黑的杏眸,秀如锦缎的乌发,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一丝梨花香,他听见自己心中那座高不可攀的冰山一点点融化的声音。 他,动情了。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 时倾尘鸦羽似的睫毛微垂,投下瞧不分明的默影,他的眸中第一次出现坚毅以外的神色。 那是茫然。 那是无措。 那是爱而不自知。 他一直以为,除了梦中的那个女子,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可现在他却爱上了他的表妹。 不,她不是他的表妹,她是父亲的私生女,他们怎么能…… 时倾尘想到这一点,神情一凛,陡然松开了手。 沈衔月酥肩半露,细眉微挑,眸光透过前世今生的纠葛眷恋,清澈明亮地照在他的脸上,她就这么注视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将他的怯懦、他的挣扎尽收眼底。 时倾尘,你终于爱上我了,是吗 这还不够,我要你亲口承认你爱我,我要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时倾尘,你不是白衣翩跹,不染纤尘吗,我偏要在你的身上留下属于我的痕迹,我要让你一生一世,不能忘怀。 她开口轻唤,“表兄,你怎么了?” 时倾尘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动情,更无法忍受这个人竟然是他的妹妹,他阖上眼睛,长叹一声,许久,他缓声道,“表妹,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我有什么举动让你误解了的话,我向你道歉。” 说罢,他挽袖一礼,长身而拜。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说话。 时倾尘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表妹,你我骨肉至亲,从前你流落在外,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尽到责任,我发誓,我时倾尘这辈子一定会护你周全,等你来日及笄,再在江南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会以兄长之名,守护你一生一世。” 沈衔月嘲弄地牵了牵唇角,“表兄,你记得我的生辰是哪一日吗?” 时倾尘被她问住了。 她的生辰是哪一日? 他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妹妹,甚至连她的名姓容貌,他都是昨日才知晓的,又怎么可能记得她的生辰呢。 第14章 沈衔月了然一笑,又问,“那你记得,我是哪一年及笄吗?” 时倾尘再次哑然。 沈衔月仍旧笑着,只是那抹笑意越来越轻,越来越浅,像是春风拂过残冬的浮华,余音中包裹着淡淡的一丝哀伤,“表兄什么都不记得,还说这些做什么?” 时倾尘自认理亏。 “是我倏忽了,从前未曾留心,表妹可否告知一二,我以后一定牢记。” “当然可以。” 沈衔月一步步走到他的跟前,她的声音柔和,在他的心头荡起一圈圈涟漪,“时倾尘,你记住了,我的生辰是四月十二日,我最喜欢的水果是甘棠梨,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胭脂红,我最喜欢的曲子是《潇湘水云》,我最喜欢的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 前世今生,兜兜转转,她最喜欢的人似乎还是他。 幸也? 不幸也? 她的心里酸酸的,甜甜的,像是早熟的春杏,那种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时倾尘听着她的话,脸上洋溢出异样而又欣喜的神采,“你最喜欢的曲子是《潇湘水云》?果真吗!我最喜欢的也是这一首!” 沈衔月当然知道他最爱这一首,上一世,在她的大婚前夕,她曾去他的住所寻他,竹影婆娑,雪松缥缈,他端坐亭中,抱琴而歌,身影料峭孤寒,指尖拨弄的正是这首《潇湘水云》。 她是因为他,才爱上了这首曲子。 可时倾尘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她同自己一样,是这首曲子的知音。 “潇湘水云何所蔽,一蓑烟雨任扁舟,我每每听见这支琴曲,内心都会风起云涌,感慨万千,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同我一样喜爱这支曲子!”他激动地注视着她,“你最喜欢这首曲子的哪一部分?” 时倾尘太高兴了,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注意,他对她直呼“你”,而非“表妹”。 沈衔月上一世并不怎么痴迷古琴,她爱听,不爱弹,更不爱和那些书呆子琴呆子一样,把一支好好的曲子拆的七零八落,非要从中摘出许多教诲世人的道理,她烦透了这种祸害乐曲的行为,就像是一件华美的衣裳,知道它美就够了,何必非要把袖子,把襟口单拎出来评头论足呢。 所以她说,“不知道。” 时倾尘愣了一下。 “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喜欢?” 沈衔月看见时倾尘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想要逗逗他,她的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表兄没听说过爱屋及乌吗?” 时倾尘不解,“爱屋及乌?” “对,爱屋及乌,表兄有所不知,这首《潇湘水云》是我的心上人弹给我听的,所以我喜欢,这份喜欢,和这支曲子无关,只和弹曲子的人有关。” 时倾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痴痴地望向她,“你有喜欢的人了?” 沈衔月觉得更有趣了。 “怎么,我不能有喜欢的人吗?表兄方才不是问我哪一年及笄吗,让我来告诉你,今岁,就是我的及笄之年,我马上就十六岁了,豆蔻年华,大好青春,我连个喜欢的人都不能有吗?” 时倾尘纠正她,“及笄是十五岁,豆蔻是十三四岁……” 沈衔月莞尔一笑,眼波脉脉,“原来表兄这么在意我的年龄呀。” 时倾尘抿着苍白的唇,“表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表妹一直养在深闺,应该没什么接触外男的机会吧。” 他刻意掩饰,可声音还是透露出了些许紧张,些许忧切,还有一股没来由的怒火和怨气,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件事,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 可他还是期盼,期盼她能说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心思有些不一样了。 沈衔月又是一笑,她用最无辜的眼神说着最伤人的话,“表兄难道忘了我的生母是什么人吗?” 时倾尘神情一震。 她的生母……似乎是青楼女子…… 若是这样,一切也就说得通了,难怪表妹年纪尚小,眉眼间却有那么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致,难怪她对自己毫不避讳,甚至对男女之间的肌肤之亲也是无所谓的态度。 时倾尘的心都要碎了。 她该不会已经和别人那个了吧…… 他很想问,却又不敢问。 他艰难开口 ,“那个人是谁?” 她的笑靥鲜妍而又刺目,“谁?” 他咬着牙,几乎要把字给嚼碎了,“那个你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她仰起孩子气的脸庞,“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时倾尘暗暗想,表妹既然不记得了,那是不是说明,这个人在表妹心中无关紧要?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却听沈衔月笑了笑,又说,“这世上的好男儿千千万,我怎么会记得他的名字,我和他之间,不过是一夜风流罢了,梦醒了,就散了,谁还记得谁呢。” 时倾尘几乎不能呼吸。 他没听错吧,一夜……风流? 时倾尘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那股无名之火,猛地抬手扼住她的纤纤玉腕,厉声喝斥,“梨容,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怎么能如此不检点!你将我们燕王府的脸面搁在哪里!” 沈衔月的脸上没有一丝他所料想的羞惭,相反,她笑了起来,“表兄,你为什么生气?我的过去和你有何干系?至于燕王府,又何曾真正承认过我这个女儿呢?我就算闯出天大的祸事,也算不到燕王府的头上,表兄无需担心这个。” “那你也不能和别的男子不清不楚!” 时倾尘的心真的很痛。 沈衔月望着他显而易见的怒容,嗤然一哂,“表兄,你别这样,你这样,会让我误会你在吃醋的。” 时倾尘面色苍白若雪,倏然一红,可他并未放手,他就这么握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说,“梨容,无论你是不是我的表妹,你都不应该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衔月忽然红了眼眶。 失望? 他和自己说失望? 上一世,她被李元彻在大婚之日狠狠羞辱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如果真的在乎自己,又怎么会让她沦落到那个地步?他有什么资格和自己说失望! “别说了!” 她的指尖蓦地停在他的唇上。 他的话戛然而止。 “表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我的表兄,我们两个会认识吗?” 时倾尘怔了一下。 “应该……不会吧……” “那,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沈衔月笑了笑,她的指尖向下滑过他银丝边流云纹的衣襟,眸色陡然一冷,“时倾尘,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对我的私事指指点点,不要说我睡了一个人,我就算睡了全天下的男人,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震惊、愤怒、惶惑、悲伤、怅恨、无语、怜爱、失望、痛心疾首…… 这些复杂的感情一股脑涌上心头。 她在说什么? 她居然还想要睡全天下的男人? 时倾尘艰难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如果你开心的话,我不管你就是了。”他顿了顿,又说,“表妹,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自便。” 月至中天,沈衔月望着时倾尘料峭如昔的背影,心中是说不出的酸涩。 “等一下。” 时倾尘足下一缓,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表兄,你的东西落在这里了。” 时倾尘觉得掌间一凉,他垂眸,瞧见了掌心卧着的那枚玉佩。 该死。 他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谢谢表妹。” “不谢,表兄慢走。” 时倾尘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抬手推门,修长如玉的指节在菱花格心间映出好看的侧影,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迈出去的步子不觉一滞。 “表妹,今夜的事,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帮他说了,“表兄放心,今夜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梦,梦醒了,我们谁都不必记得。” 时倾尘听着她满不在乎的口吻,再次怒从中来。 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的薄唇抿作一条硬线,“表妹方才说的一夜风流,也是一场梦吗?” 沈衔月听他又提起此事,莞尔一笑,挑眉看他,“这个嘛,表兄觉得呢?” 第11章 风吹过庭院。 叶子沙沙沙地响。 木门半开半掩,佛堂青灯和澄然月色交相辉映,投下一地昏黄柔和的光晕,她面若芙蓉,含光而绽,于是他清楚地看见,她眼尾处挑着一抹湿润的红。 时倾尘皱了皱眉,这红好生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想看得更仔细些。 第15章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青丝萦尺,呼吸方寸。 二人离得这样近,薄薄的一层春纱揉乱在夏风里。 沈衔月未曾料到他如此大胆,这才认识多久,居然直接上手了! 嘶,这怎么和预料的不大一样呢? 她认真反思,是他年轻气盛不经撩,还是自己花容月貌太美了 没等她琢磨出个答案,他的手已经覆上了她的脸颊。 有点痒。 “表兄,你这是做什么?” 时倾尘不答言,他抬指摩挲她的眼角,细如白瓷的肌肤上点着一粒小小的朱砂痣,随着她的眼波婉转曳荡,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娇妍耀目。 “表妹,我们从前真的不认识吗?” “表兄何出此言?” “你给我的感觉,很像是一位故人。” 沈衔月微一扬眉,那抹湿润的潮红跟着上挑,似是无声的嘲讽。 “表兄话本子看多了吧,骗小姑娘不是这么骗的,再说,我也不是小姑娘了。” 时倾尘咬了咬牙,陡然加重了力道,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 “表妹经验丰富啊。” “承让承让,有机会可以切磋切磋。” 时倾尘快把牙咬碎了。 她要和自己切磋切磋? 他收紧手臂,将她锢在自己怀里。 “表妹想和我切磋什么?” 沈衔月下巴微抬,雪一般的肌肤,花一般的容貌,让人有狠狠蹂躏的冲动,他抱得太紧,她有点喘不过气。 “不过是弹琴、下棋、赏画、投壶什么的罢了,表兄以为是什么?” 时倾尘眯眼打量着她,好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好一个天真无邪的笑靥,他从前以为是自己多心,是自己混账,居然对自己的妹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还为此自责了好久,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她的欲擒故纵,欲拒还迎。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说的什么,表妹自己心里清楚。” 沈衔月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继续装无辜,“我听不懂表兄在说什么。” “表妹真的不懂吗?” “真的不懂……唔……” 她瞪大了眼睛。 他吻上她的唇。 …… “啪”的一声,她心里的那根弦断了。 他的吻冰冰凉的。 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有片刻的失神,前世今生的记忆交叠错乱,不知是春雨流转了时空,还是花瓣飘错了流年。 她想笑。 又想哭。 她以为自己恨他,可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会贪恋他的温暖,他的怀抱。 爱了一辈子的人。 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她仰起脸,眸光缱绻迷离。 他衣冠胜雪,依旧那样干净,那样俊逸,和她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君子如玉,她相信,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子有比他更完美的皮囊,而她爱的,却是那皮囊之下的高山之心。 他的美落在她的眼中,仿佛万丈之巅的冰雪,风吹不散,光化不开。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她想登上他的山峰,折他在手,囚他在怀。 下一瞬,时倾尘克制地放开了她。 他琥珀色的眼眸蒙着一层薄雾,像是雪花落在了温暖的春池中,含着似说还休的情。 “表妹这回懂了吗?下回还想学什么,来找我,我教你。” 沈衔月柔波脉脉,婉约一笑,她抬指,顺着他白皙清俊的脖颈一路往下。 “表兄想教我什么?表兄会的,我也会,我会的,表兄却未必会。” 他咬牙,白袍之下的手紧握成拳。 她这是什么意思? 嘲讽自己不行吗? 士可杀不可辱! 他挑眉,眼角勾着笑。 “是么?要不我们试试?” 她微微一怔,眼前的少年气息不稳,一向波澜 不惊的眼眸中陡然生出凛冽之色,她当机立断,立刻将他推出佛堂,顺手掩好了门。 乌云濯月,星汉清朗。 门外,那个男子的轮廓映照在满池潇湘中,料峭而又寂寥,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远,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方才被她掉包的玉佩凝眸细看。 二人方才纠缠了许久,时倾尘离开的时候神思迷离,没留意玉佩已经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了。 这是一块上好的白玉,玉质细腻,浑然天成,没有半点人工雕凿的痕迹,她把玉佩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别说文字,就连一个多余的花纹都找不到。 沈衔月实在想不出该去哪里寻找这枚玉佩的线索,她有点泄气地坐在地上,佛香清浅、幽淡,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内心平静了不少。 往事依稀,跃上心头。 上一世,沈衔月曾不止一次地问过时倾尘,他身上的这枚玉佩究竟是何来历,可他讳莫如深,从来不肯与她多说半句,她那时深爱着他,唯恐这是他和哪家姑娘的定情信物,偷偷叫人在长安的高门贵女中打听一圈,并没有发现哪个女子有和他一样的玉佩,她这才放了心。 她那时以为,这枚玉佩不过是他的心爱之物罢了,直到濒死之际,李元彻的嘲讽才让她如梦初醒。 这枚玉佩,可调骠骑营大军,时倾尘的身份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茶商之子。 沈衔月微微蹙眉,时倾尘,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暗暗下定决心,重活一世,她一定要弄清楚这枚玉佩的来历。 玉佩卧于她的掌心,温润、冰泽,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方才的那句话—— “要不,我们试试?” 沈衔月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今夜蓄意撩拨,为的就是窃走他的玉佩,可话说回来,戏假情真,她对他,虽然没有上一世的那般痴迷,终归还是有着些许情意的,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倒是不介意和他试试,毕竟他可是一等一的好容色。 床笫一事上,她比他有经验,不管怎么说,吃亏的人肯定不会是她。 只是她方才趁着他精神恍惚之际,偷了他的玉佩,若是脱了衣裳,定然是要露馅的,她叹了口气,如此也只好作罢了。 沈衔月握紧手中的玉佩,心里空落落的,她有点遗憾,就这么把人放跑了,不过很快,她又振作起来,她暗暗发誓,只要她想,他就和这枚玉佩一样,永远逃不出自己的五指山! * 听澜苑。 东方浮出一抹鱼肚白。 时倾尘踏着清辉,推开朱漆门。 竹风漪漪,苍梧疏影,他折下一片青翠的竹叶在指尖把玩,桂魄透过竹叶的间隙,泛着清冷的光,他再一次想起了她。 她,真的是他的表妹吗? 时倾尘打定主意,决定明天找人好好查一查这个来历不明的表妹。 此刻,天已经蒙蒙亮了,他虽然有些倦意,却不打算再睡,他从屋中取出大皇子留下的燕北十六州舆图,坐在外面的青石台上细细端详。 山川河流,天堑屏障,撑起大徵半壁江山的燕北十六州就这么拱手相送。 何其愚蠢! 他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要收复这片失地,重整这个山河,他要将燕王被踩碎践踏的战旗重新插在燕北十六州的土地上,他要用刀枪剑戟将大徵的屈辱沦丧捅个对穿,用血与泪铸就青史之上的辉煌! 他热泪盈眶,在苍白朦胧的清晨眺见群山之上,一轮灼灼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光芒炽热,势不可挡。 他捧着燕北十六州的舆图,拢衣坐下,阖眼小憩。 太阳升起来了,空气中浸润着昨夜的微寒,他在冷热交织的湿软中睡了过去。 时倾尘再一次梦见了那个女子,只是这一次,梦中的那个女子转过身来,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容,她面纱之上的双目含着盈盈泪光,眼尾处,赫然挑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潮红。 他如遭雷击。 那是他的表妹。 梨容…… 衔月…… 时倾尘遽然惊醒,他在落满斑驳竹影的青石台上静静坐了一会儿,这个梦中的女子已经困扰了他太久太久,事到如今,不能不查,他打定主意,屈指吹哨。 须臾,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破空而来,少年容貌秀丽,若在人群中定能吸引无数女孩子的回眸,可和时倾尘一比,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 少年单膝着地,跪下一礼。 “少主。” 时倾尘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 “建安盟如何了?” “回少主,按照少主的吩咐,我们暗中奔赴各地,联络盟中旧人,大家听说少主回来了,都十分激动,也愿意重归建安盟,为少主效力,为建安盟效力。” “好,凤箫,我有一件事要查清楚,你带着建安盟中的人去办。” 名唤凤箫的少年听说时倾尘有事交代,立刻肃了肃神色,“少主吩咐。” 第16章 “你帮我查两个人,一个人叫梨容,她的母亲曾经是红袖阁里的姐儿,还有一个人,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衔月,至于她姓什么,你们要帮我查出来。” 凤箫踌躇了一下,才说,“敢问少主,这两个人和燕北十六州有关吗?” “无关,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 凤箫不作声,时倾尘扫他一眼,“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少主,不是属下多嘴,这是少主第一次启用建安盟,如此大费周章地调查两个女子,却只是为了一点私事,恐怕会让大伙寒心。” 时倾尘面色温和,语气中却有少许的不耐烦,“我第一次启用建安盟,也不知道建安盟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若是连这点微末小事都办不好,我又怎么敢用建安盟办其他事。” 凤箫闻言,立时顿悟,“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时倾尘微一颔首,将玉佩交给凤箫,“去吧。” 凤箫走后,时倾尘才感觉到自己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他心虚地拢了拢衣袖,将手掩在宽大的袖袍之下,是的,他说谎了,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微末小事,而是他心里的一桩陈年旧疾。 时倾尘心中惭愧。 建安盟始建于南朝,历经数十代盟主传承至今,是大徵最负盛名的情报网络,五湖四海的奇闻轶事,江湖游侠的来龙去脉,禁苑宫闱的卷宗秘史……建安盟全都能查得一清二楚,而他,却用这么厉害的情报网络去调查两个女子。 实在是大材小用。 时倾尘面对凤箫的质疑,只能胡乱编了一个义正言辞的借口出来,他知道自己这是公器私用,可他没有办法,他被这件事困扰了太久太久,如今燕王府里又来了这么一位表妹,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第12章 翌日清早,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佛堂,沈衔月从睡梦中抬起眼皮,瞧着眼前的景物发怔,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她现在不是太傅的女儿沈衔月,而是燕王府的私生女梨容。 沈衔月伸了个懒腰,从蒲团下摸出时倾尘的玉佩,收在怀里,随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妆容,照旧去慈安堂请安,路过荷花池的时候,清香沁人,她发现池畔的浓淡疏影里站着个俊美少年。 少年眸如点漆,面若冠玉。 这个少年,正是时倾尘。 他手执折扇,侧身而立,一尘不染的白衣掩映在滟滟光影中,美得不可方物。 沈衔月步子稍缓,昨夜的种种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她下意识想要绕开他,一步、两步、三步,就在她准备逃之夭夭的时候,他回过身来,目光清冷而又柔和。 “早啊,表妹。” 沈衔月努力挤出一抹笑来。 “表兄早。” 说完,她心虚地垂下眼帘,战略性后撤,准备溜之大吉。 盗亦有道,她偷了人家的东西,怎么还好意思和人家套近乎。 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时倾尘瞧着沈衔月局促的模样,心中有些困惑,她怎么和昨夜不大一样呢? 他心说,这个表妹果然古怪,在建安盟查出结果之前,他要先审审她。 时倾尘收了折扇,挡在她的跟前,“表妹是要去给祖母请安吗?一起吧。” “那个,我认路,就不麻烦表兄了。 ” 时倾尘淡淡挑眉,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望向她的目光温柔似水。 少顷,他抬手擒住她的手腕,在她下意识惊呼之前,他用白净修长的指节掩住了她的唇,薄凉的话从他的指尖传来。 “你不是我的表妹。” 沈衔月心头一紧,糟糕,暴露了。 荷花池畔是用鹅卵石铺就的青苔小路,四下里浓荫环绕,鸟语花香。 二人的身影被草木遮蔽,淡粉色的花瓣拂落他的青玉发冠,她被他锢在怀里,只能仰头看着他,他眼眸含笑,似乎在等着她自投罗网,束手就擒。 沈衔月脑子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他莫不是在诈自己? 这么一想,她一下子镇定了下来。 好你个时倾尘,差点上了你的当! “表兄,你胡说什么呢,我若不是你的表妹,燕王和燕王妃怎么会接我回府?” “可是为什么派去接你的人都死了,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沈衔月轻嗤一声,“这该去问燕王妃,你的母亲啊。” 时倾尘眸光一凛,“你是说,母亲派人在半路劫杀你们?” “我可没这么说,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传到燕王妃的耳朵里也不赖我。” 他沉默了一下,垂眸望着怀里的女子,她的笑容乖巧俏皮,带着一丝算计的味道,他稍作思忖,终于还是放开了她。 沈衔月慢条斯理地拢了拢鬓发,“表兄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 她这么说着,已经往外走了好几步,他太难缠,再不跑,她真要装不下去了。 “等一下。” 他的声音温和,却又不可抗拒,她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老老实实定在那里。 “莺儿被我的人请去喝茶了,表妹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可不行,这样吧,我们一道去给祖母请安,可好?” 沈衔月咬咬牙,好你个大头鬼啊! 时倾尘又一挑眉,“表妹?” 沈衔月望着他佻达不羁的笑容,倏然间改了主意,她抬手挽住他的胳膊,换上一副如花笑靥,“好啊,谢谢表兄。” 她贴上来的一瞬,他的心颤了一下。 她的身体十分柔软。 还…… 很香。 时倾尘屏住呼吸,轻轻错开目光。 该死,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和那些纨绔子弟一个样子,动不动就被女人迷的七荤八素,他从前最瞧不起这样的人,男儿顶天立地,怎么能成天想着情情爱爱。 可他现在…… 时倾尘这个恨啊。 好在,她是他的表妹,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的,绝对不可能! 他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一寸,尽可能和她保持距离,她觉察到了,不由一笑。 时倾尘,我看你这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能忍到什么时候,我不信你会不动心。 * 慈安堂。 二人依次给老夫人、燕王、燕王妃请了安,燕王瞧见他们两个一处过来,不免有些惊讶,时倾尘笑着解释。 “我们在路上碰到,想着都是给祖母、父亲、母亲请安的,就一块儿过来了。” 沈衔月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时玄钧大为欣慰,心说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疼惜自己的妹妹了。 几人闲话期间,时玄钧想起来一件要紧事,于是嘱咐道,“尘儿啊,午后,长安有两位贵客过来,你陪父亲一块儿去招待一下,别失了咱们燕王府的礼数。” 慕容嫣笑问,“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值得王爷这样费心叮嘱?” 不等时玄钧答言,老夫人瞥了慕容嫣一眼,淡淡道,“这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情,嫣儿何必跟着操心,我瞧外头春光正好,嫣儿,你扶我去园中逛一逛吧。” 慕容嫣脸上的笑容就快挂不住了,外人眼里,她们婆媳相处融洽,可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个老夫人一直防着自己呢。 慕容嫣应声起身,余光瞥见一旁的沈衔月,笑道,“容儿,你也一起吧。” 沈衔月无语,这都是什么人啊,自己掉进了坑里,还要拽上别人。 老夫人闻言,也看向了沈衔月,“是啊容儿,你也陪祖母去园中逛逛吧。” 沈衔月只得答应了一声,在后头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远远跟着。 老夫人和慕容嫣身后跟着一大堆的侍女仆从,沈衔月走得慢,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最后面,屋中父子的对话有两句落在了她的耳朵里,她脚下不由一滞。 “父亲,不知道那两位贵客是什么人?” “太子殿下,还有三皇子殿下。” “太子殿下亲自来了?”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我本来想让你去长安一趟,和太子殿下攀攀交情,毕竟若无意外,太子殿下就是未来的大徵皇帝,没成想太傅府出了那样的事……” 沈衔月心中一动,刻意放缓了步子,想再多听两句,不料老夫人回过头唤她,“容儿,你来前面扶着祖母。” 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声音却十分洪亮,沈衔月感觉众人目光齐齐聚在了自己身上,这下,她想偷听也不能了。 沈衔月抿了抿唇,乖巧地应了一声,“来啦~祖母~” * 燕王府的后花园水木清华,风景秀美,几人有说有笑,一会儿说这朵花开得好看,一会儿说那片林木要修剪修剪。 沈衔月没有欣赏的心思,她满脑子都是时玄钧那句,太子和三皇子来江南了。 他们来干什么? 和自己有关吗? 她不知道,自她装疯卖傻,从太傅府脱身的那一刻起,既定的轨道已经被改写,许多事情的发展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17章 上一世,沈衔月至死都不知道时倾尘是燕王府的世子,李元彻同样也不知道时倾尘的真实身份,而这一世,这两个注定的死对头马上就要见面了。 还有太子殿下。 在她的记忆中,太子和三皇子的关系很陌生,似乎不大对付,他们鲜少同时出现,更不要说一块儿来燕王府作客了。 沈衔月不知道这些改变是好是坏。 她垂头绞着手中帕,心里乱得很。 慕容嫣见她迟迟不作声,看她一眼,“容儿,母亲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呀。” 沈衔月回过神,扯出一抹笑来,“园中景致怡人,我走神儿了,没听见祖母的话,祖母方才问我什么” 老夫人今日倒是难得的好脾气,笑道,“昨夜在佛堂诵经,没冻着吧。” “没有,多谢祖母惦念。” 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她拉起沈衔月的手,絮絮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沈衔月受宠若惊,这唱的哪出?比起别人的恶意,她更害怕别人毫无缘由的善意,天知道这善意背后隐藏着什么。 沈衔月就这么战战兢兢地陪了老夫人一路,经过梨花苑的时候,老夫人终于松开了手,慈爱一笑,“容儿啊,既然回来了,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短了什么东西,受了什么委屈,都只管来慈安堂和祖母说,祖母会为你做主的。” 慕容嫣笑着附和,“是呀,咱们都是一家人,容儿不要外道才是。” 沈衔月心里直打鼓,她才不信老夫人会一夜之间对自己改观,更不信慕容嫣会愿意接纳一个青楼女子的女儿,但她还是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恭恭敬敬地道了谢。 一进梨花苑,沈衔月立刻命人去找莺儿,派去的人还没回来,莺儿倒先回来了。 “姑娘,你没事吧?世子殿下的人把我扣住了,我好担心你啊。” “没事没事,莺儿,我问你,你在老夫人和燕王妃那儿可有能说上话的人?” “姑娘这话可是折煞我了,我就是个做奴婢的,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只是打听,倒也不用多大的本事。” 莺儿思忖道,“燕王妃那儿我不太熟,老夫人房里有个侍女叫翡翠,是我三叔家未过门的媳妇,明年就嫁过来了,姑娘若有事情要打听,我倒是可以去问问她。” “那太好了。”沈衔月从腕上褪下一个金镯子,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自己开了抽屉,从里面寻出了几块金银,嘱咐道,“莺儿,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个塞给她,就说劳烦她帮忙留个心眼,听听关于我的事儿,但不要说这金银是我给她的,她若问起来,你只说自己跟着姑娘,怕以后没有好出路,才劳烦她帮忙留神。” 莺 儿人小鬼大,一听就明白了,大家各为其主,若是沈衔月找翡翠打听事情,翡翠心里难免忌讳,若是莺儿说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翡翠也就没什么好遮拦的了,横竖她都要嫁人了,顺水人情的事儿,能帮,她自然是愿意帮的。 “姑娘放心,我这就去找她。” 第13章 沈衔月用过晚膳,在梨花苑的院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蝉鸣声声,夏风清凉,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梨花香,她倚着燕亭的美人靠,慢悠悠摇着团扇,眯眼思索着白天的事情。 风起。 廊下悬着的碎玉片子玲玲作响。 沈衔月心里陡然一惊,太子和三皇子来江南不会是为了自己吧?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线索? 不对,三皇子或许能做出这种事来,但是太子殿下绝对不会,太子殿下为人端方,行事稳重,他来江南,来燕王府,一定是另有打算,她正琢磨着,忽然嗅到了一缕好闻的香气,这是松月香—— 沈衔月睁开眼。 时倾尘站在她的身侧,眸色漆黑深邃,神情冷静肃然,她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结果头一不小心磕在美人靠上,痛得她“诶呦”一声。 时倾尘没忍住笑,戏谑道,“我长得很可怕吗?怎么把你吓成了这样?” 沈衔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长得挺普通的,不吓人,但你偷偷摸摸出现在别人跟前,不管是谁都会吓一跳的。” “普通?我长得很普通?表妹,你可知,你是第一个这么形容我的人。” 沈衔月存心气他,“你呢,乍一看还不错,但看久了也就那样,没什么新鲜感。” “看久了?”时倾尘俯下身子,定睛注视着她的眼睛,“表妹,你是前日才入的燕王府,我们相识不过三天,这也算久吗?” “怎么不算,你没听过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认识三天,也就是六年啦。” “笨蛋,按你这个算法,明明是九年。” 沈衔月执拗地说,“不,是六年。” 时倾尘嗤笑一声,“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是本世子见过的最能胡诌的人。” 沈衔月别开脸,他自然不会知道,上一世有那么一个傻姑娘,爱了他许久许久。 时倾尘拢了拢衣袖,在她身边坐下,“表妹,你会喝酒吗?” 沈衔月微怔,“会一点。” 时倾尘拿起桌上的银酒壶,徐徐斟了两杯酒,“陪我喝一点。” 沈衔月接过酒,假装抿了一小口,她正好想打听太子和三皇子的情况,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表兄今日招待贵客,还顺利吗?” 时倾尘仰颈饮尽杯中酒,言简意赅地说,“挺顺利的。” “他们为什么来燕王府呀?” 时倾尘已经抬手去斟第二杯酒了,他听了这话,笑着扫她一眼。 “表妹,你怎么不喝呀。” 沈衔月只得皱着眉头,将杯中酒饮尽,酒烈呛喉,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他极其自然地抬手帮她顺背,她有一瞬间的失神,这样平常这样轻松的举动,他上一世从未对自己做过。 时倾尘也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他们两个明明才认识三天,可她给他的感觉却像是认识了许久的故人,他默默收回手。 “表妹知道今日的那两位贵客是谁吗?” “是谁?”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为什么要过来呀?” “太子殿下摆驾燕王府,是为了寻找有关建安盟的线索。” “建安盟?” “建安盟是南朝流传下来的一个情报组织,创立者思慕建安七子的风才,故名‘建安’,在历经了百余年间王朝兴衰更迭的风云之后,建安盟规模不断扩大,传到大徵这一代,已经建成了四海八荒最负盛名的情报网络,对于太子殿下而言,建安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沈衔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太子虽然是大徵的储君,但是事无绝对,在波澜诡谲的朝局之中,太子不能不为自己多寻一份保障,她点点头,又问。 “不是说两位吗?还有一位呢?” 时倾尘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是啊,还有一位,这也是我今晚来找表妹的原因,表妹,你可听说过李元彻这个名字?” 沈衔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李元彻?没听过,不认识。” 时倾尘挑眉,“是吗?那为什么他要我帮忙寻找的那名女子和表妹你如此相像?” 沈衔月呼吸一滞,“你说什么?” 时倾尘的神情依旧温和,平静,不带一丝情意,月光之下,他负手而立,“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认识三皇子?你来燕王府有着什么目的?” 不好。 沈衔月想要起身喊人,却发现自己的身子软绵绵的,根本站不起来,她的目光扫过酒盏,突然反应了过来,“时倾尘,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居然在酒里下药害我!” “表妹,我无意害你,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他垂眸,望向她的眼神中添了一二分迷惘,“又或者,我不该叫你表妹,而应该叫你,衔月?” 沈衔月头痛欲裂,“时倾尘,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能让人说实话的药。”时倾尘俯下身子,风吹起了他鬓边的一缕碎发,她白皙的颈项上多了一抹绯红,他垂眸看着那抹绯红,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一下,清冷魅惑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回响,“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放心,只要你说实话,我不会对你怎样的,相信我。” 相信你? 鬼才信! 沈衔月当然不肯说,她咬着牙,心里有了一个好主意。 她可怜巴巴地仰头看他,“我好难受,我会死吗?” “只要你说实话,我马上给你解药。” “好,我说,我是……” 她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整个人向后仰倒,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时倾尘下意识抱住了她,她莞尔一笑,随即勾住他的脖颈,仰脸吻了上去。 酒香、花香、美人香。 月影、枝影、婆娑影。 时倾尘醉了,他不知道,让自己醉的是酒,是药,亦或是她…… 第18章 其实在她吻上来的时候,他原本有机会逃脱的,但他放弃了,冷白色的月光之下,他的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他明知道她吻自己是为了让自己也中毒,可他还是由着她吻了上来。 药效发作很快,衣裳随风飘曳,天地上下颠倒,他眸子里的星辰尽落,一点点坠入她的眼眸,在倒地的一瞬间,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没让她受到半点来自地面的撞击。 沈衔月的意识已经接近混沌,她伸手摸他有没有受伤,却不小心摸到了他衣衫半落裸露出来的锁骨,时倾尘感觉到颈间滑腻冰凉的触感,下意识垂眸看去,顺着她纤细如玉的手指,凝霜含雪的皓碗,看到了她白皙柔软的后颈。 二人皆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时倾尘深吸一口气,这要是让人给看到了,不得流言满天飞啊。 不行。 他咬咬牙,试图从怀中取出解药,奈何药效上来了,他根本动弹不得,她感觉到他的动作,有些困惑地看着他,这样子太不雅观了,他怕她误会,连忙解释。 “我怀里有解药,但我拿不出来。” “你身上有解药?太好啦!” 时倾尘不明白她怎么高兴成这个样子,她没听见自己的后半句话吗? 还没等他腹诽完,他就感觉自己身上痒痒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痒,是,心痒。 她用牙齿一点点扯下他的衣襟,鼻尖萦绕的气息扑在纤薄的衣料上。 时倾尘愤恨咬牙,“你在干什么!” 沈衔月一脸无辜,“找解药啊,难道你想让别人看到我们两个这副样子?” 时倾尘被她噎住,她的话,他竟无法反驳,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她轻薄自己……不,寻找解药……虽然知道她确实是在寻找解药,但两个人贴得太近,夏天衣料单薄,她的动作又过于暧昧,他实在没办法不往那个地方想。 沈衔月嗤声一笑,“你怎么这副表情, 好像我把你怎么样了似的。” 时倾尘瞪她一眼,“你找到没有?” 沈衔月咬出他怀中的青竹瓶,轻轻吐出木塞,先自己吃了一粒解药,须臾,她果然就活动自如了。 时倾尘见状,忙道,“给我一粒。” 沈衔月才要喂给他,忽又改了主意,她掌心托着药丸,轻笑,“想要?” 时倾尘警惕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如果眼神能化作刀的话,这会子,她已经被他杀一万次了。 星汉灿烂,月魄朦胧,她垂眸,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三千青丝拂落他的颊侧,酥酥的,痒痒的,他抿着唇,尽力忍受,“给我解药,不然你会后悔的。” 沈衔月似笑非笑,“你在威胁我吗?” 她伸指捻起丸药,当着他的面儿送入自己口中,“想要的话,就自己来拿呀。” “你!” 时倾尘额间冷汗涔涔,药效太猛,他快受不住了,他忍不住骂凤箫,这小子给自己拿的是什么破药,这也太难受了吧!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衔月的嗓音说不出的妩媚,“时倾尘,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时倾尘咬牙,“燕王府世子!” 她往他的怀里蹭了蹭,“我不信。” 时倾尘不受控制地张了张嘴,在药效的作用下,他快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他咬破舌尖,打死也不让自己把那个秘密说出来,舌尖的疼痛让他短暂清醒了一点,他立刻运功撑起一臂,翻身反压住她,他要她口中的解药,在她怔愣失神的一刹那,他的薄唇覆了上去。 他的吻是那样的霸道缱绻,不可抗拒,她的唇齿间弥漫开一抹甜腥,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她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秘密让他宁愿自损,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时倾尘,你究竟是谁…… 松月香的味道在她的唇齿间攻城略地,肆意侵占,酒的香气、药的香气交错交织,滑入他的喉咙,在恢复了一些力气之后,他第一时间放开了她。 时倾尘眼神复杂,一言不发。 沈衔月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灰尘,打算离开,时倾尘抬臂撑住廊柱,拦住了她。 她笑着抬起下巴,“表兄还没吻够吗?” 他俯下身子,将她整个人罩在阴影里。 “你不是我的表妹。” “万一,我是呢?” 他的眸光微微一顿,终于还是松开了手,无论这个万一的可能性有多小,只有还有这种可能,他就不能不顾及血脉相融的兄妹情分。 时倾尘抬袖拭去嘴角血迹,雪白的衣袖上,绽放着鲜艳刺目的红,他折身步入盈虚飘渺的夜色,背影料峭清寒,声音淡似浮尘,“你最好真的是我的表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沈衔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眸中隐隐泛起泪花,凭什么每次他都离开得如此洒脱,如此决然?她不信,他对自己没有半点情意,否则,方才的吻又算什么? 她想要赌一次。 “你知道李元彻为什么认识我吗?” 时倾尘步子稍缓,回头看她。 “为什么?” 她轻轻一笑,走上前来,她的声音极软极柔,像是被风吹散的云絮,可落在他的心头,却是五雷轰顶,重若千钧。 他几乎不能呼吸。 她的话在他的耳畔不断回响—— “因为……那个与我有过一夜风流的人……就是李元彻……” 第14章 他的心乱了。 她在说什么? 时倾尘的情绪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他伸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着自己,他的声音颤抖,波澜不惊的眸光之下,隐藏着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梨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衔月眸光如水,温柔恬淡,她就这么看着他近乎疯狂却又竭力忍耐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快感,时倾尘,原来,你也会有崩溃的时候。 “我说,我曾与他一夜风流……” 时倾尘真的要疯了,她怎么能?她又怎么敢!即便他心里不愿意承认,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办法接受她和别的男子有过肌肤之亲,更遑论是一夜风流了,没等她说完,他抬指,掩住了她的唇,“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沈衔月眨了眨眼睛,他这算什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下一瞬,时倾尘蓦地拉起她的衣袖,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她不觉一惊。 “时倾尘,你这是做什么?别忘了,你是我的表兄,难道你要霸王硬上弓不成?” 时倾尘懒得解释,他垂眸在她的手臂上仔细寻找,终于看见了一个小红点,那是守宫砂,他如释重负地松开她的手。 “骗我,很有意思吗?” 沈衔月挑眉,“挺有意思的。” 时倾尘容色苍白,白得发冷。 沈衔月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不由得愣了一下,“你……没事儿吧?” 时倾尘摇摇头,他怔怔看了沈衔月许久,末了轻叹一声,“既然我们都有不能说的秘密,我们玩一场游戏,如何?” “玩游戏?什么游戏?” 他随手从树梢折下一片新叶,“我们一人选一片叶子,然后比叶子的长短,谁的叶子长就算谁赢,赢了的人可以问输了的人一个问题,怎么样,敢不敢玩?” “这有什么不敢的,比就比,不过你可得说话算数。” 沈衔月踮起脚,也从树上拽下一片叶子,心里默默祈祷着,一定要比他长一定要比他长,她摊开手掌,“来吧,比一比。” 时倾尘把自己的那片叶子和她的那片叶子放在一块儿,微微一笑,“你输了。” 沈衔月不服气地去翻他的袖子,气鼓鼓地说,“不对,你一定耍赖了,你说,你是不是事先把长的叶子藏在身上了?” 时倾尘张开手臂,由着她在自己身上翻来翻去,他垂眸瞧见她忙碌的样子,唇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你方才都把我身上翻遍了,有没有,你还不知道吗?” 沈衔月抬头瞧见他戏谑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说自己在他身上找解药的事儿,不觉红了脸,“算了,你问吧。” “哦?你认输了?要不我们再抽两次,三局两胜。” “不用,输了就是输了,我输得起!” 时倾尘点点头,眸中颇有赞许之色,“痛快,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还能是谁?梨容,你的表妹。” 时倾尘当然不相信,不过,他心想,就算你不说,建安盟的人也一定能查出来,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好吧,那我问你,你和李元彻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方才为什么要骗我?” 沈衔月咬唇,“我没有骗你,我和他的确有过……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时倾尘疑惑地看着她,“上辈子?” “嗯,就像,一场梦一样。”说着,沈衔月抬眸望向他,“你会做梦吗?” 第19章 时倾尘微微一怔,呢喃道,“会啊,我经常会梦见一个女子,她和你长得很像,她说她叫衔月,我一直在找她,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频频出现在我的梦里,表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沈衔月摇摇头,“不能,因为这是下一个问题,再来。” “还来?” “当然啦,我还有问题问你呢,快点。” 沈衔月飞快地扯了片叶子下来,“喏,该你了。” 时倾尘只好也摘了一片,这次,他输了,“愿赌服输,你问吧。” “我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时倾尘学着她的口气,轻笑,“还能是谁?时倾尘,你的表兄。” “我不信!” “我说的是实话,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沈衔月思量了一下,“我换一个问题,你的玉佩和骠骑营有什么关系?” 时倾尘眸色陡然一凛,“你怎么知道我的玉佩和骠骑营有关?” 沈衔月伸出食指晃了晃,“现在是我在问你,你不要反问哦。” 时倾尘不作声,二人静默了片刻,沈衔月率先站起身来,“算了,不难为你了,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 “怎么了?” 时倾尘薄唇微抿,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这样吧,我告诉你这枚玉佩的来历和用处,但你也要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好啊,你先说。” “你不会赖账吧?” “当然不会。” 时倾尘思忖了一下,缓声道,“其实,这枚玉佩是我生母的遗物。” “遗物?”沈衔月面有讶色,“你的母亲不是燕王妃慕容嫣吗?” “她是我的母亲,却并非我的生母,我的生母名唤慕容蝉。” “慕容嫣,慕容蝉,她们都姓慕容?” “嗯,慕容嫣算是我的小姨。” 沈衔月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八卦,“啧”了一声,“你父亲还挺有福气的。” 时倾尘深深看她一眼,“我父亲?怎么?他不是你的父亲吗?” “咳咳,你少打岔,你还没说完呢,这枚玉佩和骠骑营有什么关系?” “我的生母曾经救过骠骑营将军一命,做为回报,他答应我的母亲,如果有朝一日,我遇到危险,他愿以命相护。” “哦,原来是这样啊。” “该你了,说吧,你是谁?” 沈衔月清了清嗓子,“不错,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衔月。” 时倾尘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姓什么?你是谁家的女儿?” “表兄,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是梨容,你的表妹。” “那,你为什么在梦里说自己叫衔月?” “衔月是我的小名,就像你的字一样。” 沈衔月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她也不能完全胡说,一半真,一半假,就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所以,你叫梨容,表字衔月?” “回答正确。” “可我记得你的小字是‘兰若’,还有,我们之前见过吗?我为什么总会梦到你?” 沈衔月笑了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你梦里的那个女子并不是我。” 上一世没什么好留恋的,她不愿意再回忆,爱也好,恨也罢,让一切都随风飘散吧,既然他忘了,就让他永远忘下去。 时倾尘默了默。 “那李元彻呢?他怎么有你的画像?你可以不说,但如果你不说的话,我就带你去见他,到时候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沈衔月羽睫微微上挑,露出眼尾一抹胭脂色的朱砂痣,“你舍得把我交给他吗?” 时倾尘似笑非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知道,他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怎样的代价?” “江南江北两地三年的赋税。” 沈衔月脸上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什么?” 时倾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这样大的手笔,这样大的气魄,他对你,还真是一往情深啊。” “那他说没说,他为什么要找我?” “他说,他的妻子走丢了。” 呃…… 沈衔月刚才还有一丝感动,现在她只想骂娘,妻子?她是他哪门子的妻子?他也太能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臭不要脸!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如她所料,李元彻并不敢以寻找太傅之女的名义大肆搜寻,毕竟沈衔月被人“掳走”这件事和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他若如此行事,难免惹人怀疑,但他知道,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来江南,所以李元彻就拿了沈衔月的画像来江南找人。 沈衔月皱眉,也不知道时倾尘反应如何,有没有被李元彻看出什么端倪…… 时倾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问你话呢,别和我装傻,你如果还是不肯说,我就把你交给李元彻,你该知道,这笔赋税意味着多少金银,燕王府可以用这笔金银做多少事。” 他的眼神淡漠凌厉。 她明白他是认真的。 江南江北两地三年的赋税太诱人了,任谁都不可能不心动,他完全有可能为了这笔钱将自己卖掉。 沈衔月只得扯了个慌,“好吧,我告诉你,我的确和三皇子李元彻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我跟着我的母亲,你也知道,我的母亲……我跟着她难免抛头露面,李元彻就是那个时候认识我的,他想把我囚禁在宁王府,我趁他不备,逃了出来。” “一面之缘,就让他惦念了你那么久?还不惜用这么一大笔钱来换?” “怎么,你不信吗?” 时倾尘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沈衔月嫣然一笑,上前一步,伸指勾起他的下巴,“时倾尘,你不信我的美貌可以迷倒一大堆男人吗,你不信心仪我的男子可以从江南一路排到长安吗?” 时倾尘面色微变,抬臂扼住她的手腕,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梨容,我们不能这样。” 他的语调平和,可她还是从他的眼底捕捉到一丝慌张无措,她轻嗤一声,放开了他,“时倾尘,你喜欢上我了,对不对。” “胡说。” “你若不喜欢我,大可以直接将我交到李元彻的手上,可你没有。” “梨容,这并非男女之情,因为你是我的表妹,我的至亲,所以我会护着你。” 沈衔月仰起瓷白如玉的小脸,笑容清纯迷人,“如果我不是你的表妹呢?” 时倾尘挪开眼,尽可能不去看她,“没有如果,梨容,我这一生背负了太多,我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女子,我与你之间只有兄妹之情,也只能有兄妹之情。” 沈衔月唇角微扬,抿出一抹乖巧的笑,“我知道了,表兄。” 时倾尘没再说什么,他转身离开。 再未回头。 * 听澜苑。 时倾尘褪去外衫,长腿跨入浴斛,雾气凝作水珠,沿着颈项坠入锁骨,他深吸一口气,由着冰水灌入鼻息,水面没过头顶,他忍受着寒冷刺骨的窒息。 他需要冷静。 他需要清醒。 约莫有一炷香的工夫,凤箫抱剑而落,他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寻见时倾尘的人影,他稍作踌躇,叩了两下门。 “少主?” 屋内无人应答,落针可闻。 凤箫担忧时倾尘的安危,推门而入。 随风摇曳的烛火漾开微弱缥缈的寒芒,凤箫借着那点光亮,看清了屋中的情形,不由得大惊失色,“少主!” 时倾尘沉在水中,像是死了一样。 凤箫拉着时倾尘湿透了的衣裳,拼命将他从水底拽了出来,凤箫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红了眼眶。 时倾尘咳出来两口水,淡淡地扫了凤箫一眼,“我没死,慌什么。” 凤箫探了探他的脉象,确定他没事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少主怎么了?” 时倾尘轻描淡写,“乏了,洗个澡。” 凤箫想起方才的情景,一阵胆寒,“少主怎么用冰水洗澡,这也太伤身了。” 时倾尘对凤箫的话置若罔闻,他缓步踱到屏风后面,用方巾拭去脸上的水渍,随手换了件干爽的衣裳。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什么事?” “上次少主吩咐调查的人有线索了。” 时倾尘换衣裳的手一滞,他披着外袍走了出来,“说。” “梨容是燕王的私生女,也就是您的亲妹妹……”凤箫说到这里,偷偷瞄了时倾尘一眼,见时倾尘没什么反应,他继续说,“梨容一直住在红袖阁,几个月前,她的母亲害病死了,燕王派人接她回府,他们一行人路上遇到了燕王妃的截杀。” 时倾尘眸光微动,“然后呢?” 凤箫咬咬唇,“然后,梨容被人救下,救她的人是前些日子太傅府走丢了的女儿沈衔月,也就是您要找的第二个人。” 第20章 “她姓沈?她是沈太傅的女儿?” “是。” “她不是被人掳走了吗?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江南,又那么巧地救了梨容?” “的确很巧。” “她人呢?” “死了。” “死了?消息属实吗?” “建安盟做事仔细,想来不会出错。” 时倾尘神情倦怠,他自然知道建安盟的消息不会有错,他只是觉得造化弄人。 他被梦里的那个女子困扰了许久,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丝线索,却又被告知这个人已经死了…… “凤箫,你悄悄去红袖阁和太傅府一趟,我要拿到这两个女子的画像。” 凤箫迟疑了一下,“少主,能否容属下多嘴一问,少主为什么……” 时倾尘冷冷打断了他,“不能。” 凤箫无奈,只得应了一声“是”,他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奉上玉佩。 “少主不愿说,属下不问便是,只是这样的事情不宜外传,属下还是自己往长安跑一趟吧,不必劳烦建安盟的人了。” 时倾尘点点头,他拿起玉佩,收在怀中,“也好,辛苦你了,路上小心。” 第15章 太傅府,凤箫屈指吹了个口哨,须臾,风鹤破空而来。 凤箫咧嘴一笑,“风鹤哥哥。” “怎么样?燕世子相信了吗?” “我按你教我的话说了,他似乎信了,又似乎没信,他要我找到梨容和沈衔月的画像,我想,他可能还没死心吧。” 风鹤蹙眉,“画像?那你就把梨容的画像和我家姑娘的画像掉个个儿。” “好,我知道了。” 风鹤拍了拍凤箫的肩膀,“谢谢你,以后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吱声。” 凤箫摆摆手,“哥,你说什么呢,当初若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我帮你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都查到沈姑娘的下落了,却还帮她隐瞒?谁不知道,为了沈姑娘的事情,整座长安城都闹翻天了,就连三皇子都跑到江南去了。” 风鹤没作声,他凝望着黑夜在屋檐下垂落的一大片阴影,回忆起第一次受罚时的情景,那夜,雨下得很大,他被罚跪在院子中央,膝盖上的旧伤火辣辣地疼,电闪雷鸣之际,一把青竹伞撑在了他的头顶,撑伞的那只手莹白如玉,他顺着纤细柔弱的手腕,看到了撑伞的她。 纤纤雨丝中,她的脸庞圣洁干净。 对于风鹤而言,她是他人生中的一道光亮,他将这份恩情牢牢记在了心里,从那日起,他就在心底默默发誓,他一定要尽自己所能,让她快乐。 凤箫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哥,你想什么呢?” 风鹤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他仰头望着月亮,“因为,她不快乐,我想让她快乐。” 凤箫皱了皱眉,他从小和风鹤一块拜师学艺,风鹤长他几岁,武功又好,凡事都是风鹤罩着他,他见惯了风鹤云淡风轻的样子,也自认为二人惺惺相惜,是为平生知己,可这一刻,他忽然就不懂风鹤了。 风鹤不愿多说,他一个飞身遁入夜色,清越的声音随之扬落。 “谢啦,改日请你喝酒!” * 李元彻在江南的这几日,一直歇在时倾尘为他们准备的别苑里。 夜色寂阑。 案上的灯花爆了又爆。 李元彻心绪繁杂,眉头紧锁,他冷冷瞥了一眼灯花,扬袖灭了烛火,屋中一下子变得漆黑异常。他找沈衔月已经找了很久了,江南一带大大小小的客栈,酒馆,甚至是青楼这样的风月之地,他都派人仔细搜寻,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此刻,李元彻一扫白日里的嚣张气焰,颓然地跪在窗前,絮絮叹息,“衔月,你究竟在哪里……” “咚咚咚——” 李元彻不耐烦地喊了一嗓子,“谁啊?” “三弟,是我。” 这是太子李元洵的声音。 李元彻咬咬牙,还是起身开了门,“这么晚了,太子殿下怎么过来了?” 太子往屋内觑了一眼,纳罕道,“三弟,你怎么不掌灯啊?” 李元彻抬手撑着门框,挡住了太子的视线,“不喜欢,怎么,太子殿下有事?” 太子皱了皱眉,这段时间以来,他三弟的脾气越发古怪了,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发脾气,前些日子还出言顶撞了父皇,被申饬了以后也丝毫不见收敛,大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这次他领了旨意,来江南寻找建安盟的下落,顺便也回外祖家探探亲,这本来是一趟很轻松愉快的旅行,结果被李元彻知道了,非要跟过来。 思及此处,太子肃了肃神色。 “三弟,你来江南也有一些时日了,我不管你是为着什么来的江南,你既然来了,总得去见一见燕王府的人吧,别人也就罢了,燕世子可是江南有名的清贵公子,又是燕王府的独苗,你不见怎么也说不过去,燕世子见不着你的面儿,托我来和你说一声,三日后,他在杏花村的天字号设宴邀请你我二人共饮。” 李元彻自从到了江南,还一直没有见过时倾尘,李元彻重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茶商时家二公子的真实身份,时倾尘在江南一带容貌昳丽,惊才绝艳,只是鲜少以燕世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跟前,因此李元彻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到此人。 百余年前,燕王的大旗纵横四海,威慑八荒,但是当燕北十六州失守沦丧之后,燕王的府邸从雪虐风饕的燕北十六州撤到偏安一隅的江南水乡,燕王子孙也随之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彼时的燕王时玄朔深知李氏皇族的猜疑忌惮,他将“时”姓赐给了麾下的所有将士们,这不单为来日夺回燕北十六州保留了一线生机,更变相保护了时氏一族的子孙,李氏皇族再也没有办法完全灭掉“时”氏,由此,“时”这个姓氏在大徵境内十分普遍,时倾尘在上一世以茶商之子的身份出入长安,也并未引起别人的怀疑。 时玄朔膝下无子,他死后,他的弟弟时玄钧承继燕王爵位,不同于时玄朔,时玄钧一直耽于享乐,游山玩水,更是让李氏皇族几乎忘记了江南燕王后人的存在。 时倾尘平素低调,在大小宴席上皆以茶商之子的身份露面,因此世人只知时家二公子,殊不知他就是燕世子,李元彻也未曾想到,他的背后竟然是整个燕王府。 李元彻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如此一来,想要杀人就难了,哪怕重活一世,他还是深恨着时倾尘,上一世就是这个人完完全全占据了沈衔月的心。 他有多爱沈衔月,就有多恨时倾尘。 李元彻唇角勾起一丝森冷的笑。 “见,自然是要见的,不光要见,我还要送他一份大礼。” 太子不解地看着李元彻,“什么大礼?” “太子殿下莫急,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说完,李元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慵懒不屑的声音传了出来,“时辰不早了,我要休息了,太子殿下请回吧。” 李元彻关门的动作极其粗暴,凌厉的风呼啸而出,像是一把利剑直充面门。 太子掩袖轻咳。 “本宫不与你计较,但本宫希望,你不要在三日后的宴饮上丢了皇家的颜面。” “哼,太子殿下用不着担心,我若真闯出了什么祸事,父皇责骂的也是我。” “三弟这话就差了,你我手足,怎么会分彼此,你若受罚,我怎么能不难受。” “哈哈哈哈哈,太子殿下入戏也太深了,平时在父皇跟前装一装也就罢了,此刻在江南,天高皇帝远,你何必作出这么一副手足情深的样子,没得叫人恶心。” 太子为人端庄持重,喜怒哀乐从不外露,他听了李元彻的这番讥讽,脸上依旧不见一丝怒容,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屋外的脚步声渐远,李元彻阖上眼睛,兀自坐了一会儿,四下无人,安静得可怕,他在这蚀骨的岑寂中感觉到了一丝绝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李元彻抬手推开窗子,湿冷的风拂落萧瑟的叶,在院中洒下一地的斑驳光影,像是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吞噬着世间的所有,他借着清冷的月色,攥紧了案上沈衔月的画像。 画上,沈衔月淡淡笑着,这份笑落在他的眼里,仿佛是无声的嘲讽。 他的手指向内蜷缩着,他想抓住些东西,却又不敢抓得太紧,画像的边缘被他攥出细微的褶皱,他凝视着画像上沈衔月的笑靥,薄凉的唇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 “衔月,这一世,我一定要让你忘了他,爱上我,不管你跑到哪里,就算掘地三尺,我也一定要把你找出来!” * 三日后,梨花苑。 沈衔月醒来的时候,感觉头有点晕,她望了眼蒙蒙亮的天空,意识到起早了,她掩面打了个呵欠,又眯了一小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掀衾下榻。 第21章 “莺儿,我们去给老夫人请安吧,宁可早些,也别迟了。” 莺儿应了一声。 二人出了梨花苑,不紧不慢地往慈安堂的方向走,莺儿瞧了眼四下无人,笑道,“昨日姑娘回屋之后,把我们都给撵出来了,有件要紧事,没 顾上和姑娘说。” 沈衔月昨晚做梦了,她想起梦中种种,不由得红了脸,她轻咳一声,方问。 “什么事?” “姑娘不是让我找翡翠打探消息吗,昨儿夜里,她偷偷来见了我。” 沈衔月脚下一缓,“她怎么说?” “听翡翠说,燕王妃在老夫人跟前提了一嘴,说是姑娘年纪也不小了,之前耽搁在外头,错过了议亲的好时候,如今既然回来了,不妨为姑娘说门亲事,等姑娘嫁了人,也为燕王府多添一份助力,昨天晚上,燕王妃又去了一趟慈安堂,翡翠守在外头,没听清她们说了什么,只听见门开了之后,老夫人说了句再斟酌斟酌。” 沈衔月闻言,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笑意,她就知道,老夫人和燕王妃的突然示好定是别有用心,果然,这就开始在她的亲事上动脑筋了,只是不知道,燕王妃和老夫人说了哪一家? “好生谢她,再烦她继续帮着打听。” “明白,姑娘放心。” * 沈衔月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老夫人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济,没说两句话就让沈衔月回去了,沈衔月给莺儿使了个眼色。 莺儿会意,出来的时候趁没人注意,悄悄拉了翡翠说话。 “翡翠,老夫人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我昨儿不是和你说,燕王妃来找老夫人了吗?” “是啊,不是说要给姑娘议亲吗?” 翡翠把莺儿拉近了一些,“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莺儿摇头。 翡翠拧着眉毛,“是太子!” “啊?”莺儿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继而又高兴起来,“那你皱什么眉啊,吓我一跳,这是好事呀!那可是太子殿下,要是能嫁给他,姑娘的后半生也有着落了。” 翡翠摆摆手,“你先别急着高兴,你可别忘了,表姑娘是王爷的私生女,这样的出身怎么可能嫁给太子殿下做太子妃?不过是个妾罢了,所以老夫人才不愿意,不管怎么说,表姑娘最后都是从燕王府出去的,这不是让咱们燕王府没脸吗。” 莺儿这才反应过来,她啐了一口,“呸,谁家姑娘愿意做妾啊,燕王妃的心思也太过歹毒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老夫人糊涂了,这门亲事做不得呀!” 翡翠拉了莺儿一把,示意她小点声,“老夫人肯定不愿意应承这种事,我听说,这并不完全是燕王妃的意思,而是……”翡翠往天上指了指,“所以老夫人才犯了难。” 虽然翡翠没说,但莺儿也知道,燕王妃是太后娘娘的养女,如此说来,燕王妃的意思或许就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难怪老夫人眼下乌黑,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觉。 这门亲事是太后对燕王的拉拢,更是皇权对臣子的威慑。 无论老夫人愿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她都不能在燕王妃的跟前表露出来。 莺儿咬着牙,忿忿道,“欺人太甚!” “别急,老夫人还在犹豫,这门亲事成不成的也不好说,老夫人就算不喜欢表姑娘,也不能不顾及燕王府的名声,你回去和表姑娘知会一声,让她心里有个算计。” 莺儿愣了一下。 翡翠解释道,“燕王府对我有恩,就算我不嫁给你堂兄,我也不愿意看见这种让燕王府没脸面的事儿。” 莺儿感动不已,她握住翡翠的手,“好,我回去和姑娘商量一下,若是有了脱身的法子,我们一定重重谢你。” 这时候,慈安堂里有人喊翡翠的名字,翡翠说了句“不用谢”,就匆忙离开了。 另一边。 莺儿扶着沈衔月回了梨花苑,路上,她将从翡翠那里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向沈衔月说了,沈衔月听了敛眉不语,莺儿瞧着沈衔月淡定的表情,急地直跺脚。 “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呀!” 沈衔月想了想,问道,“你没听岔吧?是太子殿下,不是三皇子?” “三皇子?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沈衔月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只要这个人不是李元彻,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没事,对了,今早去慈安堂请安的时候怎么没瞧见表兄?” “世子要招待从长安来的贵客,一大早就出去了,所以才没去给老夫人请安。” 沈衔月认真想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有了个好主意,“莺儿,你一会儿找两套男子衣衫,我们出府一趟。” 莺儿不明就里,“姑娘要去哪儿呀?” “表兄在哪儿招待贵客?” “好像是杏花村吧。” 沈衔月点点头,又问,“离杏花村最近的青楼是哪个?” 莺儿更糊涂了,“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我问这个,自然是有我的用处,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附近最大的青楼应该就是春风馆了。” “这名字起得竟像是读书人的地方。” 莺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姑娘这话倒也不错,一个杏花村,一个春风馆,来来往往的客人要么就是正在读书的,要么就是准备考试的,要么就是考完试换上了官袍的,可不正是读书人的地方。” “嗤,那我们今日也做一回读书人。” “姑娘的意思是?” “我们先去春风馆,再去杏花村。” 第16章 春风馆。 灯烛曳彩,珠帐垂影,丝竹管弦,不绝如缕,酒气氤氲着胭脂水粉的香味,在春风馆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即便是在白日里,春风馆也是一派纵情歌舞的声色景象。 欢愉在今昔,醉生亦梦死。 沈衔月墨笠束冠,素纱遮面,虽是寻常打扮,却也掩盖不了她周身的贵气,才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春风馆的杨妈妈一眼就瞧出这人来头不简单,她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公子,于是赶紧迎上前去。 “客官是吃酒还是留宿呀?” 沈衔月轻轻一笑,“我来寻人。” 杨妈妈听到她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她竟是个女子,她端详了沈衔月一阵,摸不准沈衔月的来意,于是斟酌着说,“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不接待女客的。” 沈衔月知道杨妈妈在担心什么,“别紧张,我不是来捉奸的。”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荷包,塞到了杨妈妈手里,“男客女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能赚到钱,您说是吗?” 杨妈妈将信将疑地打开荷包,立时瞪大了眼睛,她经营春风馆多年,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可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独自一人来逛青楼,出手还如此的阔绰,她真是头一回遇到。 杨妈妈犯了难,“钱是好东西,可姑娘不说清楚想做什么,我也不敢收啊。” “我要十个春风馆的花魁,她们的容貌、身段、才艺,样样都要好,我一不吃酒,二不听曲,三不过夜,杨妈妈只要让我和她们聊上两句,这笔钱就归你了。” 杨妈妈掂了掂荷包,这桩生意怎么看都是自己合适,春风馆是做生意的地方,这么划算的生意断没有不做的道理。 杨妈妈思虑再三,还是答应了下来,“成,姑娘稍坐,我这就给姑娘找人去。” 没过一炷香的工夫,杨妈妈就领着十二个貌美姑娘过来了,她弯腰陪笑。 “客官,我怕我选的人不合你的心意,就多挑了两个,你们慢聊,慢聊哈。” 沈衔月颔首微笑,“有劳了。” 雅间布置精致,案上的错银梅纹铜炉中焚着风靡一时的沉水香,她的目光在十二个女孩的身上扫了一圈,心说不愧是销魂窟里的人,只消往那儿一站,就自带一股风流韵致,她从中挑出三个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又问了她们几句话,最终选中了一个名唤折柳的女孩子。 沈衔月留下折柳,让杨妈妈把剩下的人带了出去,杨妈妈并未离开,她扒着门缝,努力想听清楚里面说了些什么,可她听了半日,也没听见一点声响,她不死心,又把耳朵往门上凑了凑,不料下一刻门开了,她没站稳,径直栽了进去。 折柳唬了一跳,连忙扶住她。 “您老人家没事儿吧?” 杨妈妈臊得红了老脸,她一面拍落衣摆上的灰,一面摆手,“没事儿没事儿。” 沈衔月看破不说破,只微微一笑,“杨妈妈,我和折柳相谈甚欢,想请她出去吃顿 饭,不知道可不可以。” “嗐,这有什么的,姑娘要是乐意,别说一顿饭,就是一整晚也行啊。” “那就多谢杨妈妈了。” 一时,沈衔月带着折柳往门外走。 杨妈妈揉着摔疼了的膝盖,拧眉看着沈衔月的背影,不住嘀咕。 第22章 “怪事,真是怪事,我只听说过有些纨绔子弟癖好特别,喜欢样貌清俊的男孩子,却还是头一次见着有钱人家的女子来逛青楼找乐子的,现在这帮年轻人啊……” * 杏花村。 沈衔月凭阑眺望远近的曲复幽槛,默然不语,她从折柳的口中听到了许多从前没有听过的事情,江南这片土地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安逸,十里扬州梦,半纸关山血,百余年间的历史迷雾迭迭,上一世的兵变历历在目,她不知道这一切背后究竟掩藏着怎样的秘密。 沈衔月想起那夜佛堂,时倾尘说—— “我这一生背负了太多,我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女子,我与你之间只有兄妹之情,也只能有兄妹之情。” 她忽然明白,他并不是不爱她,而是这样的小情小爱太过单薄,他真正爱的是这片河山,她上一世爱他,后来因为爱而不得恨他,而这一世,她忽然有点心疼他。 她从未懂过他…… 少顷,小二引了太子李元洵过来。 沈衔月从春风馆出来之后,就换上了女儿家的衣裳,乌发披肩,流苏逶地,俨然是一副青楼女子的打扮。 太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沈衔月一阵,她的脸上蒙着一层碎金面纱,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却依旧能从她的举手投足间感觉到她的倾国之姿。 “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太子殿下大祸临头,我,想要救你。” “救我?呵,姑娘好大的口气。” 太子微一挑眉,继而轻笑出声。 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望着窗外的旭日朝晖出神,阳光下的纤尘漫舞,溶作一团团光晕,漾在她的碎金面纱之上。 “怎么,太子殿下不信我吗?” “既然姑娘说要救我,不妨说一说,我会遇到什么危险,姑娘又打算如何救我?” 沈衔月拢袖抬腕,斟了半盏真如茶,她的声音浸润着茶香,清冽、甘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殿下此行是为了建安盟而来吧,只可惜,殿下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太子听见“建安盟”三字,握盏的手不觉一顿,“你是何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沈衔月知道他不会轻信,所以早有准备,“我是春风馆的姑娘,春风馆每日来来往往的客人无数,我难免比旁人多听一些,多看一些,太子殿下听过秦楼楚馆中传唱的一句歌谣吗,有道是‘胭脂水粉文臣泪,红绡帐里英雄血’。” 太子呢喃了一遍,轻叹,“不错,胭脂水粉文臣泪,红绡帐里英雄血,当年燕北十六州失陷沦丧,燕王麾下将士一路溃败,沿途城池百姓血流成河,人们都说燕王是为了保护一个青楼女子,所以才放弃了大徵的燕北十六州,这是燕王的耻辱,也是大徵的耻辱。” “太子殿下相信这个传言吗?”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沈衔月眸光微动,她曾经因为这句歌谣,认为燕北十六州的失陷沦丧和燕王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因此上一世,她一直对江南一带的燕王后人怀有敌意,可是这一世,她机缘巧合,来到了江南,在这里,她听到了许多不一样的说法。 什么是真? 什么是假? 她不知道。 她看不清长安万千灯火的明灭,看不清江南云雾缭绕的山峦,同样也看不清燕北埋葬在黄沙白骨之下的滚滚红尘。 潇湘水云何所蔽,一蓑烟雨任扁舟。 她渐渐明白了时倾尘的执念,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因为一首曲子慷慨涕下。 那是背负骂名的不甘,那是山河沦丧的悔恨,那是身为燕王后人,身为大徵子民的誓死不忘,矢志不渝。 沈衔月轻启朱唇,“燕王守卫大徵江山百余年,何故为了一个女子,断了大徵百年基业,毁了先祖几世威名,太子殿下,您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吗?” “姑娘,我们还是说回眼前事吧。” 沈衔月看见他闪躲的目光,陡然提高了音调,“不说过往,谈何眼前?若没有燕北十六州的失守沦丧,又怎么会有建安盟的绝踪灭迹?建安盟曾与皇族缔结生死,皇族为建安盟提供大徵境内所能提供的一切,而建安盟则为皇族监观四方,探察毫厘,网络天下情报,巩固王业永兴,然而,在燕北十六州失守之后,建安盟就仿佛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样。” “姑娘似乎对这段历史颇为熟悉呀。” “举国蒙耻之事,焉能不熟?” 太子的脸上渐次浮出一抹惭色,他抬抬手,示意沈衔月接着说。 沈衔月却不说了。 “茶斟半盏,话说一半,姑娘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水满则溢,与人相交,最忌交浅言深,殿下对我不是也有所隐瞒吗?” 太子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他微微后仰,凝视了她许久,“姑娘究竟想说什么?” 沈衔月迎着他的目光,勾唇一笑,“小女子对殿下仰慕不已,他日殿下荣登大宝,若能在后宫为小女子留有一席之地,小女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子听她如此说,心里紧绷的弦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身居高位,投怀送抱的美人不在少数,她的话,他自然是信的。 “好啊,允仪愿听姑娘一言。” “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收复燕北十六州?太子殿下出身高贵,是继承储位的不二人选,可一年之后蛮夷入境,太子殿下领兵出征却大败而归,这一仗,太子失了民心,更失了君心。” “一年之后?”太子不由得皱了皱眉,“你怎么会知道一年之后的事情?” 沈衔月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重生过来的,更何况,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死因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今日她来找他,不过是围魏救赵,让他断了纳自己为妾的念想。 “我会观相断事,卜卦问天,太子殿下命犯七杀,若逢印绶,定成杀印相生的大吉之局,反之,恐有性命之忧,太子殿下相不相信都无所谓,一年之后,一切自有分晓,我同太子殿下说这些是因为仰慕太子殿下的高名,大祸就在眼前,太子殿下若想自救,合该早觅出路,夺回燕北十六州,重塑大徵的天堑屏障。” 太子原本是不信的,可他见她神情笃定,言辞缜密,也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毕竟对于皇室中人,一向是敬鬼神而不敢妄言的,就连他的父皇都会祷告神佛,祭祀先祖,更何况是他了,他敛了敛衣襟,恭敬欠身,“依姑娘之见,我该怎么办?” 沈衔月忍住笑,继续说道,“太子殿下之所以远赴江南,正是因为缺少威慑朝野的势力,所谓杀印相生,不过是一文一武罢了,论文,朝中卿相都不如沈太傅德高望重,既然寻不到建安盟的下落,太子殿下何不与沈太傅缔结秦晋之好?” “不瞒姑娘,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只可惜太傅之女在疯了之后下落不明。” 沈衔月心中微动,“如果能找到沈太傅的女儿,太子殿下还愿意娶她吗?” 太子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愿意,无论她是不是疯子,只要她是沈府的女儿,只要她对朝局有利,我就一定会娶她。” 沈衔月轻嗤一声,唇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太子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即便她带了面纱,可他还是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女子身上的煞气,“姑娘笑什么?” “我笑殿下太过贪心,一面惦记着沈太傅的女儿,一面又想纳燕王的私生女。” 太子更惊讶了,“姑娘怎么知道?这种事也能算出来吗?” “当然能,太子殿下,我劝你一句,物极必反,过犹不及,太子殿下的命格是杀印相生,杀是武,印是文,二者若能平衡也就罢了,若是他们两个碰在一块,恐怕会害了殿下。” “姑娘是说?” “如果一定要做选择,燕王府的私生女怎么能比得上沈太傅的真千金呢,太子殿下切莫为 了一时利益,坏了大计,更何况,太子殿下前脚才来江南追查建安盟的下落,后脚就要娶燕王府的女儿,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太子如梦初醒,抬手一揖。 “多谢姑娘提点。” 沈衔月微一颔首。 “言尽于此,告辞。” 太子想拦住她,才伸出手却又觉得不妥,他收回手,稍一欠身。 “敢问姑娘芳名?” “春风馆,天尤。” * 沈衔月擅自出府,坏了规矩,她才进燕王府的大门,早有府里的耳报神去禀告了慕容嫣,慕容嫣正想着寻她的错处,闻得此言,大喜过望,立刻跑到了慈安堂告状,又添油加醋说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话。 老夫人不相信慕容嫣的一面之辞,派人将沈衔月叫了过来。 沈衔月眉眼微垂,恭敬行礼,“祖母。” “梨容,你今日出府干什么去了?” “回祖母,没干什么,随便逛逛。” 慕容嫣挑眉,“逛逛?可我怎么听说,容大姑娘逛着逛着就逛到青楼里去了呢?” 第23章 老夫人把脸一沉,“梨容,可有此事?” “祖母,我再如何不懂事,也不至于犯下此等大错。” “不承认?好啊,你不承认我也有法子让你承认。”慕容嫣拍了拍手,门外立时进来两个仆僮,“说,你们今天跟着表姑娘出府,都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两个仆僮异口同声,“今日表姑娘一出门就换了男子衣衫,往,往……” 慕容嫣瞧着他们吞吞吐吐的样子,不耐烦道,“往哪儿去了你们倒是说啊!” 两个仆僮把头埋在了地上,磕磕巴巴地说,“表,表姑娘去了春风馆。” 沈衔月跪在一旁,耳根都红了,她没想到慕容嫣盯得这般紧,真是失策啊。 老夫人重重拍了一下桌案,怒道,“梨容,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沈衔月咬着唇。 这件事她不能认。 认了,指不定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慕容嫣眼尾挑着得意的笑,“母亲,你瞧她心虚的样子,分明就是做了错事还不敢承认!想也是,她本来就是那样一个出身,做出这种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老夫人强压怒火,厉声斥责,“梨容,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去没去春风馆?” “我没有。” 慕容嫣一扬眉,“来人,带莺儿。” 沈衔月心中一惊,“你要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燕王府的主子,你就算不认,也不能让下人对你用刑,那就只能拷打你的侍女了,我就不信她能扛得住府中的这一百八十道刑罚。” 说话间,立刻有人拖了莺儿去行刑。 沈衔月听见莺儿的哭喊声,心下钝痛,她蓦然想起上一世冰儿死时的景象,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牵累别人,她挺直脊背,高声道,“不必审了,我认就是。” 老夫人猛地摔碎了案上的茶盏,“混账!梨容,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吗!” “祖母息怒,是我错了,无论什么惩罚,我都接受,只求祖母不要牵连无辜。” 老夫人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好”字。 慕容嫣得意非常,试探着问,“母亲,你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规矩办!” 沈衔月此刻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她看见两个仆僮拿着三尺五寸的荆条大板冲自己走过来的时候,她才慌了。 不是吧…… 这不是王府吗…… 怎么比军营还恐怖…… 燕王府祖祖辈辈治家严苛,家法有如军法,即便是姑娘家犯了错,也绝不手软。 沈衔月在太傅府中长大,从小到大无论犯了多大的过错,也不过是数落两句,哪里见过这么彪悍的家法,眼看那板子就要打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闭紧了眼睛,却并未感受到随之而来的疼痛,她茫然地抬眼,却见一人抬臂为她挡下了那块板子。 第17章 这个人,是时倾尘。 行刑的人事先得了吩咐,下手极是狠厉,力道溢出木板,当空掠起一声锐鸣。 时倾尘的青玉发冠被板子震落,顷刻间,如墨似瀑的发丝逸散在淡金色的风中,他依旧沐着一袭白衣,板子落下的地方依稀可见一抹漫延开来的猩红。 仆僮大惊失色,忙不迭跪下请罪,“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世子殿下恕罪。” 时倾尘不理会,他第一眼看向沈衔月,在确定她没有受伤之后,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眉眼淡淡,拱手行礼。 这一动,他才感觉到胳膊上的疼痛。 老夫人平素最疼爱这个孙子了,此刻见他受了伤,又急又怒,骂道,“你们下手有没有个轻重!也不看清楚了就打!” 仆僮不敢吱声,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沈衔月抬眸望着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感,她想起上一世,皇帝渐次疏远了沈家,她莽撞无知,借着三皇子未婚妻的身份跑进皇宫,试图为自己的父亲辩护,可却被侍卫拦在门外。 那日下了大雨,她一个人走在禁苑的青砖石板路上,被漫天大雨浇了个透。 朦朦雨雾中,一顶轿辇在御道上行走,甚是惹眼,按规矩,若非有着托孤之恩的老臣,是绝不敢如此张狂的,她站住脚,揣测轿内坐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轿子停了下来。 里面的人掀起帘子一角,隔着雨幕仔细端详着她。 那人的脸容掩藏在阴影里,沈衔月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瞧见拨开轿帘的那只手白皙修长,腕子上还戴着一串绛朱色的檀香珠,看样子,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她默默思忖,这个人会是谁呢? 须臾,那人撂下帘子,转头向车夫吩咐了一两句,车夫便拿着一把青竹伞向她跑了过来,她怔怔地望着那顶轿子,忘了接伞,车夫只得将伞塞进她的手里。 “姑娘留着避雨吧。” 烟雨泼墨,轿子越行越远,似乎是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沈衔月撑伞回了太傅府,事后,她派人去打听今日有什么人进宫,却没打听出个所以然,她又派人去问,今日太子殿下是否在宫中,可得到的消息是,太子数日前便启程前往江南了,至今未归,再后来,她的父亲屡遭贬斥,她心中烦忧,也就慢慢把这件事丢开手了。 这件事太过微小,比起后来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值一提,沈衔月都快要把这件事忘记了,可是方才的那一刹那,时倾尘抬手行礼,她清楚地看见,他的手腕上赫然露出了一寸冰梅纹的绛红檀珠,模糊的记忆骤然浮现,难道,他就是那个人? 沈衔月心中疑窦丛生。 即便时倾尘是燕王府的世子,他也不该在长安的皇宫中这般放肆,她不知道,他的身上究竟还藏着怎样的秘密?这个秘密又和永宁十年的兵变有着怎样的关系? 时倾尘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小伤,不妨事的,祖母莫要挂在心上。” 慕容嫣没想到会伤到时倾尘,唬了一跳,她绞着帕子吩咐,“快!请郎中过来!” 时倾尘叫住了应声而去的仆僮,“不必麻烦,我一会儿回听澜苑上点药就好了。” 说罢,时倾尘掀袍坐下。 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当地的沈衔月,微微一顿,他拢了拢衣袖,轻描淡写地说,“表妹也先坐吧,来人,挪把椅子过来。” 两个仆僮愣了一下,他们偷偷瞄了一眼老夫人,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搬了把椅子,恭恭敬敬请沈衔月坐了。 “一早去了杏花村,没能来慈安堂给祖母请安,这不,特意来给祖母赔罪,不巧遇到了表妹在这里受罚,不知道表妹犯了什么过错,连家法都惊动了。” 老夫人提起这个就生气,她冷哼一声,“嫣儿,你来说。” 慕容嫣不明白时倾尘为什么会管沈衔月的事儿,“不怪你祖母生气,你这个表妹也太不像话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逛青楼,这不是给我们燕王府丢人吗!” 沈衔月抿了抿唇,心虚地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不见半点情绪上的起伏。 “如此说来,就更不能罚她了。” 老夫人皱眉,“为什么?” “祖母细想,表妹自从入府,还从未在外人跟前露过面,她今日虽然去了青楼,但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可要是祖母今日重重惩 罚了她,万一传了出去,燕王府外的人难免议论纷纷,届时,大家就都猜到去青楼的那位女子是她了,这不是更有损燕王府的颜面吗?” 老夫人犯了难,她觉得时倾尘的话不无道理,可是沈衔月此举太过胆大妄为了,不罚沈衔月,她心里终归过不去,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她不明白时倾尘为什么要管这档子闲事儿。 慕容嫣脸色难看,“总不能不罚。” 时倾尘唇角轻扬,“自然要罚,不光要罚,还要重罚,只不过,我们要以别的名义罚她,这样传出去才不会招惹闲话。” …… 沈衔月无语。 她本以为他是来帮自己的,没想到他居然不怀好心,火上浇油,她暗骂,时倾尘你会不会说话啊,不会说话就闭嘴! 老夫人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愣了一下,“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时倾尘从怀中取出一把如意云纹纨扇,扬手递给沈衔月,“表妹,撕了它。” 沈衔月不解地抬眸看他,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沐浴着太阳的光泽,浸润着月色的清朗,她几乎要陷进去了,他微微一笑,冲她点点头,似乎在说,放心。 她接过纨扇,一把撕碎。 慕容嫣不解地问,“这扇子是?” “回母亲,这把扇子乃是御赐之物,上面书有圣上亲笔提的御诗,是圣上赏给三皇子的生辰礼,三皇子今日转赠给我,他约我旬日后同他一起回长安宴饮,此扇,乃是赴宴信物。” 慕容嫣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御赐之物岂可轻易损坏,尘儿你!”她太过激动,唇瓣哆嗦个不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24章 沈衔月的嘴角抽了抽。 御赐……之物…… 她捏着撕碎的扇子边缘,肠子都悔青了,她咬着牙,默默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沈衔月啊沈衔月,你是不是蠢?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回好了,原本不过是几板子的事儿,可现在呢,这么大的罪名扣在了自己头上,还不得要了自己的小命? 老夫人皱了皱眉,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时倾尘,等着他的下文。 时倾尘拱手道,“损坏御赐之物乃是大罪,请求祖母重罚梨容,杖责八十。” 沈衔月倒吸一口凉气。 夺少? 八十? 她欲哭无泪,那还不如一板子把自己打死,也省得遭后头的罪了。 慕容嫣被时倾尘的话吓了一跳,这下手也太狠了吧,她虽然想要惩处梨容,但也没想着要梨容的命啊,八十板子下去,一个寻常男子都不一定能留一口气在,更别说一个闺阁女子了,她思忖着说,“八十大板会不会太重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母亲所言甚是,所以这八十大板,我来替她领受。”他话锋一转,掀袍跪下,“请求祖母责罚孙儿,不如此,不足以平息圣怒。” 慕容嫣瞠目结舌,“这如何使得,尘儿你不要胡说,此事和你无关,你快起来。” 时倾尘却不起身,他抬眸,望着端坐堂上的老夫人,“祖母应该明白,忤逆圣意是多大的罪过,这件事,只能如此解决。” 他跪在当地,声音铮铮,仿佛即将受罚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老夫人默了半晌,她明白,时倾尘此举绝不是为了梨容,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梨容,所谓圣意也绝不是一把题有御诗的纨扇,这些日子江南看起来风平浪静,可在水面之下早已是波涛汹涌,千浪迭起,先是太子李元洵跑来江南寻找建安盟的下落,还提出要纳梨容为妾,而后三皇子李元彻又邀请时倾尘前往长安,只身赴宴,这是皇族的拉拢,更是皇族的试探。 时倾尘此去,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他不能去,这招苦肉计,一解鸿门之局,二解时家之围。 老夫人心情复杂,敛眉不语,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年少时又嫁入了燕王府,这一辈子经过的风浪不少,生离死别,兴衰荣辱,于她而言,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何尝不明白时倾尘的用意所在,可她看着时倾尘,心底还是泛起了一丝不忍。 时倾尘见状,叩首一拜。 “还望祖母顾全大义,重责孙儿。” 老夫人阖上眼睛,缓缓吐出两字。 “打吧。” 在场之人一动也不敢动,时倾尘在燕王府是个怎样的存在,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就是给他们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世子殿下动手啊。 时倾尘轻咳一声,“祖母说打,你们都没听到吗?还不动手?” 一语落地,周遭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时倾尘扫视一圈,瞧见他们畏畏缩缩后退的模样,知道没有一个济事的,无奈之下,他唤来凤箫,“凤箫,你来行刑。” 凤箫双唇微动,欲言又止,他不愿意接这个差事,他跟了时倾尘多年,怎么忍心动手,可于他而言,时倾尘的吩咐不容反驳,他看着时倾尘不容置疑的眼神,终于还是拿起板子,狠心打了下去。 一下……两下…… 时倾尘始终一声不吭。 虽然凤箫努力控制着手上力道,可八十板子下去,任谁都不可能毫发无损。 沈衔月凝视着时倾尘苍白的脸颊,心里火辣辣的疼,板子落在了他的身上,也打在了她的心上。 打到第三十二下的时候,老夫人终于耐不住了,她霍地站起身来,喝命。 “不必再打了!” 时倾尘薄唇轻启,“祖母。” 老夫人口吻强硬,“够了,燕王府再如何落魄,也不至于此,速去请郎中。” 凤箫巴不得一声,立刻掷了板子,扶着时倾尘起来。 慕容嫣啐道,“糊涂东西,都打这样了还能走道吗!你们几个,赶紧搬一张藤床过来!” 几个仆僮忙不迭去了。 时倾尘额角渗着冷汗,呼吸疾促不稳,巨大的疼痛将他包裹,他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白莽,又冷又累,他勉力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向沈衔月。 “表妹可否帮我一个忙?” 沈衔月用力点头,“表……”她的“表兄”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忽然有点后悔,后悔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她确实后悔了,她抿着唇,“什么忙?” 时倾尘似乎笑了一声,沈衔月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可他神情轻松,眉眼上挑,分明就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表妹上次送我的那味香料很好闻,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沈衔月一头雾水。 香料?什么香料? 她何曾送过他香料? 时倾尘继续说道,“等下,表妹可否再送一些给我,我闻着,也好歇息。” 沈衔月望着他唇角淡淡的笑意,忽而反应了过来,他这是想帮自己脱身,她连忙点头,“有的,我这就去取。” 说着,她向老夫人和慕容嫣行了一礼,“祖母,母亲,我先告退了。” 老夫人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时倾尘,略一点头,“去吧。” 沈衔月经过时倾尘身侧的时候,轻声道,“谢谢你。”她顿了顿,“时倾尘。” 时倾尘眼眸深处泛起一丝波澜。 她唤的不是血亲之情的“表兄”,也不是兄友之义的“天澜”,而是“时倾尘”。 “时”是他的姓。 “倾尘”是他的名。 直呼一个人的名姓,要么深恶痛绝,要么形同陌路,要么至亲至爱。 时倾尘望着她。 她会是哪一种? * 听澜苑。 庭下积水空明,月华微漾,风过处,拂落一池婆娑花影。 时倾尘给自己的伤口敷了药,此刻药迹未干,他披着衣裳,席地而坐。 竹影摇曳,他抬眼,凝视着明瓦上映出来的那一抹倩影,她站在他的门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叩门,须臾,又放下了。 他望着她踌躇不决的样子,唇角不自觉上扬,这个表妹,有点意思。 时倾尘轻声开口,“有什么事吗?” 沈衔月听见他的声音,微微一怔,她回首,看见了青石台上的他,“你在这儿?” 他笑了笑,“不然呢?” 她想到自己方才的忸怩都落在了他的眼里,脸忽然就红了,她默默安慰自己,幸而天黑了,倒也瞧不真切。 沈衔月拨开竹叶,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暗香疏影,月 华微漾,她穿着一袭郁金香染缬抹胸千褶裙,单丝罗银纹披帛,行动时,腰间的流苏玉环绶玲玲作响,音韵入风,清脆琳琅,似是大珠小珠落幽潭,又似松叶萧萧鸣山涧。 时倾尘坦然地看着沈衔月,她很美,但在某种意义上,这已经和他再无干系,自从他从“建安盟”得到沈衔月确为梨容的消息之后,他对她便已断了男女之念,思慕之情,那夜凤箫走后,他在冰水中待了一整晚,水很凉,夜很冷,他由着刺骨恶寒席卷全身,彻及心脉,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忘掉心底不为人知的酸涩。 沈衔月望见他眼底的疏离,微有疑惑,她以为他在慈安堂出手相救,是因为爱上了自己,至少,他对自己应该是有几分喜欢的,可是这一刹那,她又有些不确定了,她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为什么要救我?不要告诉我,你使出这招苦肉计,是为了不去长安赴宴。” 时倾尘微一挑眉,“为什么不?” “如果真是这样,你大可以散出消息蒙骗外人,何必真的折损自己?” “嗤,你既然想到了这一层,便是个聪明人了,你既然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不明白,做戏要做全套,再说了,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沈衔月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就没有别的原因吗?” 时倾尘沉默了一下,半晌,他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当然有。” 沈衔月走近一步,“是什么?” 风吹乱。 半片痕。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时倾尘轻轻开口,声音如玉寒凉,“因为我想保护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梨容,我们身上流着共同的血液,我们都是时氏一族的儿女,我会护你一世的。” 他顿了顿,补充说,“以兄长之名。” 沈衔月勾了勾唇,似是嘲弄,“好,我明白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她没有说话,而是径直向他走了过去,醉人的香气越来越近,他有一瞬间的失神,清辉澄澈竹沧澜,花影斑驳月婆娑,她的脸庞细若白瓷,灿若流霞,颊侧晕开一抹少女的娇羞。 第25章 他忽然猜到她要做什么,神色几变,试图阻止她,却被她直接扑倒在草丛间。 …… 她在他开口之前,吻了上去。 …… 半盏春信半盏月。 …… 半江花香半江情。 …… 《笨蛋美人又嫁错了》『甜饼』<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guyantuijian.html target=_blank >古言 《裙倾天下》『长公主vs佞臣』古言 《北野惊春》『校园|破镜重圆』现言 《臣想犯上》『病秧子vs恣睢狼狗』古耽 【喜欢的宝快去点个收藏助力开文谢谢你们】……(全显) 第18章 风起,美人蕉的枝桠乱颤,花梢洒落冷白的光,在她的青丝间拢上半抹昏黄,月色依稀,她的眼尾处晕染着湿润的红,脉脉情意,欲说还休,尽入他的眼底。 草地柔软,她的身体更软。 空气中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时倾尘微微皱眉,这不是寻常香料的味道,这是一种很独特很奇异的香气,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蓦地攥住她的手腕,“这是什么香?” 沈衔月莞尔一笑,她顺着他的力道,跌入他的怀里,“你猜猜。” 时倾尘几乎要被这香蛊惑了心智,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抬眼望见她的笑靥,忽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东西。 她的红唇鲜艳欲滴,含苞待放,仿佛在说,“来呀~” 他不敢置信地挑眉,“你对我用迷香?” 她点头,唇角勾起一丝轻轻浅浅的笑,“此香名唤南朝遗梦,男女之间,愉情怡性,最是相宜。” “南朝遗梦?你是不是疯了?!” “或许吧。” 沈衔月纤长的羽睫微垂,月华流过美人蕉的间隙,倾泻而落,投下斑驳光影,她清楚地看见,他的指尖攥紧衣角,向内蜷缩,似乎在忍受着莫大的屈辱。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他衣衫半落,白皙修长的脖颈裸露在夜色中。 很美。 时倾尘薄唇紧抿。 她太香了,他敛息屏气,把头偏往另一侧,尽可能不去看她,于是,她借着朦胧月色,瞧见他耳后落着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和她手臂上的一模一样。 沈衔月眉心微蹙。 这是……守宫砂? 她低头细看,三千青丝滑落她的肩头,沿着他的颈侧泛起一阵阵酥痒。 他恨恨地咬牙,“梨容!你有完没完!” 沈衔月费解地看着时倾尘,虽说男女欢好,各得其乐,可贞洁一向是女子最为在乎的,因为一晌贪欢过后,男子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婚姻也好,妊娠也罢,他们往往只顾自己一时痛快,女子则是吃亏的一方,万一闹将起来,不知道要承受多少莫须有的闲言碎语。 因此未出嫁的女子会在手臂上点一颗守宫砂,以此自证清白。 可沈衔月还是第一次瞧见一个男子有守宫砂的,他就这么在乎自己的贞洁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守宫砂?” 他皱眉,“你说什么?” 她的葇荑落在他耳后的那粒朱砂上,轻轻一按,“我说,你为什么会有守宫砂?” 她的指尖如冰寒凉。 他的肌肤如火炽热。 他动了动唇,“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衔月打量着时倾尘,看他的神情不似说谎,这粒守宫砂点在他的耳后,若非同床共枕之人是绝对瞧不见的,他贵为燕王府世子,身边又有人服侍护卫,有谁敢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做出这种事来,那么,真相只有一个,这颗守宫砂是他尚在襁褓之时就落下的。 沈衔月托着腮,陷入了沉思。 这颗守宫砂会是谁的授意呢?燕王?老夫人?还是那位已经过世的燕王妃? 不管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在他的身上做这样一个记号,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他洁身自好?若真如此,这燕王府的规矩也太严了吧?难怪老夫人听说自己去了春风馆,差点气死过去。 时倾尘深吸一口气。 他不舒服,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自己,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不痛不痒,但却难以忍受。 “梨容,下来。” “嗯?”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我说,下来!” “你很难受?” “嗯。” 沈衔月笑了一下,她咬着他的耳朵,喃喃细语,恍若风中蒲柳,水中花影—— “人生苦短……” “及时行乐……” 时倾尘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本来就受了重伤,此刻又被这香料的味道所蛊惑,他一个翻身将她反压在身下,双臂撑在她的两侧,嗓音透着沙哑的质感。 “梨容,我们不能这样。” 沈衔月翘指拔下发簪,青丝泼墨,星汉如雨,她仰起脸,嫣然一笑。 “我不是梨容。” 他怔住。 她的呼吸扑在他的耳侧。 “子川~我是衔月~” …… 衣襟散乱,满地春华。 十指相扣,旖旎流香。 …… 东方浮起一抹鱼肚白。 清润莹洁的露珠顺着花叶滑落,染彻她的眉心。 沈衔月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一大片的花叶零落成泥碾作尘,似乎在提醒着她,昨夜是怎样的一场荒唐,她轻叹一声,余光瞥见近在咫尺的时倾尘。 《灵香录》有云,南朝遗梦乃是宫中禁香,有迷情乱性之效,闻者沉陷其中,情难自已,会在巫山云雨之后宿醉不醒,记忆全失,按照这个说法,时倾尘至少还要几个时辰才能醒过来。 她放下心,肆无忌惮地打量 着他。 他薄睑微湿,拢着一层雾蒙蒙的月色。 上一世,这一世,沈衔月都从未想过二人会有这样一刻,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同她在李元彻那里感受到的不同,时倾尘很温柔,即便中了迷药,也在拼命克制,宛如冬日晴雪,温存而又疏离,她记得,他在意识模糊之际,贴在她的耳边,呢喃着说,“衔月,别走,别走……” 她想,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梦中的那个女子,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就是梦中的那个女子,梦中的那个女子就是她。 她不会告诉他这个真相。 她要让他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梦。 重活一世,她要的已经不单单是他的爱了,她想知道上一世自己的死因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她想知道永宁十年那场兵变背后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距离永年十年还有三年…… 沈衔月清理干净现场的痕迹,旋即折身离开,她抬手拨开拂及面颊的新叶,在迈出最后一步之前,她回头深深望他一眼。 他安静地躺在青石台上,眉眼如画,清冷绝尘,一如,当年初见。 她心絮微乱。 前尘忽寄梦中梦,今生犹见风里风。 刹那间,她忆起了许多人,许多事。 上一世,烟雨朦胧,他从江南的水墨中翩然而至,及笄宴上遥遥一见,她对他芳心暗许,彼时,她是太傅府的掌上明珠,是天皇贵胄都要讨好追求的对象,她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明艳,她相信,他一定会爱上自己的。 可他没有,哪怕她最后嫁给了李元彻,他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姑娘珍重”,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她知道他喜欢的吃食,知道他爱弹的琴曲,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明白她从未看清过他,她甚至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 她爱的是残缺的他,是不完整的他,因为这份残缺,补全了无限可能,因为这份不完整,成就了无数圆满,恰如镜中观花,水中望月,正因这份朦朦胧胧的梦幻,才更叫人心向往之。 她后来常常感叹,人在年少时不该遇到太过惊艳的人,否则一旦错过,便是终身之憾,即便后来,她遇到了许多人,端方如李元洵,痴狂如李元彻,在她的心底,也都不及他万分之一,爱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她爱的究竟是这个人,还是这份执念,她的爱恋热烈疯狂,仿佛飞蛾扑火,即便得不到他的半点回应,她也不后悔曾经这样真切地爱过一个人。 只是这一世,她更爱她自己…… * 时倾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和一个女子发生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芙蓉销魂,潋滟贪欢,即便是在梦中,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曾经一遍遍告诫自己,这辈子,他在男女情分上注定无缘。 大徵国土沦丧,至今未收,燕北十六州支离破碎,风雨瞑晦,夷狄铁骑虎视眈眈,蠢蠢欲动,自从燕北十六州失陷敌手,朔北昔日的天堑屏障不复,腹地大开,利刃悬心,这盛世繁华的幻灭只在敌人的一念之间罢了,满朝文武却还在主战与主和之间摇摆不定,何其可笑! 第26章 时倾尘曾经立誓,这辈子,他誓与燕北十六州共存亡。若是皇恩浩荡,他愿以血肉筑梁,夺回燕北十六州,从头收拾旧山河。若是喉舌难辩,他哪怕担了乱臣贼子之名,也要以飘摇微末之身,祭奠枉死的红血白骨,万千亡魂。 他尚不能自全其身。 又怎么敢染指情爱。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心里面住进了一个人,说来奇怪,他明明不认识她,却在她眼波流转、浅笑嫣然之际,似见故人惊鸿影,他不记得他们有过怎样的曾经,可是他会跟着她的欢喜而欢喜,跟着她的伤悲而伤悲。 没有人知道,他从“建安盟”确认了“沈衔月”就是“梨容”之后,他的心里是何滋味,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兄妹之情。 那夜,他独自一人待在听澜苑中,放任冰水将自己淹没,在彻骨凌寒中,他又生出了些许侥幸,幸而她真的是他的表妹,幸而他们之间不可能有除了兄妹之情以外的感情,当他从冰水中挣扎出来的那一刹那,他决定正视自己的内心,从今往后以兄长之名护她一生一世。 可是这个梦…… 他再次迷惘…… 素华翻飞,弦月弄影,他被无休止的梦境淹没,心甘情愿地随她沉沦,南朝遗梦何须憾,但愿长醉不复醒,他不知道这场梦的真假,他怕是真的,更怕是假的。 “衔月!梨容!” 伴随着两声呓语,时倾尘陡然睁开眼睛,黄昏刺入眼眸,流云漓彩,乌金西坠,水天一色间的光芒炽热而又绚烂,染就百余丈的红尘斑斓、锦绣繁华。 清风拂面,刹那间,梦中种种烟消云散,时倾尘出了一会儿神,他的脑袋痛得很,幻象与现实交叠掩映,像是水和沙掺在一块儿,混混沌沌,不清不楚,意识忽闪之际,他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出她的倩影,他怔了怔,暗暗责怪自己太过痴心,简直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 他撑着青石台坐起来。 夕色微阑,醺风沉醉,空气中飘来了一缕影影绰绰的琴音,似乎是梨花苑的方向,他犹豫片刻,还是打算过去瞧瞧。 起身时,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金灿灿的余辉洒落,他低头,瞧见自己雪白的袖袍上泛着细碎褶皱,好似揉乱的云絮、山巅的石浪,两侧衣襟滑落,以一种很潦草的方式系在一起,显得很生硬很匆忙,这绝不是他系衣裳的手法,他的脸色倏尔一白,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变化。 尤其是……那个地方…… 难道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难道,那不是梦? 时倾尘心绪繁乱,他匆忙换了身干净衣裳,快步往梨花苑走去,他走得太快,路上甚至撞到了两个人,顾不得对方诧异的目光,他夺步而去,直奔梨花苑。 虽然他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一定同“梨容”有关。 * 梨花苑。 莺儿正在廊下打梅花络,见他来了,忙迎上前去,“世子殿下怎么过来了?” 时倾尘扫了眼紧闭的房门,“梨容呢?” 莺儿听见时倾尘直呼“梨容”的名讳,不免有些讶异,不过她还是回答道,“姑娘刚刚弹了一会儿琴,说乏了,命我们都出来,这会子,想是已经歇下了。” “歇下了?眼下不过戌时三刻,她就歇下了?我竟不信她睡得这般早。” 说着,时倾尘便要推门进去。 莺儿愣了一下,心说世子殿下平素不是这么不稳重的人啊,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连忙伸手挡在门前,“世子殿下,姑娘才从佛堂回来,乏得不行,的确已经歇下了,男女有别,殿下不能进啊,殿下若是有什么事,不如明儿再来吧。” 时倾尘步子一滞,“佛堂?她又去佛堂罚跪了?是祖母让她去的吗?” “不,是姑娘自己要去的,姑娘说,她给世子殿下惹了麻烦,心中有愧,昨儿从慈安堂出来就去佛堂跪着了,姑娘跪了一天一夜,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回来。” “所以她昨天一整晚都在佛堂?” “是啊。” 时倾尘怔在当地,敛眉不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管不顾跑到这里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他来找她,除了昨夜的那场梦,还有许许多多的疑心,可是说穿了,再多的疑心也不过是疑心而已,他没有任何怀疑她的理由,他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激动如此纠结。 若真是一场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在梦中和自己的表妹发生了如此不堪的事情,岂不是说明他一早就对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他自视甚高,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若不是一场梦。 对于女子而言,看不见的贞洁远比看得见的性命还要重要,如果那个女子就是他的表妹,他更是愧对先祖,愧对父母,他又有何脸面 再来见她? 时倾尘不自觉后退半步。 莺儿看着他如丧考妣的样子,疑惑不解,试探着问,“殿下?” 时倾尘沉默了一下,“等她醒了,不必告诉她我来过。” 莺儿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好。” 就在这时,门开了。 他呼吸一滞。 第19章 日头偏西,琉璃瓦扑开大片大片温暖明透的薄黄,沈衔月倚门而立,夕风拂乱她的青丝,淡金色的碎芒勾勒出她恬淡清丽的轮廓,她扶着竹帘,微微抬头,眉眼间拢起一抹浅淡柔情,对他嫣然一笑。 “表兄来了。” 刹那间,扶光辉煌,万籁生长。 时倾尘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抿了抿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衔月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表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思量了一下,略低头,“都是我不好,连累表兄替我受过,我昨儿一直在佛堂为表兄祈福来着,表兄的伤可好些了?莺儿也是,表兄来了也不知会一声,白白害得表兄在这里吹风。” 莺儿笑道,“我以为姑娘歇下了,就没敢让殿下进去。” 沈衔月一面往里让,一面嗔怪道,“表兄又不是外人,你何须如此小心。” 时倾尘始终一言不发。 竹帘被风吹得轻晃,阳光破碎,搅乱一池春影,她鬓角的一缕碎发不经意地落在锁骨上,青丝墨染,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她腰间悬着的流苏玉环绶在他的心底荡漾开一抹暧昧的斑斓。 时倾尘不敢再看,他眼睑微垂,摸索着光影的痕迹,拾阶而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个贼…… 少顷,莺儿奉了茶来,时倾尘握着茶盏,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 “表兄。” “嗯?” 他等了半晌,没听见她的下文,只得抬眼看她,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似乎很是为难,“表兄,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时倾尘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他修长的指节紧叩瓷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什么事?” “就……昨天的事……” “铮”的一声,时倾尘心里的某根弦断了,茶盏从他的手中滑落,碎瓷玎珰,滚水四溅,他遽然起身,脱口而出,“是你?昨天的那个人真的是你?” 沈衔月轻轻“嗯”了一声。 时倾尘一时失语,“你……” 沈衔月知道他中计了,她将笑意尽数藏进眼底,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日光下彻,长翘的睫毛在她细瓷般的脸庞上映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对不起,表兄,我知道我错了,我只求表兄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不然,我就没有颜面再活在世上了。” 时倾尘尽可能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没有人知道,飘飖衣袂之下,他的手已经紧握成拳,刹那间,他的胸中翻滚起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有惊,有气,有恨,有愧,有惧,还有那么一丝他誓死不愿承认的欢喜,他面带愠色,颤声责问,“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沈衔月似乎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她以袖掩面,佯声啜泣。 “表兄……” 时倾尘见她哭了,不由得慌了神。 “你别哭啊。” 沈衔月摇摇头,只是抿唇不语。 时倾尘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了,这都什么事儿啊,谁来救救他,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她,仓皇之中,他夺门而出,不过须臾光景又回来了,他迟疑了一下,想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却又觉得不妥,末了,他收回手,怔怔看着她。 日影西斜,沈衔月亭亭而立,云鬓烟鬟宛如一朵凝露绽放的芙蓉,水面清圆,风荷飘举,她白皙滑腻的玉颈在缠枝银纹的衣襟上映出柔和的光泽,甚是惹人怜爱。 她仰起脸,目光柔弱无助,眼角犹自挂着一抹泪痕,“表兄,我该怎么办?” 他没有片刻犹豫,“我会对你负责的。” 她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负责?” 第27章 “怎么了?”时倾尘看着她惊讶的表情,疑惑道,“难道你不愿意?难道你不希望我对你负责?难道你还有别的打算?”他不知是哪来的火气,一步步向她逼近,高大修长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梨容,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二人离得太近,她的呼吸和眸光都沾染了一抹他的痕迹,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由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最后已是退无可退,在他的禁锢之下,她的身体紧贴墙面,他抬手撑在她的颈侧,却并没有碰到她一丝一毫,这个空间逼仄又暧昧,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加快。 沈衔月勉力一笑,“容儿愚钝,听不明白表兄的话,表兄可否说得再明白一些” 时倾尘眸似深潭,掩藏着不为人知的诱惑与危险,无法排解的情绪顺着他的掌面击落墙壁,在她的心间印出一个深深的吻痕,他抿唇,“无论如何,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定然会害了你,你放心,我会向父亲禀明此事,是我酒醉误事,是我不能自持,是我害你失了清白之身,我会娶你过门,尽我所能,许你一世安乐。”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沈衔月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你说什么呢,你何曾害我……那个……表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时倾尘被她绕糊涂了,“什么误会了什么?你说的不是昨晚的事情吗?” “昨晚我一直在佛堂为你诵经祈福,何曾出过什么事情,我是说昨天白天的事,我不是偷偷跑去春风馆然后被祖母责罚了吗,表兄难道不记得了吗?” 时倾尘怔住。 他松开手,退后半步。 沈衔月见他如此,终于松了一口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知道他的疑心,所以,她一步步设计引他入局,就在他以为他们二人确有肌肤之亲的时候,她却反将一军,将他所有的怀疑尽数推翻。 她仰起微红的小脸,仔细打量着他。 “表兄?” 他回过神来,掩袖轻咳两声。 “原来表妹说的是这件事,记得,当然记得。” 沈衔月故意摆出不解的样子,“昨天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吗?” 时倾尘摆摆手,“没有没有,是我睡迷了,信口胡说的,表妹不要放在心上。” 沈衔月望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她不明白他的执拗,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不敢将这层纸捅破么,既然他不敢,那么,就让她来吧。 “表兄,我有话问你。” 时倾尘啜了口茶,“什么话?” “你是不是喜欢我?” 时倾尘差点没把茶喷出来,他指叩瓷盏,强作镇定,“你,你说什么?” 沈衔月眉宇间尽是明艳与灵动,她眨眨眼,“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她的美,太过耀目。 他几乎要陷进去了。 时倾尘吃力地挪开视线,眺望着从琉璃瓦绵亘至地老天荒的落日残红。 太阳快要落山了,暮云西坠,飞檐钩月,冷白昏黄的光泽洒下些许苍凉,他长身而起,往门外走,清寒料峭的背影掩映在漫天残华中,他的声音随风轻曳。 “没有。” 蓦地,一声冷笑从他的身后传来。 “懦夫。” 他陡然站住,回头看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梨容”。 这一刻,他感觉他不认识她了,又或者,他从来就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沈衔月走上前来,“你敢说你不喜欢我吗?你若是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惜自己受伤也要保全我?你若是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会说出刚刚那番话?你若是不喜欢我,我们在佛堂的那个吻又算什么?你哪怕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你自己的心!” 时倾尘眸色一深,面对她的指责 ,他无从辩驳,但他不能不辩,他轻叹一口气,“梨容,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继续错下去,只能伤人伤己……” 沈衔月开口打断了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凝神看他,眸子分外明亮,“殿下博闻广识,岂不闻,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如果你真的在意世人眼中的是非对错,你就不会这么多年始终穿着一袭白衣,你就不会一直隐忍不发,低调行事,你就不会在外面隐瞒燕王府世子的真实身份,只以茶商二公子自称。时倾尘,告诉我,你心中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时倾尘默了半晌,许久,他沉声道,“我曾立誓,一生誓与燕北十六州共存亡。” “燕北十六州。”沈衔月脸上流露出思索的表情,“你想将它夺回来吗?” “当然。” 他退后半步,向她敛袖一揖。 她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天地苍茫,风声肆虐,他的墨丝逸散,褪却了世间所有的尘缘浮华。 “我时倾尘这辈子不信神佛,不信君王,能让我全心全意为之往赴的,唯有这个天下。梨容,我承认,我对你有过不一样的感情,但我此生背负了太多,我与你之间只有兄妹之情,也只能有兄妹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爱上她的,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于他而言,她的出现有如春风掠起涟漪,等他发现的时候,已是满池春痕,一发不可收拾,他没有办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他站在她的面前,白衣沉夜,石阶叠影。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千古寂寥。 她的唇瓣微微颤动,他终于愿意承认了么,这一刻,她的心里酸酸的,甜甜的,像是一坛放久了的桃花酒,因为岁月的酿泽,原本轻盈的味道也掺了一丝沉重。 天尽头,残芒跃入星海,早月似一抹浅淡的泪痕,勾勒出并不分明的界限。 落日熔金,裹挟着人世间所有的明灭映入她的眼眸,她释然一笑,“我明白了。” 这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情感,世间人,世间事,本就如月中夜,灯下尘,各有各的皎洁与晦暗。 天地一分为二,她清楚地看见,他素袍羸骨,毅然立于黑白跌宕之间,坚守着他以为的是非对错,燕北十六州沦丧敌手的是错的,爱上不该爱的人也是错的。 她很想问他一句,不累吗? 话到嘴边,她换了个问法。 “这场仗,如果你输了,你会死,如果你赢了,你也有可能会死。大徵建朝数百年,从来不缺有才之人,有识之士,可是你放眼看看,刀剑也好,利笔也罢,那些曾经搅弄历史风云的人,要么名垂青史,德耀后嗣,要么死于非命,青冢黄土。” 时倾尘似乎笑了一声,月亮从东方徐徐升起,残阳如血,韶华将灭,胭脂色的流云烟霞肆意释放着最后一抹热烈与癫狂,他的轮廓沾染了些许夜色的寒凉。 “死又何妨?” 沈衔月咬唇。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吧,人生百年,恰如白驹过隙,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谁能不死呢?” 沈衔月听他如此说,心中倏尔一痛,她想起上一世,敌人大举进犯,行掠之处血肉横飞,太子李元洵领命抗敌,出师不利,时倾尘以文臣之名,自告奋勇,皇帝本来对他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因为大皇子的举荐,皇帝还是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场仗打得很漂亮,时倾尘连夺燕北五城,收复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失地,敌人逃散溃败,再不敢战,捷报传回长安,皇帝圣心大悦,问他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他说了,就一定赏他,可他却说,他想要乘胜追击,将敌人彻底赶出燕北十六州。 沈扶澜从朝上回来的时候,不住叹息,沈衔月那时不明白,时倾尘打了胜仗不应该是一件高兴事吗,为什么要叹气,沈扶澜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了一句话—— “为人臣者,应当知白守黑,和光同尘,若以臣子之身,染指江山社稷,那就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活,要么死。怎么活,在时倾尘,而怎么死,则在圣上。” 后来,皇帝频频召时倾尘入宫,予以高官厚赏,却再也没有提及收复燕北十六州的事,时倾尘也默契地没有再说,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两年后的永年十年,也就是沈衔月与李元彻的大婚前夕,皇帝毫无任何征兆地将时倾尘派往北疆,说是成全他当日的夙愿。 沈衔月死在了她的大婚之日,所以她不知道这场仗的胜负,但她猜到,如果时倾尘不反的话,他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天地罗棋,是非经纬,君臣各执一子,为人臣者,应当知白守黑,为人君者,则可知黑守白,时倾尘错就错在,他不该以臣子之身,代行人君之道。 时倾尘瞧见她紧锁的眉心,隐忍的泪花,还以为她在为了生老病死而伤感,于是宽慰道,“生死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我们还年轻,不必杞人忧天,为此烦心。” 这句“我们还年轻”。 叫她险些滚下泪来。 沈衔月摇摇头,轻声说,“不,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带兵攻打北疆,收复你心心念念的燕北十六州,但你知道这是一场必死的杀局,你还会去吗?” 第28章 “会吧,过程比结果重要。” 沈衔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仗还没打,你怎么就断定我必死无疑?更何况,生死之外,还有第三种选择。” “第三种选择?” “功成身退,从此逍遥于天地间,再不问朝堂上的是与非,兴与废。” “你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在乎么?” “嗯。” “那你图什么?” “图个心安。” 沈衔月沉吟良久,末了竟是一笑,“时倾尘,既然让你碰到了我,我不会让你死的。”她学着他的口气,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时倾尘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本来想问个究竟,可是听见她的后半句话,他又不好意思开口了,他思忖了一阵,试探着问,“你昨夜真的在佛堂吗?” 沈衔月弯了弯眉,眼中滑过一丝俏皮的笑意,“当然啦,不然还能在哪儿?” “少主,不好了,三皇子闯进来了!” 沈衔月闻言一惊。 李元彻? 他为什么要夜闯燕王府? 他虽然行事张狂,却并非全无章法,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难道他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三皇子?他来做什么?” 凤箫骂骂咧咧,“不知道啊,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过来了,兄弟们顾忌着他的皇子身份,也不敢拦,实在是太过分了!他要不是皇子,我真想狠狠教训他一顿!” 时倾尘一脸云淡风轻,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他一个人来的?” “是啊。” “人呢?” “他在听澜苑等着少主呢。” “嗤,难怪允器骂他是草包,还真是草莽性子,这么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时倾尘余光瞥见沈衔月微微发抖的手,声音不自觉温柔了下来。 “别怕,我去会会他。” 沈衔月勉力一笑。 “李元彻就是个疯子,你千万当心。” 时倾尘点点头,举步欲走,沈衔月忽然唤了一声,“时倾尘。” 这是她第二次叫他的名字了,时倾尘扶门的手一滞,月华沿着半卷竹帘滑落,他的面容在清辉之下俊逸非常,他回眸看她,眉眼深邃又温柔,“怎么了?” “你不要激怒李元彻,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好。” …… “我今晚在梨花苑等你的消息,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派人告诉我。” “好。” …… “你要好好活着。” “好。” …… 沈衔月不知道还能叮嘱些什么,她迟疑了一下,把脸靠在他的肩上。 刹那间,青丝逸散,分花拂柳,空气中涌动着醉人的芳香,她的玉体柔软美好,他身子一僵,眸底闪过一丝星芒。 他倏然 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二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时倾尘轻叹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动作温存而又克制。 呼吸交错间,她望向他的眼神痴醉迷离,昨夜二人在月色下动情乱性,天为帐,地为野,她永远忘不掉那种感觉,他给予了她至死难忘的欢愉,她贪恋于他年轻的身体,沉沦于他烫人的温度…… 她抬手,纤纤葇荑滑过他的宽肩窄腰,悄无声息地将玉佩放入他的怀中。 今夜福祸难料,倘若这枚玉佩真能调动骁骑营大军,她希望能护他无虞,在真相大白之前,她要他活着。 第20章 指尖沿着他的腰线泛起一丝灼热。 碎芒潋滟,暗潮涌动,不知名的情愫在夜色下荡漾。 她仰起脸,眸光皎若明月,温柔似水,他的心微微一颤,竭力抑制着自己想要亲吻她的冲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如果她不是他的表妹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刹那间,时倾尘坚守了十八年的信念动摇,他只觉得天崩地陷,五内轰鸣…… 他吻过她两次,一次是她拿李元彻激他,他被她勾起了胜负欲,还有一次,他想要从她口中获得解药,于是鬼使神差地覆上了她的唇,而这一次—— 他是真的想要吻她,不掺杂任何杂质,完完全全臣服于灵魂深处的某种本能。 可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他可以爱她。 却不能吻她。 时倾尘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梨花苑中枝动影摇,澄霁素辉洋洋洒洒地拂了一身还满,天边,一轮新月濯褪乌色,照破万丈层岚,他的心清明了许多。 这份悸动,惟愿珍之藏之。 沈衔月倚门而立,她望着他的身影逸入夜色,瀚瀚若远山,灼灼似星子,直到那抹银光被风吹散,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折身回来,她凝神静思,把永宁七年发生的每一桩事都仔仔细细想了一番,末了,她心中忽而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莺儿,你帮我去找一个人。” “姑娘是要去找世子殿下吗?” “不。” “那是?” 沈衔月轻吐二字,“太子。” * 听澜苑。 绛红色院门大开,时倾尘白衣谪仙,拾阶而入,只见其间竹曳石碎,断井残垣,俨然刚刚发生过一场鏖战,清冷茕迷的月光下,院落中央影影绰绰立着一个人。 此人,正是李元彻。 李元彻穿着一袭纁玄缂丝宝相纹襕袍,金玉蹀躞带垂佩随候仞,他面朝朱墙,负手而立,一尾冷风卷落两三瓣梨花飞雨,他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不定,状如鬼魅,砚墨、青崖、断舟三人持剑左右,却忌惮着他的皇子身份,不敢贸然上前。 砚墨、青崖、断舟都是燕王府内一等一的用剑高手,他们三个各有所长,砚墨用剑最稳,青崖用剑最快,断舟用剑最狠,三人配合行事,天下无出其右者。 凤箫扫了眼三人的情状,不由得咬牙,青崖小时候掉入虎狼窝,右臂被猛兽撕咬过,伤到了骨头,后来怎么治也治不好,所以青崖惯用左手持剑,此刻却换作了右手,左臂虚掩在身侧,映着地上斑斑点点的猩红,显然是方才被李元彻所伤。 凤箫和他们有同袍之谊,眼见青崖受伤,岂有不恨之理,奈何时倾尘还没开口,凤箫也不敢多言。 他抬指压住剑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时倾尘看见青崖的伤势,眉头微皱,他默了默,轻启凉唇,“三皇子。” 四下岑寂,这一声恰如平地起惊雷,砚墨、青崖、断舟纷纷抱剑行礼。 “参见少主!” 李元彻转过身来,他斜眼打量着时倾尘,狭长深邃的丹凤眼挑出一个妖冶的弧度,半晌,冷冷一哂,“燕世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纵着手下人对本王动手行凶!” 时倾尘淡淡询问,“砚墨,怎么回事?” 砚墨生得端秀,乍一看颇有几分书生气,然行动间又见凌厉之风,他单膝跪地,“禀少主,三皇子殿下夜闯青石台,属下记得少主曾有吩咐,青石台等闲人不得擅入,所以属下和青崖、断舟拼死阻拦,少主若要惩治,属下愿意一力承担。” 青崖和断舟跟着砚墨跪下。 “属下也愿承担。” 凤箫握了握拳,也上前一步跪下。 “少主……” 时倾尘没等他说完,就抬手示意他们起来,“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凤箫看着剑拔弩张的李元彻,迟疑着不肯走。 时倾尘轻描淡写地说,“无妨。” “那少主小心。” “嗯,去罢。” 凤箫知道时倾尘看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打小却是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自然不惧一个李元彻,当下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带着砚墨、青崖、断舟三人行礼告退。 李元彻瞧见凤箫几个就这么走了,一拧眉,“怎么?不打算给本王一个说法吗?” “三皇子可有受伤?” “没有。” “那三皇子还要什么说法呢,或者,我把他们几个唤回来,叫他们和三皇子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若是三皇子受伤了,再向我讨要说法也不迟。” 李元彻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时倾尘轻嗤一声。 李元彻更生气了,“你笑什么?” “我笑,三皇子无故擅闯燕王府,就不怕圣上知道了怪罪吗?燕王府虽然不复当年盛况,却也是食邑五千户的郡王,位列公卿,名昭史册,三皇子怎可如此放肆!” “哼,所谓的大徵郡王,不过是父皇给你们时家保留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罢了,当年燕北十六州若不是你们守卫不力,怎么会沦丧敌手!至于父皇,天高皇帝远,父皇哪有那么长的耳朵,就算他知道了,一个是他的亲儿子,一个是罪臣之后,你觉得他会相信谁?” 时倾尘听闻“罪臣”二字,素来淡漠的眼眸蓦地闪过一丝暗芒,不过很快,他的神情又重新归于平静,恍若灼灼红日坠入浩瀚无垠的寰宇,刹那间,绚烂至极,烨熠耀目,而后,万籁俱寂,天地失色。 第29章 他似是笑了一下,“那么太子殿下呢?三皇子也不担心吗?” 李元彻眸光一沉,他寻不到沈衔月,太着急了,一时间方寸大乱,竟把李元洵给忘了,他咬着下唇,怒道,“太子自然也没有相信外人的道理,时倾尘,你少和本王废话,你先是毁坏御赐之物,后又蓄意谋害本王,挑拨本王和太子的关系,这些罪名足够你吃一壶的。” 时倾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三皇子不必和我兜圈子,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李元彻倒也爽快。 “你把你表妹带出来,让本王见上一面,此前种种,本王既往不咎。” 时倾尘不动声色地折下竹间一抹苍翠,一弹指,新叶飘旋而去。 “三皇子这是何意?” “本王的妻子走丢了,本王带人亲自寻遍了整个江南,只有一个地方还未搜过,那就是你们燕王府,偏巧听说燕世子新近迎回了一个表妹,可有此事?” 时倾尘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妻子?我竟不知,三皇子几时有了家室?” 李元彻抄手而立,很是不悦,“这就和你没有干系了,你只说,你让不让见!” “我若是不让呢?” 李元彻眯眼打量着时倾尘,眸中陡然闪过一丝杀意,“那就休怪本王不仁了。” 说罢,李元彻从袖中翻出骨哨,哨声起,兵戈亮,听澜苑原本平展的屋脊上霎时涌现出三围密密麻麻的黑影,这些人呈半包围状聚拢过来,众矢之的正是时倾尘。 时倾尘抬 了抬手,“等一下。” 李元彻讥诮勾唇,合掌收哨,眉眼间是难掩的得意之色,“怎么?怕了?” 时倾尘从容一笑,“如果殿下实在疑心的话,我派人将表妹请来就是,不过在此之前,我须得问殿下一句,殿下见完之后打算怎么办?” 李元彻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怎么办?” “梨容是燕王府的闺阁女儿,按规矩,在出嫁前是不可以见外男的,无论她是不是殿下要找的人,殿下既然见了她,就要对她负责,殿下可预备好聘礼了?” 李元彻这才听明白,如果梨容就是他要找的沈衔月,自然万事大吉,可万一不是,为了梨容的清白,他就得迎娶梨容过门,皇室婚姻不比寻常,梨容不过是寄居燕王府的表姑娘,这个身份不上不下,属实尴尬,决非助他夺嫡的最佳人选。 时倾尘这是以退为进,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李元彻恨恨咬牙,他快要恨死时倾尘了,新仇旧恨叠在一块儿,他也顾不得许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寒芒凛冽,顷刻架在时倾尘如竹似玉的颈侧,激起半钩银纹,他哑声道,“时倾尘,你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杀了你!” 时倾尘轻笑一声,他抬指捻住剑尖,不疾不徐地往外挪开寸许。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吗?” 李元彻紧了紧剑柄,“找死!” 下一瞬,李元彻仗剑冲时倾尘的左胸刺了过去。 屋脊上的迭迭黑影恰如驽箭离弦,随之而起。 时倾尘才要闪躲,忽然听见了墙外的脚步声,他思量了一下,微微仰身,剑尖擦肩而过,在他雪白的袖袍上掠起一道血痕,他抬手撑住地面,堪堪落定。 李元彻扬眉狞笑,他挥挥手,那些人冲着时倾尘提刀杀去。 冷锋呼啸,时倾尘纹丝不动,唇角逸起一抹极轻极浅的笑。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他的命。 便听“铮”的一声,金石相击,锐气破空,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李元彻几乎站立不稳,他翻腕回剑,迎着风声看去。 门外,太子府兵整齐列阵。 不过片刻功夫,李元彻眸中的惶惑诧异凝作一抹冷色,“呦,太子殿下也来了,今晚还真是热闹得很啊。” 太子李元洵侧首吩咐左右内率守在门外,随即撩袍而入,厉声呵斥。 “本宫若不来,岂非要看着三弟闯下祸事!允格,你也太胡闹了!燕王府也是你能擅闯的吗?你如何向父皇交代!” “哈哈哈哈,太子殿下这么好的口技怎么不去说书啊,做个太子,岂非屈才?”李元彻狂逆恣雎的笑声翻滚在夜浪中,须臾,他笑够了,乜眼打量着李元洵,“太子殿下别装了,你连十率府的兵马都带来了,分明就是蓄谋已久,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两个是一伙的!” 李元洵不置可否,他快步向时倾尘走了过去,“燕世子,你受伤了!” 时倾尘恰到好处地“嘶”了一声,“无碍,太子殿下不必挂心。” “这怎么行,你万一有个好歹,本宫如何向父皇交代,太医令!” 太医令得了李元洵的吩咐,一直候在几步外,听见吩咐,连忙上前见礼,“臣张嵩,请太子殿下,三皇子,燕世子安。” “张太医,你给燕世子瞧瞧。” 时倾尘淡淡一笑。 他知道李元洵对自己早有戒心,不然,李元洵方才也不会故意在门外磨蹭了那么久,非要等着自己受伤再率人进来。 世人只知道这位茶商家二公子惊才绝艳,气质无双,鲜有人知,他的武功绝不逊于大徵的任何一名将领,而这一切,全拜他的师父,建安盟旧人钟离无道所授。 李元洵一直怀疑时倾尘和建安盟的关系,所以时倾尘不能在李元洵跟前暴露自己会武功,这也是他方才宁可受伤也不还手的原因,他拂了拂染血的衣袂,随意捡了个地方,撩袍而坐。 张嵩上前认真检查了一下,捋着胡须笑呵呵道,“燕世子这伤看起来吓人,其实不要紧,等下拿金疮药止住血就是了。” 李元洵点点头,又道,“为保无虞,还是请张太医给燕世子把把脉吧。” 时倾尘笑着推脱。 “这就不必了罢。” 李元洵叹了口气。 “说来惭愧,都是本宫来迟了,这才害得燕世子受了伤,若是燕世子愿意给本宫一个面子,还是让张太医仔细诊治一番吧,这样本宫心里的愧疚也能少一些。” 李元洵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时倾尘不好再拒绝,只得挽起袖口,让张嵩给自己把脉,张嵩把着把着,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李元洵见状忙问。 “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张嵩迟疑了一下,依他所见,时倾尘脉象孱弱,的确不像习武之人,不过,有一点着实蹊跷,从脉象上看,时倾尘昨夜有用过迷香的痕迹,而根据燕王府传出来的消息,时倾尘昨天白天才挨了八十大板,晚上居然还能生龙活虎地去做这种事,这体力真是出奇的好啊…… 张嵩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回话。 时倾尘打量着张嵩古怪的表情,心中大为不解,他分明已经将自己的内力掩藏得很好了,按说不应该被人发现啊。 “张太医,我的伤势如何?” 张嵩回过神来,掩鼻轻咳,“不妨事的,燕世子好生修养两日,自然就无碍了。” 时倾尘微一颔首,“有劳。” “如此,本宫也能放心了。” 李元彻很是不屑地“啧”了一声,“太子殿下还真是生了一颗仁善之心啊。” 李元洵脸上隐隐浮出一丝怒色。 “三弟,你滥用私兵,擅闯王府,还伤到了燕世子,你还有什么好说!还不快向燕世子请罪赔礼!” 李元彻连话都懒得讲,提步便走。 李元洵简直忍无可忍,“拦住他!” 门上骁卫立时横刀。 李元彻身形微顿,他低低笑了一声,偏头睨了李元洵一眼,一张脸一半埋于深夜,一半被刀光映得惨白。 “怎么,太子殿下终于装不下去了吗?这是要对本王动手?” “允格,你我兄弟,本宫不会对你动手,但你今日擅闯燕王府,本宫不能不给人家一个交代,本宫会将你押回长安,交给父皇处置。”说罢,李元洵扬了扬手,“来人,给本宫将宁王拿下!” “哼,我看谁敢!” 李元彻一声令下,他的亲卫纷纷拔剑护在他的身前。 一时间,场面大乱,宁王府的亲卫和十率府的府兵刀刃相向,僵持不下,凤箫担心时倾尘的安危,立时率众飞身而至。 时倾尘淡淡吩咐,“你们去梨花苑保护梨容。” 凤箫愣了一下,“可是少主这里——” 说话间,李元彻已经突破重围,几个凌空踏步赶往梨花苑,他的唇角勾起一丝邪笑,去他的祖宗规矩,去他的忤逆狂悖,只要能找到她,他什么都不在乎。 时倾尘眸光一紧,他来不及多想,从地上拾起一把剑,快步追上。 李元洵望着李元彻和时倾尘一前一后的背影,怔了一怔,“张嵩。” “臣在。” “你方才给时倾尘诊脉的时候,可曾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张嵩已近大衍之年,此刻见问,老脸涨得通红,“回太子殿下,臣观燕世子的脉象沉细而迟,这是身体孱弱又兼重伤的缘故,可见确非习武之人,只有一件事,臣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当说不当说。” 第30章 “你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快说。” “燕世子昨夜似乎用过催情的香料。” “催情的香料?不是都说这位燕世子不近女色吗,怎么,受伤之后还有心思去找女人欢好?”李元洵眉头不自觉微微一皱,“覃昭,昨夜燕世子可有出府?” 十率府中郎将覃昭拱手,“并无。” 李元洵笑了笑,“哦?这倒有些意思,走,我们也去瞧瞧燕世子的这位表妹。” 第21章 二十一、壁上观救她 梨花苑。 剪水梨花溶溶月,云裁柳叶淡淡风。 露浓霜重,莺儿给沈衔月披 了件衣裳。 沈衔月浑然不觉,只管盯着案上的棋盘细看,经纬间,黑白两子相争相环,正呈难解难分之态,这是她根据上一世记忆梳理出来的朝中局势。 黑子,喻李元彻。 白子,喻李元洵。 大徵皇帝李承赫中匮乏人,宗嗣不济,当今的东宫太子李元洵乃是淑妃林婷所生,林婷出身江南林氏,其内侄林甫官拜盐铁转运使,主水利,监漕运,掌天下财赋大权。 沈衔月之父沈扶澜曾为帝师,她幼时便听父亲讲过,这位皇帝绝非贪恋儿女情长之人,他选择淑妃的儿子做大徵的储君,无疑有着自己的考量。 大徵建国之初仰赖兵戎剑戟之利,大杀四方,所向披靡,但随着疆域的日益扩大,人口的不断增多,关中地狭土瘠,已经无法供养天下百姓,大徵皇帝不得不开渠运粮,将江南的瓷、绢、茶、米源源不断地送入都邑长安。 所以,与其说是李承赫选择了李元洵,不如说是大徵捉襟见肘的赋税困境选择了江南财阀,但是若想荣登大宝,仅凭财权,无疑是不够的。 沈衔月依稀记得,上一世的永宁八年,夷狄大举来犯,李元洵领命抗敌,结果出师不利,大败而归,皇帝这才惊觉,他选择的这位太子仁德有余,才干不足,若逢治世,或可做个守成之君,若逢乱世,恐难扶绥万方之众。 在李元彻的蓄意挑拨之下,李元洵逐渐失去了皇帝的欢心,以至于最后,皇帝将象征着皇家兵权的金吾卫交给了李元彻统领,不过,皇帝始终没有下定易储的决心,他在李元洵和李元彻之间摇摆不定,将政权交给了李元洵和沈扶澜,将兵权交给了李元彻和时倾尘。 起初,沈衔月并不理解皇帝的安排,由于她的婚约,沈扶澜便是李元彻一党,而时倾尘又和李元彻不睦已久,这个安排怎么看怎么奇怪,后来她才明白,这是帝王驭术,皇帝借此使得财、兵、政三权分立,太子、三皇子、朝臣互为掣肘。 为人君者,疑心深重。 李承赫忧子不成器,难当大任,又惧子太争气,祸及自身。 永宁十年,天灾人祸此起彼伏,内忧外患一触即发,大水漫灌堤坝,淹没良田千倾,沿途河渠淤塞,黎民食不果腹,李元洵奉旨巡视江南河道。 与此同时,夷狄再次蠢蠢欲动,几骑小兵趁着互市的当口,在大徵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李承赫忍无可忍,他命时倾尘率军远赴北疆,征讨燕北十六州。 彼时,李元洵和时倾尘都不在长安,李元彻手握禁苑兵权,决心放手一搏,他打着大婚的幌子起兵谋反,逼宫篡位。 之后的事,沈衔月无从得知。 因为,她死在了永年十年…… 思及此处,沈衔月的神情陡然一凛,李元彻说,他也死在了永宁十年,如果他所言不虚,这棋盘之外还有一只无形之手,一直在悄无声息地搅弄天下风云…… 这个人隐藏在暗处,先是将太子李元洵拉下储君之位,而后又挑逗勇猛有余,才智不足的李元彻举兵谋反,而他则作壁上观,尽收渔翁之利。 “哗啦”一声。 燕亭檐下悬着的占风铎铃铃作响。 似有破空而来的剑啸声,她神情稍顿,抬指拨弄着棋盘上的黑白二子。 这局棋并不难解,难的是棋盘之外的那只手究竟意欲何为? 今晚李元洵、李元彻、时倾尘三人齐聚燕王府,那么,那个隐藏在棋局背后的人也就有可能浮出水面,只要找到了这个人,她就能知道永年十年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她就能知道时倾尘是否无辜,她就能知道自己该去向谁报仇雪恨…… 沈衔月深吸一口气。 她推开窗,素华如洗,梨花尽染,她在这仲夏之夜嗅到了一丝杀意。 这个人,会是谁呢? * 梨花苑外,李元彻大步而至。 燕王府的守卫执剑上前,“三皇子,此处是王府女眷内宅,无诏,不得擅入!” 李元彻扫了眼他们,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哼,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拦住本王?真是不自量力!本王好心提醒你们一句,按照本朝律法,凡以下犯上,伤及皇子者,杀无赦,你们动手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够不够砍头的!还不都给本王滚开!” 守卫们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一时摸不准该怎么办。 李元彻懒得和这几个守卫废话,正欲拔剑,忽然听得当空一声锐鸣,再抬眼时,时倾尘已然将手中剑抵在了他的颈侧。 李元彻咬牙,“时倾尘!你放肆!” 时倾尘淡淡一笑,“三皇子莫要忘了,依大徵律,世子皇子械乱致伤,为保公允,理应交由三司会审,怎么,殿下打算同我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走一遭吗?” 李元彻眯眼打量着时倾尘,半晌,冷冷勾唇,“燕世子,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娘得罪本王吗?你就不怕,因为此事引起父皇的猜忌,招致你们时氏一族的祸端!还是说,你觉得她一个人比时氏一族还重要!嗯?” 时倾尘握剑的手不由一紧。 正在此时,燕王时玄钧大步而至。 “都给本王住手!尘儿,把剑放下!” “父亲,是他擅闯内院在先!” “放下!” 时倾尘抿了抿唇,翻腕收剑。 时玄钧看向李元彻,“三皇子无故擅闯本王的府邸,是否该给本王一个交代?” 李元彻略拱了拱手,“本王醉酒,走岔了路,这个理由,燕王可还满意?” “既如此,来人,送三皇子回去!” 李元彻轻蔑哂笑,扬手推开几个上前扶他的仆僮,“滚开,本王自己会走。” 他佯作走势,转身时,却从袖中抖出火折子,往梨花苑奋力一抛,既然不让他进,他就用火把里面的人逼出来! 时玄钧大惊失色,“容儿还在里面!救火!快救火!” 话音未落,忽见一人凌空一跃,徒手握住了堪堪将落的火折子,在场之人俱是怔了一怔,旋即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元洵的手已然被炽火燎伤,他盯着李元彻,寒声道,“三弟,这个结果,你可还满意?” 李元彻不可思议地看向李元洵,末了,却是一笑,“太子殿下为了拉拢燕王府,还真是不遗余力啊,佩服佩服!” “十率府何在!” “末将在!” “三皇子李元彻悖逆妄行,举止狂浪,本宫不能不处置,覃昭,将三皇子拿下!” 李元彻放声大笑,“本王是否有罪,父皇自会定夺,太子,你别得意的太早了!” 时玄钧上前一步,神情忧切,“太子殿下受伤了?” “无妨。” “尘儿,你快去给太子殿下……”时玄钧话说一半,陡然住嘴,不知何时,时倾尘消失不见了,时玄钧环顾四下,焦急询问,“尘儿呢?他去哪了?” 凤箫悄悄咽了口吐沫,他方才瞧得真真的,几乎在李元彻扬臂掷火的同一时间,时倾尘冲入了梨花苑中,李元洵是去救火,而时倾尘是去救梨容。 只是时倾尘的动作实在太快,再加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子李元洵的身上,无人发现时倾尘已经抢先一步进了梨花苑。 “凤箫?” “咳咳,少主似乎去救表姑娘了。” 说话间,时倾尘从人群中翩跹而出,走到李元洵面前,敛袖一揖,拱手而拜,“多谢太子殿下主持大局。” 李元洵看了眼梨花苑,又看了眼时倾尘,纳闷道,“奇怪,你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 时倾尘眉头微皱,似是不解,“太子殿下此言何意?” 李元洵同样一头雾水,他挠了挠脑袋,指着凤箫说道,“刚刚时伯父寻不见你的人影,这位小兄弟说你去梨花苑救人了,可本宫并未瞧见你进去啊,还没想明白,你就又出来了,所以觉得奇 怪。” 时倾尘闻言一笑,“凤箫应该是看错了,我方才看见太子殿下受伤,想着赶紧去为殿下找郎中,结果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殿下身边有随行的太医令,何须我再去找人,于是便回来了。” 凤箫闻言,连忙跪下,“小人眼拙,太子殿下恕罪。” 李元洵摆了摆手,他本来就是为了拉拢时倾尘,自然不在意时倾尘刚刚到底去了哪里,所以只说,“无妨,起来吧。” 第31章 时倾尘略一思忖,说道,“夜深了,太子殿下手上有伤,不宜挪动,殿下若是不嫌弃,不如,今晚就歇在我的听澜苑吧,殿下可命覃昭将军带着十率府的兵马随行护卫,以保万全。” 时倾尘此言有三。 其一,李元洵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燕王府对此必须有所表示;其二,李元彻没能看到梨容的长相,他难免贼心不死,再生是非,有太子府兵在此,想来李元彻的人也不敢放肆;其三,不知为何,时倾尘总觉得今晚的事颇为古怪,他想要和李元洵聊上一聊,探得一二。 李元洵欣然允诺,他立刻吩咐覃昭带人同燕王府的护卫一起警戒巡防。 时玄钧想去看看梨容有没有受惊吓,但碍于这么多人在场,终于还是作罢了,毕竟梨容在燕王府的身份是表姑娘,他不好深夜前去探视,只得吩咐莺儿尽心照看。 经此一事,燕王府的局面难免有些混乱,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无人留意,一抹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人群,从树梢间一闪而过,直奔城外的西北方向。 * 西郊。 屋外,孤坟荒烟。 屋内,青灯如豆。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敲门声响。 大皇子李元芳猛然睁眼,侧耳细听。 三长一短。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李元芳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门没锁,进来吧。” 来人应了声“是”,旋即推门而入,他兜着石青暗花斗篷,脸容掩藏在阴影里,随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曳曳而动。 “属下参见大皇子殿下。” “如何?” “不出殿下所料,太子和三皇子刀剑相逼,各不相让,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这两个人不足挂齿,天澜呢?他今晚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太子对燕王府施以援手,燕世子对太子颇有好感,今夜邀请太子同住听澜苑。” “情理之中,还有吗?” 那人见问,仔细想了想,才说,“有一件事,属下觉得有些蹊跷,今夜看起来是太子和三皇子之间的争端,可真要细细论去,却在一个人身上。” “谁?” “梨容。” “梨容?天澜的表妹?” “殿下有所不知,燕世子为了维护她,先是对三皇子拔剑相向,后又险些在众人面前暴露武功,燕世子素来行事如水,不留半点痕迹,今夜之举,着实反常。” 李元芳思忖半晌,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人稍作迟疑,并不告退。 李元芳看他一眼。 “还有何事?” “殿下,属下有一事不解。” “说。” “殿下在察觉三皇子的异动之后,第一时间不去告诉燕世子,反而悄悄找了太子,如此一来,就给了太子救护拉拢燕王府的机会,将燕世子推向了太子一方,这对殿下而言并无益处啊。” “太子和三弟之间终有一战,本王作壁上观,有何不好?” “可殿下不是一直很看重燕世子吗,就不怕燕世子同太子交好,最后扶他登基?” “不会,且不论本王与天澜相交十年之久,便是太子其人,本王也是深知的,太子性情过于仁厚,绝非开疆拓土之君,本王能看到的,天澜不会看不到,所以本王并不担心,不过嘛……”李元芳话锋一转,咧嘴一哂,“不过,天澜对这个表妹的情谊,我却有些看不明白了,本王倒是好奇,她究竟生得如何惊为天人,竟将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澜也给迷住了。” “可要属下入梨花苑一探?” 李元芳一抬手,“不必,本王将你放在燕王府,还有更长远的打算,你不要因此暴露了身份,这件事,本王亲自去查。” “是。” * 听澜苑。 门上府兵拦住了两个侍女打扮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太子殿下今夜在此下榻吗?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我叫莺儿,是梨花苑的侍女,表姑娘听闻太子殿下受了伤,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亲手调制了一味凝神静气的香料,让我们给太子殿下送过来。” “香料?什么香料?” 莺儿打开剔红描金香盒,笑道,“此香名唤九和香,味辛性散,可以舒缓疼痛。” 府兵稍一拧眉,覃昭此前特意叮嘱过他们,不得对燕王府的人无礼,再看看这两个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放她们进去应该也没什么事吧,他正在犹豫,恰巧看见了太医令张嵩,忙道,“张太医,烦请帮忙看看这味香料有无问题。” 张嵩抬指捻开少许香粉,放在鼻间仔细嗅了嗅,“此香确有凝神止痛之效。” 府兵这才放人。 “撂下香料就出来,不可久留。” 二人称是,旋即往里走,莺儿悄声问,“姑娘,我们是要去找世子殿下吗?” 沈衔月摇摇头,“不,我们悄悄绕进隔壁,听听李元洵和时倾尘在聊什么。” “啊?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万一被太子殿下当成刺客杀了怎么办?” “有时倾尘在,你怕什么?” “可是……” “你若怕,我自己去就是。” “不,我不怕,我要跟着姑娘。” 沈衔月一笑,“好,那就走吧。” 第22章 李元洵一直怀疑时倾尘和建安盟有所往来,所以他在时倾尘的屋中走来走去,美名其曰“逛一逛”,他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此印证自己的猜想。 时倾尘陪着他逛,眼见他的脑袋都快探进砖缝了,不由得扬了扬眉,“太子殿下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找?” 李元洵捏拳掩唇,战术性咳嗽了两声,“没有没有,本宫就是随便逛逛,燕世子,你这屋子不错啊,真是不错!” 时倾尘堪堪扯出一丝笑容,这个人就差把“我在找线索”写在脑门上了,他忍不住暗自腹诽,太子殿下,您究竟是怎么当上大徵储君的,就靠投了个好胎么……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卧榻前,李元洵伸出手,正要把卧榻上的帘幔掀开,时倾尘抢先一步,将他“请”回了堂屋。 时倾尘不能容忍自己的床被一个陌生人肆意窥视,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还是一个男子,时倾尘没这个癖好,也不打算惯着这位多少沾点傻气的太子殿下。 李元洵看出了他的不悦,连忙解释道,“燕世子,你千万别多心,本宫是怕你的房间里藏了刺客,所以才检查得仔细了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燕世子见谅。” “太子殿下说笑了,今夜多亏太子殿下援手,不然这场闹剧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不过,刺客一事,太子殿下大可放心,燕王府上下防卫周密,夕惕若厉,绝对不会有什么刺客。” “哦?是吗?”李元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从袖中抽出三张字条,依次摊在时倾尘的面前,“那么燕世子怎么解释这个?” 时倾尘微微皱眉,他认得其中的一张字条,他在听闻李元彻夜闯燕王府之后,派凤箫去太子别苑求助,这张字条正是他亲手所写,不过另外两张字条他从未见过。 “这是?” 李元洵神情颇有几分得意之色,像是勘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案,他抬指敲了两下八仙 桌,不疾不徐地说,“今夜本宫原本已经打算歇息了,结果一连收到了三张字条,一张是你派人送来的,还有两张,送信人没有留下姓名,本宫一面点兵赶往燕王府,一面派人去调查另外两个送信人,燕世子,你猜本宫发现了什么?” “太子殿下发现了什么?” “其中一人,正是你们燕王府的侍女!” 一墙之隔,沈衔月揉了揉眉心。 莺儿以为沈衔月在怪自己,她连忙摊摊手,小声为自己分辩,“姑娘,你不能怪我啊,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侍女,自然没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 沈衔月摇摇头,她并没有责怪莺儿的意思,她只是在想,另一个人是谁?这个人,会不会和永年十年的事情有关?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棋盘之外的那只手? 四下岑寂,空气躁动,她的心跳不自觉加快,她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沈衔月勉力稳了稳心神,她把脸贴在排气孔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另一边。 时倾尘拈起两张字条,素笺墨痕在他的指尖翻飞,“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嘛,”李元洵轻咳一声,“他的身手实在太好,本宫派去的亲卫没追上,不过呢,本宫已经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清楚了!” 时倾尘这回倒是有点佩服李元洵了,他正了正神色,“愿闻其详。” 李元洵抬身起来,他把手负在背后,自信不疑地说,“很简单,这两个人呢,一个是倾慕你的侍女,她在得知你有危险之后,第一时间不计生死跑到本宫的别苑求救,另一个呢,则是建安盟的人,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燕王府,看到情况不对,就赶紧来找本宫了。” 第32章 时倾尘扯了扯僵硬的唇角,呃,这就是他口中的聪明才智么,还真是…… 大智若愚。 李元洵见时倾尘不作声,复又一叹,“燕世子,依本宫看,这个建安盟的盟主太不是东西了,建安盟又不是没有兵马,他不立刻救你,反而找人知会本宫,让本宫和三弟互相残杀,真是其心可诛!所以燕世子,要是建安盟派人拉拢你,你千万不要轻信,鬼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时倾尘眼前一黑。 他骂自己不是东西?还当面骂? 李元洵瞧见时倾尘难看的表情,试探着问,“燕世子?” “嗯,太子殿下所言甚是,我会命人查明此事,多谢太子殿下提醒。” 李元洵满意地拉他坐下。 “燕世子,此处没有外人,你和本宫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建安盟的线索,你也知道,本宫这个太子当得艰辛,建安盟一直是父皇的心腹大患,如果能查到建安盟的下落,本宫在父皇跟前也是大功一件啊,你放心,本宫以后要是发达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太子殿下怎么就认准了我和建安盟有联系呢?” “谁不知道,当年大徵内忧外患迭起,燕王府和建安盟外抗夷狄,内匡王道,同仇敌忾,往来甚密,如果建安盟还存在于世的话,不可能不派人来找你。” 时倾尘似乎笑了一下,烛火轻曳,他凝视着跃然纸上的半抹壁光,轻声说,“太子殿下也知道,当年,是燕王没有守好燕北十六州,致使故土沦丧,百姓离乱。”他深吸一口气,“这样的怯懦之徒,无勇,无义,不忠,不信,怎么配入建安盟的眼?建安盟素以匡扶天下正道为己任,如果建安盟真的派人来找我,也该是杀我,而不是救我,不是吗?” 李元洵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金灯华彩,万丈辉煌,时倾尘落在莲花烛台上的眸光清冷而又慈悲。 不知为何,李元洵看着这样的时倾尘,耳畔不自觉回响起那个人的声音,“燕王守卫大徵江山百余年,何故为了一个女子,断了大徵百年基业,毁了先祖几世威名,太子殿下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吗?” 李元洵沉默半晌,忽然开口。 “燕世子,我信你。” 时倾尘微怔。 “太子殿下说什么?” “我说,我信你,本宫相信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本宫相信燕王府是无辜的,如果燕世子愿意助本宫一臂之力,本宫必当投桃报李,还燕王府一个清白。” 时倾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是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听见“清白”两个字,他十指内扣,在掌心镂出一道浅淡血痕,他把手虚掩在雪白的袖袍之下。 “此案早有定论,我想知道,殿下为什么会选择相信燕王府?” 李元洵笑道,“说来也是一段奇遇,机缘巧合,本宫日前得见一位神女,她能言过去,能知未来,既然她说当年燕北十六州一事有蹊跷,那就一定有蹊跷。” 时倾尘微一挑眉,这个答案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奇就奇在这里,她说自己名唤天尤,是春风馆的姑娘,可本宫后来派人去查,春风馆根本就没有这号人,你说她是不是天上的神仙!” 时倾尘思忖着说,“天尤,即是一个‘无’字,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以真面目示人。” “嘶,好像还真是啊。” “殿下是在哪里遇到这位女子的?” “就在杏花村,你昨日不是在杏花村宴请本宫和三弟嘛,本宫去更衣的时候,被杏花村的伙计请到了她那里,本宫见她谈吐不俗,气质过人,不由得信了两三分。” 时倾尘眸光微动。 昨日、春风馆、杏花村。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时间地点连在一起,他大概猜到这位“神女”是谁了。 “她和殿下说什么了?” “她说,一年之后,北疆动荡,本宫领命出征却大败而归,失去了父皇的欢心。” “一年之后?嗤,这样的无稽之谈,殿下也相信?” “本宫原本也是将信将疑,直到今日一早,北境探子来报,北凉的拓跋浩在王室内乱中脱颖而出,成为新一任的北凉国主,此人好战嗜武,野心勃勃,刚登基就从西番购置了千匹良驹,还通过互市囤积了大量粮草,这不就是秣兵历马的先兆吗,可见,神女所言不虚。” 时倾尘从来不信神佛之说,尘寰若海,人世间有那么多人都在苦苦挣扎着,若说有甚么区别,不过是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溺死在海底,可都在苦海里啊,倘若真有神佛,他们为何不救? “殿下可还记得这位女子的容貌?” “绝对是倾国倾城,不可方物,只可惜,她带了面纱,本宫没看清她的模样。” 时倾尘忍不住笑了出来,“殿下都没看见她的样子,怎么知道她倾国倾城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美是无法被俗物遮蔽的,美是一种感觉,她就是这种感觉。” …… 莺儿听着李元洵的高论,悄悄拉了一下沈衔月的袖子,掩唇笑道,“姑娘,你别说,这位太子殿下还挺有眼光的。” 沈衔月抬指,打了一个“嘘”的手势,却不小心碰到身侧的花瓶,花瓶应声落地,二人面面相觑,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 几乎是同一时间,时倾尘和李元洵的谈话戛然而止。 “什么声音?” 李元洵警觉地扫了眼四周,高声喝命,“覃昭!有刺客!抓刺客!” 时倾尘眉头微皱,他喜欢清静,从来不准别人进入他的屋子,就连凤箫、研墨、青崖、断舟几个若无吩咐,等闲也不得擅入,怎么会突然传来这么一声响动?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闷,不像是这个房间里的动静,倒像是隔着砖墙传过来的。 难道,隔壁有人? 时倾尘下意识看向排气孔的方向,正好和沈衔月的视线对上。 这一眼,恰如飞鸿踏雪,又似星河潋滟,刹那万籁生灭,二人俱是一怔。 沈衔月抿了抿唇,她不能让李元洵发现她就是那个“神女”,这么想着,她望向时倾尘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祈求。 时倾尘见她如此,先是一愣,继而浅浅一笑,似是无声的允诺。 这时,门外传来了嘈杂急促的脚步声。 “这间屋子查过了吗?” “还没有。” “ 你们几个进去看看。” “是!” 几名府兵才要推门,忽听一声“且慢”。 众人循声看去。 时倾尘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有点发懵的李元洵。 覃昭抱剑行礼,“参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臣护驾不力,还请两位殿下恕罪。” 李元洵抬手示意他起来,“听澜苑今夜有什么可疑人员出入吗?” 门上府兵上前一步,叩头请罪。 “回太子殿下,约莫一炷香前,有两个自称梨花苑侍女的人来送香料,小人记着覃将军的叮嘱,不敢对王府里的人无礼,就把她们两个放进来了。” “送香料?方才本宫和燕世子都在屋内,并不曾看见有人送香料过来呀。” 覃昭立即单膝跪地,“是臣失察,臣这就把这两个人揪出来!” “不必了。” 覃昭闻言,错愕抬眼。 “燕世子这是何意?” 时倾尘向李元洵拱了拱手,“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我这个表妹酷爱调制香料,隔三岔五就会给我送一些过来,这两个人的确是我府中的侍女,并非什么刺客。” 覃昭拧眉。 “既然是送香料,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地进去?如此行径,着实可疑!”他说着,拱手请命,“为了两位殿下的安全起见,还是让臣带人搜一搜吧。” 李元洵也不放心,于是点点头。 “覃昭,你……” 李元洵尚未说完,忽见时倾尘推门而入,他不由得惊呼一声,“小心有刺客!” 时倾尘大步踏碎夜色,在沈衔月讶然的目光中将她揽入怀中,“陪我演出戏。” 沈衔月会意,她桃靥微红,随即把脸埋在他泛着松月香的衣衽间。 时倾尘抱了沈衔月出来,他的手掌拢着她的发心,宽大的袖袍将她的面容遮了个严实,“覃将军可知‘金屋藏娇’四字?本世子的女人,也是能让人随便看的吗?” 覃昭连忙挪开视线,垂首告罪,“臣僭越了,臣没想到世子殿下居然会好……” 时倾尘挑眉,“好美色?”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 李元洵还从未见过时倾尘这副样子,他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既然是一场误会,覃昭,你就不必再搜了。”他的目光扫过时倾尘怀中的女子,又是一笑,“没想到啊,燕世子这么清贵的人品有朝一日也会为了女子倾心,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哈哈哈哈哈,英雄难过美人关!” 第33章 时倾尘神情始终淡淡,“太子殿下说笑了,夜深了,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殿下的下处,殿下不妨过去一观,若有什么不妥之处,我再为殿下重新置办。” “放心,本宫懂,本宫都懂。”李元洵从时倾尘身边走过时,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本宫就不打搅你的好事了,燕世子,好乐啊。” 时倾尘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打趣,他面如冠玉,岿然而立,唯有掩藏在夜色中的耳根,浮上了一抹淡淡的红。 一时间,李元洵一行人走远了,乌云濯褪,风月清朗,那抹红越来越热,他想要忽视都不能,他扫了眼廊下诸人。 “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都下去吧。” 几名府兵迟疑道,“可太子殿下吩咐我等好生保护燕世子……” 凤箫不待他们说完,疾跃上前,厉声呵叱,“没听见殿下的话吗?速速退下!” 府兵们面面厮觑,他们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旋即行礼告退。 凤箫叉着腰,冲时倾尘得意地一扬下巴,他今年不过十六岁,顾盼间,眉梢翻飞着孩子般的神采,“少主,没事啦,我把他们都给撵跑啦!” 时倾尘略一点头,又说,“凤箫,莺儿,你们两个也下去吧。”一语未了,他感觉怀中人似乎笑了一下,她温暖香软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衣襟处,他忍不住勾唇。 莺儿应了声“是”,便出去了。 凤箫却是一动不动,“少主,我也要出去吗?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 时倾尘折身回行,淡淡吩咐,“凤箫,你带着研墨他们守在外头,今晚,一个人都不准放进来,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凤箫不言语,他望着二人的袖袍随风倾曳、交叠,仿佛在滟滟流月中荡漾开一片片葳蕤水光,不由得陷入深思,他从未见少主这样抱过任何一个女子。 难道,他的少主真的动情了? 凤箫愣了一下,继而咧咧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少主过得太苦,一心一意惦念着燕北十六州,从来不在男女之事上留心,这怎么行呢,这回可好啦,少主终于开窍了! 他还没高兴完,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少主让他去调查“梨容”的真实身份,他为了报答风鹤的救命之恩,对少主说了假话,所以在少主的心中,“梨容”是他的妹妹,他怎么可能和自己的妹妹发生什么呢…… 凤箫这个悔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找时倾尘坦白,忽听里面传来两声低吟。 “时倾尘你放开我……” “别动……” 凤箫目瞪口呆地怔在当地,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会子听了这个,一下子就脑补出屋中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低下头,红着脸,轻手轻脚地溜走了。 少主这个人一向清矜自持,要是让他发现自己撞见了他这么没脸的事,还不得罚自己练一宿的剑呀,凤箫打定主意—— 此事,容后再议。 眼下,先跑为上! 第23章 时倾尘的身量颀长苍劲,行动时,竹月色织金缂丝缠枝纹衣袂流光潋滟,仿佛掬着一池春水,映在他的眼帘深处,她仰起脸,冲他真挚一笑,“方才,多谢你。” 刹那间,月华流沙,银汉簌簌而落,两三行拂落青丝乌发,灯花微漾,呼吸凝作胭脂,怎敌她眼尾一点朱砂。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暧昧透过轻薄质感的丝缕,漫出一丝丝沙哑。 “梨容。” “嗯?” “你和三皇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发了疯似的寻你?” 沈衔月才要说话,却见他摇摇头,似是叹了口气,“不要骗我,我要听实话。” 她闻言,不觉一怔,抬眼看他。 他很好看,山水眸中晕染着淡淡的光泽,三分疏离似月,三分清冷似雪,三分漆黑似夜,还有一分,宛如掩藏在无声处的千丈风雪,看似涟漪微动,实则,水面之下,早已波涛汹涌。 “你要听实话?” “嗯。” 不知为何,她轻声笑了一下,“好啊,我告诉你,我和李元彻做过夫妻。”她顿了顿,补充道,“名副其实的夫妻。” “名副其实的夫妻……” 时倾尘怔怔呢喃了一遍,声音中掺杂着破碎的残痛,“你是说,你和李元彻……不,我不信,梨容,你骗过我许多次,你在骗我,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他的容色苍白,如冷玉,似残雪。 她望着这样的他,忽然有点于心不忍,可是那又如何,上一世,她深爱着他,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 可是他呢,他不屑一顾,他漠然视之,若不是他,她怎么会瞎了眼睛,嫁给了李元彻那个混蛋,若不是他,她又怎么会在大婚之日被李元彻那样羞辱强迫。 他不是要听实话吗? 这就是实话! 沈衔月说不清自己对时倾尘是何种感情,这世上的感情千千万,可说到底,不过是爱恨两个字罢了,恨到极致,可以杀人 ,爱到极致,同样可以杀人。 爱恨殊途同归,正如慈悲和杀念都是弹指间的刹那芳华。 她爱他。 也恨他。 “沈衔月弯了弯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样的事,我为什么要骗你?我骗你能落得什么好处?不信的话,你自己看。” 说着,她轻抬手腕,上面的薄纱翩跹而落,露出玉藕般白皙纤柔的小臂,她的肌肤细腻光滑,完美无瑕,在月色中泛着珠瓷一样的光泽。 时倾尘有片刻的失神,他分明记得,他曾经在她的腕上看见过一粒小小的守宫砂,可是现在,那粒守宫砂却不见了,他的眸子陡然一凛,“你的守宫砂呢?” 她别开眼,无所谓地笑了笑,扬起的唇角挂着一抹说不清的苍凉,“没了,早就没了,上一次才是骗你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和李元彻有过男女之……” 他不待她说完,伸手将她锢入怀中,摇头道,“别说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说来好笑,他是想听实话,可他更想听自己愿意相信的实话。 她微微一怔,试图挣扎出他的怀抱。 “时倾尘你放开我……” 他俯下身,望向她的眼眸漆黑杳邃,深处仿佛燃烧着灼灼烈火。 烧夜续昼。 万籁辉煌。 “别动……” 沈衔月怎么可能不动,奈何她挣脱不开,终于还是落了下风,他单手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向上高举过头顶,绑在床侧的紫檀屏风架上,另一只手飞快地剥落她的衣衫,又用丝衾将她的要紧处掩好,目光只在她的小臂和裸背上仔细搜寻。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薄唇渐次抿成一条冷削的线,一字一顿地说,“梨容,你最好不要骗我。” 她不怒反笑,顺着他的指尖仰起下巴,“时倾尘,我方才对你说的就是真话,只可惜,你不信啊,还是说,你不愿意信,你宁可我说谎骗你,是吗?” 时倾尘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松开了她,他背过身去,淡淡道,“把衣裳穿好。” 穿你个头啊。 沈衔月把衣裳团成一个球,往他身上用力一掷,“是你脱的,凭什么让我穿!” 时倾尘随手接住她砸过来的那团香软,他没忍住,下意识看她一眼,“不然呢,难道,你要我帮你穿?” 觉察到他的目光,她的小脸白里透红,又丢了个枕头过去,“还看!登徒子!” 时倾尘来不及闪躲,枕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青玉冠上,顷刻间,他的发丝凌空逸散,他心中微有怒火。 “梨容你讲不讲理!是你让我给你穿的,我不看,怎么给你穿?” 她不服气地反问,“怎么,你脱的时候就没想过穿?我不管,我就要你给我穿!” 时倾尘气结。 他对她虽然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他确实没想过对她怎么样,方才,若不是急于印证自己的猜想,他也不会不顾忌男女大防,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也小心避开了她的要紧处,并不曾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自问无愧于她。 只是眼下,她整个人就那么立在那里,青丝凌乱,衣不蔽体,眸光流转间,温柔得几乎能沁出水来,他想不看也不能了,他的呼吸渐次变得灼热急促,她的一颦一笑都在消融着他内心深处的那座冰山,激发起最为疯狂最为原始的颤栗。 时倾尘眼睫轻颤,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沈衔月心底涌起了一丝丝悸动。 她清楚地瞧见他冷白的腕骨微微泛红,似是凌寒盛放的灼灼琼英,修长如玉的指节紧叩掌心,生生攥出一道刺目的血痕,手背之上,隐约可见青筋虬起。 显而易见。 他快被逼疯了。 她仰起脸,脉脉凝望他的眼眸,细若无骨的葇荑攀上他的肩颈,眼尾处晕开一抹潮红,嗓音透着难以言喻的欢愉,她伏在他的耳侧,低低地说,“你恨李元彻吗?恨,就去杀了他。”她捻起他的发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颊侧,温软又妩媚,“也不枉,我唤你一声表兄……” 第34章 这一声“表兄”。 说得极轻极缓。 落入他的耳中却恍若天雷震地。 他的理智原本已经燃烧殆尽,这话,有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他薄唇微抿,别开脸不再看她,她敏锐地捕捉到他幽眸中未曾散尽的欲念,抬指将他的脸一点点勾了回来。 “表兄,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轻轻错开目光,语气不似往常平稳,仿佛煮茶时涌泉连珠的二沸之水,只须臾,便会翻江倒海,腾波鼓浪。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兄长,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在她贴上来的一瞬间,软玉萦怀,香气扑鼻,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发生可耻的变化,似乎要将这铺天盖地的清辉捅个对穿。 他深吸一口气,颤手给她系好衣裳,随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再待下去,他真的会犯错。 不可挽回、不可饶恕的错。 星汉洒落细小的银沙,溢了还满,满了又空,她望着他的身影愈行愈远,唇角泛起一丝嘲弄的笑,她以为自己恨他。 可看到他如此伤神,她却并未获得意料之中的快感。 人间自有情痴。 此恨无关风月。 走到门口时,时倾尘脚步微缓,隔着暗潮涌动的气流,他觉察到一位故人的气息,果然,没过一会儿,大皇子的声音就隔着院门传了过来。 “天澜,你在吗,本王睡不着,漏夜来找你讨杯酒吃。” “殿下恕罪,少主吩咐过,今夜不见人,殿下还是请回吧。” 大皇子也不生气,只把剑随手一丢,斜身倚着院墙,抱臂抄手耍起了无赖,“天澜,你也不管管你手下这些人,连我都敢拦,你要是不出来,我可就不走啦!” 时倾尘扶额苦笑,这个李元芳,惯会在他这里胡闹的,他心说,今夜燕王府还真是热闹,先是三皇子李元彻,再是太子爷李元洵,如今又来了个大皇子李元芳,他都想下帖子把五皇子李元睿请过来了,干脆让皇帝的这几个儿子在这里开一场夺嫡大会,那才叫一个精彩绝伦。 沈衔月闻得此言,微微挑眉,“听这口气,大皇子似乎和你很熟?” 时倾尘依旧不敢看她,他“嗯”了一声,淡淡道,“我去应付他。” 说罢,他推门而出。 大皇子轻功极好,他趁着凤箫几人不留神,飞身遁入,正好撞见迎面走来的时倾尘,他笑了笑,抬手搭上时倾尘的肩,乜眼看向还未掩好的门,揶揄道。 “怎么?你屋里藏了人?” “没有。” 时倾尘不由分说,反手关门。 大皇子嗤笑一声,哼,还说没有,他可是窥见了一个绰绰约约的倩影。 那人,分明就是个女子。 夜色依稀,流苏覆影,李元芳没有认出那个女子就是他日前见过的沈衔月,他抵住门,往沈衔月的方向一偏头,颇有几分倜傥的扬眉道,“天澜,不介绍介绍吗?” 时倾尘轻吐一字,“滚。” 大皇子哈哈大笑,顺势揽他出去,“好啦好啦,你别生气,你的女人,我绝对不看一眼,走走走,我有要紧事和你商量。” “什么我的女人,你看错了!” “是是是,我眼拙,我看错了,那是个男的,行了吧。” “……” 二人的声音渐次远了。 沈衔月本来打算离开,余光瞥见窗侧的书案,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时倾尘身上疑点颇多,难得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她何不趁他不在,在他房中找找线索。 事不宜迟。 说干就干。 案头摆放得都是一些寻常之物,什么镇纸呀、笔洗呀、砚台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她不死心,又将书卷一册一册摊在地上,想要看看里面藏没藏东西,可依旧是一无所获。 沈衔月忙活了大半日,不免口干舌燥,她想要去斟杯茶吃,因为蹲得久了,抬身时头晕目眩,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她踉跄两步,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身侧的屏风,这才堪堪站定。 这一下,倒叫她发现了问题。 这个屏风不对劲。 时倾尘屋中有两架屏风,一个是案旁的墨烟冻石六扇屏,一个是他卧榻处的紫檀屏风架,方才他将她的手绑在床侧,那样大力的动作,屏风也纹丝不动,可眼下她不过是扶了一扶,这个屏风就摇晃不止,就算两个屏风的材质不同,也不至于如此大相径庭。 除非。 这个屏风是中空的。 沈衔月灵光一闪,她曾经在古籍上看到过有关“复壁”的记载,这种建筑极其隐蔽,藏身其中,鬼神难知,但是因为内虚外实,以阴抱阳,有碍风水,等闲情况下不会轻易使用。 她在墨烟冻石六扇屏上仔细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机关,连忙抬指轻旋屏风上面的暗格,伴随着一声细碎的“咔哒”,她惊愕地看见卧榻缓缓升起,露出一个可容两人通行的密道,她迟疑了一下,随即纵身一跃,转瞬没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 死一般的诡寂。 沈衔月的轻功是从前在家时跟风鹤学的,三脚猫的功夫,因为许久不练,已经有些生疏了,落地时不慎刮到一旁的朱砂石壁,手背立时渗出鲜血,她顾不得疼痛,连忙撑地起来,伴随着她的脚步声,冰凉的影壁上霎时亮起淡青色的火烛,跳跃忽闪的光影映在她的颊侧。 朱壁、青火、黑夜、乌影。 这个气氛又安静,又诡异。 入口已经完全闭合,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出去的机关,好在烛火一直在轻微摇曳,这就说明这里的空气是和外界连通的,她暂时不用担心会被憋死在里面。 她稍稍松了口气,静下心来打量着这间密室,只见此处机关精巧,步步设伏,心中不由又是一惊,她从未料到听澜苑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所在。 一连串的疑问蹦了出来…… 这个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燕王府里藏着怎样的秘密?还有时倾尘,他同自己的死,同永宁十年的那场兵变有关吗…… 沈衔月不知道,她凝视着影壁上的朱色碑楷,微微敛眉。 太傅府中有不少藏书,其中也包括南朝的书卷,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影壁上的碑楷似乎就是失传已久的南朝文字。 传言,南朝繁盛于千年之前,国君治国有方,国人知乐好礼,举国上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惜后来,朔北铁骑大举南下,南朝就此亡国,虽然这个王朝国祚极短,但在历史上却因为它的书画文章、奇门遁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即便已经历经了千年之久,她面前的碑楷依旧苍绝有力,入木三分,她不自觉伸出手,想要触碰影壁上遒劲悲壮的朱红雕镂,感受一下沉睡千年的历史温度。 不料“唰”的数声。 几支冷箭从暗处袭来,她躲闪不及,堪堪避开左右两箭,再抬眼时,当中一箭正冲自己眉心而来,她匆忙仰身,却是体力耗尽,再难支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衔月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密密麻麻的箭雨再次袭来,她欲哭无泪,只当今日要命丧于此了,忽见银光一闪,时倾尘从天而降,他拔剑斩落飞矢,护在她的身前。 她心头一暖,唤了声,“表兄。” 他闻言,眉峰微蹙。 方才,时倾尘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匆忙打发走了李元芳,折身回屋,果然发现“梨容”不见了。 在看到那扇微微倾斜的屏风时,他瞬间反应过来,“梨容”应该是进了密室。 这间密室里藏着他不能与人言说的秘密,现在有人闯入了密室,这也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因此暴露身份,陷入危局。 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害怕,密室里有太多的机关,稍不留神,就会尸骨无存。 他害怕她死在里面。 他不想她死在里面。 这么想着,时倾尘眸中愠色渐浓。 她怎能如此不小心,将自己置于险境,她知不知道,他要是晚来一步,她真的会死在这里。 他极少动怒,而此刻,他抿着唇,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冷漠地甩落碎箭,字句冰冷,一如眉眼间的锋利。 “站稳了,一动也不要动。” 他说这话时,迎面飞来的箭矢离她只有一寸之遥,可她却并不挪步。 生死关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相信他,没有任何理由的相信他。 下一瞬,寒霜吞海,陆离惊霄。 时倾尘的动作太快,快到她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已经结束了,银光乍现间,破刃而出的气流疾转向左,竟将她眼前的箭矢生生震断。 沈衔月心中微惊,这样好的功夫,怕是满皇城也找不出一个。 须臾,箭势稍缓。 时倾尘瞅准时机,凌空遽起,用雪龙吟将密室上方的龙牙上下扣紧,这场箭雨终于停了下来,他回握剑柄,旋身落定,深深看她一眼,“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35章 他低沉的嗓音含着明显的不悦。 他刚刚救过她的命,她不想惹他生气,也不想让他对自己起疑,于是,她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她本来想挤出两滴眼泪,可惜演戏的火候不到家,努力了大半天,也没流出泪来,倒是因为太过用力,微微红了眼眶。 “我不小心碰到了屏风上的机关,发现了这个暗道,一时好奇,就想着下来看看。”她说着,仰起脸,投向他的目光无助又可怜,“表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没料到她会道歉,记忆中,她还是第一次向他示弱,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默默打量着她,待瞧见她的伤口时,不由得微微蹙眉,“你受伤了?” 沈衔月这才感觉到疼痛,她摇摇头,“应该是掉下来的时候摔伤的,没事。” 他不由分说地抱起她,“什么没事,都出血了,走,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表兄,我……” “别叫我表兄。” 他讨厌这个称呼,很讨厌。 她怔了怔,不叫他表兄叫什么? 一缕淡淡的松月香沁入鼻息,他将她抱了个满怀,“梨容,叫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时倾尘?” “对,再叫。”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抬眸看他,经过方才的一番打斗,他的发丝凌乱,呼吸不稳,眸中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是隐忍不发的欲念,他要她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不想做她的兄长,他想做…… 说他有悖伦常也好。 说他自欺欺人也罢。 他认了。 第24章 灯花欲坠。 时倾尘将她放在榻上。 银钩玎珰一声地划破夜色,纱帐曳地,烛火明灭,他眼睫微垂,眸间似有万千星河璀璨,若有若无的风拂过她的心,酥酥的,痒痒的。 她忘记了呼吸。 一刹那,什么爱,什么恨,她全都不在乎了,她心底只有一个声音。 她想要他。 沈衔月勾住他的衣袖,“别走。” 时倾尘眸光潋滟,他俯下身,单臂撑在她的颈侧,松月香的味道沁入她的鼻息,愈热,愈浓,良久,他起身,疏疏落落的声音泼洒半帏竹影,“我去拿药。” 她没有说话。 少顷,脚步声又起。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他步着月色而来,白皙修长的指节拨开她眼前的混沌,在她迷离的目光中,他半跪在榻侧,动作轻柔地牵起她的手。 “来,我给你上药。” 她沉沦在记忆的漩涡深处,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上一世,那个曾经让你爱而不得的男子,此刻就这么陪在你的身边,温声细语地同你说话,帮你 上药,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还能为你做些旁的事。 药膏冰冰凉的。 沈衔月倏然回过神来,她推开他的手,小孩子般的赌气摇头,“我不要上药。” 她不要上药。 她要上…… 时倾尘手中动作一滞,他放下药膏,不解地看向她,“怎么了?” 沈衔月小猫似的矜了矜鼻子,随便找了个由头,“不好闻,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时倾尘一怔,不觉哑然失笑,“药哪有好闻的?听话,别动。” “谁说的?我就知道,有一味药是极好闻的,怕就怕,你不舍得给我。” “你说,什么药?” 她弯了弯眉,右手搭上他的左肩,轻轻往下一扯。 他措不及防,下意识捂住自己半开的衣襟,仓皇后退,直至磕到桌案的边沿方才站定。 帘栊漾荡,灯花揉碎。 灼热从烛心蔓延开来,红到了他的耳根,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他不是在做梦吧?他方才居然被一个女子轻薄了? 沈衔月也看着他,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肆意游走,丝毫不加掩饰,有如干柴之于烈火,他在她的注视下烧成了红温,冰蓝云纹软烟罗松散斜逸地拢在他的臂间,泻出他清劲白皙的腕骨,他的肤色如竹似玉,冷傲霜华,美中不足的是,其上隐约可见尚未痊愈的斑驳血迹。 鲜艳又刺目。 她轻启朱唇,“我想要你……身上的药,怎么?舍不得嘛?” 他听见她突转的话锋,微一扬眉。 沈衔月也不在乎他的看法,她勾了勾唇,扯出一个随意妩媚的笑,赤足下榻,珠帘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清脆悦耳的玉声倾曳而落。 她一步步走到他的眼前。 他没有动。 时已入夏,风微醺,人初醒,夜色中漾荡着梅子酒的味道,她的指尖摩挲过他的每一寸伤痕,那样温柔,那样缓慢,她知道,他身上的这些伤,都是他为她受的。 感动吗? 会有一点点吧。 沈衔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来到这个世界,除却死而复生的喜悦,更多的是一种解脱,一种释然,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不在乎满口仁义道德的人笔下的是非对错,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要是她想要的,她都会不遗余力地握在手中。 他如是。 这个棋局亦如是。 时倾尘抗拒不了这样的她,他也不想再抗拒,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时玄钧的亲生儿子,既如此,又何必在意这所谓的兄妹之情,他对自己说,放纵一次,又有何妨? 他攥住她的指尖,掌心的温度几乎能将她化掉,她仰起脸,笑着默许了他。 彼时的他不会想到,一步错,步步错,这一次之后,还有数不清的千万次。 …… 山巅冰雪消融,药香缱绻恣意,她以一种很新的方式,将药涂遍了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在极致的颤栗中,她仿佛又一次看见了上一世的凛冬、残雪、红衣,在生与死之间穿梭、喘息、绽放。 风呼啸着,几乎是无师自通般地由冬入春,由春入夏,淹没肌肤,浸染唇齿。 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这种事,趁他丧失意识的时候是一回事,在他清醒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她伸出手,试图往后推他,“停下……我不要了……” 他哪里肯依,如竹似玉的指节锢住她的双腕,继而俯身含住她的珠垂,哑声问,“不要什么?不要药,还是不要我?” 逼仄、暧昧、醺醉。 至生、至死、欢愉。 她檀口微张,仰脸看他,在赤裸的空气中,二人交错的目光掠起一道灼热亲密的吻痕,她没力气说话,不住喘息着,“我……都不要了……” 他眯眼。 她水润红胀的唇瓣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这个“不要”落在他的耳里也便有了相反的意味,他笑了笑,似是一本正经地问她,“这个味道你也不喜欢吗?” 她别开脸,执拗地说,“不喜欢。” 他挑了挑眉,垂指勾起丝衾上的半波潋滟,亮在她的眼前,“不喜欢,怎么成了这样?” 她瞧见这份赤裸裸的罪证,再次红了脸,“喜欢这味药,但不喜欢你。” 沈衔月说这话,原本只是同他逗趣,可是他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凝视着湿滑洁凉的丝衾,上面没有一丁点落红的痕迹,他的笑意渐次僵硬在嘴角。 “你,真的不是第一次?” 她微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觉得好笑,又觉得好气,于是反问,“怎么,你是第一次?” 方才,沈衔月又一次看到了他耳后的朱砂痣,可见,那并不是什么守宫砂,想来不过是胎记罢了,算起来,时倾尘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作为燕王府的独苗,不通人事属实说不过去,再结合他这两次在床上的优异表现,她满以为自己能将他一军。 不料他“嗯”了一声。 沈衔月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是第一次,她心底其实是欢喜的,却偏偏装出嫌弃的模样,她轻抬玉腕,指尖徐徐地滑过他的胸膛,“难怪动作如此生疏,真是可惜了你的这幅好皮囊。” 时倾尘的大脑一片空白。 痒。 痛。 他的眼睛还红着,声音却已经冷了下来,他抬手钳住她的纤腕,“怎么?你很有经验?” “至少比你强。” 月亮西移,堪堪坠在屋檐一角,流华沿着帷幔丝衾滑落,洒逸他的半边脸颊,他默了默,蓦然欺身而上,在她的一声惊呼中,他用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带入了自己怀里。 他手上用力,声音沙哑,“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她面有愠色,嗔道,“放开我,时倾尘,你弄疼我了!” 他不理会她的挣扎,只是逼问,“梨容,告诉我,是谁?李元彻吗?” 沈衔月咬着下唇,她原本可以告诉他,这一世,她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男人,可她心里存着气,偏要叫他不舒服,于是嘴硬道,“是,是他,就是他。” 第36章 时倾尘牙关紧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恨声道,“为什么?” 她竟是笑了一下,白腻纤细的素腕攀上他裸露的肩颈,香温玉软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因为,你口口不如他。” 这话太过露骨。 他对这样的她痛恨至极,却又舍不得放下,他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魔。 胜负欲起。 他压住她。 “再来,告诉我,我比他强。” …… “你,不如他。” …… * 东方既白,云朵沾满了阳光,似是一床软绵的被,裹住了不着寸缕的二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了,月牙儿似的弯在他的怀里,他起初还怕自己把她吵醒,后来发现她是睡得真香,少年人的体力是无穷无尽的,他不记得昨夜给她上了多少次药,只记得她被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却还是不肯如他所愿,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 时倾尘撑头看她。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她第一个男人了,他纠结的问题在于她究竟怎么看自己,他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所以被她那样一说,不由得不自信了。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他昨夜真的表现得很差劲吗? 时倾尘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学问不好,可以去请教先生。 功夫不好,可以去请教师父。 可是这种事,他该去请教谁? 时倾尘认真回忆昨晚的每一个细节,还没等他想出个究竟,忽觉怀中人动了动,他垂眸,只见那个小小的人儿缩在他的怀里,纤细修长的睫毛不住地发颤,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沈衔月没有醒,而是沉入了更深的梦境,这是她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噩梦,梦中,大雪纷飞,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己临死前的场景,还是一样的痛,一样的冷,她呢喃着,“李元彻……” 时倾尘听见她的呓语,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在她的心里,他便这般比不上那个 人吗? 他撩开帘幔,抬身便走,他走得太快,没听见她的后半句话。 “李元彻……我不准你污蔑他……” * 六月十六是林府千金林宛烟的及笄礼,宴帖递到了燕王府。 小辈们过生辰,时玄钧自然不好亲自前去,却也不好不去,于是便让慕容嫣带着时倾尘、沈衔月两个人过去。 时今,大徵税赋仰赖东南财阀,江南林氏可谓是满门荣耀,林宛烟之父林甫掌着盐铁的肥差,林宛烟之姑母林婷是宫里的淑妃,林宛烟之表兄是太子李元洵,林甫对这位女儿极尽疼爱,她的及笄礼请帖皆用金粉掺着墨汁研磨书就,单是这一项上便要耗费不少金银。 这日午后,时玄钧唤来时倾尘。 时倾尘依礼参见,等了半晌,却不见时玄钧说话,他抬眼撞见时玄钧深沉峻默的目光,莫名觉得有几分心虚,连忙垂下眼帘,“父亲怎么这样看着儿子?” 时玄钧笑着摇头,喟叹道,“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呐。” 时倾尘稳了稳心神,勉力一笑,“父亲精神矍铄,正当盛年,何出此言。” 时玄钧没有接话,他看着时倾尘,却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阳光灿烂,金尘扬逸,他的记忆清朗而又模糊,当年慕容蝉身中巨毒,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跑死了七匹马,从长安逃到江南,在燕王府生下时倾尘,随后撒手人寰,临死前,她将时倾尘托付给了时玄钧。 时玄钧不是时倾尘的生父,可他尽到了所有人父的责任,他深爱慕容蝉,也便爱屋及乌地爱着她的所有,他望着眼前的少年,似乎隔着尘埃往复,觅见了慕容蝉年轻时的样子。 那样耀眼。 那样夺目。 那样热烈。 那样美好。 时玄钧沉默良久,方才哑声道,“尘儿,你生得很像你的母亲。” 时倾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的母亲。 他素未谋面的亲人。 在他的记忆里,时玄钧从未和他主动提及他的母亲,他一开始以为时玄钧不爱母亲,所以才会抛诸脑后,后来才明白,时玄钧是因为太爱,才会不忍心,才会连提都不敢提。 忆及慕容蝉,时玄钧浑浊的眼眸一下子有了神采,他缓步踱到门边,天尽头的灿烂云霞映入他的眼眶,泛着细碎的光,他笑了笑,背过身子,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好大的风。” 时倾尘觉得,他的父亲在这一刻忽然苍老了许多。 “我昨夜梦见你的母亲了,她说你大了,要我帮你留意好人家的女儿。” 时倾尘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同“梨容”犯下的荒唐,他受不了良心上的谴责,他躲着她,他不敢见她,可即便不见,他的内心也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时玄钧不曾留意时倾尘的神情,他叹了口气,自顾自说道,“如今林家正在风头上,听闻那位林家千金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才女,尘儿啊,你若是能……” “父亲,我心里有人了。” 时玄钧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有人了?” 时倾尘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说完之后,感觉心中一下子松快了不少,他掀袍而跪,正色说道,“父亲,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 时玄钧讶然,“你有喜欢的人了?” “嗯。” “谁?” “她叫……” “父亲!” 沈衔月快步而入,打断了时倾尘的话,时玄钧神情微有不悦,但他自认为亏欠她良多,所以没有斥责她的无礼,反而和蔼一笑,“容儿来了。” 沈衔月施施然行礼,“父亲安好,表兄安好。” 时倾尘颔首致意,面上虽然还强作镇定,心里却早已乱了方寸,她来做什么? “父亲唤我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先坐吧,让你兄长把话说完。” 时倾尘抿唇。 这还怎么说? 沈衔月方才在门口听到了两句,大概猜到了时玄钧要同自己说什么,她偷偷睨了时倾尘一眼,笑道,“父亲,我知道表兄心里的人是谁。” 时玄钧更讶异了,“哦?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听府里的侍女说的,表兄曾经在梦里见过一个女子,所以一直念念不忘。” 这话,倒也不算扯谎。 “尘儿,是这样吗?” 时倾尘抬眼看向沈衔月,此刻,她背对着时玄钧,冲时倾尘狡黠地眨了两下眼。 “是。” “原来如此,既是梦中所见,何必当真?” “那么父亲在梦中见到母亲,也不可当真吗?” 时玄钧被他问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罢了,你也大了,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父亲也不会为难你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到时候,你和容儿只当去林府散散心就好。” 时倾尘松了一口气,“多谢父亲体谅。” * 二人一走,慕容嫣立刻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嗔怪道,“你呀你,不是说让你撮合尘儿和林家姑娘的嘛,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做梦去了,真是的!还有梨容的事你也没说!” 时玄钧呷了口茶,慢悠悠道,“若是尘儿当真不喜欢林家姑娘,我们又何必勉强他呢。”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燕王府若想东山再起,势必要走结亲这条路,尘儿是燕王府的独子,是燕王府的指望,他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时玄钧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嫣儿,如果不是为了你姐姐的骨肉,你会嫁给我吗?” 慕容嫣微怔,末了不耐烦道,“这和尘儿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时玄钧抬起视线,“嫣儿,我想知道,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慕容嫣绞着手中帕,心里乱得很。 会吗? 她问自己。 说真的,她当初嫁给时玄钧,是想要保护时倾尘,可是后来,她也不由得对自己枕畔的男人多了几分依赖,她从小在姐姐的庇护下长大,后来又做了太后的养女,富贵安逸磋磨了她的锐气,膏粱锦绣折去了她的羽翼,这辈子,她都无法像姐姐那般驰骋沙场,纵横江湖。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除了时倾尘,她这辈子能够仰赖的也就是她的夫君时玄钧了,这么想着,她不自觉红了眼眶,侧过身子拭泪。 时玄钧见状连忙走到她的跟前,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哄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还不都怪你?白白说这些话来招我。”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问就是了,嫣儿,无论你怎么看我,我都会好生待你的。” 慕容嫣抬起微湿的眼眸,她本就生得极美,此刻眉梢缀雾,秋波含情,更是动人,“王爷这样说,是为着姐姐的缘故吗?” 第37章 时玄钧思忖良久,摇头道,“嫣儿,从前我待你好,的确有阿蝉的缘故,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我是真心爱上了你。” 慕容嫣滚下两行热泪。 时玄钧用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痕,温声道,“嫣儿,我们都是过来人,当年,你、我、你的姐姐、我的兄长,我们都没有选择的机会,我们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和没奈何,如今就让尘儿和容儿自己去选择意中人吧,只当是为了成全当初的我们。” 她的肌肤细嫩光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指腹上的一层薄茧,她微微蹙眉,却并没有躲开,她抬手与他十指相扣,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掌从自己的脸上挪了下来,“妾身都听王爷的。” 时玄钧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不会想到,他怀中的女人早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唯有鲜血,方能染出她指尖的那一簇嫣红。 笑靥是她的面具。 眼泪是她的锋芒。 慕容嫣依偎在他的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唇角滑出一丝冷漠的笑意,她慢慢松开他的手,纤若玉笋的指节勾住他递来的那方锦帕,悄无声息地地将它搅乱,撕碎,扯烂。 第25章 二人沿着曲径,缓步慢行。 昨夜荒唐历历在目,时倾尘多少有些不自在,沈衔月却是淡然 自若,似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会儿和他说今夏的荷花开得正好,一会儿问他早上吃了什么,二人聊了大半日有的没的,眼看这条曲径要走到头了,时倾尘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什么话?” “你方才为什么要打断我?” 沈衔月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如果我不打断你,你会说什么?难道你要和父亲说,你心里的人是我?你喜欢我?” 他反问,“为什么不?” 日头晕染天际,暖而艳。 她眨了眨眼,在变幻飘舞的金絮尘光中,少年白衣俊逸,轩然霞举,眸中却不似从前那般清冷了。 时倾尘轻抬腕骨,掌心卧着一枚玲珑玉簪,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喜欢你。” 沈衔月微微一怔。 她以为他会像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深情款款地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但他没有,他说的是,我喜欢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历经两世生死,她早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爱他,也恨他,她对他的感情浓烈复杂,可他不同,任他如何材高知深,通达众凡,在男女情事上,他也只是初出茅庐的十八岁少年。 他喜欢她。 仅此而已。 沈衔月眼尾泛起一抹潮红,似是池心的芙蓉初绽,她仰起脸,莞尔一笑。 “帮我簪上。” 时倾尘没有拒绝,他抬手,冷白修长的指节拢起她的三千青丝。 万物光辉,风籁璀然。 少年的衣袂沾染了一二分松月香的痕迹,拂过她的发梢,若许年。 沈衔月歪头摸了一下玉簪,笑问,“你知道今天会碰见我?” “不知道,我一直带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遇上了,就送给你。” 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谢,“好,我收下了,谢谢你,没什么事我就先走啦!” 时倾尘一愣,继而无声哂笑,他抄手打量着她,眼神中带着似笑非笑的慵懒。 这个女人。 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怎么肯放她走,下一瞬,他炽热的掌心落在她的腰间,稍一用力,就将她扯入了自己怀里,她没料到他会如此动作,鸦羽似的睫毛不由得抖了抖。 “害怕了?” 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她不服气地怼了回去,“怕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 “是么?”他笑了笑,指尖缓缓下移,“那你绷这么紧做什么?” 沈衔月嘴上说得硬气,身子却是不听使唤地越绷越紧,虽然很羞耻,但她不得不承认,他远比她更了解她的身体,仅仅是轻柔的抚摸,就能让她颤栗起来。 不愧是永宁八年才名满天下的状元郎,学东西就是快。 “时倾尘!” “再叫,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她咬着唇,不肯出声。 他拢住她的发心,迫使她仰头看着自己,“梨容,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唔……” 他的吻,霸道绵长。 她像是在云巅打了个滚儿。 “重说。” “时、倾、尘!” 又是一个吻,更长,更久。 柳丝拂过发梢,她整个人仰倒在碧波粼粼的池中,只有腰肢被他揽入臂弯,空气凝结成大大小小的水珠,薄媚又清润,她觉得自己不会呼吸了,她想要张嘴,可他的滚烫缱绻占据了她的口腔,满满当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 她眼尾的潮红几乎能沁出水来,她不再挣扎,只是望着他。 他心软了,于是放开她。 “重、说。” 她踮起脚尖,双手勾上他的肩,少女的气息甜腻温婉,恍若落花潮水,打湿他的耳畔,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时倾尘低头在她的桃瓣上轻轻吮吸着,末了,他抬指抵住她的唇,一双漆黑的眸子藏着细碎的光,口吻似是命令,又似诱哄,“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不好。” 他太烫了…… 烫的她双颊微红…… 沈衔月轻轻喘着气,其实,她原本也没想让他听见,因为她方才说的两个字是“混蛋”,她弯了弯眉,含笑低语,“闭眼,我们玩个有趣儿的。” 他俊眉微挑,长睫下的星辉闪烁,似乎在掂量着这话的真假,“玩什么?” 她不答,只是用鲜艳欲滴的檀口咬住他的指尖,含情脉脉的眸光中充满了挑逗与诱惑,在他怔神的一瞬间,她抬手搭上他紧实有力的腰线,绕到他的身后。 “听话……闭眼……” 她好轻。 轻似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就像黑与白,就像爱与恨,就像此刻,最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了最坚硬的东西。 他闭上眼,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了给她。 她剥落他的襕衫,又用腰间的玉带将他的双腕牢牢绑缚。 空气甜烂,春色浮醉,若有若无的暧昧沿着他的脊背流淌,时倾尘喉结轻轻滑动,他想抑制住自己体内的热浪与躁动,可她柔软美好的身躯紧贴着他,将他一次又一次拽入深渊。 酥痒叠衣蔓延。 欲念恣意疯涨。 “梨容……给我……” “想要?” 她拨弄他的发丝,不疾不徐地打着转儿,“可我不想给呀,除非,你求我。” 他嗓音微哑。 “好,我求你。” 她闻言,轻轻笑了一声,指尖攀上他白皙颀长的脖颈,顺着他紧绷流畅的肌肉线条肆意游走,他的喉结在她的抚弄下微微隆起,肤质腻滑,如雪灼烧。 他听见她的呼吸拂过耳侧,“我没听见,大点声,重说。” 她分明是在逗弄他。 这个女人,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时倾尘恨不能立刻将她压在身下,奈何他的软肋被她攥在掌心,根本动弹不得,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好似忍冬花纹,生生不息,凌寒绽放,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我、求、你。” “求我什么?” “求你,给我。” 阳光倾泻而落,沈衔月勾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谁是猎物?谁是猎手?在这场以爱为名的厮杀中没有赢家,她折磨他,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她偏头,深深一吻。 这个吻是那样的深,那样的缠绵悱恻,那样的醉生梦死,他近乎窒息。 在缺氧的一刹那,时倾尘的眼前忽而闪过许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画面。 他看见血流成河的沙场,横戈马上行,白骨如卧麻…… 他看见棺椁中气息奄奄的她,红装艳绝,恍若嫁衣,却已是生离死别…… 他看见自己提着刀,单枪匹马攻入长安,杀光了高殿之上的所有人,刀尖淌着当权者的鲜血,冰凉、薄艳,他一阶一跪,叩入山门,他祈求他所知道的所有神明,只为救她一命…… 时倾尘红了眼睛。 他分不清是梦,是醒。 分不清是过去,亦或未来。 这种感觉太过真实,即便隔着千山嘉嶂,万载日月,他依然能清楚地体会到彼时的绝望,他拼命地吻她,如同溺水之人妄图拽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死不休。 他的吻,霸道至极,夹杂着窒息和死亡的味道,沈衔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伤心,她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他了,连忙给他松绑,不料他顺势挣脱她的束缚,发狠地将她囚入怀中,青丝凌风逸散,金尘堕空乱舞,天旋地转,万籁俱寂。 第38章 她喘息着仰起脸,不过一呼一吸间,他干净的眼眸中突然多了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他没有给她思索的时间,再一次拥住她,填满她…… * 六月十六。 李元洵担心有人在林宛烟的及笄礼上闹事,所以,他把十率府的精锐力量全都调 到林府,一时间,别苑只剩下寥寥数人。 艳阳高照,当值的府兵汗流浃背,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起来。 “覃将军真不够意思,他跟太子殿下去林府吃香喝辣,偏生留下咱们几个干这苦差事。” “你别怨覃将军,要怨就怨屋里那个,没有他,用得着咱们在这儿把守吗。” “提他我就来气,什么玩意儿,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吗,瞅那个神气样儿。” “欸欸欸,悄声些,别让他听见,那可是个记仇的主儿。” “哼,怕什么,他擅闯燕王府,还伤到了燕世子,指不定连爵位都保不住,俗话说的好,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到时候,看他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那倒不至于,好歹是圣上的亲生儿子,我估摸着顶多也就是申斥几句罢了。” “你不懂,当皇帝的最是疑心,依我看,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会手软的。” 正闲聊着,却见一人往里走去。 几人连忙喝住。 “干嘛的!站住!” 那人倒也乖觉,立刻请安问好。 “几位军爷,小人是厨房的,这不,给三殿下送吃的来了。” 府兵扫了一眼他手里的食盒,皱眉道,“往日不都是常叔送吗?他人呢?” “常叔他老人家病了,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身子不爽利的时候,这才换了我来,夏天吃食坏得快,几位军爷当心,千万别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府兵嫌他啰嗦,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别废话了,拿过来,我检查一下。” 那人捧着食盒上前。 盖子一掀,酒香饭香扑鼻而来,喜得府兵眉开眼笑,“呦,今儿个居然有酒,还有烧鸡,咱哥几个可有口福了。” “军爷,这是给三皇子的。” “滚。” 那人被这么一吆喝就吓破了胆子,赶紧撂下食盒,三步并作两步跑掉了,府兵们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放声大笑,纷纷卷起袖子,喝酒吃肉。 殊不知酒菜里下了药,没半盏茶的功夫,他们全都前仰后合地栽在地上。 那人一直藏在暗处,见状,立刻从他们身上摸出钥匙,三下五除二开了门。 李元彻被关了许多日,整个人瘦了一圈,他眯眼望着门外的阳光,半晌没出声。 “殿下,事情都按照您吩咐的办妥了,车马就在院外,属下伺候您更衣吧。” 李元彻依旧不言语。 苍栩不敢催,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 良久,李元彻动了动干涩的嘴皮。 “这几天,那个女人在做什么?” 苍栩听他问及此事,不由得嗫喏起来,“回殿下,她,她和燕世子……” 李元彻怒火中烧。 他被关在这里受苦。 她却和另一个男人纠缠不清! 下一瞬,李元彻拢衣而起,“唰”的一声,他从苍栩的腰间抽出长剑,直奔门外。 他要杀人! 他要杀光所有该死的人! 苍栩赶出去时,只见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几名府兵全都被抹了脖子,鲜血淌了一地,映衬出他猩红晦暗的瞳孔,他将长剑抛给苍栩,唇角扬起一个乖戾的弧度。 “走,我们也去林府热闹热闹!” 第26章 林府。 林家在江南经营多年,累世官宦,富甲一方,加之林甫夫妇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极尽宠爱,这场及笄礼办得可谓是钟鼓馔玉,锦绣非凡。 促席鸾觞满,当炉兽炭然,在喧嚷鼎沸的人声中,但见绿云扰扰,团花曳地,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被众人簇拥而来,此人,正是林甫之妻、林宛烟之母,史璇。 不同于大徵的士族门阀,史家在前朝并无根基,及至史璇太爷爷的那辈,通过科举挣了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史家才算半只脚踏入了<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史璇之父史直以清正廉洁名扬天下,被吏部尚书杜知节推举到御史台的察院奉职,后又被太后赐婚,迎娶了尚宫局的女官杨华。 彼时,慕容嫣养在太后膝下,史璇也随着母亲入宫走动,所以二人自幼就认识,后来慕容嫣嫁给时玄钧,史璇嫁给林甫,二人同住江南,关系更是亲近了许多。 这会子,史璇瞧见慕容嫣,一面上前厮见,一面笑着打趣,“诶呀,这不是我们的燕王妃么,王妃娘娘大驾光临,真让我们小门小户的蓬荜生辉。” 慕容嫣抿唇轻笑,“得了吧,谁不知道,如今朝廷缺钱,就连宫里娘娘们的脂粉钱都要仰仗你们林家的盐铁生意,你若是小门小户,我们岂不都成了破落户了。” 林夫人听了这话,神色不觉一变,“玩笑归玩笑,这话可不敢乱说,盐铁是皇家的生意,我们不过是帮着管管罢了,你说这话,不是要我们的命么。” “你也太谨慎了,不愧是监察御史的女儿,罢了罢了,不同你说这个就是了。”慕容嫣笑着岔开话题,“对了,上次我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了?” “如你所言,亲上加亲,自然是好,我只怕委屈了你们家的姑娘,筠儿已然同吏部尚书的孙女有了婚约,你们家的姑娘再嫁过来,岂非要屈居人下?” “这有何妨,她不过是燕王府的旁支,算不得什么……”慕容嫣扫了眼不远处的沈衔月,下意识顿了顿,她没再说下去,扬手唤道,“容儿,你过来。” 沈衔月正和几个姑娘玩双陆,听见慕容嫣唤自己,只得搁下棋局,走了过来。 林夫人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孩儿,竟觉得眼熟得很,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她笑了笑,随口问道。 “你们姊妹玩什么呢?” “双陆。” 林夫人笑说,“筠儿进京了,若不然,你该见见他,他可是玩双陆的高手。” 沈衔月没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只当林夫人在同自己客套,于是笑着应下。 这时候,侍女前来禀报,说是宾客们都到齐了,宴席可以开始了,林夫人才要说好,却忽然发现林宛烟不见了,忙问。 “烟儿呢?” 侍女一惊,“不知道啊,姑娘她明明方才还在这里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场及笄礼原本就是为林宛烟举办的,如今正主不在,林夫人的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命人催了好几次,林宛烟才姗姗来迟。 她一袭茜色罗裙,外搭银红织金缬纹披帛,长乐髻上暗香浮动,行动间,宛若花叶翩翩,熏风逸逸,她生得娇小恬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摄人心魄。 当着众人的面,林夫人板着脸问,“烟儿,你怎么来得这样迟?成何体统!” 林宛烟挽住林夫人的手,模样乖巧可人,“母亲莫恼,我方才给诸位姊妹选礼物,这才耽搁了时辰。”说着,她吩咐道,“快把本姑娘精心挑选的礼物抬上来。” 众人看时,果然是各样精致玩意,虽然小巧,用料却是一等一的上乘,于是连声夸赞,说她年纪尚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将来必得贵婿,林夫人听了这些奉承话,脸色才一点点好看起来。 林宛烟将礼物依次送予各人,及至沈衔月时,她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滞,又收了回去,她弯了弯眉,笑问,“母亲,我瞧这位姊妹眼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她叫梨容,是燕王府的表姑娘,比你小一岁,你们姊妹相称便是。” “原来是燕王府的表姑娘,难怪先前从未见过,你既比我小,那我就叫你容妹妹吧。”林宛烟拉起沈衔月的手,从漆盘上捡了件碧玺带翠十八子珠串,比给她看,“这枚十八子珠串在佛祖跟前开过光,听说灵验得很,粉中带翠的颜色也极衬妹妹的肤色,妹妹,你可喜欢?” 沈衔月是带着记忆重生的,这会子被一个不知比自己小多少岁的人张口闭口叫妹妹,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抿了抿唇,“喜欢,谢谢……林姐姐……” 林宛烟笑着给她戴上,却不料,珠串倏然开裂,顷刻迸溅一地。 众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林宛烟水汪汪的大眼睛立时噙满了泪花,样子很是委屈,她抬手指着沈衔月,颤声道,“ 容妹妹,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心好意送你珠串,你若不喜欢,不戴便是了,为什么要糟践我的一片心。” 沈衔月怔了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林宛烟给她的感觉太过单纯无害,所以她根本没有提防,更何况,她们二人素昧平生,她也实在想不出,林宛烟为什么要害自己? 慕容嫣望着满地碎玉,秀眉微蹙,“容儿,你怎么回事,快给林姑娘道歉。” 第39章 林宛烟哭得更凶了。 沈衔月瞧见林宛烟梨花带雨的模样,嘴角抽搐了一下,继而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她平生最恨这种装无辜扮柔弱的人,既然犯在她的手里,就休怪她不讲情面了。 “好啊,我道歉就是,林姐姐,对不住,我不小心推了你,还请你见谅。” 林宛烟一愣,“你说什么?” 沈衔月笑了笑,随即一把抓住林宛烟的手腕,猛地一推,林宛烟立时栽在地上,她显然没料到沈衔月居然会如此行事,连哭都忘了,只管拿手指着沈衔月。 “你!你!” 沈衔月微微屈膝,冲着慕容嫣和史璇各自行了一礼,“母亲,林夫人,我若真要害人,只会如方才这般敢作敢当,断不会使些不痛不痒的下作手段,我之所以推她,是因为她陷害我,我被冤枉了不打紧,可燕王府的脸面不可不顾,请求母亲查明真相,还我一个清白。” 慕容嫣听她如此说,一时竟也为难起来,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即便慕容嫣不待见她,也不能不在乎燕王府的声誉,可她又不想因此得罪了林家,她尚在权衡,林夫人已经开口了。 “容姑娘,我听你的意思,竟是烟儿蓄意诬陷你了?好啊,你倒是说说,烟儿和你不认不识,她为什么要诬陷你,她又是怎么诬陷你的?” “她为什么要诬陷我,我也不知道,至于后一个问题么,”沈衔月拾起一块碎玉片子,轻轻嗅了一下,“这枚珠串被人涂了麟粉,麟粉一旦暴露在空气中,会对玉石有很强的腐蚀作用,所以,不论我戴不戴这枚珠串,它都会开裂,而且整个过程十分迅速,方才是林姑娘亲手将它递给我的,也就是说,剩下的麟粉应该还在林姑娘身上,谁在撒谎,一验便知。” 林宛烟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泣声低语,“我个闺阁女儿,哪知道什么麟粉,倒是容妹妹对麟粉的用途如此熟悉,很是可疑。” 沈衔月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林宛烟,你敢说你不是血口喷人么!” 这时候,忽闻马蹄四溅,掠云而来,破碎的空气中充斥着龙脑香的气味。 “本王可以为林姑娘作证!” 这声音…… 她猛回首,伴随着一声长嘶,骁骑上的紫金锦袍肆意翻飞,刺入眼眸。 来人,正是李元彻,他凝眸望着她,深处烈火灼灼,几乎要将她吞噬。 沈衔月惊惧交加,疑窦丛生,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件事是他安排的吗? 他和林宛烟什么关系? 他今日来此意欲何为? 李元彻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沈衔月的跟前,他挑眉打量着她,瞳孔幽邃,喜怒参半,她惊慌失措的模样落在他的眼中,让他的心情莫名愉悦了不少。 “好久不见,衔月。” 他的笑意阴冷可怖。 掺杂着死亡的味道。 沈衔月深吸一口气,她知道,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坦然面对,反正她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大不了再死一回,没什么可怕的,这么想着,她内心平静了不少,她抬起眼,镇定地看向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元彻不答话。 这一刻,时间被遗弃在无人的荒野,他凝望着她的眉眼,似乎想要拨开迭迭薄雾,一步步走到她的内心深处。 半晌,他微微勾唇,玩味一笑,这个女人,背叛他,厌恶他,一次次地想要杀害他,可他,却不争气地爱着她,多么荒谬,多么可笑…… 李元彻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他恨,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爱上她。 下一瞬,他拔剑出鞘。 干戈森寒,鼓乐骤停。 在场之人俱是闺阁女子,她们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一时都被突然出现的李元彻吓傻了,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愣愣地瞅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兵马。 由于男女之别,林府宴席分设前后两处,林甫、李元洵、时倾尘等人原本都在前厅饮酒谈笑,他们听到后宅闹出来的动静,意识到事情不妙,快步赶了过来。 李元洵瞧见李元彻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跟前,不由得大吃一惊,“三弟?” 李元彻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沈衔月的身上,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洞穿,思念成疾,爱意沉疴,他恨不能将她掰开了,揉碎了,咽在肚子里,永生永世也不分离。 可他又怎么舍得! 这眼神赤裸昭然,毫不避讳,同为男子,时倾尘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意味,他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随即大步上前,将沈衔月护在身后。 眼锋交错。 硝烟在无声处弥漫。 这个举动激怒了李元彻,他乜眼一笑,“苍栩,把他们两个给我拿下!” 这回,李元洵彻底坐不住了,他可是大徵堂堂的太子殿下,居然根本没人注意他的存在,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本宫在这里,看你们谁敢拿人?” 李元洵一声令下,十率府的兵马立刻整齐列阵,将李元彻困在当中。 不曾想,李元彻面不改色,甚至连眼角的笑意都未减分毫,他解下紫金蹀躞带的玉佩,得意洋洋地亮了出来。 “太子殿下,你可识得此物?” 李元洵微怔,“这,这不是父皇的玉佩吗?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不错,这枚玉佩正是父皇当年亲征蜀地叛乱时随所佩,当日令牌损毁,父皇以此号令三军,见此玉佩,如面君王。” 李元彻扫了眼众人,陡然提高了音调,“诸位应当明白,太子再大,也大不过天子,父皇玉佩在此,尔等胆敢跟着太子胡闹,便是犯上作乱,当诛九族!” 这句话让人不寒而栗,十率府的将士们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敢贸然上前。 林甫掌江南财赋多年,同各路牛鬼蛇神都打过交道,多少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轻咳一声,幽幽开口,“三皇子,即便你有圣上玉佩在手,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这枚玉佩是你偷出来的,也未可知。” “那若是再加上父皇的密诏呢?” “密诏?”李元洵挑了下眉毛,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三弟,你莫要为了脱罪,胡言乱语,当日,你我二人同赴江南,而后你擅闯燕王府,我派人回长安禀明父皇,将你关押在了别苑,你怎么可能会收到父皇的密诏?” 李元彻轻蔑一笑,谁都不会想到,这步棋,他从离开长安的时候就布好了,就连他被扣在别苑,也是棋局中的一环。 会棋者,以棋为棋。 善棋者,以人为棋。 执棋者,以己为棋。 重活一世,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惜,他要的,只有她,还有这个天下。 李元彻皮笑肉不笑地说,“太子殿下忙着游山玩水,玩累了,还得操持林姑娘的及笄礼,哪有功夫理会这等微末小事,本王听闻,太子殿下的书法是父皇手把手教出来的,那么,就有劳殿下验验这封密诏的真假,再顺便帮本王宣读一下。” 李元洵气得脸色青紫,他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讥讽,他努力压制心头愤恨,扫了眼 李元彻手中的密诏,这一看,却是把他唬了一大跳。 他自幼跟随父皇读书习字,认得这封密诏确为父皇亲笔,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燕世子时倾尘官商勾结,敛财贪墨,敕命太子李元洵将其押入长安候审。 “何其荒谬!天澜一无官身,二无财权,这罪名不是莫须有么!” “哼,太子殿下当真很了解这位燕世子么,他可是惯爱以茶商之子的身份行走天下的,难保不会从中玩什么猫腻,殿下若是执意袒护,怕不是他的同党?” “天澜,你快说句话啊!你和生意场的事情没有牵扯,对不对?” 时倾尘思量片刻,不疾不徐地说,“太子殿下不必为难,既是圣上有命,殿下遵命就是,不过,”他话锋一转,“密诏里并没有谈及梨容半个字,即使三皇子身份贵重,也没有权力擅自抓人,依我看,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林大人,你我两家相交多年,总不至于因此伤了彼此的颜面。” 林甫虽然疼爱女儿,却并非不顾大局之人,闻言忙道,“世子放心……” 李元彻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林大人,这并不是你们林府的私事。月余前,长安的府库走失了一批麟粉,经查,梨容进入王府的时间和麟粉走失的时间十分吻合,众所周知,麟粉除了可以腐蚀玉石,还能用来制造火药,所以此事非同小可,本王需要梨容配合调查。” 沈衔月闻言一惊,她原以为李元彻会揭穿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这样,她大可以将李元彻掳走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不料他竟将自己织进了军火案,这回麻烦可大了,一个不小心还会牵涉到沈家,眼下她就是想用自己太傅之女的身份也不能了。 第40章 “李元彻,你胡说八道!” “梨容姑娘,你先不用急着分辩,等进了大牢,一切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沈衔月咬着齿关,忽觉一股温暖的力道从掌心传来,原来是时倾尘握住了她的手,正在这时,天空中传来爆竹声声,她仰起脸,盛大璀璨的烟花勾勒出他的轮廓,俊逸如松下风,清举似云中鹤。 “有我在,别怕。” 这一句,比一千句一万句都顶用。 沈衔月回握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她突然就不怕了,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早就已经选择相信他了,只是她自己迟迟没有意识到而已…… 李元彻被眼前的这一幕刺痛了,他气急败坏,几乎是咆哮嘶吼,“给我松开!” 时倾尘不仅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三皇子,如你所言,梨容只是有这个嫌疑罢了,倘若我能证明梨容同此案无关,三皇子是不是就可以放人?” 第27章 “你能证明?”李元彻勾眉打量着他,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与怀疑,“哼,麟粉无色无味,极易挥发,我倒是好奇,你打算拿什么证明麟粉在林姑娘的身上?” 时倾尘佻达一笑,反问道,“谁说我要证明麟粉在林姑娘身上了?还是说,就连三皇子你都觉得麟粉是林姑娘私藏的?” 林宛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李元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他三言两语绕了进去,不觉大怒,“时倾尘,你少跟本王玩文字游戏,你若是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就给本王闭嘴,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 时倾尘扬了下嘴角,侧头吩咐,“凤箫,你即刻回王府一趟。” 李元彻抬剑挡住,“燕世子,你该不会是想和本王耍什么花样吧?” “三皇子多虑了,我能耍什么花样,我又有什么花样可耍,我不过是让凤箫回府找几样待会要用的东西罢了,三皇子,你何必如此紧张呢。” 这话,显然有着几分嘲讽的味道。 李元彻并不买账,他似笑非笑地说,“你不必激我,这招,对我没用,既如此,也不必劳动燕世子的人了,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本王让苍栩他们去办。” 却不想,此言正中时倾尘下怀。 “好啊,那就劳烦三皇子的人了,我要三叶春柳、两瓣夏荷、一脉秋风、半抔冬雪,还请三皇子命人把这四样东西研磨成末,灌以银盅,置于火上,及色烧至银白,复用大火煎之,等到灰灭烬明,冷却半炷香即可,三殿下若能寻来此物,我自然有法子证明梨容的清白。” 李元彻闻言不禁冷笑。 “好一个‘即可’,便是神仙来了,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内集齐四时之物,你说的那一脉秋风更是荒谬,时倾尘,你莫不是无计可施,胡言乱语随意戏耍本王!” 时倾尘面不改色,“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我哪有这样胡言乱语的本事,三皇子难道没有听说过《玄炎录》一书吗?” “《玄炎录》?” “嗯,此书曾有记载,麟粉不似寻常之物,无形亦无味,故而,若要证明它的存在,唯有此法可用,至于我所说的‘一脉秋风’么,书中亦有注解,不过是拟秋风之温度罢了,虽然不易办到,但也绝非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情,三皇子如若不信,大可命人去查,便知我所言不虚。” 李元彻默了默。 他好呆也是天潢贵胄,正经读过许多书,时倾尘口中的什么《玄炎录》闻所未闻,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这怕是时倾尘信口胡诹的,为的,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不能做得太过分,少不得先遂了时倾尘的心思。 李元彻眼皮向上撩起一抹稀薄的假笑,“倘若你说的是假的呢?” 猎物上钩了。 时倾尘薄唇微抿,渐次滑出了一个松弛的弧度,“那就,悉听尊便喽。”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若有欺瞒,悉听尊便。” “当然。” 见时倾尘答应得如此爽快,李元彻忽然又有些不放心了。 “我相信燕世子是个守信之人。” 时倾尘耸耸肩,只作无声的回答。 李元彻眼尾的笑意仿佛一把锋利的刀,转瞬间冰冷了下去,“此处临近江北行宫,本王听说,前朝的郭皇后曾在行宫大兴土木,着人用温泉水和漠北冰置办出了四时景致,苍栩,你带人速去行宫,按照燕世子方才说的一样一样寻来。” “遵命!” 苍栩抱剑一礼,旋即飞身而去。 沈衔月趁众人不理论,轻声问道,“你方才说的真的假的?” 时倾尘身量颀长,两个人站在一块儿,他足足比她高出一头,他笑着望向她,顷刻间,浸满了阳光的发丝有如碎金子般,恣意张扬地洒落她的颊侧。 “你猜猜。” “你!”沈衔月咬了咬唇,佯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她本就生得极美,此刻生起气来,更添了几分俏皮灵动。 他眼中笑意愈浓,抬手拉住她的衣袖,风起风落,温香入怀。 “假的。” “啊?那你?” 他打了个“嘘”的手势,附耳悄声叮嘱,“我方才已经用暗语吩咐了下去,一会儿凤箫会保护你离开,梨容,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准回来。” 沈衔月微怔,她下意识拽紧他的指尖,无声的言语溢满喉腔。 “不,你不走,我也不走。” “听话。” “我不!” 时倾尘垂眸瞧见她孩子气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轮廓渐次镀上了一层纤薄锐利的温柔,他轻轻一叹,把手从她的掌心挣脱出来,动作轻柔地绕过她的青丝。 “你相不相信我有办法自救。” “我相信。” 沈衔月几乎是脱口而出,及至说完,她才意识到不对,复又翻腕握住他的手,眸波柔毅,唇光灵浅。 “我也相信,即便你我同陷危境,你也有办法脱身,对不对?” 时倾尘笑着摇摇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他曾经见过比所有梦靥都要恐怖的场景,在缠绵悱恻的拥吻中,他亲眼看着她流血死去,而他,在那个没有她的世界抱恨终生…… 他不知道他所看到的是真是假,但他知道,如果她不在了,他即便活着,也同死人无异,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哪怕豁出性命,他也定要护她周全…… 他不能去赌。 他不敢去赌。 “梨容, 相信我,我有办法救自己,你跟着凤箫先走,我脱身之后会去找你们的,你在这里,只会成为我的牵绊,这对我们两个都没有任何好处。” 沈衔月知道时倾尘说的是对的,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她蓦地红了眼眶。 “时倾尘,你欠我一条命,所以你绝对不能有事你知道吗!” “我欠你一条命?” “对,你的命,是我的。”沈衔月咬住他的耳根,“你这个人,也是我的。” 时倾尘不解其意,只当她在同自己调情,于是笑着回吻她,谁料她不依,偏头躲开了他,他再吻,她再躲,清凉炽热的吻痕堪堪擦过颈项。 两个人相视一笑。 都不自觉都红了耳根。 李元彻远远望着二人郎情妾意,难舍难分的样子,气得后槽牙咯咯直响。 这也太欺负人了…… 他们两个当自己瞎吗……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皮,齿间血丝若隐若现,“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分开!” 周遭的空气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时倾尘却是出奇的淡定,甚至连看也没看李元彻一眼,他勾眼对沈衔月笑了笑,抬手搭在她的腰间,稍一用力,竟将她整个人旋身抱起,他的目光落入她的眼底,有如星辰坠入大海,她抬眸的一瞬,大朵大朵的涟漪染彻天际。 白云、蓝天、清风。 墨发、红衣、倩影。 火云浮浮,金缕皎皎,沈衔月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空气灌入鼻腔。 她嗅到猩红与冷白的味道,似是雪,又似血,隔着一浪浪的厮杀喊叫,他的面容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沈衔月毫无意识地脱口大喊—— “子川!” 时倾尘不觉一怔。 子川…… 这个称呼恍若经年,梦靥翻滚,白驹过隙,碎裂的记忆如沙似海,他被漩涡包裹,挣扎,却无论如何也喘不过气,他的喉结轻滚,哑声喝命。 “走!” 事发突然,在场诸人全都没有防备,李元彻才从别苑出来,身边可供驱使的人并不算多,加之方才苍栩又去了燕王府,剩下的要么是林府家丁,要么是太子府兵,这两伙人看着自家主子没有吩咐,只作壁上观,更有瞧不上李元彻的,还暗中助凤箫一臂之力。 如此一来,即便李元彻有帝王玉佩在手,也震慑不了众人。 第41章 凤箫自幼习武,功夫奇佳,单手耍剑弄刀,轻轻松松就护着沈衔月到了百米开外,眼看到了安全地带,他还不忘扭头冲李元彻扮鬼脸。 “略略略,大笨蛋,大傻瓜!” 另一边的李元彻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他被时倾尘缠住不能脱身,说来奇怪,上一世,他分明记得时倾尘是个运筹帷幄的白面书生,即便领兵作战,也从未亲手拿过刀剑,可此刻,时倾尘持剑与他相抗,丝毫未落下风。 刀花落,声声飞影。 风籁起,片片寒光。 李元彻望着眼前的一切,瞳孔越收越紧,这一幕,仿佛在哪儿见过,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身上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盯住时倾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逼问,“时倾尘,你会武功,对不对?” 时倾尘不言语。 周遭的空气不住颤动,时倾尘修长白皙的指节紧紧握住雪龙吟的雕花剑柄,他在隐忍,他在拖延时间,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李元彻的性命,他只是想救梨容而已。 李元彻原本还有些狐疑,见状却是猜到了时倾尘的心思,不觉狞笑起来。 “哈哈哈哈,时倾尘,你知道吗,父皇对你们时家早有疑心,你若不会武功,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可是如今,你为了救她暴露自己,你必死无疑。” 沉默。 依旧是该死的沉默。 李元彻心情复杂地凝视着时倾尘,他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问,上一世,他究竟死于何人之手,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见时倾尘依旧不为所动,只得上前一步,勾唇魅笑,“你知道么,她的味道,很好……” 刹那间,万丈银光出鞘,李元彻听见天空爆破的声音,杀气有如冰冷刺骨的潮水,漫过他的胸口,他仓皇低头,只见大片大片的殷红晕湿了衣衽,潋滟、凄美,他蓦地忆起临死时的情景,上一世,他也是被一个蒙面男子这样一剑毙命。 这一切,一模一样。 李元彻的唇角倏尔掠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在这一世的最开始,他就一直在努力查找杀他之人的下落,但却始终杳无音信,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时倾尘,可杀他之人武功奇高,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练就,在他的记忆中,时倾尘素来体弱多病,显然不是他所要寻找的人。 但,当所有的可能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那个无论再怎么离谱,也是真相。 时倾尘的剑又快又狠,鲜血汩汩而出,迟来的疼痛撕裂皮肤,李元彻下意识攥紧剑脊,艰难抬眼。 “果然是你,时倾尘。” 时倾尘挑了挑眉,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什么是我?是我什么?” “上一世,就是你,杀了我。” “上一世?” 李元彻冷笑,“哼,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梨容就是沈衔月,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上一世就是你辜负了她,害得她惨死大婚之日!你以为,她知道真相之后还会爱你吗?她是那么爱憎分明的一个人,她只会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时倾尘握剑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 理智告诉他不要相信李元彻的话,可情感却让他如堕深渊,剧烈的疼痛将他包裹,从头到脚,从骨髓蔓延至每一寸肌肤,“砰”的一声,剑从他的掌心滑落。 李元彻瞅准时机,反手就是一剑。 时倾尘始料未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元彻居然还有力气回击自己,这一剑直穿他的心肺,他跪撑在地,不受控制地呕出大口鲜血,“你不是已经受伤了吗?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哈哈哈哈!”李元彻大笑着扯开蟒袍,亮出贴身穿的金丝软甲,“因为,你方才根本没有伤到我,我不过是陪你做做样子罢了,你居然信以为真了哈哈哈哈哈。” 时倾尘运转内力试图反击,却惊觉自己经脉受损,他垂眸凝视着地上的斑驳碎血,意识到这剑上有毒,“李元彻,你这个无耻小人,鄙薄竖子!你最好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李元彻寒声一笑,他扳起时倾尘的下颌,冲地上使力一甩,随即用脚狠命踩住,“时倾尘,你知道什么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吗?不是生,不是死,而是求而不得。老实说,我是很想杀了你,杀了你,我们三个就一了百了了,可你让我杀你,哼,我偏偏不杀你,我要留着你的这条贱命,不停地折磨你,折磨她。” 第28章 李元彻的唇齿一开一合,从中蹦出来的那些字,时倾尘却一个都不认得。 他抬眼。 血气上涌,记忆纷至,时倾尘本就生得极白,此刻宛如一张苍白薄笺点染了半抹葳蕤红,他注视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虚空,唇线微抿,竟是一笑。 这一笑,把李元彻吓傻了。 李元彻下意识握紧剑柄,如临大敌地盯着时倾尘,“你笑什么?” 时倾尘不答言。 是啊…… 他笑什么…… 笑一段未了的尘缘…… 笑两世忘不却的牵念…… 笑白云苍狗沧海成桑田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的甲子轮回…… 笑他啊这一辈子啊终于还是寻到了她,哪怕魂丧命 陨哪怕万劫不复哪怕她恨他入骨…… 他终于,还是,寻到了她。 时倾尘的耳畔再次回荡起她的那一声“子川”,她竟然还记得,还记得那叫人啼笑皆非的一切,思及此,他冷淡凉薄的笑意倏尔添了几分温暖,无论如何,她还活着,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 真好…… 真好…… 时倾尘的态度让李元彻恼羞成怒,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与羞辱,李元彻原本想留着时倾尘的性命,踩践他的傲骨,将他一脚脚踏碎成泥,慢慢地好好地折辱他。 可是此刻,李元彻突然改了主意。 这个人不能留。 非杀不可! 上一世,李元彻从来没真正瞧得起时倾尘,论出身,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茶商之子,论才干,一个是文武双修,一个是半死不活身骨孱弱的病秧子,论权柄,一个从小就被帝王寄予厚望悉心培养,一个托了后门才堪堪入朝为官。 李元彻不明白,沈衔月究竟喜欢时倾尘什么?他有哪一点比得上自己? 直到后来,李元彻眼看着他瞧不起的病秧子一步步取得了父皇的信任,登朝拜相,大权揽尽,最后的最后,在权力和美人的双重诱惑下,他策划了所谓的“北疆叛乱”,将时倾尘一干人等调离京畿,而他则趁着这个空当铤而走险,杀父篡位。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扳回一局的时候,他却头戴帝王冠冕,死在一剑之下,杀他之人,正是让他恨之入骨的时倾尘。 想起这些,李元彻颈侧青筋暴涨,他咬牙,冲时倾尘心口狠命一击。 他恨啊。 他恨死这个人了。 这一剑,李元彻使了十成十的力,不留丝毫生机,他要这个人死。 在一众惊呼声中,李元洵最先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掠剑而起,口中喊的却是。 “皇弟!” 可他离得实在是太远了,根本来不及阻止这一切,就在他以为时倾尘小命不保的时候,却听见了一声极轻极浅的笑。 云住风休,念起念落,似有故人归。 不知为何,李元洵脚下一顿,眼神复杂地凝视着不远处被踩在地上的那个人。 一个奇怪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那个人不需要人救,那个人不会死。 时倾尘衣衫凌乱,袍角染污,可即便如此,他眸中映出的却依旧是仙人之姿,未见半点狼狈之态,他扫了眼四下,眼尾处隐约可见一抹浅淡潮湿,似是云朵沾了水,冷风含了情,剑声风声呼啸声中,他的翩翩白衣掠地而起,下一瞬,离他只有半寸的剑刃被隔空生生裂断。 剑力反噬,震得李元彻虎口发麻,逼得他不自觉后退一大步,以手撑地才勉强站定,他舔了下唇,惊疑不定地观察着这个刚才还被他踩在脚下的人。 又是一声轻笑—— “三殿下,你的剑似乎不大听使唤啊,要不要试试我手上这把?” 时倾尘手中并无剑,他说这话,不过是戏谑罢了。 死亡唤醒了李元彻身体本能的恐惧,他脑子还没转过个儿来,双腿早已不听使唤地往后铩去。 死腿,别抖啊! 他又急又怒,顾及着自己在众人跟前的脸面,赶紧试图收回腿,谁料他低估了自己这具身体对时倾尘本能的惧怕,这么一来,退也没退了,收也没收回,竟是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其中一条腿还以一种似曲又直的姿态僵直着。 更难堪的是,他抬起头,认出视线尽处的那人是时倾尘。 …… 有绳子吗? 他想当场吊死。 …… 众人俱是一愣,几秒后,不知是谁起的头,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雷鸣似的哄笑。 第42章 时倾尘微挑眉,轻抬了下腕,“三殿下不必行此大礼,我受不起。” …… 呸。 行泥马个大礼啊。 …… 李元彻气不打一处来,挣扎着就要起来,可他半边身子还麻着,这么一用力非但没起来,反而重新摔了一跤,这次是头脸着地,李元彻顾不得多想,连忙伸出两只手做冲击缓冲。 结果,这个姿势更奇怪了。 就像是给时倾尘磕了个头。 太丢人了…… 李元彻不敢睁眼,不用看他都知道自己有多丢人,如果他手中有剑的话,只怕第一剑不是刺向时倾尘,而是刺向自己。 这时候,李元彻手下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努力憋住笑,换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冲上去将自家主子扶了起来,其实他们不换也无妨,毕竟,李元彻从始至终就没睁开过眼睛。 剩下的人就管不了这许多了,一个个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笑得前仰后合,眼睛就没从李元彻身上挪开过,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的瞬间。 李元洵轻咳一声,适时开口,“今日发生了许多事,三弟想是累着了,先回去歇着罢,这里有为兄替你料理,放心。” 放心? 哼,没你我还放心些。 若在往常,李元彻定然要争一争,不过这次嘛,他脸都丢尽了,也就顺着话头下,装作一副精神不济累着了的模样。 “皇兄不会置父皇的旨意于不顾吧?” “自然不敢。”李元洵冲天边高拱手,“父皇旨意上说得明明白白,敕命本宫带燕世子入长安城,这桩事,本就是父皇给本宫的,如今合该由本宫来办。” “押”与“带”,一字之差,千万之别。 李元彻明知李元洵偷换概念,可他也无可奈何,杀掉时倾尘的机会已经过去了,他只能将这笔帐默默记在心底,等着回京之后再算。 李元彻觑眼瞥了一下时倾尘,见他也正在看着自己,心又是突突一跳,赶紧在众目睽睽之下溜之大吉了。 李元洵伸手,想要扶起时倾尘。 时倾尘微一侧袖,避开了他。 生死关头的一刹那,千万种记忆涌上心头,李元彻说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可时倾尘心中又何尝不是存着许多疑问,那一声“皇弟”让他理出一条思绪。 “太子殿下方才说什么?” 李元洵被问得一愣,他摸着后脑勺,回忆着,“这桩事,合该由本宫来办?” “不是这句,再往前。” 李元洵拧眉思忖,“这里有为兄帮你料理,怎么了燕世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时倾尘摇头,他问的也不是这一句,李元洵怕是已经不记得了,自己方才情急之时脱口而出了一声“皇弟”,无心者听了,自然以为这是李元洵在喊李元彻。 可李元洵对李元彻,素来是喊“三弟”的,又或者是“三皇子”,那么,他方才的那声“皇弟”又是在喊谁?这一群人里,还有哪一个担得起“皇弟”这个称呼? “无事。”时倾尘笑了笑,“我能问太子殿下一句话吗?” “你问。” 李元洵莫名有些紧张,他喉结微动,神情严肃,只当时倾尘要问自己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见时倾尘拂了拂衣角的泥污,不紧不慢地说,“我饿了,有吃的吗?” 李元洵微张着嘴,滑到一半的喉结卡在正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用力咽了口吐沫,差点没呛出声,“你说什么?” “我朝对待犯人一向宽宥,太子殿下总不至于连口吃的也不肯给吧。” “嗐,燕世子这是哪里话,有有有,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时倾尘垂眸一笑,称了声谢。 李元彻带来的人所剩无几,一部分是刚才就跟着走了,还有一部分是嫌自家主子丢脸,后来也陆续偷偷溜走了。 此刻周围基本上都是十率府和林府的人马,这些人自然不把时倾尘当囚犯看待,不过眼下局势不明,他们也不敢贸然讨好,免得平白给自己和家人招惹了麻烦,因此只和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遥遥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时倾尘站在众人目光所矢处,微微垂着眼,仿佛方才的那一切都是假象,他依旧是那个手不 能提肩不能扛的病弱书生。 一粒小石子从他指间滑落。 这是最寻常的石子,轻而小,薄而糙,任谁看见了都不会想到,方才,就是这粒小石子折断了李元彻的御赐宝剑。 方才的一刹那,有如灵光乍现,时倾尘恢复了些许上一世的记忆,除了那些说不清是非对错的恩恩怨怨,还包括他后来为了起死人肉白骨修炼的种种禁术,所谓禁术,自然是能达到非常人之境,譬如以石击剑,威力竞胜百万雄师。 其实,若在时倾尘内力鼎盛之时,即便无此禁术,他也能做到,不过方才他中了李元彻的暗毒,内力无从施展,千钧一发之时只得兵行险着,起用禁术。 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劳而获的,禁术亦然,这些招式之所以被列入禁术,就是因为损耗太大,得不偿失,譬如方才的轻轻一击,代价却是千百倍地损耗心力。 时倾尘喉咙咸腥,呕出一口血来。 这一幕,恰巧被折身回来的李元洵撞见,他差点没跌了手中的托盘,忙不迭赶上前来,“燕世子,你没事吧?” 时倾尘唇畔落着星星点点的鲜血,红而艳,他笑了笑,挽起一个浅淡弧度。 “没事。” 第29章 李元洵皱眉打量着时倾尘蜷缩颤抖的指尖,心说你管这叫没事? 时倾尘顺着他的视线,瞧见了自己鲜血淋漓的骨节,瞧见了泥泞褶皱的袍摆上的暗红点点,瞧见了黑色毒液正沿着周身经脉缓慢无声地流淌。 没有焦急,没有恨惧,他第一个反应竟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不在。 时倾尘拢了拢衣袖,将左手伤处尽数掩住,“太子殿下,我真的没事。” 李元洵“嗯”了一声,一副你说吧我就在这儿看着你编的表情。 时倾尘无奈苦笑。 他没有骗人,这点皮肉伤比起他后来遭受的种种,压根算不得什么。 日光渗入沙沙响的树冠,那样亮,那样暖,风从无痕处拂落一地阴凉,他仰起脸,望着蓝天白云,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今天,真好啊。” 李元洵的眉毛拧得越发紧了,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时倾尘。 “真好什么?什么真好?” “阳光灿烂,万籁生发,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模样,还有,”时倾尘抬起右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温和一笑,“我们这些该死的人,都还活着。” 李元洵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飞也似的大步后退,“快!请太医!有人疯了!” “……” * 林风逸逸,蝉影鸣噪。 沈衔月是被凤箫连拖带拽硬生生抱走的,“放开我!我要回去找他!” 凤箫被吵得脑瓜子生疼,本想一掌拍晕她,又怕回头让少主知道了怪罪,只得好言好语地劝着,“沈姑娘,你就放心吧,我家少主厉害着呢,别说一个李元彻,就是再来一百个,一千个,也不是我家少主的对手啊……” “你叫我什么?”沈衔月忽然不闹了,她偏头盯着凤箫,“你怎么知道我姓沈?” 凤箫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捅了篓子,忙改口道,“什么深姑娘浅姑娘的,我是说,这林子深不好走,咱们得紧着点,一会儿太阳落山,就看不清路了。” 沈衔月才没那么好糊弄,她从怀中取出匕首,看架势,竟是要大干一场。 凤箫心说,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他连忙闪开几丈远,他倒是不怕她,他怕的是自己下意识反击,没的再伤到了她。 谁料沈衔月压根没想过要对付他,她反手抓着匕首,就往自己脖上抹,“凤箫,你若不告诉我,我今日便死在这里,看你回去怎么和时倾尘交代!” …… 凤箫心里只想骂娘。 他从小到大同各种各样的人交过手,赢过,也输过,但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窝囊,打不得,凶不得,防着别人伤她,还得防着她自己伤自己。 这泥马什么破差事! 谁爱干谁干,反正小爷我不干了! 凤箫才往外走两步,脚下就像生了钉子一样,再也迈不开步子。 时倾尘的叮嘱回响在他的耳侧—— “保护好她。” “属下明白。” “凤箫,这次不是命令,是拜托,拜托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嗯!少主放心!” 凤箫咬了咬牙,紧着给自己做思想建设,送佛送到西,不看僧面看佛面,能屈能伸才是真英雄,这么想着,他折身往回走,堪堪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嘿嘿嘿,梨容姑娘,有话好商量,你先把刀子放下。” 第43章 “你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还不行吗!” “真的?” 凤箫一抬头一昂胸一跺脚,“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沈衔月将信将疑地把匕首往旁边挪了两寸,她本来就不是习武的料子,这匕首用料上乘,坠手得很,说实话,她也怕不小心没拿稳划伤自己。 “说吧——” 这一声“吧”还没落地,沈衔月就感觉一道流光从她的眼皮底下一个来回,再看时,她已经被凤箫连人带刀扛到了肩上。 “凤箫!你说话不算数!” “哈哈哈,梨容姑娘,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不要轻信别人的话吗?再说,我也不算骗你,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才十六岁,还没加冠呐。” “小人!放我下来!” “不放。” “那你把匕首还我!” “不还。” 沈衔月气得嘴皮都快磨破了,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个凤箫一脸寒相,简直和他那个冷冰冰的主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摆明了一副你说什么都不管用的态度。 “凤箫,你小心我回头和你家主子告状!就说,说你轻薄我!” “说什么?”凤箫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说你轻薄我?” 沈衔月急中生智,一字一顿,“说,你,轻,薄,我!” 她本以为能把他吓得半死,没想到他不仅不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可真是威胁不到我,换个别的罢,没准儿少主还能相信。” “为什么?” 凤箫偏了下头,露出耳后寸许,“喏,看见这个了嘛?” 林间翳色一迭迭,沈衔月压根没看清,她敷衍着“嗯”了一声,“怎么了?” “咱们呐,修的是无情道,压根不会对女人动心思的。” “没听懂,什么叫无情道?” “这个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呃,简单点说,就是不能随便动情,否则会死人的。” 沈衔月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骗人也动点脑子好吧,这样的鬼话,谁信?” “我没骗你。”凤箫沉默了一下,缓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凤箫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凤箫没理她,兀自说,“我本来不叫凤箫,小时候,我们几个师兄弟在一起习武,当中混进来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凤箫,她长着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比月牙还甜,我那时候很小,不懂男女之情,但就是喜欢远远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就好。” 凤箫突然不说话了。 沈衔月听了进去,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故事是真的。 “后来呢?” “后来,我的一个师兄也发现了她是个女孩子的秘密,我看见过许多次他们在一起幽会,瞒着师父,瞒着我们,我一开始为他们两个高兴,直到后来,我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师兄的内力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甚至连剑都拿不起来——” 凤箫顿了下。 这次沈衔月没再催,她安静地等着,半晌,她听见他继续说,“再后来,师兄死了,我亲眼看见血从他耳后流出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听师父说,她也死了,殉情而亡。” 凤箫仰起脸,嗓音微微发哑,像是 含了块辣嗓子的糖,“正好我的名字不太好听,我就和师父说,让我叫那个名字吧,算是个纪念,也算个警醒。” “你师父答应了?” “嗯。” 这个“嗯”字闷闷的,听得沈衔月心里难受,原来,每个人记忆深处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可有些事,不是不提就能忘却的,正相反,它们会在一遍遍刻意的遗忘中聚散成沙,镂篆入骨,最终,凝聚为人的一部分,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这种感觉,她再清楚不过了。 沈衔月默了默,头顶的阳光在此刻突然变得刺眼,好亮啊,好静啊,一切都无处遁形,一切都无从遮掩。 她抿着唇,岔开话题,“说得我都有点好奇了,你从前的名字是什么?” 凤箫怔了一下,许久才开口回应,声音还掺着哑,“不好听,别问了。” “说嘛,我好奇,你只要说了,我就安安分分地跟着你,再也不给你惹麻烦。” 凤箫被她哄得有点动心。 “这可是你说的,说话要算话。” 沈衔月紧着点头。 “嗯!我保证!我发誓!” 凤箫涨红了脸,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觚……” “你说什么?你大点声!” “我说,我叫觚旦。” “gudan?哪个gu?哪个dan?” 凤箫耐心解释着,“‘觚不觚’的‘觚’,‘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的‘旦’。” “沈衔月边听边点头,“这也不难听啊,旭日高升,举樽而邀,多有内涵啊。” “嗯,是挺有内涵的。” “名字是父母起的,不管好不好听都是父母给孩子的最美好的祝愿,怎么能说改就改,再说了,你名字真挺好听的,对自己有点自信行不行!” “行。” “对了,还没问你姓什么。” “……我姓皮。” “噢,那就是皮……噢……” * 长安城。 李元洵勒住马,朗然一笑,“燕世子,三弟,我们到了,这就是长安了。” 李元彻拨开轿帘,声音中透着不以为意的慵懒,“长安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来过,人来人往的,挤得慌。” 说完,他不由自主地朝时倾尘看了过去,他有点好奇,那个人现在正在想什么。 黄金甲,青琐门,两侧城阙高耸。 时倾尘立在广袤阔大的阴翳中,眼前浮现出不堪回望的一幕幕生离死别,血流成河,他单薄的白衣在风中凌乱。 长安,他来过三次。 在每个人的心中,大徵的都邑长安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印记,或是荣华,或是富贵,或是声色,或是故乡。 于他而言,这两个字是“生死”。 是生亦是死。 是死亦是生。 第一次,襁褓之间父母违,他被师父抱走,侥幸捡了一条命;第二次,他为了这个江山,在诡谲莫测的朝野上下杀得病骨羸羸,最后位高权重又如何,终是心力耗尽,性命不久;第三次,他从沙场凯旋归来,看到的却是她未曾凉透的红衣裹尸。 他本不该回来得这样迟的。 北疆那帮人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他只用了旬日功夫就肃清干净了,在策马驰京的路上,他收到了骠骑营大将军魏不疑的求救血书,说是七闽作乱,南疆危矣。 时倾尘捏着血书,稍有踌躇,出征前,他曾同大徵皇帝李承赫有过约定—— 此战罢,江山宁,还尔自由身。 北疆既平,约定已成,其余种种本不该同他再有干涉,更惶论,魏不疑本就欠他性命,可是人命关天,社稷在先,他无法置之不理,终于还是取道陇右、剑南,策马长驱闽州。 虽险,却胜。 回京路上,时倾尘挽袖折了一枝甘棠,梨花白,白胜雪,他将花捧在掌心,想着亲手给她簪在鬓角,她说,她最喜欢的水果是甘棠梨,最喜欢的颜色是胭脂红,最喜欢的人是…… 他记得。 他都记得。 她穿红衣的确很好看…… 即便死了,也是很好看的…… 他吻开她的掌心,将花放了进去,而他,折身拾阶,提刀杀光了所有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最后的最后,他已经杀红了眼,谁有罪,谁无辜,他早已分不清记不得了,事实上,他也不在乎,他就这么亲手斩碎了他所坚持守护的一切。 人间的冬天太冷,太长,想来天上的也是一样,他想让多一点的人陪她。 尘世上的人就是这么矛盾,崇敬强者而又痛恨强者,怜悯弱者而又欺辱弱者。 该不该死的人都死绝了。 他在众人又恨又怕的拥立下,加冕帝位,承继江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后来,他去了灵山。 再后来…… 时倾尘睁开眼,碎金子般的蓬尘渗入眼眸,有点痛,还有点痒。 要是现在下场雨该有多好。 他心想。 “燕世子,你说是不是?” 问这话的人是李元彻。 李元彻和时倾尘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中间还有一个李元洵,这让李元彻觉得安心不少,连说话都变得大胆起来。 时倾尘回眸看他。 “你说什么?” 这明明是极寻常的目光,却莫名让李元彻浑身血脉一凉,他别开脸,眺着不远处的夕阳,故作轻松地说。 “我说啊,长安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来过,燕世子,你说呢?” 第44章 李元洵听见这话,耳廓忽而一动,注意力瞬间就向时倾尘移了过去。 时倾尘轻笑,他垂手攥住缰绳。 “既没什么好看的,我就先回江南了,两位殿下,自便。” 避而不答。 明知故装傻。 “回江南?哼!”李元彻立时黑了脸,“时倾尘,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你若敢走,就是违背圣旨,你们燕王府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 “欸,三弟,话别说的这么难听。”李元洵打着哈哈,抬臂揽住时倾尘的肩,“燕世子,你来长安一趟,怎么也要见父皇一面再走,今日天色已晚,等下,我和三弟进宫禀明此事,覃昭送你去驿馆休息,你好生歇一晚,明日再入朝觐见。” 时倾尘扫了眼一旁恭敬受命的覃昭,随口应了声,“好啊。” 第30章 大明宫。 灯火葳蕤,金砖寒重,李元洵跪得膝盖发麻,才听得里面一声,“让太子进来。” 随即便是悉悉索索的一阵碎步子。 出来传旨的小孩颊骨清瘦,下巴微尖,李元洵认得这个小孩,他是大内总管高士乐新收的干儿子奚谓。 奚谓年方十二,钱塘人士,本名奚谓成,因避皇帝名讳略了末一个字,他年纪小,会说话,又识得几个字,很讨李承赫欢心,说是御前新晋第一红人也不为过。 “太子殿下,圣上请您进去呢。” 李元洵撑地起来。 “奚公公,父皇说没说别的?您跟我知会一声,我心里也有个数。” 奚谓笑了一下,这个笑落在李元洵眼里,刺目得很,他是血统尊贵的大徵太子,父皇的亲生儿子,却在这里对一个太监卑躬屈膝,婉转讨好,真是—— 体统尽丧。 国将不国。 “殿下折煞奴婢了。”奚谓虚虚扶起李元洵,“圣上看起来不大高兴,听了这个消息,一个人在太液亭中坐了许久,只许干爹伺候着,再多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李元彻点点头,比划着道了声谢。 奚谓又笑了一下。 说话间,二人转过屏风,奚谓适时松开手,两个小内监上前打起帘子,李元洵弓身而入,迎面又是一座屏风,不同于方才的 山水景致,上头古墨俊逸,游云惊龙。 李元洵不敢多看,又跪。 “父皇。” 大殿熏炉中拢着香,气味有些重,一片湿冷的风从右侧支起的窗格拂落,映得人影恍惚,李元洵大着胆子瞥了一眼,便见屏风之后有人招手,“允仪,上前来。” 允仪…… 李元洵有一刹那的恍惚。 过了一会儿,李元洵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并非是他忘记了自己的小字叫“允仪”,实在是他的父皇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叫过这两个字了,久到,如今从父皇的口中听见这两个字,他甚至会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他进去,刚要跪,就被喝止,“得了,别跪了,你不嫌累,朕还嫌累。” “儿臣遵命。” 似闻一声叹。 “奚谓,你先下去罢。” “是。” 奚谓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退去。 脚步声渐远,李元洵抬头,遥遥看着榻上之人——他的父皇、大徵皇帝李承赫。 二人距离不算远。 却是隔了千万里。 龙榻一侧,悬着一盏玉色的针刺无骨花灯,风吹落,半片痕,在暖绒华光的映衬之下,李承赫刚毅冷峻的面庞似乎变得柔和了不少,他扫了李元洵一眼,问道。 “时玄钧之子进京了?” “是,酉时二刻从春明门入的长安城,现下正在驿馆歇息。”李元洵顿了下,“覃昭盯着他呢,父皇放心。” “他,叫什么名字?” “时倾尘。”李元洵看见李承赫探寻的目光,忙又补充,“表字天澜。” 李承赫这才点了下头。 好一阵,李承赫都没有再说话,李元洵也不敢问,默默数着地上的流苏影子,数到第三遍的时候,李承赫终于开口了。 “下去罢。” 李元洵松了口气,才要起来,又听一声,“让你的人都撤了罢。” “啊?”李元洵有些怔愣,瞧见他父皇的神色不似有假,忙又应道,“是。” 李元洵走了好远。 李承赫依然一动不动地枯坐着,他望着对面的书屏,久久敛眉不语。 屏风上书着王羲之的《兰亭序》,李承赫把其中两句颠来倒去念了许多遍。 高士乐笑着说道,“大家念叨什么呢,也给老奴讲讲,好叫老奴长长见识。” 李承赫今年四十有二,因为保养得宜,丝毫不见年岁凛冽,只有细看,才能瞧见他眼角的两三条细纹,他没有回答高士乐,兀自拢袖起身。 “备车,朕要出宫一趟。” 高士乐不敢多问,快步出门安排车马,经过奚谓时,他使了一个眼色。 奚谓连忙跟上。 “知道《兰亭序》吗?” “知道,王羲之写的那个。” “嗯,好小子,等干爹回来,你给干爹从头到尾把《兰亭序》背一遍。” 奚谓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问。 “干爹让我背这个做什么,敢是圣上来了兴致,要考?” “糊涂东西,圣上考你这个做什么”高士乐甩了下拂尘,皱眉说道,“今天圣上不知道为什么,从箱子底下翻出了好多旧东西,其中就有一架《兰亭序》的屏风,刚才还把上头两句念叨了许多遍。” “哪两句?” 高士乐白他一眼。 “就是没记住才让你背。” “……嗯,儿子明白了。” * 驿馆门窗紧锁。 青崖用剑撬开一条缝。 仔细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断舟把脑袋凑了上去。 “怎么样?他们走了没?” “没。” “呸。” 断舟啐了口吐沫,“这帮乖孙儿一天到晚都快闲出屁了,总盯着咱们做什么。” 青崖闻言,嘿嘿笑了起来。 屋里黑黢黢的,断舟冷不丁被这笑声吓了一跳,他骂骂咧咧地跳将起来。 “你有病啊,黑天半夜的笑什么,吓老子一跳,还以为撞着鬼了呢。” 青崖笑得更欢了。 他卸了剑,随手往门上一搭。 “我笑,咱们干了这么多年差事,被人保护还是头一回。” 断舟踹他一脚。 “你小子别犯懒,快把剑捡起来,这可是咱们保命的家伙,轻易丢不得。” 青崖伸了个懒腰。 “我困了,眯一会。” “不行,你赶紧给我起来!” “诶呀,好哥哥,你先帮我看着,我醒了再换你。” 断舟抱着剑,一下子蹿出去老远。 “呕,你恶心死我得了呗,明明比我大还管我叫哥。” “哥~” “滚!” * 研墨奉了茶来,瞧见时倾尘正在包扎伤口,忙撂下茶。 “少主,我来吧,你手不方便。” “无碍,你去睡吧。” “少主忘了,我睡不惯外头的床,躺也是白躺,还不如陪陪少主。” “好吧,随你。”时倾尘啜了口茶,“他们两个干嘛呢?怎么都没动静了?” “青崖睡着了,断舟守着呢。” 时倾尘轻笑一声,“我说呢,青崖最是话痨,他若醒着,怎么可能没动静。” “是呢,我上次给青崖上药,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他也能拉着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扯些没用的闲嗑,也不知道说话是能止疼还是怎么的哈哈。” “青崖的伤可好利索了?” “好利索了,啧啧啧,少主你是没看着,真的好险,差一点,他的左手就废了。” 时倾尘皱了下眉,他瞧着自己刚刚包扎好的左手,忽而想起一桩事。 “他伤的也是左手?” “是啊,他打小右手就落下了毛病,要是左手再废了,就彻底完了。” 时倾尘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他右手一点都用不了吗?” “嘶,怎么说呢,平时吃饭喝水是没问题,拿枪弄剑就有点费劲了。” “该找人好好治治。” “嗐,又不是没找人治过,怎么治也治不好。”研墨把耳朵一竖,“欸,少主你听,我怎么感觉外头那帮人好像撤了?” 时倾尘阖眼细听,“嗯,撤了。” 研墨面露喜色,一拍大腿,“太好了,我这就去喊他们两个。” “喊他们两个做什么?” “跑啊!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时倾尘扣住研墨的剑,“研墨,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放心把人撤走?” “因为……属下不知道。” 时倾尘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少主的意思是?” 第45章 “这里是长安,哪里是那么好跑的。” 研墨攥紧拳头,“我们三个若是拼命,还是能护送少主平安离开长安的。” 时倾尘笑了笑,“然后呢?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嗯,从今往后,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流离失所。” “少主……” 时倾尘将剑递回研墨手上,“早点休息,我们明日还得面圣。” 不成想,没等到明日,这个“圣”就自己来了。 彼时是丑时三刻,再过一刻钟就是寅时了,这是一天中夜色最沉的时候,也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研墨再怎么有择床的毛病,这会子也早睡着了。 另一侧,眼看到了换班的时辰,断舟一边打哈欠一边踹青崖,“起来起来。” 奈何青崖打呼噜打得震天响,怎么踹也踹不醒,断舟困急眼了,索性放弃,和衣抱剑,躺在他的身侧,也睡过去了。 今岁秋日来得格外迟,明明已是白露时节,窗畔梧桐还抽了新芽,绿油油的,霎是可爱,时倾尘微阖着眼,斜倚几侧,终于生了两三分困意,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一个女人踏着如水月色,一步步走来。 “澜儿……你回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女人忽而站住了,西风猎猎,新绿尽凋,一枚冷箭从她的胸口贯穿而出,煞那间,汩汩鲜血染彻天地,女人捂着腹部艰难回头。 在望不断的虚空里,千万铁骑从女人身后奔涌而出,一切的一切被撕裂、碾碎,月亮坠入永夜,黑色铺天盖地,填满了他呼吸间的每一个空隙,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听见极小极弱的一声哭。 从天尽头传来。 “哇呜— —” 这声幼儿的啼哭在天地间撕开了一个小口子,然后,哭声越来越大,口子越来越深,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银白色的月,冰蓝色的天,再然后—— 天亮了。 他醒了。 灯火如豆。 他面前站了个人。 第31章 梦也? 非也。 时倾尘喉结轻滚。 夜重风深,哭声还没散,他嗅见了窗外神策军的箭弩之锋,和梦里一样的冷,一样的沉,神策军乃是帝王亲卫,能让神策军星夜来此,眼前之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时倾尘犹豫着要不要行个礼。 李承赫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了。 “你也坐。” 时倾尘拢袖拱手。 “臣不敢。” 李承赫闻言,眸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似是欢喜,又似惊疑。 “你认得……我?” “不认得。” 李承赫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特意换上的常服,眉峰攒着疑惑。 “那你怎知我的身份?” 时倾尘淡淡一笑。 “龙涎香,黄金绣,玉带钩,若非九五至尊,怎配得起这周身的贵气,又怎能让太子殿下的府兵尽数撤去,臣愚钝,所能想到的,唯有陛下一人而已。” 李承赫听过许多马屁,还是第一次听得如此舒坦,他的眼角渐次滑出一缕笑,那笑极浅,似乎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了,却又是真真切切地在笑,他随口赞了句。 “聪明,像你父亲。” 时倾尘默了默,轻笑,“多谢陛下赞誉,父亲在天之灵,定然欢喜。” 李承赫仿佛被雷击中,神情骤然一僵,他定定注视着时倾尘的眉眼。 灯火倾曳,烛影摇红,暖黄和冷白在风声中相生相长,绵延不绝。 时倾尘斟了盏茶,抬腕敬上。 “驿馆简陋,陛下万金之躯,不宜久留,还是快回宫吧。” “朕……”李承赫因为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嗓音有点发哑,他重重咳了一声,将瓷盏握在掌心,缓了一会儿才说,“朕,来问你讨一样东西。” 时倾尘微一挑眉。 “什么东西?” “建安盟。” “哦,好啊。” 李承赫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正要松口气,就听他接着说。 “只是不知,建安盟是什么东西?还望陛下明白告知,哪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臣也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寻来。” 李承赫面色微怒,拍案而起。 “时倾尘!你不要跟朕装傻,朕知道建安盟在你手上!你若是现在交出来,还能少遭些罪,否则,朕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何必自讨苦吃!” 时倾尘抬眸看向他,“陛下的手段,臣自然是知道的,臣怎么会不知道呢。” 烛光忽闪。 李承赫心虚地偏了下头。 时倾尘挪开目光,脸上依旧挂着一抹淡淡的笑,“陛下恕罪,臣的确不知建安盟为何物,臣若知道了,一定双手奉上。”说着,他开始解衣裳,“陛下倘若不信,大可叫人来搜。” 李承赫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时,时倾尘已经褪掉了外衫,他忙喝止。 “给朕住手!” 时倾尘倒也听话,立时住了手,一声不吭地站在当地。 正衣冠,礼仪之始也。 李承赫扶着几案,气得发晕,他指着时倾尘的鼻子痛骂。 “看看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时倾尘一言不发,只随手系上两个扣子,却又好巧不巧系反了。 李承赫看不得时倾尘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他挪开视线,重重叹了口气。 “天澜,朕是为了你好!否则,朕也就不必瞒着众人漏夜来此了,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朕的良苦用心。”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一番苦心,只是,这份苦心却并非为了臣。” “此言何意?” 时倾尘支开窗格,新鲜冷冽的夜风扑鼻而来,他觉得清醒了不少。 “太子殿下对建安盟如此上心,难道全然是因为陛下的缘故吗?正所谓,君臣父子,自古以来,君臣永远在父子之先,依臣之见,陛下也未必全然放心太子殿下,三殿下,亦或任何一位皇子吧。” 李承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臣不才,虽然不知建安盟究竟为何物,却也能猜出,这定然是对陛下极其重要的一样东西,这样的东西,陛下怎么会放心假手于人,所以,陛下要么全部得到,要么全部摧毁。” 李承赫倒吸一口凉气,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见识之深、之确,几乎令他心惊,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当然,也有可能是大患,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不能说的话,也不必再说,他拂袖而起。 “恭送陛下。” 时倾尘虽然这样说着,并无要行礼的意思,李承赫神情很是难看,却少见的没有动怒,他一步步往外走,走到一半,他回头深深望了时倾尘一眼。 “元彻说,你假借茶商之子的名号,在江南一带勾结官吏,敛财贪墨。” “臣没有。” “这不重要,你是亲王之子,朕会将你移交刑部,刑部主事是元彻的人,他会如何对你,你该心中有数。” “嗯,有数。” 高士乐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从外把门打开,门外,神策军整齐列阵,李承赫换了口气,松开撑着门框的手,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倾尘就这么望着他,目光沉静如水,半晌,见他垂指解下腰间的玉带钩,冲自己抛了过来。 “这个案子,朕也会过问一二,想明白了就来找朕,你知道,朕不想你死。” 夜空中划过一道温凉的弧线。 时倾尘抬手接住玉带钩,攒于掌心,钩芒掠及肌肤的一瞬间,他的心底蓦然升起了一股恶寒,他仿佛又一次看见冷箭从那个女人的胸口贯穿而出。 冰凉刺骨。 痛彻心扉。 等时倾尘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李承赫一行人早已走远了,他摩挲着玉带钩的雕纹,扯了下唇,勾起一线自嘲的笑,刚才,他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时倾尘把玉带钩扣在案上,钩侧,是他斟予李承赫的茶。 茶汤澄澈,尚有余温。 一口未动。 * 遥夜泛清瑟。 西风生翠萝。 这个晚上,长安城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睡得着的,银钩高悬,将尘世间的一切行迹都照得清清楚楚,有人漏夜敲开太傅府的大门,悄悄商量对策,有人乔装潜入后宫,劝自己的母妃多吹一些枕头风,还有个倒霉孩子,默默背了一整宿的书。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奚谓跪趴在溜光锃亮的金砖上,怀中拢着刚从翰林院誉抄来的《兰亭序》,他一边背,一边忍不住感叹,这年头,哪一行都不好干啊,他在入宫之初,哪想到当个太监还要背书。 第46章 他正背得迷迷糊糊,在外殿值守的孜恩过来推他,“奚谓,我去解个手,你帮我盯着点。” 奚谓从宣软麻纸中抬起头来,“你怎么不和张公公说?外殿不归我管。” 内宦是皇帝的近身人,值夜解手,素有定例,不得擅自出入寝殿,如有意外,均需报备。 别看奚谓年纪小,因为在皇帝跟前得脸,已经是正五品的内常侍,负责通判内侍省事务,其余三个内常侍年岁稍长,不好说话,众人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来求奚谓,有时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奚谓也不敢大意。 “张公公?”孜恩吐了下舌头,“张公公肯定让我憋着。” 奚谓瞅了眼香篆,“你忍忍,再过半个时辰圣上就醒了。” “我忍不住啊,再忍就要尿裤子了,咱俩可是一个被窝的交情,你真忍心看我尿裤子?” “嗤。”奚谓被他逗乐了,“不忍心不忍心,你快去吧,快去快回。” “得嘞!”孜恩提着裤子就往外跑,“好兄弟!我小时候没白疼你!” 奚谓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埋首苦读,“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忽闻殿外“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紧随其来的是高士乐的斥责声,“混账东西!竟敢惊扰圣驾!” 夜幕下的禁苑本就格外安静,这一声,恰如平地起惊雷,奚谓怔了怔,赶紧把《兰亭序》揉成一团塞进袖子,一边抻直衣衽一边往外跑,他赶到时,只见孜恩浑身颤抖,伏地不起。 对面二人,一个是高士乐,另一个虽然披着斗篷,却也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奚谓跪地叩首,“陛下。” 说完这句,奚谓忽然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飞快地抬了下眼皮,瞥见一小滩澄黄色的液体正从孜恩的裤脚淌出,在干净明亮的金砖上显得格外醒目。 李承赫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怫郁,他扫视着孜恩,幽幽开口,声音阴沉。 “你叫什么名字?” 孜恩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奚谓硬着头皮替他开口,“回陛下,他叫孜恩。” 李承赫拂袖便往寝殿走,冷冷甩下一句,“孜恩,赐死。” 奚谓的心骤停了一下,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追上去扑跪在地。 “陛下容禀!” 他想说,孜恩只是憋不住了,不是故意冲撞圣驾的。 他想说,是自己让孜恩去的,若说有罪,他也有份。 他想说,请求陛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孜恩一命。 可一切都抵不过一句—— “怎么?你也想死?” 瞬间,奚谓想说的话哽在喉咙。 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皇帝,掌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讲不了道理的。 高士乐立马给了奚谓一脚,力道之大,奚谓整个人直接摔爬下了,连带着袖子里的麻纸都滚了出来,“我看你是背书背傻了!”说着,高士乐又冲李承赫弓身陪笑,“大家莫怪,这孩子为了多识几个字,更好地伺候大家,学得那叫一个废寝忘食,脑子都不大好使了。” 李承赫瞥了眼奚谓的狼狈相,气消了些,“算了,起来吧。” 高士乐又踢了奚谓一下,这次力道轻了许多,“没听见万岁爷的话吗,还不快去洗把脸,收拾收拾,瞅你脏兮兮的样子,还怎么在万岁爷跟前当差。” 奚谓连磕两头,一骨碌从地上滚起来,这时候,高士乐已经扶着李承赫往寝殿里面走了,奚谓望着二人的背影消散在一片炫煌明黄中,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他的心砰砰直跳,几乎要撞破胸腔,短短几秒,他在鬼门关晃了一个来回。 奚谓转过身,发现孜恩不见了,大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擦拭干净了,和从前一样富丽堂皇,光洁如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奚谓愣了一下,拔腿就往门外跑。 皇城的甬道又黑又长,过了一重,还有一重,他跑啊跑,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咚——” 奚谓仿佛从梦靥中惊醒,他猛抬首,望向钟楼的方向,卯时了。 “咚——” 奚谓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冰凉的青瓦路上,后来,他被两个小内监发现,抬回了大明宫,再后来,他发了一场高烧,奚谓本以为会被重责,不说赐死,也免不了一顿好打,没想到,李承赫不仅没惩罚自己,还将自己拔擢为从四品的少监,专职伺候笔墨。 大病初愈,奚谓梳了头,洗了脸,领上少监的衣裳,跑去给高士乐磕头。 “知道圣上为什么提拔你吗?” “求干爹教诲。” 高士乐屈指在奚谓心口处戳了一下,“因为你还长着这个,宫里有这个的人,不多了。” 奚谓捂着被戳的地方,感觉到里面有个东西,正在“砰砰砰”地跳着。 “儿子明白了。” “不。”高士乐摇着头,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你不明白,这东西能救人,也能害人。” 那时候,奚谓的确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犯错,皇帝处死了孜恩,提拔了自己?为什么高士乐夸自己有良心,又说有良心未必是好事?但他明白了一件事,在宫里讨生活不容易,无论如何得跟个人,跟个能说了算的人,万一有一天落了难,或许还能给自己挣下一条生路。 奚谓躬身而跪,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紧贴着高士乐的乌皮靴子尖,“儿子糊涂,儿子以后都听干爹的。” 高士乐笑了笑,扶起奚谓,拍去他膝间莫须有的灰尘,“去吧,去把新做的衣服换上,从今往后,你就是大明宫的奚少监了,别怕,有干爹呢,干爹护着你。” 奚谓吸了下鼻子,他牵着高士乐的袍角,一步步在悠长的甬道上走着。 这一幕,他记了许久许久,久到,后来他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忘记了自己在心底许过的愿,发过的誓,却还记得,自己曾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曾有人,对他说过这样一句暖心的话。 “别怕,有干爹呢……” “干爹护着你……” 自然,这是后话。 第32章 幽州。 某家酒肆门口。 两个人风尘仆仆,勒马而住。 新登基的北凉皇帝拓跋浩厉兵秣马,边疆不宁,连带着幽州的百姓也遭了殃,不少人为了保卫妻女,跑去投军了,店里缺人手,只剩一个老掌柜一个小伙计。 客人没好气地催上菜,掌柜不敢怠慢,亲自下厨切酱牛肉,他没留意门外新来的两个人,但凡仔细瞅一眼,他就能发现这两个人竟和海捕文书上的画像一模一样。 沈衔月和凤箫一前一后跨进店门。 酒肆不大,统共只有五张方桌,从北凉来的行商仗着人多势众,伸胳膊撂腿,霸占了中间三张,沈衔月和凤箫对视一眼,往最右边那张走去。 二人经过那帮行商时,忽听有人嘿嘿一笑,然后用北凉话说了句什么,凤箫登时变了脸色,他把手往鞘上一搭,发丝凌厉,杀气逼人,沈衔月连忙将他往回拉。 “凤箫,你要干嘛?” 凤箫拇指锁着剑柄不放,“那帮畜生简直该死!竟敢对你说那样无礼的话!” 沈衔月微怔,扭头扫了那帮人一眼,她虽然听不懂北凉话,却从他们眼神中读出了某种人类相通的东西—— 那是最为原始也最为丑陋的欲望。 “别理他们。”沈衔月收回视线,拉着凤箫坐下,“多事之秋,少惹是非。” 凤箫咬着牙,不肯坐,“若是少主听见了这些浑话,一定……” 沈衔月打断他,“眼下到处都张贴着我们的海捕文书,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没有的,不管怎样,先填饱肚子再说。” 这时候,伙计打起帘子,出来上菜,霎时间,酱牛肉的香气沁入鼻腔,凤箫的肚子咕咕直叫,沈衔月笑了一下。 “小二,我们也要一盘酱牛肉,再来两碗槐叶冷淘,谢谢。” “好嘞!马上!” 凤箫瞅着自己不争气的肚子,默默把剑收回鞘中,决定吃完饭再找他们算账。 这家酒肆开在大徵和北凉的边地,因逢战乱,来此吃饭的多是边民、行商、乱军、匪寇,卫生条件着实堪忧,凤箫倒是不在意,但他生怕委屈了他的少主夫人。 凤箫从箸筩中捡出两双还算干净的筷子,要了碗碟、热水、抹布,涮了又涮,擦了又擦,好不容易忙乎完了,他低头瞧见油渍麻花的桌面,忍不住跟上菜的伙计吐槽,“不是我说,你们这也太脏了吧,你自己看看,桌子上面是什么东西 ?看也看不清,擦也擦不净!” 伙计瞥了一眼,道了声歉,“不好意思了客官,这是前几天朝廷下发的海捕文书,每家都有,不要都不行,我们随手扔这儿了,后来被滚水烫了下,就擦不掉了,其实不脏的,您要是嫌难看,我记得庖屋里好像还有一张新的,我这就找来给您铺上,您将就着吃一口。” 第47章 凤箫闻言,遽然变色,“不必麻烦了,就这样吧,我们马上吃完了。” “不麻烦,正好这两日往来的客人多,我们拿出来,也能对对人脸,万一哪天走大运撞上了,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呐。” 沈衔月:……这话点我呢? 凤箫:五百两银子?难道小爷我就值五百两银子?哼,瞧不起谁呢。 沈衔月把脸埋在冷气氤氲的碗口,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结果下一秒。 “娘子吃慢些,仔细呛着。” “呃……咳咳……嗯……” “嘿嘿嘿,娘子,不是我和你套近乎,我怎么瞅你这么面善呢。” 沈衔月嘴里的凉面嗦到一半,硬生生卡在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她心说,天天见,能不面善吗? 凤箫急中生智,佯作怒色。 “放屁!这是我二姐,早就许了人家了,你打什么坏主意呢!” “嗐,客官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伙计见凤箫一脸凶相,也不敢多说,陪着笑走了。 经此变故,二人紧着吃了两口,就去门口牵马,忽听一声。 “喂!你们两个等下!” 凤箫看了眼沈衔月。 沈衔月看了眼凤箫。 二人异口同声—— “跑!” 沈衔月飞扬马鞭,一骑绝尘,凤箫紧随其侧,仗剑相护,二人跑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直到拐进一处浓荫郁郁的树林子,才喘着气,歇住脚。 “少主夫人,喝水不?” “你能不能换个称呼?” 凤箫为难地挠挠头。 “那该叫什么?你是少主的人,我要是直接喊你名字,多不礼貌啊。” 沈衔月一头黑线,她不就是和时倾尘那个什么一下了吗,怎么就成了他的人了? “实在不行,你叫我二姐吧。” “行,二姐,喝水不?” “喝。” 凤箫习惯性地去解水囊,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他愣了一下。 “少主夫……呸,二姐。” “怎么了?” “咱们好像牵错马了……” 沈衔月赶紧去摸怀里的荷包,还好,银子还在,下一秒,她想起了一件事。 “凤箫。” “怎么了?” “咱们好像忘结账了……” 二人面面相觑。 所以说,刚才的“追兵”是丢了马的失主,以及,被逃了账的伙计? 沈衔月和凤箫倚着树干陷入沉思。 “你说,咱们要回去还吗?” “逃命要紧,算他们倒霉。” “嗯……算他们倒霉……” 二人就这个问题短暂达成了一致。 “走吧。” “等下。” 沈衔月脑袋有点疼,还有点晕。 “又怎么了?” 凤箫左顾右盼,咽了口吐沫,“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好消息。” “咱们逃出大徵了。” “坏消息呢?” “咱们跑北凉来了。” “……” * 千里外。 半个时辰前。 伙计追得气喘吁吁,他体力不济,撑着膝盖,一步一蹒跚地挪回酒肆,刚进门,就发现店里多了两个人,好巧不巧,正是方才丢了马的两个……倒霉家伙。 同是天涯倒霉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伙计忍不住跟他们抱怨,“不是,你说至于么,至于么,不就是一顿饭钱么,跑那么快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逃命呢。” 掌柜撩起帘子,插了句话。 “有言在先,你要是收不回来他们的饭钱,就得由你来付。” 伙计的脸色更难看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要命可以,要钱不行,他大吼,“凭什么要我来付!报官!我要去报官!” 听见“报官”二字,酒肆里的人齐刷刷冲他看了过来,那帮行商撂下碗筷,利索结了账,随即便如风卷残云般扬尘而去。 伙计都看傻了,其实他就是说说而已,这鸟不拉屎的地界,他上哪儿报官啊。 “他们吃了多少钱?” 伙计顺着声音看过去,问这话的,是两个丢马倒霉家伙中的一个。 “什么?” “他们吃了多少钱,算我账上。” “啊?” 伙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吧,居然有这么好的人,自己的马被人家抢了还愿意帮人家付钱,这也太让人感动了吧,他忍不住在心底感叹着。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伙计将信将疑地说了个数,那人冲旁边的人点了下头,“逍遥,给钱。” 逍遥不情愿。 “主子,你搞没搞错,他们把咱们的马拐走了!咱们还替他们给钱?” “两匹马而已。” “主子的马可是北凉赤骥!还有给大徵皇帝的千金裘,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伙计闻言转了下眼珠。 “所以啊。”那人勾唇一笑,“这么宝贵的东西,送皇帝,不如送美人。” “美人?什么美人?” 那人摇头,轻叹。 “逍遥,不是我说你,你哪儿都好,就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 伙计仔细打量着二人的相貌,笑着打探,“两位客官是干什么营生的?” “行商,贩马的。” 伙计心说,贩马的能有这手笔?这谈吐?这气度?我信你就有鬼了。 伙计不动声色地把酒菜上齐,一溜烟钻进庖屋,他一手抓着海捕文书,一手扶着门帘,仔细对照屋中二人的相貌,不自觉“嘶”了一声。 时值正午,掌柜正在摇椅上小憩,他听见动静,半撩眼皮,懒懒问了句。 “怎么了?” “掌柜的,我怎么感觉这海捕文书上的人这么眼熟呢?” 掌柜一听这话来了精神,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呐,他就着伙计的手往外瞅了一眼,结果大失所望,忍不住骂道,“你眼瞎吧,这上头画的是一男一女,屋里坐的是两个大男的,哪像?你说哪像?” 伙计挠了挠头,也想不通,“嘶,我也说不清哪像,就是感觉面善得很。” “一天天瞅谁都面善,别以为我没听见,看见个长得俊的小娘子就跟人套近乎,结果呢,钱没到手,人还跑了,你再面善几次,咱们这个酒肆就不用开了。” 伙计挨了骂,也不敢反驳,只嘴里嘀咕着,“奇了怪了,画像上的人总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嘶,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 二人出了酒肆。 逍遥随便牵了匹马,闷闷不乐,“主子,千金裘都丢了,咱们还去长安吗?” “当然要去。”那人扫了眼逍遥手中的缰绳,“我们换一下,我要你的这匹。” “为什么?” 长鞭在金当卢上虚虚一点,“金络、青骢、白玉鞍,这匹,应该是美人的马。” “主子你除了美人还知道什么?” 那人轻笑一声,看起来心情不错,“你不明白,人常有,而美人不常有,能够一眼摄人心魄的美人更是世间尤物,如果遇到了,一定要珍惜。” 逍遥翻了个白眼。 “问题是,你的美人跑了啊,还拐走了你的赤骥马、千金裘。” “身外之物,不值什么。”那人拨弄着腕间的玛瑙珠串,“逍遥,我有预感。” “什么预感?” 那人遥望着远处的层峦叠嶂,吟道,“山水一重重,又重重,故人应相逢。” “主子你能说点人话吗?” “我和那位美人还会再见面的。” 逍遥这个无语啊,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循循善诱,“主子,你听我跟你分析哈,你想想,你俩第一次见面,她就害你丢了东西,你俩要是再见面,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两个有缘。”那人拉稳缰绳,轻飘飘一声,“走吧。” “去哪儿?长安吗?” “嗯,不过在去长安之前,我们先把刚才在酒肆遇到的那伙逃兵解决掉。” “什么逃兵?不是行商吗?” “行商?哼,谁家行 商操着满口地道的北凉话?谁家行商虎口长着那么厚的一层茧子?谁家行商一听报官比兔子溜得还快?谁家行商用金银首饰结账?” 逍遥恍然大悟,由衷赞叹,“原来如此!主子你好聪明啊!” “嗯哼,所以你知道了,你家主子除了美人,还知道很多别的,好好学着吧。” “嗯!” “那人垂眸,吻了下手腕处坠着的红玛瑙。 “不过,我于美人一事上,最有心得。” 逍遥这次没唱反调,他虽然嘴皮,内心还是很有正义感的,沙场懦夫,人人得而诛之,“你是我跟过的最好的主子!” 第48章 “怎么讲?” “身虽在商,心却在国。” 那人摆手。 “欸,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个,那帮人嘴太欠了,说出来的话让我觉得恶心。” 逍遥仔细回忆着。 “他们说什么了?我怎么没印象?” “他们觊觎我的美人。” “……” 逍遥:行,我就多余问。 第33章 石壁枯冷,灯烛阴鸷。 时倾尘一袭青色长袍,左腿微弓,斜倚在粗糙扎人的草席上,他虽身处囹圄之中,硬是慵懒出了几分煮酒弹琴的兴味,几缕纤薄犹如蝉翼的凉风倏起,他广袖曳地,修长如玉的指节轻叩膝头。 一声声,恍若幽篁天籁。 几名奉命前来审问的官员瞧见他的这副模样,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甚至叫不准是不是该给他行个礼,片刻后,为首之人重重咳了一声,率先开口—— “你这犯人好大的胆子,见着本官,怎生不起来磕头!” 时倾尘闻言撩起眼皮,闲闲打量着他,“阁下姓甚名谁?” “说出来怕吓死你!本官姓杜,单名一个充字,官拜刑部员外郎,专门负责审理此案!哼,还不快起来见礼!” “duchong?”时倾尘弯了弯唇,轻笑,“大人的这个名字倒是有趣儿,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一个du字?” 杜充眼中得意,面泛红光,“不才,本官跟杜拾遗同宗同源。” “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杜拾遗倘若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子都盖不住了,杜大人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这个字。” 说着,时倾尘中指点水,往案上随意画了两三笔。 杜充读书少,不认得这个字,偏生他还好奇,于是凑上前去,皱着眉头问道,“你写的,这是个什么字?” “蠹,木中虫,掌蠢物。” 杜充听得不耐烦,“什么意思?” 时倾尘愣了一下,继而微微一笑,“没什么,就是说杜大人聪明的意思。” “这还用你说?本官十有五而志于学,后来被三殿下看中,一手提拔到了如今的位置。” 杜充身后的人舔了舔唇,神情显然有些不自然,却也没说什么。 有的人自信是因为聪慧。 有的人,则是因为愚蠢。 时倾尘轻轻“哦”了一声,笑说,“难怪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李元彻的狗啊。” 眼看杜充脸色遽变,时倾尘一甩袖,坐直了些,这把杜充吓了一跳,他早就得了嘱咐,说是此人武艺高深莫测,务必严加提防,他一面后退一面大喝。 “放肆!你要对本官作甚!” 时倾尘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杜大人不必惊慌,我只是坐乏了,换个姿势。” “谁说本官惊慌了!”杜充吞了口吐沫,疾言厉色,“时倾尘,本官知道你是燕王府的独苗,可本官也要劝你一句,既然进了诏狱,就别再想着自己燕世子的身份,在这儿,只有囚犯,没有世子,本官看你细皮嫩肉的,也不是禁打的主儿,问你一句,你招,还是不招!” “我招。” “什么?” 杜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说这个犯人不好审吗,怎么这么容易就招了?一时间,他也顾不得害怕,赶着上前一步,一双三白眼瞪得大大的。 时倾尘依旧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我说,我招,烦请杜大人拿笔墨来。” 杜充大喜,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快快快!快拿笔墨!” 须臾,笔墨俱齐。 时倾尘拢袖抬腕,挥毫沾墨,正待落笔时倏忽一顿,“诶呀。” “怎么了?” “没力气。”时倾尘掷了笔,轻轻揉捏自己的手腕,“手酸。” 杜充又急又气,骂骂咧咧地上前揪住他的衣衽,“你耍本官!” 时倾尘还保持着揉腕的姿势,他抬起眼,表情极其无辜,“杜大人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自入狱以来,披枷带锁,三餐无着,能有力气就怪了。” 杜充板着脸,极其严肃地扫视了一眼众人,“他说的,可是真的?” 众人不作声,心说,这还不都是你的吩咐吗,是不是真的,你还不知道吗? 有一个机灵的狱卒抢上一步,“杜大人,我这就去买些吃的东西。” 杜充略一点头,“去吧。” “等一下。” “怎么了?” “记得备酒。” “知道了。” “再等一下。” 杜充扭头看着时倾尘,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又怎么了?” 时倾尘理了理袖摆,笑道,“杜大人莫恼,我吃惯了家中的饮食,如今骤然换了地方,担心水土不服,没的吃坏了肚子,所以想要叮嘱这位小哥两句。” 杜充本来想说“就你事儿多”,可他瞧见时倾尘面前的笔墨,硬是咬牙把这句话吞到了肚子里,勉强应下。 “行,说吧,你想吃什么?” 诏狱无窗,时倾尘瞥了眼案头忽明忽暗的烛火,状若无意地问。 “现在是什么时辰?” “卯时三刻。” “嗯,大清早的,就先简单吃两口,荤的我要热洛河、赤明香、红虬脯,素的我要逍遥炙、甘露羹、桃花饭,点心的话,就要金乳酥、玉露团、酪樱桃吧。” 杜充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老子都没吃过这些,你以为你是谁啊!” “不敢。”时倾尘略拱了下手,似叹气,“只是身子弱了些,大人多担待。” “行。行!”杜充指着方才那人,“你去,按照他方才说的依样置办!” 狱卒面露难色,他本来想表个功,不承望这个犯人这么难伺候,他苦着脸,“大人,他说的好几样都是御膳,宫里贵人才能吃到的,小的连见都没见过,怎么置办啊。” 杜充虽然在气头上,倒也没糊涂,他转了转眼珠,“你该不会是耍老子吧?” 时倾尘从席间抽出一根杂草,置于指尖把玩,笑道,“杜大人说笑了,我哪有这个能耐啊,再说,我现在人就在你的手里,我怎么敢,我不过是口腹之欲作祟,想吃点东西罢了。” “哼,姑且信你一次,你要是敢耍老子,看老子皮不剥了你的!”杜充从腰间扯下令牌,扔给那人,“三殿下这会子应该还在上朝,不好轻易惊动他,你进宫找尚食局的蔡司膳,说是三殿下的吩咐,点名要吃这几样东西,劳累她快点做。” 狱卒揣好令牌,飞也去了。 * 尚食局。 蔡司膳摩挲着手中的令牌,柳眉微颦,“三殿下的口味几时变得如此刁钻?” 狱卒扁了扁嘴,忍不住抱怨道,“哪儿是三殿下啊,是个犯人。” “犯人?”蔡司膳面上涨红,立作怒色,“你们让我给一个犯人做饭?!” “不不不,女使莫恼,这个犯人不是一般的犯人,他原是燕王府的世子,因为牵扯进了一桩案子,这才被关押了起来,他在牢里待了这 么久,愣是没人敢对他动刑,听说是上头有吩咐,审归审,但身上不能有伤口,你说他金贵不金贵吧。” “有点意思,此人叫什么名字?” “时倾尘。” “这个名字还怪好听的。” “何止名字好听,人长得更俊。” 蔡司膳一听这话,不觉来了兴致,她原是游骑将军的女儿,到了嫁人的年纪,门当户对的也不是找不到,可她心气儿高,誓要挤进宫门王府,这才入宫做了女使,因见李元彻风流倜傥,又对她有意无意地迷诱逗引,就上了钩,不过她也不是傻的,知道李元彻对自己谋利谋色参半,未必有多少真心,所以一面同他欢好,一面自己另寻了清俊郎君玩乐。 “哦?依你之见,他同三殿下比起来,谁的模样更出挑?” “这怎么好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蔡司膳有意无意地拉低了海棠袔子,泄出内里两抔雪白,半抹春色,浅笑盈盈地哄着,“我好奇,你就随便说说呗,你放心,我绝不告诉别人,我发誓。” 狱卒何曾见过如此妖娆妩媚的女子,一时间汗流浃背,心跳加快,别说嘴了,就连整个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竹筒倒豆子般一气儿说了起来,“依我看,他们两个没有可比性。” “怎么讲?” “三殿下英才多艺,贵气凌人,有时候笑起来,迷死人不偿命,我一个男的看了都心动。” 蔡司膳想起李元彻深入浅出的床上功夫,掩唇一笑,又问,“那么燕世子呢?他又如何?” “燕世子也好看,但他的好看不是人的好看,是仙的好看,我一靠近他,就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寒气扑面而来,像是山巅的千年积雪,不可染指,不可亵渎。” “一个是人,一个是仙,依着你的意思,这位燕世子竟把三殿下比下去了?” 第49章 “嘶,也不能这么说,其实燕世子和三殿下长得挺像的,尤其是眉眼那块儿,不过细看起来还是不一样的,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看你喜欢哪一款了。” “我要是都喜欢呢?” “啊……啊?” “行了行了,逗你玩的,我们说回正经事。”蔡司膳把袔子往上一拽,眼尾的那点潮红立时褪了下去,“三殿下应该跟他不对付吧,为什么把他抓了来,还好吃好喝好招待?” “不是三殿下的意思。” “那就是你们杜大人的意思喽?” “也不是,是他说他要招供,但是没力气写字,所以报了这些菜名,我们杜大人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等着他招供立功,才懒得伺候他呢。” “原来如此。”蔡司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行,我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狱卒弯腰作揖,抬身时才发觉那抹心心念念的春光不见了,他只恨自己有贼心没贼胆,方才没敢多看两眼,现在就是想看也不能了,他暗自懊悔,口中只说,“多谢蔡司膳了。” “好说好说,都是三殿下的人,你跟我客气什么呀,不过,这些菜色太繁复了,我虽然掌着尚食局,也不好太惊动人,不如这样,再过一会儿,等圣上下了朝,我们就该预备中午的膳食了,我换一下今日的食单,把你方才说的几样掺在里头,既便宜,还不容易惊动人。” “没问题没问题,只求蔡司膳尽量快些,杜大人那边还等着我回去交差呢。” “嗯。”蔡司膳娇俏一笑,忽然凑近了些,“晚上得空嘛?我去诏狱找你。” 狱卒欣喜若狂,忙不迭点头,“得空得空!你找我,我什么时候都得空!” “嗤,你净哄我。”蔡司膳见惯了男人没出息的样子,笑容更迷人了,她抬起纤若玉笋的手指,往他的黑鞓带里轻轻一勾,“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子时一刻,不见不散。” 狱卒的心砰砰直跳,满脑子都是“好一个人间尤物”,他哆嗦着唇瓣,“不见……不散……” * 大明宫。 小内监捧着鎏金龙洗,双膝跪地。 李承赫净了手,拿起方巾擦拭,余光瞥见了菜肴,动作倏然一顿。 高士乐顺着李承赫的视线看过去,这一看,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奚谓正要布菜,却被高士乐一个眼神制止了,奚谓这才发觉李承赫的神色似乎不大对,立时不敢再动,垂手默立。 高士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大家莫怪,尚食局早就换了一批人,不知道这些忌讳,要不大家稍待,老奴让他们重新做一桌?” 李承赫不作声。 高士乐见状,眉毛斜斜一挑,示意奚谓把这些撤掉,奚谓才要行动,忽听李承赫似是笑了一声,他紧握筷箸,夹起一块儿玉露团就往嘴里送,边嚼边说。 “什么忌讳?朕怎么不知道?” 高士乐神情一紧,忙改口说,“大家恕罪,老奴记性不好,记岔了,记岔了。” 李承赫倒也没计较,随便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罢,朕想一个人,慢慢吃。” 李承赫既发了话,断没有一个人敢再待下去的道理,顷刻间,众人作鸟兽散。 奚谓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隐隐觉得那些吃食有问题,出去时,他悄悄拉住高士乐的袖摆,不解地问,“干爹,方才的御膳有什么问题吗?我瞧着挺可口的啊,圣上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高士乐叹了口气,他打小跟着李承赫,听过的、见过的、经过的可太多了,在他这儿,什么所谓的秘密都不算秘密,有些事儿,换成别人,他定是三缄其口,可他把奚谓当自己的亲儿子,奚谓既然问了,他倒也不介意说上一说,毕竟,秘密攒得多了,也是会压死人的。 “随我来。” 午后和风习习,金絮烂舞,高士乐领着奚谓登上含元殿的百步金阶,二人站在最高处,俯瞰整座皇城,其下,紫阁丹楼,玉树琼枝,复道交窗,双阙连薨,高士乐拨弄着拂尘末端的雪貂毛,幽幽开口,风起风落,他的声音弥散在荧煌寥远的碧瓦朱甍间,无踪,亦无影。 “圣上从前有位要好的故人,最爱赤明香、甘露羹、玉露团、酪樱桃这几样吃食,咱们圣上情义深重,睹物思人,自从那位故人去了,每每看到这些胃口就恹恹的,平常一样两样也就罢了,也不知道今天尚食局怎么回事,居然全端上来了。” “原来如此,难怪圣上不高兴不过干爹,你不觉得蹊跷吗?怎么就这么巧?” 高士乐落寞一笑,“的确有些蹊跷,不过,圣上若无吩咐,这件事就同你我无关,明白吗?” 奚谓怔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他狠命点头,“干爹放心,我明白的。” “还有我方才说的话……” “什么话?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小子。”高士乐笑了笑,伸指在奚谓的额头轻轻戳了一下,“一点就透。” “干爹,我扶你回去吧。” “你回吧,我在这儿多待一会儿。”高士乐顿了顿,“也算陪陪圣上。” 奚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折身往下走,没走两步,他突然又跑了回来。 “怎么回来了?” “回来陪干爹。” 高士乐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骄阳烈火,渐次往西挪了寸许,两道影子斜斜打在金阶上。 一长一短。 一胖一瘦。 * 诏狱。 几个狱卒围成一圈,齐刷刷看着正中的时倾尘吃东西。 他们在诏狱干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犯人、这样的差事,乐不得一本正经地偷懒,原本,杜充是要亲自盯着的,奈何时倾尘吃得实在太慢,他起得早,本来就困,看见时倾尘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更是糟心,索性跑到隔壁牢房躺着,眼不见心为净。 时倾尘芝兰玉树,仙姿俊逸,几个狱卒从未见过这号人物,一开始还看得兴致盎然的,及至久了,也不免腰酸腿疼起来,偏 生杜充撂下狠话,时倾尘若不吃完,他们谁也不许走动。 一个狱卒打了个哈欠,“世子爷,您还没吃完吗?您吃了足足一个时辰了。” “才一个时辰。”时倾尘面不改色,啜了口酒,“不急。” 狱卒咂咂嘴,欲言又止。 另一个狱卒有泡尿就快憋不住了,这会子,他涨得脸面通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世子爷,求您行行好吧,杜大人吩咐了,您要是不吃完,我们谁都不能动,就连拉屎撒尿都不行,早招也是招,晚招也是招,世子爷,您就招了吧,权当行善积德了。” 时倾尘扫了眼狱卒的窘状,神情中些许无奈,些许同情,些许好笑。 “什么时辰了?” “再过一刻钟就未时了。” “未时,未时好啊。”时倾尘停杯投箸,用方巾拭了下手,“我吃完了,喊你们杜大人吧。” 一语尚未落地,隔壁的杜充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捧着笔墨纸砚就冲时倾尘小跑过来,欢呼雀跃,喜行于色,“来了来了,燕世子,你可算吃完了!燕世子,我帮你研墨,你就按我说的写。” 不知道是不是有求于人的缘故,杜充连称呼都改了,一口一个燕世子,绝口不提之前的“犯人”“囚犯”云云。 “好啊,杜大人坐。” “不用不用,我站着就行。”杜充高兴得满面红光,手中动作飞快,墨汁四溅,他往上撸了撸袖口,“燕世子,你就写,罪臣时倾尘,假借茶商之子的名义,在江南一带勾结胥吏,贪墨匿税,涉案茶叶共计六十四吨,折合白银……”杜充这边说得吐沫横飞,一扭头,瞧见时倾尘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不由急道,“燕世子,你怎么不动笔啊!” “六十四吨。”时倾尘指尖缓缓掠过纸上字墨,勾唇一笑,“亏你们想得出来,怎么不写一百吨,又好算,又吉利。” 杜充打了个哈哈,“这些数据都是经过专人严格计算的,回头账目好对,燕世子莫慌,不管怎么说,您也是燕王府的世子殿下,这笔钱不难补的,您先把罪认了,回头再想办法呗。” 杜充心里直打鼓,生怕时倾尘不干了,出乎意料,时倾尘再一次爽快答应。 “好啊。” 说罢,时倾尘挥毫落纸,一气呵成,“劳烦杜大人将此呈至御前。” 杜充松了口气,他颤着手,将供状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待瞧见上面的内容时,他笑容不由一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这是什么玩意?” “杜大人十有五而志于学,怎么连王右军的《兰亭序》都不认得,我倒是好奇,杜大人的刑部员外郎从何而来,难道,就靠拍你们三殿下的马屁?” 杜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紫一阵,像是打翻了的颜料铺子,他拍案而起,“啪”的一声把供状摔在地上,怒声骂道,“好啊,你居然敢耍老子!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第50章 “随便。”时倾尘淡淡挑了下眉,笑说,“只要你有这本事,有这手段。” 狱卒眼看情况不好,连忙跪地拉扯住杜充的裤靴,“大人,上头叮嘱过,不能动手啊。” 杜充恨恨盯了时倾尘一阵,到底没敢轻举妄动,他怒极而笑,眼角的狰狞化作一个锋锐的弧度,“本官有的是法子收拾你!不就是不能见伤口吗,来人,把他押到水牢!上水刑!” * 水刑,顾名思义,以水为刑。 时倾尘的腕骨、踝骨都被套上了冰冷沉重的桎梏,整个人坠在水底,流水被机关操控,时上时下,随时有可能漫过他的鼻腔,引发窒息。 照常理讲,机关是预设好的,水面的起伏变化皆有定数,可是杜充怀恨在心,蓄意报复,经常攻其不备地扭转机关,蓄意延长让时倾尘窒息的时间,竟是要将他活活淹死在这儿。 时倾尘身上有伤,又兼水汽入侵,意识渐次模糊,三个时辰后才发觉不对劲,起初他还以为是水牢阴暗潮湿的缘故,但是如果这样,他应该越来越冷才是,他怎么反而越来越热呢? 他眸光一凛,难道有人在酒菜里下毒?也不应该啊,他的身体除了口干舌燥并没有其他不适,而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几分欢愉几分难耐,他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倩影。 “衔月……” 他喃喃念着。 空气越来越厚,越来越湿,几乎能拧出水来,时倾尘微仰着头,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流光潋滟,发丝凝欲,汗珠沿着他修长白皙的颈项滑落,冷的,热的,坠入锁骨,洇彻胸膛,在愈加急促粗重的呼吸声中,他觅见一缕笑…… 隐隐绰绰,由远及近…… “世子爷,我让你见个人。” 时倾尘蜷指绞住青衣一角,喘息抬眼,在铺天盖地的烟波水色之中,一抹婀娜窈窕的身姿款款映入眼帘,“嘶啦”一声,衣帛尽裂,水从松垮敞开的领口漫灌而入,他的大脑被最原始的欲望裹挟,迷离惝恍,欲刺针氊,只余下一个字—— 痒。 第34章 蔡司膳醒来时,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模糊记得自己的后脖子似乎被人砸了一下,她揉了揉太阳穴,看向被缚在水牢中央的男人。 “刚刚是你砸的我?” “我砸的你?”时倾尘慵懒抬眼,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自己腕间镣铐,自嘲地笑了笑,“这位大人可真会开玩笑,我若有这本领,还至于被困在这儿吗?” 蔡司膳一想也是,他都沦落成这个模样了,怎么可能对自己动手,可是放眼一看,偌大的牢房里分明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她进来前还特意叮嘱了狱卒,在她出去之前,一个人都不许放进来。 难道是药效太厉害了,把自己也给迷晕过去了?总不至于是撞了鬼了吧。 时倾尘出声提醒,“大人?” 蔡司膳回过神来,她垂眸扫了眼裙衫,很干净很整齐,显而易见,无事发生,她一时竟有些失落,恼恨地甩了下帕子,“我问你,你可曾看见是何人砸的我?” “刚醒,未曾看见。” 蔡司膳拧着新画的柳梢眉,摔了句。 “古怪”。 “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流水淙淙,时倾尘的声音回响在旷阔的石壁间,霎是好听。 蔡司膳紧皱的眉毛一下子就舒展开来,她提着石榴裙,款步上前,“干嘛一本正经的,别叫我大人,叫我娘子~” 时倾尘轻轻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我竟不知,大徵诏狱何时对囚犯如此宽宥了?不仅好酒好菜好招待,还安排了一位如此年轻美貌的娘子,陪我聊天解闷,若是天下牢狱皆是这般行径,大家岂不是都争着抢着作奸犯科?到时候万人空巷,大牢人满为患,这还怎生得了?” 蔡司膳“扑哧”一笑,抬手攀上他的面颊,眼角眉梢,风情万种。 “还是你会说话。” “欸,娘子仔细脏了手。” 时倾尘微微侧首,避开了她,“还没请教娘子,娘子是怎么进来的?” “你猜猜。” 时倾尘声音温润,可若是蔡司膳此时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个男人的眸子黑若墨玉,冷若寒霜,其中全无半点情谊,“莫不是美人计,想要趁我意乱情迷之际,哄我签字画押?” 蔡司膳听见这个猜测,愣了愣,随即掩面笑将起来,“世子殿下多心了,是小女子仰慕殿下,故而托了相熟的狱卒,偷偷过来见你一面,果然一表人才,名不虚传,世子殿下若是愿意的话——” 她拉长了尾音,柔似水,甜似蜜,“你我一夜情缘,未尝不可。” 时倾尘原本以为,这个女子是李元彻琢磨出来的新鲜花样,专门送来蛊惑他的心智,又或是栽赃陷害他的,不曾想竟是这么个来历,一时语塞,心中兀自觉得好笑,莫说他对女色从来不感兴趣,便是感兴趣,他也只对一个人感兴趣。 蔡司膳见他不说话,只当他害羞,心里更加喜欢,她见惯了风流倜傥的膏粱纨袴,还是头一回见到守身如玉的这一款,索性踮起脚尖,勾住他的 脖颈,半个身子都搭在了他的肩头,“奴家在宫里待了这么久,除了太监,还没有哪个男的见了我能把持得住,你是第一个。” 嘶,太监?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 好吧,姑且当她是在夸自己。 时倾尘淡淡勾了下唇角。 “水牢潮湿阴秽,绝非什么好呆的地方,这位娘子,你还是快走吧。” 蔡司膳哪里肯依。 “世子殿下,你别撵人家走啊,你还没告诉我,你意下如何呀?” “娘子好意,只可惜无福消受。” “这是什么缘故?” 时倾尘不打算骗她,上一世,他丧心病狂,满手鲜血,可既然有从头来过的机会,谁不想做个好人呢,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娘子,累及无辜的业障,他上辈子做够了,这辈子不想做,也不屑做,他正色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已有一心人,再无其他宵想。” 呃…… 这次轮到蔡司膳语塞了,她抿着唇,略显不自然地笑了下,“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我并不曾想要和你一生一世,我要的,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罢了,岂不闻,春宵一刻,万金难夺。”她半蹲下身,石榴裙没入水中,醉人的笑靥在一片红艳中荡起片片涟漪,她翘起指尖,动作轻缓地摩挲他的侧颜,“你快活,我也快活,咱们两个谁都不吃亏,你说,好不好?” 好个鬼。 时倾尘心说,这长安城果然不同凡响,他从前在江南的时候,虽然也有情窦初开的女子对他芳心暗许,不过就是多看两眼而已,他第一次见到从长安来的沈衔月,就被稀里糊涂地睡了,他原以为像沈衔月这样的女子,人间奇葩,是个特例,没想到眼下又来一个。 不愧是大都邑。 就是不一样啊。 时倾尘正在感叹,忽然发现情况不太妙,他方才用内力压制的迷香再一次潜入五脏六腑,他本就旧疾复发,此刻不过勉强支撑,蔡司膳言笑晏晏,越凑越近,他闭上眼,尽可能屏住呼吸,试图忽略那缕甜腻的气味,可终究不管用,炽热烧脊,如汤沃雪,他的身体越来越烫。 “衔月……” 他兀自呢喃。 “我好难受。” 绯色好似生生不息的藤蔓,顷刻间,缠缘他的胸肌、肩线、锁骨、喉结、下颌、唇齿、鼻梁……他眸中亮闪闪的黑玉淹浸红云朵朵,燃烧闪耀,灼灼其华。 蔡司膳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心中窃喜,这迷香果然了得,也不枉我费了大力气从丽美人宫里讨来,她轻解罗衫,赤足下水,伏在他的肩头,柔声唤着。 “殿下~” 渴。 好渴。 药性发作,愈演愈烈,时倾尘喉咙里的水分被烧干了,他咬牙勉强撑住身形,不让自己栽到她的身上,他的嗓音低哑,却又近乎嘶吼,“滚!” 蔡司膳不仅没有滚,反而上前一步,娇声媚笑,“滚去哪儿?跟你一起吗?” 时倾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双拳紧握,默念佛经,手背上青筋虬起,逼仄暧昧的空气中,沈衔月的面容愈加清晰,他多么希望她现在就在这儿,这个药,只有她才能解。 可是……她不在…… 时倾尘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逞强,可他没有其他选择,他咬紧齿关,刹那间,只见天翻地滚,镣铐爆裂,激起的水花迭浪千层,如同一片片薄利锋锐的刀子,扑杀而来。 蔡司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她捂着脸,仓皇后退。 “你……你……” 时倾尘轻抬腕骨,白皙的肌肤上隐约可见镣铐勒出的丝丝红痕,他站在水光潋滟之中,湿薄的白衣勾勒出他完美无瑕的身形,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 第51章 “我劝过你,只可惜,你不听。” 刚刚,蔡司膳亲眼看见时倾尘身上的枷锁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化作乌有,她本来已经吓傻了,可她瞧着眼前的男人,又在惊恐中陷入了深深的倾慕与崇拜。 太帅了。 太泥马帅了。 蔡司膳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如果我把你有本事挣脱枷锁的事情告诉三殿下,你说,他会如何对你?” 时倾尘牵唇,扯出一个清冷的笑。 “开个价吧。” “你太看轻人了,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蔡司膳上下打量着他,妩媚一笑。 “我要什么,殿下真的不明白吗?” 这当口,狱卒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了过来,“女使,还没完事儿吗,这都一个时辰了,你是不是有点太……咳咳,差不多得了,别闹出人命来。” “怎么样?你若是答应了,我现在就打发他走,若不然,你可别怪我。” 时倾尘挑眉,不疾不徐地说,“诏狱里都是李元彻的鼻子眼睛,你既然能混进来,想来也是他的人。”他顿了顿,别有深意地补充,“他的女人。” 蔡司膳神情微变。 时倾尘了然一笑。 “看来,我猜对了。” “想拿这个威胁我?” “不,我想帮你。”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李元彻能给你什么?他给的,我也能给,我可以给你更多。” “女使?” 又是狱卒的声音。 “女使你怎么了?” 时倾尘冲声音传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把他打发走,我与你细说。” “若是你骗我呢?” 长廊里灯火明灭,壁影绰绰,狱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倾尘闲闲抄手,丝毫不见惊慌之色,一片静默中,锁孔转动的声音分外刺耳,狱卒已经打开了第二道门,蔡司膳咬了咬唇,决定信他一次。 她抬指拨弄了两下头发,就往外走,正好和狱卒撞了个对面。 没等狱卒开口,蔡司膳抢着破口大骂,“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说了吗,在我出去之前,一个人都不许放进来!你可好,自己大摇大摆进来了!” 狱卒措不及防地杵在当地,他打量着眼前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女人,默默吞了口吐沫,表情甚是复杂,一个时辰了啊,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啊,不是,这两个人的体力都这么好吗?这也太变态了吧,简直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 “那个……”狱卒组织了一下措辞,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困惑得体地表达出来。 蔡司膳瞅他一眼,拢了拢半敞的领口,“想问什么赶紧问,还没完事儿呢。” 狱卒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她说什么? 还没完事? 狱卒往蔡司膳身后的水牢望了望,悬火落色,他只能隐约瞧见一个人的轮廓。 蔡司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你倒是问啊!我得抓紧回去呢!” 狱卒把脸涨得通红,嗫喏着问。 “他,还好吗?” “什么还好吗?” “就我听人家说,精气耗尽,容易猝死过去,女使,不,姐,姐你悠着点。” 时倾尘:…… 蔡司膳:…… 狱卒在沉默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他低下头,尴尬地搓了搓手。 “行,我走了,你们继续,继续……” 狱卒一面说,一面扭身往回走,水牢重新恢复了安静,二人久久相顾无言。 时倾尘脸色难看,普天之下,有两个地方是没有秘密的,一处是青楼,一处是大牢,不用想,明天有关自己这样那样的谣言就会传得满城风雨…… “咳咳咳。”蔡司膳清了清嗓子,“我把他打发走了,说吧,你能给我什么?” 时倾尘平复了一下情绪,“娘子如此聪慧,自然知道李元彻与你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鱼水之欢,他给不了你名分。” 蔡司膳突然笑了一下,“怎么?他给不了我的名分,你能给我?” “不能。” “哼,那你们有何分 别?” “我愿意用另一样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权柄。” “权柄?”蔡司膳自嘲地摇了摇头,“我一个女人,权柄于我,有何用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男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女人却只能依附为生?” “为什么?” “因为,男人手中掌着各个行当的权柄,有了权柄就有了金钱,有了金钱就有了底气,娘子仔细想想,你若是有了权柄,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蔡司膳还从未听过这般新奇的言论,一时间陷入沉思。 “方才,我听狱卒唤你女使,想来你是宫中女官吧?” “嗯,奉职尚食局,旨授司膳。” “司膳?区区从六品而已。”时倾尘轻轻一哂,“如果娘子愿意的话,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青云直上,扶摇万里。” 第35章 茶肆。 凤箫压低箬笠,在门外喊了一嗓子。 “小二,两碗热茶。” 沈衔月闻言,看了凤箫一眼。 凤箫方才说的不是大徵话,而是略带边地口音的北凉话。 这间铺面开在北凉和大徵的互市之地,常有两地客商行走,所以这里的伙计都会说两句北凉话,店小二搭着抹布,小跑出来,也操着北凉话。 “来啦!两位客官吃点什么,我们这儿有阳羡、昌明、衡山、碧涧、龙井、明月、芳蕊、茱萸、蜡面,蒸青、末茶……” 凤箫打断他,“不拘什么,能解渴就成,我们赶时间,越快越好!” 小二大喜,这口气,一听就不差钱,既如此,捡最贵的给他们上! “好嘞!两位客官稍坐,就来!” 秋风瑟瑟,金叶回香,二人在外间找了个茶寮坐定,沈衔月扫了眼四下无人,悄声问道,“凤箫,我们不是已经在大徵境内了吗?你为什么还说北凉话?这样岂不是太容易引人注目了?” “少主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凤箫余光瞥见沈衔月微蹙的眉头,抬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呸呸呸,我说错了,是二姐!”他一面笑,一面神秘兮兮地凑上去说,“姐,这你就不懂了吧,海捕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朝廷追捕的两个钦犯一男一女,是大徵人,如果我们说大徵话,那不是很容易就暴露了吗,我们说北凉话,反而可以迷惑别人,这叫灯下黑。” “有道理。”沈衔月笑了下,夸道,“别说,你还挺聪明的,居然能想到这一层。” 凤箫神情得意,竖起大拇指笔画着,“当然啦,我可是少主手把手教出来的。” “时倾尘?” “是啊,我们少主那叫一个经验丰富。”凤箫推销起自家主子来不遗余力,越说越来劲,“你别看他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实际上,他厉害着呢。” “怎么个厉害法?” “我家少主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姐,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天底下的人,随便拎出来一个,没有打得过我们少主的,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得敬我们少主三分。” 沈衔月对时倾尘的身份早有疑惑,凤箫这么一说,她心中更觉古怪,一个人的武功超群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能让一国之君为之忌惮,如果凤箫没有撒谎,这该是多么恐怖的力量。 “凤箫。” “嗯?” “你跟了你们少主多久了?” “有十年了吧。” “十年,那可够久了。” 沈衔月起了个兴,“凤箫,你一定知道你们少主有一枚玉佩吧?” 凤箫随口应了句,“知道啊。” “那枚玉佩是干什么用的?” “玉佩……” 凤箫才要说,忽然打住,他摸摸后脑勺,嘿嘿笑着,“这可不能告诉你。” 沈衔月佯作恼色,激他道,“那你倒是说啊,你们少主厉害在哪儿?哼,看你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可见你们少主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少主!”凤箫不知不觉中了圈套,气急败坏,跺着脚说,“行,我问你,听过建安盟吗?” “略有耳闻,怎么了?” “建安盟是我们少主的!” 凤箫说完这句,只觉得心旷神怡,呼吸畅快,怎一个爽字了得,这个秘密他憋了太久了,他眼看那么多人找建安盟找得团团转,而他就在建安盟盟主的身边日夜随侍,这是多么荣光的事情,偏生不能与人言说,今天可算说出来了,他不曾留意一旁的沈衔月早已变了脸色。 “建安盟?传说中名扬天下却销声匿迹的江湖第一情报组织?” “对啊,怎么样,我们少主厉害吧,你跟他不吃亏的,等以后他……” 第52章 凤箫一抬眼,慌了神。 “欸!你去哪儿!” 沈衔月翻身卧马,猛勒缰绳。 “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凤箫心说不好,忙追上前,气道,“你疯了?眼下朝廷到处追捕我们两个,躲都躲不及,你还要回去自投罗网?你忘了少主是怎么拼死把你救出来的吗?” 沈衔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寒声问道,“你知道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什,什么?” “我知道。”沈衔月的声音慢了下来,掺着一丝凉,“刀子扎进心口的一刹那,你会忘记疼痛,忘记嘶喊,你垂头看见红艳艳的血汩汩而出,晕染衣衫,温热地吻过你冰冷的身躯,那是你的血。” 血是红的。 枫叶也是红的。 沈衔月仰起脸。 金尘灿灿,红叶簌簌,坠落她的清眸,她不自觉湿了眼眶,那些过往,那些不愿提及的不堪曾经,那些不忍触及的刻骨旧疾,那些镂入心扉的痛彻百骸,此刻,就这么再一次鲜血淋漓地迸脱她的记忆,如同滚刀一般,从内至外,由里及表,将她的五脏六腑碾裂,轧碎。 沈衔月不是没有相信过他,可他呢,他把自己当成傻子一样蒙骗,上一世,这一世,他从未对自己说过实话,她要去问问,在他心中,她究竟算什么…… 凤箫眉心轻跳,眼前女子的语调分明那么平静,那么柔和,他却从中嗅到了丝丝寒意,这种寒意似曾相识,和他在少主身上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真是……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衔月自嘲一笑,她松开手,策马而去,西风起,她的青丝凌空飘散,声音回荡在滚滚烟尘中,苍凉有力。 “有些事,我必须问个明白,爱也好,恨也罢,总该有个了结。” 凤箫来不及多想,他颤着手,疾扬马鞭,试图追上去阻止她。 “长安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另一边,小二捧着茶托出来,“来喽,上好的西湖龙井,两位客官慢……咳咳咳……”他被扑面而来的黄沙呛了个正着,再抬头时,哪儿还有方才那两个人的影子,他忍不住啐道,“喂!你们两个还没付钱呐!怎么走了!这都什么人啊,白瞎了我这么好的茶叶!” 极轻的一声笑—— “嗤。” 小二回头,瞧见一人缓步而出。 这个人的凤眼狭长蕴藉,自带一股风流韵致,他抬手扶着茶肆的紫竹门楣,云卷云舒,灿烂灼耀的光芒洒落他的织金大袖,拂动处,辉煌一片。 小二愣了一下。 “东家?” 他目光越过小二手中茶盏,望向尘起尘灭的方向,眼尾不自觉上扬。 “怎么?客人跑了?” “是啊!”小二点头如捣蒜,“东家,我跟你说,这两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我给他们沏的可是西湖龙井,有市无价,金贵得很,他们倒好,拔腿就走,也不看看这个茶肆是谁家的买卖,这不是太岁爷头上动土吗!东家,你可得给他们一点教训,要不也太憋屈了!” “急什么。”他闲闲转着腕上珠串,笑说,“我与她,原是故人。” “啊?东家你认识他们两个?” “很熟,见过两次。” 小二的嘴角抽了抽…… 这是什么新鲜的词汇? 见过两次,还,很熟? 小二按捺不住内心的八卦。 “东家,我能多一句嘴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抢了她的马。”他微微一顿,意识到不对劲,改口 说,“噢不,应该说,她抢了我的马,不过,这都不重要。” 小二:…… 这是“故人”? 这不应该是“敌人”吗? “欸,东家你干嘛去?你不是特意来查账的吗?这还没开始查,怎么就走了?” “改日再查,眼下,我有一笔更重要的账要算,驾!” * 凤箫原本还担心自己追不上沈衔月,毕竟他的坐骑可比她的北凉赤骥差远了,不成想,他没两步就追上了她,更准确来说,是她在前面站住了。 凤箫还以为她想开了,刚要松一口气,走近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阴风瑟瑟,悬影怖怖,他定睛一看,林子里到处都是持戈操戟的士兵。 他们被包围了! 沈衔月吐掉嘴里的布团,扭身大喊,“凤箫!有埋伏!别过来!快走!” 凤箫拔剑出鞘,驱马上前,声音利似芒刃,“我数三个数,放了她。” “放了她?”将军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乐不可支,仰天大笑,“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老子好不容易逮着你们两个,还等着入宫领赏呢!” 凤箫的唇抿作一条冷硬的线。 “我不想滥杀无辜,我再说一遍,放了她,立刻,马上。” “哼!” 将军满脸横肉,挥手吩咐,“放箭!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我射死!” 沈衔月不想连累凤箫,更不想看他死在自己眼前,她挣扎着滚到地上。 “你们若要射死他,好啊,把我一块儿射死,我看你们回去,怎么和李元彻那个混蛋交代!” 将军怒极,“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女人都看不住!快!快把她扶起来!” 沈衔月踉跄两步,扑到了距她最近的一棵树前,“别过来!否则,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将军这回真有点怕了,忙劝,“好,不过去,我们不过去,有话好商量,你千万别伤着自己。” “放他走,我跟你们回去,李元彻要的是我,他只是陪绑的,不值钱。” 凤箫:…… 将军担心沈衔月真的撞树,她要是死了,别说赏金了,就是自己的这条小命都得搭进去,对于李元彻和沈衔月之间的是非恩怨,他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他就是一个当差的,求的,不过是保住自己的饭碗,因此忙不迭说,“行吧行吧,你们赶紧让开一条路,放那小子走!” 凤箫握紧手中剑,并不挪步。 “少主嘱托过我,一定要护你周全,我就是丢了这条命,也绝不离开你半步!” 沈衔月又急又气。 “他不是说让你护我周全吗,你若不走,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姐!” “凤箫,你若真当我是你姐,就赶紧离开这儿,他们人多势众,你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不想看着你白白送命,再说,我本来也要往长安去,这么多人护送我一块儿去,岂不正好?” 凤箫内心动摇了一下。 他知道沈衔月说得没错,纵使他武功卓绝,也不可能同时解决掉这么多人,便是时倾尘在这儿,怕也只有两成胜算,更何况,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 “走啊!” 凤箫咬咬牙,他抱着剑,单膝跪地。 “你见到了少主,请你帮我捎句话。” “你说。” “我们等他一月,如果一月之后,他还没有回来,我们就去找他,不择手段,不计牺牲。” 将军嗤笑一声,“不自量力。” 这话乍听起来平平无奇,似乎不过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誓死追随主子,但沈衔月知道,凤箫绝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说的是,如果时倾尘没有在一个月之内安全离开长安,那么,他就会动用建安盟的力量,不择手段,不计牺牲,把时倾尘从长安救出来。 “放心,一定带到。” “姐,保重。” “保重。” * 长安。 诏狱。 杜充审问多日,无论威逼还是利诱,时倾尘始终寡言少语,一问三不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案子却一点进展都没有,李元彻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把气全都撒在了杜充头上,经常把他叫去骂了个狗血淋头,在李元彻的再三施压下,杜充决定铤而走险。 李承赫有过吩咐,不管怎么审问,时倾尘的身上都不准见伤,所以杜充不敢大肆用刑,只能做些小动作,他在时倾尘贴身衣物的夹层里缝上一层密密麻麻的寸许尖针,时倾尘但有行动,这些尖针就会划破表皮,刺入肌肤,加之他经常泡在水中,伤口更是难以痊愈。 这日,时倾尘终于体力不支,昏死在了水牢里,幸而狱卒发现得及时,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时倾尘发丝凌乱,青衣被鲜血浸得微微泛红,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狱卒一面呲牙,一面劝着,“燕世子,贪墨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死罪,不就是银子吗,补上就完了,你说你何必非要硬撑着遭这个罪呢,我要是你,我早招了,燕王府又不是拿不出银子来,我劝你一句,身子是你自己的,万一坏在这儿,你以后就是后悔也没用了。” 时倾尘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身子罢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它何用。” 狱卒突然笑了一下,“嘿嘿,世子殿下,我说的身子可不是你说的那个身子。” 第53章 时倾尘困极,他懒得去琢磨这个身子那个身子的,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刚要睡着,忽听牢门“吱呀”一声开了。 自从他住了进来,牢里已经许久没有进过新人了,他撩起眼皮,带着一丝好奇望了过去,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他的瞳孔倏然放大。 这人不是别人。 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沈衔月。 沈衔月的面容还算干净,头发也不凌乱,只是人比之前瘦了好些,原本合身的衣裳此刻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她冲他笑了一下,“子川,好久不见。” 子川…… 这个称呼恍若经年…… 一时间,时倾尘心中五味杂陈。 他已经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可他不敢告诉她,他知道,如果不说,他们之间还有一二分可能,如果说了,将是万劫不复,缘起缘灭…… “你怎么入狱了?凤箫呢?” “你别担心,我没事,凤箫也没事,你不要怪他,他把我保护得很好,只是我心里一直揣着一桩疑惑,压得我喘不上气,跑也跑不远,忘也忘不掉,所以,我来找你问个究竟。” 时倾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强作镇定,“什么疑惑?” “我想知道你的身份,你的图谋,你的野心,你的所求。” 第36章 烛火倾曳,水波流滟,沈衔月定定凝视着时倾尘,等着他的答案。 时倾尘的喉结轻微滑动了一下,他侧身避开她的视线,久久不语。 “嗤,不敢说?好啊,我来替你说吧,时倾尘,你的生母慕容蝉,你的伯父时玄朔,他们全都死于当今圣上之手,所以,你想要假借茶商之子的身份赴京赶考,爬到大徵朝野的最高处,将这个曾经辜负过你们时家的王朝毁个天翻地覆。” 时倾尘紧握双拳,未曾痊愈的伤口渗出丝丝血痕,掩入衣袖阑珊。 “衔月,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说?难道我说错了吗?”沈衔月勾起唇角,自嘲般地笑了笑,“时倾尘,你想要为你的母亲报仇雪恨,你想要为你们时家翻案平反,你想要为燕北十六州的将士亡魂沉冤昭雪,我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你为什么要搭上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她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前,眼尾晕开一抹鲜冽的湿润,葳蕤盛放,红云万朵,“你可知道,她对你,曾经是真心的。” 时倾尘声音掺着一丝哑。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告诉我是哪样?是哪样!” 她心底积压了两世的情绪终于爆发,揪住他湿薄的衣衽,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怼,所有的爱,与恨,在这一刻,化作一声声嘶喊,宛如春江潮水,奔涌不息。 他眉心皱了皱,好看的眼眸中似有尘封千年的冰山,逸散着彻骨的冷冽沁香,却又于这冷冽沁香之中 ,掩映着隐忍难言的哀悯慈悲,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他一言不发,任由她的蔻丹嵌入自己的血肉,痛吗,还不够痛,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一点。 沈衔月恨透了他这副遗世独立的模样,印象中,他永远都是这样,得之也好,失之也罢,他从来都只是一笑置之,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入他的眼,她曾经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说话!” 时倾尘眸间闪过一抹痛色,他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解释,其实,上一世,最先动心的人不是她,而是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解释,他之所以领兵出征,为的就是保全她,为的就是回来娶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解释,在她死后,他亲手摧毁了他曾经以命守护的天下。 一场大梦啊。 他少时曾在岳麓书院求学,有一堂课,老师问了他们一个问题,谎言是否有善恶之别,同窗分作两派,一派认为谎言就是谎言,无论目的如何,结果都是欺骗,没什么善恶之别,另一派人认为,如果撒谎的初衷是善的,造成的结果也是善的,那么,这个谎言就是善的。 彼时,他加入了第二派的阵营。 他记得,他在师长和同窗面前援经引典,博通古今,以极其精妙的辩论赢得满堂彩,他一直认为他是对的,直到沈衔月的死,他才明白,不管如何狡辩,谎言就是谎言,哪怕他骗她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可他的的确确骗了她,的的确确对她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善恶…… 有何分别…… 时倾尘嗓子干哑到发疼,他忽然想,算了,不瞒了,干脆全都告诉她。 “没错,如你所言,我……” 这时候,长廊的壁影忽然轻轻摇晃起来,时倾尘蓦然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圈套,一个,诱他说出实话的圈套,而沈衔月就是这个圈套的饵,那么,下饵的人会是谁呢?李元彻吗? 不。 时倾尘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 李元彻近乎疯狂地爱着沈衔月,绝对不会允许他们两个有共处一室的机会,所以,此人只能是大徵皇帝李承赫。 “我什么?你说啊!” 时倾尘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说,如果说了,就会让李承赫发现自己的软肋是她,那么,她就会再一次卷入这场本该与她无干的因果是非。 “我……”时倾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衔月,你说得没错,我一直在利用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我……” “啪——” 她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地抬起,微滞,又放下,痛啊,怎么能不痛呢,他再一次骗了她,这尘世间的人啊,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的不得已,没奈何。 沈衔月红了眼眶,她倔强地仰起脸,一字一顿,被她咬得清晰有力。 “时倾尘,我最后问你一遍,在你的心中,我究竟算什么?” 时倾尘把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他不敢看,更不忍看,他的神色平淡,看不出一丝异样,殊不知,他藏在宽衣广袖之下的手早已被攥出深深浅浅的泛紫青痕。 “什么都不算。” “什么都不算!”沈衔月咬牙重复着他的话,竟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清泪滚落脸颊,她松开手,退后一步,“谢谢你,我知道了,时倾尘,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时倾尘强自支撑着支离破碎的身躯,他想要抱住她,他想要告诉她所有真相,他想要帮她擦去眼角泪痕说一千一万遍我爱你,可他末了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一刀两断,再无干系,姑娘这话从何说起,你我素昧平生,本来就没有什么干系。”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打在了他另一边脸上。 时倾尘笑着阖上了眼,他听见她跑远的脚步声,他听见她拼命压制的啜泣声,他听见她在长廊撞到了过来偷听还没来得及撤离的人,他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刹那间,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子倚着粗粝的墙壁无声滑落。 走吧…… 永远不要再回来…… * 迈出水牢的一瞬间,沈衔月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涩,她抬袖掩面,泪如雨下,她不是爱哭的性子,上一世,她被众人捧在手心儿长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根本不需要靠哭去争去抢去示弱去伪装,而这一世,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她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尊严。 她的伤悲,从来只在无声处。 人们常说“爱恨”,沈衔月一直觉得,这是两个针锋相对的字眼,不该放在一块儿讲,直到今天她才明白,“爱”与“恨”不是反义词,而是同义词。 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呢。 爱,是黏着丝的恨。 恨,是瓦解了的爱。 沈衔月沉陷在无尽的虚空中,他的话如同魔咒,回荡在她的耳畔。 “我一直在利用你……”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姑娘这话从何说起,你我素昧平生,本来就没有什么干系……” 她擦了把眼泪,拼命地跑,仿佛跑得再快一些,就可以把这些可恶的字眼全都抛在脑后,她不曾留意,长廊尽头立着一个人,金龙黄袍,乌纱衮冕。 “沈衔月,沈扶澜之女。” “你是……”沈衔月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晃了晃神,她把思绪收回来,抬眼望向长廊尽头的人,不由得一怔,须臾,她生疏地张了张嘴,“陛下?” 李承赫微一颔首。 他的眼中是她读不懂的万水千山。 沈衔月连忙屈膝行礼,“臣女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福,长乐未央。” “平身。” “谢陛下。” 李承赫凝视着她,良久,他终于移开双眸,把视线掷入前方永夜。 “你认识时倾尘?” 沈衔月脱口而出。 “不认识。” 说完,她就后悔了,哪有两个人不认识,还能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的,这可是天子跟前,倘若说谎,犯的可是欺君之罪,下一瞬,她蓦然醒转过来,难怪啊难怪,难怪她进水牢进得如此容易,难怪时倾尘方才会突然说那样的话,原来,这本就是李承赫的攻心之计! 第54章 李承赫把她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一笑,“朕也觉得你们两个不应该认识,一个是长安太傅府的千金,一个是江南燕王府的世子,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交集,但偏偏你们两个认识,而且,似乎还很熟,沈衔月,你是不是该跟朕解释一下这是什么缘故?” 沈衔月并不傻,面对李承赫的质疑,她的脑子转得飞快,现在,她有两个选择,要么,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要么,帮时倾尘把这个秘密瞒下去。 前者可能会害了时倾尘,而后者,可能会给她自己招致祸患。 “朕在问你话。” 李承赫的声音不怒自威,沈衔月想,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气吧,即便她活了两世,还是不由得被他的气魄慑服。 她稍作思忖,跪地叩首。 “回陛下的话,臣女有一桩重要的事情启奏,不过,此事干系重大,臣女请求陛下允诺,无论臣女说了什么,都是臣女一人之过,陛下绝不会因此迁怒沈府。” “朕答应你,说罢。” 沈衔月深吸一口气,“回陛下的话,三皇子李元彻狼子野心,贪权恋势,他觊觎陛下的皇位,勾结龙首 渠的守卫,意图在陛下生辰那日举兵谋反。” 李承赫神情凝重,不见喜怒,“沈衔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若是没有证据,就是污蔑皇子,祸乱朝纲,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沈衔月挺直脊背,字字铿锵,“陛下,臣女可以发誓,臣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如果陛下要砍臣女的脑袋就砍吧,臣女该说的都说了,无悔,亦无憾。” 李承赫沉默了一下,方道,“你说的事情,朕自会查清,不过眼下,朕在问你时倾尘,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臣女随母亲在灵山祈福,偶遇李元彻,他见色起意,想把臣女掳走,囚禁在宁王府,臣女杀死车夫,拿着他的令牌,一路逃往江南,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去灵山一带仔细搜寻,车夫尸体就埋在山脚树林中,后来,臣女被错认为是燕王府的表姑娘,由此认识了时倾尘。” 李承赫上下打量着她,“这个故事听起来未免太荒谬,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能徒手杀死一名车夫,又好巧不巧地进了燕王府,朕怎么不大相信呢。” 沈衔月垂眸,“因为臣女美貌。” 李承赫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陛下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女子的美貌是能杀人的刀,刀刀温柔,刀刀致命,臣女当然打不过男人,但是臣女可以利用自己的美貌让他们放松警惕,就像,这样——”沈衔月莞尔一笑,抬指拔却簪环,顷刻间,青丝尽落,她将雾鬓风鬟拢往一侧,另一侧,露出嫩滑白皙的修长脖颈,她勾着眉梢抬起眼来,胭脂色的唇瓣一张一合地绽放,“陛下……你脸红了……” 李承赫缓了好久才缓过神来,他贵为一国之君,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但他不得不承认,方才她抬头的一刹那,他的的确确被惊艳到了,在他的见识中,世间女子大抵可以分作两类,一类年纪尚小,娇羞可爱,一类热烈大胆,妩媚动人。 这两者往往是不可兼得的。 可她不同。 她年轻的身体散发着醉人的芳香,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赤裸裸的挑逗和勾引,饶是如此,也不会让人感觉到有一丝一毫的风尘气,有的,只是难以言喻的美好。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李承赫是天子,也是男人,于他而言,沈衔月的存在让他觉得欢喜,更让他觉得忌惮,红颜祸水四个字不是白说的,从古至今,多少英雄豪杰因此赔了性命,亡了江山,这么想着,他的神色渐次冷了下去,“沈扶澜就是这么教养女儿的!” 她墨羽似的眼睫低垂,不作声。 是的,她最后还是帮了时倾尘。 沈衔月无声地笑了一下,她帮他,其实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方才的那一刹那很短,短到她根本来不及做什么深思熟虑,利弊权衡,她想起来的,不过是一些零散琐碎的瞬间,一次次的肌肤相亲,一遍遍的抵死纠缠,她不想他死,就算要死,他也只能死在她的手上。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蓄意挑逗,狐媚惑主,她也很清楚李承赫会怎么想自己,可是那又如何,她根本就不在乎。 只有这样,这一切才有合理的解释,她才有可能杀死看押她的车夫,她才有可能混入燕王府,她才有可能让时倾尘和李元彻双双为她折腰。 李承赫掂量着她话里的真真假假,“那么建安盟呢,你又作何解释?” “臣女不知道陛下口中的建安盟是什么,方才的话,都是李元彻叫臣女说的,他把臣女织进了一桩莫须有的军火案,还说臣女如果不按他说的做,就会牵连沈府满门,所以,臣女不敢不从。” “不敢?”李承赫冷哼一声,“初次见朕,脸不红,心不跳,还敢勾引朕,这天底下,你还会有什么不敢的事情!” “陛下谬赞了。” “朕没夸你。” “臣女知道。” “……” 沈衔月拢了拢袖,长身而拜,“臣女自知闯了大祸,但求一死,只是,这都是臣女一人之过,恳请陛下不要迁怒沈府,所有的罪责,臣女愿意一力承担。” 李承赫看她一眼。 “奚谓。” “奴婢在。” “把他们两个关在一块儿。” “啊?” 沈衔月错愕抬眼。 “陛下,臣女……” 李承赫折身而去。 “你不是喜欢他吗,朕成全你。” 第37章 时倾尘微微偏头,冷白如玉的颊侧勾着一丝凌乱的碎发,他仿佛一下子被人抽走了魂魄,显得孤寂又单薄。 沈衔月的声音无休止地回荡在耳畔,锥子似地扎入他的骨膜,一遍又一遍。 “时倾尘,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我们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空气破碎,流刃冰肌,每一次的呼吸都是难以言喻的撕裂疼痛,恍若万蚁噬心,他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一团,在混沌的麻木与清醒的窒息之间煎熬挣扎。 时倾尘闭上了眼。 这一世,上一世,他都从未有过这么挫败的感觉。他独自一人面对着千夫所指的时候,没有;他在沙场上伤痕累累,生死攸关,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没有;他被所有人背叛抛弃的时候,也没有。 可是现在,他恨自己对她说谎,他恨自己无能为力,他恨自己明明不想再伤害她一丝一毫却还是伤害了她。 他恨。 他好恨啊。 “咔嚓——” “吱呀——” 冷风吹过发皱的衣角,他抬起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迷雾散尽,他的眼眸重新归于澄明,他动了动干涩的嘴皮,哑声问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燕世子,圣上有旨,即日起,您不必再待在水牢里了。” 说着,奚谓恭敬抬臂。 时倾尘敛下沉寂的眼眸,置若罔闻。 奚谓不知所措,把腰弯得更低了些。 “燕世子?”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奴婢奚谓,内侍省少监。” 时倾尘“嗯”了一声,抬手撑住石壁,缓慢地站直身子。 奚谓看出他的吃力,连忙上前扶他,却被一把甩开。 “沈衔月呢?” “世子殿下请跟奴婢来。” * 奚谓引着时倾尘走出诏狱,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四乘马车。 时倾尘扫了眼马车。 “大徵律令规定,职事三品以上若王,四匹,诸增乘驿马者,一匹徒一年,一匹加一等,我如今尚未封王,乘坐此车,僭越礼制,换一辆吧。” 奚谓陪笑。 “世子殿下不必担心,这都是圣上的吩咐,出什么事儿有奴婢担着呢。” 小内监正要去搬车凳,时倾尘一个跨步,径直登车,他松指垂落帘栊。 “走吧。” 奚谓微有纳罕,这人竟也不问问去哪儿吗,胆子真是够大的。 “怎么还不走?” “走,这就走。” 奚谓一招手,赶车的小内监立时扬鞭。 “驾!” 烟尘迷眼,津雾纵横,奚谓陷入沉思,他目送时倾尘的马车消散在天尽头,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奚谓?你怎么还在这儿?” 奚谓回身,恭敬行礼,“干爹。” 高士乐点了下头,“差事办完了?” “办完了。” “办完了就回吧,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久了,没的沾染晦气。” 奚谓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迟疑着说,“干爹,我怎么越来越不明白了呢,圣上一会儿把人关起来,一会儿又把人接出去,圣上他老人家究竟想要干嘛?” 第55章 不等奚谓说完, 高士乐手中拂尘照着他的脑袋就打了过去,啐道,“糊涂东西,圣上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够揣测的?你还想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 “想要想要!干爹别打!”奚谓一面笑着躲闪,一面抱头缩脖,“这不是在干爹跟前吗,有什么说什么,干爹要是不高兴,儿子以后不问就是了。” 高士乐骂了句“油腔滑调”,脸上却一点点有了笑意,他拨了两下拂尘末梢的银缕,缓声说,“还记得吗,我之前同你说过,圣上有一位要紧的故人。” 奚谓忙不迭点头。 “记得记得,难道时倾尘就是那位故人,他没死?还是说,诈尸了?” “……” 奚谓掰着手指头,兀自琢磨着。 “似乎年岁不大对,莫非是忘年交?” “……” 高士乐勉强笑了下,安慰自己,这孩子纯善老实,没别的毛病,就是傻了点。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你只要知道,他和圣上关系匪浅,恭敬些殷勤些,平时怎么对太子就怎么对他,就够了。” “嗯,儿子记住了。” * 拾仙殿。 宫婢侍候沈衔月沐浴更衣。 熏香暖适,水色泽亮,沈衔月褪尽衣衫,放松地倚着光滑的汉白玉池砖,在氤氲湿润的雾气中,她蓦然忆起,上一世,她也曾在此地短暂地停留过。 那是一个雨夜。 她以李元彻未婚妻的身份入宫赴宴,席间,她因为一件小事同李元彻发生了争执,独自一人跑了出来,好巧不巧,天空突然下起雨来,慌乱中,她推开一处宫室的门,躲了进去。 这场雨来得急。 她浑身都淋湿了,她懊恼不已,筵席尚未结束,她一会儿还得回去呢,这副样子如何见人,她扫了一圈,瞧见案上有支未曾燃尽的蜡烛,不觉一喜。 兰烬未干,烛心还是温热的,想来,刚刚有人路过取暖,烘烤衣裳。 这蜡烛来得太及时了。 沈衔月点燃蜡烛,随即开始动手解裙衫,这时,她忽然听见屏风后头一声轻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一面拢住衣衿,一面扭头大喝,“什么人在这儿装神弄鬼?出来!” 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传来,温暖的恒辉映在画屏之上,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男子的轮廓,宽肩窄腰,长身玉立,“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句,这儿,还有别人。” 她听了这话,越发恼怒,一时也顾不得害怕,快步走了过去,“提醒?提醒不早提醒,偏生等人脱了衣裳才提醒,究竟是何居心,我看你就是想……” 屏风微转,少年白衣映入眼帘。 四目相对的瞬间。 两个人都愣住了。 “是你?” “是你?” 她一下子红了脸。 是他。 时倾尘。 * 一声。 又一声。 破碎而微弱。 时倾尘一步步踏碎月色,他原以为,既是李承赫唤他入宫问询,那么他先见到的人也应该是李承赫,却不想,他推开门的一刹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酥手玉臂,轻搭衣桁,在烛火的映衬下,女子指尖流淌的水珠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只一眼。 恍若千万年。 沈衔月青丝揽肩,门推开的一刹那,她感觉到一丝潜入的风,手在半空微微一滞,继而蓦然回过头,隔着绢丝侍女屏风画,她隐约瞧见了一个男子的轮廓。 “啊——” 她晃了神,脚下一滑,跌入水中。 他来不及多想,连忙拉住她的手。 一股浑厚的力量自腰间传来,随即,曳裾飘带覆上了她不着寸缕的玉体。 “你这个登徒子,宫闱重地,也敢肆意妄为,你知道我是谁的女人吗?还不快放开我!” 时倾尘原本想和她解释一两句,听到这话,却是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是谁的女人?” 沈衔月一怔,她攥紧他的衣袖,终于在流光滟滟的水中站稳了身形。 “是你?时倾尘!” 听到她把自己的名字咬得这么紧,他不自觉轻挑眉梢,笑意萦然。 “哦,你是我的女人呀。” 她先惊,继喜,后羞,又恼,忙不迭拢了拢乱发,勉强遮掩住裸露的雪色肌肤。 “呸,你还要不要脸,好歹也是燕王府的世子,竟做出偷看女人洗澡这等下三滥的勾当!还好意思在这儿说嘴!” 他松开手,折身而立,嗤然一笑,“又不是没看过,再看一次又有何妨。” “你!” “好好好,我不看,我这就走。” 时倾尘自嘲勾唇,上一世,什么君子,什么小人,什么上九流,什么下三滥,在他这里统统不作数,自她死后,他恶贯满盈,坏事做尽,从前的一袭白衣染尽斑驳鲜血,最终落的个孤家寡人的结局,他自认不算什么好人,却还不愿意在这种事上强迫别人,尤其是她。 她既不愿。 他当然不会勉强。 沈衔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她红着脸,把自己脖子以下湮没水中。 “你等一下……” 他扶门的手不觉一滞,微微偏头。 “怎么了?” 她羞赧启齿。 “那个,我的衣裳沾了水,湿了,从里到外全湿了,你去帮我要件新的。” 湿了? 从里到外全湿了? 时倾尘还没回过神来,一团湿哒哒的衣裳递在了他的手上。 “拿这个去,大的我穿不下。” 这话。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衣裳是软的,宣的,热的,时倾尘托于掌心,耳根忽而烧起一股红燥。 她的脸更红了。 “愣着干嘛,快去呀。” 他往外走了几步,脚步声很快,心跳声也很快,他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好,等我。” * 院门落了锁。 时倾尘敲了半晌才把门敲开。 小内监打开一条缝,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他,“你有什么事吗?” 时倾尘瞧见是个男的,嘶,也不能说是男的,但毕竟不是女的,他心里还是有点介意,他把沈衔月的衣物背在身后。 “有没有女使?这件事,你不方便做。” 小内监却是会错了意,他张大嘴,讶然地后退一步,一副撞了鬼的表情,磕磕巴巴地说,“这里面不是有一个吗?难道一个不够,你要再来一个?” …… 这都哪跟哪啊。 时倾尘脸颊绯红滚烫,活像熟透的柿子饼,他尽可能克制着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解释道。 “我想换一件干净的衣裳,女子的,麻烦你请一位女使过来。” 小内监这才恍然大悟,他转转眼珠,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哦,换衣裳啊,你等一下。” “有劳。” 须臾,小内监果然引了一位尚服局的女官过来,这位女官极机灵,来的时候就直接带了几套不同尺寸的衣物,时倾尘将沈衔月的交给她,她比照着尺寸取了一套,递给他的时候,还不忘好心提醒。 “燕世子,记得让沈姑娘及时冲洗,免得,咳咳,你懂得。” …… 我懂得个鬼。 时倾尘勉力一笑,礼貌道谢,他抱着衣裳回屋的时候,沈衔月还泡在池中,听见开门的动静,她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手,懒洋洋道,“回来啦,给我吧。” 他没有动。 她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细若白瓷的脸庞溅着珠光宝气的水花,似笑非笑地弯起唇角,“怎么啦,燕世子,难道你改了性子,不想做柳下惠啦?” 时倾尘不说话,他干净修长的指节徐 徐解开腰间蹀躞,衣裳尚未褪尽,人已迈入水中,沈衔月仍是笑着,她一寸寸往后挪动,他一寸寸往前逼近。 烟雾弥蒙,两具光滑赤裸的身躯若隐若现,交离交错,情欲焚化在氤氲潮红的呼吸之间,洒落她的眼角眉梢,纂刻他的苍劲骨节,生生不息,恣意流淌。 池子再大,也总有尽头,她退到无处可退,光滑的玉背触及鱼龙花鸟的浮雕池壁的一瞬,立时泛起一片旖旎红痕,她有些吃痛地皱起了眉,他觉察到了,宽大的手掌立时托住她的背,人还保持着前侵的姿势,她笑着抬指,在他胸膛画出一道断续的水线,“表兄,你要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明知故问。 时倾尘将她捞入怀中,二人离得那样紧,隔着暗潮涌动的水流,他滚烫的气息扑入她的体内,仿佛浪花拍打礁石,一下又一下,她不自觉打了个颤儿,试图侧身避开,天地之大,她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他的臂弯,她索性不逃了,把脸埋入他的颈窝,他的声音落在她的发心,很烫,和他这个人一样烫,“记住了,我不是你表兄,从前不是,以后更不是。” 第56章 她笑着咬住他的耳尖,在涳濛潋滟的水波中,她的柔软不带一丝重量,“哦你不是我表兄?那你是谁?时倾尘,这里没有外人,告诉我,你和建安盟什么关系?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他垂下细密清冷的睫毛,默默打量着她,浮光掠影,沿着她的颈线缓慢下移,直至没入微不可察却又波澜壮阔的浩渺深渊,“你问过我许多次,你很在意这个?” “是啊。”她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浸在虚无的水雾之中,语调那样轻缓那样平和,似乎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我的死,很大程度上归结于这枚玉佩,所以,我想知道这枚玉佩的来历,包括,这枚玉佩主人的一切。” 他知道。 这不是梦。 时倾尘很纠结,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自己已经把一切的一切都想起来了,他不想骗她,但他更不想失去她,“衔月,如果我说,我做过一样的梦,你信吗?” 沈衔月怔了一瞬,她抬眼望向他,眸子亮晶晶的,睫毛亮晶晶的,鼻尖亮晶晶的,发梢亮晶晶的,整个人亮晶晶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亮晶晶的。 她看见一场雨。 下在他的眼中。 “信。” “为什么信?” “为什么不信?如果你也做过一样的梦,我想知道,在我死后发生了什么?” 时倾尘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指拨开她额前的湿发,指尖带着不可抗拒的温柔,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生怕稍一用力,她就会像一场梦一样碎掉,消逝不在,无可挽回。 “在你死后,我杀了很多人,李元彻、李元洵、李元芳、李承赫、沈扶澜、魏不疑……”他摇头轻叹,“太多太多,杀到最后,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名字,记不清谁有罪,谁没罪,谁该死,谁不该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让他们全都为你陪葬,可是后来,我后悔了。” 沈衔月不作声,她像一只小猫一样,乖巧地窝在他滚烫的臂弯里,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时倾尘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后拥住她,很紧,很紧,不留一丝缝隙,“我想,你不会喜欢他们的,所以,我后悔了,我想把你从那个世界接回来,如果做不到,我就去那个世界陪你,可我杀了太多人,我活该下地狱,即便到了那个世界,我还是见不到你。” 他的嗓音渐次沙哑。 潮红淹没在无声处。 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遗憾,所有荡气回肠百转千回的成疾相思,所有夜深人静之时痛彻心扉剜及骨髓的无限恨悔,所有涓涓细流绵延不绝终成浩大江海的缱绻爱意,化作一声—— “衔月……我想你了……” 第38章 他想她了。 很想。 很想。 水声潺潺,心跳回响,毫无征兆地,他俯首吻住她鲜艳欲滴的唇瓣,顷刻间,爱意如同暴风雨般骤然急落,她没有抵抗,而是顺从着仰起脸,舌尖滚烫,烛华浮沉,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沿着她的玲珑曲线寸寸下移,伴随着他的挑逗,一股酥麻在她的体内激荡开来。 呼吸骤停。 欲死欲仙。 她觉察到他的企图,如瓷似玉的脸颊蓦然添了一抹嫣红,纤细无骨的皓腕绕上他的肩头,“不……不行……” 他无声哂笑,咬起她耳后湿漉漉的碎发,含在齿间,低沉沙哑的嗓音掺杂着一丝戏谑,“都湿了……装什么……” 她的脸腾地红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好吧! 沈衔月看着这个被自己一步步调教出来的男人,酡颜绯红,落在他掌心的肌肤微微发颤,轻轻推着他说道,“我来癸水了,这段时间不能做那种事。” 时倾尘有点懵,前世今生,从始至终,他的心只在她一人身上,在她之前,他从未行过男女欢好之事,因此并不晓得何为癸水,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免紧张起来,“要是做了,会怎么样?” 其实,沈衔月没来癸水,她说这话,只为试一试他,故而忍着笑,答道。 “会伤到我。” 火欲焚身,色授魂与,时倾尘难受得紧,他一只手撑于池壁之上,另一只手锢紧她细软的腰肢,眼中燥热灼烧,充斥着最为原始最为猛烈的野性与疯狂。 “那你还勾引我!” 沈衔月不服气地同他争辩,“说话要讲证据!谁勾引你了!我在这儿好好的洗我的澡,分明就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地闯了进来!现在你还跟我颠倒黑白……唔……” 呼吸相撞的瞬间。 一个吻疾促而落。 他撑在她颈侧的手臂青筋暴起,下一瞬,空间骤然逼仄,她只觉得,他的气息如同滚滚岩浆,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烫…… 好烫…… 她喘不过气,鲜艳欲滴的唇瓣微微张开,在拥吻的窒息间竭力呼吸,这副样子落在他的眼里,简直就是欲拒还迎。 他闷声一笑,下巴抵住她的肩头,拿捏着分寸轻舔慢咬,她沉沦在泛红的松月香中,渐次失去了理智,直到瞧见水中呼之欲出的,她双眸有片刻的失神,忍不住颤栗起来,她不敢想,她要如何才能承受得住。 “不行,今天真的不行。” “我不碰你……” 这样的鬼话。 谁信? 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 她灵巧地扭动身子,试图从水下逃脱,他低哑笑了一声,宽厚的手掌钳制住她不安分的腰肢,将她翻转着压在光滑的汉白玉池砖上,他坚硬结实的胸膛不着寸缕地抵着她的柔软,像是天包着地,风裹着云,顷刻间,她原本白皙的颈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胀啮痕。 酥痒…… 激荡在四肢百骸…… 沈衔月突然就后悔了,她折磨他,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她感觉自己要化成一滩水了,可她不敢跟他说实话,她可以预料,如果他知道她骗了他,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他的声音沙哑又诱惑。 “要多久?” 她喘息着,檀口微张。 “嗯?” 时倾尘望向她的眼神炽热坦白,昭然若揭,他深吸一口气,“你不方便的这段时间,要多久?” 他的气息溢出水面,那样浓,那样烫,几乎要将她全然吞噬。 沈衔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瘫在他的怀中,神态迷离,琉璃般的眸子闪着盈盈水光,分外惹人怜爱,她听见他的问话,唇角牵起一个俏皮妩媚的弧度,眼尾挑着的胭脂潮红随之漾荡开来,声音柔媚婉转,说出来的话却要了他的半条命。 “要……一个月……” “多久?一个月?!” 时倾尘咬牙,一个月,他要如何才能熬得过去,她若不在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就在自己眼前,他却不能沾染分毫,他勾指挑起她小巧精致的下巴,目光在她的雪肌玉肤上肆意流连,嗓音暗哑又暧昧,“衔月,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恨你,我从前有多爱你 ,现在就有多恨你。” 她笑。 她怎会不知道。 沈衔月顺从着他,仰起脸来,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她湿漉漉的发丝垂落,滑过修长性感的白颈,坠入锁骨,宛如一朵出水芙蓉,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她的呼吸拂落他的耳侧,像是江南三月份的风,缠绵中裹着一股倒春寒的冷冽,“一样的,子川,我巴不得你死。” 时倾尘瞳孔泛红,他捏住她纤细裸漏的脚踝,欺身而上,“怎么死?死在你的身上吗?” * 大明宫。 李承赫正在宽衣,忽然想起一事。 “奚谓。” “奴婢在。” “拾仙殿那边如何了?” “回陛下,燕世子进去没多久,就抱着沈姑娘的湿衣裳出来了,他找女官要了一套干爽衣裳,拿着衣裳又进去了,听说,他出来的时候衣冠不整,领口袖口也是湿的,显然……” 李承赫眉头微皱,打断了他,“进去没多久?没多久是多久?” 奚谓思忖着说,“据小内监的回话,左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吧。” “一盏茶?这也太短了罢!”李承赫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瞥了眼窗外,“今夜天色已晚,明天你叫太医令给他瞧瞧,多开一些补血壮阳的药物,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别落下什么毛病。” “是,奴婢明日一早就去。” * 拾仙殿。 时倾尘觉得鼻间一股瘙痒,连忙侧过身去,掩面打了个喷嚏。 “奇怪,谁念叨我呢?” 沈衔月捻起一缕青丝,萦绕指尖,不紧不慢地打着旋儿。 “怕不是你的哪个相好吧。” 时倾尘薄唇轻抿,“衔月,我再和你说一遍,我没有相好,一个也没有!” 沈衔月淡淡“哦”了一声。 第57章 “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呀。” 时倾尘不作声,只默默看着她梳妆打扮,等她收拾停当,方说。 “去帮我要件衣裳。” 沈衔月垂眸瞧见他的水中湿衣,嗔笑,“谁让你急着下水,湿了也是活该。” 时倾尘面色不善,他被勾起的欲念无处舒展,虽然自己动手解决了一下,毕竟只是杯水车薪,这会子正在气头上。 “你去不去!” 沈衔月才不吃这套,她提着裙角,款款走到池边,笑语盈盈地逗他。 “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你若不去,我现在就把你的衣裳也给弄湿,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起泡在水里,你看我能坚持多久不碰你,先说好,我若是伤到了你,你可千万别哭。” 沈衔月听了这话,赶紧往后退了两步,这种事情,她相信他真能做得出来,虽然他方才确实没碰自己,可他也没轻折腾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差一点也做了,她已乏极,若是再来一遭,少不得腰酸腿软,还有可能被他发现自己骗了他,到时候,下榻走路都费劲。 时倾尘瞧见她白里透红红里透白的小脸,轻笑,“没关系,不想去就算了……” “去去去,我去,我这就去!” * 小内监惺忪着睡眼,打开了门。 “又怎么了?” “有没有干净衣裳?男子的。” “啊?”小内监揉了揉眼睛,死死盯着她手里的湿衣裳,“又湿了?你们两个可真会玩。” …… 沈衔月羞红了脸,她好歹也是大家闺秀,这种事,怎能为外人道也,她默默把“时倾尘”这三个字在心底骂了好几遍,将衣裳摔在小内监手上,扭身就走。 小内监连忙唤住她,“尚服局的女使还没来呢,姑娘你别走啊。” 沈衔月走得更快了,“等她来了,劳你把衣裳送到门口,多谢。” * 大明宫。 不知道为什么,李承赫今天怎么睡也睡不着,他烦躁地喊了一嗓子。 “熄掉两支蜡烛。” “是。” 奚谓放轻脚步,移到白釉蟠龙纹烛台跟前,小心翼翼地把罩子扣在火上,殿内立时暗了许多,没等他忙活完,又听一声喝命,“再熄掉两支!” 奚谓稍有迟疑,他伺候李承赫的时日尚短,摸不准这位皇帝的脾性,若在往常,高士乐一定会教他怎么做,眼下高士乐不在,他不自觉紧张了起来。 “陛下,只剩两支蜡烛了。” “熄掉!” 李承赫的语气不容置喙。 奚谓连忙照办。 夜空如洗,银钩高悬,兰烬在针刺无骨花灯上烧出一个惨白的月亮。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李承赫沉沉昏睡过去,在风声的间隙之时,他听见微弱模糊的求救声。 “有人吗……” “救救我……” 他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只觉得莫名耳熟,他拨开鬼影憧憧的黑夜,跌跌撞撞摸到了一处荒冢,无垠冷光洒落天地,折戟血未销,白骨如卧麻。 他看见……一个女人…… 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一个冲着他笑的女人。 一个无比熟悉的女人。 李承赫呼吸越来越沉重,有如一座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胸腔之上,他张大了嘴试图呼救,却因为过度惊恐,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女人越走越近,他浑身瘫软,倒在地上,撑着僵硬的四肢一寸寸闪躲挪动,蓦地,他的手碰到一个冷硬的物体。 他扭头看去,登时大骇。 那是一个头盖骨,很小,很脆,还没有长成,应该是刚出生的婴儿,在他触及的一瞬间,头盖骨崩裂开来,碎渣利若断矢,扎入他的心口。 鲜血淋漓。 白骨冷艳。 “啊!” 李承赫从梦靥中惊醒,满头大汗,唇齿煞白,女人的笑声仍旧清晰地回响在耳畔,他在榻上翻来覆去数个时辰,不知不觉,外头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索性趿鞋起身,更衣洗漱。 奚谓跪捧龙洗,趁机回禀,“陛下,拾仙殿那边又有新的消息了。” 李承赫眉峰一紧,“说。” “昨夜,沈姑娘一个人跑了出来,她拿着一团湿衣裳,说是燕世子的,也要换一套新的,小内监清洗的时候在湿衣里面发现了许多……许多粘稠之物……” “什么时候?” “子时三刻。” “整整一个时辰?” “怕是还不止,小内监说,沈姑娘回去之后,殿内的动静又持续了许久。” 李承赫紧锁的眉头渐次舒展开来。 “奴婢请旨,还用叫太医令吗?” “叫。”李承赫掬着清水,混乱抹了把脸,“让太医令来一趟,朕有事找他。” “奴婢这就去。” “等一下。”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承赫把用过的巾帕掷入龙洗,“罢了,朕还是自己走一趟吧。” 奚谓牢记高士乐的嘱咐,不敢多言,垂首跟着李承赫往拾仙殿的方向走去。 第39章 青山半衔月,哓云淡疏尘。 沈衔月卧在时倾尘的怀里,长翘的睫毛上闪烁着簌簌金尘,希夷一枕,醒时,已是赤日高悬,自她重生以来,她还从未睡过这么好的觉。 之前,沈衔月总会做噩梦。 她看见寒风回雪,红衣染血,她看见自己一遍遍地死去,一遍遍地醒来,如同一个永无止境的可怖轮回,虽然是梦,她感受到的痛楚心碎却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骇人,有时候,她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死在梦中,再也不要醒来。 死固然很痛,但是于她而言,反反复复地死,反反复复地活,比死更痛,这个梦她已经做了太多太多遍,她清楚地知道,人在极度惊恐的时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清楚地知道,刀子捅进心口 的一瞬间是不痛的,她清楚地知道,人在要死的时候会忍不住笑一下。 笑自己。 笑天地。 笑众生。 这是第一次,她睡得如此安稳,梦里,没有大雪纷飞,没有刀光剑影,有的,只是一叶松月,两瓣兰烬,三声摇绿…… 沈衔月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风从衣角滑落,淡若杳袅的松月香沁入鼻息,他未曾束冠的发丝垂落她的锁骨,泛起阵阵酥痒,她倏然忆起昨夜的情景,眼尾晕开一抹湿润的桃花红。 她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探手环住他精窄紧致的腰身,往里蹭了蹭。 “别闹~我再睡会儿~” 这模样,简直能要他命。 时倾尘弯了弯唇。 刹那间,春水潋滟,梨花烂漫,他捻起床帏的金银线流苏,在她鼻尖轻轻逗弄,昨夜,佳人在怀,欲念迭起,他默默念了一宿的《清心咒》,直到天蒙蒙亮了,他才阖眼眯了一小会儿,这会子看她睡得如此香甜,哪里肯依。 “不许睡!” 沈衔月怕痒,撑不住睁开了眼,她笑着偏过头来,佯作恼色,瞪他一眼,“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竟还不让人睡觉了,枉我昨日辛辛苦苦亲自帮你换衣裳,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就该把你扔在池子里,让你痛痛快快泡一整晚!” 时倾尘支起一臂,歪头打量着她,眸底流转的微光染着几分轻佻,哂笑,“你竟还敢提昨夜的事情,好啊,你既然提了,我们便好好地说道说道,昨夜是谁把我的衣裳挂在树梢,害得我光着身子,不得不泡在池子里,全身都泡麻了,嗯?” 沈衔月下意识往回缩了缩,忽觉后脑勺覆上一阵温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砰”的一声,好悬,差一点她就磕着了,他竟是用自己的手给她当了肉垫。 她眼睑微垂,不作声。 他另一只手勾起她的下巴。 “怎么不说话?” 她红着脸,对上他的目光。 “咳咳,我不是怕你控制不住自己嘛,再说了,我后来不是用竿子帮你把衣裳从树梢挑下来了嘛,你手脚抽筋,我还帮你把衣裳穿上了,这还不够意思嘛。” “你帮我?” 时倾尘觉得有点好笑,他凑近些许,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他说出的话缱绻她的眉梢,每个字都带着不可抵抗的诱惑,“那我还真要感谢你,感谢你把我的衣裳扔掉,感谢你把我困在水中困到不能动弹,感谢你让我体验了一把当和尚的感觉。” 什么? 当和尚?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 “我笑啊,你还真得感谢我,让你当的是和尚,而不是太监……” 他欺身而上。 她的话,戛然而止。 墨雨翻涌,野火燎原,他用发烫的拇指抹过她的唇瓣,轻轻抚弄她的脸颊。 “好笑吗?” 蓦地,时光仿佛静止了,她的心在他胸膛之下急速跳动,她红着脸,说了声。 第58章 “不好笑。” 时倾尘沙哑一笑,他勾住她的腰,把她捞进自己怀里,她悬落半空,腰部以上被迫后仰,泻出诃子上方的诱人雪色,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呼吸灼热,好似火花般倾洒而落,就在她以为他要吻上来的时候,他却忽而松开了她。 “你不方便。” 他淡淡地说。 沈衔月怅然若失,兀自舔舐了一下唇角,她心里这个悔啊,什么不方便,她方便得很!方才,在他气息飘远的一刹那,她感觉空落落的,像是大火骤熄,余烬欲燃,她被他勾得难受,她流连他的呼吸,迷恋他的触碰,她期待一次次的缠绵悱恻,一遍遍的啮咬吮吸,可她不敢说,她怕说了,自己以后就真的“不方便”了。 “还难受吗?” “啊?” 沈衔月愣了一下,她看见他关切的目光,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情难自抑的时候,跟他喊过难受,不过她的难受不是他以为的难受,而是—— 她面颊羞红,艳似桃花,“好多了,你抱着我睡,好多了。” 他笑了笑,折过身来,“你若喜欢,我以后都抱着你睡。” “就只抱着?” “就只抱着。” 他的眉宇间拢着一层浅淡流转的月华,她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好看的眸子,恍若冬日暖阳下渐次铺开的冰蓝色水面,只一眼,把她绕进情海深处。 “砰砰砰。” 拍门声起。 沈衔月此刻衣不蔽体,香肩半露,听见动静,一下子变了神色,她现在这幅模样,如何能够见人。 时倾尘解散银钩。 “估计是大理寺或者刑部的人,我去开门,你把衣裳穿好再出来。” 一语未了。 门已经被人从外推开。 二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情况? * “吱呀——” 李承赫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样一番景象,阳光渗入窗棂上的冰裂纹,日影流淌,金絮辉煌,少年白衣翩跹,当中而立,未曾束起的三千墨发随意披散着,恍惚间,李承赫在他的身上觅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松风清,松月明,十年依稀红尘。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像啊…… 真是像…… 李承赫身形一晃,他颤手扶住门扉,垂眸的一瞬忽然就红了眼眶,阿蝉啊,他生得同你好像,好像,你该有多恨我,才会把他送到我的跟前。 时倾尘才把衣衫凌乱的沈衔月安置妥当,他拢了拢广袖,长身而拜。 “臣,叩见陛下。” 李承赫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见他双膝跪地,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不,不要跪朕。” 时倾尘微微一怔,他抬头,望见李承赫复杂的眼神,蓦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唇角缓缓扯出一抹苦涩凄冷的笑意,恰似萧萧落木,滚滚长江。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朕……” 李承赫一时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阵儿才说,“朕听说,你的身子不大舒服,特意找了太医令给你瞧瞧。” 奚谓连忙引着张嵩上前。 “臣张嵩,请陛下安,请世子安。” 时倾尘大为困惑,他身子不舒服?他什么时候身子不舒服了? “张太医请起,我们在燕王府的时候就已经见过,算是旧识,不必行此大礼。” 张嵩躬身称了声谢,从随身携带的小药箱中取出脉枕,恭敬抬手。 “世子殿下,请坐。” 李承赫在屋里缓步踱了一圈,纳罕道,“朕怎么没看见沈衔月?怎么?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时倾尘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卧榻,心说,幸而这个时节已然入秋,宫室里的帷帐都有些许厚度,若是夏日,任凭她如何纤细,也很难匿身在单薄的纱帘之后。 “陛下来得不巧,她吃坏了东西,肚子不舒服,才出去了。” 沈衔月藏于卧榻之下,听见这话,一阵无语,这个时倾尘,你就不能说我看见外头桂花开得正好,来了兴致,跑出去摘花了么,非挑这么一个不干净的借口。 “这样啊。”李承赫微一颔首,又笑了笑,“不在也好,有些话,朕和太医令不方便当着她的面儿问你。” 塌下空间狭小逼仄,沈衔月躺得平平的,这个地方又安全又暖和,她本来都有点犯困了,闻言眼睛一亮,有八卦!她兴奋地支起半边身子,侧耳等着下面的话。 时倾尘更困惑了,这话说的,好像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故意提高了音量。 “臣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没什么不方便的,陛下有话,大可直言。” “朕听说,尚食局的蔡司膳在你的饮食中下了催情之物,还偷偷去找过你。” 时倾尘:…… 陛下,你究竟是皇帝还是探子啊,怎么什么都知道,要不你还是小点声吧。 “确有其事。” “那你们?” “不不不,没有,我发誓,我和她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就好,你年轻气盛,遇到这种事难免不知收敛,没的伤了自己的身子,朕同你的母亲有些故交,少不得替她照管你一二。”说话间,李承赫看向诊完脉的张嵩,“怎么样?世子无碍吧?” 张嵩捋了下胡须,笑呵呵道,“陛下放心,无碍,世子殿下脉搏强劲,年富力强,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有欲望要及时纾解,千万 不能憋着,这可是能把人憋坏的,毕竟都是要加冠的人了,有这种需求很正常,殿下不必觉得难堪,当然也不能放纵,适度适量就好。” 时倾尘:…… 我是谁? 我在哪? 你们在说什么? 李承赫松了一口气,“如此,朕也就放心了,张嵩,你先下去吧。” “是。” “张太医留步。” “世子殿下还有什么事么?” 时倾尘想了想,斟酌着说,“是这样,昨夜沈姑娘来了癸水,她说她很难受,所以我想请教张太医,有没有什么药物能够缓解一下?” 张嵩和李承赫对视一眼,方说,“沈姑娘哪里难受?殿下方便具体说一说么?比如说,腹痛啊,恶心啊,天下女子体质各异,若不如此,老朽很难对症开药啊。”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等我问问她,再去向张太医请教。” “没问题。”张嵩和蔼一笑,“殿下也不必过于担心了,凡诸女子,来癸水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一点不舒服的,这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注意防寒保暖,好生休养几日,也就是了。” “女子癸水一般都是几日啊?” “各人体质不同,长短都有,一般来说,三到五日为宜。” “若是一个月呢?” 张嵩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殿下是说沈姑娘会来一个月的癸水?” “是啊。” 沈衔月:…… 随便吧,她认命地闭上了眼。 “臣不是千金一科的圣手,但臣行医数十载,还从未听闻有谁会来一个月的癸水,倘若不是殿下记错了……”张嵩稍稍一顿,又改口说,“殿下一定是记错了,这样吧,等沈姑娘方便的时候,臣为她诊诊脉象,看看究竟是个怎么情况。” 时倾尘本就慧极,他仔细回忆昨夜她说话时的神态,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不过他还是礼貌地道了声谢,“好,那就有劳张太医了。” “殿下客气了。”张嵩转身对李承赫行了个礼,“陛下,若无事,臣先告退。” “去罢。” 一时间,殿内只剩时倾尘和李承赫两人,不,更准确点说,榻下还躺着一个。 四下安静,落针可闻。 沈衔月揉着早已酸麻的脖颈,盼着李承赫问完话赶紧走,这样,她就能出来松快松快了,可转念一想,等李承赫走了,时倾尘还不得找自己算账啊…… 第40章 鸦雀无声,气氛诡异,李承赫掩袖轻咳,幽幽开口,“时倾尘,你是聪明人,朕也不和你兜圈子了,如果朕没有猜错的话,沈衔月现在应该就在这间屋子里罢。” 沈衔月:…… 时倾尘:…… “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交出建安盟,你该明白,此等锐利之器,朕绝无可能容许它沦落他人之手,否则,朕就把沈衔月带走,诏狱是个怎样的所在,你已然亲身体验过,她一介弱女子,倘若身陷囹圉,会发生什么事,你该心中有数。” 时倾尘闻言,只轻缓勾了下唇。 “陛下说,您要替我的母亲好生照管我,您就是这么照管我的么?” 李承赫被戳到痛处,眼神遽然变得阴厉起来,他冷冷凝望着时倾尘。 “朕是为你好,你不要不识抬举!倘若朕真的对你全无情谊,你以为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同朕说话吗!” 第59章 “为我好?”时倾尘哂笑,“陛下要是愿意,大可以现在就把我杀了,反正陛下要的,不过是至高无上的权柄罢了,我死了,建安盟也就废了,这不是很好么。” 李承赫勃然作怒。 “混账!” 时倾尘依旧是淡淡笑着。 “其实,陛下比我清楚,您不杀我,不是因为慈悲,而是因为畏惧。陛下畏惧建安盟的势力,陛下怕我死了,建安盟会攻入长安,找您报仇,届时,百年累之,一朝毁之,这不是太不划算了么。所以啊,您不杀我,您想拔掉我的羽翼,废掉我的武功,让我做建安盟的傀儡盟主,而您,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心腹大患。” 李承赫脸色微变,眼底的错愕一闪而过,他震惊地盯着时倾尘,是的,时倾尘没有说错,自己最初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时倾尘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想法? “陛下一定在想,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因为,我亲身经历过……” 时倾尘沉默了须臾,素来淡漠的笑容中添了一抹冷峭的讥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不能不多留个心眼儿,免得哪一天,狡兔死,走狗烹,落得个身败名裂,死无全尸的下场。” 最是无情帝王家,上一世,他明知这是一步死棋,却还是孤身入局,因为他是大徵子民,因为他是建安盟主,因为他是慕容蝉流于世间的血脉,哪怕满盘皆输,羸骨孑遗,哪怕胜算稀薄,十不足一,他还是以命相搏走了一遭,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来,本就是为了死的。 这步棋若为天下万民。 他纵身死,又有何妨。 时倾尘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知道,如果再遇到一样的情况,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他唯一后悔的是,即便他再如何隐忍,再如何伪装,再如何刻意疏远,还是把她给卷了进来。 她死的那日,青山淡,哓云浓,雪满长安道,他不远万里折回的甘棠梨终于还是开败了,洁白的花瓣洒落她冰冷的脸颊,他唤她的小字,若若,一遍又一遍,极致抑遏,极致温存,可她却再也听不到了,至死,他都无法原谅自己,他恨自己,恨这个葬送了她性命的天下。 该死…… 所有人都该死…… 他不染纤尘的双手鲜血淋漓,杀到最后,他已经无人可杀,末了,未曾泯灭的一丝人性唤醒了他,他停止了屠戮,什么暴君,什么明君,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自那以后,在冗迭可憎的岁月里,他的余生只剩下了一件事—— 等死。 秋鸿有信,故人长绝,他拖着绚烂至极的帝王冠冕,日复一日蹒跚着走向死亡。 他怕他见不到她,更怕,见到她。 直到,他去了灵山…… 烈阳高照,碎影斑驳,蝉突然拉长调子叫了一声,风骤起,窗棂上糊着的明瓦摇曳深深浅浅的裂痕,蝉十七年的蛰伏,破土而出,只为一夏,时倾尘目光渐次飘远,没有人知道,今天是他的生辰,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贺过生辰,因为他的生辰,亦是他母亲的忌辰。 人生天地之间。 若白驹之过隙。 忽然而已。 十七年了,他母亲生在盛夏,死在初秋,江南暖翠,她死的时候高柳绿槐依旧在,只是不闻蝉鸣声,眨眼间,他都已经十七岁了,同他母亲死的时候一个年纪。 时倾尘缓缓阖上了眼,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他甚至连一张母亲的画像都没有,他对母亲所有的记忆都来自于师父钟离无道的讲述,那是一个聪明、果敢、坚韧、明媚的女子。 六岁习武,十岁徒手打败同门师兄弟,夺得建安盟当年的魁首,十二岁自创绝世武功,凭借一招“雨霖铃”闯荡江湖无敌手,十五岁承继盟主之位,众望所归,无一不服,十六岁适逢战事,她不顾钟离无道的劝阻,率领建安盟奔赴边疆,大败北凉,凯旋而归。 风霜以别草木之性。 危乱而见贞良之节。 这是慕容蝉留给钟离无道的手书,二人师出同门,兄妹相称。 彼时,钟离无道不想看着慕容蝉搅进长安的是非场中,可他终究没能左右她的想法,劝阻无果,负气之下,他索性把建安盟丢给了几个元老,一壶酒,一匹马,一把剑,一个人云游去了。 露咽风嘶,断续两三声,在摇晃的斑驳中,朦胧黑点跌落了风起风落的流金,刹那间,天地一白,万籁俱逝,钟离无道的话飘零在寥廓的尘寰间—— “澜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后悔,我总会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任性,如果我能尽到做师兄的责任,陪你母亲一起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那么多酒,我没有醉,是不是我就能到得更早一些,是不是我就能把你的母亲也救出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啊,我眼睁睁看着你的母亲死在我面前,死在我的面前……” 如 果,如果,可惜呀,天下之大,一切皆有可能,独独没有“如果”两个字。 时倾尘眸心赤红,他不知道母亲死的时候可曾有过后悔,钟离无道说,他的母亲是含笑走的,上一世,他不信,死那么痛,只要脑子没坏,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直到他死的时候,他垂落眼睫,看见冷冽的红滟在冰寒的刃尖恣意流淌,仿佛枯水一泻千里,囚鸟归于天际,他被死亡的自由包裹着,不自觉牵动唇角,无声地笑了一下。 原来…… 人死的时候真的会笑…… 他跪于灵山道场,梵音稀微,空谷回响,一瞬间,什么爱恨,什么恩仇,他全都放下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找她,他要干干净净地去找她,他要用一生去守护她,去爱她…… “咚——” 午时了。 阳光熨烫,杳杳钟声晚,记忆包裹着夏的潮湿,秋的萧瑟,渐行渐远。 时倾尘仰起脸,窗畔的半帘竹影随风摇曳着,映照出他清俊分明的颈线,他突然就放下了所有执念。 她没死,他也还活着。 他还有什么好恨的呢。 李承赫沉默着,许久,许久,他不知道时倾尘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以为时倾尘说这话,是拿慕容蝉的死责问自己,他喉结滚动,右拳叩紧几案,努力不让自己身体颤抖得太厉害。 “朕以天子之名起誓,你母亲的死,同朕无关。” “天子之名。”时倾尘抬眼看向他,“你配么?” 一语落地,空气乍然凝固,通红、嚼黄、雀紫、瓦蓝、煞绿在李承赫的脸上粉末登场,轮番叠现,活像打翻了的颜料铺子,李承赫是大徵皇帝,九五至尊,喜怒便可倾覆一个王朝,还从来没人敢这么跟他讲话,他拂袖而起,沉声掷地。 “时倾尘你莫要太放肆了!你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吗!不过是区区一个建安盟罢了,你以为,朕有百万雄师在手,还会顾忌你的那点鱼龙散兵,乌合之众吗!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时倾尘面不改色,站起来同他对视,“百万雄师?这是你的江山,你的军队,你该比我清楚,这里有多少属于关陇集团,有多少属于江南财阀,又有多少属于你长安皇族,更何况,兵不可畏,人言可畏,上士杀人使笔端,中士杀人用后端,下士杀人怀石盘,你拿什么杀我?” 这一席话锋芒毕露,极是难听。 李承赫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时倾尘,纵然朕现在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动你,可你莫要忘了,你假借茶商之子的身份是真,沈衔月乔装改扮从长安跑到你们燕王府也是真,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小孩子不懂事胡闹,往大了说,沈家时家暗中勾结,偷盗军中麟粉,这可是忤逆叛乱的重罪!” “不必再说了。”时倾尘随意挽了挽袖,冷白的腕骨露出一截,掌心托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玲珑玉佩,“你说了这许多,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想要,尽管拿去。” 李承赫怔忡地站在当地,他不相信,时倾尘会如此轻易地将建安盟交出来,他眯眼盯着玉佩,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让他不敢靠近,少顷,他迟疑道。 “你这东西真的假的?” “不信,就算喽。” “信!” 咫尺之遥,李承赫顾不得许多,殷切地伸出手去,眼看就要够到了,突然被人劈空夺走,他又急又气地看向来人,咬牙切齿,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沈衔月!把东西还给朕!” 沈衔月撤回半步,小鸟依人地躲在时倾尘身后,模样十分委屈。 “表兄,他凶我。” 李承赫:…… 时倾尘:…… 沈衔月看没人理自己,继续做戏,“表兄,我的头好疼,嘶,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抬手扶住她,“你怎么了?” 她顺势偎入他的怀中,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指尖,悄声说,“陪我演一出戏。” 时倾尘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李承赫给他们两个安的罪名是勾结谋反,背后还牵涉时沈两家,可倘若沈衔月咬死自己不是太傅之女,这个罪名就立不住脚了,这世上模样相似的人千千万,时倾尘没有办法证明沈衔月是梨容,李承赫同样也没有办法证明沈衔月不是梨容。 第60章 这招。 绝啊。 沈衔月拽着他的袖口,作小女儿态,“表兄,你怎么不理我,这个人是谁啊,好凶好凶。” “沈衔月,你不要在朕面前装疯卖傻。” “沈衔月是谁?你认错了吧!”说着,沈衔月推了下时倾尘,“表兄你快说话。” 时倾尘轻轻挑眉,“是啊,陛下,您认错人了,这位是臣的表妹,名唤梨容,一直住在江南的茶园里,三殿下所言,纯属子虚乌有,恶意中伤,还望陛下明鉴,还臣表妹一个清白。” 李承赫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半天才迸出一个“好”字。 “不承认是吧,你们给朕等着,等朕找到证据,你们两个就完了!” “砰”的一声巨响,李承赫摔门而去,他在外面沉声喝命。 “看住他们两个,从今天起,没有朕的吩咐,不许他们踏出这间屋子一步,出了什么岔子,朕唯你们是问。” 屋内,二人相视一笑。 沈衔月松松快快地转了个圈,扬手把玉佩递给时倾尘,“好啦,危机暂时解除,怎么样,你是不是得好好感谢我,要不,你的建安盟可就落到别人手里了。” “你,为什么帮我?”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还有呢?” “嗯……没了……” 时倾尘嗤声一笑,揽她入怀,翻腕间,他把玉佩亮在她的眼前,呼吸吹动她颈后的碎发,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的质感,“表妹不觉得这枚玉佩有点眼熟么?” “欸,你别说,还真有点眼熟,这好像是……” 沈衔月突然就闭了嘴,因为她想起,这枚玉佩正是她当初用来掉包的赝品,那夜在佛堂,她趁着时倾尘意乱情迷,偷偷从他怀中顺走了玉佩,后来,李元彻杀进燕王府,她不想他死,又把玉佩放了回去,因为匆忙,她忘记把赝品拿出来了,再后来,接连发生许多变故,她也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没想到他一早就知道,还不动声色地装了这么久。 “表妹怎么不说话?” “我……那个……” 沈衔月余光瞥向堂屋,默默计算逃跑的距离和时间,还没等她有所行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已然被他攥在掌心,她红着脸,“时倾尘,你放开我。” “想跑” 时倾尘低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锁骨,一缕若有若无的松月香拂过她的肌肤,“别急呀,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表妹。” 这个姿势太过暧昧。 沈衔月心中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指节不由得蜷了一蜷,故作从容地捋着耳畔的碎发,“什么事?你说吧。” “太医令说,寻常女子来癸水不过三五日,表妹是如何做到能来一个月的?” 沈衔月心跳漏了半拍,完了,完了,他这是要跟自己算总账啊,就在她闭紧双眼,打算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们上方响了起来。 “少主,二姐,你们还好吗?” 这个声音…… 凤箫! 沈衔月大喜过望,深深吸了一口气,救星啊,她推了一把时倾尘,“凤箫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你快去吧,我没睡醒,要去堂屋歇一会儿,没事儿别来找我,有事儿也别来。” 说完,她飞也似地溜走了。 时倾尘凝视着她窈窕灵巧的背影掩入门扉,眼眸漆黑,虎口收紧,不是第一次了,这个女人撩完就跑,把 欲焱焚身的他留在这儿,一定责任感都没有! “少主?二姐?你们方便说话吗?” 凤箫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时倾尘冷冷道,“方便,下来罢。” 凤箫挠了挠后脑勺,少主这语气,听起来似乎不大方便…… “你下不下来?” 又是一声冰冷。 凤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卸了五六片琉璃瓦,硬着头皮跳将下来。 * 沈衔月反手把门锁得紧紧的,背贴着门,这里太安静了,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密如鼓点,疾如骤雨,即使闭上眼,她也想象得到,隔壁男人现在是什么表情。 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 沈衔月勉力扯了扯唇角,挤出一个尽可能温婉的笑容,开始了她的自救练习—— “时倾尘,对不起。” 不行,太生硬。 “对不起嘛~人家不是有意的~” 呕,有点恶心。 “子川,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沈衔月反反复复念叨了几遍,觉得最后这个还算不错,不过,说得时候表情一定要到位,不能太硬了,要不容易把他激怒,也不能太软了,万一把他的欲望勾了起来,得不偿失啊。 * “铮——” 一声叩门。 沈衔月深呼吸,换上一张温柔的脸,笑盈盈地开门,“子川,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没来得及说的话被一个炽热的吻堵住,霎时间,馥郁醉人的松月香铺天盖地,他的胸膛坚硬滚烫,将她牢牢锢在其中,动弹不得,他擒住她细若无骨的纤腕,高举过头顶。 这个吻极深,极长,极致缠绵。 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被他托在空中,大朵大朵的红云染彻天际,烟霞旖旎,熏风勾缠,她浑身无力,几近窒息,颤抖着攀住他的肩颈,在汹涌澎湃的爱潮里不住喘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唇,锢在她腰间的小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他的气息淅落她的鼻尖,字字灼热,字字欲野,“你猜凤箫刚才同我说什么了?” 她摇头,神态娇艳又迷离。 他呼吸不稳,指腹玩味地抹过她红肿的唇瓣,眉毛不自觉微微上挑,这是他的印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在茶肆里,有人说我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衔月,你说是么?” 沈衔月:…… 凤箫你这个不靠谱的叛徒! 时倾尘三两下解落外衫,他宽大的手掌拢住她的后脑,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一寸寸逼近。 沈衔月阖上眼,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谁来救救她啊,这个情况根本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辛辛苦苦准备的那些话现在全都用不上。 她指尖微微蜷缩,把他的衣衽揪到发皱,可怜巴巴地仰起脸。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哦?” 他笑了一下,抬指绕过她的青丝,轻慢打着旋儿,“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沈衔月:…… 这话,如何说得出口。 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如此近,她清楚地感觉到他某个地方越来越烫,越来越大,越来越硬,好女不吃眼前亏,两害相权取其轻,她羞红脸,低低说了一声。 “你中看……” “还有呢?” “也中用……” 他又笑了笑,偏头含住她的耳坠,嗓音掺着一丝隐忍的沙哑。 “大点声,连起来说。” 羞耻。 好羞耻。 沈衔月快疯了,心里大骂这个男人不要脸,嘴上却不敢怠慢。 “中看……也中用……” 话未落,他猛地覆上来,霸道燥热的气息溢满她的口腔,她下意识咬住唇瓣,毫厘不让,他耐着性子吮吸啮咬,直到她浑身酸软,不得不松开齿关,由着他攻城略地,予取予夺。 “唔……” “衔月,我们该算算账了。” 第41章 四十一、咬一口时倾尘……疼…… 沈衔月乌鬟湿浸,雪肌潮红,她咬紧桃瓣,不住喘息着。 “时倾尘……疼……” 时倾尘微怔,继而哂笑。 “太假了,我都没进去,你有什么好疼的,装也装得像一些。” “真疼……” 她喃喃唤着。 时倾尘皱了皱眉,她在怀里蜷成一团,如瓷似玉的小脸上渗出几丝冷白裂纹。 这样子,不似作假。 “你怎么了?” “肚子疼……” 时倾尘抱着她的手传来一股温热,他垂眸一看,眉峰紧锁。 血? 是血! 好多血…… 他眼前骤然闪过上辈子的一幕幕。 “你撑着,我现在就去找太医令!” “不用。” 沈衔月拽住他的衣袖,“我来癸水了。”她瞧见他古怪的神色,“这次是真的,没骗你。” 时倾尘有点懵,这是他的知识盲区,他稳稳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那该怎么办?” 她望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个男人啊,怎么什么也不懂,真是笨得灵巧,“别担心,这点血死不了人的,你给我倒点热水,再煨个手炉,掖在被子里。” “这么简单?” “嗯。” “好,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第61章 * 时倾尘轻轻推开门,转头吩咐跟来的两个侍女,“你们把东西放在门口,就出去罢。” 两个侍女互相看了一眼,“世子殿下,等下不需要我们为姑娘沐浴更衣吗?” “不需要。” “那,奴婢告退。” “吱呀”一声,门再次合拢。 沈衔月听见动静,纤腕轻抬,撩起半帘帷帐,她看着他,勉力笑了一下。 “回来啦。” “嗯。” 午后的阳光很轻,很暖,像是一层金灿灿的薄纱拢住了两个人,记忆泛黄,她湿了眼眶,他红了眼睛,她不知道他已经想起了上一世的事情,他知道,却不敢与她言说。 时倾尘动作温柔地扶住她,“起来,吃点红枣粥,我问过太医令了,说是补气血的。” “不想吃,没胃口。” “不吃也行,那,把姜茶喝了,你应该是虚寒导致的腹痛,这东西能缓解你的症状。” “辣,不喝。” “加了糖的。” “那也不喝。” “乖。” “不乖。” 时倾尘抿抿唇,他是建安盟少主,燕王府世子,谪仙一般的人物,还从未如此低声下气伺候一个女人,他渐渐没了耐性,“最后问你一遍,你喝不喝?” “不喝。” “好。” 时倾尘撩袍而坐,环住了她。 沈衔月偏过头,好奇地看他。 “你做什么?” 他不答言,兀自拢了拢袖,露出冷玉似的寸许腕骨,抬手拾起汤匙,抿了一小口,在她诧异的目光中,他蓦然低头吻住她的唇瓣,刹那间,姜茶辛辣的气息滑入喉咙,口齿酥麻,舌尖滚烫,两个人鼻尖碰着鼻尖,她眼尾不自觉晕开一抹潮红。 这是喂药么…… 这分明是调情! “时倾尘,你松开我,我来那个了,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啊,慌什么,我只是喂你吃东西,又不会碰你。” 清冽淡渺的松月香沁入鼻息,在他结实有力的臂弯中,她的腰肢不听使唤地塌软下去,她咽下口中残余的辛辣,仰起脸,微微喘息着看向他,心说,这个人嘴可真硬,耳根都红成那样了还振振有词说不碰自己,这么想着,她带着一丝好奇,目光不自觉扫向他的裈袴之下。 顷刻间。 如汤沃雪。 爱欲燎原。 时倾尘肤质冷白,面若冠玉,被她看得白里透红,两世为人,他也从未被一个女子如此大胆地盯着自己的下半身,他本就压抑多日,饥渴难耐,此刻,她毫不避讳的目光恰似烈火之于干柴,在他的赤裸裸的欲念上又烧了一把,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起反应就怪了。 于 是,沈衔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能要了她命的东西正在蓬勃生长,呼之欲出,他觉察到她异样的眼神,迅速反应过来,抬指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挪开目光,由于他的手骤然从她的腰腹间挪开,她重心不稳,身子悬落半空,慌乱中连忙扯住他的衣衫,抬眼时,正撞入他含情脉脉的眸子,她双颊滚烫,后知后觉地垂下了眼,纤细长翘的睫毛忽闪忽闪。 这模样,勾得他的心里越来越痒。 “你放心,我方才什么都没瞧见。”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跟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什么区别,天杀的,她感觉自己在给自己挖坑。 他从后拥住她,清楚地听见了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他轻轻一笑,歪头贴着她的侧颊,气息拂落她的耳畔,沙哑又蛊惑,“先吃药,三五日后我再找你算账。” 一口。 又一口。 她被迫仰起脖颈,炙热的汤汁不小心迸溅出了三两滴,落在她洁白无瑕的肌肤上,看着甚是刺目,他挑了挑眉,下意识垂指,想为她拭去药渍,却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微微一滞,好软,好香,像是天上的云朵浸满了甜汁,让人忍不住咬一口。 一口。 又一口。 他低头,拿捏着分寸一点点吮吸,这滋味,欲死欲仙,她的指尖微微发颤,向内蜷缩着,这就是所谓的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么,她吃了他喂的药,便不得不由着他肆意索取,可是,男女之事,又不是只有男子才会动情,她也会啊,他能不能考虑考虑自己的感受! “我难受……” “哦。” “……我说我难受!” “我知道啊,因为我也难受,衔月,你不能只让我一个人难受,这不公平。” 沈衔月怔了一怔,她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他借着喂药的由头伺机报复,蓄意挑逗自己,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时倾尘沿着玲珑有致的曲线,轻揉,慢捻,抹复挑,每一寸都不放过,她的雪色肌肤被他吻到泛红,宛如春日的海棠花,灼灼其华,潋滟炫目。 灵与肉纠缠在一起。 吮吸渐次变成啮咬。 她实在受不住了,撑起手腕,试图推开他,奈何力气太小,根本无济于事,一气之下,她扯落他的外衫,对准他遒劲赤裸的肩颈,狠命咬了下去。 他吃痛,却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血从肩头滑落,濡湿了他的单薄青衣,他牵了牵唇角,眼中是她看不懂的失而复得,劫后余生。 “若若,再用力些。” 若若…… 他唤了她的小字…… 沈衔月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她本来是想报复他的,怎么还给他咬爽了呢,这个人,怕不是有什么受虐的癖好吧,算了,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她也没咬够,满足他。 一口。 又一口。 好痛…… 时倾尘扯出一抹笑,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她也是活着的…… 日有短长,月有死生,穹宇间,血痕错落纠缠,旖旎阑珊。 一如当年。 一如今日。 * 三更,遥远的钟声飘落琉璃瓦。 时倾尘望着怀中睡熟的人儿,披衣起身,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这一世,他只想守护她,到老,到死,再不理这长安城的是是非非,纷扰红尘。 可惜呀。 时倾尘推门而出,院落晚风沉醉,月色清冷,一个黑衣人立在斑驳的树影下,纹丝不动。 “大殿下,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 “如果有一天,我们站在了对立的阵营,你会动手杀我吗?” “要听实话吗?” “嗯。” 李元芳沉默了一下,良久,他幽幽开口,阴沉晦涩的声音摇晃寂静夜色,“天澜,你是我的同窗、挚友、知己、血亲,也是目前为止我最佩服的人,若你愿意助我成就大业,我将如虎添翼,若你不愿,你必成我之劲敌,我或许会废掉你,囚禁你,但,我唯独不会杀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时倾尘抬眼凝望天尽头的浓云重紫,轻声说,“如果一定要个理由呢。” “你是唯一一个见过我真面目的人。” “嗤,这算什么理由。” 李元芳负手而立,黑色的衣角隐入斑驳风中,“天澜,你不明白,我同你不一样,我从小在皇宫里长大,深知这世上是没有信任可言的,哪怕骨肉至亲,刎颈之交,一旦涉及彼此的利益,也随时有可能兵刃相向,不死不休,除非,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我知晓你的真实身世,你知晓我的真实面目,你我二人手中握着彼此的命扼,这就是我不杀你的理由。” “懂了。”时倾尘点了下头,“那你觉得,如果有那样一日,我会杀你吗?” “哈哈哈那就更不可能了,你要是敢杀我,我就敢让满皇宫的人都喊我元芳。” “嗯,不可能。” “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你已经决定要帮李元洵了?” “没有,随便问问。” 李元芳被他气笑了。 “不是,时倾尘你什么时候变得话这么少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时倾尘阖上眼,“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恨比爱更长久。” “没听懂,你能说点人话吗?” “挺好的,我希望你永远听不懂。” “……” 时倾尘错开目光,他记得上一世,二人因为立场不同分道扬镳,李元芳顾念旧情,的确没有杀他,但最后,他却亲手杀了李元芳,十年之交,生死之谊,终究抵不过一个“恨”字。 多么荒唐。 从前,他不惜病骨羸弱,心力耗尽,也要守好这个沾染着他父母鲜血的天下。 是为恨。 他恨冤屈恨不公,恨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恨苍天瞎了眼任忠臣枉死白骨黄沙。 她死后,他犯下累累杀孽,乌纱散尽王臣,听憎他入骨之人高呼万岁万万岁。 第62章 是为恨。 他恨自己,恨君王,恨没有脸的帮凶,恨这世间他曾竭力去爱去守护的一切。 红尘来去,恰似不系之舟。 前世今生,不过一场大梦。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 很白。 修长如玉,指节分明。 没有一丁点的血腥气。 时倾尘忽然就笑了。 “答应我一件事。” 李元芳盯着时倾尘,他觉得时倾尘今天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具体哪儿不对劲。 “你可以说说看。” “若有一日,你我二人成了仇敌,你可以杀我,但你不要动她,你杀我,我不怪你,但你若是胆敢动她,我必要你以命相偿,我不想杀你,希望你不要逼我。” 李元芳愣了一下。 “她?她是谁?” 时倾尘稍作思忖。 “梨容,我的表妹。” 第42章 上一世,沈衔月死得实在蹊跷,时倾尘不知道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算计,更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李元芳的手脚,他杀了所有能杀的人,以至于最后,审无可审,查无可查。 她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离开长安前,时倾尘曾与李承赫有过一场密谈,那日,雨一直下,细绵的银线成丝成缕,缠陷禁苑的琉璃瓦,仿佛一个朦朦胧胧的黄金笼,二人从薄亮的清晨聊到微暝的日暮,最终达成交易,若 时倾尘能够平定北疆叛乱,此战罢,江山宁,还尔自由身。 时倾尘并非三岁小儿,自然不相信李承赫的口头承诺,他要李承赫写下亲笔密诏,白纸黑字,真真是抵赖不得,只是一样,李承赫千叮咛万嘱咐,事成之前,千万不可泄露,时倾尘答应了。 他想,很快的,不急于一时。 殊不知,这一时,便是一世。 时倾尘原本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到了才发现,所谓的北疆逆贼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他只用旬日光景就全都摆平了,鲜衣怒马少年郎,他归心似箭,疾驰回京,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却不想在路上收到骠骑营大将军魏不疑的求救血书,说是七闽作乱,南疆危矣。 十月霜降,细碎的雪花飘飘然地染彻边地,玉蕊新吐,瑞叶凝露,他捏着魏不疑的书信,驻马远眺,天尽头,白茫茫的岔路分出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算算日子。 长安,快要落雪了。 他攥紧马缰绳,修长如玉的指节勒出根根清晰可见的血痕,他答允李承赫的已然做到,七闽作乱,同他何干?南疆危矣,同他何干?且不说,魏不疑本就欠他一条性命,北疆南闽相去千万里,难不成大徵的兵马都死绝了,单单剩下他这一支?魏不疑为何不去毗邻闽州的岭南、剑南、江南搬救兵,偏偏大费周章把消息递到关山迢递的北疆,这不是太蹊跷了么? 襁褓之中,父母双违,时倾尘深知朝堂是比沙场更血腥的所在,风云诡谲,魑魅魍魉,万丈之巅的金玉殿阶是人心是非的荒凉冢,臣子手中的笏板奏牍是不溅鲜血的剔骨刃,帝王座下的须弥龙椅是天下苍生的无名骸。 他本不该去的,可他还是去了,他不敢赌,他不能赌,这是大徵子民的性命。 他,赌不起。 闽州一战,蛮子如同蝗虫一般铺天盖地袭来,时倾尘所率将士本就奔波多日,疲乏不堪,加之双方力量差距过于悬殊,血流漂杵,白骨卧麻,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南疆了,万幸,九死一生,险中求胜,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折下一枝甘棠梨,他想,他终于可以娶她了…… 她死的那日。 雪满长安道。 时倾尘不相信她死了,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会死呢!他颤抖着手,挖出了她的尸身,雪好大啊,没完没了地下,化在他的掌心,她的颊侧,他吻她冰凉湿冷的脸颊,分不清是水是泪,他好恨,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 时倾尘不顾众人阻拦,单枪匹马,潜入长安,彼时李承赫卧榻不起,李元彻继位称帝,在登基大典上,他当众挑破李元彻的崭新龙衮,他恨意滔天,杀人时刀刀狠厉,刀刀留情,存心吊着李元彻一口气翻来覆去地折辱磋磨,刃尖淬毒,一旦伤及血肉,便会致使肌肤溃烂。 黄袍褶皱成猩红,李元彻生生挨了八十一下,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能看的地方,他求生而不能,求死而不得,面目狰狞到近乎扭曲,末了歇斯底里,疯癫大笑。 “你以为你赢了吗,长安坊巷纵横,经纬明灭,皇城笙歌舞醉,繁花枯骨,这一盘棋里,人命惶惶不过草芥,你我,皆是棋子,你以为你得到的是江山吗,哈哈哈,你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百鬼齐哀的残局罢了,我死了,也便解脱了,可你呢,你不能死,你要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活比死折磨多了。” 十月的风渗着丝丝寒意。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时倾尘的指节蜷缩了一下,他回过神,瞧见李元芳正在凝睇打量着自己,他不自觉挑眉,视线轻飘飘地落了过去。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觉得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是人,就会变,无一例外。” “不,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或许吧。”时倾尘淡淡一笑,“因为,我心里有了想守护的人。” “呦呵。”李元芳抱着膀,拖腔拿调地揶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让我想一想,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在男女之事上动心的?又是谁,说自己和表妹绝对没有半点私情的?天澜啊,你这个人怎么口不对心呢。” “……你有完没完。” “没完。” 李元芳眼珠转了转,一旋身,闪到时倾尘身后,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拿剑鞘往他肩背轻轻一打,嬉皮笑脸地说,“除非,你把你表妹领出来,让我开开眼,究竟是怎样的绝代佳人能把你这么个万年不化的冰块儿迷住,我可太好奇了。” 时倾尘白他一眼,“不行。” “我不和你抢,我就看看。” “那也不行,她怕羞,看不得。” 李元芳吊儿郎当地挑眉,正要说话,忽听屋内悉悉索索,传来女子的轻唤—— “时倾尘~你人呢~” 这一声,酥软入骨。 时倾尘腾地红了脸。 李元芳愣了片刻,面具下的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他目不转睛盯着竹影掩映的斑驳木门,心说时倾尘你可以啊,平时看起来那么清心寡欲的一个人,我还真以为你要参禅呢,没想到私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吱呀——” 时倾尘顾不得李元芳嘲弄的眼神,快步冲了过去,他想要阻止沈衔月,可是已经迟了。 月色漾荡,沈衔月披着薄纱,推门而出,她才从睡梦中醒过来,整个人还晕晕的,并未留意院中何时多了一个人,她扑到时倾尘的怀里,微微踮起脚尖,把脸埋入他的颈窝。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人家还痛着呢,你就跑了,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时倾尘用宽大的衣袖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咳咳,那个,我们回屋说。” “为什么要回屋说。”沈衔月蹭出个小脑袋,娇憨一笑,“回屋说什么?” 时倾尘:…… 李元芳:你管这叫怕羞? 沈衔月瞧着时倾尘欲言又止的模样,微有困惑,她撩起惺忪慵懒的眼皮,顺着时倾尘的目光闲闲一瞟,在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的瞬间,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人是……大皇子?!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元芳看清了她的面容,嘶,这个女子怎么这么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太傅府吧,他霍然反应过来,对,就是在太傅府,那日,他拿着信物去拉拢沈扶澜,结果碰上一个大胆无礼的女子,是她,沈扶澜之女沈衔月! 李元芳拧着眉,“是你?沈衔月?” 沈衔月忙别开脸,“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李元芳冷哼一声,“你是唯一一个敢对本王出言不逊之人,本王绝对不会认错,就是你,沈衔月!天澜,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这个人压根不是什么梨容,我见过她,她是沈扶澜的嫡长女,她改头换面接近你,还不知道揣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可要小心。” 时倾尘眉头微皱,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最清楚不过了,他看看沈衔月,又看看李元芳,他的眸子黑若墨玉,像是漫长无垠的夜,藏着深深的探究。 “你们两个认识?” 沈衔月随口应了一声。 “嗯,认识。” 时倾尘侧了下头,垂眸看她。 “你认识的人还真是不少。” 沈衔月听见他认真的语气,莫名有些心虚,她抿唇,改口道,“其实只见过一两次,不算认识。” 第63章 这话,倒有趣,李元芳没忍住,轻嗤一声,抱臂仔细端详着她。 下一瞬,冷冰冰的目光扫了过来。 “大殿下,非礼勿视。” 李元芳愣了愣,继而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天澜,你早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吗?” 时倾尘微一颔首,这件事,他不打算瞒李元芳,正如李元芳所言,他们拥有彼此最讳莫如深的秘密,恰似乌夜与黑影,在阴冷诡寂的禁苑中相纠相缠,不离不分。 “行。”李元芳把视线从沈衔月的脸上挪开,今夜没有风,也没有云,长门空阶,琐闱漠影,勾勒出邈远冲淡的边廓,他眉梢微挑,望向远方,“既如此,我无话可说,只是天澜,你我相交十年,我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我须得最后提醒你一句,这个女子古怪得很,她蓄意接近你,定然别有目的,若是有一日,你毁在她的手里,可别怪我没告诫过你。” 时倾尘的唇角勾起一个不经意的弧度,毁在她的手里?好啊,他巴不得毁在她的手里。上一世,他亏欠她良多,这一世,若是能够毁在她的手里,他也算求仁得仁,了无遗憾了。 “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你别瞎想,你知道我,我只对皇位感兴趣,对 女人没兴趣,就是上次,我拿了你的玉佩,打算以此要挟沈扶澜,结果撞见她在窗外偷听,就认识喽。” 玉佩? 沈衔月心中一动。 难道上一世害死自己的人是他? 第43章 时倾尘略一点头,他意识到是自己多心了,他同李元芳相交多年,虽然不相信李元芳的智商,但还是相信李元芳的人品的,他扯出一抹苦笑,心中暗自懊恼,说起来,他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一旦涉及她,还像个火药似的一点就炸,他折过身去,淡淡丢下一句。 “夜已深,回吧,不送。” 李元芳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时倾尘竟是在撵自己走,他摁下不满,把手一抄,慢悠悠踱着步子,挡在时倾尘前面,拉长的尾音掺杂着一丝戏谑。 “天澜,过河拆桥可不好,今天若不是我,谁敢不顾父皇的旨意,大半夜的跑到太医署帮你找人抓药啊,现在你问题解决了,就打算翻脸不认账” 时倾尘无奈地笑了笑。 “直说吧,你想怎样?” “爽快!请你帮个忙。” “殿下在长安行走,不是比我便宜许多吗,有什么忙是需要我帮的?” “我得到确切消息,父皇打算对江南一带的茶商动手,你也知道,眼下大徵干戈四起,国库空虚,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若不是因为这个,父皇也不会立出身江南财阀的李元洵当太子,到时候,陟罚臧否,改弦更张,父皇势必会询问你的意见,烦你助我一臂之力。” “你从哪儿得的消息?” “保密,你只说肯不肯帮。” “你想要江南的茶园?” “势在必得。” 时倾尘眉头微敛,思忖着说,“这怕是不容易,太子母家根基深厚,太子本人虽然不甚聪敏,倒也还算敦敬持重,陛下子嗣缘薄,平安长大的更是寥寥无几,如今,一众皇子中,三皇子李元彻乖戾,五皇子李元睿文弱,七皇子和九皇子年纪尚小,不堪细论,至于你嘛,咳咳,我就先不说了,如果陛下真打算从中挑一个,最为属意的人选应该就是太子了。” “当然不容易,否则,我也不必找你帮忙了。”李元芳轻吁一口气,他抬手拍了拍时倾尘的肩膀,言辞恳切,“帮帮我,天澜,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这话。 还算顺耳。 “好,我会尽力而为的。” 时倾尘言简意赅,一点也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李元芳挑了挑眉,也明事理。 “行,天澜,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时辰不早了,我先撤了。” “等下。” 说这话的人是沈衔月。 李元芳步子一滞,诧异地循声看去,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本王没听错吧,刚才,是你喊的我?” “是我喊的。”沈衔月大大方方地承认,“大殿下,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哦?”李元芳饶有兴味,“你说。” “我回长安已有多日,早该去见母亲一面,奈何一直被困在此处,不得脱身,只怕母亲这两日也听了许多风言风语,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向母亲报声平安,叫她少些忧心。” 李元芳皱眉,她虽然用的是“帮”字,可说话的语气神态倒更像是命令,根本不像是在请人帮忙,他冷哼一声,“本王头回听说,有事相求还能这么仗义!” “举手之劳罢了,再说了,你不是也有求于人吗?” “一码归一码,这怎么能叫求呢,我帮天澜办一件事,天澜再帮我办一件事,这叫礼尚往来。”李元芳计上心头,勾唇一笑,“让我帮你?好啊,除非他愿意……” “打住,我不愿意。” 时倾尘揽着沈衔月往回走,“别求他,这件事,我帮你办就是。” 李元芳算盘落空,咬了咬牙,“你帮她办?你怎么帮?你连宫门都出不去!” “我自有我的办法。” * 进了屋。 沈衔月将信将疑地偏头看他,“真的假的?你能有什么办法?” 时倾尘不理会她的问话,“啪”的一声,反手关门,在暗潮汹涌的夜色中,他撑臂将她锢在狭窄逼仄的空隙内,漆黑如墨的眼眸看不出半点情绪起伏。 沈衔月觉得莫名其妙,“干嘛呀,我招你惹你了,好好的发什么火呀?” 时倾尘薄唇浅浅抿着,字句灼烫,淬满了火药味,“不要相信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好吗?” “啊?” “答应我。” 沈衔月微怔,下一秒,她没忍住,笑了出来,“不相信他们,怎么,你就是可以相信的吗?时倾尘,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你我相识至今,于我而言,你这个人就像镜中月,水中花,让人看不透摸不着。答应你?我凭什么答应你?” 时倾尘喉结轻滑,他不知道该怎样与她言说。直接告诉她?她现在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害死她吗? 不。如果这样,他恢复记忆的秘密就瞒不住了。他不能说,他绝不能说。 “说啊,凭什么?” “凭……我爱你……” “什,什么?” 她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她盼这句话,盼了好久好久,她好多次都以为,自己之所以能重活一世,就是因为执念太深,鬼神不收。 可惜……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如今她听到他这般的情话,再无预料之中的感动,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人怎么连告白都不会,硬邦邦的,仿佛万丈之巅的玉山崩颓,化在肌肤上,激起一阵冰冰凉的战栗。 阶下青苔。 月染红树。 沈衔月抬指抵在他的唇齿间,“女孩子很难哄的,这样,不够。” 时倾尘没有哄过女孩子,上一世没有,这一世也没有,任他如何文韬四海,武略八荒,在男女之事上,他还是稍显少年人的稚拙,他环住她的腰,“那,你教教我,怎样才够。” “好啊。”沈衔月娇娇盈盈地笑了一下,她踮起脚尖,香甜软糯的气息拂落他的耳畔,像是三月的桃花雨,“长得要好看,说话要中听,最重要的是,要用心。” * 大明宫。 九枝曳地,恍若鬼火。 李承赫的面庞掩映在精致冗繁的帷帐之后,一半明,一半暗。 “事情办得如何了?” 帝王之威,焉能不惧,张嵩不自觉低下头,恭敬道,“臣按照陛下的吩咐,借着诊脉的契机,取了世子的血,只是,若要查验此事,还需您的血,这……臣万死也不敢损伤圣体……” 李承赫甩了甩袖,把腕一抬。 “行了行了,少啰嗦,取罢。” 张嵩应了声是,他战战兢兢地拈起银针,取了李承赫的血,随即把二人的血汇入水中,一瞬间,空气乍然凝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碗中的两滴血。 少顷。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陛下,此子并非皇家血脉。” 李承赫眸光微微闪烁了下,许久没有说话,他半个身子仰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上。 他在期待什么?期待阿蝉对自己还有那么一丝情谊?期待她十月怀胎的腹中孩儿会是自己的骨肉?期待她能给自己留下一个活的念想?他闭上眼,苦笑着摇摇头。 怪就怪。 他长得实在是太像他的母亲了。 张嵩跪在金砖上,冷汗涔涔而落,他屏住呼吸,额头紧贴手背,汗珠如同钝刀,在心头割裂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上空传来一声沉重的、迟缓的—— 第64章 “下去罢。” 张嵩不敢耽搁,他磕了个头,撑着酸软发麻的双膝站起身来,弓腰而出。 “臣告退。” * 十月的夜,很凉。 张嵩踉跄着跌下含元殿的百步金阶,冷风灌入,他紧了紧袖口,心砰砰直跳。 他执掌太医署多年,深知这诺大的皇城里藏了太多太多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今日,他之所以敢冒大不韪,帮时倾尘给沈衔月熬制能够缓解癸水之痛的药膳,不单单是因为大皇子李元芳的缘故,更是因为他心里残存对已故之人的一丝恨悔。 救死扶伤,仁爱至善。 这是他亲手题的匾额。 张嵩行医数十载,自问无愧于这八个字,若说有所亏欠,便全在一个人身上。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想,如果自己当年做了不同的选择,许多事,会不会不一样,许多人,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他扶着雕栏玉砌,缓缓跪了下去,冰冷犹如利刃,划破掌心,直至肺腑,他苍老的身躯微微晃动,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滚落,他今年五十有二,已是历届太医中鲜少的高寿之人。 医者不能自医。 这个行当,听起来体面尊贵,却要时刻提着脑袋,有时候还不得不违背良心,为着帝王的一己私欲,顶黑锅,废祖训,能活过五十岁,就已经是一大关了。 张嵩迎着漫天清辉,艰难抬起眼来,柔和的月光洒落万顷琉璃,又白又亮,掺杂着甬道的风滚入他的眼眶,出来时,又咸又涩,他牵动唇角,挤出一抹难看的笑。 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早就该死了。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活到这把年岁,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唯独这一桩事,犹如一枚锥骨之刺,时不时就要穿心而出,把他捅个千疮百孔。 在悠扬的风中,他的目光渐次飘远迷离,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某个秋夜。 彼时,他还不是受人尊敬的太医令,只是太医署中的泛泛无名之辈,天天干些传话跑腿的苦差,还时不时被世袭子弟抓来值宿,好在他不爱计较,常常一笑了之。 嵩者,山之高也。 这是祖父的期望。 张嵩祖籍剑南姚州,他的祖父是行走乡野的游医,他打小跟着祖父上山采药,辨识百草,姚州山环水绕,接壤诸蛮,因此,他见惯了天灾人祸,死生无常,从那时起,他就发下宏愿,以后一定要尽一己绵薄之力,救死扶伤,仁爱至善。 终于,他通过层层选拔,推开了长安的大门,这个世人趋之若鹜梦寐以求的繁华都邑。 张嵩原以为自己可以在长安大展拳脚,实现自己的梦想,可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在这里,士农工商,云泥之别,贫苦的普通人是瞧不起病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找到师父,建议太医署从每年逾制的款项里省出一笔,在长安东西两市各设一处济世堂,为付不起诊金的人免费医治,师父夸了他,然后就没了下文。 这种事吃力不讨好,不仅没有油水,还有得罪人的风险,谁愿意牵头去做? 张嵩不死心,揣着奏疏跑到大明宫,想要面呈君王,却被无情地拦在门外,理由是,他品级太低,不配求见天子,他呕心沥血书就的奏疏也被扔了出来,他觉得委屈,更觉得可憎,他跋山涉水,一步步走到这里,为的不是名,不是利,为的,不过是那么一点医者父母心。 他觉得很累。 他想回去了。 那日,张嵩捆好包袱,去太医署找师父辞行,诡异的是,他发现平时热热闹闹的太医署空无一人,他没多想,毕竟他已经和师父说过此事,师父也没有挽留他的意思,所谓辞呈,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他把辞呈和奏疏留在了太医署,只身一人,出了长安,马车驶入官道,一路平坦,可他的心里却是酸辛交集,摇摇欲坠,他用了十几年,才从剑南的大山深处走出来,哪承望,只月余就回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老乡亲。 这时,一阵疾促的马蹄声震地而来。 “前头车里是张太医吗?请留步!” 第44章 张嵩清楚地记得,当晚风疾雨骤,他弃车翻马,扬鞭驰骋,溅起的稀泥弄污了他新洗的衣袍,他顾不得许多,直奔长安,只当是陛下看见奏疏,想要听他一言。 不承望,他见到的不是陛下,而是兴庆宫的冯公公,张嵩其实不大明白,冯公公找自己做什么?一个是内宫权宦,一个是太医署打杂的无名小辈。 八竿子打不着啊。 冯公公本名冯美,人如其名,姿妍容秀,在太后还是沈婉仪的时候,他便跟着服侍了,后来先帝崩逝,新帝登基,沈婉仪母凭子贵,摇身一变成了太后,待他更是亲厚,非比寻常,宫人们百无聊赖,偷偷嚼起了二人的闲话,再后来,这些闲话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太后没有动怒,只笑了笑,当天就挽着冯美的胳膊在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上走了个来回,一时间,百姓口耳争传,万人空巷,他们二人却是举止从容,面不改色。 此事很快就飞遍了整个长安城。 李承赫看着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砸向大明宫的奏疏,黑着脸去找太后。 “母后贵为大徵太后,理当修身养性,遵仪奉礼,怎可与一个阉人纠缠不清,如今就连十八坊的三岁小儿都把这桩新闻挂在嘴上,朕真不理解,母后为何还能无动于衷,这样的事,难道光彩吗?!” 太后凤眸微抬,盯视着他,“哼,若是不光彩,陛下现在就该去死。” 李承赫瞬间怔忡,“母后,你怎么敢这样同朕说话,朕是天子啊……” 太后冷笑着打断了他,“哀家有何不敢?哀家为何不敢?李承赫,你不要忘了,若没有哀家十月怀胎,你是从谁的肠子里爬出来的?若没有哀家费心筹谋,你以为,你能在钩心斗角的深宫里平安长大吗?若没有哀家和沈太傅的倾力扶持,你又哪来如今的这个江山?!” 李承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是九五至尊,天下共主,除非不想活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直呼他的名讳,除了她,还有他的母后,他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缓缓跪了下去,“母后……息怒……” 太后见他如此,怒气略微消散了些,她抬指拢了拢鬓发,侧颜望向青锁闼外的碧瓦红墙,眉宇间蹙起了一抹淡淡的哀怨,“自从先帝崩逝,这诺大的兴庆宫便只剩下哀家一人住着,你有三宫六院,佳人在怀,可哀家呢,哀家是太后,哀家也是个女人啊。你能让先帝死而复生吗?你不能。你能抛下朝务政事,日夜来哀家跟前尽孝吗?你不能。你,什么都不能。” “朕愿以天下养。” “笑话,这个天下是哀家交到你手里的,你有什么资格同哀家讲这样的话?” 李承赫又不作声了。 他无力反驳她的话。 打那以后,冯美像过了明路似的,直接住进了太后的寝殿,起初,群臣震惊,争相奏表,李承赫斥的斥,贬的贬,甚至还违背祖训,当众斩杀了两个言官,在血淋淋的警训之下,再无人敢提起此事,冯美也成了太后名正言顺的枕边人,掌管内藏大权,过手的金银财宝无数。 冯美找他。 便是太后找他。 张嵩诚惶诚恐地去了。 冯美只问了他一句话。 “想不想留在长安?” * 大明宫。 更阑人初静。 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李承赫撑着手侧的鎏金兽首,艰难起身,他曾经因为这件事狂思狂喜,辗转难眠,如今,赤裸裸的真相离他不过一丈之遥,他却连看一眼都不敢。 他红了眼眶。 阿蝉,那是他最爱的女人啊。 他总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拈成沙,化入风,直到看见时倾尘的那一刹那,他才明白,这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痴心妄想,刻在骨子里的人,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难怪有故人之姿。 原来是故人之子。 他凝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死寂的心忽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有没有可能,这是阿蝉留给他的孩子,有没有可能,她武功高强,百毒难侵,给腹中胎儿博得了万分之一的生机。 可惜啊。 他曾经有多希望。 现在就有多绝望。 灯火辉煌,那碗水好似无声的嘲讽,把他内心的希冀与渴求击了个粉碎。 两滴血各安一隅,永不相融。 一如,她离开时诀绝的誓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李承赫,你我从今往后,恩断义绝,死生不见……” “恩断义绝,死生不见……” 李承赫忿然拂袖。 第65章 “啪”的一声,瓷盏尽裂,涎玉沫珠。 李承赫左膝疼得发紧,他支撑不住,扑跪在地,这是他的老毛病,每年这个时候,秋雨连绵,他都会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痛楚,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以刃作笔,亲手在自己的胫骨上刻了两个字,哪怕百年之后,华屋秋墟,肉身腐烂,这两个字亦会伴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轮回。 这两个字是—— 阿蝉。 * 水云宫。 “殿下,娘娘已经歇了,您不能进。” 李元彻抬腿就踹,“都给本王滚开!” 他不管不顾地往里冲,所经之处,一阵阵物品砸地的“劈里啪啦”。 贤妃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忙走了出来,看见是他,怒火骤起,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允格你是疯了吗!未得旨意,私入禁苑,擅闯宫闱,你还嫌你惹出的祸事不够多吗!” “扑通”一声,李元彻掀袍而跪,脖子上青筋暴起,“母妃,求你给我拾仙殿的钥匙,我想见她!”他头磕在冰冰凉的金砖上,“母妃,儿子求求你了!” 贤妃不可思议地摇头,“允格你当真是疯了,且不说本宫没有拾仙殿的钥匙,便是有,也不能置陛下的旨意于不顾,你还是趁着没人理会,快些回你的宁王府吧,不要再生是非了。” 李元彻听了这话,腾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死死拽住她的袖摆。 “母妃当真不给吗?” “不给!松手!” 李元彻双目猩红,死也不放。 贤妃气极,她随手拿起案上还冒着热气的滚茶,兜头泼在李元彻身上。 李元彻吃痛,被烫得不自觉松开了手,他捂着自己发红的半张脸,咧着嘴,说不出话来。 贤妃冷冷看着他。 “现在清醒了吗?” 李元彻被浇懵了。 “母……母妃……” 贤妃瞧着他的狼狈样,恨铁不成钢,声泪俱下,“允格,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日子,你触怒了你父皇多少回,哪一回不是我替你兜着,劝着,我累了,真的累了。”她阖上眼,颊侧无声地滑落两行清泪,“想明白之前,不要再来找我了,本宫,没有你这个儿子!” “母妃!” * 天公不作美。 李元彻从水云宫出来的时候,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雨丝,仿佛一张蛛网,将他囚入其中,他踩着如意踏跺,心如死灰,一步比一步沉重。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辛辛苦苦把沈衔月抓了回来,却是白白给时倾尘做了嫁衣裳,他不明白,父皇的脑袋被驴踢了吗,明知道沈衔月和时倾尘有问题,为什么还要把他们两个关在一块儿,他不明白,为什么母妃不肯帮自己,难道他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吗…… 风雨眯眼,他同迎面走来的宫人撞在了一起,立时破口大骂。 “混账东西,没长眼睛吗?!” 宫人赶紧跪倒在地,叩首不迭。 “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的。” 李元彻正要发怒,余光瞥见宫人手里的衣裳,忽而愣了一下,这不是沈衔月的衣裳吗?他阴沉着脸,“怎么回事?” “具体奴婢也不清楚,听说是什么北凉客商看中了咱们长安的丝绸,愿意拿千里马来换,殿下您也知道,眼下不太平,边疆的将士缺少良马,突然来了这么一桩划算的买卖,尚服局从上到下都很重视,前儿夜里就忙个不停,奴婢已经连续三天两宿不曾合过眼了……” 李元彻听得不耐烦,一把揪起她,“谁问你这些了!本王问的是衣裳!” “啊?” 宫人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殿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冲撞殿下的,实在是困极了,无心之失。” 李元彻强压怒火,一字一顿,“本王问你,你手里的女子裙衫哪儿来的?” “哦哦,这裙衫是拾仙殿的一位姑娘的,说是弄脏了,奴婢正要送去浆洗。” 弄脏了…… 李元彻凝视着那团湿哒哒的裙衫,不自觉抿紧齿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会发生什么,他看了宫人一阵,冷冷地吩咐道。 “把你的衣裳脱给我。” 宫人瞪大眼睛,继而捂紧衣衽。 “殿下,奴婢不做这种事。” 李元彻懒得解释,直接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毫不客气地喝命。 “本王让你脱!” * 拾仙殿。 四更。 这是一天之中人最容易犯困的时辰,门外的小内监听了半宿的墙角,这会子瞌睡虫作祟,他倚门,睁着眼睛打了个盹,不远处,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越靠越近。 似乎……是个人…… 他一下子就精神了。 “什么东西?呸!什么人?站住!” “奴婢是尚服局司衣司的,给两位贵人送浆洗好的衣裳。” 小内监扫了眼漆盘里的衣裳,放松了警惕,他张嘴打了个哈欠,“你们尚服局的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怎么天没亮就送啊,哎呀,真让我们内侍局自愧不如。” “害,还不都是姑姑们逼出来的,要不然,谁愿意起早贪黑干这苦差事,现在,大环境不好啊。” “慢慢熬吧。”小内监跟着叹了口气,“成,把衣裳给我,你早点回去歇着。” “公公,还是奴婢去送吧,毕竟里面还有姑娘在呢,公公进去不方便。” “也行,听动静,里头应该还没睡,你进去前先敲门,别坏了人家的兴致。” “奴婢明白。” 小内监往旁边挪了半步,让出一条路来,二人擦肩的一瞬,他看见一个奇怪的凸起,似乎是……男人的喉结? 尚服局的女使怎么会有喉结? 小内监猛然回过神来。 “等一下!” 却是已经迟了。 李元彻反手甩出袖箭,无声无息地了结了他,趁着负责看守的侍卫们还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李元彻将尸身靠门立好,还贴心地把他歪向一侧的脑袋摆正。 做完这一切后,李元彻扭头望向渗出窗格的一豆灯火,阴冷的眼眸微微眯起,勾起一丝癫狂的笑意。 衔月…… 本王来了…… 第45章 李元彻的双手不住颤抖。 他盼她,盼了许久许久。 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忽而不敢了。 他不敢看她仇视的眼神,他不敢看她在其他男子的怀抱里温存缱绻,软语盈盈,他不敢看她的笑靥在触及自己的一瞬间,化作恶与憎,他不敢。 他不敢。 李元彻是弑父杀母的逆子,是搅乱朝纲的奸佞,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罗,上一世,这一世,他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敢的事情,他在皇位的厮杀中博出一条血路,早就忘了“怕”字怎么写。 若怕,焉能留得命在? 可 ,他怕她,只怕她。 李元彻嘲弄地勾起唇。 世人羡慕他天潢贵胄的身份,羡慕他享用不尽的富贵,羡慕他无需劳作,就能拥有闲散安逸的太平人生,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生在皇家是一件多么可幸又可悲的事情,亲情、爱情、兄弟情、师生情,这些对于普通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于他,却是奢望。 他的父皇把他视作锤炼太子的刀石,他的母妃把他视作邀取恩宠的工具,他血脉相连的兄弟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他深爱的女人心中至死藏着另一个男人…… 可悲吗? 可笑吗? 李元彻紧握剑鞘,缓缓掣开沙哑的门。 香风曳地,帘栊漫卷,隔着薄透清亮的蝉翼纱,他觅见榻上女子的玲珑身影。 他瞳孔霎时失神。 这一场悠悠大梦啊,恍如隔世。 “铮”的一声。 他手中的折羽剑倏然坠入永夜。 静谧的黑空,白鸥划破水面,漾荡出一片细碎斑斓的光痕。 沈衔月睫毛轻颤,从梦中悠然转醒,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神色遽变。 李元彻望见她不加掩饰的厌恶,唇角掠起一弯自嘲而又凄凉的笑,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在他的记忆中,她从来不会对自己笑,即便有,也是虚与委蛇的应付和不耐,只有对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她的笑容才会有几分难得的真心实意。 李元彻弯腰拾剑,待瞧见她的身后空空如也,他不自觉放慢了手中动作。 “他居然没和你睡一起?” “呸。”沈衔月攥紧锦衾,“李元彻,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龌龊吗?” 李元彻心里的惭悔在这一刻陡然化作涛涛恨意,他大步上前,抬臂间,剑鞘霍然勒住她的玉颈,月光洒落,皎皎生姿,她的肌肤是那样的干净,那样的脆弱,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沈衔月淡漠抬眼,毫不惧怕地迎上他的滚滚杀意,“怎么?你想杀我吗?” 他咬牙,她这算什么?仗着自己喜欢她,便肆无忌惮,一而再,再而三挑衅自己的底线吗?他爱惨了她,也恨惨了她,扪心自问,他何尝不想一剑杀死她,反正于他而言,人命,不过儿戏罢了,难道她不该死吗?难道他恶贯满盈,死有余辜,还在乎多她这一桩罪孽吗? 第66章 可,他就是下不了手。 他不知道她给自己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对她这般着迷,这般痴狂,为了她,他甚至连皇位都甘愿舍弃,她是毒药,亦是他唯一的解药,她若不在了,他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李元彻恨声道,“衔月,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这样,我们就一了百了了,我是一定会下地狱的,有你陪着,我也就不寂寞了。”他牵指,慢条斯理地抚弄着她的脸颊,阴鸷晦暗的眼眸中闪烁着狂热而又病态的笑意,“可我怎么舍得你现在就死呢?我们既做了夫妻,要死也该一起死,待到百年之后,尸冢相接,同棺而眠,衔月,你说是不是?” “你真是个疯子!” 沈衔月别开脸,不看他。 李元彻脸色一沉,粗糙有力的虎口使力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从始至终,你心里就只装着他时倾尘一个男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他做的一切真的值得吗?” 她轻蹙眉,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李元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三分得意,七分悲悯。 “果然,你还是最在意那个人。” 沈衔月不理会他的讥讽,“回答我!” “好啊,回答你。”李元彻轻蔑点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上一世,在你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究竟是因何丧命,为谁而死吗?” 沈衔月心跳加快,“你不就是想说,我是被时倾尘害死的吗?李元彻,你唬人能不能有点新鲜花样,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吗,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不信是吧?”李元彻猩红着眼,拽起她就往外走,“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衔月挣扎着,试图甩开他的手,“你放开我,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 她纤细的白腕晕开深深浅浅的红痕,他望着她,蓦地忆起上一世她也是这样死在他的怀里,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心底不由得生起些许怜惜,这样的事情,他绝不愿意再发生第二次,他阖眼,将她牢牢锢入怀中,粗暴中裹挟着些许克制。 “衔月,我求你,信我一次,就一次,看完你就会明白,即便我李元彻罪大恶极,活该被挫骨扬灰,受千刀万剐,可至少,我对你是真心的,他时倾尘可不是这样!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下苍生,江山社稷,实则不过是为了他的一己私欲!衔月,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沈衔月抿唇,终于停止了挣扎,她知道,此刻,时倾尘同她不过一墙之隔,拾仙殿外还有负责看守的侍卫,只要她大声呼救,就一定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从而获救。 但她没有。 她被李元彻的话打动了。 人生在世,泰山常重鸿毛轻。 是人,便有执念,纵然知道许多事情不值得,可因为种种缘由,总会为了不值得的事情赔上自己的一生,哪怕明知是错,也不惜将错就错,哪怕飞蛾扑火,也心甘情愿地沦陷堕落,只为,刹那璀璨却又转瞬即逝的辉煌与幻灭。 她的执念是什么呢?是大婚之日的背叛?还是爱而不得的残局?是不明不白的死亡?还是整个沈府的倾覆?是万事皆空的身后?还是无因无缘的轮回? 抑或是…… 他? 李元彻打量着她迟疑的神色,渐渐放松了手中力道,他知道,她被自己说动了,她是他心爱的女人,若非气急,他怎么舍得对她用强?重活一世,他比谁都清楚,她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纵然他用尽手段,得到了她的身体,也俘获不了她的芳心。 她心里深深扎着另一个男人。 除非,他能把那个男人赶走。 他好整以暇,仿佛在看势在必得的猎物,一步步踏入他罗织的精巧陷阱。 “怎么样?” “走吧。” * 这是一口枯井。 断井,颓垣,残壁,缺瓯,无一不在诉说着此处是被人遗弃的所在。 沈衔月眸光微动,指尖覆上嶙峋朽旧的斑驳,好冷,她打了个寒战。 “这是什么地方?” “拾仙殿的后院。” 沈衔月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还用你说? “我是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李元彻撑着井口,随意搭上半边身子,“上辈子,我就觉得时倾尘这个人身上诸多蹊跷,所以重生以来,我一直在调查他的真实身份,结果,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给调查出来了!” “接着说。” “时倾尘的生母居然是慕容蝉,建安盟的前盟主,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建安盟的盟主!” “我早就知道了。” “啊?你知道了?” 沈衔月摇摇头,她上辈子真是瞎了眼,怎么嫁给了这么一个蠢货。 蠢而不自知。 她举步欲走。 “等一下。”李元彻急道,“那你知道时倾尘的生父是谁吗?” “嗤,李元彻,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休想套我的话。” 如果说,时倾尘不可信,李元彻就更不可信,同样的错,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李元彻哑声叫住了她,“是 父皇!” 这一声。 恰如平地起惊雷。 沈衔月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步子微滞,僵硬地转过半个身子。 “你说什么?” 他眸光灼灼。 她的样子刺痛了他。 欢喜也好,失望也罢,她的情绪永远只会被那个男人所左右。 “时倾尘是慕容蝉和李承赫的儿子。” 沈衔月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这不可能……” 李元彻似笑非笑地挑眉。 “你是不信?还是不敢信?不愿信?” 沈衔月不作声。 李元彻瞧着她的模样,轻蔑一笑。 “看来我没有猜错,时倾尘果然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衔月,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你对他掏心掏肺,甚至连家族和性命都可以不顾惜,可他呢,他对你永远有所隐瞒,这样一个谎话连篇的骗子,也值得你去爱吗?” 沈衔月依旧不作声。 “你爱他,还不如爱我,我是坏,可至少,我坏得坦坦荡荡,毫无隐瞒!” “我凭什么相信你?” “不信?你自己看!” 沈衔月顺着他的视线,垂下眼眸。 清辉涌入无尽的黑。 枯井内壁似有划痕。 沈衔月认真辨别着刻于砖石之上的印记,下一瞬,她眼中闪过异样的光。 那不是划痕。 那是两个人的名字,一笔又一笔,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海枯石烂—— 承赫心悦阿蝉,至死靡他,永不相负。 沈衔月心一惊。 她从来没看见过李承赫的名字被这样不避不讳的写出来,他是大徵天子,即便是中宫皇后,也要尊称一句陛下,更遑论如此这般同一个女人的名字并排刻在一处。 这两个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她在字里行间缓缓摩挲,石壁缝隙里尽是湿软青苔,显然已经过了若许年。 这口井,并非伪迹。 沈衔月弯身,试图看得更仔细些。 李元彻一直跟在沈衔月身后,他看见她弯腰时撑出的紧致曲线,低头时乍泄的半抹春光,欲念悄无声息地滋长,他不自觉上前一步,掌心覆上她的软嫩,燥热的呼吸扑落她的锁骨。 “衔月,我想你,我好想你啊……” 沈衔月回过神,面色骤然吓得惨白。 “李元彻,你个混蛋,你放开我!” 他不理会她的挣扎,托着她的后背,将她狠狠抵在了井口。 “衔月,说你爱我,我就饶了你。” 石壁冰冷坚硬,她吃痛,却不肯如他所愿的说出那几个字。 “说啊!说你爱我!说!” 第46章 李元彻瞳孔猩红,眼眦翻滚着无边无际的灼灼烈焰,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衔月,你便这样讨厌我吗?哪怕只是欺骗,你也不肯说一句你爱我吗?” 沈衔月半个身子悬空,被迫仰着头,他钝涩锥骨的虎掌牢牢锁住她的腰肢。 又痛又麻。 “爱你?我恨不能杀你一千次一万次,你就是死了,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好!好!”李元彻咬牙切齿,挫眉狞笑,他一只手从后扣合她的发心,另一只手勾起她的下颌,吐出的字句仿佛淬满毒液的箭矢,挑开她的衣衽,戳破她的自尊,阴险毒辣,毫不留情,“沈衔月,你以为,你有多金贵,你忘了吗,当日本王是怎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要了你的身子的,你说,如果本王把这件事告诉时倾尘,他会怎么想你,怎么看你?” 空气陡然变得稀薄又沉重。 沈衔月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无论如何也喘不过气来。 第67章 那些屈辱的记忆,那些可憎的面目,那些不堪的过往,那些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污秽,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的曾经,此刻就这么被赤裸裸地甩到她的脸上。 剥皮剜心之痛。 沈衔月颊侧无声地滚落两行清泪。 “李元彻,杀了我,杀了我……” 李元彻打量着她,神色愈发薄凉。 “杀你?本王怎么舍得?” 他眸色阴沉似墨,划开一抹偏执而又癫狂的笑意,他抬指,抹去她眼角点点滴滴的冰凉,在月光的映衬下,他端详了一阵,须臾,竟是送入口中。 他意犹未尽地勾着唇畔,凑上前去。 美啊。 真是美。 鲜艳的唇,雪白的颈,湿润的脸颊,顺滑的青丝,她看起来是那么单薄易碎,他喜欢她这个样子,他知道她很痛,可是那又如何,他就不痛吗,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在乎他,他又为什么要去在乎别人,生也好,死也罢,九五至尊也好,刀下亡魂也罢,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要她。 他只要她。 李元彻扯下袍摆,将她的双腕攥在一起,高举过头,锢在背后。 沈衔月太清楚这个动作的意味了,死去的记忆泛起血红褶皱,一浪浪席卷而来。 她声嘶力竭。 “别碰我!我来癸水了!” 他动作稍稍一滞,继而又笑起来。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沈衔月咬着唇瓣,因为太过用力,齿白唇红,碎朱点点,“李元彻你是畜生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说你爱我吗?你就是这么爱我的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知道什么是尊重吗?你这样,只会让我恨你!越来越恨你!” 沈衔月的咒骂在寂阒的夜空中回响。 李元彻眸中浮出一抹灰蒙蒙的迷惘。 爱? 她问他。 什么是爱? 曾几何时,他也问过这个问题,极轻的一声“滴答”,她的泪水在他的手背上漾开一圈湿滑,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蓦然间,他刻意忘却的记忆涌上心头。 一幕——又一幕—— 他背错了《论语里仁》中的一句话,他的父皇罚他跪在含元殿外,彼时,他才六岁,数九寒天,雪水濡膝,他哭肿了眼睛,那个他该唤一句父皇的男人负手立于百步金阶之上,冷冷告诉他,玉不琢,不成器,下次若再背错,会罚得更重。 他发狠,日以继夜地学了一个月,终于在一次旬试中夺得魁首,他欢欢喜喜地抱着自己的策论去找母妃,期待能得到一句夸奖,当时他的母妃正在涂口脂,随手接过,搁在一旁,及至梳妆停当,她扶着宫人的手,杳杳亭亭地前去伴驾,从始至终,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默默从胭脂堆里捡起策论,回了百孙院,除了太子,寻常妃嫔所生的皇子公主都住在百孙院,这里的嬷嬷们看起来慈眉善目,一视同仁,可一旦到了没人留意的所在,捧高踩低,都是寻常事,谁的母妃得宠,谁的母妃有家世,谁的母妃常来探望,这些人最是门清。 李元彻曾经以为,所有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习惯就好了,可是,当他看到父皇手把手教李元洵习字,当他看到李元洵的母妃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耐心,当他看到百孙院的嬷嬷们都对李元洵毕恭毕敬,关怀有加,他一下子就嫉妒了。 不患寡,患不均。 在别人的印象里,李元彻鲜少会哭,他的父皇说他乖戾孤僻,他的母妃也说他喜怒无常,反正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性子,惹了祸,受了罚,也不知道讨饶,别的小孩儿哭一哭,总能把当爹当妈的心肠哭软,他却只会梗着脖子,叫嚣打得再狠些。 无人知晓,他小时候其实很爱哭,甚至会因为一块儿没有吃到的糕点就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好久,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个偌大的皇城里住着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为什么连一块儿糕点他都要让给别的皇子。 他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可他找不到。 他的父皇太凶了,他的母妃太忙了,至于他的兄弟姐妹,都是抢他糕点的人,他要是去找他们倾诉,怕是要被笑掉大牙,他无数次顶着哭肿的眼睛四处游荡,他巴望着能有人看到自己,安慰自己 ,可是没有,一个都没有,渐渐地,他终于明白,哭没有用。 除了爱,世上还有一个词叫权力。 爱或许会变,权力却永远不会变。 于是,当李元彻再一次看见李元洵在绮襦珠络的簇拥下,众星捧月般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躲进角落,把这一生的眼泪全都擦干了,他暗自发誓,他一定要取而代之。 爱是什么? 于他而言。 爱是权力。 李元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用生着薄茧的拇指揩去她眼角泪珠,似笑非笑,一字一顿。 “别哭……” “哭是不管用的……” 沈衔月偏头,试图躲避他的触碰。 “别碰我,你让我觉得恶心,想吐,李元彻,我恨你。” “是吗?你恨我?”李元彻哑声重复了一遍,哂笑勾唇,他撕破她的罗衫,爱怜地吻她的酥肩,“好啊,如果没有爱,恨也是好的,起码说明你在乎我。” 沈衔月从来没有想过,他竟会如此疯癫,明知自己来了癸水,居然还想对自己用强,她一阵阵干呕,“你简直连畜生都不如,说你是畜生都糟蹋了畜生!” 这话。 太难听。 李元彻终于被激怒,掌心遽然收力,她雪白肌肤上赫然嵌入一道醒目的红痕。 嘶,好疼,沈衔月不受控制地张开嘴,却又在下一秒将自己的声音戛然掐断。 她不愿喊疼。 她不愿让他如愿。 “骂啊!怎么不骂了?衔月,骂呀,继续骂呀,我喜欢听你骂我。” 疯子。 真是疯子。 沈衔月咬着唇,不作声。 李元彻拢指,撩着她光洁紧致的腰线上下滑动,像是在欣赏一件举世无双的罕见珍迹。 沈衔月受不了这种羞辱,用力挣脱他的怀抱,随即一巴掌甩了过去。 这一下极用力。 他的脸上腾地滚起大片红痕。 “嗤,衔月,再用力些。”在她震惊的眼神中,他笑着握住她的腕骨,“啪”的一声,往他自己的脸上扇去,随后是一下又一下的扇巴掌声,“来啊,你不是想扇我吗,用力啊!” 沈衔月默默收回刚才的话,这不是疯子,这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某种…… 很难措辞。 总之,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放过我吧,我累了,真的累了。” 她轻声说。 “放过你?可又有谁来放过我呢?” 他残忍地看向她。 青丝勾破冷月,风吹乱她的眼,她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整个人凌乱而破碎。 美啊。 真是美。 美得让人想要毁掉。 上一世,李元彻第一眼见到沈衔月的时候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干净,这么纯粹的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果说他满身泥泞,她就是天上的一轮明月,似冰魄,悬冷秋,他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真挚的笑容,完全发自本心,不带一丝虚假。 原来,不是每个孩子都和他一样。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他还是忍不住犯了痴心妄想,他想,只要自己日复一日,锲而不舍,她总会慢慢喜欢上自己的,万一呢。 可,她没有。 她的爱憎喜怒从来不掺杂半点掩饰,于是,他清楚地看见,她澄澈清亮的眼波里,是另一个男人的倒影,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可当他听闻那个男人不过是一介茶商之子的时候,他不甘心,他恨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个身份给他带来的种种便利。 凭什么? 他比不过太子也就罢了,难道他堂堂大徵三皇子,还比不过一个茶商之子吗? 凭什么! 思及此处,李元彻面上的笑意倏然褪去,有如朔北寒风拂经衰草连天的无垠燎原,卷起一阵料峭,他霍地抽出蹀躞带,捆住她的双腕,动手去解自己的衣袍。 沈衔月几近绝望,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声呼救。 “时倾尘!” 李元洵大惊。 他没料到,她居然会抛下自尊,在衣衫不整的情况下喊人,赶紧捂住她的嘴,从后拖抱着她,走向荒芜的更深处,她心急如焚,瞅准机会,咬住他的虎口,顷刻间,她尖锐的牙齿刺穿他的皮肉,镂出丝丝血痕,他没防备,不自觉松了些力道。 沈衔月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推开了他,她吐掉口中咸腥,连气都没喘匀,慌不择路地踉跄而逃,她一边跑,一边张望有没有可以藏身的所在。 第68章 这个地方坐落于拾仙殿西北角,被大片枝繁叶茂的梧桐树遮盖着,偏僻又荒凉,她的声音逐风散逸,仿佛碎沙吹落大漠,细流滚入长江,留不下半点痕迹。 沈衔月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个鬼地方暗牖空梁,雾暗云深,连个能看清的道路都没有,她即便侥幸喊来了人,也很难在第一时间获救,而此刻,李元彻就在几步之外,万一再落到他的手里,反而容易成为他用来要挟时倾尘的人质,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沙沙沙”脚步声响起。 沈衔月的心唰地提到嗓子眼,她来不及细思,忙往身侧的丛林中一闪,忽觉异香扑面,似是撞到了一堵喷香的肉墙,她抬眸,看见了那人的脸,不自觉愣了一下。 “你……” “嘘,别出声。” 第47章 男子墨发披肩,长眉入鬓,周身绮罗散发着郁郁青青的异香,他抬手扶了扶耳珰,露出手腕间坠着的红玛瑙珠串,唇角微微上扬,“许久不见,美人。” 沈衔月觉得这人有点面熟,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抱歉,请问阁下……” “嗤。”男子轻笑一声,“美人好生薄情,怎么,这就把我给忘了么?” 沈衔月实在费解,“我们见过么?” 男子凑上一步,“美人莫非忘了?你还欠着我一万两银钱呢。” 多少? 一万两? 感情是来讹钱的? 沈衔月感觉把自己卖了都不值这个价钱,这是哪来的讨债鬼啊,“不不不,这位公子,你一定是记错了,我从来不曾见过你,更不曾欠你什么银钱。” “是么?”男子哂然弯唇,“那么,为何在下的赤骥马、千金裘在美人手上?” 沈衔月一怔,忽地想起一人,“难道,你是北凉茶肆丢马的那个?” “不错。”男子微拢袖袍,笑道,“在下姓叶,名三郎,美人可以唤我,阿郎。” “你可知,阿郎在中原是何意?” “愿听美人教诲。” 沈衔月扬了扬手,“不懂就别乱叫,小心挨打,你,是来找我要账的?” “是,也不是。” “所以到底是不是?” “都行,听你的。” “什么叫听我的?” “字面意思。”叶三郎迷人的狐狸眼微微上挑,“美人,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为什么?” “因为,你美呀。” “真的假的?” “当然。” “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嗯哼?” “有个人在追我,你能不能帮我……” “杀了他?” “啊?”沈衔月震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杀了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不在乎他是谁,我只在乎……”他含情脉脉的眼波潋滟流转,“你。” 风,沙沙作响,掠起众惊鸟。 不远处,李元彻的声音逼近。 “衔月,出来,别让我费力!” 叶三郎温和一笑,轻吐唇语。 “想,不,想?” 沈衔月不再迟疑,用力点头。 “想!” 叶三郎又笑了一下,他从袖中抽出一物,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甩,便听“砰”的一声爆响,沈衔月尚未缓过神来,已经被他拉住了手。 “跑!” 她愣了一下,反握他的手,拽着他跑得飞快,风擦过脸颊,她笑了起来,像是一个梦靥的终结 ,笑着笑着,她眼角倏然滚落细碎的泪珠,浮若星尘,灿若银海。 “叶公子,谢谢你。” 赤色灼云,烟浪滚滚,嘈杂冲天的脚步声叫喊声沿着大小甬道四起。 “来人啊!走水了!” 沈衔月步子微微一滞,她回头,望着火光中摇摇欲坠的拾仙殿出神。 “怎么了?” “还有人还在里面。” “谁?你朋友?” “不。”沈衔月下意识否定,“不是。” 叶三郎嗤笑了下。 “说出你的故事。” 沈衔月侧开半张面容。 /:. “没有故事,只有故人,故去的人。” 天尽头。 云乍起,远山遮尽,晚风还作。 “可否,借你的剑一用?” “我的荣幸。” 她从他的手里接过剑,拈起一缕青丝,纤腕轻转,流光浩漾。 他一惊,才要阻止,却是已经迟了,飘摇的断发跌落夜色,在风中打了个旋儿,继而坠入深不见底的虚空。 叶三郎夺回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损之,你为何要这样伤害自己?” 沈衔月不答言。 她望向火光映照出来的一片澄明,默默把那份羁绊两世的情思从头斩断。 时倾尘…… 愿你我死生,再不相见…… * 时倾尘陡然睁开眼。 四下里鸦雀无声,他的心慌乱得很,他拢衣而起,快步走到隔壁,竹叶微曳,他立在门外,抬起的手久久凝滞。 风骤紧。 翩跹衣袖皱似白帆。 时倾尘眉心蹙了蹙,回首眺向拾仙殿的西北角,神色遽变。 岑阑的夜中,火光焚天,红尘飘渺,他踉跄着,推门而入。 人去榻空。 哪有她的半点影子。 他飞也似地奔着火光跑去,赶来阻拦的侍卫被他甩手几下,负伤倒地,人海汤汤,四散奔逃,独他,逆流而上,他的身影淹没在潮水般的夜色中,愈显孤寒。 上一世,他亏欠她良多。 他不能让她再出事。 绝不能。 * 大明宫。 李承赫近来辗转多梦,精神不济,全靠安神汤才能勉强睡上几个时辰,加之北疆动荡,战火频仍,他的脾气越发差了。 昨日,因为奉来的茶搁久了,凉了一二分,他登时大怒,当场便把人发落了,可怜张公公小心翼翼了半辈子,哪承望一把年岁,飞来横祸。 贴身伺候的宫人俱是缩手缩脚,谨小慎微,生怕不小心触怒天颜,丢了性命。 今夜,当值的人是奚谓。 他跪坐在地,脖子低得太久,这会儿有些僵了,他耐不住,扶手搭着脖颈,稍稍一转,便听“咔嚓”一声。 虽然极细,极轻,但在这阖宫岑寂的三更时分听来也是格外刺耳,奚谓当即不敢再动,他低头摆弄着袍角的祥云纹绣,心里有点乱,张公公死了,他忽而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他都快忘了的人。 他的发小,孜恩。 奚谓从前以为,一个人死,总是有缘由的,就像孜恩的死,是因为值夜的时候擅离职守,冲撞圣驾,虽然下场惨了些,却也的的确确犯了实打实的错,可是,张公公呢,他有什么错?他不过就是掐着时辰,照着规矩,奉了一盏茶。 陛下饮得迟了。 难道也要怪到别人身上吗? 说句心里话,奚谓从前不喜欢张公公。 张公公仗着上了年岁,常常倚老卖老,即便后来奚谓的品级在他之上,他也一直把奚谓当小屁孩看,总把一些快要烂掉的陈规旧俗挂在嘴上,动不动就拿这个在奚谓耳边聒噪。 太刻板了。 刻板到近乎迂腐。 可就是这么一个刻板的人,死于宫规。 奚谓鼻翼翕动了一下,他想哭,却哭不出来,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里,死是不需要理由的,哪怕他的差事当得再好,也随时有可能像孜恩或是张公公那样。 惨死于帝王的一夕暴怒。 皇宫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帝王,便是最大的道理。 榻侧的针刺无骨花灯流转着莹莹潮澄。 奚谓仰起略显稚嫩的小脸。 他才十二岁,因为在李承赫身边侍候得久了,眼中也有了些深宫中人惯见的冷淡与漠然,孜恩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伤心难过一辈子,可事实是,他现在已经快记不得孜恩死时的模样了,宫里的日子太快,快到容不得人往回看。 他只能向前走。 月色冷寂,高高矮矮的坟冢林立。 他不知,道路尽头等着自己的会是怎样一座坟冢,但他别无选择。 他只能向前走,不回头。 耳畔传来“噼里啪啦”的细碎动静,他出神,想着应该是火盆里烧炭的声响。 李承赫畏寒,雪还没落,寝殿已经拢上了火盆,主子怕冷,他们这些当奴婢的自然也得跟着,不然,若是让陛下发觉身体变差了,岂不是犯忌讳么。 奚谓年轻体热,夹棉的袍衫裹久了,手心都冒汗了,他摊开手,往衣裳上蹭了蹭,目光无意识地瞥见连珠帐上流淌的烂烂红影,不觉一愣,他抬眸,头顶悬着的花灯在炽热的气流中渐次模糊,映衬着槛窗外大片大片的猩红火舌。 奚谓直起身,僵硬的喉咙发出生涩的哑声,“走水了!拾仙殿走水了!” 第69章 * 由于是半夜,宫人们大多都已经歇息了,再加上起火的地方偏僻少人,荒草丛生,没能在第一时间将火扑灭。 火势从西北角起,不消一刻钟就染红了半个宫阙的琉璃瓦,李承赫赶到拾仙殿的时候,但见枯木疮痍,满目狼藉。 地上跪倒一片。 李承赫瞳孔赤红,随手拽起一人。 “时倾尘呢?!” “奴婢不知道啊。” “废物!该死!” 李承赫松开他,又拽起另一个人,“时倾尘呢?!朕问你时倾尘呢?!” “陛……陛下……” “该死!都该死!” 李承赫狠狠咒骂着,余光瞥见宁王府的人,眼睛微微眯起。 “允格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奚谓才从侍卫口中弄明白了事情经过,赶着上前回话。 “回陛下,三皇子是私下来的,他杀了把守门外的李公公,混了进去,然后不知为何,拾仙殿就起火了,再然后,燕世子说沈姑娘不见了,他想要救人,也冲进了火海,到目前为止,他们三个都没出来。” 李承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彻儿和尘儿都在里面?!” 奚谓磕头如捣蒜。 “宫人们已经去救火了,想来三皇子和燕世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彻儿。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李承赫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揪住奚谓的衣领,怒目圆睁,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为什么不拦着他们!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为什么!回答朕!” 奚谓喘不过气,他磕磕巴巴地说,“陛下明鉴,这不干奴婢的事儿啊。” 李承赫仿佛一下子被雷击中,他怔忡了两三秒,突然松开奚谓,颓然地望着灼灼火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对李元彻多有忌惮。 天家父子。 亲情总是置于君臣之后。 李承赫骂他,罚他,贬损他,惩戒他,从小到大,几乎就没给过他笑脸,他们是父子,是君臣,更是仇敌,李承赫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昭然若揭的野心与欲望。 真是奇怪。 一个人活着的时 候,你盼着他死,可等他真死了,你又盼着他活。 李承赫立于残垣断壁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第48章 月落星稀天欲明。 孤灯未灭梦难成。 李承赫颤颤巍巍地把帝王冠冕捧在手心,他端详了许久,忽地用力掷掣在地。 “该死!你该死啊!” 奚谓眼疾手快,扑跪在地,抱住了九龙盘绕的金冠,他高举过头,泣声叩拜。 “陛下!” 李承赫五官扭曲,几近狰狞,他大吼一声,抽出佩剑,照着金冠就砍了过去。 奚谓大惊,将金冠紧紧护在怀中,身体划开撕裂般的疼痛,可他顾不得这些。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守护好这枚冠冕。 哪怕,身死命绝。 红滟滟的血珠滴落,沿着盘根错节的九条金龙,染彻冠冕,迟来的高士乐看见这一幕,愣了一下,连忙弓身跪在奚谓旁边,匍匐行礼,“大家息怒!” 李承赫根本听不进去。 积压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他恨啊,他好恨,就是这个东西,害得他永失所爱,惭悔余生,害得他妻儿尽丧,众叛亲离,害得他落到了如今这个境地! 高士乐的褶皱愈显苍老,他看了一眼体无完肤的奚谓,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在李承赫下一剑落下之前,他从奚谓怀中抢过金冠,哽咽大喊,“大家,您是天子啊,您是大徵的天子啊!您忘了吗,您还有四海八荒的子民,他们都看着您呢!”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兜头浇下。 李承赫身形晃了一晃,他眸中的癫狂陡然冷寂,“铮”的一声,佩剑滑落掌心,在朽旧的砖石上敲出细碎的裂痕。 奚谓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捡起佩剑,恭敬高举,复又拜倒。 奚谓的额角还在流血。 李承赫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没有开口。 在场之人如同死了一般,一个个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这时候,忽听一声欢呼—— “找着了!找着了陛下!”一个灰头土脸的侍卫快步跑来,他方才一直在拾仙殿内搜寻,还不知道这边的情况,这会子兴冲冲地前来报喜,“陛下,我们在枯井旁找到了燕世子!” 李承赫闻言,转过半张脸,神情犹如深渊里爬出来的鬼魅,他死死盯住侍卫。 “彻儿呢?” “陛下是说三皇子吗?”侍卫一愣,摇头,“臣没看见三皇子啊。” “找!接着找!”李承赫咬牙切齿,一字一挫,“掘地三尺,也要把彻儿挖出来,若是找不到,你们都去陪葬!” 侍卫不明就里,高士乐沉默着,奚谓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赶紧离开。 李承赫收剑入鞘。 “等一下。” 侍卫才迈出去的腿一软,单膝跪地。 “陛下还有何吩咐?” 李承赫声音暗哑。 “时倾尘,是死是活?” 侍卫心里直打鼓,他求助地看向奚谓,不料下一秒,李承赫冰冷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朕在问你话!你总看旁人做什么?” 侍卫想了想,硬着头皮开口,“回陛下,都行,燕世子是死是活都行,全看陛下想要他怎样。”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侍卫本来还以为自己答得不错,瞧见众人的眼神,才意识到有些不妙。 嘶…… 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奚谓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生死,都是命,他已经尽力,问心无愧,不料,李承赫并未如同他所料想的那般动怒杀戮。 “把太医令给朕叫过来。” “臣遵旨。” 奚谓撩起眼皮,看见那个侍卫胳膊腿齐全地告退,他瞧着,更是百感交集。 果然啊,生死,都是命。 * 神策军寻了三天三夜,几乎把拾仙殿方圆十里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一个影子也没寻到,反倒是有人无意间发现了枯井里的字迹,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众人都在议论,这个与当今圣上名字刻在一块儿的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三天过去了。 时倾尘昏迷不醒。 李元彻和沈衔月下落全无。 最难过的,当属太傅沈扶澜了,他的掌上明珠失而复得,却又在数日之内葬身火海,他气急攻心,呕血不起,在能下榻的第一时间,他提剑冲到大明宫,势要找李承赫讨个说法,他是文臣啊,前半生说尽忠君道,此刻却提着剑,直指帝王身。 李承赫对此始终缄默,一众大臣急得团团转,奏牍潮水似的递向大明宫,李承赫看也不看,全部命人退了回去,他们没办法,只好去兴庆宫求太后做主。 太后扶着冯美的手,亲自来到含元殿,想要找李承赫商量对策,却被高士乐拦在门外,太后登时大怒,斥骂。 “放肆!你敢阻拦哀家?” 高士乐微笑垂首,“不敢,只是大家有一句话,要奴婢转告太后娘娘。” “什么话?” 高士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太后身侧的冯美,轻缓笑道,“大家说,当初他力排众议,罔顾伦常,成全了太后娘娘,如今,太后娘娘就不能成全他吗?” 太后一时噎住。 就这样,谣言沸沸扬扬地传了小半个月,有人说,这是陛下青梅竹马的闺名,陛下之所以一直不立后,就是为了这个女子;有人说,这是陛下做皇子时喜欢的一个小宫女,后来让太后发现,逼着投井而死;也有人说,这是北凉送来的和亲美人,陛下本来很宠爱她,却不想她竟是个探子,所以不得不忍痛赐死;还有人说,这是有人想要攀龙附凤,这才用了此等巫蛊手段,试图凭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凡此种种。 不一而足。 最后,还是淑妃出面,说自己从前在闺中的小字唤作“阿蝉”,还说是自己年少不懂事,因为对陛下倾慕不已,便偷偷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刻下两个人的名字,以为这样便能一生一世,白头偕老,却忘了避讳帝王之名,自知触犯宫规,罪孽深重,恳请陛下责罚。 十一月,禁苑飘起了细碎的雪。 淑妃褪尽簪环,赤足亵衣,在含元殿外长跪不起,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李承赫才派奚谓出来传旨,说是淑妃胆大妄为,目无尊上,本该重罚,但,姑念淑妃彼时年少,情有可原,又有诞育皇子,绵延后嗣之功,小惩大戒,罚了她三年的俸禄。 这个旨意一下。 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再次议论纷纷。 群众眼睛雪亮,淑妃显然是背锅的,可为何陛下说是小惩,却还是罚了三年的俸禄,这决计不算小惩了,难道此事另有隐情?难道淑妃此举并非陛下授意? 第70章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件事,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坊巷里胆子大的说书人还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杜撰了一则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引得一众看客纷纷落泪,直到北凉的兵马打来。 众人吃瓜的心才淡了。 拓跋浩屯兵日久,此次大举来犯,正是趁着李承赫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意图乘虚而入,一举攻下长安。 李承赫急召兵部尚书姚衡绩、骠骑营大将军魏不疑、神策军使白仇议事。 时倾尘在战事爆发的第二日苏醒了。 * 李承赫赶到的时候,张嵩正在给时倾尘诊脉,时倾尘听见脚步声,抬眸看了李承赫一眼,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死寂,众人全都起身行礼,唯独时倾尘一动不动,坐得很是安详。 李承赫也没多想,大手一挥,示意众人起来,“张嵩,他怎么样?” 张嵩捋着胡须,面露难色,“回陛下的话,世子殿下昏迷数日,应该是在走水时吸入了大量的灰烬烟尘,由此引发的中毒窒息,这并非什么大碍,等下,臣会开两剂清肺排毒的药,让殿下服了就是,只不过,臣观 殿下脉象,凝塞浮乱,有表无里,中候渐空,按则绝矣,大有,失忆之象。” “失忆?”李承赫眉头紧锁,他看看张嵩,又看看时倾尘,抬起的手指当空一滞,“你是说,他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张嵩迟疑着点了点头。 “臣方才问了世子殿下几个问题,瞧殿下的反应,确乎如此。” 李承赫闻言,眸中划过一抹诧异,他走到时倾尘跟前,沉声开口。 “朕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时倾尘抬头看着李承赫,摇了摇头。 “不,这不可能。” 李承赫咬着牙,忽而一把拽起时倾尘的衣衽,逼问,“建安盟在哪儿?!” 时倾尘微一皱眉,“松开。” 李承赫愣了一下,才要动怒,却在时倾尘的眉眼间隐隐觅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举到一半的手忽然就扇不下去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张嵩在旁战战兢兢地劝着。 “陛下莫要动怒,保重龙体要紧啊。” 李承赫摆摆手,没好气地喝命。 “闭嘴!” 张嵩不敢再言语。 高士乐和奚谓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垂下了头,帝王之怒,岂是他们能劝得动的。 李承赫沉默良久,复又看向时倾尘。 “朕找到沈衔月的下落了,她死了。” 时倾尘的眉心依旧浅浅蹙着。 “沈什么?她是什么人?” 李承赫再也忍耐不住,他倏然抬身,撑在时倾尘耳侧,“时倾尘,朕知道你是装的!你一定是装的!你不能失忆,你怎么能失忆呢!你要是失忆了,朕找谁去要建安盟?!” 时倾尘忽然笑了一下。 “嗤。” 李承赫盯着他的眼睛。 “你笑什么?” 时倾尘不答言,反问。 “你是皇帝?” 李承赫面色阴沉。 “是又如何?这很好笑吗?” 第49章 时倾尘笑着摇摇头,“装也不装得像一些,如你这般疯癫,谁信你是皇帝?你要是皇帝,我还是太子呢。”说着,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在殿内转了转,“陈设倒是挺逼真的,可惜你演技太差,白费了这些功夫,说吧,你扮成这个样子,是要钱还是什么?” 李承赫愣住,他万万没想到,时倾尘竟如此大胆,在他心中,时倾尘就算失忆了,也该有些对自己的畏惧,可时倾尘言谈举止间,分明是在戏谑自己。 时倾尘见他不答言,又笑。 “怎么样?被我戳穿了吧?” 李承赫不敢置信地退后半步。 他怎么能? 他又怎么敢! “张嵩!” “臣在。” “怎么回事?他莫非疯了不成?竟敢这样跟朕说话!他知不知道大逆不道!当诛九族!” “回陛下,世子殿下气滞颅顶,血淤识窍,怕是……”张嵩低声说,“脑子不大好使了……” 李承赫喉结滚动了一下。 “此话当真?” 张嵩顿首叩地。 “臣不敢胡说。” “可有法子治好他?” “失魂之症,不比其他,臣会尽力而为,但能否根治,全在天命。” 李承赫眉间拢着一层阴郁的云,他沉默半晌,鹰隼一样的眼睛忽而盯住张嵩。 “张嵩,你在太医署供职多久了?” “回陛下,十载有八。” 李承赫微一颔首,面上似有唏嘘之态。 “真是快呀,一晃都过去十八年了。” 张嵩抬袖拭汗,小心应和。 “是啊。” 李承赫把手负在背后,徐徐踱着步子,走到张嵩身边的时候,他“唰地”一下拔剑出鞘。 张嵩颈间一凉,他仓惶抬眼,瞧见李承赫骇寂怫郁的神色时,赶紧躬身拜倒,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只求陛下开恩,让臣死个明白。” 李承赫寒声掷地。 “你当真不明白?” 张嵩把头磕得砰砰响。 “恳请陛下明示。” “好!朕便如你所愿,让你死个明白!”说罢,李承赫遽然举剑,“张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罔上,朕念你效力多年的份儿上,这就赐你一个痛快!” 张嵩大惊,“陛下明鉴!臣冤枉啊!” 李承赫不理会张嵩的哭求,手起剑落,便听“铮”的一声,金尘恣肆,木屑乱舞。 这一剑,贴着张嵩的脑袋,把他身侧的紫檀桌角砍了个稀巴烂。 张嵩摸了摸脖子,又摸了摸脸,只觉得浑身的血瞬间凉了大半。 时倾尘眯眼,他看了看李承赫手中的剑,又看了看剑下的张嵩,微一挑眉,什么都没说。 李承赫一直暗中观察着时倾尘的神情变化,他不愿意相信时倾尘真的失忆了,直到方才看见张嵩生死一线,时倾尘却依旧无动于衷,他才勉强信了两三分。 李承赫把剑摔在地上。 “治好他,否则,朕赐你死。” 张嵩撑扶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臣,臣遵旨。” * 太傅府。 一人一马,掩映于朵朵寒酥之下。 风鹤掠枝而行,雪衣翻飞,在看见沈衔月的一刹那,他的眸子亮得似乎装下了整条星河。 “姑娘!你可回来了!” 沈衔月跃下马背,握住风鹤的手。 “父亲和母亲可都还好吗?” “好,都好。”风鹤偏过头,囔着风大,抬手抹了把眼睛,兴冲冲地拉着她往里面走,“姑娘快进来,要是阿郎和娘子看到姑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一定开心坏了。” “等一下。”沈衔月拦住风鹤,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风鹤,我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风鹤挠着后脑勺,笑呵呵地说,“诶呀,姑娘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呀,尽管吩咐。” 沈衔月把信递到风鹤手上,“等到旬日之后,你把这封信交给母亲,告诉她我一切平安,勿要惦念,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要在父亲母亲跟前提我半句。” 风鹤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不是,这是为什么啊。”风鹤急得团团转,“姑娘,你可知阿郎和娘子为了你的事情,这些日子都急成什么样子了,姑娘你怎么能……” 沈衔月垂下眼睫。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懂事?” 风鹤连忙摆手。 “不,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风乍起,拂经琉璃瓦当,吹皱片片蝉衫,飞檐上悬着的碎玉片子随之曳动,发出细碎的响声,在静谧的玉甃间印下深深浅浅的吻痕,倒映着天边渐次熄灭的云火。 沈衔月抬指撩了下耳畔的碎发,声音轻的,似乎下一刻就要消散了,“风鹤,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等我想明白了,自然就会回来的。” 风鹤看着沈衔月坚定的眼神,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决定尊重她的想法。 “好!我陪姑娘一起去!” “不可,你若是走了,父亲母亲定然疑心,再说了,我也放心不下他们两个。”沈衔月微微一笑,她生得好看,这一笑,雪漾春风,辉生万籁,“风鹤,帮我好生照顾父亲母亲。” “可是姑娘一个人太危险了。”凤箫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问,“燕世子会和姑娘一起吗?” “时倾尘?”沈衔月眉心微蹙,“风鹤,我从未同你提起过他,你怎么会知道他?” “这个……”风鹤有点心虚地错开视线,“前两日,姑娘还在宫里的时候,燕世子派人来找过我,说是让我转告娘子,姑娘在宫中一切安稳,请娘子勿要惦念。” 第71章 沈衔月怔了一怔。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不想,他竟这样放在心上,连夜便把这件事办妥了。 “姑娘,你怎么了?” “没怎么。” 沈衔月轻轻摇头,她仰起脸,微凉的风掺杂着初冬时分的湿与冷,没于秋水,颗颗晶亮。 她平生最恨欺骗,可他却一次次欺骗了自己,她曾以为,自己对这个人已经失望透顶,再见面,纵使相逢应不识,却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牵动情肠。 沈衔月调整了下呼吸,淡淡地说,“不是他,我不认得他。” “不认得?若是不认得,燕世子为什么要派人来太傅府传信?” “好了。”沈衔月打断了风鹤,“不要再说这个人了,再说, 我要生气了。” 风鹤有些不放心。 “姑娘若不愿意让风鹤跟着,也罢,可起码,你得让我知道你要去哪儿吧?” 沈衔月微一思忖。 “嗯,等我到了我想去的地方,会给你寄一封信,在此之前,不要来找我。” * 金乌西坠,当卢玎玲。 青石板的裂隙里落着一抹亮晶晶的银霜,乌蹄踏处,绽出几点莹芒。 叶三郎勒住缰绳,呵气在狐裘领口凝作细碎的冰花,他望着前头的女子,喊了一声。 “衔月,我们要去哪儿?” 沈衔月并未回头,她鸦青色的氅衣掠过枝桠,松针裹着的碎琼乱玉抖落,簌簌作响。 “快到了,就在前面。” 不远处,石碑殁于衰草连天的古道,朱砂拓印的“杨枝山”三字已褪成淡淡的胭脂灰,好似前朝仕女唇上剥落的残妆,一任荒腔走板,兀自吟唱。 “杨枝山?” “一座古刹,很灵验的。” 叶三郎眉梢上挑,“不是说要去查案吗?我们来寺庙做什么?” “求一支签。” “哦?美人竟也信这些。” “怎么?你不信吗?” “我只信我的心,还有,我的钱。”叶三郎的唇角扬起一丝佻达不羁的笑,“美人若有疑惑,不妨同我讲上一讲,我一个大活人,岂不比那些无根无源的签文管用。” “聒噪……庸俗……” 沈衔月啐了两句,翻身下马。 叶三郎也不生气,快步跟上。 二人上山时,雪还在下,未及湮灭的马蹄印儿悄然覆上新雪,天地,重新归于一片白莽。 * 山门半掩,铜环上生了新绿。 这个时辰,寺院静悄悄的,不见人迹,不闻念诵,惟有穿堂而过的风,浸透漫山松林,拂落若许斑驳,大雄宝殿之中,一尊佛像巍然屹立。 佛祖金身镀得辉煌,掌心莲纹依稀,眉眼慈悲微垂,仿佛洞悉了人世间的一切悲喜苦乐。 沈衔月拾阶而行,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长身而拜。 叶三郎抄手倚在门边,他看着她的模样,眼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却也并未出声搅扰。 须臾,沈衔月睁开眼,轻轻摇动签筒,一根竹签斜斜坠出,她正要俯身拾起,却见另外一根竹签紧随其后,下一秒,两根竹签竟是齐声而落。 沈衔月微微一怔。 怎么会有两支签? “双签叠影,老衲也是头遭得见。” 沈衔月闻言,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身着锦斓袈裟的老和尚缓步而出,他须发皆白,眼中却是炯炯有神,正目光温和地望着她手中的竹签。 “您是?” “老衲是这里的方丈,法号忘尘。” 沈衔月念了声佛。 “忘尘大师,我能再掣一支签吗?” 方丈微一颔首。 “施主请便。” 沈衔月稳了稳心神,重新祷告一番,复又屈膝跪拜,一时间,掣签之音再次响彻大殿,“哗啦”一声,一支竹签从手中签筒摇落。 她垂眸,又是一怔。 这次,是一支空签。 方丈眼中泛起一抹复杂难辨的神色。 “可否看一下施主此前求的两支签?” 沈衔月连忙双手奉上。 “烦请大师指点迷津。” 方丈枯瘦的手指抚过签文,“上签说‘金玉良缘天作合’,下签却是‘莫向故园寻旧枝’,施主这姻缘,怕是系着两处山河呢。” 第50章 沈衔月一怔,她垂眸凝视着竹签上的箴言,眉心微蹙,“可我问的并非姻缘。” “哦?”方丈捋着白须,望向她的目光多了些许探究,“不知,施主所问何事?”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回忆蒙上了一层虚妄易碎的金色薄膜。 她沉浸在往昔的梦境之中,那梦境太过真实,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在指尖化为飘渺泡影。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檀香缭绕间,方丈轻转腕上佛珠,他的眼神空彻慈悲,如春融雪,如炉温茶。 “什么样的梦?” “一个……噩梦……”沈衔月的指尖不自觉颤抖了一下,某个瞬间,她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可怖的大雪之日,她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在梦中,我遇到了许多不堪的事,不堪的人,梦醒后,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些人,不同的是,这次,是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 方丈闻言,神情稍肃,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沈衔月,许久不曾言语。 沈衔月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这话听来太过荒谬,可是确确实实发生在了我的身上,大师,我不知道这一次,我是否应该选择相信那个人。” 方丈:“什么人?” 叶三郎:“男的女的?”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传来。 方丈这时候才发现殿外竟然还有个人,他循声看去,眸光微动,“这位施主是?” 叶三郎:“朋友。” 沈衔月:“不认识。” 又是几乎同时。 两个截然相反的回答。 方丈修行多年,何等慧明,他的目光在沈衔月和叶三郎之间来回流转,最终停留在了叶三郎的身上,“听口音,施主似乎不是长安人?” 叶三郎长眉斜挑,勾唇浅笑,“大师听错了,我就是长安人,只是自小不在长安长大,我是美人的朋友,陪她来的。”说着,他冲沈衔月笑了一下,“你和大师慢聊,我出去等你。” * 雪越下越大。 沈衔月缓步走出山门,眉宇间神情凝重,仿佛凛冬化不开的积雪,压弯了朵朵葳蕤青松。 叶三郎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扯唇轻嗤,他抄着手,绕到她的前面,笑着唤了一声。 “喂~小迷糊~” 沈衔月惘然抬眼,眸中星尘寂寥,似有万千风雪,滚滚红尘,她就这么看着他,不答言。 叶三郎不觉一怔,他看着她,扯起的唇角缓缓垂落,那点玩世不恭,一扫而逝,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很疼,他在她的不语中听到了心碎的声音,他在她淡淡的哀愁中看见了两世的爱恨,他不明白,她明明这样年轻,这样美好,为什么会有这样几尽破碎的表情。 她…… 究竟经历了什么…… 叶三郎抬腕,为她拨开山径小路间斜逸旁出的枯枝,轻声道,“小心。” 沈衔月眼睫微垂,道了声谢。 “还琢磨签文呢?” “忘尘大师说得云里雾里,再问,又是天机不可泄露,这会子,我心里乱得很。” “这有何难。”他回过身来,故作轻松,“你若信我,便让我来给你解上一解。” “你?”她将信将疑,“你会解签?” “手拿把掐。” “好呀,你说说看。” 叶三郎理了理袖摆,垂手摘下枝桠末梢的一抹苍绿,拈于指尖。 “须得请教美人八字。” “元和十九年,四月十二日,三更。” 叶三郎略一颔首,两眼微阖,左手煞有介事地摆出卦势,口中念念有词,“坤艮坎巽震离兑乾,戴九履一,左三右七,四二为肩,八六为足,美人生辰是乙巳年庚辰月丙寅日子时,正是,以木巽火,木上有火,玉铉在上,刚柔节也。” “哇,你真会呀?” “不然呢,我还骗你不成。” 沈衔月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急切。 “如何?” 叶三郎狡黠一笑,勾眼看她。 “想知道?” “嗯嗯,想知道。” “叫一声阿郎,我就告诉你。” “……” 她转身就走。 “喂~我开玩笑的~” 他赶紧追上。 梵音稀微,幕鼓钟残,山门石台覆着白莽素尘,寺内念诵之音逸出朱墙金瓦,飘曳云端,“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 叶三郎拉住沈衔月的衣袖,“好啦,别生气啦,我没有恶意的,在我的家乡,‘阿 第72章 郎’是一个很亲近的词汇,好朋友之间都是这么叫的。” “真的?” “真的。” “那,那你告诉我,卦象如何?” “妻财持世逢冲落空,又化出巳火回头生,其间虽有波折,结果总是好的,若问缘法,主久别重逢,若问人事,主遇难呈祥,若问运势,主吉利多悭。” “所以——” “所以这个人还是值得信任的,只是因为一些缘故,才会对你有所隐瞒,并非故意为之。” 沈衔月心里稍稍松快了些,“虽然不知道你说的究竟是真的假的,还是谢谢你。” “不谢。”叶三郎慵懒挑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我只是好奇,美人如此执着此事,究竟是为了这个人呢,还是为了自己的心呢?” “此言何意?” “美人听见方才的经文了吗?” “听到了一点点。” “这段经文讲的是心生幻想,万法归一,依我之见,美人如此执着,并非为了这个人,只是想证明自己过去的选择没有错,我说的,可对?” 沈衔月微怔,须臾,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叶三郎又一挑眉,“我还能从这个卦象上推算出旁的东西,美人可有兴趣一听?” “比如说?” “姻缘。” 沈衔月眸光闪烁,她挪开视线,驻足眺望着青山绵延,白雪峥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叶三郎一眼看穿,却不说破,他脚步轻快,三两步跃下石阶,“要是不感兴趣就算喽。” “等一下。” “嗯哼?”他一手撑着苍柏虬干,一手撩起耳畔碎发,这眼神,看狗都深情,“怎么说?” 她心虚地垂下眼睫,指尖勾起缠枝纹的袖口,打着转,“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妨说说看。” 这话。 此地无银三百两。 叶三郎笑着转了转眼珠,他一步步靠近她,浓郁的西域异香混合着初雪凛冽,扑面而来,他咬着字眼,像是在口中含了一块甜滋滋的甘饧饴,“卦象上说,我与美人天生是一对。” 沈衔月闻言,立时红了脸,她推了他一下,“我早该知道,你这个人,就会编排我!” 叶三郎抄手而立,“嗤。” 她看见他揶揄的目光,又恼又气,提着裙裾,碎步跑下山门,策马而驰。 他扬起的发丝挂着佻达不羁的笑,不急不慌地从衽间取出骨哨,夹于指间,轻轻吹响。 一时间,赤骥马听见哨声,飞也似地跑了回来,不管沈衔月怎么勒紧缰绳都不管用。 叶三郎打量着马上的她,忍不住笑将起来,“哈哈哈哈,美人,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都是你干的好事!”沈衔月把马鞭子甩给他,忿忿道,“还你!把我的马给我!” “那可不成。”叶三郎轻缓摇头,“若是还给了你,万一你悄悄溜走,我就找不着你了。” “你!” “我?” “你怎么这么闲?你整天跟着我做什么?你没有正经事做吗?你不需要挣钱养家吗?” “问得好!”叶三郎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想赚钱养家,问题是,我没有家啊,你看……” “想得美!叶三郎,我告诉你,你看的住我一时,看不住我一世!我早晚会离开的!” “有道理啊,哎,枉我千里迢迢找过来,帮你杀人,助你逃脱,终究是痴心错付,你若不许我跟着,也罢,我这就去投案自首,再告诉他们你的去向,也算了了一桩冤孽。” 沈衔月见他要走,忙拦住。 “欸欸欸,站住!等一下!” 叶三郎眉眼弯弯,笑睨她。 “又怎么了?” “行吧行吧,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算我倒霉,但我告诉你啊,我心里有人了,我和你之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等我把欠你的还清,你就走。” “哦?你打算怎么还我?” “不就是钱吗?” “钱?”叶三郎哂笑着摇摇头,“美人啊,你可知道,你骑走的赤骥马,顺走的千金裘价值几何?你可知道,我寻你寻了多久?你可知道,皇城里的一条人命,又该如何偿还?” 沈衔月看着他小人得志的样子,恨恨咬牙,“你放心,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还给你!” “哈哈哈哈,又不是没饭吃的荒年,锅不值钱,铁也不值钱。”他凑近些许,狐狸一样的桃花眼闪烁着诱惑的光,“不如这样吧,你唤我一声郎君,你欠我的,一笔勾销。” 沈衔月感觉自己美好的品行就要收不住了,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咬道,“g、u、n!” 叶三郎也不生气,凑得更近了些,笑语盈盈地看着她,“滚去哪儿?滚到你身边嘛?” 寒山叠影,碎琼乱玉,两骑并辔在浩渺白莽中划开清脆的笑闹声,你追我赶间,她鬓边的白玉荷蕊镂空交结雀纹发簪堪堪擦过他的肩头。 她下意识伸出手。 “我的簪子——” 话音未落,他往下探腰,竟是用齿尖叼住了簪子,轻启朱唇,字眼含混。 “喏,完璧归赵。” 沈衔月简直无语,她嫌弃地看了眼那枚簪子,“算了,不要了,送你了。” 叶三郎也不气,一扬眉,把簪子收入怀中,“好哦,就算是定情信物了。” “什么定情信物!还给我!” “想要的话,凭本事来拿!” 第51章 叶三郎身子前倾,一手拽紧缰绳,一手扬鞭打马,佻达不羁的笑声掠起阵阵林中飞鸟。 “来呀,追得上,我就还给你!” 沈衔月利落地挽起缰绳。 “驾!站住!” 乌金西坠,琥珀流云,雪还在下着,马蹄踏碎薄硬的雪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忽深忽浅的痕迹断续掩入一片白芒。 沈衔月伏在马背上,笑得岔了气儿,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笑过了,她整个人陷在马鬃银浪里,随风飘逸的青丝缀染着朵朵飞花,扫过眼尾。 她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长安的方向,青松绵宕,银装素裹,四四方方的皇城拢着一抹淡淡的绛紫云烟。 模糊在过去的时空中…… * 拾仙殿。 李元芳推门而入。 烛华倾曳,珠帘漫卷,九枝灯斜斜映在百鸟朝凤云纹屏风上,碎光勾勒出一个淡渺廖亮的轮廓,他的面容苍白,如冷玉,似残雪,只有凌风逸散的发丝还零落着一丝活人的气息。 宫人们屈膝行礼。 “大殿下。” 李元芳略一抬手。 “他一直都这样么?” “是,太医来了许多次,也开了许多安神通络的汤药,可他一口都不肯动,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吃,也不喝,就只往那儿一坐,呆呆的,痴痴的,这都好几日了,什么人也扛不住这样啊,问他要什么,他说甘棠梨,可这个时节,哪有甘棠梨啊。” “甘棠梨……”李元芳呢喃了一遍,若有所思,“你们都先下去罢,本王有话和他说。” “这……”宫人们犯了难,“大皇子殿下,陛下叮嘱过,我们不能离开世子半步。” “是么?”李元芳勾唇哂笑,他抬指,缓缓摩挲着面具边缘,声音淬着森森然的冷意,“可本王怎么听说,今早太子殿下也来了一趟,还把你们都给撵了出去,你们让太子进,却不让本王进,哼,是瞧不起本王啊,还是眼瞅着父皇上了年纪,赶着去给新主子当狗啊!” 宫人们听了这话,俱是吓得哆哆嗦嗦,面无人色,一个个跪在 地上磕头,“奴婢不敢。” “还不都给本王滚出去!” “是!是!” 宫人们的脚步声渐远。 门“吱呀”一声合拢。 刹那间,一切的一切,淹没在潮水夜色之中,被裹挟着,沉入不为人知的深渊。 李元芳吸了口气,他弯下腰,搭着时倾尘的肩头,颤声轻唤。 “天澜。” 时倾尘眉心微微动了动,他抬眸,望向李元芳的目光凝结着一层浅淡的客气与疏离。 “你又是什么人?” 李元芳怔忡一瞬,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时倾尘绝不会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自己。 “你,不认得我了?” 时倾尘摇头。 李元芳喉咙一梗。 月亮跌落琉璃瓦,像是碎银子,又像是碎金子,淋洒在青琐闼的缝隙里。 冷,而乱。 李元芳嘴巴一张一合,许久,才挤出一句,“不,天澜,你是骗他们的,对不对?” 时倾尘不作声,他的眸子是前所未有的澄莹,深邃又薄亮,漆黑又闪耀,其间似有万千星河,扶摇九天,化作一场盛大又荒芜的冻雨。 “对!你一定是骗他们的!”李元芳单膝着地,掌心用力叩紧他的肩膀,看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期盼与恳求,“天澜,你我相交十年之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我知道,你是因为不想交出建安盟,所以才选择装疯卖傻,这里没有外人,天澜,你告诉我,好不好?你让我安心,好不好?”李元芳的声音哽咽而又涩重,“算我求你,别让我担心。” 第73章 时倾尘默了默,他挽袖拭去李元芳衣间泪痕。 李元芳正要松一口气,却听时倾尘开口说道。 “叔叔,我师父跟我讲过,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以随便掉眼泪的,这样,很丢人,如果实在伤心,也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把眼泪流干。” 李元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霍然抬臂,扼住时倾尘的腕骨,“你叫我什么?” “叔叔啊。”时倾尘眨了眨眼,一笑,“你大我那么多,不叫你叔叔,叫你什么?” 霎时间,李元芳感觉自己丧失了呼吸的能力,他拽着时倾尘,踉跄着扑在铜镜前,一字一顿,几近嘶吼,“去你的叔叔!时倾尘,你给我看清楚了,咱们两个是同辈人!” 时倾尘三日三夜滴水未进,此刻被李元芳这么猛地一拽,他的身形摇摇欲坠,羸弱不堪,行动间呕出一大口鲜血,清辉潋滟,银红泼洒,四鸾衔绶金银千秋镜漾着斑驳支离的光。 李元芳大惊失色,他伸指往时倾尘脉上虚虚一探,竟是强弩之末,西山薄暮之象,不觉又急又怒,“时倾尘,你怎么把自己作践成了这副鬼样子?!你不想活了么?!” “咳咳……”时倾尘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抿着沾染鲜血的唇,冰凉出声,“放手……” “放手?就你现在这个身子骨,我要是放手你都站不稳!”李元芳咬牙切齿,“时倾尘,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想收复燕北十六州了么?你不想为你的父母报仇雪恨了么?你不想给黄泉之下枉死的将士亡魂一个交代了么?你发过的誓,你许下的诺,竟都浑忘了么!” 满地梨花白。 风吹碎月明。 时倾尘纤薄如纸的衣角淹没在破碎的风中,他低着头,脊骨微弯,指节分明的手掌堪堪撑着几案,唇角牵起一个嘲弄的弧度,断续的声线里掺着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元芳满腔的怒火无处安放,遽然揪起他的佩衽,手背上青筋暴起,瞳孔中尽是猩红。 “真、的、听、不、懂、么?!” 时倾尘抬指揩去颊侧血渍。 “听不懂……” 李元芳旋身掣住时倾尘腰间剑柄,“唰”的一声拔剑出鞘,风霁银霜,刃淬金错,疾狂的剑浪仰云走马,挑破寒芒万朵,白虹所向,直取时倾尘的咽喉。 只。 一寸。 剑锋遽止。 时倾尘垂在衣侧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他抬眼,看着岿然而立的李元芳,“你要做什么?” 李元芳不答言,他握紧雕花剑柄,神情肃了肃,半晌方说,“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你的师父给此剑赐名雪龙吟,是望你沐雪而生,不伤不哀,你的父亲给你取名倾尘,是望你云开雾散,平波浩渺,你的母亲给你取名天澜,是望你暗夜不渡,心光自渡……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们看错了人,你不配用这把剑,更当不起这个名字!”翻腕间,李元芳的内力自掌心震荡而出,“与其让你糟践了它,不如让我现在就把它给毁了,落了个干干净净!” * 大明宫。 奚谓迈着碎步,疾入内帏。 “干爹,不好了,出事了,拾仙殿的宫人急报,说是大殿下不知为何和燕世子起了争执,重伤了燕世子,这会子太子殿下和太医令都已经赶过去了,干爹您看,要不要回禀陛下一声。” 高士乐闻言,神色黯了一黯,他隔着冗迭帘幔,望了眼龙榻的方向,敛眉思忖。 “陛下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方才服了安神汤药,好不容易歇下了,还是不要搅扰了,这样吧,奚谓,你在这里照看陛下,我去拾仙殿走一遭,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奚谓下意识跟上一步。 “干爹,您不带我一起吗?” 高士乐摇头。 “不带你去是为了你好,大殿下是陛下的亲生儿子,燕世子又是陛下看重之人,在陛下的心里,这两个人的分量均非等闲,万一有了什么差池,怕是要龙颜大怒,牵扯无辜,我伺候陛下久了,他总不至于太为难我,你就不一样了。” “那干爹何不等陛下醒了再说,万一陛下真生气了,没的折损了陛下和干爹的情意。” “呵呵,这皇城里,哪有什么情意可言……”高士乐顿了顿,浑浊的眼眸浮出一抹久经沧桑的释然,末了,竟是一笑,“我有一桩欠了十八年的债,今日,是时候还了……” * 拾仙殿。 李元洵撩袍而入。 宫人们仿佛看到了救星,拥着跪迎。 “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免礼,燕世子怎么样了?” 张嵩已近大衍之年,又是惊闻噩耗,漏夜而来,他听到殿门口的动静,撑着床榻边缘,步履蹒跚地起身见礼,尚未行完,早被李元洵一把扶住。 “张太医不必多礼,他怎么样了?” “殿下恕罪……臣无能……” 李元洵愣了一下,他自小在宫中长大,见惯生死,他的几个尚在襁褓的弟弟妹妹就死在这句“无能”之后,他顾不得体统,扼腕急声,“你是太医令啊,你怎么能跟本宫说无能!” 张嵩苍老的身形仿佛一叶枯草,飘坠苓落,他摇着头,“燕世子经脉尽断,生气全无,沉疴未愈,心疾复发,更兼三日三夜未进水米,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啊。” “经脉尽断?生气全无?”李元洵扫了眼满地狼藉,皱眉沉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宫人们伏跪在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大气也不敢喘。 月色晃了晃。 一个沉闷的脚步声从黑暗里传来。 “是我。” 李元洵循声看去,又是一愣,良久,他才不确定地唤了一声,“皇兄?” 李元芳拱手作礼,声音生疏,“见过,太子殿下。” “真的是皇兄。”李元洵脸上浮出一抹惑色,“皇兄怎么在这里?难道是皇兄……” “不错,时倾尘是我伤的。” “皇兄你糊涂啊!你可知时倾尘是什么人?他是慕容蝉的儿子!他是建安盟的盟主!” “一个废人罢了。”李元芳嘲弄地扯了下嘴角,“也值得太子殿下发这么大的火吗?” “可是父皇!” “父皇若要怪罪,本王自会承担。” 李元洵不可置信地退后半步,他久久凝视着李元芳,“本宫不明白,自从那件事之后,皇兄按行自抑,闭门谢客,不问世事长达十余载之久,今日为何要行此举?” “不问世事……”李元芳轻嗤一声,他乜了眼白瓷灯盏里的如豆烛火,声音低沉飘渺,“世事,哪里是想躲就能躲得了的,没什么别的理由,本王就是单纯看他不顺眼,伤了他的经脉,哪承望他这么废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到底,是他命薄,怨不得本王。” “皇兄你,你……”李元洵“你”了半日,终究是一个旁的字也说不出来,他忿然拂袖,把怒气转移到了张嵩身上,“张太医,快想办法救人啊!你知道他在父皇心中 的分量!” “是是是,臣已用参汤吊住燕世子的性命,即便如此,也不过挣得旬日光景,旬日后,怕是……为今之计,只有广发文书,重金悬赏天下有学之士,群策群力,或还可救。” “旬日?岂不是只剩十天了?更何况,御医都手足无措,还能指望乡野的游医神棍吗?” 李元芳幽幽开口。 “尽人事,而听天命。” 李元洵气不打一处来。 “皇兄你给本宫闭嘴!” 张嵩战战兢兢地说,“回太子殿下的话,臣听说江南一带,有位能起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哦?”李元芳大大咧咧地说,“既如此,何不送他回去,正巧燕王府也在江南,这样一来,即便真出了什么事儿,燕王府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送他回去?”李元洵冷笑,“皇兄你说的倒是轻松!时倾尘是父皇下旨关在这里的,本宫若是就这么把他送走了,父皇怪罪下来,本宫岂不是要白白背锅!本宫才不担这个干系!等明日父皇醒了,本宫会去向父皇禀明此事,如何处置,全看父皇的意思。” “那就只能让他等死喽。” “皇兄这是何意?” “张太医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他拼尽一身医数,最多保人旬日,江南与长安去路迢迢,相隔千里,就是现在动身也未必能赶得上,更何况要等到明日了,依我看,你若是真想救人,现在就去向父皇请旨,不然,怕是旨意还没请下来,人已经凉透了。” “皇兄你!” “我怎样?” 就在两个人争执不休的时候,高士乐执着拂尘,缓步而入,他在李承赫身边伺候得久了,自带一种能震慑人心的气场,就连李元洵和李元芳见了,也不由得恭敬了些神情。 “公公怎么过来了?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第74章 高士乐微一颔首,他环视一圈,不疾不徐地说。 “传陛下口谕,准备车马,送燕世子回江南。” 第52章 茶肆。 掌柜躺在摇椅里,一边悠哉游哉地摇着蒲扇,一边指挥店小二张贴长安发来的海捕文书,“动作麻利些,这都一个上午了,怎么还没忙乎完,你瞅你这个磨叽呀,万一官爷过来检查,瞧见咱们店里没有按吩咐办事,出了事儿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啊。怎么还愣着?动起来!” 店小二扁了扁嘴,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掌柜的,你能不能多雇两个伙计啊,这么大个茶肆,拢共就咱们两个人,庖厨、马夫、护院、账房、帮闲的活,全让我一个人给干了,这还不算完,前儿,雪水渗进屋子里,也是我爬上去修的,你再看看你,每次我瞧见你,不是躺在摇椅里,就是在躺在摇椅的路上,虽然说当牛做马吧,你也不能真把我当牛马使唤啊。” “嘶,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不是没法子嘛,这几年战事频仍,大灾小灾不断,实在是雇不到人啊。”掌柜直了直身子,觉得不太舒服,又躺了回去,他摇着扇子,拉着长音,懒洋洋地说,“这天生万物啊,本就是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用途,要是没有我,这么大的家业谁管,要是没有我,这么多的银两谁收,要是没有我,你吃什么喝什么!再说了,你年纪轻轻的就该多奋斗,怎么能跟我一样虚度光阴呢,这是你的福报!” 店小二丧着脸,“这福气,谁爱要谁要,掌柜的,我就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一样?” “你想跟我一样啊,”掌柜笑呵呵地捋着胡须,摇了下头,“说句不昧良心的话,我呀,还是劝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一出娘胎就啥都有了,说别的都是瞎扯淡。” 店小二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他展开海捕文书,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人模样真俊。” 掌柜生了好奇心,他撑着半边身子,勉强扫见画上一个模糊的侧影,“拿过来给我瞅瞅。” 店小二把画像抡了个个,亮给他看,“掌柜的,我怎么感觉画上这人这么面善呢?” “你可得了吧,一天天瞅谁都面善……”掌柜看清画上那人的眉眼,忽地一顿,“欸,你别说,我怎么也感觉有点面善呢,不应该啊,他是个男的,我不好这口啊。” 店小二盯着画上的人,由衷赞叹,“怎么能有男人长得这么绝,比画还要好看。” 画? 画! 掌柜怔了两三秒,忽地跌了下来,他推开店小二的搀扶,旋风似的往屋里跑。 难道…… 难道是她回来了…… 店小二看着从面前一闪而过的人影,眼睛瞪得溜圆,自从他来到这家茶肆,掌柜的几乎每天都躺在摇椅里,一开始,他还以为掌柜的瘫了呢,后来才知道,不是瘫,纯是懒,这是他头回看见掌柜的如此健步如飞,和平时完全判若两人,他“啧”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 掌柜面墙而立。 墙上挂着幅画。 年迟岁久,卷轴的燕带磨损严重,生宣轻微泛黄,画上女子的脸容已然看不大清,唯有一双剪水秋瞳,清炯有神,世无其二,只消一眼,就能让人念念不忘。 店小二瞳孔渐次放大,画像里的女子很美,但是第一眼看过去,最吸引他的却不是美,而是眉宇间的一股坚韧英气,他在茶肆里干了这么些年,南来北往的客人没少见,美人更是没少见,但这样的美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过了好久,他才从女子带给他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不对啊,掌柜的,画上的是个女的,海捕文书上的是个男的。” “不,是她,就是她,一定是她!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她那样的眼睛!”在店小二诧异的目光中,掌柜扑通一声跪在画前,老泪纵横,痛哭流涕,“盟主,你终于回来了!” 店小二懵了,他拎着海捕文书,不知所措地杵在当地,“掌柜的,这玩意咱们还贴吗?” 掌柜侧过半张脸,目光如炬,一改颓态,“速速安排人手,奔走相告,保护盟主安危。” 人手? 哪来的人手? 店小二两眼一黑,得,不用说,又是可他一个人嚯嚯,他认命地低下头,正要迈步出去,掌柜忽然从袖子里抖出一个小东西,“哗”地往窗外一放。 咦 还会飞? 这是什么东西? 店小二尚在思索,却见掌柜胡乱抹了把脸,撑膝起身,喃喃自语。 “盟主,自从你把我逐出建安盟,我已经有二十年不曾见过你了,希望这次,你能给我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纵万死,不应辞。” 还没等店小二反应过来,就听外面马蹄震地,滚滚惊风,他隔着半开半掩的门扇,看见一列列飞骑疾驰的人马,正向自己奔来,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什么情况? 这些人都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掌柜走到这些人跟前,也不知道同他们说了些什么,这些人拱手称是,旋即打马而去,作鸟兽散,这一幕,把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下一刻,他不由得气上心来。 这不是人? 这不都是人吗! 这么多现成的人放着不用,合着这么多年,掌柜不是把自己当牛马,而是当猴耍啊。 * 燕王府。 沈衔月勒住缰绳,轻轻喘了一口气。 从长安赶往江南的一路上,她兜了好几个圈子,总算把叶三郎这个难缠的家伙给甩掉了,她把马拴在巷口的一株梧桐树下,捡了条小径,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听澜苑的朱墙外。 落更时分,昼刻已尽,残月淌落琉璃瓦,竹波 微漾,在斑驳的青石台阶上晕开一圈圈的涟漪,沈衔月扯了扯垂下来的藤蔓,从中捡了最粗的一根,正打算往上爬,忽听一声—— “好大的胆子!犯夜者,笞二十!” 沈衔月被这声音唬了一大跳,手一滑,摔了个惨兮兮,她以为来人是检查禁夜的执金吾,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爬将起来,拔腿就要跑,却在下一瞬,听见了一个熟悉的笑声—— “哈哈哈哈,你怎么胆子这么小,随便吓一吓就露了怯,这心理素质可不行。”叶三郎单手懒散地把玩着马鞭,笑语盈盈地围着她转圈子,“美人呢,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好生在闺房里养着,谁家美人像你这般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的。” 沈衔月抓狂。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叶三郎!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咦,你怎么知道我有病。”叶三郎反手挽了个漂亮的鞭花,勾唇道,“不错,我害了相思病,这个病,在这世间只有一味药可以医治,美人,你可愿行善积德,救我一命?” 沈衔月简直无语,“治不了,你已经病入膏肓了,没救了,这边建议你重新投个胎。” “哈哈哈。”叶三郎一点也不生气,笑着打马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美人当真薄情,若要一拍两散,也成,好歹把欠我的全都了结清楚了再说,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翻脸不认人呢。” “我发誓,我欠你的,我会还的!但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好吗,我真的有正经事要办!” “我可以帮你。” “用、不、着。” 正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大喊。 “喂,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不睡觉,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沈衔月白他一眼。 “又是你的鬼把戏?” 叶三郎微一拧眉。 “不是我,真不是。” 沈衔月一怔,继而一惊,心说不好,她的马还拴在巷口的树上,她根本来不及赶过去,为今之计,只有搭乘他的马离开这里,可她刚刚才放完狠话,实在是拉不下脸求他。 叶三郎低笑一声,他挽着缰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歪头乜她一眼,“需要帮忙吗?” “需……不需要!” “嗤,美人,你浑身上下就嘴最硬。” 话音未落,叶三郎轻轻扬了下鞭,顷刻间,马儿载着他疾驰而去,风如许,他绰约不羁的声音吹入耳,“既然美人不需要,本公子就不多管闲事了,不过,美人自己可要当心些,听说执金吾都是一帮粗人,万一美人真被抓进大牢里,受了笞刑,本公子肯定会心疼的。” 沈衔月望着他消逝在转角处的背影,心里这个悔啊,死嘴,快让他站住啊,她咬着牙,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求人的话,眼看执金吾的鎏金铜棒浮现在视线里,她赶紧拽住檐角垂落的藤蔓,努力往上爬,奈何心里慌张,手中无力,才爬了寸许就跌在地上。 “啾咴——” 马儿一声长嘶。 她抬眼,竟是他去而复返。 叶三郎衣袂翩跹,发梢缠绕着的异香仿佛一缕岑寂冷艳的纱,拢她入怀,赤骥马在溶溶月色中翻起滚滚红尘,须臾,就将身后的追兵甩了个干干净净。 第75章 她轻抿唇瓣,“我没要你救我。” 他挑了挑眉,“嗯,是我贱,行吧。” 沈衔月感觉自己有点过分,“你放心,我欠你的一定会还给你的。” 叶三郎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还。” 她垂眸。 “对不起,我心里有……” 他打断她。 “我知道,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情,至于你喜不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情。” 云西行。 流沙一样的星河滑落。 她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三郎笑了笑,长睫闪着细碎的光。 “美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在你美丽的皮囊之下,似乎有一个伤口,你努力遮掩着这个伤口,甚至不惜伤人与自伤,也不肯在人前露出半分怯懦,就像刚刚,你明明很想让我帮忙,却还是不肯说一个求字。” 沈衔月沉默了一下。 “因为,求没有用。” 他闻言,稍有错愕,看向她时,她却不肯再言语,只是侧过头去,天尽头,一枝月影斜,她方才说这话时,面容恬淡,声音轻缓,似乎是个爱恨了无的看客,在这纷冗的是是非非中,作壁上观,讲述着与己无干的人和事,可话音落处,却浸透了冬夜的湿与冷。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离她那样近,却又那样远,似乎永远无法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她不是温柔,而是凉薄,她不是害怕,而是无惧,她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同样,她也允许任何人的背叛,允许任何事的发生,于她而言,生与死,不过是换了种活法而已。 第53章 余霞成绮,澄江如练。 天尽头,点点琼花乱作雨,宛如银毫末梢提亮的辉熠白芒。 云卷去,风来疏。 须臾,扶摇乍起,沈衔月的狐裘披袄吹得蓬松,似远行的帆,在落日孤烟中肆意张扬,黄沙泛着碎金子般的光羽,当空泼染出一个浮翠流丹的掠影,暖而艳。 有美在兮,遗世独立。 叶三郎打马上前,同她并辔而行,他抬指,想要触摸沾染着她芳香的浩渺红尘,却又在下一瞬,默默地收了回去,他怕,他怕戳破这不言自明的幻影,他怕惊扰这近在咫尺的美好。 “美人是有什么想要寻回的东西吗?” “嗯。” “这东西在燕王府里?” “嗯。” “我可以帮你。” “嗯。” 叶三郎挑眉。 “'嗯'是什么意思?” 沈衔月纤长流亮的睫毛微垂。 “不用了。” “怎么?美人不相信我能帮到你?” 沈衔月轻轻摇了下头。 叶三郎抬手扯了六片叶子,递给她。 “默念心中所想之事,然后丢出去。” 沈衔月将信将疑地接过,随手一抛。 风明媚。 叶子飘悬而落。 一半沐阳,一半没阴。 叶三郎折下寸许枝杈,他长发逸散,半跪黄沙之中,画出虚实不一的线。 沈衔月也下了马,立在他的身侧,“折都折了,为什么不折得长一些?” “草木好养活,只要不伤及根脉,没多久就又长出来了。” “你说的是你们北凉,这儿是江南。” “都一样。” 叶三郎抬眸,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转了片刻,“人也一样,都会好起来的。” 沈衔月沉默了一下,她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凝视着面前短短长长的沙画,抿了抿唇角。 “这是什么?” “卦辞。” “卦辞是用来做什么的?” “装六神,定旬空,查神煞,卜凶吉,寻失物,问归期。” 沈衔月望着地上歪歪扭扭的潦草笔迹,没忍住笑出了声。 “就凭这个?” 叶三郎看见她的笑靥,轻勾唇。 “这一卦是雷水解,震在上,坎在下,妻财辰土为世,官鬼申金为应,第三爻阴变阳,第五爻阳变阴,成泽风大过,若想寻回此物,向东北方向,明日申时之前,可得。” 沈衔月眉心浅浅蹙了一下,她勒马回望,“燕王府不应该是东南方向吗?” “我只论卦象,不问其他。” “若向东北方向……”沈衔月忽而顿了一顿,“你该不会是想把我拐去北凉吧?” 叶三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美人,我在你心里的印象,就这么差劲?” “人心隔肚皮,再说了,你说你叫叶三郎,哪有名字里面带'三郎'的啊,这个名字太草率了,不像是你的真名。”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承载着父母的期望,或是金玉锦绣,财禄双全,或是沉鱼落雁,貌比潘安,或是蟾宫折桂,前途无量,总该有个好意头,你这个嘛……” 叶三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继续说,我不会生气的。” 沈衔月眼睫不自觉垂了垂,金尘若许,在晶莹瓷白的颊侧投下一道弧影。 “似乎,有点过于随意了。” 叶三郎哂笑一声。 “万一,我真叫这个名字呢?” 沈衔月眸光微澜。 “那就当我没说。” “哈哈哈。”叶三郎随手丢掉叶子,由着它卷入风沙,散入虚空,“我没有骗你,这个名字就是我的本名,说起来,你我相识至今,我还没有好好跟你介绍过我自己,既然今天你问起此事,我便同你说上一说。我本姓叶,商贾人士,我出生时,赶上一场疫病,我前头的两个哥哥都早夭了。阿耶阿娘怕我活不长,就随便起了个名字,不承望,我命硬,活了下来。” “抱歉,害你想起伤心事。” “不妨事,我们那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死去的人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沙,化作江川河海,化作花草树木,化作日月星辰,化作天地万物,永远陪在我们身边,永远,永远。” 沈衔月头回听见这个传说,她抬指拢了拢貂毛裘领,面朝朔北,迎风而立,“北凉美吗?” “美啊。”叶三郎吸了一口气,“中原的风太湿太软,四四方方的坊巷像是一个个囚笼,中原的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正本明义,却总是掺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说破了,不高兴,听不懂,还是不高兴。大漠则不然,大漠的风是硬的,人也是硬的,我们没有坊巷,更没有宵禁,我们有的,是欢唱无尽、篝火无边、夜夜笙歌以死为涯的人生。” 沈衔月牵过缰绳,翻身上马。 “走。” “去哪儿?” “去你说的人生里看一看。” “嗤,这话有假。” “爱信不信,驾!” “驾!” * 一路往北,雪片哗啦哗啦地旋落,肆无忌惮地涌入领口袖口,沈衔月自幼生长在长安,初来边地,水土不服,不到一日就病倒了,又是呕吐又是发烧,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叶三郎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急忙带她进城去找郎中,却意外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北凉国主拓跋浩不宣而战,率兵亲征,带着二十馀万精锐铁骑侵扰大徵边疆,每逢战,必命人擂大鼓,奏胡笳,放鹞鹰,叫嚣着一拥而上,势如雷电,凶比猛禽。 大徵奉行和戎之策,多年未有大役,戍边将领被这突如其来的北凉兵马打了个措手不及,更有贪生怕死之辈畏惧夷族的野蛮行径,仗还没打起来,就觉得自己必输无疑,先落了下风,拱手献城,不战而败,这才几日的工夫,拓跋浩连下陇右四郡,一鼓作气,直逼关内。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李承赫敕命神策军使白仇为经略使,骠骑营大将军魏不疑为节度使,赴边地平乱,这个旨意乍一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妥之处,其中却是暗藏玄机。 论理,经略使和节度使这两个官职除了称谓不同之外,职责并无多大差异,李承赫同时派出二人,又没有明确分出其中正副,除了畏惧他们拥兵自重,更有让他们争抢功劳之意,由此,就把臣子和帝王之间的矛盾成功转化为臣子和臣子之间的矛盾。 另,诏书中,白仇的名字写在魏不疑之前,更是让李承赫心中的偏向昭然若揭,魏不疑虽是骠骑营大将军,大功小功无数,却抵不上曾在内廷服侍李承赫左右的宦官白仇。 这其中,也有个缘故。 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一代代帝位更迭,一代代子孙溅血,试问这些流淌着皇室血脉的泽衍华胄还有几人真正在乎这个天下,他们争得你死我活的,不过是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位子,当疑心蒙蔽双眼,他们看谁都像是不肖子孙,红颜祸水,乱臣贼子,什么父子情,什么夫妻情,什么兄弟情,全都成了伪矫青史的狗屁话。 自大徵开朝以来,吏位日削,将权日锉,与之相对的,则是宦官势力的蓬勃滋长,皇城内外,衣黄者三千馀人,衣朱紫者一千馀人,凡帝王有令,委任华重,这些人便持节传命,倾巢而出,光焰殷殷动四方,任谁见了,不当是宫里的老祖宗出来了。 第76章 * 驿馆。 沈衔月听闻这个消息,顾不得身子孱弱,气得病中惊坐起。 “糊涂啊!这仗如何打得!” 叶三郎连忙给她使眼色,她瞧见门外的郎中,方才住了嘴,勉力把帘钩一撤。 “请郎中进来吧。” 这次的郎中模样极年轻,瞧着不过二十岁上下,沈衔月都怀疑他能不能把自己给治好,毕竟为医者,天赋和经验都很重要,谁都不放心把自己交到初出茅庐的家伙手里。 叶三郎也存着疑心,不过他也实在没办法,仗一打起来,略有名望的郎中全都被征调到沙场了,就是这个郎中,还是他策马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的,听说病人是女子,郎中还顾忌着男女大妨,磨磨蹭蹭地不肯来,幸亏叶三郎最不缺的就是钱,硬是用银子把人给砸过来了。 “郎中贵姓?” “不敢,某姓庸。” 庸郎中年纪轻轻,没有胡须,却还偏要做出老道的样子,一边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一边沉吟着说,“我观娘子脉象,娘子应该是早上吃坏东西了吧。” 沈衔月沉默了一下,才说,“庸郎中,你的手都没有搭在我的脉上,这是如何诊出来的?” “啊?”庸郎中愣了一下,忙低头,果然看见自己的手正落在她的掌心处,而非腕骨,“诶呀,我说这脉象怎么怪怪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哈哈哈。” 叶三郎抄手抱臂,稍有不悦。 “这位郎中,你能严肃一点吗,治病救人,岂是儿戏。” 庸郎中抬手擦汗,连声应着“是”。 这一次,终于搭在了脉上。 “我观娘子脉象,娘子今早莫不是吃了什么寒凉之物,由此引发了腹痛之症。” 叶三郎幽幽开口。 “从昨晚闹到现在,她一口东西都没吃过,不是,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啊。” 庸郎中看着叶三郎愈发难看的神色,忙说,“别着急别着急,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男左女右,阴阳各异,对,一定是这个缘故,所以麻烦娘子侧过身来,把右手给我。” 沈衔月累极,主要是心累,她没说话,只是翻了个身,按照他的要求把右手伸了出去。 这一次,庸郎中吸取教训,字斟句酌,诊了许久,直到叶三郎实在不耐烦,催促出声。 “郎中先生,她究竟如何?” “嗯……这个……我观娘子脉象,应该是任督二脉有损,是故余阳不足,血气不继,正所谓,月有盈亏,潮有往来,娘子的癸水太盛,反成泄身之症,内里虚寒,外体燥热。” 叶三郎听得直皱眉。 “你的意思是?” “娘子是癸水导致的腹痛,无甚大碍,公子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给娘子熬制一些暖胃的红枣汤,再配上枸杞、薏米、姜丝,让娘子一并服了,这些饮食专治气血淤滞。” 沈衔月嗤笑一声,忽而抬指撩开帘幔,因为害病,她的脸显得略有憔悴,却又因为这份憔悴,添了一丝病态的美,庸郎中看着面前的绝代佳人,眼睛都直了。 “郎中今日的一番话,真是叫小女子佩服,不知郎中这一手好医术是跟谁学的?” “美人谬赞了,这都是祖上所传。” 叶三郎听见“美人”这两个字,眉毛不觉一拧,下一瞬,他就大大咧咧地走到了榻前,原本顾盼多姿的桃花眼轻轻眯起,从眸底射出凌厉的光。 庸郎中被他看得不自在,低下了头。 “原来是祖上所传,难怪郎中这般厉害,郎中的祖上也是医者吗?” “不瞒娘子说,庸某的许多长辈都在长安城,他日娘子若有机会去一趟,便知道了。” 沈衔月唇角的弧度深了些。 “长安,那可真是巧了,只是,我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要请教庸郎中。” “能为娘子答疑解惑是庸某的荣幸。” “我已有月余不曾来过癸水,不知,庸郎中是如何把这莫须有的癸水诊出来的?” “啊这。” 庸郎中原本还以为她在夸自己,不承望她话锋一转,一时间,被问的哑口无言。 “庸郎中,你怎么不答话?” “呃,我观娘子脉象……” 叶三郎抬手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好了好了,你还是别观了,滚蛋。” 庸 郎中臊得红了脸,“你怎么骂人?” “骂你都是轻的,我都不敢想,要是有情况危急的病人落到你的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 庸郎中自知无理,辩他不过,也就顺势抱起药匣,灰溜溜地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 叶三郎扬眉。 “怎么?你还诊上瘾了?” 庸郎中舔了舔唇。 “让我走也成,把,把诊金付了。” “什么?”叶三郎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他右手食指按着剑柄,不疾不徐地拔剑出鞘,绕着庸郎中走了一圈,“哼,就你这个水平,我真是不理解,你是怎么好意思出来行医的,再跟我聒噪,我就把你扭送官府,让大家都来看看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庸医!” “你!” “还不快滚!” 庸郎中瞄了眼叶三郎手中的剑,到底没敢硬碰硬,他踉跄着跳过门槛,隔着老远还在大喊,“你们两个给我等着!” 第54章 沈衔月胸腔里泛起一阵阵的恶心,她伏在榻侧,不住干呕。 叶三郎轻叹一声,上前帮她抚背,目光中满是心疼与怜爱。 “都怪我。” 沈衔月摇头。 “是我身子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叶三郎,对啊,还有旁人,他从袖中取出花名册,一页页翻看。 “美人莫急,我认识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我这就去找他们帮忙,寻有本事的郎中回来。” * 燕山。 黄沙万仞,赤霞千匹。 时倾尘当案而坐,冷风从掀开的毡帘中呼啸而入,吹皱他洗到发白的衣角,帐外,依稀可闻羌管悠悠,胡马嘶嘶,金色的雪与绛色的风拉扯撕咬,仿佛要将天地卷入一团混沌。 他低着头,浑若不觉,眸光被发丝划得稀疏破碎,像是琉璃盏跌在冰川中,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内里早已迸裂成了千万片,片片沙似雪,片片钩如月。 十八年。 整整十八年了。 时倾尘闭上眼睛。 于他而言,这个数字根本无需计算,他的生辰便是他母亲的忌日,同样也是燕北十六州沦丧的日子,有如钝刀隔开喉管,抵住胸腔,从小到大,他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掺杂着未亡人的血泪,都在提醒着他,仇未报,耻未雪。 凌迟尚有尽处。 死亡亦有归途。 而他,却在日复一日的夜与昼,黑与白之间喘息挣扎,不止,亦不休,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天赋异禀,那么多的诡谲奇才,有的,不过是近乎自虐的千锤百炼,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习武的天分,他母亲用一日就能领悟的剑法,他却练了整整三个月。 起初,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庸。 为什么? 他的母亲慕容蝉是年少成才的建安盟主,势危朝野,名扬天下,他的父亲时玄朔是戍守边疆的不败燕王,纵横四海,威慑八荒,两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却生出了天分平平的自己。 换成谁。 这都很难接受。 他的师父钟离无道安慰他说,比起普通人,你已经很有天分了,像你母亲那样的奇女子,江湖上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不必急,慢慢来,可是,他如何能不急,如何能慢慢来。 百年能几日。 忍把浮生换蹉跎。 后来,时倾尘渐次明白,在这一场了无硝烟的战场上,红尘遗棋,江山悬盘,能够立于黑白两刃的,从来就不是一无所长的庸碌之辈,文臣也好,武将也罢,但凡能持得了笏板,舞得起刀剑的,或多或少都是有些许天分的人,这一局棋,是高手之间的起手无悔,是狼子之间的血雨腥风,是脱颖而出的有天分的人之间的一次又一次竞逐较量。 他没有办法去扼杀别人的天分,他能做的,就是以千百倍的努力杀死时间,杀死自己,不留一丝曙光,不祈一丝救赎,不存一丝侥幸,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皆是如此。 万幸。 他成功了。 时倾尘指尖缓缓摩挲着燕北十六州的舆图,历史的尘埃朽旧在斑驳陆离的墨迹间流淌、干枯,永生、死亡,这张舆图,他早就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哪怕闭着眼睛,他也能迅速断出它们的方位,幽州、蓟州、瀛州、莫州、涿州、檀州、顺州、新州、妫州、儒州、武州、云州、应州、寰州、朔州、蔚州…… 还有…… 冰冰凉的什么东西? 时倾尘蓦然睁开眼。 第77章 少年紫冠束发,乌眉斜挑,银甲上未化的雪片掺杂着扑面而来的朔风,斩落点点寒芒。 来人,正是骠骑营大将军魏不疑。 时倾尘差点脱口而出他的表字“无决”,却在下一刻,蓦然醒转过来,如今这个时候,他们两个还从未见过面,所以,魏不疑不认得自己,自己,也不应该认得魏不疑。 “你就是大皇子举荐过来的人?” “是。” 魏不疑忽一撩袍,暗红色戎靴踩在案头,他上下打量着时倾尘,须臾,把脚一收,大笑。 “回去吧,你这细皮嫩肉,病病殃殃的,不是打仗的料,真打起来我还得分心照顾你,转告大皇子,走后门也得挑个时候,国难当头,让他省省吧。” 时倾尘微抿薄唇。 “我有兵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打住。”魏不疑哂笑一声,扬手制止了他,“你以为,打仗是人多就能胜吗?沙场非儿戏,天底下有千百种博取功名的办法,我劝你,还是换个别的吧,何苦白白搭了一条性命。” 时倾尘闻言,眸光不觉一凛,合着这是把自己当成打秋风的了。 “我来此,并非是为了功名,我同你一样,为的,是大徵子民,我想要守护的,是大徵社稷,你连试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 魏不疑又笑了。 “这还用试吗?瞧你这脸色,一看就是大病初愈,羸弱不堪,赶紧的,趁早回去养着吧。” 时倾尘却不再言语,他径直走到兰锜跟前,随手抽出一柄长剑,剑光如水,潋滟生波,他把腕一挽,剑尖直指魏不疑咽喉,魏不疑猝不及防,竟被他逼得后退一步。 “好剑法!” “魏不疑,我明白,你瞧不起那些靠着祖辈荫蔽尸位素餐的家伙,但我不是,李元芳不问朝政多年,这你也是知道的,他肯举荐我,并不是因为我许给了他什么好处,而是因为我能击退敌兵,你若不信,尽管给我一匹马,一身甲,也算完成了李元芳的托付,至于我从战场回来,是输是赢,是生是死,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李元……”魏不疑陡然住嘴,“你是他什么人,竟敢直呼他的名姓?” 时倾尘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只消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魏不疑就一定会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但是一则,他是从长安偷偷潜出的,实在不宜广而告之,二则,上一世就是魏不疑把玉佩从自己手中要走的,无论魏不疑是不是故意而为之,都和沈衔月的死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三则,也是他最在意的一点,他不愿意顶着父母的声名,享受着父母的余荫。 他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我是谁,和你没有干系。” 北风卷着雪片扑进帐来,撩得火舌陡然窜起半尺高,在铜盆里劈里啪啦溅着火星。 “怎么没有干系,万一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的儿子,你若死了,我可倒了血霉了。” “我不会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死。” * 大明宫。 李承赫从睡梦中悠然转醒。 此时,已是五更天,针刺无骨花灯在岑寂的夜中晃出碎金子状的波痕。 他撑身坐起来,凝望着摇坠明灭的烛火,怔 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有的时候,他会在某个瞬间倏然想起许久以前的事情,那些不可与人言说的秘辛,那些他亲手扼杀在回忆里的过去,那些曾经短暂照亮过他却又被他弄丢了的瞬间。 青史忽已灭。 唯有情长明。 李承赫深吸一口气,将纷纷扰扰的思绪重新压回心底,他披着大氅,缓步走到合欢窗前,月华如水,淅洒花棂,十二月,长安的风很硬,掺杂着从漠北吹来的沙,一下下地打在脸上。 不远处。 跪着个人。 隔着朦胧白雾,李承赫认出那人是高士乐,他抬手紧了紧氅衣风领,遥遥唤了一声。 “你跪在雪里做什么?” 高士乐闻唤,抬起眼。 “大家睡醒了?” “嗯。” “这天怪冷的,还没到上朝的时辰,大家再回去眯一阵儿吧,老奴帮大家记着时辰呢。” 李承赫的眼神锐利如刀,“你还没有回答朕,你跪在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老奴……”高士乐佝偻着背,深深叩了一个头,抬起来的时候须发皆白,仿佛沾上了一层亮晶晶的糖霜,那样的冷,那样的苦,“老奴有罪,求大家赐死。” “求死?”李承赫把这两个字掂在舌尖,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末了,哂笑一声,“你伺候朕多年,端正谨饬,从无大错,朕倒是好奇,你做了什么事,非要朕赐死你。” “燕世子病重难返,就连太医令也无计可施,老奴怜惜他,派人将他送回江南了。” 李承赫似乎早已洞穿了这一切,闻言,只是轻轻一笑,“走了好啊,你起来吧。” 高士乐长身而拜。 “这都是老奴一个人的主意,请大家不要迁怒旁人。” 李承赫抬手揉了揉眉心。 “高士乐,你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能把这么一个大活人从守卫森严的皇城放出去?” 高士乐一愣。 “大家……” 李承赫索性说个明白。 “你不过是替朕做了朕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高士乐久久无言。 是啊。 他怎么忘了。 自古帝王心深似海,李承赫又岂会看不破自己对时倾尘的那点同情与怜悯,他若是不想放人,自己又岂会如此轻易地将人送出了长安。 “大家是想以时倾尘为饵,诱出他背后的建安盟?抑或是,引他去平北疆之乱?” “怎么?朕就不能同你一样,出于私心放人吗?” 高士乐斟酌了一下,“您是皇帝。” “皇帝,也是人。”李承赫说完,兀自觉得好笑,摇头道,“罢了,这话,就连朕自己都不相信,传旨,叫白仇留意营中新来的人,有什么情况,速速报回长安。” 第55章 驿馆。 叶三郎神色忧切。 “怎样?她如何?” 郎中收起脉枕,笑吟吟地说。 “恭喜叶公子。” 叶三郎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你有没有搞错,她害病了,你恭喜我?你还不如那个庸医呢,出去出去!” 郎中笑着拂开他的手,解释道。 “公子莫急,先听我说完,此脉如盘走珠,合是喜脉之兆,娘子已有身孕一月有余。” 叶三郎闻言愣了一下。 “怀,怀孕了?” 这对吗? 这不对吧! 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不知道! 不是…… 这个孩子是谁的啊…… 沈衔月听见郎中这话,心中不觉一惊,她顾不得许多,一把撩起帘幔。 “你是不是诊错了?” “老朽行医数十载,断不会诊错。” 数十载…… 听起来还算靠谱…… 可她真希望这回不靠谱…… 沈衔月垂眸凝视着自己的小腹。 “这个孩子……能打掉么……” 郎中不明就里,他神情古怪地看了叶三郎一眼,见他微一颔首,方沉吟道。 “娘子脉象虚浮,来盛去衰,若是堕胎,怕会对娘子的身子大有损伤,老朽不建议娘子这么做,更何况,叶公子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娘子还怕叶公子养不起一个小儿吗。” 沈衔月心虚地低下头。 “这个孩子不是他……” 话音未落,叶三郎抢先说道。 “郎中先生所言有理,烦请开一些保胎之药,若美人此胎安然无恙,叶某人,必有重谢。” 郎中略一拱手。 “叶公子客气了,谁不知道叶公子出手阔绰,娘子得此佳婿,好福气啊,老朽这就开药。” 叶三郎勾唇一笑,抬臂示意。 “这边请。” “好好好,公子请,公子请。” 脚步声渐远,沈衔月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怀孕,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怀上时倾尘的孩子,那夜,拾仙殿一别,一把大火烧死了世上的沈衔月,也烧死了她心里的时倾尘,两世的欺瞒,无数的谎言,如果都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爱一个人往往只在一瞬间。 不爱一个人了,往往也只在一瞬间。 金尘若许,雪淹残卷,细碎的日华从青琐闼上糊着的银光纸渗入,在肆意的风中流淌出那个人的眉眼,松风水月,若披云雾。 沈衔月怔了怔,下一瞬,她纤长睫毛微微垂落,她恨自己痴心,她恨自己为什么会怀上他的孩子,她恨这个小小的生命让自己又一次想起了他。 人间自有恨与痴。 第78章 此情无关风与月。 不知道什么时候,叶三郎回来了,他依门而立,眸光落在她纤薄的轮廓上,复杂难辨。 沈衔月忽而有些惭愧。 “对不起。” 叶三郎似笑非笑地问。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沈衔月摇头,不答言。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知道叶三郎是个正人君子,虽然一口一个“美人”叫着,动作上却从未有过半分逾矩,而她,了然他的心思,受拂他的照料,却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 叶三郎瞳孔里晕开一抹稀薄的笑,他扯唇,眼尾扫向天尽头的浩渺云絮。 “药已经煎上了,你且宽心躺着,等好了我叫你,对了,你想吃点什么,我吩咐人去做。” 沈衔月见他要走,忙唤住。 “等一下。” 叶三郎步子微顿,半回首。 “你说。” 沈衔月指尖勾着百琲流苏,缠又缠。 “这件事,我会向你的朋友解释的。” 叶三郎笑了笑,声音一如既往的慵懒。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孩子总要有父亲的,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我。你放心,我没有逼着你嫁给我的意思,我完全尊重你的选择,只是眼下,你需要有个名义上的夫君,这样,寻医抓药,才不会被人诟病,等有一日,你有了更好的去处,我绝不纠缠。” “你不在乎声名吗?” “声名?是能当饭吃,还是当钱花?” “可是……” “美人,不是我说,你们中原人真是古怪,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要是还喜欢着他,就去找他,你要是不喜欢他了,就换个人喜欢,你又想这又想那的,我都替你累得慌。” 沈衔月出了一会神,轻叹。 “若能这样简单,就好了。” “本来就很简单。”叶三郎上前一步,微欠身,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上下打量着她,“美人,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犹豫,也不要掩饰,心里怎么想的就马上说出来。” “嗯,你问。” “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挺好的呀。” “不,我问的是,如果换个人喜欢,你觉得我怎么样?” * 燕山。 朔风如刀,劈卷千刃雪,乌金西坠,危倾狼居胥,士卒们燃起丈高的松明火,围坐其间,赤膊徒手撕开焦香流油的炙羊肉,火星溅落锁子甲,迸出“噼哩啪啦”的错杂响声。 “哈哈哈,兄弟们,此战大捷!胡马尽退三百里!老子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 “是啊,大将军兵出奇招,险中求胜,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还得是咱们大将军,那个姓白的还死命阻拦,如今仗打赢了,看他还有什么好说!” “我怎么听说是个无名之辈的计策。” “无名 之辈?大将军身边的那个人?” “对,就是他。” “那可真是奇了,年纪不大,兵法却如此变幻莫测,举手投足间,竟有些老燕王的风范。” 听见“老燕王”这三个字,众人都沉默了一下,有的人,有些话,似乎已经久久地掩埋在历史的灰烬之中,提一次就会痛一次,雪虐风饕,不知是谁哑着嗓子,哼唱起了陇西小调。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越来越多的人以剑击鞘,引颈高歌,顷刻间,铮铮之音激荡云霄。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 旌旗猎猎,残月化于血色冰河。 时倾尘拥氅而立,掌心拢着一个袖炉,冷寂料峭的清辉勾勒出他苍瘦病态的轮廓,他本就肤白如玉,此刻因为病重,更显得面容憔悴,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上一世的记忆翻滚着涌上心头,还是一样的沙场,一样的血腥,一样的金戈铁马,一样的白骨卧麻,不同的是,这一世,他的病似乎比上一世更重了,他想起了师父对自己的叮嘱,若非危急之时,万万不可滥用禁术,否则,积重难返,沉疴不愈,到时候悔之晚矣。 时倾尘嘲弄一笑。 悔之晚矣么? 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笑,却是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风吹乱发,他脱力跪在地上,素华如练,雪飞云起,绽放着大朵大朵的鲜红、冷艳。 狼狈…… 好狼狈…… 他知道自己不该笑,可他真的好想笑,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这一切的一切,当真是宿命吗,为什么,他一力想要避免的战争终究还是发生了,为什么,他一力想要保全的人终究还是死去了,为什么,哪怕他重生一回,还是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任何人。 明月照积雪。 朔风劲且哀。 时倾尘任由冰面濡湿衣衫,良久,他掬了抔雪,用冻得发红的指节徐徐拭去唇角血迹。 也好。 大不了再来一遭。 大不了他再用这一身残破,换她一命。 衔月…… 你莫要急…… 等我回了长安,就去灵山陪你…… 时倾尘深吸一口气,仰起脸时,眉心已是一片澄明,他把剑插入雪中,支撑着直起脊背。 不远处,一个士卒小跑过来。 “原来您在这儿啊,将军请您过去。” 时倾尘微微侧开脸。 “知道了,就来。” * 中军帐。 时倾尘过去的时候。 魏不疑正在发脾气,瞧见他来了,像是看见了救星,三两步迎上前去,拉他坐下。 “你可算是来了!” 时倾尘掩唇轻咳。 “出什么事儿了?” “尘时,你同我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 “将军这话从何说起?”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跟我装吗?”魏不疑冷笑一声,从案上抓起一卷书册,丢了过去,“你说你是凉州人士,姓尘名时,我查过凉州的黄册了,上面压根就没你这个人!” “原来是为着这个。”时倾尘拾起黄册,随意翻看了两眼,不慌不忙地说,“凉州毗邻北狄西戎,人口流动性大,造册的时候没有登记全,又或是在战乱中遗失了,都是有可能的。” “果真吗?” “将军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魏不疑默了少顷,终于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封朱笔密函,递了过去。 “你瞧瞧这个。” “这是什么?” “白仇一直同长安暗有联络,昨日,我的人截下了这封密函,信中所说之人,似乎是你。” 时倾尘指节拈起密函,铺于掌心,仔细翻看着,看着看着,他的眉头不自觉微微蹙起。 这封密函。 是来要他性命的。 “杀无赦?” “我不明白,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时倾尘的唇角渐次勾起一丝玩味。 “像啊,真是像。” 魏不疑不解地看向他。 “你在说什么?” “我如果说,我曾经见过一封一模一样的密函,你信吗?” 上一世,时倾尘也是在北疆截获了一模一样的密函,信中明明白白写着,决不能让自己活着回到长安,直下底角,赫然印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朱红大字。 这是帝王之印。 这是李承赫的意思。 第56章 时倾尘尚在沉思。 忽听帐外脚步声疾促有力,由远及近。 “大将军!刚刚斥候来报,敌军佯作败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转头攻打凉州了。” “凉州?”魏不疑偏头,“尘公子,凉州不是你的故乡吗,你该最为熟悉。” 时倾尘指尖微拢,密函一角随之轻曳,“自然,我愿领兵前往,不胜不还。” “好!甚好!崔副将,你速与尘公子一道前往凉州,击退敌军,守卫州府!” * 凉州。 沈衔月醒来的时候,只听得窗外人嚎马嘶,错错杂杂,她撑腕起身,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自从怀孕以来,她整个人一直恹恹的,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烟窗烘出一个绰约人影。 “美人,我可以进来么?” 沈衔月随手拢了拢青丝。 “进来吧。” “吱呀”一声,叶三郎推门而入,他神色如常,两手空空,走到她的跟前,柔声说道。 “先别慌,听我说,凉州城出了一点变故,不能待下去了,你收拾一下,我们换个地方。” 沈衔月蹙了蹙眉心。 “什么变故?” 叶三郎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 “北凉的兵马就要打过来了。” “什么?北凉的兵马打过来了?”沈衔月心里咯噔一下,指尖不自觉攥住丝衾,“不好,凉州同北疆尚隔着两三座城池,如今北凉兵马长驱而入,岂不是说明大徵边地危矣?” 第79章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仗已经打起来了,杞人忧天,不如先照顾好自己。”叶三郎见她半晌都一动不动,只得拉她起来,“城门就要关了,美人,我们要快一些。” “可是我的东西……” “来不及了,除却身家性命,旁的都是身外之物,丢就丢了罢。”说话间,叶三郎已经揽过缰绳,扶她上去,“美人,你若喜欢,我以后再给你置办。” 黄沙滚滚,白雾涛涛,沈衔月抬指将凌乱风中的碎发掖在耳后,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幕,应该发生在永年十年,而不是她眼下所在的永宁七年。 “不必了,你说得对,丢,就丢了罢。” * 城楼。 时倾尘幂篱蔽面,缓步而上,门上守卫还以为他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直到看见他身侧跟着的崔副将,才意识到这人身份似乎不大简单。 “我问你,凉州城内,民能自食者有几?属战火所被者有几?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有几?库钱仓粟可发者有几?富宦之家可募粟弩者有几?少壮尚未娶妻且有兄弟者有几?” 守卫被问住了。 “这……” 崔副将喝命。 “还不快去查!” 守卫应了声“是”,忙不迭去了。 这里,崔副将谨慎观察着时倾尘的神色,他原是科举出身,在一众大字不识的武将之中尤为罕见,也因此入了魏不疑的青眼,一路提拔为军中副将,可以说是魏不疑的心腹之人。 来此之前,崔副将曾悄悄询问过魏不疑的意思,他对时倾尘,究竟是监视还是辅佐? 出乎意料的是,魏不疑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说了四个字—— 见机行事。 这可把崔副将给难为坏了。 不怕将军有吩咐,就怕吩咐的不明不白,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自己准就是那个背锅侠。 “尘公子,您看我们……” 崔副将话音未落,忽听城楼底下传来了争执的声音,似乎是有人非要出去,守兵不让,那人就和守兵吵了起来,眼看动静越闹越大,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时倾尘抬指撩开帷纱一侧,半垂眸。 “去看看怎么回事,别惊扰了百姓。” “是。” 少顷,崔副将回来了。 “公子,我打听明白了,是这样的,有一对年轻夫妇想要出城,被守兵拦住,那个男的因为女的有了身孕,非说这里不安全,要送女的去别的地方,还掏出了好多金银,守兵看见那么多金银,动了歪心思,打算趁人不注意,悄悄把他们两个放出去,结果被管事的发现,挨了一顿好骂,金银也被管事的没收了,男的折了金银,还没出去城门,就和守兵吵了起来。” 时倾尘微一皱眉。 “我去看看。” 崔副将笑着拦住。 “公子不必去了,我已经让管事的把金银还给那个男的,也告诉了他们城里现在很安全,如果这时候出城,反而容易遇到北凉的兵马,他们倒也明事理,听了这话,就回去了。” “劝回去了就好。”时倾尘抬手撑着冰冷嶙峋的女墙,天尽头,西风猎猎,狼烟滚滚,“传令下去,让所有百姓按时炊火,一日三餐,每一餐都不要落下。” 崔副将迟疑了一下,方问,“公子,战乱之中,一日三餐是不是太靡费了,万一有一天,粮食耗尽,百姓们撑不下去了,到时,又该如何?为长久计,还是俭省一些吧。” 时倾尘淡淡一笑。 “谁说要真的在锅釜里放粮食了?” 崔副将有点懵。 “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的,是炊烟,懂么?” “懂了,又没完全懂。” “冬日风饕雪虐,兵马难行,你说,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此时进犯大徵?” “因为他们犯贱,找死,该打。” “……” 崔副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公子你说,我听着。” 时倾尘虚虚指了下北凉的方向。 “在燕山的时候,他们撤兵遁逃,我曾留心观察过他们留下的铜釜,烧饭痕迹四不足二,愈远之,愈少之,这也是他们哪怕绕远也要攻打凉州的原因,他们缺粮,注定撑不长久。” 崔副将恍然大悟。 “所以公子是故意让城中百姓日日炊火,以此迷惑敌人,让他们误以为城中粮草充足,由此输了阵势,不战先溃,可是,万一他们着急取胜,强自硬攻怎么办?” 时倾尘眉峰淡漠未退,冷峻又起。 “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 驿馆。 沈衔月颠簸半日,一进屋就干呕不止,把昨晚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叶三郎扶她坐下。 “怎么害喜害得这样厉害?” 沈衔月摇头不语。 “我这就去找郎中!” * 郎中不在,抓药的小僮说,郎中昨日就回乡了,叶三郎惦念着沈衔月的身子,心里着急,在大街上策马疾驰,横冲直撞,还没等找到新的郎中,就被巡逻的府兵抓到了府衙。 时倾尘正在翻看长吏整理出来的文书,他听着府兵说清事情原委,连头都没抬。 这样子的小事。 他原不屑管的。 “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你知道吗?” “知道。” 时倾尘听见这言之凿凿的“知道”二字,抬目扫了眼堂下之人。 “知道你还这么做?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带他下去行刑。” 叶三郎挣开府兵,振振有词。 “放开我!我虽然知法犯法,却也是事出有因,美人她怀了身孕,害喜害得厉害,连个有本事的郎中都寻不到,你们把人留在城内,死活不叫人出去,难道不该对此负责吗?” 时倾尘沉吟了一下。 “长吏,怎么回事?” 长吏如实禀告。 “公子,自从仗打起来,许多郎中都去边地帮忙了,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位姓庸的郎中,他家祖上世代行医,颇有名望,还留在城中没有走。” 叶三郎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姓庸的郎中!他就是个庸医!美人怀了孕,他都敢用气血淤滞的方子来治,还有什么糊涂事是他做不出来的,我竟不知,他是你们官府的什么人,你们如此袒护他!” 长吏直喊冤枉。 “公子,庸郎中的医术,这凉州城的百姓都是知道的,并非我胡言乱语。” 时倾尘轻抿唇,声音端的是漫不经心。 “好了,别吵了,把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庸郎中找来,让他给本世……公子诊一诊。” 叶三郎不依不饶。 “那美人怎么办?!” 时倾尘稍作思忖。 “砚墨,你不是略通医术么,你随他去看一眼。” 砚墨眉毛拧成一团。 “少主,我会是会,但我是看外伤的,这,女子妊娠,我怎么好看?” “你只说,能不能看?” “能倒是能,但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行吧……” * 约莫两炷香的光景。 砚墨回来了。 时倾尘闲闲撩了下眼皮。 “瞧完了?” 砚墨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皱着脸,往那一坐,“少主,以后这种事,别让我去了,我还没娶媳妇呢,这以后要是让我媳妇知道了,我脸往哪儿放。” 时倾尘笑了笑,搁下手头的文书,从案上拿起一盏茶来,才要入口时,忽而在澄澈透亮的茶汤中瞥见了她的影子,他微怔,及至再瞧时,却已什么都瞧不见了。 刹那间。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 会不会没死…… 她…… 会不会还活着…… 这个念头一旦生起,就如同烈火烹油,愈演愈烈,再也无法遏制。 时倾尘猛地站起身,案头的茶盏晃了晃,几滴茶水随之溅落,洇湿了文书一角,他无暇顾及这些,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崔副将见状,连忙跟上。 “尘公子,您要去哪儿?” 时倾尘头也不回,只淡淡甩下一句。 “北门。” 北门处设有高达百尺的瞭塔,专门用来瞭查敌情,勘卫城池,这里,也是凉州城最高的地方,时倾尘大袖一挥,催动内力,顷刻放出百余只纸鸢,这是建安盟网络消息的机关秘术。 一只,一年可得消息。 十只,旬月可得消息。 而百余只,只消一日。 第57章 叶三郎送走砚墨,顺路去临街的糕饼坊买了各色精致小食,什么金玉羹,什么酥琼叶,什么神通饼,什么玉露团,什么透花糍,沈衔月还是恹恹的,没有食欲,一口也不愿动。 第80章 叶三郎拎着食盒,长身玉立,眉目慵懒,笑着戏谑道。 “美人,你究竟是怎么了?不吃也不喝,再这么下去,可真要憔悴成病美人了。” 沈衔月轻轻垂下眼睫。 “你从哪儿找的郎中?” “从府衙。”叶三郎乜她一眼,端的是几分探寻,“美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随口问问。” 方才,砚墨来给沈衔月瞧病时,帘子是垂拢的,加之砚墨怕羞,不敢抬眼,故而并没有发现帐内的女子就是燕王府的表姑娘,而沈衔月却在砚墨进门的一刹那,就听出了端倪。 她记得砚墨的声音。 如果砚墨在这儿。 那个人,也一定在这儿。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是为自己而来吗? 他知道不知道,自己没有死?他知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知不知道,自己就在凉州城? 沈衔月心里乱乱的,如同斩不断的麻丝,一根又一根牵扯着她往回走,当日拾仙殿走水,她之所以弃他而去,一则,是因为对他太过失望,二则,她也是知道,凭他的本事与手腕,定然不会有所损伤,凭他的野心与志向,定然不会让自己困于一个“情”字。 她相信他。 所以她才敢离开他。 可是即便如此,当她打听不到他的丝毫消息时,她还是不由得慌了神,他会不会受伤?他会不会因为自己断了生念?他会不会真的真的从此以后,就连一丝音信也没有了? 沈衔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挂念着他,明明,她都已经不喜欢他了呀,明明,她都已经决定往后余生再不相见,为什么,她还是会挂心他的安危,留心他的消息。 她想不通…… 这是为什么……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叩门。 “叶公子,请您和娘子下来一趟。” 叶三郎眉头微皱,随手推开了门。 “什么事?” 店小二陪着笑。 “府衙的长吏大人说要重新整理黄册,故而,要请店内的客官全都下楼,一一登记造册。” 叶三郎闻言,面上露出几分不耐。 “美人身子不好,怎经得起这番折腾,再说,你这店里来来往往的,全是四海八方客,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有,万一美人被那起子腌臜气味熏坏了可怎生是好?不去不去。” 店小二苦哈哈地弓着身子。 “公子,我们也不想劳动诸位衣食父母,但这是府衙的命令啊,您行行好,别难为小的。” 叶三郎挑眉一笑,有了主意。 “100两,如何?” 店小二没反应过来。 “什么100两?” 叶三郎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这位小兄弟,我给你100两银子,权作辛苦钱,你收了银子,帮忙想个法子,让我们免了这一遭折腾,如此两全其美,岂不好嘛。” 店小二脸上写满了震惊。 “100两?!” 要知道,就算现在把这家客栈给卖了,也换不了100两银子,店小二要是有了这100两银子,不说飞黄腾达,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再也不用给人当牛做马了。 叶三郎见他不作声,又是一笑。 “无妨,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店小二连忙撑住门,拦着不让他走,这样的人,可不能放走,这是财神爷,活祖宗啊! “不不不,公子,我愿意,我愿意,我来想办法,您和娘子安心待着,哪儿都不要去。” 叶三郎微一颔首。 “多谢。” * 府衙。 银丝炭在炉内“噼啪嗞啦”作响。 时倾尘裹着狐裘大氅歪在窗侧,桐油纸外,青松在漫天风雪中泼染出一片片波光墨影,他指节轻叩黄册,袖口滚金的流云纹被炭火映得忽明忽暗。 “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了么?” “是的,我们查遍了凉州城内的大小客栈,凡是近一个月客居于此的女子全都在此了。” 时倾尘眸光凝滞片刻,忽将黄册掷向暖炉,猩红火舌顷刻间吞噬了半卷,迸溅火星点点。 凤箫伸出手欲拦,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堪堪救回支离破碎的若干焦烂残页。 “少主,兄弟们费了一整宿的工夫,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怎么说烧就烧了?” “这里没有她,重新再查。” 凤箫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说。 “少主,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就不在这儿,她早就死了,死在长安,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如果她没死,为什么这些时日以来音信全无?为什么寻了这么久,连个影子都没有?” 时倾尘指节死死锁住纸鸢。 “建安盟传回来的消息不会有错,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她只是不想见我。” 凤箫看见他憔悴的病容,心痛不已。 “少主这又是何苦!好!我再去查!” “罢了。”时倾尘轻轻摇头,嘲弄地扯了下唇角,将纸鸢小心翼翼拢入袖中,仿佛那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样东西,“不妨事,只要她还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不查了吗?” “不查了。” 时倾尘喉结滚动了一下,朔风肆涌,拨动着檐角高悬的冰河铁马,击荡出一声又一声的清寒料峭,在一片朦胧的松风雪影之间,他缓缓阖上了眼,“国难当头,战事在即,这些,权且放一放,只要我守住了凉州,也便守住了她,来日方长。” “那,若是一直找不到呢?” “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 驿馆。 今日是冬至。 叶三郎在屋子里支起了暖锅,因为沈衔月胃口不佳,他并没有下太多荤腥之物,下的,多是竹笋、蔓菁、露葵、春韭、荇菜、黄梁之类的清淡食材,佐以精酿料汁,倒也别有风味。 沈衔月从前没见过这种新奇的吃法,倒是难得的好胃口,吃了一整碗的粟米饭,饭后,又动了一二勺的奶酪浇鲜樱桃、樱桃毕罗、酥山,脸上总算有了点红润之气。 叶三郎抬腕斟酒,琥珀色的酒水卧于海棠花形滑石杯口,映出点点烛火辉煌,他笑着把酒盏递到沈衔月跟前,“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美人,能饮一杯无?” 沈衔月接过,浅浅抿了一小口,举盏道,“叶公子,这段时日,多谢你的照顾。” “欸。”叶三郎往后欠了欠身子,“美人,你不要说这些感谢的话,肉麻得很,再说了,你感谢来感谢去也没甚么意思,我只怕你话头一转,就要跟我就此别过了。” 沈衔月笑了笑,“也是,空口白牙,终是少些诚意,不如这样,我给你弹支曲子,如何?” “好呀!”叶三郎拊掌称快,“能听美人弹奏一曲,叶某,三生有幸。” “只是一路匆忙,并未把琴带来。” “这有何难,美人等我一下。” *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叶三郎便抱琴回来了。 “怎么样?美人可还满意?” 沈衔月唇瓣轻抿了下。 “满意,你想听什么曲子?” “你弹什么,我就听什么。” 沈衔月抬指拂过琴面,飞雁掠影,冰弦潋滟,她有刹那的恍惚,前世今生,忽然而已矣。 “《潇湘水云》,如何?” 叶三郎理了理袖袍,坐得端正。 “但为君,倾耳听。” * 果如时倾尘所料,北凉兵马看见城内炊烟阵阵,似是一片欣欣向荣之象,尝试攻城未果之后,便不敢再轻举妄动,眼下,凉州城的危机暂时解除,时倾尘也算松了口气。 仗,不是不能打。 只是上一世,他已打过太多次,这一世,他不愿意再看到血流成河的景象,史书工笔,寥寥草草,能够留于后人的,不过是各有所谓的胜负成败,无足轻重的几个数字而已,可是,在这一场盛大悲凉的荒芜之下,却是真真切切一个个生命的泯灭,一个个家庭的破碎。 什么是胜? 什么是败? 终究是,纸上苍生而已。 所以,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换来城内百姓安乐,时倾尘心里还是有几分欣慰的,在当地长吏的盛情邀请之下,时倾尘答应了今晚出席庆 功宴饮,崔副将当然也在旁陪同。 “上次那个庸郎中,可查出来个究竟了?” “查出来了,那人原是个冒牌货,并不是真正的庸郎中,打着庸郎中的旗号招摇撞骗,若不是公子叫人去查,我们还被蒙在鼓里,白白让他祸害了无辜百姓。” “所以他并不姓庸?” “嘶,这个人倒也姓庸,却不是凉州城口耳相传的那个庸郎中。” “这样子的事情也能搞混么?”时倾尘微微蹙眉,“医者,民生之大事也,将士们在边疆出生入死,为的,是守卫一方百姓,行医者在民间救死扶伤,为的,同样是一方百姓,像这等招摇撞骗之徒,若不严惩,怕会坏了凉州城的风气,也寒了真正悬壶济世者的心。” 第81章 “是,公子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把他捉拿归案。”长吏抬袖揩了下额头上的汗,转移了话题,“公子,您有什么饮食上的忌口么,最近城内一家酒楼推出了一种名唤暖锅的饮食,很受百姓的欢迎,我瞧公子也是畏寒之人,不如,我们挑个空闲日子,去尝尝这家的暖锅?” 时倾尘并不在意这些微末小事。 “都可以,你们随便安排就是。” 长吏松了口气。 “好,到时候我派人来接公子。” 第58章 叶三郎走到沈衔月门前,抬腕轻叩。 “美人,醒醒,日中啦,快起来啦。” 沈衔月在榻上翻了个身,嘟嘟囔囔。 “我困,你别吵,让我再睡会儿。” 叶三郎把门推开一条缝,撑着门框。 “再不起来,我可就进来喽?” 沈衔月用被衾蒙住头。 “随便你。” 叶三郎虽这么说着,目光却投向了门外,听她这般作懒不肯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小懒虫,你知不知道,大的不好教坏小的,你总睡懒觉,会把肚子里的孩子睡傻的。” 沈衔月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真的假的,你吓唬我呢吧。” 叶三郎语气端得散漫。 “假的,你继续睡,等你睡醒睁开眼睛,一个半大孩子管你叫娘,省的你再辛苦生了。” 沈衔月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一下子坐起来,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被人叫娘了。 “不不不,我不睡了,太吓人了,你陪我去把这个孩子打掉吧,我真的不想给人当娘啊。” 叶三郎抄着手,神情颇有几分玩味。 “我也好奇,你这么一个人,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一定很好玩。” 好玩? 这是什么话? 她的孩子是玩物么! 沈衔月披衣起身,趿鞋下榻,她这会子半睡半醒,巴掌大的小脸红扑扑,气鼓鼓的。 “叶公子,人言否?” 叶三郎忍俊不禁,抬指刮了下她的鼻尖。 “美人别气,我跟你开玩笑呢,走,我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保证你会喜欢的。” “我要是不喜欢呢?” “不会的,相信我。” * 酒楼前。 沈衔月瞠目结舌。 “这,该不会就是你说的好东西吧?” 叶三郎得意一笑。 “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呀! 可太喜欢了! 这谁能不喜欢呀! 眼前,一座酒楼巍峨耸立,朱漆抱柱,琉璃瓦当,歇山顶飞檐瑞兽斜依云霄,风过处,花灯下的鎏金流苏玲玲作响,这还没到饭点,门前车马已是络绎不绝,宾客如织,摩肩接踵,热闹非凡,酒楼的匾额上,书着“衔月楼”三个大字,笔走龙蛇,气势恢宏。 沈衔月微微一怔。 “衔月楼?” 叶三郎勾唇一笑,乜她一眼。 “嗯,权当是送给你的礼物。” “真的送我?” 沈衔月只觉得不可思议,她听过送人珠宝头面的,听过送人绫罗绸缎的,听过送人奇珍异玩的,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把这么大个酒楼当作礼物送人的,这座酒楼金碧辉煌,玉砌雕阑,又是处在凉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少说也得有上千两银子吧,她一时有点琢磨不过来,他怎么这么大方,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他为何要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 “叶公子,你不会见一个送一个吧?” 叶三郎闻言轻哂。 “美人,我只是有钱,又不是傻子。” 沈衔月被他逗乐了,掩唇笑将起来。 “亏你怎么想的,才来这么几天,就在这儿置办了一座酒楼。” “前两日,我瞧你胃口不好,就琢磨着你爱吃些什么,我好让人去做,那天发现,你挺爱吃暖锅的,偏生我跑了凉州城的几条街,也没找见一家有暖锅的,后来我一想,既然没有,我何不自己开一家,这样既能让你吃得开心,还能玩着就把钱给赚了,两不耽误。” “那你就不怕连本都回不了?” “美人也太看轻我了,我可是商贾之人,不赚钱的生意我怎么可能会碰?”叶三郎撩起珠帘,微一偏头,似笑非笑地说,“赚不赚钱,美人进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何须进去。 帘子被撩起来的瞬间,便听得里面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之声,嘈嘈切切,不绝如缕。 伙计瞧见是自己东家,连忙迎上前来。 “这位是公子的朋友么?” 叶三郎这回倒是难得的没有嘴贫。 “是不是,是什么,你问她。” 沈衔月抿抿唇。 “嗯,朋友。” 叶三郎慵懒挑眉,没有作声,二人走到楼上的雅间,叶三郎从袖中抽出一页纸,递给她。 “签了这个,这家酒楼就是你的了。” 沈衔月扫了一眼。 “地契?你真要把这个酒楼送给我?” “笑话,谁还骗你不成,你去生意场上问问,我叶某人说话,什么时候不是响当当的,美人,我原本是想要等你生辰那日送给你的,后来转念一想,择日不如撞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谁知道过了今天,又会发生些什么,索性,便今日送给你了。” 沈衔月反手把地契推回去。 “谢谢叶公子,只是无功不受禄……” 叶三郎笑着打断她。 “美人,你若是觉得不好意思,给我一个名分吧,也不枉,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 沈衔月对他的调侃早已见怪不怪,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抬腕晃了晃樽中清酒。 “好啊,封你为掌勺大使,如何?” 叶三郎笑而不语,良久方说。 “美人,你明知道我真正要的是什么。” 沈衔月也笑了一下。 “你也明知道,你要的,我给不了你。” * 时倾尘从案牍间抬起头时,才发觉天色早已黯淡了下来,暮云沉如泼墨,朔风卷雪叩窗,凤箫抱着剑,坐倚着一旁的廊柱,哈欠连天,昏昏欲睡,连眼皮都耷拉了下去。 “凤箫,崔副将和卢长吏可有来过?” 凤箫猛然惊醒,揉了揉眼睛,一脸懵。 “啊?什么时辰了?” 时倾尘兀自摇摇头,这个凤箫,先前还说到了时辰叫自己呢,他倒是先睡过去了。 “罢了,我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凤箫这会子才反应过来,忙说。 “少主,天刚擦黑的时候,卢长吏着人来请,我按照少主的吩咐,跟他们说了,让他们先去,您把军机处理完了就过去,他们不肯,非要等您一起,估计这会子他们人还在堂屋。” 时倾尘微一颔首。 “那我们快些,别叫人家久等了。” “嗯嗯!” * 酉时三刻,长街渐次亮起灯火,风雪愈急,市声愈沸,整座凉州城恍若浸润在了暖融融的人气里,时倾尘撩起窗纱屉子,入眼一片锦绣繁华,货郎竹架上缀满兔儿灯,妇人云鬓间的红绒花沾染了细碎薄霜,几个孩童举着糖人儿,穿过车马扬起的雪尘,笑着,闹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座酒楼跟前停住,杳杳夜色裹着碎玉金琼,飞坠檐角,花灯在风中倾曳而动,旋转间,将潋滟华光泼在积雪的青石阶上,更映得红似火,明如昼,来来往往的胡商锦裘压着酒香,掀帘出入,远远的,听得楼上琵琶弦挑破喧嚷人声。 时倾尘仰脸望见门上匾额,不觉一怔。 “衔月楼?” 卢长吏瞧着他古怪的神色,有些诧异。 “不错,就是这家衔月楼最近推出了暖锅,很受百姓们的欢迎,公子莫不是来过这里?不应该啊,我记得这家酒楼才开没两天,公子这段时间一直忙于军机要务,连门都不曾出过。” “不。”时倾尘错开目光,轻摇了下头,“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原来如此。”卢长吏笑了一笑,“那,一定是顶要紧的故人了。” 时倾尘没有应声,只抬步往酒楼里走去 ,卢长吏见状,连忙跟上,几人穿过热闹的大堂,上了二楼,正要往三楼去,却被伙计给拦了下来。 “几位爷,三楼的雅间空了。” 卢长吏立时冷了脸。 “放屁!我昨日就跟你们订好了,你们怎能临时变卦?你可知你面前的这位公子是谁?若不是他,这座凉州城早就沦入敌手了,叫你们东家出来!我倒要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伙计心里一阵阵发虚。 “不好意思官爷,不瞒您说,三楼的雅间原本都为您安排好了,只是我们东家临时请了要紧的客人过来,还不许我们上去打扰,要不,我再去找东家说一声?” 崔副将挥了挥手。 第82章 “还不快去。” 时倾尘微一抬手。 “无妨,三楼的雅间没有了,二楼不是还有吗,一顿吃食而已,不必为难他们。” 卢长吏哪里肯依。 “不成,公子,正所谓客随主便,您既来了凉州城,我决不能让您受半点委屈。” 正说着话,伙计已经把叶三郎给请了出来,时倾尘瞧着眼前这人,觉得有点面熟,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倒是叶三郎先把他给认出来了。 “原来是你,早说啊,这不是巧了!” “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么,哈哈哈,那日,美人害喜害得厉害,我急着去寻郎中,结果被巡逻的府兵捉到了府衙,亏得你在,还帮我找了郎中,我一直说要感谢你,今日可算有机会了。” “记起来了,你娘子如何了?” “好多了,吃东西也有些胃口了,只是心情总还不大好。”叶三郎指了指楼上,笑道,“这不,今天带她出来散散心,又忌讳酒楼里人多口杂,这才交代伙计,说三楼没有空位了,既然你有用处,随我上来便是,我给你们安排,今日这顿饭,不拘多少,我都请了。” “你家娘子在这里,我们怎好搅扰,不必劳烦,我们吃一口就走,你快去陪你家娘子吧。” “不妨事,美人吃多了酒,睡过去了,正好我陪你们吃杯酒,聊作谢意。” 叶三郎引着几人上了三楼,点了一桌子的菜,又叫了一壶酒。 “还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 “直接叫我的名字‘叶三郎’就好。” 时倾尘思忖着问,“叶公子,你这酒楼的‘衔月’二字倒是新奇,可有甚么出处?” 叶三郎勾眼一笑,“不瞒你说,倒还真有出处,只是不可为外人道也。” 时倾尘见状,也便不好再问,几人吃吃喝喝,一晃眼已是戌时二刻,叶三郎还要留客,几人都说再晚只怕就赶不上宵禁了,故而起身作辞,叶三郎便送几人出去。 下楼时,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乏了,先回去歇着了,等你们东家回来,跟他说一声。” 这个声音! 时倾尘错愕抬眼。 五彩摇曳,十色竞华,贴金红纱的栀子灯映在光洁明亮的梓板上,一圈圈地打着转儿,她站在灯火阑珊处,一只手扶着阑干,一只手搭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这张脸。 这个人。 不是她。 又是谁? 他的喉咙又紧又涩,发不出一点声音,垂在衣侧的指节不自觉蜷了蜷,刹那间,他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他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与她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么一番情状。 第59章 沈衔月扶着阑干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她没说话,纤长的睫毛轻轻垂拢,凝望着男人的眉眼,灯花落处,他潮澄的发丝勾勒出碎金子的朦胧光晕,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郎渐次重叠。 今夕复何夕。 唯恐在梦中。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清冷的眼,泼墨的发,折竹的腕骨,冻玉的眸光,松风水月,若披云雾,一般无二。 只是,清瘦了好些。 叶三郎犹自不察,笑着上前给她介绍。 “这便是上次帮你请来郎中的公子。” 沈衔月肤色白如桑纸,唇色却红。 “妾,多谢公子。” 时倾尘闻言,眸光掠过一丝灼痛。 只有已经出嫁的女子才会自称为“妾”。 她…… 难道她…… 难道她已经…… 时倾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从她的眉眼处缓缓下移,他移得是那样的慢,那样的轻,却是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直到看见她手掌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收回视线,唇渐次抿出一个凄凉的弧度,他竟是松了一口气,仿佛悬颈之剑骤然划开脖颈,刺破胸腔,峥嵘剜骨的风肆虐着涌入喉管,他短暂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双唇微动,声音清冷又僵硬。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叶三郎终于觉出一丝不对劲。 “你们两个认识?” 沈衔月仰起脸,深吸一口气,抬腕挽住了叶三郎的胳膊,眉眼间扯出一抹笑。 “认识,夫君,这位是我的表兄。” 叶三郎整个人都懵了,他偷偷垂眼,瞧见她的胳膊就这么挎在自己的胳膊上,他不敢相信幸福竟来得如此突然,等等,她刚刚叫自己什么,夫君? 时倾尘神情还算平静,无人知,宽大的袖袍之下,他死死叩住掌心,任由指节攥破肌肤,洇洇鲜血沿着纹络流淌,一滴又一滴坠入虚空,灯花落尽,在他的心头烧出一个灼热的洞。 几家欢喜几家愁,另一边,叶三郎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席卷。 “美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衔月的视线一直在时倾尘身上。 “自然当真。” 叶三郎简直快高兴疯掉了,富家出痴儿,他这辈子什么都有了,只有她,他从北凉追到长安,又从长安追到江南,来回横跨了大半个疆土,却始终无法俘获她的芳心,他本已不抱什么希望,不承望,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竟然有这样的好事落到了自己头上。 “美人,我,我真是……” 沈衔月开口打断了他。 “还不去敬表兄一杯酒。” 叶三郎虽然不大清楚沈衔月为什么突然愿意接受自己了,不过这不重要,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刚刚叫自己夫君,她刚刚叫自己夫君啊! 这一刻! 他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这位公子!啊不不不!”叶三郎拎起酒壶,走到时倾尘跟前,恍然不觉时倾尘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他揽着酒壶,笑着拱了拱手,“大舅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对美人好的,哦对了,以后大舅哥若有什么需要银钱的地方,尽管吱声,我们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套。” 说罢,叶三郎便要一饮而尽。 时倾尘倏然抬腕,夺过叶三郎手中的酒壶,他不理会叶三郎困惑的目光,只管望向沈衔月,哑声说,“衔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他要她亲口告诉他。 别人说的他不信,也不愿信。 沈衔月默了默,忽而折身回行。 “随我来。” 时倾尘迅速抬步跟了上去。 一时间,当地只剩下一脸懵的叶三郎,还有同样一脸懵的崔副将和卢长吏。 三个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却又实在没什么好说,互相礼貌一笑,随机各自散开,一人倚着一处横梁,抱着膀,继续保持沉默。 * 雅间内。 时倾尘长腿一勾,“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不等沈衔月反应过来,男人灼热的气息陡然涌上来,淹没她的发心,窒息她的喉腔,那样烫,却又那样冷,“你和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松开我……” “回答我!” 沈衔月鲜少看见时倾尘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二人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她像是落入囚笼的小兽,又嘶又咬,可落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些无足痛痒的小打小闹,她挣脱不开,终于放弃,在他怀里絮絮喘着气,哂笑道,“那个人?你说叶三郎么?” 他怒火中烧。 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时倾尘修长如玉的指节钳住她的下颌,却又在她蹙眉的瞬间,不自觉放轻了些许力道,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弄疼她,“什么三郎四郎的,我看,他就是个大尾巴狼。” “嗤。”沈衔月听见这般浸着醋意的腔调,兀自觉得好笑,她顺着他的力道,抬起眼来,“他是大尾巴狼,你又是什么?时倾尘,在我心里,你还不如他呢。” 时倾尘蓦地拦腰将她掠起,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面颊之上,那缕好闻的松月香仿佛被掷在了炭火里,再不见丝毫的冷冽沁香,余下的,唯有滚烫与灼热。 “我不如他?我哪儿不如他?” 沈衔月半个身子悬空,心跳密如鼓点,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她的呼吸渐次不稳,却还强撑着梗起脖颈,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一字一顿地说。 “你哪儿,都不如他。” 话未落。 他蒙着薄茧的大掌扣住她的后颈。 沈衔月被迫仰起脸,她感觉自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欲坠,再也飞不起来,在眸光撞入他深邃而又破碎的瞳孔的瞬间,她心一惊,下意识垂了垂眼睫,便见他拇指自下而上,粗粝地抹过自己的唇瓣,稀薄的空气里夹杂着刀戈剑弩的铁锈味,还有沙场厮杀的血腥气。 一次比一次重。 一次比一次深。 他忽低头,带着几分惩罚的意味,狠狠地吻了下去,像是要将她吃掉一般,她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捶打着他的肩膀,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反而吻得更凶了。 第83章 “时……” 时倾尘哪里容她说话,他一只手囫囵抱住她,猛地将人抵在了屏风上,眸中碎玉淬了火,星星点点,欲壑难填,指尖在她的唇齿间打着转儿。 “他,碰过你这里么?” 沈衔月毫无防备地磕在屏轴上,她吃痛,蓦然红了眼眶。 “时倾尘,放手,你弄疼我了!” 是么…… 他弄疼她了…… 可她有没有想过自己比她还疼…… “回答我,他,碰过你这里么?” 沈衔月把脸偏向一旁,檀口微张,不住喘息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时倾尘看见她这个样子,眸色一沉,恍若夜色之中的点点渔火,顷刻间,便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他指尖下移,揉搓着她的寸软,哑着嗓音,再次问道。 “这里呢?碰过么?” 沈衔月被他勾得满面潮红,浑身燥热,她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到他的怀里,就会不由自主起反应,好羞耻啊,她偏开头,努力不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时倾尘垂眸望着怀中人泛红的眼尾,心头那股肆虐的狂风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一般,再也无法放浪分毫,他住了手,喘着粗气,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挫败又无力。 “为什么,衔月,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知不知道,他差一点以为她死了,他差一点就要随她而去了,在他心碎欲死痛不欲生的那些夜晚,他唯一的心愿便是她好好活着,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她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怀中却有了别人的骨血,甚至当着他的面儿唤另一个人夫君。 沈衔月哽咽了一下。 “你问我为什么?好啊,我也想问问你这是为什么,时倾尘,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建安盟的盟主,你是当今圣上的儿子,在你的心里,我算什么,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你同我又有什么好谈?!” 时倾尘微微一怔。 “这些话是谁同你说的?” 沈衔月冷冷一笑。 “怎么,被我戳破了么?” “衔月,我没有骗你,我的母亲是建安盟的盟主慕容蝉,我的父亲是燕王时玄朔,至于你说的那个圣上,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时倾尘手背上青筋虬起,“上一世,你就不肯信我,这一世,你依旧不肯信我,我在你的心里便是如此不堪么?” “上一世?你早就恢复记忆了是不是?”沈衔月望着他心虚错开的眸光,嘲弄地勾了勾唇角,“那么,你怎么解释拾仙殿里的那座枯井,为什么石壁上会刻着陛下和你母亲的名字?时倾尘,上一世,你同我说你是什么茶商之子,这一世,你又说了这些话来唬我,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骗子!叶三郎就是比你强,比你好,至少他不会扯谎骗我!时倾尘,你给我听好了,就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沈衔月也不会嫁给你!” 时倾尘霍地攥住她的手腕。 “你给我再说一遍。” 沈衔月抬眼与他对视。 “再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是一样,时倾尘,你给我听好了,我沈衔月永远不会嫁给你!” 他气急,再一次将她抵在屏风之上,却在下一秒,听见了她宛转低吟的声音。 “时倾尘……我疼……” “你怎么了?” 沈衔月鬓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肚子疼……” 她这样子,不似作假,时倾尘慌了神,顾不得同她算账,打横抱起她往外走。 “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找郎中!” 第60章 “砰”的一声。 叶三郎看见破门而出的时倾尘,愣了一下,赶紧上前一步。 “大舅哥,美人她这是怎么了?” 时倾尘眸色阴沉,冷冷乜他一眼。 “边去,谁是你大舅哥!” 叶三郎懵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他也没做什么啊,怎么就把这位大舅哥给得罪了? 时倾尘瞪着眼前的“大尾巴狼”,气不打一处来,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痛打一顿,下一秒,他的玄色风氅被人往下一扯,他垂眸,怀中人儿发丝微乱,薄汗缀珠,轻轻摇着头,他觉出了她的袒护之意,心中更是忿懑,奈何崔副将和卢长吏就在一旁,其中还有一个是魏不疑专门派来监视他的,有些话,不好明说,他眼睫微拢,掌心扣住她的腰肢,还是那样的细,那样的软,根本不像怀有身孕的人。 “表妹,你当真心仪这小子?” 叶三郎闻言不忿,“我瞧你我年岁都差不多,我怎么就成这小子了?大舅哥,我也不曾得罪过你,更不曾得罪过美人,你何必如此冲我发脾气,你……” 时倾尘眼神像刀子一样,欻地扫了过去,只一眼,就把叶三郎没说完的半截话击个粉碎。 沈衔月原本不疼,只是瞧他刚刚气成那个样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称病讨饶,不承望,他竟是跟个火药桶似的,一碰就着,眼看剑拔弩张,势头不妙,她不想让这两个人打起来,一个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一个是她的救命恩人外加债主,不管谁受伤,她都会难过的。 这一声“表妹”,却是忽而让她有了对策,他方才为何没有当众发作,偏要随她进屋,即使盛怒也一直压着声调,如今,他显然已是气急,却还是没有戳穿同她的真正关系,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在场之人中,有他忌惮防备之人,只要有这个人在,他便不敢做得太过分。 这样想着,她不自觉松了一口气,白皙纤长的葇荑搭在他的肩头,发丝覆耳,轻声低语。 “表兄,你的属下可都在这儿看着呢,你可别失了分寸,叫人白白 看了笑话。” “分寸?”时倾尘微微眯眼,这个女人,竟然敢威胁自己,她知不知道这是在玩火,他的唇角扯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手上稍稍用力,就把她的唇瓣带到了自己跟前,大手一挥,宽大的氅衣将两个人的下半身遮了个严实,隔着纤薄的布料,他的指尖在她的敏感地带游走。 “表妹说的,可是这个分寸?” 沈衔月哪里受得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挑逗,她紧抿桃瓣,眼尾处晕开了一抹潮红。 “松开……” 叶三郎站在侧面,虽然瞧不真切沈衔月的神态,却是隐隐猜到了她不舒服。 “美人,你怎么了?” 沈衔月攥着衣角,这个人做生意不是挺精明的吗,怎么到了这种事上,竟如此迟钝。 “叶公子,你不要过来!” 两个人的锦袍松垮堆在腕间,底下,已然泛滥成灾,一片泥泞,时倾尘微微俯下身子,星眸似乎挑染了胭脂,漾着潋滟的流光,“表妹怎不看我?”他的嗓音低哑含笑,沿着她的耳廓轻拢慢捻,脉脉抚弄,勾得她又酥又痒,“莫不是这个分寸还不够,要再深些?” 沈衔月喉间溢出半声呜咽,又咬住唇瓣咽下,太羞耻了,实在是太羞耻了,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指尖揪皱了衣衽上的勾线,喘息着说,“够了……够了……” 时倾尘挑眉,身子倾得更低了些。 “可是,我还没有够,怎么办?” 沈衔月再也忍不住,低骂。 “大尾巴狼。” 时倾尘微微一怔。 “你说什么?” 沈衔月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反正每次跟他在一起,脸都丢尽了,没有一次是有颜面的,她秉着破罐子破摔的信念,索性畅所欲言,一吐为快。 “我说,你才是那个大尾巴狼!” 不料,他不怒反笑。 “是么?” 她莫名有些慌张,往回缩了缩。 “你要做什么?” 他眼角藏着坏,轻轻把她一掂。 “带你去瞧病。” * 叶三郎不太理解,为什么瞧病不在驿馆,偏偏要绕远来府衙,不过他看沈衔月都没有说什么,也便只得跟着来了,一路上,他瞧着时倾尘和沈衔月两个人的情状,心里终于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叶三郎并非痴儿,只是此前,他的心一直系在沈衔月的病上,加之沈衔月和时倾尘两个人又以表兄妹相称,他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不曾往这个上头想。 难道…… 这个人就是美人腹中孩子的生父…… 崔副将策马并辔,正在为难,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把此事写进呈给大将军的奏报里,要是写的话,又该怎么写,写尘公子喜得外甥或者外甥女?嘶,不行,他还得斟酌斟酌。 卢长吏跟在后面,他望了眼前头的车轿,眉头不自觉皱了一皱,唤来办事的差役。 “没有官轿了吗?怎么用了喜轿?你看看这大红大绿的,成何体统?!” 差役低着头。 “大人,若要官轿,需从府衙征调,这么一来一往,怕耽误了病情,不得已才用了喜轿。” 第84章 卢长吏烦躁地摆了摆手。 “问你什么,总有说的,行行行,等着吧,要是尘公子怪罪下来,有你好受的!” 差役觉得委屈,小声分辩着。 “这车轿本来也不是给尘公子坐的啊,他不是骑马来的吗?怎么回去偏要坐轿?” 卢长吏“嘶”了一声。 “欸,也是啊。” * 车轿内。 金绢绫行帐遮挡出一个密闭的空间,沈衔月两手撑着舆座,小心翼翼地往边上挪了挪,时倾尘余光瞥见她蹑手蹑脚的样子,不觉挑眉。 “躲什么?” 沈衔月轻抿着唇,抬腕撩起绣鸾络带。 “谁躲了,我瞧瞧窗外的风景。” 时倾尘垂眸在她的裙裾间淡淡一瞥,唇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他从怀中摸出一方巾帕,递了过去,“这里没有外人,擦一擦吧。” 沈衔月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擦什么?” 时倾尘勾眼一笑。 “你说呢?” 沈衔月后知后觉,腾地红了面颊。 “大尾巴狼!” 时倾尘凑上去,眉眼含笑。 “再说一遍,我爱听的。” 珠光浸透绣帘,璎珞流苏轻晃,松月香的味道沁入鼻息,她不自觉往后躲闪,一个不稳,脑袋就要磕在车壁上,他眸光微动,身子前倾,探出的手拢住她的发心,替她挡了下来,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她的脸更红了,把巾帕往他的身上一掷。 “谁要你的帕子,脏得很!” “脏?” 怀中人温香软玉,欲说还休,他的气息渐次不稳,指尖缓缓摩挲她红肿的唇瓣,莹润的贝齿,轻颤的眼睫,潮润的眼尾,“帕子是脏了些,不如我用手帮你擦拭,可好?” 沈衔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用……手? 她看着他挽袖的动作,竟像是要来真的,内心一阵阵崩溃,苍天啊,能不能把那个不染纤尘的燕世子还给她,她现在真是后悔不迭,当初搭错了哪根筋,为什么要去撩拨他。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瞧着她慌张的模样,躲闪的眼神,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他不过是说着玩玩罢了,此地人多眼杂,他总不至于这般把持不住,更遑论她还有身孕在身,他握住她的手腕,动作轻柔。 “我帮你。” 某个地方,温凉的触感勾得她一阵阵颤栗,她哆嗦指尖,缠住他手中巾帕。 “有没有可能,你这样帮不了我。” 他愣了一下,垂眸,巾帕已然湿了大半,可那个地方流出来的却是越来越多。 “嗤。” 沈衔月忿忿嗔骂。 “笑什么笑?!还不都怪你?!” 时倾尘笑着把巾帕丢在她的手里。 “你自己来吧。” 沈衔月才要动作,却见他就那么抄着手,斜倚车壁,目光赤裸裸地落在自己身上。 “你……转过去……” 时倾尘微挑眉。 “转过去做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 沈衔月的小脸比熟透了的果子还红。 “大尾巴狼!” 时倾尘笑了笑。 “等你瞧完病,身子没有大碍了,我再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尾巴狼。” * 府衙。 郎中来得很快,他原就是那个真正的庸郎中,正要给沈衔月搭脉,沈衔月却以怕羞为名,请他去了内室,时倾尘才要跟进去,沈衔月扶门回眸,莞尔一笑。 “表兄,你我虽是兄妹,却早已过了同席之年,这样的事,你一个外男,还是不宜听的。” 当着众人的面儿,时倾尘不好说什么,可他熠熠生辉的眸子里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 “你给我等着!” * 内室。 沈衔月微微一笑。 “郎中,请问我这病如何?” 郎中蹙了蹙眉,诊了又诊。 “娘子脉象平稳有力,并无病症啊。” 沈衔月拢袖收腕,肃了肃神色。 “郎中可知,日前在这城中,有人冒充郎中的名号,专行坑蒙拐骗之事,我若是听信了他的话,只怕孩子就保不住了。” 郎中闻言,面有愧色。 “此事,老朽也听说了,很是抱歉。” “郎中若真抱歉,就帮我一个忙。” “娘子请说。” “门外那人,原是我夫君,可他喜新厌旧,我们成亲没几日,他就另寻新欢,满嘴谎话,我存心要气一气他,所以,等下若是他问起胎象如何,烦请 郎中说我身子孱弱,受不得惊,若是他问我怀了多久的身孕,烦请郎中减去半个月,这样也算帮我出了一口气。” 第61章 郎中微有不解,捋着胡须说道,“娘子生气,我能理解,托我扯谎,说自己身子孱弱,受不得惊,我也能理解,只是,不知娘子为何要减去半个月的妊娠时间,这有什么讲头吗?” 沈衔月垂眸,作羞赧状,“郎中有所不知,我夫君是个纵欲无度的主儿,我们夫妻二人久别重逢,他整日缠着我不放,我这一日日地腰酸腿软,实在是受不住了,不是都说,若是刚怀孕时,胎象尚未稳固,不宜行房事吗,我想用这个牵制一下他,只盼着他,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多少能有所顾忌。” 这一席话,听得郎中老脸通红,他在凉州城行医多年,什么样的患者没见过,什么样的奇葩事没听过,这般大胆不知避讳的女子他还是头一回见,这般纵欲不知轻重的男子他也是头一回见,他就不明白了,这样的闺阁秘事,也是轻易能与外人道的吗?“咳咳咳,娘子,其实你不必说得如此细的,老朽大致明白了,老朽这就去回公子的话。” 沈衔月微一欠身,纤细修长的眼睫掩住了眸底的一丝狡黠,“有劳郎中。” * 正堂。 时倾尘瞧着郎中古怪的神情,内心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可是她有什么不好?” “不是。”郎中正在摇头,想起沈衔月的叮嘱,又忙点头,“啊,是的是的。” 这一番操作,直接把在一旁的凤箫给绕糊涂了,他拧着眉,忍不住插嘴。 “到底是不是啊?” 郎中撩袖拭汗,连声抱歉。 “这天太热,老朽都给热糊涂了。” 时倾尘望了一眼门外,檐角铁马在风中发出空旷的响,此时已是数九寒天,庭中假山早覆了丈尺的白毡,案上烛火倾曳,琥珀的光映得满堂璀璨,疾风遽过,雪片便扑簌簌地跌进槛内,只须臾,就化作一层薄冰,在寂阑的夜色中泛起细碎而又轻渺的波澜。 这天……太热? 时倾尘不理解,但表示尊重。 “凤箫,撤一盆炭火。” 郎中闻言,连忙阻拦,他坐得离门近,要是撤了炭火,他这一把年纪了,还不得受寒啊。 “公子不必麻烦了,实不相瞒,老朽这会儿又有些冷了。” …… 时倾尘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还请郎中直言,她究竟是怎么了?” 郎中瞄了眼凤箫,欲言又止。 “这个……” 凤箫这些日子长进了不少,见状,不等时倾尘吩咐,就利落地出了屋子,还不忘关好门。 “呃,公子,是这样,娘子初怀有孕,身子总有许多不爽利的时候,而且娘子体质孱弱,受不得惊,孕中更宜静养,万不可做太过剧烈的活动,否则对母体,对胎儿都会有损伤的。” 时倾尘蹙眉。 “郎中,什么叫剧烈的活动?” 郎中咽了口吐沫。 “公子,这话,好说不好听啊。” 时倾尘微一抬手。 “不要紧,郎中但说无妨。” 郎中脖子都给憋红了。 “就是……呃……那种事……” 时倾尘原本还在困惑,莫不是蹴鞠、骑马、角抵之类的,及至瞧见郎中这番模样,忽而意识到了郎中说的是什么,他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面上虽然还算镇定,却是早已红了耳根,那抹潮热沿着微微凸起的青筋,一路滑进衣衽。 “知道了。” 郎中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不是来瞧病的,而是来对暗号的,“那,老朽这就告辞了。” “等一下。”时倾尘掩袖轻咳一声,“还有一事要请教郎中,她这胎,有了多久了。” 郎中心说,娘子你还真是神机妙算,赶上你夫君肚里的蛔虫了,什么问题都考虑到了。 “回公子的话,尚不足一月。” 时倾尘闻言,眉心轻轻一跳。 不足一月? 他们分开已有月余,难道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难道这个孩子真是那人的? 错愕、震惊、伤心、愤怒…… 顷刻间,种种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时倾尘痛得几乎不能呼吸,试问这世间,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己的女人同别的男人欢好,更遑论肚子里还怀了别人的种,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宽大的袖袍之下,他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下一秒,“哗啦”一声,杯碟瓷盏尽碎。 第85章 郎中唬了一大跳,他看着毫无征兆崩裂开来的碎瓷片,又看看怫然作怒的时倾尘,心里一阵阵的余悸,不是,这位公子看起来文质彬彬,俊逸超群,怎么发起火来这么吓人,难怪娘子怕成那个样子,这在没人的地方,还指不定怎么折腾娘子呢,果真人不可貌相啊。 医者仁心。 郎中觉得自己有义务劝一劝。 “老朽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 “公子正当盛年,贪恋这些,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老朽作为过来人,须得劝公子一句,物极必反,过犹不及,便是千年铁树也要成朽木,滚滚长江也要成枯辙,公子,还请珍重啊。” 时倾尘闻言,眼神愈发冷冽,内里寒芒点点,像是冰湖中的万千道裂痕,他竭力克制着心里的滚滚翻涌,缓缓开口,声音却已是哑得不成样子。 “本公子自会珍重,烦请郎中去开一些安稳胎象的药。” “好,老朽这就去。” * “砰”的一声。 沈衔月看见破门而入的时倾尘,下意识拽起冬衾,往里缩了一缩,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你,你来做什么?” 时倾尘掌心托着药盏,一步步走到她的跟前,撩袍而坐。 “起来吃药。” 沈衔月抿了下唇,手心已经出汗了,她垂着眸,指尖轻轻地缠着衣带,一圈又一圈。 “郎中说,如果把这个孩子打掉的话,会伤身,所以,这个药我不能吃。” 时倾尘微怔,他上下打量着她,唇角渐次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放心,不是堕胎药。” 其实,沈衔月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折磨他,可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凭什么只许他骗自己,就不许自己骗一骗他,可惜她没有他那么多的身份,没有他那么多的故事,她有的,只是这个孩子罢了,不过她还是有点担心的,担心他一个想不开,万一逼着自己把这个孩子给打掉怎么办,又或者,他偷偷在自己的安胎药里做手脚怎么办? 时倾尘微一挑眉,翻腕间,用药匙挑起她的下巴,“怎么?怕我在里面下毒?” 沈衔月抿着唇,不说话,可她的眼神,却是明明白白地写着,“难道不是吗?” “那你起誓。” “起什么誓。” “说,你若是害这个孩子,必定……” 沈衔月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她舍不得他出事,哪怕只是在誓言中,她也舍不得。 时倾尘轻嗤一声,忽而凑了上去,他撩起细密纤长的睫毛,眸子闪亮又深邃,轻笑道。 “必定什么?不得好死吗?” 只一瞬。 她的手下意识掩住他的唇。 他笑了笑,顺势抬起身,伴随着他的动作,她的指尖沿着他的唇齿滑了下去,硬朗分明的颈线,微微凸起的喉结,起伏不定的胸膛,直到,某个坚硬又滚烫的地方,她瑟了一下,忙收回手,他的身子却已拢了上来,距离在一瞬间拉近,松月香化作点点灼粲,洒落她眉心,不及躲闪,她整个人已经被他拢在怀中,发丝在她的耳后泛起一阵阵酥痒。 “你……”沈衔月手足无措,口不择言,“郎中说了,我身子不好,你不要胡来……” “是么?”时倾尘哂然一笑,扣着她的十指,高举过头,另一只手轻轻抚弄着她的唇瓣,声音掺着质感的哑,“可是犯了错,难道不应该受罚吗?让我想想,我该怎么罚你才好呢?” “我没有……” 话未落,一个沉重的吻覆了上来。 “唔……郎中说了……” 他蓦地松开她,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钥匙磕在碗沿上的脆响,他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整个人罩住,松月香的味道浸满喉咙,裹杂着药的苦涩,欲的灼热。 “咳咳。” 她措不及防,药汁跟着咳了出来,诸褐色在雪肌玉肤上显得尤为 刺目,他下意识挽了挽袖子,才要帮她擦拭,动作倏然一滞,继而勾了勾唇,在她怔愣的目光中,他薄凉的唇犹如春风掠面,拂过她的肌肤,极致轻柔,极致暧昧,伴随着他的吮吸,诸褐的药渍一点点褪了色,朱檀、绾绛、赫赤、杏茶、黄栌、秋香、月白…… 颜色已然褪尽。 亲吻却是愈深。 “郎中说过了……” “我只是喂个药。” 沈衔月微微偏头,瞧见他抚弄过的地方已然泛起大片大片的胭脂红,她脸颊滚烫,又羞又忿,这还不如不擦呢,她推开他,掩袖轻轻一咳。 “药已经吃了,你可以走了。” “怎么?这就撵人了?” 沈衔月拢了拢青丝,趿着鞋子,忙不迭从榻上滚了下来,这个床榻她可是不敢再待了,再待下去,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提着裙摆,跑到门口,把门开得大大的,故意提高了音量。 “公子请回吧。” 时倾尘神情慵懒,唇角勾着笑,她倒是聪明,知道这里是府衙,自己再如何,也不敢在这里对她做什么,他一步步走到门外,衣袖有意无意地擦过了她的。 “晚些,我再来看你。” 沈衔月默默腹诽,哼,我又是不是傻子,明知道你的心思,晚上还留在这儿,你等着吧,你前脚走,我后脚跑,看你到时候来看什么,看空气吧。 第62章 时倾尘才一出门,就发现凤箫躲在廊柱之后,一个劲儿地往这边张望,脖子抻得老长,瞧见自己过来了,竟是一个闪身想要遁走,“站住!” 凤箫偷听了半日的墙角,可算是过足了瘾,他原本以为这两个人正经还得腻歪一阵子,不成想,什么都没干,这就出来了,他一时间来不及逃,被时倾尘逮了个正着,“嘿嘿,少主,你饿不饿?” 时倾尘挑了挑眉。 “我饿,难道你会煮饭么?” 凤箫挠着后脑勺。 “不会,但我可以吩咐他们做呀!” 时倾尘心情不错,懒得和他计较。 “油嘴滑舌,有个差事交给你办。” 凤箫立马站得笔直。 “少主吩咐!” 时倾尘抬指掠起一叶苍翠,霎时间,上头的积雪簌簌流滟,飞花摇落,化于他的掌心。 “魏不疑遣了人来,待会儿,我要去城外大营一趟,你在这儿好好守着,别让人跑了。” 凤箫拍着胸脯保证。 “好嘞,交给我,少主你就放心吧!” * 沈衔月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工夫,终于耐不住,轻手轻脚地挪到门边,伴随着一声极细极轻的“吱——呀——”,隔着虚掩的门缝儿,她觑见,外面雪影寥廓,空无一人。 她松了口气,折回屋内,寻思找个衣裳披上,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狐裘不见了,她翻箱倒柜,寻了半日,终于寻到一件玄青鹤氅,身量比自己的要大许多,她穿上,拖了半尺长,连个手指头也露不出来,把风领毡帽兜上,活像一个衣裳架子,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咒骂。 这个人,长这么高做什么? 沈衔月把鹤氅系好,感觉自己被他的气息包裹了个严实,没来由的,就红了脸,她推门而出,才走了没两步,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树梢传来,乏懒中带着一丝笑意。 她抬头。 枝上少年长发高束,挽成一个弁冠,言笑间,带着未脱的稚气,不是凤箫又是哪个。 “二姐,好久不见呀!”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沈衔月心虚地打了声招呼,拢手裹了裹并不合身的大氅,在雪里一步一个旋儿继续赶路。 凤箫轻哂,从树梢跳将下来。 “这死冷的天,还落了这么厚的雪,二姐打扮成这个样子,是要去哪儿呀,我瞧这衣裳似乎不是二姐的尺寸,不如,我同少主知会一声,给二姐换一件合身的吧。” “不用不用,不去哪儿,我就是在屋子里呆得有些闷了,出来透口气,一会儿就回了。” “那我给二姐找辆车,接上少主,正好他总在府衙里待着,也闷,你们两个人凑个伴儿。” 沈衔月脸都快气青了,这孩子分明就是故意的,她一把掀开风帽,轻轻跺脚。 “你给我闪开!” 凤箫见她连装都不装了,把笑一收。 “二姐,我也是听吩咐办事,你别难为我,我要是把你给放走了,少主皮不剥了我的。” 沈衔月往前一步。 “我只问你,让,还是不让?” 凤箫跟着往后刹了半步,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口气却没松一点。 “二姐,实在是让不了啊。” 沈衔月气极。 “亏你还叫我二姐!” 凤箫把油嘴滑舌发挥到极致。 “二姐是二姐,少主是少主,你们两个各论各的,谁说了算我听谁的。” 沈衔月单手叉腰,眉心微蹙,白皙娇俏的小脸因为怒气染上了半抹绯红。 第86章 “你觉得我说了不算是吧?” 凤箫吐了吐舌头。 “没,我可没这么说……” 沈衔月是太傅府的掌上明珠,长安城的千金贵女,打小在蜜罐里长大,追求她的人如同过江之鲫,谁在她跟前不是曲意逢迎的,再说,她对时倾尘还存着气。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时倾尘叫过来,让他告诉你,我们两个究竟谁说了算?” 凤箫连忙摆手。 “别介,你说了算还不行吗,少主这会儿在北大营呢,哪有闲工夫过来。” 沈衔月眉头浮起一丝疑惑。 “北大营?” * 北大营。 时倾尘掀帘而入,看见来人却是吃了一惊,他本以为魏不疑顶多派个副将过来。 “魏将军,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魏不疑长戟在手,甲胄未撤,左肩白布还渗着殷红的血,俨然是才从沙场退下来的。 “出事了。” 时倾尘顿感不妙。 “难道,燕山又失守了?” “不……是长安。” “长安?” * 府衙。 沈衔月就不信了,凤箫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不吃不喝,一直在树上跟自己耗着? 偏生凤箫铁了心,势要看住她,不辜负少主的嘱托,就连想要出恭都忍住了。 “你这个皮觚旦!” “你!你住嘴!” “我怎样,我就喊,皮觚旦!” “呜呜呜我要告诉少主,你欺负我!” “……” * 隔着两三个屋舍。 时倾尘命人唤来了叶三郎,他的目光深邃幽暗,像是寒剑淬了墨,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千万别误会,其实我和她……” 时倾尘冷冷打断了他。 “你是哪里人氏?” “啊?” 叶三郎没琢磨明白时倾尘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好好的,怎么突然问起自己的家世来了,难道他误以为沈衔月的孩子是自己的,想要报复自己不成,叶三郎心里直喊冤。 “不是,我和她真没什么。” “我知道。” 叶三郎又一次震惊了。 “那你还问我?” 时倾尘抬眸,上下打量着叶三郎。 “有件事,我想要拜托你,总得弄明白你的底细,不然,万一所托非人,岂不是害了她。” 叶三郎心中狐疑,紧着摇头。 “嘶,我听你这个口气,不像是有事相求,倒像是想要借机报复,恕我不能告诉你。” 时倾尘闻言,扯出一抹 慵懒的笑,他踱到窗下,迎着风,伸出手,一枚雪白的纸鸢飘摇坠落掌心,叶三郎还在纳闷这是什么稀奇物件,就见时倾尘展开纸鸢,不疾不徐地念道。 “姓叶,名三郎,父北凉人,母大徵人,贩马起家,生意遍布珠宝、丝绸、瓷器、玻璃、茶叶、盐铁、酒楼、钱庄,曾有一妻一儿,皆死于战乱。” 叶三郎脸上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时倾尘将纸鸢拈于指尖,他的手甚是好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宛如白玉之上落了雪。 “我倒是好奇,叶公子既然已经有过家室,为什么会对衔月一见钟情呢?” 叶三郎默了默。 “她长得,很像我的亡妻。” 时倾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牵动了下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难怪。” 叶三郎凝视着那枚纸鸢,恍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时倾尘颤声说道。 “这纸鸢,你莫不是建安盟的人?” 时倾尘并未作答,他撑着伞,折袖而去,声音淡漠在漫天风雪之中。 “好生照顾她。” * 沈衔月在屋里转了半日,终于找到后窗上的一处机关,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把胡床拖了过来,扶着支摘,小心翼翼地踩着胡床上去,脚才迈出窗子,就听一声。 “小心。” 沈衔月只当是叶三郎,把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上,那只手,温润如玉,冰凉似雪。 “谢谢,趁没人发现,我们快——”她话说一半,蓦然住了嘴,叶三郎从来都是轻轻的,断不会这样用力,这样紧扣,她仓皇抬眼,正撞入了时倾尘的眼眸。 “嗤。”时倾尘瞧见她怔愣的神情,轻轻挑眉,“不是才见过?怎么?这就不认得了?我瞧你这急匆匆的样子,是要干嘛去,用不用我找人送你?” “不,不用……”沈衔月哪儿敢让他送,她想要缩回窗子,可手还被他攥着,丝毫动弹不得,他稍一用力,就把人拽进了自己怀里,她眨眨眼,勉力笑了一下,“那个,你饿不饿?” 时倾尘哂笑一声,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问自己饿不饿,自己本来不饿,硬生生让她给问饿了,他眸底波光微转,绽出一抹清浅的笑,“饿,你能帮我么?” 这个“饿”字。 被他拉得余韵悠长。 时值三更,沈衔月不免会错了意,她赶紧用手捂住胸口,“我警告你,你别胡来!” 时倾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倾身俯视着她,“在你心里,我就这般不知轻重么?” 她心说。 不然呢? 时倾尘见她不答言,又是一笑,手上却是松了力道,“衔月,你能为我烧一顿饭么?” “啊?”沈衔月还以为他是开玩笑,仰脸扫他一眼,“你莫不是饿昏了头,我在家从没下过厨房,连柴火都不知道怎么添,你让我给你烧饭,就不怕,我把你这个府衙给点了?” “不用你添,我让凤箫给你打下手。” “你真想吃啊?” “嗯,真想吃。” 不知道为什么,沈衔月心里忽然有点慌,“你不会又打什么坏主意吧?” 时倾尘摇了下头,他俊逸清绝的脸庞常年没有什么表情,恍若万丈之巅的积雪,冰冷,恒亘,惟有望向她的时候,才会泛起片片裂痕,“做完之后,我就放你们走。” “真的假的?” “真的。” 沈衔月黛眉轻蹙,他不是这样贪吃的人,若非出了什么事,他断不会这般轻易放自己走。 时倾尘瞧着她的样子,又是一笑,“你若不信,我给你起个誓。” “不。”沈衔月忙拦住,生怕他之后又要说什么“不得好死”之类的云云,“我信。” 第63章 沈衔月左手握勺,右手持刀,在庖屋里走来走去,她认真打量着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器皿,琢磨着待会能用它们做些什么吃食,她没跟时倾尘扯谎,从小到大,莫说烧饭了,除了半夜偷点心吃,她连庖屋的门都没进过,如今可不是难为坏了。 凤箫半个身子搭在灶台上,看她忙来忙去却又什么都没做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二姐,我觉得你不像是来烧饭的,竟像是来刀人的,瞅瞅这架势,这气度,让二姐在庖屋里烧饭当真是屈才了,像二姐这样的巾帼女子,就应该上战场,代为旌表,巡列三军!” 沈衔月瞪他一眼。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凤箫支起身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二姐,要不这样吧,这顿饭,我帮你做,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他怕她不依,赶紧伸出手指比划着,“就一件。” 沈衔月将信将疑。 “你会做饭?” 凤箫挠了挠后脑勺。 “其实我也不是很会,但估计比你强,我做出来的,好不好吃不知道,至少保证是熟的。” 沈衔月轻轻蹙了下眉,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嘲讽自己,好吧,虽然她不服气,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只能保证无毒,别的,就不敢保证了。 “行,你说吧,什么事?” 凤箫眼珠一转,嬉皮笑脸地凑了上去。 “二姐,你能不能对少主好一点,别总那么凶巴巴的,少主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了,可你每次总要惹少主伤心难过,我看着少主的样子,也怪心疼的,少主真的是特别特别好的人。” 沈衔月闻言,不自觉垂了垂眼睫。 是啊…… 的确是特别特别好的人…… 她手中的锅铲轻轻敲着灶台的边沿,一声又一声,响在岑寂荒芜的夜里,听来分外清晰。 “凤箫,你同我说实话,时倾尘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有啊,少主那么厉害,能遇到什么难事啊,没有的事儿,你就别瞎想了。” 沈衔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柄。 “那他为什么突然就肯放我走了?” 凤箫嘻嘻一笑。 “二姐,这你就不懂了吧,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少主现在就算留住了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还不如把你放走,时间长了,你自然就知道你心里装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第87章 沈衔月才不相信凤箫的这套说辞,她同凤箫打过几次交道,这小子鬼机灵的,惯会扯谎,还跟他那个冰山似的主子穿一条腿裤子,这里面,肯定有鬼。 “既然他如此通情达理,我就为他烧一顿饭,也算谢了他对我的这番情谊,凤箫,你来帮我添柴火,再去帮我要一些新鲜的蔬果,这地方东西也有限,不拘什么,只要新鲜就好。” 凤箫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一下子从灶台上蹦了下来,凤箫知道,长安一役险之又险,若胜,便是从龙之功,若败,便是佞臣贼寇,这也是少主为什么要让叶三郎带她远走高飞的原因,少主爱她至深,若能在出征前吃上她亲手烧的饭,也就再无遗憾了。 “好嘞二姐,我这就去,马上!” * 四更残响,风飘雪摇,檐角悬着的铜铃在青砖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默影,时倾尘执笔的手倏然一顿,冻墨色的凝霜滚落竹纸,晕染朵朵旖旎,他抬起眼的一瞬间,眸中似有万千星芒。 环佩叮当没入深廊, 她一步步向他走来。 半袖红,青衫皱,月色漫过织金襦裙的褶裥,恍惚间,他分不清是梦,是醒,他曾经在梦中见她笑过许多次,雨丝缠绵的仲春,金云旭暖的盛夏,月明风清的初秋,却唯独,没有冬日,上一世的痛彻心扉,这一世的不知云雾,原来,她在冬日笑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看。 “若若——” 他唤了她的小字。 时倾尘知道,他原不该唤的,唤了,便是在告诉她,他已然记起前世种种,他 不杀衔月,衔月却终是因他而死,可他还是唤了,他怕,再不唤就没有机会了。 她笑了笑。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其实,沈衔月一早就知道,他已然记起了从前的许多事,可她对他有怨,有痴,有恨,有爱,却从来不曾有悔,她知道他是个好人,虽然她一直将自己的死归咎于他的身上,可是,这终究与他无干,她,相信他。 “这地方食材有限,天气又冷,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便让凤箫寻了一些新鲜蔬果,仿着暖锅的形制,为你做了一味羹汤,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话未落,凤箫端着托盘走了过来,他原本想和少主打个招呼的,可他一看,少主的眼睛都直了,他默默在心里鄙夷了少主一下,真是没出息,不就是个女子么,至于么,凤箫心里虽然不大理解,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轻手轻脚地撂下托盘,悄声出去了。 沈衔月在时倾尘对面坐下,亲手舀了勺冷碟,递予他,“来,尝一口,我在这里面加了豆蔻、桂子、椴橙、芫荽籽、百里香,还有一勺桃花醋,待会儿你沾着鱼脍吃,该是正好。” 盈盈脉脉的笑靥到了跟前,时倾尘才回过神来,他匆忙道了声谢,拾起筷箸,碗热的汤汁迸溅出来三两滴,灼于他的腕骨,他也浑然不觉,夹起来便往口里送。 “嘶……” “怎么了?” 这一口,时倾尘感觉自己的舌头根都麻了,他轻轻摇了下头,努力挽出一个温柔的表情,“没事,就是有点烫。” 沈衔月这才松了口气,这是她第一次烧饭,虽然用了十足十的心,却还是怕有疏漏,“那,晾一晾。” “嗯。” 时倾尘端起案侧瓷盏,幸而里面还余小半残茶,他一口饮尽,喉咙里的那股辛辣犹存。 “你这汤里,可还放了旁的佐料?” “没有啊。”沈衔月微微蹙眉,仔细回忆着,“豆蔻、桂子、椴橙、芫荽籽、百里香、桃花醋,就这些了,别的什么都没放,莫不是,我做得不合你的口味?” 时倾尘的喉结不自觉滑动了一下,“不,很合。”说罢,他又拾起汤匙,小口小口品味起来,该说不说,除了太过辛辣,这味汤羹做得还是蛮不错的,“谢谢你,衔月。” 这声谢。 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 灯花散,兰烬歇,在雪与月与烛的交映下,他清楚地看见她的颊侧晕开了一抹嫣红。 “谢我作甚?” 他默了默,抬腕牵起她的葇荑,声音恍若冬日里的摇竹声声,沁着冷。 “谢你,为我洗手做羹汤。” 她听见这话,不自觉就红了脸。 洗手做羹汤…… 这不是嫁作新妇时才会说的话嘛…… 时倾尘见她不言语,笑将她揽入怀中,指尖掠过她的鬓边碎发,在肩颈处泛起一阵灼热,她眉心微跳,屏息抬眸,正撞入他深潭般的眸子,夜风拂过,乱了谁的心跳。 没来由的,她忽而紧张起来,“你,这都四更了,你还不睡,你不睡,我可要去睡了。” 离得那样近,他的唇几乎要贴上了她的,质感中掺着些许哑,“我抱着你睡,可好?” “咕噜咕噜……” 这一声,极不合时宜,似是一阵突兀的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满室的旖旎,他怔了一怔,继而忍不住轻缓一笑,掌心温度隔着纤薄的诃子,渗入她的肌肤。 沈衔月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咕噜作响的肚子上,为了这碗汤羹,她忙碌了一个晚上,这会子也有些饿了,她凝视着几案旁的汤羹,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觉察到她的企图,时倾尘连忙把碗盏握于掌心,“不,你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 “因为……”时倾尘把心一狠,端起碗盏吃了个干干净净,“因为我都吃光了,没了。” …… 沈衔月仰脸看他,杏眼瞪得溜圆,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挤出几个字。 “你怎么能这样!” 时倾尘瞧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好笑,他第一次看见她生气,才知,原来她生起气来也是这般可爱,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他抬指,将她颊边的发丝撩到耳后,声音里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好了,若若,你别恼,你若是饿了,我让人再去做一碗就是。” 沈衔月才不听,她别开脸,云鬟间斜斜坠着的珠钗玲玲作响,在烛光下晃出细碎的瑶波。 这能一样吗? 这是她辛辛苦苦第一次亲自动手烧的饭,她尝都没尝一口就让他给吃光了,这还不是她最气的,最气的是,他这是什么态度啊? “为什么不让我吃?” 时倾尘轻轻用指节抵着太阳穴,另一侧,玄色广袖之下的手紧了又松,这话,不大好答呀,他总不能说,“因为你烧的饭实在是太难吃了,我怕,你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吃吐了”,她千金万贵地养出来,难得肯为自己下一趟庖屋,他实在是不想挫败她的自信心。 “那个,因为你做得实在是太好吃了,我怕以后你再也不给我做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能吃到你做的味道了,所以,我一时没忍住,就全给吃光了。” 她眉梢一挑。 “真的?” 他用力点头。 “当然是真的。” 沈衔月闻言,眸光微微一闪,她心里虽然还存着恼,可瞧他一脸诚挚的模样,也不好再发作,只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算了,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下次不许再这样了,我烧一次饭容易嘛,手都磨破皮了。” “你受伤了?”时倾尘神色忽地一紧,“伤到哪儿了,我瞧瞧。” 沈衔月把右手摊开,如瓷似玉的肌肤上果然映着一道浅淡红痕。 “刀柄太硬,不小心磨到了。” 他见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原以为是她切菜时不小心切到的,不曾想,竟是握刀时磨到的,哎,原也是自己不好,明知她不是烧饭的材料,还非害她为难,这样想着,他复又揽住她,掌心覆上她的小腹,动作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温存。 “还饿么?我让人给你寻点吃的。” 她身形后仰,倚在他的怀里,浅浅抻了一个懒腰,滑腻白皙的脸颊轻轻贴上他的锁骨,语气中仿佛浸了一团香汁,软软糯糯,慵慵懒懒。 “不必了,折腾了大半夜,我也乏了,你给我讲个故事,我就饶了你。” 讲个故事? 这可把时倾尘给难到了。 他记忆里全是打打杀杀,兵法诡道,这样的故事讲出来,岂不是要把她给吓坏了,如何还能睡得着,他思量半日,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却还是以男子薄情寡义作结的,如此这般的花朝月夕,实在是大煞风景,他尚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垂眸时,却见她已经睡熟了。 均匀的呼吸,轻颤的眼睫,烛影摇红间,发丝在颊侧投下半弯玉玦似的光痕,他抱着她,良久,良久,直到天蒙蒙亮了,他在她的脉络上动了些手脚,方唤来叶三郎。 时倾尘神情稍肃。 “从今往后,我便把她托付给你了,烦你带她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叶三郎微一挑眉。 “你真舍得?” 第88章 时倾尘没有作声,他折身回到榻侧,她的睡姿委实称不上雅观,他低声一笑,垂指将她蓬乱的发丝小心理顺,舍得么,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是舍不得也要舍。 余生所愿。 惟卿长安。 第64章 沈衔月醒来的时候。 人已经在三千里外的北凉。 红蜡干,兰香烬,碧纱窗外,朦胧可见黄烟孤直,冰笋滴翠,目光所及,惟余大片大片的苍绿与银白,仿佛一场落不尽的雪,由冬入春,不知南北。 沈衔月堪堪支起身子,青丝从瓷枕边缘滑落,寒凉霎时浸没脊骨,她不自觉拢了拢锦衾。 冷…… 好冷…… 这几日,她脑子里一直闪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她想去找他,她要去找他,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这具该死的躯壳,她在同记忆的搏斗中不断沦丧,愈陷愈深。 时倾尘点了她的苍谷穴,按理来说,她本应该意识全消,可她心中执念太深,虽然无法冲破他的桎梏,却也不甘心就此沉沦,离开军营的时候,她半睡半醒, 意识尚存,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指尖掠过自己掌心时残余的温度,沁着一丝冷,宛如素月流坠,淅洒冰湖。 她知道…… 他舍不得自己走…… “子川!” 这一声。 刺穿记忆的薄膜。 恍恍然,若大梦初醒。 沈衔月蓦地撩开帘栊,赤着脚就往外跑,还没等她跑到廊下,忽被一人拦腰抱起。 这些日子,叶三郎始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直到从郎中那里得到她已无大碍的诊断后,他才敢去忙些生意上的事情,却也是忙一阵便要回来瞧她一眼,这会子见她醒了,又惊又喜。 “你醒了?苍天保佑!你终于醒了!” 沈衔月还以为是时倾尘,喜极而泣,却在灼灼约约的泪光中发现不是,挣扎着就要下去。 “他人呢?” 叶三郎把她搂入怀中,他不敢搂得太紧,生怕不小心伤到了她和她腹中的胎儿。 “你疯了,寒冬腊月,冰天雪地,鼻子都能给你冻掉了,你敢光着脚往外跑?” “你放开我!” “衔月,你听我说!你现在怀着身孕,就算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应该好生珍重啊。” 沈衔月微怔,她顺着叶三郎的视线,看向了自己的小腹,那个地方,比她记忆里的似乎又鼓了些,她咬了咬干涩的嘴皮,指尖下意识缠绕住叶三郎的衣襟带子。 小生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她的腹中不安地扭动起来,明明才三个月,这个孩子应该还没有成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羁绊,一头系在孩子身上,一头系在自己心里,她忽然恨上了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她不得不顾及着自己的性命,不得自由,不得往生。 沈衔月指尖缠绕得越来越紧。 风雪中,依稀可闻帛裂之音。 这个孩子…… 这是时倾尘的孩子…… 这是她和时倾尘的孩子…… 她绝不能让这个孩子出事…… 沈衔月阖上眼,轻轻吐了一口气。 “好……你说吧……” 叶三郎却忽而沉默了。 说什么? 他该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他,应该告诉她真相吗? 李元彻没有死,他贴身穿着金丝软甲,侥幸捡了一条性命,逃出来后,他改换容颜,潜入禁苑,勾结作宁王时笼络的一众乱臣贼子,趁着北凉战事吃紧,操戈而起,直捣长安。时倾尘为挽江山社稷,护边疆安宁,留魏不疑在燕山驻守,自己则直奔长安,至今不知死活。 这些因因由由,叶三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衔月,你饿不饿?这些日子你昏迷不醒,我都是用汤匙小口小口喂你,如今你既醒了,我这就让人给你拿些吃食过来,左右庖屋一直让人煨着呢,都是现成的。” 沈衔月眼眶灼红,这都什么时候了,他问自己饿不饿?他居然问自己饿不饿?! “时倾尘呢?我问你时倾尘呢?” 叶三郎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纵然能瞒她一时,终归瞒不了她一世。 “他——” “主子!长安——” 正在这个时候,逍遥疾奔而入,在看见沈衔月的一瞬间,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完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闯祸了…… 沈衔月听闻“长安”两个字,遽然松开了手,侧头看向逍遥,她的嗓音不自觉轻轻颤抖起来,眸中闪烁着三分希冀,三分焦急,三分惶惑,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与决然。 “说!长安怎么了?” “长安……” 逍遥抿了抿唇,他真是恨自己嘴快,怎么就把“长安”这两个字给说出去了,他瞄了眼叶三郎的神色,忙改口道,“没,长安没怎么,我就是说,长安那边送来两匹时兴丝绸纹样,我想着,主子抽空陪姑娘去看看,或是裁衣裳,或是留着送人,都是好的。” 这个说辞。 沈衔月如何肯信。 她望着缄默不语的叶三郎,眸光微动,下一瞬,她抬指拔下金钗,霍地抵在自己颈间。 叶三郎伸出手,却不敢贸然去夺。 “衔月!别这样!” 沈衔月的手微微发颤,金钗锋利的尖端在颈间划出两道浅淡红痕,触目惊心,似是折了翅的朱雀。 “让他告诉我!长安究竟怎么了?” 叶三郎别无选择,如果他现在告诉她,或许一时她会接受不了,可是如果他不告诉她,她却有可能会命丧当场,两害相权取其轻,万般无奈之下,他冲着逍遥微一颔首。 “说罢。” 逍遥迟疑了一下。 “主子……” 沈衔月不等叶三郎答言,指腹用力一抵,金钗立时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刺出两粒血珠。 “说,还是不说?” 叶三郎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逍遥,愣着干嘛,还不快说!” 逍遥心想,这话说不得啊,可瞧眼前的情状,似乎想躲也躲不过去了,他硬着头皮开口。 “长安一役胜了。” 叶三郎松了一口气。 “这是大喜事啊!” 沈衔月却像是有了预感似的,眼睛依旧直直地盯着逍遥,喉咙又干又涩。 “他呢?” “他……”逍遥面有难色,摇了摇头,“不知道……” 叶三郎眉头微皱。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逍遥吞吞吐吐。 “许是消息还没传回来吧。” 叶三郎原也是个聪慧人,瞧见逍遥这个样子,隐约猜到了七八分,连忙拿话来遮掩。 “是啊是啊,美人,长安离这里足有几千里,消息怎么可能传得这么快。” 沈衔月眼睫微微垂了垂。 “是吗?” 叶三郎趁她还在出神,一边抱着她往回走,一边给逍遥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 * 这边,叶三郎安顿好了沈衔月,推开门,果见逍遥还在不远处,没有走。 逍遥听见声音,立即望了过来。 “主子……” 叶三郎抬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小心翼翼地把门合拢,同逍遥一径走到廊下。 “说罢,时倾尘在哪儿?” 逍遥压低了声音,附耳上前。 “现在的确还没有下落,不过属下斗胆猜测,他怕是已经死于大徵皇室的诬陷倾轧了。” 叶三郎看他一眼。 “此话从何讲起?” 逍遥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 “属下一直盯着长安和燕山的动向,昨日,长安传来捷报,属下偷偷截了这个抄录下来。” 叶三郎接过文书,徐徐展开。 “这是……功臣的封赏名册?” 逍遥点了下头。 “是。” 叶三郎看着,眉头不由得越皱越深。 “不是时倾尘带兵平乱的吗?这上头,首功怎么变成了神策军的副使肖如谬?” “正是这个蹊跷,这卷名册分作前后两卷。”说着,逍遥抬指往后翻,“主子且往后看。” “往后看?后面记得都是有罪之臣啊。”叶三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一滞,“难道?” “不错,时倾尘的名字就在后面。” 叶三郎心一紧,把名册翻得沙沙作响,一个手滑,名册竟是跌进了雪里,他匆忙拾起,还要翻时,却见时倾尘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末一页上,他攥着纸卷边缘,盯着名字后面一行朱批小字发怔。 “斩立决……” * 大徵。 诏狱。 炭火正旺,几根铁钎烧得通红。 第89章 当中那人衣不蔽体,体无完肤。 “咔哒”一声,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元彻抬起眼来,看见来人,他沙哑的喉咙里翻滚着烂掉的声音。 “时倾尘!你这个鄙薄竖子!” 时倾尘月白狐裘,抬了抬手。 “你们都下去罢,我有话,要同他单独说。” 众狱卒恭敬弓身。 “是!” 李元彻唇角渗血,却是犹自 向上扬起,滑出一个张狂又轻蔑的弧度。 “你来这儿,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吗,如今看到了,你该满意了。” 时倾尘轻嗤一声。 “看你笑话?我看你笑话做什么?我来,是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李元彻偏头啐了口血沫。 “不必问了,我认,谋反,忤逆,犯上,作乱,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你告诉父皇,要杀要剐,我都由他,不过此事同我母妃无干,她素来胆子小,对我做的这些事一无所知。” 时倾尘摇了下头。 “可惜,太迟了。” 李元彻盯着他。 “什么太迟了?” 时倾尘薄唇轻挑。 “贤妃娘娘自缢了。” 李元彻不受控制地猛烈咳嗽起来。 “你,你说什么?” 时倾尘抬指,弹去风领上沾染的血迹。 “不对,我忘了,先帝崩殂,新帝继位,论起来,应该称一声贤太妃娘娘了。” 李元彻妄图挣开枷锁,却终究是脱了力,狼狈地吊在半空,跪不得,站不得。 “先帝?我并未谋害父皇,是你干的对不对?时倾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杀父弑君!” 第65章 “杀父弑君?”时倾尘低声重复了一遍,鸦羽似的眼睫凝着些许寒芒,瞳孔里那点温润的琥珀色寸寸瓦解,他哂笑一声,忽地抬手扼住李元彻的喉颈。 “这些话,是谁同你说的?” 李元彻梗着脖子,血水沿着凸起的青筋跳动,声音从中折成两半。 “难道……不是么……” 不是么? 当然不是。 时倾尘遽然松开了手,铁链乍响,喘声迸裂,他打量着李元彻,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与嘲讽,“你在狱中待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苟活至今,你们李家的人,都这么没有骨气么?” 字句锻作刀子。 剜彻血肉之躯。 李元彻冷汗涔涔,受刑时泼在他身上的盐水裹着汗珠,顺着发梢,淌落皮开肉绽的伤口,顷刻间,剧痛窜向四肢百骸,几乎叫人难以承受,他下意识咬住齿关,气息从喉腔里挤出来,淬着血,“时倾尘,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留着我这条性命,不就是存心想要折辱我么?” “嗤。”时倾尘拭了拭手,复抬眸时,陡然添了凛冽,“我留你性命,并非是不想杀你,只因为,你不该死在我的手里,你的命,合该由她来了结。” “她……”李元彻闻言,死寂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她在哪儿?” “想见她?” “想!” 时倾尘缓声一笑,不疾不徐地开口,“好啊,我可以成全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李元彻左眼半眯,“什么事?” * 水云宫。 雪粒子簌簌地扑落朱红宫墙,人影恍惚,一步步,踏碎埙声朵朵。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时倾尘在门外默立,黑色的影子落于纯白的雪地,扑就深邃而又分明的盐砾,直到埙声渐息,他方迈入大殿,当中,立着个玄袍金冕的人,形容俊美,脸廓轩朗。 十余年了,时倾尘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的真容,一时竟有些不敢认。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瞧见是他,不觉欣喜唤道,“天澜?你怎么来了?” 时倾尘没有作声,他上上下下端详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半晌,拱手一礼。 “恭喜殿下隐忍多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大业既成。” 李元芳笑容灿烂,大步迎了出来。 “哈哈哈,多亏了你啊天澜。” 时倾尘稍一侧身,避开了他。 “殿下,我是来找你辞行的。” 李元芳愣了一下。 “辞行?辞什么行?你要走?” 时倾尘撩开随风倾曳的白幡,缓步踱到大殿的另一侧,此刻阳光正好,“咚——咚——”,昼时钟声传来,响彻迭迭朱墙,他踩在光影重叠的金砖之上,声音掺杂着滚滚碎雪,有些冷。 “我并非这皇城中人,在这里蹉跎良久,不过是为了些未了的心愿,如今,失地已收,江山亦固,我也该走了,相信他日殿下登临大宝,自有贤臣良将辅弼左右,届时,殿下只消记得,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有一个不知名的人,为殿下举杯遥祝,足矣。” 李元芳疾步上前。 “天澜,你这是什么话,我能夺得这个江山,全仗你倾力扶持,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时倾尘轻轻一笑。 “元芳,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我固然助了你一臂之力,但你能走到今天,也是你自己隐忍蛰伏,布局多年的结果,你要谢的,从来只有你自己一人而已。” 李元芳急了,“天澜,你我相交岳麓书院,至今已逾十年,你知晓我的野心,我亦知晓你的抱负,你我君臣协力,还怕没有我们大徵逐鹿群雄,一统天下的日子吗?” 时倾尘眉山清远,眸光淡漠,“元芳,天下霸业,从来都非我所愿,我求的,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平安喜乐,如今,她既安好,我亦无所挂碍,这锦绣河山,便交由你来守护罢。” “一个女人,怎么值得你如此这般?天澜,你究竟是不愿留下助我,还是故意寻了这样一个借口推脱?我不信,在你心中,江山社稷竟还不如一个女子重要!” “确实,不如一个女子重要。” 时倾尘沉默了下,方才在狱中,李元彻按照他的要求,写了一封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信函,其中的“敏”之一字,同样略去了中间一横,这就说明,时倾尘的记忆并没有出错,上一世,他也是收到了这样一封书信才决定率军驰援南疆的。 鲜有人知。 李元芳生母名讳中亦有一个“敏”字。 这世上会有巧合吗,时倾尘不知道。 李元彻写完此信,就咬舌自尽了,他说,他也想再见沈衔月最后一面,可是他瞧着自己遍体狼狈,终于还是作罢了,他托时倾尘转告,即便她如何恨他,他也的的确确,真真切切地爱她,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如果一定要说有错,他错的,不过是没有赢得她的心罢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李元彻并不是这样的,他至死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恰如上一世,他临死时所说的那席话,“你以为你赢了吗,长安坊巷纵横,经纬明灭,皇城笙歌舞醉,繁花枯骨,这一盘棋里,人命惶惶不过草芥,你我,皆是棋子,你以为你得到的是江山吗,哈哈哈,你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百鬼齐哀的残局罢了,我死了,也便解脱了,可你呢,你不能死,你要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活着,比死折磨多了。” 时倾尘就这么看着李元彻死在自己的眼前,他并没有感受到大仇得报的快感,死,终究是太轻易的事情了,所谓上刀山,下油锅,不过是统治者为了教化世人编出来的鬼把戏罢了,究竟有没有,谁去过?谁知道?如果地狱是地狱,这空荡荡的人间又是什么? 上一世,时倾尘曾经见过许多人的死相,无一例外,他们的眼神中都藏着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惧,但李元彻不是这样,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带着超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到近乎释然,时倾尘一时竟不知,就让他这么死了是不是便宜了他。 “……天澜?” 时倾尘恍然抬眸,他刚刚游思神遐,只看见李元芳的唇一开一合,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见,他兀自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历经两世,不过是为了一个分明,可惜,终究不得,又或者说,这世上事,世上人,从来就没有什么分明可言,能够糊糊涂涂,平安终老,已是一大幸事。 “殿下,该说的我都说了,殿下不必留我,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一事。”时倾尘从怀中取出玉佩,置于掌心,“我要走了,这建安盟也便赠予殿下,望,殿下珍重。” 李云芳望着 那枚晶莹润泽的玉佩,眸光微微一滞,“这东西,你当真舍得给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徵的万里河山都是殿下的,更何况,区区一个建安盟了。陛下新丧,抔土未干,殿下不肯立即承继大统,此乃殿下至纯至孝之举,传到大徵子民的耳朵里,定会流芳千古,传为美谈。” 李元芳指尖在玉佩上稍作流连,须臾,却又松开,“不了,你把这东西收好罢。” 第90章 “殿下,我既然已经决定离开长安,这些便都是身外之物,同我再无干系,便是凤箫、砚墨、青崖、断舟几个,我也已经叫他们各谋生路,不必再跟着我了,所以,这枚玉佩还是放在殿下这里,最为妥当,殿下若不想要,砸了也罢,丢了也好,横竖不与我相干。” 李元芳摇头苦笑,他并非不贪恋这个权柄,只是他比谁都知道,建安盟认玉,更认人,即便自己有了这个信物,也难以号令建安盟中人,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继续放在他那儿。 如果注定有这么一个人。 李元芳情愿这个人是他。 “这建安盟,原是南朝公主慕容雪华所立,南朝亡灭,全靠这一支人马延续南朝血脉,若非流有慕容氏血脉的人,建安盟是不会听令的,我纵然握有玉佩,也同卵石无异,还不如放在你的手里,万一有一日,天下再生变故,还总有一个应对之策。” 时倾尘这才把玉佩收入怀中。 “既如此,我先替殿下收着,若真有那样一日,殿下只管遣人来找我,只要是为国为民之事,我定然以身许之,万死不辞。” 李元芳敛眉,稍作思忖。 “眼下,倒真有一件为难的事情。” 时倾尘拱了拱手。 “殿下无需客气,若有我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直言。” 李元芳笑着拉他坐下。 “父皇病重,听信谗言,我原是好意,想为父皇请君侧,除奸佞,这才谎称父皇驾崩,夺了这长安城的权柄,可是如今,父皇从病中醒来,反以为是我犯上作乱,滥杀臣弟,天澜,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若是要我亲手送父皇上路,我也是下不了这个手的,可若是坐视不管,父皇一旦痊愈,定会联合老臣,废我储位,我被废了也不打紧,只这天下,怕又是一场浩劫。” 时倾尘听出了这话的言外之意,唇角上扬,轻缓一笑,不疾不徐地说。 “这有何难,古来忠孝难两全,既然殿下为难,不如,就让我去做这个恶人。” 李元芳一喜。 “当真吗?” 时倾尘轻轻点了下头。 “我几时同你说过假话。” 李元芳脸上流露出一抹难色。 “只是天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父皇好歹也是天子,虽然做了些糊涂事,到底也是大徵的九五至尊,他若死了,那帮老臣定会嚷嚷着查验尸身,我只怕届时会连累你。” 时倾尘又是一笑。 “查便查吧,假使事情真的败露了,你大可以把罪责全都推到我头上,一纸问罪文书,从此了却我在这人世间的名姓,也算还我一个自由,说起来,我还要谢你呢。” 李元芳见时倾尘如此爽快,反而举棋不定,犹疑起来。 “不,此事非同小可,还需斟酌,天澜,你别急,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时倾尘微微一笑,也不催促,轩榥之外,雪意正浓,他知道,李元芳巴不得自己走远是真的,他也知道,李元芳舍不得自己走远,也是真的,人与人之间,本就是若干细若游丝的东西相互勾连,少上稍许,多上稍许,又或错上稍许,都将是另一番天地。 这一世。 若能带罪退隐。 便是最好的结局。 第66章 雪还在下。 复道汤汤,曲台央央,绰绰约约的印记恍若荒腔走板,谱出一尾盛大的繁芜。 似冬日枯草,虽衰,却成燎原之势。 李元芳望着时倾尘留下的足迹一点点被积雪覆盖,他默了须臾,复又仰起脸,禁苑里的天空永远都是四四方方的,朱红的墨汁,金黄的边框,灰灰白白的画幅,走马灯似的人影。 来来去去,若许年…… 李元芳重新拿起陶埙,十指轻搭,曲调悠悠扬扬,似要随着风,化着雪,飞出这座囚笼。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须臾。 一曲毕。 李元芳拢了拢衣袖,抬身起来,因为常年佩戴面具,他的面容极是白皙干净,衬得眼周褶皱愈发明显,他今岁还不到而立之年,眯起的眼角却已藏了深深浅浅的斜阳。 大殿内白幡飘举,烛火摇曳,他缓步走到当地莲纹金砖上,屈膝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他同时倾尘一样,都是将门之后,五岁那年,他的外祖父家因为藏匿了一个从边地来的胡商获罪,虽然他的父皇并没有追究他的母妃,可他的母妃还是在外祖父家被抄家的第二日就自缢身亡了,因为这个因由,他的父皇一直不怎么待见他,直到十岁那年。 雁岭秋狝,他的父皇被一只黑熊扑在地上,剑鞘却像是生了锈一样,怎么也拔不出来,千钧一发之际,他飞身而至,以身护驾,救了他的父皇一命,他的眼角从此落了一块儿可怖的疤痕,经此一事,他的父皇对他生出了几分难得的父子之情,他也获得了一些默许的特权。 大徵有祖训,登临帝位者,必得是身无残疾,面无损毁之人,所以,他注定与大徵皇位无缘,再加上他的护驾之功,又是大徵的皇长子,无论是稳坐储君之位的太子李元洵,还是生母宠冠后宫的宁王李元彻,都对他尊敬有加,礼让三分。 反正他也没什么能跟自己争的,还不如给足他面子,在父皇跟前讨个乖,卖个好。 众人不知道的是,秋狝之险,并非意外,那只突然出现的黑熊还有那柄拔不出来的剑鞘,本就是李元芳利用外祖父的军中旧部所使的手腕,为的,就是博得父皇的怜与愧,同时还能借着这块疤,断绝了同他血脉相连却又想要取他性命的亲兄弟的忌惮与谋害。 为此,李元芳戴了将近二十年的面具,谁能想到,一个年方十岁的孩童会有这样的心机,谁又能想到,他所谓的容颜尽毁,不得不佩戴面具以保全天家尊严,不过是他的谋策罢了,时倾尘说的没有错,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心狠意决的结果。 连自己都敢算计的人。 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李元芳的脸虽然蒙在阴影里,露出来的眼睛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阳光之下的污秽与龌龊,面具戴久了,他的心仿佛也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铠甲,剑挑不开,刀砍不破,可是,这不意味他心中没有柔软的那一寸,生母早亡,生父所能给的又不是他想要的,他所获得的些许温情来自于宫里的几位娘娘,贤妃娘娘亦是其中一位。 贤妃是个温柔性子,不知是不是她自己也有孩子的缘故,她每每看到他,都会心生爱怜,在那段阴晦的时光里,她给他做过好吃的糕点,补过开线的袖口,还会在他思念亡母的时候,把他搂在怀里,给他吹一曲埙,后来他听了很多首曲子,却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歌声。 斯人已逝,斯声亦泯。 风骤起,雪片落在光洁如新的金砖上,六出棱角渐次融化成模模糊糊的浊液,内里没有化的部分,缩就小小一团,一眨眼的工夫,风褪雪尽,白莽又起,砖上莲花开得正盛,仿佛从始至终,从来就没有这一片风,这一粒雪。 李元芳撑着金砖,缓缓站起身,他倒退着一步步走到门边,再次拢袖拱手,长身而拜。 第一拜,谢儿时恩。 第二拜,告今生罪。 第三拜,愿来生,再莫作,皇家人。 殿外,脚步声响起。 李元芳直起身子,冷冷一瞥。 “何事?” “殿下,派去燕山 的人回来了。” “事情都办利索了?” “嗯,已经把假消息递到沈衔月那里了,只是奴婢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做?殿下若是不相信时倾尘,大可以把建安盟握在自己人的手中,为什么不去动建安盟,也不去动他,反而要千里迢迢,去动一个女子呢?她手无缚鸡之力,还怀着个孩子,根本威胁不到殿下呀。” 李元芳轻轻捏了下指骨。 “因为,我相信天澜。” “奴婢还是不明白。” 李元芳没有立刻回答,他眺着门外的絮絮飞雪,半晌方道,“你说,这么多年来,父皇为什么迟迟不肯为我娶妻?我同父皇提过的女子,也都一个个有了人家?” 那人闻言,迟疑了一下,方大着胆子说,“因为殿下的外祖家是……”下一瞬,他觉察到李元芳冰冷的目光,忙又垂首,“殿下恕罪,是奴婢失言了。” “你说的没有错,父皇不杀我,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他的血,父皇不肯重用我,也是因为我身上留着徐氏一族的血,他或许可以因为父子亲情留我一命,却绝不会容许我成家立业,生下流有徐氏血脉的孩子,因为在他的心中,我还是可控的,但我的孩子,却是不可控的。” “所以殿下如此,也是畏惧沈衔月生下流有慕容一族血脉的孩子?” 李元芳点头。 “她是威胁不到我,可她的孩子却能威胁到我,这些年来,天澜视我为友为兄,我视天澜亦然,我知他胸中抱负,绝非贪名逐利之人,只要我在一日,他就绝对不会与我相争,建安盟放在他的手里,我很放心,可是,他的孩子就不一定了,想当初,春秋乱世,诸侯争霸,那些斗得你死我活之人还有谁记得自己也曾是鲁国周氏子孙?” 第91章 “难道殿下是想要斩草除……”那人心一惊,陡然住了嘴,“殿下就不怕时倾尘知道吗?” “知道?知道什么?”李元芳勾了勾唇,“等他知道的时候,人早就已经死了,他只会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怎么会知道是我们动了手脚?天澜是个痴情人,只要沈衔月一死,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妻妾,也就更不会再有子孙,他就可以全心全意为我所用,为大徵所用。” * 北凉。 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 天气怪得很,一时冷,一时暖,一时落了雨,一时又刮了雪,反反复复,总没有个晴天,在叶三郎的精心照料之下,沈衔月的身子一点点好了起来,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明明这一场仗,时倾尘都已经获胜了,他为什么还迟迟没有消息递回来。 这日,叶三郎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急需出门一趟,郎中说,沈衔月胎象已稳,这让他的心里安慰不少,嘱咐了侍女和随从两句,匆匆忙忙,策马而去。 大漠之地多黄沙,沈衔月本来是想出来透透气,才走了没两步,就被烟尘呛了回去,她回屋坐下,正要斟茶润润嗓子,发现瓷盏之下似乎压了个东西。 沈衔月环顾四下,哪有半点人影,她悄悄揣了信函,趁着伺候的侍女不察,展开来读,这一读,却是让她唬了一大跳。 这封信函是青崖写的,里面说,时倾尘身陷囹圄,性命垂危,明明是立了大功,却要被当作佞臣贼子处死,迫在眉睫,为今之计,只有请她回长安走一趟,因为她太傅之女的身份,若能为时倾尘辩护脱罪,或许还有一二分可救。 沈衔月紧紧攥着信函,扯出一丝丝褶皱,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她只觉得腹中孩儿似乎也不安了起来,这一下,更让她手足无措。 一孕傻三年。 不是白说的。 沈衔月担心时倾尘的安危,再想想叶三郎此前吞吞吐吐的模样,更对这封信函深信不疑,当下就支开侍女随从,按照青崖所说的时间地点,召见了他。 来人,确是青崖,他告诉沈衔月,他已在郊外备了车马,随时便可启程,只是他也说,如今时倾尘处境危险,即便沈衔月回了长安,也未必能救得了人,正所谓,欲拒还迎,以退为进,青崖知道,如果一味劝她回长安,反而容易引起她的怀疑,还不如假借少主的叮嘱,消了她的疑心,果然,她听了这话,更是深信不疑,当下便要启程。 她,要去救他。 * 长安。 大明宫。 灯火葳蕤,寒凉彻骨,李承赫冠冕齐整,扶阑而立,他的祖父就是用这一招逼得彼时的皇帝退了位,他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这一招也会落到自己的身上,他更不曾料到,这个人,会是他又怜又愧的儿子,他生性多疑,臣子、妻妾、儿孙,他都是有所防备的,唯独对这个幼时失去生母,少时为救自己毁了容颜的儿子多了几分怜惜。 李承赫永远不会明白,五岁那年,李元芳就已经因为母妃之死恨上了自己,而后的救驾之功,容颜尽毁,不过是李元芳的绸缪与算计罢了。 是啊,他可以算计自己的女人,为什么这些女人生的孩子就不可以算计他呢,他忘记了,这些孩子身上流的血脉,他不过占了一半而已。 另一半,他不敢想,更不愿想。 第67章 在李承赫的心中,天下女子大抵分为几种,容妍貌美者可作花瓶摆设,温柔和顺者可作衣衫裘衾,家世显赫者可作青琐丹墀,善操剑戟者可作女墙盾弩,桀骜不驯者可作儆猴之鸡,体魄强健者可作绵延之器,凡诸女子,不过是他玩弄帝王权术的手腕罢了。 直到李承赫遇到了慕容蝉。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李承赫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的胸襟,她的才情,她的谋略,她的果敢,都让他自愧弗如,望尘莫及,彼时,慕容蝉为护大徵子民安宁,率领建安盟的人马远赴北疆,她与燕王时玄朔同袍杀敌,生死与共,结下了坚固的友谊,李承赫不知道自己是几时动的心,可是,当他看见慕容蝉和时玄朔二人把酒言欢的时候,他的心好痛,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 不知不觉间。 已成长江水。 从小到大,李承赫鲜少有犹疑不定的事情,可是这件事,他却是思忖了许久,旬日之后,他找到慕容蝉,开门见山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还没等慕容蝉拒绝,他说了这样一席话。 “阿蝉,我知道你同玄朔有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大徵的肱骨之臣,你是江湖的建安盟主,你们两个若在一起,将会掀起多少风浪,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丧命,像我们这样的人,儿女私情注定应该排在家国大义之后,你说,是不是?” 慕容蝉闻言,笑了一笑,折身策马而去,轻亮的声音响彻云霄,“先把这场仗打完再说。” 李承赫原本以为此事告吹,还暗暗恼悔了一阵子,后来,他们打完仗,一道回了长安,他永远记得,那一日,星桥火树,红莲万蕊,他们一同从庆功宴出来,慕容蝉还束着高髻,穿着戎装,他们走到春明门,她问他想不想看花灯。 他当然说想。 她一扬马鞭,绝尘而去,他连忙策马而上,却还是被她甩得越来越远,他一径追到曲江池畔,薄纱轻拢,烛影辉煌,千万盏灯火揉碎,似有星汉天上来,不远处,画舫漾开一道道潋滟的波痕,笙歌悠扬入水,浸着夜里的湿与暖。 有人在唱曲子词 。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 李承赫寻了半晌,也寻不见慕容蝉的人影,正要离去,却见画舫悠悠转转,停在了自己的对面,鬼使神差地,他站住了脚,望向挑起珠帘的人。 云一样的鬟鬓,花一样的容颜,他第一次看见她穿女子的裙衫,鲜妍明媚,倾国倾城,比曲江池畔的花灯还要璀璨几分,似是天边最皎洁的月光,落入他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 他终于如愿娶到了她,人呢,往往是在没得到之前百般忧虑,得到之后却又患得患失,他爱她,是因为她的才干,她的光芒,后来,他忌惮她,畏惧她,嫉妒她,亦是因此。 这个女子太可怕了。 她不仅能领兵打仗,平乱攘夷,还能在满朝文武都束手无策的时候,迅速想出应对之策,起初,他还是欢喜的,直到那一日,他看见她提着朱笔,端坐案前,有条不紊地跟自己说着当下的吏治弊端,他突然忍不住掀了桌案,不等她反应过来,他抬身而起,大步离去。 事后,李承赫也是后悔的,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发脾气的理由,为臣,她心心念念都是大徵子民,为妻,上到要事谋断,下到宫闱细琐,她都帮了自己许多,可他就是觉得气闷,为什么她就不能像父皇的妃子们一样,做一个温婉柔顺的女子,只知道争宠斗艳,对他言听计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光芒四射,让他觉得自己在她的面前,都黯然失色。 自尊心作祟,他晾了她好几天,他想等着她主动过来和缓关系,这样自己也好有个台阶下,他是天子啊,他是君父啊,他怎么能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女人呢,哪怕,他很爱很爱这个女人,他就这么等啊,最后,他等到了她一人一马离开皇城的消息。 李承赫立时慌了神。 慕容蝉不是一般的女子,毫不夸张地说,她掌着建安盟,就相当于掌着大半个江湖,更遑论,她还同燕王时玄朔关系匪浅,如果放她离开长安,有朝一日,定成心腹大患。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李承赫立时命亲信白仇追了出去,还交代,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人带回长安,为了防备燕王借机生事,他又违背良心,借着燕王不曾请旨,擅作主张出兵北凉的事情,将燕王斥为乱臣贼子,夺了燕王的兵权,他不知道的是,慕容蝉在离开长安之前,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一个怀孕的妇人,能走多远,白仇很快就追上了她,并把李承赫的礼物双手敬上,聊作愧歉之意,慕容蝉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还是决定跟白仇回去,就在这个时候,她意外得知燕王府发生的事情,在她心中,男女之情本就在其次,她之所以应允了李承赫,为的,就是这个江山社稷,可如今,李承赫却因为一己私心,折损忠臣良将,她失望之余,更觉心痛。 寥寥几招,白仇的神策军就败下阵来,慕容蝉疾驰而出,直奔北疆,同时放出建安盟的纸鸢,勒令盟中之人奔赴北疆助燕王时玄朔一臂之力,她不在意谁来做这个皇帝,更不在意腹中孩子的生父是谁,她在意的是,谁做这个皇帝,能让江山一统,边地永固,万世承太平,如果这个朝廷从下到上都烂透了,换个皇帝做做,又有何妨? 这个举动,落在白仇眼里,无异于造反谋乱,白仇原是在李承赫身侧服侍的内宦,后来,他在一次狩猎中讨得了好彩头,被李承赫称赞有将帅之才,由是送入军中,成为了神策军的副使,在他的心中,皇权是不可撼动的存在,正所谓,事急从权,白仇来不及回长安请旨,就带着残存的神策军追了上去,他知道,他打不过慕容蝉,所以,他使了阴招。 第92章 下毒。 彼时,慕容蝉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凭她如何武功卓绝,天下第一,也无法带着一个显怀的孩子施展轻功,任意游走,她策马的速度太快,颠簸终于引发胎动,这是很难形容的疼痛,从身体最柔软最不可触碰的地方席卷而来,化作锐利的血,沿着她的腿根汩汩而下,染红了战袍,也染红了身下的马鬃,她支撑不住,跌落下马,一支冷箭随之而来。 这一箭,并不曾伤及她的要害,可是箭头上淬了毒液,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钟离无道赶来的时候,慕容蝉已是气息奄奄,她用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了这个孩子,她告诉钟离无道,带着这个孩子去找燕王,如果以后这个孩子问起他的生父,就说,是燕王的孩子,为了防备李承赫将自己葬入皇陵,她还要求钟离无道待她死后,将她的尸身焚化。 钟离无道忍着痛,照做了。 另一边,李承赫正在大明宫里急切地等待慕容蝉的归来,他已经想好,等她回来,他就遣散殿中宫人,放下帝王的架子,诚心诚意地跟她道歉,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没有等来她,却等来了她的死讯,李承赫听着白仇的回禀,怔忡地瘫在龙椅上,久久未能回神,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就死了呢,他从来不曾想过要害她性命,他只不过是想让她回来而已。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她曾怀过一个孩子,她尸骨无存,灰飞烟灭,他不知道,这个孩子在哪儿,他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还活着,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自己的。 李承赫好恨,他把怒火全都撒到了燕王时玄朔的身上,他恨时玄朔,恨他夺走了慕容蝉的心,更恨他可能与那个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他看来,就是时玄朔的出现,打破了自己原本平静完美的生活,让自己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挣扎之中。 他逼死了时玄朔,这还不够,他想要逼死时氏一族,可他做不到,他纵然有着至高无上的权柄,也不能为所欲为,燕王府满门忠烈,战功赫赫,杀一人,已是极限。 为示安抚,李承赫将慕容蝉的妹妹许给了时玄钧,并让时玄钧迁居江南,承继燕王之位,说来也奇怪,母后明明告诉自己,慕容嫣这辈子都不肯能怀有身孕,可她和时玄钧成婚不到一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消息是好久之后才传到长安的。 李承赫并不愿意燕王府的血脉得以延续,可是因为同慕容蝉的那段情缘,他还是保全了这个孩子,时隔数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有愧于慕容蝉,有愧于时玄朔,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模样,他们明明曾经那样要好,为什么,为什么…… * 帘栊轻晃,残冬的风侵入殿内,烛火摇曳,影子被拉得修长,从冰冰凉的石阶一路往下,直至淹没于殿外的漫天风雪,辉煌的寂寥中,倏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李承赫抬眼,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九枝灯淅落着飘渺陆离的光影,光影中,时倾尘白衣翩跹,一步步走来,他生得,实在是太像她了。 松风清,松月明,十年依稀红尘。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第68章 时倾尘走到当地,挥袖间,雪龙吟呼啸而出,色迎霁雪锋含霜,刃淬初蟾鞘金错,剑光如练,映照着漫天飞絮,白莽的世界中,唯余这一抹锋锐,不可阻挡,不可逼视。 李承赫凝望着他,目光复杂难辨,似有千言万语,末了,却只化作一句。 “是你,杀了彻儿?” “是。” 李承赫眯起眼睛。 “所以,你现在又来杀朕?” 时倾尘提剑上前,银刃擦过金砖,掠起铮铮寒芒。 “是。” 话音未落,时倾尘身形已动,剑光如匹练般向李承赫卷去,李承赫大惊,连忙侧身闪避,同时伸手去拔腰间的长剑,奈何时倾尘的剑法实在太快,快到他几乎看不清剑影,只能凭借着本能去躲闪,大殿内,烛火辉煌,寒风凛冽,两人的身影在光影中交错,每一次的碰撞,都会激起一阵玲玲切切的脆响,伴随着四溅的火花,仿佛要将这漫天风雪,齐齐斩断。 李承赫暴怒,“放肆!朕,是这大徵的天子,只要朕还在这世上一日,你就只是臣子,你怎么敢对朕如此行径?倘若今天的事情传了出去,你以为,你这个新帝还当的成吗?” “新帝?”时倾尘微一挑眉,“陛下,谁告诉你,我要当这个皇帝了?” 李承赫眉头紧锁,“你费尽心机,把朕害 到了如此地步,还杀了元彻,伤了元洵,难道,你竟不是为了夺取这个皇位吗?哼,还是说,你也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担心自己谋权篡位得来的这个皇位为人诟病耻笑,所以,想从宗亲之中扶持傀儡皇帝?” “嗤。”时倾尘轻勾唇角,“陛下,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世上之人的耻笑诟病,更不在意你所说的什么皇位,我今日来杀你,不为皇位,只为私事。” “私事?” “我的母亲,慕容蝉。” 李承赫听见这个名字,眸间的阴鸷陡然一僵,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要害,整个人愣在原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朕说过,朕从来没有想过伤及阿蝉的性命。” “唰”的一声,翻腕间,挑破万朵寒芒,时倾尘轻启薄唇,一字一顿,“可是,她终究是因你而死的,还有我的父亲燕王,同样是为你所害!” 李承赫喉间一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不,朕,朕才是你的生父!张嵩后来同朕说过,阿蝉所中的那种毒,会遗留在你的身上,所以,滴血验亲才会不准,母后也同朕说过,慕容嫣不可能怀上身孕的,所以,你不是燕王的儿子,你是朕的儿子!你是朕同阿蝉的儿子!” 时倾尘默了一默,须臾,忽而一笑,“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没有让我死在宫里吗?陛下,如果你知道有这么一天,你会不会很后悔,当时没有杀了我?” 李承赫说不出话来,他确实有杀时倾尘的机会,也确实是因为张嵩的这一席话才放了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后悔么,他不知道,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对酷似阿蝉的时倾尘下手。 “你不能杀朕,时倾尘,你是朕的孩子,阿蝉是你的母亲,难道朕就不是你的父亲吗,你怎么能罔顾人伦纲常,君臣大义?放朕出去,朕会昭告天下,立你为太子,这样岂不更好!” “哈哈哈哈哈。”时倾尘再也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我这辈子只认我的父亲,燕王时玄朔,我的养父,燕王时玄钧,至于你,你是我们时家的仇敌。于私,你害我父母,害我族人,害我将士,于公,你多疑多忌,逼迫忠臣,沦丧国土,我有何杀不得你?” 剑光越来越近,李承赫脚下却似生了钉子,一动也动不得,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向来,都是他去任意评判旁人的生死,他第一次晓得,何为砧上鱼肉,何为任人宰割。 “你,你若是杀了朕,定会遭受群臣非议,即便你坐上了这个皇位,也决计坐不长久!” 玎玎玲玲中,时倾尘手上剑锋缓缓拨开他的白玉十二旒,似乎想要看他看得再清楚一点,“我说过,我在乎的从来不是什么皇位,我也无意染指你们李家的江山,你死后,你的皇位将会由你的儿子继承,陛下,你尽可以安心去了。” “朕的儿子?”李承赫狐疑地看着时倾尘,“元彻已死,元洵已伤,元睿尚小不足论,难道……”他顿了顿,又摇头,“不可能,元芳面有恶疾,早与皇位无缘。” 时倾尘又是一笑,轻缓出声,“不妨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元芳脸上的伤疤早已愈合,许久许久之前,他就已经恢复了常人的面容,因为常年佩戴面具,他的面容更见白皙雍容,不过,元芳会遵奉祖制,为你守孝三年,再正式登基称帝。” “元芳……是他……” 李承赫仿佛被雷击中,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些日子,他被幽禁在此,听得外面鼓乐大作,还以为是时倾尘篡得了这个位置,直到今日,他见时倾尘一袭白衣,身服缟素,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作他想,李承赫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皇位竟然会落到了李元芳的手上。 他只觉得心中一股气血翻涌,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这一种,李元芳,竟然会是下一任皇帝,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李承赫垂眸扫了眼抵在自己颈间的雪龙吟,苍凉挽出一抹笑意,“时倾尘,你竟然不让自己当这个皇帝,你就这么厌恶朕吗?九五至尊之位,也要拱手让人?” 时倾尘紧握剑柄,手心渗出丝丝湿凉,莲花纹的雕镂冰冷而又坚硬,他脑海中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倩影,是他从未谋面的生母,是他从千百种传说中拼凑而出的记忆,是他上一世这一世都无法弥补的遗憾,手中剑锋遽然而出,刺穿眼前人的胸膛,碎裂的红,迸溅而出。 第93章 一如当年。 一如今日。 李承赫下意识攥紧剑脊,鲜艳滴落,寒光更胜,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血流出来,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他的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涩,而痛。 “你……” 话音未落,时倾尘复又拔出剑,空洞立时贯穿李承赫的肺腑,又被剑划出的伤口潦草地填满,李承赫很想说些什么,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时倾尘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砰”的一声,他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向了自己的背部,迟来的疼痛轰鸣而来,他的脑袋磕在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上,他像是有什么执念一样,用最后一丝力气摸了过去。 凸起的…… 冷硬的…… 他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濒死之际,他看见时倾尘的脸重新靠近了过来,轻缓的声音在大殿上空回响,寥廓悠远,入骨薄凉。 “父亲,我从未这样唤过你,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我固然是你的儿子,但,我更是我母亲的儿子,你从前对她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是你辜负了她,你没什么可以推脱的,剩下的债,等你到了九泉之下,自会有人找你了结。” 风骤疾,贯入窗棂,九枝灯上擎着的烛火摇曳破碎,焰心陡然向上挺起,堪堪僵持一瞬,终究敌不过锐利寒气,倏忽,便熄灭了,最后一抹微光消逝的刹那,一点浓稠、幽暗的红,于金砖间的缝隙缓慢流淌,流向风,流向雪,流向永不止息的尘世十二月。 李承赫死后,时倾尘在当地立了许久、许久,是的,他刚刚杀了人,他杀了他的父亲,他杀了他的君王,可是那又如何,这个人,难道不该死吗,“铮”的一声,雪龙吟从时倾尘的手中坠地,砸落半面须弥座,他垂手合拢李承赫的双眼,拾起剑,大步离去,再未回头。 * 凤箫早备好了水。 许是太累的缘故,时倾尘泡在氤氲的雾气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见了她的眉眼,正在咫尺之遥的地方言笑宴宴,他下意识伸出手去,身子跟着沉入水中,一股窒息感随之袭来,他恍然惊醒,挣扎起来,险些掫翻了木桶。 凤箫一直在门外守着,听见屋里突然传出这么大的动静,还以为是进了刺客,赶紧持剑而入,却见时倾尘□□地站在当地,看过来的眼神中透露着一丝迷惘。 似乎,还没睡醒。 呃…… 凤箫感觉自己闯祸了…… 他一个收剑,一个垂首,一个转身,就想开溜,手才碰到门扇,忽听身后冷冷一声。 “站住。” 时倾尘拢衣迈出水中。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凤箫见问,忙回。 “谨遵少主吩咐,都收拾好了。” 时倾尘从木施上取下外衫,系在自己身上,“告诉砚墨、青崖、断舟,明日便启程。” “是。”凤箫应了一声,迟疑着说,“不过,属下寻不到青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寻不到?断舟不是成日同他一处厮混吗,这件事,你可有问过断舟?” “问过了!正是这个蹊跷!断舟不知道,就连往日细心的砚墨也不知道。” 时倾尘微微蹙眉,明日他便打算动身离开长安,去找沈衔月了,凤箫几个自然也是要跟他一块儿走的,李承赫一死,长安指不定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此等是非之地,还是不要久留,他稍作思忖,决定用建安盟来问上一问。 第69章 风落。 鸢回。 “朔州?”时倾尘指尖轻拈纸条,眼神中划过一丝诧异,“青崖怎么会在朔州?” 凤箫上前一步,“朔州,那是去往北凉的必经之地,难道,青崖早就知道少主要去北凉,所以他抢先一步为少主探路?少主,既然青崖已经有了去向,少主也可以放心了。” 时倾尘不作声。 在印象中,青崖并非如此莽撞之徒,如果他知道自己要去北凉,他为何不一起走 ,偏生先行一步,如果他有什么旁的打算,他为何不同自己知会一声,这,绝不是青崖的行事风格。 “青崖怕是有危险,否则便是……” 时倾尘顿了下,没有再说下去。 凤箫一愣,继而又笑起来,“青崖能有什么危险啊,混小子一个,那剑耍的,脾气上来了我都压服不住,少主不用惦念他,等到了朔州,自然就看到他了。” * 朔州。 虽然一路向南,天气反而越来越冷起来,沈衔月还没撑到驿馆,就病倒了,她发热发得厉害,脸上烧得通红,唇色却是惨白的,她本就是初次怀孕,自觉艰辛,又是连日连夜奔波,被这大风一吹,可不就是雪上加霜,一日重似一日。 北凉多荒漠多燎原,朔州多重山多峻岭,风裹着雪片子,从巍峨万丈的断崖之间呼啸着涌进来,故而寒冷更甚,沈衔月蜷缩在车轿一角,指尖勾紧并不合身的玄青鹤氅,这鹤氅,原是时倾尘的,那日,她从时倾尘的府衙出来,一时找不到外衣,穿的便是这件鹤氅,起初,她还嫌这衣裳过于宽大,起居不便,这些日子落了雪,刮了风,她才觉出这件衣裳的好处来。 入了夜,最是寒彻骨,冰锥心,她用鹤氅把自己包裹了个严实,狞风扑掀开大半面轿帘,乌山覆雪,黑云压金,天似明似暗地撕开一个口子,沈衔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这个口子里,竟是渐次地浮现出时倾尘的面容来。 松风水月,若披云雾。 沈衔月牵动心肠,忍不住,掩唇咳了起来,这一咳,她才发觉自己的指尖竟是冰凉的,唇却又是滚烫的,青崖听见动静,连忙赶了过来。 “沈姑娘!” 青崖遽然登车,抱住了踉跄倒地的沈衔月,那样轻,那样烫,青崖想起了时倾尘,赶紧想要抽身而退,却被沈衔月攥住了袖口。 “我们还有几日能到长安?” 青崖看着沈衔月火烧一样的病容,心一揪,他虽然是李元芳的人,却是自幼潜入建安盟,后来,又在时倾尘的身边跟了那么多的时日,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这人世间的事,本就是半真半假,是是非非,一口一个少主,叫久了,也是真心实意,青崖心说,若是少主瞧见沈衔月这副模样,还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这么一想,他的心也便软了许多。 “沈姑娘,长安距此尚远,赶路也不在这一时半晌,你身子不好,又害了病,我们还是在城内好生将养一些时日吧,等你病大好了,我们再回长安也不迟啊,不然,万一你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和少主交代,他定是要责怪我的。” 沈衔月不肯松手。 “不,若我回去晚了,他许就没命了。” 青崖一时语塞,这话,本就是他编来诓骗沈衔月的,其实仔细想来,根本经不起推敲,时倾尘手握建安盟,谁敢轻易冤枉了他,谁又有那个本事就轻易捉拿了他,再说了,退一步,即便真有此事,时倾尘被当作佞臣贼子,不日就要被斩首了,难道这个当口,沈衔月回去,就能救得了人吗?她一无兵,二无权,唯一有的,不过是太傅府的名望罢了。 可就是这点名望,又能起什么作用,岂不知,百无一用是书生。 沈衔月原也是个聪慧人,可是到了时倾尘的事儿上,她哪儿还有心思认真琢磨,再琢磨,人就没命了啊,想起他叮嘱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想起他那样不舍,那样流连,却还是松了手,她的心里就一阵阵的发慌,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从未如此害怕失去一个人。 是的,她恨他,她知道,自己还恨着他,恨他为何上一世无论如何也不肯爱自己,恨他害得自己错嫁他人被百般折辱惨死大婚之日,可是这份恨,是要建立在他活着的基础之上的,他若死了,她就连个恨的人都没有了,若是连个恨的人都没有了,她活着,也无甚意思。 天尽头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大,沈衔月眼中冷热交替,她撑着舆座,竟是想要自己站起来,出门去寻他,她哪有这个力气,没等站起来,就晕了过去。 青崖大惊。 “沈姑娘!” 细碎的雪,随风涌入,轻轻飘落她的面颊,须臾,化作一阵湿凉,不知是泪是水。 青崖看着怀中的沈衔月,陷入两难。 他的任务,就是把沈衔月带回长安皇城,借此要挟时倾尘从今往后为大徵效力,临走时,李元芳曾与自己说过,若是能骗,自然是把人安安全全地骗回长安,若是骗不下去了,杀了也无妨,其实青崖知道,李元芳的内心也是纠结的,一方面,李元芳是时倾尘的兄友,敬他慕他,另一方面,李元芳又是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的皇帝。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李元芳痛恨李承赫的疑心深重,可他从小在风云诡谲的算计倾轧中长大,这就是命吗,他终于还是长成了他最痛恨的人的模样,可因着时倾尘曾同他说过的话,他一时也办法狠下心肠,就这么杀了沈衔月和她腹中的孩子,也是未来建安盟的少主。 第94章 青崖想了又想,还是下令,全军驻扎,三日后再启程,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多耽搁,耽搁久了,时倾尘就会发现自己不见了,如果时倾尘启用建安盟,就能很快找到自己的去向,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对沈衔月放任不管,不管怎么样,他要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回去,此后生死,再与自己无干,如此,一不负李元芳对自己阖族的活命之恩,二不负在建安盟的数载情义。 * 水云宫。 埙声飘飘渺渺,十指开合间,李元芳忽而一顿,他撂下陶埙,顺着啜泣之声望了过去。 “怎么回事?” 门外的几个侍从赶紧进来回话。 “回陛下,按照规矩,水云宫里的人都要给贤太妃娘娘殉葬,可这个宫人死活不肯。” 李元芳也不喜殉葬之事,他虽生在皇宫,却是实实在在知道沙场的残酷的,沙场上的人都死不完,哪儿有把活生生的人逼死的道理,只是祖宗规矩轻易废不得。 李元芳叹了口气。 “事后,给她家里一些银两。” 宫人瞅准时机,挣脱了侍从的束缚,扑跪在李元芳的跟前,哭得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陛下,求求陛下不要杀奴婢,奴婢愿意伺候陛下一辈子,为陛下当牛做马,肝脑涂地。” 李元芳垂眸轻轻一瞥,这个女子确有几分姿色,胆识也大,只可惜,自己并非好色之人,任凭她生得如何貌若天仙,都对自己没什么用。 “拖下去吧。” 侍从听见李元芳的话,就要把她往下拖,她眼看求生无望,死死扯住李元芳的袍摆不放。 “陛下不能杀我!我有身孕了!有身孕了!” 李元芳一怔,眯起眼睛。 “你说什么?” 宫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她仰起脸,哀声泣道。 “陛下,我有身孕了,孩子是宁王殿下的,求陛下看在手足兄弟的份儿上,饶奴婢一命。” 李元芳听见“宁王”二字,只觉得五内轰鸣,他垂指,一点点勾起宫人的下巴。 “你可知,欺君之罪,是何下场?” 宫人长身而拜,细嫩的手恍若杨柳依依,捧着他的乌皮六合靴,额头抵在上面不住发颤。 “奴婢不敢欺君,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信的话,殿下现在就 可以把御医找来。” 李元芳乜眼睨着宫人的影子,那样小,那样轻,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晌,冷冽开口。 “来人,拖她下去,斩立决!” 宫人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哭号不止。 “陛下!陛下不能杀我啊!宁王殿下没有妻室,若不是在贤妃娘娘的宫里酒醉,将奴婢认作了旁人,奴婢也不会有这个孩子,这是贤妃娘娘生前唯一的念想啊。” 李元芳视线冷冽。 “宁王谋反,业已伏诛,这个孩子若是旁人的,或许还可活,若是他的,必死无疑。” 宫人慌了神。 “奴,奴婢说错了,这个孩子不是宁王的,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是陛下的。” 李元芳冷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些许玩味。 “好大的胆子,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捡破烂的吗?真是荒谬!” 宫人叩头不迭。 “陛下恕罪,奴婢不敢,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江山社稷都是陛下的,奴婢,还有奴婢的孩子自然也是陛下的,奴婢不过一蜉蝣,人死不足惜,命贱不足怜,宁王谋反,该杀该死,可是曾经同宁王有过来往之人何其之多,陛下新君即位,若是大行杀戮,他们定会惴惴不安,可若是陛下愿意饶奴婢一命,陛下仁德之心可彰四海。” 李元芳不承望她会说出这么一席话来,他略一抬手,示意侍从放开了她。 “你读过书?” 第70章 宫人把头垂得低低的。 “奴婢不曾读过,只略识得几个字。” 李元芳微一颔首,吩咐左右。 “很好,暂且留她一命,看押掖庭。” * 天大白。 时倾尘屈指击鞘,叩出声声冷冽。 “我们还有几日能到朔州?” 凤箫掰着手指头。 “快了,就在这一两日了。” 时倾尘“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清俊的眉眼浅浅蹙着,仿佛春日江南蒙了一层水墨烟雨,不知何为,他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稳,青崖突然离开,倒叫他想起从前许多事来,想起从前许多曾经让他疑惑不解之事,却又因着种种缘由,事后不曾深究。 建安盟入门比选极严,最要紧的是家世清白,根底干净,这样才能保证盟中门人无二心,可是青崖进入建安盟,却并未经由比选,那一年,时倾尘赴岳麓书院求学,在一处断崖山路上遇到了奄奄一息的青崖,他至今还记得,青崖右臂上全是淋漓鲜血,骨头上还有狰狞恐怖的大块伤口,似是野兽所伤,如果不是他恰巧行路至此,青崖失血过多,必死无疑。 时倾尘动了恻隐之心,救活青崖之后,本想给他一笔银钱,送他回乡,却不想,青崖说自己失恃失怙,一介孤儿,既然时倾尘救了自己,便是自己的再生父母,青崖愿意用自己的这条命,报答时倾尘的救命之恩,时倾尘想了想,将青崖暂且安置在了建安盟。 后来,时倾尘命凤箫去建安盟挑几个年轻暗卫,随侍左右,彼此切磋,凤箫就带了砚墨、青崖、断舟几人回来,时倾尘对当年之事还有些印象,见了青崖,虽然不说,心里也是欢喜的,仔细问了青崖的伤势,才知道他右臂上的伤还没有好,只能用左手使剑,时倾尘可怜他,让凤箫帮忙医治,又从建安盟拿了许多上好的伤药,终究不成。 许是因为青崖身上负伤,许是因为往日的一番因缘,时倾尘并未留心青崖的身世,后来凤箫提起此事,时倾尘才用建安盟查了一查,却没能查出个究竟,这本是颇为蹊跷的,此事不知怎么的,传到了青崖的耳朵里,他顶着大雨,跪在时倾尘门外,说自己自小便是个孤儿,在战火中乞讨为生,颠沛流离,早已记不得姓氏家乡了,就连这个名字,也是时倾尘所赐,哪里还有什么身世可言,若是少主心中有疑,他这就走,只求能再给少主磕几个头。 时倾尘心想也是,又见青崖被大雨浇了个透,心中更是怜惜,从此丢开此事不提,青崖人机灵,话也逗趣,虽然少时多艰辛,却并不苦大仇深,反而落了个耍贫嘴的性子,后来,时倾尘很怀念那些在岳麓书院无忧无虑求学的日子,那时候,他做完了功课,常常斜依窗几,清风不识字,等闲乱翻书,凤箫、砚墨、青崖、断舟几个就在不远的梧桐树下嬉戏打闹。 千金裘,万户侯,不敌当日少年游。 这几个人中,凤箫年纪最大,却也不过十岁出头,砚墨、青崖、断舟几个不过七八九岁的年纪,正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打了起来,一个个跑进来求着时倾尘给评评理,断个分明,时倾尘乐得当个小大人,听他们把并不占理的事情讲得头头是道。 风嘶云啸,雪下得越发大了,时倾尘撩起纱屉的手微微一顿,回首时,但见青山白头,往事依稀,冰冰凉的寒酥扑面而来,他不自觉垂了垂眼睫,在颊侧投下一团看不分明的默影,眸底的几分暖意渐次褪去,淡到不能再淡,末了,空余一片近乎无色的沧淼荒芜。 很多时候,过去的事情并不会轻易忘却,而是会被记忆的浪沙沉埋于底,好似未曾磨去棱角的石头,在某一个时刻,顿然出现,狠狠一刺,时倾尘于是清楚地记起来,在燕王府的时候,有一次李元彻擅闯而入,来势汹汹,李元洵突然出现,据说是收到了一个不知名处的字条,可那张字条并不是时倾尘所写,他那个时候就隐隐感觉王府里出了奸细,他本来是想查的,但不久之后,沈衔月再受栽赃,为了保护沈衔月,他从江南赴长安,入了一场杀局。 此间种种艰辛,不消细说,时倾尘哪儿还有心力去琢磨这个,直到青崖离开,直到今日风雪,他终于隐隐觉出了不对劲,青崖用剑之快,天下无出其右者,况且那些日子,青崖与砚墨、断舟同吃同住,怎么可能会遇到危险,若不是前者,那便是后者,时倾尘微一敛眉,他本就慧极,可是他心里还是不愿意相信,青崖会背叛自己。 又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的不是青崖,而是自己,他不愿意相信自己会看错人,他不愿意相信那些温暖泛黄的年岁中掺杂了看不分明的东西,他不愿意相信,将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少年时细细剖开,亦是一团乌乌糟糟,不堪卒读。 这个时候,忽闻马儿一声长嘶。 时倾尘撑着舆座,堪堪稳住身形,掀帘而出,却见凤箫几个全都下了马。 “出了何事?” “少主,风雪太大,这个人策马又太快,一时来不及躲闪,撞在了一起。” 时倾尘浅浅扫了眼地上那人,银红大氅,石青袴裈,这大红大绿的配了一身,更不消说头上还斜斜插着一支花簪,骑个马都能摔在雪地里,端的是膏梁纨绔之流。 第95章 “还不快把人家扶起来。” “是,这位公子,实在抱歉。” 此时,又闻马蹄震地之声。 “驾!驾!” 从后面追来的逍遥瞧见自家东家摔成了这副德行,气得一跃而下,拔剑而出。 “你们赶路不知道看路吗,若是我们东家摔出了个好歹,你们几个赔得起吗?!” 叶三郎被凤箫搀扶着,缓缓直起身子,他虽然摔得狠,幸而雪是新下的,又松又软,他并不曾实打实地伤到什么地方,他理了理袖袍,说了声,“不妨事。” 时倾尘定睛一瞧。 “叶公子?” 叶三郎也是一愣,复又一喜。 “是你啊!太好了!衔月呢?” 时倾尘眉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不曾和你在一处吗?” 叶三郎脸上流露出惘然的神情。 “不 是你的人把她带走的吗?” 时倾尘喉结一滚,猛烈缰绳,调转马头,扬尘而去。 凤箫几个互相看了一眼,也忙翻身上马,疾驰追上。 当地,一时只剩摔懵了的叶三郎,以及虽然没摔也是一脸懵的逍遥。 “东家,我们怎么办?” 叶三郎踉跄着牵来马。 “还能怎么办,追啊!” * 时倾尘疯扬马鞭,银鬃猎猎,掩入残阳日暮,尽数染了红。 他眯起眼,明明是极鲜艳亮丽的颜色,映在他的眸中,却是那样刺目,那样狰狞,他的脑海中复又浮起了上一世沈衔月临死前的情景,也是这样大的雪,也是这样深的红,他拼命策马跑回长安,可是,终究是迟了,终究是太迟了,白与红将一切来不及言说的爱与恨掩埋,青山淡,哓云浓,雪满长安道,她就那样死了,死在一个冗长的冬日。 不知不觉间,时倾尘的眼下已是一片湿凉,他如竹似玉的指骨泛着斑驳与破碎的颜色,他无心理会,只管把马缰绳勒得发紧,任由那点湿凉凝结在铺天盖地的冰雪里。 掉落不知名的年岁。 * 沈衔月的病终于有了一二分起色,这一日,她披上鹤氅,想要出去透口气,这一路走来,不是乘车就是驿馆,她都快忘了怎么走路了,她才推开门,就被青崖安排的人劝了回去。 话虽不重,语气却是不容商榷。 “姑娘好生养着,不要乱走。” 沈衔月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明白哪里不对劲,她想了想,耐着性子,唤来了青崖。 “沈姑娘找我有事?” 沈衔月认真凝视着青崖的眼睛。 “青崖,你同我说实话,时倾尘他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你要派人监视我,看守我?” 青崖心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沈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这天寒地冻的,你又有孕在身,万一有个闪失可怎生是好。” 沈衔月轻轻摇了下头。 “不,不对,还是不对,你既说,时倾尘犯了重罪,性命垂危,街头巷尾的人素来最爱嚼口舌,可为何我们一路行来,并未听见有人谈论起这桩新闻,还有,我们若为救人而回,难道不该躲着衙役守军之流吗,可你专门挑这些有门有脸的驿馆歇脚,竟比使君还要仗义。” 青崖一时哑然。 “这,这是因为你怀……” 沈衔月打断了他。 “还有,从前不管有什么事,时倾尘一向是派凤箫来的,你们几个人中,我也同他最为相熟,为何这次却派了你来,青崖,你究竟是不是奉了时倾尘的话前来,又或者,我换一个问法,你究竟是奉了谁的意思,妄图诓骗我,牵制他?” 青崖神情遽变,掠剑而起。 “沈姑娘,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看在少主的面子上,我现在还不想动你,希望你也能顾及着腹中孩子,不要让我为难。” 沈衔月咬了咬唇,掌心覆上微微隆起的小腹。 “好,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只有两个问题,你奉的究竟是谁的意思,你们在我的身上,在他的身上费了这么些心思,又是想要得到什么?” 第71章 青崖不言语,折身而去。 “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不说也行。”沈衔月阖上了眼,“那你总该让我知道,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木门“吱呀”一声关拢。 “长安。” * 时倾尘扫视着眼前的大徵舆图,建安盟的纸鸢往返尚需时日,也就是说,现在传回来的青崖的位置定然是不准的,从朔州到长安共有三条道路可走,其中,水路有一,陆路有三,若走水路,可从泾水顺流而下,若走陆路,或走陇关驿路,或走萧关驿路,或走延州驿路。 时倾尘想起已有许多时日不曾见过沈衔月了,他的眸光不觉一黯,许久才又打起精神。 沈衔月身怀有孕,容易晕船呕吐,纵然青崖全无人性,为省事计,也不至于如此,所以水路可以率先排除,那么剩下的三条路呢,时倾尘陷入沉思,这三条路中,陇关驿路最近,萧关驿路旷阔易行,延州驿路绕了好几个圈子而且崎岖难行。 青崖会选哪一条路? 按照常理来说,延州驿路可以排除,但是事无万全,时倾尘同青崖相处多年,对彼此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青崖绰号“崖头草”,最是个鬼机灵的性子,反侦察意识拉满,他完全有可能选择这条最远也最难走的路,也就是说,这三条路都有可能。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砚墨,你走延州驿路,断舟,你走陇关驿路,凤箫,你走泾水一路。” “那少主呢?” 时倾尘手挽马鞭,在舆图上轻轻一点。 “我走萧关驿路。” * 千峰裹素缟,万径绝人踪,孤冷一影倏然掠过枝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山路盘曲恍若龙脊,此处原本用来指路的石碑深埋于雪,茫茫白雾中,依稀可辨三个方向。 士卒禀道。 “青崖将军,再往前走就是岔路口了,你看我们应该走哪一条路?” 青崖勒马山头,极目远眺。 “这几条路,分别通向何处?” 士卒认真说道。 “一条通往长武,可从泾水下长安,亦可走萧关驿路,一条通凤翔,走陇关,一条可从三川至三原,再至长安,就是兜来兜去绕了些,若走这一条,定要耽搁些时日。” 青崖点了点头。 “你说,少主会在哪条路堵我们呢?” 士卒挠着后脑勺,笑了一笑。 “这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估计,这几条路上应该都会有人来堵吧。” 青崖也笑了一笑。 “是啊,少主那样谨慎,都会派人来堵的,怕,来的人还是旧相识呢。” 蓦然间,忽听“咔嚓”一声脆响,偏头望去,原来是崖头一只枯枝承受不住积雪重压,折腰而下,在这个空旷荒芜的地方,这样细微的动静竟似震碎了整片山林的寂静。 青崖视线追寻枯枝下坠的影子,缓缓垂目,万丈之巅,但见斜阳烈焰,灼灼山雪,青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辛酸参半,他虽然一早就知道自己是李元芳埋在时倾尘身边的人,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李元芳固然于他有恩,那么时倾尘呢,时倾尘就对他无恩吗,如果他遇见了曾经同吃同住同玩同闹的几个人,他真的还能拿得起手中的剑吗,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一生…… 悠悠一场大梦啊…… 士卒见他不作声了,又拱手道。 “还请将军拿个主意。” 雪落满襟,青崖抬指轻轻掸去。 “我们走萧关。” 士卒应了声是,又问。 “将军如何确定,建安盟主一定不在萧关一路?” 青崖眉梢沾染了一抹苍凉。 “不,我确定的不是他不在萧关一路,而是,他一定在萧关一路。” 士卒一时默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青崖勒马回转,声音散在这亘古的苍凉里,听来,平添几分料峭。 “走吧。” * 萧关。 驿馆。 沈衔月不知道青崖打的什么主意,已有许多时日了,他们一直耽搁在这里,后来,甚至连青崖的影子都瞧不见了,门外的几个守卫虽然不算粗鲁,却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比起青崖,他们同沈衔月没什么感情,说话办事,也就更不客气。 沈衔月碰了几次灰,终于放弃了向他们打探消息的想法,事已至此,上一世的因因果果在她的脑海里渐次清晰 了起来,李元彻死得不算冤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该死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这个黄雀,自然也就只剩下了大皇子殿下。 李元芳。 她早该想到这个人,从太傅府并不良善的初见,到燕王府他神秘莫测的行踪,从他诡异狰狞的面具,到他卓绝超然的剑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是池中之物。 第96章 纵然青崖不说,沈衔月也能想明白,李元芳要自己,定是要用自己牵制时倾尘的,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凭借李元芳同时倾尘相交多年的情分,他要如何能下得了这个手,若是杀了自己,时倾尘难道不会要了李元芳的命吗,若是不杀自己,李元芳把自己囚禁起来,就不怕逼疯了时倾尘,把皇宫掀了个底朝天吗,时倾尘的本事旁人不知道,李元芳难道还不知道吗。 想不通啊…… 实在是想不通啊…… * 狭路相逢。 隔河而望。 青崖双唇微动,忽而翻身下马,给时倾尘磕了个头,高声叩拜。 “属下青崖,参见少主。” 时倾尘凝望着对岸的人,依稀想起他们二人初见时,青崖还是那样的小,那样的瘦,他也是这样跪在地上,求自己给他赐名,然后说出了这句“属下青崖,参见少主”,一模一样,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多大改变,时倾尘喉结一滚,冷声呵斥。 “青崖,你做出了此等背主之事,还有什么脸面拜见我,速速把人交出来,我可以念在昔日的情分,给你一个痛快,否则,建安盟处置叛徒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 青崖笑了一笑,拾剑起身。 “少主,从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没打算再活,我这一条命,从生下来就不属于我自己,如果以后砚墨、断舟、凤箫问起来,烦请少主替我道一句歉,我青崖,对不起他们。” 时倾尘眉目微敛。 “你知道他们不在这里?” 青崖把剑在掌心转了个圈儿。 “是。” 时倾尘眉头愈深。 “所以你也知道我会选这条路走?” 青崖扯了扯唇,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手中虽然持剑,剑锋所向却并无杀意。 “是,少主怕是自己都不记得了,少主从前发过一场高烧,呓语连连,彼时,我在榻侧服侍少主,听见少主翻来覆去念叨着什么甘棠梨,什么北凉,什么永寿,那个时候,我就留了心,后来,我跟随少主赴北凉作战,到了萧关驿路上,又见少主常常对着山岭发怔,想来,这条路定然对少主意味非常吧,如今看来,我果然料得不错。” 时倾尘眸中渐生愠色。 萧关驿路,那是上一世他来来去去的路,也是上一世他追悔莫及的路,如果他没有收到魏不疑的求救书信,如果他决定不去南疆驰援,他原该从这条路回长安的。 他若回了长安…… 她许就不会死…… “既知我在此地,为何还要赶上来,青崖,你不会觉得你能凭借一己之力拦住我吧?” 青崖轻轻摇头。 “我怎么敢,只是一样,少主,我说过,从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没再打算活,我也不配再活,我知道,若是遇见断舟他们,他们怕是不舍得对我下手的,所以,我只好来找少主了,与其死在别人手里,我宁愿死在少主手里,少主杀人一贯爽利,我也少些折磨痛苦。” 时倾尘捏着剑柄的指骨紧了紧。 “青崖,我这柄剑,从来不杀无罪之人,你若是现在想明白了,把衔月好好地交给我,我可以启用禁术,消除你的记忆,放你离开,听好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青崖自嘲般地垂下了眼。 “太迟了。” 下一瞬,寒芒骤掠,青崖使剑极快,须臾就踩着浪花闪移到了时倾尘的跟前,探身间,剑锋遽出,时倾尘旋身躲过,飘逸而起的发丝擦过利刃,堪堪断了半根。 事已至此,时倾尘不得不拔剑相应,他们二人之间的剑术高下,就好比术与道,青崖用剑再快,也不过是技艺上的磨炼,时倾尘的剑法早已入骨入心,一风,一叶,都是可以当作剑来使的,二人来来往往交了几次手,青崖便已落了下风,他知道,若是凭借时倾尘的本事,自己早就死了好几次,之所以还能苦苦支撑至今,全赖时倾尘手下留情。 青崖偏头啐了口血沫。 “少主为何不杀我?” 时倾尘一剑打过去。 “青崖,你是死是活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要她平安。” 青崖呕出一口血来,他强撑着,仰起脸,望见时倾尘眸中的不忍之色,凄惨一笑。 “刀子嘴,豆腐心,少主,你对我们这些粗人也就罢了,对人家女孩子可不能这样,你应该嘴甜一点,纵然只有三分情谊,也要说出十分来,你这个样子,十分的情谊,说出口来,一分也不剩了,人家怎么可能不误会你,怎么可能不另寻新欢,怎么可能一直等着你。” 时倾尘微微一怔。 “你说什么?” 青崖嘴角勾着血。 “少主,沈姑娘她心里有你,不然,她也不会轻易跟我回长安,她是听说了你有难,才奋不顾身想要回去救你,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什么误会,我只知道一件事,两个人吵起来,不管是为了什么,不管是谁的错,跟人家服个软儿,谁让人家是女孩子呢,你们彼此心里都装着对方,有什么是迈不过去的,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话毕。 青崖陡然撞向时倾尘手中的剑。 第72章 霎时间,当空掠过一道赤芒,劈开的殷红溅了三两滴,刺入时倾尘的眼眸。 “青崖!” 青崖脱力双跪在地,脊背却是依旧挺得笔直,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勾作一抹惭笑。 “对不住……少主……若有来生……青崖一定……偿过……” 时倾尘喉结滚动了一下,来此之前,他恨毒了青崖,他可以接受别人的算计,可他难以接受这个算计来自于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两世爱恨,两世生死,他早已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在得出这个猜测的时候,恨不能一刀一刀活剐了青崖,如今,青崖就这么死在自己跟前,他不是应该感到畅快吗,他不是应该大仇得报吗,可为什么,他的剑在抖,他的心在痛。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当他活着,你盼着他死,可等他真的死了,你又盼着他活。 于是,时倾尘想起那些在岳麓书院飘渺不可得的年岁,松窗云日,竹烟波月,青崖几个等他散学,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孩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枕着胳膊,在窗下躺得横七竖八,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逗趣,有时候,时倾尘的功课没有作完,师父压着不肯散学,青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糕点吃食,悄悄从窗屉子递进去,糖霜洒出些许,倾于书卷之上,亮晶晶的。 风扑面,三分凛冽,三分血腥,还有二分暖然,二分甜涩。 记忆里的糖霜倏尔化开,化作冰冷的寒光,又在下一刻,掺了红,淌满地。 一声叹。 时倾尘垂手合拢青崖的眼皮。 “少主,不好了,车轿是空的,沈姑娘并不在其中!我们中计了!” 时倾尘的神情并无多大波澜,当他看见青崖单枪匹马,横在对岸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包括这个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他心里也有了计较,这会子沈衔月应该到长安了。 “少主,我们是否要马上追赶!” 时倾尘收了剑。 “不必了,追也追不上,你们随我回长安,留下几个人,寻个好棺木,把他好好葬了。” * 大明宫。 奚谓小步而入。 “陛下,燕世子于宫外求见。” 先帝去后,李元芳为表孝心,说要守孝三年,虽然一直没有正式 继位称帝,但是阖宫里的人全都改了称呼,一口一个陛下叫着,不敢有半点不恭敬,甚至比从前对李承赫更要警醒。 宫里的人闲来无事,最爱嚼舌根,当年,李承赫还在位时,这些人也有偷偷议论过承继大宝的几位皇子,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用赌坊里的博戏来下注,最热门的人选当然是李元洵,也有人下注李元彻,可是这些宫人赌来赌去,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皇位会落到李元芳头上。 李元芳…… 这怎么可能…… 生母早亡,面容尽毁,朝中了无助力,这几个,摊上任意一个都会毫无争宠的可能,更何况李元芳全都摊上了,在大家的心中,李元芳除了挂了皇长子的虚名,几乎是一无所长。 谁又能想到,所谓毁容,不过是李元芳的休养生息,敛藏锋芒之计,在得知李元彻暴毙狱中,李元洵受伤不起,其余几个皇子以及他们的生母俱被软禁监管起来,宫里宫外,朝野上下才终于意识到了李元芳的可怕之处,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忍耐这么多年。 着实…… 骇人…… 李元芳也确实是颇有手腕的,细数古今青史典籍,凡有改朝换代之事,哪一次不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认真算下来,李元芳的登基倒是伤亡人数极少的一次,虽然听起来吓人,死了先帝,折了皇子,但长安城内外的百姓却并无多大损伤,仿佛一出折子戏,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戏落,一哄而散,谁理会皇位上坐的姓赵姓钱,亦或姓孙姓李。 第97章 由是无一不服,无一不畏。 大徵,俨然是新的王朝了。 案上放着几个新拟的年号,王朝更迭,改元建制,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不等李元芳提,早有几个机灵的马屁博士联名上表,在得到李元芳的首肯之后,礼部迅速拟了几个年号出来。 左不过是各种吉利话,什么祥元,什么瑞元,什么建元,每个上头都带了一个“元”字,他看见这个“元”字,就觉得浑身不痛快,这帮蠢货,连这么个差事都办不好! 李元芳一拂袖,把奏表掷在了地上。 “叫他们重新拟来!” “是,奴婢这就去。” 李元芳垂眸,扫了阶下的奚谓一眼。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 奚谓恭敬弓腰。 “燕世子求见陛下。” 李元芳默了默,问道。 “他带了多少兵马过来?” 奚谓吃了一惊,不过还是老实回禀。 “回陛下,只有他一人。” “他自己来的?” “是。” “可有携带兵器?” “搜过身了,并没有。” 李元芳眉头皱得愈发深了,时倾尘既然来找自己,应该已经猜到沈衔月的去向了,按照李元芳对时倾尘的了解,这会子没有率军杀进皇宫,反而孤身一人前来,着实叫人想不通,他凝视着几个散落在地的并不讨喜的年号,沉声吩咐。 “请他进来。” 奚谓应了声。 “是。” 李元芳想了想,忽又叫住奚谓。 “等一下。”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让肖如谬带一队神策军在屏风后头守着,留神听我的指使,且以,摔杯为号。” * 脚步声响。 屏风后面人影憧憧,忽明忽暗。 李元芳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有一刹那的失神,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有月余不见,可他仿佛已经不认得眼前的人了,时倾尘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依旧是淡淡的眉,淡淡的眼,可给他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时空的缝隙洒濯而下。 落在他的脸上。 落入他的眼中。 时倾尘身着圆领窄袖绫袍,月白银线,织金暗花,袖口处隐隐有缠枝纹流动,腰间束着九銙金玉带,蹀躞悬垂,香囊缀锦,衬得身形挺拔如松,行动间,恍若流云拂雪,宫门开合的刹那,扶光舞絮,曦和长落,他的容色冷玉雕琢,眸中一点琥珀,贵气凛然,风仪峻整。 “天澜,你来了。” “她在哪儿?” “天澜……” “我问你,她在哪儿?!” 宽大袖袍之下,李元芳捏紧指骨。 “在我手里。” 时倾尘忽然就笑了。 “我早该想到是你,给我一个理由。” 李元芳喉结滚动了一下。 “天澜,我知道我说这话很混账,可是,如果换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你就会明白,我不是什么昏君暴君,我只是希望这个江山可以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时倾尘冷冷打断李元芳。 “你信不过我?” 李元芳摇了下头。 “不,我信不过你的孩子。” 时倾尘勾了勾唇。 “真是荒谬,说吧,你想要我如何?” 李元芳满腹狐疑。 “什么都行吗?” 时倾尘笑着反问。 “你扣着她,不就是为了引我前来,做一桩交易吗,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不妨让我猜一猜,你想要建安盟?还是我的这条命?又或者,你要给我下毒,让我做个疯子傻子?” 李元芳退后半步,久久凝望着他。 “这不像是你的性情。” 时倾尘又笑了一下。 “那你觉得,我当如何?我是应该即刻率领建安盟的人闯入长安,血洗皇城吗,还是说,我应该一剑杀死你,我的兄弟,我的挚友,我的同窗,我的同袍,嗯?元芳?” 第73章 李元芳指骨捏着瓷盏,神情稍动。 “我并非不信你,只是——” 话未落,时倾尘疾旋而至。 “铮”的一声,瓷裂盏碎。 肖如谬率领神策军从屏风后杀出,寒光如练,时倾尘望着眼前的一切,凉唇微扬,身形一展,顷刻间,剑气如龙,他与神策军混战在一处。 李元芳见状,脸色骤变,他万万没想到时倾尘竟会突然发难,更不曾想到,时倾尘拔下束冠玉簪,竟也可以充作武器之用,随手抵在士兵喉间,须臾,便结果了几条性命。 午后阳光灿烂,肆意挥洒朱门金殿之上,但见他白衣翩跹,杀气如虹,李元芳依稀间忆起了许多过往,那些过往,深埋于尘土之下,他怔忡几瞬,笑喊。 “天澜!” 鲜血潋滟,映入眸波,眼见十数名神策军冲自己蜂拥而上,时倾尘指尖轻沾几滴酒水,遽然挥出,珠芒顷作碎刃,划破众人颈侧,他回首望向李元芳,眉峰淡淡,攒似刀柳。 “告诉我她在何处,我即刻离开此地!” 李元芳端坐龙椅之上,掌心扣紧雕龙镂凤紫檀鎏金横木,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可能。” * 沈衔月拍打着窗扉。 “来人!来人!” 约莫一盏茶工夫过后,终于有人把门从外打开,来人眉清目秀,身量纤劲,看着似乎是文官之流,然而身上锈的又非仙鹤锦鸡之属,亦非狮子虎豹,究竟是什么,沈衔月也不认得。 “你是何人?” 来人倒也恭敬。 “奴婢孜恩,原在内侍局任职,后入神策军营,奉命来此侍候娘子。” 沈衔月冷笑一声。 “说的好听,你们不许我挪动半步,你管这叫侍候?这分明是软禁!” 孜恩垂手作揖。 “娘子莫要心急,过了今日,自然会有人来接娘子,届时,娘子此身也便分明了。” 沈衔月眉头微蹙。 “何意?” 孜恩轻笑抿唇,却不肯多言。 沈衔月见他如此,知道不管怎样威逼利诱,他定然也不会轻易吐出实话来,更何况,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弱女子,又能奈他何,于是她心中一动,以手捂腹,佯作痛状。 果然,孜恩立时慌了神。 “娘子,你可还好吗?” 沈衔月在他过来搀扶自己的一瞬间,从袖中摸出匕首,抵在他的喉间。 “告诉我,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孜恩惊疑不定。 “娘子,我只是个奴 婢,你何苦难为我,我若是告诉了你,将来定是要被杀头的。” 沈衔月手上稍稍用力。 “你若是不告诉我,不必等到将来,现在就会被杀头。” 孜恩觉出冰寒之气,人都吓傻了,磕磕巴巴地说。 “我,我说,我一个小小奴婢,所知也有限,只是听说,陛下想用娘子来牵制一个人,若是那个人选择救娘子,就只能自己死,不然,就是娘子死,听我干爹说,这个人现在已经入宫觐见了,所以,想来明日娘子此身便可分明了。” 沈衔月心中一紧。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孜恩瞪大眼睛。 “啊?” * 通化门。 守卫掂了掂令牌。 “神策军孜恩?” 孜恩抿了抿唇,才要言语,就觉后腰处匕首抵得又紧了些。 “是,这位是我的同侪,我们入宫有急事,烦请快快放行。” 守卫打量了孜恩两眼。 “你怎么穿成了这样?” 孜恩揩了揩额间汗珠。 “旨意来得急,未及穿齐整。” 守卫看向女扮男装的沈衔月,又笑。 “那你同侪怎么穿得这般齐整?” 孜恩心说,能不齐整吗,把我的衣服都给剥去了。 “是是是,是奴婢粗心。” 守卫把令牌抛了回去。 “回吧,今日不放人。” 沈衔月蹙眉。 “为何?” 守卫冲着宫门方向一拱手。 “陛下有旨,不单不许人进,同样,也不许人出,除非你们这会子搬了陛下的旨意来,否则,我等端端不会放你们进去。” 孜恩松了口气,正好,他也不想趟这个浑水,才要应和,就听沈衔月附耳轻声说道。 “若是你没法子让他们放你进去,就只能硬闯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死。” 孜恩心里这个气这个恨啊,怎么都可着自己欺负,他深吸一口气,堪堪挤出一丝笑脸。 “是干爹叫我们来的,干爹在陛下身边侍候,干爹的意思,可不就是陛下的意思吗?” 守卫睨他一眼。 “你干爹是?” 孜恩再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加油打气,他虽然不曾同奚谓有过太多接触,但他依稀记得,当日,他能进神策军,就是奚谓亲自点的头,还给他赐了一个新名字,说是取的孜天奉恩之意,这样算来,孜恩唤奚谓一句干爹,也不为过。 第98章 “就是奚大监呀。” 守卫听了这话,面上立时添了几分勤谨,就连声音,也恭肃了不少。 “原来是奚大监的意思,得罪了,得罪了,二位可有手书之类的信物,我等查验过后,也好即刻放行,不要误了二位的差事。” 孜恩强撑着笑了笑。 “来得急,并未带信物。” 守卫犯了难。 “这……既如此,二位稍等,我派人去内宫核实一番,若确是奚大监的意思,立刻放人。” 沈衔月瞧见孜恩脸都白了,知他是个不顶用的,轻咳一声,开口说道。 “官爷如此说,就是不相信我们了?还是说,官爷不相信奚大监?官爷不信我们,倒也罢了,若是方才的话传到了奚大监的耳朵里,只怕他会觉得,是官爷不信他的话,这才重新去请圣旨,只怕到时候,两位官爷的差事也就当到头了。” 守卫提了提手中剑。 “我等恭谨奉命,有何不妥?” 沈衔月轻轻一笑。 “奉谁的命?怎么奉命?这里头可大有讲究,我问两位官爷一句,你们觉得,你们不让我们进去,是会因此受到陛下的封赏,还是因此受到奚大监的惩戒。” 守卫迟疑不定。 “这……” 沈衔月不疾不徐,继续说道。 “陛下日理万机,能入眼的,是黎民苍生,是天下大治,他哪有心思在一处宫门上头?所以啊,你们就是把这个门守得再好,也不会因此得到陛下的赏识的,因为这原本就是你们的本分,可奚大监就不一样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两位官爷觉得呢?” 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守卫互相看了一眼,正待放人,忽听后面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呦,这是谁啊?” 沈衔月循声看去,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孜恩拢袖见礼。 “蔡女使。” 沈衔月陡然想起,她曾在诏狱同这个蔡女使有过一面之缘,只怕这个蔡女使也知道自己同时倾尘的种种,她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忙垂首,随着孜恩拢袖见礼。 “蔡女使。” 守卫正愁无人可以核实二人身份。 “女使来得正好,这两个人行色匆匆,急着入宫,说是奚大监的意思,女使常在皇宫内行走,可曾见过他们二人,他们,确乎是奚大监的亲近之人吗?”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呢。”蔡女使莞尔一笑,她袅娜行步,围着沈衔月绕着圈子,“自然是旧相识了,只是,我与她初见时,她穿得,可不是这个样子。” 守卫脸上闪过一抹惑色。 “蔡女使的意思是?” 孜恩冷汗湿了背。 “我……” 沈衔月掩袖轻咳一声,幽幽开口。 “是,彼时身份低微,不及如今得了贵人提携,蔡女使,凡有恩者,我必思报。” 第74章 “是了,彼时,你我二人皆非今日情状。”蔡女使莞尔一笑,上前附耳轻声说道,“沈姑娘,如你所愿,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有朝一日,还望你记得你所说的话。” 沈衔月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偏头看向蔡女使,亦是轻声说道,“女使放心,定不敢忘。” 蔡女使柳眉轻挑,笑着旋了个圈子,飘香曳缕的长袖拂在了守卫的身上,“你们几个,还不快放他们进去,这可是御前的红人,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岂是你们能担得起的?” 守卫闻言,连忙应声。 “是是是,两位这边请。” * 大明宫。 “唰”的一声。 雪龙吟出鞘,金砖上鲜血横流,时倾尘撑跪在地,他环顾一圈周遭尸身,目光缓缓挪到大殿之上,视线相撞的一瞬间,时倾尘眸色微动,这一世,他分明一直小心警醒,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他拼命想要保全的人总是不能保全,为什么他信任的人总是要给他背叛,为什么他不想再杀一人,可最后他的手上还是沾满了鲜血。 这就是命么?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时倾尘虽然对李元芳有过疑心,却也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时倾尘没有办法去怀疑李元芳,他们二人自岳麓书院相交,已有十年之久,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即便此刻证据确凿,无甚可究,时倾尘依然不愿相信,是李元芳害了沈衔月,是李元芳绸缪了这一切,是李元芳把所有人拉进这个陷阱。 时倾尘眉眼沁红,近乎咆哮。 “为什么?!” 李元芳不答,他一挥手,从腰间抽出长剑,寒刃划过仰莲纹金砖,掠起丝丝冷与热,他一步步走下丹墀玉阶,在空荡寥廓的大殿之中,他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沉重清晰。 “多说无益,来吧,拿起你手中的剑,我们来一场真正的较量,从前虽然也曾与你有过些许切磋,不过点到为止,总是不能尽兴,今日,不死不休,你若赢了,我自告诉你为什么。” 昏黄地衣之上,两道身影你来我往,死死纠缠,剑光交错间,犹如惊电乍破,在蟠龙纹廊柱上激起阵阵清脆铿锵之音,铮铮琅琅,经久不散。 时倾尘身影飘忽如云,手中长剑宛如灵蛇窜起,直取李元芳咽喉,李元芳眼中凶光一闪,不退反进,剑气绞缠而上,锋刃相接,火星四溅,二人皆被震得踉跄后退,时倾尘脚步方稳,李元芳的杀气再次席卷而来,时倾尘抬臂扛住,已觉三分吃劲,他虽剑术卓绝,万夫莫当,但是经过了方才一番厮杀,体力大耗,须知,神策军乃是侍奉御前的精锐,绝非等闲之辈。 李元芳的剑招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时倾尘眸色一凛,却并未躲闪,他身形陡然一矮,险之又险地避开这致命一击,剑锋擦着他的肩头掠过,发丝削断之声清晰可闻,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他手腕猛地一翻,剑气游龙破空,自下而上,反撩而起,瞬间刺透李元芳的胸膛。 这变故来得太快。 时空仿佛凝滞片刻。 李 元芳低下头,死死盯住心口那截冰冷的剑锋,血珠从伤口处迅速渗出、凝聚,一滴,两滴……无声地砸落光洁如鉴的白玉阶上,如同朱砂点染,斜阳泼墨,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气音。 时倾尘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李元芳倒地的一瞬间,时倾尘连忙把他托在臂间。 “元芳!” 李元芳勉力睁眼,唇瓣上下开合,重复着方才的话,时倾尘凑近了,才听清是一声—— “对不起……” 一时间,空旷大殿重归死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已然有一二分黑了,时倾尘孑立于清冷月华之下,缓缓收剑入鞘,剑身滑入鞘口时咔嚓一响,剑在鞘中,人在余光中,只有地上那摊潋滟银红,悄然在丹墀玉阶上无声蔓延,将整座大殿的幽暗与沉寂浸染得愈发沉重。 剑下亡魂,血染金台,时倾尘闭上眼睛,脑海中闪现过一幕幕过往,从岳麓书院的朗朗读书声,到月下对酌的畅快淋漓,那些日子,仿佛还在昨日,却已然遥不可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翻涌,然而,那股悲哀与愤怒却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大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时倾尘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炬,紧握雪龙吟,严阵以待,却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间,面容一缓,柔了眸色。 “衔月?” 沈衔月望着殿内的情状,微微一怔,她忽而跑了进去,紧紧搂住时倾尘,连同他身上的皎洁月色与脏污血渍,她搂得那样紧,那样用力,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失去过他。 “你有没有伤到哪儿?” 时倾尘温柔环住了她。 “你怎么来了?” 沈衔月把脸埋在他的衣衽之间,月华流淌,浸透了一片湿凉,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有没有受伤?你要是受伤了,我就……” 时倾尘捧起她的脸,端的是含情脉脉。 “你就如何?” 沈衔月的手搂得更紧了些。 “时倾尘,你记住,你最好长命百岁,平平安安,不然,万一有一天你死了,我是绝对不会给你下葬的,你前脚死,我后脚就嫁给别人,我让你的魂魄在天上看着,我是怎么跟别的男子温柔缱绻,恩爱夫妻的,我就不信我气不活你。” 时倾尘豁然把她揽入怀中。 “你敢!” 沈衔月喉咙里还带着一丝哭腔,却偏要逞强,她踮起脚尖,额头抵住了他的下颌。 “你看我敢不敢!” 时倾尘见她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抬手轻轻拢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你要怀着我的孩子,嫁给别人吗?” 沈衔月抬指揩去泪珠,复抬眸时,犹见眼尾一抹潮红,她轻轻勾了下唇,逗弄他。 第99章 “谁说这是你的孩子了?” 时倾尘又是一笑。 “好好好,不是我的,那,我们再来一次,这次我亲眼瞧着,总该是我的了吧?” 沈衔月还以为时倾尘要来真的,又气又急,连忙捶他。 “你疯了不成!” 时倾尘又不作声了,他低下头,冰冷的颊侧搭在她的肩头,他本就比她高上许多,这个姿势,竟是将她整个人罩住,他指尖一下下梳理着她柔顺清亮的发丝,良久,方轻声说。 “衔月,你知道吗,我只剩下你了。” 沈衔月听了这话,心头倏然一酸,她抬起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之上,同他十指相扣。 “倾尘,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了。” “这地方太冷……”他的声音紧贴她的耳鬓,沙哑轻缓,“冷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的下颌埋入她散落的青丝之中,“衔月,这一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长安。” 她抬起手,指尖浸着微凉的夜色,极轻极缓地拂过他的眉心,“子川,我也是。” 这诺大宫阙,终究只余下他们二人相拥的方寸之地,所谓江山万里,青史千册,原来抵不过怀中寸许暖意。 烛火悄无声息地漫过交叠的衣袂,将两道交颈缠绵的剪影拓印在金砖上,万重宫阙之外,亘古长存的月光如银似水,流向沉睡的、广袤无垠的人世间。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