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今天修罗场了吗》 第1章 [穿越重生] 《大理寺卿今天修罗场了吗》作者:风南渡【完结】 本书简介: 【女主不洗白|男主打脸真香|雄竞修罗场】 沈念之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娇纵跋扈。 一场落水觉醒剧情,她才知自己是话本里人人唾弃的恶毒女配。 话本里,她为了书中男主与庶妹争风吃醋,屡次陷害于她,结局被一剑封喉,曝尸荒野。 沈念之对此剧情嗤之以鼻,但她也不打算洗白, 准备将恶名贯彻到底,依旧我行我素,只是远离原书男主。 她的日子过的恣意潇洒,没事儿点几个男模喝酒弹曲儿, 唯有一人处处与她作对,此人正是大理寺卿顾行渊,令她异常烦心。 像个鬼一样处处斩她姻缘线,说她这等女子狗都不娶。 可谁能想到,在她大婚当日,这厮竟然截了她的花轿, “狗不娶我娶。” - 顾行渊出生高贵,意气风发。 被调回京暂任大理寺卿,为人清正廉明不近女色。 初见沈念之是在公堂之上,审理她强抢良家男的案子。 厌恶她言语轻佻行为放浪,更烦她仗着权势胡作非为。 本以为与她会再无交集,未曾想芝兰玉树的挚友竟然倾心于她。 他惶恐挚友被骗,处处干扰,试图阻断二人孽缘。 顾行渊发现自己也魔怔了。 分明是来盯着她的,却在她被刺客围困时以身相护; 分明要劝挚友远离,却不动声色地挖起了墙角。 当沈念之她爹得知她有了身孕,到处寻找始作俑者的时候, 顾行渊站了出来:“对不起,那个野男人就是我。” 【阅读指南】 1.真恶女,女主从不洗白,无女性撕逼,专治各种恋爱脑 2.男主男二多年挚友变情敌,雄竞修罗场。 3.男主前期偏见深重,后期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女配 打脸 轻松 高岭之花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沈念之顾行渊配角苍晏李珣 其它:修罗场,恶女不洗白,高岭之花 一句话简介:我把你当兄弟你看上我老婆 立意:快活就是快乐的活着 第1章 放肆,你强抢良家男子…… 夜色氤氲,平昌坊灯火烛天,丝竹声声,余韵绕梁。 沈念之斜倚在雕花软榻上,雪肤映红唇,一袭碧纱罗裙懒懒垂落,罗袜半解,玉足赤裸,点在金丝织就的软毯之上,风姿天成,艳色无双。 她支着脑袋,倦倦听曲,乌发如泼墨般散落肩头,软香轻曳。身侧两个面如冠玉的男子正温顺伺候,一人剥好葡萄,指腹轻捏,将果粒送入她唇边;另一人执素瓷壶,斟满一杯琥珀色的梨花白,低头奉上。 曲声如水,忽听她睫羽轻颤,眼眸微抬,纤指一勾:“……她弹错了一个音。” 语落之瞬,屋内寂然。 角落里琵琶声顿止,那名乐姬脸色一白,指尖微颤。沈念之挑眉,眼波淡淡扫过,懒懒开口:“这般难听的曲子,登不得台面。滚吧。” 她随手丢出一串铜钱,叮然落地。 乐姬跪地叩首,拾起铜钱,惶惶退下,连衣角都不敢回摆。 沈念之慢悠悠倚回榻上,指尖拨弄着酒盏,语气似笑非笑:“我,只听悦耳的。” 正此时,包厢门帘轻启,一名下人快步趋前,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白日里那个书生……此刻正在外候。” 沈念之微挑柳眉,似听见了什么有趣玩意儿,眼底缓缓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她直起身,青丝如瀑,披散至腰,声音却忽地柔软了几分:“叫他进来。” 不多时,一名青年被引入堂中。 他身着布衣,眉目清朗,神情淡定,从容立于堂下。虽衣衫旧薄,却自有一股孤傲之气,如山间竹影,不随风斜。 沈念之凝眸打量他片刻,唇边笑意悄然绽开。 她赤足缓步下榻,碧纱拖地,香风微微。一步一步走向他,裙摆轻曳如烟。 “模样倒是……当真不错。”她嗓音软糯,尾音却带着轻勾之意。 她在他面前站定,指尖缓缓抬起,轻轻勾了勾他的下巴,声音温柔中藏着几分戏谑:“你,叫什么名字?” 每一字,皆如丝缎绕指,却锋利如钩。 书生咬着牙,眼中藏着翻涌不去的隐忍,沉默不语,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眸中,却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抗拒。 沈念之轻笑出声,眉梢微挑,目光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啧,还挺倔的——不知你的嘴,是不是也这般倔?” 她话里调笑意味十足,语气轻柔,却字字带钩。 书生骤然瞪大眼,惊愕未定,怒声开口:“你如此行径,若传出去,就不怕遭人唾弃?” 沈念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忽而凑近一步,声音几不可闻地贴在他耳侧,轻声呢喃: “你觉得……我在乎名声?”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她又退后半步,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只见那张本就清俊的面孔一点点涨红,连脖颈都染了颜色。 书生猛地抬头,急切道:“在下乃良家子弟,不习这般苟且之事——” “良家?”沈念之截断他话头,凤眸一挑,语气凉薄,“你一介寒门书生,落魄至此,束修难筹,若非我心软一时收留,怕是早被扔进了乐坊后院,哪轮得到你站着与我说话?” 一语既出,旁侧两名美貌男子神色皆冷。 一人嗤笑出声,话里带刺:“沈娘子莫不是看腻了我们,今日改换口味?” 另一人则含笑不语,语气清淡:“不过一介书生,岂能与我共吹一曲笛中花?” 沈念之未答,懒懒靠回榻上,手指拨弄酒盏,语气冷淡:“吵什么?聒噪得很,吵得我头疼。” 话音一落,满室寂然。 她连眼也未抬,一把扯过仍站在原地不动的书生,将人拖至眼前。 男子猝不及防,被她拽得跌坐在软榻之上,二人姿态一时暧昧,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跳。 书生面色惊骇,挣扎间不小心勾住了她披散的青丝。 “啊——” 沈念之神色骤冷,玉手扬起,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落在他脸上,清脆刺耳,满室回响。 她眸光如霜,冷声道:“连人都不会伺候,废物。” 旋即一挥手,语气冰凉如刀:“拖下去,好好‘教教’他,什么叫规矩。” 书生被人拽着拖离时,仍不曾屈服,一双眼死死盯着她,眼底怒火森然,竟比方才更加沉静骇人。 沈念之懒得理会那几人,只转身从美人手中接过酒盏,倚回雕榻,唇角勾起一抹讥笑: “今夜,不谈旁人,只饮风月。” 两名伺候她的男子你来我往,一杯接一盏,试图取悦,却见她眼皮都未抬 一下,任由美酒流过唇边,只在夜色渐浓时,醉意袭人,罗裳半落,倚榻沉沉睡去。 翌日未及五更,平昌坊内,那座雕栏画栋的小楼外,已是人声鼎沸。 大理寺的人来得极急,数十捕快鱼贯而入,铁靴踏地声响彻庭前,一推开朱漆大门,寒风裹着肃杀扑进内室。 “沈念之,速速起身。” 为首捕快语气虽不失恭谨,神色却冷如刀锋,分明是奉了死命令,来者不善。 榻上红帐半卷,沈念之缓缓睁眼,眸色迷离似雾,酒未全醒。她缓坐起身,罗衣半披,乌发如泼墨般垂落肩头。 她没有惊慌,只懒懒抬手,将鬓发拢至耳后,低笑一声: “京中再怎说也是礼法之地,这般破门而入,是当我沈念之是瓦舍里唱曲儿的吗?” 捕快冷面无言,眼神却警惕地紧盯她。 她目光一转,语调亦收敛笑意,忽地冷了几分:“你们,可知我是谁?” 她缓缓下榻,素足踏上锦毯,步伐不急不缓,披上一件薄如蝉翼的鸦青色纱衫,随风轻扬,气势却骤然压人。 “我是沈淮景的女儿,晋国公府的嫡出千金。”她步步逼近,身上还残着酒香,却无半分醉态。 那为首捕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沈念之眉梢轻挑,语气森寒:“你们这般闯入,大理寺是不将中书令放在眼里了?” 捕快脸色一僵,低头拱手:“属下奉命行事,大可不必搬出沈相为难我们,沈娘子若身清如玉,自会有大理寺为您主持公道。” 沈念之嗤笑一声,不再多言,只抬指轻勾,吩咐婢女回府通传,又翻手披上披帛,懒声道: “带路吧。” 大理寺大堂之上,朱梁高悬,帷幔沉沉,堂前公案森然,气氛肃杀如霜。 堂外人声鼎沸,三五成群低声议论,众人面色皆异,谁也未曾料到,今日被押至公堂之上的,竟是那位京中权贵圈中避之唯恐不及的女子,沈念之。 第2章 她立于堂下,眉眼淡定,神色从容,仿佛所站之地,不是审罪之所,而是她惯常的戏台。 她抬眼,目光倏然落在高堂之上,玄衣玉带,冷眉如削,目似寒星。 那堂上正襟而坐之人,正是新任大理寺卿,顾行渊。 “沈念之。” 顾行渊开口,嗓音低沉清冷,如霜刃破冰,直击人心。 堂中众人登时屏息。 沈念之眨了下眼,忽而唇角一挑,缓缓笑出声来:“这位大人瞧着有些面生……可知道我父亲是谁?” 她声音娇软,却带着三分轻蔑与七分调笑。 顾行渊眉头微蹙,抬手“啪”地拍下一记惊堂木,厉声喝道:“放肆!你强抢良家子,还敢公然狡辩!” 沈念之步伐不疾不徐,走上前一步,直视堂上之人,唇角仍挂着那抹似笑非笑: “昨日有人说我强抢男子?”她轻笑一声,“我倒真想听听,强抢个男人,也能定个什么罪?” 她语气轻佻,字字带笑,言辞放浪,引得堂下几名衙役俱不敢抬头,面色尴尬。 而此刻,堂下正中,站着一人,正是昨夜被她一掌扇过的那名书生。 他今日一改昨日落魄模样,身穿一袭青衫,发冠整洁,神色沉静,眉眼间多了几分英气凛然。 他开口,声音清澈平稳,掷地有声:“在下昨日亲历其事,可为人证。” “沈念之仗势欺人,私设刑罚,逼良为役,违律犯法,在下甘愿作证。”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哗然。 而沈念之,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出,眉梢未动,眸光微转,唇角勾起一抹讥笑,懒懒抬手,拂了拂袖间微不可见的尘埃,姿态漫不经心,似是置身事外。 顾行渊微一点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堂下女子,语气冷肃如霜: “沈念之,你可还有何话可说?” 沈念之倚身而立,语调慵懒,带着一丝不屑:“我为何要辩?” 她勾唇一笑,目光挑衅,“我心情好,看他顺眼,赏他几口饭吃罢了。若他伺候得我满意,封他个府中书启也不是难事。”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这不是他运道好,难道还是灾星撞顶?” 一句话落地,堂内顿时一静。 连押案两侧的衙役都不由屏气凝神,不敢作声。 高堂之上,顾行渊眸光沉静如铁,语气却更冷: “沈念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她轻笑,脚步缓缓踏前,长裙曳地,丝丝入耳。 走至堂心,她抬头望着他,仰着脖颈,眼底毫无惧色。 忽地,她翻了个眼,动作轻慢,却满是轻蔑。 顾行渊眉峰微敛,面色仍不见怒意,语气淡得近乎无情: “沈念之,你藐视公堂,顶撞本官,依《大昭律》:慢言于长者者,笞四十;口出不敬,徒刑一年。” 话音一落,他冷冷一挥袖: “来人——行刑。待她学会规矩,再作审问。” 堂下衙役齐声应命,风声带响,气势逼人而上。 沈念之嗤笑出声,声音清脆里带着轻蔑:“你们好大的胆子——我倒要看看,谁敢碰我一指?待我阿爷来了,你们一个个,怕是连这身官服都穿不稳了。” 她步步逼视,抬眉扫过那两名欲上前的官差。 “为了一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值当么?不怕丢了差事?” 她话一出口,那两人果然微微一顿,手一滞,脚步犹疑。 顾行渊站起身来,身形修长,玄衣曳地,脚步不急不缓。他走到衙役身侧,伸手从其手中取过那柄薄竹刑板,语气平静:“按住她。” 衙役一听,哪里还敢迟疑,立即上前将沈念之按住。 堂下围观之人交头接耳,有人窃笑,有人讶然。 沈念之在京中骄横惯了,众人素来避之不及,如今初到的大理寺卿,竟要当堂施刑,实在罕见。 沈念之猛地挣动几下,怒目圆睁,死死瞪着他,字字如刀:“顾。行。渊!” 顾行渊面无波澜,抬手扬起刑板,手起板落,毫不迟疑。 “啪——!” 清响乍起,落在她罗衣之下的后背上,闷痛直钻骨髓。沈念之一声惊叫,显然也没料到,他竟真敢动手。 “你疯了——” 她骂声未落,又是一下紧接而来。顾行渊板法极准,不偏不倚,力道不致伤骨,但疼痛足以教训。 五下过后,顾行渊收回手,语气冷然: “将她押入大牢,好生反省。若能伏罪认错,余下的惩戒,可免。” 沈念之咬紧牙关,怒视他良久,又冷冷扫了眼两旁的官差,讥诮开口:“我自己会走,不劳你们动手。” 牢内阴冷潮湿,铁锁锈迹斑斑。 沈念之端坐于牢中,罗衫掩不住背后火辣辣的痛,脸色发白,大口喘息,低声咬牙切齿地骂道: “姓顾的,狗东西……他竟真敢打我……” 虽知顾行渊留了分寸,但那竹板落肉,仍是疼得她眼角泛红。 她一边骂,一边咬牙撑着,脸上倔强不减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铁锁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沈念之猛地抬头—— “你们还想干什么?阿,阿爷……” 沈淮景披风入牢,步履沉稳,眉目肃然,冷声开口,语气不怒自威: “你一个女儿家,怎么总是出入平昌坊那等烟花之地?还与男子对酒当歌、调笑成趣!” 他目光一顿,语气愈冷:“你阿兄的好处半点没学着,偏生把他那些拿不上台面的毛病捡了个尽净。你若再这般胡闹,往后这京中,还有哪家敢要你做媳妇?倒不如好生在家学些女红针黹,也强过你每日惹是生非。” 沈念之从石床上起身,慢慢走上前去,轻轻拉住他胳膊,撒娇似的摇了摇:“阿爷~规矩是立给下人看的。我不过喝了点酒,听了点曲儿,又没烧杀劫掠,再说了,阿兄身边那么多美妾作陪,我找几个男子玩玩儿,又有何不可?” 她语气娇痞,唇边带笑,眼神却透着几分嘲弄:“你将沈忆秋那个小贱蹄子接回府,她倒成你心头肉了。我呢?连撒个酒疯都要被押进牢里。” “胡闹!”沈淮景眉头一拧,厉声斥道,“她好歹也是你妹妹,你休得再口不择言。” 他声音虽重,终究还是父亲,语气 一转,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上,皱眉问道: “他们……可是对你动了刑?” 沈念之微微一顿,眸中情绪暗沉,过了半晌才闷声回道:“……没有。” 话落,沈淮景沉声不语,只转身率先离开,沈念之抿着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大牢。 而堂前那书生递上的状纸,也已悄然撤回,尘埃落定。 正要踏出牢门之际,她忽地一顿,余光瞥见了那抹立于月下的玄衣身影。 顾行渊立在长廊下,身影被冷月拉得修长,神情冷峻如刀,眸中不见波澜。 沈念之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走近,薄纱轻荡,步步生香。 “顾大人。”她轻声唤他,声音婉转,唇角一抹笑极勾人。“我们后会有期啊。” 第2章 沈娘子请自重! 说罢,纤腰一转,拂袖而去。 顾行渊立于原地,目送她身影远去,月色覆于他脸上,清寒如霜,眼底却沉静无波,难辨喜怒。 沈念之坐在马车内,马车外夏雨初歇,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辘辘声。 沈念之靠着软垫,半阖着眼,指尖轻轻拨弄着掌心的金步摇,那是她昨夜饮酒时不慎解落的,如今被下人捡了回来,已是沾了些尘灰。 对面坐着的沈淮景却神色不悦,拂袖道:“你刚从牢里出来,还有脸笑?” 沈念之睁开眼,笑意依旧:“女儿不笑,阿爷不更恼么?” “你到底怎么回事?”沈淮景皱眉,语气沉沉,“这事儿传出去,脸面还要不要了?你身为世家贵女,竟在平昌坊强抢男子,成何体统?” 沈念之眨了眨眼睛,面色却无半点惧意:“我没强抢他。” “那书生自己来的?”沈淮景淡淡问道。 沈念之抬手撩了撩鬓发,慢吞吞道:“确实是他先来的。昨日我带人出街,在小巷口碰到他。他自称寒门子弟,说是从乡下进京赶考多年无门,便想求见阿爷,说不求官职,只盼能有一个谋身之所。” “我那时还想着这人胆子不小,见了我也不惧,又长得还算好看,眉眼间有几分像李珩,便让他晚上到平昌坊来。”她说着,笑了一声,“谁知他还真就来了。” 沈淮景的脸色更黑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哪里轮得到你替我招揽门生?” 沈念之不理他,自顾自地将金步摇插回鬓间,抬眸问:“那他怎么又反咬一口,说我强抢良他?是他心思不正,临时反悔了,还是背后有人挑唆?” 第3章 沈淮景没有答,只冷冷道:“你管他因为什么。这件事我已经摆平了,他晌午去大理寺撤了诉,拿了笔银子,出京去了。” 沈念之闻言挑了挑眉:“是阿爷出面让他撤的?” 沈淮景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他若不识相,今日就不是轻易放你出来那么简单。” 沈念之斜倚着靠枕,凤眼微眯,似笑非笑:“可惜了,我还没问他叫什么。” 沈淮景皱眉看了她一眼:“你打算问来做什么?留着登门道歉?” “当然不是。”沈念之轻笑,“我这不是和阿爷说笑呢嘛。” 沈淮景被她一语堵住,片刻后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罢了,这事已了,你也别再惹是生非。” “后日你带忆秋去英国公府为老夫人贺寿,诸家世族都会去,忠王也会到场。你也大了,是该看一看有没有中意的,早些把亲事定下来,总比你在外头寻些歪门邪道强。” 沈念之懒洋洋地靠着车窗,眼中却透出一丝不屑的笑,随后小声嘀咕道:“我想嫁给忠王,您又不愿和圣上提。” “你说什么?”沈淮景闭目问道。 “没什么。”沈念之也不再说话。 马车缓缓行驶于长街之上,车内檀香袅袅。 沈念之倚着车壁,望着帘外流转的街影,神色从懒倦渐转冷寂,眼眸深处泛起一抹凝霜般的清醒。 晋国公府门前,马车方才停稳,她一足踏下,还未来得及将裙角拢齐,便听见一道温润的男声自前方传来—— “忆秋,你先进去,路滑,小心些。” 她动作微顿,缓缓抬头看去。 夜色沉沉,府前灯火如豆,映得那人一袭紫袍愈发沉雅。玉带束腰,步履稳从,在灯影斑驳中走得清贵矜持,眉眼温润如玉,正是忠王李珩。 而他身侧立着的女子,一身素衣,身姿娉婷,眉眼柔顺,俨然一副温婉良善之相,正是沈忆秋。 沈念之指尖轻颤,缓缓收紧,藏于袖中的手,指节微白。 她自然记得,自己才是李珩从小的青梅竹马,虽未有圣上赐婚,但从未想过未来的夫婿会是旁人。 可他,对她从未温情半分。 反倒是那个才从乡下接回的庶妹沈忆秋,只因生得清秀、性子软顺,便叫他怜惜入骨。 “忆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在路上受了暑气?记得让小厨房熬些绿豆汤,睡前喝了可解乏解暑。改日我再来。” 李珩声音温柔得几近呢喃,仿佛怕惊了她似的,语气低柔得能滴出水来。 沈念之站在阶前,听着听着,唇角缓缓扬起,却是一抹冷笑,宛若寒梅初绽,艳而刺骨。 她缓步上前,眼神张扬,步履生风,直直从两人之间穿过,衣袂扫过李珩衣角,挑眉而笑: “哟,这不是忠王殿下么?今儿亲自送我那位庶妹回府,真真是情深义重。” 李珩眉心轻蹙,语气不冷不热:“沈娘子也是刚归?” 她回眸一笑,声音懒散,“从大理寺牢里出来的。多亏殿下挂念,还能安然无事。” 言语中笑意盈盈,却似染了锋芒,字字带刺。 李珩神色一敛,淡声道:“你既无事,便早些歇息,莫再惹出是非。” 此言一出,轻若浮云,却如一记冷刀直斩脸面。 沈念之的笑未曾收起,唇角微勾,眼尾却浮上一抹讥诮:“招惹是非?” 李珩神色微沉,尚未开口,沈忆秋已上前一步,柔声劝解:“姐姐今日受了惊,忠王殿下就莫要责怪她了。” 李珩闻言转眸看她,语气登时一缓:“你别多想,我不是在责她。” 沈念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只觉胸口仿佛被凉水灌了个通透,冷得她脊骨发寒。 那句“不是责她”,轻得仿佛无意,却比利刃更快地划破她仅剩的一点自持。 她再也忍不下,猛地一甩袖,冷笑转身,步伐凌厉,几乎是踏着月色闯入府门。 夜愈深,晋国公府后院,月色如洗,花影婆娑。 沈忆秋方才回房,换下了外出的衣裙,正欲歇息,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却从回廊尽头传来。 门未敲,一道倩影已倚门而入,踏月而来。 沈念之不请自入,径直闯进她屋内,站定。 “你倒是好福气。”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透着寒意,“才回府多久,便得殿下亲自护送归来。” 沈忆秋一怔,忙起身福身:“多谢姐姐关心,殿下不过见我身子有些不适,才……” “你身子不适,他便怜惜你?”沈念之冷笑,缓缓逼近,语调也骤然锋利,“那我那次在马场摔得养伤,他可有看我一眼?” 沈忆秋语塞,半晌未语。 沈念之冷眼睨她,语气渐冷:“你这副白莲似的脸,是不是就觉得人人都该围着你转?” 话音未落,她骤然抬手,将桌上的香囊重重一扫,滚落在地。 “你还真当自己是正经贵女了?”她唇角冷勾,眸中尽是讥刺,“别忘了,你那下贱的娘死得早,是我阿爷怜惜你,才把你从乡下接回来。你一个外室之女,也配摆这副高枝上的样子?” 沈忆秋低着头,双手拽紧衣角,眼眶泛红,却死死忍着未落泪。 “别在我面前做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沈念之语气透出明显的不耐,“我看着就烦。” 她转过身,临出门前忽地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眸色幽沉,咬字却极冷:“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总往忠王身边贴。” 说完,她转身便走,留下一屋寒气。 而沈忆秋,仍站在原地,低头不语,指尖却在绢帕上悄然收紧,眼中泛起泪水。 两日后,晋国公府内院,云水阁。 沈念之坐于妆台前,手执玉梳,缓缓 将青丝挽起。鬓边那支硕大的南珠簪,婢女霜杏小心插入发间——那是她母亲当年嫁入沈府的陪嫁之物,世间仅此一支,南海贡珠,珠润如脂,贵不可言。 霜杏轻手替她披上披帛,不禁低声感叹:“小姐今日这身打扮,只怕就连宫中娘娘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沈念之从铜镜中望着那张浓艳锋利的脸,挑眉一笑,语气淡淡: “放肆,宫中之人,岂容你妄议?” 她话虽斥责,唇角却含笑,语尾一转,又自语般缓声道,“当然了……我的美貌,又岂是谁能比的?” 一袭火红长裙铺地,裙摆层叠,细密绣满暗纹祥云,张扬如焰。她玉足登红履,腰束流苏软玉,一举手,一回眸,皆似烟火人间最明艳的色彩。 可镜中的她,眼神却并不热烈。 眼尾微挑,眉锋如刃,目光却沉沉地,落在那点胭脂上。 “他见惯了温婉柔顺。”她忽而一笑,语气低柔,却如针挑丝,“那我今日,便让他看看,何为艳压群芳,何为不可忽视。” 霜杏迟疑了一瞬,低声问道:“小姐说的……可是忠王殿下?” 沈念之神情未动,只侧过脸,将一只玉钩耳环缓缓戴上,淡声道:“还能是谁?” 她不是不知,忠王李珩,自始至终,都未曾将真正的情意投向她。而他屡屡对沈忆秋的照拂,也早已说明了一切。 可她偏不服。 京中最艳的女子,不就是她沈念之?相貌绝色、出身显赫、才情无双,除了那几位皇女,谁能比她更配得上风光一世? “若今日夺不来他的目光,”沈念之凤眸轻扬,唇角一勾,“那便让他心中那盏白灯,也失点清白。” 霜杏一惊,低声劝道:“小姐……这般,未免太……” “我今日耗了两个时辰细细梳妆,”沈念之起身,裙摆如火云曳地,“是为了去听个老太婆念寿经的?” 她转身吩咐:“传话给车库,备我描金云纹车,再多挂几串银铃。” 晋国公府的马车缓缓停在英国公府门前。 车中,沈念之与沈忆秋并肩而坐,一同前来赴宴。前者雍容艳色,后者素衫如水,犹如并蒂两花,却分明一盛一淡。 今日是英国公府老夫人七十寿辰,京中世家女眷齐至,罗裳锦绣,珠翠流光。 亭台之下,谈笑声不断,衣香鬓影,贵气逼人。 沈忆秋一袭杏黄织锦襦裙,妆容极淡,站在红帐玉几之间,衬得一派素净清和,仿佛与这满席浓艳格格不入。 不多时,便有几名女眷聚在一处,低声轻笑: “那位是沈家的庶出妹妹吧?听说是从乡下接回来的,竟也来了?” “京中贵席讲究规矩排位,她怕是连斟茶行礼都不懂,怎好意思来?” 沈念之正坐在不远处,耳听入耳,神色不动,眸中却浮起一抹讥诮之意。 她原想着只管旁观,看沈忆秋如何狼狈,谁知忽见人群微动,厅前响起内侍唱名—— “忠王殿下到——” 人未至,声先到。 第4章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只见李珩一袭玄纹锦袍而入,气度温雅,仪容端方,在这满庭艳色中,犹如春风入席。 他目光微转,第一眼便落在了人群中局促立着的沈忆秋身上。 眸光一柔,脚步加快,走至她近前,语气温润如水:“忆秋,你怎站在这儿?这外头风大。” 沈忆秋尚未来得及答话,沈念之已款款上前,笑意盈盈: “殿下说笑了,这天气尚热,哪来的风?妹妹自小在乡下长大,身子骨可比我们这些娇养的京中女子硬朗得多呢。” 她语声娇软,眼波流转,步子故意靠近,似是无意,实则意图分明。 谁知李珩面色一敛,目光微沉,语气亦冷:“沈娘子!请自重。” 语声不高,却足够清晰。 沈念之一愣,笑意微滞,脸色一寸寸褪去血色。 而李珩已不再看她一眼,转而绕过她身侧,走至沈忆秋面前,声音低柔: “我已为你留了座,我们一道进去。” 说罢,他抬手轻拂她肩上的一片碎花,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可言说的温柔。 沈念之目送那两道身影并肩而去,眼底的笑意一点点褪去,眉眼渐冷。 这时,尚书府的千金徐诺儿缓步上前,目光嫌恶地看了眼沈忆秋离开的方向,伸手挽住沈念之的胳膊,语气不悦: “你家的这个庶妹,倒是好福气。那股子狐媚劲儿,怕是从她那不入流的娘身上学来的吧。” 沈念之轻哂一声,语气淡漠:“我最看不得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跟街边摇尾讨好的狗也没什么分别。” 言罢,两人并肩入宴,分席而坐。 宴席渐入正酣,觥筹交错,座中皆是权贵。女眷轮番上前敬酒献礼,为英国公府老夫人贺寿。 这位老夫人得封一品诰命,在京中素有威望,今日宴请之盛,几乎半个朝堂女眷皆到。 沈念之听着那些千篇一律的寿词,渐觉乏味,便执酒轻酌,眉眼闲散。 忽然,她眼角一动,视线落在不远处。 只见一袭玄衣,自庭前踏入,气息如霜雪压顶,所过之处竟不由分说地安静下来,原本热闹的席间像被泼了一瓢冷水。 是他。 顾行渊。 沈念之眸光一凝,指腹轻敲杯沿。 徐诺儿察觉她神色,顺势望去,也看见了那位冷峻男子,当即贴近,低声问道:“你可认得他?” 沈念之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新任的大理寺卿?怎么来了?他什么来头?” 徐诺儿眼神微动,掩唇笑了笑:“来头大得很。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跟你说,我阿爷给我物色人家?就是他——” 她压低声音道:“听说他出身将门,外祖父是乌勒族的大都护,父亲顾骁,曾是刑部尚书,还是当今圣上的结义兄弟。” “可惜命不好。幼年丧母,顾骁为此一夜白头,八岁时顾骁也抑郁而终,顾家如今只剩他一支血脉。” “后来他被长公主接入府中抚养,十四岁便去了瀚州,拜入赤羽军,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帅。听说在边地杀伐果决,是靠真本事立稳的,如今被圣上召回,暂掌大理寺。” 她一口气说完,语气复杂:“我阿爷还打过他主意呢,想为我说亲,我一口回了,看着就冷得吓人,活像块寒铁,怎么过日子?” 沈念之淡淡收回目光,冷哼一声:“难怪他那日在堂上不把我阿爷放在眼里。这种人,从战场上杀出来的,铁石心肠,怎会懂得怜香惜玉。” 徐诺儿轻掩红唇笑:“说得对。模样虽好,可若日日面对这么一张冰冷的脸,我可受不住。” 话音刚落,前方高唱传来,打断二人耳语: “晋国公府沈娘子——献礼——”沈念之微一颔首,抬手示意。 丫鬟双手托起一只雕金嵌玉的长盒,步步走上前。 盒盖揭开,内里静置一座五彩宝石串珠编制的“福寿连环”小屏,样式精巧,纹样繁复,珠翠辉映,分明是出自御工坊的上乘之作。 厅中众人俱露赞叹之色,低声议论其巧工珍材,眼露艳羡。 英国公老夫人抬眼望去,面露笑意,语气温和:“你这孩子,出手一向阔绰,怎又这般破费?老太婆哪里使得起这样的好物。” 她话语慈和,然终究不过场面话。 沈念之盈盈上前,盈袖微拢,笑容端庄大方:“老夫人福泽深厚、寿比南山,念之区区一屏,聊表寸心,实不敢言贵。” 她行礼后缓缓退下,步至席间落座。身旁的霜杏悄声附耳:“小姐,老太君近日虔心礼佛,素斋净香,这宝石屏虽贵重,未必合她心意。” 沈念之眼底微敛,唇角的笑意不动分毫,声音却淡下几分: “信佛之人若不喜珠翠香火,那金身玉像也不必立了,庙门便该关了。” 言语虽轻,锋意却极。 她将杯中酒轻轻旋转,目光落在堂前众人身上,神色从容,似在权衡着下一步。 正思量间,忽听那再次唱道: “晋国公府——沈二娘子——献礼——” 第3章 你可真难杀啊! 沈忆秋盈盈出列,低声致意。她身后婢女抱着一方锦布包裹的木盒,轻轻揭开,露出其中一方素色团扇。 扇面以细笔工笔 画了寿桃仙鹿,墨色清润,桃红点缀,气韵温雅。扇柄处雕刻着“鹤龄延年”四字,却是她亲笔所书。 众人一见,纷纷低语。沈念之在席间眸色一凛,心里暗骂一句:“惯是个会装模作样的,这样小家子气,显得我府上穷酸。” 老夫人接过那团扇,细细端详半晌,目中果然露出几分欢喜之意:“这画是你自己画的?” 沈忆秋低头应声:“是,忆秋从前在乡下,时常临帖习画,技拙惹笑了。” 老夫人却连连点头:“这笔致清润,有意趣,最难得是心意真。你虽是庶出,却极有教养,倒叫我喜欢得紧。” 她说着,竟亲自命人:“将我那只南海白玉镯取来,这是从前先帝御赐,我原不打算送人,今儿心情好,就送你个喜头。” 下人端出一只漆盒,里面躺着一只莹润如雪的玉镯,色泽温润,一眼便知非凡品。 厅中一片哗然,连那几位世家女儿都露出艳羡之色。 沈忆秋连连推辞:“老夫人,这太贵重了,忆秋不敢收……” “你且收着。”老夫人笑道,“你身世我都知。如今能得你这般贴心孩子,也是沈相的福气。” 沈忆秋被婢女搀上堂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而沈念之坐在角落,指尖紧紧捏住手中的香囊,目光幽冷。 她花重金寻的珍宝屏风,不过换来几句虚辞寒暄;沈忆秋随手画的一柄扇子,却得了老夫人赏赐玉镯、亲口称赞,自己竟成了那“乡下来的庶女”的陪衬。 沈念之唇角扬起一丝冷笑,目光缓缓落向席间斟酒的婢女,沉声道:“叫霜杏过来。” 沈念之坐在角落,面色冷淡。 婢女霜杏贴近,低声问道:“小姐,您打算怎么做?” 沈念之眸光微动,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看向顾行渊坐的方向,计上心头。 “我既来赴宴,总不能空手而归。” 她将一只小巧的锦囊递给霜杏:“将这包药,悄悄放进沈忆秋的酒盏。分寸要掌握好,别真出事。我要她出丑,却不能死。”说完这话的时候,沈念之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顾行渊,嘴角一挑:“要怪就怪你得罪了我。” 霜杏接过:“小姐放心。” 沈念之趁着热闹,暂时离席,殊不知暗中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她。 沈念之在书房内写完一个纸条,走出来后交给一个小厮,说是自己阿爷的亲笔信。 李珩一直暗中盯防,察觉她的动作后,便偷偷拦住斟酒的婢子头,将两个酒壶调悄悄调换。 于是,等沈念之再次会来,当那壶酒被婢女悄无声息地换入她自己的席间,她这人喝酒一向喜欢豪饮,几杯下肚后,沈念之只觉酒味苦涩,入喉后全身一震,唇色微红,体内燥热翻涌,像是有火在骨血中蔓延。 她惊觉不对,匆忙站起身,掩住唇角,踉跄往后厅去。 身后宴席仍热闹无比,无人察觉她的异状,李珩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在自己小厮的耳边低语几句:“去,你去给右相的千金引个路。”说罢,若无其事的看向沈忆秋的方向。 沈念之她穿过回廊,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头昏脑胀,呼吸急促,这时李珩的小厮恰到好处出现,走上前一把扶住沈念之:“沈娘子可是醉酒了,我带你去醒酒。” 沈念之也没多想,被小厮搀扶着,刚好抵达湖边,彼此湖心亭中已经站了一个人,小厮开口道:“沈娘子,我家主子还等我回去,我就不跟您往前走了,前面是个可以吹风醒酒的好去处。” 此刻,沈念之脑中已是一片混沌,意识昏沉如烟,脚步虚浮,身形踉跄地朝湖心亭缓缓走去。 第5章 她的衣襟被自己无意识地扯开,红唇似火,目光迷离,喘息间尽是燥意横生。 而那亭子正是她不久前亲手设下的局。 她假借沈淮景之名,遣人送信于顾行渊,欲引其至此,原打算借药意令沈忆秋“失节”,好一箭双雕。 可谁知落入圈套的,竟是她自己。 亭中人听得脚步声,缓缓转身,玄衣如墨,束带如刃,眉目如霜。 正是顾行渊。 他一眼便察觉异样,眸色骤沉,蹙眉开口:“沈念之?你怎么会在这……” 话音未落,沈念之已身不由己地扑了上来,低低呢喃: “好热……救我……” 她指尖拽住他的衣襟,身子软软地倚在他怀中,外衫滑落,香肩半露,红霞漫上颈侧。 顾行渊脸色一变,几欲出手将她推开,指节却微僵。 亭外忽有杂乱脚步声渐近。 一道清婉女音自远处传来,似笑非笑: “忠王殿下方才说……要我们来看一出好戏,不知如今这戏,可够不够精彩?” 是沈忆秋。 顾行渊面色铁青,瞳孔一缩。 他本想置身事外,如今却被卷入这场局中。若被人撞见此景,他的名声,怕都毁于一旦。 沈念之却浑然未觉,气息滚烫地吐在他胸前,手指攀住他肩膀,像一只被烈火焚烧的蝶。 顾行渊咬紧牙关,眸光森冷如刀,低声咬字: “沈念之,你这个疯子——” 下一瞬,他猛地揽住她腰身,身形一转,飞身跃入湖中! 亭中空荡,香风犹在,水花未息。 等李珩带人赶到时,只见一池水波荡漾,空无一人。 湖水冰凉如刀,沈念之意识渐渐清明,却猛然惊觉,她根本不会游水! 本能地扑腾挣扎,四肢在水中胡乱挥舞,呼吸越发艰难,肺腔像被水灌满,濒临崩溃。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沉入水底之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破水而来,将她牢牢揽入怀中。 水下黑暗,一道灼热气息贴近,毫无预兆地覆上她的唇。 是顾行渊。 他眉眼冷沉,咬牙将一口气缓缓渡入她口中。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湖底亲吻这个让他恶心透顶的女人。 水波涌动间,沈念之在他的气息中渐渐安稳下来,方才乱挥的手脚也慢慢停了。 而此时,湖岸另一边,李珩带着沈忆秋等人,他望了望四周,淡声道:“倒是我记岔了,给老夫人准备的那处惊喜,是在西院小花林。”语气从容,神色如常,仿佛方才惊动众人不过是一场误会。 他转身,带着人缓缓离开。 待周围脚步声渐远,顾行渊才带着沈念之从湖中央缓缓浮出水面。 两人从湖的另一侧上岸时,沈念之已彻底昏迷,湿透的衣衫贴在她身上,身型一览无遗,狼狈而脆弱。 顾行渊低头看她,眉目紧蹙,喉结轻动,目光如冰。 这时,他的随从匆匆赶至。 顾行渊沉默片刻,低声吩咐道:“去找她的贴身婢女,从后门送她回府。悄悄地,今日之事,不许外泄半句。” “是。”随从领命而去。 夜风掠过,水汽未散。 顾行渊低头,再看怀中这张平日嚣张张扬的脸,此刻苍白无色,眉间依旧残留未散的惊惶。 他冷冷嗤笑一声,低语如咒: “不知道你是真的蠢还是假装很蠢。” 晋国公府,夜色沉沉,灯烛半明。 沈念之尚未醒来,卧房内一片静寂,唯有窗纸上映着烛火微晃的影子。 她额头覆着细密汗珠,脸颊染着不自然的潮红,唇瓣却苍白如纸。 整个人陷在软被之中,仿若一朵烈日之下摇摇欲坠的花,艳而焦灼,脆弱得近乎破碎。 霜杏守在床侧,拧着帕子为她细细拭汗,低声呢喃:“小姐快醒吧……再烧下去,奴婢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床上的人没有应声,她正陷在一场冗长而真切的梦境里。 梦中,她是一本名唤作《庶女成凤》的话本子里的反派美人。 也是书中最令人厌弃的那一个。 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才貌双绝,却偏偏愚蠢狠毒,所有锋芒都用来刁难女主,耍尽心机、屡败屡战,最终落得悲惨的结局。 她爱慕忠王李珩,又勾搭太傅之孙宋临渊,却不顾两人心有所属,硬是死缠烂打,恬不知耻。 她仗着父亲沈淮景权倾朝野,竟求皇帝赐婚,逼李珩迎她为妻。 婚礼那日,她与沈忆秋同时进王府,新娘两位,新郎却只踏入一处门楣。 那一刻,她成了全京城的笑 话。 她怒极,连番作乱,设计陷害,掀起无数风波。可每一次,沈忆秋都能逢凶化吉,转祸为福。 因为沈忆秋是“天命女主”。 沈忆秋出身卑贱,是沈淮景风流往事里无人承认的外室之女,自乡下归来,低眉顺眼,柔声细语,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可她是天道所宠的“主角”。 李珩宠她,宋临渊护她,旁人怜她,百姓敬她。 甚至连那些曾被沈念之轻薄、打压、讽刺的男人们,最终也一个个地爱上了她。 而沈念之呢? 她成了衬托女主善良的对照,成了推动剧情用完即弃的工具人。一个“该死”的反派。 直到最后一章,她跪在宫门之前,被李珩亲手一剑刺喉,弃如敝履,尸横荒野,无人收殓。 而书中笔墨一转,李珩回到正殿,对沈忆秋十指相扣,深情许诺:“今生我只护你一人。” 沈念之在梦中望着那一幕,只觉胸中一口血哽着,堵得生疼。 原来这就是她的人生? 她沈念之,竟只是他人情深人设的陪衬,是一张供人唾骂的脸,是纸上注定的笑柄和注脚。 她想挣脱,想怒吼,想反抗—— 可梦中她被束缚于文字之间,像个被关进囹圄的傀儡。 而那道披着圣洁皮囊的沈忆秋,始终安坐“女主”高位之上,微微一笑,便能唤来万般宠爱、十方温柔。 沈念之猛地睁眼,喘着粗气。月光从窗棂间照入室内,静谧得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小姐!”霜杏惊喜地扑上前,“您终于醒了!” 她没听见,她脑中仍在回响着那场梦的画面,一字一句,清晰得像有人刻在她骨头里: “你只配做她的陪衬。” “沈念之你这般恶毒,死不足惜!” “看看你如今,容貌尽毁,病入膏肓,在这高墙之中,无人问津,值得吗?”最后这句话,沈念之没有看清是何人所说,只记得一个被光影拉的很长的影子,临走前在地上放下一瓶药膏,替她关上了门。 她怔怔看着房梁,片刻后攥紧了被角,喃喃道: “我不过是个被写死的角色……” “一个连结局都注定的人……” “一个满身才华满腹经纶却……蠢的人” 霜杏不明所以,一脸困惑的看着沈念之,顿了顿开口道:“小姐你在说什么?” 沈念之摇摇头,她总得证实这一切才行,岂能叫一个梦左右,可仔细一想,她与那李珩,虽是人人口中所说的青梅竹马,不过也只是在幼年时一同跟着一个老师学习过一些时日,李珩……在她记忆中,除了一张俊俏的脸,实在没有吸引她的地方,可她为何执着爱着李珩。 想着想着,沈念之再次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沈念之坐在妆台前,神色空茫。 霜杏为她梳头:“小姐,您今日要出门吗?” 她抿了抿唇,忽然轻声道:“叫人备车,我要去街上走走,带上……沈忆秋。” “……啊?” 沈念之今日穿得极简单,掩去她往日张扬的红衣华服,只披了件橘色小衫。沈忆秋不知道这个嫡姐要做什么,这是她第一次约她出门,之前被害多次经历,让沈忆秋不敢走的离沈念之太近。 沈念之回头看着沈忆秋唯唯诺诺那股劲儿,不禁翻了个白眼,有些不悦道:“你是怕我吃了你吗?还是说你身子骨没好,走不快,要不我叫人抬着你?” 此话一出,沈忆秋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快步跟上,沈念之扶着栏杆,站在一座临水的拱桥之上,风吹过,衣摆微扬。沈忆秋站在她身边,神色温顺:“姐姐突然想出来走走,可是身子好些了?” 沈念之没有回答,只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幽深冷淡。 下一瞬—— 她忽然伸手,“不小心”推了沈忆秋一把! “啊!” 沈忆秋身子向桥外一歪,眼看就要落水。 却在那一刹那,一道黑影从桥下船只跃出,长袍猎猎,如鹰击长空,一把将沈忆秋稳稳接住。 是个路过的侠客。 沈念之僵在原地,呼吸微乱,她不信邪。 第6章 沈忆秋还没从惊恐中缓过来,沈念之一把拉起沈忆秋的胳膊,“走吧,”她淡淡道,“咱们换条街。” 这一回,她等在街口,看准有马车即将疾驰而过。 她故意走慢半步,看着马车将来。 她猛地一推。 “小心!” 却见那匹马忽然嘶鸣惊窜,一道人影从人群外疾冲而入,一把将沈忆秋横抱而起,避开马车,稳稳落地。 沈念之睁大双眼。那人正是李珩。暗自骂下一句:“女主可真难杀啊!” 他抱着沈忆秋,声音微沉:“怎么总是出事?你有没有受伤?” 沈忆秋摇头,柔声:“谢忠王殿下相救。”李珩低头轻声责备:“以后别离沈念之太近。”说完便冲到沈念之面前骂她一句:“毒妇!” 沈念之站在原地,此时她看着李珩对她恶言相向,竟然没有之前的难过和不甘了,她看着李珩,忽然笑出声来,李珩一脸疑惑。 “你这个毒妇,我眼看着你推了忆秋,你还不跟她道歉,你这般蛇蝎心肠,会遭报应的。”说着便抱起沈忆秋准备离开。 她终于明白了,她就是一个会被抛弃、被算计、被写死的反派。 沈念之对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开口大声道:“那我真是对不起,我错了,我真不该惹你们俩这对‘天命人’。” 李珩不知道沈念之在发什么疯,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沈念之看着二人离去,面无表情,整理了一下仪容,便朝着平昌坊走去,来到了以往她最常来的酒楼。 酒馆陈妈妈见是沈念之,立即上前阿谀,又往她身后瞅了瞅,献媚道:“沈娘子,今日没带家仆出来啊。” 沈念之随手丢一袋钱给她,“今日不要叫任何男伎,我就想找个地儿喝会儿酒。” 陈妈妈立马叫小二拿走,领着沈念之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陈妈妈刚离去,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好啊。”她喃喃,“既然是话本子,那我知道剧情,不就是狐狸进了鸡窝吗?” 第4章 君子不夺人所好 夜色沉沉,平昌坊却灯火正明,花楼外红灯高悬、丝竹悠扬,风自雕窗缝隙吹入,带着几分酒香和脂粉气,掩映不住风月场里的热闹。 沈念之斜倚在花楼之中,手中持杯,眼角微挑。 她今日心绪烦闷,便点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随即又唤来旁边坐着的陆云深和两个京中世家子弟作陪,借着划拳笑谈解闷。 “输的罚三杯,少一杯,便替沈娘子唱支曲儿!”陆云深说道。 “沈娘子划拳可不能太狠啊!” 她倚着椅子一笑,眼波横斜:“我这人向来温柔,怎么会让各位难堪?” 众人哄笑。 她虽声名放浪跋扈,在这等场子却混得极好,有人敬她美貌,有人服她爽气,更有人暗里欣赏她那点肆意不羁,陪得好了,也能讨点好处。 可她自己知道,她是没心情的,只不过是吵闹些,好让那脑子里余温未散的梦远一点、淡一点。 就在沈念之在酒桌上大杀四方时,一道身影踏入。 他身着月华色圆领袍,衣料素而不凡,细看便见暗金织成的宝相花隐于绢上,衣袖纹边精巧,举止温雅如玉。 他立在楼梯之下略一顿足,仿佛在权衡要不要进这花楼半步,旋即还是抬足踏入。 落座于二楼西南角处,身侧只跟了一个童子随从,连酒水都未点,只点了一壶白茶。 他并未出声,也未与谁言语,只静静坐着,将眸光落在楼下的热闹中,那目光不带审视,不带轻蔑,却如山中远雪,清冷自持。 沈念之恰好抬眼,便见他正低头抿杯。 眉目如画,清润温润,不似公子,倒似寺中月下玉佛,映着灯火也不染凡尘一分。 她目光微凝。这是她第二次见苍晏,上一次是阿爷过寿,苍晏来送贺礼,她忙着刁难沈忆秋,只是扫了他一眼,没放心上,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 沈念之想起梦中那个话本里,她也读到过他的名字。 “那是沈忆秋初入京城,受辱于市巷之中,是他自人群中走出,手执折扇,为她解围 ,唤来车马护她而归。” “她心底第一次悸动,便为那一身月色衣衫、眉眼含霜的世子。” 真是肉麻,这便是沈忆秋对苍晏动心的那段,沈念之想起就不自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苍晏出身书香世族,母亲乃当朝长公主,家教极严,自幼聪慧过人,通经史、晓礼乐。十六岁登科取士,十七入翰林,十九便掌文衡,风采卓然,素有“天下士族之冠”之誉,风骨清贵,少有其匹。 而今日,他为何来此? 沈念之微抬眸光,忽见他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是一只通体翠蓝的琉璃酒壶。 那酒壶玲珑剔透,光色在烛火下闪出流霞般的光晕,壶身似含一捧春水,温润极了。 陈妈妈这时正笑盈盈向众人介绍:“这是西疆进贡的琉璃器,只此一只。咱今日花楼为添雅兴,便以此壶作灯谜礼赏,姑娘公子们若猜中诗谜,便可将此壶带回。” 楼中哗然一片,众人纷纷摩拳擦掌。 有人跃跃欲试:“我来猜!开头一句便是‘春水初生’,这不是写的西湖波色么?” “胡扯,明明是‘春风又绿江南岸’……” 酒意上头,众人争得面红耳赤,唯沈念之仍斜靠软榻,未动分毫。 陆云深在侧轻声问:“沈娘子不猜一个?那琉璃壶倒是极好看。” 沈念之垂眸轻笑:“我家什么没有?还缺一个壶?”话虽如此,她却又慢悠悠转头,抬眸再看那人。 却见苍晏正低头看着那琉璃壶,指尖在壶口微摩,似在回忆、又似怅然。 他果真对这东西有兴趣。 沈念之忽然唇角一勾。 沈忆秋的白月光? 那可真是太巧了。 若真是话本,她沈念之不过一个推动剧情的工具人,如今既知剧本,她倒要看看这位“白月光”是否真金不坏,书中说他此生未娶,也不曾亲近女色,最后位居宰相。 于是,她起身缓缓而立,唇角勾着一丝淡笑道:“既然陈妈妈设了谜,我怎好扫兴?”她懒散地理了理衣摆,“只不过,若我猜中了,可不能只给我一个壶。” 陈妈妈忙笑:“沈娘子想要什么,自是都依着。” 沈念之唇角笑意更深,步步而行,眼中神色却已冷静如冰。 “那就请陈妈妈开谜。” 陈妈妈微微一笑,缓缓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注],终日不见雨,偏是水上悬。” 众人一愣,纷纷低声思索。 有人低声道:“‘终日不见雨’,说明不是水中的东西……‘偏是水上悬’,却又似乎与水相关。” “莫非是浮萍?” “不对,浮萍终日见水,哪能算‘不见雨’?” 陆云深托腮思索片刻,摇了摇折扇,悠然道:“‘大漠孤烟’之意,乃是西疆景象。‘长河落日’,亦是日月交替,若解物象,应是云。” 众人一愣,纷纷点头。 “不错,天上的云终日不落雨,确实是水上悬浮之物。” 正当众人纷纷称赞时,沈念之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陆公子虽解得妙,却未入真正之意。” 陆云深挑眉:“哦?那沈娘子如何解?” 沈念之抬起酒杯,轻轻晃了晃,目光落在杯中的酒液上,笑意微深:“这谜底不是云,而是月亮。” 众人一惊,纷纷望向她。 沈念之继续道:“月悬夜空,孤寂如漠,‘不见雨’是因月亮并非实物,而‘水上悬’,是因明月照影,总倒映在水面。”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点了点酒杯中的倒影,微微一笑:“这谜底,不是月亮,又是什么?” 陈妈妈闻言,哈哈大笑:“沈娘子解得妙,第一题,沈娘子胜!” 陆云深一怔,随即大笑出声,盯着沈念之的眼神里透着几分别样的意味。 彼时二楼,苍晏放下茶盏,双手抱胸靠在栏杆上看着台下,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陈妈妈见沈念之答得干脆利落,眼里闪过一丝兴味,随即出第二题: “生在山中不见山,一到世间便作伴。最喜人间风流事,春来秋去换新颜。” 众人听罢,皆是皱眉思索。 “生在山中不见山?” “既然是‘不见山’,那多半不是树木之类的东西。” 沈念之却毫不犹豫地笑道:“这谜底,乃是纸。” “哦?”陆云深来了兴趣,“为何?” 沈念之端起酒杯,随手撕下一角酒单,缓缓道:“纸生于竹木,原在山间,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山;而一经造作,便入世随人,成书成画,‘作伴’二字,正是纸随人行的妙意。” 她指尖捻着那角薄薄的纸片,微微一笑:“至于‘风流事’,古来多少诗文、情书、信笺,皆因纸而流传于世,千百年不曾断绝。至于‘来秋去换新颜’,纸可书可画,随时更新,此意更是浅显。” 第7章 陈妈妈大笑,拍手道:“沈娘子果然才思敏捷!第二题,仍是姑娘胜!” 周围众人皆是惊叹不已,有人小声议论:“此女才思如此,竟比许多男子还要敏锐。” 陆云深盯着沈念之的目光愈发灼热,嘴角噙笑:“美人不止艳色无双,连才情也这般迷人。” 沈念之拿起桌上的筷子,打在了陆云深的头上。 “休要拿我打趣儿。”陆云深被打了一下,捏着酒杯的手却微微一紧。 陈妈妈抬眸,郑重道:“最后一题,谁能解出,琉璃酒壶便归谁所有。” 她缓缓开口:“小小一片白,飞来轻似絮,落在水上消,落在人上化。” 这谜面一出,众人纷纷低头沉思。 陆云深目光一闪,嘴角一勾:“是雪。” 众人恍然,陈妈妈刚要开口宣布答案。 这时一个声音从二楼传来,“不对。” 陆云深挑眉,抬头向上望去,只见说话的人正是苍晏,“没想到苍大人也有这等兴致。” “陆公子说笑了,我只是觉得那琉璃酒壶甚是美。”苍晏睫毛合了一下,接着说道:“陈妈妈这诗谜底,可是盐?” “盐?”众人皆惊。 不等陈妈妈回答,沈念之含笑解释:“雪落水,未必即化,而盐落水,必然消融;雪若落人,尚可堆积,而盐若落于汗水之上,则立刻消失。” 陈妈妈哈哈大笑:“妙哉!妙哉!沈娘子和这位大人果然见解独到,这琉璃酒壶……”陈妈妈看向苍晏,沈念之也未作答,她也看向苍晏的方向。 苍晏没有开口,而是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轻飘飘留下一句:“君子不夺人所好。” 陈妈妈亲手将那只西疆琉璃酒壶交到沈念之手中,笑得眼睛弯成了一道缝:“沈娘子真是才情过人,连苍世子都点头称妙,您这是‘文武双全’、美色才名并进啊。” 沈念之接过酒壶,眼尾扫了一眼陈妈妈,笑意却淡了些。 她捧着那酒壶端详半晌,掌中传来一丝冰凉清润的触感,剔透非凡,确实是世间难得的好物。 可她忽然觉得,无趣得很。 她朝一旁瞅了一眼,随手招了个在一旁伺候的小厮过来,将琉璃酒壶递给他,低声道:“刚才走的那位公子,月白圆领袍,身边带个童子的那位,追上他,把这个送给他。” 小厮怔住,沈念之睨他一眼:“带句话:‘君子不夺人所好。’” “是,是。”小厮赶紧捧着酒壶去了。 平昌坊外,苍晏步履不疾,夜风吹起他鬓角发丝,茶香未散,清冷如旧,忽听身后脚步急促,有人唤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他转身,看见一个小厮气喘吁吁,捧着一只熟悉的琉璃酒壶。 “这是沈娘子托我送来的。”小厮递上酒壶,“她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苍晏微怔,接过酒壶,指尖略一摩挲。 半晌,他垂眸一笑。 “沈家女,与旁的人说的,似乎不太一样。” 第5章 真是不知检点 翌日清晨,天光方亮,晋国公府内静谧如常。 沈念之却已起得极早,披着一件橘色薄衫,立在书房窗前,捧着一本泛黄的《晋书列传》,眼神却落在空白页角,一动不动。 霜杏站在一旁,忍不住轻声唤道:“小姐?您今日一早便来看书,可是又睡不好?” 沈念之“嗯”了一声,随手阖上 书卷,在案前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我问你,”她语气若有所思,“阿爷的中书省里,可有一个姓苍的官员?” 霜杏怔了怔:“您说的是……长公主府那个世子,他确实在右相门下任中书侍郎。” 沈念之唇角缓缓勾起,眼中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折扇轻摇,“哦,原来他已经是侍郎了啊,倒是升得快。” 申时将尽,天色昏黄,秋蝉鸣个不停。 沈淮景归府,尚未更衣,便被沈念之堵在偏厅。 “阿爷。”她笑盈盈地唤了一声。 “别笑,”沈淮景放下朝靴,皱眉瞪她,“每次你笑成这样,就没什么好事。” 沈念之毫不在意地挽着他的手臂,俯身亲昵地靠着他,“我这不是思来想去,终于想起读点书,长点进益了?” 沈淮景一愣:“……你?要读书还需要人教?” “嗯,学无止境嘛。”她点头,眼神无比真挚,“听说您门下有个得意门生,姓苍名晏,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还是长公主之子,文坛贵胄,堪称翘楚。我便想着,若能请他来府上教我,也好不辜负阿爷一番教养之心。” 沈淮景眉头紧蹙:“你怎么想到他的?” 沈念之笑得无辜:“昨夜偶然听人提起,起了好奇心而已。” “胡闹。”沈淮景一拍桌,“苍晏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仅仅是中书侍郎,他身份高贵,你要读书,让夫子教你便是,为何非要他?回头又再得罪人家,我可不去长公主那边给你说好话。” “阿爷——您这说的什么话嘛,什么叫又,我哪里得罪过人。”沈念之低下头,眉眼微垂,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委屈。 “你?这京城中你就数数你没得罪过谁吧,经常下了朝就有某个公子的爹来我面前告你状,但又碍于我的面子,话说的委婉些。”沈淮景没好气的说,想起这事儿就颇有些头疼,但就这一个女儿,还能有什么办法。 “阿爷,若是阿娘还在……我不过想听听真正的经史大义,不想再读那些教女子循规蹈矩、三从四德的东西。再说,我若真有别的心思,还能等到今天才说?” 沈淮景被她噎住,望着女儿明艳得耀眼的一双眼,想起她幼年丧母,总是一个人待着,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你发誓,不得对他动歪心思,也不能招惹人家,更不能失了礼。” “发誓。”沈念之立刻举手,郑重其事地道,“我若心生妄念,甘愿日后被阿爷打断腿。” “你啊……”沈淮景无奈摇头,“我明日下了朝,亲自去请他,若他肯来,你就安安分分听课。” “谢谢阿爷,阿之知道阿爷最疼我了。” /:. 翌日,辰时未过。 天光尚未正明,沈念之便早早起身,穿了件素缎描花的衣裳,发间只插一支青玉簪,未施粉黛,气色比往日安静许多。 偏厅之中,她端坐在软榻之上,指尖拈着茶盏,眸光不经意地掠过窗外,始终未见人来。 霜杏又给她换了一盏新茶道:“小姐在等苍大人吗?” “是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沈念之颇有些无趣地回道。 “小姐,苍大人也得下朝才来,现在时候尚早。” 过了晌午,沈念之靠在案几旁都要昏昏欲睡时,门帘被掀起,苍晏步入。 他身着青灰色圆领袍,腰束素带,发冠玉簪,未带随从,手中执着几本薄薄的卷册,神色清朗,不染尘埃。 “苍大人。”沈念之盈盈一礼,笑容温婉。 苍晏还礼,语气平和:“听沈相言,沈娘子欲读书,在下便备了几册女训、女德,若小姐不嫌……” 话未说完,沈念之已毫不留情地将那些书推到一旁,取出一卷厚重的《左传》,啪地一声拍在案几之上。 “我想听这个。” 苍晏略微皱眉:“此书多涉政典、兵法,不合女教。” “我不是学做贤妇,你在京中想必对我的德行也略有耳闻。”沈念之挑眉,唇角一勾,“我是想跟着大人学做聪明人。” 四目相对,半晌,他点头:“既如此,在下便听令。” 苍晏执起案上宣纸,低声道:“不过这学堂规矩顺序,还得按我的来,先临帖,再讲书。” 沈念之点头,从一旁案架取了《兰亭序》摊开,握笔蘸墨,却迟迟未下笔。 苍晏瞧了她一眼:“听沈相说过,你最爱书法之道,今日怎么犹豫了?” “《兰亭序》写太多了,我都能倒背。”她懒懒道,忽而转笔在新宣纸上落下一行。 浓墨初落,清香氤氲。 “裙带轻解金钗落,不觉床头月影斜。” 她偏头一笑,眼尾妩媚得像落下一朵桃花:“今日心情好,只想写点艳的。” 苍晏略皱眉头,却终究没有阻止,只抬手将笔锋轻敲在额前,声音无奈:“你若是将这份机敏都用在正道上,哪还需我教。” “正道多无趣。”沈念之转头靠近他,忽而轻声道:“苍大人这手执笔如玉雕,可真是漂亮。” 苍晏耳根一红,却未出声,只低头轻咳一声,道:“专心。” 沈念之挑眉,笑意未歇,乖乖握好笔回到案前。 一堂书讲罢,苍晏轻阖竹简,原以为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沈念之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精妙,从晋楚之争谈至春秋列国合纵连横,虽偶有偏颇,却思维跳脱,立意新颖。 第8章 他不禁抬眼:“沈娘子曾读经传?” 沈念之随手翻书,头也不抬:“阿爷早年藏书极多,我小时候无聊,随便看了看。” 那“随便”两个字落在他耳中,却格外沉重。 她眼神锋锐,唇角含笑,活脱脱像是一柄藏锋未出的短剑,锋芒未露,却叫人不敢轻视了去。 她并非外人所说那般浮艳浅薄。 若不是世道所限、身份所困,她本该是天生的经略之才才对,苍晏合上书,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今日不早了,我准备回去,过几日再来教沈娘子读书。” 沈念之上前一步,拦下欲要出门的苍晏,“苍大人,课上你是我先生,课下,你叫我阿之便好,这是我闺名。” 苍晏顿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女子,竟然将自己闺名随意说给外男听,苍晏笑了一下,开口道:“姑娘可知女子闺名……” “是说给夫君听的。”苍晏话音未落,沈念之抢先答道,遂又开口说道:“名字不过一个称呼,我逗你玩的,不必放在心上,大人想怎么叫都行。”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见苍晏语塞,沈念之也不打算在今天将他吓跑,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主动提出送苍晏出去。 傍晚时分,夕阳落在院中,将二人身影拉长。 沈念之亲自送苍晏出门,行至府门,恰有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帘幔挑起。 一袭素衣的沈忆秋款款而下,正要抬步入门,李珩立在一旁,笑意温润:“我送你进来罢。” 沈念之眼角一扫,便勾起唇。 “哎呀。”她忽地脚下一歪,低呼一声,身子踉跄地扑向前方。 正巧落进苍晏怀中,苍晏下意识抬手将沈念之扶住,微微一愣,手却并未推开。 二人姿态亲昵,衣袂交叠,沈念之一眼瞥见苍晏耳根泛红。 从马车上下来的沈忆秋也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禁怔住,眼底的惊诧尚未来得及遮掩,便已被李珩尽收眼底。 她咬唇,不言。李珩面色一沉,正欲上前。 却听晋国公府另一侧,马蹄声踏沙而来,一道黑衣身影倏地从马背上跳下。 那人一身玄衣,腰束银带,眉眼冷峻,如雪入刃。 是顾行渊。 他走上前来,站在阴影中,冷冷望着眼前这幕,语气冰凉:“沈念之。” 沈念之尚未回头,已听出他语气不善,抬眸一笑:“顾大人今日好闲情,我竟然不知我这晋国公府门前,这样热闹?” 顾行渊几步上前,一把将她从苍晏怀中拽开,语气低沉:“离他远一点。” 沈念之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稳住身形后,眼神陡冷:“我只是崴了脚,顾大人这般气急败坏,是怕我碰脏了你朋友?” 顾行渊薄唇紧抿,冷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沈念之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拍了拍衣袖,侧头看他:“我 这人不值一提,却让大理寺卿大人动怒,啧……这可真是——” “不要脸。”顾行渊口中吐出冰冷的三个字。 苍晏却笑着说道:“墨怀,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岂不是白白叫人占了便宜。”顾行渊回道。 苍晏微微皱眉,还未来得及开口,顾行渊已走到他身侧,一手握住他手腕,将他半揽入身后。 “时辰不早,走吧书阳。”语气不容置疑。 “可是——”苍晏回头看向沈念之,语气温和,“沈娘子,改日再会。” 沈念之仍站在原地,笑意未退,目光一挑,轻声道:“改日再会?可别忘了带女戒女训一起,这样下次有人亲我的时候,我好知道如何应对。” 苍晏微怔,旋即失笑,顾行渊眉头紧皱,想起那日湖中,不禁露出几分厌恶又尴尬的表情,却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长袖一扫,强硬地将人带走,生怕苍晏追问。 沈念之目送二人身影远去,正转身欲回,身后却传来一声冷嗤。 “真是不知检点。” 她回头,看见李珩站在台阶上,目光冷然,望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沈念之,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竟妄想去接近苍世子?你真以为,他那样的人,会看上你?” 他一步步下阶,语气如寒冰淬骨,“苍世子是长公主独子,出身何等贵重?你这等肆意妄为、目无礼教又轻浮之人,长公主断然不会容你踏入半步。” 沈念之挑眉,眼底没有一点波澜,甚至连冷笑都懒得施舍。 沈忆秋却低声唤了他一声:“忠王殿下……” 李珩眉目一沉,却还是顿住。 沈忆秋轻拉住他的衣袖,声音细若蚊吟:“姐姐……她不是有心的,忠王殿下,您别说她了,好不好?” 李珩沉着脸未答,只冷哼一声,沈念之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二人,仿佛在看一出极拙劣的折子戏。 她轻轻吐了口气,目光从李珩脸上掠过,又扫了一眼沈忆秋眼角那滴将未落的泪珠,忽地抬手,将鬓边垂发拢至耳后,微微一笑。 “说够了吗?” 李珩面色一变,沈忆秋怔住。 沈念之眼波微斜,红唇轻启:“说完的话,麻烦让一让路,挡着我了。” 她一字未多言,一眼未再留,只抬步越过二人,步伐从容,衣摆翻飞。 李珩看着暮色落在她背上,映出一抹懒懒的倨傲身影。 她不想解释,也不屑解释。 于她而言,他们说她是什么都不重要,眼下只想离这两个人远远儿的,生怕沾染上什么。 走到院中,沈念之一想到刚才沈忆秋的表情,就笑出声儿来,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住她的名字:“阿之!” 第6章 大人请慎言 沈念之一回头,面露喜色:“阿兄,你回来了!” 便远远瞧见前院廊下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墨色劲甲,肩披玄铁肩甲,腰间悬着长刀,剑眉星目,神情倨傲,站在那里自有一种旁人无法比拟的威严气势。 沈思修阔步向沈念之走来,眸中寒光看到沈念之的一瞬间才稍稍变得柔和。他面容英挺,五官深邃,眉宇之间始终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神情,一张俊脸在铠甲衬托下,愈发显得英武逼人。 “阿兄!”沈念之步伐也加快了几分。 沈思修见妹妹来了,唇边漾起一丝宠溺的笑意:“听说你这几日又不消停,闹得满城风雨,还被抓进大理寺,怎么样,顾行渊那小子没难为你吧,我特地赶回来,倒要瞧瞧是谁敢动我妹妹一根毫毛。” 沈念之抬头,眼睛弯弯:“阿兄你这架势,怕不是要提刀去砍人?” 沈思修哼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腰间的长刀,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霸道:“你阿兄我只是龙武军,不是天王老子,砍人不会,但是也要吓吓那个欺负我妹子的小子。” 沈念之被他逗笑,伸手亲昵地拽住他的甲袖晃了晃:“那不如阿兄陪我出去走走?你穿着这身铠甲,满京城谁敢拦我们?” 沈思修低头看她,笑骂一句:“你呀,从小到大就知道仗势欺人。” “那你还不赶紧换了去。”沈念之调笑道。 沈念之站在府门口,不出一会儿,沈思修便换了一身绿色圆领袍,收紧袖口便领着沈念之出门了。 暮色降临,星辰渐起。 兄妹二人一路登上城楼最高处的屋顶,身下京城万户灯火次第亮起,夜风猎猎,沈思修将披风披在沈念之身上,看着如今的沈念之,不禁感叹时间竟然过的是如此之快,以前那个骑在他脖子上喊着“驾”的小女娘已经长大了。 沈念之坐在阿兄身旁,微微侧头,轻轻开口道:“阿兄,我前几日做了个梦,很不吉利。” 沈思修眼底的神色微微一肃,低声道:“梦见了什么?” 沈念之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梦见……我将来会死,被人害死,很惨很惨的。” 沈思修眉头一皱,眼底瞬间透出一股凌厉之色,声音低沉且坚定:“不过是个梦罢了,有阿爷在,谁能这般欺负了你去。” 沈念之抬眼望他,眼底竟透出几分难得的脆弱:“阿兄,你知道我从小被阿爷宠着长大,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最怕的,就是死。” 沈思修望着妹妹柔弱的神色,心头微微一疼,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柔和了几分:“你放心,妹妹,这里是京城,事事还是要讲王法的,只要咱们阿爷还在,这种事情点燃不可能发生。” 沈念之靠在阿兄宽阔的肩甲上,低低应了一声,心底似乎踏实了不少。 沈思修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你向来嚣张任性,身边也该有个得力的人保护着,正好最近龙武军新来了几个小子,先借你使几日,好让你少担惊受怕。” 沈念之听他这般说,顿时心情好了不少,抬眸轻笑:“阿兄亲自挑的人,自然是最好的。” 第9章 沈思修嘴角一勾,露出几分骄狂:“那是自然。” 沈念之靠在沈思修的肩头忽然开口道:“阿兄,不知道我们有多久没有来这里这样坐着了。” “你及笄礼之后,就不缠着你阿兄了。” 夜色越来越沉,没多久沈念之便累了,同沈思修一同回了府。 这一晚不知为何,沈念之睡的格外安稳。 翌日,龙武军校场。 宽阔的操练场上站着数十名龙武军年轻侍卫,一个个身姿挺拔如枪,盔甲森然,透出一股逼人的锐气与杀意。 沈思修站在妹妹身侧,铠甲在阳光下闪着生辉,声音如洪钟震耳:“阿之,你好好挑。” 沈念之抬眼扫了一圈,目光忽然顿住。 在队伍最末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容貌俊朗而清冷,身材修长,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腰身,肤色颜色颇深,一双凤目清澈冷淡,薄唇微抿,眉目之间隐隐透出一股不似军人的气质,仿佛独立于众人之外。 沈念之侧头问阿兄:“阿兄,那个人叫什么?” 沈思修顺着她目光看去,轻笑一声,眼底透着几分赞赏:“他叫鹊羽,出身江湖,年幼时家族蒙冤被灭,一身武功卓绝,身手敏捷过人,我见他性子冷静沉稳,便带他入了龙武军。” 沈念之轻轻一笑,目光盈盈:“就是他了。” 沈思修颇为意外:“你这么快便选定他?为何不多看看?” 沈念之扬起脸,唇边带着惯常的骄纵笑意:“既然阿兄让我随意挑,我自然要挑个最特别的。” 沈思修哈哈一笑,随即厉声喝道:“鹊羽,出列!” 鹊羽闻声一步踏出,动作干脆利落,眉眼平静清冷,他抬眸看了沈念之一眼,随即沉稳地抱拳单膝跪地: “属下鹊羽,愿誓死追随小姐,护小姐周全。” 沈念之扬起眉梢,低头细细打量着他清俊冷淡的容貌,心底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兴味。 “鹊羽……”她低声呢喃着,“果然是个好名字。” 翌日下午,日光正盛,京城内街市喧嚷。 沈念之一身红色衫裙,外披纱罗,手执一柄绣着兰花的折扇,懒洋洋地在街上踱步,身后跟着霜杏与从沈思修那里借来的小随从。 街市热闹非凡,小贩的吆喝 声、糖葫芦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交织成一片。沈念之兴致并不太高,折扇在掌心随意地一敲一合。 正走着,忽然身旁一道仓皇的身影闪过,沈念之眸光一凝,折扇在手心“啪”地一声收拢,语气骤冷:“站住!” 那人吓了一跳,刚要抬脚跑,鹊羽已迅速闪身而出,一只手精准地按在他肩头,将他牢牢按跪在地。 那人被迫跪地抬头,一看见沈念之的脸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 “沈娘子,小的知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的一回吧!” 沈念之嘴角一勾,笑得冰冷:“这不是那日在花楼里出老千、骗我银子的混账吗?你倒是胆大,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那人吓得满脸发白,不停磕头:“姑奶奶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您高抬贵手……” 沈念之一把揪过他头上的幞头,将他一把拉到自己脚跟前,带到街边的一个长凳旁,沈念之将一条纤细修长的腿抬到长凳上,轻轻敲着自己的膝盖,语气含着讥笑道: “既然想让我放你也不是不行,你若敢从我□□钻过去,我便饶你这一回。” 那人闻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底涌现出屈辱之色,却又不敢拒绝,犹豫着跪在那里,额头冷汗直流。 街上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从女子□□钻过去,这等耻辱,不如死了算了。” “是啊,也不知道那是哪家小姐,行为如此轻浮。” “嘘,小声点儿,那是当今宰相之女,晋国公府的千金。” “就算是千金也不能这么欺负人,这等女子,毫无女德。”此人话音刚落,沈念之的眼皮抬了一下,朝他望去,用扇子指向他。 “你这是要当出头鸟了?”那人便是低下头不敢在说话,沈念之翻了个白眼讥笑道:“我当要出个青天大老爷呢,不过是个打嘴仗、的蠢货。” 就在此时,不远处大理寺卿府门口,一道身影缓步踏出,正是顾行渊。 他一袭玄色官袍,腰悬玉佩,眉目清冷,神色沉静。目光扫过街头的人群,立刻落在沈念之身上,眉头瞬间一皱。 顾行渊一步一步走近,语气如寒冰碎裂:“沈念之,你又在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羞辱人?当真是没人管得了你?” 沈念之倏然抬头,嗓音带着几分不屑:“顾大人今日闲情雅致,竟然来管我的闲事?” 顾行渊冷冷盯着她:“你仗着晋国公府的权势横行霸道,欺凌百姓,如此嚣张跋扈,真当我大理寺和大昭律是摆设不成?” 说罢,他便欲上前将那跪着的人拉起来,却被鹊羽沉默无言地挡住去路。 鹊羽身姿挺拔,一双凤目冷冷盯着顾行渊,没有半分退让之意。 顾行渊打量了鹊羽一眼,冷笑一声,语带讥讽:“沈娘子身边的男宠倒是换得勤快,眼光也越来越差了。” 鹊羽闻言眉梢一沉,眼底霎时掠过一抹狠厉的光芒,沉声道:“大人请慎言。” 顾行渊看着他那副忠犬护主的样子,唇边讽刺更深:“沈念之,你果然养了一条好狗。” 沈念之脸色骤然冷下,她收起折扇走到顾行渊和鹊羽中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顾行渊,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他不是任何人的狗,他是我的侍卫,阿兄借给我保护我的。” 顾行渊微微一愣,目光闪动一下,很快恢复冷然:“你还需要人保护?你一出门别人才应该需要被保护。”说着,又看了一眼鹊羽的佩刀道:“所以你现在已经可以带着龙武军耀武扬威了,看来我得给圣上递个折子了,还有沈相,纵容你这样欺凌百姓,快放了那个人。” 沈念之冷笑着睨了他一眼:“我要是不放呢?” 顾行渊面色一沉,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你起来,我看谁敢动你。” 沈念之声音骤冷:“你若敢动一步,我就剁了你的手。” 那人顿时吓得浑身哆嗦,跪在地上进退两难,不敢站也不敢走,只能抬头对沈念之苦苦哀求:“沈娘子,我真的错了,再也不敢出老千了,求求您饶我一回吧……” 顾行渊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动,目光中透出几分诧异。 他盯着跪在地上的人片刻,缓缓意识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他转头看了沈念之一眼,沈念之却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勾唇一笑,眉梢冷然高扬。 顾行渊哑然片刻,面色极不好看,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待他离开后,围观的人也慢慢散去,沈念之也没了兴致,一脚踢开跪在地上的人:“真无趣,快滚吧,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卸你一只胳膊。” 那人听完,连滚带爬离开。 沈念之慢悠悠地走到鹊羽面前,看着他绷得紧紧的下颌线,唇角忽地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只要有我在,没人敢这么羞辱你。”她说得漫不经心,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鹊羽微微一怔,垂眸掩去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沉声道:“属下谢过小姐。” 沈念之转身迈步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相霜杏:“对了,下个月圣上在鹿山有围猎,你随我来挑挑今年最新款的猎装。” 霜杏笑盈盈抬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追上去高兴地说:“是。” 话音刚落,天上忽然轰隆一声,雷声落下,乌云遮日,沈念之抬头看了看天。 回过头来,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眯了一下眼睛道:“真巧啊。” 第7章 苍大人,这纸我赔你便是了 彼时。苍晏下朝之后换了常服,出街,他戴着一顶茶白色玉冠,风姿卓卓,惹得旁的人都纷纷驻足,只见他走进一家文房四宝店。 不多时,便下了雨,苍晏将新进的宣纸抱在怀中,铺子老板追上来。 “大人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我叫人去您府上帮您叫马车来接您。”老板看着苍晏手里的纸说道。 “我还有些事要做,怕是要耽搁了,不知掌柜可否借我一把伞,改日我叫人送回来。”苍晏问道。 “那是自然。”说完老板转身回到柜台,拿出一把伞送到苍晏手中,“大人是小店贵客,这伞就送给大人,大人小心路滑。” 苍晏嗯了一声表示感谢,随即撑起伞走了出去,刚走没几步,便被突如其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手中扎好的宣纸散落一地,地上的雨水浸在纸上,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苍大人?”沈念之先开口,苍晏见来人正是沈念之,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表情又恢复平常。 第10章 沈念之望着散落在地的宣纸,也是眉头微微一皱,有些尴尬的抬起眸子看向苍晏:“苍大人,这……实在不好意思,我忙着躲雨,没注意,这纸我赔你便是了。” 苍晏闻言却并未动怒,他顿了顿,又含笑道:“沈娘子不必挂怀,不过是些宣纸,算不得什么贵重的物品,坏了便坏了。” 沈念之认真地盯着他,忽而微微一笑:“话虽如此,到底是因为我,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 苍晏神色微微柔和,轻轻摇了摇头,淡然道:“沈娘子何须客气?上次你赠我的琉璃酒壶,我也未曾谢过你,今日便借花献佛吧。” 说罢,他微微侧身,将手中的竹柄油纸伞递到了沈念之面前。 沈念之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把伞借我,你怎么办?倒不如顺道送我回去?” 苍晏的唇边笑意温雅而明朗:“在下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暂时走不开,只好劳烦沈娘子先用这伞了。” 沈念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把伞。伞柄上还带着苍晏指尖残留的温度,让她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 苍晏朝她微微颔首,温声道:“沈娘子,我先告辞了。” 看着苍晏从容不迫地冒雨离开的背影,沈念之心头竟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身为晋国公府的千金,从小到大遇到的人,不是畏惧她的身份,就是想要攀附讨好她,要么就是因为她的名声而嫌弃她,还从未有一人像苍晏这般,平等待她。 她缓缓收回视线,唇角扬起淡淡笑意,对鹊羽淡声道:“地上的纸都捡起来,带回去仔细瞧瞧。” 鹊羽闻言沉默地蹲下,将地上散落的纸张一一捡起,放进怀中。 回到府中,沈念之让霜杏拿着这些宣纸去文房四宝店询问一番。 霜杏回来后神色凝重:“小姐,这纸可不一般,全京城只有这一家店铺才卖,如今被雨水打湿毁坏,再无一张完好的了。” 沈念之盯着被水浸透的宣纸,微微蹙眉,随即道:“去别处问问,别的地方还有没有卖的,若真是寻不到了,只能再想其他法子补偿苍晏了。” ——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 顾行渊坐在书房内,正审阅着桌案上的卷宗。苍晏从外头冒雨回来,衣服半湿,发丝也有些凌乱。 顾行渊抬头瞥了他一眼,皱眉道:“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苍晏轻轻一笑,将湿透的外衣解下随意放置一旁,漫不经心地答道:“出门忘了带伞,回来的时候被雨淋了。” 顾行渊看着他,眉头仍皱得紧紧的,却未多问。 傍晚,长公主叫顾行渊和苍晏一同去主院用膳。饭桌上,长公主和颜悦色,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年轻男子,不禁感叹道:“你们两个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成亲之事了。你们心里若有了喜欢的姑娘,只管告诉我,我自会替你们操办。” 顾行渊淡淡一笑,神情冷然:“姨母,我对女色并无多大兴趣,成亲之事还是不必了。” 长公主无奈摇头:“你啊,总不能一直这样单着,之前跟在你外祖父那边,身边也都是男子,你不会是有什么特殊喜好?” 顾行渊立马猛摇了摇头。 苍晏闻言,坐直了身子,随即温声道:“母亲,孩儿现在只想专心为官,以后争取做个辅佐朝纲的宰相,成亲之事,暂且不想考虑。” 长公主听他如此说,叹了口气:“为官归为官,成家也不可耽搁。” “儿子确实没有想法,况且,京中世家女都很无趣,这样一辈子,我还不如独身一人。”苍晏回道。 “你不喜那些规规矩矩、没什么意思的贵女,倒是可以与我说说,母亲自会帮你留意合适的。” 顾行渊忽然轻笑一声,语气带了些玩味的讥诮:“难不成,书阳心仪的是晋国公府那位张扬跋扈的沈娘子?” 一句玩笑话,倒让苍晏本欲夹起菜的筷子忽地停顿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却未开口回答。 顾行渊见状顿时大惊,脸色一沉:“书阳,你该不会是真的看上那等轻浮浪荡、毫无德行之人吧?” 苍晏慢慢将筷子放下,轻声答道:“我只是觉得,她比寻常贵女要有趣许多,倒也未想过什么男女之情。” 长公主脸色微变,严肃说道:“书阳,谁都行,沈念之绝对不行,她如今臭名远扬,若你娶了她,我们长公主府和你日后的仕途可都要被她连累了,我在这京中又如何抬起头来,娶这样一个儿媳,岂不是要叫人耻笑。” 苍晏淡淡一笑,未多言语,明显不想多做讨论。 长公主思虑一番,又说道:“沈家那个庶女沈忆秋倒是个好孩子,虽出身卑微些,但模样乖巧、性情温顺,若你们愿意,将她纳为妾室倒是不错。” 苍晏微微皱眉,语气平淡地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嫁娶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别人没有意愿,怎能强娶,这件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顾行渊见他不喜这话题,便缓缓道:“姨母,沈忆秋虽好,可哪儿有人天生喜欢给人做妾,万一人有别的相中的,两情相悦,愿意娶她为正妻,您这一下手,倒是毁了姻缘,您就别打她的主意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罢了,我再好好留意其他京中世家千金吧,总不能让你们两个一直这么耽误下去。” 苍晏神色淡然地低头用膳,目光落在桌面上,却忍不住回想起沈念之那张肆意而明艳的面容,以及雨中她手持油纸伞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触动。 而另一侧的顾行渊,眼眸微垂,心底则思绪复杂。 他原以为苍晏与沈念之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关联,可是此刻苍晏细微的迟疑,却让他心底莫名升起一丝警觉,断然不能让这个浪□□多接近苍晏才是。 翌日一早,霜杏满京城地四处奔走,却最终带着满面的焦急回到沈府。 “小姐,奴婢把整个京城都问遍了,这叫云间雪宣纸,是真的再也找不到了,文房四宝店的老板说,这纸原是产自江南,制纸的老师傅已过世,现在仅剩的几刀全被苍世子买了去。如今全毁了,恐怕是再也寻不到了。” 沈念之听完,神色微顿,唇角扬起一丝玩味的笑容:“有趣,看来还真欠了苍晏一个大人情。” 霜杏小声试探道:“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霜杏说完,沈念之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如此甚好。” 霜杏离开后,沈念之躺在院中的藤椅上,鹊羽站在不远处,看着躺在塌上的人,不禁低下了头,想起沈思修说的话:“在我府上,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 这时沈念之思考了一下开口道:“鹊羽,以后你在暗处保护我就行,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出来。” “是。”鹊羽话音刚落,便一个飞身,消失在院中,沈念之坐起身来转头四处看,果真是个完美的暗卫。 沈念之在院中躺在躺着便睡着了,不知何时醒来,身上已经盖了一件毯子,正当她想问霜杏回来了没,霜杏便是步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她深吸两口气,沈念之冷言道:“我叫你去打听消息,你怎么还被狗撵了?” 霜杏缓了一下告诉沈念之:“小姐,我打听到了,这个纸如今只有一个人还有,那就是宋临渊。” 沈念之得知云间雪的唯一存货竟然在太傅府宋临渊手里时,眉头不禁紧紧蹙起。 宋临渊,京城里人人皆知的花花公子,行事作风荒唐不羁,却又心思极深,城府难测。宋临渊与沈忆秋之间的关系她早已在梦境中得知,她更不想再卷入那个荒谬的话本剧情之中。若不是为了还苍晏这个人情,她绝不想与这种麻烦人物有半点瓜葛。 但她沈念之素来最不喜欠人人情,心里纠结再三,终究还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迈入了墨宝斋的大门。 墨宝斋内装潢考究,清幽典雅,架子上陈列着古玩字画,价值不菲。沈念之一踏进门,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闲适轻佻的笑声: “稀客啊,晋国公府的沈大小姐竟然肯屈尊来我这小小的墨宝斋。” 沈念之回头看去,只见宋临渊一袭锦衣华袍,手执折扇,唇边挂着一抹戏谑的笑意,正缓步走进店内。 沈念之淡淡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丝冷淡的笑:“宋公子不必客套,我今日来找你,自然是有事相求。” 宋临渊挑眉,似笑非笑道:“沈娘子也有求人之日?这倒是稀奇了,说说看,有何事?” 沈念之微顿片刻,坦然道:“我想要你手中的云间雪,不知宋公子愿不愿割爱?” 宋临渊闻言,眉目一挑,轻佻的眼神渐渐转为兴味:“这可是稀世难求的宝物,沈娘子拿什么来换?” 沈念之抬眸,直视着他那张风流却深不可测的面容:“我听闻宋公子向来不缺稀罕物件,不如宋公子开个条件?” 宋临渊盯着沈念之明艳逼人的脸,折扇轻敲掌心,似乎在沉思片刻后,忽然唇角一勾,带着几分恶意的笑意道:“沈娘子既然开口,那我可不能不领情。” 第11章 沈念之神情微沉:“你到底想要什么?” 宋临渊轻轻一笑,眸中满是戏谑:“近日京中世家公子间有一场宴会,我还缺一位女伴同行。不如沈娘子陪我去如何?” 沈念之瞬间皱起眉头,声音冷了几分:“宋临渊,你未免太过分了些。” 宋临渊却笑得愈发轻佻,语带调侃:“沈娘子那是不愿意去了?那这纸……” 第8章 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念之咬了咬唇角,眸光微敛,似笑非笑地盯着宋临渊看了片刻。心头确实是有些犹豫,可脑海里却闪过那日苍晏递伞时的神情。 那双干净得过分的眼睛,像雨后初晴的天光,晃得她一瞬移不开眼。 她啧了一声,像是妥协,又像是不屑:“行吧,我答应 你。” 在这昭京,她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纵是宋临渊,又能将她如何?还不至于当众让她难堪。 宋临渊眼底掠过一抹讶色,随即笑意更深,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不愧是沈娘子,我果然没看错你。” 沈念之冷睨他一眼,嗓音凉凉:“事成之后,我要的宣纸,一张也不能少。” 宋临渊含笑点头,拱手作揖:“这是自然。” — 宴会当日。 沈念之一袭石榴红半臂襦裙,外罩银线绣鹤的大袖披帛,步履间金钗微晃,绶带曳地,夺目如焰。 她立在花厅门口时,厅中宾客还未回神,视线便已不由自主地汇聚于她身上。 她素来明艳,此番浓妆高髻,更显张扬恣意,宛如昔日盛开在宫墙之上的海棠,一眼惊心。 宋临渊负手立于她侧,目光从容,却分明藏着一丝得意。他低低一笑:“沈娘子美貌扬名在外,果然非虚。只是一站,便叫人移不开眼。” 沈念之懒懒地侧了他一眼,眼尾微挑,声线冷淡:“我来赴约,不是来听你奉承,宴会结束,宣纸交来,我与你便两清了。” 宋临渊失笑,做了个揖:“敢不记得?在下虽未必君子,诺倒是不轻负的。” 说话间,宴厅中忽而响起一阵低低的喧哗与轻语,像是被微风掀起的波纹,一圈一圈荡开。 沈念之察觉不对,微微抬眸,视线不着痕迹地扫向厅门。 只见那门侧徐徐走入一人,一袭素烟罗裙,外罩浅色绢纱长褙子,步履轻缓,低眉顺眼,发间只簪一支玉簪,素净如白梅初绽,她缓步而入,礼数周全,神色温柔,清秀得像是教坊画本子上那种“良娣之选”的典范。 沈忆秋。 她亦非独自而来,身侧之人一袭深玄绣蟒圆领袍,眉目俊朗,正是忠王李珩。 两人并肩入场,步调恰好,既亲密,又不越矩。 厅内众宾见状,议声更甚。 “那是沈家的二小姐吧?” “听闻是忠王殿下极为看重的人,果然是气质不凡。” “沈家这回,可真是两朵花开了。” 沈念之静静听着这些低语,眉峰不动,指尖却轻敲杯沿。 她站在厅中,原本风平浪静,却偏偏在这姐妹花同场之下,引出无数攀比闲言。 她最厌的,便是与其他女子被臭男人放在一起评说。 宋临渊此时却像故意添火似的,语气带笑,眼角余光落在沈忆秋身上:“啧……沈家姑娘果真各有千秋,这位妹妹温柔端庄,你这位嘛……” 沈念之一把打在宋临渊伸出的手上,翻了一个白眼,宋临渊见状,更是大胆。 他便凑近一步,微微俯首,笑着贴在沈念之耳畔低语,语调暧昧:“沈娘子,听闻你心悦忠王,如今看到你庶妹与他同行,莫不是吃醋了吧?” 他声音不大,却恰好被沈念之听得清清楚楚。 沈念之闻言,冷笑出声。 她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犀利如钩,唇角一挑,似笑非笑,清晰吐出一句:“我这个人,没有吃狗食的癖好。” 宋临渊没再言语,眼睛却在二姐妹身上流转了几回,心中对沈念之竟生出了几分真正的好奇,微微一笑,用扇子敲了敲掌心。 而另一头,沈忆秋看到宋临渊与沈念之亲密站在一处,神色顿时变得复杂,她的目光在宋临渊身上短暂停留,继而悄然移开。 宴会正酣,厅中丝竹轻扬,香烟缭绕,玉盏浮觞,帷幔之后尽是交错倩影与笑语。 在稍远些的位置,一隅高台之上,顾行渊与苍晏并肩而立,手中皆未持酒,姿态却极醒目。 顾行渊目光一扫,便望见沈念之正倚在宋临渊身侧,一袭绛红襦裙,如火似焰,在那一众温婉素淡的闺阁和公子之中艳得扎眼。 她低头轻笑时眉眼飞扬,抬眸侧首间又妩媚潋滟,指尖把玩着酒盏,漫不经心地晃着酒色清透的香液,像只捉摸不定的狐狸。 顾行渊原本面无异色,视线一落至此,却陡然沉了几分。 “她怎么会和宋临渊走在一处?”他眉心微蹙,语气里裹着不易察觉的嫌弃与冷意,“不过……这两人倒也般配,都不是省油的灯,凑在一起倒也不奇怪。” 语末一句,说得极轻,带着一抹几乎要溢出来的不悦。 苍晏听得分明,微微偏头看他一眼,又望向宴中那抹红影。 沈念之恰好侧身举杯,拂袖如霞,鬓边珠翠微颤,在光影流转中艳光四射。她笑意不改,神色却隐有淡漠,仿佛与四周热闹格格不入。 苍晏眸光微凝,语声低缓:“她做什么事,自有她的缘由。” 顾行渊闻言,没有再接话,只是唇线绷紧,目光一寸寸落在她纤细手腕晃动酒杯的动作上。 沈念之若有所觉,抬眼朝台上望了一眼,却未在任何人脸上停留,只勾唇一笑,又低头饮尽杯中酒。 她坐姿松散随意,像是不拘场面规矩,也像是刻意为之的敷衍模样。 若不是为了那云间雪,她大抵早就拂袖而去。这种觥筹交错又无趣的热闹,她向来没兴趣。 她咽下最后一口酒,微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看向席间另一侧的沈忆秋,唇角带着一点鄙夷的弧度。 远处顾行渊盯着沈念之那刺目的身姿,眉头不自觉地蹙紧了几分。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放下手中酒盏,缓步走了过去。 沈念之察觉有人靠近,手中酒盏未停,只随意地抬眼一瞥。 待看清来人是顾行渊,唇角原本懒散的笑意瞬间多了几分兴致,语气带着几分懒倦的调侃:“哟,顾大人也有闲心来赴这等花宴?我近日可乖得很,大人若是特意来盯我,怕是白跑一趟了。” 她手指轻点杯沿,笑意却未及眼底,“总不会是特意来敬我一杯的吧?难不成又是想抓我回你那破衙门好好‘训诫’一番?” 顾行渊闻言,眉头微皱,语气冷淡:“沈娘子既知自己该被盯着,倒也不是全无自知之明。” 这话一落,沈念之反倒笑了,笑容艳丽而讥诮,内心毫无波澜。 “我是什么人,顾大人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她语声轻柔,偏生每字都像细针,“否则也不至于次次盯我盯得那样紧。怎么,莫非是情根暗种,不舍放手?” 顾行渊目光骤然一沉,嗓音低哑,压得极稳:“你与宋临渊走得这般近,难道不知节制?你阿爷一世清誉,迟早要被你败得干净。” 沈念之仿佛听了个笑话,抬手饮尽杯中酒,嗤笑一声:“我沈念之行事向来自在,旁人的清誉与非议,与我何干?我阿爷若真要管我,早就封了我脚。” 她视线一转,落在他脸上,眼角飞挑,笑得张扬:“你盯我盯得这么勤,倒叫人误会你对我情深意切。我府里还有空院子,要不顾大人搬进去?就是我夜夜笙歌,怕你身子骨不济,熬不过一晚。” 她这话说得轻巧,却句句挑衅。顾行渊脸色瞬沉,眉间冷意几乎凝成霜,声音满是无语:“你真是……难以教化。” 沈念之却仿佛听不见般,执盏轻晃,眸色清艳明媚:“教化我作甚?我爱怎么活,就怎么活。顾大人要是看不过眼,大可以别看。” 她眼波一转,冲他扬了扬杯,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动作潇洒张扬。 顾行渊一时间被她气得无言,胸口起伏,偏偏她还笑得那样自在无惧,仿佛再说一句他便要当场爆发。 一旁的宋临渊见状,似笑非笑地开口打断气氛:“顾大人若是也想坐在沈娘子身旁,不如我让个位?” 这句明知故问的话一出,顾行渊面色更沉,冷哼一声,拂袖转身,步伐沉稳却透着隐隐怒气,竟连回应都懒得给。 沈念之望着他气恼离去的背影,微微扬起唇角,心情竟莫名好了几分。 正此时,宴厅中忽地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与轻呼,似有细流乍破,流音叮咚。 沈念之抬眸望去,只见厅堂中央,沈忆秋端坐在一架雕花古琴之前,十指纤纤,轻拢慢捻,琴音如山泉初涌,清澈灵动,婉转悠扬,在灯火与丝竹之间勾出一抹温婉如水的倩影,引得四座侧目,皆称好声不断。 第12章 她眼中神色未动,只懒懒扫过那副温柔恬静的模样。 原书女主,果真走到哪儿都是众人簇拥的焦点。清音一响,便得了全场赞赏。 柔顺、乖巧、 娴静,天生会讨人欢心,也难怪话本子里的男人一个个都为她魂牵梦萦。 这么一想,她竟生出几分审美疲劳,世上这类“白月光”多得是,只便宜了这些满肚子春心的臭男人罢了。 宋临渊见状,眼眸微转,似察觉了什么,笑意忽深,突然扬声道:“今日沈家姐妹同席,实属难得,不如请两位各作一画,也让我们这些俗人沾沾才气,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宾客立刻笑着起哄:“妙极,正好才子佳人一堂,岂可错过?” 沈忆秋神情微怔,显然未曾料到此变,抬头望了宋临渊一眼,见他笑容温文、眼带鼓励,不由脸上一红,低声道:“若姐姐愿意,忆秋自然遵命献丑。” 众人目光齐齐转向沈念之,空气瞬间微凝。 沈念之眉梢轻挑,明艳眉眼间一丝不耐悄然滑过。若非她还有事仰仗宋临渊,早就懒得陪他们唱这出嫡庶姐妹争艳的戏码。 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走到沈忆秋面前,语气轻松道:“画就画,谁怕谁?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我画得太好吓着你,可别哭鼻子。” 她话音刚落,四下顿时笑声一片,只觉这沈家大小姐口无遮拦,却也妙语如珠,倒叫人有些期待了。 不多时,下人已备好笔墨纸砚,于宴会中央设下画案。 沈忆秋落座之后,便微垂眼帘,握笔作画,姿态温婉恭顺,一笔一划间透着书香世家的细致与端方,引得一众公子哥儿投来赞赏目光,个别贵女露出嫉妒厌恶的神情。 而另一边,沈念之却懒得挪动半分,倚着雕花交椅微微仰身,双臂交叠抱胸,神色漫不经心。 她视线扫过纸案,眸中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倦意与不屑,唇角讥笑微挑,心里冷哼一声,要她为了几句夸赞,与别人争奇斗艳,他们也配? 过了许久,沈念之才懒洋洋地提笔,腕下一转,竟是在宣纸上信手勾勒,几笔下来,一只歪歪扭扭、五官错位的“老虎”赫然成形。 那模样不似虎,倒像一只喝醉酒后还打了两架的花猫,滑稽得紧,简直不忍直视。 周围众人一愣,随即便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 最先笑出声的,是陆云深。 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看热闹的心思,如今终于抓住机会,放肆地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这是什么?老虎?沈娘子这画技,怕不是来逗大家开心的罢?” 沈念之闻声抬眼,眸色瞬间冷了几分。 下一瞬,她站起身,手中毛笔仍蘸着浓墨未干,裙摆微动,脚步带风。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已大步走到陆云深身前。 陆云深神色一滞,眼见她步步逼近,刚想后退一步,便见她毫不犹豫抬手,墨笔直直落在他脸上。 唰地一笔,干脆利落地在他俊脸上画了个大大的黑叉。 “沈念之,你疯了!”陆云深惊叫,满脸惊怒,一半是气,一半却是真吓着了。 沈念之却神情自若,像是才处理完一桩小事般将笔一甩,语气得意地开口:“笑啊,怎么不笑了?嗯?是生性不爱笑吗?” 她说得淡,却字字入骨,仿佛理所当然。 厅中众人顿时爆出一阵更大的笑声,连原本拘谨的几位小娘子们也忍不住掩唇失笑。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甚至有人低声道:“不愧是沈家嫡女,泼辣是真泼辣,但有趣也是真有趣。” 沈念之她重新落座,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临渊侧目看她,嘴角的笑意收都收不住,眸光里竟带了几分耐人寻味的赞赏。他低声笑了笑,似是自语:“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沈念之却抬起下巴,神色倨傲,眉眼艳丽中透着一丝疏离,仿佛厅中众人不过都是供她消遣的背景,与她无关。 而另一侧的苍晏,始终静静坐着,一言未发。 他望着沈念之那张明艳锋利的脸,心头却起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波澜。 她的肆意,她的张狂,她的笑与怒,在他眼里并不显得失礼,反倒是桀骜中带着绚烂。 他手指轻握着酒盏,酒未动,心却忽然悸动了一瞬。 这样的沈念之,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耀眼几分。 顾行渊望着这一幕,只觉得烦躁,越发看沈念之不顺眼,大口灌下一杯茶,无奈感叹好兄弟被蒙了双眼。 宴会正盛,厅中丝竹声不绝,欢笑喧哗一片。 沈念之却渐觉厌烦,她端起酒盏轻啜一口,便借口头晕起身离席,穿过人声鼎沸的席间,独自一人沿着宴厅外的小径缓缓而行。 庭院深深,微风拂面,池塘边的垂枝随风轻摆,水光潋滟,映出一片清凉。 沈念之站在池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喧嚣远去,耳根子难得清净。 她正打算靠着廊柱歇息片刻,闭目小憩,不料身后却传来一阵轻盈细碎的脚步声。 她眉头微皱,不耐地回头一瞥,果不其然,正是沈忆秋。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的声音冷淡,眉宇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沈忆秋走得慢,却未停,低垂着眼睫,语气柔和:“姐姐……我只是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我们毕竟是姐妹,不该总是如此疏远的。” 沈念之闻言轻笑一声,转身就要走:“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谁知沈忆秋竟加快几步拦在她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执拗:“姐姐,我是真心想缓和关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我也不是故意要与你为敌的。” 沈念之定定看了她片刻,眸色渐冷:“你不必跟我演这套。我这人没耐心,也没时间听你唱苦情戏。” 沈忆秋却像是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说,咬了咬唇,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绣工略显拙朴,却色泽素净,显然是用心做过的。 “这是我亲手绣的保平安的荷包,”她将东西递到沈念之面前,语气带着一丝恳求,“求你收下吧,就当是我一点心意。” 沈念之扫了那荷包一眼,连带着脸色都冷了几分:“这种宫里绣娘成堆做出来的东西,我库房里有一整箱。你这女红,留着送给你心上人,不必在我面前卖乖。” 她说罢,侧身欲过。 沈忆秋却仍不肯收回手,咬着唇坚持道:“姐姐,就算只是让我安心,也请你收下它吧。” 两人僵持不下,沈念之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猛地一甩手,冷声道:“我说了,不要。” 这一甩力道不小,沈忆秋本就站得不稳,被她一带之下身形踉跄,脚下一滑,竟失了重心,直直跌入池塘中! 第9章 毒妇!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沈念之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大喊一声:“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宴厅里的人听见声音,纷纷惊动跑了出来,李珩听到是沈忆秋落水,面色陡然一变,几乎是瞬间从内厅冲了出来,纵身跃入池塘之中,将水中惊慌失措的沈忆秋捞了起来。 沈忆秋被抱上岸,咳了好几口水,脸色煞白,娇弱地倚在李珩怀中,显得楚楚可怜。 李珩转头,恶狠狠地瞪着沈念之,声音冷冽而凌厉:“沈念之,你当真歹毒成性,居然对忆秋下如此狠手!毒妇!” 沈念之闻言,顿时神色一冷:“李珩,你睁眼瞎了吗?她是自己掉下去的,不信你自己问她,我连碰都没碰她。” 沈忆秋急忙抬头,气息微弱地为她辩解:“不是姐姐的错,是我自己脚滑……” 李珩却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冷笑一声,语气咄咄逼人:“好端端的,怎么偏偏你与她在一起时脚滑?你别怕她!”随之又转头凶狠看向沈念之,“你心胸狭隘、嫉妒成性,今日不教训你,你还不知收敛!” 沈念之抱起手臂,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场闹剧,毫无解释的兴致,只冷笑一声,转身便准备离开。 李珩却愈发恼火,放下怀中的沈忆秋,不顾她的阻拦,蓦然上前一步,狠狠地攥住沈念之的手腕:“你今日不给忆秋道歉,就别想走!” 沈念之用力挣脱,却挣不开他的钳制,顿时怒极:“李珩,你给我松手!” 李珩眼底寒意更甚,一把将她推入身后的池塘中:“你也尝尝落水的滋味!” “扑通——”池塘水花再一次四溅。 沈念之被丢进了池塘之中,寒意席卷全身, 她本就不会水,只能在水里扑腾。 见苍晏正欲上前相救,顾行渊瞬间面色大变,他心头莫名一紧,不想让苍晏沾上这个女人,竟抢先一步纵身跃入了池塘,将正慌乱挣扎的沈念之一把捞起,把她拖上岸。 沈念之咳嗽着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惊诧,随即狠狠推开了顾行渊,神色嫌弃。 第13章 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眉眼之间依旧满是骄傲,她目光森冷地盯着李珩和沈忆秋,刚想开口说:“你们最好记住今日所作所为,他日我必然讨回。”却想到之后李珩要上位,她必然没有好果子,口中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以后就请我这个庶妹,不要靠近我。” 说罢,她扬起下颌,挺直了背脊,旁若无人地走过所有人身旁,裙子湿漉漉地拖曳在地面,留下了一道水渍。 经过宋临渊时,她脚步微顿,目光冰寒如刃,语气更是冷得彻骨: “宋临渊,傍晚之前我要见到云间雪送到晋国公府,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你知道的,我这人睚眦必报。” 宋临渊脸上神情一怔,随即唇角微扬,竟笑了出来,眼底透着一丝玩味的光。 沈念之不再理会众人复杂的目光,决然地踏出了宴厅。 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得哑然无语,唯有顾行渊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头复杂难辨,拳头悄然攥紧。 晋国公府内院。 沈念之浑身湿漉漉地回府时,心中怒意丝毫未减。她紧紧咬着牙,拿起屋内的马鞭,径直走到后院,狠狠抽打起了角落里那个用来练功的木桩。 她鞭子甩在木桩上,一下一下,她从小被沈家捧在掌心,从未受过这种难堪的对待。 “沈忆秋、李珩……”她低声咬牙,眼神中流露出深浓的愤懑,“你们,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就在此时,霜杏轻步走来,小声禀报道:“小姐,宋临渊的人来了,说是按您的吩咐,把云间雪送来了。” 沈念之扬起马鞭的手顿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倒是识相。” “既然东西到手,就别怪我了,”她眯了眯眼,冷然笑道,“他以为今日之事我能轻易作罢?那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夜风渐凉,沈念之忽然打了个喷嚏,浑身一个激灵。 “小姐,您受寒了,还是赶紧换衣裳吧。”霜杏赶忙上前替她披上外袍。 这一病,却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沈念之卧床足足三日,病来如山倒,身上燥热难耐,整日迷迷糊糊的,连下床都困难。 原定与苍晏上课一事,也只得暂且搁置下来。 沈淮景亲自来看望她,见她脸颊烧得泛红,语气难掩心疼:“怎么不小心着凉了?” 沈念之侧过头,眼底有些躲闪:“前几日宴会上不小心沾了些水,未曾留神。” 沈淮景微微叹了口气,未再多问,只是嘱咐她多休息,便离去了。 这几日她躺在床上,脑中来来回回都是那天的情形,气恼之余,却又觉得莫名烦躁。 而与此同时,长公主府。 苍晏坐在书房内,看着桌案上的画,嘴角忍不住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画上的老虎滑稽可笑,甚至难以辨别是不是老虎。但他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画虽拙劣,却十分生动有趣。 他微微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又似宠溺一般,小心翼翼地将画缓缓收起,细致地放入书柜之中。 沈念之病好之日,天色正好,风和日丽。 她带着云间雪出了府门,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她本是光明正大的人,却偏偏生出几分促狭,绕过长公主府的正门,偷偷摸摸地绕到了后院墙下。 霜杏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小姐,我们……真的要爬进去吗?” 沈念之回头淡淡扫她一眼,语带调侃:“怎么,你怕了?” 霜杏赶忙摇头,小声嘀咕:“小姐,你别摔着……” 沈念之不以为意,利落地踩着墙边的石墩,裙摆一挽,便轻车熟路地翻了进去,姿态轻盈而利落。 她顺着记忆中的位置,轻步绕过回廊,直奔苍晏的院子而去。苍晏的院中清幽雅致,书香四溢,院外绿竹如墨, 苍晏坐在窗前,提笔借着日光在纸上开始画画。 此时沈念之早已经来到院中,苍晏的脸叫半敞开的窗户遮去一半,只能看见一星眉目,他垂着睫毛,十分认真,不同于平日里见的那般笑眼温柔。 屋内的人此时一改往日模样,便是懒懒散散的抬眸,与沈念之的视线碰撞在一起,他轻轻望了她一眼。 彼时云层散开,晨光洒下,照的他双眸湛亮绝美。 风吹过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屋内传来苍晏温润如玉的声音:“进来。” 沈念之推门而入,苍晏轻轻放下手中的笔,“沈娘子。” 沈念之唇边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将怀中的云间雪宣纸放在桌上,眉梢轻轻一扬,:“这是赔给你的纸,今日亲自送过来了。” 苍晏盯着桌上的宣纸,片刻后才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温和的歉意:“那日宴会上,委屈沈娘子了。” 沈念之闻言一顿,脸色稍缓,轻哼一声:“那不关你事。” 苍晏微微垂眸,忽而抬头望向她,眸中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听闻你病了几日,今日看你气色不错,看来已无大碍?” 沈念之本想嘲弄两句,可对上他清澈柔和的眼眸,却不知为何,心底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柔软。 她轻轻咳了一声,脸颊莫名有些发热:“不过是风寒而已。” 苍晏静静望她片刻,唇角笑意更甚,眼中似有浅淡波光:“沈娘子身体刚好些,不宜再吹风。” 沈念之回道:“放心,我是要回去,绝对不给你惹麻烦,也不会叫人看见你与我来往。”。 苍晏看着她明艳而倔强的背影,回应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解释。” “我送你。” 而院外不远处的转角,顾行渊立在一旁的树影下,沉默地看着远处苍晏与沈念之并肩而行的背影,神情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长公主府外,车驾缓缓行至府前石阶。苍晏亲自送沈念之上车,一手负在身后,神色如常,只在她掀帘坐定之际,低声一句:“改日再见。” 沈念之靠在锦垫上,眼波斜斜扫过他,唇边一抹笑意未散,敛眸轻点头,却未作答,这还不到午时,或许是病刚痊愈,沈念之只觉得十分疲劳,招了招手,便让车夫赶回家。 回到府上,霜杏伺候着沈念之喝了暖身子的药睡下后,沈念之脑海中却浮现了白日里苍晏那被窗户遮去的半张脸,总感觉十分熟悉,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这一觉沈念之一直睡到第二日申时,起来之后只觉得浑身充满干劲儿,她扭头正巧看见墨宝斋的盒子,眉头微微一蹙,面上有些不悦,她换来霜杏给她更衣后,便说着要出门。 此时天色将沉,落日的余辉映在她微敞的衣袖上,仿佛烧起一层淡淡的光。霜杏本想随行,却被她挥手遣回。 “你好好在府里待着,我自己出去逛逛,要办点事儿,你别多话。” 她踏过宽敞的青石道,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如同掩饰下的刀锋。 那日与宋临渊在宴会上同席而坐时的屈辱,始终压在她心中。她一向睚眦必报,只是当时碍于云间雪那宣纸才强忍。如今纸已到手,此时不扯他一层皮,真当她沈念之好欺? 不多时,她停在晋康坊尽头。坊间进去不远处,石门上书“墨宝斋”三字,楼阁檐角处挂着数盏琉璃灯,半是文雅,半是苍凉。 沈念之扶了扶肩上那件淡色披帛,手中拿着一根雕刻着暗纹的手杖,她轻握住杖头。然后大步进了店门,身后伙计连声劝阻,却没人敢真拦。 墨宝斋正堂摆着名家字画、孤品瓷器,匾额悬挂在顶,颇具世家风雅之气。掌柜见她气势汹汹而来,赶忙迎上前,小心试探:“沈娘子,可否先移步雅间?这里人多……” 她却已将那手杖顶端轻敲在白玉桌面,发出沉闷一响。眸光掠过堂中陈设 ,忽地哂笑一声,纵身坐到那方桌子上,二郎腿一翘,看似闲散,却带着逼人的狂意。 “老东西。”她一字一顿,唇边笑意尖锐,“去告诉你的主子宋临渊,他欠我一笔账,是时候收利息了。” 第10章 沈念之,你可有辩解? 掌柜面露慌色,连连作揖:“沈娘子,这、这万万不可……我这就去通传,您先请坐。” “去吧。”她冷声吩咐,半垂眼帘,抬手拿起桌上一盏略微积灰的酒盅,放在鼻子前轻轻嗅味,神情一顿,手腕一抬,便将那酒盅甩在地上,瓷碎声脆响清晰,撞得地砖颤了一下,她听着却觉得顺耳。 她不觉尽兴,又接连拾起两只旧盅掷地,声声作响,仍觉不过瘾,干脆抄起手边的手杖,抬手扫向架上一排物什,力道干脆利落,卷轴、瓶罐应声而落,摔得满地凌乱。 店中客人皆被这架势惊得神色大变,纷纷躲避,生怕触了这位沈娘子的霉头。 不过片刻,宋临渊便匆匆赶到。 他一身锦衣,踏入门内,望见满室狼藉,脚步顿住。原本陈设整齐的古籍散落一地,十几件高价玉瓷也已碎裂,地上一片狼藉。 第14章 沈念之坐在坐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手杖,神情镇定,像是此间一切与她无关。 她抬眼望他,眸中带笑,像在等他开口,又像是在看他的笑话。 手中酒壶轻轻一晃,似是在邀他共赏刚才这一出。 宋临渊脸色由惊转冷,眉间隐隐压着怒意。他走近几步,声音低沉:“沈念之,你简直疯了。” 沈念之轻笑两声,随即敛去笑意,仰头喝下一口,将那酒壶朝地上一摔,壶裂酒洒,气味浓烈。 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铜质烛台,走向他。 “宋公子,那日你邀我赴宴,在众人面前羞辱我,叫我出丑,可曾想过后果?”她语气冰冷,“你是玩开心了,但是我不开心。” 她一步步走近,眼神冷静,步履稳当。 烛火照在她脸上,明艳的轮廓被照得清清楚楚,不见怒容,却有杀意。 宋临渊站在火光前,脸色冷得近乎铁青,手指缓缓攥紧成拳,骨节微微泛白。 “沈念之,你若真敢纵火,便是律法难容。”他咬着牙,字字森冷,“哪怕你是晋国公嫡女,你阿爷是中书令,规矩就是规矩。只要这事进了大理寺,你——保不了。” 沈念之站在烛火前,光影摇曳,将她眉眼映得愈发艳色逼人。她看着宋临渊那副咬牙切齿、气得发抖却又束手无策的模样,忽而笑了。 那笑一开始很轻,像是拂过指尖的风,但转瞬便染上了讥诮与张狂。 “你以为我在意律法?”她低声问,语气几乎温柔,却带着一丝疯癫的味道。 “你真以为,我还怕什么规矩?”她将手中烛台慢慢举起,金色的火苗在她指尖晃动,像是随时会噬咬一切的野兽,“我不过是来你这里……寻点乐子罢了,宋临渊,你能拿我取乐,我就不能拿你取乐?这是什么道理。” 话落,手腕一抖。 “哎呀,手滑了。” 蜡烛脱手,正中那片被洒湿的地面,酒液与火星交缠,噗的一声窜起火舌,赤焰瞬间吞没纸卷,木柜燃起噼啪声响,热浪猛地扑面而来。 火光照亮她半边脸,眉眼灼亮如画,却透着几分妖气。 “沈念之!”宋临渊怒吼出声,脸色骤变,几乎要冲过去制止。 可她却已转身,侧过肩,裙摆扫过火焰,脚步从容,仿佛不是走出火海,而是走上戏台。她停在门前,背对着燃烧的正堂,忽地回首一笑。 “宋郎你不喜欢这样的景象吗?” 她轻轻一挑下巴,冷漠地望着已成火场的店铺,语气清冷得像从冰雪中落下的霜锋:“火烧的这么大,可真好看。” “你不是要报官么?”她侧首看着他,唇角缓缓上扬,嗓音低却极清晰,“快去吧,再晚,顾大人可能要回家了。” 她一步步踏入街中,火光在她身后轰然炸响,火光摇曳中,长裙与夕阳互相辉映,宛若一场谑笑戏梦。 而宋临渊站在那一片碎裂与焚毁中,咬着牙,目光如铁,却终究动弹不得。 她仰头看天,似是看着那浓烈的霞光将日头吞尽,又看着街道上人声惊呼四起,充斥着“走水了”的声音,宋府各个小厮匆匆赶至。她漠然一笑,唇间吐出一句,尾音散在熏人的热浪里。 “今晚的夕阳,真美。” 沈念之回到晋国公府时,天色早已沉沉压下,夜色如墨,四野俱静。 她吩咐下人整备汤池,去衣入浴,任热雾漫起,将满身烟火与尘气一点点褪去。 再换上一袭秋香色襦裙,衣领微敞,乌发挽成松松一髻,斜垂至肩。举止看似随意,实则妆点极精。 沈念之静坐于一把紫檀雕椅之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椅子上的花纹,节奏不紧不慢,她唇角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眼神却冷得像雨夜江水。 霜杏立在一旁,眼神一刻也不敢离开门外,神情惴惴,欲言又止。 “小姐……要不要先歇下?”她低声劝道,“晋国公那边……说不定要到明日酉时才能回府。” 沈念之指腹摩挲着案上雕花,忽地轻笑了一下,眸中落下一点失落,声音清冷:“我知道。” 她自然明白今晚闹得动静不小,宋临渊必然不会放过她。 不过无妨。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骚动,火把光影摇动间,有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声音急促: “大、大小姐,大理寺的人来了!可、可他们都不敢进,只……只进来了一位。” 厅中气氛顿时一紧。 霜杏面色微变,低声道:“小姐……” 沈念之缓缓起身,长袖曳地,裙摆轻曳,眸色沉静而锋利。 她扬了扬下颌,声线冷中带着一丝无所畏惧:“去前厅——我去会会这位大人。” 她步出厅堂,风吹灯影微晃,主院灯火映照廊下几名家丁神色为难,个个低眉垂首,气氛凝重。 客位之上,顾行渊早已等候。身后无一人,孤身立于灯影之下,一袭官服束得利落端正,眉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峻。 “沈念之。”他语声沉稳,字字冰凉,“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沈念之并未应声,只缓步走至席前,抬手慢条斯理整了整衣摆,才慢悠悠抬眸,语气平静:“哦?我若说不知,顾大人可愿赐教?” 她态度坦然,甚至隐有几分揶揄。 顾行渊望着她那副毫无悔意的模样,面色越发冷峻:“你当街纵火,烧毁宋临渊的墨宝斋,如今满城皆知;依大昭律,私纵火者当受杖刑,若牵连人命,更当斩首。你父虽贵为中书令,也护不了你。” 沈念之却仿若未闻,只是轻轻一笑,眉梢一挑:“纵火?我还以为是今夜夕阳太盛,照得那处太亮了些。” 厅中一瞬静得落针可闻,霜杏与几名家仆屏息不敢出声。可她仍姿态从容,神色清冷,仿佛这不是官司缠身,而是旧友夜谈。 顾行渊眼神一沉,语气更冷:“你阿爷不在府中,官差不敢擅闯,我如今人已至此,若要循律,自当请你随我走一趟大理寺。若你不肯——” 他语气顿了顿,眸色如寒霜利刃:“那便由我亲自动手,将你缚了带走。” 他语气冷冽,言辞毫不留情,带着一贯的大理寺作风,不掺丝毫情面,显然并未打算与她虚与委蛇。 沈念之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她懒懒地抬起眼眸,目光落在他身上,走到顾行渊的面前,一步步逼近,眉梢微挑,语声不疾不徐,:“我若说——不想去呢?” 顾行渊眯起眼,眸光更沉,轻嗤一声,冷笑从喉间溢出:“沈念之,你可别真当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躯,能在这京城横着走。如今圣上亲留沈相在宫,令其彻夜不出,宫门重锁,旁人一律不得通传。你以为,现在还有谁能保你?” 沈念之敛了唇边的笑意,神情不动,抬手轻拂鬓角落下的一缕发丝,又似无意般伸手,替顾行渊胸前微微歪斜的衣襟掸了掸,指尖划过衣料时轻柔极了,动作分明带着三分随意,却偏生叫人避无可避。 灯火映照下,她肌肤若雪,衣袂生香,眉眼之间却藏着几分锋芒未敛的凌厉与桀骜。 “我不过稍作试探。”她语声轻浅如风,“果不其然,顾大人好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话 音未落,她已回身朝门口走去,广袖一摆,背影潇洒。 走出几步,察觉身后脚步未动,她忽而侧首一笑,笑容艳丽张扬。 那姿态不紧不慢,仿佛不是要被带去问责,而是要去赴一场风雅盛筵。 她站定,回眸一眼:“我们走罢。”语调平静,清清淡淡。 门外伺立的下人们早已屏息敛声,见她出言,立时齐齐退开一条路,生怕挡了这位大小姐的去路。霜杏急得红了眼圈,小步趋前,低低唤了一声:“小姐……” 沈念之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没作回应。待走近身侧,才低声丢下一句:“看好家。” 语气很轻,却不容置喙。 霜杏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家小姐被顾行渊带出大门的身影,心头仿佛被人重重扯了一下,酸涩得几乎落下泪来。 她咬了咬唇,急忙折身奔出府门。她知道,宫门高墙深锁,寻常人难以靠近,更遑论传信。如今晋国公被圣上留宿宫中,任何口信皆被婉拒。 而眼下唯一的法子,只有—— 见大理寺一行人走远后,她拽紧帷帽,脚步飞快,直奔长公主府而去。 长公主府,桐影婆娑,月色淡淡洒落回廊,灯影静谧如水。 霜杏被门房通传入内,一路心急如焚,紧随下人疾步穿过曲折回廊。行至花厅外,正撞见苍晏欲出门——他身着黛青常服,袖中挟着一卷书,神情淡然温润,步履从容。 一见霜杏神色慌张地奔来,他神色微动,立刻迎上前:“你怎么来了?可是沈娘子出了事?” 霜杏一听这话,顿时眼圈一红,几乎带了哭腔:“苍大人,不好了!墨宝斋那事闹大了,大理寺的人刚刚把我家小姐带走,说是要审火案,右相大人还被圣上留在宫中,连传话都不许……这会儿整个府里都乱了,求您想想办法吧!” 第15章 苍晏眉头一皱,目光微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日宋临渊与沈念之周旋的场面,心中已有几分推断。虽神色仍温润如常,声音却已染上几分沉稳冷意:“沈相今夜确是陪圣上下棋,宫中例不接外客。现下只能先去大理寺看看。” 霜杏急得快要跪下,泪眼婆娑,一把拽住他袖角:“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她心高气傲,最是不会低头认错……若是在那种地方受了什么委屈,奴婢怕她受不住……” 苍晏一言未发,只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郑重安抚:“放心,我这便去。” 话音落下,他将书卷交给随从,转身快步离厅而出。 夜风正起,拂动廊角宫灯,火光微颤,光影落在他冷峻俊朗的侧脸上。苍晏抬头望天,只见星芒淡远,夜色如墨,一股说不清的紧迫与烦躁悄然爬上心头。 他一向不愿插手他人的是非恩怨,可此刻听闻她出事,被带入大理寺问审,不知怎的,那一瞬,心口竟莫名发闷,连掌心都攥出了细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份不合时宜的情绪,翻身上马,调转缰绳,疾驰而去。马蹄声碎,卷起一路风声,直奔夜色中沉沉伫立的大理寺卿府衙。 衙门大堂,灯火森冷,映得一砖一瓦皆添肃杀。 一身玄衣的顾行渊端坐于公案之后,神情冷峻如刀,眸色沉沉不见一丝波澜。两旁衙役肃然列立,掌上长棍横陈,气氛压抑得仿佛连风都噤声不语。 堂下,沈念之与宋临渊一左一右而立,气场如冰火交锋,针锋相对。 宋临渊率先上前一步,朝堂上一揖到底,语气冷然:“启禀大人,沈念之横行不法,砸毁我宋家墨宝斋,且纵火焚物,铺中珍贵古卷尽毁,损失巨大。若不从严治罪,只怕我大昭律法,成了儿戏。” 顾行渊闻言微微颔首,神情未动,目光却已投向堂下那抹明艳身影。 “沈念之,”他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此事可属实?你可有辩解?” 沈念之缓缓抬眸,立于堂中却神色从容。她指尖轻拢袖口细纱,似是全然不将堂上之势放在眼里。 听完宋临渊指控,她只是勾了勾唇,眉眼露出不屑的神情,语气懒散:“辩解?我为何要辩解?他说的事——的确是我做的。” 话音落地,一时寂然。 宋临渊脸色倏变,指着她怒声道:“你果真狂妄至此!” 顾行渊眼神倏然一凛,厉声拍案:“沈念之,你目无王法,公然纵火,毁人家产,已属重罪。按《大昭律》:纵火毁物者,照价赔偿,另杖责二十。” ——杖二十! 此言一出,大堂之上气氛登时一凝。 沈念之眉心一跳,目光倏地一紧。 她自幼娇养,虽不怕事,但这“杖二十”的后果她却是明白的。那可不是几下示意性的惩戒,而是实实在在地抽下来,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半身不遂,更甚者……。 她咬紧后槽牙,眼神死死盯住堂上的男人,胸口起伏微不可察。 这个顾行渊,竟是当真要将她往死里处置? 一时间,大堂寂静如夜,唯有夜风穿廊而过,吹得灯火微颤,帘影如鬼魅游走。 顾行渊面无表情,伸手取过竹筒中行刑令,语气不带一丝温度:“沈念之,最后问你一遍,你可还有话说?” 第11章 你们想要行刑,就来吧…… 沈念之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怒意,咬牙不发一言。她向来桀骜,不肯低头,便是血涌到喉间,也绝不愿在这种人面前露出半点软弱。 宋临渊将她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阴冷笑意,缓步上前,声音低沉而阴恻恻地响起:“顾大人,此事,宋某并非要她残废或偿命。宋家不缺金银古玩,那些被烧毁的,不过是些死物罢了,烧了一个墨宝斋,大不了再开一个新的。” 他话音微顿,眸中恨意翻涌,压也压不住,冷笑着道:“可我想看的,是她沈念之,当众弯膝下跪,向我赔礼认错。”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沈念之身上,唇角挑起几分嘲弄:“只需跪下,向我说一句‘对不起’,再磕三个头,我便当众撤诉,既往不咎。若不然……”他轻轻一笑,笑意森冷。 “你放肆。”沈念之冷笑出声,眉目凌厉如刀,声线冰寒刺骨,“你算什么东西?你祖父不过仗着年岁大了,圣上好心赏他个太傅闲职充脸面,你一个孙儿,也敢拿起鸡毛就往自己头上插,真当自己是凤凰了?” 宋临渊面色瞬间铁青,几欲发作,却终究强压了下来,只是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恨意。 堂中气氛压抑至极,衙役与师爷们屏息以待,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走。有人在心底暗暗叹息:以沈念之这般桀骜性子,今日……她当真会为这事低头吗? 空气仿佛凝结。 只见沈念之眸色一凛,缓缓转首,先冷冷地扫了宋临渊一眼,又转而抬眸望向堂上高座的顾行渊。片刻,她忽地迈步而出,拨开面前的官吏,神情张扬,步履坚定,径直走向堂前空地。 沈念之停下身,眸光一敛,抬手从鬓间缓缓拔下一枚珠钗,指尖动作极轻,仿若无声拂雪。 随即,她俯身伏在长凳之上,动作利落干脆,半分犹豫也无。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只余烛火微颤。 宋临渊则勾起一抹冷笑,似已等着看笑话。 “你们要打,便打。”她声音不大,却铿锵入骨,在空旷堂中回荡。 堂上衙役面面相觑,皆有些迟疑。谁都知她乃晋国公府嫡女,又是当朝右相之独女,岂敢轻易下手?可若堂上主官一声令下,又有谁能抗命? 沈念之自知他们顾忌,也明白,唯有顾行渊一言,才能定她今日的命运。她倔强地抬起头来,冷冷睨着前方,眼底一片嘲弄讥讽:“我沈念之,宁可自讨苦吃,也绝不会给宵小低头。要我跪地求饶?除非尸骨未寒。” 宋临渊冷笑一声,眼底恨意浓重,侧头朝顾行渊微微一拱手,语带挑衅:“大人,还请行刑。” 一时间,堂上气氛凝滞如冰,所有目光皆落在那玄衣男子身上。 顾行渊坐于案后,指尖紧扣着手中的行刑令,力道之大,关节微微发白。他自以为已熟知沈念之的跋扈任性,原以为她终究会在威压下稍作低头。 可眼下,她却是如此孤傲地伏在刑凳上。 那一瞬,他心中忽 然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闷痛。 他张口,嗓音微哑:“你——” 话未说完,行刑令已在他指间失了力道。 啪。 那枚竹简直直坠地,在冷寂大堂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灯火摇曳,仿佛连空气也随之震颤了一瞬。 这时,一道急促的呼喊自堂外传来,声音带着几分几欲破碎的慌乱:“小姐!小姐!” 旋即,霜杏与苍晏匆匆赶至。 霜杏红着眼眶,几乎是扑着往前,却被衙役一左一右拦住。她急得直跺脚,泪珠止不住地滚落。 苍晏则一身墨色常服,眉目沉稳,步至堂前,拱手向顾行渊沉声道:“墨怀,且慢动刑。” 顾行渊微微侧首,目光冷冽地扫了苍晏一眼,语气淡漠无波:“书阳,你可知自己此刻是在为谁求情?她一把火烧了宋家的墨宝斋,罪名昭然,如何容情?” 苍晏神色温和未改,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既有国法在,何须仓促定罪?沈娘子虽有过错,但若能赔偿损失,总不至闹至不可收拾之地。况且,她父亲尚未回府,是否容其一线转圜,还望顾大人慎思。” 堂中气氛再次压下,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沈念之依旧伏在长凳上,双手攥紧。她咬着唇,血色渐褪,仍旧倔强地一言不发。 顾行渊目光深沉如夜,神情间隐隐浮现一丝挣扎。他清楚,若此刻执意行刑,后果绝不简单。沈念之背后是沈淮景,是中枢命脉;今日若打残了她,怕是连圣上亦未必袖手旁观,更何况,沈念之那小身板,怕是撑不了几下。 可若就此放过,宋临渊那头又如何交代?他守着的大昭律法又当如何。 堂上灯火如豆,暮色压顶,一切都静得出奇。 外头天色愈发深沉,夜风卷着火把,投下斑驳光影,人影幢幢。 宋临渊立在堂侧,微微挑唇,眼底含着几分冷意与讥嘲,声音也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阴凉:“既然沈娘子执迷不悟,死不认错,法度当前,还请顾大人依法处置,莫要坏了朝廷颜面。” 他一副事不关己却幸灾乐祸的模样,字字句句都像是朝着沈念之心头扎去。 苍晏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欲再开口劝阻,可话到唇边,还未出口,只见堂上那一袭玄衣的男子神色陡然一凛。 眉峰微沉,袖袍微扬,手中惊堂木狠狠一拍! “行刑!” 短短两个字,宛如铁钉砸地,铿锵炸响,震得整个堂中空气都仿佛一滞。 第16章 衙役们闻令,只得硬着头皮持杖上前。明知此举风险重重,却无人敢违抗顾行渊的命令。 而这两个字落下,沈念之心头也是轰然一震。她睫毛轻颤,忽而想到活了这么大,爷娘一巴掌都没挨过的她,如今要受这真正的杖责… 沈念之压紧双唇,垂下眼,不作声。 第一杖落下,啪地一声闷响,仿佛敲打在堂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沈念之身子猛地一震,脊背如遭雷击,疼得唇齿打颤,舌尖几乎咬破,口中溢出淡淡的腥味。但她倔强如初,竟连一声闷哼也未泄出,只死死攥住长凳一角,指节绷得发白,额心冷汗淋漓,浸湿了鬓发。 第二杖、第三杖……接连砸下,每一记都沉沉闷响,仿佛将空气也砸得凝滞。 堂中气氛压抑得几欲令人喘不过气来。执杖的衙役虽手脚利落,却个个心惊胆战。 苍晏站在一侧,双手紧攥袖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青筋隐隐浮现。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纤细却倔强的身影在杖下轻微颤抖,心中焦灼如焚,几欲冲上前去,可被左右衙役生生拦住,眸中满是压抑的痛意。 再望向高坐公案之后的顾行渊,只见他神色沉冷如铁,眼眸微敛,仿佛无动于衷。苍晏心头一滞,莫名生出一丝恍惚与难以言说的寒意:墨怀,怎会冷酷至此? 第五杖骤然砸落。 沈念之身形一晃,只觉脊背骨头仿佛被硬生生震得松动,火辣辣的痛意迅速蔓延四肢百骸,如烈焰焚身般灼烧得她几欲失声。她拼命咬紧牙关,忍着骨肉翻滚般的剧痛,却终于压不住喉间涌上的腥甜。 终是一口血哇地喷出,染红了眼前的地面。 然后她只觉眼前发黑,身体失去支撑,朝一旁倒去。 苍晏猛的推开衙役,与顾行渊几乎在同一瞬动了身,然而顾行渊离得更近,快他半步,已稳稳将沈念之接进怀中。 少女的身子软得像无骨一般,轻轻靠在他胸膛,面色苍白如纸,睫毛微颤,却再无一丝意识,彻底昏了过去。 顾行渊眉头拧紧,心头猛然涌上一股陌生又炽烈的慌乱。 他低喝出声:“快!传大夫——立刻!” 声音划破堂前死寂,霎时引得左右衙役忙乱奔走。 堂下,宋临渊负手而立,一身衣袍微扬,他静静看着这场景,唇角却勾出一丝凉薄的弧度。似是冷眼旁观一场精心编排的闹剧,并无半点怜惜,反倒带着几分漫快意。 顾行渊抱着沈念之疾步掠过时,他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二人,却在她衣袂拂过袖角之际,低低一笑,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 宋临渊往大堂外走去,路过苍晏时,他停下脚步。 苍晏身形笔直,眼底寒光如刃,盯着宋临渊的眼神里隐隐透着压抑至极的怒意。而宋临渊见状,却毫不畏惧,反倒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低声笑道: “苍大人,我听闻你素来独爱云间雪。恰好,我墨宝斋前些日子到了一批。”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苍晏因愤怒而微微绷紧的眉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慢与挑衅: “可惜呀——晋国公府的沈大小姐,也很想要那些宣纸。” 他低笑着靠近半步,几乎是贴着耳语: “为了拿走那批云间雪,她与我,做了些……小小的交易。大人,不知您可收得满意?” 话音落下,苍晏胸膛口骤然一紧。 他脑海里闪回起沈念之笑着将宣纸交给他的模样,原以为…… 却未曾想到,竟是以这种手段换来的。 那一瞬,他只觉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宋临渊玩味地轻哼一声,不再多言,摆了摆袖子向衙门外走去。他步伐刚离地,面色骤变,一口血猛然喷出,溅在自己的衣襟上。 门口衙役惊呼,他却咬牙切齿,用满是血丝的眸子看向夜色,心中仅剩恨意滔天。 “墨宝斋,我宋家半生心血……沈念之,我咒你不得好死众叛亲离!” 说罢,他拂袖而去,背影踉跄。月光下,他的冷笑愈发阴沉。 堂外回廊,夜风带着微微凉意。 顾行渊抱着沈念之,步履沉稳却透着几分难掩的急促,径直穿过大堂,往后院而去。怀中之人气息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断绝。 衙役们慌忙跟上,有人跌跌撞撞地奔出去请大夫。 顾行渊眉头紧锁,低头看她,眼见她面色惨白,几近昏死,心头一紧,侧首冷声怒喝:“还不快些引路!” 众人连声应是,小心翼翼将他引往后院一间安静客房。 进了屋,顾行渊俯身,将沈念之轻轻放到榻上,动作一丝不苟。随即挥手将一干人等尽数遣出,只留霜杏跌跌撞撞地跟了进来。 霜杏红着眼眶,颤着手扯开沈念之背后的衣襟,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一片乌青,伤痕沿着纤薄的脊背蔓延,看得人心头发紧。 霜杏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小姐……你怎么就这么犟呢……”话音里满是哽咽与痛心。 顾行渊别开脸,声线紧绷,对着外头厉声吩咐:“去备热水、净帕,还有化瘀的药膏,立刻!” 屋内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不多时,苍晏匆匆赶至,却被守在门外的两名差役拦住。顾行渊亲自出门,迎着苍晏焦灼的目光,语气冷静却不容质疑:“书阳,她现在这样,你也帮不上什么,虽说她本就没什么清白,但你也先别进去了。” 苍晏指节绷紧,脸色阴沉,终是咬牙退开半步,站在廊下,身形挺拔却透着几分 无力的压抑。 大夫离开后,屋内灯火摇曳,暖黄微光映得榻上少女的脸色越发苍白。 顾行渊坐在榻边,听见沈念之模模糊糊地呓语了一声,像是唤痛,又像是低低咒骂。他微微俯身,感受到她额头炽热得骇人。 那一瞬,顾行渊心中竟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他抬手,极轻极轻地覆在她额上,指腹冰凉,像在给自己压着心口的滔天杂念。 低声喃喃:“沈念之,你可别死。” 第12章 我知道姐姐不是坏人…… 顾行渊声音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谁,又似怕连自己也听见。说到底,他不过是敬重沈淮景,不愿见到他唯一的女儿葬送在自己手中。更何况—— 那般张扬跋扈、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沈念之,若是就此折了,未免太没趣了些。 夜色寂静,烛光摇曳。 这一夜,顾行渊未曾离开半步,一直守在屋内。 直至第二日申时,门外终于响起脚步声。 “大人,晋国公府的人到了。”一名衙役小心通报道,“马车就在外头,说是来接沈娘子回府。” 顾行渊抬眸,神情冷淡:“也好,让他们进来。” 沈念之被抬回晋国公府的时候,正值大雨倾盆。她脸色惨白,昏迷不醒,像一朵濒临凋零的芍药,被细心包裹着送回府门。 晋国公府内,夜雨初歇。 沈淮景站在床边,看着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女儿,坐在太师椅上许久未动,事情原委也从顾行渊和霜杏口中得知。 翌日。 沉郁的天色还未彻底散去,晨钟未响,沈淮景已然披衣出门。他未换朝服,仅一件藏青直裰,长靴未除,步履稳重,神情如常,唯有袖间那几道折痕透出一夜未眠的痕迹。 圣上尚未宣见,他却执意进了宫。 御书房内香炉未冷,炉火翻滚时有细雨打窗,映得窗外梅影瘦长。圣上披衣而坐,见沈淮景拱手请安,放下手中玉简,淡淡一声:“沈卿,不在家照顾那好女儿,大清早倒是跑得快。” 沈淮景神色未动,只躬身低声:“臣有事参奏,非说不可。” 圣上点头,淡淡道:“说。” 沈淮景起身,直视御案后那道静默坐着的身影,语气却不疾不徐:“臣听闻大理寺卿昨日杖责之人,是晋国公府的嫡长女,臣未曾插手,一来是避嫌,二来是尊律法。但今日臣要说的,不是大理寺,而是宋家。” 圣上眉头微挑,似笑非笑:“朕还以为你是来为女儿喊冤的,倒是拐着弯骂起宋家来了。” 沈淮景却沉声道:“臣不敢喊冤,阿之顽劣,是非有律法论。但宋临渊之举,实在不堪。他故意将私怨引向公堂,挑唆此事闹大,甚至不惜激怒女儿,以引诱她失控。这是借法行私,是公然借律压人。更不提他当日强逼阿之赴宴的无礼行径,此事若非家丑难扬,臣早已上疏弹劾。” 圣上静静听完,嗤笑一声:“你女儿可是烧了他一整个铺子。” 沈淮景眼神未变,低声:“女儿失态,臣不为她开脱。她当众烧墨宝斋,已是该罚,该责。但这火烧得值。若不是逼得狠了,她不至于出此下策。” 圣上挑眉:“你要朕护着她?” 第17章 沈淮景并未点头,只是思索一下说道:“宋家经营“墨宝斋”多年,贩卖字画古籍,宋太傅是前朝旧人,宋临渊私下收藏前朝旧谱禁书,又与陛下胞弟贤王走的甚近,火起之夜,疑为自焚灭迹,毕竟曾有人传墨宝斋有预言凶吉朝政走向的书。” “你看着查吧,得有实证。”圣上说罢,沈淮景便退了下去,他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是很难拔除。 沈淮景才刚走到门口,将将迈出一只脚,圣上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卿,你若要拿宋家开刀,朕不拦。只是……你家女儿,得好好管教。” 沈淮景叩首:“谢陛下体恤。” 窗外又有细雨,远处传来钟声一响,宫人更替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天光微亮。 晋国公府后院,贴身老仆扶着沈淮景回府。他未进内堂,只站在廊下,望着远处偏院那间挂了青帘的屋子。 他未言一句,只让人传话: “让阿之好好养伤。宋家会有人登门。” 与此同时,宋府。 宋老太傅卧病在床,一夜未寐,听闻圣上未追究纵火,反而是沈淮景去了宫中,不由手中佛珠骤然一紧,低声道:“叫临渊过来。” 而此时的宋临渊,正倚着栏杆看雨,手中执一柄折扇,唇角挂笑,却满面愁容。 他仿佛早知这一刀会落在自己身上,却不知,这一刀,是自己亲手磨的。 就在廊下细雨淅沥之时,晋国公府偏院的另一侧,炉火微明,药香弥漫。 沈忆秋得了一个活血化淤的方子,亲自去小厨房熬药。她小心翻检着药材,将切好的生药投入砂锅,火候微调,不敢有丝毫马虎。可因一时心急,手背竟被溅起的滚汤烫了一片鲜红,火辣辣地疼。 她咬着牙,正拿帕子敷着伤处,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忆秋。”李珩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埋怨与关切,“这几日怎的不见你?连一封信也不回。” 沈忆秋仓促回神,连忙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脸上挤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李珩却早已觉出异样,他几步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拉到灯下。 当看到那片红肿起泡的伤痕时,他眉头一拧,脸色沉下来:“怎么弄的?为了给沈念之熬药?你疯了吗?她以前怎么欺负你、害你,你都忘了?如今她活该受这点罪,最好死了才干净。” 他的话字字带着寒意,刺得沈忆秋心口一震。 片刻后,一声脆响划破静夜。 沈忆秋抬手,重重一巴掌甩在李珩脸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眼眶微红,声音却无比坚定:“你不可以这样诅咒我的家人。” 李珩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为了那个恶毒的女人打我?” 沈忆秋倔强地挺起脊背,咬牙开口:“那日落水,本就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与姐姐无关!是你不信我,若你还有半点良知,就去向阿之姐姐道歉!” 李珩神情一滞,“你……” 他脸上青白交错,终是气得一甩袖子,转身负气而去,步履间带着几分狼狈。 屋中只剩沈忆秋一个人,她低头看着手心那抹红肿,眼神微微一黯,却仍将熬好的药汤稳稳端起,迈步朝沈念之的卧房方向走去。 彼时沈念之昏沉地睁开眼时,窗外斜阳已过,微光透过檐下朱纱帐子,在雕花床柱上映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她喉间干涩,大腿上侧传来的痛楚仿佛火灼刀割,稍一动弹,便牵扯得她冷汗直冒。意识恍惚间,她感觉有人正轻手轻脚地揭开她背后的纱衣,一点点地为她涂药。 药膏冰凉,带着淡淡的苦香,顺着血痕抹开,又一点点沁入皮肉之下。 沈念之疼得咬牙,却未吭声。 “……姐姐,你醒了吗?”一声轻柔怯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沈忆秋。 她低垂着眉眼,坐在床榻旁,一手扶着药盒,一手拿着纱布,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抖,动作却极为认真。 沈念之并未回头,只冷淡道:“你怎么在这儿?” 沈忆秋抬眸,目中满是真挚:“你伤得太重,我……只是想尽一点微薄之力。” 她顿了顿,又小声道:“你伤在身后,身边只有霜杏一个人照顾得太辛苦了,我是自愿过来帮忙的……” 沈念之靠在床榻前支撑的软垫上,脸侧贴着枕角,微凉的触感让她眼皮微垂:“你不是怕我吗?” 沈忆秋却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姐姐不是坏人。” 沈念之闻言,嗤地一笑,却笑得苦涩:“不是坏人?” 她没回头,但沈忆秋却看见她肩膀微微发颤,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是什么人,整个京城都说得明明白白了。”她喃喃,“你倒好,偏要来贴我这个冷腚。” 沈忆秋低下头,轻声道:“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姐姐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姐姐。” 她话音刚落,沈念之便没了声。屋中一时安静,只剩她手中小心擦药的细碎动作。 沈 念之睫毛低垂:“我昏睡几日了?” “已有六七日。”沈忆秋淡淡说道。 “这几日都是你在这里?” “是。”沈忆秋并未停下书中的动作,她声音温柔,似水滑过,沈念之也不稀奇为何男人总是被她吸引了。 “你当我晋国公府婢女都死绝了,怎么会需要你来伺候?”沈念之追问道。 “因为阿爷说你在意,不想叫其他人看到你受伤的身子,觉得他们嘴巴不严,容易传出去,我知道你不喜欢其他丫鬟伺候你,就只允许霜杏一个人在这里伺候。” 沈忆秋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覆好纱布,将帷帐放下前,轻轻道:“你睡吧。” 她转身要离开,脚步却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沈念之。 就在她拢好帐子时,帷帐内的沈念之忽然看见沈忆秋手腕的烫伤,心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想张口关心一句,护到嘴边,却又变成:“……上药下手太重,下次注意点。” 沈忆秋一怔,随即点头应下,眼角不觉泛起一丝湿意,声音却明亮了几分:“好。” 屋外天色已暗。 沈念之靠在榻上,望着帐顶的流光,心头不知是叹,还是一声低笑。 夜色沉得仿佛能压塌屋檐。 晋国公府后院,一盏油灯孤零零地挂在廊角,风过时火光忽明忽暗,拉长了檐下的人影。 顾行渊站在廊下,脚下积水未干,靴底印着一溜水痕。他手中捻着一封奏折,却迟迟未翻开。 随着沈忆秋出来,顾行渊上前去将她一把拽到无人的地方。 顾行渊垂着眼,指腹还在慢慢摩挲那封折子边角,许久,才轻声道:“她醒了吗?” “醒了。”沈忆秋顿了顿,补上一句,“顾大人如若在意,我去跟姐姐说。” 顾行渊一动不动,连眉眼都未变一下,只那只垂下的手指紧了紧,薄唇轻轻抿住。 他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自己却迟迟未动,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可他忽然记起,她被抬入衙门后院那刻,醒了片刻,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清,却清晰地说了句: “我不需要你们可怜。” 他那一刻心头竟像是被人按了一下,很轻,但真实。 灯影摇曳下,他低头看着那张昏迷的脸,喃喃自语般道:“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那语气听上去,像是责怪,又像是叹息。 他让沈忆秋替他保密,随后趁着霜杏还没回来,偷偷溜进了沈念之的房间。 第13章 恩师香香软软 顾行渊将伤药放在床头,替她轻轻掖好被角,转身出了门。 夜风吹起他身上的玄衣衣角,他脚步沉稳,却未回头。 顾行渊离去时,沈念之指尖轻动了动,却仍未睁眼。 随后,短短三日,数十家书铺被封,查封名单长达一丈,其中多为专营古籍、秘籍、稀世孤本之地。墨宝斋不过是打响第一枪,真正引发惊动的,是沈淮景随后掌握的一封密信。 那是一封宋家与京中一位权臣之间的书信往来,信中除却关于《胡姬传》交易的私话外,还牵涉到几本早已禁绝的前朝兵书、史稿,特别是一本题为《天启录》的古籍,引起沈淮景极大警觉。 那是前朝一位太史所修,书中记载星象异变,预言帝位更替,言明“中土三十年有劫,龙座易主于南川”。这本书曾被圣上在即位前亲自下旨焚毁,存世不足三本,竟然还有一册落在宋家手中,且有抄录迹象。 沈淮景坐在灯下,望着那页已泛黄的书信残片,指腹微动,唇角却渐渐浮出一丝冷笑。 密旨第二日,沈淮景向圣上再次密奏:“臣以为,此案非独宋氏,疑有朝臣护其后路,密藏禁书,怂恿妄言。请陛下容臣彻查。” 圣上手捏玉玦,沉吟良久:“你说,是谁?” 第18章 沈淮景道:“礼部右侍郎卓钦明。” 此人乃太学出身,素有士林之誉,官至礼部右侍郎,曾三次主考,提拔寒门子弟无数。然早年与宋太傅交往密切,曾在宋家私宴之上,谈及“读书破万卷,宁论正邪”之语,被沈淮景亲信耳目记下。 圣上闻言不语,只将玉玦敲了敲御案,良久道:“你放手查,孤允你三十日内清理京城书坊与士林私库,如若属实,连卓钦明也保不得。” 这场肃清风暴就此掀开。 一日之内,礼部突遭查抄,卓钦明旧宅被封,抄出前朝残卷、笔记百余册,皆为严禁存阅之物。而京中数位士族子弟,亦因在私塾中传阅禁文,被连夜带走问话。 朝堂一时震动。 翰林院、太学、礼部、国子监风声鹤唳,士林中人暗中传言:晋国公沈大人是“披着宰相皮的大理寺”。 而沈淮景对此,只有一句话传出:“欲辅王朝清明,必先荡除旧恶。” 至案发第五日,宋家已然闭门不出,坊间传言——宋太傅卧病不起。 夜深时,沈淮景在书房立于窗前,身后侍从轻声来报:“大人,大理寺送来新一份名册。您让盯着太学右讲师邹和者,今夜在私宅中搜出两册已毁《赤录》残卷,供词称是卓钦明所赠。” 沈淮景缓缓点头,负手而立:“很好,阿之不愧是爹的好女儿,这一把火,放的甚好。” 此时宋临渊跪在晋国公府门前,身着青衣素袍,肩背横负荆条。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有人叹他风流误人,有人说沈家小姐太不容人。 宋临渊声嘶力竭求着沈淮景放他宋家一马,可惜这些话沈念之已经听不见了,没多久他便被人带走了。 沈淮景立于高台,背负双手,神情冷淡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响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宋临渊流放,宋太傅圣上念在他本就时日无多,只是革去官职头衔,禁足在府颐养天年。 此消息一出,没两日沈念之倒是身子骨好多了,如今也是能下地了。 夏末初秋,骄阳渐退,清风却还带着阵阵闷热。 沈念之拄着一根半人高的竹杖,缓步走到院中。她只在家中小憩了些时日,身体勉强恢复一些,臀腿上的淤青虽未好透,却总算能下地走动,只是每迈一步,伤处仍时不时地牵扯出剧痛,让她额边落下薄汗。 她记得那日自己从赴宴归来,恰巧路过外书房,窗未关严,听得屋内沈淮景与一位刑部大人低语,说起圣上有意整顿京中藏书之乱,前朝旧籍、野史邪典泛滥,不少士族藏书过百,朝廷却苦于名正言顺之理,难以一网打尽 那时她尚未入门,便靠在窗外听了一耳,心中便悄然起了个念头——既然有人总要背这口锅,那为何不是宋临渊? 这一场戏,是她故意演的,纵火、认罪、挨杖,一步步全是心血。 宋临渊。此人在自己梦中那本荒诞话本里,本就与她纠缠不清,还间接害得她走向绝路。这一世她要摆脱原著命运,倒不如借机把宋家卖给圣上,顺势替父亲立大功。 禁书旧籍一事也算是落下帷幕。 这时朝堂之上。 原是为冬日储粮商议,却被沈淮景一语扯开话题。 “陛下,”他拱手出列,衣袍沉稳,神色从容,“臣以为,国虽承平,疆域未靖。如今边地归附者众,若能因势利导、广纳贤能,不惟中原士子,边族之才亦当录用。” 朝堂之上顿时微哗。 吏部尚书沉声开口:“沈大人所言,可是指那北庭乌恒旧部之人?” 沈淮景并不避讳,坦然答道:“北庭乌恒近年遣使通朝,自请归顺,虽旧为漠厥余脉,然其王庭近代推行整兵之策,礼制渐通,愿奉我正朔,归化入朝。其下子弟多通中原文字,亦有志于我大昭仕途。” 兵部尚书皱眉道:“北庭之地幅员虽广,但其主历来多变,如今不过一纸表忠,便要纳其为臣,恐非长计。” 沈淮景沉着应对:“朝廷纳之为臣,不是为了一纸名义,而是因其地处朔漠,连控三十六部,若能化敌为友,合而为一,可稳北疆百年无虞。” 太常卿低声冷笑:“北庭使者多用胡语,不通礼仪,臣听闻其军中犹行部族之制,百官未袭朝章,若骤然纳用,恐非士林所容。” “中原礼制,非一日之功。纳其才而化其俗,是为王者之道。”沈淮景目光微敛,言辞不急不缓 ,“若因其出身边族便拒人于朝堂之外,那大昭疆域虽广,却永远囿于一隅。臣所谋者,不止于北庭,而是万国来朝、四海归心。” 堂中气氛一时微妙,有人附和称是,也有人神色犹疑。 高坐御榻之上的天子,手指缓缓叩着金案,神色幽深难辨。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淡然: “沈卿之意,朕记下了。” 言罢,众臣纷纷再拜,朝会散。 沈淮景步出大殿,身后细语交错,议论纷纷。 有人暗觉不妥,却无人明言;也有人趋炎附势,连声称赞其谋断果决,言语间尽是恭维之意。 苍晏快步追上,似有话要说,终究却只是低声开口: “今日……是该为令嫡女讲学的时辰了。” 沈淮景闻言一笑,颔首道:“如此,苍大人便随我一同回府罢,正好也有几桩私事,需与你细言。”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苍晏点头,沉静随行。 晋国公府,梨院深深,落日洒金。 沈念之倚着廊柱而立,身姿纤弱,面上仍带着几分病后的清减。风拂过树梢,梨花瓣簌簌落下,在她肩头染上一层碎白。 霜杏轻声唤道:“小姐?” 见她怔神许久,霜杏略一迟疑,柔声劝道:“大夫说再静养几日,病根便能尽除,今日天气尚暖,出去走动也好。” 沈念之回神,抬眸望向外院:“父亲今日早朝入宫,可曾回府?” 霜杏颔首答道:“刚回,苍大人也随老爷一同回来,说是今日正是讲学的时辰。” 沈念之一怔,这才想起已有数日未曾见到苍晏。自卧病以来,昔日日日相对的“讲学时辰”也被她抛诸脑后。她正要唤霜杏备茶,甫一回身,便见一道身影自廊间踏步而来。 来人身披深绯圆领朝服,袍上纹着隐金云纹,腰间佩绶尚未解下,广袖微扬,映着残光风仪卓然。 他神色如常,步履沉稳,在廊前驻足,朝她拱手一礼,嗓音温润而不失分寸: “听闻小姐康复甚快,今日讲《左传》下篇,不知是否方便?” 沈念之望着他,眼中水光微转。那一身肃穆官服本不该入闺阁书房,却偏被他穿出了三分清隽,三分冷淡,三分君子难测的风度。 她唇角勾起一丝淡笑,轻声道: “自然好。” 院中桂花落得极盛,风过枝梢,便有一地金黄随风而舞,簌簌如雨,香气馥郁得仿佛能渗入骨中。 沈念之伤未痊,久坐不得,只得拄着一柄雕纹细杖,立在回廊一角的石栏前。霜杏原本要搬来矮凳,苍晏也开口道:“若不方便,不妨坐着听。” 她却摇了摇头,嘴角一挑,带着些许戏谑:“站着听书,也别有一番滋味。” 苍晏轻笑了一声,不再多言,翻开手中竹简,在她身侧半步处而立,低声朗诵道: “《左传僖公三年》:‘晋侯伐虢,以其无礼于诸侯。’” 他的嗓音一向清润温雅,今日却带了几分沾染朝堂寒意的肃然之气,念到“以其无礼”时,声线微顿,似有深意。 沈念之倚在石栏边,本不欲多思,谁知听着听着,却忽觉眼前桂风卷卷、语声徐徐,恍惚竟回到了儿时初学经史的时光。 她一时间听得入神。 苍晏讲到“师以贞暴,功以信义”时,微微一顿,转头看她一眼,道: “沈娘子以为,这句话中‘信义’与‘贞暴’,孰轻孰重?” 沈念之回过神来,唇边笑意轻扬,答得不假思索:“自古‘信义’为本,‘贞暴’为术。术可变,本不可乱。” 她顿了顿,轻声续道:“若单靠兵锋压服,何异强虏?纵有一时之利,难服人心。” 苍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我所思不谋而合。” 说罢,他将竹简收了半卷,又道: “这段话在政院中今日也有争议,有人认为,‘以兵伐无礼’,不过是假仁假义之词,实则掩欲之伐。” 沈念之嗤笑一声:“假仁假义?礼不存,则兵亦空谈。只说掩欲,倒像是说那当年‘借道伐虢’的晋文公,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她眉梢微扬,眼波凌厉,语锋轻挑,却句句见血。 苍晏不禁失笑:“我正是那‘有人’。” 沈念之一愣,旋即笑出声来,抬眸间眼波流转:“你竟也会如此庸俗地解经,倒让我失望了些。” 第19章 语带打趣,语气却比平日温柔了几分,像一缕软风,不经意地拂过人心。 风动桂香,书声缭绕,两人一问一答,倒也将这《左传》的兵谋之道,辩得有滋有味。 片刻后,苍晏忽而止声,眉心轻蹙:“你额上有汗,是不是太久站着了?” 沈念之怔了一下,低头擦了擦额角,笑着回道:“也或许是见你紧张,才落下了汗。” 她微微偏了偏身子,将自己半倚在石柱上,拐杖轻靠一旁,姿态慵懒,鬓发随风轻晃。 苍晏垂下眼,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意,没接话,也未否认,只从宽袖中取出一只瓷白小药瓶,轻轻递至她掌心。 “西疆进贡时得来的一味跌打秘方,祛瘀止痛,极快见效。你如今正好能用。” 沈念之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接过,指腹摩挲着瓷瓶,语气也低了几分:“多谢你,苍大人。” 苍晏眸色微动,却只温声一笑:“若用得好,下次让人来取便是,不必与我客气。” 他说完,转眸看向庭中那一树浓黄,语气一如既往沉静温雅。 沈念之收回目光,低头望着掌心那瓶药,片刻未语。 天色渐晚,暮霭沉沉,前厅早已备下晚宴。 沈淮景今日少见地主动留苍晏共膳。席间寥寥几语,皆是朝中旧事,书院课法,言谈之间并无私情,倒像是一场例行公事的寒暄。 饭至半酣,苍晏随口问道:“许久未见夫人,不知她可是外出香山祈福了?” 沈淮景闻言,执箸微顿,过了片刻才淡声回道:“她病故已有十数年,走得安稳。” 苍晏神情微敛,似未曾料到。他侧头看向沈念之,少女正垂眸饮汤,唇色淡淡,神情平静无澜,仿佛未听见这句谈话。 这一顿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饭后,苍晏起身告辞,沈淮景一如既往地遣人送客。 他穿过回廊,行至影壁转角处,脚步刚要一顿,忽觉台阶处有光一闪。 低头望去,是一只精巧的耳环。 流苏垂落,金丝镂空,嵌玉古雅,落在石阶间像一枚静候的心思。他认得,这是沈念之常戴之物。 他俯身拾起,掌心微凉。 指腹摩挲着那细密的花纹,良久未语。 他正欲收好,心想日后归还,却不知,在不远处那棵桂树后,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悄悄倚着树干,半个身子藏在花影之后。 沈念之垂眸,指尖轻轻一转,将另一只耳环自耳垂摘下,藏入衣襟中,动作轻巧得仿佛在收起一场伏笔。 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轻声道:“下次……记得还我。” 夜色已深,晋国公府内灯火稀疏,四下静谧。 偏厅之中,一炉沉檀香悄然氤氲,香气缭绕,映着案上明烛摇曳。 沈淮景披了件月白外袍,端坐榻上翻阅奏折,神色如常。 厅外忽有门卒低声通禀:“相爷,齐王殿下求见。” 沈淮景手中一顿,抬眸看去,眸色沉静无波,只淡淡道:“请。” 不多时,齐王着一袭玄衣缓步踏入,风尘未解,气度从容。行礼过后,他自斟一盏清茶,笑道: “深夜叨扰,冲撞沈相清修,还请恕罪。” 沈淮景目光落在他脸上,唇边笑意温和却无半分真实温度:“殿下贵为宗亲,若是叨扰,那便没人敢来寒舍了。” 齐王低笑片刻,旋即道入正题,似漫不经心:“听闻沈相早朝力荐北庭乌恒入朝为将?那些人出身番部,性情恣肆,恐非良驯之人。陛下竟也允了?” 沈淮景抬手掸了掸衣袖,神情一如既往平稳:“朝廷用人,应观其才,不拘门第。乌恒部族有心归顺,又善马上斗,何尝不可。” 齐王轻轻摩挲茶盏,语气依旧温润,话锋却暗藏杀机:“若真以此为例,来日番人入仕成风,军政权柄落于外族之手,恐非长久之计。” 沈淮景含笑而语,语气却如风裹针: “殿下此言,未免拘于门户之见。我大昭疆土日拓,四夷来朝,若不能容百族之才,又怎称太平盛世?更何况——”他语气微顿,目光微凝,“用其兵,而收其心,此为上策。” “真正令朝廷难安者,不在塞外,而在朝中那些心怀不臣之人。” 齐王目光微敛,指腹顿在盏沿,沉默片刻才抬眸一笑:“沈相果然深谋远虑,所虑远甚于孤。” 沈淮景淡声道:“臣受国恩,理当忧君之忧。” 言语温雅,然字字如剑。 两人相对而笑,目光交汇,却波涛暗涌,各藏锋芒。 齐王茶盏轻放,话锋一转,似笑非笑道:“沈相素与忠王交好,想必殿下将来也不吝任用这等番将?” 沈淮景垂眸,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语调从容:“臣为人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一句“陛下”,不置可否,不明态度,却滴水不漏。 齐王盯着他看了片刻,眼中笑意渐敛,终是起身拱手:“今夜与沈相畅言一席,受益良多。改日,再叨扰。” 沈淮景微微颔首:“殿下慢行。” 目送其身影远去,他目光落在尚未熄灭的烛火上,眼底微光隐隐,却看不出喜怒。 齐王身影渐远,沈淮景立于灯下,目光幽深。 他缓缓收回视线,目光落向窗外夜色,月光被厚云遮掩,天地一片沉寂。 良久,他才低低一叹,声音落在檀香缭绕间,仿若碎雪轻鸣: “这局棋……如今又多了个棋手。” 夜雨初歇,云重风轻。 晋国公府东边,砖石带水,檐下一盏宫灯映出斑驳红光,雨珠自屋檐滴落,偶有声响。 沈念之一袭月白色织金袍服倚在朱柱之上,眉目沉静,指间捻着一盏玉盏,盏中酒色温润,香气醺人。 她独饮良久,眼底醉意不显,唇边却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玉盏是她以前进宫“顺回”的那只,通体温润,杯底落着一点朱红。 忽有脚步声自雨后青砖上传来,细碎沉稳,由远及近。 沈念之未回头,懒懒道:“霜杏,我说了我还不回去,你莫催。” 语音未落,背后却传来一道陌生男声,带着清冷与审慎:“晋国公府的千金,夜雨中独酌至此,倒也风雅。” 沈念之转身,眸色一顿。 来人身形颀长,一袭玄袍,负手而立,面容清俊不凡,眼神却锋利如鹰,隐有审视。 他像是惯于在暗中观察的人,目光沉稳,不露声色。 沈念之眯了眯眼,唇角笑意未减,淡淡问道: “阁下是谁?深夜闯入国公府,莫不是贼?” 第14章 点三个模子助兴 那人神情微顿,开口道:“本王,李珣。” “哦——”沈念之轻轻拉长语调,唇角微翘,似讥似笑,“原来是那位久居藩地、方才调回京中的齐王殿下。” 她眉目懒懒,语气淡漠,却字字透着挑衅与审量。 李珣眼神一凛,定定望着她,像要从她神色中看出些什么,良久才道:“沈念之,看来你的嚣张并非谣传,我一回京便听说了。” “正是在下,他们所言非虚。”她大方承认,玉盏轻晃,杯中酒液泛出一圈圈涟漪,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李珣眸色微沉,忽而语锋一转:“听说你与你那庶妹皆倾慕于我那弟弟忠王,是否属实?” 沈念之闻言低笑,仰头一饮而尽,素手翻转,玉盏“咚”地落在石案上,清脆一响。 “若你说的是李珩……倒也确有其事。曾有那么一瞬。” “果然如此。”李珣冷声接道。 她却缓步走近,手杖声轻叩青石,一步一声,似打在李珣心上。 走至他面前,她慢悠悠伸出手,指尖轻挑起他衣袖一角,唇边笑意却已凉透。 “不过——”她眼波流转,声线低沉而魅,“我这人,最是不喜执念。眼下已是移情别恋。” 李珣眉头紧拧,一把挥开她的手,语气冰冷:“放肆。” 沈念之被拍开,却并不恼,反而笑得愈发娇媚,眼尾一挑,语气轻佻: “这便是放肆了?我不过是仰慕殿下几分风骨罢了。传闻齐王殿下冷面寡情,今日一见,竟也并非全无趣味。” 李珣面色如霜,沉声道:“你仗着沈淮景权重,便可言行无忌?” 沈念之倚杖而立,笑意清浅:“若殿下不悦,大可入宫奏本,请圣人治我一罪,就治我轻薄之罪好了。” 李珣目光如刀,许久未语。 她微微颔首,行了一礼,却极敷衍,既不恭敬也不怯畏,转身便走,衣袍袍摆扫过石阶,檀香、酒意、笑声三味混合。 李珣站在原地,收敛眉目,低声对身后侍卫道: “此女,虽张扬,然有胆有谋。——将来或许,可为我所用。” 数日过去,晋国公府后苑深处,静得连风声都显得刻意。 第20章 一张雕着海棠暗纹的卧榻上,沈念之懒懒斜倚,指尖卷着一缕乌发,百无聊赖地绕了两圈,又随手放开。她站起身,拨了拨窗边风铃,听风声拂过铃舌,叮叮几响,却终归寂寥。 案几上摊着一本话本,她翻了两页,便觉得腻了,眉头轻蹙,将其掷在一旁。 屋中静极,连一点人影都没有,仿佛连回音也不愿回应她的存在。 她身着一袭淡青襦裙,光着脚踩在竹席上,走至桌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只瓷白药瓶。瓶底刻着“玉门”,正是苍晏所赠。 这药倒是好用,她的旧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那人自与顾行渊一道查案离去,已数日未见,竟连封短笺也未送来一封。 沈念之默了会儿,指腹摩挲着药瓶口沿,忽然“啧”了一声,将瓶子搁回原位。 这几日,她连酒都懒得沾,手指早痒得发紧。 她眼角一撇,看向院中石榴树。树下落英稀疏,枝头的果子半红未熟,风一吹,枝叶轻摇,倒也腻味得很。 “真是——闷死了。”她低低咕哝。 片刻后,她唤人将院中收拾一番,搭了投壶架,又换上一身轻便短襦,束了个利落的高髻,从柜中取出几支雕花箭矢,打算借投壶解闷。 沈念之走出屋,眼神扫过几只铜壶,忽然唤了一声:“你,过来。” 婢女春桃心头一紧,躬身应道。 “把这壶拿着,举高——举过头顶。” 春桃脸色一白,犹豫了瞬,还是听命而行,跪坐在软垫上,将铜壶高高举起。 沈念之抬手,眼神并未真正看壶,反倒似是在射什么心中烦意。 “咣——” 箭失偏了,铜壶边沿一震,险些砸中春桃额头。 她吓得身子猛地往旁侧一歪。 “你躲什么?”沈念之收手,语气凉薄。 春桃忙跪下磕头,声音发颤:“小姐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念之眉尖一拧,不悦道:“怕我砸着你?那便别在眼前碍事,滚到外头站着。” 春桃战战兢兢地退到廊下,刚走出两步,便有个小丫鬟迎上来,满脸担忧地低声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又惹小姐不高兴了?” 春桃摇了摇头,神色郁郁:“倒也没罚,只是……让我滚远点。” 两人并肩坐在花架下角落,声音低低地咕哝着,不觉越说越多。 “其实咱们小姐也不算真坏,就是脾气差了点,说话不好听罢了。” “这倒是,时不时还赏东西。我记得那次流萤姐姐……” “对!”一旁正剪枝的流萤抬起头,轻声插话,“半年前我娘病得厉害,家里缺银子。偏那日我失了手,把小姐的耳坠磕了个小口子。” “小姐当场一句重话都没说,回头叫霜杏拿了戒尺打了我几下。”她说到这儿顿了顿,又道,“可当天夜里,她赏了我一支赤金双燕簪。我当了簪子,请了大夫,娘的病也就慢慢好了。” 几人听得静了,面上浮出些许复杂之色。 “她心是硬了些……可到底不坏。”春桃轻声补了一句。 正说着,远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掌事嬷嬷拎着帕子走近,面色冷肃。众人见状,立刻收声,彼此使了个眼色,迅速作鸟兽散。 沈念之投完一轮壶,兴致愈发淡了。 她将手中箭支随意一扔,落地有声。望了眼晴碧如洗的天,轻声哂道:“这天好得过分,留在府里倒像是暴殄天物。” 说话间,她踱步回廊,脚步轻缓,转头朝屋内唤了一声:“霜杏。” “在。”霜杏忙应声而至。 “替我更衣。”沈念之微仰头,踮起脚尖折下一枝枝头残香的桂花,随手簪入鬓边,笑意清浅,语调慵懒:“今儿我去趟平昌坊,那群叫人听曲作陪的伎子们,也不知还有几个记得我。” 霜杏替她更衣,不敢多言。沈念之随手翻了翻首饰匣,挑了枚碧金钗簪上,随口又道:“叫鹊羽来。” “是。” 不多时,一名玄衣少年快步入内,剑眉冷目,神色沉静。 沈念之懒懒倚在美人榻边,将手中一张帖子甩了过去,纸角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落在少年掌中。 她眉梢一挑,声音清凉淡漠:“替我跑一趟,把这张帖子送去平昌坊,交给陈妈妈,说我今日要去。” “是。”鹊羽接令而去,身影干脆利落。 黄昏时分,平昌坊内灯火初上,酒旗翻飞,笙歌入夜。街巷里香雾缭绕,檀板声声,花楼朱门前早已车马盈门、人声鼎沸。 沈念之坐在一顶绘的十分精致的马车中,一路行驶至坊口。马车帘被霜杏一掀,一只镶玉绣花履轻轻点在青石台阶上。 霞色薄纱裙曳地而出,裙摆拂过石阶灯影,未施粉黛,却唇间胭脂若桃,艳而不俗。 她眉目清冷,姿态张扬,走过人群时,连空气都为之一静。 陈妈妈早已守在花楼前,远远瞧见她,立刻满面堆笑迎上来,笑得比春日柳枝还殷勤:“哎哟哟,沈娘子今儿可算是来了,奴家天天望着门口盼您呢!” 沈念之懒得寒暄,只是漫不经心地掀了眼皮瞥她一眼,迈步入门,语气轻淡:“人呢?” “都在楼上雅间候着呢,还有几个新来的。”陈妈妈笑得眉眼都没了形,“今儿小的们听说娘子要来,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啧,就跟赶春闱头一遭似的,都盼着能被您点上。” 沈念之听着,似笑非笑,未置可否。拂袖踏入楼中,香气自锦帘间缭绕而出,灯影摇曳,笛音袅袅。 雅室之中,十余名衣袍华美的少年早已列坐两侧。她一入门,众人俱起,齐声行礼:“见过沈娘子。” 沈念之坐上主位,香榻上披着一层轻烟水绿的纱垫,身后鹊羽奉茶,霜杏拂袖,她却看也不看,只伸手拨了拨案几上的玉炉香盏,灰烬轻落,气味幽然。 许久,她才抬眸,眼神落过每个人,嗓音如风过水,“都站出来,让我看看。” 众人屏息,少年们纷纷起身站列两侧,或清俊温润,或俊朗英武,一时间锦衣罗衫、环佩叮当,犹如选角登场。 沈念之却未急着评点,眼神半眯,手指慢慢转着香盏盖子,忽地笑了一声: “我今日心情不错,不妨陪我听一曲——若谁唱得好,便赏。” 那群男子俱是平昌坊里数得着的出挑人物,个个身段挺拔、眉目生辉:有温润如玉、气度斯文的文士模样,也有剑眉星目、神色冷峻的贵门公子款,更有姿容艳冶、一身媚骨的浪荡角儿,广袖半敞,鬓边系着一缕海棠红绳,媚意十足。 众人齐齐走近,自知这位沈娘子最是不好伺候,一个个都各展其长:或垂眸轻笑,眼带春水;或目光炽热,挑逗中带着三分恭敬;只盼能博得她一眼青睐。 毕竟沈念之在平昌坊内是出了名的大方。 沈念之托腮而坐,眼尾浮起一线倦意,似笑非笑地将那一排人扫过。唇角轻扬,不置可否,倒像是在赏花看戏。 “春容。”她忽然开口,目光落在一名身着青色织锦的男子身上,声音淡淡的。 那人应声上前,眼含笑意,模样俊秀温和,正是她上回醉酒时,揪着唱了一夜小调的那位。 “你还会唱《怨别》?” “回小姐,”春容含笑颔首,眼神温顺,“日日不敢怠慢,专等您再点名。” 沈念之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又看向立在右侧的一个人。 那人身量颀长,穿一袭孔雀绿圆领窄袖袍,腰间悬佩整肃,站得比旁人更笔直些,一张脸未曾抬起,只以折扇掩面,气质清冷而寡言。 “你,叫什么?”她语气微缓,带着点兴致。 “奴名简还。” “名字倒还雅。”她勾唇,慢条斯理地抬了抬下巴,“把扇子拿开,让我看看你脸。” 简还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收起折扇,露出一张眉目俊朗的清淡面孔。 与她目光一触,竟下意识地别开了眼,耳后泛起一抹薄红。 沈念之眯了眯眼,像是逗弄猫儿般勾起唇角:“你这副样子,若出得城去,怕是半路就被人掳了。” 屋中顿时笑声轻起,目光皆落在简还身上。 简还虽面露羞色,却也垂首轻轻一笑,倒并未恼。 沈念之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最后落在站于最末的一人身上。 那人名唤鱼左,面生极俊,一双眼尾勾得飞扬,竟还点了淡妆,唇角红艳,衣袍窄裁得恰到好处,整个人风流入骨。 见她看来,鱼左眸光微转,缓步上前,躬身一礼,低声道:“小姐今日神色极好,奴才险些以为,山中白鹿都要被这风姿醉了。” 话语露骨,香艳得紧,霜杏皱了皱眉,鹊羽面露不悦,刚要出声,却被沈念之轻轻一笑压下。 “果然还是你,最会说话。”她懒懒地旋着手中玉盏,声音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调笑,“那便你三个,随我出城。” 第21章 马车驶出城门时,天色已沉,残霞褪尽,夜色越来也深。 初秋夜微凉,晚风掀起帘角,送入几缕桂花香。 沈念之倚在车厢软垫上,双腿曲起,一只手托腮,裙角斜落,露出内层雪色绣袜,肤白胜雪。 她手指轻敲着小几,红唇微弯,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对面三人。 春容与简还坐得端端正正,一个垂眸如水,一个神情淡漠。而鱼左却十分妖娆地半倚在车壁上,眉眼带笑,眼角飞扬,似一株风中艳柳。 “你们三个,”沈念之勾唇,指尖一绕,将桌上的酒盏轻轻转了一圈,懒懒开口,“既然随我出了这城门,莫非还要一路坐成木头?” 鱼左最先笑出声:“沈娘子有何吩咐?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啧,惯是会说话的。”沈念之摇了摇酒盏,眼神似醉似醒,“不用你们赴汤蹈火,我酒瘾犯了,不过是想要你们解个闷。” 她伸手接过春容递来的细瓷酒盏,红唇一沾,果香浓郁,清甜入喉,她抬眼看了三人一眼,慢悠悠道: “来行个酒令。谁输了,答我一个问题,不许撒谎。” “既是小姐命令,自当奉陪。”春容温声应下,简还微一点头。 鱼左则挑了挑眉:“那沈娘子可得手下留情,奴才这酒量,可真不打紧。” 沈念之懒懒扫他一眼,淡淡道:“你怕输?” “我怕您问。”鱼左笑得娇艳。 酒令行起,车中笑语晏晏。问答之间,或轻佻或温吞,从初入花楼第一日到梦中轻唤之人,话题一层层推远又拉近。 沈念之饮了几杯,唇边的笑越发散漫,眸色朦胧。她手撑着额,指尖轻敲酒盏,忽然抬眼看向鱼左,声音像浸了酒:“你可曾……真心喜欢过哪个女客?” 这句问得忽然,车厢中顿了一下。 鱼左本还玩笑似的靠在壁上,听她这么一问,忽而正了神色。那双总带笑意的眼睛忽地平静下来,他微微一躬身,眼神一掠而过,竟显出几分认真的模样。 “自然有。” 沈念之眼中笑意骤敛,语气微沉,盯着他:“嗯?” 鱼左却不闪不避,唇角扬起一抹懒散又似认真非认真的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此一人。” 他说这话时,眼睛望向沈念之,眼神里掠过一丝勾引,却又带着藏不住的灼意,眼波在马车内灯的照耀下流转,竟有几分像苍晏。 沈念之一时间动了念,一把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拉。 两人骤然相贴,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她略带酒意的吐息洒在他面颊,鼻尖抵住鼻尖,气氛霎时凝滞。 鱼左眼神 微动,脖颈向前探了一寸,唇畔几近贴上她唇。 沈念之却仍不动声色,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指缝之时,她忽然抬手,一把将他推开。 “这话听着像是你对谁都说过。”她一边翻了个白眼,一边懒懒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襟口。 鱼左站定,被她推得向后仰去,却只是低低一笑,也不恼,开口道:“沈娘子还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草。” 马车轱辘声渐缓,夜色已深,车停在郊外一处别院前。 这是晋国公府为沈念之及笈时所赠的私宅,虽远离喧嚣,却极尽风雅。朱门黛瓦,曲廊通幽,夜风中几处灯火次第点起,映着院中松影亭桥,一派静谧温润。 沈念之起身下车时脚步虚浮,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鹊羽眼疾手快,及时扶了一把,随即极快地松手,神色如常。霜杏快步迎上,搀住她胳膊,将人小心扶往主院。 沈念之行至房门前,倚着门扉,回身懒声吩咐: “那几个赏他们各一间厢房,别怠慢了。明日我若心情好,也许还要他们陪我打马球。” “是。”霜杏低头应下。 门扉轻掩,夜色深沉,院落静谧得仿佛能听见露水落叶的声音。 三更天,秋虫低鸣,略起寒气。 鱼左身着一袭月白中衣,自厢房中悄然而出。 他步履极轻,一路绕过耳房,穿过回廊,宛如一只幽狐,无声无息地来到沈念之卧房门前。 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第15章 男女授受不亲 他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门扉。 “你是想死?” 一道清亮如玉的声音倏然从屋檐之下传来。 鱼左心中一震,猛地回头,便见鹊羽不知何时已立在阴影之中,一手负背,另一手缓缓抬起,长刀出鞘,寒意逼人。 月光洒下,映得刀身泛出一线冷芒。 鱼左脸色一变,强作镇定,拱手陪笑:“侍卫大人莫误,我只是……只是担心沈娘子今晚酒醉,怕她出什么事……” “小姐若有事,自会唤霜杏。”鹊羽声音冷得没有温度,语调如霜下碾冰,“她若不唤,你连呼吸声都不该靠近她的门前。” 他话音落下,刀刃已缓缓垂至鱼咽喉之前,仅半指之距,杀意内敛。 鱼左神情微僵,终是知趣地退了一步,仍忍不住又看了那扇门一眼,低声道:“是我唐突了沈娘子,谢大人提醒。” 他拱手退下,脚步远去。 鹊羽目送他消失于夜色中,才低头,将那扇本就紧掩的门,又轻轻拉紧了半寸。 门内灯火昏黄,隔着一层帘纱,沈念之已沉入绵长睡意。她侧卧于榻,乌发如云,呼吸均匀,好似在做什么美梦。 第二日晌午,日头暖融融地洒进雕着花纹的窗棂,斑驳的光影透过绣帘,落在帐中女子的眉眼上。 沈念之缓缓睁开眼,乌发散乱地铺在锦枕上,唇角却挂着一抹睡足后的餍足笑意。 她静静躺了片刻,才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雪白的手臂从锦被中伸出,勾起几缕垂落的发丝拢至耳后,姿态慵懒得极是勾人。 门外候着的霜杏听到动静,立刻轻步入内,唤道:“小姐醒了?湖中岛上的小榭已经收拾妥当,鹊羽也命人送来了新鲜果点和杏酪,您是先梳妆,还是要先歇一歇?” 沈念之支起上身,倚靠在软枕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与磁性:“先梳妆罢,头有些痛,看来需要喝个回魂酒。” 霜杏点头,立刻取来温水净面,又小心替她理顺长发,用香篆熏妆盒,拈起桂花脂与浅豆沙胭脂,一笔一划为她描出薄妆。 沈念之睁着眼看铜镜中人,懒声道:“今儿天气不错,倒也适合出门。” 午后时分,沈念之一行人抵达湖心岛,来到小榭,周围翠竹掩映。木桥通岸,红漆画栏,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沈念之一袭浅绯烟罗裙,斜倚于小榭的凉榻之上,榻下胡毯厚软,香炉氤氲,果盘精致,湖风送凉。 她手肘支着软枕,眉眼轻挑,懒懒掀起眼帘。 榻旁素衣的简还低眉顺眼,温声替她斟酒,剥下一瓣甘橘,指尖托着递至她唇边。 他的动作极轻,像怕惊扰水上的风。 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轻咬那橘瓣,汁液从唇角溢出,盈润如玉。 简还微怔,目光触及她红唇,耳根倏地泛红,连忙垂首避开。 她勾唇一笑,眉梢眼角皆是慵懒:“胆子这般小,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简还低声答:“不敢。”语气却更像是真的怕。 榻侧不远,春容拨瑟,鱼左执笛,二人合奏一曲,笙箫渐起,风撩水波。细竹声声,缱绻入耳,彷如湖面生烟,照出一幅悠然水墨。 鹊羽立于远处,一身墨衣,神色冷峻,看着这浮华一幕,不觉耳根发热。他皱了皱眉,终是转身掠上不远处一棵老树,衣袂翻飞间轻落枝头,闭目调息,似在避让这眼前太过旖旎的春色。 而榻上女子,指尖转着酒盏,眼神半醉半醒,一双凤眸望着湖面粼粼,似乎正沉入自己心事之中。 鱼左最善察言观色,见她神色微怔,轻轻拨转琴弦,改曲为《瑞鹧鸪》。 曲调宛转悠扬,如风掠荷塘,似梦入云水,送得满榭清香。 沈念之正要接过简还递来的酒盏,却在杯未至唇时,忽听远岸林间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夹杂着闷哑的兵刃撞击。 霜杏神色骤变,脱口唤道:“小姐!” 沈念之却似未觉惊扰,眉心轻扬,缓缓侧头侧耳听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勾唇:“……啧,打得还挺响。” 她语气清淡,眼中却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兴致。 她话音刚落落片刻,林中忽然窜出几道黑影,身法疾如猿跃,皆是手执横刀、面蒙黑布的悍匪,带着一身杀气,脚下步伐却乱,显然是在逃命。 为首之人一眼瞥见不远处女子华服妆重,身姿闲雅,脚下顿了顿,低声咒骂:“晦气。” 另一人却已凑上一步,眼中泛起贪光:“那几个男的打扮得一水儿精致,瞧着不是世家子就是勋贵郎君。那女人穿得比戏台上的还金贵……怕不是哪家贵胄的千金?” 第22章 “捉了她!”有人冷声低吼,“拿她做人质,挡后面追兵!”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自树梢飞掠而下。 是鹊羽。 他落地无声,刀光猛起,横劈三尺。 可敌人毕竟人多势众,三两回合虽占上风,却仍无法立刻将其压制。 小榭内,沈念之却神色未动,她提起裙摆穿上鞋子,缓缓后退至栏边。她从鬓边抽下一支嵌金白玉的步摇,藏于掌中。 霜杏在后面急得声音发颤:“小姐……再退就没路了!” 沈念之侧头斜睨她一眼,眉梢轻扬,冷声道:“先别慌。” 她唇角一勾,语气傲然:“要真到了要命的时候,我自然知道该先保哪个。” 几名悍匪眼见她落单,正欲绕过鹊羽从侧翼扑来。鹊羽猛然抽身回护,一刀横扫,将两人逼退,挡在她身前。 悍匪似乎要豁出命去,鹊羽有些难以招架,面上已经露出吃力的神情。 就在气氛紧绷至极点之时,一支羽箭穿林破叶,瞬间钉入一名悍匪胸口,对方尚未出声,已仰面倒地。 “有援军!”其中一个悍匪惊呼。 下一瞬,数人破林而出。为首一人玄衣猎猎,手执长剑,所行之处,卷起一地尘土。 那人刀眉星目,气势凌厉。 正是顾行渊。 他眸光如冰,扫过小榭内被围困的女子与守护在她身前的黑衣少年,以及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几个男子,顾行渊眼底冷意骤沉。 下一瞬,长剑在掌中一转,他人已如惊雷般冲入战阵。 “大理寺在此,尔等胆敢劫掠官道、惊扰勋贵?杀无赦。” 他声如霹雳,杀气凛冽。 随行数名大理寺的衙役紧随而至,悍匪仓皇迎战,却无丝毫抵抗之力,眨眼之间便被逼得连连后退。 鹊羽守在沈念之前,一手持刀、一手微张。 沈念之却立在原地,眸光清冷,眉眼间半分惊慌也无,身侧三名男伎早已面如土色,缩在亭柱之后,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她只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视线随即落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 不多时,杀声渐歇。悍匪或被擒下,或身负重伤哀嚎于地。仅余两人弃刀逃走,大理寺的人也跟着追了上去。 风过林梢,唯余一地血痕斑斑。 顾行渊走上前,目光森冷,语气如刀:“沈念之,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沈念之慢悠悠抬眼,唇角噙着一抹讥笑,撩起裙摆,缓步走上前,言辞凉薄:“我在赏景,你在缉贼,如今打了照面,自然是算我们有缘。” 顾行渊眸色微敛,视线再次扫过她身后一众惊魂未定的伶人,眉头拧得更紧,却仿佛并不意外,毕竟她一贯如此,肆意、放浪,不按常理出牌。 沈念之说着,扬了扬指间那支簪子,语气轻淡:“若你再晚来半盏茶,今日,怕就是鹊羽替我收尸了。” 顾行渊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冷声道:“此地非你久留之处,立刻回城。” 她将簪子插回发间,偏偏上前一步,细指轻点在他胸前,软声却带刺:“顾大人执法如山,上回打得我在床上躺了许久,今日不过出门透气,换口新风。既然你贼也捉了,就不劳你管我做什么了。” 顾行渊面色更沉:“你不能留在这儿。” 沈念之站在原地,眉梢一挑,话里带笑:“顾大人这副英雄救美的本事,怎么不入宫请旨,封个‘护花使者’做做?” 他神色不动,语气却更冷:“贼人未尽,此地仍险。你一个姑娘,带着个护卫,能挡几个?” “我当顾大人已经将他们全部围剿了呢。” 顾行渊眸光一敛,忽然上前一步,二话不说,弯腰一揽,竟将她直接扛在了肩上。 “你疯了?放我下来!”沈念之花容失色,在他肩头又踢又挣,“男女授受不亲,顾行渊你也知礼教!快放我下来!” 顾行渊脸色铁青,语气讽然:“你也知道礼教?你在平昌坊划拳摇骰子、斗伶人时怎么不记得‘授受不亲’四字?” “你无耻——鹊羽!拦住他!”沈念之声音都拔高了。 鹊羽默然跟在身后,神色一如既往冷静,却在经过顾行渊与沈念之身边时,脚步微顿,眼神在两人之间停留了一瞬,终是低声开口:“小姐,顾大人说得没错,属下……请恕难从命。” 沈念之一愣,震惊地回头看他:“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鹊羽低头拱手,语气沉稳:“属下……只愿保小姐周全。” 沈念之挣扎无效,头垂着,心里十分不爽,她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只是不想被顾行渊牵着鼻子走罢了。 等她还未来得及反应,顾行渊已扛着她从桥上走出了湖心岛,毫不留情地往马车中一扔。 车身微晃,沈念之重重摔在软垫上,头也撞在了车壁上,疼的龇牙咧嘴。 “顾行渊!”她怒不可遏地拍着车壁,“你疯了?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车外,顾行渊神色冷峻,语气不带一丝温度:“若不是敬你父亲,你以为我肯为你费这个心思?你要真死在这儿,我都懒得管。只是现在案子已近尾声,我可不想再多一桩命案。还有你那些男宠,你真觉得你出事了,你阿爷会放过平昌坊?” 话音一落,他拂袖转身,翻身上马,对一旁的车夫冷声吩咐:“走。” 车轮辘辘,尘土飞扬。 沈念之趴在车窗边,一路怒骂,可那男人自始至终都未回头看她一眼,冷得像铁。 霜杏也小声劝道:“小姐,咱们先回去,等过几日再出来玩吧……眼下悍匪未清,确实不太安全。” 沈念之瞪了霜杏一眼:“要走难道我们不能自己走吗?如此这般,倒像是他押着囚犯进京。” 霜杏连忙低下头,给沈念之捶了捶腿道:“小姐说的是,顾大人确实是无礼之徒,您莫和他计较。” 马车外的顾行渊听到这句话,眼神不禁侧睨了一眼,他怎么就成无礼之徒了,论行迹,她沈念之最没有资格说别人。 马车入城时,昭京夜色已深,华灯初上,街道熙攘灯影婆娑,沈念之靠在车内软垫上,盯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巷景致,指尖缓慢摩挲着车窗帘角,眸光却沉着,一言不发。 顾行渊骑着马在车侧,一路沉默。 车停在晋国公府门前,她才慢悠悠起身下车,裙摆曳地,目不斜视地越过顾行渊身侧。 顾行渊本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冷声道:“好自为之。” 沈念之头也不回,只抬手挥了挥,声音不咸不淡:“护花使者,大恩不言谢。” 她刚进门,还未来得及回院换衣,便被传去了正厅。 屋内灯火通明,沈淮景已坐于主位,神情庄肃,一旁还立着一人,身穿浅青色长裙,低眉顺眼,正是沈忆秋。 “阿爷。”沈念之语气平淡,行礼后站定在一旁。 沈忆秋上前一步,轻声唤了句:“姐姐。” 沈念之抬眼看她,心中却无波澜。 她记得很清楚,那段她受伤昏迷的日子,床前日日有人侍立,茶水药汤皆不曾缺,那道清瘦的身影,正是眼前人。 沈念之好奇她胳膊上的烫伤好了没有,那日之后,她让霜杏悄悄把烫伤膏放进了她院里,只是不知道沈忆秋究竟有没有用 在沈念之的认知里,沈忆秋不过是原书中“被迫与她对立”的原女主角,而自己也只是“剧情制造”的工具人罢了。 她未必要讨好,也未必要处处为敌,但——要她主动与其交好?也不可能。 沈念之对着沈忆秋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沈淮景看了一眼二人,语气不疾不徐:“后日是秋狝,圣上设围猎宴,请了朝中重臣及眷属一同前往郊外围场。” “你阿兄在宫中当值,分身乏术。忆秋性子文弱,不会骑射,我想着你空闲得很,便由你带着她熟一熟马场。” 沈念之差点一口茶喷出:“我?” 第16章 是我赢了,你又当如何?…… 沈淮景抬眼瞥她一眼,语气不动声色:“怎么,怕她学得比你快?” 沈念之闻言轻笑,手指随意敲着扶手,眉目含着一丝懒意:“那倒不是。只是女儿我啊,本就技艺平平,教人怕是误了人。” 沈淮景却不容置喙:“你教的,她能学个三分便是难得。你身为姊姊,也该尽些本分。” 沈念之原还想推辞,可想到沈忆秋前几日的细心照料,话到嘴边终是转了弯,轻轻点头:“也罢。既如此,明日便带她去马场。” 翌日一早,霜杏照例入内伺候梳洗。沈念之倚坐妆镜前,随意抚着鬓发,语气懒懒地吩咐道: “去衣橱里找一套我去岁穿过的骑射装,样式挑个不俗的,把袖口拆几针,再叫人补一补。送去给沈忆秋,就说是我穿旧了,不想再留,赏她穿着去练练手。” 第23章 霜杏微怔,张了张口,终是低声:“小姐,这……” “她将来若要在猎场上代表咱们晋国公府。”沈念之看着镜中自己一头乌发,慢条斯理地束起发带,“也不能寒酸得叫人笑话,传出去,说她一个庶女打扮都比下人还不体面。” 霜杏欲言又止,终究垂眸应了一声,转身退了下去。 沈念之一袭深绯短襦,腰束银丝软带,风姿明艳张扬,衣袂翻飞间自有一股凌厉之气。她立于马场边,手执缰绳未语。 不多时,便见沈忆秋携着婢女姗姗而来,步伐拘谨,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姐姐。” 她身上穿着的,正是那套“赏赐”来的旧骑装。袖口的绣线果然抽散了些,像是不小心勾破,又被粗粗缝补过,青碧映雪白,反衬得肌肤越发清白柔嫩。 沈念之瞧了一眼,忽而低笑出声:“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倒也不算辱了布料。” 沈忆秋脸上飞起两抹红晕,低低道了句:“多谢姐姐赏赐。” “说是赏,其实是我穿腻了。”沈念之语气淡淡,又牵动缰绳侧首望她,“不过你穿上倒也清爽,马场上不丢人。” 沈忆秋咬了咬唇,终还是上前一步,语气诚恳道:“姐姐,我拙笨得很,若有做得不妥之处,还请姐姐多担待。” 沈念之挑了挑眉,眸光带笑:“沈家哪有笨拙的人,不要妄自菲薄自己,但若你真摔下来磕断了腿,可别指望我会对你负责。” “是。”沈忆秋声音虽低,却也不惧。 沈念之牵马当先,转眸时懒懒一挑下巴:“沈忆秋,若连马背都坐不稳,别说是我晋国公府出来 的姑娘。” 沈忆秋轻轻咬唇,扶鞍登马,指尖发颤,重重地点了点头。 秋日高爽,马场尘沙微扬,天光清朗,从云隙间泻下,映在沈念之绯红衣袍上,风采耀眼。 她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如燕掠空。 场边的沈忆秋怔怔望着,只觉胸口一震。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京中为何人人忌惮沈念之。 原来她之所以嚣张,不是仗着身份,而是她,真的嚣张得起。 沈念之已经策马到了不远处,回头瞧了一眼,清清凉凉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瞧够了没有?别真当自己来赶一场马市热闹的。” 沈忆秋猛地一惊,连忙在婢子搀扶下翻身上马,眼神隐隐透出一抹倔强与期待。 她虽然从未学过骑射,但胆子也不算太小,一手握缰,腰杆挺直,只是那马儿似有些暴躁,频频抬蹄,沈忆秋被颠得脸色发白,却始终没有叫喊出声。 沈念之策马近前,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忽而翻身而下,牵着自己的那匹栗马走到沈忆秋跟前。 “下马。” 沈忆秋不解地看着她。 “你这马毛躁,你控制不住。”沈念之淡淡开口,眼底却多了分罕见的耐心,“骑我的。” 沈忆秋听话地下了马,却没料到沈念之竟将缰绳主动递了过去,待到沈忆秋上了马,又牵着那匹栗马慢慢往前走。 “放松肩膀,不要拽缰太紧,它若不听你,就打它耳边,别怕。”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 沈忆秋坐在马背上,心中一股说不清的酸涩与敬意交杂着升起。 她从小被娘亲教以谦卑退让,半年前才被阿爷接回京中,也见到了人前人后不同面孔的府中众人与京中世家女。 而沈念之,她的讨厌和喜欢从来都不掩饰,自由自在让人羡慕。 她忽然有种渴望,想要像她一样——寻欢作乐时可以不顾礼法,不高兴时也敢发脾气,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哪怕全京城的人都厌她,她也从不讨好谁,更不把谁放心上。 “沈念之,”她低声道,“你……很厉害。” 沈念之闻言一挑眉,并未回头,只随意摆了摆手:“知道就好,别让我教得白费。” 此时,远处走来一道身影。 李珩身着青灰常服,面上一贯清雅温润,远远地便听到了马蹄声与女子轻喝,他目光循声望去,正见沈念之亲手牵马,步履稳妥地带着沈忆秋绕着马场缓步而行。 那一匹栗马平日里性子最桀骜,竟在她手下安静如犬,而沈忆秋背脊挺直,虽不稳却努力维持姿势,一副不肯示弱的模样。 他站定在马场边缘,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他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平和。 往昔每每见到这两个女子同时出现,总有些无名的焦躁,如同左右心绪被拉扯,回莫名为沈忆秋担心。 但此刻,看着她们在阳光下并肩而行,马步匀稳,他竟觉得……也未尝不是一幅极美的画。 沈念之远远看见李珩,不咸不淡地勾起唇角,松开缰绳,拍了拍马颈。 “有人来了。”她懒懒地开口,“我伤还没好,不能久站。” 她转身走到李珩面前,笑容一闪即逝:“殿下既来,正好,我这身上还有些隐痛,便劳烦你接手了。” 她将缰绳丢到李珩手中,没等他回应,便已转身离开。 李珩看着她的背影,垂眸一笑,才牵着马小声教导沈忆秋。 沈念之坐在远处的白石座上,撑着腮,远远望去。 阳光斜斜洒在马场上,沈忆秋认真听着,李珩耐心细语。两人皆一袭素衣,眉眼皆清净,竟有些许相映成趣。 沈念之忽而弯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 可还未笑完,便察觉不对,面色一滞。 她猛地收住那一抹笑,像是被谁看穿了心思,表情一瞬间冷下来,垂眸不语,眼尾重新染上熟悉的凉意。 她怎么会笑? 她竟然对这种画面生出了莫名的安心与……欣慰? 太荒唐了。 在李珩一遍又一遍地耐心指导下,沈忆秋终于鼓起勇气,独自策马让马儿缓缓小跑了几步。 虽不过短短十余丈,却也让她眼中带着止不住的雀跃,她紧紧抓着缰绳,腰背挺得笔直,笑意从唇角逸出,脸颊也因阳光和兴奋泛起浅浅红晕。 李珩立在一旁,也不禁扬唇一笑,眼神中满是鼓励。他轻声唤了声“好”,才牵过马缰,将人稳稳抱了下来。 午后阳光渐柔,天边云光浅淡。 沈念之已在场边坐得略感无趣,手中马鞭百无聊赖地敲着膝盖,远远瞧见李珩抱着沈忆秋朝她走来,脸上的笑未收,眉眼皆是温柔,一副郎才女貌的模样。 她眉梢微挑,唇角却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转身就要走,连马也懒得牵,只一边拍着衣袍上的尘土,一边扬声道:“霜杏,回府。” 身后却传来一声柔柔的唤:“姐姐——” 她脚步一顿,回头,果然见沈忆秋快步走来,声音带着些殷切与小心:“姐姐,殿下说,今日心情甚好,想在明月楼设宴,为我练马小成庆贺……你也一起来吧?” 沈念之眉心轻动,目光掠过沈忆秋脸上的热忱与李珩眼中的期待,心里冷笑一声,却面上不显。 她装模作样地捂了捂额角,语气慵懒道:“唔,今早起来有些头晕,眼下也乏了,明月楼那等地太闹,我还是先回府歇着吧。” 说罢,也不等回应,扬鞭便走,风过衣袂如翻云卷雪,远远只留一句轻飘飘的:“你们慢慢吃。” 霜杏紧跟在后,低声道:“小姐,您不是说中午还好好的?” 沈念之懒洋洋回一句:“现在不好了,不想扫人兴,也不想自讨嫌。” 霜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谁能想到,昔日那个一见李珩就眼里冒光、恨不得时时跟在身后的小姐,如今竟这般淡得干脆,倒真像是……喜新厌旧了。 归途中日头正好,街角风清云淡。 沈念之坐在马车中倚帘而望,忽而唇角一挑,眼见前方一家制衣坊,人来人往,门前挂着几件式样新颖的女子猎装,剪裁利落,配色大胆,颇有几分新意。 她敲了敲车壁,懒懒开口:“停车。” 霜杏掀帘而出,还未问话,便听沈念之道:“那家铺子新样子不错,去瞧瞧。” 她拂袖下车,站在门前不紧不慢打量一番,目光落在一件素青滚银纹的猎衣上,似笑非笑地偏头看霜杏:“你和沈忆秋身量差不多,去,比划比划。” 霜杏怔了一下,小声问:“给她?” ~ 秋高气爽,天光澄澈,长安城西郊百里外的玄鹿山脚,已搭起数十顶绣帐华棚,旌旗招展,人马往来,络绎不绝。 大昭每年一度的秋狝,乃是帝王亲设的围猎盛宴,表面是文武贵胄齐聚狩猎,实则亦是一次无声的朝堂角力。 圣上将至,朝中文臣、世家公子、勋贵子弟皆随行入营,世家女眷亦被特许随行,观猎观宴,两厢结交,倘若有会骑射的,也是可以参与。 沈念之随晋国公府的马车一道而来,抵达玄鹿山脚时,营地已然人声鼎沸。 第24章 她一袭深绯猎装,腰束银线流苏软带,肩披披风,袖口绣着仙鹤暗纹,风一吹,猎猎作响。 “小姐,前面便是晋国公府的营帐。”霜杏低声道。 沈念之侧头望去,只见那一方营帐雕栏缎幕,绣有晋国公府家徽的飞虎纹,周围守卫森严,非是寻常贵胄可比。 她收回目光:“今日来的人,多不多?” “自然不少,”霜杏低声答道,“除了六部尚书几家,听说李太后那边,也派了几位外家子弟来观猎。” “哦?”沈念之挑眉。 观猎是假,打探是真。朝中风向微变,此番秋狝,或许并不只是狩猎这么简单。 她正思索着,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尘土飞扬中,身披银甲的护卫策马而至,翻身下马后拱手行礼:“这位姑娘可是晋国公府的沈念之小姐?” 沈念之眼梢一挑,倚着缰绳道:“我便是。” “圣上口谕,沈娘子随晋国公府列于第二 狩围,可入内参与。” 沈念之轻笑,“替我谢过圣意。” 那护卫再行一礼,便快步离开。 霜杏压低声音:“小姐,第二狩围那是给亲王皇子们备的猎地,您怎会被叫过去?” 沈念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还能是谁?定是李珩借着叫我的名义,求了圣上,好让我能带上他的心上人沈忆秋罢了。”沈念之看了站在一侧还在四处好奇贪看的沈忆秋,开口叫她:“你,随我一起进去。” 沈忆秋拿着马鞭小步跑到沈念之旁边,糯糯叫了一句:“姐姐……” 狩围角声还未响起。 此刻,圣上乘金辇驻于主台之上,诸臣按品依位而列。 皇后坐于玉台之侧,身姿端庄,眉眼含笑;太后因身子不济,未亲临围场,仅命贵人随行礼。 诸位皇子与几位宗亲公主亦各自随侍在侧,玉衣银冠,鲜衣怒马,一时风华尽聚。 今日第二围场设在玄鹿山东麓,山势起伏,林木繁茂,沟壑纵横,飞禽走兽多藏于其间,既隐蔽又险峻,最能试出猎者真本事。 沈念之抵达时,狩围场边已有数位贵女立于林间小道,各自着弓执箭,身着各色猎装,衣饰华贵。 她们眉眼含笑,互相寒暄,看似无争,实则目光皆不由自主地朝她望来——有警惕,有试探,有些藏不住的敌意。 “那边那位是御史中丞的嫡女兰氏,”霜杏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语,“旁边粉衣的是户部侍郎之女何蓉,与您幼年曾一同学诗习射。” 沈念之斜睨一眼,那些人笑容周正,一如从前:“你不提我都不记得她们了。” 她话音未落,便已迈步向前。 下人们迎上来,恭敬地将缰绳递到她掌中,她接过,动作干脆利落,跨马翻身,霜杏随之将弓箭递来,她稳稳接住,神情冷艳沉静。 沈忆秋此时也在李珩引领下牵马而来,身着一袭青色猎装,腰束浅青绸带,马步虽不稳,却尽显恭顺婉约。她低着头跟在李珩身后,一双眸子不自觉地落在沈念之身上。 沈念之神色未动,只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未言语。 不远处围观的两个贵公子见两姐妹同时现身,立时低声交头接耳起来,语气或暧昧、或揶揄、或不屑: “那便是晋国公府的两个女儿?啧……一个明艳似火,一个柔弱若水,倒真是双壁同辉。” “可惜了,沈念之追着忠王殿下满京城跑,死缠烂打,如今人家瞧上的是她庶妹……不知她脸往哪搁。”说罢笑声连绵。 “要是我,定是选沈念之。那样的模样,满京也没几个。”有一人低声感叹,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艳色。 “可这样的女子……谁敢娶回去过日子?”另一人哂笑,“还得是沈忆秋,温婉贤顺,殿下这回可真是福气不浅,左右都是美人,还都围着他转。” 这些话语不大,却也不小。不止入了沈念之耳中,也被李珩尽数听了去。 他原本正同沈忆秋低语,忽然眉头一拧,抬眸看向那几人,眼中已有几分不悦,脚步微动,似是欲上前喝止。 却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破空箭响,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名笑得最猖狂的世家子只觉头顶一冷,下一瞬,身后立柱上赫然多了一支羽箭,直直穿透他的幞头发髻,将其牢牢钉住! 他吓得一哆嗦,险些跌坐在地。 沈念之骑在马上,眼神冷冷扫来,未及半分表情,纤指却已又搭上下一支箭。 她拉弓不语,矛头直指方才那句“娶回去过日子”的世家子。 那人脸色骤变,强作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你……你别乱来,我阿爷与你阿爷都在内阁——你若敢伤我,我家定与你沈家不死不休!” 沈念之闻言冷笑一声。 “啪”的一声,又是一箭直落,狠狠扎在那人脚边的泥地里,仅离他脚尖寸许! “吱啦”一声轻响,土屑四起,那人脸色唰地惨白,连退三步。 沈念之这才开口,嗓音不高,却字字冷厉:“你们两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如今还选上妃了?” 她弓箭微收,似漫不经心地转动着箭尾,眼神凉薄:“下回再敢在我面前对女子品头论足……这一箭,便不落你脚边,落你嘴上。” 一言落地,众人齐齐噤声。 李珩站在原地,脸色亦有些微妙变化。眼前的沈念之神情淡漠,眉眼锋锐逼人。 与他以前相识的沈念之,明明性格都一样,可就是说不出来是那里变了,李珩招手叫来一个公公,以二人失礼为由,将他们请了出去。 这时,沈忆秋刚收了弓,便看见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也朝这边走来。 沈念之的目光却往顾行渊身后望去,正见苍晏着一袭松烟青的圆领袍,袍摆随风,手中折扇半开,闲散地踱步而来,而他身侧,则是着一身银灰猎装的顾行渊,腰间佩弓,眼神沉稳,步履笔直。 沈念之眼角微挑,唇边泛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她从身后抽出弓,拈弦搭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嗖——” 箭矢破空而出,锐利如风,正好擦着顾行渊的耳边飞过,钉入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株老树之上,尾羽仍在轻颤。 顾行渊闻声侧首,才发现来者何人。 她一身飒飒猎装,骑在白马上,嘴角勾着一丝肆意的笑意,朝他挑了挑眉,神色张扬又倨傲。 顾行渊眉头一皱,冷声道:“沈念之,你可知暗箭伤人,意图谋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沈念之闻言,只冷哼一声,根本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策马前行时,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认真过头的笑话。 她转过头,对着一旁的苍晏微一点头,语气淡然:“苍大人,许久不见。” 苍晏折扇轻展,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驻,唇角微勾,含笑作揖:“沈娘子,风采依旧。” 沈念之目光扫过顾行渊那身铠甲猎装,再看向苍晏的长衫文裳,不由道:“你这是……只来做看客?” 苍晏笑意温润:“我虽会骑马,但骑射一途素来乏善可陈,入林未必能猎到,倒不如坐在这边,与几位文臣对弈饮茶,清闲自在。” “那倒也是。”沈念之一边说,一边靠近他身侧,看似不经意地望了顾行渊一眼,发现他森冷的瞪着自己,“倒是我们顾大人,一这样看着我,不知道的以为今日秋狝你猎的是我。” 顾行渊眉梢不动,语气冷淡:“那你离我远点,不然我真怕林中误伤了你。” “那可得请顾大人,手下留情了。”沈念之玩味儿的调侃,眼中却掠过一抹狡黠。 苍晏不动声色地看了二人一眼,轻轻摇着折扇,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我看,还是让沈娘子离远些为好。墨怀这人,杀性一向不轻。” “多谢提醒。”沈念之朝他拱了拱手,眼角含笑,语锋一转,“苍大人若守在此处,我若猎得好物,不妨带回来与君共饮,如何?” 苍晏莞尔一笑,眼神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情绪:“沈娘子一诺,我自当备着好酒恭候在此。” 顾行渊站在一旁,目光淡淡扫过二人你来我往的调笑,唇线不觉紧了几分,终是低声开口:“书阳,你忘了姨母说什么了吗?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沈念之闻言一笑,勒紧缰绳,策马回身,动作张扬利落,偏头看他,眉梢轻挑:“顾行渊,不如我们来赌一场——就赌这次猎首。” 她语气懒散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挑衅:“若你输了,就把你的好兄弟借我半日,如何?” 顾行渊眸光一敛,眼神深得像一汪沉潭,盯着她半晌,才淡淡吐出一句:“若是我赢了,你又当如何?” 第17章 贴贴?亲亲! 苍晏闻言,轻叹一声:“她这性子,你越拦她越往前,回头出了什么事儿,真受伤就不好了。” 第25章 顾行渊低声道:“她啊,祸害遗千年,不会有事的。” 沈念之斜睨他一眼,掩唇轻笑:“若我输了,顾大人,任凭处置。” 顾行渊面无表情地道:“懒得跟你打赌,今年猎首必然不会让你得逞。” “那可真无趣,顾行渊,你就是个闷葫芦,怪不得别人听见要跟你说媒,都躲着走。”她一挑眉,策马离去。 “各位!”角声再鸣,主狩使高声宣布:“狩围已开,诸位世家子弟听令,入围狩猎,得首功者可封猎首,圣上亲赐赏,记入史册!” 诸人轰然应声,纷纷上马,奔赴林间。 而沈念之立于林前,看着飞驰而出的众人,慢悠悠出发。 “小姐不是真的要入林吧?”霜杏低声惊道:“世家女们过来也就是凑凑热闹,在林子里随便转转就出来了,哪儿有真的去狩猎的,进林不允许带侍卫的,您遇到危险可怎么办。” “我自幼跟阿兄也算是马背上长大的,你慌什么?”说完,她催马扬鞭,驳杂的马蹄声中,那一袭红衣猎袍仿若一朵风中火焰,闪进密林深处。 树影斑驳,鹿鸣阵阵。 沈念之收起笑意,目光清冷,指尖扣住弓弦,一箭已搭上,风过竹叶间,杀意潜藏。 而她未曾看见的地方,另一道视线亦在追随—— 顾行渊拨马入林,目光望着远处沈念之消失的方向,唇角微扬,轻声道: “这回,倒要看看你能追到什么。” 另一边,李珩心思完全不在狩猎上,而是十分有耐心的带着沈忆秋入林,沈忆秋眼神确是三步一回头,目光聚集在不远处与众位文官坐在一起的苍晏身上,李珩眼神有些难过,但也未表现出来。 林风猎猎,落叶翻飞。 沈念之策马疾驰于密林之中,风掠过耳畔,拂乱鬓发,掌中银弓拉至满弦,箭羽破空,一箭直中飞扑而出的山鹿,血花乍起,草叶微颤。 她坐在马背上,眼梢微扬,嘴角却勾出一抹张扬的笑:“还不错。” 但这笑容尚未停驻,背后马蹄声便已逼近。 “沈念之。”熟悉冷冽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下一瞬,一支利箭破风掠过,几乎与她刚才那箭只一线之隔,落在不远处另一只野兔咽喉处。 沈念之回首,顾行渊坐在黑鬃马背上,猎装随风翻扬,脸上无甚表情,却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轻淡。 “你挡了我箭路。”他道。 “你慢了我半息。”她挑眉反击,“谁先看见谁算,顾大人莫不是输了不认?” “你这般大的动静,鹿兔皆避,若非我技艺过人,怕是连猎物影子也难见。”他淡淡回道。 “是么?”沈念之笑意清冽,“你不妨继续追着我瞧,看看是你技艺过人,还是我步步为先。” 她一拽缰绳,策马往林更深处掠去,马蹄碎落枯叶,一骑飞尘。 顾行渊目光凝在她背影,半晌才轻叹:“偏生如此不服人。” 风声猎猎,山林愈深,地势愈险。 一人一骑于密林间穿梭交错,弓弦不断,箭羽飞旋,偶尔擦身而过时,沈念之还不忘侧眸冷笑:“顾大人今日怕是要空手而归。” 顾行渊一贯沉稳,却也被她这挑衅激出火气,目光沉下,轻声冷道:“你这般飞掠,若遇到山豺林狼,莫怪我不救。” “那你不妨试试。”她头也不回地笑,唇角极艳,语气更轻,“我倒想看看,您这大理寺卿,是不是只会嘴上说说。” 不多时,前方林子间豁然一分,沈念之勒马停下,抬头看着那道破败的朱红木栅门。 ——禁林。 里面说是凶兽盘踞,历年秋狝虽有人误入,却少有人生还。此地从不许女眷靠近,连皇子入林,也需护卫随行。 她却慢悠悠翻身下马,伸手抚着那快腐朽的木栏。 顾行渊亦策马而至,神色骤冷:“你想做什么?” “赢你。”她回头一笑,阳光下眸色潋滟,竟带着几分醉意似的癫狂,“你不是不服我会射?那我便猎个连你都不敢碰的出来。” 顾行渊沉声:“你疯了。” 沈念之却已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骏马嘶鸣,猛地朝禁林深处窜了出去。 顾行渊咒骂一声,也顾不得别的,拔弓带箭,随即策马疾追。 禁林之中,荆棘横生,野兽气息浓烈。 沈念之的马一入林便受惊,竟不听缰绳控制,直往林深狂奔。沈念之稳坐鞍上,眉头紧锁,脚下用力试图勒停,却不料马步愈发躁动,一步错踏,竟朝陡坡处狂奔而去! “驾——驾!”她用力拉紧缰绳,马却嘶鸣挣脱,狂啸而行! “沈念之!”顾行渊的声音自林后骤然逼近。 她回头,耳边却尽是风声呼啸,下一瞬,一道影子如电而来。 顾行渊策马疾驰,眼见前方局势凶险,忽而从马背上猛然一跃,翻身落在沈念之座下白马之上! 马背狭窄,他身形一沉,臂膀自她身后穿过,猝然扣住缰绳! “别动!”他低吼,声线压得极低,鼻息热烫,几乎贴在她耳侧。 沈念之一僵,耳尖霎时泛红,却还未开口,眼前山路已然陡转,前方竟是一处半崖斜坡! 顾行渊目光一凛,猛然低头一咬牙,下一瞬便强势一拽,将沈念之整个人拽离马背。 “快滚下去!” 话音未落,他已护住她的腰身,两人翻滚着坠入坡下密林,枯叶乱飞,狂风卷起尘土,惊马嘶鸣,倏然远去。 跌落之后,山林归于死寂。 枝叶簌簌而落,尘埃未散,沈念之脑中轰然作响,眼前晃过一阵金星,呼吸尚未平稳,就觉自己手腕被人反扣,整个人被死死护住。 她睫毛一颤,猛地睁眼—— 顾行渊正被她压在身下,衣襟微乱,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他一手还牢牢护着她后脑,眉心蹙得死紧。 两人贴得极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与热度,心跳的频率,几乎与自己重叠。 沈念之眼神微闪,张了张口:“你——” 话未出口,却见顾行渊缓缓睁眼,那双素来沉静自持的眼睛,此刻却仿佛被什么烧灼过一般,沉沉如夜,灼热逼人。 “胡作非为。”他低声开口,语气哑沉。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枯叶沙沙,林风呜咽,天地仿佛一瞬间静了下来,只余彼此的气息在这一尺之间缓缓升温。 沈念之身在上,顾行渊压在下,衣袂交缠,肌肤贴近,那点恰到好处的距离与温度,在彼此之间酝酿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炽热。 他的眸子沉如夜水,她的眼角却还带着几分跌落时未散的怒与慌,眉眼对峙,却叫气氛倏地一变。 呼吸,忽然变得灼人。 沈念之下意识想要撑起身体,一边别开脸,语气冷硬:“放我起来?” 可刚一施力,落地时撞上的那侧肩膀一阵剧痛,臂弯顿时发麻,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身子便失控地再次向下一栽—— “嘶……”她低叫一声,却已经来不及。 砰地一声轻响。 她整个人再度跌入顾行渊怀中,这一次,没有任何空隙可言。 鼻尖轻蹭鼻尖,唇瓣不偏不倚,撞上了他冰凉却柔韧的唇。 沈念之瞳孔微缩,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动也不动。 顾行渊也猛地屏住了呼吸,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失措,黑色的眸子如夜色翻涌。他的手仍搁在她腰侧,却仿佛被扎了一下般,指尖微颤。 风声倏然止住,林间静寂,连落叶都似乎不敢惊扰。 沈念之睫毛轻颤,心头突突直跳。 顾行渊喉头滚了滚,眼眸微瞪,脑子也像被雷击,沈念之眉峰倏地蹙起,似乎先是震惊,随即恼羞成怒。 “咳。”顾行渊猛地一把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动作干脆利落得像拔箭。 沈念之一个趔趄坐起,愣了愣,忽地伸手狠狠擦了擦唇角。 顾行渊起身,面无表情拍了拍猎装上的落叶灰尘,低头盯着她,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沈念之斜睨了他一眼:“……登徒子。” 顾行渊冷声道:“你占我便宜还骂人?” “你护我落地不稳,嘴碰嘴算 哪门子的便宜,你以为我稀罕?”沈念之哼了一声,也站起身,掸了掸自己猎袍袖角,“倒霉。” 两人对视了一瞬,不约而同地,各自嫌弃地再次用袖子擦了擦嘴。 空气一度安静。 随即,两人皆不发一言,顾行渊牵来刚才受惊的马,不情愿地把缰绳递给沈念之,沈念之也不客气的一把拿过来,翻身上马,二人一前一后策马离开禁林。 暮色低垂,天光渐褪,余晖洒落,将山脚营地映得暖光流转,营帐间灯火次第点亮,狩猎战果已由主狩使依序上呈。 高台之上,圣上端坐主位,手中把玩着一枚金丝嵌玉的战榜印章,目光随意,却藏着几分欣赏。 第26章 沈念之与顾行渊抵达之时,营地正喧腾热烈,群臣环列,诸勋贵子弟尚在谈笑间回顾今日猎事。 圣上笑着开口:“顾行渊,猎首第一,果真不负朕望,这些年在西北看来是学了真本事。” 一语落下,席间哗然。 顾行渊从容拱手,语气克制:“臣奉命入围,自当尽职,不敢贪功。” 圣上又看向沈念之,笑意更浓:“沈念之,你这一袋猎物,几乎压过朝中诸多勋贵之子,连兵部尚书的几个崽子都败了你。” 沈念之目光从容,眉眼含笑,盈盈拱手:“陛下谬赞,臣女所学,不过是家中长辈调教得严。” “你虽非男儿,却能策马弯弓,比诸少年更胜一筹。”圣上啧啧称奇,旋即转向沈淮景,话语间不无赞许:“沈卿,你这女儿,养得好啊。” 沈淮景起身拱手,语气平淡:“犬女贪玩,承蒙圣恩,不敢当誉。” 下方座次中,苍晏半倚而坐,折扇轻摇,目光落在那姿态清峻的少女身上,唇角隐隐扬起,似笑非笑,神情意味不明。 圣上将手中金爵高高举起:“今日狩猎,顾行渊与沈念之并列第一,依例该赐金玉。但二人皆是少年俊才,不若由你们自行挑选个赏物。” 话音方落,众人尚未回神,沈念之便已经率先举手,唇角带笑,眼神明亮:“陛下,臣女不才,只想讨陛下案上的那壶酒。” 席间哗声四起。 那是外邦所酿贡酒,只供御前,非王公贵族不得尝,沈念之竟如此张口? 圣上却被她这一句逗得仰首而笑,抬手示意身边内侍:“赐她。” 玉壶呈上,酒香扑鼻,沈念之坦然接过,眼尾轻扬,神情自在得意:“谢陛下。” 圣上转眸看向顾行渊:“顾卿,你可也有想要的?” 顾行渊微抬眼,语气沉稳如水:“臣一时无所求,若日后有需,再奏可否?” 圣上轻轻一顿,随即失笑:“你果然与她不同,持重得很。也罢——朕准你。” 二人领旨,顾行渊坐回原位,沈念之带着霜杏回到帐内换下刚才沾满尘土的猎装,重新梳了发髻才回来。 沈念之坐下后,垂眸把玩着那壶酒,眉眼飞扬,笑意藏在唇角;对面的顾行渊却依旧神色不动,拈杯不语,眼底沉如古井。 围猎晚宴随之启幕,金灯万点,丝竹声起。 席位按男女分列,贵公子、世家郎并坐左侧,女眷皆归右方。 圣上看着台下青年才俊,忽而朗声笑道:“今日围猎,尔等不但武艺了得,气度亦各有千秋。难得一聚,不如来些风雅之乐,既显大昭风华,又不负此山川明月。” 众人闻言,纷纷应声。 圣上点头,率先看向女眷席,“在宫中听闻沈卿小女儿舞姿出重,不如就由她开场?”圣上对着沈淮景说道。 沈淮景自然点头,沈忆秋一怔,随即起身俯身一礼:“谨遵圣意。” 音乐响起,她缓步走出,换上一袭素红薄纱舞衣,旋身而起,衣袖如云中霞光洒落,身姿婉转,脚步翩然。 李珩的目光不曾离开她半分,席间的众人也都静静欣赏,她舞的是《回雪曲》,一曲终了。 众贵公子齐声称赞,席间不乏低语打趣,眼神贪婪。 李珩静静坐着,手中酒杯微晃,望着场中少女清婉一舞,神色温柔,眼神深陷,甚是骄傲。 而此时,沈念之却倚着扶手,斜倚半榻,举杯抿酒,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不远处,一位世家子弟挥剑起舞,寒光乍闪,英姿飒飒;另一位弹琴抚弦,音色悠扬,有如水声潺潺;又有一位少年吹起羌笛,唇角微勾,曲调哀艳。 苍晏被圣上点到,合扇而起,步入前方软毯之间。 他取过笔墨,不假思索,于素绢之上挥毫泼墨,行草纵横,气势磅礴,带着肆意不羁,收笔时长袖翻飞,末尾一点落下,笔锋未歇,酒香已至。 “好!”圣上抚掌笑道,“不愧是朕的好侄儿,书阳之笔,果然风骨潇洒。” 掌声未歇,圣上目光忽而转向女席,落在那斜倚酒案、笑意含春的沈念之身上。 “沈念之。”圣上笑道,“你今日猎首为上,却只顾饮酒,不曾献艺,可是心有所藏?” 沈念之微抬眼,目光带着几分醉意,懒懒起身,拱手回道:“陛下,臣女不通音律,舞姿也未曾学全,唯独酒量尚可。” “那便以酒为媒,作一首诗来听。”圣上含笑点头。 沈念之这才从席上站起,脚步微晃,却步步生风,抬手拢了拢袖,拎着酒壶,便大大方方地走到众人中间。 她未着舞衣,只是一身罗裙,自有一股目中无人、洒脱张狂的气势。 “既然陛下开口……”她回眸一笑,举起酒盏高声道,“那小女便献丑了。” 她仰头饮尽一壶中酒,唇角还带着余香,目光扫过满座权贵贵子,淡淡吐出一口酒气,倏然高声吟道: “金炉未冷琼浆烈,试问人间何最欢? 不羡鸾台金榜贵,且将一醉换流年。 劝君休话功名梦,醉里江山皆等闲! 世人千念浮云过,不如痛饮掷杯前!” 她作诗时,目光未曾落在任何人身上,仿佛那一句句纵酒狂言,不是说给众人听,而是说给风听、说给天听。 而她自己,鬓发微散,饮的是酒,醉的却是神色间的那份彻骨清醒与不屑。 世人于她而言,仿佛都隔着一层酒气,看不清、近不得。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惊诧于她的胆,折服于她的才。 有贵女悄声道:“她……好像真醉了。” 顾行渊坐于武将席中,酒盏悬空未落,目光直直落在那席前女子身上。她那句“醉里江山皆等闲”入了他耳,竟让他胸腔微震,像有什么一瞬间被击中。 他从未听过哪个女子敢在君王面前,公然说出如此张扬之语。 更从未见过哪个女子,眉目之间,不带一丝讨好或示弱,唯有桀骜。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猎场禁林,她纵马破风的身影,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她……本就是风里长出来的。 而坐在文臣之列的苍晏则微垂眸,手中折扇无声张开又合上。 “醉里江山皆等闲。” 他喃喃念了一遍,眼中露出笑意,却不是玩味,而是一种近乎怜惜的欣赏。 话音一落,四座皆静。 她回身一笑:“臣女不才,才艺仅此。” 随手将空酒壶扣于地面,声清响脆,带着满身的快意与年少轻狂。 顾行渊望着场中那道身影,眉头轻挑,未言一语,指节却慢慢收紧于酒盏边。 苍晏望着她,唇角一弯,低低喃语一句:“她今日……兴致极好。” 而圣上却大笑出声:“好个‘不如醉’!有趣有趣,沈卿养了两个好女儿啊。” 而她本人却已经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席上,拿起桌上的酒壶往怀里一抱,头一偏,闭眼假寐,仿佛方才不过随口胡诌一段,无甚大碍。 宴席渐入酣处,热闹非凡,各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欢聊畅饮。 有世家公子借酒壮胆,捧着金爵绕到女席之前,一袭锦衣熨帖,步伐带着几分浮夸,笑意讨好活像孔雀开屏,语气也十分殷勤: “沈娘子方才一诗,气魄惊人,在下钦佩不已,不知可否得幸,与小姐共饮一盏?” 话音未落,周围宾客已纷纷侧目,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有人暗自忍笑,有人饶有兴味。 沈念之却像没听见似的,慢悠悠地抬起眼,眸光在那人身上淡淡扫过,唇角 一勾,笑意冷淡而讥诮。 “酒是好酒,”她语调松散却字字清楚,“可惜我另有心上人想饮。” 语落,她举杯抿了一口,裙摆微动,身形一转,避过那人,毫不留情地迈步而去,背影潇洒,连一个眼神都没多施舍。 那世家子僵立原地,面色有些挂不住,众人却早将目光追着那抹绯影而去。 顾行渊察觉她的方向,眉头骤皱,低声骂了一句:“不好。” 果然,沈念之已不紧不慢地走至文臣一席,身姿懒倚,单手撑在苍晏案前,袖边垂落,姿态随性却不失挑逗的意味。 肩侧衣带微滑,露出一点白皙锁骨,在灯火下晃得人眼神都收不回来。 她眼尾挂着酒气,眸光氤氲,似真似醉的笑,纤指托杯,轻轻一晃,酒香幽幽。 “苍大人,”她嗓音轻柔,尾音绵长,似风过春水,“这杯琼浆玉露……我想敬你。” 苍晏原本正闲闲把玩着手中酒杯,闻言微抬眉梢,似要起身相迎,却被她一只玉手轻轻按住案上的杯,指尖轻巧,动作却分毫不让。 “不必你动。”沈念之笑意微敛,眼尾浮起一丝不羁,“我敬人酒,从不劳人亲自动手。” 说罢,她抬起那只从圣前讨来的玉盏,酒液清澈,映出她指尖微红。她执杯举至苍晏唇畔,姿态自然,却偏生带着几分艳意。 第27章 众人屏息,满座寂静。 那盏酒在她手中微微晃着,光影在杯中流转,她身形往前倾了几寸,衣裙勾勒出线条清晰的腰身,鬓边微乱,一缕黑发垂落在肩,香风暗拂,轻得恰到好处。 苍晏一手托腮,唇边浮出一抹笑意,似讥非讽,似宠非戏,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淡淡道:“沈娘子倒是周全。” 沈念之眨了眨眼,唇角一翘,声音娇娇,却字字挑人:“苍大人。” 这声唤落在人耳中,柔得像羽,又燎得像火。分寸间情意未明,逗弄的所有人眼神都不自觉凝住。 有人低声咂舌,忍不住议论: “沈家千金,果然名不虚传——” “前几日才传她出城带了三位男伎,今日这般在圣前行事,简直——” “啧,放浪形骸,今日总算见识了。” 这话远远落入沈淮景耳中,他面色一沉,目光陡然冷了几分,袖下食指一勾,朝霜杏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 苍晏唇齿微启,飞星点墨的一双眸子看着沈念子,旖旎的气息落在二人之间,缓缓抬起下颌,任她将那盏送到唇边,动作从容而安然,似是甘愿受她这分放肆的挑逗,正当要接她手中这口酒—— “沈念之!”一声冷厉,倏然破空而来。 顾行渊自案后起身,疾步穿过席间众目,一把将沈念之从苍晏面前拽了起来。 沈念之身形微晃,酒盏倾斜,清酒洒落半盏,溅湿她指尖衣袖。 她却仍半倚在他掌中,一双醉眼微睁,仰头盯着他,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意:“顾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莫不是……来治我勾引之罪?”说着,用指尖戳了戳顾行渊的胸口。 顾行渊脸色铁青,眼中似有风暴翻涌,先看向案前的苍晏,嗓音低沉如霜雪压枝:“她醉了,书阳,你怎么也由着她胡闹。” 旋即转眸落在沈念之身上,语气如寒铁:“在圣上的宴席上,不许你胡来。” 苍晏挑眉,指节轻叩案面,唇角带笑:“哎呀,墨怀,你来得倒真巧。再迟一步,这美酒可就进了我肚里了。” 他语调轻佻,眼神却晦暗不明,似玩笑,似试探。 顾行渊未回,神情森冷,一抬手:“霜杏。” 早候在侧的霜杏即刻上前,搀住沈念之。 “带她下去,醒酒。” “是。” 沈念之被扶着退开几步,却在回身那刻停了停,回头望了苍晏一眼,又望了顾行渊一眼,唇角慢慢勾起,像是笑,又像是冷讽。 “你可真扫兴,顾行渊。” 她的背影被簇拥着离去,而席间众人,则在那盏尚未饮尽的余酒中,低声议论,或窃窃私语,或看戏瞧热闹 苍晏折扇轻摇,似仍意犹未尽,叹道:“墨怀,夜色正好,姑娘正浓,你倒一盆冷水,真是……兴致全无。”说罢起身,收起折扇,对身后的小厮说了一句:“回府。” 顾行渊冷冷盯着他:“你离她远些。” 苍晏一顿,眉梢微微动了一下。 “她不懂事,你还不懂么?”顾行渊低声道,“她不怕,旁人却能编出十种故事来。你若真将她搅进风言风语里……后果不止你自己扛,长公主府的名声不要了?” 苍晏静了片刻,似是认真地看着顾行渊那张一贯冷峻的面孔,忽而轻笑。 “我道你不是那样在意流言蜚语的人。” 顾行渊却不说话,只转身归席,背影如剑,目光冷如冰雪。 而远处灯火之下,沈念之的背影却还在回眸处,她回头望了他一眼——眼里是醉意。 夜宴未散,华灯犹明。 沈念之已由霜杏搀扶着先行离开,酒意翻涌,她靠在马车内软榻上,微阖着眼,一手还抱着那壶被圣上赏赐的御酒,另一只手则搭在窗沿,眼尾染着未散的红意。 马车缓缓行至玄鹿山脚。 她忽地皱起眉,捂着腹,轻声嘶哑道:“停车……我要吐。” 霜杏忙喊了一声,车夫将马缰勒紧。 沈念之放下酒壶,掀开帘子,踉踉跄跄地走下车,扶着一棵老松树便干呕起来,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只觉得脑中昏沉,胃里翻江倒海。 秋夜冷风拂面,月色洒地,酒意却似被这风吹散了三分。 她弯腰喘息,正欲转身,却听见前方林荫之下,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 夜静如水,那声音虽不高,却极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计划顺利,若非那沈家女和顾行渊闯入禁林,李珩早就命丧于此。” 沈念之脑中“嗡”的一声炸响,浑身血气似在一瞬间冷却。 她屏息静立,脸上的醉态已无半分,只觉冷汗从脊背渗出。 这声音里的人……她没听过,但是如此密谋害皇子,可是死罪,而她现在却被迫听到了这个秘密。 她再不敢多听,转身便要回马车,却因动作太急,树枝扫落了发间一支簪子。 “谁在那里?!” 身后忽然传来低喝。 沈念之心头一紧,抬脚便跑,衣袍如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回路边林下,再不敢走大路,踩着碎叶蜿蜒往回奔。 有人追出几步,终究没追上。 昏黄灯火中,一人走近那棵老松,低头拾起地上的那支玉簪,簪尾有一精致的琥珀坠珠,通体温润如脂,微微发着凉意。 他盯着那簪,唇角扬起一丝不明的笑意,轻声呢喃: “是个姑娘。” 而另一边—— 沈念之跌跌撞撞回到马车,霜杏吓了一跳:“小姐?您怎……怎么跑回来的?” 她却紧紧抓住霜杏的手,低声道:“回府,快。” 马车驶离林地,夜风穿林,沈念之坐在软垫上,一言不发,手却悄悄握紧成拳,指节发白。 夜色沉沉,月光洒在朱红宫灯之上,映得齐王府外墙如血。此处远离皇宫,虽属宗室之府,却常年低调,门前人影稀寥。 府中偏厅,一盏幽黄灯火悄然点着,投下主人修长的影子。齐王身着月华长袍,斜倚在榻上,正慢慢翻着一本兵籍。 “殿下。” 门外响起一道轻叩之声,随即,一名黑衣亲信快步入内,躬身奉上一方黑漆锦盒。 “从玄鹿山脚下林间拾得,距我们当夜停马处不过二十余步。” 齐王闻言抬眼,眸光顿冷:“那时本王属下皆在外围巡哨,玄鹿山脚下不应有旁人。” 他将手中书卷合起,接过盒子,揭开盖布。 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支发簪,通体银胎嵌玉,玉质温润剔透,雕饰精致,尾端垂有一琥珀坠珠,显然出自名匠之手,工艺极为讲究,并非寻常内眷可得之物。 齐王指尖掠过琥珀坠,语气低沉:“这不是庶品。” 亲信低声道:“属下回来路上,请京中几位器物匠人看过,形制纹路,极可能为高门勋贵府中所制。” “女子遗物,做工如此,必出大族贵女。” 齐王没有说话,眼神却一点点沉下去。他静静注视着那支发簪,良久,忽然一笑。 笑意未达眼底,反带着一丝阴郁森寒。 “竟被旁人误入相近之地,连发簪都能落下——若非无心,便是……” 他目光一转,缓缓合上锦盒。 “既不知是谁,那便查。” “京中所有勋贵女眷,凡年岁合适、身份在营地之列者,逐一排查。哪怕她并未亲至禁林,只要她曾出现在玄鹿山,便不可放过。” 亲信顿首:“属下明白,已开始着手。” 齐王淡淡道:“莫惊动他人。此事……要在李珩动手之前查出来。” 他轻抚盒面,手指像是无意,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节奏敲击。 “若真是哪个世家千金撞破了本王的谋局……”他语调一缓,嘴角却露出笑,“那便看她是要闭嘴,还是陪葬了。” 他将盒子递还:“封好。” 翌日。 日头微微升起时,沈念之终于悠悠转醒。 她头痛欲裂,浑身仿佛在猎场翻滚过一遭,连睫毛都带着酒意。 “呃……”她一声低吟,手臂遮住眼睛,半响,才从榻上坐起,披衣下床。 霜杏早已守在门外,一见她现身,连忙端了温水上前:“小姐,您昨夜……醉得不轻。” 沈念之接过水,抿了一口,只觉腹中火烧火燎,脑海中却逐渐浮现出昨夜的残影。 月下山林,低语耳语,刀剑将动。 那群藏在林中的人,她并未看清面容,却清楚地听到了几个碎片词句——“废储”、“密诏”、“玄甲调动”。 她睫毛轻颤,整个人如泡过酒的桃花,看着似懒,实则冷静得近乎清醒。 “……霜杏。”她忽然开口,语气却并不醉意朦胧,而是带着点不动声色的压抑,“我头有些疼,快给我弄点梨水。” 霜杏一怔,听话地退了出去。 第28章 她等门扉合上,才慢慢走到铜镜前。 镜中之人,鬓发略散,唇瓣泛红,眼底却没什么醉意——昨夜她醉归是真的,但那之后,在玄鹿山脚下林中那一遭,却将所有酒意都逼醒了。 她垂眸,缓缓梳起头发,指尖触及发间,一顿。 少了一支簪子。 她的动作慢了半拍。 那支簪子,是她在生辰时英国公夫人赏的,银胎嵌玉,是定制款。她向来不甚在意这些金玉之物,但也不是丢了都毫无察觉之人。 她回忆起昨夜奔逃中自己跌撞间的狼狈,再想到那个昏黄灯光照不到的密林深处。 沈念之轻轻咬了下唇。 有人在玄鹿山设局。她撞见了,也许没人知道她是谁,但如果有人捡到了她的东西呢? 她骤然垂下眼帘,长睫遮住所有神色。 片刻,她扬唇一笑。 沈念之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唤来霜杏:“去,把我那件宝蓝色的半臂绣裙拿来,我今日想去定国寺还愿。” “还愿?小姐何时信过佛?”霜杏有些疑惑。 “昨夜那般折腾,命还在,便是好事。”她懒洋洋笑着,“你难道不想去庙里磕两个头,让我不再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霜杏被她逗笑,连忙应是。 说着,沈念之叫霜杏先给她准备笔墨,她来到案几前,思索半天,迅速落笔,将昨日丢的那个簪子样式画了出来。 图纸上的簪子,线条精巧,她那支遗落之物一模一样,甚至连琥珀坠珠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沈念之将图样叠好,封入信封,交给霜杏:“你带着这张图,去城南外坊找一个叫季三的老匠人,他做首饰二十多年,手艺极稳。” 霜杏诧异:“小姐,这是……” 沈念之淡淡一笑:“我那支簪子,昨日怕是遗落了。”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若是落在寻常人手里,自然无碍,但……那林中并非善地。” 她轻描淡写地语调中透出一丝寒意。 “这簪子若真被人捡去,京中总会有人顺着工艺查过来。若让他们找到源头,查到我头上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她语气忽转,颓颓地靠回软榻,伸出手指随意拨弄着帘角:“你吩咐老匠人,照图打一模一样的,玉料、银胎、坠珠,甚至瑕疵,也都仿着来。” “另给他一笔钱,封口,问不出一字为妙。” 霜杏迟疑了一瞬,旋即郑重点头:“是。” 沈念之看着她退下,唇角笑意未改,却微不可察地收紧了指尖。 但是她如今十分好奇,究竟是何人? 圣上一共六个儿子,大儿子早年夭折,二皇子李纯前不久被废,四皇子李珩是他们想要害的,五皇子她没接触过,三皇子齐王不受宠,在京中没什么消息,为人极其低调,六皇子年岁还小,是圣上最疼的儿子,到底是谁呢。 沈念之想的头痛,但是她打算引蛇出洞,毕竟她想的明白,如果按照那本《庶女成凤》走向,李珩会成为太子,将来的储君,又是自己的妹夫,如果自己知道谁要害他,帮他一把,倘若以后他记得自己的好,那也算是有个好结局了。 天光晴好,碧空如洗,城中暖意渐浓。 沈念之今日着便服出行,带着霜杏与鹊羽一道,前往坊中花楼,欲亲面陈妈妈,提前打点封口一事。 此时她不得不未雨绸缪,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都封了口,包括这些靠嘴吃饭、消息灵通的生意人。 方至坊口,却远远瞧见一道颀长纤细的身影,竟是沈忆秋? 她着一袭素净襦裙,手中提着食盒,正欲走入花楼东侧那间偏僻小院,身旁还随了一名面带病色、温润清雅的青年,举止亲昵、低语不断,一派“情意款款”的模样。 沈念之眉梢微挑,停步倚在坊门朱柱之下,唇角带笑,语气半凉半讽: “这地方……可不像沈忆秋那种人会来的。看来这小白莲,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霜杏,走,去瞧瞧。” 第18章 收拾坏蛋 霜杏低声问:“小姐,要不要唤她?” 沈念之却摆了摆手,眼尾微挑:“等等看,她可不是那种会乱跑的性子,除非……有人推她一把。” 她命鹊羽绕后盯着,自己则悄然走入邻座小阁,透过雕窗暗暗观察。 果不其然。 那青年男子斟了一盏酒,眼神温柔:“今日承姑娘援手于危难,江某铭记在心。” 沈念之翻了个白眼:“我就说她平日里怎么总是不在家,原来是在外面当救世主呢。” 霜杏看着沈忆秋喝酒,有些担忧:“小姐,二小姐这样,真的不出手阻拦吗?” “她啊……多吃点亏未尝不是一个好事儿。” 只见沈忆秋推辞再三,终究还是接过酒盏,只抿了一小口,未几,脸上便浮起不自然的红晕,眼神开始发虚,指尖也微微颤抖起来。 沈念之瞥了一眼,冷嗤一声:“下药……真是烂得不能再烂的手段。我玩腻了的招式,用在旁人身上或许还得动点脑子,落在这朵白莲身上,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她话音未落,眼角便捕捉到斜对门廊下倚墙观望的女子,正是太常卿家的三小姐何婉娩,京中出了名的白月光扮演者,背地里却一肚子坏水。 沈念之眸色一暗,瞬间洞悉局中玄机。 何婉娩向来眼红沈忆秋,如今显然是借酒设局,意图毁她清誉,再借李珩之手“撞破奸情”,一箭双雕,里子面子一并毁净,典型的狗血话本子桥段,沈念之简直看得想翻白眼。 果不其然,楼外忽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此楼正是信中约您前来的所在。” 李珩果然来了。身着便服,神情带着隐隐不耐,还是迈步入了坊门。 沈念之眼中寒光一 闪,当即低声吩咐:“走。” 她与霜杏推门而入,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沈忆秋已经靠在桌边,双颊潮红,呼吸紊乱。而那男子见突有人闯入,立即站起,怒吼:“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坏老子好事……” 话音未落。 “啪!” 霜杏已上前一步,一记耳光甩得清脆响亮:““你是个什么杂碎,也敢张口自称老子,我家小姐的老子,你可是当不起。” “鹊羽,把这狗东西绑了。” 鹊羽一个翻身,已从窗外跃入,手中绳索利落抛出。 沈念之走至窗前,冷冷一瞥,李珩已然踏入前院。 她果断开口:“鹊羽,带她从后窗走。她中毒未深,别吓着她,也别惊动外人。直接送回府里,好生照看。” 她顿了顿,眼底一片寒凉,“这里……我来收场。” 交代完毕,沈念之已提裙而起,掀帘而入,灯下端坐。她手中托着那盏掺了药的酒,神情从容,唇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珩一脚踏进门来,目光落在她身上,脸色倏然沉冷:“是你?” 沈念之仰头,慢悠悠将酒饮尽,擦了擦唇角,抬眸轻笑:“怎么,不是你想见的人?失望了?” 李珩眉头紧皱:“信是你写的?故意模仿忆秋笔迹,玩这种拙劣伎俩……沈念之,你还没死心?” 他话音未落,目光一偏,看向她身后。只见那名青年男子早已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脸憋得通红,泪眼汪汪地挣扎不休,狼狈不堪。 李珩眉头一拧,眸中满是嫌恶,冷冷道:“沈念之,我真是高估了你的底线。你竟然连这等低俗的东西都喜欢,真是不知廉耻。” 话未说完,他便一脸厌倦地甩袖转身,重重掀门而出。 站在一旁看戏的何婉娩见势不妙,也欲悄悄跟着离开,却被霜杏快一步拦在门口,冷冷挡住去路。 那男子被绑在椅子上,哭唧唧地扭动着,嘴里只发出“呜呜”的哀鸣。沈念之缓缓踱步上前,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眼,语气凉飕飕的: “谁请你的?” 男子拼命摇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你这副德行,我碰都嫌脏。”她轻笑一声,眉眼却冷得发寒,“可惜你这双脏手,差点毁了我妹妹。” 说着,她转头道:“霜杏,把他衣服扒了。” 霜杏微怔,随即眼神一冷:“明白!” 片刻之后,那人被剥得只剩一条破裤子,羞耻得满脸通红,连脚趾都在抠地。沈念之蹲下身,随手提笔,在他脸上写了四个大字——“登徒败类”。 门口,何婉娩终于反应过来,惊叫出声:“你、你疯了?你敢这样对他?” “我不但敢,”沈念之走近她,眸中带着讥讽,“还做得挺高兴。” 话音未落,她将何婉娩逼到角落里,冷不丁扯住她领口,声音冷到刺骨:“你是疯了还是蠢透了?想毁我妹妹的清誉?也不掂掂你算什么东西。晋国公府的脸面,是你配染指的?” 何婉娩慌得脸色发白,却仍咬牙撑着道:“你不是也讨厌她吗?我这不……替你出口气?” 第29章 “你?”沈念之仰头笑了出来,笑声冷得像刀,“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沈念之,靠别人出气?” 说罢,她甩手松开衣襟,眼神轻蔑得像在看一只脏掉的手帕。 “我……我爹是太常卿!”何婉娩终于尖叫出声,“你敢动我——” “哦?”沈念之慢悠悠一笑,转身吩咐霜杏:“这女人也一起绑了,明儿一早抬去宋府门口扔下去,就说是他们家教出来的‘贵人’,设局陷人、败坏风俗,既是家教有亏,不如交给百姓评评理,也给何家那个老顽固长长脸面。” “是。”霜杏笑盈盈地应下,转身就去找人。 何婉娩脸色唰地白了,终于慌了神,软着膝盖就要跪下,嘴里哆哆嗦嗦:“沈、沈念之,我错了……” 可沈念之头也不回,只懒懒地拂了拂袖角,径自出了门。 朱红门柱下,她倚着栏杆,望着坊市灯火点点,眼神冷冽。 “区区一个太常卿之女,也敢碰我晋国公府的人,真是笑话。” 她唇角挑起,声音轻飘飘落下,却冷得刺骨:“若我还不动手,怕是要让人以为……沈家的女儿,全都是软泥捏的了。” — 翌日。 昭京城内炸开了锅。 何府门前多出两道“奇景”:一是被扒得不成样子的登徒男子,五花大绑,口中还塞着破布,旁边贴着“登徒败类”四个大字;另一位则是何府三小姐,满面泪痕,衣衫不整,身上挂着一张红纸条,写着——“设局陷人,污人清誉”。 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茶楼话本都来采风了。 何大人当场气得口吐白沫,连夜上书谢罪,言辞恳切,态度“诚恳”。 而始作俑者沈念之呢? 此时正窝在晋国公府偏院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桂花酿,半倚着看窗外黄叶飘零,怡然自得。 霜杏捧着茶水进来,低声笑道:“小姐,那边都收拾妥当了。鹊羽回报,何家已经闭门谢客,那个登徒子也被送去守城营当苦役了。” “嗯。”沈念之指尖慢慢转着茶盏,神情漫不经心,“人这一生,总得栽上几个跟头,才晓得水有多深,泥有多脏。” 霜杏又俯身低声禀道:“定国寺那边的屋子也已经打扫妥当,说是小姐何时想去都方便。” “那就现在吧。”沈念之起身舒了口气,换了身烟青褙子,领口掐着银边流纹,面色清冷,唇角却噙着一抹懒懒的笑意。 她一边披上披风,一边问道:“鹊羽呢?” “哦,刚刚大公子托人来接走了鹊羽,说有要紧的事要他帮忙。” 沈念之闻言,挑了挑眉,没再多问,只轻轻挥袖:“那便走罢。换个地儿透透气。” 大理寺卿衙门,暮色渐沉。 书房中烛影微晃,顾行渊正伏案翻阅卷宗,指尖仍未停歇,门外却传来一声轻敲。 “进。” 一名黑衣属吏疾步入内,抱拳低声道:“大人,查到了。近日齐王府的人,暗中在京中数处器物铺子打探,一直在找一支玉簪。” 顾行渊目光微凝,缓缓抬眸:“簪子?” “属下查得,那簪子材质上乘,银胎嵌玉,尾缀一枚琥珀珠坠,工艺极为讲究。” 顾行渊手中翻页的动作顿住,脑海中骤然浮现出玄鹿山那日。 沈念之醉坐宴席之中,偏首轻笑,鬓边簪子微晃,银光映琥珀,灼人眼目。 他神色倏然冷了几分,低声问:“你确定,他们找的……是这种?” 黑衣人低头不敢抬眼:“属下不敢妄言,几家铺子所述形制皆相符。” 顾行渊沉默良久,指腹摩挲着镇纸边角,动作缓慢,却透着一股隐隐压抑的锋芒。 齐王府不轨之心,他早有察觉。此前银案牵出私兵粮册,便有数笔落入齐王账下,只是苦无确证。可如今,这根簪子,又牵出沈念之…… 她一向张扬,善于周旋,却未曾深涉朝局权谋。可若真是她手中之物落入齐王案头,那她究竟知不知情?是被人牵连,还是……本就是局中人? 他的眸光愈发深沉。 “继续查。”他冷声道,“别打草惊蛇。” “是。” 属吏退下,书房重归寂静。顾行渊缓步走至窗前,望着庭中夜色浓重,星光稀淡,眉宇间寒意渐重。 他喃喃低语,如对夜色,又似对心中某人: “沈念之……你到底又做了什么?” 定国寺外,秋风微凉。 青石阶前,一顶素雅马车缓缓停下,车帘一掀,沈念之姿态慵懒地走下车,身后霜杏小心扶着。 “小姐,这定国寺可是真清静,连山门都没几个香客。”霜杏小声道。 “那是,这可不是寻常百姓能来的,除了达官显贵,每年皇家祭祖也在这里。”沈念之随意扫了眼寺门,“但我又不是来真求佛的。” 她虽口中说着“还愿”, 实则不过是为了避开京中耳目,给那根簪子的“补路”争取时间。她从不信神佛,但此时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只要那支仿簪未完成前,京城就是个烫手的锅。 此地山高林密,寺中管事又素来与沈家交好,她住几日,也不会有人多问。 刚踏入寺内,却听一声温软唤来: “姐姐!” 沈忆秋着一袭青莲色织锦褙子,快步迎上来,眉目温婉,“我听说姐姐来此祈福,我也想为府上众人添香一炷。” 沈念之转眸看她,目光一闪,似笑非笑:“你倒挺有心。” 沈忆秋羞涩垂眸:“家中诸事繁杂,妹妹不才,也想尽些孝道。” 沈念之抬手将遮帘撩高,转身入寺,“嗯。”沈念之也不想与她多说,只是应了一句。 定国寺香火虽不旺,寺后却自成清幽一隅。佛塔掩映在山林之中,石径蜿蜒、竹影婆娑。 沈念之倚在回廊栏上,身着青色褙子,发髻松松束起,一缕鬓发落在颈侧,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闲意。霜杏奉了茶,低声道: “小姐,你猜谁来了?。”霜杏一脸八卦之态。 沈念之兴致淡淡:“谁来了?你这一脸坏笑,总不会是顾行渊吧。” 第19章 ‘我顾行渊,是沈念之的狗’…… “倒不是顾大人,是忠王,李四殿下。” 沈念之动作一滞,她放下茶盏,掸了掸衣袖,唇边慢慢浮起一丝讽意:“他倒是个‘情种’。” 果然,没过多久,前山传来蹄声未歇。 李珩一身云纹青衫,带着数名内侍与贴身护卫,轻车简从地步入定国寺山门。他抬手止住随从,独自拾阶而上。 寺中钟声未歇,他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殿前的沈忆秋,连忙快步走近。 “忆秋。”他唤了一声,语气温和。 沈忆秋一怔,回身,眼眶微红,却低首行礼:“殿下怎来了?” “听说你来了。”李珩的语气中带着丝不掩饰的急切,“我想见你。” —— 几步之外,回廊阴影中,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悄然隐在檐下。顾行渊负手而立,衣袍猎猎,目光沉如深井。 “来了便好,”他低声自语,眸光扫过寺后山林,“也该让那群人按捺不住了。” 他身后暗桩悄声而至,低语:“大人,属下已在寺外西坡布下眼线,若齐王那边真有所动,必能第一时间截住。” 顾行渊点头,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去。 他的视线越过廊柱,落在殿角一处青衣剪影上。 沈念之倚栏轻晃,一手握扇,一手扶盏,懒懒饮茶,神情清贵又清冷,像是对这世间爱恨皆不上心的模样。 “这女人……”顾行渊喃喃。 他原本是为了李珩而来,却不知何时,目光中不自觉多了一丝关注。那一次密林相救的片段仍在脑海回旋,教他莫名烦躁。 片刻后,他回头对属下吩咐:“继续盯紧。今晚我要亲自留下。” “是。” — 而此时寺后山道之上,一名黑衣信使快马下山,腰间佩刀,身后隐有暗纹鹰旗。 他正是齐王手下耳目,带回的情报只一句: “李四殿下,已入定国寺。” 消息已送入齐王手中。 夜沉如墨,定国寺香火早已熄尽,唯有殿外一盏孤灯,照得院中枯枝婆娑。 沈念之坐在廊下,手中茶盏已凉,耳边是山林深处偶尔传来的蝉声与风穿林的簌簌。她看了一眼天色,语气漫不经心:“天黑得这般快。” 不远处,沈忆秋将点心盒收拾好,轻声道:“山中夜晚本就比城里凉些,我去替你取件披风。” 沈念之挥了挥手:“不必,我去走一走便好。” 两人一同出了院门,沿着僧舍后方的小径缓步往藏经阁方向去。 谁知前殿忽有僧人来报:“忠王殿下,前来上香。” 沈忆秋一怔,面色微红,本欲转身避开,却被沈念之一把抓住:“啧,这不是正好吗?你不是说要祈福?” 第30章 话音刚落,远处一队人马已至,李珩身穿素衣,神情温润,隔着暮色便望见了沈忆秋,眸光霎时柔和。 “忆秋。”他唤了一声,语气极轻。 沈忆秋微微垂首,轻声应了一句:“殿下。” 沈念之站在一旁看得不耐烦,正想打趣几句,耳尖忽地一动。 “唰——!” 破空声突如其来。 她骤然抬头,月光下,藏经阁屋脊之上,数道黑影宛若幽鬼般闪过。 “有埋伏!”她低喝一声,拉住沈忆秋往旁一推。 几乎与此同时,一支利箭破空袭来,直取沈念之面门!沈念之无奈低语一句:“真是倒霉,鹊羽刚被阿兄叫走我就遇到这样的事儿。” 沈念之仓促闪身,脚步未稳,沈忆秋一把拉过沈念之,将她挡在身后。 下一瞬,血溅如雨,那支箭刺入了沈忆秋肩头。 “沈忆秋!”她瞳孔骤缩,一把扶住对方,鲜血顺着箭矢淌出,染红了她的衣襟。 就在混乱之间,一道凌厉剑光劈开夜色。 是顾行渊。 他身着夜行衣,自寺外奔入,手中长剑寒芒凛冽,冲入伏兵之中。 “护主!”他一声低喝,带来的暗卫纷纷现身,与藏匿在暗处的刺客纠缠成一团。 李珩也反应过来,拔剑护在沈忆秋前方,却一眼看见她倒在沈念之怀中,顿时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忆秋!” 沈念之抱着沈忆秋,低头看着她那张苍白小脸,胸口剧烈起伏。 “你疯了吗?!”她压着她的伤口,眼神却是第一次,真正动了怒意。 沈忆秋虚弱一笑,声音极轻:“我……知道你会躲不过那箭……姐姐,我……只是想还你……那一日你教我骑马……” 沈念之只觉心头一震,眼前这个素来温顺沉默的妹妹,竟替她挡下了致命一箭。 顾行渊剑光再斩,驱散了最后一个刺客,黑影四散逃离。 顾行渊翻身落地,黑色披风卷起冷风。 他身为大理寺卿,自收到消息便即刻带一些亲信暗中守于寺外。 果然不出所料,今日设伏之人,所图非小。他长剑一转,将最后一名刺客踹入石阶之下,沉声喝令:“这个活口留下!送入大理寺严审,其余就地格杀。”转身望去,血泊之中,沈念之半跪着抱住沈忆秋,眼底冷静如霜。 只是那一刻,她第一次带着感情的,低声唤了一句: “沈忆秋。” 李珩先一步赶在顾行渊上前,略一查看,便当机立断:“她伤势过重,传我手令,即刻调马车送回国公府,路上不可耽误片刻。我自会写呈折,命太医院人手到府待命。” 夜风如刀,冷月如钩。 定国寺外,寺钟初敲,尘土未息。 李珩神色焦灼,将沈忆秋护送上马车,随后便率数名亲信与顾行渊麾下官兵急急踏上归京之途。 沈念之立在原地,袖口尽染血迹,微风卷起她鬓角发丝,贴在苍白面颊上。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站着,望着那辆马车消失在山道尽头,一时间还是很难以接受沈忆秋救了她,明明她曾经那么刻薄恶毒的欺她、辱她。 这叫沈念之的心像是被什么扭住一般。 此时车内灯烛微晃,映得沈忆秋的面庞愈发苍白。她靠在厚软的锦垫上,唇色淡如纸,额角冷汗浸湿,肩头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却仍不住渗出血来,染红了整只衣袖。 李珩坐在她身侧,面色凝重,望着她那双兮若游丝的眼眸,握住她的手,语气几不可闻地唤道: “忆秋……你太傻了。” 沈忆秋艰难地扯了扯唇角:“殿下,您……是在怪我吗?” “你为什么要挡那一箭?”李珩目光落在她血迹斑驳的肩膀上,声音微哑,“若是出了事,你可知我……” 沈忆秋缓缓摇头,眼神却异常清明:“自从娘亲去世后,我一个人住在外宅……直到今年忽然被接进京城,说有个父亲,要把我带回沈家。” 她轻轻闭上眼,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咽下一口苦涩:“可那府里……哪里像个‘家’?下人们虽然面子上毕恭毕敬,可满府的眼睛都盯着我,看我身份低微,看我不配姓沈。姐姐……她对我冷,也对我防。” 她睁开眼,缓缓望向李珩,嘴角含笑:“可我从来没怪她。若是我,我也会对一个忽然多出来的庶妹心存芥蒂。” “但我真的……很开心。”她轻声道,眼里慢慢浮现光亮,“当我知道我有一个姐姐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好高兴。我们年纪相仿,是亲姐妹,我想总有一天……她会接纳我。” “她教我骑马的那天,我真的觉得,我好像有姐姐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近乎孩子般的欢喜,“她明明嘴上凶我,眼里却是看着的……我知道。” 李珩看着她,心中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眼底尽是怜惜:“你……你太重情义了。” 沈忆秋睫毛微颤,轻轻一笑:“殿下若是那时站在我身边,我也会替你挡那一箭。” 李珩一怔,猛地抬眼:“你……” “就像十年前,您骑马出城踏春,在山间小溪旁,我失足跌入水中,是你把我从溪水里捞出来,你也没有冷眼旁观不是吗?”她笑意微浅,眼神却专注,“我记得。” 李珩震惊地睁大眼:“你……你还记得那件事?” “记得。”她轻轻点头,“只是我一直……认错了人。” 她缓缓闭上眼,喃喃地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那人……不是他,而是你。” 彼时苍晏坐在案前打了一个喷嚏。 马车内顿时沉寂下来,只余车轮辘辘声在夜风中回荡。 李珩久久无言,眼底涌上一层震动与怅然,望着昏迷过去的沈忆秋,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 此时定国寺内,沈念之吹着风。 半晌,她像是才从恍惚中醒来,猛地转头,一步步朝顾行渊走去,眸光微冷。 “你知道是谁干的,对不对?” 顾行渊将剑收回鞘,神色沉定,眼底波澜不惊:“与你无关。” “我妹妹替我挡了一箭。”她声音淡漠,却每个字都仿佛染着冷锋,“你告诉我这叫‘无关’?” 顾行渊微蹙眉,眸光深处浮上一抹迟疑,继而冷声道:“说的跟你很在乎你妹妹一样,平时欺负她最多的难道不是你?而你只是撞上了本不属于你的局,倒霉罢了。” “呵,”沈念之轻笑,“倒霉?我早就说了,话本子中凑近男女主就没有好下场。” “你嘀咕什么呢?” 她甩袖转身,竟也不再追问,像是真的不愿和他多废话半句。 顾行渊却在她身后盯着她许久,最终抬步追上:“我送你回房。” 两人并肩而行,夜风夹着血与香的味道,一时间谁都未说话。直到走过竹廊,顾行渊忽地开口,语气生冷: “你在狩猎宴那夜……太过放肆。” 沈念之脚步微顿,侧头瞥他:“哦?” 顾行渊停住脚步,声音郑重,仿佛宣判:“你配不上苍晏。” 沈念之挑眉,随手将垂下的袖摆一甩:“我有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还轮不到你评断。” “我不会允许像你这样轻浮浪+荡的女子,出现在他身边。”顾行渊语气冷如霜雪,眼神森沉。 沈念之忽而笑了,笑意满眼,朝着顾行渊的方向靠近,眼尾却透着轻佻调戏的意味:“顾大人,你这语气……听着倒像是……吃醋了?”说着手指不老实的戳在顾行渊结实的胸口。 顾行渊面色未变,只是冷冷一哼,拍掉沈念之的手:“你想多了。沈念之,你这样的女子,入不了我的眼。” “哦?”她似笑非笑地侧过脸,眨了眨眼,“那顾大人倒是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顾行渊毫不迟疑:“我心无旁骛,对女人没有兴趣。” 沈念之一听,仰头大笑,笑得眼泪几乎要飙出来,轻佻地捂住胸口:“哈哈哈……顾行渊,顾大理寺卿,原来你是个伪君子。” “人这一辈子,逃不了一个欲字。你不喜欢女人,难不成你是……喜欢男人?” 顾行渊神色一窒,黑着脸否认:“别胡说八道!” “那就是你不举咯?” “沈、念、之!”顾行渊一字一顿,怒火几欲溢出,却又生生压下。 “别对苍晏动歪心思,他以后是要拜相的,那样清澈美好的人,不适合你。我不会让你玷污他。” 沈念之像是被他这句气得乐了,忽然靠近他一步,微微仰头,眨眼低语:“你这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还真比这寺里和尚还坚定。怎么?你这辈子就打算清心寡欲,死后入塔作佛?” 顾行渊冷脸不语。 沈念之忽然眯眼,语气一转,似真似玩笑地低声道: “顾行渊,不如咱们打个赌。” 第31章 他眉头一拧:“赌什么?” “就赌你有没有可能动心,被女子所惑。”她眼神半醉半清,像极了猫在打盹时亮出的爪,“若我输了,我离开京城,搬去川蜀,从此不进京、不见苍晏、不再缠你们。” 顾行渊冷笑一声:“听着像场好买卖。” “若你输了——也不用做什么。”她忽而凑近,唇角轻勾,声音慵懒中透着狡黠,“只需在京城最高最热闹的城楼上,大声喊一句——‘我顾行渊,是沈念之的狗’。” 顾行渊脸色瞬间变得精彩至极。 “你疯了。” “赌不赌?”沈念之问,她眸光潋滟,却锋利如刀,“还是你根本没那么自信?” 第20章 殿下莫不是心悦于我? 顾行渊盯着她良久,最终吐出两个字:“……赌了,你这张脸,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再看。” “但是,在没有结果之前,你最好离苍晏远一点。” 沈念之笑了,笑意明艳张扬,眸光中却藏着一丝凉意。 “我尽量吧~不过顾大人,希望你到时候,喊得够响。” 顾行渊转身而去,背影笔直如松,声音却远远传来:“我不会输。” 沈念之轻轻一笑,低语自语: “你最好别输。” 顾行渊回头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身上忽然打了个冷颤,明明才是初秋。 定国寺香火冷寂,风过松林,卷起枝叶碎响。 这日晨间,山门外来了一名送货小童,手捧锦盒,言称是受城南季三老匠人所托,奉上定制玉簪,交还给晋国公府沈家姑娘。 沈念之打开盒盖,一眼便认出簪中形制与遗失之物几无二致,尾部坠珠、玉胎银嵌,连那道微不可察的弯钩角度都仿得一丝不差。 她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笑意,将簪子插入发中,转头看向霜杏: “看来他们还没查出来是谁,真令人失望。” “小姐,我们……现在回京?”霜杏轻声问。 沈念之站起身,抬手掸了掸衣袖,目光微挑:“回。得在他们盯着京城各家千金查簪子的时候,把这玩意儿戴在头上,让他们看个够。” 与此同时,京中风波未止。 大理寺卿内,顾行渊背对着堂前站立,眉头紧锁,一张狩猎后呈上的线索表被他狠狠摔到案上。 “行刺忠王一事,如今能指证李珣的证据……一条也没了。”他沉声道。 对面手下抱拳禀报:“暗桩回报,李珣确有私会两位边军将领的迹象,但没有实据留存。他行事极谨,从不亲笔,皆由口令传话,我们抓回来的刺客也都自尽了,现在毫无线索。” 顾行渊眉梢微动,唇线紧抿。 这就是李珣的厉害之处。他明明是幕后策划之人,却总能让自己置身阴影之中,叫你抓不到任何尾巴。 “可惜,证据链断了。”他顿了顿,忽而沉声下令:“从今日起,盯紧齐王府每一处出入,连花园遛鸟的下人都给我盯。” 而此时,平昌坊内,香气缱绻,帘幕低垂。 酒楼二层,陈妈妈正对账本时,一眼瞥见那抹熟悉的烟灰色衣袍从坊口走入,顿时眼睛一亮,亲自迎了出来: “哎哟哟,这不是沈娘子?您可终于来了,可把奴家盼坏了!” 沈念之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新制软纱裙,乌 发高绾,发间一支通体温润的玉簪在日光下晃出浅淡琥珀光。 陈妈妈眼尖,一眼便看见那簪,眼神顿时一震:“小姐这……这簪子……” “陈妈妈觉得如何?”沈念之眼神凌厉,似乎在警告陈妈妈说话小心一点。 陈妈妈赔笑:“真是衬的沈娘子貌若天仙。”沈念之没继续理她,随后步入酒楼,眼角余光掠过角落几张桌案,嘴角淡淡一勾。 她知道,这里早已不是第一次有人暗中盯着她了。 他们想要她露面,想借簪子钓出是谁闯了局?那她便亲自把簪子插在脑袋上,送到他们眼前。 她轻笑一声,在楼中雅座落座,随手拨了拨案上的炉灰,开口吩咐: “今日不谈欢场,只上茶点,不唱曲,打几副牌便罢。” 不远处角落,一名黑衣人悄然起身,离座离楼。 楼下小巷,几匹快马已候,眼神中满是警惕。 平昌坊酒楼二楼。 沈念之倚在雕花软榻之上,白玉小盏斟着乌梅香茶,窗外是市井人语,楼内却只她一人独坐,未唤人作陪。 琥珀坠珠在日光下泛出莹光,引得来来往往人等偷看连连。 沈念之偏不回避,甚至有意转头,朝那几道暗藏在帘后、廊柱后的视线抛了个似有若无的笑。 不多时。 楼下马蹄骤至,一骑铁蹄卷尘而来,未及招呼,已翻身落马,踏步而入。 是顾行渊。 黑袍猎猎,神情冷峻。他未报名号,酒楼上下却已噤若寒蝉。陈妈妈一见,魂都要吓掉,连忙躬身迎上。 “顾——” 他抬手止声,抬步而上,一眼便看见二楼靠窗一隅,那道倚榻而坐的身影。沈念之像是早知他要来,一边抿茶,一边头也不回地开口: “大理寺卿大人,巡坊之责也管到平昌坊来了?” 顾行渊沉着脸走近,眼神落在她发间,低声道: “这簪子,你何时找回的?” “找回?”沈念之轻笑,指尖拨了拨发侧坠珠,“不曾丢过。” 顾行渊眼神微沉,嗓音压得更低:“你知不知道,这簪子是谁在查?你这般露头,是在引谁动手?”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知道,总比死的不明不白强。”她慢条斯理将茶盏放下,转头看他,“可我也很好奇……顾大人为何如此紧张?”说着,沈念之朝他靠了过去,步伐婀娜,“可是在紧张我?” 两人四目交锋,一时寂静。 顾行渊眼中暗潮翻涌,他的拳头缓缓收紧,喉间泛着几分压抑的沉声:“你太放肆。” 沈念之却不恼,反而笑了。 她缓步靠近,一手抬起轻轻拂过顾行渊胸口那一枚象征清贵权威的【大理寺卿铜印】: “你知道是谁,那不如直接告诉我。” 话音落地,顾行渊推开沈念之:“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说完粗鲁的将她头上的簪子拔掉,塞回她手中,警告她不要再戴。 “顾行渊!你放肆!”沈念之在身后叫着,顾行渊却头也不回的下楼跳上马离开。 大理寺卿衙门。 卷帘高悬,夜灯燃至三枝。案上铺着数十张户部银调文书、兵部兵符往来、以及最新呈上的——私铸兵器密报。 顾行渊披着玄袍立于卷案前,双目微眯,手中那页密报轻轻卷起: “近一月来,城西旧银库每日搬运银锭夜行,往返不记入账册,户部无据,京卫亦不知行踪。” 他眉心一蹙,拿起另一卷呈报,是今日刚送到的一份商税流向单,落款时间与旧银库流动时间正好吻合,地点却在鹿山以西。 “玄鹿山……”他眼底寒光一闪。 此地,正是前些日子围猎、设局、刺杀李珩之地。 “把这两份东西送去暗桩,查出谁调动了这些银。” “是!”属下立刻领命而去。 顾行渊慢慢起身,望向窗外夜色沉沉,脑海中却闪过那日在平昌坊酒楼内沈念之那一抹挑衅的笑,遂赶紧摇了摇头。 他回到案前,手掌重重一落,一份尘封的密卷被掀开,浮现出一行暗红小字: “三皇子近月密会边将三次,旧部亦曾出入禁林周边驿站。” 三皇子——齐王,李珣。 顾行渊眼神陡冷。 这个名字在他眼中盘旋许久,从来没有实锤。直到…… 他忽而转身,走向内堂。 “去,把当日玄鹿山行刺一案中,留下的所有实物都调出来。” 片刻后,一枚染血发布与一截断箭被呈上。顾行渊打开绢布,断箭尾部—他第一次发现了奇特的金漆封纹。 这不是寻常铁匠所铸,而是军制兵库内部打造,而军库有此权柄者,仅三人。 其一是兵部尚书,其二是兵库都尉,其三是奉令之王府。 顾行渊眼神一凝,齐王,竟有机会调用兵器? 他缓缓靠近烛火,将密报放在火焰前烘烤,一行隐字浮出: “户部秘银失窃,初调源:陇西军资预算。”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握紧。 陇西,正是边关重镇,近期动荡渐起,乃大昭安危根本之地。 若银案、刺杀、边军调动三者相连,那背后之人……意图绝不只是要李珩死那么简单。 而此时,内堂门外传来敲门声。“顾大人,宫中来人,圣上召您入宫夜议。” 与此同时。 齐王府内,密室烛火未熄。 一个跪着的嬷嬷浑身是汗,嘴里咬着破布,眼中带着恐惧与屈辱。她终于松口:“是……是晋国公府的沈家大小姐……她那日也曾前往玄鹿山……” 第32章 齐王缓缓起身,拂袖落座,手指敲着桌面,目光幽深。 “沈念之。” 他低喃出这三个字,唇角却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片刻后,他挥手道:“备礼,明日送至晋国公府。” 翌日。 暮色微沉,沈念之刚回到府中,便听门外传来通传:“齐王殿下驾到。” 她微微一怔。 厅中。 齐王李珣着一袭月白团龙纹常服,气度潇洒,步履沉稳。他身后侍从呈上一个乌木描金盒。 “近日偶得此物,倒觉得与你颇配。”他笑意温雅,像个不谙世事的贵人,“特意来送。” 沈念之接过锦盒,轻轻揭开—— 簪子静静躺在盒中,银胎嵌玉,尾缀琥珀,熟悉至极。 霜杏手心发冷,眼看小姐指尖微颤,却听她倏然一笑:“倒巧了。” 她从发间取下自己戴的那一支簪子,与盒中之物一模一样:“我也有一个,您看,竟巧得很。” 齐王眼底闪过一丝讶意,随即笑容更深:“京中名器,果然出自名门之手。” 沈念之唇角噙笑,语气却似无意:“殿下这是从哪得来的?莫不是哪个姑娘送的?” 齐王笑而不语:“只是偶然见一人在坊间售此,觉得眼熟,便买了。” 沈念之将盒子推回去:“可惜我已有,不敢平白受王爷好意。” 她脸上挂着笑意,眼底却如冰潭,随即又打趣道:“殿下忽然拜访,又送我簪子,可知男子送女子簪子,传的是何种心意?殿下……”说着,沈念之将身子撑在榻上的小案几上,将脸贴近李珣,在他耳边轻声西语说道:“莫不是心悦我?” 第21章 我的心是马蜂窝,一个洞里…… 齐王本是微笑含和,一听此话,却明显一滞,眼神微敛,唇角那抹笑缓缓冷却。 气氛顿时变了。 他眸光一凝,复又轻笑:“沈娘子性子果真与传言无异,锋利得很。” 沈念之似嗔非嗔地挑眉:“那传言可曾说过,我这人胆子也大?” “你这是不怕我?”齐王眸色幽沉,缓缓站起。 沈念之却也跟着起身,身形纤长,烟罗曳地,抬眸看向他:“怕呀,只是……怕也没用。” 她忽而压 低声音靠近半步,声音却温柔如猫:“王爷若真想让人闭嘴,就不该先上门送给我送簪子。” 齐王的眼底骤然一沉,袖中拳缓缓收紧。 二人对峙不过片刻,齐王忽然露出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沈娘子果然聪慧,与外界传言有所不同。” 他转身,整了整衣襟:“既如此,便不叨扰了。只愿……日后我们再见时,仍可这般从容。” 沈念之微笑颔首,目送他离去。 门扉一合,霜杏才快步上前:“小姐……刚才那话,他听出来了吗?” 沈念之将那枚齐王所赠的簪子,与她自己做的那支一并并排放在案几上,慢慢合上锦盒,低声道: “他不敢拆穿,我也不会认账。” “但如今我们都知道——彼此都知情了,如今朝堂之上没有传出关于他玄鹿山的事情,想必他心里也明白,我没有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阿爷。” 沈念之目送齐王离开后,也是心事重重坐在榻上,如今知道是李珣在幕后操纵,她一个晋国公之女又能有什么办法阻止,她看阿爷的态度似乎也是无所谓,并不想站队,告诉阿爷或许还会给沈家招来横祸。 想着头疼,沈念之决定先走一步看一步,如今李珣对她没有动杀心,她也有时间来想对策。 城南酒楼,花雕微醺。 沈念之靠坐在二楼临窗位,桌前小炉上热着一壶酒,炉火将她鬓边一点绒毛映得发亮。 她今日兴致不错,酒不过两杯,唇边已带笑。 霜杏从楼下回转,刚放下几样点心,便听得隔壁屏风后传来一阵拍桌子声。 “我娘就是个窝囊废!宠妾欺主她都忍着,我看着都恶心!” 是个年轻公子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与愤懑。 “要不是我外祖家是个寒门,她在我爹面前早就像个哑巴!家中大小事都得听那狐狸精的……” “我娘啊,哼,早晚被踩在脚下死得透透的!以后狐狸精孩子出生,恐怕我都要被赶出去!” 霜杏听得皱眉,低声骂了句:“好歹毒的后生。”转头就要去制止,却听沈念之忽然出声: “等等。” 她手指轻轻拨着杯盏,唇角却带着点似有若无的讥意。 “听他口音,是御史府那位小公子吧?” 霜杏一怔:“好像是……” “御史夫人,是江南吴州人,姓柳。”沈念之不紧不慢地说,“我那年及笄,她便悄悄找到我送了我一坛酒。” “别人都送金玉、香料、鸢羽,她却送了我一坛玉泉台。” “那酒极烈,入口却温,像她本人。” 霜杏讶异:“小姐还记得?” “当然记得。”沈念之眸色深了几分,指腹轻敲桌面,“她嫁给御史那年,我听阿爷说,她父母双亡、兄弟无靠,你想想一介寒门嫡女,能守着那张正妻位守这么多年……不是没手段。” “如今这般被踩着,也不知,是她真甘愿,还是有人逼得狠了。” 她说罢,将酒盏轻轻一合,起身理了理袖口。 “打点一下。去御史府。” “滴酒不能涌泉相报,但也要还个三分。”她勾了勾唇角,笑意乍现,却冷如霜刃。 秋夜风急,月色如钩。 昭京内城西南,一辆马车停在御史府前。 御史为官多年,家中规矩森严,此时却静得出奇。连门前执灯的下人也缩着脖子不敢多言,只因府中正传出一桩难以启齿的丑闻 御史夫人上吊未遂。 沈念之下车时,手中握着一柄雕着兰纹的银骨折扇,衣上大氅未解,面上妆极淡,唯眼神清明冷利。 霜杏提灯随在身侧,小声道:“听说是新进的侍妾不安分,逼得御史夫人亲手撕婚书,连掌家钥匙也交了。” 沈念之眸光微动:“有趣。” 她走进正厅时,府中婢女早已瑟瑟发抖,见她进来都不敢言语。 正厅内,御史夫人着素衣伏在暖榻上,发丝散乱,眼眶乌青,像是连夜啼哭。她听得脚步声,猛地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时,一怔,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沈娘子……” 沈念之将她扶起,道:“听说夫人最近不大顺遂,我来看看你。” 她声音温和,眼神却带着逼人的锐意。 夫人哽咽着落泪,嘴唇颤抖:“我、我实在是没法了。她不过是个妾,如今连账本都从我手里要去,连我的陪嫁都要动……他却只说让我退让,说‘家宅和气最要紧’……” 沈念之静静听完,慢条斯理地取下手套:“夫人,我问你一件事,你嫁入御史府,是谁八抬大轿请你进门?” “是……是他。” “你一纸聘书,一案明媒正娶,他是君你是妻,你的身份立在那里,凭什么要你退?” 夫人哭得更厉害:“可他说……如今那人有孕……只要我肯让位,御史府不会薄我……” 沈念之眼神冷了几分。 “世上便是有这样的男人,睡你的床、用你的银子,还要你让位给别的女人。你若答应了,那不是大度,是愚蠢。”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香几上,抬手挑起一串账本钥匙,语气淡得像在说一场无关痛痒的棋局: “既然你握着这门的正位,就得坐得稳。你一退,她就会上桌。你一让,她便敢骑到你头上。” “男人啊,惯得。” 她回身,笑意却冷:“你若不惯,他的小妾也就跳不起来了。” 夫人抬头看她,眼底一点点亮了起来。 沈念之抬手递过那串钥匙:“明日你去账房,账册你来核,柴米你来管,把那位‘怀孕的贵人’送去别院安胎。她再敢闹,就请太医好好诊诊,是不是虚张声势。” “若御史问起……” “你就说,让他来晋国公府跟我谈,我定会好好跟我阿爷说道说道,一个家都管不好的御史大人,不知他公事办起来,也是不是如此?” 御史夫人点点头,随后沈念之望着她,平静道:“你再弱,她也不会放你;你再忍,他也不会感恩。” “你若还要做这个正妻,就该有个正妻的样子。” 厅中烛火晃动,那一刻,沈念之负手而立,整个人却气场冷锐,贵不可言。 御史夫人望着她,忽然跪下去,哽咽出声:“多谢沈娘子……多谢……我明白了……” 沈念之伸手将她扶起,声音极低:“不必谢我。你若不想死,就把刀握紧,别叫人欺负了去,她既然已怀孕,只要不主动找你麻烦,你就别搭理她,当多养一张嘴。” 离开御史府后,沈念之摇摇头,以前她也觉得是小妾的错,倘若她们不勾引,怎么会上了男人的榻,可是现在她看的明白,若是男人肯坚守,别人断然是没有机会的。 第33章 过了几日,一大早沈念之还没起床,下人就递了帖子给她。 京中近来风波暗涌,今日齐王李珣的一纸宴帖,无声处撩起了一池秋水。 此宴名为菊赏雅集,实则却是齐王回京以来,第一次广邀同辈世家公子齐聚王府。邀请名单中,既有忠王李珩,又有中书侍郎苍晏,甚至连大理寺卿顾行渊也赫然在列。 而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晋国公嫡女,沈念之。 坊间纷纷传言齐王“心悦沈氏”,此番宴请,不过是为表诚意。 沈念之坐在轿中,摇曳着手中象牙骨团扇,眸中带着玩味。 “李珣真是打的好算盘,知道我在京城名声放/浪,便用这等借口叫我去赴约,换做其他姑娘,怕是早让父亲朝堂上参他一本了。”她低声笑道。 霜杏有些紧张:“小姐,那……咱们真要去吗?” “为何不去?”她将扇子轻扣,凤眸微挑,“我也想看看,今日齐王府这一局,到底请了多少人进来。” 夜幕低垂,金灯高悬,檐牙飞甍之间,流光映照着一道绯色倩影缓步而来。 沈念之一袭绯色云纹长裙,腰束珠链,鬓发高绾,步履从容,眸波潋滟。 她不紧不慢地踱至齐王府门前,一如往常,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正值宾客登门之际,一道风雅之姿映入她眼 中。 苍晏。 他今夜着一袭淡紫圆领袍,衣袂如烟,手执骨扇,站在石阶下与齐王府的管家说话,侧颜如玉,风骨清寒。四下灯火一照,更显清俊无双。 沈念之眼眸微亮,扬唇笑了笑,正欲快步上前打招呼—— 却不防,一道玄衣身影从马背翻身而下,几乎在同一时刻落地,步伐利落,直接拦在了她与苍晏之间。 又是顾行渊。 他穿着夜色玄锦袍,面无表情,袖摆未落,横在二人之间冷声开口: “沈念之,你该不会是走错了方向吧?” 沈念之挑眉,眼神里带了点打量,又带了点不耐:“顾大人可真是随时随地都爱多管闲事。” 苍晏轻笑,折扇一展,从顾行渊肩后一探半身,语气风轻云淡地道:“沈娘子是我的学生,我和她来探讨些文章诗赋,不是理所应当么?” 话落,他抬手,轻轻用扇骨一点顾行渊的肩:“墨怀,挡着了。” 顾行渊剑眉一挑,冷哼一声,但身形却稍稍侧开半寸,让出一个位子。 沈念之正准备继续靠近,却忽地感到一股气息倏然凑近—— “你不守信用。”顾行渊低声在她耳边开口,声音不高,却极具压迫,“赌约未完,离他那么近,你是什么意思?” 他语调一如既往清冷,但语尾却含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薄怒。 沈念之唇角微扬,斜睨他一眼,吐气如兰:“顾大人也说了是赌约,那我若真能让你吃醋……不就更有赢的可能?” 说罢,她款款前行,朝着苍晏走去。 顾行渊站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目光却仍落在那道背影上,一动不动。 沈念之挽着披风,随苍晏步入齐王府大门,身姿从容,眼角笑意潋滟。 齐王府今夜张罗得极尽华贵,门厅铺着织金锦毯,两侧朱柱缠着花灯,雕龙画凤,尽显王府威仪。 三人一前一后而入,顾行渊走在最后,一言不发,却像一道冷意,始终紧随在后。 沈念之与苍晏肩并肩,气氛极是和谐。 “苍大人今夜装束……倒比我这身还要讲究。”她侧目一笑,眼神打量,唇角含讥。 “那是自然。”苍晏轻摇折扇,含笑看她,“今日是齐王设宴,沈娘子是齐王‘心悦之人’,我怎敢怠慢?” 沈念之笑容未变,脚步不停,眼神却扫了一眼后方那道步步紧逼的玄色身影。 “我如此容貌,绝冠京城,他心悦我,也是合理,苍大人你说呢?” 苍晏低笑一声,似有若无:“你若这般说,倒也合理。” 一旁顾行渊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眉头紧皱,终是沉声开口:“书阳,你来之前不是说,不喜牵扯俗务,更不喜宴请么。” 苍晏折扇一收:“是啊。可若有人请我看一出笑话,我怎能不来?”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念之,又瞥了一眼前方早已布置停当的大堂方向。 齐王府主宴厅金灯高挂,众人已陆续入座。世家子弟、勋贵后人皆应邀赴宴,场中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沈念之刚一入场,便有数道目光向她投来,有探寻、有轻蔑、有打量。 她步履轻盈地走入主堂,发现自己的座位竟然被安排在了末席,沈念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李珣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难堪。 沈念之随即绕到前几席苍晏旁边的座位,盯着那个刚坐下的人,言语霸道:“起开。”说着指了指自己原本的座位,“你的位置在那边。” 那人听完,言语磕绊道:“沈娘子,那边……是女席,这边是男席,不……不和规矩吧?” “规矩?呵,既然你知道那边是女席,你坐不得,那我叫你起开,你自己难道不会找个位置坐吗?” 男子也是知道这位是惹不起的主,立马拿上自己的东西挪到别的地方去。 “那位穿绯色的是谁?好生张扬,如此貌美。” “张兄你才入京,有所不知,那是晋国公府的大小姐,沈相的女儿,沈念之。”有人低声回道。 “听说齐王近来对她颇有意。” “啊?我记得她不是倾慕忠王殿下吗?” “啧,世风日下啊……” 旁边,齐王李珣着玄衣锦袍,坐在宴首,面含笑意。 “沈娘子,今夜能来,实在是本王的荣幸。”他说着,举杯示意,“请入座。” 沈念之不疾不徐地落座,眼尾余光一瞥,顾行渊与苍晏也已入席,不巧,正好与苍晏分别坐在她左右。 三人并肩落座。 苍晏不动声色地替她斟了一盏酒,低声道:“这是十年的杏子春,很是爽口,你定喜欢。” 沈念之挑眉接过:“我一直以为苍大人素来只爱喝茶,不知你竟对酒也有了解。” 顾行渊一声冷哼:“饮酒误事,尤其是你这种人,别把齐王的场子搅了,回头又惹祸上身。” 她转头看向他,嘴角一勾:“顾大人今夜似乎管得特别多。” 顾行渊嗤笑一声:“你若犯浑,我也不介意再把你抓到衙门一次。” 苍晏慢条斯理一笑:“那墨怀,你应该现在抓她回衙门,她刚可是欺压弱小。” 沈念之笑出声,捂唇道:“诶?苍大人这是哪里话,男人哪里弱小了,古往今来,什么不都要压女子一头,我可瞧不出弱小。” 三人言语来往,气氛活络。 而齐王坐在上首,目光微敛,盯着三人相处间的气息流转,杯中酒未动,眸色愈加深沉。 齐王执盏未饮,指节轻叩杯壁,目光最后定格在沈念之身上。 她身着绯色云纹广袖,鬓边玉簪微晃,眼神清凉,坐姿却极懒散,毫无规矩,举杯时笑的花枝乱颤,时不时斜靠在苍晏身侧,像只生着钩爪的猫。 齐王笑了,起身举杯,温声道: “今日设宴,原是为聚京中诸家才俊,然我有一事,许久耿耿于怀,今夜正好借酒抛砖引玉。”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道:“请殿下明言。” 沈念之也慢吞吞放下酒杯,眨眼看他。 齐王将杯盏轻放案几,语气温和却不容忽视: “前些日,我听闻京中流言,说晋国公府沈家大小姐……颇得忠王殿下青睐。” 此言一出,众人一静。 李珩此刻正被一群文臣后辈围住,应酬间手微顿,面色微变。 齐王继续道:“还有人说,沈娘子才貌双绝,文有苍中书教诲,武有顾大人护行……如此艳福,羡煞旁人。” 席间隐有低笑,眼神悄悄地扫向沈念之。 苍晏握着酒盏的手轻敲案面,脸上笑意不变:“殿下之意,是要沈娘子当席澄清?还是要她在这里挑一个?我可知道她挑男人,从不选单。” “这倒不是。”齐王笑意不改,却带着三分暗劲,“只是好奇,沈娘子究竟会心悦什么样的男子?” 此言宛若惊雷,众人齐齐看向沈念之。 沈念之却缓缓笑了,唇角一挑,红唇轻启:“我心悦的?那可太多了。” 齐王一顿,目光微冷:“哦?不妨说来听听?没准儿我还能帮你跟圣上讨个圣旨,圆你这段姻缘。” 第22章 “大人的力道弄的我有些痛…… 沈念之拿起酒盏,一边打量众人,一边娓娓而语:“文人我心悦其风骨,武将我心悦其英姿,美人我心悦其容貌,才子我心悦其文章……人生在世,悦目悦心之物,不可胜数,男子总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我自然也是心悦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第34章 话音落下,一地哗然。 有人小声窃语:“她竟敢如此回答?” 有人满眼敬佩:“竟能在殿下面前如此作答,胆色绝伦……” 苍晏低笑出声,一旁的顾行渊却面色冷硬,指尖狠狠掐紧酒盏。 齐王却没有恼,只是盯着她,片刻后道:“沈娘子所言,倒也洒脱。只是这等心性……未免太贪了些。” 沈念之轻声一笑,举杯遥敬:“贪心,是因人而异。” “那沈娘子如何看我呢?”齐王目光骤深,语气忽转,像是掷下一道钩子。 顾行渊在一旁坐不住了,冷声道:“齐王殿下,宴请客人是为博雅畅谈,非为逼问私情,顾某不才,还请殿下慎言。” 齐王目光一转:“我不过玩笑,顾大人何须动怒?” “那就当真是玩笑。”顾行渊回敬,字字带锋。 此时苍晏折扇轻展,似笑非笑地凑近沈念之耳边轻声:“我倒也是好奇,阿之会心悦什么样的男子?” 齐王挑眉与坐在下面的沈念之四目相对,沈念之放下酒杯,坐起身来。 “齐王殿下,我确实已有心悦之人。”沈念之说完,看李珣眼神中透着好奇,随后又接道:“但是殿下生的风姿绝伦,想要给我做小,倒也不是不行。” “放肆,沈念之你简直荒唐,竟然敢拿皇亲贵胄开玩笑。”李珩站起来怒斥沈念之。 只是还不等沈念之反驳。 一支冷箭破空而至,“嗖——!”一声划破长夜,直射主堂。 羽箭几乎是擦着齐王座侧的珠帘而过,钉入他身后的雕着麒麟的金丝楠木椅,箭尾仍颤着未止。 席中一静,下一瞬—— “有刺客!”不知谁大喊一声,便见王府四周高墙之外,骤然翻入数道黑影,身着夜行衣,面覆黑巾,刀光一闪,直逼堂中! “护驾——!” “快护二位殿下!” 顾行渊几乎是第一时间拔剑而起,沉声怒喝:“保护忠王、齐王!封锁府门!不准放一个活口出去!” 王府内的侍卫即刻出动,场中瞬间乱作一团,金盏翻倒,案几倾覆,席间众人惊叫逃散,世家子弟纷纷躲避,有人摔倒,有人狼狈爬行,满地鸡飞狗跳。 而主位上,齐王李珣神情亦变,猛地起身,脸色苍白。 “沈娘子快退!”一侧的苍晏已挡在沈念之前,一手拉住她胳膊将她拽到自己身后,扇子微张,护在她胸前,语气却仍带着他特有的沉静,“你先避一避。” 沈念之本就没料到今日宴中竟真会出事,原本以为过来只是打打嘴仗,这一乱,她只觉自己真是晦气透顶,懒得多纠缠,低骂一句:“见鬼。” 她从苍晏背后跃出,踏着翻倒的案几往廊下奔逃。 可刚绕过正厅东侧,一道身影踉跄间撞来,她急忙一闪,脚下一滑,“啊——” 沈念之重心不稳,身形往前扑去,竟一头撞上正好回身的齐王李珣! “砰——” 两人同时倒地,沈念之猝不及防扑倒了李珣,而也正是在此时,又一支羽箭自黑衣人弩中射出,带着森冷杀气直奔李珣面门! 但因沈念之横撞而上,箭失了准头,擦着二人肩侧飞过,钉入了他们身侧倒塌的金盏架。 李珣瞪大双眼,看着那箭矢近在咫尺。 沈念之却重重摔在地上,手腕“咔哒”一声,剧痛袭来。 “嘶……”她冷汗涔涔,险些骂出声,“好痛……” “沈念之!”李珣满面惊愕,坐起身一把扶住她,“你——你这是……” 沈念之一边强忍龇牙咧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扯住李珣的领子,将唇贴近李珣耳侧冷冷说道:“殿下想要杀我,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李珣忽然一把握住沈念之抓着他的手说道:“我并没有,你也看到,这箭朝我而来。”他眼神真挚,沈念之一下看不出真假,但此刻此地不宜久留,她受了伤,李珣一把将她捞起扶住。 临走时他瞥了一眼那插在柱上的箭矢,心脏砰砰直跳。 这箭……明明应当是他来接的。 “殿下,快走!”侍从惊叫着冲上来,将二人护住。李珣抿唇不语,看着沈念之的脸色,眼底闪过一抹难掩的复杂与沉凝。 她是怎么恰好出现在他身边的? 又怎么恰好在那一瞬扑倒了他? 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另有安排?而他原本为自己设下的“苦肉计”,竟然莫名被她抢了去。 更要命的是,她还真受了伤。 顾行渊此时也带着人护着苍晏和李珩冲了过来,眼见沈念之靠在李珣怀中、面色苍白,一手死死捂着手腕。 苍晏向上前,却被顾行渊给推开,狠狠瞪了一眼意为警告,来到李珣身边说道:“殿下,还是我来吧。”李珣还没来得及反驳,沈念之整个人已经被顾行渊一把拉过抗在肩上。 “先送医!”他吼道,眼神沉如深井,径直冲出乱局,朝王府后院太医房方向奔去。 “不!我要回府。”沈念之不想在齐王府多逗留,顾行渊也只好又拐了方向。 身后,齐王披着衣袍立起,衣袖上染了几点血。他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久久未语,直到侍从低声道:“殿下……您没事吧?” 李珣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本王无恙。” “沈念之。” 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神一寸寸变深。 顾行渊一路疾驰,他黑着脸,一言不发,。 来到马车前,霜杏掀开帘子,顾行渊一把将沈念之丢了进去,沈念之靠在榻上,额角细汗涔,脸色泛白,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你能不能轻点?!”她咬牙切齿。 “你还知道疼?”顾行渊一低头,语气冷得像雪,“冲上去救人的时候,我看你挺勇的,是不是想因为救驾有功,回头跟圣上讨个郡主头衔。” “我呸。”她气笑了,“顾行渊,你是不是疯了?我沈念之像是为了讨个破头衔连命都不要的人?我那是……绊了一跤……” 顾行渊盯着她,良久,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沈念之倚靠软榻,手腕肿得发青,指节还隐隐颤着,面色苍白却眼波潋滟,一副娇弱中带刺的模样。 沈念之忍了忍,忽地轻轻“嘶”了一声,皱眉蜷了下身子,“顾大人,我好疼……” 顾行渊眼角一跳,头也不抬:“忍着。” 她声音轻哼到几乎被车声掩去,却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颤,她缓缓抬起受伤的左臂,雪肤玉骨,腕间肿得明显,像瓷白胚胎上被谁按出的一团胭脂印。 “大人~” “你不是喊痛喊得挺有劲?”顾行渊眉头轻皱,却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跌打损伤的药膏,随手丢给她。 沈念之接过来,眨了眨眼,无辜地抱怨:“右手废了,左手使不来,还得有劳大人。” 顾行渊不为所动。 她顿了顿,忽然低低叹了口气,语气里透出点薄凉:“果然,顾大人如此狠心,倒也不是多善良之人,冷情寡义,更不懂怜香惜玉,是我看错了你。倘若是苍晏在……” 此话一出,顾行渊黑着脸,抬脚上了马车,从她手中拿过药膏,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冷硬:“胳膊。” 药膏在他指腹被轻轻推开,触在沈念之肿胀的肌肤上时,顾行渊动作一顿,指尖微微发烫。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清甜不腻,混着夜里的雨气,更添一丝撩人不自知的旖旎。 沈念之却偏偏在此刻,凑近了点,低声道:“大人的力道弄的我有些痛……” 顾行渊动作一顿,耳尖肉眼可见地泛红。 马车里灯光昏暗,沈念之靠在车壁上,姿态像只乖巧的猫咪,一双媚眼柔和地盯着顾行渊,看的他耳根发热,她嘴角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容。 “咯噔”一声,车轮猛地碾过一个水坑,车身一晃。 沈念之“哎呀”一声,顺势一个趔趄,整个人便倒进顾行渊怀中。 她却没有立刻起来,反而是“挣扎”中,忍着疼痛,一手轻轻放在他的手掌上,另一手不知是否故意,轻轻扯松了自己衣领,露出一寸白皙的肩头。 她仰起脸来,眼尾含着水意,那张娇艳的脸近在咫尺,对上他黑沉沉的双眸。 空气陡然安静,四目相对,顾行渊喉头一紧,像是被谁扼住,整个人僵住不敢动。 然而就在下一瞬,沈念之已然回神,迅速起身回到自己位置,将衣襟拉好,整了整袖摆,低头轻轻开口:“……冒犯大人了。” 她声音不高,态度又礼貌得近乎无辜,仿佛方才的旖旎不过是一场偶然的误会。 顾行渊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低低咬出两个字:“无事。”车内忽然沉默,沈念之 故意不说话,只是靠在一边闭目,为的就是让顾行渊坐立难安。 第35章 半刻钟的功夫,马车停到晋国公府门前,车帘一掀,顾行渊逃一样的跳出来,沈念之紧跟他身后,被霜杏扶了下来,路过顾行渊身旁时,靠近他身侧:“顾大人如此坐怀不乱,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顾行渊假装没听到,立即吩咐霜杏:“快去请府医。” 府内下人扶着沈念之,直到她被安置在榻上,府医诊断为:“右手腕伤到骨头了,需静养些时日。” 沈念之脸色更难看了,顾行渊拂袖转身,临出门时却又回头,语气复杂:“少给别人当挡箭牌,下次若真死了……没人替你收尸。”他甩门而去。 沈念之靠在榻上,冷冷看着那扇门关上。 同一时间,齐王府。 齐王李珣立于窗前,身披轻裘,眉头未展。 他方才刚遣人去查沈念之的伤势,得知她手腕骨伤,正卧床静养,便不动声色地踱至书案前,写下一纸密信,派人暗中送去晋国公府,说是“问候”。 “沈念之。”他喃喃着这个名字,眼神越来越深。 原本,他不过是设一局自导自演,让自己“小伤一场”,一来博圣上心疼,二来便可留下“留京疗伤”的理由,又能借机笼络人心。 谁知却被她横插一脚…… 她替他挡了箭,成了“救驾”之人。“若她能与我结亲……”齐王闭目沉思,轻轻抚着手中玉珮,“沈淮景那只老狐狸,便不得不选边站。” 沈念之是嫡女,沈相唯一的爱女,她嫁给谁,沈家便向谁倾斜。这一步若成,便等于拿下沈相半条朝堂根基。 齐王唇角缓缓扬起,眉眼清淡,却带着谋算之色。“再探一探她的态度。” 数日后宫内。 圣上召见“救驾有功”的沈念之。 金阙高悬,丹凤朱门,御花园内特设雅座,设宴为赏。 沈念之被霜杏搀着缓步而入,手腕缠着白绫,一身绯色织金长裙,气势不减。 齐王也在,今日他衣袍素雅,神情温润,言语关切:“沈娘子伤势如何?是孤连累你了。” 沈念之神情平淡:“齐王殿下言重了,我那一跤,是意外。” 圣上笑道:“意外也罢,救驾之功不能少。说吧,想要什么,孤赏你便是。” 她盈盈谢恩,却一句也未再提“挡箭”一事,只是向圣上讨了些好酒。 第23章 “你我之间,其实……可以…… 辞别圣上后,沈念之正欲出宫,齐王追了上来,说是一同出宫,他也要回府,忽而语带试探:“沈娘子既与忠王殿下亲近,不知可曾听他谈起过你庶妹之事?” 沈念之眉梢微挑,轻笑一声:“我与忠王殿下……并无亲近。” “那沈忆秋与你关系……?” “她是沈家女,我虽唤她一声‘妹妹’,但自幼不识,她之于我,不过点头之交罢了。”她语气从容,“至于与四殿下之事,我向来不掺和旁人私情。” 齐王负手立于灯影之下,一身月白团纹衣衫,明明是个贵胄之姿,却看得出眼中藏了几分难掩的冷意。 “沈娘子,”他缓声开口,嗓音带着几分近乎温柔的沉静,“你我之间,其实……可以再近一步。” 沈念之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挑了挑眉:“殿下此言,莫不是……想给我伏低做小?” 李珣垂眸笑了笑,盯着她半晌:“如果我说我想娶你为王妃呢?” 沈念之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嘴角一扬,忍不住掩唇轻笑:“我还以为,王爷是唤我是想共赏灯月,未曾想——竟是想托付终身。” “你不愿?”齐王眸色微深,盯着她。 沈念之不答,反是绕着长廊几步踱走,纤指轻点挂在李柱旁的灯笼,语气不紧不慢: “臣女不过一介世家嫡女,纵有父亲的庇护,在朝堂这潭水里也不过是条鱼;殿下是皇子,虽然不受宠,却始终是那一支龙脉。若娶了我,不怕有朝一日成为众矢之的?” 齐王看着她,第一次见到沈念之脸上露出认真的表情,他淡声开口:“我不在乎这些,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至少你真实,有趣。” “是吗?齐王当真是看中我本人?”沈念之缓缓走到他近前,目光盈盈一转,带笑却不带情,“可惜,我这人,最怕被当成一颗筹码。” 她忽然凑近半步,低声道:“我若真嫁了王爷,将来是帮您做局,还是帮您杀人呢?” 李珣眼中一动,语气不变:“你不会后悔。” “我不是不后悔。”沈念之轻笑,步步后退,“只是怕有一日,我比你还快一步回头。” 她顿了顿,忽然语气一转:“要不这样,你先娶我试试,我这个人生性自由惯了,你不怕别人叫你‘绿王’,那我自是不介意的。” 李珣看着她这副吊儿郎当、笑中藏刀的模样,眸中忽有一丝兴趣。 “沈念之,你与传言中不同。” “传言传言,总是拿传言来说,那些传播谣言的人,好像睡在我床底下一样。”沈念之冷冷丢下一句,抬脚快步离开。 回到晋国公府的沈念之站在偏厅的雕花窗前,手中轻握着那盏尚未凉透的茶,窗外光影斑驳,庭前红叶堆地,秋意正浓。 “小姐……”霜杏迟疑地低声道,“齐王虽不受宠,可也是皇子,这门亲事若真成了……” 沈念之望着窗外,唇边笑意微凉,“可我偏不信这天是定的。” “霜杏,”她忽地转身,声音轻却透骨,“我想试试看,逆天改命,到底有没有用。” 沈念子想起了那场梦,皇家于她而言,始终是个牢笼。 霜杏不敢多言,也不太明白小姐说什么,只低低应下。 翌日,长公主府。 一方古木垂枝,亭廊幽静。 风吹过水榭,清香萦绕,庭中苍晏着一袭墨纹圆领袍,正对着石案研磨。腕腕青筋微现,神色沉静,整个人如玉中寒松,不沾尘世一丝烟火。 顾行渊自庭外快步而入,脚步略重。 “你最近与沈念之走得太近了。” 苍晏没抬头,只将研好的墨推给书童,又洗了洗手:“你来此,是为了问这件事?” “她那样的女子,”顾行渊目光冷沉,“满口胡话,言行轻浮,满京城谁不知她是个戏子都避三分的主。你与她走得太近,终会坏了名声。” 苍晏终于抬头,眸色淡然:“你我不是一贯不在意这些?更何况,自小你就说过,不要听别人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别人做了什么吗?” 顾行渊却步步逼近:“她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我亲眼所见,而你是长公主府的世子!你母亲是皇族,公主府多少世家贵女觊觎,沈念之配得上你?” “她的父亲沈淮景手握重权,又是圣上最看重和信任的人,太子之位悬空,多少人盯着沈相的选择,如今齐王也盯上她。你知道她的婚姻绝非自由可选,她不是你能惹的。” “更何况……”顾行渊一字一顿,冷声压低,“她的名声,一塌糊涂。你以后要登高位,是要做宰相的人,怎可因一女子,自毁自己清誉。” 苍晏闻言微顿,指尖轻敲石案,神情仍是温润如常。 “你说完了?” 顾行渊皱眉,不语。 良久,苍晏轻轻一笑,声音低得像是拂过山水的清风: “那……倘若我想争一下呢?” 顾行渊面色骤变。 他死死盯着苍晏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像是第一次认不出这个与自己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弟。 “你疯了?”他低声咬牙,“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不过把你当调笑之物,她不过是……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更 别说有真心。” 苍晏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抬手,慢慢将袖口整齐叠起,眉眼沉静而坚定: “我不在意她过去怎样。” “你也说了,她是沈淮景之女。”他目光平静却带锋,“若我愿意执意护着她呢。” 顾行渊呼吸一滞。 下一刻,他冷笑一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让她嫁入长公主府。”他的声音压着火气,“就冲着长公主的养育之恩,我也不会看着这府中沾染半点风尘与污名。” “苍晏,你别真当了情种。” 苍晏却低头收起研墨用具,动作极缓极稳,像是没听见那句话,丢下一句: “我去上朝了”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直至夜色深沉,大理寺卿的灯火却未曾熄。 案房内,顾行渊着一袭深墨色常服,外袍未解,神情阴沉,指节微曲地按在桌边。 一盏灯油燃得正旺,映着桌上一摞密报、地契、银案往来账册。 他缓缓揭开布帛,露出那枚箭头,金属锋芒尚存寒意,只是比军中制式箭矢略钝一分,若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 此箭较钝,箭尾刻有“玉纹暗符”,正是前月定国寺刺杀案中发现的那批私制兵器的特征。 第36章 他手指一顿,翻出定国寺案时一并抄录的箭头素描比对。 这便是他在齐王府夜宴刺杀后,从残留现场暗中拾得的物证。 那夜混乱至极,人人只顾逃命,唯他一人冷眼观局,将刺客招式、兵器路径一一记下。 而如今,再看这箭尖,“与定国寺那日的,完全一致。”他喃喃出声。 他走到角柜,从木盒中取出另一枚箭头,二者并排于桌前,几乎无异,只是新得这一枚,杀意不足,锋芒未全。 分明是故意“误伤”,非要命之箭,而受此箭者,是齐王李珣。 顾行渊眯起眼,指尖缓缓摩挲过箭身:“设局者自保,刺客不追要害,混战中能稳稳射中肩头……且恰好落在沈念之扑倒他之后?” 他冷笑,唇角勾起讥讽:“真是一出好戏。” 他走回案前,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小册,摊开,是他秘密记录的齐王行动备忘。 笔迹端正,眉批清晰: 李珣近月来借旧伤名义,延留京中;多次出入边军将领家属宅第;京城外暗设新庭,为私兵操练之地;与户部、兵部牵连未清,银案去向未明…… 顾行渊又翻出齐王府账册、行刺案卷、定国寺暗桩口供,并案推演,最终推至一页空白处,缓缓写下四字: 自导自演。 但他知道,仅凭箭矢,尚不足以入宫面圣。顾行渊眸光如刀不知不觉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沈念之。 他微微顿笔,竟有片刻犹豫。 那日在马车里,沈念之伤臂跌进他怀中,香风扑鼻,眉眼张扬又含着些不堪的柔弱,他至今没能忘掉她靠近耳边那句:“顾大人如此坐怀不乱,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顾行渊猛地闭上册页。 “该死的女人。”他低声骂了一句。 彼时公主府内。 暮色已沉,庭中桂花余香未散。苍晏一身素色常服,正于书阁中执卷沉思,忽闻屋外传来侍从通报: “殿下已至。” 苍晏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迎出。 长公主早已步入厅中,身着藏青流云长袍,神色依旧端肃清贵。年岁虽长,却仪态雍容,不失风采。 “母亲。”苍晏拱手行礼。 长公主摆摆手,落座后缓声道:“你可听说了,齐王向陛下试探,欲与晋国公府结亲,明面上未指名,却暗示得极明白。” 苍晏眼中波澜不动,声线温润:“齐王打的是沈念之的主意?” “不错。”长公主轻抿茶盏,目光深沉,“沈淮景这人……你比我更懂。他如今不表态,怕是也在观望,看齐王到底几分诚意,还是几分野心,这老狐狸只在乎谁更好控制。” 晋国公府。 书房内只点着一盏琉璃灯,幽光洒在梨木案几上,烛影微摇,墨香氤氲。沈淮景披着玄色鹤纹常服,正伏案批阅折子,眉心微拢,神色沉稳如旧。 “阿爷。”沈念之走进来轻声唤了一声。 沈淮景抬眼:“怎么?”他放下手中朱笔,语气不急不缓,“这时候不歇着,来这做什么?” 沈念之在案前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眸中泛着一点漫不经心:“听闻齐王向圣上进言,提及结亲一事。” 沈淮景没有立刻答,只是淡淡道:“京中消息传得挺快。” 片刻,他放下手中笔,轻声开口:“他若娶你,便逼我表态。” 沈念之抬眸,眼神清亮:“那阿爷,可有想要扶持的人?” 沈淮景看她良久,眸色深沉如古井,终是缓缓开口:“阿之,太子之位悬空,朝局动荡。陛下年岁已高,不肯轻立,满朝文武,各怀鬼胎。” 他手指轻轻叩在案几上,一字一顿:“齐王求娶你,是试探,也是一场赌。” “那我是什么?”她望着他,唇边带笑,眼神却寒,“赌注?还是一块能左右棋局的筹码?” 沈淮景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坦然地开口:“你是沈家嫡女,是晋国公府的脸面。” 沈念之唇角的笑一点点褪下去,只剩眼底一点讽意,像被锋刃轻划过的丝绸。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我。”她低声笑了笑,“是你的兵,是沈家的钉,是朝堂上的一块招牌。” 第24章 “那……若我想见你呢?”…… 沈淮景望着她,忽而道:“出生在世家大族,婚姻本就是稳固家族,就连小门小户都要思量权衡,你有什么不服的?” “我当然不服。”她直视着父亲那双冷静如镜的眼睛,“可惜我没得选,是吗?” 沈淮景没有否认,只缓缓开口:“你若嫁给齐王,他未必能扶得起太子之位。” “我不指望你驯良守礼,也不怕你锋芒毕露。”他顿了顿,语气微缓,“但我希望你能站在家族利益考虑。” 沈念之望着他,缓缓吐出一句:“可若这盘棋,我不想下呢?” 沈淮景一笑,带着久经沙场的淡漠和笃定:“你生为沈家女,想不想下,也由不得你。” 灯火晃动,她坐在琉璃盏光下,眉眼像剪影,静得出奇。 半晌,她低头轻声道:“所以阿爷娶了阿娘后才会在外找外室,只因和阿娘是没有感情的联姻吗?阿爷,我倦了。”沈念之抬脚就走。 御花园,秋凉时分,雾色微扬。 白鹤低飞掠过荷池,水光微动,琼华亭中,几盘热茶新换,氤氲袅袅。 圣上着一袭藏青织金便服,神色悠然,指间执着一枚黑子,沉思片刻后落在棋盘右角。 沈淮景恭敬坐在对侧,面色沉静,似未将棋局放在心上,落子行云流水。 “沈卿这棋风,倒是愈发从容了。”圣上端起茶盏,语气悠然。 沈淮景含笑:“臣不过庸手,陛下才是老谋深算。” 圣上淡笑一声,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老是老了些。如今朝中风气愈发浮躁,各家子弟心思太多。” 沈淮景拱手低应,语气恰到好处:“臣也觉如此。臣年纪渐长,有时倒也看不懂年轻人做事了。” 圣上目光落在棋盘上,片刻,又忽地道:“你家那位沈大小姐,近来倒是颇引人注目。” 沈淮景唇角含笑,神情不动:“陛下是说阿之?” 圣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那两个女儿,倒都不省心。一个与忠王走得近,一个又让齐王上赶着,以后与孤做亲家?” 沈淮景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声: “陛下,您也知,臣这两个女儿,都是头疼人物。忆秋性子温顺却执拗,有时候钻起牛角尖,我真是没辙,阿之则飞扬跳脱,不听话惯了,做事全由性子胡来。臣平日里常叹自己没本事,教不出省心的姑娘。” 他说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道:“皇子之事,臣,不敢妄议。臣只忠于陛下一人,其他事……能不掺和,便不掺和。” 圣上闻言,缓缓将手中棋子搁回棋盒,目光却落在亭外红叶间,半晌才轻笑道: “你说得好听。但若真有一日,局势到了不可回避之地,你也未必躲得开。” 沈淮景低头叹息,颇有些无奈之态:“那便看陛下如何断局。臣只管守住沈家,不求越界。” 圣上点点头,忽而语气转沉,低声缓缓道: “太子之位,孤迟迟未定,不是不定。” “只是……太子之责,非长子便能胜,非宠子便能立,必须是能者上位。” 他手指缓缓扣着茶盏,轻声一顿,冷意一闪:“留齐王在京,也不是因为他孝。是得有人制衡李珩。” “你也该明白。”圣上抬眸看向沈淮景,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威严,“孤还坐在这把椅子上,就容不得朝中、宫中任何人,妄动心思、僭越尊位。” 沈淮景闻言,神情一肃,立刻起身拱手: “臣明白陛下苦心,臣亦不敢越雷池一步。” 圣上点了点头,目光转柔:“孤最烦的,是大臣与皇子私下勾结结党。尤其是太子废后,朝中暗流汹涌,我更不愿再见一丝私相授受。” “齐王这次借母丧回京,祭奠是假,图谋是真。他虽是我儿,却也不是省油的灯。” 沈淮景低头:“臣知。” 圣上似又想起什么,顿了顿,回首看向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沉意: “阿之那性子,不适合被当成筹码。她若愿嫁,就嫁她喜欢的;若不愿,就再缓一缓,孤暂时会替她撑着。” 沈淮景微一凝神,心中翻涌,却仍是恭敬俯身: “臣谢陛下恩典。” 圣上摆摆手,拂袖离亭,身影在秋叶纷纷中渐行渐远,只留一地茶香未散。 沈淮景仍坐在亭中,望着棋盘上一枚孤子,良久未动。 然而待上了马车,那一丝笑意便褪去无影无踪。 他微阖双目,手指无声地叩在膝上,马车内安静无声,惟有车轮碾过石砖,发出节律清响。 车厢一角摆着圣上所赏的一盒乌木棋子,檀香未散。 第37章 ——“她若愿嫁,就嫁她喜欢的。” 圣上话虽宽慰,但沈淮景太清楚,那不过是一句“你别插手”的提醒。 陛下未正面回应齐王之事,也未明言许婚或断婚,只是言辞看似放权,却实则画出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 沈淮景自然听懂了。 “让她自己选?” 呵。 那是沈念之,不是寻常官家闺秀。她若真有选择的自由,早该安分守在后宅,沈淮景合上眼,口中轻声一笑,笑意无波:“陛下啊……终究是老了。” 马车渐行渐远,驶出宫门,往晋国公府而去。 他看似顺着圣上之意,心中已有另一套盘算: 皇子之争,终要落子,沈念之,作为他手中的一枚“能攻能守”的子,不到最后关头,怎会轻易落定? 至于圣上的试探与那句“嫁喜欢的”——本就是个伪命题,倘若她偏偏看中了李珣呢? 她若能自己争一个未来,那最好。 若不能…… 那就按沈淮景的意思,乖乖坐上他为她选好的位子。 - 晋国公府内,庭中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香意幽微,黄白细碎的花瓣洒了一地。 沈念之静静坐在窗前的案几边,手中摊着一卷书。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下,落在她眉眼处,将她原本艳色不俗的面容洗得安静。她今日未施粉黛,鬓边只簪了一支素玉钗,耳畔却只戴了一只小巧的流珠坠子,另一边空空。 对面,苍晏坐姿端然,青衫如洗,袖口一线水银滚边,映得人更显冷静克制。他正低头翻着一页书,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读得极认真。 案几间偶有风起,书页沙沙翻动,庭中桂树轻摇,一瓣细碎的花瓣悄然飘落,轻巧无声地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之中。 苍晏微微一顿,指尖轻拈起那瓣花,垂眸凝视一瞬,又送至鼻尖嗅了嗅,神情浅淡,眸中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这时,沈念之忽然道:“我今日才发觉,耳环少了一只。” 语气轻描淡写,却像漫不经心地一石入水,溅出些许涟漪。她随手撩了撩鬓发,露出那一只未曾遗失的流珠耳坠,珠光微晃,折射出窗外金光,衬得她眉眼生辉。 “就是这一对。”她语气温软,带着若有若无的惋惜,“是我最喜欢的一对耳环了。丢了一只,便总觉得,心里哪儿也空了点。” 说着,她垂下眼睫,指尖翻着案上的书页,余光却悄悄掠过对面男人的脸,眼底波光未动,却藏了几分试探。 苍晏察觉她的目光,缓缓抬眸,目光温润淡然的凝在她脸上,未言一语。 忽而,他抬起手中的《左传》,不疾不徐地在她额间轻轻敲了一下,力道不重,却极有分寸。 “沈娘子。”他声音清淡,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轻笑,“你心里那点空,怕是与耳环无关。” “专心。”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无奈的责意。 “今日这堂,是我最后一次来教你了。” 沈念之一怔,唇边那点惯常的调笑倏然收敛,整个人也随之静了下来。 “为什么?” 苍晏将那瓣桂花搁在书上,指尖一寸寸抚平折页,语声淡然:“圣上另有差遣,近日便要离京一段时日。” 他顿了顿,又道:“你早不必我来教。《左传》已尽,你所学,已胜过许多读书人了,哪里还用的着我来教。” 沈念之沉默不语,目光落在那瓣搁于书页上的桂花上。半晌,她低声开口: “那……若我想见你呢?” 话音轻浅,落下之后,屋内静得连外头桂花簌簌坠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苍晏望着她,眼神里有温意,也有说不清的压抑。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微偏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风过枝头,黄花如雨。几瓣悄然飘落,有若未语先哽。 他看着那花,忽而轻声道:“人的命运,有时也像这桂花。” “风往哪吹,它便往哪落。心中再不舍,也由不得自己选路。” 沈念之听罢,没有再问。 她向来聪明,懂得何时收住执意。只是缓缓合上书卷,站起身,语气平静: “那便谢过苍大人今日教诲。” 她亲自送他至院外。阳光映在桂树之下,疏影斑斓,暗香浮动。 苍晏走了几步,忽然回头。 她静静立在花树阴影中,神情安然淡定,看不出一丝悲喜。光落在她眼睫上,闪出一点细碎的光芒。 她轻轻颔首,将所有未说出口的情绪,一并藏进了那一树深浓花影里。 正值申时,市中酒肆沸腾,香气氤氲,街边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齐王李珣着一身墨色常服,独自一人立在茶肆门前,望着对街的沈府下人缓缓走近。 沈思修一身家常青衫,步履稳健,神情一如既往地沉着淡漠,显然并未将这座繁华市井放在心上。 “沈校尉。”齐王语气和煦,像是偶遇,唇角含着浅笑。 沈思修微微一顿,抬眸见来人是齐王,眼中并无过多波澜,拱手行礼:“臣见过殿下。” “此地偏僻,若非命中注定,本王如何能在此见到沈校尉?”李珣语气带笑,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让出身后座位,“不若一叙?” 沈思修稍作思量,终究颔首。 二人落座后,齐王亲自斟茶,茶香缕缕升腾,氤氲之间,他抬眼淡笑道:“本王素闻将军练兵有度、治军严明,一直心向佩服。然世事多变,校尉可曾想过,若非战场,而是在这京中风雨之地,您手中这三千铁甲又将落于何处?” 沈思修神色不动,淡淡回道:“殿下谬赞。我一粗人,书读的也不多,不习朝局。” “世道变了。”齐王低声笑,“是我多言了,沈校尉见笑了,我也只是随口感叹,莫忘心里去。” 他似有意似无意掀开袖袍,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置于案上。香囊极巧,绣着栀子与竹叶,其上隐约有女子体香。 “这两位,是南边刚献来的舞姬,样貌极佳,琴艺俱佳。若校尉不弃,权作今日本王失礼的赔礼。” 第25章 “你喝醉了,沈娘子——”…… 沈思修一怔,却未拒绝。 李珣目光微动,眸中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七日后平昌坊,设一小宴,不拘礼数,愿再请校尉一叙。”他说。 沈思修接过香囊:“若有美人,那我就先谢过殿下了。” 他一走,齐王静坐片刻,茶盏未凉,便转身回府。 日暮时分,王府灯影交错,廊下浮光掠影。 李珣走进偏厅时,陆云深早已候在厅中。 “殿下。”他拱手,神色恭敬。 李珣负手踱至窗前,微微颔首:“你姐姐,可习了那首《踏云行》?” “回殿下,已能熟奏。” “很好。”齐王目光落在窗外斜阳,“下月初八,圣上欲往定国寺礼佛。我已打点妥当,寺中僧首知情,到时你们会在侧厅设斋。” “那日,你姐姐便着湖绿百褶,随夫人一同前往。” 陆云深顿了顿,随即明白,低声应道:“微臣明白。” “你要记住,”齐王语气温和,“陛下不爱被逼,但若是命运安排的偶遇,便是天意。” 陆云深再不多问,告退离去。 厅中光线渐暗,李珣站在原地,望着窗外的一方天空出神。 那天,他也是这样站着,看着母亲被送出宫。 她不过是个绣娘,因一时被宠生下他,却始终没有位分。她胆小、柔顺,在那座富丽堂皇的深宫里连话都不敢多说,日日祈求只求他能长得快、强些。 可他依旧被其他皇子逼着吃泥、跳水,连他唯一的一件小袍子都被当作笑柄拿去擦他们的弓箭。 他记得那年冬天,母亲病了,仍捱着给慧贵妃做裙摆的金线收边。她咳得快要晕倒,却还对他说:“你若能活下来,往后不要记得这些,我不想让你带着恨活。” 可他偏偏记得。 她死后,他被逼着认慧贵妃为母。表面上风光,实则处处被掣肘。慧贵妃家因贪污被抄,他也差点被削爵,那时他才知,哪怕是皇子,也不过是一纸“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被打发到边陲一个破县,圣山对他从来不闻不问,李珣才终于明白: 没有人会给你命。 他必须自己要。 等李珣回过神来,缓缓将茶盏置于案上,眼底一派清凉。 “该起风了。” 他低声自语。 - 日光透过檐角,静静地洒在案几上,几页翻开的书尚未合起,书页一角压着一朵残香未散的桂花,那是之前讲书时落下的,苍晏随手拾起,又无意中遗落在此。 沈念之坐在书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花瓣,有些干了,触感却仍软,像极了那人的气息,藏着细致的节制与不动声色的温柔。 第38章 她盯着那几行墨迹良久,字迹清俊,落笔沉稳,仿佛每一笔都按着规矩来,却偏生出了克制之下的锋芒。 她忽然觉得心头发闷,说不清是烦,是乱,是一种被什么勾住心弦的感觉。 他离京已有数日,无人提起,无人说去处。 可她偏偏日日撞见他的影子,藏在书页里,香气中,或是某个不经意的静默里。 沈念之“啪”地合上书册,声音不大,却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怔了怔,忽而起身走至窗前,望着院外无甚人迹的青石小道,心底竟升起一阵难得的空落。 她向来是个不肯自困的人,烦闷久了,总要寻个出口。 “霜杏。”她唤。 丫鬟立刻应声而入:“小姐。” “收拾一下,我要出门。” “去哪里?” 沈念之回过头,眉目间的郁色已被浅笑掩去,淡淡道:“平昌坊。” “倒不是想做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好些日子未去了,那里的人,恐怕都快忘了我的样子了。” 霜杏不敢多言,忙退下去命人备车。 沈念之缓缓转身,脚步轻慢,像是心有所思。她走过案几时,停了一瞬,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被压在书页中的桂花上。 她没伸手,只低声道了一句:“麻烦。” 语气里既无怒意,也无深情,只像是心口落下的一滴温水,烫不破什么。 半个时辰后,马车辚辚驶出沈府大门。 沈念之倚在车中,未再说话,只轻轻闭了闭眼。 屋内案几上的书页被风掀起一角,那枚桂花也随之轻晃了晃,却终究没有掉下来。 平昌坊夜市华灯初上,曲院流觞,朱楼酒气醉人。 沈念之一袭橘红纱裙,发髻轻斜,额间点花已褪,几缕碎发缠在鬓侧,带着几分酒后的恣意风情。她与几位名伶坐在内厅,酒盏相碰,曲声绕梁,笑语盈盈。 她早已察觉,从齐王府传出“欲娶沈家女”的风声后,京中暗线流转得愈发频密。 “齐王?”她低声笑了一声,唇角带着讥诮,“李珣若真识人,看我这副模样,该避如蛇蝎才对。” 沈念之醉意渐浓,她独自起身,半醉半醒地推开帘幕,穿过香烟缭绕的回廊,朝内坊另一处幽院走去。 谁知前院一扇半掩的雅室门内,低语声若有若无地传出。她本无心细听,却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沈念之性子不驯,但只要沈大人一言,她不过是颗棋子。” 沈念之脚步一顿。 接着便听另一道声音应和:“她是沈家嫡女,沈相最是看重她,她还有个在龙武军当值的阿兄,只要殿下承诺将来一旦事成,许她凤位。至于外界那些传言,殿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是陆云深的声音。 沈念之眉头微拧,醉意瞬间退了一半。她侧身靠在廊柱后,透过雕花木窗,清清楚楚看见屋内烛影下,坐着的两人——齐王李珣与她平日吃酒交好的好伙伴。 她眼神微冷,听着陆云深谈笑间将她的性子、过往,甚至喜恶一一剖出,口吻仿佛在“推销”一件上好的货物。 “沈家虽不是宗室,却一贯中立,不偏不倚,正是王爷所需。若将来太子之位有变,我觉得沈家自会识大体。”陆云深举杯,神色从容。 齐王一身深青云纹长衣,神情敛着笑,举盏回敬,含而不露:“你们陆家倒是爽快,可惜没有能出一个与沈淮景抗衡的人。”言语间满是不屑。 沈念之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手指握紧了帷角,竟不觉掌心泛白。 她转身就走,却一时未辨方向,转身便撞入一道熟悉的身影,灯火下,她对上那张血脉至亲的脸。 “阿兄?”她声音微哑,带着三分醉意。 这时门也打开了,屋内,陆云深与李珣的面色皆是一顿。 “你怎么来了?”陆云深起身,语带慌张,“你喝醉了,沈娘子……” 沈念之却像没听见似的,视线淡淡扫过李珣,随即落在沈思修身上,抓着他的胳膊。 “阿兄,”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夜风掠过,“父亲不说话,你便代他说?如今沈家的脸面,也由你来给别人送了?你是不是也和他们想的一样?” 沈思修脸色一沉,低声呵斥:“阿之,你喝多了。” 她却笑了,笑意凉薄,放开沈思修,走进屋内,手指挑起一旁的琉璃酒盏,盏中酒色清冽,她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唇角: “阿兄既是愿为沈家谋前程,那也请记得一件事。”她目光直视他,语气淡淡却带着压迫,“可别押错宝了。” 沈思修神情微动:“你不懂,别胡说。” “我当然不懂。”她点点头,转眸看向齐王,眼神波澜不兴,“可殿下。” 沈念之坐在齐王身侧,轻巧地倚着榻角,橘红纱裙堆叠在脚边,酒意未褪,眼尾却已挑起。 她一边拿起盏中清酒,轻轻摇晃,一边似笑非笑地盯着李珣:“您要娶我,却不敢光明正大与我开口,倒与别人私下说嘴……殿下这点胆量,如何坐得起龙椅?” 李珣听到龙椅尔字面色微变,但仍维持着王侯应有的从容,只温声一笑:“沈娘子醉了,这话说出来可是要杀头的。” “我当然醉了。”沈念之轻嗤,“不然怎会听见你们在背后说我‘不过 是颗棋子’。”她眼神一凛,“既然你们都当我是棋子,不如让我自己上盘。” 沈思修眉头紧皱,正要开口,沈念之却不再理他,轻轻拍了拍手,朝门外懒散扬声道: “霜杏,去,把我那些‘不成体统’的朋友请进来。” 片刻后,伴着一阵脚步声,四五位身着华衣、姿容俊雅的“男伎”鱼贯而入。 他们或执瑟抱琴,或携酒持扇,气质清贵不俗,皆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几位花楼清倌,平日里若非沈念之照拂,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等贵胄之地。 霜杏低头掀帘,沈念之扬唇一笑,声音又软又媚: “几位爷今日正好都在,殿下既有雅兴谋娶我,不如来试试,看你能不能哄我高兴。” 李珣神色不动,却垂在膝侧的手指微微一紧。 沈思修的脸彻底黑了:“沈念之,你疯了?” “疯?”她懒洋洋地仰头靠着椅背,一只手随意勾过其中一名白衣公子的衣袖,那人低眉顺眼地奉上了酒盏,“阿兄说笑了,我一向不是如此吗?” “殿下不是说我有趣吗?”她眼波微转,直勾勾看着齐王,“那便看你今晚……能不能比他们更有趣。”沈念之翻身将齐王压在身下。 那一刹,气氛骤变。 她双膝跪地,撑在他身体两侧,整个人隔着轻纱衣袍贴近他胸膛,呼吸灼灼。灯影微晃,照在她眼里,像是燃着细碎的火星。 齐王明显一滞,没料到她敢做得如此露/骨。 第26章 “我想看殿下动心,却又不…… “你……”他刚开口。 “嘘。”她俯身,唇几乎擦过他耳廓,低声轻语,“别动,殿下若是本事够大,逃得开自然是你赢。逃不开嘛……”她慢慢拉长声音,“那便乖乖认输。” 陆云深在旁一口酒没咽下,脸色复杂,拢袖一揖,头也不回地快步退出门外,只留下句干巴巴的:“殿下,陆某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门扇合上的一刻,室内寂静下来。 齐王仰躺着,一动不动,眼神晦暗,望着眼前这个放肆的女子,像是在重新认识她。 沈念之见他不说话,反倒笑了,眉眼一弯,指尖在他肩上慢慢滑过,嗓音极软: “怎么,殿下怕了吗?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娶我,如今却连碰都不敢碰?” 她这一句,带着赤裸的讥诮和大胆,像猫轻轻咬住了人的喉。 齐王唇线紧抿,终是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极稳。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隐忍:“沈念之,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她轻笑一声,眼神流转如水,“我想看殿下动心,却又不敢动手的样子。” 她缓缓直起身来,顺势坐到一旁,抬手将垂落的发丝挽起,语气似真似假: “放心,我不贪权不恋位,殿下若真动心,才是麻烦。” 齐王盯着她良久,那双一贯藏着八面玲珑的眼睛,第一次显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躁动与火气。 “你这张嘴,”他低声道,“迟早要惹祸。” “那殿下今晚,是怕我惹祸,还是怕你自己失控?” 沈念之站起身,动作潇洒利落,纤腰轻摆,一步步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她忽而回头一笑:“殿下这副被压在榻上的模样,倒也不赖。改日若我真愿嫁人了,说不定……会考虑您。” 随后半真半假地道:“殿下放心,我是棋子,也要做那颗能杀王的。” 齐王坐在榻上久久未动,眼神深沉。 第39章 他忽地低声道:“沈思修,你这妹妹……是我之前把她看扁了。” “殿下见笑了,我妹妹她,说的都是一些大话,也不知道何时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丢人。” “沈……念之。”李珣唇齿之间,第一次,带出一丝压不住的情绪,沉默片刻,忽而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眼底闪过一丝晦涩不明的光。 “沈娘子,确实难驯。” 齐王走后,屋中气氛陡然一静。 沈思修已无言可说,找到沈念之,敲开门后只留下一个“你自求多福”,转身离去。 而那几位男伎依旧安安分分立在她身后,不敢多言。 霜杏看得心惊胆战,小声唤道:“小姐……您今日是不是太过了?说那些话,万一齐王……您这小命儿可就……” 沈念之笑着起身,拢了拢鬓边鬓发,走出房门前,只回了一句:“殿下只知驯鹰要熬其骨……可驯我?他还不够格。” 夜深,平昌坊的风带着一点立冬后的寒意,吹得红烛微晃。 沈念之遣散了唱词的男伎,正倚在卧榻上翻看刘义庆写的《幽明录》,就听见霜杏匆匆进来,小声禀道:“小姐,门外有人求见。” “谁?” “……是徐家千金。” 沈念之手指顿了顿,随即将书轻合,语气不动声色:“徐诺儿,她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快请进来,莫叫人看了去。” 帘帐一掀,徐诺儿一身鹅黄襦裙,发间钗斜,脸上还带着几道未干的泪痕,一见沈念之,便红着眼眶扑上来。 “阿之——” 她素来是京中女子中最会打扮的一个,如今却神情凄惨,哪还有往日娇俏模样? 沈念之让她坐下,递了帕子,语调依旧闲散:“哭什么?你不是不日就要定亲了吗?” “定什么亲!”徐诺儿“呜”的一声哭出来,“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说他外头有了人,还要纳那个女子!” “哪个他?”沈念之挑了下眉,“李家那位?” “就是他!”徐诺儿恨恨咬唇,“我及笈之后与他定了情,好说歹说才让我阿爷看上他这个罗破门阀,如今说翻脸就翻脸,还说我家瞧不上他,我也趾高气昂的,只有在那个女人那里才能找到尊严” 沈念之倒了杯热茶递给她:“那他说得也没错,以前见着他,就觉得他事事斤斤计较,还喜欢自持清高。” 徐诺儿愣住,眼泪一时没落下来。 “你也确实嚣张。”沈念之慢悠悠道,“但你生在徐家,难不成要给那李姓男子伏低做小不成?再说了哪儿有妻还未娶,妾先入门的理儿?” 她说着,倚回榻上,眸光微敛:“他不要你?那就别要他了,男人那么多,尚书府随便找冰人要个册子,你还不得挑花眼。” 徐诺儿抹了把眼泪,小声道:“可我不甘心。不是舍不得他,我只是……就是难受。明明是他无情负我,最后却还是我成了笑话。” “我自小学琴、习字、守规矩,好不容易有个身世清白不会压我一头的婚约,他却这样待我,满城人都在看我笑话,说是我女德不行,被人厌了……” 她哭着哭着,声音带了点恨意:“我就是恨他活得那样风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念之不语,只静静听完,缓缓拢了裙摆。 片刻后,她抬眸笑了一下,语气轻得像酒后的一声戏语: “一个男人而已,哭成这样,回头我给你挑十个。” 徐诺儿瞪她:“你正经点!” 沈念之笑意却未散,只随手取来一枚素玉簪子,在指间慢慢转着,语调却渐冷: “你若真不甘——” 她看着那烛火中微晃的光,语气里透出一丝狠:“那咱们,便让他也尝尝你这份滋味。” “过两日他不是纳妾宴?我给他备一场好看的礼。” 徐诺儿一怔:“你……你想干什么?” 沈念之斜倚着榻,眼尾微挑,唇角扬着一抹危险的笑: “干什么?砸场子呀。” 正午,昭京李府,花团锦簇,鼓乐喧天。 李家嫡子将迎新,堂中宾客满座,主位上老爷眉开眼笑。 喜乐未歇,忽听“砰”地一声! 李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震得门神画卷都颤了 两下。 满堂皆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红衣女子大步入内,袖风猎猎,眸光如霜。 她未通名、未行礼,目光扫过全堂,步履不停。 那人眉眼极艳,偏生冷意逼人。手中还提着一只雕金锦盒,盒上覆着一条鎏银绣带,一路踏进喜堂,如入无人之境。 李家老爷率先变脸:“沈念之?!你来做什么?”说完起身挡在她面前。 女子步伐未停,冷冷一笑,一把推开李家姥爷:“给我起开,你个老匹夫。” “我是来替人退婚的。” 她一抬手,霜杏在后揭开锦盒,里头赫然是李家当年许给徐家的所有聘礼,一件不少。 宾客哗然。 沈念之站定堂前,一字一句地道:“你李家公子当日向徐家求亲,是你们李家求的,可不是徐家求你,这点聘礼就像骗个尚书府的女婿当,真是好算盘。” “现在你嫌她‘性子刚烈、礼法不拘’,还提前迎妾进门,无非就是觉得徐尚书给你安排了个职位,你当自己日后可以高升?” “今日我就替她,把这桩脸都不要的婚事,彻底了断。” 说罢,她抬手将那婚书一扯,火石一擦,文书在空中瞬间燃起,化作一抹火光直落堂前! “沈念之,你胡闹!”李公子猛然起身,欲抢火,沈念之冷眼一扫,一脚将他踹得坐回原位! “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徐娘子哭得眼都肿了,你却在这吹箫对饮,李家大公子,你这点薄面——” 她唇角勾起一抹讥笑: “值几个钱?” 话落,她抬手一挥,霜杏顺势将那满匣子金银聘礼哐当砸落地面,珠玉四散。 全堂死寂。 “既然婚退了,那聘也就该还了。你李家门风如何、教养如何,我懒得说。” 沈念之转身,红衣卷地,步步生风。 霜杏紧随其后,跨出门槛前,回头朝渣男啐了一口:“呸。” 沈念之走出李府,无心回家,不想看到阿兄那张脸,更不想面对父亲。 自从鹊羽被调回去后,原本沈思修说要再给沈念之安排一个护卫,倒是被沈念之拒绝了,人家在龙武军多威风,跟着自己岂不是大材小用,加上最近朝中涌动,有些文臣参了阿爷,沈念之也是不想招惹这档子事。 沈念之先打发霜杏离开,说自己只想找个地儿一个人走走,静一静,全当是散散步,霜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河风微凉,枝叶婆娑。 沈念之独自立在水边,身后无人。今日之宴的喧嚣仿若还未散去,脑中却是另一番静谧。 她将发簪抽出一寸,又缓缓插回鬓边,眼眸落在水面波光上,像极了那被夜色熨平的火。 沈思修的沉默,沈淮景的冷处理,还有齐王的“旁敲侧击”…… 她不是看不明白。 沈念之眼角浮出一抹轻讽,抬脚踢了踢岸边的碎石。 她原本也不是非要挣什么,只是这世道,谁都可以谈筹码,偏她不配有选择? 不远处,忽然传来微弱的衣袂掠动之声。 她偏头望去,只见一抹玄色身影立于前方一座废弃小院外。那人戴着斗笠,身形沉稳,神色极警觉,却仍在门前逡巡不入,像在确认是否有人尾随。 沈念之静静望着他。 ……顾行渊。 她眸光一动,脚步无声地靠了上去。 小院年久失修,砖墙残破,门扉虚掩,像是随时会倒塌的空壳。顾行渊推门而入,动作利落干脆。 她却未急着进去,而是伸指在门框处轻轻一抹,指腹沾了一层极细的白灰。 像是许久都没有人来了。 她唇角轻扬,脚尖一点,悄然潜入。 她继续往院内的屋中走去,脚刚落地,还未走几步,身侧石砖便发出一声轻响——“咔哒”。 几乎同一时刻,院墙剧烈震动,机关铁索疾落。 顾行渊骤然回头,眼中冷光如刃。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也在这?” 沈念之面不改色,神情淡然,嘴角噙着浅笑。 顾行渊眸色一暗,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忽听“咯咯”一声,地面下陷。 他来不及反应,只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地砖如潮水般塌陷,吞噬两人身形。寒风扑面,夹杂着多年未散的灰尘与铁锈之气,将他们一同卷入地下。 地下漆黑,无一丝光亮,也无一声响动,连风声都像被封在这座石室之外。 沈念之咳了一声,指尖拂过冰冷石地,方才跌落的那瞬,她只觉重力交错、耳鸣骤起,仿佛整个身躯都被天地倒置。 第40章 “你伤着哪了?”顾行渊低声问。 “还活着。”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些许喘息。石灰呛入喉鼻,嗓音听来比往日更轻,也更哑。 顾行渊点燃火折,微弱的火光在石壁上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这是个密闭石室,面积不过五步见方,四壁嵌着铁钉,角落残留几节锁链,还有被灰土掩埋的一只铜碗。 空气凝滞,带着血腥与湿霉,像是某种慢性毒素,一点点侵蚀人的神智。 “这里不是地窖。”沈念之开口,“更像囚室。” 她走近墙角,蹲下身,从铜碗中拈出一缕干涸的暗红残渍。 “人血。”她说。 顾行渊看着她,目光沉静。她的反应太冷静,冷静得不像一个被困女子。 “你怕吗?”他问。 沈念之未答,只慢慢站起身。 “你我都不怕死,只是怕死得不明不白。”她望着石壁,“若真有人在用这密道做局,那便不会只困我们一晚而已。” 顾行渊走到东墙,敲打片刻,忽然停住:“这边是空心的。” 他摸出短刃,循着细缝探入,“咔哒”一声,墙体震动,嵌板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狭长□□。 更阴冷,更黑暗。 两人对视片刻,无言,却步调一致走入。 通道极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而过。石砖潮湿,脚步落地皆是回音,仿若走在别人的梦魇里。 沈念之走在前头,忽道:“顾行渊。” “嗯?” “你是不是……从未和女子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共处过?” 顾行渊无奈叹了一口气:“沈大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这种没羞没臊的话。” “我这不是怕你紧张吗,这地儿怪阴森的。” 火折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柔弱,却又倔强得像一道锥。 他走近几步,道:“注意地上的石头。” 沈念之捂嘴轻笑。 通道尽头,现出一扇暗门。门上残留朱漆,隐约可见“仓”字。 顾行渊推门而入,一室残纸乱卷,角落散落着账册、人名、还有数道兵符描样。 “凤鸣山,银案,边军调拨……这些账册,为什么会藏在这里?” 顾行渊怔住。下一瞬,他目光一凝,猛地翻开一页。 署名:沈淮景。 他抬起头,与沈念之四目相对。 这一刻,她的面色终于出现细微的裂痕。 “不可能。”沈念之拿过顾行渊手中的册子,仔细端详上面的字迹,显然写了已经有很长的时日,但这不是我阿爷的字迹,只能说模仿的极像,一般人很难看出来,我就是知道,只是我很难解释给你。” “沈念之,你对你阿爷做的事又有多少了解呢?”顾行渊此话一出,沈念之愣住,她确实不知道,阿爷也从未跟她讲朝堂之事。 “…我不知”她低声道。 “我们得快点从这里离开,这里空气逐渐稀薄,如若不走,我们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顾行渊说道。 密室中,灯火微弱。 顾行渊收起那几张账册与兵符描样,层层叠好,用布帛包裹,藏入怀中。他神色凝重,眼神落在密室一角那座歪斜案几上,半晌未语。 “这些账目……不是寻常人能接触的。”他低声。 沈念之却未理他,她正缓缓绕着墙壁踱步,指尖轻触着一排排凸起的石块。 那石墙与寻常不同,并非整齐拼砌,而是高低错落、隐约成形,仿佛……一 种图阵。 她停在一角,抬头,烛光下,那些砖石间竟隐约勾勒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旧体笔迹,时隐时现,若非极熟八卦之人,几乎难以辨识。 “顾大人。”她开口,语气温温淡淡,却带着难得的专注,“你可还记得,方才那封信里,曾提到几样‘祭品’?” 第27章 “……顾行渊,你欠我一条…… “铜鼎、蛇骨、寒石、甘草四物。”顾行渊立刻答道。 “这阵应是以卦位应物。”沈念之轻声道,“铜属金,应兑;蛇骨属木,应震;寒石主水,对坎;甘草属土,入艮。” 她抬眸,唇角似笑非笑:“劳烦顾大人搬动这几块。” 顾行渊没问为何,只抬袖上前,依她所言,一一按下对应石砖。每一块落下,都伴随机关轻响,墙内似有暗锁咬合之声,极其微弱,却如金属啮齿。 沈念之静静望着那堵墙,眼底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最后一砖落定时,整面石壁缓缓震动,石灰簌簌而落,一道狭窄通道从墙后缓缓显现。 顾行渊定定看了她一眼。 她挑眉,语气轻松得过分:“我可说了,我不是只会惹事。”沈念之低笑一声,随他踏入密道。 “你……竟看得出这阵法?”他语气里带了明显的诧异。 “嗯?”沈念之没有抬头,只淡淡应了一声,语气懒散,“也没什么难的。这阵是错落八卦阵,陈年旧法,寻常军史与奇门书中常有记载。” 顾行渊皱眉:“你竟也读兵书?” 沈念之这才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灰,神情如常:“小时候没人陪我玩,整日一个人缩在阿爷的书房里,什么都看。医经、兵书、杂志、野史……一页页翻,一本本读。” 她顿了顿,笑了笑,眼中带着一抹落日后的平静:“后来书看完了,就开始找新乐子了,比如听曲,去平昌坊吃酒,叫点俊美男子陪在一侧,也是美矣。” 顾行渊看着她,忽然问:“你母亲……可没管过你?” 沈念之神色未变,答得风轻云淡:“我阿娘啊,早些年得了肺痨走了,那时我还不大……也没什么记忆。” 她语调平稳,像说起一个久远的邻人。 顾行渊却沉默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幼时父母双亡,身边也无一人教养,寄人篱下、谨言慎行,是如何过了那些年。沈念之的轻描淡写,却像极了他当年学会“闭口不谈”的样子。 这一瞬,他心底泛起一点无由的怜意,藏得极深,却未曾驱散。 就在此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脚边响起。 沈念之低头,见一只黑灰的老鼠从石缝里窜出,尖尖的爪子几乎擦过她脚背—— “啊——!”她惊呼一声,骤然抬腿后退,一把攥住了顾行渊的胳膊。 顾行渊被她猝不及防的反应拽得一震,下意识稳住她的肩,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我还当沈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也怕老鼠?”他语气淡淡,却在黑暗中低低笑了一下。 沈念之恼羞:“我不是怕老鼠,我是单纯觉得……它恶心。” 顾行渊没再言语,只侧过脸藏起嘴角那一抹未被察觉的笑意。 忽然道:“别动,前面怕有暗器。”他话音刚落,果然脚下“咔哒”一响。 “退后!” 顾行渊迅速将沈念之一把拉开,替她挡在身前,一簇短箭从石缝中激射而出,“嗖嗖”几声,险险擦过他肩头。 “顾行渊!”沈念之惊呼。 “我没事。”顾行渊闷哼一声,脸色却白了一瞬,肩上已被一道飞箭划破,鲜血渗透衣背,染出一片深色。 他们强撑着继续向前,终于,一道微光出现在尽头,空气中传来湿草的气息。 沈念之见他衣襟处血色晕染,神色一凛。 顾行渊蹙眉:“小伤。” “脱衣服,我看看。” 顾行渊愣住:“……现在?” “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男人肩膀。”沈念之说得坦然,眼神清清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 顾行渊默默别开目光,将外袍解开,勉强扯至肩侧,露出一道约两寸长的划伤,血未止,仍在缓慢渗出。 沈念之拧开顾行渊递来的药瓶,捏住帕子,细细替他擦去血迹,神情认真,手却极轻。 她的指腹触过他肩骨,指尖是凉的,气息却带着一丝植物药香,混着火折灰烟味道,叫人不由得心神一震。 顾行渊垂眼看她,只觉那一瞬她与他印象中那张张扬明艳的面孔重合,却又模糊,像雾中月色,离得很近,却不肯落地。 他没有动心,但有一点不知从何起的念头,像一粒碎尘落在心上,道不明。 “好了。”沈念之将他衣襟拢好,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如常,“你若真死在这地道里,我就真得为你守孝了,毕竟你救了我两次。” 顾行渊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二人往外走去,离开山洞重见天光,竟是出了京郊北山——而前方林影绰绰,鹿鸣远啼。 沈念之一眼认出:“这……是玄鹿山围场外,不远处就是官道。” 她忽然停住脚步,神情变得复杂,顾行渊看她一眼:“怎么了?” 沈念之缓缓低头,抬手理了理鬓边散发,语气轻飘飘的:“我想起来了……那日狩猎宴结束,我喝得太多,实在想干呕,叫人停了马车,想着散散酒气,便下车去林子里走走……” 第41章 她垂眸,声音陡低:“结果,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顾行渊眉峰一跳,望向她:“你听到了什么?” “他们在密谋设伏,说若无意外,那夜李珩该命丧此地。”她定定看着他,声音一字一顿,“可惜那日我偏想赢你,撞了进去,搅乱了动手的时机。后来顾大人你也来了,再后来……他们就没动手。” 顾行渊眼神沉了下来。 沈念之仰头看天:“我当时匆忙逃走,发间的簪子落在林中,那支簪子,就是李珣之前派人调查的。” “就是你让人重新打造那支?”顾行渊眸色一动。 顾行渊喃喃:“那天……不仅李珩差点没命,你也险些丢了命。” “那不是多亏顾大人英雄救美,当了我的肉垫。”沈念之说道此处,二人都想起那日林中匆匆一吻。 沈念之扯了扯嘴角,忽然声音低了些,立即转移话题:“你说……李珣他这些年又不在京中,这密道肯定不是他一个人挖的,定然有同伙。” 半晌,他缓缓开口:“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儿,我们先走。” 光线浅淡,从密林缝隙间透进来,如碎金泼洒,照得人睁不开眼。 一路奔走疲累,又在地道中耗了整夜,沈念之衣摆满是尘污,顾行渊肩背染血,两人皆是狼狈不堪。 沈念之默默跟在顾行渊身后,步履沉稳,走了不知多久,她忽而察觉异样。 身前那道挺拔身影,起初还不动声色地稳步前行,渐渐却似脚步有些踉跄。已是深秋接着初冬的季节,顾行渊额角却沁出细汗,沿着下颌滴落。 她眼神一动,几步追上:“顾大人,你怎么了?” 顾行渊面色如常,声音低哑:“无事。” “你脸色不对。”她盯着他,“嘴唇都白了。” 顾行渊垂眼不语,抬手想挥开她的视线,谁知才刚抬了几步,脚下一软,整个人便向前栽倒。 “顾行渊!”她疾声唤他,脚步快了半拍,堪堪扶住他倒下的身体,顾行渊躺在地上,唇角泛起淡淡青紫,额上汗如雨下。 沈念之心下一沉,伸手探他鼻息,又轻轻拍着顾行渊的脸:“你醒醒,不许死啊。我们……我们的赌约还没完呢。” 顾行渊眼皮微颤,却始终未睁眼,她语气强撑着轻快,可声音已微微发颤。 四下空旷,只有树叶簌簌摇曳。 她抬眼望天,嘴唇紧抿,终究低低骂了句:“……该死的。” 这深山林子离京城太远,寻不到马匹也拦不到人。沈念之知道,她若不做点什么,顾行渊就真可能死在这林间。 她 四下张望,随即起身,迅速撕下衣角,包住自己的掌心。 一根根藤蔓被她从林中扯出,断口带着锯齿,把她的手指刮出细密血痕。她强忍着,抽出较粗的两段,将其在地上绕成一个简陋的垫子,又折下几片宽大的树叶当底衬,再把剩下的藤条结成捆绳,编成一道可扛的束索。 最后,她回到顾行渊身边,费尽力气将他半拖半推地挪到垫子上。 “你可真沉。”她咬牙切齿地嘀咕着,“一身腱子肉,看来大理寺卿伙食着实不错。” 她将束索缠绕住肩膀与腰间,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 林间坡陡泥滑,树根横陈,她摔倒了不止一次,掌心早已磨破,藤蔓勒得肩头生疼。 “顾行渊……你若还听得见,最好心存感激。” “我一个国公府千金,竟然拖着你这个大男人走山路。回头你若真活下来,就去衙门立块碑,写上‘救命恩人沈念之’,放你堂上去。” “…你这个死木头,之前不还挺凶的吗?怎么现在说没事,下一刻就倒?” 沈念之咬了咬唇,眼底已有急躁,神色一点点绷紧,捂了捂眉心,恼火道,“早知道我就不跟来了,自己好奇什么劲儿,真是没苦硬吃。” 没走几步她一个趔趄,几乎跪下,额上立刻沁出冷汗。 “重得要死……你身上是不是缠了铁?” 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才低低骂了句:“……你真的很沉。” 喘了一会,她扶着树干站起来,继续往前拖。藤蔓勒着肩膀,皮肤一点点破了,鲜血把里衣染湿,她却仿佛不觉。 顾行渊在后面躺着,一言不发。静默的死了一样,由她拖着,慢慢往前移。 “我真是疯了,疯了才会跟上来……” 林间蜿蜒曲折,有时是泥,有时是碎石,有时还有乱藤缠脚。她几次跌倒,再次爬起,肩头勒痕紫红,血一滴滴渗入衣领。 手快握不住藤了,她索性扛起一段藤索绕至胸口,以胸骨强硬抗住力道,再往前拖。 整个人几乎是跪着、爬着,才一点一点从山林深处,拖出那条铺满落叶的瘴路。 晌午将至,树林尽头出现一截官道。 她费劲最后一口气,拖着顾行渊上去,跌坐在地上,背靠树干,浑身如脱骨般瘫软。 风吹起她乱发,她咬着牙,脸色苍白,却死死睁着眼。 “……顾行渊,你欠我一条命。” 第28章 “况且,我又不会吃了你。…… 沈念之的手上、膝上、肩上,全是明暗交错的伤痕,顾行渊还躺在一旁,神色沉静,像是在沉睡。 沈念之已无力再多说一句,身子靠着树干,指尖捻着那最后一缕干草,默默盯着前方。 终于,一阵沉重的牛蹄声,自山道深处悠悠而来。 “哞——” 她猛然抬头,眼底倏地掠过一丝光。 一辆拉货的牛车正沿官道而来,车上铺着粗麻草席,车尾还垒了几筐干果与盐包。赶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货郎,灰布短衣,头戴旧草笠,嘴里哼着小曲。 货郎远远瞧见沈念之身影时还愣了一下,待走近后,见她满身泥灰,又有一人卧倒地侧,连忙勒住缰绳: “诶哟!这是……怎么了?这人还活着不?” 沈念之强撑着站起身,拱手一礼:“这位<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shuwen.html target=_blank >大叔,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可否载我们一程,入京?” 货郎惊讶地瞥了她一眼,见她虽满身狼狈,但眉目精致、气度非凡,便应道:“那自然是成的成的,来,我帮你一把!” 二人合力将顾行渊抬上车,沈念之本想独自扛他,无奈肩背酸痛得厉害,也高估自己的力量,一拉绳子就险些跪下,是货郎眼疾手快,赶忙接住。 “这位爷可真沉啊。”货郎喘着气道。 沈念之一边擦汗一边咬牙:“我知道……” 货郎乐呵呵一笑,将两人安顿好:“那姑娘你坐车头不?后头有点晃。” “不必。”她轻声道。 说罢,她转身爬上牛车后厢,撩起草席,用力一甩,遮住自己满是尘灰的面容。 牛车慢慢驶入城门。 沈念之始终用草席遮面,只留一双眼静静观察着街上的动静。 她不想被人认出来,尤其是在这样的模样之下。 车子驶到大理寺卿衙门外时,她才轻轻掀起草席一角,小声道:“到了。” 她跳下车,唤来门前值守的官差,一番低语后,那人立刻进去叫了人。 沈念之跟着衙役进了侧园,顾行渊则被几名衙役合力抬下,送往后堂客舍安置。 沈念之交代了几句,便回身与那货郎结账。 “多谢大叔救命之恩。”她从袖中摸了摸,浑身上下没一分银子。 眼神一顿,抬头看着站在门边的大理寺卿小差,语气平静:“能否借我十两银子,我日后会让人还你。” 沈念之当即转身,将银子塞给货郎,微一欠身:“多谢,来日若有余力,必还此恩。” 货郎挠头笑笑:“姑娘不必客气,路上看见,总不能不管,京里人都讲规矩,哪像我这乡下人,这种事也就管一回。” 说罢,赶着牛车慢慢离开了。 霜杏得传话赶来,提着一只紫纹乌木的衣箱,气喘吁吁地奔到园中,一见沈念之模样,险些哭出来:“姑娘……您到底去哪儿了,我们都快急疯了!” 沈念之摆摆手,语气平静:“别嚷,我不就是出去玩了一夜?” 霜杏噎住,接着将手中衣裳奉上:“这是您平日最爱穿的襦裙,奴婢还带了净面巾与绣帕。” 沈念之点点头,接过衣物进了偏屋。 屋外,大夫正给顾行渊上药,解毒汤已熬下第一碗,换好衣服的沈念之走出来,淡淡看了一眼顾行渊,问大夫:“死不了吧?” “顾大人回来的及时,毒没有太深,需一些时日即可恢复。”大夫答道。 “行,死不了就行,也不枉我救他,霜杏,回府。” - 顾行渊睁开眼时,只觉脑中仿佛压着千钧之石,眼前一阵晕眩,须臾才勉强聚起神思。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熟悉的屋宇结构与角落屏风上的印纹映入眼帘。隐约有药香从耳畔缓缓渗入,混着火盆中焚着的沉香,压下心头那一点点乱象。 第42章 “顾大人醒了。” 一旁候着的大夫见他睁眼,忙低声唤道。说话间,便替他把了把脉,又细细察看他肩头敷药的地方,神情稍稍舒展了几分。 “中毒之势虽重,好在来得及时,药已入腹三次,再休养几日,便可无碍。” 顾行渊动了动指节,却觉得筋骨间仍有寒意未散。他侧了侧身,却顿觉肩背牵扯,微微蹙眉:“我昏过去多久了?” “已过了一夜半日。”大夫回答,“毒虽未深入心脉,但也险些错过良机。若是再晚些,只怕……” 顾行渊未应声,只抬眸静静望向屋顶那缕被风吹得轻晃的纱帐,心中却已有些模糊的片段翻涌而上—— 那密林阴冷的气息、草叶沾湿的衣摆、身后藤蔓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有人在断续低骂,语气恼火却强撑着气力,咬牙似地一句句说着: “你身上是不是缠了铁……顾行渊,你可真沉……” 他闭了闭眼,片刻后开口:“那日……是谁将我带回来的?” “是沈娘子。”门口站着的衙役垂首答道。 顾行渊垂在褥中的指节微微收紧。 没想到那个盛气凌人、言语锋利的沈家女,竟能将他从那林中,半拖半扛地救回? “她可曾受伤?”顾行渊开口,语气依旧冷淡,却带着难掩的低哑。 衙役怔了一瞬,回道:“……回来时看着确实不大好。肩上衣裳血迹斑斑,手也破得厉害,行路间几次险些跌倒,是人搀着才进的侧园。后来换了衣裳便走了。” 顾行渊闭了闭眼,唇线绷得更紧。 那一晚她说话时嗓子已经哑了,自己昏倒后隐隐记得有人在耳畔叹气、低语,一路跌跌撞撞地拉他出林。他以为是梦,原来不是。 原来,那的确是她。 他忽然生出一点说不清的情绪,淡淡浮在胸腔里,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感动,只是一种未明的触动。 他想起她替自己包扎伤口时那张低垂的面孔,睫羽微颤,声音清淡:“你若真死在这地道里,我就真得为你守孝了,毕竟你救了我两次。” “……她走时,可曾说过什么?”他忽然问道。 衙役摇摇头:“并无多言,倒是看着有很大怨气。” 顾行渊闻言未语,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神落在床前案几上那只空碗上,里头还残着几滴泛苦的药渍。 外头槐树的影子正缓缓移动,光与风一起穿过帘帐,在顾行渊的眉骨与鼻梁间投下一道浅浅的痕。 沈念之回府时,天色方沉。晚霞如碎金洒落院墙,幽幽掠过檐角的鸱吻。她一身尘土、肩头的伤隐隐作痛,衣衫虽换,心绪却仍悬在密道那一夜。 才踏入影壁后廊,便见沈淮景的马车稳稳停在中庭。 老管家迎上来行礼:“沈相回来了,刚从都察院议事回来。” 沈念之一顿,没走偏路,反倒大步直入正堂。 堂中烛影摇曳,沈淮景方脱下外袍,案几上已有热茶,香炉升起一缕沉烟。他目光落在来人身上,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瞬。 “你还有脸回来?” 沈念之抬眸,步子却不止,一声不响行到案边,目光定在一张未合的折页上——是近日来中书省往来事牍。 “阿爷。”她开口,声线不高,却冷静清晰,“我只问一件事。” 沈淮景抬头,见她神色不似往常那般轻佻张扬,反倒平静得叫人不安。 “您……”她顿了顿,终究低声问道,“是否……已然参与李珣……” 这话一出,堂中陡然静下。 沈淮景面色微沉,敛了目光:“你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沈念之看他,“是我亲眼所见。” 她脑海里浮现那册账本上伪作的名字、藏在密道中的兵符文牍,还有那句模糊却致命的署名——沈淮景。 “我不想看见您涉入这些事情。”她语气轻,却不容置喙,“朝堂腥风血雨,谁与谁争位,最后都未必有好下场。我们沈家不必卷进。” “住口。”沈淮景声音陡厉,放下茶盏,沉声道:“女子家莫管朝事!” 他盯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恼意,“你若真有心体贴老父,就该把心思放在刺绣女红上,莫再去平昌坊惹是生非!” “你……在坊中轻薄齐王之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沈念之唇角一抽,笑意冰冷:“那倒不是什么新鲜事,阿兄告的状?” 沈淮景不语,算是默认。 她眉心一点一点蹙紧:“阿爷,您宁愿相信别人口中的‘轻浮’,也不愿相信您的女儿?” “你是待嫁闺女,”沈淮景道,“婚事下来之前,就别再去了!” 沈念之听到“嫁”字,终于沉了脸。她什么也没说,只转身,一言不发地出了正堂。 晚风拂过她鬓边发丝,将她眼底的一点酸意也吹得散落无痕。 夜入三更,槐树影摇,桂香浮窗。 晋国公府的偏院,一道黑影自高墙翻入,落地无声,披着夜色藏于院中桂树后。 顾行渊站在沈念之的窗前,手中捧着一包温热未散的金疮药。 他本不该来,这种举动既唐突,也失分寸。可他今夜心乱如麻,屋中躺着,药香熏肺,却总觉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顾行渊垂眼,正要将药悄然搁在窗棂边。 “顾大人深夜登门,不敲门、不唤人,是打算做什么?偷香,还是窃玉?” 一声懒散清甜的调笑倏地自窗内响起。 他指尖一僵,抬头,便对上一双清亮眼眸。 沈念之倚在窗边,发未挽,鬓发垂落,衣衫是居家常服,杏白浅云,轻罗似水,勾的她身姿曼妙。 她看着他,眼神带着笑,语气却漫不经心:“你翻我院墙,若是被人瞧见,怕是得留名后世了。” 顾行渊冷脸:“你本就放浪形骸,翻你院墙,又不会让你名声再坏到哪儿去。” 他顿了顿,眸色微暗:“倒是我……一身清誉,才该小心才对。” 沈念之闻言,轻笑出声。 “那就不扰顾大人清名了。”她说着作势要关窗。 却被顾行渊一手扶住窗框,阻下了她的动作。他目光沉定,将手中药包递出。 “……药。” 沈念之挑眉,接过,手微一扬:“来都来了,大人何不干脆些,替我上药罢。” 她伸出手来,掌心伤痕未愈,皮肉细细裂开,触目惊心,顾行渊沉了沉眸,低声道:“你该让你身边的丫鬟来处理。” 她挑眉,“啰嗦,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一瞬无言,终是抬步而入。 灯影摇曳中,他沉默替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极轻,指腹掠过她的手背,像风吹过夜雨未干的窗纸。 沈念之抬眸看他:“顾大人,这般替我上药,若传出去,你可就……” 她话未说完,忽而松开衣领,半边肩膀微微一倾,露出一道深深浅浅的红痕。 “这儿也伤了。”她看着他,眸中带着点调笑,“还请大人一并效劳。” 顾行渊动作一顿,耳根霎时泛红,呼吸微滞。 “沈念之。”他低声,“你……” “怎么?”她眉眼含笑,像月下的一枝桃,“你不是说我名声不好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顾行渊咬牙,猛地将药放在她桌上,转身:“叫霜杏来。” 说罢,毫不留情地推门离开,脚步匆匆,几乎像是逃跑。 沈念之望着他背影,从鼻尖轻轻哼出一声笑。 “我还真以为,顾大人坐怀不乱呢。” 第29章 “我要去青州,见苍大人。…… 京城最高楼——醉月楼,临城而建,登顶可远眺十里山河。 此刻正值中秋将过,夜风微凉。 楼中最上雅阁,红漆雕窗半掩,几盏琉璃灯映得屋中绯影摇曳。 案上设着三壶清酒、八碟小菜,偏角一队舞姬正在柔腰轻摆,丝竹之音缠绵入耳,暖香袭人。 齐王李珣却并未入座,他立于窗前,一袭玄衫,发冠松束,手中玉盏泛着微光。 风自半开的窗缝灌入,卷起案上檀香,拂过他面颊,他眯了眯眼,却始终望着那远方山影最深处的方向——定国寺。 他眼中无喜无怒,嘴角淡淡扬着,却叫人看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陆云深则半倚在几案边,已略有醉意。 他衣袍微乱,眉眼间透着几分肆意风流,举杯一笑,道:“殿下放心,姐姐那边已经打点妥当——方丈得了好处,内侍接了话,连那供佛的香都换了三炉,定保圣上福至心头,眼里只有灵玉。” 李珣不语,指尖慢慢旋着杯盏中清酒。 “殿下,快来饮酒。”陆云深起身,一把拉他回座,“成事在即,哪能总是紧绷着?” 李珣低头轻笑,回身落座,却不看舞姬们一眼。 第43章 桌前香气四溢,宫商丝竹回旋,舞姬们如柳枝一般在眼前晃动,然他却只觉喧闹无趣。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日的声音—— 是那人在他耳侧低语,唇瓣几乎擦过他耳尖,带着酒意、香气和故意的撩拨: “我想看殿下动心,却又不敢动手的样子。” 她眼神轻挑,唇角带笑,压在他身上时,头发落在他脖子上,软得叫人心悸。 李珣原以为自己早已不为这等轻浮挑逗所动,可那一幕回想起,却仿佛火苗拂过心口。 他骤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结滚下,胸腔里却越发燥热难忍。 舞姬的纱袖在灯下飘曳,他却只觉得烦躁,猛然起身,走到窗前。 风愈发大了,吹起他衣摆。他眯眼看着定国寺的方向,陆云深还想再劝一杯,瞥见李珣神色,只好识趣作罢。 屋内热意翻涌,屋外秋风凌冽,彼时定国寺香火鼎盛,山路幽深,杉松蔽日。 圣上微服前往祈福,所携随行不多,皆为心腹旧人。 而就在他抵达佛殿之前,已有一位女子,早一步跪坐在那供奉金身前,素衣 布裙,发间不簪一饰,仅用一缕浅紫丝带束起——低眉垂眼,仿若画中来人。 她身形瘦削,肤若凝脂,五官温婉,生了一副极怜人的模样,静静跪在佛前的金莲蒲团上,纤指合十,轻颂佛偈,唇动而无声。 圣上刚踏入殿门,便被这一幕所定住脚步。 “她是谁?”圣上缓声问。 随侍内侍低声答:“回陛下,奴才不知,我这就上前去询问一番。” 圣上目光沉沉,未语。 那女子仿佛察觉什么,缓缓转首,一眼望来,眸中水雾未散,却带着几分怔愕与惊惶。 她忙垂眸跪下,声音如莺啼:“妾身……不知圣上驾临,有失礼数,万望恕罪。” 圣上眼中不动声色,却已暗起波澜。 她声音轻柔如笛,面上惊慌却不失端仪,避让之时侧身微颤,正露出袖下雪肌一线——并非媚态,却恰如其分地勾人心魂。 “无妨。”圣上终于开口,声音不觉温了几分,“你叫什么名字?” “妾名……灵玉,陆氏。”她低头如莺啼。 圣上微点头,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跪:“陆氏?” “回陛下,阿爷是户部尚书陆长明。”陆灵玉低着头回答。 他转头吩咐:“此女心性端方,孤欲留她一同诵经。” 内侍应声,眸中一闪。 晚上的诵经,圣上未设旁席,只让她留在殿中相陪。陆灵玉谨言慎行,焚香时不沾衣角,奉茶时不越礼度,言辞柔顺中又带着些许聪慧。 夜风轻拂香案,火光微晃,他本欲闭目诵经,却一再偏头去看她。她眉目低垂,捻香时指如青竹,光影照着她额前一撮细发,他竟怔忡了片刻。 夜宿山中,圣上倚窗看月时,忽问:“她……尚未婚配?” “启禀陛下,她丈夫两年前病逝了。”内侍低声答,“听闻尚书大人之后曾议过几门亲事,皆无下文。” 圣上点头,似未再多言。 三日后圣驾回宫,陆灵玉随行。 此时京城齐王府内,李珣坐于书案之前,手中翻阅密信,眼角一挑:“定国寺一行,果不负我所托。” - 京城狮子园中,一处极幽静的偏院中,疏影横斜,翠竹成林,水榭临池,设有一处六角藻亭,亭中摆着几只雕花卧榻。 沈念之倚坐其上,身着襦裙淡青,发间只簪一支白玉蝉钗,额前垂着碎发,慵懒地支着腮,半阖着眼,晒着太阳。 阳光穿过桂枝斜洒,照得她指尖微亮,肩头那点伤已结痂,外袍松垂,显得她整个人像是一只醒了午觉还不愿动弹的猫。 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附近几位贵女相约来园中赏秋景,路过亭前,见她在,也不敢打扰,只站在不远处说着闲话。 “你听说了吗?前几日圣上去了定国寺,竟带回一个香客女子,听闻姿色绝伦,如今已封为陆才人了。” “陆?莫不是……那个陆尚书家的寡姐?” “正是她!听说才进宫三日,圣上夜夜宿她宫中,连原本最宠的赵美人都被冷落了。” “这陆灵玉命真好啊,做寡妇都能做出这样一个好前程……” 沈念之本无意细听,听到“陆灵玉”三字时,眉头微挑,眼睫轻掀。 她懒懒坐直,唇角微勾,抬手在亭边石几上捞起一颗青枣丢进口中,咬得“咯吱”一声脆响,才慢悠悠开口: “命好?我看是她阿爷陆长明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熬不出头,想着靠卖女儿上位罢了。” 霜杏一旁陪着,听她说这话时,瞥了眼那些贵女们脸色微变,忙道:“姑娘您还是小声点,别再惹事了。” 沈念之偏过头,微笑:“怎么,这话也不能说?陆家既然敢使这招,就该受得起议论。” 她语气轻慢,眼底却冷冽如刀锋闪过,待那些贵女知趣散去,霜杏才轻声问:“那姑娘你……一点都不生气?” 沈念之笑出声:“我生什么气?又不是我要争皇恩。我还得感谢我阿爷没有让我去给老头子伏低做下。” “嘘!小姐你小声点,这话叫人听了去,可是掉脑袋的。”霜杏赶紧制止沈念之。 拢了拢衣袖,站起身,阳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气势瞬间拔高:“我姓沈,不姓陆。一个陆家女,是得宠还是失宠,关咱们什么事儿,回府。” 说罢,袍角轻扬,转身便走。 傍晚时分。 沈念之换了身轻便绣衣,在府中后院池边喂鱼,指尖撒下饲料,锦鲤簇簇翻涌。 池水清清,月影被拨得碎裂,如她的心思,层层荡漾。 这时,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从回廊那头传来。 沈思修手中拎着一盏宫灯,身披玄色外裳,踏着碎影走来:“阿之,听说你这几日伤势已无碍,阿爷叫我来看看你。” 沈念之头也未回:“大哥连我身上哪处伤都不知晓,倒是关心得体。” 沈思修似未听出她语中讽意,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看着水中游鱼,缓声道:“你也大了,阿爷对你是宠,可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 沈念之手未停:“所以?” “李珣如今与你阿兄我关系极好,心性宽厚、前途明朗,你若肯与他多亲近,将来也不必担心婚事……” 沈念之指尖一顿,忽然回头看他:“你很喜欢他?” 沈思修一愣:“……自然是欣赏。” 沈念之将鱼食一把塞进他手中,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却冷了几分:“那便由你去亲近。听起来阿兄你比我更适合做个贤妻良母。” 沈思修脸色僵了僵,未言语。 沈念之站起身,拂了拂裙角,转身便走,声音却还飘回来: “若我哪日真的看上谁,不需要任何人撮合,更不需要,把我往谁的手里塞。” 晚风微拂,院中水波轻摇,斜阳已经落入远山。 沈念之脚下轻转,正欲离去,却忽然顿住身形,回眸唤道:“对了,阿兄。” 沈思修方才还半倚着栏杆逗那群懒鱼吐泡,闻言抬头,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 她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随口问问:“前些时日,阿爷不是托中书侍郎苍大人教我读书?我听说他被圣上临时调离了京,查案去了?” 沈思修道:“是啊,这事朝上说了几天了。听说是查银案,牵扯挺大,今早还问起过那边文书回报的事。” 沈念之点了点头,面上神色未变:“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哪知道啊。”沈思修撇撇嘴,“不过听说顾行渊也要去一趟,好像是他们抓到什么人要深查,需要前后线索对口。今天下朝之后,他那边就在准备人马了,大概是今晚出发。明日一早就得赶进青州,不然来不及。” 沈念之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似是不经意地低头拢了拢袖口。 等她转过身去时,眸中却已泛起几分波澜,“霜杏。”回到内院时,她只吩咐了这一个名字。 霜杏应声而来,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便见自家小姐正翻出柜中一包男子冠服,一件件取出试量。她眼皮一跳,压低声音:“小姐要出门?” “替我准备一身便于骑马的衣裳。”沈念之头也未抬,“最好跟大理寺卿府衙的差役服色差不多。” 霜杏瞠目:“您要扮男装?又要玩什么新活?” “我要去青州,见苍晏。”她声音极轻,“今夜就走。” 第30章 “你到底,是真的怕我与她走…… 夜里子时,京城南门缓缓开启,一支小队由大理寺卿衙门带队,悄然出城。十余名随行官差骑马在前,顾行渊孤身一骑,行于最中,不言不语,神色冷肃。 而在队伍尾端,一名面生的少年打扮得干干净净,眉目藏在黑纱斗笠下,紧紧握着马 第44章 缰,身形虽略显清瘦,却策骑稳当。 沈念之轻拍马腹,悄悄放慢几步,远远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在夜风中不声不响地前行。 已是许久未见苍晏了,她未敢去打扰,只想着——若能见他一面,也好。 她不知顾行渊是否认出她来,也不愿此刻多作解释,只是将那份悸动与犹疑一并压在心底。 夜色深沉,繁星漫天,她策马沉默随行,一路跟着顾行渊的人疾驰在官道上。 夜行入郊,风声猎猎。 沈念之策马缓行,身下骏马蹄音沉稳,与前方队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京郊多丘陵地势,树影层叠,晚风穿林而过,带来阵阵枝叶摩挲之音,似有若无,像极了什么东西,悄然随行其后。 她皱了皱眉,侧首望去,四下皆沉沉墨色,只偶尔见山路尽头林中一片鸟雀惊飞,乱翅扑棱,极快又极静地隐入夜色。 不寻常。 她悄悄勒马,略略落后几步,想避开光线正中的位置,却见最前方的顾行渊忽地轻扣马腹,提缰止步。 那人身形挺拔,在冷风中未着斗篷,只是将衣襟扣得极紧,仿佛那山风与林霜皆奈他不得。 他回首时眉峰轻皱,眸中藏着一层薄霜般的冷意。 “都停一停。” 前方官差闻言立刻勒马,有人不解:“大人?” 顾行渊未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道锦封书信,举在手中缓缓展开,声如寒锋: “苍大人来信,说青州那人,已然开口。” 他话语一顿,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向身后林道一线,夜色深浓,雾意未散,黑影忽隐忽现,既不前逼,也不后退。 顾行渊继续道:“既然供词已成,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细查,而是赶往当地,将人直接押回京城。” “是。”官差齐声应诺。 沈念之听得心神微动。 她未看见什么,却早在数十丈前便觉出风向微变,有些马蹄声太轻,有些叶声太迟,有些地方,根本不该有回音。 她看向顾行渊那道冷峻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极淡的情绪——他知道有人跟着。 甚至,他故意把这番话说给他们听。 再行数里,身后林道依旧偶有动静,却始终未有强行动作。 不知他们赶了多久的路,天将破晓,东边山线微泛鱼肚白。 沈念之缓缓吐出一口气,暗道一声险。 雾未尽散,青州外城已现于远方轮廓,山路宽缓,沿途石板上积着薄薄晨露,蹄声踏落,清脆而克制。 沈念之骑在队尾,压低斗笠檐帽,衣领束得极高,神色安静,似乎只是随行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吏。 前方城门下,立着一人,衣袍半掩金线,眉眼疏朗温润,一身朝服未系襟纽,只松松斜搭,倒更像个早起漫步的文士。 苍晏站在晨风中,半眯着眼看向马队最末,一动不动。 那人面上不见喜怒,目光却落在那一点耳轮之上,神色徐徐生了变化。 “怎么?站在这儿好一会了,不进城接我?”顾行渊翻身下马,走到苍晏面前时,语气带了些久别后的调侃。 “自然是等你。”苍晏温声答,“不过你来的时候,带了个小尾巴。” 顾行渊闻言眉尖一挑,眸色微沉:“你也发现了?” 他语气忽而冷了几分,眼中掠过警惕之意。 “嗯,”顾行渊淡淡道,“我故意的。路上说那人已招供,是放出去的消息,若他们信了,接下来就会露出马脚。” 说到此处,顾行渊低声一笑,语气颇有几分得意:“果然,那批人跟了我们一路。只是没想到青州地头还有你亲自等我,倒是省了事。” 苍晏侧目看他一眼,忽而轻轻一笑,“原来如此。”他道,语气极淡。 顾行渊见他笑意未减,反倒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没什么。”苍晏收回目光,手中折扇轻敲掌心,转而看向远处最末尾的身影,她白皙的耳朵上那颗红色的痣格外明显。 “人马都歇在驿所,衙役们我已安排过,不会惊动外人。”他语气一转,声音温和:“今早粥汤新熬,倒也赶巧。你舟车劳顿,先去梳洗,我随后送卷宗来与你对照。” 顾行渊微一点头,拂袖而行,随侍官差一一退入驿馆。 苍晏站在原地,最后一眼望向那队伍尾端已翻身下马的“少年”。 那人避着他的目光,将马缰递给驿卒,正欲随众入内,忽感有一股目光如风似水,从身后拂来。 她轻轻一顿,未敢回头。 苍晏却已收回视线,像是什么也未发现,只淡淡扬唇,转身回去取东西,顺便收拾一番。 他步履从容,行至走廊尽头时,终于抬手掸了掸袖口,一边自语道: “真是只小狐狸。”笑意落在眼底,温软而沉静。 驿馆内清晨氤氲未散,老旧木梁上挂着温润水汽,隐隐有几声马蹄自远巷传来。 厅内,案卷已铺开。 顾行渊洗去一路风尘,此刻倚于案前翻阅文书,神情仍带着旅途之后的清冷疲惫,眉头却时不时皱起,显然正理出一条蛛丝马迹。 苍晏缓步而入,手中执着一沓卷宗,宽袖随步势而微晃,神情温润懒散:“人我已经见过了,你要的供词原件也带来了。” “嗯。”顾行渊接过,却未即看,只抬眼一瞥:“那个线人现在关在哪儿?” “后院东廊偏舍。”苍晏轻笑,“放心,我派了两个最老成的从事守着,嘴比铜锁还严。” 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带的那几个属吏,我瞧后头那个个子最矮的,模样倒挺清秀。” 顾行渊头也没抬,随口道:“可能是新招的衙役,小地方出来的,怕是还没见过世面。” “哦?”苍晏笑意更深,却未多言,只将案卷一一摊开。 二人初步对了线索,正要交代夜间的探访事宜,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尖叫—— “啊——!!” 那声音清脆锐利,刺破早晨尚未散尽的水汽,惊得堂中一众差役手中杯盏俱是一震。 顾行渊瞬时起身,衣袍一卷便已踏上木阶,连步伐都快得不容人拦,风声自袖边拂过,竟不似平日沉稳。 苍晏眸色一动,慢悠悠放下手中折扇,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行渊的背影飞快掠上楼。 沈念之站在床榻一侧,满脸怒意:“你大胆,岂敢在我面前脱衣服!” 对面那衙役愣愣地还提着衣服,眼中满是惊慌,显然还没意识到这“同房差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我、我没看见你啊!你、你不是说你要睡一会吗……” “我是闭眼歇息,不是死了!!!” 沈念之翻了一个白眼,方才那衙役衣衫尽褪,腰间线条清晰,面容却不算好看,沈念之只觉得看见他脱衣,自己仿佛被骂了三句。偏偏门口这时“砰”地一声被人撞开。 她猛一转头—— 顾行渊面色如霜,已然立在门槛之外。 二人目光在空中乍一撞上—— 沈念之那一身“男装”再藏不住任何玄机。她脸上残余着惊怒未褪的红潮,那对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唇线,竟不需开口,顾行渊已认得清清楚楚。 气氛一时间,凝滞如冰。 他慢慢开口,嗓音里藏着风雪似的冷意:“沈念之,你——” 沈念之拔腿就想走,然而顾行渊早一步横身拦住。 “我说大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是不是可以判你一个妨碍公务加调戏男子罪。”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无所谓的表情,把手伸到顾行渊面前,“我不解释。你要抓人就抓。” 顾行渊一把将沈念之从房中拉出,长廊风过,衣角猎猎翻飞。他面色冷得像是被风雪刮过,半句废话也无,只拽着人径直下了楼。 沈念之也不挣扎,脚步稳得很,偏头打量他铁青的脸色,不紧不慢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堂堂大理寺卿还有拽姑娘的习惯了。” 顾行渊咬了咬牙,未语。 两人一前一后落入厅中,厅内安静,几名随侍官吏见状纷纷低头退避,空气中却仍残留着不散的尴尬气息。 苍晏端坐在正中,一袭深紫朝服,团花织锦纹隐在光影中,腰间银鱼袋轻晃,发束以墨玉,似倦非倦,风骨雅正。 映着一旁茶盏的热气,泛出水汽微光。手中折扇搁在案上,指节修长,正一下一下地轻敲桌面,声响极轻,像江南三月的雨落在鼓膜上。 整座厅都安静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压了一寸,只因他抬了眼。 那目光落在楼梯下两人身上。 他先看顾行渊,再看沈念之,眸色温淡不显情绪,唇边却似勾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他仿佛早已坐等,等的就是这一幕:大理寺卿亲自拎着堂堂晋国公府的嫡女,从驿馆二楼闯下楼来,一身狼狈,不清不楚。 第45章 灯影摇曳中,苍晏就这么歪了歪头,好看的眉目在光影里显出一点慵懒和漫不经心的锋芒。 他开口,嗓音极轻:“原本想将你安排在我府上,屋子清净些,也不至于和人混住。” 他目光淡淡落在沈念之脸上,“可既然你处心积虑地想躲我,我也不好自作多情。” 顾行渊闻言微怔,眉峰轻蹙,转头看他:“你早就知道她来了?” 沈念之站定,垂眸轻理了理袖口,抬眸一笑:“怕你误会,我不是躲你。” “哦?” “只是想着恩师久不归京,传言说此案牵扯颇深,不知何日回朝。”她话音不急不缓,嗓音里带着一丝天生的风情懒意,“弟子思师心切,又恰好有人出城,我便顺道来看看。” 她一口“恩师”叫得落落大方,水到渠成,反叫苍晏轻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那倒是我多想了。” 顾行渊站在旁边,冷着脸听完,似乎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沈念之脸上,一字一顿:“你也太胡闹了。青州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查案不是登山踏青。” 沈念之扬了扬眉,神色自若:“我又不碍你办案,要保护自己,我比你熟练。” 顾行渊刚想反驳,苍晏忽然插话,语气温润如常,却轻描淡写地截了他的话头:“既然如此,不如还是住我府中。” 他说着一招手,“阿元,去备车,先送沈姑娘回府,安排她住西院。” 顾行渊神情一紧,登时跨前半步,声音低沉:“不行。” 苍晏转眸:“嗯?” “她不去你府上。”顾行渊脸色僵了下,转头蹬了苍晏一眼,冷冷道,“还有你,别老跟她黏黏糊糊的,我们还要查案。” 苍晏含笑不语,懒得与他争,只朝沈念之看了一眼,像是静等她做决定。 沈念之看了二人一眼,眉眼微弯,语气闲闲:“苍大人如今也只是借助在知府大人的府上,我就不便过去叨扰。” 她顿了顿,又看向顾行渊:“驿馆就驿馆吧,左右有你这位好兄弟顾大人罩着,想来也出不了事。” 顾行渊像终于松了口气,沉声道:“我一会去开一间干净的独屋,你自己先去厅后歇着。” 沈念之撩了撩袖子,悠然往内堂走,人走远了,厅中只余下两人。 苍晏目送她背影,半晌,轻声笑了笑:“你到底,是真的怕我与她走的太近吗?” 顾行渊冷冷扫他一眼:“与你无关。” 第31章 520那就修罗场吧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青州街市一盏盏灯火连绵不绝,如天上星河般铺开,勾勒出一幅俗世繁华图卷。 苍晏特意在青州城中最负盛名的揽月楼备下了晚宴。 此楼依水而建,楼阁飞檐挂着宫灯,水色波光映入窗户间,明灭可见,衬得楼中席上美酒佳肴,分外清雅。 沈念之换回了女儿装束,一身绯色织金长裙曳地,乌发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与精致的耳垂,那颗红痣在灯光映照下,尤为夺目。 她端坐席间,明艳又从容,眉眼一挑一弯,便是无边风情。 苍晏目光淡淡落在她面上,唇角噙着一抹不轻不重的笑意,修长的指尖执着银箸,不疾不徐地为她夹了一块鱼肉:“尝尝,这是青州的特色鲈鱼,嫩而不腻,最衬你口味。” 沈念之含笑接过,眉目舒展,“恩师倒是记得清楚。” 顾行渊坐在一旁,眉心微蹙,目光落在二人之间那点“亲密”之处,唇角不觉抿紧了几分。他低头慢慢饮了一口茶,掩去眸底隐隐的不悦。 沈念之似乎并未察觉,轻轻放下箸子,眼神饶有兴致:“好菜有了,不知此处可有什么好酒?” 她声音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挑逗,眼角却向苍晏瞥去。 苍晏闻言正欲开口,顾行渊已先一步出声打断,语气颇为生硬:“我们此次出京是办案,不是为了游乐饮宴,饭后还需回去看卷宗。” 沈念之笑意微敛,正欲怼他,苍晏却淡淡笑了一声,抬手为自己斟茶,声音温和如水:“话虽如此,但办案之余偶尔放松些,也并非大逆不道之事。墨怀初次来青州,沈娘子亦是初到,难得此地风月正好,不妨趁饭后,我带你们四处走走。” 顾行渊眉心一拧,正欲再驳,沈念之已轻笑出声:“好啊,那便劳烦苍大人了。” 顾行渊抬眸瞪了她一眼,沈念之却毫不在意,笑容明艳夺目,眉目里带着几分挑衅。 苍晏看出二人暗中较劲,眸底笑意更深。他微微招手,楼内侍者很快送来一壶酒:“知你爱饮,我特地备下了青州最好的桂花陈酿,酿了足有十年,酒性温软,不烈,正合你心意。” 沈念之眉梢扬起,眼底顿时生出兴致:“还是苍大人知道我。” 顾行渊淡声道:“我在军中长大,有规矩在身,非休沐不得饮酒,你们随意。” 苍晏闻言只是笑着颔首:“我平日办事也从不沾酒,不过今日高兴,便陪沈娘子浅酌几杯。” 沈念之掀了掀眼睫,唇边一抹笑意更甚,拿起酒盏轻抿了一口,满室酒香浮动。 顾行渊端着茶杯,眸色冷淡地看着苍晏举止从容地与沈念之对饮,心中莫名涌上一阵烦躁。眼前二人仿佛自成一界,他竟有些插不上手。 这时,楼外晚风一吹,一枚叶子从窗外飘了进来,恰巧落在沈念之鬓发之上。 苍晏瞥见,微微一顿,手指正欲抬起,想替她取下那片叶子。 顾行渊却先一步站起身来,伸出手,轻巧地将她鬓边那片叶子取下,动作虽快却极为轻柔:“你头上有东西。” 沈念之闻言略一抬头,目光与顾行渊相撞,他眼神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慌乱与回避,话虽硬气,耳尖却微不可察地红了些许。 苍晏的手顿在半空,随后缓缓收回,眸光淡淡扫过顾行渊的脸,神色间隐有几分复杂难言。 沈念之却只是懒懒靠回椅背,指尖抚过鬓角,抬眼笑望苍晏:“恩师方才说,饭后要带我们去哪里走走?” 苍晏目光落回她脸上,神色恢复平静,温声道:“青州城夜市灯会最为热闹,今日正逢初一,游人如织,不妨一览。” 顾行渊皱眉刚要开口阻止,沈念之已盈盈起身,裙摆曳地生辉:“那还等什么?既是青州初至,自然要好好看看。” 她语毕,眼神似笑非笑地在顾行渊面上一转,踏着轻缓的步子往楼下而去,苍晏起身跟上,顾行渊眉心紧皱,也只得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目光沉冷,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拒绝的话。 楼外,入夜时分,街市已然喧闹如昼。 与京城的奢靡繁华不同,这里的集市别有一种随性鲜活的热闹,街市两旁灯火辉煌,人影穿梭不息,卖糖人的、耍杂技的、走马灯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得让人目不暇接。 沈念之第一次来此地,瞧得眼睛都直了,唇角噙着兴致盎然的笑意,不禁感叹道:“若不是今日出来,我竟不知道青州夜市如此有趣。” 顾行渊跟在她身后,语气不咸不淡:“这里人多眼杂,你当心荷包别被人摸了去,回头在这边发脾气,这里的人可不认识你阿爷,没人会给你薄面。” 沈念之笑着回头,眸光清亮,“我又不是三岁孩子,顾大人这话可真扫兴。” 顾行渊 嘴角一紧,不再多说,只是沉着脸默默跟随。 苍晏行于她侧,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听沈念之不时对街市上的新鲜事物评头论足,他目光温润地落在她脸上,眼中情绪不明却又极为专注。 正当此时,不远处一群孩童追逐打闹着奔跑过来,欢笑着没注意脚下,径直朝沈念之撞了过来。 “小心。”苍晏眸光一沉,下意识地伸手将她轻轻一带。 沈念之还未回过神来,人已经稳稳被他护在怀前,两人之间恰好留出半尺距离,不至于过分亲密,却也让人清晰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温度。 她微微一怔,抬头便撞进了苍晏含笑的眸底。 此时,城中烟火骤然绽放,万千绚烂在他们头顶炸开,瞬间映亮整个夜空。 沈念之目光怔怔地凝在苍晏眼底,那里折射着漫天烟火,火光流转于他深邃的眼眸中,熠熠生辉,美得令人失神。 “真美啊……”她喃喃自语,却不知说的是烟火,还是面前的人。 苍晏看她微醺的神情,眉眼含着淡淡笑意,似乎早料到了此情此景。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支方才悄悄买下的簪子,指尖轻轻拨开她鬓角碎发,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做过千百次似的,将簪子稳稳地插进她发间。 沈念之蓦然一惊,抬手轻触鬓边,神色带着明显的讶异:“这是……” “读完《左传》的奖励。”苍晏声音轻柔得几乎淹没在漫天烟火与人声鼎沸之中,唇角的笑却分外清晰。 他瞧着她微醺又略显慌乱的神情,眸色温软了几分。 第46章 “你喜欢吗?” 沈念之凝视着他眸中跳动的火光,春心萌动,酒意涌上脸颊,染出淡淡红晕,却丝毫不羞怯,坦然一笑:“喜欢,谢过苍大人。” 两人之间这气氛如流水温柔细密,却瞬间刺痛了顾行渊的眼。 他立于一旁,眼底泛起一层寒意,心头仿佛被一团乱麻堵住,说不出是怒意还是酸涩,总之,极为难受。 看着苍晏缓缓垂落的指尖,他忽然跨前一步,伸手一把拽住苍晏胳膊,用几乎有些生硬的动作将他拉了过来:“快看烟火。” 苍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拉扯,微怔片刻,随后收回手,笑容不减,目光里却添了几分意味深长:“墨怀,你也应该稳重些了。” 顾行渊没理会他,冷着脸直接站在二人中间,生生挤开了他们原本微妙的距离。 沈念之眉头一皱,唇角的笑意顿时淡了下来,瞪着眼前的顾行渊,眼底清晰地写着不满与烦躁:“顾大人,你今天是一点也不困啊,什么时候回去休息,不是明天要办案吗?” 顾行渊没有回头看她,只冷淡地盯着头顶绚烂的烟火,沉声道:“我啊,和墨怀许久没见,陪他看看烟火。” 沈念之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苍晏在一旁瞧着二人这番你来我往,不动声色地轻笑一声,声音温和而隐约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们二人何必当街斗气。” 沈念之闻言更觉气闷,却又无法发作,只能狠狠剜了顾行渊一眼,索性移开目光,转而仰头望着天空中不断炸开的璀璨烟花。 漫天烟火绽放如锦,三人立于桥上,人潮拥挤,明明近在咫尺,沈念之却莫名觉得与苍晏的距离,隔着眼前这人,远得不可及。 顾行渊立在中央,神情紧绷,眉心紧蹙,却始终一言不发,心中那股烦躁愈发难以平息,而苍晏,只是含笑负手而立,为了避免尴尬,说道:“前方有花灯,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一盏。” 漫天烟火正渐次绽放,桥上游人拥挤如潮。 沈念之被顾行渊挡在后头,心底憋着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开,却被涌动的人群挤得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轻轻撞上了顾行渊的背。 顾行渊一僵,下意识地回头看她,眸底冷意未散:“你——” “让开!”沈念之微扬下巴,正要推开他往前走,这时桥上的游人忽然一阵骚动,四面挤压而来。她脚下忽然一绊,身子失了平衡,整个人朝前扑去。 “沈念之!”顾行渊眼底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她,然而未料到她惯性极大,两人齐齐后退一步,他手臂扣住她的腰身,拉近的瞬间,唇瓣竟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处。 喧闹人声似在这一刻骤然远去,只有身旁烟火炸开的轰鸣与瞬息安静的惊愕。 沈念之眼眸微睁,望着近在咫尺的顾行渊,竟一时忘了推开。顾行渊更是呆怔原地,唇上传来柔软而清晰的触感,脑中一片空白。 “……” 苍晏正巧从花灯摊前转身回来,手中拎着一盏刚买好的莲花灯。他望向桥中央的两人,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脚步微顿,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僵在嘴角,眸色一沉,指尖骤然失了力气,那盏精致的莲花灯便这么无声无息地从他掌心滑落。 “啪。” 纸灯撞在石板上,灯芯晃动,瞬间熄灭。 沈念之蓦然回神,推开顾行渊,下意识抬头看去。 第32章 你在扬州还有红颜旧识?…… 苍晏站在不远处,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他脸上的神色依旧温润平静,仿佛刚刚掉落的并不是他亲手挑选的花灯,而是一件毫不相干的小物件。 可他眼底的光,却比方才那盏熄灭的灯火,更为黯淡几分。 “苍晏……”沈念之心头微微一颤,不自觉地开口唤他。 顾行渊缓缓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所为,顿时脸色铁青,又羞又恼,却无法解释。他看着苍晏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嘴唇,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人群依旧喧嚣着,丝毫未察觉三人之间涌动的暗潮,只偶尔几盏河灯摇曳而过,似叹息,似无言。 苍晏目光停留片刻,终于轻轻一笑,弯腰拾起地上那盏残破的花灯,走上前去,语气恢复如常:“抱歉,手滑了。” 他声音轻柔,似乎什么也未发生,唯有转身离开时,袖角掠过的风,染着他心底未尽的情绪。 沈念之看着他的背影,忽觉有些微涩。 她低头,目光落在顾行渊面上,忽然没好气地嗤笑一声:“顾大人,你今日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顾行渊咬牙别开脸,压下心底难以言说的烦躁,只冷淡地低声道:“闭嘴。” 夜深如墨,苍晏将二人送回驿馆门前,烛影在青石阶上轻轻摇晃。 沈念之略感酒意阑珊,微微颔首,却见苍晏忽然轻唤了一声:“墨怀,稍等一下。” 顾行渊停步回头,目光微疑:“怎么?” 苍晏略一沉吟,目光似有所思:“方才酒席上未便细谈,有件事我仔细想来,总觉哪里有些蹊跷,想与你单独再说说。” 沈念之知他二人公事要谈,轻抬裙摆,先一步进了驿馆内堂。 顾行渊和苍晏后脚慢慢进来。 此时屋中灯盏昏暗,沈念之坐下喝了口茶,坐了许久,却觉茶水冰凉难咽,索性站起,轻步往前厅走去,想要唤人再添些新茶。 夜色凉寂,驿馆静谧,只有庭中梧桐枝叶窸窣作响。 她步履未停,路过顾行渊房门外时,却忽然听到里头有人低声交谈,压着声线,模糊不清。 沈念之原本无意多听,正欲迈步离开,耳边却骤然捕捉到自己的名字,脚步便微微一顿。 只听顾行渊道:“……谁能想到沈念之那个拖油瓶跟来了,此时牵扯了沈相,还不知真假。” 苍晏嗓音温和:“你是担心她知道后会跟她阿爷通气?” “嗯,”顾行渊似有些烦闷,语气压抑着,“而且她性子骄纵惯了,不知危险。青州情势复杂 ,她又是女子,万一出事,只怕不好交代。” 沈念之倏然攥紧了衣袖,内心只觉隐隐不安,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下楼拿了新茶便回来躺下睡觉。 翌日清晨,天光渐亮。 沈念之尚在酣睡,眉心微蹙,似梦中也不安稳。屋门悄然被推开,顾行渊脚步极轻地走入,一眼便看见不远处榻上的女子。 她半掩着锦被,发丝垂落在枕边。 顾行渊凝视片刻,眼神一时复杂。他将一只绣的极好的荷包轻轻放在案几上,动作极轻,生怕惊扰。 那荷包鼓鼓囊囊,边角压得平整。他又看了一眼沈念之,又悄然退出。 下了楼,他低声吩咐几句,便带着随从往青州府衙去了。 等沈念之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她皱了皱眉,伸手去唤:“霜杏——”无人应答,她才猛然记起,自己如今已身在青州。 她坐起身来,披衣下床,随意理了理鬓发,洗漱过后,才注意到案上的那只荷包。 她拿起一看,掂了掂,手感厚实——分量不轻。她记得昨晚桌上并无此物,略一沉思,便了然地笑了一声。 “也罢,反正从昭京出来时也没带钱,这下倒省了麻烦。” 她随手将荷包系在腰间,转身理衣出门。今日苍晏与顾行渊皆在衙署议事,无人陪同,她倒也乐得清净,正好自己出去走走。 青州街市,天光熹微,初晴后的晨风微凉,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 沈念之一身素色襦裙,披着浅烟外衫,漫步于市井之间。她手执一串糖渍桂花,兴致懒懒地瞧着街边摊子,步伐不紧不慢。 忽然,一道瘦小的身影自斜刺里猛地冲来,“砰”地一下撞在她腰间。 “哎?”她眉头一皱,尚未来得及出声,那小孩已低着头飞快掠过她身侧,撞得她一个趔趄。 沈念之定神之际,猛然察觉腰间一轻,荷包没了。 她眼中寒光一闪,手疾眼快,抬手一把拽住那小孩的衣领,力道不大,却精准得让人逃不脱。 那小男孩一惊,猛地回头,脸上还挂着稚气未退的狡黠,眼神闪躲。沈念之却不动声色,另一只手已稳稳伸出,掌心朝上。 “拿出来。” “我、我又没干什么!”小男孩挣扎着,嗓音脆却透着心虚。 沈念之眯起眼,嗓音低慢:“你不把我的荷包交出来,我现在就送你去衙门。” 小男孩试图嘴硬:“你凭什么说是我偷的?你有证据吗?” 她笑了笑:“这条街这么宽,你偏偏往我身上撞,别废话,交出来。” 小男孩见挣脱不掉,眼珠一转,突然俯身一口咬住她的小臂,沈念之吃痛一惊,手一松,那孩子便像脱兔般撒腿就跑。 “该死的小兔崽子!”她低声咒骂一声,抬脚便追了上去。 第47章 而那小孩一路钻入人堆,眼见转入一条偏僻小巷,沈念之脚步未停,疾步一拐,随即踏入阴影交错的小巷口。 沈念之一路追至巷尾,却还是将人给追丢了。 她站定片刻,目光落在四周。与青州城表面的繁华截然不同,这一带的巷弄狭窄阴暗,残瓦破壁,墙根坐着几位衣衫破旧的老人与孩子,神情木然,神色苍黄,像是已在饥寒中熬过了许久。 巷子里,稻草垫地,破布棚架。 沈念之缓步走上前,瞧着其中一位面容干瘦的老者,轻声问道:“老人家,方才可见一个小男孩,从这边跑过去?” 老人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昏浊,似是分辨不清来人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手,指向更深一处。 她颔首道谢,提步而入。 巷中湿冷逼人,地面泥泞,空气里混杂着霉味与腐叶气,沈念之下意识用手掩住鼻口。 不远处,一个残破院落里忽然传来稚嫩的嗓音,是方才那孩子。 她循声走去,推门之际,手刚扶住门框,“咔哒”一声,那块年久失修的木柱轰然塌落,发出一阵不小的响动。 屋内一震。 昏暗的屋子里,铺着破草席的榻上躺着一位老人,面色蜡黄、呼吸微弱;角落的桌前,一名老妪正小心摆着几个早已发霉的馒头,苍白的双眼空洞无神,似是已盲。 她摸索着叫:“阿洛,饭热着呢,快来吃。” 阿洛站在一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荷包,声音低低的:“我有钱了,能带阿公去看病。” 老妪闻言一顿,皱眉问:“钱?哪来的钱?” 门外的沈念之静静站着,眼神里翻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屋内三人皆未动,仿佛空气也凝固了。 阿洛转头看见沈念之站在门口,神色顿时慌乱,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妪听见动静,抬起头,缓缓开口:“阿洛,是谁来了?” 她目光扫过那间屋子,破败而干净,处处藏着挣扎求生的痕迹。 阿洛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沈念之却抢先一步,走入屋内,语气温和:“阿婆,我是阿洛的朋友。” 阿婆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喜色,微微探过身子:“阿洛交上朋友啦?” 阿洛扯出一个略显别扭的笑,点了点头:“嗯,是的。” 阿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从碗里小心捧出一个发着霉点的干馒头,摸索着缓缓走到沈念之前,将馒头递过来,声音诚恳而温和:“既是阿洛的朋友,那就是客。我们家穷,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沈念之望着那只微微泛青的馒头,眼神一动,唇角却扬起一个温软的笑来,接过时轻声道:“谢谢阿婆,我收着。” 沈念之朝阿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说话。两人走到院中,风透过破旧的墙缝钻进来,院子残破不堪,几缕枯草散落在角落,脚下尽是泥泞。 她环顾了一圈这副景象,开口问道:“你阿公得的是什么病?” 阿洛摇摇头,小声答道:“不知道。阿公已经病很久了,也没钱请郎中。” 沈念之又问:“那你父母呢?” 阿洛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也没见过,是阿公和阿婆把我拉扯大的。” 沈念之听罢,叹了口气,正欲说话,阿洛却突然掏出怀里的荷包,急急塞到她手里:“姐姐,求你别把我带去见官。我若是被关了,没人照顾阿公阿婆,他们会死的。” 沈念之翻了个白眼,语气却比方才温了几分:“谁说我要带你去见官?我只是……打算带你去买点吃的。” 她领着阿洛走出巷子,穿过几条街,找到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买了一大包吃食,又顺道去了医馆,找了个郎中一同返回。 郎中原本满脸不情愿,刚踏入那满是霉味的屋子便皱了眉头。 “姑娘,这屋里霉气太重,不利病人休养。住久了,怕是好人也要生病。”他说。 沈念之挑眉看他一眼:“医者难道不是一视同仁吗?” 郎中咳了一声,没再说话,弯腰走到阿公身边,伸手号脉。不多时,他神色凝重道:“是肺疾。长年吸湿霉之气,寒毒入骨。若不改善环境,药也不过是拖命。” 他留下一张药方后便匆匆离开。 沈念之将药方收好,坐在破桌边,和阿婆一同吃着热包子。阿婆笑着让她多吃些,沈念之也不拘束,咬了一口包子,淡淡道:“早知道就给你们带点咸菜了。” 屋子里烟火气渐渐回暖,阿洛小心端着一碗鸡汤走到榻边,轻声唤着阿公,将勺子送到他嘴边。 屋外天光微沉,屋内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温热。 吃罢饭,沈念之靠着门槛,捧着粗茶慢慢晃着,目光落在院中灰扑扑的地面上,忽而开口问道:“阿洛,你可识字?” 阿洛一愣,旋即点头:“识一些。以前这边有个私塾,我曾经扒着窗户偷听过……先生讲得慢的时候,我就记得住。” 沈念之“嗯”了一声,眼底掠过一丝若有所思。 临走前,她将手里的荷包塞到阿洛手中,也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阿洛怔怔地看着她背影,紧紧攥住那只鼓囊囊的荷包。 出了巷口,她随口向路人打听了方向,便折去青州衙署。 门前守卫森严,她拢了拢头发,对守门的衙役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晋国公府的沈娘子求见苍大人。” 衙役 不敢怠慢,飞快进去禀报。片刻后,衙门大门一开,苍晏与顾行渊一前一后步出。 顾行渊一见她便冷笑了一声,语带嘲讽:“没想到你也有求人的一天?” 沈念之斜睨他一眼,苍晏打圆场似地微笑:“沈娘子是遇到什么难处?” 沈念之神色平静:“你们跟我来便是。” 二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跟着她走了。 巷口破败阴湿,乍一入目,便叫人心头微紧。沈念之走在前头,踏着碎石与淤泥,一路领着二人往深处而去。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苍晏问。 “闲来无事,散步遇见。”她答得轻描淡写,并未说自己荷包被偷的事情。 行至深处,苍晏和顾行渊的脸色都变了。 一排排歪斜的帐篷用草帘勉强支起,衣衫褴褛的老人蜷缩在角落,孩子们赤着脚,在污水边捡拾残食。 顾行渊沉声道:“青州外表光鲜,没想到背后还有这等惨状。” 苍晏眉头亦拧了拧,叹道:“我来青州已有时日,却也未曾听人提起。” 沈念之抬手指着一处废屋,道:“这里多是老人和小孩,老的无力干活,靠讨度日;小的还算有口气在,若没人管,将来也是乞丐、盗贼。”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楚:“我想修缮这一片地,搭上房舍,清清霉,把该拆的地方拆一拆,好能让阳光也透进来,遮风避雨是小事,叫郎中一一为他们把脉治病才是正事。” 她回身望向二人,眼神透着一点认真:“这些孩子,虽生在泥泞,也仍是我大昭的子民。若请一位夫子教他们读书识礼,或许将来能走出别的路。” 说到这里,她唇角带了一丝淡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废墟与柴门:“花银子是小事。长上若需要,可从我晋国公府出。我沈家还是养得起的。” 话音一落,苍晏静静望着她,眸中柔光浮动,他笑了笑,声音温润:“沈娘子出手,倒叫我等汗颜。” 顾行渊站在一旁,盯着她比划规划时的模样,心口莫名悸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一向张扬骄恣的女子,站在这一群破衣烂衫的老人与孩童中,衣摆掠风,神色却认真得像在平摊江山。他忽然移开了视线。 此事沈念之催得紧,苍晏一回到衙署,便立刻吩咐手下着手安排。他召来负责青州工部事务的属吏,让人带队前往巷区实地勘察、拟定修整方案。 沈念之立于他身侧,目光扫向那些匆匆离开的衙役,语气淡淡却透着几分凌厉:“希望他们真心做事,别等我们一走,就又装聋作哑,顺手把银子填了自己的腰包。” 顾行渊闻言,冷笑一声:“他们敢,我会留两名大理寺官吏在此,盯着他们从头到尾。一天不完工,一天不许撤。” 沈念之转头看了他一眼,忽地抬手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点感谢的口吻:“那这份差事,就有劳顾大人盯牢了。” 顾行渊听得这一声“有劳”,下意识挺直脊背,轻咳一声,正色道:“沈娘子不必客气。” 苍晏笑了笑,随口一揶揄:“你们二人不斗嘴,我倒还有些不适应了。” 顾行渊负手而立,语气不冷不热:“谁跟她斗嘴?分明是她一贯胡搅蛮缠。” 沈念之立刻扬手指着他,冷笑道:“顾行渊,你睁着眼说瞎话。不是你每次闲得发慌,非要横插一脚?” 第48章 “若你行事像个寻常女子规矩些,我又何须多言?”顾行渊语气不善,“真当我乐意盯着你?自作多情。” 沈念之气笑:“你——” 苍晏见二人唇枪舌剑,头微微一疼,抬手扶额,暗自懊悔方才为何要插这句话。他无奈叹息一声,走到两人中间,想伸手将他们劝开,谁知还未来得及张口,就被一左一右同时拉开。 “你别管他!” “让她说!” 两道声音同时落下,竟不约而同。 这时门外忽有衙役快步而入,拱手回报:“苍大人,外头来了一位女子,自称是您在扬州的旧识,递了信物,说您见了便知。” 苍晏微蹙眉,从衙役手中接过那物件。那是一块半边玉佩,温润细腻,边角处隐约可见岁月打磨的痕迹。 还未等他开口,顾行渊已先一步挑眉讥笑:“哟,书阳,你在扬州还有红颜旧识?这玉,不是你姨母当年赐下的鸳鸯佩么?” 话音落下,沈念之身子轻轻一僵,眸光微动,神色也跟着一顿。 第33章 “书就不必送了,我更想听…… 苍晏抬眸看了顾行渊一眼,并未理会他的调侃,神色如常,转身快步跟着衙役走出衙门。 沈念之见状也忍不住心生好奇,提步悄悄跟了出去,顾行渊无奈叹息一声,只得紧随其后。 两人躲在不远处一方假山后,半掩着身影,偷偷探出头望去。 院前阳光微斜,一名女子正静静立于檐下。 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青色细罗衣,身形纤秀,容颜明艳却不张扬,眼角眉梢自带几分温婉江南的软意。 沈念之望着那女子,眼神微动,低声问道:“你可认得她?” 顾行渊摇头,语气懒散:“我这些年都在瀚州奔波,也就偶尔往公主府写写信,与书阳没见过几回,更别说她是谁。我今年才进京,哪知道这位她从哪儿冒出来的?” 沈念之听罢未言,只定定看着外面二人站在一处,容色相衬,竟好似一幅温润清雅的画,令人移不开眼。 “你说……”她轻声刚启唇。 “你说他们不会是旧相好吧。”顾行渊反应极快,抢在她前头接口,语气里压都压不住的幸灾乐祸,“这女子我瞧着模样不俗,和书阳站一块,倒也般配得紧。” 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闷响。 沈念之面无表情地收回脚,顾行渊脸色一变,低头看着被她狠狠踩了一脚的鞋面,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吧?” 沈念之轻哼一声,神色冷淡:“走神了,没踩准。” 外头,苍晏与那女子并肩而行,低声交谈着,不时发出几声轻笑。二人之间距离虽不远,沈念之却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见苍晏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子轻盈向前一步,二人顺着街道缓缓而行,背影和谐得令人心烦。 沈念之眯了眯眼,刚要抬步跟上,便被顾行渊一把拽住手腕。 “你跟上去做什么?”他压低声音。 “怎么,你这不是也在跟着?你不好奇你那位好兄弟忽然有了个美娇娘作伴?”沈念之毫不客气地甩开他,语气带着点酸不溜秋的意味,抬脚就追了上去。 顾行渊一怔,心道不好,又怕她捣乱,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尾随,远远地看着苍晏与女子在街上驻足闲聊。 女子笑容温婉明媚,语调轻柔悦耳,不时侧头低语,苍晏神色温润,偶尔侧头回应,举止从容又带着几分难得的随意,显然二人颇为熟稔。 走到一处小摊前,苍晏停下脚步,似是想买些什么。沈念之也站在一旁,假装看摊,手却始终搭在摊边没有动。顾行渊在她身旁翻了翻摊上的杂物,忽然拿起一面铜镜递给她。 “干什么?”沈念之皱眉。 顾行渊故作认真地道:“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脸,别说我没提醒你,这表情,像极了打翻了醋坛子的猫。” 沈念之一把将铜镜拍进他怀里,白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说话间,苍晏从摊上取了个糖人递给女子,女子接过后嫣然一笑,嘴角扬起一抹不自觉的甜 意。 沈念之看着那幕,心里顿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他们又缓缓前行,最终走入一间名唤望江楼的酒楼。 沈念之当机立断:“进去。” 顾行渊无语:“你还真是要查岗查到底啊。” “少废话,走了。” 两人快步入楼,找了苍晏那桌隔壁的位子坐下,只隔着一扇雕花木屏,若隐若现传来女子轻笑与苍晏低语。 酒楼小二迎上前:“客官点些什么?” 沈念之压着嗓子:“二斤牛肉,一壶酒。” 顾行渊差点噎住,低声问她:“你这是要上演武场?二斤牛肉?” 沈念之一抬下巴:“你管得着?” “我怕你撑死。” “撑死也不劳你收尸。” 屏风另一侧,苍晏与女子对坐。茶香氤氲中,他语声温和地开口:“陈大人近来身体如何?自那年一别,已过五载。” 女子轻轻一笑,嗓音柔婉如水:“是啊,一晃就五年了……我原以为,你是不愿再见我。” 她说话声音极轻,语尾微颤,沈念之隔着屏风听得模糊,忍不住悄悄往前挪了挪位置,干脆贴在屏风边,耳朵几乎贴上去。 顾行渊看着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由失笑,却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有些发闷。 屏风后,苍晏声音淡淡传来:“玉泠,当年的事,不怪你。” 只见陈玉泠取出一块雕工精致的半块鸳鸯佩,轻轻放在桌上,眼神微垂:“不知当年长公主的那句话……如今还算不算数?” 苍晏凝视玉佩片刻,抬手取过,唇角带笑,却不见情意:“玉泠娘子,若是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你觉得……会幸福吗?” 陈玉泠一怔,神色间有几分难掩的落寞。但她终究不甘,还是抬眼问道:“书阳,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你当真,从未对我……” 话未说完,便听“砰”地一声闷响。 屏风轰然倒下。 沈念之整个人摔了个正着,跌坐在苍晏与陈玉泠桌前,发丝松乱,袖角凌乱,一只鞋还斜斜歪着,狼狈得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一时间静得仿佛连针落地都听得清。 顾行渊正拿着筷子,动作凝滞,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与苍晏对视一眼,皆无语。 半晌后,沈念之清了清嗓子,撑着屏风边站起身,抬眸一笑,理直气壮道: “呵,这地板也太滑了。” 陈玉泠抬头望向沈念之,又偏头看了眼苍晏。那一瞬,她分明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柔意,甚至近似于宠溺。 她与苍晏相识多年,太知道他一向温文有礼,却也始终疏淡寡情。那双眼看谁都带着距离感,彬彬有礼,却从未真正让人靠近。 可眼下,他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跌了个跟头的女子。 陈玉泠心头微颤,还是维持着温婉的笑意开口问道:“书阳,这位是?” “我的朋友。”苍晏语气平稳,看不出起伏,“既然都碰上了,不如一同入座吧。” 沈念之本就有些尴尬,贸然打扰他人与旧识叙旧,正要开口推辞,却见苍晏已起身,朝她伸出手。 未等他碰到,顾行渊忽然从旁站起,一把揽住她肩头,将她往桌边一按,神色自若地道:“既然书阳开口了,那就不必客气,坐吧。” 苍晏微顿,垂下那只半抬的手指,片刻后,只淡淡点头:“也好。” 陈玉泠望着三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唇角笑意未散,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四人一同用膳,席间气氛诡异,交谈寥寥,杯盏碰触声间透着几分沉默。 饭后出了酒楼,陈玉泠将那半块鸳鸯佩递还给苍晏,语气温和:“替我向长公主问安,愿她身体康健。我来青州本为公务,尚有要事,便不叨扰你们了。” 沈念之却在后头唤住她:“陈娘子,不随我们回驿馆小坐片刻?” 陈玉泠闻言,脚步一顿,回身朝她走来,目光在她眉眼间停了片刻,忽而抬手替她拢了拢额前一缕散发,轻声笑道:“沈娘子果然是个妙人,若真能与你做朋友,想来也不至于寡淡无趣。日后若有机会去昭京,我一定登门拜访。” “好。”沈念之微笑颔首,“陈娘子的才情也是不凡,若能再见,自是幸事。” 话音落下,陈玉泠盈盈一礼,神色平和,从容转身而去。 她的背影沉静而妥帖,步履款款,一身江南女子的婉约风致,隐入街巷之间。 沈念之目送良久,才偏头看向苍晏,语气轻巧却意味不明:“这是长公主为你挑的媳妇?确实不错,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女子。” 苍晏含笑答道:“陈夫人懂医术,早些年带着陈娘子在公主府住了些日子,为我母亲调理身子,我母亲很是喜欢陈娘子。” 第49章 “不过,这都是她一厢情愿,我从未有过半分想法。”苍晏补充到,他只是想起了陈娘子阿娘当年在府上的一些事,不过不提也罢,已经是旧事了。 案子查到第四日,一切渐入尾声。 陆家下线已被锁定,几条银流的关键走向也顺藤摸瓜揪出了青州两名贪墨官员。案宗卷帙浩繁,却也总算浮出了冰山一角。 苍晏手中已有两份口供,一份账册,皆指向陆家钱庄与户部一名侍郎暗通银线之事。顾行渊亲自押送犯人回京,而沈念之也坐马车随行一同归京。 天公却不作美,一场骤雨打乱了行程,三人被困在了青州郊外的一个小驿站。 夜幕将至,细雨连绵,驿馆后院临时安置的房舍不多,加之近日商旅云集、客满为患,掌柜在堂前拱手赔笑:“几位大人,实在抱歉,今晚只剩下最后一间厢房。” 空气一时沉寂。 沈念之先开口,语气随意:“就这间吧,我们三人一起住。” 她站在檐下撑着伞,眼梢还挂着雨珠,声音却懒洋洋地落下:“我平时经常留宿平昌坊,屋内与几个男伎同眠,也没发生什么,你们俩要是怕因此失了名节,被人嘲笑,大可在马棚过夜,只是这近深秋,天寒露中,还下着雨,好自为之吧。” 顾行渊一噎,眼皮轻跳,想拒绝却说不出合适的理由。苍晏在旁含笑看她,指尖敲着伞柄,未发一语。 倒显得顾行渊扭捏。 没过多久,雨逐渐小而转停,天际压着未散的乌云,青州外城格外静谧。 驿馆后院房内,三人共坐一桌,灯盏低垂,烛影在桌面上晃出三道交错的影子。桌上未收的茶碗里,还残着晚饭后尚未凉透的热气。 沈念之半倚在窗边,手中转着一只青瓷茶杯,唇角未带笑意,眼神却并不疏离,只是安静听他们言语。 “陆家那位陆氏寡妇,如今也进了宫,听说封了贵妃?”顾行渊先开口,语气不甚在意。 “前日刚下旨。”苍晏放下茶盏,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据说颇得圣宠。” “陆家一步步布局,从银案到边军粮草,再到眼下陆家长女入宫,”沈念之淡淡开口,轻叩茶盏盖,“齐王和陆家这盘棋下的甚好。” “到时候只怕不止沈家被牵连。”顾行渊的语气更冷了几分,低头拨弄茶汤,半晌,才抬眸看了眼沈念之,“你回京之后,能避则避。”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我阿爷。”她回得平静,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一时无言。 风从窗格里吹进来,撩起烛火,一点光在沈念之面颊上游走,照亮她眼中藏得极深的一点幽意。 苍晏忽而轻声道:“等你回京,我送你一套《左传注疏》的孤本。” 沈念之偏头看他:“书就不必送了,我更想听你读。” 此话一出,苍晏笑得极淡,温和如月。 顾行渊的眉微微一蹙。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雷声,滚滚从天边而来,在头顶炸响,突如其来的暴雨落下,院中枝叶簌簌作响。 驿馆房屋陈旧,本就漏风。苍晏起身道:“风大了,我去叫人加几盆炭。” 沈念之亦站起,撑了个懒腰:“我出去透口气。” “我也去。”顾行渊一向语少,此刻却比她起得还快,生怕苍晏和沈念之二人独处。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院中薄雨已至,细如牛毛。沈念之步履缓慢,站在回廊尽头,望着前方空无 一人的夜色。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忽而开口。 “盯着你。”顾行渊答得坦率,“你不省心。” 沈念之闻言轻笑,却不答,只望着天边被雨雾遮住的月光。 苍晏走得慢,回来时步声轻极,像是刻意不去惊动谁。 走到廊下时,三人恰好站成一线。 沈念之撑着栏杆,雨丝落在檐前,一线光打在她肩上,像是旧梦叠影。 她没有看他们,只看着雨:“我知道朝局不稳,也知道有人想利用沈家翻盘。我现在莫名有些心慌,说不上来,只想快点回去。” “就算沈家遇到什么事情,你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顾行渊说。 “是,在这个大环境下我是改变不了什么。”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们,眼神很淡,“但我会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去博一下。” 那一刻,顾行渊与苍晏皆沉默。 雨敲打檐下,寂静如缄。 沈念之微侧身,仿佛早知二人不会说话,只将头微微一偏:“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休息吧,明儿一早还得赶路呢。” 沈念之刚欲回身,忽觉指尖一凉,低头一看,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划得不深,却隐隐渗出几滴血珠,映着灯火微微泛光。 顾行渊察觉她的停顿,眉头一动:“怎么了?” “没事。”沈念之抬起手,语气轻巧,“大概是走廊这边的木栏没磨平,被刮了下。” 顾行渊从怀中摸出一小瓶金创药,随手递来:“擦了,省得感染。” 她正要伸手去接,身侧却有人动作更快。 苍晏抬手拦下那药瓶,淡淡一笑,顺势将其打开,语气温和:“你不惯这些药味,我来。” 他话音未落,已轻握住沈念之的手腕,指腹覆上她掌心,低头准备为她敷药。 沈念之微怔,还未来得及反应,顾行渊却已经一把将两人间的距离打断,语气不善:“哎哎哎,你那双手是握笔写策的,懂什么上药?” 说着便要从苍晏手中把药瓶夺回。 可苍晏却未松手,只是淡淡一瞥,手指微紧,药瓶纹丝不动。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彼此相视,谁也未让步。 第34章 “放下武器!不然她死!”…… 沈念之站在中间,手还被苍晏握着,眉心微蹙,像是无奈又有些头疼。 她从二人手中拿走药,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就不劳烦二位大人了。” 说罢,她自顾转身离去,斗篷轻摆,步履稳如往常。 顾行渊站在雨下,眉目沉静,苍晏负手而立,眸光如水。 两人随后才跟了上去。 房中陈设简陋,却因三人气质各异,平白多了几分拘而不乱的沉静。 沈念之坐于床榻最内侧,衣衫整饬,袖口未解,鬓发仍盘得一丝不乱。她倚靠在床头,半阖着眼,似是闭目养神,又似在细听窗外雨声。 苍晏端坐在案几一旁,手中执着未喝的茶盏,身上的深紫外袍仍未卸,神情从容温雅,顾行渊靠在窗侧,手中握着一卷书简,他面无表情,眉眼却不自觉透出警觉与紧绷。自他们进屋至今,他只说过一句“夜深了”,之后便再无言语。 三人虽共处一室,却各守一方,气息互有交缠,言语却像被雨声割断,静得只余风吹窗棂、檐角水滴的细微声响。 沈念之终是缓缓睁开眼,轻扫屋内一圈,又轻轻阖上,似对这番沉默毫不在意,反倒在这样拘谨的安静中睡得踏实。 只是窗外雨声未停,夜仍漫长。 顾行渊合上书卷,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案几前仍持盏未饮的苍晏,又望向床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神色如霜雪里一枚未融的松针,藏着寂冷,也藏着不可说。 翌日一早,晨光未出。 驿馆的院中还残留着夜雨后的潮气,青石板泛着点点湿光,空气里浮着一丝淡淡的草木清香。 顾行渊站在院中,手中长剑未出鞘,只是缓缓演着一套剑势。衣袍在晨风中微扬,他神情沉静,步伐不急不缓,一式一式地拆着旧招,像是在复习,又像是在用熟悉的力道缓解内心什么未明的情绪。 沈念之站在窗前,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披了件外衫走了出来。 她的脚步很轻,也没打算掩饰。 顾行渊听见声音收了剑,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怎么醒得这么早?” “梦里太吵。”她随口说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从茶桌上拿起那只昨晚未动的水壶,仰头抿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这什么?苦得要命。” “药汤。”他淡淡道。 “果然。”沈念之撇了撇嘴,像是不情愿又不得不承认,“你倒是养生。” “瀚州早晚温差大,兵驻外营,一不注意就容易染风寒。喝着总比请郎中强。”顾行渊将剑收回鞘,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院子静极了,雾气未散,日头被远山挡住,只在屋檐边露出一线昏黄的光。 沈念之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问道:“你家人呢?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顾行渊低头,抬手接住一滴从屋檐滴下的水珠,半晌才道:“母亲病重,我还幼年时她就去了。父亲……也去了。” 沈念之轻轻一顿,没有说话。 他却像并不介意谈这些往事,语气仍是那样淡淡的:“之后我被送去了长公主府。她是我母亲的闺中密友。” 第50章 “长公主收养你,倒也不意外,我知道驸马也是久经沙场,后来病逝,你和苍大人在她膝下,也算不那么孤独?” 顾行渊嘴角轻轻一动,似是回忆起什么,淡声道:“长公主待我如己出,叫我读书写字,讲人伦纲常,行事仪矩。小时候我和苍晏也常斗嘴动手,她便罚我们一块儿抄书、饿肚子,不许我们吃晚饭。” 他说着,眼底一闪而过极淡的笑意,像是风拂过霜雪,转瞬即逝。 “那几年过得也算开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夜色中一点未熄的灯火,“只是到十五岁那年,我想出去走走。” “后来呢?” “十五岁那年,我自己去了瀚州。” “去做什么?” “找外祖父。”顾行渊望着远处天边淡淡的光线,眼神终于缓了一分,“他是乌勒族的大都护,姓赫连,手下驻守瀚州西北边疆。母亲当年也是在游玩的时候,认识了偷着跑出去玩的长公主,随长公主进京,在京中认识了我父亲,两情相悦,后来私下成婚。父亲那时还是刑部侍郎。” “你小时候是在京中长大的?” “嗯,一直到十五岁。”他语气平缓,“长公主那边规矩太多,我不愿一辈子被拴在京城的规矩里,于是独自去瀚州。她也拗不过我,就放我走了。” “那边很自由吧?” 顾行渊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边微微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外祖父严格,不过在草原上确实要比京中自由。” “听起来像是你想要的日子。”沈念之眯着眼看他,“可你还是回来了。” “外祖年纪大了,把赤羽军交给我后,就不再过问军中事务了。而长公主……她常年写信叫我回京,说再不回来,都快忘了自己有个外甥。” 他说得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圣上对你不错吧。”沈念之淡淡道。 “圣上将我调回京任大理寺卿,不是因为我有多能干,而是因为长公主念旧情,朝中也需要一张不碍手脚的脸。” 顾行渊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缓了几分:“……我外祖父是乌勒族旧部,镇守瀚州多年。这些年边境太平,一来是赤羽军镇得住,二来也靠些朝廷的怀柔之策。” “朝中几位老人都知道,我虽姓顾,却有外族血统。圣上也不是没有打这张牌的意思。”他低头,把玩着指节,嗓音低哑,“对他来说,我能调和两边,不至于让 局势失控。” 沈念之听得认真,侧首望向他:“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顾行渊垂眸一笑,声音极轻:“在瀚州久了,学会的第一件事,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握剑,什么时候该沉默。” 沈念之看着他,许久,才问:“你还想回瀚州吗?” 顾行渊静了片刻。 “有时候会想,”他说。 “那你以后会回去吗?” 他垂眸,轻声道:“不知道。” 沈念之微偏了头,看着他半晌,才嗤笑一声:“你真是冷漠啊,连个确切的答案都不给。” “你对自己的未来不是也没数?”他看她,“你有想过有朝一日离开京城去外面看看吗?” 沈念之没有立刻答,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渐渐亮起的天色,声音轻得像落在清晨露水上的风:“你看,天要亮了。” 顾行渊仰头,乌云终于褪散,天边泛出一丝淡淡的金色。 她站起身,拢了拢外衫:“走吧,别着凉了。” 顾行渊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踏着湿润的石板路,缓缓走进清晨微明的光里。 她没回头,顾行渊也没唤她。 风轻轻掠过瓦檐,一滴昨夜未落的雨水,从屋角滑落,碎在石地上。 雨后初霁,山路泥泞难行。押送青州犯人的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前行,车轮陷入泥中,车夫急得满头是汗。 “前边车停了。”前头押车的差役回头喊,“这段路积水太深,车过不去!” 沈念之掀帘望去,见前车确实已深陷泥中。她没多想,便提了裙摆走下车:“我来看看。” “你别——” 顾行渊一句话没说完,她已稳稳落地,只是没想到那一脚刚好踩进水洼,泥浆没过了鞋帮,冰冷刺骨。 她蹙眉低头,正要抬脚,忽听背后有人踏水而来,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在她膝侧,随即是顾行渊蹲下的身影。 “你别动。” 他低声道,语气像压了三分怒火,顾行渊将她托起,放在马车上,还不等沈念之说乎啊,他的手指已探向她脚踝,熟练地替她脱去湿鞋。 沈念之一愣,身子僵了一瞬,低头望着他微垂的眉眼。雨后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泛着淡淡的冷意。 “下次别乱跑。”顾行渊声音低沉,“你以为你还是在京中?” “沈娘子。”一道温润嗓音忽自后方传来,打断了顾行渊的动作。 两人一齐侧头,只见苍晏不知何时已折伞走近,手中拎着一包裹得极好的布巾和干净靴履。他目光扫了一眼她赤足立于泥地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没立刻走近,而是隔着数步立于伞下,目光从顾行渊泥污未干的指节,落回沈念之裸露的脚踝,才微笑着启唇: “沈娘子怕是冷了。我这备着一双干净的靴子,还有布巾,原是想着路上要下雨,怕你湿了鞋袜,特意备上的,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若不嫌弃,可先换上。” 他语气温润,礼数周全,举止又极为自然,仿佛只是随手递给故人些许照顾,却偏偏落在这雨后泥泞之地、两人彼此对视的时候,凭空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意味。 顾行渊眉头一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沈念之却像没察觉,笑了一声,语气懒散:“顾大人刚替我脱了鞋,手都脏了,还要劳烦苍大人送靴子,这份恩情,我真是要牢牢记下了。” 气氛静了一瞬。 苍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并未多言,只轻声道:“无妨。人在路上,总有不便之时,我不过多做一事。” 他这话温润淡然,乍一听再寻常不过,可顾行渊却听出了某些深意,侧目盯了他一眼,眼底已有了薄火。 他没再多说,将湿鞋抛至一旁,正要接过苍晏手中的东西时,远处忽传来一声尖哨。 “戒备!”顾行渊厉喝一声,身形一闪挡在沈念之前,瞬间从腰间拔出佩剑。 树影晃动,几道黑影自林中跃出,皆蒙面持刃,分两路而来,一拨直扑押车队伍,另一拨则直奔顾行渊方向! “劫车的!”一名衙役高声示警,还未来得及说完,已被一记刀背拍晕。 “保护沈娘子!”顾行渊挥剑挡下一名黑衣人的攻势,却听得背后沈念之一声惊呼——她刚转身便被两名黑衣人一左一右架住手臂,一人亮出短刃抵在她颈边。 “别动!” 一人厉喝,“放下武器!不然她死!” 第35章 “放开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顾行渊回身,眼神倏然冷如寒铁,剑锋未落,脚下却已停住:“放开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我们要的不是你。”那人咧嘴冷笑,“交出车上的人,否则她陪葬。” 那人本欲转移人质,却被顾行渊一招锁喉逼得后撤,沈念之趁机往后躲开一步,衣袖却被钩破一道,整个人踉跄跌倒在泥地中。 雨后积水未干,泥地又滑,她摔得并不重,却难堪至极,一只鞋早被雨水泡得变了形,泥浆溅上她的裙摆,一抬头,便见寒光再度逼近—— 为首那名黑衣人低喝一声,立刻有两人扑上前,再次一左一右擒住沈念之的手臂,不给她半分挣扎的机会。 “别动!”一柄利刃已经抵住她脖颈,带着雨水的寒意直渗肌骨,沈念之眼底怒意翻涌,却强自压下,咬牙不言。 她知自己不会武功,如今落入他们手中,若挣得过这一时半刻,必是拖累所有人。 “你们疯了吗!”顾行渊怒斥,眼看那边又有几人已将昏迷的犯人从车上拖了下来,袋口滴着血水,一路蹭出红痕。 “换人吗?”那名黑衣人冷笑,“你们要活人,我们要犯人。” 沈念之挣扎之间,身后的黑衣人已将短刃逼近她颈侧,刀锋触肤的冰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划破喉间柔肌。 “放开她!”顾行渊怒斥,劈退两人,已欲再扑上前。 却在此时,一道身影从侧后飞掠而来,衣袍猎猎,正是苍晏。 他不知从哪儿拎来一根马鞭,眼见沈念之被制,竟毫不迟疑地抬手将鞭梢抽向那名劫匪手腕—— “住手!” 力道不重,却极准。那人手腕一震,短刃微偏,擦着沈念之颈侧掠过,划出一道细细血痕,却未致命。 沈念之猛然回头,就见一抹熟悉的紫色身影自风雨中扑来。 “苍大人!”她惊愕出声。 第51章 但下一刻,那名黑衣人已怒目回击,一刀刺向苍晏! “书阳——!”顾行渊骤然变色,疾步跃起。 长刀破空,带着刺耳风啸,直取苍晏左肩。他身法虽快,但到底不通武艺,只来得及微偏一步,刀锋已然划过肩膀。 “噗——” 血花自他深紫官服上绽开,肩头湿透一片,整个人被力道撞得踉跄后退,重重摔倒在泥地中。 沈念之猛然一震,脚步却被紧紧钳制,根本无法靠近。 “头儿,囚犯已控制。”一个蒙面黑衣人急匆匆跑来说道。 抓着沈念之的黑衣人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把她一块带走!”又对顾行渊的方向说:“你们要是敢追上来,我就抹了她的脖子。” 沈念之再度被死死箝住,双臂被制,脚下踉跄,眼前一片晃动,只觉身子一轻,已被强行拖入林中! “放手——!”她怒斥,衣袖飞扬,挣扎之中,却被一人一拳打在肩头,险些昏厥。 她咬牙忍住,扭头望向后方。 身后,顾行渊与数名属吏正与黑衣人交战混乱,泥浆翻涌,尘烟遮天。 苍晏倒在一旁,身上官服已被血染湿,强撑着坐起,目光却始终追着沈念之的方向,满是悔意,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保护她。 他手指颤着,似是想起身,却被顾行渊一手压下:“你别动。” “她……”苍晏低声开口,眼中含痛。 “我会去追。”顾行渊声音低沉,压着怒意,目光 如刃,“书阳,你先护好自己。 “等等。”苍晏伸手,两个衙役上千将他扶起,“人往北岭方向去了。”他沉声开口,手中已拿出一块泛着油墨气息的布帛,是青州地形图的一角。 “从这片丘林出去,是老鹿谷废道,尽头有猎户旧居。他们想要逃走,一定会绕开官道从那里出山。”他指尖按图比对,准确无误,“我们若分兵从西麓绕下山脊,可在那处伏击。” 顾行渊猛地抬头,眼底血丝泛起,却稳稳接过布图:“你怎知他们走那条路?” 苍晏声音极低,语气却格外沉着:“劫匪带走的是案中核心人证,若临时起意,绝不会知晓这地形,他们背后定有人提前选好撤路线。” “此地距离青州更近,你如今受伤,我先叫人送你回青州,你到了青州,派人按照所说的,支援我即可。” “她若真被……。”苍晏此时已经气息不稳,疼痛袭来,额头冒了一层汗。他说这话时,声音不高,却重如雨点落在刀尖。 “你放心,我一定把她带会来。”顾行渊坚定的说道,随后带着几个人朝着苍晏说的地方飞奔,留下两个送他回去。 苍晏只是抬眸,望着那条沈念之被拖走的方向,眸色沉静如墨。 他不言情绪,只轻轻吐出一句:“她若出了事,我该如何?” 细雨再起,林风如梭。 此时,天光昏暗,林中湿重的泥泞将沈念之的鞋子几乎吞没,手腕被捆,身后两名黑衣人一左一右押着,粗暴地将她推进一座破败的屋舍中。 “进去!” 沈念之整个人被推得踉跄几步,重重撞在屋内早已腐朽的木桌上,细小的碎屑擦破她的掌心,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屋子陈设简陋,仅有一张矮塌、一张破桌,墙角堆着些干柴,地上泥水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湿腐与血腥气。她被粗绳缠腕,绑在椽柱上,身上都是灰泥,乌发散落肩头,落魄而狼狈。 黑衣人扔了她就出去了,门“吱呀”一声关上,光线一下子暗下来。 沈念之靠坐在地上,喘息几声后平静下来。她低头,察觉脚踝在刚刚挣扎时扭伤了一点,隐隐作痛,手臂被勒得发麻。 可她的神色却出奇地冷静,像是在等待。 屋外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有人轻轻咳了一声,然后,是一道熟悉至极的男声。 “……这人,你们弄干净些,别弄出动静。回京途中直接处理了,省得夜长梦多。” 沈念之原本垂着的眼猛然睁开,目光骤冷。 陆云深。 那声音她熟得不能再熟。他不在屋内,但那低沉语调穿过门板,字字清晰,斩断她最后一丝侥幸。 “我不是让你们去盯青州账册送信的人吗?怎么还带了个女人回来?”陆云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隐隐透出烦躁,“这些天风声紧,出一点差错,你们谁担得起?” 屋外一名黑衣人低声回道:“回禀公子,属下盯了半夜,只见那女的跟着押送官的人在一起,属下以为她可能是那边的重要人物,就想着带回来,留作筹码,以防万一。” 片刻沉默,陆云深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冷了几分:“重要人物?哼……怎么可能是个女子?”陆云深轻嗤一声,冷冷道:“回京路上,找个山林僻处,把她一并处理掉。” “是。” 沈念之闭了闭眼,慢慢将头靠回柱子上,心像沉入了海底,她现在十分后悔自己跟着顾行渊离开京城,如今生死难料了。 屋中光线昏暗,窗户被旧布糊住,只透出一缕隐约的天光,映出沈念之满身泥污的身影。 她蜷在角落,四肢被麻绳死死束着,手腕早已勒出血痕。地面湿滑,她侧靠在那根歪斜的椽柱上,额角血迹已干,脸上依旧沾着泥斑,眼神却不曾有一丝慌乱。 她知道,自己若真露出半分惧色,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踹了踹门,一边低声笑着骂了句什么。 “那女的真硬气,一路都没吭声。” “啧,你说她是不是个哑巴?”另一个声音阴测测地响起。 “不是,”那人嗤笑,“我刚才在门口听了会儿,她喘气轻得很,倒像个受过调教的。” “看那模样,虽然脸脏得不成样了,可那眉眼,那身段……哪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我看八成是哪个贵人偷偷养在外头的姬妾,模样这样标致,若真送到花坊里,那可是能卖个天价的。” “卖什么?”那人低声笑骂一声,语气已多了几分yin/邪,“关在这里也是关,送去路上万一又生变,还不如咱们哥儿俩先……好好玩几日。反正她是个废物,杀也杀得,玩也玩得。” 另一个犹豫了下:“可公子不是说,路上处理了省得多事吗?” “哼,她那点能耐,能翻出花来?再说了——”那人拖长了声音,“你见她一路上叫过、喊过?说不定就是个下贱的玩意儿,在青楼里混不下去了,才巴巴跟着官差跑,想攀条活路,昨夜我们盯梢,她竟然与两个男子同住一屋。” 两人又笑成一团,笑声渐渐靠近门口。 沈念之闭着眼,唇边却浮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她听得清楚,他们还不知道她是谁,只当她是路上顺手牵来的“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黑衣人鱼贯而入,一人手中握着匕首,另一人则推门即笑,满脸淫邪。 “哟,小美人醒啦。”那人吊儿郎当地走来,居高临下看她,“这幅样子还真是……啧啧,赏心悦目。” 沈念之偏头看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 她懒洋洋地挑了挑眉,语气却轻软:“怎么才来啊?” 两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你说什么?” 沈念之像是没察觉他们的震惊,只是倚着柱子,歪头笑着看向那人:“我是被京城来的那个官差买的,他姓顾,你们不是看到我跟他们走在一处才抓我的吗?” “我一个舞姬罢了,值几个钱?”她慢悠悠地道,“跟姓顾的一个人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跟你们两个。你们若是能放了我,吃香的喝辣的我都伺候。至于这些年学的本事嘛……” 她忽而笑了笑,眼波流转,“总比那些娇小姐懂得多些。” 第36章 “你若怕,我在。”…… 那两个黑衣人听得口干舌燥。 “这女人,真是个浪/货……”靠后的那人咽了口唾沫,似是还存几分警惕,“别信她,她想脱困……就是装的。” “装你娘。”那人按刀柄的手松了些,蹲下身仔细看沈念之的脸,啧了一声:“你看她的眼神,哪像个怕死的?咱们就俩大男人,能制不住她一个细胳膊瘦腿的?” 沈念之不动声色,眼神却十分配合地浮出几分娇媚:“你们不解开,我又怎么服侍得了?还是说,你们俩不行,要绑着我才敢上?” 此言一出,那人顿时勃然,低声骂了一句,抬手就来解绳:“娘的,还真把你当良家妇了——” “慢着!”后头那人还是有些犹疑,“要是她耍诈……” “放心,老子压得住她。你在门口看着就是。” “你可别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 两人低声争执了几句,最终还是那人耐不住勾引,吩咐同伴守在门口,自己低头来解沈念之手上的绳索。 第52章 绳结被解开的那一刻,沈念之手腕被勒得火辣辣地疼,她却面上未露分毫,只含着一丝笑意,轻声 道:“大爷好手艺……真快。” 屋内的气息骤然凝滞。 那人正准备宽衣,沈念之猛地睁开眼,像猎豹一般弹起。 “你!” 话还没出口,沈念之手腕一转,宛若脱笼之鸟,迅疾无声地抽出那人腰间的短刃。寒光一闪,她几乎未曾迟疑,刀锋直直没入那人喉咙! “呃!” 男人瞳孔骤缩,手掌还撑在她肩头,整个人踉跄后退两步,捂着脖颈倒地抽搐,鲜血狂涌,溅了沈念之一脸,她的半边脸颊、脖颈、衣襟顿时被染得鲜红。 屋外那人闻声猛地冲入,看见血泊中抽搐不止的同伴,又见沈念之一手持刃、神情狠厉,顿时怒吼一声:“你这个臭娘们,没安好心!” 下一瞬,他冲上来,一掌甩在沈念之脸上! “啪!” 她整个人被打得飞了出去,摔倒在地,口中涌出腥甜,脸颊火辣辣地痛。 “杀了我兄弟,我让你不得好死!”男人怒极反笑,狞笑着上前,猛地扑向她,手掌一把揪住她撕裂的衣襟。 沈念之咬牙撑起身,狠狠一脚踢在他下巴,那人脑袋一偏,踉跄几步,却依旧扑上来,粗暴将她压倒。 撕拉—— 破布撕裂的声音响起,她的衣襟被猛地拽开。 沈念之眼神一凛,忽地膝盖蓄力,朝那人裆下一记狠撞! “呃啊!” 男子惨叫着翻倒在地,双手护裆,蜷缩成一团,面目扭曲。 沈念之顾不得许多,抖着身子爬起,抓起那把染血的短刃踉跄而逃。她赤足踩在泥水里,每一步都像踩在针上,脚底生疼,可她不敢停。 她知道,停下就是死。 暮色沉沉,林中枝桠横陈,地势崎岖,她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是泥,像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幽魂。 雨后的林地极滑,她在一处山坡前脚下一绊,整个人跌落下去,滚了几圈,“砰”的一声头撞在石上,鲜血瞬间顺着额角滑落。 她喘着气,手指扣着泥地,胸膛剧烈起伏,耳边嗡嗡作响。 可她知道,自己还不能昏。 就在这时。 林子深处,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伴着一声撕裂般的高喝: “沈念之!” 她倏然抬头。 昏暗的林中,有人举着火把,披风翻飞,身形挺拔,正飞快朝这边奔来。 “顾行渊!”她几乎是哭着喊出声来。 声音带着几分破碎,几分痛意,还有几分惊惧。 那一刻她终于控制不住了,踉跄着朝他跑去。 “别过来!”顾行渊厉声对身后的属吏下令,所有人立刻识趣地侧过身。 沈念之已奔至他面前,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顾行渊接住她时,手一沉,衣袍上传来湿濡触感,低头便见她脸上身上沾满血污,头发散乱,衣襟已破,露出半边肩膀,他心口一紧,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我来迟了。”他低声说着,双臂牢牢抱紧了她。 沈念之此刻像是终于耗尽了力气,整个人软在他怀中,浑身都在发抖,却死死攥着他的衣摆,指节发白。 “他想……他们……”她的声音哽咽,话未说完,泪已落下。 顾行渊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那个张扬、冷艳、不肯低头的沈念之,第一次,这样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像一只失了方向的小兽。 他没有说话,只将她紧紧箍住,低头嗅着她发间血与泥混合的气味,指尖轻抚她背脊。 “你安全了。”他低声重复,声音沙哑,“我来了。” 她只是抱着他,像是要将那份恐惧藏起来,嘴唇颤了颤,却什么都没说。 顾行渊低头,视线划过她通红的脸颊与嘴角,隐隐有血渍。 他怒火中烧,却又克制至极,只轻轻用袖子给她拭了拭脸:“别怕。” 他回头冷声吩咐:“把那屋围起来!” 属吏低声应是。 沈念之却忽然开口:“有一个我杀了,另一个……可能还在屋里。” 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 顾行渊眉心一跳,望着她那一双还微微泛红的眼睛,沉声应下:“好。” 他脱下外袍,将她裹好,抱起她:“先带你回去。” 怀中人没有再挣扎。 林风起,树影晃,火光隐约。 顾行渊低头望着怀中紧紧闭眼的沈念之,眼中情绪翻涌,终究只归于一句压在唇齿间的呢喃: “你要是有事,书阳一定很伤心。” 天色将暗,山风乍起,林中火把已然熄去。 顾行渊抱着沈念之,翻过山坡,步伐始终沉稳。他的披风裹住了她单薄破裂的衣衫,将人护得极紧,不让外人多看一眼。 不知道走了多久,途中遇见一户山民,家境清贫却颇为厚道,顾行渊将人放下,只拱手说了一句: “我与内人路上遇匪,幸得相救,但她受了惊吓……可否借间屋歇脚,讨口热水。” 他口中“内人”二字说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怀里的人。 山民闻言忙不迭点头,带他们进了院中侧屋,又唤来婆娘烧水送衣。 “衣裳是我姑娘的旧物,干净的,姑娘先将就换上。”农妇人目光落在沈念之一身血污与泥点上,眼中露出怜意,却识趣不多问一句,退得远远的。 顾行渊抱她入屋时,屋中炉火刚旺,热水也烧开了。他转身将门掩上,才低声道:“你可以在这里洗漱一下。放心,没人会打扰。” 沈念之自他怀中被放下,手还紧紧抓着他袖角,半晌才慢慢松开,低声“嗯”了一句。 顾行渊见她神色依旧恍惚,便只坐在屋外廊下,一言不发,双手交叠,眉目沉静地望着远处山林。他早已下令,今日之事,不许任何人透露半字。 哪怕某日惊变,将会成为案宗转折的关隘,他也会永远将“沈念之”这三个字,从所有口供里抹去。 沈念之一人坐在屋中,缓缓脱去沾满血污的衣裳,身子一动,皮肤上密布着青紫与划伤,隐隐作痛。热水泛着雾气,她咬着牙,将毛巾浸湿,细细擦去脸上的血痕,又清洗手腕被绑的勒痕,轻轻将肩头伤口上干结的血痂一一点开。 温水流淌而下,她终究还是闭上了眼。 她想起那柄刺入人喉的短刃,想起泥地里的挣扎与恐惧,也想起那双死死抓着她脚踝的手。 水汽氤氲中,她红着眼圈,用水一遍遍地抹过自己。她不是不知道清白是什么,她只是不想在那样的境地下,失去选择的权力。 过了许久,沈念之才穿上干净素衣,未束发髻,只任长发披散在肩,像是未褪尽疲惫的梨花。 她缓缓拉开屋门。 门外夜色如墨,一点灯火悬在廊下,孤零零亮着。而顾行渊就坐在那灯下,一身戎装未解,膝上放着那把未曾离身的剑。 沈念之原想说一句“我好了”,却在那一刻哑了声。 他听见动静抬头,见她那一身素白素净,脸上洗尽污渍,肤色清透,发丝未干贴着脸颊,只那一眼,竟比他记忆里任何时候的她都来得安静脆弱。 他怔了一瞬,旋即收回目光,语气平静:“有事你随时唤我,你先歇下吧。” 沈念之“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转身回去,而是站在门边,望着他许久。 她开口:“今天……谢谢你。” 顾行渊并不回头,只淡淡道:“你若出事,我对沈相,书阳都无法交代。” 沈念之本欲调侃,却终究只是扯了扯唇角:“顾大人也早些歇息吧。” 顾行渊不语。 她忽而轻声问:“你今晚要一直守在这里?” “你若怕,我在。”他说。 话落,依旧不看她。 沈念之忽然觉得喉间发涩。她看着他肩膀上的泥,盯着他袖口早已染色的血痕,眼神轻轻一敛。 “我不怕了。”她轻声道。 顾行渊没有接话,只静静坐着。 沈念之缓缓关上了门,脚步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外头的影子。 屋内炉火已渐熄,沈念之裹着被褥靠坐在塌角,目光盯着门外那道仍未动过的身影许久,忽而轻声开口: “苍大人……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 很低,像是怕扰了夜,也像是不愿让人听出太多情绪。 门外静了几息,才听见顾行渊沉稳的声音传来:“伤在左肩,虽失血不少,但避开要害。已经让人送他回了青州。” 沈念之轻轻“嗯”了一声,指尖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被子,目光垂落,似乎还在思忖。 顾行渊继续道:“那边有府医坐镇,自然会有人替他诊治。好好歇几日,静养一段时日,再回京也无碍。” 沈念之听完这话,才像是放下了心事般轻轻点头:“……那便好。” 第53章 她没有再问什么,也没再说话,只是缓缓转身回了床榻。 门外的顾行渊听着屋里渐渐安静的动静,垂下眼帘,将披风拉紧了些。 夜色渐深,远处林叶沙沙作响,虫声时有时无,一切又归于寂静。 沈念之望着那影子,睫毛轻颤,终于在火光暖意中,沉沉睡去。 第37章 “我还没打算嫁人。”…… 一路回京,天高云淡,马蹄声在官道上节节回响。沈念之坐在马车中,始终沉默。顾行渊骑马在侧,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却终究未开口。 到了京城,天色已是黄昏。 沈念之帘子开着一线,她目光掠过街边的药铺、布庄、小贩与酒肆,熟悉又疏离。 车至晋国公府门前停下。 顾行渊翻身下马,替她掀开车帘。 沈念之却迟迟未动,眼神落在府门高悬的金字匾额上,望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踏出。 步摇微颤,裙角拂地,她落地站定,依旧一身农家素衣,神色清冷沉静。 顾行渊不欲多作停留,行了一礼,拢着披风便要回身上马。 身后却忽而传来一道轻唤—— “顾大人。” 他手一顿,回头。 沈念之抬眼看他,目光静得像湖面无风,只是轻声道:“我想你应当知道,指使劫车、嫁祸沈家的那个人,是谁。” 顾行渊站定,眉头一皱,神色顿凝。 沈念之目光缓缓垂落,唇角却勾起一点极淡的讽意:“是陆云深。” 她说这话时,神情并无愤怒,只有一种早已看破的淡漠。 “他未曾现身,却自以为布棋千里。可棋盘这么大,幕后也许还有人操纵。”她轻声笑了一下,声音如同浮在风里的碎语,“他说得倒是对,夜长梦多。” 顾行渊静默良久,目光深深看着她:“你确定?” “我亲耳听到。”她目光不闪不避,“他还说……回京途中,把我一并处理。” 这一刻,顾行渊的眼神变了。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深、极重的冷意,从眉眼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压在唇线之下未曾显露。 沈念之却笑了一下。 “我不需要你为我愤怒,也不是为了让谁出头才开口。”她淡淡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线索,就当是还你救我的人情了。” 顾行渊望着她,许久,语气克制道:“沈娘子,你这条命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争下来的。” “你要怎么还,如何算……都是你自己的事。” 他声音落下,翻身上马。 沈念之未再言语,只站在府门前,目送他策马远去。 风吹起她的衣角,身影孤傲,目光却分外清明。 身后府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老管家连忙上前,惊喜唤道:“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她转身,迈过门槛,一步步走进晋国公府的大门。 晋国公府的庭院在晨光下静谧如旧,红墙黛瓦,枝头初绽的玉兰泛着细细香气。 霜杏自前院一路小跑进来,方一掀帘,便见沈念之坐在妆镜前发呆,鬓发半散,额头还有伤,身上也有些伤口。 “小姐!”霜杏一声轻呼,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鼻音,随即扑过去将人抱了个满怀,“您可算是回来了!可吓死奴婢了……您这一走,便是小十日,连封信也不曾有!” 沈念之被她抱得微微一顿,随即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这不是回来了?” 霜杏眼眶发红,放开她后连忙看了一眼她脸色,眼神一凝,骤然轻声道:“小姐,您怎么去趟青州还受伤了?” 沈念之偏头避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路上出了点岔子,误打误撞,倒像是跟着顾大人行侠仗义去了。” “行侠仗义?”霜杏愣了片刻,狐疑地打量她,“可奴婢记得小姐以前最厌烦这种打打杀杀的江湖事儿……如今怎么倒跟着顾大人往刀尖上凑了?” “没办法,他那人冷着脸,也不知怎么总爱往是非堆里钻。”沈念之笑得随意,眼里却波澜不动,“我若不跟着看着,还真怕他哪天连命都没了。”说的像是自己救了顾行渊一样。 霜杏嘟着嘴,终究还是忍不住:“可自从小姐与那顾大人打了照面,哪次回来不是一身伤,奴婢虽蠢,可也看得出来,他……不是什么贴心人。小姐不如离他远些,少操点心。” 沈念之未答,只懒懒一笑,轻声道:“好了,不说了,我身上都是灰,也该沐浴换衣了。” 霜杏这才想起正事,赶忙去吩咐人备水药汤,不多时,净房中便腾起一阵薄雾。檀木浴桶里浮着几朵初开的木香花,还有一些草药,水汽氤氲间映出沈念之雪白的背脊和锁骨,点点擦伤犹在,虽已敷了药,仍看得霜杏直蹙眉。 她小心替沈念之搓洗,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心疼:“小姐,奴婢瞧着您这伤不浅……若再过两年碰上成亲嫁人,该如何是好?” 沈念之倚着浴桶边缘,闭着眼,嗓音低低的:“我还没打算嫁人。” “那苍大人呢?”霜杏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沈念之眼皮都没动,只慢悠悠吐出一句:“你啊,少在这里乱点鸳鸯谱。” 霜杏被她噎了一口,半晌,才闷闷道:“小姐总拿这种话糊弄我,我看您分明对他有意。” 沐浴完毕,霜杏伺候她穿上宽松素衣,又取了金疮药替她一点点擦拭处理完身上伤痕,最后细心将人安置在卧榻上。 “今日就早些歇着吧,奴婢守着您。”霜杏轻声道。 “我自己睡得着,你先下去吧。”沈念之摆了摆手,似乎毫无倦意。 霜杏无奈,只得退下。 可一躺下,沈念之便知今夜注定难眠。 她望着帐顶沉思良久,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些场景—— 那一日林中混战,苍晏提鞭为她解围,肩头中刀、血洒官服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他明明不会武功,却站在风雨中用一己之身阻挡利刃,那一眼,沈念之至今难忘。 而下一幕,是她赤足逃生,跌入泥潭,衣不蔽体地奔向顾行渊时,那人眉眼冷硬,却又慌乱地将她揽入怀中的触感,那一刻,她是真的怕了,怕这一次再也回不来。怕自己……真的就那样被埋在林子里,死得悄无声息。 沈念之翻了个身,闷头钻入被中,呼吸不稳。 脑中是苍晏眼底藏着的隐忍深情,也是顾行渊皱着眉、满身杀气却紧紧将她护住的模样。 她烦得不行,伸手拍了拍床沿:“霜杏,进来。” 霜杏赶紧推门而入:“小姐?” “把我柜子里那壶百花烧拿来。” “啊?小姐这才刚上药……” “快些。”她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 霜杏只得依言,片刻后送来一壶酒,沈念之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口,辣得眉心都皱起来,喉咙发烫,却仍不肯停。 “好了,你出去吧。”她低声说。 霜杏有些不放心:“小姐……” “我想一个人待着。”她声音放缓了些,“别担心,喝了酒,我自然睡得着。” 霜杏犹豫片刻,终究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安静,酒气渐浓。 沈念之抱着 被子坐了半夜,最后终于沉沉睡去,眉头仍紧蹙着,梦中喃喃轻语,念的是谁的名字,却无人听得分明。 —— 永和宫香烟袅袅,窗外初灯才上,殿中却早已华灯如昼。 梁贵妃素来喜静,今夜却难得设了一桌家宴,宫人们皆退至殿外,只余三人对坐,气氛也因此显得亲密而温和。 沈忆秋穿着素净杏色襦裙,垂首执箸,不多话,偶尔笑意恬淡。李珩则半倚在母妃身旁,神色慵懒,却时时侧首为沈忆秋夹菜,举止间不动声色地偏爱已然分明。 梁贵妃瞧在眼里,越发满意,笑着抬手将一只精巧的锦盒推到沈忆秋面前。 “忆秋,来看看,这镯子是西海进贡的玉石,极为难得,本宫瞧着与你肤色极衬,就想着留着将来送你。” 沈忆秋微怔,连忙推辞:“贵妃娘娘厚恩,忆秋哪里敢当?” “有什么不敢的?”梁贵妃轻笑,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你是好孩子,出身虽为庶,可知书达礼、温婉识大体,比那沈家嫡出的好太多了。李珩向来眼高于顶,肯看你,是你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 她话语不重,却带了些许点明身份的意味,李珩听着未作声,只低头斟了盏茶,递到沈忆秋手边。 沈忆秋却没有立刻谢恩,指尖拂过镯盒边缘,片刻后,轻轻道:“贵妃娘娘厚爱,忆秋感激不尽,只是……家中姐姐,虽外表嚣张跋扈些,其实性子并不坏。” “哦?”梁贵妃挑眉,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意。 沈忆秋低下头,继续缓声说:“忆秋年纪还小,不懂事,之前被人陷害。就是何婉娩……,她唆使一个男子请我一聚,谁知竟然在我酒中下药,想毁我名节。若非姐姐及时出现,救了我,忆秋怕是早已无容于京中。” 第54章 这话一出,梁贵妃怔了一瞬,李珩则是猛然抬眸,声音透出一丝不敢置信:“是沈念之救的你?那次不是她主动约的我?” “嗯。”沈忆秋点头,语气如常,眸光却含着一分真诚,“那日事后她只说‘一家人,不能被外人欺负’,便再不提起。” 梁贵妃似在思忖,未出声,李珩则紧皱眉,神情复杂:“那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何婉娩那样欺负你,你还替她瞒着?” “陆婉娩已经被姐姐惩罚过。”沈忆秋轻轻笑了一下,语气仍平,“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怪不得——”李珩忽然反应过来,冷声道:“怪不得何婉娩的舅舅,前些日子忽然在朝上参了沈相一本,说他手中银账不清,怕不是张家在给她出气。” 沈忆秋抿唇,低头不语。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守门的内侍匆匆掀帘而入,跪地道:“启禀贵妃娘娘,下午陆贵妃与您在御花园饮茶,回宫后便觉腹痛,太医院刚诊出是中毒,陛下龙颜震怒,命人即刻传请贵妃娘娘前往百乐宫说明情况。” 殿内气氛瞬间凝住。 梁贵妃脸色微变,手中茶盏“当”地一声放下,站起身:“怎会中毒?今儿我与她不过在御花园歇了歇脚,也未用什么特别的东西。” 李珩亦蹙眉站起:“我陪您一道去。” 梁贵妃一边吩咐宫人备辇,一边侧目交代:“忆秋,你留在这儿,不必跟着,晚些我自会派人送你回府。” 李珩看向沈忆秋,神情略显凝重:“你在这里等我。” 沈忆秋起身应声:“是。” 第38章 这局摆得可真漂亮。 沈忆秋在宫中等了许久,心中的焦虑却越发浓烈。 尽管她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但眼前的种种不安情绪让她几乎无法平复。 李珩和梁贵妃离开宫殿已经有些时候,她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宫内的寂静更加突显了她的焦虑,宫灯的昏黄透过窗棂洒进来,却无法安抚她此时的烦乱。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沈忆秋几度站起又坐下,心底的焦虑始终挥之不去。她试图不去打扰宫中的人,但却不时偷偷问询一些下人的消息。然而,没人能够告诉她太多,所有的答复都显得模糊不清。 终于,门外的侍卫低声传来消息:“启禀沈姑娘,已经不早了,宫门即将关闭,您不如先回去吧。” 沈忆秋心里一沉,她点了点头,勉强压下心中的担忧,跟着侍卫走向外面。 宫门关上时,她不禁回头望了望,宫内的华灯已然渐隐,唯有风声在耳边轻轻响起,带着一丝凉意,穿透她的忧虑。 马车摇晃着在长安的大街上缓缓前行,沈忆秋靠在车厢内,闭目思索。 大概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终于停下,沈忆秋下车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进了府内,管家见她归来,礼数周全地迎上来:“二小姐,大小姐刚到府中,应该已经回到自己的院子了。” 沈忆秋微微一愣,虽然心底有些放松,但她依旧急切地问道:“姐姐可好?” 管家轻声回答:“小姐看上去有些疲惫,估计是霜杏已经伺候她梳洗之后便休息了,连晚饭都没吃,不过二小姐不必太担心,明日一早再去看看也不迟。” 沈忆秋点点头,放下了些许心中的牵挂。她一路走向自己的院子,院门的木板嘎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气息。 次日清晨,天光尚浅,沉雾未散,薄霜已覆庭前石阶。院中梅枝早发,余香零落在枯叶之上,隐隐透着一股寒意。 屋内暖阁中,沈念之正睡得沉酣,榻旁香炉未尽,一线烟火浮在金丝纱帐中,氤氲不散。 门外却有低语声自耳边浮来,断断续续地穿透了沉睡的梦境。 “姑娘,这手炉您也带着罢,如今已是九月末了,昨儿夜里霜气都凝在瓦檐上了。”是霜杏的声音,柔柔和和,一如往常。 她身旁有人轻声应了一句:“嗯……我近些日子绣了这条披风,是用雪狐尾织的,想着天气渐寒,送给姐姐,得知姐姐昨日舟车劳顿才归府,便没有来打扰。你替我带进去吧,姐姐醒了便交给她。” 是沈忆秋的声音,轻柔和缓,似秋水潋滟。 沈念之本不欲理会,奈何这霜杏背着自己跟沈忆秋当上主仆了,一人温婉一人恭顺,清晨低语竟比钟磬还扰心。 她缓缓睁开眼,一时间不辨昼夜,见四下尚未焚香梳妆,便起身披了件鹤羽色比甲,乌发未绾,仅以丝带束起,便径直推门而出。 院中寒意袭人,晨光落在她赤足踏出的步履上,一步步都生着清凉。 霜杏与沈忆秋一齐怔住,未及反应,沈念之已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们一眼。 “哟,好久不见。”她笑意不达眼底,眼波冷冷,似拈花带刺,“妹妹倒是愈发动人了。怎么,你的跟屁虫,李珩殿下,今日怎未见随你左右?” 沈忆秋神色微变,方才温柔含笑的面庞一瞬间露出迟疑之色。 “姐姐……”她语气踌躇,眼中有惶然,也有几分难堪。 沈念之眼尾挑起,唇角微弯:“怎的?我问话呢,你倒不肯说了?” 沈忆秋低垂着眼睫,半晌才轻声道:“昨日我随殿下入宫探望梁贵妃……吃着饭的时候,听闻陆贵妃突然中毒……只是……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哦?”沈念之慢慢走下阶前,接过霜杏手中那条雪狐披风,拈着狐毛轻轻抖了抖,毛茸细密,手感温润,的确是上品。 她似笑非笑道:“倒是个好东西。” 话音未落,忽然翻了个白眼,语气一转,凉薄讽意尽显。 “你啊,还真是个单纯的。”她摇了摇头,似在感慨,“话本子里都写过多少次了,宫里发生这种事,要么是梁贵妃嫉妒陆贵妃得宠,设局害她;要么就是陆贵妃自己下毒,自导自演,栽赃嫁祸。” 她说着,目光倏地沉了几分,嘴角笑意却越发锋利:“但说到底,梁贵妃如今母凭子贵,长子李珩是太子人选之一,次子年 幼体弱,她在宫中早立稳脚跟,年纪也不轻了,还犯得着与一个后起的陆贵妃争宠?” “但……”她语气一顿,眼神寒如霜刃,“若不是陆贵妃设局陷害,又怎会让梁贵妃携着长子一同前去,偏偏事发之时李珩又恰在场?这叫一箭双雕,杀人不见血。” 她缓缓笑了:“这招够狠,若圣上动怒,不论查得清不清,李珩的太子之位也要打个折扣了。陆家向来与齐王交好……这局摆得可真漂亮。” 沈忆秋听得面色煞白,唇瓣紧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竟然对朝局一点都不知。 霜杏站在一旁,眼神瞟了瞟沈念之,终究没有出声,倒像是听懂了什么。 沈念之却不再看她们,只慢悠悠地拎着狐毛披风转身进了屋,声音淡淡从屋后传来: “多谢妹妹送礼——改日若再有什么宫中风波,记得先提醒我一声。” 沈念之却不再看她们,只慢悠悠地拎着狐毛披帛转身,声音淡淡传来: “多谢妹妹送礼——改日若再有什么宫中风波,记得先提醒我一声。” 她语气懒懒的,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在冷眼看戏。 沈忆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终是轻轻唤了一句:“姐姐。” 沈念之脚步微顿,未回头,只听沈忆秋又道:“我昨晚回来后,一直睡不着。总觉得心里空空的,像堵着什么……一个人待着,实在难受。” 那语气低软温顺,带着几分试探,又几分委屈,仿佛小兽轻轻蹭过衣摆,不敢太近,却又不舍离去。 沈念之终于转过头来,眉眼之间依旧是那副冷清姿态,眼底却带了一点没说出的复杂。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温顺、乖巧、满脸不解风情的真诚,像极了梦中一切未曾崩坏之前的模样。 她心里一声冷笑,果然这人还是跟梦里一模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信、什么都不为自己着想。 就这副模样,如何能怪她觉醒前不动手呢。 沈念之收回目光,眼风轻扬,语气依旧懒懒的,却慢悠悠丢下一句:“这天儿是一天比一天凉,你还想在外面站到什么时候?” 语声不紧不慢,“还不快进来帮我梳头?早就听人说你手巧。” 沈忆秋原本低垂着眼,闻言忽地抬头,眼中登时盛满明亮的笑意,那笑容温柔得像晨曦透过窗纸,软软地将这沉寒的晨光撕出了一道缝。 “好。” 她轻声应了,快步跟上沈念之的步子。 霜杏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虽有几分不明缘由,但仍识趣地笑了一下,道:“小姐,我去打热水,梳妆也好有个暖手的。” 沈念之点了点头,转身进屋,一言未发。 檀木门吱呀一声合上,门后的光影便都柔了几分,院中微凉,屋内却渐渐暖起来。 第55章 铜镜悬在楠木妆台上,梳篦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香炉里新点了沉香,烟丝缭绕,香气温和。 沈念之坐在妆台前,披着那条雪狐毛的披风,未束的乌发披散下来,墨玉一般垂在肩头,映着她雪色的里衣,显得格外慵懒。 沈忆秋跪坐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理着她的青丝,动作轻缓得像怕惊着一只白鸟。 她握着梳子的手指纤细白净,眼神专注,一丝一缕都不敢用力。 “姐姐在青州这些日子,可有受风寒?”她忽然问道,语声轻得像打湿的绵花。 “倒也没。”沈念之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偏了偏头,“只是路上雨水多,鞋袜湿了几回,回来总算换了气候。” 沈忆秋轻轻一笑,道:“听霜杏说姐姐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伤,吓了我一跳。” 沈念之挑了挑眉,笑了笑:“那点小擦伤算什么?我这人命大,活得比谁都硬,你没听过那句话吗?祸害遗万年,我这恶名也能保我不死。” “姐姐别这么说。”沈忆秋低声轻斥一句,像是有些不忍,过了片刻才继续柔声说道,“这几日京中也不太平。宫里出事之后,宫门关得紧,我还是从梁贵妃那里听来的些零碎话……如今陆贵妃在宫中最得圣心,殿下也时常要避其锋芒。” “哦?”沈念之淡淡地应了一声,似漫不经心。 沈忆秋继续道:“听说圣上近日身子越发不济了,连早朝都省了好几次……太医院束手无策,他便寻了些法子,那些道士也是陆贵妃早年认识的,说是能炼丹养身。” 沈念之闻言,手指在妆台上一顿。 “道士?”她慢慢转头,看着镜中自己眼神一寸寸变深,“谁引进来的?” “就是陆贵妃……听说是她从道观里请来的旧识,似乎还入过世家,是那种懂医术又晓养生的高人。” 沈忆秋一边说,一边为她将鬓边余发挽起,用一根细玉簪固定住,动作依旧娴熟温柔。 沈念之却盯着镜中那张艳色天成的脸,一时间没说话。 她的目光掠过自己耳边的玉坠,定在那点被晨光映得发亮的金饰上,沉静中透着警觉。 陆贵妃、圣上、丹药、道士,她脑海里慢慢理起线索,一条线从深宫伸出,牵连着陆家,牵连着齐王,也许还牵连着某个藏在暗处的手。 圣上年事渐高,太子未定,而此时,最宠的妃子引道士入宫,说能延年益寿。 她倏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青州一事,定是有人想害沈家,现在知道陆家必然卷入其中,还是要告诉爹爹的好。 沈忆秋替她梳妆完毕,沈念之站起来,看着她。 她忽然开口,语气淡极:“朝中无人反对?阿爷也没有吗?” 第39章 “今后——有你求着我的时…… “不知道阿爷提没提过,但太医院有人提过,御医崔大人说那丹药成分不明,但没几日就被调出了宫。”沈忆秋迟疑了一下,又道,“好像……还贬去了南山药庐。” “呵。”沈念之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看来陆家动手比我想的还快些。” 她语气平静,像是说一件旁人不相干的小事,眼神却在镜中渐渐沉了几分。 沈念之仍坐在妆台前,手指微曲,轻轻拨了拨垂落的一缕鬓发,眼神却一寸寸沉下去。 转眸唤道: “霜杏。” 霜杏刚提了热水回来,闻声立刻应下,将铜盆安稳搁在一旁,快步走到沈念之前。 “去一趟大理寺,”沈念之声音不高,却分外清晰,“告诉他:圣上近来沉迷丹药,服食之人是陆贵妃引入的外道,宫中局势未稳,事不宜迟。” 霜杏心下一凛,却不多问,“奴婢晓得了。” 沈念之看她一眼,淡声道:“他虽贵为大理寺,朝中事一清二楚,但宫里这点风吹草动,他一个外男未必能听得真切。” “你记住,不必添油加醋,只将我说的每一句,清清楚楚地传过去。” 霜杏颔首应是,裹了斗篷匆匆而去。 屋内只剩她与沈忆秋二人。 沈忆秋站在窗下,仍有些怔怔地望着霜杏离开的方向,似乎还沉在刚才的话中,不敢出声打扰。 沈念之却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将狐毛披风拢紧,走到窗前。 阳光薄得很,淡淡洒在廊下,一道影子斜斜拉到她脚边。 她望着窗外半晌,唇角忽然弯起,笑着轻声唤道: “忆秋,忆秋。” 沈忆秋回头,“姐姐?” 沈念之偏过头来,眸光明亮,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快:“或许没多少时日,我们会想念今日的秋风。” “天气难得不错——”她将衣襟系紧,转身朝外走去,“你上街陪我走走吧。” 沈忆秋一怔,随即眼眸一亮,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像是初雪落入掌心,轻盈无声,心底却满满的。 “好。” 她快步追了上去,步子不紧不慢,始终与沈念之并肩而行。 朱门渐远,石阶落霜。 京中难得好天,虽已入九月末,街头却无风也无尘,阳光落在青砖白墙上,照得人睁不开眼。 沈念之执着一柄浅青缂丝团扇,懒懒地半遮住面容,步子不疾不徐,走在街上仿若画中人物。沈忆秋则规规矩矩地跟在她身侧,手中拿着一只羊脂白玉的手炉,隔着薄薄香帕,悄悄递过去:“姐姐暖着点,方才早起天凉。” 沈念之接过来,一边走,一边转头打量着街边。 她原本是想去平昌坊,那儿虽热闹,却也最容易听见消息。但转念一想,带着沈忆秋进那种花楼茶馆,总归有些不合适。 再者,这丫 头一副乖巧模样,见不得场子大,耳根子还软,哪扛得住那种地方的舌头挑拨。 便只挑了这处静些的街角书肆。 书肆临街而建,门口悬着一块白地黑字的招牌,写着清言阁三字。门口立着小童在招呼客人,见是晋国公府的人来了,连忙将人迎入二楼靠窗一席。 午后日头正好,窗边落下几片黄叶,茶汤热气氤氲,一切恰到好处。 只可惜书肆里那位讲书先生,声调温吞得紧。 “……当年赵王以十万兵马围困燕都,然使节未出三日,燕相苏子已献灭国之策……此事,见于《东华纪略》卷十二……” 沈念之撑着下巴,眸光半阖,听着那人念书,听得昏昏欲睡。 “姐姐……”沈忆秋轻轻在她耳边唤了一声,“若是无趣,咱们换处地方罢?” “唔。”沈念之抬起眼来,懒懒地“嗯”了一声,“倒也不是无趣,是这位苏子说了半个时辰还不灭国,唬人倒是挺会。” 她说得轻巧,扇子一转,正欲起身,却忽然听得楼下一声招呼: “沈娘子?” 沈念之眸光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束青巾、着青衫的文士正立于楼梯口,神情颇为讶异。 那人不高不瘦,生得眉目清俊,是她少时在学馆听课时的同窗,名唤周远昀,父为翰林编修,素与沈家倒是多有往来。 “果然是你。”周远昀快步登上楼来,朝她作揖一礼,笑道:“一别数年,沈娘子还是这般风采。” 沈念之略微挑眉,未起身,只在案上轻敲一下茶盏,道:“周大人如今在朝中为官了?” “惭愧。”周远昀笑了笑,坐于邻席,“不过是吏部初授,眼下在国子监点经。前些日子,本还在宫中为御前讲书,不想三日前突然调令下达,说那职另有人接替。” 沈念之手中动作微顿,漫不经心问:“你这人好端端的,怎就被换了?” “这我哪里知晓,是圣上养病,不再听讲。”周远昀低声,“但听内中出来的老内侍说,那新上来的讲书……并非监中出身,也不通经典,只是个道门清客,专门谈养生炼气之术。” 沈念之眸光微敛,笑意却浮上来,淡淡道:“圣上最近果然是爱听新鲜的。” “咳。”周远昀略显尴尬,低声补上一句,“我那日在值房听见有人议论,说这人似乎与陆贵妃相识。” “这位是?”周远昀这才看到站在沈念之身后的沈忆秋,打量了一番问道。 “这是我庶妹,名忆秋,今年阿爷接回来的。”沈念之淡淡说道。 二人互相行了礼,周远昀目光始终在沈忆秋身上打转,沈念之看到这一幕,伸出手中的扇子挡在周远昀面前,告诉他:“吾家小妹已有主了,你惹不起的,连我都要避让三分的人。” “连你都要避让?那我还是先退下为好。”周远昀笑着离去。 沈忆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着他刚说的话,原本听得有些懵,此刻微微蹙起眉头,似是也察觉这事有些不寻常,却不敢多言。 沈念之却只是将茶盏轻轻搁回案几上,扯起一缕鬓发,含笑道: “看来本姑娘今日来得不算太晚。” 第56章 她说完这句,反倒是望着窗外天色,缓缓立起身来,笑得明媚: “秋风未尽,世事初动,真是个好日子。” 两人自书肆出来,信步往东行了一段,街上人声渐多。 因天气清朗,许多百姓趁秋末好日子出来采买,沿街茶铺、香饼铺、糖铺处处热闹。沈念之站在一处点心摊前,看着那热腾腾的桂花栗糕,一时兴致来了,点了两块。 她抬手扇着热气,歪头问:“忆秋,你要吃一口么?” 沈忆秋轻声笑道:“姐姐挑的,自然是好的。” 方才接过纸包,街道那头忽有一阵蹄声疾响而至。 那马蹄声不快,却极有节奏,护卫开道,竟将整条街押出一段空隙来。街头百姓见状连忙退至两侧,行礼避让。 沈念之原本兴致正浓,手中还拎着糕点,一听这阵仗,脚步微顿,眼尾往那方向一撇。 人潮向街边退去,很快让出一条空道。 沈念之却没有让。 她站在街道正中央,手中仍拿着那块桂花栗糕,慢条斯理地剥着外头的油纸,像是根本没听见四周的动静。 沈忆秋站在她身侧,望着人群退散,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姐姐……” 沈念之却未动,唇角淡淡一扬,似笑非笑,眼角余光早已锁定街道前方。 只见前方高头大马上,一少年身着墨色织金锦袍,腰系金玉狮头带,神情懒懒的,半倚马鞍而坐,身后是几位着陆家家纹的小侯官子弟,皆骑马同行,语笑喧阗。 为首那人却不语,仿佛偶然察觉街边动静,倏地侧头望来。 便在那一瞬—— 沈念之与他目光相接。 她没有避,也没有笑,眸色沉静如水,隐隐带着一分讥诮与从容的挑衅。 沈念之就这么立在阳光里懒洋洋地啃着点心,神情淡漠又漫不经心,像极了他记忆中所有冷眼旁观的模样。 李珣微微一顿,神情未变,却缓缓坐正了几分,唇角似有似无扬起一道弧。 护卫在他身后压低声音:“殿下,前方那位姑娘……怕是晋国公府的沈娘子。” 另有人急促催促:“沈娘子请让一让,前方官马来……” 可沈念之仿佛没有听见,手中还托着点心,另一手将风吹乱的发轻轻拨开,眼神澄亮又张扬。 李珣勒马停下,与她不过两三步之距。 她也不言语,就那么看着他,目光坦然。 二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沈忆秋在身后倒是盈盈一礼:“见过齐王殿下。”沈念之则是昂着头。 那气氛沉了片刻,终是李珣率先移开目光,唇线紧抿,却并未发火。他轻轻一拨缰绳,将马头转了个方向,从沈念之身旁绕行而过。 “晋国公府的千金,果真不肯低头。”他低声笑了一句,不知是自语,还是对谁说。 他身后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言,只得纷纷调转马身,顺着齐王避让的方向,策马跟上。 沈念之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连眼神都没送他们一眼。 等马蹄声渐远,街上人流重新汇拢,沈忆秋才低声道:“姐姐,你也太大胆了……要是他……” 沈念之不答,只将手中油纸一捏,随口淡道:“他还能把我杀了?” 而此时,李珣已策马走出十余丈,他未曾回头,忽然勒住缰绳。 那身后的陆家子弟正欲说话,李珣却只是轻轻一笑,目光像是隔着一层风,回看她的背影。 低低一语,从他喉间溢出:“今后……有你求着我的时候。” 第40章 “此签为下签——”…… 沈忆秋站在一旁,感觉背后发凉,回头看了一眼,望过去,心中一紧,轻轻拉了拉沈念之的衣袖,柔声道: “姐姐,风有些大,别着凉了。” 沈念之却像没听见,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残余,淡声道: “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你说什么?”沈忆秋未听清,侧头问她。 马蹄声远去,尘土未起,街角重归喧嚣。 沈念之回了一句:“没什么,就是觉得晦气。” 她转身不语,步子却换了方向。 “姐姐?”沈忆秋小声唤她,忙快步追上。 街角尽头,一道红墙灰瓦在秋日下格外醒目。观音寺的匾额斜挂在高处,香火气味混着树叶的香气,远远地便送进鼻端。 沈忆秋眼一亮,轻声道:“姐姐,前面便是观音寺了。这寺在京中也颇灵,有人说,年初中得状元的李家公子便是年前在这抽过一签。” 沈念之“嗤”了一声,似笑非笑:“那可得让李家公子来还个愿。” 话虽这么说,她却并未抗拒,脚步轻缓,却也往那寺门走去。 入了寺门,只见金身大佛端坐中央,檀香袅袅,庙中香客三三两两,不多 不少,正合适她不爱人多眼杂的脾气。 沈忆秋低声与庙祝说了两句,庙祝是熟面孔,认得沈家人,连忙殷勤引她们到西侧签亭。 签筒摆在梨木台案上,台前挂着几张写得颇有笔力的签文,沈念之扫了一眼,唇角微动,道:“随便抽一个吧,图个趣味。” 她伸手在签筒中一拢,轻巧地一抖,签枝“当”一声落下,庙祝捡起一看,神色微微一顿,继而低头翻了翻旁边的解签册,声音一沉: “此签为下签——” 他顿了顿,才念道:“凤鸣九天,困于尘网。身有良谋,遇而不伸。贵人临门,却反为祸。宜守,不宜争。” 空气仿佛静了一下。 沈忆秋眨了眨眼,有些紧张地望着姐姐,小声道:“……这不吉利,我们再抽一个。” 沈念之没答,目光停在签纸上。 “凤鸣九天,困于尘网……”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拈着那纸条,慢慢折了两道,然后笑了笑,把它递还给庙祝:“你这签写得不错,算是警醒。” 语气淡淡,但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那签文太巧。 “凤”字于女子为尊,却又指帝后气运;“九天”本是高位,“尘网”却是困境。明里似是说她自己,暗里何尝不像是说那高坐紫宸的天子? 贵为九五,宠信偏颇,困于丹砂外道,困于左右掣肘。局势乱而不表,危机已现,可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她一时没想明白。 “姐姐……”沈忆秋轻声唤了一声。 沈念之回神,转头看她那双始终清澈温软的眼,忽觉沈忆秋越发看的顺眼。 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点敷衍又漫不经心: “不过是签文,信了岂不是我没意思。” 她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朝庙门走去:“走吧,下回再来,换个签筒。” 阳光透过殿前琉璃瓦,在她肩上落了一缕。 可她却觉得,那光有些冷。 沈念之走出大殿门槛,落叶簌簌,天光仍旧明亮,四下却似被什么无形之物压着,叫人透不过气。 沈忆秋在她身后,步子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直不发一语,只安安静静地跟着。 两人一路穿过回廊,庙中僧人扫地的声音与远处木鱼声交叠而至,拢进院中香气袅袅,竟生出一种静得过分的安稳来。 沈念之却越走越慢,脚步止在一棵古槐前。 她回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庭前的水缸,水面因风微颤,倒映着她的脸,也映着那半抹流光。 她忽然开口,像是随意地问:“忆秋,你信签文吗?” 沈忆秋微怔了一下。 “我小时候信过。”她轻声道,声音温柔如风吹檐角,“那时在庙里看别人抽签,有人抽到上签便欢喜许愿,有人抽到下签便烧香磕头……我便也学着抽过一回。” 她似乎在回忆,眼中泛起一点笑意:“我抽到‘有惊无险’,那年母亲病重,我日日求签,那一签贴在佛龛上好久。” 沈念之静静听着,眼中没有明显的起伏。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点冷淡的玩笑意味:“那你觉得我刚才那签,是惊,还是险?” 沈忆秋抬头看她,像是被问住了,小声说:“姐姐……你素来不信这些。” “嗯。”沈念之点点头,转身离开古槐树荫,淡声说,“但人不信,不代表运不会来。” 她说这话时并未回头,背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在金瓦红墙下显得格外清楚。 “这世道,”她低低道,“想以一己之力撼动命运的车轮,还是很荒唐的。” 沈忆秋一怔。 可沈念之没再解释,只摆摆手,带着她往山门外走去。 庙门外,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熙来攘往,丝毫不知红墙之内,有女子轻声断言天命之虚,有棋局暗暗重排。 落日缓缓西斜。 沈念之走下庙阶,裙摆微扬,回头望了观音寺一眼,像是记下了这地方,也像是从此不再回来。 第57章 “走罢。” 她道,“回府。” 午后将尽,日光微斜。 大理寺后院,一排排书架高墙林立,卷宗整整齐齐叠在木格内,墨香浓重。屋中几案上摊着案卷,顾行渊正低头翻阅一封昨夜呈上的青州押案笔录,指节分明,神色如常。 门口忽有小吏入内,垂首禀道:“大人,晋国公府的霜杏姑娘求见,说有紧要之事相告。” 顾行渊指尖微顿,目光自卷上抬起。 “让她进来。” 片刻后,霜杏踏步而入,低低行礼。 “我们小姐有话说,她让我将话一字不差带给您。” 顾行渊点了点头,听完眼底一沉。 屋内一时静了。 顾行渊未作声,手中一直摩挲着案卷的一角。 良久,他才道:“可知这道士从何而来?” 霜杏摇头:“我们小姐也不清楚,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怕您未必能从外廷得知。” 顾行渊“嗯”了一声,低低一笑,听不出是冷是淡。 “她倒是急。” 他随手抽出一页案卷,在角落写了几行字,收于一封薄笺中,封好后递给霜杏:“带回去交她。” “就说我知道了。” “若真是陆贵妃的人,那背后……怕不仅是陆家。”八成与齐王脱不了干系。 霜杏领命而去。 顾行渊站在原地未动,指尖敲了敲案几,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同一时刻,晋国公府西苑。 沈念之回府后并未立刻回屋,而是在回廊下换了外衣才回到主院。 不多时,门外霜杏匆匆回报回来,将顾行渊的回信递至沈念之手中,顺便也拿来了另一封信。 一封未署名的书信,字迹极其清隽,信纸为上品云见血宣纸,落款只有一句: 【晏问。】 沈念之先拆开来看,那信中写得极是文雅客气,却字字不虚,言及今日中书省得闻内廷异动,太医院调令仓促,户部亦有微调,恐非偶然之事。 末尾只轻轻一句: 【沈娘子,是否有空,愿借一席清茶,与子一谈。】 她看完,唇角微动,笑意未达眼底,随手将两封信并排搁在几案上。 “一个讲知,一个讲谈……”她抬眸看向窗外,眼神沉静。 霜杏站在旁侧,小声问:“小姐,要回哪一封?” 沈念之眸光一敛,轻轻吐出一句话: “都不回。” “顾行渊知道就够了。苍……苍大人嘛,他什么时候肯不拐弯抹角地说事,再来信也不迟。” “反正晋国公府的路他知道,他也清楚我什么时候有空。” 同一时刻,齐王府内。 日头已斜,府中侧厅却灯火通明,连檐下的宫灯也一早换上了新油,罩着白纱罩,光色柔和,映得人影浮动不止。 李珣一身轻骑装,甫一进门便摘下斗篷,随手交给下人,眉眼未改,却全无街头那般闲懒。 厅中早有数人候着。 首座之上,陆家二房长子陆瑾之正持盏而坐,身后立着一名眉眼清瘦的随侍,身量不高,衣衫朴素,却隐隐透着不常人有的沉稳气。 “殿下。”陆瑾之起身作揖,“方才还在念,您今儿怎这般迟。” 李珣走过去,抬手止了他礼数,自顾自落座,语气冷淡道:“路上堵了些人,耽搁了。” 他不提是谁,也不说是什么人,陆瑾之却也不问,只斟了茶递过去,笑道:“宫里的事,得让您亲自定夺。” 李珣抬眼看他:“什么事?” “今儿一早,圣上未出早膳,一直陪在陆贵妃身边,她始终昏迷不醒,圣上震怒,梁贵妃不认此事,派身边的嬷嬷去请太医院的御医时,也被挡回来了。”陆瑾之低声道,“宫里御医已经被我们收买,只有崔温不肯,今日我们的人也将他拦在了宫外,眼下该如何?” 李珣 手中茶盏顿了顿,眸色沉了下来。 陆瑾之低声道,“殿下?” 李珣冷笑一声:“那就想个法子,让他不能开口说话吧,但是这事做的不能太明目张胆,就……让他还乡吧。” “说到底,”他缓缓抬眼,“我们要的只是将梁贵妃拖下水,切勿惹出人命,沾上大理寺的人,那人……与沈家女走的有些近。” 陆瑾之点头:“殿下放心,这事我一定会处理好,我听说崔温在老家,有一双父母,还有一个幼弟,有软肋的人,能翻出什么水花来呢?” 陆瑾之又接着说道:“太子未立,陛下身边无人敢劝,生怕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左右只剩几个皇子。” “如今殿下得宠于宫中,声势正起。”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若能趁此清理梁贵妃一派,那李珩也就不足为惧。” 李珣没有立刻回话,只将茶盏搁下,半晌才淡淡吐出一句:“今日遇见了沈念之。” 厅中顿时静了。 陆瑾之轻声道:“晋国公府那个沈娘子?” 李珣没看他,只起身缓缓踱了两步,像是自言自语:“她站在街当中,拿着糕点,谁让都不让。” “我勒马在她眼前,她看我,就跟看个死人似的。” 陆瑾之道:“她一向如此。” “是啊,她一想如此,性子倔,骨头硬,从不肯低头半分。” 李珣忽然回头,眸色发冷,“我们若动沈家,我想留她。” 陆瑾之挑眉道:“那您是想?” 李珣冷笑一声,“我自有安排,我倒是想看看沈念之这一匹小野马,会不会低下头颅。” 他负手而立,眸光清冷,忽然淡淡道:“梁贵妃那边,便交给你安排。” “事要落到她的儿子身上。” “至于沈家……沈念之——”他微微垂眸,唇角慢慢勾起,“我倒是给她想了个好去处。” 第41章 “落子无悔——你输了。”…… 几日后。 永安宫内,殿中香气沉沉,帘幕厚重,日色难透。 几缕烟气缭绕在宫灯与帷幔之间,缭绕得人几乎辨不出虚实。黄铜炉中焚着名贵的赤乌香,是陆贵妃特意命人从道观中取来的香料,据说能安神清气、通脉醒脑。 圣上斜倚在榻上,神色倦倦,身边宫人皆低垂着头,不敢出一丝响动。 而殿中唯一站立的女子,却正巧巧一笑,娉婷上前,将一盏温着的赤瓷金盖盏递了上去。 “陛下,方才道长亲制的新丸,药性更和顺些,陛下昨日服下两粒,今晨气色已好许多,不若再试一丸?” 陆贵妃柔声细语,手中瓷盏稳若无事,语气温婉得体,却不容置疑。 圣上抬眸看她一眼,神情似有迟疑,却到底还是伸手接过。 那丹丸泛着淡淡光泽,带着药香与辛香混合的奇异气息,略一入喉便化开一股暖意,自胸腹之间散开。 圣上闭眼歇息片刻,再睁开时,果然觉得脑中清明不少,仿佛连胸口闷气都淡了些。 “这药……”他喃喃低语,“果然有奇效。” 陆贵妃盈盈一笑,垂眸福身:“陛下圣体安康,是臣妾之福。” 圣上靠坐回软枕之上,沉吟少顷,忽低声道:“昨日之事,查得如何了?” 陆贵妃轻声:“已问出数名宫人供词,说御膳房与梁贵妃宫中传膳交接处确有问题,至于毒物来源……怕是难寻。” 她微顿,轻巧地补上一句:“……而且,奴婢曾听闻,梁贵妃宫中有私养外道之嫌,常召民间术士入宫祈福,御前之事也屡次泄露……” 圣上眼神微冷,未言语。 但那沉默,本就是默认。 半晌,他挥了挥手,声音不高,却已定夺乾坤。 “梁氏德行不慎,即日起,贬为才人,禁足无召不得出。” “……李珩——身为宗室,竟与外臣牵连银案,结党营私,亦即日起,禁足王府,不日发落。” 此话一出,殿中侍从皆默然低首,惊雷之下,无人敢动。 陆贵妃伏地一礼,低垂的眸中却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她缓缓起身,袖中藏着一封密信,那信是昨夜从户部递来的,说李珩昔日所掌银粮库有银数失落,而供奉旧账竟与晋国公沈淮景之名相关…… 大理寺正堂,卷案堆叠如山,署吏来去匆匆。 秋日午后,天色渐沉,一纸公文从户部案牍库急急送至大理寺,落在顾行渊面前的乌木书案上。 封皮上清楚写着:《大昭三年户部银粮库旧账卷下》。 “这是新查出的旧账?”顾行渊眉心微拧,抽出案卷,目光一扫,指尖却骤然顿住。 那一行笔锋清晰的签注,赫然写着: 【供银户沈淮景,时任户部侍郎,兼督西南转运银务——】 他盯着那行字,眼底逐渐沉下去。 沈淮景。晋国公。 沈念之的父亲。 他往后翻了两页,银数差额并不算大,却奇在账目回流模糊,调度令无备,且下拨渠道绕过了两道按察,几乎构成避审之嫌。 第58章 这一笔银,就是今日牵连李珩的户部旧案核心线索之一。 “顾大人。” 属吏在门外小心禀报,“中书门下那边传话,说银案若有定论,速以三日内复旨圣听。此案事涉皇子、贵妃,圣上颇为关切。” 顾行渊未应,指尖敲了敲桌面,冷静至极地开口: “将今年和早年户部往来户册,沈淮景当年调任时的吏签、印信、过账银条全部调出,命法曹带人去银粮司查档。” “三刻之内送来。” 他说罢,眸光落在那纸上停了一瞬,忽而抬手,将案卷合上,压在笔山之下。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仿佛在细细翻过脑中每一条脉络,每一个曾与沈念之提过的字句。 他抬眸看了外头天色一眼,取出一方小印章,在信封上盖下自己的印信: 【大理寺卿顾行渊启】 那是他准备给圣上的回折,却迟迟未封口。 ——此案若继续深查下去,下一道落下的,便是沈家。 晋国公府,夜。 灯火已落,只余西苑一隅尚有烛光未灭。 沈念之披了件浅灰锦纹薄衫,坐在花窗后的小榻上,捧着茶盏低头不语。茶水未凉,她却一口未动。 霜杏小步进来,压低声音道:“小姐,苍大人到了。” 沈念之眉心微动,抬眸望了她一眼:“他来做什么?” 霜杏犹豫片刻:“说是今日回京,奉中书省之命,刚把青州的卷宗交了上去,正好路过晋国公府,顺道问候您。” 沈念之“嗤”地一声轻笑,懒懒靠回榻上。 她却并不避讳,抬手拨了拨鬓发,淡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苍晏步入室中。 夜风拂过廊下,他一身紫色常服,未着朝袍,气息却清清冷冷地压着室内几寸。他脚步极稳,手中果真执着一轴公文,神色温淡,像从未离开过京城半步。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苍大人回来得倒是快。” 苍晏顿了顿,温声道:“京中变故骤起,陛下令青州一事速作总结,回报中书,正要回府,答应给你的《左传》注本,也带了过来,未打扰吧?” “书交给门房也一样。”她漫不经心地接话,“何必劳大人亲至。” 苍晏不答,只缓缓将手中卷轴放于案上,又看向她:“沈娘子近来可好?” 沈念之看着他,眼神里像蒙了一层雾。 “苍大人,”她缓缓开口,语气却冷淡得很,“你要是来打听旧账的,不必费口舌。” “这案子查到我阿爷,是命;查不到,也是命,我一向对我阿爷的事情不了解,他也并不会把朝中之事随便说与我听。” 苍晏却只轻轻摇头:“我若为案来,怎敢着这一身常服?” 沈念之眉心一跳。 苍晏语声极低,却分外清楚: “我是……送书,也想寻你下盘棋,上次青州城外,我们分别,许久未见,你可安好?” 屋内静得只剩蜡烛轻轻跳动的响声,连窗外风吹叶响都像被人压 低了几分。 她盯着他,一时没有说话,倒是自己想窄了,想到他那日为自己挡了刀,现在自己咄咄逼人的样子,确实有些过分。 缓缓,沈念之才开口道:“我很好,只是心中总有不安,上次你受伤,可是已经痊愈了?”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苍晏落座在沈念之对面,笑着开口道:“我已无大碍。” 霜杏将棋盒放在案边,掩了门扉,只余两人相对,灯下沉沉如水。 沈念之素指落在那柄乌檀棋盒之上。 她抬眸看他一眼,眸色不明,语气却淡淡:“苍大人怎知我会下棋?” 苍晏微笑:“你阿爷棋艺高超,满朝文武没有几个比得了的,那你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 “是啊。”她轻轻一笑,翻手揭开棋盒,取出两子,“那我也领教领教苍大人的棋艺了。” 一黑一白,两人分坐对案,夜深风起,棋声落在静夜之中,如雨滴入井。 初时她下得飞快,步步生风,苍晏却始终缓得不紧不慢,每一步都沉稳、内敛,落子极轻,却不容忽视。 她轻嗤一声:“中书侍郎连下棋,也这般不紧不慢?” 苍晏执白而行,低声道:“步急者,输在气。” 她挑眉:“那若是你输了,岂非证明你气不够长?” 他不答,只落下一子,正好封住她一处攻势,笑道:“不如你来试试。” 棋局渐入中盘,白黑交错,局势胶着,她却忽而停下了手,盯着棋盘良久。 “你以为我们像不像这盘棋?”她忽然问。 苍晏执棋的指微微顿了顿。 他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极轻极深,落在她唇角未展的笑意上,仿佛能看到她骨子里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倔意与孤意。 “不像。”他说。 “你比这棋,厉害多了。” 沈念之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 两人对望片刻,她忽地一笑,重新将手中棋子掂了掂,继续落子。 这盘棋下得极久,落至尾盘,胜负难分。 她托腮坐着,指间轻捻着一枚未下之子,那颗棋子在指下轻轻转动,发出“吱吱”细响。 屋中烛影斜晃,苍晏低头看棋,神色温雅,却并未说话。 沈念之却忽然开口,语声清澈,如夜莺掠过庭树枝头: “苍大人莫不是心悦我?” 她语气轻飘飘地问出口,仿佛只是打趣。 苍晏指间一顿,眉眼低垂,忽然将手中最后一子落下。 “啪”的一声轻响,棋声清脆,直敲人心弦。 沈念之盯着他这一步,眸光微亮。 她扬起下巴,唇边笑意艳若桃李: “落子无悔——你输了。” 苍晏看着她,目光一瞬未移。 烛影微晃,映得她眼尾风情尽展,眉间一点胜意未藏,像春风吹过雪,明艳得教人移不开眼。 他没说话,良久才低低一笑。 “那我,输得不冤。” 语气极轻,极缓,落在棋盘之间,如同棋子余音未止。 沈念之却不再说话,起身走到窗边,掀开一角帘子看了眼外头夜色。庭中槐树婆娑,月光如水,落了一地清白。 她转过身,唇边笑意却已收去,只剩眉眼间那抹清贵自持。 “苍大人还不走?夜深露重,小心风寒。” 苍晏站起身,微微一拂衣摆。 “我本就来得唐突,扰了沈娘子清静。” 他转身几步,又忽地回头,道:“那盘棋……我会记着。” “下回若是赢了,沈娘子可愿认输?” 沈念之轻哼一声,淡道:“你先下得过再说。” 她抬手拂过发鬓,斜倚着窗棂,整个人倦意中带着不容逼近的傲意,偏那声音仍软得像春水: “不过……若你真赢了,我倒也未必不能认。” “只是。”她语气一顿,眼尾一挑,“你得付得起代价。” 苍晏微微一笑,垂眸拱手:“受教了。” 他步出房门,背影仍挺拔温雅,不急不缓地走入那重重月色之中。 沈念之站在原地良久,忽然转身看向棋盘,那局面仍在最后一步未收,黑子封角,白子留线,杀机尚在余处。 她坐回案前,拿起那枚自己落下的最后一子,又看了一眼那白子—— 低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他这一步……明明该退的。” 第42章 “我不会让你成为一个孤立…… 晨光未满,屋中尚暗。 沈念之还窝在软枕中未醒,窗外刚起了风,吹得窗纸轻响,帘幕微晃。她翻了个身,正打算再睡一刻,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霜杏推门进来,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是二小姐来了,在院子里哭得厉害,说有急事。” 沈念之眉头轻轻一蹙,叹了口气,翻身坐起,一边披外衣一边咕哝:“这世上真是没有清净一日。” 她尚未洗漱,发鬓微乱,狐毛披帛也未理好,只将一缕长发随意绕在耳后,便出了屋。 院中微凉,阳光还未穿透树梢。沈忆秋穿着一件淡粉绣枝袄子,跪坐在檐下,眼眶红肿,脸上泪痕未干。 一见沈念之出来,立刻站起身来,声音带着哭腔:“姐姐……” 沈念之揉了揉太阳穴:“我还没洗脸呢,你先别哭,慢点说。” 沈忆秋吸了吸鼻子,强自压下情绪,声音仍是哽咽的:“今日一早,忠王府那边来了人,是殿下身边的随从偷偷溜出来,说……说宫中定了罪,殿下被禁足在府中,不许任何人探望,甚至连梁贵妃娘娘也……也被贬了位份。”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不可闻,眼泪却又忍不住滚了下来。 沈念之闻言倒没什么大反应,只慢吞吞地倚在门柱上,打量她一眼:“你来问我做什么?” 第59章 “你不是一向最拿主意的么……”沈忆秋声音颤着,“见不到李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念之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道:“想见他就去找个狗洞钻进去。” 沈忆秋一怔,抬头看她,眼中满是诧异与犹豫。 沈念之扬了扬眉,神情懒散:“你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想尽办法去见他,哪怕是翻墙、钻狗洞、冒雨夜闯——只要他还在,你便不肯放弃。” 她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你连偷偷摸摸都不敢,那感情,大抵也不怎么深。” 沈忆秋急了,立刻低声道:“我喜欢殿下,很喜欢的!只是……我怕他因为我,再被牵连。” 沈念之这才看她一眼,眼神不再戏谑,反倒多了几分正色。 “你怕他牵连?”她慢慢踱步至阶下,语气不轻不重,“如今他们就是想把李珩拉下马,他已经下马了,位份不明、兵权未握、朝中人心尽散。这样一个李珩,去见他,不算火上浇油。” “相反,若你们从此断了联系,他才真是孤军奋战。” “你若真心疼他,便不该退后。” 沈忆秋低着头,咬着唇不说话,像在犹豫,又像在鼓起勇气。 沈念之语气放缓些许:“如今李珩被圈禁,宫里宫外都盯着他。可圣上此举更像是立威,不是真要杀鸡儆猴,那毕竟是他儿子,他再吃丹药糊涂,也断然不会砍了他的头。” “你若真想见他,选得好时间、守好规矩,切记不要暴露自己是晋国公府的人,如今阿爷在朝中局势不好,免得叫人再做文章。” “等你们二人见了面,再想想别的对策。” 她说完,也不再劝,只抬步往屋中走。 “……当然了,”她头也不回地笑了一声,“真要翻墙,我可以借你一把梯子。” —— 夜深了。 晋国公府早已熄灯,院中只余檐角微火,一盏盏灯笼在风中轻晃。 沈忆秋裹着一件墨蓝短披,头上系了帕子,悄悄从后院角门绕出,霜杏亲自替她开了门,压低声音道:“二小姐,您真要去?” 沈忆秋 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却带着几分慌张:“姐姐说得对……若是真的喜欢,就不能不去。” 她说完,紧紧攥住袖中的一张纸条,那是李珩旧日写给她的字,没什么内容,只一句“落梅如雪,愿人无恙。” 那是她一直藏在枕底的。 她深吸一口气,从角门出去,身后脚步极轻,不远处早已候着一辆旧马车,赶车人是霜杏按照沈念之要求,从外面找来的老车夫,马车也是民间样子,车夫佝偻者背,已经侯了多时。 “就送到忠王府巷口便好。”她低声说,“别惊动人。” 夜风冷得透骨。 忠王府门前巷道极静,只有守门将士远远立着。沈忆秋不敢走正门,绕过后墙,找到了那日宫人悄悄示意的角落,棵老槐旁,有一处柴门,是旧年未封的后巷口,因府中不常用,府卫巡查也少。 她摸索良久,终于看到一道低矮的犬洞,杂草覆盖其中,她咬牙跪下身,手肘撑地,慢慢往里爬去。 薄泥沾了裙摆,衣裳蹭上青灰,她却没有停下。 忠王府西厢。 李珩正披衣靠坐榻边,神色冷淡,厅内空空荡荡,烛光昏黄。他自被禁足以来已数日未出,宫中来人不过是传旨的太监,连梁贵妃也不得见。 他本以为今日也不过如此。 直到门边忽有声响。 “殿下——”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人狼狈地翻身而入,满身灰土、发丝凌乱,却在下一瞬抬头望向他。 那双眼眶红红,气息尚未平稳,却明亮得仿佛能照进他心里。 “忆秋?” 李珩一时愣住。 沈忆秋却顾不得礼数,站起身来,连忙扑到他跟前,声音颤着: “我听说你出事了……我、我怕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陪你……” 李珩望着她,过了好久,才慢慢开口,嗓音微哑: “傻子,你疯了么。” 她摇头,轻轻地、用力地摇。 “不是疯了,是舍不得。” 夜灯摇曳。 李珩端坐榻边,披着外袍,神情平静下来许多。沈忆秋坐在他身侧,小心拢着裙角,目光始终没从他脸上移开半分。 二人沉默了一阵,屋外风声渐紧。 李珩忽然开口:“宫里来人了,是父皇的近侍……也是我在宫中唯一能仰仗的人,带的不是旨意,是口信。” 他望向窗外,低声道:“让我准备几日,或许后天便有口谕下来。” “发往永州。”他顿了顿,“极南之地,水土湿寒,距京千里,终年不调兵、不授册。” 沈忆秋身子一震,脸色一下白了:“……殿下要被流放?” 李珩轻轻点头,语气却异常平静:“不是流放,是安置。将人从朝堂推开,又保住脸面,一向是父皇最擅长的手段。” “永州无兵、无势、无口——若我这一去,便再无回京之日。” 他说得轻,却字字沉如雷。 沈忆秋一时间泪意涌上,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她抬手擦了又擦,颤声道:“那……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李珩一愣。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说:“我愿意跟你去极南之地,哪怕再远、再苦也不怕。” “我不想你一个人走。” “若你落了下风、走得太孤单……我陪着你,总好过一个人。” 李珩望着她,眼神变得极深,像是藏了太久的情绪忽然泛起。 他缓缓伸出手,握住她的指尖,声音微哑: “你跟我走……那你阿爷怎么办?你姐姐呢?” “他们不会拦你?” 沈忆秋咬着唇,摇了摇头:“阿爷向来看得远,会有自己的筹谋。” “姐姐……她聪明得很,还有苍大人和顾大人在左右,会为自己谋最好的退路,也会过得很好。”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 “她会让我跟你走。” “而我——” 她眼中盛满月色和泪意:“我只担心你。” “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屋中一时静得只听得见灯芯轻跳的响声,窗外风起,又落。 李珩望着她良久,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忆秋。” 她伏在他肩头,只觉这怀抱像燃着烛火,温暖又让人心疼。 下一瞬,李珩轻轻低头,唇覆在她的唇上。 那一吻极轻,极缓。 像是在黑暗中抓住一丝不肯熄灭的光。 一个失势的皇子,用尽所有的温柔与力气,只为她一句话、一滴泪、一刻陪伴。 这一夜,忠王府深院灯火微明,一对少年人相守一方狭室,外头风起,世局翻覆,宫墙外万重浪涌,他们却只管这一刻相依。 - 晋国公府內。 月光寂寂,落在花窗格上,勾出一道道冷白的光影。 沈念之倚窗小坐,手中捧着一本旧卷,目光却早已落空。她没有入眠,只觉得夜风拂过脖颈,总觉有些什么,将至未至。 “咚。” 一声极轻的叩窗声。 她眸色一沉,缓缓起身,掀帘而出。 庭中无人,月光却落在对面影壁下一人身上。那人着夜行衣,披风尚未卸,站姿挺拔,一身风霜未散,却一眼叫人认出。 是顾行渊。 她站在檐下,似笑非笑:“顾大人深夜私入女子闺阁,倒是轻车熟路啊?” 顾行渊没理她调侃,只低声道:“开个窗。” 沈念之挑眉,却还是轻轻推开了花窗,白纱帐后,她眼中带着点夜色湿意:“你来得倒快,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顾行渊看着她,语气一如既往沉稳: “我从宫出来,陛下今夜已口谕调令户部、兵部。” “沈大人……被留在东厢议事。” “从今日起,他不再执掌要务。” 沈念之眼神一滞,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顾行渊没有多言,只从袖中抽出一封无名的短笺,轻轻搁在窗沿,目光不动:“陛下还未明旨,一切案件流转将在三日后呈报内阁。” “你心里若没有准备,现在还来得及。” 风起时,那笺纸轻轻扬了一角。 沈念之伸手按住,眼神深处波澜未起,唇边却慢慢浮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顾大人深夜报信,莫非……也怕我措手不及?” 顾行渊站在风中,望着她,只答一句: “我怕你冲动。” 她不说话,只将那纸缓缓折起,眼尾扫过他一眼,神情忽然一收,嗓音低下去: “倘若有一日我要仰仗大人呢?” 顾行渊怔了一瞬。 沈念之却已合上窗扉,纱帐垂落,影影绰绰地挡住她眼底那抹微光。 第60章 风吹过庭中花树,落叶翻飞,满地无声。 沈念之却已合上窗扉,纱帐垂落,影影绰绰地挡住她眼底那抹微光。 他没有转身离去。 窗后她未动,他便也未走。 风声簌簌,檐下灯火晃了晃,他的声音隔着一层白纱低低传来,像落在夜色里的誓言,不惊不扰,却沉沉落地: “沈念之。” “我不会让你成为一个孤立无援的人。”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隐入夜色,脚步极轻,背影却极稳。 屋中她静静坐了很久,纤指轻扣在那张笺纸上,像是在回味,也像是在权衡。 终是低声笑了一声,喃喃道: “……你啊,说得晚了点。”可眼底那点光,却慢慢落了下来。 第43章 “你抓到了我,我便陪你。…… 齐王府。 暮色初落,王府前庭廊灯已点,重檐碧瓦下,传来一声低语:“晋国公求见殿下。” 李珣正在西书阁翻卷,闻声并未立刻起身,只淡淡一笑:“请他进来。” 沈淮景踏入齐王府,已是暮中。满身朝服未卸,袖口微湿,风尘扑面。 他不是第一次入王府,却是第一次在门前等了半炷香的茶。 李珣从内殿出来时,神情从容,衣袍未换,反倒像是客来家中。 “沈相。”他抬手作请,“夜来风重,不若入内坐一局?” 沈淮景笑笑:“正有此意。” 书阁内,棋盘已备。 沈淮景坐下,接过棋子,却并未急着落子,而是沉声开口: “殿下。” “前日我还在御前执笔,如今却须来贵府求见,想来 世事当真难料。” 李珣不言,执子落一。 沈淮景望着棋盘,半晌道:“不知殿下昔日所言——想求娶小女一事,可还作数?” 棋盘中白子交错,李珣手指轻敲棋盒,微微一笑: “沈相此来,是为求婚?” “为沈家求一条路。”沈淮景坦然。 李珣低低笑了一声,伸手落下一子:“不急,先下一盘。” 棋行至半局,李珣忽然开口: “沈相以为,我有几成胜算?” 沈淮景执黑入角,缓缓道:“六成。” “倘若再多一点?”李珣追问。 沈淮景却未答,只将一子重重落下——明知是败势,却仍不反攻。 李珣目光微敛,神情不动。 “沈相果真识时务。” 片刻,他语气转淡:“这事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盯着棋盘,语调淡如夜风,却句句压顶: “令千金心高气傲,众所周知。若她肯亲口对我说,她愿嫁与我——” “我自然会亲入玉门宫,请一道圣旨。” 他看向沈淮景,语气不重,却像是握着对方命脉:“沈相意下如何?” 沈淮景眉心一跳,却瞬间压住情绪,随即笑出声来,举手作揖: “殿下这棋艺,已是炉火纯青。” “我回府,便将此意转告小女。” 夜风起时,沈淮景出齐王府,一路无言,目光沉如沉霜。 他知道这棋他输了。 晋国公府。 沈淮景玄色朝服尚在身上,衣襟却已微皱,靴上沾了一些未干的泥,整个人气色极差,鬓角隐隐透出几缕白发。 他没有说话,只沉着脸直入内厅,连热茶都未碰,坐了半盏茶功夫,才低声吩咐: “叫阿之来一趟。” 沈念之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秋色素袍,头发未绾,只简单挽了个低髻。她步子不急,见到父亲微一行礼,语气温平: “阿爷找我。” 沈淮景抬眼看她一眼,神情复杂至极。 片刻后,他终于像是泄了气一般,靠在椅背上,喃喃说了一句: 屋内香炉未熄,窗前风声微紧。 沈淮景神情沉沉,坐在书案前,像是早已等了她多时。 他开门见山: “我今早去了齐王府。” 沈念之脚步一顿,眸光微动:“然后呢?” “我请了他,娶你。” 她仿佛未听懂似的,反问一遍:“您请谁?” “齐王李珣。”沈淮景沉声,“你不是一直认识他么?” 沈念之嗤地笑了一声,那笑容极淡,语气里满是无奈:“所以阿爷如今,已经低头到替女儿去求亲的地步了?” “沈家的牌匾塌得可真快。” “阿爷知道……”沈淮景一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 她一步步走上前,目光直视他,“您觉得李珣会娶我,是因为喜欢我?” “您以为我嫁给他,一切就万事大吉了?” “阿爷你想给自己谋后路还是给我谋后路,他不过是拿我折您的傲骨。” 沈淮景站起身,脸色沉如铁石,袖袍一拂,冷声怒道: “你当真以为他是为了折我的傲骨。” 此话一落,沈念之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李珣无非是要她低头。 沈淮景又开口道:“为来潮局,我不知会如何,但是我希望你,不受我牵连。” “你可知沈家光耀时,你是相府嫡女、晋国公之千金;沈家败落时,你甚至不如个商贾之女。” 沈念之死死盯着他,唇边笑意冷得像冰霜未融:“我不想嫁给他,我也不愿意嫁给他。” “阿爷,您连求他时的姿态都低成那样了,您当真以为他会信?” “……他只是在笑您——笑您这么快就跪了。” “啪!” 话音未落,一巴掌狠狠落在她脸上。 那一瞬,整个书房寂静无声。 沈念之半边脸瞬间泛红,身形微晃,却硬生生站稳。 沈淮景喘着气,面容铁青,声音几乎是从喉中逼出来: “我要你去求他,不只是为了保沈家,是为了保你。” “你想想你平日里仗着我和你祖父的名头,得罪了多少人?如今谁还护得住你?” “你阿兄不堪用,墙头草,花天酒地……沈家若真塌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你不愿?那阿爷对不起你,如今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沈念之一动不动,眼中却已无波。 良久,她忽然一笑,转身夺门而出,脚步极快,风将屋中半扇门掀起,撞在墙上,“砰”地一声,惊起几声惊鸟。 庭中霜杏追出来:“小姐——” 沈念之披着斗篷,一言未发,直直踏出檐下,一步不停。 风将她的发吹乱,她却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平昌坊夜未央,管弦声声,灯影交错。 沈念之一身薄衫、不着鞋履,赤足踏上朱漆廊桥,踏着檀香洒地的石阶而上,眼角一抹醉意、笑得明艳张扬。 她要了一整间花阁,命人将京中最红的男伎全请来陪饮,连堂下乐师都换成了她喜欢的清音簧笛。 她挥手一掷,叫人将珠帘掀起。 “今夜月色不错,本娘子要赏个痛快。” 花楼内,酒香如风,丝竹绕耳,男子个个衣冠华美,眉眼俊朗,正轮流向她敬酒,讨她欢喜。 沈念之斜倚绣榻,笑得恣肆,指尖挑起一盏琉璃盏,仰首一饮而尽。 “再来,再来,谁若能一曲奏得我心动,本娘子便重赏。” 一语落下,几名男伎争相弹奏,笛、箜篌、阮咸并起,曲声清丽,如水泻银瓶。 她却仰头靠在美人榻上,懒懒笑着,眼神却透着彻骨的凉。 “来人。”她忽然挥手。 霜杏站在一旁,早已惊得脸色发白,低声唤道:“小姐……” 沈念之却只冷笑一声,抽出怀中荷包,指尖一拨,一块金铢飞出,落在帘下地毯上,发出清脆一响。 紧接着,她将整只荷包扔了出去。 “本娘子心情极好,来,谁抢得快,便赏谁!” 男伎们一愣,旋即哄然,纷纷扑向那串落地金块,争先恐后。 她大笑,笑得酣畅,笑得眼尾生光: “你们一个个,倒也真是有趣。” 三日,沈念之未归。 平昌坊花楼日日灯火不息,烟花盛极。人尽皆知,晋国公府的嫡女,这位昔日最锋芒的沈三娘子,如今夜夜在此饮酒纵欢,昼夜不分,谁来探望都被她一句“滚”堵了回去。 霜杏急得团团转,第一次看见小姐这般放纵,都赶上大爷了。 坊间早有传言,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越发堕落,也有人说,她不过是破罐子破摔,本就没什么好名声。 可只有那间花楼中最深处的香榭红屏后,一人赤足倚榻,饮尽三壶梨花春,仍神色清明。 这一日夜里,灯火依旧,丝竹未歇。 沈念之穿着一身淡绯云纹纱衣,墨发披散,眼角带醉。她扬手叫人取来一条素白软帛,覆上双眼,声音懒懒: 第61章 “来,玩个新游戏。” “谁被我抓到,就得与我共饮三杯。” 她赤足踏在绣毯上,指尖轻探,笑声软软地荡在帘间香气里: “别躲呀,一个个都怕我不成?” 满堂男伎一边笑着应着,一边有意后退避让,厅中一时竟热闹非常。 忽然间,大门轻响。 无人先觉,只觉一阵风透入屋内,伴着夜气微凉。 一人踏入厅中—— 是苍晏。 他今日未着朝服,紫袍微敛,发未束冠,只以一支白玉簪挽起,整个立在香雾与烛影交错之中,眉目温雅,气息清冷。 他眸光扫过厅中众人,唇边无笑,只抬手做了个极轻的“嘘”手势,随后一挥衣袖。 众人霎时心领神会,纷纷屏息而退,无人敢多言半句。 屋内只剩沈念之一人,仍蒙着眼帛,步履轻摇,笑着道: “怎么都没声了?” “我都还没抓到人呢 。” 她忽然转身,一手探出,碰到了身前一人的胸膛,衣料微凉,气息却极近。 别动。”她低声笑,“抓到你了。” 她指尖一钩,握住了一只手,温热、微凉。 “与我共饮三杯。”她眼未睁,唇角却扬起。 可那只手却忽然一紧,轻轻将她往怀里一带。 她纤指一勾,轻轻扯下眼帛。 眼前烛火轻晃,花影绰绰,而他,就站在光影之中。 她微怔,眨了眨眼睛,醉意未褪,却已认出那张温润面容。 “……苍大人?” 苍晏看着她,眸光沉静,语声极低: “沈娘子。” “你这三日……当真喝得够了?” “苍大人,你要遵守游戏规则。”沈念之用手戳了戳苍晏的胸口说道。 “你抓到了我,我便陪你。” 苍晏低声说着,轻轻落座在沈念之对面,指尖执起桌上一只琉璃盏。 他姿态从容,仿佛并非身在声色场所,而是在宫廷讲席、清风堂前。唯独那一点点眼底温意,泄了他所有情绪。 沈念之靠在美人榻上,斜斜看他一眼,眼角带着醉意,唇角却是笑的: “苍大人当真不挑地方。” 第44章 “不用多管闲事了,顾行渊…… “我若要你在醉花楼陪我饮酒,你也陪?” “你说过,三杯。”苍晏平静地看着她,举杯一饮,“我守诺。” 第一杯下肚,沈念之偏头望着他,眼神中透出一丝说不清的复杂。 她语气淡淡,却带着些刻意的疏离: “你不怕丢了名声?朝廷清议,不比花楼笑语那般好哄。” 苍晏望着她,温声答道: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旁人。” “是为了你。” 第二杯,他也喝了。 沈念之笑出声来:“好一句‘为了我’。那苍大人还真是‘情深义重’,只怕我喝醉了,还得麻烦你背着我走回府去。” “若你愿意,我便背。”苍晏不带半分犹豫。 她一怔。 他放下酒盏,望着她,一字一顿地开口: “沈娘子。” “齐王欲娶你之事,我已听说。” “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你若点头,我今夜便回府,求了我母亲,待到明日,母亲入宫请圣上赐婚。” 堂中烛火跳了一下。 沈念之靠在榻上,望着他,半晌未语。 她不是没有心动。 可她比谁都清楚,如今齐王势盛、陆家在朝中布势已久,苍晏是沈淮景的门生,又是中书侍郎,若此时与她成婚,便是明目张胆地与陆家和齐王结死仇。 李珣连身为皇子的李珩都搞掉了,她若点头,便是拿着他的前程性命去赌她的未来。 沈念之半醉地盯着他看,眼神里翻滚着太多情绪。 她轻声开口: “苍大人,你知道我从来不信那些‘为我舍命’的戏码。” 苍晏听完,只轻轻一笑,声音温柔得像夜风掠过灯檐: “我问的是你愿不愿意嫁我。” “不是问你愿不愿意成全我。” 沈念之张了张口,哑然。 她望着他,没有回答。 只是轻轻垂下眼帘,手指握着那只空酒盏,试图在想一些狠话将面前的人赶走,可终究没有狠下心。 堂中烛火轻晃。 沈念之走回去靠在榻上,望着他,一时间没说话。 她眼波流转,看着眼前这个文臣,忽然就笑了。 那笑意不浓不淡,仿佛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她梦中听来的戏词。 “苍大人这话,我可听得耳热。” 她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话锋,拾起桌上那只空杯,慢条斯理地倒了三分满酒。 “你不是答应过我,陪我喝三杯么?” 她把酒杯递过去,唇边带着点玩味:“现在才两杯,这最后一杯……你可别赖账。” 苍晏看着她。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眸底映着灯火和笑,仿佛从不曾慌过、不曾心软,也不曾动过心。 他终于伸手,接过那杯酒。 “我不赖账。” 酒入喉,微凉如水。 他喝下那第三杯,却知道,她什么都没答。 但也什么都懂。 她起身去案几前取了一盘子。 转身时,笑意懒懒,衣袂翻飞如烟。 “苍大人。” 她将棋盘搁在榻上,回眸看他一眼,眼尾风情未敛: “你还记得么,不久前你说过,我们会再下一盘棋。” 苍晏静静点头:“记得。” 她坐回他身侧,纤指翻开棋盖,随意拨了一手白子给他。 棋局起,落子声声。她却似漫不经心,一边执子,一边侧目看他,目光含着点醉意与笑。 不过数十步,她便将最后一子落下,局势明败。 她故作惊讶地看着棋盘,慢悠悠开口: “哎呀!我输了。” 苍晏不语,只微微挑眉。 沈念之伸手,将棋盘一推,木盘轻响,棋子散落在地。 她站起身,又忽然俯身坐回,落进他怀里。 软香盈怀,气息相融。 她勾着他脖子,脸颊贴近,声音却甜得像醉后的梨酒: “我说过,我输了,我认。” “但是——” 她唇角微扬,轻声道: “你要付得起代价。” 话音未落,她已吻上他的唇。 烛火忽地晃了一下,窗外风起,帘动人影交叠。 苍晏身形一震,却没有推开她,只任她亲吻落下,眉眼微敛,像是藏了太久的情绪终于被唤醒。 她缓缓退开,唇角仍带着水意,眨着眼问他: “你会后悔吗?” 苍晏看着她,以为沈念之动了让他娶她的心,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深沉与克制,但是崩塌就在一瞬间。 “我从不后悔。” “若这是你的决定——我就接。” 她轻轻笑了一声,将他按倒在锦榻之上,低头贴近,唇几乎擦过他耳侧,声音低得像夜风: “你是第一次?” 苍晏微侧过脸,闭上眼: “活了二十四年,除你之外,从未与女子亲近。” “哪怕说话,也会隔着几步远。” 沈念之盯着他,眼中闪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过了片刻,才轻声道: “那我会温柔一点。” 她又俯身,缓缓吻下去。 指尖轻触,他的呼吸在那一刻沉了一瞬。 苍晏的手覆上她的背,掌心温热,隔着轻薄衣料,轻缓摩挲着她脊背那一道脊线。 他低声唤她:“阿之。” 却像是在问自己,能不能再更靠近一点。 沈念之没有回应,只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克制终于慢慢瓦解——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吻落在她眉心。 温柔的,如雨丝一般,一点一点落下。 吻到她眼睫,吻到她唇角,又沿着她颈间轻落,那种沉静的缱绻,像他写了多年的诗,一句也不曾读出,如今落在她身上,寸寸翻开。 沈念之仰着头,眼神是清醒的,却又因为他的轻触,悄悄动了心。 她指尖用力,扣在他肩上,却没有推开。 她只是看着他,那张斯文冷清、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亲近的面孔,此刻却因她泛起一丝潮红,目光沉静得让人难以移开。 苍晏的额发垂落,在她唇畔微痒。 他低声道:“你不会后悔 吧?” 沈念之勾着他脖子,轻声笑:“与你,我从不后悔。” 她忽而又俏皮地反问:“那现在……你怕了吗?” 苍晏微微一笑,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不怕。” 第62章 她轻轻咬了下唇角,半是笑意半是柔情: “我输了。” 下一瞬,他将她扣得更紧些,再无退路。 花楼深处红帘不落,香帐深垂,丝竹声歇,灯未熄,情意未尽,棋局却早已散尽。 沈念之什么都不说,只将身心一并交予那人,而苍晏,亦只用尽他所有的温柔,去一点点地回应。 天刚亮。 平昌坊花楼内,香气未散,檀火尚温,房中却已无她的身影。 苍晏醒来时,尚未睁眼,手边还留着余温。他伸手向旁,却扑了空。 他睁开眼,屋内静得出奇,榻上凌乱的绣被被她叠好,帐帘落下,光线透进来,暖而清。 他坐起身,薄衫半披,衣襟微敞,目光一扫,便在小几上看到那一封短笺。 熟悉的字迹,素笺未封,只一句话: “昨夜一局,我输。今日换我落子。 ——阿之” 苍晏静静看完,指尖拂过纸面,心只觉得像是被重重的锤了一下,一时间头晕目眩,呼吸很困难。 他没有去追。 只是坐在窗边,望着渐亮的天光,长久未语。 同一时辰,京城东街。 沈念之衣裙极艳,一袭明红,绣以芍药流云,鬓边一枚步摇,随风作响。 沈念之刚转过最后一条街,齐王府高墙已近,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疾响。 她尚未回头,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些压抑的怒意,在她耳后响起: “你真的要这么做?” 沈念之转身,便看见顾行渊翻身下马,尚未卸甲,额角汗湿,显是一路快赶而来。 他站在街口,望着她这一身明红嫁色,眉心狠狠一跳:“你疯了吗?” 沈念之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意没带半点情绪,只有戏谑与凉意。 “顾大人这样子……” 她语调拖得长,像是真正端详了一圈才下结论,“还真像条小狗。” “你拦得住我吗?” 顾行渊神色一僵,拳头在身侧紧了又松,终是道:“你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她打断他,眼神明亮,唇边笑意极浓。 “知道我沈念之倾慕齐王容貌俊俏,又是皇族贵胄,出身显赫?” “我这人,一向爱慕虚荣,巴不得能嫁他为妃、登堂入室,区区一个晋国公府千金,如今我到有些看不上了。” 她说得轻快,分毫不惧,偏偏句句扎人心窝。 顾行渊看着她,一字一顿: “你在说谎,你跟我走。” 沈念之却偏过头来,眼尾勾着风光,拖长尾音:“顾大人,你不会以为,我们亲过三次,我便会喜欢你吧?” “回去告诉你的好兄弟,你们兄弟二人,真是好骗的很。” 她笑着,像极了无心无肺的艳冶女子,可顾行渊却站在原地,像被针扎了一下,唇线紧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又偏偏拦在她面前,丝毫不肯退让。 沈念之看他一眼,轻轻推开。 “不用多管闲事了,顾行渊。” 可她转过身,脚步未停,心里却默念了一句: 苍晏啊,我们也就此别过,你将来封侯拜相,我祝你万事皆顺。 她眼神微收,扶着门边铜狮,指节轻敲。 “通禀你家殿下,晋国公府沈念之,前来回话。”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不紧不慢,却字字不让人回避。而门扉缓缓打开,一道道目光从深宅中投来。 她扬着头,眼神明艳,却冷如冰霜,步步走入王府。 风起时,金簪微颤,她眉眼间却无半分羞色。 第45章 “可殿下想赢我……总得亲…… 齐王府书阁。 宫人引沈念之入内时,李珣早已端坐于榻后,着一袭墨金常服,袖口暗纹绣了云龙飞腾,贵气逼人。 他执着茶盏,听见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抬头,“沈娘子大早入府,倒叫本王诧异。” 沈念之一身明红罗裙,鬓发高挽,步摇在耳畔作响,她抬眼望他一眼,笑得端方又懒意:“昨夜睡得不安稳,想着殿下当日所言,不如主动来问问,还能不能算数。” 李珣笑了,放下茶盏,眼角微挑:“哦?你指的是……‘我想娶你’?” “你若还记得。”沈念之语气轻飘,似是漫不经心。 她一步步走向李珣,步步生风,步步都响着杀意。 李珣看她走近,也不躲不让,只静静倚着榻坐着,眼神清淡如雾,唯独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那沈娘子如今,是真想嫁我了?” 沈念之扬起下巴,笑意不减:“我这人嘛,最没骨气。你贵为王爷,容貌也好,心思也深,嫁了你,好过日后被挑剩了吧?” “再说了——”她屈身坐在他对面,双腿交叠,一手轻扶衣襟,含笑望他:“我听说,王爷向来喜欢驯鹰。” 李珣指节轻扣茶盏,声音低哑:“可驯不住的鹰,若自己套上绳索,倒叫人失了兴趣。” 沈念之轻笑:“那不巧,你说我是野马,我不是鹰,今日把缰绳交给王爷,只是识时务。” 两人你来我往,字字交锋,厅内却无半□□味。 李珣看着她,忽地笑出声来:“沈念之,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那殿下为何不拆我台?” “因为你演得好,本王也想看看你能演到哪一步。” 沈念之眸光一凝,她知道自己是在演,是在赌,她其实早已无路可退,不为了沈淮景,也为了沈家、为了她自己。 可她偏偏不愿跪着,她要站着把这门亲事求下来,也要让天下人都信,是李珣动了心,是齐王非她不娶。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等他松口,可李珣偏不接她的话,只缓缓转开眼,声音低慢:“沈娘子既是主动来问,那我也直说了,若你真心想嫁我——你亲口说。” 沈念之一怔,她盯着他,笑意微微僵了一下:“殿下这法子,也未免太没趣了些。” 李珣却不笑了,坐直身,眼神锐利如刀光:“你来我王府、穿红衣、说软话……做得都很好。” “你是聪明人,沈娘子,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你愿不愿意,亲口告诉我。” 厅内静得像风都停了。 沈念之半晌不语,只紧了紧指尖藏着的绢帕,唇边笑意一寸寸冷下来。 她终于明白了——李珣不是没动心,而是从头到尾,只想看她低头。 厅内沉默半晌。 李珣手指落在几案上,缓缓拨着盏边,似笑非笑:“怎么,沈娘子不肯开这个口?” 沈念之望着他,目光清亮,忽然也笑了。 她轻轻一叹,扶着茶盏坐直了些,眼波潋滟,语气温温柔柔,却句句带着刺: “殿下这话说得,好生叫人难办。” “方才是我穿红衣登门,叫人说我厚颜;若我再开口说‘愿意’,那便是我沈念之上赶着贴上来。” 她慢慢起身,裙摆在地上绽出一圈红梅似的褶皱。 沈念之抬眸望他,轻声开口,字字清晰:“殿下若真有意娶我,倒不如亲口开这个口,我答应,便是我的真心,这才叫顺理成章,众望所归,不是么?” 她这话一出,厅中一片寂静。 李珣原本敛着笑的眼眸微沉,指节在茶盏边敲了一下。 一瞬,气氛微妙得像极了暴风前的压抑静默。 他看着她,眼底翻起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锋芒。 “沈娘子——”他语声低哑,唇角似笑非笑,“你这是在拒我?” 沈念之笑着摇头,眸光清透:“我哪儿敢拒绝殿下呢?” 这一句落地,李珣没再说话。 沈念之缓缓起身,明艳的红衣在光下宛若火焰翻卷。 她轻轻理了理袖角,眼角却仍带着三分笑意,仿佛刚才的每句话都只是茶余笑谈。 她顿了顿,缓缓走近几步,站定在他面前。目光静静地望着他,明艳中带着几分沉冷。 李珣没有说话,只看着 她,像是在评估她的价值,也像是在欣赏一场演得极妙的戏。 沈念之目光不闪,唇角笑意却缓缓敛去,只剩淡淡一句: “我知道,我输了。” “可殿下想赢我……总得亲自落这一子。” 厅中静极了,连檐下风吹帘角都像被压住。 片刻后,李珣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目光意味不明:“那就看你值不值得我这一子了。” 李珣倚在榻上,手指拨着茶盏,眼神淡漠中透着几分兴趣。 像是在等她崩溃,又像是在欣赏一场困兽之斗。 沈念之没有立刻开口。 可终于,在漫长的寂静之后,她抬起头,看着李珣那双幽深而无情的眼。 她低声开口,唇间吐出的,是今生最难启齿的几个字:“求殿下,娶我。” 这句话一出口,她仿佛听见自己心里的某处“咔哒”一声,断了。 第63章 李珣没动,只是轻轻将茶盏放回几案。 他起身,走近她一步,笑意温和:“这才对嘛,沈娘子求人的样子,可真难得一见。” 沈念之死死盯着他,面无表情,连唇角的弧度都未动一下。 李珣却极其满意地笑了,抬手挥了挥衣袖:“好,你既求了,那本王,便娶你。” “不过你放心——我娶的,是沈念之,不是沈家。” 他眼神锋利,语气温柔,却像一刀封喉:“你若不乖,便是我的人,我也收拾得住。” 沈念之站着,未退也未跪,只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多谢殿下。”她的声音极低,极淡。 沈念之声音刚落,还未抬头,只听“啪”的一声。 李珣拂袖一挥,一道卷轴摔落在她脚边,红底金字,金龙蟠绕,外封尚未揭开,却已能辨出内中御笔墨痕。 沈念之怔住,她低头望去,指节微紧,将那封圣旨一点一点拾起。 她还未来得及展开,李珣已走下阶前,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 “你想知道是什么?” 他语气轻慢,尾音漫不经心:“沈念之,你不是来求娶的么?” “那便收着罢,圣上前日刚点过,齐王李珣,赐婚晋国公府沈念之——为……侧妃。” 沈念之瞳孔微缩,指尖一紧,她骤然抬头,盯着他,眼中一瞬有惊、有怒,也有说不出的震动。 “侧妃?”沈念之眼里的光逐渐淡了下去,也是,如今太子之位悬空,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李珣,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呢。 他早就拟好了圣旨?他早就……预判了她会来求? 李珣看她脸色变幻,慢悠悠补了一句:“我只是,先走了一步棋。” “如今你给了我想听的答案,那这封圣旨,便是我赏给你的。” 沈念之站在那里,一身红衣,鬓发微乱。 她抱着那卷圣旨,指节泛白,却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李珣却笑了,笑得漫不经心、气定神闲:放心吧,沈娘子,你会是最风光的一位王妃。” “从今日起,你的人生不归沈淮景掌舵,也不归你自己。” “归我。” 她从齐王府走出来时,天色阴沉,风乍起。 沈府内外,一片寂静。 沈淮景站在正厅中央,手中捧着那道红底金封的圣旨,目光沉如寒潭。 他看完一道诏,未发一言,只一声令下:“退下。”身后众人皆不敢言语。 霜杏快步奔入绣阁,一路小跑,双膝一软跪在沈念之前:“小姐!小姐,赐婚的圣旨到了,是……是齐王,圣上亲口赐的!怎么会这样……小姐你,你昨日不是才……” 她声音急促,几欲哽咽,可眼前之人,只坐在窗下,沈念之一身素色中衣,发未绾,衣未整,坐姿却端得极稳。 她面前摆着一盏冷茶,已凉了半晌,她看着茶面,眼神深不见底,她没说话,只慢慢将茶盏拿起。 指尖微凉,瓷器轻响。 霜杏哭了出来:“小姐你说句话呀!你若不愿咱们……” 沈念之却笑了一下:“霜杏,没有退路了。” 入夜,细雨微落,京中初寒。 长公主府内灯火不明,前堂寂无人声,案上酒盏三叠,炉火半冷,竹帘掩风,卷不住窗外簌簌细雨。 苍晏独坐厅中,衣袍未整,袖口微散,一手执盏,脑海中只会想起白日里听到的消息。 【奉旨赐婚,晋国公府嫡女沈念之,册封为齐王侧妃。择日成礼。】 字字如刀,烫得他指骨生疼。 顾行渊披着半披风自风口入厅,看到他时,酒盏早已空了一地,“你就这么喝了一天?” 苍晏没应,仿佛连听见都懒得抬头。 他只是执了最后一盏,仰头一饮,喉结微动,唇边是一道温柔得近乎自毁的笑意。 “我以为——一夜之后,她会选我。” 他的声音低极,仿佛连风都能压住,带着一丝沙哑:“可她选了李珣。” 顾行渊没说话,他走上前,将一壶温酒置于几案之上,自顾自斟了一盏,坐在苍晏对面。 苍晏低着头,眼角泛红,指节缓缓收紧。 “她不是不聪明。” “她知道我若娶她……会断仕途,会引陆家杀意,会毁了公主府为我铺的路。” “她知道的,所以她选了李珣。” 他语气没有怨,没有怒。 只有一种被生生抽空的落寞与钝痛,他不是不理解她,他最理解她。 可就是太理解了,才更心痛。 顾行渊看着他,半晌,道:“你可以去见她。” 第46章 “锦书难托,愿君安好。”…… 苍晏却轻轻摇头,他眼中红意淡淡,像是酒意熏染,也像是把心整个翻开后只剩血色残痕。 “她既选了,我不去扰她,我若连这点尊重都给不了她,那我又算什么?” 厅中沉默。 风吹帘角,烛火摇曳,映得两人影子都微微发抖,顾行渊忽然抬手,替他满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翌日。 今晨五鼓,宫中突召早朝,虽雪未停,百官却无一人敢迟。 因昨夜银案突生新卷,传言牵连旧案,众人皆知,这一朝堂,不会安稳。 果然,至朝议第二刻,左丞陆长明迈步出列,手执折子,神情肃冷。 他行至丹墀之下,抬手一拜,开口第一句,便令全场震动: “启禀陛下,户部银案久查未清,近日微臣得一密报,疑沈中书当年任户部尚书时,暗中指示属下,将军需拨银擅移私库,以供沈府商脉往来,后来忠王李珩也参与其中。” “此事涉及朝廷军资,若属实,罪当重议。” 紫宸殿上,殿宇寂静,无人敢出声。 沈淮景立于班首,身着朝服,面色如常,未言一字。 陆长明却步步逼近,继续朗声道:“微臣已命人调取五年前户部银卷,查得沈中书府中亲眷,与银案失踪账目往来频繁,时机重合,金额巨大。” “今日并非定罪,而是奉公守法,陛下若要肃贪,先请自中书令起。”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但圣上未发声,他端坐御榻之上,面容平静,唯有眼神深处,闪过一道幽光。 那光沉、静,却满是疑心。 沈淮景终于动了。 他抬头,朝圣上一揖到底,声音温和不带半点波澜: “臣愿受查,若无实据,自当澄清;若有疏漏,臣不避责,唯愿陛下明察,莫使奸佞蒙蔽。” 这一席话说得沉稳大气,四座静默片刻。 然而圣上指尖轻敲玉扶手,淡声道:“沈卿,你是老臣,朕一向倚重,可这案牵连太深,若不交由大理寺彻查,恐难服众。” “着即日革去沈淮景中书令、晋国公之职,罢官听审,交大理寺拘押。” “中书一位,由陆卿暂代。” “待案卷归实,再定罪议。” 话音落地,如雷贯耳,无人敢动,沈淮景却只是站着,微微一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输了,不是输在陆长明口舌之利,也不是输在那封卷宗上,而是——圣上疑了他。 一旦君疑,便无翻身,无论真伪,已无人在意。 他缓缓俯身长揖一礼,起身时,掸平朝服深紫,手中无一物,那一刻,他似乎终于卸下了什么。 也终于明白了,朝堂百战,不敌皇心一念。 长阶之上,一道人影缓缓而下,脚步不疾不徐,正是沈淮景。 两侧文武官员纷纷避让,谁也不敢多言 一句。那位曾一言定律、挥笔定天下风向的中书令,今日便这样,从权势的巅峰,一步步走入风雪。 他走得极稳,像是朝堂之路仍在脚下,只是眉间却无昔日半分意气。 走至丹墀最下阶前,他忽地停住了。 身后是巍巍紫宸殿,前方是漫天飞雪,四周跪伏着的是无数他曾调度、曾压制、曾提拔的人。 可他看都不看,只缓缓抬手,抚了一下冠角。 那是中书令所戴的乌纱梁冠,上绣暗金云纹,两侧翼角微挑,昔年他以此步入殿堂,如今,他亲手解下。 帽带松开时,他的手稳极了。 乌纱落入掌心,他未急着交出,而是低头看了一眼,轻轻拂了拂。 雪落上头,被他抹去,露出旧日金线的光泽。 他指节微曲,将帽冠摊平在掌上,像是还它一份整齐、一份体面。 接着,他解开了身上的官袍。 那是朝堂重锦深紫官袍,玄云为底,胸前仍有中书三司印绣的银线。被风雪一打,色泽更沉。 他动作缓慢,却极有分寸,一层一叠,像是为自己卸下一道又一道铠甲。 官袍落入侍从手中时,他肩背笔直,像未曾被剥夺,像还立在朝堂。 第64章 沈淮景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包了帽冠、束了官服,亲自交予身后亲随。 “带回府中,置于祖堂。” “莫污了它。” 语气平淡,平静得像是吩咐日常柴米油盐。 远处的金吾卫策马上前,沉声道:“沈大人,请。” 沈淮景转头,目光清朗,看着他,似笑非笑。 “沈‘大人’?我已非官。” 那金甲一怔,竟不知如何称呼。 沈淮景却只是淡然一笑:“无妨,你们该怎么押,便怎么押。”他负手站在风中,眼前是漫天落雪,他没有跪,没有求情,没有愤怒,也没有遗憾。 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好似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收官已尽的棋局,而他,已行到落子为止的最后一步。 霜降未散,太常寺钟鸣三声,整个大理寺东狱门前,聚着数名执刑司官员。 沈淮景被押至狱时,天尚未亮,京城刚过寅时,乌云压得极低,像一张要将人吞没的黑网。 身边押送他的官吏甚至一时不敢催促。 因为眼前这位“犯官”,在昨日尚还位列三公,一呼百应,可如今,他却如断弦之鹤,跌入泥潭,无人问津。 狱门缓缓开启,阴风扑面,像是从地底泛上来的冷意。 沈淮景仿佛没有知觉,只抬头扫了那座石刻着“大理寺”三个字的门檐一眼,微微勾了勾唇。 这是他亲手修过律法的地界,如今,却成了他坠落的归宿。 他没说话,只抬手,整了整中衣衣袖的暗纹。 那是晋国公府世袭的云锦纹样,如今却因风雪太重,显得分外单薄。 押送的官吏低声禀道:“沈中书,里头请。” 他没有回答,只迈步而入,石砖踏响,声声入骨。 一旁观礼的几位新贵面露冷色,低声议论:“此番可是圣上亲旨,连问都不问,直接押入狱……怕是这案子真大。” “户部银案牵连深远,沈家多年根基,怕是保不住了。” “今日送入大理寺,明日……不知还能不能再走出天牢。” 沈淮景听得清清楚楚,却未有一丝停顿。 直到他进入狱门,脚步依旧从容,像是走在旧日朝堂,踏着金阶。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道圣旨,是李珣借了陆家手笔,从皇帝手中“敲”出来的刀。 这一刀,不光是斩他沈淮景。 沈淮景入狱的消息,是午后传来的。 那日天光晦暗,雪未停,沈府前院的梅树上落了一层未扫干净的白霜,压得枝头微垂。 沈念之正在描眉,霜杏是绕了一圈,从偏门回来才敢敲她的门,进来时,手指都捏得发颤。 她先是跪在地上,一句话说不完整。 “小姐,老爷他……被……押去了大理寺……” 沈念之执笔一顿,她眼前的铜镜中,还映着自己半描未成的眉峰,细细弯弯,竟还有点笑意未散。 她愣了一瞬,仿佛没听明白,只是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霜杏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是圣上下旨!今早陆大人当朝参罪,说……说老爷调银私用,圣上立刻革职,令金吾卫押往大理寺候审……” “小姐,京里都传疯了……” “老爷他,当众剥去冠服……就那么从宫里,一步步走出来的……” 沈念之听着,忽地觉得手里那支细笔有些沉,她低头一看,指腹不知何时被笔锋刺破,墨与血混着在掌心晕开一朵黑红。 她把笔轻轻放下,没有说话,没有哭,也没有急,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整个人忽然静了。 霜杏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见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 她推开窗扉,风雪一瞬灌进来,将她鬓边几缕碎发吹得飞起。 沈念之望着那片雪,目光落在远方。 她想起父亲每次出朝回府,靴上总带着一点点宫阶的尘土。她从未替他掸过,只觉得那是他荣耀的痕迹。 可如今,那双靴子,踏出的却是狱门。 她忽然觉得耳边有嗡鸣,像是风穿过破开的屋檐,又像是一道极轻的雷,从心口劈开,慢慢往下裂开去。 她轻轻开口:“今年的这场雪,下得……竟是这样早。” 沈府夜深。 夜风从瓦间吹过,卷起廊下一角红灯笼的纱穗,摇摇欲坠。 顾行渊站在沈念之屋外,手里还握着一封未写名字的信,他已经站了半炷香的时间了。 屋内并未熄灯,却始终无一人应声。他知道,她听见了,只是不愿开门。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抬头看向屋檐下的灯,那灯罩是沈府旧制,红纸上用细墨描着团寿二字,早被霜气浸得发皱。 像他握在手中的情绪,不知何时湿透,却无处可晾。 风越发冷了。 他想说的很多。想告诉她,苍晏这几日不曾出门,醉了三回,坐在书房里握着一只耳坠发愣,眼神一动不动。 想告诉她,沈淮景入狱,京中三道情报同时落在他和苍晏手上,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也知道,李珣走了几步死棋,最后全盘反转,只为了逼沈念之亲口说出“我愿意”。 可他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口。 蚍蜉如何撼动大树。 顾行渊只是轻轻将信封折起,放在窗沿,声音低哑: “锦书难托,愿君安好。”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身的,只是离开时,衣摆在风中微微扬起,像一场将落未落的雪——风一吹,就散了。 他从来没握住过什么,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好像什么东西,从他指尖,彻底溜走了。 不是破碎,而是……空了。 沈念之屋内灯未灭,窗后的影子始终没有动静。 她听见了,却没开门,只是在门后淡淡的对他说道:“谢谢你能来,顾行渊,你知道吗?这世上本就是有多少快乐,就有多少无奈。” 只可惜,没人再听到她说什么。 雪在寂静的夜里悄无声息地落下,至辰时天亮,整座京城都像是被一夜白霜封了骨。 雪下得极轻,却极冷。 第47章 “……我会嫁,我也会赢。…… 三日后。 沈念之坐在晋国公府的西院,靠窗的绣榻上,手里正翻着一封裁制新嫁衣的宫中礼单。 那是一袭凤纹霞帔,织金勾火,样式依宫中正妃等次,由内侍亲送至府门。 霜杏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雪光从窗外斜落,映得沈念之眉眼极静,她并未说话,一动未动。 府中有脚步声匆匆而至,是从前院传来的。 霜杏刚想出去看看,院门已被人自外推开。 是沈思修。 他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几 片未抖落的雪,穿着新缝的锦衣披风,神色意气风发,一进门便带着几分兴奋与骄矜。 “妹妹!” 他喊得极亲热,“恭喜你!这婚事,成得太漂亮了。” 他笑着走近两步,语气轻快:“如今齐王已立为太子,你是他侧妃——等大婚一过,再入东宫,日后便是贵妃。母仪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念之没动,只慢慢把礼单放回榻几上,手指轻扣在雕花的木沿上,一声不吭。 沈思修并未察觉异样,自顾自说道:“咱们沈家,真是有福气。阿爷虽不在了,但爵位可以传,我也能继承晋国公。妹妹你若真得宠,咱们兄妹二人,一文一武,岂不是……” “啪——” 一声清响。 沈思修整个人被打懵了。 沈念之站起身,掌心还维持着方才那一掌落下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窗外的雪。 “沈思修,”她缓缓开口,嗓音不轻不重,却如霜压枝头,一寸寸往人骨缝里灌,“你还真以为……你能继承晋国公?” 沈思修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怒:“我怎么不能?我是阿爷长子,我……” “你有什么?”她冷笑,步步逼近。 “你有脑子吗?你有担当吗?你有什么?你除了是沈家儿子,你身上还有哪一点配得上那个爵位?” “你读书读不过人,习武习不过人,见风转舵倒是快得很,陆家说阿爷贪墨,你就信;陆家说阿爷该杀,你也信。” “他们扔给你一个狗骨头,你就摇着尾巴凑上去,顺便在推一把你的亲阿爷——” 她一字一顿:“你、真、行。” 沈思修终于变了脸色,低声道:“我只是信朝廷、信律法。你……你别说得我像犯了大错。” “朝廷?”沈念之冷笑,“朝廷若清明,阿爷为何在狱?你若真信朝廷,怎不去揭发陆家?怎不去查那批银子的来龙去脉?” “你信的,从来不是法,是陆家,是权势,是谁能保你往上爬。” “你该姓陆,不该姓沈。” 第65章 霜杏惊得不知该进该退,站在一旁眼圈通红,却一句不敢出声。 沈思修抬头望着沈念之,眼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迷茫,他仍旧固执道:“可是……阿爷若真是冤枉的,等你成了侧妃,让齐王殿下替他说话就好啦。只要你好好的,将来……沈家还是有希望的。” 沈念之听到这句,终于笑了,那笑容艳丽如火,却寒意森森。 她忽然上前一步拔出沈思修腰间的佩刀,雪亮刀锋在她指间划出一道冷光。 沈思修愣住:“你做什么——?” 她将刀指向他,语气平静: “从今日起,你再敢踏进沈家一步,我便亲手砍了你。” 屋内落针可闻。 雪下得更紧了些,窗外白茫茫一片。 沈念之持刀站在门前,嫁衣放在身后,她连看都未回头看一眼。 那夜,京中仍下着雪。 沈念之穿了件素灰的长裾袄裙,外罩一件无纹大氅,素净得几乎认不出来。她从沈府后门悄然出发,一路未点灯,也未带车马,只带着霜杏与两名信得过的随身护卫,绕过正街。 雪落得极静,红墙之外一行脚印延绵向前,在冬夜里绵长不绝。 沈念之站在那条巷子拐角,手藏在袖中,鼻尖已经冻得微红。 她已等了一个时辰,脚被冻的从疼到麻木,直到远处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披风半掩的高大身影自风雪中现身,一步步朝前走来。 是顾行渊。 他显然没料到这处会有人候着,待看清来人,他脚步顿了顿。 “沈娘子?” 沈念之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嗓音低极:“我想求你一件事。” 顾行渊皱眉,尚未出声,她已一步上前,眼神极亮,却也极沉。 “我想去大理寺的牢狱,我想……见见我阿爷。”她说得很慢,也很轻,却仿佛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顾行渊神情一震,似是没料到她会来求自己。片刻后,他垂下眼帘,淡声道:“你知道圣上旨令,任何人不得探——” “我知道。”沈念之截住他话头,抬眼看着他,眉目间没有了往日那点轻佻和张扬,只有一片难得的安静。 “顾行渊,我第一次求你,这一生,可能也是唯一一次。” 风雪落在她肩头,她却站得极稳,一语不多,也未再辩解。 顾行渊看着她,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当日青州驿站,那晚沈念之独自倚窗饮酒,不愿多言,只一句“我想活下去”。 那时他心中动了几分怜悯,如今又动了几分,他沉默了良久。最终轻轻点头,低声道:“我送你去。” 大理寺东狱后门,夜已深。 顾行渊身披官袍,调动的是他掌狱署时留下的一道旧令,避开了当值主事。所有人被他遣去巡查,走廊空空荡荡,连灯火都少了几分。 他替她亲手推开那道沉重的狱门,望了她一眼,未说什么。 沈念之点头:“多谢。” 那处专囚重臣,门扉厚重,冬日寒意自石砖地窖底下爬上来,冷得像坟。 她站在木栅前,隔着铁索铜门,看见了里头那抹熟悉的影子。 沈淮景背脊挺得极直,坐在昏黄的灯下,桌上是一卷未翻完的旧书。他仿佛听见了脚步声,却未转头,仍执笔批注,动作极慢,像是怕墨晕了那行旧字。 沈念之未出声,只静静站着,双手交叠于袖中,霜杏在她身后低低抽了口气,被她抬手轻轻制止。 屋内的人终于放下笔,像是听出了谁来,他不急不缓地转身,望向门外,隔着铁栏望了她一眼。 灯火太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他唇角似有一点点笑。 “是你。” 他低声开口,嗓音有些哑,却温稳如昔,“阿之。” 沈念之微一点头,不敢往前太近,怕自己一靠近,就再也撑不住。 “阿爷。” 她唤他这一声时,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点点久违的撒娇意味,像是十岁时从学馆归家,扑进他怀里那样。 沈淮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像是又回到那些年旧日天光之下,他满朝风采,女儿红衣金钗,轻声唤他阿爷。 良久,他才道:“你瘦了。” 沈念之轻轻勾唇,仿佛笑了一下:“阿爷也老了。”她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 风从狭长的窗缝吹进来,带着铁锈与潮气,在灯光下翻起一丝暗影。 “你如今是……太子侧妃了?”沈淮景终于问。 沈念之垂下眼,嗯了一声。 “你心里,是恨我的罢?”他语气轻。 “我知道,李珣不是你心里的良人。” 沈念之笑了一声:“可良人能保我安生吗?” 沈淮景看着她,良久不语。 他终于起身,走近铁栏前,在那灯光下站定,一字一顿:“我选李珣……不是因为他最好,而是因为我不能了,我护不了你了,阿之。”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我曾以为,我还可以再撑几年,你便能嫁一个清白人家,有人疼你护你,不必下场……可这一步,我终究错了。” 沈念之站着,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听着他讲。 “我在紫宸殿上被陛下疑了那一瞬……就知道,这世道,我已无份。” “我想着你还年轻,还未出阁,若我一死,朝中再无一人护你。”他望着她,“阿之,我不怕死,但我怕你无依无靠,被人咬着骨头吞。” “李珣这个人,你阿爷看得清。” “他不会心慈手软,也不会 深情相护,但他——惜才、护短,有手段,有野心。他既收你入府,便绝不会容旁人动你分毫。” “而你,要的,也不是深情,是生路。” 他这一句落下,沈念之抬起头来。 她终究还是红了眼。 两人都不再言语。 她站在那不动,他站在铁栏后也不动,像是一道墙隔着两段天命。 良久,沈淮景才轻声道:“阿之,这一遭,是阿爷输了。” “你不必替我求情,不必送银探人,也不必入宫托请。” “你只要活着。” “好好活着,别像阿爷这样……一腔骄傲,最后什么都不剩。” 沈念之终于动了,她走近一步,隔着栏望着他,语气平静: “我会活,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她笑了笑,那笑又骄傲又凛冽: “你放心,我会嫁,我也会赢。” 风吹灭了一角灯火,墙影投在地上,像她鬓边坠落的一缕青丝。 沈念之转身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 未曾回头。 身后沈淮景看着她,唇角动了动,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走廊之外,顾行渊背靠着石墙站定,披风未除,身影映在牢门旁的烛火光影之中。 他未走远,只静静站着。 里头的声音隔着厚墙传不真切,唯有女子温柔而不屈的嗓音,时有时无,像风中被压低的潮声。 “……我会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我会嫁,我也会赢。” 他听着,眼中情绪一点点聚起,又一点点被他按下,从前他只知沈念之轻浮放浪、张扬、善斗嘴、锋芒四起,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 她最锋利的地方,不是她的言语,是她压根从不逃避命运,她以为他听不见,于是说得极坦然。 可他偏偏,句句都听进去了。 顾行渊低下头,一只手伸进怀中,慢慢握住了不久前外祖父旧部寄来未启的书信。 沈念之走出大理寺时,天已破晓,薄雪未止,天地间仿佛披着一层淡白的雾霭。 顾行渊看着她没有坐马车,便将自己骑来的那匹乌云踏雪牵至她面前,缰绳递出时语气极轻:“你骑这匹吧,脚稳。” 沈念之怔了一下,未说什么,只是抬脚欲蹬马镫。 可就在那一瞬,她忽觉膝下一软,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失了重心,扑通一声摔倒在雪地里。 第48章 “那只是一个梦,阿之。”…… 那声不重,却在寂静清晨里惊起簌簌落雪,像一只瓷盏摔碎的声音。 她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雪花落在她鬓边、肩头、衣角,半晌,顾行渊才看见她的肩微微颤了一下。 接着,是压抑的啜泣,再然后,便是那种久压之后、终于忍不住的呜咽,止不住地涌出来。 她就那么伏在雪里,像个累极了的孩子,像终于明白这个世道从未给过她选择的大人。 这是顾行渊第一次见她哭,没有冷笑、没有嘴硬、没有讥讽,她哭得安静,也哭得彻底。 顾行渊没有上前,他只是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负手而立,未发一言。 他曾见她在平昌坊醉酒撒金、与男伎对酌游戏,笑得张扬又放肆;也见她狩猎时骑马飞扬恣意;更见她与他被困密室后的沉着冷静…… 第66章 她像是一柄淬火未冷的刀,锋锐至极,倔得要命,有时候任性起来也发蠢。 可唯独,他从未见她这样。 摔倒、哭泣、沉默、无助。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双肩也不再颤抖,才缓缓起身,一言未发。 顾行渊这才走上前,弯腰,将她轻轻扶起,动作极稳极缓。 然后他低声道:“上马吧,让他们送你回去。” 她没拒绝,他便将她抱上马背,吩咐霜杏收拾残物,又调了沈府随从一同随行。 马蹄踏雪,一行人渐行渐远。 顾行渊站在原地,望着那匹马载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再无情绪,只余风雪,沉沉一片。 此时,大理寺东狱,牢门重锁,灯火微黯。 沈淮景仍坐于旧榻之上,鬓边风雪未散,指尖残墨未干。方才的父女之语已散作尘烟,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翻开那本未批完的律册,视线落在墨痕泛白的页角上,笔未动,心中却像是早已批完了一生。 忽而,一阵极轻极慢的脚步声,从甬道尽头传来。 不是狱卒的板靴,不是刑司的巡脚,而是带着刻意压抑的、悄然无声的步伐。 铁栏未响,那人便止在灯火照不及的阴影之中。 半晌,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缓缓探出,从阴影中伸来,手掌极稳,五指极紧,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盏酒,而是一桩命案。 那是一只黑釉瓷盏,胎釉深沉,唇口窄窄,盏中热气氤氲,药香极淡。 那人语声极低,却压得极稳,字字清晰: “沈大人,这是恩典,也是体面,我家主人仁心,不欲你在刑堂上失了尊严,饮了,便不苦。” 沈淮景没有立刻动。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盏酒,眼神淡得如深井无波。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那黑影中的人,语气温和: “你是陆府的人?” 那人沉默片刻,终究未否认,只低低答了一声:“小人奉命。” 沈淮景唇角微动,似是笑了一下。 “陆家动手,齐王主意——”他淡淡道,“真是一步不差。” “齐王行事,总不肯脏了自己手。罢了,我不怪你们。” 他低头,再看一眼那本律册,笔迹工整、章句未完。 他伸手,将它合上,动作极缓。 “我一生修律、断案、驳诏、参臣,改法九条,勘卷十三宗……” “到最后,却连一纸清白都留不得。” 他不再说话,只抬起手,轻轻取过那只黑瓷盏。 那人却后退一步,身影隐入暗影,再无声息。 铁栏前,只余烛火微微摇晃,将沈淮景的身影映在墙上,斑驳晃动,随后重重砸在地上。 寅时将过,天未明透。 顾行渊原本已打马往长公主府去,可越临近巷口,他心中却越发不安,像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从胸腔里坠落,压得他喘不过气。 马蹄在巷尾倏然一顿,他握着缰绳的指节绷得发白。 终是调转马头,折返原路,他又一次踏入东狱。 今夜雪仍未停,大理寺的灯火照得甬道苍白,牢门深锁,守吏已被遣散,只余数人留守。 可当他踏入石阶之时,迎面却扑来一股极淡的异香—— 顾行渊心中一震,他疾步趋前,跨过甬道,站定于那一间牢房前。 木门半掩,烛火犹存。 牢中沈淮景静躺于榻,衣衫整肃,眉目如常,唯独手中黑釉酒盏已空,盏底残香未散,桌旁律册合页微启,一页半批,一页空白。 他像是方才才歇了笔,可那一身气息,早已全无。 顾行渊骤然踏上前去,一把拉开铁锁,探手去触。 指下冰冷如雪。 “沈大人!” 他的声音在石壁间炸开。 无人应他。 片刻后,他回头,面色沉如霜,厉声唤人:“来人,来人——叫太医,叫中丞,去禀陛下!” 却见廊外黑影一闪,一道身影从阴影中缓步而来,身着深衣,面容冷静。 正是户部尚书、现任中书令——陆长明。 他步伐稳健,语声如常,听不出一丝异色:“顾大人,太医无需叫了。” “沈中书——畏罪服毒,自裁于狱。” “此案,可结了。” 话音一落,顾行渊身形微晃,仿佛在风雪中被人正中一拳。 他看着陆长明,唇角动了动,半晌,声音低哑:“你说……畏罪?” “谁证他畏罪?谁审他问罪?谁定他生死?他连堂前一言未辩,就被你们——” 顾行渊握紧了拳,呼吸极重,一字一顿:“这……就是你们守的‘大昭律’?” 陆长明面色未动,只淡淡道:“律为人定,官为国使,谁掌诏书,谁便是律,顾大人,此言,慎之。” 顾行渊只觉胸口像是被塞了块冰,又硬又冷。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终是抬眸望向那道早已静止的身影。 片刻后,他转身,步履极稳,步步踏雪,直出东狱。 次日,日色初升,雪光犹白。 他拂袖直上宫阶,跪于紫宸殿外,长揖不起,亲上表辞去大理寺卿之职,称“心不安于律,身不敢居位”。 那一道折子,笔锋如刀,章句之间,竟无一句婉辞。 宫门之后,无人回声。 有人将他辞章呈上御案,却被守于殿中的陆长明拦下,淡声道:“陛下已歇。” “辞表我收了,待圣上醒来,我自会转呈。” 顾行渊望着那道宫门,良久未动。 晋国公府,天光微曦,雪未化。 沈府西 厢绣阁中,沈念之一夜未眠,直到东方露出一点亮意,她才仰身躺下。 帘帐半垂,檀香未灭,屋内仍余酒气与沉香缠绕,她望着床帐出神,忽而心口一窒—— 是那种极细微,却如针扎般的痛。 她“啊”了一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发鬓,连唇色都褪了血色。 霜杏守在外头,一听动静便急忙推门而入:“小姐!” 沈念之倚在床边,声音低哑:“倒杯热茶来。” 霜杏不敢耽搁,立刻去倒。 她指尖还未碰到那盏瓷杯,外头却猛地冲进来一个小厮,神情慌张、语调颤抖,几乎是扑通一声跪下: “沈中——沈大人……沈大人在狱中自裁了!!” 瓷盏“哐啷”一声落地,碎成满地。 沈念之整个人也像被这声摔碎了的茶盏砸中,一下跪坐在地,耳边嗡嗡作响。 霜杏惊叫一声扑过来,却见自家小姐脸色雪白,眼神怔然,嘴唇轻轻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仿佛回到了那场梦里,梦中,那本话本结尾写着: 【沈念之,晋国公府嫡女,姿容冠绝、性情骄纵。因心悦忠王李珩,强嫁于他,死后弃于宫外枯坟,无人问津。】 她原以为醒来后,便能改命,于是她不再去纠缠李珩,不再动心于那句“小时候你最爱跟在我后头”。 她以为,自己做得够多了,她推了李珩,改了自己必死的命运,她不嫁忠王,入的是齐王府。 不过只是稍稍走偏了一步,便像把整盘棋推倒—— 倘若自己按照梦中的话本子走,继续纠缠李珩,求阿爷给她和李珩赐婚,那么阿爷会因为她的心意,提早站队、布局,就没有齐王和陆长明什么事了。 如今李珩被贬,陆家上位,父亲死在狱中,她跪坐在地,满手冰凉,唇角还残着昨日未洗的脂粉,却像是从火焰里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忽然抬头,目光穿过天窗之外那一方清白的天。 “你在看吗?”她声音很轻,却一句一句地往天上问。 “你在看着吧?”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角色的光辉,便随笔一划,把别人写死?”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主角的命运,便能定我一生结局?” “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她声音低极,像风中叠起的一道叹息。 “我以为我能逆天改命。” “可如今才知,原来不过是……” 她的眼泪忽然落下来,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声响,却痛得她整个胸腔都空了。 沈府西厢,雪未化,香炉半冷。 沈念之和府上的下人将沈淮景接回家后开始置办后事,沈思修被沈念之派人拦住,跪在沈府外面,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响。 霜杏去应门时,那人已推门而入。 他未穿朝服,只着一身常服深青色衣袍,领口扣得极整,披风上还带着些未抖落的雪。 苍晏来了。 沈念之没有回头,只静静盯着案上燃了一半的长香,一句话不说。 霜杏行了礼,悄悄退下。 苍晏站在她身后几步,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才轻声道:“我听说……他走时很安静。” 第67章 “嗯。”沈念之答得极轻,像一缕风。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嗓音哑得厉害,仿佛嗓子里结了一夜的冰。 “……我做过一个梦。” 她终于转过头,望着他,眼神平静,却极深。 “梦里,我是一个话本子里的人。我死缠着李珩,非他不嫁。我阿爷为了我,站了队,扶了李珩做太子。我们一家得了善果,他没有被关,没有被杀。” “可后来我醒了。”她语调轻得像风吹雪末。 “我以为……只要我不做梦里那个蠢女人,一切就能改变,可我错了。” 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捏紧,指节泛白,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若不是我……若不是我随意改了故事,父亲不会死,沈家不会败……我太自私了。” 话音一落,她眼中已泛起雾气,却生生没有落泪,苍晏走近一步,声音低而温和,像春日拂柳。 “那只是一个梦,阿之。” “梦里未必真,梦外也未必假。你不是什么罪人,沈家的命数,从来不该你一个女子担着。” 他顿了顿,又道:“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应当好好活。” 他没有安慰过多的言辞,也没有劝她节哀顺变,只是那一句“你不该担着”,像一道缓缓落下的帘,将她心头翻涌的潮水缓缓收起。 良久,沈念之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手还搭在那卷旧布上,帛上是沈淮景平日临摹《中庸》时的字迹,工整清肃,犹在眼前。 “我不想他葬得冷清。” “他是沈家的中流砥柱,是中书令,是晋国公……他不该被悄悄埋了,像个罪人。” 苍晏郑重地答:“我会办。” 他是沈淮景门生,入门已有五年,曾随沈淮景遍读律法讲义,得其言教与心法。 此刻,他躬身一礼,语气笃定:“弟子苍晏,愿为师行终礼。” 第49章 “苍大人——这一遭,你也…… 三日后,沈淮景葬于南山旧地,松柏成行,雪已消融,山风猎猎。 朝廷不许设灵,不许祭奠,沈家无人敢前来,只苍晏一人披麻执杖,亲送至墓前,顾行渊站在远远的一处,静静替沈念之守着这份丧。 沈念之站在山脚下,未能同行,只远远望着那一片松林。 那是她父亲的归处,也是她往后所有清明里,再不能回避的名字。 身后霜杏悄悄递上披风,沈念之却没接,只淡声道:“回吧。” 长公主府西院,雪夜。 檐角垂灯覆上白霜,夜风吹来时,灯影摇曳如梦。 皎白月色洒在地面,一层未融的积雪正慢慢结冰,脚步踏过,发出微微碎响。 苍晏披着深紫常服立于廊下,院中松枝积雪,风过簌簌落下,像极了压在心头的旧事,终于有了些许动静,袖口被风拂起一角,他面前案上置着半盏未饮的温酒。 顾行渊自暗处踏进来,未着甲胄,仅穿一袭便服,剑未卸,眉间寒气未散。他斜倚栏杆,望着风雪沉沉的檐外,问:“你当真不打算辞官?” 苍晏没有答,只将案上的酒盏轻轻推过去。 “她父亲,是我老师。”他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五年前,是他亲自荐我入中书,讲律授法,指我方向。” “他跌下来的那日,我听得真真切切,他解下朝冠、脱下官袍、抬手一拜……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沈淮景。” 他轻轻闭了闭眼,呼吸落在冷雨中:“这一笔账,我会替她讨回来。” 顾行渊看他一眼,沉声道:“你若要讨账,便不该再留在朝里,你是沈相旧部,他们虽然看在长公主府的薄面上暂时不会清算你,可是圣上还能挺多久,我看那寡妇天天给圣上灌药,李珣上位迟早的事。” 苍晏轻笑了一下,摇头:“不,我偏要留。” “我要留在陆长明眼皮底下,在朝堂之上,陪他们喝酒听戏,朝夕共处,虚与委蛇,李珣爱才,倘若我诚信臣服,我们又是亲戚,他会容我。” 他转过头,望向顾行渊,眸光极静:“我会做很多……她不能理解,甚至会痛恨的 事。” “我可能会向陆相俯首,也会在殿上附和李珣的每一句话。但我心里知道,我要保住这张牌桌,保住这个局,保住一个她还能翻盘的机会。” “只要我还活着——沈淮景的冤屈,就不会被尘封。”他语气淡,却每字如冰,落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顾行渊低声道:“可你不能陪她。” 苍晏轻轻笑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看着顾行渊,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倘若有一日,她撑不下去了,你带她走,她是自由的,她不适合争宠,不适合深宫王府,更不适合每日睁眼,看着自己仇人的脸。”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总有一天,她会知道,那杯毒酒,是李珣点的头。” “到时候,她父亲的仇还没报完,自己却也搭了进去。墨怀,她若还活着,她就不该在那样的地方死去。” 他眼中晃过一点极淡的悲意。 “我不能陪她左右,但我可以留一盏灯。” “那盏灯,不为我自己。是为她,只要她一回头,就知道还有一处地方,是为她而亮,让她可以看到归处。” 白雪密密,落在檐瓦之上。 顾行渊许久未言。 他垂下眼,看着桌上一滴未饮的酒,指节缓缓收紧,嗓音低沉:“正好外祖父问我什么时候回瀚州当我的世子,这下我也有思绪了,你做你的局,我护她后路,等哪日你发令,我自带人马,亲手砸了他们的门。” 苍晏看他,缓缓举杯:“那我便等你。” 二人碰杯,酒微溢。 京城连日落雪好几日,未曾停歇。 自太子册立旨意颁下之后,东宫连夜遣人进府,送来第一批定婚礼仪所需之物—— 红锦大匣一封,封皮以缂丝绣有金凤云纹,其下盖着太子私印,朱漆未干。 尚仪局六品女官亲自送来礼单,一一呈于沈府正厅:“此乃宫中所列侧妃初册之仪,奉圣上旨意,择月望前日完礼,不得拖延。” 沈思修长兄为父,为了大婚,沈念之不得不按照旨意让他进门。 此刻他面对宫人来往,点头如捣蒜,言听计从,沈念之却未露面,留下一句“身染风寒”,自锁闺阁。 宫人告退时,只见院中积雪未扫,沈府上下来来往往,脚步声却皆小心翼翼,连喘气都压着,仿佛一脚踏重了,便会惊动什么。 阁内,霜杏红着眼,在榻前跪坐,抱着一匹刚刚挑好的嫁衣边料,不停地抽泣。 “小姐,他们欺人太甚,不仅不让您为老爷守丧,不顾孝期,就忙不迭的让您嫁过去……” 她声音哽咽,针线颤抖,金线落下时像泪痕。 沈念之却只是坐着,看着那布料。 她穿着一件鹅黄夹衫,外罩披风,鬓发未挽,袖中握着前几日苍晏送来的信纸,纸上只寥寥数字: ——“安好。” 她把那封信折起,压在铜镜下。 她没哭,也没笑,只伸手摸了摸嫁衣边角,低声开口:“你看你这纹路都绣歪了。” “这身衣裳,是给天下人看的。” 霜杏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她:“小姐……你害怕吗?” 沈念之却没答,只慢慢起身,踱到窗边。 窗外雪声静极了,远处传来太常寺的钟声,隔着整座皇城,她忽然轻声笑了一下,喃喃道:“这钟声,好像在催命。” 霜杏不懂她话中意,只跪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嫁衣上,把那凤尾绣得潮了又干,干了又潮。 这日之后,东宫礼制日日送入晋国公府,香轿、嫁帐、锦盒、冠簪、手炉、鹤羽披帛、万金细帛罗帐,仿若流水。 尚仪局的人日日登门催促,请女主人监礼。 沈念之懒得去看,她整日躲在屋里。 窗外雪再起一场。 沈念之坐起身来,一夜未眠,她盯着挂在不远处的嫁衣,忽然出神。 她想起阿爷在她小时候说,读书要有风骨,说沈家儿郎,宁折不屈;也想起他后来手握三司,提笔断人生死。 而今,他死了,她要披着嫁衣,把父亲未了的冤,藏在红衣之下,一针一线,绣进嫁裳,送进宫门。 她低下头,眼泪掉在被子上,语声极轻:“阿爷……你若看得见,就当,我是替你回朝堂。” 屋子里实在憋的慌,沈念之看着眼前的一切都觉得心烦,恨不得放一把火全烧了。 “霜杏,我要出门透透气!” 入冬已深,雪落京畿已是好几日。 沈府今日却难得清空门第,一应宫人退散,外头送嫁匠役也未入门。 沈念之披了件貂裘外袍,着素色罗裙,鬓边一枚珠钗,颜色极淡,只衬得那张脸清冷分明。 霜杏跟在她身后,小声说着:“小姐,这几日都没出门了,今儿您愿意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第68章 她却只是应了句:“正要看看这‘好日子’前,京中如何热闹,以后到了东宫,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谁知刚走到街角的一家茶坊外,就听见里头一阵谈笑声。 那声音低低哑哑,却格外熟悉。 沈念之脚步顿住。 她偏头,视线透过茶坊半掩的雕花窗格,正巧看见苍晏穿着便服,端坐在椅子上,与一人对弈饮茶。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新晋中书令陆长明。 两人言语清浅,眉眼尽是风度。 “日后朝中多仰仗陆大人提点,我入朝不过数年,尚属晚辈。” “自今日起,若得恩师提携,苍某不胜荣幸。” 陆长明抚掌轻笑:“‘恩师’二字,苍大人未免折煞老夫。” 苍晏却神色不变,执扇轻点茶盏,语气平静:“我此生只认一位师长,那便是陆大人。” 沈念之倏地站定,唇角冷下来,她看着里头那人,眉眼温润如旧,语气从容似春风拂柳,还是和她初见时那个少年郎无两。 可如今,那少年却换了座师门。 霜杏也听到了,气得脸红脖子粗,低声骂道:“他居然——小姐,您……还曾为了他……他居然去给陆家做……!” 沈念之却没说话。 她只是盯着苍晏的身影,冷不防地,苍晏像是心有所感,忽然抬眸—— 两人目光在雕窗之外猝然相对。 苍晏眼神一滞,却未闪避,只是微微颔首,姿态沉稳客气,像在对待一位旧识。 接着,他竟轻声与陆长明笑言:“这便是太子殿下欲迎娶的沈娘子。” “不过,臣倒是看不出殿下看上她哪一点。” 霜杏险些冲进去被她拉住,气得脸红:“小姐,他、他……他怎能如此!他不是人!” 沈念之忽地冷笑一声,朝茶坊门前轻轻呸了一口,吐得干净利落,唇角还带着讥讽的笑。 “我真是瞎了眼,他倒说得好——‘只认一人做师长’,前些日子还口口声声说沈阿爷是授业之恩,如今怕是只觉得晦气吧。” “呸,姓苍的,真不是个东西。”霜杏气道:“奴婢早说他靠不住!他和太子殿下论起来还是表亲……可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念之嗤地一笑,语气越发凉薄:“照你这么说,我嫁过去,要是见着他,他岂不是成了我表兄,啧……真不如死了。” 她说完,转身拂袖而去,脚步毫不停顿,连霜杏都小跑几步才追上。 而此时,茶坊内。 陆长明望着沈念之离去的背影,似笑非笑地看了苍晏一眼:“苍大人——这一遭,你也真能忍。” 苍晏低头饮茶,动作优雅不乱,只是那执扇的右手,指节却已悄然泛白。 “我怎会与一妇人见识,她那名声,陆大人在京中又不是不知道。”苍晏每个字说的都很淡,像是再说一件不相干的事儿。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陆长明举杯笑道。 苍晏没有说话,只饮尽一盏苦茶,杯底微凉,茶味极淡,却涩得喉头发苦。 “你如今还未婚配,我倒是有个侄女,去年刚过及笄,性子温顺,人也聪明伶俐。”陆长明笑着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揣度,“改日若得空,我便去与长公主提上一提,兴许能促成一段好姻缘。” 第50章 “我只愿你安好。” 苍晏闻言,微一颔首,眸光不动,神情却并不尴尬,反倒略带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他抬手斟了盏茶,语气极平,温润中藏着分寸拿捏得当的疏离: “陆相一番好意,书阳心领。不过,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近几年患了隐疾,牵连脉络之气……唉,我这连药都还在吃着,御医看了几次,至今都不敢随便允婚。” 他轻叹一声,语调极低:“是怕误了姑娘大好日子。” 说罢,他眉宇温和,面色不失谦恭,神情里却带了丝似有若无的克己与疏淡,话已说得再清不过,却不露半分唐突。 陆长明一愣,旋即也不好再强言,只笑着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唐突了。还是你身子要紧,切莫勉强。” 又过了几日,大婚的日子眼瞅着越来越近,晋国公府。 午后,雪未再下,却仍阴沉。 庭院深深,雪压檐角。沈念之披了件酡红的比甲,正倚在廊下闲坐饮茶,暖炉轻燃,梅枝微斜,白雪尚未消尽。 霜杏匆匆而来,轻声在她耳侧道:“小姐,顾大人来了。” 她指尖一顿,茶盏微倾,却稳稳落回案上。未抬头,只漫不经心地问:“他来作甚?” “说是……归还青州途中,小姐遗落的簪子。” 沈念之轻轻一笑,终于抬眼望了霜杏一眼:“这人倒也仔细,连一枝簪子都惦念得紧。” “他人呢?” “在花厅外,不肯入,只说若小姐不愿见人,他便自会离开。” 沈念之沉默了一瞬,缓缓起身,将肩头的绒披整了整:“他还是那样,一本正经。” 庭院转角,青石台阶上,一抹人影立于雪下。顾行渊站在梅树之侧,披一身墨色长裘,肩头积雪未拂,显得整个人格外寂静。 她走来时,他闻声抬头,眼底晃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顾大人,今日特来,是为物归原主?” 顾行渊从袖中取出那枝簪子,青玉素制。 “那日你落下,我便一直带着。”他说得平静,“如今你将成亲了,我想……总归要还你。” 沈念之接过簪子,抬眼看了他一眼,忽地轻笑:“我都快忘了你原来也会说这些场面话。” 他没有辩解。 她低头抚着簪尾,片刻后道:“东西既还了,人便该走了。可我这人素来爱计较,你拿了我东西这么久,该补偿点我什么,你若不嫌烦……今日陪我出游。” 她没看他,声音却带了分淡淡的倦意:“等我嫁入东宫,连这样的散步都难得了。” 顾行渊静静望着她,半晌,点头:“好。” 二人自侧门而出,未乘马车,顾行渊只牵马随行。雪落未止,街头安静,偶有孩童在巷口堆雪人,笑声隔着风传来一丝温暖。 沈念之走得很慢,裙摆拂雪,步步清响,像是为这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刻意延长了告别。 走至街口,她忽地笑了一声:“你还记得我在青州路上掉了鞋的那次?” “你说那都怪那鞋子太笨重,还不如赤脚。”顾行渊答。 “想不到一向恪守礼数的顾大人也会替女子脱去鞋袜。”她看向他,眼神清淡,“我那时就想,你这人其实也没那么正经。” 他低低一笑,没有接话。 走至旧书坊前时,她忽然停住脚步,轻声问:“顾行渊,我们也算相识了一些时日,还从未一并喝过酒。” “是啊,我不是不喜欢饮酒,只是我……” “我知道,顾大人以前当值,自律,如今你已是白衣,不如陪我喝点?”雪光映着她眸子里一点波光。 顾行渊望着她,眼神一动未动。 他知她素来张扬惯了,喜怒无常,言语不拘,可这一刻她的语气却格外安静,没有调侃,也没有笑意。 半晌,他垂眸轻应:“好。” 两人折入小巷,在旧书坊背后的茶肆二楼临窗要了间小间,竹帘微卷,窗下正好能看见街角琉璃屋檐落雪无声。 掌柜识得沈念之,早将上好杏花酒温好,亲自奉上来。 她倒也不避讳,接过酒壶亲手斟了两杯,杏花香在杯中袅袅升起,她举杯,唇角挂着淡淡一笑:“顾大人今日陪我饮酒……” “我已经不是顾大人了,正如你说,我已经是个白衣,叫我名字吧。” “墨怀。” 顾行渊握着酒杯的手一时间顿在半空,除了亲人之外,还没有女子叫过他的字,他抬头看着沈念之,随后又释怀一笑,她就是如此这般的女子。 二人并未豪饮,一壶酒见底,沈念之先一步起身。 风从檐下吹来,卷着雪屑打在两人衣角。她站在风雪中,神色却一如往常,欲张口与顾行渊告别。 顾行渊沉默片刻,终是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是一柄短匕,形制极细,漆鞘描银,适合傍身,不易被人察觉。 “我不会说那些没用的。”他将匕首递给她,语气一如既往清冷平稳,“但你若受了委屈,若他欺负你——”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沈念之接过,指尖微紧,却未道谢。她静静地看着匕首,忽地问了一句:“那你呢?你还会记得我吗?” 她声音极轻,像是只说给风听。 顾行渊望着她,良久,才道:“我只愿你安好,沈……念之。” 雪再次开始落下。 两人并肩而立,彼此都未再言语。直到她率先转身,袍角卷起雪意,只有那把匕首,被她握在掌心。 晋国公府,日暮时分。 第69章 雪色未退,暮霭却已渐沉,屋檐下垂着两串红灯笼,灯火尚未点起,寒意却先入骨了。 沈念之方才从茶肆归来,一路未语,霜杏跟在身后,欲言又止,终究未开口。 她一进院便将披风解下,递予婢女,手脚一如往常利落,只那指节微微发凉。 刚入绣阁,还未来得及换衣,外头传来通传声: “宫里尚仪局嬷嬷,奉诏而来。” 霜杏一惊,忙欲去应门,沈念之却拦住了她,亲自出迎。 帘外寒风卷雪,一位着官服的老太嬷立在门前,神情肃穆,一旁另有几名随侍女官,怀中抱着几叠册页、礼仪法卷。 嬷嬷微一施礼,声调不高,却句句规整:“沈娘子,太子大婚在即,陛下口谕,册妃之前,当与正妃一同入宫试学宫礼,以正仪态、明规矩。” 沈念之微怔,旋即笑了一下:“……原来这宫里,已有太子妃了?” 嬷嬷抬眼看她一眼,道:“太子正妃尚未正式册立,但已有拟定人选。如今与娘子同日入宫,共学女礼,也算未雨绸缪。” 沈念之垂眸,指尖轻扣茶盏盖沿,声线仍旧温和:“不知是哪家千金,得了这般殊荣?” “回娘子,是陆相的侄女,江南陆氏嫡长,闺名——景姝。” 话音落地,屋内忽而一静。 霜杏脸色微变,沈念之却依旧神色如常,只是拿茶的手指停顿了一瞬,盏中茶面波光微晃。 “陆景姝……”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是个好名字。” 嬷嬷看她未有多言,又道:“娘子入宫之期定在三日后,请提前准备。试学礼仪将由尚仪局主教,贵妃亲定,不得缺席。” 沈念之点了点头:“自然。” “那嬷嬷请回罢,我日内自会入宫。” 嬷嬷微一颔首,转身离去,雪声随她袍角翻落在地砖上,细碎寂然。 门帘一阖,屋内只余昏灯与沉寂。 沈念之没有再言语,只低头,缓缓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那盏茶,竟不知何时已凉透了。 她抬眸看向窗外,京中天色早早暗下,雪未再落,只灰云沉沉,像有什么将至未至的风暴,悬在夜的边缘。 她唇角还勾着一丝笑,却淡得近乎冷漠。 “原来……李珣怕我寂寞,竟然给我安排了个姐妹。” 三日后,晨光乍起,沈念之乘车入宫。 尚仪局外廊下,天色微寒,雪后的阳光清淡得很,虽照着人,却也没多少暖意。 陆景姝立在宫廊下,穿一身正,明艳端方,鬓间步摇轻轻晃动,映衬出她一张温婉端丽的脸。 沈念之踏过门槛,目光便撞上她,半点没避开,目光里却无一丝情绪波澜。 陆景姝早已听人提起过她,便迎上前去,柔柔一笑:“沈娘子,好巧,今日第一次来习规矩,没想到便碰见你了。” 沈念之挑眉看她,唇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巧吗?倒也未必。只怕以后我们日日都会这样‘碰巧’。” 陆景姝轻笑:“姐姐真爱说笑。”说完,顿了一顿,佯装恍然道:“啊,我倒忘了,论起年龄,我应当唤你一声姐姐才是。不过……” 她说到这里,笑容加深:“可我偏偏是正妃,礼数上讲,我又该如何称呼你才合适呢?” 她话里带刺,一旁的 宫人都安静下来,生怕错过了这场暗中交锋的好戏。 沈念之却忽然笑了,眸光盈盈望着她,半点未露怒色,只是唇边带着讥诮:“陆娘子,你何必为难自己。” “姐姐妹妹,本就是骨肉至亲才叫得上的。我怎么不记得,我阿爷在外还有一个姓陆的种?” 她话声不高,却足够清晰,满院子静了下来,所有宫女嬷嬷的脸色都变了。 陆景姝面容霎时变冷,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半晌才稳住情绪,努力维持住了几分体面:“沈娘子果真是个会说笑的人。” 沈念之根本懒得再看她,只淡淡笑了一下,提步从陆景姝身侧擦肩而过,擦肩瞬间,衣袖带起一阵冷风。 待沈念之走远,陆景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胸口起伏,一张脸气得几乎发白。 她身边的贴身婢女见状,小心翼翼上前低声宽慰:“小姐刚来京城不久,不知沈娘子素来如此无礼张狂,您不必与她计较。她那种性子,日后也不会得太子殿下的青眼。” 陆景姝冷笑一声,眉眼锋利如刀:“你懂什么?若真是无足轻重的人,太子怎么会娶她?” 她指尖缓缓收紧绢帕,唇角带着隐忍而冷意十足的笑容: “告诉尚仪局那边,教规矩的嬷嬷不必手软。” “我倒要看看,沈念之那张利嘴,到底还能嚣张到几时。” 第51章 “沈念之,果然在这里。”…… 尚仪局内,一片肃静。 除了桌面上摆放的几本厚重的礼仪册子,和她身旁那些静默如影的宫女,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沈念之坐在软垫上,手中捧着刚刚翻开的册子,目光略过那些沉重的文字,眉头却悄然皱起,密密麻麻都是些陈腐礼仪,她看着头疼,便懒懒合上了。 她对这繁琐的礼仪并无兴趣,往常在府中也不是没有接触过。 她所懂的,远不止这些表面的规矩,但宫中的一切都显得不合她的心意,这些所谓的礼节和规矩,无非就是如何当好一个妻子,完全没有让她心生敬畏,反倒是一种陌生感和压迫感,令人无法呼吸。 陆景姝安排来的那位嬷嬷姓冯,年过半百,姿态倨傲。她站在沈念之身侧,语调缓慢而尖锐: “沈娘子,这宫规你须得背熟,否则日后入了东宫,若再出差错,只怕便不是奴婢几句话的事了。” 沈念之抬起眼,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嬷嬷此言,我怎么听着像在恐吓我?” 冯嬷嬷冷笑:“奴婢不敢,只是劝您一句,这东宫规矩大,侧妃终究不是正妃,还是守本分些为好。” 沈念之笑意顿淡:“那倒巧了,我这人天生就不懂什么叫本分。” 冯嬷嬷顿时气色一变,语气强硬起来:“沈娘子若再这样不识礼数,奴婢只得如实禀报太子殿下。” 沈念之却毫不在意地打断她的话,反而唇角微扬,眼神里全是挑衅: “好啊,那你现在便去告诉他,正好趁早让他取消与我的这门良缘。” 冯嬷嬷被噎了一瞬,面色铁青,几乎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这般放肆!” 沈念之理了理裙摆,懒洋洋地起身,目光一扫,笑容慵懒中又带着几分锋芒: “嬷嬷既然都说我放肆了,那我今日便更放肆些,省得辜负你这份指教,今日就到此吧,我要出门走走。” 她说完,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给,只径自推门而出,留下一屋子错愕难堪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沈念之出了尚仪局,心头郁结难舒,只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随意走着。 初冬的宫墙红得深沉,瓦上积雪未化,檐角垂着几根细细的冰凌,映着远处苍茫的天色,透出几分凄凉。 行至转角,她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宫门口,有一队朝臣正低头肃然走过,其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让她倏然顿住脚步。 是苍晏。 他今日着一袭深紫朝服,腰间悬着玉佩,清隽挺拔,眉目一如往日清淡温润,举手投足间从容自若,仿佛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中书侍郎。 只是,他身侧陪着的,竟是陆长明。 二人似刚议完事,陆长明面带笑意,苍晏也礼貌地附和,举止间客气而疏离。沈念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袖中冰冷的指尖。 她静静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苍晏脸上。 苍晏似有所觉,微微侧头,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二人目光忽然撞在了一处。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沈念之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眼神深得像冰,压抑着复杂至极的情绪。 而苍晏也并未避开,他就那样与她远远对视了一瞬,随后微微垂眸,轻轻点头示意,便又转头与陆长明继续交谈,神色如常,半点端倪都未流露。 沈念之唇边忽地勾起一丝冷淡的笑。 她想起数日前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一幕,他附和着陆长明、称他为“唯一的恩师”,她本以为心早已死了,如今再见,竟还是觉得刺痛。 真是可笑至极。 她收回视线,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身后渐远处,苍晏嘴角的笑意缓缓淡去,握着玉笏的手微微紧了紧,袖底青筋隐隐浮现,却终究未再回头看她一眼。 此时永州冬月,江风湿冷,空气中带着微凉的湿气。 忠王船队泊于潇水之畔,水面雾气弥漫,江面泛起层层波纹。船楼内燃着炭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隔着纸窗,仍可听见远处山鹧的哀鸣。沈忆秋披了件绣梅长褙子,坐在几案前,微微低头,手指蘸墨,写下了一封家书,李珩进来,问道:“你前些日子寄出去的家书,怕是快到京城了。” 第70章 沈忆秋若有所思点点头,“是有些日子了。” 又是一个三日后,京中雪落不停。 沈念之立在宫内西侧廊下,身后寒风穿帘而过,斗篷在风中翻飞。霜杏小心捧着一封密封朱泥的家书,恭敬递至她手中,声音低低:“是二娘子寄来的。” 沈念之并未立刻接过,而是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仿佛要看穿它一字一句写了些什么。 良久,她才伸出手指,将信接过来,指腹触到封泥那一刻,冰冷彻骨。她手一顿,随即抬脚往前走出几步,立在檐下。 她的视线落在那句“姊姊安好”上时,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姊姊安好。 前些日子我与殿下抵达永州,气候渐冷,潇水之畔薄雾迷蒙,四周寂静如常。此处与京中迥异,虽然景色宜人,但却无一丝京城的喧嚣。 自阿爷离世后,我深知你此时心头的苦痛,尤其是那份无人可寄托的孤独。我无法回京尽孝,亦不能在你身旁守护。但请你放心,姊姊,我虽远在他乡,却始终挂念着你。 我希望姊姊坚强自持,别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你。往后若有任何难事,记得随时告诉我,永州虽远,但一纸家书可寄情思,与你相隔千里,我心常在。 愿姊姊心头无忧。 沈忆秋。” 信不长,字迹娟秀温和。她一字一句地读完,到最后一行,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微浅,却落在风中发了抖。 她将信重新折起,攥在掌心,没说话,只是站着。 霜杏在一旁看得心惊,低声唤了一声:“小姐?” 沈念之没有应声,只将那信贴在胸口,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我从前是瞧不起她的,觉得她小门小户,心肠又软,只配站在我身后。”顿了顿,她低低笑了一声,“可如今……我除了一个认贼作父的阿兄,竟真就什么都没有了,她 处处惦记着我,以前是我过分。” 她说着,手中那封信微微一颤,手指再松时,信纸落下,正好落在地砖上。 一滴泪也跟着落下,无声无息地砸在信旁,碎成水纹。 —— 梅园里,雪花轻轻飘落,覆盖了梅树的枝头。寒风吹过,梅花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沈念之站在梅树下,手中捧着香烛,低头,专注地将其放置在雪地中。香火静静地燃烧,微弱的火光在雪地里闪烁。 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今天是阿爷的三七,按照规定,她应当为父亲祭奠。 但宫中有令,任何祭奠都被视作禁忌。沈念之明白若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只能在这里,独自完成这份迟到的告别。 香烛的火焰轻轻摇曳,沈念之低头,目光落在那跳动的火光上。她的心中充满了孤独和痛苦,然而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梅园的寂静。沈念之微微皱眉,没有回头。她知道来人是谁。 “沈念之,果然在这里。”陆景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直白而锋利。 沈念之没有转身,依旧低着头,手指轻轻捏住香烛:“陆娘子,若无事,请自行离开。” 陆景姝的脚步越来越近,直到站在她身后:“宫中有令,任何人不得祭奠死者,你倒好,居然敢在这里偷偷做这些。”她的话语中带着冷笑,“沈家既已不复,你还敢如此行事,真是胆大包天。” 沈念之依旧不为所动,低声道:“这与陆娘子何干?” 陆景姝的眼中闪过一抹轻蔑,挑了挑眉,步步逼近:“你不过是一个没有依靠的孤女罢了,就连你的好哥哥,今日应该是跟陆云深去花楼快活了,阿爷也死了,你啊,不过是个没有依靠的可怜虫。” 沈念之的眼中没有一丝动摇,她微微抿唇,手指紧握香烛的柄。雪花依旧飘落,打在她的肩上,冷冷地融化,她的心中却一点点燃起了怒火。 她看着陆景姝,声音低沉却清晰:“你说得对,沈家已没落。” 陆景姝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愣了一下,随即愤怒上涌:“你敢!” 沈念之的手突然用力,猛地起身将陆景姝推倒在地。 雪地上溅起雪花,陆景姝摔倒后,气喘吁吁,目光中满是惊讶和愤怒。 沈念之没有停手,压了上去,双手迅速掐住了陆景姝的脖子。她的动作凌厉果决,没有丝毫犹豫。 “你凭什么嘲笑我?”沈念之低声问,声音平静,却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怒意,“你不过是陆长明和他那个女儿借用的一枚棋子,想踩着我来抬高自己,你配吗?” 陆景姝的脸色已经变得涨红,呼吸急促,双手拼命抓住沈念之的手腕,但她无力反抗。沈念之的眼神冰冷,手指微微加重力道,仿佛要将她的愤怒一并发泄出去。 就在沈念之双手收紧,几乎要将陆景姝掐断气时,一只手从身后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意。 沈念之猛地回头,对上一双冷静如镜的眼眸。 李珣站在她身后,神色沉静,袖摆覆着些许雪意,他的手未松,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与因愤怒而泛白的指节上。 沈念之愣了一瞬,随即迅速垂眸,将自己挣开的那只手收了回来。 陆景姝在雪地里挣扎着坐起,嘴唇发白,手捂着脖子,刚欲开口,沈念之却先一步抬起头,声音含着一丝细微颤意,缓缓开口: “殿下,今日是我阿爷的三七……我本不该多事,可再过几日,我就要嫁给殿下了。我只是想着……让阿爷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白头恩爱。” 她说得极慢,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得一句不漏。 “可陆娘子听见后,说我不配与殿下站在一处,便与我起了口角……我心绪未宁,一时冲动,才——” 她说到这,语声一顿,偷偷抬手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眼角瞬间泛起红意。 第52章 “你若要带她走,尽快。”…… 李珣低头看她,神色依旧不动。 沈念之却在心里冷笑,她依旧面上柔弱至极,唇角一点点地垂下来,整个人都像被打散了力气。 李珣一这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沈念之一向不肯低头,换做平时,她定是不屑解释。 她眼神微微一偏,落在陆景姝身上。陆景姝咬着牙,气得发抖,却偏偏什么都说不出口。她若真将“沈念之祭父”揭出去,等于承认自己窥伺她行踪,反倒成了理亏。 沈念之就静静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惧意,反倒像是在笑。 李珣收回视线,未说话,似是在沉思。 沈念之心里已有计较,嘴角一点点翘起,忽然垂首,轻轻哼了一声,往前一步,身形略晃,脸色发白:“……我脚刚才好像崴了,走不了了。” 李珣皱眉看她。她却低着头不再说话,一副咬牙强撑的样子。 雪越下越大。 李珣看着她站都站不稳,终还是弯腰将她抱起。 沈念之靠在他怀里,轻轻吐出一口气,睫毛上落着雪,不抬眼也不出声。李珣看不见她眼底那点懒懒的笑意。 他没说话,只是抱着她,一步步走出梅园。 他以为她是在吃醋,心中竟还有点说不清的愉悦,只是未曾表露出来。 李珣踏入平阳宫时,怀中人依旧一言不发。她靠得极近,身上冷意未散,却吐息微暖,落在他颈侧,有种若有若无的扰人意味。 他从未这样抱过她。 雪落在他肩上,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眼底浮起复杂之意,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入殿,他方才停步,语气平静:“到地方了。” 沈念之缓缓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清冷:“殿下可以放我下来了。” 李珣一怔,还是将她稳稳放下。 刚落地,她便松开他的臂膀,裙摆扫过地面,步子轻巧自然,像从未有过受伤一说。她走得极稳,甚至还撩起衣角抖了抖,像是在嫌弃雪湿了衣襬。 李珣站在原地,眉心轻蹙,眼神微沉:“你没受伤?” 沈念之停下脚步,回眸一笑,眼尾勾人,眸色却冷:“殿下不也很享受方才的感觉么?” 她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疏离。 李珣一时未语,盯着她的背影,喉结微动,却没说出一句话。 沈念之不再看他,她将将迈入内殿,身后却传来一声突兀的脚步声。 李珣眼神一沉,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沈念之微怔,尚未回身,整个人便已被他拽得踉跄,随后重重摔入殿中软榻。 她撑起身,抬眼时,李珣已经逼近,将她困在怀中,衣袍带起一阵雪气,寒意未散。 他低头,眼神深沉到近乎阴鸷,嗓音压得极低:“我随时可以要了你。” 他看着她,此刻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第71章 沈念之却并未露出惧色,甚至连慌张都没有。她反而慢悠悠地抬手,指尖勾住他的衣襟,懒懒一拉,将他硬生生拽近,贴到自己鼻尖前。 她笑意不改,气息轻浅:“我竟然不知道殿下喜欢强制爱。” 她眨了下眼,语气轻快:“我一直以为,殿下喜欢的,是猎物自己乖乖送上门。” 她尾音极轻,带着微凉的鼻息拂在他唇侧,一寸不让,反将身下局势收归掌控。 空气凝滞,二人相对无言。 李珣的手还落在她的腰侧,衣襟未整,喉咙蠕动了一下,看着沈念之的唇,心中竟然有些冲动。 殿外忽然响起宫人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禀报:“启禀殿下——太后有令,沈娘子今日戌时便可出宫,只待十一月十五,大婚成礼。” 静默倏然破裂。 李珣眼底的情绪仿佛被骤然泼了一盆凉水,转瞬冷了下去。他收回手,直起身,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只 是手背青筋绷紧,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沈念之却已重新倚在软枕上,姿态慵懒,眼神清明,像刚才那句戏语只是随口调侃,不带一丝情动。 她抬眼看向李珣,笑意盈盈:“原来我还有半日。殿下若想要我,现在就得快些。” 她说得轻巧,甚至带着一点讥笑的味道。 李珣望着她,没有回应。他看得出来,她心中毫无波澜——或者说,有,但从未放在他身上。 他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冷声道:“本宫让人送你回去。” 沈念之点了点头:“多谢。” 京城街道,白雪未化,乌云压顶,空气中仍带着昨夜残雪的湿冷。 晋国公府街口,王府马车自皇城缓缓而来,通体墨漆描金,车侧一枚太子徽纹极为醒目,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马车行至巷口一侧,风自长街尽头吹来,卷起一角金边帘子。 沈念之倚坐车中,原本闭目小憩,被那一缕冷风惊动,微微睁开眼。她下意识地看向那被风掀起的一线街景。 而就在此刻,一骑自对面徐徐而来。 是顾行渊。 他今日衣着寻常,不过一袭藏青窄袖袍,外罩旧裘,独自骑马,身后无人。 风将他鬓边微发吹得有些凌乱,他神情平静,看上去与旁人无异。只是马步经过马车侧时,他的目光似有所感,在那帘角一掀之间,撞上了一双眼。 沈念之也正看着他。 那是一种极短极静的对视。 沈念之张了张口,似有话欲出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勾唇,冲他微微挑了挑眉。 眉尾飞扬,唇角讥诮,带着一点不甚在意的潋滟风情,仿佛与他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又似早已预知此刻的交会。 帘角复垂,马车未停。 他胸口像是被一拳击中,心里闷得难受。 他目送那辆马车缓缓驶入晋国公府,却无法移开视线。 顾行渊低头,看着自己被雪水濡湿的马靴,又抬手摸了摸缰绳,指节微微泛白。他忽然觉得这城里风格外冷,冷得能冻进骨里。 良久,他低低一声吆喝,马鞭扬起,一掠而去。 沈念之入了府,卸了披风,在西苑暖阁中坐下。 霜杏正替她解开腕间暖炉的缎带,低声问道:“小姐,方才在街口,好像是顾大人经过。您怎么没叫他?” 沈念之倚着一侧软枕,托着腮,睫毛垂下,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盏上的盖子。 她轻声道:“没什么必要。” 语调极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今跟他多说两句,反倒容易给他招来口舌。” 她说着,唇角带了点笑意,眸光却沉静如水,没有半分涟漪。 “他已经辞了官,如今人也清静,不在朝堂之中,离那些风口浪尖越远越好。” 霜杏低头应了一声,却看她指尖落在茶盖上,轻轻旋了一圈又一圈,动作缓慢,不急不缓。 沈念之似是无意地望向窗外,落雪仍未停,天色也未全暗。 她轻声道:“他本不该为我卷进来太多,我知道他为了阿爷辞官,心中很是感激。” 语气淡得像是一句喃喃梦话,却又清清楚楚落在霜杏耳中。 霜杏尚未退下,犹豫片刻,小声道:“小姐……顾大人今日在街口看着您的眼神,奴婢瞧着……有些不同。” 沈念之没作声,只是懒懒靠着软枕,指尖轻敲几案,眼尾微垂,似笑非笑。 霜杏又低声道:“那时候小姐肩膀受伤,顾大人来送药……他看小姐时,奴婢觉得,不像是没情的。” 沈念之挑了下眉,慢慢抬眸看她一眼。 “你觉得,他喜欢我?” “奴婢不敢妄言,”霜杏语气极轻,“可一个男人若真心冷淡,怎会时时看着小姐,话少,却总护着?” 沈念之嗤笑一声,似不以为意:“护?他若真想护,便不会放我回来,有种就把我带走,离开这京城,那才是真真儿的护着。” 语气仍旧轻柔,她屈指叩了叩桌面,缓缓道: “他太清醒了,清醒得不像是会动情的人,大抵是跟他打的赌,我要输了,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和苍……他也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说罢,沈念之低头轻理袖口,不再多言。霜杏倒是把刚才沈念之说的话记下了,心里打上了小算盘。 翌日申时未过,宫里便来了人。 两名内侍带着六七个小太监,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踏进晋国公府,一路直入内院,口中高声道着:“奉太后懿旨,为沈娘子布置、清点聘礼,预备后日大婚之事。” 霜杏赶忙迎出去,不一会儿便引着那位领头的王公公来到正厅。 王公公是宫里办事极稳妥的一人,常年跟随内阁与内廷之间跑动,此番态度恭谨,规矩周全。 他手中执着清单,笑道:“沈娘子金枝玉叶,是我们殿下未来侧妃,自是要风风光光,不容有半点疏漏。奴才奉命,来再点一遍之前送来的嫁妆、宫中赏赐和东宫聘礼,还请沈娘子过目。” 沈念之坐在厅中,今日穿得极素,未施脂粉,仍是艳色逼人。 她望着那满厅红绸与金饰,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写着“良田”、“宅契”、“金珠”的红封皮,又瞥了眼侍从抬来的聘礼匣盒,没说话,只道:“霜杏,去泡壶好茶,送给王公公。” 王公公连忙笑着摆手:“奴才不敢当,不敢当。” 沈念之淡淡一笑,语气却极柔:“公公不必客气,如今我家道中落,只剩下这个徒有虚名的国公府,还不知哪日就被人也一并夺走,这茶是今年南方来的新茶,公公跑了这一趟,也辛苦。” 语毕,她亲自将清单签了名,递还给他。态度一贯礼貌周到,既不多言,也无讥语。 送走王公公之后,府里那些早已请来的巧匠也开始张挂红帘、装点花灯,处处张灯结彩,连院墙都裱上了锦缎,满院一片喜气。 沈念之站在廊下,看着那些人将一对“百年好合”的红木牌挂上影壁。风吹来,喜帛在空中轻晃,她却不由得冷了一瞬。 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衣架上那件大红嫁衣。 云肩纹金,袖口缀珠,腰间凤缨叠翠。 她看了片刻,唇边忽然扬起一个轻巧的笑。 笑意极浅,极淡,却又极凉。 “霜杏。” “小姐?” “去拿壶酒来,我要喝。” 霜杏一怔:“这会子喝酒……小姐身子……” “拿就是了。” 沈念之看着嫁衣,转身入内,声音像是带着点笑,又像是带着点说不清的疲倦。 “最好是烈些的,我想醉到后日,醉着出嫁。” 夜色渐沉,晋国公府的花厅中灯火已暗,唯独西苑一隅,仍有灯光未灭。 沈念之独坐于院中。 她一身宽袖素衣,外罩玄青狐裘,雪未下,风极冷,她却不肯回屋,只在石桌旁坐着,一口口饮着温壶中的酒。 铜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烘得面庞微热,酒意上头,她眼尾微红,唇角噙笑。 霜杏曾劝她别再喝了,她摆摆手,将人都打发出去,只留一个会抚琴的小婢,低低拨着曲。 她斟了杯酒,一边听那琴声,一边低声吟道: “露冷霜沉酒未醒,梅花寂寞月三更。 嫁衣红处非归处,梦里昭京不解情。” 她念完,自己轻笑了一声,又仰头一口饮尽,喉间泛着点火辣。 琴声未断,她抬眸看那弹琴婢女,眸光明亮 ,似笑非笑。 “这曲子弹得不错,倒配得上我这点醉意。” 她起身,在檐下踱了两步,转眸望着庭中空地,忽而道: “可惜了,要是此刻有人能舞上一剑,与这琴音作伴,便真是快哉。” 她顿了顿,低笑一声,眼神微凉。 第72章 “只可惜,哪儿会有人给我舞剑呢?” 风吹动檐上风铃,叮叮作响。 沈念之举杯敬月,仰头又是一口酒,笑得更艳了些,眉眼间却一点喜色也无。 夜色渐深,长公主府一隅书房中,灯火未灭。 窗外风声紧了些,吹得树影摇晃如舞,顾行渊站在窗边,静静望着檐角垂下的冰凌,一言不发。 苍晏推门而入,没有多言,只将一封宫中的密折放在几案上,随手理了理袖子,淡淡道:“东宫的人已将嫁期前后的宴请名单送入中书省了。” 顾行渊没有回头。 苍晏随手为自己倒了杯茶,热水入盏,浮起一圈微雾。他不紧不慢地道:“她那日出宫归来,坐的是李珣的马车。” 顾行渊原本立在窗前,闻言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节轻轻敲了敲窗格,却始终没有作声。 苍晏垂眸望着杯中浮动的茶叶,淡淡一笑,语气仍旧温和如常:“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她是他未过门的侧妃。” 茶香苦中带涩,透着一点说不清的凉意。 书房中陡然沉静下来,只听得壁炉中炭火轻爆,火光映着两人神色,各藏情绪。 良久,顾行渊终于低声开口,嗓音极低,却字字清晰:“她若真愿意留在那宫里,我便什么也不做。” 苍晏缓缓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顾行渊脸上,瞳色微敛,半晌才道:“你若要带她走,尽快。” 他语气很轻,像是风声拂过林梢的一句叮咛,又像某种难以言明的认同与放手。 顾行渊侧头看着苍晏,他一直很好奇,今日不问,怕是日后也没机会了:“你是何时喜欢上她的?” 苍晏放下茶盏,语调极轻,像是在说一件极久远的心事:“我生在世家,长在规矩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早就安排好的。该读什么书,该娶什么人,将来该坐什么位子——好像从来不需我选择。”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黑夜中落下的一点灯火: “可看见她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心是活的。她无拘、张扬、明目张胆地活着。那一刻,我羡慕她。只要想到她……我也像是自由的。” 顾行渊静静听着,眉眼无动,但神色微沉。 苍晏忽而转过头,看着他,问:“那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喜欢她?” 这一句问得极平淡,语气无甚波澜。 却犹如一道直指人心的锋。 顾行渊一愣,像被重重一击,喉结轻动,竟一时无言。 “我没有。”他低声道,语气克制得近乎僵硬。 苍晏看着他,没说破,只将目光缓缓收回,声音温淡如常: “时间不多了。” “她快要嫁人了。错过……以后就是隔着山和海了。” 顾行渊没有应声,只抬眼望向炉火,火舌跳动间,映出他沉默的轮廓,眸光却愈发凝定。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顾行渊回身,几步走过去打开房门。 门外风雪扑面,一道纤细身影立在檐下。 竟是霜杏。 她披着厚斗篷,肩头已积了些细雪,发鬓略乱,眼角因夜寒泛着微红。她对着两位恭恭敬敬行礼,神色却无一丝畏惧。 “奴婢鲁莽打扰,还请恕罪。只是此刻,实在不能不来。” 苍晏微蹙眉:“霜杏?” 霜杏抬起头,目光坚定而清亮:“小姐醉了。一人在府中喝了好多酒,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让人劝。她说自己不想嫁,可这场婚事,是她躲不掉的。” 她声音不大,却句句沉稳。 随后,她看向顾行渊,眼神里带着一种仿佛为人代言的决绝。 “她说——‘护?他若真想护,便不会放我回来。有种就把我带走,离开这京城,那才是真真儿的护着。’” 那一瞬,屋内的烛火仿佛静止了。 顾行渊怔立原地,肩背紧绷,指尖绞紧袖边的织线。 霜杏垂下眼眸,声音微低,却仍然坚定:“她嘴硬,从来不肯开口求谁。但她若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说明……心里那道坎,她真的过不去了。” 苍晏缓缓抬眼望向顾行渊,没有说话,眸色却深得几乎看不见底。 顾行渊站了片刻,忽地低头,沉默地去拿那件挂在案旁的黑色斗篷。 他一边披上,一边道: “我明白了。” 第53章 顾大人抢亲啦 半夜时分,风雪已渐大,昭京的夜空笼罩着一层深沉的寂静。 霜杏悄悄溜进府中,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她小心翼翼穿过长廊,轻推开沈念之的房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沈念之躺在床上,衣裳未脱,鞋子也未曾脱下。她那样大剌剌地躺着,随意地蜷着身子,面容带着酒意的微红,眼睫低垂,像是醉了很久。 床头的烛火已然熄灭,只剩下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脸上,映着她的轮廓,竟有几分寂寞的冷清。 霜杏轻轻走上前,心里满是隐隐的痛惜。她低头,轻声喃语:“小姐,喝得这么多,真是……” 小心翼翼地,随后又拆开了她那复杂的发髻,一缕缕柔发散落下来,宛如缤纷的云霞。 霜杏轻轻擦拭着沈念之的脸,指尖轻触她的肌肤,像是想要擦去她脸上的疲惫与苦涩。 她蹲下来,帮沈念之褪去那双沉重的鞋子。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不禁一阵酸楚,眼角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霜杏低垂着头,轻声道:“小姐……你就应该去过你想要的自由生活” 她轻轻捏紧袖口,将泪水咽下,起身走到衣柜边,打开木箱与衣橱,将沈念之随身常用的衣物、几件内衬、最喜爱的一只香囊,还有贴身的墨玉匕首,一件件收拢。 她小心地将东西打包,整整齐齐叠入一个不大的行囊。 在最后一个物品整理完后,霜杏站起身,忍住泪意,便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刚走出去,她又推开门,目光无声地看了沈念之一眼。 十一月十五。 天未亮,晋国公府门前便已张灯结彩。雪势已歇,地上却仍积着薄薄一层霜白。宫中的马车与内侍鱼贯而入,前后十余人,皆是东宫亲派来迎娶侧妃的随侍。 李珣显然极为看重这门婚事,送来的为沈念之梳妆的嬷嬷,皆是宫中有名的老成妇人,行事周全,言语恭谨,连随车送来的嫁衣与妆奁,也都依太子妃规格配备。 天色仍暗,沈念之却已被嬷嬷们“请”出了床。 她身上还带着昨夜未褪的酒气,刚睁眼,眼前一片人影晃动,耳边便是一句:“沈娘子快些起来,辰时三刻要出门,时辰耽误不得。” 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扶着拖进了屏风后的木桶内。 木桶中早备好了热水,水中撒着细细的熏香与药草叶,雾气蒸腾,温热微烫。 沈念之酒意未退,初一入水,被烫得清醒了几分,倏然睁眼,眸中仍带着冷意。 有嬷嬷手法利落地替她清洗身体,又细细为她净面、润发、去角、熏香。 这等沐浴净身,原本是正妃成婚前的准备程序,侧妃并不需如此繁琐。可李珣却偏偏将所有礼制都按着正妃来办,连侍奉之人也皆为他精挑细选的,连带着一言一行都带着说不清的审视意味。 沈念之坐在水中,仰头靠着木壁,听得一个嬷嬷柔声笑道:“娘子真是有福气,奴婢这双手,平日也只给皇后和太后上香汤,今儿个居然伺候了娘子。” 另一个嬷嬷接话:“可不是嘛。听说这次东宫的礼制,内库亲拟,一式按太子妃办的。就连那婚服的霞帔,也是从尚衣局里翻了宫里的样子来改的,比陆家那位……还多出三道绣金线哩。” 屋中女子笑声不绝,连说了好几个“娘子真是得宠”,可沈念之却始终未言,只静静坐着。 她睫毛微垂,水珠顺着发丝落入香汤,蒸汽弥漫中,看不清她神情。 直到她被扶出木桶,换上里衣,坐在高脚椅上开始梳妆 时,她才忽然出声道:“春桃呢?” 嬷嬷一愣:“您是说,照料妆奁的那位丫头?” 沈念之点头,语气淡淡:“叫她进来。” 很快,一个面色仓皇的婢子从外头快步进来,正是春桃。她行礼跪下:“娘子唤奴婢?” 沈念之靠着椅背,脸色已有几分冷静,眼尾上挑,语调懒懒:“霜杏呢?” 春桃顿了下,低头答:“回娘子……霜杏昨夜就离了府,说是您醉得厉害,她怕打扰了您休息,奴婢也不知她去哪了。” 沈念之听完,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哦?” 她轻轻拨了拨鬓发,声音低沉下来:“这丫头倒是胆子大。她的奴籍都在我身上,她是怕陪我进宫,如今跑路了?” 春桃顿首:“奴婢不敢妄言。” 沈念之没再追问,只是慢慢抬起眼,看向镜中。 第73章 镜里的人一身内衫,肌肤雪白,眉目清华,却满眼倦色。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忽然笑了一声。 “也好,走吧,小白眼狼。” 辰时一刻,吉时将近。 晋国公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红毡自门内铺至街口,数名礼官整肃站立,宫里送来的迎亲仪仗早在坊口等候,只待新妇梳妆完毕,请上花轿。 堂内礼鼓初响,钟磬相随,乐声悠悠。 沈念之坐于正厅梳妆镜前,鬓边早已绾起双环贵髻,发上金步摇未动,霞帔未披。她神情平静,眼中却无波。 方才内侍传来话,说太子殿下已遣信入府,命人加派红毡三丈,加设仪杖十六枝。 旁边几个嬷嬷见此,一时间恭维不绝:“娘子真是贵人命,一应礼制皆按太子妃所设,便是正妃出阁,也不过如此了。” 一语既出,众人便都笑了,只当沈念之是一步登天的有福之人。 可她只是静静听着,神色不悲不喜,直到春桃来禀:“娘子,外头礼官催了两遍,吉时快到了。” 沈念之点点头,起身站了起来,身姿挺直,目光清冷。 霞帔披上,红罗覆面,金钗钿环步摇摇曳,发冠稳稳压在鬓上,她在红绸铺地间立得笔直。 她缓缓伸出手,让春桃搀扶着她,侧头问:“霜杏可还未回来?” 春桃顿首:“未见踪影。” 沈念之低声冷笑一声,她自顾自整了整袖口。 霎时,红纱之后,那双冷如霜雪的眼便也藏了起来。 门外礼官高声道:“吉时到——请新娘子上轿!” 锣声起,钟磬再鸣,沈念之迈步而出。 东宫大门大启,昭京王城内钟鸣三道,宫中仪仗自承明门而出,旌旗蔽日,红毡铺地,十里迎亲,声势赫赫。 礼官高声唱道,礼乐随行,百司齐步,百姓夹道而立,皆来一睹东宫迎娶的盛仪。 为表重视,李珣此次亲自出迎,骑在宫中赐下的赤金高头马上,一身玄锦吉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腰束龙纹玉带,冠玉束发,衬得他眉目俊朗如画。 他如今可是昭京女子心中的第一贵胄,加上生来俊美,现在换上新郎官礼服,内外俱盛,竟是比平日更添清贵。 天光落下,他面容被金线纹绣的衣袍映得熠熠生辉。 他一言不发,只静静骑在马背上,一双眼眸冷静沉着,却紧紧盯着晋国公府门前的那顶花轿。 礼官唱礼,沈念之的花轿缓缓抬出。 李珣始终未移目光,骑马立于街心,衣袂曳风,指节收紧缰绳。 鼓乐喧天,人声鼎沸,红绸与香风一并掠过,可他眼中只有那顶被高高抬起、正朝他而来的花轿。 轿中幽暗,香气馥郁,凤纹鸾帐垂落半面,红纱轻晃。 沈念之坐在锦垫之上,披着霞帔,面上红盖微掀,眉眼却未曾带半点喜色。她伸出手指,缓缓将轿帘的一角挑起一线,外头街道上的热闹顷刻扑面而来。 她撩起盖头,目光穿过帘隙,正好看到李珣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凤纹吉服,俊美得近乎耀眼,像是昭京百姓口中真正的“天之骄子”。 沈念之却只轻轻一笑,语调懒懒地低声道了一句: “看来李珣真是大权在握了。” 她似是自言自语,指尖仍拨着那片轿帘的流苏,眼神凉薄地扫过他高高在上的身影。 “连陆景姝都顾不上先接,就这般张扬地来迎我,也不怕陆家闹起来。” 她慢慢松开撩起的盖头,收回视线,靠回软垫,唇角噙笑: 李珣骑在高头大马上,鬓角微湿,眼中却是一片从容。 他唇边浮起笑意,指尖在缰绳上轻轻一转,似乎已预见自己今夜与她洞房花烛夜。 忽然,一阵马蹄破风声由远而近,撕裂长街的热闹与秩序。 一匹漆黑宝马自街角冲出,马背上之人一袭玄衣,腰佩长刃,瞬息之间闯入重重仪仗,骤然勒马,在李珣与花轿之间生生横停。 “顾行渊!”李珣眯起眼,冷声怒斥,“你大胆,竟然敢误我吉时?” 顾行渊坐在马上,目光如炬,声如玉石击雪,沉稳有力: “谁说我只是误你的吉时,我是来抢亲的,太子殿下。” 李珣心头骤然一紧,面上却维持着一贯的冷静淡然。 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顾行渊打断,他看着花轿,开口道: “沈念之。” “我来带你走。” 声音不高,却在钟鼓之中格外清晰。 花轿內,帷幔未动,无人应声,长街上一时寂静。 李珣扬手,示意身边亲卫止步。他盯着那顶轿子,脸色冷硬,心却悄然提起。他心里竟闪过一点荒唐的希冀,她若拒绝顾行渊,她若能对着全京城百姓,说她沈念之想嫁的是他李珣。 可她没有。 顾行渊再次开口,声音一字一句: “沈念之。” “我再问你一次,嫁他,还是随我回瀚州?” 轿中沉寂许久,那片红帷终于微微一动。 沈念之掀开轿帘,款步走出。 她仍在千百目光下站定,唇角缓缓扬起:“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街道两侧围观的百姓已沸腾起来,有人惊呼:“顾行渊!那不是之前的大理寺卿顾大人吗?” “天啊……他疯了吗?居然敢抢太子殿下的亲——” “我活一辈子都没见过有人敢抢太子的亲事——” 红尘翻涌,惊疑不定,人人屏息。 李珣眉目骤沉,猛然开口,声如霹雳: “沈念之,你想清楚!” “你若跟他走,我就将你沈家百年门楣,从昭京世家名册上抹除!” “你阿爷在九泉之下下,可会明目?” 可沈念之根本懒得理他,她只等着顾行渊。 她的眼睛虽被盖头遮住,可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明显。 顾行渊沉默许久,像是将这句话在胸腔里压了千万遍,血灼火烧,几欲破体而出。 直到那顶红轿前方,无数人目光交织,无一不屏息以待。 顾行渊终于抬眸,看向她的方向,忽然扬声,对着长空与街道,大声道出: “我顾行渊,是沈念之的狗!” 声落如震雷滚地,回荡在天穹之下。 整个昭京似乎都静了一刹。 风卷红毡,钟鼓忽然断裂,连那前方扛旗的礼卫都因这句话手一抖,旗帜微偏。 李珣怔住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顾行渊,眼底骤缩,面上的笑意一点点冷却,像被骤雪封住。 而沈念之,终于笑了。 她伸出手,轻轻挑开自己的红盖头,那张艳色惊心的脸就在千万目光之下显现。 她目光灼灼,笑意妖冶:“所以……你要认主了?” 众人哗然。 而她已抬手,毫不犹豫地扯开霞帔,那象征皇权束缚的层层礼制被她一件件 褪下,如同撕碎试图人扼住她命运的枷锁。 霞帔尽除,只余一袭猩红窄袖衣裙,贴体而动,艳若焰火。 沈念之一步步走向顾行渊,眼神冷亮,红衣张扬,她将手伸出去,像是将自己整个交付出去一般。 顾行渊二话不说,猛然催马向前,在所有人眼前俯身将她一把拽上马背。 她坐于他身后,臂环他腰,云鬓散乱,眉眼明艳。 那一刻,天光正烈,鼓乐停歇,满城喧哗沉入死水。 李珣拨马而出,拦在两人面前,怒声震彻街道: “顾行渊,你不要仗着你外祖是大都护,就在京中胡作非为。” 顾行渊顾行渊却神色从容,笑道:“那我还偏偏要仗着我外祖父的身份,胡作非为了,你能奈我何?你看圣上是帮你找回面子呢,还是说瀚州无所谓呢?”他语气张扬,句句咄咄逼人。 李珣脸色一沉,握紧缰绳,指节微白,一口怒气堵在胸口,压着未发。 沈念之探出脑袋看他,那眼神极静,嗓音冷冽: “李珣。” “沈家输了。” 她顿了顿,眼神淡漠如雪,冷光直指他心底最深的隐秘。 “但你,也没有赢。” 第54章 “……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 顾行渊催马疾驰,长街已乱作一团,他早已策划好逃跑路线,绕过主街、错开宫中仪仗、绕过内坊巡防,一路奔袭直至北城暗道。 沈念之坐在他身后,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一路无言。 街角风声如刃,远处的金鼓声与混乱人潮渐渐被甩在身后,直到跨出昭京最后一道坊门,天光豁然开朗,城外旷野迎面而来。 一辆素色马车早已停在山路一隅,旁边立着一人,披着斗篷,腰间挂着香囊。 霜杏早已等候多时。 她一见那对熟悉的身影策马奔来,立刻迎上前去,眼圈微红,却仍努力挺直脊背。 顾行渊一勒缰绳,马蹄止于山路前。 第74章 他翻身下马,回身一把将沈念之稳稳抱下。 霜杏迎上前来,手里早已捧着一件厚斗篷,眼圈发红却神色稳重。她看着沈念之,一言不发,将一件厚斗篷熟练地披在她肩头,手指略发颤,却一字一顿道: “小姐,奴婢已经将您的东西都打包好了。衣裳、首饰、书册、香囊,还有……那柄墨玉匕首。” “马车也安排好了,就在前头岔路,是信得过的人。若小姐今日决定跟顾大人走,我们……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顾行渊没有多言,只转头,眼神深深地落在沈念之身上。 沈念之却半垂着眼,伸手掸了掸披风,慢悠悠地说道: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小白眼狼。” 她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倦意,又像是刚从风雪中冷回神来,唇角一挑,朝霜杏嘟了嘟嘴:“以后出这种馊主意,提前告知我一声,省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霜杏眼眶一酸,强忍着没落泪,只低头应道:“小姐放心,不会有下次了,咱们以后就自由了。” 顾行渊上前,伸手替她理了理披风,语声低沉道: “我们得快走,李珣咽不下这口恶气,我外租是拓安大都护,他在京城不敢对我动杀心,但是不一定不会派人在我们回到瀚州之前把我们杀了。” 沈念之点了点头,跳上马车,她看着马车外的顾行渊,心里踏实多了,确实李珣不敢碰顾行渊,整个瀚州地界占大昭领土一半,此时他刚坐上太子宝座,倘若为了一个女人杀了赫连哲图唯一外孙,恐怕是要引赤羽军反了。 山风凛冽,雪色沉沉。 远处山巅,一道身影立于岩石之上,身披深紫官袍,手中执着一壶温热的清酿。 苍晏立在风雪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山下渐行渐远的那辆马车,未曾眨眼。 山路蜿蜒,唯有那道马车轧雪的辙印清晰,一寸寸,没入天边。 他举起手中的酒壶,缓缓抬臂,朝那消失在天光尽头的方向轻轻一敬。 壶中酒未落地,已被风吹散,却仍清烈逼人。 “沈念之,这一口,敬你阿爷。”他低声唤道,像是在同风说,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这一回……我不送你了。” “但我答应你。” 他眸光沉静,嗓音微哑:“陆家欠你的,我会替你讨回来。” 酒壶倾斜,最后一滴清酿落入雪地,苍晏静默许久,眼底微光暗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远处行驶的马车,他才转身离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显得十分孤独。 大殿前,内侍与禁军交错奔走,尚未午时,内廷却早已风声鹤唳。 李珣回宫时,披着大红吉服,仍穿着迎亲时那身礼袍,衣襟上沾着风尘与冷雪。他面上无怒,唇角甚至还噙着笑,但整个御道两侧的宫人无不跪伏低头,噤若寒蝉。 他一路未停,直入春华宫。 入殿后,他只扫了一眼那被精心布置的婚房。 锦被金帐、红烛双喜,华贵而喜气。 下一瞬,那抹极盛的笑意便消失无踪。 “砰——!” 他挥手将案上的凤烛扫落在地,霎时红蜡迸裂,烛火溅在地毯之上,几名内侍惊得跪倒,噤若寒蝉。 接着,他一掌掀翻屏风,金丝帐幔撕裂,囍字撕碎,漆金的花轿模型也被他踢飞出去,滚落在台阶之下,轿帘被烧了一角。 “殿下——!” 有下人连忙跪地,颤声道:“太子妃……太子妃由陆贵妃的人接进宫了,如今在殿外候着。” 李珣骤然止步。 他站在狼藉一片的婚房中央,呼吸一顿,像是被针狠狠刺入心口,冷笑了一声。 “真是好一个太子大婚。” 他掀起袍角,冷着脸出门。 外头,陆景姝穿着红色嫁衣,头戴金步摇,眼圈通红,一看见他就哽咽着喊了一声:“殿下——” 李珣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只觉得头更痛了。他向来最厌哭泣。 “要哭,”他冷冷打断她,“去别的地方哭去。” 陆景姝身子一僵。 他没再回头,甩袖而去,眼底满是风暴将至的冷光。 不多时,他便已坐在殿中,唤来三省心腹官员,亲自下令: “沈娘子失踪,疑似遭人拐骗私逃,遇上劫匪者,一律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卷画像,摊开来,正是沈念之一身红衣的样貌。 “画像一并传下。” “谁能将沈娘子送回昭京,重重有赏。” 翌日。 紫宸殿内,宫人皆跪伏不动,气氛如临深渊。 李珣依旧披着未除的大红吉服,独坐朝案前,一盏未饮尽的茶摆在手边,早已凉透。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宫墙外晨曦初起,一语不发。 他从昨天坐到了今日。 直到户部尚书匆匆入殿,呈上沈家世系簿册,声音颤抖:“殿下,您所命之事,已按制呈上,只待落笔……” 李珣抬眼,接过朱笔,亲自翻到沈家一页。 他盯着那一页看了许久,忽而笑了一声,低低道:“沈家……沈家。” 下一瞬,他执笔—— 一笔横扫,落下浓墨重重一斜,将“晋国公”三个字划穿撕裂。 他又抬笔,朱砂如血,将“沈淮景”三字重重涂去,再将“中书令”勾销而过。 最后一笔落定,他冷声吩咐: “沈家即日起,除去晋国公封号,夺祠堂祭享,撤宗庙牌位,废世族名列,门籍从京兆士族之上除名,子孙不得入仕三代。” “还有那个沈思修,我倒要跟他好好玩玩了。” 殿内落针可闻。 数名户员冷汗直冒,跪地齐声称“诺”,心中却翻江倒海。 夜色沉沉,某镇小驿。 天幕低垂,雪色映着檐角灯火,泛出微黄的晕光。沈念之披着斗篷,倚坐在屋中矮榻前,一手托着酒盏,眼神淡淡地盯着案上一支未燃尽的蜡烛,半晌不语。 顾行渊坐在对面,身上风雪未尽,玄衣映着烛火影影绰绰。他卸了佩剑,却仍坐得笔直,手边一壶温酒,一口未动。 屋里极静,只能听见窗外雪落无声。 沈念之忽然开口:“你今日能来,我很高兴。” 顾行渊没应声,只是抬眼看她一眼,眼神沉了沉。 沈念之像是随口一说,轻轻旋着酒盏,继续道:“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才认识几月。” 她转头望向他,眼里藏着点打量与审视,语气却仍是 轻描淡写:“你带我离开,不是因为……喜欢我吧?” 顾行渊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不是。” 语声不重,却一如既往地低沉压抑。 沈念之“哦”了一声,像是早猜到了这个回答。她将酒盏送至唇边,饮了一口,语气仍带着三分调侃:“那就是不甘心了?” 顾行渊眉峰微蹙。 沈念之盯着他,笑意不深:“说自己是我狗的那位顾大人,现在怎么沉默了?” 他抿了抿唇,终是道:“那时候,是为了救你。” “嗯?”她眉梢轻挑。 “迫不得已。”他语气干脆。 沈念之笑了笑,没接话,像是真的不在意,又像是轻轻放过了他。 片刻,她才淡淡开口:“可我还真想知道,你为何要救我。” 顾行渊望着她,没立刻回答。良久,他才低声道:“你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若真嫁入东宫,将来后宫女人多了……你这种性子,在那种地方,活不长的。” “我是不想看着一个朋友,跳进那种地方。” 他声音极轻,却没有半句迟疑。 沈念之不说话了,低头轻轻转着酒盏。 屋里静了许久。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淡声道:“顾行渊,你管得倒是多。” 顾行渊不语。 她语气还是轻飘飘的,却听不出情绪:“放心吧,我名声又臭,可以说一无所有,大不了我发疯把她们全杀了,还有李珣。” “你想的倒是挺开。” 她抬头望向他,眼神透着淡淡的讽刺,又像是真心实意地认真:“你是不是以为,哪怕我真进了那东宫,也会像别的女人一样……争风吃醋、倾轧夺宠?” 顾行渊眉头微动,眼神沉了些:“我知你不会,你曾说过不会为了男子的夸赞而和女子争奇斗艳,你也不在乎李珣。” 沈念之“嗤”地笑出声来。 她不再追问,只轻轻放下酒盏,起身道:“我累了。” 顾行渊也站起身。 沈念之走到门边,忽然停了停,头也不回地说道:“顾行渊,你啊,说什么朋友、救我、迫不得已……其实都不打紧。” 她顿了顿,回头望他一眼,眼神懒散的:“我什么都知道的。” 说罢,她抬步推门而去。 顾行渊站在屋中,沉默良久。 第75章 屋外寒风卷过,火光轻颤。他忽然握紧了手边的酒盏,指节发白,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 “……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其实还不是硬撑。” 第55章 “你以后……会不会后悔跟…… 天色微亮,雪意未歇。驿站外的山道仍覆着一层薄雪,寒气从地缝里渗上来,冻得脚掌发麻。 沈念之推开房门时,霜杏正蹲在院角打水,手上红肿一片,抬眼见她出来,连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披风。 她衣衫未整,发髻松散,只用一根红绳草草绾住,眼神还带着初醒的倦意,清冷之中透出几分慵懒。 “顾行渊呢?”她一边披上披风,一边随口问道。 霜杏低声回道:“他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说去前面探路……顺便看看有没有可以快些渡江的小船。” 沈念之哼了一声,眸光落在天边尚未褪尽的残月上,语气带着几分调笑:“这位大人倒真是敬业。” 她坐到院中石凳上,霜杏替她理了理头发,又捧来一碗温热的骨汤。 沈念之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怪味?” 霜杏悄声道:“是顾大人今晨亲自熬的。他说您昨夜有些受寒,又没吃晚饭,怕您上路不适。” 沈念之没吭声,只低头又喝了一口。 屋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顾行渊从小径绕了回来,披着一袭玄色厚斗篷,发上还沾着几粒寒霜。他手中提着一只油布包,神色冷峻,眼里却藏着疲意。 “青崖渡口三里外有船。”他说,语气简洁,“只要中午前赶到,就能搭上今日最后一班。” 沈念之望了他一眼,轻笑道:“顾行渊你这趟奔波,倒是比逃婚的新娘还着急。” 顾行渊看她一眼,没有回应,只道:“换好衣裳,半炷香后出发。” 说罢便转身入内,不再多言。 沈念之却望着他背影,眸光微动,笑意若有若无。 半炷香后,三人轻装上路。 风未停,道边积雪尚厚,马蹄踩下去咯吱作响。霜杏和沈念之坐在马车里,她偷偷看了沈念之一眼,却发现她神情沉静,一路不语。 直到转过一处林道,沈念之才忽然开口:“你说,若我今日还在东宫,陆景姝会如何看我?” 顾行渊勒了勒缰,骑马靠近马车一侧,声音低沉:“她不会高兴。” 沈念之轻笑:“她本来就不高兴。现在应该更不高兴了,她是太子妃,李珣却来迎我,又被你生生劫胡,想必李珣回去定是不会给她好脸,罢了,他人命运我可不敢掺和。” 说完,竟没有半分心虚之意,反倒神色愉快起来,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缠人的东西。 顾行渊看着从马车窗户探出头,一副洋洋得意的沈念之,眉目微敛,没有言语。 青崖渡口不远了,日头尚未爬至中天,三人已抵青崖渡口。 渡口隐在林壑之间,江面辽阔,冬日水色冷凝如铁,一叶孤舟泊于岸边,船身斑驳,帆索半卷。 雪还未化尽,船板上结着薄冰,偶有乌鸦从枯枝跃下,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碎波。 顾行渊牵马走在最前,一眼扫过渡口左右,眉峰微蹙:“四周无人,不像是有船要开的样子。” 霜杏也从马车上下来,低声道:“这地方也太冷清了。” 渡口潮湿低洼,岸边杂草被雪水压得伏在地上,一排枯黄的芦苇随风飒飒作响,河水因连日寒潮结了薄冰,碎裂成一道道尖薄的纹理。 老船夫缩在蓑衣里,身形佝偻,眉毛胡须早已结霜。他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缓缓抬眼,主动打了个招呼,顾行渊这才看到他。 顾行渊跟马车里的沈念之说道:“我们要渡江,后面的路做不了马车了,很艰苦,你须忍忍。” 沈念之撩帘而下,重重地点点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像是在告诉顾行渊,她可以。 随后三人走向渡口。 “老丈。”顾行渊勒马止步,声音低而平稳,“能否过河?” 老船夫没急着答,只看了看他们身后,又扫了眼女子的衣角——那红色太鲜明,是喜服的颜色。他眉头微蹙,似是迟疑。 沈念之也走上前,朝他拱手笑道:“劳烦一趟。” 她的笑带着几分倦意,却极有礼数。 老船夫咂了咂嘴,犹豫道:“河面浮冰多,船不好撑……姑娘这是新婚?”他话虽问,语气却更像试探。 沈念之笑意未改:“旧事已过,能不能过河,才是眼下的要紧事。” 老船夫似还在权衡。 顾行渊已从马背上解下荷包,放在船头木板上。 “我们赶路。”他说,“若能过河,此铜钱便奉上。” 老船夫这才点头,将钱收起,转身去解缆。 船板窄窄,接近冰面时极易打滑。沈念之率先走上去,顾行渊紧随其后。 船身老旧,踩上去时竟微微一沉,沈念之步伐顿了一下。顾行渊一手提着包袱,一手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膀。 “慢点。”他语声不高,却带着一丝紧绷。 船夫撑竿起航,船身一晃,浮冰被轻轻推开。渡河的船原本就小,再加上今日风势猛,船身左右晃动得厉害。 沈念之坐在舱内,眼望着冰河,忽然问:“你说他信我们吗?” “谁?” “老船夫。” 顾行渊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不一定,但是管他呢,有我在你还怕他有歪心思不成?” 话音刚落,船身忽然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 沈念之险些撞到坐在她对面的顾行渊身上,还好他及时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船外传来“咔啦”一声,是冰层裂开的声音 ,极响,在这空旷水面间回荡得刺耳。船夫一声低骂,撑竿却不敢停手:“这里薄冰会有些晃动,客官……” 话未说完,一支短箭破空而来,钉在舱壁! 沈念之瞳孔一缩,回头看见船后十数丈处,岸边有黑影跃出芦苇,弓箭架起,几骑马正疾驰追来。 顾行渊猛然起身:“趴下!”他一手将沈念之按低。 “他们怎么追得这么快?”沈念之压低声音,咬牙问。 “该是北城追兵折返回来。”顾行渊眼神如刃,盯着追兵的方向,“看来李珣确实如你所说,想要出了京城后找机会灭了我的口。” 船夫撑竿手抖了一下,声音发颤:“这、这河过不去了!” “不靠。”顾行渊冷声截断,“照直撑过去。” “可再晃下去这破船就要翻了!”船夫吼道。 顾行渊已抽出暗箭随身的短弩,钻出舱外,抬手便射,一箭钉入对岸一人腿上。来者倒地。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不改,眼神沉静。 沈念之掖紧斗篷,语气淡然:“你不用顾我,我会躲好。”沈念之说这话的时候,霜杏已经把她护住。 “顾大人放心,我不会叫我家小姐受伤的。” 顾行渊眼神一凝,抬手又是一箭,虽未致命,却击中一名追兵肩膀,鲜血迸溅,马嘶人仰,后方追骑顿了一瞬。 顾行渊“嗯”了一声,却低头轻声说:“我不会让你有事。” 江水拍打船身,冰碎翻卷,风声越发紧促。 他们的船,在风雪与追兵之中,一寸寸划向对岸,那些追兵只能在岸上看着他们远离。 沉稳渡江的木舟在风雪中微微颠簸,船篷内挂着一盏老旧的油灯,摇曳不定。 沈念之靠在舟舷边,望着水面漆黑的浪痕,头上发簪已撤,云鬓略微散乱。 顾行渊收了短驽和箭,走了进来坐在她身侧,沉默着未言。 片刻,风声卷入船篷,吹得油灯晃了晃,火光在两人脸上投下颤动的明暗。 船身一震,老船夫低声喊:“靠岸了。” 她走在前头,耳尖却听见他脚步微慢。她转头一看,只见他斗篷下摆隐隐透出暗红,像是衣角被雪水浸染,却分明带着血意。 顾行渊眸光仍淡,却隐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倦意。 “走吧。” 她先踏出一步,踩在冰冷的码头石阶上,雪声簌簌,裙脚已湿,脚边水迹斑驳,却走得格外平稳。 沈念之回头望了一眼后方河面,那些追兵似乎未能顺利追上,岸边人影已被江风与芦苇吞没。 “这边。”顾行渊低声道。 岸边是一片山林与荒地交界的地段,积雪未化,路极难走。他以前查案来过这里,此处半山腰有座旧庙,年久失修,却能暂避一宿。 霜杏搀着沈念之,顾行渊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踏雪上山,谁都未多言。 走到一半时,沈念之忽觉顾行渊步伐有些慢,回头看时,发现他额角隐隐泛白,眼底血丝浮动。 “你受伤了。”她开口。 “……不重。”顾行渊语气极淡。 沈念之没信,只停下脚步:“包袱给我,你别逞强。” 第76章 顾行渊看了她一眼,嘴角紧抿,没应声,只将她的包袱递给她,继续上路。 临近黄昏,破庙终于入眼。 庙宇残破,瓦片斑驳,供桌积雪,香灰早已冷透。门槛下的泥土冻得硬邦邦,偏偏此刻,这已是世间最温暖之地。 沈念之先扶顾行渊坐下,霜杏从包袱里摸出备用的火石,破庙里找了点干柴草,点起一堆火。 火光明亮,照在庙里,映出两人苍白疲惫的脸。 她扯过顾行渊的外袍角,看见他腰侧渗出血迹,颜色已浸透了一层里衣。 “你早就知道你中箭了。”沈念之语气平静,不带情绪,“为什么不说?” 顾行渊微垂眼眸,不答。 沈念之从行囊中取出随身的清酒与止血药,小心撕开他外衣血口,一边清洗一边说道:“每次跟你在一起,就会遇到不同的危险。” 顾行渊轻声问:“后悔了吗?” 她手指顿了一下,低头吹了吹伤口,“你要真死在我前头,那我自然后悔。” 他垂眸不语,静静望着她的侧脸,那张素来嚣张肆意的脸此刻没有笑意,眼神沉静,像一泓雪后的清潭。 药撒下去时,他身子轻颤了一下,沈念之却并未因此迟疑,只低声道:“忍着。” “嗯。”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顾行渊。” “如果我们能顺利达到瀚州,你想去做什么?” 顾行渊手指微动,眼睛看向远方,思索了半晌答道:“好好睡一觉。” 沈念之笑笑,火光跳动,她将手里的药瓶收好,轻轻放下手,目光落在他脸上。 “顾行渊,我希望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她语气很淡,“谢谢你能来,但我也救过你一命,我们扯平了。” 他收回视线,望向庙外雪色:“明日往西北翻过景山岭,避开清平道,那里八成设了陆家的巡骑。” 沈念之“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此刻霜杏已经用仅有的稻草和披风给沈念之搭了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主仆二人睡去。 顾行渊坐在火堆旁,看着她躺下的背影,指尖微微收紧。 火光在他眸底晃动,映得那双素来冷峻的眼染上一丝昏黄的温意。 “你以后……会不会后悔跟我一起离开。” 第56章 “我说过……你活着,我才…… 顾行渊这话音极低,像是说给风听,又像是怕吵醒她似的,轻得几乎要被火焰吞没。 她没有回应,显然已睡熟。 半晌,他低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他伸手往火堆添了一把干草,火焰“噼啪”炸响,照亮了他脸上的棱角与沉默。 他终是没再说什么,只将披风往后一拢,倚在破庙残柱下静坐守夜,庙外雪夜无声,风吹松枝,枝叶窸窣,顾行渊将手放在剑柄上,眸光清明,身影沉稳。 破庙一夜无惊,直到东方破晓,雪停了。 山风一夜呼啸,雪意终于在天光泛白时止住。 霜杏起得极早,破庙里寒气未散,她就着昨夜残火,将雪水化开,又从行囊中取了仅有的薄帛,准备等下为沈念之温水拭面。 沈念之醒来时,霜杏正俯身在庙角烧水,满身寒气扑进她鼻尖,她打了个呵欠,揉着眉心坐起。昨日那身喜服里衣依旧穿在身上,红色边角已被雪水浸湿,褶皱处有些污渍,她垂眸望着那层锦缎,眉眼淡淡。 “换衣裳吧小姐。”霜杏低声道,“那身红衣晦气,不能再穿了。” 沈念之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庙中隐蔽的地方,风雪吹进来时她清醒了些神。随即脱下那袭红衣,将其随手丢入昨夜燃尽的火堆之中。 “就当是给我们添点柴火了。”她像是解脱了一样说道。 霜杏眼神一动,未多言,火星升腾,衣服渐被吞没,残金碎锦在火中翻卷,一点点化作灰烬。 沈念之盯着那火看了片刻,转头望了眼不远处牵了一匹马走回来的顾行渊:“真可惜,这身衣裳我还挺喜欢的,这样做工精致的衣裳也只有宫里赏赐才有的。” 顾行渊拴好马说道:“你若想穿这样式的,现在回去也来的急,正好迎上李珣的人,坐着软垫香车,风光进宫,想必他是对你有真情,应该不会为难你。” 她披上干净的素衣,拢了拢衣襟,对着火堆轻笑一声:“我确实还有婚书在李珣手里呢,虽未拜堂,可名分犹在。顾行渊,你如今带着人妻‘亡命天涯’,心里可有些……刺激?” 她说得不紧不慢,语气轻快,却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嘲弄,像是拿自己打趣。 顾行渊看她一眼,没接话,只淡淡道:“你没睡够?” “睡得很好。”她睫羽一掀,略有些疲惫地看着他,“就是梦 里还是宫里,还有我阿爷,醒来之后忽然发现……虚惊一场。” 顾行渊摇了摇头,语气仍是沉稳:“你若真觉得麻烦,我外祖赫连哲图享有封疆册命之权。到了瀚州,让他替你写一封退婚书,递去东宫即可。” “真有这等好事?”她挑眉,“退婚也能写得这么堂而皇之?” “你若想要更正式些,”顾行渊看她一眼,“我也可以带兵替你去李珣面前说一声。” 沈念之噗嗤一笑,终于从笑意里退了几分火气,只道:“顾大人说笑的样子,倒是比平日可爱。” 顾行渊没再言语,转身收拾好行囊。 火堆渐熄,红衣化灰。霜杏取来备好的干粮,三人趁着雪刚停,动身出庙,踏上通往景山岭的小道。 山林幽深,枝桠满覆白雪,积雪掩住了山路的原貌,脚下松软难行。他们一路放慢速度,顾行渊在前探路,霜杏在后照应马匹,沈念之居中,步伐虽稳,目光却始终落在不远处的顾行渊背上。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雪开始又轻轻落了下来,气温也比清晨低了些许。 山风呼啸,雪意沉沉。山道狭仄,两侧嶙峋崖壁积雪未融,天色幽暗不明。 沈念之有些走不动了,刚翻身上马,回头正欲与顾行渊说话,却骤然听见前方一声异响。 极轻,极短,像是某根神经断裂前的颤栗,她眉心一动,侧耳细听。 下一瞬,便听见“沙沙”之声自山腰传来,如有人踏雪而行,又如万物骤然松动。 顾行渊回头,面色倏变,低声怒喝:“退下!”话音未落,天地如被巨手掀翻! “轰隆!” 山壁之上,原本安静垂落的雪层蓦然翻涌而起,一整片雪浪自断崖倾泻而下,夹杂着碎石、枯枝、冰锥,在瞬息之间砸向山道!白茫茫的雪雾卷起,遮天蔽日,仿佛天崩地裂! 霜杏惊叫一声:“小姐——!” 沈念之反应极快,跳下马一把拉住霜杏朝旁边树下躲去,那树不过手臂粗细,几枝枯叶迎风乱颤,根本无力遮挡。 “快!” 沈念之几乎是推着霜杏向一侧逃去,自己却在转身时脚下一滑,踩中一块被冰雪掩盖的滑石。 她身形猛地一倾,整个人失重般往前栽倒,衣袍在雪中卷起,直直滑下斜坡! “沈念之!”顾行渊怒吼一声,反身扑去,指尖堪堪勾住她衣袖! 可袖角带雪,湿滑难控,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拧身,脚下一踏,借力一拉,猛地将她往回扯。 二人猝然失衡,他来不及思索,只一把将沈念之揽入怀中,朝山道旁那处凹陷的岩窝滚去。 下一瞬,暴雪如浪,倾轧而下!漫天雪雾遮蔽天地,碎石轰然砸落,雪屑飞舞如刃,寒风挟着锐利的冰片打在人身上,犹如刀割。 沈念之被顾行渊死死压在怀里,四肢紧束,只能听见头顶雪石撞击的轰响,还有顾行渊急促却极克制的呼吸声。 他只是用身体牢牢护住她,一动不动。 雪浪掠过他的背,锋利的冰块从他肩头劈落,划破他的衣衫与皮肤,有鲜血沁出,在雪中晕开一抹绛红。 他咬紧后槽牙,死死撑着上身,脊背弓起成一座结实的雪墙,雪压风卷,全数落在他一人身上。 “顾行渊……” 沈念之的嗓音被风雪吞没,回荡在自己胸腔里。 她知道他疼,却从未听见他闷哼一声。 崖顶落雪连绵不止,耳畔尽是轰鸣与崩裂声,仿佛整个山体都要随时倾倒,而他们,只能靠着一块凹地死死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才终于归于寂静,风雪渐止,山道一片狼藉。 枯枝折断,山石崩裂,那条原本通向山顶的小道早已被厚厚积雪掩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寒意与血腥气。 碎雪之中,两道身影半埋其中,纹丝不动,直到远处,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 “小姐!顾大人!!” 是霜杏的喊声,她顶着风雪扑来,满脸惊慌,连滚带爬地跪在雪地上,眼泪几乎要被冻在睫毛上。 “你们……你们还活着吗?” 雪堆微微一动。 第77章 顾行渊抬起头,发间是厚重的雪渍,眉目被风刮得发红,脖颈出划开一道细长的血口。他撑起身子,双臂一震,将沈念之从雪堆中缓缓护起。 沈念之此时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气息也有些微乱。但她睁着眼睛,瞪着顾行渊,似乎还在震惊于刚才那一刹那的决绝。 “你疯了么……?” 顾行渊没有一丝怨言,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沈念之……你活着,我才算活着。”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雪中被压久的钝痛,却仍旧稳如磐石。 沈念之喉头一哽,什么也说不出口。 霜杏冲上来,一边落泪一边帮着将二人拉出雪堆,手忙脚乱。 “小姐……你们没事就好,吓死我了……刚才那山,整面塌下来……马都被吓跑了,我费了九牛二虎才带回来!” 沈念之却一把抓住顾行渊的胳膊,将他翻过来查看后背,看到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时,面色终于变了。 “顾行渊……” 她声音极轻,却带着极强的震颤。 顾行渊却只轻描淡写道:“皮外伤。” “你……你差点死了!” “但你活着。” 他低声说。 沈念之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一下,声音低哑却清醒:“顾行渊,这次又轮到我欠你了。” 他没笑,只道:“正好,可以有胁迫你做事的由头了。” 她轻哼一声,却没再打趣,仰头望着依旧阴霾的天色:“这雪……崩得太急了。” “再晚一步,就不是滑落,是埋骨。”他沉声道。 风吹起她的披风,她看着他,眼里终于多了一丝不再开玩笑的认真。 顾行渊背上的血渍已经染透了外袍,最初还能自己站起身,此刻却只觉肩膀愈发沉重,周身热意退尽,寒意像冰蛇一样沿着脊骨往上爬,连视野都微微模糊了。 他蹙眉,却仍拽紧了缰绳,道:“我来牵马——” 话未说完,沈念之已绕到他身边,和霜杏一起执意将他扶上马背。 顾行渊低声喝道:“别动,我还能走。” “你走什么?”沈念之瞪了他一眼,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现在再摔一跤,我们全得陪着你埋在这儿。” 顾行渊唇线紧绷,想再说什么。 沈念之却一手拽住缰绳,眼神清亮沉静,带着一贯的那股张扬:“你不是说,我活着你才算活着?”她嗤笑了一声,声音低哑,“现在我要仰仗你活着撑到瀚州,你要是倒了,我上哪再找一个顾行渊?” “别废话,坐稳。” 顾行渊终是没再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她,那眼神里仿佛翻涌了什么,又迅速被他压了下去。 他不再出声,任由她牵着缰绳,一步一步下山。 那女子身形纤细,紧紧裹着披风,头发还带着些凌乱,却站得笔直,步伐坚定。 风还在刮,不知尽头,可顾行渊坐在马上,看着她行走在前的背影,竟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走了许久,山林尽头隐约现出几缕炊烟,夹杂着烧柴的气味和土狗的吠声。霜杏眼睛一亮,指着前方道:“小姐,看,是人家!” 顾行渊此刻已几乎快撑不住,唇色苍白,沈念之不容分说地将马领至门前,一手扶住他,另一手上前叩门。 不多时,一个身形壮实、满脸胡须的中年猎户推门而出,看见他们三人时一愣,又看见顾行渊满身伤痕,忙将人迎进屋里。 “受伤了?先进来再说!” 屋内炭火正旺,一股温热扑面而来。 猎户的妻子是个朴素温和的中年妇人,见他们冻得发青,立刻端来热水和干衣服,又摆出自家熬的野菜粥和热汤。 沈念之将顾行渊安置在炕边,自己站在旁边,眼神警觉,看着周围布置。 猎户打量他们几眼,道:“ 两位是往北走的吧?这几日山上雪急,我们村后头的那条道前天才塌过一回,你们这时候来,怕是也吃了不少苦。” 沈念之装作胆小地开口:“我们夫妻原是去投亲,结果半路遇上雪崩,只能,我夫君为了护我受了伤,还要感谢你们肯收留。” 顾行渊微微侧头:“夫君?” 第57章 是吧,夫君? 话音刚出,被沈念之一记刀子眼瞪了回来,他只好闭上嘴巴。 猎户呵呵笑了一声:“小娘子说笑了,你们遇到困难,我们能帮衬一手,也是应该的,这往北的路咱走得多,你男人伤若好,我送你们一程。” 沈念之点了点头,语气温婉:“多谢大哥。” 猎户摆摆手:“一饭之恩而已,说什么谢。” 夜渐深,屋外的雪又落了些,猎户一家在旁炕头烤着火,说着附近山里最近的狼踪与巡骑动静,还说有几拨打着征粮旗号的人来回巡过。 沈念之听得心中微凝,但面上不显,只低头慢慢喂顾行渊喝汤。 顾行渊没有拒绝,撑着伤痛,只是拿眼望着她。 夜越来越深,那猎人夫人见两人模样登对,不疑有他,笑着领他们进屋:“这屋是我们自个儿的旧房,平日收拾着没怎么住,炉子还能烧,夜里不会冷。只是……屋小了些,床也就一张,姑娘莫见怪。” “不会。”沈念之笑着点头,语气自然,“我与夫君一路同行,也不是头一次这样了。” 她唤了一声“夫君”,身后顾行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霜杏在一旁强忍笑意,被安排去厨房打地铺,一路念叨着自个儿命苦,却满眼都是担忧地回头看自家小姐。 屋中果真只有一床小炕,褥子厚实,被子是猎户家冬日用的,略带些草木与烟火气,屋角里还有老旧的木箱与几件猎弓皮甲。 顾行渊坐下后,沈念之轻手轻脚替他褪下染血的衣衫,动作虽利落,却掩不住眼底一丝愧意。 她小心地给他伤口上药,又一层层地缠好绷带,动作轻柔细致,半点不似平日里言语犀利的模样。 片刻后,包扎妥当,她取来一套干净衣物替他披上,转身揭开床榻的一角,语气平静自然: “我睡里面。” 顾行渊却是一愣,沉声道:“我睡地上。” “你睡哪儿?这刚给你处理好了伤口。”沈念之头也不抬地解开外袍的系带,动作干脆利落,“你的伤病若是再加重,怕是连马都骑不了。” 顾行渊眉头微蹙:“我不惯……” “这时候还讲什么惯不惯的?”她抬眼看他一眼,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你既然救了我,就得负责到最后,别让自己死在这半路上。” 他说不过她,唇角绷紧,终是坐下,动作略显僵硬地墙躺下。 沈念之背对着他躺好,一头乌发散落在枕上,绯色衣襟微敞,肩颈曲线落在烛光里,肌肤似雪。 顾行渊也翻身背对着她,眼睫低垂,看着床脚方向,不知在想什么。窗外风声渐歇,屋内只余木柴烧得“噼啪”作响,夜意悄然笼罩了整座小屋。 二人皆沉默。 顾行渊向来不擅与人同榻而眠,更何况还是她。 他忽然有些紧张。 明明是寒冬腊月,依旧觉得掌心发热。 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好似只要盯得够久,心口那些莫名的躁意就会平息。可他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她的呼吸声却偏偏更清晰起来,近得仿佛贴着他的耳朵。 这时候,沈念之忽然翻了个身。 他也正好转过脸来。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近得只隔一拳之距。 她眼里还有未散的倦意,睫毛下是微敛的光,红唇轻启,竟一时不知说什么。 顾行渊身子一僵。 两人对视了几息。 她先开口,语气竟极淡:“看什么?” 顾行渊喉头动了动,低声道:“没什么。” 沈念之眨了下眼,似是有些困倦,又像懒得再掩饰情绪,干脆就这么看着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张扬随性:“那顾大人,睡不着就盯着点门,我可不想半夜被人劫走。” 顾行渊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应下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请求。 可等她翻身背过去后,他仍旧没闭眼。 他听着她平稳下来的呼吸,终于慢慢握紧了被角,眼里有什么情绪一点点沉了下去。 屋外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与风卷檐角残雪的响动。炉火烧得正旺,映着斑驳窗影。 沈念之不知何时沉入梦中。 她睡得极沉,眉心却始终紧蹙,呼吸也比平日更轻更急。 梦中是雪夜。 她一个人站在晋国公府旧时的梅林下,耳边是北风呜咽,四下空无一人。白雪落在红梅上,簌簌作响。她张望四周,却看见不远处,一位中年男子正倚着竹杖站在那里,衣袍素净,背影依旧挺拔。 “阿爷……”她低唤了一声,脚下却怎么也踏不过去。 第78章 而那人仿佛听见了,缓缓转身,面容却在雪雾中模糊得不可辨认。她奔跑起来,喊了几声,雪却越下越大,将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寸寸吞没。 随后,耳畔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唤,是阿娘的声音。那声音极轻,却缠在耳边:“阿之,今天夫子教了什么呀?” 她身形一顿,泪水不知不觉落下。 下一瞬,一只修长的手伸来,将她一把拖住。那手指如铁,力道冷酷无情。 是李珣。 他身着蟒袍,眼神漆黑:“沈念之,你逃不掉。” 她惊慌地挣扎,却像陷入雪泥,脚步越走越慢,李珣的身影却越来越近。他的脸在梦里忽然变得模糊扭曲,身后无数宫人的身影涌现,重重地将她包围。 “别过来!”她低喊,声音颤抖。 梦境骤然崩裂,她忽然猛地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额角覆着冷汗,手紧紧揪住被角。 顾行渊从未真正入眠,他一直闭着眼,却听见她梦中呢喃低语,像是在哀求,又像在抗争。他睁开眼,扭脸看着她呼吸渐乱,身子微微颤抖。 下一刻,她竟蜷着身子,往他怀里缩了过来。 不是靠近。 是钻进来。 那动作带着本能的本能的依赖与无措,像是小兽在风雪中寻到一丝温暖,一点不设防,卷着被子就这么贴近了他。 顾行渊浑身一紧,下意识想要往床边挪去,可她的手却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指尖微凉,带着轻微的颤意。 “阿爷……”她低低梦呓一声,声音脆弱得不像平日的她,“我真的……撑不住了……” 顾行渊心头一震。 那一瞬间,有什么从心底漫上来,烫得他心口都微微发颤。他没有动,只是伸出手,极轻极轻地,覆上她的后背。 她的身体仍在发抖,眼角挂着未干的泪,像是压抑太久的一次溃堤,明明在白日还笑得那么张扬,这一刻却在梦里说出了“撑不住了”。 他声音极轻,像在对她,也像只是在心底自语:“撑不住也没关系。” “你不是一个人。” 他的手掌轻轻摩挲她的后背,带着一点点犹豫,却终究没有松开。 沈念之像是察觉到了那份安抚般的温度,眉心缓缓松开,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大概是从梦魇中挣脱了出来。 她依旧睡着,却更靠近了些,脑袋枕在他胸前,被角掖得紧紧的,整个人陷入他怀中,呼吸温热,落在他衣襟上。 顾行渊低头,看着她的眉眼,在朦胧的火光中,那 张熟悉又不熟悉的脸安静地躺在他怀中,唇角泛着淡淡的红。 他从未与谁这般靠近过。 更未想过,有一天,沈念之会如此安静地,倚在他怀里。 他缓缓闭上眼,不动声色地将她更紧地抱了抱。 天还未亮,窗纸泛着淡灰的天光,屋内火盆已熄,余温尚存。炭香与木头烟气混杂在一起,萦绕于鼻尖。 沈念之醒得很慢。 她只觉得胸前有些闷,空气里浮动着微暖的气息,隐隐是草木与药味交织的味道。她睫毛轻颤,缓缓睁眼,却对上了一片黑色衣襟。 衣襟间微敞,露出男子线条分明的锁骨与胸口,皮肤带着少年人的冷白与清俊。她愣了一下,再一细看。 自己整个人竟然枕在了顾行渊的胸膛上,手还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不放,甚至将衣襟扯开了一半。 沈念之:“……” 她一下子清醒了,她倏然坐起,头发散了一肩。 “咳……那个……”她张嘴想解释什么,却连自己睡着后都干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顾行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呼吸有点闷,此时他眸中还有一点睡意未散。衣襟大敞,头发略乱,声线也比平日更低沉沙哑几分,带着刚醒来的慵懒。 “沈娘子,”他盯着她抓乱的衣襟,又瞥了眼她一脸惊慌的模样,语气颇为淡定,“这是打算翻脸不认账了?” 她扫了他一眼,嘴角一勾,转身躺回床上,单手撑着头,笑得意味不明: “放心,我这人虽不讲什么贞操牌坊,可真要占了便宜,我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主。” “你要是放不下这点事儿,我也可以负责。” 顾行渊:“……” 沈念之见顾行渊吃瘪,旋即“扑哧”一笑,眼中水光微动,透着几分困意,又有几分撩人,起身穿上鞋袜。 “行了,早起洗漱去。” 说完便推门出去了,披着昨夜没叠的斗篷。 顾行渊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微微皱了下眉,指尖轻动,在空中微微一滞,像是想伸手将她拉住,却终究还是垂了下来,摸了摸自己胸口那一块被触碰过的肌肤,低低地叹了口气。 “……沈念之啊。” “你这人,是一点都不讲道理的。” 天光未亮透,厨房里已有了炭火的动静。 柴门半掩,烟气自屋檐袅袅升起,灶台边的两人正在忙碌。猎户家的婆子挽着袖子,正在切干菜,霜杏则蹲在一旁烧火,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锅里冒出的热气。 “哎,”猎户婆子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打探的意味,“昨晚看你家主子那模样儿,不像是咱们这边人呐。” 霜杏一怔,随即露出个淡淡的笑:“我们是从京城出来的,原打算去凉州探亲。” “京城?”猎户婆子眼皮一挑,语气却不咄咄逼人,只是慢悠悠地翻着锅中的咸肉,“怪不得,那姑娘一举一动的,瞧着就是个见过大场面的。” “只不过——”她忽然顿住,侧头看霜杏一眼,“怎么京里来的贵人,出门带的家仆倒少,路也不走正道,反倒走咱这荒山林子?可不像是寻常出行。” 霜杏手里拨着柴火,目光压得很低,灶火在她脸上烘出一层细汗。她顿了顿,才道:“原本是有人随行的……昨日遇了雪崩,家仆走散了,我们是一路绕开主路,想先去凉州汇合。” 她说得镇定,也足够自然,只一句“姑爷受伤,只能歇脚”,便把理由点得干净利落。 猎户婆子听完,只“哦”了一声,似信非信。 “那姑爷是做什么的?”她又问。 “姑爷家是开镖局的,有些武艺傍身。”霜杏答得极快,语气不卑不亢,“家里让我们快些走,他心急,偏偏这雪下得急,只好找个地儿暂避两日。” 猎户婆子没再多说什么,只一边翻锅,一边道:“那倒是你家姑爷命大,这片山林一到冬天,积雪很厚,外人哪知哪处滑坡,换了别人,早滚山下去了。” 霜杏低头笑了笑:“是命大,也是命好。” 灶火哔剥作响,锅里热气腾腾。猎户家的孩童在门外咿咿呀呀跑过,霜杏拿起一只粗瓷碗,将煮好的米粥盛出,试着舀了一口,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她低头吹了吹碗沿,心里却并不放松。 猎户婆子那几句话虽不锋利,但藏着试探。她不敢太撒谎,又不敢说太真,只能小心地在缝隙间周旋。 粥煮得正软,锅边冒起一圈圈细泡。霜杏提起食盒,小心将锅中米粥分装,一步步走出厨房。火光映在她眉眼上,将那份小心翼翼的心事也烧得暖烘烘的。 她刚一推门出来,就见沈念之倚在院中晒太阳。 雪早停了,天地清明。冬日的阳光透过树影斜斜洒在石地上,折射出淡淡的银光。沈念之穿着一身橘绯冬服,披着昨夜的斗篷,风吹过她鬓边的碎发,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倦倚朝光的海棠。 “小姐,”霜杏唤她,“该来吃早膳了。” 沈念之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转头,朝着屋檐下坐着的顾行渊看了一眼,唇角微弯,眼神明艳。 “先给咱们姑爷吃。”她笑道,语气带着调侃,“得让姑爷把伤养好了,我们才能快点出发,是吧,夫君?” 第58章 “哟,我的脸这般容易撞样…… “……” 顾行渊正低头清理袖口上被雪水打湿的地方,被这话惊得手一顿,头也没抬就“嗯”了一声,语气沉稳,耳根却红透了脖子。 霜杏差点没忍住笑意,忙低头掩饰。 沈念之则心满意足地回头,乐得像只偷腥的猫。 顾行渊抬眸看她一眼,正撞上她得意的眼神。他本想说什么,嘴角一动,到底还是闭了嘴,只转身进屋去了。 院子里一时无声,阳光洒在几人脚边的雪地上,沈念之站在原地,看着顾行渊背影,轻轻笑了一声。 猎户家的饭食简单却暖胃,一锅热粥,几碟咸菜,再烤了两块野山药,配上昨夜剩下的肉汤,烟火味在狭窄的屋子里升腾弥漫。 桌边四人围坐,霜杏坐在最边上,手还裹着一层布,低头默默剥着烤山药皮,猎户婆子偶尔瞥她一眼。 “这天一化雪,山路就不好走了。”猎户一边嚼着粥,一边随口说道,“这两天往凉州方向的官道上,倒是闹了些动静。” 第79章 顾行渊抬了抬眼:“什么动静?” 猎户咕哝着咽了口热汤,顿了顿才压低声音:“昨儿我去镇上换盐,听人说那官道南边,有地方官张贴了捉拿榜,画像上被掳走那女子……啧,跟你们娘子挺像的。” 霜杏脸色微变,差点把手里的山药掉到地上。 沈念之则神色未动,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口汤,语气轻快:“哟,我的脸这般容易撞样,倒真是冤枉。” 猎户憨笑了一声,挠了挠头:“也可能是我眼拙。只是听说那榜文上写得凶,说什么‘携女私逃、意图不轨、山野狂徒’,那罪名……听着都骇人。” 顾行渊手里勺子微顿。 猎户似觉气氛有些不对,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若是要赶往凉州,今天若不早些走,怕是雪又要封山了。” 他顿了顿,看看屋外的天:“我本来要赶牛车去下一个镇上,若你们不嫌慢,倒可以搭我一程。虽不走官道,但那是条走货的老道,熟得很,也隐蔽。” 沈念之掀眸:“多谢猎户大哥。” 顾行渊却低声问了一句:“你今日去镇上,是有事?” 猎户点点头:“我老丈家前日托人捎了口信,说官里来人,沿途查户口得紧,尤其查有没有新来的陌生面孔,我得把我家这边人册整好。” 沈念之听到这句,微不可察地与顾行渊对视了一眼。 ——显然,追兵已经逼近。李珣动手的速度,比他们预计中还要早。 顾行渊轻轻放下碗,擦了擦手,语气淡然:“我们吃完就动身。” “现在?”霜杏吃了一惊,“不是说等雪停彻底了再走……” “天晴得快,雪会化得更快,山道易塌,不能等。”顾行渊站起身来,目光却落在沈念之身上,“更何况,若再晚些,可能连这条旧道也走不通了。” 沈念之眯起眼,笑意不减:“行啊,听夫君的。” 顾行渊耳尖一热,却没再说什么,只低声道:“去收拾吧,霜杏。” “是。”霜杏应声,忙起身去了。 沈念之拎起自己的斗篷,慢条斯理地裹上,转头又看了猎户一眼:“猎户大哥,这顿饭我们记着了。将来有机会,一定报你这个恩。” 猎户连忙摆手:“娘子说什么外道话……” 沈念之轻轻一笑:“无论如何今日大恩我定会报。” 顾行渊收回视线,抬步跟了上去,走在沈念之身侧。他没再多言,只伸手为她拢了拢风中吹散的披风角。 沈念之侧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多谢夫君。” 顾 行渊神色未动,只淡淡道:“你要是染了风寒,麻烦的也是我。” 她轻哼一声,没再说话,脚下踩着雪水踏出猎户院门,身后顾行渊一同走出。 一行人快步整装,沿着通往镇子的隐秘山路缓缓下山。 冬月二十七,深夜未央,宫中金銮殿前灯火彻夜未熄。 紫宸殿内,帘幔沉沉,御榻之上,圣上卧床多日,气息已如游丝。内侍跪伏一地,御医面色铁青,不敢开口。太监总管伏在榻前,低声哽咽:“陛下……天色快亮了。” 榻上之人,终于睁开眼。他那双曾经俯瞰天下的眼,如今已浑浊不清。 他抬起手,缓缓指向榻前立着的李珣。李珣跪地,身穿朝服,面无表情。 “……珩儿。”圣上的声音沙哑破碎,却仍听得出一丝固执的清明,“你记住,大昭……不可乱。” 李珣低下头,沉声道:“儿臣谨记。”努力压制心中的恨意,他这皇帝老子连死的那一刻想的都是李珩。 圣上目光微动,最后一句话,却不是对他。 “贵妃……”他缓缓闭上眼,似是终于放下了所有执念,“随朕……同归。” 这一夜,昭京再无旧主。 三更鼓响,紫宸殿悬下黑纱,五丈白幡封门,禁军重重围守。圣上,崩。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次日辰时,李珣身着丧服,于紫宸殿上受群臣朝贺,扶棺即位。改年号为昌元,昭示“昌明继世,元启新天”。 太常寺彻夜赶制告天金简,文武百官,举哀三日。宫中哭声震天,太庙钟鸣三千响。 而在紫宸殿后殿,陆贵妃静静地坐在鸾榻上,身着素白,眉眼淡漠,手中捧着先帝留下的圣旨。那圣旨早已泛黄,笔力苍劲,却字字森冷: “朕若崩逝,陆贵妃以礼殉葬,葬于帝陵之旁,随朕共眠黄泉”。 她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合上。 身边嬷嬷红了眼,哽咽着问:“贵妃娘娘……为何不求一求殿下?” 陆贵妃却只是低笑:“他若想救我,当初便不会任这道旨意生效。如今救,也不过是自损名声,何苦。” 她起身,执起朱笔,在自己手腕画下一道朱砂。那一身素白,终于消失在金吾卫为她开出的白绫通道之中。 这一夜,她未哭,也未怨,只是在入殓之前,遣人送了一封信给陆长明。 那是她最后一封家书。 陆长明看完之后,默然无言。身为宰相的他,今日登堂入殿,位极人臣,终于坐在了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可他坐在中书台上,眼前却满是陆贵妃年少时倔强不服的脸。 他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而在紫宸殿外,陆景姝着礼袍拜堂,却未得正宫之位,只封为景贵妃。 朝堂之上,更多的风声,却在悄然生变,赫连哲图并未遣人来吊丧,赤羽军近日兵演频繁,北庭王帐亦未遣使贺新帝登基,三十六部调动异常。 凉州,这里干燥了不少,风也更大了。 大风卷着砂砾扑打在衣袍上,街角是卖糖葫芦的小贩,胡饼摊前热油翻滚,街市冷清,人声嘈杂却不喧哗,像是一座风雪压顶前短暂安宁的城。 顾行渊披着褐色胡袍,头戴毡帽,脸上涂了层伪装的胡粉与暗影,鼻梁上还斜挂着一道故意画出的伤痕。他牵着马,从凉州南坊驿道踏入市集。 他身旁跟着一个青年郎君,模样清俊,身材颀长,一身简素短打,腰间佩着弯刀,嘴里叼着半块热腾腾的烧饼。 那青年低头咬下一口,眉眼却生得极其秀气,唇色带艳,若走进细看便知是假扮,正是换了男装的沈念之,相比女子装扮,行动上倒是方便了许多。 在这个朝代,女子穿男装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 “顾行渊。”她含着烧饼含糊开口,边嚼边笑,“若我那日真没跑,现在是不是已经坐上了凤位?” 顾行渊一边打量两侧茶铺酒肆的门匾,一边回她:“我觉得你在后宫没准儿可以耀武扬威,不知道多自在了。” 沈念之哼了一声,抬手掸了掸衣袖上的灰:“那我倒是该回去显显威风。” “你倒是回去啊。”顾行渊似笑非笑地斜她一眼,“我送你,一路顺风。” 沈念之咬了一口烧饼,腮帮鼓鼓的,吐出一口热气:“不去了,不去了……凤位又不能撒酒疯,又不能打牌吃烧鸭,我怕自己手痒,回头再调戏个侍卫,还不得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 霜杏从两人身后提着包袱快步跟上,低声道:“小姐,说话斯文点。”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眼,像是怕这句话被人听了去。 “在凉州呢,怕什么。”她拍了拍自己的男装,转身朝一旁的马市方向望了望,“你瞧,没人识得我。” 他们一路穿行至凉州的回鹘客栈,打算暂作歇脚。刚踏入客栈门口,就有风尘仆仆的旅人边掀开斗篷边低声咕哝:“听说了吗?昭京传出讣告,那位圣上,崩了。” 沈念之顿住脚步,顾行渊眉眼轻动,两人对视一眼。 又有一名老车夫压低嗓子说道:“听说那李太子已即帝位,年号都改了,唤什么……昌元,陆贵妃陪葬了,陆家一门荣耀加身。” 沈念之把烧饼最后一口咽下去,笑容缓缓收敛。 她抬眼望向远方,一片苍蓝天色,云层压得低低的,像是要落雪又落不下的样子。 “昌元……”她咀嚼着这两个字,嗓音有些飘,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压着什么,“他倒真是不含糊,连年号都改得果决。” “陆长明啊,”顾行渊低声开口,眼中寒意如霜,“拿亲女儿的命,换一世家族的风光,这买卖,他倒也做得干脆。” 沈念之点了点头,顾行渊接着说道:“你和霜杏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那边一下。”。 第59章 “她素来不喜被人摆弄。”…… 凉州驿外,风尘未歇。 顾行渊在客栈后院寻了一间废弃书屋,坐在临窗的木几前,用枯笔蘸墨,一笔一画地写下字句。 窗外风吹动薄纸,屋檐下的雪水尚未融尽,滴滴答答落在空瓦上,清脆如鼓。 他落笔极慢。 信纸上字迹沉稳有力,却隐着几分紧迫之意。 第80章 “外祖父: 孙近日已至凉州,越数日,将循旧道过沙州西路,望抵瀚州境内。沿途风雪骤急,追兵恐至,若可,望外祖父调赤羽军一营于沙州南隅接应,掩护我等入境。 孙墨怀谨启。” 顾行渊写完最后一字,拈干墨迹,将信笺封好,装入油纸套,抬手叫来客栈的伙计,付了重金让其交由驿站送往拓安。 信送出去时,沈念之正坐在院中饮茶,披着她昨日新换的墨绿斗篷,面容淡定,眉眼微敛,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安排完了?”她问。 顾行渊“嗯”了一声,正要走过去,忽听前院传来几声交谈。 “你听说了吗?沙州那边回鹘商路又开了,今年凉州茶涨了价,马贩子都去抢货了。” “可不是嘛,咱们这批茶叶得抓紧运回去,再晚一步就赶不上那趟西市货集了。” 几个身着胡服的汉子聚在马棚边,正一边检查货车一边低声商量。看样子,是一支往沙州去的回鹘商队。 顾行渊听得分明,目光微动,也没耽搁,喂好了马带着沈念之主仆二人上路了。 天色将暮,一行人行至凉州东郊,路势渐趋平坦,前方沙砾尘烟中传来驼铃声。 顾行渊勒马在一处坡顶,看着远方一队货商正沿官道徐徐前行。他微一判断地势,沉声对沈念之道:“那支 商队白日我碰到过,他们行得慢,正好与我们方向一致。若能同行几日,可避些巡检耳目。” 沈念之听罢点头:“你掏钱,我跟着。” 顾行渊淡淡地看她一眼:“此时我是你夫君,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她嗤笑一声,没多说什么。 顾行渊策马上前,不卑不亢地开口:“几位兄台,打扰了。我与内子一同前往沙州,有要事在身,愿付银几两,随行同行,可否借道护行?” 几人见他模样带着胡人打扮,身形沉稳,腰间还佩着剑,虽不认识,却不敢轻视,纷纷止声。 那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是领头的,名叫鲁赤阿,面生络腮胡,神情谨慎。 “你们是凉州本地人?” “不是。”顾行渊坦然答,“从昭京南坊经甘道绕来。” 鲁赤阿闻言一挑眉,语气虽未恶意,却多了几分探问:“你们在避谁?” 顾行渊没有直接答,只掏出手中一小块金叶子,放在车架上。 “路上我们不会拖累你们,若有事,我也能出手相助。” 鲁赤阿眸色一转,终于笑了:“爷们有胆有钱有兵器,走一块路自然不碍事。” 他回头吩咐:“腾辆车,让他和娘子坐尾后那辆,不许乱动他们的东西,也别多嘴。” 几人应声去了。 顾行渊拱手致谢,转身时正好对上沈念之不动声色望来的眼神。 “顾大人,这算是……入伙成功?” “入伙成功。”他语气从容,却在她面前略带轻松,“接下来这段路,就交给这批马贩子来掩护咱们了。” 沈念之笑了:“那可得看,咱们这位‘夫君’,能不能顺利护我到瀚州喽。” 顾行渊没回话,只将她手里的斗篷拢了拢,语气低低的:“你坐马车,路上有我。” 沈念之依旧裹着半旧羊裘,眉眼清俊,顾行渊则披着粗布厚袍,发梢挽在耳后,整张脸风雪之下更添几分冷峻,倒真像“草原胡商”。 夜色浓郁,队伍在一处河湾暂歇扎营。 篝火渐旺,夜色愈深,商队中几个男人已喝得面红耳赤。帐篷外热气腾腾,大锅里的羊骨汤还未收火,酒壶一个接一个地传。 不远处,沈念之裹着斗篷坐在一块青石上,慢慢啃着一串烤饼。她面前的火堆,火光映着她半张侧脸,照得眉眼生辉。 她余光忽然一扫,眉心轻蹙。 不远处几个醉汉正围住一个女子。那几人是隔壁商队的,白日里就举止轻浮,眼下喝了酒便更没分寸,有人拽着女子的袖子不放,笑声粗俗:“小娘子别这么高冷嘛,陪兄弟们喝一杯——来来来,这胡酒可香着呢。” 阿娜本就一个人跟着商队,没人作伴,此刻眼神慌乱,想挣脱却反而惹得对方笑得更放肆:“哎哟,还害羞呢,你这模样生得标致,就是脾气烈了些。” “我劝你乖乖从了,我们也不为难你。” 沈念之神色冷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动身,只将手里剩下的一口饼丢进火堆里,淡声唤道:“顾行渊。” 顾行渊靠着一棵老树坐着,眼睛半阖,像是在闭目养神。听见她喊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嗯?” “去帮人一把。” 他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眉头顿时一拧。 “那人是谁?” “谁都不重要,”沈念之淡淡道,“我不喜欢看人欺负弱的。” 顾行渊没多问,一把将披风拢紧,起身抄起一截木棍,步履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他肩宽腿长,影子被篝火拉得极长,一步一步落在沙土上,像是从夜色中慢慢逼近的风。 “几位。”他声音不高,却像在夜里落了一声铁,“这姑娘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几个醉汉一愣,见来人模样英挺,眉眼冷肃,气势沉稳,便有人挑眉冷笑:“你谁啊?她夫君?” 顾行渊嘴角一勾:“过路人。” “那你管什么闲事?” “我娘子看不过眼了。”他说着,往身后一指,“她让我来的。” 众人顺着方向看去,正好对上沈念之那张清艳倨傲的脸,饶是隔着火光,那目光仍如寒星,冷冽而挑衅。 几个醉汉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恍惚记起白日传言,这队里混着几位“来头不小的贵人”,顿时收了点气焰,却仍嘴硬:“装什么清高,这姑娘笑得不也挺好看——” 话音未落,一根木棍已砸了下来! “砰”地一声,打在那人膝弯,痛得他跪倒在地! 顾行渊手里握着木棍,眼神冷淡:“再多说一句废话,我让你喝酒都喝不进去。” “你、你敢——” “你试试。” 对方终于怂了,灰溜溜被同伴拉走。 女子站在原地,脸色微白,紧紧抱着肩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顾行渊将手里的棍子丢到火堆旁,拍了拍手,转头对她道:“回帐篷去吧,夜风重,别着了凉。” 女子点了点头,眼圈却有些发红。 她走出几步,忽而回头,轻声道:“谢谢你,我叫阿娜。” 顾行渊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转身回了火堆旁。 沈念之抱臂坐着,眼神似笑非笑:“顾大人果然一身正气,为民除害,侠义之举。” 顾行渊坐下,漫不经心地回她:“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我让你去,也没说让你打人。” “你说的是‘帮一把’,我帮得很彻底。” 沈念之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水喝了一口。 她眼角余光扫过阿娜那道远去的身影,少女脚步轻快,走路时还不自觉回头望了顾行渊一眼。 沈念之忽然皱了下眉。 这水还真是有点噎人。 夜色越来越深,沈念之蹲在一处河边洗手,准备收拾收拾歇息,忽听背后一声带着异域口音的柔语:“你夫君长得真俊。” 她转头,就见一个扎着长鞭髻的胡女走近,穿着兽皮袄,五官深丽,双眼黑白分明,正朝她露出笑来。 “你说谁?”沈念之挑眉。 “就是那个——你说是你夫君的男人。”胡女笑得无邪,“我叫阿娜,见过很多男人,没见过像他那样的。” 她直接在沈念之旁边坐下,一双眼望向商队另一头正在劈柴的顾行渊,眼神明晃晃地带了几分好奇和……喜爱。 沈念之:“……” 阿娜却自顾自说下去,语调轻快而自然:“你是他夫人,那……你肯不肯让我做个小的?” 霜杏站出来挡在她面前,双手抱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这位娘子,我家小姐刚让姑爷帮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我家小姐?怎么上来就抢男人呢?” 这话一出,沈念之差点被口水呛到。 阿娜偏头看她:“我不是来抢男人的,他愿意吗?我也不介意他有夫人。” 此时顾行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目光一瞬便落在沈念之身上,眼神含笑。 “怎么了?”他声音清朗,似笑非笑,“有人想入我们夫妻的门?” 阿娜笑道:“是我。” “那你得问问我这位娘子。”顾行渊转头看沈念之,挑眉,“你说呢?要不要多收一个小妾?” 沈念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水迹。 “你不是说我们是‘亡命天涯’?如今人还没安顿下,就想着纳妾?” 顾行渊慢条斯理地走近一步,语气温柔:“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也许会孤单,霜杏一个人伺候你,怕委屈了你。” 第81章 沈念之盯着他看了一眼,似笑非笑:“你真要娶她?” 阿娜还在旁边站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两人,毫无遮掩地开口:“你娘子……不高兴了?” 顾行渊回头看了一眼沈念之离开的背影,那一抹深绿扑风随风轻扬,步伐却一点也不急。 他眼神沉静,没有立刻答话。 片刻,他低声道:“她素来不喜被人摆弄。” 阿娜歪着头,好奇道:“你怕她?” 顾行渊淡淡一笑,神色却看不出情绪:“不怕。只是尊重。 ” 他语气极淡,却莫名叫人信服。 阿娜怔了怔,没再说话,识趣的离开了,但显然眼神中还是恋恋不舍的盯着顾行渊。 嘴角一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计策。 第60章 “沈念之,别睡太久。我还要…… 第二天清晨,沙漠的风沙已渐平息,天色渐明,阿娜再次出现在顾行渊和沈念之的面前,她撩起斗篷走过来,笑容轻快地看着沈念之,带着些许试探和期待。 “娘子,大人。”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决心,“你们是要去沙州吧?昨晚经过那事,那个商队已经不愿意带我一起走了,能不能让你们带我一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是不太方便。” 沈念之斜睨她一眼,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哦?是他们真的不愿意带你,还是你瞧上我夫君了?” 阿娜并未因此气馁,继续往前走了两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急迫:“我带的钱不多,但能为你们做点事,帮忙照顾马匹什么的。你们看可以吗?” 沈念之看她那副模样,笑了笑,似乎毫不在意:“你自便吧。” 霜杏在旁边看到这场面,嘴里轻轻咕哝了一句:“不要脸。”但她心里清楚,沈念之从来不怕麻烦,也不在乎这些无聊的小事,但是她不想顾大人被这半路女子抢去,心里反感也不能说些什么。 顾行渊冷冷看了一眼阿娜,眼神带着警惕与拒绝:“我们没时间带不相干的人。”他说话时声音低沉且决绝。 然而,沈念之却并不介意,反而轻笑一声,拍了拍坐在骆驼背上的座椅:“真是一个强壮的骆驼,霜杏那你和阿娜姑娘共乘一匹吧。” 顾行渊脸色一沉,嘴巴微张,想要反驳什么,但没有再说话,最终低头勒紧了马缰,神情冷淡。无奈之下,他也只能默许了阿娜加入队伍。 几人随着商队继续启程,阿娜的目光一直尾随在顾行渊和沈念之的身后。 商队走了一上午,日头越升越高,阳光毒辣,沙风卷着细沙扑打在脸上,连牲畜都显出倦意。队伍行至一处洼地,领头的胡商举手喊停。 “歇一歇!再走下去人和骆驼都得脱层皮了!”他大声吆喝着。 一时间,驼铃声缓缓止息,人群开始在沙地上扎出一个简易的歇脚圈。伙计们卸下包袱,有人搭起遮阳布,有人开始烧水煮茶。 顾行渊拉着马缰,在一块平坦的沙地上安顿了马匹。他回头看了沈念之一眼:“这里歇一刻,你找个阴凉地坐坐,别晒出热症。” “我可没那么娇贵。”沈念之挑了下眉,却也没多嘴,走到一处半塌的帆布帐边,脱下披风垫着坐下,挽起了袖子,靠着闭目养神。 霜杏这时候提着水囊四处张望,正准备去洼地边取些水回来。 而此时——阿娜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竹篓。 她轻轻将盖子一揭,一只斑斓的蝎子从竹篓中缓缓探出头来。 阿娜望向不远处正单独坐着的沈念之,眼神一闪,唇角带笑,将竹篓往地上一倾。 细沙下,蝎子迅速游走,在阳光照耀下几乎看不见它的轨迹。它一路滑行,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道浅色身影…… 沈念之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蝎子便猛地朝她的手腕蛰了过去。 “啊!”她惊叫一声,瞬间想要抽回手,可惜已经迟了。剧烈的痛感瞬间蔓延至四肢,她的尖叫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引得队伍中的人纷纷回头。 顾行渊一听到那声尖锐的呼喊,心头一紧,迅速转身,步伐飞快地朝她奔去。 “沈念之!”他低声咆哮,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手中随即抽出佩剑,毫不犹豫地朝那只蝎子斩下。剑锋划破空气,蝎子头应声而落,尾巴在地面上猛烈抽搐,最后静止。 “怎么回事?”商队领头的胡商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急忙冲过来。 顾行渊没有理会他,只是迅速蹲下,低头查看沈念之的手腕。她的手腕已经迅速肿胀,青紫色迅速蔓延,毒液像是活物一样扩散开来。 顾行渊蹲下,握住她的手腕,眼神如刀。 “谁有草药!解毒的药——快!”他回头冲着商队大喊,语气几乎是命令。 商队的人纷纷围拢,有人认出了蛇的模样。 “这不是金环蝎?这蝎子不是西岭山脉才有的吗?凉州这边从来没听说过!” 那人话音刚落,霜杏已气喘吁吁地奔回,一眼看到沈念之的模样,手中水袋跌落在地,脸色顿时一变。 “小姐!谁干的?谁放的蝎子?!” 顾行渊一边用冷水冲洗伤口,一边咬牙:“这蝎子被照料的很好,显然不是野生的,有人带来的!” 他的声音冷得惊人。 沈念之痛得紧闭着双眼,冷汗从她额头滑下,身体有些微微颤抖。她强忍着痛楚,努力睁开眼睛,低声安慰道:“我没事,不用太紧张。” 此刻她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手腕的肿胀越来越明显,青紫色迅速蔓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阿娜笑着靠近,语气倒是轻快:“啊呀,这种毒可不好解……据说要是不及时找对药,活不过二十四个时辰呢。” 顾行渊动作顿住,缓缓抬眼看她,目光阴沉得可怖。 “你怎么知道她活不过二十四小时?”他语气平静,却像刀刃贴着皮肤。 阿娜脸色微变,嘴角勉强扯出笑:“这、这不是他们刚才说了嘛,我只是……” 她话未说完,顾行渊一把扯过她后腰的小竹篓,掀开盖口—— 竹篓里残留的,有蝎子的吃食,还有两只幼小的。 他冷笑一声,将篓子砸在地上。 “你带的。”他每个字像从喉咙里碾出来。 阿娜整个人呆住了,嘴唇发颤:“我、我只是想跟着你们一起走,我没想害她……我也不知道这蝎子自己跑出来了。” 顾行渊揪过她的衣领质质问道:“你可有解药?” 阿娜摇了摇头,顾行渊一把将她扔倒在地。转身将沈念之扶了起来。 霜杏扑上前,眼圈通红,指着她怒骂:“你恶不恶心?你是想害死我家小姐,好霸占顾……我家姑爷是不是?!” 顾行渊的眉头紧紧蹙起,转头问商队大哥:“还有多久到沙州?我们能撑过去吗?” 商队大哥低头沉吟了一下,脸上写满了忧虑。“沙州,还有两天的路程,沙漠中白日酷热难耐,夜间又极致寒冷,速度再快也得耗费不少时间。”他停顿了片刻,缓缓开口,“不过前方有个小镇,离这儿大约两时辰的路程。镇上有郎中,若是去得快,倒是有一线希望。” 顾行渊立即起身,命令霜杏先跟着商队,并把自己一块腰牌给她,“你跟着商队先走,到了沙州去一个问来客栈找一个叫赵掌柜的,把这个腰牌给他看,他会给你安排住的地方,倘若第二日我们没有回到沙州,你让他带人来接我们。” “顾……姑爷,我也想跟着,我要一起照顾小姐。”霜杏带着哭腔说道。、 “霜杏,现在你跟着商队走是最好的安排,我照顾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策马会更快,你跟着岂不是耽误时间。”顾行渊语气很重,不容置疑,霜杏只好应下。 沈念之的头越发沉重,仿佛整个人都被压在一座大山之下。她低垂着头,脑袋一阵阵眩晕。 沈念之此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在瞬间失去了平衡。 “小姐!”霜杏惊叫一声。 沈念之的眼皮沉了下去,意识模糊中,她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怀抱将她紧紧搂住。她微弱地睁开眼睛,看到顾行渊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却已无力开口。 顾行渊将她紧紧搂住,带着浓浓寒意的双眼看向阿娜,声音低沉:“如果她出了任何问题,我一定会回来把你剁成八块给她陪葬。” 阿娜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浑身颤抖,一个劲儿往后退。 但此刻顾行渊没有时间与她多说,抱起沈念之上了马就朝着胡商说的方向去。 顾行渊紧握马缰,马蹄疾驰,风声在耳边呼啸。前方的沙地渐渐变得平坦,远处的小镇轮廓逐渐显现,他的眼中充满了焦虑与决绝。 沈念之的身体越来越冰冷,眼皮沉重,昏迷不醒,他心中的恐惧逐渐增大,手指紧抓住她的腰间,生怕她随时会从怀中滑落。 第82章 顾行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紧紧环绕她的腰肢,那一刻,他能感到她身体每一寸微弱的颤动,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他们看见小镇时,天色已渐微暗,夕阳的余晖被浓重的云层吞噬,渗透着几分沉寂与压抑。 长袍猎猎作响,他的脸上罩着一层尘灰,额角的汗沿鬓发滑落,却无暇拭去,只将她裹得更紧些。 怀中人气息微弱,眼睫颤动不止。她的额头紧贴他胸口,身子又变得烫得惊人。那毒如同细针,正一点点逼近心脉。 顾行渊低头看她一眼,眼底一寸一寸染上焦灼。 “再坚持一会儿。”他嗓音低沉,透着从未有过的压迫与冷静。 终于抵达,小镇矮墙斑驳,几处炊烟浮动,屋檐挂着风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 他下马几乎没有停顿,抱着沈念之穿过镇道,一路打听—— “这里可有郎中?” 无人回应。 再问一户:“她中毒了,镇上可有善治毒伤的郎中?” := 那家妇人惊恐地退了一步,连忙摇头避让。 他脚步未停,一连问了三四家,皆无结果。有人看了沈念之一眼,说:“这伤若是急毒,怕是无救,郎中也未必接手。” 顾行渊指尖微颤,脸上却无丝毫动容,只是咬紧了牙。 终于,在镇尾的一户泥墙小屋前,有一老人颤巍巍打开门,背上驮着药篓,满脸皱纹叠嶂。 “让老朽看看。” 顾行渊紧咬牙关,把沈念之放在柴榻上,跪在她身边不发一语。老人取来一盏油灯照亮了手腕处,看见那金环蝎子的蛰痕,眉心紧蹙,语气也沉了几分:“这毒……不常见,不像本地常有之物。” 顾行渊沉声问:“可解否?” 老人皱起眉头:“这种毒……”他沉吟片刻,慢慢开口,“这种毒不同寻常,不常见在此地,急救起来需要相当的小心。若不及时处理,毒液扩散太快,恐怕真难以救治。” 顾行渊的心沉了沉,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只是低头轻声问:“有办法缓解吗?能否先拖延?” 老人低头思索片刻:“有个偏方,可以缓解她的症状,稳定她的毒性,保她七日,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最好的办法还是去沙州找专门的医者。” 他停了停,“沙州里有位医师,名为冥夜,是治疗这类毒伤的行家。若能赶到沙州,可能还有机会。” 顾行渊眉头紧锁:“那就用先用偏方,但一定要确保她能撑过去。” 老人见他不容置疑的语气,点了点头,转身去拿药材,一边说道:“这药不复杂,你稍等片刻。” 老人取出药罐,熬了一碗墨绿色的药汁,苦涩的药香扑鼻而来。 沈念之眼皮颤了颤,像是隐约听到了动静,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一线。 顾行渊俯身凑近,将她轻轻扶起,低声:“醒醒,喝点药。” 她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微动了动唇角。他一手托着她后背,一手端着药碗,一口口地喂她。 药极苦,顾行渊却小心扶着,不让一滴洒出。沈念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靠在他怀里,低低地叹了一声。 顾行渊将碗放下,额头贴着她的发,轻声道:“沈念之,别睡太久。我还要带你回瀚州。” 第61章 “顾大人……我这算不算……… 夜漏渐深,寒意未歇。一轮寒月悬在镇子上方,风裹着几缕寒气从窗缝钻入屋内,在灯火尚未熄灭的房间里轻轻盘旋。 顾行渊并未离去。 他静坐在床榻前,一盏茶盏早凉,掌心却始终覆在沈念之腕间,细细探着她脉息的浮动——自服了药后,她额间渐渐沁出一层薄汗,连鬓角都湿了。 顾行渊抬手,拿起帕子,细细替她拭去。 帕子是她自己的,软薄雪白,带着些许女子惯用的冷香。 顾行渊拭到她鼻侧时顿了顿,眼底浮起一点不自知的克制。 他始终垂着眸,手却极稳,像在处理一纸脆薄的文书,不许折痕,不许有扰。 沈念之忽然动了。 她唇角轻颤,睫毛微颤,下一瞬,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有什么灼人的痛意从内里席卷而上—— 她整个人陡然弓起身子,喉中溢出一声轻哑的呛咳,脖颈处的青筋暴起,连指尖都握得发白。 “……顾行渊……”她低低唤了一声,似是带着意识,又像只是毒性攻心下的模糊梦呓。 顾行渊猛然站起,几步奔出外厅,推开隔壁门。 老郎中正倚着一张榻歇息,听得动静,微微睁眼,见顾行渊神情凝重,不由皱眉:“又发作了?” “她心口疼得厉害。”顾行渊的声音低哑,似被风吹得干裂,“你不是说药能缓?” “药是缓毒,不是解毒。”老者皱眉摇头,拄着拐杖起身,“她这会儿痛,是药在逼毒,若压不住,反倒糟糕。” “那怎么办?” “她体内火毒交战,自然难熬。”老者望向窗外冷月,拂须道:“你若真想让她舒服些,得退热……用清酒擦身,取些凉水,降体温,缓过今晚再说。” 顾行渊静了两息。 风自门缝穿堂而入,他那一身玄衣似被夜色压沉,只有手指微颤,藏在袖中不动声色。他缓缓点头:“我来。” 顾行渊着酒壶走进屋时,沈念之正蜷在榻上微颤,唇色苍白如纸,额上汗珠一颗颗滚落,湿了鬓边。 他俯身试了试她的额温,指腹贴上去的一瞬,心口一紧——比方才更热了。 顾行渊放下酒壶,从行囊里取出干净的布巾,倒了些清酒于铜盆,再兑了些外面打来的井水,试了温度。 水未冰,但凉意入骨,连他指尖都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灯火跳了两下,他抬眸看向床榻。 沈念之卧在枕上,睡颜苍白,神情痛苦,衬着青色药痕几乎显出几分病中脆弱来。她不似平日里那般明艳骄矜,只一呼一吸,连睫羽都染着疲惫。 顾行渊敛了眸,将帘帐半拢,只余自己一人立在床侧。 他先捏湿布巾,轻轻擦过她额头,动作极轻。 帕子顺着她鬓角向下,划过面颊与耳后,指尖一寸未碰,却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酒意透着凉,他却觉背心微热。 当他将湿帕拧过第二遍时,沈念之忽然轻哼了一声,身子往里蜷了蜷,指节微握。顾行渊顿住,低声道:“沈念之,是我。” 她并未清醒,只是身子因痛苦而本能收缩,手微微攥着床单,脖颈间青筋仍在起伏。 顾行渊低低叹息一声,垂眸看着她,许久没动。他那张素来冷肃的面孔在灯下沉了半分,目光却不再克制。 他俯身将帕子按向她颈侧,擦过锁骨,再往下…… 他的动作极慢,帕子触到她胸口时,她忽地低语了一声:“……好凉……也好热。” 顾行渊指节一顿。 下一瞬,拉起她的披风,搭在了她身上,声音低哑:“再忍一会,很快就好了。” 屋外风声乍紧,他垂眼望她,却像看尽 了千山万水。 她不知,他宁愿自己病,也不肯她再多受一分苦。 沈念之醒得极慢。 梦与热缠成一团,她仿佛置身于一片燥热的泥潭之中,每一口呼吸都黏着火,一闭眼就像跌进深井,身子被拉扯着下坠。 她试图睁眼,却只眼皮颤动几下,神识仍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 忽而,有什么温凉的触感自她脖颈处滑过,像酒,又像水,带着微微的凉意和香味儿。 紧接着,是极轻极慢的一记叹息,在她耳侧散开。 “再忍一会,很快就不冷了。” 是顾行渊的声音。 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下一瞬,衣物贴着肩头滑落的细小动静传入耳中,她想抬手拢住,手却像失了力气。 身体被擦拭过的地方,凉得发颤,而尚未触及的地方却像有火焰藏着,烧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说话,却只是发出一声微弱的喘息。 透过模糊的水雾与灯影,她隐约看见那个男人伏在她身侧,眼神极沉。 明明不过是在替她降温,神情却像在做一件极其郑重的事,连每一次拧帕、落水、蘸酒的动作都一丝不苟。 他眼里没有欲色,只有一种——近乎沉痛的克制。 她忽然心口一紧。 不是因为热,也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他一瞬抬眸望来时,那种藏得极深极深的目光。像月光掠过雪地,不留痕,却让人无法回避。 她不知自己此刻是否清醒。 只知此刻的顾行渊,却满身沉静。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这个她一度以为只是“坐怀不乱”的冷面大理寺卿、冷情寡言的旁观者——此刻却亲手为她拭额擦颈,眼底藏着无声的情意。 他甚至连她的手臂都擦得极快,避开一切可能的轻薄。 第83章 她忽而有些想笑,又觉得想笑太轻浮。 她偏过头,睫羽轻颤,嗓音哑得几不可闻:“顾行渊……” 他手一顿,低头看她:“你醒了。” 她偏过头,睫毛颤了颤,嗓子里发出一声哑哑的低喃:“……你在做什么。” 顾行渊放轻了动作,道:“降温,退烧。” 沈念之没再言语,像是困倦极了,只那双眼半阖着,映着床头的灯火,幽幽地望着他,不笑也不怒。 像是许多话堵在喉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顾行渊垂眸看了她一眼,复又起身,将浸着酒水的帕子拧过,放回铜盆。 那点水声落下时,风也停了。 沈念之忽然出声,低低的,带着些虚弱后的微哑:“顾行渊。” 他应了声:“嗯。” “我若是……死在半路上,你会怎样?” 顾行渊的手指一紧。 片刻后,他轻声道:“你不会死。” 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却没有丝毫迟疑。 沈念之没有笑,也没有再说话。她只闭上了眼,像是终于撑不住地昏沉过去。 夜色愈沉,沙屋中的灯早熄了,只余窗棂外一道月影斜斜落在地上。 沈念之烧退没多久,额上的热已被酒水带走,连眼皮都安静地伏着。然而不过两个时辰,她又轻轻地颤了。 顾行渊本未歇息,只靠坐在榻前临窗的小几旁,手中握着一枚未封的药囊。 “……顾行渊……” 那声极细,像是梦语,却叫得太过真切。 他蓦地睁眼,抬眸望去。 沈念之睁着眼,眸色未焦,神思却已半醒。 她正望着他,指尖向他伸来,顾行渊起身朝她走去,沈念之轻轻一握,便握住了他掌心。 她的手冰冷,指骨凉得像从雪水中捞起,还细细发着抖。 “别走……”她低声说道,“我冷。” 顾行渊覆住她的手,指腹压在她掌心的脉络之上。那跳动极轻,像随时会断。他俯身些,听她哑声开口,唇音轻飘飘地落下来:“冷得像……骨头都快碎了……” 她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眸中泛出一层淡雾,好像江南的烟雨,十分凄迷,像是下一句要咬唇求他。 顾行渊心头忽然一动,像被什么遥远的记忆击中。 是夏末英国公府老夫人过寿,他替苍晏赴宴,席中她惹火的容颜十分艳丽,眼尾扫向他时带着一丝挑衅个。 没多久顾行渊收到一封沈相手迹,说要在湖心亭见他,他无语一笑,沈相都没来,不知道背后之人要搞什么鬼,顾行渊揉了手中纸条,欣然前往。 而他等来的人,正是沈念之,可她却因为陷害自己妹妹不成,反而掉进她自己的圈套,那一刻她也是这般软着声音贴近他耳边说:“顾大人,帮我……” 那时的他避她如蛇蝎,只觉她骄横放肆、作态生嫌,又是个生性放/荡的女人。 可今夜——他看着眼前眉目苍白的人,听她哑声低唤,只觉胸腔里有什么生生裂开,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与她有如此交集。 此时此刻顾行渊忽然明白了,自己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一个。 他缓缓俯身,将她揽进怀中。 沈念之并未挣扎,只顺势靠了过来。她的额抵在他颈侧,蜷在他怀里,一寸一寸将手收紧,衣角微微一动。 他将她拥得更紧些,低声应:“……我在。” 她却忽然勾了勾唇,嗓音依旧哑得厉害,眼神却带着那点惯有的嘲弄: “顾大人……我这算不算……轻薄你了?” 顾行渊喉结一动,低头看她。 沈念之神志尚未全回,脸颊上却烧得通红,眼波潋滟,说话时带着未退尽的热意,连那句“轻薄”都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顾行渊没说话,只是伸手,将她乱发拢到耳后,动作极轻。 风又起了,沙落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他低头,把额抵在她发顶,像是将自己的全部温度都渡给她,声线微哑得像夜色中的风: “你这人,都这个时候嘴巴还是这样胡来。” 可片刻后,他又轻声细语说道: “你若是活着……被你轻薄一次也不是不行。” 第62章 “你最好别食言。”…… 昭京,长公主府内。 大雪盖住了整个京城。 在沈念之与顾行渊离京后没多久,一纸密信从幽巷中递出,由苍晏亲笔落成,封口之时,他指间沾着蜡火,封得极静。递信之人不知那是写给谁,只听吩咐:“此信沿南线送至永州,不得经手官驿。” 信落李珩手中时,已是十日后。 信中语气冷静,字字清明,不是劝诫,也不是求和,只是一句:“若仍想活命,带沈忆秋北行,避昭京,走西北旧道,于瀚州入境,可寻顾行渊。若不愿,便各自为谋,莫再牵连。” 末尾提了四个字:“赫连哲图。” 李珩沉默良久,指尖几乎将纸角碾碎。 他一向以为,那人虽冷淡,但二人说到底是表兄弟,还会记得些旧情。 昔日殿前堂上唤他一声“殿下”的人,如今连笔锋都不愿多留,字里行间只余一句:“各自为谋” 而苍晏,落笔时却心无波澜。 没过两日,他又坐在案前,案头那封写得极其潦草的信纸摊着——是他仿陆长明笔迹写就的文书,字里行间带着对北庭乌恒族极尽谄媚与献意的词句,末尾甚至用了陆长明一贯落款时的旧用墨印。 他将信收好,放入竹筒中,只略一示意,身边随侍便会意而去。 他故意让这封信落在陆长明的人手里,又故意让那人不得不将其泄出。 三日后,陆氏一脉中人私传密信之事果然传入宫中,信落李珣手里那一刻,紫宸殿之外的雪落得更急了几分。 苍晏静静坐在窗下听风,指间拨着茶盏盖。 他知道,李珣一定会信。 李珣继承了先帝最锋利的那一笔——疑心极重,喜掌控而不容背叛。 他可以与人共患难,却绝不会容他人同享天光。 用你时恩威并施,用完便是弃子,登基不过数日,已弃旧臣数十,连自己亲手插在先帝身边的棋子,路长明的长女——陆贵妃,都没能幸免。 这封信若能让李珣起疑,他就动,动了,就能让陆长明破绽四起,恩师沈淮景的仇,他一日没忘。 苍晏又想起圣上驾崩的前夕,李珣传他入东宫议事,未入殿内,他只听到李珣与人说道:“那个寡妇坐上贵妃之位还不是我一手托举,如今敢对我摆她的宠妃架子,莫不是想让我日后孝敬她?我到时候第一个不放过她。” 他低头,将茶盏扣上,盖住所有蒸腾的热气。 夜深露重,昭京宫墙之外,风声如线。 苍晏独坐案前,几案之上卷着一幅半旧宣纸,边角略微翘起。他未曾收起,也未曾装裱,只用一块温润的白玉镇纸压着角,似怕它飞了,又似不肯让它落灰。 画中是只老虎。 歪七扭八,笔锋潦草,虎须乱作一团,连眼珠都画歪了。 可他看着那副画时,却一动不动,仿佛那不 是只滑稽的虎,而是一段无法重来的光景。 那日,她一身红裙入宴厅,笑意张扬,随手落笔,漫不经心地勾出这只怪模怪样的虎,只为不与女子一争高下。 她说过:“我这人,从不为臭男人们几句夸奖去争什么。” 那时众人哄笑,她却冷眼一扫,转身便将墨笔在陆云深脸上画了个叉,再扔下笔大喇喇坐回原位。 她从不讨好人,更不屑赢谁。 苍晏指腹轻轻拂过画卷纸面,像是在触碰某人留下的气息。 她一直如此,张扬,轻佻,狂傲,却不盲目。 他抬眼看向窗外,风过竹影微动,心头一角隐隐发酸。 这幅虎,画得太不像,却偏偏像极了她。 夜色初退,天光未明。 凉州城外。 老郎中家,四壁俱是沙黄泥砖砌成,屋梁间挂着风吹进来的细尘,环境简陋但清净。 一夜寒凉刚过,角落里还留着没散尽的凉气。 沈念之醒得比昨日要清些,头脑发涨的钝痛减了不少,只是身子仍像被火烤过一遍,酸软得厉害。 她没睁眼,呼吸微浅。榻边隐隐传来些动静,不是脚步,不是风声,是书页翻动的细响。 大概一炷香过后,她才缓慢睁眼。 顾行渊坐在不远处的小案边,身影微微侧着,一手支着册页,一手握着药匙搅着瓷盏,炉上炭火烧得极弱,他背后的光影随之颤了颤。 他并未注意到她醒了,眉眼低垂,神情比往日更寂静几分。沈念之眼底动了一下,却未出声。 许久,她才哑声道:“你没睡?” 顾行渊抬眸,见她醒了,站起身来,走到榻前,道:“刚歇过一会儿。” 第84章 沈念之瞥了他一眼,又慢慢闭上眼:“真会说谎。” 顾行渊不语,走过去将帕子在温水中浸过,拧干,替她擦拭额角汗意,手势极轻极稳,仿佛怕惊着她一般。 她半闭着眼,任他动作,过了片刻,低声开口:“我发烧多久了?” “三次起热,两日未退。”他答。 “哦。”她似是笑了一声,又似只是叹气,“亏你还守着。” “你伤未清,不敢耽搁。” 她偏过头,睫毛扫过枕面,轻轻道:“没想到顾大人还有这一面。” 顾行渊一顿。 “看起来冷漠疏离,一本正经,平时不多说一个字,但实际心软,对人好,话不多。”她语气平淡,却带着病中特有的钝慢,“你也不是头一次救我了,怎么次次都救得这么熟练?” 顾行渊没接话,只将茶盏端过来,吹凉,喂她饮下。 沈念之并不推拒,只是盯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冷静的打量。 “顾行渊,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还是说……” 这句问得不重,却一字一句落得极实。 顾行渊望着她,神情不变,半晌才道:“这高烧是一点没把你脸皮烧薄。” 她“哧”地笑了一声,抬手覆住自己额角,像是懒得再追问,或者也确实乏了力气:“好好好,不打趣你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她的喘息声还不稳。 沈念之闭着眼歇了片刻,忽而轻声开口:“我记得昨夜……好像梦见了什么。” 顾行渊替她盖好被角,道:“你睡得不安,说了几句胡话。” 她眉心动了一下:“我说什么了?” 他略一停顿,道:“你说冷。” “就这?”她睁开眼,看向他。 顾行渊点头:“你求我抱你。” 她怔了一瞬,然后慢慢笑起来。 “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 他不语。 她半倚在床头,笑容带着些病中倦态的散淡:“你这样的人,最适合做借刀杀人的棋子。” “可惜我手里没筹码了。” 顾行渊听着,神情没有太多波动,只道:“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未说话。 外头风声忽起,窗棂微响,沙砾轻敲窗纸,像是远方有消息随风而来。 顾行渊起身倒水时,沈念之偏头看着他背影,眼神微敛,唇角轻动,却什么也没说。 屋内渐冷,她重新缩进被褥中,身子还未全好,睡意又上来得快。 闭眼前,她低声呢喃了一句,像是说给梦里人听:“……顾行渊。” 话音一落,她自己也微微蹙了下眉。 沈念之再醒时,屋内已收拾得整洁,几案上水已换过,炉火也烧得旺了些。 她坐起身,顾行渊正将一件厚实皮袄从布囊中取出,抖开来挂在一旁竹竿上。那是一件胡人样式的冬衣,皮毛朝内,外披粗缯,色泽深褐,带着股干燥的兽皮味。 “你去哪儿偷的?”她声音还有些哑,目光却带笑。 顾行渊回头,语气如常:“镇上有个商户,赶着冬市贩皮货,买的。” “顾大人有心了,我有披风。” “沙路夜里风急,披风不够。” 他说着,又从囊中取出一只暗青色披风,抖开后在她身后轻轻搭上,将衣领系至她颈侧。 她乖乖由他替她系扣,等他动作一停,才道:“顾行渊,你这副样子,要是做了郎君,该有多少姑娘后悔没早一步嫁你。” 顾行渊淡淡看她一眼,没接话,只道:“衣服不宽,行动不便,得共乘一骑。” 她一挑眉:“可真不合礼数。” “不知为何,听见你嘴里说出这种话,我竟然有些想笑。”顾行渊回她。 沈念之翻了个白眼,“你这人真不爱开玩笑,那得骑多久?” “两日。”他顿了顿,又道,“快的话,一日半能到沙州。” 沈念之低声“啧”了一声,靠回床榻,慢条斯理道:“两日……你当我是铁打的?” 顾行渊未笑,只从身旁取出一个药包:“老郎中配了几味舒缓的药,是用来压住你体内血气翻涌的,能稳上三四日。” 他顿了顿,看向她的眼神极认真:“你要撑一下,到了沙州,我会找专门的解毒郎中。再晚,就不是药压得住的了。” 沈念之神色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手指,不知想着什么。过了片刻,她才忽然开口:“如果我真撑不过去,死在这旷野里……” 顾行渊眼神一动,尚未言语,她便补了一句:“你可别把我埋在这里,太冷,又太孤独。” 顾行渊看着她,片刻后,声音极低:“不会让你死。” 她闻言望向他,那一瞬,风从窗缝掠过,披风角轻轻掀起,他站在她身前,像是一块沉稳磐石,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命里的无措与未知。 沈念之低低笑了声,语气却不再玩笑:“你最好别食言。” 顾行渊没有再答,只取出药盏,将药送到她唇边。 与此同时,沙州城外的西驿。 一队赤羽军策马停驻在问来客栈院前,鬓发间皆插有赤金鹰羽,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步入驿中。厅内炉火正盛,一名年轻女子端坐于炉边,听见动静起身相迎。 是霜杏。 她将顾行渊与沈念之离京后沿路的情况简要说了 :“我们在凉州城外不远处分手,他们去恩泽镇看郎中,我是提前随商队进的沙州。” 那名将领闻言点头:“接到信时,大都护正遣我们接应,便是马不停蹄赶来,我们现在就出发,估摸明日应当能接上少将军一行。” 霜杏点点头:“我会留在城里,等他们回来。” 风从门缝吹入,炉火微晃,沙州的天光将亮未亮,一切都像是蓄势待发。 顾行渊骑着马,怀中的沈念之紧紧与他靠在一起,他喘出的粗气呼在沈念之脑袋顶上,她虽然神智还在,但是人还是困乏。 干脆直接靠在顾行渊怀里,仍由他扶着。 二人不知骑了多久,中途也歇了一次,顾行渊老远就看见一行人,眸中闪过光亮。 第63章 “所以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沙路黄尘万里,苍茫如海。 在将近晌午时分,天光正烈,一行人马自北地驿道缓缓驰出,皆着赤羽军制式战甲,深红披身,鹰羽贯首,铠甲上深色的纹饰在烈日下泛着锋芒之光,远远看去,宛如疾风烈火。 为首一人负枪胯马,眼如炬火,正将手中军令折收腰间,目光望向南侧蜿蜒而来的沙路。 那处,尘土微动。 远处一道单骑缓缓而来,马背之上载着两人,衣色深淡相交,人在风中缓行,像一幅卷轴缓缓展开。 副将厉声:“人到了!” 赤羽军顷刻整队,马蹄齐落,沙声如浪。下一刻,为首之人纵马上前几步,待得那一骑抵近,马未停,身形已自鞍上翻下。 单膝跪地,拱手道: “赤羽军副将所辖副营,拜见顾将军。” 其声未落,后方数十名赤羽军将士齐声呼道:“拜见将军!” 声音贯长空,如风中雷鸣,震得沙丘微颤。 沈念之坐在顾行渊怀中,本是昏倦半睡,听得这声呼唤,整个人猛地清醒。 她尚未回过神来,身后的男人已缓缓勒缰停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抱下。 他动作极稳,掌心托着她背后,臂弯绕着她膝弯。 沈念之的掌心抵在他胸前,近距离听见他心跳极稳,像是早已习惯被万人仰望、领兵号令的那种节奏。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原来他不是她以为的温吞、寡言、木头疙瘩。 他是少年将军,是赤羽军副帅,是甲士们单膝请命的人。 沈念之看着他一脸严肃,眼底如深潭,一言未发,透过他,似乎突然看清了他背后的整个山河。 她掌心还残留着他胸口的温度,脑中却不自觉回溯起从前。 她早知他是军中副帅,带兵多年,未能亲眼所见,只当他是个京城里办案的大理寺卿。 可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在自己的兵前立着,那一瞬,她忽然觉得——这个顾行渊,才是真正的他。 那群铁骑齐身而立,谁也未问她是谁。 顾行渊转身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没有笑意,却有一丝在风中压下的温意。 他吩咐:“备马,换车。她身体未好,不能骑乘。” 副将立刻应命:“遵令!” 赤羽军立刻分出几人卸马换辕,动作利落如风中翻羽。 沈念之站在原地,披风在身,风扬而起,她一时不稳,顾行渊便是再次将她打横抱起,走到马车前,轻轻放了进去,告诉她:“我骑马随你,有事叫我。” 落日沉西,金线余晖被风沙卷得发晕。 第85章 沈念之坐在马车里,一路靠着软枕半躺,额侧的鬓发已湿了一层,又被风吹干,泛起一丝缭乱的干涩。 她知道,自己气色一定差得厉害。 整个人靠在马车一角,像是这几日风霜与热毒压出来的一捧纸,轻飘飘的,却又咬着牙没散。 车轮压过城南的青石道时,她听见了城门兵的通令声,也听见了街巷人家刚刚点火做饭的动静——锅碗碰响,夹着几声孩子打闹。 熟悉的人间味道,隔着车帘扑面而来。 她闭着眼,手指却缓缓收紧,像是悄悄捏住了什么濒临崩散的东西。 “问来客栈到了。”外头是顾行渊的声音,一贯清清淡淡,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车停。 一阵风沙被急刹的马蹄扬起,扑打在帘子上,带着西北日暮时特有的干烈气息。 沈念之正要撑着坐起,一双手已先一步探进车中。 顾行渊俯身,手臂绕过她的腰与膝弯,小心将她整个人抱起。她瘦了不少,几乎没有重量,额边一缕头发贴着他衣襟,冷得让人心紧。 她没说话,也没拒绝,只睁着眼,安静地望着他颈侧淡色的疤痕。 客栈门口,有人快步冲出来。 “小姐——!” 那是霜杏。 她的声音一出口便带着一丝哭腔,一路奔近,衣角都卷着风。 顾行渊脚步才一落地,霜杏就已扑通一声跪下,眼泪止不住往外涌,沙地上的尘土被她跪得四溅。 “顾大……将军,奴婢……奴婢代我们家小姐谢您救命之恩!” 声音哽得发紧,像是几日来的担忧此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顾行渊眉头一皱,膝盖微屈,几乎是在她磕头前一瞬叫人将霜杏扶了起来。 他声音不高,却极稳:“你若真要谢,就别磕头。” “她没事,比什么都好。” 霜杏被人扶着站起来,连连擦眼泪,红着眼看沈念之,手已经攥在袖里,像是怕自己手指发抖吓着人。 “小姐,您还好吧?奴婢……奴婢都快急死了。” 沈念之靠在顾行渊怀里,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没有力气。 她声音干哑:“你怎么跟着我这么久,性子还是这么急躁?” 霜杏一愣,眼泪更止不住:“我哪有……奴婢只是……只是看您瘦了……” 顾行渊将沈念之轻轻放下时,她刚好能靠在霜杏身上。 两人主仆紧紧依靠,霜杏抱着她的手还在发颤,几次想说话,终究什么都没问。 她只知道,自小姐落水之后,她这辈子第二次怕得快疯,是这几日听说“蝎毒入心”。 顾行渊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没说一句话。 他垂下眼帘,眼底沉得像是夜色未落。 “备药。”他吩咐旁人,“炉别熄,等下我去寻城中的郎中。” 小二应声而去。 客栈后院有一处独立的小间,房梁低矮,旧木微霉,却隔得极静,炉火正暖,热水已滚。 霜杏伺候沈念之缓缓褪去衣裳,将她扶入木桶中。那桶原是客栈中专供掌柜夫人用的,内壁早已磨得发亮,此时却被她们临时用来泡药洗身。 汤水混着药香与微微的酒意,一下子包裹了沈念之整个身体。她靠着桶沿半闭着眼,水雾氤氲,鬓发早湿,落在肩上。 霜杏蹲在旁边,手中拿着一块细巾,小心替她擦着背脊。 “小姐疼不疼?” “还好。”她嗓音沙哑,带着些许病后的倦,“比昨夜好很多。” 霜杏“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水声与炉火劈啪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霜杏才低声道:“顾将军还出去找郎中了。” 沈念之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又一阵沉默。 霜杏咬了咬唇,忽然小声问:“小姐。” 沈念之没睁眼,只微微侧了侧头:“怎么?” “我就是问问……”霜杏声音更低了些,像是怕自己冲撞了什么,“您是不是也喜欢顾将军了?” 雾气缭绕间。 沈念之睁开眼,望着水面,声音却带着一丝真真切切的不解:“我喜欢他什么?” 她没有急着反问,只语气淡淡地再说了一句:“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霜杏微微怔住,嘴巴张了张,像是被问住了,最后只弱弱地道:“他救了小姐那么多次……” 沈念之偏头看她一眼,眼神不冷,却清得像是水面浮月。 “所以因为他救过我的命,我就要喜欢他?”她轻声问,语气不重,却句句带着锋,“我是应该喜欢他身份高贵?还是威风凛凛?还是因为他对我好?” 她靠着桶沿,眼神看向窗外夜色,声音忽然静下来: “这世上若只要谁对我好,我就该回以情意,那未免太容易了。” “谁若因为救了我,就逼我喜欢他。” 她语气平平地说出最后一句:“那这条命,给他拿走好了。” 霜杏手中巾子一滞。 她从未听沈念之这样正面认真地说过一段话,也从未听她这么清醒、清楚地去回应一个关于“情”的问题。 一时间,霜杏的心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沈念之,忙不迭点头:“是,是……小姐说得对,奴婢以后不乱问了。” 沈念之闭上眼,重新靠回木桶,身子浸在热水里,只余一截肩与发。 水汽翻涌间,她没有再言语,只静静听着夜色将门外的风声一寸一寸地卷过。 外头,是沙州城的夜,风如线,灯如豆。 沈念之合眼歇在床榻上,帘帐 半落,外间炉火微晃,影影绰绰照着屏风一角。 她未眠,只是静静听着屋子外面有两个人说话。 那人声音清冷,年纪听着不大,却说得极笃定:“毒虽去,但中毒之时,已入心脉。解得再干净,残痕仍在。” 顾行渊的声音跟着响起,比平日更低:“你是说——会有后遗症?” “不是会,是已然。”那人道,“日后偶有胸闷、气窒,夜间忽痛,是常事。” 外头短暂沉寂,沈念之睁开眼,望着帐顶,眸色沉了几分。 顾行渊克制着语气开口,带着一丝沉而隐的怒:“我一定不会放过她。”他的语调极轻,却透着一种藏不住的冷意。 沈念之听得出,这是对给她下毒之人记下了一笔。 良久,外间响起一声极轻的敲门声。 霜杏起身应门,低声禀道:“小姐,顾将军和郎中来了。” 沈念之撑着身子坐起,披风刚搭好,门外便有两道身影随霜杏而入。 其中一人眼角眉梢皆带着说不清的懒意。模样生得极好,一双眼明亮潋滟,唇角噙笑,却偏偏不显轻浮。 那一身束袖长袍素净,不系玉佩、不佩束发冠,仿佛只是随意一走的青年,倒像是哪家私塾里逃课偷闲的小公子。 沈念之看着他,眼中一凝,带着一丝明显的质疑。 霜杏却低声提醒:“小姐,这就是……冥夜先生。” 沈念之眉头轻皱,显然对“先生”这个称呼还未适应。那人却全不在意,只随意地将手一拱,语调里带了点吊儿郎当的笑意: “冥夜,无姓,姑娘这条命值些意思,咱们见一面也不算亏。” 他自顾走近,一边撩袍坐下,一边抬手握住沈念之的手腕,低头号脉。 沈念之坐得挺直,看着眼前这个比她想象中的“高人”模样,要轻佻太多,心中实在生不出敬意。 冥夜却闭着眼,神情一瞬沉了下来,仿佛换了个人。 “毒是奇毒,进得也狠。”他缓缓松开手,抬眸看向顾行渊,“她命是救回来了,接下来得拔毒根。” 顾行渊点头:“你怎么做?” 冥夜没答,只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乌檀木匣。 匣子打开,一只细长的黑色虫蜷在其中,身形透明,腹部泛青,正是他所言“吸毒之物”。 霜杏倒吸一口冷气。 “解毒的最好法子,是以毒攻毒。”冥夜道,“这虫能引毒入腹,帮她拔掉残留的毒息,但需贴在心口处。” 他说完,视线落向沈念之:“姑娘,得解衣一段。” 沈念之没说话,只微挑眉,看向顾行渊那边。 果不其然,那人站在她左侧,眉头一动,手不自觉抬起,停在半空,像是要阻止。 冥夜察觉到,却连头都未抬,只唇角一勾,道:“将军,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但我是大夫。” 他慢悠悠地将虫子拾起,语气轻轻淡淡:“医者仁心,一视同仁。” 顾行渊的手终究没落下。 他只是定定看了沈念之一眼,随即转过身,背对着床榻,再未言语。 沈念之嗤笑一声,转头望向冥夜:“你倒坦荡。” 第86章 冥夜笑:“姑娘才是明理之人。” 他说着,手指已轻轻挑开沈念之胸前一角衣襟,将那只虫子小心放在她心口脉位。 虫子初贴之时凉得厉害,沈念之微微一颤,紧接着一股冰冷的灼意自心口蔓延开来,沿着骨缝直往背脊深处钻。 霜杏见她额上沁出薄汗,忙扶着她:“小姐……” “无碍。”她咬着牙,嗓音极低。 冥夜盯着虫子,一手按着银针轻转,神情收了那份懒散,眼神专注如刃。 “别动。等它腹色转白,就好了。” 屋中一时寂静。 过了半晌,冥夜用一个竹夹将虫子捏起,放回盒子中,起身,轻飘飘留下一句:“好了。” 沈念之和顾行渊异口同声问道:“这就好了?” “当然。”冥夜说的轻巧,他收拾好后,走到顾行渊身边,在他耳边低语道:“将军的心事我帮忙了了,将军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第64章 一时替身一时爽 长信宫外,风穿过帘檐,卷动灯影三分。夜已深,酒气未散。 李珣斜倚在殿内高榻上,身着便服,衣襟微敞,一手握着玉瓷酒壶,一手支着眉心,神色不辨喜怒。 殿中伶人奏乐低回,几名舞姬列于玉阶之下,皆着一袭朱红襦裙,鬓边花饰精巧,眉眼妆容也刻意描摹成某一人的模样。 她们被赐名,皆是“念”字打头。 李珣看着,眼中却没半分笑意。他望着舞姿最柔的一人,缓缓抬起手指,勾了勾。 “你——过来。” 那舞姬被点中,眼中一慌,急忙上前,跪坐在他跟前,小心将酒盏接过。 李珣盯着她那双眼睛看了半晌。 那眼形极像,仿佛能映出当年昭阳宫前,沈念之抬眸时带着讥诮与明艳的神情。他目光一滞,忽地冷笑一声,举盏一饮而尽。 “你倒酒的模样……可不像她。” 舞姬一愣,忙低头:“奴……奴不敢肖想陛下心上人。” 李珣眸光微暗,伸手拂了拂她鬓边发饰,声音忽然极轻:“像她点就好了,像她点,我便能忘了些。” 他仰身靠回榻上,眸色似醉非醉,忽然道:“站起来——” 舞姬怔住。 “别跪着。”李珣眼神虚落,声音却清冷,“她跪过谁?你若是想扮她,就别这副奴才样子。” 那舞姬却已吓得脸色发白,身子微微发颤,只敢继续伏地,哆哆嗦嗦:“奴……奴不敢。” 李珣盯着她,眼底像被酒灼了一下,忽然坐直了身子,一把将她拽上榻,冷声道: “不敢?那我留你是做什么的?” 舞姬神色惊惧,却仍强撑镇定,缓缓抬起手,颤声拍开李珣探来的指节,咬牙低语:“你……你也配碰我?” 此言一出,李珣不怒反笑,眼底浮起诡异的光。他一把将人按住,呼吸贴近她颈侧,嗓音低沉,像是陷入某种扭曲的兴奋:“再说……再狠些,再像她一点。” 舞姬脸色骤变,试探着一巴掌甩了过去,李珣却不躲,反而低低笑出声,目光晦暗,握住她打自己的手,亲了一下她的手心,问道:“不疼吧。” “你知道吗……”他低喃着,指尖颤抖地抚过舞姬的脸,“你骂我的时候,那眼神、那骨头里透出的倔强,和她,太像了。” 李珣吻上舞姬的唇,却被舞姬咬了一下,这让李珣体内的血更加沸腾。 舞姬正要挣脱,却被他猛然抱紧,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腿上,自己则是把头埋在她的怀中。 李珣喃喃重复着那人的名字,声音低哑,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浮木,唇一寸寸在她柔软的地方游走, 他闭着眼,分不清眼前是谁,心中却早已幻化成另一个身影。他知道眼前这女子不是沈念之,却仍死死地攥住她,像是害怕一松手,就连最后的幻象也会碎掉。 外头帘后,陆景姝站在风中,静静看着这一幕,半晌未语。 帘子没落严,透进来的不是光,而是殿中酒香与沉沉低音。她没有进去,只站着,似一座冷凝的玉像。 她身后的婢女小声劝道:“娘娘,外头风凉,这……太羞人了,还看吗?” “我输了。”陆景姝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婢女怔住。 陆景姝轻轻攥紧了袖口,眼 神像要滴出血来: “我想了这么久……到底输在哪儿?” “她不过是个背负污名的弃女,父兄皆诛,如今人不在昭京……可偏偏他还是记着她,连个舞姬都要打扮成她的模样。” 她眼里浮出一丝凄厉的光:“我到底,输在了哪里?” 夜风拂过宫墙,带着某种无声的怨气,沉沉地落入殿中。 榻上帷帐已合,那双像她的眼睛近在咫尺,李珣却仍闭着眼,仿佛醉着,却在低低地喃: “沈念之……你终归会回来。”随后他解了舞姬的衣衫,落了纱帐。 晨曦微透,昭阳宫后苑清扫未毕,殿中仍弥着昨夜的酒香与熏香混合的味道。 陆景姝本无意再踏进这处地界,却一夜未眠,心绪翻涌,终还是披衣而起,带着两名嬷嬷直奔前殿那几位舞姬所居的小所。 她原本只是想发一通火——这些狐媚子,仗着一张相似的脸皮便敢爬上那人的榻,早该给她们点教训。 可当她推开门,踏进那间阴湿偏殿时,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帘下光影斑驳,几个红衣舞姬伏卧榻上,身上衣襟凌乱,处处是紫红淤痕与抓痕,眼眶通红,连呼吸都极轻极浅,像是不敢发出声响。 她身旁的老嬷嬷吸了一口凉气:“娘娘……这也太狠了。” 陆景姝沉默片刻,只一眼,便别开了目光,手指紧紧攥着袖口,眉间那一点恨意竟悄然散了几分。 “去给她们拿些药膏来。”她冷声吩咐,“再派两个稳重的宫女照应着,别叫人看了笑话。” 嬷嬷一愣:“那娘娘还要——” “本宫不想再看见。”她抬脚走出殿外,语气清冷,“把她们送出宫去吧。” 走出偏殿,陆景姝停了停,抬眼望向东宫方向,终于一步步往那正殿而去。 紫宸殿内,李珣正批阅折子。 内侍见陆景姝来,忙拦住:“娘娘恕罪,圣上正在御事,未曾传召——” “我有要事。”她不等通报,径直迈步入殿。 厚帘未掀起,她的声音已落在殿内:“不容通报。” 李珣闻声,抬眸望来,视线中多了几分讶异,随即唇角一挑,带了点淡淡玩味: “贵妃今儿倒是稀客,自成婚后便难得见你一面。” 陆景姝站在阶前,未言笑,也未下跪,只静静望着他。 李珣将手中折子合上,慢条斯理斟了盏茶,眼神淡淡一掠:“说罢,你来所为何事?是要朕,赏你点什么吗?” 他语气不疾不徐,却藏着一丝极冷的调笑。 陆景姝没有动,只垂眸轻声道:“妾不敢多言,只是想说一件事。” 她抬起眼,目光难得带了几分锋意:“若沈念之人在此,她一定会瞧不起你。” 李珣眉心微动。 陆景姝一字一句地道:“她这个人最讨厌男子欺辱女子。你昨夜如何待那几位舞姬,只会让她……更厌你。” 殿中一静。 下一瞬,李珣猛地一掌拍在案上,茶盏倾翻,茶水溅落而下。 他的眼神猛地冷下来:“你再说一遍?” 陆景姝霎时面色发白,指尖一紧,喉头微颤,竟有一瞬真怕了。 她咬着唇,垂首道:“妾失言……只是一时失言。” 她垂头低声道:“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转身便退,步履不稳,却始终挺直着脊背。 殿中风静,李珣望着那盏碎了的茶盏,冷笑一声。 沈念之,沈念之。 一个不在宫中的女人,竟连宫里所有人的呼吸都能扰乱。 他眸中一寸一寸泛起阴影,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两声,忽地冷声问道: “那几人……都处置了吗?” 身旁内侍顿首:“已派人去处置了。” “罢了。”他低声喃喃,“像她的眼睛留不得。” “像她的嘴……更不能有。” 陆景姝自紫宸殿出来时,晨光正盛。 她未叫随侍,也未唤轿辇,只一人行至宫中东苑那片梅林。 此时梅花盛开,枝头点点绽白,风过时香远不浮,反倒有些寂。 她慢慢走着,鞋履在青砖上碾出极轻的声响。 走到一处旧亭前,她忽然顿住了脚步,目光落在亭柱上斑驳的漆纹。那一刻,她脑海中,浮现出成婚后不久的一个清晨。 那日,她还未得宠,独守寝殿,夜间常梦中惊醒。 大婚之前,陆景姝曾命宫中嬷嬷悄悄去打听沈念之的过往,她并不想害她——只是想知道,李珣到底是看上了她哪里。 第87章 她那时在想,若知道他所爱何处,她便去学。沈念之若好清装素裹,她便去藏锋敛艳,她若善琴棋书画,她便日日临帖练字,她若说话潇洒有趣,她便收了那点江南细气,学着吊一句眼尾说风月。 她想学她,想模仿她——那时她心中真是这样想的:若能换来他一眼温柔,哪怕是借着别人的影子也好。 可嬷嬷回来那日,却带回了一段她永远无法模仿的故事。 那天,沈念之才学完礼仪出宫没几日,途经茶楼。 楼下几个穿金戴玉的年轻公子正围坐说笑,口中皆是市井俚语、轻佻玩笑。 他们议论的是太子李珣即将迎娶正妃与侧妃,一人笑问:“到了那日,太子是先掀哪家的盖头?沈家的还是陆家的?” 几人哄然大笑,有人冷笑:“沈念之那女人,名声早坏透了,还不是仗着脸皮能撩、敢放,太子若好这口……怕是腌臜得狠。” 又一人接话:“陆家那个倒是江南出来的,腰软骨轻,哄男人定是一把好手——啧,叫我选,我也选会床/上功夫柔情似水的。” 说话正欢,却不知身后早有一道倩影停在了街口。 沈念之那日未着华服,披着玄裳,手里拎着一坛酒,是顺路从茶肆门口买的。 她本是想绕过,懒得搭理这些烂话,谁知下一句便听人提了“陆景姝”。 她驻足片刻,忽地冷笑一声,提着那坛酒,直走到那说得最起劲儿的公子面前,抬手一砸! 酒坛破在那人头上,酒水溅出,惊得满桌皆散,那人抱头大叫:“你疯了——” 她却冷冷道:“你们几个,听好了。” “女子不是你们口中的笑料,不是你们深夜取乐时编排的段子,更不是你们用嘴浪费的风月。” “你们这些在茶楼里高谈阔论的猪狗不如之人,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什么东西——从身材到样貌,从才情到谈吐,哪一样拿得出手?” “我要是你,早投河去,也省得祸害人间。” 说完,她拂袖离去,步伐潇洒如风,毫不留情。 正好——当时奉命出宫探听的嬷嬷就站在街口,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陆景姝立在梅林中,望着那些白花开得洁净盛放。 风拂过面颊,她下意识抱紧了肩。 她曾以为沈念之只是仗着李珣宠爱才横行跋扈,却没想到——原来她一直就是那样的女子。 锋利、张扬、不怕事、不肯低头。 她不是靠男人成就名声的女子,也从不是谁可以模仿的影子。 而她陆景姝,终究学不来。 她慢慢闭上眼,心口像被一点点刮过,疼得沉,却叫不出声来,她忽然明白,自己哪儿都没输——可她就是输了,是输给了自己。 陆景姝立在那片梅树之下,眼神空落落的,像是把魂都落在了旧事里。 她怔怔地看着那满树雪白,脚步一晃,竟不察前方青石微塌,石阶底下积着水渍与落花。 脚下一滑,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向前一扑! “啊——” 她低呼一声,眼前一晃,身子已朝前跌去。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自旁掠近,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另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自半空中扶正。 陆景姝胸口一闷,跌入那人怀中,披风乱了一角,头发垂散下来,沾了几瓣梅花。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 侍卫着深色常服,腰束宫带,剑在一侧,未曾拔出。他眉眼不浓不淡,清澈澄明,不带世家子弟的张扬,也没有市井人的 油滑。 他眼神里带着点不加修饰的纯然,微微一顿,便低头行礼,拱手道: “娘娘,小心。” 第65章 “你听得懂汉话?”…… 声音不高,却清泠如泉,听起来极稳。 陆景姝怔住,没说话。 她并不习惯有人近身,尤其是男子,哪怕这人只是个巡值的小侍卫。 可这一瞬间,她却没有退开。她只是望着那张陌生的面孔,忽然觉得,好像宫里太久都没有人这样说过“你小心”了。 不是训诫,不是礼数,不是窥探,只是纯粹的一句关切。 她很快回神,退了一步,整理了下披风,神情恢复惯有的疏冷。 “本宫不慎,失礼了。” 那侍卫没有抬头,只垂手立在一侧:“娘娘无恙便好。” 她转身离去,脚步已稳,只是走远时,却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那笑没有轻蔑,也没有艳丽,只带着一点久违的真意,像是突兀闯入冷宫寂夜的一簇梅火。 她心中忽然想: 若她一开始遇见的,不是李珣那样的人,而是这个会扶她、会说“你小心”的人,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陆景姝回头望了那侍卫一眼。 “你在哪里当值?” 那侍卫低头应道:“回娘娘,属下新调,正要去玉昭宫。” 陆景姝挑了挑眉,唇角一勾:“正巧,本宫也要回玉昭宫。你送我一程。” 她话一出口,便绕过他先行一步。风动梅林,她披风轻扬。 裴络微一颔首,亦不多言,几步上前,与她并行而行。 两人行走在御道一侧,一路无言。直到快到宫门,陆景姝忽然侧目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声音清淡,回得不快不慢:“属下,裴络。” 她轻轻念了一遍:“裴……络。” 像在咀嚼这个名字的音节,末了眼底微微动了一下,道:“不错的字,念起来很顺。” 他垂目不语,仍是那副安静守礼的模样。 陆景姝却难得没有驱他退下,而是在玉昭宫门前停了片刻,看着朝阳洒落于宫墙檐角。 她忽然轻声道:“你就守在玉昭宫外,不许调岗。” 裴络一怔,答:“遵令。” “以后,我问话你便答,不问,便不许多嘴。” “是。”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入了殿门。 帘幕落下的那一刻,她指腹轻轻摩挲着掌心——不知为何,那两个字,竟一直在她心头萦绕未散。 —— 沙州城内。 破柴房门一推开,尘土四起,夜风透过屋瓦的破缝,带进来几缕干冷的沙气。 阿娜被扔在堆柴之间,身上还沾着白日被押途中混杂的沙灰,手腕被绳子勒着,嘴角破了,半边脸还挂着一道巴掌痕。 门口火光晃动,一人走了进来。 玄衣裹身,身形高大,气息压得整间柴房都静了下来。 是顾行渊。 他一步步走近,停在她面前。 阿娜挣扎着抬头,咬着牙,眼中带着恨意:“你想杀我,就动手。” 顾行渊没动,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张文书和一小盒朱泥,随手丢在她面前。 “签了。” 阿娜冷笑一声:“什么?” “奴籍。”顾行渊语气平静,像是在公堂上断案,“签下去,从此起,你就是沙州城中贱籍奴人,供人驱使,供人差遣,生不冠姓,死无归土。” 阿娜怒极而笑:“你疯了?我只是咬了她一口,你就要我做牛做马?!” 顾行渊站在原地,声音冷如冰霜:“你那一口,差点要了她的命。” “所以我不会杀你。”他看着她,目光像刀锋,“我要你活着,低着头,喂马铲粪,听马蹄踏你的尊严。” “这是她的命债,你来还。” 他挥手,门口立刻有副将进来,强按住阿娜的手腕,将她手掌狠狠按进朱泥,再按在那张纸上。 她挣得死命,吼得撕心裂肺,可无人理会。 次日。 沙州最西一隅,一处占地颇广的女县主府邸马棚后院。 新来的女仆被一脚踹进马厩,浑身是伤,额前碎发遮住眼睛,嘴角泛白。 “叫什么名字?”那位衣着华贵、手持金鞭的女县主踱步近前,语气带笑,眼神凌厉。 副将拱手:“大都护麾下顾将军亲送,命她入奴籍。日后归您调遣,生死不问。” 女县主勾唇一笑:“正巧缺个清粪喂马的。就叫仆十三吧。” 她说完一挥手,马鞭在空气中抽出一道锐响,阿娜抬头看了一眼,只觉羞辱如潮水般涌来。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 顾行渊没杀她,是要她活着,比死更难。 沈念之身体有所好转之后,顾行渊便下令下去,马不停蹄安排出发,早一日赶往都护府早一日安心。 日头正斜,薄暮将至。商道南行,天地间只余一片被风卷起的尘光。 行至一片缓坡,地势稍低,前方隐隐传来水声。 此处是南疆一带罕见的浅湖,芦苇间隐着碧水,湖岸落叶浮动,天光倒映湖面,竟有几分幽静之意。 沈念之因药力未清,近日总觉胸口发闷,路上常觉头晕。顾行渊本打算让她多歇,她却倚着车帘,淡声说: 第88章 “前头似有水泽,我去洗洗手。” 他看了她一眼,没阻止,只说:“带上霜杏,不许一个人走远。” 沈念之披了斗篷,由霜杏扶着下车,沿着干枯的藤蔓与沙地往湖边走。 湖水清凉,风中带着芦苇与水草的气味。 她在水边蹲下,伸手掬了几捧水洗净指尖,抬头时,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草丛边,有个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霜杏刚要出声,她却已站起身来,走近几步,拨开水草。 那竟是一个少年。 衣着破旧,皮肤黝黑,唇角干裂,脸上有未干的血痕,左臂缠着一圈胡乱撕扯的布条,血已渗透。 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皮颤了颤,像是还活着。 沈念之皱眉,蹲身探了探他鼻息,又按了按脉搏,虽极弱,却还有命在。 霜杏惊道:“小姐,这……这是谁?” “不会是那什么……贼匪逃兵吧?” “不是。”沈念之淡声道,“他的伤法像是军中利刃所致,怕是从哪支乱军中逃出来的。” 她抬头:“回去叫顾行渊来。” 霜杏快步离开,她却没走,取了帕子沾水,轻轻擦去少年脸上的污泥。 少年神志半醒,睫毛微颤,唇齿轻张,却并未出声。 他眼前一片模糊,直到那一道倚风而立的身影——女子眼尾微弯,神色冷淡,却无惊慌,只那样静静看着他。 少年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从小长在北庭,见惯了凶悍的女人、满身血气的胡人姑娘,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女子—— 不笑时似清泉映月,眉间却有锋。 那一瞬,他像是忘了呼吸。 沈念之却已偏头唤:“你还能听见么?” 少年未动。 她蹙眉:“哑了?” 霜杏跑回来,顾行渊也随后赶到。 顾行渊见状,只扫了少年一眼,道:“活着?” “还吊着一口气。”她将帕子递给他,“看他这伤势,不像匪类,一条人命,不如带上。” 顾行渊没多言,唤人取了车毯,将少年裹起,吩咐人送去随行小车里安置。 霜杏蹲下,戳了戳那少年还微抖的手:“你叫什么?” 少年喉头一动,低低咳了两声,却不言语。 “哑巴?”她咂嘴,“怪可怜。” 沈念之侧目看他,想了想,道:“既然不说话,那就叫你小哑巴。” 少年神情微动,却没反抗。 顾行渊站在一旁,眉头微蹙,目光停在那少年发际一角未褪的刺青印记上——极淡,藏得巧,但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乌恒族中某支支脉的秘纹。 他没有说破。 只是转头,对沈念之说:“这人先带着,天黑前再走两里,找宿地。” 沈念之轻轻点头:“好。” 夜深了。 临时扎下的营帐被 风吹得微微作响,沙地上火盆烧得正旺,烛光在帐内摇曳不定,影子映在帐壁上,仿佛一池碎金。 躺在偏帐里的少年缓缓睁开眼。 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没活过来。 他记得昏迷前最后的景象,是水边一张模糊却漂亮得不像话的脸。眼尾飞扬,唇色苍然,带着些冷意,却意外地柔。 ……那不是梦。 帐中寂静,只隔着一层薄纱,坐着一个人。 是她。 他看见她坐在榻边的案几旁,身上披着深色外袍,发已解散,正靠在一卷枕边翻着册页。 她的侧影柔和,灯影映在她眉骨与颈侧,隐隐透出一点疲色,却不狼狈。烛火跳了跳,她似是累了,轻轻合上书卷,将它搁在一旁。 他屏住呼吸。 一动不敢动。 她却像是有所觉察,忽然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心猛地一跳,连忙别开眼—— 可已来不及。 她已放下书,起身掀了帐帘,走到他面前。 “醒了?”她语气轻飘飘,却不无关心。 他睫毛颤了颤,想起什么,低低咳了一声,仍不作声。 “哑巴?”她挑眉问,声音不疾不徐。 他抿了抿唇,点了点头。 她没追问,只低头看了他片刻,道:“你发过一场烧,又有旧伤,先跟着我们歇几日,药我让人煎了,到时候让霜杏喂你。” 他咽了口唾沫,依旧不敢抬眼,只低低点了下头。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笑了声:“倒真乖。” 那一笑不轻不重,却像烛火一晃,少年不由自主抬眼看了她一眼,又飞快避开。 她眼角眉梢带着点未褪的倦意,却是生得极好看,不似他在北庭见过的任何女子。 她看了他片刻,忽然转头朝外道:“霜杏。” 帘外应了一声:“小姐?” “他没名字,就叫小哑巴吧。让人记着也好。” “好。” 小哑巴。 少年微怔。 他没动,也不敢笑,脸贴着薄枕,眼却悄悄落在她离去的背影上。 沈念之这边刚坐在案几旁,帐外脚步声传来。 顾行渊低声道:“我带了汤。” 说话间,他掀帘进来,手中提着一盏热气氤氲的羊肉汤盅,袖口未束,身上还带着风气与火光,衬得眉目更冷峻几分。 他一眼看见她披风半滑,走过去,顺手将她肩上衣襟轻轻拉起,又将披风角裹好,语气不重,却透着理所当然的细心: “夜里凉。” 沈念之正靠在软垫上翻着书,也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顾行渊转头,看向躺在偏榻上的少年。 小哑巴正怔怔望着沈念之,眸色澄澈,不掩神情中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与怔忪。 顾行渊目光一凝,眉心未动,却慢慢转身走到少年榻前,低声问他: “你听得懂汉话?” 第66章 “怎么,你怕我死在半路?…… 少年似被惊到,猛地抬眼,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顾行渊低下头,声音不高,却每一字都清晰: “既然醒了,就不该再留在女眷帐中。” “起来,跟我走。” 少年怔了一下,下意识看了沈念之一眼。 顾行渊已站直身子,背影挡在两人之间。 少年迟疑片刻,终于撑着身体慢慢起身,低着头跟在顾行渊身后,走出了帐外。 风从夜色中吹过,篝火映着他落下的影子,拉得极长。 沈念之微抬眼,看着那道背影离去,指尖轻轻拂过书页,却没说话。 火盆轻响,汤盅还在一旁,未凉。 帐中炉火轻响,帘外风声渐远。 霜杏替沈念之将披风拢了拢,坐在一旁斟茶,忽而笑道: “小姐,那小哑巴醒来的时候一直盯着您看。您没看到他那眼神,跟见了神仙似的。” 沈念之倚在软枕上,翻书未动:“他受了伤,意识不清,看什么都是虚的。” 霜杏却不依不饶,咂嘴道:“哪是虚的啊,他那眼珠子都发亮。奴婢刚刚还听见顾将军把他领走了,说什么‘不该留在女眷帐中’……怕不是吃醋了吧?” 沈念之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随手将手中书卷轻轻敲在她额头上。 “胡说八道。” 霜杏吃痛,却笑嘻嘻地躲了躲。 可那一敲的力道不重,书角落下时,沈念之自己却一顿。 沈念之握着书的手紧了一下。 那一敲,看似随意,她脑海中却忽地浮起几个月前的情景——晋国公府内,庭中桂花未落,她对着书装模作样地翻页偷懒,说着自己少了一只耳坠,偷偷观察坐在对面的那人。 他将书卷在指间轻敲她额头,语气克制又淡定:“专心。” 那是他教她的最后一课。 “左传已毕。” “你才学已不需我教。” 沈念之垂下眼睫,盯着掌中的书卷,片刻未语。 一室炉火安稳,外面风声如旧。 可庭中桂花香,却已遥远。 沈念之沉沉放下书,她曾喜欢他。 喜欢他那份沉静、冷意中裹着的温度,也喜欢他在众人都视她为“祸根”时,仍平静看她、为她拨灯讲书的模样。 只是后来……她不是不怨过。 可在逃婚那日她恍惚间忽然就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很累,也忽然就不恨了。 感情这件事,若当真过了那道坎,那便是走远了。 沈念之垂下眼,轻轻合上书卷,指尖摩挲着封页的边角。 风自帐帘掠过,她抬眸望了望炉火中的火苗,没有再想什么。 “不就是个男人吗。” 翌日一早,出发前的清晨,营地尚未完全收拾完毕。 顾行渊早已去前方探路,营中事务交由副将打理,沈念之靠坐在车前的折榻上,手中拈着一枝胡枝子,神色懒散,却眼神清明。 第89章 风吹过沙砾,带起一丝干燥的枯草气。 她微抬眸,道:“霜杏,去看看那小哑巴醒了没有。” “是。”霜杏应声离去,不多时,便回来说道:“醒了,奴婢给他拿了药,他都喝了……小姐,您猜怎么着,那孩子今天打理得特别利落。” “哦?” 沈念之一挑眉,正欲再问,就见营地另一边,少年走出了帐篷。 他似乎也正往这边走来。 阳光才照亮地面,少年却已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单袍,虽不名贵,却剪裁得体。他洗了脸,发束得整整齐齐,脚步虽略慢,精神却比昨日好了许多。 肤色偏麦,鼻梁挺直,一双灰眸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冷色光泽,神情寡淡,却不冷漠。 霜杏在旁轻咂舌:“哟,这一洗干净,模样还挺……俊俏。” 沈念之未言语,只垂眸轻轻掸去指尖的一点沙尘。 小哑巴走到她面前,站定,未跪,也未磕头,只认真朝她躬了躬身,像是在用最郑重的姿态表达感谢。 他眼睛望着她,安静而坦然。 沈念之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倒生出几分戏谑。 “会喝药,会起床,还晓得束发,”她开口,语调微凉,“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一怔,下意识眨了眨眼,随后又立刻垂下眼睫,不言不语,只将双手交握在身前,仿佛是在掩饰慌乱。 沈念之没有再逼他,只淡淡地道:“你看着也就十七八,跟霜杏年岁差不多。” 霜杏在旁扯了扯嘴角:“小姐,我已经二十了,我们同一年。” “是吗?”沈念之似笑非笑地看了霜杏一眼,“你倒是比他矮。” 霜杏瞪大了眼,嘀咕:“他是男的,本就长得快……” 沈念之没再搭理她,只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 小哑巴已经重新抬起眼来,灰眸澄澈地望着她,仿佛有话藏在喉中,却终究说不出声。 “你叫什么?”她问。 少年愣了愣,随后摇头,仍是保持沉默。 “……小哑巴,这名字是我起的,你若不喜欢,也不妨告诉我你的真名。”说着,沈念之将一直木棍递给他,想让他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那少年一动未动,只唇角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发出声音,也没接过木棍。 沈念之目光落在他脖颈下那一道未痊的浅伤,像是被锋利物划过,隐约透着一种不方便说话的解释。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强势了,或许他不会写汉子呢。 “罢了。”她收回视线,起身整了整披风,“伤没好,就别装大人似的站这么直。” 小哑巴神情微微一动,像是认真将这话记进了 心里。 沈念之已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风吹起她衣角,她背影清瘦却不弱,步子极稳。 少年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收紧。 他不懂汉话太多的词,却听得出她那句“你叫什么”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他却没法回答,他不能说。 西北天光沉冷,行至正午,天却仍不见晴色。云影如铅,压在天地之间。 顾行渊一行人沿着旧道缓缓行进,马蹄踏在沙石之间,卷起细尘。 沈念之靠坐在马车内,指腹轻轻摩挲着窗边垂下的帘穗。外头风声萧瑟,车厢虽铺了厚毯,仍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霜杏掀开帘子,小声道:“小姐,顾将军说再行一段,前方有处歇脚的废弃烽火台。” 沈念之点头:“知道了。” 她放下帘子时,余光扫到那道少年身影—— 小哑巴穿着顾行渊临时给他找的衣袍,脚步仍带着些许病后的迟缓,但气色较昨日大为好转。他默默牵着一匹瘦马,始终不发一语,倒显得异常安静。 这三日他都未曾再尝试开口,也未露出异状,沈念之偶尔望他一眼,也未逼问。 只是那双灰色的眼,在每次她回望时,都会稳稳对上来,不避不躲。 好像是在牢牢记住她的模样。 马车晃了晃,顾行渊策马靠近,掀帘看了她一眼,道:“你还撑得住?” 沈念之扬眉:“怎么,你怕我死在半路?” “你若真有此打算,得提前告诉我。”顾行渊语气平静,“好让我提前帮你找一块风水宝地。” 沈念之轻笑一声:“你倒贴心得很。” 顾行渊瞥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我已离沙州,再无郎中可寻,前头也未必有药石齐备之地。你若觉得胸口又痛,要立刻说。” 沈念之语气轻淡:“放心吧,我就是有一点不舒服,都会毫不客气的麻烦你。” 顾行渊没说话,抬手将她肩头披风裹紧些:“今日我们再休息一次,明日午后就能到拓安都护府了,如今已经是瀚州地界,又有赤羽军在,你不用总是回头看,没人会追上来。” 帘子落下前,沈念之听见他吩咐身边人:“你守着小哑巴,他伤还没好,别叫他走丢。” 风更紧了些,车轮碾过黄沙古道,留下一道道不深不浅的辙印,延入无边风沙之中。 昌元元年十二月十八 夜风微冷,陆府高墙掩映,偏厅灯火却温暖如常。冬月初雪才过不久,庭中数株腊梅刚现花骨朵,清香在夜里氤氲不散。 苍晏着一身藏青鹤纹直裰,手持铜炉暖手,踏雪而来。 门外小厮早已候着,引他穿过回廊,入了偏厅。 陆长明坐在主位,身披鹤氅,银鬓沉沉,神情清冷。门外脚步声未近,便轻声咳了一声,语带揶揄:“苍大人果然亲至,连陆某这等残躯病骨,也值得中书侍郎亲来问安了。” 苍晏步入厅中,行礼恭敬,语气温和:“恩师重病,学生焉有不至之理?” 一句“恩师”,唤得极自然。 陆长明斜睨他一眼:“你倒还记得我是你恩师。” 苍晏轻笑,并不驳辩,只缓缓落座,饮了一口茶,才温声开口:“近日入宫值事,偶然见中书省旧卷,提及一桩先帝遗事,不禁想起老师昔年在边关督粮时,曾大力倡议过通北庭货道。” 陆长明眉头微挑,却未言语。 苍晏继续道:“当年北庭乌恒王帐,曾遣使愿归附,请通两道——一为贡道,一为商道。沈大人曾欲呈本,后因故搁置,如今先帝已崩,新君初立,此事仍无人再提。” 陆长明不动声色:“你倒是记得清楚。” 苍晏微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乌恒首领阿勒台野真,出身北庭王帐,早年随父南来,曾与中原使节共饮于凉州。此人心性果决,重情义,最是记旧人情。” 他顿了顿,语意轻描淡写:“若有朝一日北庭异动,有谁能早一步落下这一子棋,未尝不能得一‘王庭旧友’之名。说不定将来割据之时,这一笔,也值千金。” 厅中烛火微晃,陆长明不语,眼底却暗潮起伏。 苍晏却不再多言,只轻轻扣了扣案几:“我不过是看到那张旧卷,想起老师曾言:‘通道若成,商贾自聚,马政自兴。’如今不过重提旧话,若无意义,大人便当我多嘴。”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陆长明低低一笑,终于开口:“你这张嘴,比你爹当年还能说。” 苍晏依旧温声:“学生只是替恩师担忧——天子如今年少,朝局未稳,许多旧臣未得重用,若再不自寻出路,恐怕……” “恐怕什么?”陆长明声音微寒。 苍晏抬眸,眼神清明如水:“恐怕这满朝风雪,落到的不是恩师头上,而是旁人屋檐。” 一时间厅内沉寂。 许久,陆长明才冷冷笑出声,起身为他斟了一盏茶:“你这孩子,越发让人摸不透了。” 苍晏接过,不急不缓地饮下,随即起身拱手:“夜深,不扰恩师休息。明日朝中若再议边政,望大人保重身体,自有更大用武之地。” 说罢,转身离去。 他袖中,藏着一封未署名的北庭旧函——通货之议的草令,被他亲手夹在香礼底层,一并留在陆府。 这一封信,不急着被谁发现,也不急着被呈上朝堂。 只等某人,哪日真起了心思,亲自揭开那层火种的纸灰。 苍晏抬头望了一下藏在云后面的月色,淡淡开口道:“沈念之,你可安好?” 远在瀚州的沈念之忽然打了个喷嚏,霜杏开笑着打趣:“小姐,八成有人想你了。” 第67章 “这便是你带回的那位‘沈…… 昭京,紫宸殿内,昌元元年十二月十九。 内殿风声微动,黄瓦琉璃上映着天光,宫檐之下,飞雪未融。 李珣披一件玄锦白狐袍,倚坐在御案之后,案上摊着一封未经折痕的信纸,纸面残有酒香,墨迹微晕,落款却熟得不能再熟。 是陆长明的手笔。 又或是极像陆长明手笔的字。 他指尖轻敲桌面,每一下都落得极轻,却透出几分沉吟与寒意。 第90章 李珣眸色极深,良久,他才低声开口:“这是哪来的?” 御前站着一名内侍,低头道:“前些日子,京中探子在顺京门一处民居后院,截下陆氏中人暗中送出的香盒。盒中藏此物。” “查了吗?” “香盒系陆氏庶房三房次子陆廷所送,所寄之人暂未查明,但那处宅子原是旧年北庭入京使节借住之所,近日似有数名陌生人出入。” 李珣唇角勾出一丝凉意: “陆廷此人,素来老实。” “他怎敢?” 无人应声。 李珣却似不需回答,只抬手,食指按在那张纸的右下角,眼神冷了几分。 “去查。” 他道:“从今日起, 陆氏三房上下,入宫者、出府者、宴饮之交,皆查。” “再交大理寺,查陆长明五日前至今,所见之人、所赴之宴。查不到,就让人去查陆家的门房,看看谁进谁出。” 内侍应声,正要退下,忽听李珣又道:“不必声张。若陆长明当真无过,不妨看他自己是否慌。” 顿了顿,他又轻轻笑了声,低哑之中似带着讽味:“他不是一向自称忠心,那就看看,他这份忠心,是忠于我,还是忠于——别人。” —— 天光未朗,雁回城北门已开。 西北风卷雪而来,旌旗猎猎,尘沙未歇。一队赤羽军自旧道南归,前锋马蹄踏入雁回城石板道时,声音浑厚如战鼓。 沈念之隔着帘子望出去,只见高墙阔堞之上,“拓安大都护府”五字牌匾悬于朱漆厚门之上。 “到了。”顾行渊策马至车旁,低声道,“这便是雁回城。” 沈念之放下帘子,收回目光。她未言语,却能感到一种极为沉静的肃气扑面而来。这里,不似京中金玉之气,也不如沙州杂而纷。 雁回城中,道路宽阔笔直,商贩百姓十分有序。 都护府前,已早有亲兵大队迎候,首领是一名老将军,眉眼硬朗,银甲佩红缨,正是赫连哲图麾下另一个副将典禹。 典禹在顾行渊下马时便拱手高声道:“顾将军回府,赫连都护已在中庭候见!” 顾行渊一身未解甲,沉声还礼:“烦典将军久候。” 他转头看向沈念之:“我先引你入府。”他伸手,沈念之被他扶出马车。 那一刻,周围忽然静了一瞬。 府门前原本肃立的数十甲士,不少人目光悄悄投来—— 女子身姿纤巧,一身深冬的玄色披风裹着绯红衣裳,襟口轻翻,露出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颈侧。她眉目艳色,不施粉黛却仿若芙蓉初绽,风一吹,鬓边细碎软发贴在肌肤上,越发衬得那张脸,仿佛是从画里走出的美人。 她从车中下来,脚步极轻,一只手搭在顾行渊手臂上,眼神却落在前方人群中,淡然自持,却又带着贵族女子特有的矜贵与从容。 雁回城是西北重镇,自古战事频繁,原本往来女子就不多,何况这等肌肤胜雪、神情冷艳之姿。 有年轻士卒悄悄吞了口唾沫,盯着那女子移不开眼,不由得轻声低语:“……城中何时来过这等人物?” “是副帅的人。”有人立刻低声提醒,“莫看了,命不想要了?” 沈念之并不习惯如此公开的“亲近”,让人把她当做男子附属品,可在顾行渊沉静目光之下,也未反抗,只在她站稳时轻声一笑:“顾将军这般动手,怕是要惹府中流言。” 顾行渊低声:“流言止于兵威。” 雪色未褪,火光初燃。 赫连哲图身披铁青大氅,坐于上席。他容貌威严,虽年逾五十,却无半分老态,一双鹰眼似能穿透所有心思。 “墨怀回来了。”他起身。 顾行渊单膝跪地:“外孙顾行渊,归赤羽营,请都护训令。” 赫连哲图看他一眼,抬手叫他起身,而后又看向沈念之。 她立于侧后,神情冷静,不卑不亢,一点也不畏惧他这个大都护。 赫连哲图眯了眯眼,问:“这便是你带回的那位沈家女?” 顾行渊点头:“是。” 赫连哲图沉吟片刻,挥手道:“既如此,今晚设宴于偏厅。墨怀你随我一叙,她也一同赴宴。” 偏厅之中,宾客不多,皆是赫连哲图最信之心腹。诸人虽不明顾行渊为何带一名女子随军而归,见她端坐副位、态度自若,仍无人妄言。 宴至中段,赫连哲图忽然放下杯盏,语气不紧不慢道: “沈娘子。”他看着她,神情难辨,“你这一趟,是打算向那位新帝讨个‘合法退婚’的文书?” 全场一静。 霜杏变了脸色,欲起身劝止,却被顾行渊一眼制住。 沈念之却不慌,她慢慢放下酒盏,唇角勾出一个极轻的笑意: “他若肯退,那便是最好的。”她顿了顿,抬眼直视赫连哲图,“若不退——也无妨,我不指望这世上每一个男人都知礼知耻。” 她这话说得锋利,却又格外清楚。 赫连哲图愣了一瞬,忽然大笑起来:“墨怀,你倒是带回个厉害的。” 顾行渊淡淡道:“她说话一向这样。” “好。”赫连哲图道,“我喜欢这样不假辞色的姑娘。” 席间暖炉烧得正旺,酒香与胡椒香气交织在厚重帷帐之中,驱散了几分西北夜寒。 沈念之一身红衣端坐席间,面前一碗烈酒未动,眼神却是亮的,唇角带笑地望着上首赫连哲图。 “赫连大将军守土戍边、名震西北,我一路行来闻其威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她举碗一饮而尽,抬手拭唇,眼神清亮带着三分不羁,“这雁回城的酒,不似京中温软,倒有些痛快。” 赫连哲图看她饮尽烈酒,爽朗大笑,连连点头:“好女儿家!我原还道你是我外孙那冰脸带回来的京中贵人,多半娇气,如今一见——倒比这雁回的一些汉子还痛快。” 沈念之眸中笑意未散,又举一碗敬道:“在沙州忍了几日,今日终于到了将军您府上,得了这一口酒,我得好生谢您。” 赫连哲图仰头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大手一拍几案:“痛快!” 他笑得眼中含意更深,目光一转,落到顾行渊身上,又落回沈念之身上,眼神若有所思。 他知道顾行渊从小性子寡淡冷沉,如今却肯带一个女子同行千里,还不避旁人眼色,显然,这姑娘在他心里,分量不浅。 赫连哲图看穿不说破,反倒似笑非笑地转头看着沈念之,语气轻松:“沈娘子若是欢喜这边的风土,我这瀚州好男儿不少,个顶个的高大威武,你若看上哪一个,我替你去说亲,如何?干脆就别回京了,留在咱们西北,当媳妇儿。” 此言一出,霜杏立时变了脸色,沈念之则仍不动声色,指间轻扣酒碗,正欲出声。 谁知顾行渊先一步接口:“大都护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她这才刚逃婚出来。” 他语气不重,却清冷有度,唇角微收,眉间一点不悦像是酒气未散。 赫连哲图一愣,旋即“啧”了一声,端起酒盏笑得别有深意:“哟,今儿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亲口说的逃婚,怎么,顾大人这回从京中回来,连外祖父都懒得叫了?在大理寺当得顺心,倒瞧不上你这拓安世子的身份了?” 顾行渊抬眸看他一眼,沉声道:“外祖父莫玩笑。” 沈念之听两人唇枪舌剑,唇角微扬,忽而笑问:“赫连大将军性情豪爽、威名在外,我一路听得不少。”她顿了顿,又转向顾行渊,语气半真半假,“倒是不知这顾将军,性子冷淡,平时寡言少语……是随了谁?” 赫连哲图听罢大笑,放声畅快:“哈哈哈哈哈!这小子?八成是随了他那死板的爹!他娘年轻时倒是个火辣厉害的,胆子大得很!”他边说边举盏,“他这模样,十有八九像他娘,脾气却是继承他爹的臭倔性。” 沈念之抬眸望了顾行渊一眼,对上他深沉如墨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笑,心中却泛起一点异样的涟漪。 霜杏悄悄给她添酒,低声道:“小姐,您再喝就醉啦。” 沈念之一抬手:“我都多久没好好饮酒了,看来平日里我是惯着你太多,如今也敢叨叨上我了。”语毕又是一口下肚。 众人都笑,唯独顾行渊盯着她的眼神沉了几分。 赫连哲图把一切看在眼里,没说破,只哈哈一笑,随即又是和众人举杯共饮。 帷帐之外风雪渐重,火光映在厚锦上,烧得席间温度渐渐升起。 席间热闹,沈念之也是许久没有这般畅饮,与赫连哲图说着京城的故事,最后话语停在了她阿爷去世那里,她闷下一碗酒,带着一点醉意,看向顾行渊:“我困了。”说完便一头栽在了顾行渊的身上。 第68章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 次日朝阳已高,沈念之才悠悠转醒。 昨夜酒气未褪,脑中尚有些发涨,她抬手揉了揉额角,低低叹了一句:“这西北的酒果真是烈,混着风喝,更醉人三分。” 第91章 她从榻上坐起,披了外衣,唤道:“霜杏。” 帘外立即有人应声:“小姐醒了?”片刻后,霜杏端着铜盆进来,手脚利落地打湿了帕子递上。 沈念之倚在榻上洗了把脸,醒了些神,随口问:“顾将军呢?” “天还没亮,他就出门 了。”霜杏替她披好外袍,又将发带递上,“说是要去巡城。” “他倒还是那样勤快。”沈念之轻轻一笑,懒懒地靠着案几坐下,“那我若再躺着,就显得不体面了。” “小姐不累吗?”霜杏担心地看着她,“昨儿喝了那么多酒。” “醉归醉,话倒没说错。”沈念之慢条斯理地拧干帕子擦手,眼里闪着点调皮,“你没看赫连将军那样子,多痛快,咱们不喝,那就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霜杏忍不住轻笑:“我看啊,那里是给赫连将军面子,就是您自己嘴馋。” 沈念之懒懒一笑,起身伸了个懒腰,将自己衣襟理顺,走到窗边时忽而道:“对了,小哑巴昨天搬去了外院,是吧?” “是。”霜杏点头,“顾将军让军中老罗照顾他,住得还算清净。” 沈念之回过头:“那就去看看他。人在这里歇着,倒总是闲着。”她顿了顿,目光在帘缝中扫了一眼院中阳光,“他是我救下的人,不去看看,似乎不近情理。” 她话说得平淡,神色却清醒。披风已至手中,霜杏一边替她系好领口,一边嘀咕:“那孩子倒也挺乖,就是有些闷。” 沈念之低声笑了笑:“我见他不闷,只是他还跟我们不熟吗,多少有点防备。” “小姐见他干嘛呀?”霜杏问,“他又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吧。”沈念之目光微动,“若不会,我也可以教。” 说罢,她撩袍出门。 雁回城外院,一座僻静的土楼院落。 顾行渊将小哑巴安置于此,命军中一位退下前线的老兵照看。那老兵姓罗,是赫连哲图麾下的老人,在军中待了近三十年,平素寡言,恰合照看这不会说话的少年。 沈念之自入雁回城后,便不再着京中长裾罗袍,改换了本地胡服。她生得本就艳丽,如今一身瀚州女子的窄袖窄袄、裹腰长裙,更显得清劲灵动,眉眼间多了分未驯的洒脱。 院门未掩,远远便听见唰唰的风声,隐约掺着金属破空的利响。 她侧身入内,便见那少年正在院中练习刀法。院中落叶飞旋,少年单衣未披甲,手中刀却似劈风开石,起式略生,收势却稳,虽还未脱稚气,却已有些北地游骑的狠劲。 沈念之并不识刀法,只觉他动作看着顺眼,便倚在门口边看了一会儿。 不知是听见动静,小哑巴收刀站定,灰眸望来,汗水从他额角滑下,显得清俊又带点少年的倔意。他喘着气,一步步走到沈念之面前。 沈念之看着他,笑了一下:“这刀耍得不错。” 少年怔了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盯着她看。那双灰眸像野地里还未被驯服的狼,带着本能的警觉,又带点微妙的依赖。 她以为他只是想表示谢意,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却忽然感觉衣角一紧。 小哑巴伸手,抓住了她袍角的一角。 少年手指还带着练刀后微凉的汗气,紧张得指节微弯。 沈念之回头,眯着眼看他:“嗯?你这是……?” 少年像被看穿,忙不迭放手,又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像是被绕懵了。 沈念之倒觉出趣来,歪头笑道:“你总不能每次都只会抓人衣角。” 他咬了咬唇,眼神发亮,像是在努力想着能做什么。 沈念之忽而问他:“你想不想学汉字?” 少年一愣,旋即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她俯身在地上捡了根干树枝,看着面前小哑巴无措的样子,估摸着他一定是想家人了,便在空地上,低头写下几个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字写得飞白苍劲,落在黄土地面,风吹过,只掀起细沙。 她转头看少年,道:“这诗是写远行人与亲人离别之情的……你年纪小,离家远,也许也有亲人惦记你。” 少年唇动了动,果然还是没能发出声音。可他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行字,仿佛将每一笔都刻进骨子里。 沈念之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说完,她将树枝递到他手中,手轻轻握在小哑巴的手腕上,教他又在地上写下第二遍。 少年手紧紧握住树枝,目光落在地上,却又时不时抬眼看她。 阳光照在她半垂的睫毛上,那张脸在逆光中半藏半现,像火焰里染了雪的牡丹,冷艳极了。 他不懂这首诗的全部意思,却记住了她读诗时的每一个停顿。 沈念之和霜杏离开时,少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行字早已被他的目光烙印,落在尘土上的笔划,像是印在他心里。 直到那道背影彻底走远,他才缓缓俯身,在那地上又写了一遍。 “行行……重行行……” 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声音沙哑,却极为认真。 “与君……生别离……” 他的口音略带异域的卷舌音,每一个字都像在他喉咙里打了个转才落出来,汉话说得极不熟练,但发音却清楚无误。 “相去……万余里……” 他轻声念到这里时,垂下眼睫。 那双灰色的眼眸,在昏黄天光中晦明交错。 “各……在天……一涯。” 少年缓缓起身,嘴唇还在动,像是怕忘了这些词句,又像是怕这声音太小,沈念之听不见。 声音虽轻,却朝气蓬勃,字句间透出少年人独有的坚韧和执拗。 他望向她离开的方向,小声又念了一遍。 “与君……生别离。” 在她教他汉字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想,等哪日能好好说话,一定要亲口把这些话,再还给她听。 两日后,雁回城小雪初歇,虽仍寒意料峭,但日光难得洒满中庭,照得城墙一角暖意微透。 午膳时分,沈念之刚从院中走回屋内,便唤了霜杏:“今日不在府中用膳了,你去外院,把那孩子也叫来一并吃饭吧。” 霜杏一怔:“是小哑巴吗?” “嗯。”沈念之语气轻淡,“这府里也没旁人,他一人在那边吃冷饭,显得我们待人刻薄。” 霜杏应下离去,没过一会儿,院门外却响起整齐脚步声。 顾行渊披雪而入,身上还带着刚从军中归来的寒气。他一手拎着兵服外氅,眉眼压着倦意,眼神却依旧沉冷清明。 沈念之见他来,刚想调笑他一句,便听他先开口: “前线递来密信。”他走向暖炉边坐下,取过霜杏备好的热茶,“北庭那边……近来在边境徘徊得太频繁了。” 沈念之眉心一动,神色也沉了些:“乌恒王帐?” 顾行渊点头:“阿勒台野真迟迟不表态,反而频频遣探在我们旧烽地附近游走。”他顿了顿,低声道,“或许不是单纯的挑衅。” 沈念之正欲开口,院门再次响动,小哑巴被霜杏带了进来。 他今日还穿着旧时的那件衣服,发髻却梳的利落。虽不言语,但站得极直,一眼便能看出精气神极好。那双灰眸在室内光下泛着浅光,一进门便第一眼看向沈念之,带着点期待。 顾行渊余光扫过那少年,眼底波澜未起,只淡声道:“你叫他来的?” 沈念之看了小哑巴一眼:“他是我们从沙漠捡回来的,上元节快到了,我想请他吃顿热饭,不过分吧?” 小哑巴站在她身后,听不太明白他 们对话,却能感受到屋内氛围微妙。他低下头,安安静静,不插一句。 席间,沈念之轻声问小哑巴是否能随她骑马,小哑巴一听,眼睛一亮,立刻重重点头。 “我看他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了。”她喝了一口汤,随口道,“不如你带他入营,随军学几手防身术也好。” 顾行渊却放下筷,语气冷淡:“不行。” 沈念之抬眸:“为何?” 他没答话,目光落在小哑巴身上,眉峰却是一寸寸压下,透露着本能的警觉。 “理由?”沈念之问。 顾行渊微顿,薄唇紧抿:“不可能。” 沈念之眉梢动了动,带着几分不悦:“他又不是瘸腿瞎眼,顾将军何至于这般紧张。” “我说不行,便是不行。”顾行渊的语气中罕见带着硬气。 小哑巴站在一旁,神色复杂。他听得懂“军营”“不行”这几个词,手指不自觉握紧,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沈念之却低笑一声:“那若我要留他在府中,跟着我当护卫?” “不行。”顾行渊又是一句。 第92章 沈念之沉下眸子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自有你的想法,那我也不会再问了。” 顾行渊看她一眼,眉宇间压下情绪,冷静地说:“沈念之,你确认要让他留下来?” 小哑巴身形一震。 沈念之语气却更淡了些:“我听你的,这是你的地盘。” 一句话落下,屋内气氛更沉。顾行渊凝望着她,目光幽深。 他不说“那少年有异”,不说“他是北庭人”,只是不想打草惊蛇。 小哑巴站在地中间,那双灰眸静静望向两人间的气氛,他想靠近她。他想帮她。可他也什么都不能说。 这一刻,他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就算暴露身份,也无所谓的吧。 沈念之拍了拍顾行渊的肩膀:“坐下来一起吃饭吧,你不必事事以我为先,不过我这两日出门,发现城中书院很少,很多孩子都没有地方读书,我在想,不如我开个学堂,教那些将士们的孩子学汉文如何?” 顾行渊微怔。 沈念之语气淡淡:“我在这儿住着,总不能白吃白喝。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别人。” 屋内静了一瞬。 小哑巴听着那句“教孩子学汉文”,眼底亮起微光。他低着头,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像是怕错过她的每一个字。 顾行渊却看着她片刻,忽而点头:“这件事……我其实很早就想做了。” 他声音低沉:“雁回是边镇,兵户后代不少识不得字。只是这些年边事不断,朝中派来的夫子也多不愿久居。” 他看向她:“若你愿做,我会让人专门为你划出一处院落,由军中出资供学。” 沈念之一挑眉:“你倒大方。” “你若愿留下做此事,便不只是我顾行渊欠你一份情。”顾行渊道,“也是整个雁回城,欠你一份情。” 她一时无言,只抬手端起面前茶盏抿了一口,低声道:“你这张嘴,没想到顾大人也有说人情话的一天。” 顾行渊不答,只静静看她。目光依旧冷静,却也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意味。 沈念之没再说什么,将茶盏放下,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哑巴,忽然道:“那他——” “他可以留下。”顾行渊开口打断,语气微顿,“……待在学堂里也好。” 小哑巴愣了一下,猛地抬头,那双灰眸里闪出乎压不住的雀跃。 沈念之含笑看他:“既然你听得懂,那以后可别偷懒。” 小哑巴连连点头,眼角眉梢都压不住喜意。 顾行渊收回视线,转头对着小哑巴轻声道:“那你要听她的话。” 沈念之,没再多说什么,只拿起一块热腾腾的蒸饼,往小哑巴碗里夹了一块肉。 “吃吧。”她语气随意,“再不吃,冷了就不好嚼了。” 小哑巴低头,认真地接过,顾行渊看着沈念之,发现自从她阿爷去世后,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一往日那种张扬肆意的笑容了,总感觉她的心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顾行渊将袖口里的信收紧了,就不准备告诉她沈思修已经被李珣折磨死的事情了。 第69章 顾行渊低声道:“你不求愿…… 正月已至,雁回城依旧寒气未褪,西北风卷雪未融,街道两旁挂满了红灯,年味在冷风里也透着几分热闹。 顾行渊办事一向利落,没有几日,便叫人收拾出一处别院。 院子不大,却极为清净,西墙边有一株老沙枣树,枝干苍劲,叶色枯黄,树下石凳石桌,院角里还搭着简易的水井台,算不得精致,却处处规整得体。 沈念之走进院中,披着一件深紫皮毛斗篷,脚下步子极轻。她在沙枣树下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枝头枯果随风微晃,唇角终于慢慢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沙枣树……”她喃喃一句,“还是第一次见这东西。” 霜杏随身提着包袱,听见这话道:“奴婢听人说,这沙枣结的果能酿酒,等明年春夏果熟,咱们也试试。” 沈念之随口应了声“好”,旋即吩咐霜杏将随身带来的东西都一一摆好。她亲自看了一圈,又皱眉道:“缺文房器具,炭盆不够,这边窗户有些漏风……都记下来,回头交给顾行渊。” 霜杏连连应下。 刚要转身去另一简屋,顾行渊的声音自门后传来:“你缺的,我都让人备下了,明日午后前送来,窗户今日就有人来修,不必担心。” 沈念之回头,看见顾行渊立于门前,神情淡静。她顿了顿,微微颔首:“那就麻烦顾将军了。” 顾行渊看了她一眼,道:“今晚是上元灯节。” 沈念之一愣,不知不觉她都忘了。 他垂眸,语气不变:“雁回城每年这夜最热闹,市中设灯会、游艺,城南还能放河灯祈愿。” 她静静看着他,半晌才笑了笑:“你是来请我?” “嗯,”顾行渊点头,“我今夜会早点回来,带你走一趟。” 沈念之挑眉,笑意几分懒意几分真:“你若是回来太晚,我可不等你。” “不会晚。” 她没有再多言,只轻轻颔首:“好。” 说罢,转身入内。风过沙枣树,一阵微响,几枚干果落地砸在夯实的土地上。 小院收拾完毕,天色也不早了,沈念之想着顾行渊也快回府了,便叫着霜杏与她一同回了拓安都护府內。 夜色将临,雁回城中已是灯火初上。 坊间巷口挂满了沙枣枝编织的灯笼,灯芯是掺了香料的羊脂,点燃后微微泛着一股温热的甜香。孩童们追逐着兔子灯、狮子灯奔跑嬉闹,街头巷尾皆有丝竹之声,连风里都掺了几分热闹的人间烟火。 沈念之穿了件喜庆的冬衣,外头罩了件狐裘斗篷,霜杏给她束发时还特地替她在鬓边插了一枝缀珠的灯草花簪。 她今日情绪难得轻快,站在院前望着渐起的灯火,不觉轻轻勾了勾唇。 顾行渊如约归来,一袭黑色大氅,佩剑未卸,他步履沉稳,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可以走了?” 沈念之颔首,回头道:“霜杏,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这雁回城的灯节,是不是比京城的还热闹。” 霜杏应声,顾行渊一语未发,只抬手替她把披风细细系好。 两人一路并肩走出巷口。灯市人声鼎沸,沿街有卖糖灯、跳皮影、撒花酒的,各色声音交杂。沈念之被一群孩子围着的泥人摊子吸引,蹲下挑了几只做得不错的小人,笑着说:“这做工还挺精巧,不比京城差。” 她随手挑了一只穿着披风、剑眉斜睨的泥人,回头晃了晃给顾行渊看:“这像不像你?” 顾行渊垂眸看了一眼,淡声道:“我哪有这般难看。” 沈念之轻轻“哼”了一声,将泥人放了回去。 她又在街角摊前停下,买了两串红枣糖糕,一串塞给他,自 己咬了一口,语气漫不经心:“你们西北人灯节也不猜灯谜、不赏花灯,倒是杀猪宰羊吃肉喝酒格外积极。” 顾行渊回得极淡:“灯谜是文人玩意儿,边城兵户不识那么多字,便热闹吃酒也算过节。” 沈念之听他这句,忽地笑了一声。 “你倒是会说话了。”她抬头望了眼灯火灿然的远处,忽道,“顾将军,你以前在这里,也是这样吗?” 顾行渊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下,许久才低声:“差不多。” “也是,”沈念之似是自语,又似在感慨,“若我生在这儿,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你现在这样,挺好。”顾行渊低声说了一句,语调太轻,被街头锣鼓声遮去。 她没听清,只回头问:“你说什么?” 顾行渊摇头,道:“没什么。” 两人又缓缓走了一段,沈念之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神在一处灯市小摊上定住。那摊主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回城汉子,正卖着一种以金线绣成、代表平安喜乐的灯节小符袋。 “给我一个。”她随意挑了一个红底绣金云的,又回头望顾行渊一眼,眼带点打趣意味:“你信不信这个?” 顾行渊看她一眼,不语。 沈念之笑了:“你果然不信。”说着,却随手将那香囊塞进了他披风下的内衣领口,动作随意中却带着几分亲昵,“那你也别扔了,我给的。” 他眼中掠过一丝晦暗情绪,唇线紧绷,却仍没拒绝。 那一刻,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忍住。 沈念之没察觉他的异样,回头继续向前走去,脚步轻快。她的身影在万千灯火中穿梭。 顾行渊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片刻后才迈步跟上。 夜色如墨,雁回城中灯火通明,坊间百姓载歌载舞,歌吹之音不绝于耳。 城南一隅,偏僻处的别院中,老兵捧着空碗放下,抹了把嘴,回头看床边的少年一眼。 “小子,城里热闹得很,我有个老兄弟邀我喝酒,你一个人行不行?” 第93章 小哑巴垂着头倚在床边,闻言懒懒摆了摆手,神情看似倦乏,眼皮都没掀一下。 老兵见他这样,笑骂一句:“瞧你懒的样儿,也罢,好好歇着,别乱跑。” 门一合,脚步声渐远,夜色也随之静了下来。 直到彻底无声,小哑巴才缓缓睁开眼。 那双灰眸早已没了白日的稚嫩与惶然,眼神冷利如刃。他起身,将屋中点着的小灯一吹熄,转身从床底拽出一件破袍披在身上,熟练地绕过前院,从后门翻墙而出。 脚步极轻,无声无息,仿佛习惯了在夜里行走。 穿过喧闹街巷,他抬手戴上兜帽,轻车熟路地拐进城中一间临河小酒楼。 二楼一间包间,窗纸半卷,外头人群鼎沸,内中却静得针落可闻。 一名梳着长辫、脖颈缠着白色兽皮的男子早等候多时,眉眼硬朗,面貌与他颇有几分相似,身上佩有北庭特有的鹰骨吊饰。 两人见面,没有寒暄,只是用胡语低语交谈。 那人道:“大王子已收到王帐密使所传之书。他与你说了何时归族?” 小哑巴目光冷静,缓缓摇头:“不急,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顿了顿,语气不重,却藏着一丝懊恼:“原本是想混进赤羽军内部……但那个顾行渊,太过警觉。眼光如鹰,根本无法近身。” 那人神色也沉了下来,道:“我们从西南探线已断,若再无法入军内,计划恐耽。” 小哑巴没搭话,只抬手轻轻推开窗,朝外望去。 雁回城热闹非凡,灯花绚烂。 只是一低头,他一眼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女子立于灯摊前,手中捧着半块糕,身姿轻盈,鬓发柔软随风而动,灯火映在她眼底,像是天上落下的光。 顾行渊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一步不远不近,像是护卫,又像是……什么也不是。 她转头笑了一下,笑得极轻,却令天地都黯然失色。 小哑巴手撑在窗框边,一时忘了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声道,胡语低沉却极为认真: “我遇见了我的……月亮。” 直到身后那位北庭使者轻声催问:“你留在这儿,还有用意?” 小哑巴缓缓收回视线,眼中的热切瞬间冷了下来。他低声用胡语回道: “你先回去,将这里的情形禀报王帐。”他顿了顿,又道,“大王子与中原密使的联络若要成事,离不开对瀚州局势的精准判断。” “我在顾行渊身边,还能接触到更多……尤其是关于拓安都护府兵力、粮草、调度。” 北庭使者蹙眉:“你已失去潜入赤羽军的机会,留在这儿未必有益。” 小哑巴冷静地道:“有益。” 他顿了顿,声音极低,却分外坚决:“我会想办法重新接近。顾行渊疑我,不代表其他人也疑我。” “更何况,”他转头看向窗外,语气中第一次染上一丝少年的执拗,“我还有其他事,没做完。” 使者见他神色坚决,沉默片刻,只道:“那我便替你掩护,但你要小心。中原人善疑,莫坏了全局。” “放心。”小哑巴点头,目光再次落回沈念之身上。 此刻,她正偏头同顾行渊说着什么,唇角带笑,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天色渐暗,月华初升。 雁回城内的月河,水浅岸平,河畔早已人头攒动。河中设灯阵,岸边有年轻男女身披彩衣,手举舞灯,在羌笛胡鼓声中踏地而舞,灯火摇曳,如星坠落人间。 顾行渊带着沈念之穿过人群,到了河边。她脚步一顿,看着那漫天灯火中缓缓升起的祈福纸灯,和那被风吹皱的河面,忽而低声道:“你们这儿的灯节……倒比我想的还多了几分真意。” 顾行渊应声:“这里不是中原,过节不是为了热闹,是为了纪念。” “纪念什么?” “为国而死的人。”他说得极轻极淡,却像雪落黄沙,带着掩不住的沉意,“雁回城年年死人,从戍卒到将领……河灯是替他们送行,也替活着的人求一线平安。” 沈念之微微怔住。 她看着不远处的河面,一盏盏灯随波而下,灯芯燃着不灭的微光,仿佛每一盏里,都藏着一条人命、一份执念。 “……那我们也放一盏吧。”她忽然轻声说。 顾行渊转头,沈念之已经走向不远处卖灯的摊前,挑了一盏最简单的:黄纸裁成,四角贴红,无任何装饰,只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平安”。 她捧着灯回来时,顾行渊接过火摺,替她点燃。 她将灯轻轻放入河中,那一刻,她眼神极静,像是在替谁送别。 顾行渊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半蹲的身形,披风滑落一点,露出绯红的衣角与颈侧的白,月色映得她眉眼生辉。他忽然开口:“你也写上名字吧。” 沈念之不动:“名字这种东西,写上了,便是许愿。” 顾行渊低声道:“你不求愿吗?” 第70章 “愿,万事皆顺。”…… 她站起身,转头看他一眼,微笑道:“我命硬,求也白求,你不是说完祸害遗千年吗?” 说完,她便向前走去,顾行渊跟在她身侧,默默垂眼,不再多言。 “其实,这一盏灯,除了一点点期许,也是想让阿爷在那头看到,我平安。” 灯影绰绰中,一位牵着小孩的本地老妇路过,见两人并肩立于灯海之间,便笑着对旁边另一名妇人说:“瞧那姑娘,模样真俊,像画里走下来的似的。” “是啊。”另一位回道,“顾将军身边从不近女色,如今带她来放灯,怕是要成亲咧。” 两人声音不大,但沈念之耳力极好,听得一清二楚,偏偏神色没变,只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糖糕,似笑非笑地瞥顾行渊一眼。 顾行渊耳尖微红,却也未解释,只淡声道:“这些话你听听就算。” “那若我信了,你可怎么办?”沈念之反问。 顾行渊望着她:“我能拿你怎么办呢?” 沈念之一愣,随即低笑一声,转身走入灯河之下的灯阵中去。 她并未当真,只当是玩笑。 沈念之走在前头,披风拢得极紧,肩头落了一片未化的细雪,她懒得拂,手中还拿着一支空灯盏,烛火已经熄了。 顾行渊没有与她并肩,只跟在她斜后方,一步不远不近。 雁回城內,百姓三三两两簇在一起。 街市两旁灯影摇曳,热闹声四起。 她脚步忽而一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眼看向夜空。 顾行渊正要开口,一声轰然炸响,猛地划破夜空的寂静。 “砰——!” 烟花乍现,如火树银花一般在天穹炸开。 沈念之被那声炸响惊了一下,肩膀轻轻一抖,手中糕差点掉落。可下一瞬,她脸上却缓缓绽开了一个笑。 是那种毫无防备的,宛如少女第一次看见夜空奇景般的笑容。 她抬头看着天,双眼里倒映着烟火的光芒,宛若点星落入湖水,晃动着碎光。 顾行渊站在她身后,脚步也在这一刻停住了。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大脑一瞬空白。周围所有的声音——叫卖声、嬉笑声、人群的喧闹与鼓乐,仿佛都被这瞬间的光景吞噬。 他只看见她。 她扬着脸,眼神明亮,唇角带笑,那一刻,她眼中藏着满天星火,顾行渊像是被什么轻轻击中,心口也随那烟花一同炸开。 那是她离开昭京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也与青州那次不同。 这一刻,他想伸出手,替她拂去凌乱的发丝,却又怕惊扰了这一幕极静的光。 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她在烟火之下笑得轻柔。 沈念之扯了扯唇角,不知是笑还是叹:“我小时候在京城里闹灯,整条街的人都得让道,和我阿兄还有几个一起读书的伙伴,一连点七盏,谁的灯灭了,罚抄一卷书。” 顾行渊听着,眼神微动。 她却已抬步往前走,语气却淡下来:“后来就不爱玩了。” 顾行渊道:“你若还想点,我叫人再去取。” 沈念之轻轻摇头:“不必了。” 一串烟火在夜空再次炸开,照亮她半边眉眼,金红火色落在她睫羽之上,却显得十分落寞。 她忽然觉得,这光景竟有几分熟悉。 上一次看烟火,是在青州。 那时她还未清醒,身边是苍晏,是顾行渊,是从未想过会走散的一场梦。 她记得夜市喧哗,人群如潮,自己醉酒无忌,对街边的糖人都笑得灿烂。记得苍晏那支插在她发间的簪字,也记得顾行渊忽然闯入二人之间,冷着脸挡住她的视线。 最后烟火绽放,她扑进人群中,跌入顾行渊怀里。 那一吻,不是情动,也不是意外,更像是一个搅散三人命运的预言。 第94章 此时此刻,耳边是雁回城百姓的欢笑,是顾行渊站在她身后,嘈杂声中,她却能清晰听见他的呼吸。 沈念之轻轻勾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地低声道:“顾行渊,你记得青州那一晚么?” 他没应声,但她听见身后一声极轻的停顿。 她没再回头,只继续看着空中烟火一簇簇炸开,道:“那晚你可是亲了我。” 语气极淡,却带了点轻巧挑衅。 她转头看他,眼底是清明的调笑,不带半分柔情,只带着旧事翻出的调味。 顾行渊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那一晚,是个意外。” “那今晚还会有意外吗?” 他往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沈娘子,请自重。” 沈念之却忽然转身,脸上噙着笑意,踮脚靠近他一点,仰着头望他:“顾将军,你这人怎么一点情趣都没有。” 她说话时声音极低,几乎要没入四周喧嚣,仿佛怕被谁听了去,眼角却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顾行渊站得笔直,眼神不动,声音却低哑了一瞬:“你想做什么?” 沈念之唇角微扬,眼中笑意渐浓,“你猜?” 她说着,凑近了一寸,像是要看清他是否真的会紧张,她早已瞥见他身后的一个水坑。 顾行渊盯着她,喉结微动,面色不变,却握紧了袖中的指节。 “沈念之。”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嗓音含着警告意味。 “嗯?”她应得漫不经心,伸出双手,狠狠朝着顾行渊一推。 谁知顾行渊反应极快,脚下微一侧,轻巧避开了她的力道。沈念之也没想到他会闪,让出一空,随之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扑出去。 顾行渊下意识伸手一捞,迅疾地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拽了回来。 谁知那力道略重了些,她整个人撞进了他怀里,额前一缕发刚好扫过他唇侧,而唇角——便正好擦过了他的下巴一侧,轻轻地,却是确确实实的“亲”了一下。 不是刻意,更像是又被命运开了一个小玩笑。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两人皆是一顿。 沈念之先回过神来,退开半步,低低笑了一声,眉梢一挑:“你看,还是有‘意外’的。” 顾行渊看着沈念之离开的背影,迟迟用手摸了摸刚才她出碰过的地方。 “走啦,顾将军!”沈念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她笑得自然,从容地理了理鬓边,一瞬间,她眼底所有光都隐了下去。 已是深夜,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别院,霜杏从里屋出来,笑着唤:“顾将军,小姐——你们回来了。” 沈念之冲霜杏摆摆手:“去帮我烧水吧。” 顾行渊看了她一眼,终是走上前,摘下她手中的灯盏,低声道:“这种灯不好,我让人明年做个不灭的给你。” 沈念之“嗤”地笑了一声,却没说话。 她转身要进屋时,忽然问了一句:“顾将军,这灯……你真信它能照亮什么?” 顾行渊看着她没回头的背影,只低声应了一句:“我信它可以照亮你前行的路。” 回到屋内,十分暖和,这边炉子烧的比京城旺。 沈念之独自坐在窗边,眼前的灯火正一点点熄下去。 她没吩咐霜杏收拾,也不许关窗,冷风透进来,将屋内灯盏吹得微晃。 雁回城的上元节,和昭京太不一样了。 这里没有花灯楼,没有绫罗玉马车,不见那些家家户户炫耀的新衣首饰,也没有谁在街头高声唱戏、吟词。 人们裹着厚衣,在沙地上走得很快,灯盏也拿得很紧,生怕一不小心就灭了。 他们放灯不是为了求情缘,更不是为了求富贵,而是为了祭先人、祈安宁。 沈念之靠着窗,看着那远处街口的河灯一盏盏地飘过去,心里忽然浮起一阵奇异的静。 昭京的上元节,她参加得多了。 玉京楼上,酒席不散,宫里宫外都有人争相斗妍,谁家的女儿制的灯最巧,谁家的公子吟的诗最妙。热闹、绚烂、满城风光。 可那时候,她从不觉得有趣。 ——她记得自己十七岁那年,穿着盛服坐在楼上前观灯,左右都是借着她阿爷的面子奉承和夸赞,她提着一盏雕凤凰的琉璃灯,灯火灼灼,映着她耳侧红宝的光。 可她眼里,只觉得腻烦。 那时她喝了点酒,冷不丁开口说了句:“这满城都是灯,看了这么多,年年都是这些,真无趣。” 嬷嬷吓了一跳,她却只是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而如今,她却坐在这边陲的府邸别院里,看着城里人将一盏盏素纸灯放进河中,看他们不说话,只低头许愿。 有老人牵着小孩,有军士默然立在河畔,也有人一个人点灯,点了十几盏才走。 她忽然想,若是她阿爷还在……想到此处她忽然哽咽。 风吹过,沈念之低头把披风扯紧了些,胸 口微微闷痛,却没说。 她看着桌子上被她带回来的灯,忽然觉得,比她以前见过的所有花灯都要明亮。 “霜杏,帮我倒杯酒。” 霜杏端了酒壶来,沈念之接过,不紧不慢地斟了一盏。 她微微仰头,将那盏酒饮尽,喉头滚动的一瞬,却仿佛咽下了许多说不出口的东西。 她望着窗外那已经零星的烟火,喃喃道: “愿,万事皆顺。” 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远方谁听。 她放下酒盏,夜风扑面,冷得像刀,吹得她眼角生疼。可她没有避。 这时,一盏天灯悠悠飘过,映出她一双眼,清亮如水,也深不见底。 而不远处,一道微不可察的影子立于瓦梁之上,兜帽遮面,只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收起手里的火折子。 两日后。 冬阳清朗,虽无暖风,阳光却照得人心头微松。 院墙不高,沙枣树枝叶枯黄,偶有几只麻雀停落其间。院中孩童正坐得整整齐齐,咿咿呀呀地跟着念字。沈念之立于讲席前,指间握着竹简,用的是最浅显的启蒙法子,一字一音,字字清晰。 今日是她开学堂的第一日。 将士们将孩子们送来时多半拘谨,那些男子习惯沙场的直来直去,说不上几句文绉话,只抱拳拱手道一声:“沈姑娘,孩子不听话,劳你费心。” 第71章 “他不愿你知,是他留下的…… 沈念之一一应下,看着那一张张小脸,皆是西北儿郎,有的脸颊冻得通红,有的耳尖裂了口子,个个却坐得笔直,眼里透出难掩的好奇。 她扫过人群时,看见了坐在末席的小哑巴。 少年身形瘦削,一身衣裳虽简单却打理得整洁。他安静坐着,目光专注,灰色的眸子望向她时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静。 这一幕,恍然竟有些感人。 她刚要继续开口,就听前排一名扎着小髻的男孩抬手问道:“夫子,这位大哥哥怎么也要来上学?他那么大了还不识字吗?” 沈念之被他逗笑了,走到小哑巴身边,伸手轻轻敲了敲那少年的桌案,道:“他呀,是从远地来的,家乡不讲汉话。你们不也一样,小时候也不会认字么?” 孩童们恍然,纷纷点头:“那我们以后教他!” 沈念之笑了笑:“也许用不了你们教,他学得比你们还快。” 说罢,便继续讲授。 学堂内,炉火正旺。 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着屋中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孩子们围坐在矮矮的案几前,桌上摊着薄纸,蘸着墨的小笔正一笔一画地写着方块字。 沈念之身着深青色襦裙,披着旧日在沙州裁制的细毛斗篷,坐在讲席前。她容色宁静,声音温柔,指着案几上的字道: “你们今日学的是自己的名字,这个字——是‘家’的‘家’。有屋,有豕,是为家。你们日后就算住在军营里,也是在家,要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有孩童认真地写下“石”、有的写“木”,也有个小姑娘偷偷抹着纸上的墨,说:“夫子,我写歪啦。” 沈念之不恼,反而走上前,笑着将她的小纸翻过来:“再来一次。不怕错,肯写才是好的。” 小哑巴坐在后排最角落的位置,抱着小笔,小心地一笔一划写下了“阿”字,他写得慢,却格外认真。 “写得不错。”她微微点头,取起桌上的纸,提笔蘸墨,在上面勾画出两个字:“兵法。” 众人抬头。 “今日说字,也说一个故事。”她声音不急不缓,带着讲书人的沉静与节奏。 “春秋时,齐国有一位名将,姓田,名穰苴。他出身士族,却因屡败敌军,被国君召见。他说了一句话——将不可不知兵,意思是带兵之人,不能不懂兵法。” “后来,他亲自写下兵书十三篇,又严整军纪,曾经一夜之间整顿齐军,斩了丞相亲信,只为治军如铁。” 第95章 学堂安静了片刻,几个孩子眨着眼,似懂非懂。 沈念之继续道:“兵者,诡道也。上阵杀敌不光靠力气,还要靠脑子。你们将来都是军中子弟,记住今日之言——一个懂得思考的将士,比十个莽夫更可敬。” 这话一落,坐在角落里的小哑巴忽然抬起头。他神情依旧寡淡,却不知为何,目光极亮地落在她的身上。 沈念之不动声色,有提笔在新的纸上写下一行字:“勇不敌智,智不离心。” 下课前,有个孩子小声问她:“夫子,那个田将军最后打赢了吗?” 沈念之挑唇一笑,眼神带着一点狡黠:“打赢了。但他赢的不是敌人,而是君王的心。” 说完,她合起案上的书简,朝众人拱手轻道一句:“今日便到此。回去好好练字,明日我要查字帖。” 孩子们齐声应“是”,声音稚嫩,却极为响亮。 日头偏西,课业渐毕。沈念之收拾了案上书简走出小院。 刚一推门,便看见院门外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女子衣着略显寒素,却极整洁。她披着一件月白披风,发间只簪一支细钗,正站在冬日的阳光中,神情忐忑却含着些许欣喜。 “姐姐。” 沈忆秋声音轻,唤得极小,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她一步上前,竟伸手抱住了沈念之。 沈念之一愣,手抬了起来,却始终未落下。她身子微僵,只道:“你怎会来此?” 沈忆秋放开她,眼眶泛红,却努力压着声音:“你的事……我与殿下——不,李珩,都听说了。还好你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沈念之听着她口中“殿下”二字,又纠正成“李珩”,目光微动,却没打断,只问:“你们如何到了瀚州?” 沈忆秋道:“圣上登基后,将他贬为庶人,说是因他曾派人刺杀过李珣。他被囚禁在府中,多亏苍大人暗中送信,说你在瀚州,让我们速离昭京。” “这一路……几经辗转,还是苍大人派人护着我们。今日方才抵达雁回城,顾将军说你在此开了私塾,我便来寻你,他们二人在府中议事。” “苍大人?”沈念之目光微凝,“你说的是苍晏?” 沈忆秋似乎察觉失言,顿时抬手掩唇,低声道:“这件事……顾将军不许我告诉你。” 沈念之站在原地,心底一阵莫名的沉静。 小哑巴肩头的阳光极轻,他抱着一沓沈念之誊写好的书页,自书舍中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沈念之走得极快,衣袂翻飞,神情凝重。 她身侧一名着汉服的女子亦步亦趋,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语速极快,却始终唤不回沈念之一眼回望。 小哑巴脚步一顿,抱着书页的手不自觉收紧,他迟疑片刻,终还是悄然追了上去。 行至都护府后,沈念之刚走到前厅,一阵熟悉而低沉的嗓音传来—— “……陆长明因密谋通北庭,案发当日,陆府尽数抄没。男子问斩,女眷贬为奴。” 说话的是顾行渊。 沈念之脚步倏地顿住,手中暖手袋落地,撞在石阶边,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她唇边几乎无声地开口:“谁的信?” 顾行渊抬眸,片刻后道:“苍晏。” 沈念之没说话,只是轻轻垂下眼眸,那一瞬,连睫毛都显得极长。 顾行渊终是低声补了句:“他不愿你知,是他留下的交代。” 沈忆秋欲开口,却被沈念之一眼制住。 院中沉寂如水,唯有枝头风响微微。 半晌,沈念之忽而抬眼看他,笑了一下,极轻:“原来……是这样啊。” 她没有恼怒,也没有指责,只是眼角的弧度一点点收敛。 风吹过檐角钻进屋内,将她鬓边几缕发丝轻轻拂乱,她抬眼望向外面天光正盛的那一方,阳光明晃,刺得人眼有些发涩。 眼前那一瞬忽然重叠了许久前的某日:那时苍晏手中拈着花瓣,眉眼沉静如水,对她说——“左传已毕”。 她倒是想起来,那日平昌坊一夜之后,她拒绝了他,是怕他日后前途尽毁,被自己拖累丢了仕途……却没想到,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随后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又像是释然:“也难怪……那时候刚丧父,又逢大婚前夕,心乱如麻,一念之差,便把他当了趋利之人。” 沈念之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微微有些哑。 “我才是真正的小人之心。” 顾行渊静默半晌,才低声道:“他只托我护你平安,其余一言未提。” 沈念之点了点头,声音淡淡:“他一向是这样的,话不多,心思却比谁都细。”她顿了顿,忽又抬眸看他一眼,“……你也一样。” 她说完,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暖手袋,拍了拍尘土,又将它捧在掌心。 —— 紫宸殿中,寒意未散,红毡铺地,檐角垂灯幽微。御阶之上,李珣披金缛朝 服,神色淡淡,眉眼间却凝着肃意。 今日朝会,不似往日例议,而是一场“空位”的处置。 陆长明一案定论之后,中书令一职空悬。权臣既去,百官心思浮动,此刻满殿肃然,人人静待帝意。 “中书之职,暂不可久虚。”李珣缓缓开口,嗓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压,“诸位可有人选?” 众臣一时间未敢先言。 侍中沈秉先出列,沉声奏道:“臣以为,当选老成持重之人。” 话音落下,吏部尚书点头应和:“陛下圣明,此职调度六曹,事涉重大,年资功绩,皆不可轻。” 就在此时,李珣视线落向朝中一隅,似不经意,唇角微挑,道:“苍晏何在?” 立于东列末位的苍晏缓步出班,长身玉立,身着浅紫朝服,风姿从容,微一俯首行礼:“臣在。” “你身为中书侍郎,陆氏倒台后,尚能独善其身,实属不易。”李珣语气带笑,却听不出温度,“今日中书一位,朕欲命你暂代,可有不愿?” 朝堂之上,一时哗然。 沈秉面色微变:“陛下,苍侍郎年方二十四,恐非朝仪所宜。” 左庶子亦上前奏言:“中书调政,非少年才俊可担。陛下若以其才而用之,可再观一二年,不妨从刑部、兵部中历练一程。” 李珣闻言不恼,只微抬袖角,似是在拂去案几上的微尘,语气慢条斯理,眼中寒意不显: “诸位言之有理……可若论年资与才器,汉初萧何随高祖定天下时也不过三十,曹参守律令、张良谋帷幄,哪个不是年少得任?”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玉案,道:“再往前,春秋时齐桓公任管仲为相,管仲之名,流芳百世,登朝之年也不过而立。” “苍晏今年二十四,出身清正、学贯六经,文章、策论、筹略皆不下当年张良。” 语锋骤转,声色俱厉:“朕不问他年几岁,只问——此人,堪为我所用否?” “苍晏虽年轻,然学问文章朝中谁不知?治政之才,昔日由陆氏压制,今得拨云见日,未尝不是天时。” 话锋至此,众臣俱默。 李珣转首,目光重新落在殿中那位立得极稳的年轻官员身上,语调忽然转轻,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调侃: “苍卿向来聪明,有胆有谋,也不负‘书阳’之名……但孤好奇的是,像你这般‘聪明人,可愿真心为孤所用?” 这句话,才是这场朝会真正的试刀之锋。 紫宸殿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外头风吹铜铎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苍晏垂眸半息,忽而抬头,眼中一片清明,字字沉稳: “臣不敢妄称忠心,但陛下之所求若是社稷长安、百姓无虞,臣愿献所学所能,供驱策一用。” 话虽未说“忠”,却进退得体,将自己置于“国政”而非“君恩”之下。 李珣唇边笑意加深,却听不出喜怒。他慢慢点头,语气却凉了一分:“你倒比陆长明还会说话。” 他微微垂下眸,语气轻柔却无懈可击: “陛下既为天子,臣自当听命于天。” 李珣眸中光芒一闪,未言语,只轻轻笑了一声,长指捻过玉简,懒懒倚在座上。 “你啊……”他语气颇有玩味,“倒真是个读书人。” “有点意思。” 他忽而抬手:“宣旨。” “苍晏暂代中书令之职,三日后入直东阁,辅修政事。” 殿中群臣跪下应旨,苍晏也缓缓低头,一字不漏地叩谢: “臣,领旨。” 李珣望着他颀长沉静的身姿,眸光微敛,低声自语: “若你真能成朕手中之刀,最好;若不能……也罢,利器断人,自可弃之。” 朝散鼓响,百官退朝,殿外寒风初起。 第96章 苍晏负手缓步出殿,神色平淡至极,既不显喜,亦不现怒,宛若方才那个受命登相位的少年,并非他。 走廊尽头,有人快步赶上来,拱手一礼,语带笑意: “恭喜苍大人,青云直上,从此百官之首,可要常开中书门了。” 此人是礼部侍郎陈羲,话说得极巧,语意又浅,既能当恭贺,也能作讥讽。 苍晏顿了一顿,回以一笑: “陈大人说笑了,苍某不过暂代一职,还得仰仗各位前辈多提点才是。” 语气恭敬,姿态却毫不低微,一寸不多,一分不少。 不远处,有人冷笑插言: “苍大人少年得志,果然不凡。听闻陆老病中前还念着你这位门生,怎的他前脚去了,你便顶了中书之位?两位先生教得好,门生更好。” 此人乃户部尚书刘衡,素与陆长明交厚,一向对苍晏多有戒心。 话一出口,周围一瞬静了半息。 苍晏缓缓转身,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淡如水: “刘大人言重了。陆相旧日提携,苍某不敢或忘。只是今日朝堂新政,圣意难违,苍某既受命,自当谨守本分。至于‘谁教得好’,怕不是我门生一句说得清的。” 说罢微一拱手,转身便走,既未争,也未让,唯留身影清绝,雪光映肩。 身后,有人轻轻咂舌:“……这口气,也不是谁都能咽的下。” 也有御史台的人小声同僚耳语:“说他是书卷中人,可这宫中风雪,他倒比谁都走得稳。” 刚走过丹墀,又有人快步迎上,一路陪笑: “苍大人、苍大人,末学听闻大人早年与太常卿之子亦有交情,改日小弟设宴于曲水轩,还请大人赏光——” 曲水轩三个字,一下将他拉回旧岁,想起那副滑稽的老虎,不知为何,心口却是压抑到连呼吸都困难,他用帕子捂住嘴,轻咳几下,隐隐见红。 第72章 “姐姐,你成全我,好不好…… 苍晏收了思绪,只淡淡看他一眼:“曲水轩太偏,近年耳疾,听不清喧哗。” 一句话说得极客气,实则冷得近乎不给面子。 那人讪讪退下。 他一人行至丹墀角下,雪落乌发,肩上未曾留痕。他微顿片刻,望着前方金瓦玉阶,神情疏淡:“不知这雪,何时才会停下。” 苍晏知道走到这步是多么艰难。 李珣疑心深重,既试其才,又试其心。他不能太急,也不能太迟;不能太忠,也不能太异。他要的,是在李珣眼里,变成“能驯的鹰”,却绝不是“不能飞的鹰”。 指腹下,有一块玉佩,细微震动,仿佛藏着千言未言之语。 此时玉昭宫中静极了。 陆景姝披着一件半旧的紫貂斗篷,独自倚靠着美人榻坐着,手中捏着一盏已凉的茶。妆未施全,只描了淡淡胭脂,容色却依旧明艳。只是神情冷淡,眼神里看不见往日与姐妹共斗时的意气。 嬷嬷踏雪而来,脚步极轻,手中端着一册红封选秀名册,低声道:“娘娘,圣上下旨,二月选秀一事,由您筹办。如今宫中只有一位才人,暂无其他妃嫔,圣上欲广纳新人以安后宫。” 陆景姝头也未抬,只淡淡道:“放案上吧。” 嬷嬷微顿,见她神情清冷,悄然退下。 片刻后,陆景姝缓缓抬眸,看了一眼那本册子,又移开视线。她拿起一块早已冷却的桃花糕咬了一口,却没咽下去,只含在口中,像在咀嚼一种寡淡的人生。 “……真是乏味得很。” 她喃喃一句,目光飘向窗外 空寂的庭院,忽然道:“去叫德顺来。” 太监德顺很快进来,低声请安。 “去传话。”她淡淡吩咐,“本宫要在院中搭一座秋千。” “是。”德顺刚要退下,她又开口:“顺便,让裴络也一并来。” 她语气平平,神情淡淡。 等到裴络进宫,陆景姝已让人在院中设下一方低几,几上摆着刚蒸出来的蜜糕与姜茶,她一身淡妆素衣,站在台阶上等他。 裴络自梅林一隅步入,身姿挺拔,眼神清澈。他刚立于阶下,便躬身行礼:“裴络叩见贵妃娘娘。” “免了。”陆景姝看也不看他,走到一处石案旁,只指着对面的坐席道,“坐。” 裴络微怔,显然有些迟疑。 陆景姝终于抬眼望他一眼,神色仍淡,却眼尾微挑:“是因为我不得宠,你便不肯听我的话了?” 她语气并不重,却带着一丝真切的凉意。 裴络一惊,立刻低头道:“不敢。” 说罢,他便坐下,抬手捻起一块糕点,微微低头,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动作虽快,却仍透着几分少年人的拘谨与克制。 陆景姝这才勾了勾唇,望着庭前阳光落在沙土地上,忽然道:“你知道吗?我还在江南时,每年三月,总要去看玉兰花开。” “那时我还不是贵妃,只是江南陆氏女,虽然不能常出门,但却比现在自在。”她语声轻慢,像说着旁人的旧梦,“那时候不喜红脂,只爱画一双柳叶眉。也不爱听戏,只喜欢夜里坐着听那苏州评弹。” 她顿了顿,眼神微垂:“现在倒是贵妃了,却连个秋千也要先请旨。” 裴络听着,心中似有什么悄然翻起。他看着她披着斗篷坐在阳光下,宛如旧画上褪色的女子,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艳,和一点藏不住的疲惫。 “娘娘若想去看玉兰……”他终于开口,声音极低,“日后总会有机会的。” 陆景姝“嗤”地一笑,她不知道该说裴络单纯还是说他傻,入了宫的女人怎么可能回家。 风从墙头吹过,陆景姝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手中那只茶盏,盯着阳光里斜长的影子,一动不动。 雁回城,正月廿五。 春寒料峭,城內西巷的风仍透着一丝未尽的凉意。 晨光沿着城墙拐角洒入,打在低矮的屋檐下,把那块刚换上的“字蒙馆”小匾照得一派新意。 院中孩童正跟着霜杏在洗手,霜杏一边挽袖,一边道:“都听着啊,洗手要洗干净,别糊里糊涂弄得都是泥,夫子看见要罚抄字的。” 一群七八岁的小子哄然一笑,嬉闹着争先恐后。人声在日头下晃晃悠悠,热闹得像年还没过完。 屋里案几整齐,炉火生得正旺。沈念之手执一根红柳木教鞭,另一只手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路、城、百、兴。” 她穿着一件沉青色交领袍子,袖口素白,未着粉黛,却气韵生生。她声音温凉:“今日写这四个字,谁能写得最好,便能拿到霜杏姐姐昨日熬的梅子汤。” 小哑巴坐在角落,案前纸张摊平。他年纪虽大些,却是最认真。那笔虽生涩,却每一划都不敢草率。 沈念之走过他身边,微一顿足,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横要稳,竖要直,不必太快。” 小哑巴眼中光动了动,点点头。 午后,小课散去,霜杏领着孩子们去后头喝水,沈念之独留在屋内,将他们写的字一一收起,评点打分。 小哑巴却没走远,他抱着扫帚,默默将院子扫干净,等霜杏出来,才悄悄递过一小包干果糖,比划几下,想要给沈念之。 霜杏眨眨眼,没说话,只朝屋里努努嘴。 小哑巴踌躇一下,终还是没进去。他转身要走,却听见沈念之在屋里轻声唤他:“你进来。” 他回过身,眼底藏不住的亮光。 沈念之将一页纸递给他:“今天的字写得很好,我给你留了一碗糖水,在炉台上,去拿罢。” 他怔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走过去,动作小心翼翼,却又带着少年人的欢喜。 沈念之没看他,只抬手扶了扶鬓发,似是想起了什么。指腹轻轻摩挲桌上的石镇,那是他前几日拾起后擦干净给她用的。 她忽地轻声自语:“这雁回城倒也静……若一直如此,也不是不行。” 小哑巴从炉台拿起那枚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静坐案前的身影,似要开口,最终却只是深深地望了一眼。 日头偏西,天色仍不觉冷。雁回城此时虽还未入春,雪却早已化尽,地上干爽,风拂过也不似往日那般透骨。 沈念之送走了最后一拨孩童,才收拾好案头书册。霜杏端着一盏茶进来,低声道:“小姐,沈二小姐来了,就等在前院。” 沈念之轻“嗯”了一声,神情未动。她洗过手,从案几后站起:“我去见她。” 霜杏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只轻手轻脚地替她拿了外袍。 前院里,沈忆秋穿着一件湖水色圆领褙子,裹着外披,坐在石凳上,神色略显疲倦。见沈念之来了,立刻起身迎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姐姐,我虽然不如你读的书多,但是我也想尽微薄之力,替你分忧一些,你可愿意?” 沈念之看着她那双眼,目光落在她握住自己袖子的手指上——因风干微红,指甲修得整齐,指腹却略显粗糙,显然是这段逃亡路上吃了些苦头。 第97章 她一时没说话。 沈忆秋神色未变,只道:“姐姐若不愿……我也不强求的。” 沈念之轻轻垂了垂眼,语声不疾不徐:“倒不是不愿。” 她抬眸望了沈忆秋一眼,神情淡淡:“行。” 沈忆秋眼中一喜,声音里也多了点生动的颜色:“好!我明早便过来。” 沈念之“嗯”了一声,不多说。 两人一同出了院门,城西的风掠过矮树篱,带着一丝西北春寒未尽的干冷,沈忆秋搓了搓手,又小声道:“姐姐,我虽读书不多,可小时候在庄子上,跟着族学的夫子也学了些认字、讲理的事……我教不了太深的东西,但倒是会记账、算数。” 沈念之听她语气小心,略偏过头去看她一眼,道:“如今学堂还小,你能教他们些算数,正好。” 她语气平和,并未多赞,沈忆秋却听得眼底一亮:“那我明日带些笔墨来用?” 沈念之点了点头。 两人走过巷口,远远便望见前方有孩童追逐打闹,霜杏正手叉着腰,口中唠叨:“别跑了,鞋都跑掉啦!” 沈忆秋看着那群孩子笑得没心没肺,竟也有些动容,轻声道:“姐姐……这些孩子都好纯真快乐。” 沈念之却只是淡淡一笑,没言语。 她望着那街上的嬉闹,心头却像被拢着一层薄纱——不是暖,也不是冷,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情绪。 那是一种,从前不曾拥有过的安静生活。 沈念之听她一口一个“明早”,眼里那点因风起微颤的欢喜,虽不过是些日常话语,竟叫她一时无言。 她垂眸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早些来便是。你们住在城南那处别院,来往也不远。” 沈忆秋连连点头:“是,是,李……李珩已经安顿好了地方,院子虽不大,却比一路奔逃时强太多了。” 沈念之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却听身后人忽然开口唤她。 “姐姐。” 她脚步一顿,回身看她。 沈忆秋抿了抿唇,似是鼓了很大勇气,终还是 道:“我……我有一事想求你。” 沈念之眉心微动:“说罢。” 沈忆秋攥紧了衣袖,那双因风吹略泛红的眼中忽地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我和李珩……”她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真挚的胆怯,“李珩说,等过些日子,想替我备一礼,正式上门成亲。” 沈念之神情未动,只略一点头:“此事你们自己商议便是,旁人不好插手。” “可我想求姐姐你——”沈忆秋忽而一咬牙,带着哭意说道,“我想请你为我证婚。” 沈念之一怔。 “你说什么?” 沈忆秋眼泪几乎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却不肯擦,只定定看着她,语气里全是压抑不住的哀恳与希冀: “阿爷不在了,我阿娘也走了,长姐如母……若你不肯应,我便是真的无依无靠。” “李珩,他虽然已经被贬,我也愿意嫁给他,甘愿做他的妻。” 她低头拭泪,声音一丝一缕往下落: “姐姐,你成全我,好不好?” 第73章 “顾行渊——!”她惊呼出…… 沈念之站在原地,神情极静。 她眼前一时闪过那年冬雪夜,她还是话本子里未觉醒的人,李珩立在晋国公府外,她跟在李珩身后,李珩有些不耐烦,沉声问她——“你怎么老是跟着我?” 那时她死皮赖脸,满口都是对李珩这个角色的喜欢,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可话本子里本就没有逻辑的事情,也多了去了。 沈忆秋看沈念之忽然莫名的笑,忍不住问她:“姐姐,可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儿?” “无事,你俩的事,我应允了,我也信他会死心塌地待你。” 半晌,她抬眼看向沈忆秋,语气淡淡:“我不善此事,怕给不了你太多福气。” 沈忆秋一愣,随即眼泪落得更凶,却又带了笑,低头深深一拜。 沈念之赶紧将沈忆秋扶起来:“如今……你我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我们既然是姐妹,以后相互有个照应也是好的,你快回去吧,他来接你了。”沈念之说着,指了指沈忆秋身后的方向,李珩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姊妹二人。 都护府中,夜灯未歇,西北风猎猎拍窗。 顾行渊披衣而起,步履稳疾。 他手中还捏着方才探子送来的密信,信纸上笔迹仓皇,言语之间皆是急报——瀚州西南边境,连日来屡有异动,小股势力频频试探,虽未成规模,却分明有窥伺之心。 中军大帐内,赫连哲图已在等待。 他一身便甲,神情凝重,抬眼看着顾行渊走入,开门见山:“东北方向不安分。北庭乌恒部落近日动作频频,边哨几次来报,疑似有人试图潜入驻军水源。” 顾行渊微微颔首:“属下已阅密报,怀疑有人故意诱我军妄动。” 赫连哲图眼神冷锐:“此事不宜大张声势,我需你亲自前往,带一小队亲兵往边境探实虚,三日内回报。” 他顿了顿,又道:“此番不得有误,若真是北庭暗探掂量虚实,那背后之人,必非寻常蛮部。” 顾行渊拱手:“谨遵军令。” 军议散后,已近三更。 夜风扑面,盔甲冷硬,营中甲士已悄然列阵于府后,皆是顾行渊亲自调遣的亲卫小队,一言不发,静候将令。 他却转身回了都护府内庭。 那一方熟悉的小院,灯火已熄,只留檐角还亮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正是沈念之居所。 他立在廊下,刚欲唤人,却想着她白日里教书,恐是已经梳洗好躺着看书了,不再叨扰。 这时霜杏走了进来,端着一盆刚打的热水,正准备给沈念之泡脚,嘴里嘟囔了一句:“顾将军这人也是怪,来了不说话,站了一小会儿又走了。” “你说顾行渊来了?” “是啊,刚才还跟门外站着呢,穿着一身盔甲,像是刚从军营回来,也可能又要出去吧。”霜杏说着,把木盆放到沈念之榻下。 沈念之将手里的书往桌子上一丢,拉起一旁的披风穿着鞋就追了出去。 “他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都护府内灯火未熄,府外却已有甲士整装待发,赤羽军的甲衣在火光中泛着寒芒,肃杀之气自天边压来。 顾行渊披着赤色铠甲,金边盔缨,整个人冷峻如霜。 他立于台阶之下,翻身上马之前,却听得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沈念之追了出来,她站在府门前,抬眼望着他:“霜杏说,你来过。” 顾行渊转过头身,盔下眉目沉静,声音微低:“东北方向有些不太对劲,边境的小股势力似有异动,都护让我先行一探,你若有什么需求,可以去找外祖父。” 沈念之微抬手,将一物递给他,是一枚铜钱,红线细细缠绕着成了一个穗子。 “带上它,保佑你。” 顾行渊下马接过,似笑非笑:“你不是说不信这些?” 沈念之不说话,只朝他伸手:“那就还我。” 他手腕一扬,将那符举到头顶,语气微带几分调笑:“我偏不。” 沈念之眉一挑,果然踮起脚尖,却还是差了一截。她干脆一跃,却被他一把接住,落在怀中。 她还未挣开,顾行渊已低声道:“别动。” 两人四目相对,夜风轻卷,她望进他眼底那一汪沉沉的夜色,心中一滞。 他声音极轻,低到只她能听见:“等我回来。” 沈念之轻轻点头,唇角勾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顾行渊将那枚铜钱挂在盔甲上,翻身上马,朝她望了一眼,才策马转身。 甲士随行,蹄声轰然。 雁回城外,尘沙未起,赤羽军的旗帜却已如火般猎猎而行,直往城外方向而去。 沈念之立于原地,手仍抬着,像是还停留在他方才拥她入怀的瞬间。 霜杏跟了出来,上前一步,小声道:“小姐……回去吧。” 沈念之收回视线,轻轻应了一声,却没立刻转身,只望着远方那一抹赤红渐渐融入夜色深处。 边境一线,风更寒,天地苍茫间只余刀锋剑影。赤羽军小队翻过浅岭,沿着水源地深入数十里,营于山下旧道旁的林洼处。 前方不远,便是乌恒族频繁出没的区域。 顾行渊立于营前,赤甲未卸,鹰羽随风而动。 他目光沉静,注视着地上被扰乱的马蹄痕迹,指节在佩剑柄上轻轻一敲,低声道:“敌人已不止试探,昨日夜里,他们探子来得太近。” 典禹从他身后赶来:“将军,那几个哨探我们已抓住两人,皆用胡语,不识中原官话。” 顾行渊蹲下身,手指探入地面一道浅浅沟壑,取出一枚铜质令牌。 那令牌非胡人所铸,背面隐有符号,似是中原军制印章改刻而来。他拇指轻轻拂过,目色微动:“这是十年前京营旧制的边骑军令。”他低声道,“这些人,受过中原军规训练。” 第98章 典禹变色:“中原人暗中扶植?” 顾行渊未答,只收好令牌,起身吩咐:“命人夜前加哨,再派一骑带密信,昼夜兼程送回雁回城。” “传我手令,不得走正道,绕道西侧,以避耳目。” 典禹领命而去。 营帐内,夜风透过帘幕微响,烛火跃动。他独坐于席前,摊开信纸,笔下字沉而利落,句句皆是军机,未言情字。 直到写至最后,他顿住片刻,抬眼望向案边,那枚铜钱穗子静静躺在他盔甲之上,红线缠绕,轻巧却稳。 他拿起穗子,指腹缓缓摩挲。 帐外风起,他却低声喃喃道: “我不信符,也不信命……但你给的,我便信。” 他说这话时,目光仍然平静,语调也未变,唯有唇角压得极紧,仿佛心中有万语千言,只藏于指尖一握。 他收起符子,系回胸前,“你叫我无事,我便无事。” 他说完这些,转头继续书写,末了笔锋一转,在最角落处写下一行极小的字: 【字蒙馆后门栽了杏树,此番归来,愿尚未发叶。】 烛光映纸,字落成行。 他将密信一封封好,唤亲兵取来火漆封章,递与传信骑士:“护此信至雁回,不得有误。” 雁回城,已经二月初二,春寒尚未消尽。 学堂中最后一名孩童踏出门槛,霜杏掩上门扉时回头看了一眼——沈念之并未如往常那样先行离开,而是站在庭中,抬头望天,像是在权衡什么。 片刻后,她披上外袍,步出了学堂后门。 “我要去北城门看看。”她淡淡一句,没再解释。 霜杏刚欲劝阻,小哑巴却已放下手中的扫帚,悄无声息地跟上前,拍了拍胸口,眼神执拗:他要陪她。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北门城楼风大,旗帜随着风在空中飘扬。守兵认得她,也知顾行渊临走时的交代,连忙放行。 她登上城楼时,正是日落前的极光时分。 远处黄沙山岭连绵,苍色未褪。东北方向的边线被暮色吞噬,依旧不见赤羽军的踪影。沈念之站着,乌发微乱。 小哑巴在她一旁缩着肩,却始终不动,眼神静静看着她侧脸。风吹得她睫毛轻颤,神情冷静,却藏着一种极难被察觉的倦意。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沈念之低头看他,声音很淡:“我想再等等。” 于是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一个静静地等,一个静静地陪。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城外的影子也被拉长、模糊。沈念之终于转过身来,抬眸看了看天。 “走吧,”她道,“不等了。霜杏那丫头多半把饭备好了。” 回程路上,小哑巴时不时偷瞄她一眼,却从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进了小院,她才忽然轻声道:“你今日字写得不错,明日赏你两颗糖。” 小哑巴嘴角微弯,却没出声,只规规矩矩地告辞离去。 晚膳桌上,霜杏一边给她添饭,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色,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小姐是在想……顾将军么?” 沈念之夹菜的筷子微顿,随即神情不变:“你也太多话了。” 霜杏“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声嘟囔一句:“我哪敢多话,我就是……随口一问。” 她收拾妥当后退下,将屋内炉火添足,轻声祝了安,便熄灯离去。 沈念之靠在榻上,一时没有困意,脑中浮现的是顾行渊临行那日的模样——赤甲金边,鹰羽飞扬,眉眼如霜雪中雕成。 夜深。 她梦到了火光连天的战场。 梦中是漫天飞箭、铁甲纵横,赤羽军的旗帜倒了一面又一面。 顾行渊站在血与尘之间,身披战甲,手中长剑沾血,眸光如刃。风中他缓缓回头,目光越过战场与她遥遥相望。 下一刻,他被一柄突袭的长矛逼得后退。 “顾行渊——!”她惊呼出声。 沈念之蓦地睁眼,夜色浓黑,室内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蓦地睁眼,夜色如墨,室内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坐起身,下意识探向枕边,却摸了个空。 ……才想起,那只铜钱,早在几日前就塞进了顾行渊的手里。 她手指微顿,轻轻握拳收回,胸口像是空了一块,又像有什么藏着,重得发闷。 “霜杏,我要出门!”沈念之坐起来喊道。 第74章 沈念之的春心动了 叫了几声,霜杏并未醒来。 她翻身下床,披上外袍,走到案几前,随手取了根丝带将头发束起,鬓发未理,鬓角却有几缕碎发随意垂落。 风还在窗外游走,带着一股入夜的清寒。 她推开院门,踏着廊下的露水,一路快步往东廊而去。 那是小哑巴的屋子。 夜深人静,府中无人行走,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他门前,抬手敲门—— “咚、咚、咚。” 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小哑巴脚步仓促地踩在木地板上,伴着一声“吱呀”,门被拉开一条缝。 少年顶着半张还未完全清醒的脸探出头来,眼里还有几分迷蒙,刚想抬手揉眼,一眼便看见沈念之站在门外。 他惊得一滞,几乎本能地张了张口,差点脱口出声,却在最后一刻死死咬住舌尖,迅速低头掩住神情。 沈念之盯着他看了片刻,低声问道:“你可知道,去瀚州东北边境的路?” 小哑巴怔住,犹豫了一瞬,慢慢点了点头。 “那一带你熟悉么?” 他又点头,这次更用力些。 沈念之抿了抿唇,眼神沉静:“那就换衣裳,带我去。” 她转身站在屋外的石阶上,声音带着罕见的急迫:“我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而如今已经第四日,他还未归来。” 话音未落,小哑巴也将外衣披着打开了门,他一边走一边系着扣子。 二人走出老兵住的院子,沈念之一言不发地翻身上了马,紧了紧披风,眼神望向北门的方向。 小哑巴也紧随气候,此时他已经穿得严严实实,眼里却泛着一点复杂的光。他一手扶缰,一手做了个“可以”的手势,点头。 沈念之轻轻扬了扬下巴:“带路。” 二人策马冲出内院,马蹄声在空旷的夜里敲得人心紧促。 雁回城北门开启一线缝隙,是守夜士兵认出了顾行渊的人才放行。他们未敢多问,只默默看着那一骑一马渐行渐远,消失在瀚州边境夜色的尽头。 夜色沉沉,月光斜斜地洒在黄土高原上,天边挂着一轮弯月,清冷如钩。 小哑巴领着沈念之出了雁回城后,未走官道,而是沿着一条被风雪多年掩埋的小径穿行。他骑在马前,偶尔侧头朝她示意方向。 沈念之裹着披风,身上是雁回城百姓的穿着,外层加了防风的皮裘,风钻进来还是冷,但她一句都不肯多说。 两人几乎一夜未语。 月影拉长,脚下土地起伏,越往东北行,山势越发峻峭,黄土裸露,枯草稀疏。 路旁时有老旧的烽燧废墟,断壁残垣斜立在原野上。 行至一处高坡,天色将明未明,小哑巴忽而勒马停住,回头看她,做了个“下马看一看”的手势。 沈念之翻身落地,走近他所站的地方。 是片战场遗迹。 地上有零星兵刃残留,还有折断的弓箭插在冻土中。风过之处,一缕缕灰白的纱布被卷起,似是军中旧旗角被撕碎后吹落。土坡一线,还能看出骑兵疾冲时踩下的辙印尚未褪尽—— “这里……”沈念之蹲下身,捡起一块半截的乌金箭羽,低声道,“是之前的战阵。” 小哑巴点点头,又掏出一枚奇形令牌递给她。 那是他方才从土坡另一头捡来的。 铜色发黑,其上纹路繁复,中心是一枚小小的三角鹰印,沈念之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她定定看着,眼神一动:“这个我在雁回城没见过,应该不是赤羽军的,应该是北庭留下的。” 她捏紧手心,眉头轻蹙:“看来顾行渊他们在这里碰了一架。” 小哑巴也不知,只是沉默地望着远方。 晨光初亮,一缕微白的天光慢慢拂上大地。 沈念之忽然道:“我们继续往前。” 她目光一凛,眼中不再是焦急的女儿心,而是那一点点沉冷的锋芒。 “我总得亲眼看见他才安心。” 小哑巴点点头,翻身上马,继续引她往更北的方向去。 西北天边染了晚霞,暮色沉沉,像一块旧锦被夕光染透。 沈念之策马奔行,一路风沙扑面,鬓边碎发贴在脸侧,她不顾这些,只望着那前方营火点点的方向,眼神一寸寸亮起来。 远处丘地之后,一抹赤羽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她下意识夹紧马腹,马蹄加快,一路直奔营前。 第99章 营地正中,顾行渊手腕缠着白绷,甲衣半解,站在一处简易军图前,同几名将士低声交谈。火光映着他侧脸,眉峰微蹙,目光清冷,身后数名副将肃立,皆神情凝重。 这时,一名年少的亲兵忽然抬头,猛地惊喜喊道: “将军!是沈娘子!” 话音未落,两匹马已越过斜坡,自尘烟中疾奔而来。 顾行渊眉头微动,回身望去。 夕光之中,一袭玄裘的女子骑在马上,身姿挺直,披风翻飞。她眼中是藏不住的情绪,像是压了一夜的风,在看见他的一刻,才终于呼啸出来。 她勒住马,停在军帐十丈步外,纵身下马,足尖踏地,稳稳落下。 “顾行渊。”她开口时,声音微哑。 顾行渊站在那儿,半晌没动,他也没想到她会来。 风吹动他身上的赤甲,那平日冷静的面容,终在这一刻,有了一丝裂痕。 他缓缓 向前走了几步,站定,看着她,道:“你怎么来了?” 沈念之没答,只是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绷带,眉峰轻蹙。 “你受伤了?” 顾行渊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后收了收:“只是擦伤。” 沈念之却已走近几步,低头看那绷带边缘的血迹还未全干。 “还说是擦伤。” 顾行渊低低一笑,声音含着沙哑:“你一路找来,就为看这个?” 沈念之抬头看他,唇角微翘,语气轻巧,带着点倦意后的调侃意味:“我做了个梦,梦里你死了。” 顾行渊神色微变,眸光一凝。 她却抬眼看他,语气一顿也没正经几分,目光落在他眉心,语气里带着懒意道:“你瞧,好在你命大,还活着,我就不白赶这一趟了。” 一时间四周静了下来,营帐内的甲士皆默默低头,自动后退几步,不敢多言。 顾行渊的目光自沈念之脸上落下,轻飘飘扫过她身后的小哑巴,眼神一顿。 “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沈念之理所当然地道:“他认得路,我需要一个带路的,又不会说话,省的聒噪,正好做个伴。” 她话锋一转,语气漫不经心地一挑:“万一我在路上被狼追了,总得有人给你报信,回头也方便收我尸。” 顾行渊眉心轻皱,却是被她这轻描淡写的说法噎了一下。片刻才低声道:“别说这些死不死的。” 说罢,他侧身让开,让出营帐的方向:“进来吧。” 沈念之也不客气,径自走了进去,小哑巴微顿了一下,正要跟上时,忽觉一股冷意袭来。 他抬眸,只见顾行渊正站在帐边,侧目看着他,那一双眼眸无甚情绪。 像是警告。 小哑巴垂下眼睫,什么都没说,也没躲闪,只迈步跟上,落在沈念之身后半步。 军帐内灯火明亮,案上铺着一幅粗略绘制的地形图,朱笔已在图上圈了几道线。 顾行渊脱下披风,一边将它挂在一旁,一边道:“三日前,我们在平原北隘处遭遇一支乌恒小队,动手时,他们看似胡乱冲杀,实际行军布阵颇有章法。” 他顿了一下,眼神落在案图某一处:“我怀疑,他们背后另有人指挥,甚至可能早年受过中原兵法的训练。” 沈念之挑眉,目光落在地图上:“所以你带人追进来了?” 顾行渊点头:“抓到了一些人,也许能撬出什么。只是这批人极有耐性,逃得干净,不像是寻常的乌恒游骑。” 他说到这儿,忽而抬眼看她一眼:“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原本明日一早便准备遣人返城送信,没想到你先找来了。” 沈念之笑了一声,声音不大:“那我算不算有先见之明?” 顾行渊没回她话,只拿过一只铜壶,斟了杯热茶,递给她:“路上奔波,该暖暖手。” 沈念之接过,低头饮了一口,忽而抬眼问道:“你说他们背后有人……可能还在瀚州,那人若藏得深,会藏到哪去?” 顾行渊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声道:“这正是我要查的。” 他眼神落在地图上那一处空白的区域,像是已将某个点暗暗记在了心里。 而这时,小哑巴已默默站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沈念之身上。他没有插话,却听得极认真。 “不过我们今日烤羊肉,你有口福了,洗洗手等下一起尝尝?”顾行渊转移话题说道。 “好啊,有没有酒?”沈念之嬉皮笑脸的问道。 “你啊,还真是会赶时候,正好从北庭军队手里搞了几壶他们马奶酒,正想带回去给你尝尝,我看你是在雁回城闻见酒味儿才跟着来的。”顾行渊语气淡淡,带着一丝丝调侃的味道。 篝火燃得正旺,火星迸溅着,映在众人的甲衣上,亮得像是夜空里错落的星。 羊肉在铁架上滋滋作响,酥香浓烈的气息扑鼻,烈酒一壶接一壶地传着,偶尔夹杂着将士们粗犷豪迈的笑声,在营地夜风里散得极远。 顾行渊坐在沈念之身侧不远处,衣甲已解,只着一件素黑中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手腕。他替她倒了一碗酒,递到她手边,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体贴。 沈念之接过,一边喝着,一边瞥见火堆那头的将士们,不知谁先起了头,竟围着火圈跳起了他们的舞蹈。 那些本是肃穆冷峻的赤羽军将士,在火光之下竟也如孩童般笑闹,动作粗犷,却带着某种原始的欢愉。 她微微一怔。 身侧的顾行渊也被他们拉起,起初还挣扎了几下,终究抵不过一群人的起哄。 他苦笑着摇头,却还是被裹进那一圈人里。 沈念之抬头看他,竟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他竟也笑了。 那不是平日里嘴角勾一勾的冷笑,也不是轻飘飘掠过眼底的讽意,而是极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笑。 他眼角都带了弯,像个少年郎。 那笑意带着火光,一点点照进沈念之的眼里。她捧着酒碗,竟忘了入口。 从她认识他以来,顾行渊总是冷静得过分。 克己、寡言、沉稳,仿佛从未真正松弛过。她见过他带兵行军时一言不发的肃冷,也见过他深夜中衣未解伏案翻图的倦容。 可今夜不同。 那一刻,围着火堆的顾行渊,眉目舒展,步伐轻快,眼角舒展。 他转头,正巧看向沈念之。 四目相接,火光跃动,他眼中倒映着跳动的光,也映着她。 沈念之心头一震,像是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顾行渊也能笑得这样……好看。 那种好看,不在眉眼,不在轮廓,而在那一瞬的清澈。 她仿佛能从他眼中看到一整个春天,看见青草疯长、积雪融化,看见从前未曾触碰的少年的生命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感染到她。 沈念之低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味甜中透着辛辣,她却觉得一丝不醉。 她眼尾发烫,唇角却扬着,像是说不出口的一个秘密,藏在心口,正缓缓发热。 又戛然而止。 就连顾行渊的唇,此刻看起来也是那么诱人。 第75章 要不今晚,你就在这里宿下…… 夜已深,营帐外的火堆只余下温热的余烬,偶尔火星跳动,映出帐门处那一抹安静的剪影。 沈念之喝得有些多,回帐时脚步虚浮,衣摆微乱。顾行渊将她半扶半抱地带回营帐,一路沉默。 她却靠在他肩上,带着几分醉意地咕哝了一句:“顾行渊……你今日……笑得很像一个活人。”声音轻得像风,尾音都带着酒气的软。 他垂眼看她没再说话,只将她安置在榻上。 脱下披风,她却还紧紧握着手里那只空酒盅,像是要握着一场梦不肯松开。 顾行渊叹了一口气,蹲身替她掖好被角,动作极轻极稳,将她额前一缕散发拨到耳后,才起身。 帐外风大,夜色如水。 他才一走出营帐,就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小哑巴。他背对着营帐,望着另一边荒芜高坡,神情看不清,只见肩背笔直,静得像夜中一株无言的树。 “你过来。”顾行渊忽然开口。 小哑巴闻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仍快步走了过来。 顾行渊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才缓声道:“她醉了。” 小哑巴点了点头,眼神落向营帐,嘴角微抿。 顾行渊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今晚我还有事要与副将商议。” 他说着转头望向远处火光隐隐的主帐,声音不紧不慢:“你今晚,就留在她帐中。” 小哑巴骤然一震,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顾行渊却神色不动,语气淡淡:“我在门口给你铺了毯子,就在帐口,不许越界一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埋在骨子里的一道锋线:“她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你就来找我,不准误一刻。” 第100章 小哑巴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他托付这般事。 顾行渊目光沉静,看不出情绪,只在他说完这些后转过身,最后低声道一句:“今晚,我信你一次。” 小哑巴身形微动,随即重重点头,眼神一瞬坚定起来。 他推开营帐帘子走了进去,身影隐入灯火暗处。 沈念之因为喝了酒睡的极深,两腿间夹着一个毯子,嘴角微微上扬,脸颊泛红,像是做了什么美梦,她嘴里轻声哼唧一声,这声音到让躺在门口的小哑巴耳根一红。 他翻了个身,看着沈念之 垂着的睫毛,吞咽了一下口水,她夹着毯子的腿蠕动了几下,人也随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风本静,他似乎明白沈念之做了一个什么梦,这时营帐外却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马蹄踏地声。 紧接着,破空的箭矢声响起—— “敌袭——!”一声震天的喊杀拉破夜色,赤羽军营地猛地陷入一片混乱,火被风吹得摇曳,远处传来短促的号角声,火光迅速点燃了夜幕。 帐中沈念之醉意未消,忽听得有人拽住她的手臂猛力一拉。 “小……小哑巴?”她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被对方扯着站了起来。 外头火光摇曳,一时间震耳欲聋,远处隐约能听见士兵喊杀的声音,赤羽军正在和敌军交锋。 沈念之酒意被惊得七零八落,刚迈出帐门,就见顾行渊已披甲而来,满身肃杀,与她刚才梦中旖旎的男子完全两个样子。 但是此刻沈念之也来不急多想。 顾行渊走得极快,风一卷就站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北庭人趁夜来袭,你先跟着他走,能跑多远跑多远,别回头。” “那你呢?”她望着他眉间紧蹙,心猛地一跳。 “我有兵。”顾行渊淡淡道,目光如剑,“你,有命,才是胜。” 沈念之咬咬牙,还未答话,身边小哑巴已经拉住她往一侧飞奔,身后喊杀震天,夜色与火光交织成一片,人影纷乱、刀光剑影如林。 沈念之还未跑出几步,便见几名北庭骑兵从另一侧斜刺杀出,目光锁定了她,正朝着她这边冲来! “快跑!”她回头一吼。 小哑巴停下身,抬手拔出佩刀,回身迎上,那刀势虽青涩却不弱,他眼中没有半分畏惧,像只被逼急的兽。 “你行吗?”沈念之一边往后退一边叫道,“不行别逞强,赶紧一起跑!” 小哑巴没有回答,只横刀再次挡下袭来的敌人,肩上却也被斩破了衣襟,血迹很快浸透出来。 沈念之一咬牙,刚转身又要继续跑,一道刀影自她身后破风而来,她来不及回头,只觉背后一阵寒气袭来。 小哑巴望见那一幕,瞳孔骤缩,他脚下动不得、手上敌未退! 这一瞬间,他猛地张口,声如惊雷:“沈念之——小心!!!”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沙哑,但干净利落,直直撞进她耳中。 这一声,震破夜风,像是蓄积了太久的沉默一朝倾塌。沈念之猛地一回头,正见一柄弯刀几乎逼近面门。 下一刻,顾行渊横身而至,赤甲染血,长剑一挥,拦下来刀! 他一把将沈念之护在怀中,眉眼沉冷如霜:“我不是让你走吗?” 沈念之怔怔地看着他,却又不自觉地转头看向小哑巴,那少年站在火光之下,满脸血迹,目光却仍紧紧追着她。 他张了张嘴,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开口说话了,眼神里惊惶与挣扎交错。 营地杀声震天,火光如昼。 但是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沈念之也不想纠结小哑巴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话的。 四周一片混乱,北庭骑兵铁蹄翻卷,喊杀声如雷。 沈念之被顾行渊护在身后,喘息尚未平复,前方又有十余名北庭兵骑自黑暗中缓缓逼近,眼神冷漠,兵刃在火光中反射出寒芒。 这一次,小哑巴没有退。 他忽地上前一步,举起胡刀挡在沈念之前,然后——开口说了一串胡语。 那声音低沉、铿锵,不再是先前孩童般的沉默和怯懦,而是某种隐忍许久之后的本能。 那几名北庭兵原本已拉弓在弦,听见他的话,动作竟像被什么拦住般,齐齐一顿。 沈念之心头微震,转头看向顾行渊,却见他眼中毫无意外,反倒是极冷静地开口:“停手。” 赤羽军随之止步,双方剑拔弩张的空气霎时如冰水落地,凝成一线。 小哑巴又转头,对着那些北庭人说了几句话。 语气不重,却极有分量。 那些胡人你看我、我看你,竟缓缓低下了弓矢。火光下,一人抽身而出,跨下战马,走到小哑巴面前,单膝跪地,低头行了一礼。 沈念之目光紧紧锁着那一幕,像是终于从某处惊梦中醒来。 她忽然推开顾行渊,大步走向小哑巴,面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冷的镇静。 “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小哑巴站在那里,回身面对她,那张少年脸上再无以往的茫然天真,眼中沉静如水,唇角却勾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低声开口,用带着些许蹩脚的汉语,一字一句地道: “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有苦衷。”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落得极清楚。 “谢谢你救我。”他抬起头,眼神认真地看着她,“来日……我一定会报答。” 沈念之怔在原地,风卷起她身后的披风,她却一动未动,只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试图从这张早已熟悉的脸上重新辨认出那一点曾经的影子。 顾行渊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微拢,像是早就料到。 那名北庭将领低声说了几句胡语,小哑巴回头,点点头。 随后,他再次转向沈念之,语气温和:“我是北庭人。”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少年气,也有一丝轻轻的歉意。 沈念之张了张嘴,终是没说话,只眼睁睁看着他退后一步,翻身上马。 他对身后的士兵说了句胡语,北庭人应声而动,一道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行渊没有下令拦截,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手指慢慢松开剑柄,低声道:“今晚敌方的人数太多,不宜再战。” 沈念之却没听见,或者说,她听见了,却没有应,她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那片天边逐渐褪去火光的方向。 曾经她教他握笔,教他认字,教他写“行行重行行”, 他说不了话,就用眼睛看她。 现在他终于能说话了,却是告别。 “王八蛋小骗子,下次看见你头给你打烂。”沈念之在小哑巴的身后喊着,小哑巴听到了,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们还会再见的,沈念之。”他默默说了一句。 北庭人已经离去,夜风中再无马蹄声与兵器交击。 沈念之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深处的方向。直到远处火光一点点熄灭,天地间只余冷风穿帐而过的声音,她才缓缓转身。 顾行渊还站在她身后。 他身上的赤甲沾着灰烬与血痕,盔缨散落,灯火照着他的眉眼,眉峰紧蹙,唇角却克制地平静。 “你有没有受伤?”她问他。 顾行渊看着她,语声一如往常般低哑:“没有。” “真的?”沈念之盯着他,“我听小哑——他刚才叫你顾将军的时候,眼神看了 你两次。” 顾行渊微顿,低笑一声:“他是看你,不是看我。” “你怎么知道?” “他一个大男人看着我做什么,你是真的看不出他对你那点心思吗?” 沈念之一时语塞,半晌又道:“你没事就好,对了我还没来的及问,你这手腕是怎么回事,白天来的时候就看到了。” 顾行渊低头看了一眼,随口道:“前两天不小心弄的。” 沈念之却已伸手,将他那只手腕拉了过来,皱着眉盯着那一圈缠得极随意的白布。 “这谁包的?也太丑了。”她不客气地评价。 顾行渊站在那里不动,只低声:“我自己。” 沈念之啧了一声,将他往帐中拉。 “进来,我给你重新缠。” 顾行渊也不反抗,只是低头看着她披风下露出的半截手腕,嘴角微微动了动。 营帐中,火盆尚暖,沈念之取来药膏,坐在他面前极利落地解开他那乱糟糟的布带。 “都说你行军打仗一把好手,怎地包个伤都这么不上心。” 顾行渊垂着眼,任她动作轻柔地涂药,再一圈圈将白布缠回去。 “那是因为……”他低声开口,却在她抬头看他时,把话吞了回去,只淡淡道,“你缠得确实比我好看些。” 沈念之抬眸睨他:“废话,我是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手稳着呢。” 第101章 “读书人?我看你握笔的次数恐怕还没你举杯的次数一半多。” “自古文人哪个不爱饮酒,我又不上战场,喝醉睡了便是。” 沈念之将包扎最后一截系紧,手指一顿,淡声道:“别再让它裂开了。” 顾行渊看着她收起药膏,眼中光影沉敛,唇角却悄然带了些笑意。 “好,沈郎中。” “顾行渊。” “嗯?” “要不今晚,你就在这里宿下吧,放心,我保证不对你动手动脚。” 第76章 “人可以择路,但不能忘了…… 顾行渊盯着她那副等着看他出丑的模样,眉眼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只掀起她脚边那条薄毯,一甩,稳稳盖在她头上。 “喂!”沈念之猝不及防地被一团毯子罩住,刚要撑起身,外头那人已经动作干脆地掀了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她将毯子扯下,冲着门口喊了一句:“顾将军难道是害羞了?” 夜色如墨,帘外没有回应,只有篝火偶尔炸裂的劈啪声,风从帐外掠过,将她调笑的声音吹得极远。 沈念之躺回榻上,笑嘻嘻地翻了个身,指尖摩挲着刚才他丢过来的毛毯角,心头轻轻一跳,又落了下去。 外头营火燃得不算旺,顾行渊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望着黑夜的方向。 他没有走远,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来,靠在营上,或许他就在等她睡着,或许只是……听她翻身的动静。 直到天色泛白,翌日拂晓,营地早早起了动静。 沈念之醒来时,营帐内炭火已灭,四周半明半暗,温度尚有余热。 她起身披衣,走到帐门边,掀帘一角,帐外却并无人影,只有士兵走动,忙着整备。 他真的没有进来,她愣了一瞬,眼中那点点落空被她极快地掩去。 她从容洗漱,披好斗篷,提着一只酒壶走出营帐,远远就听见顾行渊的声音,低而稳,在吩咐将士整装: “今日日落之前,全军拔营,原路回雁回城。” 他背对着她,甲衣齐整,裹着冷峻的清晨光辉。 沈念之没说话,只朝他那方向扫了一眼,便自顾自往前走。 营地之外,一道缓坡延绵到不远处的沙丘。 沈念之信步而上,靴底踏在沙石上,发出轻微的沙响。她一步步登上坡顶,站定。 风仍清冷,但天已亮透,朝霞自东方涌上天穹,薄云像是被谁泼了朱砂,晕染开一大片光。 她站在那儿,又回头望了眼营地方向。 顾行渊也从战马侧取了水袋,沉默地走到她身边,将水递给她。 沈念之接过,低头抿了一口,又仰头望向前方。 “哪边是昭京?”她忽然问。 顾行渊微微一愣,随即抬手,指向东南方:“那边。” 沈念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地平线在晨光中沉静如洗,雁回与昭京隔着千山万水,她却看得极专注。 风起,吹乱她鬓边的碎发,发丝拂过唇角,带着一点点初春的微凉。她未拢,只静静望着那边,半晌未语。 顾行渊站在她身旁,眼神落在她侧脸。她的神情没有悲伤,却也不明媚,只是一种近乎钝痛的静默。 像是远行人看不见归途时,偶尔流露的孤意。 他忽然低声开口,语气极轻,像怕扰了她的心绪:“……是想家了吗?” 沈念之没应声,良久,才淡淡地道:“我想昭京。” 她没有说“想家”,也没有说“想人”。 只是说:“想昭京。” 是那城,是那条年少时穿过的长街,是她看了一年又一年上元烟花的城楼,是她父亲还在时替她留灯的宅院,是那些藏在日子缝隙里的细枝末节。 顾行渊没说话,他看着她,眼神极深,她的侧脸,清瘦、坚定,落寞又倔强,心中一寸一寸地柔软下去。 那一刻,他像是做了一个很久的决定,又怕这一句太重,落在她身上会显得突兀。 可终究还是开了口,他的声音并不响,却仿佛压过了这天地间所有的风: “只要你开口说你想要,我便把昭京送给你。” 沈念之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是短暂的错愕,像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顾行渊却不躲避她的目光,只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平静,眼神却沉得像是压着万语千言: “若你想回去,我会送你风风光光回昭京。” “若你想留下,我便守你在这西北地立学堂、开府第,让你此生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过你想过的。” 沈念之听着,心像被什么捶了一下。 疼,却也不可思议地顿了一下。 她原以为,顾行渊这人寡言守戒,情意藏得深,纵是喜欢,也不肯轻言。 却不知他一旦说出口,竟是这样……倾其所有,毫不退让。 风吹得她睫毛微颤,眼眶莫名有些发热。 她偏过头,不让他看见情绪起伏,只轻声道:“你说只要我想要是吗?” 顾行渊“嗯”了一声,他只是觉得,有些话,该让她知道。 而她,也确确实实听见了。 这一刻,她看着他站在晨光里的身影,她再抬头望一眼东方,那天边的金光正破云而出,如火般洒满了整个大地。 她低声叫道:“顾行渊。” “我想要。” 顾行渊看着她,那句“我想要”落下时,他的眉眼微动,整个人却像是一瞬间被点燃。 他替她把披风扣好,指尖掠过她脖颈间的皮裘边缘,动作克制,却隐隐透着一丝深重的情意。 “我记下了。”他低声说,嗓音哑哑的,像早晨第一缕风。 沈念之微一抬眼,正撞进他眼里。 那是一双藏了太多话的眼睛,寂静、沉稳、又缱绻如晦。 她忽然就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却带着些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柔软。 她道:“你记得也没用,我可是随口说说的。” —— 赤羽军回防未久,尚未彻底歇整,沈念之与顾行渊才刚进了都护府。 霜杏才把水烧上,沈忆秋那边就派人来请:“二位若是不累,不如今晚去小院一叙。沈二娘子今日亲自做了些菜,请沈娘子和顾将军一同用膳。” 沈念之看了顾行渊一眼,后者点头,她便也没推辞。 小院不大,靠近城西,幽静清和。 此刻已点了灯,院门旁的木窗上贴着两个剪得规规整整的喜字,檐下吊着流苏花灯,窗棂处系了几条淡红色绸带,一派将嫁之喜的模样。 沈念之脚步一顿。 顾行渊走在前头,先入院中,一回头便也注意到了这些布置。他神色未变,目光却落在门楣上一条素红绸上头:“若不嫌俗,到时便从都护府出嫁罢。” 沈忆秋亲自出来迎人,听见这话,脸一下涨红了。 “多谢顾将军。”她声音低了些,又看向沈念之,眼里有难掩的雀跃,“姐姐快进来。” 厅中陈设极简,却干净温馨,几道小菜还冒着热气,果然是沈忆秋亲手做的。她一边招呼沈念之坐下,一边将一只汤盅轻轻推过去:“这汤是你以前爱喝 的,我照着书上写的法子做的,你试试看。” 沈念之“嗯”了一声,低头去舀,心却有些发沉。 那盏白瓷汤碗上映着红烛的光,边角处,一点点喜色。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从前不过数面之缘的“妹妹”,如今竟真要嫁人了,而她,竟是在李珩和沈忆秋之间,成了某种……见证? 不知怎的,她心头却泛起一丝轻轻的歉意,她是不是应该……为她添置些嫁妆? 这念头一闪而过,沈念之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垂了垂眼,把那一碗汤舀得极慢。 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的竟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没给妹妹准备好嫁妆”这回事。 顾行渊沉默地望着她手中那只汤盅,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沈念之却已恢复如常,把那盏碗推回去:“盐放重了。” 沈忆秋一怔,随即噗嗤笑了。 晚膳过后,顾行渊与李珩移步后院,两人并肩立于小廊下,手中皆捧着温茶。夜风尚凉,枝影斜斜落在廊前台阶上。 二人谈及的,是将来守边与政事之策,声线虽不高,却各自沉稳清晰。 沈忆秋却早拉了沈念之起身:“姐姐随我来,我有样东西想让你瞧瞧。” 她领着她绕过前院的石灯,一路进了内屋最靠东的闺房。那间屋子不大,却收拾得极雅净,墙上挂了淡色帷幔,窗棂边一只风铃,偶尔轻响。 案几上摆着一只绣篮,沈忆秋从中捧出一件绸缎嫁衣,小心翼翼地展平在榻上。 “这是我自己缝的。”她笑意带着点羞涩,又带点自豪,“有些地方针脚不匀,你别笑我。” 沈念之走近一步,目光落在那件嫁衣上。 绸面温润,色泽极好,暗纹中绣着鸾鸟戏枝,边角一圈缠枝海棠,虽然不是巧匠之作,却能看出用心。 第102章 她伸手轻轻触了触衣摆的花边,手指微凉,指腹下是细密扎实的针脚。 “绣得很好。”沈念之低声道,“你认真做的事,一直都不会差。” 沈忆秋眼中一亮,仿佛得了鼓励,又低头轻轻理着那缕缕流苏,像是怕它被风吹乱了:“等姐姐出嫁时,我也给你做一件。比这件更好看。” 沈念之一怔,手下动作顿了顿。 她抬眸望向屋檐,目光短暂地凝了一瞬,似要说笑,却忽地说不出话来。 她原想说——她什么样的嫁衣穿不起? 晋国公府的女儿,曾是昭京第一等的贵女,世家嫡出,绫罗绸缎哪一样不是任她挑。 又想起被李珣差点困在牢笼里,婚事,她心里还是有些抵触。 可她终究没说。 如今自己不过是寄住都护府的客,开着一个面朝黄土的学馆,早已不是那个锦衣玉食、无所顾忌的贵女了。 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句:“好啊。”声音极轻。 沈忆秋没听出什么异常,笑着说:“那你可别不等我出嫁,我这嫁衣还绣得不够快呢。” 沈念之“嗯”了一声,指尖还搭在那件嫁衣的领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眼神落在灯影之中,像是透过这层烦着淡光的嫁衣,看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 沈念之瞧着天色已晚,让沈忆秋留步不用送她,她去寻了顾行渊就回去。沈忆秋看她坚持的样子,也就没再追着。 廊下风起,夜色沉沉。顾行渊与李珩一左一右立在月影下,身前茶盏微凉,茶烟袅袅而升。 李珩看着小院中挂起的红灯与喜帕,眉眼间多了一份常人难得的温和。他握着茶盏,声音不大: “其实这样也挺好……山河虽远,但身边人安稳就够了。雁回城不似京中纷争,虽苦,却有种久违的清净。” /:. 他顿了顿,低笑了一声:“我从前看话本里说,有人为了一顿热汤和一个相守的人,愿弃金玉荣华,流落天涯。我那时笑话他傻,如今却……” 他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未回头,已知来人是谁。 沈念之站在廊角,月光拉长她的影子,眼神平静,开口却不留余地:“李珩,你若只是个落难书生,说这话我不拦你。但你是李家的人,是皇子。” 她步子不疾不徐地走近,语气却比夜色更沉:“你母妃被人逼死,名节尽毁,你被贬为庶人,险些死在永州,一路奔波,差点害我妹妹也跟你殒命,才落脚于此。” “你说清净?你说愿意?” 她目光定在他身上,唇角不笑,却字字如刀:“那李珣呢?那个害你母子失势、夺你一切的李珣,至今坐在金銮殿上,日日春宴秋月、享尽荣光。” “你像一个逃犯一样流落此地,你心甘吗?” “你母妃九泉之下若知你如今这般平静度日,是欣慰,还是失望?” 她话至此处,才稍顿,语气也淡了几分:“人可以择路,但不能忘了从哪儿被推下去的。” 第77章 “你说,若我阿爷还在,会…… 李珩怔在原地,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一掌,他那手中原本握着的茶盏微微一倾,茶水未洒,却也已凉透。 月光洒下来,他站在红帕喜灯之间,却忽然觉得有些冷。 沈念之说话时眼神清明,令他陌生。 他想开口反驳,说他并非甘愿沉沦,说他也不是忘了仇恨。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意识到,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沈念之,已经不是昭京锦绣深花丛里那个任性跋扈的国公府千金了。 她目光笃定,心如利刃,直视他的逃避与软弱。 那一瞬,李珩甚至觉得,他才是那个被护在温室里的孩子,而她,是早已从风雪中跋涉归来的大人。 他喉间微动,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好。” 这一声无力至极。 沈念之没再看他,转身往院外走。斗篷一拂,火红的灯影从她肩头滑过。 顾行渊早已等在廊下,他看着她步下台阶,才移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走出那道挂着喜帕的小院时,沈念之未言一句,步伐平常。 只是走到角门时,轻声道了一句:“你说,若我阿爷还在,会怎么看?” “你阿爷已经不在,可是你在这儿,你就是他的眼。” 沈念之回到别院的时候夜已不浅,屋内只燃着一盏灯,光晕在铜镜与木柜间摇曳。 沈念之翻着柜中沉旧的包裹,一件件拣出来,展开,又重新叠好。 “这些都太寻常了。”她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带着几分思索,“她出嫁,我总要给她添些东西。霜杏,当初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沈府可还有什么珍重的没带出来?” 霜杏正蹲在炉边点火,听她问话,停了一下:“小姐,那时候匆忙,只带了些您常用的衣物首饰,还有些金豆……” 沈念之拢了拢袖子,轻声:“……也怪我没想周全。” 她抬眸望向一旁的书案,似是想到什么,又道:“写封信吧。写给沈思修。沈府纵然如今清寂,那厢房的暗格也该还在,他总不至于连父母留下的老物都不管了。让他托人带两车来,我挑些给忆秋送去,也算尽了姐姐的一点心。” 霜杏正要应声,忽然手一抖,烛芯燃起的一点火光猛地跳了一下。 她咬了咬唇,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低声开口:“小姐,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说。” 沈念之没抬头,还在理柜中的折扇与织锦:“说罢。” 霜杏语气低得近乎听不见:“前几天您走后,我一个人去前院领东西,路过角门的时候,听见赫连将军同人说……说大爷出了事。”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怕她听不清,又重复一遍:“大爷……在您离京后的没多久,在平昌坊喝醉闹事,跟人起了争执,被人打死在后巷里了。” 屋内静得针落可闻。 霜杏攥紧了手,眼眶红红的:“……最后还是苍大人亲自去认的尸,衣衫都烂了,手骨断了,模样很……他写信说不让告诉您,怕您受不了。” 沈念之的手顿在半空,指尖正捏着一方镶金的绣帕, 帕子边角还未理齐,斜斜耷在她膝边。 她背着光坐着,影子落在柜上,一动不动。 霜杏屏住呼吸,不敢再说一句。 过了许久,沈念之才轻轻道了一句:“……知道了。” 声音平稳极了,听不出任何悲怒。 “你出去吧。”她接着说,语气依旧不高不低,像是刚才听到的,不过是一桩不相干的旧事。 霜杏低头应了声,悄悄退下,把门带得极轻。 屋内只剩下沈念之一人,她仍坐在那处,身边摊着刚翻出的几样旧物,光线映着她的侧脸,冷得像玉石。 烛火燃到一半,只剩豆大的光。 沈念之还坐在案前,身后是那道紧闭的门,风拂过窗棂,发出轻轻的“呜”声。 她目光落在案上的一方旧绣帕上,指尖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摩挲着边角,像是在抚一段极远的尘埃。 许久,她低声开口,自言自语:“……哥哥啊,从小便不是个聪明人。” “但也不是坏。” 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谁,又像是说给屋中那盏垂死的烛光听。 她眼神没有焦距,却分明是望着极遥远的日子。 那时候时候沈念之刚进私塾,沈思修每日午后都来接她。手长脚长的一个少年,穿着规矩的学生袍子,蹲在门口小树下背着书,听见沈念之走出来,立马笑得眼睛迷成一条缝。 此刻她轻轻笑了一下,低头看自己手边的东西,像真看见了年少时的那张笑脸。 沈思修让她骑他脖子,说小妹妹不能走太久路,娇着呢,那时候沈念之也真是心大,翻身就骑,拽着他耳朵一路喊马儿快跑…… 沈念之抬眼底渐渐浮出些湿意。 她伸手撑着额角,轻声哽咽道:“沈思修啊,”又叹了一口气,“你就是太蠢了,蠢得被人三两句哄了去,给人递了斩沈家的刀。” 她一只手拂过眼角,指腹落下一点微凉,但她没有再哭。 那一点泪意被她压了回去,她垂眼,看着掌心那方绣帕,像是终于想明白了。 沈念之刚准备熄灯,便听见院外传来一阵细碎脚步与低语,她蹙了下眉,披了件衣裳,推门而出。 院中已有好几名赤羽军亲兵正抬着箱笼,来来回回进出忙碌,那些箱子俱是上好紫檀木制,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什。 她立在廊下,抱着胳膊开口:“顾将军,这大半夜的……这是在做什么?” 院中灯火照亮那道熟悉身影,顾行渊一身便服,袖口挽起些许,正指着那几只大箱沉声吩咐:“这几只放里屋,轻点,不许磕碰了角。” 他闻声回头,见她披着薄袍站在门边,微一顿,才道:“沈二娘子要从都护府出嫁,怎能寒酸了去。这些,是我替你给她准备的嫁妆。” 第103章 沈念之闻言怔了怔,脚步下意识地往前移了一寸,眸中神色复杂未言。她看着那一箱一箱的东西,走上前去掀开来看,都是精致物什,有蜀锦绣段、江南细瓷、甚至还有一对掐丝嵌宝的玉佩与头面。 顾行渊一边安排人抬入,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爱欠人情,但这回,你先欠着罢。日后……”他顿了一下,声线微低,“我或许还有求于你。” 沈念之立在原地没动,他那句“或许有求于你”,像是无意说起,又像是藏了几分早有预谋的深意。 她没接话,只抱着手臂静静看他,那眼神像是穿透这漫天灯火,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又似乎…… “顾将军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沈念之调笑道, 顾行渊安排妥当,转过身要离开时,目光落在她身上,眉目间并无波澜,唇角却隐隐动了一下,不知是要笑,还是要说什么。 “若你肯。”他顿了顿,语气仍是那般清淡稳重,却在静夜里多了一分说不出的郑重,“我现在也不能答应。” 沈念之一愣,笑意微顿,眼神却倏地变了。她原是随口一说,只想着用些调侃来掩住心里翻起的波澜,却没料到他回得这般认真。 她转过脸去,指尖轻轻抚过那箱子边沿,语气敛了几分嬉笑:“你若真说这些,我可就当真了。” 顾行渊站在廊下不动,灯火映着他的侧脸,那一双眼静得像是一潭水,却又藏着火,随即转移了话题: “你穿这么少出来,不冷吗?”他忽然问,语气还是一贯的清冷低沉,却不似平日那般克己分寸,带了点无声关切的钝意。 沈念之轻“哼”一声,没说冷,也没说不冷,只道:“那我先谢过少将军了,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招呼就好。” 顾行渊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而去,只留她站在廊下,望着那一地被月光映亮的嫁妆箱。 “真是个没情趣的,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混蛋。”沈念之咒骂一句,跺了一下脚,掀门而入。 自沈忆秋婚事定下后,雁回城的天日渐回暖。 李珩同沈忆秋住在一处临水的小院,日日打理院落、读书写信,日子过得平淡宁静。偶尔顾行渊前来,亦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他身上的戾气早褪,话也不多,沈忆秋说他像极了那些故事里弃了兵戎归了山林的世外人。 但李珩自己知道,他这一身骨血里流的从不是寻常人的命。 他偶尔会在夜里梦见那座金銮殿,梦见那日母妃自尽时宫墙上的血,梦见李珣披着皇袍,立在丹陛之上俯视众生,轻描淡写地说着:“庶人李珩,无需再论。” 梦醒之时,常是子时未尽,窗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烛火一晃一晃,像他年少时攥不住的影子。 直到这日午后,有人敲开了他们的院门。 来者一身旧军衣,风尘仆仆,腰间佩着早已褪色的虎符。李珩一眼认出,那是昔年他在左金吾卫时麾下的副将,宁嶙。 宁嶙踏入院时,眼神复杂地打量他许久,才单膝跪地,低声一句:“末将参见殿下。” 那一声“殿下”,仿若惊雷。 沈忆秋正巧出来,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李珩神色未动,只让宁嶙起身,随后问道:“你怎会知我在此?” 宁嶙回道:“朝中已有人察觉。圣上近日密令都察院南线巡察,雁回城名册忽有调动,几位旧臣担忧殿下安危,才冒险送来密信相报。”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纸页微黄,封口尚留着火漆印。 李珩接过,目光落在信上那一行字—— 【春风不问归期,然刀已在鞘中。】 他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合上信页。 “朝廷知我在此了?” “是。”宁嶙点头,“不过并未明确,只是有人盯着都护府的动向。若将军动一动,那边便有眼线禀报。” 沈忆秋听罢,脸色微白。 李珩抬眸看向窗外,那是西北天光,落日未沉,霞光漫漫。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了。 那日夜里,都护府内便收到了一封加急密函。 密函来自中枢政务司,语气并未明言质疑,只是客气问询:“雁回城近日是否有外姓中原宗室借住,是否知情其曾为庶人李珩。” 顾行渊看着那道折得平整的纸页,未作声,手指在案边轻轻叩了一下。 沈念之立于他身侧,目光在那封信上一扫而过,心中却早已有了判断。 她淡声开口:“看来李珣是坐不住了。” 顾行渊抬眸:“雁回城不能再当他避风港了,若他执意不应,只怕,会被当作谋逆之人处理。” “你想怎么办?”沈念之问。 他看了她一眼,声音极低:“等他自己决定。” 她未答,只轻轻点头。 —— 初春寒意未尽,宫中却早早张灯结彩。 玉昭宫内一应人手调派整齐,皆在为本月的选秀筹备。可即便如此,从礼部内册到宫人试容,再到玉璧台前那一道道敛眉垂手的女儿身,终究仍落在陆景姝一人之上。 她坐在主位,头冠半卸,毫无兴趣,目光不远不近地掠过下方候选的秀女们。 红纱薄帘晃动,像极了她此刻的眼皮,沉、却不能闭。 左右嬷嬷低声道:“ 贵妃娘娘,今日已是第三批人了,要不……歇息片刻再看?” 陆景姝淡淡摇头,凤眼未抬,只挥了挥手:“陛下要我为他操持后宫事宜,我怎敢怠慢。” 话落,她抬眼扫去,视线在下一排人的身上掠过,忽然在其中一个女子面上顿住。 那女子肤白而清秀,身量窈窕,眉眼不算出众,却不知为何,那鼻梁与下颌的弧度、那垂睫不语的神情,忽然撞入她的眼中。 她的目光凝住,像是被哪根旧线一扯,心中骤然起了动静。 “你,上前来。”她开口。 那女子显然未料会被点名,怔了一瞬,才低头上前,行礼,声音不高:“民女陶月。” 陆景姝起身走下玉阶,缓缓近前,看着她的脸,在那张清秀而柔顺的脸上,看见了一抹隔着千山万水的轮廓。 沈念之。 她心头忽地一跳,神情未变,只轻声道:“陶月……不,今日起,你的名字叫阿织。” 陶月愣住,张了张嘴,未敢多问,只低头应了一声:“是。” 陆景姝收回目光,随手一指:“就她们几人罢。”她说得随意。 正要转身,又顿住脚步,侧头吩咐道:“你留下。” 陶月屏息凝神地站好,殿中人退下,只余她与陆景姝相对,宫人远远拉上了帘,烛火静燃。 陆景姝走近,低声问道:“你父亲是何官?” “民女父亲,是扬州府下县令,陶朝简。” “嗯。”陆景姝点头,像是心中已有算计。 她抬手捻起陶月一缕鬓发,眼神却不看她,淡声道:“你长得,像个旧人。” 她声音温柔,却叫人背后发冷。 “这像……不知是你的福,还是你的祸。” 陶月睫毛轻颤,不敢作声。 陆景姝却微微一笑:“你想不想往上爬?若你想,我推你一把,可好?” 第78章 “我想用这一份江山,当聘…… 紫宸殿深处,金炉焚香,紫檀雕花的寝帐之外一片静谧。 李珣倚坐在榻上,身披玄色织金常服,领口半敞,指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枚羊脂玉扣。他眼眸低垂,神色温淡。 榻下,一名才人着薄妆静静跪坐在他侧,替他奉着茶,一言不发。 帘外内侍低声通禀:“回陛下,李珩如今仍滞留瀚州雁回城。属下查明,他现下暂居拓安大将军旧部的别院,与沈家二女沈忆秋同住,已定婚期。” 李珣将玉扣“啪”地一声扣在漆案上,面上仍无表情,只冷冷道:“雁回城,是赫连哲图的地界,这老匹夫,早看他不顺眼了。” “陛下,赫连家族世代驻守瀚州,对西北一带有绝对的兵权。虽名列都护府辖下,实则早已半自成一统,朝廷难以伸手。” “自治……”李珣嗤笑一声,笑意极淡,“自李珩落到那处,便装起了缩头乌龟。朕本不欲理他,可他偏要挑在我最不愿碰的地方窝着,你说他是藏了什么心思?” 他略一思忖,随手将案上一份折子推至一旁,转头对侍立在下的内臣缓声道:“从下月起,雁回城的赋税翻一倍,凡关涉雁北粮草、商运、马匹调拨,一律紧扣批文。” 那声音里未有半点波澜,却冷得叫人背脊生寒。 “若赫连哲图真愿为他遮风挡雨,也得掂掂手里那点军粮,撑不撑得起这份情义。” 才人低眉顺手替他捻好衣襟,悄声问:“陛下……这般动静,不会太过?” “太过?”李珣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他倒是会挑时候,先是沈念之退婚,如今又搅得都护府上下为他奔走。” 第104章 “你可知,大都护当初为她亲笔写退婚书,还认她做了干孙女。这口气,朕憋了多久?” 他冷声一哂,似是终于厌了这般议事,“如今李珩,他也要护。真当我这皇帝,是他登州码头的故交?” 内侍躬身低头:“属下明白。” 李珣端起茶盏,盏中香气氤氲,他轻轻吹了口气,目光落在杯中茶影。 “赫连家若识趣,便早些将人送回来。我这人……从来不爱求人配合。” 雁回城,正午阳光下的街道依旧如常,市井喧嚣,百姓安稳。 可都护府内,气氛却压得有些低。 赫连哲图坐在堂上,眉头紧皱,一封从昭京传来的公文正摊在案上。 “加赋?”他冷哼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说是年初兵费紧张,又逢边地需整备军务,瀚州地广人稀,也应分担?……这是堂而皇之的压榨。” 顾行渊站在一旁,眉峰亦冷。 他道:“这不是筹军饷,这是试探我们的底线。” 赫连哲图将手中纸一摔,冷笑:“从沈家一案到今日,他们早就没我们瀚州放在眼里了,这番朝廷突然下文增税,还专挑我们。” 顾行渊眼神沉了沉:“是想逼我们交人。” 两人对视片刻,皆未言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 雁回城北,一行衣着朴素的行旅人缓缓入城。他们衣袍染尘,眉眼却俱不寻常。最前头那位少年眉目俊朗,手执马缰,神情平静。马背上驮着几口沉沉的箱子,看似寻常货商,实则其中藏着的是北庭特使送来的书信。 他便是曾化名“小哑巴”的北庭二王子,阿聿。 他神情冷峻,一步步走过雁回城街头熟悉的青石巷,耳中传来沿街叫卖的熟语,脚边小孩嬉笑奔跑,他低头望了他们一眼,眸色微动。 “王子殿下。”随行一名北庭副使压低声音,“我们绕开赤羽军,先行觅顾将军去处?” 阿聿却道:“不急。” 他抬头,看向城东一角,那是字蒙馆所在方向。 他眼神一动,露出一抹带笑的轻语:“先让我见一个人。” 沈念之刚从学堂收了课,院中孩童陆续被接走,她亲手将擦干净的砚台晾在廊下,正打算回屋喝口热茶,忽听头顶一阵轻响—— 她还未抬头,一道黑影已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少年脚尖落地,身姿极稳,风一掠,袍角扬起,他已不是那日夜色中仓皇说出“小心”的小哑巴模样。此刻他眉目朗俊,气度从容,唇角一抹笑意飞扬。 “沈姐姐。”他唤她,嗓音低而清。 沈念之一怔,随即眼神一冷,抬手就将那方刚擦干净的砚台狠狠掷了出去。 “你这个小骗子!”她咬牙骂道,“居然还敢回来,知不知道这是瀚州,我现在一嗓子喊出去,赤羽军能把你拿下!” 少年伸手一接,砚台稳稳落入掌中。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角眉梢,全是少年人的明朗与桀骜。 “你舍不得。”他说得理直气壮,“不然不会用我送你的砚台砸我。” 沈念之冷笑一声,双手抱臂,站在阶前,瞪他:“你是回来讨打的吗?” “我是回来办正事的。”他站直了身子,语气也微正,“我带了北庭的使者,乔装进城,欲与顾将军、赫连将军议一桩事。事关两边边境……不过,我回来前,最想见的人,是你。” “你还真是口无遮拦。”沈念之嗤了一声,抬眼细看,少年披着素袍,鬓边束着青绳,已经长高了些,眼神也沉静了几分,只那张脸还是那副笑起来让人恨不起来的模样。 “说吧。”她抬下巴,“想干什么?” 少年走近两步,眉眼里竟多了一分认真。 “我想娶你。”这句话说得不轻,却掷地有声。 沈念之愣了一下,随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想娶我?”她嗤笑一声,伸出手,“把砚台还我。” 他将砚台重新递还她手中。 沈念之收下,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砚台晃了晃,慢条斯理,带着都弄他的语气,故意出个难题叫他知难而退:“娶我可以,江山为聘。不然别扯别的。” 他站在她面前,迎着风光,目光灼亮,笑意未退,认真地点头。 “好,一言为定。”阿聿说完 ,扬长而去,丝毫不给沈念之拒绝的机会。 都护府前忽有马蹄声至。 守卫一声令下,拦下了一行衣着素简却气质不凡的行人。领头少年俊朗非常,眉目如画,衣袍虽朴却清整干净。 “北庭使者阿聿,携书求见拓安大都护。”他递上一方亲笔写就的帖子,语气不卑不亢,神色沉静。 门前将领不敢怠慢,立刻呈入府内。 大堂之上,赫连哲图看着那帖,眉头微皱,轻哼一声,目光却凝住。 “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那少年被领入正厅,行了一礼:“北庭阿聿,见过赫连将军、顾将军。” 赫连哲图目光审视,顾行渊站在一侧,面无表情,只低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阿聿抬眼,语气不紧不慢:“无它,我是来谈判的。” 他目光澄澈,却并不软弱:“如今大昭对北庭的商路压制愈演愈烈,互市文书迟迟不肯放行,边地耗着,不战、不和,也不允通商。” “如今,我听说……大昭朝廷已向瀚州增税,而李家皇子李珩,也正藏身雁回城。” 这番话说得不重,却字字落点,赫连哲图脸色微变,手指扣着扶手,一言未发。 顾行渊盯着他,声线微沉:“你想说什么。” 阿聿道:“很简单,我想和赤羽军联手。” 他语速不快,像是早已在心中千遍演练。 “若事成,我要瀚州允北庭商人正常出入,不设重关,不设重税,商道通畅。” “而我能许你们的,是在我活着的这些年里——北庭边境,永不兵戎。” 顾行渊微垂眼眸,眼神沉思不语。 赫连哲图冷笑:“你说得倒轻巧。” 阿聿不避不让,回看他:“将军若不信我,可以派人去查边地,北庭五部中,唯有我部三年未犯边境。” 他话音顿了顿,看向顾行渊,语气低下去:“因为我早知这场乱局,终会烧到瀚州来。” “如今李氏天家已危,朝廷摇摇欲坠。我们不过是提前来问一句,你们,打算坐等,还是愿意赌一局?” 赫连哲图眉头蹙得极紧,忍了一路,终于厉声喝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阿聿看着他,神情一敛,字字清晰地道出: “我要李珣下台。” 这话一出,整个正厅寂静无声。 赫连哲图猛地起身,怒目圆睁,一掌重重拍案,厉声喝道: “大胆!” “你区区外邦之子,竟敢妄言左右我大昭天子,你当此地是你北庭的王帐不成!” 空气沉得压人,亲兵齐刷刷拔刀半步,顾行渊却只抬手轻轻一拦,没让人动。 他侧头看着阿聿,目光如刃,良久未语。 阿聿没有退,眉目不动,冷静迎视,看着顾行渊眼中也有那丝欲望,他知道这事一定成。 “我在城中客栈等着顾将军大驾光临。”说完,行了一个礼,带着人离开。 顾行渊仍立于原地,目光微沉地望着阿聿的背影,直到那道白衣身影彻底被门外日光吞没。 赫连哲图端坐在堂上,一言不发,指腹缓缓摩挲着扶手,仿佛那陈旧的纹路能替他理出这盘困局。 片刻,他幽幽开口:“这小子,和他父亲一点都不像。” 顾行渊垂目应声,不置可否。 赫连哲图喃喃一声,终于转头望他,眼神如钉般定住:“你怎么想?” 顾行渊沉了一瞬,终是拱手低声回道:“外祖父,税,不能加。军粮,我们也要。” 赫连哲图冷哼一声,往椅背重重一靠,粗声道:“哼,他老子活着的时候,我敬他几分,那时候北庭诸部盯着黄河一带,乱成一团,西南又有浑族犯境。” 他顿了顿,咬字发狠: “先帝年轻时也算跟我一块在边地浴血守关,不说是朋友,起码也有些情分。他对瀚州向来照拂,赤羽军每年守边,换来昭京安枕无忧。” 顾行渊眼神微动,仍不言语。 赫连哲图抬手重重一拍椅扶:“如今他去了,他儿子还没坐稳龙椅,便急着削我们兵权,敲我们地皮,连税都想加,这算什么?” 他声音渐沉,眼底一片冷色:“这是要把我们从瀚州生生勒进昭京的圈子里去,回头岂不是见了他还得三跪九叩?” “那李珣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顾行渊垂目而立,神色沉静。 片刻,他道:“赤羽军所守,不只是边疆,还有天下根骨。” 第105章 赫连哲图盯着他看,缓缓坐直了些:“你动心了?” 顾行渊抬眼看他,声音不大,却无比笃定:“我动的,不是心,是筹。”这一刻赫连哲图看着面前的顾行渊,终于觉得他是能带的起赤羽军了。 夜风沉静,雁回城的街道早已归于寂寥。 顾行渊一身便服,骑马缓缓行至城西客栈前。他抬手掀开斗篷兜帽,黑发在月下轻拂。 客栈无人通传,却早有人等在门边,阿聿倚着廊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中一派坦然。 “顾将军。”他抱拳作礼,声音温和。 顾行渊未还礼,只抬步入内,道:“时辰不早,你倒沉得住气。” “等你,多晚都值。”阿聿笑着跟上。 两人入座,上茶,皆未动,烛火晃动间影子被拉得极长。 顾行渊开门见山:“今日之言,你当真就不怕说错半句,折你北庭万军?” 阿聿坐得笔直,语气却淡定得惊人:“若是旁人听去,自然是离间、是狂妄,但将军听得懂。” “我说的不是利。”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顾行渊,目光坦然而锐利,“我说的是心。” 顾行渊沉默了一瞬,轻轻笑了。 那笑并未上眼,只有一丝冷意藏在唇角:“你倒是张口就问鼎天下,一点不像那个躲在角落里吃糯米团子的小哑巴。” 阿聿闻言一笑,眼神却没丝毫动摇:“我那时不说话,是怕露馅。如今敢说,是知道你会听。” “我想用这一份江山,当聘礼。” 顾行渊目光微敛,盯着他良久。 半晌,他也轻笑一声,将茶盏推开了些,声音清冷而缓:“巧了,我也是。” 四目相对,两人皆未避让,下一刻却异口同声: “我想娶沈念之。” 第79章 “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娘…… 夜深三更,雁回城的夜风吹得屋瓦轻响,月色沉沉,银辉落在小院的青砖瓦上。 李珩睡得正熟,忽而“吱呀”一声轻响,窗被人自外推开,一道黑影翻身而入。还未等他睁眼,房门也被人撞开。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起身。”顾行渊一把掀开他床上的薄被,毫不客气。 李珩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顾行渊?你疯了?大半夜掀人被子?” 下一刻,他看清另一个站在顾行渊身边的人——年纪轻轻,一身劲衣,眉眼锋利却带笑,气势不弱。 “这谁啊?”他下意识问。 顾行渊淡淡道:“北庭王帐的二王子,阿勒台阿聿。” 李珩手一顿:“……你和北庭的王子搅到一块去了?你不怕朝中——” “这皇位。”顾行渊打断他,低声问道:“你想不想要?” 屋内一静。 李珩下意识眯起眼,语气里多了几分清醒与防备:“你们不会是想谋反吧?你顾行渊连赤羽军都能调动,这皇位若真想,你比我更顺理成章。” 顾行渊负手而立,声音一如往日般冷静:“我不要皇位,也不稀罕金殿权杖。” 他目光凝住李珩的脸:“但你是李家血脉,这个天下,你的名字比谁都名正言顺。” 李珩沉默了。 他知道顾行渊不是轻易说出此话的人,更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可话里那份决绝,让他心里没由来地发紧。 他转向阿聿,眼神里带着探究:“那你呢?你来干嘛?” 阿聿慢悠悠地抱着手臂,打量他一番,嘴 角似笑非笑:“你要是真登了位,那我这个北庭二王子日子可不好过。” “所以我得确认。”他顿了顿,眼神一沉,“你若坐那把椅子,如何处置和外邦的关系?” 李珩皱眉,认真思索了一瞬,才开口:“北庭若肯守界而不犯,我不动你半寸疆土。商道可开,关税可议,但一旦有试图渗透图乱者,不论朝中谁护,我都亲手诛之。” “我与人为善,但我记仇。” 这话一出,屋里一静。 阿聿却缓缓点头:“挺好,比你哥强。” 他笑了一声,又看向顾行渊:“他要真坐上去,你是不是就安心了?” 顾行渊不答,只侧身看了李珩一眼。 那一眼,像是将夜色劈开三分,落得极重。 李珩叹了口气:“真是的,一个北庭的,一个赤羽军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这皇位,是你们俩人半夜商量着塞给我的。” 阿聿耸耸肩:“那你接不接?” 李珩:“……我得先穿上衣服。” —— 都护府后院的廊道里一片静谧,沈念之从书房走回自个儿的院落时,忽听得前方有细碎的脚步声。 她一顿,抬头,就见沈忆秋正站在廊下一盏灯之下。 月色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她换下了白日的缃衣绸裳,身着一件月白小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怎么还不睡?”沈念之走近时问她。 “睡不着。”沈忆秋声音轻轻的,像怕吵了夜色,“我想来找姐姐说说话。” 她语气里并无娇怯,倒像是极认真地在等这一刻。沈念之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那就进屋说吧。” 屋内炉火温和,香气沉沉。 沈忆秋坐在榻上,抱着一只软垫,看着沈念之替她倒茶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姐姐,我后天就要出嫁了。” 她话音轻飘,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沈念之将茶盏递过去,坐在她身边:“怕不怕?” “倒也不怕。”沈忆秋将茶盏捧在掌心,“只是觉得怪。以前从不曾想过,嫁人是这么一回事。” 沈念之没有出声,只低头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捏着瓷盏的边角。 片刻,沈忆秋忽而抬头:“姐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嫁人,会是什么样子?” 沈念之唇边勾了个淡淡的弧:“我已经嫁过,没成罢了。” 她说得淡,神情却并不敷衍。 “不,我说姐姐可曾想过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沈念之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我替你想过,”沈忆秋轻笑,“你定是要嫁得风风光光的,十里红妆、满城烟火。”她语气忽而一转,“如今……” “如今也挺好。”沈念之截住她的话,望向窗外一点点摇曳的红灯,语气缓了下来,“我曾经以为风光是一生要紧的事,如今看来,活着和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完这句,屋内一时无言,只有炉火轻轻爆出几声火星。 沈忆秋握着茶盏,眼圈愈发泛红,却还是忍住了情绪。 “姐姐,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是阿爷还在——” “他此刻一定高兴死了。”沈念之忽地开口,语气极轻,却是打断了她的念头。 沈忆秋怔怔地看向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沈忆秋轻轻道:“姐姐,我怕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沈念之淡淡道,“你该想的不是我。” 沈忆秋看着她,终究没再追问,只轻轻“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姐姐,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沈念之静静看了她一眼,唇边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睡我屋里做什么?我梦话多,踢被子还打人。” 沈忆秋一愣,有些委屈地望着她,却又像知道她这人说话从来带刺,不真较真,便垂下头,轻声应了一句:“那……那我去侧屋。” 沈念之没应,唤了一声:“霜杏。” 霜杏应声自外头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只小暖炉,见沈忆秋站在一旁,便立刻明白了主子意思。 “去把西屋的被褥重新铺一铺,热些炭火,沈二娘子今晚歇那边。” 霜杏应下,动作麻利地去了。 沈忆秋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些闷,不知是藏着失落,还是疲倦上头。 沈念之看着她那副样子,也不再多言,只道:“回房罢,后日你便是新娘子了,要嫁作人妇了,以后别这样一副小女儿样子,要硬气一点,倘若日后李珩敢欺负你,我叫顾行渊把他骨头拆了。” 沈忆秋这才抬头看她,眸光澄净,唇边勾起一点浅笑:“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娘。” 说完,她拎着暖炉朝西屋去了,步子轻轻,却未全然沉静。 二月二十五,雁回城,春光乍暖,吉时将至。 都护府内张灯结彩,红绸绕梁,朱帕随风轻摆。院中笑语盈盈,连院墙上的桃枝都仿佛也染了些喜气。 沈念之在偏屋内,亲自替沈忆秋梳妆。 她本就不擅这些细细碎碎的事,平日写字执笔都干脆利落,如今却拿着一支玉簪在手里对着发髻转了半天都没插进去,急得直皱眉。 霜杏站在一旁看得忍不住,走上前来夺过手里的簪子:“小姐,您还是去外头陪客人喝酒罢,这里交给我和嬷嬷,不会误事。” 第106章 沈念之挑眉看了她一眼,也不争辩,将袖子里那支孔雀南珠簪随意往霜杏手中一塞:“那这支也交给你了,插正点,可别给我家二娘子插歪了去。” 霜杏低头一看,不由怔了怔:“这……这不是夫人当年的嫁妆?小姐您舍得?” 沈念之理了理袖口,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她都说了‘长姐如母’,那我这个当姐的,总不能让她寒酸出门吧。你快些动手罢,别误了吉时。” 说罢,她也不等人回话,便转身出了屋。 红绸在春风里轻晃,她一出屋就朝院中一旁的喜案走去,顺手跟酒童讨了一壶酒,拔塞后一仰脖,直接灌了一口。 酒辣入喉,却压不住心头莫名的空。 院门外传来一阵喜乐声,外头迎亲的人正呼啦啦闹成一片。沈念之望过去,只见阿聿一身簇新的锦袍站在人群里,眉眼笑意横生,还不忘同旁边的赤羽军开着玩笑。 她拿着酒壶走过去,站在顾行渊身边,低声问:“他怎么也在这儿?” 顾行渊没说话,一旁的李珩倒是笑着凑了上来:“是我请的,朋友嘛,他可是我义气相投的朋友。” 沈念之一脸狐疑,酒壶在手里晃了晃,指着他们三个道:“你们三个?朋友?啧……”她笑了一声,“看来我是真喝多了。” 说完又灌了一口酒,眼角带着点被酒意勾出来的轻讽,仰头看着院中热闹纷纷。 她忽然转过头来,对顾行渊道:“你说,我是不是有点不像个当姐的?嫁妆没亲自备、妆也没替她梳好,还躲出来喝酒……” 顾行渊低头看她一眼,语气平静:“你替她挡过风,也替她撑过脸面,这世上再好的嫁妆,也不比这个值钱。” 沈念之听完没说话,酒在手里晃了晃,唇角勾出一点笑意来。 巳时初到,吉钟一响。 都护府外鼓乐喧天,锣声咚咚敲得喜气洋洋,门前早早聚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百姓,连春风里都染了点红绸的味道。 顾行渊亲率赤羽军一支仪仗护送,北庭的人也来了不少,个个穿得齐整,站成两排,为新娘送嫁。 李珩换了一身大红喜服,鬓角束得利落,人本就生得清俊,这一身红穿在身上,竟也添了几分不多见的稳重。他身边阿聿打趣:“真看不出来,你还挺俊。” 李珩扫了他一眼,扬起下巴说道:“那是自然。” 阿聿笑着举杯作揖:“恭喜啦,新郎官。” 沈念之站在堂前,望着外头的一片热闹红火,手里还拿着那壶没喝完的酒,眉眼微挑,叫霜杏:“把二娘子扶出来罢。” 厅内春帘轻起,一众妇人簇拥着沈忆秋走出来。 她一身嫁衣,红罗绣凤,妆容端正不失柔美,鬓边插着那支孔雀南珠簪,发光如月,头上还覆着一层喜帕。 沈念之抬步走过去,低声在她耳边道:“从前你说过的事,我都记着。” 沈忆秋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微哑:“我也是。” 她伸出手,沈念之稳稳接住,亲手将她扶上花轿。 李珩已站在侧旁,躬身行礼:“多谢姐姐。” 沈念之看他一眼,只道:“你要护她,护到底,倘若有一日你朝三暮四伤她的心,我不会放过你。” 李珩点头。 号角响,锣鼓催,花轿起,门前百姓齐声喝彩。 沈念之站在门边目送花轿渐行渐远,红绸在风中招展,霜杏在她身边低声问:“小姐,咱们跟着去喝喜酒吗?” 沈念之摇头,把酒壶一仰,放下后哽咽说道:“喝啊,我妹妹大喜的日子……我妹妹……这是这半年来,唯一的喜事,我要喝个痛快。” 第80章 “狗男人。” 沈忆秋从都护府出嫁,场面虽不如京中显贵成亲那般奢华,却胜在热闹与真情。迎亲的人马早已归来,李珩一身玄色礼袍,手中执杯,面上虽带笑,却仍透着几分紧张。 院中宾客已坐得七七八八,酒香四溢,笑语喧然。 顾行渊自后堂而来,换下了军袍,穿了一袭墨青色常服,举止仍旧挺拔。沈念之已坐在东侧席间,独自斟着酒,她今日未着喜色衣裳,仍是沉稳素雅,却不减半分风采。 霜杏拉着她袖子:“小姐,你不是说喝痛快,怎还一杯没动?” 沈念之一挑眉,端起酒盏:“这不就来了吗。”仰头饮尽,唇角一抹酒痕未擦,反倒更添一丝随性潇洒。 不远处,阿聿端着酒杯踱了过来,换下了北庭的袍服,穿得像个雁回本地的青年商贾。他一眼就瞧见了沈念之,挑眉笑道:“沈姐姐,这喜酒,我是沾你的光才喝上的,今日你可不能不理我。” 沈念之斜睨他:“你什么时候成了李珩的‘朋友’了?你们三个搞什么结义大计,谁是老大?” 顾行渊刚走过来,听见这句,凉凉道:“你猜。” 沈念之把盏一转,笑得似真似假:“那得看谁最听我的。” 阿聿笑得肩都在抖:“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李珩走近,将手中酒杯往三人中间一送:“那我呢?” 沈念之看他一眼:“你就听忆秋的,她说往哪儿,你就往哪儿。” 李珩没接话,只垂下眼,轻轻笑了一下:“那是自然。” 霜杏见气氛活络,悄悄去唤了新娘子出来。 堂中鼓声轻响,霜杏从后头牵着人缓步而来。 沈忆秋一袭喜红霞帔,头上簪珠带金,面容未施浓妆,反倒愈发显出几分温婉之气。她眼里含笑,步履虽轻却不怯,李珩迎上前去,两人并肩落座,众人齐声喝彩。 “恭喜新郎新娘——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欢声笑语中,便有人开始敬酒。 “李郎君,沈娘子,”一名都护府中年幕僚率先举盏,笑呵呵道,“这杯,是贺你们能在这兵乱边地结得姻缘。世间好姻缘,千里也能一线牵啊。” 李珩拱手谢过,沈忆秋也端起酒盏,浅饮一口,微笑道:“多谢先生吉言。” 紧接着,赤羽军中几位随营小将也起身,手持粗瓷大碗,声音洪亮: “昭京的人能在这雁回城办喜事,我们也是沾了喜气,怎能不喝个痛快!” “对啊!顾将军也得陪一杯!” 顾行渊眉头动了动,一句话未说,已被人塞了一盏酒。他略一颔首,举杯一饮而尽。霜杏在一旁悄悄道:“将军酒量不小嘛。” 沈念之哼了一声:“他酒量好,心眼也多。” 顾行渊听得分明,却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我何时对你耍过心眼?” 沈念之笑得眼尾轻挑,举杯对他:“没有,是我对你耍心眼。” 两人说话间,阿聿却被几个文人拉去猜诗成对,一张口说的是北庭腔调的《关山月》,引得满堂哄笑。 “这位小兄弟口音真有趣——” “哈哈,说是李珩的朋友,我看不像书生,倒像是某个城外的大财主!” 阿聿被笑得也不恼,只自斟一杯回敬:“我是真朋友,不信问问新郎官。” 李珩淡淡笑:“他是我朋友,也是来喝喜酒的客,不许欺生。” 众人一听这话,笑声更甚。 酒过三巡,席间早已热闹非常。 沈念之靠在长案边,指尖捏着一只素白瓷盏,酒液泛着微光,微醺上脸,鬓边几缕碎发也有些乱了。她目光掠过席间众人,落在顾行渊那边。 那人端坐角落,早被灌了几轮,仍神情自若,只是耳尖微红。 沈念之起身,拎了酒壶,走到他身边,坐得极近。 “顾将军今日难得喝酒,”她笑着,声音微哑却透着酒意的慵懒,“来,满上。” 她一边说,一边替他斟满了酒盏,那盏盏交错之间,仿佛真是主宾交礼,竟有几分郑重。 顾行渊抬眼看她一眼,终是接了,低声道:“你少喝些。” “没想到离开京城,不当大理寺卿的顾行渊,也要执法,怎么,喝酒犯法啊。”她挑眉,“我妹妹出嫁,我当然要喝个尽兴。” 顾行渊没再劝,只是将那一盏饮尽,喉结微滚,酒线落入,眉宇却依旧沉静。 这时,一道轻快的声音插了进来:“那我呢?沈姐姐不替我满一杯?” 两人侧目,只见阿聿笑吟吟地不知何时坐到了沈念之另一边,半个身子都靠过来,一手支着桌角,笑容带着点少年人的莽撞与张扬。 “你不是李珩的客人?怎么也挤到这边来了。”沈念之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手却没停,又给他也倒了一杯。 阿聿接过来,眼神直勾勾落在她脸上,酒未饮,语先出:“我啊,是来和你喝酒的。也只有在你这里,酒才真是香的。” 沈念之懒得理他,仰头干了自己杯中那口酒,转头却看顾行渊。 顾行渊始终不言,只略往后靠了些,避开了她与阿聿贴近的那点距离,眼神淡淡,却又似含着一丝压不住的冷意。 第107章 “顾将军,”阿聿忽而笑着开口,转向他,“你这杯是不是还没喝?你不喝,我可就要多敬沈姐姐几杯了。” 顾行渊握着酒盏,似慢慢咂摸着这话中意味,良久,才抬眼望了阿聿一眼,那目光沉静得像深井,无风无浪,却仿佛下一瞬便能风起云涌。 “你喝你的。”他说。 沈念之看了看顾行渊,又看了看阿聿,忽而笑了。 “你们两个今日真有意思,一个一个藏着掖着,一个一个拐弯抹角。”她笑着往桌上又倒了一杯,“干脆点吧,咱们仨,今日都不许醉。” 酒至酣处,席间吵嚷一阵又一阵。 沈念之原本端坐着同他们斗酒,话也越发随意,眼角微红,整个人都仿佛被夜里的热浪熏得发软。她刚给自己又斟了一盏,尚未送入口中,手却一滑,酒盏跌落。 顾行渊眼疾手快扶住她肩,沈念之却已整个人一歪,软软靠在了他肩上。 “沈姐姐?”阿聿也跟着站起身,略一皱眉,伸手要扶。 顾行渊冷眼看了 他一眼,沉声道:“用不着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把将沈念之打横抱起,怀中人身子极轻,醉意浓得像压了整夜的风,袖口也落了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顾行渊……”沈念之脑袋抵在他肩上,喃喃地呢喃着什么。 顾行渊脚步一顿,偏头想听清她说什么。 下一瞬,她却忽然抬手,缓缓地,毫无预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靠在他耳边,气息带着酒香,轻得像风:“你什么时候……把昭京……送给我啊……” 顾行渊整个人僵住,手中力道几乎没有变,却再也迈不出下一步。 “我想回家……” “也想……嫁给你。” 这最后一句极轻,轻得仿佛一个梦呓,唯有抱着她的顾行渊听得清楚,站在一旁的阿聿也听得真切。 原本热闹的席间仿佛在这一瞬被风卷空,所有的杯盏交错、嬉笑喧哗都隐退至极远之处。 顾行渊站在原地,神情不动,眼底却翻滚着压抑的情绪。他一字未回,低头只看着她醉得微红的脸——那张明明是醉着,却带着难得的安然和真心的脸。 他抿了抿唇,抱着她转身便走。 阿聿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忽然轻轻一笑,那笑意里有一点不舍,也有点释怀。他抬了抬手,像是要拦,又终究没动,只道了一句:“她选你。” 他顿了顿,看着顾行渊,语气坦然:“我信你。” 夜风微凉,顾行渊抱着沈念之一路回了都护府的偏院。 她脑袋靠着他肩头,是醉极了,一路没再说话,只偶尔嘴角轻轻动一动,像是在梦里呢喃着什么,听不清,却不舍得打断。 顾行渊推开门,进了屋,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她身上披着酒席上的那件大氅,松松垮垮,鬓边几缕发散下来,染着风,也带着点酒香。 他替她脱了靴子,又顺手将披风摘下搭好,再抬眼时,却发现她竟睁开了一点眼,瞧着他,像是要说话,却又只是软软地“嗯”了一声。 “别乱动。”他低声道,替她掖了掖被角。 沈念之却忽地抬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像个小孩子似的,不肯撒手。 她睫毛扑闪着,声音黏黏糯糯的:“顾行渊,你别走,好不好……” 顾行渊那一刻是真的动摇了。他盯着她那张被月光映得柔软无比的脸,喉头轻轻动了一下,终是抬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剥开。 “我不走。”他说。 “你快睡。” 他起身,走到门口,犹豫片刻,又在门边坐下,靠着柱子,听着屋里她呼吸一点点平稳,才慢慢闭上了眼。 直到天光微亮,他才站起身,走出去吩咐霜杏早膳,再回来时她仍旧熟睡未醒。 再醒来的时候,沈念之睁眼,发现自己已经好好地躺在榻上,衣裳整齐,披风也挂在一旁,枕边还放着一盏被换过水的醒酒茶。 她捏了捏额角,头还有点晕,正要坐起来,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响,顾行渊推门而入,一手还拎着药盅。 四目相对,她整个人一下僵住。 顾行渊扫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得像无事发生:“醒了?刚让人熬了醒酒汤。” 沈念之盯着他,忽然心里一跳。 她模模糊糊记得昨晚好像抱着他说了什么…… 她忍不住问:“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顾行渊淡淡道:“你说想喝水。” 沈念之:“……没了?” “嗯。”他点头,神情一本正经,完全不肯透露更多半分。 沈念之狐疑地看着他,怎么觉得这人好像在憋笑。 “你确定?”她眼角挑起,“我昨儿喝得不算少。” 顾行渊垂下眼,将药放在她手边:“快喝吧,别装糊涂了。” 沈念之盯着他背影,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狗男人。” 顾行渊却站住,回头看她一眼,嘴角轻轻一挑:“你昨晚也这么叫我来着。” 沈念之:“……” 第81章 “为何以前不带我来?”…… 她挑了下眉梢,靠在榻头,像是在回想点什么。 回忆零碎断断续续,但那句“我想嫁给你”……她自己听得再清楚不过,随即抬头对顾行渊说:“顾将军还站在这儿干嘛,难道是要伺候我洗漱更衣吗?” 话音刚落,顾行渊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我这就走。”说的有些不情不愿的。 沈念之面上却波澜不兴,掀被起身,动作利落,照常梳洗更衣,直到霜杏进屋来端汤时,才听她慢悠悠地问了句:“昨晚我回来有没有说胡话?” 霜杏一怔:“我看小姐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我没听见你说什么。” 沈念之“哦”了一声,似是随意问起:“那他有没有多说什么?” 霜杏摇头:“没有啊,将您安顿好就出去了,一夜都没进来。” 沈念之轻笑了一声,没再多言。等人退下后,她从榻边抽出那件昨夜的披风,边走边自言似地道:“倒是装得严实。” —— 春日回暖,紫宸殿中炉火正盛,檀香袅袅,一曲《长春调》正奏至尾声,珠帘轻晃,灯火掩映下,一道纤影凭栏而坐。 陶月今日并未着华服,只披一件橘红,鬓发微松,眼角眉梢却带着一抹慵懒的漫不经心。她指尖拨弄着一枝春杏,随意地将花瓣丢入李珣手中那盏酒中。 李珣笑着看她:“你倒越来越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臣妾哪有。”陶月抬眸,笑得慢条斯理,“只是陛下日日召我,说是作陪,其实是自己孤单罢了。”她一边说,一边懒懒拈起酒盏,不急不慢抿了一口,唇角挑着漫不经心的讥意。 李珣盯着她看了很久,忽而笑了:“你倒真像她。” 陶月斜睨他一眼,唇角一挑:“像她?您要是想她就去找她呗,何必来我这儿凑热闹,倒显得我多余了不是。” 李珣被她噎住,先是一愣,继而笑出声来,眉眼舒展开几分,似是终于尝到了那股熟悉的刺激。 她越是不在意他,他越是被牵着走。 “阿之。”他低低唤她,眼神却带着一点近乎执念的温存,他一把将她拉进怀中,鼻息贴近她的脖颈,“若你早些进宫,也许……” “陛下莫要说也许。”陶月抬手打断他,眼神却仍似笑非笑,“也许这两个字,说了太多,只显得陛下多情罢了。” 李珣低头笑,将她手中那杯杏花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殿外小太监匆匆跪下,禀道:“陛下,中书府来折,是急递。” 李珣神色微动,表情恢复严肃,一把推开怀里的人,让她滚出去。 李珣半倚在御案后,手中一封密折已经展开,指节轻叩桌案,神色不明。半晌,他轻声冷笑,语气中藏着三分讥诮: “北庭绕开昭京旧道,自称是为通市,实则已将文书绕送至瀚州城下。”他将密折一摔,抬眼看向殿外,“他们当我死了么,通市何须递文书到瀚州,李珩好不安生啊。” “这大昭谁作主,他们倒比朕更清楚。” 殿门外传来太监通禀:“中书令苍大人求见。” 李珣不动,只懒懒道:“宣。” 片刻,苍晏入殿,朝服整肃,步履沉稳,一揖到底:“臣参见陛下。” 李珣淡淡点头,未叫他起,只将那封密折推了过去:“你来得正好,朕正看这折子,里面写北庭送通商文牍到瀚州,你替朕瞧瞧,他们可把我放在眼中,到底谁才是大昭的主人,反了天了。” 苍晏接过细看,片刻后垂眸,拱手道:“臣斗胆一言。此局,或可引而破之。” 李珣盯着他,缓缓靠回御椅:“说来听听。” 苍晏声音沉稳,不疾不徐:“臣以为,可顺其意,设宴于四月初八,邀北庭使节与王子同行入京,明面上议通商之事,实则是设一局。” 第108章 李珣嗤笑:“设局?你是想请他们来喝酒吃肉?” “非也。”苍晏低声,“臣以为,可命瀚州赤羽军进京,协办接待。由赫连哲图入朝,于昭京设宴安防。一则,赤羽军在,北庭自不敢妄动;二则,赤羽军若在城中,我们借拨粮为名,再行试探,赫连哲图势必要表忠。” “届时若有异动,便可借兵入手,若无异动,亦可借机将权落袋。” 李珣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你这口刀倒是锋利,一石二鸟。” “陛下英明。”苍晏低声应道,“若瀚州真敢包庇李珩,此策亦可顺势索人。要人不给,那就收兵符;若给了人,瀚州的忠心也就给出了答案。” 李珣轻轻点头,眼神深邃: “你想试北庭的底,也想看赫连哲图是不是依旧跪在昭京这边。” 苍晏垂首,语气不动:“臣不敢妄测军心,只知大昭山河一线,不能藏险。” “好。”李珣起身,披袍转身,脚步轻缓,嗓音却带着凛冽寒意,“四月初八设宴,南门迎驾,由你亲自操办,着赫连哲图率赤羽军进京,顺带将他那些忠义话,带到朕面前来讲一遍。” “还有。”他站在御阶前,手背轻拍栏柱,“宴上若北庭人有半分无礼,斩了便是。” 苍晏低声应道:“臣谨记。” 李珣抬手一挥,声音冷如霜雪:“退下。” — 夜色低垂,中书府内灯火尚明。 苍晏独立案前,焚香未散,风自窗缝卷入,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张半旧信纸,提笔写下: “墨怀: 局已成。 陛下允北庭使臣入京,设宴四月初八,南门迎驾。赤羽军三千,由赫连哲图亲领入昭,拨粮为名,镇城为实。 你我所谋,终于明面成行。北庭假意不知,赤羽军亦行令而动,届时一应照旧定部署。” “若欲行大事,此局需快。百姓无辜,山河当护。 昭京风变,将至。望汝慎行。” 署名:书阳 他封信火漆加印,递予心腹密使。 苍晏独坐案前,手中茶未饮,目光却落在案上的一卷舆图上。帘外风吹檐铃轻响,他却置若罔闻,只静静望着那一道从瀚州通往昭京的官道,目光沉静而锋利。 “若是兵锋南下,从北庭和瀚州一路攻入昭京……”他喃喃,指尖缓缓沿着舆图下滑,“途中数州百郡,凡有一地反抗,便是一场血战。沿路百姓、民宅村庄……都将化作焦土。” 他闭了闭眼,“沈念之说得没错,兵起之时,最先受苦的,从来都是手无寸铁之人。”他想起曾经与她讲书时,她说过的话。 他慢慢将那卷图轴收起,重新落座。烛光照着他眉眼,映出一丝幽冷的光色。 “所以才要设这一局。”他低声道,“用李珣自己的手,把北庭、瀚州兵马引入京中,一路畅通无阻。” “既入其腹中,再逼其让位。” “沈念之,你阿爷终会沉冤昭雪,你可以回家了。”此话刚落,苍晏忽然又开始咳了几下,他用帕子捂着嘴巴,将帕子拿下的时候,那抹红色格外扎眼。 婢女听见动静,急急推门而入。 她身形纤小,鬓角束得整齐,一进门就看到那方帕子上染着的殷红,脸色骤变,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世子……”她怔住半晌,才颤声唤了一句,眼眶一红,几步走过去,欲夺他手中帕子。 苍晏却偏过头,避开了。 “世子,”婢女语气压低,哽声劝道,“这病……不是小事。再拖下去,怕是连大夫都无能为力。要不,还是告诉长公主吧。” 他正坐在案前,手中拿着的那方帕子已被他慢慢叠起,红色被藏在褶缝之间。他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时指节顿了顿,随即抬眼,唇边勾出一点淡得近乎凉意的弧度。 “无妨。”苍晏将帕子压在书册下,语气淡然,“不打紧。” 婢女咬唇,眼里浮出泪意:“可你连夜未歇,连药都没吃几次……” “再撑几日。”苍晏低声道,像是说与她听,又像是说与自己,“一切,快了。” 婢女怔怔看着他,那张素来温雅沉静的脸,如今因夜色与烛光而笼上阴影,清俊之中带出一种透骨的冷。 她终是没再说什么,默默倒了壶热茶,将旧盏撤下,动作极轻极稳。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住了。 “世子,”她站在帘外,声音小得几乎被风吹散,“你……早点歇吧。” 苍晏没有回答,仿佛未听见。 婢女轻轻将门合上,烛火随之晃了一晃,屋内恢复静谧。 他独自坐在烛影里,低头将茶盏捧起,半盏未饮,茶色澄明。 帘外风声渐大,屋顶的飞檐轻响如簌簌雨落。他缓缓靠在榻边,一手支额,目光望着那封还未封好的密函。 里面写着他写给顾行渊与赫连哲图的最后一纸调兵之策。 —— 雁回城,如今已过三月。 春风吹绿了城头的垂柳,原野草木悄然生发,东城门前已无雪意,只有偶尔翻飞的燕子绕着屋檐低旋。 都护府中,一封加密的书信已于昨夜送达。顾行渊看完信后,没有立刻说话,只静静坐了一夜。 次日拂晓,他将信件送至密室,命人烧毁,随即召见阿聿。 密室之中,两人并肩而立,顾行渊眼神如刃:“时机已至,苍晏已稳住李珣,朝中设宴之期定在四月初八,赤羽军可循名义入京,你们北庭也可由此路,不战一兵。” 阿聿站在窗前,远眺城外连绵山脊,神情沉静:“那我该走了。” “昭京这一局,我从不信旁人,”他转身看向顾行渊,“但你和沈姐姐不同。她要的不是一场胜仗,而是一条回家的路,没有人不想家。” 顾行渊目光未动,只拱手道:“等你。” 阿聿一笑,回礼如仪:“那便天子脚下,再见。” 他走得干脆,带着北庭一行人乔装出雁回城,朝北而去。 同日夜间,顾行渊唤来李珩。 李珩卸下酒衣闲袍,换上赤羽军制式外袍,墨发高束、腰悬佩刀,再不复从前那副“落难贵人”的样子。他挑眉道:“顾大将军,换这身是要我也回去当差?” “混在兵里,才不惹眼。”顾行渊语气淡淡,“你是这场局的活棋,不能在边地久留。” 李珩一边扣着袖扣一边叹道:“我若被发现,怕不是直接人头落地。” 顾行渊道:“你若怕,就躲在瀚州,给我外祖当差也行。” 李珩抬头看他,半晌,挑唇一笑:“你比苍晏还会激人。” 翌日晨,赤羽军整装列阵,旌旗翻卷。赫连哲图命顾行渊之后亲率三千亲兵沿驿路东行,自己坐镇瀚州,雁回城百姓夹道相送,沈忆秋也站在街角,望着那远去的一队人马,神色中有几分掩不住的担忧。 顾行渊未立刻出行。 他换了一身玄衣,立在字蒙馆外,隔着那扇小窗,听着沈念之在里头讲:“魂兮归来——不可以久兮。” 孩子们问:“夫子,魂不归来,会怎么样?” 她笑了一声,声音温温和和:“那便是天南海北,再难相见。” 顾行渊站在外头,望着她立于讲台之后,眉目温柔、手执书卷、轻声诵读。 暮色将临,雁回城西的街道上,风沙裹着炊烟味道随处乱窜。沈念之结束了学堂的讲课,正与霜杏说着今日孩童们的顽皮话,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 她回头一看,只见顾行渊穿着便服,勒马而来,肩披一件黑裘,眼神比风还稳。他翻身下马,朝她伸出一只手。 “我今日带你去个地方。” 沈念之眨了眨眼,挑眉:“你几时也学会卖关子了?” 顾行渊没答,眼中却有难得的笑意。 马蹄踏出雁回城,沿着黄土道一路往西。二人到了城外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屋檐歪斜,却烟火热烈。铺子里飘着手抓肉的香气,奶酒在陶壶里翻着热气。 沈念之拿着银筷夹了块羊肋骨,肉质软烂入味,她咬了一口,眼睛一亮。 “你早不带我来?”她啧了一声,“藏得这么深。” 顾行渊看着她大快朵颐,面上神情极温,他道:“怕你吃不惯,如今你都能打手语骂人了,想来是适应得不错。” 沈念之拿酒壶灌了一口,舔了舔唇角:“不知不觉,也就习惯了。” 她顿了一下,眼神微垂,轻声道:“可不知为何……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顾行渊没说话,只拿起案上的皮手套戴好,起身时声音低沉:“吃饱了就跟我走吧,还有个地方。” 酒馆外,大漠风声拂面。 二人一路翻出城外的黄土丘,脚下黄沙松软,直走至一处沙石山头。天地阔然开朗,夜色尚未完全沉下,星子已稀稀落落挂在 第109章 天幕上。 沈念之抱着手臂坐在他身侧,望着满目苍茫:“你到底想干嘛,忽然带我来这儿。” “今天的星星亮。”顾行渊说得平静,“你以前在雁回城里抬头,左不过一梭天地。这里是整个瀚州最辽阔的地方。” 他声音沉稳,像是在讲一件毫无波澜的小事。 “为何以前不带我来?” “怕你冻着。”顾行渊顿了一下,“现在开春,风不似先前那般冷了。” 沈念之偏过头,看他眼中映着星光,忽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顾行渊没有立刻回应,只缓缓地转头,目光落在远处夜色中逐渐明亮的北辰。 良久,他道:“怕你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 第82章 我只是……好奇你以前为何…… 顾行渊看着她,忽地轻声一笑,那笑意并不外露,却带着极坚定的温度。 “你说你想昭京。”他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入骨,“那便一起回去,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沈念之怔了怔,没立刻接话。 她望着他,目光里一瞬浮起太多情绪,像是在认真思量,又像是心头某处被轻轻点燃。 良久,她才抿唇一笑,语气淡淡:“你说得像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似的。” 顾行渊不笑了,只定定望着她:“你若想去,我便带你去。” 沈念之望着他,心底忽然有些发热。她知道,这人向来不会说虚话。 黄沙吹过,天地空旷无垠。 沈念之回头看他,眼眸动了动,隔着漫天光风,忽而唇角轻扬:“好啊,我跟你走。” 顾行渊翻身上马,坐定,伸出一只手朝她递去,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走吧。” 沈念之看着他伸来的手,又看看那匹马上简简单单的行囊,蹙了下眉:“你说现在?可是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准备。” 顾行渊却道:“回昭京,昭京什么都有。” 他一字一句,不带犹疑,像是早就想好了这一程的全部。 沈念之站着不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捏成拳头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你比我想的还疯。说得跟我们要私奔似的。” 顾行渊没笑,眼中却泛出一点宠溺的柔色。 沈念之低下头,轻轻踢了一脚脚边的沙子,又抬头望天,西北的天高远辽阔,云卷云舒,她望着看了许久。 “是啊……以后恐怕,很难再看到这样的景色了。” 她语气很淡,却像在与这里告别。 最终,她将手伸出去,顾行渊一把握住,轻巧一带,二人一起上了马背。 他前她后,马蹄一扬,朝着日光东升的方向奔去。 风呼啸掠过耳畔,沈念之抱着他的腰,半晌无言。直到马行至坡前,她忽然将额头轻轻靠在他宽厚的后背上,声音极轻极轻: “谢谢你,能带我回家。” —— 玉昭宫中帘影深深,香炉里燃的是万寿沉香,缭缭烟气里,陆景姝倚坐于画屏之后,手中执着一柄骨扇,扇面未开,玉指却轻叩其上,似在等什么。 不多时,一名御前掌事太监低声入内,双手奉上一封黄封青缄的密信,道:“贵妃娘娘,宫外来的,说是大人亲笔,急信。” 她抬眸一瞬,目光不动,却叫人将信收下。并不急拆,只吩咐道:“你退下吧。” 等茶香略淡,她才铺开信纸,眸光淡淡扫过那寥寥几字: “风起昭京,收拾衣冠。” 她指尖顿了顿,眸中却无半分波澜,片刻后将信纸卷起,用烛火将它烧尽。 身旁侍婢试探问:“娘娘……可是要遣人出宫?” 陆景姝缓缓转眸:“他只是叫我收拾衣冠,不是叫我逃。你当我是哪个宫里没家教的小妇人?” 她重新坐回高榻,伸手理好衣袖上的云凤暗纹,嗓音低柔,却压得人不敢动弹:“去,把陶月唤来一趟。她是我教出来的,临散席前,规矩还是要教圆了的。” 她看向高窗外天色,春日欲暮,金光正落在玉阶上。 “……昭京的天,该变了。” 翌日,春正浓。 玉昭宫偏东一带的宫墙新修未久,赭红色的墙面被日光一照,泛出一层沉静温润的光。墙头那枝梨树,今年却开得特别好,几枝白得刺眼的花探过墙头,正落在风里,浮着香。 陆景姝穿着一件青色褙子,立在墙内那条夹道上。 她本不该走到这么远处,但今日午后偏安无事,她便命宫人退下,一个人沿着影壁踱到了这里。 她站定时,墙头那朵梨花刚好落了一瓣,落在她肩上。 她抬手弹掉它,抬眸望了一眼墙头。 笛声就从那一刻响起来。 极轻,是民间的调子,不规矩,不是乐署教的那种。 却温柔得厉害,像江南春水推过白船,像入夜时的小酒,带着一点不该有的情意。 她没作声,只听。 那笛子断断续续地吹了一段,忽而停了。 她忽然开口,语气极轻,也极随意:“你吹这个,是给谁听的?” 墙那边静了一下,片刻后传来那人低低的声音:“吹给听的人听的。” 她轻轻一笑。 是他。 她知道那声音,是裴络。。 偏她听得懂他吹的是情意。 她又问:“你从哪儿学的?” 墙外的人沉默半晌,才回了句:“外头街上学的。” 她点点头,语气轻缓下来了:“我听着倒像江的水调,慢得很,也软得很。” 风吹过,墙头那枝梨花晃了一下,像是风也怜香。 她忽而换了话题,也不知是不是随口:“你说,若有朝一日,我不在这宫里了……你会不会带我回江南?” 这一句问得极轻,几乎要随风散开。 墙那头却忽然没了动静,连风声都像凝住了。 她本以为这句玩笑他不会接,谁知片刻之后,他却低声回了一句:“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声音不高,却落在她心里。 陆景姝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回走了,手紧紧攥住,现在她明白了,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 四月初,昭京郊外七十里,赤羽军驻。 天色未晚,风吹动旌旗,山脚的营地安静得几乎没有兵声。 赤羽军已扎营于此三日,未动,也未入城。七十里,既够近,也够远。像一把未拔的刀,横在城前,不言语,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官道尽头两骑飞奔而来,尘土被马蹄卷起,一路如风掠过田陌,顾行渊在前,沈念之随后,未多言,未放缓。 直到营前地势渐平,才勒马缓下。 营门已有人认出旗帜,快步迎来,齐声抱拳:“将军!沈娘子!” 顾行渊下马,没开口,只微一点头。 沈念之也收了缰绳,马蹄刚落稳,她抬眸望向那一列密密的军帐。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一点青草味,但城里的气息,她尚未闻到。 她的目光扫过营中,最后落在昭京方向,层层叠叠的树木挡住她想看的地方。 顾行渊似有所感,回头看她,她正缓缓将披风扯紧,眼里无波,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我们会停在这儿多久?” 他看她一眼,声音低沉:“要等人入局,才好落子。” 她轻轻点了点头。 像是完全没有情绪,也没有怨,也没有喜。 一路上,她并不安静——顾行渊只要不说,她就问,一问到底。 现在马停了,人也到了,她忽然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你藏得倒也深,酝酿这么大的局,连我都瞒得严实。” 顾行渊没有看她,只将缰绳抖开,淡声道:“现在告诉你,不算晚。” 二人奔波一路,浑身疲态,一同走进营帐,顾行渊将披风挂在门侧,正欲唤人备茶,外头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一如旧时风度。 片刻后,帘子被人从外挑开,一道修长身影走入营帐。 “顾将军, 姐姐。”沈念之被李珩这一句姐姐吓了一跳,但又想到他现在是自己妹夫,表情又恢复了平常。 李珩微笑颔首,仍是一身素袍,神色温润,看不出舟车劳顿。 沈念之转头看他,眼神清淡,问道:“沈忆秋呢?”她问得直接,语气却平静。 李珩神色未变,只轻声答道:“此次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将她留在了雁回城。雁回城有赫连大都护坐镇,想必比哪里都安全。” 他微顿了下,眼里泛起一点柔意: “我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接她回来,省得她跟着我在路上受苦。”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字字有情。 沈念之看着他说话的模样,眼神稍缓,李珩没有顾行渊那般自信。 李珩提起沈忆秋时,眼里那点光是藏不住的。不是做给人看,也不是刻意,是骨子里就为她做好一切安排。 第110章 她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什么,眼里那层未显的担忧也散了几分。 转过头,她望向顾行渊,忽然扬了扬眉:“那你倒是有底气,一点儿准备都没,就直接拉着我回昭京。” 一句话出口,语气不重,听起来却像是要账。 顾行渊本在一旁不动声色,此时也终于轻咳一声,像是被说得有点心虚。 但他没反驳,只道:“我和他不一样。” 沈念之挑了下眉:“哪里不一样?” 顾行渊看着她,声音低下去了一点:“我知道你不愿意被人留在身后。” 这时,李珩忽然开口,话音不重,像是在思索,又像是随口一句:“这段时间经过雁回城,再与姑娘同行数日,倒觉得你和以前……大不相同。” 沈念之眉头微皱,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意思。 他接着道:“如今的你有才情、有勇气、有谋略,胆子也大,不似京中时那般……” 他停了停,像是在找词。 顾行渊先一步打断李珩:“沈娘子才情在京城一直是翘楚,参加科考我看考个五魁应该是没问题的。” 李珩听到顾行渊这样说,又看向沈念之,觉得不可思议,原以为她也就是读读京中那些世家女子学问,懂一些诗词歌赋,会写点书法。 沈念之瞪了一眼李珩,追着问道:“我到底哪般?” 李珩认真思索,忽而摇了摇头:“那倒不是说你轻浮放浪,我只是……好奇你以前为何对我死缠烂打。” 第83章 “顾将军……我认输了。”…… 这话一出,帐中顿时安静下来,顾行渊本靠在一侧,闻言眉头微皱,目光淡淡扫了过来,语气未出,神色却变了几分。 沈念之却只是看了李珩一眼,似笑非笑,像是听了个不着调的笑话:“被人下降头了。” 她语气太淡,像说的不是旧事,而是笑话。 李珩神情一僵,像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沈念之抬手打断。 “没关系,都过去了。” 她眼神一收,翘起二郎腿,轻轻靠回椅背,长睫低垂,神色淡得像这事根本从未入心。 帐中气氛静了几息,顾行渊似是被什么呛了一下,低低咳了一声。 声音不重,却刚好落在这过分安静的营帐里。 沈念之靠在椅背上,像是在闭目养神,听见那咳声后,睁开一只眼睛看了他一眼,唇角慢慢扬起来,带着点困意似的笑了笑,又慢慢地闭了回去。 李珩站在原地,神色略显局促,半晌才轻轻笑了一声,语气略有自嘲:“我方才那话……的确失言了。” 他试图挽回一点场面,又补了一句:“我倒不是那般自恋之人,只是当年……唉,少年轻狂,总以为你那些目光是……” 沈念之没看他,只慢悠悠道:“是送给你看的。”她这人一向磊落,那场高烧大梦之前,她确实如此,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她声音温和,像是随口一说,但李珩却猛地止住话头,听她这样说,只觉得心里发急,他那番言论,不过时想让沈念之矢口否认,可谁知她都应了下来,越描越黑,李珩也不敢看顾行渊。 他站了片刻,脸色微微有些挂不住,抬手拱了拱手,语气不算慌乱,但带了点仓促:“姐姐莫怪,我失礼了,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回应,提步出了帐。 帘子落下那一瞬,帐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顾行渊没说话,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瓷器磕在木案边缘,发出一声极轻的“叩”。 然后,他起身,推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步子不快,但那一走,气场却像风刮过。 沈念之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帘角轻轻晃了两下,然后停住。 只是轻轻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慢转了半圈,盏里茶水未凉,茶叶已沉底。 夜风正紧,营帐外的旌旗被吹得沙沙作响,拂得灯火轻晃。 顾行渊走出营帐时,夜色已经沉下来。他交代了几项调防,又吩咐了三更换哨的安排,语气不重,却句句有压,众人皆应声而退。 一圈走下来,他又回到偏帐,帐帘被风吹起时,烛光柔和地将整间帐篷照得极暖。 夜深露重,风声已过营墙,帐中却仍亮着灯。 顾行渊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脚步极轻,帘子被他挑起的那一瞬,火光随风微晃。 沈念之还坐在椅子上,但是已经睡着了。 她披着件浅青色的披风,身子微微侧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头发顺着肩头落下来,几缕垂在唇边。她睡得极静,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里,留下两道柔细的弧光。 顾行渊站在门口没有动,目光缓缓落到她身上,眼底那点向来克制的情绪,有一瞬没能藏好。 她的手还搭在膝上,指尖微微蜷着,像是抓着梦里的什么。她本就瘦,这样一靠,肩线显得更加清晰,显出一种不自觉的疲倦来。 帐中只余两个人的呼吸,他站在那,像是怕打扰她,只隔着一步望着她。半晌后,他才走过去,动作极轻,先将披风拢好,再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怀里的沈念之极安静,头轻轻靠在他肩窝处,呼吸带着淡淡的体温。 顾行渊低头看着她,眼神微动。 他将她抱向内榻,动作极慢极稳,像是生怕惊着了她,直到把她轻轻放在榻上,她眉头都未皱一下。 可就在他手还没从她腰下抽出来的时候,沈念之忽然睁开了眼。 她睫毛轻颤,目光清亮,一点睡意也无,像是早就醒着,只是没睁眼。 顾行渊愣住了。 她却笑了。 “顾将军,”她唇角带着一点困意,却语气极轻地唤他,声音娇媚,带着初醒的沙哑。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抬手,握住他胸口的衣襟,猛地一扯。 顾行渊低头,她已经仰起头,唇贴了上来。 这个吻带着一点急促,甚至称不上温柔,却异常熟稔地贴住了他的唇。她像是早有准备,一点犹豫都没有。 顾行渊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犹如闪电击过,浑身发麻。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唇齿相接的一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唇瓣的温度与柔软。 这个吻不长,也不算短,刚好够让人心跳失了节拍。 沈念之松开他,眼神却仍旧淡定如常,她看着他,眨了下眼:“帮我把灯吹了,我要睡觉了。” 说完,她翻了个身,背对他,将自己裹进了毯子里。 顾行渊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整个人有些呆。 他看着她的背影,耳根一点点红了,连带着脖颈都微微发烫。 半晌,他垂眼,咬了咬牙,像是终于反应过来。 下一瞬,他走过去,直接将沈念之整个人翻了回来。 她躺得正舒服,被他这么一动,有些不耐,刚要开口,却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冷的,像是压着一口气。 “你这是在调戏我?”他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沈念之眨了下眼,懒洋洋地笑:“不然呢?” 顾行渊脸色更红了。 他忽然低头,一手托住她后脑,含住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明显的不讲理与反击意味,他吻得很重,像是要把她方才那点从容与玩笑全都夺回来。 沈念之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抬手推了他一下,他却更用力地扣住她的腰,将她牢牢按在榻上。 直到她轻轻哼了一声,他才像是忽然回过神,缓缓放开她。 两人都没说话,帐中只剩下他们交错的呼吸声。 良久,沈念之偏头看他,一点娇 羞没有,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没想到顾将军,也有开始反击的时候?我当你一直是个木头桩子呢。” 顾行渊不说话,只看着她,目光沉沉,半晌,他才闷声道:“每次便宜都叫你占了去。” 他的声音不重,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念之眨了眨眼,睫毛微颤,像是刚从毯子里钻出来的狐狸,看着顾行渊抬脚转身离开,也没有再喊住他。 四月初二,天刚亮,营中号角响起,晨练如常。 顾行渊调换了一波夜哨后,照旧在演武场巡视。赤羽军素来以纪律严明、刀阵凌厉著称,将士们列阵成行,沙地之上尘土翻飞,叫人看着都生出几分血热。 李珩站在场外,看了一会儿,笑着朝副将开口:“我也上去试试。” 副将一愣,有些为难:“这……殿下,咱们这台子,可不比宫中舞枪弄棒。” 李珩仍笑:“所以才要上去试试。” 说着,他已卷起袖子,自如地跳上了演武场。 将士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言,谁也不敢上台,生怕得罪了李珩秋后算账。 台下,沈念之抱着手炉站在围栏旁,远远望着台上的李珩,有些无趣地撇撇嘴:“这一大早的,他也不嫌折腾。” 第111章 她话刚出口,顾行渊已不紧不慢地走近,视线落在擂台上,眉头微蹙。 台上的李珩正与一名赤羽军士对打,初看还算过得去,但到底不是出征磨出来的,招式不拖泥带水,却缺了实战的狠厉与沉稳。 “手下留情了。”他一边招架,一边客气地说着,“我不是来争胜,只是活动活动筋骨。” 那军士果然收了几分力,李珩动作越发顺畅起来,竟还耍了个漂亮的转腕动作,引来一片哄笑。 沈念之看得半天没趣,正想转身回营,却听身侧顾行渊忽然道了声:“我来。”声音极有穿透力,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李珩也一怔,下意识地笑着回头:“顾将军也兴致来了?” 顾行渊未答,只将佩剑摘下交给一旁亲兵,翻身跃上擂台,动作利落如风,长袍猎猎落地,衣摆未乱。 他站定,看向李珩,语气温和得几乎无可挑剔:“动动筋骨,殿下不介意吧?” 李珩干笑了一声:“自然不介意。” 他话虽这样说,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妙。 沈念之远远看着两人立于台上,忽而挑眉,像是意识到什么,抬手捂住嘴,轻轻“啧”了一声。 两人初时并未真动手,顾行渊甚至一招未出,只站在那里,抬手虚虚一挡,便将李珩的几次进攻拨开,身形不动如松,气场却压得人说不出话来。 几轮过后,李珩有些挂不住,暗自加了几分力,终究逼得顾行渊抬手还击。 可这一还击,就再也不似方才那般轻巧了。 顾行渊动作极快,连下三招,直逼要害,李珩仓皇应对,手腕险些被格断,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出擂台。 台下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将军下手好快!”有人小声惊叹。 李珩退了几步,强笑着喘气:“顾将军这是当我真对手了?” 顾行渊却只是盯着他,眼神极淡,嘴角不带笑:“你不是说要活动筋骨吗?怎么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李珩被他逼得后退一步,方才那点轻松的笑意全散了。 他这算是明白过来了,顾行渊分明在敲打他。 敲什么?不就是昨晚那句“死缠烂打”的蠢话。 果不其然,下一招未出,顾行渊已一记扫腿将他逼至擂台角落,李珩举臂招架,腕骨被扣得死死的,竟生生被顾行渊反擒住! 胳膊被掰到后背,力道极重。 “将军!将军慢些!”李珩忍不住喊了一声,脸都憋红了,“疼——这条胳膊我还要用来写字的!” 顾行渊似笑非笑地靠近他耳边,语气不疾不徐:“我以为你是用它来挡招的。” 沈念之在场下看得清清楚楚,眼里笑意快藏不住了。 李珩还想挣一挣,却被又按了一寸,终于放弃挣扎,轻轻咳了两声:“顾将军……我认输了。” 顾行渊这才松手,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极平:“不打也好,免得误伤了沈娘子的妹夫。” 他说着跳下擂台,脚步一丝不乱。 沈念之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过来,扬了扬眉:“下得去手?” 顾行渊扫她一眼,淡淡回了句:“我手下留情了。” 沈念之笑出声,转头看擂台上还在揉肩膀的李珩,李珩面露痛苦之色,啧了一声:“这年头,做你妹夫可真难。” 李珩从擂台上下来时,袖子歪着,发也乱了,手还在死命揉着肩,他咬着牙想维持一丝体面,脚下却有些发虚。 刚落地,迎面就见沈念之站在不远处,抱臂看着他,唇角微扬,眼里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语气温柔得像是在打趣,又像是在照顾:“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上点药?” 李珩脚步顿住,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说“谢谢”,还是“饶命”。 他一脸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她身后不远处正把护腕解下,神色冷静的顾行渊——耳根还红着,显然情绪还没完全下去。 “……不,不用,不疼。” 李珩嘴角一抽,扔下一句干巴巴的客套话,下一瞬拔腿就溜。 脚步之快,堪比方才被顾行渊一脚逼到擂台角落时。 沈念之望着他那落荒而逃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状似惋惜: “还真是……疼得不轻啊,哈哈哈哈。” 第84章 “愿你从此无挂,书里心安…… 回帐的时候,云沉得低,似乎是要下雨,风也变得更凉了。 营外偶有将士往来,声音不多,显得帐中越发静谧。 沈念之推开帐帘,走进去时,火盆还温着,炉上的茶水轻轻滚着,冒着热气。 她走过去,先将披风解下挂好,又转身坐到榻前,抬手揉了揉额角。 今日风不大,却吹得她有些乏,她半靠着椅背,目光落在桌上那盏未饮完的茶上,眼神没什么焦距。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动了动唇,唤了一声:“霜杏——” 声音不大,语调自然,是多年习惯的呼唤。 但喊完之后,帐中一片安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应。 她愣了一瞬,才想起,霜杏没在。 她还留在雁回城,陪着沈忆秋。 沈念之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又抬手将发丝撩到耳后,神情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顺着心底说出:“也好……这样沈忆秋也不至于一个人太孤单。” 时间过的极快,但也很慢,四月初八就是明日。 夜色浓得像墨,营地里却亮着一圈篝火,炭火烧得旺,火光照亮人影绰绰。 这是入宫前的最后一夜,众将士难得松弛下来,卸了甲,衣袍微散,三五围坐,手里端着酒和烤肉,席间笑声不断,偶尔爆出几句带着口音的粗话,连副将都没拦,只装听不见。 沈念之本不该出现在这场军中酒宴里,可她来了,也没人多说什么。 她就坐在顾行渊身边,腿上盖着一块半旧的羊皮毯子,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 李珩也在,坐在另一 边,他喝不惯烈得,拿着一壶马奶酒,嘴角沾了点奶渍,被人一眼瞧见,当场笑他像个小孩子。 他也不恼,扯了帕子擦擦,反问一句:“怎么,瀚州将士从不喝奶酒?” 那边副将笑着回:“喝是喝,但不带撒娇的。” 引来一阵哄笑,连沈念之都轻轻弯了唇角。 顾行渊没说话,只把自己碗里的肉往她碟子里拨了一块:“尝尝这个,酱是阿左熬的,比瀚州那边浓。”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没动筷子,反问他:“你都没吃,怎么知道浓?” 他眼睛不抬,淡淡回:“你吃得出。”她勾了勾唇,终是低头咬了一口。 肉带着脂香,外焦里嫩,确实比瀚州那边调得厚一点,咸里透甜。 沈念之喝了几口烈酒,眼睛微微红,风吹得她眼睛眨了几下,转头又看了眼顾行渊。 他也正看着她。 营地的酒没散得那么快。 火光未灭,众将士喝到半醉,喊到沙哑,一人搂着一人,笑着骂着,有人唱了瀚州的酒曲,也有人扯着喉咙学北庭腔调哼了一句,闹得众人拍桌叫好。 李珩本不打算再留,听得热闹,也就笑着继续坐下。 有人扔来一支箫,说是刚从随营乐坊借来的,还没吹过。 他接过来,低头看了看,试音之后,抬手贴唇。 风静了。 箫声一起,便将闹意压了下去。 是西北的旧调子,音色缠绵不滞,听来却不硬朗,是带着一点点哀,藏在热酒之后,像临上战场前,一曲为风雪中归不得的人奏的送别。 沈念之手里还捧着酒壶,侧身听着,箫声缓缓转入低调,渐收渐合,众人也静了几分。 她将酒壶在指尖转了一圈,忽而抬头,望向远方夜色里黑压压的营帐,以及那若隐若现的旌旗。 然后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风吹动她的披风,她手中捧着酒,站在火光最亮处,借着李珩的箫声,一句一句吟出来: “谁曾见,瀚州雪尽沙如洗,铁骑卷风三千里; 谁曾见,昭京月下萧声远,醉里依稀故人起。” 话音刚落,转头却看见,顾行渊站了起来,他没说话,走到一旁,接过亲兵递来的剑鞘,一抽。 寒光乍现。那是一柄极快的长剑,锋利异常,光芒在火光中跃动,他举剑,缓步而入火圈中心。 沈念之继续道: “金樽对坐饮未尽,少年笑语风中起。 今宵且饮入喉中,明日刀光映马蹄。” 他持剑而立,然后开始舞动,第一式落下,剑风呼啸,炭火应声而动,四周人衣袂皆扬。 “人间得意须纵酒,何必低眉问天意? 我自生来不识命,偏向山河要红衣。” 第二式剑光转折,落下时寒气四散,将夜风生生劈开一线。 第112章 “有酒就喝,有马就骑,有心就赴万死地。 万死不惧,只盼一线风来时,待君归来再谈意!” 他剑起处是雷霆,剑落时是静水,最后一式收剑,顾行渊半转身,长剑横在身侧,脚下不动,身形如山。 到最后一句,她举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唇角沾着酒意,眼神却如火燃起,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里话。 众人一时间无言,半晌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好!” 接着掌声起,一片叫好,他们也从未见过此景,沈念之站在远处看他,酒意上头,却觉得眼前这人,像是从火中走出来的影,身影又沉又狠。。 他却只是将剑一收,转头,走回沈念之面前。 她还捧着酒壶,睫毛微垂,酒意未散,眼神却亮得过分。 顾行渊看着她,低声问:“喝了这么多?” 她仰头看他,笑意微带醉:“不醉——看得清你每一剑。” 他眉眼微动,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轻轻接过她手里的酒壶。 她让他接了,半步不退,轻声一句:“你去也罢,杀也罢,但我写下的这一句,别让它成空。” 不带笑,也不炽热,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要把这一夜记进心里。 月上中天时,酒席散了。 她站起身,披好披风,顾行渊也站起来,亲自牵了马过来。 她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他在瀚州常骑的那匹栗马。 她看着他问:“你让我回城?” 他点头:“今晚就送你进去,安顿在长公主府内。” 昭京四月,夜凉如水。 顾行渊领着沈念之由西北入城,避开白日城门拥堵,绕行三坊,最终在寅时前抵达长公主府后门。 这一道后门多年不用,今夜却早早有人候着。城门钥匙刚一响动,门扉便自里打开,露出一线温黄灯光。 一位老仆躬身在侧,低声道:“顾将军,沈娘子,恭候多时了。” 沈念之踏进府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深沉,城影模糊,竟看不清远处宫阙高墙,只听得风吹过院中树叶,窸窸窣窣,如旧梦低语。 顾行渊走在她身侧,并未多言,只微侧身,护住她朝外的肩。 长公主府内仍旧寂静,门廊下灯未熄,旧花砖铺地,井栏旁还挂着一串刚风干的蒲黄,像是什么都没变,又像全都不同了。 那名老仆将二人引至内苑书屋前,低声道:“苍大人自申时便在等。” 话音未落,书屋门已开,一道修长身影立在灯下,着素衣,袖口未束,披了件常服长衫,看上去比平日少了几分锋芒。 是苍晏。 他站在门内,眉眼间看不出波澜,只淡淡一笑:“沈娘子。” 这一声“娘子”,听来如常,却也像隔了千万里时光。 沈念之没有立刻答话。 她看着苍晏,一眼望进那双熟悉又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还是那副模样,温润中藏锋,举手投足间皆是京中士族的从容教养,仿佛什么都未变。 可她不知为何,此刻苍晏就站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沈念之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近:“苍大人。” 苍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极快地落在她肩上的一片树叶上,这是她骑马赶路风尘未散的余热。 顾行渊看着苍晏看向沈念之的眼神,心中尽有些酸涩,又有些歉意,当初是苍晏把沈念之推给了自己,让自己好好照顾她。如今再次相见,故人所爱之人,竟和自己生了情。 随后苍晏目光落在顾行渊身上,目光仍温:“墨怀,好久不见,你还是那样,明日进宫,公主府会替你照看着她。” 顾行渊点了点头:“劳烦。” 这一声话落得极轻,但彼此心知。 沈念之走进书房,苍晏也抬脚跟上。 屋子外风声渐止,夜色沉至极处。火盆烧得正旺,炉中茶水轻响,屋内暖意安静蔓延。 沈念之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那株老槐树,被风吹得枝影斑驳,像极了之前分别时,她在宫里远远望着他背影的那一刻。 苍晏没打扰她,只在一旁煮茶,动作一如从前,从不多话,也不催促。 茶香渐浓,沈念之终于转过身来,走回案前落座。 他将第一盏茶推给她:“恩师最爱的一口,你或许记得。” 她低头看了眼杯中茶水,颜色清淡,泛着温润茶晕。 “记得。”她低声开口,语调平稳,“你们说这茶苦底回甘,最适合读书人。” 苍晏闻言轻笑:“你那时说,不适合你。” 沈念之也笑 了:“是啊,我只贪酒香,可是去了瀚州后,不知为何却总想京城的茶。” 他没有接话,只望着她,目光落在她眉眼间,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光景都看清楚。可终究也只是看了一眼,便低头为自己斟茶。 “阿之。”他第一次没有称她“沈娘子”,语气像是从旧梦中走出来的那一声。 她抬头看他。 苍晏望着她,眼神坦然,温润得一如既往:“顾行渊……他是你该遇的良人。” 这话他说得极轻,却仿佛压着千斤情绪,从喉咙里慢慢吐出。那是对自己情绪的判词,也是对她最后的祝愿。 沈念之心头一颤。 这句话若出自旁人口中,于她而言不过一句客套。可偏偏是苍晏,是那个曾为她讲学、雨中递伞、赠她簪子……甚至与她一夜旖旎,把彼此都交付出去的男人,如今亲口说出这句话。 苍晏握着手里的茶杯,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也只是笑笑。 沈念之闻言怔住,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得喉头泛涩,茶水像是没咽下去,将茶盏搁下,她低声道:“谢谢你。” 她懂他有情,也懂他克制。只是如今她已经接不住了,也着着实实放下了。 “你不会怨我?”他忽然问。 她看着他,“我为何要怨你?” 苍晏笑了笑,垂下眼。 “苍大人。”她唤他,眉目沉静,“愿你从此无挂,书里心安,世间明净。” 苍晏点了点头,语气仍温淡如常:“不早了,你也早些歇着。” 沈念之轻轻颔首:“你要进宫了吗。” 苍晏点点头,他拱了拱手,执盏告退。动作一如往常,端正克制,袖口整整齐齐,连脚步声都无波无澜。 可当那道书房的门缓缓关上时,光线将他身影切得细长,落在回廊外的即将升起的晨色里,寒风骤起,吹得廊檐下树影摇晃。 苍晏刚迈出两步,忽而脚下一晃。 他心口猛地一紧,像是有根锋利的针在体内撕开旧伤,沉沉碾过心肺。那一瞬,他扶住了廊下的石柱,额角沁出冷汗,唇边泛白。 他的指节用力掐住柱角,身形微微弓起,喉头滚动,终于低低咳了一声。 那一口血,重重地吐在袖中。 是深红的,极艳。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那滩染湿的衣料上,竟笑了一下。 风穿堂而过,夜色越来越淡,长廊尽头灯火遥遥。 他缓缓直起身,扯下袖中沾血的帕子,将那一角折起,重新藏进怀里。 他仍是那副模样,衣襟整肃,神色平和,谁都看不出,方才那一刻,他几乎死在那道门外。 苍晏回到厢房时,天已将明。 屋中灯火未熄,炉火烧得极静,只有一声轻响,是风吹动窗棂时,与木格轻轻相碰。 他步入房内,眉目如常,脚步稳如旧日,不见异样。 婢女阿濯迎上来,刚欲行礼,便见他手指微微一扬,低声吩咐:“备朝服。” 阿濯一怔,抬眼望他,似是还未反应过来。昨日他方才从都察院调阅卷宗,连夜回府,按理说应是歇息才对。 苍晏背光而立,神色温淡,只语气微沉:“今日,天子设宴于含元殿,北庭使团、瀚州赤羽军、昭京百官……都要在场。” 他语气不重,阿濯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低下头,去取朝服,脚步微快,却仍听见他站在炉边,语气极轻,却像是对着虚空说的一句: “今日,要做一件大事,等这件大事完成,你也回家去吧。”说这,苍晏将她的奴籍放在桌子上。 阿濯听得心惊,却不敢多问,只将那件紫色暗纹重锦的朝服捧来,为他一层层更衣。 苍晏抬手,衣袍自肩头落下,他神色沉静,让人望不出情绪。 只在将玉带佩入腰间那一刻,他手指微微顿了顿。 那是一方昭阳玉,曾由李珣亲赐,寓意“同心辅政”。如今再佩上,却颇有嘲讽之意。 他抬眼,望向铜镜中倒映的自己。 他整了整袖口,对阿濯道:“备车,去宣平门。” 第85章 沈姐姐,这皇宫,果然不一…… 含元殿前阶铺设凤纹玉石,礼部尚书亲自执令,司礼寺将宴仪流程一遍遍核对,太常寺奏乐官正调琴定音,礼乐钟磬低响,宛如山雨欲来前最沉静的风。 第113章 北庭使团尚未至,百官已就位。 御道之东,文臣立于丹阶下;西侧则为将军重臣,皆着礼服,按品而立,袖中藏刀,面上皆笑。 殿门紧闭,只待圣驾临前一刻,方可开启。 今日是李珣登基后,首次以国主之姿设大宴迎异邦。也是昭京宫阙重开后的第一次军臣齐列。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这一场,不只是春宴。 巳时将至,宣平门处,号角三声,北庭使节入宫。 当先一骑,为北庭副使阿苏鲁,披白鹰披风,腰佩重弯刀,眉目俊朗,身后旗帜猎猎,赫然是北庭正纹——乌恒雪狼。 随行车队紧随而入,旌旗花纹皆非中原制式,黑底白纹,狼雕盘踞,正是北庭王子阿聿的使团。 车辇止于长街尽头,一道石桥高悬于含元殿前方,那是李珣亲令“迎宾桥”,象征昭朝与北庭“邦交并肩,共享太平”。 百官皆目视前方。 此时,一道温润稳重的身影自朝臣列后缓步而出。 是苍晏。 他身着宰相礼袍,眉目间沉静若常,脚步每一寸皆与钟磬节拍同律,他立于阶前,拱手而迎,目光所及,落在车驾之中那位尚未露面的王子座前。 “苍某,奉圣命迎北庭使节入宫。” “请阿苏鲁副使、北庭王子殿下登殿。” 北庭车驾缓缓停在石桥尽头。 苍晏站于前阶之下,身后是昭朝百官列阵,天子尚未登殿,含元殿门紧闭。 春风拂面,旌旗猎猎,周围寂静得只剩鼓乐余音,阿苏鲁翻身下马,抱拳一礼,鹰目扫过人群,朗声道:“昭朝诸位大人,在下副使阿苏鲁,奉命护送北庭王子阿聿,入宫赴宴。” 他话音未落,便走至车前,抬手撩起车帘。 众人皆望向那一顶素黑雕纹的王辇,帘角微扬,一道修长身影自阴影中迈出。 他一袭银灰衣袍,外罩深墨色披风,胸前刺着北庭家徽,雪狼踏月,锋锐张扬。 那人眉眼极深,五官凌厉如雕,眼尾微挑,却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冷意。 他肤色偏冷,步履极稳,不快不慢,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带着一点难言的压迫感。 明明不曾说话,偏偏气场压得人不敢抬头。 阿聿看着眼前此景,嘴角一挑:“沈姐姐,这皇宫,果然不一样。” 此时,含元殿尚未启扉,百官皆候于阶前,鼓乐未止,风压如山。 而在那道朱红金门之后,帷帐重重,灯火沉沉。殿后偏阁中,李珣独坐。 他未着常朝冕服,只披一件玄锦软袍,袖边织凤,内衬却是轻甲。 陶月正为他整理衣角,眉眼带笑:“皇上今日本是设宴,又何必如此……” 她语未尽,却被他抬手打断。 李珣目色沉沉,眸光落在玉案上的一卷帛书之上。 那是此前由苍晏亲笔写下的进言:“请北庭与瀚州入朝,为通市立盟,示天下以和。” 李珣垂眸看着那行隽秀字迹,过了许久,低低一笑。 他将那道进言轻轻放入火盆中,看着火舌舔起封印处,纸卷缓缓焚为灰烬。 “他说得对,”他轻声道,“这场春宴,的确该设。” 可接着,他眸光一敛,语气却冷了三分。 “不过他忘了,虎豹入京,从不是为了结亲。” 他起身,走至铜镜前,目光映着自己整肃如玉的面容,一字一顿: “今日本就是一场狩猎。” 外头风声渐起,鼓声低沉。 李珣负手立于帷幕后方,淡声吩咐:“传朔方都尉入殿,命内卫在凤池与丹墀之间再设一队人马,不必列阵,只藏影于檐下。” “再让殿左西偏门封闭, 只留东阶一路……到时,若有变,先斩车驾。” 侍从闻言一惊,却不敢多问,俯身疾退。 李珣静静站在帷幕后,眼中没有半点喜色。 他口中设的是“春宴迎宾”。 可他真正想做的,是将北庭王子与赤羽军主将,一并困在这座天子之殿中。 借宴设伏,借礼为刃,李珣,他谁也不信。 沈念之醒来时,天光已盛。 她在客房沐洗过后,刚着衣束发,门外便传来一阵轻响。 推门而出,便见一名穿府制服色襦裙的婢女立于廊下,见她现身,忙上前福身行礼: “沈娘子醒了?长公主殿下有请。” 沈念之眉梢微挑,眼底神色沉了沉。 她此番回京并未现身,只以“故人”身份暂居长公主府,本就应循规蹈矩。如今主家开口,理当登门一见。 她点了点头,道:“带路吧。” 婢子领着她穿过回廊入内苑,一路未多话,只脚步平稳。 不多时,入了偏殿。 殿中设香案水榻,焚着一炉梨花香,香气沉稳不浮。正中垂帘半卷,帘后坐着一位女子,身着绣云金缕宽袍,鬓发高挽,目光闲淡。 正是当今长公主。 她抬眸看来,目光自沈念之的衣襟一路扫上来,最后落在她眉眼处,唇角勾起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 “这便是沈娘子?” 沈念之行礼在前,姿态不卑不亢:“叨扰公主清静,还请恕罪。” 长公主微笑未语,轻轻抬手端起茶盏,语气松散,似问非问:“名声,我是听过的。” 她眼中一片漫不经心,话音却颇有深意,“长街逃婚那场戏,可惊动了不少人。” 长公主放下茶盏,瓷盏轻磕桌面,发出“叩”的一声脆响。 她抬眼,冷冷看着沈念之,唇角带着一点讥诮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压了多日的怒意: “你倒真是有本事。” 她往后靠了靠,双手叠在膝上,声音渐沉: “一个罪臣之女,凭什么叫我那两个儿子……一个亲生的,一个我一手带大的,全叫你搅得魂不守舍?” “苍晏为了你父亲翻旧案,熬了多少夜?你知不知道?书房灯都不熄,人就坐在那里不动,咳一夜也不肯歇。太医院送的药他碰都不碰,现在咳得人都瘦了半圈,连笔都拿不稳,身子骨大不如从前。” 她说着,目光一寸一寸地落在沈念之脸上,眸色逼人: “顾行渊呢?为了你连官都不要了,当街抢婚,你知道昭京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如今又要带兵造反,眼看整个朝堂都要翻个底朝天,他是疯了吗?” “他是疯了,可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 沈念之站在殿中,身子微挺。 她并未反驳,面上也不见惧意,只在那句“苍晏咳疾不止,身子骨都不好了”落下时,眼神轻轻一顿。 片刻,她声音轻淡,却止不住发虚的那一瞬: “苍大人他……现在,可还好?” 这话问出口,她自己都怔了怔。 长公主一听这句,气得几乎站起身来。 她抬手重重一拍案几,咬牙道:“你还有脸问?” “你父亲被定罪的那日,他来找我,说他想娶你,他一向听话,从来没有要过什么,也不曾忤逆过我,可他亲口跟我求娶,求得比谁都低声下气。我那时候差点就答应了,结果转天,他一身酒气回来,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一句‘不必了’,就自己把门一关,连着几天不见人。酒坛子碎了一地,连外院都能闻见那股味儿。” “他是我带大的,他什么时候这么喝过酒?!” 她声音猛地拔高,眼里一阵泛红,却生生逼着不落泪。 她咬牙,冷笑一声,手指一点沈念之: “你说你是不是个祸水。” 屋中一时间安静得只听见风穿堂过,帘边微动,炉火轻响。 沈念之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了几分。 她从来不自诩是什么清白好人,也不喜欢听“谁为她如何”这样的话。可这一刻,心里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绊了一下,动都动不了。 她脑子里忽然跳出那夜长公主府外,他笑着跟她说“你说得对,顾行渊是你该遇的良人”的模样。 那句话说得轻,却压深情。原来他是在放手。 她轻轻垂眸,半晌,才道:“我从未求他们为我做什么。” 长公主冷声:“可他们偏偏都要做。” 她说到这儿,胸口起伏,强压下情绪,冷声一句: “你最好祈祷他们都没事。如果他们出了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话音一落,殿中一时死寂。 香烟袅袅,帘影轻晃,像是将空气都凝住了。 沈念之忽然抬头,那一瞬,她的眼神不再只是克制沉静,而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出的清冷。 她一步未动,语气却比刀还锋利:“你既然知晓我父亲是被人冤枉,又何必一口一个‘罪臣之女’。” 第114章 她向前一步,平视长公主,眸光极静:“你说你爱护苍晏,可你曾问过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吗?” 这一句一出,宛如风起堂前。 长公主微微一怔,像是被人打了个猝不及防的耳光。 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沈念之没有等她回应,只慢慢行了一礼,低声开口:“我从未求过任何人为我做什么。可若真有人愿意为我去走这一遭,我也不会负了他。” 说完这句,她转身离去,衣摆扫过地毯,步履稳极。 殿门未掩,风声穿过长廊,吹得香案上的烛火一晃再晃。 长公主坐回榻上,良久无语,只死死握着那只空了的茶盏,指节泛白,眼里情绪翻涌。 “沈家女这张嘴,真实伶牙俐齿。” 第86章 “我等你回来,就要嫁给你…… 她从长公主厅里出来时,阳光正好,廊下春风轻扬,杏花落了一地。 沈念之走得极稳,背脊挺直,像是一点情绪都未受影响。 可她指尖微凉,藏在袖中的手却握得紧极了。 廊前影壁映着她的身形,被日光拉得极长。 她望着那道影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像是换了一个人,又像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是从前的她。 她缓缓停下脚步,转身倚在一棵老桂树下,头轻轻靠着树干。 风吹过发鬓,她闭了闭眼,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都发紧。 此刻的她,比任何人都清醒。 也比任何人都担心。 她担心苍晏,那个总在夜里伏案筹谋、再没向她提过“娶”字的男人,他的咳疾从未痊愈,如今却还要以一人之身,走进这场深不见底的宫局。 她也担心顾行渊,他向来敢赌,可这次是把命、把赤羽军、把天下压进去。他若输了,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外租。 她更担心那含元殿中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涌动的棋盘,一步错,全盘崩。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偌大的京城,这权贵如云的宫阙,她不过是暂栖长公主府的一个“沈娘子”,连身份都不能露,连站在他们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她能做的,只有等,等风声起,等箭落地,等那一声彻底改写昭朝天命的钟鸣响起。 她睁开眼,眼底波澜不动,只低声呢喃一句: “你们都别出事。” 巳时三刻,含元殿外钟磬大鸣,礼乐齐动,列位朝臣齐步而行,百官入座。 北庭副使阿苏鲁与王子阿聿并肩入殿,所经之地,文武臣子皆侧目,未言,却心知今日之局,不会只是一个“春宴”那么简单。 殿中张设极尽奢华,金盏银樽,龙纹铺地,天子高坐九重之上,身着玄金织凤朝服,神色冷峻沉稳,难掩锋意。 李珣举杯相迎,笑容宽和:“北庭千里来使,大昭当以诚相待。” 阿苏鲁抱拳:“王庭亦愿与昭朝修好,开边通市,以解边境之困。” 看似言语和善,一番宾主尽欢,众臣皆道此番可通“昭北之路”。 但下一刻,李珣忽收笑,凤眸一凛。 他将酒盏一顿,淡声一句:“顾行渊。” 殿中气息微滞。 顾行渊起身:“臣在。” 李珣目光自上而下地扫他一眼,语气虽淡,字字沉如石压:“赤羽军久驻瀚州,今北庭使至,朕念你旧功,特令其配合接待之事。但赤羽军乃朝廷重兵,不宜久由外臣执掌。” “今北庭通市已议定,你将赤羽军兵符交由兵部,由朕亲封节度使另行统辖 。” 此言一出,殿中一瞬死寂。 顾行渊神色不动,眉眼未挑,只抬眸看了李珣一眼。 那一眼里无悲无惧,只是一种沉到骨子里的冷。 兵符,是赤羽军命脉。 他若交了,便等于将赫连哲图三十年苦心、瀚州十万铁骑,一笔抹去。 顾行渊缓缓出列,拱手:“赤羽军自建军以来,不奉权臣之命,唯奉圣谕。臣自知位轻,惟愿陛下安边为重,不忍边防被误……” “此兵符,臣暂不能交。” 此言落下,满朝皆惊。 而李珣脸色也冷了下来,轻轻一笑:“好一个‘为边疆’。” “顾将军,你以为你带兵回京,朕是无防之人?” 他抬手,轻轻一挥。 殿外鼓声突起,含元殿后殿门缓缓开启,甲胄之声破殿而来,一队玄甲亲卫鱼贯而入,皆是羽林左营,三日前悄然由他调至宫中。 百官变色,北庭一行亦神色骤变。 而此时,苍晏站在文臣列中,面色微变,指尖在袖中缓缓绞紧。 他原以为,这一局李珣只是试探顾行渊与北庭之联,借机压一压兵权,或设个台阶给顾行渊下。 但现在,他看见的,是杀意。 李珣从来都没打算试探,他,是要将北庭使团与赤羽军一并拿下。 殿门开启那一瞬,苍晏眸光微沉,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坏了。 他眼角余光扫向顾行渊,对方却像早有预感,只将右手按在腰间,未动,未言。 羽林军入殿,甲胄压地,寒光四起,殿中百官衣袖皆动,却无人敢言。 文臣不语,武将不动,气氛已绷成一线。 李珣坐于高台之上,神色无异,凤眸微敛,语调如风落银丝:“顾将军,朕最后再问你一遍——兵符,可愿交出?” 殿前顾行渊抬眼,与他对视。 他声音低沉,不疾不徐:“臣已言明。赤羽军兵符,绝不外授。” 话音刚落,羽林军齐步向前一步,甲叶摩擦之声如破布裂雪,直逼前列北庭使节队伍。 阿苏鲁面色一冷,右手已搭上腰间弯刀,却被阿聿微抬手势止住。 阿聿缓缓起身,自席中立起,目光沉静如冰潭,望向李珣:“陛下这是……待客之道?” 李珣看向他,面不改色,语气更淡:“王子自请来昭京,朕自然以礼相待。” “只是如今局势不稳,若再有外邦乱臣通谋,朕……不得不防。” “通谋”二字一出,殿内气温似骤降三分。 此言,已明指赤羽军与北庭通敌。 苍晏面色微变,原本温润如常的神情,此刻再难维持。他缓步出列,沉声出言:“陛下,赤羽军与北庭使节入京,皆由臣一手拟奏,若有疑罪,自当由臣一并担之。” “臣愿退位受审,只请陛下息兵,莫污盛典。” 他话说得极重,语气却一贯稳和,拱手深深一礼。 众臣哗然,李珣未动,目光却微冷。 片刻,他唇角一挑:“好一个‘退位受审’。” “朕记得,当初调你为中书令,朕亲赐玉带、封你为辅政之臣,如今你自请辞位,倒是潇洒。” “可惜,潇洒归潇洒,事已至此,退一步,又有何用?” 他一掌拍案,冷声道:“拿下赤羽军主帅顾行渊,收缴兵符,其余北庭使团,就地监控!违者杀无赦!” 羽林军如狼入羊阵,倏然动身。 含元殿上,一瞬乱如脱弦之箭。 阿苏鲁怒喝:“大胆!” 他长刀出鞘,挡住冲来的亲兵,寒光四起,一刀劈开羽林军前锋。 顾行渊未动,却目光一沉,望向李珩。 李珩早已眼神一敛,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昭京春宴,已彻底变调。 苍晏被两名羽林军死死缀住手臂,他未动,手中无刃,眼底却是一片难言之色。 他低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听一听’?” 李珣神情淡然,端坐御座,眉眼如寒冰:“听完了,就可以动手了。” 苍晏闭了闭眼,喉间一涩。 他原以为可以以退为进,守住赤羽军,守住沈念之。 可李珣不给他留任何退路。 顾行渊缓缓解下身上的斗篷,衣袍猎猎,军靴踏地,一步步走向殿中央。 他停在殿心,手落在刀柄之上,眼神极静,直视御座之上,声音如山风入松: “兵符我不交。” “你若想要——就从我尸体上拿。” 殿中瞬间如压碎沉雷,气浪在瞬息之间翻涌。 阿聿目光一凝,低声言语:“动。” 只一字落地,便如雷劈宫檐。 下一瞬,顾行渊已拔剑出鞘,寒芒一晃而过,正中一名扑来的羽林军士,剑锋落地,鲜血喷溅,殿心首断! 杀局就此引爆! 北庭副使阿苏鲁怒喝一声,翻身跃起,手中弯刀左右开弓,舞得风声猎猎,护着阿聿立于殿心左侧。 “护王子!” 北庭众侍应声围拢,瞬息之间于含元殿内布下铁阵。那红底金纹的衣袍在殿内交错翻飞。 顾行渊挥剑横劈,连斩三人,步步逼近御座,鲜血溅满战袍,眼神冷冽如霜,宛如从大漠风雪中归来的修罗。 第115章 “将军!”李珩大喝一声,自侧殿飞身而来,手中佩剑脱鞘,银光如瀑。 他落地之时正逢两名羽林军朝顾行渊袭去,长剑一翻,剑气如虹,将一人剑腕挑断! 顾行渊冷声道:“站我左边。” 李珩嘴角扬起:“那我可别挡你风头。” 二人背靠背,刀剑并起,犹如铁壁天成。 殿外杀声已起,内殿卫队死死围住大门,西侧偏殿忽传来一声炸响,一队便服亲卫强势破墙而入,直奔苍晏。 “护丞相大人——!” 为首者是苍晏公主府暗卫,皆是他私下调入京中等候之人,沉默不语,刀法极准,一刃封喉,破局于寸间! 苍晏抬手止住反扑兵士,眉眼冷淡如水,他微微整了整被撕裂的衣袖,缓步自殿后走出。 御座之上,李珣神色已变,正欲高声斥责,苍晏却已走上前来,在漫天血光与钟磬断音之中,低声开口: “陛下,臣曾许过你,不负辅政之责。” “今日起,不负之日,已满。” 话音落下,苍晏亲手将腰间玉带解下,朝李珣掷去,砸落台阶,滚落玉石之上,声声作响。 他回头,眸光横扫群臣,衣袍翻飞:“含元殿起乱,并非兵变,是救大昭。” “擒下李珣者,不负社稷之名!” 话落之时,大殿之中,再无主君,只剩杀局彻底破裂! 李珣猛地拔剑,身边亲卫护起,仅剩的忠诚之士死命护他退入御座之后。 而此时,天光忽暗。 乌云压顶,风从殿外卷入,将帘幕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天意也不肯再留这位昏君半步。 殿外,宫城之钟已大作。 而此刻,长公主府中。 沈念之忽从午睡中惊醒,身旁床帐轻晃,屋内灯火未明。 她眉头紧蹙,手指无意识地按着掌心,下一瞬,门外脚步急促。 “沈娘子!快醒醒——宫里……宫里传出鼓声了!” 一个婢女一掀帘而入,神色紧张,脸色苍白:“宫里打起来了!含元殿方向鼓声连击,是……是兵变!” 沈念之坐起身,眼底风暴翻卷。 她看向窗外天色,一道白光斜落,隐隐照见远处皇城高墙上。 “顾行渊,你一定要没事!” 含元殿已乱作一团。 羽林军兵溃,北庭与赤羽军联手攻破正殿四方,鲜血染红玉阶,宫墙之上旌旗断裂,金钟之下残肢遍地。 李珣被迫退入后殿,亲卫皆折,他仍死守龙椅不退,嘶声怒吼:“朕为天子,谁敢造反?!” 而顾行渊,身披血衣,立于乱军之中。 他一刀劈开数人,护着身后的苍晏缓步而行,身边北庭军与李珩旧部合围推进,每一步皆血路开道。 就在他们即将逼近正殿 台阶时,敌军一批伏兵猛然杀出! 是李珣早布于殿后的暗卫,皆为死士,专为绝境之时布设。 那一刻,苍晏几乎暴露于刀锋之下。 “相爷——!”一个文官大喊一声。 顾行渊猛地转身,拔刀迎上,在乱军中挡下三刀两箭,一刀穿肩,一刃破腹,他却不退半步,生生挡住涌来的五人合围! 他咬紧牙,左手折断羽箭,反手砍下一人头,鲜血喷涌,他的胸前已然是一片殷红。 “退后!”他怒喝,“我来!” 苍晏目光骤缩,想伸手拉他,却只握住了那一片快要脱落的披风残角。 下一瞬,一柄长刀自他背后袭至,来不及避。 顾行渊几乎是本能地抬臂、侧身,以己身硬挡。 那一刀,从他背后劈下,带着全力之怒,穿骨而入。 鲜血溅出,染了殿前白玉台阶。 顾行渊身形一震,长刀脱手,跪倒在地,目光却仍死死盯着李珣所在的高台方向。 “不能……让他活着。” 他说得极轻,像是从喉咙里咳出来的气。 他的指节死死扣着地面,鲜血滴落在石缝中,滴答作响。 苍晏扑过去时,已顾不得一切,压低声音喊他:“墨怀!” 他却撑着膝盖,眼神依旧冷静坚定:“书阳……你该知道……他不能再活下去了。” “快……带他们上去。” 这一边,李珩率亲卫清扫正殿,北庭军于西门破防,其余的赤羽军从礼部内廷攻出。 阿聿手执弯刀,一跃而上,将李珣最后一名心腹斩于殿前。 顾行渊倒下的那一刻,李珩亲自登上龙阶,踏着血水直面御座之上那道依旧嘶吼不止的皇影。 李珣举剑指向他,眼神癫狂:“你什么都不是!李珩,我才是皇帝!” 李珩冷冷看他,长剑一横,目光如冰:“那我偏要登。” 他不再犹豫,一剑横斩! 李珣头颅滚落玉阶之下,尸身倒地,金冠翻落,凤袍染血。 四月初八,未时。 宫门大开,金钟三响,含元殿血战落幕。 李珩登殿,于群臣叩首之中,执剑而立,北庭王子阿聿立于左,苍晏文武并列,宫门之上旌旗更换。 风从宫墙之外掠来,鼓声渐歇,火光未散。 长公主府外,天色已入傍晚。 昭京城西,一道落日正从宫墙后斜斜坠下,照得公主府前檐金瓦微红,风吹旗影摇晃,静得诡异。 沈念之一整日未曾动。 她立在府门前,披着婢女送来的斗篷,一言不发,眸光死死望着街头。 直到一抹熟悉的墨色马车出现在尽头。 她心跳一下漏了半拍,猛然奔了出去。 “停——停下。” 她嗓音发紧,快步奔向那车队,一眼便看见马车后帘一角垂落,有一只手,从帘内探出,垂落着,指尖染血。 她冲过去时,那群人方才停下。 苍晏率先从马背上跃下,亲自掀帘,一身赤金甲袍的顾行渊,正被平放在辇中。 整个人已是浑身血污,胸口塌陷,左臂几乎无力垂下,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丝。 “阿之。” 顾行渊睁开眼,看着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沈念之猛地扑过去,跪在他身侧,一把握住他冰凉的手,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顾行渊……你别吓我。” “顾行渊,你起来——你快起来!” 她哭得失了声,肩膀抖得厉害,可他的手,却慢慢抬起,拭去她脸上泪水。 掌心血污未净,他指尖带着温度,缓缓划过她面颊: “阿之……你看,我做到了。” “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你……可以回家了。” 这一句,说得极轻,却仿佛在沈念之心头轰然一震。 “不——” 她猛然低下头,将他的手紧紧抱在怀里,哭声颤抖:“我不要回家。” “我不要你有事……我不要你说这种话。” “顾行渊,你听着,我要你活着,活着娶我!”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指节攥得发白。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却最终,手指缓缓垂下。 沈念之猛地一顿—— 他的手,从她掌中滑落,带着尚未凝结的血,落在她裙边。 她僵在原地,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然后,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哽咽痛哭,抱着他血迹斑斑的身子,整个人像是要塌了。 “我等你回来,就要嫁给你了……”她声音小得像风,却句句入骨。 “你说了要带我回家……” “你说过的啊……” 身旁的苍晏缓缓走上前来,目光落在那一身是血的顾行渊身上,唇边微颤。 他这个一起长大、在昭京城打鸟策马的兄弟,就这样在他眼前,倒下了。 他想说点什么,可话还未出口,眼圈却早已红了。 沈念之整个人抱着顾行渊,泪水未干,呼吸却极轻,像是那一瞬情绪太盛,直接昏厥了过去。 “沈娘子——!” 翌日,李珩登基。 改年号为“天元”,赦天下,昭示新政。 登基第一道诏令,便是清理旧冤,追封沈淮景为扬州大都督,配享忠烈祠,御笔亲题“忠义两全”四字匾额,昭告天下。 晋国公府复名,宗籍恢复,金榜重立于旧府门前,百姓再称“国公府”,堂而皇之。 沈念之因策定含元之局、筹谋归计、护君有功,被新帝亲封为安和郡主。 沈忆秋册立为皇后,主中宫,册文称其“心慈持家、德配新主”。 而那一战血染玉阶、以身换局之人…… 顾行渊,追封为镇国大将军,谥号“忠武”,护国护主,功昭千秋。 第87章 他重生了。 回到晋国公府后,屋里灯未点,沈念之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眼睛红得像是火烧过。 第116章 从黄昏坐到夜半,直到天微亮,眼泪才慢慢落下来,一滴一滴,像不受控制地滑落,掉在绣枕上,染出一点点湿痕。 她喃喃说了一句:“他……死了?” 没有人回应她。 谁也不敢进门,苍晏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尚未脱下的朝服,胡子也未剃,看着十分颓废和疲惫,与他以往的样子相差甚远。看到沈念之时,他也沉默了一会儿。 她坐在院子里,抱着膝,头靠着花坛的石沿,手里捏着个酒壶。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沙哑,眼神淡得像死水。 苍晏没有答话,只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笑了下:“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要不然……他怎么会死。” “是不是那天我不答应他,他就不会带我走。” “是不是我不那么……贪心,他就不会死。” 她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抬手灌了一口酒。 “你走吧,我不想听你讲什么人要往前看。你们都往前看去,我不看。” 苍晏沉默。 片刻后,他也取了旁边一壶酒,轻轻碰了她一下,低声道:“那我们就不看。” 两人一夜未语,只饮酒。 直到沈念之醉得眼都睁不开,踉跄着从石阶跌下,倒在花坛里。 她趴在那里不动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着:“我也不活了……不如我就喝死得了……” “把我埋了吧,就埋他旁边……他不能诓我,也不准先走。”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回家的吗……没有你,这里怎么会是家。” 她说完,就趴在地上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 苍晏走过去,看着她倒在那里,衣裳早被酒洒湿,眼角都是红痕,像个破碎的玩偶。 他想扶她起来,可她死也不肯动,一边笑一边哭:“你们谁都别来管我。” “我想见他……” “我只想见他……” 她闭着眼,喃喃了一句:“他是不是没有死啊。” 风很冷,月色很白。 苍晏看了她一眼,最终没再说话,只将披风脱下盖在她身上,独自离去。 三日后,大昭发丧,举国同哀。 天尚未亮,昭京城西南一隅,钟楼早已鸣起。 沉沉三十三道钟声,昭示天下:镇国大将军顾行渊,于含元殿一役身陨,国丧三日,宫门紧闭,百官素服,禁乐断酒。 自宫门至忠烈冢,十里白幡,百姓伏地,哭声连城。 巳时正刻。 城南忠烈冢前,旌旗无风自扬,白衣素甲的赤羽军列阵两侧,自将军至校尉,人人披麻缟素,额束白布,连盔甲上的红绦也换作白缎。 顾行渊的棺椁由玄黑檀木制成,覆以银纹云狮金饰,正中一方金牌,雕着“镇国忠武”四字,金钉封棺,由礼部尚书亲书“忠武诰文”,两侧金铃随风微晃,发出极轻的响声,像无声的泣语。 而前方,是一身素衣的沈念之。 她头发未绾,未施脂粉,只一身素白宽袖,手中抱着顾行渊的灵位,自长街尽头走来。 她的步子极稳,每一步踩下去都似踏在山上,气息不乱,背脊笔直,像要把他送去这世间最盛大的一场归途。 百姓伏地,百官低头,连北庭使节也按礼跪拜,无人敢出声。 李珩亲临,未着龙袍,只着素冠冕服,接过下人手里的香,对着坟冢三鞠躬。 礼官高声诵祭:“将军顾行渊,年二十有五,镇守瀚州,定内乱,血战含元,死而不退,忠烈昭然,国士无双!今日入冢,昭昭日月为证,百世共铭!” 此言一出,号角齐鸣,钟鼓四响,白鸾放飞。 沈念之走至墓前,忽然回头,望了眼那条来时的路。 她没有哭。 只轻轻一句:“我陪你。” 然后,她忽地纵身一跃! “沈娘子——!!” “快拉人!!” 赤羽军惊呼,礼官失措,李珩慌忙上前一步,可谁也不敢擅自下坑。 她抱住棺椁,手指扣着铜角,整个人压着那黑漆封棺,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他护我,我怎能不送他最后一程。” “他说要带我回家,那便……一起归去。” 她声音极轻,却带着颤意,像是拽住一根最后的绳索。 谁也不敢上前,百官群跪,士兵落泪,连礼官都一时哑口无言,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她抱着那口棺,说不出话了,只剩下眼泪往下掉,泪珠落在棺盖上,带着极轻极轻的响声。 这响声敲进所有人的心。 再次醒来时,天已擦亮。 屋内很安静,只听得窗棂处风吹过竹枝,发出“沙沙”的轻响。 沈念之睫毛微颤,缓缓睁眼,呼吸带着浓浓的药香味,喉咙干涩得发疼。 她看了一眼四周,陌生的陈设很快归位于记忆里,这是晋国公府西苑她从前常住的正屋。 她回来了。 是被人抬回来的。 她没动,只静静地躺着,眼睛对着床顶发了好一会儿呆。脑中仿佛还有昨夜的回音,一遍遍地重复着墓前那声钟响,和那只手落下时的余温。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昏过去的,只记得扑在那口棺上的时候,血在胸口翻涌,眼前白光刺痛,像是整个人被拽进深海。 可醒来后,什么都没了。 连他都没了。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春桃进来时,看见她醒了,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药碗: “小姐……您醒了?” 沈念之没有应声,只侧过头看着她,目光空空荡荡。 春桃眼圈一红,低声道:“您已经昏了整整一日一夜……太医来了三次,说您身上无大碍,可就是不肯醒。” 沈念之嗓子很哑,像是从嗓子眼磨出一丝气音:“我做梦了。” 春桃怔住。 “我梦见他还在。”她说,声音轻得像是在和自己说,“他披着红披风,站在城门口……说要娶我。” 她笑了下,低低一声,转头望向窗外。 晨光照进屋里,照得床帐轻晃,她却像是被压在暗影底下,整个人连影子都没了半分颜色。 春桃鼻头发酸,默默将药放在床头,不敢劝,也劝不动。 她只是闭上眼,把脸埋进枕中,背对着窗,一动不动。 像是一尊冷透了的玉,外表完好,却裂了纹,谁也摸不着她心底那道真正的断口在哪里。 风吹过花枝,窗外一片静白,沈念之的指尖动了动,像是想抬手去碰什么,却最终又放下。 这一觉醒来,她像是终于明白了:那人真的不在了。 “睡着好啊,睡着他还在。” 春日阳光照在枯枝上,映出一地斑驳碎影。长公主府外的回廊安静得出奇,只有风吹过垂檐铜铃,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苍晏下朝归来,身披重裘,步伐极稳,身后随侍低头不语。他一言不发,只径直往书房方向而去,直到踏进门扉,身形一顿,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 门扉合上,屋内顿时清寂无声。 他缓缓走到案前,指尖轻轻拂过堆叠的奏折,手指骨节泛白,却连一份也未翻开。 方才在朝堂上,胸口便隐隐作痛。可他压住了。 可现在,他再压不住了。 一口血,猛地涌上喉头。 “咳——” 他踉跄一步,扶着书案站稳,那血终于夺口而出,染红了唇角,也落在他雪白的袖间。他弓着身子,肩膀微颤,像是一只再也撑不住的孤鹤。 他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坐下。 片刻,他抬起头,伸手,从身后的旧书架中,轻轻取出一个素色木盒。 盒子上无花纹,只在角落处刻着一个小小的“之”字,落笔极轻,像是怕惊扰谁的梦。 他轻轻打开。 木盒里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枚素耳环,线条极细,尾端还缀着一颗已经微微磨损的红珠。 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对耳环之。 他也从未还过。 另一样,是一幅叠得极不规整的折画。纸张微皱,墨迹却犹清。画上的是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老虎,眼大耳圆,像猫不像虎,后来,他提笔在纸上落下四个字: “老虎镇宅,夜里不怕。” 如今他再次展开,眼底却再没有笑意。 他看了很久,终于低声开口:“只要一想到你,我觉得自己也是自由的。” 他声音极轻,像是落在风中的尘,“可如今你这般难过,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完,缓缓将那张画和耳环一同放回盒中,盖上,再没去碰。 手指在袖中抹了一把,将那口血悄悄擦净。目光落在一旁尚未落笔的信纸上。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然后取起狼毫,笔尖微颤,缓缓写下一句字: 第117章 “倘若能以我一命,换顾行渊归来。” 笔锋未落。 他忽然轻笑了一下,声音带着哑。 像是写到这里,已然知晓结局。 他将笔放下,手掌撑着额角,指尖掩住双眼,像是不愿被人看见此刻的软弱与狼狈。 “我不信命,可若他活,我认了。” 他自语一句,笑意极淡,却苦得彻骨。 屋外阳光照入,落在他身后的白墙上,印出一抹清瘦的影子,随着风晃了一晃,又重重落定。 他缓缓闭上眼,身影微倾。 落笔未干的纸页,在风中轻轻抖动,墨痕未收的一句“换顾行渊归来”,被夕光照得发亮。 顾行渊醒来时,天色尚早。 屋外晨光淡淡,透过窗棂斜落在青砖地上,洒下一道温白的光。他眉心微蹙,睫毛轻颤,像是挣扎在一场极深极冷的梦魇里。 四肢发麻,指尖冰凉,呼吸间尚有几分压抑不散的血腥气。他缓 缓睁眼,一瞬间只觉得眼前光影晃动,脑中轰然作响,连指节都因僵冷而发白。 他坐起身,手指落在被褥上,触感是真实的。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些干燥,薄茧犹在,可奇异的是,他仿佛还能感觉到另一个温热柔软的触感。像是沈念之曾经紧紧握住他的时候。 可那分明是在……他死前。 他喉咙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形:“这是哪?”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熟悉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顾大人,您醒啦?” 是小仆景松,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汤,脸上带着笑,语气轻松得仿佛前尘未起:“快喝吧,大夫说您没事,就是着了凉,这身子可禁不得您这么折腾。” 顾行渊眉头狠狠一皱,盯着他:“……你叫我什么?” “顾大人啊,”景松咬着唇忍笑,“您不会真是跳湖跳傻了吧?” 顾行渊握紧拳,声音低沉:“跳湖?” “是啊。”景松也不疑有他,搁下汤碗,一边絮絮念叨,“昨日您不是替苍大人去英国公府送礼么,结果与沈相千金在湖心亭碰见,不知怎的双双落了水。回来您头晕得很,奴才吓得赶紧请了大夫,还以为您真是办案子熬不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叹气,“您一直睡着没醒,奴才想着,真是吓死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顾行渊便“唰”地一下掀开被褥坐了起来。 “你说……沈念之?”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锋刃。 景松被他吓了一跳:“啊……对啊。就是沈相的千金。您不是还审过她的案子。” 顾行渊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湖边、送礼、争执、昏睡…… 这是之前他被调回昭京的事。 他清楚地记得,这便是他初回京任大理寺卿的时候,苍晏尚为中书舍人,沈念之是京城第一恶女,他与她初有纠葛,正是从这一场落水而起。 他猛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疼。是真疼。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掌心,心跳如擂,眼中难以置信地翻涌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他活着。 不,他不是活着。 他重生了。 第88章 “顾大人你人还怪好的。”…… 顾行渊怔怔地坐着,片刻后,他猛地起身,脚下一虚,差点摔倒在地。 景松连忙上前搀扶:“顾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大夫说您要静养,不能……” “今日是什么日子?”他声音沙哑,像刚从一口深井里爬出,眼里全是死而复生后的冷冽与火光。 景松愣了一下:“今日?今日是五月十八。怎、怎么了,大人?” 五月十八…… 李珣未进京,是沈淮景还未被诬,是沈家还未覆灭,是……沈念之还未爱他的时候。 顾行渊胸口起伏,指尖发抖,整个人站在屋中,一身素衣,却像是压着千军万马。他慢慢转头,看向窗外初升的日光,阳光明媚,院中桃花未谢,一如过往春日。 可他却觉得寒意从骨髓里一寸寸往外翻。 他忽然转身,一把抓住景松的手腕:“沈相府上如今如何?沈念之……她还好好的?” 景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语气吓了一跳:“好、好的呀。上个月她才在观灯宴上闹了场,跟礼部尚书家的小姐因为忠王殿下打起来。” “呵。”顾行渊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却像刀划在喉头,带着几分后知后觉的苦意。 她还是那个肆意张扬的沈念之,还没有跌入那场替父还罪的深渊,没有被李珣冠上“罪臣之女”的名头,也没有在他怀里哭着说“我要回家了”。 “我要去找她。”顾行渊说着。 与此同时,沈念之看着李珩带着沈忆秋离去,释怀一笑,现在她信了,她就是那个话本子里该死的恶毒女配,这剧本谁爱演谁演,她不伺候了。 沈念之朝着平昌坊走去,这时,顾行渊骑马而来,马蹄声从沈念之身后传来。 她听到了马蹄声,微一偏头,便看到了他——那道从街口逆光而来的身影。 沈念之没动,眼神却沉了一瞬,随即就笑了。 她仰头看他,语气冷得像裹了雪:“顾大人好兴致,连我逛个街都要紧追着,是不是准备找机会看我犯事儿,再把我抓紧大理寺审一番?” 顾行渊翻身下马,走近两步,眉心紧锁,却一时说不出话。 她像是故意刺他,继续道:“不知大人来这里,又是治我什么罪?” 她声音清清淡淡,说得慢条斯理,字字都像含着刺。她还是那个张扬的沈念之。 沈念之没动,风吹起她鬓边细碎的发丝。 她微微偏头,望着顾行渊那张一贯冷肃的脸,眸色淡淡,仿佛只是随意看了一眼,没什么特别。 她唇角轻勾,语气懒懒,像三分玩笑七分敷衍,“莫不是因为昨日和我落水,被我夺了初吻现在跑来兴师问罪了?” 沈念之等了片刻,见他不语,倒像是兴味缺缺,语调比方才更冷淡了些:“若大人今日无案在身,不如省点力气回去歇着。” 字字清清淡淡,却全是讥讽。 顾行渊眸光一凛,欲言又止。 她却像已没了兴致,再不与他纠缠,抬步便走。 可刚一动,顾行渊忽然侧目,眉峰陡然皱紧。 不远处人群中,一抹月华色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是苍晏。 他的身后并无随从,只带着一个小童。逆光而来,举止如画。 顾行渊心头骤然一紧,那一刻,某些被血与火封尘的记忆骤然浮现脑海。前世他亲眼见过的情景,沈念之和苍晏互生了情义,在青州,苍晏还给她戴了簪子,后来更是与她共度一夜。 这一世,他怎能再让那一幕重演? 沈念之刚要迈步,一道沉影忽然挡在她眼前。 顾行渊骤然欺身而前,拦住了她去路。 动作利落干脆,几乎是本能出手。 沈念之一愣,抬眸看他,眉心微蹙,带着几分不悦:“顾大人这是作甚?” 顾行渊站在原地,薄唇抿得紧紧的,过了片刻,才低声开口: “嗯,那天你强抢良家男的笔录……我想找你重新录一下。” 沈念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翻了个白眼。 “顾大人,”她嗓音淡淡的,嘴角扯着一点笑,“您是不是有点扯?” 她不等他答,又自顾自道:“我今日心烦,没空搭理你——麻烦起开,别耽误我喝酒。” 她说得极不客气,语气中带着一股烦闷的燥气,像是被什么事堵得不轻。 她是真的不耐烦,一想到那个梦,和自己是书中人的事儿,心里就堵得慌。 但顾行渊却没有让开,甚至还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那这样……”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认真得过分:“我陪你喝。” 沈念之倏地抬眼,眯了眯凤眸,像是不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顾行渊目光沉静,没避开她的眼神,接着道:“你烦,我陪你喝。” “如果……我陪你喝得让你满意了。”他说着,顿了顿,眼尾轻轻敛下,“你可否重新,录一次 笔录?” 沈念之几乎是笑出声来。 她盯着他,像在打量一个傻子,说道:“顾大人……你这是在求我?” “我是请你。” “你以为你陪我喝两杯,我就会乖乖听话?” “我没这么想。”他低声道。 沈念之笑意敛下,眼神忽地来了兴趣:“但你若灌不过我,今晚这笔录你别提第二次。” 顾行渊沉声道:“好。” 她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几息,忽而侧过身,像是要走。 可刚迈出一步,顾行渊看到苍晏进了平昌坊,立马说道:“平昌坊喧闹,不安生。” 第118章 “你怕吵?” 他垂眸一笑,低声道:“我知道有一家茶楼,楼里藏酒,都是十年份的,好得很。” 沈念之眸光一动,像是真的来了点兴趣:“茶楼?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查案查到的。”他语气平静,“偶尔也记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慢慢转身,站在街边阳光下,橘色衣裙被风扬起一角,半晌,她懒洋洋地笑出声来: “那走吧,顾大人。” 她凑过去,语调带笑,眼里却藏着刃。 “不过你记好了,你若喝不了,不许跑。” 顾行渊闻言抬眼看她,那眼神像是掀开了沉寂水面的风,低低一笑:“沈念之,我要真醉了,算你赢。” 她倏地一顿,随即转身,懒洋洋地甩下一句:“顾大人这张嘴,什么时候也开始会说漂亮话了。” 顾行渊跟在她身后,上一世她的酒量,他最清楚。 落日西斜,街角微风起。 茶楼名唤拾翠,位于城南偏僻巷口,一扇老门,檐下吊着半旧的铜铃。门匾不起眼,入内却别有洞天。 楼内偏厅收着隔音的帘幔,桌几低矮,灯盏纱罩,香炉里点的是沉水香。墙上一排密柜,藏着百余瓶陶封陈酒,细看皆有年款。 沈念之踏入门内,眼神一扫,便弯了弯唇。 “顾大人,这地方不像是偶然查案能查到的。” 顾行渊却只是解下外袍,放到一旁,语气平淡:“偶有耳闻。今日合适。” 她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坐下,指尖一抬:“那,开酒吧。” 酒是清酿十年,冰封地窖,倒入杯中时泛着微凉的雾气。沈念之执杯,轻轻一抿,眸中终于泛出一丝满意:“倒真不错。” 她一抬眼,望向对面的顾行渊。 “你不是要陪我喝?” 顾行渊沉默着举杯,一饮而尽。 沈念之一挑眉,像是来了兴致,反手又给他斟了一杯。 “别喝得这么快。”她懒洋洋道,“慢慢来,顾大人,今夜时间还长。” 她眼角微挑,勾着笑,神色却懒倦得像猫。那笑意落在顾行渊眼中,竟比酒还烈。 沈念之半倚着矮栏,举杯慢饮,唇角一挑,带着一丝懒意开口:“顾大人光喝酒,也没劲。” 她话锋一转,眼波轻扫,像是心生玩意儿:“不如玩点什么下酒?既然你有心陪酒……” 说着,她眼神蓦地一转,落在他腰侧的佩剑上。 那剑素白无纹,却寒气森然,样子制造的十分精致。 她笑了,慢慢开口:“顾大人舞剑助酒,可好?” 语气分明是调笑,也分明带着几分刁难,她料定他不会答。 谁知顾行渊却没有皱眉,甚至没有犹豫,他只是站起身,淡淡一笑:“你想看,那我就舞给你看。” 话音落地,他已转身走向楼下空地。 沈念之怔了怔,眸色动了动。 楼下的角落本就留有一小片空坪,供人闲时抚琴清谈,顾行渊站定后,低声唤来店中伶人,“一曲《醉落梅》。” 他解下佩剑,拂尘而立,目光沉静,未多言。 随即,琴声响起。 是清越的古调,头几声便如寒山落雪、林间酒醒。他拔剑而出,剑光带风而起。 沈念之靠在栏边,眸色被灯光映得微亮。 她看着顾行渊,那人衣袍翻飞,剑走龙蛇,眉眼间却无一丝锋芒,像是把杀伐都藏进了每一寸寸控而不发的克制里。 他剑尖一挑,落下酒壶,收式时酒花破空而落,像是雪落酿成香。 沈念之微微睁大了眼,像是没想到这人冷面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副清绝风骨的身手。 她不由抿了一口酒。 她唇边染着淡笑,半倚在雕栏上,低声呢喃了一句:“这顾行渊,也不是那么无趣。” 顾行渊舞剑收式,楼下忽地响起几声喝彩,不知是茶客鼓掌,还是曲伶击节,他却不曾回应,几步上楼,收剑归鞘,坐回席间,指尖还带着未散的剑意寒凉。 他看向沈念之,低声道:“沈娘子,可还满意?” 沈念之端着酒杯,唇边笑意未收。 她眼尾微挑,轻声调笑:“大人好身姿。” 她慢慢将杯中酒饮尽,语气懒懒的,却藏着一分玩味:“顾大人还藏了多少别的才艺?” 顾行渊抬眸望她,那眼神不再清冷,倒像是泛着某种被酒意轻拨的波光:“你若真想知。” “我可以一样一样给你看。” 沈念之“噗嗤”一声笑了,肩头轻颤,整个人靠着榻角,好像终于真醉了那么一分。 她笑着偏头看他,眼中亮得像灯下的酒珠:“没想到,顾大人竟是这样的脾性。” “我还以为是哪日公堂之上,刚正不阿、只会拍惊堂木的青天大老爷呢。” 顾行渊不语,只是微微一笑,沈念之抬手,又倒了一杯,将杯递给他。 “行了,赏你一杯,权当我今儿败在你手上。” 他们隔着酒盏,轻轻一碰。 酒香在灯影间氤氲,两人皆沉默片刻,谁也没再开口,却将半日的烦意与旧梦都吞入腹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暗,街上灯火一盏盏点起,照得帘幔染上了温黄一片。 沈念之站起身来,身子却一晃,步伐虚浮,竟是将整张案几都撞得一响。 顾行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她靠在他怀中,带着点倦意与醉气,低声骂了一句:“真晃……” 顾行渊低头看她,片刻后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沈念之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他稳稳背在了背上。 她趴在他肩上,头发垂下来,酒气微熏。 片刻,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顾大人你人还怪好的。” “这样背着我走在街上,也不怕污了你的名声?” 顾行渊脚步一顿,站在茶楼外的街口。 街市已晚,行人三三两两,灯火摇曳,吆喝声混着琴笛声,在夜风中晃荡。 他沉默了一息,然后偏头,低声说:“沈娘子性情洒脱,恣意快活。” “是这昭京最难得的好女子。” 沈念之靠在他肩上,本已困倦的眼忽然睁了开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耳后那一缕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像是有什么,在她心口那片最深的水底,忽然,被悄然搅动。 第89章 “我想娶晋国公府嫡千金,…… 夜风轻动,顾行渊低头,耳边只剩她的呼吸声与街灯细响。 他刚说完那句“是这昭京最难得的好女子”,身后沈念之忽然笑了起来。 她笑声不大,却极清极凉,带着点酒气打卷的慵懒,一下一下地砸在他背上。 顾行渊没动。 她伏在他肩头,笑够了才低声道:“顾大人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对我有所图?” 她问得极慢,像是在拿捏一个醉人的点。 顾行渊的脚步却忽地一顿,他站在街灯之下,背影沉而挺,沉默了一瞬,然后他说:“你若觉得我图你……那也不算错。” 语气平平,像夜色里没什么波澜的江面,却莫名叫人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沈念之本是带着戏谑在笑的,这时却忽然收了声。 她趴在他背上,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好像不是在说笑。 沈念之盯着他脖颈一瞬,半晌,低声道:“顾大人果然是做官的,这套话说出来滴水不漏。” 顾行渊没再说话。 他只是将沈念之背得更稳了些,眼神沉静,步伐如常,一步步穿过巷口,朝着晋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深,府门前的灯火正亮着。他背着她行至门前时,正巧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起,沈淮景自车中走下,一眼便看到了背着女儿站在门前的顾行渊。 他一愣,眸中浮出几分迟疑:“顾大人?” 顾行渊站定,转身将沈念之从背上轻轻放下,由府中下人扶着。 “沈相。”他颔首作揖,语气平稳,“沈娘子饮了些酒,我便送她回来。” 沈淮景蹙眉,又看了看那脸色泛红、靠在丫鬟怀中昏沉不语的沈念之,脸上神情复杂几分。 “这孩子又胡闹了……”他低声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老仆,“快,把小姐扶回院中去,吩咐人熬些醒酒汤。” 那老仆正要动作,顾行渊却忽然开口:“等等。” 沈淮景转头看他,顾行渊神色如常,却迈前两步,仿佛不把自己当外人,沉声道:“醒酒汤用雪梨一枚,枸杞三钱,□□糖少许。” “煮时文火慢熬,不宜用铜锅。她体虚,姜汤忌重。” 沈淮景:“……” 他一时间竟忘了说话,只是盯着面前这个一板一眼、指点若定的年轻大理寺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 是还在梦里。 第119章 倘若他没记错,这个顾大人前不久才将沈念之关进大牢,二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今日这般,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行渊说完,像只是嘱咐了一句寻常公务,回身又要走。 沈淮景终于回过神来,试图挽回一点话语权:“顾大人……小女顽劣,给你添了麻烦——” 顾行渊却难得一笑,语气极轻:“不麻烦。” 他走出两步,忽而又停下,转身补了一句:“她酒量不错,只是今儿心绪不好,才醉得快。” 沈淮景张了张嘴,终究没问出口那句“你怎么知道她心绪不好”。 顾行渊说罢便真走了,背影沉沉,被夜风包裹,沉入巷尾灯火尽头。 沈淮景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他转头看向被丫鬟小心搀扶着的沈念之,眉头紧蹙,低声道:“这孩子……什么时候同顾大人关系这样熟了?” 长公主府,内殿香烟氤氲。 方才刚用了晚膳,长公主倚坐在上位抿茶,苍晏坐在一旁替她拣书,一室沉静和缓。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顾行渊披着夜露、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玄衣未解,佩剑未卸,眉间尚带着一丝未散的酒意。他步履不停,径直走到二人面前,低声行礼:“姨母。” 长公主抬眼一看,微皱了眉。 “你今日怎么这个点才回来?身上还有酒气?” 她嗅了嗅,语气略带责意:“我记得你一向以军令自持,非休沐日绝不饮酒,如今连这条规矩也破了?” 顾行渊站定,神情冷肃,他拱手一揖,语声平稳清晰,毫无迟疑:“姨母,我来,是为一事。” 长公主放下茶盏,神色凝了几分:“你说。” 顾行渊垂下眼睫,语气不疾不徐,却坚定至极:“我想娶晋国公府嫡千金,沈念之。” 一瞬之间,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铜炉中炭火轻响,仿佛也顿了一拍。 长公主手中的茶盏一晃,险些倾斜。 她尚未出声,一旁的苍晏已先一步发话,语气温和,目光却饶有意味地看向顾行渊:“几日前,墨怀才说起,那沈家女仗着自家父亲是当朝宰相,在京中行事张狂,德行轻佻,简直是京中贵女之耻。” 他转向长公主:“母亲,我记得没说错吧?” 长公主冷哼一声,手稳住茶盏,接口道:“是啊。沈念之的名声,谁人不知?放浪跋扈、招惹是非,你行事一向谨慎,这次是怎么了?连你也……” 说到一半,长公主似是察觉到他神色不对,语气一顿,起身走近几步,抬手欲探他额头,语带几分调侃和几分试探:“不会是那日落水,把脑子烧坏了吧?” 顾行渊却在她指尖触到之前,忽然退后一步,下一瞬,他双膝缓缓落地,动作极稳。 膝盖磕地的闷声,在寂静灯火中格外清晰。 长公主微怔,动作一滞,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墨怀,你这是做什么?” 顾行渊抬头,神情如常,目光沉静,语气一如既往冷静克制:“我无父无母,自幼蒙姨母照拂,恩重如山。” “姨母待书阳如子,对我亦视若己出。” “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无父母,今日此行,是想请姨母,日后替我向沈府提亲。” 长公主盯着他跪姿笔挺的身影,沉默片刻,缓缓回身坐回榻上。 她眼神微凝,像是在重新打量这个一向行止谨严、不动声色的侄子。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透着审慎与不解:“墨怀,京中贵女成行成列,谁家规矩不比沈家好?谁家名声不比她清白?” “你若是醉酒起意,或是一时情动,日后后悔了怎么办?” 顾行渊抬眸,眼神沉静如渊:“不是一时起意,不是醉后妄念,更不是情欲所致。” “我认定她了。” 他的语气不重,却压得所有人都静默无声。 长公主凝望着他,神色难辨,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真就认定她了?” 顾行渊点头:“是她。” 苍晏侧头看了顾行渊一眼,指间茶盏慢慢转动,眸光深处,似起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波澜。 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眸看着跪在面前的顾行渊,语气终于缓了几分。 “你自小和书阳一道长大,性子里都比旁人稳重。” 她顿了顿,目光温沉:“你们兄弟两个,虽性情不同,却都行事谨慎,做决定前从不轻易开口。如今你既然开了这个口,我信你是想好了。” 她说到这儿,声音放轻了些,语意却深长:“只是这事,不同于平日里行军断案。” “婚姻大事,一牵则动全身,不光是你与她的事,也是沈家、长公主府,乃至你我之间的事,如果让你误娶以后过的不好,我可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她盯着他,缓缓道:“我不能立刻答应你。” “但我会想想的。” 话音落地,殿内烛火跳了一下,气氛略有松动,顾行渊闻言,神情未变,抱拳低头,拱手一揖:“谢姨母。” 他语气平稳,不带一丝多余情绪,却礼数周全,进退有度。 长公主看着他半晌,终究没有多说,只挥了挥手:“行了,起来吧。” 翌日。 午后晴明,街巷人声鼎沸,行人往来熙攘。 沈念之着一袭靛蓝衫裙,衣角随风微扬,鬓发随意拢起,耳畔坠着一对青玉坠子,在阳光下摇曳生光。她带着霜杏,从坊市那头悠然踱来,步履松散,眼中含着微倦后的清闲。 她原本只打算随意走走,散散酒后余意,谁知路过街口,忽见人群围在一处赌摊前,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霜杏凑近些,小声道:“小姐,前头是摇骰子押大小的街摊子,热闹归热闹,全是耍趣的。” 沈念之却似来了点兴致,唇角一挑:“也罢,既然闲着,不如试试手气。” 她带着笑意朝那边走了过去,刚刚俯身拾起骰盅,还未摇出,耳边便传来一声带笑的招呼。 “沈娘子?” 她转头,便见陆云深着一身碧绿圆领衫倚在摊边,眼底笑意疏朗,风姿潇洒。 “真巧。”他慢悠悠走近,语气懒散,“今儿才在平昌坊听人提起你,没想到这就碰上了。” 沈念之挑了下眉,笑意浅浅:“你也来凑这等热闹?” “我向来闲得很。”陆云深扬唇笑道,语气吊儿郎当,又带了点不着痕迹的挑衅,“不过沈娘子在这,那可就不算白来。” 二人站在摊前,闲话几句,气氛松散。 沈念之将骰盅端在掌中,腕间一抖,骰子“叮叮当当”滚响, 脆声入耳,洒落在木盘中,引得周围人一阵喝彩。 她凤眼微挑,笑意未深,却已艳得过分。 她正笑着出手,骰盅刚一倾斜,忽听街尾传来一阵疾急马蹄声,踏地如雷,骤然闯入热闹人声。 街道另一端,一列大理寺缉事官骑正策马而过。为首之人身披墨袍,坐骑乌骓,勒缰而停。 正是顾行渊。 他的马在摊子对面停下,双眸越过人群,视线定在那抹明艳轻盈的身影上。 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沉了下来。 沈念之站在街角,阳光正好,裙裾随风微动,她眉眼带笑,手腕翻转间骰盅轻响,身边的陆云深凑近低语,她抬头应声,唇角微扬,眼梢飞扬。 张扬而疏懒,明艳而无防。 顾行渊的目光一瞬变冷,眼底如罩霜锋。 他脑海中猛地闪过前世一幕,陆家与齐王暗中联手,一纸罪状将沈淮景拉入深渊;沈念之家破人亡,为了逃婚与他奔走瀚州,还差点死在路上。 而陆云深,就是那场局里最早递刀的人之一。 他握紧缰绳,指节微绷,低声吐出一个字:“停。” 后方官骑闻令而止,马匹齐声嘶鸣,铁蹄顿住,尘沙微扬。 顾行渊翻身下马,脚步沉稳如山,径直穿过人群,步步朝摊前而去。 陆云深才刚偏过头,便见一道人影倏然而至,冷不防地拦在他与沈念之之间。 顾行渊站定,他一言不发,抬手便一把扣住陆云深的手臂,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陆公子,”他嗓音低沉,气息冰冷,“本官正查一桩案子,与陆家有关。” “烦请你现在,随我走一趟。” 陆云深一愣:“……啊?” 沈念之还握着骰盅的手停在半空,眸光一顿,眉心微蹙。 “顾大人?” 她刚开口,语气里还有几分不解。 “你抓他,谁陪我玩骰子?” 话音未落,顾行渊骤然转头,一记冷眼逼来,眼中怒火几乎压不住地翻涌。 那是极隐极克制的情绪,却尖利得像刀,生生将她后半句话堵在喉头。 第120章 “你还在这儿跟他嬉笑,以后被人害了,还得自己给人数钱呢。” 沈念之一怔,骰盅停在指尖,连霜杏也吓得收了声,低低唤了句“小姐”。 顾行渊没有再看她,只冷声一喝:“绑了。” 话音未落,身后两名役卒迅速上前,动作干脆利落,直接扣住陆云深手腕,绳索紧缚。 陆云深吃痛,挣了挣,连声抗议:“顾大人!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不能好好说话?先放……哎哟哟疼疼疼!” 顾行渊眼也不抬,一把将牵绳拽在手中,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索。 不等旁人反应,他一声冷厉的“驾——”,马蹄骤响,铁蹄破风而出。 陆云深被绳索牵制在后,仓皇跟着奔跑,衣袍飞乱,险些被拽倒,狼狈之极,引得路人哗然惊呼。 街市喧闹中,顷刻炸了锅,摊边众人纷纷退避,看热闹的也愣在原地。 沈念之却仍站在原地,骰盅握在手中,没再摇,她静静看着那一骑一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马蹄声疾,官袍猎猎。 半晌,她忽而轻轻一笑,将骰盅丢到桌子上,兴致缺缺,语调懒洋洋地落下:“顾大人……果然狠戾。” “霜杏,走吧,别处寻点乐子去。” 第90章 “我不想让你去那里。”…… 顾行渊站在大理寺东堂,烛火无声燃着,廊下微风起,拂过他衣角。他神情沉冷,眼眸深处却像压着一场即将倾覆的风暴。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第一次登堂入仕、尚还心存敬畏的官。他重来一世,他要的,是改命。 陆云深被关在内狱,尚不知局势何在,但陆家却早已得讯。不到半日,陆长明便衣冠整肃,带着家仆拜帖踏入大理寺,站在顾行渊书案前。 “顾大人,”他语气平和,神色淡定,“犬子顽劣,不知所犯何事,愿以家法责治,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顾行渊抬眼看他,眉目如刀锋。 这一世,他早已知晓前世陆长明于朝堂上如何借着一封密折,将沈淮景一举拉下。那封折子字字句句,皆是刀刃,而今他手中的人,就是那把刀的柄。 “陆大人,”他语气极轻,“你是官,不该不知,大理寺办案,讲证据,不讲情分。” 陆长明微顿,笑意不变:“自然。但既说是查案,总该给个由头。” 顾行渊缓缓起身,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抹,低头拂去一点灰尘,神色冷静如水: “银案旧卷,户部五年前失银数目与军需划拨时间重合,恰逢贵府在青州的粮行入账暴增,账面上,有些数字太巧了。” 陆长明眸光微凝,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顾行渊却像没看见,只继续说道:“我知这案子牵连极广……” 陆长明盯着他,片刻后,语调一缓:“顾大人,办案得理,不得情,太锋也易折。” 顾行渊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淡淡一笑:“陆大人放心,我向来惜刃。” 陆家这根刺,他留着怕扎手。 从大理寺出来时,天色已暮,街角的香铺刚点起头炉檀香,香烟袅袅,散在夜风中。 顾行渊骑马行至半途,却不知怎的,缰绳一转,竟又到了晋国公府门前。 他望着那道熟悉的朱红府门,一时沉默。门前灯火尚亮,仆役往来有序。他站在马下,手握缰绳,久久没有动。 他不是没想过进去,只是……没有由头。 想了好几句,皆觉突兀。正踌躇间,忽听身后一声车马辘辘。回头望去,果见一辆内府制样的马车自坊市那头而来,车帘掀开,是沈淮景。 他一袭常服,神情温和,显然是才自外返。 他一眼便看到了顾行渊,略一愣,随即含笑拱手:“顾大人?怎在此处驻足?” 顾行渊行礼:“偶经此处,恰巧路过。” 沈淮景含笑点头:“既然恰巧,不如入内一坐?” 顾行渊略一犹豫,却也不好推辞,只得颔首:“多谢沈相。” 两人一道入府,移步至正厅。府中早有仆人备好茶水,灯下烛影微摇,照得厅内一片暖光。 顾行渊端坐不语,茶盏温热在掌,似在思索什么,却迟迟未开口。 沈淮景也不催,慢条斯理饮了一口,方才放下茶盏,语气不疾不徐:“顾大人今夜至此,可是为某事而来?” 顾行渊手中动作微顿,低头一看茶汤,竟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他轻轻一咳,沉声道: “啊……沈相,我……倒也没什么要紧事。” 他想了一下,硬扯出个理由,“只是听长公主殿下说,您是书阳的老师,我来昭京时间尚短,官场诸事多有不懂……便想着,若有机会,向沈相请教一二。” 说着,语气越发平稳,姿态却略显僵硬,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厅外的方向。 那方向,正是通往后院女眷居所的小径。 沈淮景目光微动,端茶的手顿了顿,忽而轻轻一笑,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顾大人这是……在等小女?” 顾行渊一口茶还未咽下,便被这话呛得险些脱手,眉头一皱,咳了两声才堪堪压住。 “咳……咳……沈相言重了,我……”他话没说完,却到底没再接下去,只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掩去眼底的一丝狼狈。 沈淮景却没有再追问,只轻轻笑了笑,转头吩咐仆人:“去,看看大小姐回来了没有。” 顾行渊手中那只茶盏,终于握紧了些。 堂中茶香未散,气氛还带着几分略显尴尬的沉静,忽而,一名家仆跌跌撞撞地从外头冲了进来,脸上急得发白,声音都带了喘:“相爷——不好了,大小姐她……她和英国公府的世子打起来了!” 话音一落,堂中一静。 沈淮景茶盏轻轻一顿,眉头却不曾动一下,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日常惊悚”,慢条斯理地道:“所谓何事?” 倒是顾行渊第一个站了起来,身形带风,声线一沉:“你说什么?” 他冷峻的眼神落在那家仆身上,吓得对方一抖,结结巴巴道:“老奴也不清楚前因,只听人来报,说……说英国公世子的脑袋被小姐打破了,还、还在那儿躺着呢……” 沈淮景闻言非但没露出惊讶神色,反倒叹了一口气,放下茶盏,语气波澜不惊:“顾大人,我这女儿就这脾气,从小养得野了些。你刚来京中,对她不甚了解,那日闹到公堂上的事,其实……也不过是她惯会惹事罢了,旁人说什么,我也听得麻了。” 顾行渊却盯着他,缓缓道:“她什么样子,我自会看清。” 他顿了顿,声音微哑,却分外坚 定:“我不在乎她在京城别人口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淮景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晃了半分。 他抬眸看向顾行渊,二人目光交汇。 片刻后,沈淮景忽然笑了笑,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将茶一饮而尽,语气似真似戏:“顾大人这番话,若让京中那群酸儒听见,怕不是得气得拔须。” 顾行渊未接话,只是转头看向那家仆,冷声吩咐:“带路。” 家仆连连应是。 他正欲迈步,身后却传来沈淮景慵懒淡定的一句:“既然顾大人都要亲自出马,那我这做父亲的,便不掺和了。” 他慢悠悠抬手理了理袖口,语气懒散却别有深意:“还劳烦顾大人,把小女带回来。” 顾行渊背影一顿,未言语。 可那一下顿足,已然泄露了他此刻心底骤起的风。 沈淮景望着顾行渊疾步而出的背影,终是忍不住轻轻摇头,叹道:“怪事。也不知阿之这是撞了哪门星宿,竟能叫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男子动了真心……” 他语声微顿,抬手将茶盏轻轻合上,指尖掠过盏盖边沿,轻声自语:“赶明儿,得去定国寺上两炷香了。” 顾行渊疾驰至街口时,坊间已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翻身下马,长靴踏地,人未至声先至,冷厉威势震得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远远便见沈念之立于人堆正中,发髻微散,几缕发丝垂落鬓侧,眉眼凌厉,身形挺拔。一袭浅杏罗衣沾了些尘,却不显狼狈,反倒如一柄寒光毕露的出鞘长剑,生风而立。 而她身前不远处,英国公府世子秦翊庭正抱着脑袋坐在地上,半边额角血迹斑斑,狼狈不堪。 顾行渊神色微敛,目光掠过翻倒的案几与散落的瓷器残片,再落到沈念之那护着一名女子的身影上,眉心不觉一紧。 她却未动,只站在那里,将那名女子稳稳护在身后。 “我再说一遍,”沈念之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你摸良家女子的屁股,是什么行为?” “我让你道歉,不是请你,是命你。” 秦翊庭咬牙,依旧嘴硬:“她不过一下人,我碰她一下怎么了?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沈念之闻言轻轻一笑,那笑意却寒如刀锋。 第121章 “是吗?” 她掌中香木折扇不知何时已断,露出锋利的扇骨,像是半寸未藏的刀锋。她步步逼近,眸光如箭,灼灼生威。 “你摸她一下,算轻薄。” “你拒不道歉,算恶劣。” “我最见不得男子轻薄女子。” 话音未落,手起扇落。 “啪——”的一声脆响,秦翊庭整个人被打得歪了脑袋。 围观人群倒吸一口凉气。 他忍痛怒吼:“沈念之,你疯了!” “疯?”她挑眉,语气讥诮,“我若真疯了,你怕是见不到明天日头。” “你这个疯女人,这样蛮横,哪个男人以后敢娶你。”秦翊庭恶狠狠的说道。 “娶我?呵,秦世子,我沈念之,何时会将男人放在心上,何时又会把嫁人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情呢?” 正这时,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沈娘子。” 沈念之微微一怔,回首便见顾行渊快步而来,身形挺拔,眉目冷肃。 他眼角扫过她肩头那处被扯开的衣襟,眸光倏沉。下一瞬,已站至她身前,将她牢牢挡下。 他抬眸,扫向众人,语气平静却压得全场一静:“此事大理寺接下,旁人退避。” 顾行渊随即转眸看向秦翊庭,嗓音如常,冷而沉稳: “秦世子,方才你之所为,已有三人可作人证。” “若有半句妄言,我不介意亲自将你押回大理寺。” “此番,失德在先,拒责在后。” 他说到这,语调微顿,眼神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语气平平却字字带锋:“为了不闹到公堂上让你父亲难堪,你还是趁早,跟这位娘子道个歉为好。” 秦翊庭冷哼一声,咬牙反驳:“顾大人,那沈念之打我呢?我是不是也可以告她一状?你身为大理寺卿,总不会只护着她吧?” 他话音刚落,顾行渊身后,沈念之却轻笑了一声,语气懒散带笑意:“顾大人威风得紧,我倒不介意再吃一桩官司。” 她语调明快,却带着几分调侃,像是借势起风,也像是试探人心。 顾行渊垂眸看她一眼,神色不动,声音却忽而放缓,低得几乎只她能听见:“我来晚了。” 那一刻,风正好掠过,拂起她鬓边碎发,吹散了眉间那抹凌厉,也轻轻撩动了心弦。 沈念之怔了一瞬,望着他看了两息,忽然咬唇一笑,将手中那柄染着血迹的折扇一把塞进他怀里,眉眼弯弯: “我打人的证据,顾大人可是收好了?” 顾行渊低头看着那柄折扇,指腹在扇骨那抹血迹上轻轻一触,眼角微跳,将扇子还给了她。 “你何时动的手?”他淡淡开口,语气依旧清冷从容,唇角却似勾了一丝看不出的弧度。 “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这话一出,秦翊庭脸都气红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顾行渊怒道: “顾行渊!你这是罔顾律法、徇私枉断!她打了我,我都流血了,你却不闻不问,还想替她遮掩?” 顾行渊不动声色,神情沉静如水,语气却冷得像铁: “秦世子若想提堂,自可上折,但在此之前——” 他微顿片刻,眼神如刀落向秦翊庭,一字一句:“依《大昭律》,庶民男子当众调戏良家妇女,若情节轻者,杖十;重者,枷示三日;再犯不悛者,押交廷尉问罪。” “你方才当众轻薄女子,且态度嚣张、拒不认错,证人三名俱在,若本官要循律处置,你怕是得先在这街口挨一顿板子。” 话音未落,街上已一阵骚动,众人低声议论,连那名被护在沈念之后头的女子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秦翊庭脸色忽青忽白,嘴唇哆嗦了半晌,也没敢再吭声。 沈念之却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致,靠着旁边一张桌子站着,手指慢悠悠拨了拨袖口上那道轻微的灰痕,笑眯眯地开口: “顾大人这嘴,倒比我手里的扇子还厉害。” 顾行渊侧过脸来,朝她看了一眼,神情仍冷,却语气低了些:“下回遇上这种事,叫我出手就行。” 沈念之拂了拂衣角,转身便走,裙摆在地面拂出一抹潇洒。 顾行渊沉默着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背影上,神情深沉。 她边走边扬声道:“霜杏,走,去平昌坊。” 霜杏一听,立刻应了声:“好嘞,小姐!”她快步追上前,顺手将方才落在地上的簪子拾起,小心擦了擦,递回沈念之手中。 “小姐的簪子,刚才掉了。” 沈念之接过,眉眼微挑,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扫了顾行渊一眼:“啧,方才为了教训人,连簪子都飞了。” 霜杏在一旁笑弯了眼:“小姐威风!” 顾行渊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语气仍淡,却带着一丝无声的催促:“你阿爷在府上等你用晚饭。” 沈念之眨了眨眼,偏过头望向落日余晖的方向,像是忽然兴致又起,扇子轻摇,语调懒洋洋的: “不想回,回家太闷了。” 她唇角微挑,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忽地笑了一声:“我想去平昌坊喝酒。今日天这么好,不喝两盏,岂不是辜负了这晴光?” 顾行渊眉头一沉,依旧站在她身前,长身玉立,一袭玄袍挡得死死的。 沈念之笑了,扇子轻点地面,眼波潋滟,眼神却是熟悉的那种戏谑与不羁。 她慢悠悠靠近一步,玉扇一挑,直戳在他胸口上,语气懒得像是春风里捧着一捧酒: “怎么,顾大人,这是打算管我饮酒作乐了?” 语气轻浮,笑意撩人,眉眼风流得仿佛毫不在意地撒网。 顾行渊却不躲不避,只垂眼望她,一眼望进她眉眼之间的疏狂。 她的眼睛极漂亮,清亮含笑,却偏偏没有半点温度。 下一瞬,顾行渊抬手,一把扣住了她 指在他胸前的折扇,骨节分明,力道沉稳。 他低声开口,声音沉得像压在心口:“我不想让你去那里。” 沈念之怔了怔,随即轻笑出声。 她收回扇子,啪地敲在自己掌心上,一圈圈地绕着他踱步,像是看一件新奇玩意,嘴里慢悠悠道:“顾大人,你不想让我去平昌坊找伶人喝酒,是你在意?” 她顿了一下,眼神像是捕捉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还是说你想陪我?” 话落时,她已站在他身前一步之遥,抬眸望着他,眼神像雪后寒星,明艳清锐。 顾行渊看着她良久,终是抬手,极轻极缓地替她拂去额前几缕风吹散落的碎发。 他指腹微凉,指尖拂过她额角的那一瞬,像是落下一道薄薄的雪。 他眼里有光,声音却极静极稳:“都有。” 沈念之原本还带着笑,一瞬却哑了声。 第91章 “沈娘子,方才是在担心我…… 沈念之原本还带着笑,一瞬却哑了声。 她不是没被人撩过,可每次都是她占上风,叫别人羞红脸。 还从未有人这般——不带一丝羞怯、不绕任何弯子,将“在意”和“想陪你”说得如此清晰坦荡,好像不是在应付戏言,而是在回应承诺。 她一时竟没接话,仿佛有什么在心头被轻轻戳了一下。 顾行渊却不等她再说,侧身站好,淡声道:“你若真不回家,我便陪你去喝酒。” 沈念之怔了一息,忽而眉梢一挑,唇角笑意慢慢荡开来,仰头看他,眸光狡黠,一字一顿:“陪我去平昌坊,喝酒。” 说这话时,她声音极轻,几乎贴着风说出去的,眉眼间是明晃晃的调笑与挑衅。 顾行渊沉默半晌,喉结轻滚,像是权衡了一瞬什么底线。 最终,他低声开口:“好。” 沈念之像没料到他真会答应,微微一怔,随即笑得更灿了,她转身前行,脚步轻快,霜杏慌忙跟上,心中只觉自家小姐怕是真疯了。 顾行渊站在原地片刻,终于迈步,沉声对后头随行一名官吏道:“今夜之事,不得外传。” 二人走入平昌坊那家最热闹的花楼,楼外灯火通明,琉璃彩灯高悬,门口香风扑鼻、莺声笑语不绝。 陈妈妈早在楼内站岗,一眼见着沈念之,立马堆起满脸笑容迎了上来,步履妖娆:“哎哟哟,这不是咱们沈娘子么!几日不见,您可是越发水灵了,今儿这是又来挑人?我跟你说,楼里这几日来了几个好看的,个顶个的俊,腰细腿长、会吹箫能唱曲儿——” 沈念之笑得灿烂,抬手一指身后那道身影:“听着是不错,今日我请贵客,把你们这儿好酒、好菜、好曲子都招呼上来。” “再叫几个伶人来陪酒,我倒要看看……”她回头笑睨着顾行渊,声调拉长,“咱们的大理寺卿顾大人,能喝多少。” 陈妈妈顺势看去,一眼对上那张清冷峻拔的面孔,笑容顿时一僵。 她眼神一变,脸色都有些发白,小声拉了拉沈念之的袖子:“这……这是大理寺的顾大人?哎哟祖宗,您怎么带这种人来咱们地界,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呀?要是出了事。” 第122章 沈念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吟吟地安抚:“怕什么,我兜着。” 她语气带笑却不容置疑,陈妈妈这才松口气,立马吩咐人:“快,把二楼花梨雅间收拾出来,把陈笙、阿简他们都叫上来,再把后厨那坛桂花酿取上来。” 顾行渊眼底带笑地看着眼前女人翻云覆雨似的张罗阵仗,未出声。 二楼雅间清静,轻纱低垂,香味儿极淡,不像寻常楼馆那般熏得人头晕,只觉雅致得体,窗棂半开,有夜风吹入,带着一点竹影与檀香。 沈念之熟门熟路地坐在矮塌上,双肘撑着案几,冲他一挑眉:“顾大人,请。” 顾行渊也不客套,将佩剑卸下,放于手边,沉默地在她对面坐下。二人间隔着矮案,约莫三丈的距离,一如两人一向的疏离与试探。 沈念之拿起酒壶,自己先斟一杯,扬眉笑道:“没想到啊,顾大人也会肯来这等地方,陪女子喝花酒,我今日倒是开了眼了。” 顾行渊落座姿势笔挺,神情未变,淡淡接道:“这等地方,不过是个听曲喝酒的地方罢了。” 他抬眸,目光在她身上落下一瞬,低声道:“有酒,有丝竹声,还有……美人,我也不亏。” 沈念之一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哂然一笑,懒懒靠在软垫上,指间转着酒盅道:“顾大人不是一向最正经?连花楼都觉得污秽不堪的人,如今这模样,倒让我有些不适应了。” 顾行渊没答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像是将她话中的每一层意味都拆了个干净,却不急着回应。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陈妈妈满面笑容地引着一众男女踏入,青衫白袍的俊伶、罗衣薄裳的歌女纷纷行礼。 顾行渊未动,也未看,只轻声道:“不必,她请我来,只说喝酒。” 陈妈妈一愣,沈念之却撑着下巴笑了:“顾大人是看不上他们,还是只想同我喝?” 顾行渊抬手,将案几上的那壶陈酿揭封,酒香微漾。他执起酒盅,目光沉静地看向沈念之,语声清淡: “你说要喝酒,那沈娘子,想怎么喝?” 沈念之嘴角一挑,懒洋洋靠在塌上,随手一挥:“陈妈妈,把你们楼里的酒都搬上来。” 陈妈妈应声而去,楼下立刻忙作一团。不多时,酒坛成堆般搬进来,整整十坛,封蜡尚热,香气已氤氲而起。 沈念之这才笑盈盈望向顾行渊,缓缓道:“顾大人,你要与我饮酒,总得按我的规矩来。” 她的指尖轻敲案几,唇角笑意明艳却透着一分挑衅:“先别急着敬我,你先跟他们喝,等我看得高兴了,我再陪你。” 说着,她抬手一招,几个伶人立刻应声落座,男的俊俏,女的温婉,环绕顾行渊两侧。 一名女伶正要靠近他身侧,带着一身香气与媚眼,手中斟酒轻声唤:“大人请用”,却被顾行渊微微偏头拦住。 他目光未移,只抬指一指角落琴案,语气平淡得仿佛随意吩咐:“你去弹曲。” 那女伶一怔,被顾行渊这冷意一逼,连忙起身退去。却见他侧身让了让,将身旁两个男伶留下。 沈念之在对面将这一切看得清楚,眼角一挑,笑意瞬间爬满唇角。 她扬声调笑:“哎哟,没想到……顾大人,原来你是好这口啊?” “也好。”她斟了一盏酒,看着他们眼神淡漠地说道,“你们几个好生陪着顾大人。” 几个伶人俱是识趣人,纷纷点头,温声劝酒,一轮接一轮,恭敬又不失轻浮。偏顾行渊坐姿端稳,举杯饮尽,神色始终清清淡淡,竟全无躲闪拒斥之意。 沈念之瞥见,眉尾轻扬,自己这边也不甘示弱,唤来男伎替她斟酒。她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执杯仰饮,酒水顺着喉线滑下,姿态潇洒。 纱幔外风声渐起,陈妈妈识趣地将门关紧。 良久。 沈念之斜眼望去,只见顾行渊已饮过五轮,面色未变,连唇角也未染一点醉意。 她终于起身,缓步踱到窗边,指尖拨开半幅纱帘,倚在那半开的窗沿上。夜风清凉,扑面而来,吹得她披帛扬起一角,拂过顾行渊的鼻尖。 那一瞬,他睫羽微颤,却不言不动。 沈念之偏头,望了他一眼,笑得轻浅:“顾大人酒量着实不错。” “不过……我还不满意。”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尚未得逞”的痞意与戏谑。 说罢,又低头看向窗外夜色,灯火斑斓,远处是坊市未歇的喧闹声,梦还在她心头萦绕,始终忘不了自己是话本子中的人。 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在夜色下飞扬如画。 许久,她收回目光,拍了拍手掌,转身又 回到自己那一侧塌上,重新坐好。 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拿起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倒着,而对面的顾行渊,执盏不语,眼底那点压抑的情绪,却已开始微微松动。 夜色渐深,窗外丝竹声也慢慢低了下去。 顾行渊仍坐在原处,手中酒盏未放,眼神却已不似初来时那般清明。他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案上,身侧的两个伶人已悄然退下,只余氤氲酒香,在灯火下愈发醺人。 沈念之看着他眼底终于浮起的醉意,轻轻挥了挥手。 “没意思。”她语气慵懒,“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应声退去,门轻掩,纱帐轻垂。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膝盖一屈,竟就这样蹲在了他眼前。手肘撑在案几上,微微仰头看着他,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大人。”她轻声唤,“上次你见我酒醉,这次,换你。” 她顿了顿,眼神却落得认真。 “只是……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行渊撑着桌案,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的眼眸清亮,酒意未盛,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锋芒。他却仿佛看到前世那个在长公主府门口哭得狼狈,却仍倔强握住他手的沈念之。 他死前最后一眼,是她眼中的泪。那时他什么也做不了,如今他活着,有机会—— 那就做点让她开心的事吧。 顾行渊低头,嗓音微哑,缓缓问:“沈念之,你快乐吗?” 沈念之一愣。 她从未被人这样问过。 从小到大,无人关心她是否快活,只问她有没有闯祸、有没有丢沈家的脸、有没有“守规矩”。 后来,她干的出格的事情多了,阿爷也就麻木了,所幸就不管她了。 而顾行渊这一句话,像一道轻飘飘的钩子,落在心上,却叫人一时说不出话。 她又想起刚刚与英国公府世子打架,原本以为顾行渊是来责备她,谁知竟然毫无疑问的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不像是阿爷给自己撑腰的那种感觉,而是一种,被人信任,坚定选择的感觉。 她指尖微紧,像是想掩饰什么。却在见他还欲举盏时,忽地上前一步,夺了他手中酒杯,仰头一口饮尽。 顾行渊愣了一下:“那是我用过的杯子。” 沈念之抬起头,眼角挑起一抹戏谑的光,语气轻飘飘的:“顾大人怕是忘了——” “那日你我落水,可是亲了我的。如今倒扭捏起来,怎么,是觉得生分了?” 她一句话说得不轻不重,软得像羽,偏偏又带着一股明目张胆的撩拨味道。 顾行渊盯着她,唇角终于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嗓音低低:“我记得。” “顾大人可是后悔了?”沈念之将酒杯丢下说道。 “也没说后悔。”顾行渊笑了一下。 “真无趣,我想回家了。”沈念之语气干巴巴地抛下这句话,仿佛突然失了兴致。 顾行渊闻言,唇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像早就等着她说这句似的。 他随即抬手提起佩剑,毫不犹豫地起身,脚步从容,紧紧跟在她身后。 沈念之听见动静,回头看他一眼,语气懒洋洋:“你跟着我做什么?” 顾行渊看着她,语气低缓:“护你回家。” 夜已深,街巷归于沉寂,路灯的余光映在石桥上,铺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沈念之和顾行渊肩并肩走在小桥之上。她步子轻快,他则看着似有醉意,行得比她略慢半拍。 走至桥中央,顾行渊故意忽然脚下一虚,身形一晃,整个人朝桥下倾去。 “顾行渊!”沈念之惊呼一声,反应极快地一把拉住他衣袖。 谁知那一拉之下,他竟顺势一沉,半个身子压了下来,将她整个人带入自己怀中,牢牢圈住。 “你……”沈念之还来不及反应,呼吸间便撞入他怀前,鼻端是他身上淡淡的清酒气和松木香,温热的气息呼在她发顶,像是夜风里不合时宜的一点灼烫。 她仰起头,便对上他一双微醉的眼睛。 顾行渊看着她,眼神湛亮如星,透着酒意的温柔,低声问道:“沈娘子,方才是在担心我吗?” 第123章 他的声音轻,像是怕惊扰此刻的夜色,沈念之心跳微顿,一时竟答不上话,只觉手指仍紧握着他衣袖,没来得及放开。 第92章 “沈娘子,你若想看,现在…… 沈念之盯着他看了一瞬,忽地轻笑出声,笑意像一尾划水而过的锦鲤,艳丽又飘忽。 “顾大人还真会挑时候耍酒疯。”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抵住他胸膛将他缓缓推开,动作不重,却带着几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潇洒。 “你要真摔下去了,我怕我家阿爷不查你醉没醉,先查我是不是推你下去的。” 她话说得玩笑,眼里却仍带着方才没收起的惊色,指尖拂过他袖口的那一下,也确实用了力,像是刚才那一刻,是真的怕他掉下去。 顾行渊没动,任由她推开,低低地笑了一声。 “原来你真是在担心我。” 沈念之挑眉,不接他的那句,她向后退了一步,站稳,手一甩,扇子“啪”地弹开,懒洋洋地说道:“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你要真摔了,我还得给你收尸。” 顾行渊看着她,眼里酒色微晃,风吹过桥面,将她鬓角一缕碎发轻轻掀起,像拂过他心头,听见那句“收尸”,只觉得心里一紧,前世他就在她面前撒手人寰,她已经给自己收过一次了,那时候的她,该有多难过。 他沉默片刻,只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沈念之正要再调笑几句,听到这句话却一下顿住。 他这句“下次不会”,说得太郑重,也太安静,像不是在承诺不再“酒醉”,而是在向她许一个比夜色还沉的未来。 她眼底神色晃了一瞬,忽然觉得桥下那条流了多年的水,今夜也变得格外静。 她偏开脸,将扇子一收,淡淡道:“你也回去吧,再晚你家姨母得以为我把你拐进了烟花巷。” 说罢抬脚先行。 顾行渊看着她的背影,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意,半真半假地应了声:“那也不错。” 沈念之脚步一顿,回头睨他一眼,勾唇:“那你得小心点儿,烟花巷的花,扎手。” 说完便再不停留,转身走过桥面。 顾行渊负手跟在她身后,夏夜桥下,水光粼粼,两人的影子并排投在石板上,拉得很长。 晋国公府门前灯火未熄,暖黄色的光映在朱漆门扉上,沈念之踩着顾行渊的影子。 她走在前头,步子不快,顾行渊止步于门前,未再往前半步。 他站得笔直,仿佛这扇门就是界限,沈念之走到台阶前,正要抬脚跨过门槛,身后却穿来极轻的衣袍摩挲声。 她没有回头,却感受到那一瞬,他似乎想叫住自己。 顾行渊犹豫片刻,将那只半举于夜色中的手缓缓落下,他依旧站在原地,指节微曲,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低了头,拂了拂袖脚,转身而去。 他走路的声音很静,沈念之却刚好能听到他脚踩在细沙上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本也该转身回房,可不知怎的,她脚步一顿,忽地回头。 月色从屋檐洒落,照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将那身玄衣勾勒出极冷峻的线条。 他的背很直,步伐极稳,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影,孤独的像是立在风雪里的一棵枯树。 沈念之一时怔住,唇动了动,鬼使神差地开口:“顾行渊。” 男人脚步也顿住,几乎是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瞬间,立刻转身。 他看向她时,眼里仿佛有灯火点亮,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惊喜。 沈念之战在门口,明明眼神淡淡,嘴角却扬起一个懒懒的笑容,她抬起胳膊,冲他挥了挥手,语气十分轻快:“顾大人,我今天……很快乐。” 顾行渊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夜风吹过朱门,也吹乱她鬓边的几缕碎发,她站在等下,眉眼带笑,仿佛方才那场酒意还未散去,语气却分明极认真。 顾行渊唇角轻轻勾起一点,眸光缓了下来,似乎心里压着的那片雪在这一瞬间落地。 他低声道:“我也是。” 沈念之没有再说话,迅速转身,向府中跑去。 顾行渊望着她背影渐入庭灯,直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转身,捏着自己弯曲的指节 ,紧了又松,半晌,他轻声自语道:“希望这一世,你能一直快乐,沈念之。” 沈念之刚跨进府门没几步,就看见廊下灯火下,一到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 身后侍立着老仆,手中还握着半盏未饮完的热茶。夜风拂过庭树,枝影斑驳的落在他的衣袍之上,竟有几分等候许久的模样。 “回来了?”他开口,却听得出一丝探问。 沈念之一愣,随即笑的想一只做了坏事的猫,眼神弯弯,声音带着点甜:“回来了呀,阿爷,您今日怎么还没休息。” 沈淮景眼角微挑,视线却越过她往门外看了一眼:“是哪家郎君送你回来的?” 沈念之立马止步,眉梢动了动,故作镇定:“没谁,阿爷你不认识。” 沈淮景看她一脸心虚的模样,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多问,之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淡声吩咐:“霜杏,最近多盯着小姐一些,别让她总往平昌坊跑,喝得像条醉鱼似的,成何体统。” 霜杏在后头一听,连忙躬身答应:“是,相爷,奴婢记下了。” 沈念之撇撇嘴,送了耸肩,小声嘟囔:“我喝的明明挺有风度的,今儿个又没多喝,而且他也不看看顾……”说到此,沈念之想起席间顾行渊醉酒的样子,以及他怀中的味道,立马摇了摇头。 悄悄回头看向门外,确认那人已经走远。 “小姐你在看谁啊?是顾大人吗?”霜杏好奇的问。 “没谁,去给我准备洗澡水吧。”沈念之说的心虚,眼神也微微闪了一下。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 顾行渊一进门,就见证点灯火尚亮,长公主披衣而坐,案上放着的茶水微凉,身侧苍晏安静的翻阅着书卷。 “你又饮酒了?”长公主见他一身酒气,眉头见有些怒意,但是压制着没表露在语气里,淡淡地说道:“墨怀,你还能不能好好做官了,怎么又跑去喝酒了。” 顾行渊却难得的露出一个极轻的笑来,那笑意带着少年气的清透,好像春风拂过冰雪未融的江面,一瞬间就开了。 他说:“官,可以不做,可是人,我不想错过。” 殿内寂静,连苍晏都抬头看了过来。 长公主看着面前一向稳重自持的顾行渊,变成这幅模样,抿着唇摇了摇头,半叹半笑地转头对苍晏说道:“书阳啊,你可别学你这个大哥哥,喜欢上那样的女子,成日宿在酒桌上,误了你的前程。” 苍晏将手中的书册轻轻合上,淡声开口道:“母亲放心,我对女子并无感兴趣。” “我这一生,志在拜相。”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儿女情长,不在其内。” 长公主笑了一声:“你倒是跟你阿爷一个脾气。” 顾行渊听着苍晏这么说,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毕竟上辈子,他可是自己的情敌,上一世的苍晏,前脚说完对女子无兴趣,转头又争又抢。 顾行渊没在听他们多说,回到自己屋中,解了佩剑,草草洗漱了一番,便一头栽倒在榻上。 他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可那一刻,沈念之与他分别前说的那句“我今天很快乐”,还回荡在他脑海里,温温热热的。 这几日,顾行渊忙的脚不着地。 他盯着陆家的案卷,从旧年银帐查到今岁地契,又亲自带人去翻了大理寺狱底的旧案录,每日从晨至昏,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他未曾去看过沈念之,只是偶尔听裴湛提起,说那位晋国公府的大小姐前几日与她那个庶妹沈忆秋又闹了几句,还连带着忠王李珩,一起被她泼了一身水,传的满城都在说沈家两姐妹为了忠王大打出手。 顾行渊笑笑,她哪里是争风吃醋,明明是想躲着二人。 他淡淡对裴湛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案件告一段落后,又是过了几日,难得休沐,大理寺的兄弟们便邀请顾行渊一起出城踏青,他原本无意同行,只是想到这案子在翻下去怕是连人都要翻黄了,便点了头。 几人一同出了城,选了城外一出依山傍水的小潭驻足,这人人烟不多,绿意葱茏,潭水清亮,正是踏青的好地方。 兄弟们将从家中带来的牛肉羊肉都切成小块,用竹签串好,再烧了火架起来,滋滋作响的油脂落入碳火中,顿时香气四溢。 顾行渊穿着常服,一身青灰短袍,头发随意束着,坐在树下,看着眼前一众人仿佛回到了童年,一群大男人笑作一团,拎着对方后领往水里丢去,溅的水花四起,阳光洒下,落在水面,如碎金浮动。 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眸中氤氲出一点久违的轻松,像是那份压在肩上的石头,也能暂时放下了。 第124章 京城内。 沈念之撑着腮帮,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已经看了三遍的杂书,这几日没见到顾行渊在她面前晃悠,倒是有些不适,屋内闷热如蒸。她终于“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本,站起身来。 “霜杏,备马车。” “去避暑。”她漫不经心的吩咐,嘴角却已经扬起了点兴致,“顺便看看这城外,有哪家酒肆最好,今儿我们就宿在那边。” 霜杏愣了一下:“小姐不是说今日晒书吗?” “晒书这种事儿交给春桃她们吧,要是把我藏书弄坏,回来等着挨板子吧。”她理直气壮。 马车出了城,顺着山道一路往西,直到中午时分,才抵一座临水小亭。 沈念之叫停马车,掀帘下车,换了轻薄的软罗裙裳,裙摆微扬,眉梢一扫,整个人已经恢复了几分神采。 她走进林间,忽而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清爽的水响和嬉笑之声。 那是男子间毫无拘束的打闹,带着少年气的豪放与野性。 沈念之挑了挑眉,循声走了过去,掀开草叶一角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片浅滩,几名男子脱了外袍,各个挽着裤脚,在水里肆意打闹。 他们将彼此推入水中,笑声回荡在山谷之间。水花四起。撞进阳光,反射出七彩的光斑,那一瞬,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天地仿佛都清凉了下来。 是顾行渊。 他站在水中,头发被水打湿,额角的发丝贴在鬓边,却不显狼狈,他眉眼舒展,笑得极为轻松,竟像个鲜衣怒马无拘无束的少年郎。 沈念之怔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是冷着敲桌审案的顾大人,也不是京城中传闻里那位手段冷厉的大理寺卿,更不是跟在她身后更多时间沉默的顾行渊。 她忽然觉得心底某处也跟着被晃了一下,他的生命力如野草般疯长到她心里。 那一点笑意就这么悄然爬上了她的唇角,还未等她自己察觉,身后的霜杏一声惊呼:“小姐,你怎么偷窥男子洗澡!” “咳咳——” 沈念之一个没站稳,险些被草枝勾了裙角。 她飞快转头,扯住霜杏的袖子低声问道:“谁偷窥了,谁洗澡了,这分明是……”她随即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说道:“观风景。” “你看这山,这水, 这人……嗯,生动极了。” 霜杏朝着刚才扒过的草那边够着脖子看了看,忽然眼睛睁大,然后故意调笑:“小姐,您刚才是不是在看顾大人。” 沈念之斜睨了她一眼:“闭嘴,再说我就把你扔过去。” “沈娘子,你若想看,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看。”顾行渊清澈的声音从沈念之身后传来。 第93章 嘘,先别吵 沈念之浑身一震,猛地转身,果然看见顾行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了,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发梢也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他赤果着上半身,身上的线条像是被阳光渡了一层淡金,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语气听起来倒是一本正经的,眼底却藏着调笑的意味。 “顾大人,许久不见,真巧啊。”沈念之讪讪开口,语气里却一点心虚也没有,“不知顾大人是何时来的。” “我一直在。”他慢慢悠悠说着,目光落在她脚边刚刚被拨开的草丛上,“从你‘观风景’开始。” 沈念之:“……” 霜杏也是第一次看见自家小姐吃瘪,平日里都是她调戏别人叫别人面红耳赤,今日倒是轮到她了,瞬间笑的直不起腰来,连连后退:“小姐,奴婢先告退。” 沈念之看着那丫头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看顾行渊一副沉稳端正、似笑非笑的模样,忽而一咬牙,抬头冲他挑了挑眉。 “顾大人你这样上身□□,就在那儿撒欢儿泼水,巧了被我撞上,合该我看,风景这东西,赏心悦目才是要紧,你说呢?”她眨了眨眼睛,语带轻佻,“我不过时顺应自然罢了,窈窕淑女,还君子好逑呢不是。” 顾行渊没吭声,只是忽的上前一步,沈念之下意识往后退一步,脚下正巧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身形一晃。 下一瞬,他稳稳地拉住她的手腕,低头看她,眼神不似方才玩笑。 “风景归风景,倘若你想看。”他低声道:“不,倘若你喜欢,大可以直接告诉我。” 沈念之呆楞住。 他声音不大,却落得极稳,带着某种让人措手不及的认真,沈念之一向撩拨惯了别人,自己遇到也是头一遭。 她耳根一热,眼神飞快地躲开,嘴上却不肯认输,轻咳一声道:“顾大人,你这人,怎么一身正气也能说出这种话。” 顾行渊微微一笑,靠近她的耳边:“我今日是休沐,没有顾大人。” 沈念之瞬间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一种酥麻的感觉卷过全身。 顾行渊心底发笑,他原以为重生后遇到沈念之,她是多么坚硬难以动心的一个人,谁知道,他只用模仿上一世她对他做的,竟然让她也无所适从了。 顾行渊迅速松开沈念之,转身离开,一句话也没说,留着沈念之一头雾水。 沈念之想叫住他,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风吹过她的耳畔,带走了顾行渊刚才留下的气息。 沈念之一回到马车上,掀帘坐定,霜杏便小心翼翼地探了个脑袋进来。 “小姐……我们还继续赶路吗?” 沈念之嗯了一声,只抬脚踢了踢马车内壁,嘭的一声闷响。 她仰身靠在车壁上,抬手支着额角,指尖轻轻敲着鬓边,神情冷淡却带着点说不清的烦躁。 “走吧。”冷冷丢下一句。 此时,昭京城内。 夏日炎炎,巷口书肆,绿荫遮墙,纸页随风轻翻。 苍晏奉母命出门采办礼品,归途中路经一处旧书铺,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可目光扫过书案一隅时,却被压在数册旧卷之下的灰蓝线装书吸引了注意。 那书只露出斜斜一角,封皮素雅,并不惹眼。 他走上前,屈指抽出书卷,指腹触到封面微凉粗糙的纸面时,动作微顿。 淡墨封面上,题着五字: 《逸周书批注》 他眼底一凛,瞬间浮出异色。 此书当今世间早已罕见,正本孤存,仅藏于宫中御书房。他年少时曾随先太子入宫讲读,偶得一隅之机翻阅片刻,便觉此书不似寻常古籍,多言礼制纲常、君臣道义,又隐有天命人事之辩。只可惜还未读完数页,便被宫中内侍收走,自此再无一见。 如今竟在这偏僻旧肆中偶然撞见? 他不动声色地翻开书页,眼前并非刻印原本,而是笔迹清隽的手抄卷。纸页泛黄,笔意却凝练稳劲,自有一股魏晋遗风。 更引他驻足的是,那一行行批注。 行间眉批细密如丝,或解义,或驳例,或引经据典,语锋不燥不浮,似春风化雨,却处处藏锋,每每于平淡处显奇思妙语,字字可圈可点,时有妙喻,读来令人击节暗叹。 他一页页翻过,面上神色渐沉。待翻到中页,忽有一处批语让他指尖轻顿。 他低声念出:“大匡者,非徒能匡君之过,更贵在能匡己之心。故为臣者,当先识己位、明己过,而后言他人瑕。欲正天下,先正其身……臣若无锋,谏亦无用。” 这一语落下,他指间微紧,想起旧日朝堂争论中那些“言之切切,行之茫茫”之人,忽觉这句刺中要害,竟忍不住反复念了三遍,方轻合书卷,转身往账台而去。 书铺掌柜是个老眼昏花的老人,见他拿着那书,倒笑了:“公子眼光不错,这书是位贵人留在这儿的,早说若有人真识货,便以一坛江南二十年好酒换之。” “二十年江南佳酿?”苍晏略思一瞬,点头:“好,我三日内送到。书,我今日要先取走,不知是否可以?” 掌柜抚须点头:“行,苍大人人品我信的过,老汉在这里候着。” 书用油纸细细包好递来,苍晏接过,心头忽生出一种久违的雀跃与钦佩。 回到府中后,他未与母亲寒暄,便径直回了书房,将那本《逸周书批注》搁于案上,挑灯坐定,一页一页细细翻看。 至《命训》篇,旁批写道: “天命何如?有时如风过无痕,有时却重如铁锁缠身。愚者奉命,智者借命,至于我,若命不公,便夺来改写。” 苍晏指尖轻敲桌面,眉间微拧。 此语豪气干云,却不显浮夸,反倒更似命运重压之下,仍咬牙破局之人所书。是狂?是醒?他竟一时难断,只觉其中分寸微妙,恰如刀锋,不动声色,却锋芒毕露。 他又翻至《武纪》篇,目光落在旁批: “圣人言天命,武人争人事。我辈读书人,横眉冷对‘天道’二字,笑其虚妄,靠自己争。” 他低低一笑,喃喃自语:“笑其虚妄,靠自己争……竟比我更狠几分。” 第125章 字里行间,不见佯狂之姿,却字字凌厉,直逼天命之说。那种“你若要我伏低,我便偏不”的傲气,令他生出难得的欣赏。 再翻到卷末,一行批语跃然纸上,字迹潦草放肆,像是饮过三巡、提笔不拘: “纸上句句论大邦,笔下字字写人心。我非圣贤,不懂经义,只知世事可驳,命数可欺。” 落款四字:忘思公子。 苍晏看至此处,指尖微顿。 他眼神微凝,心中泛起一缕莫名悸动。 这人是谁?竟能将一部沉晦旧典批得既破规又入理?锋芒之下,是胆魄,是锋骨,更是思路之纵横,不拘于礼、不惧于天命。 他端起茶盏,盏中微凉,茶未入口,眸光却仍落在那几句批语上,久久未动。 烛火摇曳,纸页泛光,那些字仿佛从纸上活过来,沿着他心中的纹理缓缓爬行。 良久,他低声一叹,笑意未明: “若真能与这位‘忘思公子’一见……倒也不虚此卷。” 还未等他将书收好,外头便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熟悉的威仪。 长公主缓步入内,眼神淡淡掠过案上的书卷,坐于一旁,开门见山道:“你在京中可听说了晋国公府的那位嫡小姐?” 苍晏撑着头说道:“略有耳闻。” 长公主语气平静,语调却 带了几分深意:“她是你老师沈相的女儿,你若是去打探、接触,也算师门有由头,旁人说不出什么,不会多想。” 她在屋内踱了几步,继续说道:“墨怀这孩子与她走得近,但是京城关于她的行事风格,传的不少,我虽不在意流言,但到底该知道他究竟与什么样的人纠缠。” “倘若她不过是与庶妹争风吃醋,性子骄恣些,也不至于不能入门,可若真是品性卑劣、难成大器……”她眉头一挑,话锋转冷,“那便该早些斩断。” 苍晏静静听完,片刻后起身一礼:“儿子会去替墨怀看看。” 他眼神微沉,话语缓慢而坚定:“若她真有不妥,我自会设法阻止。” 长公主闻言,神情才稍松,抬手理了理衣袖:“你素来稳重,我便放心了。” —— 过了两日,沈念之坐在别院回廊的竹塌上,手里捧着半盏温茶,望着庭前湖水发呆,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哎,早知道这别院如此清静,我就该带几个男伎随行才对。还能风花雪月,现在一点人气都没,连酒都没个同饮之人,实在无趣。” 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靠进软垫,裙摆曳落地面,斜倚的姿态妩媚生香。 霜杏端着一盘点心走来,正好听见这句话,她早习惯了她这副张扬语气,笑着换了个话题:“对了小姐,上回徐诺儿不是约您去打马球?您还记得吗?” “马球?”沈念之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你不说我倒忘了。那日天公不作美,雨才沾几滴,场子就散了,可把我一身劲儿都搁在了马鞭上,现下天气正好,怎能错过?”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拍拍膝头站起,眼神泛起兴致勃勃的光:“备马,我们回京!” 霜杏一愣:“现在就走?” “自然。”沈念之一边吩咐,一边抬手理了理鬓边发丝,“清静两日也够了,再待下去我都要生锈了。你先安排人去打点马场那边,我要打得徐妹妹服气才行。” 徐诺儿是京城鲜少愿意和沈念之一起玩的贵女, 午后天光极明,天街寂静。 沈念之一身银红骑装,马车甫一停稳,便掀帘而出,衣袂随风一扬,鬓边犹带晨风吹起的碎发。 她正要让霜杏去传话,不料脚步未落,却在国公府门前看见一道陌生却极出挑的身影,正缓缓步入府中。 那人一袭素青常服,身姿清隽,步履如闲庭信步,负手而行,气度沉稳极致,整个人干净得像是书卷中走出的遗世谪仙。 眉目沉敛,眼神温淡,却不显软弱,恰如月下青松,不言凌寒,自有风骨。 沈念之倏然站定,眼底浮出一丝讶异,这不是话本子里那个“白月光”苍晏吗? 她眉心微蹙,眸光顺着那身影挪了片刻,才终于从脑海的旧梦中捕回完整印象。 《庶女成凤》中女主沈忆秋的暗恋对象,书里几次写沈忆秋“望见他,衣冠如玉、风骨绝尘”,仅仅一次正面交集,之后连开口的机会都无。 沈念之眸中流转着几分兴趣。 这人怎的会来国公府?书中并未有这一节,按理他与原主并无瓜葛。 她低头理了理裙角,唇角勾起一抹不动声色的弧度。 “倒有意思。” 说罢,她抬手提了提裙摆,脚步极轻地跟着往府中走去。 霜杏在后头小跑两步:“小姐?您这是?” “嘘。”沈念之回头竖起一根食指,眼神带笑,语调却极轻:“先别吵。” 第94章 “顾大人……我好热……”…… 苍晏端坐于厅中,姿态从容,沈淮景居于主位,语气如常地问他今日为何登门。 苍晏笑道:“今日特来拜见恩师。前些日子公主府得了些好茶,想着恩师素来爱茶,带来几两,请您笑纳。” 沈淮景闻言,略一颔首,转头吩咐身后的人将茶收好,神情虽淡,语气却略柔了几分。 此时门外脚步轻响,沈念之正缓步而来,方欲进门,抬眼便看见厅中情景。她站在门口,未作声,只往里望了一眼。 却正撞上苍晏抬眸。 他恰好刚放下手中茶盏,指腹尚带着瓷温,视线循着门口落定时,目光一凝。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沈念之。 第一次是在一年多前,京中春日,他从太学出来路过东市,正遇见一少女追在李珩身后,扬声讨要一支簪子。李珩脚步极快,未曾回头,沈念之不慎绊倒在地,身旁众人窃笑不已。 她却没哭没叫,只是抬头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眼中一瞬浮起隐忍的委屈。 但不过一瞬,她便咬牙撑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按耐住眼中的委屈,重新快步追了上去。 那一幕,在苍晏心底竟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彼时他问随行小厮,才知那是自己恩师沈相之女,京中人人谈之色变的晋国公千金。可与传言不同,他记住的不是她的嚣张跋扈死皮赖脸,而是她毫不在意外人眼光的潇洒模样。 如今再见,隔着厅门,她与他目光交汇,竟也毫无怯意。她直直看着他,眼神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打量与探究。 沈淮景也注意到门口动静,唤了一声:“阿之,进来。” 他向苍晏道:“这是小女,素日顽劣惯了,从不与寻常世家公子打交道。今日正好借此相见,若将来有唐突之处,还望世子多担待。” 话音未落,沈念之已大步跨进门来。 她自顾自倒了一盏茶,也不等旁人伺候,衣摆扫过地毯,径直坐在了苍晏对面,动作洒脱不拘。她手中茶盏一晃,目光却仍停在苍晏身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苍晏看着她,唇角泛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率先开口:“见过沈娘子。” 沈念之仰头一口饮尽杯中茶,唇边笑意微扬,淡淡道:“见过苍大人。” 这时,苍晏的目光被沈念之身后墙上悬挂的一副对联吸引。那联语写得行笔潇洒,却不失细腻沉稳,字里行间隐隐透着股风骨。他略一凝神,心中却并未有印象,遂轻声问道: “敢问恩师,这对联出自何人手笔?” 沈淮景低头抿了一口茶,语气淡淡,并未放在心上:“小女拙笔,世子见笑了。” 苍晏知晓沈淮景膝下有两位女儿,一位是眼前这位嫡出长女,另一个则是半年前才接回府中的庶女,据传温婉聪慧,尤擅琴书,若是诗文出自她手,倒也不奇。 他心中正揣度着,便听沈念之懒洋洋接口,语调里带着几分玩味:“阿爷,你前几日还说我写得不错,怎么到了世子这儿,就成了拙笔?转得这般快,有那么差吗?” 沈淮景瞥她一眼,语气不疾不徐:“为人要谦虚,哪有自己夸自己的道理。” 沈念之闻言,轻轻撇了撇嘴,将茶盏放回案几,懒懒地斜倚椅背。 苍晏却微挑眉,笑道:“这字竟是沈娘子所写?那这诗——”他抬手再看了一眼对联。 “也是我写的。”沈念之抬眸,语气随意。 苍晏低声念出诗句,神情间多了几分认真:“倒确实与沈相一贯的风骨暗合。好诗。” 沈念之却没什么兴致,只觉这一番言谈索然无味,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道:“我去坊间散个步,就不打扰你们谈事了。” 她言罢朝沈淮景与苍晏略一点头,姿态自若地转身离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廊外,厅中一时静了几息。 苍晏这才放下茶盏,语气微顿,缓缓开口:“沈相,不知您是否得知,我那位兄弟顾行渊……他有意娶令嫡女。” 第126章 沈淮景闻言,眉梢一动,显然有些意外,顿了顿才问:“这话……从何说起?” 苍晏道:“那日墨怀从外面归来,曾在家母面前亲口提起此事。说来也巧,今日前来,一来是为送茶拜望恩师,二来……也确实想看看沈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 与此同时,沈念之与霜杏一同走出府门。沈念之漫不经心地踢着脚边的碎石,忽然说道:“那苍晏虽然模样不差,但看着太无趣了,也不知道沈忆秋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霜杏听了倒有些惊讶,转头看她:“小姐怎么知道二娘子喜欢苍大人?” 沈念之被问得一噎,一时语塞。总不能说是梦里看见的吧?那也太离谱了。她轻咳一声,掩饰地说道:“苍晏芝兰玉树,又是长公主府的世子,京中谁人不知?被贵女惦记再正常不过。我就是随口一猜。” 霜杏似懂非懂,歪着脑袋点了点头:“也是,苍大人是挺招姑娘们喜欢的。” “对了,小姐,这么热的天儿,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霜杏忍不住追问。 沈念之拎着手中的帕子轻轻扇着风,语气懒洋洋地道:“随便走走。你要是嫌热,就自己回去,我一个人也能逛。” 霜杏立刻闭上嘴,乖乖跟上。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夕光洒落在街道与水面上,泛起淡淡的金辉。 走到那日顾行渊送她回家的那座桥边,沈念之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看着熟悉的石栏,脑海中竟不由自主浮现出那日他突如其来将她拉进怀里的画面——他衣袍掠风,怀中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 她怔了怔,耳根竟悄然泛红。 沈念之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人的影子从脑中甩出去,可越不想,脑海中的轮廓就越清晰。 正当她被这莫名情绪缠住时,余光一闪——桥下小道上,一个身着大理寺衣袍的男子正飞奔而过,神情紧迫,似在追着什么人。 那身形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顾行渊。 沈念之心头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拔腿追了上去。 “小姐你去哪儿啊!”霜杏在后头大喊,连忙提起裙摆,紧跟其后。 沈念之一路追着顾行渊而去,可没跑出多远,便彻底失了人影。 她站在一条陌生巷子口,左右张望,四下空无一人,连霜杏的身影也不见踪影。 这里她从未来过,巷道逼仄陈旧,泥墙残垣,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夜色压城,唯有稀薄月光洒在青砖上,将一切照得愈发寂寥森冷。 沈念之心中微觉不安,正欲转身离去,冷不防从一侧的暗影中骤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拽入一旁窄道。 “唔——”她惊呼未出,嘴唇便被一只大掌死死捂住。 她下意识挣扎,心跳如鼓,却在对上那双藏在暗影中的眼时,骤然静住…… 是顾行渊。 他的眼眸深沉,黑得仿佛夜色也容不下那一点寒光。他凑近,呼吸轻轻拂在她耳边,低声开口: “别出声,我追的人还在附近。” 她睫毛一颤,缓缓点头。 顾行渊这才松开手掌,沈念之喘了口气,才发现他们此刻躲在一条不足两尺宽的过道中,空间逼仄到几乎转不开身。 她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而顾行渊则近在咫尺,只需稍稍一动,便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她仰头,几乎要触到他的下颌,呼吸间尽是松木香气与雨夜寒意交织出的气息。 沈念之心头忽然一阵慌乱。她咬了咬唇,低声在心里骂自己:冷静点,他可是之前打你手心,把你关进牢里的人! 不能因为几次温柔,就被他乱了心。 可她的眼神却还是忍不住落在他侧脸上,月色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彼此对视间,沈念之匆匆别过头。 破败的巷道尽头,一扇斜挂着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微落,黑影倏然自那间破屋中闪身而出,脚步极轻,几乎无声。 顾行渊眸光一凛,低声对沈念之道:“你站在这,莫动。”话落,他已拔剑上前,身影疾掠而出,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厉的弧线。 沈念之屏息凝神,紧贴着墙壁,藏身于昏暗的巷角,不敢发出半点动静。手指因紧张而收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然而就在顾行渊逼近黑影之时,忽听“嗖”地数声破空,四面八方跃出数道黑影,脚步轻灵,身手矫健,转眼便将顾行渊围在中央。 沈念之心口一紧,眼前一片血光剑影,她咬紧唇角,不敢惊呼半声,只生怕一出声,便成了拖累。 铁器交击之声震耳欲聋,火星四溅,顾行渊一剑挑开对面两人攻势,身形翻转之间,腰侧又是一剑横来,他几乎是凭本能侧身避开。 对方显然训练有素,六人配合无间,招招致命,宛如早有预谋伏杀。他却毫无惧色,剑式愈发凌厉,短短十数招间已逼得两人重伤退开,剩下几人见势不妙,朝那黑衣首领一声低喝,似在护送他撤退。 顾行渊眼神一厉,拔剑直追。 眼看那黑衣人被他一剑削断面罩,露出半张陌生面孔,正要擒拿之际,却见对方袖中忽地洒出一蓬淡粉色的粉末,如烟似雾,香气四溢,霎时间迷了眼目。 顾行渊身形一滞,骤然止步,抬袖猛地抹去双眼,咬牙低斥:“迷香——” 他眼前一阵恍惚,足下一软,单膝跪地。 沈念之再也顾不得许多,从狭道中奔出。 “别过来!”顾行渊低喝一声,声音里透着一丝慌意焦急。可话音尚未落下,沈念之已走近他身侧,呛了一口尚未散尽的奇香,她鼻尖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脚步一虚,整个人跌了下去。 顾行渊强撑着一口气,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你疯了吗?”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含着几分无奈。 沈念之眯着眼,神色有些迷糊:“这什么香……还挺好闻的。” “这是迷魂散。”顾行渊咬牙,“你中了香毒。” “你也是……”她靠在他怀里,语调微醺,“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顾行渊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剑入鞘,强撑着步履艰难往外走,低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他步伐不稳,眼前天旋地转,可怀中之人香气软语,似比那迷香更叫人头晕目眩。 沈念之眯着双眼,仰起头,看着顾行渊皱起的眉头。 夜风微起,卷着巷中余香,拂过他额前冷汗,也拂过他眼底,那一抹从未有过的温软。 顾行渊强撑着抱起沈念之,快步穿过大理寺后巷,将她一路带入后院偏房,轻手轻脚地将沈念之安置在床榻上。 女子身形娇软,脸颊染着酡红,额上已见薄汗,呼吸略显急促。她轻轻翻身,顾行渊给她喂下一大口水,但似乎无法缓解体内那股灼热的躁意。 顾行渊却知情势凶险,迷香不止使人意识涣散,更兼引动心神,若不及时压制,恐生大乱。 他强迫自己冷静,转身掀开角柜,翻出一个小刀,手腕一转,毫不犹豫地在左臂划出一道血口,刺痛带回几分清明。 他忍着痛,转而在屋内四处翻找解药,一只只药瓶被他急急掀起,眼神焦躁,额角冷汗潸然。月光斜洒在他微皱的眉眼间,轮廓沉峻,神色凝重。 而榻上的沈念之,却在香气翻涌中愈发燥热。她翻了个身,脸颊烧得发烫,睫毛轻颤,像是梦中呓语般喃喃出声:“顾大人……我好热……” 她声音娇软,带着昏沉不清的委屈与倦意,竟如落雨窗棂,扣人心弦。 顾行渊手一顿,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沙”地一声,身后有轻响。 沈念之已从榻上坐起,步履微晃,脸上晕红未退,眼神却似被雾气罩住。她摇摇晃晃走到他身后,伸出双臂,忽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她贴得极近,额头倚在他肩上,气息轻柔而灼热,带着无法抑制的迷乱。 顾行渊全身一僵,手中药瓶“咚”地一声滚落在地,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沈念之……”他低声唤她,嗓音喑哑,带着一丝濒临极限的压抑。 她没有答,只在他背上轻轻蹭了一下,双手在他胸口游走。 房中一时无声,只有药瓶滚动未止,回音缭绕。 顾行渊咬紧后槽牙,一字一句地从喉间逼出: “快松手,否则……我可不敢担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第95章 “沈娘子半夜翻男子房窗,…… 沈念之一把将顾行渊扯转过身,目光微醺,面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她贴得极近,眼神像染了水雾,仿佛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气翻涌,一时竟分不清是药(和谐)效还是心意作祟。 顾行渊低头看她,眉眼深沉。她仰起脸来,唇(和谐)瓣微张,软声低喃:“我……没有动心,是药的问题。” 第127章 话未落,她已踮脚吻了上去。 初时是颤抖的、懵懂的,她的动作生疏得近乎莽撞,却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执念。 顾行渊一愣,眉心紧蹙,伸手将她推开,语气压得极低:“你这样,会后悔的。” 沈念之却伸出指尖,轻轻抵住他唇边,笑意含着一丝醉意:“若不这样做,我才会后悔。” 下一瞬,她再次靠近,像是被某种无声的力量牵引,炙热在彼此之间交汇,是一场无声的风暴。 顾行渊心绪早已起伏不定,那一声轻柔的呼唤落在他颈侧,如雪落江面,又好似星火触水,终究,他未再推拒,只是低低叹息,将她揽进怀中。 他抱起她,将某种压抑许久的情绪一寸寸托起,轻轻将她安置在榻上。 可她却不肯松手,指尖紧扣不放,像是要将这场无声的执念延续。 他被她拉回,身形微晃,那一刻,心头仿佛被雷霆击中,久久未能回神。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角,像是把压抑许久的念头终于得以安放。 帷幔垂落,烛火轻摇,屋中氤氲成雾,夜色被风声轻轻搅动,一切都像梦,像幻,只剩低语与静息交错。 春意悄然侵骨,她微微一颤,似是寒意,又似情绪翻涌至极致,那一声轻吟不再具象。 这一夜仿佛没有尽头,沈念之原以为只是一场过渡,谁知那点被药性牵起的涟漪,竟成了汹涌波涛。她与他早已无法回头,将所有克制与沉默,悉数葬在这无言长夜。 他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低沉沙哑:“阿之……” 她眼中氤氲未散,手指却下意识抓紧:“顾大人,别停……” 窗外月色静落,在帐子上洒出一地微光。她在这场交织的长梦里,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沉溺与欢悦。 次日清晨,微光透过窗棂,洒落在锦被之上。 沈念之悠悠转醒,鼻息之间尽是熟悉的清冽气息。她下意识动了动,却感到身侧一具温热的身体贴着自己,肌肤相触,寸寸皆暧昧。 她顿时一惊,猛地掀起被子一角,遮在胸前,低头一看,自己衣裳凌乱,而那人——顾行渊,尚在熟睡,眉眼间带着少有的安然。 她耳根一热,眼神游移,又偷偷瞄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一把扯过被角,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 哪知顾行渊微微睁开一只眼,哑声道:“昨夜死死拉着我不放的人是你,如今怎么倒害羞了?” 沈念之窘得不行,咬牙低声道:“闭眼!” 顾行渊忍笑应声:“遵命。”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是前世的她,站在沙丘上,目光坚定的望着昭京的方向,带着些许倔强,也有些许不甘。 那一刻,他全部看在眼中,只为她感觉到心疼。 沈念之气呼呼地钻出被窝,将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件件拾起,草草穿好,又胡乱拢了拢长发,才快步走到门边。临出门前,她忽然回头,咬着牙低声警告: “这件事,你不许说出去!也不许放在心上,就当……当是一场梦好了!” 话音未落,她一把拉开门,迈步就跑,像是落荒而逃。 可她刚一踏出院门,便听“呀”的一声惊叫,随即便看见院外不远处,顾行渊的贴身侍卫景松正与几名属下换班当值,几人同时扭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念之发髻微乱,脖颈上隐隐可见几道暧昧痕迹,整个人狼狈得仿若从墙头跌下的猫。 她当即一手捂住脸,仓皇转身而逃,裙摆飞扬。 几名属下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没过片刻,顾行渊系着衣襟,慢悠悠从屋内走出,一手还在系腰带,动作不紧不慢,神情颇为愉悦。 他一抬头,正与众人对视,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后颈上的红痕,语气慵懒: “今日我休沐一日,先回去缓缓。” “你们好好当值。” 说罢,负手离去,步子轻快得很。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不语。 景松喃喃一句:“……原来顾大人也有今日。” 沈念之一踏入晋国公府,便只想快些回院歇息。她脚步加快,低着头正欲穿过游廊,却冷不防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沈淮景。 她心头一跳,立刻想转身避开,却已被他一声沉喝唤住:“站住。” 沈念之硬着头皮转身,低头行了一礼:“阿爷。” 沈淮景上前一步,目光一扫,神色顿时沉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女儿发髻松乱,眼尾泛红,面上尚有未褪尽的酡红,衣襟也有些许凌乱——再联想到昨夜霜杏哭哭啼啼回来,说在暗巷中与小姐走散,他连夜派人去寻,只寻回一方绣着小字的手帕,惊疑她是否遇到了不测,如今女儿安然归来,却是这副模样…… 沈淮景眼眶猛然一热,心头霎时酸楚翻涌。 他一把将沈念之揽入怀中,低声颤着道:“阿之,是阿爷来迟了……” “这都不是你的错,是别人的错。就算你遭了此番劫难,阿爷也不会责备你。”他语声哽咽,手抚着她的背,低低安抚道,“你告诉阿爷,是谁碰了你,是哪个登徒子!阿爷定不叫他好过。” 沈念之一脸愕然,整个人懵在当场,险些被自家父亲的“悲情控诉”笑出声来。她赶紧推开他,哭笑不得道:“阿爷你在说什么啊?我没事啊。” 沈淮景紧紧皱眉,眼中仍带着未散的忧色:“你不必为了那等无耻之人遮掩,也不必害怕,爹明白,女儿的清白,不在身体,在心灵。” “你只管说,阿爷为你撑腰。” 沈念之简直无语至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边拢着袖子一边解释:“阿爷,我是真的没事。什么遭人所趁……没有的事,这事是我自愿的。” “再说了,我这性子你还不了解吗?我不愿的事,谁能勉强得了我?” 沈淮景仍不死心,凝声问道:“那人是谁?若是你情我愿,只要他不是歪门邪道、不堪入目之辈……哪怕身份低些,阿爷也不是不能接纳。实在不行,大不了让他入赘。” 沈念之闻言失笑,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道:“阿爷,您就别操这份心了,我心里有数,谁是我愿意的,谁是我厌的,我分得清。” “婚事这种事,我还没想过呢。” 话音一落,她便打了个懒散的哈欠,揉了揉眼角:“好了好了,夜里没睡好,我去补个觉,阿爷也别再胡思乱想了。” 说完也不再停留,拂袖转身,快步离去。 回到自己院中,她唤人烧了热水沐浴,一番洗净后,便披着一身松软的褙子,独自躺在桂花树下的竹榻上。 晚风轻拂,桂花香浓,月光洒在树影斑驳的地面上,她手中拈着一方香帕,耳根微红,却难掩唇角那一点抑制不住的上扬。 她闭上眼,脑海中却一刻不得安宁。 全是昨夜的情景,那近到无法忽视的气息,那低沉含情的声音,还有那双在烛光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沈念之将帕子一把蒙在脸上,轻轻叹了一声。 完了,怕是真有点动心了。 一连数日,顾行渊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仅未曾登门,就连大理寺也不见其踪影。 沈念之托霜杏前去打探消息,结果连顾行渊的衣角都没见着,只有景松挡在门口,神情一板一眼:“大人公务繁忙,不便见客。”说罢便将人冷冷打发了回来。 午后时分,院中风静蝉鸣。 沈念之坐在廊下,一边投壶一边咬牙切齿:“哼,顾行渊,你还真当我那句‘当无事发生’是圣旨了?负心薄幸的东西,真有你的。” 她一连丢了好几支,壶口却一个未中,气得扇子一摔,气鼓鼓地在竹椅上坐下,狠狠扇了自己两下。 霜杏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小姐,您……那日到底与顾大人发生了何事?奴婢只觉您提起他就恨不得拔刀见血……” “无事!”沈念之冷冷吐出两个字。 “……可您梦里还在喊他名字。”霜杏小声嘀咕。 沈念之脸色顿时变了,手中扇子“啪”地一声砸在霜杏额头上:“还敢多嘴?给我继续去查查顾行渊躲到哪里去了。” …… 又过了两日,霜杏回来时神情颇为得意:“小姐,长公主府的地形我都摸清了。顾大人住在西南角的绛雪院,那院子靠近侧墙,有棵老榆树,夜里无人守,顺墙爬进去,翻窗可直入他卧房。” 沈念之接过霜杏画好的图纸,盯着看了半晌,忽而唇角一挑,轻轻一句:“我明白了。” 当夜,月上中天。 晋国公府后门悄然掀起一角,沈念之身着一袭绛紫罗裙,鬓发斜绾,唇点浅胭。霜杏在一旁打着灯笼,看着小姐眉目含春,忍不住低声问:“小姐,您……确定是去质问他的?” 沈念之回头,眼神清冽又带几分战意:“当然,我要让他有来无回。” 她轻身翻墙,夜行衣裙被风拂起,轻巧地跃入长公主府侧巷,一路循图而行,避过巡卫,悄然绕至绛雪院外。 第128章 此时,顾行渊方才从肃州赶回,身上尘土未拂,卸下外袍便入木桶泡澡,闭目养神。热气氤氲间,他眉头轻展,额前碎发贴在鬓边。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窗扇被人悄然推开。 顾行渊缓缓睁开眼,目光透过屏风,落在那道悄然潜入的身影上,眸光一敛,嗓音低哑带笑: “沈娘子半夜翻男子房窗,可有不妥?” 顾行渊伸手舀了一瓢热水缓缓泼在肩上,水声淙淙,薄雾升腾,那身骨架被烛光映得清俊修长。 随手扯过一条素白浴巾束在腰间,迈步自水汽氤氲的屏风后走出。 水珠顺着他胸膛滑下,肌理冷峻,肩背挺拔。他步履从容,气息却带着未散的热意。 沈念之站在屋中,双手抱臂,身形却微微绷紧,额前发丝有些凌乱,发尾还挂着一枚叶片,显然是翻墙时蹭上的。 顾行渊目光一扫,笑意浅生。他走近,抬手取下她发间那片叶,声音低沉带笑:“沈娘子,半夜私闯男子卧房,是来……劫财还是劫色?” 沈念之面不改色,忽地一拳锤向他肩头。 却被顾行渊一把握住腕子。 他的掌心温热,手腕一紧,便将她往前带了一寸。湿发尚未拭干,垂在耳侧,一滴水珠悄然滑落,沿着他喉结落入胸口。 沈念之望着那道水痕,喉咙微微一紧,竟鬼使神差地吞了口唾沫。 “你还真就不来找我?”她咬着唇,声音里带了点憋闷,“当真以为我说了‘当无事发生’,你就真当没发生?” 顾行渊眉眼微敛,声音低哑却郑重:“我自然是要找你。只是那日之后,圣上忽下旨,命我连夜赶往肃州处理军务。马不停蹄,今日方才回京。” 他说话时语气不快,却字字真诚,眼中那抹疲意未褪,却分明带着柔光望着她。 沈念之怔了怔,气势忽然弱了几分,却仍旧嘴硬地道:“那你……你是怎么想的。” 顾行渊牵了牵她的手,声音轻缓:“我自是尊重你,你若不松口,我怎敢攀缠?” 沈念之一噎,抬眸瞪他,欲转身要走,肩头忽然一紧。 下一瞬,后背重重贴上了墙,一声闷响,被他的手臂圈在了两掌之间。 “顾行渊!”她眉心骤蹙,下意识伸手推他,掌心一触,撞上的是他结实的胸膛。热意灼人,她指尖顿了顿,又更狠地推了一把。 没动。 他站得稳如山,眼睫微垂,呼吸平稳得过分,反倒像是她扑上来的一样。 她咬了咬牙,手腕一翻,想要从他臂弯下侧滑出去。他却顺势一按,另一只手撑在她耳侧,将她整个人逼得贴进了阴影里。 “推得动我吗?”他嗓音低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尾音还带着一丝笑。 “顾大人玩笑开大了。”她冷声应对,眼神却渐渐慌乱。 他太近了,近到她能数清他睫毛的根数,近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潮水,寸寸灌入她的呼吸里。 “让开。”她再一次推他,语气压低,像是在咬牙。 “你倒是再推一次。”他声音更低,眼神温柔,一点点往下扫过她的脸,“推得动,我就放你走。” 第96章 若是能重来,我先一步,你…… 沈念之忽然收回了手中那点犹疑,眼眸一眯,竟毫无预警地搂住了顾行渊的脖子,动作轻盈得像只猫,脚尖一点,整个人便稳稳跳到他身上。 顾行渊一时怔住,下意识伸手托住她的腿,腰际力道一紧,竟不知是该推开,还是就这么抱着。 沈念之却已俯身凑近,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眸光如水,眼尾微挑,低声在他耳边呢喃:“顾大人这身手……倒是挺让人满意。” 她顿了顿,指尖滑过他颈侧的鬓发,呼吸暧昧缱绻:“不如……我们就保持这样,互不负责、互不牵扯,岂不快哉?” 顾行渊抱着她的动作未变,只是抬眸看她,那双一贯沉静如刃的眸子此刻仿佛酿着酒,泛出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他歪了歪头,笑意极淡:“你说如何……那便如何。” 说话时,他喉结微动。 沈念之盯着他,仿佛是想看清他话里的真假,片刻后却只是勾唇一笑,一副玩心未尽的模样。 两人静静对视,空气中不知是谁先沉了声息,只余檐下风过,簌簌摇动帘影,仿佛这夜都为之屏住了呼吸。 天将破晓,晨光未现,薄雾微笼。 沈念之伏在顾行渊的胸口,指尖无聊地在他胸膛上画着圈,笑嘻嘻地开口:“今日之事,顾大人可算劳苦功高,有劳你了。” 顾行渊微阖着眼,长臂搭在她腰际,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你满意就行……我要去点卯了。”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可惜体力都叫你使尽了,回头若被圣上问罪,可还得请沈相替我在御前说几句好话。” 沈念之闻言,忍俊不禁,抬手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眸光含笑:“那我岂不是罪上加罪,连累你误了公事?” 顾行渊睁开眼,望着她眉眼间的戏谑,眼神幽深,一字一句缓缓道:“你知道就好。” 沈念之起身着衣,抬手拢了拢鬓边碎发,衣襟带着昨夜的余褶,她也懒得理会,只一面整衣一面对榻上之人道:“你何时休沐?” 顾行渊斜倚在枕上,单手撑着脑袋,目光落在她熟练束带的动作上,眸色深了几分,慢条斯理地回道:“下月初七。” 沈念之“啧”了一声,撇了撇嘴:“行吧。” 顿了顿,又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他一眼,语气慢悠悠:“不如……你改来我府上,我不会武功,翻一次墙太费劲。” 顾行渊听罢,轻笑出声,眸光微闪,嗓音带着点调侃:“沈娘子若思念成疾,实不必亲自翻墙——叫霜杏去大理寺递个话,我自会应召而来。” 沈念之睨了他一眼,似嗔似笑:“那就有劳顾大人了。” 顾行渊唇角勾着懒意,半阖着眼:“为你,赴汤蹈火。” 沈念之推门而出,正巧与迎面而来的苍晏撞了个正着。 两人一时俱都愣住。 苍晏本是来找顾行渊议事,未曾料到会在一大早于他房门前撞见沈念之。她鬓发微乱,发梢还沾着一缕淡香,衣襟虽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褶皱,神色却镇定得很,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苍大人。 ”她先开口,声音不紧不慢。 苍晏目光从她脸上轻扫而过,又不动声色地往屋内瞥了一眼,顾行渊正在披衣而起,动作极快,却还是落入了他眼中。 “书阳,你等我一会儿。”顾行渊在屋内道,语气自然,像是并不避讳。 沈念之眼皮微跳,却仍神情自若地说道:“我……只是有些案件上的疑问,今早前来请教顾大人。”语气平淡,神色镇静,一本正经得仿佛真的是为公事而来。 说完,她微一颔首,从苍晏身侧走过,步伐不急不缓,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她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清晨顺道问个案情罢了。 苍晏立于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待顾行渊着好衣衫走出,他正倚着门廊,语气意味不明地开口:“昨夜我母亲还念叨,说你在情事上向来持重,要我替你多把把关。结果呢?一转眼,沈娘子都亲自上门了。” 顾行渊毫无羞赧之色,只是一边整理袖口一边理所当然道:“我的事儿,你就不必多操心了。” 说着,他走到苍晏身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笑道:“不过说回来,你那位‘忘思公子’呢?你前几日可是信誓旦旦说那笔记定然出自女子之手,说若真找到此人,定是才貌双绝。怎么,现在就不提‘不近女色’那句了?” 苍晏也笑了笑,目光投向远处庭树之下,有风吹过,枝叶微响。他语气淡然却藏着几分认真:“若那笔迹真是女子所书,那一定是个才情横溢的美人。与我心性相合之人,不妨亲近一二……红颜知己,我自是愿意。” 顾行渊挑眉,啧了一声:“你这说法,倒像是个浪荡子,不像你。” 苍晏抬眸看他一眼,轻声笑道:“情之一字,从来因人而异。” 自那夜之后,沈念之像是被什么蛊了心神,夜半独坐则总忍不住回想起那人低声唤她名讳、掌心炽热、气息灼人的模样。 原以为不过是一次荒唐,谁知一旦沾染,竟再难割舍。 她白日里仍旧是那位张扬利落、口齿犀利的晋国公府嫡女,可心思却全乱了。 只要有人提起“大理寺”三个字,她便要莫名出神;一有空闲,便盯着日晷,暗暗盘算顾行渊何时会结束公事,是否又会寻个由头来她院里落一坐。 两人虽未明言,倒也心照不宣。她不去问他何时来,只要夜深人静,一盏风灯、一封纸笺,甚至一句暗语,顾行渊便能如约而至,翻墙也罢,绕路也罢,沈念之早已吩咐霜杏悄悄将后院门栓松上几分。 第129章 屋内轻灯微晃,香雾缭绕,她与他总像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般,将所有情愫藏进一抹指尖轻触、一句夜话缠绵。 他们从不宣之于口,却在每次分别前的眼神里,读出比誓言还缱绻的情意。 沈念之曾躺在帷帐之中,听着窗外虫鸣月色,轻轻笑了一声。 “顾行渊……”她那日说,“我怎么觉得,你这人,养起来还挺顺手。” 他没回话,只将她拢得更紧。 那一夜,她梦里都是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可醒来时,仍是笑意未散。 她心知,这段关系,藏在光影之下,如偷饮酒酿,醉得极深,也极甘。 这一日,苍晏照旧踏进那家幽深书屋。店内老掌柜见着他,眯眼笑道:“世子来得正巧,昨日忘思公子才托人送来一本手抄诗集,您上回说,倘若有忘思公子的作品,先留给您。” 苍晏眉梢一动,语气温和:“不是经史注解?” “非也。”老板摇头,“只是一册闲笔诗文,多是醉后所作,兴许于您不算有益,但字句间颇为真意,我读着倒有些意思。” 苍晏闻言,笑了笑,仍是伸手接过那本素白小册。他在榻边坐下,随手翻开几页,纸张上仍残留着淡淡酒香。 诗句潦草却情意绵绵,前几篇还多抒怀谈志,到了最后几首,却忽地风格一转,竟成了艳诗。 “玉盏初倾思未减,檀唇点水梦中人。” “灯下鸳被双影重,心念偏偏未敢陈。” 读至此处,他手指微顿,眼底涌出一抹近乎不可置信的光。他早已隐隐猜过忘思公子是女子,如今这艳诗一出,几可笃定,且,是个情有所寄的女子。 他合上诗册,让随从奉上一壶封好的酒,递与掌柜,道:“这是我从瀚州一带求来的旧藏酒,便作为酬礼赠予忘思公子。还请您替我转交。” 掌柜接过,连连点头。 苍晏将诗册收好,揣入怀中,出门时心绪微乱。阳光从青石巷口斜斜洒下,他正要回公主府,却忽见前方巷角,有熟悉的玄青色朝服一闪。 是沈淮景。 他略一思索,便快步上前行礼:“沈相。” 沈淮景见是他,语气颇为亲切:“书阳世子,好巧。”随即又笑道:“正好我今日闲暇,宅中备了些清酒,世子不嫌弃,不如移步小酌一叙?” “沈相邀我,荣幸之至。” 二人并肩入晋国公府,一路交谈,话及近日陆长明骤然倒台,朝局动荡,沈淮景话锋一转:“中书空悬,陛下左右未定,我意欲荐一人。 “愿闻其详。”苍晏目光沉静。 沈淮景轻声道:“便是你。” 苍晏微怔,心中却未露声色,正欲再言,忽有下人来禀:“相爷,晚膳已备。” 沈淮景邀他一同入席,二人正欲落座,却听得外头脚步匆匆,一道轻快清朗的声音传来: “阿爷——我今儿得了瀚州的好酒,特来与你共饮!” 门帘被风一拂,沈念之步履翩然走入厅中。 她衣袂轻展,眉眼带笑,手中捧着一只青釉酒罐,白绢封口,上头贴着三字墨迹,思卿酒。 苍晏的目光,几乎是刹那间落在了那酒罐上。他唇边的笑微微凝住,手中筷子顿在半空。 那字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的,偏又写得情致盎然,连那“思”字一撇都带着几分缱绻柔意。 他看着她站在光下,纤手拎酒,眉梢飞扬,那双眼睛笑意盈盈,像是染了这满堂烛光,却又更亮一分。 “思卿酒……” 他脑中嗡然一响,方才那诗集里带着酒香的纸页、那些艳诗、那藏不住的心思……一线一线,骤然串连成形。 那一刻,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忘思公子,或许就是她。 他不敢相信,却又几乎无法否认。 她的名字,是“念之”。 他心中有了七八分猜想,却仍不敢轻易认定。他不太了解沈念之,这样锋利又张扬的女子,是否真的不喜将心事轻易示人,而忘思公子的诗,却句句藏情,字字动人。 可若不是她,那酒的名字、诗集中的墨迹、她今日捧酒而来,又岂会这般巧合? 他垂眸掩去心中翻涌,忽地语带笑意开口试探:“沈娘子生于京中,竟还能得着瀚州的老酒?” 沈念之微愣,也未曾多思,便随口道:“一个朋友送的。” “哦?”苍晏唇角扬起,声音带了点调侃的味道,“莫非是顾大人?他祖父是瀚州大都护,与瀚州关系最是深厚。” 沈念之正端着酒杯轻晃,听他一说,毫无犹豫地一口应下:“对,就是他。” 苍晏眸光轻颤,心中却蓦地沉了几分。 她答得太快,像是想也未想。 那壶酒被她放在案上,酒封未解,纸上“思卿”二字在烛光下柔和清晰。 席间,沈淮景唤人开酒,父女与苍晏共酌。 瀚州酒烈,苍晏却举杯微笑,提议道:“既是瀚州酒,不如赋诗一首,聊当佐酒雅事?”他此番提议,不过是试探。 沈淮景笑着抚须:“小女素来喜作小诗,世子又是翰林才俊,今儿老夫便凑个热闹。” 不多时,霜杏备了纸笔上来。 沈淮景笑问:“既是诗题,我们喝的又是瀚州的酒,不如索性便以大漠二字为题。” 沈念之举杯饮尽,唇角带了点不服气的笑:“那我先来。” 她洒脱落笔,一首《醉望边城》笔力雄浑、气势恢弘。 首轮评定,终是苍晏略胜一筹。沈念之不服,狡黠一笑:“是我太规矩了,我得边写边喝才行。再来一次,”这回她右手举杯,左手提笔。 “哦?”苍晏眉梢微挑,心中却骤然收紧,“沈娘子竟会左手写字?” 沈念之仿佛被挑起兴致,扬着下巴颇为得意:“苍大人可看好了,反手落笔,于我不过寻常。” 她左手执笔,落字如飞,酒未饮尽,诗已成章。 苍晏的眼神,在那一刻悄然变了。 他低头看着那几行字,心中如惊雷乍响——那字迹,与忘思公子在书屋留下的诗集,一模一样。 他缓缓抬眸看向她。 她仍坐得潇洒,眉目生风,手中举着酒杯,一饮而 尽。 他却忽觉喉间发涩。 原来……竟是她,真的是她。 那一个他在心中觅了许久、字里行间日日读着相思的人,竟早已坐在他身边,笑得那样张扬不羁。 而她,是顾行渊的心上人,是……他不该肖想之人。 他将那首诗悄然收起,藏进袖中。唇边仍带着清雅笑意,举杯向沈淮景敬酒:“沈娘子此诗,风骨苍茫,不似女子所作。” 沈念之咧嘴一笑:“这世间,男子能做的许多事情,女子也可以做,我到不知道,提笔写几个字,怎么就成了男子专属呢?” 苍晏低笑,却未再言语,一口饮尽杯中酒,只觉得喉咙烧辣,一路辣到了他的心里。 回到公主府后,苍晏独坐书房,灯影微摇,他却迟迟未曾起身。半晌,他阖上双眸,脑海中那个执笔写诗的忘思公子,眉眼竟与沈念之缓缓重合。 他指尖微动,像是握住了什么,又像是错过了什么。 “世上,竟有如此不巧的事情,我晚了一步……倘若能重来,我若能先你一步出现在命途里,你会不会,对我有所不同,沈念之。” 与此同时,另一边,沈念之方踏入房中,忽觉腹中翻涌,胸口泛酸,来不及多想便扶着几案干呕起来。 霜杏闻声赶来,匆匆拿了木桶置于她面前,满脸紧张地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沈念之脸色微白,抱着木桶吐得气息不稳,断断续续道:“我今夜也未多饮……从来都不至于——呕……” 她将夜里所饮几乎吐了个干净,可胸口那股翻腾仍未散去,眉心紧蹙,强撑着对霜杏说道:“去……去给我拿些梅子来,我这胸口实在难受。” 霜杏一边应声,一边满眼忧色地看着她:“小姐,要不还是唤个郎中来看看罢,这模样……不像只是酒过了头。” 沈念之听罢,神情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着霜杏,语气带着几分迟疑:“霜杏……你可还记得,我上一次来月事,是何时?” 第97章 我有喜欢的人了…… 霜杏看着沈念之怔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小姐的月事,算下来……已是推迟了五日。” 此言一出,沈念之只觉眼前一晃,天旋地转。她僵坐片刻,双手下意识覆上小腹,掌心微凉,那处却透出一丝温软。 她眼底掠过一瞬恍惚,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分惊喜。 她会成为一个母亲。 是她和顾行渊的孩子。 可那喜意转瞬即逝,她垂下眸子,沉默许久,只轻声道:“我……我该怎么办?” 霜杏已快步取来一碟梅子,递到她手边。沈念之含着酸涩的果子,倚在软枕上,语气低低的,像是在与自己交代: 第130章 “别找大夫。” “如今我还未嫁人,若这事传出去,只怕要给阿爷招来满京的口舌。等……等瞒不下去了,再想后招。” 霜杏一怔,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问道:“小姐,您就没想过去找顾大人……让他娶您过门吗?” 沈念之怔住了,嘴里的梅子也不知何时淡了味。 她垂眸不语,指尖紧紧捏着帕角,良久才低声道:“嫁人……”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第一次认真对待这个词。 她没有想过。甚至没有真正想过要嫁给顾行渊,她觉得他们之间不过是情浓时的贪欢,如今她怀了他的骨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话本子里,那些写得浓墨重彩的发妻与小妾之争。那些男人成婚前誓言山盟,成婚后却府中姬妾盈门,正室困于深闺冷院,连灯火都照不到她的身影。 沈念之轻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凉。 “我见过太多了。”她道,“我娘那么好,阿爷身边……不也还是有了别人。” “我怎知顾行渊将来不会变?” 她语气淡淡,却藏着防备和挣扎,她不是不信他,只是……她不敢信她自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 长公主府内。 晚风轻拂纱帐,灯火温柔。堂中席设素雅,香炉轻烟袅袅。 长公主放下手中汤匙,转头问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墨怀回来用晚膳?他若没案牍缠身,往日总是回来一叙,如今却连人影都难寻。” 苍晏闻言,将筷子轻轻搁在碟旁,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他大抵是去看望心上人了。” 长公主一怔,似有意料之中,又似未曾听过般诧异:“心上人?你指的是沈家那位姑娘?” “是。”苍晏不疾不徐地回道。 长公主放下茶盏,略沉吟片刻,又问:“你可有替他好生把关?这沈念之……你觉得如何?” 提及此人,苍晏脑海里却闪过那日晚宴,她酒意微醺,左手执笔、信手落字的模样,神色张扬自带锋芒。 他一时怔然,唇角不自觉微扬,眼中仿佛泛起一点温柔的涟漪。 良久,他收敛心思,看向长公主,语气真挚而坦荡:“沈娘子确实如京中所言,行事洒脱、不拘礼法,甚至有些放肆。但儿子以为,这恰恰是她的光亮。” “至于传闻中她与忠王殿下的旧事,无非是年少时一场未遂的倾慕。她敢于表达,不避人言,这是心性磊落,反倒比那些机关算尽的人,更教人敬佩。” “她聪明、热烈,与墨怀在一处……一定会很快乐。” 长公主闻言,微微颔首,眉宇间似也松动几分,笑道:“你这孩子平素最淡漠,如今竟能如此赞一个女子。看来,这沈念之确实有几分不凡。” 她顿了顿,忽然正色道:“既如此,改明儿我便亲入宫中,请圣上赐旨,为墨怀提亲。如此也省得旁人再胡乱揣测,叫那姑娘受委屈。” 话音才落,门外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姨母——万万不可!” 长公主和苍晏同时转首,只见顾行渊大步入内,衣袍尚未整,神情间一片急色。 长公主微蹙眉:“你这是作甚?竟如此失仪。” 顾行渊拱手一礼,语气沉稳却带着按捺不住的情绪:“侄儿并非有意冲撞,只是这门亲事……绝不可仓促。” 长公主眉头微蹙,语气不悦:“本宫是替你谋一桩好亲事,你却上赶着来阻?” 顾行渊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眸,语气低却清晰:“是时机不对。” 他顿了顿,垂下眼睫,缓声说道:“我与沈念之之间, 虽来往频繁,但尚未真正挑破那层窗户纸。她一向性情洒脱,口中虽不提,却心思通透,若骤然由圣上赐婚,她未必愿。” 他话说至此,语气中隐隐多了几分压抑,不禁想到上一世……她被忠王所逼,无从选择,孤身困于权势漩涡之中。 所以这一世,他不愿用圣旨去压她。 “我想让她是心甘情愿的嫁给我,而不是因为一道圣旨,不是被谁推着走。” 堂中一时沉静。 长公主望着顾行渊许久,面上的神情终于缓和几分,语气也放柔了:“你这孩子……倒也让人意外。”她轻轻一叹,眼底藏着几分怜爱,“也好,你们之间一来没有门第之隔,二来都是家中受宠的人,性格肯定自我一些。” “既然如此,就照你所说的去办。只要你记着一点,不管娶谁,只要你心中欢喜,愿意护她一生,我便心安了。” 顾行渊闻言,郑重起身作揖,低声道:“谢姨母体谅。” 说罢,他重新落座,拿起筷子,低头吃饭。那动作看着平常,实则带着些急切,好似借着动作平息心底的余波。 苍晏坐在一旁,见他样子,便起了玩笑的兴致,语带调侃道:“怎么,今日倒没去翻晋国公府的墙了?” 顾行渊手中一顿,几粒米差点噎住,连忙抬眸,眼神像是被人戳中心事似的。 “你怎么知道的?” 苍晏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淡淡道:“那日正巧路过,看见某位大理寺卿猫腰攀墙,动作娴熟,若不是身着官袍,我差点以为是哪家贼人。” 长公主“咔”地放下筷子,目光一挑:“这是怎么回事?你大理寺卿的身份,如何做出这种事来?” 顾行渊干咳一声,只得老实回道:“您也知道,沈相为人多疑,我若贸然登门,定要被拉住问上三四十句。我又是清净之人。” 长公主啧了一声,嘴角也忍不住翘起一丝笑意:“说得倒也冠冕堂皇。” 苍晏摇头笑道:“那你今儿怎不去看她?” 顾行渊顿了顿,低声答道:“我去了。只是她婢女说她这几日身子不爽,时常倦怠,今早也未梳妆起身,说是想多睡会儿,下午又睡了。” 他语气平静,心中却微微泛起涟漪。 苍晏听罢,神色微动,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那日清晨,撞见沈念之从顾行渊房中悄然离去的模样:发鬓微乱,衣裳尚未整齐,眼中藏着慌张与几分……笑意。他心下一沉,大抵也猜了个七八分。 长公主却不疑有他,只道:“这天热,人易乏,女孩子体气本虚,不足为奇。” 她顿了顿,又叮嘱顾行渊:“只是你啊,莫总是往人家府里跑。女儿家最重名声,你若真心对她,便要顾惜她的名节。” 顾行渊点头应下,神色少见地郑重。 第二日清晨,日尚未高悬,顾行渊便进了宫,手中持着陆家结案的密折,静候在御书房外。 夏日蝉鸣阵阵,朱红宫墙下,一片静谧。他本专心等待召见,却不料御书房内传来几句隐约的争执声,落入耳中,却让他心跳顿时加快。 “李珩,如今年岁不小了,既已立府,婚事也该定下来了。”圣上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沈淮景为人清正,是难得的栋梁之臣,朕思来想去,打算赐你与他之女成亲,这桩亲事,对你、对沈家、对朝局,皆是大好。” 殿内片刻沉默,随即便听得“扑通”一声,顾行渊眉头一动,认出是有人跪地的动静。 “父皇!”是李珩的声音,带着少见的焦急与恳求,“儿臣心中已有所属之人,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圣上语气骤冷:“你是皇子,吃的是百姓的俸粮,享的是宗庙江山,怎能只顾儿女私情?你要记住,皇子的一生,是为天下而活。” 殿外,顾行渊听得心头一紧,脑中轰然作响。 若是圣上真的赐婚沈念之给李珩……那他今生岂非又将错过她一次? 他重活一世,自以为把握住了机会,不料却仍被命运逼至悬崖。他比谁都清楚,沈念之对李珩已毫无情意,若这道旨意真的落下,对她而言,与前世嫁给李珣,并无分别, 依旧是权势的牺牲,命运的傀儡。 他指尖一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而殿内,李珩却出乎意料地坚持道:“父皇若执意与沈家联姻,儿臣并无异议,只是……儿臣心仪之人,确实是沈相之女,但并非嫡女,而是庶女沈忆秋。儿臣非她不娶。” 此言一出,殿内再度寂静。 良久,圣上的声音才淡淡传出:“你先退下。” 门外的顾行渊长舒了一口气,却仍觉手脚冰凉。 他低头,一抹温润的白光从怀中垂落,那是一个温润圆滑的羊脂玉坠,样式古朴,中间嵌着暗纹莲心,正是沈念之那夜无意落下之物。 他知那是先皇后昔年赐予沈家女的生辰之物,沈念之一直贴身佩戴。 就在这时,内侍大太监步出书房,尖声高喊: “宣大理寺卿顾行渊觐见——” 顾行渊按了按腰间玉坠,深吸一口气,稳步踏入御书房。龙案之上,圣上正端坐不语,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腰侧。 那目光不动声色,却极具分量。 第131章 而顾行渊,也在那一刻意识到,圣上,怕是认出了这枚玉佩的来历。 御书房内,金炉香微袅,风卷帘动。 顾行渊将陆家一案的细节清晰禀明,字句分明,不疾不徐。 圣上听得认真,偶尔点头,等顾行渊起身行礼告退,正欲退出殿门时,忽听一道熟悉却难辨情绪的声音: “顾卿且留步。” 顾行渊脚步一顿,转身再拜:“臣在。” 圣上手指轻叩龙案,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枚素白玉坠上,目光深了几分,却语气平和地问:“你回京也有些时日了,京中住得还惯吗?” 顾行渊垂眸答道:“回陛下,京中与旧日并无不同,臣已然习惯。” 圣上轻笑一声,拿起一枚玉棋随手摩挲,道:“你外祖那头,总念着要将你留在瀚州。他膝下稀薄,长子战死,未留半子,如今只有你一个外孙,说来你也算是赫连家的半个子嗣。可朕将你调回京,不知他是否有意见?” 这番话听来平淡,实则暗藏锋芒。 顾行渊眉目不动,只道:“臣明白陛下良苦。” 圣上点点头,又看了眼他腰间的玉佩,眼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你是朕亲自点的大理寺卿,查案明断,杀伐果决,在京城也算将瀚州调理得妥帖。可长居大理寺与公主府,总让人以为朕亏待了你。” 他语气一转,仿佛随口一提: “你外祖是拓安大都护,你又是赤羽副将,如今暂理大理寺,既不便归边关,又在京中效力……倒不如,朕便封你个‘赤羽侯’,择日开府建第,也算名正言顺。” 殿内静了半息。 顾行渊怔在原地,心头微震。他知这道封侯圣旨意味着什么,圣上也在忌惮瀚州兵权,但是重生后,他本就打算留在京中的。 “怎么?”圣上半开玩笑地笑了笑,目光沉静,“还不谢恩?莫非还等朕替你指个婚?” 顾行渊回神,立即伏地叩首,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 “臣谢陛下恩典。” 顿了顿,他抬眸直视圣上,眼神坦然: “臣已有心悦之人,今生所求唯她一人。以前是,以后也不会变。” 圣上眯了眯眼,看着他,忽而一笑,淡淡道:“倒也像你顾家的脾气。”他起身走至阶下,站在顾行渊面前说道,“既如此,赤羽侯,望你以后所求,不负朝廷、不负真心。” 京中骤雨初歇,封侯的喜讯却如春雷滚动,迅速传遍朝野。 圣上亲允开府,并特许他在城中自择府邸,他选在晋国公府东街,与沈家不过一巷之隔。 此事一出,京中皆惊。或讽其野心,或赞其得宠,而沈念之听闻时,不过是在自己院中,安安静静地画着一把扇面。 那是她亲手制的一把折扇,纱面半干,墨线如织。她正细细勾勒沙丘线条,未曾注意门口的动静,忽然间,“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她头也不抬,只语气懒懒:“霜杏,帮我再取些梅子来。” 脚步声由远而近,落在她案前。随后,熟悉的气息罩下,一道沉稳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好端端的吃什么梅子?你不是一向不爱酸的吗?” 沈念之手中笔锋一顿,惊得抬头,结果那一滴墨已重重落在纱面中央。原本细致的画作瞬间被染出墨花一朵。 她气得一拍桌子,转怒为嗔:“你看!画了一下午,全毁了! ” 顾行渊低头拿起那把扇子,凝视片刻:“你画的……这是大漠?” 沈念之不甘地点点头:“原本想送你当贺礼的。” 顾行渊的目光却没离开扇面。 墨色勾勒出起伏沙丘,星点驼铃,扇骨尽头还有一汪简笔火塘,似隐约升起白烟。 这一幕,他何其熟悉。 上一世他携她西行,临别大漠,他带她站在这沙丘,跟她许诺带她回昭京。 那日星辰清朗,他记着她的眉眼。 顾行渊眼神震了一瞬,哑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第98章 你愿不愿意嫁我…… 沈念之神情一顿。 她没料到他竟问得这般认真,若有所思地说:“昨晚梦见的。梦里你带我去的,就记得你说你要带我回家,我想着,瀚州也算你家乡,所以就把梦里的场景画了下来。” 顾行渊看着她,眼底波涛汹涌。 “沈念之。”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沉。 顾行渊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放下,眼中神色复杂,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究再也藏不住。 他缓步走到沈念之身旁,忽而一把将她横抱起身,沈念之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被他安稳放在案几之上。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眉眼沉静,却分明藏着某种逼近失控的深意。 “沈念之。”他喉结滚动,声线低哑,似是从心口里挤出来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吻住她。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撩拨,而是带着积攒已久的渴望与小心翼翼,像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誓言,带着悔意,也带着笃定。 沈念之心头一震,一时被吻得呼吸凌乱,手指微颤,下意识推了他一下:“你……你今儿怎么了?” 顾行渊却没有退开,眼尾泛红,语气前所未有的脆弱而真切:“我不知道,只是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若这一切是假的,若我再次失去你怎么办?” 他抬手,轻轻覆上她的脸颊,掌心温热,动作却极轻,仿佛稍重一些就会惊扰她似的。 “我怕得要命,阿之,我真的很怕……”他嗓音低沉,几不可闻,“怕梦醒之后,你又不在我身边了。” 沈念之怔住。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顾行渊。他不再嬉笑逗弄,不再故作冷淡,而是赤裸裸地将所有的不安、悔意、情深,全都摊在她眼前。 她的眼神慢慢软了下来,眼角不知何时泛起一丝湿意。 她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一点点揽进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安慰: “顾行渊,这不是梦。” “我在这儿,一直都在。” “叫我墨怀。”他声音哑哑。 “墨怀……”顾行渊再次吻上沈念之,他将她抱向床榻。 夜色沉沉,屋内只余烛影轻晃。 顾行渊躺在床榻上,手臂绕过沈念之的肩,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像是抱着什么珍贵易碎之物,寸步不愿离开。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将她牢牢环住,掌心落在她腰间,稳妥而安定。 沈念之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过了片刻,她忽然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问道: “你方才说……‘再次’失去我?” “这‘再次’,是何意?” 顾行渊眸光微动,唇角牵了一丝若无其事的笑意:“你听错了。” “我说的是,若是失去你。” 沈念之似信非信,眼角一挑,却也不多问。只是手脚不安分地在他胸膛上划来划去,指尖时而轻敲、时而轻挠,像只猫儿在逗弄猎物。 顾行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微低头,嗓音低沉中透着警告:“老实些。” “哎呀。”沈念之凑过去,在他唇角轻轻一啄,语气懒懒的,“现在我们都躺在床上,那我们是不是该……继续‘交心’?” 顾行渊侧头躲开了她的吻,眉眼认真得不像平时那个嬉笑的模样。 “我刚才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你还没回答。” 沈念之眨了眨眼,软声撒娇:“哎呀,先办正事儿嘛,完事儿我再告诉你也不迟。”说着就要去解顾行渊的腰带。 “沈念之。”顾行渊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微紧,“你必须现在给我一个答复。在你说愿意之前,我们什么都不做。” 沈念之闻言,顿时坐直了身子,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眨着眼说道:“哪有你这样的?” 她不满地皱眉,“我还没想好。嫁给你……这事太大了,我一时半刻下不了决心。” “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偷偷摸摸,也别有滋味。” 顾行渊也坐起身来,面色平静,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不好。” “我不想再摸黑进你房,不想你还要编理由跟你阿爷撒谎。我想光明正大地带你走出去,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妻子。” 沈念之怔住了。 她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顾行渊看了她一眼,忽而垂眸,慢慢掀开被子,穿上外袍,蹲下身系好靴带,动作沉稳而克制。 沈念之在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慌。 “墨怀。” 他没有应。 “顾行渊,你去哪?” 他依旧不回头,只将门轻轻带上,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32章 沈念之坐在床榻边,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忽然心里空落落的,有些生气,但是又不知道为何生气。 顾行渊自那日离去后,竟真的不再出现。 沈念之起初还嘴硬,哼着说“谁稀罕”,可心里却是空了一块。没几日,她便按捺不住,亲自带了亲手做的糖藕和脆饼,去了大理寺。 结果还未走进正门,就被景松拦在了外头。 “大人正在审案,公务繁忙,恕不接见。” 景松一板一眼,说得客气却坚决。 沈念之咬着唇站在门前,原本气势汹汹,此刻却一声不吭,只怔怔望着大理寺内高高的门楼。 她等了半个时辰,又怕自己真的变成围堵公堂的泼妇,才落寞离去。 第二日,她换了法子。 她早早守在顾行渊回侯府必经之路上,借着巧遇之名故意拦住他的马头,笑得满面灿烂:“哎呀,真巧,顾大人今日也出门啊?” 顾行渊却连马都未勒稳,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像是从未认识,径直策马而过,尘土扬起,落在她裙摆上。 沈念之气得原地跺脚:“好啊你,现在连我都不看一眼了?” 她一连几日不死心,索性跑去公主府找苍晏,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替我把顾行渊约出来,我有话要说。” 苍晏一愣,倒也没问多余的话,顺势应了。 可没想到,顾行渊刚在巷口见到是沈念之,眼皮都未抬一下,转头便驾马而去,风掀起他衣袍角,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沈念之气得脸色青白,咬牙切齿道:“你看看他,话说的比谁都漂亮,现在又这般决绝,他一直都这样吗?” 苍晏无奈摇摇头,只说一句:“解铃还需系铃人,沈娘子,恕我爱莫能助了。” 沈念之一连半个月也跟顾行渊赌气,干脆不见他,可是半个月后,她总是心痒难耐,再也忍不住,干脆在夜里翻了侯府的院墙。 结果还没落地三息,就被顾行渊亲自拎了出去。 “沈念之,”他语气冷得结冰,“我想那日我说的够明白了。” 他当着下人的面吩咐:“以后她若再擅闯府门,谁放她进来,谁就一同受罚。” 第二日清晨,侯府门口换了守卫,巡夜的也换成了两倍人手。 沈念之气鼓鼓地回到晋国公府,一路闷头进了院。 她拍着桌子问霜杏:“男人生气了该怎么哄?” 霜杏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小姐,要不咱们服个软?” 沈念之手一摁:“我都登门、送吃食、堵人、翻墙了,这还不算服软?!” 霜杏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了句:“您知道的,侯爷想听的是什么。” 沈念之愣在原地,沉默不语。 她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风吹动枝桠,花影斑驳。她捏着扇柄,心像被谁轻轻敲了一下,又一下。 她回忆着顾行渊曾一遍遍地问:“你愿不愿意嫁我?” 她曾笑着推开他、绕开他、敷衍他,却不知,原来那一句“愿意”,对他来说,比所有温柔都来得重要。 她一言未发,身形未动,心,却已悄悄走到了他身边。 秋阳落在她鬓边,金色斑驳,她指尖却一点点攥紧了帕子,心头像是堵了一团什么,说不清是懊恼,还是委屈。 霜杏站在她身后,小心地开口:“小姐,您这些日子做的……其实 已经很明显了。” 她忽然开口:“我是不是太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了?” 霜杏不敢答,只默默看着她。 她喃喃自语:“他说想光明正大娶我,我却只想和他偷欢。” “他说想让我自己开口答应,我却一句都没说。” “他说怕我后悔……可我从没告诉他,我不会。” 她坐在桂花树下,望着树叶沙沙,心却仿佛一寸寸往下沉。 脑海里浮现的,是顾行渊那天离开的背影,是他从屋里走出来,冷着脸亲手把她扛出门的动作,他是认真的。 顾行渊独坐在书房内,案几上卷宗堆叠,他却神思不属,许久未翻动一页。 直到夜风透窗,他才缓缓合上最后一份案牍,指腹揉着眉心,眉宇之间写满疲惫。景松端了茶进来,见他这副模样,欲言又止。 “说吧。”顾行渊低声道,嗓音有些哑。 景松想了想,还是开口:“大人,沈娘子……这些日子都未再来过了。” 顾行渊手指一顿,没应声。 景松继续道:“听霜杏说,沈娘子近来滴酒不沾,就连最爱的梅酒都不碰了。她的饮食也极为讲究,每一道都要问材料、问用料分寸,连街边小食都不肯多看。” 他说着顿了顿,“这不像是沈娘子的作风。” 顾行渊唇线绷紧,眼神深了几分,良久,他轻声自语道:“她……向来无拘无束,何时这般小心过了?” 他心头忽地泛起一丝不安。 明知自己不能太快回头,可思念终究压不过那点执念。 他终是坐不住了。 翌日一早,他着了常服,拎了些从西市带回的清补药材,借口要与沈淮景议事,亲自登门晋国公府。 顾行渊才踏入正厅,还未等通报入内,忽听厅中传来一道暴怒的呵斥: “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那是沈淮景的声音,怒意之下竟略带颤意,犹如胸腔积压已久的雷霆骤然劈落。 顾行渊脚下一顿,心中倏然一紧。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药包,眼神一瞬间沉了几分。霜杏从回廊处疾步奔来,见是他,神色一惊,低声唤道: “顾……顾大人?” 顾行渊抬眸看她:“是出了什么事?” 霜杏咬了咬唇,欲言又止,脸上带着几分慌乱:“小姐……小姐她被老爷知晓了。” “知晓了什么?”顾行渊语气陡然低沉。 霜杏怨恨地瞪了顾行渊一眼,埋怨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第99章 “那个野男人,…… 就在此时,厅中又传来沈淮景怒极之下的低吼:“你如今肚中已怀了人,还妄想着遮掩?你这是将我沈家颜面放在哪里!” 顾行渊神情猛然一震,脑中“嗡”地一声炸开。 他怔在原地,仿佛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定住了。 她怀了孩子? 她的孩子,是他的? 他攥着药包的指节泛白,眼眸深处,惊涛骤起。 当然是他的,除了他还能有谁,沈念之那些日子天天和他大被同眠,两个人把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部都做了。 “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说!这个野男人是谁!” 沈淮景站在厅中央,面色铁青,手中茶盏碎了一地。沈念之低头站在一旁,身形笔直,却一言不发。 空气里仿佛压了雷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行渊脚步顿住,眸光沉了沉,随即大步走上前来,毫无迟疑地“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抱拳,朗声道: “沈相,这个野男人——正是在下。” 厅中瞬间死寂一片。 沈淮景猛地回头,望向他,像是过了好一瞬才听懂这句话,眼底震怒更甚,唇边微颤: “你说什么?你们……竟已经到了这一步?可这些日子你连门都没登,我以为你们不过……不过是些年轻人的小打小闹!” 他话未说完,胸口猛地一窒,脸色苍白,捂着心口踉跄后退,眼看着要栽倒。下人连忙上前扶住他:“相爷,您小心!” 沈念之见状,面色一变,忙要上前,却被沈淮景抬手挡住。 而顾行渊,仍跪在地上,身姿沉稳如山。 他垂首,嗓音沉着而清晰: “一切都是我,是我引她、撩她,是我诱拐了令千金,错在我一人。若沈相要责罚,要处置,顾某甘愿受着。” 他抬眼望向沈淮景,语气带着一丝颤意: “只望您莫要为难阿之。她……她是无辜的。” 沈淮景怒极反笑,颤声道: “你们,你们真是胆大包天!” 顾行渊额头磕地,声音低而坚决: “若阿之愿意,我立刻上书请旨,娶她为妻,明媒正娶,抬进门来。若不愿意,我便卸职辞官,自请赴边,一世都不会再娶旁人。” 厅中风声微动,几盏灯火轻轻晃了晃。 沈念之怔怔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指尖缓缓收紧,眼眶发酸,却说不出一句话。 厅中沉寂良久,只余茶香残气与碎瓷未歇的余响。 沈淮景脸色苍白,望着跪在地上的顾行渊,又看向不远处沉默的沈念之,喉头如被什么哽住。 片刻,他终是压下心火,低声开口: “阿之,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沈念之原本垂着眼,闻言缓缓抬头,神情冷静而坚定。她没有立刻回答父亲,而是一步步走到顾行渊面前。 第133章 男人仍跪在那里,眼中满是隐忍与认真。 她低头看着他,嗓音清润,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意: “顾行渊,我可以嫁你。” 顾行渊呼吸一紧,眼中光芒浮动。 可下一句,却如刀锋轻刮: “但你给我记好了,若有一日你移情别恋,或是纳妾宠妾。” 她俯身,眸色凌冽,字字沉稳:“我会亲手杀了你。” 那话说得太轻,却透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 顾行渊一怔,随即笑了,眼尾却泛了微红。他未言语,只是缓缓解下自己腰间佩剑,剑鞘未出,仍寒气凛凛。 他将剑双手奉上,抬眸凝视她,一字一句道: “你若哪日觉得我变了,违了心、负了你,沈念之,你可以亲手取我性命。” 他望着她,眸色沉静如夜,语气却低沉如誓: “此生此世,绝不负你。” 沈念之盯着那柄剑半晌,又开口问道:“成为你的妻子,需要做什么?” 顾行渊一愣,眼神软了下来,他握住沈念之的手说道:“成为我的妻子,你只需要做你自己,我想让你,自由自在。” “我没给人做过夫君,但是我会为了你去做一个好的夫君,曾经……”顾行渊想到上一世,忽然笑了,上一世沈念之自从沈相倒下后,有太多不得已,很难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他只觉得心痛。 “曾经,我觉得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不可能,可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是想让你快乐。” 沈念之忽然怔住,她没想到顾行渊会这样说。 “我愿意嫁给你,顾墨怀。” 消息传至长公主府时,天色正好,庭中新开的桂花香味扑鼻。 长公主听闻顾行渊与沈念之已定婚约,且沈念之已有身孕时,手中的茶盏差点一抖落地。 她怔了一瞬,旋即喜得眉眼开花,拍着案几笑道:“好啊好啊!我原以为墨怀那小子一本正经,谁知竟是个藏得深的!这回好了,本宫要当姨奶奶了!” 她一边吩咐内院准备贺礼,一边对着苍晏打趣:“你那位兄弟,平日冷得跟冰块似的,动起手来倒是比谁都快,我以前总想着,想着要为他张罗一门好亲事,这样不辜负他母亲,如今倒是不用费心了。” 苍晏听得面上含笑,拱手应道:“母亲放心,墨怀既认定了人,便不会负她。” 长公主笑意更深,眼中竟含着几分欣慰之色。 没过几日,这件事也传入御前。 圣上听闻晋国公府即将 与拓安赫连氏结亲,特召顾行渊入宫问话。 顾行渊坦然认下,圣上听后沉吟片刻,便赐下亲书“百年好合”四字,并命太医院亲自遣御医定期为沈念之诊脉,又赏赐了成衣铺、金银、上等绫罗二十匹作为贺礼。 圣上还对左右大臣戏言:“朕原是怕他是个木讷的,倒没想到这回落得比谁都快,还做得极为周全。” 群臣皆笑,纷纷送上贺表。 而此事最震动的,莫过于赫连哲图。 他身为拓安大都护,手握赤羽军,对顾行渊宠爱非常,得知此喜后,当即遣人送信入京,自己更是亲自带着厚礼赶赴昭京。 赫连哲图一身戎装未解,下马便入晋国公府,带来三十六样纳彩聘礼,金银器皿、珊瑚夜明珠、两江雪锦、凉州蜜酒、驼绒织毯,还有赤羽军最精锐制的金雕鞍一对,说是给未来的曾孙子孙女用的。 沈淮景素来端重,此番见赫连哲图亲自登门,寒暄毕便郑重设宴款待。 当晚,两家于堂中议婚。 赫连哲图朗声笑道:“咱们便依照朝制办上一场体面婚事。” 沈淮景点头:“理应如此。” 二人当即请了钦天监择吉,选定九月初八为大婚吉期,此日“天德合德,宜嫁娶纳采,天赦开门,吉星入户”。 沈家聘礼由侯府三日前送达,聘金依大昭旧制,列出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应俱全。 晋国公府上下动员,内院重新粉饰,沈淮景亲自过目嫁妆清单,三金六银,绸缎百匹,玉器首饰一应俱全,嫁妆车队也是浩浩荡荡,昭京街头百姓皆驻足观之。 长公主更是遣宫中女官教导沈念之宫礼与婚仪,又命人裁制喜服。 圣上赐下册封诏书:“钦此,封沈氏为诰命诰人,配赤羽侯顾行渊。” 御前内库也赐下一对双麒麟金炉、一方蓝田玉佩,取和鸣之意。 大婚之日,九月初八,秋色正盛,天朗气清。 昭京全城皆动,街巷张灯结彩,朱红缎带自晋国公府门前一路铺陈至赤羽侯新府,十里红妆,鼓乐齐鸣。 天子御赐的百年好合金匾早已高悬侯府门楣,金光璀璨,昭告天下。 清晨,天还未亮,赤羽侯府便灯火通明,顾行渊一袭玄金锦袍,身披绛红披风,头戴乌纱金冠,佩剑束腰,威仪中自带英气。 他接过长公主亲绣的如意宝缨,翻身上马,率迎亲之队直奔晋国公府。 一众官宦子弟、旧部亲,连带赤羽军随簇拥于侧,马蹄所至,百姓纷纷避让行礼。 晋国公府早已张灯结彩,门前摆了两尊丈高喜狮,红纱缠绕。 顾行渊跨过府门,晋国公沈淮景亲自迎出,他一身朝服,面色肃穆,却难掩眼底笑意。 纳采、纳征、亲迎,前礼已毕。今晨不过是最后一重:执手迎亲。 沈念之着喜服,绛纱层叠,纹缎上绣着祥云瑞鹤,一身火红坐于内院西绣房,身畔香炉微熏,珠帘微曳,喜帕尚未覆面,正由几位婢女小心束发整冠。 她眉目敛藏,朱唇未启,整个人静坐如雕,唯有指尖微微收紧,泄露出一丝难言的情绪。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以他人之妻的身份被人迎娶。 霜杏蹲在她身侧,悄声说道:“小姐,顾大人刚刚进来时,我悄悄看了他一眼,好俊,眼角都在笑,您这一生,嫁得真好。”说着,不自觉地带着哽咽,心里全是欢喜。 沈念之轻轻一颤,未说话,只是把帘子微微拉了些。 门外宾客云集,礼官唱名不绝于耳。 顾行渊一路将沈念之接回侯府,他骑着马,望着眼前的长街,与上一世不同的是,现在的新郎官是他。 辰时正好,礼官高声唱道: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入堂——” 沈念之喜帕覆面,由霜杏与女官搀扶而出,步履盈盈缓缓步入正堂。顾行渊已立于红毯之上,目光灼然,神情肃穆却藏不住喜意。 堂内左右高位分坐沈淮景与长公主,一人是父,一人如母,皆目光含情地看着这对新人。 沈念之缓缓抬头,顾行渊转身看向她,他双目如炬,沈念之面覆红帕,仍能感受到那道灼灼目光穿透纱缦,落在自己眉间。 他们彼此深深一拜,之后沈念之与顾行渊并肩行合卺礼,执玉盏互饮,示同心永结、百年合欢。 四目不见,却心意已通。 礼官高声唱: “礼成——送入洞房!” 堂前爆竹连绵,顾行渊望着沈念之随人送入东厢,眼神澄澈,心头却早已翻涌。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赫连哲图拍着顾行渊肩膀道:“我那赤羽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娶亲可没你利索!小子,将来要是不疼人家丫头,我第一个揍你!” 顾行渊端酒起身,笑得爽朗:“外祖放心,只有她欺负我的份儿。” 众人皆笑。 酒过三巡,厅中热闹正盛。 苍晏举着一盏玉盏,步至顾行渊身旁,笑意盈盈:“恭喜啊顾大人,没想到你如今,也是为人夫了,实在是叫人佩服。” 顾行渊放下杯盏,嘴角一扬,抬手与他碰杯一记:“你这话听着像祝贺,更像讥讽。” 苍晏一饮而尽,眼神里却是真诚:“说真的,我以为你会拖到而立之后,没想到动作快得很。” 顾行渊似笑非笑:“你前几日还搬进我府上,怎么,姨母没说你什么?” 苍晏坐下,自斟一杯:“住在公主府多拘谨,规矩又多,我还是愿意住在你这侯府,能与你畅聊一二,我们兄弟二人,多自在。” 顾行渊笑着伸手搂住他肩膀:“在我府上,你尽管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苍晏却忽然一转话锋,杯中清酒微晃:“你说,自古男子纳妾成风,倒是未听说女子纳郎。” 顾行渊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挑眉斜睨他一眼:“我只知道历史上有公主贵族女子养面首,纳郎这事,确实没有听说,你这是动什么歪心思?是不是看上哪家有夫之妇了?” 苍晏却不答,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了一句:“你知道吗?忘思公子,就是沈念之。” 第100章 你们三个把日子过…… “噗——”顾行渊一口酒真喷了出来,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般僵住,随后手一抬,指着苍晏:“你你你……给我搬出去!” 第134章 苍晏一副无辜模样 ,放下酒杯,拍了拍衣摆:“顾侯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刚才说过的,在你府上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怎么,现在就要翻脸?我偏不。” 顾行渊脸色沉了下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警告你,”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不可忽视的锋芒,“你要是敢打什么歪主意,我第一个不饶你。” 苍晏还维持着玩笑似的笑意,但眼中那抹浮动的光却在一瞬间熄了。他低低一笑,收了声,转眸望向别处。 “逗你的。” 语气轻淡,像是酒后随口一言,又像是掩住了什么。 顾行渊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内屋走去。 屋内灯火尚明,喜帕轻垂。沈念之坐在床榻边,手中拨弄着一缕青丝,看起来心情平静又有点不安。 顾行渊走近,轻轻伸手揭开她的盖头,下一瞬,却忽然后退半步。 沈念之扬起头看着他,眼中略带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顾行渊忽然红了眼眶,眼中的光像潮水一样涨满,他低头,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臂弯里,肩膀一下一下地颤抖着。 沈念之的心猛地一紧,她赶紧从榻上下来,蹲在他面前,歪着头轻声问他:“你……你是不是后悔了?” 顾行渊猛地摇头,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是……不是,我只是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是真的。” “我以为……算了,无事。” 沈念之望着他,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中,她不再多说,只是伸手将他抱进怀里,温声道: “傻子,以后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顾行渊缓缓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神满是珍惜。他起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语气带着笑意:“你如今有身孕,按理该多在床上躺着,怎么还蹲来蹲去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她安置回床上,随后喊来霜杏:“来,伺候夫人洗漱,今晚不许她再下床一步。” 沈念之羞恼地掐了他一下,顾行渊只笑着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夜色深了,二人并肩躺在床上。 顾行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一样。他贴着她的发心,闭眼低语:“你以后,想不想去瀚州看看那边的光景。” 沈念之抬眸看他,眼中柔光浮动:“你愿意带我去吗?” 另一边,府中宾客散去,喜乐渐歇。 下人们在庭前拾掇着酒盏残灯,喜字与红纱已被风轻拂起褶皱。角落里,一人倚着廊柱,手中握着酒壶,却迟迟未再饮下一口。 是苍晏。 他静静望着那轮挂在屋檐外的月,唇角浮出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却不达眼底。 “今夜的风啊……比往年的,要凉些。” 他抬头喝下一口酒,仰首之时,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窗户上。屋内的灯火尚未熄,映出男女相拥的剪影。 他垂眸,缓缓拭去嘴角的一滴酒,转身,独自走进廊后的夜色之中。 风过耳廊,一地寂静。 春日暖阳轻洒,庭中桂树抽出新芽,枝头轻摆。 沈念之一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另一手拿着一串洗净的葡萄,慢慢踱步于回廊间。她如今已有七月身孕,行路略有些笨重,却依旧不改闲庭信步的洒脱气度。 忽而一抹熟悉身影自前院踏入,玄衣宽袖,衔着春光自朝中归来。 “书阳?”沈念之挑眉。 “别动。”苍晏快步上前,伸手将她手中的水果接过来,低头看了眼,又抬眸,微皱眉道:“这葡萄性凉,你现在应少吃。” 他语气温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认真,又顺手将她肩头的披风拢了拢:“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了,哪能如此大意。” 沈念之咬了一口葡萄,眼尾噙着笑:“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倒紧张得很。” 苍晏看着她,神色一滞,眸色忽而深了些:“若你愿意,我以后……会将他当作自己孩子对待。” 沈念之怔了一瞬,尚未开口,身后忽然一阵风起。 下一瞬,顾行渊不知何时返府,踏入庭中后一个箭步冲来,一把将沈念之搂进怀里,一只手臂已紧紧圈住她的腰。 “她有我就够了。”冷淡地瞥了苍晏一眼,眼神里是明晃晃的宣示意味,仿佛在说:这是我的人、我的孩子、我的家。 “左相大人,”他语气慢悠悠,却句句带刺,“您如今已经能自行立府,怎还住在我这小小侯府迟迟不走?” 沈念之听得脸都黑了,抬手拍了他一下:“墨怀,你小时候可是长公主带着的,书阳从小与你亲近如兄,如今你竟要赶他走?” 顾行渊目光一寸不让:“正因为是兄弟,我才更想让他早日搬出去。这样他才能有机会去结识别的女子,早日成家立业。” 沈念之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她嫁进门后,这两个男人一见面便言语交锋,简直比早朝还要热闹。 晚膳间更是火药味十足。 沈念之刚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嘴边,顾行渊殷勤地帮她又夹了一块:“多吃点,补补。” 苍晏眼疾手快,直接将牛肉从她碗中夹走,淡淡开口:“牛肉不易消化,她有身孕,宜清淡为主。” 顾行渊皱眉:“那我孩子以后还怎么当武将?现在就吃得跟只兔子似的。” 苍晏倒茶不疾不徐:“文臣也不错,笔锋藏锋,杀人于无形。” “那是我孩子!”顾行渊咬牙。 “阿之说,想让孩子认我为干爹。”苍晏风轻云淡地回一句。 “去去去!阿之也是你叫的?”顾行渊差点没把筷子拍桌上。 沈念之终于放下手里的筷子,冷着脸望向二人,眉眼微挑:“你们俩要吵,出去吵去,别吵到我孩子。” 片刻后,内室终于安静下来。 庭中,两个高大男人各自端着茶,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外,互相瞪视,谁也不让谁。 而沈念之半躺在榻上,捧着热茶,悠悠叹气:“我到底嫁的是一个,还是两个啊?” 霜杏在一旁憋笑,用胳膊杵了杵沈念之:“夫人,我看你们三个过日子,也不错。” 夏日炎炎,侯府内,子时将至,风色微凉。 屋内灯火通明,稳婆低声吩咐着下人准备热水、剪子、清巾,一旁的沈念之满头细汗,痛得攥紧了锦被,唇色苍白却咬得一声不吭。 屋外,顾行渊和苍晏各自坐立难安。 “怎么还没生出来?已经两个时辰了。”顾行渊在回廊下走了不知多少圈,声音已微微发颤,额角渗出冷汗,手里拿着早已翻皱的符纸和安胎方子。 苍晏抱臂倚在柱边,眸色沉沉:“你冷静些,这样只会更让人紧张。”但是他也时不时回头,朝着屋里望去。 就在这时,屋门被人推开,稳婆神情凝重地出来,小心揖手道:“侯爷,大人,沈娘子是双生,胎位不正,加上她体形纤细,怕是要费些力气。” 顾行渊只觉耳畔轰然,几步上前,死死攥住稳婆手腕:“她会不会有事?!” 稳婆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们会尽力。只是……请侯爷先备好主事的人。万一……” “万一什么?”顾行渊眸光冷冽,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要劈碎夜色,“孩子保不保都无所谓,她必须要没事!” 苍晏站在他身后,手指慢慢收紧,看了他一眼,终是低声开口:“一定要保她平安。” 接生婆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赶紧转身进去。 苍晏望着屋门未合的缝隙,那微微颤抖的烛火映在白纱后,仿佛也在随痛楚摇晃。 屋内又传来一阵压抑的呻吟。 顾行渊踉跄着坐回石阶上,埋着头,双手死死扣着额角,喉头滚动,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一生审过的死案无数,从未怕过死,却在此刻,怕极了。 怕她出了什么意外,怕再也听不到她撒娇耍赖的声音。 苍晏站在一旁,看他像野兽一样蜷缩,终于叹息,扔下一句:“我去祈福。” 顾行渊没有应声,指节却一点点泛白。 忽而屋内一声高喊:“出来了!是个男娃!” 紧接着,“又出来一个,是个女孩!” 哭声此起彼伏,惊动了整座府邸。 顾行渊猛地起身,一步冲向门口,稳婆带着汗意笑着迎出,手中抱着两个襁褓,眉开眼笑:“母子平安,双生一子一女,皆是好命。” 他整个人如被雷击定住,足足愣了好一瞬才跌跌撞撞接过孩子,声音发颤:“她人呢?” “累极了,睡着了。” 顾行渊和苍晏双双上前,异口同声说道:“我想看看孩子!” 沈念之醒来时,天光已微亮。 屋中灯未灭,顾行渊就守在她床前,苍晏则是坐在不远处的桌子前,两个人都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第135章 襁褓中的双生儿一左一右被安置得妥帖,小小的面庞泛着红,正咿咿呀呀伸着手。 沈念之喃喃一声:“是男孩女孩?” 顾行渊低头亲她额角:“都有,儿女双全。你辛苦了。” 沈念之轻笑,抚着自己的肚子,又摸了摸顾行渊的手:“我没事……但是没想到,你还挺厉害,反正以后我是一个都不生了。” 顾行渊说道:“不生了不生了!” 霜杏喜滋滋地捧了鸡汤进来,说是长公主一早便来府上看望过,还留下一对金锁,称她要当“姨奶奶”,不肯让旁人抢了这个名头。 饭后,苍晏踏入卧室,一袭月白常服,神情自然,手中还抱着一卷名册和一本族谱。 “听说阿之醒了?”他温声说道。 沈念之笑着道:“你到时来的早。” 苍晏点头坐下,将那卷轴轻轻铺开:“我昨夜拟了几个名字,你们要不要听听?” 顾行渊挑眉,手指还在逗婴儿抓自己的小指,漫不经心:“名字的事,我们还没定,你急什么?” 苍晏指着纸上写得一笔正楷的名字道:“男孩我想叫顾寂川,‘寂’是寂夜长明之意,寄望他日后内敛持重;女孩叫顾明月,秋是她出生时节,明月高挂,寓意吉祥。” 沈念之轻轻哦了一声:“倒是……挺有文采。” 顾行渊却“啪”地放下茶盏,语气嫌弃:“顾寂川?你不如直接叫顾孤寂,长大指不定要去山里修行。还有那‘明月’,我不喜欢,前朝公主的名号,结局不好。” 沈念之:“……” 苍晏不动声色地拈起一片瓜子:“那不如你来说,你要叫孩子什么?” 顾行渵当即反唇相讥:“男孩就叫顾麟,象征仁勇之兽;女孩叫顾昭,日月昭昭,心怀光明。” 苍晏挑眉:“顾麟?像极了猎场上的战兽,野性十足。顾昭……嗯,是挺适合做一位巾帼女将。” 顾行渊傲然一笑:“我孩子将来要么策马平边,要么肃风持法,哪能像你这般舞文弄墨、写个名字都生怕不够风花雪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从取名争执蔓延到育儿理念,再发展到谁抱得多、谁亲得多、谁才是孩子第一个笑的时候。 沈念之一头黑线,终于忍无可忍。 她翻身起身,伸手指着两人喝道:“闭嘴!名字我来定!” 两人异口同声:“行,听你的。” 沈念之:“你俩吵起来我哪记得是谁先说的。”说完喝了口汤,一抬手,“书阳,你先出去。” 顾行渊得意一笑,搂住她肩膀看着苍晏:“听见没?孩子她阿娘说话了。” 苍晏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摇头失笑:“顾侯爷不愧是得志忘形第一人。” “承让。”顾行渊昂起下巴。 “……” 沈念之又指着门口淡淡对顾行渊道:“你也出去,我要歇一歇。” 门一合,屋中终于清净。 沈念之躺回床上,轻轻一笑:“我的孩儿……你们可真命好,摊上两个话多的爹。”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