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不归人》 第1章 《风雪不归人》作者:resurgam【cp完结】 简介: 在我以为我们余生只能刀剑相向的时候,我却捡回了重伤痴傻的他 在我以为我们余生只能相互依靠的时候,他又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我 文案仅供参考,其实是个正剧 中间再多的刀结尾也是he 中间再多的玻璃碴结尾也有糖 古耽,不纯粹武侠,摇骰子摇出来的第一人称,文名定攻受,薛流风x秋回雪。 标签:相爱相杀- 双向暗恋 - 虐恋- -武侠 -he 第一章 1 秋原山庄里人声鼎沸。 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提前了一年,父亲说是因为魔教近些时候越发猖獗,为非作歹,无法无天,为了维持武林的和平,联合正道义士讨伐魔教一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父亲对我说这些的时候,面露苍老之色,伴随着时不时的咳嗽声,显得有些暮气沉沉。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应下了。 安排这些事情倒不需要我多操劳,而父亲更是除了最开始的吩咐之后,便再也没有干涉过。 无论外间的人如何猜测揣度,大会还是顺利地开起来了。 那日早晨我意外的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大亮,而我身侧也空荡荡的,微凉的被窝无疑昭示着人已离开很久了。 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鸟鸣嘲哳喑哑,我在还没出门之前心情就开始变差了。 山庄里家仆们来来往往,很是忙碌,他们见着我还是像往常一样行礼: “见过少主。” 我冷着脸,停也未停地继续向前走,他们也敏锐地察觉到我不太妙的心情,便没有再多嘴。 我走至前院时,突然感觉到一阵风携着花香向我袭来,下一刻我便被人从背后紧紧拥住了。 “回雪!终于找到那你了,我都找了好久。”轻轻喘着气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委屈在我耳畔响起,热气拂得我后颈发痒。 我默不作声地掰开他抱着我的手,回头看着他。 “你去哪儿了?” 平日里他一向都起得早,连带着每次都会把我也叫醒,虽然我常常是醒了后再睡过去,但是像今日这样醒了就不见人影还是第一回。 他像是被我冷淡的态度伤到了,有些兴奋的神色逐渐开始失落起来。 “春园那里的桃花结苞了,我就早起去盯着了,我不想吵醒你。”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桃花枝递给我,“我寻了整个春园,这是最好看的一枝了。” 初绽的桃花娇嫩欲滴,枝丫纤细柔弱。 他看着我稍微缓和的脸色,便大着胆子将桃花枝簪在我的发间。 我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是冷哼一声:“下次再乱跑就别来找我了。” 他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连连点着头,眉眼弯弯。 “好看。” 我瞪了他一眼。 2 秋原山庄有一片极为广阔的前庭,格外适合用来举行一些武林盛事,现在这里早已提前布置好了各种坐席,只待各路英雄豪杰汇聚于此了。 我们到达之时,这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除了一些规矩较多的门派,倒没有多少人安安分分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着近来的江湖八卦,有意思的紧。 我耳力一向不错,隔着老远就听到有人提到了我。 “秋原上的这位银雪公子,可真是年少有为,令人钦佩。” “那真的是,比起银雪公子,我每每看到犬子都觉得颇为遗憾。” “……” 他们口中的这个银雪公子,就是区区不才在下我,因我惯常使用的武器九节鞭名为银雪,灵活轻便,月色银芒,我也由此得名。 并没有什么人发现我,因而谈话还在继续。 “是啊,秋老庄主早已不管事,银雪公子虽还是少主,但年纪轻轻却能够担起偌大的一个山庄,雷霆手段,大权在握,真是后生可畏啊!”有人感叹道。 闻言我在心里笑了笑。 雷霆手段,大权在握?也不知这个雷霆手段是谁的,大权又是握在谁的手上。 “诚然这银雪公子是武林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但曾经的流月公子也是不遑多让的,只是可惜了……” “哼,什么狗屁流月公子,他薛流风也配?魔教走狗,死有余辜!” 我在离他们的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不知各位在聊些什么,如此开心。”我一开口,他们便噤了声。 我朝他们笑了笑,客套而疏离。 他们一面转过来看向我,而后目光都定在我身侧,脸色也骤然大变。 我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们。 其中一人勉强一笑,朝我一拱手:“闲人闲话尔,秋少主见笑了。” “哪里。”我回礼,“大会事宜诸多,晚辈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他们连连摆手。 “大壮,别愣着了,走罢。”我拉了拉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人,便向他们告辞了。 直到我们走远后,他们才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这真的是他吗?!” “怎么可能,薛流风不是早就死透了吗?” “是啊,世间有相似之人也不奇怪。” “可如此相貌世间本就难得,我不相信还能有第二个,还如此相像,定是同一人没错了。” “有些事再不可能都得信,当初薛流风的尸体我可是见过的,虽然死状凄惨,但那绝对是薛流风,我不可能看错的。” “唉,那可真是难以置信,世间居然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人。” “是啊,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我也不会相信。” “哈哈,说不定是那薛青城流落在外的野种呢?” 他们说着说着又笑开了,不过一会儿话题就扯远了。 大壮一直乖乖地走在我身侧,一声不吭。 随我入席后,他习惯性地帮我擦了擦坐席和桌子,又将我爱吃的点心拿近了一些,外界的各种闲言碎语,仿佛都入不了他的耳,也丝毫影响不到他。 我抬手拍了拍他的头,他疑惑地看着我。 “不用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嗯。”他轻轻笑了笑,用力点了一下头。 3 大壮是一年前我从南疆捡回来的,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从未遮掩过。 大壮是我给他取的名字,虽然他长得一点也不壮,甚至还颇为匀称清俊,可当我这么叫他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反驳过。 与薛流风几乎完全一样的长相让见过他的人无一不是惊讶极了,就如同刚刚那群人一般。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十分惶恐地问我,为什么那些人那样看着他,为什么那些人要对他指指点点的。 我告诉他:“因为你和一个死掉的人很像,所以他们很惊讶。” “死掉的人?”他很奇怪。 “嗯,一个很讨厌的人。” “那回雪也会觉得我讨厌吗?”他皱皱眉,很不开心,“我不要和回雪觉得讨厌的人长得像。” 良久,我才抚着他的脸朝他温柔地笑了笑,“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以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他一向听我的话,于是这么久过去,他也就完全习惯了。 4 即便背后的闲言碎语从来没断过,但毕竟没有人敢站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 他们的错认我毫无芥蒂,因为最终这些人还是会知道大壮和薛流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大壮温顺、乖巧、听话,纯良而无害,和薛流风那个糟心玩意儿截然不同。 更何况薛流风武功高强,和我不遑多让,甚至比我还要强上几分,而大壮却没有任何习武的根基,即便是秋家的一个普通护院都能轻而易举地撂倒他。 昔日意气风发、冠绝武林的流月公子若是落魄到这种地步,未免也太过凄惨了,谁都不忍看到这一幕。 可能,除了我。 毕竟曾有人玩笑般地对我说:“那必不可能是薛流风了,若是他,你怎么可能容忍他好端端地整日在你面前晃悠?” 他说的虽然很有道理,但他不是我。 5 秋家和薛家曾是江湖中两大齐名的家族,秋家的秋原山庄和薛家的青云庄更是武林中分庭抗礼的两大势力,但两家却毫无罅隙,世代交好。 到了我父亲这一代,两家更是亲如一家,往来频繁,按理说我和薛流风自小一起长大,虽说不能亲如兄弟,但也不至于不共戴天。 然而事实上,我们两个从出生的那天起仿佛就已经被放在对立的位置上了。 两大家族的势力虽没有明争,但暗斗一直存在。毕竟上位的关系亲密并不代表下位的关系一样的和谐,两家大部分的拥趸暗地里都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而这种见不得光的斗争,谁又知道是不是上位的默许呢? 第2章 作为少主的我和薛流风,关系一直十分微妙,又因为是同辈并且年纪相近,难免会常常被人拿来比较一番。 下人的嘴向来没什么遮拦,于是我们尚在懵懂之时就意识到对方并不是能成为自己朋友的人。幼时,长辈们对于我们之间的打闹还觉得我们是小孩子心性,闹着玩罢了,然而随着年岁增长,他们才发觉我们连正常的面对面都做不到了。 那毕竟是贯穿了整个成长岁月的矛盾与敌意。 更何况,秋薛两家后来撕破脸皮,彻底闹翻。我父亲再不顾忌昔日情谊,不择手段痛下杀手。 整个青云庄被屠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个身受重伤的薛流风不知所踪,而秋家逐步蚕食薛家剩余的势力,逐步壮大,势不可挡,彻底成为武林中不可撼动的存在。 薛流风在经历了家破人亡后第一次出现时,就已经入了魔教,他言辞轻狂,行为放浪,正道风骨被他丢弃糟践的一干二净。 我骂他如今一身贱骨何必非要苟活于世不如早些入了黄泉下了地狱我恭祝他一家早日团聚阖家欢乐。 他说我道貌岸然一身光鲜皮囊下早已腐臭不堪不如早些跳进忘川洗洗罪孽好下辈子干干净净地学着做人。 我们当时那一架打的真可谓是昏天暗地,招招致命,毫不留情,却因太过熟悉对方而相互奈何不得。 我们从来都没有和解的机会。 第二章 6 大会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有兴趣听。 这已经是父亲第二次联合正道铲除魔教了,第一次是两年前,上一次武林大会,那次除魔真是来势汹汹,然而到了南疆,一切都顺利得难以置信,几乎没有什么伤亡就胜利凯旋了。 我喝着茶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懒懒散散地说笑玩乐,这样平静的武林让大部分人都变得惫懒怠惰。 父亲被人推着上来的时候,好多人都露出意外的神情,还有些人不停地向我瞟来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统统视而不见。 父亲又提起了上次武林大会没能解决掉的问题——铲除魔教,下面的人面面相觑。 一时之间没有人响应,父亲也不着急。 良久,才有人迟疑地问:“自南疆之事后,魔教已不成气候,还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吗?” 父亲拖着那行将就木的身体,缓缓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血煞大阵一日不破,我们便一日不能掉以轻心。” “血煞大阵”四字一出,所有人顿时陷入了片刻的恐慌,尚在犹豫的人面上也都开始显出几分坚定之色。 “可魔教现在苟延残喘,已经没有能耐再掀起风浪了。秋老庄主,武林来之不易的风平浪静总不能因您一人之言就被打破吧?” 我看了看那个说话的年轻人,一身意气,面色不服,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父亲没生气,继续道:“薛家余孽未除,难保哪天又卷土重来,兴风作浪。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了,我走了便走了,总不能置你们于不顾。”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 有人面色动容,赞道:“秋老庄主大义,我等惭愧!” 我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上方,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我一瞬间有些茫然。 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 大家都群情激奋地叫喊着要讨伐魔教,匡扶正义,替天行道。个个脸红脖粗,拿着手里的家伙似乎下一刻就准备投入战斗。 不一样的是,如今还没有列出任何实际的罪状,大家就已经给所谓“魔教”判了死刑。 我想起两年前,还是他们,把魔教那罄竹难书的罪行一一列出,还是在武林大会,宣檄文的时候又将这些罪行一一念出,才点燃了人们的愤怒。 而他们的愤怒,最终又成为了父亲手中最有利的武器。 我想得浑身发冷,如入冰窟,突然有一只带着热意的手握住了我,我转头就撞见了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 “手怎么这么凉?身体不舒服的话我们要不要先回去,反正这会也无聊的紧。”他完全没在意大家在讨论些什么。 “没事,是这儿的点心不太合胃口。”我摇摇头,身体逐渐开始回暖。 大壮抽开手,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掏出了个丑不拉几的小荷包,然后递给了我。 “还好我之前给你剥的栗子还剩好多。” 他笑得傻里傻气的,我有些嫌弃地接过了荷包。 荷包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剥得干干净净的生栗子,我拿起一颗放入口中。 “怎么样,甜吗?”他眼含期盼的看着我。 我又拿了一颗塞进他的嘴里,“嗯,甜。” 7 大会当日的夜里父亲单独召了我去书房,他的眼神凌厉,全然不复白日里的浑浊老态。 我在案前站立许久他才慢慢开口。 “你好像对今日大会意见很大啊。” 我低下头,“没有。” 他冷哼一声:“翅膀还没硬就想飞,你老子我还没死。就你现在这能耐,别说给你整个山庄,就算只给你个敬事堂你都管不好!” 敬事堂是山庄里主管人事杂务的分堂,是秋原山庄里所有分堂中最闲散的一个。 我听得心里不由发笑,他竟以为我是不满他不放权于我才摆了一天脸色,真是滑稽,不过相比于我那些更为大逆不道的想法,还不如就让他将错就错。 我于是毫不反驳。 他见我不言不语,反倒先软了语气:“回雪啊,爹就你这一个儿子,做什么都总是为你好的,只是你现在太年轻,欠磨炼,很多事情我还不放心完全交给你,你可明白?” 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回雪自是明白爹爹苦心的。” 他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爹的身体,指不定哪天就……” 我急忙打断道:“爹是有大功德之人,定能寿与天齐。” “爹其实也不愿留下你一人独自去担起整个山庄甚至整个武林的责任,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啊!你想去担,光有地位行不通,还要有手段和能力……”他顿了顿,“此番大会筹备之所以没准你插手,主要还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这也算对你能力和手段的一次历练和考验。” 我抬头看着他。 他从书案后的书架上拿下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木盒子,放在我面前。 “这是南疆地下魔窟的地图,你先收好。” 父亲说完之后我心里并没有太大的起伏,我仿佛成了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漠然地看着自己接过盒子,听见自己毫无波澜地应下父亲的吩咐。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书房,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木盒,木盒未经打磨的边缘刺得我手心生疼。我缓缓松开长时间用力过度的双手。 南疆的地下魔窟,是所谓魔教的巢穴,是薛家覆灭的开始。 南疆,是薛流风死亡的地方,是我捡回大壮的地方。 我回忆起父亲刚刚的话: “当初除魔事后,薛家覆灭,但我从未放下心过,因此便一直派人探查,果然不出我所料,薛家余孽贼心不死,仍想为祸武林,经南疆之事后,他们虽元气大伤,短时间之内不成气候,但血煞大阵未破,心怀鬼胎者不知凡几,没了这一个薛家,还有下一个李家王家。若容他们苟延残喘,便始终会是武林的一块心腹大患,终有一天还会重复当年灾祸。” “这次除魔,除了围剿魔教余孽,最重要的是你这里,你不必参与围剿,我给你的地图上有阵眼的标记位置,你只需要带人一举将阵毁坏便是大功告成了。此事不能让心怀不轨之人知晓,你务必要小心行事。” 8 我回到观雪轩时夜色已沉。 观雪轩是我当初自己挑的小院子,把大壮捡回来后,我就把随侍的人全部遣散了,除了一些负责日常洒扫的婢女之外,平日里倒只有我们两个人。 房中灯还燃着,想来是我迟迟未归,大壮便一直等到现在。 然而等我推开门后却发现他已伏在案上睡着了,我走近准备叫醒他,却见他手里还紧握着笔,笔尖实实地落在纸面上染出一大片的墨迹。 我用手敲了敲他的脑袋。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看见我后又有些慌乱地想端起正襟危坐的模样,手忙脚乱间手里的笔早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有些赧然,“我想等你回来,结果不小心就睡着了。” 我遏制住自己上扬的嘴角,道:“下次不必等了。倒是今日的功课,可有做完?” 他点点头,“五遍《千字文》,一字不落,都抄好了。” 我指了指书案上铺平的纸问:“那这是什么?” 他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又扑了回去,紧紧遮住墨迹。 “就,就是一张写废了的纸,什么都没有!” 第3章 他欲盖弥彰的动作惹得我只想作恶,于是我顺手挥开镇纸,点了一下他死死压住纸的手肘,轻轻松松地便将纸抽出。 “既然没有什么,就给我看看吧。” 他来不及阻止,我就已经朝后退了几步,拿起抢来的纸作势要看,不成想他不管不顾地跳上桌子朝我扑过来,我躲闪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只来得及将双手放到背后。 他的双手环过我的腰,不争不抢,只是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让我也动弹不得。 我声音冷了下来:“松开!” “我不!”他梗着脖子,硬气得很。 我不说话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这是我不理他的征兆,他向来害怕这个。 他固执的神色果然产生了慌乱的裂缝,但还是没松手,“回雪,还给我好不好?” “为什么我不能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想逗弄一下他,现在却也开始较真。 “现在还不能……我写完就给你看!”他轻轻晃了下我的手,焦急而委屈,“写完我第一个就给你看!” 我还是问:“写的什么?” 他突然狠狠地甩开我的手,晃得我一个踉跄,我有些气恼地抬头,却见他抬起胳膊抹了一下眼睛。 居然是哭了。 他嘴角下垂,眼角泛红,眼泪还隐隐在眼眶中打着转,像极了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儿。我难得有些心虚,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但不等我有所补救,他就飞快地冲了出去。 “你想看就看!反正我不要写了!” 我低头看着纸上的“回雪亲启”,站了许久。 第三章 9 大壮难得生我一次气,还气了挺久。 走在路上视而不见,有时老远看见了还刻意躲开,我被他昭然若揭的行为气笑了,索性也懒得理他。 但我并不能一直不理会他。 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10 一年前我在南疆遭逢大难,被当地的一位蛊师救了下来,同时被救的还有大壮,也因此我和大壮的命就彻底捆绑了起来。 当时那个蛊师递给我了一对子母蛊,笑得古怪:“好事成双,我得两个一起救。” “这对子母蛊共同作用可以将内力转化为生气,修复身体的损伤衰败,习武之人可不缺这点内力,你要是再舍得一点,生气充沛,想死都难。” “不过既然是子母蛊,那必然是有区别的。中有子蛊和母蛊的二人,内力和生气虽然是共享的……”他笑得越发激动,“但母蛊的内力和生气可以选择不给子蛊,而子蛊没有选择,只能被支配。换言之,母蛊可以不耗费自己的内力而直接从子蛊获得生气,多棒啊。” 他晃了晃蛊虫,瞟了一眼躺在我身边气若游丝不省人事的大壮,“既然那个小子还没醒,就给你先选。子蛊和母蛊……你,要哪个呢?” 我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朝他伸手:“母蛊,给我。” 然后,我平安从南疆归来,带回了大壮,也带回了子母蛊。 11 子母蛊每月初发作一次,子蛊和母蛊必须同时存在才能保证内力和生气的转化,如果二者分开,蛊虫只会无止尽地吸内力,直到发作停止。 那种噬骨般的疼痛,似乎整个人都要被抽离的分裂感,我真的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了。 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感受着一阵一阵熟悉的气血翻涌,我能感受到大壮就在附近,但外面却一丝动静都没有。 我松下紧绷的身体,任由疼痛蔓延并且一声没吭,这点骨气我还是有的。 但很明显,我有骨气,我的身体却没有。 疼痛到四肢痉挛,我一下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瘫倒在地。 我自己没觉得有多大动静,但门却立刻被人撞开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到一个跑得踉踉跄跄的人影。 逐渐舒缓的疼痛让我知道那个小混王八蛋终于进来了。 我强行睁开眼睛,平静地问他:“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都麻烦你来找我了。” 他扶住我的手一僵,却越握越紧,把我抱回了床上,然后低着头不言不语不松手,在床边坐成一座石雕,双手环得死死的,我抽了抽身愣是没动得成。 我被他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气得浑身又痛起来,终于忍不住骂道:“我只当我捡回了个傻子,没想到还是个哑巴。” 他抬头反驳:“我不是傻子!” 我费了好大劲抽出一只手拍了他一脑袋,“是,你可不傻,都会冲我发脾气了,今天能不理我,赶明儿就能翻脸不认人,我看你是巴不得早点离了我才好,横竖在我这里总是受气,我也不难为你,你想走现在就走,车马盘缠我都给你备得足足的,可委屈不了你。” 我这一连串脾气发下来心里总算舒坦点了,却把大壮砸得够愣,他一下子呆住,眨巴眨巴眼睛就红了。 “我不是……我没有生你的气……别让我走好不好?别赶我走……我不要走!不要走!” 我无言地看着已经开始趴在我肩膀上抽泣的大壮,这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副德性了? 肩膀已经湿透了,我终于忍无可忍:“没让你走,你要是再哭一下就真的给我走!” 他抽了下鼻子,不哭了。 好一会,他才小声说:“回雪,我真的没有发脾气,我只是不好意思,不敢见你。” 我冷笑,“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后低下头,扭捏道:“就是我给你写的……” 我打断他道:“你写的什么?” 他一愣,我把怀里上次从他那抢来的纸扔了过去。 “还给你了,我可没看。” 他接住纸,又惊又喜,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真的没看吗?” 我气笑了,“我要是看了,就五雷轰顶百毒侵身万箭穿心不得好死,你还信不信?” 他这次是真被我吓傻了,立刻捂住我的嘴连忙点头:“我信我信!你刚刚说的都不能作数!” 我掰开他的手,最后问了他几句。 “那以后还冲我摆脸色吗?” 他摇头。 “那以后还瞒着我什么事吗?” 他疯狂摇头。 “那你把信给我看一下吧。” 他默不作声地把纸塞进怀里,重重地摇了下头。 气死我了,我又不想理他了。 12 但我忍住了。 13 在带回子母蛊的这一年里,我身上的伤痛其实都好的七七八八了,蛊虫的作用就已经不大明显了,但我已经习惯了每个月的这一遭,一个月失掉的内力还不如我一日练回的,并不算困扰。 大壮却不这么觉得,蛊虫在月初发作的时间并不固定,虽然他大多时候都在我身边,但偶尔也有那么一两次意外,即使他来得很快,但多少也瞧见了我狼狈的模样。 现在他又开始问我:“回雪,我们把虫子取出来好不好?” “不好。”我一口回绝。 他有些急躁,“为什么不!它每次都让你好疼!” “反正疼的也不是你,管那么多干吗?” 他噎了一下,片刻才支支吾吾地说:“不想你疼……看见你疼,我也好疼。” 我被他说的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扒了下他搂着我的手,没扒开,反倒让他得寸进尺,踢了鞋子也蹿上了床。 我想把他赶下去,在看见他认真的神情的时候默默放下自己想挣开的力气。 我软了语气:“虫子不能取,要疗伤的。” “你伤好了,不用虫子了。” 我笑了:“我是好了,但你还没有。” 他一脸茫然,我轻轻蹭了蹭他的鬓角,说:“这里有病,还没好。” 他受不了我说他傻,说他蠢,受不了我说他哪里不好。 他双手环得越来越紧,有些惶恐:“我没有病,我没有……”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 “乖,病还没有好,我们慢慢治……” “怎么治?”他开始迷惑了。 我松开他的耳垂,沿着他分明的下颌线轻咬慢舔,终于碰到了一个又软又热的物体,我毫不犹豫地覆了上去。 “这样给你治……好不好?” 我已经意识不到我在做什么了,无法思考,无法控制,我只能依靠本能来说话和行动。 我能感觉到的,只有我身下灼热的身躯,和耳边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他有些不稳,但还是坚持,“我……没有……” 他的松口让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入侵时机,我终于霸占了我心心念念的领地,采撷到了甜美的果实,我细细地品尝着,片刻才有些不舍地放开了。 “没有啊……那我们就不治了好不好?”说着我便松开缠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准备起身。 他从刚刚开始便一直愣着,这会儿我松开他了他倒先慌了,一下子便把我又拽回来了,我没什么防备,顺势又倒了回去。 第4章 “不要,要治……”他真是急了,一下子撞上来,愣是给我撞出几分清明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现在的状况,他便又咬上了我,毫无章法地啃食着,舌尖上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我疼的哼了一声,却推不动他。 “滚……滚开……啊……” 他可能疯了。 “我没病……我好了……我好了……” 我也可能疯了。 你才没好。 你若是好了,怎么会记不得你有多厌恶秋回雪,怎么会这样抱着他。 你若是好了,怎么会忘了你独步天下的武功,怎么会忘了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 怎么会忘了,你是谁呢? 14 薛流风,大壮。 那么明显,世间怎么会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暗搓搓地揣测着、怀疑着,但事实是没有人会站出来质疑,他们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照不宣的因为某些原因闭了嘴。 我都知道,但我不在意。 他在我身边,只要不是薛流风,是谁都可以。 第四章 15 我和薛流风从小到大的恩恩怨怨太多,其实多数我都记不太清了。 父亲说,幼时我第一次跟着他去拜访薛家青云庄的时候,就跟薛流风打了一架。两个小孩儿在地上滚作一团,拳打脚踢毫无章法,谁也没伤着谁,却成功地把对方折腾的活像大半年没洗过澡的小乞丐。 据说当时两家长辈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脸都青了。 两家都是武林门派,虽说江湖儿女一般都不拘小节,但这势力一旦大了,也看中一个门面,倒是端起了面子。 那一次倒好,谁也没落了好,平了。 父亲每次提这件事,我都说我不记得了,说只记得回来被一阵好罚就揭过了这个话题。 其实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还记得直到最后都有人上前拉开我们了我还及时给薛流风塞了一嘴的土,这成了少有的能让我想起来就乐出声的场景。 16 至于我为什么需要从一个这么久远的事情中获得乐趣,主要是因为在那之后我确实很少在和薛流风的斗争中处于上风,因而也无从再获得什么乐趣。 虽然这件事确实是事实,但我并不想承认。 学堂的先生说我文不如薛流风,武堂的师父说我武不如薛流风。我都不服,于是我就处处和他争和他抢,薛流风也不是个什么好脾气的,也容不得我在他面前作威作福,我们两个迅速发展成了一见面就吵一吵架就打的关系。 但吵架他不理我,打架我打不过,次数多了我就开始生气,明明两家都有单独的学堂武堂,为什么非得把我和他放一块? 太糟心了。 17 后来我就学会了不和他正面交锋,我总能在其他地方让他不痛快。 在学堂时偷偷藏起他完成的先生布置的文章,模仿他的字迹到处作恶,那都是常事,每次看到他被罚我心里就舒坦了。 虽然后来东窗事发,我被提溜出来好一顿教训,就姑且不提了。 在武堂里的话,我就更加的放肆了。 师父根据每个人的习惯给我们挑了趁手的武器,我跟师父说我想学剑,自打小时候有幸亲眼目睹剑仙邱晨的逍遥剑法,我就被他那飘逸的风姿所惊艳,一心就想着有朝一日我也同他一样,一袭白衣抱剑去,逍遥江湖侠义留。 可是师父拒绝了我,然后不知从哪拿出了我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兵器——一条毫不起眼的鞭子,我直接梦碎当场,之后任我如何撒泼耍赖,师父也没有改变主意。 最后师父把剑给薛流风用了。 虽然后来我在有了根基之后也曾练过一段时间的剑,但如何也感受不到幼时的那种期盼与憧憬,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在当时,我还是偷偷一个人难过了好久。 我现在用的九节鞭名为银雪,鞭身轻盈灵动,鞭头一点寒芒,刚柔并济,十分衬我。 至于薛流风那把叫流月的破剑,不值一提,更何况,这把剑跟着他的主人命途多舛,现在下落不明,凶多吉少,生死未卜,讲它干嘛?白费口舌。 18 我使鞭,他用剑,在偌大的练武场中,我们隔得老远。 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即使一开始隔得那么远,我们也能越凑越近,直到最后我的鞭子每次都能准确地抽到一旁心无旁骛练剑的薛流风。 在我看来,大概就是连我的鞭子都看不惯他吧。 他不信,非说我是故意的。 我也懒得解释,真男人,从不磨磨唧唧,所以我们又打起来了。 在武堂里打起来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本就是习武之地,平日里切磋也是常事,但我跟他做不到正常切磋,我们打着打着就忘了自己还有武器,只顾着手脚并用,没多会又在地上滚作一团。 这次脸青的变成师父了。 后来我们两个被罚扎三个时辰的马步,托着满满的铜盆,一滴水不准洒出来。 薛流风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照做了,我却心里一肚子气,满脸的不情愿。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从小就很识时务,便忍辱负重地也跟着做了。 前两个时辰我们俩谁也没搭理谁,后来我觉得无聊的紧,又开始找他的茬。 “好好的剑,被你用成那样,真是糟践了这么好的兵器。” 其实我声音挺小的,但架不住他耳朵好,还是给听见了,他立刻对我怒目而视。 我寻思着这也不能怪我啊,我本来也没想让他听到,是他自己非要听见,他不怪他自己的耳朵就算了,还反过来怪我,我真冤。 他瞪了我半天,最后只是冷冷地嗤笑道:“好歹我还能碰剑,倒是你,摸得着吗?” 我真没生气,只是没忍住把头顶的那一盆水都泼他脸上了。 然后我们又打在一块了,盆都让我们给敲瘪了,水打湿了全身,原先只是打的一身灰尘,现在倒好,直接和成一身泥。 后来师父就被我们震天的敲锣声给引出来了。 算了,后面就不提了,想起来屁股还疼。 19 其实我平日里不是这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但一看到薛流风,我就忍不住想找茬。 我从小就被长辈夸灵秀聪慧,根骨清奇,未及弱冠便冠绝武林,成为了万千江湖女子的梦中情郎。 我可没瞎说,我不止一次偷听到山庄里的婢女们私下议论这些江湖八卦传闻,早就了然于心。 其实也算不上偷听,我耳力好,偶然一路过,想听不到也难。 只是他们每次都要把我和薛流风放在一起提,这让我有点不满,不过瑕不掩瑜,无伤大雅。 薛流风还每次都骂我卑鄙无耻道貌岸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是为什么我对别人都是孤高冷艳的清俊贵公子,偏偏对他就是这样呢? 我为什么只找他的茬从不找别人的,他不应该好好反省一下吗? 还骂我,我真冤。 20 不过讲来讲去都是些年少无知时的事情,倒不至于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更不会因为这些就在两家关系尚好的情况下明着撕破脸皮。 真正让我们对立的一件事,还是多年前的一场意外。 21 那时我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还一直没有机会自己出去游历过,每次都是和父亲一起出去,做着那个众星捧月、前途无量的秋原少主,什么也做不了。 我试探性地向父亲提了一下我的想法,没想到父亲欣然同意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和薛流风的父亲,也就是当时青云庄的庄主薛青城早就合计好了,要把我们俩打包送出去,好好磨练一下。 父亲还警告我,不许带人,出去什么都要靠自己。 听到只有我和薛流风两个人的时候,我心骤然一停,我只当是烦他烦习惯了,没太在意,直接答应了父亲。 走出父亲的书房时,我的心情好得快要飞起来了,即使再想到薛流风也没有多扫兴。 不过的我的好心情在听到薛流风在家里打滚撒泼地拒绝和我一起出去时,被破坏了个殆尽。 据在场的人说,薛流风当时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对着薛青城决然道:“江湖险恶人心不古,单独历练已经很艰难了,您再让我和姓秋的那小子一起出去那不是双倍的艰难了吗?我小小年纪父亲您就如此对我,何其忍心!何其残忍!” 这个在场的人叫小黑,本是我秋家家仆,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明知道我和薛流风不对付,平日里却最喜欢往薛家青云庄跑,生动体现了什么叫做身在秋原心在薛,真是个叛徒。 这个叛徒不顾我黑成碳的脸色,还在那里绘声绘色卖力地表演,我虽然知道以薛流风的性子断不会如此夸张做作,但还是被气得七窍生烟。 小黑继续大叫:“姓秋的那小子肯定会折磨我的!我不要出去!” 第5章 还“姓秋的那小子”,看来我平日里叫他名字都是给他脸了。 小黑在地上疯狂打着滚叫:“爹啊我还小啊我不想出去!” 狗贼薛流风,比我还大一岁,真不要脸。 小黑的嗓子都快撕破了:“要我出去可以!我要一个人!反正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够了!”我冷着脸起身出去了。 22 我不知道薛青城用了什么样的雷霆手段才镇压了薛流风的反抗,总之在我准备离家之前,薛流风还是冷着脸出现了。 确切来说,是在看见我之后,他一直维持的笑脸才冷下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家父亲都在,我从头至尾脸色都没怎么变化,就仿佛没看见薛流风似的。 还挺巧的,我们都幼年丧母,薛青城一直没有再娶,而我的那些姨娘被父亲管得紧,所以来作别的只有他们俩。 四个男人相对无言,驿站里一片微妙的尴尬。 薛流风先打破了沉默,朝着薛青城和我父亲抬手作揖告别。 “父亲,秋伯父,此去勿念,我们定当安然归来。”他突然瞟了我一眼,“路上我会照看好秋贤弟的,秋伯父也不必太担心。” 我真想把他的嘴给堵上。 薛青城欣慰地笑了笑,父亲也夸赞了薛流风几句,只是夸完了还不忘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不过碍于还有外人在场,父亲什么都没说。 第五章 23 一路上我和薛流风居然意外地相安无事,主要是我没找茬,他更不会主动找我的不痛快。 在外没几天,我就有些隐隐的失望,行走江湖之路太过平淡,我觉得英雄有点无用武之地,而且薛流风整天也朝我板着个脸,更坏心情了。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嫌弃薛流风,他倒先开口说想分路而行。 “你这一天天脸臭的跟我欠了你几十万两银子似的,”他嗤笑一声,“不如就此分道扬镳算了,免得两看两相厌。” 什么叫倒打一耙?这就是。 我朝他笑了笑,“我就不。” 我偏偏不如他的愿,他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出人意料的是,他一点都没生气,反倒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秋大少主,我一直不明白,我和你没什么仇吧,你何必一直跟我过不去呢?” “你先招惹我的。” 我撇了撇嘴,没再回答他,先进了客栈。 24 他再没提过分开的事情。 后来又过了一段平淡无奇的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念叨久了,我们终于遇到了意外。 说是我们遇到意外其实有些不确切,更准确的说,是我们碰到了遇到意外的人。 那天我们途径一个不知名树林时,突然下起了暴雨,林子稀稀疏疏,一时半会没有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我眼尖,老远就看见一座庙,当即踹了一脚还在四处张望的薛流风,就先朝那个方向去了。 走近了我才发现这座庙不知已经荒废了多久,里面十分破败,但好在屋顶还是完整的,暂时避个雨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我刚抬起脚准备走进去,身后的薛流风突然拽住了我的胳膊,阻止了我前进的步伐。 我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皱了皱眉,小声道:“先别进去,里面好像不太对。” 我又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除了脏乱,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我刚想嘲笑他疑神疑鬼,却也马上察觉到了问题。 有血腥味。 在暴雨中的泥土腥味冲击下,这股血腥味被掩盖得极淡,我第一时间居然没有发觉。 我心里紧了紧,却还是面色如常地走了进去,站定后朝门外的薛流风大声道:“薛兄,这大雨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了,不如在此歇息半刻,等雨势稍小一些再赶路吧。” 薛流风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很配合地走了进来。 微微的破空声传来,几乎在同一时刻,我和薛流风身形一动,向两侧移去。 叮—— 两枚银针落在地上,发出微不可听的声音。 薛流风朝着暗器来的地方拱了拱手,朗声道:“我们兄弟二人无意冒犯,只想在此暂避风雨,雨停后自会离去,还望兄台体谅。” 良久,那案台之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竟是个女子。 她颤颤巍巍地撑着案台站了起来,用探寻的眼神审视了我们半天,像是确认了什么,陡然松了一口气。 “抱歉,是我过于紧张了。” “无妨。”我朝她点点头,便在另一侧寻了一处稍微干净点的地方,铺了些干草,坐了上去。 薛流风却还在原地站着,他皱眉看着女子满是血污的狼狈身形,突然出声:“不知女侠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可否告知一二?” 那女子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关你的事就少打听。” 看着薛流风吃了瘪,我毫不客气地笑出声了。 薛流风也不恼,回身就朝我这里走来,也寻了一处坐下,闭目养神。 “怎么,还想英雄救美?看来别人好像不太领情啊。”我嘲笑他。 薛流风睁眼看了下我,我无端有些心慌,他朝我靠近了一些,几乎已经贴上我的胳膊了。 我纹丝不动宛如老僧入定。 他的声音从我耳边很近的地方传来:“她露在外面的伤口有些古怪,我总觉得不对。” 热气扑在我的耳朵上,痒痒的,一时之间我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不经思考就习惯性地回了一句:“净盯着人家姑娘的身体瞧,变态!” 薛流风白了我一眼,坐了回去。 我?我原地尴尬。 25 雨下了很久,我百无聊赖地在原地打坐,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我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的。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但雨势却一点都没减小。 薛流风低头抱剑靠墙坐着,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的明显了,还夹杂着男子痛苦压抑的嘶吼。 哪里来的男子? 我一个激灵彻底醒了,环顾四周,白天遇见的女子已经不在了。 我摇了摇薛流风,他抬起头,神色一片清明。 那嘶吼声越来越大,就像一头怒极的野兽,马上就要冲开牢笼。 我和薛流风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感到了危险,立马起身飞上房梁。 砰—— 我定睛一看,这破庙里唯一还算完好的案台已经在我和薛流风之前站的地方碎得四分五裂。 “这是人的力气吗?要真砸过来我可真遭不住……”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 薛流风皱着眉头,不置一词。 罪魁祸首正在地上发着疯,他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原先的衣服都成了破布,和外露的伤口粘连在一起。 “他不觉得疼吗——啊!”一个烛台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脚下,吓了我一跳。 “你听他叫的这么惨还不疼吗?”薛流风利落地跳开,居然还有空跟我开玩笑。 这个疯子把摸到的东西都砸了,我和薛流风四处逃窜,破庙又小,施展不开,好不狼狈。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躲得十分憋屈。 疯子找不到能砸的东西了,变得更加的暴躁,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却突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 “不好——他内力逆流了,快走!”薛流风突然冲我大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疯子的内力已经失控地溢出,像风似的刮过来,吹在身上却是如刀割一样的疼。 薛流风将我拽到跟前,我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替我挡住了袭来的内力流。 “你……” “别说话。”他眉头紧蹙,打断了我的话,“十息之内他的内力若是还不能疏通……” “筋脉阻塞,内力混乱,这疯子到时候肉身不保也就罢了,但到时的气流也必会波及到我们。他内力看来十分浑厚,我们未必能承受的住。” “得阻止他。” 我点点头,抽出腰间的鞭子,推开薛流风便袭了上去。 那疯子显然十分的难受,因而并没有注意到我,我趁机用鞭子将他捆了个结实,这让他更加的愤怒,内力比之前更为狂暴地刮来,我无暇分神护住自己,紧闭着双眼凭着感知用力一击。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等薛流风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了,疯子趴在旁边,人事不省。 脸上传来细密的刺痛,我刚准备睁眼就被流下的血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分明。 “你疯了!”薛流风紧握着我的手腕冲我大吼,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听得出来他很生气。 搞不懂他在气什么。 “嘶——松开,疼。”他手劲是真的有点大。 第6章 “疼死你算了。”他冷哼一声,松开了。 所以我说薛流风这个人是真的很令人讨厌,我刚刚可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四舍五入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却对我这个态度。 罢了,真要和他计较我怕是早就气死了。 “这个死疯子,我现在只能暂时封了他的穴,但是不是长久之计,要不我们先走吧,再来一次我真的不行了。”我用袖子上还尚干净的地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寻思着回去得寻好点的药膏了,我并不想在我俊俏的脸上留下伤疤。 薛流风蹲在疯子的旁边,说:“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 我看他那样子就更生气了,反问道:“怎么,你还想救他?” “总之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这荒郊野外里。” “你想带他一起走?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历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继续发疯吗?” “总比见死不救好。” 我冷笑一声:“是啊,回头顺便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我蹲下.身开始解我缠住疯子的鞭子,薛流风也没再回答。 我们陷入了僵持之中。 没成想,那白日遇见的那女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她看见我们俩还有躺在我们中间地上生死未卜的疯子,脸色大变。 “你们在干什么!” 26 女子浑身湿透,一身的泥污,比白日里看起来更为的狼狈,她不管不顾地直接冲进来,推开一旁的薛流风,扑跪到那疯子身旁,急切地查看着。 我没说话,收好我的鞭子,事不关己地走到檐下靠着门,漠然地看着一片混乱的屋内。 女子扶起那疯子,抹了抹他的脸,探了一下气息,神色稍霁,但脸色还是十分地难看。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她一副问罪的态度。 薛流风还没说话,我就先笑了。 “这位女侠,你应当先问问这个疯子对我们做了什么。” “你这狂徒,休得无礼!”她很是恼怒。 我十分莫名,我怎就无礼了? “你可知他是谁!疯子岂是你能乱叫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刚刚发疯差点要了我们俩的命。” 我无意再与她纠缠,看了一眼薛流风,他还是皱着眉盯着躺在地上的疯子,我觉得有些烦躁,朝着他喊道:“你若是想管就管,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 说罢我就转身准备离去。 “你不能走!”女子不依不饶。 我回身抽出刚收回去没多久的鞭子,重击在女子身侧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碎石。 “要不是我手下留情,这疯子还能活到现在?我们不追究,你最好也别给我得寸进尺。” 我握着鞭子的手微微颤抖,满心的暴戾只靠一丝残存的理智压制着,天知道我多想用鞭子把那张满是责问与愤恨的脸撕裂,最好是皮开肉绽,血肉满地才好看。 那女子看来也不是个脾气好的,她握住我的鞭尾缓缓起身,锋利的刃划开她的掌心,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我看得心情舒缓了不少,用力地拽回了我的鞭子。 我用衣袖拭了拭鞭尾,看她一时不察又摔倒在地,缓缓笑了:“我这银雪锋利的紧,可不是能随便碰的,啧,又给我弄脏了。” 她还是维持着摔倒在地的姿势,一动不动。我这次连薛流风都懒得再看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身后有剑风涌动,我头脑发昏,完全没想着避开,剑刃堪堪从我脸侧飞过,我不知道有没有划伤我的脸。 直到我看到薛流风的流月剑稳稳地插在我前方的土地上,在夜色下泛着刺眼的光芒,我才逐渐感受到脸上的刺痛,混着雨水,汹涌而来,不知道是之前的伤口,还是刚刚的,我没能分得清。 “你给我站住。”这次喝住我的是薛流风,方才半晌不出声,这个时候倒跳出来管起我了。 他飞身落在我面前,抽出流月剑,收回剑鞘之前还不忘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怎么,你不想走,还不让我走了?”我问他。 “欺辱病弱,言语不当,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他皱眉,“你未免有些太过分了些。” 我气笑了,怎么说到最后错的反倒是我呢? “所以呢?薛流风,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我?”我盯着他。 他神色冰寒,挥手之间剑鞘紧贴我颈侧。 “秋回雪,我是没资格教训你,但我起码还知道仁义二字怎么写,倒是你今日,见死不救,咄咄逼人,恃强凌弱,让我见识到了何为秋原少主。” 我两指挑开他抵在我颈侧的剑,心情反而平复下来了。 “我见死不救,又没拦着你救,我咄咄逼人欺负人家弱小女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出来阻拦,现在倒是伶牙俐齿起来,你们薛家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虚伪啊?” “你——!”薛流风看起来确实被我气得不轻,手中的流月剑又一次出了鞘,朝我刺来。 “我方才没动手你就当我是吃素的吗?薛少主想切磋我随时奉陪!”我迎剑而上,踏上流月剑剑身,抽出了我的银雪鞭,也朝他的要害处挥去。 这是我和薛流风打的最不留情面的一次,尖锐的武器招招直指对方,不是切磋,仿佛是真的想要对方的命。 我一个飞身落到他身后,鞭尾已至他的背侧,瞬息之间就会刺入,他还尚未转身,我一个恍惚,突然想起之前在庙里薛流风挡在我身前的身影,手竟一下子失了准头,收鞭之时卸下的力反倒让我不住的后退,以至于薛流风回身刺来的一剑我完全无法躲避。 流月剑真的不负名剑之名,锋利至极,刺入血肉时毫不滞涩,声音也好听,那时候我没感到疼痛,反而在想,剑刺入了我的肩窝而不是心口,薛流风兴许也和我一样,临时改变心意手下留情了。 不然他脸色怎么会那么难看。 第六章 27 剑刺的并不深,片刻沉默之后薛流风才大梦初醒般的抽出了剑,而他的怒气似乎也随着这一剑消失殆尽,只余几分懊恼尴尬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歉疚。 我见不得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率先朝他一 拱手,“薛兄真是好身手,秋某自愧不如。” “不过薛兄若是还想继续,我随时可以奉陪。”我想了想,又神色不明地加了一句,“再多来几剑都没关系的。”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输的是我,但薛流风看起来比我还要狼狈的多,我看见他嘴唇微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有些疲惫,从小到大我从未把自己折腾到这种地步,可见我和薛流风确实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冲。疼痛从四周蔓延而来,我再无心与他斗气,又朝庙内走去,薛流风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 庙里的女子已经坐在角落里调息,那疯子也被她安置在身边,睡的很是安稳。我进来之时她突然睁开眼看着我,神色里又多了几分我没能看懂的意味,似是愤恨又似是嘲弄。 “秋原少主秋回雪?”她又好像初见之时那么淡漠,“小女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少主不要见怪。” 我没理她,从包裹里掏了点药随意地撒了点在伤口上。 薛流风进来时,她反而热络了几分,“薛少主,久仰大名,今日多有得罪。” “无妨。”薛流风明明是回答她的话,却朝我看了过来,我抬头与他对视,看他似乎想向我走来,我立马移开了视线,他也一下子停住了。 余光中,我看到他转了方向,朝女子那边走去。 我闭眼假寐,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还未曾请教姑娘名讳。” “蜀中,唐寰。” “恕在下冒昧,唐姑娘既然是从蜀中而来,那又为何会与魔教有所牵扯?” 薛流风的语气十分平淡,我却心中大震,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 唐寰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也变得尖锐:“你血口喷人!” 薛流风也不恼,沉声问:“那姑娘如何解释这位兄台身上的红莲图腾,还有你们身上的红焰伤口?” 魔教,江湖中又称红莲教,因其教中人身上都有红莲图腾而得名,红焰也不是一种火焰,而是红莲教独有的毒药,几乎有红莲教出现的地方都会有红焰的痕迹。 我之前倒是从未注意过,却没想到薛流风观察的这么仔细,知道的那么清楚。 唐寰没有否认,只是咬牙切齿地回道:“我们与魔教绝无干系,但还是请薛少主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倒不是我想多管闲事,只是这位兄台,方才经历了内力乱流,又被强行遏制,恐怕撑不了多久了。这荒山野岭的,现在也只有我二人能帮二位了,姑娘若不坦诚一些,在下也很难办。” 我轻哼了一声,不过就是“非魔教者救,为魔教者杀”,却让他说的冠冕堂皇,明面客气暗里威胁,我骂他虚伪可真没骂错。 第7章 唐寰咬了咬下唇,显然有些动摇。 “我们确实是从魔教逃出来的,他是……我哥哥,唐丘。” “名字还挺有意思的。”从薛流风提到魔教开始我就坐不住了,现在也凑了过来。 唐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的我很不舒服,我避开她的眼神,只去盯着躺在地上的唐丘。 她继续说:“我哥哥被魔教掳走囚禁,受尽折磨,我在魔教潜伏许久才找到机会救出哥哥,不过也因此我们被魔教一直追杀,今日我也是差点将你们当做追杀的人,才贸然出手了。” “你哥哥一直这样,要么昏迷不醒要么疯疯癫癫?”我问她,“你一个弱女子带着这样的人还能躲开魔教的追杀,可真不简单。” 她像是没听到我话里的嘲讽,抹了一下眼睛,回答道:“哥哥之前还一直很正常,只是近些日子身体越来越不对劲,没有办法,我只能先暂时封了他的内力,之后哥哥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只好先找了个地方安顿他,再自己去找救他的办法。” “救他?你一个人,还被追杀,怎么救?”我嗤笑一声。 唐寰似乎想和我争辩,大喘了几口气后,只是愤愤地对我说了句:“总能找到的。” “姑娘可知令兄究竟是何病症,如何救治?”薛流风比我正经的多。 “是啊,”我难得附和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因为什么,还需要魔教动干戈来追杀你们?还有你说你哥哥是被魔教抓去关起来了,那他身上为什么有教中人才有的红莲图腾?还是说,他本来就是魔教中人,知道了什么机密或者偷走了什么宝贝,让他们不得不追杀你们呢?” 唐寰眼角含泪,满面恨意地看着我,仿佛想杀了我一般。 薛流风看不下去了,用和对着唐寰截然不同的语气对我恶狠狠地说道:“你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笑了笑,没有和他争辩,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倒把他弄得十分惊讶。 唐寰深吸一口气,情绪平复下来,“我和哥哥都是唐门内门弟子,哥哥他,很厉害,唐门现在许多的毒药都是出自哥哥之手,内门为了保护哥哥,一直瞒着不让外人知晓,却不知魔教从何得知,他们想让哥哥为他们所用,想尽千方百计将哥哥掳走了。哥哥为了自保,在魔教内确实……假意投诚了,不过那都是不得已的,他根本一点都不想!可即便这样,魔教也没让哥哥好过,下毒、刑罚都是常有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 唐寰终于没忍住,眼泪直流,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哭出声。 “其实哥哥体内的毒都是小事,我都可以解。只是哥哥现在体内内力的状态太混乱了,他……随时都有危险,我都知道,”她胡乱抹了下眼泪,“但我还知道聚元珠可以救哥哥,所以我一定要找到聚元珠。” 我心一沉,抬头却发现薛流风在看着我。 聚元珠,是灵山余氏的至宝,而我的母亲就来自灵山余氏,聚元珠,是她的嫁妆。 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件事,但薛流风知道。 28 我的母亲是灵山余氏上一代的嫡长女,灵山余氏并不是武林门派,而是富甲一方的商人。我的母亲作为一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带着价值连城的嫁妆,嫁给了上一任秋原少主,也就是我的父亲,秋成英。 灵山余氏底蕴深厚,各种天材地宝数不胜数,其中以聚元珠最为珍贵,谁也想不到,余氏会将作为传家之宝的聚元珠混在陪嫁之中悄无声息地送入秋家,进了秋家的藏宝库。秋薛两家世代交好,薛流风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又是闺中密友,自然是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的,薛流风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 他仍看着我,却什么都没说。 我问唐寰:“聚元珠是灵山余氏的至宝,现在余氏早已落败了,你上哪儿找去?” 她很固执:“我一定能找到的。” “不如我给你指条路?余氏当初被魔教屠了满门,洗劫一空,你倒不如回魔教好好找找,说不定就找到了呢?”我皮笑肉不笑。 唐寰眼睛一亮,似是真的信了。 “够了!聚元珠早就不在余氏了,它究竟在哪,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我震惊地看着薛流风,万万没想到他会在不知根底的外人面前捅破这件事,我感到既难堪又愤怒。 唐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看向我,“秋少主,我知道令堂是灵山余氏之人,您一定知道聚元珠的下落对不对?我发誓我绝无贪图宝物之心,我只想借用一下,只是借用一下,我哥哥真的不是坏人,我只是想救他而已。” 我没看唐寰,但是薛流风一直盯着她,也没注意我的眼神。 我又看回唐寰,痛快地承认:“我当然清楚聚元珠在哪儿,因为自我出生后母亲就将它给我做了护身符啊。” 薛流风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他果然早就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恶意,看到唐寰已是一脸的希冀,才缓缓继续道:“不过现在我就不清楚了,聚元珠早就被我弄丢了。” 唐寰神色一下子灰暗起来,却还有些不死心,她一下子跪在我面前,“之前的所有冒犯,都与我哥哥无关,少主要是生气的话尽管怪罪于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请您千万救救我哥哥,求求您了……” 说着她就准备朝我磕头,看样子确实是急到走投无路了,薛流风及时蹲下.身把她扶起来了。 我低头看着他们俩,有种居高临下之感,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表情,反正不会很好看,“我心眼可没小到这种地步,拿这事来骗你们,当初父亲还因此十分震怒,可把我一顿好罚。” 然后我又对薛流风说:“这事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 薛流风朝我走了几步,沉声问道:“真的吗?” 他神色凌厉,看的我有些心慌,我稳了稳心神,说:“是啊。” 结果我话语一落,他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像是很生气的模样。 “哦,不信啊?”我朝他笑,张开了双臂,“那不如你来搜好了,你要是搜到了,聚元珠我送给她都无妨。” 说完我就打算放下手,却没想到薛流风真的欺身上前,双手扶上我的腰,开始摸索。 我不知道他都搜了哪里,全程我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他退后几步,还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现在信了吗?” 他没说话。 我拢了拢有些散开的衣衫,不紧不慢地说:“别说我现在是真的没有,就算聚元珠真的在我身上,我也不会借的。” 他神色晦暗不明。 “我说薛流风,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把我娘亲给我的宝贝借给两个完全不知底细,甚至还可能是魔教恶徒的人呢?还是说,那什么唐姑娘的三言两语就让你迷了心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还从来不知道,你居然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我看着委顿在旁的唐寰,难得好心地劝了一句:“哦,唐姑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缘也命也,你也不要太执着了,对你自己也好。既然寄希望于别人,就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毕竟,他人的性命,又与我何干?”最后一句我是看着薛流风说的。 我之前走回庙里确实还存了点想帮忙的心思,但现在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哪怕一息,雨势也逐渐小了,我是真的打算离开了。 “对了,薛少主,你要是想继续大发善心就继续吧,不用在意我说的话,我就先不奉陪了。” “秋回雪,”薛流风没再拦我了,“你真的有点让我失望。” “哦,随便你啊。” 我头也没回。 第七章 29 至于之后他们怎么样了,我确实是一点都不知道。自那之后,我便甚少与薛流风来往了,他更不会主动招惹我。 我还是清楚他现在有多不待见我的。 30 不知道是不是我近日思虑过重,夜里我又将当年的事梦了一遍,醒来的时候我还怔忪了许久,才意识到今夕何夕。 天色已大亮,比我平日醒来之时要晚了许多。我坐起身来,只觉得浑身累的仿佛散了架般。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一个瘦弱的身影停留在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便打算推门而入。 “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推开门,就被我严厉的呵斥声吓了一跳。 “奴婢是见少主许久未起身,怕出了什么情况,才斗胆来查看,请少主恕罪。” 她在说话之时,我已经下了床走向房门,推开门后她被吓退了几步,也没敢抬头看我。 观雪轩里的下人本就不多,即便我平日不太与他们交流也知道这是个面生的。 “怎么,本少主在自家的院子里还会出什么事不成?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下人来管,你哪儿来的,就给我回哪儿去。” 第8章 不待她有所反应,我就立马关上了门。 把人打发走之后,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初春的早晨还有些凉意,从被窝里带出来的暖意早就消散殆尽,想来今日无事,我又懒懒地缩回了被窝。 刚躺回去就有一双带着热意的手缠了上来,温热的呼吸从我的颈后一点点渗过来,我不由得轻轻颤栗了一下。 我摁住那双妄图作乱的双手,小声骂道:“别闹。” 他顿了一下,反而变本加厉,缠地更紧了,温软的湿意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开始蔓延,伴随着轻微的疼痛,我挣了一下,有些气急败坏:“别舔了……别咬!你是狗吗?” “嗷呜——”他继续为非作歹,咬了我的耳朵。 我拽开他,“那是狼。” “哦……”他闹够了,才安安静静地从背后抱着我,有些委屈地答应了一声。 我叹了口气:“放开,不热吗?” “不热。” “我热。” “热就脱衣服。” “你抱这么紧我怎么脱?” 他乖乖地放开了我,我趁机一个翻身坐到了他身上,双腿紧紧夹着他,这次动弹不得的是他了。 “回雪又骗我。”他有些生气地说。 “又不开心了?”我松了几分,“那你起床,我不跟你闹了。” “我不起。” “不起就乖乖睡觉。” “我不睡。”他还没等我骂他,就紧接着恶人先告状,“回雪把我吵醒了,我睡不着了。” 我气乐了,忍不住去揪他的耳朵,“又不想起床,又不想睡觉,你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治病,”他理直气壮,“我有病,还没好!” 昨天晚上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的不知道是谁。 “要回雪给我治病!”他顶了我几下。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令人迷乱的画面,双颊一下子如同火烧一般滚烫。我有点想杀人灭口了。 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趁我一个不注意一下子把我掀翻在床,我还没来得及发脾气,他就严严实实地覆了下来,一切都急迫而慌乱,压得我喘不过气。 乌黑柔软的发丝并没有什么重量,落在脸上痒痒的,却让我有些窒息,恍然间发丝像是变成了冷硬的铁链,将我绑的牢牢的,紧紧拉着我往下坠,坠入深渊,我却一点都不想挣扎。 纠缠的双腿感受的是真实的触感,滚烫、潮湿,热意从下缓缓盘旋而上,化为了唇边绵长的一丝呻吟,他强势地探寻深处的秘密,我却仅仅只能残喘着不让自己被击散。 在沉溺之前,我终于记得拉下了床沿的垂帘。 31 父亲本质上还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他决定的事情向来不容置喙,不过几日,正道第二次除魔的事宜已筹备完毕,而我会照父亲的吩咐提前众人先行探路。 说是探路,不过是一个托词而已。 我在书房里一个隐蔽的暗格里翻了半晌,才找到一卷放置已久的绢帛。我小心翼翼地在书案上铺开,一旁已经铺开的是父亲之前给我的南疆地下魔窟的地图。 乍一看,这两张图似乎没有任何区别,但我对这张图十分熟悉,因而很容易就发现它们的不同。 虽然两张图整体的布局是完全相同的,然而只要稍微仔细一些,就会发现在路线的一些重要节点上有很大的偏差。按照两张图从同样的路线走过去,几个节点之后,就会到达完全不同的位置。 我将手放在父亲给我的那张崭新的地图之上,用力摩挲着那个位置。 “父亲,这就是你想让我去的地方吗?”我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 书房里空空荡荡,没人回答我。 32 倘若时间能够回溯,我希望我能够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冬夜,然后捂住自己的双耳,于是我就能够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惜并不能。 那时秋家和薛家的关系真的可以说是亲如一家,父亲和薛青城情同手足,我的娘亲和薛夫人年少时便是相熟的密友,即便是后来薛夫人和我娘相继过世,两家的关系也没有因此淡了下来,除了我和薛流风之间不太和谐之外,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的融洽。 起码在当时看来是这个样子的。 两家时常小聚,那日恰逢薛青城带着儿子来秋原游玩,夜宿秋原山庄。晚宴过后我又与薛流风起了些不愉快,不欢而散,我一个人在花园里生着闷气胡乱走着,不知不觉却走到了父亲书房处,虽然夜色昏暗,还隔着老远,但我还是认出了那个刚进父亲书房的人正是薛青城。 我未作他想,只当是两家家主饭后闲谈。当时我正在气头上,看到这一幕直接恶向胆边生,想着正好趁父亲和薛青城都在,好好告他薛流风一状,便也准备溜进书房。 书房的隔音并不是特别好,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直接阻止了我敲门的动作。 “大阵还差不少人……得再送几波人过去……” “……现在这样太慢了,愿意去做探子的人本来就少……一个都没回来,时间久了……会起疑的……” “岂不正好?把这些人的死都推到魔教头上……愤怒……更多人会主动去除魔……只要进了那个地方,由不得他们了……” “……” 我没有再继续听下去,心里的惊惧让我慌不择路逃回了花园,一路上我脑子宛如一团乱麻,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个人。 这对我来说是十分失礼的事情,但我当时并没有办法顾忌那么多,那个人却先发了难。 “没长眼睛?”是薛流风。 “你怎么在这?”我被吓了一跳。 他从哪儿过来的?他也去过书房那里吗?他知道吗?我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又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薛流风只是有些烦躁地看着我。 “我……”我犹豫了一下,要说吗?我可以说吗?我能相信他吗?如果不和他说,我还能跟谁说? “吞吞吐吐的,你又有什么事啊?”他抱臂打量着我,似乎是想看我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我刚刚在正厅看到薛伯伯了,他好像在找你。我先走了。”说罢我也没再看他,径直朝观雪轩的方向离去。 先不说吧,也许只是一个误会呢? 33 那些时日,关于魔教的传闻甚嚣尘上,我虽未亲眼见过,但多少也有所耳闻。而传闻中,最为耸人听闻的便是魔教的血煞大阵。 传言血煞大阵的开启需要九百九十九人的血肉献祭,以生气饲阵眼,处于阵眼的人经过献祭之后,不仅能内力大成,更能长生不老。 我一向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嗤之以鼻,更别说这个故甚其词,比话本中的怪力乱神还要不可信,我更是完全没在意过。 但那夜听到的话指向性太强,却让我不得不在意起来。 我不愿意将事实往坏的那一面想,并且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所有令人恐慌的言语,但无论我如何自欺欺人,心却一直不住的朝着那个可怕的方向走过去。 不久之后的武林大会上,父亲连同薛青城提出除魔计划,并且将正道所有折损在魔教上的牺牲全数披露出来,众人愤怒的呐喊让我如入冰窟。 我骗不了自己,我还是走到了那个地方,窥见了我所不愿意看见的真相。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薛流风。 虽然我也不想承认,但是我思来想去,发现合适去倾诉的人居然只剩他了。 34 “你找我干嘛?”薛流风有些警觉地看了下四周。 我独自发愁,没理会他的自作多情。 “你,”我斟酌了一下,“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你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爹?我爹好得很,倒是你,才一直很不对吧?”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生气的事情一样,“上次我去正厅根本就没看见我爹,后来我问了,他根本没有找过我。秋回雪,你有意思吗?” 我完全没有心思和他争辩,一心只想着该怎么和他说这件事才合适。 等我想起来看他的时候,他的脸都快黑了。 “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我觉得我和你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他们提的那个血煞大阵,”我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背后可能并不是魔教呢?” “你什么意思?”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估摸着又想到了我刚刚问过他的话,“你是在怀疑我父亲吗?” “我……”我被他问懵了,一时之间没想到合适的话去回答。 他骤然起身,一脸冰寒地看着我。 “秋回雪,你对我有什么成见都无所谓,没有必要再扯上我父亲,我父亲可容不得你这种人说三道四。看在秋家的面子上,我奉劝你几句,少想一些旁门左道,光明正大做人,也不要拿你那种心思去揣测别人,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想法。” 第9章 他眼中的冷硬仿佛化成了锋利的剑,刺了过来。 我突然就冷静下来了,拿起桌案上沏好的茶,不知滋味地品了一口,然后径直将整个杯子摔碎在薛流风脚下,剩余的茶水四溅,一片狼藉。 “滚。” “你!” “我说叫你滚,你没听懂吗?” 我的声音十分平静,但我知道我已经在暴怒的边缘了,连衣袖之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不可理喻。”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蠢货。我心里暗骂着,没直接告诉他真相是明智的,就他这个脑子,总归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头来还是要看我。 等到时候真相大白,他就知道他错的有多离谱了。 第八章 35 我开始留意起父亲的动向。 这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我从前因为心中的一些不快,对于这个身份给我带来的一切都十分抵触,直到现实击破我封闭的外壳之前,我对周遭一无所知。 而当我不得不开始接受的时候,我才发现真相远比我想象的更为扑朔迷离。 36 武林大会过后,出入父亲书房的人明显变得更多了,大多都是我不熟悉的面孔,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就从未仔细留意过。 那日正巧被我遇见一人从父亲书房中出来,那人叫荀九,不负责山庄内的任何事务,最近却经常出入父亲的书房。我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后才现身拦住他,他看见我时不见任何慌乱,一如山庄中的其他人。 “见过少主。”他朝我躬身拱手。 “我父亲在书房吗?” “回少主,庄主不在。” 我是亲眼看见父亲离开的,所以心里早就清楚,但此刻我却做出惊异的模样。 “你是何人?我好像从来没在庄里见过你。” “属下不过是一个普通杂役,少主日理万机,自然不会注意到我等无名小卒。” 那荀九相貌平常,打扮中规中矩,浑身上下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平日里我确实不会注意这样的人,但这也不影响我借题发挥。 “哦?那你趁我父亲不在之时去书房做什么?”我紧紧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一丝破绽。 他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破绽,“回少主,属下是每日例行整理庄主书房。”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父亲书房的杂务一直是秋韵姐姐在负责,什么时候轮到你了?”我分毫不让,“况且连我进父亲书房都需提前禀报,你既然是一个普通杂役,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他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你究竟是何人,有何企图?”我冷冷地看着他,“今日.你最好与我交代清楚,不然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他面容一凝,咬咬牙似是想逃,我直接封住了他的前路,与他缠斗起来。 与我先前猜测的一般,这荀九是个练家子,秋家的普通杂役是绝无可能有这个身手的。只是他在打斗中多有避让,从不主动出击,仿佛是不愿意和我正面起冲突。 想到此处,我竟真生了几分怒气,出手不由又狠厉了几分,他的躲避开始有些狼狈起来,一个飞身,一张满是墨迹的信笺掉了出来,他大惊失色,我则是立马转身将还飞在空中的信笺夺了过来。 他的脸色这下彻底难看了,看着我的眼神逐渐露出几分凶狠之意,却仍然没有对我出手,我心中虽然有疑惑,但并没有过于在意,我满心都是手中的信笺。 还未等我打开信笺,父亲却突然回来了,荀九那一声震天的“见过庄主”惊得我一颤,回头果然看见父亲皱着眉站在我身后。 我朝父亲行了行礼,佯装气愤地向父亲告状:“父亲,此人行踪鬼祟,趁您不在之时出入书房,我心生疑虑,便将其拦下盘问,他却神色慌张,骗我是庄内的杂役,还朝我出手,此人必定有鬼,请父亲明察。” 没成想,父亲闻言却是笑了,朝荀九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父亲坦荡的模样让我有些犹疑,荀九走过来,十分恭敬地对父亲行了礼,然后一言难尽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新上任的暗卫长,荀九。”父亲不紧不慢地向我介绍,又转向荀九,对他说:“对少主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他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告诉他。” 荀九点头称是。 我被这一幕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想起刚刚夺过来的信笺,我急忙打开,大致地扫了一眼,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一封家书,至于这么做贼心虚吗?”我冷笑着将信笺甩回荀九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37 这种明里暗里的试探我后来重复了数次,却一无所获。除了书房进出的人多了之外,父亲平日里的生活并没有其他的不同,况且父亲后来无意之间抱怨过,武林大会之后除魔相关的事宜越发紧迫,需要处理的事务和接待的其他势力突然增多,有些劳神。 我也不止一次去逼问荀九,但这人十分的油盐不进。他确实听从了父亲的话,我问的所有问题他都会回答,但我能感受他还是有所保留,并没有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所保留的那部分,我想,可能才是我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 父亲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最近的动向,直接将我叫到了书房。 “你今日对山庄的事务好像十分的关心?”父亲闲适地在书房里点着茶。 “身为秋原的少主,这只是分内之事而已。” 父亲顿了一下,微微点头。 “难得见你上心,想必是有所长进了。不如这次除魔我单独派给你一部分人,你自行调遣,就不必跟着秋家主军了。”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能够去寻找我想知道的东西,我内心狂跳,却还是按捺住了,稍稍缓了一会儿才犹豫地应下。 但当我看到被薛青城塞过来的薛流风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眼前一黑。 38 薛青城主动来找我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说到底,我还是对那天晚上听到的话耿耿于怀。 薛流风和薛青城长得十分相像,不过相比起薛流风的凌厉,薛青城要更为和气,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对薛流风也很纵容,从不强制要求他去做什么样的人,去做什么样的事。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羡慕薛流风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无论是父亲还是薛青城,都不会是那种为了一己之私而滥杀无辜的人,别说薛流风不信,就算是亲耳听到一切的我,也是不愿意相信的。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去找到事实,去证明我是错的。 薛青城找我谈的也是去南疆除魔之事,他是听闻父亲并没有打算将我带在身边,而是单独派了一些人任我调遣,觉得也不好将薛流风再留在身边,便又乐呵呵地把他塞给我了。 我着实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喜欢把我们两个凑在一起,倘若薛流风是个女子的话,薛青城怕不是早就将他许给我了。 “小雪啊,你和小风都是好孩子,哪有那么多不愉快呢?”薛青城温和地笑了笑,“平时还是要好好相处啊。等到我们老了以后,就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到时候你们俩还要好好相互扶持,亲兄弟哪能有隔夜仇呢?” 我急忙点头,薛青城这话说得我微微有些赧然,虽然我是很见不得薛流风,但当面被家长戳穿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薛青城这一番话让我觉得十分怪异,我却寻不见缘由。 “小风这孩子我知道,做事一根筋,说话直,性子又拧,稍微有点脾气的人都受不了他,也都怪我和他娘惯的。以后他要是再惹你生气,你就好好收拾他,让他知道以后就没人惯着他了。不过,看在伯伯的面子上,你也别太凶了,不然他到时候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哭鼻子了。” 说罢,他就笑眯眯地走了。 彼时,我还在满怀恶意地想象薛流风躲起来哭的模样,心里顺便酸溜溜地羡慕着他的好爹。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薛青城当时对我说这番话的心情。 从容,却决绝。 第九章 39 父亲派给我的人并不多,除了小黑是平时就常在我身边的,其余都是我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薛流风更是只带了两个人在身边,我们这一队零零散散不过十几个人,行动起来十分便利,不多时就将大部分人甩在了身后。 路上我和薛流风难得十分默契,谁都没搭理谁,一个走在最前方,一个走在最后方,不到必要时绝不主动开口,我甚至感到了一种无形的较量,似乎只要是谁先开口了谁就输了。 较量最后无疾而终,反倒因此省去了很多在路上的麻烦,等我们过界碑的时候,父亲他们已经落下我们几天的脚程了。 我们在离魔教最近的村庄停下了,这里山林茂密,丛山连绵。村庄依山而建,安宁静谧,一派祥和之景。 父亲早些年就在这里安置了秘密据点,我们提前换好了当地的服饰,几乎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在村子里安顿下来了,我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全程薛流风都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意外之情,让我觉得有些无趣。 第10章 将人都打发去了该驻守的地方后,我只留了小黑还在身边,最后留在正房的只有我、小黑还有进来后就没什么动静的薛流风三人,他带来的人也早被我安排去充壮丁了。 时辰尚早,我解了行装便朝厢房走去,小黑还想跟上来,我挥了挥手让他自己玩儿去。 “我累了,先去休息,别来打扰我。” 小黑一脸奇怪,“这天儿还早着啊,少主!您不是说要趁着庄主不在先去——唔唔——” 我顺手摸了个石头及时打在了这蠢货的哑穴,我是告诉过他我要单独先去魔教地窟探上一探,吩咐他到时帮我打个掩护,不然回头父亲就该知道我的胆大妄为。结果现在还没被父亲派来的人发现,就差点被薛流风知道了。 想着我就偷偷看了一眼薛流风,本以为他应当还没来得及听到,却发现他已是一脸了悟的表情。 我还是没忍住踹了小黑一脚。 真是个比薛流风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40 我回房间后,立马收拾好东西从窗户里溜了出去,不出所料地看到薛流风正蹲在我窗边的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抬头看着他,“你在这儿干吗?” “看看你什么时候溜啊。”他理直气壮。 “然后呢?”我眯了眯眼,试图看清楚他的表情,“想拦我?” “不拦你,我也要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就在这里说要去。”我懒得理他,转身就打算走,走前还不忘威胁他:“你要是敢跟过来你信不信我就敢把你剁碎了喂狗。” 还没等我迈出去一步,就听见在薛流风在我背后懒洋洋地说了一句:“那你信不信,只要我现在大叫一声‘秋回雪跑了’,立马就有十个人出来把你拖回去?” 我只好叹了口气,松口同意:“罢了,一起吧。” 他满意地点点头,飞身从树上落下,十分潇洒利落,待他走近之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将他扑倒在地,死死地将他坐在身下,凭着记忆点了几个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松开了他。 他却是半天没反应过来,起身之后一脸羞恼地看着我。 “你——”他衣裳被我蹂躏地乱七八糟——那几个位置着实难找,浑身粘满落叶和草屑,与刚刚实在是天壤之别。 “你什么你啊,没礼貌。”我紧紧抓起他的手腕,强行将他拖回之前他蹲过的那棵树下。 他使劲挣了挣,结果当然是没挣开,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啧,”这次是换我懒洋洋地笑他了,“别白费力气了。” “你封了我的内力?”他脸色难看的不行。 “是呀。”我笑得十分开心。 这还是我小时候不听话偷偷溜进父亲书房时,在书架上不知哪本书上看到的,年幼不更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我迫不及待地就在几个护卫身上试了试,居然十分简便有效。 一般情况下要想封掉他人的内力,自身内力须比他人高上许多才能做到,而用这个方式,即便是一个普通人,也能封掉一个高手的内力。只是这个方式的封内是有时间限制的,当时我好奇心一过,就将其抛之脑后了,而后来也没有要用这个的情况,现在倒是突然想起来了。 我无视薛流风的挣扎,把他的双臂拉开,背环着树干,又撕了两块布条,一块用来将他的双手捆得紧紧的,一块用来堵住他的嘴。 “好了,你现在可以开始叫了。”我满意地拍拍手,又朝他温柔地笑了笑,“你看看有没有十个人把你拖回去。” 临走之前我没忍住捏了几下他的脸,他脸色通红,大概是被我气狠了吧。 想着我又乐了,跟我玩儿?真以为我好欺负呢?栽了吧?傻了吧? 41 傻了。 我傻了。 在地窟的暗道门口,我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临走之前父亲给我的那块高仿魔教令牌。 而那块令牌,是开门的钥匙。 42 我寻了一个隐蔽之处开始仔细回想:我从拿出令牌之后就一直将它紧紧地系在腰间,一直到这里我都未曾取下来过,不小心掉落的可能很小。如果是被别人拿走的话,这几日好像也没有任何人近我的身,遑论从我身上拿走东西了。 不对,我突然想到,若说近身的话,今日还真有一个。 仿佛在印证我的想法一样,一个熟悉的声音陡然在我身后响起。 “你倒是进去啊?怎么不走了?” “薛,流,风。”我转过身去,很是咬牙切齿。 “在呢,没聋。”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中的令牌。 “快把令牌给我!” “不给,我为什么要给你?” “这是我的!” “你的?这不是魔教的令牌吗,什么时候成你的了?”他斜睨着我,“还是说,你也跟魔教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这么无耻!”我实在没想到薛流风还有这副嘴脸,向来都是他被我气的说不出话,今天居然反了过来。 “我无耻?”他阴恻恻地笑了,“不知道之前是谁偷袭我,还将我绑在树上。要不要我帮你想一想?” “明明是你技不如人。”我死活不承认。 “这样啊,”他点点头,“那我能拿到令牌也是因为丢令牌的人技不如人,怪不得我。” 我也是气昏了头,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你把令牌给我,我带你去。”我主动退让了一步。 “令牌已经在我手上了,我还需要你带吗?”他故作惊奇地问我。 他这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实在是可恨,我恶向胆边生,突然扑过去,想趁他不备抢回令牌,哪知他早有提防,立马就躲开了。 “我告诉你,故技重施是没有用的,”他义正言辞,“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哼。”我没再尝试,冷静下来,开始反问他:“你有令牌又怎么样?你知道这令牌怎么用吗?你知道魔教有没有什么暗号吗?你知道地窟里的情况吗?你要是都知道你就去呀,我就送你到门口,送你进去后我就直接回去,等我爹和你爹他们到了之后我再带他们过来给你收尸,你觉得怎么样?” 他僵了僵。 我看着他沉默的模样,满意地摸了摸下巴,然后朝他伸出右手,“行了,给我吧。我说带你去就带你去,不骗你。”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真的?” 我不耐烦地点点头。 “不行,”他还是摇头,“不能信你。” “那你想怎么样?” “令牌我拿着,我跟着你。” “你不给我令牌我就不去。” “不去那你就回去。” “好啊。”我点点头就打算离开。 他一下拉住我的衣袖,一脸的挫败,挣扎了半晌才勉强道:“罢了,姑且信你一次。” 说完才不情不愿地把令牌递给了我,我一把夺过来,心想,谁稀罕你信我了? 我又重新把令牌系回腰上,这次我还多打了一个结,即便是我自己想拿下来也很费劲,这样就不会再给某些人有可趁之机了。 我满意地做完这一切,然后对薛流风说:“走吧。” 说罢我就朝暗道口走去,走了好几步才发现他没跟上来,我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 “我的内力,”他的脸色逐渐变黑,“还没恢复。” 我闭嘴没敢再说话了。 43 这个方法还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封内的时间完全不可掌控,起码在我之前尝试的时候,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都不同,有些短的一盏茶的时间就能恢复,而有些长的甚至需要好几天。如果薛流风运气不好,我们怕是等到第二日天明都进不去。 我有些为难地对薛流风说:“要不,我帮你解开?” 他却不买账:“这么不情愿?” “我以前也没给别人解过啊。”我小声嘟哝着。 “什么?”他没听清。 “算了。” 反正也不是讲给他听的,我便没有再重复,而是一把拉过他。我自认为用的力气不大,却忘记了他现在与没习过武的常人无异,这轻轻一拉让他向着我的方向一个踉跄,慌乱之中他另一只手及时拉住了我,堪堪停在我的面前。 太近了。 真的太近了。 他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鼻尖的距离不过毫厘,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连我吸进的气都还是热的,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慌乱,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薛流风却像避之不及一样大力甩开了我。 “你干什么?”他侧开脸,没看我。 他的反应让我心里无端生出的热意立马消退的干干净净,看着他这不自在的模样,我甚至还想做一些让他更不舒服的事情。 我又重新拉起了他的手,借力朝他走去,用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点着他的胸口,“帮你解封啊,怎么一惊一乍的。” 第11章 他一把握住我作乱的手。 我抬眼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怎么,不好意思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放开了我的手,说:“解吧。” 我将他按坐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一脸不解。 我扬了扬下巴,“愣着干吗啊,脱啊。” “脱什么?”他警惕地看着我。 “还能脱什么,衣服啊。”我这次是真的乐了,便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好在在他恼羞成怒之前及时停下了。 “给你解个内力而已,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又是不让碰的又是不让脱的,难不成是害羞了?” 他瞪了我一眼,才有些不甘心地开始脱衣服。 天色逐渐暗下,丛林掩映之下我看的并不是很清楚,但还是依稀能看见那衣衫之下匀称而劲瘦的身躯,明明看起来不是特别健壮的一个人,身体却意外的有力。 我轻轻地将手覆了上去,按了按我白天曾点过的地方,我顾忌着他这暂时还没恢复内力的身体,动作特别的温柔,而指腹下的肉体却逐渐紧绷,蓄势待发。 我拧了一下他,呵斥他,“放松点。” 他轻抽一口气,又握住了我的手腕,这次他显然用了他最大的力气,我抬头看着他,他一脸警告的意味。 我毫不费力地把手抽出来,继续来回在那几个地方摸索着,一边打入着内力疏通,一边优哉游哉地跟他解释着。 “你不要表现得好像我要对你怎么样似的,解可没有封那么简单。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所以封内时对身体的影响是不同的,我得看看你这三个位置的封堵情况,才能决定解开的顺序。”说着我又来回探了几次,心里逐渐有了决断,“说来,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解,也不知道能不能行,所以我得更谨慎一点才是。”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迅速地调整了顺序用力点了那几个位置,他欲躲开的动作被疼痛终止,一下子又重新坐回到地上。 “搞定!”我起身拍拍手,心里充满成就感。 然而我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薛流风这个狗东西恢复内力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毫不设防的我被顺利掀翻在地,所幸倒在地上之前我及时调整了一下角度,完全没感到疼痛的我低头笑了笑,问:“刺不刺激?” 被我压在身下的薛流风:“……” 第十章 44 “起来!”他额角青筋直跳。 “我就不起来。你想摔我就摔,想让我起来就起来?你想得美。”我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使着暗劲继续压着他。 他的内力刚恢复,一开始还奈何不了我,但随着他全身内力重新流通,他起身的势头我逐渐压不住了。 “你再闹下去我们俩今天谁也别想进去了。”他咬牙使劲。 “不进去就不进去,反正令牌在我这,我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 我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他奋力一个挺身,我就彻底压不住了。然而我在滚下来之前死死抱住了他的腰,他最后没能起得来,还不住地在原地扭动腰。 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又捏了捏他腰上的肉,幸灾乐祸地问:“你怕痒?” 他没回答我,但身体却十分诚实地向我表明了答案,我正为又掌握了他的一个弱点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他十分强硬地掰开了我的胳膊,把我推开,然后拿下挂在一旁树上的衣服缓缓穿上。 他的面色微微潮红,神情却极为平静,而我在这种风平浪静之下窥见了一丝狂风暴雨的前兆,我感到有些畏惧,但我并不会承认更不会表现出来,我还是保持着往常毫不退缩的姿态,大概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种看似势均力敌的对视中我有多少色厉内荏。 我毫不避讳地盯着他换衣服,尝试用着略微轻浮地语气调笑道:“身材不错啊。” 我没等他说话,就兀自开始翻起了他的黑历史。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你胖的几乎跟一个球似的,我那时候也不乐意记名字,就喜欢天天喊你小胖。”想着想着我倒是真的有些怀念,小时候的薛流风可比他现在可爱多了。 “哎,你小时候是真的好玩儿。你总不乐意别人说你胖,我喊你小胖你不开心,结果你又打不过我,最后拿我没办法,只知道哭。我记得特别清楚,你跟我说,你不是胖而是壮,要我叫你小壮,哈哈哈我的天小壮,话说来你现在都这么大了,是不是该改名叫大壮了啊?” 或许是熟悉的回忆缓和了我的情绪,来自过去的纯真和平和跨过时空重新感染了我,我有些期待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却足以让我冷静下来。 “我不记得了。”他毫无波澜,“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谁还记得。” “哦。”我有些悻悻地止住了话题。 “你来这里,其实还是想玩的吧?” 我一愣。 他突然笑了,明明只是勾动了一下嘴角,我却仿佛看到了明晃晃的嘲讽,“你好奇魔教,对其百般猜测。所以当你有机会能自己溜进去逛一逛,你就迫不及待地行动了,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其实根本就不明白这是一件多严重的事情,对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却花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继而我感到十分难堪与愤怒,但更无奈的是我一时之间并找不到能够反驳他的话。 他见我不说话,便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但他也没有因此打住,反而变本加厉:“无论他们害了多少人,与你多亲近的人有牵扯,你应该都觉得无所谓吧?我也应该早点想到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居然还想过指望你,真是病急乱投医。” 被误解的愤怒直接淹没了我心中隐约的疑惑,我来不及去想他为什么突然缠着我要来这个地窟,来不及想他为什么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只是生气而已。 我尚未作出任何反应,他就已经打算离去,临走前还用稍微平静些的语气对我说:“如果你还一直抱着现在这种玩笑的态度,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为好,免得栽了跟头都没人扶你起来。令牌你自己收着,回头我自己想办法进去,我不会再干涉你,请你也不要干涉我。” 呸。 我懒得去揣摩他那不大好的脑子里又想着什么弯弯绕绕地心思,在他刚说完的时候,我猛地将他拽了过来,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我拉着他的那只手上,他的手腕,一定很疼。 我看着他,笑意不达眼底,一字一顿地质问他:“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你又凭什么对我下断言?” “你对这件事,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你才是没资格插嘴的那个,明白吗?” 45 面对我的质问,他有些无话可说,但他的神色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的无话可说并不是于我有亏,而是不屑,而是对我无理取闹的无声抗争。 我一直都清楚,他的任何针对反抗于我都是不痛不痒,唯有他的沉默才是对付我的最好武器。 我又一次成功地被他击败了。 “罢了,你不会明白的。”反正我本就打算孤身一人前往,他的出现一开始就是个意外,倘若他决定不去反而正合我意,我有多恼怒不过都是因为他的戏耍之举。 是的,他今日所有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不过就是戏弄我而已,我不该生气吗?我该的。 但我还是很好声好气地问候了他一句:“回去的路你还记得的吧?” 客气而已,我并不在意他回不回得去,好在他也懒得和我客套,我重新站回到地窟暗道的门口,指腹不断地摩挲着腰间的令牌,这让我安心不少。 暗道临着一面陡峭的山崖,崖面上光秃秃不见草木,裸露出来的都是坚硬的岩石,我在夜色下缓慢摸索才找到了一个和令牌形状相差无几的凹槽,想来和我在父亲书房里偷看到的情报相差无几,这令牌不仅是身份的象征,同时也是进出地窟的钥匙。 但随之让我更为头疼的事情发生了,那凹槽的位置我抬手即可触到,但作为钥匙的令牌却被我牢牢系在腰间,离着那个凹槽的距离有如咫尺天涯。 若想开这个暗道门,必然得将令牌取下才行,我看着刚被我打上死结不久的令牌,难得的也陷入了沉默。 真是一件顺心事也没有。 我显然是没有解开这个死结的耐心,而是采用了简单粗暴但直接的方式,握住令牌便用力一拽。 这令牌不愧是让我事事不顺的罪魁祸首之一,也不知那系绳是什么东西所制,我用了八成力气居然没能将其拽断。 我以为我会因此而继续愤怒,然而并没有,我只是怔忪片刻,就继续重复着拽令牌的动作。 令牌还尚且完好,我拽令牌的手却一下被人握住了,我被惊的一颤,立马向来人看去。 第12章 我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阴魂不散。 薛流风握着我手腕的力气丝毫未减,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仿佛是我的错觉。 “你在干什么?” 我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关你什么事?” “方才我说的话是有些重,但你也不要想不开,更不要做什么傻事。”他抿了抿唇,语气明显软化。 我微微一窒,试图回想在过去我们认识的那十几年间我是不是曾对他的脑袋造成过什么致命打击。我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比他不明白我更甚。 “我解个令牌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似是才看到我腰间令牌上的死结,神色有些许尴尬。 我轻轻地摆了下手腕,缓了缓后反问起他:“倒是你,回来作甚?反悔了?” 他不答话,我习以为常。 “还是说,你忘记回去的路了?”我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跟我回去。”他又答非所问,还莫名其妙。 “你说什么?” “我说,你跟我回去。” 他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都听乐了。 “我凭什么听你的?刚刚是谁说不干涉我,让我也别干涉他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吧?” 他没反驳我。 “你说想来,我让你来了,你说想走,我也让你走了,你说想让我走,我就得走吗?你这君子一言,追都不追,直接进狗肚子了?” “我说过今日是不会随你进去,那便不会反悔,但我也劝过你不要去了,你并没有听我的。现在我想让你回去,是我的私心,一个人还是太危险了,我不放心你。” “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我没忍住问出了口。 我不应当说这句话的,太幼稚,太任性,人总是想通过否定的问题来获得肯定的回答,其目的都是为了获得那个令自己安心的结果,我不免想到我那几个花枝招展的姨娘,她们就经常用嗔怒的语气埋怨父亲,“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肯定就是不喜欢我了”,而父亲总是如愿的回以她们肯定,“怎么会呢?我当然是喜爱你的。”她们就是这样,通过否定自己的方式来得到在意的人对自己的肯定。 在意的人。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问话比我那些姨娘无聊的抱怨还要没有意义。 我需要得到他的什么答案呢?难道我会需要他回我一句,“你的死活与我有关”吗? 我不需要。 我又想起,母亲也问过父亲类似的话,她的神色在我的记忆中已然模糊不清,连话语都缥缈起来,她当时不过是轻飘飘地问父亲:“你不爱我?”她的尾音微微上翘,应当是带着疑惑的,但屏风后的我,听到的却是肯定的意味,母亲就并不需要父亲那个毫无意义的答案,她的否定也是肯定的,她肯定父亲就是不爱她,她不需要父亲去推翻她的结论。 我也不需要,我不过就是想告诉薛流风,我是死是活,从来都和他无关。 我终于给自己的冲动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解释,却在突然间被粉碎得一干二净。 “有关。”他一字一顿,再认真不过。 第十一章 46 “来之前我答应过秋伯父好好照看你,你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不好交代。”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一本正经的解释引得我发笑。 “你笑什么?”他皱眉。 我笑我自己,差点就失了方寸。 但我只是对他说:“好不好交代那是你的事情,去不去是我的事情。” 我的态度强硬,他的立场却不怎么坚定,面对我的拒绝他的固执荡然无存,不作阻拦的姿态让我读到了几分默许意味,只是在我打算继续暴力拆解令牌的时候他又先我一步拿住了令牌。 “你干什么!”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立马跳开,浑身警觉。 他另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按住了我,我则双手死死地握住令牌,生怕他突然发难,出尔反尔。 “不要你的东西。”他有些不快,没有过多地解释,倒是真如他自己所说的,没有再做出奇怪的举动。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松开钳制住我的手,覆上令牌系绳上的死结,低着头开始耐心地开始解。 那个死结在夜色之下变得更加无迹可寻,我也低头看着他的动作,满脑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把令牌递给我的时候我也没注意他是怎么解开的。 “给。” 我接过令牌,不知为何有些心虚,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去吗?” 他的头微微一偏,我以为他要摇头拒绝我,他却突然一顿,说了一句:“我去。” ……那所以闹了半天是为了什么呢?我应该像平时一样先将他冷嘲热讽一顿然后再残忍地拒绝他,但是最后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除了把令牌卡上那个凹槽。 47 我原本以为暗道的入口会在地上,将令牌放上去之后便一直盯着岩石前的地面,却半天不见动静,在开始对令牌产生怀疑之前,我面前的岩石突然松动了一下。 薛流风原本站在我身后,却在碎石掉落之前迅速将我拉到了他身后,我愣了一下,立马挣开了他的手。 瞧不起谁啊,我小声骂道。 那嵌令牌的岩石松动之时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山崖之上被震落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头,见状我不得不向后退去,免得被砸中,我看了一眼薛流风,他也灵活地跳开,内力应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动静着实有点大,我心下觉得十分奇怪,来不及细想,那一块巨大的岩石开始缓缓向一旁移去,不过一会儿,便露出了一个两丈见方的洞口,黑黢黢的不见一丝光亮,在黑夜的笼罩之下仿佛凶猛野兽的血盆大口,吃人不吐骨头。 一阵风吹来,不知是从何处携来的凉意,直接冷到了骨子里,连我都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个地窟暗道口,从我想象中的狗洞大小变成了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因为失控和未知陡然间让我生了几分恐惧,竟有些想打道回府,但想了想我此行的目的,想到父亲不日就要到达南疆,我咬了咬牙,还是向前走去。 薛流风拦住了我。 我嗤笑一声,问他:“怎么,怕了?” “你怕我都不会怕。”他瞟了我一眼,我没太看清楚,但直觉告诉我他在鄙视我。 他语气沉了沉,继续的话语阻止了我回呛的打算,“不过这地方危险得紧,还是小心为上,光凭一腔意气不管不顾地闯进去,那不叫无所畏惧,那叫蠢得不知天高地厚。” 好了,我确定他就是在鄙视我。薛青城还说薛流风说话直,真得让他来见见他儿子这含沙射影阴阳怪气的模样,真是气煞人也。 思及此事,我便想到来之前薛青城还曾交代我此行途中帮忙照顾一下薛流风,我应当在薛流风说答应我爹照看我的时候就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爹还不是把你也托付给我了,有什么好神气的。让他哑口无言,无地自容,然而我想起来的实在太晚了,果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悔矣恨矣。 我尚在心中捶胸顿足,薛流风在那边见我半天没动静,有些迟疑地问:“我此言并不过分,你不会这样都生气吧?” 生气,气死了都。 “没有,薛兄言之有理,闻者惭愧听者动容,我方才正自省着呢。”我微微一笑。 “阴阳怪气,不知所云。”他一脸的莫名其妙。 ……罢了,气死我来他得意,就不能和他一般见识。 我懒得理会他,先去把还嵌在凹槽里的令牌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系回腰上,打了一个牢固但好解的活结,还没等我接下来有什么动作,这岩石又动了起来,居然有要合上之势,速度比开门时要快了不少。 薛流风离我本就不远,见状赶紧进了暗道,我暗骂了几句也赶紧跟了进去。等岩石完全合上之时,我们已经完全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了。 我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面前便立马闪出了一朵火光,也不知薛流风是从哪拿出来的火折子。火折子照亮的范围不大,但好歹能看见一些东西,不过还不待细看,火折子咻的一下就灭了。 我看不到薛流风的神情,但我都替他觉得尴尬。 我小声哼哼着从胸口的暗袋里掏出了我早就准备好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虽不如明火亮,但却蔓延到我们四周,照明效果不知比明火好了多少。 我得意并挑衅地看着薛流风,满以为会看到他挫败的神情,却见他面色缓和,眉间喜悦,然后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拿走了我的宝贝夜明珠。 ? 我好想回去问我爹,薛家以前真的不是当强盗发家的吗? 48 薛流风对于我的怨念还无知无觉,十分自然地举着夜明珠打量四周的情况。 我忍不住说道:“我只带了一颗。” 第13章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一颗还不够吗?” 我深吸一口气,没和他争辩下去,干脆也开始观察起周边的情况。即便平时再不着调,我也知道从此刻起就容不得我胡闹了。 这里毕竟不比还在秋原之时,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不过只停留在我在父亲那里偷看到的只言片语,身边也没有父亲派来保护的人,唯一的同行者看起来也不是很靠谱,所以我不能跟着他不靠谱。 我和薛流风还停留在刚进入洞口时的位置,这里空空旷旷一大片平地,两侧的墙壁并未做过任何修饰,露出这座山内部最原始的模样,我抬头之时薛流风正好也将夜明珠举起,但所见不过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便看不见前路了,我回头想叫薛流风跟上,却见他蹲在地上找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我又往回走去,小声地问道。 他没抬头,指着地上,“你看这里。”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地面上黄土四散,痕迹交错,缀着暗红干涸的血迹,杂乱不堪。 我愣了一下,“这是……车辙?” “嗯。”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没回答我,起身举着夜明珠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停下,他旋身将四周都照了一圈,我才发现这片空地究竟有多大,而空地的尽头,是通往下方的窄小楼梯,从我的角度看来,深不见底。电光火石之间,我抓住了那么点思绪。 “这么多车辙,但这里却没有车。”但其实我还是不太明白这有什么问题。 薛流风在那头,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疑惑之情,就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 “嗯,这里应该是放过很多车,但不知车是来者还是去者。” “有什么区别吗?”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故弄玄虚了。 “如果是来者,那就是他们已经离去,但如果是去者的话……”他迟疑了一下。 我寒意顿生,接下了他的话。 “如果是去者,必有归来之时。” 我回头向来时路看去,作为门的岩石已经完全融入黑暗之中,但我总觉得下一刻这片黑暗就会被破开,然后一群魔教中的红莲恶徒出现,将我二人残忍杀戮,最终我们连全尸都没得保全,魂断南疆。 我心下正一片慌乱,这时突然有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惊得我立马跳开原地三丈远,抽出腰间的银雪鞭慌乱一击,激起一地尘土。 薛流风伸着手愣在原地。 我惊魂未定,下意识地骂了他一句:“你有病吗?” 其实他也挺无辜的,但当时我实在是没缓过来,有些口不择言,他平白无故又被我骂了一顿,当然也有些生气。 可他并没有骂回来,我默默地走了回去,想着自己理亏那便随他处置,我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然后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拉住了我。 “抱歉,我没想到……”他轻咳了一声,“吓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好了,我知道他在嘲笑我胆子小了。 “牵好了,别丢了。”他话语间隐有笑意。 好了,秋原少主,今日颜面尽失,一世英名,荡然无存。 49 “你对这里,了解多少?” 颜面尽失的秋原少主已经破罐子破摔,任由薛家狗贼牵着走,通向下方的楼梯很是狭窄,两人无法并行,望不见尽头的通道里夜明珠成了唯一的光源。 薛流风拿着夜明珠走在前方,而我紧跟其后,只低着头注意脚下,一时之间无人说话,通道里静得吓人。 我还在思考说点说什么,倒是他先开了口,他这一问,让我想起了之前我为了拿回令牌开的海口,当下有些心虚,但面上却一丝不显。 “你也知道,我父亲很早就在魔教这里安插了据点,也多次派人潜入魔教内部打探消息,近些年折损了很多人。”我顿了顿,让自己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情,才继续说下去,“我对这里所有的了解都是从父亲那里看来的,但毕竟都是些零散的消息,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全,若有什么事情,兴许遇到了我便想起来了。” 说实话,我的这个回答十分没有说服力,甚至还有许多漏洞,但意外的是薛流风并没有什么谴责之意。 我突然感觉到握在我手腕处的力大了几分,下一刻便听到薛流风用很轻的声音问:“你上次问我说,血煞大阵背后可能不是魔教,是什么意思?” 记忆有些久远,想到的也只有不愉快的争执,我沉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说:“我那时候就随便问问,你别放在心上。” “那你,为什么问我爹有什么不对?你都知道些什么?”他显然并不接受我的回答,继续问道。 我一时语塞,急的几乎抓耳挠腮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这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我没注意,一下子撞了上去。 “到了。” 我摸了摸撞得有些疼的鼻子,还是没敢说话。 他的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回答。所幸通道正好到底,他暂时放过了我。 他先我一步走了出去,我也连忙从窄小的通道里溜出来,竟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之中感到了几分豁然开朗之意。 挥开这不真实的错觉,我才开始打量起我们的所在之处。 不得了,不得了,正前方一个通道,左侧一个通道,右侧又一个通道。虽然每条通道中都有了照明的火烛,但我此刻宁愿继续回到那个狭小而黑暗的通道里。 好歹那个通道只有一条路。 我真的担心薛流风突然问我这是哪儿怎么走,我若不能说出个一二,堂堂秋原少主就不仅颜面尽失还要沦为废物。 “我们,走哪条?”薛流风在思虑无果后缓慢发问。 行,废物就废物,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没有什么不敢认的。 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回答。 “待我前去查看,我有些不确定。”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还是想活。 薛流风一直没松开拉着我的手,闻言他点头,“一块去吧。” 我恍然觉得,手腕那里,好像有点烫。 第十二章 50 苍天眷顾,正前方通道的尽头被石头堵得死死的,而左侧通道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石门,我们研究半晌也没找到可以开门的地方,所以我们最后只能选择右侧的通道。 右侧通道的入口处是一条齐整的长廊,地面和墙壁都被铺上了光洁的石砖,看来确实是经常有人走动的样子,我心里微微一定,才想起去看薛流风。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也没打算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从进了这里之后,心情好像就一直不太好。 况且,偷闯魔窟这种在我看来都很胡闹的事情薛流风为什么要跟来呢?我尚且还有原因,那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偷偷瞟了他几眼,没忍住,问出来了。 他走路带风,停也不停,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好奇。” 明明白白的敷衍让我也有些不满,但碍于自己同样的不坦诚,我并不能指责他什么。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僵,发现我从一开始就忽视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薛流风随我一同来了,倘若一会儿真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又该如何解释,我总不能杀人灭口吧,而且方才他问我的问题也奇奇怪怪的,我也不傻,若说要没什么事情我也不信。 纷扰的思绪拖慢了我的步伐,薛流风发现我落后了之后立马回头看我,见我没什么事便叮嘱道:“跟紧点。” 我快步跟了上去,凑近他,轻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能知道什么?”他反问我。 “都到这里了,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义了,我承认我瞒着父亲偷偷过来确实是想来确定一些事情,但我知道的事情不多,我估计你也不会知道多少,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对我们都好。” 他没说话,我感觉他有一些挣扎,我心里也在挣扎,但挣扎的没有他那么厉害,所以还是我先开口了。 “你还记得年前你跟着薛伯伯来秋原玩的那次吗?” “记得,就是你骗我说我爹找我的那次。”他冷哼一声。 “我跟你说正事呢,你这个人心眼怎么这么小?严肃点。”我没忍住,拧了他一下。 他吃痛,闭了嘴。 “而且那天晚上我又不是故意骗你的,那时候我刚从书房那边溜走,结果就撞上你了,你怕你走过去,只好先支开你。” “为什么要支开我?” 我沉思半晌,还是决定将全部告知于他。 “我本打算去书房找父亲……议事,却正好碰见薛伯伯进去,我听到他们在讨论血煞大阵……” 我话还没说完,薛流风却是一停,立马攥住我的手腕,有些急躁地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第14章 “我不是正在说吗,急什么?”他这一下不知轻重,失态的样子让我有些不悦,我挣开了他,皱了皱眉,继续说,“我当时在门外,听得不是特别清楚,大致意思好像是……要往血煞大阵里送人,然后把他们的死,都推在魔教头上。” 我带着些视死如归之意将一切都宣之于口,却没得到什么回应,他一脸怔忪,却没有一丝意外之情,我心下渗入一丝凉意,声音微颤。 “我也可能听错了,你说这会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良久,他才回答。 “你为什么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一直紧绷的我被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激得急躁极了,忍不住扯住他的衣领,恨声问到。 “你冷静一点!”他又变成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显得我有多冲动鲁莽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怒极反笑,但好歹心神稳了下来,“好,我冷静。那你告诉我,你后来又知道了什么,明明最开始我准备告诉你的时候你一副我含血喷人的样子,怎么现在什么反应都没有?你告诉我,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的和你差不多,可能还没有你多,我只是无意中发现了父亲暗中在搜集大阵的消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他偏过头,没有直视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根本没说真话。” “我没必要骗你,如你所说,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这件事,又何必偷偷摸摸呢?再加上之前你那些语焉不详的话,我觉得奇怪,很奇怪吗?” 他的说辞毫无破绽,但没有任何道理的,我就是觉得他在骗我,他一定还有事情瞒着我。 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涌入心头,但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的我只能毫无气势地警告他:“你最好不要骗我。” 51 不太愉快的交谈让接下来的整个气氛都变得死寂,不过好在十分应景。长廊之后又是岔路,我一头乱麻不愿思考,自顾自地往前走,薛流风竟也一语不发地跟着走,像是两个人同时自暴自弃了一般。 我自嘲地想,明明有两个大活人走在这里,却跟没人存在似的,倒还不怕人发现。 想到这里,我又是一愣,我确实是没心没肺,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却一点戒备之心都没有,连不对劲的地方都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 我和薛流风走了这么久,按理说应该已经深入魔窟内部了,但我们从头到尾却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过。 我下意识地想拉住薛流风告诉他我的不安,却在手刚抬起来时就又缩了回去。 下一刻我就开始在心里谴责我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闹性子,但还容不得我继续提醒,明显的脚步声在我们身后响起。 不能说我乌鸦嘴,毕竟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薛流风也警觉起来,朝后看去,这个岔路口是我们刚经过的,一旁还有着另一条道,这个脚步声从旁边的通道里清晰传出,一声更比一声近,若是有人出了那条道,便能将我们的行踪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下意识对视一眼,迅速达成了共识,加快了速度朝前走去,所幸这条路并不长,我们立马蹿进了下一个岔路口。 我先薛流风一步随意进了一个通道,站定后我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差点被吓的失魂,只见面前一双满是惊疑的眼睛盯着我,我们对视片刻,谁也没先说话。 “你……”薛流风一进来就见到这个令人尴尬的局面,刚开口就默默消了音。 那人一身粗糙黑衣,身材矮小,脸上夸张而劣质的红莲图腾配上那一副贼眉鼠眼怎么看怎么滑稽。 看到他比我还要慌乱的样子,我一下子冷静下来,凝神静气,拿出我平日里在下人面前的模样,手却在暗中抚上了腰间的银雪,随时准备一击必杀。 不过一个魔教的末等小卒,我这么多年的秋原少主也不是白当的,不过拿出一点气势就够震慑他了。然而还没有等到我动手,他先扑通一下软了腿跪倒在地。 “参,参见教使大人。” 我按在银雪之上了手一下子停住,第一反应是回头看身后,除了一个同样惊讶的薛流风之外没有看到任何人。 教使大人,我? 我低头看了看我腰间另一边挂着的十分张扬的令牌,心下微微了然。 那人还低头跪着,身体还微微颤抖着,似乎有些畏惧。 “嗯,起来吧。”我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回道。 他嘿嘿一笑,迅速起身,体态委顿,却尽力谄媚着。 “小人李二蛋,是新入教的教徒。”说着他将印有红莲图腾的半张脸偏了过来,朝我凑了凑,我被膈应的差一点一巴掌打了过去,还好忍住了。 “新来的不懂规矩,冲撞了教使大人,小人罪该万死。夜里就剩我们这些看守的人,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他的双腿还在不住的抖着,面上却不见一丝惶恐,满是殷勤狗腿。 “你?看守?”我慢悠悠地问。 “是,是,您可能没见过我,当时是九大人分配我过来看守地阵的。” “九大人,地阵……”我轻声念着,不曾想这也是个耳尖的,竟是听到了。 “是,是九大人,您认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只好点头。 他继续谄笑着,打蛇上杆:“还不知道大人您,怎么称呼?还有另一位大人。” 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警告意味,这下好,又把他吓得跪倒在地,直扇自己耳光,叫着:“小人该死,小人该死,瞅我这张破嘴,净问些不该问的。” 我被他这阵势吓得一愣,缓过来后很是嫌弃。 看我不言,他眼睛提溜一转,接上话茬,“您这么晚还要去地阵吗?我们看守都尽职尽责的很,肯定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地阵,十有八.九就是血煞大阵了,我朝他点点头,“嗯,有些事。” 薛流风自进来后便一直安安静静,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注意着四周动静,以防再生事端,那李二蛋时不时地打量着薛流风,此时听见我回答,便一脸的了然,又朝我凑近了一点,眼看着他马上就要碰到我了,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好在他在碰到我之前及时停下了,不然他可能要在这里死无全尸了,我的银雪已经蠢蠢欲动很久了。 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朝我挤眉弄眼,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问道:“这是您带来的料儿吧?就算小人眼拙也看得出来这是个上乘货色,怪不得还要劳烦您单独带过来。” 料儿?上乘货色?看来是知道了了不得的东西,我回头看薛流风,他一脸难看至极的表情,很明显听到了李二蛋的话。 而李二蛋毫不知情,还在那里为自己的“正确”猜测沾沾自喜,我忍住几乎要溢于言表的嘲笑,点了点头。 李二蛋更加的殷勤了,大声应道:“那我给您二位带路。” 第十三章 52 有李二蛋在前面带路,我们总算不用自己蒙头瞎走了,薛流风不知是作何考虑,在我们身后隔了好几尺的距离跟着。 李二蛋往后瞄了一眼,有些不放心地问我:“您就放任他这样不管,不会有事吗?” 我只是冷哼一声,他立马又惶恐道:“哎哟瞧我这说的又是什么混账话,既然都到这里了,那必然是逃不出您的手掌心了。” 我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除了这种时候。 “您这回带来的料儿,也是作眼的吗?” 眼?我心神一转,不动声色地问:“你不是新来的吗?知道的还挺多。” 他嘿嘿一笑,颇为自得,“您别看我是新来的,我可是打小就十分敬仰红莲圣教,没入教之前我就在四处搜集圣教的消息,就想着有朝一日要是能入教就去干一番大事业。小人现在虽然只是个小看守,但对教中事务一直都非常上心,不图自己往上爬多高,就是想为圣教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说着还十分殷切地看着我,暗示意味十足。 我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他果然有些急了。 “之前有几位教使大人也带了不错的料儿过来做眼,但最后都废了,要我说,您这个可比他们带来的那些个强多了,肯定能成,到时候教主大人必有重赏,还望大人到时多提携提携。”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机灵得很。” 他连忙点头,“蒙大人抬爱。” 53 他带我们进了一间石室中,然后便急忙告退了,待他走远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一直表现得稳如泰山,实际上手心早就被汗湿透了。 石室不大,除了一扇石门和两边的火把之外,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这扇石门相对我们之前所见过的石门要小一些,门上刻着一个十分粗糙的“叁”字,正中间便是一个和暗道岩石门上相差无几的凹槽,不出意外,门后应当就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第15章 从进暗道开始,一直到入地窟,过程有惊无险,甚至可以说一路畅通,这让我一下子觉得放松不少,看向薛流风的眼神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得色。 我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抬了抬下巴,“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得靠我。” 他点头。 这种类似肯定的态度让我满意极了,几乎有些得意忘形。 “我告诉你,其实刚刚的情况就不用太担心,你看我还没说什么他就交待的差不多了,像他们这种下人根本就不经吓唬,你气势稍微强硬一点他就慌了,你眉头一皱他就光着揣摩你的心思了。” 我话都没说完,就看见薛流风眉头一皱看着我,好像有些生气。 他有什么好气的?我还懒得跟他说话。 自讨没趣的我带着不快取下了腰间的令牌,重复了熟悉的动作,将令牌放进了石门上的凹槽,没过一会儿便响起了石头与地面摩擦的沉闷声,石门从中间缓缓打开。 “你这拿来的令牌挺好用的,不会是真的吧?”薛流风冷不丁突然出声。 他这个毫无笑意的玩笑开得我浑身不舒坦,但不容我想太多,石门已经完全打开了。 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几欲昏厥。 54 石门大开,门内烛火幽暗不明,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逐渐弥漫到整个石室中,难以想象门后会是什么可怖情景。 我尽力压制住腹中翻江倒海的感觉,虚掩着鼻子看向薛流风,他似有所感,回望过来。 “又怕了?”他的表情也不是很好,但看起来比我好多了,问我的时候还隐有嘲意。 “谁怕了?”其实还是有点怕的,毕竟从小到大遇到的都是些小打小闹,常年还处在家族的荫庇之下,何时遇见过这种情况。但让我示弱是不可能的,在薛流风面前更是天方夜谭。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就准备进去,却被他抢先一步而落在了后面。 “这里比我想象中要凶险许多,必须要多加小心。先不着急取下令牌,留着门,若是情况不对也好及时逃出。” 我很讨厌他这副老神在在好似万事都考虑周全的模样,好像显得我有多蠢一样,但不巧我的想法与他的不谋而合,我也不好说什么。 通过石门之后是一条窄而长的石砖路,沿着路的两侧布有烛台,火光昏黄,但我们还是能将内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先不论这里诡异的环境,只是地阵的规模就将我震慑在了原地。 大,太大了。 在此之前我很难想象到有一天我会在地下看到这种无边无际的广阔之景,我们站在地阵的边缘处,却怎么也望不到那头,抬头时会恍惚觉得自己大概不在地底,头顶上是望不尽的黑,身后的石门透过的光与里面截然不同,仿佛骤然破开这里完整的黑暗,打破这里一方的禁锢,我们两个不速之客,在这里格格不入。 两侧有许多与我们所走的相差无几的石砖路,所有的路都在尽头处相汇,相汇之处似有一座高台。 我和薛流风差不多是同时看见那座高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直直朝高台走去。 地面之上的石砖早已看不清原先模样,纹理之中尽是深色的泥垢,行走之时还能感受到鞋底的那种粘滞之感,十分难受。 越往前走,血腥味越发的浓重,我向一旁望去,可以看到对面另一条相同的道路,两条路之间的间隔极深,在幽暗的烛光之下开始有粼粼波光闪烁。 “这两边都是水池吗?”我停在路的边缘,往下看去,有些不太确定。 “不太像,感觉这地方不会出现这么正常的东西。”薛流风见我停下,也只好跟过来。 “而且,我感觉血腥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我认真地嗅了几下,原本有些适应的鼻子瞬间又被凌虐了一遍,我连忙后退几步,甩了甩袖子。 那边薛流风低着头,从我这里看过去恰好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感觉又被嘲笑的我放下本在银雪上犹疑摸索的手,拍了下薛流风的肩膀。 “哎,你那把破……不是,你那把流月借我用下。” “你想干什么?”他眉目之间全是疑惑,却还是把剑先解下来递给我了。 流月剑通体银白,在明亮之处更是流光溢彩,如月光倾泻,和我的银雪鞭是同种材料所制,但从这一刻开始,它们将面临不同的命运。 我没有将剑抽出——我并不打算用剑,而是连着剑鞘将整把剑插入了池中,试探了下深浅后便抽出来了。 “不是很深,可能才到脚踝处,”我又将剑放在烛台附近,暗红色的液体沾染了剑鞘前端,与剑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液体有些粘稠,在剑鞘上流动得有些滞涩,一切都显而易见,“果然不是水池,是血池。” 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我微微有些兴奋,回头想给薛流风也看一下,却见他双拳紧握,眉目隐忍,浑身压制不住的想杀人的气息。 我看向身后那扇开着的石门,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薛流风刚刚才说过的话: “留着门,若是情况不对也好及时逃出。” 薛狗贼真乃预言鬼才。 55 最后我并没有逃。 薛流风一向宝贝他的剑,换位处之,若是有人这么对待我的银雪鞭,我早就将他大卸八块了,哪儿还容得人在我面前放肆。 我看着有些惨不忍睹的流月剑,觉得他忍到现在还没动手,脾气真是太好了。 “要不,我给你擦干净?”我双手将剑递回,试探地问。 我就是客气而已,今日不赶巧,我走之前正好换了一身白衣,若让这些不知底细的血将衣服弄脏,那还不如让我原地去世。 “行,你擦。”他冷笑两声,完全没听出来我的客气之意。 我眉头打结,想着大不了出去就将这件衣服丢掉,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忍辱负重地掀起了自己的衣摆。 薛流风突然抽回了他的剑。 “罢了,再给我擦坏了。”他低头用自己的袖口认认真真地擦拭着流月的剑鞘。 我愣在原地,还是什么也没说。 56 “我看这里八成就是血煞大阵了,还真是名副其实。”我有些严肃地说到,顺便还偷偷瞄了一眼薛流风。 “嗯,可能还不止。”他的表情才是真的严肃,好在确实没有再和我计较的意思。 通向高台的路不算长,但我们却走得格外小心,生怕遇见什么意外,差不多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又突然开口。 “这条路,好像是条上坡路?” 我回头,那扇石门已经成了来路尽头的一个小小光点,烛火成了唯一的纽带,而我们曾走过的路统统被淹没在黑暗之中。 “嗯,那门的位置,要比我们低一些。”我点头,又问他,“怎么了?” “就是觉得有些怪,”他沉吟片刻,没给我答案,反而又抛给了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血池里的血是哪里来的?” “总不能是他们一桶一桶地倒进来的吧?”我反讽道,况且传言中血煞大阵需要的是活人的血肉献祭。 但是,活人呢? 我们还在向前走着,已经越来越接近高台了,我一下子生出了想原路返回的退缩之意,虽然下一刻就被我掐灭了。 “等等。”我拉住他,制住了他向前的脚步,深吸一口气,“据说血煞大阵需要九百九十九生人的血肉献祭,这么多人,他们定不可能一次凑齐而且还不被人所察觉。也你是刚刚提醒了我,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父亲们真的参与了这件事,我觉得查一查血的来源,可能会有用。” 我想到之前在书房外偷听到的话,父亲说的探子,其实是来自一些正道中自愿前往魔教打探消息的武林人士,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各大门派的大小弟子,也有逍遥江湖的侠客剑士,但无论是武功高强之辈还是武功低微之辈,皆是有去无回,这么多年,折损的人士早已不知几百有余,父亲的南疆据点迎来送往,最后留下的只有少的可怜真假难辨的信息。 而且今日所见的魔教地窟,与我想象中的大有不同,没道理这么多人一个都回不来,若其中真有父亲和薛青城的手笔……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听我言罢,薛流风打量了我一会儿,缓缓点头,“好。” 这路高得怪,也没有护栏,我走在边缘,徒生几分胆战心惊之感,薛流风过来一把扶住我另一边的胳膊,也是奇怪,心慌之意淡了许多。 “你还有火折子吗?” “有。”他点头,单手从胸口掏出了几支递给我,然后问,“你要沿着这池子探过去吗?” “嗯。”到这里池子已经十分深了,我朝下看去,什么也看不见,我甚至不敢肯定现在池里是不是只有血,或者还有什么其他东西。 比如,血的来源。 我紧盯着池底,吹了一支火折子朝下丢去,火光闪烁,在掉入池中之前就灭掉了,但也足够我们看清下面——并没有出现奇怪的东西,还是只有血而已。 第16章 而且听火折子掉落的声音,血池似乎也没有变深。 我朝薛流风摇摇头,又忍不住说:“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个火折子好像不太行。” 薛流风瞥了我一眼,没理会我的找茬。 他用近乎自语的声音喃喃道:“所以为什么要将路越堆越高?” “嗯?”我面色疑惑。 “你再扔一支,看看血池两壁。”他轻轻跺了跺脚,示意道,“就是这路在下面露出来的地方。” 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照做了。 那一下,我直接浑身血液倒流,毛骨悚然。 第十四章 57 一闪而过的火光中,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直直撞入眼中,直到重新陷入黑暗,我还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那一瞬间带来的冲击过于强大,我想要大叫,但那一声叫喊仿佛堵塞在喉间,我如同失声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尸体吗? 我真希望是我看错了。 “你看到了吗?”我哑着声音问薛流风。 “嗯。”他脸色也十分难看。 其实刚刚我下意识地想死死抱住身边的人,但过度惊吓让我一下子失去了对自己肢体的控制力,直到现在才慢慢缓过来。 如果这时候薛流风再问我“怕吗”,我可能会老老实实承认了,但他没有问。 “我看的不是很清楚,给支火折子我。”他朝我伸手,我把剩下的火折子全还给他后默默地站在他身后,透过他的肩膀朝那方看去。 走到我们这个位置,路之间的间隔已经小了很多,但也不算很窄,我方才稍微用了点力气才将火折子扔到靠近对面的位置。薛流风吹了一支火折子,应当是用了些暗劲,火折子堪堪插进壁上,那火闪烁几下,好险才没灭掉,安稳地越烧越明亮,将壁上四周照得清清楚楚。 薛流风又重复几次动作,将剩余的火折子都插了上去,我们才终于看见血池壁的全貌。 壁上不知从何处起,出现了一个个巨大的壁龛,它们紧凑地排列着,两端隐没在黑暗之中,我们刚刚所看见的就是壁龛中所挂的人。 如果那还叫人的话。 他们被分别钉在每个壁龛中,姿态各异,四肢被强行扭曲成各种奇怪的角度,看起来格外的诡异,他们的脸色青白,表情十分狰狞可怖,仿佛正在遭受极度的痛苦,双眼直直瞪着几乎要脱了眶,一眨不眨,才让人确定这确实是死不瞑目的尸体,而不是正在遭受酷刑的活人。壁龛内满是深色痕迹,似乎还没有干透,这些人,居然都是被活生生地钉在壁龛中,然后生生被放完了全身的血。 宛如人间地狱。 我从薛流风背后走出,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然被这令人胆寒的一幕震到无法言语。 “长生门、风云府、龙牙山庄……”薛流风低声数着,我知道,他正在从那些人身上所着的衣饰来辨认他们的门派。 我的心渐渐的凉了下去,这些人死之前仍然穿着标志着自己门派的衣服,罪魁祸首十分猖狂,似乎并不想隐瞒他们的身份。 “他们会不会就是那些被派过来的探子?”我的声音发涩。 如果是,那我就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他们这个模样,根本是一开始就没有潜入过魔教,而是直接被人粗暴地押了进来,成为祭品。 “我不能肯定,”薛流风应该也想到了这点,语气也有些犹疑不定,“还有几个小门派我没认出来,但其中一个好像是近些日子被魔教灭门的镜云观。” 我握紧了手。 “这血煞大阵说是能让人内力大成,还能长生不老,呵,都是屁话,就为了这么个虚无缥缈的狗屁玩意儿搭上这么多人的命,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薛流风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突然伸出双手将我揽入怀中,轻轻拍了下我的后背。 “无论是谁,我们都不会让他得逞的,也不会容许他继续胡作非为的。”他在我耳边低语,竟让我听出了些许安慰之意。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打乱了思绪,一下子忘了自己刚刚在气什么,慌乱之中,我急忙推开了他。 “那当然!”我站定脚步,“走吧,去前面看看。” 他被我推开后也没生气,听到我的话之后点了点头,便向前走去。 走之前,我又回头看了看那被照亮的几个壁龛,不再觉得可怖,取而代之的只剩一身冷意。 58 这台子比我想象中的要高许多。 我站在路的尽头,面前是通往高台的阶梯,高台总共有三层,每层大概有十五阶的样子,走起来并不费劲。 “要上去吗?”我问薛流风,有些犹豫,我不知道高台之上会不会出现更令人难受的东西。 “上去。”他比我笃定很多,也比我干脆很多,说完便抬脚上了阶梯。 我跟了上去。 我踩上高台的边缘便停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脚下的高台呈圆形状,边缘处每隔不远就有台阶与高台之下的石砖路相连,我大致估计了一下,加上我们来的这一条,总共应该有九条,我想到我们进门之前在石门上看到的那个“叁”字,心下了然。 高台上除了边缘的烛台之外空空荡荡,唯正中心有一玉床。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高台地面竟全是琉璃所制,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高台之下。 我走了两步之后,便有些不敢动了,我总是忍不住忧心琉璃裂开然后掉下,即便身负轻功我也有些顾忌。 薛流风倒是面不改色地直接向中间的玉床走去,见状我干脆耐心地呆在在原地等待。 他围着玉床绕了几圈,又用手摸了摸,便抱臂站定,似乎在思考什么。 “怎么样?”我忍不住问。 他冲我摇了摇头,刚开口准备说话的时候突然脸色一变,立马飞身向我。 “小心!” 看到他的眼神我便觉得不对,但还没等我跑开,肩上便传来一股剧痛,我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正好被赶过来的薛流风接住。 他一手环住我的腰,毫不停顿地向后退去,停在了玉床旁后才松开了我。 “你怎么样?”他看了我一眼,又立马回头注意前面的情况。 “无妨。”我摇摇头,放开我还紧抓着他的手,也看向来人。 那突然的一掌用力不轻,打得我气血翻涌久久未平,我许久没吃过这种闷亏,心下十分烦躁。 “何方宵小,竟出手偷袭?”薛流风沉声质问。 来人一身黑色斗篷,脸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身形判断出来是个男子。闻言他很是愉悦地笑了起来,却一句话也没说,似乎并不想与我们交谈。 我暗自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黑衣人的声音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你还可以吗?”薛流风轻声问我。 “可以。”我深吸一口气,握上银雪。 来者不善,不如先发制人,我们俩颇有默契地拿出武器率先攻击上去,黑衣人见状丝毫不慌,游刃有余地应付起来。 我心中一沉,这人的实力远在我二人之上,恐怕今天讨不了好。 那人却也奇怪,面对我们咄咄逼人的攻势,他只是躲避防守,从不出招主动攻击,仿佛在戏耍我们一般,我心里恼怒不已,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一番交手无果,我在一旁忍不住骂道:“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真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知这话怎么触到那黑衣人的死穴了,他冷笑一声便主动攻来,明明骂他的是我,他却仿佛将气都撒在了薛流风身上,招式凌厉,一反之前,薛流风应接不暇,颇为狼狈,我在一旁插不了手,反倒像一个局外人一般。 黑衣人似乎没想到薛流风堪堪能抵挡住他的攻势,下手越发狠毒,薛流风一时不察受了一掌,那一掌可比我之前受的要重多了,他半晌都没缓过来。 见此形势,我赶紧上前阻止黑衣人接下来的动作,并不是我的错觉,他在对我的时候,处处都留有余地,我心里奇怪不已,那边薛流风起身之后便立马又奔赴了过来,直冲着黑衣人的斗篷而去。 黑衣人十分警觉,察觉薛流风的意图之后他极为干脆地后退,薛流风不依不饶,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揭开他的真面目,我也急忙紧跟,黑衣人见避无可避,便十分狠辣地祭出一掌,直朝薛流风的命门而去,这一下薛流风非死即残,我心里一慌,想都没想地便飞身推开了他,平白又受了一掌,疼得我眼前一黑。 我倒在地上之前,隐约看见那黑衣人的斗篷被彻底掀开,飘落在地。 ……狗贼薛流风,我帮你挡了一掌,你却只记得掀别人的斗篷? 我尽力朝那里看去,只看到两个人站在原地对峙,却总也无法看清,迷迷糊糊之中我想我大概是被他气晕的,失去意识之前我感觉好像有人将我抱起来放在一个很冰的地方。 第17章 太冰了,我不要躺在这里。 然而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59 薛流风将人轻轻放在玉床之上,那张一向写满刻薄拒人千里的清冷面容此刻双眸紧闭,眉头微蹙,不见平日灵动。 他压下心中的不适,回头朝着那人冷声道:“荀、九。” 被掀了斗篷露出原形的人此刻却丝毫不慌,甚至还颇为友善地笑了笑。 “见过小少爷。” 第十五章 60 我醒来时还有些茫然,盯着陌生的床顶好一会儿,记忆才缓慢回笼。 我倏地起身,不顾浑身的酸痛,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是……据点的房间? 似乎是被我的动静惊到了,外间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小黑一脸喜色地冲了进来。 “少爷您终于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皱眉,晕倒之前我明明还在魔教地窟,怎么醒来就回到据点了? 小黑比我还茫然:“我不知道啊,昨天早上来收拾房间的时候您就已经在房间了。” “昨天早上?” “嗯嗯,”他大力点着头,有些忧心,“您都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一整天?居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薛流风呢?”我问。 小黑挠头,“薛少主?一直没看见他啊。” 他没回来吗?还是遭受了什么意外?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都回来了,那他会在哪? 思考无果,我下了床便打算出门寻人,没成想腿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我差点直接瘫倒在地,还好小黑就在一旁,及时扶住了我。 他把我推回床上,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少爷啊,您知道您现在的身体情况吗?您还是好好休养吧,庄主马上就要到了,您这样要怎么跟庄主交待?” 他一提到父亲,我立马沉默了。 我坐在床沿看着我这身还是出门之前换的白衣,还有脚上那双似乎从未脱下过的鞋子,缓缓问道:“休养,让我这样躺着?” “您不是一向不准我们碰您的吗?”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好像是的,我闭上了嘴。 但现在我怎么可能安心躺着呢?我摸了摸胸口,意外地摸到一些硬物,我拿出来一看,神情凝滞。 是我的夜明珠,还有从父亲那里偷拿来的假令牌,都安安稳稳地放在我身上。 那令牌上还有十分明显的血迹,明明我放上去之前,这令牌还是干干净净的。我又拿起夜明珠,上面果然也有没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色。 我将两个物件放回胸口,便径直向门口走去,小黑见状连忙拉住我。 “少爷您要去哪儿啊啊!!” “找人。” “您的身体还没恢复好啊啊!!” “无妨。” “要是庄主到了可怎么解释啊啊!!” “放开!” 我甩开他紧拉不放的手,飞快地跑了出去。 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到处都没有。我站在本该是薛流风的房间里,望着空荡荡毫无人烟的模样,有些茫然,他还有他的两个随从,都不见了。 追过来的小黑气喘吁吁:“少、少爷,您不、不用找了,薛少主他、他真的不、不在。” 我冷静下来,回身有些危险地盯着小黑:“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 小黑都快哭了:“回少爷,我哪敢骗您啊,我真的不知道薛少主去哪儿了,他怎么会把这个告诉我啊!” 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意思,眯了眯眼睛:“你见过他?” 小黑噤声,一脸懊悔。 我冷笑一声:“跟我过来。” 61 回到房间,小黑便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开始交代。 “那天晚上,我听到您房间有动静,于是前去查看,正好撞见出来的薛少主,他、他说他有事要先行离开,还威胁我不准告诉您我见过他。”小黑哭丧着脸。 “威胁?”我正脱下外衫,闻言手一顿。 “嗯,”小黑还有些委屈,“他说,我要是告诉您了,他就天天跟小桃说我的坏话。” 小桃是薛家的大丫鬟,也是小黑喜欢的姑娘。 薛流风你可真行,我面无表情地想。 “少爷,那……”小黑有些期盼地看着我。 我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不会让他说的。” “好嘞!”小黑又乐滋滋了。 我抖了抖脱下的外衫,却见到衣袖、下摆处布满了斑驳的血迹,那都不是我的。 我轻声问道:“你遇到他时,他看起来怎么样?” “薛少主吗?”小黑想了一会,有些犹豫,“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62 之后几日,我的寻找都无疾而终。 偌大的一个南疆,他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呢? 他有太多的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在别人眼中十几年的相识相伴在我看来仿佛笑话一般,心思渐凉,我拂袖间便将他抛之脑后。 随他去,干我何事。 我正打算剩下的时日就安静休养等待父亲的到来,却先等到了一纸急报。 63 “这不可能!”过于震惊让我失手打碎了一只茶盏。 “少爷,急报上确实是这么说的,庄主他们在路上遭遇魔教埋伏,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怎么办啊少爷。”小黑惶惶不安,六神无主。 我再看了一次桌上的急报,拿在手心里慢慢握紧,揉碎。 “慌有什么用,把人都叫上,东西收拾好,跟我走!” “是,是。”小黑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我坐回椅子上,只觉得眼前皆是迷雾,所有人都是局中人,只有我一无所知。 只有我。 64 我带上了据点的所有人,想也没想地就往地窟赶去。 熟悉的道路上出现了交错的车辙,我加快了速度,在离暗道口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岩石门的位置似乎被人强行用外力打破,露出了一个可容四五人通过的洞,里面隐隐传来打斗声。 还不待我上前查看,洞中一下子横着飞出两人,我急忙过去查看,那两人穿着我十分眼熟的衣服,正是薛家的护卫。 我看向洞中,打斗似乎已经到了尾声,人影幢幢看不分明,我走近一看,只见正道各大人士都安然无恙地站在里面,为首的正是我父亲,而他们对面,是被压制地死死的一群人,全都穿着薛家的衣服。 而被父亲剑指的那个人,是薛青城。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同一场噩梦一般,让我毕生都难以忘记。 只见父亲痛苦不堪地闭上双眼,手下的剑招却十分凌厉,鲜红的血喷溅了一地,甚至还有一滴溅到了我的脸上。 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染了灰尘,薛青城那张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面容此刻停滞着一种奇怪的笑容,似悲似嘲,那双眼睛还没有闭上,正好直直地盯着我。 我也死死地看着地上,脑子里却一片混沌,我还想着,等见了薛青城我该怎么跟他解释我把薛流风弄丢了的事情,他会不会怪我,亦或是安慰我然后再骂是薛流风自己不听话。 我不知道,他现在正看着我,我却无法和他说任何一句话。 “庄主!” “秋成英!!!” “秋老贼你敢!!” 那边的薛家人还在骂着,却也在片刻之间消了声息。 我还在原地愣着,却有不少人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我仿佛一个被控制地傀儡一般被人推到了父亲身边。 父亲像是才缓过来,有些疲惫地看了我一眼。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我一开口,声音却喑哑不堪,没能出成声。 父亲此时似乎也没空理会我,周围人声此起彼伏,喧闹不堪。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很小,接近于自问。 奈何周围有心人多,我才出声,一个两个的都争先恐后地为我解释事情始末。 “唉,这事说来也是令人难以置信。”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魔教,这一切都是薛青城在背后作祟,他妄想长生不老,竟然借着魔教的名头四处作恶,这么多年屠戮了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家族和门派,掠夺钱财不说,还拿活人献祭,真是心狠手辣,枉为人也!” “要不是秋庄主明察秋毫,早早发现了薛青城的所作所为,然后忍辱负重得到了薛青城的信任,我们才能在最后反将一军,不然就真的要如了薛贼的愿。” “是啊,薛青城居然打算在路上给我们下药然后把我们都押回魔教,若不是秋庄主事先提醒过我们,我们就都中招了。我们假意中毒被薛青城运到魔教地牢,然后在地牢纷纷挣脱,当时薛青城那个表情,啧啧,真是解气,他万万没想到我们早就识破了他的阴谋!” “唉,当初有多少人都是一腔热血想惩恶扬善,才不惜生命地主动来魔教做探子,谁知……这个薛青城,他也做得出来!真是正道之耻!” 第18章 “还好及时被秋庄主发现了,不然我们还要损失更多的有志之士啊。” “这是秋某该做的,不足挂齿。”父亲摇摇头。 原来真相居然是这样的吗?我一时之间还没能接受这么多事情的发生,父亲却已经开始吩咐起事宜了。 “这些忠义之士的尸骸,都带回去厚葬吧。” 我朝角落一看,之前我和薛流风在血煞大阵的壁龛中所看到的尸体一具具都被人整齐地摆在地上。 “还有这些薛家的……人,也带回去安葬吧。”父亲又补了一句。 “像这种恶徒,拿他们的尸体去喂狗狗都不吃,秋庄主您还是太仁慈了。”不知是谁又开了口,满是恨意。 “是啊是啊。”附和声随之响起。 “身死债消,罢了。”父亲穿过人群,带着秋家的人走在前头,“后来送过来的探子我都中途救了下来,安置在山下的村子里,我们先去接应他们,这段日子也难为他们了。” “秋庄主大义啊!”突然有人颤声大叫,瞬间,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人。 “世人皆知您和薛青城亲如兄弟,您却没有和他同流合污,还能为了整个武林大义灭亲,您是整个武林的恩人啊!” “秋某实在惭愧,即便这个时候心中仍有犹疑,断没有大家所言的高尚,还希望大家体谅。只是人生在世,须知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秋某只是为该为之事,止不该为之事,大家实在言重,秋某担当不起,如此更是折煞我也。”父亲长叹一口气,朝众人一拱手,便吩咐护卫将人一一扶起。 我逐渐走到边缘,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我在想,薛流风现在在哪呢?他知不知道这一切呢?他知道他爹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吗?他知道,他没有爹了吗? 我想了很多,但我独独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薛流风。 第十六章 65 听他们说,父亲在发现薛青城的诡计后,假意要与薛青城合作,从而获得了薛青城的信任,将后来送过来打算作为祭品的探子都截了下来,找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安置下来,而薛青城并不会亲自到这里查看,所以便一直没有发现端倪,也因此救下了许多差点无辜丧命的人。 一路上不停有人对父亲感恩戴德,恭维不止,父亲还是那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身边的护卫手上捧着一个木匣子,做工粗糙的木匣子在走动时还在朝下渗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又在尘土飞扬之时被掩盖,无迹可寻。 那是父亲叫人收起来的薛青城的头颅。 我才发现,父亲做了那么多事,但是我一件都不清楚。 我只清楚,我的父亲刚刚在我的面前,亲手杀了他几十年的好兄弟,我尊敬了十几年的长辈,薛流风的父亲。 “少爷,走吧。”小黑轻轻地拉了一下我。 “嗯。”我稍微加快了步伐,赶上了父亲一行人。 66 那安置人的村庄就在山下,因此我们并没有走多久就到了。 村子不大,却透露着一种古怪,明明快接近正午时分,整个村子却静的如同没有人烟。 一阵微风吹来,空气中的血腥气变得更为明显了,我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浓郁的血腥味是我们带过来的,还是从哪里传来的。 “秋庄主,这……” 不止我一个人发觉,父亲吩咐了几人在前面探路,便又跟了上去。 越靠近村子,血腥气越明显,所以在我看到遍地尸体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多意外。 但不是每个人都和我现在一样平静,他们显然被眼前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所震惊,并且十分愤怒。 “这,这是何人所为!” “连孩童妇孺都不放过,必须要找到凶手!” “如此丧心病狂,必然是那些魔教恶徒,呵,现在应该叫薛家恶徒!” 身穿当地服饰的村民横七竖八地倒落在各处,有趴在桌上手里还拿着一只茶碗的大爷,有倒地还抱着婴儿的妇女,有背着竹筐草药却撒了一地的少年,有倒在木柴旁手里还拿着斧子的青年,也有靠着树蒙着双眼的孩童,附近还倒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们。 就好像,他们上一刻还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却在下一刻瞬间被人取了性命,连表情都来不及转变,一切都戛然而止。 “秋庄主,可否请问,您将人安置在何处?”有人颤抖着声音问道。 “还在前方,”父亲沉着声音,神色很是严肃,“大家不要过于忧心,他们都是武功高强之人,比普通人自保能力要强许多,不一定也遭遇了不测。” “秋庄主言之有理,大家冷静一下,过去查看一下便知。”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争辩,而是带着人直接朝前走去。 在他们安静的时候,我听到了隐隐的打斗声,这说明这个地方还有活人。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活人会是我几日未曾见到的薛流风,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头发凌乱,一身黑衣还是当日我们一同去地窟的那身,已经有些破烂不堪了,院子里血流成河,皆是躺倒的尸体。 我看见他时,他正与一人交手,那人出手凌厉,却不致命,相比起来,薛流风应付的就有些吃力,我正疑惑,却见那人故意露出空门,直接撞上薛流风的一剑。 “竖子敢尔!”身后突然传来怒喝声,父亲他们竟是赶到了。 闻言两人停手,那人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向我们跑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恨声大喊道:“秋庄主,请您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此人心肠歹毒,不仅杀害我们一众兄弟,连这里无辜的普通村民都不放过,我终于等到您来了。” 言毕他一口血吐出来,咳喘不已。 “他含血喷人!”薛流风惊怒道,跟着上前,未曾想这群人纷纷拿起武器,阻止了他过来的脚步,他一下子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薛少主,”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劝您还是束手就擒吧,善恶终有报,你们丧尽天良穷凶极恶,做尽坏事,总该想到会有今日的。” 我抽出银雪在那人面前的地上打了一鞭,尘土四溅,止住了他的话。 “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说话了。”我抑制住我的怒意,冷声呵斥道,接着,我又将鞭子指向还跪倒在地的那人。 “你凭什么说是他干的?” “我亲眼看到的!”他大叫。 “你说亲眼看到的就是亲眼看到的?我们凭什么信你?这里死的个个都是武功强手,他不过十七八岁,未及弱冠,居然能以一己之力杀害这么多高手,说出来谁信!”我握着鞭子的手紧了几分,言语之间已隐有杀意。 “他,他下毒!”他眼珠一提溜,说出来的话不堪一击。 “中毒?”我冷哼一声,“这里俱是尸体,遍地证据,一查便知。” 他不吭声了。 我回身朝父亲一拱手,冷静道:“父亲,这人言语之中颇有漏洞,甚是可疑……” 哪知父亲并不听我说完,而是一挥手叫来了几人将我扣住,收缴了我的银雪后又用我十分熟悉的手法封了我的内力。 那边探查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朝父亲行完礼,说道:“回禀庄主,查探完毕,确实都中了软筋散。” 之前被我拂了面子的那人此时又开了口:“人证物证俱在,秋少主何必要再为此等十恶不赦之徒说话呢?” “物证?有何证据证明毒是他下的?”我继续跟他呛。 “住口!”父亲突然怒声喝止我,“胡闹够了吗?” 还不等我说话,父亲又沉声吩咐道:“先带少主回去。” 察觉不对的我立刻开始挣扎起来,死活不依,也不管父亲的脸色有多难看。 “罢了罢了,秋庄主,令郎年纪尚小,薛家那个您更是知道,一起长大的玩伴感情好,一时不能接受也正常,这也说明令郎是个重情义之人,是好事,您消消气。”周围有人劝道,争着做这个和事佬。 父亲见状也不好再对我做什么,冷哼一声便朝薛流风走近了些,跟着的还有那个捧着装有薛青城头颅的木匣子的护卫。 不要。 父亲挥手示意了下护卫。 不要。 父亲语重心长地开口,说的话却十分残忍:“小风,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和你父亲更是多年的好兄弟,但我不能因此就不讲公道,更不能为虎作伥,让无辜之人白白丧命。如今你的父亲已经伏诛,你还是不要再反抗了,跟我回去吧,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薛流风瞳孔微缩。 不要。 父亲让那护卫打开了木匣子。 不要啊。 我闭上了眼睛,听到了流月落地的声音。 “父亲!!!” “拿下。”身边传来父亲冷冷的声音。 第十七章 67 父亲说这次除魔之行大家元气大伤,况且作为罪魁祸首的薛青城已经身死,便决定暂时先返回中原,休养生息。 第19章 薛流风则被父亲带回了秋家,关在地牢里。 而我,一回来就被父亲禁足了,整个观雪轩被把守的严严实实,我拿回了银雪,内力也已经恢复,却还是只能被困在一方庭院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做的什么东西,难吃死了,拿走!”我一下掀了桌子,吓得满屋子人鸦雀无声。 “少爷,您还是吃一点吧,这几天你都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受得住啊?”最后还是小黑哀求地看着我,低声劝道。 我不理,径直出了房门,朝院门走去,立马出现一群人将院门拦得紧紧的, “吃?”我冷笑一声,“我看你们是巴不得我在这里老老实实,吃了睡睡了吃,你们当是在养猪吗?” 我走回房间,还有一群人死死跟在身后,我忍无可忍,“都给我滚!谁再跟过来,腿就别要了!” 啪—— 被用力关上的门颤了几颤,又缓缓被打开。 “小黑,过来。” 68 “人都走了吗?”我悄悄问道,声音还有些不稳。 小黑点点头,忧心忡忡地问我:“少爷,您真的要这样吗?太危险了。” “不然呢?”我冷哼,“任由他们关着吗?” 小黑还是一脸不赞同。 “你平日里不是一向都向着他们薛家吗?怎么这个时候不说话了。” “那不一样啊少爷,现在庄主正带人围剿薛家余孽,再有牵扯就不好了。” “可不就趁着父亲不在,”我权当没听到他的话,催促道,“快点,把衣服给我。” 小黑无奈,但还是把提前准备好的衣服递给我,我三下五除二换好,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伪装,回头警告他:“在我回来之前,都给我好好呆在房间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听到没?” “听到了。”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69 “见过墨总管。” 我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走过去。 小黑大名秋墨,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只不过我幼时尚不认得“墨”字,便叫他小黑,叫习惯了便再就没改过来。 左右无人,我立马钻进储藏室,到角落寻到了一个锁都生锈的破木柜,那是我从小藏东西的地方,藏一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东西,比如说,年幼胡闹时偷拿的父亲的传令玉令。 当时我只是一时好奇偷拿来玩,结果父亲发现玉令不见后十分震怒,山庄上上下下惩戒了几十人,我也就不敢再放回去,一直藏到了如今,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离开之前我在另一侧看到了刚放进来不久的东西,我停下了脚步。 一把剑孤零零地靠在角落,那是……流月。 70 我拿着玉令顺利进入了地牢,屏退了要跟上来的人后,走到了最里面的牢房。 牢房不大,他低头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我无端有些慌,连忙打开了牢房,轻轻扣上门,朝他走去。 “我说过了,无可奉告。”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多久没喝过水了。 我回身去门外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是我。” 半晌,他才缓缓抬头,盯了我好一会儿,一言不发。 他的脸上多了几道血痕,尤其是右脸的那道,格外的深,皮翻肉绽,血已经凝固,根本没有人想起来要去清理它。 “先喝点水。”我不知道他到底认出来我没有,他这个模样让我十分慌张,我尽量把声音放的很轻,生怕惊到他。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将茶碗靠近他已经干裂的唇,慢慢倒了一点水浸润了一下,一接触到水,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十分用力地从我手中将碗夺过来,将水一饮而尽。 我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却只能小声安抚道:“慢点,还有。” 我又一个来回将外面的大茶缸搬了进来。 趁他还在喝水,我撕下了内衫的一截袖子,用水浸湿,想给他清理一下伤口附近的血污,却在快要靠近的时候被他闪躲开来,我伸着手僵在原地,慢慢地缩了回去。 他将茶碗放在一旁的地上,朝旁边坐了一点,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拿手背擦了一下嘴,才缓缓开口:“你来这里干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又接着说:“来看看我现在有多惨?” “不是,”我飞快打断他,“我来带你走。” “带我走?”他轻笑一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还能笑得出来,“带我去哪?回薛家?现在不能去了吧,那去你家?又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可以去,无论如何都比在这里等死好。” 他偏过头去不看我,“行了,我现在和一条丧家之犬有什么区别,我也不需要你来怜悯同情我。况且我还杀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怕带我出去后我立马翻脸杀了你?” “你能杀那么多人?你真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轻哼一声,不听他的鬼话。 他沉默了半天,声音低了很多。 “从那里出来后,我带着薛大和薛二在那个村子待了三天,养伤。” 我很想问问他是怎么带我出来的,但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打断他。 “你们来的那天早上,我正好上山采草药去了,留薛大薛二在村子里帮忙,结果一回来,就看到……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而且我回来的时候,兄弟们还活着,我是亲眼看到他们被一群黑衣人屠杀殆尽,我连阻止都来不及……他们杀完后就立刻走了,唯独留下了一个人,就是你们来时正与我缠斗的人,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我在村子里三天,从未见过这个人,他根本就不是被安置在这里的探子。” 见我不说话,他低下头,“罢了,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我没说不信。”我再次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拥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重复了一遍,“我没有不信你。” 良久,他抽了抽鼻子,“别拍了,疼。” 我停下,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到底没松开他。 “我到现在,连杀我爹的人都不知道是谁,我该怎么办。”他低声喃喃。 我浑身一僵,似乎血液都冷滞,不再流动。 他发现了我的异常,双手扶住我的肩,将我拉开,深吸一口气,问我:“你是不是知道?告诉我,告诉我!” “我,”我十分无措,却下意识地不愿意说出实话,“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据点呆着,事情都结束后我才见到父亲他们。” 他松开手,撑在地上,慢慢紧握成拳,用力地在地上一锤,指关节都渗出了血。 “此仇必报。” 我慌乱地点点头,只想立刻转移这个话题。 “父亲带人去了青云庄,现在防守正弱,你先跟我离开。” “去青云庄?为什么带人去青云庄?”他敏锐极了。 我心里将自己骂了一顿,追悔不及。 “围剿……青云庄。”见他脸色都变了,我立马阻止道,“你不要冲动,你现在一个人过去根本于事无补,不如先趁这个时候赶快离开……” “带我出去。”他十分冷静地打断我。 “好。”我沉默半晌,点了头。 他挣扎着起身,我扶住他,皱眉问道:“你的伤没事吗?” “无事,”他摇摇头,“就是内力被封了。” 我想了想,扒掉了他的上衣,他愣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便默许了我。 他的身上不比他的脸好多少,甚至更为严重,我连探查穴位都不敢使劲。 “动刑了?”我问他。 “嗯,他们总觉得我知道什么,非要逼问出来,我也没办法。” “一群狗东西。”我低声骂道。 “头一次听到你在我面前骂别人,没骂我。”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最后一下使了点劲,他一下子疼的眉头都皱在一起,我心情才算好点。 “好了。” 他揉了揉被点疼的地方,没说话。 出地牢的时候狱卒见到我将薛流风带出,都惊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奉庄主之命,带人犯跟随。”我又拿出玉令,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行了。 我从一旁的林子里牵出早就备好的两匹马,在其中一匹的鞍侧取下了一把剑,甩给他。 “流月,拿好。” 他接住剑,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你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我已经上了马,见他这个样子就生气。 “磨蹭什么,废话那么多,走不走啊你?” “走。” 第十八章 71 薛流风上马之后,毫不犹豫的就朝青云庄的方向奔去,我心里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说不出一句阻止他的话。 他不是不知道,以他一己之力根本什么都挽回不了,甚至还有可能把自己也搭上,但他不可能不去,那里毕竟是他从小长大的家,有陪他长大的人,他不可能丢下他们,独自一人逃跑。 第20章 我能做的,只不过是在他更冲动之前,阻止他罢了。 青云庄本就离秋原山庄不远,出了秋原就是青云庄的地界了,薛流风一路上都十分沉默,几乎是用不要命的速度在路上疾驰着,过快的速度让我也无法分心说话,就怕一个不留神就跟丢了。 当马蹄声逐渐停息,我们面前是一片冲天火光,似乎要将整个黑夜都燃烧。 已经开始了。 “来不及了,”我拉住他的手,“不要再过去了。” 他双目泛红,眸中倒映出的火光几乎都快要化成实质。 “我们走,我们走吧。”我用力拉扯住他的缰绳,想让他回头。 “走哪去,这里是我家!我走哪去啊!”他突然嚎啕大哭。 我停下拽缰绳的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种痛苦骤然蔓延到我全身,直疼到手脚都麻痹,无法动作。 马已经转身,他用力抹了一下脸,本就没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冒出鲜红的血液,他却丝毫不觉得痛,跳下马后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朝火光处跑去。 不要去,回来。 无情的黑夜似乎连我的声音都掠夺,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想也没想地也跳下马追着他跑去。 火光中尖叫声,啼哭声久久未绝,哀鸿遍野,直叫得人心惶恐不已。 薛流风尚存一丝理智,没有从正门直接冲进去,而是朝着后门的方向跑去。脸上隐隐落下一丝冰凉,我以为是眼泪,它却越来越密,直到将全身都沾湿。 原来是下雨了,我似悲似喜。 雨落在地上就变成红色,倒在地上的面孔逐渐和记忆里活生生的笑容重叠起来。 那是平日里惯爱打骂我们的凝姨,其实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骂我们最凶的是她,最后最疼我们的也是她,每次我和薛流风打完架都是她来哄我们,一边一个忙得团团转,我和薛流风却只顾着比谁哭的声音更大,但她现在再也骂不了我们了。 那边是芸姐姐,她一向温柔的很,从小她就一直给我们做好吃的点心,还会哄我们睡觉,我和薛流风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每天缠着她陪我们玩,我们总是说希望芸姐姐一直陪着我们,但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更希望芸姐姐能找到一个疼爱她喜爱她的夫君,去好好照顾她一辈子,而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自己的嫁衣,便已经躺在了这冰凉的地上。 还有管家七爷,他年纪其实已经很大了,但还是一直勤勤恳恳地照顾这一大庄子的人,他总喜欢叫我“小小少爷”,因为薛流风是“小少爷”,而我又比薛流风还小一岁,我又不乐意低薛流风一头,因为这件事我总和七爷生气,不乐意他这么叫我,但我心里清楚,只有最亲近的家仆才会叫“少爷”,他大可以像别人一样叫我“秋少主”,但他没有,他一直把我和薛流风当成自家的孩子疼,我每次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闹闹罢了,他也乐呵呵地纵容我们闹,可现在……七爷可不要再躺在这地上,待会儿又要说自己腰疼了。 还有,那是小桃,可惜小黑还什么都没对她说,我还记得我答应过小黑不让薛流风在小桃面前说他坏话,现在我们三个都没机会了。 我有些恍惚,我太久没来青云庄了,能想到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我也太久没看到他们了,久到再见到他们的时候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他们了。 他们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冰冷的,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 不远处还有兵戈相交的声音,夹杂着令人窒息的哭喊声,好似是活生生的地狱,我站在这里,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都死了吧?别留下活口了。” “哎,不会漏的。” 声音离我们似乎只有一墙之隔,我一惊,才猛然醒来,将几乎僵成木人的薛流风拉到一旁的树丛中藏起来。 我想跟薛流风说不要再抖了,一低头却发现一直在抖的人其实是我,脸上的雨混杂着温热,路过唇缝留下的味道却是咸的,疼的。 “这青云庄今天可真是有够惨的,一个活口都没留,秋庄主下手够狠。” “这算什么,你是没看到,前些日子在南疆,他可是毫不犹豫地就斩下了薛青城的头,那么多年的情分,眼睛都不眨一下,啧,要不怎么说人家是做大事的人呢,换我就干不来。” “话也不是这么说,薛家自己作恶多端,惹了众怒,秋庄主不过是顺应民意,为民除害罢了,不然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人受罪……” 说话的人逐渐远去,我却已经浑身冰凉,我尽量不去看薛流风,但他的声音还是无可避免地响起。 “你早就知道?怪不得不告诉我。”他低低笑了几声,一下子松开了我的手,“那秋少主今日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呢?愧疚?同情?可怜?还是也想为民除害?你告诉我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握住他的手,尽量平静下来,声音却还是止不住的颤抖:“你不要这样。” “我哪样?”雨夹着血从他的脸上划过,似是泣出了血泪,“那你告诉我我做错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 “我们先走好不好?先离开这里。”我接近于哀求了。 “我不走,这是我家,我能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他固执地一动不动。 “你不是还要报仇吗?你到现在还这么幼稚、任性,有谁还惯着你吗?就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报仇?”我忍不住朝他大吼道。 他睫毛颤动了一下。 “你报仇啊!你倒是报仇啊!我现在就在这,你有本事现在就先杀了我,然后就在这里等死,下去了好歹还能有一个交代不是?”我替他拔出流月,将剑指在我心口,死死盯着他,“你动手啊!” 他握着流月的手向前了几分,剑尖划破我的衣衫,刺入我的皮肤,细密的疼痛却引不起我半点反应,更深沉的痛苦在从心底蔓延滋生。 剑还没刺进去,他却像陡然惊醒一般,向后退了几步,但流月从始至终都没放下来。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失态过,过了许久窒息感仍然缠绕着我,久久不能呼吸。 他像是经历了巨大的苦痛与挣扎,才收回了流月。 “你要去哪。”带我走。 在他快步擦身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无可奉告。” 我还想跟过去,他却拿起流月指着我,虽然剑未出鞘,但警告意味十足。 “你为什么还觉得,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他毫不留情,近乎咬牙切齿,“别再跟着我,我不想再看见你。” 是这样吗?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努力笑了笑,也不知道会有多难看。 “从来都不是朋友,”他一字一顿,“从前不是,今后更不是。” 第十九章 72 “谁在那里?” 大雨之下,火势渐熄,我们的动静不免还是惊动了人。 “你走吧。”这个时候,我又意外的冷静起来。 看他不动,我朝他笑了笑,“怎么,难道还等着我带你回秋原?” 他缓缓放下流月,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逐渐被这雨夜吞没,才松开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手。 你说不想看见我就看不见吗?这由不得你。 “你是何人?转过身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 雨水已经洗掉了我脸上的伪装,我转过身来,淡淡地说:“是我。” “参见少主!” 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照亮了这个小小庭院,火光将他们的惊讶神色照得一干二净,不过他们大概都不知道我被父亲禁足的事情。 “少主,您为何在此?这里太过危险,您还是早些去庄主那边。”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一会自会前去找父亲,你们不必再管。”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去自投罗网。 打发他们之后我也没急着走,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开始默默地将倒在地上的尸体搬回房内,雨太凉了,地太湿了,会不舒服。 我无法说明我此时的心情,我只是如同一个傀儡一般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全部搬进去后,我才发觉四周已经安静下来。 雨还没停息,我走到一旁的厢房,失去了主人的房子连门都脆弱不堪,一推就倒了,我拿出一直没离身的夜明珠,走了进去。 这里让我感觉十分冷寂,墙上还挂着一幅年轻女子的画像,熟悉的眉眼让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凑近后才发现一旁写着蝇头小楷,上书“赠吾妻荀凝”,落款是薛以诚。 荀凝……难怪这么熟悉,年轻的凝姨,我幼时应当是常见的才对。 薛以诚,凝姨的夫君,我却是记得很清楚的,他是薛青城身边最亲近的随从,不过早在十几年前就在一场刺杀中替薛青城挡了一剑后身亡。 如今夫妻也算是团聚了,我安慰着自己,心里却没有好过哪怕一点。 第21章 画像一旁便是书柜,上面放了不少启蒙读物和四书五经之类的经典,不过都落了一层很厚的灰,怕是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了,唯一干净的格子上却堆满了信笺,除了最上面的那一封看起来还比较新之外,其余的都显得十分陈旧,我看了一会儿,便将那些信笺都拿了下来,放入了怀中。 逝者无可追,生者何为念。有些物件,还是留下好,可惜我却没办法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我环顾四周,却在转身后骤然停住。 院子里有零零星星的火光,父亲站在门口,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在那时久违地感受到了幼时做坏事后被抓包的紧张,但在这种情形下我无处遁形,只能狼狈地站在角落里,好像能得到那么点安全感。 “看来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大抵是这里人多,父亲并没有再斥责我,冷冷的丢下一句话后便拂袖走人了。 他身后的随从朝我走来,我没等他们过来扣我,自觉地跟了过去。 我现在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害怕父亲。 73 我老老实实在父亲身边呆了几天后便随他回了秋原,我他直接将我带回了书房。 “跪下。” 我一声不吭地照做。 “这个时候倒知道听话了。”父亲冷哼一声,“我还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你自己说说哪错了。” “违抗了父亲的命令,私自逃出。”我不卑不亢。 “就这?” “是。”我毫不犹豫地肯定,一点心虚之意都无。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父亲怒极反笑,抄起桌上的东西就狠狠地砸在我脸上,明显没克制的力道打得我头一偏。 我看着落在地上的那半截衣袖,不说话了。 “你现在胆子可真是大了啊,是不是这秋原太小,都已经容不下你了?简直无法无天!” “我不过就是放走了一个人!”我猛地抬头,看着父亲,“难不成您还要杀了他吗?” “我就算杀了他又如何?”父亲一拍桌子,我的反抗让他震怒不已,“薛青城我都杀了,他难道我还动不得吗?” 不待我说话,父亲接着冷笑一声:“若不是你平白无故闹了那么一出,我何必还要留这么一个心腹大患。” 我低头攥紧了手。 “我不当着你的面杀了他,并不代表我打算放过他。你也不想想,他们薛家现在是什么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他身负血债,真的逃得了吗?你有什么立场去放了他?你怎么对那些枉死的人交待!” “那些人不是他杀的!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反驳。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杀的?你怎么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父亲眼睛一眯,看的我平白一慌。 “我不信,反正我就是不信!”好在我平日里都无理取闹惯了,父亲就没有深究。 “你还以为你是个小孩子吗,做事情还全凭自己喜恶,是非不分,难成大器!” “是,我自是不如父亲,反正我是决计做不到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掉自己的好兄弟的。”还那么残忍。 “妇人之仁!”父亲被我气得坐回椅子上。 “我之前可是听到您和薛伯父在书房谈血煞大阵了,”我抬头看着父亲,却发现父亲脸上隐有杀意,一闪而过,仿若错觉,“但我一直不相信父亲和薛伯父会是这样的人,即便是现在,我也不信。” “你不信?”父亲冷笑一声,“你不信又怎样?你不信那别人又何曾信你?人们只相信他们的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你的信不信算什么东西,你只要顺着所有人的正义就可以了。” 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是薛青城也好,还是父亲也好,他们无论有再多让人不喜欢的地方,但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正直的,正义的,但父亲今晚的话直接打破了我过去十几年对他的所有想象。 “所有人的正义?真的是所有人的正义吗?到头来还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完了,我终究还是没忍住。 父亲雷霆大怒,直接将书案都掀翻了,发出震天的声响。 “你给我好好思过,既然观雪轩关不住你,那就去一个关得住你的地方!” 一群人推门而入,我缓缓起身朝父亲行了一礼,然后瞟了他们一眼。 “我自己走。” 第二十章 74 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再次来到地牢,看守的狱卒显然被这阵仗给吓着了,愣是半点声都不敢吭。 从意识到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后我就直接走到了所有人的前方,前行迤迤然,一点都不像将要被关在地牢里的人。 “我说了,我自己会走,放开!”我又一次拍开想扣住我的手,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面面相觑,到底不敢在我面前造次,乖乖后退了一点。 他们打开了一间还算整洁的牢房,等着我进去,我停在门口,皱眉:“我不进去。” “少主,这……”为首的随从有些为难地开口,话都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我不要这间,我要最里面的那间,让开!” 他们还愣在原地,见我已经朝里走去,又不得不赶紧跟上。 最里面的那间正是薛流风之前被关的那间,又脏又小,我们停在门口,那狱卒找钥匙找地满头大汗却仍没找到,我有些不耐烦了。 “行不行啊你?找不到就让开,门都不会开,没用的东西!”我一把推开他,拿出之前顺走的地牢钥匙,直接开了牢房门,这门好像还是当时我临走时顺手锁的。 我进去后嫌弃的拍拍角落的地面,坐了上去,看着一群人还傻站在门口,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还站在门口干嘛,当门神?” 半晌,为首的人有些犹豫地问我:“那少主……这门您看,要锁吗?” 我气笑了,“锁不锁你问我?你是干活的还是我是干活的?秋家花钱就是养你们这一群废物吗?地牢的门都不锁是带人来体验生活吗?” 看他还愣在原地,我终于忍不住骂道:“还不给我锁上快滚!” “是,是。” 终于滚了,我靠在角落里,一脸阴沉。 75 地牢的条件比起观雪轩来说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但却让我感觉舒服很多,最起码我不会再感受到那种明里暗里的窥视感。 而且这里的狱卒平日里在山庄里并不受重视,他们对着我更是诚惶诚恐,我天高皇帝远,乐得自在。 但也没有多高兴。 “人呢?都给我滚过来。” 不过一会儿,我的牢房门口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人。 我的手指微微在地上点着,慢悠悠地问:“之前对薛家那个动过刑的人,都给我进来。” 半晌,没一点动静。 “怎么,还要我请你们进来吗?”我坐在角落里,扫了他们一眼,他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不出来是吧,要不你们都进来陪我聊聊天?” 这下好了,立马有两个人被推出来了,剩下的人开锁开门推人关门上锁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等我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后,这两个人已经战战兢兢地站在我面前了。 “别那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说完我冷哼一声,他们抖得更厉害了。 “用的鞭子吧,刑具带过来了吗?”我打量了一会儿,了然道,“没带是吧,那可巧了,我就是用鞭子的。” 我起身,活动了一下许久未动的筋骨,然后抽出银雪,在一旁的地上重重一击,铺在地上的干草碎裂的十分干脆,我满意地笑了笑。 “你们当时怎么抽的,是像这样吗?”说着我又一鞭子抽到墙上,几颗碎石落下,墙上只余一条深刻的鞭痕。 “说话啊,哑了?” “是……回少主,是……”其中一个人抖着声音回道。 “还挺听话的,得给点奖励给你。”说着我就把银雪递给他,他犹豫了半天,还是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银雪,“是怎么行刑的?我还挺好奇的,你给我演示一下吧。” 他不动,我假意惋惜,叹了口气:“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把这个机会给别人吧。” “不,少主,我、我愿意。”那人闻言,又急忙应道。 他缓缓拿起银雪,手有些不稳,我好意提醒他:“你可要拿好了,别抽错地方了。” 啪—— 另一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也没敢躲,生生受住了银雪这几鞭,外面的人看着这一切,已经完全不敢说话了。 “好了,换人。”见那人看起来已经和薛流风当时的惨状相差不离,我才大发慈悲地叫停了。 那边受鞭的人闻言眼睛一亮,立马飞快地冲过来抢走了银雪,脸上还有着扭曲而快意的笑容,一鞭接着一鞭,下手之狠厉看的我都有些不适。 事情隐隐有控制不住的趋势,一滴血飞溅出来,差点溅到我,我沉着脸,冷声呵斥道:“够了!” 第22章 两人跪倒在地,几乎快成了血人。 “刑可不是乱动的,明白了吗?”我这话带着淡淡的威胁,说完我自己心里却微微有些不忿,我这是在干吗呢?撒气?还是给薛流风出气? 他一个人跑了,留下我一个人,他根本不知道我现在被关在了曾经他被关过的地方,他更不可能知道我为了替他出气在地牢里大闹一通,可是我为什么要替他出气呢?他也许根本就不稀罕,不稀罕我,也不稀罕我做了什么。 我觉得我一下子委顿起来了,那两人却一点眼色都没,不仅不赶快滚出我的视线,还狼狈地朝我爬了几步。 “少主,小人冤枉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都是替人办事的,求少主开恩放过小人吧。”说完他连连磕头,凄惨不已。 “谁?”我眉头一皱,隐隐觉得不对,如果是父亲的话,那薛流风早就死了,绝不会只是抽几鞭子的事,但如果不是父亲,还会有谁呢? “是,”他闭眼一咬牙,“是荀九荀大人。” 良久,我才缓缓点点头,尽量稳着声音吩咐道:“知道了,留下银雪,你们退下吧。” 我掏遍了浑身上下找到几块碎银,全部丢给他们,“这点银子自己出去买点药。” 他们捡起银子屁滚尿流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又走回角落坐下,整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荀九……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从一开始不太好,但我却一直没能发现他有什么问题,我几乎都快放弃对他的怀疑了。 他究竟想干什么? 第二十一章 76 很快我就没办法去想这些事情了。 我在地牢里胡作非为一段时间后,父亲立马差人换了锁,并勒令任何人都不许理会我,连来负责日常扫撒送东西的人都不敢多看我一眼。 父亲这是打定注意要给我一个教训了,起初我还不以为意,但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这个惩罚的恐怖之处了。 又小又黑的牢房里,寂静无人,空空荡荡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连日与夜的界限都变得模糊起来,我逐渐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就好像世间的一切都停滞,没有开始,更没有尽头,又仿佛一切都很正常的在循环往复,只有我一个人被遗弃在轮回之外,没有人想起我,也没有人记得我。 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睡着了,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醒来了,也会忘了什么时候该吃饭,经常是等到有些饿之后才会想起去摸门口已经冷掉的饭菜。 我甚至都要忘记我自己是谁,我究竟该怎样活着,有时候半梦半醒间被困于痛苦压抑的惨叫声中,我都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分不清是现实,或是梦境。 所以当再次听到人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幻觉。 77 “少爷,少爷!”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见门口蹲着一个黑影,还在一直朝我挥着手。 是小黑。 他十分焦急地叫着我,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直到很久才在我的耳边实实在在地落下来。 我几乎连身都没能起得来就爬到了门口,小黑看着我,眼泪都止不住的掉。 “少爷,您还好吗?” 我试图说话,但太久没出声的嗓子仿佛失去了它该有的能力,张着口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良久我才缓过来,哑着声音说:“我要出去。” “少爷……”小黑哭得更厉害了。 “我要出去。”我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我们出去,”小黑点着头,抹了抹眼泪,“少爷你再等等,马上就能出去了。” 我被他“出去”两个字成功安抚,安静了下来。 “马上就是武林盛典了,庄主一定会放您出去的,您放心。”他十分肯定。 我好像太久没有接触过外界,直到他提起“武林”,我对于被关在这里之前的记忆才慢慢回笼,在此之前,这些记忆对我来说都快成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在这里,多久了。” “快三个月了。” 三个月,我却觉得如同三年一般漫长。 “自从您被庄主关起来后,整个观雪轩都被封起来了,我们也被关在里面不能出来,直到最近才撤了守卫,我才能来找您。”他已经没有再掉眼泪了,但整个眼眶都是红的。 “外面,”我斟酌了一下,“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小黑神色明显黯然下来。 “来看您之前,我都打听好了。自从青云庄被血洗之后,庄主便一直在忙着收拾薛家余党。” “薛家余党?” “就是之前投靠薛家青云庄的其他大小门派,那些愿意悔改投诚的都被庄主纳入了秋原势力,那些不愿意服从的门派都被庄主当薛家同党全部清洗了。” “全部清洗?”我一下子没听懂。 小黑点点头,继续说:“那些门派基本现在全空了,但好像并不是被灭门,庄主说是将他们集中扣押管教后再放回,反正现在武林背地里对庄主的非议特别大,但咱们秋原的地位和势力在那儿,也没人敢说什么。” 我心思一下子凝重起来,又问小黑:“那薛流风呢,现在有什么消息吗?” 一提到薛流风,小黑一下子面露难色,吞吞吐吐的。 “薛少主,他……” “他怎么了?”我追问道,“说。” “薛少主他似乎是去了南疆,先是销声匿迹了许久,然后前段时间突然昭告天下说他要光复红莲圣教,与其他武林门派平起平坐。他还说,说红莲圣教与秋原山庄从此势不两立,还扬言‘血海深仇,红莲必报’……” 我一下子呆在原地。 “庄主知道后特别生气,发了好大的脾气,他老人家现在已经在安排人手准备对红莲教进行剿杀了,说红莲余孽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两边现在已经是公开叫板了,看他们的样子好像不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是不会罢休了。”小黑最后总结道。 而我被这一切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觉得自己还在做一场十分荒诞的梦。 光复……红莲圣教? 薛流风到底在想什么? 78 薛流风现在在想什么我暂且无法得知,但我知道再不放我出去我大概会在地牢里焦虑而死。 好在武林盛典马上就快到了,如小黑所说,父亲迅速派人将我带了出去。 走出地牢的那一刻,我仿佛得到了新生。 地牢里的狱卒送我出去的时候似乎比我还要激动,就差相互抱头痛哭了,我失笑地看着他们,扫了一眼之后却觉得有些奇怪。 “还有两个人呢?”我问牢头。 那牢头被我吓了一跳,开始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 我本来只是随便问问,但他这个模样却像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没来的两个人之前正撞我气头上,让我好一顿撒气,若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要给个交代。 “怎么回事,说?”我冷声问那牢头。 “回少主,他们……”他犹豫了一会,“死了。” “死了?”我惊愕不已。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有些慌张地说:“回少主,是我们看守不力,前些日子,让庄主抓的人给逃了,那恶徒逃跑的时候还杀了我们几个弟兄,就……”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我半梦半醒间听到过的惨叫声,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声音还一直纠缠着我,难道竟不是梦吗? 可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我刚教训完这两个人,他们之后不久就被杀了,为什么正好是他们? 我垂眸,吩咐小黑道:“回头备点银子,安置好他们的家人。” 小黑一头雾水,但还是应了。 第二十二章 79 武林盛典不如武林大会那么严肃,名副其实是一场盛典,供各大门派聚首集会,交流感情,娱乐放松。 这样的大场合,作为秋原少主的我是不可能缺席的,父亲必然得将我暂时拉出来见人,至于盛典结束之后我又会被如何处置,我现在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在这次除魔过后,秋家的势力又一次扩大,一时风头无两,这次的武林盛典不出意外的也在秋原举办。 父亲放我回来之后,也没有再往观雪轩里加派人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我并不会天真的这么以为,那种暗里的窥视感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盛典开始前,父亲意外地给我安排了许多事情,似乎是想让我接手山庄的管理事务,父亲这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我十分摸不着头脑,但我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乖乖地应了。 我不想再过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除魔之事以薛家的覆灭落下帷幕,除去之前的那些牺牲,整件事过程中反倒没有那么惨烈,因此各大门派来参加盛典的心情似乎并没有被怎么破坏,甚至因为除去了心腹大患而气氛变得更为热烈了。 第23章 当日,与会的各大门派掌门及弟子看见主位之人是我而不是父亲之后,都十分的惊讶,惊讶之余又对我客气了几分,令我很不适应。 “秋少主真是年少有为啊,看来我们这些糟老头子确实是不行了。” “哪里的话,晚辈还差得很远,承蒙各位抬爱,”我僵着脸,尽量回以笑容,“请上座。” 迎来送往,我仿佛成为一个只会傻笑和说客套话的工具,直到人都差不多来齐,我才暗暗松了口气,从开始的无所适从到现在的麻木,我居然已经开始思考这样的日子和关在地牢里的日子相比哪个会更舒服一些。 小黑在背后推了推我,我只好整理好表情,朝上位走去。 父亲的位置就在我旁边,待我坐定后他才姗姗来迟,步履蹒跚,我满腹疑惑,父亲的身体之前明明还十分健朗,怎么今天看起来如此的疲惫? 果然,父亲出来后,不少人对他的身体都十分担心,父亲摆摆手,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无妨,日后我可有的是时间休养了,多谢各位关心。” 父亲言罢,我一下子感觉到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了,我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开宴吧。” 酒杯还尚未端起,却突然冲进来几个慌慌张张的护卫抱拳跪地。 “禀报庄主!有人强行闯入,我们……我们没阻拦得了。” 见状,父亲眉头紧皱,刚准备斥责他们,就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十分放肆的声音。 “人没来齐就开宴,这是什么道理?”那人在门口站定,很是嚣张,“还是说,都把我们红莲圣教不当回事儿?看来回头我得一个一个去好好谈谈。” 我倏地起身,死死地盯着那人,不过三月未见,他几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平日里束得紧紧的发被随意的挽着,一身黑衣却不复从前的单调无趣,竟还多了几分异域风情,显得十分放浪不羁。 实在太陌生了,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薛流风。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下面就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薛贼,你居然还敢出现!这里岂容尔等小儿放肆!” 薛流风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还看了那说话的人一眼,直看得那人不敢对视,这一下那人就恼羞成怒了,气冲冲地骂道:“看什么看!” 末了还嘀嘀咕咕地补了一句:“老子是个混的,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流风神情凝固了一瞬,而后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那人端着的酒杯突然碎裂,酒水溅了他一身,狼狈不已。 “你!”那人惊怒。 “聒噪。这里的主人还没发话,你吵什么?”薛流风冷哼道,看都没看他一眼,直直地盯着父亲,“您说对吗,秋庄主?” 父亲没说话,眉目深沉,我倒是一直在看薛流风,只是他从进来开始,就没有分一眼给我。 “来者是客,薛教主,上座。”不知是不是今日客套话说多了,我竟成了最平和的那个人,但我并没有想去当一个和事佬,我只是情不自禁,没有控制住。 他可能也没想到是我最先站出来说话,闻言神色竟有一丝窘迫,而后他大概是对自己的窘迫之意十分恼怒,走到一旁随意寻了一桌,一脚一踹,“起来,让开。” 那人敢怒不敢言,一言不发地往后移了一座,而我在上面,看得瞠目结舌。 这人,真的是薛流风吗? 80 薛流风在他那老好人一样的爹的影响之下,从小循规蹈矩,奉行君子礼义,为人正派又古板,十分无趣,平日里只要我稍稍出格一点他都要与我争辩,使唤个人就说我骄纵,不乐意理人就说我无礼,要是再过分一点的事情他就觉得我十恶不赦了,这样的薛流风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如此放肆,若不是他神色还算正常,我都要觉得他失心疯了。 他入座之后,十分懒散地靠着一旁的柱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时不时的还皱一下眉,好像入口的是什么毒药一般,好在一直安安分分,没再闹什么幺蛾子。 但别人可能并不会这么想,从宴会开始,就时不时的有人偷偷地看他,整个大厅的上空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他泰然自若,毫不在意。 我也在偷偷看他,但我想的是,他今天来盛典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放他出去,结果转眼间他自己就送上门了,他来得倒是轻巧,想走怕是不容易了,光是父亲都不可能放他安安稳稳地离开。 我想骂他,心里骂来骂去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薛家巨变,再加上这未知的三个月,我们之间原本就存在的隔阂现在已经如同天堑,没有给我任何能够跨越的机会。 心里一团乱麻,面上却要装作若无其事,宴会还未到尾声,我脑海中已经闪过了无数种可能会需要的收场办法。 但没一个有用的,毕竟我并没有想到薛流风会在大家几乎都要放下戒心的时候,突然掀了桌子。 第二十三章 81 掀桌子的动静实在太大,觥筹交错间的喧闹瞬间就死寂下来。 “这就是贵府招待人的方式?”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无礼的事情,甚至还颇为嫌弃地多踹了一脚,“果真是没什么意思,浪费时间。” 他嘴上这么说着,但眼睛却一直看着门外,我连他的神色都看不太清,席间已经有人忍无可忍地拍了桌子。 “姓薛的,你别给脸不要脸!准许你进来不代表我们就怕了你,你以为你今天真能好过的了吗?” “哦,是吗?”薛流风闻言冷笑一声,走到那人跟前,一脚踩上他的桌子,俯身盯着他,“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让我不好过。” 父亲还没表态,其余的人也不敢先站出来越俎代庖,喧宾夺主,只能忍着怒气质问道:“你今日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不是很明显吗?”薛流风起身就把脚下的桌子也踹飞了,桌子砸到后面引起一阵惊乱,“砸场子啊。” “欺人太甚!” 终于有人忍不住起身朝他出手,薛流风见状,从善如流地避开,朝门外退去。 父亲也终于起身,我一愣,赶在父亲出手之前急忙飞身跟了过去。 薛流风好像并不打算离开,他退出了门之后就停在了院子中,我跟着追过去,停在了他的流月剑前。 我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拿流月指着我了,这把剑当初还是我偷出来拿给他的,我甚至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拿给他就好了,他就不能再拿这把剑指着我了。 “你不要过来。”他变得十分僵硬。 其余人见我们对峙,便也停在远处不再上前,却把薛流风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红莲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闻言他微微放松了一点,但神色依然很不自然。 “如你所见,我接管了圣教。” “圣教?”我冷笑一声,“你这么自甘堕落,对得起薛伯父的在天之灵吗?” 闻言他微微一愣,却是彻底笑开了。 “秋回雪,你在讲什么笑话?我如今的所作所为,才是对得起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你懂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提我的父亲?” 我攥紧了手。 那边的人见我迟迟不出手,朝我大声喊道:“秋少主,你不要再和他废话了!和这样的人没什么好谈的!快动手吧!” “是啊,要么快点动手,要么就让开。”薛流风也跟着调笑道。 我被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激得愤怒异常,抽出银雪便朝他袭去,因为我的出手十分突然,他竟一点躲的意思都没有,直接被我紧缠住他握着流月的手。我拽着银雪将他朝我的方向拉近,眼见着流月马上就要刺过来,他手立刻一松,用另一只手中的剑鞘接住了流月。 流月一入鞘,他整个人就落了下风,脸色也随之变得十分难看。 “你今天要么就跟我回去,要么就被我揍一顿再跟我回去,你自己选。”我在他的耳边回击道。 “若我都不选呢?我还有三千红莲教众在身后,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他毫不示弱,单手将流月一抽,剑鞘掉落在地,我以为他要开始反击了,谁知他剑尖一转,朝着自己被缠住的手腕处砍去,惊得我下意识就松开了银雪,他也收了剑势,立马退开。 形势一下子僵持住了,我们两个对峙着,谁也没有再动手。 旁观的人似乎已经看不下去了,顾不上几个人同时围攻一个人有多卑鄙,都纷纷想冲上来帮忙。 然而还未等他们前来,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了一群人拦住的他们的脚步,那群人衣着和薛流风相似,极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他还有同伙!” “魔教余孽入侵!大家上啊!” 我无暇顾及那边的情况,薛流风见势也不再与我僵持着,转身便打算离去,我自然不可能放他走,便携着银雪主动攻了上去。 第24章 “你是真的要和魔教同流合污了是吗?”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生气,生气到我明明对他没有杀心却招招下了死手。 “志同道合的事情怎么能叫同流合污,秋少主还没搞清楚我们的立场吗?又何必与我这样的恶徒多言?”他应付得游刃有余,倒显得我十分狼狈。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说过,我也从来没有相信过。” “那又怎么样?”他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秋少主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孤苦伶仃,所以我就只能对你的怜悯欣然接受还要感恩戴德?你为什么觉得我只能去依靠你了?” 我用力一甩准备继续缠上他的手腕,却被他险险避开,可能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本就松散的衣服一下子错了位,将他的胸口处展露无遗。 我看着他的胸口,愣在原地,将本要继续说出口的话又吞回了喉咙。 我想跟他说,我没有这么想,我就是想让他跟我走,不回秋原也行,我会帮他洗刷冤屈,即便我平日再与他不对付,但从来都是相信他的。 他胸口上明艳的红莲图腾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还顺带赤裸裸地给了我一巴掌。 他似乎也发现了我的不对,朝着我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脸色立马一变,下意识地就想将衣服拉好遮住胸口,然而手才刚碰到衣服就又放回去了。 “那你现在相信了吗?”他低低笑了几声,看向我的眼神十分坦荡。 我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崩塌,碎裂。 “这么难过啊。”他的恶意似乎还没有停止,“这么善良无私,还真不像我认识的秋回雪。还是说,你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无法控制了,我不顾一切地朝他挥着银雪,毫无章法,他也并没有比我好到哪去,两个人仿佛回到了幼时在练武场中胡乱打架的时候,只不过不会再有师父出来教训我们,过后也不会被各自的父亲惩罚,这是我们最肆无忌惮的一次,也是最痛苦的一次。 几乎是如同失了智般又打又骂了,我们用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最狠厉的招式去攻击对方,好像能从这隐秘的痛苦中获得一种解脱的快感,我逐渐意识到可能这就是他想要的,一个可以毫不留恋,彻底与我对立的方式。 “你走吧。”我停下手,结束了这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斗。 他的眼眶有些红,还在微微喘着气,闻言抿紧了唇。 那边缠斗的红莲教徒正在一个一个撤离了,已经开始有人注意我们这里了。 “赶快滚啊!”我朝他大声骂道。 最后一次了。 下次我就不可能再这么做了,也许他说的对,不再见面,对我们都好。 无风无沙,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脸上划过,然后落下,消弭无迹。 第二十四章 82 这场盛典,开始的仓促,结束的荒诞,到最后彻底沦为一场闹剧。 薛流风带着一群人将秋原闹了个底朝天,闹得秋原上下颜面尽失,父亲在得知山庄内部有很明显的入侵痕迹后更是雷霆大怒,来客们各自找着理由纷纷尴尬地告退,我一边向他们道着歉说着招待不周,一边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其他人看没看到我放走薛流风的那一幕我不知道,但父亲一定是看到了的。 当日夜里,我就又跪在了书房熟悉的位置。 83 “让你做件事,你就做成这样?”父亲淡淡地质问着,平静的语气反而让我更为的紧张,“让人上门大闹一场还放人安然无恙地离开了,这么多年,可是头一遭,真是光彩的很。” 我不太想说话,父亲无非是先把我斥责一顿,然后再落个惩罚,轻则禁足,重则……大不了就再被关进去,我还乐得清静。 我低着头胡思乱想,半天也没等到父亲的怒骂声,耳边有茶盏放在桌面上的轻响,我疑惑地抬起头,却见父亲一脸疲惫,长叹了一口气。 “小雪啊,我知道关于薛家的事你一直都接受不了,但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接受,它就不是事实了。你年纪还小,也没经历过什么历练,自然不懂这世间人心大多险恶,为了自己的所求所得,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么多年连我都没有发现,你受到蒙骗也是难免的,但你不能一直自欺欺人,明白吗?” 父亲见我不答,也没生气,反而变得更为温和了。 “其实若是小事的话,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大可以当做没看见,但这件事,我绝对不能轻饶。”说着父亲闭上了眼,似乎想到什么令人痛苦的事情,“魔教的存在一直都是武林中的不安定因素,这么多年来他们背负的血债数不胜数,再加上他们的血煞大阵,假以时日,必会酿成大祸。姑息养奸的事情,是决计做不得的,你能理解父亲吗?” 我沉默地点着头,少见的没去反驳父亲,但并不是因为父亲突然对我软化了态度。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摆正自己的位置,承担起应付的责任,做你该做的事情,切莫再要心软。你可别忘了,你母族灵山余氏的血债血仇了。” 父亲的话让书房彻底陷入了死寂,他大概自己也意识到他的话戳到了痛处,无论是我的还是他的,无一幸免。他颓丧在座位上,让我先出去了。 84 灵山余氏当时作为富甲一方的大家族,也曾十分风光,但即便是势力这样庞大的家族,在面对杀人如麻的恶徒之时,也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意外来的猝不及防,母亲那段时日正好回娘家探亲,本打算带我一块去,父亲却以不能耽误我的课业为由将我留在了家中,等消息传到秋原来的时候,灵山余氏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当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根本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母亲只是回家一趟,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在家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又哭又闹,喊着要娘,下人们都拿我没办法,最后还是父亲过来将我打了一顿,痛骂一顿我才安静下来。 之后,我便再也没在父亲提过关于母亲的事情,我冷眼看着父亲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接入秋原,逐渐地把母亲在秋原存在过的痕迹一点一点抹去,最后彻底消失。 我曾经是恨过父亲的。 他们都说,是魔教觊觎灵山余氏的巨大财富才痛下杀手,给我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似懂非懂,并且深信不疑。但是现在的我,却开始怀疑我所知道的、听到的、看到的一切。 85 观雪轩里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小黑却还在书房里收拾着。 我嫌他太吵,让他明日再收,他应了声,没过一会儿却提着一堆杂物跑到我的面前。 我皱眉看他,“干什么?” “少爷,这些东西,要怎么办啊?” 他将手伸到我的面前,拿着的正是流月的剑鞘。 今日薛流风逃得仓促,连掉落在地的剑鞘都没来得及捡起,在所有人的散去之后,我才看到落于尘土之中的流月剑鞘,当时我想也没想的就将它拾起,擦拭干净后带回了观雪轩,还没来得及安置就被父亲召走了,此时我再看到这个剑鞘,心情十分复杂。 “扔了吧。”我不用剑,而日后不与他相见也是最好,这个剑鞘留在我这里又有什么用处? 小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拎起一个布袋,问:“少爷,那这个呢?” “这是什么?”我伸手将布袋拿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叠信件。 我愣了半天才依稀想起,这是围剿青云庄的那天夜里,我从凝姨房间里拿出来的信件,原本就是打算作为一个念想才留下的,没想到却被父亲的到来打乱了一切,我对我即将接受的惩罚隐有察觉,怕被父亲发现,于是就在回秋原之后趁乱将东西都塞给了小黑,若不是小黑现在拿出来,我也许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将布袋收好,说:“给我就好。” 小黑点点头,便提着流月剑鞘准备离开,大概是准备扔掉了。 眼见着他走远,马上就要看不见身影,我又有些恐慌,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叫停了他。 “等一下。” 小黑小跑回来,一脸疑惑。 “这个也给我。”我从他的手中一把夺过剑鞘,转身离去。 第二十五章 86 沐浴过后,我并没有急着去睡觉,而是燃了书房的灯,静静地坐在书案前,将布袋里的信件整齐的放在案上。 私自偷看别人的信件诚然不是一件特别光彩的事情,但我也从来觉得我是什么正人君子,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 我几年未曾去过青云庄,也许久没见过凝姨,但当人彻底离去后,我却开始试图从可怜的记忆中去缅怀,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一些负罪感。 我自嘲地想,起码我卑鄙起来还是光明正大的。 第25章 烛光之下看得清楚,奇怪的是信件的收发处都被人涂掉了,什么都看不清,凝姨这一辈子几乎都呆在薛家,还会和谁有信件往来呢?我漫无目的地想着,随意抽出了一封。 信纸微微泛黄,却被叠的整整齐齐,我轻轻地展开,入眼便是满页工整的字迹,是凝姨的。 她写的信为何还在她的房间里,是没送出去吗? “九九吾儿:近日听闻薛庄主与秋庄主常有来往,似乎有围剿魔教之决心,你在南疆已多年,如今世事变动,娘却不知你如今境况如何,虽然应允不再干涉你,但你的安危娘仍时时记挂心中,还望珍重……” 凝姨的……儿子?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记忆中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个这样的人,但又从这一刻起,一个模糊的身影时不时的开始在脑海里浮现,却怎么都看不分明。 凝姨和薛以诚的儿子……九九,薛九? 不对,不对。 凝姨……荀凝,荀九? 我蓦然一窒,终于知道一直以来我所感受到的那种微妙是从何而来,但这是真的吗?世间真的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急切之下,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完手上的这封信,我就开始一封一封的,拆开了所有的信件。 87 这里的信件几乎都是凝姨写给她儿子的,我按照落款的时间将信件排列好,才发现这个时间跨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最早的一封,居然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了,那时的我不过才六七岁,而最近的一封,算算时间,恰好是我们前往南疆的前夕。 所有的信件上都布满了凝姨的字迹,我以为凝姨根本没有将信寄出,却又在每封信的末尾看到另一种笔迹书写的回复,就好像凝姨将信寄出之后,收信的人直接将回信写在来信之后,再将信原封不动地寄回,真是奇怪。 但也不是所有的信都是这样,除了最近的那封信似乎还没来得及寄出所以没有回复之外,还有一封破天荒的有单独的回信却不见凝姨来信的信封。 为什么独独留下那封信不寄回来?单独的回信里也不过是两三句问候之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平常的家书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如果荀九真的是凝姨的儿子……我不可避免地想到我与荀九初见的那一天,打斗之中我抢走了他无意掉落的信件,当时我还以为是什么机密的情报,结果最后发现不过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之后还很发了一顿脾气,那封被我甩回他身上的家书,会不会就是这里缺掉的那封吧? 我开始努力回想当时看到的那封信,可越想越想不起来,迷迷糊糊之中,唯一越发笃定的就是,那个字迹一定是凝姨的。 一定是。 我按着时间的顺序将信一封封地读完,神色逐渐凝重起来,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若这真的是荀九,那他可真是,深藏不露。 88 我默默地将所有的信都收好,放在书架的最角落处,又拿来几本书将它们挡得严严实实,才熄了灯。 我很花了一段时间才把混乱的思绪整理清楚。 荀九当初不知因为什么和凝姨大吵一架后便毅然离家,此后十二年一次也没有回过薛家,他言语之中对凝姨还是十分敬重,连只身前往南疆,加入魔教之事都对凝姨毫无隐瞒,但唯独对于回到薛家这一事极为抗拒,每次凝姨提起时,他的回信都避而不谈。而凝姨,对他加入魔教之事十分无奈,多次劝阻无果,只能放任他,信中的担忧之情显露无疑,直到最近中原武林开始大规模地组织除魔,信间提起魔教的次数才多了起来,凝姨希望他无论如何都先脱离了魔教为好,以自身安危为重,但信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为什么直到凝姨死之前,荀九都未曾告诉过她他来了秋原?凝姨自始至终都觉得他一直都在魔教,是他故意隐瞒,还是说,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凝姨关于他的事情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分毫,他根本就没必要对凝姨说谎,我想的浑身发冷。 荀九是父亲的暗卫,这件事父亲亲口承认,我亲眼所见,是毋庸置疑的。而现在看来,他曾在魔教的事也不似作伪,那这件事,父亲又知道吗?父亲不可能将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放在身边,除非荀九能成功瞒过父亲还能得到父亲的信任,这太难了。可父亲为什么要把一个有魔教底细的人作为亲信? 而且,如果魔教的背后真的是薛家的话,那荀九这么抗拒薛家的人为什么还能心甘情愿地在魔教呆十二年? 除非,魔教的背后根本就不是薛家,而是另有其人,那包括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个人是谁,好像也再明显不过了。 89 可是我没有再见到过荀九,从我被父亲放出地牢之后。 新的暗卫长是原先暗卫里的老大,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我无论问什么他都不回答,若不是我亲眼看到他向父亲禀报,我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最后还是惊动了父亲。 “你找荀九做什么?”父亲状似闲谈,“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太久没看见,好奇而已。而且我一向不待见他,父亲您也是知道的。”我笑了笑。 “那就好。” 好什么?我心里正疑惑,父亲就接了一句话。 “他早已被我处置,今后就不必再问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在我心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这样吗?”我极力掩饰住自己的不自然。 难道我猜错了吗?父亲也是刚知道荀九的底细所以才处置了他,是这样吗? 不可能。 “不听话的狗,也没必要留着了,懂吗?” 第二十六章 90 如果有人问我对魔教的态度如何,抛开灵山余氏的血仇,我可能对他们并没有那么恨之入骨。在这个充满纷争的江湖,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活着都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恨呢。正邪也好,是非也罢,终究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有些人走着自己的道,就觉得所有的人应该和自己走一样的道;还有的人走着自己的道,还要毁掉别人的道。 就像魔教,他们为了自己的私欲大肆屠杀,也总有一天会被为了复仇、为了彰显正义的人以同样的手段报复回去,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话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心有怨恨的人就算让了一步也仍是怀有芥蒂的,恩怨或许有个开头,但永远都是没有尽头的,只要人还在世上,各种各样的纠葛都是无法避免的。有人受着别人的恩情受得心安理得,有人忍着心中的恨意夜不能寐,如果我不曾涉足其中,或许我可以一直冷眼旁观下去。 但这些话我不能说,起码当我作为秋原的少主的时候,这是我永远都不能说出的话,因为从我生下来的那刻起,我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了,我也没资格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发表任何的意见。我站在这个位置,我就要承担起这个位置的所有责任与爱恨。 一直以来,我都做的很好,没有人会觉得我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心思不正,只有薛流风,他将我的真面目看的一清二楚,我一直都知道他瞧不起我这样,别说高风亮节,我连一般人的良善都快没有了,他是真君子,而我是真小人。 但现在真君子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真小人却挺直腰板接受所有人的赞赏恭维。 我无数次想过,如果灵山余氏不是被所谓魔教给屠了满门,如果薛家没有被冠以魔教的罪名,我可能会对这个所谓的武林公敌毫无兴趣,甚至毫无敌意,任由他们在江湖中搅起一片腥风血雨。 可惜,没有如果。 91 “少爷!您又要去哪?!”小黑在我身边急得直转圈。 “出去转转。”我面不改色地清点着东西。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要去哪儿?!” “这个时候,哪个时候?我想出去转还得挑个什么时候吗?”我停下手,冷哼一声。 “庄主近些日子身体本来就有些不好,事情也越来越多了,您这个时候不好好在秋原帮庄主,跑出去干嘛呀!” “庄子里面的人是死绝了吗?我不在就不行了吗?”况且现在一提到父亲我就有些心慌。 “您不要再任性了好吗?”小黑也不知道是从哪借来的胆子,一下子制止住我的动作,“您说实话,您是不是又要去找薛少主?” “我没有,谁要去找他!”我惊得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那您要去哪儿?”他固执的不得了。 “去南疆。”我只想快点打发他走。 “说到底您还是去找薛少主的。”他一锤定音,我一时哑口无言。 “罢了,随你怎么说。”我确实没有刻意想去找薛流风,我巴不得看不到他,但我总不能告诉小黑我想潜入现在的红莲教一探究竟吧? “少爷,您还是适可而止吧,”小黑叹了口气,完全没听进去我的话,“您现在不是和薛少主闹翻了吗?红莲教都光明正大地针对我们秋原了,庄主也开始安排人去剿杀魔教余孽,咱们已经完全势不两立了,起码现在大家都是这么以为的,薛少主也是吧?少主您又何必热脸贴人冷屁股呢?” 第26章 我真真快被这狗东西气死了。 “我说了我不是去找他的!” “少爷,我以前居然相信您是真的讨厌薛少主,结果最后却只剩您一人还不离不弃,为什么薛少主都不明白您的苦心呢?”小黑唏嘘不已。 我被小黑说的一身鸡皮疙瘩,只想快点堵住他那自由自在的嘴。 “我问你,如果是小桃呢?你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相信别人的一面之词?”我想了想,勉强找了一个能类比的人去问他。 “那不一样,我心悦小桃,您……” “我没有!”我急忙打断他。 小黑被我吓了一大跳,茫茫然点了个头,然后又小声嘀咕着,“也不知道小桃现在在哪,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啊。” 我才收拾好的心情又沉默下来,憋了半天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傻孩子,还是你告诉的我青云庄被围剿了,既然是围剿,又怎会留下活口呢? 他还在那里无知无觉地独自惆怅着,我这里已经收整的差不多了。 “我不在的时候,把观雪轩看好。”临走时我嘱咐他。 “嗯,嗯?”小黑一回神,整个人都愣住了,“少爷,您不带我走吗?!” “嗯,我一个人出去,你就老老实实地呆在秋原。” “少爷少爷!!您不会又要一个人溜了吧?我,我怎么和庄主交待啊,您一走了之,我到时候就死定了!”他又想将我拉回来了。 我避开他的动作,叹了一口气,“我没说我要偷偷溜走,我现在正要去请示父亲,我这次光明正大地走。” “哦,”他垂头丧气,“您真的不带上我吗?” “不带。” 92 “一个人外出?去哪?”父亲很是意外。 “我不知道,就是想出去看看,天大地大,哪里都行。” “怎么突然想到要出去?”父亲放下手中的茶盏,认真地看着我。 “因为我觉得父亲您说的对,这世间人心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一面,所以我想也许多出去走走,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后,可能以后便不会这样识人不清了吧。”我微微一笑。 父亲闻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甚是欣慰地点点头。 “要去多久?” “一年,最久不超过一年。”一年,无论如何都应该够了。 “一年?”父亲皱了皱眉,思索了片刻,竟是应允了,“可以,你也是该多出去游历游历了。” 我松了一口气。 “一个人可以吗?不然把秋墨带上?爹不是很放心。” 我摇头,“不带人,我一个人就行了。” 第二十七章 93 再次重复同样的路,不过这次只剩我一人了。 我不着急赶路,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旅人,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就这样怀着逃避的心思缓慢前进着。 我磨磨蹭蹭了一个多月才又一次踏上南疆的地界,上一次来这里之时我几乎一直呆在父亲建在南疆的据点里,尽量不去有原住民的地方,而这次我的情况却完全反过来了。 从踏入南疆后,我就避开了据点的方向。我并不想让父亲发现我现在正在南疆,这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开始朝着有人烟的地方走去,有原住民的地方已经很逼近南疆的中心位置了。 这是我之前未曾涉足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南疆的内部反而没有像外围那样处处是山,而是一片平原,但草木十分旺盛。这里原住民似乎有很多,但房屋分布的并不零散,而是都聚在一块,然后用高大的巨木作栏杆围起来,只留了不大不小的空隙作为大门,门之后是一大片空地,空地的四周,便是住房。 我路过了几个寨子都是如此,寨子有大有小,但无一例外的是,寨子空地的正中间都有一根折断的石柱,寨子里的住民基本都在寨子里活动,寨子之外,几乎是一片荒凉。 太阳隐隐有下落之势,我怀着淡淡的疑惑以及想找地方落脚的急切朝最近的寨子走去,还没靠近寨子的大门,门内就出来一个拿着铁叉的壮硕青年警惕地看着我,似有驱赶之意。 “你是何人?”他问我,用的是南疆方言,我勉强能听懂。 我朝他拱了拱手,解释道:“在下是一名游侠,路过此地,想寻一处歇脚之地,不知这位兄弟可否行个方便?” “中原人?”他眉头一皱,连连朝我摆手,“走开,不欢迎。”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大门重重地关上了,徒留我一人站在门外吹着萧瑟的风,连气都没处发。 我憋着气又走过了几个寨子,于是又成功地吃到了几个同样的闭门羹。 最后一个寨子很小,守门的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头,他在关门之前还顺带对我多说了一句话。 “南疆九寨,这已经是第九寨了,小伙子回去吧,别再往前走了,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我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没太放在心上,继续朝前走去。 94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而我再也没见到人烟。 我不记得我走了多久,当我彻底迷失在树林之中后,我才生出了几分想回头的想法,可是我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好在苍天眷顾,我环顾四周,依稀看到不远处有亮光,我松了一口气后连忙朝那里走去。 一阵风吹来,凉意不知怎么入了骨,让我忍不住地抖了一下,我扒开挡路的枯枝杂草,才走到这亮处。 我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还要惊惧。 在我面前的是一整片坟墓,石碑整整齐齐地立在这片土地之上,而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亮光,都是插在坟头的白灯笼。 又是一阵凉风,白灯笼和坟上的招魂幡也轻轻飘荡着,我的背后已经湿透了。 风渐息,但我的耳边却未曾安静下来,仍有风声在呜咽,断断续续,幽幽怨怨,此情此景之下,我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呜呜……呜……” 那声音越发的大,我才惊觉这并不是什么风声,而是幼童的哭声,我壮着胆子走进这坟场,朝那哭声慢慢走去。 夜色昏暗,灯笼的光也摇摇晃晃,明灭闪烁,我勉勉强强才看得清路,没有冒犯到别人。 我循着那哭声逐渐走近,果然不远处的石碑之下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在不停地耸动着,我站在那黑影的不远处,犹豫地开了口。 “喂,小孩。” 哭声停下,那黑影回头看着我。 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95 “行了,别嚎了!”我不知是第几次受不了地大叫,甚至一度想一把将这小孩给扔出去。 可是他哭得凄惨不已还不忘死死地抱住我的腿,我不仅寸步难行,还无可奈何。 我蹲下身,嫌弃地看着他一脸的眼泪鼻涕混着泥土,刚刚我一眼看见都吓得够呛,现在只觉得狼狈又好笑。 然后我就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声,他看见之后哭得更凶了。 我叹了口气,从他衣服上还算干净的地方扯下了一块布,在他脸上瞎擦了几把,“别哭了,不就是摔了一跤吗,有什么好哭的?” 他收住哭声,开始小声啜泣,多少干净了一些的脸让他能成功睁开眼睛,他盯着我手中那块已经面目全非的破布,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更为惊天动地。 “呜呜哇!我衣服!我衣服!阿娘给我的衣服呜呜呜!破了!破了!呜呜呜呜呜!你赔我衣服!还我阿娘!呜呜呜!” “好好好,赔赔赔,你先别哭了行吗?”我头都大了。 “呜呜呜不!我就要这件!呜呜呜你弄坏了!呜呜哇!” “……那你要我怎么样?” “呜呜呜我不管我的衣服呜呜哇!!” …… 我耳边充斥着孩童的哭闹声,哭声尖锐又刺耳,将我之前内心的恐慌扫除得一干二净,但我并不开心,我只觉得好累。 我只希望快有人来救救我。 大概是上天都看不下去了,坟场那头隐隐有火光亮起,属于大人的喧闹声逐渐靠近,我看着那些朝我们走来的人影,陡然生出了几分感动之意。 小孩子太可怕了。 96 来人男女老少都有,都穿着南疆当地的衣服,他们一见到我们,就赶快围了过来。 一个身形高大的女子将手中的火把塞给旁边的人后,径直过来提起了那小孩,上来就扒了他裤子,啪啪两巴掌打出来的脆响震的我都愣在了原地。 “还乱跑,还乱跑,我叫你还乱跑!”那女子眉目倒是个好看的,只是满是凶悍之意令人不敢直视。 “不跑,不跑,妲妲不打,荣荣再也不乱跑了!”他还在叫着,但确确实实不哭了。 那女子闻言继续打了一巴掌,恨声道:“你每次都这么说!” 第27章 又挨了一巴掌,这小孩反倒还笑了,朝另一边挥挥手,奶声奶气地喊道:“抱!阿依婆抱!妲妲凶!” “臭小子!还敢嫌我凶!”女子又打了一下然后将他的裤子提起,拎着递给了一旁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笑得慈眉善目,接过小孩之后就抱在怀里轻拍了几下,然后才看向我,那女子也看着我,神情一下子缓和起来,隐有歉意。 “真是不好意思,小孩不听话。” “无事。”我摇摇头,心里其实在琢磨着怎么开口让他们收留一下我。 “这么晚了,小哥怎么会在此处?看你衣着不像是本地人,莫不是迷了路?” 从凶悍到温柔不过一瞬之间,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不如先去我们寨子里将就一晚?这夜里寒露重,毒虫多,被咬了就麻烦了。”她一脸殷切地看着我,热情十分。 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就叨扰了。” 第二十八章 97 穿过这片坟场之后,就是一条平坦宽阔的道路,我随着那女子走在最前方,之后便是那抱着孩子的老婆婆,还有一些举着火把的青壮年,整条路上一下子热闹起来,逐渐驱散了深夜的寂静寒凉。 “小哥怎么会到这么偏的地方来?”那女子状似无意试探地问着,不过我并没有觉得不快,相对于我之前遇到的所有人,这已经是非常友好的态度了,况且我一个陌生的不明人士,别人对我怀有防备才是理所当然的。 “在下南下游历,途径此处,本想找一处歇脚之地,却没想到询问了好几处都无人肯收留,只好一直向前走,便走到这处了。”我微微一笑,十分有礼。 “前面那九个寨子吗?”闻言她叹了口气,“小哥你是中原人士吧?” 我点头。 她继续道:“你有所不知,许多年前一群中原恶徒闯入了我们南疆九寨,做了一些……十分过分的事,自那以后,这里的人对中原人都极为仇视,而且近些年九寨之间的关系越发的不好,每个寨子的戒备防守也更严密了,你也别怪他们。” 从她的话就能得知这里有不少秘辛,但并不是我该问的,所以我便没有多嘴,安抚地笑了笑,“哪里,是我鲁莽,冒犯了他人。” “小哥不放在心上就好。”她爽朗一笑。 “不过,我在经过第九寨的时候,那里的守门人曾告诫我不要再往前走了,说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不知这是何意?” 女子闻言一乐,“不过是吓吓外乡人罢了,毕竟我们这里可是‘不存在的第十寨’。” 我一愣,“‘不存在的第十寨’?” “是啊,一般人只知南疆有九寨,可不就是因为我们第十寨不能被人发现和知晓,因而也无人知道还有个第十寨。”她解释得简单,似乎并没有打算告诉我太多。 此时我也不会去做一个不识趣的人,去追问到底,所以也点到即止,“那姐姐您为什么乐意带我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去第十寨?就不怕我心怀不轨吗?” “小哥说笑了,我们的族人一直相信人的眼睛可以看透一切东西,我看得到你并没有为恶的心思,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我也相信你。” 她这毫无根据的理由没有一丝信服之力,但我看着她真诚的脸色,说不出任何话。 我也相信了她。 “小哥也别‘姐姐’‘姐姐’地叫我,怪让人不好意思的,我叫妲妲,你喊我妲姨就行。” 她这热情的态度虽然让我感到有一点点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亲切,连笑都是自然而然的,“叫姨多老啊,您年轻又好看,叫您妲姐姐可好?” 她掩嘴笑着,眼睛都眯了,“小哥可真会说话,行,都行,就算跟着荣荣那臭小子一样叫我妲妲都可以。噢,荣荣,就是这孩子的名字,他可是我们整个寨子里最皮的孩子了,整天就让人.操心,今天也多亏你找到这孩子,看住了他,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得找多久。” 我被她夸的有些赧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所幸她性子是个爽快的,就算我不接话,她也能继续说下去。 “后面抱着荣荣的是阿依婆,你别看她那么温和慈祥,但却是整个寨子最厉害的人,哪怕是最凶最坏的人都会听阿依婆的话。” 我听着这有些夸张的描述也不较真,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证明自己听进去了。 “还没问小哥怎么称呼呢?” “我叫……”我差点将真名脱口而出,但陡然想到她刚刚提到的“中原恶徒”,心中有一丝微妙之意,顿了一下后才回答道,“我叫薛茴。” “噢,茴小哥。”她有些讶异,“你也姓薛啊?那可是巧了。” 巧了? 我有些疑惑,但我很快就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了。 98 这第十寨不同于前面九寨,依山而建,完完全全隐藏在山林之中,十分隐蔽。 我随着妲妲沿着山路蜿蜒而上,至半山腰,才逐渐看到第十寨的全貌。 第十寨的外围亦有木质的围栏,不过一丈高,比起前九寨的巨木,这些小木棍显得十分弱小,不过仔细一看会发现这些木棍之间缠绕有锋利的铁刺,戒备却是比前九寨都更为森严。 此时寨门正大开,有不少人在门后翘首以望,看来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他们看到妲妲带了一个陌生人回来,都十分讶异,还有几个人警惕地看着我。 妲妲带我进了寨子后,便转身从阿依婆手上接过的荣荣,将他放在地上,荣荣大概是在路上小眯了一会,此时睡眼惺忪,安安静静,比之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乖了不知多少。 “去,叫你薛哥哥过来。”妲妲轻轻拍了下荣荣的屁股,他带着点些许茫然就跑掉了。 待荣荣跑开后,她环视了一周,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态度询问他们,“这位是我们在山下遇到的薛茴小哥,就是他找到了荣荣,我见他一人无处可去,便自作主张带他进寨子了,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那些人闻言神色都逐渐缓和下来。 这位姐姐好像意外的在寨子里很有威信? 见无人反对,她便遣散了众人,让他们去休息了。然后她俯下.身在阿依婆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阿依婆点了点头,缓步朝我走了过来,妲妲在她身后,见状很是讶异。 阿依婆停在我面前,微微一笑,和蔼可亲,看着她慈祥的模样,我开始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伸出手,在我眉间轻轻一点,冰冰凉凉,然后用一种缓慢而悠远的声音对我说:“愿红莲庇佑你。” 红莲?我一愣,她却放下了手,转身慢慢离去。 我看向妲妲,妲妲的惊讶之情比之前更甚,她看着我呆愣的样子,一下子笑了,“阿依婆很喜欢你呢。” 我还没说什么,就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荣荣一下子跑过来抱住妲妲,有些开心地告诉她:“薛哥哥来啦!” 尔后,一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妲妲姐,听荣荣说你带人来寨子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转过身来看着他,“薛教主,别来无恙。” 他一下子仿佛失语了一般,怔在原地。 那边妲妲还一脸疑惑,“薛教主?你们认识吗?” “不……”他刚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认识,而且很熟,你说对吗?”我冲他微微一笑。 他脸色沉了下来。 第二十九章 99 片刻,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妲妲在一旁看见我们气氛有些不对,连忙上前打圆场,她嗔怒地拍了一下薛流风,有些责怪道:“客人来了你怎么能是这个态度呢?而且还是相识之人,久别重逢不是更令人开心吗?” 我朝妲妲笑了笑,“妲姐姐说的对。” 但薛流风是打定主意死活不给我面子了,他将头一偏,很不客气地说:“不,我不是很开心。” 我笑不出来了。 他又回头看着我,用着近乎质问的语气,“你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下连妲妲的脸色都不好看了,我一下子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明明没做什么亏心的事情,却瞬间羞愧地想要转身跑掉,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刚想要开口,妲妲却突然按住我的肩膀,安抚性地拍了拍,然后朝薛流风很是凶悍地甩了一个眼刀。 “你今天怎么回事?平时也不见你这么刻薄啊。人是我带回来的,你一来就一直甩脸色,怕是对我有意见很久了吧。”妲妲冷笑一声,毫不客气。 薛流风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我没有,只是他……” “他怎么了?”妲妲追问。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反正他不能留在寨子里,让他走就行了。”半晌,他很是气闷的用自暴自弃的语气地说,像个无赖一样。 第28章 这次妲妲还没说话,就有另一个开始不依了,荣荣立马松开了妲妲冲过来抱住我,然后朝着薛流风大叫道:“坏蛋!不可以!你不能赶漂亮哥哥走!你走!” 薛流风一脸震惊地看着荣荣,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让我走?你居然让我走?” “谁让你赶漂亮哥哥走?”荣荣气嘟嘟地瞪他。 “平时是谁陪你玩的?平时是谁在妲妲姐生气的时候护着你的?小白眼狼!” “反正你走了漂亮哥哥也能陪我玩,也能护着我不挨打!”然后他抬头一脸希冀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啊漂亮哥哥?” 一扫方才的郁结之气,我笑着点点头。 “你还叫他漂亮哥哥?他漂亮?”薛流风很是不平。 我弯下腰把荣荣抱起来,他很是乖顺地环着我的脖子,虽然我并不喜欢别人说我漂亮,但此时看到薛流风吃瘪的表情,我觉得十分愉快,所以我继续问着荣荣:“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好看!漂亮哥哥是荣荣见过的最好看的人!”荣荣认真地点着头。 于是我不屑地扫了薛流风一眼,很是轻蔑,“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退下吧。” 薛流风没理我,他继续恐吓荣荣:“你不要被他骗了,他就是看着好看,心可坏的很,小心你睡着的时候被他丢去喂大灰狼!” 这话说的我都忍不住想打他了,荣荣听了,抱着我的手更紧了一些,很有底气地顶嘴:“你才坏!我一会就叫大灰狼来打你!” “行啊,你多叫几只来,我好跟他们做朋友,然后再叫他们来打你,你怕不怕?”薛流风冷哼。 这下可好,“哇”的一声大哭在我耳边炸开,我狠狠地剜了薛流风一眼,然后开始好声好气地哄着荣荣。 “没事啊荣荣,大灰狼来一只哥哥就打跑一只,好不好呀?”我轻声问着他。 “好。”他抽抽搭搭地抹了抹眼泪,歇了哭声。 “行了行了,闹得也差不多了,也差不多是时间该歇息了,平日这个时候荣荣都睡了。”妲妲在一旁叹了口气,从我这里抱走了荣荣,荣荣看起来还有点不想松手,但在妲妲强硬的态度之下他还是松开了手,乖乖窝回了妲妲的怀里。 然后她警告地看了薛流风一眼,“你带茴小哥去歇息,不准再提什么走不走的事情了,知道吗?” 薛流风不吭声。 “听到了吗?”妲妲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句,他才闷闷地回了一句。 “听到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妲妲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临走时还小声在我耳边说:“你别听他瞎说,这里我说了算。” 我失笑,点点头。 100 妲妲抱着荣荣走之后,整个寨子就彻底安静下来了,薛流风也没跟我说话,转身就走了。 我也不跟他计较,好心情地跟了上去,脑子里想的全是刚刚发生的事情,那样的薛流风,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即便我与他相识十几年,也未曾见过他如此鲜活的模样。 或者说,他只是对着我永远没有好脸色而已,就像我对他一样。 我低着头跟着他走,但并没有看路,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吗?”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没好气地问到。 “大晚上的,反正看也看不清,还不如不看。”我小声嘟囔着。 我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抱怨完了我就打算继续走,他却一下扯住我的衣袖,朝他的方向拉了拉。 “跟上,这路上碎石多,等你摔了就知道疼了。”他的语气十分嫌弃,但意外地平息了我内心的烦躁。 之后他就再也没开口了,一直在前面默默走着。 山中的夜格外宁静,偶尔的虫鸣声也并不能完全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最后还是我耐不住这微妙的安静,开口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 他不说话。 “你不是问我怎么会到这吗?” 他还是不说话。 “你不问我有什么目的了?” 他好像是誓死不说话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哪有人问话问到一半就不问了的?” 他带着我上了楼,开了房门,仍是一言不发,走进去点燃了烛火。 “没什么必要,”他看着我,神情不复之前的生动,“你先休息一晚,明日早些离开吧。”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我以为他就算再不想看见我,也会看在妲妲或者荣荣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虽然我本来就是无意之间来到这里,之前也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呆在这里的理由,但和被他以这种近乎驱逐的态度赶出去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 若是以前的我,肯定早就甩袖走人,以保全最后的颜面,但是现在我却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而是摆出一副拒绝听从的态度,朝着房间里唯一的床扑了过去。 我抱着被子朝他大叫道:“我就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一僵,有些不自然地说:“这是我的床。” 我停下我翻滚的动作,感觉怀中抱的被子有千斤重,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耍起了无赖。 “是你带我过来的!我又不认路!” “算了,随你。”他没和我争辩,恢复冷静继续说道,“反正明天早上我就送你出去,你想去哪都可以,就是别再过来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不吱声。 “我没有在针对你,这里真的不是你能呆的地方。”我听得出来,他很认真。 “唔,我困了,我想睡觉了。”我的声音闷在被子里。 “你真的会后悔的。” “我已经睡着啦!”我才不听。 良久,似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散在空气中,房间又黑了下来。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我趴了许久,也没再听到门外有什么响声,倒是真的越来越困了。 迷迷糊糊之中,我突然想起,我睡了他的床,那他睡哪儿呢? 第三十章 101 薛流风还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就踹门而入,不由分说地就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 彼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半梦半醒之间我只知道有人在和我抢被子,于是下意识地抗拒着他的动作,尚未清醒的我自然抢不过他,不一会儿我手中就只剩一个被子角了。 失去了庇护的我完全暴露在清晨的寒冷之中,即便被凉风吹得瑟缩我也没能睁开眼睛,但我知道只要我把被子抢回来我就能重回黑甜乡。 我紧抓着我手里那少的可怜的被子,用力一拉后整个人向内一滚,又将被子顺利地裹回了我身上。 只是这被子好像比被抢之前重了许多,几乎压的我要喘不过气,我又不想放开好不容易抢回的被子,只好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薛流风一言难尽地看着我。 我能感受到他就隔着一层被子死死地压着我,触手可及的是与这寒凉清晨截然相反的热意,隔着空气都滚烫。 我彻底清醒了,但我只想缩回被子里。 丢人又尴尬。 “醒了?醒了就起来。”他若无其事地从我身上起来,坐到床的另一边,“趁现在天还没亮走正好,寨子里的人也少,晚些就要被发现了。” 我平复心情,抱着被子坐到床的角落里,“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了?我不走。” “你先跟我走,出了寨子之后我会告诉你原因。”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我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说来话长,现在来不及,我发誓我没骗你。”他突然起身,站在床边,显得十分有压迫感。 我当然知道他没骗我,我就是不想走而已,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有了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但我只是说:“你就是想骗我出去,我才不上当!” 他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了。” 我心下觉得不妙,立刻起身丢开被子,朝他的脸上砸去,正好阻止了他扑过来的动作,我跳至床的另一侧,长吁一口气。 险中求胜,不愧是我。 他将被子朝床上一扔,缓步朝我走来,我背靠着墙,几乎无路可逃。 我抬手指着他,很有气势地威胁他:“你别过来,我告诉你,你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你想怎么不客气?尽管来。”他开始摩拳擦掌了。 “你把我赶走就不怕妲姐姐发现之后收拾你吗?” “随她收拾。” “你!你就这么想赶我走吗?”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能说的了,急的却是把心里话之间说出来了。 “我不是。”他皱眉。 “你就这么讨厌我,连看都不想看到我吗?噢对,我想起来了,是,你是说过不想看见我的。”我越说越觉得自己憋屈,干脆直接坐下,放弃抵抗。 第29章 “你别乱想。”他叹了口气,放下了手。 “是我自己死皮赖脸,自讨没趣。”我朝他惨淡一笑,手却偷偷摸上了一旁的被子,“你不用再说了,我走就是了,也不用劳烦你送,离开的路我都认识,也免得在你面前惹你心烦。” “反正我一向不讨人喜欢,再呆下去,可能寨子里的人都要讨厌我了,到时候被一群人赶出去就不好看了,不如早点离开,你说的对。”我低下头,抽了抽鼻子。 “我没说你不讨人喜欢,你……” 我其实没太注意他在说什么,一心一意盯着他逐渐靠近的脚步,差不多等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骤然抬头,抽起被子就向他袭去,完全展开的被子毫不费力地将他缠住,我用力将他甩回床上,翻转位置坐在他身上,让他的四肢动弹不得。 我抱臂低头看着他,满意地笑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现在全听我的。” 他猝不及防被挟制住,明显还没反应过来,此时见到我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上,脸色铁青。 “秋回雪!”他咬牙切齿。 “诶。”我不紧不慢。 “你!” “我?” “你怎么这么……” “卑鄙无耻不要脸?”我好心替他接话。 他大概快气晕过去了。 “你起来!” “我就不起!” “起来!” “我就不!”我冷哼一声,放下双臂,两手掐着他的脸,他现在无法反抗,只能任我揉圆搓扁,很是解气,“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想让我走?没门!向来只有我赶别人的份,还没有别人赶我的份。” 他用力甩了甩头,想尽力摆开我在他脸上不停作恶的手,却无济于事,于是挣扎的越发厉害,我只能暂时松开双手去压制住他。 “我劝你别费力气了,我今天必压到所有人都起来之后才会放开你的,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赶我走!”我已经十分费力了,但气势我还是有的。 他却突然停止挣扎,看向一侧的脸逐渐僵硬了,我奇怪地朝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我全身都僵硬了。 妲妲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维持着推门的动作,也僵硬了。 “那个,我听到这里动静挺大的,我以为出什么事了……不好意思,打扰了。”说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门给关上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一脸迷茫,和薛流风面面相觑。 102 “我说怎么旁边有空房间不用非得挤一间呢。”妲妲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我震惊地看向薛流风:原来旁边是有空房间的?!你还带我去你房间! 他轻咳一声,对妲妲说:“反正不是您想的那样。” 哪样? 妲妲一脸了然地看着我,有些怜惜地说:“之前是吵架了吧?这么偏的地方都追过来了,肯定很辛苦吧。” 然后她又转向薛流风,一脸谴责,“人家千里迢迢追过来,你居然一见面就赶人走,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在说什么?为什么明明每个字我都听得懂,放在一起我就听不懂了呢? 但薛流风明显是听懂了的,他很是无奈地跟妲妲说:“您误会了,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 妲妲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解释了,“姐姐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都懂,都懂,能理解,反正有什么事你们自己关上门解决,我不提就是了。” 不是,您懂什么了?解决什么?为什么要关门? 我看向薛流风,希望他能给我解释解释,但是他似乎是完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十分生硬地发问:“您今日怎么起来的这么早?” 他这一问,妲妲也没再继续之前的话,倒是一脸嗔怪地看着他:“你忘了?今天是望日。” “望日怎么了?”终于被我找到机会说话了。 “茴小哥第一次来怕是不知道,我们族里每逢望日都有祭祀祈福,很是热闹,你今日也是正好赶上了呢。”妲妲微微一笑。 我推开门向下望去,天刚蒙蒙亮,楼下的空地上寨民们来来往往,搭架子,摆桌椅,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了。 而空地的中间和前九寨一样,都有一根石柱,但不同的是,这个寨子里的石柱是完好的,即便我站在高处,也能清楚的看到石柱之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红莲图腾。 与我之前所见过的所有红莲图腾,一模一样。 第三十一章 103 没呆一会儿,妲妲就开始赶薛流风下去干活了,然后拉住我,笑眯眯地对我说:“茴小哥第一次来的话,要不我带你在寨子里转转,顺便跟你聊聊天什么的,你看如何?” “不行!”薛流风还没走远,闻言立马把我给拉了过去。 “我又不会吃人,你至于护那么紧吗?”妲妲见状捂嘴直乐,又伸出手想把我拉回来,薛流风却带着我急忙后退了几步,躲开了妲妲的手。 这次不止妲妲了,连我都觉得他十分奇怪。 “你怎么了?”我甩开他紧抓着我的手,朝妲妲走去,“我就是和妲姐姐说一会儿话,你不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吧?” 我其实很不开心,他这个模样好似我是个什么危险人物一样,现在还要连着别人一起防备我。 妲妲也点头,“是啊,就是随便转转,随便聊聊,我真没什么其他心思。” 虽然我总觉得妲妲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似乎有什么微妙的偏差,但好在我们大体上还是在同一战线上,我也就没多说什么。 薛流风沉默了一会,不由分说地直接带着我走了,临走之前还特别认真的跟我说:“我可以带你转,你想知道什么我跟你说。” 我愣了一下,就被他拉下楼了。 也行吧,我心里想着,却不由自主地笑了。 身后也传来奇怪诡异的笑声,看来妲妲确实气得不轻了。 104 “你真的都跟我说?”我有些怀疑地看着薛流风。 “嗯,我看情况。”薛流风面不改色。 我发觉薛流风确实变了许多,我现在都能在他脸上看见隐隐的“厚颜无耻”四个字,都给我气笑了,只想转身再去找妲妲去聊聊。 “你不问我,怎么就知道我不说呢?”他大概是发现我的脸色不太好了,连忙补了一句。 “行,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见到我就想赶我走?哦,对了,你现在还要赶我走吗?” 他摇摇头,“只要你不和寨子里的其他人接触就行了,所以只要你一天不走,我就不会离开你身边。” 我轻咳一声,偏了偏头,“就算你现在不赶我了,但之前说好要告诉我的原因你还得说。” 他又不说话,我哼了一声,“怎么,这就不能说了?” “能说。”他笑了一下,“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你总不可能现在还不明白你究竟在哪吗?”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 “你进寨子后遇到的所有人,妲妲姐,阿依婆,包括我,甚至说荣荣,”他盯着我,“都是红莲教的人。” “我猜到了。”他说的对,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我面前隐藏过,无论是红莲的庇佑还是石柱上的红莲图腾,最重要的是,薛流风在这里。 “无论怎么说,你还是秋原的少主,所以我怎么可能把你留在这里。”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就这样?”我问。 “就这样。”他坦坦荡荡。 我不是不信他,他说的固然是真的,但绝对不止这些。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和妲姐姐单独说话?这总没什么问题吧。” “怕你说话露馅,暴露身份。总之,尽量不要和寨子里的人有来往。” 我没回答他,朝着远处路过的大哥打了个招呼:“大哥,忙着呢?我来帮忙!” 说完我立马溜了过去,没再回头看薛流风的表情。 105 “你放开我!”我几乎都要咬碎了牙。 “戚大哥再见,这些给我们就行了!”薛流风笑眯眯地朝对面挥了挥手,完全不顾我在一旁的挣扎。 戚大哥一头雾水,摸了摸脑袋,走远了。 “松开!你听到没!”我脸都黑透了,只想把薛流风抓着我后领的手给砍掉。 不知道他是不是感受到了危险,下一刻就松开了我。我没好气地整理着衣服,却看见他在一旁拍了拍手,好像有什么脏东西沾上去似的,气得我就差破口大骂了。 谁知道他却比我还横,冷笑一声:“我说的话你都没听到是吧?想找别人套话?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谁要套话了?!大家这么忙,我去帮忙不行吗?哪跟你一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你帮忙?你知道什么了就去帮忙,不添乱就是好的了,而且帮忙的谁像你话这么多,问东问西的。” 我一时语塞,但还是很不服气。 “你不是想帮忙吗?你不是嫌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吗?”他指了指戚大哥留下来的一堆木杆木板,“如你所愿,搭吧。” 第30章 真是气死人了,我朝着那堆木头走过去,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从他身上再下手了。 今天不让你把实话说出来我秋回雪就算白来南疆这一趟! 106 我跟着薛流风差不多干了一天的苦力,才在日暮时分得了空休息。 此时寨子处处都挂上了灯,亮堂极了,空地上满是桌椅,差不多准备了一天的好菜好酒不一会儿就布满了桌子,男女老少们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我问过薛流风,他们祭祀祈福是怎么做的,但薛流风却只是看了我一眼,让我不用管那么多,只管吃就行了。 我撇撇嘴,却偷偷拿了好多酒放在楼上,然后又面不改色地迅速回到了楼下。 “你刚刚没干什么吧?”薛流风狐疑地看着我,他方才被人叫走了一会儿。 “是啊,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坏事,你等着吧。”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摆出一副不爽的模样,他一下子就放心了。 寨子里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看着那绕着石柱搭建的木架子。 薛流风站在我身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我不等他做完决定,直接拉着他就朝外跑。 “你要去哪?”薛流风皱眉,强行停下脚步。 “带你去个好地方,”我拉了一下他,没拉动,“是楼上,我想在上面看,看得清楚些。你要是不想上去,那我就一个人上去了。” 他又跟上了。 我在房间门口摆了一方小桌,上面摆了几道小菜,都是我从厨房里偷偷拿的,而方桌四周的地面上,摆满了酒坛。 薛流风脸一黑,“你什么时候弄的?” “就你刚刚离开那会儿,”我一脸无辜,“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我干了一件坏事。”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我,一时半会居然真的没有找到话来堵我。 我飞身往栏杆上一坐,背靠着檐柱,朝他一抬下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天过,这么好的机会,不如喝上几杯,聊上几句?” “你先下来,小心一会儿掉下去。”他皱眉,没理会我。 “谁不来谁是孙子!” 他立马飞到了我对面,靠着柱子坐下了。 107 我就近抄起两坛酒,甩给了薛流风一坛,他双手接住后就将酒放在身前,没动。 我掀开了封酒布,一阵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让人连吸气都困难,我立马收了豪饮三百杯的想法,老老实实地抱着酒坛小口嘬着。 薛流风在对面嗤笑一声,单手将酒一开就痛饮了大半坛。 面对他幼稚的挑衅,我只是笑了笑,还是继续小口喝着酒。 喝,继续喝,就怕你不喝。 空地上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四周的灯逐渐熄灭掉,只有围绕红莲石柱的木架上挂着的灯仍亮着,更加的引人注目。 我也一直盯着那里。 一个女子的身影慢慢踏上木架,她浑身缠绕着暗红色的轻纱,脸也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手腕和脚腕上金铃叮当,随着她奇异的步伐与舞姿响动着,在这寂静而广阔的夜空里格外空灵,一群青年围坐在木架之下念诵着,其余的寨民们都匍匐下身去。 念诵声低沉而浑厚,伴着越发清脆的铃声,明明是处在十分简陋的环境之中,却庄严而又肃穆。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边的薛流风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仍旧自顾自地喝着酒,他接上我望过来的眼神,便一直没有再移开了。 我被他盯得寒毛直竖,刚侧过脸却发现栏杆之下一地的空酒坛,我之前摆满的酒已经空了一半。 我一下子惊呆了。 诚然,我确实是想让他多喝点酒,因为酒后他不仅话多,防备心也没有那么的重,但我根本没想过让他喝这么多,他要是喝晕过去了我找谁去? 而且,我这一坛连一半都没有喝完,他居然就一个人喝得那么开心,完全不顾我的感受,实在是令人不爽。 “薛流风!” “嗯?”他眨了眨眼。 “还没聊上,你一个人就喝开了是吗?”我质问他。 “嗝。”他朝我打了个酒嗝,一脸茫然。 完了,晚了,醉了。 不过一时疏忽,我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得考虑怎么处理这个醉鬼了。 “你喝这么多干吗!”我小声埋怨着,撒气似的朝他踹了一脚,只不过隔得有些远,所以并没有碰到他。 他却像一下子回过神了一样,撇了撇嘴,好像还有些委屈,“你又不理我,我就只喝酒。” 看着他这模样,我彻底呆了。 他继续絮絮叨叨,“不就跳个乱七八糟的舞吗,有什么好看的。” 我指着楼下的女子,试探性地问他:“乱七八糟的舞,这个?” 他点头,继续抱怨道:“不是你说的要和我聊天吗?然后妲妲姐一出来你就只知道看她,她长得也不是很好看,跳的也不是很好看,有什么好看的!但你就一直看,我一个人干坐着肯定只能喝酒啊。” 我被他不讲道理地指责一通,无辜极了。 我这辈子头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多看一会儿还不行了是吗?我堂堂秋原少主没见识还不行了是吗? 好生气,但没用,毕竟我没办法和一个醉鬼讲道理。 可我还是十分意外。 “那是妲姐姐?”从开始到现在,我完全没有发觉。 “不然呢?”他瞟了我一眼,熟悉的神色一度让我以为他根本就没有醉,“祭祀向来由红莲圣女主持,她不上谁上啊。” “红莲圣女?” “嗯,与天地万物有灵者沟通者,为族人祈福,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神职,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他有些鄙视地看着我。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勇气质问我的,之前一声不吭的难道不是他是我吗? “我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我冷冷地说道。 他一愣,然后小声嘟囔道:“不知道好,不知道好,知道太多,对你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我沉下声音问他。 “知道的太多,你肯定会难过的。”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 明明知道他喝的有些多了,可能根本意识不到他自己在说什么,但我还是觉得很生气。 “那你明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我会更难过。” 我对一个醉了的人如此认真地剖白,连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可笑了。 空地之上,妲妲已经站在石柱之顶,似乎在进行什么仪式,但此时此刻的我并没有什么心思去注意了。 薛流风跳下栏杆,将手中的酒坛往地上一摔,酒液和破碎的酒坛狼藉了一地,他却朝我快步走了过来。 他将我怀中的酒坛也顺手一扔,用自己的双手代替了酒坛的位置,然后用醉意朦胧的眼睛看着我。 “那我都告诉你,你别难过了。” 第三十二章 108 我醒来之时,天已大亮。 一双手紧紧地箍在我的腰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的贴合刺激着我身体上醒来的每一点,带着几丝酒气的气息擦过我的耳侧,萦绕在我的鼻下唇间,让我陡然意识到现在的状况。 我和薛流风正躺在一张床上,我们从来都没有这么近的接触过。他贴着我的背后,睡得香甜,而我靠在他的怀里,心里却兵荒马乱。 属于昨天夜里的记忆也逐渐归位了。 我极为狼狈地挣开他,匆忙下了床。 109 昨夜,他在说完那句话之后,看了看四周的一片狼藉,就颇为嫌弃地将我带回了他的房间。 这一切发生的不算快,但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直到被他按着坐在凳子上后我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坐在桌子的另一侧,显得十分乖巧。 我心情十分复杂,喝醉之后的他纯良又坦荡,在这种情况下我做出的任何事都像是趁人之危图谋不轨,让人良心不安。 但我立刻就把良心先丢掉了。 “你为什么要到南疆来?”我挑了一个不那么敏感的问题。 他看着我,嘴微微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那你告诉我,薛家和红莲教到底有没有关系?”我看着他这副无知无觉的模样,不再顾忌什么了。 他先是飞快地摇了摇头,然后顿了下,又缓缓点了点头。 我心下一凉,“你们,当真是和魔教勾结了?” “不是,不是魔教,”他摇头,“红莲教不是魔教。” “不是魔教,不是魔教那是什么?”我看着他矢口否认的样子,问道,“那你告诉我那些被灭门派的仇要找谁报?灵山余氏的仇找谁报?血煞大阵里的那些冤魂的仇,又该找谁报?” “红莲教一直在南疆,从未涉足过中原。”他看起来比我平静很多。 第31章 “什么意思?” “红莲教和魔教,一开始就是毫不相干的两拨人,”他将手放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有些懒倦,“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魔教,只有一群心怀不轨的人而已。” “然后呢?”我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他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然后啊……然后我就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后将手放平,慢慢把头搁了上去,微微眯起眼睛。 可惜,我不会让他就这样睡过去的。 我轻轻地将凳子搬到他身旁,重新坐下,很是无情地拉起他。 “不准睡。” “为什么啊?”他不满地嘟囔着。 “你说好什么都告诉我的,你不能骗我。” “明天说,明天……”他咕哝着。 我在心里呸了一声,明天?等到明天你清醒了会说才怪。 “不行,”我十分坚定地摇了摇他,“你都答应我了,必须说。” “可是我真的好想睡觉。”他尽力睁着眼睛,差点就让我心软放他继续睡了。 “但是我也好想知道啊,结果你现在又不愿意讲了,我好难过。”我非常失落地叹了口气。 让我没想到的是,闻言他居然真的主动坐直了身体,还努力地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看着我。 “那我刚刚说到哪儿了?”他还有些茫然。 “你说红莲教和魔教没关系。” “是没有关系。”他点头。 “为什么?” “红莲教就是南疆本地信奉的圣教而已,平时就按时为寨民们祭祀祈祈福,帮寨民们解决些疑难杂症什么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红莲教的名头就传出去了,但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我皱了皱眉,他继续说: “但那个时候南疆对外面的传言还一无所知,直到后来来了一群人。” “什么人?”我问他。 他摇摇头,没回答我,“这群人不由分说的就闯进红莲教的圣殿里大肆屠杀,将圣殿据为己有后更是一个活口都没留。” 我抓着他的手微微攥紧。 “第十寨里的人,都是当初侥幸逃出来的,那群突然闯入的人就这样顶着红莲教一直为恶,他们才是真正的魔教。”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我心口发凉。 “我爹,”他撇撇嘴,“他还偷偷帮活下来的人掩护,帮他们建寨,什么都不告诉我,最后只留了一封信给我。” 薛青城……所有的事情逐渐串起来,直压得我喘不过气。 “你说他为什么不亲口跟我说呢?他都不来找我,因为我长大了他就不管了吗?”他眨了眨泛红的眼睛,满是疑惑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困了吗?要不我们先去睡觉?”许久,我才勉强地笑了笑,轻声问道。 他低着头,神情落寞。 “你说,为什么有的人能一身光鲜,做出那么恶毒肮脏的事情呢?” 我并不能回答他。 110 下了床,我连衣服都没换好就跑出了门。 天色才蒙蒙亮,泛着冷白,走廊里还留着昨夜的一片狼藉,桌上的菜经过一夜的冷落,已经凉透了。 我默默地弯下腰收拾着。 后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回了床,结果他却拉着我的手不肯松,也不肯睡觉了,一会儿哭着要爹,一会儿又凶狠地骂人,过一会儿又拉起我的双手问我还难不难过。 我其实挺难过的,但我的心更累。我一时没支撑住,就不小心地睡着了。 楼下的情形更为惨烈,酒菜撒了一地,还有许多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怕是整整闹了一宿。 木阶被踩得吱呀响动,妲妲上了楼,很是惊讶地看着我。 “茴小哥怎么起的这么早?刚刚在楼下看到上面有人,还当我是看错了。” “睡不着,就起来了。”我笑了笑。 “我说昨天晚上怎么没看到你们呢,原来都躲在这里喝酒啊。”她低头看了看这一地残骸,脸色变得很是奇怪,“你们怎么喝了这么多?” “都是他喝的。”我指了指房间里面。 “那他怕是要睡一天了。”妲妲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这酒不仅劲大,还助眠,平日里我睡前都会抿一点,睡得好。” 她又指着楼下,“这一群,八成一时半会也醒不了了,也好,寨子里难得这么清静。” 看着她大大方方的笑容,突然想到薛流风之前跟我说的那句“你真的会后悔的”,我直到这时才有些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妲妲姐早。”身后传来宿醉后有些沙哑的嗓音,本该沉睡一天的薛流风清醒着站在门口。 妲妲也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你怎么醒了?不要再睡会儿吗?” 他指了指打开的门,说:“灌风,冻醒了,就不困了。” 门是我开的,出来后我也没关。 我没接话,他也没主动理我,妲妲那通透的心思瞎转一下,便打算溜了。 “我下去收拾下,瞧这乱的,你们再休息会儿吧。噢,门口这些你们就放着,不用动手,我一会儿就来收拾。”说完她便下了楼。 这下楼上就只剩我,还有一个已经完全酒醒的薛流风。 第三十三章 111 这里的清早确实冷的不行,我转过身想回到房间,却见薛流风干脆地斜倚在门框上,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侧身跨了过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继续问,我现在可不困了。”他笑得有些冷。 原来他还记得喝醉之后的事情,但却不复醉酒时的讨喜。 “我问,你就会说吗?” “怎么不会?”他凑近了一些,笑意未达眼底,“反正你都知道了,再给你多讲讲又有什么?” “我知道的也并不多。” “无所谓,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不会死心,与其让你和他们接触,不如我全部都告诉你,兴许你就自己主动走了。” “因为我的身份吗?”我冷不丁地问了他一句,“因为我是秋成英的儿子,因为我是秋原的少主?” 他脸色骤变,而后嗤笑了一声,松开了我。 “我说你怎么会无缘无故跑来南疆,还故意换了名字,怕是心里早就在怀疑了吧?你那个德高望重的好父亲。” “是又如何。”我没有辩解。 “我居然还真当你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天真。” “我本来就只是怀疑而已。”我冷静极了,“直到刚才,我才确定。” “然后呢?你不准备为你的好父亲做点什么吗?”他有些不怀好意,“比如替他剿了我们这些‘魔教余孽’?或者多探探我们的底细好让他们的‘正义之师’再来一次?”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用力扯住他的衣领,冷冷地看着他,“你就真当我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吗?” “是非不分?”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低低笑了几声,“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是非不分的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人心之外自有另一套是非,为了私欲也好,因为恩怨也罢,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那是错的也必须得说是对的。只有心里的是非分明,那才是十足的蠢货。” 我怔怔地看着他,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这和以前的他,完全不同。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南疆?”他从我的手中扯回自己的衣领,整理了一番,然后很是玩味地看着我。 “我逃出来之后,最先去找的是我父亲的那几个‘好兄弟’,他们说相信我爹不是这样的人,安慰我,然后再如避蛇蝎一般地将我赶走,我不死心,直到最后直接被人踢出门外,还说没将我抓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施舍了。”他的语气轻快,我心里却是一紧。 “他们怎么能这样?”我没忍住。 “能怎样?他们也没说错,我一个被追杀到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他们没落井下石,确实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施舍了。” 他云淡风轻,好似遭遇这一切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但我当时不明白,我就想,魔教就魔教,不认又如何,认了又如何?这种江湖,乱了也罢。”他走回床边,吊儿郎当地靠着,“我倒真想看看,他们一个个被钉在血池之上的模样。” “薛流风!”我震惊地看着他。 “很生气?”他若无其事的很,“可我说的实话,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既然都说我薛家是魔教恶徒,那我就去做这个恶徒又怎么样?做个恶徒,好歹能让他们闭嘴。” “所以你就入了红莲教?” “差不多吧,”他的手搁在腿上,时不时地点着,“然而我来了之后,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魔教,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啧,秋庄主真是好一场大戏,一招祸水东引真是妙啊!你说是吗?” 第32章 我紧紧地抿着唇,没说话。 “南疆本就偏僻闭塞,况且中原本就对异族误解颇多,这里出现一个臭名昭著的魔教于中原人而言好像也不是很奇怪,反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究竟是谁在背后杀人夺财,谁在意呢?不过就是几张嘴的事,又管是真是假呢。”他有些疲惫了闭了闭双眼,“而真正的红莲教,被困于南疆这一隅,甚至根本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遭受到了无妄之灾。世代传承的圣殿被不轨之徒破坏殆尽,无辜的教徒被残杀,作为祈福圣地的莲池成了江湖中耸人听闻的‘血煞大阵’,连昔日供奉着历代祭司圣像的壁龛里都被钉满了尸体,结果他们自己倒成了罪魁祸首……” 他又忍不住笑了几声,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被害的成了害人的,害人的成了救人的,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却被他一下子甩开了,他神色凝滞了一瞬,又不甚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爹大概是早就知道了,却一句都未曾对我提过。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去南疆之前,他嘱咐我一直跟着你,不准靠近秋成英,如果发现什么不对就去那个村子等他,但这一切一句话都不能对你说,不然,我也不会起疑。” 我又想起当初临走之前薛青城找我说的那一番奇怪的话,心里一片混乱。 “可惜后来一无所获,若不是我来到南疆之后看到他留在寨子里的信,我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我爹做了什么。” “他早就发现秋成英在背地里做着什么勾当,却一声不吭地假意和秋成英同流合污,他以为秋成英信了他,哪知道秋成英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他还傻兮兮地留下那些探子当证人,最后都让秋成英杀了个干净,来了个死无对证。他可真的是蠢,自己跑到千里之外的南疆替人家修寨子,把自己的安排都告诉他们,却连自己的亲儿子都瞒着。你知道吗?他本来打算在路上趁秋成英不注意将你们秋家的人都先制服囚禁起来,然后再用他搜集的那些所谓的证据打算在所有人面前揭开秋成英的真面目,结果最后这一切却成了秋成英名正言顺杀掉他的理由。” “救人的又成了害人的……你不觉得他蠢吗?简直蠢透了。”他眼睛红的吓人,隐隐有要暴起之势。 我再不管他的抗拒,奔过去抱住了他。 “松开!”他挣得很厉害。 我说不出话,一直紧闭着眼摇着头,混乱中我只感觉眼泪止不住的掉,我只能将手越箍越紧,死活不放开。 良久,他停止了挣扎,我也没有松开,他的声音变轻了,却更近了。 “那村子里的兄弟们平日里都是寨子里的人偷偷帮忙照顾的,村子出事后他们便一直在偷偷寻我,却因为势孤力薄,一直无果,直到我到南疆后好几日,他们才将我带回了寨子。” “村子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都无辜惨死。我早就说过你不应该来这里的,要是被他们知道了你是谁,你觉得你还能活着出南疆吗?” 我没吭声,即使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我还是不情愿走。 “况且,”他一番话毫不留情,“你我身份立场尴尬,本来就是不再有牵扯为好。” “不再牵扯?”我笑着,也不管眼泪还是鼻涕的,在他的衣服上乱擦一通,“怎么,恩断义绝免得你杀我的时候心软吗?” “我没说过,”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紧了紧,“我没说过要杀你。” “不杀我,还留着我不成?”我几乎是一点都不在意,“你想报仇吧?” “是。”他拉开了我,神色委顿却不萎靡。 “那就去报仇。”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怔了一会儿,而后撩开我还搭在他身上的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点头,“我当然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现在可能会觉得他做了坏事,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那个人毕竟是你的父亲,你的亲生父亲,你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的面前然后无动于衷吗?你做不到的,无论怎么样,你都会心软,甚至会在心里替他开脱找借口,最后直接抛弃自己心中原本的是非论断。” 我愣愣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当初我是真的信了秋成英的话,以为父亲是那罪魁祸首。”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换一个人,我可能自己就先提剑了结了他。可如果这个人是我爹,我突然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即便心里还有怨气,但我更多的时候却是在替父亲找理由找苦衷,找不到的时候我甚至都想着,算了,算了,就这样算了吧,不是谁都有能力大义灭亲的。到时候,你心里这个坎,会一辈子都过不去的。” 我其实想告诉他,我之于父亲和他之于薛青城,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心中对父亲的感情和他对薛青城的感情,更是没法类比的,但我什么都没说。 “你终归还是要恨我的,不如早些断了牵扯,你恨得也痛快一些。”他倒是挺洒脱的。 “若我以后都不回秋原,一辈子呆在这里呢?”我平静地问他。 他顿了一下,逐渐变得有些难以置信,“你疯了?” 他起身强硬地拉起我,朝外走,“那你现在就给我走,正好,寨子里没多少人醒着。”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迅速地甩开了他的手,缩回床上,“你放我回去,就真的不怕我回秋原告密吗?你真的相信我吗?” 他停在原地,没回答我,我笑了笑,“难道不是把我放在身边才更放心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明显了。 “我出了这个地方,就永远是你的敌人,和你对立。” “我们不是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吗?”他突然出声,“况且你是秋成英的儿子,我不可能让你留在这里的。”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 “这与信不信无关,你就算回秋原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爹又怎样,你以为你不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不愿意面对父亲。 “反正我不走,就当秋回雪死了也好,这里只有薛茴。”我干脆地耍起了赖。 “薛茴?”他轻哼一声。 我一僵,有些恼羞成怒,“巧合!” “随你罢。”他偏过头,“你若是食言,下次见面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良久,我点点头。 “好” 第三十四章 112 自那天后,他就在隔壁收拾了一个房间给我,之后便成日都不见踪影了。 每日我醒来之时他就已经离去了,到晚上我睡下之时他也未曾归来,我都开始怀疑他到底还在不在寨子里了。 寨子里的青壮年好像都是如此,就连妲妲都开始神出鬼没起来,平日里我便只能看见寨子里的女人和孩子们。 我的日常也就变成逗鸡摸狗哄孩子了,这种微妙的被隔离的感觉让我心里有些堵,但于情于理,我没有任何立场去生气。 “漂亮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啊?”荣荣见我面无表情发起了呆,停下翻土的动作,抬头看着我。 “没有哦,哥哥在想事情。”我朝他笑了笑。 “哦。”他呆愣愣地应了一声,用沾满泥土的手擦了一下鼻子,留下一块显眼的痕迹。 我习以为常地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巾,给他擦了擦脸。 荣荣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漂亮哥哥对不起,我又忘记了,我下次一定不弄脏了。” “没事的,你玩就行了。”我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他吸了吸鼻子,“漂亮哥哥真好,妲妲每次都说我。” 我听着,心里微微一酸。 荣荣的父母双亡,自那之后就是妲妲一直带着他,妲妲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没什么耐心,虽然对荣荣是真心疼爱的,但偶尔还是会有些疏漏,忙起来根本顾不及孩子,只能将他放在寨子里自己玩,寨子里的孩子也不多,还都被自家爹娘管得紧,所以荣荣平日里常常都是自己一个人呆着。 薛流风没说过,但我在寨子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知道了荣荣的父母正是死在圣殿被夺的那场屠杀之中。 我遇到荣荣的那天夜里,他在寨子里闹脾气偷偷跑下了山,他也并不是迷路,而是去找爹娘了,我误闯入的那个坟地,就是寨民们安置这些死在屠杀里的教众们的地方。 这件事之后就成了我的一个心结,难以释怀。也因此,我对着荣荣有着出乎意料的容忍度,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像平时一样发脾气,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一点负罪感,真是卑劣。 “漂亮哥哥为什么不跟薛哥哥他们一起出去呀?”荣荣又抬头好奇地问我。 “因为你薛哥哥不喜欢我啊,嫌我烦,所以不想看见我。”我随口瞎掰。 荣荣听了却是一脸气愤,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薛哥哥坏,他才讨厌!我也不喜欢他!” 第33章 我失笑,心情好了许多。 我摸着他的小脑袋,心思一动,温柔地喊了一下他:“荣荣啊。” “嗯?怎么啦,漂亮哥哥。” “你知道你薛哥哥他们去哪儿了吗?”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他挠挠脸,又弄花了脸颊,“不过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过,在圣殿那边。” 曾经的圣殿,大概就是现在血煞大阵所在的地方了。 他的神情有点低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了,他这个年纪,也能在懵懂之中意识到一些残酷的事情了。 我拿起手巾把他脸上弄花的地方擦了擦,然后拍了拍他的屁股。 “好了,咱们不玩了,天快黑了,把手洗洗,去陪阿依婆说说话。” 他乖巧地点头,然后小步跑开了。 113 我在原处坐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我才起身打算离开。 刚走到离红莲石柱不远的地方,我就听到一阵人声嘈杂,石柱之下亮光大盛,我朝着那方走去,看见寨子里留守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 连阿依婆都牵着荣荣出来了。 寨门已经被打开,还能看到不远处有人举着火把正朝寨子走来,寨子里也有不少人朝他们跑去。 “这是怎么了?”我站在阿依婆身边,怔怔地问。 阿依婆没回答我,倒是一旁坐在地上的小哥接了我的茬。 “别提了,那群狗娘养的王八蛋,又来了。”他啐了一口。 他没说话之前我还没注意他,此刻仔细一看,却发现他浑身沾满血迹,发丝凌乱,很是狼狈。 “不知小哥方便细说一下吗?”我好奇地蹲下来。 “噢,是薛小哥啊!”他一愣。 我朝他友好地一颔首,这些日子我已经习惯了他们这么称呼我了。 他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而又变回一脸气愤,“薛小哥有所不知,薛大哥好不容易带我们抢回了圣殿,赶走了中原那群强盗,但他们还是贼心不死,今天竟又带人来想逼我们就范,我呸!杀了我们的人还想霸占我们的地方,他们想都别想!” 我一怔。 中原的那群强盗?难道是……我默默垂下了眼。 “今天就没一个兄弟怂,直杀得他们哭爹喊娘逃跑了,不给点他们颜色看看还真当我们好惹的!”他越说越激动,这时候才稍微停了停,然后挠了挠头,“就是兄弟们伤得也有点重,我稍微好点,就先跑回来通知一下大家,好接他们回来。” 受伤了? 我心里一紧,朝寨门看去,他们已经走了过来。 薛流风走在最前面,一手还扶着一个生死不知的大哥。 我朝他走过去,他正好把人移交给旁边等着的大姐,一回头也看见了我。 他的脸上也沾了不少的血,一身黑衣在夜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皱了皱眉,看着他朝我走过来。 “我没事。”他有些疲倦。 “谁管你有没有事。”我轻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他。 余下的人,伤的有轻有重,轻伤的人帮忙安置重伤的人,一切都井井有条。 “薛少主,我去帮忙看看伤员,就先告退了。”一个女子突然走过来,朝薛流风拱了拱手。 她来的很是突然,我肯定我之前从未在寨子里见过她,但她却让我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那女子朝我看了过来,似曾相识的面容上挂着十分挑衅的微笑。 “别来无恙,秋少主。” 一个在这里似乎成了禁忌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唤起了我快要被封存的记忆。 “慎言!”薛流风警告她。 “故人相见,忘乎所以,抱歉。”她不急不慢,丝毫不见歉疚。 我轻轻拉了拉薛流风,示意我无妨,然后朝她笑了笑,声音却毫无笑意。 “别来无恙,唐姑娘。” 第三十五章 114 唐寰朝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便离去了。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薛流风摇摇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她哥哥呢?”我问。 薛流风被我问的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内力乱流的疯子。” 他叹了口气,脸色有一丝不忍,“没了,那天晚上就没撑过去。” 我有些意外,看那疯子的情况确实是活不久了,但也不至于一个晚上就没了,但此时此刻,我也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 “然后呢?”我又问他。 我更好奇的是我走之后他们又发生了什么,但此前我没有任何机会去询问。 “第二日我帮唐姑娘安葬了她的兄长,随后她便告辞了,再见就是在南疆了。”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也在这里?”我的脸色有些古怪。 他一脸莫名,“这有什么好提的?” 我刚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仔细一想确实是没有什么好提的。 “她平日里基本上都呆在圣殿那里,不怎么回寨子,说是不习惯。这次是因为突然生了意外,寨子里人手不够,她才随伤员回来的。”他随后解释。 “人手不够?”我奇怪。 “她是医师,”薛流风言简意赅,“寨子里没有比她医术更好的人。” “也是,医毒不分家,”我了然,“她毕竟还是唐门的人。” 我记得她曾说过,她和她那疯子哥哥都是唐门内门的人,不过,即便她的哥哥死了,她也还是嫡系内门的弟子,可她逃出来之后为什么不回唐门,而是回到南疆? 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听薛流风突然轻咳了几声,我抬眼正好看见他捂嘴皱眉的模样。 “你?”我眉头微蹙。 “无事。”他放下手,摇摇头。 “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我轻叹,“伤员那边我去帮忙看顾一下。” “好。”他没有推辞,转身匆忙离去。 115 薛流风离开后,我就朝安置伤员的房子走去,那里帮忙的人进进出出,并不难找。 我上楼之后,正巧看见唐寰弯着腰在洗被血染红的麻布,那一盆水都已经是暗红色的了,她干练地拧了拧布,起身时的表情冷冷清清。 直到看到了我。 她顿了一下,然后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看了看里面已经被安置得很好的伤员们,“看来是不需要了。” “是的,所以你可以离开了。”她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我点头,但并没有打算离开。 她皱眉,“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突然想起来,”我朝她笑了笑,“不知道唐姑娘这里有常用的伤药和包扎的布吗?” “自然是有的。” “那可否……”我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不行!”她断然拒绝,“你难道看不到现在是什么状况吗?我哪儿有多的东西给你。” 我有些不悦,但又不好发脾气,只好忍气吞声道:“不是刻意难为唐姑娘,是在下确实有用。” “你有什么用?”她冷哼一声,上下扫了我一眼,“难不成我们金贵的小少爷哪里磕了蹭了破了皮?” 我被她这种阴阳怪气的态度气得够呛,干脆不管不顾地越过了她,直接进了门。 虽然躺满了伤员,但里面却一点都不混乱,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切都井然有序。随后跟进来的唐寰带着难看至极的脸色,在这里也没好发作。 我放轻脚步朝里走去,尽量不去打扰到包扎好后正在休息的人,但还是有人发现了我,然后朝我友好地问好,我都回之一笑。 那边整理架子的婆婆见我来了,握着我的手问我找什么,随后将各类的药、棉布甚至连竹板都塞给了我,我哭笑不得,而唐寰在一边,神色晦暗不明。 我向阿婆道了谢,朝众人告辞后便打算离去。 唐寰还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我并不想再和她打照面,便直接朝另一扇门走去。 直到我走出去,再次关上了门,她都没有说一句话。 116 我和薛流风住的房子离这里还有些远,但我一路上都走得不紧不慢。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就是想让某个人多受点罪。 在楼下我抬头看了看,薛流风的房门紧闭,窗户处有微光透出,昭示着主人此刻还没有休息。 上楼之后,我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二话不说地踹开了薛流风的房门。 他坐在床边,手拿着布,光着上身,愣在当场。 他那裸露的前胸后背之上,均是伤口,深浅不一。 我垂眸冷笑,回身关上了门。 117 我踹开门的时候他正在笨拙地给自己处理伤口,放在一旁铜盆里的水还是冰的,连用的药都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 第34章 他对我不打招呼的闯入始料未及,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之后便迅速定下神,若无其事地问我:“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还有多久死?”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他叹了口气,继续开始清洗伤口。 “哦,来看看你还有多久去世。”我稍微客气了一点。 “你若是特地来挖苦我的,那现在看也看了,说也说了,你可以出去了吗?”他大概以为我是来无理取闹的,也有些生气了。 那时我刚将怀中抱的药和干净的棉布在桌子上摆放整齐,回身看着他,他那才发了一半的脾气瞬间就偃旗息鼓了。 “抱歉。”他有些不知所措,放下的双手在身侧不安地抠着被子。 我没再理他,把东西放好后端起凳子上的那盆冷水便出了房门,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径直下了楼,将盆里的血水泼了个干净后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宵月清辉,流光遍地。 我打了些干净的井水,在柴堆上拾了些柴,转身进了厨房。 不知是放久了还是这里本就潮湿,我生了许久的火都没生出来,好在环顾四周之后让我找到了几个有些破旧的火折子,还都能用。 柴火入灶,井水上锅,而我蹲在灶前,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盯着那燃烧正旺的火焰发呆。 我有些茫然,还很无措。 我发现我在看到他遍体伤痕的那一瞬间,不仅是生气,还有些慌乱,还有些疼。 明明我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却还是没由来的觉得疼,就如同上次我看到他被关在地牢里时一样的感觉。 我被这种来历不明的疼痛刺得一下子清醒起来,连离开都有些慌不择路。 我不是应该很讨厌他才对吗?现在这又算什么。 我以为我看到他的狼狈我会快乐,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他的狼狈只会让我更狼狈,我开始忤逆父亲,开始思考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甚至孤身一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南疆,改名换姓,死皮赖脸,甚至还想抛下我所有的一切,即便那人一点都不稀罕。 我理应回去继续当我高高在上的秋原少主的,只要父亲一天不倒,我就能风光一天。他放的火烧得再大也烧不到我的身上来,而他人的死活更与我毫无干系,所以,就算父亲是罪魁祸首又怎么样? 这个江湖本来就该血雨腥风,既然入了这江湖就该知道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只有弱者才会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他人,才只能用所谓的正义之道来作为自己弱小的遮羞布,如果受不了这种残酷,又何必非要来蹚这趟浑水?当了婊子还立了牌坊,那牌坊被砸了也是活该。 灶里的火烧得越来越旺,光是看着那耀眼的火光都觉得灼热到浑身发烫。 我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耳光,震得手掌心都发麻。 可我怜悯他,所以我怜悯世人。 第三十六章 118 “嘶——”他脸色骤白。 “很疼?”我停下手中的动作,问他。 他连忙点头。 “活该,忍着。”我很是无情地回答他,但手下的动作还是轻了一些。 好在他身上都不过是皮外伤,只是看起来比较可怕而已。我将棉布用热水浸透,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地擦拭着他的伤口,我以前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还是谢谢你了。”他突然小声说道。 我手一顿,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他,说不用谢?想着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索性闭了嘴,让他继续以为我在生气。 我没说话,他却没跟着我一起安静下来, “可是你是怎么发现的?”他声音闷闷的,“我衣服都换了才回来的。” 我本来打算一直不理他的,但他这句话愣是给我气得乐出声了。 “那我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句聪明机智?”我隔着棉布使劲摁了一下,成功地听见了他的吸气声,“衣服没破就没事?也不看看自己脸色难看成什么样子。别人轻伤重伤的没有一个完好的,就你一个人毫发无伤,你可真是厉害。” 但这些并不是我的真心话,这些只不过是我在拿药的路上逐渐想到的,而我最开始发现不对,仅仅是因为他那微皱的眉头,以及那毫不犹豫的离开。如果他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他不可能不管不顾地独自离去。 说来也是奇怪,虽然我毫无根据,但我就是十分肯定。 他无言以对。 “还自己偷偷跑回来上药,生怕被谁发现了,呵,真坚强,真可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处理个伤口能处理成什么样子,本来只是个轻伤都能被你作成重伤。” “说的你好像很有经验一样。”他不满地小声哼哼。 “就是比你有经验,不服气?”我冷哼一声,“不服也给我憋着。” 他似乎还想转过头来和我理论,然而刚偏过头就被我强行掰回去了。 “你又不是小孩子,面子和身体哪个更重要还不明白吗?” 说完我就将手中被血污弄脏的棉布丢在地上,起身去一旁的桌子上换干净的棉布,却听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没有为了面子。” 我将新的棉布放进热水里浸了浸后拿出,坐到他的面前,有些冷淡,“哦,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一动不动,等着他回答我,棉布湿哒哒地朝下滴着水,浸湿了我的衣衫,他却仍一语不发。 棉布已经冷透,我干脆直接又将它扔回盆里,溅起一地水花。 “薛流风,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南疆吗?” 他抬头看我,好似在奇怪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静静地开始回想。 “在青云庄的那天夜里,我被父亲发现了。” 他闻言神色没什么变化,似是一点都不意外。 “父亲将我带回秋原之后,我就被他关起来了,整整三个月。武林盛典那日,是我第一次被放出来见人,然后你就带人给我送了一份大礼。”我笑了一声,“你们在盛典上大闹一通,是单纯为了砸场子呢,还是说,为了找什么东西呢?” 我俯身凑近他,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问他:“令牌?还是地图?” 他神色一凛。 “别那么紧张,难不成你觉得你们做的有多天衣无缝吗?我父亲回去就发现了,所以不管你们拿到什么,相信我,都是假的。” 他沉默半晌,才有些不甘心地承认:“是令牌和地图,我们都拿到了,确实都是假的。” “那就是了,”我毫不意外,“我父亲为了抢夺阵法,暗中以红莲之名为祸江湖,引导中原武林仇视南疆异教,而南疆消息闭塞,他趁着红莲教还一无所知的时候用雷霆手段取而代之,将圣殿据为己有,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保留圣殿原本的模样,如果我没猜错,现在的地窟应该是和以前的圣殿完全不同吧?” 他盯着我的眼神立刻变了,我嗤笑一声,“别看了,我父亲可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并没有骗你,这些都是我猜测的,你只用告诉我猜的对不对就行了。” 良久,他才开口:“是。” “可是没有地图和令牌的你们很难重新修复圣殿,而同时你们还要防备我父亲随时可能的反击,你觉得你们最后成功的可能多大?” “不试试怎么知道。”薛流风平静地回答我。 “我不是在泼冷水,我是在说实话。我注意过,虽然寨子里的人多少都有点武功功底,但相对于正道精英还差的很远,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从我父亲手中将圣殿夺回的,但依我对父亲的了解,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们斗不过的。”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他自嘲地笑了笑,“束手就擒吗?想都别想。” “所以你说我为什么来南疆?”我定定地看着他。 “他是你父亲!”他一怔,有些难以置信。 “是又怎样?”我故作疑惑地问他。 “他的罪孽深重,自然会有人了结他,但这个人,绝对不能是你。”他沉下声音。 “为什么不能是我?你可别忘了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灵山余氏又是怎么被灭的。”我朝他微微一笑,“也别想着赶我走。你又可曾知道,我若离开这里便再无去处了。秋原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可都沾满余氏的血,我如何能回得去?” “况且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所以也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父亲,就如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薛流风紧紧地抿着唇,头偏向一边,如何都不看我。 “我第一天来寨子你就赶我走,是怕我被寨子里的人发现真实身份,之后你对你们在圣殿做的事情三缄其口,将我独自丢在寨子里,又是因为什么?”我凑得更近了,隐隐能看到他的睫毛颤动,“防备我?还是怕我被来袭击的人认出了身份?” 第35章 我退回原处,若无其事地俯身从铜盆里捞出那浸泡了许久的棉布,开始替他清理前胸上的伤口,任由他的沉默蔓延。 房间里的灯火本就昏暗,在床架的遮掩之下我更是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楚,之前对着背后还好,现在对着前胸,整个人几乎都快埋在他的胸口之中了,他大概很不适应,一下子扶住我的双肩,将我推远了。 我也不在意,将潮湿的棉布丢给他自己擦,转身打算去拿药。 “是,”他突然说,“我是怕他们认出你,所以你就不能一直好好呆在寨子里别出去吗?” 我放下药回头看他,“不能。” 他倒是坚定得很,“反正我是不可能带你出去的。” “哦?”我想了想,“无所谓,反正这个寨子你说了不算。” 我有些挑衅地凑在他身侧,“所以你管不着我。” 他一把抓住我准备放开的手,“若我非要管呢?” 他侧身盯着我,目光灼灼,却骤然凝滞下来,而后他另一只手朝我的右脸抚来,却被突然惊醒的我躲开,连带着他抓着我的手都一起甩开了。 “你想干什么?”我捂着右脸,连忙朝后退去。 “你的脸怎么回事?”他又皱起眉头。 “关你什么事。”我放下手,偏过头不看他,“你薛教主想管就去管你的教众去,别想管到我头上来。” 大概是我的不识趣惹恼了他,他一下把手缩回去,冷声道:“别叫我薛教主。” “你管不着,”我冷哼,“薛教主既然不愿意坦诚相待,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放完狠话打算离开,却看见还没动过的药,挣扎了半晌还是阴着脸拿起药走回他身边,迅速而粗暴地处理好那些伤口后,我才摔门而去。 真是丢人又跌份,我立刻溜回了房间。 第三十七章 119 我一夜未眠,天将明时便出了房,恰好碰见刚回到寨子的妲妲,她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的倦怠之色一扫而空,脸色立刻凌厉起来。 我摸了摸我的脸,朝妲妲歉意一笑,“妲姐姐,是我。” 她一愣,神色缓和下来,“茴小哥,是你啊。” “嗯,”我点头,“是不是差点没认出来?”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可不是,怎么突然弄成这个样子了,是人皮面具吗?” 说着她有些好奇地伸出手想摸一摸,我头微微一偏避开了,她也不尴尬,收回手后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我这平日里真是一点都不讲究。” “无妨,是我不太习惯和人接触,妲姐姐性格大方直爽,人中豪杰,怎么能说不讲究呢?”我摇摇头,然后跟她解释道,“这不是人皮面具,是一种很奇特的药,可以将人的容貌进行表面上的改变,并且十分自然,让人很难发现破绽。” 妲妲显然很是惊讶,她端详了我片刻,认真地点头,“确实看不出,要不是我认出你的声音,肯定就把你当闯入者处理了。” “那还是我鲁莽了,”我朝妲妲郑重地拱了拱手,“多谢妲姐姐高抬贵手。” 她被我逗乐了,自然地接下话头:“惯会贫嘴。不过茴小哥居然也是个擅药理的吗?这种神奇的药我还是第一次听闻。” “惭愧了,这药是我母族的秘药,我也只是会用罢了。” “其实南疆也盛产各种草药,所以我们这里原先擅长药理的人也十分的多,不过现在已经不剩几个了,他们若是都还在,定要缠着你问东问西的。”妲妲轻叹,神色黯然,“罢了,不提这些了。茴小哥如此这般可是有什么要事?” 其实我本打算趁着薛流风没发现的时候去找其他人带我去一趟圣殿,提前做好伪装就是为了防止在圣殿被来袭的人认出,我绝对不能让父亲知道我在这里。 然而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人,就先碰上了妲妲,不过这样反而更方便了。 于是我一脸为难地看着妲妲说:“昨夜我得知圣殿出事后就一直很忧心,所以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来帮助大家度过难关,可哪知薛兄他一点都不领情就罢了,还对我恶语相向,令人伤心,无奈之下我只能伪装自己,以便帮忙的时候不被他发现。但我现在并不知圣殿在何处,因而正准备出门查探一番。” 这一番话说的我苦笑连连,妲妲听完也是疼惜而气愤的,疼惜是因为我,气愤自然是因为薛流风,见状我便更为卖力地开始添油加醋: “而且妲姐姐你昨夜没回来,你是不知道,他刚回寨子的时候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我就真当他安然无恙,然而我回来之后才发现他身受重伤却一声不吭,差点一个人死在房间里了,还好及时被我发现。结果我费心费力地照顾他,给他上药,他不仅不道谢,还骂我多管闲事,”我急忙低下头掩饰我快忍不住的笑容,“我真是有苦难言。” 妲妲却以为我伤心到心灰意冷,气愤不已。 与我的话音同时落下的还有我肩上的手,我一回头,正看见薛流风一脸铁青地看着我。 我闭了嘴,朝妲妲身后靠了靠。 妲妲在一旁只顾着生气,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此刻薛流风一出现,妲妲瞬间就有了撒气的对象。 只见她拧着薛流风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行啊薛流风,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天天耍小脾气,你要是这样还想成什么事啊?你想屁呢?” 薛流风连忙捂住着自己的那只耳朵,辩驳道:“我没有耍脾气!”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没有?!有什么恩怨就不能敞开了说吗?不说你能解决吗?人家小茴对你什么态度,你对人家又是什么态度?到底是人家对不起你还是你始乱终弃?你说说!你说说!你是不是没有良心?你是不是狼心狗肺?你是不是无情无义?你是不是该骂?” 我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愣的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而薛流风更是有苦说不出,憋屈不已地争辩道:“妲妲姐你尽听他鬼扯胡说!你别信他!” “他鬼扯胡说?你倒说说他哪里鬼扯胡说了?”妲妲用力地指向我,指尖带起一阵劲风划过我脸侧,惊得我一抖,一声都不敢吭。 薛流风还没说话,妲妲就继续质问他: “小茴说他想帮忙,是不是真的?” 这个我真没说谎,于是我先薛流风一步开始点头,薛流风虽然不甘但还是点了点头。 “行,那我继续问你,你是不是不让他去帮忙?” 薛流风点头。 “你昨夜是不是隐瞒了自己受伤的情况?” 他一顿,还是点了点头。 “小茴是不是给你上药照顾你了?” 他不甘,继续点头。 “那你说他哪里鬼扯胡说了?你自己不是都承认了吗?”妲妲冷哼一声,一锤定音。 薛流风大概也是懒得挣扎了,索性自暴自弃了,他一脸颓然地叹了口气,说:“是,都是我在鬼扯胡说。” 这下连我都开始同情薛流风了。 妲妲冷静了一会,才缓下语气问他:“身上的伤怎么样?” “都是小伤,不碍事。”他说。 “对,身上没一处完好的,衣服一穿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我补充道。 “你闭嘴!”薛流风剜了我一眼,妲妲一见,立刻甩给他一个眼刀。 “你才闭嘴,凶谁呢!”妲妲骂完后,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想被他们看到你受伤,但你也不要把大家想得太脆弱了,大家想报仇的心和你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为你出了什么事情就六神无主,他们都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他们。一会儿去让小唐给你看看,你也要爱惜点自己的身体。” 薛流风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我知道。” “总之,你态度放好一点,也带小茴去圣殿那里转转,别让那些中原来的狗杂碎把他伤了,听到没!” 薛流风没再吱声,妲妲就当他默认了,然后回头一脸怜惜地看着我,说:“以后有什么事也别一直憋着,就跟姐姐说,别委屈自己,知道吗?” 我捏了捏袖缘,挂起乖巧的笑容,朝她点点头。 120 妲妲走之后,薛流风就立刻紧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到一旁树林的隐蔽处,狠狠地抵在树干上。 “我就应该把你锁在房间里,不能让你走出一步。”他脸色阴沉,咬牙切齿地对我说。 “那你就想想吧,”我的背后被撞得生疼,但还是满不在乎地朝他笑了笑,“不过你现在得带着我去了,不是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插手?” “你是不是真的昏了头,什么叫‘我一定要插手’?说的我好像与这件事情完全无关一样。”我一脸惊讶,而后冷下声音,“是不是我之前对你的态度太好了,好的让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根本没有资格干涉我想做的事情。” 第36章 “是,我怎么会忘记我的身份呢,无论是曾经的,还是现在的。”他低笑,“我是没资格干涉你的想法,但你也别忘了你现在在谁的地盘上,并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对他说话,去戳他的痛处,但是看到他面对我的那副模样,我大概也能明白想让他和我坦诚相待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一厢情愿地上赶着自讨没趣呢? 也许本来就是这样,自以为的付出在别人眼里可能根本就不值一哂,只是这么多年,我的生活里处处都是他的影子,哪怕大多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突然让我将过去斩断对我来说,与亲手摧毁掉自己的一半没什么区别。所以我小心翼翼地试图维持我与过去之间脆弱的联系,甚至背弃了我所拥有的现在,但现在我发现我一直不过是在粉饰太平而已,我所做的一切,不过徒劳。 我恍然意识到这么想的从头到尾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觉得我失去了我的一半人生,但于他而言,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毕竟没有我,他也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走。 可我不知道。 从前我只当我是秋原少主,然后按部就班地如同父亲一样过完我自己的一生,与薛流风就这么斗一辈子,这大概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结局,我从来没想过我和他会从同一立场的对立,彻底变成不同立场的对立。 这是我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是只有我一个人想跨越的鸿沟。 过去不可避免的崩塌,前路也成断崖,我唯一的选择只有靠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再不回头。 我看着他,他的脸色真是差极了,他向来对我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就和我对他一样。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呢?”他的瞳孔里映出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容,那张陌生的脸上有着我从来都没有过的笑容,真实而洒脱,但口中说的话却又是那么的狠绝,“你若是想阻拦我,大可以将我的身份告诉所有人,否则,除非我死在这里,不然你永远都别想阻止我。” 我用力地挣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摆,背过身便准备离开。 他没有拦住我的打算,倒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对了,你想怎么报仇我都不管,但是秋原最后一定是我的,你一分一毫都别想动。” 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我突然很是难过,我差点就想妥协了,想告诉他,我什么都不管了。 但我没有,无意义的事情我不会再做,我走得毫不犹豫,只是后悔没有再提醒他,记得上药。 第三十八章 120 妲妲说她这次急忙赶回是因为现在圣殿那里人太少,又担心之前袭击的人卷土重来,希望能带一些轻伤的人先跟她走,而我的主动请缨,她自然是乐见其成。 妲妲在那边清点着人数,有几个抱着胳膊扶着腿的也叫着要去,一律都被她强行驳回了,所以在薛流风说他也一起去的时候,我以为也会遭到妲妲的断然拒绝,然而妲妲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默许了。 唐寰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收拾完她的随身用具后冷不丁开口道:“我也去。” 妲妲看了那些伤重的人,有些为难地看着她,“寨子里还是需要有人看顾着,而且圣殿那里现在太危险,你要不还是留在寨子里吧?” 唐寰不为所动,摇了摇头,“无事,该处理的我都处理好了,他们只需要静养就好了,一些简单的换药上药也不用我来,倒不如还是先去圣殿,以防那里再出状况。” 她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我也没想太多。 然而她顿了一顿,似有若无地瞟了我几眼,微微一笑又开了口:“而且现在还是非常时期,奇怪可疑的人也多了,谁知道哪一天问题就出现在自己身边呢?多一个人,也好多一点防备嘛。” 明明是带着些轻快的玩笑语气,但她那意有所指的眼神却让我明白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妲妲也听出了一些不对,皱了皱眉问她,“唐姑娘何出此言?” “现在大家的处境本就岌岌可危,稍有不慎我们可能就功亏一篑,不能让中原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付出代价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要保证大家的安全,如果随随便便就让不知底细的人进入寨子,那是对大家的不负责任,您不觉得吗?” 这话问得我脸色一沉,唐寰针对的意思太明显了,这段时间唯一进入寨子不知底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妲妲也一下子意识到了唐寰话里的意思,她的脸色也不太好了,无论唐寰说的有没有道理,是故意找茬还是真的为了寨子着想,这样的话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都十分的不给妲妲面子,其他的人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一下子都安静起来。 大概是看出了大家的紧张,妲妲并没有发脾气,反倒很是平静地跟唐寰解释道:“茴小哥是我带回寨子里的,恰巧又与小风是旧识,他有没有恶意,这么久了,我相信大家都看得出来。” 周围有人附和称是,我却不敢说话,唐寰是这里除了薛流风之外唯一一个真正知道我身份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直接戳穿我,但还是足以让我一直紧绷着了。 “这就够了吗?这位小哥,薛茴是吗?”唐寰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我微微一颔首,整个人却都警惕起来。 “哦,你不用太紧张,”她安抚了我一句,立马又问妲妲,“那这个薛茴薛公子的来历你们真的清楚吗?我听说他好像也是来自中原,即便是薛少主的旧识也应该先了解清楚吧,万一薛少主也是受到蒙骗了呢?” 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不仅毫不掩饰对我的怀疑,还顺带下了薛流风的脸面。 薛流风靠在一旁的树下,离我有些远,从头到尾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我也不太想让他看到这一幕。 可那唐寰偏偏还要朝他问一句:“薛少主以为呢?” 薛流风直起身来,却没理会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唐寰见状,也不在意自己被无视的事实,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妲妲说:“看来薛少主和您想得不太一样啊。” 妲妲有些惊讶,她大概没想到薛流风居然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她一直以为我和薛流风的关系很好。 我倒不觉得有多意外,唐寰的态度摆明了是找我的茬,这种不痛不痒的猜疑根本不值得薛流风为了我据理力争,而且他也没有这个必要,我若是顺势被赶走了,说不定还正如他的愿。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我收拾好心情,朝唐寰笑了笑,眼中却尽是冷意,“唐姑娘若是有什么问题不妨直接问我,没必要在这里含沙射影,挑拨离间,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我虽然担心她戳穿我,但我并不是很怕,即便她真的说出来我的身份,她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就是秋原少主,毕竟在场的所有人中并没有人见过秋原少主的真面目。 “我为了寨子的安全考虑,现在反倒成了我的不对了?”唐寰冷笑一声,环顾四周,最后眼光还是停在我的身上,话锋却陡然一转,“薛公子的易容手法可真是高超,好像和江湖里惯常使用的人皮面具不太一样?” 她这话问的我莫名其妙,可我直觉让我不敢随意回答,倒是一旁的妲妲看不下去了,“这个小茴跟我提过了,他用的是家传的秘药,比较罕见。唐姑娘,你这样一直不依不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唐寰摇摇头,“您别误会,我就是想问问。传闻曾经富甲一方的灵山余氏有一奇药,可改人容貌而不伤其骨肉,昔年我有幸得以亲眼见识过此药的奇妙之处,一直念念不忘,自灵山余氏覆灭以来,我一度以为此生再无机会见识这种出神入化的用药手法了,却没想到今日倒让我重新见到了。薛公子的家族,不会就是昔日的余氏吧?” 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 她状似无意地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秋家那老狗贼死了的正房,就是来自灵山余氏的吧?” 这一下,所有人都不淡定了,连妲妲看向我的眼神都微微一变,我心慌了一瞬,又立马镇定下来。 “是,我的确是来自灵山余氏。”我苦笑一声,“嫁去秋原的人是我的大姨母,我母亲的亲姐姐,她们在余氏覆灭的那夜被人残忍杀害,而我当时正巧在外游玩,才躲过一劫,不过从此也无处可去了。起初我听闻是魔教作恶,便下定决心,七年来苦练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敌,我来了南疆后,就遇到了妲姐姐,也因而遇到了失散的堂兄,才得知了真相,所以我想留在这里,不止是为了帮助大家,还因为这也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却没想到让唐姑娘怀疑我到如此地步。” 言毕,我一脸落寞,眼中隐有苦痛之意。 第37章 “原来竟是这样。”妲妲一脸不忍地喃喃,然后又怜惜地看向我,“小茴,之前的事情都不要放在心上,今后你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吧。” 我看着妲妲那认真的神色,心中头一次生出一种愧疚的情绪,我在心里默默念了几句抱歉后,朝她点了点头。 那边唐寰已经被我这一番话说的整张脸都阴了下来,但几乎只有一瞬,她立刻恢复到平日的神色。 “我怎么没听说过灵山余氏还有一个小姐呢,薛公子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们都搪塞过去吧?” 我都解释到了这个份上她还一直死咬着我不放,着实令人厌烦,我甚至觉得直接和她打一场都比这样来的痛快许多。 她见我不说话,显得更为盛气凌人,“怎么,薛公子这样就没话说了吗?” 我还没回答,突然另一个声音插入。 “他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唐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我一惊,回头却看见薛流风又走了回来,拉着脸,仿佛有人欠了他几十万两银子不还一样。 他怎么又回来了? 奇怪的不止我一个,他被周围有些探究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僵,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我的东西好像掉在这里了,我回来找找看。” 但唐寰并不在乎他是来干什么的。 “可我并不觉得他说明白了。” “他的底细我比谁都清楚,如果有问题我自然不可能让他留在这里。而你在这里一直逼问别人的隐私,不觉得有些冒犯吗?” “我只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薛少主要是想把罪名安在我的身上的话,我也认了。” “我突然想起来,唐姑娘好像也从来没有跟我们交待过你的具体来历吧?”薛流风的眼神平静,可却让人无处遁形,“那照唐姑娘的说法,你岂不是比他更可疑?倘若你今日一定要问个明白,那不如一起好了,毕竟厚此薄彼可不太好,唐姑娘觉得呢?” 唐寰脸色铁青。 “我还是希望唐姑娘不要在这里搬弄是非,动摇军心了,平白惹的大家都不高兴。” “那意思就是你们都很信任他了?那就希望他不要辜负你们的信任吧。”她冷笑一声,便离开了。 薛流风站在原地,见唐寰走远后便也打算离开,我没忍住叫住了他。 “做什么?”他看我,脸色还是很不好,但我却很想笑。 “你不是来找东西的吗,怎么不找?” “我记错了。”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大步离去了。 第三十九章 121 妲妲本就是赶回寨子里的,又被我们闹了这么一出,虽然很是疲惫,但她还是坚持要马上动身,执拗不过她,我们只好收拾完行李就准备出发了。 寨门处人声嘈杂,我没见到薛流风,倒是看见了正在和唐寰说话的妲妲,我想也没想的就朝她们了走过去。 唐寰老远看见我,脸色一变,不知与妲妲说了什么,还没等我走近就立刻走开了。 我看着唐寰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妲妲却以为我生气了,宽慰我道:“唐姑娘她平日里性子就冷,不太好相处,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其实我心里并不是很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她若是真的在意我的身份,怎么不直接拆穿我,她若是不在意,那为什么又一直夹枪带棒地含沙射影我,之后又不了了之,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些我并不能告诉妲妲。 “无妨,”我摇摇头,“让妲姐姐看笑话了。” “这倒是我头一次见她这么刻薄,你们是不是以前就有过节?”她望着我的神色有些怀疑。 “我与唐姑娘之前并无交集,也是才相识。”我面不改色地说。 “那也许是有什么误会吧,但她今日确实是有些过分了,有时间我会劝劝她的,”妲妲面含歉意,“也别怪姐姐不帮你,她确实为寨子里做了很多事,大家对她都很客气,我没立场去说她什么,不然也太寒心了些。”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我听薛兄说过,唐姑娘的医术很是高明。” “是的,”妲妲轻叹,“其实要是在以前,我们教里最不缺的就是医师,这方圆十几里的寨子有什么疑难杂症都全靠我们,只是后来我们遭受重创,有些青黄不接,后继无人了。唐姑娘她来自唐门,用药和我们属同源,虽然平日里她不怎么回寨子,但每次回寨子她都会帮大家看看身体,还常常教大家一些医理药理,你看寨子里面现在负责照顾伤员的那些人,其实都是唐姑娘教出来的。所以说,即便她的性子不算招人喜欢,大家也还是很敬重她。” “原来如此,那我今日还真是冒犯了,”我有些讶异,但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我听说唐姑娘她是唐门的内门弟子,为什么会愿意呆在这个……” 我一时没想到适合的词,妲妲却一脸了然,接上了我的话:“这个穷乡僻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神色一赧。 她大方一笑,“这个地方就是很偏僻,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你不用太给我面子。” 我失笑点头。 接着她又摇了摇头,“不过你又是听谁瞎说的,唐姑娘怎么会是唐门的内门弟子呢?她是外门的。” 我有些惊愕。 我确定我没有记错,第一次见唐寰的时候,她确实说她和她那个叫“唐丘”的哥哥都是唐门的内门弟子,怎么现在又成外门弟子了? 但此刻,我只能收敛住我的失态,露出一副了悟的模样,“这样啊,那大概是我听错了。” “定是你听错了,我虽然不太了解,但也能想到,这唐姑娘若是唐门的内门弟子,就算是她自己愿意,唐门也不会放她留在这里的,内门弟子,那可都是宝贝啊。”妲妲咂咂嘴,“她说过她是外门一支旁系的弟子,不过她那一支也惨遭毒手,被那冒名的‘红莲教’屠杀殆尽,她一人死里逃生,才来到这里的,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能猜到。” 我心中的疑虑已经越来越大,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试探性地问了问:“那妲姐姐,你相信她吗?” “我相信我的眼睛,”妲妲沉默了一下,“她眼中的恨意,骗不了人。”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并不相信。 “行了,不提这些了,”妲妲向我身后挥了挥手,“走吧,该出发了。” 我回头正好看见薛流风着朝着妲妲点点头,他看到我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反应,而后径直走到人群的最前方。 妲妲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我,叹了口气,说:“你跟着我走吧。” 122 大概是要保证没有人落单,大家都是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走着,并没有人使用轻功赶路,所以前进的速度异常的慢。 妲妲直接带着我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一语不发。 我看着距我们越来越远的大部队,有些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妲姐姐?” “你和小风真的是堂兄弟吗?”她冷不丁地问我。 我一愣,“妲姐姐为何这么问?我的母亲她……” 妲妲突然打断我:“之前周围人太多,我并不方便问。有一件事唐姑娘说的确实是对的,灵山余氏这一辈只有一个小姐,她根本没有什么亲妹妹,你就是她唯一的儿子吧,现在秋家的那个少主?” 我停下脚步,浑身一僵。 “妲姐姐,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勉强地笑了笑,脑子里却一团乱麻,但下意识的就想否认。 “你不要紧张,”她拉住我继续往前走,“跟上。” 我盯着妲妲拉着我的手,整个人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你不用对我撒谎,我都看的出来,我对你没有恶意,与你是不是秋家人无关。”她用我恰好能听见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暗暗准备使力将自己的手抽出,她的一句话却让我停止了挣扎。 “与你的母亲有关。”她看着我的眼神无比的真诚,“你相信我。” 说完她就松开了我的手,一个人朝前快步走去。 “你一个人考虑一下,你若是想走我不会拦你,你若是想通了,到圣殿后就来找我。” 第四十章 122 我一个人走在最后,默默地思考着。 在此之前,妲妲明明一点怀疑我的表现都没有,我一度以为她是完全相信我的,可她现在为什么能这么肯定我的身份?她又为什么突然提到我的母亲? 我对于母亲的回忆已经逐渐模糊,只是依稀记得有那么一个人,从小陪着我玩耍胡闹,看不清楚的面容上有着温柔的笑容,而后笑容随着记忆的缺失而消弭,从此在我的生活中,我再也找不到属于这个人的蛛丝马迹。 可这样的一个人,即便关于她的记忆碎裂到只剩最后一丝零星,那也在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我该不该留下来? 这本来就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问题。 第38章 123 到达圣殿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下,但仍足够让我看到圣殿的全貌。 大概是我先入为主,我每每想到圣殿的时候,地窟里的景象就在我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然而实际上,这个圣殿看起来和地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没有地道,没有暗门,也不需要令牌,圣殿就大大方方地矗立在那山下,石柱架起高耸的屋顶,雕刻的并不细致的红莲图腾散发着一种古朴气息,大开的殿门似乎不抗拒任何人的到来。 我随着人群踏了进去,却发现大殿里面空无一物,除了两旁被逐渐点亮的烛台。 我在一片嘈杂之中找寻着,却猝不及防撞上唐寰那盯着我若有所思的神色,既没有怨恨也没有厌恶,就好像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在和我眼神相触的一刹那立刻移开了她的目光,不急不慢地走远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平淡的模样,但我来不及细想,一只突然拍在我肩上的手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下意识地闪开后转身,却发现薛流风站在我身后,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你愣这半天看什么呢?” 他的语气有些冲,还有些质问的意味,听的我莫名其妙。 “反正不是看你,没事就让看,别挡着我找人。” “你找谁?” 他还是盯着我,而我则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终于在一个人群聚集的角落里看到了妲妲,她似有所感,朝我的方向看来,与我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毫不意外,微不可见的向我点了点头。 我再懒得理会薛流风,准备朝着妲妲的方向走去,却在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被他抓住的手腕。 “你还没回答我?”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我都快笑了,“你是谁啊。” 说着我便冷下了脸,甩开了他的手,头也没回的走了。 妲妲身边的人逐渐朝着后殿走去,她在原地等了我一会儿,等我走近的时候小声道:“一会儿跟我去个地方。”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对了,把小风也叫上。”她想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 这下我就有些不乐意了,但我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推辞,总不能直接说一句“我不想看到他,可不可以不叫他?”,未免有些太无理取闹了些。 但前脚才甩了人脸色,后脚就要主动去跟人说话,这么丢人的事我做不来。 还好这事尚且轮不到我做,薛流风不知怎么想的,竟主动凑过来了。 “你来了?正准备叫你来着。”妲妲朝他打着招呼,“我打算带阿雪去一趟祭祀地阵,你随我一起吧。” “阿雪?”薛流风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别说他,连我也一脸惊愕地看着妲妲。 “秋家的那个少主,不是叫秋回雪吗,难道我叫错了?”妲妲有些疑虑地问。 我摇摇头,缓过神来,她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的名字也不是很奇怪。 但薛流风是不知情的,他看见这一幕,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自己坦白了?你是不是蠢?!”他突然甩过来的眼神很有些凶。 “我没……”我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怎么了?我知道了还能吃了他不成吗?”妲妲拍了一下薛流风的脑袋,打得他一缩。 “可他……”薛流风一脸纠结。 “我在这里,寨子里不会有人动他的。”妲妲呼了一口气。 薛流风朝我看了一眼,满是探究。 可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我到现在还没明白妲妲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什么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并没有我预料之中的反应,她难道不应该对我也深恶痛绝的吗? 薛流风应当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他看了眼我和妲妲,艰难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着妲妲,同样疑惑。 “你来的第一天晚上,小风来找过我。”妲妲看着我,叹了一口气,“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送你出南疆,我问他为什么,他却吞吞吐吐不肯回答我,只说是不想连累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 我看了一眼薛流风,他已经开始无地自容起来了。 那边妲妲浑然不觉地继续讲着:“可我转头那么一想啊,能和小风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寥寥无几,秋家的那个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了。” “那个时候您就在怀疑了吗?”我有些迟疑地问。 妲妲颔首,“只是隐隐有所感觉,但不能确定,毕竟我也不知道小风说的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直到今日唐姑娘在寨子里那一闹,你说你是余氏的人,我一下子就确定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同时和小风还有余氏关系密切的人,这世间恐怕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我无言以对。 “可是我以为您和寨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对所有与秋家有关的人都恨之入骨。”薛流风说的也是我想问的,从开始到现在,妲妲对我的态度简直好的出奇。 “你没说错,”妲妲并没有否认,“直到现在我还是对秋家切齿拊心,这永远都不可能改变。” “那您怎么……”我怔怔地问。 “说来话长,因为……”妲妲沉默了一下,“你的母亲吧。” 妲妲看着我茫然的样子,突然柔和了眉眼,说:“你们跟我来吧。” 第四十一章 124 妲妲在前面带着路,并没有说话,我偷偷瞟了一眼薛流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薛流风显然对这条路是熟悉的,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突然开口,却一丝眼色都没分给我。 “这是正殿通往祭祀地阵的路。” 他不说,我也能明白这个“祭祀地阵”就是那个所谓的“血煞大阵”。 后殿比前殿大了不知几何,尽头有一通往地下的石阶,妲妲径直走了下去。 看到这个通往地下的石阶,我一丝意外之情都没有,跟着就过去了。 “大殿里面并不适合我们驻扎,所以现在大家平日里都呆在地下。”妲妲跟我解释道。 这里的地道要比我们上次去的那个暗道宽阔许多,两旁的壁上嵌有照明的夜明珠,虽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但也算得上是贵重之物了,长长的暗道被微弱的光照亮,这着实是个大手笔。 即便如此,长时间住在这里也不是一件令人十分舒适的事情。 “因为祭祀地阵的特殊,所以当初我们的先祖在建造之时,将它建在了梵山之底,”妲妲说着指了指头上,“圣殿是连通地阵的最大入口,除此之外,南疆九寨每一寨各有一条地道通向地阵,便于寨民们参与祭祀。” 我点点头表示了然,却还是对他们先祖传承下来的这个如同地下宫殿一般存在的地方感到惊讶,这要耗费的人力和财力是难以估量的,当世之中,可能已无人能做到。 但妲妲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陷入了沉默。 “不过即便是圣殿这里最大的入口,这里最初也只是一条小地道而已,”妲妲的神色有些复杂,“然而我们夺回圣殿之后,却发现这里已经天翻地覆了,现在这整个地下比地上的圣殿,已经大了不知多少倍,扩建的暗道错综复杂,机关暗门数不胜数,没有地图的我们,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地去探,可是我们人力有限,速度实在太慢了,现在除了地阵,我们对其他地方几乎是一无所知。” 我看着四周逐渐变得熟悉的暗道走廊,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们之前要来山庄来偷地图了。 “这里的暗门几乎都有机关,仅凭人力难以强行打开,但好在地阵那里的暗门已经被人破坏了,我们才得以进入。”妲妲指着几条暗道通往的暗门,“像这样的完好的暗门,我们暂时没想到合适的办法去打开它。” 这时薛流风突然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胸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到了。”妲妲停下来。 曾经熟悉的暗门已经完全被人打破,露出一条熟悉的石砖路。 “我知道外面关于红莲教‘血煞大阵’的传闻甚嚣尘上,但所谓的‘血煞大阵’从前只不过是我们进行重大的祈福祭祀的时候使用的地阵,由圣女主持,对信徒进行祝福和庇佑,保佑他们身体康健,精神清明罢了。”妲妲看着地阵,有些怔忪。 “所以说外界关于‘血煞大阵’的传闻都是假的了?”我有些急切地问。 “不全是真的,”妲妲顿了一下,“也不全是假的。” “什么意思?”我愣了。 “进来吧。”她先走了进去,继续说,“我们的祭祀祈福并不仅仅是一个徒有其表的仪式,而是真的能利用地阵加强人的体质与精气,仪式由圣女主持,是因为挑选培养出的圣女体质比较特殊,能够聚灵,可以利用这个地阵聚集献祭者的献祭的生气、内力之类的力量,再将其福泽信徒。当然我们的献祭只是点到为止,全凭献祭者的意愿,并不会伤及根本,更不会危害性命。但如果真的有心人想用地阵满足自己的私欲,强行逼人拿血肉献祭的话,‘血煞大阵’的存在也终会成真。” 第39章 我的心沉了下来,也跟着走了进去。 “可按照妲妲姐你这么说,如果没有圣女在其中聚灵,这个地阵根本没有任何用处。”薛流风突然问道。 “是这个道理,”妲妲苦笑,“但事实上,近几代圣女聚灵的能力已经越来越差了,这几代里除了阿依婆能力还比较强之外,其余的聚灵能力已经弱到微不可见了,祭祀也逐渐开始变为一个简单的表面仪式了,包括我自己,基本已经没有这个能力的。” “阿依婆以前也是圣女?”我问。 “是的,阿依婆是这几代里唯一一个聚灵能力比较强的圣女了。聚灵这个能力与每个人的体质有关,是无法传承和教授的,所以并不能保证每一代都能选出合适的圣女。从先祖起始,我们族人都在用药改善自己的体质,所以那个时候每一代有聚灵能力的人还是非常多的,但现在各种医理药理失传,人丁式微,有聚灵体质的人几乎是遍寻不得了,出了这个南疆更是难寻。” “如果不能聚灵的话,那‘血煞大阵’也不会成真的,这是件好事。”并且父亲就再也没有继续错下去的理由了。 “你想的太简单了,”妲妲摇摇头,“聚灵这个能力并不是只有这里的人才会有,这世间之大,你怎么知道南疆之外是不是还有许多这样体质的人?就算他们一时之间找不到这种体质的人,难道还找不到可以代替的东西吗?” “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我讷讷道。 “你相信我,在你父亲的苦心孤诣之下,没有巧合,只有必然。”她缓了一会,“别说他,连我都已经见到了南疆之外有聚灵体质的人,以及能够代替聚灵体质的宝物。” “这些你的父亲只会比我更熟悉,因为那个有聚灵体质的人是你的母亲,而那个宝物,就是你母亲的聚元珠。” 125 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可能是最早察觉到你父亲不对的人了,大约在六七年前,我与孤身来到南疆的她相识,发现了她聚灵的体质,却没能留下她,我没想到那竟是此生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妲妲笑了笑,眼眸仿佛穿透了我在看另一个人,“你和你的母亲不太像。”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我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了。 “她现在已经不在了,但聚元珠还在你父亲的手中。” “不,”我打断她,“聚元珠不在我父亲那里。” 妲妲面露诧异。 我接着说道:“我的母亲把聚元珠给我了。” “那珠子现在还在你身上吗?”她有些着急。 薛流风一直盯着我,我如芒在背,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不在了,小时候太调皮弄丢了。” “丢了?”妲妲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丢了?” “真的丢了吗?”薛流风的眼神带着赤裸的探究,让我有些无从招架。 我避开他的眼神,“我骗你干嘛,况且你不是搜过的吗?” “可如果聚元珠不在你身上,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他静静地问,我却瞬间僵在原地。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尽量保持自己的冷静,反过来质问他。 “七年前,你出了意外之后,余姨就把聚元珠给了你。后来我听到余姨私下告诫你,必须要随身带着聚元珠,否则你会有生命危险,这是真的吗?” 我没吭声,因为我的母亲确实这么对我说过,这是我关于母亲少有的清晰记忆,但我没想到薛流风居然会知道,他怎么小小年纪就干偷听这种不入流的事。 “真的吗?”妲妲也问我,她的眼中隐隐有期盼。 “当然是假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妲妲的眼眸一瞬间暗淡下来,“聚元珠是多贵重的宝物,说是当世罕见都不为过。我当时年纪小,母亲担心我调皮将珠子玩丢了,说一些耸人听闻的话来吓唬我,这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吗?你看我现在没了聚元珠,不是依旧过得好好的?也不要听到什么都当是真的。” 他听到的我话后似乎并没有信服,却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我自信地朝他张开双臂,“你若是实在不相信,我可以让你好好的再搜一次,你愿意搜多少次就搜多少次,你若是能在我身上找到聚元珠,我就把珠子送给你。” 他这次没有动手。 妲妲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像是在安慰自己,“丢了也行,丢了也好,不在你父亲的手上就是最好的情况。” 场面一时有些沉寂。 “那这些事情,我父亲都知道吗?”我眉头紧皱。 我自认为是当世之中最了解聚元珠的人,却也没想到它还有如此作用,更别说什么聚灵体质,我从前更是闻所未闻,而父亲如果只是听信了传闻,那过程无论如何,结果不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他知道。”薛流风冷不丁开口回答了我。 “怎么会?”连妲妲都愣了,“南疆普通的寨民都不太清楚什么聚灵体质,更别说祭祀地阵是如何运转的,知道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并且都是教里核心的人。” 这对我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薛流风这么肯定。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这里看到的那些尸体吗?”薛流风指了指路旁的池子,池壁上的壁龛现在空空如也,“那些人里有许多都是正道武林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用来祭祀其实是极为浪费的,而他们的死因也并不是失血过多,而是更趋近于在瞬间由于过多的内力生气入体后产生乱流,筋脉尽断,爆体而亡,所以死状才十分凄惨。”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他。 “夺回圣殿的时候,还有不少人没来得及逃出来,都被我们抓住了,这些事情一审就知道了。”他的解释合情合理,“那些人被他们称为‘料儿’,都会用来测试能不能作眼。所以我猜测他在寻找的这个眼可能就是有聚灵体质的人,因为一般的人并不能够承载这么大的力量,看样子他并没有找到。” “寻找聚灵体质,需要这么残忍吗?”我低声问道。 妲妲回答我道:“并不需要,但如果他不知道如何测出聚灵体质的存在,这样确实也是一种可行的办法。” “或许他并不是不知道,而是做不到。” 我看着薛流风,有些没听懂。 妲妲怔了一下,然后点头,“对,你说的有道理。” 看着我一头雾水的模样,妲妲解释道:“测聚灵体质的时候被测者必须要是自愿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带你过来。” “我?”我指着我自己。 “嗯,”妲妲看着正中的高台,“你母亲的聚灵能力极强,你受到影响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想带你过来试一下。” 我在高台前的阶梯之下停住了脚步。 “如果不是那就最好不过了,如果运气不好,那我们的麻烦还有点大。” 她看到我停下的脚步,有些奇怪,“你是不愿意吗?你不用担心的,这个并不会对你有任何的伤害。” 其实我一点都不担心,但我心里却清清楚楚,无论我是不是和母亲一样的聚灵体质,测出来的结果只有一种,那就是我一定拥有聚灵的能力。 第四十二章 126 薛流风看着我犹豫不决的模样,有些审视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我还能有什么事?”我扯了扯嘴角,一步一步地踏上高台。 这座琉璃高台和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妲妲已经在玉床一旁等着我了。 我这次并没有什么心思在意脚下半透明的琉璃,所以不像最开始那样提心吊胆了。 我一心担心着另一件事。 “坐上来吧。”妲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玉床。 我依言走了过去,手刚一触到玉床就被冷得一个瑟缩,等我完全坐上去的时候,有些熟悉的彻骨凉意席卷了我的全身。 “凝神,运气。”妲妲在一旁指导我。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运起气来,因为有所顾忌,所以我运气的速度故意放得很是缓慢,即便如此,我的周身还是迅速地泛起热意,驱散了玉床的寒凉之气。 之后,我体中的内力就开始有些不受控起来,即使我没有刻意调动,它仍然运转自如。 那边妲妲的脸色已经微微一变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试图阻止内力的运转,压制它的速度,然而它似乎在与我抗争一般,我抑制的越厉害,它涌出的趋势越汹涌,我索性深吸一口气直接中断运气的流势,它才骤然停下那猛烈的攻势。 热意慢慢消退,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妲妲紧蹙的眉头也舒缓开来。 “不出我所料,你母亲的能力果然还是对你的体质有一些影响,不过好在你聚灵的能力不强,并不能运转起这个大阵,倒是不足为惧。”她的神色像是安心了不少。 第40章 “那就好。”我一边点点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一边赶快地从玉床上下来,生怕再生什么变故。 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内力像是突然被唤醒一般,仿若狂风暴雨一般在我的体内嚣张起来,势不可挡地四处冲击,打得我猝不及防,一下子痛倒在玉床之上。 我的腹部像是有一团炙热的火越烧越旺,我只能尽力地蜷缩着试图减轻痛苦,根本无法分出任何心思去注意周围的情况,遑论去抑制体内这头凶猛的野兽。 这团炙热的火在我的身体里面撞来撞去,我颤抖着将手移到腹部的位置,那个最滚烫的地方。我指尖紧绷着,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这里,想要把这个折磨人的东西抠挖出来,衣物的阻挡在此时不值一提,我的手终于触到了那个地方,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可还是烫,里面还是很烫。 指尖划破皮肤,我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心里有种将要解脱的快感。 只差一下了,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指腹已经触到温热的液体了,我却骤然停下所有的动作。 不行,不可以。 我闭上眼,又将手拿出,紧握成拳,静下心来专注地调动着体内内力的流转,试图安抚这些暴动的气流,其他的我一概不再去注意,也不再去考虑。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慢缓过来,浑身汗涔涔的。玉床还是凉意透骨,却恰到好处地舒缓了我紧绷的身体。 四周静悄悄的,我揉了揉眼睛,却看见妲妲苍白着脸瘫倒在地,艰难地喘着气,薛流风在一旁撑坐着,脸色也极差。 “这是……怎么回事?”我声音有些沙哑。 “我判断错了,”妲妲又大喘了一口气,脸色难看极了,“你的聚灵体质,可能比你的母亲还要强上许多。” 我又捏紧了手,却没有说话。 那边薛流风站起身来,朝我走了几步,又停下。 “这不是聚灵,是掠夺。献祭者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力量的控制,只能任人宰杀。方才你突然倒下,大阵就迅速开始运转起来,”妲妲看了一眼薛流风,“我们两个都被当成了祭品,毫无任何还手之力。” “可是,我也控制不住。”我涩声道。 “所以我才说你的聚灵体质能力比你的母亲还要更强,以你现在的力量是完全控制不住的。刚刚若不是你及时收住了,我们怕是今天就得交代在这了。”妲妲苦笑,“现在事情就有些麻烦了,总之这件事,不能让除我们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薛流风在一旁低垂着眸,看不清神色。 “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里,今后只当一切如常,”她嘱咐我道,而后又有些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她还是一咬牙继续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再与你的父亲接触,我知道这个要求十分无礼,但这样确实是对你最安全的。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告诉你,即便是你这样的体质一次承受那么大的力量也是极限了,你聚灵之后再被你的父亲全部掠夺的话,你根本活不下去的,如果让你的父亲知道这件事,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你,即使他是你的父亲,他也会的,他一定会的!” 我看着妲妲那接近崩溃的模样,回答的话却哽在喉咙,我不是不想答应她,我是无法答应她,所以我只能沉默。 她面上闪过一丝失望,却掩饰地很好,“话我都说的差不多了,小风你带着阿雪去休息一下吧,小心一点,别让别人发现有什么不对,我还有其他事情,就先走了。” 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高台之上,我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整个高台都陷入了死寂之中。 那边薛流风的情况似乎要比我好很多,他一言不发地走到玉床旁,伸出手想拉我起来,我一个闪身下了床,避开了他的手。 “没事,我自己可以。”然而下床的时候不小心扯到了小腹,疼的我一抽。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又默默收了回去。他大概是发现了我现在并不想理会他,所以也没再说什么废话,而是直接转身在前面带起了路。 无论是来的时候还是回去的时候,我都没有在意这条路是如何走的,等我察觉周围逐渐有人声出现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已经回到了通往后殿的长廊里。 “每天都有人在廊道门口把守,因此这里还算安全,你自己回去休息吧。”他回头看着我,公事公办地对我说道。 “好。”我点点头,并没发现他骤变的脸色。 他大步走向我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朝后退了一步,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一把拽开我垂下的手,冷声问道:“是我要问你怎么回事吧?” 我顺着他的眼神低头,却看见我惯常穿的白衣在小腹处已经破破烂烂,暗红色的血迹晕染了一大片,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然而我一路走过来都已经忘记这回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刚刚不小心误伤到了自己而已。”我波澜不惊地回答他。 “你先站在这里别动,等一会儿我。” 他皱了皱眉,转身径直走进不远处的一个房间,那房间里似乎还有不少人,一个粗粝的大嗓门直接穿过了厚重的石墙,传到我的耳朵。 “找唐姑娘?她不在啊!” 片刻,薛流风拿了一堆药瓶走了出来。 “走吧,去把药上了。” 我从他的怀中拿过药,朝他微微勾了一下唇,“我自己来就行,劳您费心了。” 说完我也没看他的表情,走进了最里面的一个空房间。 第四十三章 127 我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躺下了。 今日一整天我都没有停下来过,明明已经觉得很累了,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大概是一下子知道太多事情了,我的脑子仍旧十分的清醒。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我不愿回想的事情,迷迷糊糊地本以为可以逃脱这些恼人的思绪,却猝不及防在梦中与它们相遇。 梦里的我变回了孩童,住在母亲还在的秋原,我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山庄里,四周的景色扭曲出光怪陆离的色彩,而梦里的我却丝毫不觉得怪异,一瞬间我仿佛看到还有一个我在山庄里,我看见他朝着母亲跑去,扑了母亲一个满怀,母亲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我看见她耐心地给他剥着生栗子,嫩黄的果实衬得她用力过度的指尖更加的红,那面容上的笑温柔的真实。 然而当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却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已经十八岁的秋回雪,还穿着那身被血染红的白衣,腹部的伤口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这条又长又深的刀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我茫然地抬起头,却看见不远处的母亲停下了手中剥栗子的动作,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所有的一切都瞬间消失了,下一刻出现在我面前的母亲凌乱着头发,又哭又笑,我突然感觉脖子上一阵剧痛,低头却发现我又变回了那个十余岁的孩童,母亲用力地扯掉了我一直带着的聚元珠。 “娘,好疼。”我没有开口,却听见我的声音从嘴巴里发出。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眨了眨眼,又落下泪来,紧紧地抱着我开始哭,我抬起双手想回抱母亲,却在一瞬间被推开。 我抬起头,却看见母亲收拾得整整齐齐,与之前那个狼狈脆弱的她截然不同。 她冷着脸,脸上再也没有一贯的笑容,她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朝我缓缓走过来,我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而梦里的我却全然不知,他只知道现在的母亲陌生的可怕,一种恐惧而慌乱的感觉遍布了我的全身,我不害怕,我又害怕。 “阿雪,对不起,娘没有办法了。”一滴眼泪彻底打破她冷硬的外壳,但那泛着冷光的匕首还是毫不留情地朝我划来。 随之而来的剧烈疼痛一下子惊醒了我。 我倏地坐起,用力地喘着气,低头看见小腹包扎过的地方又渗出了血,我拆下棉布,发现伤口果然裂大了一些,不过也还好,完全没有梦里那么触目惊心。 还好我对自己下不去重手。 我重新包扎了一次,却再也没办法入睡。 128 我没想到我会梦见母亲。 母亲离开的这七年,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她,否侧我也不会将她的面容忘得干干净净。可刚刚在梦里还十分清晰的面容,醒来之后我又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了。 倒是另一件事,无论是梦还是现实,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切在当初的我看来仿佛天塌了一般,在如今看来却顺理成章的可笑。 记忆里的母亲一直是温柔的,与父亲心生怨怼之后也没有自怨自艾,整日里与我还是一切如常。 而这一切的平静都终结在一场意外之中,对于我遭受的这场意外,我自己却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在别人的口中我似乎是生了一场要命的大病,药石无医,各路神医都束手无策,之后母亲就偷偷地将聚元珠给了我,我逐渐好转了起来,但对外却一直称是某神医妙手回春,悬壶济世。 第41章 我不知真假,但我记得母亲曾私下告诫过我,说聚元珠就相当于我的命,嘱咐我千万要随身带好,不能有一丝差池。 我乖乖地听了母亲的话,将聚元珠当命根子护着。 而母亲却在这之后变得越来越奇怪,她每日不再有那么多时间陪着我,常常笑着的面容也开始冷硬下来。 在一个毫无征兆地夜里,她拿着匕首推开了我的房门,用力扯下她让我好好爱护的聚元珠,任我如何哭闹,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划开了我的小腹,将聚元珠放在了气脉运转之处。 她用沾满血的手擦拭着我的眼泪,尽量冷下的声音还是不住地颤抖:“乖,阿雪乖,不痛,不痛的,不要哭。” “娘是不是不喜欢阿雪了……阿雪一直很听话的……娘,好痛啊……”我还是哭,我从来没想过我的母亲会这么伤害我。 “娘亲最喜欢阿雪了,阿雪一直都是个乖孩子……是娘亲不对,都是娘亲的错。” “阿雪不要娘亲了,娘亲坏……” “好,好,是娘亲坏,是娘亲坏……阿雪乖啊,不要跟你爹说,知道吗?” “我要跟爹说!我要告诉爹!”我不依不饶地大叫着,那一瞬间母亲的神色变得极为恐怖,吓得我立刻息了声。 “不许告诉你爹!听到没!” 我尽力地憋着眼泪点了点头。 “你告诉你爹,你不小心把珠子弄丢了。阿雪最乖了,一定会听娘亲话的,对吗?” “爹会打我的。”我怯生生地看着陌生的母亲。 “就算他把你打死,”她紧紧地抱着我,在我耳边一字一顿,“你也不能说。” 我吓得愣住了。 “阿雪要是不听娘亲的话,娘亲就再也不来看阿雪了,知道吗?” 她的怀抱还是温暖的,但当时我挣扎着只想逃开。 那是母亲这辈子最后一次抱我。 129 后来母亲仿佛恢复了往日模样,甚至还打算带着我回娘家散散心,却被父亲拦了下来。 父亲的理由是我课业繁重,抽不出时间出去游山玩水。 其实我心里对那些课业厌烦至极,但对于母亲当时我显然更为抗拒,所以对于父亲的话,我并没有反驳。 我甚至还想着,等母亲一走,就立马跟父亲告状。 母亲并没有坚持,她挂上熟悉的温柔微笑,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背。 “阿雪,听话。” 这是母亲这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雪,听话。 130 父亲在之后迅速地发现聚元珠不见的事实。 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怒不已。 “说!珠子丢哪儿去了!” “我,我不知道……”我跪在书房冰冷的地面上,瑟瑟发抖,几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小年纪便学会说谎了?”父亲冷笑一声,抄起桌上的茶杯朝我砸了过来,瓷杯避开我砸落在地,四分五裂的瓷片四处迸溅,堪堪划过的我脸侧。 父亲的威压自小便是我难以跨越的天堑,那时的我更是被这个阵仗吓得头脑一片空白。 “娘,娘她……”我刚开了一个口,却骤然清醒,想起了母亲的话,颤抖着改了口,“娘她也找过了,没找到……” 听到这话的父亲却不再追究了,直接喊人将我提了出去,在书房的门关上之前,父亲还在用他平日的语气骂着。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再之后,灵山余氏就没了。 山庄并没有因此就乱成一锅粥,我也不知道父亲后来都做了些什么。 “魔教”的字眼从此在我的生活中不断地出现,在所有人都在痛骂憎恶着这一群“恶徒”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心里痛恨着我自己。 我想起我面对父亲时那一闪而过的退缩,是不是因为我差一点就不听母亲的话了,所以她就再也不回来了呢? 我原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了,可现在我找到了。 我更痛恨我自己了。 第四十四章 131 后来我不知怎么的又睡着了,醒来后竟已是日昃之时。 除了还在门口把守的人,整个廊道里都是空空荡荡的,我踏着有些虚浮的步子,朝看守的大哥走去。 “圣女殿下吗?”大哥挠了一下头,“我刚刚见她好像已经回房间了。” 我点头谢过准备离去,却被大哥叫住了。 “薛小哥,你没事吧?瞧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他一脸担忧。 “我没事,多谢大哥关心。”我微微一笑,便告辞了。 我转身朝里走去,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指甲已经很久没有修过,划过脸侧有轻微的痛感,触到发干的嘴唇时,我微微一用力,将干裂的皮扯掉,一阵刺痛传来,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我抿了抿唇,才觉得湿润了一点。 我找到妲妲的时候她正从门口出来,她看见我时一愣,继而也是一脸担忧。 “你怎么来了?现在还没什么事情,看你这脸色,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有些纳闷,我的脸色到底是有多差? “我真的无事,”我抬了抬手,却还是放下了,“我是专程来找您问一些事情的。” “什么事?”她问道,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关于我母亲的事情,”我低下声来,“您可以告诉我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点点头。 “可以,你今晚再来找我吧。”说完也不待我回答,便与我擦身离去了。 132 我在房间里静坐了一下午,出门之时廊道门口已经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廊道里已经有不少人走动了,我在一旁倒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但最后我还是被人拦下了。 薛流风还是一身惯爱穿的黑衣,头发也束得整整齐齐,一如当初。但有些凌乱的发尾还有黑衣上怎么也遮挡不住的灰尘无一不在提醒我,他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养尊处优意气风发的薛家少主了。 “你要去哪?”他问我。 我现在其实很烦他现在这样,对我的一举一动紧盯不放,就好像我时时刻刻都在图谋不轨一样,连寨子里对我不熟悉的人对我尚且不会如此防备,而与我相识十几年的他却会。 这十几年我大概确实是没有留给他什么好的印象。 “去找妲姐姐。”我如实相告。 “这么晚你一个人去,是不是不太合适?”不出我所料,他又皱起眉开始找我的茬。 “别人都没觉得不合适,你倒在这里多管闲事起来。” “你不觉得你和妲妲姐走的太近了一些吗?”他有些不依不饶,好像非得要我放弃了这个心思才行。 “这里对我好一点的本来就没几个人,我不去找姐姐,难道还去找你吗?”我凉凉一笑,反呛了他一句。 他果然没话说了。 我没理会他继续走,余光瞥见他还跟在我身后,但我没有阻止他。 我们都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动静,所以在走到离妲妲房间的不远处时,她便已经察觉到,打开了门。 妲妲看见跟在我身后的薛流风,很是意外,于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是在询问。 “碰巧遇见的。”我实话实说。 妲妲的眼神在我和薛流风之间来回游移,然后停在了薛流风身上。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她问。 薛流风憋了半天,好一会儿都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说出来的话也蹩脚极了。 “没事,我就到处转转。” 我没忍住嗤笑了一声,薛流风有些恼怒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怵他。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朝他十分客气道:“既然无事,那薛兄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言下之意是要他快点滚蛋。 妲妲也点头,“是啊,你今天应该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他轻哼一声,转身便离去了,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他的背影,收拾好表情,对妲妲笑了一下。 “妲姐姐,打扰了。” 133 “你想知道些什么?”妲妲坐在石桌之旁,我乖觉地坐到了另一边。 “我想知道,姐姐和我的母亲是怎么认识的。”我沉默了一会,回想又是无果,“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好像从来都没离开过秋原。” 唯一一次离开,就是永别。 “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吧,”妲妲揉了揉眼角,整理着思绪,“那时候你父亲灭了圣教夺了圣殿不过一年,你的母亲就突然出现在南疆了,不过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七八年前,恰好是我出意外的那段时间,也是我记忆几乎完全模糊的时间。 “我是在寨子外面巡视的时候遇见她的,那时候我们在九寨的帮助下艰难地建了寨子,作为替代圣殿的庇护之所,每天都战战兢兢地害怕被发现,所以我经常会带着寨子里的男人出来巡察,防止可疑人士的出现,你母亲那时差点就被我们误伤了,”妲妲说着,突然笑了笑,“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几乎都快饿晕过去了,浑身脏兮兮的,狼狈死了,一点都不像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小姐。谁能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孤身一人从中原走到这里呢?” 第42章 我认真地听着,一言不发。 “后来我就把她带回寨子里照顾了,才发现捡回来一个小美人,她生得标致也就罢了,性子也好,寨子里上上下下的都很喜欢她,我也不例外。可能因为是我把她带回寨子里的,所以她也格外的亲近我,那时候荣荣刚学会走路,忙不过来的时候她还会帮我照顾一下荣荣,照顾的比我好多了,”说着妲妲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我还奇怪她看起孩子来怎么这么熟练,她告诉我说,她有一个儿子,照顾从来不假手他人,她还跟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说你多调皮,惯会捣蛋,又说你性子骄纵,但长得又招人疼。我其实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呢,这么个小姑娘,明明自己都是一副没长大的模样,居然连儿子都有了。” 我听着也不自觉地弯了嘴角,想象着母亲当年的模样,思来想去脑子里却永远只有一张模糊的面容,嘴角便又耷拉下去了。 “但她看起来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后来她告诉我说,她的儿子生了重病,生命垂危,她很担心。我问她,担心的话为什么不在他身边好生照顾,偏要跑来这个地方。她说她的儿子是在南疆遭受意外后才变成了这个样子,求医无果后她走投无路,才想到要来南疆给她的儿子求一个活法。我问她孩子在南疆遇到什么了,她倒是不瞒着我,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她的相公是那个鼎鼎有名的秋原庄主,说她的相公带着她的儿子来了一趟南疆,回来就变成了那个模样,她问她的相公,她的相公却什么都不告诉她。” 我一怔,完全始料未及,我根本不记得我和父亲曾经来过南疆。 “可我当时哪还管得了那么多,我听到秋成英名字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理智。”她微微闭了下眼,“我差点就杀了她,可是我最后还是没下得去手,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连名字都没有隐瞒过我,是我自己从来没有想。我可以放过她,但我却不能让她继续留在寨子里。我想赶她走,可寨子里的其他人却不依了,阿依婆喜欢她,荣荣也喜欢她,所有人都喜欢她,我又能如何。我为了让她知道利害,把秋成英做的那些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不信,也不肯走,还跟找到救命稻草似的缠着我,我怎么会可能理她。” 说着她像是斗气一般,又撇了下嘴。 “她太犟了,我以为我不理她,支开她,不让她接触这里的一切,她就会知难而退,但是她真的太犟了。” “她胆子是有多大啊,我不告诉她,她便一个人偷偷溜去了圣殿,她觉得自己有恃无恐,却不知留在圣殿的那群人都是什么样的恶魔,怎么会管她是谁,我潜进去的时候,她已经被带到地阵了。她的聚灵体质被发现,那群人怎么可能放她走,我们几乎是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 “所幸没出什么大事,回来以后,因为她的聚灵体质,再加上我的私心,我就去问她要不要留在这里,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奢望她会点头。” “但她同意了,我居然也相信了,想着她若是愿意一直呆在这里也好,即便我知道她在中原有那么多的牵挂,却还固执地相信她是真的愿意留下来。” “她在这里的时候,整天逢人就问地阵的事情,像魔怔了一样,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全告诉了她,我以为她知道了就会死心,却没想到这让她更加的焦躁不安,她的离意日趋明显。” “她走的那天晚上其实我看见了她,但我没拦她,我想着,她总有一天还要回来的,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却等到了余氏覆灭的消息,等到她再也回不来的消息。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的身份后还对你如此好吗?”她看着我,面上似悲似喜,“因为在我心里,你不是秋成英的儿子,只是余情的儿子。” 余情,是我的母亲。 第四十五章 134 妲妲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就算是傻子那个时候也该明白,秋成英娶她是另有所图,她在中原的每一天都是朝不保夕,性命随时会受到威胁,但她根本放不下你,你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 我闻言微微一震,垂下眸,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酸涩。 “你能平安顺遂地长大,大概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在之前的许多年里,我一直将南疆当做一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我从来不记得父亲曾经带我来过这里,更不知道母亲在南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我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了许多事情其实根本就不简单,无论是我遭受的意外,母亲突然的性情大变,还是余氏的覆灭,都不是偶然。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小腹上的伤口,喑哑道:“妲姐姐,你知不知道,如果一个不是聚灵体质的人被强行测过之后,还有机会活下来吗?还是只能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承受不了过多的内力和生气爆体而亡?” 妲妲一愣,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按理说是这样的,不过如果有像聚元珠这样的宝物随身的话,保住性命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得到答案的我并没有太过惊讶,而妲妲看着我的样子,脸色逐渐变得难以置信。 “难道说……” 我朝她点点头,“如果我当初真的是被父亲从南疆带回来后就‘病倒’的话,应该是父亲也强行给我测过了。” 她喃喃道:“怎么会?你当时还那么小……” “我也不知道,”我低下头,“在那之前,我一直神志不清,记忆模糊,但母亲把聚元珠给我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好转了,猜也猜得到父亲带我去南疆是为了什么。” “那你说聚元珠丢了是……” “假的,”我接上她的话,“我答应过母亲,不能告诉任何人,所以之前我隐瞒了您,抱歉。” 她摇摇头,没有一丝责怪之意,“不,你做的对,不要再告诉别人了。” “所以我并不是聚灵体质,母亲可能也不是,”我有些艰涩地发声,“母亲在把聚元珠给我之前,一直是随身带着它的。” “怪不得她在知道地阵的真相后就那么急切地想回去,原来是这样。”妲妲掩面苦笑,“可她把聚元珠给了你,她怎么办,我当时还是来的太晚了,我以为她是聚灵体质所以才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放下手,微微低着头,眼睛却不知盯在何处,满面的自责,喃喃自语的近乎胡言乱语。 “妲姐姐,你别想那么多,”我比她冷静的多,“母亲将聚元珠给我之后,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抬头看我,有些不相信,“怎么会,我是亲眼看到她从玉台上下来的。” “会不会是因为母亲她只是个普通人,本身就没有内力,所以在离开聚元珠之后,也不会发生乱流?” “我不知道,从来都没有毫无根基之人走到过那里。也可能是聚元珠的缘故,我一直以为你的母亲是习武之人,只是内力不强而已。”她的神色有些迷茫。 我也闭了嘴,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难道这样我就可以骗自己母亲的死,还有余氏的覆灭与我毫无关系吗? 从母亲把聚元珠藏在我身上开始,她便已经明白父亲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但凡我当年更成熟一些,更有骨气一些,也不至于在父亲面前轻易就失了方寸,句句漏洞百出,让父亲以为是母亲拿着聚元珠跑回了余氏,才给余氏招致了祸端。 像父亲那样的人,根本不会在意对他没用处的人是死是活,所以也根本想不到,若母亲真的把聚元珠带走了,我又怎能一直好好地活着呢? “这些事情你打算告诉小风吗?”妲妲突然问我。 我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为什么?怕他担心吗?”她言语之中多了几丝劝慰,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自以为是的隐瞒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坦诚一点,你会发现很多不一样的事情。” 我知道她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我和薛流风的关系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所以没有自以为是的隐瞒,只是没有必要。 她看着我一副抵触的模样,恍了恍神,“也可能是我误会了什么,你就当姐姐多嘴了吧。” “什么误会?”我神色怔忪。 “你们自小一起长大,薛家出事后你也一直站在小风这边,现在更是专程为了他独自来到南疆,这份情谊太过深重了。” “我……”我很想说我没有,却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反驳比较好。 她继续道:“小风也是,其实我看的出来,他看到你的时候是很开心的,但也是痛苦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纠结的模样。我理解他的心情,所以即便当时还不确定你的身份,我还是拒绝了他想赶走你的想法,我不想他后悔。” 我微微摇了摇头,并不相信薛流风是这么想的。 “少年时的情谊往往难得,即便不是我想的那样,也要好好珍惜才是。” 第43章 “您想的是哪样?” “我以为你们已经互通了心意。”妲妲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看来好像还没有。” “什么心意?”我一脸茫然,还没听懂。 “行了行了,这有什么好问的,快回去睡觉!”妲妲却不愿意再回答了,直接把我推了出去。 我站在门口缓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妲妲的意思,霎时恼怒不已。 和他?他想得美。 135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外面的廊道静悄悄的,已经没什么人了,所以当我看见石柱后靠着的黑色身影时,着实吓了一大跳。 我刚平复好的心情又汹涌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脸色有些奇怪。 “睡不着,出来站站。”他面不改色地说着拙劣的借口。 “你在等我?”我存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报复心笑了笑,“这么晚了,你不会等到现在吧?” “谁等你了?”他一噎,瞪我的眼神有些凶,“自作多情。” 说完他就直起身来,大步从我身边走过,看背影倒有几分像落荒而逃。 我转过身立马拉住他,“走这么急干吗?我又不会吃人。” 他顺从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脸色果真有几分羞恼。 “你……”我刚开口,却见他身后晦暗幽深的走廊里闪过一道急匆匆的身影,不过眨眼,就消失了踪影。 那是……唐寰?我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我和薛流风的位置正好被石柱挡住,再者这里烛光昏暗,她又走得匆忙,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们。 她来的方向和她要去的方向与她的住处都离得很远,她这么晚是要做什么? 薛流风也发现了我脸色不对,顺着我的眼神向后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他回头问我。 我摇摇头,又开口:“你一直在这里?有见到过唐寰吗?” “你不是一向不喜她吗?”他的脸色一变再变,“现在到底有多晚了你懂不懂?” 我被他凶得一脸莫名。 他却不待我反应,甩开我的手,黑着脸恶狠狠道:“现在,立刻,回房间!” 他这态度实在气人,我刚想和他理论,他却不由分说地按着我的肩膀强行让我转过身,顺手还推了我走了几步。 “去睡觉!” 我也不是真的听他的话,而是确实生气了,他推我那一下之后我就彻底不想理他了,便头都不回地走了,并且一路上都光顾着骂他,倒是把看到唐寰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第四十六章 136 几日之后,在我的再三保证之下,妲妲才相信我的身体确实已经没什么大碍,总算松口告诉了我他们每天的事务。 除了守卫圣殿以防父亲的人再次袭来,他们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破解父亲在圣殿与地阵之间修建的这个地宫上。 “地阵的莲池我们已经收拾干净了,但现在的问题就是很多暗道的门我们并打不开,也不敢贸然打开,时间隔了太久,我们对这里知之甚少,破开的速度很慢,真的可以算的上是内忧外患了。”妲妲也只有在私下的时候才会露出愁绪,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可靠模样。 “薛流风每天都在做这些吗?”我好奇地问。 “他不太管这个,不仅不管,还撺掇寨子里的小孩跟着他一块去胡闹。”妲妲摇摇头,末了还不忘骂一句,“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胡闹?” “也不算完全是,我不太有立场去说他,”妲妲无奈地笑了笑,“薛家的事情我也有所听闻,知道他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报仇的,多年前圣教的血债更是没有一人会忘记,比起老老实实地守护这个面目全非的圣殿,他们心里最重要的还是报仇雪恨,整日里都在一起练武,捣鼓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只剩下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还在想着把圣殿变回以前的样子。” “妲姐姐还年轻着,怎么能算上了年纪呢?”我倒不是为了哄妲妲开心故意这么说的,虽然她已称不上是少女模样,但与老是决计沾不上边的。 “就你会说话。”她闻言眉眼一弯,到底还是有些开心的。 “不过,妲姐姐,我说个实话,您莫要怪罪,”我看着她略带询问的眼神,斟酌着继续道,“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是不可能轻易放弃的,如果他真的下狠手,如今圣殿这个防守实力,是根本就挡不住的,甚至可能会把大家都搭进去。” 我并不是在危言耸听,父亲有无数种手段来夺回他想要的“血煞大阵”,只凭圣殿里现在这些对于中原武林庞大势力来说十分稀少的人丁和微薄的实力,真的完全不够看。 说的再残忍一些,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妲妲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还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们确实不足以与你父亲抗衡。” “那为何?”我一怔。 “有些事情,明知无望还坚持去做,你是不是觉得很愚蠢?”她突然问我,但好像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这世间还有许多事情能够让你心甘情愿变得愚蠢。” 我似懂非懂,并不能够完全理解,只好沉默着,一声不吭。 “这里是我们生存的依托,是我们的根源所在,如果连我们的根源都守不住,我们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她看着我有些不赞同的模样,也没有试图劝慰我去认同她的想法,“如果哪一天,我们真的守不住了,也不会把这里拱手让人,我们会选择与这里一同埋葬于地底。” 看着她决绝的神情,我叹了口气,还是把攥了许久的令牌拿了出来。 这个令牌在我之前拿出来后,便一直带在身上,再也没有放回去过。 妲妲看着令牌,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是我从父亲那里偷拿的,地宫里的暗门,应该都能开。”我轻声解释道。 而我之前,还一直以为这个令牌是父亲伪造的,哪知正好被我拿到了真正的。 妲妲神色怔忪,缓缓接过令牌,摩挲着,越攥越紧。 137 有了令牌之后,他们摸索地宫构造的速度快了许多,而我在知道薛流风整日都在做些什么之后,对他们也是避而不见,每天就跟着妲妲他们无所事事。 说要来帮忙,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妲妲大概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什么都没说。 在望日到来之前,妲妲才来问我,要不要随他们一起回寨子。 “回寨子作甚?”我很奇怪,我们来圣殿的日子并不算长,事情也没有全部解决。 “每月望日,寨子里都会有祭祀的。” “每个月都要吗?”我还记得上次见到的那个阵仗,还是很麻烦的,现在这个时机似乎不太合适这么频繁的祭祀,但我终究只是一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妲妲点点头,解释道:“照理说现在的情况其实不太允许,但望日祭祀是我们一贯的传统,如果我们一直惧怕,一直守在这里,最后连正常的日子都过不下去,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当然,我们还会留一些人在圣殿,但祭祀还是要继续的,现在就看你是想留在圣殿还是同我们一道回去。” “那薛流风呢?”我思索片刻,问妲妲。 妲妲想了想,说:“他吗?上个月他回过寨子,这个月应当会留在圣殿的。” “那我跟您一块回寨子吧。”我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说。 138 我们是望日前一天动身的,结果那天不仅薛流风来了,连唐寰也来了。 妲妲应当是后来才知道的,出发前又偷偷问我:“你还要回寨子吗?” “回。”我看着唐寰面无表情的脸,缓缓点头。 “好,”妲妲也不和我废话,转头叮嘱大家,“大家回程时多注意一些,回寨子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大家辛苦了。” 没人有一句怨言,一路上几乎都没有休息,我们趁着夜色回到了寨子。 我原本以为这个时辰所有人都应该休息了,然而回寨子后才发现有不少人还在匆忙走动着。 发现我们回来之后,他们也都迎了过来。 我环顾四周,发觉祭祀用的场地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 “您提前知会过了吗?”薛流风问妲妲。 妲妲摇了摇头,“一般也是祭祀当天才开始准备的,现在提前准备也好,大家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了。” 唐寰闻言,头也不回的就先离去了,我也觉得累极了,一心只想着先回去睡一觉,转头却发现薛流风还站在妲妲身旁,并没有动。 他们面前站的是云阿婆,月色之下我见到她的眼角隐有泪光闪动,我心里好奇,便朝他们走去。 云阿婆在跟妲妲说着话:“……就是你们刚走不久的时候,那天也是他们不听话,非要跑出去,还带回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回来,我知道为了寨子的安全不管他更好,但我又老想着,好歹是一条人命啊,无论如何,先救下来再说,结果仔细一看,这不是小九吗……哎哟,当时给我心疼的,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小九早就,早就死了啊。” 第44章 说着她又抹了一下眼泪,“真是小九啊,他醒了之后还认得我,教里的人他都还记得,他真的是小九,小九他没死啊。” 妲妲轻声安慰了一下阿婆,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们让他休息去了,本来身体就没好全。”云阿婆朝远处望了一眼,“小九还记得望日要祭祀,今天就兴冲冲地说要帮忙,说你们到时候回来肯定特别累,非要今天把东西都准备好,我们以前确实从来都没考虑到这些,这次他一提,大家都主动去准备了,才一直到现在还闹着。” “那明日再说,您先去休息吧,也这么晚了。”妲妲并没有一丝激动之色,平静而温和地将云阿婆劝回去休息了。 我听了个大概,心里也有几分清楚了,那边的薛流风一声未吭,面上波澜不惊,但眼中也是一片茫然之色,我便知道他知道的并不比我多多少。 无非是寨子里又多了个人罢,不是什么大事,与我横竖也没什么关系。 我轻轻打了个哈欠,困意顿生,余光瞟了一眼薛流风,他倒是一副清醒的模样。 谁又管他呢?我只管去睡我自己的觉了。 139 然而第二日,当我下楼后看见树旁拄着拐站着的人时,背后微微发凉,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容,对于平常人来说可能是过目即忘,但我却记得很清楚。 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到他,一个曾是父亲暗卫长的人,一个本来我以为已经死透的人。 “这位小哥好。”荀九朝我礼貌地笑了笑,就像一个普通的山村青年那样,淳朴良善,一副无害的模样。 我僵硬的思绪缓慢回到正轨,好在开口之前已经意识到他现在可能并没有认出我,才逐渐自然起来。 “大哥好。” 他见我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好心地继续说道:“我在这里等人,小哥先去忙吧,不用管我。” 我点了点头,随意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放慢了呼吸,然而他似乎是真的一点都没有注意我。 我已经走了很远,他还静静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 他在等谁呢? 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并没有死,是不是还在继续为父亲卖命? 我心里一团乱麻,思来想去,唯一一个能告诉的居然又只剩薛流风一个人了。 第四十七章 140 我出门的时候,看见薛流风的房门紧闭,他应当是还没出来的。 而荀九站的位置,离我们住的楼并不远,附近也没有其他人。 荀九如果以前是薛家的人,那他肯定是认识薛流风的,他会是在等薛流风吗? 我看着荀九的身影,沉思片刻,还是往回走了几步,停在他的不远处,静静地观望着。 不过一会儿,薛流风也走了下来。 荀九见到薛流风的时候,一直没动的身躯有了反应,而薛流风也看见了他,直接停在了原地。 荀九果然是在等薛流风。 我的距离不够近,只能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却看不清他们的神色。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见薛流风突然逼近荀九,两人瞬间开始动起手来。 但荀九毕竟有伤在身,即便薛流风赤手空拳,打他也是绰绰有余。 不一会儿荀九就落了下风,薛流风掐着他的脖子,似乎正处于暴怒之中,隔着那么远看着我都有些心惊胆战,荀九却一点都不慌,连挣扎都未曾有一下。 薛流风不会想杀了他吧? 好在下一刻薛流风就松开了手,荀九一下子瘫坐在地,微微颤动着。 薛流风却没再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朝着我的方向走来了。 他阴沉的脸色逐渐清晰,我也赶紧隐了身形,迅速离开了。 141 薛流风和荀九,好像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 荀九十几年前离开薛家的时候,薛流风才多大一点,他们能有什么过节? 能让现在的薛流风这么生气,他们后来一定还有交集,但至于是什么交集,我还不得而知。 而荀九这个人,当初在秋原消失的莫名其妙,父亲说是已经将他处置,我也从未怀疑过,而现在他却仍旧活的好好的,难道父亲根本没有处置他,一切都只是个幌子? 可父亲没有必要连我都骗,当时的我,似乎并不值得他的特意隐瞒。 更重要的是,我之前看荀九和凝姨来往的信件的时候,一直认为荀九在“魔教”呆了十二年,然而我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十二年前,父亲根本就还没有入侵南疆,抢夺圣殿。 也就意味着,那时候的荀九,其实是在真正的红莲教之中,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云阿婆这些寨子里的老人们都认识他。 还救了他。 真是,好一个荀九。 我不禁攥紧了拳头,恨不得现在就出现在他面前,将他暴打一顿。 可是我还不能。 他出现的时机太奇怪了,我不能不提防他。 142 入夜之后,整个寨子都变得热闹起来,一扫平日的阴霾笼罩。 我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恰好可以看到人群之中一脸笑容的荀九,和我早上看见他时的神情,一般无二,毫无破绽。 “你喊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喝酒的?”薛流风坐在我旁边,靠着树干,摇晃着酒瓶,不咸不淡地问我。 我舔了舔唇边的酒液,问他:“你认识那个人吗?” 我没有明指,但我知道他听得懂。 我以为我还需要费点工夫才能逼薛流风说出实话,但没想到他这次居然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 “荀九吗?我认识。”他扔掉瓶封,仰面一大口,喝得酒液四溅后又用手背擦了一下唇角,“他是凝姨的儿子,小时候还陪我们一起玩过,你不记得了吗?” 我摇摇头,确实没有任何印象。 薛流风提到荀九的时候,神色自然极了,若不是早上我看见他和荀九之间的争执与矛盾,可能就相信了他们只有这样简简单单的关系。 “我今天早上都看见了,”我又抿了一口酒,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他在楼下等你,你和他打了一架。” 薛流风拿着酒瓶的手顿了顿,又猛地抬了起来,“他该打,诚叔死后,凝姨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可以依靠了,但他一走就是十几年,不知所踪,将凝姨一人留在青云庄,对她不闻不问,直到凝姨死之前,他都没有回来看过哪怕一次,你说他不该打吗?” 喝空的酒瓶被重重地砸在草地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没有碎裂,这让他突如其来的愤怒骤然失了气势。 “该打,”我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这个理由也算合情合理,对我却没有任何说服力,“只有这些吗?” 他没说话。 我继续问他:“那你知道这十几年他都在哪里,都做了些什么吗?” 没等他回答,我就紧接着说:“我知道。” 他一下子愣住了,看向我的眼神明灭不定,我不知道他在挣扎些什么,大概还是在想我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我原本有足够的时间供他去犹豫,如果不是荀九看到了我们的话。 荀九看向我们的眼神友好又和善,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向我们走过来,我收敛好神色,准备起身。 薛流风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我看了他一眼,我们几乎是同时开口: “小心荀九。” “提防点他。” 我莫名有些想笑,只可惜场合有些不太合适。 薛流风先我一步起身,迎上了荀九。 “荀大哥好。”薛流风先问了个好,语气并不热络,甚至还有些冷淡。 “少爷怎么在这里,大家正热闹着,怎么能缺了您呢?”荀九脸带笑意,言语之间一丝遮掩都无,坦坦荡荡的,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薛流风身上的不友好,他又看了看站在薛流风身旁的我,像是刚刚才发现我在这里一样,很是惊喜地继续说,“这位小哥,我们早上见过的,一起过去吧。” 说完他便回头冲着人群挥了挥手,然后便朝着他们走过去,对我们他只是招了招手,似乎十分肯定我们会跟着他一块过去。 我和薛流风相顾无言,还是跟了过去。 143 今天的祭祀并没有围着石柱搭架子,而是绕着柱子搭了几丛篝火,大家欢歌笑语饮正酣。 最格格不入的居然是我和薛流风。 我一坐下,妲妲就敲了一下我和薛流风的头。 “哭丧着脸干嘛呢,是菜不好吃还是酒不好喝?别想那么多,快活就行了。” 可能是因为今天没搭架子的缘故,妲妲的打扮与平时无异,此时她端着一碗酒,明亮的火光在她眼中闪烁。 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这样不轻不重地敲头,还觉得有些猝不及防,但薛流风已经完全是习以为常了。 第45章 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一声不吭。 “真是奇了怪了,你们两个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妲妲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才发现我一直盯着荀九。 她放下酒碗,恍然大悟,“对了,都忘了给你介绍一下了。” 我都来不及阻止她,她就越过几个人,把荀九给拉了过来。 薛流风把刚拿起的酒碗又放了下来。 “这是荀九,小九,”妲妲拍了拍荀九的肩,对我说,然后另一只手又拍了拍我的肩,看着荀九,“这是薛茴,小茴。” 她大概有点喝醉了,眼神都有些飘忽,好在还算清醒。 “今天见过的。”荀九笑得很温和,冲我点了点头。 “小风就不用说了,你们熟。”妲妲看了一眼薛流风,又看了一眼荀九,叹了口气。 “你当初来寨子的时候,才多大一点,后来出了事,你不见了,大家都以为你出事了,还难过了好久。”她说的是荀九。 “我这不是没事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荀九在一旁安慰着妲妲。 “是,多亏了有薛家,收留了你那么久,还有寨子,要是没有薛庄主的援手,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看向薛流风,笑了笑,“你父亲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薛流风沉默了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 “现在小九回来了,小风也在这里,事情总会越变越好的,上苍会眷顾我们的。”她一饮而尽,豪爽无比。 荀九陪她喝了一碗,便说自己有些不适,妲妲想到他身上的伤,也催他先去休息了。 荀九离去后,我整个人才微微放松下来,不知道是不是一不小心喝太多,我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妲妲和一旁的人正尽兴,我便对薛流风小声说:“我去一旁吹吹风,头有些疼。” 他上上下下扫了我一眼,大概确定我没有喝醉,不会胡闹后,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才刚靠近树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看见一个黑影从一旁的树后走了出来。 荀九微微笑着,却不再温和友善,露出从前我最熟悉的狠厉之色。 他的声音隐隐含笑,说出来的话却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这么久没见,原来少主竟是跑到这里来了。” 第四十八章 144 “什么少主?”我镇定地问,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茫然一些,“大哥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停了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似乎真的是在确定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任由他看着,一点也不慌张。 良久,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歉疚的笑了笑。 “抱歉,夜色昏暗,是我认错人了。”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他的歉疚又迅速被一种玩味所代替,“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这么说?不过很可惜,我现在可不太想跟你玩自欺欺人的游戏。” 我没说话。 即便他已经这样说了,但我心里仍然是警惕的,他从早到晚不过见了我两面,我更是连话都未曾和他说几句,除非是有人与他说明,不然他怎么可能这么笃定。 他看我那模样,便也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也不必担心我在套话,余氏这药你用的并不算多精妙,本就难得的药,用的有些暴殄天物了,”他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仅仅改变容貌和声音,是最粗劣的伪装,少主不是适合做这种事的人,在我眼里,这种程度的易容和小孩子的把戏没什么区别,也就骗骗一些不认识的人罢了,与你相熟的,有几人会认不出呢?” 我觉得有点难堪,又感到一些后怕,为之前那些日子的忘乎所以和肆无忌惮。 “更何况,教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我若想问问情况,谁会拒绝我呢?毕竟一个十几年前就在教中的人和一个才来不久身份不明的人相比,谁更值得信任简直显而易见。” “你想干什么?” “不用太紧张,我并没有什么恶意。”他勾了勾唇,笑得十分无害。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该紧张的是你吧?”我嗤笑一声,“你说他们若是知道你当初不仅没有出事,还直接向我父亲倒戈,助纣为虐这么多年,你会是什么下场?” 他的表情一僵,脸色一变再变。 他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甚至连一丝愧疚之情都没有。 “看来少主还是长进了些,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神色凉薄,“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先不说他们会不会信,少主是打算以什么身份立场告诉他们呢?恐怕到现在您都不敢坦明自己的身份吧。比起一个货真价实的秋原少主,一件十几年前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事情,可无关紧要极了。” 他的语意暗含威胁,听的我握紧了双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什么恶意,也什么都不想干,我只是想在这里安静地度过余生而已。”他低声一笑,“只不过见到故人,忍不住相认罢了。” “没有恶意?一个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徒说的话,你觉得我会信吗?”我并不觉得现在的南疆是一个安宁之地,他说的话我更是一个字都不信。 “少主若是不愿相信,我也没什么办法,”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当然少主您想做什么,我不会干涉,只是希望少主日后还是小心为上。” 他状似好心地劝了一句,说完便似乎打算离去,因为伤病,动作还颇有些吃力。 我迅速折下了一旁的树枝,抵在他的颈间,拦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少主还想和我动手吗?”他低头看了看这根玩笑般的树枝,没有再动,也没有多怕,“我现在这个样子定然不是少主的对手,您是不是有些趁人之危了?” 我不想与他废话,问得直截了当:“是父亲让你过来的吗?我劝你今日最好交代清楚。” 他闻言一愣,然后突然大笑,我心中有些恼怒,手上也用上了力,粗粝的枝丫在脆弱的脖颈处稍稍刺入,还是让他微微皱了眉。 “有什么好笑的。” 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还有些忍俊不禁,“秋庄主一直在追杀我,我是逃命逃到这里来的,您居然还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不可笑吗?还是说,您根本就不知道呢?” 他轻飘飘地将问题扔了回来,隐隐还有些嘲弄之意,而我看着他的眼睛,内心惊疑不定。 当初我被父亲放出来后,发现暗卫长不知不觉地换了人,而父亲的态度也让人捉摸不定,于是我在看到重新见到荀九第一眼的时候,内心几乎就是毫不犹豫地确定了他仍旧是在为父亲做着事。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父亲给我的任何说法。 “为什么会被追杀,你做了什么?” 我将树枝又用力的抵了抵,他却微微向后一退,躲开了。 “恕我无可奉告。” 眼见着他想溜,我立刻扔下树枝欺身上前,他却一改之前的行动不便,灵活地跳开了。 我冷笑一声,毫无顾忌地出手了,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却不主动攻击我。 我当初担心为了隐瞒身份,根本就没有带银雪出门,而我的身法功夫又极为一般。与他缠斗,我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一般,无力极了。 “少主是恼羞成怒了吗?”他调笑般地问了一句,“可是我不太想欺负小孩。” 看着他这模样,我恶向胆边生,趁着他不注意,一脚踹上了他还包扎着的腿,他霎时一个停顿,露出破绽,我抓住机会瞬间钳制住他的命门。 “你废话很多。”我淡淡道,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特别生气,“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老实交代,或者死,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 “我自然相信少主是有这个魄力的,”面对我的胁迫,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占上风的不是我而是他,“不过我奉劝少主在冲动之前仔细考虑一下,您以为您知道了多少,啧,我都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要不您还是杀了我吧,免得以后知道了接受不了该怎么办呢?” 他笑眯眯的,等待着我的回答。 他这话再明显不过,一时之间我几乎都分辨不出来到底他是真的不怕死,还是在赌我会不会为了这些秘密而有所忌惮。 我心思转了几转便有了打算,松开手时脸色还有些难看。 他咳了几声,弯了嘴角,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少主不想再问些什么吗?” “问啊,但不是现在,”我也朝他笑了笑,“我离开的够久了,该回去了,荀大哥重伤未愈,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特地在“荀大哥”和“重伤”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这样吗?”他有些诧异,不过只有一瞬,“可惜我只能一直无可奉告了。” “无妨。”我总有办法让你开口的。 第四十九章 145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坐回来的时候,其他人正喝得热火朝天,只有薛流风发现了我, 第46章 “我乐意。”然而我连个理由都不想编。 他似乎是已经习惯我这个态度了,闻言也不生气,偏过头去继续喝着自己的酒。 妲妲大概真的是喝的有些多了,她坐过来的时候回头看着我,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咦,阿雪又回来了。” 我扶了扶额,小声对她说道:“妲姐姐,你说错了,哪儿有什么阿雪。” 她眨了眨眼,然后点点头,“是喔,我说错了。” 我叹了口气。 她突然垂下眼眸,半晌没吭声,然后突然怒骂一句:“狗贼!” 这次不光是我,连薛流风都被吓了一跳。 他越过我,从妲妲手中拿走了酒壶,劝道:“姐姐,你醉了,咱们不喝了行吗?” 妲妲虽然有些醉了,但动作却是一点都不迟疑,干脆利落地打了下薛流风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薛流风的手一抖,到底还是稳住了。 我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妲妲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背,嘟囔着:“酒都不让喝,咱们不理他了,好不好?” “好。”我赞同地点点头。 薛流风在一旁,额角青筋直跳。 妲妲将头转向我,神色有些怜惜,“那狗贼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我愣了愣,才意识到她之前在骂谁,却只能微微低下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 我感觉到身边也有一道眼光突然将我盯着,顿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语焉不详地说道:“知道了。” 妲妲听到我的回答后,却突然一个愣怔,如梦初醒般地笑了笑,“哎,我是不是又说胡话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才这么怅然,我只是摇了摇头,宽慰她:“没有。” “我自小就在这里长大,从来都没出去过。”妲妲仰起头,突然转了话题,“外面是什么样的?比南疆更好吗?” 我没说话,薛流风却接了茬:“外面也没有多好,这里很好。” 我点点头,这一点我和薛流风的想法是差不多的,便没有刻意去和他抬杠。 “哦,”妲妲并没有因此就高兴起来,继续问道,“外面是不是都说红莲教是魔教,都怎么说的,讲给我听听?” “什么魔教,都是人云亦云,您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红莲教是清白的。”我以为妲妲对此耿耿于怀,才会问这个问题,于是软下声音安慰道。 “魔教听起来还挺威风的,我没那么怨天尤人,真的就是好奇,”妲妲撑着下巴,“想听听别人是怎么想我们的。” “可那些事情都与你们无关啊,他们动辄就是屠人满门、尸横遍野,在江湖上无恶不作,臭名昭著,但也足够让人闻风丧胆。” “还挺有排面,真是煞费苦心。”妲妲意味不明地笑着。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他们用红莲做图腾,才被人称为‘红莲教’,也没想到是真的盗用了这个名头,还有红焰毒,都是世人对魔教的认知。” “红焰毒?” 看着妲妲一副奇怪的模样,我回想了下脑子里可怜的记忆,试图讲的明白一些,“是他们喜欢用的一种毒,毒性不算大,却能在伤口上留下如同火焰燃烧般的红色伤口,于是就被人称为‘红焰’了,也算是他们的一种标志吧。” 妲妲却“噗嗤”一下乐了,我看向薛流风,他嘴角居然也隐有笑意。 这有什么可乐的? “这药可不是他们的,实打实的南疆本土药,”妲妲看着我一脸茫然的模样,好心解释道,“杀虫药。” 杀虫? 我微微张开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哎,你也知道,南疆这里又热又潮,毒虫也多,先祖善药理,做点杀虫的小毒药也不奇怪吧。”妲妲摸摸鼻子。 “杀虫药哪儿有这么……”我其实想说花里胡哨的,但想了想,还是说的比较委婉,“哪儿有这么奇怪的。” “哪里奇怪了,”妲妲有些不满,“红色火焰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我讪讪道。 “没想到他们连这个都拿了去,大概美丽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吧。”妲妲惆怅地叹了口气,“还有吗?” “没了吧,”我又想了想,发现之后的记忆都让我不太愉快,声音一下子低落下来,“不过现在大家可都觉得薛兄要带着红莲教卷土重来,都人心惶惶呢。” “特别是上次武林盛典他还带了一群人专程来闹了一次。”我瞟了薛流风一眼,他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喔,那次啊,我还记得。”妲妲点点头。 “您也在吗?”我尽力回想着,但当时我并不认识妲妲,那些记忆现在想来属实有些难堪,因为除了薛流风,其他所有无关的人的脸在我的脑子里都只有模糊的影子。 “我没有去,但当时他那身行头是我给他收拾的,”妲妲挺有气势的,“无论怎么样,我们的人出去不能太跌份了。” 我了然,又想起当时的薛流风,怪不得我当时觉得他变化那么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散开头发,随意挽着,黑色的宽袍纱衣配上有些繁复的银饰,放浪极了。 “怎么样,还不错吧?”妲妲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薛流风估计也想起了那个时候,脸色青白交加,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点头,“真不愧是妲姐姐,品味真好。” “看到没,我们都觉得不错,”妲妲又睨了薛流风一眼,“就你矫情,死活都不愿意再穿了。” 薛流风毫不动摇,“您别想,没有第二次了。” 我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添油加醋:“后来很多人都说,他去当了这个教主后整个人都变了,都‘魔化’了。” 薛流风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已经很危险了。 妲妲乐不可支,笑完之后才问我:“什么教主?” “红莲……唔……”我才刚开口,就被人迅速地捂住了嘴,他为了捂得严实,连带着我的腰都被扣得紧紧的。 但已经来不及了,妲妲已经明白了,瞬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也太能想了,”她揉了揉眼角的湿润,“红莲教哪儿来的教主,我怎么不知道,就算是教主,怎么着也得是我吧,怎么就轮到这个小兔崽子了呢。” “闭嘴吧你。”薛流风还没放开我,在我的耳边警告着,我靠在他身前,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那一身正浓的杀意。 “晃改哦!”我不服气地闹着,挣扎的声音从他的指缝中艰难地传出。 “行了,别欺负人家了。”妲妲眯着笑眼,拍了拍薛流风的胳膊,好声劝道。 薛流风有些不情愿,但是还松开了,只不过在我腰间的手在松开之前还不忘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我疼的一抽,立马双手拉回他刚离开我嘴巴的手,死死地咬了一口。 “你……”薛流风吃痛,迅速抽了回去,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荣荣都没你们这么不听话。”妲妲有些无奈。 我轻哼一声,突然问妲妲:“姐姐,今天怎么不搭台子跳舞了?” “麻烦呀,偶尔才搭的,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上个月祭祀的时候,薛流风他说您长得不好看还说您跳的不好看,净胡说八道,我就觉得特好看,还想看。”我理直气壮。 薛流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妲妲的脸已经拉下来了。 “你真的这么说的吗?”她微笑地看着薛流风。 我往后坐了点,让开了地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听他乱说。” “你的意思是你真的说了?” “我不是……” …… 我抬头看着这里的沉沉夜空,今天也许能做个好梦。 第五十章 146 “你这次不和我们走了?”妲妲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嗯。”我点头,“我现在也帮不了什么忙了,就不去添麻烦了。” “真是奇怪,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呆在寨子里,唐姑娘也说要留在寨子里,”她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你若是介意的话,不如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微微一顿,掩饰住内心的讶异,摇了摇头,“无妨的,姐姐不必担心。” “随你罢。”妲妲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再劝我什么。 “不过,”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唐姑娘怎么突然也要留在寨子里?” “她的意思是会比我们稍晚些过去,她要在寨子里呆几天帮忙补齐寨子里的药材。” “这样啊。”我笑了笑,却暗暗记在了心上。 147 “你跟姐姐说好了?” “说好了。” “她同意了?” “这有什么值得反对的。”我白了薛流风一眼,“是你不放心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吧,你大可以再不放心一点,因为那个唐姑娘大概也是要留在这里几天的。” 第47章 “那我也留下。”他的神色更加紧绷。 “归根结底,你就是不信我罢了,”我嗤笑一声,“我何必骗你,这个荀九可曾是我父亲的心腹,他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出现,必定有问题,他说的那些话根本不可信,难道你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寨子里?” “我知道。”他还是有些不赞同。 “哦,那我明白了,”我点点头,“你是担心我和他暗度陈仓,勾结到一块做坏事是吗?” 我其实清楚他并不会这么想,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想膈应他几句,好像看到他不悦的神情,我心里就会舒服许多。 果然,我话一落,他顿时就躁了起来。 “你为何每次都要用你的想法来揣测我的意思,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么看待你的吗?”他的声音冷了下来,“那我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转身走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利落,看来这次真的是气狠了,我站在原地,笑了笑,直到看见他的背影消失。 148 第二日我是被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吵醒的,坐起后我盯着门口盯了许久,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敲门的人大概也以为我还睡着,便没有再敲,一会儿就离去了。 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我才偷偷打开了门。 薛流风离去的身影还未走的太远,在有些阴沉的早晨中比这稀疏的林子还要萧瑟,我站在栏杆之后看了一会儿,却没想到他突然回了头,那一道眼光将我瞧了个正着,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躲开了,于是干脆坦荡地站在原地,与他对视。 我看不出来他是什么反应,他没有停留太久,不过看了一会儿便垂下了眼,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离去了。 我在原地看的莫名,站了一会儿,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索性回了房间继续去睡觉了。 149 荀九的住处并不难问到,我寻到他时,他正坐在树下编着竹篾,荣荣蹲在他身边,好奇地盯着。 我并没有掩饰我的到来,荀九抬起头,看到我时还有些意外。 荣荣跟着他一起抬头,开心地朝我奔来,“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荀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近乎自言自语。 我轻轻拍了拍荣荣的头,这个小没良心的,不知道是不是我之前离开太久,回来之后他便一直黏在荀九身边,没有再像以前一样一直跟着我了。 “拿去自己玩吧,你的漂亮哥哥找我有事。”荀九将手中的东西甩给荣荣,是一只竹篾编成的小马,十分精巧可爱。 我愣了愣,盯着这只小马看了半天,直到荣荣拿着它跑的没了踪迹。 “少主在秋原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怎么还会对这种小东西感兴趣?”荀九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还时不时地甩动着手中剩下的竹篾,“少主若是喜欢,我可以再编两个,连带着少爷那份,您一块拿去呗?” “不必了,小孩子的玩意罢了,”我收回眼神,脸色平淡,“你既然知道我找你有事,想必也应该明白是为了什么。” “我自然是明白的,”荀九低头笑了笑,“少主您也不是第一次这样锲而不舍的追问我了,不过之前您什么都问不到,现在也一样,您依然什么都问不到的。” “是吗?”我不太在意,只觉得他的笃定来的太早。 “当然少主您也可以试试,”他漫不经心地将手一松,竹篾散落了一地,“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告诉您了呢?” “你说父亲追杀你,是因为什么?”我直截了当。 他回答地也很迅速:“无可奉告。” “薛家被陷害的事情你是不是也参与了?” “原来我们的小少主终于知道了啊,真让我惊喜,可喜可贺。”他还是笑,眉眼之间却冷了下来。 “这些不回答也不要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感到生气,而是继续不紧不慢地问,“你和薛以诚还有荀凝,是什么关系?” 我话音刚落,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殆尽。 “怎么不说话了?”我明知故问,“很难回答吗,需要我帮你吗?” 他紧紧盯着我,一声不吭。 “你原本就是薛家的人,而薛以诚和荀凝,则是你的亲生父母,我说的对吗?” 我少有的占了上风,说话都有些扬眉吐气之感,但一想到凝姨,我弯起的嘴角又落了回去。 “是又怎样,”他沉默半晌,突然又笑了,神色凉薄,“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和薛家,可是毫无关系。” “所以你就可以丢下你的生母独自远走高飞,甚至最后还成了害她惨死的帮凶,可真是好一个毫无关系。”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道。 “我是帮凶?你又知道些什么,我叫你一声‘少主’你倒真把自己当成个东西了,”他怨毒的眼神仿佛绵密的针向我刺来,“真正的帮凶,难道不是你吗?” 第五十一章 150 风吹叶落,一地沉默。 在他话落的那一刹那,我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止,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并没有听懂,却有些惶然。 他恶意的神情并没有消失,这让我迅速地反应了过来。 “你觉得你现在对我说这些,我会信吗?” “我说我的实话,但信不信由你,与我无关喔。”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有想说的,”他笑了笑,“时辰到了,我就不跟你闲聊了。” 我衣袖下紧攥的手未曾松开过,眼神一直跟着他,直到看见逐渐走近的身影,我才明白他的“时辰到了”是什么意思。 唐寰背着药箱不急不缓地走到他面前,淡淡道:“该换药了。” 荀九颔首,不置一词,直接朝房间走去。 而后唐寰才转过头看向我,嘴角勾起一个奇怪的弧度,似笑似嘲,“薛小哥若是有事,便等会再来吧。” 她话一落就跟着荀九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没什么表情。 我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竹篾,抖了抖灰尘,在树后寻了一处干净地坐了下来。 我抬头看着楼上,门刚刚打开,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我眼中,我才又垂下头。 我现在可有的是时间。 151 我对如何处理这些竹篾毫无兴趣,等到唐寰出来的时候,它们已经被我揉的一团糟丢进一旁的草丛中了。 我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起身准备上楼,擦肩而过之时她却突然伸手拦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扒开她伸出的手,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去。 “秋少主还请留步。” 我回头探究地看着她,她神色平淡,让人一时之间捉摸不清态度。 “唐姑娘有何事?” 她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收回眼神时笑了笑,“秋少主和这位大哥很熟?” “与你何干?” “姑且算与我无关吧,”她微微偏了一下头,“只是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一下秋少主,毒蛇即便温顺起来,那也是一条毒蛇,咬起人来也是要命的。”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我却没办法说服自己她只是在故弄玄虚。 “你和荀九以前是怎么认识的?”我冷不丁开口问道。 她一愣,失笑摇头,“秋少主说笑了,我和荀大哥以前从未见过,又何来认识之说。” 她的反应十分自然,不像是说谎,但我对她的了解毕竟有限,根本无法判断她究竟是伪装的太好还是真的没有任何隐瞒。 我没什么兴趣和她多做纠缠,她也并没有想再和我多话。 “之前多有冒犯,还希望薛小哥不要放在心上。”她的声音高了一点,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每一个在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想阻止父亲,薛流风想报仇,妲妲想保护大家。 可荀九是为了什么,唐寰又是为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152 门并没有锁,我轻轻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并没有点灯,在阴沉的天色中昏暗的如同黑夜将临,寂静无声。 我自顾自地点上了灯,然后回身锁上了门。 荀九仰躺在榻上,看着我做完了这一切才开口:“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外间的桌上满是竹屑,脏乱不已,我翻了一会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便朝他走去。 直到我走到他身前,他都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我微微俯下身,将手中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他没有防备,被我挟制了个正着。 “不要动。” 他的脸色一僵,而后故作轻松地反问我:“怎么,少主是想拿命来威胁我开口吗?可惜了,我这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横竖贱命一条不值钱,少主若是想要,拿去便是了,开口倒是不可能的。” 第48章 “哦,是吗?”我毫不在意,将握着匕首的手换了一只,“那你闭嘴就行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空出来的手已经点上了他毫无防备的穴位,四下,干脆而利落,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是这么的冷静。 我拿开匕首,直起身来,对上的是荀九惊怒不已的脸色。 我这四下,不仅封了他的内力,还让他短时间内不能动弹。 “很惊讶吗?”我用衣袖拂了拂匕首,没看他,“你应该不陌生才是吧。” 连秋家普通护卫都会的手法,曾经作为父亲手下暗卫长的荀九,更不可能不会。 “自然是不陌生的,”他冷冷一笑,“怎么,少主这是想给薛家那个小少爷报仇吗?” 我愣了一下,报什么仇? 荀九察言观色的能力简直炉火纯青,我自认为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他却一下子看穿了我。 “你不知道?那可真是有意思了。”他露出玩味的神色,“不知道也好,承了情就得还,很麻烦的,倒不如装作不知道,反而自在些。” “莫名其妙。”我皱眉,只当他是在故弄玄虚,无病呻吟,便不再理会他,转头走到了外间。 书架上零零散散放了几本陈旧的书,我没太在意上面厚厚的灰尘,将它们都拿了下来放在书案上。 之后我便寻了一个位置看起书来,仿佛这里没有荀九这个人一般,他也够沉得住气,一直到我把手中的书翻完,他都没有说一个字。 门外响起脚步声,我便提前起了身去打开门,门口的云阿婆见到我十分惊讶,好奇地朝我身后看了看,当然,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阿婆好,”我朝她问着好,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了然道,“您是来给荀大哥送饭的吗?” “是呀,小九这不是不方便吗,反正我平日里也闲着没事,就来照看一下,”她提起饭盒,眉目柔和,“小茴也该去吃饭了吧?” “好的,劳烦您操心了,我正与荀大哥叙旧呢,这个我帮您拿进去吧。”我伸手拿过食盒,面上算是滴水不漏,“剩下的事我来就可以了。” “这哪儿使得,”她话虽这么说,但也没有阻拦我拿过食盒的动作,“不过我这老婆子也不懂你们年轻人,也懒得掺和,还去讨你们的嫌。” “哪里的话,还不是怕您累着了。” 不过寒暄几句,云阿婆就离开了,对于我的话她也丝毫没有怀疑。 我关上门,重新走到荀九躺着的榻前,他双眼闭着,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将食盒放在塌上的小桌之上后,我就坐到了榻的另一边,揭开了食盒。 炖了许久的猪脚软烂却不失嚼劲,近乎白色的汤汁香浓四溢;山鸡是提前腌制过的,烤制过后的山鸡泛着晶亮的油光,外皮酥脆,内里的肉却鲜嫩多汁,还微微带有一些植物的清香,并不让人觉得腻;腌制过的笋丝清脆爽口,嫩滑的肉丝恰好地中和了笋丝的微酸,十分下饭。 带着热气的水雾升腾而上,饭菜的香气立刻溢满到整个榻上,荀九的眉头微微一动,却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优哉游哉地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在桌子上,一边自言自语着。 “真丰盛。” 我的声音并不小,我本就是故意讲给他听的, “你不饿,我可饿了。” 他没回答我,我便自顾自的动起筷来。 “这手艺,和庄子里的那些所谓的‘大厨’,简直不相上下,你说是吗?”我放下手中的筷子,很是真诚地问他。 他睁开眼睛,冷冷地打量着我,而后不屑地笑了起来。 “怎么,少主就这点能耐吗,居然想用一顿饭来胁迫我?可真是天真又可爱。” “你想多了,我没想胁迫你,我就是想让你不痛快,所以让你饿着肚子看我吃饭罢了。”我又尝了一口汤,才有些不舍地放下木勺,“况且,一顿不行,两顿三顿呢?” “不过是几顿饭,不吃又怎么样?”他重新闭上眼,“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少爷,就这点手段,别说我,恐怕连个普通护卫的嘴都撬不开吧?” “是啊,我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少爷,何必要去逼问别人呢,我想知道的事情,自然会有人主动告诉我的。”我点了几下桌子,笑得十分和气,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 “那您就等着吧,”他还是没忍住睁眼盯了我一会儿,用威胁的语气说着警告的话,“小小年纪就整天装腔作势的,可不太讨喜。” “‘涉世未深’的大少爷可不需要讨别人的欢喜。” 我悠然地又动起了筷,我一点都不想浪费这一桌的好手艺。 直到我把碗筷都收进食盒中,荀九都没有再说过话。 我将食盒放在门口后又坐回了书案前,拿起先前正在看的书,重新翻看起来,整个房间又落入一片寂静,只有书页的翻动声微不可听。 我的手指在这本书的最后一页不停摩挲着,在心里斟酌了一会儿,我便开了口。 “一直躺着想必很是无趣吧,我这里倒看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你定然会感兴趣的。” 他仍旧一声不吭,像是没听见我说话一般,我不自觉地勾了下嘴角,在心中回想片刻,才缓缓念道:“‘九九吾儿,许久未见来信,为娘甚是想念,昨夜梦见天寒大雪,方觉入冬,不觉忧心,还望乖儿莫忘添衣添餐饭,早日归来。’” 我停顿了一下,寂静地房间里响起急促而又突兀地呼吸声,我笑了笑,如同没察觉一般继续说道:“‘九九吾儿:近日听闻薛庄主与秋庄主常有来往,似乎有围剿魔教之决心,你在南疆已多年,如今世事变动,娘却不知你如今境况如何,虽然应允不再干涉你,但你的安危娘仍时时记挂心中,还望珍重。’” 我放下书,不再说话,不过片刻,那边榻上便传来响动。 砰—— 榻上的矮桌被掀翻在地,砸出巨大的响声,我才不紧不慢地起了身,走过去将矮桌搬起,放回原位, 我回头平静地看着荀九,他满面通红,额角汗湿,刚刚的挣扎似乎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此刻只能继续躺在榻上怒视着我。 “我劝你不要再乱动,筋脉若出了什么差错我可管不着。” “你在看什么!”他完全不顾我的劝阻,很是急躁地质问我。 “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萌,而尘情终累乎理趣,今日之是不可执,执之则渣滓未化,而理趣反转为欲根……《菜根谭》,有兴趣吗?” 我并没有骗他,我刚刚确实是在看《菜根谭》,不过念的另有其他罢了。 “你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你刚刚到底在念什么!”他大概是又恢复了点力气,在原地挣扎了一下,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我念的什么,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他的表情逐渐与我一直想看见的模样重合,我连笑都变得自然许多,“至于其他的,恕我无可奉告。” 第五十二章 153 大概是我自得的神色过于明显,荀九一下子就冷静下来。 “信呢?”他冷声问我。 我倒也没有吝啬到真的一句话都不肯告诉他,我坦诚地摊开手,“不在我身边。” 对上他怀疑的眼神,我又将手中的书轻轻抖了几下,证明我并没有说谎。 “不过是与家母说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竟还劳烦少主如此上心。” 他嘴里说着客气之言,神色间却没有一丝客气之意。 “也没多上心,有幸看了几眼罢了。”我并不在意他的态度。 “然后呢,少主说这些是意欲何为,难不成就想凭这几句话逼我就范?”他嗤笑一声,没继续说下去,不过那嘲弄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十二年间的信,现在都在我手中,”我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我理应物归原主的,但原主似乎不太领情。” 我的话也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他。 “呵,原主?”他低声念叨着,眉目中逐渐染上一丝凶狠,“我离开薛家十几年,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稀罕这些东西?” “你不稀罕,那你又为何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就为了传递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吗?”我已经有些咄咄逼人了,“你几乎每次都将凝姨寄给你的信都寄还回去了,让我猜猜,你根本舍不得丢掉这些信,但你若将这些信留在身边,你就随时可能被人发现你和薛家的关系,尤其是你来到秋原为父亲做事之后,你的位置更是如履薄冰,所以你每次都将回信与来信一同寄回给凝姨。我虽然不知道你和薛家到底有什么恩怨,但我清楚你心里根本放不下凝姨,对吗?” 他的沉默此刻在我眼中与默认无异。 “你真的不想把信都拿回去吗?你真的,”我顿了顿,“你真的就不想再见见凝姨吗?” 寂静不过片刻。 “你什么意思!我娘她?!”他微微瞪大了双眼,却迫于形势,丝毫动弹不得。 第49章 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想骗他说凝姨还活着,从而胁迫他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胁迫他去做我想让他做的事情,反正他一时半会也无法判断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也相信我自己能够应付得游刃有余,起码短时间内不会露出丝毫破绽,但我没有。 我几乎没有思考太久,立马就回答了他。 “不,凝姨她确实不在人世了。” 他垂下眼眸,没再说话。 “青云庄出事之后,我托人将凝姨的尸身收殓起来厚葬了,你去祭拜一下也是好的,凝姨想必也想见你许久了。”我放柔了声音,我难得有这么温和的时候。 “你是想让我感谢你吗?”他抬起双眼,直直地盯着正上方的房梁,眼神茫然而空洞,“想让我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然后像条听话的狗一样任人差遣,明明是凶手,却活的像个救世主一样。” 他这话有些没头没尾的,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别人说,我一时半会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却没有什么波动。 “我可没有这么想过,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因为凝姨的事情,所以才和我父亲翻脸了。” 事到如今,这是我唯一能猜到的理由。 这样父亲追杀他的理由也顺利成章,他掌握着父亲的秘密,却生了异心,父亲是断不会留他活口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你知道吗,从再次见到你开始,我就从来没有放下过对你的怀疑,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我依然还会怀疑你是不是父亲派来的,”我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他却闭上了双眼,让我无从窥探,我这才敛了探视的目光,“不过现在我却觉得,但凡你还有一点心,你都不会对着凝姨的在天之灵做出这样的事。” 我在赌,赌我的判断,赌我的决定。 赌他对凝姨的感情。 154 他静默良久,才对我开了口。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我与我母亲如何,都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他朝我的方向偏了偏头,用力无果后他立刻就放弃了,脸上还残余着一丝滑稽的笑容,“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人,都这么自以为是,都这样把自己太当个东西了?” 我隐隐感到羞恼,却也庆幸凝姨在他心中确实是有足够分量的。 他不等我发作,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我原本也没打算对你隐瞒到底,只是你过于急躁,气焰太甚,让我十分不快,我凭什么让你有求必应呢?”他啧了一声,似乎有点遗憾,“可惜了,再不说就要没有机会了,不然我还能让你再多着急几日,我也能多快活几日。” “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我一字一顿,骂的很清楚。 “少主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他决口不再提凝姨的事,一心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我一时有些揣摩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我现在得好好想想,从哪儿说起比较好呢。”他琢磨着,脸上却掺杂着兴奋、怀念与痛楚。 是一种恶意的笑。 第五十三章 155 我心里觉察到几分怪异,但此刻我无暇去细想。 “打个商量可好,你帮我把穴解了,我再讲?” “你少起歪心思。”我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少主多虑了,我只是觉得一直躺着不太舒服,”他的语气中隐隐有着抱怨之意,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适合他做这种挑剔,“而且我这个样子就算不被封穴也是逃不过少主的手掌心的,所以不知少主可否宽宏大量让我换个姿势?” 我选择性地忽视了他的连篇鬼话,毫不手软地将他提起来倚坐在榻上,还大发慈悲地给他身后垫了个软枕。 见势他没有再说什么废话,我寻了个就近的坐处,他却先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觉得薛青城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青城?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场景,有幼时去青云庄玩耍他招待时的友善笑意,有他在与人商议正事时的严肃面孔,有他私下找我谈及薛流风时忧心忡忡的眉目,最终停留在他跌落在地沾染尘埃后还未瞑目的面孔上。 但我只说了一句,“他是个好人。” “好人?可能是吧。”他眼睛都没抬,语气很是稀松平常,“我爹为了一个好人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对吧?” 我愣了半天才从记忆中找到这个久远到几乎要被人忘记的名字,薛以诚,凝姨的丈夫,也就是荀九的父亲,当年薛青城遇袭的时候若不是薛以诚以命相救,薛青城恐怕根本活不下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提起薛以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并没有什么特别,没有伤心,也没有怨憎,我无法揣度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如何。 “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没有立场置喙太多。”我淡然道。 “‘各人有各人的命’?少主天生贵人,自然是能毫无负担地说出这句话,但这话若是换我来说,大抵算得上是我低头认命了吧。” 他这话隐隐有嘲弄之意,我本以为他是在嘲讽我,但观他眉眼,却是自嘲更多一些。 “我父亲自祖上便是他们薛家的家仆,但我一直挺不待见我爹的,特别见不得他那副对薛青城言听计从的模样,大概在他心里,妻也好子也好,都还不如薛青城的一根毫毛重要。” “既是家仆,忠心乃是本分,倒不会因此就轻视至亲,许是你自己误解太深。”无意义的废话逐渐消耗着我的耐心,连带着我的话中都尽是凉薄。 “我不该说这些的,你又怎么会懂?”他笑了笑,“薛青城遇袭的那次,青云庄正设宴待客,当时父亲正陪在我和母亲身边,出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松开了我和母亲的手,朝薛青城跑去,将我们留在一片混乱之中,不管不顾。” 他的神情平淡,像在说什么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他完全是自己找死的,刺客离他不知多远,是他自己扑上去硬生生地替薛青城挨了一剑,薛青城若是挨了这剑兴许只是个重伤,但他却是确确实实地当场毙命了,就在我眼前,母亲捂住我眼睛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为了他所谓的‘忠’,就将我和母亲彻彻底底地抛弃了,不过贱命一条罢了,谁会在意?就连薛青城,之后也跟个没事人似的,假惺惺地给母亲送来了安置费,抹了几滴虚伪的眼泪就一身轻松地走人了,而我们还要为他对我们孤儿寡母的照顾感恩戴德,若不是他那条命是我爹拿自己的命换下来的,我可能拼了自己的命都想杀了他。” 这事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只是并不清楚那么多细节,这事足够悲哀,只能说造化弄人,薛青城在我看来确实没什么错处,但看向荀九幽深的眼底,我并没有开口。 “我当时想带着母亲离开薛家,可母亲说什么都不愿,她说父亲是薛家的人,她嫁给父亲,所以无论是生是死也都是薛家的人,怎么也不肯离开,即便她唯一的儿子独自跑出去闯荡江湖,她也没有离开薛家半步,去寻她的儿子。” “按理说我也该姓薛的,可是我恶心,所以后来只要是和薛家对着干的事情,我都做。” “那时候红莲教的恶名在江湖中已经传开了,我慕名而去,不过就是想报复薛家,我都快忘了当初我怎么一个人摸爬滚打到南疆,找到红莲教的。你知道当我看到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寨民之后觉得有多可笑吗?这个江湖,从来都没叫我快活过。” 我垂下眼,心情复杂极了,荀九似乎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之中,并没有注意我。 “他们收留了我,我也就先在南疆安顿下来了。那时没忍住给母亲传了信,还妄想着她来南疆找我,而我等来的回信,却是她让我回青云庄,回到薛家安安分分地继续当一个家仆。” 他们的信件我几乎全都看过,所以我知道在此后的十几年中,他们一直做着这个无意义的拉扯,谁也没有妥协,谁也没有让步,直到青云庄覆灭,凝姨身死,也终究没分出个输赢。 “我那时候想着,若是青云庄不存在就好了,只要薛家不在了,母亲就一定会来投靠我,所以当秋庄主带人袭来的时候,我便选择追随他去了,我看得到他的野心,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我知道只要我跟着他,薛家最后一定不会好过。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我没忍住开了口:“可是现在你也不是很好过。” “那又如何,至少我的目的达到了。”说完他便沉默下来,我片刻后也反应了过来。 “你的目的?”我冷哼一声,唰地直起身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想带凝姨走吗,可是你带走了吗?你若是达到了你的目的,那凝姨现在在哪儿呢?薄棺一口,孤坟一座,坟上最后一抔土是我撒的,坟前最后一杯酒是我祭的,而帮她入了坟的人,是你!” 第50章 “闭嘴!”他骤然暴怒,大吼了一句,额上青筋直跳,还封着的穴位令他无法爆发,让这副在榻上躁动颤抖的身躯显得滑稽又可笑。 我坐回椅上,呷了一口桌上的冷茶才冷静下来,而荀九的脸色风云变幻,最终只留下一副扭曲而快意的笑容,让我又开始心神不宁。 “我有罪,是又如何?可是又有谁是无辜的?” 我握紧了手,没说话。 “没有人是无辜的。” 他的话确实让我有一瞬的心慌,但我又立刻冷静下来,我知道他就是想看见我的这副模样,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那谁不无辜,你倒是说说看,别在这里虚张声势。” 他却闭上眼睛,不再开口。 我径直起身朝他走去,停在榻前,盯了他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放松地靠在软垫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我拿起之前放在榻上的书,刚准备拍拍他的脸,他却骤然睁开了眼,眼底那冷冷的笑意让我心中一惊。 我立即向后退去,可终究还是晚了一些。 他的手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一般搭上了我的肩膀,还没待我反应过来,肩上就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 转瞬之间他就已经越至我身后,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时间,将我一脚踹跪在地上。 他一手死死按住我被他捏碎的肩膀,而我的双腿被他踩压着,我用力的挣扎着,冷汗从额头流下,浸湿了后背。 “别乱动,我可一天都没活动过,手都有些麻了,万一手抖出什么事情可怪不得我了。”他另一只手中不知拿的什么东西,坚硬而锐利,一呼一吸间我的脖颈不断被刺着,比起肩膀几乎完全不痛,但这却让我暂时不敢动了。 “阴险,卑鄙!”我尽力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来骂他。 他完全不在意,甚至还心情颇好吹了声口哨。 “少主都说我在虚张声势了,那我也没什么必要再装下去了,一天了,挺累的。” 第五十四章 156 形势已经完全反了过来。 一刻钟之前,被挟制在榻上任人鱼肉的还是荀九,现在已经变成了我。 或者说,一开始就是我。 “你想干什么?”我恼怒地看着他,不甘心地挣扎着。 “少主这话问的奇怪,最先动手的人可不是我。”他一脸无辜。 他没有点我的穴,也没有封我的内力,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根粗麻绳,将我捆在卧榻的扶手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在原地扑腾。 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觉得一根绳子就能制住我,还是因为觉得即便我挣脱了他也不担心,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足够表明他的轻视,这已经够让我恼怒了。 “你之前都是装的?” “也不完全是,”他双手背在身后,“只是我没被困那么久罢了,这种幼稚的小把戏,少主还是欠点火候。” “那你说的那些事也都是假的了?” “那些?少主当个故事听就罢了,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兴许是因为他的脸过于苍白,连笑容都令人感到十分的不舒服。 “哦,这样吗。”我皮笑肉不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他思考了片刻,“这取决于少主想干什么。” “什么意思?”我皱眉。 “继续给讲故事啊,难道少主不想听吗?”他自顾自地接上了,“就算不想听也没办法,你现在可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肩膀还在隐隐作痛,我想挣开绳子的束缚,却使不上力气,只能时刻紧绷着,防止他突然又有什么动作。 他的话在我耳中没有一句可信的。 但他好像真的不打算对我动手,转身就坐上了我之前的位置。 我一直盯着他,并没有放松警惕。 “秋庄主是个做大事的人,可惜唯一一个能继承的少庄主却是个扶不起来的,着实令人唏嘘,不过好在秋庄主也并不需要什么继承人。毕竟如果大事得成,有了无上武力,得以长生不老,那所谓的继承者不过只是绊脚石罢了,您说是吗,少庄主?” 他问的很真诚,我一边强迫着自己冷静,一边心里却气得要死。 “不会有那一天的。” “不会就不会吧,少主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与我无关。”他勾起了嘴角,“我就是想给少主讲讲故事而已,毕竟我跟着庄主十几年,几乎是亲眼看着庄主为这个大阵苦心孤诣到今日,因而能说道的东西倒是不少,少主真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我闭上眼,表示并不想理会他,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态度,那惹人烦厌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我的耳中。 “就比如,薛青城薛庄主,当初是怎么上套的?” 我微微一窒,偷偷睁开了眼睛。他轻笑了一声,声音并没有停顿。 “自庄主将大阵夺来之后,几乎都是披着‘红莲魔教’的保护衣在外行事的,庄主为了寻找到合适的聚灵体,从中原武林中哄骗了不少门派弟子以及江湖散客到南疆来,当然这些人对外都是死于魔教毒手,与他德高望重的秋原庄主是绝无干系的。可惜百密也终有一疏,我们一时不察,竟然让一人活着逃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这人恰好是青云庄派来的。” “得知消息时,秋庄主猜想到薛青城八成会知晓此事,便提前交代了我,于是我伪装成一幅狼狈的模样,去青云庄见了薛青城,”说到这里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不过片刻便消失不见,“我向他坦明了身份,说我是薛以诚的儿子,告诉他我是从南疆逃过来的,并且还告诉了他秋庄主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当然我说的都是真话。那时逃出的探子身受重伤,还未赶到青云庄,我提前了他一步向薛青城告了密。” “他起先并不信,差点还把我乱棍赶出去,直到我将父亲留给我的信物给他过目了之后,他才信了几分,等探子回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信了九分。” “我表现出一副很冲动的模样,一副想和秋成英拼命的样子,他对我没有任何怀疑,劝下了我并将我安置在青云庄别院,他本打算让我与母亲相见,”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我告诉他,‘我身负恩怨债,不愿拖累她,待此间事了再与她团聚也不迟’,我还拜托了他不要对母亲说任何关于我的话,他居然也都同意了。” “这么多年,薛青城都以为我是给他做事的,他倒是很信任我,明明应该对我一无所知才是,可连假意与秋成英合作这法子,他都是听我的。”他嗤笑一声,“可真够蠢的,别说是和他相识半辈子的秋成英,连我都不信他会愿意合作这种事,可他真就这么做了。” “他大概直到临死之前,都没有想到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他笑得愈发开心了。 我却连心底都凉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以为自己骗过了秋成英,又哪知道自己其实一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呢?人啊,有时候就不能太自以为是,不然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些玩味,“说来,薛青城的死也多亏了少主您,若不是您当初阴差阳错偷听到两位庄主的谈话,秋庄主也不会这么早急着与薛青城闹掰。” “你放屁!”我忍不住骂他。 “少主何必急躁,您应还当谢我的。当初我在暗中看守,若不是我未曾阻拦少主,少主又怎能顺利地靠近正在密谈的书房,又怎么得知秋庄主在背地里做的‘大事’呢?况且秋庄主事后问罪的时候,我也没有将少主供出来,庄主至今还当是某个一同来秋原赴宴的高手潜入了,这些都是少主不知道的罢。” 我冷冷地盯着他,心中已起了杀意。 “哦!”他浑然不觉,还有些浮夸地做恍然大悟状感叹道,“您说,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秋庄主担心‘合作’之事已被他人知晓,所以便提前做了安排,将所有的罪责推到了薛青城身上,自己不仅得以全身而退,还除掉了薛家这个心腹大患,真可谓一箭双雕。” 他颇有兴味地打量着我,似乎十分好奇我的反应,我虽然已经气上心头,但脑子却意外地清醒了起来。 “你若是想让我愧疚悔恨,怕是打错了算盘。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十分清楚,他若是想做,迟早都会这么做,与我又有何干系?倒是你,三番五次挑拨离间,这才是居心叵测吧?” “是啊,我就是居心叵测,我就是想让薛家死,如何?”他一脸坦荡,毫不遮掩自己的恶意。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计较他曲解我的语意,冷声道,“你若真想挑拨,得让薛家的人怨恨于我,而不是我自怨自艾,你这番话,讲错了人。” “少主可真是铁石心肠啊。我只当您和薛少爷二人情义厚重,却没想到少主您到底是秋庄主的亲生儿子,无情的模样还是相似的紧,只是不知道薛少爷若是得知少主如此的薄情寡义,会不会后悔当初救了少主您呢?” 第51章 荀九的话问的我一愣,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救我,他何时救过我?” “啧,还好薛少爷不在这里,”他连连摇头,“若是让他听到少主的话,那得多伤怀啊。” 荀九的笑容宛如已经固定在脸上,他眼中没有一丝戏谑,我仍旧紧绷着,但还是不由得分了心思。 可真有此事吗? 我分出去的心思转了几转,却想不起任何称得上是薛流风“救我”的事情。 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时候陷入需要别人救的境况之中。 我疑惑的神情并没有逃过荀九的眼睛,他笑意逐渐加深,“有意思。” “你若是没什么可说的,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想听。” “那定是荀某学艺不精,全力一掌也没能伤得少主分毫,也不怪少主想不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我终于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痕迹,几乎是同时,他便确认了我的猜测。 “难怪少主敢孤身闯入‘魔教地窟’,真不知是自视甚高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原来你就是那个不敢露面不敢说话的胆小鬼?”我了悟,却无暇去细想其中有何牵扯,只余一肚子的怨气发不出来,“我道是谁这么见不得人。” “当时情况我不便暴露身份,望少主理解。”他还解释了一番。 我对那时的记忆还尚清晰,此刻再回想起来却不免多想,若是当时我没有晕过去,是不是就能戳破荀九的伪装,是不是就能提前得知父亲的打算?若是我再聪明一点、再警惕一点,我是不是早就能阻止父亲所做的一切?我的脑子乱成一团。 但我当时被打晕了,这是我唯一清醒的认知。 再之后,再之后的一切与我而言无异于一场噩梦。 荀九问我:“少主就不好奇你是怎么安然无恙出地窟的吗?我当时可是未留一点情面呢。” 我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薛流风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那已经是我隔了几天再见他时的模样了。 那当时呢? 我未曾细想,也未敢细想。 157 “你们擅闯地窟,我本应将你二人都诛杀的,只是你二人的身份着实让我犯难,一个曾经的少爷,一个如今的少主,哪个都打得过,却也哪个也惹不起。”荀九长吁短叹,“那时我毕竟是为秋庄主做事的,少主我不敢动还可以交由庄主处置,但薛少爷我大可以独自应付了,我念及旧情留了他一命,只打算带少主您去见庄主,他便自生自灭罢了。” “念及旧情?怕不是你根本取不了他的性命吧?”诚然荀九的功夫在我和薛流风之上,但要说他能杀了薛流风,我却是完全不信的,薛流风若是被他重伤,那他定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像是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笑容微微有些扭曲,“是又如何?但可惜,当时先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可不是我。哦,也不能说是半死不活。” 我心微微一紧。 “我准备带少主走的时候他却突然挣扎着爬起来,一副要和我拼命的样子,我当时未曾防备,可差点真丢了命。”他冷笑一声,“我要杀他的时候他倒没见到如此狠劲——他竟以为我要杀了你,真是有意思,有意思!” 我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酸酸涩涩的,连眼角都开始发痛。 “他那副样子,看的我真是快意极了,”他仿佛是又看见了那一幕,连语气都轻快起来,“愤怒,又无能为力,大少爷也终有一天尝到了这种滋味啊。” “你又不会杀我。”我下意识做了无意义的反驳,此时我才觉得不妙。 乱了,都乱了。 “是啊,我不会杀你,”他连笑都扬起来,“可他又不知道。” “所以我打他、骂他、辱他,甚至在他身上烙下了魔教的印记,将他踩在脚下,他却连反抗都不敢,少主,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荀九的话却像一根又一根的针,每一根都朝着我最致命的地方扎入,毫不留情。 “他还当是自己救了你罢,却没想到我根本就没想过杀你,但我一向心软,怕他觉得自己白受伤,便没告诉他,还放他带你离开了,呵,他自己都走不动了,还想带着你走,真是让人想不通,我倒是不知道,薛家少爷和秋家少主关系居然好到如此地步,好笑,好笑!” “既是如此,何必非要折辱与人!” 他大笑,“不愧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们,这也算得折辱?想换两条命,哪儿有这么好的买卖。” 面前的笑容太过刺眼,看的我一阵反胃,我恨不得立马挣开双手与他拼命,被粗麻绳捆住的地方已经被磨的发热,我却感受不到疼痛。 “就算你恨薛青城,那他不至于死!薛家其他的人不无辜吗?!” “我的小少主,你可弄错了一件事,要对薛家动手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们秋家,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替人做事的下人罢了,你若是想问,还不如问问你们自己。” 我脸色煞白。 “不过我对此很是乐见其成,所以也格外卖力罢了,”他喃喃自语,“用别人的不幸来成全自己的美满,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情,都要还,都要还的。” “疯子!” 荀九只顾着笑,笑声仿佛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 不知是从地狱传来人间,还是从人间传来地狱。 我想起薛流风胸口上的红莲图腾,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即便我现在已经知晓红莲图腾与“魔教”并无太大干系,我想起那时他望向我的眼神,才发觉所谓的坦然之下不过尽是决绝。 我想起再见薛流风时,他身负重伤却无依无靠,唯一能庇护他的薛青城与他相见时却只剩头颅,又眼睁睁地看着青云庄被血洗,我什么都做不了。 从那时,到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 连现在突然想要见他,都做不到。 原来,酸涩的是眼角。 第五十五章 158 荀九起身走近我,一脸的讶异。 “少主这是怎么了,这样就受不了了吗?这叫我如何再讲下去呢。” 我想回他一个不屑的笑容,却发现连嘴角都勾不动。 他那越发抑制不住的笑意让我意识到,他终究看到了他想看到了,而我如他所愿,成功地中了圈套,并且不得不继续踩下去。 荀九又坐了回去。 “少主与其伤他人之悲,不如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我又如何。”我哑声道。 “这些事情姑且还算是少主知情的,而庄主有多少事,又是少主您不知道的呢?” 闻言我却终于明白荀九今日所为究竟为何了。 “有何可笑的?”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恼怒之意,我才发觉不知何时我居然笑了出来。 “只不过觉得你此举过于幼稚罢了,你先提薛家,”我顿了一下,尽力不再去想关于薛家的任何事,“乱我心神,再提父亲,无非是想告诉我父亲曾经的所作所为,你知我定然不满父亲的行事,怎么,想趁我如今孤身处于南疆,策反我?曾经给秋家当狗的是你,助父亲灭薛家的是你,现在想反咬一口的也是你,你倒还真是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我这番话算不上真心实意,只不过言语是我仅剩的能与他抗争的武器了,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膈应他的机会。 他对我的谩骂置若罔闻,反问我,“可这些,不是之前少主您最想知道的吗?” 我张了张口,还是没说话,即便我的心思烦乱极了,这些事情我却还是想得通的。 对于父亲那些事情,从前荀九丝毫未曾对我松过口,那是他不想让我知道。现在他松口,却是我被迫得知,那是他现在想让我知道。 我知道与否或许对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在意的也许只是我什么时候不该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知道。而如今,就是他想让我知道的时候。 我的目的从未变过,可对于他的目的,即便只有三成把握的猜测,我一成的可能都不愿相让于他。 “那我现在便是不想。”我说。 “这就由不得您了。”他倚着桌子一侧,“您听着就好,至于之后您怎么想怎么定夺,那都是您自己的事,我不干涉,少主也不必再劳神瞎猜了。” 粗麻绳与皮肤接触的地方已经湿透,变得更加坚韧,之前顶着重伤的肩膀不停地挣扎,现在我的双臂几乎都快失去知觉。 我知我今日无性命之虞,荀九此番,算计的不是人命,而是人心。 他在赌我,一定会中计。 159 我不知荀九的笃定从何而来,心里反倒更加的不忿,于是我暗自下定心思,无论他说什么都必先要隐忍不发,断不能遂了他的意。 “洗耳恭听。” “不知少主可还记得夫人,可还记得灵山余氏?” 第52章 “怎么会忘记。” “传闻余氏被魔教所灭,夫人也不幸丧命,少主如今已知魔教为谁所驱使,难道就没有想过庄主为何对自己的发妻下此毒手吗?” 我没说话,他见我不回答,自以为我是不知内情的,便继续说了下去。 “少主虽亲身去过大阵,但恐怕还不知这大阵的玄妙之处,庄主若要启用大阵,需一个名为聚元珠的宝物,这个宝物乃余氏所有,少主应当是清楚的。” 他一脸坦然,神色间还有几分真挚,若我真不知情,多半已经被他唬住了,他这话真假掺半,我心中冷笑,却也懒得拆穿他。 “你的意思是父亲灭了余氏,就为了一颗破珠子?”我这句“破珠子”骂的倒是真心实意。 “算,也不算。少主是否还记得您幼时生过的那场大病?重病之前的事情您可是全然忘却了,难道您从来没有好奇过吗?”他卖了个关子,见我丝毫不买账,他便没有继续自找无趣,“那其实算不得意外,当初庄主并不知大阵还需其他宝物的加持,但他为人谨慎,自然不会贸然去运转大阵,为了确保自己作为阵眼时能安然无恙地成功,庄主一直试图寻个安稳法子,可惜即便折了那么多人进去,也不见成效。” “怎么没把你折进去?”我满怀恶意地插嘴。 他也不生气,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我资质愚钝,庄主自然是看不上的。那时庄主发现,大阵的运转强度与阵眼的资质有关,挑选的可都是各处的天之骄子,直到无处可寻。庄主甚是急躁,才注意到了少主。” “少主生来天资卓越,常人难及,庄主很快就把您带到南疆去了,少主您也没让庄主失望,大阵的运转前所未有的顺畅,庄主当时都快看红了眼,立马让人增加阵中祭品的数量,却没想到少主尚且年幼,一时之间难以承受如此之大的内力,差点爆体而亡,所幸少主吉人自有天相,还是挺了过来。” 这些我从之前妲妲告诉我的事情中多少都能猜到一些,但亲耳听见的感觉还是非常微妙。 “庄主带您回了秋原后寻医无果,全靠一些天材地宝吊着最后一口气,夫人爱子心切,与庄主大闹了一通都没得到一个解释,一气之下孤身赶赴南疆,想为少主求个得生的法子,庄主无暇顾及,便放任夫人胡闹去了。” 听到此处,饶是我尽力克制了,心绪仍然十分难平,呼吸之间不免急促了些。 荀九倒是满意了,“夫人去了月余,回来时安然无恙,却像换了一个人般,再不复从前温婉可亲,也不像去之前为了少主的身体彻夜难眠,庄主觉察有异,便传令南疆人手去调查,这才知晓了聚元珠之事。” “少主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庄主便猜测与聚元珠脱不了干系,可少主您却说弄丢了珠子,言辞间颇多闪烁,庄主自是不信,可那时夫人已回了余氏,庄主便带人去了灵山,本想质问夫人聚元珠的下落,夫人却直接与庄主撕破了脸皮,并调动余氏势力妄图反制庄主,可余氏再家大业大,毕竟区区商贾之家,螳臂当车罢了,庄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了。” 他说的轻飘飘的,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也许对他们而言,的确是无关紧要。 我没亲眼见到那份惨烈,却在心中不停地去想象当时的惨状,这种现实与想象的难以契合让我微微有了一种割裂感,好似身体都被分为了两半,一半痛不欲生,另一半却冷眼旁观。 良久,我才平复下来。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我很平静地问他。 “少主且耐心些,话还未竟,莫要急躁,”他微微一笑,“在少主重病不醒之时,还有一事,您当是完全不知的。” “何事?” “您可知江湖上销声匿迹已久的剑仙邱晨?” 平静下的心思又起涟漪。 邱晨,为何突然要提邱晨? 荀九立马给了我答案,“少主有所不知,邱晨乃庄主胞弟,少主您的亲叔叔。” 160 那时剑仙之名江湖上谁人不知,连尚且年幼的我都如雷贯耳。 可以说,我最初对于剑道的渴望就是因为邱晨。 一身逍遥,世人折腰。 何时何处我忘记了,但他那绝世的风姿却一直镌刻在我的脑海中。 都成了我年少时对剑的执着。 但直到我彻底放弃对剑法的追求,也没有再在江湖上听闻到有关邱晨的消息。 “邱晨与庄主自幼时学艺起便多有分歧,道不同不相为谋,庄主继承秋原之后,邱晨便化了姓名独自闯荡江湖了,兄弟二人感情虽不算深,但邱晨还是偶尔会回秋原祭拜先祖,邱晨最后一次回秋原,恰是少主重病之时。” 接下来的还不等荀九说,我心里便有了预感。 他未曾停顿,“之前少主入大阵后的表现让庄主觉得离大成只有一步之遥,只是由于少主年纪尚小,根骨未发育完全,邱晨的到来对于庄主来说,时机正好,邱晨天资卓绝,当世都无人能及,于剑法一道,更是冠绝天下,无论是根骨还是内力都远在之前入阵的所有人之上,庄主几乎肯定了这次必能成功。” “可惜,邱晨入阵之后还不如少主,没撑多久便筋脉寸断,他那时心思混沌,但长期习武的直觉让他下意识自保,脱离了阵法,命是保住了,但筋脉无法再续,内力无处流通,时刻在体内冲撞着,他甚至还来不及清醒就彻底失了神智,不仅成了废人,还成了疯子。” “昔日剑仙,一朝尽废。”荀九低低笑了两声,“如今邱晨是真的生死未卜,运气好的话,兴许在哪处街巷做个乞丐,还能苟活于世吧。” 我整个人都僵硬在榻上,我甚至不需要刻意装作平静。因为我竟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就像是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而我的胸腹之中却像有一把烈火,将五脏六腑都无情炙烤,直烧的尸骨无存。 愤恨,怜惜,不甘。 终成一滩死水。 “发妻也好,胞弟也罢,于庄主而言谁都是可以舍弃的棋子,所以作为亲子的少主,您其实也并无分别。”他脸上有着莫名的善意,“少主虽与我才相识,但我却是看着少主长大的,自是不忍心见少主重蹈覆辙。这么多年,少主除了习武,可曾知晓庄主的行事?可曾熟悉山庄的事务?一个少庄主,还不如一个普通管事了解的多,少主觉得在庄主心中,您到底算什么呢?” “我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提醒少主罢了,刀剑无眼,人心难测,珍珍贵贵一条命,可别稀里糊涂地丢了。” 他也不管我什么反应,直接起了身过来解了我的束缚。 我尚未反应过来,粗麻绳已经落了一地,砸出实在的声音。 我愣了一会儿,立马起身朝他袭去。然而太久未动,又加上肩上的伤,我的动作十分迟缓,他一个旋身轻轻松松地躲过了。 我没继续动手,落在原地,警惕地看着他。 “我才刚说的话,少主怎么就忘记了。”他不计较,还指了指门口,“少主叨扰够久了,可别逼我下逐客令。” 刚刚动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站定不过一会儿,疼痛才迟迟袭来,我满头冷汗,几乎难以站立。 此时我与荀九再动手,讨不到一点好。 我也没心思再与他打斗。 没有一点犹豫,我便朝着门口走去。 “若是少主没有遭此大难,凭那不亚于邱晨的资质,将来成就或在邱晨之上也未可知,邱晨想必也是很愿意教这样一个学生吧。”荀九状似无意在我身后叹惋道。 我停下脚步,回头盯着他。 “剑道终究与我命里无缘,银雪我用的十分顺手,也十分喜爱,从未曾觉得遗憾。” 他垂眸不言,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地上的痕迹终于被我看清。 我自嘲一笑,踏出门时还是没忍住对他说:“荀大哥可别忘了将手包扎一下,才说过的话自己也可别忘了,好好一条命,别稀里糊涂地丢了。” 说罢我便离去了。 第五十六章 161 这次妲妲走之前,又多带了些人,现在整个寨子都格外的宁静,仿佛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即便我知道这只不过是错觉。 过于空旷的寨子让我感觉十分陌生和不安,从荀九那里出来后,我便没怎么开过房间门。 我一直安安分分,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162 “你来干什么?”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也懒得装客气。 “行医者该行之事。” 唐寰将随身的药箱放在桌上,神色淡淡,仿佛与我之前见到的她不是同一个人。 我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书卷。 “不需……嘶!” 她一手拍在我肩上,制止了我的话。 当日回来之后,肩上的伤我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休养了几天还不大见效,如今她这毫不留情地一下,倒是让我比当时受伤之时还要感受深刻。 第53章 我拿开她的手,阻止了她想上药的动作。 “我自己来吧,多谢唐姑娘。”我皮笑肉不笑。 见状唐寰也没坚持,还好脾气地替我将需要用到的药放在我手边,这荒诞的转变让我十分不适。 “你们做了什么,怎么两人都受伤了,”她清点着药,状似无意地开口,“什么矛盾要下这么重的手?” 唐寰没具体指谁,但我清楚她在说哪个人。 “他伤的很重?”我的脸色有点奇怪。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上加伤,真是妙哉。”她冷哼一声,像是对荀九极为不满,“内息还尚在调理之中就擅用内力,也是活该。”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要骂他当面去骂,别对着我来。” 她瞟了我一眼:“他拖了好几天才告诉我你也受伤了。” 这算是她解释她为什么会来。 荀九有这么好心?我不信。 唐寰有这么好心?我也不信。 “若是严重我自会去寻医。”我微微一笑。 “算我多管闲事。”她留了些药,将剩下的东西收回药箱。 看着她不急不缓的动作,我冷不丁问道:“唐姑娘和荀大哥好像很熟悉,旧识吗?” “不是。”她顿了一下,平静地接道。 “那便是我猜错了,”我笑了一下,“唐姑娘曾在‘魔教’中潜伏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们早已相识。” 唐寰停下手,脸上没有一丝被拆穿的窘迫,反倒像是我在胡说八道。 与唐寰初遇的那日,虽然时隔多年,但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自然没有忘记,她曾说过为了救出兄长,她在“魔教”中潜伏了许久,既然是许久,没道理会不识得荀九。 “不过几面之缘,算不得相熟,在那个地方,自然是越不起眼越好,不是吗?”她回看向我,泰然自若。 “的确,只是不知为何唐姑娘在我初来之时多有针对,现在明知道那人身份却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呢?”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摩挲着杯缘,再没其他动作,“唐姑娘究竟是为了寨子的安全考虑,还是独独厌憎针对于我呢?” “秋少主想多了,审时度势罢了,”她微微勾起唇角,“毕竟在这个地方,对于你和我,你是外人,而对于我和他,我是外人。” 我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已经凉透了。 “你就不担心他心怀不轨吗?” “担心,但与我无关。” “那你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唐寰收拾好药箱,走的时候似笑非笑,“受人所托而已,若是无事我就告辞了。” “不送。”我也没指望她告诉我什么,兀自陷入了沉思。 163 在那之后,荀九还是一副伤重的模样,每日在房中养伤,偶尔会出来晒晒太阳。而唐寰也如她之前对妲妲说的那样,一直和寨子里剩下的妇孺们整理着药材,整日都很忙碌。 我暗自观察了几日,发现一切看起来都没有任何问题,这却让我更加的不安。 我并不能解释这不安的源头来自何处。 今日晴好,荀九搬了一个躺椅放在树下,懒散地晒着太阳。 “看了几天了,少主看出些什么了吗?”他不知从哪捡了个石头,朝我坐着的方向掷来。 我顺手接住朝我面门而来的石头,从树上跳下。 我并不意外他会发现我的存在,从一开始我便没有隐藏自己,他不知道才是奇怪。 “没有,但我想到了起码百种杀你的方法。” 他眼睛都没睁开,神色很是闲适,“荀某这条命不值钱,少主想报复想泄愤,随时拿去即可。” 我掰下手边的树枝,携了暗劲朝他射去,他没有动,树枝擦着他的侧脸,稳稳地插进椅背之中, 若银雪在我手边,他现在可能已经尸首分家了。 “没有趁手的武器吗?”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打了个呵欠,“出门在外,惯用的兵器还是随身带着吧,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出意外了呢?” 他这话说的无意,却让我的心一下子沉了。 我习惯将银雪系于腰间,但来南疆之后我为了不惹人注目,便将银雪藏了起来,这几天出门我更是毫无戒心,直接将银雪放在房中,未曾带出。 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会不会突然出什么事,但他阴阳怪气地一提,还是让我有些在意。 但我并不会表现出来。 “管好你自己吧。” “说来,少主打算一直呆在这里吗?”他睁开眼,直接便对着我的方向,“庄主就没有催您回去吗?” 说罢他显得有些疑惑,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我好像没问过少主,您是自己来的南疆,还是庄主让您来的?” 他突然提到父亲,让我寒毛直竖,我不由得带了些煞气,“与你何干?” “是是是,与我无关,只不过依我之见,您再不回去,庄主可能就要着急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的“着急”二字,几乎都快逸散与风中了。 我紧紧地抿着唇。 他看着我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却很是轻松地笑了,好像什么他刚刚只是说了些什么无关痛痒的闲事一般。 “我今日躺的有些久了,动起来很是不适,不知少主可否帮扶一把,送我回房?” 我看都没看他一眼便转身走人了。 164 我回了房间,第一时间便找到了银雪,随身放置妥帖,心里才觉得稍微安稳些。 然而这脆弱的安稳,和宛如假象一般的宁静,统统都在这个平常的夜中被打破了。 第五十七章 165 夜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但我却没能如往常一样入睡。 所以当窗边响起几不可闻的窸窣声时,我立刻就清醒了。 依我睡前的习惯,门已落了锁,窗也紧闭着,我屏气凝神,只觉窗边的动静仍旧没有停下,似是有人在外动作。 若我已经熟睡,必然是察觉不了的。 我轻轻地将放在床头的银雪拿起,缠于腕间,握于手中,然后悄无声息地跃至房梁之上。 哪知这梁极为扁细,与柱相接处亦有些松动,我甫一落脚,这梁便“吱呀”一声,像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也很不满。 窗外的人似乎是听见了房中的动静,一下子便消了声响,好半天都没有再动。 但直觉告诉我,人并没有走。 我微微蹙起眉头。 此时寨子中除了荀九和唐寰,并无人有此等身手,倘若不是他二人,那只可能是外来之人。 可妲妲曾多次告知过我,寨子方位极为隐蔽,且防守严密,寻常人等是不可能在守寨人未察觉的情况下潜入寨子之中的。 这时候的外来之人……与我自同一处来的可能最大。 我咬了下唇,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就有些糟糕了。 此时我暂且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现在整个寨子还是安静极了,我不知其他人那里情况如何,来者若是只冲着我来,那还好说,若是冲着寨子来,那外面情况就极为不妙了。 我还在梁上惴惴不安着,窗外又有了细微的动静,我眯起眼,在黯淡的月光下盯着那处。 窗户缓缓被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月白色的光点摇摇晃晃地飞了进来,在夜色中不甚明显,但我却立马认了出来。 那是秋原特有的息虫,也是暗卫们惯爱用的,无他,息虫只在夜间活动,对气息及其敏感,又喜活物,在密闭之处,无论人藏匿的有多好,也逃不出息虫的感知。 最重要的是,一旦被息虫叮咬,人立马会陷入沉睡之中,因而还有不少夜间难眠之人豢养息虫以强制自己入眠。 而秋家特殊喂养出的息虫,更是比寻常的息虫要厉害上许多的。 此时那只息虫已经颤颤巍巍地朝我飞来,若我此时还不知是什么情况,那我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我一拂袖,那息虫顷刻间便化为齑粉,消散无踪,而窗户也被毫无顾忌地直接推开,两个人影蹿入房中,站稳后便打量了起来。 夜色中那两人的面目看不清晰,但他们的装束我却很是熟悉的。 那是秋家统一的暗卫夜行装。 糟糕的猜测一再的被落实,我的心情属实好不到哪里去。 因而落地时我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那二人被我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后又一齐盯着我,在看清我的脸后,那二人神色立刻狠厉起来,毫不留情地朝我冲了过来,起手便是必杀之招。 我并不紧张,后跳躲掉杀招之后瞬间将手中的银雪舒展开来,刚打磨好的鞭身在月色之下闪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冷光,直接让那二人滞了身形,而我并未收手,银雪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划出一抹血色。 并不致命。 “少……少主?!” 第54章 我将银雪系回腰间,低头擦拭着鞭身。 二人齐齐跪倒在地。 “见过少主,属下不识少主,请少主责罚。” 我擦拭的手一顿,唇抿的更紧了。 不是冲着我来的……那就是冲着寨子的。 他们是如何得知寨子方位的,又是何时潜入的? 寨子里的其他人现在如何了?圣殿那里又可否安好? 我掩饰的动作也有些乱了套,索性直接松开了手。 “因何来此?” 那两人又对视一眼,先前被我打中的那人开口道:“回少主,属下是奉庄主之命寻少主回秋原。” 我垂下眸,心里几分了然,之前思绪混乱,竟差点忘了自己是易了容的。 不过,父亲知我动向,也知南疆动向,其中缘由暂且不知,但我知此番怕是来者不善,难以善了了。 我不动声色,“你们怎知我在此处?” “属下只知少主在寨中,便一处一处寻来了。” “倒是尽心。”我冷笑一声。 那两人都不敢说话了。 “寨子中的其他人现在如何了?” “回少主,放息虫之后属下未曾伤人。” 话说的仿佛刚刚准备下死手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但我还是稍微放下心来,除了像我这样没有中招的,他们确实没理由要动手。 可,真的没理由吗? 我朝着窗边,背过身去。 “你二人,只是为了寻我?” “回少主,是。” “没有其他任务了吗?” “回少主,并无。” “其余人呢?” 他们不说话了。 “在南疆?”我问。 他们还是不说话。 “说话!秋家可没有养哑巴!” “回少主……是。” “在此寨中?” “不是。” “在圣殿?” 他们又不说话了。 我心下有了决定,便转过身来。 “把息虫给我。” 那两人没有反抗,顺从地将腰间的小竹笼解下,双手呈给我。 我拿过装有息虫的竹笼,透过缝隙看到里面还有细碎的月白光芒,看来还有不少息虫。 窗户大开着,寒凉的夜风掠过我,吹进室中,令人无比的清醒。 我打开竹笼,内力随风带过笼口,月白光芒散于夜色之中,那二人不察,不消片刻便倒了地,不省人事。 我拂袖将剩余的息虫毁尸灭迹,然后查看了下那二人的情况,确定他们是真入睡后,我凝视了片刻,又将他们的内力全部封掉。 方才,我其实是想杀了他们的,但我还是没有动手。 我寻了根绳子,将他们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提起便出了房门。 寨子一片寂静,亦无一处亮光,微弱的月光下,似与整个山林融为一体,教人难以察觉。 我微微一叹。 终究是粉饰太平罢了。 166 我将那二人丢到寨外的林子之后,便回寨门处叫醒了夜半打盹的守寨人。 红莲缺人,寨子中的青壮年几乎都在圣殿,结果守寨的只剩下了孩子。 十三四岁的小孩脸上带着被抓包的羞愧,还有一丝好奇。 “茴哥哥怎么在这里?” “去圣殿,要趁早出发,”我皱起眉,“如今寨子情况甚危,一定要注意安全,今日这种疏忽不可再犯!” 我的语气有些严厉,小孩一愣,还是点了点头。 他的眼中满是藏不住的讶异,我才恍然发觉我一时没注意,还端着方才对着秋家暗卫的态度对他说教了。 而平素我在寨子里,向来都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 我知道是我太慌了,以至于乱了分寸,而我的慌乱,来源于我心中逐渐扩大的不安。 我不知这不安究竟从何而来,而此时只有圣殿那里一切未知,所以我便觉得那就是我不安的源头。 我要亲手消去这份不安。 我必须马上出发。 “那茴哥哥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我胡乱点了下头,犹豫了半晌,还是多添了一句,“你换岗之时先去寻唐医师,告诉她……寨子已经不安全了,让她带着人去山中躲避,等我们来接你们。” “切记!” 他紧张了一瞬,立刻又坚定地点点头,“好。” 我松了一口气,也没再耽误时间,飞身便朝着圣殿赶去。 第五十八章 167 圣殿离寨子并不近,此时我无暇再顾忌其他,直接用轻功抄近道赶路了。 小道偏僻,层层叠叠的枝叶将微弱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衬的夜色越发的浓重。 静,仍是寂静。 那二人来的蹊跷,父亲是不是真的想让我回去还有待商榷,最让我觉得恐慌的是,父亲可能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自我从秋原出来之后,一直在隐匿行踪,除非是父亲亲自来盯着我,不然我没道理会暴露,唯一的可能是,我在南疆之时被父亲的探子发现了。 也许从我一入南疆开始,我就被盯紧了,而我无知无觉,甚至还让一直安稳的寨子陷入危险之中……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乱想,现在暂时还没出任何事情,所以一切应当还来得及。 父亲可能并不是刚得知我的位置,但直到今天才派人过来,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开始准备动作了? 而真正作为父亲目标的圣殿,现在到底如何了?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然而在我刚接近圣殿之时,我就停下了脚步。 血腥味,极重的血腥味。 在暗沉的夜色之中,这里一片死寂。 168 我……来晚了吗? 我茫然地走过还算熟悉的道路,放眼望去却是全然陌生的场景。 圣殿大门前,看不清面容的人或坐或躺,一动不动,鲜血渗入泥土,步伐也变得粘滞,无一不在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恶战。 地狱般的场景于我如同梦魇一般,可这次我连依次辨认的勇气都没有。 我害怕看见熟悉的面庞一个个变得冷硬,了无生气,因为我并没有能力抵抗随之而来的鲜活记忆所带来的伤痛。 太困难了。 但我也清楚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不去面对,它就未曾发生过。 这一片尸体中有穿着秋家暗卫行装的人,也有穿着南疆当地衣饰的人,混杂在一起直让人头晕目眩。 我没有停下脚步,即便方才路过的某某可能曾在某个艳阳日色中冲我微笑问好。 可我不能停,在没看到熟悉的身形之前,我要清醒着。 我穿过殿门,脚步也放得更轻,空旷的大殿中所有感知都变得敏锐起来,让我轻而易举地发现这里的不同寻常。 我屏住气息,仍有微弱的呼吸声自角落传来。 还有人活着! 然而在我察觉之时,对方也发现了我,甚至比我更早,因而当剑风袭来的时候,我只堪堪退后躲过这一剑。 他一剑未中,却没有余力继续攻击了,仿佛方才的那一击就是赌上性命的最后一击,我没有再还手。 这剑风太熟悉了,熟悉到这剑刚起势,我就认出了。 他单膝跪地,只靠着流月支撑才迟迟未倒下,气息已经几不可闻了。 我握住他执剑的手蹲下身来,粗粝的尘土混着干涸的血迹隔绝了触碰的温度,他低着头,以一种毫不反抗的姿态。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还是真的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所以我轻声说了一句,“是我。” 他似有所感,抬起头看着我,月光恰好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比起这一地的狼藉要整洁许多,却也好不到哪儿去,唯有一双眸子还明亮着。 只是那盯着我的双眸,没有劫后余生的放松,也没有经历血战的恨意,我所看见的,只有一片死水。 这一眼看的我无言,他似乎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死盯着我,仿佛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我心中疑虑顿生,他手却突然一动,眼中死水微澜,抽出流月拉扯着我向后仰去,我不想松手,便被直接带倒在地,压了他个结结实实。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我怕他身上有伤口,立马起身回头,却见我方才站立的地方被砍出一道凌厉的刀痕,力度足见其主人砍出这一刀时的决绝。 这一刀若是真砍在我身上,我可能真的已经被一分为二了。 “放开少主!” 我还来不及后怕,就被这一道怒吼震在原地。 这一声“少主”叫的我头脑发昏,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却决计也发昏不到以为这是在叫我,话语之间的针对与怨恨倒是真的。 “戚大哥,”我勉强地笑了笑,“你这一刀可差点吓死我了。” 戚大哥从殿后走来,脸色仍然阴沉着,浑身的伤痕昭示着他不过也是强弩之末,闻言他却抄起刀来冷笑一声。 第55章 “吓死你?呸,我只恨这一刀没砍死你。” 他话语间的咬牙切齿真真切切,我才意识到他刚刚是真的下了杀心,也并没有认错人。 “戚大哥,住手吧。”这一声是薛流风叫的,他的声音不大,还有些沙哑,却让戚大哥放下了刀。 “戚大哥,”薛流风坐起身来,又喊了一声,他脸色沉静,比戚大哥要冷静许多,“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要轻易冲动,以免被心怀不轨之人得逞。” “心怀不轨之人?心怀不轨之人难道不就在这里吗!少主为何还要袒护于他!”戚大哥神情激动,显然是怒极了,说着他就将手中的大刀朝着我的身侧用力甩出,砸的“咣当”一声巨响。 他紧接着瞥来的眼神也满是戒备,不复从前的宽厚与友善。 我莫名其妙被泼了一头的脏水,心里自然舒服不到哪里去,当即也敛了笑容,冷声问道:“戚大哥口口声声说我心怀不轨,我却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能让人如此气愤。”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他的诘问并没有因为我的反驳而停下,反而一阵胜过一阵,声声泣泪,“你隐瞒身份,引来祸端,反倒问起我来了,我还想问问你是何居心,你真是骗得我们好苦,骗得我们好苦!” 闻言我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薛流风,他似有所感,回看向我。 “有内贼。”他言简意赅。 身后的视线刺的我如芒在背,我想要争辩却不知从何而说,纠结半晌却只能说一句干巴巴的“不是我”。 “贼当然不会说自己是贼。” 我抿了抿唇,不再与戚大哥辩驳。 薛流风看向他,“戚大哥,事有蹊跷,若人说什么我们便信什么,最后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也是我们。” 五大三粗的汉子抹了把脸,一声不吭地跑去门口蹲下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席地坐下,闷声问道。 薛流风没有回答我,反而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一时茫然,想到夜里发生的事情,如果他在戚大哥在质问我之前这么问我,我可能能够毫无芥蒂地告诉他一切,但现在我却害怕我一说,事情就更加难以解释了。 在我犹豫的空当,他又问了我一遍,“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的神色已经有些疲惫了,双眼却平静地看着我,言辞没有一丝咄咄逼人之意,却让我觉得无从藏匿,无处遁形。 我隐瞒不了任何事。 我简短地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寨子已经不安全了,我走之前交待了阿寻,让他们抓紧离开,而且我觉得……既然他已经派人找到你们藏身的寨子,圣殿可能也会遭遇不测,所以我就过来了。” 阿寻就是之前那个守寨的孩子。 薛流风面上没什么变化,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相信,毕竟我所说的一切,不仅没有证据,还有颇多错漏,连我自己都不免在心中叹起气来。 但对此他并没有说什么,他顺着我之前的问题说了下去。 “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补给铜铁料都是从境外商队采买的,这条路线很隐秘,但今天采买队被半路截杀了……一个都没能回来,路线暴露的事情查的很快,很轻松就找到了内奸。” 他眉头皱了皱,我便知道事情大概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果然,他接着说道,“可就是太轻松了,轻松的就好像是有人故意让我们发现有内奸,还亲手送到了我们面前。” 我一怔,“内奸……是谁?” 薛流风说了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名字,我在圣殿时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我们当时没怎么盘问,他便一副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模样,直说自己是受人胁迫万不得已才做出这些对不起圣教的事情,然后便一股脑的全部交代了,他说他是受秋原少庄主的指使潜伏于此,说自少主亲临南疆后,他便开始向外传递消息了。他将你的身份也全盘托出了,还告诉我们……少庄主近日已经下令要动手了,让我们小心一些,说完这些,他便自杀了。” 薛流风说到“秋原少庄主”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我却只感到一阵荒谬。 “无稽之谈,我平日里根本与他没有任何交集,”我深吸了一口气,“况且先不说父亲根本不可能让我参与到这些事中,我也完全没必要做这些事情,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而且我连我自己的存在都不想让任何人发现,我不想做什么秋原少庄主。 “你不要急,”他打断了我,“我知道有问题。” 我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过于急躁了,但心中多少有些难堪。 “我真的没有。”我小声说道。 “嗯,我知道。”他弯了弯唇角,不过片刻便消弭无踪,仿佛都是我的错觉。 “只是那人自小便在圣教中长大,大家与他关系向来亲厚,他这一番却连命都搭上,恐怕很难让人不信。” 我无言以对。 “更何况,”他说,“夜里果然就来了人,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白日里我们已经损失惨重,夜里他们又来势汹汹,我们只能留一些人来掩护姐姐他们撤离,不然今晚可能一个都跑不掉了。” “妲姐姐她肯走?”我一愣,我记得妲妲是宁死也不愿意再将圣殿相让的。 “她自然是不肯的,她想留下来,我就她打晕了,让人先带她离开了。”他的笑容有些苦涩,“虽然有些对不起姐姐,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明白他的意思,留下的人越多,损失的就越多,这个地方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失去了。 “那他们去哪了,回寨子了吗?我们现在要去找他们吗?”我有些急切地问。 薛流风摇摇头,“殿后我们又开了暗道,从那里绕过梵山是我们存兵粮的山洞……当时我怕人太多容易暴露,便让他们从殿后走了,没让他们回寨子,也算是万幸。” 我心领神会,“那我们现在先回寨子,得快点走了,天色一亮,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嗯。”他点头。 “也不知道阿寻听进去我的话没。”我小声嘀咕。 薛流风没听见,“什么?” “没什么,”我摇头。 “那就走吧。”薛流风没太在意,他撑地起身,将流月别在腰上,光秃秃的剑身和它主人一样,孤苦伶仃。 我这时才恍然想起,流月剑鞘还被我放在秋原山庄的房间里,我并没有一起带出来。 我总觉得他还要回去的。 戚大哥看见薛流风的动作便知道该走了,但他看向我的眼神还有着明显的不善。 尤其是在发现我还跟着他们之后,他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了。 “少主,你还要带着他吗?!” 薛流风抬了抬眼。 “你信他,我不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不动他,只要别再让我看见他。”说着戚大哥又甩了个眼刀子给我。 “不是他做的。”薛流风淡淡道。 “他说不是就不是吗?!少主!”戚大哥丢了刀,抓抓脑袋,又将刀拾起,显然已经气急了,“你怎么知道不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还有谁比他更可疑吗?” “他没这个脑子。” 薛流风没看我,我面上也没什么反应,但心里却暗暗给他记了一账。 戚大哥显然也没料到薛流风会这么说,一时有些傻眼,缓过神来却是更急了。 “好,就算不是他做的,那他能有什么好心?表面上纯良无害,指不定就跟他爹一样,两面三刀,人面兽心!少主!你,你别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戚大哥。”我平静地开口, 他怒气冲冲地瞟了我一眼,“做什么?” 我看向他的眼神坦坦荡荡,“我没做过的事情我不会认,做过的事情我也不会逃,在这里就是因为我无愧,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眼前身后人,您怎么想也好,信不信都罢,甚至将气撒在我身上都可以——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您都可以这么做。” 我很难相信我会在这种情况下讲出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还带着几分可笑的真情实意,我向来不是个愿意受委屈的人,若是从前我可能早就大发一顿脾气然后甩手便走人,更别说心平气和地与人交谈了。 就连薛流风看着我的眼神都有些诧异了。 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因为有人给了我毫无保留的信任,于是我急急忙忙地就想为自己证明,生怕他下一刻就反悔了。 我甚至没有细想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我只是,不愿意辜负。 戚大哥似是被我这一通胡言乱语镇住了,嗫嚅着嘴片刻也没蹦出个字。 良久,他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自己打头先走了。 第五十九章 169 薛流风快步追过去,我跟在后面,不紧不慢。 第56章 “戚大哥,”他声音不大,但我刚好能听见,“您去找妲妲姐他们吧,我不放心,寨子这边我去就行了。” 我懂薛流风什么意思,什么不放心都是借口,他真正不放心的是戚大哥和我走在一块闹出什么事来。 我在后面不好插话,戚大哥却像一下子炸了毛一样,当即大叫道:“不行!” 他回头顺便又瞟了我一眼才继续对薛流风说道:“我不会让他和你单独呆在一块的,我要是走了,他若是趁着你不防备做了什么怎么办?我得一块看着!” 说罢他也不理薛流风,恶狠狠地走到我面前然后将我拎到最前方。 “你,走前面,别躲在后面鬼鬼祟祟的。” 我整了整衣领,暗自皱了下眉头,到底没发作,回过头时已是一片风轻云淡。 “戚大哥说的对。”我似笑非笑地呛了一句。 戚大哥顿时恼怒不已,薛流风摇头叹气,不说什么了。 我当然是不在意的,我心里还有更大的不安。 如果一切顺利,阿寻能告知唐寰,唐寰又足够聪明理解我的意思,及时带大家离开,那是最好的。 如果中途出了意外……不,不会出意外的。 我立马将脑子中所有不好的设想全部清除掉。 我虽然在这里呆的时间并不长,但我不得不承认,除了少部分时候,大多时候我都觉得难得的轻松。 平稳的,安宁的,曾经触不可及的,我都在这里见过了。 即使知道这所有的于我不过是暂时的,是永远不可得到的,但我还是难以想象这一切被破坏的模样。 但我也早该明白,老天惯爱和我作对,我越不想面对的,就一定会发生。 170 在离寨子不远的地方,这群暗卫不知已经潜伏了多久,在我们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以迅雷之势将我们围困起来,不留余地。 戚大哥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没有这群人在虎视眈眈,他可能已经拿刀砍了过来。 我根本来不及说任何话,这群人毫不留情的攻势已经打破了方才片刻的僵持。 戚大哥也不看我了,我知道他刚刚是在怀疑这些人是我捣的鬼,但现在这群人的来意已经很明显了,他们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手软,一招一式之间尽是要人性命的狠厉。 我躲闪了几下,余光见薛流风已经余力不足了,态势要比我狼狈许多,戚大哥抄起大刀还能抵挡一阵,但比起这些训练有素的暗卫,不过强弩之末罢了。 形势已经越来越被动了。 “人太多了。”戚大哥喘着粗气,抹了一把头上的血渍。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分开,让他们分散。”难得薛流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下来,“这里地势复杂,分散后避其锋芒,明日在后山密林会合。” 我点点头,戚大哥也没说什么,看来是默认了。 我们各自确定了方向,便逐渐分开来。 我取下银雪,将离我最近的几人逼退,那几人见到银雪后有片刻的停顿,但接下来的攻势更猛烈了几分,让我一时之间压力骤增。 我不得不收了手,将全身的气力集中在躲避逃跑之中。 我有些担心薛流风和戚大哥的情况,分神看了一眼,却发现分开之后,他们的压力明显小了许多,而大部分的人,都冲着我而来。 发觉这些后我甚至还松了一口气,也来不及奇怪,专心地试图甩开身后的这群人。 果然和我猜想的差不多,父亲若是想寻我,断不可能只派两个暗卫过来,但这群暗卫明明是得知我身份的,为何下手就要取我性命? 他们自己自然是做不了主的,只有一个可能,这是父亲的意思。 但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父亲为什么突然对我有了杀心。 我身后大概有将近十人穷追不舍,我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利用地势甩掉了几个人,但这不是办法,他们迟早会追上来的。 离我记忆中的地方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纵身一跃,朝坡下的密林中滚去。 待身后的人一个个都消失在密林中了无声息之后,我才放松了呼吸,从这坡上斜生的树中冒出头来。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被我耍了,我自小就在秋家暗卫的磋磨之下,还少有如此时这般占上风的情况。 姑且算是占上风吧。 我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在笑谁。 我现在并不敢去找薛流风和戚大哥他们,追着他们的人并不多,不算难应付,但若是再加上我,那这些狗皮膏药便一直就摆脱不掉了。 我倚着树又休息了半晌,才缓缓朝着寨子的方向走去。 我走的很慢,脚步也极轻,更多的精力都被我放在注意着周围的环境上,即便暂时脱离了危险,我也不敢太过于掉以轻心。 因而当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我立刻便警觉起来,两道劲风分别在空中留下痕迹,我堪堪躲过,回头却看到难以置信的一幕。 “……戚大哥?”我艰难发声。 我早该想到,暗卫的脚步声怎么会让我听见呢。 171 戚大哥双手紧握着大刀,将我和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暗卫隔开,那暗卫正面对着戚大哥,却已经被戚大哥一刀砍的尸首分离,一动不动。 戚大哥也没动,一切都仿佛静止了下来。 咣当—— 刀掉落在地上,砸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尸体应声而倒,戚大哥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连忙过去扶住他,还没能扯出一个笑来,我整个人就僵住了。 一把匕首,正中戚大哥的心口。 一把本朝着我来的匕首。 戚大哥顺着我的眼神朝下看了看,微微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来,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扶着他的手也有些不住的抖,“戚大哥。” 他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胸口的匕首,然后嘶哑着嗓子骂道:“这么多人……都要杀你,你这主子……当的不行。” “是,是……戚大哥你先别说话了。”我打断了他。 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敢动他,更不敢动他心口的匕首。 我脱掉外衫,手忙脚乱地撕下稍微干净点的一部分,将它们捂在伤口上,免得血留的太多。 即便我知道这可能只是徒劳的。 戚大哥一点都不着急,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却找不到落点。 “算我信你一次……你,保护好他们……” “好,好。”我胡乱点着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戚大哥还看着远处,眼中的光彩逐渐暗淡,直到最后,消弭无迹。 我低下头,盯着我手上残余的血迹,笑了笑。 我没有将血擦掉,而是用这只手拔掉戚大哥心口的匕首,喷溅而出的血扑面而来,而我不躲不避,任由这令人厌恶至极的东西洒了全身。 我用这把匕首,在心口划了一刀。 第六十章 172 我知道我得赶快离开,但双腿却像被千斤重的锁链所束缚,难以动弹。 薛流风比暗卫的动作要快一些,先找到了我们。 他寻过来的时候,我手里正拿着匕首,而戚大哥就躺在我身边,一动不动。 还有那个死无全尸的暗卫。 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他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寂静。 “戚大哥伤的很重吗?”他的神色有点奇怪。 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回答我。”他的声音大了些,似乎根本不在意会引起多大的动静。 他失控了。 “……抱歉。”我垂下眼,不打算解释,也不打算辩解。 一切的言语在冰冷的鲜血面前都是脆弱的,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无辜。 剑尖在我眼前一晃,闪出的冷光刺的我眼睛一闭,再睁眼时他已经后退了好几步。 我看向身后,剩余的暗卫已经步调一致地列队于此,为首之人我也不太陌生,正是代替荀九的新暗卫长。 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十几双冰冷的眼睛在我身后盯着,夜风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让人遍体生寒。 我下意识地想让薛流风先走,而他看过来的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一般,我一时之间分不清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身后的那群人。 “属下来迟,少主赎罪。”那暗卫长朝我微微一躬身,说出来的话没有一丝感情起伏,仿佛一个被人.操纵的傀儡一般。 一切都趋于死寂。 173 “对少主动手的那些废物属下已经处置了,为奴不识主的剜去双眼,对主子出手的砍去四肢,属下驭下不力,也当请少主责罚。” 不对,一切都不对。 我没应声,心却逐渐凉了。 第57章 他的语气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不过在这之前,属下还得将这异教的邪佞之徒处理了,还请少主先行回避,免得污了少主的眼。” 说着他使了个眼神,暗卫自觉分成了两波,一波冲着我来,而另一波,迅速朝着薛流风袭去。 “住手!”我站起身,一鞭子抽到地面上,恨恨地盯着那些打算靠近我的暗卫们,“别碰我。” 我身边的暗卫应声而停,但那边动手的暗卫却完全置若罔闻,连一丝停顿迟疑都没有,我看过去的时候,薛流风一时不察正好被近身的人刺了一刀。 明明能跑,却在这里做无谓的抗争,我忍不住想大骂一句蠢货。 但我只是又呵斥了一声,“叫你们住手你们没听见吗?” 暗卫长一直站在一旁,并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时候他那没有感情的声音才响起,“少主的话你们是没听见吗?没听见的话耳朵也可以不用要了。” 我抖了一下,但那群人真的立刻就停手了。 荒诞的令人发笑。 我缓步朝薛流风走去,在离他一剑远的地方停下了。 “还不滚吗?”我问他。 他脸上的血污还没有被擦干净,衣服也破的看不出原样,明明一身的狼藉,而眼神却深沉的令人生畏。 “我走可以,”他勾了勾嘴角,竟还有余力提起流月,熟悉地指向了我,“你得跟我一起。” “不可能。”我拒绝地很干脆。 “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哦?我说了那么多话,你指的哪句?” 大概是我的语气过于凉薄,他冷笑一声,颇有些讽刺,“惹了一堆麻烦你就想走吗?你还欠我那么多交代,今日要么你的人跟我走,要么你的命跟我走。” “你就算想死也得死在我手上。” 说罢他便不管不顾地向我冲过来,流月不偏不倚,正刺向我的眉心。 我甚至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逼的狼狈退开。 ……蠢货!疯子! 我在心里暗骂道,余光发现那群暗卫并没有任何动作,而是任由我二人在这里缠打,我的心思便更坚定了几分。 我撒气般的踹了薛流风一脚,他本就是强弩之末,连挥来的剑都早已失了章法,我这一下力气不大,却直接让他跌倒在地。 他没能起身,我见势直接一手夺了流月,一手握住他的脖颈将他按死在地上。 他仰躺着,并没有挣扎。 我跨坐在他身上,将流月贴着他的脸侧插.入在尘土之中,按住他的手并没有松开,甚至还逐渐加大了力气。 窒息感让他忍不住干咳了几声,说不出话来,但他似乎也并没有想说话的意思,只露出了一个我看不懂的笑容。 我凑近他,脸上也许是充满恶意的笑,“我有什么资格要我给你交代?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一直呆在这里和我爹作对吗?你是不是真蠢,我打小什么时候看顺眼过你?你现在越狼狈,我看的越开心,那些顺口哄骗的话你都能信,我心中不知有多得意,你真的很可笑,我是谁啊,你还没意识到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笑容却很难维持下去,我不得不松开剑,单手捂住他的眼睛,才继续满是嘲意的说道: “我真的很讨厌你,我讨厌你那惺惺作态道貌岸然的模样,我讨厌你永远一副自作聪明的模样,是,你是聪明,那么多人,就你一个人觉得我虚伪可笑,可笑,真的可笑,可你偏偏是对的,那又怎样呢?我虚伪,所以我光风霁月到如今,回去还能继续做高高在上的秋原少主,但你还有什么?” “你别忘了你自己曾说过的话,我可觉得有道理的紧。秋原山庄家大业大,在中原武林风头无两,唯一的绊脚石——你们薛家,如今连苟延残喘的命都没了,你当我和你一样蠢吗?我为何要放着好好的秋原少主不做,去跟着你这丧家之犬对我自家做不利之事?我为何要放弃触手可及的权利富贵不要,去自毁长城当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为何要去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你真的跟你爹一副德性,一样的心软,一样的优柔寡断,所以你和你爹一样,永远都只是别人刀殂下的鱼肉罢了!” 我的手捂的很紧,等我从歇斯底里中醒来时,我才发觉手心都是湿润的。 我没有将手拿开。 我俯下.身,几乎要和他完全贴合,错开的头落在他的肩上,我狠狠地咬了下去,直到口中满是血腥味。 “我对你的命没兴趣,我要你活下去,痛苦地活下去……别叫我看不起你。” 174 我松开对他的掣肘,他毫不反抗的顺从让一切仿佛一场梦一般,只有口中残余的血腥和手心中的湿润提醒我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一眼都没有给这个躺在地上的人,连离去的步伐都是高高在上的。 “走吧,你们要带我去哪?”我冷冷地看了暗卫长一眼。 “庄主很想您。”他还是平淡的声线,而我却从他的前言不搭后语中听出了一丝嘲弄的意味,“您太心软了。” “丧家之犬,何足为惧?”我侧头看他,“你也想干涉我的决定?” “属下不敢。”他完全没有任何敬畏的意思。 敬畏,他当然不必敬畏。 面对一个已入死局,名存实亡的主子,实在是没有必要。 第六十一章 175 从这群人出现的一开始,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信。 如果我是外人,也许就信了他的那套说辞,可惜秋原山庄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我对这群隐藏在暗处的人有着十分敏锐的直觉。 什么没认出来我,秋原中没有人会不识银雪,更何况这群刀尖上舔血的人呢? 他们不是没认出来,恰恰是认出来了,还毫不掩饰对我的杀心,这才是真正让我警惕的地方。 我几乎敢肯定,在这个暗卫长来之前,他们手上的命令一定是不遗余力地将我诛杀于此。 可他们接到的密令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更改……令他们态度转变的究竟是什么,我心中隐隐有猜测,却不敢妄下定论。 但迎接我的,也许比死亡好不到哪里去。 我故作姿态,对这群下人重新发起了少主脾气,好像和从前那个阴沉骄纵的人一般无二,他们也好像忠诚的下属一样,冷眼任由我发着脾气。 只有我自己感觉的到,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紧紧地扼住我,拖着我,让我无法反抗地落入深渊。 或许现在,才只是个开始。 那暗卫长又使了个眼色,有几人朝着薛流风躺着的地方走去,为首者手中还握着一把刀,刀上折出光凌厉的似要将人都刺伤。 我没阻止,而是冲着暗卫长笑了一声,然后便冷下了脸。 “我说的话,你没听懂是吗?” 我的色厉内荏都快到达了极限,他居然还是没和我翻脸,迟疑了片刻,还是将那群人召了回来。 薛流风的身影已经不见,而我紧握着银雪的手已然僵硬,半晌都无法松开。 我都快要相信了,这群人是真的在把我当成主子。 “少主这是要去哪儿?”他拦住我要走的步子。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这你也要管着吗?” “属下不敢,少主若是有要做之事,交由属下便可,不劳您亲自费心,属下先护送您回据点。” 我不听,继续朝着寨子的方向走,他立即出手用剑柄拦住了我的去路。 “少主别难为属下,您若是不配合属下便只能动手了。” “你敢与我动手?”我问他。 “事后任凭少主处置。” 他见我不说话,继续说道:“少主想做什么,尽管吩咐便好。” 这里安静的好像只有我二人,但十几双眼睛的视线宛如实质,如密密麻麻的丝线一般将我紧紧缠绕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任何的控制。 防备和不防备,没有区别。 “你叫什么?” “回少主,秋拾。” “父亲让你来的?” “属下奉庄主之命,护送少主回庄。” 我垂下眼,“父亲怎知我在此?” “回少主,不会有庄主不知道的事情。” “你倒是很了解我父亲,那你说说,父亲为什么想杀我呢?” 我盯着秋拾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然而我失望了,那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少主多虑了,庄主的意思属下不敢妄加揣测,属下只是听令行事罢了。”他没有承认,也并没有否认。 “那你们既然接到了杀我的命令,你又为何不听令行事了?” 他沉默了半天,才说道:“凡事以庄主为先,属下有权决定何时行事,将少主安全护送回庄,再由庄主处置并无不妥。” 我看着他,冷笑一声。 他神色冷峻,“少主请放心,在回庄之前属下会保证少主的安危,希望少主不要有什么其他的心思。” 第58章 这差不多是威胁了,也是,这么多人,就算任我如何闹都翻不了天。 我隐约察觉到这件事并不止父亲一个人参与其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我,如影随形,干涉操纵着事情的发展,今天这个模样,到底是谁想要看到的? 所有事情的发生像是一场巧合,但一切却又那么顺理成章,只是我在混乱的遭遇之中察觉到了那么一丝怪诞,便开始意识到我已经沦为瓮中之鳖了。 最初潜入寨子的两人计俩拙劣,我后知后觉才发现他们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弄晕我再直接带走那么简单,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若只发生了这一件事,我可能并不会产生多大的怀疑,但之后接二连三的事情让这最开始的一件事显得格外愚蠢,漏洞百出。 但即便是漏洞百出也无所谓了,因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成功如他们所愿跑了出来,我去了圣殿,但那里已经被袭击了,莫名其妙地内奸给我泼了几乎洗不掉的脏水,若不是当时只有薛流风和戚大哥二人,我今夜怕是难以善了。 这便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了,如果是想离间,那袭击何必赶尽杀绝,以至于无人找我麻烦。如果只是为了夺取圣殿,那把我牵扯进来并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单看哪个,都有十分多余的动作,就像是有两个人,分别想要达到不同的目的,却恰巧撞到了一起。 真的恰巧吗? 如果是干涉呢? 我突然看向秋拾,他站在我身边,像一座木桩,一直不言不语,任由我在这里站了许久。 这便是第二个奇怪的地方了。 要杀我是真的,不杀我也是真的,没道理同属一家的暗卫执行截然不同的命令,可为什么杀我,又为什么不杀我,到底是谁想杀我,又是谁阻止了这些…… 我脑子一片混乱。 照我对父亲的了解,如果他得知了这里的所有事,是真的可能对我下杀手的,但问题在于他真的知道吗? 就算他知道了我在这里,但那些被掩藏在深山密林乃至地下的事情,他真的知道吗? 不会有庄主不知道的事情……这是秋拾刚刚说过的话,却让我冷不丁一抖。 我突然想到一个于我而言最不安定的因素,我的手忍不住轻轻摸了下小腹。 我怎么会忘了……聚元珠呢? 176 一切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 想杀的想护的或许不是我,而是聚元珠,或者说是我这个由于聚元珠才出现的“聚灵体质” 杀我的人自然是想阻止父亲,而想护着我的人,无疑是属于父亲的人。 可想杀我的人也是秋家暗卫,难道秋家内部竟还生了叛徒吗? 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但也是如今最可能的情况。 秋拾,我看了他一眼,我对这个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他顶替荀九当上暗卫长之后,那一副油盐不进的锯嘴葫芦样,就像一个只会听话没有自己思想的人一般。 “我如果不想回去呢,你们会按令行事杀了我吗?”我直接问他。 他没说话,仿佛根本没听见我的问题一样,我知道他听到了。 “我让你现在动手。” 他一动都不动。 “违令者当如何你可知道?”我厉声质问他。 “抽骨磨刀后断筋。”这次他回答起来连气都不带喘。 “那你定是不怕了。”我冷哼。 “回少主,属下怀疑密令有误,因而决定待见庄主后再决断,算不得违令。”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物,也许在他看来,见了父亲之前死和见了父亲之后再死并没有任何区别。 我不再问他,蓦地动身,雷打不动地继续朝寨子的方向走去。 “少主。”他准备继续拦我。 “我去哪还容得了你置喙吗,密令上有说我不准到处走吗?” 然而我的怒气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地就被人卸了力。 “回少主,先前冒犯少主的那二人属下已经处置完毕,藏在寨子中的异教徒也都已经被抓获,违抗者均已处死,之后会派人对寨子进行烧毁,保证不会留下任何活口,请少主放心。”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少主您还要去吗?” 第六十二章 177 我停下来,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然后再被人放入万里冰原之中。 “你说什么?”我不可置信地问。 他又问了一遍,“少主您还要去吗?” “剩余的人呢?”我一步一步走向他,连声音都不可抑制地带上了杀意,“我问你人呢?” “回少主,都被关押在据点内的暗牢里了。” 我拂袖走人,他没有再拦我,而是直接跟上了我。 其余暗卫也瞬间隐了身形,匿于暗处潜行。 据点就掩藏在山下的村庄之中,我并不认路,最后还是跟着秋拾才走到了熟悉的路上。 不知是我过于急躁还是本来就不远,我们很快就到了,秋拾似乎准备直接带我到住处,我停在路口,他也跟着停下来,也不问我为什么。 “我要去暗牢看看。”我没有询问他的意思,而是单纯地告诉他我的决定。 “夜深了,少主早些歇息,那地方污秽的紧,恐冒犯了少主。” 我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一板一眼地讲出本该谄媚的话,并且轻易就挑起人的火气。 我耐着性子,“你跟我一起去。” 他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178 因为只是一个临时的据点,各处都比较简陋,更别说暗牢了。 与其说是暗牢,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土坟,厚厚的土墙将整个牢房封的密不透风,一丝光都没有,在夜里显得格外阴沉,也确实算是“暗牢”了。 不知是不是人手不太够,这里连看守的人都没有,破败老旧的木门让门上的锁如同一个笑话一般,但秋拾还是很认真地拿出钥匙将门打开。 门打开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味道,地上薄薄的枯草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又湿又黏,土墙上稀稀落落地查了火把,微弱的火光勉强照亮了这里,粗糙的木桩将牢房内部与外界分隔开来,里面没有任何分隔,人就如同货物一般,堆放在这巨大的囚笼之中。 此时正是深夜,暗牢里一片寂静,秋拾走路本就没有声音,而我也存了心思,没有出声。 牢房角落聚集着一团黑影,我缓缓走过去,才看到几十个人缩在一块,一张张熟悉的脸上还残余着未褪的惊慌和恐惧,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发现暗处不知何时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将我盯着,将我吓的不轻。 “少主,怎么了?” 我脸上的细微变化并没有逃过秋拾的眼睛,他站在黑暗处,突然出声。 “无事。”我平静地回答道。 我朝那双眼睛看去,秋拾的声音又让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脏脏的小脸上里面满是茫然和惊惧,拙劣的伪装已经是一个孩子能做到的对自己最好的保护了。 我转过身,“走吧。” “少主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没有必要。 秋拾微微睁大了眼,似乎有些诧异,但顷刻便恢复了平静,点点头就带我离开了。 179 秋拾一步不离的跟着我到了房门口后便直接离开了,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我会不老实。 他的放心并不是没有缘由的,这里看起来荒芜的仿佛没有人住,实际上暗处到处都是眼睛,我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控之中。 这种生活环境,即便已经阔别了好几个月,但还是令我十分熟悉。 我关上门之后,这种感觉才微微缓了下来。 这个房间还是我上次来时那样,而且因为太久没有人过来,到处的灰尘都已经落了厚厚一层。 据点里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把这里当作临时的歇脚处,根本不会花精力来收整这里。 当初小黑跟我们过来的时候,第一天就把这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我叹了口气,在四处翻了一会儿,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就随意用袖子擦了擦外间的椅子,也不在意脏不脏,坐了上去。 我并不打算睡觉,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我闭目养神,慢慢等待着。 再次睁眼时天仍旧暗着,我推开门,天空远处已经微微泛了白。 也差不多是他们该换班的时间了,也是整个据点中醒着的人最多的时候。 果然,我还没走几步,就有人落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是个生面孔,他似乎还在犹豫怎么应付我,我却先出了声。 “带我去兵库。” “少主,这……”他很是为难。 “怎么,我去不得?” “回少主,是属下去不得。” 第59章 我了然,“带路,你在门口守着就行。” 也许是我的运气不错,这人大概是驻守在南疆本地的暗卫,并没有本家的暗卫那么不讲情面,也比本家的暗卫更畏惧我这个主子。 他将我带到一个平平无奇的院子门口便急匆匆离去了,大概急着去禀报上级了,我并不在意。 院子里杂草丛生,在微弱的天光之下满目颓圮。 我刚踏进院子,就感到几道凌厉的目光将我盯住,不同于之前单纯的监视,那目光中尽是危险的气息,却没有任何人来阻拦我,这反倒让我放下心来。 我并没有来错地方。 走进院子后,那危险的气息才逐渐消失,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沿着内院长廊继续走着,一侧的房间门均被关得紧紧的,我一间间走过去,直到传来鼻间一阵若有若无的呛人的气味,我才停下脚步。 连着的三扇门我都轻轻地推了推,其中一扇推起来明显要比其它两扇要重一些,我最终站在了这扇门前。 我确实是早就知道父亲有藏一批火药在这里的,武林之中除了唐门的火器机关中会用到火药,其余时候并不常见,习武之人总是更在意自身的力量,而不是借助这些外物。 但父亲不一样,这种大杀伤力的东西对于他而言自然是越多越好,刚开始知道的时候我还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囤积这么多火药,如今我多少是有点清楚了。 门并没有锁,只是推开时要费些力,我走了进去,更加浓重的气味让我有片刻的晕眩,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我进来之后并没有把门关上,天色逐渐亮了,借门透过的光正好让我将内里看的更清楚了些。 屋子里十分昏暗,只有尽头的墙上高处有几扇小窗,根本不够人通过。 靠近门口的架子上放置着许多火铳,我没有给它们太多的眼神,而是径直朝里走去,在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火器之后,我才在最角落看到被大量堆放的麻布袋,我解开离我最近的一袋,黑色的沙子泛着幽光,看起来十分无害。 我拿起银雪的鞭尾,在每个麻布袋的底部都划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里面的东西缓缓流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我撕下了一节麻布,从袋子中装了一大捧火药,藏于袖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便准备离开了,满意地看到地面上到处都是黑色的尘土,我掩上了门,却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缝。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其他房间走去,而袖间的火药也如纷纷黑雪落,跟着我的步子,未曾间断。 直到袖中重新又变轻之后,我才又推开最近的门躲了进去,然后将我在房间里翻找到的火折子拿了出来。 我盯着这个火折子,一直紧绷的身体逐渐快有溃散的趋势,但我知道我并不能停下,一旦完全天亮,我做的这一切都会在日光下全部暴露,我没有犹豫的时间。 点燃的火折子落在地上,几乎顷刻间火光便照亮了这个清晨中的院子,我在这个屋子里站着,等待着。 我透过门缝看见院子中瞬间出现了几个人,显然他们也很是猝不及防,大概暗卫的训练里并没有教他们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那几个人迅速离开了,我估摸着差不多过一会人都该过来了,便推开了门准备离去。 我才刚出门就感到一阵阵灼热,我眯着眼睛看过去,沿路的房间几乎都烧了起来,火光的尽头烧的最厉害,隐隐还有奇怪的闷响,让人十分不安。 我不敢耽误时间,立刻借着屋檐翻出了院子,还没走多远,背后就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我回过头,看见整个院子都被黑烟和火光笼罩,才刚要亮的天又变得昏沉起来。 空中到处都是飞散的木屑,我没有躲避,被一个飞来的木片划了脸。 有点疼。 我抹了一把被打中的地方,鲜红的血液在被火药染黑的手上格外的明显。 我头也没回地走了。 第六十三章 180 如我所料,巨大的动静几乎引来了所有的人,因此我十分顺利地寻到了暗牢。 破旧的门形同虚设,我毫不费力地就将它踹开了。 外面的混乱似乎根本没有打扰到里面的人,反倒是我破门的动静将人都惊醒了。 他们不自觉地抱紧了身边的人,看向我的眼神都惊惧不已,甚至还有些许愤恨。 我沉默着走到牢房门口。 阿寻连滚带爬地跑到最前方,摔了个踉跄,却很不服输地抬起头与我对峙起来。 “你想做什么?”他咬牙切齿的。 但我并没有时间,也并没有心情和他解释,“往后退一点。” 他不动,我只好去了另一边,先用银雪用力地击了两鞭,然后不算费力地就踹断了两根木桩。 角落里的呜咽啜泣声随着木头的断裂声变得更大了一些。 我从那足够一人通过的空隙里走了进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阿寻见状更急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却还是没有让步。 我叹了口气,“现在赶快带阿嬷阿婆弟弟妹妹们出去。” 他睁大了眼睛。 我半蹲下身,“阿寻,听话。” 我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匕首给他,那把从戚大哥身上拔出来的匕首。 阿寻的手发着抖,试探地向前伸了一点,我直接将匕首放入了他的手中,便准备起身去安抚角落里的人。 还没等我站起来,阿寻像突然缓过神来,朝我扑了过来。 我始料未及,满脸愕然地跌倒在地,直到肩上传来一阵刺痛,我才意识到这兔崽子把我刚刚给他的匕首又还给了我。 ……虽然方式不太温和。 之前被荀九阴了一次,肩上的伤并没有好全,这一遭简直新疼旧通一起来,让我额上瞬间就流下了冷汗。 所幸我当时倒的太快,匕首并没有插.入的太深,轻轻一拔就抽了出来,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我看着阿寻,他像是完全傻了,呆呆地看着我,然后突然痛哭。 我又叹了口气,我还没来得及哭呢。 “……对不起。”他抽抽搭搭的。 我想了想,还是把匕首擦干净给了他,他低着头,不敢拿。 “我给你这个是想让你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大家,刚刚……”我笑了一下,又塞了一次,“做的不错。” 他抬起头,满脸的惊诧。 我摸了一下他的头,没再说话,朝角落走去。 最角落里,阿依婆将荣荣抱在怀中,闭目养神,听到我的脚步声后,她才缓缓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我。 我与阿依婆见的并不多,如非有什么大事,阿依婆一般不会出现在寨子里,但最后还是难免被牵连进来。 她的脸上也有些细微的擦伤,但并不使她狼狈,那双眼睛里一片沉静,没有一丝身处险境的慌乱,恰如古井无波。 刚刚好安抚了我躁动的情绪。 “阿依婆,”我低声叫她,“带他们走吧,去找妲姐姐他们,他们都听你的。” 阿依婆没说我什么,直接起了身,我连忙扶了一下。 荣荣从阿依婆的怀中偏过头来看着我,他稚嫩的脸上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幼小的瞳孔中却是一片空茫,听到我的声音后,他才眨了一下眼。 “……哥哥。”他声音很小,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叫我。 我苦笑,轻声哄着他,“荣荣乖,睡一觉就好了。” 阿依婆一动,其他人像顿时有了主心骨一般,互相帮扶着站了起来,有序地走了出去。 我站在最后,衣角突然被人拽了一下,我回头,却发现阿寻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了。 “哥哥,对不起……”少年人的脸上尽是自责,明明不是他的错却还是满心愧疚,连同声音也是哽咽着,“对不起,是我太笨了,我没找到唐姐姐,耽误了时间才害的大家成了这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唐寰…… 我才发现从一开始,我就没见到过唐寰和荀九。 我低下头,“不是你的错,”我低下头,“朝西一直走,那里有条小道,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你不走吗?”他有些惊慌地问我。 我摇摇头,将他推了出去,催促道,“快走吧,没时间了。” 他一步三回头,见我动也不动,还是一咬牙就跟了上去。 他们的身影在晨光中逐渐消失,没有出什么意外。 我松了口气,瘫坐在暗牢门口,动都懒得动了。 真想这样就算了。 181 破开云层的光落在我身前,也刚刚好没落到我身上。 一切都安静下来,就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早。 而我身后这个宛如坟冢一般的牢笼却像还被留在黑夜之中没有醒来,吱呀地冒出腐败的声响来。 哪来的声音? 第60章 我骤然惊醒,眼睛盯着牢房对面的尽头,那里没有放置任何火把,见不到任何光亮。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眼睛再次适应黑暗之后才发现这里还有一扇门,声音就是从门后传来的。 这扇门关的要比暗牢的大门要紧多了,我颇废了些蛮力才打开。 不同于外间的腐朽气息,这里更浓重的是属于血的气味。 高窗吝啬地施舍了些光,才让我看清了里面。 被血染黑的刑具挂满了墙,插在墙中的火把全部熄灭着。 这是个刑室。 我进来之后声音就消失了,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猜到之前的响声从何而来。 角落的人浑身被血染红,伤口与残破的衣物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一根细长的铁链将她的双手牢牢锁住,若不是看见她还在轻轻喘着气,我都可能以为这是个死人了。 她大概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弄响了铁链。 是唐寰。 方才阿寻跟我说没找到唐寰的时候,我还有些怀疑,但现在看到她这个模样,我却开始不确定了。 她抬头看见我,似乎不是很意外。 “荀九呢?”我问她。 “死了。”她淡淡道。 我以为她不过是在搪塞我,没想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冲我微微一抬头,“看你身后。” 我下意识地回头,才发现我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那排刑架上还挂着一个人。 那人低垂着头,散落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一动不动,就像是真的已经死了。 身形是熟悉的,衣服是熟悉的,就连腿上的包扎也是熟悉的。 确是荀九没错了。 他的上半身衣服有些残破,像是被人强行撕开了,上面还沾染了斑驳的暗红色,手脚都被绑在刑架上,不正常地僵硬着。 如同现在他这个人一般。 我用手拨开那遮面的头发,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一张绝对称得上平静安详的脸露了出来,那嘴角还微微勾着,仿佛正在做什么美梦。 我悚然一惊,放下了手。 荀九居然真的死了,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第六十四章 182 “我没必要骗你。”唐寰轻笑了一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荀九和唐寰为什么会在刑室里,荀九又是怎么死的,短短的一个晚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我走到唐寰面前,“要我救你吗?” “随便。”嘴上这么说着,她又扔了一根银针到我脚下,我捡起来,针还是温热的,不知道已经被攥了多久。 “准备的倒是挺齐全的。”我不是故意和她过不去,而是一直都看不惯她,习惯性地呛了她一句。 她并不在意,“我两只手被锁在一起了,弄不开。” “你就那么肯定我打的开?”我捡起针,找到了锁的位置,蹲了下来。 闻言她有片刻的迟疑,却只听咔哒一声,四把锁已经被我打开了一把。 不入流的事我会的多了,并不差这一件。 她一下子黑了脸,不说话了。 “他们为什么把你们带刑室来了?”我问。 “我哪儿知道?”她没好气,说话夹枪带棒,“你不是他们的主子吗,还问我?” “我不是。”我平静道。 眼见着她两只手都能动了,我就立刻把针还给了她,让她自己去解决剩下的问题。 她无言地接过针,低头捣鼓起来,“我是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人抓了过来挨了顿毒打,差点连命都没了。” “至于荀九,”她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反正人是真死了。” 我没说话,不算大的刑室里只剩下针在锁孔里碰撞的声音。 唐寰没说真话,阿寻方才还说过他并没有找到唐寰,如果唐寰是一起被抓过来的,没道理阿寻会没看见,除非在阿寻他们被关进来之前,唐寰就已经被关在刑室里了。 那荀九…… 我冷不丁开口,“你为什么要杀荀九?” 闻言唐寰的手一抖,银针被弯出一个弧度,她失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丢开银针,背靠上墙,闭上眼睛,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是被我气得发抖。 “我只听到他们说荀九该罚,就看着他们把人架上去了,怎么弄死的我哪儿知道?!”她扯出一个嘲讽的笑,“罢了,随你怎么想,反正秋少主一向看不来我,几盆脏水不是泼,我懒得与你多说。” “谁抓的你你也不知道吗?”我突然问唐寰。 她的笑容更加讽刺,睁眼看着我,或者说是荀九,“还能有谁,不就是你身后的这个人吗?” 我起身又走到了荀九身旁,掀开了他被撕破的衣衫,只见他的胸口之下有一道细长的刀口,有血迹缓缓渗出,又凝固在伤口周围,我伸手按了按附近。 少了根肋骨。 然后我又依次查看了他的双手双脚,果然在筋脉处看到了类似的伤口。 违令者抽骨磨刀后断筋……这便是处罚了。 看来当初荀九说被父亲追杀的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这些伤口,很明显全部都是在死后才造成的,而秋家暗卫中的刑罚,是无论死活,该罚必罚。 只是唐寰并不知道这些,所以根本没意识到她的话中有天大的漏洞。 荀九早就死了,被抓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荀九啊,贼心不死,”她继续说,“抓了我说要将功赎罪,可结果呢,死的是他又不是我。” “将功赎罪?”我从善如流地问,心中却不免有些疑虑。 “是啊,无非是想从我口中逼问一些关于大阵的事。”她冷哼一声,就像确有其实一般。 “问你干什么?”我感到有些怪异。 “问我干什么啊,”她拖长了声音,“那得问问秋少主自己了?” 她露出一个迄今为止最真实的笑,“秋少主难道不正是秋庄主一直在寻的聚灵体质吗?” 我脑中所有的想法瞬间全部烟消云散,从头到脚如陷冰寒。 “我与秋少主非亲非故,又何必替你瞒着这事,不若直接告诉了他们,也好免去不必的皮肉之苦。不然也等不到秋少主来救我了。” 她的恶意远远不止这些。 “秋少主不是口口声声要护着寨子的安全吗,不是隐瞒身份也要保护大家吗?很容易啊,你直接去死不就好了,你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秋成英也是要你的命,我也是要你的命,反正你迟早都是要死的,为什么现在不就去死呢?你不是要救人吗?你倒是去救啊!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你根本就不敢,你怕死啊,可谁不怕死呢?你不愿意,我帮你还不好吗?” “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偷偷改了他们的密令,可你为什么还不死?谁活着都好,为什么你还活着?!” “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混乱。 刹那间,所有的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暗卫先是要杀我,秋拾来了之后态度却又天翻地覆,一边监视着我,一边纵容着我。 “内奸的事……也是你?”我声音发涩。 “是我又如何,”她大方承认,神色癫狂,“你这样的祸害,就不该再留下来害人!” 原来竟是这样。 其实应当还有许多问题的,比如内奸又是怎么知道暗卫行动的,比如她是怎么修改密令的,比如她是怎么知道我是“聚灵体质”的,比如她和荀九究竟是怎么被弄到据点的,比如荀九究竟是谁杀的,比如…… 不过这些问题的存在如同云烟一般短暂,在愈发尖利的质问声中迅速地消失在我的脑海之中,余下的地方都充斥着绵绵不绝的回音,仿佛四面八方都在质问我: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 我惊慌失措,想赶快逃离这些阴魂不散的声音,余光却瞥见荀九那带笑的面孔,之前的平静祥和似乎也变成了对我的嘲笑,他那勾起的唇好像下一刻就要张开来问我:“我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 我逐渐感到窒息,连忙朝外跑去,那黑暗中的一点光仿佛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用尽全力才到达了那里。 暗牢门口,秋拾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他的身后,站着一列暗卫,将我的去路堵的死死的。 根本没有希望。 183 我古怪地笑了一声,也不看秋拾,径直就朝着山上的方向跑去,他们果然根本不敢伤我,被我撞了个猝不及防,露出个空隙。 “拦住少主!”秋拾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大概已经气急败坏了。 我听不出背后有没有人来追我,我脑海中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停过。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第61章 …… 我为什么要去死? 我受不了地大声反驳,却又有一个声音问着我: 你不想死,那你想去哪?你不想死,那你想找谁? 我满心茫然。 我能去哪? 我能找谁? 我不知道,我只能一直向前跑,仿佛只要没有尽头我就能一直跑下去。 在一脚踩空之前,我被人抓住了。 我回过头,秋拾已经带人追了上来,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两个暗卫将我扣得死死的,而我身前,是一片缥缈的云雾。 也深不见底。 就好像老天都在玩弄于我,逼迫着我必须去做一个选择。 我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怨恨,我这十几年过的宛如走马观花,事事不见如意,也事事不让他人如意。 我没有做好人的天赋,但也没有做坏人的兴趣。茶里酒间的话本都在讲心怀正义的少年人嫉恶如仇,诛杀了作恶多端的魔头之后成为人人敬仰的大侠。我不想成为大侠,也不想成为魔头,但这和我想不想并没有任何关系。我直到后来才明白,大侠不是因为想成为大侠才当了大侠,而是他做了大家都想做的事情所以他才成了大侠,魔头也不是因为想成为魔头才做了魔头,而是他做了只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才成了魔头。 因而当一群人活在世上,便总有人成为大侠,也总有人成为魔头。 我还没学会该如何活着,就已经被人在命理簿上定好了一生。 “少主,别胡闹了,跟我们回去吧,您做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庄主的,庄主不会怪罪于您的,庄主很想您。” “是吗?”我轻飘飘地问。 他点点头,下一刻却满脸的惊骇。 我突然迸发的力气瞬间甩开了那两个扣着我的暗卫,继续一直向前跑去。 终于安静了。 晨雾在阳光之下消散,我从来没有触碰过这么温暖的日光,所有的事物都变得轻盈,只有我沉沉地向下坠,连风声都是寂静的。 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然后我的心也变得很安宁。 我好像知道答案了,我想去哪,我想找谁。 我想,去有他的地方找他。 大概是我太想了吧,我好像真的见到了他。 真好。 第六十五章 184 直到我下落的身体微微一滞,我才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幻觉。 山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险峻,我在斜生的枝丫上擦碰了几下,就停在了半空之中。 我被人牢牢拥在怀中,鼻间全是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一个十分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我,勒的我生疼,但此刻我显然并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我清醒地意识到,正有人与我一同命悬一线。 我想抬头看看现在的情况,额头却一下撞在他的下巴之上,我缩回了头,耳边却响起一声叹息。 “你……”我刚开口,浑身却猛然一抖,随着一阵碎石跌落的声音,脚下一下子便空荡荡的,整个身子彻底悬在半空中,我一下子急躁起来,“你松手!” 腰间的手并没有因此松动,反而越收越紧。 我不敢挣扎,那只手臂是我浑身上下唯一的支撑,我没有任何左右他的能力。 所以当我们的身形开始随着山下的风摇摇欲坠的时候,我已经急的几欲落泪了。 薛流风怎么会在这里,他不应该早就离开了吗? 一夜的时间,足够令他安然无恙了。 在这个时候,我才对我鲁莽的决定感到有些后悔,可是,可是我的选择与他何干呢?他为什么要承担我的选择? 多管闲事,多管闲事,我本来已经想的很通了,我本来已经没有任何念想了,为什么要横插一手? 我的命在我自己的手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做决定了? 都怪他,都怪他,都是他的错。 “我让你放手你没听见吗?”我带着几分怨,几分恨,“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你想过余姨吗?你想过……其他人吗?”他问我。 下一刻我的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在凛冽下坠的风声中,只有耳边的呢喃还算清晰: “你太任性了。”他紧紧将我的头按在怀中,“下次不许了。” 185 我被牢牢禁锢着无法动弹,下落之势却越来越快,仿佛一川江水疾势奔流不复回,他居然顺着坠落之势又加了暗劲。 真是个疯子,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我心里暗骂着,却没有感觉有多害怕。 我什么也看不见,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带着我落入一片茂密的树丛之中,枝叶刮擦的声音嘈杂不已,他施加的暗劲在落地时卸去了巨大的冲击,我只感到一阵不算剧烈的震荡,便已落在满是枯枝落叶的地面之上。 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着落之处似乎并不是平地,反而是一个有些陡峭的山坡,我奋力地想从禁锢之中挣开,然而在不断的翻滚中我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即便如此,那双手也没有松开过,就如同它们的主人一般,固执的令人生厌。 我原本还清醒着,却在地面与天空中交替的日光开始头晕目眩,直到停下来后很久很久,我才反应过来。 那双手终于松开了,我睁开了双眼。 平地,碎石堆,以及河流。 我心里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几近沉默地轻轻拿开搭在我身上的手。 没有任何动静,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地上,生气却比不远处的河流流逝的还要快,我将头俯在他的胸口之上,那缓慢而脆弱的跳动声仿佛是对我天大的宽恕,我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186 我将他扶起来,从来没有背过人的我感到十分无措,生怕哪个动作出了差错,所以很是手忙脚乱,废了大半天劲才把他安稳地背起来。 我以为我会很累,但并没有,一个未及弱冠的男子还是我可以承受的,我走了几步,不算吃力。 我抬头看了看天,全然陌生的地方让我很是茫然,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 沿着河流一直走,只要不停,总能走到有办法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我一定要把薛流风弄醒,问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跟过来,为什么连命都不要,为什么还要拉我一把。 这全都是我一个人无法想通的问题。 问清楚之后呢? 我又开始想,问清楚之后,那我就跟着他再去找妲姐姐他们,既然他还愿意来找我,那应当也是不介意的。 至于秋回雪这个人,便当他死了也好。 我还答应了戚大哥,要保护好大家的,已经食言了一次,怎么也不能食言第二次。 秋原呢? 秋回雪可以死,但不意味着我要去逃避,那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并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模样的,我要正面面对父亲,阻止他,然后……然后呢? 然后我会去学着如何去掌管山庄,去洗净那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中的罪孽,小黑也许还在我身边咋咋呼呼,薛流风也许能再把青云庄重新建立起来,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春种一园桃花香,待他来的时候,且赏他一杯酒,杯酒,杯酒释前嫌。 我在这乌有梦乡中畅饮了多少杯,便在这碎石嶙峋的河滩上走了多少步,我不计较时间,身后的一呼一吸没有停下,我的步子也不会停下。 走了多久,并不重要。 因而当耳边的气息几乎消失的时候,我骤然惊醒,一步也走不动了。 空旷天地间,风雪簌簌然。 187 我几乎是拖着薛流风爬到那木篱笆前,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推了一下紧闭的木门。 他之前突如其来的消弭让我十分惊慌,我几乎立马就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之中,片刻后他轻轻一咳,这才让我重新回到人间。 之后,我一步也未敢停,在看到有人的迹象时,我差点喜极而泣,因而并没有意识到我竟是一直走到天色已暗,早已精疲力竭。 即便如此,瘫倒在那门前后,我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就怕眨那么一下,就睁不开了。 良久,门开了。 “哪个遭瘟的非要死在屋门口?小春花,给我拎出去扔远些!” 第六十六章 188 最后我们并没有被扔出去。 那喊着要把我们扔出去的老头打开了门后便不见了踪影,之后出来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穿着薄薄的粗布衣服,像是一点都不怕冷般,不到肩膀的短发乱糟糟的,有些脏乱的脸上满是不耐。 只见他蹲下身,嫌弃地打量了我们几眼,伸出的双手很是犹豫。 “好脏。”他喃喃自语。 我看了看他满是泥土甚至还有一些绿色不明浆液的手,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这位小哥……” 第62章 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颇有些生气,“去他大爷的吓死人了,竟是个活的!” 明明嗓音还算清亮,但一张口着实让人震惊。 我忍住心中的不适,低声继续问道:“不知小哥是否方便……” “行了我晓得了。”他甩甩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手扯住衣领拉了起来。 我心中很是惊讶,这少年的力气未免也太大了些。 眼见着他拖着我准备进院子,我连忙正了身形,“小哥,我朋友他……” 我这次话又没来得及说完,他丢开手,嗓门大得很。 “小哥小哥谁是小哥?”他啐了一口,“屁事儿怎么那么多,死的不要!” “他没死!”我的脾气也不大好,到这时便有些忍不住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他一愣,咕哝道:“没死就没死,那凶做啥——咦,没死?” 他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看了几眼,抬脚就准备踹,我一急,推了他一把。 他冷不丁被我推了个踉跄,没摔倒,但竟然也没生气,反倒玩味地笑了。 “嚯,那你们自己进来吧。”说完便顶着奇怪的笑容进门了。 我心里觉得有些怪异,但眼下没有任何办法了,便背起薛流风跟了进去。 189 院子不算小,除了一个晒药草的竹架子之外,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罐子,看起来十分的诡异。 院子里还有一个人,一头乱糟糟的白发,我估摸着应该就是最开始开门的老头了,此时他正蹲在一个大罐子前捣鼓些什么,听见声响后便转过了头,看着我们。 我以为他会立刻把我们赶出去,毕竟最开始他的态度并不算友善,但他只是很有兴味地看着我们,眼神中毫不掩饰的窥探让我有些不适。 他盯了半晌,然后看向一进门便冲向另一个罐子的少年,怪声问道:“小春花,不是叫你扔远点吗,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带回来?” 我愣了愣,也看了过去,少年身板干瘦,大岔着腿蹲在地上,刚擤了鼻涕的手随意地在身上蹭了蹭,怎么看都跟“小春花”这个名字搭不上边。 “一个活人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这不正好吗?”小春花完全不理会那老头,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谁要天天看你这个死老头,烦都烦死了。” 那老头气的胡子都在抖,“臭丫头!”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吵了几句,把我们完全晾在一边,而我被那句“臭丫头”震的久久未能回神。 因而当那老头气哼哼地进了屋之后,我才扶着薛流风一步一瘸地走到小春花不远处,有些艰难地开口:“这位……妹妹,不知可否借个空处安置一下?” 我这句“妹妹”一出口,小春花便微微又低了低头,似乎有些害羞。 大概是错觉吧。 “最边上有间空屋子,你们自己随便,不,不要烦我!”果然,她依旧很凶。 我松了口气,有些得寸进尺地问道:“那春花妹妹可否告诉我,这附近可有大夫?” “呸呸呸,你叫谁春花妹妹啊?”她抬头瞪了我一眼,缩回去之后又一动不动。 片刻,她有些迟钝地开口:“什么,你要找大夫?” 那眼神像看傻子一样。 190 “虽然我是很烦那个死老头,但要说这十里八方的大夫,还真没人比他好。”话是这么说,小春花的脸依旧很臭,“你要有事直接去找他,不过他愿不愿意我就管不着了。” 说完她便真的不管了,一声不吭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扶着薛流风走到那间无人的屋子前,推开了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地上一层厚厚的灰尘,也不知被闲置了多久,整个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站在门口,有些傻眼。 再次看到我的时候,小春花明显很不耐烦了,“你怎么又来了,烦不烦?” 从来没有遭受过嫌弃冷遇的我此时竟然格外的冷静,厚着脸皮开口道:“那屋子是空的,不知道有没有多余的寝具可以借用一下?” “没有,”她毫不犹豫地否认,然后又大发善心地加了一句,“院子后面还有点干草,你自己铺着将就一下吧。” 我没办法,便依言去搬了几捆干草铺在屋子里的地上,将薛流风放在干草上,可南疆本就湿冷,夜里寒气又重,睡在地上并不是件好事,我倒无妨,但薛流风…… 我低头看着他,他紧闭着眼,眉间微蹙,额头上还有未干的血迹,浑身上下更不知添了多少新伤,气息几不可闻。 我站起身来,推开门,却见那老头恰巧在院子里,正往罐子里撒着些什么。 我还没走近,就听到他不冷不热的声音:“不救。” 我一愣,一股火气上了头,“为什么?” 那老头没跟我置气,回头一脸古怪地看着我:“要死的人有什么可救的。” “有,为什么没有,”我否认着,却没什么底气,“他有的,他还有气,他还能救。” “你觉得有救,那你便去吧。”他应付了我一句,便不再理会了。 此时我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救人,但我却将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求您了……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哑着声音,没有人知道,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求人,没有任何底气。 “话别说的太满,嘴上说着什么都可以,真让你做你做不了的事情的时候,也不知你还敢不敢这么说。”他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我刚想追过去,却被人拉住了。 是小春花。 她一脸了然,“死老头不乐意,缠着也没用,我也不懂什么医术,你自求多福吧,好好照顾着说不定还能再撑几天,但要是死了你记得一定要及时扔出去,放屋子里会臭的。” 我听不下去,阴沉着脸走开了。 第六十七章 191 我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一扇废弃的木门,想了想, 又去林子里搬来了几个大小差不多的石头,磨平了棱角之后将木门搭了上去,放在角落中也勉强算是个床。 不过大概只够一个人睡了。 小春花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忙来忙去,在我找她求水的时候她还很大方地指了指后院的井,“自便吧。” 井边乱七八糟地放了几个木盆,我挑了一个稍微干净些的打了一盆水,将木板洗刷干净后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最后才将薛流风抱了上去。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去打了一盆水,然后问小春花:“这里可有烧热水的地方?” “热水?没有。” “那厨房呢?” 小春花莫名地看着我,“厨房?什么玩意儿?” 我比她更莫名其妙,“那你们平时怎么吃饭?” 她一脸的理所当然,“有人送啊。” 我无言以对,只好去林子里拾了些枯枝,打算在院子里寻个空处烧火煮水。 小春花看到我将枯枝堆在地上,很是嫌弃,“你把这些玩意儿抱进来干嘛,脏不脏啊!” “生火烧点热水。”我低头闷声道。 “生火?”她突然高声大叫,声音尖利得令人耳朵发麻,“不准生火!” 我正诧异于她的激动,她一脚踢翻了我堆好的枯枝,端起那盆水泼了下去,瞬间一地的狼藉。 我倏地起身,不知是不是气急了,我止不住地晃了几下,头晕目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却看起来要比我生气多了,“谁准你随便生火了!再让我看到你们就给我滚出去!” 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指着鼻子这么骂让我十分难堪,但究竟是寄人篱下,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捡起木盆又去井边打了一盆水。 井水很凉,我将手放进盆子里浸了半晌,指节便已经被冻的泛红,连动一下都觉得有些僵硬。 没有干净的布巾,我的外衫也早已经破破烂烂,脏的看不出原先模样,我只好先将外衫脱下,好在内衫和里衣尚且干净,我叹了口气,将完整的里衣也撕成布条。 也不知道衣服还能撑多久,还好我体质向来不错,倒也不是很怕冷。 我将撕好的布条浸在水中,然后解开了所有衣衫,猛然暴露在外的胸口泛起一阵凉意,我并没有在意。 我将浸满井水的布条拿起,贴在胸口上,然后又重新将衣衫捂紧,冰冷的水让我忍不住一抖,贴住的地方几乎瞬间就丧失了知觉,片刻之后才缓缓回转,我就这么坐在床边,一直等到感觉不到任何凉意之后,我才将布条拿出来。 我摸了摸,虽然并不热,但也没有那么冰了。 我掀开他的额发,用刚从胸口拿出的布条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竟还有些欢喜。 他若是知道我在用什么给他擦脸,怕是要被我气的浑身发抖,我忍不住坏心地想。 第63章 除了些擦伤,他脸上的其他伤口并不严重,我多擦了几道,却在他的右脸上发现一条长长的疤痕,看起来十分狰狞。 我停住了手。 这是他被父亲押进地牢之后被打的,我闭了下眼,几乎顷刻间就回想起当日所见的可怖形状,却不知这么久他都遮掩的严严实实。 或许是我从来都没仔仔细细地看过。 布条已经脏的不能继续用了,我便又重复了几次,将撕好的布条用了大半,才将他浑身收拾的干干净净。 将内衫搭在他身上之时,他那布满青紫与疤痕的身体仍旧不停地在我眼前浮现,新伤旧疤,都是我不知道的。 脏了的布条我并没有扔,全部都被我放进了盆中,干净的水逐渐被血污染的浑浊。 我将盆端了出去,却在门口见到踌躇不定,抓耳挠腮的小春花。 她听到我开门的声音,陡然一惊,迅速转过头来。 我面色淡然地看着她,她脸色一变,将一个小篮子放在我脚下后扭头便跑开了,跑之前还不忘哼了我一声。 我低头看着篮子,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草药,还有两个已经冷掉的馒头。 192 我在井里又打了些水,将脏掉的布条用力洗了几道,再拧干的时候布条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模样,但好歹干净了许多。 我又去山里掰了几根枯竹,搭了个摇摇欲坠的架子,所幸几根布条并不足以压垮它。 做完这一切后,天已经快黑了,我才将门口的小篮子拿了进去,放在床边。 我拿起一个馒头几口便吃完了,没什么味道,也有些干硬,却唤起了我久违的饿意,但我没碰另一个馒头,开始翻起了旁边的草药。 好在我曾经在寨子里帮过一段时间的忙,这里面的草药我居然多多少少都认得一些,我挑出了一部分拿石头磨碎,再掀起我盖在薛流风身上的内衫,之前清理过的伤口又重新渗出血来,浸透了他身下的干草席。 我心头沉寂,默不作声地重新又清理了一遍,再将不知有没有用的草药敷了上去,而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的动作已经越来越慢了。 重新盖上内衫的时候,我只觉得手中拎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千斤重的巨石。 我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却发现原来是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心中茫然,只来得及侧身避开床,便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第六十八章 193 我是被痛醒的。 睁眼时天已大亮,我颇费了些力气才看清了眼前。 一个瘦小的人影正蹲在我身边低着头收东西,而我还躺在地上,大概就是我昨天倒下的位置。 我想起身,但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任何力气。 大概是昨日累极了吧,我想。 听到我的动静,小春花抬起了头,“哟,醒了?” 我眨了下眼,没太弄清楚状况,先抬头看了看一旁的床上,薛流风安稳地躺着,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微微起伏的胸膛让我稍微安下了心。 “我还当只有一个是要死的,没想到两个都是要死的。”她看了我一眼,心情似乎很好,“你可真有意思。” 我脑子还昏沉着,但也感受的出来到她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 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故作平淡地说:“不过是太累了睡了一觉罢了,能有什么,我这不是醒了。” “你以为你怎么醒的?”她哼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小竹篓,“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你再不醒我颜面何存?” “什么?”我一脸怔忪。 她满面都是藏不住的得色,将竹篓打开了一个小口,递到我的面前。 我费力地坐起了身,却听她继续说道:“这是我从小养到大的,你们现在也算有缘分,就大发慈悲给你看一眼吧。” 竹篓里有些暗,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听见一阵扑腾声,紧接着一只足有鸡蛋大的黑虫顺着打开的小口冲了出来,差一点直接飞到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往后一坐,浑身酸痛,却无暇顾及,满心惊魂未定。 小春花熟稔地将虫捉回手中,还颇为爱惜地摸了几下,温柔极了,“又想乱跑,真不听话。” 一个少年模样的少女对一只硕大的虫子温声细语,在大好的天光下看得我寒毛直竖。 “这……什么东西?”我联想到她之前说的话,心里突然出现一个不太妙的猜测。 “呸,没见识的狗东西,”她骂道,“这么好的药虫给你用了真是糟践宝贝!” 药虫? 我想起刚醒的时候那阵莫名的疼痛,心有所感地低下了头,果然在手腕处看到一个极为明显的咬痕,我想抬起手看仔细些,却发觉半个手臂都在发麻,难以动弹。 “三个月才攒那么点药液,小黑倒是大方,全给你了。”说着她还颇为心痛。 我对南疆这里的稀奇玩意一无所知,但小春花的模样也不似作伪,一时之间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在听到“小黑”这个名字时,心中觉得很是微妙。 小春花自然是没发觉,她将黑虫又放回了竹篓中,抱在了怀中。 “你别不信,你体内气息虚浮,内腑乱糟糟的一片,应当是沉疴宿疾了,不过说来也奇怪,你之前那么多年竟一点事都没有,你自己知道吗?” 她语气突然变得正经,还故作老成地皱着眉。 我摸着小腹,没回答她。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自小习武资质便不是很好,跟武堂师傅口中的“天纵奇才”薛流风更是完全不能比的,偏偏旁人还爱将我与他比较,我自觉天资愚钝,便只能时时日日下苦功,才能成为那个世人眼中能与流月公子齐名的银雪公子。 想当初师傅不让我学剑,我也曾百般争辩过,然而师傅只是拍了拍我的头。 “你不适合。”他没告诉我为什么不适合,递给了我一根鞭子,“善用巧劲也许更适合你。” 我当时确实不懂,为什么不让我学剑,为什么只让我学一些毫不费力的花拳绣腿,但当我逐渐察觉到聚元珠存在的缘由后也开始明白了,如此脆弱的内腑,即便我拼尽全力日夜不休地修习,也只够我挥出一剑。 我学会了善用巧劲,也学会了找破绽钻空子,却从来都不能够完完全全光明正大地去战胜任何人。 我只当是上天不公才有了今天,到现在才知道是上天高抬贵手我才能有今天。 “算了,看你那蠢得要死的样子就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也算你以前运气好,也不对,你现在运气也挺好的,”她冷笑一声,“虽然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内息失调直接打破了本就脆弱的平衡,若不是我发现的早,你现在估计早就内力爆体了,不过就你那点内力,爆起来死的应该不会太难看,诶,你运气是真还不错。” 我松了口气,心中也意识到了聚元珠对我体内内息的调控大概是有限的,而之前我并没有在意过,还当自己和一般习武之人并无差别,结果不过是一两天昼夜无休的劳累,便已经足够我倒下了。 我抬手又看了看那药虫的咬痕,血已经干透,痕迹也逐渐消失,很是神奇,想到这里,我明白了这药虫竟真是不凡之物,情不自禁地看着小春花。 “谢过姑娘了,你这药虫……”我看了一眼薛流风,深吸一口气,却连话都没来得及说。 “你最好收起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别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她警惕地抱着竹篓,往后退了几步。 “我……”我张口,她又迅速接下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倒不是我不愿意——虽然我真的不愿意,但这虫真的没用,你这种都只是暂时靠药液稳住了,以后你再乱来还是没办法的,更别说躺着的那个,他比你严重了不知道多少。” 小春花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他这里。” 又顺着肩颈摸到腰腹处,“到这里,都受过重创,积血淤塞,无力回天,你明白了吗?” 194 我并不能明白。 “你不是不懂医术吗?”我权当什么都没有听见,笑着问她,“怎么现在说得头头是道的。” “你别笑,丑到我了。”她很嫌弃,然后才十分不乐意地承认,“又不是我说的,那死老头来看过之后说的。” 我一愣。 “我骗你做什么!”她看到我的模样,大概是又以为我不信了,便很是烦躁,“我之前不说是怕吓到你,你别狗眼看人低!那死老头看起来邋邋遢遢的,但他以前可是这里的大巫医,也是南疆巫蛊一脉最后的传承人。” “哦不对,他不是,现在最后一代是我,只是我学蛊不学医的。”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副很肯定的样子,“总之他说的肯定没问题的。” 我又陷入了沉默,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茫然极了。 “你,你也别这样,主要是我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小春花抓抓头,“要不这样吧,我帮你们在后山找个风景好点的地方挖个坑?等你身体好点了就可以去看看合不合适,我保证你们日后在里面埋着会舒服!” 第64章 她一脸希冀地看着我,一时之间我也看不出她到底是真心的,还是故意的。 应该是真心的……吧? “……也行。”我艰难点头。 “我看你还是先给自己找一个好位置吧,免得都被别人占喽!” 门并没有关,这声音突然出现,我和小春花都没有察觉到。 “臭老头!”小春花惊跳起步,大怒,“你他大爷的走路没声是鬼吗?!” “前辈好。”我起身来,客气了很多。 他冷哼了一声,没搭理我,仍旧看着小春花,“院子打扫了吗?蛊虫喂食了吗?今天的药采了吗?晒了吗?” “没有!”小春花气势十足。 “没有还不赶快滚出去干活!”说着老头就一脚踹在小春花屁股上。 小春花往前一扑腾,哼唧唧地走了。 那老头似乎并没有理会我的意思,我只好先开了口。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为什么要告诉你?”他瞟了我一眼,看我还想说话,又堵了我一句,“我对你是谁也没兴趣。” 怎么老的小的都不爱让人把话说完? 但我只是笑了下,“打扰前辈了,我们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 我原本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经历了几番起伏,我早就平静下来了。 但若问我甘不甘心,那定然又是不甘心的。 “那倒不一定,”那老头怪笑一声,“我可以救你们。” 195 短暂的惊喜过后,便是长久的迟疑。 昨天还斩钉截铁地说不救,不过一夜就改了心思,要说没问题,我是不信的。 “您想要什么?”我问他。 然而我的反应并不让他满意,他嗤笑一声,仿佛很看不起我一般。 “我不要你什么,我老头大半辈子什么玩意儿没见过,问这话之前还是先掂量下自己。” “那您想要我做什么?”我还是不信。 他摇了摇头,从腰间的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黑一白两个巴掌大小的瓷罐,很是宝贝的模样。 “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有个条件罢了。” “什么?”我有些紧张,但还是问他。 他笑得古怪:“好事成双,我得两个一起救。” 我没听懂。 他掂了掂两个瓷罐,“这对子母蛊共同作用可以将内力转化为生气,修复身体的损伤衰败,习武之人可不缺这点内力,你要是再舍得一点,生气充沛,想死都难。” “不过既然是子母蛊,那必然是有区别的。中有子蛊和母蛊的二人,内力和生气虽然是共享的……但母蛊的内力和生气可以选择不给子蛊,而子蛊没有选择,只能被支配。换言之,母蛊可以不耗费自己的内力而直接从子蛊获得生气,多棒啊。” 他的话中有掩藏不住的兴奋,让我觉得诡异又不安。 “或者再说简单一点,两者虽然命运相系,但是子蛊永远服从母蛊的支配,从身到心。”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癖好,偏爱给人下这种难局,但此刻我只是庆幸自己的运气的确足够好,连到死处都能又逢生路。 他晃了晃蛊虫,瞟了一眼躺在我身边气若游丝不省人事的薛流风,“既然那个小子还没醒,就给你先选。子蛊和母蛊……你,要哪个呢?” 我笑了笑,朝他伸手,“母蛊,给我。” 他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将黑色的瓷罐递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我打开盖子,出乎我意料的是,只见一只指尖大小的白色小虫在漆黑如墨的罐底缓缓蠕动着,平平无奇到似乎与子母蛊如此稀罕的物件完全不相干。 “前辈,这真的……”我有些疑惑,“是母蛊吗?” “信不信由你,若是不愿,还给我就罢了。” 闻言我捏紧了罐子,往怀中放了放。 “接下来呢,我该怎么做?”我低头看着那母蛊虫。 那老头指了下薛流风,“取他一滴心头血,喂给母蛊。” 我点点头表示了然,然后撩起袖子,拿起银雪的鞭尾在手臂上找准的位置划了一小刀,鲜红的血液很快便喷溅了出来。 无法运功,我只能这样取血了。 “你!”老头惊怒,“我说取他的,不是你的!” “我知道。”我没看他,将血滴在罐中,雪白的小虫立刻被鲜血染得通红。 老头反应过来了,“你要把母蛊给他?” “是。”我看见罐底的血逐渐消失,而母蛊虫又回到之前的模样,“然后呢?” 老头气的胡子直抖,我都不禁分了神去想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罢了,”他闭了闭眼,“差不多位置,划他一刀,母蛊钻进去便好了。” 我依言照做。 “前辈,这子蛊?”我朝他发自真心地笑着。 “我留着也无用。”他将白色瓷罐也丢给了我后转身便气呼呼地走了,仿佛这瓷罐十分烫手般。 “也要喂血吗?”我若有所思,大声问道。 “不用!”他将门用力一关,木门颤了颤,摇摇欲坠。 我哪顾得了他,打开白色瓷罐后,我就将里面那只相差无几的黑色蛊虫放在我手臂的伤口之上。 蛊虫爬动了一下,找到了入口,缓缓钻了进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点感觉都没有。 196 我坐在原地没有动,低头看见昨天的馒头还在篮子里,我扫了一眼仍旧人事不省的薛流风,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把这个馒头也吃了下去。 又冷又干又硬,但总好过没有。 等待的时间总是冰冷又漫长的,待到我隐隐感到有异样的感觉之时,我已经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了。 而当我清醒地睁开眼时,我下意识地就看向了薛流风。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将我锁在他身边,哪怕远离一分都觉得窒息。 糟糕透了。 我调息了好些时间这种感觉才消退了一点,我小幅度地运转起内力,果然发觉内力多了一个去向,我试着一丝一丝地将内力抽过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薛流风的呼吸竟然真的平稳了许多。 我停下,忍不住弯了嘴角。 197 我的内息本来就有问题,因而我也不敢太过急躁,只能一丝一丝地抽,尽力去维持自身原本的平衡。 待到他的气色也逐渐好转时,我才又停了下来,而我自己的内息竟是比从前还要稳定。 那老头真没骗我。 我回头看了眼窗外,居然已经到了深夜,外面的院子里一片宁静。 今天一整天他们居然都没有来找过我。 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眼下我已是累极,连饿都顾不上,只想好好睡一觉。 我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朝着让我安心的地方躺下,面前的温热让我舒服地喟叹。 我又抱紧了些。 过度的疲惫让我无法思考,我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了黑甜乡,因而当第二天睁眼发现一双乌黑明亮却茫然的眼眸盯着我时,我久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第六十九章 198 眼下情形很是尴尬,我们离得很近,我的鼻间都是他的气息,痒痒的,却又令人窒息。 我一边想着该如何与他解释现在的状况,一边不自觉地朝外侧挪动着。 然而我忘记了,我们躺的地方并不算真正的床,而是一块实实在在的门板,它窄到我不过是往后退了一点,就一不小心悬了空。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掉下去,一双手十分随意地搭在我的腰间,将我又拉了回来。 他眨了眨眼,一脸无辜,似乎刚刚只是无意之间的动作,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几声,连忙推开他下了床。 “你,”我顿了一下,故作镇定,“现在感觉怎么样?” 早在我下床的时候,薛流风就已经坐起了身,闻言他皱了皱眉,却不像是他从前那样的臭脸,反倒看起来有些委屈。 我悚然一惊,错觉吧? “我不舒服。”他低头,用力摩挲着手指。 “哪里不舒服?”我问他。 “哪里都不舒服。” 我冷笑一声,“薛流风,你能耐了是吧?” 我有些生气,一堆烂账还没有算,他刚醒过来却在这里拿我开心。 然而他抬起头,问道:“你在叫我吗?” 我一愣,只见他一脸的迟疑,看向我的眼神中还有些无助。 我快步走过去,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没挣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是一双完全陌生的眼眸,里面没有任何我所熟悉的关于薛流风的一切。 我松开手,轻声继续问他:“那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他低下头,没吭声,继续捏着手指。 第65章 “你可记得自己是何方人氏?” “你可记得如今你年方几何?” “你可记得你爹是谁,你娘是谁?” “你可记得,你是如何受的伤?” 我问到最后,几乎没有给他任何回答的时间,而他头越发的低,看起来尤其的可怜,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回答过我哪怕一个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倏地转身,想去找那老头问问情况,我设想过无数种他醒来后的情形,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是子母蛊的问题吗?可为什么我一点事都没有,还是说是他本身的伤? 我有些慌乱,匆忙的脚步还没来得及迈出,就被人止住了身形。 他突然伸出双手拉住我的手腕,颤抖却又很坚定,握得越来越紧,直到我感觉到疼痛后轻轻挣了一下,他也固执地没松开。 我看着他抓着我的地方,“怎么了?” “你不要走。”他微微晃了一下手,仿佛是小心翼翼的撒娇,我感到很是荒诞。 但我还是软了语气,“我出去一会,马上就回来。” 他没松,“我会记起来的,你别生气,我肯定都能想起来的。” 我沉默了半天,他逐渐开始惶恐,拉着我的手跳下了床,惴惴不安地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觉得十分刺眼。这个人,身上背负着过去、现在和将来,却在一夕之间忘记了所有,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遭遇了什么,将来要做什么,他通透都抛下了,而所有的一切,我都还记得。 这个人,还欠我那么多问题,一个都没能回答我,还无辜地站在我面前,我在想什么,他都一无所知。 我是那么的想去质问他,想扯着他的领子滚在地上好好的打一架,然后再告诉他我都遇到了些什么,我是那么想,哪怕只有一刻,他能看到我心里这些不为人知的一切。 然而好运到此为止,我没有任何机会。 我知道我不该对他发脾气,特别是他现在还成了这副模样,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怨恨,也觉得难过。 但我只是反握住他的手,若无其事地告诉他:“我没生气。” 然后任由他跟在我身后。 199 我见到老头时他正蹲在院子里和小春花窃窃私语着,发觉我出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转头看着我们。 小春花睁大了眼,看起来很是惊异,“这么快就能下地了?我以为起码还要再躺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动弹啊。” 说完她回头看着老头,“臭老头,你是不是又在瞎说?其实人根本就没什么问题,你就是为了显得你的子母蛊比较厉害才故意夸大其词的,是不是,是不是?” 面对小春花不依不饶的耍无赖,老头简单粗暴地给了她一记爆栗,让她闭了嘴。 老头站起了身,拍拍屁股后面的灰,“又有何事?” 他话虽这么问,但浑身上下都快要溢出的不满无一不是在告诫我,别不知好歹胡搅蛮缠。 我朝他拱了拱手,“前辈救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眼见着他愈发的不耐烦,我住了嘴,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的朋友,他醒来之后有些不对劲。” 他神色稍缓,“什么不对劲?” “他,”我斟酌了下说辞,“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闻言,老头背着手,凑近打量着薛流风,薛流风又往我身边缩了缩。 “倒不是什么大事。”老头语气平淡,不容置疑地握住薛流风的手腕,将他的手从我手上扯下,薛流风一惊,下意识地想挣开,然而老头的手却坚若磐石,岿然不动。 我一愣,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这老头有这么厉害吗?即便薛流风现在极为虚弱,但也不至于被一个老头压制成这个样子,难不成这老头真是什么隐世不出的绝世高手? 任我在这里胡思乱想,老头已经松开了手,摇头晃脑地又走开了,薛流风连忙将方才被迫松开的手又搭回我手腕上,整个人几乎都快贴在我身上了。 这岂止是失忆,连性格都天翻地覆了,若不是从落崖时到现在他从来都没离开过我身边,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我不知他从前是何种模样,但现在,”老头一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不止是失忆那么简单,而是从神智到身体都受了不小的损伤,你难道没发现,他现在已经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了吗?” 我有片刻的晕眩,什么叫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这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生气都先用来休养最严重的地方,可按说母蛊在他身上,他应该先抽空你身上的内力来修补才对,怎么却先把自己的抽空了?怪哉,”老头言辞间有些许疑惑,但他似乎并没有兴趣细究,“不过,难怪他醒的这么快,如此便说得通了。” “这个年纪能有这般内力,可惜了。” 我转过身来看着薛流风,将他推开后又用力扒开他的手,其实也并没有多用力,就像那老头说的一样,即便尽力地想继续抓紧,想抗拒我的挣脱,他还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他的内腑空空荡荡,内力消失的一干二净,就像从来都没有习过武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自语。 薛流风站在原地,他没敢动,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害怕地低着头,好似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流月,对,流月呢? 我四处找寻着,却发现从我见到他的一开始,就没有看到过流月。 “流月呢,在哪?你的剑在哪?” 他眨眨眼,有些无措,伸手想抓着我,我“啪”的一声将他的手打开了。 他缩回了手,彻底不吭声了。 “何必这个样子呢?”老头奇异地看着我,“他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小春花也跟着附和,“臭老头都说了,没什么大事,这点小问题总比丢了小命好些吧?” 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心里却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而薛流风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还一无所知。 “他会一直这样吗?” “不至于,我养出来的虫可不是什么等闲之物,不过到底需要多久来恢复,就看他造化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老头看向我的眼神里有着藏都不屑藏的怜悯,以及幸灾乐祸。 “若你把母蛊给自己用了,你也不必像现在这样需要拖着一个累赘,愚蠢的代价你得自己承受。” 累赘吗? 薛流风必定也听到了,但我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还听得懂,他只是低着头,小心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我走到他的面前,他乱踢的脚不自觉地收了回去,不敢再动,但他没有抬头看我,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很奇怪,现在的他变得陌生了,却让我觉得比以前更容易看懂了。 我抬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我,大概是我的表情太严肃了,他本就泛红的眼眶更红了。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饿了吗?” 他一呆,连忙摇头,“不饿,我不饿的。” 说着他的肚子就抗议地叫了起来,他又低了头,不过这次大概是害羞的。 老头在一旁嗤笑一声,摇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小春花还蹲在原地,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俩。 我回头看着她,她也不心虚,还大咧咧地帮忙回答着,“饿了就等等,快中午了,一会儿就有人来送东西吃了。我也好饿的,我饿到肚子都瘪了,我饿到动都动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啊!” 说到最后她声音已经大到有些刻意,老头忍无可忍地扔了个小石子过来,“死丫头,你晌午吃了多少你自己不清楚吗?村头屠夫养的猪都没你会吃,还不快过来干活!” 小春花从容不迫地接住石头,朝老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色厉内荏地凶我,“听到没!不能白吃饭,要干活的!” 薛流风认认真真地点着头,我在一旁觉得好笑。 罢了,没什么比一切安好还重要。 第七十章 200 小春花嘴上说着让我们去干活,然而一转眼就趁老头不注意拉着我们溜出了院子。 “你要带我们去哪?”我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没扫她的兴。 “哪儿那么多废话,要你跟着你就跟着。”她头都不回。 我拉着薛流风在后边慢慢跟着,懒得和这个小丫头计较。 她带着我们走到院子后的林子里,其实总共都没几步,大片的竹林在将要入冬的季节中有些萧瑟。 小春花站定,扬了扬下巴,“这里有很多竹子。” “我看到了。”然后呢?我一脸莫名其妙。 她气急,“你们住在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难道你还指望我去帮你们弄?我告诉你想都别想,缺什么自己做去!” 第66章 “等等,”我打断她,“我什么时候说要住在这里了?” “你!”她伸出手怒指着我,“用了宝贝就想跑,没门!臭老头没说什么但不代表我不计较,反正你们必须留在这里干活还债!” 我盯着她,没说话,不过几个眨眼,她原本坚定的手指开始微微蜷缩,显得十分动摇。 但我对欺负小孩并没有兴趣,叹了口气,假装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 其实我是很开心的。 我原本就打算先留在这里休养一阵子,阿寻带着婆婆他们成功和妲姐姐会合后暂且还是安全的,据点那里被我闹了一通,秋拾大概正在焦头烂额中,等他缓过劲了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而现在的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我也想过带着薛流风偷偷去找姐姐他们,但一来我身份尴尬,二来薛流风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若是被红莲教的大家知道,怕不是又一番人心动摇,腥风血雨。 我如今能够做的,只有等。 我本打算委婉地问问小春花,或者直接硬着头皮去找老头,请求他们收留我们一阵子,然而还没等我先提出来,小春花就突然来了这么一遭。 我看着她气鼓鼓的脸颊,还是没忍住弯了嘴角,“谢谢你啊,春花妹妹。” “就你废话多。”她朝我做了个鬼脸,便飞快地转身去挑竹子了。 201 小春花摸着一根碗口粗的毛竹,回头喊我道:“过来!挑这种。” “这么粗?”我有些茫然。 她一脸“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的鄙夷表情,“像这种长了三五年的竹子比较韧,砍下来片成竹片做床做椅子很舒服的,而且现在天儿干,竹子也干,虫也少,做东西正好。” 我点头表示了然,只不过……我看着她空空的两手,“砍竹子?用什么,用手吗?” 她一愣,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哎,我忘了!” “我回去拿!你先在这里挑着,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噢!”说完她人瞬间就跑没影了。 我没走太远,就在附近依葫芦画瓢地找了几根差不多的竹子,做了记号后便席地而坐。 我朝薛流风招了招手,他也跟着坐了下来。 “你想住在这里吗?”我撑着下巴,向远处眺望着。 “我不知道。”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呢?” 我很讶异这样的他居然会主动问起我,我认真思考了下,“暂时会住在这里吧。” “哦,那我也暂时住在这里,”他点点头,“你要走的时候我也走。” 我回头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跟我走?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是都不记得了,但我能感觉到,这里我对你最熟悉。” 我收回了眼神,这倒是没错的,在这里他确实只认得我一个罢了,说是不记得了,又不意味着把以前的所有都抛弃了。 “你就那么信我?你就没想过,万一是我把你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你继续跟着我岂不是更危险?” “我没那么信你。”他有些迟疑地开口。 我的脸瞬间黑了,薛流风不愧是薛流风,即便是变蠢了变傻了变呆了都还记得怎么气我,并且一气一个准。 我默不作声地挪了挪屁股,离他远点了。 他也跟着挪了挪,甚至离的更近了。“但我没想过是你做的,就算是因为你,我感觉我大概也是自己愿意的吧。” “既然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无论什么后果我都自愿承担,不会想着去怨别人的。” 我狐疑地盯着他,“你不会是在耍我的吧?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他很生气,“我不傻!” 哦,看来还是真傻。 我定下心来,不过想来也是,若是正常的薛流风,怎么可能对着我说出这么坦诚的话,从前的他给自己筑了一道高墙,将我当做一个被隔绝在墙外的生人,只有在他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他才会主动翻过这道墙,把深藏的心思施舍般的给我看一眼。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他见我不理会他,忍不住轻轻拽了我一下。 “你想起来了?”我觉得稀奇,难道这也是感受到的吗? “你真的讨厌我啊。”他耷拉着脑袋,“我就猜猜而已。” “行了,”我乐了,安慰他道,“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哦,”他丝毫没被我安慰到,“你为什么讨厌我啊,是我很坏吗?” 本是抱着逗他的心思说出的无心之语,却没想到我被他问得一愣。 要是问我讨不讨厌薛流风,我必定毫不犹豫地点头,要是再问我为什么讨厌薛流风,我能讲一夜我和他从小到大之间的结的梁子。 但现在他问我,他很坏吗? 我确实是常常看不惯他,可是就算昧着良心我也不会去诋毁他。我讨厌他,从来都是因为我自己,而不是因为他这个人有多么不堪。 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虽然我嘴上说的是讨厌他,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实际上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水火不容,顶多算是相互不待见,即便我们有同样的想法,也永远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是能多讲几句,那必定又是在吵架。 “不是你的问题,讨厌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楚的,”我瞟了他一眼,语气有些酸,“你倒问起我来,你讨厌我跟我讨厌你,半斤八两罢了。” “这样啊,那我应该是真的挺坏的。”他笃定地点点头,没有之前那么沮丧了。 我不禁有些怀疑,他是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吗。 “其实你们之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知道是你把我带过来的,也是你救了我。” 不,不是我,确切来说应该是那个老头。我摇着头,他却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我不知道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会让你觉得讨厌,我也知道你们觉得我可能是个累赘,但我以后一定会听话不惹麻烦的,我以前会的我都可以学,我不会当累赘的,所以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带着我一起?”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希冀,好像说出这番话需要耗费多大的勇气一般。 “你不是累赘,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懂了吗?”我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他松了口气,抱住我的一只胳膊,“那你就更没理由把我丢在这里了。” 我心口一麻,感觉浑身都不对劲起来,连忙甩开了他的手。 不对,太不对了,小春花为什么还没回来? 202 不是我的错觉,确实已经过了很久,但小春花还没有回来的迹象,我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捉弄我们了。 好在在我起身准备回去的时候她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大竹篮子。 “我回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夏大娘来送饭,就直接带过来了,”她将竹篮子放在地上,脸颊被风吹得红彤彤的,“我还让她帮忙给你们从村子里带点东西过来了,哎,都是举手之劳,不用太感动了。” 她大方地摆摆手,然而自得之色已然溢于言表。 我轻咳一声,“原来我们住下来你竟这么开心吗?” “啊啊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啊!”小春花暴跳如雷,对我怒目而视,成功地被薛流风瞪了回去。 “你以后再这样小心不给你饭吃!”她警告地看着我,然而手上在竹篮里拿东西的动作却没停。 我有些恍惚,我都快忘了上次吃到热菜热饭是什么时候了,如今不过一些粗茶淡饭,在我眼中便已经是饕餮盛宴了。 小春花递给了我和薛流风一人一双筷子,然后盛了两大碗满满的饭,放在我们面前,自己却躺在地上打起了滚,晒起了太阳。 “你不吃吗?”我好奇地问她。 “来之前我就吃完了,不然你以为我去那么久是在干嘛啊?”她冲我龇牙咧嘴,“剩下的菜我都不爱吃,才都带给你们了。” 我看着那几盘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心里很是怀疑。 “快点吃快点吃,吃好了把东西送回去,我活还没干完,死老头又要唠叨了。” 我叹了口气,“知道了知道了,春花大小姐。” 难伺候。 第七十一章 203 小春花看了我挑选的竹子之后,点了点头,然后将腰间别着的小砍刀递给了我。 我没接,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她又往前递了递,“你挑的都挺好的,都砍下来吧。” 我指了指自己,“我去?” “不然呢?难道我去吗?”她朝我翻了一个白眼。 我微微有些尴尬地接过了小砍刀,薛流风小跑着过来,站在我身边,小声说道:“我也去。” 见状,小春花非常果断地把他从我身边拉开,很是不满地说:“他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啊,这么点事儿一个人做不来吗?来来来,你跟我过来。” 第67章 她拽了下薛流风的衣服,跳起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薛流风随即附耳过去。 他们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然而我一个字都听不见,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就见薛流风点了点头,神色坚定,“好,你教我。” 教什么?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显得一旁的我十分格格不入,让我很是不爽。 我把薛流风拉过来,审视地看着小春花,告诫她道:“乱教什么,你别带坏他。” 小春花一点都不怵我,双手插上腰就对着我骂:“你说谁呢你?我看你自己就是个坏胚所以看谁都觉得坏,我教他怎么了?我就教我就教,你管得着嘛你!烦人!” 我还没说什么,薛流风就一脸不开心地看着小春花,“你别凶他!” 他再转过头看着我的时候,脸色又柔和下来,耐心地对我解释着。 “她说她可以教我做竹床、竹桌还有竹椅,”他掰着手指数着,“她还说你肯定不会,等我学会了我就可以教你做了!” “我说的是你就可以嘲笑他了!”小春花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薛流风,“等等,不是,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我嗤的一下笑出声,没理气急败坏的小春花,而是撺掇着薛流风:“她这么凶,要不你还是跟着我一起吧?” 我几乎已经确信薛流风是向着我的,但他还是摇摇头拒绝了我。 “不要,跟着你晚上就没地方睡了。” 说着他就屁颠屁颠地朝小春花跑去,留我独自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什么叫跟着我就没地方睡了?他之前躺的“床”还是我费力支起来的,这么说不会觉得昧良心吗? 我有些难过地想,这人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204 两人是不再理会我了,我也只好认命地拿着不太顺手的小砍刀去收割我之前看中的竹子。 每根竹子大概都有五六丈高,落地之时的动静足以惊起飞叶满天,我足足砍下了五六根竹子,别说地上一片狼藉,我也是累的不行。 但竹子又重又不方便拿,我犯了好半天难,最后才心生一计,将竹子的一端捆在一起,拖在地上拉了回去。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蹲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埋头捣鼓着什么,我丢下手中的竹子,凑近了些,遥遥却看见他们身边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堆树枝,还有几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树枝搭成的木框。 我的脚步不算轻,小春花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立马转了回去,而薛流风却连头都没抬,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手中的活计上了。 小春花撑着下巴顶着脑袋晃来晃去,嘴里还不停地叭叭着:“诶?对,就是这样,嗯,别动那,对,这样才对,你看这不就好了。” 我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薛流风倏地一起身倒把我吓了个结实。 他回头看见我时双眼顿时亮了起来,然后便兴冲冲地朝我奔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个东西,看起来傻极了。 他先张了口,似乎是准备喊我,然而嘴唇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皱了下眉头,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最后几乎是以一种很淡定的姿态走到了我的跟前。 “你看,我会了!”他抬了抬手,献宝似的将东西捧到我面前,不自觉上扬的嘴角将故作的平淡暴露无遗,连轻快的尾音都是遮掩不住的欢欣,“我们晚上有地方睡了!” 他手上拿着的那个树枝框勉强能看出来一点床的影子,然而我并不能感受到他的喜悦,发出的声音都是干巴巴的。 “哦,这样啊。” “你不开心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没有啊,”我尽力扯了个笑容出来,“你很厉害,一会儿再做两张大床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闻言,他微微抿起唇,心情也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好转,甚至失落得更加明显了,我不禁纳罕,我的伪装竟如此差了吗? “哦,好。”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小春花在一旁扒拉了一下我拖回来的竹子,像审核课业的教书先生一样,一个个的确认通过了之后才大发慈悲地点点头。 “行,做的不错,你可以回去了?”她又昂起下巴,看起来十分欠揍。 薛流风突然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了半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我并没有在意他,我都快被小春花给气乐了。 “怎么,让我回去?”我不住地冷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半大孩子在这里置气,“你让我走我就走吗?我今儿就赖这了,我偏要看看你要干什么。” 小春花理所应当地气炸了,“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的啊?我在这里帮你做寝具还要受你的气,你要不还是滚吧,啊?我多看你一眼就要折寿十年,多跟你说一句话我明天就要给自己立个冢!” 虽然认识没多久,但我对她的说话方式已然完全适应,此时,我也只是冷哼一声,“那你多看几眼,多说几句,不然明天就没机会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一边忍不住骂自己幼稚,一边又忍不住觉得暗爽,好像宣泄恶意成了我唯一能纾解自己的方式。 小春花眨了眨眼,都气红了眼眶,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才满是哀怨地开口:“我都帮你们做东西了,院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草.我真的不想收拾了,我就想让你替我收拾一回怎么了,很过分吗?” 我顿了半晌,“你直说不就行了。” “我不回去,那老头自己懒得做,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她有些心虚地努努嘴,“我就想看你兴冲冲地回去以为自己可以偷懒休息了,结果最后被臭老头收拾一顿逼着做事,应该还挺爽的,谁知道你对偷懒的机会视若无睹的。” 说着她还偷偷翻了我一眼。 而此时的我只想为自己方才鲁莽的心软感到唾弃,刚软化的态度也立刻冷硬了起来。 “反正他已经学会了,我在这里帮忙也没什么问题吧?”我看了眼薛流风,继续说道,“反倒是院子里的那些事,我可是真的一窍不通了,所以,不可能,你别想了。” “就院子里的那些事,简单的很,有手就能做。”小春花还不依不饶。 “那你是没手了吗?” 她把手往后一背,吊儿郎当地看着我,“是啊,没有没有就没有。” 小春花摆出这一副无赖的模样,我确实有些束手无策,果然不要脸的比不要命的更可怕。 “那这样,我问他好了,”我朝着薛流风凑近,“你既然都会了,可以教教我啊,我学的也挺快的,咱们一人做一张不是正好吗?小春花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忙。” “我没有!”小春花忍不住争辩着,立马就被我按了下去。 “怎么样?”我轻声问他。 这似乎已经是今日我第二次这么问他了,然而他并没有看我,而是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脸上的抗拒。 这下也不必等他回答了,我哪里还看不懂,何必再自找没趣?我往后退了几步,顿生几分自嘲之意。 我凭什么觉得什么都不记得的薛流风会对我有求必应,百依百顺呢? 我就像把自己绕进了一个死局里:我既希望薛流风能记起所有的一切,回到他原本的样子,又希望他还是继续忘记过去的一切,在面对所有的不堪之前,只能看到我。 这种撕裂的情绪让我无所适从,连站在这里都觉得煎熬,就这么一瞬间,我觉得小春花确实给了我一个很好的逃避机会。 “那我……”我才刚开口,薛流风也出声了。 “再教会很麻烦的,她跟我一块就挺好的。”他越说声音越小,“你要不还是回去休息吧?” 眼见着小春花即将要得意忘形地在我头上蹦跶,我连忙点点头,生怕他会反悔似的。 “好啊。” 我走开的脚步都没带停的。 第七十二章 205 就如小春花所说的一样,老头见她没回来,便直接使唤起我去干活,但忙来忙去也都是些小事,待老头踱回自己房间时,我已经在草药架子前数了很久的叶子了。 天都快暗下来了,但薛流风和小春花仍旧不见踪影。因而当院子外有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我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他们回来了。 然而打开院门后,见到的却一位面生的妇人。 她看见我的时候也是一愣,而后便笑开了花:“哎哟,原是这么俊的后生啊,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很是熟稔地踏进了院子,看样子确实是个常客。 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想起小春花偶然提起的那个送饭的夏大娘,当看见她手中提着那眼熟的篮子时,我便确认了她的身份。 “夏大娘好。”我朝她问了个好。 夏大娘的笑淳朴又热络,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好啊,小春花都跟你说了吧,她也跟我讲了,哎哟,乖乖,可怜见的,”她咂咂嘴,环顾了下院子,“怎么就剩你一个人呢?他们都跑哪儿去了?” 第68章 “小春花还没回来,前辈他回屋子里去了。”我如实回答道,却见她还是一副好奇的模样。 果不其然,她追问道:“还有一个后生呢,不是说来了俩人吗?” 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薛流风。 “他,和小春花在一块来着。”说完我自己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哦哟,这样啊,”她的笑容更加的灿烂,“大娘明白的,你们年轻人嘛,噫呀,想不到咱们小春花也要长大了,越发像个姑娘家了,大娘年轻的时候也是姑娘,都是这么过来的,姑娘的心思大娘都懂的。” 我一窒。 夏大娘浑然不觉,“春花她爹娘都好看着哩,这丫头就是不爱收拾,其实打扮起来也不比隔壁寨的小翠差,诶,唉!” 我勉强地笑了笑。 好在她也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甚至不需要我的回答,她自己就能完成一场对话。 她一把将手中的篮子塞给我,“我晓得你们来了之后,特意多加了些菜,乡里的东西也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哎,中午的土烧鸡怎么样?鸡是早上杀的,新鲜着呢,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我当姑娘的时候刚嫁过来,婆婆就爱吃我做的菜,别人家还在对媳妇儿挑三拣四的时候我婆婆还在夸我哩。” 说着她抿唇一笑,我头昏脑胀,心不在焉,什么土烧鸡,什么媳妇儿? 然而她话说得太快,我都来不及细想,夏大娘又开了口:“还好小春花中午提醒我,女孩子到底心还是细的,我下午专门去找了些新做的被褥,还有我家那口子年轻时的衣服,都拖了过来,就在门口,哎呀,衣服都来不及做新的,怕你们嫌弃,先凑合穿穿,回头我找李裁缝帮你们再做几套合身的,我先去找冯大夫去拿乡亲们的药,一会儿他们回来记得让他们帮忙一起把东西抱回来,你一个人抱不动的,太瘦了,一看以前就是吃苦的,以后还是要多吃点,听大娘的话噢。” 我依言胡乱点着头,夏大娘也满意地闭上了嘴,扭着腰就去找老头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但我却仍然觉得像有一万张嘴不停地在我耳边说话,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可怕的幻觉。 我抱着篮子,麻木地站在院子中央,等待着幻觉的后劲过去。 206 “咦!你干什么啊?吓死我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就这么发起了呆,当我回过头时,便看见小春花一脸浮夸的表情。 “你们回来了?”我语气有些古怪。 “不然呢,你看不见吗?”小春花又露出了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我看见门口的小板车了,夏大娘是不是来了?”她问,“你见过她了吧,她就是个热心肠。” 我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这我确实是深有体会。 “他呢?”我又朝门口望了望,但并没有看见薛流风。 “还在后面呢,搬着张床,走得慢。诶,让我看看今天晚上吃什么!”说完她便扒着我抱着的篮子,一下子离得太近,我很不习惯,干脆直接顺势把篮子塞给她。 而后才奇怪地问道:“他一个人搬?” 小春花又抽空白了我一眼,“不然呢,又要我来?你们怎么回事?我好歹还是个小姑娘,你们一天天就想着让我干重活,还是不是男人,还要不要脸?” 我没兴趣和这样一个小姑娘争论男人不男人的问题,当我看到薛流风艰难地提着一张巨大的竹床走进院子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只有一张床?”我看着小春花。 小春花眨眨眼睛,十分无辜,“我哪儿知道,你问他。” 薛流风把床放下之后,喘着气甩了甩双臂,看到我朝他走过来时,不自觉地撇了嘴角,轻声抱怨道:“手好酸。” 我不轻不重地在他手臂上捏了几下,面无表情地问他:“不是说好的两张床吗?” “没说好啊。”他看着我,比方才的小春花还无辜。 大概是我的眼神足够具有威慑力,他立刻换了借口。 “竹子不够用了。” 要不是我亲手砍的竹子,我差点就信他了。 我还是没说话,他却先闹起了脾气。 他将手臂从我的手中抽出,还撒气般地甩了下我的手,然后就蹲下.身子碎碎念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讨厌我了,所以根本不想看见我也不想跟我说话更不想和我睡一张床,没事的,我都懂的,我可以睡在地上,铺一层草就好,如果你不想和我呆在一个房间,我可以铺在门口睡,如果你不想我呆在房门口,我也可以铺在院子里,你要是不想在窗户里看见我,我可以铺在后院里,但你别让我出这个院子,出去就离你好远了……” 眼见着他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夸张,我头都大了起来,这都跟谁学的?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小春花,她在和我对视之前移开了眼神,若无其事地吹了一声口哨。 薛流风还在念叨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蹲下.身子和他平视,使劲地捏了捏他的脸,他眉头狠狠一皱,却没吭声。 “行了,我也没说什么,今天辛苦了,以后别跟其他人学一些有的没的,听到没?”我松开手,意有所指地叮嘱道。 薛流风揉了揉被我捏红的面颊,舒展了眉眼,乐呵呵地点着头。 小春花的口哨声一停,紧接着便是一声冷笑。 “哈,男人。” 第七十三章 207 那个晚上我睡得并不好。 擦得干干净净的新竹床上铺着软和的被褥,鼻间似乎都溢满了白日里竹林的气息。 我在竹床的边缘翻来覆去,还是发起了呆。 一只手突然轻轻戳了我几下。 我偏过头,却见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将我盯着。 “你也睡不着吗?”他小声地问,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似乎生怕吵到别人了。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里能听见他说话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而我们两个都醒着,他的这份傻气让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你怎么也不睡?”我问他。 “我不知道,”他念叨着,“其实我今天很累的,我以为我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闭就不困了。” “我以为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不困。”说着我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你先说。” “我今天是故意只做了一张床,虽然我很累,但其实我还可以继续做的,竹子也有多的。” 这事我是早就清楚了,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的就坦白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有点生气。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是故意的。”他有些委屈,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方才似乎有些凶。 “我怕你不同意,就想着先把你支开自己做就好了,到时候你生气都没用了,反正只有一张床了。”他还挺得意。 “为什么非要睡一张床,你不嫌挤吗?” “所以我做的很大啊,”他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而后又小声嘟囔着,“这屋子这么小,哪里放得下两张床,而且做一张床都好麻烦的,我手都划伤了,真的好痛啊。” 我翻过身来,“哪里?给我看一下。” 他犹豫了一下,递给了我一只手。 我从来都没有仔细地看过他的手,但我知道像他们这样的用剑之人,向来很爱护自己的手,而他伸过来的手上却纵横着几道伤口,在月色之中完全无处遁形。 他大概是真的很久都没用过剑了,想来也是,自从我在南疆与他相见之后,看见他拿起流月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没发现我神色的变化,见我不说话,胆子也大了起来。 “而且我不想一个人睡,一个人的话,我有点害怕。”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他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来一双眼睛,这副模样让我不信也很难了。 “其实小春花也想让我做两张的,她想让我给你做小床,让你没地方睡,我没乐意,我跟她说,我就做一张床,不给你睡,让你打地铺,她就没管我了,其实我都是骗她的!” “她信了?” “嗯!”他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 “小心思还挺多的。”我彻底没脾气了,小春花大概也是懒得理他了。 我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和他去纠结这些不值一提的问题,他这个样子真的让我生出了一个错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经历过血海深仇,身后也没有滔天的杀意,有的只是这一方安宁地,不用担心遭遇什么危险,好像每日只用操心一些琐碎的小事就可以了。 这些年我见过太多他在人前的模样,死气沉沉,不苟言笑,谦和有礼,万事都让人挑不出错处,所以我总说他虚伪、装模作样,挑他的刺也好,屡次触犯他的底线也罢,好歹他生起气来的时候,还像是一个鲜活的人。 第69章 而现在的他,变得无忧无虑,也不再总是掩饰自己的情绪,会笑会闹,会害羞会委屈,甚至还会表现出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这样的他我其实也并不是全然陌生的,只是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我都恍惚以为那不过是场梦罢了。 薛流风又将头向外探了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我打了个哈欠。 “你叫什么名字呀?” 208 “你叫什么名字呀?” 问我这话的人还是个小孩,他千不该万不该在我狼狈地在花园里栽了一跟头后蹿到我面前,更不该在我怒视他的时候还很没眼色地继续说话。 “你就是秋伯伯家里的妹妹吧,你是不是走丢了啊?我扶你起来,带你去找你爹。” 那是我和薛流风第一次见面,我爹我娘带着我去青云庄拜访薛青城,薛流风起床起迟了,没跟着他爹,而我嫌大人们的客套太过无趣,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结果不认识路,不小心在花园里摔了一跤,连我娘出门前给我束好的发都被花丛中的乱枝刮散了,薛流风就这么出现的不恰巧。 被一个胖乎乎的圆球黏糊糊地喊妹妹极大地挑战了我堂堂秋原少主的尊严,彼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也并没有兴趣知道他是谁,我只是简简单单地把他打得原地大嚎哭爹喊娘。 “你叫谁妹妹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爹还有个女儿?你给我记住了,我是你爹!” 于是当他的亲爹赶过来的时候,情况就变得格外尴尬。 他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对着他爹哭诉,“爹,嗝,呜呜呜,妹妹好凶。” 其实我当时也挺狼狈的,但我比较硬气,愣是在原地一声不吭,也不心虚。 我爹当时看着我的眼神格外冷,而我娘给我擦了下脸之后就忙着去打圆场,薛青城也是个和善的性子,把薛流风抱起来哄了一会儿便作罢了。 最后我被我爹按着头去道了歉,我也知道我这事做的确实不对,但不意味着我对他的态度就会变好,倒是他,仿佛忘了那一顿暴揍一样,又笑着对我说没事。 “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我爹骗我,说有好看的妹妹要来家里玩,他就是想哄我早点起床,”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是我还是睡过了。” 我没理他,有爹哄了不起吗?我还有娘呢,他有吗? 但这话我没说出来,那个时候的我已经知道他娘去世了,我并没有兴趣用这个去欺负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对他并没什么好脸色。 我要是告诉了他,他肯定会笑我的名字也像个女孩子,我才不要被这样的人笑。 “我叫薛流风,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他的眼神里满是希冀,“我想和你做朋友,这里都没什么人陪我玩。” 我觉得好笑,我什么时候说想知道他名字了?我也没人陪我玩,但我也没腆着脸赖着和别人交朋友。 况且,我也不需要。 “可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他一呆。 “你难道没有找个丫鬟借个镜子来照照自己?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你若不是薛伯伯的儿子,你以为我会过来和你道歉?”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还哭,你不觉得丢人吗?你爹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前辈,怎么会有你这样不学无术的儿子?你别看我,我说错了吗?” “你惯常起迟的吧,你可知道无论严寒还是酷暑,我每日天未亮就得起床练功。你还生在武林世家,不会什么都没练过吧?”我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过看你胖的那模样就知道了,天天好吃好喝好睡着哪有空去练呢?你要不是姓薛,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还想和我做朋友,你凭什么?” 他长这么大,大概我是第一个这么对他说话的人,我以为他应该立刻跳起来跟我再打一架,然而他并没有。 他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双眼盈满泪水,却固执地不肯落下一滴眼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讽刺的话到嘴边又立刻收了回去,冷酷无情的秋原少主最后因为一个小胖墩的几滴眼泪就心软了,这让人颜面何存? 我把我娘给我备着的帕子翻了出来,扔给了他,他拿起帕子也不客气,胡乱地擦了脸后还不忘擤个鼻涕,然后顶着一张通红的脸把帕子递还给我。 我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没伸手接。 他手举了半天,见我不搭理他,吸了吸鼻子,眼眶就又红了。 我寒毛一竖,连忙朝后退了一步,“送给你了,就当我给你道歉了,你不会不想要吧?” 他摇摇头,又擦了擦眼睛,然后将帕子塞回了自己怀里,我松了口气。 “行了,起来吧,争点气行吗?” “我,我挺争气的。”他小声辩驳。 “争气?哪儿争气?肚子吗?这么能长肉,还是嘴,这么能吃?” 他低头不吭声。 我有些不耐烦了,“好好好,我不说了,那谁,小胖是吧,你赶紧回去找你爹吧。” “我不是胖,我就是壮。”他又不服气了。 “好好好小壮,那你现在可以去找你爹了吗?”我对他这莫名其妙的执念感到奇怪,那时我只想快点应付完他,所以也就依他。 他呢?他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扭头就跑了。 直到我跟着爹娘离开青云庄,我都没再见过他,也没有告诉过他我的名字。 也就我娘还记得这些,后来她还问过我为什么不想跟薛流风一起玩,我忘了当时我对着我娘都抱怨了什么,只记得我最后十分不屑地说了一句:“像他这样的,要是和我一起在武堂学功夫,我天天都能把他揍趴下。” 后来呢,后来薛流风就真的被送到武堂来了,我再也没见过当时那个哭唧唧的小胖子,天天被揍趴下的人最后成了我。 209 这一番回想让我颇有些哭笑不得,薛流风的亡母生前与我娘很是要好,丧母之后,我娘就更照顾他了,我那么一说大概恰巧就提醒了她。 所以我和他之间的孽缘起因竟是我自己? 薛流风见我半天不回答,有些迟疑地问我:“你是不是也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没有,”我侧过身看着他,握住他的一只手,在他的手掌心里写了三个字,“你听好了,我叫秋回雪。” “我记住了,真好听,”他慢慢蜷起手掌,缩回被窝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叫什么呀?” “你啊,”我又打了个哈欠,“叫大壮啊。” 睡着之前,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个样子的他,我原来是见过的啊。 210 那一夜的最后我睡的很沉,没有人管我,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最后是被一阵争吵声闹醒的。 “不对,他肯定在骗你!”是小春花的声音。 “不可能,他不会骗我的!”另一个是薛流风? 我下床去看,他们倒好,像是生怕我听不见似的,站在屋门口你一句我一句的。 “你怎么可能叫大壮?”小春花一脸不信。 “为什么不可能,大壮不好听吗?” “不好听!”小春花一点面子都不给。 “你的名字也不好听,你没资格说我!” “我的名字不比你的好听多了?反正你肯定不叫这个,你信我没错。” “我为什么要信你?我就不就不就不,我就是叫大壮。” 弄清楚他们在争论什么的时候,我不禁扶额,还有些微的后悔。 薛流风成功地把小春花气走后,回头便看见了我,他双眼一亮,又跟我重复了一下他方才是怎么跟小春花吵架的,我硬着头皮听了下去,没打断他。 末了,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叫我?” 我愣了一会,艰难地开口:“大壮。” “哎!”他高兴地应了声。 我心里更后悔了。 第七十四章 211 日子好像就这么平静下来,但只有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大壮可以这么无忧无虑地在这里生活,可薛流风不可以,秋回雪也不可以。 自从薛流风主动说要帮我分担了一部分活计之后,我就清闲了下来,今日我如往常一般,顶着小春花不满的眼神又敲响了冯老头的门。 老头姓冯,还是夏大娘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才知道的。 冯老头瞟了我一眼,轻哼了一声,扭头就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面不改色地进了屋子,倒不是我脸皮厚,只是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早就明白冯老头是个什么德性了。 “几天了,你翻出个什么名堂没?” 我的手刚伸上书架,冯老头就开口问我,我便将手放了下来。 “您既不肯让我帮忙,也什么都不愿告诉我,那我只能自己找找看了,翻不出总比没什么可翻要好,您不会小气到这也要赶我出去吧?” 第70章 冯老头又哼了一声,然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冯老头难得主动问了我一次,我还当他打算松口了,结果刚生的希望一下子又落空了。 我回头拿出昨日还没翻完的书,冯老头善医善蛊,因而他这里的书一半是医书,另一半便是关于蛊术的秘卷。我从前几日就开始找冯老头问些关于子母蛊的事情,这蛊神奇是神奇,但也让我很不放心,但冯老头一听到我提子母蛊就一脸的不快,话都懒得和我多说几句,遑论告诉我关于子母蛊的所有事情呢? 好在他并没有阻止我自己来找,不过翻了好几天,我也没在任何一本书中看到有关子母蛊的记载,我都忍不住怀疑冯老头如此放心地让我自己来看,完全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根本没有我想找的东西。 想到这里,我翻页的手不禁顿了顿,但我立刻又把这些想法扔到脑后,就算翻不到又如何,一通百通,都是蛊,应该都差不多的吧? 这一日我便在这种苦恼着自欺欺人的状态中又翻完了一格的蛊术秘卷,果然依旧一无所获。 “你该走了吧。”冯老头出声赶人了。 我将书放回原位,揉了揉眼睛。 “我之前说过很多次了,这蛊于人无害,你既然怀疑我,当初又何必接受?”他大概是忍了好几天了,话中的怨气都快将我淹没了。 我失笑,“前辈误会了,正是因为领略了这蛊的绝妙,所以才会如此的好奇,而且这蛊存活在身体之中,想多了解一些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装模作样,满嘴谎话。”他摇摇头,不买账。 我沉默良久,才苦笑着又开了口:“想多了解一些是真,担心有问题也是真,不说只是怕前辈不快罢了。” “你们这种人还真是惹人烦。”他一脸的嫌弃。 我不吭声。 “这几日.你们身体可有不适?” 我回答道:“并未。” “那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往窗外看了看,虽然看不太清,但我知道窗外有人正等着我,我不自觉地弯了嘴角。 回头时我已没什么表情了,“我想知道他何时才能恢复正常。” “就这样?”冯老头问我,明显是不信。 我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现在我并不清楚他的态度,所以没再张嘴。 他当我是默认了,语气中有些不以为意,“他之前情况比较严重,需要的时间久一些也是正常的,又不是好不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久一些?”我愣了愣。 “看情况吧,就算拖个三五年也不稀奇。” 三五年?我一窒,这是一个任何人都等不了的时间。 “那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快点好过来吗?”我有些急切。 “欲速则不达,这话还需要我教你吗?”冯老头冷笑一声,“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贪心不足蛇吞象。” 面对他的指责,我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不想说,也不可说。 “而且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吗?”他的语气骤然软了一些,“莫怪我没提醒你,你之前可是实实在在地做了一件蠢事。” 我一时没听懂他指的是什么。 “你把子蛊给了自己,却把母蛊给了他,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也不等我回答,“我看你还是不明白母蛊对子蛊的支配到底有多恐怖,子蛊是离不开母蛊的,只要母蛊想,他就可以随意地榨干子蛊,单单是汲取内力,便已经是事半功倍的效果了,更别说还能汲取生气,子蛊提供的生气让人青春长驻也并不难。” “若他真心待你好便罢了,可你又怎知他恢复正常了之后不会对你生出什么其他心思,人心难测,我不知道他曾经是什么模样,但我知道有很多东西可以让人心变得面目全非,即便是至亲之人都认不出来。” “现在他这个样子,就算母蛊在他身上也对你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反而对你还言听计从的,我真没见过你这种上赶着找死的人。” “我与他之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有劳前辈挂心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会一直感念前辈的恩情的。” “谁要管你们死活,是我老头子自找没趣,跟你一个死脑筋白费口舌。” 我没生气,耐心解释道:“前辈在山间做一自在闲人,自然是无法体会我等身不由己之人的难处。” “真是麻烦。”他皱了皱眉。 “前辈大可不必如此忧心,我们叨扰不了多长时间,无论怎样,断然不会连累此处安宁的,”我笑了笑,“来日若还有机会,某定当报答前辈今日恩情。” “你叫什么?” “在下秋原人士,秋回雪。” 我一脸坦荡。 212 我出来的时候,薛流风果然就站在门口,见我出来,便臭着脸走了过来。 “你今天又没吃饭。”他谴责我。 要换之前他早就踹门来闹了,但在我、小春花还有冯老头三人的勒令之下,他只能憋屈地站在门口,连门都不能碰。 “我忘了。”我敷衍道。 “哦,”他抱着个小篮子,怪委屈的,“都冷了,小春花又不让生火,她非说火会吓到院子里养的虫子,可虫子都在罐子里又烧不着。” “你们又吵架了?”我低头翻了个馒头出来,边啃边往院子那头走去,我打算先回房睡一会儿。 “没有,”他摇头,纠正我,“是有理有据地争论。” “歪理还挺多。” “那你为什么天天和那个老头呆在一个屋子里,里面有什么好玩的啊?都不让我进去。” “不告诉你。” “跟我说一下嘛!” “就不。” 他气呼呼地赖在原地不走了,见我根本不管他,又气呼呼地跟上了。 第七十五章 213 自觉休养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向冯老头请辞了,我以为他不会阻拦,然而他却摇了摇头,给小春花使了个眼色,小春花板着张脸就在我们面前将院门锁上了。 一扇小木门自然是关不住我的,但我没有妄动,将默不作声的薛流风往我身边拉近了一些后就警惕地看着他们,冯老头看见我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倒不是我想留你,只是这蛊我也是第一次给人用,我还没弄清楚你们就想走,我可不做这亏本买卖。” 小春花难得和冯老头同仇敌忾,也朝我哼了一声。 而我却听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之前从未有人用过子母蛊?” “不错,”冯老头颇为自得,“在老夫之前,还未曾有人能养出这样的蛊。” 我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您之前什么都不告诉我,不是因为您不愿意,而是因为您也不了解?”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他有些尴尬,“怎么能说我不了解呢?这个世上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子母蛊,我只是需要看看用在人身上是什么效用罢了。” “那您之前说他需要三五年才能恢复?”我指着薛流风。 “合理猜测。”他横的很。 我都快气笑了,之前还不知道是谁说我满嘴谎言,转头来看自己嘴里也没几句真话。 小春花诚不欺我,果真是个臭老头。 他见我不说话,反而更有底气了些,“我用子母蛊救了你们,你们留下来给我观察,也算是公平交易,不然你还真觉得这世上有如此好的事吗,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救你们?值不值,你自己掂量着。” “你要还是想走我也不拦着你,只是我也不敢保证之后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我知道他这番话八成是在恐吓我的,但我还是暂时敛了心思。 “也不留你们多久,至多一个月,到时候你们不走我都要替你们收拾铺盖让你们滚蛋!” 冯老头丢下这句话后,小春花踹了一脚院门,一声不吭地跑回自己的房间了。 薛流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我叹了口气,先拉着他回去了。 214 冯老头的话我其实并没太放在心上,他一直有意无意地暗示我会出事,却缄口不言,什么都不说明,在我眼里无异于故弄玄虚。 然而所谓意外,往往都来的猝不及防。 那日薛流风随着小春花上山采药,而我留在院子中替小春花做着她平日的活计,地上摆放的罐子里都是冯老头和小春花养的蛊虫,我看着瘆得慌,便一直对其敬而远之,好在他们二人也不愿别人来碰他们的宝贝蛊虫,因而我只是收拾着架子上的草药。 我蹲了一会儿,再起身时只觉一阵心悸,朝后晃了晃才稳住身形,我只当是蹲太久后的不适,然而不过眨眼间,我的眼前便已经是一片白了,我张了张嘴,却没听见任何声音。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我反而冷静下来,费力地伸出手在一旁摸索了下,抓住了支撑的架子,还没等我缓一口气,我连人带着架子就已经晃倒在地了。 第71章 应当是很大动静的,然而我却觉得像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将我与外界隔开来,那巨大的声音于我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 没有任何力气,我闭上眼,才发现连内力都在疯狂地流逝,这种浑身快要被抽空的感觉让我十分恐慌。 阳光正照在我身上,却是冰冷的。 抽离并没有停止,疼痛却随之而来,我惶恐,我不安,我知道一切都不正常,但噬骨的剧痛却让我根本无法思考,只能遵循着本能的反应。 我听见了声音,是我自己的呜咽,但疼痛不足以让我流泪,我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无尽的委屈想要宣泄,冥冥之中我感觉我的身体就像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感觉我自己才是属于别人的一部分,而现在我这一部分却被人丢弃了,仿佛是一条被扔在沙漠中的鱼,即使知道江河遥遥千万里,也还是不甘心地想要回到那个怀抱,即使明知无望,也还要在泥沙中苦苦挣扎,却永远都回不去,最后只能孤独地死去。 我从未有过这种绝望的感受,它不来自死亡,也不来自疼痛。 它来自恐惧。 恐惧剥离,恐惧遗弃,恐惧等待。 我并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模样,似乎有人碰了我一下,这让我更加的抗拒,我顶着剧痛朝另一边蜷缩过去,避开那陌生的触碰。 我这一条鱼,除了水,什么都不要。 215 我是在屋子里醒来的。 刚睁眼时我还有些迷茫,入眼是一室昏暗,我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了。 我被紧紧地禁锢在一个怀抱中。 那个人身上有着我熟悉的气味,我微微抬起头,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情,也清楚地意识到抱着我的人是谁,这让我从背脊到脚底都在颤栗。 他现在这副模样,好像薛流风,好像是那个什么都记得的薛流风。 这个认知让我下意识地先远离他,然而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就牢牢地圈住他,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严丝合缝地贴着,不知道在这房中坐了多久。 我赶紧松开了手,瞬间袭来的撕裂感却差点令我崩溃大哭,我紧闭着眼试图抑制住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艰难地将手缩了回去。 连我自己都在抗拒离去。 我的动作惊动了他,他低下头看着我,瞳孔里一片寂静,就像从前一般让我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他,不会都记起来了吧? “大壮?”我试探地开了口。 他眨了眨眼,然后突然又紧了双臂,将头狠狠埋进我的颈间,片刻后我便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湿润。 我愣了下,连他将我勒得生疼的力气都来不及计较,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 我轻轻推了下他,没推动,“怎么了,有什么好哭的?” 他吸了吸鼻子,没吭声,热气在封闭而又敏感的地方窜来窜去,酥酥痒痒的,我生了一片鸡皮疙瘩。 我以为我会很嫌弃,然而事实上,这让现在的我觉得十分熨帖受用,心里安稳得我只想舒服地喟叹,就像那条鱼,终于等到了它的水。 意识到这些,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 “都怪我。”他的声音闷闷的,抱着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想了想,也明白这事和子母蛊脱不了干系,薛流风能说出这种话,证明他多少也是知道了些什么,只是不知道冯老头都跟他说了些什么,让他这么自责。 “又不是你的错,而且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你干嘛一副我要死了的模样。” 我调笑了他一句,然而下一刻他就抬起头,红着眼眶凶巴巴地瞪着我,怒斥了我一声:“不要乱说话!” 我被他凶得一愣,倒不是真被他凶到了,只是觉得有些诧异,失忆之后,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真发脾气的时候。 他却以为我是真的被他吓到了,缓过来后偷偷吞了下口水,又把我摁回了怀里,我就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对不起。”他小声道。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是真的觉得很奇怪,冯老头到底都告诉了他些什么? “我今天上山的时候看到了一朵开得很好看的花,离开的时候我想去把花摘回来,但我忘了它在哪里,于是就找了好久,最后花没找到,还耽误了好长时间……都怪我,太笨了,小春花他们找我找了好久,要是我不贪心,或者我再聪明一点点,要是我再早点回来,你就不用那么难受,不用变成那个样子了,都怪我……” 他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我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变成哪个样子?”我问他。 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却发现他的耳后根逐渐泛红起来,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现在我也有些好奇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答非所问地说道:“要是我一直在你身边就好了。” 说实话,我很不习惯他这副模样,太看重我,好像我是他最重要的人一般,而真正的薛流风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但我发现我并没有办法抗拒,甚至还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毕竟被人在意,被人放在心上,想起来都是一件让人心尖发烫的事,即便是一场梦,我也就心甘情愿地沉溺了。 我安慰自己,这不叫自欺欺人,起码此时此刻此地,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现在不是在吗?”我反抱住他,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 “我真的好害怕啊,你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我再也不乱跑了,真的再也不乱跑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嘴角的弧度,明明身体还是难受极了,但我却很开心。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 “对了,得赶快找冯爷爷来看看!”他猛地一起身,我还挂在他身上,被这一下吓得够呛。 然而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了,“冯爷爷?”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脸倒是挺大。”我冷笑一声,“就是个臭老头罢了。” 216 臭老头表示这个意外他事先并没有料想到。 “若是我知道你今天会发作,那我肯定不会让他和春花丫头一块上山的。”臭老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您是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发作,却一直没有告诉我?” “话也不能这样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你知道会发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那不就是天天都在等死咯?这多难受,还不如不知道,都不用担惊受怕。” “您的意思是我还得多谢您的善解人意了?”我皮笑肉不笑。 冯老头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为什么大壮一回来了我就好了?”我指着薛流风问他。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然呢?是你自己把母蛊给他的,你现在还问起我来了?” 我耐着性子继续开口提醒他道:“您别忘了,您可从未告知过我各种缘由,我怎知子蛊为何发作,母蛊又是如何解决的?” “说的也有道理,”他点点头,“简而言之,这子蛊,既为从者,自然隔一段时间都需要主动向母蛊‘上供’,这段时间内子蛊对母蛊尤其依赖,如果没有母蛊与之交接,生气和内力便不能顺利地转化,子蛊就会一直抽取中蛊者的身体,直到抽空为止。” 说完他皱了皱眉,“这样一想,中子蛊者的性命堪忧啊,这个我得记下来,还需要改进。” “您的意思是,大壮要是一直不回来,我就会直接横尸当场吗?”我已经隐隐有些忍不住了。 薛流风还在一旁舔着乱,争辩着插了一嘴:“我不会不回来的,我发誓以后一步都不离开你了。” 我凶了他一眼,他又委屈地闭上了嘴。 冯老头意味不明地瞟了我们一眼,“照理说,是这样没错。” “我之前估测的是每隔固定一段时日就会发作一次,但具体是多久我并不清楚,按你这次发作的时间来算,大概是过了一个月,这个时间,差不离了。” 我仔细想了想,此时正是月初,而我们落崖之日,差不多也是月初,恰恰过了一个整月。 “只要他在我身边就可以了吗?”我疑惑地问,“不需要做什么吗?” “你不是都经历过来了吗,还不知道吗?”冯老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我记不太清了,醒来就已经好了。”我如实回答。 “那你问他,”冯老头事不关己地看了一眼薛流风,“他肯定知道。” 我跟着看过去,却发现薛流风直接低下了头,一声不吭,露出的侧脸连带着耳后已经红成了一片。 今日他已经是第二次这般模样了,上一次还是我问他“我变成哪个样子”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扭捏。 第72章 太可疑了,真的太可疑了。 最后还是一直在一边安静旁观的小春花看不下去了,跑到我身边耳语了几句,我听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终于还是没忍住破口大骂了。 “臭老头你有病吧?你养的这虫都什么臭德行啊!” 而臭老头呢?早就溜了。 第七十六章 217 也不知是不是小春花耳语的那几句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在夜里的辗转反侧中,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段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薛流风脸色发白地跑到我跟前,而在他刚靠近我的时候,我就像被人蛊惑了一般,颤颤巍巍地起了身,然后紧紧地抱住他,怎么也不肯松手,当时我并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只知道我终于等到了那重要的一部分,我不能松手,有人还一直在拉着我,这让我很是不满,然后我又做了什么呢? 耳边适时的响起了小春花的声音:“其实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的,本打算拦住你,可你就是抱着人家不松,我一拉你还闹,你羞不羞啊你?” 我倏然清醒,我当时反抗得厉害,心里也生气,泄愤似的朝薛流风颈间使劲咬了一口,而后却又对自己下此重口感到愧疚,然后就轻轻地舔了一下伤口。 舔了,一下? 一想到这个画面,我整个人都羞愤到想找个地缝钻一钻。 我偷偷凑近薛流风,此时他睡得正沉,只是眉头皱着,看起来并不安稳,我扒开了他的头发,借着月光在他的颈间看见了一个十分明显的牙印。 难道以后每次发作我都会这样吗? 不仅仅是如此,我还意识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子母蛊一日不解,那我就永远没有办法和薛流风分开,现在他什么都不记得尚且还算好,若是日后他想起来了,我们又该如何相处? 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沉默半晌,坐起了身,轻手轻脚地出了房。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已经完全好了?” 我还在吹着冷风,这陡然出现的声音惊动了我飘忽的思绪。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个样子吧。”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以为冯老头并没有兴趣理会我,然而他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走到了我身边。 “您也不睡吗?”我有些意外。 “起个夜,没瞌睡了。”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上了然,“您有话想跟我说?” “也没什么话,就是有点好奇。”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把母蛊留给自己吗?” “差不多吧。”他含含糊糊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事实上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没有仔细想过,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 “我也有问题想问您,这子母蛊,可有能解的法子?” 冯老头挑眉。 “这很奇怪吗?”我反问他,“没有人会愿意一辈子都和另一个人捆在一起吧?” “那倒是。”但他还是没有告诉我。 我拢了拢衣袖,“其实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好,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完全是个意外,他若是全记起来了,可能会不大乐意。” “所以你就把母蛊给了他?”冯老头颇有些难以置信,“你都说了你们关系不好,到时候你拿个母蛊,他命都在你手上,能把你怎么样?不乐意也得忍着。” “也不是因为这个。”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这些事并不适合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倾诉,所以还是敷衍了过去,“您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只是我们之间,命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命没了可什么都没了。” “您说的对,”我没有反驳他,“正是因为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所以我才想知道有没有解蛊的法子。” “我不蠢,这么多天了,我也能感觉到子蛊和母蛊之间的牵绊有多重,两蛊一起时处处是生机,分离时却截然相反,处处是杀机,命魂相系,也不过如此了吧?” “是没错,但听你这意思,你们俩是有人活不了吗?”冯老头很是诧异,而后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所以你为什么要拿子蛊呢?无论你们俩谁出意外,最吃亏的总是你。” “不,不会出意外的。”我摇了摇头,语气多了些坚定,“他会活着的,我也会。” “那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不屑。 “万事都得给自己留给后路吧,也给别人留个后路。”我偏过头,“您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会是因为这蛊您解不了吧?” “是又如何。”他挺直了腰板。 我嘲讽道:“您自己养出来的蛊居然自己都解不了?” “年轻人,倒不必激我,你自己也说了,命魂相系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断呢?这东西想要砍断,不拿出几分命几分魂,怎么可能呢?”他啧啧叹道。 “所以我说你拿子蛊吃亏啊,母蛊死了,子蛊失去依托无法存活,子蛊死了,母蛊失去供养逐渐虚弱,但我可曾说过子母蛊里只有一条子蛊的?子蛊若是没了,再续上便是,别说一条,几条就行。只是我怕有心之人拿来作恶,并没有养太多的子蛊,但总好过没有。” 我其实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失落会有,但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只是看着冯老头这副十分想让我后悔的模样,心里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那照您说的,我把子蛊给他,他身上一点内力都没有,等子蛊发作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没有内力还有生气嘛,折损点寿命的事而已,算不得什么。”冯老头咳了一声,一点也不心虚。 我冷哼一声,“其实您并不是很愿意救我们吧?您明知道他的伤,还一直暗示我选母蛊,我若是选了母蛊,就得看着他慢慢死亡。” 冯老头生气了,“你这臭小子,怎么能侮辱一个医者的仁心呢?在生气耗尽之前他肯定是能恢复的,而且是人不都是要死的吗,谁不是慢慢死的?你要是想快点,我也能帮你。” “不劳您费心,这个我自己会,”我毫不示弱地回击,“反正您这心态我算是懂了,给口渴之人送上一碗水是您的仁心,往水里撒泡尿去膈应人才是您的本意。” 冯老头跺了跺脚,脸气得通红。 我觉得好笑,心情好了许多,才退了一步说道:“不管如何,还是谢谢您救了我们。” “这我可受不起,”冯老头还不买账,眼睛提溜一转,阴阳怪气地又开了口,“不过我好人做到底,你这么怕他出事,我回头多给他弄几条子蛊去,免得你天天忧思过重。” 这下黑了脸色的人成了我。 冯老头心情颇好的溜达走了。 218 平静的日子过得越久,我心里反而越清楚这平静之下潜伏的都是险境。 终究是山雨欲来。 那日,夏大娘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来送饭,小春花饿极了,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地上,蹭了自己一身的土。 “要不去看看大娘,万一出了什么事呢?”我蹙眉。 “不至于吧,哪儿那么容易出事?你也太喜欢乱想了,估计她就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而已,说不定等一会儿就来了。”小春花不以为意。 “那我一个人去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也要去!” 薛流风连忙小跑到我身边。 小春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十分暴躁地抓了抓头发。 “受不了你们了!我去还不行吗?”她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随手拍了拍屁股。 大概是这几个月的经历使然,我对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格外敏感,甚至会下意识的感到不安,包括这一次,在小春花看来夏大娘也许只是被什么急事绊住了脚步,才没能够及时过来,而我却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夏大娘她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了,所以才久久未出现。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预料每一件事情的结果都是从最坏的那一种开始,大概这样能让我在最坏的结果真正来临的时候,不会觉得那么措手不及,无法面对。 所幸,我的担心并没有成真,夏大娘见到我们来寻她的时候,十分的意外。 眼熟的大篮子搁在一旁的石磨上,像是被人临时放在这里的,她刚从屋子里出来就连忙跑了过来,双手在腰间的衣服上擦了几下,就把小春花搂了过去。 她理了理小春花的头发,然后惊讶地看着我们,“你们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还不是他们,您今天不是一直没来吗?他们就非要来看看,说担心您出事。”小春花撇了撇嘴,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整天大惊小怪的,我都说没事儿的还偏不信我。” 夏大娘笑了,用指头戳了几下小春花的脑门,嗔怪道:“就你个小丫头没良心,人家好歹还晓得担心我哩,你就知道吃。” “哼。”小春花挣了出来,朝我们做了个鬼脸,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第73章 “别管她,让她自己去玩玩吧,难得自己愿意出来一次。”夏大娘有些感慨。 她这么说了,我也就没再管。 “也真是的,还让你们专门跑一趟,今天本来就出门的晚,结果临走前碰见了一群外乡人,我就被拦着多问了几句,他们好像是来找人的,哦哟,那阵仗还怪吓人的。”夏大娘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我一愣,“外乡人?” 夏大娘以为我也好奇,便大方地跟我讲了起来:“应该是吧,都挺面生的,这附近的村子我都熟得很,那群人一看就是从外面来的,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所以我压根就不想理会他们,问啥子我都讲我不知道哩,还讲我要去送饭很赶时间,哪晓得他们话都听不懂,还管我给谁送饭。” “您告诉他们了?” “这有啥子不能讲的,反正在这里大家都认得冯大夫的。” 我垂下眼,对这群人的身份有了个确切的猜想。 夏大娘并没有发现我的不对。 “哎呀,反正你们都过来了,也免得我再跑一趟,正好还可以在村子里转转,这里风景好的很哩。” 她转头将石磨上的篮子递给了我,我刚伸出手,薛流风就默默地抢着拿了过去,然后继续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 我收回了手,“谢谢大娘这段时间的照顾了,麻烦您了。” “哎哟什么话,你们不来的时候我也照样在照顾他们的,多照顾几个也不是什么事儿。” 夏大娘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并没有听懂我话里的意思,不过这样也好。 “对了,昨天我去的时候没见到你们,冯大夫说你身子不舒服,现在好点了没?我今天宰了只老母鸡炖了汤,一直差点火候才晚了点,那群人过来耽搁了半天,汤又凉了,我刚刚都去热了一遍,趁热喝,好喝着哩!” 我朝大娘笑了笑,“好的,一定都给喝完,一点都不浪费。” 第七十七章 219 我们在离开之前,在村口找到了小春花。 不止是她,还有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只是情况看起来似乎并不太和谐。 那几个孩子把小春花围起来,神色并不友好。 “小乞丐,你还敢来啊?” “哟,都长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小时候经打啊!” 一阵放肆的嘲笑声此起彼伏。 小春花满脸的不耐烦。 然而恶意还没有停止,有人伸出手推推搡搡,小春花被推得后退了几步,差点倒了地。 薛流风拽了我一下,有些担心地问我:“我们要不要去帮一下她?” 自始至终我一直沉默着,听到他这么问我,我摇了摇头。 “不用。” 他还想上前插手,我拦住了他,他虽然没说我什么,但我知道他是不赞同我的。 这也是他失忆之后头一回没顺着我。 “不是我不想帮她,只是有些事情她不能一直靠别人,帮了她第一次,那第二次她怎么办?” “继续帮。”他有些不服。 “可我们要走了。”我平淡地告诉他。 他显然是没反应过来,“走,去哪儿?” “总之,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的。” “非要走吗?”他不死心地问我。 “嗯。” “我不想走,”他往后退了一步,“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人那么好,冯爷爷很好,小春花很好,夏大娘也很好,你在这里难道不开心吗?” 他的抗拒比我想象中的更严重,我有些无奈。 我朝他走了几步,搭住他的肩膀,很认真地看着他。 “我很开心,我知道你也很开心,我必须走,但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如果可以,我也想把他留在这个安乐乡中,但是我不能,除了子母蛊的羁绊,我也有私心,可我并不觉得我卑劣。 他太容易让步了,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便妥协了,有些低落地问我:“那我们去哪儿?那个地方好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没回答他。 对不起,那里可能会让你很不开心,很不开心。 220 当我安抚好他的时候,小春花那里的形势已经完全反了过来。 几个孩子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而小春花还按着一个小孩,脸上也脏兮兮的。 “就这样,还想跟我打架?”小春花朝他吐了一口口水。 那孩子还在挣扎,“你个没爹没娘的臭乞丐,只会打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哦,你有爹有娘的挺了不起,还不是打不过我一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那你有爹有娘还不如没有呢!”小春花提着那孩子的衣领起了身,十分不屑地把人扔到一旁了。 那孩子爬起身来,抹了把脸。 “呸,我比你好多了,没人喜欢你,也没人会跟你玩的!” “滚吧你们,我今天不跟你们计较,看看你们那废物样子,你们以为我愿意跟你们玩?我有的是人玩!有的是人喜欢我!” 小春花插着腰,用更大的声音将人轰走了。 “还担心吗?”我问薛流风。 他低下头,好像更失落了些。 小春花回头便看见了我们,她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回去吧?”她问。 我也没有多问,点了点头。 她一个人乐呵呵地走在前头,一蹦一跳地还哼着小曲。 “小春花。”我叫住她。 “干嘛?”她伸了个懒腰,继续蹦着。 “我们要走了。” 她放下双手,停下来看着我。 “你什么意思?”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活都没有干完你们就想溜?我告诉你们,赖账想都别想!” “我的手下来寻我,我会让他们把诊金了结后再走的。” “哦,你的手下,”小春花古怪地笑了几声,“好厉害啊,看不出来还是个大人物嘛,难怪看不上我们这穷乡破落地。” 我微微蹙眉,“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不用说了,你以为我很想让你们留下吗?谁稀罕你们的诊金,要走就走!” 小小的身子迅速跑没了影,我没去追她,而是看向薛流风。 “你现在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坏?” 他摇摇头。 我敲了下他的脑袋,“坏你也得跟着我了。” 221 我知道秋拾他们迟早会找过来,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来的如此之快。 刚靠近那个熟悉的小院子时,我就嗅到了几分不寻常的气息,薛流风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就算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有的厌恶还刻在骨子里。 院门正敞着,十几个如出一辙的身影矗立在院中,冯老头也在,就是脸色臭极了,而小春花站在他身后,没什么表情,眼眶却红得明显。 秋拾再见到我也不意外,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他微不可见地俯了俯身,“少主,好久未见。”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群暗卫便绷紧了身子,似乎随时准备动手。 我轻笑了一声,在这个沉闷的气氛中格外突兀。 “来了便好,承蒙这位老大夫的收留和这位小姐的照顾,不然这些时日可真就无处可去了,”我朝着秋拾道,“走之前,替我将诊金结了吧。” 他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其他的暗卫也并没有放松下来。 “怎么,我这个少主已经吩咐不动人了吗?” 他缓缓开了口,“不敢。” 看着他客气地走向冯老头时,我微微松了口气。 冯老头在其他人都没注意地时候偷偷看向了我,朝我眨了下眼,而后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仍旧站在那里臭着脸。 经过那次夜谈之后,我和冯老头之间仿佛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当时在他气哼哼地离开时,我曾对他说过:“这个地方很安宁,可惜我是个麻烦,如果哪天我必须要走了,还是别和我牵连太多,我不想连累谁,也不想让谁连累我。” 冯老头大概是懂的。 秋拾还没开口,冯老头就主动地掰起了指头:“他们在这里赖了一个多月,那就按一个月算,每天的吃住花费就按十两银子来算,这就算你三百两,用的药也都是自己在山上采的,不贵,一株就按一两来算吧,这大概有……” 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冯老头这一副狮子大开口的模样浑然天成,若不是相处了这么久,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早就掉钱眼里,故意坑我来了。 然而还没等冯老头算完,小春花就爆发了。 “算算算,有什么好算的?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去,搞得我们好像多稀罕似的!” 冯老头一巴掌拍她后脑勺上,骂骂咧咧道:“送上来的钱不要,你当我跟你一样蠢啊?你不当家就不知柴米贵,本来就是他们该给的,去去去,滚回去,别在这添乱。” 第74章 他提着小春花的后衣领就给她塞进屋子里了,顺手还落了锁,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 冯老头回来时对着秋拾又是一张谄媚的笑脸了,看得我叹为观止。 变脸之快,乃我平生所见之最了。 快算完时,秋拾的脸也有些青了,最后我也不知他们是如何谈妥的,冯老头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胸口,十分客气地把我们送了出去。 222 “我要见父亲,直接启程回秋原吧。”我直截了当。 “我奉劝少主,如今还是不要有其他小心思的好。” 秋拾却是完全不信我了,他使了个颜色,一旁的暗卫整齐划一地拥了上来,没有碰我,却将没有任何准备的薛流风牢牢扣押住,带离了我的身边。 “回秋原的事情少主大可不必担心,我等定会将少主安安稳稳地押送回去,见庄主。”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格外的重。 我变了脸色。 “不过他,”秋拾轻蔑地看了一眼正不停挣扎的薛流风,“此人乃庄主的心腹大患,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等只能趁早解决了这个祸患。” “放开我!你们这群坏人!”薛流风现在没有任何内力,也什么都不记得,面对这力量悬殊的桎梏,他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放开他。”我冷冷地盯着秋拾。 “恕难从命。” 秋拾冷硬着声音,另一批人立马将我扣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点了我熟悉的穴位,体内的内力立刻滞塞起来,片刻后便悄无声息了。 “为了防止发生什么意外,只能先将您的内力封起来了,多有冒犯了,少主。” 薛流风看不清我这里混乱的情况,见一群人将我扣了起来后,他挣扎的更厉害了,我抬头之时,正好看见他一口咬在钳制住他的手臂之上。 他大概是使了全身的力气,连那个训练有素的暗卫也变了脸色,吃痛的表情顷刻便化为了狠厉,而后一脚重重地踹在薛流风小腹上,直接将他踹得跪倒在地。 我看得脑袋一翁,甩开了扣着我的人,径直走到秋拾面前,以我现在能使出的最重的力气给了他一巴掌。 “我说放开他,你们听不懂吗?” 秋拾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将头偏回来。 “少主似乎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危险。 “我可不会忘记,忘记我身份的是你们,我带着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处置了?我奉劝你还是先拎清楚自己的位置。” 秋拾垂着头,不说话了。 “我带他回秋原见父亲自有我的道理,不过这些事就不是你能逾距的了,明白吗?” 对着他们,我有的是底气,有的是底牌。 第七十八章 223 再回到秋原时,我只觉恍如隔世。 秋拾表面上是让步了,然而这一路上都将我们盯得紧紧的,寸步不离。 我并不急躁,对所有的监视和提防视若无睹,薛流风更是除了我谁也不理会。 只是越临近秋原山庄,他越发的沉默寡言。 到达山庄之时,已然深夜,大门前挂着的灯笼在深沉夜幕中仿佛野兽的双眼,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我拉着薛流风准备进山庄大门之时,他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我问他。 秋拾带人站在一旁,并没有催促。 薛流风低垂着眼眸,良久才张口,很小声地说道:“我有点……怕。” 我一怔,心口有些发涩,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阵划破长空的哀嚎打断了思绪。 “少爷!少爷!” 声音中有着熟悉的大惊小怪,是许久未见的小黑。 “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呜,好想您啊少爷……”他连滚带爬地跑到我面前,我什么都还没看清他就已经自顾自地哭诉了起来。 手中突然一紧,我低下头来,不知什么时候薛流风又靠了过来,重新握紧了我的手,我偷偷挣了一下,他另一只手也立马握了上来,我抬头看着他,他却偏过头去,唇角耷拉着,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小黑也看见了他,肆无忌惮的嚎叫戛然而止,一脸的茫然霎时都变成了惊骇。 “薛……”小黑小心翼翼地刚开了个口,我就立马警告地看了一眼他,他闭上了嘴,不敢吱声了。 薛流风并没有注意小黑那奇怪的态度,他似乎对小黑的到来没有任何的好奇与兴趣,他只是拉了拉我的手,附在我耳边提醒了一句:“是不是该走了,一直站在门口也不太好吧?” 小黑的脸色变得更奇怪了些,然而这只会让他更不敢说话。 我也没兴趣在这个时候与旁的人去交待些什么,便依言拉着他进了山庄,再次见到熟悉的一切,我竟找不回从前一丝一毫的感觉。 秋拾在我一踏进山庄时便没了人影,只有小黑一人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山庄内寂静无声,仿佛我的归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正合我意。 我担心的只剩下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今夜会回来?”我问小黑。 他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言语之间骤然多了几分拘谨,不似从前那样口无遮拦。 “回少爷,是庄主交待的。” 我并不意外,继续问道:“父亲还交待了什么?” “庄主说您在外闯荡数月,想必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嘱托我让您回来后好好歇息先。” “就这些,没了?” 他摇了摇头,“没有了,庄主就说了这些。” 我微微蹙起眉,心里有些许没底,我在南疆的一举一动,父亲大概已经知道的十之八.九,我设想了许多种回来时父亲责问我的情况,甚至所有的决策都建立在这个设想之上,然而父亲却什么都没有做,这种慷慨的宽容,却让我觉得我将面对的一切更加的深不可测起来。 小黑还当是我不开心了,忍不住又劝道:“您走的这些日子,庄主其实一直都很担心的,只是以他老人家的性子是定不会说出口的,而且庄主若是有什么想对您说的,肯定不会告诉我呀,说不定是想单独跟您说,毕竟您是秋原唯一的少主,也是庄主唯一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庄主都是很关心您的,您现在不必因此挂怀。”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是吗?” 他浑然不觉,还坚定地点着头,“是啊,您不在的时候庄主还时常念叨您了,这么久了他必定是想您的,就是拉不下脸告诉您而已。而且,而且年末入冬时庄主的身体便有些不大好了,今年开春了也没怎么好转,况且山庄里武林中事情还这么多,劳神费力的,您要是多关心下庄主,他老人家肯定会开心的……” 他看着我的神色,说着说着就噤了声。 “怎么不说了?”我没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么久没在身边好好尽孝道,我确实该好好向父亲请罪了。” 224 我还是先回了观雪轩。 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零星的烛光从我房中的窗口映出,是这漆黑院落中唯一的光亮,一切都荒凉极了。 小黑连忙解释道:“您不在,大家每日都闲着,后来就陆续被调到其他地方了,不过每个月我都会带人来清扫一下,今日您房中的物什也都换了新的,明日我会带新安排过来的人过来照顾您的起居,您只管好好休息就罢了。” 说着他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将我拉到了一旁,抓耳挠腮地问道:“不过薛少主怎么办啊,您就这么把他带回来了?他怎么会愿意跟您回来的?而且,而且庄主那里您该怎么交待啊?” 他的语气有些惶恐,我回头看着站在原地的薛流风,他一直看着我们这边,脸上没什么表情,恍惚之间让我以为他还是以前的薛流风,下一刻就会皱起眉说教起我,然而他并没有。 “他不是薛流风。”我打断小黑的念叨。 “啊?”他没听明白。 “他不是薛流风,以后也不要这样叫他。”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吩咐道,“你再去给他收拾一个房间吧,离我不必太近,也不用太远。” 他茫然地点点头,“可是,可是庄主那里……” “父亲那边,我晚些会去见他,以后这些事,不要问也不要提,明白吗?” “知道了……”他愁眉苦脸地低下头,也不知将我的话听进去没有。 小黑接过我们随身带着的包袱,一阵小跑先去收拾房间了,我回身,薛流风见我朝他走去,又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假装看起风景来。 “走吧,回房间好好休息。” “噢,好。”他跟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袖。 “怎么了?” “这是你的家吗?”他似乎是憋了很久,有些试探地问我。 “家?”我笑了笑,“算是吧。” “原来你是要回家啊,”他松了口气,然后又问道,“你以前一直住在这里吗?” 第75章 “嗯。” “你家好大啊。”他感叹道,而后又有些低落,“可是我……” “怎么?” 他欲言又止,我却了然,“你是不喜欢这里吗?” 他连忙摇摇头,“没有,我没有不喜欢,我只是觉得这里太陌生,有点不习惯而已。还有那么多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且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好奇怪,我不舒服。” “不过以后我一定可以慢慢熟悉起来的,我会适应的,我真的没有不喜欢这里。”他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好像还担心我不信一般。 我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在他真诚的眼神面前,我好像说什么都无处遁形。 我告诉他:“不需要这么难为自己的。” “我没有难为自己。”他急忙争辩道。 “这里的人,你不用熟悉,这个地方,你也不必适应,他们太奇怪,我们都不用理会,知道吗?” “我不明白。”他的声音大了些,“这里是你的家,为什么……” “你不用明白,”我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他,“你只用听我的话就可以了。” 他拍开我的手,我想拉住他,却被他轻易甩开了,我忘了如今我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了。 他头也不回地跑进我的房间,将房门重重一带,把我关在了门外。 跑过来的小黑傻眼了,我也气笑了。 不知道是谁之前说陌生不习惯,扭头就敢霸占我的房间,找的还挺准的。 小黑弱弱地问我:“少爷,那房间还用吗?” “给他留着吧。”我凉凉地开口,转身便准备离开。 小黑一惊,“少爷您要去哪?” “去见父亲。” 他不太赞成,有些担心地问:“您现在就要去见庄主吗?这么晚说不定庄主已经睡下了,而且您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肯定都累了,要不还是好好歇息一夜,明日收整好了再见也不迟啊。” 他话说的已经很委婉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在乡野中呆久了,一身粗布麻衣也穿得习惯极了。 “无妨,父亲不会在意这些的。” 他还想劝我,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没再拦着我。 走之前我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对小黑嘱咐道:“你在这里看着他,等我回来,别让他出来,也别让别人进来,谁来都不行。” 第七十九章 225 我是在父亲书房门口被秋拾拦下的。 “少主不好好休息,来这里做什么?”他看着我的眼光满是审视。 他似乎是刚从父亲书房中出来的,我一点都不怵他,还反问他道:“我来见自己亲爹,难道还要和你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交待吗?” 仿佛是我的错觉一般,他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淡:“那自然是不必的,是属下逾距了,您直接进去便是,庄主已经在等着您了。” 我一愣,什么叫已经在等着我了? 他并不打算解释,还反手帮我打开了书房门,熟悉的气息让我生出了久违的压抑感。 秋拾在我身后关上了门,他并没有出去,而是和我一起进了书房。 “不是让你去喊他过来吗,怎么又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比从前苍老了许多。 我深吸了一口气,“父亲,是我。” 秋拾朝父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也开口道:“属下刚出门便遇到了少主,想必少主也是记挂得紧,也不必属下多此一举了。” 父亲搁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我,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和我对视的那一眼深不可测,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吾儿离家太久,为父甚是想念,可听闻你在外事迹,我还当你以后都不会回这个家,也不认我这个爹了!” 我以为父亲会像以前一般直接兴师问罪,却没想到他一副哀怒之态,质问的我心口发颤。 秋拾朝后退了退,隐了身形,并没有离开。 我哪有闲暇管他,在父亲这番话说完之后,我当即跪了下来,“孩儿不孝,请父亲恕罪。” 父亲坐下身来,闭眼长叹,却没有让我起身的意思,我便继续跪着。 “我有什么可责怪你的?孩子大了,翅膀也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都打算帮着外人对付自己亲爹了,只能怨我这个爹当的不好,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相信我。” “爹老了,这江湖又太大了,江湖大了,人就多了,人多了,嘴也杂了,嘴杂了,人心也就乱了,乱了的人心,又怎么可能一个个说服呢?可你毕竟还是我的亲生骨肉,再怎么样,爹都不会对你做什么的,秋原山庄还需要一个继承者,爹不能让先辈们的基业在我手中就此断送,你若是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继续蒙骗下去,要爹怎么办,要整个秋原怎么办呢?” 他这话说得声泪俱下,我心里骤然麻木起来,纷乱的记忆在我脑子里冲撞,一时是火光冲天血海滔滔的青云庄,一时是遍地尸体的红莲圣殿,一时是秋家暗卫冷硬的脸庞,一时是寨子中淳朴的笑脸,耳边响起戚大哥临死前的嘱托,他让我好好保护大家,一会儿又变成了薛流风清冷的声音,在我想着放弃所有,抱着和聚元珠一起消失的想法落下山崖之时,他的叹息中满是无奈。 “你太任性了。”他说,“下次不许了。” 可那个薛流风,我已经弄丢了。 我朝父亲磕了一个头,“是回雪任性了,请父亲恕罪。” 父亲显然也有些始料未及。 我拭掉眼角的泪意,继续说道:“是孩儿涉世不深,轻易便被奸人蒙骗,不仅背离了父亲,还险些误入歧途,酿成大错,如今终于能回到父亲身边,孩儿痛矣悔矣。” “我儿莫哭,”父亲的声音满是怜惜,还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抚慰之意,“若是有什么委屈,与爹讲便是,爹定会为你做主的。” “我当初不信父亲,被旁人的三言两语挑拨离间,一心想寻那薛家余孽问个明白,他用花言巧语骗我信服,我一时鬼迷心窍,被他蒙蔽,便听之信之,哪知他,哪知他……”我怨怒地盯着父亲,“哪知他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献祭血煞大阵才如此费尽心机,他变了,爹,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他已经彻底被一己私欲吞噬本心了!” 父亲一震,片刻都没说出话来。 我跪在地上没有动,“我以为他们是良善之人,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却发现他们竟是真的一直对血煞大阵不死心,他们发现我能运转大阵之后,更是不择手段地将我控制了起来。” 父亲抬眼,看向我的目光更加的柔和,“我儿受苦了,快些起来吧。” 我起身拍拍腿,吸了吸鼻子,带着些埋怨继续倾诉道:“我后来忍辱负重,假意迎合,才得了空逃出生天,如此才能平安见到父亲。” 一直隐在暗处的秋拾突然出声:“少主这话您自己可信?您在南疆的所作所为,您不记得的话,属下可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也早已如实禀报庄主了,还有什么被控制,不过无稽之谈!”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扔给他一个嘲讽的笑容:“暗卫长大人这话说的奇怪,你怎知你所见的一切皆为真,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又如何肯定自己全部都知道呢?你所有的想法都是你自己的臆测,恕我直言,不过管中窥豹,盲人摸象罢了。” 他被我结结实实地怼了回去,也没生气,而是退了一步,朝我拱了拱手,“愿闻其详。” 我自是懒得理会他。 父亲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宽和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的心神定了定。 “我恨薛流风入骨,可我还是将他带回了秋原,想必此事暗卫长早已告知与您了,可您知道,我为何要带他回来吗?” 父亲沉吟半晌,问道:“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方才说我被他们控制,这并不是什么无稽之谈,而是真的。” “怎么回事?”父亲皱起眉。 “不知您对南疆蛊术可有了解?” 听到我提起这个,父亲神色微变,然后缓缓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我却是完全不知道的,于是就毫不设防地着了道,他们用这莫名其妙的蛊将我的命脉控制起来,而与我命脉相连的人,正是那薛家余孽,他若出了什么差池,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受他威胁,根本就身不由己。” “什么蛊,竟如此不讲道理?” “我并不清楚,起初我根本不信,结果便遭了罪,说来也是孩儿贪生怕死,才这么轻易地就被人威胁了。”我苦笑,“后来暗卫长带人找过来的时候,我原本是十分激动的,可冷静下来又想到,现在的我根本不能离那余孽太远,不然吃亏的还是我自己,在他的胁迫之下我又破坏了据点,将那红莲恶徒们放出来后,我深感罪孽深重,便想着不如一死了之,暗卫长不知内情,带人拦下了我,我一意孤行,可还是被那人寻到了,我是血煞大阵的关键,他怎么可能随便放我去死,于是最后我便拉着他一起落了崖。” 第76章 “可人算不如天算,苍天有眼,他落崖重伤,醒来后便成了痴人,我带着他在附近的人家休养,直到暗卫长大人带人又找了过来,我才终于可以放心回秋原了。” 我回头看着秋拾,“暗卫长大人,如此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摇头,“少主的解释,属下无言以对,只是不知少主如何证明这蛊确有其事?” “秋拾。”父亲淡淡地开口,看了一眼他,他立刻闭上了嘴,退回原来的位置。 “暗卫长怀疑我是正常的,毕竟我之前那么多次出言不逊,”我轻笑一声,“不过父亲您应当是知道我的,我这脾气一向容不得别人在我面前放肆,对着暗卫长大人客气也是可不能的,再怎么说,不过都是低贱的家奴罢了,父亲您说是吗?” “你这脾气。”父亲摇头轻叹,脸上也染上一丝笑意。 秋拾没再争辩,安静地站在暗处角落,一言不发,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不过薛家那孩子,你将他留在身边,可还放心?”父亲突然担忧地问我,“不若我安排些可靠的人将他看守起来,免得再生事端?” 我下意识地反驳道:“不必了。” 说完我背脊一凉,还没等父亲开口,我就继续冷笑了一声,“他折磨了我这么久,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我又怎么会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好过?” 父亲来回地审视了我几眼,看的我头皮直发麻,面上却还是只能当做无知无觉,好在他并没有看太久,像是信了我的说辞一般,微微颔首。 “那便随你吧,不过还是小心着点好。” 我乖乖点头。 他起身叹道;“这些日子你确实受苦了,可你自己也要明白,这是你自己的疏忽大意导致的,怨不得别人,以后可要记得长记性,不然怎么让我放心把秋原山庄交给你。” 这下不止是我,连在角落里的秋拾都没忍住闹了些动静出来。 父亲轻咳一声,“何必如此惊讶?我年纪本就大了,让位是迟早的事,以前担心你承受太多会累,迟迟没让你接触过山庄事务,想着多帮你撑一年是一年,可惜岁月不饶人,去岁冬染了病后也没好全,落了病根,做事也越发力不从心了,你这一回来我便放心了,该学着做的,你还是要去学,明白吗?” 我怔忪着,半晌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秋墨从小跟你一块长大,你不在的时候我让他跟着大总管做事了,他这个小总管也不能一直挂着个虚名,该发挥点作用了,你们二人自小就熟悉,以后有他帮衬着你,你也不至于太累了。” “秋拾也是,以后多派些人手跟着少主,随时听少主调遣。” 秋拾并没有犹豫,朝父亲躬身拱手,便是听了令了。 我看着这荒诞滑稽的一幕,才意识到我以后在秋原的日子与从前相比,怕是再无相同了。 226 “对了,”父亲这话是对着秋拾说的,“明日开始,去找些江湖上可靠的大夫,替少主看看这劳什子蛊,无论如何,这都是个隐患,总不能一直将一个隐患留在身边。” 父亲这话说的平淡,却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他第一次说的隐患是我身上的蛊,而第二次说的隐患,却是薛流风这个人。 薛流风于他而言,是心腹大患,他因着我的缘故能容忍他一时,却容忍不了一世,我的时间,其实很紧。 “父亲言之有理,”我冷了脸,“等这什么破蛊一解,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不必着急,”父亲来回踱了几步,“此事尚可徐徐图之,不过可以先除掉一些后患,免得突生意外。” “什么后患?”我愣了愣,心口瞬间发慌。 “不是什么难事。”父亲说着,低头又在案上写了些什么,将纸递给了秋拾后便下了逐客令。 “行了,也不早了,你们都早些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第八十章 227 我走出书房时,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透。 当我在回观雪轩必经的路上看见不知等了多久的薛流风时,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打了个激灵。 “你不在房间里好好呆着,跑到这里干什么?”我抓住他的胳膊厉声质问他。 他被我吓了一跳,而后又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样,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 所幸夜深,路上没什么人,我半拉半拽地带着他往观雪轩走,根本容不得他半点反抗。 我的内力已经在逐渐恢复了。 “我不是让你好好呆在房间里吗?你为什么非要跑出来,你以为你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吗?” “我告诉你,你要是在这里把自己弄丢了纯属自己活该,老老实实呆着就那么难吗?” “对不起,我……”他可怜兮兮地开口,可正在气头上的我才懒得听他说话,直接打断了他。 “你怎么你,你对不起谁?你这对不起我可受不起,我看你之前朝我发脾气时还挺厉害的,怎么这个时候还道起歉来了?” “想跑就跑,想甩脸就甩脸,想来就来,你真当这里是你家吗?这里不是,这里哪都不是!” 我将他推进观雪轩的院门,站在门外抹了抹眼睛,他站在门内惶然地将我看着,无措又茫然,我们中间就隔着一个门槛,我没踏过去,他也没敢动。 其实说生气也算不上多生气,从父亲书房出来之后,我浑身还一直紧绷着,他这一出直接让我惊惧交加,原地爆发,发泄了一路,其实都消的都差不多了。 我收拾好情绪,才带着他朝着房间走去,在房门口,我看见了抱着柱子睡的正香的小黑,我的脸也快黑了。 薛流风小心地拉了我一下,见我没有再发脾气的意思才开了口:“我不知道你让我好好呆在房间,我知道我之前乱发脾气了,可是我等了好久你也没进来,我想问他,可是他睡着了,我就想着自己来找你了……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啊?” 我见到小黑这不着调的模样便知道我是冤枉了薛流风,此时自觉有些理亏,但我并不会主动说出来。 “没什么,我生气不是因为你。”说完我便一脚将小黑踹醒了。 小黑吓得原地一蹦,直接清醒了,他尽力睁着眼睛看着我,“啊,少爷,您回来了啊?” “我不是让你把人看着吗?”我冷冷一笑。 “我,我看着在呢!”他看了一眼明显是跟在我身后进来的薛流风,又心虚地低下头,“我就是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而已,我今日也忙了一天,情有可原,情有可原,您说是吧少爷?” “差不多行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我不耐烦他这狗腿模样,当即打发走了他。 小黑溜了之后,我就指着不远处的房间对薛流风说:“你的房间在那里,自己乖乖去睡觉。” “啊?”他倏地抬头,很是震惊,“我一个人睡吗?” “不然呢?”我有些莫名其妙,“又不是房间不够,为什么还要挤一张床?” “我不管,我不要!”他刚反省完自己乱发脾气,这下又开始在我面前耍起赖来了。 若是之前,我可能便随他去了,可如今在这个地方,我不想出一点差池,露一点破绽。 “你爱睡不睡!”我都不乐意管他,任由他在我身后大叫。 “你就是烦我,就是讨厌我,对不对?” “是啊,你难道才知道吗,我……”我推开门,转过头,却顷刻间失了声。 他将手背盖在双眼之上,脸颊在月色之下闪烁着几滴晶莹的光,并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一下子头痛起来,想要关门的手却无论如何都动不起来了。 我没想到的是,他还哭起来了,我更没想到的是,他一哭我居然真的没什么办法了。 左右这院子里没什么外人,我重新走回他的面前,叹了口气。 “走吧。” 他用手背用力地揉了几下眼睛,然后迅速将手放了下来,转而抓住我的手,一双眼亮晶晶地将我盯着,咧嘴笑得开怀。 “好!” 我那一瞬间真想把他给扔出去,然而最后还是带了回去。 228 第二日我是被小黑的砸门声吵醒的。 倒不是真的砸门,只是他敲门的阵仗着实有些大。 我把薛流风塞回被子里卷成一团,憋着一肚子气开了门,然而小黑完全没注意我的脸色,他在原地又蹦又跳的,着急的像屁股着了火一般。 我看了看天色,才刚蒙蒙亮,不由更气了几分。 “大清早就急急燥燥的,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庄主的人,说让您带着那个……”小黑说着顿了一下,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称呼,只好朝着原本给薛流风准备的房间处努了努嘴,“那个谁一起去一趟。” 我没好意思跟他说薛流风现在就在我的房中,含糊问道:“去哪儿?” 第77章 “不知道,”小黑摇头,“他没说。” 我敷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不用管了,噢,对了,他叫大壮。” “啊?”小黑瞪大眼睛,我当着他的面把门又关上了。 229 在院门口见到秋拾时我其实并不意外,不知怎么我就想到父亲昨天提到的那个“后患”,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疑惑。 “见过少主。”他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然后也不管我什么反应,头也不回的在前面走着。 我快步跟了上去,薛流风也在我身后,永远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是我出门之前交待他的,在外面不可以离我太近,不然我会有很多麻烦,他没问为什么,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你要带我们去哪?是父亲的意思吗?”我问秋拾。 “这地方少主应该不会陌生,自然也是庄主的吩咐,不然我哪来的胆子带少主去这个地方。” 其实不用他说,我多走几步便会发现这条路熟悉至极。 这是往地牢走的路。 我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连步伐都缓慢了不少,“带我们去地牢做什么?” “少主不用紧张,去地牢是有其他事情,是不会对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造成任何危险的。” “是吗?”我轻哼一声,脚步却没停。 他从善如流,“少主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也许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心里漫无目的地想。 230 地牢的一切对我来说熟悉又陌生,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薛流风,然而他却是满脸的好奇,四处张望着,似乎一点都没有被这里压抑的气氛所影响。 也不知秋拾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直接带着我们到了最里面那间又破又小的牢房,是之前我和薛流风都呆过的那一间。 “这是想再关我们一次?”我停在牢房门口。 他拿起腰间的钥匙,打开了牢门,然后才回答道:“少主说笑了,如今可无人有这个胆子对少主不轨,这里面另有其人罢了。” 秋拾倒是真没有骗我,这间牢房里不仅有人,而且还有不少人。 密闭的牢房即便在白日之中,也是一片阴晦,唯有墙上插着的火把照亮这一方暗处,也让我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这里的人,或站或躺,全是隶属秋家的暗卫。 秋拾跟在我身后进来,并没有把门关上,而其余的暗卫见了我们,先是整齐利落地行了一个礼,然后便退出足够的地方供我们落脚。 “人已经带来了,可以开始了。”秋拾朝一旁吩咐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而身后的暗卫立刻上前将我身后的薛流风押到一旁。 “这是做什么?”我故作平静地问他。 “他的身份终究是个麻烦,少主就算是想把人留在身边,起码得先绝了后顾之忧吧,”他指着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两个暗卫,“这两人之前没能及时拦下少主,让少主平白吃了这么多苦头,如今他们已经以死谢罪了,死后还能为少主所用,也是他们的荣幸。” 我听得浑身发冷。 “什么意思?” 他却没再回答我,而是走到薛流风面前仔细审视了一番,薛流风反盯着他,目光很是凶狠,但却没有随便乱动。 秋拾回过头,指着地上其中一具尸体,“就这个吧,身形骨相都比较相似。” 离尸体最近的暗卫微微颔首,蹲下身便开始收拾着秋拾指的那一具尸体,而另一具尸体则直接被其他的暗卫拖了出去。 地上泥泞又肮脏,那一张未曾瞑目的脸就这样从我眼前缓缓划过,睁着的双眼中满是空洞,看不见痛苦,却也看不见希望。 他的年纪也不大,看起来好像比我还小,然而便也就这样了。 “只有死人才能让人放心。” 秋拾冲着我微微一笑,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薛流风被押到剩下的那具尸体一旁,收拾尸体的那个暗卫起身捏住他的下巴,左右观察了一下,便从怀中拿出了我十分眼熟的东西。 是灵山余氏的易容丹。 母亲的东西我留下的并不多,易容丹还是灵山余氏的秘药,即便是我,手上也并没有多少,少有的几颗也让我在南疆用光了,而我早在被秋拾带回据点时,就卸下了所有的易容。 这个时候,即便不用秋拾说,我也清楚他们想做的是什么。 李代桃僵,我若想把薛流风留在身边,那薛流风这个人便不能再活下去。 他只能是一个死人。 暗卫的经验明显要比我丰富许多,易容手法出神入化,我莫名其妙想到当初荀九嘲讽我暴殄天物,想来竟是真的。 躺着的那个人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模样,暗卫素来的无情肃杀还残留在他的眉眼之中,和薛流风的面容重叠在一起,竟意外的像从前的他,甚至比坐在他身边真正的薛流风还要像,恍惚间连我都快错认了。 就好像,我真的看见薛流风在我面前死去,就这样了无生机,浑身死寂。 231 从地牢出来之后,薛流风什么都没问我,我也没有主动和他搭话,回到观雪轩时,院子里新调来的人整整齐齐地站了好几排。 全是生面孔,我一个也没见过。 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与父亲之间的博弈,从昨夜才刚刚开始,我拿出十成十的真心,他若是能信一分便是我赢了一分。 反之亦然。 小黑过来见了礼,然后一脸喜气地告诉我父亲如今有多看重我,给我安排了多少随侍。 我兴致缺缺,伸了个懒腰。 “你看着安排吧,我再去睡一觉。” 小黑很是惊讶,大概他从未见过我如此懒散的模样,但他并没有因此多嘴。 薛流风还准备跟着我,我伸出手止住了他的身形。 他微微一愣。 我沉思片刻,又叫来了小黑。 “哦,还有他,之前收拾的房间就不必了,就让他跟着他们住一块吧,对了,也别忘了给他安排点活计,我秋原山庄不养废物,也不养吃白饭的人。” 第八十一章 232 之后没过多久,江湖上就沸沸扬扬吹起一阵风。 都说秋老庄主派人在南疆蛰伏已久,终于找到机会将贼心不死的魔教余孽一举击溃,大魔头薛青城的儿子也已经伏诛,真真是大快人心。 等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薛流风已经死透了,尸体就被秋老庄主挂在秋原刑台上,以儆效尤。 那尸体具体成了什么模样,我已是没什么兴趣知道了。 “您之前跟我说大壮是大壮,不是薛少主的时候,我还以为您在逗我,他们明明长的那么像。”小黑很是低落,茶也倒的心不在焉,洒了几滴在桌上。 我没什么心情喝茶,父亲说寻了大夫今日来看,让我好生在房间里休息着,明里暗里却有一群人看着我,让我很是烦躁。 “世间长得像的人大有人在,有什么稀奇的。”我随口说道。 “所以说,薛少主是真的……”他没忍心说出那个字。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反正这个如今这个世上已经没这个人了,有什么可提的?你也别在我面前摆一副哭丧脸,都不嫌晦气。” “我就是有些不信,薛庄主还有薛少主,他们看起来真的不像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唉,只能说人心太复杂,像我这样的人根本看不懂。”他唉声叹气的。 谁不是呢,我面无表情地想。 “可是,少爷您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为什么要难过?”我有些莫名其妙。 “您和薛少主打小一块长大,就算关系不好也不至于一点感情都没有吧,”他小声嘟囔着,“您每次见到薛少主的时候都会比平时开心一些,我还以为您其实很喜欢他来着呢。” 我失手打翻了茶杯,凉透的茶水倾泻了一桌,顺着桌脚流淌到了地上,小黑连忙俯身去收拾,没注意我的表情。 “你胡说什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哎,少爷您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从小就别扭的要死,有时候明明很开心还要摆出一副臭脸来,别说薛少主了,您天天嫌弃我笨手笨脚,没事还会惹秋韵姐姐生气,学堂武堂的师傅一个个都被您折腾了个遍,但大家其实心里都清楚,您喜欢着我们呢,所以才愿意搭理我们。” 他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模样,却让我骤然冷了脸。 “少爷……”小黑觉得有些不对,忐忑地收回了笑容,惴惴不安地看着我。 “我倒不知道秋家什么时候教下人揣度起主子心思了,我怎么想的,还需要你告诉我吗?” 他低下头,不敢吭声。 “行了,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坐一会儿。”我懒得看他,摆了摆手让他出去了。 小黑陪我到现在,这是我头一次对他说出这样重的话,他虽然是秋家的家奴,但我却从未将他当做下人来看待,久而久之,他和我相处起来也野了性子,没大没小,毫无规矩。 第78章 但人若认不清自己,终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233 小黑没多久就回来了,不过是带着父亲安排好的大夫过来的。 他将人带进来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安分极了,我没管他,而是盯着那大夫看了一会儿。 那大夫已然上了年纪,却精神矍铄,一脸淡漠,端的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我兴致缺缺,“有劳您了。” 他将随身带着的箱箧打开后搁在桌子上,也不跟我多说废话,“少主且将手给我。” 我依言照做,他仔细查探一番后没说什么,沉思了半晌后才问道:“庄主已提前告知过我少主的身体情况,可此番问诊我并未看出少主有何中蛊的迹象,可否让我看看中蛊的另一人呢?” 哦,原来在这等着呢,我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站起身。 “您跟着我便是了。” 小黑在一旁候着,见状便先行开了门,引路向偏院而去。 从前观雪轩中人不多,偏院常年空着,这次回来之后,父亲调来的人比从前多上几倍,不大的偏院顿时拥挤了许多。 忙着自己手中事的人见到我后连忙行礼,我自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不曾停留。 下人们睡的是通铺,还没有我房间一半大的地方住着十几个人,下了地甚至连脚都挪不开,而薛流风则在我的授意下,被安排到了这里。 或者不应该再叫薛流风,他在这里,只是大壮。 白日里大家都在干活,只有他一人闷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我问清楚之后便直接进了房间。 这是我头一回涉足这里,陈旧腐朽的气息让我一开门就皱紧了眉头,大壮人就坐在通铺的尽头,低着头一动不动,我朝他走过去,才发现他用石砖将自己的铺位和旁边的隔开,而他隔出来的铺位足足有别人的两个大,竟也没人给他掀了。 他听到声音后慌忙抬起头,看见我的时候有一瞬的惊喜,却顷刻间消弭无踪,变成了惶惑。 他匆忙将自己手中的东西塞回胸口后便下了床,不过他的手再快也快不过我的眼睛,尤其是那东西我还十分的熟悉。 那是一只竹篾编出的四不像小马,在冯老头那里时,我闲时曾削过一些竹篾偷偷编东西来玩,大壮撞见了也闹着要学,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自然是没法教他的,然而他一摸到竹篾就编出了特别精致的小玩意,看的我气不打一处来,他却笑嘻嘻地黏着说要教我,我拗不过他,跟着一起编小马,最后成品还是一塌糊涂,恼羞成怒的我之后再也没碰过这充满罪恶的竹篾,而当日那匹瘸了腿的小马也不知所踪,却没想到是被他收了起来。 不过这个时候我并没有闲暇去追究这些问题,甚至吝啬于给他多余的眼神,我指着他对那大夫说:“人在这里了。” 那大夫微微一颔首,便转过头审视着大壮,大壮被他这么看着,尽管连嘴角都耷拉得委屈,也没敢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甚至都没敢再看我。 大夫重新打开了箱箧,拿出了许多我不曾见过的东西,阵仗比方才对我时大了不少。 他回头看着我,礼貌问询道:“不知少主可否回避一下?” 这里没有桌椅,我又对那裹挟着汗臭味的通铺十分嫌弃,便直挺挺地靠在窗边,一步没挪。 我睨了他一眼,“为什么要回避,这里可有什么是我看不得的吗?” 那大夫沉默了一会儿,也没坚持,任由我去了。 他背对着我,低头轻声对大壮问着什么,大壮皱着眉,很不情愿地看着那大夫,然而他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我,又沉默着配合下去了。 这大夫对着大壮,明显比对着我的时候细致了许多,我看着心里大抵也明白了。 父亲在怀疑些什么呢?怀疑蛊的真假,还是怀疑大壮痴傻的真假,亦或是怀疑我所有话的真假? 我兀自望着窗外,默默打了个哈欠。 234 那大夫走之前什么都没与我说,我客气地表明要送他离开,他却朝我拱了拱手。 “少主且留步,我还要去见庄主,就不劳烦少主了,如此就先行告辞了。” 我在原处目送他离去,半天也没动,小黑站在门口迟疑地看着我,我才缓过神来。 “走吧。”我说道。 下一刻门就在我面前被关掉了,大壮不知何时冲了过来,关门的气势倒挺足,只是对着我的时候一下子又怂了起来。 “这是要做什么?”我问他。 他憋红了脸,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我这几天都没有见到你。” “我为什么要见你?” 他被我问的一愣,而后有些慌张地开口:“可是,是你把我带过来的,你不能不管我!” 我打断他:“我有不管你吗,你缺吃的还是缺住的?你的要求太多了。”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他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他。 “你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么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明白吗?” “我什么都不记得!”他突然一下子爆发了,“是啊,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就什么都不配知道了吗?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任何事情,就好像我没有过去一样,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我只有你,可你什么都有,根本就不缺一个我!” “我不想跟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天天呆在一起,我也不想和这些人做朋友,我的要求真的不多,真的不多,你就来看看我,就来看看我都不可以吗?” 他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中,继续用力锤着自己的头。 “是不是我想起来就好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怪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不要怪我,我会记起来的,我会的……你别不要我……” 我想去拉开他的手,告诉他什么都不怪他,然后拍拍他的背,揉揉他的头,只要好好的哄几句他就又会对我笑。 可是我没有,因为我什么都要不起。 他说的每句话都对,每句话也都错,于我而言,每句话也都沉重,直压得我胸口喘不过气来。 我真希望他此时是指着我大骂了一顿,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对他十分刁难百般刻薄,我就能理直气壮地落荒而逃。 可是他不会,他只会将我的刁难刻薄和落荒而逃当做闹小脾气,然后固执地觉得是自己的错。 他给我的是千种容忍还有万般纵容,我都要不起。 第八十二章 235 小黑后来并没有问我门关上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自那天我跟他说了那样的话后,他似乎整个人都变了,安分又乖巧,虽说没过几天就有所复苏,但比起从前,到底少了几分跳脱与逾距。 至于大壮,我没有再见他,只有小黑每天会有意无意地跟我透漏些他的消息。 什么他失手摔了几个瓷杯,失手弄破了布庄新送来的衣裳,失手打乱了刚整理好的书卷,最后又失手撞泼了侍女刚沏好的热茶,弄的书房一片狼藉。 这一连串的失手听得我头痛,小黑也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你告诉他,要是再继续捣乱以后就不必见我了,我不要连事情都做不好的人。” 小黑叹了口气,一脸的欲言又止,我权当视而不见,更别说主动开口去问他想说什么。 他只好应了声,然后转移了话题,“少爷,庄主托人送来了不少的山珍补品,您要不要去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该怎么安置就怎么安置,连这个都要问我吗?” 小黑闭了嘴。 我是没有在意父亲送来的这批物什,但在问安的时候父亲却主动问了我。 “上次送来的那些山珍干货,可还喜欢?” “多谢父亲关心,我很喜欢。”我面不改色。 父亲看了我一会儿,才点点头,“那就好。” 我准备像往常一样告退,父亲却没有让我离开的意思。 “我之前听大夫说了,你身子底子本来就不好,这次怕是也落下了不少病根,回来之后可得好好休养。” 我点头称是。 父亲掩嘴咳了几声,眉目之间的疲惫藏都藏不住。 “父亲,您的身体……”我有些忧心地问。 “无妨,”他摆摆手,“年纪大了,有点小毛病也是正常的,真是不得不服老了。” 我一脸的不赞同,“父亲若是能算老,那江湖里那几个门派之主,怕不是半只脚都踏进坟里了。” “又胡说。”父亲轻声训斥道,却并无什么责怪之意。 我有些不服气,但没敢顶撞父亲,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起码在父亲眼中看来,确实是这样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近些日子我处理起事务来也颇有些力不从心,我跟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以后能懂事点,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性胡闹,休养好了后,也是时候学着替父亲承担些事情了。” 第79章 父亲的态度是令我陌生的,在秋原长大的这十八年中我对于很多事情都是游离的,别说接触秋原的核心事务,我甚至连父亲整日在做些什么都不清楚,我好像就被关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中,诸事都无关。 回到秋原的那夜父亲也曾提过,想让我去接触这些,但当时我没信,只当是父亲在安抚我,然而今日他又提了一次,认真的态度让我也不确定起来。 “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帮手,之后他会帮着你熟悉山庄事务,还有山庄名下的那些生意,你也要照看着点。” 而作为秋原山庄最机密的暗堂,他却只字未提。 “山庄大部分产业都曾经是你母亲家的,总不能断在你手上了,你也不必太担心,现在这些事情都有专人在管,倒也不用你太操劳。” 说起余氏的时候,他面上没有任何感情,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一般。灵山余氏作为曾经富甲一方的大家族,底蕴自然是不可估量的,然而如今,大家族一夕倾塌,滔天的富贵转眼便跟了仇人名姓,辉煌被埋葬在成堆的尸首之下,无人问询。 “回雪知道了。”我俯身朝父亲行了个礼。 236 走出父亲书房的时候,小黑已经不在门口了,候着我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属下秋文,见过少爷。” 秋文笑眯眯看着我,看起来十分的温和,他个子不高,年纪却比我还要小,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只知道他从小跟在大总管身边长大,是大总管名义上的徒弟,大总管已经许久不管事了,所以山庄中很多事都交由他处理了,不过他确实是有这个能力,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待人接物让人寻不到错处,一身内家功夫也耍得漂亮,更重要的是,父亲似乎也很是看重他,对待他如同心腹一般。 但父亲现在却把他放到了我身边。 一直以来,我都不太喜欢他看着我的眼神,哪怕里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恶意,但我仍然会觉得不太舒服。 “秋墨呢?”我问他。 “回少爷,他被庄主调到大总管手下了。” 连小黑都被调开我身边,这让我的心情更加的不美妙。 秋文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见状他立刻宽慰道:“少爷也不必忧心,秋墨以后若是要跟在您身边,现在这样子可不行,让我师父去磨炼一下他也不算一件坏事,况且秋墨自己也是愿意的,他总觉得帮不上少爷什么忙,自己也内疚得紧呢,您也成全成全他?” 见我还不说话,他也撇下了嘴角,好像有多难过一般,“秋墨会做的事情我也会的,少爷这是嫌弃我了吗?” 这讨巧卖乖的手段也许在别人身上还有些用,可我却是完全不吃这套的。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径直朝外走去,他讨了个没趣,只能默默地跟了上来。 237 我在观雪轩门口站了许久,明明是熟悉的院子,却让我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气息。 “少爷,怎么了?”秋文在我身后问道。 我摇摇头,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秋文明显要比小黑勤快许多,他一进观雪轩就利落地安排起来,完全没有任何不适应的模样。 我冷眼在一旁看着,他笑着回过头,“少爷您去歇着吧,下午我再带着您去敬事堂看看,这里有我就成了。” 说着他又召来侍女,给我准备茶水点心去了。 倒像我是个外人般了。 从前观雪轩人少,除了小黑偶尔会吵吵闹闹,其余人都不是个闹腾性子,打扫的下人得了空在树下打着盹唠着嗑,父亲也不大管我,平日我在房中看看书,亦或是在后院池边树下练练功,清闲极了,何曾像现在这样无所适从。 我坐在房中,想同往常一样拿出书来翻看,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下去,门被敲了两下,却是秋文端着东西进来了。 “少爷在看些什么呢?”他有些关切地笑着,殷勤地沏了茶,将一盘盘点心摆在我面前。 我合上书,没理他,朝桌上看去的目光却顿了一顿。 他也顺着看了过去,立马懊悔地叫了一声。 “哎,少爷莫怪,是我一时疏忽,您莫怪您莫怪。” 说着他连忙将那盘无比显眼的生栗子端起,我叫住了他。 “放着吧。” 秋文一愣,还是乖乖地放下了。 “这是哪儿来的?” 不怪我要这么问,如今本就不是吃栗子的季节,更何况还是一颗颗剥好的生栗子,就像特意要摆在我面前一样。 他如实回答道:“这是庄主之前送来的,知道您爱吃,特意找人寻了一批,虽然不是应季的,但品相也是不错的。” 秋文说的其实不太对,爱吃生栗子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幼时每逢深秋,母亲就会带我去附近的山上找栗子树,打下一颗颗小刺球,我怕扎手,从来都不敢碰,母亲就会十分熟练的扒开那层尖锐的外衣,掏出几颗圆润可爱的栗子来,她常常带这么一小袋新鲜的栗子回去,放在院子里晒一晒,然后就在某个凉爽的午后,一边给我剥着栗子,一边教我念着书。 生栗子不如熟栗子剥得轻松,坚硬的外壳之下还有一层棕褐色的毛皮衣紧紧贴着果仁,我试着剥过,却被那不算柔软的毛皮衣一下戳进了指甲缝间,疼的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从此就更不愿意剥了,可母亲是有这个耐心的,每次剥完一碟澄黄的栗子仁后,她的指尖都微微泛着红,我其实不算爱吃栗子,但我不想看见母亲失落的模样,所以每次都做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很爱吃栗子了。 这一切都停止在母亲离开后,生栗子似乎成了我生活中的禁忌,那段时间我闹得厉害,被父亲狠狠收拾了一顿后,父亲却让下人给我剥了满满一盘生栗子,最后盘子被我砸得粉碎,来送东西的下人头破血流,粘了红的栗子仁滚了一地。 不是我和母亲一起打下的,也不是母亲亲手给我剥的,看见果仁上残存的棕褐色的毛,我终于意识到,从前的那些,都已经没有了。 没人再来触霉头,我却吃起了熟栗子,就好像还活在过去,又清楚地意识到,和过去完全不一样。 我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一盘生栗子出现在我面前,出现得猝不及防。 我拿了一颗,存放太久的栗子仁不如新鲜的那么饱满,表面还微微有些发皱,但向来难缠的皮却被人剥得干干净净,看起来还算舒服。 “这是谁剥的?还挺有耐心的。”我盯着那栗子。 “这……”他面上有些为难。 “怎么,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竟还说不得了?” “这不是怕您生气嘛,”他赔笑道,“就您带回来的那人,不知是哪个嘴碎的跟他说少爷您最爱吃生栗子,结果好了,就闹着要给您剥,我去的时候,那都剥的好好的,摆得整整齐齐,我一看,哎哟这不是坏了,这一看就是那群臭小子又想着坑人,故意告诉他的啊,可真是造孽了,也怪我忙昏了头,一时没注意还一起带了过来。” 我将那颗栗子攥在手中,久久没有说话。 “那孩子无心之失,您且莫要怪罪。”他小心地劝道。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我自己带回来的人,如何处置还需要你来置喙吗?” 他不敢吭声了。 我起身,“走吧,左右闲着无事,我还没来得及看看父亲都送来了些什么好东西。” 第八十三章 238 看东西是假,看人才是真。 秋文跟着我到了偏院,我没理会那些行礼的人,四处张望了下。 “少爷,在后厨那里。”秋文在我身后小声提醒道。 我皱了皱眉,秋文从善如流地走到我前面,带起路来。 未至饭时,后厨这里的人并不算多,我还没踏进后厨的小院门时,却听到一阵很是闲适的说话声。 我走到院门边,刚好能望见大壮的侧脸,他正微微低着头,眼神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栗子,而他身边蹲坐着的两个杂役,正兴致勃勃地聊着闲话,完全没有理会他。 他们的声音大得有些肆无忌惮,连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待听清之后,我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停下了步子。 “那流月公子一死,那薛家不就彻底没了?” “不然呢?现在谁还待见他们家的人,哪个不是欲除之而后快啊。” “倒也是,啧,这谁想得到呢,还不到一年光景,屹立了好几代的薛家就这么倒了,下场还那么惨烈,可怜啊……” “有什么好可怜的?他们那叫多行不义必自毙,活该!你可怜他们,那谁可怜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唉,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当时我可是跟着庄主一块去的青云庄,你是没看见,你要是看到了,你估计比我还不忍心。” “看见什么?” “庄主当时下的令是全部诛杀,不留活口,那青云庄里还有一堆女人孩子呢,愣是一个也没放过,当时那血流遍地,哭喊声震天响的,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第80章 “这么夸张,你莫不是骗我的?” “我骗你作甚,要不为什么现在江湖里会有些人在我们秋原山庄背后指指点点的,还不是因为当时这件事做的太绝了。” “谁敢指指点点,我怎么没听到过?” “那谁敢明着说啊,咱们秋原现在是什么地位,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还敢在庄主面前去蹦跶,活腻了不是?” “你说的也有道理。” “反正当时我吓得手脚直抖,刀都拿不稳了,太可怕了,简直是人间炼狱。” “瞧你那胆子小的!”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你你行?我好歹最后成功复命了。” “哟,你不是怕的不行了,还提得动刀?” “提得动,怎么会提不动,最后我管他是谁呢,随便在地上的尸体上戳了几刀,血不就沾上了?反正那么乱,也没人注意我。” “哦,浑水摸鱼!” 互相打闹的欢快笑声在这小小的侧院中飘荡,久久未停歇。 而正在坐在他们身边与那一切息息相关的人,却一直无动于衷。 “少爷,这下人口无遮拦,太没规矩,属下定会严厉责罚。”秋文连忙告罪。 “这有何可责罚的?”我看了他一眼,“秋原何时成了要堵上别人嘴的一言堂,何况他们说的有何不对的地方?” “少爷息怒,是属下妄断了。”他立刻单膝跪下。 这动静惊动了院内的人,还闹腾着的声音瞬间收敛了。 “罚不罚是你的事情,横竖不归我管,”我顿了顿,抬步便踏进了院子里,“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后厨的杂役也能跟着父亲出门了。” 秋文跟在我身后,不说话了。 239 那两人见到我时,闲散的神情瞬间被慌乱所代替,他们连忙跪下朝我行礼,诚惶诚恐的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见过少主。” 大壮也看见我了,他手一抖,剥了一半的栗子掉在地上滚了一滚,沾满了灰尘。 他身边只剩半篮子的栗子,地上散落了满满的栗子壳,中间还混杂了不少被丢弃的果仁,而他面前的瓷盘中,只有寥寥数颗完好的栗子仁。 放了这么久的栗子,被虫蛀或是烂掉的不在少数,不剥开是完全发现不了的,他却是全部都挑出来扔掉了。 我走过去的时候,无意间踢了一下那颗栗子,它咕噜噜地滚进那堆栗子壳中,不见踪影。 大壮犹豫地站起身,有些畏缩地看了我一眼。 “你就剥了一天这个?”我问道。 他点点头。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我见不得这玩意吗?”我凉凉地开口。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可是我听他们说……” “听他们说,听谁说?”我打断他,眼神顺带扫了一下还跪着的那二人,“我今日才发现这里竟是个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信的地儿了,秋文。” “属下在。”秋文毕恭毕敬地开口。 “你刚刚不是说那些人口无遮拦,没有规矩么?我倒觉得这种更没规矩,什么时候我的喜好轮得到他人在背后乱嚼舌根了?” “少爷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我都说了,罚谁是你自己的事情。” 秋文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我笑着摇摇头,有些疲倦地看着大壮,他眼中很是无措。 “既是好心办错了事,我也没什么道理责罚你,把这些拿去扔了便是,其余的,”我看了一眼还放在院子里的那些山珍,“照常安排吧。” 240 秋文做事确实很是妥帖,我再回去的时候,桌上已经被收拾地干干净净。 “倒是挺利落的。”我看了一眼秋文。 “在少爷手下,哪儿能不勤快呢。”他立刻倒了杯茶放在我手边。 我手指点着桌子,没碰那杯茶,问道:“我的书房,现在是谁在收拾?” “少爷的书房是我在收整,别人我不放心。”秋文笑着回答道。 “这些琐碎的事还是让别人去做吧。” 秋文诧异地看着我,“少爷是有看中的人吗?” “大壮,就让他来吧。”我平静地吩咐道。 见秋文思索着没应声,我又问他:“怎么,这件事我决定不了吗?” 他赶忙否认,“少爷说笑了,属下只是觉得意外,我还当您不太愿意看见他呢。” “你知道的倒是多。” 我这话说的其实已经很直接了,但秋文却一点也不心虚,反而很是坦荡地承认:“知道的越多,才好替主子们分忧嘛。” 相比起来,小黑确实是傻得令人怜惜,离开我身边,对他而言兴许还是件好事。 “还是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 “少爷是在担心他再掀什么风浪吗?” “他?”我嗤笑一声,“他如今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必杞人忧天。” “属下明白了,会替少爷安排好的,”秋文似笑非笑地一躬身,“少爷什么也不必担心。” 直到秋文走后,我才松开一直紧握的手,那生栗子被我攥了许久,表面上微微沾了些汗渍,有些黏腻。 观雪轩给我的陌生感并不是一种错觉,这个地方,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不是一个住处,而是一个四处都是眼睛的牢笼。 这个牢笼,关着两个人,牢笼里处处都是为我们而准备的机关。 我早该明白父亲并不会轻易相信我,更不会轻易放任我,他不相信我会心甘情愿归顺于他,不相信薛流风是真的痴傻了,所以他开始不停地试探我们,用一盘可笑的栗子仁来试探,用那些杀人诛心的言语来试探。 这些试探幼稚并且没有意义,但我仍然会觉得窒息,我甚至有些怀疑,怀疑我做的这一切到底对不对。 如果我狠得下心,我有一万种方式去折磨大壮,然后在父亲面前表忠心,可我也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从前我对父亲的反抗是板上钉钉的事,做得太过反而破绽更多,父亲并不是吃苦肉计那套的人,更重要的是,我狠不下心,我找不出一个缘由去做这一切,这只会让我的伪装更加错漏百出。 我对他的愤恨不足以让我对他赶尽杀绝,而我对他的宽容也不足以让我对我所遭遇的一切完全释然,像现在这样漠然处之,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可这又如何,疑虑的种子无孔不入,在哪里都有生根的可能。 我擦了擦那颗生栗子,放进了嘴里。 果仁已经有些软了,咬下去并没有那么脆,却还是很甜,很甜。 241 秋文如我所说,将书房的杂事都交给了大壮去做,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并不是我故意避着他,而是秋文每日都将我带到不同的分堂,让我坐在不同的书案前看文卷,一坐就是一整天,看的我头脑发昏。 秋文的意思是,既然父亲已经说了让我接触山庄事务,那手下人每天做的事情我也应当过目,于是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零散琐碎的账目都被摆在了我眼前,而且过目是真的仅仅是过目,无论大事小事,他们从来只是淡淡地告知我,该如何做还是如何做,我没有任何干涉的余地。 我虽并不执着于这些,但整日对着这些千篇一律的面孔,还是让我感到些许的烦躁。 这种烦躁在秋文眼中俨然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少爷不必急躁,万事欲速则不达,您想要的,总会到您手中的。”他宽慰地朝我笑了笑。 彼时夜已深,回观雪轩时比平日里要晚了不少,秋文在门口跟我说完这句话,就被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的暗卫拦住了。 他满是歉意地朝我笑了笑:“少爷今日辛苦了,早些歇息,庄主有要事找我,只能委屈少爷您自己走回去了。” 这倒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暗自松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我才缓步走进了观雪轩。 院子里静谧极了,月色下唯有虫鸣还清醒着,明亮的烛光从书房的窗中倾泻而出。 大半夜的,谁会在我的书房里? 我皱了皱眉,毫不客气地直接推开了门,猝不及防的声响吓了书房里的人一跳,他慌忙地回过头,看到我的时候更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回身关上门,才悠悠地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收拾书房!”大壮试图狡辩道。 “半夜收拾书房,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规矩?”平日里清晨来一次便足够了。 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我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手里还紧紧拿着一本书,封面已有些陈旧,露出的书页也微微泛皱,我伸手去拿,却半天也没抽出来。 我抬头看着大壮,他把头偏到一边去,假装无事发生,手却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第81章 “啊,撕破了。”我惊呼。 “哪里?”他信以为真,连忙松手准备看看,却被我抓住空档将书抢了过来, “嗯?《千字文》,这是我小时候读的书,你怎么翻出来了?”我翻了翻,好奇地问他。 “我……”他一下子扭捏起来,“我想看看你平时都在看什么书,可是我收拾书房的时候发现我都看不懂,只有这本,我还能看懂一点点,然后就忘了时间。”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理由,从前我文武皆不如他,学堂的先生嘴上更是向来不留情,总是爱将我二人拉出来评判一二,惹的我心生不忿,虽然后来我很下了一番功夫苦读,但仍旧没能改变先生的看法,还被先生狠狠斥责了一顿。 “功利而学,难成大器。” 薛流风在一旁看着我被训斥,我余光正好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嗤笑,只觉更加难堪,我没想到这样的他,有一天会站在我面前告诉我,那些曾经他倒背如流的书,如今他已经看不懂了。 荒诞,却又是真实的。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乱动书房里的东西了。”他低头认错。 “没事,”我看着那书案上的闪烁的烛火,“你想看就看吧。” 他眼睛亮了亮,“那我以后有看不懂的,可以来问你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拒绝了他:“我没空,看不懂的也不必强求,你就算看懂了这里所有的书又有什么用呢?” 他耷拉下脑袋,两只手摸了摸那本《千字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书桌上。 “那我走了,你天天好忙的样子,一定很累,要好好睡觉哦。”他又张了张口,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却还是闭上了嘴,拖着步子朝门外走去。 我弯腰吹熄了烛火,整个书房立刻陷入望不尽的漆黑之中。 在这不为人知的黑暗里,我欺身抱住了他,他的身子一下子僵硬起来。 察觉到他隐隐的抗拒,我闭上眼抱得更紧了一点,小声咕哝道:“我真的好累,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可以吗?” 他没再挣扎,却也没有任何动作,我不知哪儿来的气,用力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他疼的一个激灵。 “抱我。”我不满道。 他听话地伸出双臂回抱我,还不自觉地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我们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我推开了他,重新燃了烛火。 书房再次亮起来,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坐回书案前,哑声道:“你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忙。” 他什么都没问,安安静静地走了出去,又安安静静地关上了门。 我仰躺在椅子上,盯着案上那本《千字文》,我没有去翻动它,而是借着贫乏的记忆默默念着,不过念了几句,我就停了下来,自嘲地笑了笑。 我竟是,什么也记不清了。 第八十四章 242 第二日,我于书案间得了空,便偷闲闭目养神起来。 “少爷,”秋文将一叠刚送过来的文书放在案上,状似无意地对我说,“我听闻您昨夜在书房里坐到了三更才迟迟回房歇息。” 我睁开了眼,“听闻,你听谁说的?” “少爷莫怪,”他笑道,“您毕竟是主子,我们这做下人的自然处处不可轻慢,这不也是担心少爷您遇到什么意外,才跟的紧了点,不算什么坏事。”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我没有否认。 他走到我的身侧,躬身劝道:“属下自然是担心少爷的身子,您白日里已经受累了,夜里还不好好休息,这可是不行的。” 他骤然的靠近让我有些不适,但我忍了下来,并没有发作。 “睡不着罢了,找了些书看,养养瞌睡。”我不咸不淡地解释道。 “估摸着是您平日里操劳太过,思虑太重,反倒是睡不着了,我会去寻些安神的法子,总是折腾自己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就劳烦你了。” “少爷您这是什么话,替您分忧乃是属下分内之事。” 我只当他是在说客套话,却没想到在那之后,每日我需要看的文书明显少了起来,负担减轻了不少,我白日里在观雪轩呆的时间也更长了一些。 秋文还将我房中的旧香换了新的安神香,换香的第一夜,我将香掐灭了之后才睡,却在第二日被来换香的秋文发现了。 他诧异地问我:“少爷为何不点香?” 我直言道:“这香味呛的我难受,不想点。” 实际上我根本没闻过,这香是什么味我也压根不清楚。 他将香续上,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香是西域来的珍品,宁神静气有奇效,您这是还没习惯,等您习惯之后便知道这香的好处了。” 那一晚我没去动这个香,再睁眼时房中只余些许余味,袅袅散尽,我揉了揉脑袋,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确实安神,我许久都没有睡得这么沉,沉到我都快觉得自己要彻底醒不过来了。 难道最近已经累成这样了吗?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仍旧还有一些困意,秋文殷勤问道:“少爷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还不错。” “那就好,今日事情会有些多,少爷又有的忙了。”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最近还有什么可忙的,好像没什么大事吧。” “这江湖风云变幻,一天一个模样,谁又说的准呢?”他微微一笑。 其实忙不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我没有再跟他废这些话,余光就瞟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 “那个大夫,是山庄里的人吗,为何我从前没见过他?” 秋文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顿了一下,然后才解释道:“回少爷,就是附近镇子上新来的一个大夫罢了,因为离得近,医术也不错,所以经常来,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人物。” “这样吗?”我看着那个曾经来看过我和大壮的大夫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心中的疑虑却开始生根发芽。 以秋原如今的势力,别说去平民镇上请什么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大夫,就算是名震天下的神医也供养的起,更重要的是,父亲会在最怀疑我的时候让无关紧要的人来接触我吗? “庄子里的下人们,谁有了什么小病小痛的,都爱找他。”秋文含糊不清的补充道。 我却是越来越怀疑,“有药堂在,又何必去找外人?” 他失笑摇头,“这少爷您就有所不知了,那药堂里的人一个个眼高于顶,向来不屑于给一般的下人看病,就算看了那也是狮子大开口,倒是不如去找附近的一些普通大夫了。” “竟是这样。” 这便更是奇怪了,父亲即便再不看重我,也不会随便找一个大夫来应付,更何况他原本就有所图呢? “这八成又是谁的身体不舒服才找了大夫,常有的事,少爷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了?” 秋文的神情不似作伪,我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另一种意思。 我告诉他:“看见陌生的人,有些好奇罢了。” 秋文一丝意外的神情都没有,反而点头道:“少爷您太久不在山庄,有些不认识的人也是正常的。” 现在我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见过这个大夫的,所以他才敢理直气壮地在我面前随意编造这个人的身份,也许他口中的那个普通大夫确有其人,但绝对不会是这一个。 为什么他要刻意转移我对这个大夫的视线,他在对我隐瞒什么,他在害怕我发现什么? 我停下脚步,秋文奇怪地看着我,“少爷,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东西忘拿了,你且在此处等我便好。”说着我就转身朝观雪轩的方向走去。 秋文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拦住了我,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所不妥,立刻又收了回去。 他笑得不太自然,“少爷忘了什么告诉我就好,何必劳烦您亲自去拿。” 我故作不知,“我自己也记不太清放哪里了,还是我去吧,找找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让少爷您这么挂心?若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到了分堂让他们再找一份便是。” “又用不了多久,何必这么麻烦?”我有些不耐烦了。 他虽然尽力在抑制着,但神情还是肉眼可见地有些急躁,“少爷您再去晚了,堆的事情就更多了。” “你总是催我做什么?”我冷下脸来,“我想去拿个东西都还要看你脸色吗?不要以为我爹把你放我身边你就能管我了,我知会你一声都是给你面子,也别把自己太当个东西了。” 说完我便不再理会他,继续大步往回走去,秋文却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属下承蒙庄主看重,奉命来照顾少爷,自然处处是要替少爷着想的,断不敢以下犯上,更不敢逾距干涉少爷行事,日后若还有言语不规之处,还请少爷责罚。” 第82章 “责罚倒是不必,本来就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你说是吗?” 秋文乖乖噤了声跟在我身后,似乎就这么轻易地放任我了。 观雪轩里仍旧十分平静,和我们离开之前并无什么不同,我环顾了一圈,却什么怪异之处都没有发现。 我微微皱起眉头,难道是我猜错了,那个大夫其实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少爷,还有什么问题吗?”秋文轻声问道,言语中已不见丝毫慌乱。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坦然地对着我,看不出任何破绽。 243 我在卧房和书房中转了一圈,然后径直朝着偏院处走去,秋文也没拦着我。我几乎把偏院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个遍,闹得人心惶惶,也没看到我想找到的人。 “少爷找也找过了,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秋文微微一笑,很是客气地问我。 我没搭理他,随手指了一个在一旁不敢说话的下人,“大壮呢?” 他瑟缩地抬了抬眼,不太敢看我,“回少爷,不,不知道。” “那有外人进观雪轩吗?”我盯着他。 “没,没有。”他飞快地摇了摇头,极力否认道。 “少爷不是来找东西的吗,怎么又找起人来了?”秋文十分诧异地看着我,我却在他的眼神中隐隐看出了些微戏耍的快意。 “大壮去哪儿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轻描淡写地笑道,“少爷您这话可说的奇怪,我整日尽职尽责地跟在少爷身边,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更何况还是一个下人,说不定被叫到哪处干活去了呢。” “你别装蒜,”我冷眼看着他,“那大夫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他们去哪了。” 原本我是不太确定的,然而看到现在,我的猜测已有了九分把握。 “少爷说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懂了,什么叫那大夫……”他原本还笑着,说着说着笑意便消失了,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您怎么知道他是个大夫?” 看到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勾起嘴角,“那大概是我父亲忘了告诉你吧,他之前吩咐这个大夫来给我看过身子,当然也不止我,还有大壮,所以,我是识得他的。” 秋文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我却想不合时宜地抚掌大笑,也不知是父亲忘记了,还是从没放下过对任何人的戒心,他并没有告诉秋文所有的事情,而秋文在一开始听到我问那大夫时,一时之间竟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才在我面前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却浑然不觉。 “你却告诉我他是来给下人们看病的,你觉得我会信吗?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整个秋原山庄?”我厉声质问道。 秋文大概也发觉了问题所在,他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却是自信满满地笑了。 “这倒是我疏忽了,不过我奉劝少爷您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您还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惹怒庄主。” “我需要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轮不到你来说教我,不相干?”我怒极反笑,“谁告诉你他是不相干的人了?” 他扫了一眼四周,周围的下人立刻全部整齐地退走,院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少爷可要慎言,庄主允许您带那个余孽回山庄已是对您最大的容忍了,别说只是废了他,就算庄主要杀了他,您也没资格说任何话。”他抬起下巴,有些怜悯地看着我。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叫废了他? 现在的薛流风,和废了有什么区别,他们还想做什么? 秋文一改人前殷勤世故的模样,眼中的不屑一览无遗,声音也尖细得有些刺耳。 “您若是执意要因为一个魔教余孽和庄主对着干,即便您是秋原的少主,也得好好掂量一下,秋原不需要一个吃里扒外的继承者。”他嘲弄地笑了笑,“况且,现在应该也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开口大骂,心口却骤然一窒,我不由得闭紧了双眼,蜷低了身子。 熟悉的抽离感和撕裂感一拥而上,甚至比之前发作时还要气势汹汹。 ……怎么回事?还没有到月初,这是怎么回事? 初春的暖阳中,我只能感觉到一阵又一阵凛冽的寒意,无论是内力还是生气,都在飞快地流逝当中,就好像下一刻,这个身体就不再属于我了一般。 秋文似乎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站在原地半天没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用力地睁开眼睛,他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我拼着最后一身力气用手扼住了他的脖颈,把全身所遭受的痛苦通通发泄在这只手上。 他猝不及防被我钳制住,两只手试图扒开我的手,却只能让我的手捏得越来越紧,他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笑了。 “带我去,不然,一起死。” 第八十五章 244 “我不……不知道……在哪……”他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带我过去。”我固执地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你松……松手……”他的脸色已经缓缓开始发紫。 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也不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仅仅只是不想告诉我,我浑身上下都紧绷着,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手上的动作,一旦松开,我就再难有反抗的机会了。 我还在与他僵持着,但内腑中的冲击却一直没有停歇,甚至开始变本加厉,秋文终究只是吃了之前没有防备的亏,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就迅速被他抓住了破绽,一个晃神他就挣脱开来,我被重重地推倒在地。 他弯下腰用力地咳着,我想起身,发软的四肢却使不上任何力气,只能忍痛撑住自己,抬头怒视着他。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然后凉凉地笑了。 “少爷,您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办啊。”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听起来有种扭曲的诡异,我的眼前又开始泛白,他的身影变得漆黑又模糊,看不分明,却越来越近。 “带我过去。”我尽力地睁大眼睛。 他在我耳边轻笑一声,毫不掩饰他的轻蔑和不屑。 “少爷,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就想威胁我,您自己都不会觉得可笑吗?”他朝后退了一步,声音大了一些,“既然少爷身体不舒服,那今日还是好生休息才是,我也好和庄主交待。来人,送少爷回房。” 细碎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那一个个走出来的人,一步一步朝我靠近,我几乎已经能感觉到他们在我身后站定,伸着手想要碰我,秋文站在我面前,冷眼俯视着我,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深吸了一口气,剧烈的疼痛在无趣的重复之中让我短暂地习惯下来,我的脑子骤然有了片刻的清醒。 不行,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也不知是从哪生出的力气,我倏地起了身,在他们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踉跄着朝偏院门跑去。 秋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有些气恼地叫骂道:“都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追!” 身后忙乱的脚步越来越近,我心中急切,根本顾不上自己在往哪儿跑。 秋文不知,但我自己心里却是清楚的,这和发作时相差无几的症状无疑和子母蛊逃不了干系,冯老头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的身体没出任何问题,这就意味着秋文并没有危言耸听,父亲真的打算对大壮下手了,并且可能已经得手了。 为什么平静了这么久,在我以为父亲已经接受大壮的存在之后,他会突然动手?父亲又在怀疑什么,还是说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关于子母蛊的说辞。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更何况现在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根本想不通。 我现在只想知道,大壮究竟被带到哪儿了,在我回到观雪轩之前,那个大夫并没有足够的时间,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将大壮带出来,所以我唯一能笃定的是大壮仍在观雪轩里,而其他的,我什么也想不明白。 我不知道秋文所说的“废了他”是什么意思,我也难以想象他们会对他做些什么。 他们还能对他做些什么? 如果他如今的这副模样还不能被称之为“废了”,那究竟什么才算“废了”? 内腑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我不知道子蛊将我的内力蚕食殆尽之后又会来夺取我的什么,我已经不剩什么了,那在我失去所有之前,我还能找到他吗? 我不知道,我明明是不知道的,但我却又盲目地相信着,相信我能找到他。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人,我没有任何闲暇去对我迈出的每一步都仔细思考,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朝一个方向跑去,就好像离那个地方更近一些,我就更清醒一些。 是……母蛊吗?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小院,缓缓停下了脚步。 第83章 秋文还跟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大声叫道:“一群废物!一个人你们都拦不住吗?” 三三两两的人将我包围着,我回过头看着秋文,心底一片寒意。 “少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庄主若是知道会不高兴的。”他剧烈地喘着气,咬着后槽牙用温和的语气对我说着话,显得面容十分狰狞。 “这里?”我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这里?” 这是观雪轩一处我几乎不会涉足的地方,这是,我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 在母亲去世之后,我整日呆在这一方小院中,固执地哭闹着要娘亲,而父亲在惩罚了我的任性之后,便将这扇门死死地关了起来,小院成了无人敢近的禁地,而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默不作声地搬进观雪轩,住在母亲曾经的居所旁,却再也不会靠近,这是我无声的抗争。 过往的记忆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沉寂,腐朽破败的院门把一切美好都留在了这扇门之后,而现在,这扇门却被人打开了。 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打开的一扇门,我都没敢打开的一扇门,就这样被别人打开了。 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然后冷冷地看着我身后那些蠢蠢欲动想跟上来的人。 “想跟着我可以,但要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命从这个门里出去,这里是什么地方还用我来提醒你们?” 我话音刚落,那群人的动作明显迟疑了许多,他们面面相觑,没敢动作,最后都看着秋文。 我也偏头看了一眼他,“出来之后,我再慢慢跟你们算这笔账。” 秋文没再拦着我,而是向身边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点点头便离去了。 向父亲禀报吗?倒也正合我意。 我缓步走进小院,哪儿还管身后的这群人在想什么。 245 从靠近这个院子开始,我就感觉好了不少,虽然我的内力已经被抽得干干净净,但我好歹已经能正常行动,这让我越发肯定,我想找的人,一定就在这里。 我甚至没有什么闲心去感怀过去,那些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场景此时只是我匆匆路过的背景,我循着身体的指引,最后停在我幼时的房门口。 可真是会挑地方,我冷哼着踢开了门,动静不大,却足够让里面的人受到惊吓。 那大夫在我刚踢开门时就下意识地回过头,熟悉的脸上满是慌乱,一双眼左转右转,无论如何都不敢直视我。 “少,少主,你,你怎么来了?”他磕磕绊绊地问着,战战兢兢的模样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怎么来了,你说我怎么来了?”我推开他,走到床边,便看见床上躺着一个紧紧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一般。 我的头脑有一瞬的空白,连心都忘了跳,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如果他真的出事了,我就不可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那大夫察觉到不对,早早地就跪在地上,死死低着头不敢看我,身体还不住地哆嗦着。 “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我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却只是让他的身体轻轻晃动了几下,没有任何威慑力。 “我只是奉命行事,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他疯狂地摇着头,嘴里絮絮叨叨的,连滚带爬地就逃出了房间。 我没有去追他,而是回头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大壮,伸出手搭上他的肩膀,却发现指尖触及的地方烫的吓人,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他却直接翻倒了过来,仰躺在床上。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的双眼紧紧闭着,眉头痛苦地皱缩在一起,蜷缩的四肢稍微舒展了一些,却将淋漓的鲜血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眼前——裸露出来的手腕和脚踝上,满是还未干涸的血迹,他之前躺过的地方,早就被血染红,看不出原先模样。 我以为他昏睡着,所以一直不动,然而直到此刻我才发现,他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着,他一直都在试图忍着痛苦。 他一直都醒着。 我有些无措,甚至根本不知道我此刻应该做些什么,我不是大夫,我也不懂医术,冯老头跟我吹嘘过那么多次子母蛊的效用,可我现在站在这里,它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我现在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了,方才经历过的一切如同一场梦一般,好似从未真实存在过,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幻觉。 我将手覆在他眉间,湿热的汗渍沾了我一手。 “可以醒了,是我。” 我的声音并不大,他听见之后反应却越发的剧烈,几乎是瞬间就逃开了我手能触及到的范围。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微微睁开了眼,却又立马移开了。 “你,出去。” 他将四肢缩了回去,将之前裸露出的伤口遮得严严实实,连语气都淡漠到没有任何破绽,然而他惨白的脸色出卖了一切。 “怎么回事?” “你不要再问了,出去行不行?” 他连一个眼色都没有给我,说话的语气和从前简直一模一样。 我没动,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薛流风?” 不怪我会这么想,在他身上,我看不见任何大壮的影子,他看我的眼神,还有他对我说话的语气,都是薛流风。 他……记起来了? 我心中还在忐忑的时候,他却猛地回过头看着我,眼中光芒骤然暗淡,取而代之的是绝望,是愤怒。 就像一只被遗弃后受尽欺凌的幼兽。 “你在叫谁?”他问我。 我一怔,他见我不回答,又将头埋下,低声笑了。 “我还以为他们在骗我,原来,原来竟然是真的。” “什么意思,他们是谁?” 我伸出手,却被他重重地拍开,“你不要碰我!” 我低头看着我被拍红的手背,紧紧抿住了唇。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想要什么也都可以,可你,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啊……你把我当成谁了啊……”他又把自己缩成一团,说什么也不看我。 我想说我没有骗他,想说我也没把他当成别的谁,可我说不出口,我也不知道他口中的“他们”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又对他做了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无动于衷。 我单膝跪在床边,双手捧着他的脸,强行让他直视着我。 “告诉我,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我盯着他。 他垂下眼,紧紧地咬住下唇,怎么也不出声了。 我以为他在难过,在愤怒,然而当他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又开始继续忍受着什么。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我闭了眼,想调动内力,但空荡的内腑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一般,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的下唇已经开始渗血,他却像感受不到一般,继续死死咬着。 “松开,松开啊!”我急得手下也多使了些劲。 听到我的声音后,他似乎还想继续挣扎,但这一下小小的弹动,却让他陷入了更猛烈的痛苦之中。 “……”他张开了嘴,吐露着不甚清晰的气音。 “什么,怎么了?”我连忙低下头凑近他,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 “痛……好痛,走,走开……走开啊……” 我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一切荒唐又可笑,我抵住他的额头,轻声道:“不要忍,不用忍的,你需要的,我也都能给。” 根本没必要忍着,就算是要找我索取,那又怎么样呢?我又不是给不起。 我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都要清楚自己的心思,或者说,是我终于明白了。 即便有些晚,即便永远无望,我却觉得终于快活了。 我虽然没有内力,但压制住现在的他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感觉到那熟悉的抽离感重新回到我的身体,我忍不住笑了。 “想让我走是吗?可是我偏不。” 内力没了之后,我又开始失去什么,一点都不重要。 他重新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再将我推开,子母蛊的抑制没了,我们的位置也逐渐开始反过来,他再反抗我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可是我早就有准备了。 “想推开我?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就这么讨厌我吗?”我话还没说完,就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脸上的笑意却未曾消退。 他仍旧在抗拒,“讨厌,很讨厌……你滚,不想看到你,滚开啊!” “不想看啊,真可怜,”我歪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直视着他眼中的怨愤,“我若是偏想让你看,你又能怎样呢?” 我用指腹抹掉他唇边的血迹,轻轻嗅了嗅,然后将沾染的血迹舔舐得干干净净,满溢的鲜血味道让我所遭受的痛苦也变得鲜活起来。 似乎,只有鲜血淋漓的疼痛,才是真切的。 第84章 “既然讨厌我,那就更应该夺取我的所有啊,不是吗?” 他呆呆地仰躺着,不言语。 “我的命也好,我所拥有的一切也好,讨厌我,有本事你就都拿走。” “你在看谁?”他突然问我。 “我在看你。”我盯着他,认真地回答道。 他偏过头,闭上眼,以一种抗拒的姿态妥协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你,都只是你罢了,你不懂也没有任何关系。 我想要的,再迟我也找到了。 我渴慕的,终究也伴随着血与疼痛在唇齿间流连,在纠缠间绽放。 “以后,不会再让别人来伤害你了。” 第八十六章 246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我其实都不大记得清了。 就像陷入了一场幻梦之中,理所当然地做着一些荒唐的事情。 荒唐的想法,荒唐的行径,荒唐的自白,是被迷惑了神智时的胡言乱语,还是无法继续维持的自欺欺人,连我自己都已经分不清了。 是因为子母蛊吧……是吗? 我睁开了眼,茫然地盯着床顶,然后缓缓抬手捂住了眼睛。 迷乱碎裂的记忆此时想起尽是不堪入目,陌生的不适感不断地提醒着我,我打破了一个禁忌的界限。 也选择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我的另一只手手腕被攥着,肌肤相贴的地方有些湿,我侧眼看过去,才发现是大壮手腕上裂开的伤口中流出的血,顺着缝隙,沾染了我的指间。 而这只手的主人,此刻正睁着眼睛,沉默地将我看着。 他靠坐在角落,离我有些远。 我不知道他一直醒着,抬头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躲开了他的眼神。 等我反应过来看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自觉地松开了手。 我和他唯一的触碰就这么断掉,他垂下了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脸庞,我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凉得让我不禁想拢紧衣衫,大壮赤裸着上身,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抿了抿唇,俯身拾起掉落在床边的衣服,放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摸着衣服,没有动。 “你……”我哑着嗓子才刚开口,就见他将手下的衣服紧紧攥住,不知是紧张,还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他现在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也猜不到。 我背对着他,起身下了床。 “你在这里呆着,等我。” 说完我就闭上了嘴,没有看他的表情,甚至也没有等他的回答,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房间。 我浑身都有些酸痛,像被人打碎了骨头后又重新接了起来,我无比地想忽视这一切,却在每一步的刺痛中自我清醒,清醒地意识到这疼痛从何而来。 我自嘲地笑了笑,理了理额发,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后,才推开这半掩着的院门。 这个尘封于过去,遍布我幼时记忆的地方,如今也终究被打破,刻上了更重的痕迹。 已然是黄昏时刻了,我并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消磨掉这么久的时间,以至于我都快忘记了我是为什么到了这里。 显然有人并没有忘记。 我一推开门就发现了站在一旁的秋文,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又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之情,反而很是闲适,盯着我的眼神轻蔑又不屑,还多了几分之前从未有过的厌恶。 那道目光将我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就像在看什么令人厌弃的脏东西一般。 我微微蹙眉。 “少爷,您可让我好等。” 他缓缓开口,还是从前的模样,似乎一切都消弭,毫无破绽。 “何时让你等了?”我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不过停顿了一下便朝着我想去的地方快步走去。 “少爷这是要去哪?我奉庄主……” “庄主?别打着我爹的名号对我颐指气使,你还不配,”我打断他,“我要去找我爹,别拦着我!” 他没生气,语气中有些怜悯,“那可是巧了,我静候此处,就是为了带少爷去见庄主。” 247 与我父亲是不是要见我无关,是我必须要去见他。 不同于以往每次乖顺地走进父亲的书房,这次我显然要暴躁许多,连句报备都无就重重地推开了门。 门板撞击着窗棱发出巨大的声响,我甚至没有去看父亲是什么反应,就重重地跪在了书案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父亲有些猝不及防。 “这话应当是我来问您才对吧,您是什么意思呢?”我挺直着上半身,抬起头直视着父亲,露出一个十分轻浮的笑。 从小到大,十几年来,这是我对着父亲最放肆的一次。 果不其然,父亲拉下了脸色,阴沉的可怕,“你这是想反了天吗?倒真是翅膀硬了,都已经敢当面叫板,看来是连我这个爹都不想认了,还跪着作甚?” “我跪着,是因为还认您这一个爹,可在您心里,大概已经没我这个儿子了吧!”深入骨髓的惧怕被我压制得滴水不漏,我紧攥着手,朝着父亲冷笑了一声,气势更甚。 “大逆不道!” 几乎是同时,一个装满热茶的瓷杯在我眼前碎裂,滚烫的茶水随着瓷片迸溅,打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痛。 身后的门被缓缓关上,秋文站到父亲身侧,一语不发。 “那不是正遂了您的意,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我这个碍眼的逆子。” “你——!”父亲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案,一口气没缓过来。 一旁的秋文见状连忙轻轻拍了拍父亲后背,顺了顺气,而后责怪地看着我。 “庄主一向将您放在心尖上宠着,您这话说的,未免太令人心寒了些。” 我朝秋文看了一眼,“我爹让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你也别在这里假惺惺地煽风点火,我和我爹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下人来置喙。” “那你倒是说说,我都做了些什么?”大概是受不了我如此的肆无忌惮,父亲打断了我的咄咄逼人。 “您又何必问我呢?”我轻笑一声,连声音都有些凉薄,“若不是我机灵了些,恐怕现在父亲只能看到一具尸体罢了。” “我知父亲不信我,更何况我这次还将那薛流风带了回来,您把小黑从我身边调走,让秋文来监视着我们,这都可以理解,但我没想到父亲不信我到如此地步,都已经可以随意拿我的命开玩笑了,您心寒,难道我不比您更心寒吗?” “大概是我之前对您提起过的子母蛊您从未放在心上,”我低头苦笑,“若不是命魂相系,我何必冒着风险将那人带回秋原?可您手下的人,对他下起手来可是毫不留情,这难道不是直接要我的命吗?” “为了铲除一个微不足道的威胁,所以就可以随便牺牲掉自己儿子的性命,是这样吗,父亲?” 父亲面色稍霁,侧头看了一眼秋文,秋文垂下眼,朝父亲微微摇了摇头。 “是属下办事不力,让少爷察觉了。” “去把人叫来吧。”父亲吩咐道。 我没听明白,但秋文却是一脸了然,恭敬地颔首之后便匆匆出了门,书房中又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人。 最后是父亲主动打破了沉默。 “起来吧,地上凉。” 我依言照做。 “可有什么大碍?”他的态度转变的太快,让我有些无所适从,“这事是爹做的太急,没考虑周到,险些连累了你,你怨我也就罢了。” “回雪不敢。”我闷声道。 父亲也没生气,而是叹了口气,“你还小,经历的事情也不多,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的每一次怜悯和心软,将来都可能成为让你万劫不复的利器,等你坐到爹这个位置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 父亲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好在秋文很快就回来了,场面并没有僵持太久。 那大夫几乎是被秋文摁着跪在地上,连挣扎都不敢,瑟缩地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庄主,人带到了,”秋文瞟了那大夫一眼,似有恼意,“这人本想趁没人注意溜之大吉,被暗卫发现后便扣押到现在,方才我去时才知道。” 父亲点点头,然后平淡地问道:“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向我保证说少主身体并无异状,不曾有什么中蛊痕迹吗?” 那大夫闻言,身体微微一抖,急忙否认道:“回庄主,当时确实是如此啊,您让我查看的人我都再三确认过,所以才敢斗胆下此断言,我是万万不敢欺骗于庄主您的!” “当时?” 父亲挑了其中字眼,那大夫一下子冷汗都下来了,“这,这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依照您的吩咐断了那人的手脚筋,准备废其根骨时才发现有异状,可之前真的是毫无征兆的!庄主您可要相信我!” 他朝着父亲的方向爬了一步,面色上俱是焦急之色,父亲仍旧无动于衷。 第85章 “你可知,就因为你这一时差错,差点害了我唯一的儿子,你这让我如何是好?” 父亲的语气并不严厉,那大夫却惊惧不已。 “不是这样的,庄主!我发现不对时已经及时收手了,少主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庄主您要相信我啊!您看,您看,少主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说着便猛地朝我站的地方回头,连滚带爬地冲向我,我下意识地朝后躲了一步,他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哀求着。 “少主,少主,我真的没想做害您之事,您为我说句话可好?” 父亲也看向我,一语未发,似是在等我表态。 “你叫我有什么用?我可什么都管不了。”我低头看着他,开口结束了这场闹剧。 那大夫面露绝望之色。 “带下去吧,该怎么做就不用我说了。”父亲疲惫地揉揉额角,淡淡吩咐道。 秋文颔首,便朝瘫软在地的大夫走去,刚弯腰伸出手,那大夫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爬起身连忙朝门外的方向逃去,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眼见着他离门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不知是从哪飞出一道疾风,利刃入喉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中格外明显。 不过一个晃神,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钉牢在柱上,他背对着我,身体还维持着逃跑的样子,我看不见他临死之前的神色。 恐慌,惧怕,还是憎恨? 血腥味逐渐在密闭的书房中弥漫,父亲皱了皱眉,秋文缓过神,赶忙去唤人来处理尸体。 而我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阵恶心。 “这样你可还满意?”父亲问我。 我闭了闭眼,然后夺门而出。 248 我说不清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回那破旧的小院中,如果不是院门还开着,这里好像还同之前一样,荒废,了无人气。 一路走来,院子里静极了,我推开房门,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一片狼藉,一如我离开之时。 我没有出门寻人,而是转身关上房门,脱了鞋子,上了床,然后缩回角落里。 日色照不进昏暗的房中,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隐隐约约只能看到轮廓。 内力正在缓缓的恢复,不适的感觉已经无迹可寻,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鼻间萦绕的血气久久未散,不知是从书房跟着过来的,还是本就是这房中的。 我收回了手,将头埋进膝盖间。 父亲也许说的对,每一次怜悯和心软,将来都可能成为让自己万劫不复的利器。 无论是对谁怜悯或心软。 第八十七章 249 也许是因为太过于疲惫,我竟不小心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过来时,夜已经黑透了。 四周一片寂静,除了虫鸣与月光,一切都和我睡着之前一模一样。 没有人来过。 我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然后缓缓下了床,走出了房间,将一室杂乱锁在了身后。 我先回了自己的院子,这里平时几乎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住,我惯不爱让其他人来打扰我,此时院子里也如同之前我不在时一般,房间一片黢黑,唯有廊上的灯还燃着。 仍旧是寂静,这里也没有人。 我转身便朝着偏院走去,仆从都被安置在这里,因而一路走来也开始渐闻人声。 他们看到我时,显然十分惊讶和惶恐,行礼时手脚忙乱,张口发出的声音也带着颤,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我见着暗自觉得好笑,面上却毫不显露,只朝他们微微颔首,直到我停在了他们休息的房间门口,才有人大着胆子跑到我面前来询问。 “少主是有什么吩咐吗?” 我回头看着他,没说话,倒不是我不想理他,只是我还没想好该去怎么问他。 我连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都弄不清。 见我不出声,那人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少主可是来寻人的?大壮他不在房中,您去小后院就能找到他了。” 说完他抬眼小心翼翼地将我瞧着,被我发现后又立马低下头不敢吱声。 我看了眼房门,房内的灯光从窗间映出,里面吵吵闹闹听不分明,热闹极了,而里面的人也并没有意识到门外是多么令人可怕的场面。 起码他们心里应该是这么想的。 “你知会他们一下,明日一早都搬出观雪轩吧,我这里不留人了。” 我开了口,声音还算是平淡,那人一听,却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听得我眉头一皱。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小人有罪,少主,小人有罪,是小人多嘴了,惹少主不开心,求少主开恩,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赶我们走,小人一人的错,您罚我就好了,罚我就好了。” 说着他用力地甩了自己一巴掌,在这安宁的夜中格外的清脆,连微微喧嚣的房内也觉察到有些不对,停下了声响。 “你先起来。”我揉了揉额角。 他颤抖着摇头,不说话,也不起身。 “大晚上的你们……”开门声伴随着不耐烦的抱怨声一起响起,却在下一刻同时戛然而止。 我回过头,开门的下人一张横着的脸还来不及收回,看到我时差点都快扭曲了。 他忙不迭地匆匆行礼,之前开门时的气势全无,我没理会他,而是继续看着那跪地的下人。 “说了让你起来,是听不懂人话吗?” 大概我这句话里的怒意更加真实些,他慢慢地站起了身,却仍旧不敢抬头。 “与你无关,我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决定,你方才也并未说错什么,倒不必如此。” “可……”他嗫嚅着,十分犹豫。 我以为他并不信我,“可什么?” “可秋文小总管今日还未回来,没有吩咐,我们不敢擅自妄动,求求少主不要再为难小人了。” 这一番话听得我没忍住直接笑了,“你的意思是,我想要做什么,还要先问过他秋文的意见是吗?” “请少主赎罪,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不用说了,”我垂下眼,打断了他,“等秋文回来了,你直接跟他说,让他也滚,带着你们一起滚,他若是不想滚,让他自己去找我爹理论去!” 我其实并不想对无辜的人发脾气,但我现在感觉实在是太糟了,胸腔中好似有无尽的恶意想要挥洒出来,我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没发作出来,转身就朝小后院走去了。 250 小后院并不大,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几间柴房之外,院里也只剩下一口旧井,而现在那口旧井旁,一个健硕的身影背对着我,我抬眼看过去时,他正举起一瓢水从头顶浇了下去,赤裸的上身被井水打得湿透,顺流而下的水滴在夜色下映照着微弱的月光。 初春的夜还有些凉,他似乎并没有太多耐心与这冰冷的井水周旋,将水瓢重新扔入木盆中后,他就开始擦拭起来,直到我走到他身后,他都还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 我握住他在背上胡乱擦着的手,从他的手中拿走了那微微有些湿意的布巾。 沾的水的地方,是凉的,而尚干的地方,却是温热的。 他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将我瞧着。 “这么凉的天,为什么不烧热水?”我拿起布巾的手抬起到他胸口前的位置,一边平静地问道。 “这里没人用热水。”他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回答我。 “哦。”我点点头,像没看到他抗拒的动作似的,重新上手替他擦着还湿着的地方。 这次他没有再躲开了,只是我手隔着布巾碰到的地方都变得一片紧绷,硬邦邦的,我偷看了一眼他紧握着的拳头,不由得有些恶上心头。 我抬起另一只手,直接覆在他的胸口上,我没料想到,那滚烫的热意将我都吓了一跳,但我只是愣了愣,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摸了摸,实则手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眼见着他脸色也开始逐渐僵硬,我又忍不住多逗弄了几下。 “好像还没擦干。”我的手还打算继续作恶,他却是忍受不了了,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制止了我放肆的动作。 “你来做什么?”他闷声问着我。 我权当没听见,将另一只手上的布巾随手一扔,然后摸上了他的脸,“脸也没擦干。” 我的手才刚沾上水,就被他的另一只手拿开了,我的两只手都被他紧紧握住,动弹不了——当然我也并没有想挣扎。 “你来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这次已经明显有些恼羞成怒了。 “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找你做什么,你说呢?”我凑近了些,抬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一愣,粗重的呼吸声突然变得小心翼翼,几不可闻地拂过我的脸侧。 “我让你好好呆着,可你为什么不等我呢?” 第86章 “我……” 我没让他说完,“我回去的时候没看到你,然后我就等着,把自己等睡着了,结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还是没看到你。” 他抿起嘴唇。 “天可真冷,那床也好硬,这你是知道的。” 他突然偏过头去,不敢看我了,我眼尖地发现他侧对着我的耳朵已经红透了,忍不住又笑了笑。 “我现在,又累又冷又困又饿。” “那你想做什么?”他小声地问道。 “所以我想你现在乖一点。”我两只手微微挣了挣,示意他放开我。 他听话地松开手,我将他挂在一旁的干净衣物拿在手中,然后一件一件地替他穿好,他全程低着头,让做什么做什么,乖巧的不像样。 穿好之后,我的手还停在他的胸口前,顺手就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朝我的方向拉近了一点。 “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气?”我问他。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才摇了摇头。 “骗人。”我直接拆穿了他。 我松开了他,转而握住他的手腕,“不过你再气我也没用,走吧。” 意外的是,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抗拒,没有挣扎,十分顺从地跟着我走出了小后院。 251 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到来还是真的到了他们平日里休息的时候,虽然前者的可能显然是更大一些。 路过他们休息的房间门口时,大壮突然停下脚步,我拽了几下,没拽动他,我也只好停下,回头看着他。 “你不想跟我走?”我觉得我还算挺冷静的,但是握住他的手还是没忍住更紧了些。 他大概是被我捏痛了,眉头微微一皱,然后朝我摇了摇头。 “我想去拿些东西。” 他坦荡地将我看着,我也认真地回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却无果。 我松开了手,然后转过身子,不看他,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消失,然后听着周围的一切重新归入宁静,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直到一双手在身后重新拉住我,我才缓缓回了神。 “走吧。”他的声音响起。 “好。”我没回头。 我直接把他带回了我自己的卧房,我进门之后,他却停在了门口。 “你不会再赶我走吧?” “我什么时候真的赶你走了?”我反问他。 他迟疑地踏了进来,跟着我走了几步后便傻站在原地。 我踢开鞋子,坐在床边,仰头将他瞧着,“愣着做什么?” “你不是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想吃。”我撑着下巴。 “你想睡觉了吗,要不要先沐浴?” “不想洗。”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我乐了,我抬起手朝他招了几下,他靠近了点。 一直仰着头还有些酸,我拉住他的手朝下拽了拽,他很懂事地蹲了下来,然后便换他仰视我了。 大概是憋的太久了,他看着我,缓缓开口:“他们说的那个人……” “他们说了哪个人?江湖上曾经赫赫有名的流月公子?和你长得很相像?” 他点头,眼带希冀地看着我,“他们是在骗我对吗?没有这个人对吗?” “他们没骗你。” 他滞住了,艰涩地继续问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我讨厌的人。” “他现在呢?” “死了。” 他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讶异,除此之外,没有悲伤,也没有喜色,好像仅仅是在意外我的回答。 我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不管你在外面听到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他们,有事问我就好,我都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他问的含糊不清,但我却听懂了。 我放在他头顶上的手下移到他的脸庞,最后停在了他的下颌处,我微微抬了抬,然后俯身下去咬住他的嘴唇,用的力气有些大,他却没推开我,我安抚性地舔了舔,轻轻吮了下才放开他。 “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在意你,就行了。” 那个晚上,我最后不仅吃饱了肚子,还洗了个温暖又干净的澡,一夜好眠。 第八十八章 252 第二日我醒的迟了些,睁眼时发现大壮早就醒了,侧对着我直愣愣地将我盯着。 “醒了怎么不起来?”我斜睨了他一眼,却突然发现我的手被人拉了拉。 他无辜地看着我,“我起不来。” 我后知后觉才发现他的手一直被我抓得紧紧的,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我松开手后,他十分自然地下了床,我没了困意,也跟着起了身。 平日里的这个时候,主院外早就热闹起来了,然而今日已过晌午,却仍旧安静极了。 我心里有所预感,果然就听到大壮跑过来告诉我,“偏院已经空了。” “那还不错。”我笑了笑。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惶然,却固执地将其埋藏在困惑之下。 “怎么了,不习惯?”我问他。 他摇头,“不是,就是担心发生什么意外了。” 我笑了笑,“这里到处都有人看着,怎么会发生意外呢?” “他们怎么突然都走了?”他还是很好奇。 “怎么,这才几天,就舍不得了?” “我没有舍不得,只是……”他犹豫了一下。 “只是什么?” “饭谁做?” “……” “衣服谁洗?” “……” “扫洒谁做?” 眼看着我脸色逐渐不好,他终于闭上了嘴。 我昨日光顾着撒气,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总不能现在跑去跟父亲说让他给我再找几个干活的人吧? 况且我也根本就不想。 我整理好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做吧。” 253 其实大壮要是不说,我都快忘了我们连早饭都没得吃,想着我就拉着他去了后厨。 然后我整个人都有些傻眼了。 “这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我回头问大壮。 “每天的菜肉都是清早新鲜送来的,不会有剩的,”大壮挠挠头,“你竟不知道的吗?” 我一愣,这我还真不知道,我从来不会关心这些事情。 “不过那边还有之前送来的东西。”他指了指门外。 我疑惑地推开隔壁的门,才意识到大壮说的是父亲之前送来的山珍干货,零零散散地堆了半个房间,我一眼就瞧见放在角落里的那筐栗子。 大壮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走了过去,然后问道:“你不喜欢是吗?我拿去扔了吧。” 我拦住他,“骗他们的,我喜欢。” 大壮愣了,抱着竹筐的手紧了紧。 “拿回去放在书房吧,”我故意不去看他,从框子里拿起一颗栗子掂了掂,“也不知道坏了没。” “不拿点其他的吗?”他低着头问我。 我扫了一眼周围,摇摇头,“不拿了。” 我们还是没有解决掉早饭问题,甚至之后的几天都是过着这样无人问询的日子,我逐渐发觉,人走空后,观雪轩仿佛是秋原山庄里被完全遗忘的地方,连我这个人,父亲似乎都懒得管了,我不清楚这是不是父亲对我“无理取闹”之后的惩罚,还是单纯地顺从我,让我如愿以偿。 刚开始,我带着大壮到附近镇子里的酒楼里吃香喝辣,放纵了几天后,我还没腻,大壮就先不满了,一声不吭地将我拦在酒楼门口,死活不让我进去。 “再这样吃下去,银子会用光的。”他皱着眉头,满脸都是纠结。 我本来还气着,一听又乐了。 我指着离酒楼不远处墙脚下的乞儿们,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跟他说:“如果没钱了,你就跟着我去要饭呗。” 我本是无心之语,谁知他竟真的开始思考,然后颇为沉重的点头同意了。 我笑出了声。 他茫然地将我看着,直到我的笑声越来越放肆他才迟迟反应过来。 “你骗我!”他生气地指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指,没否认,笑眯眯地把他拉进了酒楼。 254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哪知第二天一大早,大壮就跑不见了踪影,我在观雪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没有找到他,当即有些慌了,好在在我出去之前他回来了。 带着满满一筐新鲜蔬果,还有一只活鸡。 我看着他把东西放进后厨,然后用着不是很熟练的手法处理着这些食材,我没问他去做什么了,也没有插手,从头到尾,我只是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我不说话,他也不跟我说话,两个人仿佛在闹脾气似的,谁也不想先低头。 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而已,我眼见着他从锅里盛了一碗粥小心翼翼地端到我跟前,十分自然地问:“饿不饿,要尝尝吗?” 第87章 我瞟了一眼,浓稠的白粥里点缀着切成丝的青菜,粥面上还滴了几滴香油,看起来很是诱人。 但我没动,只是抬头看着他。 他突然开了窍似的,放低了手,“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认真地解释道:“我本来想趁着你醒之前回来的,结果没想到早集上人太多了,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才回来晚了。” 我想跟他说没必要和我解释,又想跟他说不要到处乱跑了,然而最后我却是干巴巴地说了句:“你这早集赶的还挺熟练。” 他一呆,“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自然而然就这样了,可是这明明是我第一次……” 他这话如同一根闷棍敲在我头上,让我骤然想起,大壮也许是第一次来秋原,可薛流风不是。 “哦,对了,”他却没有细想,空出一只手戳了下我,突然转了话题,“下次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啊?” “为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道。 “自己买菜的话,想吃什么买什么,每次都去酒楼,太浪费了。” “那你一个人不也可以买吗,为什么非得我一块去?” “我……”他犹豫了下,面露一丝丝难堪,“那个人以前是不是也住在这里,早集上好多人都把我认错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那你说什么了?” “我就直接告诉他们,认错了。” “不开心了?” “我没有。”说着却低下了头。 “我会去找人的,要他们早上该送的继续送,你要是不开心,以后就不去了。” “我没有……”他还想反驳,却被我强硬地打断了。 “以后不必去了。” 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说,默默接受了。 我叹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碗,拿着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和着,想让他不要去想这些。 “你什么时候会做饭的?我竟不知道。” “我不会,这是我第一次做,之前总见别人做,想来也差不太多,”他现在心情本就低落,越说越没底气,最后还是没忍住又问了我一句,“你要尝尝吗?” 我舀了满满一勺放进嘴里,动作微微顿了下。 “怎么样?”他又重新振作了一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你自己没尝过吗?”我慢悠悠地问他。 “没有。”他摇头。 我将勺子放了回去,才缓缓开口道:“你没放盐。” “……” 255 送菜这事,我专程跑去敬事堂问了一问,才知道这每天的菜还是照常在给观雪轩送,只是观雪轩里负责搬运的人被我赶走了,因而这些菜便被遗忘在原处了。 我交待了一下,让他们每日直接派人送到观雪轩来,他们应下后我才放心离去。 这事我回来后就直接告诉了大壮,然而他兴致缺缺,并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我捏了捏他的耳朵,“你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告诉我就好,我陪你。” 他这才重新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不能由着他来,我不想明目张胆地将他囚禁在观雪轩里,只能用这种方式,将他捆绑在我身边。 平日里他喜欢呆在我的书房里翻我曾经看过的书看,就如同他之前所希望的那样,我坐在他旁边,随时给他解释那些他不懂的问题,有时他的问题太过蠢笨,我都没忍住直接狠狠地敲了下他的脑门。 若是从前,我定当早就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从幼时便惊才绝艳的流月公子竟不过如此吗?然而现在的我却一丝嘲笑之意都生不出,满脑子都是无奈,仿佛看到了当初学堂里先生对着当时的我们又是如何的无可奈何,真要把我惹恼了,我也学着先生那样罚他抄书——不过从前都是罚我罢了。 他也不在意,摸摸被我敲过的地方后,听话地抄完我罚的内容,下次该问的傻问题还是继续问,万事无阻。 这种与幼时截然相反的相处方式让我觉得格外新奇,我又跑去武堂那废弃已久的杂物间,翻出了过去我们演练用过的那些兵器,各式各样的兵器堆了一地,上面还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确实是被尘封了太久了。 我没拿太多,只是挑了两把剑,这两把剑的质量还不如一般剑客的佩剑,更别说和流月剑相比,但我还是把它们带回了观雪轩,细细地擦拭干净,大壮看见了,自然也是好奇极了。 “试试。”我顺手递了一把剑给他。 他接过,疑惑地看着我,“可我不会啊。” 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着实有些滑稽,但我却笑不出来。 我又重复了一遍,“试试吧。” 他拿着剑,手不自觉地回到了他原先最习惯的姿势,他却毫不自知,只是随意地挥了几下,不见任何章法。 我拾起另一把剑,顺手挽了个剑花,生疏地耍着曾经学过的基础剑招,回头却看见大壮愣愣地将我瞧着。 “你要教我吗?” 我也愣了,“我教你?” 他如小鸡啄米般的连连点头。 “可我教不了你什么。”我根本就不会用剑。 “你刚刚这样,”他用手胡乱比划了一下,“看起来好厉害!” 我神色古怪,“你说我挽的那个剑花?” 他忙不迭地继续点头。 我一时无言,我方才拿到剑时下意识地挽了个剑花,完全是我幼时沉迷耍帅,专挑些花里胡哨的招式学,为此还曾被武堂的师傅训斥过,说我基础的剑招还没学会就想着学这些虚招,说我玩心重,于剑道之上难成大器,训的我最后只敢偷偷练。 薛流风就和我截然不同,他能静心于那些简单而又枯燥的基础剑招中,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一式,和我对练时,他也能用这些毫不惊艳的招式轻易将我制服,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向不屑于这些花里胡哨的虚招。 现在他却希望我教他,虽然我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但仍然觉得很微妙。 我拿着剑,放慢动作,重新在他眼前耍了一式最简单的剑花,他也拿起剑随着我的手动着,显然有些僵硬,然而在重复了几次后,他已经耍的十分流畅了。 “我会了!你看!”他激动地拉着我,然后在我面前又耍了一次。 已经比我最开始顺手挽的那个好看许多了。 我朝他凉凉地笑了一声,然后提起剑,用剑身拍了拍他。 “来,跟我打。” “啊?”他一脸茫然。 当日,我成功地用我三脚猫的剑术将他暴揍一顿。 日子就这样,过的有些单调,却并不无趣,大壮也逐渐熟悉了这样的生活,并且越发的自在,对我也更加的信任和依赖。 对我而言,除了每日不得不忍受他那徒有其表的做饭手艺,其余时候都觉得很轻松,但这显然不是父亲所希望看到的,这让他的惩罚和逼迫都形同虚设放,令人发笑,我还在垂首等待着,他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第八十九章 256 秋文来观雪轩时,我正在院中的凉亭中临摹字帖。 我拿的是薛流风从小习到大的字体,虽与我平日里的字体全然不同,但我写来也还算顺手,大壮趴在一侧目不转睛,我也不知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这熟悉的字。 秋文叩了下院门,便毫不客气地朝我们走了过来,大壮听到动静后立马起身,将他拦在了凉亭的石阶下。 我头都没抬,落笔也未曾停顿分毫。 “有什么事吗?” “庄主有请。”秋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 我落下这字的最后一笔,就将笔搁置到一旁,然后抬起头看着他。秋文的脸色很差,从前那一贯的讨巧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郁之色。 见我一声不吭地依言走出凉亭,大壮连忙拉住了我,手越攥越紧,昭示着他的极不情愿。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稍安勿躁。 “你把我未摹完的帖子抄完,我就会回来了。” 他不情愿地松开手,小步跑到我方才站的位置,拿起我的笔后又抬头定定地看着我,我回过头躲开他的视线,对着秋文笑了笑。 “走吧。” 秋文脸上的讥诮一闪而过,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便头也不回的在前先走了。 我本以为秋文只是懒得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哪知他随着我去父亲书房的一路上,脸色也未曾好过一分。 不过我对他的变化一点兴趣都没有。 257 父亲又变回曾经我最熟悉的模样。 他沉着张脸问我是不是非要像现在这样荒废时日,每日无所事事、不求上进。 他的语气带着他一贯的威严,似乎一定要逼迫我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如从前一样仰视着我的父亲,心中却不再像从前那样隐忍愤懑,我顺从地笑了笑,“那父亲想让我怎样呢?我都可以去做。” 第88章 “你都可以?”父亲也笑了,眉间的怒意却更明显了,“那你之前又何必成日的摆脸色。我说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可心思却是一点都没成熟,遇上点不情愿的事情,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把什么都摆在明面上,你以为别人为什么都纵容你?离了秋家,你什么东西都不是!” 我没反驳他,“父亲说的是。” 父亲没料到我是这个态度,破天荒地被我一噎,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他老人家瞬间就能找到下一个指责我的由头。 “之前我让秋文带你接触了山庄里那么多的事务,为什么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而我早就习以为常。 “您也没让我做什么,怎么就知道我什么长进都没有?”我轻轻掸了掸袖口的灰尘,“您单知道我不情愿,又可曾问过我为何不情愿呢?” 父亲皱了皱眉,应当是很不满我这个态度的,可他意外地没发脾气,或者我只是还没彻底惹怒他。 “你有何可不情愿的?” “您是说让小总管带我熟悉山庄事务,”说着我还瞟了一眼在父亲身边低眉顺眼的秋文,不满地撇下嘴角,“可我整日却在看那些没用的文书,诚然我先前从未接触过山庄的事务,但我再蠢也该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玩意儿,怎么也轮不到管事的来亲力亲为吧?秋原山庄养那么多下人,难道都是吃白饭的废物吗?” “父亲您身为一庄之主,难道每天都在操心这些事情吗?” 我难得在父亲面前露出这样咄咄逼人的模样,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质问却将父亲之前积攒的怒气尽数消融。 “那你想如何?”父亲问道,就像一位普通的疼爱纵容自己孩子的父亲一般。 “我想要山庄的副印。” 话音一落,连一直低着头事不关己的秋文也忍不住抬头看着我,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倒不怪他,在我娘亲去世之前,秋原山庄的副印一直在我娘手中,秋原山庄原本是没有副印这个东西的,能掌管整个山庄的,就只有庄主手中的主印,而当初父亲为了娶到我的娘亲,力排众议给我娘承诺了一个副印,一个等同于主印的存在,让余氏心甘情愿的将掌上明珠下嫁给一个江湖浪荡子,而有了灵山余氏富可敌国的财力作为后盾,秋原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再也不可同日而语,在我娘亲去世和灵山余氏覆灭之后,父亲便顺理成章地将副印及余氏剩余的财富产业全部收回囊中,甚至已经有许多人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副印的存在。 父亲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并因为我的话而失态,只是有些许的讶异。 “你倒还记得,不过,”他反问我道,“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拿这个副印?” “凭我是秋原山庄的少主,难道还不够吗?”我像一个不懂事的孩童一般,理直气壮地大言不惭,“父亲您自己也说过,我以后是要掌管整个山庄的,不过是个副印罢了,早晚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吗?” 父亲又被我气笑了,“我将副印给你,你就能担大任了?不摔一下,就真以为自己能飞了。” “我自己觉得能不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不想让我飞,”我直直地盯着他,“还是说您从来就没打算让我飞呢?” 我面上不动声色,可内里早就心如鼓擂,太大胆了,我几乎是将一切都隐晦地坦明,我冲动地想试探,父亲忍耐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我知道您做的一切,也知道您为了什么,但我终究是您唯一的子嗣,不装聋作哑是我的诚意,也是我的赌注,赌您仍旧把我当做您的儿子。 父亲叹了口气,“你年纪尚小,给你副印还是有些胡闹,你先挑一个自己应付得来的分堂,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我知道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了,他想把我栓在这个偌大的山庄中,却又不允许我反过来掌控这个囚笼,我当然会让他如愿。 我闷声道好,似是不情愿极了,父亲便等待着我的选择。 “暗堂。”我兴致缺缺。 父亲脸色微微一变,还不待他开口,我自己又摇着头,用他可以听见的声音嘀咕道,“算了,那里面的人一个比一个讨厌,天天看到他们我自己还嫌烦呢。” “商堂吧,”我抬头看向父亲,“父亲,我想要商堂。” 258 父亲答应的很痛快,毕竟比起其他分堂,商堂作为一个离山庄权利中心最远的一个分堂,显得十分的微不足道。 而面对父亲那不甚明显的疑惑,我只是说了句,“我想我娘了”。 商堂掌管的产业,几乎全是曾经属于余氏的。 大概我的失落实在不似作伪,亦或是他并不想听我提到这些,父亲没有再追问,放任我而去了。 这也导致我并没有如约按时回到观雪轩。 259 “您之后若是还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小人便是了。” “哪里,日后还得仰仗您的照拂了。”我笑了笑,便还算礼貌地送走了这与我周旋了半日的商堂堂主。 我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疲惫。 父亲接手余氏的产业之后,其实并没有插手太多,也许是余氏残余的势力仍旧十分庞大,以父亲的能力并不能够分出足够的精力来彻底吞并这碗巨大的残羹,除了和余氏相关的人被代替之外,那些下面的人几乎就没再变动过,遍布各地的商铺也还如余氏未覆灭时一样,照常繁荣着。 这和我之前了解的相差并不多,从商堂堂主这里再次确认之后,我便告诉他我并不会过多地干涉他们的事,也请求他不要告诉父亲我这种偷懒的行径。 若是在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尚且还在怀疑之中,我这第二句话便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 “少主您可真是的,”他笑着摇头唏嘘道,“是庄主让您来管着商堂的,您现在这样让我很难办啊。”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皱纹间突然散发的笑意掩都掩不住,鬼知道这是从中捞了多少油水才养出来的。 “您才是难为我呢,我去管?我能管什么,我会管什么?您可不是在拿我说笑吗。”我冷笑道,“他若真的看得上我,何必还拿个商堂来埋汰我?” “少主您这话说的,可就是瞧不起我们商堂了。”我说了这样的话,他也并没有不高兴,看我的眼神像在安抚一个乱发脾气的小孩似的。 “您不必说了,让我去逛逛自家的铺子还有些乐子,但事我是真没兴趣管,那些个玩意儿,劳烦您帮我打个掩护可好?” “这……” “反正我爹也不会过问——还是说您也想逼我干这些事?”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他连连摇头。 “那不就得了。”我拿出父亲给的商堂令牌,在手中掂了掂,他眼睛都快看直了。 “这令牌……”他欲言又止。 “这东西管用吗?”我当没看见,拿着令牌有意无意地在他眼前晃悠,“我出去拿这个去秋家的铺子,是不是想干什么都行?” “应当是……可以的。” “那还有点意思,”我看了他一眼,“别告诉我爹。” 他迷迷糊糊地点了个头,估计还没想清楚他为什么要点头。 真好糊弄,活该在秋原本家也只能管一个商堂。 我关上院门,才发现凉亭之中早已没人了,倒是不远处的书房还亮堂着。 我推开书房的门,就见到大壮趴在书案上,已经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我觉得好气又好笑,毫不客气地把他推醒了。 他睁了眼,看清是我之后,怨气立马就浮上了脸,一声不吭地就起身出门了,理都没理我一句。 我低头看着他压在书案上的一叠纸—— 他将我那整整一册的帖子都摹完了,和我之前临摹过的帖子掺杂在一起叠放着,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 第九十章 260 观雪轩中多了几个扫洒的丫头,是我找最近新结识的老掌柜要来的,我还带着大壮吃遍了这附近所有隶属于秋原山庄的酒楼,帐全被我赊在了商堂的名下,白吃白喝一段时间后,我又挑了一个手艺比较合口味的厨子直接带回了观雪轩。 此时的观雪轩,早就和先前截然不同了。院子里、各个房中都是我随意放置的名贵玩意,无一不是我借着手上的商堂令牌从各大商铺中顺回来的,有些甚至还是商队千里迢迢从域外运回的珍品,最终也只是被我放置在这一方小院中落灰,但我仍旧乐此不疲。 “你最近好像都不大高兴,若有什么事直说罢了。”我搁下筷子,没什么波澜地说道。 大壮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菜,吃是没见他吃多少,桌面上倒是落了不少——他已经这样持续好几日了。 而我,也从最初的气不打一处来,到现在的波澜不惊。 小脾气而已,忍忍就罢了。 他也终于是郁结够了,才有些不甘心地问我:“我做饭真的很难吃吗?” 第89章 “现在已经不错了。”相对最开始来说。 “那是我收拾的不够干净吗?” “倒也不是,你做的都挺好的。”这是实话。 他忍无可忍,怨气几乎都快化为了实质,“那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你叫这么多人过来?” “你没有哪里做的不好,院子里还是太闷了,我就调了些人过来,这下你也不用辛苦了,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可是……”他垂下头,丧气极了,“那你之前为什么还要把人都赶走呢?我都已经习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只有我们两个,难道不好吗?” “一开始我确是觉得极好,也怕你初来乍到不习惯,才将人都赶走了,如今你是习惯了,可我却觉得越发的不习惯。”我耐心地向他说着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的借口,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服谁。 “你是哪里不习惯?!”他眼中闪过希冀,语气也有些雀跃。 “我哪里都不习惯啊,你应当看得出来,我自小都是被人侍候着长大的,娇惯的不得了,一两日也就罢了,若是每日都让我事事亲力而为,那我肯定是受不了的。” “没有他们,那我也都可以做的,你什么都不用做的!”他不服气。 “事事都你去做,那谁来陪我?”我反问他道,却直接让他红了耳朵。 我乘胜追击,“而且不到必要时,他们也不会来打扰我们,你只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剩下的时间多陪会儿我不行吗?” 他点点头,竟是一点怨气都无了,乖乖地将剩下的饭都吃完了。 我松了口气,好歹是哄好了。 261 也许在外人的眼中也是这样,娇惯的小少爷一时任性与父亲闹着脾气,将身边的人都赶走后却吃不得苦,最后只好灰溜溜地将人又一一召了回来。 但外人的看法对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对父亲来说也都是全然陌生的。 我犹记得父亲那时候之后第一次给我塞人的场景,一排排的人站得规整,连头低下的弧度都几乎完全一致,这阵仗,是原先的观雪轩都远远不能比的。 我面带不解地看向父亲。 父亲斥责道:“脾气闹够了就给我听话点!这些人一会儿你都带回去,少主就该有点少主的样子,你早晚都要给我习惯!” 我直接拒绝了,“人太多了吵闹,观雪轩现在人已足够了。” 第二次父亲唤我来时院子里站着的人少了一半,为首的还是个熟悉面孔。 “这次你正好将秋墨也带回去。”父亲说的自然极了,好像全然忘却上次我是如何拒绝他的。 小黑偷偷抬头瞧着我,明明是有些迫切的,面上更多的却是惶然。 “小黑不是去跟着大管家学习了吗,这么快就出师了吗?” 我在小黑落寞的眼神中将他提溜了出去,又将剩余的人都带回了观雪轩门口,然后唤人拿了些银子,将人尽数散了。 第三次父亲再找我时,我便直接抱恙不去了。 我这次对父亲底线的挑战几乎已经到了一种离奇的程度,在很久之前,我甚至都不敢想象父亲能忍受我以这样的大不敬态度来对待他,然而这事确实发生了。 第四次父亲派人来观雪轩时,我正与老掌柜闲谈,他如往常一样押了一批货来秋原山庄,清点记录的事我向来是不太干涉的,事实上,除了吃喝玩乐,其他时候我都不太关心商堂的事务,一枚令牌,似乎只是让我过得更惬意了一些。 老掌柜管着一间银铺,铺子不大,在属于秋原山庄的众多商铺中显得格外微不足道,而让我注意到这间银铺的是一支打有余氏印记的钗子,被老掌柜放在身后的架子上,说什么都不卖。 他说那是老东家的小姐赏给他的,小姐也不嫌他年老,将他安排进了一间银铺中做活,让他孤家寡人的也不至于让自己饿死。 只是后来变了天,老东家倒了,原先的掌柜不知所踪,他就接下了这间铺子,跟着小姐的夫家,换了新的匾额。 “我当年与小姐不过几面之缘,能说的可都跟少爷您讲过了,再多的,我也快想不起来了。” “那就再讲一遍吧。”我撑着下巴盯着远处的假山,实则心不在焉。 老掌柜和我娘相遇的故事我已经听老掌柜讲了许多遍,不长,也不复杂,可每次老掌柜来看我的时候,我都会坐着听他再讲几遍,哪怕我可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秋文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平常无事时观雪轩里并没有什么人,我不太管他们,让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别打扰到我就行,因而这时候也就没人能把秋文拦住。 眼瞅着秋文那样子,好像我欠他银子似的,初见时的圆滑世故在我面前就跟喂了狗一样,不见踪影。 倒是把老掌柜吓得立马起了身,站到一旁去了。 “文总管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我问秋文。 秋文敷衍至极地行了个礼,然后就急不可耐地质问道:“这个月的锦羽缎是不是又被您拿走了?” “是,有问题?”我大方承认了。 锦羽缎出自秋原最大的布庄里的顶尖绣娘之手,一个月成布不过几匹,几乎都被拿去上供了,就算有剩余的也不会流入民间,而是被运回秋原山庄,父亲后院的那群女人自然不会放过,每次都一抢而空,父亲没有这闲心管这些琐碎事,从来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在我拿到商堂的令牌之后,她们似乎就再也没见过锦羽缎了,都堆在观雪轩偏院的柴房中了。 大抵没想到我如此坦诚,秋文一噎,竟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我继续问:“怎么,来替人讨公道了?你不是给我父亲干活的吗,怎么那群女人也能使唤的动你?” 秋文眉头猛地一皱,像是被我刺激的不轻。 “少爷说笑了,锦羽缎于您无用,属下只是好奇罢了。”他颇有些咬牙切齿之意。 “谁说无用的?”我朝他笑了笑,“我拿来当抹布不行吗?” “你——!” “怎么,想教训我?”我放下胳膊,一直撑着下巴还是有些酸痛。 “……属下不敢。” “是我爹让你来的吧,不会就为了这事吧?” “庄主请您去书房一叙。” “不去。”我都没等秋文话说完。 “您别急着拒绝,”他收了收失态的脸色,“您不如听我几句劝,别看庄主现在还忍着您,他老人家什么脾气您应当比我清楚,您想想,自从您拿走了商堂令牌,尽是在胡闹,可曾做了一件令庄主满意的事情?所以您也莫怪庄主不愿意给您更多您想要的,他是您的父亲,但也是一庄之主,他要对您负责,更要对这秋原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负责。您若是想要更多的,好歹也得先让庄主信任您吧?” “说的不错,难得你说了几句好听的。”我赞同道。 “那您的意思是?”秋文松了口气。 “不去。” 我将油盐不进表演了个淋漓尽致,秋文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我可不管他,朝着老掌柜示意,让他坐回来继续讲。秋文也不是个拉得下脸的,见我如此,便气愤地拂袖离去。 老掌柜惴惴不安:“少爷,您这样,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不速之客给他体面作甚?” “这文总管,怎么说也是庄主身边的红人啊。” “他和我爹亲还是我跟我爹亲啊?”我嗤笑道,心里却想,秋文和我爹的亲肯定是假的,但我跟我爹的亲也不一定是真的,这谁说得准呢? 老掌柜愁容满面,欲言又止。 “这里又没别人,有什么事您说就是,憋着您也不嫌难受。”我看不下去了。 “小姐虽说不在了,但庄主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娶,也没有其他的子嗣,也不怪庄主这么看重您,对您要求严格一些,也是正常的。” “我爹是没再娶,但我姨娘可是不少。” “那又算不得什么。”老掌柜摇摇头,“您也别怪老头子我多嘴,只是您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小姐在天之灵也定不想看到您如今这个样子,您还是多听听庄主的话,别再任性了。” “我没有任性。”我垂下头,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 他又不懂,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父亲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并且专制、独断,我成长的十几年间他对我的要求一直很严苛,甚至严苛到毫无道理,直到我终于成为了江湖中人人盛赞的秋原少主,就此为止,父亲也从来没有让我触碰过他的权威范围,所以在别人看来是父亲寄予厚望的说教,在我眼中如同一个笑话一般,所有人都觉得父亲是想好好培养我,让我真正落实秋原少主这个身份。 所有人都这么相信着,就差我了。 可也只有我心里清楚,父亲不可能和其他的父亲一样,将子嗣看作他的继承者,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是他毕生所追求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手呢? 第90章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将一切都留给我,就差我了。 如果我不知道那么多,也就不差我了。 老掌柜自然是不知道我心中这百转千回,只当我小孩心性,听不进这说教。 他又叹了口气,“罢了,您不高兴听这些,老头子就不讲了,不过您上次让我打听的消息,有着落了。” 我抬起头。 “近些日子南疆确实不太平,不过和魔教倒没什么关系。” “怎么说?” “听说是九寨分了两派,各自为营,闹起了内乱。” “内乱?为何?”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但想来和武林应当是没多大关系,少爷也不必忧心。” 我点点头,又嘱咐道:“若有事,记得告诉我。” 老掌柜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应下了。 我混混沌沌地送走了老掌柜,回到房中,将压在枕下的那片锦羽缎拿出,那花纹中赫然绣着四个字——南疆生事。 出神入化的绣工让字完全融进了花纹中,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居然是真的。 262 同老掌柜所说的一般,南疆的风声并没有在中原引起波澜,一切似乎都重新归于安定,秋文不知在忙些什么,许久未出现在我的面前,连带着我也闲了下来。 不过让我更在意的是,近些日子我明显察觉到了更锐利的窥探感,几乎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我心里不免也因此有些烦躁。 兴许是我的情绪外露的过于严重,大壮平日与我待在一起时话也少了不少。我每次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在看到他低头认真做着手上的事情时,又闭上了我没事找事的嘴。 他现在能知道些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得找个机会再出去一次,最好是有个正当的理由,免得又引起父亲怀疑……头绪仍旧是没有,我却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人闹醒了。 秋文站在不远处,衣冠凌乱,脸色难看。大壮站在一旁,被一群家奴扣着,样子比秋文好不了多少,木几还倒在地上,大壮先前堆放在上面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一片狼藉。 我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秋文甚是急切地一拱手,“属下有急事相报,却被刁奴阻拦,不小心扰了少主清梦,还请少主恕罪。” “那也轮不到你来处置。”我挥了挥手,示意那群家奴放人,他们迟疑了半晌,见秋文没什么反应,才都松了手。 挣脱了的大壮跑到我身边,欲言又止,我朝他摇了摇头,问秋文:“什么急事?” “庄主有要事,此处不便多言。” 秋文并不像往常一样,在我面前气定神闲,而是陷入了显而易见的焦躁之中,见我不言,他连忙道:“此处属下会让人替少主收拾的,属下今日无意冒犯少主,事出紧急,还请少主不要耽搁时间了。” “不必了。”我偏头对大壮说道,“你自己收拾,可以吗?” 他点点头,我便朝外走去。 “走吧,都走。” 263 我并不是在书房见到的父亲。 我被带到父亲的房前时大夫恰好从房中出来,那大夫眼生的紧,他看到我时有些讶异,不过片刻就正了神色,对秋文吩咐道:“庄主身体暂无大碍,都是老毛病积压久了,才会怒急攻心。之后还需好好调养,切勿操劳太过、忧思过重。” 秋文松了口气,那大夫顿了顿,却又没继续说下去,摇摇头便告辞了。 我没去推房门,而是转过头问秋文:“怒急攻心,什么意思?” “庄主身体抱恙已有许久,少主向来不关心这些的,所以并不清楚吧。”秋文微微一笑,“庄主平日里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如今又逢多事之秋,便更是费心,今日庄主听闻谢行老狗贼——那谢行,少主应当是知道的吧?” 我垂眸颔首。 谢行我当然是知道的,江南谢家的现任掌权人,从前和薛青城向来交好,而与父亲是向来的不对付,也是薛家出事之后唯一一个一直公开和秋原叫板的人,尤其是在青云庄被血洗之后,谢行声讨秋原之势更为浩大。谢家祖上是走镖出身,在江湖上广结善缘,如今也是江南的一大巨擘,父亲尚且还奈何不了谢行。 “那谢行又大放厥词,庄主一时怒极,昏了过去,属下唯恐生事,便自作主张寻了少主。” “寻我有何用处?”我问他。 “那自然是因为如果出了事,也只有少主有用罢了。”他看着门的方向,“虽然说庄主现在已无大恙,不过少主既然来都来了,不妨还是去看望下庄主吧。” 我没拒绝,将手放在门上,想了想,又问道:“谢行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父亲还被气到如此地步?” “这个属下就不清楚了,不过近来谢行颇有异动,想来是做了什么过分之事惹怒了庄主也未可知。” 见我不信,他也没有再多言,而是催促道:“少主且去吧,属下就在门口候着了。” 说罢他在门上轻敲几下,替我推开了门。 房中的药味还未散去,我听着门在我身后关上,才走了进去。 父亲似乎还未醒来,候着的婢女一声不吭,如石像一般杵在房间角落,即便听见了我进来的动静后,也无人动作。 我犹豫了一会,才朝父亲走过去。 对于这个房间,我太过于陌生,从小到大我与父亲的相处都是有距离的,在书房就已经是最亲近的时候了,遑论父亲的房间,几乎是我未曾涉足过的地方了。 然而还未等我走近,父亲的眼睛便倏地睁开了,看到我的那一瞬,直勾勾的双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恨与杀意,直盯得我胆寒不已,霎时定住了脚步。 半晌,父亲闭上了眼,神色难掩疲惫。 “你怎么来了?秋文呢?” “听闻父亲身体有恙,孩儿特来看望。”见父亲面上无甚反应,我接着道,“秋文在门外。” “叫他进来吧。” 我还没什么反应,角落候着的婢女悄无声息地动了。 “你们也都出去吧。”父亲接着道。 其余的婢女也一一走了出去。 见父亲似乎并没有在意我,我有些犹豫,“父亲,那我……” “候着。” 他打断了我的话,我便只能乖乖站在原处。 秋文进来后径直走到父亲床边,没给我多余的眼神,十分娴熟地将父亲扶起来,然后恭敬地侍在一旁,替父亲掖着被角。 “之后我不便再出面,对外就称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山庄所有事务都移交给少主。一会儿你去书房,将我的副印取来,再派人送到观雪轩吧。”父亲语气淡淡,口中却说出让我和秋文同时一惊的话。 “庄主!您的身体!?”秋文一脸急切,反应比我要大得多。 “一惊一乍,成何体统!”父亲皱眉呵斥道,又稍稍缓了神色,“我的身体无妨,不必多虑。” “可是,庄主,少主他……”秋文欲言又止。 “我自有我的安排,你不必多言。”父亲四两拨千斤便让秋文闭了嘴。 我在一旁看着二人你来我往,权当我不存在一般,有些想笑,又有些厌烦,父亲像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一般,又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你也不必疑虑,该交待的我会告诉秋文,你只要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行了。” 秋文看向我的眼神很是微妙,像是怜悯,又像是嘲笑,我看不懂。 我只是应下了。 “是。” 264 秋文将我送到院门口后便直接折返了,我没有回观雪轩,而是转道去了春园。 若我顶着如此的脸色回到观雪轩,大壮少不得又要偷偷担心,胡思乱想,他的确是不会主动来问询叨扰我,但看着他那张脸上如何都掩饰不了的担忧,我看着也烦心,索性自己先静一静。 如今还未值花期,春园里冷清得很,遍寻不见人影,倒是清静了我。 方才之事给了我一种隐隐约约的直觉,父亲接下来八成是会有动作了,虽然我并不清楚他有什么打算,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明明身体暂且无恙,如今却要假借着养病的名头闭关不出面;明明在不久前问我朝他试探副印的时候他还有着明显的抗拒,如今却轻而易举地松了口。 他轻描淡写未对我多言,似乎并不在意副印到我手上,也没有告诉我拿到副印之后我应该做什么,那只能说明,这个副印在不在我手上,对父亲来说,没有区别。 我无意识间顺手折了一节树枝,嫩芽刚生,却陡然无了依托,我想了想,并没有扔,而是带回了观雪轩。 265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并没有错。 我还未走进观雪轩,就见到在门口等着我的大壮,他刚一见到我,面上明显放松了下来。 我好奇地问他:“怎么出来了?” 第91章 “我看你许久没回来,出来等等。”他低头道。 “有人来过了?” 他猛地一抬头,“你知道了?” 我拉着他进了门,边走边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真没有?” “真的没有!”他的头直摇,“他们只是把一个盒子放在书房了,我没拦住。” 他说罢,我便抬脚往书房处走去,一时没注意,却没走动,回头才发现大壮没有动,神色还有几分仓皇。 “怎么了?” “外面冷,你先回房间吧,我去拿就行了!”他慌张地松开我,急忙朝书房小跑去。 “急什么,书房还有什么吗?”我拉回他,先于他走进了书房。 然而书房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多出来的只有那桌上的小木盒,还有堆放在书架之下的杂乱物什,是下午秋文来时弄乱的那一堆东西,我让大壮自己收拾,没想到他放到了书房,似乎还更乱了些。 他莫不是怕我因此责骂于他? 我余光瞥见他一脸的小心翼翼,傻子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掩饰,于是我没再在意,将注意都放在了书案上的木盒上,大壮在我身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我拿起木盒,掂了掂,木盒并不重,在我残存的记忆中,母亲手中的副印是十分有分量的,也可能是我当初年幼,记忆有些许偏差。 我打开了木盒,目光凝滞。 木盒里的副印只剩下一半,但裂口并不整齐,是被人生生掰断的。 第九十一章 266 断掉的副印,和毁了无异,我虽早已知晓父亲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将副印交给我,但也没想到父亲会直接将副印给毁掉。 思及副印的来历,我心里不免多了几丝冷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在等待父亲的动作,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父亲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整日在房中静养,万事都不再出面,将卧病静养的姿态做了个十成十,连我都开始怀疑,父亲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之前在我面前说的一切不过只是哄骗于我,可是这又有什么必要呢? 一切我无从得知。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秋文自那以后又开始跟在我身边,每日按部就班地随我去父亲的书房,说是辅助我替父亲处理山庄的大小事务,但实际上送到我面前的,仍旧还是商堂的事务,和从前一般无二。 而秋文,与其说是在辅助我,不如说是在监视我,若是我稍微有一点触及书房其他东西的动作,他便立时看过来,神色中颇多警告。次数多了,我也懒得招惹他,加之商堂的事务千日如一,无趣至极,于是我每日一坐定就开始闭目养神。 “少爷。” 秋文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而我习以为常,眼睛都未来得及睁开,便已经抬手接住了他扔过来的半截副印。 我并未真的睡着,因而很快便站起身来,将这半截副印妥帖地系在腰间,副印断裂之处被隐藏的毫无破绽,看起来竟如从前一般完好。 我低头嗤笑了一声。 一开始我拿着断掉的副印找上秋文要说法,他却神色无波,只道是听从庄主吩咐,还令我每日务必将这一半副印带在身上,再进父亲书房。 这等自欺欺人之事听得我直发笑,秋文却当着我的面拿出了另一半副印,说:“少爷,庄主非是戏弄于您,只是您资历尚且不足,而他老人家身体抱恙,恐怕无暇时时刻刻都看顾于您,因而才吩咐属下掌管另一半副印,以免少爷一时不察,犯下什么错事,还望少爷多些体谅。” 他嘴上说得冠冕堂皇,然而当我在父亲书房中向他讨要另一半副印时,他却又不肯了,反倒让我将我手上的半截副印暂时交于他,待我出书房之时再交还于我。 他三番两次如此,纵使我几般忍让也难免生了火气,我的手握上那半截副印,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将这玩意儿狠狠地掷在秋文面前,最好砸个粉碎,然而不过片刻,这些画面就被母亲模糊的脸庞所代替,我将那半截副印握的更紧了。 秋文将我的神色收之眼底。 “少爷切莫误会,属下担心您太过劳累,便想着代您分担……是属下自作主张了,若是您想亲自来,属下自是,”他顿了顿,朝我露出进书房之后的第一个笑,“不会阻拦的。” 说着他便将他手中的半截副印放在桌案上,似是一点也不在意,我未解其话中意,只是拿起了他放下的这半截副印,待我坐下将两截副印拼合完成时,他已将锁在箱中的各类文书一一拿了出来。 我将合好的副印安稳地放在一侧,然后便顺手拿了最近的一份文书,虽然我并不是真的想处理这些事务,但当我将文书打开看下去时,整个人都几乎滞住了。 那文书末尾赫然是父亲苍劲有力的批复,观其墨迹,应当就是不久前的。 见我将文书放下,秋文在一旁问道:“怎么了,少爷?” 我抬头看着他,他话中虽有询问之意,面上却没有丝毫的疑惑之色,好似早就等在这里看我的笑话。 “这文书,可是都拿错了?”我问他。 “不曾。”不待我继续问,他像是等不及般又开了口,“庄主到底还是放心您不下,即便劳神费力也要替您把好关,均是出自对您的拳拳爱护之意,少爷也莫辜负了才是。” 我冷笑,“那要我来作甚?” “只消少爷您在批复处盖上副印即可,”他弯起嘴角,似是心情不错,“属下早说愿替少爷分担,只是少爷不领情,也不知少爷此时还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我自是懒得理会他的嘲弄,而是复又拿起文书,从头看了一遍后才将副印于批复处印下。 我这番作态落入秋文眼中又成了另一番意思,一声哼笑之后只听他言:“少爷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只管问属下就是,属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并未搭理他,而是将那文书一册册看尽,乃至忘了时辰。 除去商堂的事务已经分属给我,其余分堂的事务在此都是巨细无遗的,唯独暗堂,分毫不见。 不过我也并没有多失望,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若是真有什么机密的事情,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能让我看见? 许多未竟之事,还需徐徐图之。 我揉了揉眼角,准备离去休息,一直安静在旁的秋文却突然出了声,“少爷勿急,商堂的这些,您也莫要忘了。” 说着他又将一叠文书堆至了我面前,如同我拿到商堂令牌后的每一日。 我冷着脸,横竖也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之后索性再也懒得管这盖章之事。 267 拿回半截副印之后我便打算直接离去,还未走到观雪轩,却先遇见了来来往往的商堂仆役们,因着我拿了商堂令牌后常见到他们,所以便一眼认了出来。那些仆役也看到了我,连忙过来见礼。 我这才意识到又到了各家商铺上供的日子,而我,似乎已经多日未见到银铺的老掌柜了。 我只当是老掌柜近日忙着才无暇来山庄里见我,但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担心,便顺口问了问这些仆役。 这些仆役面面相觑,才道:“回少主的话,方老掌柜今日也是来了的,不过将东西送到便离去了,气色也尚好,倒是没看出来身子有哪里不爽利的。” 我点点头,表示知晓了,便让他们忙去了, 我心存疑惑,却也不是很着急,想着下次若是见了再问就是,哪知那些仆役们却是上了心,应是下了工后立即去寻了那老掌柜,因而第二日我刚回到观雪轩,就见到大壮同老掌柜都在凉亭之中,一人坐在案旁写着字,另一人则在一旁看着。 我走近之时还听到老掌柜嘴里一直碎碎念着:“你这字自有自己的风骨,倒也不必再临摹少主的,少主的字好则好矣,但毕竟与你风格不同,时日久了难免还是会影响到自身。你看你这一落笔,就全然不能相似。” 大壮却是完全没有理会老掌柜,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是将笔搁至一旁,骤然抬起头看向我,神色紧绷着,让我有些恍然。 他见了我,瞬时放松了下来,展颜一笑,仿佛方才都是我的错觉。 “你回了?今天好像更早了些。” 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走到案旁,才发觉案上放着两幅字,除了他正写着的那一幅,一旁还放着一幅干透的字,我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我的字迹,但粗粗扫了一眼内容,却没有太深的印象,也不知他是从何处翻找出来的。我又看了看他正在写的字,就是他平日的字迹,方知着老掌柜口中的临摹一说具是误会。 老掌柜自是也看到了我,也没管大壮理没理他,快步走到我身旁,颇有些喜不自胜。 我问道,“您近日可是遇着什么大喜之事?” “少爷,我这是喜您之喜啊。”老掌柜笑眯眯地拉着我在一旁坐下,大壮见我此时无暇理他,自己又拿起了笔,也不曾闹我。 第92章 我纳闷,“我有何之喜?” “我这些时日没有来见少爷,少爷可千万勿怪,皆是因为庄主将山庄的副印交予您这一事已经人尽皆知了,想着您之后可是日理万机,老头子担心叨扰了少爷便没有再来打搅,倒是劳累少爷担心了。” 我一愣,万万没想到老掌柜会说出这一番话。 他没察觉我的脸色变化,继续感慨道:“少爷年纪尚轻,便能当如此大任,现如今江湖上可都是对您称赞有加,小姐若是在天有灵,也定是为少爷欢喜的。” 说罢他又抚了抚眼角,似是极有感触,而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的手抚上腰间的半截副印,将它掩的更紧了。 老掌柜终是注意到了我神色不佳,却只当我是劳于案牍,不作他想。 “您若是累了,不如早些休息,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我摇摇头,正色道:“我确有一事想要问您。” “少爷直说便是。” “是关于那江南谢家,近日在江湖中可有什么异动?” “江南谢家?”老掌柜一脸歉然,“近些时日那谢家闹得风风雨雨,无人不知,我还以为您都已知晓,倒是老头子我疏忽了。” 于是他便细细向我道来。 “那谢家现在的家主谢行,从前和青云庄那薛青城很是交好,虽然庄主当时与薛青城亦是好友,但那谢行却是一直看不来庄主,一来二去便生了龃龉,渐日成仇,薛家覆灭之后,罪行昭昭,可那谢行却一直不信,甚至污蔑庄主,说是庄主陷害薛青城,他定要为好兄弟讨回公道,然而一直却拿不出证据,自是就没人相信,渐渐他也便消停了。哪知最近他又开始与庄主叫板,甚至还勾结了江湖中许多与秋原不对付的势力一同讨伐庄主,这江湖中风言风语也多了起来,又说是薛青城蒙了大冤,又说是那薛家余孽并未身死的,可是好一阵动荡。” 说着老掌柜也有些忿然,“我看那谢行说薛家蒙冤为假,想与庄主对着干才是真,他就是嫉恨于庄主,眼红秋原今日之势,故意寻个由头来找庄主晦气。” 我并未接茬,“……之后呢。” 老掌柜如同变脸一般,一下子又笑开了。“之后便是多亏了您啊。” “此话何解?” “江湖中听风是雨之徒不在少数,那谢行声势浩大,自是不少人开始动摇,加上庄主突然病倒,归属秋原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您此时手持副印接手山庄,行事也颇有庄主的风格,便是直接稳住了人心。那谢行也是活该,平白无故去污蔑大义之士,还将庄主气得病倒,若不是少爷您雷霆手段,秋原此时怕不是已经分崩离析了,因而许多人回想过来便十分怜惜,对那谢行的愤怒也更盛,如今那谢行声名大减,不成气候,而秋原自是威名更盛,全是因了少爷您啊。” 全是因了,少爷您啊。 我握紧了手中的副印,断裂的地方刺的我手心生疼,恍惚间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送老掌柜出这观雪轩的。 大壮收拾好案上的物什便在原地等我回来,方才我与老掌柜谈话并没有避开他,他自是都听见了。 “你好厉害啊!”他很是开心地瞧着我,复又有些担忧,“那这样,你岂不是日日都很累?” 我眼眶一酸,好在天色已黑,他并没有看清我的神色。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我便感觉手中被塞了一个小布袋,沉甸甸的,也不知装了些什么。 我尽力地朝他笑了笑,问道:“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小了些,不过也足够我听清,“我下午见着那筐栗子,觉得浪费了可惜,我就想着给你剥上一些带着,你若是饿了,也有个零嘴……你之前说你喜欢这生栗子,不是骗我的吧?” “……没有骗你。” “那就好!”他长舒一口气,又高兴了起来。 我看着他那双通透的双眼,想到老掌柜今日所说的一切,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行啊谢行……你可莫让我再失望了。 第九十二章 268 那日我独自在书房中枯坐了一整夜,天还未亮时,我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秋文来之前先出了观雪轩。 因着我的身份,一路走至秋原山庄的大门也未曾有人拦我,反倒是被窥视的感觉比往日更盛,我迈步拐进了一侧的林中,只闻身后细微风动,一人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有人出现我并不意外,我意外的是此人的身份。 “父亲居然舍得让你来监视我?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来人面无表情地朝我行了个礼,一身秋家暗卫的行装,正是父亲手下的暗卫长,秋拾。 他听罢我的话,情绪并没有什么变化,一板一眼地解释道:“少主误会了,属下只是奉庄主之命保护少主安全。”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如今庄外形势动荡,少主还是不要独自出庄,以免遭遇什么不测,如果少主执意如此,请先回庄中,待属下禀报过庄主后再调派人手保护少主。” “有你难道还不够吗?武功高强的秋大护卫原来对自己如此没信心。”我啧了一声。 “一切以少主的安危为重。”他低垂着头,油盐不进。 “那也不必了。”我朝他走近,他毫不自知地抬起头,眼中还有些许的疑惑。 而此时我的手已经抚至腰间,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地抽出银雪朝他袭去。 虽然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我攻击,但秋拾毕竟是父亲选中的暗卫长,对危险的嗅觉已经敏锐如本能了,下意识地一个侧身,堪堪躲过我最致命的一鞭。 他脸色中难掩诧异,却只是躲避我的攻击,并不还手。 我也并不气馁,几轮攻势之后都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伤害,我逐渐收了鞭。 秋拾的脸色很是难看,即便我停下了攻击,他还是满身的防备。 “少主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我笑了笑,“我只是想说不必了,连你都不需要,我一个人足矣。” “恕属下直言,少主并不能将属下如何。”比起之前的一板一眼,他的声音现在更为冷硬,应当是有些被我气到了。 “哦,是吗?”我一点都不着急地看着他。 他脸色骤变,“你居然下毒?” “啊,你才发现吗?”眼见着他气息不稳,我才放心地走上前去,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制住,熟练地点了他的穴,封住他的内力,最后用银雪将他捆了个结实,提溜到林子深处的树下。 做完这一切,我才蹲下身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若不是我仁慈,没有用那种一剑封喉的剧毒,不然你早就死透了,下次记得长点心,别丢了秋家暗卫的脸,哦,对了,保管好银雪,回头若是给我弄丢了,我拿你是问。” 秋拾闭上双眼,根本不理我。 我也不在意,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我自是知道我打不过秋拾的,从始至终我也没想能真的伤到他,那第一鞭虽然被他躲过去了,但还是难免被我刮伤,而银雪早就被我涂上事先准备的毒药,那药不算什么剧毒,却能让人内息不畅,运功阻塞。也因为秋拾最开始被我伤的不深,药沾的也不多,我才又花费了些精力逼迫他运功躲避,让这药生了效。 这药……原先是我藏着打算来作弄薛流风的,不过终究还是没能用上就是了。 我不再多想,径直朝着山庄下的镇子里走去。 269 进了镇子之后,我直接去了镇子中最大的那座茶楼。 说来十分有意思,因秋原山庄之故,这个镇子也被取名为秋原,山庄的大小产业遍布整个镇子,然而这个最大的茶楼,却并不属于山庄。 天色尚早,我来时茶楼中并没有太多的人,连说书的大爷都还坐在窗边喝茶看着话本子,还未做上台的准备。 从前我带着大壮来镇上觅食,次次都来这茶楼,早已熟悉了,那店小二看到我,自是十分殷勤,满是笑容的便迎上来。 “哦哟!您今儿个来的可真早,还是老位置?我带您上去。” 我微微颔首,并没有说话,跟着那小二就上了二楼的雅间。 大堂都没有什么人气,这二楼更是冷清,却正合我意。那小二将我送进雅间,不多时送来我惯用的茶水及点心后便退下了,再不多打扰了。 我起身,朝着身后的墙走去,墙的正中间挂了一幅画,那画装裱精致,乃是出自前朝名家之手,很是贵重。我轻轻地掀开这幅画,露出后面的墙壁,那墙上有条微不可见的细痕,我不过稍稍一推,这块墙便翻了过来,露出后面的暗格。 格子里的东西并不多,不过一封信而已,我将信拿出之后便把墙推了回去,放下画,一切都和原先一般无二。 我打开信,上面不过寥寥句话,却看的我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第93章 ——已传南疆之信,未见汝之诚意,事或不行。 不过盏茶功夫,一楼已然彻底热闹起来,我取了柜中的笔,提笔回了几字,便将信又放了回去。 将一切都恢复原状后,我并没有离去,而是打开了雅间的窗户。窗外并不对着大街,而是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我不作犹豫,翻过窗棱后关上窗,直接跳进了这条巷子中,从这条巷子出去后的不远处,便是老掌柜的银铺。 我方走至巷子口处,却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下一刻,无尽的杀意便笼罩着我,我瞬时寒毛直竖,头皮发麻,几乎是擦着那一道劲风逃出了巷子,而我先前站的地方,已经彻底被劈裂了。 巨大的声响也惊动了街上的人,不过片刻,街上便乱成了一锅粥,而那把大刀的主人,被厚厚的布巾遮住了脸,只露出了一双布满寒光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 他毫不费力地将嵌进地中的大刀提起,继续朝我攻来,招招致命,而我内家功夫并不出彩,唯一趁手的银雪不在我身旁,只能处处受掣,狼狈躲避,不过多时,衣服便被染上了点点红斑,虽不算重,但也足够让我头痛。 来人我并不熟悉,一时之间我也想不通会是谁这么想要我的命,更何况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分不出太多心神去思考这些问题。 久久不得手,那人却也不是很急躁,反而微微缓了攻势,我方得了些喘气之机,哪知那人朝后又看一眼,微不可见地一颔首,小巷中立时又窜出了几个同样装扮的人,连同之前拿刀的那人,一齐向我攻来。 我从未在哪一刻觉得死亡离我如此之近,四周的出路已然被全部堵死,我朝上看了看,在他们欺身而来之前先行向上起身,飞到了一旁的屋檐之上,那群人果然停下了动作,互相看了一眼,我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多做停留,迅速朝远处逃去。 然而我的运气并不好,那群人中尚有善轻功者,见我跑了,也立刻飞上屋顶追了过来,且速度不遑多让,唯一庆幸的是那人使的是剑,我躲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那人见久追我不上,怒上心头,一剑刺向我的落脚之处,我险险躲开,但剑气震荡,我下一处落脚的瓦片骤然碎裂,我一时不察,向后跌去,那人见状,神色大喜,持剑向我扑来,霎时间,我眼中只见那足以夺人性命的剑芒。 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我还不想死,更不想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我不甘!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满脸决绝,不管怎样,拼还是要拼上一拼的,折在这里,我可是不愿的。 正是那时,我全身的注意力全在将要刺来的剑上,却猝不及防被一旁冒出的黑影扑下,我惊得整个人都凝滞住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下来,只有剑身刺入肉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一声熟悉的闷哼声让我彻底缓过神来,看见伏在我身上的人,我神色大变。 那其余几人也赶了过来,将我们围住,我却突然平静下来了,生不出一丝的恐惧来。 然而那群人站定后,什么动作也没有,面面相觑过后,竟直接转身离去了,那领头的刀客,离去之前还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 我看了看身上的人,或许不是朝我,而是……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明白了那些人的来意,我的脸色更难看了。 全坏事了。 耳边的喘气声越发的沉重,我只觉得胸前一阵温热蔓延开来,我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朝他吼道:“谁让你过来的!” 他还在那里笑得傻里傻气的,“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 我赶忙将他扶起,那剑客应该最后收势了,剑的位置偏了,刺的也不算深,但大片的血迹还是看的我惊心动魄。 我微微蹲下身将他背起,朝着镇中最近的医馆走去,路上他还一直在我耳边唠叨,不见消停。 “我今早醒了却找不见你,还以为你今天走的早。” “结果秋总管来了之后我才知道你根本没跟他走。” “你为什么一个人出去了……是想把我丢下吗?” 我被他念叨地忍无可忍,“我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说着他便将我的肩膀搂得更紧了,声音却越来越小了。 我一阵恍惚,仿佛回到当初那个荒无人烟的河滩,那段永远走不尽的路,还有背上逐渐冰凉的身体,剧烈的恐慌突然涌上心头,好像我从未从噩梦中走出一般。 “嘶。”一阵轻微的吃痛声惊醒了我。 还好,手里摸到的,还是热的。 “你怎么了,是伤到了吗?快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他应当是被我捏痛了才醒转过来,此时却有些急切。 “我没受伤,你安静点,一会儿就到医馆了。”我温声道,他才没再说话。 270 街上的人被方才的风波赶得寥寥无几,因而去医馆的路走的还算顺畅。 进门时我们将医馆里的大夫吓了一跳,连忙呼药童上前将大壮扶进内间,大壮此时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了,却还是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我没有办法,也跟了进去。 那大夫刚打算给他看伤势,他却止住大夫的手,兀自盯着我。 “给他,给他看看……” 大夫被他气着了,冷声道:“那位公子不过是些皮肉伤,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大壮不信,我叹了口气,很是笃定地对他保证我真的没有大碍,他才放心地松开手。 他应当是一直强撑着,松手后他几乎是立刻就闭上了眼,我心一紧,看到大夫神色上无甚变化才安下心来。 这一松神我却感到心口一窒,体内一阵熟悉的感觉涌上,这种内力抽离、浑身撕裂的感觉…… 是子母蛊。 是了,大壮方才受了重伤,子母蛊在,自然会去救他的,我竟全然忘记了。 然而还未等我多想,我便失了浑身的力气,没了意识。 第九十三章 271 我醒来时,思绪还尚未回神,鼻间只闻到熟悉的安神香,我茫然地盯着天花看了许久,才发觉我居然已经回到了观雪轩的卧房里。 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开始尽力地回忆,然而一切的记忆都停在我将大壮送进医馆后,子母蛊发作的那一刻,再之后的事情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晕过去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我又是怎么回山庄的?大壮呢? 我急忙坐起身来,想要下床,太多的疑惑冲击着我,让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身体的异状,脚挨地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浑身几乎提不起任何力气,僵硬发麻的双腿甚至连站立都不能,连鞋都还没挨着,我整个人便摔倒在床侧。 动静不算大,然而不过片刻,门外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一愣,平日里我不会在院子里安排人,即便有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这时候来敲门的,必定不是观雪轩里的人。 我费力地回到床上,将枕头放在床侧的地面上,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进来。” 来者穿着山庄里普通婢子的衣服,却很是眼生,步履轻巧,下盘稳当,一观便是个练家子。 她垂首站在内间的门口,并没有往里再走,而是柔声问道:“少主醒来了,可有什么吩咐?” 我稍作思索,便已猜到了她的身份。 父亲疑心虽重,但暗卫长作为暗堂的堂主,于他更有大用,他断不可能真的让作为秋拾日日监视于我。我不清楚为何今日现身阻拦我的会是秋拾,但我能确定的是,平日里并不是他。 而此人虽穿着普通婢子的衣物,但行动之间却没有普通人的虚浮无力,进房之后却没有进内间,应当是十分了解我的习惯,若是一直跟着我的人,没道理我会不认识,那唯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便是平日里在暗处监视我的人,被父亲派来,暗堂的人。 心思一闪即过,我面上并不甚在意,皱眉问道:“我怎会在此?” 她弱弱地一欠身,回道:“回少主的话,是庄主遣人将您送回的。” “只有我一人?” “是。” 躺回床上之后我一直默默运着气,此时虽没有尽数恢复,但已经有了些气力,闻言我便直接起身,利落地下了床,不见任何不适。 眼见着我要离去,那婢子又急忙开口:“少主身上有伤,还需好好将养,您还是先休息着,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我奇怪地看着她,“你在命令我吗?” 她一惊,连忙摇头道:“奴婢不敢。” “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一遍,我怎会在此?” “回少主,奴婢不知。” 她话音一落,我便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她脸色一变,刚要动作,我却蓦地转头看向她。 “要动手吗?”我笑道。 我武功虽算不上顶尖,打不过秋拾尚且正常,但不至于还会怕一个普通暗卫。 第94章 那婢子见我动作,似有忌惮,便不敢再动了,只是继续劝道:“少主若是有什么急事,只管吩咐,奴婢万死莫辞,还望少主多注意身体,切莫再走动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父亲那里我可替你说清楚,你不必再拦了。” 她三番五次地阻拦我,多半是因为父亲的吩咐,但父亲为何不让我出去,这才是我在意的地方,一想到大壮并没有和我一起回来,心里便愈发急躁起来,只是子母蛊在身,而我也无甚大碍,心中才稍稍按捺住了。 我已经很是耐心了,她却突然退至门口,双膝跪地拦住我的去路,“还请少主不要为难属下。” 我自认未提什么过分要求,遑论行什么为难之事,她跪得很是莫名其妙,因此我也不作理会,兀自去寻人了。 那婢子再未说话,踏出院门之前我又回头看了下屋门,却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272 我是打算直接去见父亲的,醒来后种种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我,我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事情与父亲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 在父亲休养的别院门口看到秋文时,我几乎已然确定了我的想法。 那婢子不知怎么提前来到了此处,正站在秋文身后,脸色发白,而秋文却是一脸平淡地瞧着我,直到我走近时才迟迟见了礼。 “庄主吩咐我在此候着您,您且随我来便是。” 他话中颇多怨气,我不免又多看了他几眼。 “少爷才受了重伤,走动太甚可不利于养伤,还累得庄主忧心。”他见我不回答,轻轻笑了声,“您在镇上遭到刺杀一事庄主已经知晓,庄主十分震怒,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身子险些又被气坏,这件事恐怕难以善了,少爷,您不该现在过来的。” 他的话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我瞟了一眼默默跟在我们身后的婢子,又问道:“父亲是如何知道我被刺杀的?” 闻言,秋文的脚步略有凝滞,面上似笑非笑。 “少爷,您是庄主唯一的子嗣,是庄主最看重的人,您发生了什么事庄主会不知道呢?” 我一惊,好半天心才落回原处。 他全然不知,继续道:“自您从南疆归来之后,庄主很是忧心您的安危,便从暗堂调派了一队核心暗卫轮流保护于您,这事,您不会不知道吧?” 我默然,他便以为我是真不知道。 “不过出了今日这事,有人怕是难辞其咎了,少爷,您可知培养一个忠诚的暗卫需要付出多少?” “秋总管对暗堂似乎很是了解?” 他摇头,“少爷说笑了,暗堂是山庄最为机密的分堂,我怎会了解,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此番还又多了一个玩忽职守的,暗堂怕是得损失惨重。” 秋文亦瞟了一眼那婢子,那婢子头垂的更低了。 他话说的奇怪,但我也只是将这一丝奇异压在心底,并未多思。 秋文直接将我带到了别院的正房前厅,父亲此时正坐在主位上,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却难掩面上怒色。 而他面前跪着一人,正是秋拾。 “父亲。”我面不改色地向父亲行了个礼。 父亲抬眼乜了我一眼,面色没有任何的好转。 “你今日因何出庄?” “回父亲的话,孩儿最近觉得有些劳累,才想着偷懒去镇子里散散心。” 父亲大斥道:“就你这副模样还想着成什么事!一点苦都吃不得,歪门邪道倒是会的多!” 说着他神情愈发激动,话还未竟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秋文见状赶紧上前,熟练地为父亲顺着气。 父亲缓过气后,嘶哑着嗓子继续道:“若不是暗堂赶到及时,你堂堂秋原少主,横死街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无用之至!” 从小到大听惯了父亲的责骂,因而此时我心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反倒更为清醒,察觉到父亲话中的异处。 我被救下,关暗堂何事?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是我猜测的那般,我借着低头的功夫看了一眼秋拾,然而他背对着我,我并看不清他的神色。 “秋拾。”父亲突然叫道。 “属下在。” “虽然你救下少主有功,但功不掩过,跪满十二时辰后,自己去暗堂领罚。” “是。” “其余那些保护少主的人,若是连少主都护不住,要他们还有何用?暗堂不是养废物的地方,你自是按着规矩处理。” “是。” “还有那些刺杀少主的人,是哪方势力的,都给我查清楚了!” 说完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父亲的神色又阴狠了些许,我定下心神,张口打断了他们:“父亲,不用查了,我知道。” 我话音刚落,不仅父亲又将目光放回我身上,连一直未动的秋拾都微不可见地抬了下头。 “那你说,是谁?” 我面不改色,“江南,谢家。” 第九十四章 273 父亲微眯着眼,也不知信还是不信,他没有继续问我,而是看向了秋拾。 “你亦与那群刺客交手了,为何你却告诉我你不知?” “属下……” 还未等秋拾说完,我便出声打断了他。 “父亲,这您就错怪秋护卫了,他不知道也并不奇怪,就连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的。” 我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递给父亲,父亲接过之后端详了片刻,问道:“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是那群人与我交手之时无意掉落,被我看见后夺来的。” “这不过是江南镖局的普通令牌,他们谢家交友甚广,这令牌江湖中随处可见,你如何就断定是谢家的人了?”父亲这么说着,却将令牌收了起来。 “那就请父亲明察秋毫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父亲,而是把问题抛回给了父亲。 正如父亲所说,江南镖局的普通令牌随处可见,并不能代表什么。而且我拿出的这一枚令牌也并不是同我方才说的那般,是从那群刺客身上所得,当时的我被追杀得狼狈不堪,哪里有功夫去注意这些。 这枚令牌只不过是之前我在听说谢家与秋原之间的矛盾后,托老掌柜私下替我寻来的罢了,此时拿出来虽然不足以证明此事是谢家所为,但对于父亲而言已是朝谢家发难的一个好由头了。 父亲不见得真的相信我所说的,但他依然会将这一切变成事实,我想做的,仅仅是给父亲和谢行之间的矛盾添一把火,激化他们彻底对立起来,这就足够了。 父亲坐下沉思,缓缓开口道:“那谢家简直欺人太甚,为了替薛家那些贼人开脱,不惜下此毒手,其心可诛,谁知他们是不是早就勾结上了!” “那依父亲的意思,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然而,父亲只是摇摇头,“此事还不足以动摇谢家根本,小打小闹捕风捉影的事情,只能算火上浇油的那一捧油罢了,这火怎么点,才是最重要的。” “离武林大会还有多久?”父亲突然问道。 我一愣,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提起武林大会。 一旁一直未出声的秋文自然地回答道:“回庄主,那该是明年的事了。” “明年?怕是来不及了,你去安排一下,将武林大会提前到今年。” 秋文有些迟疑,“庄主,提前武林大会一事并无前例,若无合适缘由,恐怕无法服众。” “怎么没有?”父亲冷笑道,“魔教余孽,贼心不死,妄图继续染指中原武林,薛家的人都快死绝了他们却还不死心,这些余孽一日不除尽,武林便一日不得安宁,如今还是得继续联合众武林义士,彻底铲除祸患才是。谢行既然想闹,那我就给他一个机会,看他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父亲说着颇有些激动,话音一落就重重地咳了起来,秋文急忙又去顺气,面上难掩忧色。 “庄主切莫动气,伤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如今少爷也在,您也不必太过忧心。” 父亲抬眼看我,沉静无波。 “你还有什么意见?若是没什么意见,那此事便交予你去办,秋文在一旁照看着便是。” 秋文像是早知道父亲的想法,并没有显出什么不满,顺从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排。见状我也只是摇摇头,笑着应下了。 “孩儿自然也是无意见的,一切全听父亲安排。” 父亲点点头,抬起手来准备起身,秋文赶紧扶上去,却被父亲拦下了。 “我还没有病到这个程度!” 秋文低下头,“是。” 父亲站起身来,又将目光投向跪在一旁的秋拾。 “少主既然现在没出什么大事,今日就先免了你的罚,之后暗堂事务会更繁忙,你且将手上的事情迅速处理掉,之后一同看顾着少主。” “是。”秋拾应下,却没有起身。 父亲交待完之后便离去了,秋文大抵是仍不放心,也随着父亲一道了,偌大的正厅里只剩下我和秋拾两个人。 第95章 274 “父亲已经走了,秋大护卫还准备跪到何时?”我虽这么说着,却用手将秋拾按住,并未让他起身。 秋拾丝毫不慌,“少主这是何意?” “人在哪?”我冷下脸。 “少主此问何意,属下并不明白。” “你不必在这里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那些话能骗父亲,却骗不了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属下确实没想过能瞒过少主,只是属下希望少主不要再追究,属下也是为了少主好。” 闻言我放下按住他的手,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你觉得这可能吗?不管你存的什么心思,现在都老老实实地给我放下,你伤他多少,我便也会被伤多少,到时候莫说是我,父亲也定饶不了你。” 他很是淡然,“少主能明白庄主对您的重视就好,不过少主可能误会了,属下并没有想要伤害您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把人还给我,我不追究你欺骗父亲暗堂救下我的事情。” “少主,冒犯了。”他丝毫不慌,强硬地拂开了我的手,站直在原地,“我知道少主您的顾虑,先前您出事的时候,庄主便遣我去往南疆查明您身上的蛊毒之事,若我猜的没错,您身上的应该是子母蛊吧。” 当秋拾清楚地说出子母蛊时,我着实是十分惊讶的,而后想到他刚刚说的话,我第一反应是秋拾已经找上了冯老头和小春花他们,忧心他们安危却不敢轻举妄动,质问的话落到嘴边又生生被我按捺住了,我压下心中的惊惶佯装不知情。 “我不清楚,是这个名字吗?” 秋拾似乎并没有深究,“少主会不清楚也并不奇怪,南疆蛊术失传已久,如今几乎已经不见传人,属下也是花了很大功夫才找到关于这些蛊术的消息,子母蛊……也是属下通过少主所言和出事之后的症状猜测所得,这种蛊就算是在南疆蛊术盛行之时都极为少见,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寻到的能人异士,竟还留存这样的蛊术。” “你没有找到能下蛊的人?” “并没有,就连这些记载也是在遗失古籍的残篇中发现的,不过……”他顿了一下。 “不过什么?” “属下或许已经找到了解蛊的方法了。” 我心中一沉,下意识地准备反驳他,照冯老头之前所说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我自己也曾寻找过,一直未果,秋拾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单凭什么所谓的古籍残篇就能找到方法,我并不相信。 秋拾自然是看出来了我的不信任,“少主不相信属下也很正常,属下也是没有把握的一试。”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将大壮扣下,是为了替我将蛊解开?” “是,这就是属下为什么不希望少主牵扯进来,此人留下终究是个祸患,庄主也决意斩草除根,只是碍于少主,一直没有下手。如果能成功,那庄主和少主之后便都再无后顾之忧,若是不能,自然一切如常,少主不知,也不必空欢喜一场。” “哦,那你可真是忠心。” 他似乎听不出我话中的讽刺,一本正经地回道:“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那你试过了吗?”我握紧了手。 “还未来得及。” 我稍稍放下了心。 他迟疑了半晌,“如今少主已然知晓,若是还放不下心,您也可随属下一道去。” 秋拾的话不似作伪,但越是如此,越令我感到不安,现在解掉子母蛊并不是一件好事,没有子母蛊,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护住大壮。如果子母蛊真的能解掉,大壮恢复记忆,我如何面对他都成了一件小事,若我能带他离开秋原还算好,若是我不能或是他不愿,最好的情况也是我想办法将他送出去,可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没有把握。 秋拾见我不说话,冷不丁问道:“恕属下直言,少主如今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呢?” 我笑,“我有何不愿的?你若真能解掉这该死的蛊,我高兴都来不及,毕竟谁也不想把自己的命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还是自己厌恶之人,秋护卫问的可真是奇怪。” “少主莫怪,是属下见少主面色不愉,一直不回应,这才误会了少主。” “确实怪不得你,我只不过是在想一些事情,一直想不通罢了,不知道秋护卫能不能给我解解惑?” “少主但问无妨。” “既然是父亲让你去查我身上之蛊,你想解蛊,为什么要瞒着父亲?” “属下并没有想瞒着庄主。” “你既然不想瞒着父亲,那为什么今日你没有告诉大壮也在?我虽然昏过去了,但昏之前的事情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我将大壮带到附近的医馆之前,那些刺客早就走了,何来暗堂救人一说。还是说,秋护卫为了将功折罪,竟还做出阳奉阴违之事,若是让父亲知道了会是什么下场……秋护卫,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秋拾听到我的问话,沉默下来,良久才回答道:“少主不必多思,属下未告知庄主,与不愿告知少主出于同种缘由,况且庄主近来身体有恙,属下更不愿庄主忧心操劳。” “秋拾,你为什么总想着糊弄我?这话若是秋文说的我尚且相信,但你是暗堂堂主,没人比你更清楚这话该不该说,欺瞒主上的人是没有资格进入暗堂的,任何理由都不行。” 他却毫不犹豫,“那少主只当我是如此就是,属下确有欺瞒,也甘愿受任何惩罚,即便被逐出暗堂也毫无怨言。” “这话你留着说给父亲听吧。”我并不吃他这一套,“其实父亲并没有让你找解蛊的方法是不是?” 无论是我,还是大壮,在父亲眼中都是必死之人,我从未如此清楚过这件事情,这个蛊,只能延缓父亲对大壮下手的时间,却不能改变父亲的想法,秋拾做的一切,本就说不通。 秋拾的沉默仿佛是一种预示,我有些乏,也不想深究秋拾这样做的原因。 “算了,你当我没有问,我也不会告诉父亲。” “少主不必多想……庄主总归是最在意您的。” “是吗,你是以什么立场对我说这句话的呢?” 秋拾无言。 我不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不说了,带我去见他,莫要耽误我时间了。” “属下私以为此事不急于一时,少主不若先行调养几日……” “我说带我过去。”我不耐烦了,“人在暗堂吧?若你再这样啰嗦,我便自己去了。” “……少主且跟着属下就是。” 秋拾转身朝外走去,停步在台阶之上——之前那跟过来的婢子,还一直侯在台阶之下。 “先回暗堂。” “是。”那婢子一俯首,便也跟上了。 第九十五章 275 暗堂的人,明面上说是秋家的护卫,实际上他们的职责远远不止这些,不过从前我并没什么机会深入接触到,最多的交集可能还是之前被父亲关进地牢中,那地牢正是暗堂刑室的一部分。 不过秋拾没有再将我带入地牢之中,而是将我带到了暗堂的侧院里,这里和其他分堂的布置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更加安静和冷清,一如暗堂里的人一般。 侧院里没什么人,秋拾似乎没有再派多余的人来把守,这让我感觉有些奇怪和不安。 秋拾打开了厢房的门,房间应当是没有人住的,空空荡荡,四处都落满了灰尘,一片寂静,根本感觉不到有人存在的痕迹。 我走了进去,看见大壮就躺在床上,仍然穿着染血的破衣裳,好在伤口都有被处理过的痕迹,手法比较陌生,想来应该是医馆的大夫,秋拾应该是将他带过来之后就没再管过了。 他的胸膛轻微起伏着,面上一片平和,睡得很是安稳,秋拾在一旁解释道:“少主,属下用了息虫让他沉睡,一时半会他是醒不过来的。” 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关上,那婢子在门口就没有再跟进来了,除了大壮,整个房间里只有我和秋拾两人。 我坐在床边,手将将触碰到大壮裸露在外的手臂,和缓的温热让我稍稍静下心来。 我抬头看着秋拾,他总是这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似乎任何事情都无法彻底动摇他。 “你原本是怎样打算的呢?既然如你所说,你想帮我将蛊解掉,可你偏偏用了一种很愚蠢的方法将他带走,你是真的以为我醒过来之后不会追究吗,还是觉得,你随便派一个手下就能应付我?”我轻轻笑了声,“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轻而易举的就能算计我,我不在乎这些,总之,我现在来了,告诉我,你原本是怎样打算的?” 秋拾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 “少主说的对,也不对,属下并没有想算计您的意思,解蛊一事属下并未妄言,只是属下自认为并没有把握让少主相信属下,所以……” 第96章 “所以你就选择把他带走,让我不得不来见你,甚至还要听命于你。” “少主言重了,属下并无此不臣之心。” 我嗤道:“既如此,你又何必要派人阻拦于我,我去见父亲,不正遂了你的愿吗,你就没想过万一我真的因为你的阻止就不去了,那你又该怎么办呢?” “属下没想过,若少主能这般轻易就听从他人的话,庄主也不必日日如此忧心了。” “你倒是了解我。”我心中有些许的不适,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而且有子母蛊的存在,如果少主还在意自己的安危,想必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属下这只是正常的推测罢了,少主不必对此在意太过。” 秋拾的话让我有些恍然,我不清楚他说这些话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但他却让我意识到现在的我,是见不得人的心思愈多,便愈害怕被人察觉,犹如一只惊弓之鸟,无法做到彻底坦荡,反而在一直引人怀疑。 事情既然已经成了现在这般模样,我这些疑虑其实早已无关紧要。我担心父亲会派人对大壮下手,担心护不住他,但现在父亲已经知道大壮和我的性命息息相关,只要他还未对血煞大阵死心,那他便还需要我好好活着,只要我还在被需要,那父亲根本就不会对大壮出手,即便我那些心思都被知道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虽然我总是在试图忽视,但事实上我一直没有摆脱这种煎熬的困境。 我总是在想,如果没有我,薛流风就不会为了救我而身受重伤,不会失去记忆,不会遇见冯老头他们,更不会因为子母蛊而强行和我联系在一起。 他明明已经足够痛苦,我却还是如同从前一般任性,并且自以为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的娇纵也许一直在折磨着他,等我缓过神来时,一切似乎都已经无法弥补。 因为他都忘记了,忘记了仇恨,忘记了痛苦,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但对于他而言却是一件我难辞其咎的错事;他也忘记了我,忘记了我是如何伤害过他,从小到大,无论大事小事,他对我做了太多从前他根本不会做的事情,说了一些从前他根本不会说的话,我总是在想,如果他都记得,他一定不会这样做,也不会这样说。 面对这样的他,我甚至根本不愿再叫出他的名字。 我不能把大壮当做薛流风,我不能把他在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做的事强加给他,这不公平,我宁愿将他当做另一个人,我是这样地自欺欺人着,可我还是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其他人。 因为子母蛊,我不得不将大壮带回秋原。面对父亲我无从隐瞒,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不设防的大壮放在父亲眼前,我又害怕我的亲近会露出破绽,惶惶中我试图将那对他维持了十几年的厌恶更夸张地表现出来,还天真地认为这就能说服父亲,自以为是的结果就是既没能让父亲相信我,还险些害惨了大壮。 虽然因为子母蛊的真实存在让父亲暂时地相信了我,即使如此,我依旧未曾想通,我害怕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情再次伤害到他,这种想法让我所谓的厌恶彻底成了一个笑话,或许我早已经意识到,只是一直不愿承认,这种厌恶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种脆弱的遮掩,以掩盖着我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我有愧于心,所以如履薄冰,于是生生将自己带入了死胡同之中,在那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 明明我想做的事情早已决定好,明明我心中也早已有了准备,却总是在自乱阵脚,忧心太过反而破绽百出,其实根本没有必要。 这大概就是我和父亲的区别,他的果决是让事实变成他的话,而我的犹豫却是想让自己的话变成事实。编造总比创造要简单得多,所以父亲总是自如地掌控着所有,而我却连自己都骗不下去,只能在不断地怀疑中,自我消弭。 276 大概见我太久没说话,秋拾又开口打破了沉默:“可是属下有什么话唐突了少主?” “并未,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我心情已经平淡了许多。 “思虑太重不利于您身体的恢复,还望少主多加保重。” “那就谢过秋护卫的关心,你如今变得如此客气,倒还让我十分不习惯。”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居然在秋拾脸上看到了一丝窘迫。 “属下之前若是有让少主觉得冒犯之处,您只管怪罪便是,属下绝无怨言。” “我心眼还不至于小到这种地步,这些小事就不用再提了。我想,你现在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关于解蛊的方法。” “不知道少主您有没有听说过,南疆蛊术中有一种特殊的蛊,名为虫煞。” 我皱眉,“我对南疆蛊术几乎是一窍不通,怎会知道这些?” 其实,与我方才所说的恰恰相反,我不仅知道虫煞,我还亲眼见过这些记载,那还是之前在冯老头那里发生的事情。那时的我也十分地想解掉这子母蛊,于是日日在他的书架之中翻找与子母蛊有关的记载,在寻找的过程中,我也看见不少关于虫煞的记载,所以我早就问过冯老头关于虫煞的事情了。 冯老头当时并没有否认虫煞能灭杀蛊虫的事实,可他同时也告诉我,虫煞强大的杀伤力只是对于最初的一代蛊虫而言,到他手上的这一代蛊虫,虫煞已经根本奈何不得了,不仅如此,他还告诉我,自从南疆蛊术衰落之后,便再无人大规模地培育虫煞,野生虫煞又极其难寻,他劝我死了这条心,先别说能不能找到野生的虫煞,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对子母蛊起作用,连他自己都还没能找到解这个子母蛊的办法,我更不可能轻易找到。 不过这些我并不能告诉秋拾。 “是属下疏忽了。”秋拾歉然,继续解释道,“那虫煞其实并不是一种蛊虫,而是一种草木,根据古籍上的记载,这种名为虫煞的草木生长之处,少见虫害,从而引起了住民的注意,后来那里的药师发现这种草对蛊虫亦有强烈的灭杀之力,对人却并无太大伤害,因而逐渐将其作为解蛊的药材。” “所以你的意思是,虫煞能解子母蛊?” “按照古籍记载的话,应当是这样的。” 我奇怪,问道:“这些古籍,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回少主,是在一座废弃的寨子之中。”他一脸的正经,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废弃的寨子?” “是,应是许久都没有人居住了。” 我不置一词,也没说自己信不信,反倒问起他来。 “照你先前所说,子母蛊这么少见的蛊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解开,那它稀有在何处?” “少主有所不知,解蛊容易,可这解蛊之物却难得,这虫煞如今即便在南疆也是一种极为难寻之物。” “所以,听你的意思,你这是寻到了?”我半信半疑道。 “少主所说不错。” “如此难寻之物都能让你在这短短时间内寻到,秋大护卫好生能耐。” “此事倒没有少主想的如此困难,虫煞虽少,却不算什么珍贵之物,只是如今在南疆无人会其种植之法,野生虫煞又极难存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说来也是属下运气比较好,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存活的虫煞。” 他这话说的和当初冯老头与我说过的话颇有相似,我心中信了几分,但还是问道:“如你所说,你先前应是没见过这虫煞的,如何敢确定你找到的就是虫煞,若是认错了该怎么办?” “这个属下是不会认错的,少主一见便知。” 说完,秋拾侧身从一旁的暗格中拿出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然后递给了我。 那木盒不过巴掌大一点,我接过后掂了掂,居然还有些重,我沉下心,缓缓打开木盒,才明白秋拾为什么说他不会认错了。 木盒中放了许多的泥土,而这堆泥土的中间,正长着几株血红色的草,草叶肥厚,剔透如玉,仔细一看,通红的草茎之中隐有黑色脉络,黑色叶脉细如发丝,蔓延了整株草,妖冶不似人间之物。 这株草,确实与我之前在冯老头那里看到的虫煞相关记载一般无二,我在亲眼见过之后更能体会到它的特别。 也难怪秋拾说自己不会认错,世间与其相似之物着实太少。 震动退去之后,我心中涌上来的却是止不住的慌乱。 我开始怀疑冯老头对我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这虫煞看起来确实有些非同一般,而当初冯老头本身就不太愿意给我们解掉这个蛊,他担心我知道解蛊方法,拿这些谎言诓骗于我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这虫煞真的能解开子母蛊呢? 如果现在子母蛊真的解开了,我觉得我并不能应付之后发生的事情,想到这一处,我几乎是立马就想带着大壮离开这个房间,离开暗堂,不去面对这可能发生的一切。 我将木盒扣上,还给了秋拾。 “果真是个稀奇物件,不过,你如何能让我信你?此物一见便知不简单,我怎知这玩意儿是好是坏,我可不敢赌你的忠心。” 第97章 “少主有这样的想法,属下并不意外,所以属下也早就想好了取信于少主的法子,”说着,他自己又打开了木盒,直接用手掐下一小株虫煞,血红的汁液迸溅,沾满了他的手指,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小株虫煞吞食入口,而后才继续道,“此物于人无害,少主一见便知。” 我还愣在当场,就听见他问:“就是不知这样能不能让少主相信属下。” 我掩藏在衣袖之下的手紧紧攥住,面上却只能微微笑道:“秋大护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若还是不信,岂不是不知好歹了。” “少主能相信属下便好。”他又将木盒重新递给我,“虫煞此草,喜潮喜暗,少主只需定期补一些水就够了。” 我抬头,有些不解其意。 秋拾转头看向正躺在床上的大壮,开口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那谢行亦让庄主十分头痛,暂时留下他一命兴许还有牵制谢行的余地,若他此时恢复记忆,于我们并不是一件好事,此物给少主,也是希望少主能在合适之时让自己远离危险,属下一开始,便没有逼迫少主立刻就用的意思。” 我拿着木盒,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 “你耍我?” “属下不敢。”他轻轻一拱手,“属下只是担心少主之心有所动摇罢了。” 我气上心来,呛声道:“秋大护卫此等英杰,怎就屈居于秋原暗堂之中天天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若是闯荡江湖,这武林中必少不了你的名头,岂不是比给人当狗要好上太多?” “少主多虑了,虚名于属下无益,属下亦不觉得在秋原有什么不好。”秋拾不为所动。 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少主若是没其他问题了,便好生回去歇息着吧,至于庄主的安排,属下和秋文总管会替您处理好的,少主也不必忧心。您且自便吧,属下先不打扰了。” 说完他朝外唤道:“廿四。” 门被打开,正是那婢子。 秋拾侧身走过,并没有看她。 “你先继续跟着少主,待到替换的人选安排之后,再到刑室领罚。” “是。” 她应道,又关上了门。 277 “你叫廿四?”我抬眼看着这婢子。 “是。”廿四仍是垂着头,神色平静,一反之前的柔弱模样。 我倒不算意外,婢女是婢女,暗卫是暗卫,本就是两种不同的面孔。 “之前一直监视我的人,也是你吗?” 也许是我的话说得太直接,她蓦地抬头,居然显出几分无措。 “回少主,这不是……” “是你吗?”她似乎想要反驳,但我心中因着秋拾尚且还存了几分气性,不耐烦地将她堵了回去。 她老实回答道:“庄主共安排了三人来保护少主安危,属下只是其中之一。” “秋拾也是吗?” 她摇头,“不是,老大比较忙,没空天天来盯人的。” 我恍然,“原来真的是在盯着我。” 她眼睛微微睁大,似是有几分懊恼,而后又紧紧抿起了唇。 我意外于她外露的神色,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那为什么今天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是秋拾呢?” 她愣了愣,“老大一向起得比较早,可能是碰巧遇见少主了。” “这样吗,那当时应该是谁盯着我呢?” 她讷讷道:“是属下。” “你那时候在哪儿呢?” “那时候,那时候恰逢轮班之时,属下刚离开,哪知少主正好离去,是属下擅离职守了。” “所以他们要罚你?” 她点头。 “那你还记得你离开之前,我正在做什么吗?” “属下离开之时,少主正在房中休息,所以属下才敢先行离去。” 我点点头,眼见着她偷偷松了口气,才开口道:“可我一夜未眠,也不曾回过房中。” 她呆住了。 “所以你还不是一时的擅离职守,你是一直都不在,是吗?” “我,不是,属下……”她一下子被我问懵了。 “怎的,秋拾没教你怎么回答吗?” 她沉默许久后,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开口道:“老大让我少跟您讲话。” “先前你拦我的时候可比现在机灵多了。” 廿四低着头,不肯说话了。 她既不开口,我也没有追根问底,继续逼问她,而是倚上身后的墙,拿起装有虫煞的木盒,复又打开,重新端详起来。 我伸手抚摸着那鲜艳的叶片,冰冰凉凉的,却并没有平复我心中的震动,我缓缓沿着叶脉一直触到根茎之处,紧了紧指尖,还是没有使下力气。 许是见我面上还算平和,又或是秋拾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吩咐了些什么,我不说话了,廿四反而又活络起来,试探地问道:“少主,此处空置许久,积灰甚重,您身体尚且需要休养,您若是累了,不如先行回观雪轩好生休息着?” 我仍是不说话,她便有些忐忑,“少主恕罪……是属下逾距了。” “无妨。”我方才缓过神,抽出自己的手,又将木盒合上,“我等他醒来。” 她思考了一会儿,又愣愣地回道:“少主若是需要的话,属下这就将息虫的解药拿来。” “不必了,让他睡着吧。”我抬眼,“怎的,你急着去领罚?” 她连连摇头。 “你不是说有三个人吗,其余二人呢?怎么不来替你?” 听到我的问话,她的脸却骤然苦了下来,“少主如今的情况,尚且还需要人贴身照顾,所以……” “所以什么?”我奇道。 她轻叹,“其实照理来说,像我们这样时刻跟在少主身边的暗卫,是不能够现身于少主面前的,他们既未犯错,所以就不必同我一般这样在少主身旁侍奉,暗堂能取代属下的人多得是,待到少主不需要属下之时,便是属下去领罚之时。” “所以你是因为犯了错才能出现在我面前?可真有意思。” “属下既犯了错,便不能继续呆在少主身边,现不现身的,也不重要了。”她似乎还有些郁闷。 我有些诧异,“怎么,你似乎不太愿意?” “那是当然啊!我之后定然会被安排做一些又难又危险的任务,我真的做不好啊……”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一时之间竟连称呼都忘了,这别说在暗堂,就连在秋原也是极为少见的,我沉思片刻,开口问道:“你不像是从暗堂从小培养的,这倒是挺少见的。” 她唰的一下白了脸,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疏忽,我还没表示什么,她就猛地跪在我面前,慌忙告罪。 “属下唐突失态,请少主恕罪。”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弄得无言以对,只能摇摇头道:“起来,我并无怪罪你的意思,你这样倒显得我是个恶人一般。” 她抬头看了看我,确定我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后才敢放心起身。 我笑了笑,试图缓和一下气氛,“我还以为暗堂净是些秋拾那种冷冰冰一点人味儿都没有的石头,你这样活络的,我倒是从未见过。” 这后半句,却不算是真话。 “回少主,老大平日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苟言笑。”她讪讪道。 “不提这些扫兴的,”我对秋拾兴致缺缺,“所以你真的不是在暗堂长大的?” “少主明察。”廿四点头。 这下我是真的好奇了。 “那你是如何进到暗堂的?” “回少主的话,属下原本并不是在暗堂的。” “此话怎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仿佛在纠结什么事情,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开口回道:“属下其实并不是秋原中人,而是被老大救回到秋原的。老大原本也并没有打算带我进暗堂,而是将我带到敬事堂,做一些轻松的活计罢了,之后,是我自己找上老大求他让我进暗堂的。” “……为何?”我不太理解。 “属下昔年为仇人所囚,受尽苦楚,临死之际被老大救下,这是救命之恩,老大当时又手刃了属下的仇人,这是报仇之恩,若是没有老大,今日属下早就不知白骨何处寻了,如此大恩,属下以毕生回报也不为过。” 我没有说话,我无法想象秋拾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属下也明白老大的好意,只是当时被安排进敬事堂之后,属下几乎再也没能够见到老大,更别说替他做什么事情,于是便在情急之下主动找到了暗堂,想要跟在老大身边,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可暗堂也不是你说想进就进的地方。”我心中冷笑。 第九十六章 278 “少主所言极是,只是当时的属下并不知道罢了。老大当时还不是暗卫长,直接将我赶了出去,是我自己硬要赖上他的。” “以秋拾的能耐,想摆脱掉你还不难吗?” 第98章 “这次少主倒是猜错了,属下曾经的师门功法特殊,长于龟息之法,极擅隐匿潜伏之道,老大那时候拿我可是没办法的。”、 明明是说着令人自得的话,她的语气中却有着藏不住的悲凉,我心中大概猜到了些什么,便没有仔细问下去。 “大概是真的能帮上老大吧,起码那时候的我是这么认为的,老大也默许了我跟着他,之后老大当上暗卫长,我便顺其自然地进了暗堂,只不过,老大做了暗卫长后我就再也没有和他一起执行过任务,除非堂中事务,其余时候我也没什么机会再见到老大了。”她叹了口气。 “那你之后怎么就被安排来看管我了?” “少主言重了,属下可不敢看管您的。”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她尴尬地笑了笑,“这事说来惭愧,也许是因为自视甚高,直到被单独安排任务时我一直完成的不好,才知道独自做任务和跟着老大一起做任务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不甘心,就有些急躁,太想把任务做好反而搞砸了事情,闯了祸,进刑堂之前又是老大救下了我。” 我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她说的这些,我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慢悠悠地问她:“你可知道,你说的这些已经足够秋拾滚出暗堂了?” 廿四一惊,而后强装笃定地说道:“少主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你如何能肯定我不会做,你难道不知道,我并不太待见你这个老大吗?” 她欲言又止,憋了好久才忸怩道:“因为少主您是个好人啊。” 一瞬间,我以为是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才会听见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属下是认真的,而且老大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次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您别笑呀,属下真的是认真的!没有哄骗您的意思!是老大亲口说的!” “秋拾亲口说的?” “也算是亲口吧……”她挠头,“老大之所以安排属下到您身边,一个原因是觉得属下心浮气躁,有损自身功法,需要沉心静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说少主不会为难于我们,我们也不会因为犯一点小错就要受罚。” “这就能算做好人了?”我又不能理解了,“你就没有想过,你们之前从未在我面前出现过,也许我并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呢?就算我知道,你怎么就确定我不会为难于你们?万一我对你们其实早就积怨已久呢?” “您虽不一定能将我们找出来,但属下可不信您没发觉我们的存在,事实就和老大说的一模一样啊,您确实也从未为难过我们,我们就更别说受罚了,您看您现在还愿意和属下这样的无名小卒说这么久的话,您真的是属下出生以来见过最温柔的人了!” “属下虽说没有在您身边跟得特别久,但也算有些时日了,总不会这些事情都看不明白的。” 廿四睁着乌黑透亮的双眼,神色间满是热烈与赤诚,我已经许久没看见这样的生气存在于秋原了。 天真又可笑。 “秋拾把你带进暗堂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轻声道。 “啊。”她茫然地看着我,并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我说,可是你现在还是受罚了,而且是因为我。”我提醒她。 她却不以为然,“可保护少主是我们的职责,少主今日受了伤,那就是我们的失职,既是属下的错,本就是该罚的,怎么能说是因为您才受罚的呢?” 她理所当然的样子反而让我无言以对,我心中无名火骤起,“倒不知你们都如此忠心,既然如此,那你本该当值的时候究竟去了哪里,秋拾怎么就正好出现了?” “属下……”廿四大概没料到我的态度会突然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她显然有些被吓到,稍稍冷静了一会儿她才咬牙继续说道,“是老大在我们前夜禀报您的状况时察觉有异,所以便替了属下,察看您的状况,老大是因为担心您出什么意外,所以才会来亲自保护您的!” 虽然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当我听到这些话时,我仍然觉得十分刺耳,之前平和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我想着她方才对我说的话,温柔? 对我来说,再讽刺不过了,我的心中难以遏制地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恶意,我不想看见好意,我只想让愚蠢的人看见伪善背后的丑陋,让他们痛恨,让他们绝望。 “那这样说,失职的是秋拾,不是你,该受罚的也是他,不是你,可他现在仍然让你去刑堂受罚,怎么,你们老大是要你这么个小姑娘给他顶罪吗?” “不是的!”她大声反驳道,出口的刹那虽然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但她还是重复了一遍,“不是这样的。” “少主若是心中有气,想如何惩罚廿四都行,但有些事,并不是少主所说的那样,廿四必须得说。”她眼中的坚毅几乎要化为实质,我并不懂她在坚持什么,“无论老大替不替属下,少主想做的事情我们谁都改变不了。如果老大没有来,面对这一切的就是属下,而属下并不能比老大处理的更好,属下不敢像老大一样阻止少主,也阻止不了。被少主反擒,属下也无法像老大那样迅速脱困,更别说及时将少主救下,如果没有老大,只有属下,只会酿成更大的祸端。” “所以这惩罚,是廿四本该受的,老大才是被我连累的那一个人。” 我差一点就被她的一番诡辩给说服了,她的坚定让我太难怀疑她,只可惜,我的信任和善意太过稀有,给不到她。 “所以你觉得,秋拾惩罚你还是对的?” “老大对我一直都很好,他不会害我,我也不害怕惩罚。” 我笑,“你真的觉得他对你很好?” 廿四没有立刻回答我,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我又问她:“你真的觉得他会为你考虑什么吗?他对你好是为了什么,因为他人好?可你真的觉得他是一个彻底的好人吗?” “还是说因为你值得他对你好,可他图你什么,你值得什么?” “如果他真的会为了你好,他就不会把你带回秋原。” 她的嘴角微微向下耷拉着,没有再说话,而我也在质问完之后冷静了下来,可是话既然已经出口,那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我忽略掉我心头上的那一点隐隐的惭愧,最后对她说道:“行了,我今日心情不好,你也不必在我眼前惹我生烦,先出去罢。” “是,少主。”她没争辩什么,听话地退了出去。 秋拾说的也对,她确实不该与我说话的。 279 廿四出去之后,整个房间又重新落入了沉默,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那装有虫煞的木盒随手扔在桌上,抚着胸口低低地咳了几声。 方才我倚靠着床沿,而气力却丝丝泄出,逐渐麻痹了四肢,我试着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话,却终究不能将所有都顾及。若不是房中昏暗,廿四定然早就发现我的脸色不正常了,一直隐忍不发,实在是因为这种感觉太令我熟悉了,而现在这种感觉正在慢慢退去,我的手脚也开始回温,我也缓缓静下心来。 他应当是快醒来了。 仿佛是在印证我的想法,没过多久,床上的人就睁开了他的双眼。 大壮醒来后,并没有马上看向四周,而是直直地盯着前方,眼中一片空茫,他眨了几下眼,似乎是刚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却又陷入了沉思,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一旁盯着他的我。 我看见他又闭上了双眼,轻轻皱着眉头,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我将手伸进被子之中,找到了他的手,果不其然,他的手正紧紧握着,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一般。 我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轻轻摇了摇他。 “睁眼,看着我。” 话说完,他却没有什么任何反应,我以为他没听见,刚准备起身凑近看看他的情况,就觉察到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舒张的手掌回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头,他已经睁着眼睛在看着我了。 “是哪里痛吗?”我问他。 他用沙哑的声音回道:“不痛。” “那你方才是怎么了,你还记得吗?”我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上面果然已经布满了湿润的汗液。 “方才?方才我好像……”他努力回想着什么,可最后只是轻蹙着眉头,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在他回想的时候,我已经将他额头上的汗渍擦了干净,见他准备起身,我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能的。”他松开我的手,掀开被子,还算利落地下了床,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狼藉的血迹,自己也有些咋舌,“好神奇,真的一点都不痛了。” 我松了口气,也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完全使不上力气,刚刚恢复的那一点气力,完全不足以我支撑起自己。 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瞧着我,双眼的昏暗的房间之中异常的明亮,十分开心的模样。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傻乐了,扶一下我起来。” 第99章 他一听,瞬间就笑不出来了,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没事吧?是哪里受伤了吗?” “我没受伤。” 他更急了,“是不是因为我?我就说我怎么一点都不痛……” 我踢了他一脚,因为使不出什么力气,看起来格外不痛不痒,“乱想什么,我就是坐的有点久了,腿麻了,一会儿就好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任何破绽,才放下心来,而我,则这样撒着拙劣的谎言,心安理得的借着他的力起了身。 “回去吧。”我暗暗揉了揉腿,却见他突然蹲在我的面前,我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背你回去。” “我是腿麻了不是腿断掉了,你自己伤没好就别在这里逞能。” 他不为所动地拒绝了我,“我没有逞能。” 我有些无语,绕过他直接朝门外走去,结果还没迈出几步,就被他一把扛在了背上,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剩多少力气,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我更是没来得及反应,措手不及地就这样被他背了起来。 “放我下来。”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不要,”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凭什么你可以背我,我不能背你,这不公平!” 我都要被他气笑了,我背他的时候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这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都要和我争上一争,还次次都理直气壮。 “我说,放我下来。”我挣了挣,没挣脱,他的手反而扣得更紧了。 “我想背都不可以吗?”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下去了,也没再往前走了,“我总觉得,你好像这样背过我很久。” 我哑然,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他说。 最后我还是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你先放我下来再说。” 他没动,我无可奈何地又补了一句:“我就拿个东西,剩下的随你。” 那装有虫煞的木盒还被我放在桌子上,差点被我忘的一干二净。 听到我说的话,他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我刚把木盒拿起来,他就紧紧地凑了过来,生怕我反悔了一样。 我连气都懒得叹了,任由他去了。 280 出了门后,我并没有看见廿四的人影,我并没有想太多,只当她是有事先离去了,或者是被我气走了,不过以她的性格,后者倒是不大可能的。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暗堂里仍旧没有太多人,即便有人,他们也不会往我这里多看一眼,这让我稍稍放松了一些,我小声地在他耳边告诉他该怎么走,走出暗堂的一路上他都十分安静,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所幸暗堂的位置很是偏僻,暗堂之外也是一片寂静,但我还是挑了更为僻静的小道回观雪轩。 而大壮,从头到尾未置一词,一声不吭地按照我指的方向走,安静让我有些不习惯。 “为什么不说话了,是累了吗?累了就放我下来。” “我不累,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声音闷闷的,但因为他背对着我,我并不能看到他的神色,也无法知道他现在是以什么心情在和我说话。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呢?” “问什么?” “问我方才那是何处,问我手中这是何物,你都不好奇吗?” 那木盒我就拿在手中,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 “不好奇,那些都不重要,想问的我都已经问好了。” “什么时候?”我纳闷。 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他就回答道:“醒的时候。” “……哦。”我顿了顿,干巴巴地应道。 “反正你想告诉我的你都会告诉我,不想告诉我的,我问你你也不会回答我。做事情也是,你要做什么,也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带着些委屈,我听乐了,“怎么,生气了?” “……没有,但是我总是忍不住会想。” “想什么?” “想,要是我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懂,是不是就好了。”他轻轻笑了一声,“我怕我这个负担,也许哪一天你就不想背我了。” 我沉默了许久,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不会有那一天的。” 无论你记不记得,懂不懂得,都不会有那一天的。 281 我只当父亲要将武林大会提前之事是气话,却没想到他却是认真的,秋文动作快得很,武林大会要提前一年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江湖,一时间,众说纷纭,暗流涌动,闻风响应者甚多,但在我看来,这里面的大部分人都不过随波逐流、顺势而为;当然亦有不合之声,只可惜弱如蚊蝇,难起风浪,然而在这其中,却没有谢家。 “我当这谢行有多大能耐,不过一介鼠辈,如今便是一个屁都吱不出来了。”秋文冷笑着看着手中的文书,低声嗤道。 “那谢行对秋原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武林大会提前他只会拍手称快,犯不着在这事上与父亲反目。倒也不必作此小人之态,平白成了笑话。” 我呛道,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从观雪轩带来的话本子——我已然料到这些日子的百无聊赖,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闻言,秋文一顿,放下手中的文书,柔声刺道:“属下却不知这谢行是哪里让少主高看了一眼,您竟向着他说起话来?” “我可没有向着谁,说个实话罢了。”我淡然反驳道。 “少主若是对属下有意见直说便是,属下人微言轻,因为属下而为秋原的对立之面说话,并不值当。” “话还是你会说,我倒成了小肚鸡肠、不识大体之人了。”我闷笑一声,“不过你有句话却说的没错,我对你确实是有成见的。” 秋文皮笑肉不笑,“少主但说无妨。” “谢行与父亲好歹能算同代英杰,在江湖上也是齐名之辈,他江南谢家固然与秋原有龃龉,也不过小打小闹,明面上的关系可没有彻底闹僵。而你又是个什么,哪里轮的到你去骂他谢行鼠辈?照你这般,岂不是是个人也能对父亲指指点点了。” 我话说的不紧不慢,语气也算不上重,毕竟于我而言,这不过只是我发泄情绪的废话罢了,看着秋文变幻莫测的脸色已经足够有趣了,至于我真正在想些什么,并没有必要与他说道。 显然秋文并没有想那么多,虽然被气得不轻,但他还是保持着体面的微笑,“还是少主想的周全,是属下没掂量好自己的位置,失言了。” “知道就行。”我没抬眼看他,将话本又翻过一页。 秋文没再说话,他起身又将一叠文书放在我的桌前,连着他之前已经放下的文书一齐在书案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我也只当没看见一般。 “少爷也莫光顾着看这些闲书了,文书繁重,今日若是处理不完这些,不止是属下,恐怕连少爷您都不好向庄主交待。” 我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我有什么不好向我爹交待的?” “这些文书涉及到这次武林大会的各类重要事务,庄主可是委您重任,将这些都交予您负责了,少爷莫不是忘了?” “忘倒是没忘,”我随手拿起秋文放在我面前的几份文书,嗤道,“不过我看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们的秋总管不是安排的很好吗,可还有我什么事情?” 从武林大会的邀请名单,到大会当日的议程,以及大会结束后几日的安排,都已经被决定的明明白白,而我需要做的,仅仅是在这些事务之后,盖上看似完整的副印,再落上自己的名姓,这样事情就算真正被安排下来。 面对我的不满,秋文轻描淡写,“文书都在这里,少爷过目后若是有什么意见直接提出便是,属下也并不能全权决定。可您现在连过目都不愿,遑论参与其中,如今与属下置气更是不必。” “置气?我可没和谁置气,秋总管怕是多想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这些事情秋总管都处理的很好,真如父亲所交待的那样,省去我了很多麻烦,我乐得清闲,哪儿还会有什么意见。” “那少爷何不早点把这些都了结掉,免得夜长梦多,越拖越麻烦?” “盖个印章落个款罢了,连心思都不用花费的事情,你随便找个人过来,几下也就结了,还非得我亲自来吗?反正这些事说到底也不是我决定的,爱怎样就怎样吧,你少说几句话,说不定一会儿我心情一好,就全部都弄好了呢。” 我余光看见秋文勾起嘴角,但从他的话语中我却听不出任何的笑意。 “少爷是真以为这样就与您无关了吗?庄主身体有恙,心神不支,故而逐渐将山庄事务交由于少爷您,您不必笑,这可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玩笑话,至少如今的武林中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就算这些事情少爷您分毫不经手,但别人可不知道,那些人只知道,秋老庄主年事已迈,如今主事的老庄主的独子,享誉武林的银雪公子。您自是可以继续不闻不问,若是之后出了什么差错,恐怕对您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 第100章 “我不闻不问?那就请秋总管告诉我,我之闻问与不闻不问有何区别?若我现在告诉你我对现在所有的安排都有意见,你当如何!?” “少爷自可以写下自己的思虑,属下会将其呈给庄主再行商议,行与不行,庄主自有定夺。” “那便随别人如何去想,秋总管自己看着办就行。”我打定决心要做这个甩手掌柜了。 “武林大会并非小事,诸事都不可疏忽,若出错漏,蒙羞的是整个秋原山庄……庄主终究还是担心少爷的。” 我没说话。 秋文沉默了一会,才继续开口道:“属下本不想现在就告诉您的,但您若是一直这样,属下也不得不说了,庄主的身体并不适合出席这次的武林大会,他老人家也不打算出席,所以这些事,少爷您即便再不情愿,也必须烂熟于心,您现在若是过目也不能,到时会怎样少爷心里也应当有数。” 听到这话,我是真的惊讶了。 “父亲他,真的不出席大会吗?” “嗯。” “到时,便是正式地向所有人昭示着庄主的退隐,以及您的出世,所以,您现在的每一处疏漏,都会成为您之后的隐患,您好生思量吧。” 我听得出来,秋文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心情并不妙。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我难抑心中震荡,甚至少有的产生了一丝疑虑。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坚不可摧的,伤也好病也好,一切与能轻易摧折的词我都无法与父亲关联起来,更何况,父亲的身体坏的毫无缘由,即便我是亲眼看见了,也无法产生任何真实感。 但我现在却开始有些动摇了。 我放下手中压根没看进去的话本,最终还是拿起了那些厚重的文书。 见此,秋文似乎也并不是很意外,沉默地站在我的身旁,没有回到之前的位置。 文书上字迹工整,对武林大会的安排更是记录得巨细无遗,可见父亲对这次大会的认真程度。 “照父亲的安排,在大会结束后会集结中原武林各派前去南疆,先不说父亲现今的身体状况到底还能不能承受这样的舟车劳顿,”我顿了顿,继续道,“武林也安定了许久,自薛家出事之后便再无什么大事发生,既无由头,又如何能说动他们再去南疆?” “少爷怕是多虑了,恐怕不是我们需要担心能不能说动他们,而是他们要担心能不能想出不去的理由。” “秋总管话可别说得太满,我想也不是人人都会忌惮于秋原。” 我抽出了其中一份文书,将它摊开在桌面上,那上面写满了名字,是这次武林大会的邀约名单,而江南谢家,赫然在上。 “照谢行如今的猖狂劲,你觉得他肯服气吗?况且谢家现在已不再是过去那孤掌难鸣之时,这段时间谢行可是用他的好人缘拉拢了不少势力,秋原山庄再想一呼百应,怕是难上加难。” “少爷所言不虚,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不必担心。恐怕他们就如同之前的武林盛典一般,并不会出现。” “何出此言?”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似是明白我的疑虑,略有自得地继续解释道:“谢家既然不服气,自然也不会来捧秋原山庄的场,尤其是现在两家关系明显僵化,谢家并不会做出深入秋原这样令自己陷入被动境地的举动,再者,他们若是出席,岂不是变相地承认如今秋原山庄在武林中的地位了?依属下之见,此事并不需要太过担心。” “这是父亲的意思吗?”我问道。 “这等小事尚且不需要庄主来操心。” 听罢,我点点头,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秋文见到我的反应,显得有些恼羞成怒。 “不知少爷有何高见,可以说来让属下见识见识。” “高见倒谈不上,我只是觉得秋总管所言未免也太过于笃定,即便完全称得上是言之有理,但百密也有一疏,若是谢家不仅来了,还大张旗鼓地来了,当着武林众人的面上和秋原对着干,你又当如何?”我缓缓敲着桌面,“就算是以防万一,也该有个法子吧。” 秋文的脸色不太好看,“少爷说的是,这些事属下会再与庄主商议的。不过事情还未成定局,少爷暂且不用担心这些事。” “既然秋总管让我不要担心,那我就不操这些闲心了。” 我毫不在意地将此揭过,然而心里早早有了预感,恐怕这次武林大会不会太平。 之前父亲在秋原举办的武林盛典,表面上是武林诸人同庆,而事实上这不过是一场秋原山庄单方面的庆功宴,宣告秋原山庄在武林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向天下示威,虽然盛典被薛流风搞砸了,但对于彼时不知情的谢行来说,他自然没必要过来给自己找不痛快,寻个借口便也搪塞过去,不曾出面,与他相同心思的人不在少数,但这些人没什么主心骨,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可这次的武林大会不同,虽说魔教之事对于现在风平浪静的武林可大可小,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对自身造成什么影响,要摆脱被动的困境,只怕大家都会前来静观局势。 秋文似乎还是太过于轻视谢家,若是此番谢家真的前来,瓮中捉鳖还是引狼入室,谁也说不准。 第九十七章 282 江南谢家的拜帖送到秋原时,我也没想到我的想法会被印证得如此之快。 在秋文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开始觉察到些许异样,所以当他来告知我武林大会安排有变时,我也并不是很意外。 “你的意思是,因为今年的拜帖回函收到的比往年的都要多,超出了之前的预期,所以才有些安排需要变动?” 秋文颔首。 “大会的主场可能需要扩大一些规模,安排的房间也需要增加,但山庄空余的房间基本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如果再要增加,倒是还有几个空闲的院子,不过可能需要修缮一番,总不能怠慢了客人,还有商堂那里,我会让他们增加采买量的……” “这些都已经安排好了,就不劳少爷您再操心了。”秋文打断了我。 我笑了笑,“那你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庄主的意思是,这次谢家前来恐怕来者不善,大会当日若是生变,庄主担心少爷您到时应付不来,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带着病体参与大会,主持大局。” “照你这么说,大会是不需要我出席了吗?” “少爷说笑了,您可是秋原唯一的少主,大会那天您定然是要出席的。” “哦,原来还需要我出席啊,我还当这里已经不需要我这个人了呢。”我冷了脸,“父亲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每次都是这样,什么都决定好了再打发你过来敷衍我是吗?” “庄主他身体不适,不便……” “不便什么?方便见你,就不方便见我?”我直接打断他,“说什么安排有变之前难道没有说过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吗,我说了,可是你在意了吗,你有告诉我父亲吗?到底还是你们一句话的事,如果我怎么想不重要,那一开始就不要跟我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们这是把我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说什么秋原山庄唯一的少主,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可笑吗?” 面对我接二连三的质问,秋文不为所动,不紧不慢道:“少爷若是有什么想法,属下现在就可以去禀告庄主,少爷只管随属下去就是了。” 我将书案上已无用处的文书挥扫在地,大概是我用的力气太大,挥舞的衣袖不小心连带着案上的笔架一同摔在了地上,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中格外的刺耳。 突兀的开门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我不知道大壮在门口蹲守了多久,他冲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明显的慌张。 我长舒一口气,平静道:“滚出去。” “啊?”大壮有些懵。 “没说你。”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秋文,他依旧没什么情绪,“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给我滚出去,既然不需要我也别指望我再去管这些事,别来烦我了。” 秋文嘴角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最后只是点点头,很顺从地转身离开了。 临到门口,他才回头嘱咐了一句:“大会当日,少爷也莫忘了出席。” 我没理会他。 书房重新恢复了平静,我兀自沉思着,没注意大壮已经走到了我身边。 他俯下身子将散乱在地上的文书一册册地捡了起来,理整齐后又放回了书案上。 “这些没用的东西,捡它们作甚,直接扔了便是。”我拦住了他,没让他继续捡。 “那你不生气了好不好?”他依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关切地看着我。 “我没有生气。”我认真回答道。 这倒不是什么哄骗他的假话,如今的我已经很难被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扰乱心神,更不会因此动气,但我为何要这么做,对于大壮而言是有些难以理解的,不过我也不打算对他详细解释。 第101章 “真的吗?”他果然有些不信。 我笑眯眯地从他怀中掏出一个丑不拉几的荷包,在他震惊的眼神中打开后拿出一颗黄澄澄的生栗子,然后丢进嘴里,三两下吃了个干净。 “真的呀,你哄哄我就不生气了。” “你怎么,你怎么知道!”他惊诧道。 看着他呆愣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他偷偷地做着这些事,还觉得自己掩盖得天衣无缝,我也只好顺着他,平日里就当做视而不见,可现在,我却起了些坏心思。 “整个观雪轩,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我哼哼一声,颇为自得,故意问道,“是特意给我剥的吗?” “才不是!”他急忙反驳,一把将我手中的荷包又夺了回去,面上满是羞恼。 “这样啊,原是我多想了。我还以为……算了。”我叹了口气,难掩失落,“就当我自作多情好了。” 说着我便低着头向门外走去,不出两步便被他拉住了,我回过头,只见他侧过脸,不肯直视我,伸出的手掌心向上,正是刚刚被他夺回的荷包。 “是给你的。”他有些忸怩,“别生气了,也别难过。” 我抬头乐呵呵地将荷包拿了过来,丝毫不见方才的郁气,“说了没生气。” 他惊怒:“你骗我!” “我今儿就教你两个词,第一个,愿者上钩,”说着我从荷包中拿了一颗栗子塞到他的嘴中,“第二个,借花献佛。” “乖,咱们不生气了。”最后我将荷包系紧,塞回他的怀中,“还给你啦。” “你不要吗?”他愣了愣。 “要,当然要,”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在他的满面通红中柔声道,“放在你这里,让你多哄哄我,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 283 将杂事都抛诸脑后,我整日在观雪轩里过的倒也算闲适,谢家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上许多,秋原这里台子还没搭起来,他们便已经浩浩荡荡,下榻秋原镇上了。 不过在这之后,谢家就再无任何动静了,没有人来拜访,没有人来问候,沉心静气的仿佛是来休沐游玩的,对比之下,在得知谢家将至之后兵荒马乱闹腾了几天几夜如临大敌的秋原山庄如同一个笑话一般,不出意外的,父亲又因此发了好大的脾气。 “庄主莫气,动气伤身,岂不是遂了谢家那群贼子的意。”秋文站在父亲身侧,轻声劝道。 父亲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直直地盯着我,秋文见状,也不再言语,一室寂静。 “大会还未开始,秋原的脸面就被人当众踩在脚下,你如何解释?” “我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谢家的拜帖早早送至秋原,而秋原不愿提前派人相迎,现在谢家不愿意上山庄,情有可原,可这些,又与我何干?” 长期的卧病令父亲看起来异常的瘦削,苍老的皱纹如同藤蔓一般爬满了他的面庞,我每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他愈发的令我陌生。 大概是我的话又气了他一次,他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红,反倒有了些生气。 “如此简单的事情都安排不好,张口便是推卸罪责,果真是无用!” 听到父亲如此颠倒黑白的责备,我竟一丝愤怒的感觉都无,反而还有些想笑。 “父亲所言甚是,即便我早已说过要提前做好谢家会来的准备,也还是没能赶上时候,儿子确实无能。”我刻意加重了最后二字,成功地看见秋文也变了脸色。 “谢家已经公然和秋原叫板了,主动送拜帖不过是挑衅,怎会忍受秋原明目张胆的轻视,秋原作为东道主,无论如何都得把面上的事情做好,想在这上面给他们下马威恐怕只会令人觉得秋原山庄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平白失了度量,如此简单的事情我相信父亲应当是心知肚明的,秋文总管身为父亲最为器重的人,一向是唯父亲马首是瞻的,自然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思。想来这件事恐怕还是我处理不妥,若父亲还愿意给儿子一个机会,我稍会儿便带上人亲自去镇上请那谢家,以示诚意,也全了两家的颜面,您看如何?” 待我说完这番话,父亲的脸色已变得难看极了,我自是面色不改,权当什么也没发觉。 “行,那你便去,”父亲冷眼看我,“去将那谢家好生请来,莫让人再看轻了秋原。” “庄主……”秋文忍不住小声插道,却被父亲毫不犹豫地打断。 “你也去,和少爷一起去,免得又让人说道。” 秋文有所不愿,却没有再反驳父亲的意思,顺从地跟在我身侧一同离去。 “可真是一条好狗啊。”我叹道。 秋文不以为意,仿佛没有听到。 “少爷想如何安排,尽管吩咐属下便是。” “小黑呢?许久未见他了,这次让他随我一起吧。” 秋文面露疑惑,顿了一会儿才向我解释道:“秋墨如今仍是跟着师父,恐怕一时半会儿抽不出身。” 我抬眼看他,并未回答。 秋文口中的师父正是秋原的大总管,秋原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经其手,我从小就很少能见到他,可见父亲对这个大总管的看重。 “师父如今年事已高,已有告老离去之意,属下如今服侍于庄主身侧,无暇侍奉他老人家,在这之前师父定是想让秋墨多学些东西,想必也不会放秋墨离开的。” 我微微颔首,没再提小黑。 “那你随便挑些人就是,不必太多,免得让人误会我们是去砸场子的,”我咂摸了一下,“然后再随我去挑些东西,赔礼也要有赔礼的样子,你说呢?” “但听少爷吩咐。” 秋文没什么情绪地应下了,我自觉无趣,也没再与他说话。 可惜他的淡然并没能维持很久,在我将他带到我在观雪轩的私库内时,他还是微微变了脸色。 说是私库其实也并不准确,不过是我清出来的一个偏僻柴房,堆满了我从商堂劫来的各种宝贝。 我扫了一眼,随手挑了几样东西扔给了秋文。 “少爷何必对谢家如此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秋原是怕了他谢家。” 他似乎对我挑的东西并不满意,毕竟我这随手一挑,就将房间内最贵重的几样东西都挑了出来。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何必一副小家子气,偌大的秋原,连赔个礼都如此抠搜,岂不是更让谢家笑话?” 秋文哑口无言。 “这些大抵已是足够了,你寻些好点的箱盒收整收整,安排好人我们便直接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我转身将门锁上,回头却见大壮站在不远处将我望着。 “你要去哪里?”他径直向我走来。 我一时没想好如何去回答他,他却误解了我的沉默。 “你不想告诉我,也不想我去,对吗?”他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我可没这么想。”我失笑,快步朝他迎去,“不过是去镇子上见些人,我方才还准备去寻你陪我一道去,没想到你就找过来了。” “真的吗?”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垂眸,“不信就算了,你若不愿意直说便是,何必倒打一耙。” 他的心思实在太好拿捏,我话音刚落,他就软了语气,急忙解释起来。 “没有不愿!没有!我,我自是想陪你一道的。” 一旁的秋文似乎是受够了,生硬地打断了我们。 “少爷,事情繁杂,时间不多,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我抬眼,分了一个“你怎么还没走”的眼神给他。 看着秋文维持着难看的脸色离开,我的心情愈发开怀了一些。 第九十八章 284 谢家的下榻之处正是秋原镇上那家最大的茶楼,茶楼的住宿条件远不如镇上其他的酒楼,但我并不意外谢家选择了这里,毕竟谢家现在对秋原的态度并不算友善,而这座茶楼,已经称得上是镇子上与秋原牵扯最少的一处了。 我看了看这座我最常来的茶楼,热闹的一切与平时似乎并无差别,只是在我们踏入之时有片刻寂静。小二看见我们,还是同往常一样热情招呼着,我阻止了他将我带往二楼雅间的打算,那是我一向爱去的地儿,但不是今天能去的地儿。 不大不小的动静将掌柜也引了过来,我朝他微微颔首。 “此番我不是来喝茶的,我是来求见谢先生的,可否劳烦掌柜通告一声?” “少庄主客气了,自是可以的,您先在这里歇息着,小的马上就去。” 说完掌柜便朝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立刻重新热情地招呼了上来,热茶沏上时,掌柜早已上了楼。 我没什么心思喝茶,秋文在我身后,亦是不言不语,倒是大壮有些躁动,不安地朝四周张望着。 “怎么了?”我好奇地问他。 他摇摇头,偷偷握住我的手,浑身依旧紧绷着,却没有再到处看了。 第102章 我还没来得及深问,一股凌人的气势裹挟着一丝微不可觉的杀意直冲我的背脊,惊起了我一身寒意,大壮显然比我更为警觉,我还没来得及去思考这莫名的肃杀之气从何而来,他已在第一时间站在我身后,挡住我往后看的视线。 迫人的气势稍纵即逝,仿佛方才不过错觉一场,终于反应过来的我并没有因此放松,很明显,来者不善。 我从大壮的身后走出,只见一名青年男子跟在掌柜身后步履沉稳地下了楼,他满身正气,面容刚毅,从出现之时,他便直直地盯着我,那一双眸中看不见恶意,却也没有丝毫善意。 我看见他腰间横挎着一把金紫异色,寒芒逼人的大刀,便已完全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江南谢家的少当家,谢行的长子,谢知微。 传闻谢知微年少初闯江湖时,手持一把金背紫麟刀,在江南大擂上连守七日而无一敌手,坐稳了谢家的少当家之位,如今看来,恐怕不是虚名。 “谢兄,初次相见,久仰大名了。”我朝他客气地一拱手。 “秋少庄主不必客气,此时正是家父每日休息之时,怕少庄主久候不至,谢某特来知会少庄主,少庄主且先请回吧。” 饶是我再怎么猜测谢知微的脾气,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客气,直接当面下了逐客令。 在片刻惊讶之后,我正了正神,温和笑道:“此次谢伯父从江南不远千里,舟车劳顿而来,想来是需要好好歇息一番。秋原作为东道主,本该盛情款待,却因我资历尚浅,处事不周,怠慢了伯父,是我之过,此番特来请罪,还请谢兄见谅。” 说罢,我示意大壮将我挑好的赔罪礼送过去,他虽是不愿,但此刻也知道轻重缓急,还是板着脸朝着谢知微走去,而我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谢知微。 谢知微并没有推辞,伸手从大壮的手中接过礼匣,递给了身后跟随着的镖局弟子,而后朝我微微颔首,便转身准备离去,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看大壮一眼。 “故人相逢,谢兄为何不留下叙叙旧?”我扬声叫住了他。 “故人已逝,哪儿来的旧可叙?”谢知微顿住脚步,“若少庄主尚且感念昔日情谊,还请莫要用什么阿猫阿狗来折辱已逝之人,否则,别怪谢某今日不客气,脏了贵地。” 正说着,凌厉的刀锋破空而来,谢知微的金背紫麟刀稳稳停在大壮的脖颈之间。 大壮浑身紧绷,如临大敌地盯着谢知微,但分毫没有退让,我挥手止退了身后的蠢蠢欲动,冲着谢知微礼貌一笑。 “谢兄请,此间扫洒费算我账上就是。” 谢知微倒也没再说什么,冷哼一声便提刀离去了。 285 我带着人空手而归,甫一回到秋原山庄,一直跟着我们的人便立马散开,没了踪影,我也没急着找谁,而是不紧不慢地回到了观雪轩,反正这些人会一字不漏地告诉父亲在茶楼发生的事情。 大壮一路上跟着我,却格外沉默。 “为何不说话?”我明知故问。 “方才他若是真杀了我呢?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他似是在质问我,但伤心的神情却出卖了他。 “不,他不会。”我笃定道,没想到大壮却更生气了。 “你很了解他?” “不算,”我摇头,要论起来,我与谢知微不过几面之缘,对他的了解大多都来源于江湖传闻。而若是薛流风,因着薛家从前与谢家一向交好,他与谢知微的关系也要比寻常好上许多。 “只是世人皆知,金背紫麟刀是护人之刀,谢知微不会用它来行主动伤人之事,他若是敢在大庭广众杀一个无辜之人,那就是砸他们谢家从前镖局的招牌。” 大壮的不满一扫而空,对我说的话深信不疑,不知是不是对方才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尴尬,他又迅速跟着哼哼道:“是我误会了……想来这里还是你的地盘,谅他也不敢造次。” 看着他变得有些赧然的神情,我一时无言。 谢知微不敢在秋原山庄的地盘造次? 自从从父亲手中拿到了商堂的路子,我便借着胡作非为的由头,在父亲最不重视的地方寻漏洞,想要与外界获得联系,而我的目标,便是现在一直与秋原山庄作对的江南谢家。 而那座唯独不属于秋原山庄的茶楼,就是平日传递消息的地方。 之前我因担心露出破绽,故而从不主动出面,都是让老掌柜帮着行事。可在我拿到副印之后,谢家受挫,便再无消息,我一时情急,使计甩开了监视我的暗卫,孤身前往镇上,却在出茶楼之后遭到了刺杀。 我闭上眼,当日的惊心动魄犹在我的脑海中涌动,那把砍向我的刀虽陌生,但那充满杀意的眼神与刀光我却一点也不陌生。 恐怕谢知微并不是随着谢家一同前来的秋原,而是早已在镇上蛰伏。 在秋原的地界上,我却太过大意,轻易就暴露了身份。 我不由苦笑,与谢家的联系断了倒是小事,现在的问题是—— 我与谢家的传信,一直以来都是用的薛流风的名义。 现如今的情形,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286 不知是不是我的上门赔罪起了作用,虽然并没能见到谢行,但他还是松了口,让人重新递了拜帖,我也主动带人在山庄大门口笑脸相迎,此事也总算落定,父亲仍旧是有些气不顺,不过好歹没再说我什么。 谢行下榻秋原山庄之后,每日便和一些旧友叙叙旧,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切磋一二,与他的闲适相比,父亲显得紧张许多,越是临近武林大会,山庄里的布防也更加的密不透风。 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已不知是多久以来的惯例,父亲说提前就提前,明明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竟也无太多反对的声潮,就连一贯带头与秋原不合的江南谢家,都按时出现在了秋原,在外人眼中,仿佛是谢家怕了一般,一时之间,秋原山庄的地位无人可敌,颇有些一呼百应的意味。 父亲倒是不太信谢行会怕了他,故而忌惮不减,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直到武林大会结束,谢行都没有任何动作。 287 大会当日父亲撑着病体出席,我也乐得在一旁清闲看戏。 自青云庄覆灭之后,所谓魔教的踪迹确实开始在江湖中逐渐绝迹,更是坐实了薛青城就是那罪魁祸首的事实,让许多原本不信的人都无从反驳起来,只有谢行端的就是一个不讲道理,哪怕一点理都不占也要和父亲作对。 而对于此事,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乐见其成。 魔教既已铲除,即使还有余孽也早就不成气候,许多人对这次所谓的除魔卫道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想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但谁也不敢做那出声反对的出头鸟,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谢家,指望跟在谢家身后躲了此事,可谢家一声不吭地默认了,父亲又以血煞大阵未破为由,叫人无从辩驳,他们也只能歇了心思。 大会结束的当日夜里,父亲就将南疆地下魔窟的地图交予了我。 我看着父亲给我的地图,就像在看一道催命符。 第九十九章 288 暮色四合,灯火初上。 我独自倚在窗边发呆,看着镇上人潮涌动,檐角挂着的灯笼随着夜风摇曳,暖黄色的灯光便跟着一波一波地荡漾,最后落在人群里,汇成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不知要流向何方。 秋原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今夜是武林大会结束后的花灯会,江湖上诸多门派,极少有机会齐聚一堂,因而每每在武林大会结束之时,许多人都趁着这个机会相互结识、切磋武艺,或遇上些志同道合之人共同游乐玩耍,久而久之,也发展为了一场盛事。 这是我唯一能寻到的暂时脱离父亲眼线的机会。 众目睽睽之下,父亲不好公然阻止我离开山庄,而到了人多眼杂的地方,甩掉一些讨厌的跟屁虫简直轻而易举,唯一的麻烦可能只有闹着要跟我一起出来的大壮,在我的严词拒绝下现在也不知在何处生着闷气。 门口遥遥传来细碎的铃响,门也跟着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我回了神,等了片刻也未见任何动静,只好出声问道:“谢兄既已到了门口,为何还犹豫不肯入内?” 那道身影终于现于灯下,正是谢知微。 他将一叠密信重重扔在桌上,冷笑道,“果然是你。” 我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他悬在腰间的冷光——他并没有佩着他的紫背金鳞刀。 我收回眼光,冲着他笑了笑,“我知谢兄对我有诸多误会,因而只能出此下策,邀谢兄在此相见,也是想为谢兄解释其中缘由。” 谢知微不言,只是牢牢盯着我。 我叹气,“同样,也是对谢兄有事相求。” 任我态度有多温和,谢知微也不为所动,提着那刀就向我砍来,好在他并没有下死手,我微微一闪身便躲过了。 第103章 谢知微暂时停了手,“你今日若还想继续戏耍于我,就莫怪我刀下无情了。” “谢兄,我所求并非什么难事,”我直接表明来意,“我想请你带走薛流风。” 谢知微放下了刀,嗤道:“薛流风已经被秋庄主曝尸示众了,少庄主在说些什么胡话?” “人我也上次带过来了,究竟是死是活,谢兄应当看得出来。” “你是说你身边那个西贝货?” “是真是假,我相信谢兄心里自有定夺。” “你连字都能假冒,人自然也可以。我不信你。” 桌上的那封密信,正是我上次趁着给谢家送赔罪礼的机会,一同送到了谢知微手中,上面的字虽出于我手,但字迹却是薛流风的,以假乱真的程度连我自己都难以分辨,谢知微更不例外。 “借用他的字迹实属无奈之举,若不是如此,谢兄怎肯来赴约见我?” “人是你们秋家抓起来的,若是想放走,那放了便是,让我将人带走,这是个什么道理?”谢知微冷哼,“再者说,你若是真心想放他走,为何今日不干脆将他也一起带到此处,直接跟我走便是,何必还要多费功夫!” “我不带他过来,自有我的道理。” 谢知微不吃这套,照旧提着他的刀。 “谢兄莫急,”我顿了顿,继续道,“想来谢兄也发现了,现在的薛流风与从前的他大不相同。” “是。”谢知微颔首。 “当初我与他在南疆重逢,突遭意外,他身受重伤,再醒来后,已是将过去完全忘却,心智也大变了。” “是你将他带回秋原山庄的?” “是。” “为何?” 见我不回答了,他又问道:“秋成英又为何没杀了他?” 我想过谢知微难应付,却没想到他难应付到如此地步,非得让我把事事都剖明了才肯罢休。 “因为我与他在南疆皆中了蛊,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所以我必须得将他带在身边,父亲也因此不会动他。”我只得坦明,这也算不得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谢知微脸色微变,也没说自己信不信。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事听起来有些荒诞,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证明。若他凭空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我在父亲那里恐怕难辞其咎,唯有借他人之力,方有可行之计。” 谢知微不置可否,“所以你找上了我,是想借谢家之力。” “是。” “可是带走薛流风,我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会惹上一个麻烦。”他反问道,“我为何要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愣住了,在我的认知中,谢知微作为谢家的少当家,自是承了谢行的侠义之风,更何况从前谢家与薛家向来交好,谢知微和薛流风的关系也不算差,在薛家人人喊打之时,谢家也没有落井下石,反而顶着骂名为薛家喊冤。 我怎么也没想到谢知微会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能算吃力不讨好呢?”我定了定神,“谢伯父是因为薛家之难与我父亲不合,事情既然还没有完全尘埃落定,待到落定之时,有什么是比幸存的故人之子更有利的回击?” 谢知微突然大笑,“若是秋庄主知道他寄予厚望的独子私下竟是一个吃里扒外的货,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听到这话,我并没有生气。 “谢兄可知灵山余氏?” “自是知晓。” “这是我的母家,在我幼时覆灭于魔教之手,整个余氏几乎无人幸免,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 巨富之家,一夕湮灭。 “人人皆知是那魔教眼红余氏家业,余氏怀璧其罪,遭了大难。幸而我父亲的及时出现,打退了来势汹汹的魔教,这万贯家财才幸免于难,但人却没能救下一个。” “薛青城已经死了,你也算是亲手报仇了。” 谢知微言语之间有些讽刺,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你也觉得是薛青城吗?”我问他。 他不说话,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像达成了某种共识。 “谢知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没再与他客套,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上次,秋成英领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南疆除魔,谢家并没有出面,是薛青城让我父亲这么做的。”谢知微言尽于此。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们所有人都知道。 我也不再拖沓,“那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日我将再去南疆,此行凶险重重,我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证,更没办法护住他,而且我也没有其他的可以托付之人了。” “那你二人身上的蛊,又该如何?”他神色锐利起来,“照你之前所说,你二人身中这同生共死之蛊,恐怕是不能长久分开,我带走了他,倘若他在我手中出了事,我可不好交代。” 我松了一口气,“我在离开之前,会想办法解决蛊虫的问题。如果没能解决掉……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个蛊虫对他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谢知微看向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奇异,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似乎懂了些什么。 我只能当作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他重伤已愈,恢复记忆也是迟早的事。若真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南疆寻一位姓冯的蛊师,他或许能够解决。” 说到最后,我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良久,谢知微才问。 “那你想让我如何带走他?” 289 待我回到观雪轩时,已是深夜。 我原以为按照大壮的性子,他会憋着一肚子气在门口等着我回来,然后与我闹上几番,可直到我走到书房门口,周围都一直是静悄悄的。 但无论是书房还是卧室,此刻都没有烛火亮起。 我一下子有些慌张,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自己偷偷跑出去,完全忘了观雪轩暗中的看守是有多么严密,这种可能几乎是不存在的。 正想着,面前的门猛然被推开,还未待我反应过来,我的手腕已被死死钳住,那力道重得令我心惊,在我踉跄着被拉入黑室的瞬间,身后的门又倏然合上。 一具温热的身体迅速从身后贴上了我,有些炙热的呼吸打在我的后颈,直激起阵阵痒意。 我惊魂未定,不由怒骂道:“大晚上的发什么病,非要吓死我不成!” 我在这头骂着,他却全当耳旁风,哼哼唧唧着说“不要死”。 我无语极了,试着推开他,却立马又被他缠上了,我只好凭着记忆拖着他走到了桌前,将烛灯点亮。 还没等我动手,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马上将钳制住我的手松开,我当即转过身来盯着他,他却恶人先告状。 “你去做什么了,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能含糊其辞,问道:“这么晚你不睡觉,在书房里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别告诉我你在看什么话本。” “我在等你,等睡着了,你回来太晚了。”他不依不饶,“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做什么了,为何不带着我?” “秘密,不告诉你。” “你不可以这样。”他眼角泛了红,“我不喜欢你瞒着我,我不喜欢看不到你。” 我心头微颤,只好先偏过头,躲开他专注的眼神。 “告诉你也可以,给我的信你写好了吗?给我看,我就告诉你。” “不说便不说了,我不稀罕知道了。”他往后退了一步,离我远了些,“信早叫我扔了,我不写了。” 那一步退的有些远,离了烛火的照亮,他的神色又被夜色掩盖。 我微微张开口,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我没说话,他倒先慌了神,又奔到我面前,紧紧攥住我的手,“你为何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 “是我说错话了,你瞒着我,我只是有些难过。信没有扔,我方才是骗你的,”见我还是没吭声,他更慌张了,松开我的手就准备跑,“我这就去拿!” 我拉住了他,“没关系,等你想给我的时候再给吧。” “我现在就想……” “你想回去吗?”我打断了他。 “回哪里去?”他有些茫然。 “回南疆。” 我伸手将书架上闲置已久的木匣拿了下来,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可能是时日有些久了,也可能是我疏于照顾,原本饱满红艳的虫煞已经有些蔫吧了。 “我们一起吗?” “反正不会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就是。” “好!” 我随手掐了一片枝叶放进了嘴中,咬碎后溅出的汁液有些凉,但并没有什么味道。 “不要乱吃东西,快吐出来!” 等了许久,我并没有任何感觉,我有些失望,但还没完全死心,看着他急切的模样,我又掐下一枚叶片,叼在嘴中,吻了上去。 第一百章 290 吃下虫煞后连过几日,眼见着都快要到启程的日子,无论是我还是大壮的身体都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我也仔细观察过,大壮的身体明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却没有任何恢复记忆的迹象。 第104章 虽然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但亲眼看到这一切,我不免有些失落。 面对谢知微的时候,我信誓旦旦地说着无所谓,显得有多无畏似的,可在意识到若薛流风随他一走,我就得一个人面对子母蛊的发作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那种痛苦了,我也不敢想,痛苦的终点会不会是死亡,如果是,那我就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 一个月的时间也太短了,我不想死。 一想到死,我就有些害怕,但害怕之余我又有些庆幸。 庆幸些什么呢。 大壮什么都不知道,可薛流风都知道,我有时候期盼他快快恢复记忆,失忆虽然让他忘记那些痛苦的经历,但同时也斩断了他与过去的所有纽带,所有作为薛流风的存在都变成了空白,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在这个世间来过,这太过可怖,也太过不公平,我怕他忘记的时间越久,记起来时越悔恨。 有时候我又希望他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因为充满仇恨的回忆太过痛苦,要背负着仇恨活下去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况且我根本不敢想象当他恢复记忆后,再回想起在秋原作为大壮的一切,一无所知地在杀父仇人的地盘和杀父仇人的儿子搅和在一起,会有多崩溃,也许他会一气之下结果了我。 若是我真的因为子母蛊死掉了,他就算日后真的记起了,也无人可以再报复了,我也不用看他变成厌恶的眼神,这倒也挺好。 最好还是永远都别记起来,清醒的苦痛和无知的幸福,还是让他做后者比较好,也最好一直在我身边,毕竟我是真的不想死。 我知道这样想有些自私,但我本来就是个很自私的人。 这两种想法一直在我脑海里撕扯,打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也没能分出个胜负,到最后我只能选择逃避,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 291 我开始躲大壮了,每当他出现在我周围,我都会找各种借口避开他,他心思本就敏感,还没搪塞几次他就发现了我的意图,刚开始的生气,后来又变得伤心,在我越来越招架不住的时候,小黑回来了。 父亲让我带一批人提前去南疆,这群人说好听点是保护我,说直接点是看守我,我并没有抵抗,顺从的态度取悦了父亲,他大发慈悲同意了我的两个要求。 第一个是让大壮跟着我一同去,因为子母蛊的存在,父亲并没有怀疑什么。 第二个便是让小黑也随我一道,我想起当时父亲听完我的这个要求后,用凌厉的眼神盯了我许久,问我为何。我说路上总得有人照顾我的起居,上次我独自去往南疆,什么事都要自己做,麻烦极了。 我若无其事地埋怨着,父亲便没再说什么,此事也就算应了。 马上要到启程的日子了,小黑还是没有回来,在我准备再次去寻父亲之前,终于听到了动静。 “少爷!我回来了!”小黑大叫着冲了进来。 “回来就好。”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许久未见,他似乎瘦了许多,也黑了不少,此刻正因为奋力的奔跑气喘吁吁,额角都生出了汗,笑容激动又灿烂。 想到我一会儿要和他说的事,我只能冲他安抚一笑,便让他随我进了书房。 大壮试图尾随我进去,我将他拦在了门外,隔着门缝警告他。 “不许进来,也不许偷听。” 他的眼神带了些哀求,我却不为所动,僵持良久,他抿了抿嘴唇,放下了抵住门的手,我知道他这算是妥协了。 “少爷,您这是?”目睹这一切的小黑一头雾水,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 “和你无关。” “哦,哦,好。”小黑讷讷应道。 我叹了一口气,“也不必如此拘谨,我又不会吃人。” 看我没有生气,他才又恢复笑嘻嘻的模样,“感觉少爷变了呢,我都有些不敢放肆了。” “你从前放肆的还少吗?”我斜睨了他一眼,没跟他计较,直奔正事,“你这次回来,大总管那里可有说些什么?” 小黑有一瞬的犹豫,然后坚定地摇摇头,“庄主亲自发的话,老总管自然不会有异议。” “也没有跟你说为何让你回到我身边吗?” 他摇摇头。 “三日后我要离开秋原,你可愿同我一起?” “三日后?少爷这是要去哪里?” “名义上是去南疆。” 小黑没在意我说的前几个字,还在纳闷,“可是庄主不是半个月后才会带人前往南疆吗?” “我会先走,你可愿随我一起吗?” “少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都回到您身边了,只要您不赶我走,我肯定是愿意跟着您的呀!” “我要离开秋原的意思是,”看着他明显没懂的样子,我说的清楚了些,“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小黑呆住了。 “如果我不是秋原的少主,你还肯跟随我吗?”我问他。 小黑扯了扯嘴角,试图将这件事用笑容掩盖成一个玩笑,但我的认真明晃晃的在告诉他,我并没有开玩笑。 “少爷,您别说笑了,您若不是秋原的少主,还有谁能算是?” “父亲如今已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若不趁早逃走,迟早没什么好结果。” “少爷,您不要瞎想,”小黑根本不相信,“您再怎么说也是庄主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者,他老人家平日里可能是对您严厉了些,但那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更何况,更何况……” 他有些着急,“以秋原山庄如今的地位,少主您又能到哪儿去呢?” 我沉默了,小黑最后一句话倒是说对了,现在想找到一个父亲触及不到的地方,太难了,不过这也没能动摇我的心思。 小黑看我没听进去,更急切了。 “少爷您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咬咬牙,“庄主现在身体不好,若他老人家哪天……撒手人寰,现在的一切不都是您的吗?您再忍忍也就好了。” 我有些难以置信,小黑几乎是从小就跟在我身边的,以我对他的认知,他从前是万万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 “你不信我说的话了吗?”我很生气,但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太过复杂,我没办法在此刻跟他说清楚一切,看着他无法理解的样子,我还是没有逼迫他。 “你若不愿就算了,就当我没问过你。” 听到我的话,他又开始纠结起来,良久,他才张口。 “我没有不愿,我自小就跟着您,您去哪儿我去哪儿,我怎么回不愿呢。”他笑得有些勉强,“那您想怎么做。” 见他终于松口,我才舒了一口气。 “我已经安排好了人,在我们离开秋原的地界后,会出手将父亲安排的人拖住,我们可以趁那时离开。” “少爷,您说的这些人,可靠吗?”小黑犹疑道。 这是我跟谢知微先前说定的事,但我并不能告诉小黑,并且我自己也不是完全相信谢知微,于是我又对他说道:“不算完全可靠,所以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递给了小黑一瓶药,药瓶已被我攥在手中许久,拿出时瓶身还是温热的,但我知道,这里面的药足够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壮年男子暂时丧失内力好几回。 “我跟父亲说,让你在路上照顾我的起居,出秋原之前,你将药放在他们的吃食之中。” 这样哪怕是谢知微失约,我也能找到机会带他们一起走,至于带着两个拖油瓶,逃跑路上会遇到多大的困难,此刻我并不想考虑。 小黑面上闪过一丝纠结,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接过了我手中的药。 第一百零一章 292 启程那日,天色有些阴沉,我一睁眼就看到大壮乖乖坐在一旁将我看着。 “什么时辰了,醒了为何不叫我?”我坐起身。 “我今日就是起的早了些,时辰还早着呢,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他言语间尽是抑不住的亢奋,让我不禁怀疑他其实一整夜都未睡。 与他的开心相比,我的情绪要紧绷许多,因而也没什么心情继续躺下去。行李没什么可收拾的,我摸了摸腰间的银雪,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其他想带走的,大壮空手来亦是空手离去,我们都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临走前,父亲并没有出现,只有秋文在门口趾高气扬地看着我,照他的意思,父亲是身体不适不便出门,所以才遣了他来代替。他说话与往常一样的夹枪带棒,我并没有理会他,扫了一眼父亲安排给我随行的人,不出意料的全部都是生面孔,应当都是暗堂的人。 我看了看小黑,他从出观雪轩后就有些低落,此刻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给了我一个和往常差不多的傻笑,我又放下心来。 秋文抬了抬手,那姿态不像是送别,倒像是赶人。 “少爷,恕不远送了。” 第105章 “走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293 今日天气虽然不好,但好歹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我们脚程不算慢,不过一日,便已接近秋原的地界了。 “少爷,过了这坪水岭就出秋原了。”小黑提醒我道。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渐落,夜色将近。 “那便在这岭下的村子里找一处歇息一晚吧。”我说着,看向这群一直牢牢跟着我的暗卫。 只见这群暗卫面面相觑,片刻便有一个领头之人向前踏出一步,对我欠身拱手:“少主,路途遥远,事态紧急,若日日都要寻落脚之处,怕是要耽误庄主的大事。” 我眉头一沉,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露宿在这荒郊野外之中吗?” 那领头面色不改,点点头,“若少主累了,我们可随时就地扎营,虽条件差了些,但我们会保护好少主的。若少主还有什么其他需要的,我们也可以差脚力快的兄弟去附近村镇为少主寻来,少主不必担忧。” 反正是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和大壮盯死在眼皮子底下。 我没有太过意外,也就没为难他们,“那就先休息吧,明日再过岭。” 料想谢知微那里一夜没见到人,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不如先等上一等。 领头面露惊异,他抬手示意,停下脚步,便是应了。 “我饿了。”见他们准备从行囊中掏出准备的干粮,我又说:“硬邦邦的太难吃,我要吃热食。” 领头应了,我寻到一颗树旁坐下,在闭目养神之前扫了一眼停下来忙活的暗卫们,“小黑,你也去帮忙。” 小黑有些紧张,小声问道:“少爷,现在就要吗?” 我冲他摇摇头,“明早再说吧。” 那药吃下后身体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什么明显反应的,只有催动内力后才会促使药效发作,一夜太长,我怕生了什么变数。 小黑松了一口气,才小跑着过去了。 “要不我也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大壮蹲在我身侧,试探性地问着。 “用不上你,别去添乱。”我淡淡回绝道。 方才他主动想去一旁的林子里拾一些柴火,却被盯着我们的暗卫拦了下来,他不知缘由,只当是自己被嫌弃了,此刻听我也这样说,他更是郁闷了。 “过来坐下吧,”我揉了揉他的脑袋,“让我躺一下。” 他这才开心了些,小心翼翼地在我身旁坐下,又抖了抖衣摆,拍落了些灰尘,才将其重新展于腿上。 我毫无心理负担地躺了下来,不知是不是他有些紧张,我枕下的躯体一直紧绷着,并不柔软,热意即使隔着衣衫也丝毫没有减弱,紧紧包裹着我,原本只是阖目沉思的我竟真的生出了睡意。 半梦半醒之中,我隐隐感到脸颊上若有若无的痒意,三番五次还不死心,弄得我有些烦心,待他再次试图作乱的时候,我终于伸手抓住了这个始作俑者。 我重新睁开眼,便看见罪魁祸首有些心虚地问我:“咦,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拍了一下他的手,但没有放开,冷哼一声,“你倒好意思问我,这般撩拨我,是想让我好好睡觉的样子吗?” “我错了。”他老实道歉,但下一句又忍不住开始找借口,“是有叶子落下来了。” 我懒得跟他计较。 “你如果真的闲得慌,那就好好休息,明天还有得折腾。”我话说得含糊。 “我守着你就好了,我睡不着,我有些开心,不对,我好开心。”他低头与我对视,双眼亮晶晶的,倒是我先不好意思地侧过了头。 “为什么这么开心?”我明知故问。 “你要去南疆做什么呀?”他反问我,“等你忙好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去找小春花玩了?” “嗯,可以去找他们。”我摩挲着他没有抽走的手。 “我们当时走的时候她好像生气了,你说她会不会再把我们赶出去呢?” “你说她还会不会被村子里的小孩欺负呢?” 他兀自嘀咕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头逐渐开始沉闷起来。 “如果,”我出声打断了他,“如果我们最后没去南疆,你会不高兴吗?” “不去南疆,那我们要去哪里?”他愣了愣,又马上接上,“去哪儿都可以,我都跟着你的。” “如果需要我们分开呢?”我垂眸。 “不可以!”他下意识地反握住我的手,捏的我有些痛,“你要去哪里?” 我沉默了半天,看着他越来越慌张的面孔,方才缓过神来,朝他安抚地笑了笑。 “骗你的,我能去哪里。” 安慰显然没有作用,我轻轻拍着他的手,像哄着哭闹的孩童入睡。 “就算哪天真的不小心分开了,我也会去找你的,不会丢下你的。” “真的吗?” “不相信我吗?” “好,我相信你。” 我觉得他大概是在骗我,因为在我起身去吃东西时,再到我重新躺下入睡,甚至到我第二日醒来。 他还牢牢握住我的手。 294 我原以为在外风餐露宿应当是睡不好觉的,却没想到就这么一觉到了天亮,并没有任何人来催促过我。 睁眼时,小黑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稀粥朝我走过来,我一下子便清醒了。 “如何?”我低声问道。 小黑点点头,将药瓶藏在衣袖下偷偷递回给了我,我掂了掂,确认里面已经空了,一直以来悬着的心才落下了一半。 暗卫们平日里动作便快,此时他们已经进食完毕,正在不远处收拾着地上的痕迹,我找了个无人看到的角度,将一整碗粥都泼了出去,内力借着一道风吹起了些许落叶,将其掩盖。 “少爷,您也不能什么都不吃,今日还得继续赶路呢。”小黑见我将粥泼掉,赶忙从行李中拿出用油纸包裹着的胡饼和肉干递给我,我没有推拒,接过来分成了三份,自己留了一份,剩下的给了大壮和小黑。 东西不算好吃,我皱了皱眉,还是让自己快速咽了下去,小黑见状,适时递给我了一囊水,我才缓了过来。 再动身时脚程又比昨日快了许多,还不到正午就已经要过坪水岭了,一路上都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异常,别说谢知微了,这荒山野岭的,连一个陌生的人影都没见到过。 我心下不由有些急躁,几乎已经认定谢知微这个不守信的人骗了我,但事已至此,即便在心中将他翻来覆去骂多少遍也没什么用处,我只能重新考虑仅靠自己出手的时机。 大抵是我沉思的太过,待我发现周遭气氛不对之时,在我们前后的暗卫早已全都停住了脚步,一边警惕地巡视着四周,一边向后退着,最后将我们三人围在正中间。 瞬时,狂风大作,一道熟悉的杀意携着好几道刀风破空劈来,直朝着这密不透风的桎梏,势不可挡。 第一百零二章 295 我连忙一手拉着一个,退出了风暴正中。 谢知微只带了三个人过来,大概是因为我告诉他跟着看管我们的人不会太多,但此时此刻这里足足有八个暗卫严阵以待,我只能在心底偷偷庆幸还好我提前准备了药,不然可能就真的不好跟他交代了,他可能会以为我是故意下套报复他。 谢知微此时此刻的装扮和之前在秋原镇上刺杀我时相差无几,他似乎并不想掩盖他曾经对我的杀意,或者是料定我现在没办法和他秋后算账,一把普通的刀都被他挥的张狂。 跟着他的三人迅速与暗卫缠斗起来,而谢知微则是直直冲着我所在的位置而来,若说确切一些,应当是直奔着薛流风而来。 我立时松开了手,但大壮仍旧抓着我的手,甚至因为谢知微的到来更用力了。 “松开!” 他仿佛没听见一般,死死地盯着谢知微,带着几不可见的恨意。 我只好用另一只手去推开他,却遭到他更剧烈的反抗。谢知微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迅速调整了挥刀的方向,直直地朝着我被大壮抓住的手臂上砍去,这下也不用我再动手,大壮自己先松了手,将我推出这危险之境。 谢知微并没有收刀,刀意砸在地上,碎裂出了一个十尺见方的大坑,竟是使了十成十的力气。我虽躲过了这一刀,却不免还是被刀气所震,抑制不住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谢知微早就趁机抓住了大壮,退到不远处盯着我,他身上又浮现出了我十分熟悉的杀意,或者说,从未消失过的杀意。 见我吐了血,大壮已经几近疯掉,他原本就对谢知微有极大的意见,此时更是不顾自己稀烂的武功直接攻向谢知微。但他既无武器,流月早不知去了哪里,内力也未曾完全恢复,完全不是谢知微的对手。 谢知微不与他计较,全将过错算在了我头上,竟是先松开了对大壮的掣肘,一记手刀将他劈晕,又提起刀朝我袭来,刀势太猛,我不得不抽出腰间的银雪应战。 第106章 “以薛流风为饵诱我来此,想让我折在此处?”谢知微怕是气急了,甚至懒得掩盖自己的身份,怒声吼道,“我今日必要先结果了你!” 我完全不知谢知微为何会有此种结论,但此刻无瑕出声解释,我挥着银雪,且挡且躲,我平日里使银雪时多用巧劲,配合步法倒也灵巧,但刀客大多霸道,谢知微本身便精于此道,乃其中翘楚,此刻又处于盛怒之时,让我更难招架。 眼见着形势朝我预想的样子越偏越远,余光一扫,我冲谢知微骂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不赶快带着人走,还在这里和我纠缠,难道你真想带着你的兄弟折在这里吗?!” 与谢知微同来的三人武功虽然高强,但秋原山庄暗堂之中培养出来的暗卫也并不是吃素的,更何况人数差别巨大,那三人拼死拖住八个暗卫,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了,恐怕不过一会儿暗卫就能分出人手对付我们这边。 但谢知微并不死心,他像是生了什么执念一般,刀劈砍得越来越快,而我的动作却越来越滞涩,终是到了无法躲开的地步,那抹骇人的银光几乎马上就要在我的眼前绽开,但却倏然停下了。 一只手死死地握住谢知微执刀的手腕,血顺着他还在跳动的手臂脉络汩汩流下,而他浅色的衣袖已被血色浸染。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发现早被打晕的大壮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更令我震惊的是,他是如何能够阻止谢知微恐怖的一刀,他明明已经没什么内力了。 “莫要……伤他……”他缓缓抬起头,身形有些摇晃,已是有些站不稳了,但拦住谢知微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我,跟你走。”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像是在印证我心中的猜测,一阵剧痛骤然从我心口传来,我痛得几乎难以站立,小黑不知从哪里冒出搀住了我,我才没有狼狈地跌坐到地上,随即便是喉头一阵阵的腥意,我重重咳了几声,又吐了好几口血才重新得以呼吸。 睁开眼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只虫在地上的血泊中蛄蛹了几下,便不再弹动。 这只虫,我死也无法忘记。 我似有所感,抬眼重新看向大壮,他并没有在看我,我只能看到他脸上残留的血迹,神色是我陌生又熟悉的模样。 陌生是因为我已经许久没在大壮的脸上见到这种样子。 熟悉是因为我已经看了十几年薛流风的这种模样。 我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我没想过会这么突然,突然到我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 我根本不想做这个准备。 他松开了谢知微的手,踉跄着朝我走来,我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也不敢再看他。 “你也……跟我走。”他似乎是想朝我伸出手来。 “不行,不可以。”我忍痛喃喃着,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见我还在后退,大有逃开的意思,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恶狠狠:“你再敢走试试!” 我慌得脑子一片空白,不明白他怎么就从虚弱的状态里缓过劲来了,病急乱投医般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道:“谢知微!” 快点带走他。 谢知微一点也不含糊,一手起落,又将薛流风劈晕了过去,晕过去之前他好像还骂了一句“骗子”,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一直不老实的麻烦终于不再闹腾,谢知微才又朝不远处打了撤退的信号,那三人也不恋战,几乎是迅速抽离攻势,且防且退,不再与暗卫纠缠。 眼见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暗卫们也脱离了制衡,马上就要注意到我们这里,我才缓过神来,赶紧拉住小黑准备偷偷离去,哪知身侧的人并没有被我拉动分毫,反倒用自己的双手扣住了我,我立马察觉到不对,想挣脱开时才发现已是一丝力气都提不上了。 “小黑,你?”我睁大了双眼。 “对不起,少爷。”他死死地低着头,言语间还有些哽咽,“少爷,你真的不能走……” 看到周围重新围过来的暗卫们,他们虽有些狼狈,但都没有受很严重的伤,步履也是稳健如常,电光火石之间,我才想通了方才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鏖战这么长时间,药效早该发作了,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把谢知微带来的人打得如此狼狈,反倒是我,我感受着无力的躯壳,心底涌上一阵绝望。 “你把药下给了我……下给了我?”我盯着他,轻声问道,“为什么?” “少爷,对不起……”他重复着,“您是秋原的少主,您怎么可以和外人勾结起来算计自家人呢?您不可以……” “自家人?”我有些想笑。 “少爷,您听庄主的话吧……您去跟庄主道个歉,他老人家不会跟您计较的,您是秋原唯一的少主啊。” 看着他逃避却有些固执的模样,我有些茫然,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我让你做的事,你又告诉了谁?” “没有,少爷,我没有告诉别人。”他摇着头,矢口否认着。 “秋墨,你还想骗我。”他不敢直视我,我愈发咄咄逼人。 “好歹有着多年侍奉的情谊,少爷何必为难于人呢。” 不合宜的声音出现得突兀,我猛地朝着出声之人看去。 “若非要说个恶人,少爷您就当做是我好了。” 看着那人,我竟是笑了。 “秋文。” 第一百零三章 296 秋文的出现让我瞬间想明白了所有事,而他也并没有想掩饰他的所作所为。 “我们少爷不是一向伶牙俐齿的吗?怎么今日竟哑了火,怕也是无话可说了吧?” 看着他眼底抑制不住的兴奋,一副得胜的模样,我在叫了他的名字之后便选择阖眸不语,让他自得的情绪落不到实处。 果不其然,见我并没有如他所愿变得愤恨、崩溃,他倒是先恼怒起来了。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觉不好受吧,不过也不奇怪,毕竟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能耐勾结上谢家,不过那又如何,谢知微走的时候可没有管你死活,看来哪怕是谢家那群下等货色,也是看不来您这样的人。” 我终于睁眼看他,“怎么,没拦住谢知微,找我来撒气吗?” 秋文的脸有一瞬的扭曲。 先前我看到谢知微只带了三个人过来,还有些疑惑,按照谢知微对我的防备程度,即便他真的相信我的话,也不可能只带这么一点人随行,但凡这是一次针对他的阴谋,他都插翅难逃。 直到秋文带了一群暗卫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明白了。他们风尘仆仆,衣衫上还有残留的新鲜血迹,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他们才从一场恶战中脱身。 而交战的另一方是谁,也不难猜到了。 难怪谢知微看见我之后恨不得杀之我而后快,恐怕他真以为是我摆了他一道。 但好在,他最后还是把大壮带走了,我忽略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密痛意,强迫自己舒了一口气,试图清理自己已成乱麻的脑子。 体内的子蛊无故暴毙,我思来想去也没想通缘由,唯一和它有联系的除了我就只剩大壮身体里的母蛊,如果是因为母蛊本身先出了事…… 我摸了摸心口,试图找到缺失什么的痕迹,但一切如常,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混乱都如同幻觉一般,只是在睁眼之后再也没看到熟悉的身影时,我才意识到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过的结果终究变成了事实。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激烈的对峙,也没有我一直最为恐惧的、一次又一次的,曾在他眼中出现的厌恶,事情只是这样简单又直接的结束了,像突然落幕的折子戏,戛然而止。 薛流风,我默默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想到他最后看向我的眼神,我后知后觉,终于找到了空荡的感觉。 297 秋文在我这里吃了瘪,暗自啐骂了几声后也不再自找没趣,转身没了踪影。 不知是哪个暗卫在我身后小声说了句“得罪了”,然后我的双手就被牢牢地捆了起来,我原本就不剩什么力气,此刻也懒得挣扎,由得他们去了。 我无动于衷,在一旁看着的人却急了。 “松开!你们松开少爷!”他激动的有些磕巴,“你们,你们怎么敢这样对少爷!” 他伸着手试图冲过来“解救”我,却早早被我身边的暗卫拦下。 “秋墨。”我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来得及躲避我的视线,猝不及防与我对视后,迅速就红了眼眶。 “做了便是做了,即便给我再松开,事实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你这样,没有必要” “少爷……”他的声音宛若蚊蝇,和他整个人一般,又重新萎缩起来。 好在不必再靠脚赶路,我心安理得地躺在他们不知从哪儿牵来的破烂驴车上,跟着颠簸了半月有余,才又被送到了熟悉的地方。 第107章 是父亲在南疆建立的据点,许是太久未有人来,这里已有些破败,我不愿回想上次在这里时的经历,被松开双手之后,我钻进房间倒头就睡,也没管这里的灰尘又落了几层。 门口马上便落了锁,脚步声也逐渐远去,不过我也没傻到真的以为人都走了,毕竟我对于这种待遇已经完全称得上是轻车熟路了。 但窗外时隐时现的人影仿佛在大声宣告他的不精于此道,即便我想装作没看见也无法忽视。 “秋墨。” 人影定住了。 我背靠着墙,看着落在地上的月光被窗棂分割成一道又一道,毫无睡意。 “你这么紧张地在外面盯着我,怎么,是生怕我跑了吗?” “我不是,少爷,对不起……” 终究还是隔着厚厚的墙,他的话我听着并不真切。 “没有必要一直道歉。”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冷静,甚至并不愤怒,“已经做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如果觉得自己会后悔,那就不要做。” “不,少爷,我不后悔。”他大声了些,像是在昭示他的坚定,“但我还是怕你怪我。” “怪你?我当然要怪你。”我笑了,“秋文都知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连你都不愿意站在我身边,还让我沦为孤家寡人的笑柄,我为何不能怪你?” 那头一阵沉默。 “但是我并不生气,奇怪吗?”我接着说,“我只是很好奇,很困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甚至在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怨恨我,让你想报复我,所以才选择背叛我。” “不对,不是这样的,少爷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永远都不会恨少爷的!”他矢口否认。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少爷,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仿佛不认识这三个字一般,“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凭什么叫做为我好?” “您是秋原唯一的少主,您若是离开,是想把这么大的家业都便宜给别人吗?” “我不稀罕。” “我知道您怨恨庄主,但少爷您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庄主给的?如果没有庄主给的这一切,您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谁会多看您一眼,就像这江湖里每天来来往往的无名者,如过江之鲫,转个身就被人忘了。” “我不在意。” “因为这些您都有!您根本不知道没有的感觉,所以您也不明白失去这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想说不是,即便没有父亲,我也会自己努力地活着,但又不知怎样去反驳他,最后只能无奈地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没有那么简单。”他重复,“明明所有的一切您已经快唾手可得了,为什么还要逃?是,您是不稀罕庄主的东西,但余夫人留下的一切,您也不想要了吗?” 我攥紧了手。 我不想吗?我怎么会不想? 他全然不察,更是困惑:“明明再忍忍就好了,再忍忍就好了啊……” “因为我没有可以忍下去的余地!你说的一切最后只会是幻想,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的。”我苦笑,“我又不是蠢货,就像你说的,这么多年我都忍过来了,只要熬一熬,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但一切的前提都是我要能活下来。如果我根本活不下来呢?如果我连命都没了,你所说的这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少爷,我不懂,什么叫……活不下来?” “活不下来,意思就是有人要我的命。” “是谁,是谢家的人吗?” 我摇摇头,却突然想起来他看不见。 “不是。” “可是,”他满是迷茫,“如果不是谢家,整个江湖上还有哪个势力能和秋原抗衡?有秋原山庄的庇护,没有人可以伤害您的,没有人可以……” 我残忍地戳破他的期望,“如果我说,我留在秋原山庄才是最危险呢?” 他突然咬牙切齿,“秋文?是不是他,少爷您告诉我,是不是他对您做了什么?” “秋文?”我不由嗤笑,“我怎么会怕他?整个秋原山庄,我害怕的人从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 我没有说名字,但我知道,他听得懂。 “不可能!”他惊声,“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吗?”我闭上眼,忍着痛苦去回忆那些我本不愿再想起的场景,“你知道青云庄的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人间炼狱是什么样的吗?我知道,我亲眼见到了,你让我如何心安理得的在秋原当这什么少主!” “您放走了薛少主,已经算仁尽义至了……庄主也不会因为这个就真的对您痛下杀手,毕竟是亲父子……难道您真的要为着薛家跟庄主决裂吗?” 我愣住了,问他,“你那么喜欢小桃,可你知道她死的时候有多痛苦吗,你都觉得无所谓吗?” “他们死了,他们已经死了!”墙那端的话语让我感到一阵陌生,我甚至开始怀疑和我说话的并不是我曾经熟悉的人,“少爷,您不要再犯傻了,您现在就算跟庄主斗个你死我活,他们也不会复生。就算您真的和庄主决裂了,可在世人的眼中,您永远都是庄主唯一的儿子,血脉相连,由生到死,永远都是断不掉的。世人况且如此,薛少主又会怎么想?我信您是真心想护着他,但您能肯定他心里就没有芥蒂?如果换作是您,仇人的孩子对您再好,哪怕他真的有什么苦衷,您会接受吗?” “少爷,为什么要让自己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地步呢?” 我知道他说的话有道理,但有道理不意味着是对的,也不意味着是我自己想做的。 “秋墨,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是这样的人?少爷,您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我曾经告诉过你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人若想为自己谋求出路或利益无可厚非,但绝不能亏心亏德。” 他没有说话,我又问他:“秋墨,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趁着这次带你离开吗?” 不待他回答,我从身上摸索出了父亲给我的那份地图,从窗缝里塞了出去,也不管他有没有拿到,兀自说道:“这是临走之前父亲给我的,上面画的是所谓魔教地窟的地图,但父亲并不知道我已经去过那里了,所以我一看到这张地图的时候,我就明白他所谓的需要我去的地方,不过就是他给我选的埋骨之地。” “少爷……我不懂。”他的语气有些惶然,还有些惧怕,“您是庄主唯一的儿子,是秋原山庄唯一的少主,也是未来接任庄主的唯一人选……” 他似着了魔一般,不断重复着他的执念。 “他不需要,他不需要我来接替他的位置,他只需要用我的命去换他想要的无上大道,去换他所追求的虚无缥缈的永生。” 我叹了口气,“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人,我是胆小鬼,是叛徒和逃兵,仅仅是害怕有人要我的命我就想逃。但同时,也是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对罪恶视而不见,更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作恶之人踏着无辜的血肉尸骨去夺取所谓的长生与权势,我留下来只会成为他的帮凶,如果你也想要在我身边得到这些,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良久。 “所以,少爷……我还是弄砸了。” “为什么,我只是想让您好好的而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少爷,”他说的每个字都颤抖着,“您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如果一开始您就告诉我,我肯定会乖乖听话,现在也不至于落入这种境地。” 我告诉他:“因为在我预想过的所有意外里,没有任何一种情况是秋墨会背叛我。我相信你,我曾以为哪怕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可是我一直觉得,您对我的信任,不过是觉得我是一个从来不会违背你的工具而已,因为您从来没有正视过我,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和您一样有自己想法的人,您好像已经默认我是一个只会跟在您身后不会思考的傻子。这次也好,还有以前的许多次,您什么也不告诉我,只不过是觉得我没必要知道,您只需要我一直做个愚蠢听话的跟班就好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这些话他压抑了多久,他并没有给我喘息的时间,近乎自言自语般地叙说着。 “刚开始被调到大总管身边时,我真的很高兴。人人都知道,他从前多受庄主器重,哪怕他年事已高,几乎已经闭门不出,庄主对他也还是敬重有加。我能跟着他老人家修习,也总能学到很多本领,我那时候就在想,待我学到了很多本领回到少爷身边,就可以真正地帮上少爷的忙,不做少爷的拖油瓶。所以我真的,真的有很认真、很努力地在学了。” “可是少爷,那里和我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大总管从来不会正眼瞧我,他没有打我,没有斥责我,他只是当我不存在,秋文也看不惯我,大总管喜欢他,所有人都讨好他,于是所有人都来欺负我,我那时候最希望的就是少爷能过来看看我,能帮我教训这群见风使舵的家伙们,让他们知道我也是有人撑腰的人,但我又不想让少爷看到我那副窝囊且无能的模样,我害怕少爷看到这样没用的我,会觉得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拖后腿,会更嫌弃我。所以我挣扎啊,我爬起来啊,我苟延残喘。” 第108章 “但是少爷啊,当我发现你真的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还是好难过,那次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回来,我一直看着你,你却拒绝了,你甚至没有过问我,就那样让我又离开了,让我回到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都是因为自己无能,所以少爷才从来没有把我看在眼里,也许等我哪天真的强大起来,成为少爷左膀右臂,少爷才会正视我,到那天,曾经看不起我的,欺负过我的,都会涕泗横流地来跪求我,我受的屈辱总有一天会一样样的还回去。” 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手止不住地颤动着。 “可是等我真的回来后,少爷,你却是要带我离开,像个懦弱的胆小鬼一样逃走,我想让你留下来,我没有时间了,我真的很恨秋文,但是我还是借了他的手留住了你,我以为只要少爷还在这里,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我不甘心啊少爷,我只是不甘心啊……难道我们之前所遭受的一切,都要算了吗?我当时只是觉得,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其实我可以算了的,如果我早知道这些,我根本不在乎那些欺辱,我可以忘掉那些可笑的仇恨,都是我太自以为是……可能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到现在,我又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 他嘶哑着声音喃喃自语,明明已经轻到快让人听不见,却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我的心上。 “没有不可原谅,小黑,我原谅你了。” 许久,他呜咽起来,像受尽了世间最大的委屈。 第一百零四章 298 自那夜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小黑,房门也从外面被锁得紧紧的,我试着以各种方式闹出动静,却仍旧没能见到任何一个人,维持温饱的饭菜倒是顿顿不落,和来送饭的人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送来的饭菜勉强称得上是温热,且伴随着劣质而刺鼻的药味,始作俑者明晃晃地炫耀着他的意图,我甚至不用思考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不过是一种拙劣的嘲讽和挑衅,我并不在意,我的心神已经完全被来自外界未知的不安所占据,静待几日之后,我也意识到急躁没有任何作用,只能静静按捺住自己,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边思索着,眼见着父亲到达南疆的时日渐近,我没等到秋文,却终于见到多日没有出现过的小黑。 当门外隐约有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我便已经察觉,正常来说,能被派出来的暗卫内家功夫都不会差,断不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故而我初时才以为是秋文终于出现了,但当门被缓缓打开时,我的警惕瞬间全都化为了惊讶。 小黑扶着门框,他的脸色极为苍白,头发也乱糟糟的,衣服似乎是一直没有换过,如今已经脏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他进了门,二话不说就拉着我作势要离开,我没动身,他也就没能拉动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少爷,我找到离开的法子了,我们先走。”他用力喘着气,仿佛用着全身的力气在讲话,吐露出的字句却断断续续,连不上气,显然是跑脱力了。 他出现得突然,说话亦是没头没尾,我虽然不至于怀疑他要对我做什么暗害之事,但也不会就这样贸然跟着他离开了。 外面日头正盛,我朝门外看了一眼,刺眼的白光令我不禁眯了眯眼睛,目光所及之处,见不到任何人影。 “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我转头说道。 “我,我被秋文叫人关起来了。”他攥着我的衣袖,“我是不会离开少爷的。” 我问他:“他为何要把你关起来?” “因为我叛主了。”他嗫嚅着。 “他指的是哪个主,我吗?” 他面色一白,我看着他黯然的模样,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朝着门口位置正坐了下去,眼睛只是朝外盯着,嘴上问道:“你既然已经被关起来了,现在又是如何被放出来的?还有,据点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从小黑进来到现在也过去了片刻,我却依然没听到任何动静。 “我不是被放出来的,我昨日偷听到说庄主那里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发了急召令,今日我发现看守的人果真全走了,于是我便自己逃了出来,四处的院子我都看过了,现在据点里确确实实是没人的。”他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见不我回答,又显出一些惶恐来,“少爷还是不信我吗?这要我如何证明才好,少爷,我是真知错了。” “不必多想,我说过原谅你了,过去也有很多事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我也有错处。”我叹了口气,“只是你方才说的这许多事我并没能想通其中关窍,到底觉得有几分蹊跷,但此时若再追根问底好像又有些不合时宜,因而一时有些踌躇,不是疑心于你。” 他微微张口,却哑然无语,歉疚已是更甚了。 我定了定神,沉思片刻,最终还是站起身来。 “罢了,横竖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况了,机会确实难得,不如先行离去,等到了安全之处你再与我解释清楚可好?” 小黑重重点了点头。 再次站在阳光之下,我居然感到了一丝陌生,被关在屋子里时我从没觉得有多阴冷,直到此刻重新被暖意包裹,才发觉四肢原来早已被冻得发僵。 小黑固执地走在我身后,时不时紧张万分地四处张望着,我意识到他的全神贯注是因为什么,也就没有开口扰乱他。我亦放轻脚步,耳听八方,边快步朝着外院方向走去。 秋文算是谨慎,将我关在了据点正中心的内院之中,我若是想出去,便要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廊道,到了外院,才能瞧见据点之外的光景。 刚开始正如小黑所说,我们走过的一路都寂静无比,到处死气沉沉,毫无人气。眼见着将要越过最后一道廊子,离外院不过一步之遥,我陡然停下了。 我这突然一停,让小黑犹如惊弓之鸟,他飞快地又扫了一眼四周,但他没发现任何异状,不由无助地看回了我。 我没理会他,闭眼静静地感受着逐渐逼近的气息,熟悉又讨厌,如果不是我的错觉,恐怕此时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睁眼后立马抓住小黑,拉着他快速地往回跑。 “快走!他们要回来了。” 听到我说的话,他止住问话的动作,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 我并没有回到先前关着我的房间,而是径直朝着兵库的方向跑去,那里离外院尚且有些距离,给了我一些喘息的时间。 我看着几近成为废墟的院子,看来这里上次被我炸掉之后应当是无人来收拾,一想到当时发生的事情,我只觉得恍如隔世。 但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对过往伤春悲秋,我满脑子都在回想兵库尚且完好时的布局,并试图将其与现在这片断壁残垣一一对上,兵库作为父亲存放兵器与火器火药的地方,早早便预留了密道,为的就是平日里好掩人耳目,同时还能应对一些特殊情况,因而密道的出入口可谓是密不透风,在它还完好时我几乎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打开,此刻我只能祈祷着我之前造成的爆炸能够将这严防死守的密道入口冲出些破绽。 就算不能,他们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来这里寻人。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摸索寻找着,总算寻到了密道所在的房间,那房门早已被砸烂,缝隙中显现的石门仿佛一个定心丸,我瞬间就冷静下来。我叫来小黑与我合力搬起拦在正中的大梁一头,挪到了旁侧,一个刚好够单人通过的入口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密道厚重的石门已然被炸穿了,碍事的大梁被挪开后,石门周遭的地面干净得与这个废墟格格不入,不过我已无暇顾及。 “少爷,这是?”看着这黑洞洞的甬道,小黑十分讶异。 “密道,”我尽量言简意赅,“这密道通向梵山,也是我欲往之地,我本不愿你随我同去,但你若是执意想跟着,我也不会阻拦你。” 不出意外,他坚定地表明了自己要与我一道的决心,我便没有再说什么,单想着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密道里同这据点一样,修得很是粗糙,大概是为了方便从兵库里运送武器,里面宽倒是很宽,高度却远远不足,正常人行进都得稍稍弯一弯腰,走得颇有些费劲。 密道内壁的火把架几乎全是空的,进得越深,甬道内便越暗,直到不见一丝光亮。黑暗中我尚且还能视物,对小黑来说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因而我开口提醒道:“抓住我的衣服,莫要走丢了。” “是,少爷。”他弯腰,依言提起我的衣摆。 我稳步向前走着,出声问道:“那夜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说清楚。” “那夜我心中慌乱,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走去了什么地方,然后突然就出现了两个暗卫把我抓起来丢进了牢里,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关我,他们也不理我,直到秋文过来看我的笑话,说我做出背叛主子的事情,秋原山庄是断断容不下我这样的人,取笑完我他便离开了,”他低落起来,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继续说道:“那牢门的门锁其实并不牢靠,但门口一直有人看守着,我就没敢做什么。” 第109章 “一直有人守着?”我打断道:“看守你的人是暗卫吗?” “好像是的?嗯……对,是暗卫。”他刚开始还有些犹疑,后面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言语中多了几分笃定。 “牢里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什么人?” “没有了,只有我一个。” 我顿觉奇怪,秋家的暗卫一般不轻易现身,更别说一直在门口看守一个武功一般的小管事,简直有些太荒唐了,荒唐到有些刻意。 “你如何能确定他们就是暗卫?” “我看到他们身上都挂着暗堂的牌子了,我绝对不会看错的。”他很是肯定。 我连连追问:“你先前告诉我你偷听到了父亲那边出了事情,还发了急召令,你既被关了起来,又如何能知晓这些的?难不成他们是在你面前说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 “什么叫差不多?” “那牢不大,他们在门口闲聊,我凑近了些便听见了。我今早醒来,见门口果然没了人,就赶紧从里面把锁弄开跑了出来,”感受到我缓缓慢下来的脚步,他的声音又弱了起来,“怎么了少爷,是有什么问题吗?” 前方隐隐有风吹来,昭示着我们离出口已经越来越近。 “没有,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压下心中的不安,安抚了他,脚下步伐又快了起来,好在这一路上确实没生出什么事端,然而待我们走到底之后,我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竟是一条死路。 第一百零五章 299 难道是有人将密道出口堵了起来? 我用力推了推尽头的墙,没能推动,湿润的泥土沾满了我的手,我再一环顾,才发觉这条道周遭都这般,像是新凿的。 印象中这里应当只有一条路,但已过去许久,我自己也无法确定密道在这些年间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况且我先前感受到的风并不是假的,我只当是自己因着太暗没注意岔道,走错了路,便打算从原路退回,另寻出路,却在转身之时才发现一路上都被人握住的衣摆不知何时早已变得轻飘飘的。 我的身后已然无人。 “小黑?” 空荡荡的甬道中只剩下我的回音,我不由浑身警觉起来。 以小黑的能耐,并不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但从进这个密道开始,我一直未曾感觉到第三人的存在,即便我的五感有所下降,如果真有人装神弄鬼,我也不至于全无所察。 我一边朝着原路退去,一边找寻着可疑的痕迹。 一个活生生的人,总不可能真的就这么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 正当我全神贯注前行时,一道利刃破空而来,我下意识偏身错开,那利器却跟着回转了方向,朝我身后袭来,我连忙弯下腰,堪堪躲过这回马枪。 “谁?”我冷声问道。 一击未得手,那人立马隐匿了声息,我循着声响消失的方向看去,一眼便望见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小黑。 我面色一凝,赶忙上去查看,还未等我接近,藏在暗处的人大概觉得又有了机会,立马飞出一掌,我闪躲未及,被这一掌打中,我借着这道掌力朝着小黑的方向退去,虽然最后稳住了身形,但还是没忍住咳了几声。 下手还挺重。 看到我吃瘪,那人似乎轻嗤了一声,见他没有再动手的意思,我伸手探了探小黑的鼻息,好在尚且平稳,并无大碍,只不过任凭我怎么晃动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你对他做了什么?”我转头望向那人,继续质问道。 道中本就没有灯火,若不仔细些个,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更别说看清楚了,即便如此,那人还是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见他一直不回答,我愈发肯定了心中的想法,这人多半是我认识之人,他这样做,无非是在遮掩自己身份,不想被我认出罢了。 我并没有兴趣与他在这里周旋,毫不犹豫地拆穿了他:“秋大总管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做多了,还真把自己当阴沟里的老鼠了吗?” 他还是不说话,我轻声骂道:“还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良久,他总算开口:“但少爷不还是被我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困在这里了吗?” 我不置可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少爷言重了,属下怎么会杀您呢?如此欺下犯上大逆不道之事,属下是断断不会做的。” 我自是不愿听他那连篇鬼话。 “那你引我至此,究竟所为何事?” “少爷真是说笑了,您不是自己来的这里吗,怎么能算是我引过来的呢?”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没忍住笑了出来,却不小心扯动了伤处,又重重咳了几声,见我如此,秋文似乎更生气了-些。 “有何可笑?” “你找借口将秋墨关起来,让人看守他,却故意让人给他透露破绽,让他找机会跑出来将我放出,据点外围的暗卫却是没撤的,因而逼我不得不从这条密道走,反而落入了你的圈套中,我说的对也不对?” “少爷可真是高看我了,属下都不知道自己竟有如此能耐。” 我没理会他的狡辩,兀自说着:“破绽太明显了,也就秋墨那个一根筋会上你的当。暗卫暗卫,既是暗卫,怎么可能大咧咧地傻站在门口去看管一个武功远不如他们的人,秋墨告诉我他在看守身上看到了暗堂的牌子,他不了解暗堂,我却是了解的,他们是不会做这种暴露身份的事情,也不知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冒牌货在这里演戏,真是费心了。” “少爷说的我自己都要信了,可是,我有必要做这些事情吗,把你引到这里来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属下只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少爷既然不相信属下,那属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听令行事?”我惊讶道,“秋文,你自己是个蠢货,就把我也当成蠢货了吗?” 闻言,他没忍住向前迈了一步,手也微微抬起,似乎是想继续对我出手,但不知是因为什么,他又忍了下来,没再动作。 “听令,你听的是谁的令?若是父亲的安排,你又何必大费周章想法子将暗卫们支走,表面上是给秋墨放走我的机会,实际上却是给你自己下手的机会,看来秋总管也不像自己所说的一样忠心耿耿啊,嘴上说着要抓叛主之人,结果自己才是有异心的宵小之辈,要是秋总管还有些自知之明,不如就此自戕谢罪,回头我向父亲美言一二,还能给你留些脸面。” 面对我的嘲讽,他倒是沉住气了,冷哼道:“少爷,呈一时的口舌之快可没有任何作用。” “看来秋总管总算是愿意承认了,”我不等他回答,继续道,“不过我倒是挺好奇的,在据点关我也是关,你却费尽心思将我困在这密道之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不言。 我继续道:“父亲不日将到达南疆,正是关键时刻,你若执意将我困在此处,父亲到时见不到我,你又如何向他交待,你就不怕他降罪于你吗?” “我要的就是你不要出现,”他终于开口,但说出的话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你不在,庄主自然会知道谁才是真正可用之人。” 我纳罕,怀疑地打量着他,也不管他现在看不看得见我的神情,“真正可用之人?你不会说的是你自己吧?” 我显而易见的嘲笑让他很是恼怒。 “是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想不通,你如果不想让我出现在父亲眼前,为何当初还要阻拦我离开,岂不是多此一举?” “少爷也不必想着套我的话了,您若是老老实实在这里呆上些时日,自是性命无虞,若是还想试图逃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说着,他微微偏了偏头,正好朝着小黑躺着的方向,已经过了许久,但小黑仍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安睡如孩童。 眼见着他打算就此离开,我才又开口:“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害怕我离去后又突然回来。更重要的是,你想亲手磋磨我,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忌恨我吗?你以为你把我引到此处,就能困住我,就能威胁我了吗?真是可笑。” 他停下脚步,重新回头看着我。 “你不过就是秋原山庄的一个管家而已,父亲只是让你做了些事情罢了,你怎么就敢妄想与我相比,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扶着冰凉的石壁站了起身,“你连我父亲真正想做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还大言不惭是什么可用之人。” 我与小黑那夜谈话并没有刻意隐藏,我也不怕被那群暗卫听去,他们听罢,爱告诉谁就去告诉谁,但看秋文如今的模样,却是完全不知情,看来他对暗堂并没有多大的掌控权,再加上他之前所说,确实是对父亲的真实意图一无所知。 第110章 我低笑了几声,“看来,你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被他重视啊。” “看来少爷是不肯老实了,那就别怪我对你动手了。”秋文缓缓朝我走来,语气听不出喜怒,“我原本是想让你亲眼看看绝望的样子,可惜了。” 语罢,他的步子猛然快了起来,我刚准备应战,他却在照面之时将衣袖一挥后迅速后退,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几粒月白色光点朝我面前迅速飞来,在黢黑的密道中,它们尤其的耀眼。 是息虫。 想到小黑大概率是中了息虫的招,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我自己也是没躲过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待我拂袖将它们挥开时,轻微的痛意已在我脸侧生出。 我暗道不好,百密还是一疏,我一心想引着他主动出手,却没想到还有阴招,终究是大意了。 但预想中的困倦之感并没有袭来,我尚在心中讶异时,秋文恨声道:“算你运气好。” 他以为我并没有中招,连我自己都在怀疑刚刚被叮咬的感觉是不是错觉而已。 我抚了抚尚有痛意的伤处,笑了:“只敢使些下流手段,根本不敢光明正大地与我动手,怎么,你害怕我?” “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若不害怕,何必日日在我的饭菜中下药,让我失了内力,难道不是害怕将我引到这里之后又打不过我吗?可即便现在我已失了内力,你也只敢在行些偷袭之事,不敢与正面我交手,这不是害怕是什么?” “你胡说八道!”他恼羞成怒,我只当他被我戳中了心思。 “我胡说?你要是觉得我在胡说,那你动手啊,啊,不敢吗?” 看着他颤动的手,不知是在克制还是蓄势待发,我还嫌不够刺激,继续添油加醋道:“果然是不敢,还不如大方承认好了,你就是害怕我,害怕面对你就是处处不如我的事实。” 终于,他被我彻底激怒,气势比起之前强盛了几倍,满是怒意地朝我攻来,铁器相撞的叮咣声响起,我随着袭来的风声闪躲,发现秋文使的竟是绳镖,我松了口气,摸了摸我腰间的银雪,但并没有打算将其抽出。 他使的绳镖和我的银雪同为软兵器,我本就擅长此道,此时他大概是怒气上头,一招一式之中,便皆是破绽,于是我应付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我并没有打算接招,只是避开他的攻势步步退着,见一直没能打中我,他越发急躁,出手也越是狠厉,渐渐我开始逃得有些狼狈,只能强行加快了躲避的速度,连微弱的风都在我耳边逐渐凌厉起来。 见状,他气势大盛,我且躲且退,发现已到了另一条死路,再回头时利器的银光几乎已经在我眼前,我当机立断出手握住镖尾,用力拉扯着,他一时没能收势,我不肯松手,他亦夺不回武器,索性直接弃掉,双手重新蓄势,尽全力的一掌接着就朝我袭来。 就在此刻,我低身从侧旁溜出,他那一掌一时没能收势,直接打在了我背后那条死路尽头上。 霎时,山石碎裂之声响起,日光如刃,沿着碎裂的纹路一道道刺破这挡路的石头。 轰—— 终是将这一室黑暗全然劈开。 我眯了眯眼,猛地重回白日,我还有些不太适应。 秋文脸色很差,像是才反应过来,“你算计我?” “秋总管武功不错。” 我心情好了不少,然而再等打量四周,只见密道出口处堆满了一个个麻袋,风中隐隐约约的刺鼻气味让我心头大震,竟生出一些后怕之感。 “这就是秋总管说的不想杀我?”我看着满地的火药,彻底冷了脸色。 第一百零六章 300 “偷凿了一条死路就想骗我上当吗?怎么,想把我困在这密道里,然后,活生生地烧死我吗?”我回头重新看向被日光照亮的密道,从洞口延伸进去的地方全都铺满了干草之类的易燃物,恶意在白日之下无处遁形。 见我已经发现他的意图,秋文反而笑了。 “少爷既然发现了,那我也没必要再留什么情面了,真是可惜了,没有机会欣赏少爷惨烈的死状,只能给你个痛快了。”语毕,他连气都没有缓过来就已经飞身上前,不同于在密道里时出于愤怒中的发泄,此时他招招都是要取人性命的功夫。 他的双手渗出的血越来越多,方才那一击几乎用上了他全部的力量,拦路之石碎裂,他被那力道震回之后按理说受到的反噬应当也不轻,但他此刻却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一心只顾着置我于死地。 既已从密道里逃出,我便没有再躲避,一改之前虚弱的气息,起手接住了他一招,他一时不察,被我震得连退三步。 他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我也不等他反应,趁着他还在愣神的间隙,回身便是一脚直冲他面门,他连忙后撤,俯身在地上连滚三圈才卸了势。 “怎么回事!你没有丧失内力?”他惊疑不定。 “你猜。”我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而是顺着刚才的招式,接着向他攻去,将主动权掌握回了自己手中。 他内力原本就有些不继,刚刚不过是凭着心中的一股怒劲撑着那猛烈的攻势,如今被我这么一搅和,他心神已经逐渐不稳,还手的动作都开始畏缩起来。 眼看自己快有节节败退之象,慌乱之中他又滚回密道口,重新捡回自己的绳镖,才又有了反打之力,然而他并不知道,一直近身搏斗反倒对我不利,他此举正合我意。 如我所想,即便拿着武器,他出招也是一步一犹豫,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么明显的破绽,当我再一次抓住镖尾时,果断朝他的手腕处劈去,他立时不受控制地张开了手掌,绳镖从他掌中脱开,移到了我的手中。 见武器被夺,他完全慌了神,见状我赶忙抓住机会,直接将他掀翻在地,在他起身之前用手中夺来的绳镖将他捆了个结实,我原本想点穴封了他的内力,出手时才想起来此时自己并做不到,但让他独自呆在这里,我又担心他趁机逃脱。 正发愁之际,我灵光一闪,蹲下在他身上搜索着,果不其然找到了一个散发着熟悉味道的药包。 “居然真的随身带着这种下三滥的药。”我笑了笑,言语中皆是未尽之意,秋文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我的含沙射影。 “给我吃了那么多天,你自己不尝试一下真是可惜了。”我拿着药包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神色一紧,抿紧了嘴唇。 我才不管那么多,一手拿着打开的药包,一手紧扣着他的下颌,强行打开了他的嘴,将剩下的药粉毫不犹豫地全倒了进去,他自然是死活不肯吞咽的,一个劲地往外吐,我冷笑一声,合上他的下巴,用虎口卡住他的舌骨之处,按压着用力推顶了一下。 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之后,我才放开了对他的压制,才一松开,他立刻在原地挣扎起来,脸色却越来越白。 “自食恶果的感觉怎么样?”我打趣地看着他。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挣扎的动作却慢慢弱了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你有内力的时候尚且不能把我怎么样,更别说现在这个样子了。” “你真卑鄙,一直装成没有内力的样子欺骗于我,我不过是一时大意,中了你的圈套!”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内力?我当然没有,药不是你放在饭菜之中的吗?没人比你更清楚了。” “不可能!”他大喊着。 “有什么不可能?” 看他还是一副不愿相信的模样,我继续道:“难道在你的认知里武功只能靠内力吗?真不巧,我的外家功夫也不错,不然你以为把我关在据点里时我在干什么,天天睡大觉吗?我不会坐以待毙的。” “你只是不愿意承认,即便我没有内力,我也可以轻轻松松将你打败。” 其实我的话并不全是真实的,我的外家功夫不算有多差,但也绝对算不上好,纯粹要用我的外家功夫去对一些内功高手我是万万不行的,只不过先前我被关在据点,日日被喂那压制内力的药,觉得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才又将那外家功夫捡起来每日在房中苦练起来。 另一方面也是秋文自己乱了自己的阵脚,给我下了药就自以为是地认定我不会反抗,我一回击他就开始心存疑虑,倒是把自己吓得畏手畏脚,再加上出密道时他内力大损,种种以上,才给了我可趁之机。 当然,我并不会告诉他这些。 他还在破口大骂着,我没有理会他,转身重新进了密道,朝着小黑躺着的方向走去。 301 息虫的叮咬并不会对人产生多么严重的伤害,可此时我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等小黑醒过来,若是把他一人丢在这里,我也并不放心。 一时之间,我有些犯难,同时,先前产生过的困惑又从心底浮了上来。 秋文不知道,可我是能确定自己当时是真的被息虫叮咬了,但至于为什么我没有中招倒下,我怎么想都没有想通。 第111章 难不成我对息虫免疫了不成?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蛊虫死去的那日,当时事发突然,我一直以为是母蛊受了刺激或伤害导致暴毙,并没有细想,现在再回想,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情况,但子母蛊也并没有出什么问题,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只有在不久之前我们一起服食过虫煞。 但那个东西,明明不是没什么用的吗? 我不愿再深思,伸出了自己的手——被镖刃划破的地方还在留着血。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轻轻在伤口四周按压了一下,血珠便一颗一颗露出,最后汇成一整滴,落了下去。 我颇有耐心地等待着,没多大会儿,小黑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愣怔了一瞬,猛地爬起身,结果一个踉跄又摔到了地上,我连忙扶了他一把,他这才发现了我。 “少爷!”他慌慌张张的,“有人,这密道里还有别人,他暗算我!” “我知道,已经没事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并没有多说,径直带着他离开了密道,出了密道之后,他一眼便看见我身上残存的干涸血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看见了不远处还在奋力挣扎的秋文,他欲张的嘴又合上,脸色逐渐变得复杂。 “少爷,都怪我。” 小黑很是自责,我不大想看到他这副模样,因而立刻就拉下了脸。 “知道错了以后就少拖我后腿。”我淡淡道。 “知道了,”他点头,然后指着秋文问道,“少爷打算怎么处置他?” 我瞥了一眼渐渐安静下来的秋文,心中微微一动,抬步走到他跟前。 我还没开口说什么,秋文便先冷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地嗤道:“少爷这是想痛打落水狗了吗?” 我乐了,“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没管他愈发愤怒的眼神,我问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好像一直都很讨厌我,甚至到了恨我的地步,我想知道是因为什么?我以前好像并没有得罪你吧。” “讨厌就是讨厌,要什么理由。” “你在和我比较,为什么?”我沉声问他,“你虽然在秋原算得上一个能说上话的总管,姑且也能说是父亲看重之人,但终究不过是个家仆,能力也没有突出到可以取代主子的程度,如果你安分地当着你这个总管,我们并不会有什么矛盾。” “为什么你会产生和我比较的想法,你不觉得太不切实际了吗?你不过只是个下人。” “下人,谁是下人?”他呸了一声,满脸的不忿,“明明我也是,我也是……凭什么,凭什么!” 我觉得不太对劲,但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你也是什么?” “少爷,”小黑突然拉住我,“您何必与他废话,杀了他便是。” “你们敢?!”秋文大怒。 我纳闷,“我为何不敢?你都敢杀我了,我却不能与你动手,这是个什么道理。” 小黑拉着我的动作更加急切了,像是生怕我和秋文再纠缠下去一样,我推开他阻挡着我的手,继续逼问着秋文:“难道就因为觉得父亲看重你,你就觉得可以取代我吗?可是,父亲再瞧不上我,我也是他唯一的亲生儿子,你再怎么受重视,不还是被父亲派来伺候我?” “那只不过是因为庄主他老人家不知道,他不知道!”秋文的眼睛红得吓人,“庄主如今只是没得选,才会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浪费工夫,他若是还有得选,定然不会瞧得上你这个儿子,待我助庄主完成大业,自然会向他老人家坦明身份,到那时,他自然知道谁才是更好的继承人,被厌弃的人只会是你!”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听到他说出这些话时,我还是有些许愣怔。 他怒目瞪住我:“我才不像你这般愚蠢,明明已经占着这个位置了,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明明只要顺着庄主便什么都好了,却偏偏处处都要和庄主作对,庄主百般忍让于你,你仍然不知好歹,你还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当这秋原的少主?” “你若没有秋原少主这个名头,像你这样的无用之辈,凭何能博得外人称赞,得到如今的江湖地位?没有这个名头,你什么都不是!你有哪点比得上我,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能踩在我头上?” 还没等我说话,小黑却冷冷开口:“天下谁人不知,秋原只有一个少主,乃昔年灵山余氏大小姐所生,庄主虽纳了不少姨娘,却无一所出,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不信也罢,如今落在你们手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秋文闭眼扭头,却是缓过神来,不肯再说了。 “没什么好说的?”小黑走到我的身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漠然语气说道,“难道秋兴海说的那些鬼话,你真的都信了吗?” 第一百零七章 302 “你什么意思?”秋文猛然睁开眼,直盯着小黑。 不止是秋文,连我闻言后都是心头一滞,震如擂鼓。 秋兴海何许人也?正是秋原山庄曾经最为德高望重的老总管,但除了幼时见过的寥寥几面,我对他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秋文是他一手带大的,小黑后来也被父亲安排在他身边,美其名曰是磨炼小黑,便于之后协助于我。 从前我只当父亲此举是为了敷衍搪塞我,如今隐隐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很好奇,如果你知道秋兴海一直以来都在骗你,你会怎么样?” “愚蠢的挑拨离间。”秋文很是不屑,并不理会小黑说的话。 小黑微微一笑,张口便说出了我不太能明白的话。 “你娘从前很受庄主宠爱,余夫人嫉妒你娘,因而在你娘生产之时暗中施害,导致你娘难产而死,并且余夫人还欺骗于庄主,说你娘一尸两命,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 “不可能!”小黑还没说完,就被我矢口否认。哪怕记忆模糊,我也能确定我娘并不是这种人,她和父亲的确有着诸多矛盾,但与那群我认都认不清的姨娘们,却是很少有纠葛,更别说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当然不可能。”小黑点点头。 秋文有些怒了。眼神却略有闪烁,恐怕小黑所说之话确实是秋文心中想法。 小黑兀自继续道:“可秋兴海把你救了回来,还在庄主眼皮子底下将你偷偷养大,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庄主真的在乎你们母子,秋兴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庄主真相,反而这么多年还要一直欺瞒于他?” “你懂什么?”秋文张口,似是想与小黑辩驳,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闭嘴不语。 “我当然懂,这只不过是因为秋兴海告诉你,是他把你救回来偷偷养大,不直接告诉庄主真相是为了保护你,怕余夫人对你下毒手。” “但后来余夫人去世了,他给你的理由就变成了怕少主任性妄为,暗中欺辱残害你,是不是?” 秋文沉默许久,态度不言而喻。 “所以他让你蛰伏,让你忍耐,告诉你少主完全不如你,庄主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也并不看重,你若得到庄主的青睐,假以时日你所谓的身份被昭示,他会助你夺得少主之位,进而就能继承整个秋原山庄,多好的谋算!” “你知道的还不少,”秋文并没有被戳破心思的羞愧,反而大言不惭,“是又如何?” 闻言,小黑哈哈大笑。 秋文颇有些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你我笑,因为你可笑啊!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就能将你哄骗得团团转,这难道不好笑吗?” “你以为秋兴海为何闭门不出,还真当庄主有多敬他吗?” 听到此处,连我都开始有些疑惑,甚至都来不及细究小黑是如何知道这些连我都完全不知的事情。 “当初他趁着庄主还年轻的时候,想把庄主变成自己的傀儡,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情,后面才被庄主使计弄垮了身子,如今他还能安稳地颐养天年,不过就是庄主顾忌着外头的名声做做样子罢了,毕竟庄主是秋兴海亲手带大的,真对秋兴海下手的话,传出去很不好听。” “你胡说!我也是义父养大的,若是庄主真的不待见他,又怎会提拔我到身边?”秋文并不信,“山庄里那么多人都对义父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你难道不是亲身体会过的吗?” 秋文话说得不假,一直以来,老总管的地位和声望是有目共睹的,包括我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在想到父亲筹谋已久的计划后,电光石火之间我恍然大悟。 因为父亲的重心已经不在秋原了,他知道他的心思总有一天会完全败露,到那时秋原山庄就会如同当年的青云庄,变成是非之地,恐怕难以善终。 父亲根本就是不打算管那些人,放任着他们自取灭亡。 想到此处,明明父亲并不在面前,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112章 小黑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他深吸了一口气,独自面对着秋文。 “秋兴海他不过是一个被架空的老管家,左右不过是为了从小就拿捏你这个‘私生子’来掌控秋家,你以为他是真的在意你吗?” “随你怎么说。”话是这么说,秋文随之就将嘴紧紧抿了起来。 “可惜秋兴海就是个老糊涂,他想用你拿捏庄主,哪想得到庄主是用你在拿捏他,你们真以为庄主什么都不知道吗?”小黑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好似轻轻笑了一下,“你娘曾经是与庄主有些关系,后来确实也怀有身孕了,但当年她并没有难产,相反,生产很是顺利。” “那我娘是怎么死的?”秋文厉声问道。 “你娘?能瞒住秋兴海,让他都找不到真凶的人,还能有谁?” 小黑只留了一个背影给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说的这许多事情,我也辨不分明。 “只有庄主啊,是他,是他亲手杀了你娘。” “不可能!”秋文从地上滚了起来,朝着我们膝行了几步,我也下意识跟着后退了些,他这样子,着实有些恐怖了。 “其实原本你也是要跟着你娘一起死的,但你运气太好了,没有死成,秋兴海偷偷将你带了回来,可是他不知道,你根本不是庄主的孩子,他被猪油蒙了心,错把鱼目当珍珠!” “哈哈!你也上了他的当了!” “不可能,我不信,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秋文摇着头,“义父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的,一定是你编造的,你想诓骗我!” “昔年余氏下嫁,多么风光,庄主借着余氏的势力崭露头角,然而刚有起色便露了本性,大肆搜罗美人进了山庄,可是,灵山余氏那是好相与的吗?” 秋文露出惊恐的神色,小黑随之响起的话也如惊雷一般将我劈得不能动弹。 “自庄主不忠始,余夫人恐再有孩子出生威胁少爷的地位,便给庄主下了绝子药,自此,庄主便再也不能生育。” “但是,你娘却怀孕了,你觉得庄主会轻饶她和她肚子里的野种吗?” 秋文已经接近崩溃了,我的手脚也已经冰凉,思绪凝滞。 小黑还嫌不够,他的言语间甚至有了些报复的快意:“秋总管,你在山庄里当了那么久的总管,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那么多美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怀上过庄主的骨肉,你难道就没觉得奇怪过吗?” 是啊,连我也是才意识到这点,哪怕我还有满腹的疑问,此刻也都不由多信了几分,更别说已经备受打击的秋文了,即便我曾经那么厌恶他,看见现在的他都会觉得可怜。 小黑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重新跑到秋文面前,蹲下看着他,“你不是庄主的孩子,但你的亲娘却是被庄主杀了,倘若你还有良知,应当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何必要这样执迷不悟。” 我怔了怔。 “我早该想到,一直在你身边呆着的人,能是什么良善之辈?”秋文陡然恶狠狠地看向我,“你们以为一两句话就能让我相信你们吗?呸!你们想都不要想,有本事就杀了我,日后若让我得了机会,我不会放过你的!” “疯子。”看着他几近癫狂的样子,我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少爷,要不要杀了他以绝后患?”小黑回头看着我,脸上还有着没来得及消退的笑意。 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好。 “算了吧。”我不再看秋文,转身离去。 “那就听少爷的。”小黑顺从地点了点头,将秋文的谩骂声通通都丢到了身后。 303 我仍旧朝着梵山的方向走去,对方才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小黑在我身后一步一趋,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良久,他才从稍稍亢奋的情绪中淡出,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少爷,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显然终于察觉到我心情的不妙。 “我在想,你之前怪我很多事情不愿意告诉你,我这些天原本一直在反思,但原来你也是。”我的声音里有着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茫然,“我都不明白你如何能得知这些的。” 这已经完全超过到他能接触到的范畴了,甚至是我也无法触及的。 小黑不吭声了。 “你刚刚跟秋文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我问他。 “……是我编的。”他小声回道。 我缓了步伐,冷了脸色,“你把我当傻子吗?这么多细节,你编不出来。” 大概是怕我更生气,他总算松口:“有些事情,是我听老总管说的。” “老总管?他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而且你说的……”我含糊了几声,不想细说,“照你的意思,是连他都不知情的,你告诉我,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少爷,我……我也是去了他身边才知道的,这些年老管家名义上是在休养身体,实际是被庄主软禁,这事没人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精神偶尔会有些失常。” “可你知道,所以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我马上察觉到了问题。 “老总管知道我是少爷身边的人,会经常以教导的名义对我发泄情绪,有时候下手重的时候他会骂,偶尔就能听到些不该听的,次数多了,很多事情都能连起来,跟秋文说的很多事,都是我这样猜的,其实跟编的也没太大区别啦……” “所以你那个时候跟我说,他没打过你也没斥责过你,这些都是你骗我的?”我沉下声来,心也跟着在谷底游荡。 “我不知道,少爷,他正常的时候都是无视我的,就像我和您说的一样,不打不骂,也不理会,”他嘟囔着,“就是找我的时候看起来不太正常,他肯定是疯了,跟秋文一样,真是老疯子养了一个小疯子。” 说到最后,他骂骂咧咧着,却没有露出太多痛苦的神色,就好像这段遭遇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关于伤害的痕迹,但我知道,事实绝不是这样轻拿轻放。 “抱歉。” 小黑被我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头跟手一起连连摇着,“少爷怎么和我道起了歉?无论怎么说都不是少爷的错……那天晚上我跟您说的话,您不要太在意,我当时只是昏了头,不是认真的。” “好。”他不愿说这些,我也就不再逼他了。 我轻轻松了口气,僵硬着转移了话题,“那秋文到底是不是……” 是不是父亲的另一个儿子?我说不出口。 小黑理解了,他问我:“少爷,您想听实话吗?” 我点点头。 “实话就是我也不清楚,但有件事是真的,那就是庄主是真的无法再有后了,”他的声音很是笃定,“这件事是老总管不知道的。” “余夫人去世之后,庄主大概以为这件事只有自己知道,却没想到被我给听到了,”看着我愣怔的模样,小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了下去:“不知少爷您还记不记得,有次您爬院子里的树时不小心摔了下来,受了点伤,我当时六神无主,情急之下就去余夫人院中去找他,却撞见庄主先我一步进了房中。” “然后呢?”我追问道,我对他所说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时庄主一副很是生气的样子,一进去就对余夫人大发脾气,好像还动了手。” 我握紧了拳头。 “我听见庄主威胁余夫人,说着什么‘我可以休了你,儿子也可以再生’,其余的我不大记得了,但这句话我印象很深。” “余夫人对庄主说不要痴心妄想,说她永远不会给庄主这个机会,庄主永远只会有少爷您这一个儿子。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余夫人在少爷出生之后就对庄主下手了,那天庄主发了好大的脾气,不过最后还是没对余夫人做什么,气冲冲地就走了。我也不敢再进去找余夫人,最后也溜了。” 他的话在我心头掀起了阵阵波涛,久久都无法平复。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告诉我这件事吗?”我喉头发涩。 他摇头,“少爷,我有顾忌,所以我不会主动告诉你的。” “顾忌什么?”我垂眸,“我又不是没长眼睛,母亲和父亲关系一直不和睦,我都知道的,你就算跟我说这些,我也不会有多难过的。” “我一直觉得这么多年好像都是跟在少爷屁股后面当一个拖油瓶,没能为少爷做些什么,”小黑弯弯嘴角,“难得有可以保护少爷的机会,我也很珍惜。” 第一百零八章 304 日光逐渐被月色吞没,从密道口到梵山明明没有多远的路程,却让我们一路从夕照走到夜沉。 “少爷,我们没走错路吧?”小黑有些疑惑地问道。 “应当是没有。”我迟疑了一下。 树林层峦叠嶂,将月光一层又一层地藏匿起来,四周一片阒静,偶有夜风路过摇曳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叫声。 第113章 “好黑啊,少爷,我有点害……” “嘘——”我打断他,“静声。” 树叶哗啦的声音并不算明显,但间隔明显不太寻常,并且还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我脸色一变,连忙压着小黑低身躲到一旁的密林之中。 有人朝这里来了,人数还不少,且武功都不弱,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来者是谁简直昭然若揭。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我头低得更沉了,小黑已经差不多快被我按到地上,我只能祈祷这黑天摸地的,暗卫发现不了我们。 很快,头顶上一阵阵疾风掠过,这片林子马上又恢复了宁静。 我缓缓起身,陷入沉思。 他们这样子并不似在寻人,倒像是在赶路。 我问小黑:“你之前说,你听到看守说父亲给暗卫发了急召令?” “是的,少爷。”小黑点点头。 我先前以为这只是秋文随口扯的一个借口来诓骗小黑,现在仔细一想,父亲的急召令大概是真的,不然据点内的暗卫不可能走得那么干净,外围的暗卫应该是被留下守门的,却被我误认为他们都赶回来了,这些机会都被秋文抓住了,导致我先入为主将认为所有事都是秋文谋划的谎言,倒让我忽略掉了急召令。 我继续问道:“他们当时还说了什么?” “嗯……”小黑挠了挠头,“好像没有了,他们没有说急召令的内容。” 按之前算的时日,父亲应该已经到南疆了,据点里的暗卫一大早就走了,照理说不会现在才到这里,那这批暗卫又是从哪里来的,以及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一时之间,我也想不明白,但心中总是不安,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我嘱咐小黑。 “少爷!”他大惊。 “你要是害怕的话,从这里往西走,出了林子后应该能看到一条小路,沿着那条小路往北走,那里应该有个村子,你在那里等我也可以。”我不由分说把他往那个方向推。 “少爷,你说过如果我想跟着你,你不会阻止我的,你说过的!”小黑还是不愿意。 我说得很直接:“我一个人尚且可以自保,带上你的话我还要分心保护你,你去安全的地方呆着反倒是不给我添麻烦。” 他一脸悻悻,无从反驳,我敦促着他走开后,立马加快速度朝着暗卫离去的地方跑去。 好在秋文之前用在饭菜中的药并不算什么好东西,一天下来药效也去得差不多了,我的步子逐渐轻快起来,浑身的桎梏慢慢散去,我甚至觉得我的身法要比从前还要灵巧许多。 不过也可能是内力被禁锢太久,乍一恢复后的错觉。 我追着风声,见林子逐渐稀疏起来,大路依稀可见,我才慢了下来。 暗卫们都已不见踪影,我猜测他们是在路旁暗处潜伏了起来,我没有再靠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也藏了起来。 他们在蹲守谁? 我的疑惑并没持续很久,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大路便开始扬尘,嗒嗒的马蹄声随之响起,当人影清晰地出现在我视线里时,我一眼便看见了为首的正是父亲和谢行。 他们身后跟着的都是来自各个武林势力的豪杰们,前行无声,压迫感却是十足十的。 暗卫在此处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行保护之事,我之前推测父亲可能会对这些人动手,就像一年前对付薛家一样,但我没想到会在半路就下手。 可是,暗卫人数虽然不少,但和父亲身后跟着那群人相比还是不够看,这么鲁莽且不理智的事情,不像是父亲会做出来的安排。 我认真地盯着他们,看着父亲和谢行的脸在我眼中越来越清晰,连他们谈论的内容都依稀能听到耳中。 “秋兄,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何苦这样憋屈地赶路,你定个时日,大家各自按时赶去便罢了,还非要一起行动,我们俩这样,倒像是要带兵打仗的将军一般了,一点儿都没有江湖儿女的洒脱!”这是谢行在说话。 父亲的声音随之响起,“谢兄说笑了,只是此事牵扯甚多,不把人聚在一块,怕是要多生变数啊。” “哈哈,原来如此,我还道是秋兄为了方便将我们一网打尽,想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谢行笑得洒脱,说出的话状似无意,我听着却心头一紧,不远处的树上齐齐颤动了一瞬,我甚至都听见了利刃破风的声音,除了我似乎并没有人发现。 头脑空白的一刹那,我没有多想地就作奔跑之态冲向了人群,最先被惊到的就是父亲。 我气喘吁吁,像是才发现父亲一样,大声惊呼:“父亲救我!” 父亲脸色微沉,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是秋文,秋文他想杀我!”我毫不犹豫地给秋文泼着脏水,反正我也没说错。 父亲眉头越皱越紧,我都感觉他下一刻就要骂出“没用的东西”,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秋兄何必这么凶,令郎看起来可是被吓得不轻啊。”谢行笑眯眯地,颇为温和地对我说:“贤侄莫怕,此处人多,不会让别人伤了你去。” 我点点头,暗想这谢行也是只老狐狸。 因着我突然闯出,行进的队伍停下,埋伏的暗卫也再没有动静了,此时我偷偷环顾了一圈,却发现谢知微并不在。 他带着薛流风去哪儿了? 正想得入神,我的肩上突然搭上一只冷硬的手,力道重得我都要暗自忍痛,紧接着我便感觉整个被提拉起来朝远处推去。 见出手之人正是父亲,我暗自心惊,父亲的身体不是出问题很久了吗,怎么还有如此力度? 没等我自己定住身位,背后便被人扣住,我余光一瞥,居然是秋拾。 虽然他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但我并不会认错。 我心道不妙,果然两侧立时蹿出不知多少黑影,将众人包围起来,而我提前被父亲推出这个包围圈,能将其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我并没能阻止他们动手,不过想来也没那么容易。 大部分人并没有反应过来,还当是有不长眼的来劫道,脾气不好的人已经冲上去和就近的暗卫缠斗了起来,只有谢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父亲,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秋兄这是何意?” “明知故问!”父亲等都没等,一掌便朝着谢行面门打去,谢行也不跟他啰嗦,全力迎了上去。 然而不过片刻,人群中便时不时地传来惊呼。 “怎么回事?!” “我的内力呢!我的内力怎么没了?!” “谁?是谁干的!啊——” 顷刻之间便有一大片人倒下。 “你就只会下药这种下作手段吗?”谢行冷哼一声,似乎并不意外。 “呵——” 这里能和父亲抗衡的现在只剩谢行一人,见谢行没有中招,父亲很是不快,他短啸一声,身侧立马多了三个暗卫,同他一齐攻向谢行。 马上就有人发现了这边的情况,飞身过来相助于谢行,铿锵铮鸣之中,又混战成一团。 暗卫们并没有下死手,那些倒下的人被他们一个个打晕扔到路旁,捆绑好之后堆到一处,他们就再回到人群中,重复着这样的行为,但有些个武功低微的无辜者,却在打斗之中没能逃脱,被轻易结果了性命。 我看得心焦,回身便是一脚攻向秋拾,他松手躲开,并没有放弃, “滚开!”我大声呵道。 秋拾跟没听见似的,像个狗皮膏药一般又缠了上来,让我无法脱身。 但很快我便发现,我在这边毫无顾忌地往死里打他,他回起手来却是畏手畏脚的,明明武功是比我强的,却受尽掣肘,来回不过几轮,他就被我踹倒在地,见他一时半刻起不来身,我赶紧趁机冲入混战的人群,隐匿了踪影。 也就是这时,我才发现为什么父亲敢用这么点暗卫来埋伏这么多人。 除了秋家和谢家的人,还有一小部分没倒下的人泾渭分明自发地分为两派,互殴了起来,零星也有些专修习外家功夫的人并没怎么被药物影响,一转头发现自己人之间居然内讧了起来,一时摸不着头脑,偏帮哪边都不是,最后只好将矛头对准最可疑的劫道之人,倒把暗卫的攻势也化解了不少。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看得我不由咋舌。 我趁乱跑到那群被打晕的人堆中,将他们的束缚一一解开,有些身体好的没晕多久便已经悠悠转醒,见状马上和我一起帮忙松绑。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得了自由后没有再轻易动手,退得远远的,选择静观其变;还有些已经吓破胆的,更是刚醒就见缝插针地跑得没影了。 不过战况并没能僵持多久,人数差距太大的后果很快就显现出来了,谢家带的人并不多,而这一行人之中,唯谢家马首是瞻者也不过寥寥,因而他们很快就被包围起来,退无可退。 第114章 谢行被堵在正中,很是气定神闲,丝毫没有身陷囹圄的紧迫感。反观父亲,脸色阴沉得可怕,好似他才是那个吃了大亏的人。 我随着他的视线晃了一圈,恍然大悟,可不是嘛,父亲想去运转大阵,需要大量的内力与生机强盛的人作为供给,但现在抓起来的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了,真真是功亏一篑。 “谢贤弟,”父亲皮笑肉不笑,“这么喜欢多管闲事,那就把你自己的命留在这里吧——” “这事可说不准,多行不义必自毙,秋兄还是自求多福吧!”谢行看着父亲,倏尔爽朗大笑,“吾儿来也!” 我下意识回头,一眼便看见了谢知微,他此时正扛着他那招牌的大刀姗姗来迟,他身后跟着的人并不多,但定睛一看,竟全是各个势力的领头之者,他们之中有些是原本就不给父亲面子,先前并没有来参加武林大会,还有一些不愿沾惹是非之流,虽然来了武林大会,结束之后却早早走人,只留下了些年轻弟子跟随父亲去往南疆。 但此时他们居然同时出现在了南疆,我不知是说谢知微太能耐还是说谢行面子真大。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来的这几位虽然人算不多,但个个都有一力降十会之能,足以扭转局势,此时攻守之势异也,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一百零九章 305 变数来得突然,方才还在交手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互相警惕地提防着,谁也没有先动。 我站在人群的阴影之中,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没想到最先开口说话的是谢知微,只见他回头朝着身后倾身拱手,声音洪亮:“相信各位前辈们都亲眼看到了,我父亲以身试险,这魔头也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现在应该不再怀疑我父亲所说之事了吧?” 他这话一出,原本还在观望的众人也靠了过来,面上满是惊异之色。 父亲的脸色更沉了,但他十分谨慎,并没有轻易开口。 谢行自得一笑,接下了谢知微的话,毫不吝啬地给大家解了惑:“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我也不必再隐瞒了,今日之事皆因秋庄主而起,目的就是想把我们在这里一网打尽,送进血煞大阵作为养料,他才是魔教生事的罪魁祸首。” “谢行!”父亲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休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在这里血口喷人相信在座的各位心中都有数,你无缘无故提前武林大会之事本就奇怪,我苦于找不到证据无法揭穿你,只能将计就计,提前做了准备现在大家都亲眼看见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问我有什么好说的?谢行,我倒要问问你,薛青城糊涂,你也要跟他一样执迷不悟吗?”父亲痛声质问,“他当初一时行差踏错,一步错、步步错,险些酿成大祸!若不是我及时阻止,恐怕在场的各位如今可不能像现在这般安然无恙了,他的下场非我所愿,不过是大家嫉恶如仇,众望所归罢了。你如今是想步他的后尘吗?” 听到父亲反咬一口,谢行冷笑一声:“秋成英,你别想用当初对付薛家的那一套来对付我,下药的事情你已经做过两次了,反咬一口的事你还想做两次!我可没有他那么心软,我既然敢揭穿你,自然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定叫你无从辩驳,哑口无言!” 谢行说完,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在朝着我的方向,我心道不好,下意识地想躲开,却完全比不过谢行开口的速度。 “若不是秋贤侄的大义凛然之举,恐怕我今日也要栽在这里了。” 霎时,所有人都随着他的指引看向我,一片哗然。瞬间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浑身僵硬,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谢当家此话何意?”当即有人问了出来。 谢行向众人解释道:“想来是秋庄主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发指,此次也是因为他贼心不死,妄图故技重施,连亲生儿子都看不下去,提前告知了我秋庄主的阴谋,因而我才能提前做准备,没有中他秋成英的奸计。” 谢行的话如同冷水滴入沸油,一下子炸开了锅。 有人恍然大悟道:“难怪银雪公子大半夜出现在此处,竟有如此缘由!” 我惊诧地看向谢行,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 我从前以薛流风的名义给谢家递了不少消息,但那些消息基本都是关于薛家蒙冤真相之事,关于父亲的意图和安排,我虽然隐隐都有猜测,但确确实实是不知情的,更不用说什么私下告知谢家。 谢行环视了周围一圈,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歉疚:“先前我担心知道的人太多容易打草惊蛇,因而没有提前向各位言明,让大家受惊了,我在这给各位道个不是。” “谢当家说的哪里话,大家都能理解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您,我们都不知道还要被这人蒙骗多久!” 待宽慰之话唱罢,谢行继续道:“正如秋贤侄所言,我们道貌岸然的秋庄主多年来为了铲除魔教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也因此得到了如今的地位。可谁曾想,魔教背后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本人呢?”谢行犹嫌不够,继续添油加柴,“这么多年了,他为了血煞大阵,不知戕害了多少武林中的年轻豪杰,多少门派势力遭遇了他的毒手!” “昔年薛兄尚在之时,青云庄之势正盛,甚至隐隐有压制秋原山庄一头,他秋成英表面上和薛青城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是嫉恨不已,因而才谋划了一场戏,将所有脏水都泼到薛青城的头上,薛家上下几百口人皆死于非命,死后还背负着长久的骂名,不得善终。” “若不是秋贤侄大公无私,大义灭亲,愿意主动告诉我这些,大概我至今也仍是被蒙在鼓里。” 我想反驳道我没说,但看着周围人群情激奋的眼神,我又将话咽了下去。 “谢某不敢独自居功,因而在此将前因后果告知于各位,还望贤侄不要介意。” 谢行笑容满面地将我看着,但那笑意如何都到不了眼底。 片刻,父亲淡淡开口:“小儿生性顽劣,因着我与他母亲的事这么多年都心怀怨气,生气之下随口胡诌几句话谢贤弟就信了,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是不是随口胡诌你心中最是清楚,”谢行转头就将话头递给了我,“秋贤侄,现在大家都在此处,你尽管地说实话,不必担心你父亲再做什么。” 父亲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也牢牢盯住我,我知道那之中并没有类似失望的情绪,更多的是猜疑和探究,但还是看得我动弹不得。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却完全无法开口。 说,我能说什么? 谢行说的大多都是事实,我虽不知他是从何得知的,但绝对不是我告诉他的。虽然表面上他的态度对我颇为和善,但他话里话外都将我架了起来。 若我说不是,那便是谢行说谎,父亲有了翻身的机会,并且难保谢行还有后手,更何况,我也不愿意说这么违心的话。 若我说是,那我便坐实了谢行所说的话,更重要的是表明谢行所知的一切都是我告知于他的,可他话中漏洞颇多,他只说是我告诉他真相,却没说明我是何时或者如何得知父亲真面目的,旁人只会当作我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早已知情,但这么久以来我对此都是缄口不言,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作恶却什么也不说,在世人眼里,这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一时之间,我进退两难。 我的犹疑让四周的质疑声又起,父亲的嘴角勾着微不可见的得意,他这种料定我不敢忤逆他的神情一下子刺痛了我。 我脑中一热,张口就准备定下父亲的罪责,就在此时,一道清亮如鸟啼的声音划开夜空,惊醒了我的思绪。 “何必让他来说,倒不如让我来说道说道,我正想找这个魔头算账呢!” 我听着这让我熟悉不已的声线,震惊地望向来人。 “妲姐姐?!” 无人在意我脱口而出的名字,他们都将视线投向了这群凭空冒出的不速之客。 谢行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大家皆是一脸茫然,就连我父亲也看不出是认识的模样。 他主动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 “我?你们在我们的地盘上大吵大闹、为非作歹,现在反倒问起我来了?” 妲妲的话如平地惊雷,一句话砸下来,满座寂然。 “你的地盘,你是红莲教的魔女?” “所以秋庄主果然是被冤枉的吗?” “猖狂,太猖狂了!” 听到此起彼伏的谩骂,妲妲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但我的心思已然走远了,从妲妲出现的那一刻,我的目光就被她身后一道挺拔坚韧的身影给攫走了。 他似乎清减了不少,头发被高高束起,鬓边的发丝随着夜风拂过他棱角分明的眉骨,却没有扰乱他分毫。他就抱剑站在那处,眼中尽是我看不透的神色,我瞧着陌生得紧,却还是没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 第115章 但他没有看我。 我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不是大壮,他是薛流风。 306 我不觉出了神。 待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周遭又一次陷入了混乱。 也不知妲妲都说了些什么,惹得方才还互相敌视的两拨人以及在一旁观望形势的人都对她怒目而视。 “狗屎一样的中原人!”说着她又回头朝身后之人找补了一句,“我没说你和阿雪。” 薛流风淡漠地撇开头,并没有在意。 谢行强忍着怒气,恐怕他从来都没有被别人这样当面骂过,哪怕那个人并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 他冷硬地开口道:“如今连南疆本地之人都出面证实你的恶行,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父亲并不买账,连带着妲妲他们一起攻击起来,“谁知道是你从哪里找到的阿猫阿狗来给我泼脏水,她说什么大家都要信吗?说不准还真是什么红莲教的走狗,和你勾结在一块,在这里一唱一和地演双簧!” “你可真是有脸说出这些话!”妲妲微微一侧身,将身后之人完全露了出来,“那这人你可还认得?” “这,这不是……?”有人认了出来,却不敢开口说出这个名字。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知秋庄主在夜深人静时是否会梦到那些枉死之人来向你索命?若是有机会见到我父亲,还请秋庄主替我给他带个好。”薛流风平静地走向父亲,“不过秋庄主活着的时候恐怕没资格见他们,还是让我亲手送你下去赎罪吧。” 人群中一阵惊呼。 “这是流月剑?真的是流月公子!”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就是他!我从前见过他的,就是这个模样,不会错的!” 父亲微眯着眼,看了看我,转头对着薛流风冷哼了一声,“当初果然不应该留下你。” “秋庄主想错了,即便今日我死在这里了,总还会有人再提剑为这些无辜者寻个公道。” “哼。”父亲不屑嗤笑。 薛流风将剑握在手中,步伐坚定地站定在父亲面前,一道寒芒划过,流月的剑锋直指父亲。 “昔年南疆有红莲圣教,其有聚灵地阵以作祈福之用,你却因一己之私残害南疆寨民,将地阵据为己有,以红莲教之名在中原武林为非作歹,怙恶不悛,此罪一。” “这么多年以来,你以除魔卫道之名,自编自演,沽名钓誉,暗地里却以魔教的名义铲除异己,陷害残杀武林中的正义之士,此罪二。” “你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你杀害手足,杀害发妻,连亲子也不放过,你枉为人兄,枉为人夫,更枉为人父,此罪三。” 他毫无畏惧地声讨着,像只自不量力的蚂蚁,试图以蚍蜉之力撼动巨树,可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他的决心。 “以上种种,罪无可恕,该当诛杀。” 第一百一十章 307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金石铮鸣,连我的心都不由跟着震颤。 面对如此挑衅,父亲勃然大怒,“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黄口小儿大放厥词,给我受死!” 他旋身便是雷霆万钧的杀招,但薛流风丝毫不惧,提着流月就迎了上去,谢行在一侧看着,不知为何并没有插手。 出人意料的是,即便对上父亲,薛流风竟然完全不落下风,甚至还能打得有来有回。 看见这一幕,周围所有人都惊愕万分,都不知是父亲功力退步,还是薛流风丧走火入魔强撑着理智最后一搏。 只有我心里清楚,他心中的恨意已经压抑了太久,这不是一时之间的逞能,而是血肉正在从仇恨结成的疤痕之中挣破爆发。 被一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小辈逼得束手无策,父亲恼恨不已,这时他身边的人也不再只是干看着了,纷纷一起围攻起薛流风,这一下又回到了之前混战的乱况。 妲妲见状,不由呸了一声,“老不死的,真不要脸!” 谢行也坐不住了,十分震怒地看着那群仍然站在父亲身侧为他冲锋陷阵的武林人士,大声呵斥道:“你们从前唯秋成英马首是瞻也就罢了,如今已经知道了秋成英的真面目,你们怎么还好意思与他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谢当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各自为营,没什么好说的!”立马有人出言顶撞谢行,下一刻却被谢知微一刀砍倒。 “父亲,不必和这种人浪费时间,杀了便是。” 谢行摇头道:“与虎谋皮是没有好下场的。” 随着越来越多人加入混战,马上就没人有空理他了。 这条路原本不算宽,如今在几波摧残之下,两侧的树已经倒伏地七扭八歪,乍一看这里都要成了一片平地,借着明亮的月光,我清楚地观察到了每个人的位置。 混乱中无人再注意我,我朝着妲妲的位置奔去。她并不是独自前来的,此时她和寨子里身强力壮的寨民们与暗卫们缠斗着,他们显然不是秋家暗卫的对手,大多时候都只能勉力躲闪防守,大概他们已经发现妲妲是这群不速之客的领头之人,几人同时朝着她围攻而去,我连忙一手抓住妲妲,另一手拿出银雪起势横扫,拦住了他们的攻势,暗卫们看了我一眼,竟一声不吭地退去其他地方了。 我的心沉了沉。 妲妲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看见我第一反应便是惊喜,而后脸上闪过一丝担忧。 没等她开口,我先开口劝阻道:“姐姐,你还是带着大家先离开吧,躲躲风头,这里太危险了。” 妲妲摇摇头,坚定地拒绝了我:“不,大家好不容易有机会亲手报仇,怎么可能会退缩?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让别人在这里胡作非为的是个什么道理!” “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们虽然武功厉害,但我们南疆十寨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她笑了笑,眼神变得幽深,“我要亲眼看着。”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看见父亲在众人的围剿下狼狈不堪,暗卫也倒得七七八八,秋拾还带着仅剩的暗卫苦苦支撑着,终究是寡不敌众,大势已去。 明明一刻之前,被围困在正中间不得生路的还是谢行,但现在形势却完全逆转过来。看到父亲被各种看不清面孔的人追着打杀,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狼狈,我心中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畅快,但也绝称不上难过或是恻隐,而是一种说不上的茫然。 已是穷途末路,父亲的神色却冷静得可怕,他扭头朝着我的方向看来,我下意识就想躲避他的眼神,然而偏头的动作一顿,我又强迫自己直视回望着他。 他移开目光后,异变突生。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父亲马上就要束手就擒,他却一改之前主动的攻势,转为了防守的姿态,秋拾带着还幸存的暗卫一边朝着父亲靠拢,一边从人群的薄弱之处破开道路。 “不好,他想逃!” “快!快拦住他们!” 他们的意图马上便被人发现了,可惜在面对久经磨砺的暗卫时,本就没有主心骨且更没有默契的义士们空有余力,却无可奈何。 “愚蠢。” 父亲冲破阻拦,却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转了方向,堵在父亲逃离方向的人直接扑了个空。 而父亲转道之后,直直朝着我的位置飞身而来,我的寒毛陡然竖起,才明白父亲刚刚那一眼另有他意。 我当即准备避开身来,却没曾想到有人从背后猛然扑住我,我回头瞟了一眼,那人我并不认识,但我依稀在妲妲身后的寨民中见过他一面,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想通他这么做的缘由。不过就停顿这么一瞬,父亲的手就已经死死捏住我的肩,像提着一个死物一样将我带离原地。 我当即反应过来父亲是想带着我一起离开,个中原因不言而喻,然而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却全然不同。不过我无暇去思考别人会不会误解些什么,父亲想带我走,我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愿,我沉着肩,反手打向父亲的手腕,那力道反震得我自己都发麻,父亲却还是没放手。 我的反抗让父亲很是不悦,我看他那模样是想将我一掌劈晕,但余光瞥见一抹银光,薛流风提着流月早已将去路拦住,他的衣衫不过略有凌乱,我却被父亲扣住,十分之狼狈。 我也不知他来时是否有看到我,也不知他当时是何种心情,不过当我抬眼后,我就发觉我大概想多了,他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一般,只是一心一意地要将父亲困在此地,让父亲想要逃走的心思胎死腹中。 薛流风剑势愈发猛烈,父亲一边要招架他,一边又不愿意放开我,一时左支右绌。 我晃神也只是片刻,移开眼后我不再多想,凝神静气,抓住薛流风剑招破开的机会,从父亲手中挣脱出来。父亲犹不死心,想摆脱薛流风的纠缠直冲我而来,然而薛流风打蛇随棍上,难缠得紧,直打得父亲竟急躁起来,十分罕见地露了破绽,薛流风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剑朝着父亲命门刺去。 第116章 眼见剑锋汹涌奔腾,势不可挡,父亲大惊,赶紧仓促躲开,虽没被伤到要害,但臂膀已是鲜血喷涌了。 而我从父亲手中逃脱之后,就立马被秋拾拦住,他也不再像最开始之时对我处处留情,形势危急之下,他对我已经是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的架势了。 我哪里会任他欺负,新仇旧恨积压在心头,我出手也比往日要狠辣许多,秋拾一时也拿我没有办法。 我和薛流风在这里打得还算畅快,那无论是父亲、秋拾还是那方还在负隅顽抗的其余暗卫,都已经捉襟见肘,力有未逮,他们却是再也耽误不得了。 再拖延下去,他们恐怕真的要把命留在这里了。 我能想到的,父亲自然早已意识到了,他狠狠剜了我一眼,那其中是我从未见过却倍感熟悉的杀意,我心神一恍,暗想难道父亲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干脆将我弄死完事,却见夜空中不远处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火光,且朝着我们的位置越来越近,那亮光也更加耀眼,终于越来越多人注意到它。 “这是什么?” “天降异象了!” 父亲趁着大家还在愣怔的当头,毫不犹豫地留下一个背影离去了,薛流风盯得最紧,他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分走注意力,父亲一动他便也追了过去,堪称誓不罢休。 不过就是几息之间的事情,我尚在纳闷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就闻到了浓浓的硝烟味道,联想到父亲方才的神情,我不由脸色大变,冲着人群大声喊道: “快跑!” 轰—— 火光极速坠地,彻底迸射开,巨大的响声砸在耳边,几乎要将我的耳朵震聋,滚滚而来的热意在我的身后要命地吞噬着我,逃离的步伐变成徒劳,我苦笑一声,只得认命。 烈火中遥遥一道身影却越来越近,在这一瞬,我想了许多事情,但这许多事情最后都没能留下任何痕迹,我知道,幻觉也好,臆想也罢,最终都会随着这场烈焰的燃尽,悄无声息地沉寂。 “你蠢吗?躲都不会躲!”那道身影将我重重扑倒在地,尾音中痛苦的闷哼却被吞下。 炙热瞬间从我们头顶上席卷而过,我整个人都傻眼了,甚至忽略了刚刚才死里逃生的事实。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烟尘还没散尽,让人连白日黑天都分不太清,他伏在我身上,气息有些微弱,我十分费力才听清他说的话。 “我……听见了。” 孱弱的声音到最后已然微不可闻了,我慌了神,想将他扶起来,手掌触摸到他的背脊之上时却只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濡湿,我怔怔地看着被染红的手。 世事似乎总是反复无常,他又一次走到了我身边。 第一百一十一章 308 侥幸活下来的人几乎是逃回江南的。 原本我是想趁此机会带着薛流风和妲妲一同离开的,却被谢行拦了下来,当时场面就有些僵住了。 “承蒙谢当家照顾,但此次兹事体大,您之后恐怕还有不少事要处理,我就不叨扰了。”我试图婉拒。 “秋贤侄是想带着小风一起走吗?” 我看着因为重伤仍在昏迷的薛流风,不言语。 “莫怪老夫说话难听,这个时候,你们能去哪儿呢?”他微微叹了口气,“秋贤侄,你若是不嫌弃,可愿听我一句劝?” 谢行语气很是温和,我也没办法说出什么强硬的话,只能状作惶恐推辞道:“谢当家言重了,晚辈自当洗耳恭听。” “如今这个情况,你们留在南疆肯定是十分危险的,可若是要去其他地方,你们又没有跟脚,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安顿不下来,小风身上伤重,怕是受不了太多颠簸。” 他语气突然一顿,我心头也跟着一跳。 “秋原那个地方贤侄就更不必想了,想必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不是什么好去处了,倒不如随我们一道回江南,伤重者甚多,在路上互相还能有个照应,”他突然转头望向妲妲,“这位女侠觉得如何呢?” “多谢谢当家照拂了。”妲妲客气道,竟没有拒绝。 谢行所说的话都是我先前担忧过的事,我本就无从反驳,现在连妲妲都愿意离开南疆,我便更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应了。 结果也正如谢行所说,这来时浩浩荡荡几百人的队伍,回去时只有寥寥几十人,潜藏多年的阴谋被揭露,薛家蒙受的冤屈被洗刷,然而身为罪魁祸首的秋成英却活着逃走了,事情传出去之后,整个武林都震动了。 就像当初对着薛家、对着青云庄喊打喊杀一般,整个秋原如今也变成了众矢之的。 覆灭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情。 当群情激奋的人们将秋原山庄围起来时,庄子里的人还如同往常一样,做着自己该做的事,百无聊赖地等着主人回来的那天,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父亲离开秋原之前就已经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全部一起带走了,无人察觉,被留下的只有这群茫然不知所措的无知者。 承受怒火的也只剩下这群无知者。 听说,最后是许多年一直销声匿迹的秋原老管家现身于众人面前,白发苍苍,形容枯槁,他听闻一切后仰天狂笑,横刀自刎,血溅当场,其余人跑的跑,逃的逃,闹事的人最终也没寻到个什么,这才悻悻散去。 这些事情都是小黑讲给我听的,那夜他将我的话放在了心上,按照我指的路走了很久,还真让他找到一个村子,那村子里的老人见他面善,竟也容了他落脚,他便在那里安静等着,每日帮着村子里的婆婆爷爷们干干活,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只是等了好几日都没等到我的消息,心中到底不安,总是放心不下,干脆就向收留他的村民们辞行,只身回到秋原,因而也就得知了这些事情。 他不敢现身,四处打听了一下,就转道来江南寻我了,谢家的人也没为难他,见他是来寻我,便立刻来告知我,我们这才碰了面。 “抱歉,”我揉了揉眉头,“那日太过混乱,我脑子空茫茫一片,糊里糊涂的,居然忘了回去寻你。” “没关系啊少爷!”他眼神亮晶晶的,看起来很是开心,“现在多好啊,庄主远在南疆,不会再对您有威胁,薛少爷身体也日渐好转,您也不用再担心了。还有还有,江南好美啊,怎么我从前都没来过呢?好可惜啊……” “怎么,这是在怪我了?” 他连连摆手摇头,我睨了他一眼,重新陷入沉思。 父亲显然在临走之前就已经打算放弃秋原了,无论这次成功还是失败,他都已经打算扎根于南疆,秋原山庄注定是要面临倒台的命运,他这一走,中原武林里能说得上话的竟只剩江南谢家了。 再者说,此次乃是谢行牵头去对抗的父亲,加上他从前便一直为薛家伸冤,与秋原公开叫板,如今薛家终于沉冤得雪,结果呢,却是谢行出尽风头,一时威望都不知甚了从前多少倍,就连过去围着谢家转的一些小门小户也跟着水涨船高,曾经秋原的拥趸中不乏雄踞一方的势力,而今反倒要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听话了,其中有些毕竟还是有傲气和血性的高手,哪能受得了这个气,于是几番来往之后,这些人索性奔赴南疆,将铺天盖地的骂名通通抛诸身后,又投奔父亲去了,把谢行整得头痛不已。 不过短短几日,这江湖俨然是另一片天了。 而我在陪着薛流风养伤的这些时日,也见到不少薛青城从前的好兄弟们。他们得知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往江南拜访谢家,如此种种,不过因为薛流风此时也在这里。谢行倒很是欢迎,他现在正是拉拢势力的时候,也不管这些人是因为什么理由留在谢家,他都来者不拒。 这些人或歉疚或忐忑地屡次前来,无非就是为了再见故人之子一面,我因着薛流风的身体抱恙,便一直替他回绝了这些请求。 妲妲见此有些犹疑,问道:“不告诉他就拒绝掉吗?实在不行,你去替他与那些人见上几面,应付应付也算给了面子,这样直接让人吃闭门羹总是不好吧,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究礼数吗?” “我可没兴趣去见他们,而且他们肯定也不想看见我。”我心中微微有些不爽快,“况且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抱着什么心思,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有个什么居心叵测之辈,反而不妙,倒不如等他好全了自己去处理。” 妲妲闻言,眉头掠过一丝愁绪,我方觉自己刚刚不小心说错话了。 309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夜在背后偷袭我的寨民竟早已在暗中投靠了父亲,并一直潜伏在妲妲身边,但妲妲一向相信身边人,便放下戒心,最后却让他们钻了空子和父亲里应外合起来,叫我遭了罪,她也因此对我感到十分歉疚。 “我早该料到这一天的,可我真的不想怀疑他们。”妲妲苦笑,“其实之前九寨已出了不少这样的事了,有人不堪过着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把流血啊、死亡啊都忘掉了,反倒要去帮着仇人向自己人挥刀,后来闹得越来越凶,寨不成寨,人心都快散掉了。” 第117章 我惊愕不已,虽然先前早从老掌柜那里探听到南疆生变,但我人远在秋原,无法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当看到妲妲他们安然无恙之时我还以为没什么大事,却没想到已是这种境况。 “所以姐姐您才愿意带着大家一起离开南疆……”我本是以为妲妲是放心不下受重伤的薛流风,才愿意随我们一道来江南,没曾想妲妲却把寨子里的大家全都带上了。 “没有办法了,如今秋成英摆明了要在南疆兴风作浪,南疆十寨内乱又未定,我们很多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先前还有得争,现在要我拿什么去争,难道真叫我为了硬这一把骨头,把大家的性命都抛之脑后吗?” 从前她眼中的轻快已经不复再见,那时她虽也身披恨意,但手中握着坚持,肩上扛着斗争,嘴上从来没说过认输二字。明明是在遇到那么多艰难困苦时都不愿意离开南疆的人,最后还是走向妥协。 “婆婆走了之后,我确实怀疑过自己的坚持到底对不对。我们不愿离开生养我们的故土,可是如果人都不在了,故土守到最后变成了坟墓,还有意义吗?” “阿依婆她……” “婆婆她没有受伤,她只是老了,她走之前还叫我不要介怀,说人有生就会有灭,谁都会有那一天,不必恐惧,也不必抗拒。”妲妲对我说,又像在开解自己。 “可是我没办法不介怀,”她喃喃自语道,“那片坟,越来越大了。” 她说得我心里难受,但我担心我低落的情绪会让她在自责中陷得越来越深,于是敛了神色,开口道: “姐姐,这不像你。” 她抬头将我望着,神色有些茫然。 “很多事情只是一时的,你们现在离开了南疆,但回去的机会还在呀。” “什么……意思?” “我们把他们赶走,像从前一样,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对她鼓气道,“既然已经没有退路了,那就意味着往哪里走都是向前,姐姐,拿出让那群‘可恶的中原人’滚出你地盘的气势,没什么好害怕的,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你也不是孤身作战,我们会赢的。” 她失笑,“好,姐姐听你的。” 我这才对她露出宽慰的笑容。 她唉了一声,有点懊恼,“我都是能当你娘的年纪了,却还要你这个小孩来劝慰我,我真是把日子过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知道这些天在矫情个什么劲。” 我摇头连道没有,调笑过后气氛轻松了不少,妲妲却陡然正色起来。 “不过现在事情没那么简单了,哪怕我们人再多可能都要敌不过了。” “姐姐这是何意?”我不解地问道。 “秋成英逃走那晚落下的火弹并不是偶然,那个玩意儿的杀伤力你也亲身体会了,那可不是他第一次用了。”她揉揉快要皱紧的眉头,“若不是这个东西,我们也不至于连家都不敢回。” “火弹?”我听着这个陌生的词,脑海中袭过一阵热浪,好似又被烫了一遍。 “当时我遥遥看见之时便觉得不好,想喊你们快些逃,但你们都跑没影儿了,我也只能先带着大家找位置躲起来了。这东西,你从前可曾见过?” “没见过,”我摇头,却又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迟疑道,“不过我曾经在秋原建在南疆的据点里见过很多火药,恐怕和这个火弹逃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我也不禁眉头一紧,火药已经放在据点很久了,可这个火弹我却是第一次见,如果这个东西当时也存在,没道理父亲现在才拿出来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火弹也是近些时日才被研制出来。 会是谁呢?我苦苦思考着,在脑海里把所有怀疑的对象都盘查了一遍,也没想出到底是谁有这个能耐。 妲妲没注意到我的胡思乱想,“谢当家从南疆回江南之后,对这个火弹伤人之事只字不提,我一个外来人也不好说什么,阿雪,你得找机会跟谢当家说说其中厉害,莫让他忽视了去。” 我道了声好,也将事情放在了心上。 310 然而还没等我找谢行去说道,另一个消息先传遍了整个江湖——谢行要牵头推选出一个武林盟主。 消息一出,那些个薛青城的昔年好兄弟匆匆忙忙地又冒出来了,我本打算像之前一样将他们打发走,却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响,回头就看见薛流风穿戴齐整地站在门口。 “我去见他们。”他重伤未愈,脸色还有些苍白。 我也没管那群还在外面等着的人,回身拉过他的手,准备将他带回房中,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无奈叹气。 “有什么好见的,身体还没好透那就好好休息。”现在子母蛊都没了,哪能容得你继续瞎折腾。 最后一句话我还没说出口,他就生硬地将手从我的手中抽出,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低头看着空空的掌心,愣了许久,心中不由无名火起,抬眼看他已经不见了人影,我想也没想地追了过去。 不出意外,他将人带往了议事厅,我过去之时门还没来得及关上,那群人看见我之后果然立马纷纷拉下了脸,我只当他们都不存在,目不斜视地走到薛流风跟前,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怎么不等等我?” 他隔着衣袖握着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我拉了出来,将身后那些满是敌意的眼神全都隔绝了起来。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眼中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我垂下脑袋,不想跟他对视,“什么叫我不该来,难道你是狗吗?在这里撒尿划地盘。” 被我骂了他也没生气,但这种平淡反而让我更为急躁,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等他们走了,你想在这里呆多久都可以,但是现在不行,”他终于开口,“不合适,你明白吗?” 这次轮到我把手抽出来了,我揉了揉有些泛疼的手腕,却怎么也没有用,还是疼。 他还是将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把这扇讨厌的门踹得稀巴烂,我在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几遭,最后还是忍住了,但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去,我干脆明目张胆地在门口听起了墙角。 我倒要听听有什么不合适的。 照理说我在门外的动静也不算小,薛流风在里面没道理听不见,但他再没出来赶我,于是我偷听起来就更为心安理得了。 薛流风将门关起来之后,里面便七嘴八舌嘈杂起来,我听来听去,发现都是因着一件事。 青云庄覆灭之后,薛流风在躲避秋原山庄的追杀之时曾找过他们,请求他们为薛青城讨回公道,却被他们一一拒绝,如今他们站在这里,却是个个都有苦衷了,都要把议事厅吵成诉苦大会了。 直到薛流风开口,他们才一一消停了下来。 “各位叔伯当日的苦处晚辈自然理解,事发突然,我连取信于人的证据都没有,就要求各位长辈搭上身家性命来帮忙,实在是无理至极。如今真相已经大白,各位叔伯对过去之事也不必太过执着。” 我听得一愣一愣,这简直不像是薛流风会说出来的话,好虚伪。 他这话一出口,这群老匹夫自然是打蛇随棍上,就着气氛开始缅怀追思薛青城,一时之间,痛哭声此起彼伏,又是好久才沉寂下来。 我虽觉得他们假惺惺的,但听着这哭声,我莫名想到我见薛青城的最后一面,心里也开始堵得慌了。 “对了。”这时突然一人开口,我神色一凛,也跟着缓过情绪。 “我们听闻谢行有收贤侄为义子的打算,是否真有此事?”那人问道。 薛流风没有否认,反问道:“各位叔伯是如何得知的?” “竟是真的!” “这谢行果然不安好心。” 他们没回答,开始骂起了谢行,我听得皱起了眉头,因为实在不知他们突然对谢行发难的缘由。 “薛贤侄,莫怪我倚老卖老,这件事你万万不能应允他。”一人道,“原本这武林中,青云庄与秋原山庄二者分庭抗礼,但青云庄被秋成英那个老贼烧了,他自己现在也逃去了南疆,现如今整个中原武林,都快成他谢行一人的天下了。” “可不是嘛,简直比之前的秋成英有过之而无不及!” “贤侄你是薛兄唯一的血脉,当由你继承薛兄的遗志,重建青云庄,可你若是认了谢行作义父,便不好用这个由头了。” “他这是想斩草除根呢,哼。” 他们一唱一和的,薛流风一句话都没说,我也猜不透他现在是什么态度。 这群人见薛流风不表态,说得更起劲了,像是生怕薛流风一个想不通就着了谢行的道一样。 “谢行现在是咬死了要去推选这劳什子武林盟主,这不是说笑吗?现在谁还敢和他争,武功比他厉害的,名头没他盛,名头比他盛的,哼,现在哪儿还有名头比他还盛的?” “他要搞这个,现成的理由都有了,不就是要说统筹人手去南疆讨伐秋成英吗!贤侄,要我说,现在最合适和他谢行争这个武林盟主的人只有你了。” 第118章 “是啊,贤侄,你若愿意重建青云庄,我们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没来的兄弟还多着呢。” 薛流风还是没说话,他们真有些急了。 “贤侄,你就听各位叔伯一句劝,到时你以青云庄的名义与谢行争这个武林盟主,要去杀秋成英报仇的人那么多,他谢行是最没立场的那个,以他的性子,八成是不会觍着脸和薛家争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薛流风终于肯开尊口了。 “承蒙各位叔伯的抬举,谢伯父帮了我很多,我虽无意与他老人家成全一段父子之缘,但也实在没有相争的必要,况且流风自认学艺不精,资浅齿少,怎敢大言不惭说胜过前辈,各位叔伯不必再劝了。” 薛流风的声音越来越近,面前的门猛然打开,我与他对视了个正着,我轻咳一声,赶紧闪身躲到一侧回廊的阴影中去了。 他神色淡淡,跟没事人似的,回身朝房内道:“各位叔伯,天色已晚,我身体有些不适,今日就叙到这里罢,晚辈就不送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311 也许是他们没什么底气,也许是因为薛流风太过固执,这群人最后还是带着不甘离去了,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趁着薛流风还没出来,我赶忙快步走进议事厅将门关上,把他堵在里面,他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却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我装作没看到他的不安,明知故问道:“你们在里面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他不语。 我又凑近了些,握住他冰凉的手,“为什么不回答我?” 他偏过头,“你都听见了,何必要来问我?” “是,我是都听见了,那又如何?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他故技重施,想将手抽回,我感受到他的抗拒,心中不满,手上的力气便越发大了。 他没能成功挣脱,终于有了几分愠怒,“松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冲我生气?”我睁大双眼将他望着,“是我将你从南疆带回来的,你昏迷的这些时日都是我在照顾你,你醒了后不感谢我,我不在意,但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冷淡?现在竟然还朝我发脾气,你从前不会这样的。” 我张口就胡乱控诉着,绝口不提是他先救我这事,但即便我说得这么没有道理,他也没有辩驳,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我很是憋屈。 “你靠太近了,”他说,“这不合适,这里不是南疆,被别人看到了会误会。” “误会,何来误会?我不过就是碰了一下你,在你失忆之时,比这过分多了的事情都做过了,这点程度算得了什么?就算让他人都看见了多想了,可你敢说他们想错了吗?”我气笑了,“还是说,你就这么在意这些世俗眼光吗?” “我不在意这些,不对,”他蹙起眉头,“和这个没有关系,只是对于之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我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不等他后退,我就用这只还残余着他掌中凉意的手抓住了他的领口,狠狠向前一提。他大病初愈,自是抵不过我的力气,被我一把扯到面前,呼吸都要缠到一块去了。 我盯着他蓦然大张的双眸,一字一顿:“你再说一次。” 他错开眼神,重复了一遍:“我不记得了,失忆时发生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在骗我,你明明都记得。”我笃定道。 “我没有必要骗你,”他的声音终于温和下来,说出的话却像绵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说完全不记得也不太确切,初醒之时我脑中确实还残存着一些零碎的记忆,只是自觉行事太过荒唐,不愿面对,因而才有些失态,抱歉。” “荒唐?”我轻声重复了一遍。 他抬起手,将我紧攥着他衣衫的指尖轻轻掰开,力度并不大,我顺势放开他。 “那时我脑子混沌,行事可能有些无状,但这绝非我本意,如今我既已恢复正常,自当该感谢你之前的照拂之情,若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像从前一般作朋友。” 他这话像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看着他有些懊悔的模样,突然宁愿他像最开始一样冷淡,或者继续仇视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假得我都看不下去。 “我当然介意,我何时与你是朋友了?”我嗤道,“你总是这样装模作样,到底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你自己心中清楚。我可以给你时间慢慢去考虑,在你愿意想起来之前,你不要再跟我说这样的话,我不想听。” 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忙离去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直觉告诉我如果再呆下去,他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我不爱听,也不想听。 直到我跑远之后才想起来,我原本是想问他和谢知微走之后又遇到了些什么事,有没有再受伤,有没有再受委屈。我想跟他解释当时我并不是故意要将他丢给谢知微,我也没有抛弃他的打算。我想告诉他,在所有事情了结之后我们就可以像他之前所希望的那样,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但现在看来,他好像并不需要。 312 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好不容易拉下脸来的示好被我拒绝而恼羞成怒,薛流风连着几天都耷拉着脸,他不理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理他。 妲妲好奇地问我:“他这是怎么了?” 我没憋住气,冷笑一声:“谁知道,狗脾气犯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她皱起眉头,“你们离开南疆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姐姐别多想。”我讪然搪塞道。 “真的?”她有些狐疑,“我问小风,他也这么说,真没事吗?你可不要瞒我。” 我在心中白了一眼薛流风,面上还是不漏破绽:“我们都这么说了,还能有什么错?要是真有什么事,我第一个跟姐姐告状。” 见我都说到这份上了,妲妲也只好息了追问的心思,但她到底是心思细致,神色中的疑虑久久未散。 好在近来整个江湖已然一团乱麻,在我正苦思冥想如何向谢行告辞回秋原时,前些日子捕风捉影的消息似乎成了真,谢行真将现在武林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全搜罗到了江南,心思昭然若揭。 更令我意外的是,谢行竟主动相邀我一同参与商议,我猜不透他的用意,出于谨慎以及心中的抗拒,我第一反应仍是婉拒。 谢行却语重心长对我道:“贤侄,我道你也是个拎得清的,怎的现在也这般糊涂!你心中当清楚,你爹如今在江湖中声名狼藉,说是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都不为过,你身为他唯一的儿子又岂能独善其身?你若说你无辜,可有几个人会信?整个中原武林那么多人,你难道要一个一个的跟他们辩过吗?此次是你不可多得的能当众表明正身的良机,万万不可错失啊。” 谢行此话直指我的痛处,纵是还有满腹疑云,此时也是顾不得了,没犹豫太久,我便颔首应下。 因着此次赴会者不在少数,谢行早早便差遣弟子将举办江南大擂的场地整饬了出来,看着隆重极了。知悉我行踪的人并不多,故而当我随着谢行一齐出现时,许多人都不免露出诧异的神色,更有甚者手已经搭在了自己随身的兵刃之上,蓄势待发。 薛流风早已至此,见我现身,他面上一丝意外之情都没有,似是早有所料,他的目光并没有在我身上多作停留,抬眼扫罢,他便又低头端详起了案上的茶水。 我瞧着他这不待见的模样,不免又生出了些想与他对着干的心思,于是我别过谢行,径直走到薛流风身旁的位置落了座,他摩挲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不过就那么一瞬,他又恢复到方才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方谢行到了首位,毫不拖沓,单刀直入:“前几日我收到消息,一直活动于南疆外围的天水阁已惨遭秋成英毒手,无一活口,被掳走之人恐怕也都是凶多吉少。”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怒万分,当即有人一拍桌子叫着要去南疆跟秋成英拼命。 “好他个秋成英!当真该死!” “我非得取了他狗命不成!” 见大家闹得几乎要翻了天,谢行不得不震声出言调停。 “大家少安毋躁,我知大家都是身具侠肝义胆之辈,看不得这种腌臜勾当,但独木难成舟,他秋成英如今在南疆一手遮天,手下爪牙众多,南疆又易守难攻,光凭个人的勇气冲过去恐怕只是送死。恐怕还是得大家联合起来,共同抗敌,方有胜算。” 有人从善如流,“那谢当家的意思是?” “相信大家之前都有所听闻,说我打算在江湖中推举一名武林盟主,此事千真万确。” “这……”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可从前亦有武林大会,如今秋成英撕破脸皮逃往南疆,这武林大会由谢当家继续接手不是正正好的事?又要选这劳什子武林盟主,这是为何?” 谢行叹道:“想必各位都发现了,过去的武林大会归根结底都是一家之言,对诸多事情的处置总是有失偏颇,不平之事甚多,还容易滋生祸患,因而我想着,不如组建一个武林盟会以取代武林大会,除掉这些个弊端。” 第119章 当即有人发问:“敢问谢当家,何为武林盟会?” “是啊是啊,这和武林大会有什么区别?” 谢行随之解释道:“那可大不相同了,武林大会过去三年才一次,平日里若有个什么事都需等上些时日。武林盟会则不同,各个势力都能成为盟会成员,可各自选出代表长期驻守盟会之中,无论什么遇到个什么事,大家自可坐在一处,共同商议,一同维护整个武林的安定。而且,平日里大家若有些什么纠纷或者急事,处理起来也不需等待,还更为公平。最重要的事,倘若往后武林中再有秋成英这样的人出现,亦是可以随时统筹,除恶务尽。” “这个好!”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有人喝彩,放眼望去,众人面上皆是赞同之色。 谢行见无人反对,继续道:“我之前谈到的武林盟主便是大家推举出来执掌盟会、号令盟中群雄之人,不过为显公平,武林盟主之位我提议三年一易,这样也不至于这个武林盟会最后变成某个人的一言堂。” “谢当家果然思虑周全,我等佩服!” 然而,在赞叹声中突然生出一道冷声质问,打断了这热络的气氛,我循声望去,那人我并不识得。 “敢问谢当家,若是我们不愿意加入这什么武林盟会,也不想听你这什么武林盟主的话,又会如何呢?” 谢行微微一笑:“老夫并没有强迫大家加入的意思,不加入也并不会怎样,只不过日后若是遇到些什么事,武林盟会自然也是管不着的,所以加入与否,全凭各位的心意。” 那人无话可说,环顾四周发觉无人附和自己,也就歇了心思。 “不过,这武林盟主当如何选才好?武林之中大小势力繁多,个中关系也盘根错杂,若不能让所有人都信服,恐怕这个盟会也持续不了太久。”有好奇者继续问道。 “这有什么可问的,出了谢当家还能有谁当得起这个位置?” “对啊!” 谢行忙道:“李兄说的有理,能当选武林盟主之人,必然在武功和人品上都得服众,况且我方才也提过这武林盟主是以三年为期,选拔之法是极为必要的。因而我还有一个提议,请大家听听是否可行。” “谢当家直说便是!” “好,”谢行点点头,“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我谢家在江南两年便有一次江南大擂,旨在督促我江南儿郎们好生习武,互相切磋以求进步,多年来也的确闯出了不少少年英杰。” 谢行话落,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谢行身旁的谢知微身上,自谢知微上了江南大擂之后,连着好几年都没人能夺得他的擂主之位,这亦是众所周知之事。 面对众人的凝视,谢知微不为所动,而谢行则很是满意,继续道:“于是我便想借建立武林盟会的契机,将江南大擂改为武林大擂,可参与者也不仅限于江南的侠士,而是所有中原武林的侠士都可以参加,只有在武林大擂上夺得擂主之人,方有资格去争武林盟主之位,这样武功这关便是过了。” 有人迟疑道:“可若是哪天冒出个什么名不见经传的武功高手夺了这擂主,难不成我们都得心甘情愿俯首称臣吗?这我可不认!” “是啊,就算武功高强,也不一定能肩挑如此重担,无能也无法服众,又有何意义?” 谢行道:“所以夺得擂主只是得到资格罢了,最终决策还是由各个势力的代表共同商议,获得支持最多的一位擂主则被推为这三年的武林盟主,各位觉得这样是否可行?” 闻言,众人议论纷纷,过了许久才有人发话。 “这倒是公平,我没有异议。” “我也没有异议。” “可现在我们哪有空去弄这个什么武林大擂,没有擂主,我们去选谁作武林盟主?” “万事开头难,这么个好点子既是谢当家提议的,且大家也都赞成,我建议前三年就让谢当家做这个武林盟主,谢当家武功卓绝,为人更是仗义执言,义薄云天,大家应当都没有意见吧!” “自然没有!”此起彼伏的声音立时将谢行架了起来。 被众人推举的谢行满面谦逊,有些为难:“诸位盛情难却,若大家不嫌弃,这前三年老夫就暂为代劳了,三年后定为大家选出个更合适的盟主来。” 欢声笑语间,一个能颠覆武林格局的决策就这么定下了,而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越发不懂谢行将我叫到此处的目的是什么。 “此事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还请谢当家,不对!现在是该称谢盟主了,请谢盟主指示我们该如何去杀杀那秋成英的威风,他太猖狂了!” 这话一出,本来快偃旗息鼓的怒气又重燃了起来。 “这魔头着实可恨!若不把他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谢盟主,需要我们做什么,但讲无妨,我定当义不容辞!” 谢行叹气:“我知道各位心中义愤难平,但若想让秋成英伏诛,并不是容易之事,须得从长计议,贸然行动的结果只不过是枉送性命,这也是为什么我要立这个武林盟会。” “难道天水阁之难就这么算了吗!让秋成英看到,还当我们都怕了他不成?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是啊,谢盟主,我们可以不轻举妄动,但必须得做点什么表明我们的立场!可别让人觉得我们是什么任人揉捏的鼠辈了!” “哼,当初就应该一把火把秋原山庄给烧了,还留了那么多活口,照我说,那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该留,有一个算一个的,都不得好死!” 这话说得难听,加之我这个曾经的秋原少主还坐在这里,话中也不免有些指桑骂槐之嫌,已经有不少人对我侧目而视,我想当作没听见都很难。 我抿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温言道:“这话未免太过有失偏颇,冤有头债有主,若是想报仇,将刀朝向罪魁祸首就是,朝无辜者挥刀泄愤,难道不是另一种作恶吗?” “呵,我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的银雪公子,秋少主吗?”那人面上端着一副十分刻意的恍然大悟,偏生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淬了毒一般,“你为何有脸面出现在这里?你口口声声说着冤有头债有主,常言也道父子一体,你要是真的对那些枉死的冤魂有一点愧疚之心,就应该在这里替你爹以死谢罪!” “满儿,休得无礼!”谢行出言呵斥道,语气中满是教训的意味,我愣了愣,听这语气,看来针对我的这人与谢行关系匪浅。 仿佛听到我心中所想,薛流风冷不丁出声,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叫周满,是谢当家一个远房族妹之子。” 提起这个周满,薛流风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对这个人很是不喜,我侧眼望去,那周满看起来年纪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眼下青黑,说话时却爱昂着头,衣衫华美浮夸,不像是武林中人,倒像是个世家中养尊处优的少爷。 薛流风犹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其父母昔年为救谢当家双双殒命,自此谢当家就将他养在膝下,很是宠溺,因而性子极为乖张纨绔,你最好不要招惹他。 “这是我招惹他吗?”我凉凉一笑,这周满不知为何已是盯上我了。 “舅舅,我说错什么了吗?”周满被谢行训斥后,反而更是不服,竟然当众顶撞起谢行。 “你闭嘴!”谢行狠狠瞪了周满一眼,却没真的把他怎么样。 见我面色不虞,谢行才堪堪向众人解释道:“当日同我一道从南疆回江南的人都知晓秋贤侄为人如何,他与其父断然不是同一种人,相反,他秉持正道,坚守本心,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大义灭亲,匡扶武林正气,让更多的人免遭魔头迫害。倘若我们甚至都不能以平常眼光去看待这样的人,以后但凡谁之亲眷行了错事,都要被我们逼着都去行包庇之事了,长此以往,武林必生歪斜之风!” 谢行这话说完,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好久才有人出声。 “谢盟主说得好!” “不愧是谢盟主,此等觉悟要我辈望尘莫及。” “谢盟主一番话真是令人醍醐灌顶,我等今日受教了。” 也不知是大家是在给谢行面子,还是真的认同谢行所说的话,纷纷放下对我的敌意——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甚至有几人举起茶杯,遥遥朝我敬了敬,用喝酒的气势将一整杯茶都干了。 不知为何,我竟感到有些久违的轻松,甚至对我之前的态度生出了一丝愧疚,难道从前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这方谢行为我说完话,我再去看周满,却见他面上闪过一丝愤恨,但转瞬便换上一副乖巧的笑颜,我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舅舅,是满儿愚钝说错话了,我在此向秋少主道个不是。”说着,周满站起身来,竟朝我微微鞠了一躬。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做足了姿态,谢行也在一旁看着我,我的心情急转直下,却还是不得不受了这一礼。 第120章 哪知我客套的话还没说出口,周满却突然发难:“秋少主若是真与令尊割席,愿意与我们站在同一边,我倒是想到一个法子可以好好下下那秋成英的脸面。” “满儿,莫要胡闹了,坐下!”谢行又呵斥了他几句,但并没有真的发脾气,因而周满并没有露出多惶恐的神情。 “谢盟主,小周少爷想说您就让他说吧!说不定真有奇招。”有人劝道。 谢行没有再说什么。 周满自得一笑,“不如就让秋少主亲手将秋原山庄毁掉,让世人皆知秋成英已是众叛亲离,自己的儿子亲手毁掉祖宗基业,岂不是杀人诛心?”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将我瞧着,无人言语,都在等着我表态。 我微微一笑,道:“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313 在这我乏善可陈的十几年人生中,几乎所有可谈及的回忆都与秋原山庄有关,这里曾给我带来最具象的恐惧,就像一座可以自由进出但永远都无法逃脱掉的牢笼,每每想起我心中总会生出些怨恨。但同样还是在这里,我记得娘亲温柔的笑意,记得幼时调皮捣蛋时她拧着的眉头,也记得她的手抚过我头顶时轻柔的触感。还有呢?还有从前同薛流风一起在这里学文习武,闹得处处鸡飞狗跳,在如今看来,竟也是难得可贵的回忆了。 这里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痛苦与美满共生的地方,过去的痛苦已经对我造成不了任何伤害,心中余存的美满却可以时常拿出来细细咀嚼,所以我还是希望这里可以一直存在,就像过去的一切也都还存在一样。 没人知道我心中的想法,见我果断拒绝,不少人立马又沉了脸色,我对他们三番五次的变脸表演彻底失去兴趣,也淡了解释的欲望。 周满见状,赶紧质问我道:“为何不行?秋原山庄如今人去楼空,叫你毁掉这一个空壳,又不是叫你杀人,这你都不愿意,那叫人如何相信你能真的做到大义灭亲?回头真让你对秋成英动手,你也不愿,岂不是要害死大家?” 他这话说得牵强附会,无理至极,但配上他疾言厉色的质问,一时将众人的情绪都鼓动起来,竟无人在意他说得到底有没有道理了。 我不说话,周满更觉得我是害怕了,摆足了乘胜追击的姿态,“怎么,不敢回答我,是心虚了吗?” 我不解地问他:“你说的事情我过去未曾做过,以后也不会做,我既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可心虚的?” “那你有何不可的?”他反问道。 我说:“因为没有必要,照我对我父亲的了解,现在才想起来去将秋原山庄毁掉,这种行为只会被他当作对他无可奈何后的泄愤之举,不仅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还会让他耻笑于做出这等愚蠢行为的人,周公子想当这个蠢货,我可不想。” “你!巧舌如簧,强词夺理,我不跟你辩!”周满冲我愤怒一指,转头就冲谢行告状,“舅舅,我早就跟您说过了,这个秋回雪没安什么好心,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他就可以对我恶语相向,可见他用心本就险恶!舅舅,我知道您为人刚正不阿,但此人狼子野心,您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稚童一般在大庭广众之下朝着谢行撒泼,全然不顾谢行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何种地步了。 “住口!再胡闹下去你就给我滚出去!”谢行一拂衣袖,抽打出凌厉的风声,看着我时面上却换上了几分歉疚,“贤侄,满儿胡言乱语出言冒犯,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回头定会好好教训他。” “谢盟主这说的是哪里话,周公子嫉恶如仇,是怕大家被我蒙骗而受害才说出这样的话,初心是好的,只是他日后出言之前再多想想可能会更周全。”我不以为意,周满这种无关之人的话本来就不会被我放在心上。 周满听见我的话之后更生气了,我有些诧异,难不成他听懂了我在骂他吗? “可我倒觉得小周少爷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坐在周满身旁的人扬声道,谢行皱了皱眉,却也没有阻止。 “谢盟主,我也觉得这么轻易就确定秋少主的立场未免有些太草率,纵然今日大家看在谢盟主的面子上是可以对此不置一词,可是谁能保证心中真的没有芥蒂?想让大家都能信服,还得秋少主自己来表个态,做点什么事证明一二,才能算了却大家的后顾之忧。” 周满见有人站在他这边,怒气稍稍消减了些,他赶忙抓住话口,犹不死心。 “昔日薛青城薛庄主被冤枉之时,秋成英可是立马就带人将青云庄屠杀殆尽,不管男女老幼,那是一个活口都没留,只除了流月公子侥幸逃脱,还不得不隐忍至今,直到秋成英露出真面目之后才敢现身。那时除了谢盟主,请问在座的哪位可曾当面指责过秋成英这事做得不对?”周满冷哼一声,越说越觉得占理,声音也大了不少。 “我都不知秋少主是怎么好意思说让大家不要祸及无辜,当时在大家都认为薛青城才是那个魔头的时候,秋少主怎么没有站出来说青云庄里的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呢?怎么不对秋成英说冤有头债有主呢?当初不见你去阻止秋成英,现在阻止起我时倒是头头是道了,你如此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堪称道貌岸然之至,因而我不信你、大家都不信你,又有什么问题?” 听到他谈及青云庄,我捏紧了拳头,想去看薛流风此时的脸色,却怎么也不敢转过头,周满对我口口声声的控诉,我反倒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个周满真是令人厌烦,我不愿意听什么,他就非要提什么。 “正巧,流月公子不是也在这里吗?在座的恐怕没人会比流月公子更有资格评判这件事,若是流月公子想要报这灭门之仇,相信大家都是愿意效劳的。” 他终于将矛头对准薛流风,顿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而我是已知结果等待行刑的囚犯,恐惧又煎熬。 “我不需要,我要报仇,只会找他秋成英一人。”薛流风平静道。 我知道他会这么说,这正是他对我的处决。 我倦怠地垂下眼帘,只想让这出滑稽的戏快些落幕,我不想再唱这出戏了。 薛流风现在又听不懂我在想什么了,他似是觉得这出戏还不够热闹,又开了口,声音却冷得很:“算起来我的命都是秋少主救下来的,周公子屡次三番地在这里找麻烦,到底是不信我,还是不信谢盟主?我奉劝周公子还是安分些好,别在这里平添事端了。” 不期然被薛流风果断拒绝,甚至还被反呛了几句,周满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像是才发现我正坐在薛流风身侧,抖着手又指着我们。 “你们——” “行了。”谢行也有些倦了,总算出来调停,周满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谢行用警告的眼神瞪了回去。 “今日谢盟主将大家聚在这里,不是为了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既然现在有了分歧,且互相都无法说服对方,我倒有个折中的法子,端看秋少主愿不愿意了。” 说话的人立在谢行身后,我看着很是面熟,想了半晌才记起这人在南疆时就跟着谢行,命大,活着和谢行一起回到了江南。 他年纪与谢行相仿,我便也将他当作前辈来对待,“您直说便是。” 见我态度顺从,他很是满意,“依我之见,这秋原山庄的人逃了便逃了,既然没和秋成英那老贼一道逃去南疆,多半也都是不知情的,没有必要赶尽杀绝。而这秋原山庄,也没有必要毁了去,如今有了武林盟会以及武林大擂,我看正好可以扎根此处,直接将秋原山庄的牌子掀了。在他曾经的地盘上与他作对,岂不是比直接毁了这里更令他颜面扫地?” 谢行终于将深邃的目光落回在我身上,我抬起眼,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却不是对着说话的那人。 “就依您说的照办吧,谢盟主的话,我岂敢不从。” 没人注意我究竟说了什么,他们在听到这个法子时便已经沸腾、便已经敲定了要这样去做,我也没有选择,这是摆在我面前的唯一一个选择。 我只身在此,没有继续说不的余地。 “方才多谢了。”我轻声道。 薛流风没有说话,这时我才看向他,他回望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才反应过来我是在对他说话。 “……什么?” “我说,多谢你。” “为什么?” “多谢你为我说话,多谢你帮我保下了秋原山庄。”我又将眼神拉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说的那些话,”他顿了一下,“与你无关,我只不过是说了些实话,你不必多想。” 我一僵,木然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在自作多情了?”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有些无措,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坐在我身边的人不是薛流风,而是大壮,他就像往常一样,对我的情绪敏感至极,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却笨拙地不知怎么办,我久违的耐心好像又回来了,我缓下声音问他:“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告诉我你说那些话的理由,说得清楚些,不然我总要多想。” 第121章 他又不说话了,我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不想说。 “说话,不要不回答我。”我浑身都已经绷紧了。 于是他将理由重复了一遍,“我已经说过了,我所说的都是我心中所想,不是因为什么别的。” 别的,我也是别的。 “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在做出那么多令人浮想联翩的事情之后,还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出这么多绝情的话,”我抬手抚上他的心口,“你这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带给了他莫大的惊吓,我大发慈悲,在他彻底失态之前收回了自己的手。 “那你为何不顺着他们的话去报复秋原,就像当初我爹对青云庄做的那样,难道你不恨了吗?如此好的一个报仇机会你为什么要放弃?” 他似乎有些不理解。 “这不是什么报仇机会。”他语气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从始至终,我要报复的只有一人,我恨他的所作所为,如果我做出同样的事情,那我和我痛恨的人有什么分别?所以,这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报仇机会,我心中想的就是这些,并没有骗你。” “你真是……”我低低一笑,“罢了。” 而后若无其事地问他:“你会一起回秋原的吧?和他们。” 我看着这群人,他们已经完全投入在了一轮又一轮的觥筹交错之中,没有人看我们,我们坐着的地方成为了一方小天地,一个天,一个地。 看着他虽然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下的头,我笑着说:“那就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314 再回到秋原时,我只觉恍如隔世。 不过月余,被洗劫一空后的秋原山庄就已经变得破败不堪,如同一座罕有人至的荒宅。涌动的人群像无孔不入的虫子,迅速占据了这座荒宅,我站在门口,不敢踏入。 妲妲在我的劝说之下与我们一道回了秋原,薛流风却失约了,迟迟不见踪影,我想着他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刚生出了些担忧,但转念一想,我怎么就能确定现在的他仍是我了解的那个他呢? 我真的了解过他吗? 想到此处,我顿觉无趣,我将小黑叫来,嘱咐他带着妲妲他们去母亲曾住过的院子,过后再回观雪轩,收拾一下等我回来。 妲妲听见我提到母亲,忙道:“这不合适,我们有地方呆就可以了,不必太过费心。” 我失笑,“姐姐,可我不想我娘之前住过的院子被其他莫名其妙的人占掉,而且那个院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我还害怕姐姐会嫌弃呢,这次算我求您帮帮忙,好吗?” 妲妲一听,立马同意了,我赶紧催促小黑带着他们过去,小黑纳闷,“少爷,那你呢?” “我去一趟镇上,不会太久,马上就回来。” 我得去跟老掌柜报个平安。 315 与我想象中的冷清不同,秋原镇上居然很是热闹,只不过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些陌生面孔,我抬头望了一眼有些破败的牌楼,“秋原”二字已经不知被谁打碎了,残余的匾额随着风摆动,摇摇欲坠。 我一怔,这才环顾起了四周,街上的铺子竟倒了个七七八八,我仔细一看,这些铺子曾经都在商堂名下,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待我走到熟悉的位置之后,预感成真,我的心也彻底凉了——老掌柜的银铺大门紧闭,已是人走茶凉。 我茫然地凑近人群,试图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寻求一些蛛丝马迹,我听了一茬又一茬,才弄清楚了缘由,盖因当初那群来秋原山庄闹事的人,不知怎么得知镇上还有不少父亲的产业,于是愤而将这些店也都砸了,镇上的其他居民不堪其扰,也不愿再光顾这些店面。好不容易幸免于难的铺子却没了生意,每日还过得提心吊胆,最后他们宁愿低价也要将铺子转掉,没过多久便全都关店离去了,秋原镇上一度萧条万分。 只是前不久传来消息,说谢行要带人过来在秋原山庄建武林盟会,有心之人便又聚在这里,想将这些铺子再盘下来,因而镇上才如此热闹。 寻人无果,我扭头准备离去,却见一人将我盯着,我定睛一看,是茶楼里的小二,总算瞧见一个熟悉之人,我急忙抬步往他的方向走去,他却像见了猫的耗子迅速蹿走了,我愣了一下,还是没有追过去。 我的身份摆在这里,镇上那么多前车之鉴,担心被我连累也是情有可原,我也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事给别人造成麻烦。 思至此处,我便不再纠结,抱着遗憾打算回到秋原山庄,却在走到人烟稍少之处时,被人从背后叫住了,我回头一看,还是那个小二。 “秋少主,您走得好快啊,我都险些追不上了。”他大喘着气,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包裹。 “请问小哥,是有什么事吗?”我疑惑问道。 他将手中的包裹递给我,“刚刚人太多了,我怕被别人看见了,这个是方掌柜让我帮忙保管的,说如果有机会还能见到秋少主,就替他把这个包裹给您。”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这个包裹,很轻,我摸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我每天都会趁掌柜的不注意偷偷出来转一圈,今天运气可真好,没想到真的碰到您了!我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总算对方掌柜有个交待了!”小二爽朗一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开心。 “方掌柜他……?”我口中发涩。 “啊,方掌柜他没事,您别担心!”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哎哟,瞧我这嘴,话都说不清楚,差点儿让您给误会了。” “那就好。”我长舒一口气,看到小二额头上渗出的汗渍,我急忙找出身上的荷包,倒出了仅剩的几粒碎银,递给了他。 “不用,真的不用这样,这太贵重了,我也没做什么。”小二连连摆手拒绝, “拿着吧,我得多谢你。”我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将银子强硬地塞入了他的手中。 目送小二离开后,我找了个角落,打开了这个包裹,里面确实没有太多东西,一封信,以及一个细长的首饰盒。 我先打开了信,信的内容不多,字迹确实是老掌柜的,粗粗扫过一眼后,我彻底放下心来,老掌柜在信中道如今武林中风云诡谲,自己年事已高,不愿意再掺和这些事,趁着这次事端他收拾行李回了乡下,颐养天年去了,从此大概无缘与我再见,只望我往后平安顺遂。 将信收好后,我才打开首饰盒,里面正是老掌柜摆在银铺里那支打有余氏印记的钗子,当初我嘴皮子都磨破了老掌柜都没松口说卖给我,现在他还是把它给了我。 我轻轻摸了摸那个印记,将银钗珍重地放入了怀里。 316 绕过几波喧闹的人群,我躲进了暌违已久的观雪轩,我料想小黑应该早已在等着我了,却没想到一眼便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小黑在一侧站得拘谨,见我回来,如蒙大赦一般跑到我身旁,小声说道:“谢盟主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呢。” 我摆上得体的笑容,“谢当家怎么有空来这里?” 他现在不应该忙得脚不沾地吗? 谢行面上露出些许为难,“贤侄,大家都是初来乍到,对这里还是太过陌生,思来想去,也只有你对秋原最为了解,所以我想来问问你,是否可以前来帮衬一番?” “这……” 我并不想和那些人产生太多的交集,容忍他们一直呆在秋原山庄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见我犹豫不决,谢行言辞更为恳切:“若你愿意,会给大家省去很多麻烦,大家感谢你,对你日后也有益处。” 这时小黑突然壮起胆子截了个胡,“谢盟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让我去吧!” 我眉头一皱,刚想直接回绝,小黑就像猜中了我的心思一般,赶忙对我说:“少爷,我好歹在庄子里当了那么久的小管事,您可别看轻了我。” 瞧着他冲我挤眉弄眼的样子,我哭笑不得。 他还生怕谢行不信他,又转头朝着谢行道:“谢盟主,从前庄子里的杂事繁多,我们少爷向来是不怎么管的,当初庄主将我安排在少爷身边,很多事都是让我去办的,这事您找我准没错的!” 谢行展颜,欣然应允:“这位小黑兄弟肯帮忙,那便是极好了。” 小黑幽怨地瞧了我一眼,耷拉着脸离开了,大概是不知道如何跟谢行解释他压根不叫这个名字。 谢行并没有跟着小黑一同离去,他站在原地仍旧看着我。 我问道:“谢当家是还有什么想与晚辈说的吗?” “贤侄果然聪慧,”谢行微微颔首,“天水阁之事过后,你父亲便匿了声息,没有什么动作,我们也不好轻举妄动,现在大家气势正足,这么拖着迟早都要泄气,我便想着趁热打铁,在秋原将这第一年的武林大擂办下来,好切磋武艺,互相精进,鼓舞士气。” 第122章 我正疑惑谢行为何要与我说此事?他若是想办,自是不必征求我的同意,只消一呼便百应了。 紧接着他便说道:“就是不知贤侄是否想要参加这个武林大擂了。” 我吗?我一愣,其实我并不想凑这个热闹,一群陌生人鸠占鹊巢也就罢了,还要我跟着他们一起在这里你争我抢的,无论怎么想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膈应,我当谢行想同之前一般,劝我去参加,正准备随口寻个借口推辞掉,却没想到他见我不表态,立马开口道:“如果贤侄想要打这个擂台,我劝你需得歇了这个心思才好。” 谢行言语中的意思,与我方才心中所想背道而驰,我将口中打算拒绝的话吞了回去,不大爽快地问道:“谢当家何出此言?” “我知这样说道,贤侄可能会不大高兴,但你也知晓这武林大擂最终是为了什么,不过就是为了之后给武林盟会选出个盟主,你父亲从前的身份在那里,并且现在大家对你还不曾全然信任,这时候你站上这个擂台,其他人心中会怎么想?”谢行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贤侄应当是懂得的。” 我沉默了。 “我知道年轻人多少都有些争强好胜,但贤侄的能耐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不至于因为没上大擂就如何看轻你,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至于愿不愿意听,我相信你心中自有决断。” 送走谢行之后,我已经窝了一肚子气,原本不愿参加这劳什子武林大擂的想法早就被我扔到天边去了。 不想让我去?那我偏要去。 我转身冲进了房中,里面早已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不见了踪影,好在我偷藏宝贝的暗格无人发现,见到我珍藏的各种小玩意儿都还好好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 上擂台打架,多做点准备总是没错的。 我在房中不知呆了多久,缓过神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只听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得十分鬼鬼祟祟。 “谁?”我打开门,却见到小黑正蹑手蹑脚地往卧房中走。 “少爷。”他老实停下,却低着头。 他这样子很是奇怪,我稍微走近了一些,却发现他的衣衫沾满了灰尘,还有不少被撕破的地方混杂着一些尚未干涸的血迹。 “抬头。”我命令道,看见他脸上明显的淤伤后,我彻底冷了声音,“谁干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317 小黑不吭声。 我嗤道:“你不肯告诉我也可以,我自会去找其他人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黑这才慌了,忙道:“那少爷能不能答应我,听完不许生气,也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看着他满是恳求的眼神,我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开口道:“我当时出去之后就去找妲妲姐他们了,想着先帮他们安顿下来,没想到去的时候发现有人在门口围了起来,我隐约听到有争吵的声音,就赶紧过去了。” 我眉头一皱,“谁?是来故意找茬的吗?” “我不认识,”小黑摇摇头,抹了把脸,“但我记得,我带妲妲姐去夫人院子的路上碰到过他们,不过当时他只是看了我们一眼就走了,没想到在这里等着。” “周满?”我的脑海中瞬间冒出了这个名字,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来主动找我麻烦。 “我好像是听到有人喊他‘周少爷’,少爷认识他?” 小黑一惊。 我微微颔首,“他应该是故意的,他知道你是我身边的人,他真正想针对的人应该是我。” 可是,为什么呢?我从前与他没有任何交集,照理说我怎么也得罪不到他的头上,总不能是因为我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脸面吧?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没事,少爷,我打回去了!”小黑故作爽朗一笑,没成想扯到嘴角的伤口,痛得眼泪直飙。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我怒瞪了他一眼,要不是看他是个伤患,我已经一巴掌拍在他的笨脑袋上了。 “那还不是他们不讲道理,”小黑开始控诉,“我就说他们怎么要跟我们抢夫人的院子,一脸别人欠了他几百两银子的样子,还让我们滚出去,我呸,也不看看这个地方到底姓什么!他以为他是谁啊,那我肯定忍不了啊。” “所以是你先动手的?” “……不是,他们见赶不走我们,就直接上手了,还想拉扯妲妲姐,一来二去,我们就打起来了。”见我还是在生气,小黑有些歉疚,“少爷,对不起,下次我不会这么冲动了。”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这次做得不错,该动手时就动手,难不成还任人欺负去了吗?”我揉了揉眉心,“最后没让他们得逞吧?” “那当然没有,人都被我们打跑了!”他越说声音越小,“好吧,是我说谢盟主一会儿就会过来,把他们吓跑了。” “跟我进来。”我转身又回到房间,在暗格中翻找了一下,把东西递给了小黑,“拿着。” 小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精美绝伦的匕首接下,愣愣问我:“少爷,这是?” “拿着防身,现在秋原山庄来来往往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今天的事情是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总不能次次都去挨打吧。”我颇有些嫌弃,“从前叫你好好练武,也不听。” 小黑嘿嘿一笑,将这匕首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我想了想,嘱咐他道:“这匕首你贴身佩着就好,平时莫要示于人前,有点太过招摇了。” 若不是这个匕首有些特别的效用,我也不会将一个外表如此花枝招展的武器给他。 “这匕首的血槽直通刀柄,刀柄处有个药槽,里面放的不算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过也能让伤者麻痹个一时半刻,防身应当是够用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虽说我们不怕事,但最好也别惹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动兵器,若是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直接找我便是,我来解决。” 小黑点头如捣蒜。 “至于这个周满,我会想办法收拾他的。” 机会嘛,近在眼前。 318 事后我拎着小黑去处理了一下伤口,所幸都是些皮外伤,只是看着吓人,倒没太严重,妲妲那边也还好,只是受了些惊吓,但这事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为了免得谢行再找我唠叨,我让小黑帮我探听了一番这个武林大擂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小黑在外面晃悠了一整日,回来就跟我细细明说了。 这武林大擂的持续时间并不长,不知是不是谢行有意加紧了时间,前后不总共过五日,前三日每日决出一位擂主,每个人只能上一次擂台,若第一日被打下来,第二日和第三日便不可再上了。三日过后,三位擂主休息一日,最终在第五日决出胜负。 “就这样?”我忍不住问。 小黑好奇,“少爷也要去试试吗?” “去,为什么不去?”我微微扬起头,“还能给你们出出气,要不要看看?” 果不其然,对于武林大擂这种可以出尽风头的机会,周满并不愿意错过,很是张扬地叫嚣了几日,一直到大擂的第一日,他却熄了火。 第一日大家都十分谨慎,有些人看看我,又有些人看看谢知微,看我们似乎不打算动,才一个又一个地上了擂台,逐渐开始打得热火朝天。而我,全当自己是个旁观者,作壁上观。 结果第一日就这么平淡的结束了,擂主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地下了台。 周满走时不知为何丢给我一个愤恨的眼神,我也不知老老实实站在这里看了一天能如何惹到他,他今日看了一整天也没上擂台,我当他是打了退堂鼓,心道无趣。 倒是谢知微,我眯眼打量着他,周满走后,他没过一会儿也默默离去了。 照这个情况来看,武林中的一些老前辈前两日应该都不会出现,第三日堪称神仙打架,而第一日并无什么太大的水花,剩余与我同辈者的机会只剩第二日,恐怕明日很有一阵腥风血雨。 也不止我一人想到此处,不少人脸上都出现了些追悔莫及的神色。 每个人都想捡漏,结果每个人都错过最好的机会,这就是他们大多数人的写照。 第二日,周满和谢知微仍是未动,日头过半,我心神一动,主动飞身上了擂台,我此举突然,坐在上侧的谢行面色变了变,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做不了什么,最后还是沉下气继续看了下去。 轻松战胜现任擂主之后,便轮到我守擂了。得益于之前屡次被封内力,我的外家功夫长进了不少,对于一些武功平平之人,我不动用内力就能将其打下擂台,若有强劲对手,内外两家结合,再配以灵巧的短剑,竟是事半功倍,几轮下来,我也不过才热了身,战意正酣。 第123章 我瞟了一眼谢行,他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团,却看谢知微,还是无动于衷。 他难道想直接在第三日与前辈们切磋吗? 不过我很快就无暇考虑这些了——周满踌躇满志地站在了我面前。 “周公子终于肯上台了?”我对他微微一笑,“我还当你已经被这场面吓破胆了。” “怎么,前几天的教训没吃够吗?”他冷哼一声,“你那狗腿子难道没告诉你,现在这里究竟是谁说了算吗?” 我也不与他置气,抬了抬手示意他,“多说无益,动手便是。” 话音刚落,周满便提着剑朝我袭来,一来便是汹涌至极的攻势。 剑作为大部分人行走江湖时最为常见的武器,其威力往往与使用者自身的实力息息相关,剑道粗浅者与精通者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真是不凑巧,我恰好识得一人,其对于剑之一道堪称天纵奇才,在过去无数次交手中,我在他身上吃过的亏不胜枚举,大概没人会比我更知道如何去克制各类剑法。 更何况,周满若精于此道,没道理这么多年我都没听过他的名姓,他大概就是我方才提到的那一类粗浅者。 凌厉的剑光已至眼前,周满见我不躲,露出自得的笑容,而下一瞬,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着身子错过了这剑光,剑势失了目标力道却还没卸掉,周满还愣怔着,我紧接着的一腿已经踢在了他的手腕之上,几乎是同时,他手中的剑遥遥飞出了擂台,落在地面上,而我借力旋身,手中的短剑也方方停住,与他的咽喉不过一寸的距离。 哐—— 剑落地的清脆鸣响惊醒了众人,谁都没想到,不过一招,胜负便已定了。 “周公子,承让了。”我收回武器,真情实意地朝他拱了拱手。 周满涨红了脸,输得如此轻易,真真算是颜面扫地了,而经此一遭,我和他的梁子也算是彻底结大了。 “等等,我可没说认输。”他很是恼怒,“我人还在擂台上,算不得输!” “若不是我及时停手,周公子方才怕都是要交待在这里了,如此胡搅蛮缠可不是什么君子之为。”我惊叹于他脸皮之厚,忍不住提醒他。 打擂之时,大家都是默认点到为止,像刚刚那种情况,无论怎么说我胜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总不至于真的将他斩杀于这擂台之上吧? “我管你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周满一声嗤笑,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扇子,毫无征兆地继续冲我袭来,如此无理的行为,周遭居然也无一人提出异议。 我心中也来了气,持着短剑就朝着他展开的扇面横扫而过,扇面霎时碎裂,铮鸣之声随之响起,扇骨之中竟同时射出银针,针尖还淬着诡异的光,十六道银针如天女散花般朝我的位置飞来,我脸色大变,连忙收势退开躲避,却还是不小心被其中一道擦破了脸。 血迹顺着我的下颌流淌,我感到一阵晕眩。 这针上有毒! 周满见我中招,更是大喜,不管不顾地张着扇子冲我面门而来。 “住手!擂台上不得杀人!”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句,但周满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真是可笑,我才不要这么可笑。 我强撑着意识,周满在我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我用着最后的力气终于将银雪祭出,对着那道黑影扬鞭而去—— 下去吧你。 一切尘埃落定,唯有我一人还在这擂台之上。 “还有谁要来?”我问道。 一道身影将我压下,我抬头看了看来者。 “想不到少当家竟也会做这种趁火打劫之事。”我苦笑。 现在无论是谁来,我都毫无招架之力,更何况是对上全盛之时的谢知微,虽然我并不在意这个擂主,但就这么不战而退,我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 “那你便站起来,与我一战,”他挥刀指向我,“要么就自行认输,这就是这个擂台的规矩。” 我站起身来,却感觉无法动弹,我无力再战,但也不愿认输,场面一度僵持。 “那我替他战。” 有人风尘仆仆,提剑落在台上,伸手接住我倾倒之势。 他问:“我可有来迟?” 第一百一十六章 319 “我还道你不打算来了。” 我借着薛流风的力道站直了身体,好在这药毒性似乎并不大,稍稍调理了几息,我就感觉好了不少。 他的手掌抵在我的后腰,带着坚韧的力度,我垂下头,不着痕迹地错开了他准备继续扶着我的手。 “这是我和谢少当家的擂台,你若是想和他一较高下,可以等我们决出个结果再来。”我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将他推离了擂台,“我不需要谁来替我。” 薛流风愣了半晌,沉默地退到一处去了。 我压下无端悸动的心跳,不再看他,平静地对谢知微说道:“可否请谢兄稍等我片刻。” 谢知微不置可否。 我跳下擂台,小黑看到连忙想跑过来扶我,被我一个眼神按住了。我朝着周满的方向走去,他方才被我打落在地上,堪堪被身边的随从扶了起来,他见我过来,有些慌张,很是色厉内荏地叫嚣着:“你下来了!你输了!” 我盯着他,也不跟他废话:“解药给我。” 我话音方落,周遭一片哗然。 他眼神闪躲了几下,“什么解药?莫名其妙。” 我重复了一遍:“你扇中暗器之毒的解药,给我。” “什么暗器,什么毒药,哼,我技不如人我认了,秋少主还要在这里血口喷人,这就没意思了吧。” “这里高手如云,大家都不是瞎子,你刚刚在擂台上的所作所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周公子,使下三滥的手段也就罢了,做了还不敢当才是真让人看不起。”我朝他伸出手,“给我吧,我也不和你追究这件事了。” 周满脸色青白交加,环视了周围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在将他瞧着,他又看向谢行,谢行眉头微皱,“满儿,你今日确实是胡闹了,还不快道歉!” 周满犟着没动。 “少爷,您就听听当家的吧,毕竟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哎哟!” 扶着他的小厮轻声劝了两句,周满气极,竟是一脚将小厮踹倒在地,拂袖快步离去,那小厮似是已经习惯了,浑不在意地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用尚且还干净的衣角擦了擦自己满是灰尘的手,才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颤颤巍巍地递给了我。 “秋少主,小人代我家少爷给您赔个不是,”他连连弯腰,声音小了些,“这解药您拿着吧,少爷用的这个毒初时看不出有什么大碍,潜伏几日之后中毒者就真的要受罪了。” 我刚准备从他手中接下这瓶解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横在中央,抢先拿走了瓷瓶,我将手收了回去,默默看着来人。 “薛少主……”小厮讪然道。 薛流风没怎么理会他,兀自取了瓶塞,从中取了一粒解药,用指腹碾碎后放至鼻下细细嗅闻了片刻,才将药瓶重新递给了我。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那瓶身尚且温热,我服下药后又调息了一会儿,重新站回了擂台之上。 “照理说我下了擂台,也算是认输了,但方才周公子耍赖了一次,我现在还一次倒也算公平,谢兄应当不介意吧?” 谢知微提起刀,示意我出手,我拿起银雪,率先迎了上去。 虽服了解药,但这么一时半刻我到底也没能恢复多少,谢知微也是一点都没留情,出手狠厉无比,我抵挡了不过五招便已应接不暇,再一招过后,紫背金鳞刀悬在我的头顶,没再动作。 “我输了。”我朝谢知微拱手,毫不犹豫地下了擂台。 小黑这才来跑到我身边,担忧地看着我,“少爷,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小声道:“走,我们先回去。” 小黑面带犹豫,我顺着他的眼光朝后看去,才发现薛流风也跟了过来。 我问他:“你跟来做什么?” “我送你回去。” “我好手好脚的,干甚要你送。” 我朝擂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现在不应该去找谢知微在擂台上一较高下吗?” 他感到不解,“你既不需要我替你,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还当你是因为武林大擂才回来的,原来不是吗?”我看着他,“明明说好了要一起回秋原,你却食言了,如今回来,何必要说得和我多有关似的。” “抱歉。”他没有多做解释。 “真是个大忙人。” 他不言。 我偏过头,那方一群人已经打算开始庆祝谢知微夺擂,我眯眼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心里很是不爽。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他:“怎么,谢行没有告诉你他要办武林大擂的事情吗?” 第124章 “并无。”他摇头,“我走得急,谢伯父他大概没来得及。” “今日我在这里守了一下午,直到周满上台,耍了阴招,差点将我打下台去,打走了周满,又来了谢知微,合起伙来欺负我呢。”我淡淡道,“我不想谢知微赢得这么轻易。” 他犹豫了一下,“我上去的话,你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吗?” “何出此言?”看着他纠结的神色,我好大半天才想通其中关节,“我不想你来替我,是我觉得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你如今再上去,那就是你与他之间的事,与我无关了。” 我只是不想就这么如了他们的意。 “那你……” 我微微一笑,“我在这里等着你。” 谢知微看到薛流风上台,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他们出手很快,但谢知微并没有像方才对我那样步步紧逼,反而被薛流风打得节节败退。 我皱紧了眉头。 薛流风功夫确实不错,可谢知微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即便方才和我过了几招,但于他并不会有多大损耗,没道理会打成这个局面。 我下意识看向谢行,果不其然,他面上已经阴云密布。 然而局势已定,刚才我输得有多容易,薛流风就赢得有多容易。 见此,我转身施施然离去,薛流风赢了这遭,恐怕一时半会走不掉了。 小黑讶异地问道:“少爷,您不是说要等薛少爷吗?” “他失约一次,我也一次,算扯平吧。” “少爷你也太……”小黑欲言又止。 “我怎么?”我失笑,“觉得我小心眼,太记仇?” 小黑摇头否认,眼中却写满了肯定。 我驻足停下,没再说话。 小黑若是细心些,大概会发现我刚刚和薛流风说话时,声音都在微微颤抖着,从他出现在擂台上开始,一直到他离开我身边,我心中无数种情绪交织纠缠,几乎要将我整个人分成两半。 一半想问他,你为什么要来,另一半却想问他,你为什么才来。 而两半合上的我,只能用若无其事地用最为平常的态度对待他,我看不出他的情绪,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当我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沉入了一潭死水,我不知如何才能激起波澜。 我厌恶这种感觉。 320 最后我还是先行离去了,我也不知是毒药起了作用还是解药起了作用,回到观雪轩之后我便晕过去了,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我朦胧地睁开双眼,循着月光向窗外看去,睡意瞬间跑了个精光——一道人影伫立窗外,不知已站了多久。 “小黑?”人影隔着窗户,看不真切,我疑惑地叫了一声。 那人影一僵,立时就准备离去,我赶忙跳下床,鞋都没来得及穿就不管不顾地追了出去。 “薛流风,你给我站住!” 夜凉如水,我踩在冰寒的青石砖上,心却热切了起来。 他被我呵住,才转过身将我瞧着,月色之下,他面上是难掩的疲惫。 “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我瞟了一眼他方才站着的位置,“你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我……就来看看,你若无事,我就先告辞了。”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没等你?” “你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会问什么。” 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像是完全没察觉,见我不说话,还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那我就……” “有,”我打断他,“我有个东西要还给你。” “我不记得我还有什么东西在你这里。”他没动。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我在骗你吗?” 他顾左右而言他,“我就在此处等你,我不会走。” “你多大的脸面,还等着让我亲自拿过来双手奉给你吗?”我打开书房的门,冷哼一声,“我一个病弱之人,难不成还能把你怎样吗?怎么如此胆小。” 他这才犹豫地跟了进来,一踏入书房,他像浑身不自在一般,僵站在原地。 我从暗格中取出一物,回身递给了他。 “流月剑鞘,物归原主。” 他盯着剑鞘,却迟迟不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又将手中的剑鞘朝他的方向近了近。 然后我就听见他说:“不必了,我用不上了,你收着吧,若是留着无用,将它扔了也行。” 我拿着剑鞘的手也愣在了原地,“为什么?” “我有新剑鞘了,”似是怕我不信,他将流月从腰间去下,我一眼瞧去,陌生极了。 “旧的已经不需要了。”他说。 第一百一十七章 321 “这剑鞘你少说用了快十年了,说不要便不要吗?未免也太过狠心了。” 面对我的指责,薛流风沉默地将提着流月的手放下,我握着旧剑鞘的手愈发用力,手心也被剑鞘上磨损到发钝的刻花硌得生疼。 “即便这只是一个死物,但也算陪了你那么久,你就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我不死心地继续问道。 “流月不能没有剑鞘,难道我要一直等着这不知落在何处的剑鞘回来吗?”他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因为一个旧剑鞘情绪如此激动。 “那你也不能如此轻易地说要将它丢掉,”我也不理解他,我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流月的剑鞘丢了那么久,你用一堆破布包着也用下来了,我还当你有多珍重你的剑鞘,怎么一回中原就迫不及待换了个新的,你这时候才想着要顾及你薛少主的脸面吗?” 我一把从他的手中将流月夺过,他没有防备,竟真叫我得逞了。 他脸色微变,压着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见我只是细细端详着这崭新的剑鞘,他才退回了要抢夺的步子。 “谢家的印记?原来如此,”我了然一笑,“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投靠他谢家吗?” 他很是无奈,“这个剑鞘,不过是长辈所赠之物,我不可推辞,你若是不喜欢,我换回来便是,今后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真的吗?”我缓了神色,重新将剑鞘递给他,见他如实收下,我才又说道:“我听说谢行打算收你作义子了。” “我拒绝了。” “为什么?谢家现在如日中天,武林中无人可再抗衡了,背靠大树好乘凉,总比一直无依无靠好。” “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的。”他微仰着头,看着照不进来的天光,“从前是秋家,今日是谢家,来日焉知又是谁家。” 总不是来来往往,循环往复。 我鬼使神差地对他说:“那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走?去哪里?” 我朝他走去,再一次握住他的手,“去哪里都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不想再与这群人整日呆在一处了。” 他没有挣开我,这让我生出了些许希望。 我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可是他说:“我不能走。” “对,你还要报仇,”我恍然大悟,“那我们就更不该留在这里了,你看他们一个个的,哪个不是说的比做的好听。” 我说到此处,他却没有出言反驳。 “你若是想报仇,我助你便是,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你只要跟我走就可以了,这样不好吗?”我越说越觉得这个提议简直太好了。 “不行。”这次他拒绝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我不自觉地用力抓紧了他的手,“你以前不是说过,我去哪儿你都会跟着我吗?” 他定定地将我看着,“我没有这么说过。” “你说过的。”我笃定道。 “那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我抬起另一只手,想像从前一样抚摸着他的侧脸,却被他轻易躲过。 “他不是我。”他的另一只手搭在我紧绷着的手腕上,没用多大力气就将我的手放下,“你该清醒一下了。”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疯了似的,”我低声笑道,“明明清楚地知道你在骗我,可我还是在等你自己亲口承认,我不清醒吗?好像现在不清醒的人是你,是你自欺欺人,连自己都要骗过了。” “好,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他脸色很是平静,“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而他,从来就没存在过。” 我猛地将他推开,“你胡说!” “嗯,我胡说,”他站稳了身体,连生气都吝啬施舍,“我就算什么也不说,你自己难道看不出区别吗?还是你觉得,一个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的空壳,真的称得上是一个完整的人吗?你说我自欺欺人,但是自欺欺人的人,真的是我吗?” 他一连串的发问,问得我无处遁形。 “他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不会做,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人事事以你为中心,全心全意只在意你一人,抱歉,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恕我不能奉陪。” 第125章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我都不爱听,他也知道我不想听,却非要说得那么清楚,真是讨厌至极。 “你看,你记得的,你明明都记得的。说什么你不是他他不是你的屁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你只是不敢承认你心中就是有我,你才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胆小鬼!” 我犟着不肯服输,只在他的话里找一些我想要的答案。 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想要的那个我,他依赖你,因为你是这个没有记忆的空壳唯一可信任的人,他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只能围着你一个人打转,以你之喜而喜,以你之悲而悲,但那不是喜欢,换一个人他也会那样。”他出乎意料的温柔,像对待一个因为吃不到糖而无理取闹的稚童,耐心地开解着,“你也不是,你只是被子母蛊影响了,但现在蛊虫已经死掉了,你早晚都会走出来的。” 我看着他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样子,心中很是厌烦,不由讽道:“你既说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也不是我,又凭什么断定我是被一只破虫子影响的,我还没有那么糊涂,连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都弄不清楚!” “我不是胆小鬼,所以我敢承认,我心中有情,无论是在这个蛊虫出现之前还是出现之后,可你敢吗?你说他对我不是喜欢,那你呢?在薛流风成为大壮之前,难道就一点心思都没有过吗?”我步步逼近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敢承认吗?” “你根本就不敢看我。”我仰头望着他的侧脸,又喜又悲,“你从前几次舍命救我,嘴上说着多重的话,但你却从未真的对我出过手,你当我是傻子吗,你自己看看你曾做过这些的事情,桩桩件件,你可还敢口口声声说你无意?” “那种情况,”他顿了片刻,似是有些不忍,“换成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袖手旁观,而不单单是因为你,你不必因为我救了你或是因为你受伤而感到愧疚,如果因为我做的这些事情让你误会了什么,很抱歉,这并非我本意,所以不要因为愧疚产生这样的感情,没有必要。” 我以为我说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了可以辩驳的余地,可他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砸得我头晕目眩。 “愧疚,你把我的心意,当作愧疚?”我陡然生出难以抑制的怒气,“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若只是因为愧疚,我何必要做到那种地步!你到底将我当成什么了?” 我死死地望着他。 他陡然睁大了双眼,里面满是困惑和不解。 “你,为什么要哭?”他像是遭受了此生最难消解的震撼,“你不是最讨厌我的吗?没必要再喜欢我,你不应该高兴吗?” 哭? 我怔怔地抬起手摸着脸颊,直到真的触碰到那冰凉的湿意时,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知何时我竟已落下泪来。 自母亲离开之后,我几乎从未哭过,眼泪这个东西,本不该出现在我身上,我总是觉得,哭泣是一种脆弱,一种服软,一种认输,人一旦哭泣,就会受伤。 可是我并不脆弱,我也不想向谁服软,更不愿意低头认输,我为什么也会哭? “我该高兴吗?”我喃喃自问,这感觉太过陌生,我甚至都还没学会如何让泪不要再流了,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在我逐渐意识到,原来只有我一人在执着地追寻着这段普通海市蜃楼一般的感情时。 “嗯,你该高兴,不用喜欢一个讨厌的人,你该高兴的。” 他伸手想抚过我的眼泪,却被我躲开了,我固执地看着他,告诉他我没有被他的诳语所迷惑。 “你说得对,从前我是很讨厌你,甚至是很恨你……直到现在,我依然恨你。” “从小到大,他们总将你与我拿来比较,呵,你多光风霁月,做事从来问心无愧。他们也这么说过我,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才不是这样的人,我自私又冷漠,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无私无畏,我甚至需要很用力很用力地遏制住心中的恶念,才能表现得像一个正常人。” “所以我每次见你,就像在照镜子一样,让我不得不面对自己最不堪的模样。我厌恶你,我嫉妒你,我甚至想过要痛恨你到底,但是……” 我爱你。 我知道,我不能说下去,我已经落败得够彻底了,我已经将心全部剖开,把什么都拿了出来,毫无余地,双手奉上,除了这个字。 他似乎懂了我的未竟之语,却将我的剖心置于无物,“那个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知道,他眼中只见得一个秋回雪,所以他可以一心一意,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回雪。但是薛流风,不可以。” “是不可以,还是没有?” 良久,他开口道:“没有,从来没有过。” 他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薛流风身上背着青云庄的血仇,他和秋回雪之间永远横亘着没有办法跨越的鸿沟。所以,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可你明明清楚,那些事与我无关……还是说,你也要像其他人一样,将罪责都推到我的头上?”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血缘这种东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无论是谁,这辈子都无法断绝。”他低垂下眼眸,“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但再多的,不会有了。” “朋友?”眼泪终于流尽,我也终于能够有底气与他对视。 “是。” “我不同意。” 他置若罔闻,“找秋成英报仇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大义灭亲这种事说得总是好听,但背地里终归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对你不好。” “我会在意他们怎么想?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与我何干?我好不好的,与你何干?”我冷笑,“况且事已至此,他们已经这么看我了,不是吗?” “还有余夫人,你不止是秋成英的儿子,同样也是余夫人的儿子,是灵山余氏唯一留存的子嗣,待到大家情绪平复之时,他们会意识到你也是受害者,断不会再如此针对你。” “别人若是能因为我娘而不在意我爹的所作所为,你为何不可以?你都不能因为我娘而不在意我与我爹的关系,又为什么觉得别人可以?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可笑吗?” 大概是我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薛流风被我说得一时哑口无言。 我嗤笑一声,“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吧,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我说过,我不在意这些。” “待一切事了,你想重建余氏,亦或想重建秋原,都随你,我都会帮你的。” “真热心。”我低喃,又问他:“那你呢?乘着谢家的东风招揽门客,重建青云庄,从此我们天涯两端,各自安好,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 他的沉默昭示着他对我所言的认同,他不再反驳我的话,我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从前种种,忘了就好。”他避而不答。 来得及?我该怎么对他说,来不及了,是他带我走到这个地步,他要走,想都不要想。 “我算是明白了,是我挡了我们薛少主的康庄大道,你想要的是什么?赞誉、追捧还是权势?你想如何我都不会拦着你,我祝你终有一日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至于叫我忘了从前,抱歉,我说过了,我不同意,我不是你,我做不来装模作样的事,你想要摆脱我也更是不可能。” “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他的脸色变幻莫测,应当是被我气得不轻,我犹嫌对他的刺激不够,又在怀中取出了一物递给他。 “这个也还给你。”我轻声哂笑,“这是我在书房找到的,大概是被当做不值钱的破烂了,扔在地上都没人捡。” 他怔怔地盯着我手中的这封信,一言不发地接过了。 “我可是信守承诺,一次都没有打开看过,你要再看看吗?” 他唇角向下一撇,毫不犹豫地将这封信置于烛火之上,火焰顷刻就将这脆弱的纸张吞噬,我瞬间慌了神色,不管不顾地就想伸手将这封信救下,可薛流风并不给我这个机会,他抬手就将手中之物一扬,被烧尽的残骸随着夜风在空中飘荡成了飞灰,缓缓落了地。 我只来得及抓住那还未燃尽的火苗尾巴,火焰在我手中熄灭,钻心的灼热也没能让我松手。 我还没看过,他要对我说的话,我都还没看过。 我张开手心,那可怜的、皱巴巴的纸页上唯余两字,是我此生不复再见的字迹—— 相思。 第一百一十八章 322 那夜我发了疯般地叫薛流风滚了出去,他似乎没预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之大,可我已经不想再听他说话,一个字也不想听。 我独自留在书房,借着月光盯着这两个字看了许久,直至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从我身边经过,停留,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些什么,然后又离去,最后还是只有我一人。 第126章 次日醒来时,我只觉得喉头发涩,头昏沉沉的,我心中大呼不妙,这八成是染上风寒了。 我提起衣袖拭了拭脸,无人在意的泪水已在夜里的寒凉中干涸,流经过的地方却还在隐隐作痛,我长呼一口气,不愿再想昨夜的多番失态。 恨意暂且打败那虚无缥缈的爱意,占据了上风,如今我揣着一肚子恶念却无从发泄,只能先暗暗地把每笔账都记在他身上。 害我夙夜难眠染上风寒,也算一笔。 这事没瞒过小黑,他如今对着我胆子越发大了,在发现我在书房枯坐一夜、不好好休息还染了病之后,他就开始絮絮叨叨,说什么余毒尚未清除,少爷还不爱惜身体,生了病还是自己遭罪,如今又不比从前,诸如此类的车轱辘话在我两只耳朵之间穿来穿去,讲得我是一个头两个大。 眼见着他越唠叨越来劲,我连呼头疼脑热,他才终于肯放我好好休息了。 “过两日薛少爷上擂台,少爷您这样就别去了吧。”小黑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别跟我提他。”我神色恹恹,“我又没打算去,去做什么,看他在台上耀武扬威吗?” “少爷,又发生了什么事吗?”小黑摸不着头脑。 我瞥了他一眼,“你昨天睡得不错啊。” 小黑一脸茫然。 我无意与他解释这些,想了想,说道:“对了,你去打听一下,昨天我们走之后可有出了什么事。” 323 “少爷,你不是说你不来了吗?”小黑颤颤巍巍地缩成了一团,紧紧地抓着手边的树枝,“您身体都还没好全,咱们就,就别折腾了吧。” “前日甄和老先生拔得头筹了,那可是享誉武林多少年的老前辈了,有机会来看薛流风挨打,我为什么不来?”我蹲坐在树上,从这里刚好能将整个擂台尽览眼中,若是凝神静气,连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同时这里又足够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实乃偷窥的绝佳去处。 闻言,他眼睛一亮,“您是来看薛少爷吗?他今日不来的呀,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他不来?”我蹙起眉头,“你听谁说的?” “少爷您知道的呀,不是您让我打听前几日的事吗?” “不就是说薛流风好像与谢行吵了一架?” 小黑连连点头,“是呀,然后薛少爷就说自己不愿继续参加这个大擂,可给谢盟主气坏了,但谢盟主也拿他没办法。” 我神色一滞,“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听到我不由分说的质问,小黑很是委屈,“少爷,不是你不准我提薛少爷的吗?而且您不是不打算来吗,薛少爷在不在的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吧……”他的声音越发的小。 “那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看吗?”小黑试探性地问我。 “看,为什么不看?”我冷笑一声,“来都来了,难不成没他我还看不成了?” 嘴上这么说,但我心知肚明这大擂的结局早已注定,第一日的擂主武功平平,而甄和的功夫犹在众人之上,这二人若是对上简直毫无悬念,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看头。 但就此归去又十分憋屈,好像我专门来看他薛流风一人似的。 我在这里兀自跟自己较着劲,却听见下面一阵惊呼,我循声看去,原来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擂台上就只剩甄和一人了。 他抚着胡须,悠悠叹道:“老夫不过是比这些后生多习了几十年的武艺,实在是有些胜之不武,惭愧,惭愧。” 他在说完之后,却没有立马下擂台,而是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没过一会儿,就见谢知微出现在了擂台另一头。 不止是我,台下许多人都惊诧不已,我眼尖地发现只有少数人面上如古井无波,像是早已知晓会发生什么。 谢行这时站了出来,扬声向大家解释道:“因着今日大擂少了一位擂主,只以一场定胜负未免有失偏颇,所以我们商议下来,决定再加一场与往年擂主的对决,以此决出最终胜负。” 他这话说得面不改色,偏私偏得毫无羞愧之心。 往年擂主?这武林大擂不过第一次办,哪来的往年擂主?可台下诸多人士听着谢行的话,或有赞同,或有不解,就是没人反对。 “谢盟主这是按从前江南大擂算的吗?若是这样算来,谢少当家好像也能算是往年擂主了。”小黑倒是觉得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又乐呵呵地跟着看了起来。 我看向甄和,却见他对于谢行的话一丝多余的反应都没有,仍旧笑眯眯地站在原地。 “少爷,你说甄老先生和谢少当家,谁会赢啊?”小黑好奇地问我。 “谢知微吧。” 小黑瞪大了双眼,“谢少当家有这么厉害吗?连甄老先生都打不过他吗?” “谢知微武功自然不如甄前辈,但他要赢下这个擂台靠的也不是武功。”我微眯着眼盯着台上的那几人,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我要是再看不明白这场面,就算我这脑子白长了。 “那我还是觉得甄老先生会赢。”小黑没懂,他只听懂了我说谢知微武功没甄和好。 如果只论武功,无论是我、薛流风或者谢知微,没一个人是甄和的对手,若是如此,那谢行就没必要千方百计地送谢知微上这个擂台,他这么费尽心思,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声誉提出个这么不要脸的无理提议,定然是有十足把握的。 我甚至觉得,就算薛流风来了,他也能想到理由把谢知微推到这个台上。 只是,我不知道谢行是用什么说动甄和陪他演这出戏,或者说,他到底有什么筹码,重到足以让甄和以自己的大半生的名声来托举一个晚辈,这是我唯一想不通的事情。 几乎所有人都盯着谢知微,台下人神色各异,台上人只是若无其事地拭着自己的刀,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说来也奇怪,我以为照谢知微的性子,应当是看不惯这种偏私之事,没想到竟会愿意听从这种安排。 想至此处,我又觉得好笑,我怎么会觉得自己会了解谢知微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日日相见相对的人,也没人能保证自己完全懂得对方的心思。更何况我和谢知微根本称不上是相熟,大抵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自然也乐得接受。 我斜倚着树干,给自己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来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可就在这时,一道由近及远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和谐的场面。 “且慢——” 风声从我极近之处呼啸而过,打得枝叶稀里哗啦,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到了擂台之上,而他过来的方向,正擦着我的身侧。 “咦,薛少爷怎么来了?”小黑惊呼。 而我铁青着脸色看向旁边那棵还没止住颤动的树,我和小黑到这里之后周围便再无什么其他动静,所以,薛流风早就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也就意味着,我们方才说的话,他全部都听见了。 他怎么也做起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了?我当即恨不得跳下去将这块的树通通都砍掉。 小黑对我的恼羞成怒全然不察,还在那里傻兮兮地高兴着,“薛少爷来了,那谢少当家是不是该下去了?” 我心神一动,赶紧将目光投向谢行,果不其然,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但他仍旧保持着他这现任武林盟主的风度,温和地对着薛流风问道:“薛贤侄这是?” 薛流风面上却是淡然,没有一丝破坏别人好事的心虚,对着谢行以及台上台下的诸位看客拱手致歉:“抱歉,我来迟了。” 我难以置信,他现在怎么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 “来了就行,来了就行。”谢行僵笑着,“薛贤侄既然来了,那一切就先照常。” 甄和还是一脸和气,并没有因为换了对手而感到不满,而谢知微也没有因为薛流风的突然出现而表现出什么异常,抬着轻快的脚步就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唯有谢行,终究还是没忍住重重拂袖回了原位。 我能理解为何谢行如此失态,薛流风既已出现,他先前的说辞就已经站不住脚,如今再如何找补都没办法再顺理成章让谢知微再次回到这个擂台了。 那方薛流风与甄和已经各自摆好了架势,两方攻势一触即发,我看着薛流风佩着的流月旧剑鞘,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 甄和不愧是泰斗级的前辈,哪怕对上天资卓绝的小辈也是游刃有余,反观薛流风,几乎每招都要用尽全力才能看看抵挡住甄和的攻势。 “薛少爷怎么这么拼?他,他不会想打赢甄老前辈吧?”小黑惊叹道。 “异想天开。”我嘲弄道,心中却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紧张过后,我又很想唾弃我自己。 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输了才好,我看着才高兴。 甄和下手毫不留情,眼见薛流风都快倒在台上,却见甄和自己先飞身远去,翩然落在了台下,“小友,二十招已过,你赢了。” 第127章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很多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小友,你很不错。”甄和又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赞赏地看了眼薛流风,而后对着谢行遥遥一摆手,“老谢啊,答应你的我可都做到了,多谢你的酒,老夫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仰天大笑,就此离去。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万万没想到谢行的筹码不过就是一壶酒,而甄和答应谢行的事也显而易见——以二十招为限,能撑过便是赢,没撑过就是输。 想通这些,我哭笑不得,暗自责怪自己先前的前辈的胡乱揣测,谢行的言行崩坏也有了解释,辛辛苦苦筹谋到最后,却白白给他人做了嫁衣,任谁都不会高兴的。 薛流风莫名其妙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空荡的擂台,谢行重新收拾好情绪,挂上笑容将他扶起,拍着他的手道着恭喜,其他人见状,立马也跟着一起祝贺起来,薛流风脸上却一丝喜色都无。 我瞧着他这装腔作势的模样就烦,顿时失了在树上继续挂着的兴趣,拉着小黑就打算偷偷溜回去了。 却听薛流风朗声道:“我有一事,今日不得不借此机会告知诸位,还请各位留步。” 第一百一十九章 324 我又坐了回去。 “贤侄,今日大家也都累了,若有什么要事,我们另寻一天商议便是,就别耽误大家休息了。”谢行走到薛流风身侧,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却看到薛流风抿紧了唇。 他在生气。 我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小黑,“你之前说薛流风和谢行吵了一架,是怎么回事?” 小黑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听说那日擂台结束之后,薛少爷就火急火燎地去找谢盟主了,不知是跟谢盟主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起了争执。” 我又将目光移了回去,谢行的话一说完,下面的人顿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谢盟主,此事若瞒着不让大家知道,只会让更多的人遭受其害,况且,您拦着我也没有任何用,早在从颍山回秋原的路上,我就已经请人将消息递了出去,现在恐怕已经传开了。” “胡闹!”谢行愤怒地一甩袖,“愚蠢至极!” 我从未见过谢行情绪如此外放的模样,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尤其还在人前。 他没再阻止薛流风,而是换成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薛流风也没含糊,三言两语便交代了前因,前些日子有消息传来,说魔教的下一个目标是位于颍山的双羽楼,颍山已经出了南疆地界,但离秋原也很有些距离,再加上双羽楼不算什么很大的势力,消息闭塞,他们也并没有人来参加这个武林盟会。薛流风只能夤夜赶去通风报信,以免天水阁惨案重现。 幸运的是,他赶到的时候双羽楼尚未遭受魔爪,不幸的是,最后他还是没能将所有人都救下。 他独自到访,说出耸人听闻的事,却拿不出信印或是证据,自然不被取信,等魔教之人真的到来之时,已经为时已晚。 照理说一个已成规模的势力,必有其安身立命之本,就算日渐式微,也不至于说面对外敌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 “那些魔教之人原本想抓活口,但楼中众人拼死抵抗,誓死不从,终是引得这些魔教爪牙恼羞成怒,抛出了火弹。火弹一出,非死即伤,我也只来得及救下几人,装死才躲过了一劫。” 火弹二字一出,举座皆惊,许多人听着这陌生的字眼,还一头雾水。 “这火弹,又是何物?” 薛流风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黢黑的圆球,连我都未曾见过。 “他们离开之后,我在死去的魔教徒身上搜到了这个,还请大家离远一些。” 许多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薛流风抬手取出折子,将这圆球点燃后往空中一抛。 轰—— 圆球飞到最高点之后迅速爆开,即便是在白日都能看见冲天的火光,爆裂的声音更是几乎要将耳朵震碎,这一下,几乎又将我带回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里。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东西我从前在上京见过的,这不是烟火吗?” 薛流风点点头,解释道:“的确与烟火相似,但却比烟火的威力要大上许多,之前随谢盟主前往南疆的义士们,多数都丧生在了这火弹之中,不过那时他们要发出这等威力的火弹,需要依靠他们建在梵山的装置,且火弹大小要比我如今手中的这个要大上许多。” “不过短短时日,他们便有了这种能随身携带且威力不减的火弹,我们若不提早做准备应对,将来难道要以肉身去抵抗?”他神色坚毅,“我今日与大家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大家害怕恐惧这个东西,而是想同各位携手共谋对敌之策,中原能人异士亦是不少,断不会缺了应对的法子。”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叫了起来。 “谢盟主,您之前可没告诉我们秋成英有这么可怕的玩意儿!我可知自己几斤几两,小老儿就算烂命一条,也不想这么白白送了,我这就告辞!” 一旦有人露了怯,诸如此类的言语便开始层出不穷,即便没有说话的人,脸上也不免染上了几丝惧意。 谢行不说话,只将薛流风瞧着,薛流风却也不慌,并没有被这些嘈杂的声音所影响。 “我知道大家心中的顾虑,但逃避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如今秋成英带领魔教占据了南疆,而后天水阁和双羽楼先后受难,若无人站出来阻拦,总有一天他们的手会重新伸到中原,敢问在座的各位谁敢保证到时候自己能全身而退?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真到了那时候,没人可以全身而退。”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有道理,我轻哼一声,不做评判。 不少人已经被他说动了,本来已经蔓延的恐慌也慢慢消散,许多人恢复了理智,也静静思索了起来。 薛流风适时出口安慰道:“不过大家也不必太过担心,传闻蜀中唐门长于火器之道,不日我将前往蜀地,求请唐门的老前辈出山,火弹之危定有破解之法。” “薛少主言之有理,危难当头我们怎可临阵脱逃!” 突然有人大声叫好,那熟悉的声音听得我直皱起了眉,怎么又是他? 周满不知从何处冒出,小步跑到谢行身边,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舅舅,薛少主为了大家可谓是尽心尽力,我们在这里也不能坐以待毙。” 谢行眉头紧锁,问他:“你跟着胡闹什么?” “我哪有胡闹!”周满不高兴了,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重重地合于掌中,“我只是想到,秋原山庄既然是秋成英从前的老巢,说不定遗漏了不少东西在这里,我们这么多人,齐心协力搜一搜,说不定还能找到和这个什么火弹有关的线索呢?”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 按我对父亲的了解,他既然一早就做好了丢弃秋原山庄的打算,就不可能在这里留下任何破绽,但此时,我并没有办法跳出来去大肆宣扬这件事,只能继续静静观望着,看看周满今日又要整些什么幺蛾子。 没想到薛流风不咸不淡地将他怼了回去:“周公子,你大概有所不知,秋成英并非如此大意之人,与其白费功夫妄图天上掉馅饼,不如现在多遣些人去支援南疆周遭的大小势力,还有许多人尚且还不知道形势之危急,早一刻得知便少一分危险。” “薛少主说得也对,”周满也不恼,转头朝着谢行微微一笑,“舅舅,您说如何是好呢?” 谢行沉吟片刻,对着周满颔首,“就按你说的办吧。” 325 周满拿着鸡毛当令箭,立刻在秋原山庄里威风起来,哪里都听得见他颐指气使的声音。 我不厌其烦,索性紧闭了观雪轩的大门,眼不见心不烦,哪知他连连折腾好几日,最后却一脚将观雪轩的大门给踹开了。 彼时我正在和小黑一同收整杂乱的书房,被巨响惊动,出门一看,正是周满带着一群人,在院子里站了个满满当当。 我看着他们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满心不解,“周公子这是何意?” “秋少主这话问得稀奇,我们为了什么来找你,你自己心中不清楚吗?”他双手背在腰后,架势端了个十足,“来人,请秋少主去一趟吧。” 说着,就有二人站出,想强硬地将我扣住,我哪能任他们摆布,当即来了气,在这两人快碰到我之时,我伸手在他二人的手腕处各点了一下,他们的面孔立时一白,痛倒在地,扭成一团。 “周公子,谢盟主难道没教过你要以礼待人吗?”我皮笑肉不笑,“如果没有,那今日我就教教你,要请人需要客气一些。” 周满的脸扭曲了一瞬,而后阴沉地笑了笑:“好,我看秋少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且看你能嚣张到几时,请!” 第128章 果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好在我从书房出来之时没让小黑跟着我,离开观雪轩之前,我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好好躲起来,他看见之后连连点头应下,我这才放心跟着周满走了。 这秋原山庄几乎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所以我倒不担心他会将我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对我暗下毒手,然而越走我越觉得不对,隔着老远就看见已有不少人聚集在一处。 这里正是秋原暗牢所在之地。 我面色不改地走近人群,却发现人群中央空着一大片,正中间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尸体旁边蹲着一位脸上蒙着白布的老者,似乎是仵作正在验尸。 “这是怎么回事?”我扫了一眼身边的人,却无人回答我。 周满招手唤来一人,“来,你跟秋少主讲讲今日之事。” 那人点点头,看着我却没什么好脸色,“我们先是在山庄里找到了一处暗牢,在搜寻暗牢的时候,又在里面发现了这具尸体,有人认出来是章七,就赶紧叫人来了。” “秋少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什么叫我有什么可说的,”我疑惑道,“这与我有何干系?” 闻言,被周满叫来的这人冷哼一声,“秋少主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章七那日给您送完药后就失踪了,之后就再没了踪影,现在却被发现在这无人所知的暗牢中,您可是自小在这山庄中长大,我们之中也只有您才知道这个地方,说和你无关,谁会信!” 原来那日给我送解药的小厮叫章七。 我不忍再看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但对着这当头泼下的脏水,我也只能硬着语气道:“当日这位章兄弟给我送完解药之后就自己先走了,这事大家有目共睹,我与他也就这一面之缘,再之后就没见过了。” “你——”那人气急,“除了你能还有谁?” “章兄弟给我送解药,我感谢还来不及,为何要害他?”我见他面上的愤恨之色不是作假,便知他是真心在为章七痛心,也不好出言太过,只能继续好言相劝道:“我知你急着找到凶手想替章兄弟讨回公道,可此事的确非我所为,你若一味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反倒让真凶逍遥法外,得不偿失了。” 这时,那仵作站起身来,走到周满身边,沉声道:“小周少爷,老夫初步估测,这尸体死了起码有五日以上了,死者身上并无明显伤口,反倒有许多瘀伤痕迹,估摸着是被人殴打致死。” “五日以上?”周满咂摸了一下,“五日之前正是大擂第二日,白天章七还活蹦乱跳,第二日就不见了人影,怕不是夜里被谁暗害了吧?” 那人一听,情绪又激动起来,恨不得立马冲过来和我拼命,我不想与他动手,只能后撤一步躲开。 “这位兄弟,你为何一定觉得我是凶手?我说过,我没理由也没道理对一个帮过我的人下此毒手。”我皱紧了眉头。 “这个暗牢是大家今天才发现的,只有你知道!谁知道阿七做了什么事让你怀恨在心,况且你们这种人,杀一个人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 “你也说了,你们是今日才发现了这个暗牢,你们能发现,山庄里这么多人,难保有人早就发现了,只是这人没有告诉别人,说不定是这人故意将章七的尸体放在暗牢之中,为的就是让人产生你这样的想法,都来怀疑我。” “秋少主说的也有道理,小九啊,你先冷静一些,我且先替你问问。”周满突然插嘴,当起了和事佬,紧接着又将矛头指向了我,“秋少主,你打完擂台之后的几日,好像就从未再出现过了吧?这并不寻常啊,你既说与你无关,那你可否告诉大家章七死的那一夜,你在做什么?” “周公子倒也好意思问我,我那日中了什么毒应该没人比你更了解了吧?即便解了毒,我身体也一直不太舒服,那日夜里还染了风寒,这几日便一直呆在观雪轩内休息,直到今日周公子不请自来,才是我第一次出观雪轩。” “染了风寒?真是奇怪,好好的怎么还染上风寒了,莫不是夜里做亏心事的时候被夜风凉了身体?”周满像是找到了什么天大的破绽,对我步步紧逼。 “中毒之后身体本就虚弱,我染了风寒遭了好几日的罪,还没来得及找周公子算账,周公子倒先攀咬起我来了,”我闭了闭眼,掩饰住心中的烦躁,“总之我那夜根本就没见过章七,我连门都没出过。” “你说你没出门,谁能证明?” “秋墨,他与我一同在观雪轩。” 然而不等我说完,周满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你身边那个狗腿子?既是你身边之人,肯定是要替你说话的,他的话怎可取信?” “秋少主,你若拿不出证据来,嫌疑可就大了,到时候可别怪大家把你当凶手了。”见我无话可说,周满脸上闪过一丝得色,“看来是无人可以为你证明了呀,秋少主。” “我可以。” 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还是出现了。 第一百二十章 326 我回头就瞧见了薛流风,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小黑,小黑还邀功似的对着我挤眉弄眼,看得我简直无语凝噎。 “舅舅,你怎么也来了!”周满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十分热切地迎了过去。 “你又在胡闹些什么?”谢行上来就对着周满一顿呵斥,然后才看了看周围这一片狼藉,“这是在做什么?” 周满想说些什么,却被谢行一个眼神喝止了。 “章九,你来说。” 刚刚还愤怒无比的人现在稍稍缓了情绪,一五一十地把方才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谢行,说到最后已是涕泗横流。 “还请当家的一定要给阿七主持公道。” 谢行面色沉重,但并没有随着章九的目光看向我,而是朝着周满盯了许久,周满有些紧张地低下头,竟也不敢和他对视。 “你方才说你能替他证明?”谢行收回目光,看向薛流风。 “嗯,那日我有些事情要找回雪,便去了观雪轩。”薛流风面不改色。 “那你何时离开的?”周满突然急切地追问道。 薛流风沉默了一下,微微偏过头,说:“整夜,我整夜都在观雪轩。” 我抬眼瞟了一眼他。 周满笑得很是勉强,“怎么会呢?你怎么会去那里,还呆一整夜……哈哈,薛少主,你不会在戏耍我们吧?” 见薛流风并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他沉下嘴角,“你是疯了吗?他可是秋成英的儿子,你要袒护他?” 薛流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不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袒护于他吗?” 周满哽了一下,不甘心地继续掰扯着,“有什么事需要一起呆一整夜?这根本就说不通。”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吧。” 怕薛流风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我赶忙截住话头,把周满堵了回去。 “好了,此事我会好好差人调查的,无凭无据在这里攀咬,像什么样子!”谢行被我们夹在当中,颇为头痛,他看着仍在擦着眼泪的章九,宽慰道:“先让章七入土为安吧,事实定会水落石出,我会还他个公道的。” 章九欲言又止,但看到谢行不容置疑的态度,只得黯然地垂下了头。 身上的嫌疑暂时洗清,可我心中的烦闷还是挥之不去,这事今日无论如何都没有结果了,虽然稍稍用脑袋想一想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同样的,我也没有证据,所以暂时没办法做些什么。 围观人群已经慢慢散去,只剩章九落寞的背影,以及地上那具孤零零的尸体还凝固在此地,我盯着他们看了许久,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走过去。 说去帮忙还是安慰,都显得非常不合时宜,别人也未必需要我这虚伪的善意。 我听到周满在我身后状似无意地问:“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是无辜的吗?” 我转过身看着他,神色淡淡,“不重要。” 周满冷哼一声,走掉了。 小黑这才吭哧吭哧地小跑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我们也走吗?” 我朝他身后一看,薛流风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我收回自己的目光,问道:“是你把薛流风还有谢行喊过来的?” 小黑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那姓周的一看就是不怀好意,您不是让我去寻帮手吗?我就去找薛少爷了,他正好和谢盟主在一处,谢盟主知道后就一同过来了。” 我何时叫你去寻帮手了……看着他脸上还未褪去的担忧,这话我还是没说出口,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又何必说一些让他不高兴的话呢? “还好有惊无险,那个姓周的真是莫名其妙,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还是他身边的人!他不着急找真凶,竟然先想着给少爷泼脏水,”小黑气愤不已,说着又有些后怕,“可是到底是谁干的呢?少爷,我们晚上再把门关紧点吧,我有点害怕。” 第129章 “嗯。”我随口应和道,心想这事恐怕还没完。 327 虽有薛流风给我作保,谢行也一口咬定此事与我无关,但愈是这样,怀疑的声音便愈是大,再加上事后我曾拿了些银子给章九,让他好生安葬章七,章九却将银子一把扔了出来,连我一同拒之门外,这事闹得不大不小,传开之后反而更惹人非议了。 有些好嚼舌根之人就在背地里暗道,说我若不是我心虚,何必拿银子给章九,这不是为了封口是什么。 然而章七之死还尚未有结果,有人又在暗牢之中发现了不少可怖的刑具,连暗牢的地面都被经年累月的血迹彻底渗透,辨不出从前模样,触目惊心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父亲身上的罪责又重了许多,但人们愤怒的火烧不到南疆,最后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我身上。 更糟糕的是,之前为章七验尸的老仵作在那些刑具之中找到了与章七尸体上部分伤痕符合的凶器,尚未来得及平息的质疑与声讨霎时闹得沸反盈天。 这一波未平,那一波又起,流言甚嚣尘上,直接惊动了谢行,他急匆匆地过来质问我:“你告诉我实话,章七之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无关,我保证。”我脸色冰寒。 “小风说那夜他与你一直在一起,是否也是真的?” 我心道薛流风这谎真是扯得张口就来,但面上还是顺着他的话道:“是。” 谢行盯着我,也不说话,见我镇定自若,才稍稍缓了神色,“好,我信小风的话。不过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之前从未告知过这个暗牢的存在?”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我每每一想到那个地方,恐惧就会遍布全身,巴不得这个地方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我眼前,但对着谢行,我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忘了”。 我的敷衍在谢行眼中俨然又变成了一种心虚,他来回踱步,神色严肃地看着我:“贤侄,这不是一件小事,没有哪个势力敢这样筑私牢、动私刑,你父亲名声已经坏了,但你不一样,你若不交代清楚,不把自己摘出来,别人对你的信任转瞬之间就会崩塌。” 谢行的话让我更沉默了,我一直都知道暗牢的存在,从小到大,我视之为洪水猛兽,自己避之不及,却从没想过暗牢的存在是错误的,不应该的。 我已经习惯了,却没意识到我习惯的这些在别人眼中是多不寻常。 “罢了,这些日子你不要再出门,先避避风头,他们再生气也持续不了多久,过了这一阵就好了。”谢行定住脚步,沉思道:“你这事,我再想想法子。” 我送谢行离开了观雪轩,回头却发现薛流风站在暗处看着我,我心头一跳。 他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你为什么不解释?”他冷不丁问道。 我没听懂,“解释什么?” “说秋成英在这里作过的恶,你并不知情,也与你无关。”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他也不着急,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喃喃道:“大概是觉得,视若无睹,也是有罪的。” 他愣了一下。 我垂下眼眸,“虽然本来我也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但我确实也从未想过要做什么,要去改变什么,我没觉得那有错,我难道无辜吗?” 他没有回答我,反倒问我:“那你会想过怪我吗?” “怪你?”我有些莫名其妙,“何出此言?” “如果我没有当众揭开火弹之事,就不会让周满找到机会在这里兴风作浪,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我很是无语,“你不说,难道章七就不会被害死,暗牢就永远不会被发现?你脑子什么时候这么糊涂了。” 良久,他说:“是很糊涂。” 我抬眼看他,却见他一直盯着我,看得我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不过,你居然为了我说谎,你就不怕我误会你对我余情未了,再纠缠上你?”我试图用开玩笑的语气掩盖自己的慌乱。 “我没有说谎。”我没有明说,他却听懂了,“我一直在外面,只是不敢进去。” “为什么?” “那时你情绪太激动了,怕你冲动之下做了什么傻事。” 我的心一瞬间平静了下来,凉凉地看着他,“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你寻死觅活的。” 他点点头,“嗯,所以我之后就离开了。” 我气得头晕,简直不想多看他一眼,和他说这些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我生硬地转开了话题:“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的话就赶紧滚开。 他没听见我心中的祈祷,甚至突然勾了勾唇角。 “有,章七的死我查到些眉目了。” “真的吗?”我惊讶无比。 “嗯,你不必太过忧心,很快就没事了。” 他又像风一样溜走了。 我空茫茫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伫立许久。 这个人,一时将我的心重重掷于深渊之中,一时又将我的心轻轻抛到天云之上,真真是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328 没过几日,我便知晓了薛流风口中所说的眉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是如何请来了名满上京的仵作云师,力排众议重新开棺验尸,结果发现那些所谓被刑具打出来的伤痕都是在章七死之后才形成的,这一下,行凶者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除了栽赃,别无他想。 云师还重新勘察了暗牢,同样发现那里近些时日并没有产生新的痕迹。如果死者是生前在暗牢被殴打致死,附近应当会有他挣扎的痕迹,除非他当时处于昏厥状态,可云师并没有在章七身上找到此类毒药的存留,也就意味着,凶手是将章七打死之后将其抛尸至此,还顺手用暗牢里的刑具在尸体上制造出了新的伤痕,以来混淆视听,如果此事真的是我做的,我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更重要的是,薛流风在暗牢中找到了一个被石头挡住的破口,因着暗牢里伸手不见五指,所以许多人都没有发现头顶之处竟然还有一道洞口,推开石头后,在外面找到了明显的拖拽尸体的痕迹,周遭脚印纷乱,有新有旧,显然凶手不止一个人,而且他们早就发现了暗牢所在。 我的嫌疑就此被洗脱得干干净净。 云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了我一身清白之后,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向他表示感谢,他就叫着自己还有案子要忙,迅速消失不见。 云师走后,只留下一件事还未解决,那就是找到真凶。 其实无论是我,还是薛流风,心中对于真凶是谁早已有数,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好在云师走之前还留下了不少有关有关凶手的信息,以便我们来确定真凶。 然而,我万万没料到,我们高兴的还是太早了。 薛流风将云师的结论告诉谢行之后,谢行沉思许久,问道:“那你们认为的真凶是谁?” 我看着魂不守舍的周满,意有所指地说道:“那就得问问周满周公子了。” 听到我叫出他的名字,周满一个激灵,全然不复当初嚣张跋扈的模样。 谢行闻言,凌厉的目光瞬间刺在我身上,我方觉有些不对。 只听他缓缓开口:“贤侄这是在记恨满儿之前对你的污蔑,所以想要报复回来吗?” 此时我尚且还没反应过来谢行的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而是实话实说道:“谢盟主,我并无此意,只是如今证据确凿,除了周公子……” “证据确凿?什么证据,”谢行毫不犹豫地就打断了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腐儒,他嘴里的话有什么可信之处?也就是你们年轻才会被他哄骗。” 我心中对云师已是极为敬重,听到谢行如此不客气地贬低云师,我和薛流风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 “谢盟主,云师他可是……” 薛流风试图争辩,谢行却完全不给他机会。 “行了,章七之事我已有定论,你们不必再说了。”他斜睨了一眼周满,“满儿,你最近有些太过顽劣了,这些日子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门!” 周满啊了一声,如梦初醒,随即欣喜若狂。 “是,是,舅舅,您说得是,我这就回去反省。” 他飘飘欲仙,甚至忘了跟谢行告辞,就瞬间跑没了影。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谢行,但他此刻已然闭目养神,完全是送客的态度了。 329 “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吗?” 我急匆匆拉住章九,他方才也在,我们说的话他也都听到了,我不相信他不知道谁是真凶,他那么在意章七,定然也不会罢休。 然而章九只是冲我惨淡一笑,“算了,秋少主,算了,这件事我也没办法追究了。” 我都快气笑了,“你最开始以为我是凶手之时可不是这样,你那时喊打喊杀的愤怒都去了哪里?” 第130章 章九看着我,我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可他凭什么怜悯我? “秋少主,我们都喊你秋少主,但是心中都不是这么想的。秋原山庄早已是过去的事了,秋成英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人敬仰的大侠,而是人人喊打的魔头,没有人再尊敬他,也没有人再惧怕他的地位,所以,我也不怕你的,哪怕你的武功高到可以一招将我打死,我都敢跟你拼命,因为你身后没有其他人了,你除了将我打死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了。” 我松开了抓着他的手,神色怔忪。 “我还有其他亲人,我得先回家了。”他低声告辞,只留给我们一个匆匆的背影。 330 谢行所说的定论来得很快。 说是章七走夜路时一时不察,从洞口跌入暗牢后摔死,身上的瘀伤也是因为从高处坠落导致。至于死后尸体上的伤痕,则是因为章七的尸体被平日里与他有过节之人发现,那人发现章七死了,喜不自胜,但恨意难消,所以才顺手抄起暗牢里的刑具,击打尸体泄愤,而洞口处的石头,则是他爬出去之后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拖过来挡住洞口的,因而洞口处的痕迹并不是拖拽尸体导致的,而是拖拽石头产生的。 尽管这套说辞漏洞百出,但也挡住了悠悠众口,没人再有异议。 章七之死就这么被轻轻揭过。 第一百二十一章 321 周满消停了几日之后,又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回到了从前模样。 那个所谓的和章七有过节之人,虽说对章七的尸体做了颇多不敬之事,但章七的死到底不是他导致的,所以他也没有受到什么十分严峻的惩罚,他主动找到章九道歉,送了些赔偿,章九欣然接受,这就算冰释前嫌了。 倒是我,若周满先前对我的怀疑可以说是有理有据,那我对周满的指证就被称之为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原因也简单得可笑,因为周满是谢行相信的人,而我却是秋成英的儿子。 这二者在外人看来可是天壤之别。 我整日闷在观雪轩,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也是不急不躁,小黑却是气极,整日都想出去找人理论。 我倒是无所谓,“这么多人在说,你一个个的理论得过来吗?嘴长在别人身上,你也没法子把每个人的嘴巴都堵上,你就算堵上了他们的嘴,他们的心里也会想,怎么,你还有能耐把人心一个个都剜出来吗?” 小黑声音闷闷的,“难道就任他们胡说八道吗?” “不想听就不出去,别见那群人,自然就听不见了。” “听不见又不是不存在。”他小声嘟囔着,一溜烟跑没影了。 我没太放在心上,结果直到日落西沉,小黑都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又在观雪轩上上下下都找了个遍,仍旧没有看见他,我这才觉得有些不对,赶忙出了观雪轩去寻人。 日暮之时,山庄中人并不是很多,我行色匆匆,并没有注意别人朝我投过来的眼神,然而当每个人看过来时都带着那么些奇怪的意味时,就有些明显了。 我这下也不管什么其他的了,抓住一个人就问道:“你可曾见到秋墨?” 那人眼神躲闪,“没,没有,我没见过。” 他这模样明显有问题,我还想逼问,却被一人拦下。 “秋少主,莫要为难别人了。” 我松开手,“章九?” 那人见状赶忙撒腿跑路,顷刻就消失不见了。 我没管他,连忙问章九:“请问你是否……” “我知道,”章九声音很小,“请秋少主不要告诉周公子是我说的……” 听到周满的名字,我心一沉。 我重重点了头。 章九松了口气,“秋少主,我信你。” 322 章九对秋原山庄并不熟悉,因而他并不能说出具体的位置,但从他对周围环境的描述就足够我确定了,我向他道了谢便匆匆离去了。 好在章九并没有骗我,还没走到地方我就听到了嘈杂的喧哗声,我赶忙加快了脚步,透过葱茏的枝叶,隐约能看见周满带着一群人围着一道瘦小的身影,正是小黑。 看到这幕,我微微松了口气,他们似乎并没有动手,那周满到底想做些什么? 对面人多势众,我一人带着小黑并不能全身而退,心下不由生出了几分焦急。 那边周满优哉游哉地踱着步子,将他手中的扇子展开又折起,一下一下打在自己手心,发出闷闷的响声。 “你究竟是有多大的把柄在你那主子手中,嘴硬成这样都不肯说?”周满似乎心情很是不好。 小黑不为所动,“我说过了,是我自己有事找谢盟主,跟我家少爷没关系。” “你?一个丧家之犬身边的狗腿子,有什么资格跟我舅舅说话?”周满气得发笑,“你若是死活不肯说,就不要怪我心狠了。” 我脸色一变,他若真的动手,我恐怕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管动手就是了,我就不信一群草包,还能拿我怎么样了。 小黑却是完全不怕,梗着脖子直视着周满,“周公子是怕我跟谢盟主说什么吗?你若是没做亏心事,何必怕我去找谢盟主,是你自己心虚,见不得人!” 周满冷哼,“你竟真是想找我舅舅告状?” 说罢,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想替你那主子鸣不平吗?天真,愚蠢!”他挥了挥手,示意人群打开一道口子,“那你去吧,你去说跟谢盟主说吧。” 小黑呆愣在当场。 “不去了吗?”周满笑得不怀好意,“你去说吧,看看我舅舅会不会信你,其他人会不会信你!” 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你,你真不要脸!”小黑骂道。 周满沉了脸色,“我不要脸?你怎么不看看你那个好主子,自己亲爹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他都好意思在一群受害者面前继续耍他从前秋原少主的威风,论不要脸,我哪里比得上他!” “你——”小黑惊怒。 “哼,你以为你主子今日的名声都是我害的吗?那都是他自己的原因,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要求别人无条件相信他?他若是好好夹着尾巴做人也就罢了,偏生还不安分,要我说,你主子和你那老主子不过一丘之貉,就合该一起去死。” 我握紧了拳头。 “也就我舅舅心软,大发慈悲,饶他一命,他却不知好歹,屡次三番地招惹我、冒犯我,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他计较,他还蹬鼻子上脸,竟然想找我舅舅告我的状,你们才是给脸不要脸!” 周满想了想,道:“这样,叫你那主子来跪地给我磕三个头,我就当没这事,原谅你们了,怎么,很划算吧?” “你这混蛋——”小黑彻底忍不住了,伸着拳头就冲着周满而去了。 我彻底站不住了,这傻小子。 周满看着向他冲过来的小黑,像看着什么自不量力的蝼蚁一般,丝毫不慌,而他身边的人,已经齐齐朝着小黑围堵而来,下手毫不留情。 我从林中飞出,手落在小黑肩上,微微用力,将他向后拂了去,而我则替在他的位置,错开那群草包的攻势后,一拳直接落在周满面中,这拳新仇旧恨,力道不小,周满完全没有防备,摔了个狗吃屎。 他跌坐在地上,愤恨交加,“你何时来的?” “少爷!”小黑在我身后惊呼,“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也懒得回答他们,趁着周满还没反应过来,回身拎着小黑就准备溜之大吉。 傻子才和他们打。 周满终于回过神来,惊声大叫道:“快!别让他们跑了!嘶——” 跟屁虫们又一窝蜂地涌了上来,虽说没办法给我造成什么实际伤害,但打走一个又来一个,实在难缠得紧,我马上就寸步难行了。 我心一横,力道集中在一处,将小黑扔出了包围圈,然后对他使了个眼色。 赶紧去找人! 小黑踌踌躇躇犹犹豫豫的,看得我恨铁不成钢,只能大吼一声:“别拖我后腿。” 小黑这才心领神会,立马跑了。 拖油瓶没了,我也不再束手束脚,看着周满在外围看戏的模样,我心生一计,也不再管身边这群阴魂不散的麻烦,只瞅准着周满一人便去了,周满没料到,我被缠到焦头烂额之时还有空注意他,可他更没料到,我已经完全不管他的那群跟屁虫对我如何出手了——我现在一心只打他一个。 于是情况慢慢便转变成了,周满的随从们追着我打,我追着周满打,周满到处逃窜嘶吼着不准再打了。 但那群草包以为是周满在对我叫嚣,完全没有将周满的痛呼听进去,他们不停手,我也不停手。 场面一度混乱无比。 “住手!”谢行的怒吼骤然响起。 所有人瞬间停了下来——除了我,我趁机又在周满脸上补了一拳,然后才直起身来,整了整身上已经面目全非的衣裳,而周满,脸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了,看着叫人好生痛快。 第131章 我回身看过去,谢行走在最前方,铁青着脸,薛流风在他身后,脸色也不大好看,和上次唯一的不同是,小黑并不在。 “你们又在胡闹什么?成何体统!”谢行快步走来,指着周满骂道。 周满如今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他的神色,只听他手指着我,大声叫道:“是他先动手的!” 这话其实并没说错,但我不会站出来犯蠢应和他。 “好好的别人为什么要与你动手?你才安分了几日,又开始惹事生非了?”谢行气上头了。 不过谢行的话,倒也没说错。 “我没有!舅舅你看他,他都把我打成这样了,怎么能算是我的错?”周满指着自己的脸,应当是很难以置信的。 谢行压根不听周满辩解,不由分说地叫人把他压着扣走了。 周满的人影都快消失了,但怒骂声仍不绝于耳,飘荡在秋原山庄上空。 “秋贤侄,我先替我这蠢笨的外甥给你赔个不是了。”谢行对着我,语气温和了些,客气又疏离。 “谢盟主哪里的话,今天这事我也有错,只是我有一事尚且不解。” 谢行问:“何事?” “谢盟主为何不问清楚缘由,便认定是周公子的错,这未免对周公子太不公平了吧?”这话说着属实有些昧良心了,但我面不改色。 “我这个外甥我最了解,都怪我平日里我对他太过娇纵,导致他总是这般任性妄为,但凡谁对上他,总是吃亏的那个,久了我也懒得问了,唉,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实在是让人太不省心。” 谢行长叹一声,似乎根本没意识到无论是在场的我和薛流风,还是那个他自己极为看重的亲生儿子谢知微,哪个都要比周满小上不少。 但此时,我只是对着谢行感激地笑了笑。 323 我强拖着酸痛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回了观雪轩,我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也就当作全然不知。 我刚一进门,小黑就迎了上来,一副等了许久的样子,他看到我的狼狈模样,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要哭不哭的。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卧房走去,小黑就跟着流泪,压根就没看见我身后还有一个薛流风。 我在门口顿住,突然问道:“你一直在观雪轩吗?” 小黑点头,“不是少爷让我回去等着的吗?少爷说得对,我留下只会拖少爷的后腿。” 他又自责起来。 “行了,别哭了,我不是还好好站在这里吗?” “这哪里算是好好的!少爷,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你今天也不用受那个姓周的气,”他很是内疚,“少爷,其实你没必要管我的,因为我再得罪他们,不值得的。” “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要真的什么都不做,他还当我怕了他似的,以后只会变本加厉。这种人,不会因为你退一步他就进一步,你退的越多,他进的就越多,直到你退无可退。”我扯着嘴角笑了笑,“所以,不要退,像今天一样,做得很对。” 我将小黑打发去给我取一些伤药,然后才进了房,打算将破烂的衣服脱掉,先清理一下破皮的伤口。 察觉到什么,我停下褪衣服的动作,回头不解地看着跟进来的薛流风,“从方才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今日之事,你有些鲁莽了,”他微微皱眉,“今时到底不比往日,这些日子你还是安分些好,不要再招惹那个周满了。” “你让我安分些?”他的话瞬间点燃了我的愤怒,我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他害死章七,算了,他将杀害章七的罪过推我头上,算了,他带着一群人污蔑我,也算了,你薛少主不是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吗?你怎么不去收拾那个姓周的,反倒叫我安分起来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鼻头酸得厉害,这一整天的委屈都要落到一处去了。 “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过人云亦云,作不得真,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我保证,他们之后不会再这么说了。” “保证?你用什么保证。人云亦云,对,他们说的人又不是你,你当然觉得无所谓,”我想指责他,话说上头才发现我并没有立场,“也是,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秋成英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想来他们的话都说到你的心坎里了吧,你听着也觉得很对吧?” “你!你明知我不会这么想,何必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他却像我冤枉了他似的,居然生了气。 “我明知?你如何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我可不敢再胡乱猜测你的想法了,再自作多情,平白给你添几分笑料吗?”我将衣服拽开,露出伤口,“我已经够狼狈了,你不要再来看我的笑话了,可以吗?算我求你了。” 他不说话,脸色却隐隐发白,我看了心烦,便错开眼去。 “你今日来此若只是为了来教训我,大可不必。即便你之前确实帮了我,却也不代表我就要理所应当接受这些责怪,一码归一码。” “我没有要责怪你……罢了,是我话说得太急,惹你误会,是我的错。”他语气一下子和缓起来,甚至多了几分讨好的意味,耐心极了。 “先前我打算请求谢盟主多派些人去知会那些尚不知情的势力,却被他以人手不足为理由推辞掉了,妲妲姐知道之后,就自己带人去了,临走前嘱托我照顾好你。可过两天我也要去蜀地,这里只剩你一人,到底让人放心不下。这些时日,你且避他锋芒,有谢盟主看管着,他也不大可能闹到观雪轩门口来,其余的事情,等我们回来后再解决可好?” 我眼都不抬,不想搭理他。 “我知你不肯低头,不愿受这个气,但今日谢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包庇于你,处置了周满,这未必是一件好事,旁人不知其中缘由,只当谢行为了一个外人惩罚自己的外甥,在他们眼里,周满可是受极了委屈,你是更加说不清楚的。” “我瞧着谢行对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这么好,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嘲道。 “这话倒是没错。” 我不过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得到了一个这样的答案,不由愣住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谢知微还有一位同父同母的亲姊?” “从未听说过。” “谢盟主的夫人正是魁星楼楼主独女,奎南春奎夫人,当初与谢盟主先诞下一女,名唤奎之皎,年岁与周满相仿。周满父母为救谢盟主双双身亡之后,谢盟主收养了周满,因着感念周满父母的恩情,他对周满很是纵容,对比起来,自己的亲生女儿反而像个外人,之后哪怕谢知微出生,谢盟主的态度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竟有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秘闻。 “长久下来,周满自然是不可一世,眼高于顶,然而,奎之皎与他一同长大,能力却不知比他强到哪里去了,他心中妒恨,竟对奎之皎下了毒手,害她险些丧命,还是奎夫人回到魁星楼求药才救回了自己的女儿,但即便救回来了,也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别说从前了,连普通人都要不如了。奎夫人愤怒至极,当即想让周满偿命,却被谢盟主拦了下来。” “这可是他亲生女儿!”我惊呼。 “是啊,奎夫人也不敢相信谢盟主居然会包庇意图杀害自己亲生女儿的凶手。” 我问道:“因为周满父母的恩情吗?” 薛流风点头,“嗯,他觉得杀了周满,无法跟周满父母交待。” “奎夫人怕是不会接受这个理由。” “是,奎夫人见谢盟主铁了心要护着周满,就带着奎之皎离开了,从此再也没回过谢家了。” “就这么算了吗?”我有些疑惑。 “奎夫人离去之前,放话说这辈子会一直追杀周满,让谢盟主有本事护周满一辈子,否则,周满但凡出谢家一步,她就会立刻动手杀了周满。所以这么多年,周满在谢盟主的看管下,也再也没有离开过谢家。”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秋原山庄都快成了他的地盘了,我怎么想都气闷得紧。 “奎夫人已经很多年没有音信了,也不知现在如何,在谢家周满也闹得凶,谢盟主拗不过,就将人带了过来。” 我冷笑一声,“真是个老糊涂。” “总之,周满做任何事犯任何错,谢行最后都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没那么在意,更不用说你了,你与周满在他眼皮子底下纠缠,讨不得什么好的。” 我沉默着。 “不用你忍太久,就等到我回来,可以吗?” 他又问了一次。 “轮不到你管我。”我仍旧偏着头,不想看他。 “少爷,药我拿回来了,我来帮您!”小黑突然冲了进来,打破了逐渐有些诡异的气氛。 第132章 薛流风从小黑手中接过药,说:“我来吧。” 来什么来? 我从他手中将药一把抢走,一手推着一人走到门外,而后把门重重一摔,将这二人都关在了门外。 第一百二十二章 324 薛流风离开后,我很过了些清静日子。 说来也怪,上次周满吃了一个闷亏,我本以为他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他一直安安静静,没有闹也没有来找茬,我只当是因为谢行又将他看管起来。 后来我无意中与他打了个照面,但他只是朝我微微一颔首,甚至还不带任何恶意地冲我笑了笑,真是奇怪得很,我并不觉得他是个大度的性子,他将芥蒂藏了起来,反而让我觉得更不舒服。 小黑还是像从前一样经常出去忙前忙后,他一直将谢行最开始的请求放在心上。上次被周满刻意为难之后,虽说小黑最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但我还是叮嘱他少出去为妙,他不是很乐意,可最近周满又老实起来,我找不到什么理由,便由他去了,好在之后并没有再生出什么事端。 薛流风的唐门之行很是顺利,他们人还没回到秋原,消息就先到了,信中提到一物名为硝石,是制作火药的必要之物。谢行一听,立马召集了许多人按照信中所给的信息,去各处寻盛产硝石之处,力求在唐门之人到秋原时能有足够多可用的硝石。 秋原山庄又热闹了起来,众人大刀阔斧地整了好几日,可惜收效甚微,能找到的硝石数量极少,并且质量也参差不齐。我左右不过闲着,主动找到谢行说我可以帮忙,谢行却让我继续好好休养身体,找硝石这种费时费力之事,交由其他人去做就好了。 末了,他语重心长地嘱托我,哪怕是为了薛流风着想,也要好好顾着自己的身体,太过危险或者耗费精气的事情,最好都不要再做了。 我垂着头,眉头却皱了起来。 这与薛流风又有什么关系?谢行话说得莫名其妙,我本想问个清楚,但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在薛流风回来之前不要妄动,就没与谢行继续纠缠。 和我不同的是,周满早早就混迹在外出寻硝石的队伍之中,与众人打成一片,再加上他的身份在一众草莽之中极为特殊,一时之间他竟有了不小的声望,小黑知道这事之后又生气了,他看着我,嘴巴还没张开,我就先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我可不去。”我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与他争这些做什么,那些人如何看我,重要吗?况且现在已经没人再说三道四了,这就够了。” “他们闭嘴还不是因为……”小黑猛地闭上了嘴。 “因为什么?” “没什么!”他眼珠提溜一转,转头又跑没影了。 我摇摇头,也没再管他。 我知小黑不会死心,我虽没去,却不知他是如何混进了寻硝石的队伍,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想出庄寻他却被拦下,我这才知道谢行早就嘱咐了看守山庄之人,不要让我出秋原。 小黑这一去就去了好几日,全须全尾回来后我才松了口气,我狠狠点着他的脑袋,警告他仅此一次。 他只顾着傻笑,还觉得好玩,说下次还想去。 “出了秋原山庄,我可顾不上你了。” 秋原山庄好歹还在谢行眼皮子底下,出了这里,可就真的鞭长莫及,如今我的地位尴尬,周遭不安定之处极多,难保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小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我的话了。 “少爷,你放心好了,我也是有自保能力的,”他拍拍胸口,那是他放匕首的地方,“而且我现在和他们也都慢慢熟悉起来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打入他们内部了,那姓周的威风不了几天了。” 他毫无知觉的模样衬得我这几日的担心像个笑话一样,我气上心头。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们总会知道,我会告诉他们的,少爷才是真正的好人,与那种沽名钓誉之辈截然不同,到时候他们同我关系好了,自然会相信我的!” “我不需要。”我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对小黑说话,他的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不要去做这些没用的事,我说了,我不需要。” “少爷……”他讷讷道。 “别叫我少爷,你一声不吭地消失,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来跑去,我算你哪门子的少爷?” 说完我也不管他什么脸色,自顾自地回了观雪轩,闭门不见人。我本以为我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小黑应当会老实一些,然而第二日,我一打开房门,发现观雪轩内又是空无一人,小黑不知何时又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不言自明。 我将门一摔,决定不再管他。 325 没过几日,薛流风就带着唐门的人回到了秋原,唐门浩浩荡荡来了许多人,显然是极为重视这件事,谢行当即将所有人召了回来,与唐门中人共同商议,薛流风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根本见不到人。 在外采硝石的人陆陆续续地都回到了秋原山庄,然而我却一直没看到小黑,难道他并没有出去,而是一直还在秋原山庄?可这些日子我确确实实没有再见过他,我想不到他还有什么其他去处。 还未消散的怒意又变回了担忧,我主动去问了许多采硝归来之人,得到的只有摇头,与上次不同,我从他们脸上看到的只有茫然,他们确实都没有骗我。 周满却主动找了上来,颇为关切地问我:“秋少主如此失意,可是有什么急事?若是不介意,可以与我说道说道,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 我现在根本没工夫与周满虚与委蛇,他的行径在我看来不过是为了来看我的笑话,落井下石罢了,我匆匆别过一眼,却在周满的腰间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之物——是我之前交予小黑的匕首。 那匕首华丽至极,花纹繁复独特,世上绝无二致。 我迅速伸手一把夺过匕首,却被周满提前意料到,闪身躲开了。 “秋少主这是何意?”周满惊诧地看着我,“你若是喜欢,我给你便是,何必要做这种强取豪夺的勾当呢?” “你把秋墨怎么样了?”我连声质问道。 我怎么会忘了,采硝之事,周满一直都有参与,他在秋原山庄时是安分的,可出了秋原山庄,谁又管得了他呢? “秋墨?”周满一脸疑惑,似乎并没有想起来这是谁,而后才故作恍然大悟,“那不是秋少主身边的人吗?真是稀奇,自己身边的人去哪里了不知道,怎么还问到我这不相干之人的头上了。” “周满,别装蒜。”我不想跟他废话,“这匕首你从哪里得来的?” “哦,原来如此,”周满笑了,“秋少主可真是大方,这么宝贝的玩意儿轻易就送给了一个下人?可真是奢侈,真不愧是秋原山庄唯一的少主,噢,曾经的。” 我抽出了银雪,指着他的脑袋。 周满脸色微变,呵退了身后打算围堵住我的随从。 “秋少主莫急,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把事情搞得那么僵,”周满将匕首递给我,“既是如此,我自当物归原主,秋少主想知道的事,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微微一笑,“这匕首我是在松风崖底捡到的,我见周围无人,只当是天降的宝物,也不知竟是有主之物。”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前几日有人说松风崖上有一岩洞,中有不少硝石,不少人本打算去探寻一番,还没等到机会就都被舅舅喊了回来,这位秋墨兄弟说不定先行进洞了,错过了消息呢?” 听到松风崖,我心中涌动着一阵强烈的不安,也没跟周满计较什么,道了声多谢,拿回匕首就快步离去了,这次门口却无人阻拦于我了。 松风崖离秋原并不远,因此无论是我还是小黑,对这里都不算陌生,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未听说过松风崖上有什么洞口,小黑也没道理会轻信这无凭无据的消息,更何况这松风崖陡峭得紧,朝下一望就是深不见底,小黑连上棵树都嫌高,怎么会主动跑到那个地方去? 我越想越不对,脚下的步伐也越发快了。 我先到了松风崖顶,那里空无一人,靠近崖边的地面上却有不少脚印,十分凌乱,我的脚步随着目光,渐走渐沉,最后停留在了一处血迹旁,崖顶风大,呼啸携着飞灰,逐渐将血迹吞噬,马上就要消失不见。 我伸出头朝崖底望着,什么都看不见,在崖顶四处找寻无果之后,我还是向着那里走去。 走到崖底之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崖下的树林本就葱茏茂密,抬头望天时仿若置身井底,崖壁上伸出的斜枝在雾茫茫中慢慢消隐,像青苔一样湿滑,让人无法上攀。 小黑孤零零地躺在这口井底,没有挣扎,我凑过去看了看,他露出的皮肤之上全是细小的伤口,连衣服都没能幸免于难,深色的衣服已然湿透,不知是淙淙流经的井水,还是身上流出的血水。 第133章 我茫然地拿起手中的匕首,在药槽中看见了还没来得及消失的血迹,原来一切早已有迹可循,只是我迟迟没能发现而已。 我背起这具沉重而冰凉的身体,朝着我来时的路走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326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的秋原山庄,这一路,我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一时是我在责骂他,一时又是他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从日暮到天黑一直未曾停歇。 “小黑,到了。”我疲惫地唤了一声,没有人回答我,我才从一路的幻觉中清醒过来。 我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没有办法再开口说话了。 我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不要叫我,可我甚至已经不记得那时他的神色是何种模样,而我,彼时还在对他生气。 我抬眼见山庄内一片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如梦如幻。 他们好开心。 门口的人像看怪物一般看着我,我置若罔闻,旁若无人地背着小黑走了进去。 “叫周满出来。”我站在集英殿前,平静地对着伺宴之人说道。 集英殿是秋原山庄用来宴客的地方,曾经就算父亲还在的时候,这里都极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那伺宴之人认出了我,有些惊慌地看着我的身后,他犹豫了半晌还是进了殿,殿门就这样朝我开着,丝竹之声立时不绝于耳,杯盏相撞的清脆声也跟着附和,在灯影之中摇晃明灭。 “接风宴搞得这么盛大,唐门的面子竟如此之大吗?” “听说这次来的都是唐门内门的核心弟子,个个都极少入世,排面大得很呢!” “那也不至于吧,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无论怎么说都不是一个适合庆祝的时候,谢盟主怎么如此糊涂……” “嘘——你瞎说什么呢,你当谢盟主是你这样的草包吗?他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啊!” “这又是何意?” “谢盟主现在最忌惮的就是秋成英整出来的那个火弹,而这火弹,八成是从唐门之中流传出来的,现在唐门来人,还是内门中人,信誓旦旦说定能做出强于那火弹之物,从此秋成英不足为惧,你说值不值得高兴?成事关键全在这些人身上,你说值不值得重视?” “哈哈,确实也有些道理。” …… 有两人倚着门前的柱子,应当是没资格进殿,旁若无人地你来我往,几句下来就已经兴奋之至,一口酒都没喝到,却已经醉得不行了。 而这些,又与我何关? 在我耐心告罄之前,周满终于出来了,他满面红光,餍足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消散,即便是看到了我,也没能压下他那上扬的嘴角。 “秋少主怎么现在才来,大家都等着你呢?这是……啊,人找到了吗,怎么会这样?”他往我背上瞟了一眼,露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遗憾,“秋少主,节哀。” “我还什么都没说,周满,”我重复了一遍,“我还什么都没说,周满,你太心急了。” 周满顿了一下,并没有多大反应,“是我太过着急,一时口误。” “我不是来听你辩解的,”我将小黑放了下来,这才望着周满,“我是来要你命的。” 他眼神还迷蒙着,我已经祭出了银雪,不带一丝犹豫地直朝着周满的咽喉而去。 “啊——” 方才还在插科打诨的二人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发出一声尖叫,几乎要刺穿我的耳朵。 周满面色阴沉地站在距离之前位置一个半身的地方,颇为恼怒地冲着旁边的人吼道:“别叫了!” 银雪将将与他的喉间擦身而过,只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很可惜,他躲开了,没能像我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次的那样,顺利赴死。 我没有给周满喘息的机会,不管不顾地欺身上前,势必今天要将他的性命拿走。 “要我的命?秋少主可真是好大的口气,当真觉得此处无人管你了?你若真杀了我,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周满气极,脚下躲避的步子却没停,见我不再理会他,攻势反倒越来越紧,他怒声大叫:“你疯了吗!!” 银雪又一次擦着他的命门而过,他脸色发白,终于放弃了言语上的叫嚣,转身朝着殿中跑去,我当即也追了进去。 大殿之中,一切都热闹如常,方才外面的尖叫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周满慌不择路地跑了进来,脚下一个没注意,摔了个趔趄,这才惹得殿中之人频频侧目。 而我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趁他倒地,我终于又找到机会,银雪在他的脖颈间打了个转,逐渐向着中间的脆弱收紧,锋利的鞭刃一同绞着血肉,周满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似的,骤然瞪大了双眼,他躺在地上,脚不由自主地弹动着,双手不自觉地握着银雪,试图靠自己来挣脱这要他命的东西,血顺着他的手心缓缓跟着流出,在他扭曲的面孔下显得极为可怖。 我却畅快极了。 然而,一道剧烈的疼痛突然从我的肩侧生出,下一刻我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掀翻在地,我强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不管不顾地想捡起银雪,那人见我犹不死心,又是一脚将我踹倒。 “大胆!竟敢公然行凶!真的胆大妄为,目中无人了!” 周满得了救,大声地喘着粗气,浑身颤抖着,语无伦次地说道:“舅舅,他要杀了我,我要死了,他要杀了我。” 谢行浑身酒气,神色却极为清明,此刻他勃然大怒地将我看着,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我完全确信,如果不是此刻有这么多人在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杀掉。 可那又如何,我双眼死死地将周满盯着,差一点,就差一点点,我就能给小黑报仇了。 一人将我拉起,将周遭的视线都从我眼前隔开,他紧紧握住我的胳膊,令我动弹不得,我惶然抬头,却见薛流风目光冷峻,看不出什么情绪。 “发生何事了?”他没有松手,那态度不似关心,却像是质问,“我知你不愿听我的话,可我不过是想要你稍稍忍耐些,竟也是不行吗?” 我怔怔地将他看着,喃喃道:“我没有。” 我明明很听话了,我明明什么也没做,明明是周满,他做出这样的事,为什么还要我忍? 我重重甩开他的手,他却死活不肯放,我怨恨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小黑死了,可是小黑死了,我找凶手报仇,有错吗?” 薛流风瞳孔微缩。 谢行大声呵斥道:“无凭无据,休要胡说!” “胡说?”我厉声质问道,“尸体就在门外,我是不是胡说,谢盟主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不等他回答,我就指着周满,“我倒要问问谢盟主,一心护着一个杀人凶手,如何还当得起武林盟主之名?简直令整个武林蒙羞!” 我话说得大逆不道,谢行额角青筋直跳,耐着性子转头问周满:“是你干的吗?” “没有,我没有杀人,”周满连连摇头,“我没有杀他,他是自己掉下去的,他是自己摔死的!” “周公子,”我神色冰寒,“我还什么都没说。” “我看到的,是我亲眼看到的,他从悬崖上掉下去的,和我没有关系!” “可是,我之前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将怀中的匕首扔到他面前,“你将匕首还给我的时候跟我说,这是你捡的,可是为什么我在小黑的尸体上看到了伤口?你告诉我啊!” “那谁知道,说不定是他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人,别人来找他寻仇来了。”周满有了谢行撑腰,说话声音都大了些。 “周满,同样的理由用两次就没有意思了,”我蹲了下来,将匕首拾起之后在他面前拔开,“这柄匕首是特制的,你给我的时候,匕首药槽中的药已经空了。” “那又如何?”周满并不在意,“也可能是他的仇人从他身上抢了这把匕首杀了他,又将匕首扔了,这都说明不了什么。” “仇人?”我笑了,“在这里能称得上和小黑结仇的,只有你周公子一人,照你的意思,就是你杀了他。” “你!”周满站直了身体,“罢了,我知你素来对我有偏见,我不怪你,但你非要冤枉我杀人,我可就不认了。” 他声音大了许多,“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将这匕首还给你的,谁能证明?我可是从未见过这个匕首,你的指责更是无稽之谈。” 我沉默地将他盯着。 当时知道这事的人,除了我和他,剩下的人都是他身边的随从,一损俱损,定然是要替他说话的,我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并没有说什么,但却让周满更为肆无忌惮。 “再者说,如果真是我用这个匕首杀了人,我为什么要主动把凶器还给你,谁会去干这种自投罗网的傻事?”周满哈哈大笑道,对着四周的看客道,“大家评评理,是不是这个说法!” “说我杀人,你拿不出证据,可你要杀我,却是有目共睹,若不是舅舅救下了我,我恐怕已经死在这里了,那你可就是板上钉钉的杀人犯了,不过我今日高兴,就不与你计较了。” 第134章 周满前言不搭后语,敷衍得漏洞百出,哪怕是傻子都看出来他有问题了,可是谢行还是说:“我看此事还有误会,明日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谈。” 言罢,他露出些许的歉意,朝着主位之人致歉道:“今日本说为远道而来的唐门朋友接风洗尘,没想到闹出这样的事,让大家看了笑话,改日我一定好好补偿诸位。” 327 谢行熟练地打起了太极,将方才的一切都归为一出闹剧。 我自言自语道:“我很后悔,如果我再强硬些,让小黑不准出去,也许他就不会出事,如果我态度再好些,他就会愿意听我的话,可能他也不会出事,这样算来,是不是错都在我。” 薛流风轻声在我身边说道:“你冷静一些,我们去找云师,让他来看看,他定然可以还小黑一个公道的。” “公道,哪里还有公道?”我没看他,“你等了这么久,等来了公道吗?” 这话太过诛心,从我嘴中说出更是恶毒,可说出的话无法再收回,我冷硬着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爹曾对云师有恩,你若有求于他,他定然不会拒绝,我也相信以云师的能力,定可以查明小黑真正的死因。可是我已经看明白了,云师在不在其实无所谓,有没有原因根本不重要,结果都没区别,我一定会杀了周满。” “有区别的。”薛流风说。 “可那真的不重要,我主动示好,可能会被人觉得不安好心,我什么都不做,也会被人觉得冷漠无情,如果我某天做了些他们认为的坏事,他们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说,我早料到他是个这样的人,他做出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所以,真的没有区别,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要我为了这些虚无的表象,整日谨小慎微,生怕犯了一点错处就被人揪着不放,好累。” “既然我做任何事都会被非议,那就意味着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的手握紧了银雪,“今日如果不将这件事了结,小黑只会是下一个章七,我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再阻拦我,别让我连着一起恨你。” 薛流风拉住了我,我看向他,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祈求,“有区别的,起码在这里,你不要动手。” 我愣了下,“也是,你也经历过,但我与你不同。” 至于有什么不同,我不想再剖白一次了。 我重新拿起银雪,快步朝着周满走去,他躲在谢行身侧,好似觉得自己已经安然无虞了。 不少人已经看见了我的动作,不由发出阵阵惊呼,却没有人真的跳出来阻止我,只有薛流风,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拽住了我,抓得我手腕生疼,我的指节一阵发麻,银雪随之掉落在地,摔出叮铃的脆响。 谢行率先看向出声之处,他扫了一眼我和薛流风,脸色微沉,“你执意要如此吗?” 他在问我。 “谢盟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丝毫没有被发现的慌张,“你今日就算逼得我动不了手,我也不会死心,要么你今日就在这里杀了我,否则,只要我看到他,我就会去杀了他,要么你就寸步不离护他一辈子。” “奎夫人没做到的事,我未必做不到。” 周满抖了一下。 谢行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子似乎就苍老了许多,陡然沉默无言了。 “贤侄,不过是一个下人,何必要把场面闹得如此难看呢?”谢行哑着声音。 “谢盟主,你当他们是下人,当他们的命不值钱,可对于我来说,小黑是我仅剩的家人了。”那两个字如今听来竟如此刺耳,“您包庇了周满一次,还想包庇第二次吗?其他人的命在你们眼中是有多贱,两条命都换不了他一条命吗?我不敢想象,之前没有追究过的,又还有多少条呢?” “谢盟主,你要么动手,要么放手。” 谢行沉默了,周满瞬间慌张了,连连喊着“舅舅”,谢行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我不会让你伤害满儿的,但我亏欠薛兄良多,我不可能不管小风,即便只是为了他,我也不会对你动手的,贤侄,你不要再为难我了。” 为了薛流风? 这是谢行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上次是叮嘱我为了薛流风少做些损耗精气的事,我当时还有些不明所以,但现在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又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呢。 我回头看向薛流风,“子母蛊的事,你告诉别人了?” 是笃定的语气。 我想过会不会是谢知微,但如果是谢知微,没道理现在才告诉谢行,在此之前,谢行可没有任何表示,然而,我心中仍然存在希冀。 但是薛流风默认了,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我失了声。 原来仅仅是因为,我和薛流风休戚相关,所以他们不再针对我,也不再为难我? “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我也不敢再想。 原来在他眼里看来,我这么可怜,原来需要这么一个谎才能在这里活成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原来,他心里都清楚。 我对谢行道:“谢盟主不必担心,薛少主大概没说明白,那子母蛊早就不复存在,我与他已无任何关系,你即便杀了我,他也不会有丝毫损伤。” “不要再说了。”薛流风紧紧抓住我。 “你相信我吗?”我问他,“我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行为。” 328 我并不蠢,也不是真的想找死,我断定谢行根本不敢动手,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他真的为了包庇周满而杀了我,那他这个所谓的武林盟主,从此再也无法立足,我不信他为了保护周满,能做到这个地步。 周满也知道这点,他显然已经觉得不妙了,突然冲我大吼道:“人是我杀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要再为难我舅舅了!” 他话一出,连谢行都惊住了。 周满从谢行身后走出,站在我面前,用备受屈辱的眼神看着我,“是,是我杀了他,但我杀他是因为他该杀!” 他反过来用手指着我,“一个卑贱的下人,为了讨好旧主,潜伏在如今的秋原山庄,去做那魔教的细作,居心叵测地跟每个人打好关系,就是为了得到消息拿去给秋成英!要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了,秋成英每次都能逃脱我们的围剿,定然是有人通风报信,而这个人,正是你秋回雪身边最亲近的人!” “你胡说八道!”我惊怒不已,根本没有他说的这回事,然而谢行对此并不反驳,他太乐见其成了。 “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不能容忍叛徒,所以我将他就地正法,直到方才我都不肯明说这件事,是为了给你留个面子,秋少主,我是相信你的,所以我知道这件事一旦暴露出来,你会面临多少流言蜚语,所以我一直没有说,但你却得寸进尺,想杀我也就罢了,还屡次三番威胁我舅舅,简直欺人太甚!”周满越说越硬气。 “事到如今,薛少主也保不住你了,你不如想想如何向大家交代,才能免除自己的嫌疑,继续苟活于世!” “你言之凿凿,却连一个证据都拿不出来,你先前便是谎话连篇、颠三倒四,如今为了自保,又有什么话说不出来?”我讽道。 “我可不是你,秋少主若是不信,就让人去看看你那忠心耿耿的仆从身上都藏着些什么吧。” 周满话落,谢行就使了个眼色,让人出去将小黑的尸体搬了进来,亮堂的殿上,一切都一览无余,我不愿亲眼再见,却又不能不看,只能强迫着自己盯着那熟悉的面庞,让自己不至于突然崩溃。 “他的手里好像抓着什么东西!”有眼尖的人迅速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我摈退了想上前的人,自己走到跟前蹲下,茫然间觉得自己像当初的章九,他当时面对着章七尸体的时候,不知与我此时的心情是否相类。 我没有仔细查看过小黑的尸体,自然也就不知道有什么异常,他的手攥得很紧,我抖着手,无论怎样都使不上力气。 “我来吧。” 这次我没有拒绝他,薛流风顺利地从小黑手中拿出了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信笺,直接将其递给了我。也不知这纸笺是由什么制成,经历了如此大一番波折,上面的字迹仍旧清晰可见,我略微扫了一眼,就将纸笺收起。 “这不是小黑的字。”我下了定论,并不在意别人信不信。 “秋少主如今还有什么可抵赖的?”周满在我眼前不断晃悠着,已经彻底忘了他方才害怕到瑟瑟发抖的模样了,真是很令人熟悉的模样。 “周公子似乎对这纸条上的内容很清楚。” “秋少主是还想将我拉下水吗?今日你若不能解释清楚,恐怕这事不能善了。” “周公子大概误会了,我并没打算解释什么。” 正如我一开始跟他说过的,从始至终,我只要来做一件事,那就是来取他的命。 第135章 薛流风按住我已经握上匕首的手。 “你还要拦我吗?”我凉凉地看着他。 “你一定要杀他?”他避而不答,却反问我道。 “是。” 良久,他点点头。 “好。” 他仍旧没有松开我的手,但另一只手却突然抚上了腰间的流月。 剑出鞘不过一瞬,我只觉眼前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便传来利器刺入身体的声音,那边周满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整个人却直直地倒下。 正是一剑穿心,当场毙命。 第一百二十四章 329 薛流风上前将流月拔下,鲜红的血在尚且温热的尸身之下缓缓渗出,如同溪水一般汩汩流动着,逐渐在大殿中漫延成了一片汪洋,冲破了满室的寂静。 “谢盟主——” 惊呼声骤起,谢行竟是哀恸过度,当场晕了过去,有人蜂拥而至围了上去,有人作鸟兽散退于边缘,原本作为宴席主角的唐门诸人已经完全无人问津,麻木且无措地缩到了一侧,一时之间,竟无人注意我们。 薛流风站在原地细细擦拭着流月,没有一丝慌张,完全看不出是才杀过人的模样,我如梦初醒,想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带他赶紧离开,然而他不为所动。 “……你疯了!你杀了周满!谢行不会饶了你的。”我没控制住情绪,声音大了些,好在没有惊动太多人,我迅速冷静下来,“总之,你得先离开这个地方。” “原来你也知道是疯了才会做这样的事。”他终于抬头看我,眼中满是我看不懂的暗流。 他在生气,为什么? 薛流风并不给我时间思考,他推开我的手,目光落在小黑身上,“你先去安顿好小黑,不必管我,我会没事。” 我不大相信他说的话,但我确实不能放任小黑就躺在这冰冷的大殿之上,周满的血已经慢慢凝固,并没有沾染到小黑身上,我重新背起小黑,一回头薛流风却没了踪影,我下意识四处张望着,却听见一声怒吼:“你这个杀人凶手,竟敢当众行凶,现在你还想对谢盟主做什么?别以为谢盟主从前看重你,你就能如此猖狂!” 我循声看去,人影重叠,我只能看到他已经被人围堵起来的背影。 “是非对错,人心自有论断,我不会再做什么,之于公道,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他顿了一顿,“之于私交,我确实对不住谢盟主,如今他身体并无大碍,等他醒来,我自会向他请罪。” 薛流风这不痛不痒的态度迅速激怒了旁观的人,场面顿时喧闹了起来,一人轻轻拍了一下我,我一惊,完全没有察觉谁靠近了我。 “秋少主,走吧。”是章九。 我尚未回神,神色中大概满是犹豫,章九劝慰道:“您不必太担心薛少主,他不会有事的,是他让我来劝您离开的,快些吧,莫白费了薛少主的苦心。” 章九的话与薛流风方才所说一般无二,唯有我一无所知,我沉默应下,与他一同走出大殿。 中途不是没人发现我们,但不知为何,他们并没有出手将我们拦下,而是视若无睹地移开了目光,多的是人不想管这桩麻烦事。 章九脚步未停,我跟在他身后,没多远就认出了这条路。 “我不会离开秋原山庄的。”我停了下来。 章九似乎并不是很意外,也没有试图说服我,他走到我跟前,伸手扶着小黑,我肩上的沉重瞬间减轻了些。 “您若是放心于我,我可以先将秋墨兄弟的尸身安置到一个安全的位置。” “你这是?”我不得其解。 “逝者已逝,无可挽回,生者的事,还是不要再留遗憾了,”章九笑得狡黠,一晃神竟让我好似又看到了小黑,“反正我已经信守承诺,将您带离了大殿,您就算再回去,也不算我食言。” “你说他会无事,我以为你是清楚的。”清楚薛流风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章九摇摇头:“薛少主让我告诉您他不会有事,我便这么告诉您了,但您好像还是很担心。” 然而很明显,章九也是一无所知,在薛流风一切都恢复正常之后,我总以为谁都可以比我与他更为亲近,对他了解更多。 我已经快习惯了他重新对我竖起所有防备的模样了。 我问章九:“你为何突然要帮我们。” “是我要感谢秋少主,没与我计较,我一直没能跟您道过歉,薛少主后来也帮了我很多,算是我微不足道的弥补吧。”章九声音很低,“我其实,有些羡慕他,他的运气比小七好,我要替小七谢谢他。” 章九没说“他”是谁,但是我听懂了。 我语气艰涩,“是我对不起他。” 章九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背着小黑逐渐隐入浓墨般的夜中。 330 待我回到大殿之处事,人已走得稀稀拉拉,散得差不多了。 无论是被针对的薛流风,还是晕倒的谢行,亦或是已经死透的周满,如今都看不见踪影,只有谢知微接替着他父亲的位置,送着无辜受惊的客人。 之前我在大殿中并没有看见谢知微,还当他有事在身,并不在秋原山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却突然跳了出来,主动揽下了谢行留下来的烂摊子。 想到此处,我也不再顾忌什么,主动现身于他面前,问道:“谢兄,可否告知……” “你找薛流风?”谢知微没听我说完,他单刀直入,告诉了我需要的答复,“他暂时被关押了起来。” “为什么要将他关押起来,他没做错什么不是吗?”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是薛流风预料中会发生的事情。 “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的出了人命,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不过你大可以放心,在我父亲醒过来之前,没有人敢动他的,他不会有任何大碍。” 无可辩驳,谢知微说的是实话,我哑口无言,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心中去,在我准备离开时,谢知微突然又叫住我。 “我劝你不要再掺和这件事了,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这样都会更好。” 我垂下头,“他替小黑报了仇,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帮了我,我做不到就这样视而不见的。” “罢了,随你。”谢知微对我的理由兴致缺缺,并没有因为我的不听劝而执着于说服我。 “谢兄,还是多谢。” “是我要感谢你。” 谢知微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我无暇也无兴趣去了解他笑容背后的深意。 331 说是关押,但他们并没有真的利用现成的暗牢将薛流风关起来,而是让他回到了先前的住处,只是不能随便出去而已,甚至以他的功夫,随时可以离开,这些看守不过是形同虚设,只端看他愿不愿意顺从。 显然,他愿意。 我跳进院子里时,他还未休息,看到我时他面上只是微微闪过些许讶异,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多么糟糕的处境,相比起来,我的慌乱显得十分多余。 “你杀了周满。”我说。 “嗯。” “所有人都看见你杀了他。” “嗯。” 他像听不懂人话一般,嘴都不张地应和着。 “你为什么要动手?谁让你动手了,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我不需要你再替我做什么事,我不需要!” 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压抑许久的愤怒终于爆发,没忍住重重打了他一拳。 他的头被打得微微侧了过去,听到我的质问后,他用手背拭去自己嘴角的血迹,将唇色映得愈发红了,在月色下像只吸人精血的妖精。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薛流风。 “你能做得,我为何做不得?”他唇角勾起,却是一丝笑意都无。 “小黑叫了我一辈子的少爷,我给他报仇理所当然,可你呢,你是以什么身份?” 他根本不回答我,反倒继续质问道:“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我不解,“你什么意思?” “我杀他和你杀他,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区别!你不要跟我装傻,以我的立场,我将周满如何都情有可原,你不一样,你没有立场,你今天不由分说将他杀了,只会给人留下话柄!” “那又如何。”他漫不经心。 “旁人会说三道四,甚至会因此审判你,从此开始恶意地揣测你,任何莫须有的恶名都可能会落到你头上,别说重建青云庄了,你可能从此都无法被这些最看重正道脸面的人所接纳。” 他问:“你总说旁人的看法并不重要,难道在你看来,这些对我就很重要吗?” 他的倒打一耙让我觉得可笑,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明明之前最在意别人看法的人是你,现在说不重要的还是你,你要求我的时候,为何不要求你自己?” “是啊,你要求我的时候,为何不要求你自己?”他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既然觉得别人的看法不重要,何必还要来要求我?这不公平。” 第136章 我憋了半晌,最后只能骂他一句,“疯子。” “是,我疯了,可我怎么觉得,是你将我逼疯的。”他冷冷盯着我,将我看得无处遁形,“你今天想杀周满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呢,你敢告诉我吗?” 我躲开他的眼睛。 “你甚至想死,想让谢行杀了你,你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忍不住反驳,“他不会杀我的。” “但你想过了,你去杀周满,你根本没想过要如何收场。”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我之前与你说的话,秋原也好,余氏也好,你根本就不在意,你到底还在意什么?” 我这才看向他,许久,我才开口。 “是,我不在意什么了,如果真要说这世上我还在意谁,那就只剩小黑了,但是他也死了,所以,我怎样都无所谓了,但你不一样,你有光明坦荡的前路,你只要一直往前走,便是一片康庄大道,何必回头看我。”我扯了扯嘴角,“而且说到底,我与周满之间的恩怨,与你有什么干系,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替我杀人?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这些?” “就算我当场把周满杀了又如何?谢行就算气到极致,也不过是将我也杀了,我没有什么其他的可以让他继续报复了,我若是就此死了,你也算少了个总是纠缠你的麻烦,难道不好吗?” “死了又如何,活着又如何,被人骂烂了又如何,你心中既没有我,我又如何能影响你?像你从前那样,与我划清界限不好吗?”我笑得恶劣,“还是你终于想通了,认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我环住他的腰身,紧紧抱住他,顺着他的身体,呼吸从喉间攀爬到唇间,不过一线之隔。 他猛地将我推开,我大笑。 “你看,你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就该放手,就不要再折磨我了。” “我真的,很痛苦。” 他终于无言。 “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要这么生气?”我擦了擦笑出的泪,缓了情绪。 “因为我不想与你再扯上关系,不想再亏欠你些什么。我用子母蛊救你的时候好歹也是以自己的性命作代价了,虽然你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但那是你自己要救的,我没有求你,是你自己想做那大无畏的英雄,一命换一命,算扯平了。可你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呢?让别人知道我愿意拿命来救你,愿意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你是不是特别得意,可我觉得真的很丢人,本来我想,这个可以算你欠我的,可是你非要多此一举杀了周满,我又欠你了,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我唯一能给的东西,他并不需要。 “我什么也没有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332 太失态了,不应该这样的,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找他要一个答案的。 我收拾好情绪,退到了一个维持分寸的距离,他大概也觉得方才自己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又或者是我的话又让他为难了,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我主动打破沉默。 “我已经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再自作多情,可我仍旧想不通你要这么做的理由。” 他眉头微动,我却释怀地笑了,“不过不重要了,你不必担心我再像从前一样那么锲而不舍地逼问你。” “我总是在想你那天跟我说的话,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说得对,是我固执己见,太过耽于虚幻的过去,不愿面对现实,但无论是人也好还是事也好,总是在往前走,不回头,而我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回忆中刻舟求剑,到头来不过一场空,什么也没得到。”还一直在失去。 他突然有些急切,“我并不是……” “好了,”我制止住他接下来的话,“如果你够聪明,就该明白不要再多说什么,让一切停在它该停住的位置,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应当是懂得我的意思了,良久,才低声道:“……挺好的。” “从前我总觉得相欠是一件最好不过的事,你欠我的,我欠你的,久了就算不清,牵扯多了,想断也断不了,如今我不再这么想了。” “所以,作为偿还,你今日的困境,我会帮你解决。” “不需要,”他说,“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也不需要做任何事偿还。” “怎么,又要跟我说这是你自己想做的,与我无关吗?”我勾起嘴角,“那我亦是。” “好,我不干涉你,但是这件事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他十分干脆,“你帮不上忙。” 他本性难移,仍旧是这样自以为是。 “难道你还想继续说‘不会有事’这样的胡话吗?”我问道。 333 薛流风如此笃定自己不会有事,他的想法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他如今的地位与处境到底比我好上不少,谢行处理他比处理我更为棘手。 他作为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从前风评就十分不错,后来薛青城蒙冤而死,他也被牵连,遭受了许多惨痛与不公,而这一切在真相大白之后,都化为了对他的怜惜与拥护,谢行于公于私,都会礼待于他——如果周满并不是薛流风所杀的话。 薛流风此事行得毫无预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不占理,必然会为人所诟病,谢行最后必然不会真的将他如何,可到底生了龃龉,从此之后,所有人见他,都会当他是亏欠谢行的那一方,往后他再忤逆谢行,别人都只会道他不知好歹。 因为他向来是极好的,所以只要有一处不好,就犹如污泥点雪,刺眼到让人只看得到其上的脏污,他曾经遭受过的一切都会被渐渐遗忘,就像雪终将融化,这才是我口中所说的,他今日的困境。 我不知他心中是否也意识到这些,他本不必将自己置入如此尴尬的情势之中,个中缘由,大概是他本身就是一个蠢到无可救药的人,即便是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伤害自己甚至牺牲自己都无所谓,我已经懒得深究他真正的想法了。 照此时清醒,谢行的难处恐怕更甚于薛流风,估摸着正头疼着如何处置薛流风,而薛青城所谓的从前的那些兄弟们,上次他们游说薛流风重建青云庄无果后并没有死心,从江南一路跟来到了秋原。而谢行即便得知了他们的想法,也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但宴请唐门时却没有邀请他们。 直到薛流风被谢行暂时关押起来之后,他们才得知消息,情急之下,他们竟然毫不客气地直接找到谢行,叫嚣着让谢行放人,否则他们不就客气了,他们不认这武林盟会,自然也不认谢行这武林盟主,此举当即将此时还在秋原的武林众人得罪了个透顶,纷纷闹着要将这群无耻之徒赶出秋原,还是谢行出面阻止了这场纷争,然而这群人并不领情,不管不顾地自己主动离开了秋原山庄,如今呆在镇上,软硬不吃,让谢行很是头痛。 此事一出,为薛流风说话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而薛流风一直在山庄里,无人知会于他,恐怕也不知外面竟又生出了这么多事。 谢行倒不至于真的怕这群人,但要说忌惮肯定是有的。缘由也简单,这群人为首者为四兄弟,常以“黑天四煞”之名行走江湖,虽不作大恶,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谢行所忌惮的,正是他们身后的势力——黑天寨,黑天寨盘踞于岭南,与官府相斗,从不为祸乡邻,却因其大多行事无状,并不被武林正道所接受,多年前薛青城曾相助于他们,与其相处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对他们多有指摘,因而也能算上相交多年的老友了。 然而在薛青城出事之后,他们却迅速销声匿迹,不置一词。他们本就想在中原武林占据一席之地,当时若是敢替薛青城说哪怕一句话,怕都要彻底断送了他们的希望,他们当初大概也没料到会有今日情形,薛流风不愿接受他们也情有可原。 他们如今态度大变,被人骂没有脑子的莽夫,强行置薛流风于不义之地,但我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而在去见薛流风之前,我先寻到了他们的住处,登门拜访。 不出意外,他们对我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在他们看来,我才是害薛流风陷入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我不以为忤,耐心等待,不多时,便有人请我进去了。 我并没有见到黑天四煞那三兄弟,厅中唯有一白衣男子静坐案前,淡然点茶。 这白衣男子很是面生,我能确定,之前来寻薛流风时,他并不在,我拿不准他的身份,却听见旁人对他垂首道:“四公子,人带来了。” 四公子?据我所知,黑天四煞中的老幺多年前意外身陨,我仔细打量着这人,却见他眼角虽有遮挡不住的细纹,但比起黑天四煞来说,真要算得上是极为年轻了。 心中对他的身份多少有些确认了,我便也谨慎了些,这位四公子却不紧不慢,似乎才发现我,颇有些歉疚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抱歉,手下人蠢笨,对秋少主多有轻慢,还请秋少主原谅则个。”他声音虚浮,说罢又轻咳了几声,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位四公子举手投足之间不似未习武之人,但他身体确实一丝内力也无,身体竟也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第137章 他对上我的眼神,不禁苦笑,“正如秋少主所见,在下一身残躯,如今不过苟延残喘,承蒙几位兄长不弃,危难中相救于我,还将我当作亲兄弟对待,涉及到几位兄长之事,我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这才发觉我的视线太过直白,轻易就被人所察觉,好在他并没有怪罪,还三言两语便将他的身份及来意交代了个清楚,让我不由心惊。 “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我面不改色,微笑问道。 “在下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前尘不必再问,如今只有这一个身份,秋少主就和其他人一样叫我便是。” “四公子?”我试探一问。 他微微颔首。 “四公子对我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先是遣人将我撵走,见我一直不动,才又让人带我进来,而这人从始至终一直在门后看着我,并未禀报于谁,应是早就得到了吩咐,至于是谁的吩咐,此刻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想过,能让薛少主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应当不会是什么无情之辈,若是有心,一定不愿看到薛少主陷入这样的非议,自然会来寻他所认为的始作俑者。” “你既知道这样做对他不好,为何又要做呢?” “秋少主觉得呢?”他眯了眯眼,并不直接回答。 我微微蹙眉,我实在是讨厌这种说话拐弯抹角的人。 我也不回答他,骂道:“从前是你几位兄长对不起薛青城,照理说他们弥补薛流风都来不及,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情,陷他于不义之境,想来薛青城九泉之下,都要后悔救了这么些个狼心狗肺之人。” 听到我的话,他长叹一口气,“是,对于当初之事,我的几位兄长一直耿耿于怀,很是内疚,若不是因为他们的这份内疚,我也不会被他们救下,所以我对于薛少主,也是十分感激的。” “所以这就是你们报恩的方式?”我讥讽道。 面对我的诘问,他却话锋一转,突然提起了些不相干的事。 “当初,我几位兄长一心想融入这中原武林,却被这些道貌岸然之辈嘲以‘南蛮子’,几番讨好也仍旧被人瞧不起,若是一时忍受不住动了手,则更是被人寻到错处,群起而攻之,你说,这样的地方,融进去又如何呢?” 我闭嘴不言,他继续说道:“要我说,何必去跟着那群人的规矩活呢,倒不如与他们争上一争,我们又不比他们差到哪里去了,未必不能和他们相争,若是胜了,就该轮到他们照我们的规矩活了。” “所以,你们就想借薛流风的身份和地位,好让你们有所依仗,”我目光冰寒,“你们把他当什么了,当你们牟取利益的工具吗?” “秋少主此言差矣,不过是各取所需,此事对于薛少主,亦是有好处的,我只不过推了他一把罢了。” “你们自作主张,可有问过他是否愿意?” 他微微一笑,“没有人会不愿意。” 我张了张嘴,却不敢替薛流风否认了。 他给我斟了一杯茶,抬手示意我坐下,“看来秋少主已经猜到我的打算了,不如就此坐下详谈?” 我没动。 他再次相邀,“秋少主既与我目的相同,我们也没必要互相试探了。” 我叹道:“我真的很讨厌和太聪明的人说话。” 第一百二十六章 334 我依言坐下,神色并没有放轻松。 “我与几位兄长,只不过想在这中原武林有可生存的一席之地,并没有多大的志向,如今借薛少主之势,不过无奈之举,既是我们恬不知耻顶着重建青云庄的名头借力,作为交换,也作为对薛庄主迟来的歉意,我们保证,将一直奉薛少主为主,永不背叛。” 与先前的迂回轻浮不同,这话他说得很是郑重,连我都快要信了。 “要表衷心,你自可去找薛流风,当着他的面发誓,在我面前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仍旧没什么好脸色,“你们在我这里,完全不可信。” 四公子笑得很是无奈,“我们这不是见不到薛少主了,所以只能靠秋少主帮忙带个话了。”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嗤道:“你怎么敢确定我说话他就会听呢?” 四公子笑而不答,我心中紧了紧,烦躁之意更甚。 “我与秋少主说过的这些事,先前也曾与薛少主说过,但他一直不愿,”他微微摇头,神色黯然,“怕是对我几位兄长仍旧怀有芥蒂。” “但你们如今所行之事,只会让他的芥蒂更深,”我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我相信以四公子的聪明才智,恐怕不难看出薛流风此次不过有惊无险,谢行并不会做伤害他的事,但你们横插一脚,将谢行与薛流风的关系闹得更僵,若谢行执意想给薛流风台阶下,如今却也没了机会。” 我直接点出他的目的:“你们好像生怕他们不离心。” “秋少主为何就笃定谢盟主不会在意呢?那周公子怎么说都是谢盟主从小宠到大的外甥,结果死在薛少主剑下,他说不定此时正在想法设法为周公子报仇呢,这可说不准。” “四公子何必要与我绕弯子,此种原因,并不难想到。” “抱歉,习惯了,”他朝我微微致歉,“愿闻其详。” “照这位周公子的性子,这么多年来,谢行恐怕没少给他擦屁股,之前只是欺侮他人,现在却直接杀了人,总有一天会闯出谢行都兜不住的滔天大祸,如今谢行一心想坐稳武林盟主的位置,留下周满于他而言终究是个祸患。” 四公子却不赞成,“那便由他自生自灭去,自己作的恶自己承受,旁人也指责不到谢盟主身上。” “可周满是遗孤,其父母为救谢行而死,临死前将周满托付于谢行,可以说周满是谢行一手带大的,周满若是因为自己作恶而死,那谢行难辞其咎,所以谢行不会容忍别人认为周满是个会作恶的人,这对他自己来说亦是一种污蔑。” “所以周公子一旦行了恶事,谢盟主就会为其掩盖,多番维护,旁人也只道谢盟主对待恩人之子更甚于其亲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久而久之,周公子反而更为肆无忌惮,终究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四公子了然,“惯子如杀子,诚如其言。” 他又有些疑惑,“可即便周公子之死能解决谢盟主的心头之患,秋少主又如何敢确定,谢盟主不会以此为借口为难薛少主?这是两码事。” “一个武林宗师,怎么会受一点惊吓就晕过去呢?”我抬动着指尖,轻轻敲着桌案,“他摆明了不想追究此事,端看如何下这个台阶了。” “秋少主的意思是?” “我们去给他递这个台阶,递一个他不得不走的台阶。” 四公子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可以帮你们劝薛流风,但我需要你们去做一些事。” 四公子欣然应允,“秋少主想让我们做什么呢?” “你就如此确定我能劝动他?” “秋少主愿意相信我们,我自然也是相信秋少主的。”他笑得真诚。 “他若应了你们,来日你们若有异心,你们那时所得到的一切,他都可以随时收回。”没有青云庄之名,他们什么也不是。 “这是自然,你愿意为薛少主如此着想,说明我没有看错人,我很高兴。”他也不恼,“需要我们做什么,你直说便是,哪怕与薛少主无关,我也愿意帮上一帮了。” 我并没有在意他最后一句话,缓缓思考起来。 “首先,你们得咬死周满的杀人罪责,两条性命,一条也不能少。” “两条?” 我对他讲了章七之事,他叹道:“这我竟未听几位兄长提起过。” “当日为章七验尸之人乃上京云师,此人前不久又助大理寺破获一起大案,你只消一提,知道此事之人自会为云师正名,谢行再想搪塞过去便是不能了。” 四公子问道:“那另一条性命呢?” 我陷入沉默,久久不言,半晌,才哑着声音道:“我会想办法再请云师验尸,凶器亦在我手中,周满的罪责,脱不掉的。” “抱歉,是我失言了。” 我摇头,继续道:“周满之罪一旦定下,薛流风便是替天行道,谢行的对他的关押没了缘由,甚至极为不公,这点也必须抓死,你只管带人朝他发难,指责他意图包庇周满,明明身为武林盟主,却行不公之事,焉知这武林盟会是个什么肮脏地方。” 四公子点头,“这样谢盟主便不得不放了薛少主了。” “不,他不会的。”我并不这么认为,“他若在这个时候放了薛流风,诚然是免了自己包庇的嫌疑,可同时,别人也会认为他是非不分,没有明辨能力,别人三言两语就能左右他的决定,于他的声望有损,所以他只会重新查明此事,然后再由他自己公正处理,他不会把主动权交给其他人。” 四公子却不在意,“那他最终还是会将薛少主放了,殊途同归罢了。” 第138章 “是,但我想要的是他不得不做,要的是让他打碎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 四公子眼神微变。 “怎么,吓到你了吗?”我笑了笑,“我不像他,我可是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四公子也笑开了,“那秋少主想怎么做?” “他谢行不是想立这武林盟会吗,我便让他好好行使一下他武林盟主的职责。”我垂眸,“他既然说武林盟会是大家共同议事,想证明他谢行还有这武林盟会不会行这种包庇之事,那便让武林盟会内的所有人公开表决如何处置薛流风。” 四公子犹疑道:“这盟会中的势力大多都是谢行的拥趸者,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站在我们这里。” “要的就是这样,我就是要让他们的人,心甘情愿站在我们这边。” “哦?”四公子瞬间来了兴趣。 “如今武林盟会中的势力并不多,在证据如此确凿的情况下,大部分人如果站在谢行这边,公开替周满说话,那就坐实了这武林盟会是他谢行的一言堂,未来武林盟会想继续扩张,恐怕难以为继,谢行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所以他必须得让大部分人都站出来反对他。” “谢行若是想好好了结此事,这就是我给谢行的台阶。” “大善。” 四公子抚掌大笑。 335 听完我说罢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薛流风神色明灭不定。 “我所说的偿还,已经做完了,所以你说不需要什么的,大概已经晚了。” “你去见了四公子?你简直是在胡闹!”他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手甚至还在隐隐抖着。 他又在生气,但我并没能找到他生气的点。 “四公子又如何?”我问道。 他却说:“他从前也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如今家破人亡,落到这等境地,你可知那罪魁祸首是谁?” 此情此景,就算我想说自己不知道也是不可能了。 “他但凡存一丝歹心,你连性命都要不保,你今后不要再与他来往了。” “不。”我直接拒绝。 他眉眼间又生出了些许指责,“你什么时候可以听话些?” “听话?”我一把挥开他的手,“你是我什么人,叫我听你的话?如今他没有对我做任何事,这就是事实。” 他仍旧皱着眉头。 我揉着被他捏痛的肩膀,边对他道:“我答应了四公子,会劝你应允他们。” “我不会同意的。”他态度坚决。 “你若是对当初他们对你爹袖手旁观之事耿耿于怀,更应该在这个时候利用他们,为自己谋求出路。” “我不需要。” 看着他这副顽固臭石头的模样,我冷笑一声,“现在已经不是你需不需要的事情了,而是你必须要这么做了。” “难道你忘了你最该做的事情吗?” 他骤然抬眼盯着我。 “你要报仇,难道你忘了吗?” 我重复质问着,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没有忘记,但不需要他们,我也可以报仇。” “你怎么报仇,靠你一个人吗?还是想指望谢行?”我将怀中的纸笺扔到他身上,他下意识顺手接住。 “这是当初从小黑身上搜出来的那张纸,我一直放在自己身上,没有给别人看过,我当时说这不是小黑的字迹,并不是在找借口。” 薛流风打开了这张纸笺,震惊地看着我。 我微微颔首,“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张纸上的字迹与周满折扇上的字迹一致。” 而周满折扇上的字迹,正是他自己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336 虽然那字体有刻意改变过,但是字迹上的细节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其主人真正的身份。 “我曾想了许久,周满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小黑,我们虽有过节,但闹到伤人性命这种地步还是太过了。” 薛流风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所以你觉得内奸之事确有其事,是周满自己所为,但却不小心被小黑发现,周满因此杀人灭口,并且栽赃陷害于小黑?” 我点点头,默认了。 “你知道章七为何而死吗?”薛流风突然问道。 我不解。 “因为他私自给你送了药,周满便找了借口惩戒他,即便章七向周满秉明此举是为了不让周满和你的关系闹得太僵,以免你之后报复周满,周满仍旧怒气难消,出手甚至更重,以至一时失手,将人打死。”他顿了顿,“周满本就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再加上有谢盟主的护持,他更是有恃无恐,先前你与小黑令他颜面大失,以他的性子,未必不会下此毒手。” “那这张纸上的字迹与内容又作何解释?”我夺过他手中的纸笺,“他既然已经试图改变字体,如果他早就预谋杀掉小黑,还想栽赃小黑,为何不直接模仿小黑的字迹,哪怕只有几分像也好歹有些说服力,但他并没有,唯有一种可能,这件事发生得极为突然,让他不得不临时动手,再想方设法遮掩,才会如此漏洞百出。” 想来当初周满也是故意引我怀疑,在我当众向他发难之时反将一军,他料想有谢行在,再加上宴上人多口杂,极容易鼓动,反倒不会有那么多人细究这证据是否真实,我就算辩驳他也可以说我是在为小黑狡辩,在谢行的场子里,不会有多少人相信我。 不过他完全没想到,我并不在意是非对错,只想让他死,他也没想到,最后动手的居然会是薛流风。他自以为胸有成竹,最后却还是丢了性命,连谢行都没护住他。 他问:“你觉得周满是内奸?” “是,也不是,”我把我心中的想法直接告诉了他,“我只是觉得,周满传信于南疆之事,谢行不仅知情,甚至有可能是主谋。” “不可能。”薛流风断然否决。 “可我后来查证过,你说巧不巧,还真有几次对魔教的围攻扑了空,这些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他默然。 我继续道:“直到之后火弹之势越来越难抵挡,这种事才少了起来,要说没猫腻,谁会信?可谢行从未追究过此事,若这是周满自作主张,首先,这件事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仰仗着谢行,他除非脑子进水了才会和谢行对着干,况且以周满的能耐,我不觉得这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最重要的是,他敢让这张纸笺出现在谢行眼皮子底下,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薛流风陷入沉默。 我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件事只是我的猜测,我并没有告诉四公子,而你愿不愿意相信,就端看你自己了。” “谢行,他没理由做这种事。”他有些茫然。 我一眼看出了他的逃避,也没生气。 “现今我父亲在南疆的势力已经不是你一人能够抵抗的了,我知道你一直指望借用谢行的力量去复仇,但你怎么就知道,谢行肯做你杀人的这把刀呢?” 我笑了笑,“你好好想想,谢行能成功组建武林盟会,当上这个武林盟主是用的什么理由。” 我默默与他对视,去告诉他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谢行需要一个和整个武林对抗的人,只有这个武林共同的敌人存在,谢行才有理由让武林中的这些势力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他在江湖中的地位才能长盛不衰。 而这个人,只能是我父亲。 如果我父亲就这么轻易倒台了,无论是武林盟会还是谢行这个武林盟主,其存在都会渐渐失去意义,武林中各个势力又会重新将矛头指向对方,互相争斗起来,谢行再也无法像今日这般一呼百应,谢行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曾经最想杀秋成英的人是谢行,如今最不想杀秋成英的人也是谢行。 “想要谢行愿意真心实意地全力对抗魔教,你大概要等到他的地位彻底稳固,但你愿意等吗,你甘心等吗?”我当然知道他不愿意,也不甘心,“所以我才劝你尽快答应四公子,他们需要你的身份,而你需要他们的势力与谢行抗衡。” 薛流风面上闪过一丝挣扎,“可我无意与人相争。” 我想笑他的天真,“现在唯有你有立场与他相争,你若不主动站出来,他又怎会感觉到威胁?他的地位若不被动摇,又怎么肯去履行他曾向大家承诺的事,来巩固他的地位?” “那也不必非要与这些人联手。” 他眉间的厌恶挥之不去,我知他是囿于心结,迟迟不肯接受那些人。 “你没有选择,除了黑天四煞他们,可还有其他人是坚定地站在你身后的?”我言辞冷酷,“没有人了。” 他却还是冥顽不化,“总之我不同意,我会想其他办法的。” 我都气笑了,“你能想什么办法?你到现在还在被人关着,你凭什么去威胁谢行,靠你一身正气吗?” 他噎了一下,无话可说。 “我知道你们怪他们当初忘恩负义、见死不救,但做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考量,这无可厚非,这世上坚持本心一往无前的人本就少,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做到这个程度,太难了。” 第139章 “说到底,以他们的能耐,当初就算站出来反抗又有什么用处?无非成了另一个众矢之的,你自己心中也清楚。” “我只是需要他们一个态度,可他们当初的所作所为令人心寒至极,我信不过他们。” “你要与他们做那交心的知己吗?”我问他。 他皱起眉头,“并不需要。” “那不就结了,说到底你们不过各取所需,他们于你而言不过是一件最称手的兵器,兵器嘛,好用就行了,他们的品性如何为人如何如果并不影响用处,你又何必在意?你如果真的还想报仇,就该把你那些可笑的原则抛得远远的,利用一切你可以利用的,哪怕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 他用极为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觉得我说出这样的话很奇怪吗?”我坦荡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说实话,如果不是我自己的性命被威胁,你以为我真的会和我父亲站在对立面吗?我会觉得那些死掉的人与我无关,然后成为我父亲的帮凶。而现在我为了自保,甚至会帮着你们这些要杀他的人一起谋夺他的性命,按理来说,我可比你讨厌的那群人还要可恶一万倍。” 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被我激怒,“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我识趣不再谈这些,转了话头,“你与黑天四煞他们合作,只将他们当作踏板便是,以薛伯父从前的威望,你想发展起来没那么难,也不是人人都看得惯谢行,他们只是缺少一个由头,这个台阶合该你去递给他们,他们自己会走过来的。至于到时候你如何利用他们制衡谢行,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他再次陷入沉思,大概是已经被我说动了,我趁热打铁,“其实我更建议的是你借这个机会直接取代谢行,毕竟寄人篱下、为人所用终究是被动的,倒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何必替我考虑这么多?”他却问道。 “我说过了,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何况你别忘了,我的母亲是被谁所害,我也要报仇,并不单单是为了你,”我微微一笑,“你不必想太多了。” 他似乎不大相信,我失笑,“况且我不想再与你相欠,我说过,作为偿还,我会帮你解决你的困境,这个困境可不止你被谢行关押之难,还有你受制于他的困境,我自认做的已经足够了,如果你觉得还不够,我的确暂时给不了你什么其他东西了。” “我也说过,你并不欠我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说了不是为了你……算了,”我又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你现在与我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救你的法子我已经告诉四公子了,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为难,木已成舟,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能阻止他们。你若还是不愿意,我也不会逼迫于你,你不承他们的情,也可以的,你只道自己不知情便是了。” 反正应下诺言的人是我,失信于四公子,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薛流风并不赞同,“如果他们真的救了我,我自会去感谢他们,至于其他的,我不会同意。” 我歪了歪头,对他的固执已经习以为常,“也行,如果你的目的只是复仇,其实比起他们,你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什么?”他微怔。 我用手指了指我自己,“自然是我,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适合去杀我父亲。” 父亲戒心那么重,但他需要我,我有无数种方法接近他,只不过这代价于我而言太过沉重,我自知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虽然对这个选择的存在心知肚明,但却一直不敢直面,如今倒是轻而易举地说出口了。 薛流风压下我的手,沉着声音道:“不必了,我会应允他们。” “这就对了嘛,”我笑眯眯看着他,“你也该想想复仇之后的事情,你既然想重建青云庄,就要早些做打算,存些安身立命的本钱,这不本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会帮你,也算是帮我自己,我想你说的是对的,血缘这个东西是扯不清的,能做一些弥补的事情,我心中多少也好受一些,你就当是我在愧疚,想赎罪。从前那些糊涂话,我不会再说了,之前对你造成了那么多困扰和麻烦,是我对你不住,如果你还愿意认我作朋友,我还是开心的。” 可他好像并不开心,一直望着我,却不言语,我心里直打鼓,难不成我说错什么话了? 我的不安并没能持续很久,他哑着声音道:“好,朋友。” 第一百二十八章 337 我将薛流风松口的消息转达给了四公子,四公子得知后很是讶异,不由又好奇地打量了我几番,我对上他的眼神,才意识到他本就没指望我能够说动薛流风。 然而我心知肚明,反扑的风波早已掀起,四公子在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后,就雷厉风行地依我之言从多方入手朝谢行发起围攻,来势汹汹的劲头与他文弱的外表截然不同,连我也没能料到,谢行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原本以为四公子是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相信我,因而才有此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心,显然事实并非如此,这让我隐隐觉得有些不爽快。 “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我淡淡道。 “这是哪里的话,若不是因着秋少主的妙法让谢行陷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事情也不会发展地如此顺利,想必过不了多久,薛少主就能脱困了。” 他笑意盈盈,然后又略有歉疚地看着我,“说实话,我本打算事成之后挟恩图报,想来以薛少主的性子决计不会再拒绝我,但现在秋少主能免我行这不义之举,我亦铭感于心,秋少主若是有什么事用得上我,尽管吩咐辨识,在下定然全力以赴。” “好,”我点点头,“真是赶巧了,我的确有事需要四公子帮忙。” 他定了一瞬,笑容恢复如初,“愿闻其详。” 338 四公子将周满杀人的证据昭告天下之后,谢行果然没有立刻表态,让武林盟会一同参与决策之事谢行却也并没立刻回应。 但四公子下手比我想象中的更为狠绝,他又遣人去往江南打听周满过往之事,还真让他寻到了一些苦主,如料想的一般,周满在江南时欺男霸女之事也没少做,只不过当初都被谢行摆平了,如今四公子将这些苦主都送到了谢行面前,质疑的声音便愈发的多了。 眼见着谢行被闹得谢行焦头烂额,四公子立马带人质问他是否要将武林盟会变成第二个江南,在这里一手遮天,问得人心动荡,这才逼得谢行终于松口。 之后的一切就正如我先前所预料的那样,大部分人都认为周满被杀是咎由自取,薛流风此举是替天行道,并无过错,谢行也终于没了理由关押薛流风。 薛流风重获自由之后,便主动找上四公子秘密详谈了许久,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只能事后去问薛流风,他却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肯说,无奈之下,我又去问四公子,然而四公子也只是一脸神秘地将我看着,守口如瓶。 这让我心中生出了些不满,想开口又不知我以现在的立场还能说些什么,不想自讨没趣,我便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在与薛流风密谈之后,四公子偃旗息鼓,没有再针对于谢行,那些苦主们得了谢行的赔偿,也逐渐慢慢散去,但周满之事到底对谢行的声望有所损害,谢行借病休养了些时日,大多数事情都让谢知微代劳了。 可谢知微平日里大多时间都在习武,对这些事情敬谢不敏,处理起来自然也算不来上心,许多曾在观望且摇摆不定的势力借此机会倒了戈,薛流风虽没有明着与谢行起冲突,但也隐隐被架到了对立之处,这其中四公子的手笔占了多少,亦或是连薛流风自己都默许了,我都不得而知。 一切好似就这么变得平静,然而其中的暗流却时刻汹涌着,唐门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谢行的,他们痛斥一些人为墙头草,迅速打破了先前互相之间维持的体面。 当初虽是薛流风主动前往蜀地求请唐门中人,但此时唐门已经彻底翻脸不认人,朝着薛流风骂他忘恩负义,场面一度闹得十分难看,可谢行对这种行为并没有任何劝阻之意,旁人只道他是病中无暇顾及,我却明了他的放任。 好在薛流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整个人又变得神出鬼没,我极少能在秋原山庄之中再见到他,即使见到了,两个人也相顾无言,无甚可说,明明握手言和了,关系反倒更为生分了。 大概我们之间的关系本该如此,再多的都不必要了。 339 谢行再次现身之时,是以唐门研制出了最新的火弹为名,又将众人聚集在了一起。 我独自倚在角落的柱旁,通明的烛火没有一丝落在我身上,被暗处的阴影包裹,反倒让我觉得自在许多。 谢行坐在主位,面上看不出任何病态,仍旧维持着从前温和却威仪的模样,先前的风波似乎也没有对他产生分毫影响,连对着薛流风都是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薛流风就坐在谢行不远处,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让人摸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我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第140章 谢行没有说太多废话,见人差不多来齐之后,当即退了几步,他身侧一位身着唐门内门弟子服的青年人提着一物便上了前。 “大家请看,这便是我们这些时日研制出来的火弹,有了此物,那些魔教宵小已经不足为惧!”他将手中之物举起,昂首挺胸,言语间极为自傲,瞥了一眼众人后,他又道:“谢盟主也为了此物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可不像某些人,一心追名逐利,差点忘了本!” 他这话就差直接将薛流风的名字说出来了,谢行拍了拍他的肩膀,“飞远,不说这些了,你快些演示给大家看看,也好让大家定定心。” 唐飞远手中的这枚火弹比薛流风之前从暗卫手中得来的那枚大了不少,甫一出现,便令人胆寒无比,但更多的人看到此物,面上都喜色难掩。 唐飞远便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拿着这火弹走出大厅,在庭院正中将其放下,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他才快步走了回来。 几息之后,院中传来一阵震天的爆裂声,火光在夜色中亮如白昼,待到烟尘散去,庭院正中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土坑,坑中只余留了一些火弹残骸。 片刻寂静之后,厅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所有人都被这火弹的威力所震慑,有人呐喊,有人相拥着喜极而泣。 “这!这也太厉害了!” “有了此物,魔教何惧,秋成英何惧!” 而就在这众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情绪之时,却有一人不合时宜地泼起了冷水。 “谢盟主,若要以此物对抗魔教,我却以为不妥。” 这话一出,当即有人气愤不已,转头想找那人麻烦,却见说话之人正是薛流风,便悻悻然闭了嘴,将目光移到了谢行身上。 谢行闻言,倒也没生气,很是耐心地问道:“薛贤侄此话何解?” 薛流风说道:“这火弹比我先前所得火弹大上了不少,但爆炸时的威力却并没有提升很多。” 唐飞远面带怒意,没忍住插道:“那又如何,不管大小,威力不减不就行了!” 有人跟着附和,只觉唐飞远言之有理。 薛流风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若是有细心者便可发现,这枚火弹从点燃到爆炸,足足用了三息之久,试问在座的各位,若此物出现在你们面前,你们可有把握躲开?” 众人面面相觑,薛流风此问的答案简直不言自明,但凡会武之人,只要有一息的反应时间,躲开这火弹爆炸范围可以说是绰绰有余,更别说三息了。 唐飞远皱了皱眉头,道:“此话倒是有理,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待点燃后等上个两息再抛出,同样能够让对方措手不及。” 薛流风最后问道:“可这个大小的火弹,让人如何随身携带,就算能够携带,一次又能带上几枚呢?” 唐飞远哑口无言。 谢行适时开口:“火弹不过是在紧要关头时起些作用,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若过于依赖外物,于自身也无益,我觉得不必在意这些无足轻重的问题,再者说,不试试怎知不可呢?” 薛流风还想说什么,却被谢行打断,“好了,薛贤侄不必再说了,灭了自己的威风可不是什么好事。” 谢行眼中带着淡淡的警告,薛流风不再言语,眉间的忧虑却久久不散。 我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回神,因而也并没能发现我。我跟着人群走了出去,拦住了唐飞远,唐飞远诧异地看着我,还是停住了脚步。 我问道:“唐兄,你方才拿出的那枚火弹,可还有多余的?” “秋少主这是要作甚?” 我答道:“方才我见火弹爆炸,威力十足,觉得十分绝妙,因而想寻一枚来观摩观摩。” “你倒是很有眼光,我还当你与那姓薛的是一丘之貉。”他眼中有些许轻蔑,笑得却很是自得,“如今我们有的硝石量并不多,不过看在你如此感兴趣的份上,我可以匀给你一枚。” “多谢唐兄。”我面色不改,向他道了谢。 唐飞远回身,微微一抬手,身后的小厮便立马小跑着离开,他这才又看向我,说:“你且在这里等上一等吧,我先告辞了。” 我并没有等太久,那小厮很快便回来了,他将火弹交给我之后便匆匆离去,我拿着这枚火弹,重新回到了厅中。 偌大的厅中,只剩下了薛流风一人,直到我都走到他面前了,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迟迟地抬起了头。 我说:“你对火弹好像很了解。” “我……”他有些犹豫。 我将这枚火弹递给他,“没有要质问你的意思,我也不想知道你现在要做些什么。但你若是真的担心,可以看看这个还有什么可以改善的地方,与其不阻止他们用,不如提一些切实的建议,可能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他从我手中将火弹接过,神色复杂地将我望着。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他还是没忍住问道。 “没有了。”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但这话我不大想说给他听,一说出口就落了下风似的,怪没意思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340 然而这枚火弹带出的问题远比薛流风提出的还要多。 第一个便是硝石,谢行前后虽费了很大的工夫派人到各处去寻硝石,但用在火弹之上仍然捉襟见肘,要分给那么多人,更是远远不够,因而暂时只有些与谢行亲近之人才能拿到这些火弹。 我几次碰见唐飞远手边的那位小厮,他都欲言又止地将我看着,我十分怀疑他是想找我拿回给我的那枚火弹,所以我每次都作视而不见,快快走人。 第二个问题却更为严重,唐门所拿出的这个火弹,爆炸并不稳定,有时点燃后哑火了还算好,却有倒霉鬼刚点燃还不过一息,火弹就在手中爆开,当即性命垂危,几乎濒死。 这一下便炸开了锅,伤者的亲属好友纷纷找上了谢行,要他来主持公道,让唐门给个交代,而唐门之人则躲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踪影。 谢行试图安抚为伤者来讨公道的亲近之人,直言这只是场意外,这些人自然不买账,作为谢行从前的拥趸,如今却迅速与谢行离了心,谢行肉眼可见地又头痛了起来。 火弹还没能用来对敌,便已在秋原山庄引燃了一场久久难息的烈火。 不说谢行的偏袒,唐门逃避的做法也让其余旁观之人心寒,炙手可热的火弹瞬时无人问津,备受追捧的唐门弟子一下子成了过街老鼠,根本不敢再露面,如此行径,让伤者亲属愤而直接打上了门,唐门中人大多长于毒药与暗器机关,善武者并不多,且在他人屋檐之下,又自知理亏,根本不敢还手,一来二去又见了血,谢行得知此事,立马带着谢知微赶了过来,谢知微一把紫背金鳞刀重劈落地,才将缠斗的两方震慑到分开。 我自是不会错过这出好戏,早早落在高处,偏要看看此事到底落得个什么结果。 为首的闹事者正是伤者的兄长,此时他满面通红,目眦欲裂,已是悲愤至极,他今日突然生事,恐怕伤者已经凶多吉少了。 果不其然,这人见谢知微出面阻拦,立即对着谢行怒目而视:“谢盟主,您作这个武林盟主我从前是鼎力支持的,因为我敬您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江湖上无人能及,但您如今的做法,怎能不让人寒心?” “吾之幼弟,今年还未及弱冠,正是一腔热血的侠义少年人,如今却被唐门这火弹害得殒命,死前痛苦无比,我作为兄长在他生前无能为他缓解这痛苦,在他死后还不能替他讨个公道吗?谢盟主为何非要阻拦于我!为何!” 声声质问,字字泣血,连我也不忍再听,不忍再看。 “郑少侠还请节哀,令弟此番遭遇,我也倍感悲痛,”谢行长叹了一口气,“只是逝者已矣,你就算将唐门之人杀尽也没有任何用,这件事谁也不愿看到,我相信唐门的同僚也并非存着坏心,这只是一场意外。况且令弟良善之辈,若是得知自己的兄长为了自己乱伤无辜,恐怕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寝啊。” “无辜?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谢盟主如何还能言之凿凿地说这群人无辜?”他怒指着唐门众人,厉声道。 我扫了一眼那群人,在其中并没看到唐飞远,稍稍一扫,我双眼微震,目光被死死定在一处角落。 一人面无表情靠着墙,躲在人群之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过明目张胆,她立时一抬头,朝我所在的位置看了,我们猝不及防对上了目光,她却一点都不意外,勾了勾唇,重新看向人群之中。 那边的质问依旧没停。 “谢盟主不要再受这群人的蒙骗了,他们根本就和秋成英是一伙的!世人皆知这火器之道出于唐门,从前可从未听说过秋成英对此有过涉猎,他手上的那些玩意儿只可能从唐门那里得来,而现在唐门给我们的火弹,别说想胜过秋成英了,纯粹是留下来害我们自己的!” 第141章 “这……”谢行明显被问住了。 郑少侠见谢行有所动摇,声音也愈发大了,“不然如何解释,这火弹的威力远不如秋成英手中的?唯有一种可能,他们就是受秋成英的教唆来我们这里浑水摸鱼,想叫我们自乱阵脚,自取灭亡!其心可诛,真是其心可诛!” “你胡说!” “休要血口喷人!” 见越来越多人质疑地看着他们,唐门之人也是气愤不已,立马毫不示弱地出声反驳,一来二去的,眼见着又要打起来了。 “够了!”唐飞远终于推开门,大步走到谢行面前,他面色憔悴,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受折磨。 “谢盟主,此事终究是我之过,怪我太过懦弱,一直逃避,反倒让您为难了,如今更是让门派蒙受冤屈,更是不该,”他回望着郑少侠,“我来与他说。”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郑少侠并不买账。 “火弹误伤之事,的确是因为我学艺不精,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完美的状态,实在是我想快些寻到对抗魔教的法子,急于求成,才出了这种意外,是我对你不住。”他神色黯然,言语中满是歉意。 郑少侠撇开了眼。 “但你说我们与魔教串通,这罪名太重了,我们唐门是万万受不起的,”唐飞远深吸了一口气,“秋成英手中的火器的确出自我们手中没错,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前,我们唐门内门出了一个叛徒,是他带着火器的核心图纸叛出了唐门,秋成英手中的火器多半是他的手笔,而我们失了图纸,如今的确很难复现,我已经尽力了。” “我们当初愿意出手,也是觉得叛徒毕竟来自唐门,我们也有责任,也想弥补一二,但此事毕竟是唐门之耻,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才没有主动告知于各位,还请各位原谅。” 闻言众人皆惊,连谢行都有些讶异,此事唐飞远居然是连他都没告诉,而郑少侠满目茫然,浑身的郁气已是不知向着何处撒去才好。 “好一个唐门的内门大弟子,三言两语就真把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若不是我在这里,这群蠢货恐怕都要被你骗了去了。” 一声冷嗤响起,先前作壁上观的人瞬间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其余人还面带疑惑,没搞清楚状况,唐飞远神色已然大变,满面怒容地指着那人。 “你怎么敢出现在我面前的!”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唐寰。” “我为何不敢?”唐寰笑道,“你都能恬不知耻说出那样的话,我如何不敢出现在你面前?” “呵,那我就当你来得正好。”唐飞远指着唐寰,大声道:“此人便是那叛徒的亲妹妹,当初和她那叛徒哥哥一齐叛出了唐门,而我的兄长,也被他们残忍杀害,这么多年我为了复仇,一直在寻找你们踪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你既出现在我面前,我定然不会再放过你。” 唐飞远话落,原本在唐寰周围的人立刻后退,摆出攻击的架势,反倒给唐寰让出了空档,让她走到了唐飞远面前。 “你们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恶心。”唐寰轻声道,并不愤怒,“那你怎么不告诉别人,你那兄长当年又做了什么呢?” “你——”面对唐寰的步步逼近,唐飞远也不由退了几步。 “从前我和哥哥不过是外门不起眼的弟子,我哥哥自小于火器一道天赋异禀,终是引得内门长老注意,族内的长辈也因此将我哥哥送到了内门,本以为是上了登天梯,却没想到去到了地狱里,你们日日欺辱他,逼迫他,折磨他,想让他做出更好的东西,然后再据为己有,我哥哥在外门被嫉妒,在内门被折辱,他几度受不了折磨想要寻死也被你们拦下,得到的也只有更重的惩罚,待我将哥哥救出时,他连个人样都没有了!”唐寰红了眼眶。 “我们好不容易逃出那个魔窟,你们却不知疲倦地追杀,就为了那些图纸。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配拥有这些图纸,你们怎么还有脸说他是叛徒?” 唐飞远涨红了脸,“那你们也不能将图纸给秋成英,这和助纣为虐有什么区别!况且你们杀了我兄长也是事实,你们难道就是无辜的吗?” “那是唐飞宏该死,是他先杀了我哥哥!”唐寰声音凌厉起来,“若不是唐飞宏非要置我们兄妹于死地,他又怎会被路见不平的侠义之士夺去性命,那是他活该!” “图纸是我给秋成英的又如何,那时的秋成英是令人敬仰的大侠,我为了报恩,也为了图纸不被你们这样的奸佞小人夺走,将图纸交予他处置有何问题?你难道还要求我十年前就得预见十年后的事情吗?”唐寰冷笑,“再说了,但凡你们有一丝一毫的良心,我和哥哥也不至于会被逼出唐门,我也不会遇到秋成英,说到底,罪魁祸首不还是你们?” 唐飞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番下来,在场人都将唐门这当年的丑事知道了个一清二楚,一时之间无人言语,还是谢行先开了口,他对着唐寰,很是客气,“敢问这位女侠,今日你来到此处是为了?” 为了找唐门寻仇? 大概这就是谢行的想法,而我并不这么认为,唐寰出现的时机,太奇怪了。 果然,唐寰不耐烦道:“我和唐门的帐我自己会去算,今日我来到这里,是受人之托,给你们送火弹来了。行了,拿过来吧。” 我一惊,方才听得太入迷,连薛流风什么时候出现都没发觉。 薛流风手中拿着不少火弹,而这些火弹与他之前从暗卫处得到那枚在外表上看来几乎相差无几。 唐寰从他手中拿起一枚,在手中抛了抛,道:“秋成英手中有的只不过是我哥哥十年前的旧图,而我手中的图是哥哥临死前口述改良过的,那些图纸,只在我的脑子里。” 341 唐寰话落,一时鸦雀无声,不少人面上都开始动摇,却又不得不先看向谢行。 谢行还没说话,唐飞远没忍住开口了:“你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他转身朝谢行一拱手,“谢盟主,郑少侠的事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唐门定会负责到底,但此人来路不明,居心叵测,您千万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所欺骗。” 谢行仍有些犹豫,唐飞远急了,“谢盟主,您若是忧心火弹之事,也请放心,之前的纰漏我们定然不会再出,再者说,她不过一介孤女,说到底精于火器的是她哥哥,而不是她,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况且我们唐门这么多人,可比她一人要可靠许多。” 唐飞远的话一下说到谢行心坎上了,在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唐寰是薛流风带过来的人,而唐门从始至终一直站在谢行身后,若谢行此时接受了唐寰的“好意”,就等同于当面打了唐门一巴掌,顺带还低了薛流风一头,谢行除非昏了头才会这么做。 “飞远言之有理,”谢行点点头,才对唐寰说道:“这位唐姑娘,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如今毕竟形势非常,我也得考虑大家的想法,还请你见谅。” 唐寰嗤笑一声,并没有给谢行面子,“我又不是来求你的,总之火弹我带过来了,你们爱要不要,不要也正好,我乐得清闲,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他们唐门一个个尽是废物,来再多也不顶用,你若非要指望他们,那就自求多福吧。” 唐飞远怒意更甚,差点当场发作,囿于谢行还在面前,硬是将怒气强咽了下去。 谢行也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当即阴了脸色,他看着薛流风,沉声问道:“薛贤侄,你们这是特意来给我们下马威的吗?” 谢行话说得有些重,但薛流风不卑不亢,“谢盟主,唐姑娘来此,本意并不是为了取代唐门的。她得知秋成英利用火器在南疆肆意作恶之后,心存歉意,因而才想尽自己的力量来弥补此事,只是到底和唐门之间仇恨难解,才没有直接找上您。现在唐姑娘愿意先放下心中仇恨,伸出援手,当年亏欠于她兄妹二人的唐门诸位同僚不仅毫无愧疚之心,怎么反而还斤斤计较耿耿于怀起来,将人拒之门外?” 没等薛流风说完,唐寰顺口嘲了一句:“因为他们害怕啊,一群蠢货聚在一起捣鼓了十年,都没能比过我哥哥十年前的旧图,我要是来了,他们不就原形毕露了?该多丢面子。” 谢行眉头皱了一下,有些责备地看着唐寰,“唐姑娘,你这话是否有些太过分了。” “大概因为实话总是难听吧。”唐寰却满不在乎。 我看到薛流风额头青筋似乎跳了一下。 “你!”唐飞远怒指着她,上前就想动手。 唐寰见状丝毫不惧,看着唐飞远气愤的模样,甚至还笑出了声。 这不笑还好,一笑周围人也看不下去了。 “在我们武林盟会的地盘上还这么嚣张,当真以为我们用得上你这黄毛丫头吗?” “年纪轻轻,口气倒是挺大,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一点教养都没有!” 第142章 听到这么难听的话在耳边此起彼伏,唐寰竟也没生气,她淡淡道:“我不过孤家寡人,说到底你们这群人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干系?你们这么有骨气挺好的,希望你们到时候死的时候也能像今天这么有骨气。” 说完,她也不管又惹怒了多少人,转头对薛流风道:“答应你的事我都做了,是他们自己不领情,那可怪不了我了。” 我低垂着眼眸,没再看他们,声音却源源不断地持续传来。 我听见薛流风喊了一声谢行,“谢盟主。” 谢行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薛贤侄不必再说了,得知秋成英那边并无什么火器人才我就已经放心了,没什么是一蹴而就的,现在也只是一个开始,我相信唐门的兄弟们,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克服现在的问题,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所以我们也不需要这位唐姑娘的援手了。” “是啊是啊!” “我也相信唐门的兄弟们!” “我也是!” 我看了一眼那姓郑的侠士,他看着刚刚还在帮自己一起讨伐唐门的同盟现在又开始替唐门说话,神色无措又凄惶,不过此时已经没人在意他了。 谢行衣袖一挥,很是无情地背起手,“请离去罢,我们不欢迎这样的人。” 薛流风脸色有些难看,唐寰倒很是无所谓,抱着双臂,只是盯着唐飞远,神色不明,而唐飞远此时此刻一心望着谢行,脸上又挂起了自得的笑容。 “谢盟主,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等唐门了。”不知为何,薛流风却十分坚持,哪怕谢行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都没有死心。 谢行不语。 “薛少主这是瞧不起我们唐门的意思吗?”唐飞远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了。 薛流风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先不说要将火弹改进到与秋成英手中火弹威力齐平时需要多久,最重要的是我们一直忽略的一点,那就是硝石不足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火弹即使真的成功了,也是后继无力。” 谢行回道:“我自会派更多的人手去搜集硝石。” “可是秋成英那里有直接制取硝石的办法,您就算派再多的人,也追不上他们的速度,不过是浪费人力罢了。”薛流风面色凝重,“唐姑娘手中亦有此法,所以我想劝谢盟主以大局为重,莫要将话说得太绝。” 谢行这才正眼看他,面带思索,但他并没有立刻回复,而是问唐飞远:“飞远,硝石是否可以人为制取?” 唐飞远脸色微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这下不止谢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薛流风所说的硝石制取之法并非空穴来风。 这下很多人又看着唐寰,她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也不管别人此刻心里有多纠结。 谢行这下是真的动摇了,他对着唐寰,温和了声音:“唐姑娘,先前多有冒犯,这事你看可不可以再谈谈?” “可是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再看到唐门的这群蠢材了,想要我的法子,可以啊,”唐寰扫了一眼唐门的这群人,“让他们都滚出我的视线,我不想再看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唐飞远惊怒交加,他身后的唐门之人也个个怒气冲冲,却敢怒不敢言,谢行自是更加为难。 所有人都在等待谢行表态,他沉思良久,却是先问了唐飞远:“这制取硝石的法子,你们可有头绪。” 唐飞远眼神一亮,也不知是否仔细思考过,当即点头应下,语气十分笃定:“若是谢盟主肯给我们机会,我们自然不会让诸位失望。” 得了唐飞远的保证,谢行也放下心来,这才对唐寰回道:“唐姑娘的要求太过无理,恕难从命,还请离去吧。” 谢行变脸变得太快,唐寰也并没有很意外,谢行话都还没说完她就转身走了人,但薛流风却站在原地,并未动作。 唐寰冷笑,“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看不出别人不欢迎我们吗?” 薛流风还是没动。 我叹了一口气,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僵掉的身子,从高处翩然落在众人当中。 “这里是我的地界,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在我这里赶人了?” 第一百三十章 342 我出现得太过突然,不出意外地惊到了许多人,谢行定住身,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 秋原山庄是秋家祖祖辈辈一代代传下来的,在父亲逃往南疆之前,这里曾一直被牢牢掌控在他手中,但这并不代表着我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将秋原山庄毁掉。所以谢行要将这里当作武林盟会的据点,我没有再反抗,任由他人在这里肆意妄为,我也忍了。 可无数次的教训告诉我,忍让只会让对方不断得寸进尺。薛流风被放出之后,黑天四煞并没有回到山庄里,薛流风也顺势离开了,极少再出现在我面前,之前几次若非谢行有事相商,恐怕他们也不愿意再踏足于这里。 谢行已经完全将这里圈为了自己的地盘,我逐渐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过出了个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心中清楚,倘若我想离开这里,现在已经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于我,但我不愿,我不可能低着头将自己手中的东西全然拱手相让。 “秋贤侄这是反悔了?”谢行不咸不淡地问道。 在场不乏许多随谢行从江南来到秋原的人,对当初之事亦是了如指掌,他们见谢行态度冷淡,并不似往常那般温和,忙不迭地跟着对我诘问起来。 “秋少主可不要忘了,这里可是秋成英那魔头的贼窝,若不是谢盟主大发慈悲,愿意以武林盟会的名义将这山庄保下来,这里早就成了一片废墟了!这事你当初自个儿可也是同意的!” “是啊,秋少主这意思是想出尔反尔?” 谢行任凭他们一个个的对我发难,不置一词,待到这些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失,才对我说道:“贤侄,不管如何,现在这里到底是武林盟会的地界,我作为盟主,对这种与我道不同之人,选择欢迎与否的权利总还是有的吧?” 我不紧不慢地回道:“这是自然,只是我以为,是我将山庄借与武林盟会,但作为这里真正的主人,我觉得我也有权利决定,您说是吗,谢盟主?” 我这话颇有些夹枪带棒,有人没忍住冷声指责着我:“秋少主如果执意觉得这秋原山庄是从你那魔头爹手里落到你手中的,那我们也没什么意见,同样的,我们现在要将这贼窝捣毁,秋少主最好也不要有什么意见。” 我纳罕道:“谁说秋原山庄是属于秋成英的?” “秋少主这是什么意思?” “噢,我忘了说,前些日子我在我父亲之前的书房中找到了秋原山庄的地契,这才知道了一件事,”我顿了顿,旋身望着周遭此刻正凝视我的这群人,缓缓开口继续道:“我父亲曾以秋原山庄的地契作为聘礼求娶我的母亲,这地契,早就属于余氏了。” 换言之,这秋原山庄和我父亲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了,现在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在这里行鸠占鹊巢之事了, 谢行自然懂得了我的意思,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今日若不是谢盟主要将我两位朋友从秋原山庄赶出去,我又人微言轻,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将此事公之于众。”我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将诸位从这里赶出去,不然我先前找到地契之时就会告知谢盟主了,所以诸位只当一切还如从前便是,不必太过挂怀。” 我话虽这么说,但任谁都明白情形已经大不相同了。 有人依旧不死心,并不相信我说的话,“这些只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以秋成英的性子,他会将祖宗的基业送给他人,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人该说不说,对父亲确实是很了解的,但我也不慌,从怀中将早就准备好的地契拿了出来,直接递给了谢行。 谢行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手接过并打开了地契,我面上笑意不改,心却震如擂鼓。 那张地契微微泛着黄,是我特意作了旧,地契上钤有朱文红印,这便是我先前托四公子帮忙之事——黑天四煞虽常与官府打交道,但我找上四公子时其实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没成想四公子真的应下了,并将这盖有不知真假官印的地契还给了我,现在端看能不能唬住谢行这个老江湖了。 谢行端详了片刻,也不知看没看进去,面色平淡地将地契还给了我,向众人颔首道:“地契是真的。” 这下无人再有质疑。 谢行紧接着对我说道:“即便就当我们武林盟会借了此地,也不意味着你就能干涉我们的决定。” “谢盟主,我并无此意。”我扬声道:“只是我想问谢盟主,您先前建这武林盟会时可是信誓旦旦要联合大家对抗魔教,但您如今却又毫无道理地将摆到眼前的助力拒之门外,这又是何道理?” “原来贤侄是为了这事,”谢行冷了神色,“唐姑娘固然拥有我们所需之物,也不意味着我们就要一再忍让,任人蹬鼻子上脸,贤侄既然要质问于我,还不如问问唐姑娘,她手中明明有能够对抗魔教和秋成英的筹码,却以此拿乔,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就相逼于人,欺人太甚。” 第143章 唐寰早在我出现之时便停住了离开的脚步,此时见我们又将火烧到了她身上,她很是不满。 “你们在这里道貌岸然,可莫将我带上,我从来没说我是什么好人,我也没什么义务帮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她瞟了一眼薛流风,“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受人所托,才愿意将这些东西给你们,是你们自己不要的。” “那还不是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唐寰已经开口,唐飞远也不甘示弱,立刻怼了回去。 “有多过分?我不过是要唐门离开这里,又没有要了你们的命。”唐寰又看向谢行,“还是说唐门的面子已经大到比千千万万条性命还要重了?连一点都丢不得。” 我顺势帮腔,“谢盟主,这到底是唐门自己多年前犯下的冤孽,唐姑娘愿意轻拿轻放,这要求也并算不上过分,您觉得呢?” 唐寰嘲道:“你又何必为难谢盟主?某些人若是要脸,早该自己主动走人了,死皮赖脸留在这里像个什么样子。” 唐飞远在一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大概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他猛一拂袖,强忍着怒气对谢行倾身拱手道:“是我无能没能帮上您的忙,还让您陷入这样为难的境地,但我唐门好歹也是蜀中名门,断断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谢盟主,我唐飞远今日代唐门自愿请辞,还请谢盟主另请高明吧!” 他说完,也不等谢行说可或不可,便主动回了房间,唐门其余人见状,面面相觑,不过一会儿,便都散尽,已经是在迅速收起行装了。 唐寰露出满意的笑容,而谢行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只在唐飞远再度出现时,稍稍表示了一些歉意。 在唐门之人将离之际,唐寰还忍不住大声道:“唐飞远,还有郑少侠的弟弟,你可别忘了给别人一个交代。” 我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343 唐门走得匆匆,人也都皆尽散去,但日后的麻烦恐怕还不少,可带来麻烦的人此时并无察觉。 在薛流风和唐寰也打算跟着离开之前,我将他们劫到了观雪轩来。 “你们不必再忧心谢行,只管呆在这里就是,山庄中有的是住处,何必在外面居无定所的。” “不必了。”薛流风婉拒道,见我脸色很是不好,他才补充道:“如今我们刚把谢行得罪了个透,一直呆在这里到底不算方便,你若是有事寻我,我会过来。” “随你。”我看着他们二人,“我都不知你们何时碰上面的。” “有些时日了,怎么,他没告诉你吗?”唐寰先回答了我,似笑非笑。 “大概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吧。”我随口猜测道。 “我可没有不让他说。”唐寰赶紧开口撇清了自己的干系。 我看向薛流风,他却并没有向我解释的意思,我也没有执着于此,重新看回许久未见的唐寰。 唐寰对上我的视线,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好久不见,看来你现在过得还不错。”她主动问着好,脸上却是一副“你怎么还没死”的表情。 我微微一笑,“劳你挂念,我确实挺好的,唐姑娘能活着与我相见,我也十分替你开心。” 薛流风打断了我们的“嘘寒问暖”,无奈道:“这就是我不告诉你的缘故。” 我自嘲道:“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个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我和唐姑娘无冤无仇的,就算从前有龃龉,也不至于不讲道理地大打出手。” 薛流风却并不信,不过也没有拆穿我。 我们都没再说话,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率先打破沉默的却是唐寰。 “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慢慢谈,告辞。”她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离去了。 唐寰离开后,薛流风仍站在原地,我望着天,觉得颇没意思。 “你要是没什么事也可以先走,我可没有强留你。” 他问道:“你那地契是怎么回事?” “假的。”我直截了当。 “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就没想过万一被谢行发现了该如何收场?” “他不会发现的。”我有些不耐烦,“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哦,不对,还有一个四公子,那就麻烦你帮我看着点四公子,莫让他将事情说出去了。” 他不解道:“这与四公子有什么关系?” “你若好奇,你去问他便是,何必来问我?”反正我不会告诉他,最好叫他也尝尝被瞒着的滋味。 “你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我怎么知道四公子说出去了没有。” 我不接他的话茬,反唇相讥道:“我如今一人独力难支,要想做成此事只能找人帮忙,四公子愿意出手,我何乐而不为呢?我道你如此聪明,应当猜得出来才是。” “你为何要去找他?”他眉头紧紧拧起,“我告诫过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他与秋成英亦有深仇大恨,难保不对你怀恨在心,你怎可如此懈怠?” “四公子是位识明理之人,自然同你一般,懂得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我有什么担心的?照你这个道理,我最好连你一起提防起来才是。” 他沉默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那你为何不找我帮忙?” “你?”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现在情况,又能比我好上多少呢?我又何必麻烦你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他无言以对。 “我看你如今也是忙得脱不开身了,也不必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我左右不过闲人一个,想来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我侧头不再看他。 他在我身旁的石凳上坐下,轻声道:“你同我出去一趟吧。” 我回神,没太明白。 “有人想见你。” 第一百三十一章 344 我本以为薛流风与四公子说开之后冰释前嫌,会同他们一道住着,然而他并没有。 薛流风带我到了他的暂居之所,那不过是个破旧的小院子,但却被他收拾得十分整洁,我收回自己观察的眼神,问道:“到底是谁要见我?” 身后传来老旧木门的吱呀声。 “是我。” 有些陌生的苍老声音随之响起,我转过身,愣在了当场。 薛流风说有人要见我,那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了许多人,但怎么也没想到他说的人竟会是冯老头和小春花。 冯老头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小春花仍旧跟在他身后,好似又长高了些,也不复从前的灰头土脸,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已经看得出来是个小姑娘的模样了。 我盖不住脸上的惊讶,“你们不是在南疆吗,怎么会来这里?” 小春花轻哼了一声,撇过头没再看我,看样子似乎还在生气,冯老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走到院中的木桌旁坐了下来,我也只好跟着,坐到了他对面。 冯老头问道:“你们身体现在可都还好?” “托您的福,都已无大碍了。”我心中的感激并不假,但想到那莫名死去的子母蛊,一时之间又有些心虚,不知要怎么给冯老头解释这件事。 冯老头见我面色有异,忙追问道:“真无碍还是假无碍?你不要诓骗我。” “我哪敢骗您呢,”看着他将信将疑的样子,我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多亏了子母蛊,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只是我们身上的子母蛊……” “子母蛊怎么了?”冯老头果然提起了精神,声音都急切了不少。 “子母蛊的两只蛊虫,前不久不知为何自己死掉了。”我倒不是在冯老头面前推卸责任,我确实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蛊虫死亡的原因。 冯老头却并没有生气,他皱紧了眉头,面上满是不解,“不可能,蛊虫怎么会毫无缘由地死亡,定然是你们做了什么,那段时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且都与我说说。” 我正犹豫要不要告诉冯老头我心中的猜测,薛流风此时却端来了茶水,放在了我们面前,冯老头方才所说的话,他自然也全都听见了。 薛流风放下茶水之后,并没有随我们一同坐下,而是转身走到了一旁的树荫之下,靠着树干望向远处,同一个门神一般,岿然不动。 看着他杵在那里,又想到蛊虫死亡的那日,我串通谢知微将他带走,此后不过短短时日,世事却翻天覆地、物是人非,我竟是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 看到我踌躇不已,冯老头抬眼往薛流风的方向看了一下,恍然大悟,“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这蛊虫死了,蛊也算解了,再多说也无益,罢了,罢了!” 我讶异地微张着嘴,没想到冯老头居然这样就此罢休了,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带着歉意对他说道:“若您是为了子母蛊才来到中原寻我们,真是十分抱歉,让你们白跑了一趟。” 冯老头呷了口茶,摇头摆了摆手。 看他似乎是真的不在意,我松了一口气,调笑道:“前辈,也不知我们离开之后,村子里的大家都还好吗?” 第144章 冯老头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我收起笑容,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后知后觉,既不是为了子母蛊,那又有何事会让他们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从南疆一路跋涉到中原,连他们从前最为在意的蛊虫都丝毫不见踪影。 小春花本在蹲在院子当中,捡着地上的石子玩,听到我的话却骤然站起了身,将手中的石头朝我们的方向掷来,我面色一变,刚准备躲闪,那石头却落入了我面前的茶杯之中,霎时滚烫的茶水四溅,将我的衣襟打得湿透。 她怒气冲冲地走到我跟前,双手叉腰瞪着我,“你装什么乌龟王八大头蒜呢?” 我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但却能明白不是什么好话,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我先前只当她还在为我们突然离去而生气,现在看样子恐怕不仅仅是为此。 “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冯老头和小春花都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向薛流风的位置,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答案,薛流风对上我的眼神,终于开口解释道:“秋成英已经彻底疯了,他不仅对各种武林势力出手,现在已经连平民都不放过了。” “怎么会这样?”我失声道。 “首当其冲的便是南疆的平民们,他们大多没有武艺傍身,对这外来的祸首毫无抵抗之力,那姓秋的魔头现在在南疆肆意妄为,奉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管你是平民还是侠客,只要反抗于他的人,统统都会被残忍杀害,南疆如今已经没人能够阻止他了。”冯老头嘶哑着嗓,徐徐陈述着,他语气平静,我却在他波澜不惊的言语之中看到了一片血海。 “我见过的,那群人我见过的。你们就是跟那群人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喊你‘少主’,”小春花眼睛也有些红,“我早该听臭老头的话,将你们扔得远远的,让你们曝尸荒野,不然也不至于将这群魔头引来,害了大家。” 我彻底愣住了。 小春花低下了头,紧紧捏住衣袖,抬起手背不住地擦拭着眼睛,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尘土之中,又被飞荡着的灰土覆盖,周而复始,而我只能看见她死死咬住而变得煞白的唇。 他们是逃命逃过来的,我不敢想象那个曾经如桃花源一般美好的地方都遭遇了些什么,让小春花如此自责,她不仅仅是在对我生气,她在气她自己,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救了不该救的人,才招致了这些灾祸。 我不知道冯老头或者薛流风有没有告诉她,这些事并不会因为她救不救我们而发生任何改变,也许说过了,但小春花并不相信,我要用这些理由来开解她吗? 说这些事与我无关?说就算我们没有相遇,我父亲那种人依旧会做出这些事,无辜者仍旧逃不了这些灾祸? 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是我的错,”我蹲下身,扶着她的肩膀,“但不是你的错。” 她一把挥开我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外冲去,一眨眼便跑没影了。 我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久久无言。 肩上传来温柔的触感,带着一些安抚的意味,薛流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让她自己缓缓就好了。” “可是她……” “别管那臭丫头,”冯老头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哼了一声,“又不是没跟她解释过,自己死脑筋听不进去,尽钻牛角尖,随她去!” 我勉强笑笑,并没有释怀。 “行了,也不知道你们一天天的哪有那么多心思,”冯老头弹了一下茶杯,茶杯倒在桌上打了个转,一滴水也没漏出来,嫌弃道:“还愣着作甚么,再给我添点!” 薛流风面带无奈,却还是依言去取茶水。 我稍稍平复了心情,看向冯老头,“前辈,说来我竟忘了问,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其实我是先听到了子母蛊的消息,和子母蛊有干系的人,除了你们还有谁?再说了,你们回到中原也闹了不少事,稍稍打听一下就都知道了,倒也不费功夫。” 听老冯又提到子母蛊,我犹疑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将事情始末向他全盘托出,好歹也算给他这个子母蛊真正的主人一个交代,但冯老头像是猜到了我要说什么,抬手止住了我的话头。 “你既然不想在他面前跟我提子母蛊,就不要为难自己,活像我是个什么大奸大恶之人逼迫于你似的,左右以后有的是时间,你寻个他不在的时候跟我说说就行了,多大点事。”冯老头浑不在意。 “有的是时间?”我问,“您打算在这里久住吗?” “怎么,不欢迎?要赶我们走?”冯老头乜了我一眼。 “哪里的话。”我连摆手否认。 冯老头长叹了一口气,“老夫避世避了大半辈子,到底是没躲过,我来此处也是想看看是不是还能做些什么,就当是赎罪,也得以后死了没脸见故人。” “赎罪?”茶壶落在当中,薛流风先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疑问说了出口。 我也疑惑地看着冯老头,不知他此话何意。 “我见过你爹,”冯老头缓缓开口,“在三十年前。” 345 三十年前,秋原山庄还是江湖上一个说不上话的势力,早早接过祖辈衣钵的秋成英也尚还年轻,他人远在中原,却不知从何处听说到了南疆的红莲圣教,因而慕名前来,只为一睹圣教祭祀奇景。 而彼时,冯老头也正值青壮年,还没从南疆九寨中脱出,那时候他性子刚直,在那里甚至称得上是叛逆,没少因为大阵的事情和圣教中的长老大吵大闹。 “那次祭祀是上代圣女最后一次行祭祀之礼,结束之后,下代圣女就会接过祈福一大任,以此来承接职责。而当时的下代圣女,正是我的心上之人。” 年轻的圣女就此面临着抉择,一边是青梅竹马的情郎,一边又是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厚望,世间并无双全法,于是他们打了一个赌,如果圣女的祈福无用,她就随冯老头离开这里,一同踏遍江湖、浪迹天涯;同样的,如果祈福有用,那圣女就会将自己的余生都奉献给圣教,他们就此相别,此生缘分尽了。 冯老头在小的时候就一直听寨子里的长辈说,这个祈福大阵是如何庇佑着他们一代又一代人,圣女的职责又是多么神圣高洁,可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没见过长辈口中的祈福盛况,什么灵气泽被不过就是一场幻梦,他从来不信。于是年轻的冯老头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他心中是那么笃定,这个大阵正在慢慢死去,再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了。 可是现实给了他无情的一刀,他以为的幻梦却在他眼前变成了真实,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只有他望着高处的爱人,落下了无措的泪。 同样被那场圣迹所震慑的,还有秋成英。 “我并没有死心,我去了她,想让她跟我离开,我可不管什么打赌,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又如何?可是她那么坚决地拒绝了我,从前她曾有过的犹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消失了。所以我开始恨他们,我恨她,我恨这个为了一群人就吃掉一个人一生的狗屁祭祀祈福,有什么好祈福的,人能够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一种福气,还想要那么多,难道不贪心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让他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所以他打算离开,离开之前他注意到了秋成英,这个已经完全被祈福大阵所迷惑的异乡人。 冯老头的愤怒没有消失,反而烧得更旺,这个他厌恶的大阵,又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都迷惑住了,真是不可理喻。 “我告诉那个异乡人,让他不要被这个祈福大阵所迷惑,这个大阵,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我们先祖生活的时代,有鬼巫造出了这邪恶的大阵,以生灵来饲喂他们的魂灵,以得永生。整片大地的人们被他们折磨、猎杀,是我们勇猛善战的先祖不畏艰难险阻,以血肉之躯战胜了这群巫,但他们却没有毁掉这个大阵,他们认为,错的是那群巫,而不是这个大阵。只要他们将正直善良的品格祖祖辈辈地传下去,就能让这个大阵永远为他们所用,一代又一代,可这个大阵最初所沾染的冤魂血泪,是永远无法被改变的。” 冯老头当时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诫着那个异乡人,异乡人听进去了。 于是十年后,异乡人卷土重来,此后二十年,南疆再无宁日。 第一百三十二章 346 我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我原是不知他的名姓,可当我再见到他时,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方知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我在那愤怒之时脱口而出的气话。” 冯老头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脸上不知是茫然还是痛悔。 “这事我本打算就这么埋在心里,反正这么多年我混混沌沌地过来了,我不说谁又会知道。后来南疆呆不了,大家都去逃难了,我反正已经活够了,死就死吧,但春花那丫头还小,我总不能不管她,我就带她走了,走了之后,我日日想啊,夜夜想啊,如今能说出来,心里倒觉得好不少。” 第145章 他话说得洒脱,但看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不大会安慰别人,面对这种情况也不知如何是好,薛流风沉默半天,又将茶给满上了。 冯老头将这往事纠葛全盘托出,我心中虽是震动无比,但并没有因此就生出任何怨怼之情,也不觉得有什么将此事怪罪到他身上的道理,我尚在心中斟酌着说辞,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痛呼。 “哎哟!谁打我!” 随即便是一阵混乱的窸窣声,我循声望去,却见是唐寰拎着小春花就这么走进来了。 “老冯,你们可真行,让一个小丫头听了墙角都没发现。”唐寰毫不费力地将小春花提了提。 “你简直大逆不道!!”小春花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唐寰却不为所动。 “你快把我放下来!我快喘不过气了!”见挣扎无果,她扯着嗓子朝着唐寰大声叫喊着,那声响堪称魔音穿耳,唐寰这才嫌弃地将她提远放下。 小春花已经完全没了方才黯然神伤的模样,她怕了拍屁股上的灰,整了整有些被揉皱的衣裳,哒哒地跑到冯老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怒道:“好啊臭老头,搞了半天原来罪魁祸首是你啊!” 原本还有些神伤的冯老头霎时什么愁绪都没了,黑着脸骂道:“你这臭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信不信我抽你!” “我又没说错!”小春花理直气壮,“我可一直在外面,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听见了,你休想抵赖!” 冯老头阴阳怪气,“那你说说,你想要怎么处理我?” 小春花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最后恼羞成怒地丢了句“反正都怪你”。 冯老头面上闪过一丝受伤,没再说话,小春花顿觉自己有些过了,但话已经说出口,没办法再收回,道歉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只能僵在原地。 “你真的是这么觉得吗?”薛流风走到她跟前,蹲下了身子,平视着她问道。 “我……我不该这么想吗?”小春花有些迷茫,“可事实不就是这样吗?” “不是。”薛流风摇摇头。 小春花更想不明白了,“那要怪谁呢?” 薛流风轻叹:“这个世间不好的事情太多,当一个错误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时,那这中间一定已经发生了千千万万种错误,有许多人可能永远都想不到自己做的哪一件事就变成了其中的一种错误,所以,你不可能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给一个人。” “听不懂。” “嗯,那我就举个例子。”薛流风十分耐心,“如果有一天,你在路边丢石头玩,村子里唯一的大夫不小心踩到了你扔的石头上摔了一跤,只能卧病在床休养身体,没办法再出去采药,但这个时候村子里有人被人打成重伤需要草药,大夫清点之后发现这种草药前几天刚被人全部买走了,可是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去采药,有热心的村民主动代劳,大夫教了村民关于这种草药的模样以及生长位置,村民就这么去了,结果因为不够熟悉,不小心从山上跌了下来受了重伤,大家看见愿意采药的人变成这个模样,顿时谁也不敢出头了,那位病人也因为没有药,病死了。这个时候,你会觉得是谁的错呢?” “是我的错吗?”小春花很迷惑。 “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如果那个大夫没有踩到我扔的石头,也不会摔伤,没摔伤的话他就可以去采药,病人也不会因为没药就死了。” “那我觉得也可以怪这个大夫,如果他走路小心一些,就不会踩到石头摔倒,病人也不会没药就死掉。” 小春花有些急了,“这是哪门子道理,这个大夫又不是故意摔倒的,他既然是个大夫,肯定不愿意看到别人病死的,他比谁都想救活这个病人,怎么能怪他呢?” “你看,你不是知道这个道理吗?”薛流风笑了,“难道你扔石头就是故意想让人摔倒的吗?这就是一个由无数种错误酿成的大错,你可以假定许多如果:如果你没有扔石头,大夫不会摔;如果大夫没踩到石头,他也不会摔;如果他摔倒后,采药的村民采到了药,病人也不会死;如果那个村民没有采到药,但是也没有受伤,也许别人也会愿意帮忙;再如果,一开始这个草药就没被人买光,即便大夫摔伤了病人也有药可用,病人也不会死。这其中任何一种如果发生,这个病人就能活下来,可病人还是死了,你觉得能怪谁呢?” 小春花被问住了。 “你可以怪自己扔石头,可以怪大夫走路不小心将自己摔伤,可以怪那先前买草药的人为什么要将所有草药都买光,可以怪那帮忙采药的村民为什么药没采到还弄伤了自己,可以怪其他村民因为害怕自己也摔伤而不愿意帮忙,但你真的觉得是他们的错吗?” 小春花摇摇头。 “如果我再告诉你,你之所以出来丢石头玩,是因为你跟冯前辈吵架,心情不好出来散心,如果他不跟你吵架,也许你就不会出来扔石头,之后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你还会觉得是自己的错吗?” 小春花又摇头。 “那你会觉得是冯前辈的错吗?” 小春花犹豫了一下,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们都不是故意的,没有人想害死这个病人,谁也不会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整件事情,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有错的。” 小春花又不明白了,“不是说不能将错误都归咎到一个人身上吗?那是谁有错?” “当然是那个将人打伤的凶手了,如果他没有伤害别人,不就什么事都没了?错的人,从始至终只有这种故心怀恶意的人。” 小春花似懂非懂,薛流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言尽于此。 我很久没听到薛流风讲这么多话,但我听得出来他话中有话,我们不曾相望,却心照不宣。 我轻轻将小春花往冯老头的方向推了推。 小春花顺势走到冯老头跟前,撇开脸说道:“对不起啊臭老头,刚刚是我不对,是我乱说话了,你就当没听过吧。”她冷不丁又回头看着我,“还有你,我之前对你态度也不大好,我当时只是情绪有点激动,并不是真的那么想的,抱歉。” 我受宠若惊。 “就你会说话,让这臭丫头都转了性子,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冯老头瞥了一眼薛流风,脸色到底好了不少。 “臭老头差不多得了啊,太阳打没打西边出来我不知道,但太阳现在快打西边落下了,我饿了。”小春花脸上还有些红,但气势又足了起来,插着腰,任由肚子咕咕叫着。 我方觉有些晚,主动说道:“天色确实有些晚了,不如随我到镇上吃个便饭,就当我给恩人接风洗尘了。” 冯老头自然不会跟我客气,小春花也高兴地围着院子跑了好几圈。 我又环视了一遍这个有些寒酸的小院,主动相邀道:“我看此处不大,你们如何挤得下?秋原山庄中空房空院多得是,吃完饭后你们不如顺便搬到山庄里,同我一处住着,也舒适不少。” “好啊好啊!”小春花停下,欣然应允,却被冯老头从后面一巴掌拍了个趔趄。 “臭老头你推我干嘛!”小春花顺口骂了一嘴,跑到一直看戏的唐寰身旁,拉着她的胳膊,“徒儿,你也跟我们一起吧,住客栈天天还要花钱,闯荡江湖,能省则省啊!为师今日大发慈悲,就让你沾沾我的光!” 小春花口中的“徒儿”“为师”听得我一头雾水,那方唐寰一挑眉,看着我,好整以暇地问道:“秋少主不介意吗?” “自然不介意,唐姑娘愿意赏脸,我求之不得。”我维持着面上的笑容。 “你们认识?!” 小春花后知后觉,冯老头不忍直视地挪开了眼。 “算是故人,不过我也很好奇,你们怎么认识的?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说这话时我看着唐寰,小春花却骄傲地站了出来,“小唐可是我亲传的徒弟,想不到吧?” “完全想不到。”我神色古怪。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大概是嫌我太敷衍,小春花有些不服气,“不信你问问小唐,是不是我救了她的性命,后面是不是我教她的蛊术。” 唐寰没有反驳。 “什么时候?”我问道。 小春花随口回到:“差不多就是你们走了之后吧。”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薛流风,他面上一丝惊讶之色都没有,似是对一切早已知情。 “原来如此,还真是有缘。”我扯了一下嘴角。 小春花见我差不多信了,也就不纠结此事了,她又跑到薛流风跟前,说道:“这破院子你也退了呗,跟我们一块去住大房子吧,去吧去吧去吧!” 还不等薛流风回答,我就将小春花拉了回来,皮笑肉不笑,“他就不用了,他呆在外面行事方便,何必将他困在这山庄里。” 薛流风愣了一下,原本微微扬起的嘴角有些落下,对上我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也只能跟着说道:“……是,我就不必了。” 第146章 “这样吗?”小春花只能遗憾放弃心中大团圆的念想,“那算了吧。” 我移开和薛流风对视的眼神,却猝不及防对上冯老头的视线,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们二人,被我抓了个现行后,他一点儿也不心虚,还大咧咧催着,“走吧,老夫也饿了。” “好。”我将心中多余的想法尽数揭过,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第一百三十三章 347 我带他们三人回秋原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言我替唐寰将唐门赶出秋原山庄,落了谢行的脸面,又让唐寰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更是在挑衅武林盟会;有人又将矛头指向冯老头和小春花头上,说我还带回了两个来自南疆的可疑人物,定是不安好心。七嘴八舌的,就这么传到了谢行耳中。 以上是谢行今日来找我时告知于我的,我也不知这些人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连冯老头和小春花的底细都摸清楚了。 彼时我刚陪小春花从后山抓虫子回来,都没来得及休息,就见谢行带着为难的脸色来作刁难之事,我只能故作讶异道:“谢盟主这是哪里的话,先不说当时飞远兄可是主动带着唐门请辞的,说是我们赶走的可真是无稽之谈,就我所知,他们也并未离开秋原,我可听说了,谢盟主不是正将他们好生招待着吗,怎么还让他们这样搬弄是非?还是说有意见的并非他们,而是谢盟主您呢?” 谢行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不客气,一如既往的笑容略微有些挂不住了,神色也开始冷淡,“你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你行事有失分寸,引得大家都有所不满,我又何故至此来寻晦气。” 谢行板着脸将我瞧着,再不复从前温柔和蔼的模样,然而我在父亲的严厉磋磨之中浸淫许久,早已将装腔作势的假把式练就得炉火纯青,才不会被谢行三言两语轻易唬住。 “那劳烦谢盟主去告诉那些有意见的人,若有不满大可直接到我面说道,只会在背后嚼舌根的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我行得正坐得直,可不怕他们这种小人挑理。” 谢行昂首的身姿僵了一瞬。 最后一句话我说得硬气,没压住动静,先耐不住性子跑出来的果然是小春花,她发现谢行之后迅速将刚张开的嘴闭上,像个普通小孩似的蹦蹦跳跳到我跟前,甜甜地问道:“哥哥,你好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呀?” 说着,她像才发现谢行似的,睁大眼睛疑惑地问道:“咦,这个伯伯是谁呀?” 我只用了片刻就明白小春花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即一本正经配合道:“这可是整个中原武林里最厉害的武林盟主,你得喊谢伯伯。” “谢伯伯好!”小春花扬起灿烂的笑容,谢行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了个僵硬的笑容。 这时小春花突然转身往回跑着,边跑嘴巴里还大喊着:“爷爷,爷爷,你快出来,你看看谁来了!” 没过一会儿,冯老头佝偻着腰,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撑着不知从哪寻来的拐杖,颤颤巍巍地边咳边朝我们走来。 别说谢行,连我都已经看傻了。 “爷爷,哥哥说这就是武林盟主谢伯伯。”小春花很是兴奋。 冯老头面色少有的慈祥,“您就是谢盟主吗,久仰久仰。”说罢就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心中不住地叹气,还是将话接了过去:“谢盟主,这便是你们口中‘心怀不轨’的南疆人。” 谢行看着这一老一小,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说:“当初我和流风在南疆落难时,若不是得冯大夫和春花姑娘相救,想是难以活着回到中原,如今南疆平民亦遭逢大难,我非忘恩负义之辈,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可是,终究是非我族类……” 我打断他,“谢盟主也想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他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魔教肆意妄为,滥杀无辜,受害的不止是中原武林,连南疆平民都不能幸免于难,在这种危急时刻,难道我们不更应该守望相助吗?您先想到的怎么会是排除异己!” 小春花也感受到了谢行的不欢迎,有些害怕地躲在冯老头身后,怯生生地将谢行瞧着。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您若是不愿相助也就罢了,但胡乱猜忌欺凌弱小又是个什么道理?我相信以谢盟主的能耐不会对南疆如今的情况不知情,现在整个南疆几乎已经完全沦陷,魔教的魔爪伸向中原也只是时间问题,可这么久了,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是不痛不痒地与魔教相互打斗几番,然后将地盘拱手相让?还是窝在秋原轮流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却永远纸上谈兵?谢盟主,请您扪心自问,当初你所承诺的身为武林盟主的职责,您真的有好好履行吗?” 我忍不住嗤到:“我父亲如果现在看到中原武林是这副模样,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了。” 谢行彻底震怒,指着我的手都有些颤抖,“你,你,你果然是狼子野心!” 我丝毫不惧他,“怎么,谢盟主是还想故技重施,用口诛笔伐的手段逼我妥协吗?” 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只有一个蠢货会在意,但他此时不在,我简直硬气的不得了。 “抱歉,我不奉陪了。” 谢行气得连连发笑,“你可别忘了这是哪里,也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话说得太满,小心栽了跟头!” “谢盟主难不成忘了?秋原山庄的地契还在我手中,现在是你们鸠占鹊巢,是我不计较,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大家都不愉快。您也一把年纪了,连我都懂‘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您没道理不懂吧?” 谢行怒极反笑,“地契?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些东西吗,你好自为之!” 小春花伸着脖子张望着,见谢行人影彻底消失后,佩服地看着我,“你胆子可真大,就不怕他报复你啊。” “没听过吗,光脚不怕穿鞋的,”我突然计上心来,挑眉看着她,“我胆子还能更大,你要不要听听?” 小春花来了劲头,连忙催道:“什么,快说快说!” “这镇上还有不少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你若是有空,就多跟他们讲讲我们谢盟主的‘丰功伟绩’好了,他既然这么喜欢让人说三道四,就让他也尝尝这个滋味好了。” “我吗?”小春花指着自己,“我能说些啥啊?” “又欺负小孩又欺负老人的,这有什么不好说的,照着我方才的话直说就行。” 小春花抱臂,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想骗我替你干活?你当我傻呢。” “你不傻。”我叹了口气,“之后再陪你去后山找虫子,绝对不躲,行不行?” 小春花思量片刻,才勉强地点点头,“行吧。” 冯老头还在一旁拄着他那破拐,任由我让小春花去胡闹,待她也跑得没影了后,也摇摇头走了。 无人之时,我扬着的嘴角慢慢落下,笑意消失殆尽。 348 夜里我不知怎的,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都毫无睡意,往日听起来让人觉得悦耳好眠的虫鸣此刻让人心烦不已,我索性下了床,裹着外袍走出房间。 我抬头,却见月色并不明朗,歇了与明月一同聊以慰藉的心思,我独坐在院中,渐渐失了神,连有人靠近我都未曾发觉。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作甚?” 我一惊,一道黑影跟着在石桌的另一侧坐下,却是冯老头。 看着这稀疏的月光,我也不好意思扯出个什么赏月的理由,只好实话实说,“睡不着,出来坐坐,前辈您怎么也没睡?” 他拢了拢齐整的衣服,“人老了,觉浅,听到外面有动静,就出来看看。” “是我的错。”我笑笑。 冯老头纳罕,“你现在脾气怎的如此好,从前呛我的那劲儿去哪了?” 一瞬间,我有些想不起来冯老头口中的那个我,明明也没有过太久,如今看来却像一场镜花水月。 “从前……从前是我年轻气盛,人总归要成长的,好歹也吃了那么多教训。” “那你今日还如此冲动,”冯老头缓缓开口:“得罪他对你可没好处。” 这个他无疑指的是谢行。 “早就得罪了,也不是今天的事。”我倒无所谓。 “你若看不惯他,他这样下去,早晚是个自取灭亡,你且等着就是,何必说那么多有的没的?” “您觉得我今天做错了?” “难道不是吗?”冯老头不解,“这姓谢的老匹夫摆明了不愿意出力,你就算用道德去谴责他,逼迫他去和薛流风合力对敌,虽然对他这种人可能确实管用,但他也不见得会尽心尽力,还得担心他在背后使绊子,简直得不偿失。” “可是太难了,”我喃喃,“没有多少时间了,光靠少部分人的力量根本就不足以对抗我父亲,我真的,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冯老头不理解,“他们一个个的,复仇的复仇,争权的争权,说到底都和你没关系。以你的能耐,只要不多管闲事,想活下来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第147章 “但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别人是死是活,你管那么多干嘛?” 我不知道该如何和冯老头解释,感觉如何言语都无法明说,索性闭了嘴。 还好冯老头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他自嘲道:“行,算我老头多管闲事了,来,你把手拿过来。” 我没弄明白他的意图,但还是依言照做。 他一手搭在我的手腕之上,一手抚着下巴,摇头晃脑思索着,没过一会儿,脸色便凝重下来。 “怎么了?”我有些不安。 “蛊虫的痕迹,是真的没有了。”他语气沉重。 “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我还骗你不成?”虚惊一场,我有些无语。 冯老头像看傻子似的,“你不懂蛊,又怎知蛊虫的生命有多顽强,我都不敢轻易断言蛊虫的死活,怎么会相信你?” 我不大服气,“我当时可是亲眼见到蛊虫的尸体了,怎会有假?” 冯老头将手收回,冷笑了一声,“那又算不得什么,也有可能是蛊虫的虫蜕被你误认为它的尸体了,本体可能还在你身上活得好好的!” “……你不要再说了,”我隐隐开始有些不适了,“总之你现在能确定,蛊虫是真的死了吧?” 其实就算他不说,子母蛊这么久都没有再发作过,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但冯老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端详我半晌才开口:“你说你亲眼看到蛊虫的尸体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349 我将当日之事巨细无遗都托出了。 “那时他的神智隐隐像是恢复了,我又突然将这蛊虫吐了出来,当时我只道他受的刺激太大,子蛊被母蛊影响了才会如此,但母蛊是否还活着……我也不知道。” 看着冯老头沉思的模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我一直以来的猜测,“我和他在这之前都服食过虫煞,会是这个原因吗?” “虫煞?不可能,我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的,虫煞对子母蛊的蛊虫是没用的。”冯老头斩钉截铁否定道。 我将我发现自己的血能克制息虫之事也告诉了他,他却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 “那倒是正常,虫煞这草是南疆特有的,历来都是我们做各种治虫药的原料,直接吃下去的话对身体没多大伤害,但它会随着你的内腑溶入你的骨血之中,换言之,你的血现在会有一些虫煞的效用,弄死这种普通的虫子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冯老头麻利地站起身来,蹲在一旁树下的杂草中扒拉了一会儿,没多时,他抓着一只指盖大小的虫子走到我跟前放了下来,却见那只虫转头就朝着远离我的方向爬去,冯老头几次重复这个动作,这只虫无一例外地都做了相同的选择——远离我。 我弄破了指尖,试探性地将血滴在这只虫身上,血刚落下的时候,那虫先是猛烈抖动着,往前爬动的步子也变得更为急切,然而不过一瞬,它的动静骤然变得微弱,眨眼的功夫便不再动弹。 我抬头看向冯老头,却见他的脸色丝毫不见好转。 他说:“还是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 “照理说,就算是直接服食虫煞,可都过了这么久了,药效也早该慢慢褪去,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威力?不对,不对。” 对于蛊虫这方面我完全是一窍不通,见他不住地来回踱步,眉头紧拧思索着,我也不好出声打扰他。 随即他想又想到什么似的,神色变得古怪,“你说当时你们还在打架?” 我点头。 他问:“流血了?” “……自然。” “不对,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接触过他的血?”他着急地一拍手。 我回想着那日的情景,脑海中只余刀光血色,具体的却什么也记不太清了,因而我也不敢肯定地回答他,只能保守地回道:“我不确定。” “定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他却兀自认定了,整个人也变得开始兴奋起来,令我更加摸不着头脑。 “是哪样?你倒是说啊。”我催促道。 好半天他才冷静下来,再看向我时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双眼放光,看得我寒毛直竖。 “其实子母蛊不过是个失败品。”还来不及等我震惊,他继续说道:“我原本想要钻研的蛊,名唤双生蛊,但记有此蛊的古籍残破不堪,我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去修复,不断地猜测、尝试、验证,却仍然没能悟透,手中能养出最接近的蛊虫只有这子母蛊。” 我疑惑:“何为双生蛊?” 冯老头随手捡了根树杈子,蹲在地上戳了两个点,又随手画了一个圈将这两点连起来。 他解释道:“双生蛊亦是有一对蛊虫,不过并无什么子母之分,而是同生共死,通过精气与生气在二者之间流通运转,相互裨益。与之相比,子母蛊缺陷就极大,只能子蛊单向朝母蛊供养,无法形成良性的流转,所以只能称之为双生蛊的失败品。” 我还是没懂。 “罢了,我和你说不明白,”他失去和我解释的耐心,“总之,我现在大概能确定了,你们两个都吃过虫煞,虫煞进入血后又重新交融,母蛊血源中的虫煞刺激了子蛊,你因而能耗尽子蛊的力量将虫煞彻底化用,所以即便过了这么久,你的血仍然能够起作用。” 他将自己说得大彻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为什么之前两只蛊虫永远都无法互相感应,原来是缺少媒介,子蛊就是,子蛊就是啊!” 他仰天大笑着,笑着笑着,笑声却逐渐呜咽起来。 “可笑我用尽半生都没能参透这双生蛊,只能将毕生精力都倾注在这子母蛊之上,没想到这个时候让我看到了点希望,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轻轻拍了拍他,聊表安慰,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有些恳切地看着我。 “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只差最后一步了,就最后一步了。” “前辈,冷静些。”他的力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我试着想将自己的手抽出,却没能办到,我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母蛊,我需要一只用薛流风的精血蕴养的母蛊,你像之前一样放入自己身体就可以了,这次一定可以了。” “你能保证吗?”我垂下眼帘。 “能,我保证一定能成。”他没有一丝犹豫。 “那我不能答应。”我冷酷拒绝。 他瞪大眼睛,“为什么?!” “我好不容易摆脱这蛊虫,怎么会想不开再碰,我已经被折磨够了,还是你能保证成功之后可以解蛊?” “双生蛊和子母蛊可不一样,”他着急忙慌地劝道:“我承认子蛊缺陷的确很大,但双生蛊若是成了,对两个母体都是有益的,这可是大宝贝,你怎么一点都不识货,真是不知好歹!” “不行。”任他说得天花乱坠我也没松口。 “从前可是我救了你们,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他恼羞成怒了,开始试图挟恩图报。 我冷笑一声,“是你自己说了,这个蛊能让两人同生共死,你要是真成了,那我的命还由不由得我?你也不看看他现在整天做的事情,就是在刀尖上走路,哪天不小心就把命丢了,难道我也要跟着他去死吗?” 话说出口是很容易,但心却忍不住一抽一抽,止不住的痛。 冯老头哑口无言。 我有些疲惫地闭上双眼,“况且,你和小春花都是空手过来的,你现在要上哪去寻你的母蛊,回南疆吗?好不容易逃出来,你这跟重新跳回火坑有什么区别。” 他像是才想起来这事,整个人都颓丧起来,萎靡地坐了回去。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又有些不忍,我软下声音说:“前辈,您也不要太灰心,南疆之乱总会有解决的一天,您身体还硬朗着,往后有的是时间再弄这些,反正你已经搞清楚了这些关窍,还着急这一时吗?” “也是,是我太急了,都乱了方寸。 ”他长叹一口气,不禁苦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离开南疆时一只蛊虫都没带在身上……我都已经下定决心后半辈子彻底放弃这些一直陪着我的小家伙了,原来到底还是放不下。” “我明白的。”我笑笑。 他看着我,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嗯?后悔什么?” “从前我让你在子母蛊中间二选一,你当时可是毫不犹豫选了子蛊,子蛊比起双生蛊来说坏处可要多得多,如今我要将母蛊给你,你怎么反倒不愿意了。”冯老头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后悔当初选子蛊了?” 沉默许久,我才回道:“没有,我没后悔。” “那你为什么不肯?”原来他还没死心。 “和这个没关系。”我低声道:“当初是他舍命救我,是我欠他的,选子蛊……算是我在报恩,可如今他已经恢复,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身份处境在这里,往后还是少些牵扯好。” 第148章 “我还以为你终于想通了,没想到还是个死脑筋。”他突然一拍桌子,“你实话告诉我,你是真心这么想的吗?” 一句“是”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再问道:“所以你觉得他是这么想的?” 看着我不说话的模样,他骂道:“真是够蠢,你替他处心积虑考虑这个考虑那个,也不见他现在有多承你的情,整天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简直是狼心狗肺!” 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口中的“以前”是薛流风刚失忆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叫他大壮。 我有些恼怒,“你不要再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断言这些?” “你那爹虽然不是什么好货,但自私这点你但凡只学个皮毛,都成不了这个窝囊样!”冯老头气不打一处来,“你直接去找他,去问他,大不了再用子母蛊威胁他,看他承不承认!怎么到头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又不是没干过这事! 这句话差点说出口,还好我及时止住,没让自己更丢人,这事要是被冯老头知道,估计他骂得会更凶。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都不生气,是你不懂我们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没那么简单的,你要真的算起来,还是我欠他更多。而且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何必闹得让人下不来台,多难看。” “他恢复记忆之后,告诉我失忆时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后面大概他自己都觉得这谎言太过可笑,才告诉我他只记得一点点。明明我与你们相遇的时候,他已经失忆了,但他看到你们,对你们却一点都不陌生。他现在是连装都不肯装一下了,我就想,算了,他既然觉得那段时日是不堪回首的,何必要逼迫他去面对,我不想他再恨我了。” 说到最后,我近乎自我安慰了。 然而冯老头却说:“可是要我告诉你,他现在的样子也不是他真正的想法呢?” 我茫然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子母蛊发作之时,母蛊的行为根源是母体最原始的欲望,是在没有任何理智和思考压制之下的本能反应。” “所以你真的能肯定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吗?”他说,“不信的话,我跟你打个赌。” 350 冯老头打了个哈欠就兀自回去睡觉了,我站起身来,却听见墙头隐隐窸窣的声音,我似有所感地望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第一百三十五章 351 冯老头的赌约我没应,说到底,我根本没信他的话。可他像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将我说服似的,非得将薛流风拉到我跟前当堂对质,也不知是要给自己博个清白还是仍在指望我改变心意,接受他荒诞的想法。 可惜薛流风忙得脚不沾地,冯老头现在连唐寰的影子都摸不着,更别说将薛流风抓过来,他没能成功,我也松了口气。 南疆的现状已然传开,但谢行依旧不买账,一心扑在唐门那边,将唐寰拒之门外,唐寰也不肯受这个气,薛流风干脆同四公子这边集结人手,一边顾着新火弹的研制,另一边还得不断随人去南疆施以援手,只有我整日在秋原山庄无所事事,冯老头实在看不下去,打发我和小春花一起去帮忙采药,然而小春花一钻进林子就去找虫子玩了,找草药的事最后还是全落在我头上。 每每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草药,冯老头都忍不住痛批我几句,他说我是不骂不长记性,但我觉得他只是找不到薛流风后憋了一肚子气,全在这撒给我了,但他并不承认就是了。 将火弹之事全权交予唐寰负责之后,薛流风便又赶往去南疆的路上,冯老头几次试探我,问我为何不一同去南疆,我只说是我不想去,却没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他问我:“你就不担心他在南疆出什么意外?我以为以你的性子会跟着一起去的。” “都是有手有脚会武功的人,自保的能力总是有的,要真不小心把命丢了,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关我什么事?” “嘴好硬啊。”小春花路过时没忍住堵了我一句,被我怒瞪一眼后马不停蹄地溜了,连带着我对冯老头也没什么好脸色了,任他再说什么我也懒得理会了。 然而薛流风没离开多久便回来了,照这个时间算他甚至还来不及赶到南疆,我心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产生这等变故,还没等我催冯老头去打听情况,观雪轩的门便被人冲开了。 是妲妲。 她风尘仆仆,难掩奔波的疲惫,双眼仍旧明亮,眼底却有着浓重而又挥之不去的忧郁,我尚且愣怔着,她已经大步迈至我面前,关切地将我瞧着。 “这些日子,你可还好?” 我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容,说:“我挺好的。” “最近发生的事,来的路上我都听说了,”她试着回给我一个笑容,却因愧疚而显得痛苦,“抱歉啊,姐姐没能在你身边保护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的眼眶骤然酸软不已,心中累积许久的委屈如浪潮一般,汹涌掀起又轰然塌落,许久才重新归于寂静。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而且我的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还能让谁欺负了不成?”我尽量用着最松快的语气,不想气氛陡然变得这么沉重,“姐姐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吗?怎么不见其他人?可要多呆些时日?” 妲妲失笑,“哪有你这么问的,我都不知从何说起了。”她正了神色,“南疆如今的情况想必你也知道,说是水深火热都不为过,有人跪得快,勉强苟活于世,而有的人宁死也不肯屈从,我们也试着带他们离开南疆,可他们并不愿意,死在这片土地上,是他们最后的底线。” 说着,她的神色随之黯然,“我没办法劝动这些人,他们的想法我太理解了,我曾经,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许多年轻人也就跟着留下了,一同保护着这些不愿屈服的人,而我变成了一个怯懦的胆小鬼,带着我想保护的人离开这些纷乱。” 我不知她眼底的伤痛是由多少生与死堆积而成,因而也不敢随意触及,只是我不大赞成她的话。 “姐姐才不会是什么胆小鬼,你保护了那么多人,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是我们心中最强大的战士与反抗者。” 她摇摇头,笑着对我说道:“你也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心中都清楚……一个人的力量多有限,我总是高看自己,觉得这天底下没什么事能难住我,然而事到如今,才知我是有多无能为力……阿雪,姐姐来这里,是还有一件事想请求于你。” “姐姐但说无妨。” “年轻人我劝不动,所以我只能带走一些老人和小孩,我们在这里到底没有什么根基,可否请你……收留我们一些时日。” 我从未在妲妲脸上见过如此为难的神色,像是做了什么极大的错事一般羞于启齿。 我佯装生气道:“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是将我当外人了吗?要与我生分至此。”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妲妲很是无奈,“我们是在半途中遇到小风的,他执意要将我们护送过来,我不好开口再麻烦他,本想来投奔你,却又被他阻拦。”她又叹了一口气,“他不让我来打扰你,说自己会安置好我们,可我见他如今境况也颇难,我不知你们是不是又闹了什么矛盾,只能独自来见你。” “姐姐莫要多虑,哪有什么矛盾,不过是各自有各自是事情要做罢了,他那里确实不大方便,我这里姐姐应当是清楚的,如今我们虽与谢盟主的关系不大明朗,但这里到底是我的地方,他不会做什么过分之事,你们只管过来就是,再说了,如今我也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姐姐过来,想是会更热闹了。” “嗯?”妲妲不解,那边冯老头终于被闹得推门而出。 “有人来了吗……咦?”先溜出来的是小春花,她见到这陌生面孔后瞬间警惕起来。 妲妲讶异地看过去,“哪里来的小丫头,我怎么没见过呢?” 待到冯老头走出来时,妲妲已经彻底愣住了。 “……冯医师?” 冯老头突然被人点明了姓氏,定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妲妲,半晌才犹疑道:“你是……妲丫头?” 妲妲又惊又喜,“冯医师,真的是您,您怎么也在这里 ?” “此事说来话长,”冯老头也是感慨万千,“妲丫头居然都长这么大了,几十年了,竟也几十年了。” 这一出故人相逢的戏令我始料未及,但仔细一想其实也情有可原,南疆并不是多大的地方,照冯老头的自述,他从前与红莲教的上代圣女颇有渊源,妲妲作为这一代的圣女,从前定然是有交集的。 “阿雪怎么会与冯医师相识的?你记得吗,我从前与你说我们寨中有位蛊师,就是这位冯医师。真是,真是的,世事怎会如此呢?”妲妲抹了抹眼角,竟是喜极而泣。 第149章 我看了一眼冯老头,他亦是一脸动容,嘴角微微颤动着,估计一时半会也说不了什么话,于是我便主动告知了妲妲我和薛流风与冯老头他们相遇的前因后果,果不其然,这事薛流风并没有告诉过妲妲。 “竟有这等缘分,还得谢过冯医师的救命之恩。” 妲妲当即朝着冯老头倾身作揖,我扶起她,忙道:“我谢过了,姐姐不必如此客气。” 冯老头对我的越俎代庖之举十分不满,对我冷哼道:“你谢什么了就谢过了,你要是真想谢我就麻溜的把母……” 在冯老头失言之前,我赶紧捂住了他的嘴,用只有我们俩听得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前辈慎言,要是让姐姐知道你不仅之前在我们身上用蛊,现在甚至还想继续用,你猜猜她会是什么反应?” 冯老头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我这才松开掣肘,妲妲看得一头雾水,最后只当我们是关系亲近,反倒高兴极了。 冯老头理了理衣衫,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引得小春花都无语至极。 妲妲这才将目光移向老冯身后的小春花,好奇地问道:“所以这个小姑娘是跟着冯医师过来的吗?” “哼,一个没人要的臭丫头罢了,我勉为其难捡回来养了。”冯老头推了推小春花,催促道:“愣着干嘛,喊人。” “我呸,你才是没人要的臭老头。”小春花一点面子都不给冯老头,毫不示弱地回击之后,才乖巧地走到妲妲面前,道了声“姐姐好”,直看得冯老头吹胡子瞪眼。 妲妲慈爱地看着小春花,她蹲下了身,握住小春花的双手,温柔问道:“你叫小春花是吗?很好听的名字。” 小春花自豪道:“对吧对吧,我也觉得,这可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春天盛开的花朵,永远生机勃勃,哪怕将它踏了折了,明年依旧会盛开,多好啊。” “好,是极好的。”妲妲拢了拢小春花有些松散的额发,“跟姐姐一起来了许多你跟差不多大的孩子,小春花可以和他们一起做朋友了。” “我不要跟别人做朋友。”她皱着鼻子,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不要。” “为什么呢?”妲妲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但她仍旧耐心地询问着。 “反正我就不要。”小春花偏过头,固执得很。 “别理这臭丫头,她就这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冯老头熟练地将小春花提起,“今天的书看完了吗?就跑出来偷懒,滚回去温你的书去,晚点我考校你的时候你要是答不上来,别怪我请你吃顿竹笋炒肉。” “臭老头,你真可恶!”小春花的反抗无效,最后还是被冯老头关进了房间里,房门后传来几声震天的巨响,将妲妲震在了原地,至于我——早已习以为常。 冯老头轻咳了一声,也不知是试图转移话题还是真的好奇,“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可否讲与老夫听听?” 此事我深知不适合从我口中转述,便将目光投向妲妲,她没有任何犹豫,毫无保留地将事情都说与了他听,听罢这一切,冯老头神色怅然,问道:“你们何时要将人接过来?我想一同去,我就去见见,就去见见。” 妲妲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勉强,沉默良久,却还是应下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352 妲妲来得很急,几乎是刚到秋原不久就来山庄中寻我,因而随她一同到来的老人和小孩还未来得及安顿,此时正由薛流风看顾着,而薛流风此时又正在四公子那处议事。 我微微生出了一些退意,我如今有些不大想见他。 然而一听到薛流风的名字,冯老头一锤定音,“现在就去!” 一时之间,我都不知他想见的到底是阔别已久的故人还是终于现了行踪的薛流风。 妲妲抬眼望了望天色,道:“也过了些时辰了,小风那边大概也忙完了,便一同去吧。” 说着,她不容置疑地握住我的手臂,止住了我逃跑的念头,冯老头早已朝外走去,妲妲就这么拉着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黑天四煞的暂居之处我已来过一次,而今时比起往日,已然热闹了不少,不过于我而言全是生面孔,守门之人也不知是认出了我们当中的谁,并没有多加阻拦。 妲妲倒是先停下脚步,问随她同来之人的去处。 “我家公子正邀他们于院中玩耍,姑娘莫担心,我这就带路。”那小厮十分有礼,确实是四公子手下人的做派。 妲妲道了谢,移步跟着离去,冯老头却一把拉住我,我尚且疑惑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不远处薛流风的身影,他正和旁人说着话,还没注意到我们。 妲妲见我们并没有跟上,开口欲问,冯老头未卜先知,扬了扬手,“妲丫头,你且先过去,我们待会儿就来。” 妲妲虽然觉得奇怪,但见冯老头一脸严肃,此处生人又多,她不便多加追问,蹙眉应道:“我会速去速回。” 冯老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双眼睛牢牢挂在薛流风身上。 “前辈,您想做什么?”我问道,并没有刻意压住声音。 冯老头立刻“嘘”了我一声,将我推到一旁墙后的廊中,不满地看着我:“我们的赌约你不会忘了吧?” “我又没答应你。”我无语。 “你别想抵赖。”他吹胡子瞪眼地指着我,“总之,若是你输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当机立断,“双生蛊的事,我不会同意的。” “我又没说是什么事,”他眼睛提溜一转,想糊弄过去,怎么都是副固执模样,“到时候再说,反正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不再与他纠结这些,而是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你会赢?” “那是自然,我自己的养的蛊虫我当然有信心,定是比他那张嘴可信多了。”说着,他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别出声!他要是发现了你,肯定不会说实话,到时候可就算你输了。” 哪有这种道理? 没等我控诉他,他一扭头又灵活地钻了出去,拦都拦不住,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开始后悔起前几日的多嘴,明明想将这一切都埋于心底,如今却不断被翻覆,翻覆到我无法视而不见的地步。 我该直接离开的,任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听才是最好的,但一双脚却像被钉子死死钉在原地,怎么也动不了。 原来我还是想知道的。 353 我曾在书中看到过,说在沙漠之中苦苦求生的旅人会被海市蜃楼所惑,他们一步一步朝着自己心中的希望走去,还没能走到,希望就消散了。而我此刻也感受到了干涸,眼中是绿洲,脚下是荒芜,我以为我停下来等死了,原来我还在往前走,下一次,下一次总该是真的吧? 一墙之隔的那端,我听见冯老头将薛流风拉了过来,行为很是刻意,不知道薛流风发现什么端倪没有,大概是没有的,面对冯老头的问话,他一一如实作答,好似真的是对着一位关心自己身体的长辈。 “你如今身体可还会有什么不适?” “多谢前辈关心,晚辈身体已无大碍。” “可我怎么听说,”拉了半天磨,冯老头终于问到重点,“你的记忆还是有损?” 薛流风沉默半晌,才避重就轻道:“这应当没什么妨碍吧,前辈不必太过挂心。” 冯老头说:“我可不是在关心你的身体,这毕竟是我的蛊虫,效用如何我当然得了解个彻彻底底。” 薛流风没了声响。 冯老头继续说:“我问你,失忆之时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可还记得子母蛊发作时你做了些什么事吗?” 许久,我才听到薛流风问他:“这个问题,是您想问我的吗?” 我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却也不由放轻了呼吸。 冯老头有些恼了,“不是我还有谁!” “我不知您是从哪里听说的,但您确实不需要担心,因为我的记忆并没有什么问题,”薛流风说,“我都记得。” 我大概是站得太久了,连四肢都开始逐渐发僵,可惜五感并没能跟着一起消失,耳清目明反倒成了一种残忍。 冯老头还没反应过来,无知无觉地问道:“恢复了?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您大概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失忆之时发生的事情,我从未忘记过。”薛流风的声音中有着我十分陌生的凉薄,“不管是谁想问,麻烦您转告一下。” “哪有什么别人,就是我想问。”冯老头支支吾吾。 “不必劳烦前辈了,我都听到了。” 我从廊中走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薛流风看见我,脸上没有一丝意外之情,就像那句话原本就是讲给我听的一般。 我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的,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早该直接告诉我,没必要骗我。” 第150章 我直直地将他盯着,像我当初一次次质问他那般。 “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了,你又何必让他人来试探我,难道你想让我直接告诉你,你一直执念的这段时日,是我最不愿想起和面对的过往吗?” 如果他上次称得上是还有耐心,现在已然是全然厌烦了,我甚少看到他这副模样,我不知这些话他在心中究竟憋了多久,也不知他这么长时日维持着礼貌和风度与我维持所谓的朋友关系,心中又积压了多少的不甘,终在这莫名其妙的时刻无声爆发。 “噢,这样,还要感谢你给我留了些脸面。”我勾起唇角,却挤不出一丝笑意,“你想说这些话多久了?忍得很辛苦吧,真是难为你了。” 他说:“我原本不想让你我之间太过难堪,你明明都清楚的,为何又要将这些作为和别人的谈资?不断欣赏和回想我那段时日的愚蠢和可笑是能让你更开心一些吗?你为何总是这样,任性至极,想要就要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都不顾后果,也不管他人,你到底还想让我陪你玩到几时?” 我站在原地,仍旧是完美无缺的,只有我自己清楚感觉到,我正在不断碎裂。 他凭什么这么生气,他凭什么说大壮是愚蠢和可笑的,他凭什么要这么揣测我、践踏我?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可笑过,自以为是地将心掏出来,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我一时兴起的戏弄,从前他的温柔与保护原来也只是因为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与我无关——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他说过太多次,是我自己固执地觉得我是独特的,终于将他的忍耐消耗殆尽。 虽然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好像全是我的错,凭什么? 冯老头终于发现这愈发不对的形势,眼睛急切地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打转,嘴巴也慌里慌张地颤动着:“不对,你们怎么吵起来了?算我老头多管闲事,是我非要问的,他并没有……” “不关您的事,前辈,他说得也没错,的确是我想知道。”我将冯老头推开了些,眼睛却从始至终没挪开过薛流风,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是我想问的,我现在还想问他,既然觉得过去这么不堪,就该早早将我推开,非要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做那么多让人误会的事,他知不知道,我不需要这种体面,很虚伪。他若早说得那么清楚,我难道真的会死活不放手吗?我即便平日再不爱讲道理,也是个要脸面的人,这世间到底广阔,我断不会下贱到这个地步,总追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身后跑。” 薛流风被我骂得脸色发白,我才像找回了场子,舒爽了一回,但我并不开怀。 冯老头愁得发苦,倏尔他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大喊道:“妲丫头,这儿!我们在这儿!” 我下意识一回头,一个小小的身体猛地撞进我怀里,并伴着惊喜的叫喊声:“漂亮哥哥!” 那小孩抬起头来,“漂亮哥哥,是我是我呀!我是荣荣,你还记得我吗?” 我顿了一下,努力找回一个柔和的笑容,抬起双手揉了揉他有些清瘦发黑的小脸,“我怎么会忘记荣荣呢,我记着呢。” 我将荣荣抱起,他比从前还轻了不少,身上的骨头落在我臂弯还有些硌,妲妲在后面有些无奈地笑着,她身后站着不少我熟悉的人,有阿寻,有云阿婆,还有许多我曾在南疆十寨朝夕共处的人,如今看到他们安然无恙地站在此方,我差到极点的心情慢慢有了好转的迹象。 “小风也在?我还奇怪说怎么没见到你,”妲妲并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还温柔地看着我们,她对着薛流风解释道:“我来之前与阿雪说过了,如今你事情也多,就不必再麻烦你出去给我们找住处了。” 薛流风点了点头,“好,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还没等人回答,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暗暗咬紧了牙,真是恨极了他这模样,引了我一肚子怒火就溜之大吉,他怎么好意思说我任性的? “他怎么走得这样急?”妲妲有些奇怪。 “蛰伏了太久,总该轮到我们动手了,薛少主这段时间恐怕都要忙得抽不开身了。”接话的是四公子,他正被随侍的小厮搀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妲妲微微一惊,不过立马收拾好失态的神色,客气地问了好,又问道:“四公子可是还有什么事吗?” “客人要离去,我作为主人家却不来相送,总是不合礼数。”说着他轻咳了一声。 妲妲哪里看不出来这是四公子心里生了疑窦,当即回道:“是我们叨扰了,竟都忘了告辞,我们这就打算离开了。” 四公子顶着不太轻巧的步伐一直将我们送到门口,站在门旁,像是在目送,又像是在防备。 妲妲的脸色并不算好看,我担心地望着她,她反倒安慰起我了:“没关系,我都习惯了,毕竟我们到底是从南疆来的,总不能平白要求所有人都能信任我们。别想了,走吧。” 沉默了许久的冯老头却突然抬起手拦住了妲妲,疑惑地问道:“就这些人吗?” 我不解其意,看向妲妲,却见她挂着极为勉强的笑容,缓慢地开了口:“从南疆到中原路途太过遥远,阿依婆身体没有从前那么硬朗了,早随着其他寨子里的人逃到其他村寨里去躲避祸乱了,并未随着我们一同过来。” 在如死一般的寂静中,我逐渐意识到了些什么,我没敢看冯老头,生怕露了什么破绽。 “好,那就好。”他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354 回到秋原山庄后,冯老头转头就没了踪影,我有些担心,想去看看他如何了,妲妲却对我摇摇头,将我拦了下来。 “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我问她:“姐姐,你说前辈他相信了吗?” 妲妲没有回答我,她的谎言有多蹩脚,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与她将孩子和老人们一一安置好,看着她卸力后再也遮掩不住的憔悴模样,忍不住劝她好好休息,莫熬坏了身体。 她却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这里的人,比往些时候少了很多。” 我讷然应道:“是啊。” 自从唐寰出现,当面令谢行和唐门下不来台后,从前表面上的和气就已经荡然无存,而我屡次三番站在薛流风的立场上与谢行作对,他自然也懒得与我虚与委蛇,他大概已与唐门另作打算,秋原山庄中的外人在逐渐离去,此地也重新变得冷清,对此我乐见其成。 只是谢行一直不声不响不动作,我到底还是存了些不安,不过此时也不好向妲妲提起,免得徒增她的不安。 “我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她这才看向我,“好孩子,你还好吗?” 与妲妲再见后,这是她第二次这么问我,我也给了她同样的回答:“我挺好的。” 妲妲这次却不再相信我,“不要骗姐姐,你和小风之间到底怎么了?” 我惊叹于她的敏锐,但耳边却一遍又一遍地闪回着薛流风今日所说的话,看着她眼中浮泛起的担忧,我赶忙笑道:“姐姐莫要多想了,我们能有什么事?” “我瞧你们似乎生疏了许多,想想确实已经许久没见过你们在一块的模样了,是不是小风又在胡闹?你告诉姐姐,姐姐去教训他。”她作出佯怒的气势,我这才意识到她其实是在安慰我。 我一直觉得自己将情绪掩饰得极好,却不知何时在她面前露出了破绽。 “姐姐,没有这回事的,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想来不是长久的,再好的朋友,相伴一些时日也就到头了,”我垂了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最久最长的那条路,终究是要自己一人去走的,他是,我也是。” 我原以为妲妲会继续追问下去,然而她并没有,她只字未语,过了许久,久到我都忍不住侧头看她,她才说道:“是,你说得对。” 她欣慰地笑着:“如此说来,倒是我多虑了,这样也好,不然叫我离开都不安心。”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愣住了,“姐姐还要离开吗?既然已经到了秋原,大家安安稳稳地在一块不好吗?” “怎么自己说的理,自己转头就忘了?”她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语气尽量松快着,“姐姐也有那条自己一人要走的路。” 我还想再问,却被她一路推了回去。 “你也早些休息,明日吧,明日就知道了。” 355 第二日,妲妲以给她践行的由头将我带到了镇上的酒楼之中。 秋原山庄的动乱对于这里的人,就同一场无痕的噩梦一般,梦醒之后,所有人都恢复如常,像往日一样生活着,秋原之外的风雨飘摇,对这里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我推开门时,一眼便瞧见坐在一旁的薛流风,他的身侧却是我没能料想到的四公子,冯老头窝在角落里阖着双眸,唐寰则站在窗边,抱臂不知在看些什么,一切声响在我们出现时戛然而止,薛流风停下与四公子的交谈,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最终停留在妲妲身上。 第151章 先出声的是四公子:“抱歉,今日是我不请自来,只是我听闻妲妲姑娘将要辞行,擅自前来相送,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妲妲道:“四公子这是哪里话,您愿意赏光,我高兴都来不及。” 说着,她脸上的笑意到底消散了一些,我的眼神落在薛流风身上,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将四公子带到这里来,这件事无礼且冒犯,不该是他做出来的事情。 薛流风没有解释的打算,唐寰见人来齐了,就默不作声地回到了桌旁,而冯老头也睁开了清明的双眼,慢悠悠地晃回了座上,桌旁恰只余薛流风左手边两个空座,还未等我动作,妲妲就先坐上了那个稍远些的位置,独独留下了薛流风身侧的那个座位,除了他,所有人都看着我,我面色不改地跟着坐了过去。 我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大想法,只是止不住地去揣测薛流风此时心情,怕不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惜此时人多,他无论如何都只能忍着,想到此处,我竟高兴了不少。 妲妲落座后,没有先谈自己辞行之事,却先朝着四公子问道:“不知四公子方才与小风在说些什么?看起来相谈甚欢,让我都十分好奇呢。” 四公子微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正好是一桩喜事,可作姑娘的临别之礼。” “哦?”妲妲好奇了。 “有唐姑娘相助,这新的火弹已然可以出世了,我们打算从离秋原最近的几处被魔教攻占的势力入手,将他们逐步赶出中原,”他伸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绕了一个圆,“最终将他们围困在南疆之中,一举剿杀。” 四公子言语之中尽是运筹帷幄的气势,妲妲还有些不大相信,“这……真的可行吗?” “姐姐不必担心,”薛流风说,“我们先选取的这几处离南疆尚远,留下的人多半都是些散兵游勇,我有信心,况且眼下我们手中的人也不少,初战若是告捷,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同我们一道的。” 四公子又道:“先前受薛少主的嘱托,我还令人匀了不少火弹出来,我原不知是为何,现在大概是清楚了。” 妲妲惊讶地看着薛流风。 薛流风斟了一杯热茶,越过我推到了妲妲面前,说:“姐姐此次返回南疆,凶险万分,故而我托了四公子安排些好手护送你随这些火弹回南疆,即便对上魔教,也能有一战之力。”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怎的……”妲妲哑然。 “姐姐虽不说,但以姐姐的性子,怎么会愿意就这么放弃故地故人,我们都明白的。” “大恩不言谢,危难当头,我也不跟你们推辞了,这些对我确实有很大的帮助。”妲妲抹了一把脸,“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你们,就当我得寸进尺罢。” 妲妲站起身,走到我跟薛流风之间,我的手不期然被她拉起,与另一侧的那只手一同,在她的掌心合于一处,我陡然瑟缩,却被她紧紧握住。 “荣荣他们年纪尚小,婆婆她们虽然能照顾这群孩子们,但平日里也少不了你们要费心看顾,我只求你们看在当初的情谊上,能替姐姐好好照顾他们。”她转而轻了声音,一字一句仿佛只流向我:“阿雪,原谅姐姐太过自私,将这么大的责任私自落在了你身上,你就当是为了姐姐,做任何决定的时候都要想着,还有人需要你。” 我悚然一惊,抬眼看着妲妲,彻底无言。 雅间的门蓦然被人冲开,一个瘦弱的矮小身影径直冲过来抱住妲妲,嚎啕大哭着:“妲妲不走,妲妲不走!妲妲不要荣荣,妲妲坏!妲妲不走!” 我看向门口,一眼便锁定了罪魁祸首,冯老头动作比我更快,一把拎住了准备逃跑的小春花。 “你怎么将他们都带过来了。”看了一眼正满脸无措的妲妲,冯老头皱眉问道。 小春花不服:“谁叫你们有好吃的不叫我,我当然要来看看你们要搞什么鬼!” “你!”冯老头终于有了些活人气息,被气得当即给了她个脑瓜崩。 “嘶——臭老头你下手也太重了!”小春花捂着额头叫道。 “你看你干的好事,还好意思喊冤。” 像是在附和冯老头的话,荣荣的哭声更大了。 小春花讪笑道:“这不是他们非要跟着我一块去嘛,我可不好意思拒绝小孩。” 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一个刚说着不要交朋友的人转眼就和其他小孩玩到一块去了,不过想想这是小春花,倒也不算奇怪。 冯老头却一眼将她看穿,“你不就是想捣乱被发现的时候给自己找几个一起垫背的,哼,我还不知道你?” 阿寻这时也从门口走到妲妲身边,他年纪比荣荣大些,再加上一路动荡的经历,看起来也沉稳许多,但到底还是个小孩,此时眼眶也是红红的,泛着要落不落的泪。 他倔强地开口:“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走,我也要回南疆保护大家。” 妲妲一手摸着荣荣的头安慰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阿寻的肩,柔声道:“阿寻,你听话,南疆现在太危险了,你就好好呆在这里,你在这里一样也可以保护大家。” 阿寻根本听不进去,“我不要!” “我也要跟着妲妲一起,我也要!妲妲不要丢下荣荣!”荣荣见状,也立马跟着闹了起来,更是让妲妲头痛。 “阿寻,听话!” 妲妲狠了心地呵道,但阿寻梗着脖子,一点都不让,“我就要回去,我才不怕死!” 看着妲妲惊怒交加的模样,我赶紧出声唤道:“阿寻,不要说这种让妲妲伤心的话了。” 他根本不理会我,犟得要命。 我冷下声音,算不上有多严厉,但足够震慑住一个小孩子,“阿寻,我问你,以你现在的能力,你能做什么?” 阿寻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你是可以跟着妲妲一起回南疆,但你在南疆能做什么?你没有可以傍身的武艺,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打不过任何人,也帮不上任何忙,只会成为别人的拖累,你跟在妲妲身边,妲妲还需要分神来保护你,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想保护别人,可不是光靠一张嘴皮子的。” 受伤的神色爬上他稚嫩的脸庞,妲妲面上不忍,但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当即跟着循循善诱,“阿寻当然可以回到南疆保护大家,但首先要做到的是保护自己,如果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能保护别人呢?” 我点头应和,却听到妲妲继续说:“这个哥哥你也识得的,他的武功那是极厉害的,你在这里就好好跟着哥哥学功夫,学成了回来帮妲妲的忙,可以吗?” 阿寻重重地点头,眼泪却不住地流,妲妲见他们好歹没再闹着要走,就将两个孩子拥到一旁去哄了。 那边小春花终于重新趾高气扬,“行了臭老头,这不就没事了吗?快放我下来啊!” 冯老头气不打一处来,将她扔回了地上,她浑不在意地爬起身,拍拍屁股就往桌前一坐,在桌上搜罗着好吃的,眼睛四处提溜地转,转到我们这处时,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嘴中不由咦了一声。 我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却发现我和薛流风的手还握在一处,妲妲的手离开后,我们二人竟都忘了这事。 我赶紧将自己的手迅速抽回,如避蛇蝎一般,大概是我的嫌弃太过明显,薛流风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但脸色算不上好看。 也可能是被恶心的,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没想到小春花看到这一幕,脸上更奇怪了。 “诶,你们现在怎么这么奇怪,这是在避嫌吗?”她挠了挠头,“握个手而已,我又没说什么嘛。再说了,你们从前不都躺在一张床上的吗,现在怎么这样啦?又吵架了吗?” 小春花话刚落,整个房间瞬间寂静下来,四公子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尴尬,连角落里隐隐的啜泣声都停止了,只有唐寰淡定自若地啜了一口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这一笑打破了凝滞住的气氛,薛流风率先起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我则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处,像全然不觉他的离开。 “嗯?为什么走了?”小春花纳闷,紧接着又惨叫道:“嘶——臭老头你有病吗?为什么又打我!” 冯老头气得头昏。 第一百三十八章 356 妲妲原打算与大家告别之后便独自离去,然四公子受薛流风之托,替她准备了人手与火器,她为此又等了几日,给了我们些相聚的时日。 这几日,小春花飞快地和南疆十寨的这群孩子们打成一片,每天上蹿下跳,将半个秋原山庄闹得鸡飞狗跳,妲妲看在眼里是一片欣慰,冯老头也落了个清闲,连离别的愁绪和危机四伏的紧迫都被冲淡了不少。 但分别不会因为我们的绝口不提而放弃到来,在离开的前夜,妲妲孤身一人来了观雪轩,看着她已然收拾好一身行装,我心中已有了预感,却仍然问道:“姐姐深夜前来,可是还有什么事嘱咐于我吗?” 第152章 她摇摇头,“姐姐是来与你告辞的,想想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最后再来看看你。” “姐姐这就要走了吗,不是说好的明日吗?”我抬头看了看这漆黑的夜,感到奇怪。 她向我解释道:“说明日只是个幌子,若是只有我一人还好,可现在人多,还带有那么多火器,太过显眼了,还是夜里悄无声息地走掉最好,免得引人注意。” 妲妲说得不无道理,我也能理解她的考量。 “好,那我……” “就不必相送了。”她笑着接道。 我环顾着四周,这才想起了有什么不对,“姐姐可要与冯前辈再道个别?” “罢了,都这个时辰了,他老人家应当在休息,就别去打扰了。”妲妲说,“只能麻烦你明日替我向他解释解释。” “这样也好。” 我点头应道,然而人经不起念叨,冯老头并没有如我们所说的那般正酣然入睡,他不知在门后听了多久,直到此时才肯现身。 “不必了,妲丫头,我跟你一块走。”他说。 还来不及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惊讶,他脱口而出的话语先将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缓缓走到我们跟前,双眼看向妲妲,“妲丫头,你就说成不成吧。” “我……”妲妲犹豫了。 我忍不住插嘴追问道:“前辈,您不是说自己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怎么就要回去了?” 冯老头没理我。 “是因为阿依婆吗?”妲妲试探性地问道,我跟着噤了声。 冯老头不说话,似是默认了, “可是阿依婆她已经……” “我知道,你不用说,我知道的。”冯老头打断了妲妲的挣扎,他见妲妲还是不肯,不禁又问:“怎么,你是担心我这老头会拖累你?” “我哪会这样想,您能同去我可是巴不得,”妲妲有些无奈,她往冯老头身后看了看,犹豫地问道:“可是您走了,小春花怎么办?” 冯老头这才把目光投向我。 “我可不替你伺候那个小祖宗!”我脑袋一炸,“你比我了解她,你要是敢不声不响就跑人,她不得把我这里闹翻天了,到时候我找谁去说理去?总之别指望我,你要走你自己跟她说!” “让那丫头知道了,我哪里还走得掉。”他苦笑道。 “我看她这些天看起来都挺开心的,也许,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糟呢?”妲妲开解道,“说不定你让她跟着走,她反倒不愿意了呢?” 冯老头不说话了,与这夜一同陷入寂静,轻巧的破空声传来,我连忙推了冯老头一把,他一个踉跄才稳住身形,就见一个小石子落在他先前站的位置上。 我是最先注意到这动静的,当即望向屋顶的方向,而坐在屋顶上的人也并没有打算躲避,冷冷地将我们瞧着。 妲妲和冯老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先随着我一同看过去,冯老头看清人影后,脸色变了几遭,恨声骂道:“死丫头,你给我滚下来!”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不是要走吗,你走啊,还管我做什么?”小春花将腿一盘,双手抱臂,铁了心跟冯老头犟上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冯老头也没惯着她,转身拉住妲妲就抬步往外走,“正好免得瞎耽误功夫,走了,妲丫头!” 妲妲微微张着嘴,完全搞不清楚这瞬息万变的状况。 见冯老头离开的步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小春花连忙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站在屋檐之上,看得我心惊胆战。 “臭老头,你真敢走啊!”她指着冯老头的背影大喊道,然而冯老头脚步不停,她也不带任何思考,直接就朝地上跳去,我吓得赶忙跑过去,她瘦弱的身躯砸在我的手臂之上,直到她连滚带爬地将冯老头拉住,我的胳膊仍旧在发麻。 “我也要走,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她死死拽住了冯老头,“你居然真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带上你跟带个累赘有什么区别?我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还真当我欠你的了?”冯老头不耐烦地将小春花推开,“别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整天讨人嫌,走远点!” “哈,可以啊,你爱走就走,我也不要你管!”小春花也不难过,揉了揉鼻子,不甘示弱道,“我就去,反正我去哪儿你现在也管不着!我是死是活你也管不着!这都是你自己说的!” “你!”冯老头又气急败坏了。 我拍了拍冯老头的背,给他顺了顺气,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前辈,你心中明明是担心她,干什么要将话说得这么难听?平白伤了人心。” 妲妲看了我一眼。 “我,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胡说!”冯老头连带着对我一起恼怒起来。 “那您就当我胡说吧,”我话锋紧接着一转,“前辈,你还记得你之前和我打的赌吗?” 妲妲面露疑惑,“什么赌?” 冯老头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扬起笑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赌约应当算我赢了吧?” “算什么你赢?你不是说不跟我赌吗?不算不算!”他耍赖耍得心安理得。 “前辈,可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赢得时候就算,我赢了就不算,哪有这样的道理?” 小春花跟着附和,“是啊,为老不尊,一张老脸都不要啦!” 冯老头一噎,“那,那也算不上你赢吧?” “哪里不算呢?”我侧头问他,“你说他蛊毒发作之时的所作所为都是他心中真正所想,可事实上并不是,不仅不是,还成了他最不堪回首的过往。这可是他亲口说的,你可都听见了,别想抵赖。” “你又怎知他说的是真话,”冯老头开始垂死挣扎,“口不对心的人多了去了,你方才还这么污蔑我,转头就忘了吗?” 我静默许久,才幽幽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冯老头终于不耐烦,摆摆手,说道:“行吧行吧,那你说你想要我干什么?” 我一手将小春花揽了过来,把她重新推到冯老头面前,“带她一起走。” 357 为了防止自己晚节不保,再加上妲妲的保证,冯老头终于松口将小春花一同带走,他赶着小春花去收拾东西,小春花却不大信任他,生怕冯老头趁她回房收拾行李的空档跑路了,于是死活要拉着冯老头一起去。 妲妲对此哭笑不得,再望向我的眼神多了些怅然。 我只当她心中仍有忧虑,拍着胸脯向她保证道:“姐姐你且放心地走,我会好好照顾荣荣他们的,让他们全须全尾安安稳稳地等你回来。” “我哪里是担心他们,”她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我是担心你。” “嗯?”我不解。 “我担心你总是独自一人,容易思虑太重,心里有事也不愿意与旁人说。”她一双眼深深地将我望着,就像我与她初见那般,似要将我看透,“你那爹坏事做尽,但无论他犯下多大的罪状,都与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怪自己。他是个烂人,他不在意你,但你娘在乎,你娘她一定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在这人世走一遭的,与你一同长大的朋友离开你了,他也一定是想让你一直好好的,还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虽然不在你身边陪着你,但心上也总是相互记挂着的……我从前不敢在你面前与你提这些,怕让你伤心难过,但我知道,我们阿雪也是有着极坚韧的心性,断不会轻易就倒下,对吗?” “姐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怎么还将我当小孩子哄了?”我失笑,“我可是最贪生怕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努力好好活着的,您与其担心我,还不如去操心薛流风呢。” “小风他,”妲妲犹疑了半晌,“小风这次会同我一道走,他另外带了一拨人,这就准备去将魔教在中原侵占的几处势力夺回,他……是不是没与你说?” 我只沉默了一瞬,面不改色地说道:“这是他自己的事,与我说什么?我又帮不上什么忙。” 妲妲却接着说道:“世间知己难得,一路相伴的情谊更是可贵,我不知你们之间究竟又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不愿说,你也不愿说,那我便不问了。他心思重,我也经常看不明白他心中在想些什么,锯嘴葫芦似的,但我想,他面上所表现的,可能并非他心中真正所想,你……不要怪他,你多等等,兴许哪天他就想明白了呢?” 我明明知道,顺着她的话应下来就可以消除她心中的忧虑,但此时我却毅然摇摇头。 “姐姐,我不想等,也不愿意这样去等一个人了。人总该是往前走的,若是一直傻傻地等,等到别人早就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才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多蠢。” 我坦然地笑着。 第153章 “姐姐,我不是那样画地为牢的人,我不会庸人自扰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358 在离开之前,小春花独自将我拉到一旁,她一双眼亮晶晶的,丝毫没有对前路未知的恐惧和迷茫。 我轻快地调笑道:“怎么,又改主意了,不想走了?” 她难得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轻声说了句“谢谢”,似一阵风从我耳边拂过。 在我愣怔的时候,她将腰间那从不离身的小竹篓解下,双手捧到了我面前。 “给。”她说。 我知道这是她向来宝贝的东西,所以并没有直接接过,而是问道:“这是?” “诶,你怎么回事,‘小黑’好歹还救过你,你这么快就忘了它吗?”她有些生气,“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了。” 猛然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我心头一窒,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看着她无所知的神情,我慢慢想起了她曾对我提起过的,这只她最钟爱的药虫。 “还愣着干嘛,拿着啊。”大概是见不得我的犹豫,她径直将小竹篓塞进了我手中。 我低头看着这个竹篓,这只也叫‘小黑’的药虫似乎是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有些不安地在竹篓中爬动着,我甚至都能听到它翅膀翕动的簌簌声,我还是很迟疑,“你不是最宝贝它了吗?它这么小一只,你就算带着也不麻烦,给我做什么?” “你管我呢,反正现在送你了。”她嘴上说得决绝,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手中的竹篓,眼中的不舍满得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我极少在她身上见到如此矛盾的模样, 不由叹了口气,重新将这竹篓递到她面前。 “既然不舍得,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夺人所爱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然而听到我这样说,她反倒莫名坚定下来,将竹篓彻底推进我怀里。 “‘小黑’很有用,也很好养活的,让它陪着你吧,你……照顾好它就行了。”她像是生怕自己反悔,说完后就立马松开了手,往后跳了好几步,“我就先走了。” 我叫住她,“你不去和你的朋友们也道个别吗?” 我说的是荣荣和阿寻他们这群几日之内就和她打成一片的小孩,一切都来得匆忙,他们并不知道小春花就要这样离开了。 “不了,我说过的,我不交朋友了。”她摇摇头,挥挥手,“我走了,再见。” 359 我没有去看他们离开的背影,只是望着手中逐渐安静下来的竹篓——‘小黑’比我先接受了离别。 在短暂的热闹谢幕之后,观雪轩重新归于冷寂,我学着小春花的样子,将装有‘小黑’的竹篓也系在腰间,与银雪一道,长随我身。 我没有休息的打算,只身走去了酒窖,这里久久未有人至,比起其他地方破败了不少,陈年累积的酒味都逸散到几不可闻的地步,四处都是空缸碎瓦,只有角落尚且还余下几个完好的酒瓶,我凑过去掂了掂,竟还有两瓶满的,打开后我闻了闻,可惜不是什么好酒,好在尚能入口。 我带着酒来到了小黑的墓前。 小黑死之后,我托章九替我将他安葬在秋原山庄的后山之上,这里亦是我们幼时时常玩耍的地方,而后,我再也没来见过他。 我,总觉得没什么脸面见他。 我将一瓶酒放在他的碑前,将另一瓶酒紧握在手中,而后盘着腿坐了下来。我凝视着这座崭新的墓碑,直到其上的字逐渐变得越发难以识得,我张口却无言,最后只能痛饮手中酒,酒不好,却够烈,甫一入口,那浓烈的酒气便从口中直直呛到了天灵盖,我没能咽下去,反倒重重咳了半晌,咳得眼泪直流。 我太久没这样喝酒了。 “你应该也不爱喝这种酒,但我现在找不到更好的了,就凑合一下吧,”我抹了把脸,缓缓开口,“我一直没来看你,你会怪我吗?周满已经给你偿命了,可惜不是我动的手,你应该也遇不到他,这种烂人应当是要下地狱的。” 我重新又酌了一口酒,有了先前的刺激,这次咽下去得顺利极了,甚至微微感受到了一丝痛快,一口一口下去,很快我便感到了阵阵晕眩,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不知是要讲给他听,还是讲给自己听。 “我有时候在想,要是你没有找回来该多少,就留在那村子里,兴许就不会卷入这些是非之中,也不会就这样丢了性命……可你明明在南疆都活了下来。” “但是我又想啊,南疆现在也不太平了,你不回来,我大概会更不放心,最后大概还是会把你带回到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对啊,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没能保护好你。” “到底还是我太过大意,太自负,太……无能。” “世人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银钱能还上,命却偿不了,能偿的只有活人心中的那一份歉疚,可我偿不了。我恨我爹,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心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早就将周满结果了,可能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我好像永远都做不了对的选择,有时候我都想问,我该怎么做才好,但我不知道去问谁,我也不该是这样没有主见的样子。可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定的要走的前路,我却不知道。” 一瓶酒很快便见了底,我又将手伸到了另一瓶酒上,在墓前倾倒了一口的量。 “没骗你,很难喝,”抱怨完,我将酒拿回来继续小口小口饮着,“前些日子,我在南疆认识的朋友都来了秋原,妲妲是你见过的,但冯老头和小春花你没见过,他们俩虽然看起来很不靠谱,其实也都是很好的人,我还没来得及介绍你们认识,就又把他们送走了,走之前,小春花还把她的宝贝送给我了,她是个不肯吃亏的性格,居然愿意做到这个地步,明明一直以来,是他们帮我比较多。” “嗯……忘了跟你说,它那个宝贝还救过我,是一只黑色的虫子,也叫‘小黑’,她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事要是你知道了估计得跟我闹,可惜你知道的有些晚了,闹也闹不成了。” “冯老头没说自己为什么要走,但我知道,他是良心发现了。阿依婆去世了,妲妲姐根本不会说谎,太差劲了,谁会信呢?他比我还怕事,决定回南疆,估计是没打算活着回来,小春花比我更了解他,所以才要继续跟着吧,她这个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比谁都重感情,她知道,她去给冯老头当累赘,冯老头才会惜命,冯老头哪敢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独自丢在那鬼地方呢。” “我从前觉得,一个人也可以好好活着,可现在才发觉,一个人没有任何牵挂后,好像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我没有牵挂了。”我低声念叨着,停滞了许久,又自我否定道,“不对,我答应妲妲姐了,我要帮她照顾荣荣还有云婆婆他们,他们……还是需要我的,对,他们还需要我的,我这次会好好保护他们的。” 像重新说服了自己,我饮下最后一口酒,这一瓶酒又见了底,我觉得颇为无趣,随手将酒瓶一抛,酒瓶跌落在地,没碎,咕噜噜地朝前滚着,缓缓停留在一人脚边。 凝滞的思绪根本无法转动,我全凭本能地抬起头看着来人。 “妈呀……见鬼了。”我喃喃道,虽然看着有些重影,但我还是勉强能辨认出来这好像是薛流风。 可他应该已经和妲妲他们一起离开了,又怎么会在深夜里出现在小黑的墓前? 总不能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不承认。 “怎么喝这么多?”他问,声音飘飘忽忽的,散在林间,根本听不清。 鬼怎么说话了? “关你屁事。”我说。 他没生气,也没骂我,看来是真的是我在做梦。 “单单没念叨你,独独是你出现……是现世报吧。”我有些恼怒,无端对自己生出了几分恨意。 为什么还要想他?真是没有一点出息。 “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我说,“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我越发肯定这是一场荒诞的梦。 “我都决定放弃了,你能放过我吗?” 人影还是没消失,我气急了,随手拿起手边的石块丢了过去,不出所料,石块穿过重影,落在地上滚远了。 “滚啊,我不要了,我说我不要了,你为什么还不消失?” 我愤怒至极,试着站起身来,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努力稳住身形,才向前走了一步,就一头栽了下去,余光朝着人影站立的位置瞥去,果然已经没了踪影,我松了一口气,彻底晕了过去。 这酒应该真的有问题。 360 待我再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小黑的墓,而是我最熟悉的房顶,我愣愣地盯了半晌。 谁将我送回房中的? 难道昨天晚上薛流风真来了? 第154章 竟不是做梦吗? 我堪堪将这胡思乱想的思绪从脑中赶走,却听到外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我神色一凛,困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身上衣服还是昨日的,并没有什么变动,我立刻下了床,走到外间,映入眼帘的背影却不是我心中想的那个,忽视掉心中莫名的失落,我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唐寰收回自己四处打量的眼神,却道:“怎么,看到是我,很失望?” “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我没接她的话茬。 她若无其事地回道:“你昨晚在哪我怎么知道,只是今日见你一直没动静,所以进来看看你死了没,结果只是睡过去了。” 她的遗憾有些明显,明显到有些刻意,不过我并不为此而生气,只是觉得她有些奇怪。 我没有拆穿她,粗粗扫了一眼她周围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淡淡开口道:“我以为你会和他们一起离开,怎么留下了?” 她扬起颇为玩味的笑容,说:“我说是有人特意嘱咐我留下来保护你,你信吗?” 第一百四十章 361 我对她的不怀好意视若无睹。 “唐姑娘说笑了,我好手好脚的,如何要劳驾你来保护?况且唐姑娘惯来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我可想不出谁有这个能耐可以逼迫唐姑娘做些自个儿不情愿的事。” “没办法啊,承了别人救命的恩情,哪里容得了我说不。”唐寰耸耸肩,颇不见外地用手不停拨弄着书案上的笔架,叮当作响的声音听得我直皱起眉头。 “我倒是没想到唐姑娘是个如此重情之人。”我不置可否。 唐寰失了笑容,语气却难得平和:“当初我强撑着离去后,四处躲藏,苟延残喘,最后还是被那群王八蛋发现,好在南疆突然生乱,我趁机逃出后,却已是命悬一线,幸得冯医师和春花妹妹相救,才捡回这条命。” 我一直紧握着的手缓缓松开。 还不等我说话,她就话锋一转,“不过三人同行,到底太过引人注目,没过多久我们就被盯上了,再次陷入死地,大概我运气的确太好,薛少主带人出现及时将我们救走,带回了秋原。我原以为他是认出了我,没想到是认出了冯医师,我也是那时才知,他们竟是相识的,但这个人情终究是欠下了。” 我忍不住想,像薛流风那样的滥好人,不管认没认出来,他都会出手,他向来做不出这种见死不救的事情。 唐寰自是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就这样咬死了是因为薛流风的缘故才会有此举动,可惜她还是不够了解薛流风。 我听完了故事,才开口说道:“他没那么信你,不会多生事端让你我二人牵扯到一块去。唐姑娘与我说这么多,是想试探于我,还是真有事寻我?若是后者,大可以直言不讳,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秋少主何必如此追根问底,给我留些面子不好吗?”她抬眼看着我,面上却没什么太过慌张的神色。 “说来秋少主也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若不是你出手解救,我怕是已经被困死在那牢笼之中。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得好好关照秋少主,不是吗?只是我一介女子,怎好意思直说。” 说着,她收回先前凝视的眼神,停下手中拨弄的动作,回头挑起了笔架正中的一支,手腕轻轻一旋,将其取下,笔毫正正落入她的手心之中,她却只管摩挲着笔杆。 “是吗?我都有些忘记了。”我浑不在意道:“不过举手之劳,唐姑娘不必太放在心上。” 我后知后觉想起了这回事,在南疆据点的刑室之中,我见到了荀九的尸体,以及遍体鳞伤被锁住的唐寰,当时我的确替她解开了锁,再然后,就是我被暗卫们逼到落崖,薛流风跟来后重伤失忆……思及此处,我拉回走远的思绪。 她冷了语气,“好吧,既然秋少主不领情,那便算我多此一举吧。今日是我唐突打扰了,没想到倒惹了秋少主不快,不欢迎我,我自会离去。” 听着她总算要走,我心中的紧张消散了几分,客套的话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是我之前言重了,唐姑娘莫要放在心上。唐姑娘愿意不计前嫌地关照我,我要多多感谢才是。” 我本不过客气一句,哪知她顺杆往上爬,将之前从笔架上取下的笔在我面前晃了一晃。 “我瞧着这笔十分喜爱,秋少主若真想谢我,可愿割爱,将此笔赠予我?” 我余光瞥了一眼书案上我再熟悉不过的笔架,左右瞧不出什么不对来,当即欣然应允,唐寰见此,也没多作停留,毫不留恋地走了。 听到她的脚步彻底消失之后,我又将这房间里里外外端详了个遍,仍旧没看出什么异样,只能安慰自己是多心了。 362 昨夜喝的那两瓶酒看起来没有多少,但后劲实在太大,我应付完唐寰之后,头又隐隐痛了起来,零散的记忆和我不着四六的胡言乱语再次搅成了一锅浆糊。 我锁好门窗,重新躺回了床榻之上,这一觉就又到了天黑。 我是被窗外的动静吵醒的,那声响不大,但此时我身边无人,因而睡得不算安稳,再睁眼时已是十分清醒了。 窗外之人大概已经发现门窗已经被锁,但他并没有死心,而是轻轻撬动着窗户,直到掰出一条细小的缝隙,我正纳闷此人意欲何为时,就见几只熟悉的虫从这缝隙之中颤颤巍巍地飞了进来。 竟是息虫!难道是暗卫得到消息,冲着我来了吗? 我神色一凛,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飞身上了房梁,那息虫的习性本是会自行循着活人气息主动靠近,但不知是不是我转化了虫煞药力的作用,那息虫如何都不愿靠近我,只一味在房中打着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 不过房中情形如何,窗外之人此时都不知,他大概是没听到任何动静,但出于谨慎没敢贸然进来,于是又将门口的花盆重重打碎,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我自然是不会给出任何反应的。 那人见我仍旧没有动静,应是终于放了心,毫无顾忌地砸烂了窗,跳了进来。 令我意外的是,来人并不是秋家暗卫,而是白天才从我这里顺走东西的唐寰,她似乎并不害怕被发现身份,连一丝伪装都没有做。 我逐渐放轻了呼吸,而唐寰进来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我的床榻走去,路过月光之时,一道凌厉的寒芒在她手中闪过,我微微变了脸色。 果然她今日来者不善,只是不知她为何没在我昨夜今晨没有防备的醉酒之时动手,偏偏要冒险用息虫再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是没来得及吗? 我思索不出答案,那方唐寰已经近了床榻,然而有没有人的差别着实太大,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很难欺骗于人,她猛地定住脚步,在觉察到不对的瞬间就打算逃跑,但,为时已晚。 我不假思索地落了地,堵住她的去路,她回身见着我,脸上没有被抓住的心虚,取而代之的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凶狠,抬起手中的匕首就朝我袭来,而我心中早有防备,还没等她接近我,银雪就已经缠上了她的手腕,我一手拽住鞭身,另一只手则不留任何情面地劈向她的左臂,她的眉头狠狠皱起,右手却依然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我冷声警告道:“你不是我对手,最好早早束手就擒。要是还不死心,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是医者,这双手你还要不要,你自己决定。” 良久,只听咣当一声,匕首清脆地跌落在地。 “是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她闭上双眼,一副不愿与我多说的态度。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没有松开银雪,但也没有继续动手,维持着挟持的姿态,问出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你就这么想杀了我?” 我想起很久之前她对我的控诉,疑惑问道:“就因为我身上这莫名其妙的‘聚灵体质’?” “你心中既然清楚,何必要多余问我?”她笑了两声,却越来越不甘,“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又等到一个机会,为什么你总能一次又一次地躲开,一次又一次地苟活下来?为什么?” 我想了想,认真答道:“不知道,大概是天都不让我死吧。” “老天都没长眼睛。”她斥骂道。 她的恨意太过浓烈,甚至到了让我有些莫名的地步,我看不明白。 我问她:“这件事你谋划了多久呢?我甚至都要怀疑你跟着冯医师他们来秋原,到底是顺势而为还是为了重新接近我,故意而为的呢?” 她闭口不答。 我轻笑,“你今日还在说身负着恩情要报,转眼就翻脸不认人,朝着恩人动手,这又是什么道理?” “所以我用火弹回报了,那些东西,换你一条命足够了。”她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 “单单一个‘聚灵体质’,至于让你如此恨我吗?”我想了想我们从前的过节,“还是因为初见之时我拒绝了你那么无理的要求?也许我当初的确出言无状,但你有必要这么恨我吗?” 第155章 “我恨你?不,”她却说,“我是厌恶你,但谈不上有多恨你,更算不上恨你到死的程度。” 这下我更不懂了。 “这世上我恨着,并且还活着的人,只剩下一个了。”她倚着墙根坐下,抬起头看着我,像透过我看着那个让她咬牙切齿的人,“秋成英,我恨的人,只剩秋成英一个了。” 我想通了她的道理,“所以你恨我爹,所以你想杀了我。” 她痛快承认,“是,你现在是他唯一的指望,没有了你的‘聚灵体质’,他所有的心思都是白费!杀了你,恐怕比直接杀了他都难受,待解决了你,再慢慢解决他便是,我有的是时间。” “你杀了我,也许还有其他有‘聚灵体质’的人会出现,你也要一个个都杀掉吗?或许我不无辜,但其他人呢,你可以保证吗?”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她扬起自得的笑,笃定道:“秋成英活不了那么久,他的身体已经撑不到他等第二个‘聚灵体质’出现了。” 看着她突然变得开怀的模样,我缓缓问道:“你对他下手了?”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逃?”她说。 “你既然都能有对他下手的机会,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就这么让他死了,也太轻松了。”她恨声,“我要让他看到希望,然后再将他的希望一一打破,让他在绝望中慢慢死去,慢慢享受这种痛苦!”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一直以来所有对我展现出来的恶意,不过是从这最本源的仇恨之中蔓延出来的一些零碎情绪。 “可你为什么会这么恨他?”我想起她与唐飞远对峙之时说的话,“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和你的兄长被唐门追杀时,是秋成英救了你,你明明称他是恩人,你为什么会恨他?” “恩人?我呸。”她狠狠唾了一口,而后冷冷将我瞧着,“当初救下我们的人,是邱晨。”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理清她话中的意思。 当初救了他们的人是邱晨,但邱晨最后是被秋成英害成了一个疯子。 一个疯子。 我心中骤然浮现出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一时之间甚至不敢再细想。 唐寰却像看透了我一样,完全不打算放过我,肆无忌惮地将恶意彻底扩散。 “怎么,秋少主终于想起来了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363 剑仙邱晨,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恐怕已有许多人都要记不得了。 邱晨年少之时便已初露锋芒,行走江湖,救死扶伤,惩恶扬善,在我尚为稚童时,我看过许许多多与他相关的话本,心中不免也生出了憧憬,希望同他一般,执剑天涯,做一个人人景仰的大侠。 可惜,以我的资质,学习剑术注定会平庸一生,而邱晨也随着我逐渐长大,在这个偌大的江湖之中销声匿迹。 没有人再谈论他,没有人去追究他去了何方,他们认为逍遥如剑仙,早已不拘于俗世之中,也许某时某刻他正在某个不知名的乡野间隐姓埋名,做一个自在的无名剑客。 在很久很久的时间中,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荀九在死前将这惨烈的真相在我面前铺开,这个一贯独来独往的剑仙,其实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亲生哥哥,他还没受过任何来自于哥哥的荫庇,就先被哥哥作为野心的养料,将一生都葬送在那座梵山之中。 他没有我那么幸运,我的母亲用灵山余氏的至宝延续了我的生命,保我至今,甚至能让资质尚且平庸的我在这人才济济的武林之中还能夺得一席之地。 我至今还记得荀九用他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我,说邱晨已经成了“废人”,成了“疯子”,用他的下场告诫我,彼时我还尚未将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 直到今日,我才开始意识到,世事千头万绪,原来一切皆有因果。 唐寰也给我讲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昔年她将自己的兄长唐宇从内门之中救出时,唐宇已是灯尽油枯,她功夫不好,还拖着一个病患残躯,拼死躲避唐门的追杀,在最绝望之时,幸而遇到了四方游历的邱晨,邱晨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欺辱,在问清事实缘由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唐飞宏斩于剑下,然而唐宇眼见着妹妹得救,也失去了强撑的执念,在弥留之际,他请求邱晨帮忙照顾妹妹,邱晨不忍,连连应下,唐宇也没了遗憾,就此撒手人寰。 唐寰心知自己对于邱晨来说是个不好丢下的累赘,于是在安葬好唐宇之后,自请离去,不出意外遭到了邱晨的拒绝,然而唐寰也是个固执至极的性子,二人僵持许久,最终以唐寰的妥协告终。 那时,红莲教的恶名在江湖之中初露端倪,邱晨在得知此事之后,立刻转道去了南疆。 “那是我第一次到南疆,他却很熟悉,他告诉我,他小时候在一些闲书上看到过许多关于南疆的传说,他很好奇,所以在决心独自闯荡江湖后,他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南疆,那里的一切都如同他从前设想的那样,甚至更为美好,他很喜欢南疆,和当地的寨民关系也很好。” “他也知道红莲教并非人们口中所说的魔教,但比起在中原与别人据理力争,他更关心那里的人是否还安好,我陪他在南疆一起安顿寨民,建立防线,但独木难支,这并不是以一己之力就能抗争的。所以我顺势找了理由留在南疆,替他保护寨民,而他则回到中原寻求帮助,找上了自己的哥哥,秋成英。” “然后,他再也没回来过。” 唐寰的语气出离淡然,似乎只是在转述一个与她无关的闲谈。 当时新的“红莲教”夺走了原本红莲教的名头,在中原为非作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见这魔教一时并不打算对南疆的普通寨民出手,又担心迟迟没有音信的邱晨,于是匆匆向寨民们告辞,回到了中原。 她原本并没有怀疑秋成英,因为秋成英的确出手了,几次阻止了这个“红莲教”的作恶,名声大涨,风头无两,她四处寻人无果,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去秋原山庄求见了秋成英,秋成英告诉她,邱晨在将事情告诉他之后就马不停蹄回南疆了。 在唐寰眼中,邱晨做出这样的决定再正常不过了,因而她没有一点怀疑,立刻转头回了南疆,秋成英其实也没有骗她,她的确在南疆寻到了邱晨。 而邱晨已变成了她不敢认的模样。 她是在梵山附近寻到邱晨的,在看见那人的第一眼,唐寰几乎不敢相信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并且神志不清的人会是从前那个潇洒自在惊才绝艳的剑仙邱晨。 在慌乱和无措中,她做了一个令她后悔一生的决定——将邱晨带回了秋原。 她顶着一身狼狈,风尘仆仆地重新来到秋成英面前,然而,秋成英看见几乎不成人样的弟弟,并不悲伤,并不难过,也并不愤怒。 她开始感到一阵惴惴不安,那时的她根本想不明白秋成英为什么会是这个态度?秋成英也不屑于再与她这种小喽啰多费口舌,余光中,她见到秋成英叫人将邱晨扔了出去,像扔什么污秽的垃圾一般。 她还没来得及生出悲愤的情绪,秋成英终于赏了一眼给她。 “处理掉她。”她听到秋成英这么说。 我听得心头发冷,唐寰口中的父亲,渐渐开始和我记忆中的父亲逐渐重合。 我忍不住问她:“当日对峙之时,你为何不告诉大家实情?” “实情?说什么实情,难道要我主动告诉你们,说我为了活下来,主动将引人觊觎的火器图纸交给秋成英,以作投诚吗?” 我无言以对。 “在那之后,我就成了秋成英的一条狗,开始替他鞍前马后,他为了控制我,给我用了毒,我为了摆脱他的控制,这么多年苦心钻研医毒之道,可我发现,就算将毒解了,也终究得不到一个解脱。” 唐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悲伤终于寻到了机会,从她的身体之中倾泻出来。 她最开始只能在秋成英手中苟活,直到秋成英意识到她手中的筹码有多重,才开始真正对她另眼相待,她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开始试着向秋成英提条件。 她以为秋成英会对她的得寸进尺发怒,然而秋成英对此却是欣然接受,甚至乐见其成。 后来她才知道,像秋成英这样的人,将她的要求视为交换的筹码,而一次次的利益交换将她逐步拉入深渊之中,这才是他眼中值得信任的同路人。 唐寰将已经彻底疯了的邱晨偷偷带走私自照顾,秋成英也没有追究,而那时的她早已参透南疆红莲魔教的真相,于是她又提出了一个要求,让秋成英彻底信任了她。 “其实我也不是一句实话都没有,”她轻轻笑了一声,“我的本族,唐门外门的那条分支,还有从前欺辱过哥哥的那些内门弟子,都惨死于魔教的毒手,一个没留——这就是我请求秋成英帮我做的事情。” 第156章 “后来嘛,秋成英就顺理成章地以秋原山庄庄主的身份替唐门向魔教复仇,赢得了唐门的信任,这么多年,他也没少从唐门身上榨取好处,那一群蠢货,对着仇人感恩戴德,也怪可笑的。”她嗤笑着,“可怜他们现在才发现秋成英的真面目,想借着谢行的手找回面子,结果成了谢行的工具都没反应过来,真是蠢货凑一窝了。” “再后来,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东西可以救邱晨,而那个宝贝叫聚元珠,是灵山余氏的镇族之宝。世人皆知灵山余氏被魔教灭门,我理所应当认为聚元珠就在秋成英手中,我当时太过自大,错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筹码和底气应对秋成英,去向他索要聚元珠,却没想到,我远远低估了他的恶毒程度。” 秋成英一眼便参透了她的意图,可他却告诉唐寰,聚元珠被我母亲给了我,他无权替我做决定,让唐寰自己带着邱晨来找我。 “哦,对了,他还跟我说,让我不要告诉你邱晨的真实身份,因为你习不了剑术,所以最讨厌这个有着‘剑仙’之名的叔叔,若是个陌生人你还有相救的可能,但若是你知道这是邱晨,是断断不肯相救的。” 我惊怒交加,震声否认道:“我不是!我怎么会讨厌他?我向来……我一直都极为崇敬他。” 唐寰对我的态度并不感兴趣,“但当时我的确相信了,我甚至想过,如果聚元珠真的在你身上,我就算杀了你,也要将珠子夺过来救他,然后带他离开这个地方,毒我也不解了,死就死了,反正烂命一条,这几年也没少做坏事,就当遭报应了。但邱晨他……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你和薛少主一同出了远门,于是打听了消息,提早在你们必经之路候着了,”她继续讲述着回忆,将我也拉回了那个雨夜,“可我没想到,他会在那个地方内力乱流再次发作,人命关天之际,我想也许你会愿意出手,但你没有,你说你没有聚元珠,我都不知道是谁在骗我。” 我喉头发涩,“如果我当时知道那人是邱晨,我会救他的。” “可你也没有认出他。”她说。 大概是情绪反噬得太过严重,她并没有听懂我的言外之意。 “你负气离去,我自当觉得是误会了你,也对秋成英产生了疑心,我那时哪知道聚元珠也是秋成英心心念念要得到的宝贝,他把我和邱晨都当成试探的饵,想知道聚元珠是否在你身上,但又害怕聚元珠真的在你身上,怕你真的将聚元珠给邱晨。”她似乎还怕自己不够痛,紧紧握着银雪的鞭身,血一丝丝渗了下来。 “他就是那么嫉妒邱晨,所以邱晨疯了之后,秋成英没杀他,他想看邱晨跌入泥潭、不人不鬼的模样,只有这样他才痛快,所以他又怎么允许邱晨有哪怕一丝恢复的可能呢?” “……对不起。”我心中生出一丝悲凉,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眼中颠倒,尽管我清楚地知道邱晨并听不见我迟来的道歉,但我还是这么说了。 “你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假惺惺给谁看?”然而我的歉意如同一簇火苗,点燃了唐寰的怒火,“当初你说的那些话,难道都忘了吗?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么崇敬他,你怎么会连自己的亲叔叔都认不出来呢?” 我知道这是迁怒,但我说不出话来。 我该怎么说呢?说在荀九告知我真相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邱晨是我父亲的兄弟,也少与他接触,我从来只有惊鸿一瞥的机会。 言语太过薄弱,我说什么到了唐寰这里都算狡辩,但其实也无甚必要,她于我无足轻重,我也不需要得到她的谅解。 得不到我的回应,她突然笑了。 “或者也许我该问问薛少主?”她仰头看我,“他应该是了解你的吧,可他为什么也不告诉你呢?” 我愣住了。 “他当时都认出来邱晨了,为什么不告诉你呢?为什么呢?”她不断重复发问,却不知在问谁,“他也是个伪君子,还偏偏作出一副要你救人的模样,可你救不了,邱晨死了,就那么死了,只能葬在荒山野岭,他还假模假样地替你道歉……你们一唱一和的,不觉得恶心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364 唐寰说薛流风当时就认出了那个“疯子”是邱晨,初听之时我的确心神震动,但仔细想想,却又并不觉得意外。 他自幼习剑,邱晨那时又是世间剑术顶尖之人,以薛流风对剑道的钻研程度,对于这种大前辈他定是会了解到极致的,邱晨即便是疯了,出手看似没有章法,但难免会留下独属于他的痕迹,我认不出来,薛流风却不一定认不出来。 而他不敢告诉我邱晨的真实身份,这也没那么难想通,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和邱晨之间还有一层血缘关系,薛流风更是无从得知,但他知道我不待见他,大概会担心我得知邱晨的身份之后,因为他的缘故更不愿出手相救。 可他更不懂的是,我不是一个会被道德逼迫就范的人,他所在意的虚名是我弃如敝履的玩意儿,更何况聚元珠的存在与我的性命息息相关,在他口中却微不足道,如尘埃一般,令我痛恨至极。 年纪尚小的我并沉不住气,也不会藏住心中的恶意,至于发泄过后他又要如何看低我,我根本不会在意。 我那时唯一后悔的事情大概是,我应当问他一句的,问他我是不是该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也许这样能彻底将他伪善的面具打碎,令他无地自容,可是我太生气,也太难过,我什么也没解释,我不想,也不愿意。 我那么讨厌他,从那时又开始恨他。 在外人看来,我们各自父母的地位相当,我们的年岁也相当,不免被旁人拿来做比较,在明面上没人敢说太难听的话,可背地里没少编排我,说我若不是沾了亲爹亲娘的光,以我的能力与为人,如何能与薛流风相提并论,我虽知道这是事实,可听在耳中难免会觉得刺耳。 我知我从前脾气不好,为人骄纵,除了面对父亲时我会心生畏惧,对于旁人,我甚少会给什么好脸色,也不稀得为博一些好名声去做一些低三下四讨好别人的事,更不会因此让自己受委屈。 而父亲对于我得罪别人这件事,他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因而我更是无所畏惧。 所以,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正直无私到那种地步,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就算自己吃亏也无所谓,除非他另有所谋。 当他高高在上地要求我拿出聚元珠去救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时,这种慷他人之慨来显得自己如此高尚的行为更是令我恶心至极,我从前对他的偏见与揣测逐渐有了立足之地。 我不至于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虚伪,这样只会显得我没事找事,但心中其实是极为爽快的。 看,人和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刀剖到底,心都是偏的,内里都是自私的,我好歹还比他更坦荡,而他,不过是一个伪君子。 如果是在当年听见唐寰这样骂他,我不仅不会生气,甚至还会跟着拍手叫好。 可是,自欺欺人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直到曾被他当作唯一放在心上珍视过,我才明白,原来我只是恨他从前对谁都好,独独不愿正眼瞧我。 我的厌恶来源于妒忌,而我所妒忌的,是我渴望的。 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胜过他,还有得到他。 当他重新对我同旁人一般,哪怕与最初相比已经好了不知几何,我仍旧不知餍足,得到过又失去比从未得到过更令人煎熬。 不够,我要的远不止这些,可惜贪得无厌的人注定要被惩罚,什么都想要的后果是什么都得不到。 我依然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不害怕。 365 面对唐寰已经有些崩溃的情绪,我反倒逐渐平静下来。 “这些话你确实该对薛流风说,对他说有用,但对我说没用。没能认出邱晨,也没能救下他,这是我的问题,但不是我本意,我的确遗憾和愧疚,可归根结底,造成这个结果的罪魁祸首不是我。如果你想用这些话刺激我,试图让我也陷入和你一样不理智的状态,我劝你歇了这个心思。” 她下垂的嘴角渐渐拉直,面无表情地将我看着,在这沉寂的深夜之中,同鬼魅一般,阴冷摄人。 我说:“你心中明明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如果我今日将你杀死在这里,你准备等谁替你继续报仇?” 她不领情,道:“你不必替我担心我死之后谁替我报仇,我对我的火器有的是信心,薛流风不算什么蠢货,我给他的那些东西就足够他杀了那个老东西了,我现在要的只不过是你比那个老东西先死而已。” 我不得不开口残忍地打破了她完美的设想。 “薛流风不是蠢货,但他也不是无所不能。他的前面是魔教,背后是谢行,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他所肩负的压力要比你想象得更重,是不单靠多厉害的火器就能解决的。”我顿了顿,“况且,你就此杀了我,可有想过如何向其他人交代?” 第157章 我本意问的是那些我们共同熟识的南疆朋友,比如妲妲他们,不曾想唐寰全然会错了意。 “你说薛流风?他肩负的仇恨可比我的要重得多,你死了,他顶多将我杀了给你报仇,却不会因此放弃向秋成英寻仇,我有什么可怕的?要怪就只能怪你运气不好,我原以为聚元珠不在你身上,本不打算对你做什么,但是偏偏叫我发现了你体质有异,你既然成了秋成英唯一的指望,那我必不可能放过你。” 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偏执,我一刹那有些无言。 “说这么多,你是在怕我吗?”见我不说话了,她更加的咄咄逼人,“现在我已经受制于你任你拿捏了,你为何要怕我,你就这么怕死吗?” “不然呢?”我奇怪道,“人活一次不容易,自己都不惜命,难不成还指望别人在意吗?” “懦夫。”她嗤道,“你要是这么怕死,我奉劝你现在就杀了我,你但凡今日让我活着走出这个门,我还会继续找机会取了你的性命。” 我的沉默在她眼中成了一种蔑视的挑衅。 “不信我?这不是我第一次对你下手,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的威胁。 “之前在南疆时,我篡改过秋成英下达给暗卫的密令,迫使暗卫对你下手,却被荀九坏了事,他想给你通风报信,好在最后被我及时解决掉了。只可惜后来你身边一直有人,我的确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但你如今孤身一人,今日不过是你运气好,才躲过一劫,但下次呢,下下次呢?你敢保证你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吗?你最好掂量掂量清楚,我不是你这种优柔寡断的人,我做事可没有任何顾虑。” “那如果我说,你杀了我也没用呢?”我问道。 “什么意思?”她坐直了身体。 “谁告诉你我是我爹唯一的指望?聚元珠不在我身上,但不意味着它就不存在了。” 这话真假参半,我说出来并不觉得心虚,“只有我知道聚元珠在哪,你杀了我,我爹找到聚元珠也只是时间问题,他得到这颗珠子,照样能得偿所愿。” 她缓缓眯起眼睛,似乎是想在我脸上找出什么破绽,然而注定无功而返。 “你若是不信的话,那你就动手吧,我不会还手。” 我收回了银雪,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鞭尾上的血迹,并不怎么看她。 唐寰没了掣肘,但一时之间也没有另外的动作。 这次轮到我质问她,“怎么,你不敢了吗?” 她扶着墙站了起身,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抹掉了手腕上不断渗出的血迹,问道:“聚元珠究竟在哪?” 我回道:“你既然那么执着地要杀了我,我怎么会轻易告诉你它在哪?我又不傻。” 她大概也知道自己问得稀奇,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说道:“这珠子救不了人,倒是害人不浅,你若是还有点良知,就该将这个珠子毁了。” 体内的珠子似乎听见了她的话,微微发着烫。 从我幼年重病初愈之后,我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暴躁易怒,感觉到随时在爆发边缘的内力,但每每出现这样的苗头之后,聚元珠就会陡然发热,它越烫,我便会越缓和,直到我学会自己主动抑制住容易外放的情绪,学会精确地调动体内流转的内力,它发烫的次数才越来越少。 那颗珠子就这么静静地融在我的身体之中,带我活过了这么多年,久到连我自己都忘了它的存在和模样。 可是我心知肚明,它一旦离开我,我体内勉强平缓的内力将不再受控,就像曾经的邱晨一样,内力乱流,然后神智大乱,我会活成一个疯子,最终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 我反问她:“良知可有我自己的性命重要?” 这对唐寰而言,无疑成了一个死局。 “好,我答应你,不会再对你动手。”她说着,便朝着门外慢步走着,我没有阻拦她。 她却停在了门口,没有回头,开口问道:“你可知道四公子的身体是为何变成这样的吗?” 我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而她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四公子原本资质卓绝,但母家式微,给不了他多大的裨益,也照拂不了他多少,你说这样的人,秋成英会放过他吗?”她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冷淡而平静,“ 他是从血煞大阵正中心活过来的人,也是唯一没有聚灵体质却活下来的人。” 我错愕地看着她。 我隐隐知道四公子落入现在这个境地与父亲八成脱不了干系,但万万没想到真相比我猜测的更令人难以置信。 “活下来的方法很简单,他甚至没有借助任何外力,”她没等我问,便直接告诉了我答案:“他自废了一身内力,将乱流全部卸走,以普通人的身躯挺过了鬼门关,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但他成功活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想看我的反应,她微微侧过了身。 而我已经陷入了沉思。 天色即将大亮,她最后只丢给了我一句话:“信不信是你的事,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366 唐寰说话算话,那夜之后,她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可她说的话却同乌云一般笼罩在我心头,久久不散。 房中的窗户烂得稀碎,我也无心修缮,左右观雪轩中没了旁人,我索性抱着床褥转头去了书房,不过一段时日未有人至,四处的灰尘就又堆积了起来,我挥散了扬尘,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我很少自己亲手做些这种扫洒收拾的事务,之前小黑还跟在我身侧时,叽叽喳喳,时常闹着不让我动手,如今只剩我一人,我方觉察出一丝悲凉。 从前不知物是人非何解,总觉得这四个字在嘴上念叨几遍,就可以无端生出些愁绪,好似已对这人生产生了诸多感慨,余味是无尽的遗憾和沧桑。年少时总为着一些自己都快忘了的缘故,倚窗长叹,故作深沉,还当自己已到了可以同大人一般为世事发愁的年纪,谁知那才是一生之中最不懂愁的时候。 我又将之前被我翻得乱七八糟的物什规整好后,冷不丁在书格的最顶上摸到了一个陌生的木盒,直到将木盒取下之后我仍旧没有任何印象,这木盒的做工不算粗糙,但也说不上多精美,看得出来做木盒的人用心却不擅长。 记忆中我并没拥有过这样的东西。 带着一些好奇,我缓缓打开了木盒,盒子里的东西并不多,我看了一眼,便定在了原地。 最上方放着两只竹篾编织的小马,其中一只长得歪歪扭扭,甚至看不出跟马有什么相似之处,而我能看出来,是因为它出自于我手,而另一只明显精致许多,两只小马被一根细麻绳穿到了一处,麻绳末端被绑得严严实实,难以分离,我也就作罢了。 这个木盒是大壮的。 竹篾小马的旁边有几颗生栗子,深褐色的栗子壳上是被我乱刻的划痕,花鸟鱼虫,什么都有,大抵是我从前无聊时信手而来的杰作,我从未在意过。 而木盒最底部则是垫着几叠写满了字的熟宣,我将它们一一展开,映入眼帘的是满满的熟悉字迹,有的是我的,有的则是他学我的,大多都是从前他求着让我教他读书时留下的,不知何时被他偷偷收了起来,藏在了这里。 这是他没来得及带走的宝贝,大概就这样永远地遗失在了回忆的深流中。 我将东西收回了原位,而那两匹小马则被我挂在窗侧,微风拂过,它们也跟着不断晃动着,就像在一同奔向自由和广阔的远方。 我望向窗外,庭中的叶子也随风打着转缓缓飘落,满院绿意就这么不小心沾了些黄。 秋天就到了。 367 这些日子谢行心情应当不太妙。 唐寰对于自己手中火器威力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薛流风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临近秋原几处被魔教占据的势力重新夺了回来,而那些鸠占鹊巢之人则被打得屁滚尿流,狼狈地爬回了南疆。 这一下士气大振,因而他们并没有如先前计划的那样回到秋原,而是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将驱逐魔教的范围又扩大了一圈。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行,与唐门一道埋头闭关了这么些日子,什么都没拿出来不说,先前承诺的带领盟会一同对抗魔教,也未曾付诸行动,薛流风初战告捷的消息传来,盟中质疑的声音逐渐开始显露出来。 而谢行在这理应焦头烂额,考虑如何挽回人心之时,却再次找上了我。 令我意外的是,他邀我相见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先前四公子暂时的住处,四公子手下人多,因而他们盘下了秋原上最大的宅院,而此时,这处宅院显而易见的已然易了主,至于到了谁手中,也不言而喻。 谢行摈退了身后之人,脸上还挂着一贯的祥和笑容,似乎并没有受到外面那些风言风语的影响,他甚至还十分客气地主动给我斟了一杯热茶,这一幕仿若从前我们还未生出龃龉时,我一时受宠若惊,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些什么药。 第158章 然而他一开口,我便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错觉。 “看贤侄这模样,好像对他们离开的事情并不知情啊。” 我佯装不懂,“谢盟主说的是黑天四煞他们吗?我与他们不过打过几次照面,算不上有多熟识,他们离开与否和我好像没什么干系吧。” “哦?那看来贤侄是真不知情了。”谢行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那领头的病秧子可不适合去和别人打打杀杀,据我所知,他带着人朝着青云庄的方向去了,贤侄觉得,他们是什么打算呢?” “谢盟主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放在衣袖之下的手缓缓握紧了,面上却仍旧试图维持着不动声色,“他们既然已经决定前往青云庄旧址,无非是想报薛青城薛庄主从前的恩情,替薛家重建这个青云庄。倒是谢盟主问起此事,是觉得青云庄重建之事有何不妥吗?” 谢行大概没想到我会问得如此直白,笑容不由淡了些。 “老夫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接,免得让贤侄觉得我是特意来挑拨的,反倒落不得个好,可见到贤侄如今执迷不悟的模样,我还是觉得不忍,哪怕背上什么骂名,我今日也得劝上一句。” 我看着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没忍不住问道:“此话何解?” 他这才开始表明来意,开口说道:“贤侄素来维护小风,没少替他说话,而小风呢,虽说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但我也不得不说他如今行事令人寒心,再不顾昔日情分。你处处为他着想,而他却事事隐瞒于你,你觉得你信任他,可他却怀疑你、防备你,老夫只是替贤侄感到不公罢了。” 我垂下头,沉默许久,才道:“……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谢行似乎感到了我的动摇,又趁热打铁:“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你一直将他当作挚友,可你敢肯定他也是吗?人心隔肚皮,更何况你们之间还隔着血海深仇,虽说都是你爹犯糊涂做下的错事,但你怎么敢保证他心中没有芥蒂?” 我没吭声。 谢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你应当比我更了解小风,他如果真的还信你,认你作挚友,那他为何未曾告知你青云庄重建之事?连驱逐魔教之事,他也没有携你同去,要知道你若是有了这一份功劳,那些非议你、不信服你的人恐怕都要无话可说了,他明明能做到,却没有做,不是吗?” “谢盟主的意思是?”我问他。 谢行说:“贤侄从前一时糊涂说出的混账话,我可以当作没听到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只要莫再跟着小风一样执迷不悟就很好了。”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谢行先前那句怕我以为他是“特意来挑拨”是什么意思,他的确是来“挑拨”的。 “谢盟主,恐怕您想岔了。”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惶惑不安,而是也冲着他笑了笑,“我和他的关系,并不会影响我对您的态度。” 谢行眯眼将我瞧着,笑容也逐渐消失。 我不紧不慢,“我相信他,并不是因为我与他从前的情谊有多深,也不是因为我们如今还有多好的关系,至于他信不信我,更是无关紧要,我只要确认一点就可以了,那就是他会不顾一切代价、坚持不懈地去复仇,去为那些冤死的亡魂讨回公道。” “而您,谢盟主,我从前信你敬您,是觉得您作为中原武林仅剩的前辈之一,会带领大家共同对敌,除恶务尽。可如今呢?你眼睁睁看着一个一个势力遭受魔爪却无动于衷,后辈在前方以命相搏,你却在这里恶语相向,试图挑拨离间,说出去难道不令人可笑吗?” 谢行怒极,挥袖将桌上的热茶皆尽扫落,瓷片在地上崩裂,层叠出一声巨响,守在外面的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来贤侄是铁了心执迷不悟,既然不是同路人,老夫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这秋原山庄,就算物归原主了。”谢行铁青着脸,“往后贤侄一人可要多注意些了,莫被什么人钻了空子,吃了大亏,到时候莫怪老夫没有提醒过你!” 这名为告诫实为威胁的话落在我耳中不痛不痒,我站起了身,彬彬有礼地向他告了辞。 而我回去后在观雪轩又侯了好些时日,也没等到谢行后面有什么动作,就好像他真的是单纯为我着想来奉劝我似的。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薛流风将魔教在中原占据的据点一一拔除之后,南疆那边终于有了反应,报复和反扑来得甚至比薛流风的攻势更为猛烈,如一场疾风暴雨朝着中原席卷而来,猝不及防,势不可挡。 唯一令人费解的是,那报复跟长了眼睛似的,完美避开了所有归顺了薛流风的势力,全部落在了武林盟会的头上。 第一百四十四章 368 第一位传信者前来时,众人只道是魔教又在中原占据了一个势力,不足为惧。 但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噩耗从中原各处势力朝着秋原纷至沓来,幸存者的口供出奇得一致,说那来者行事极其狠辣,根本不讲任何道理,不管老幼,也不管是否会武,他们见人就杀,若是碰到反抗激烈的,更是直接用上了火弹,为非作歹,猖狂至极。 一时之间,红焰四起,哀鸿遍野。 这些恶徒在离开时还不忘叫嚣着他们不过是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而那些侥幸被他们放走来传话的活口,更像是他们的宣战和挑衅——这些人,全都来自于武林盟会如今麾下的大小势力,至于给魔教造成祸端的薛流风一行人,竟无一受害。 驻守在秋原的人堪称幸运地逃过了一劫,但个个也不免悲愤欲绝,其余未得消息的势力也无法放心,反而更为惶恐担忧,遭逢大难得不管不顾不舍昼夜地赶回了本家,幸免于难的一声不吭拖家带口地跑路,与武林盟会割席,而剩余的人则不约而同地全部找上了他们现在的主心骨——谢行,大声质问着,明明并非他们所为之事为何偏偏要让他们来承担,不停呼喊着要报仇雪恨,却听不清到底要向谁去寻仇。 一夜之间,整个秋原都陷入了混乱之中,武林盟会在这场针对性的报复之下近乎濒临崩裂,而在旋涡中心的谢行却久久没有表态,不免令人寒心,连带着他武林盟主的地位都开始岌岌可危。 我本以为在这种情况下武林盟会很快就会分崩离析,但也不知谢行私下如何安抚了他们,这些不稳定的苗头很快就被扑灭了。 形势在我面前逐渐扑朔迷离起来,我不明白父亲这样做的意义,也不懂谢行为何如此沉得住气,难道仅仅是因为魔教并未对江南出手? 我心中隐隐感觉到秋原这动荡不安的境地,实在不宜久呆,若是只有我一人就罢了,但妲妲临走前将南疆十寨的一众老弱托付于我,我不得不警惕起来,而他们虽处于秋原山庄的深院之中,也不难感觉到外面的危机四伏,连一贯爱吵闹的孩子们都安分了起来。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并没有差错。 369 当火弹的轰鸣声在这深重的夜里炸开之时,我几乎是瞬间从极浅的睡梦中醒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我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从观雪轩中夺门而出,冲向了他们所在的院子。 四处的烛火都被熄灭,唯一能见到的光亮来自于火弹炸开燃烧时的火光,而这之外的黑暗中隐隐还传来慌张的窜逃声,大概是那些还没来得及从秋原山庄离开的人们,而夜袭秋原山庄的罪魁祸首,却迟迟未见踪影。 不过此时我已经无暇考虑这些。 我心中已经急切到开始后悔的程度,既然早就感知到不对,为何没有早早带他们离开躲避灾祸?若是出了差池,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然而临近了他们的所在之处,我却没听到任何声响,我的心不由沉了沉,推开院门时,连手也不禁微微颤着,我强迫自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心神。 我环顾四周,只见院中一切尚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打斗痕迹,但就是没有人。 我快步将每个房间一一看过,房中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也都被带走,我伸手探着被窝,摸到的只有一手冰凉。 他们在入夜之前便已经离去了。 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是自己主动离开的,而不是遭受了什么胁迫或者伤害,这让我稍稍喘了口气。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如果想要离开,不可能不告知于我,除非有人从中作梗,而这个人除了唐寰,我想不到其他任何人。 但唐寰平日里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自那夜冲突之后,不知她是否有刻意躲开我,我一次都没有见过她,如今再想要寻到她的行踪,更是难上加难。 我心事重重,缓了步子向房外走去,在我即将冒头之时,头顶却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我的脚步不由一凝。 这细微的动静没能瞒住我的耳朵,而我陡然停住的动作似乎也提醒了这些不速之客,他们被发现了。 第159章 这些人显然要比我果断得多,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并不打算给我留任何反应时间,将我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我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作出防备的姿态,严阵以待,他们却没有立刻动手。 总共不过四人,我借着月光打量了一番,全是生面孔,但他们身上穿着的行装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那是秋家暗卫的形制。 像是在印证我的猜测,为首者率先冲我作揖拱手,闷声道:“少爷,请速速跟属下离开,此地危险,不宜久留。” “你们是谁,我好像从未见过你们?”我问道。 他们微微低下头,目光却时时游移着,十分可疑。 那人答道:“近些日子庄主扩充了不少人手,少爷没见过我们,实属正常。” “父亲既然想接我回去,怎么只叫了你们四个人,”我冷哼一声,似是对这等忽视极为不满,“荀九呢?他不是暗堂的老大吗,他怎么不来?” 那人声音紧了紧,顺着我的话说道:“老大被庄主安排了要事,抽不开身,才叫了我们四个过来。” 听着这漏洞百出的回答,我默默握紧了银雪。 “哦,是吗?可惜你们这个‘老大’英年早逝,你们合该去陪他!” 话音未落,我手中的银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们横扫而过,哪知这四人反应极快,银芒还未至,他们已经迅速地后撤了几步,恰恰躲开了我这突如其来的攻势。 我心神一震,这四人功夫都不弱,若是同时对我出手,恐怕我今日难以善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过我总跑得过,他们却像参透了我的意图,瞬间变了身位,在四方将我围堵,但没有主动攻击我。 “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我震声问道。 “少爷,请随属下离开。”他们仿佛没听懂我的话一般,一齐又重复了一遍。 我余光瞟向大门,决心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朝外走着,而他们却如影随形,阴魂不散,我越发觉得诡异至极,只想先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在踏出这道门之后,我遥遥看见一群人朝着我的方向涌来,我回头,那四人虎视眈眈地在我身后将我瞧着。 霎时间,我进退维谷,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算计了,可惜为时已晚,我只能停住脚步,暂且稳住心神,以待随机应变。 来者不出意外,正是谢行,他前方还有一人疾步奔走着,一边用手指着我的方向,一边大声呼喊道:“我看见了,就是他们干的,别让他们跑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指的正是我身后这四个身份不明的“秋家暗卫”。 我见势不妙,那四人也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也没再说什么让我跟着他们离开的浑话,毅然决然地四散奔逃了,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他们一走,我的去路也没了阻拦,当即不再犹豫,往另一边逃去。 我并不打算跟谢行直接对上,直觉告诉我没什么好事。 但谢行明显是做足了准备,他们眼睁睁放着这四人大摇大摆地离开,而在我想离去之时,必经之路上陡然又冒出了一群人,重新将我密不透风地堵在了一处。 他们不知已等候了多久。 谢行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贤侄,如今大家都已亲眼所见,你可有什么要解释?” 见彻底逃不脱了,我反倒淡定了,问道:“谢盟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别想抵赖,我们可都看见了!”先前这个指认的人尤其激动,看向我的眼神中都满是燃烧的恨意,“秋成英的那群手下,就是这副模样这副扮相!我死都不会忘记的!” 这人应该是在魔教的报复中幸存下来的报信者,所以亲眼见过秋家暗卫,因而认得这身衣裳。 听到这人言之凿凿的认定,谢行用一种痛心又痛恨的眼神盯着我,“枉我一直以来如此信任你,谁知是养虎为患,你竟暗中一直和魔教勾结在一起。是我识人不清,才给大家招致了这么大的祸难,谢某真真是要以死谢罪了。” 这话说得极重,他身后有几人露出不忍的神色,看向我的眼神也逐渐严肃起来。 谢行犹在回忆,“可怜我那侄儿,早早发现了你的不轨之心,却被你们栽赃诬陷,又被残忍杀害,我这个做舅舅的,不仅没能护住他,连他临死之前的话我都没好好听进去,若是我早就意识到此人的狼子野心,何苦连累大家落入此等境地。” “谢盟主,您莫要太自责了,这事怎么能怪到您头上,明明是他伪装得太过,欺骗于我们,既然叛徒已经被抓住,怎么处置,任由您吩咐!” 谢行颔首,“攘外必先安内,要想对付魔教,看来我们还得先将内部的沉疴顽疾彻底根除!” 我看着他们这一唱一和,哪怕再蠢也明白了今晚的这一切。 真是可笑,又滑稽。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突然明白了父亲这么做的意图。 父亲远在南疆,却能知晓谢行现在最头疼的不是遥远的魔教,而是眼前的威胁——薛流风。 他将薛流风对魔教做的事通通报复在了武林盟会头上,若是中原武林能上下一心,那此事就是能让他们二人联合对抗魔教的契机;可若谢行想抓住这次机会,将一部分人的恨意转移到薛流风身上,将外斗变成内斗,谢行就能顺理成章地对薛流风出手,消除威胁。 左右不过一个挑拨离间,借刀杀人,我只知父亲从前和谢行关系并不好,却不知他能把谢行摸得这么透,如此棋行险招,也让他赌对了。 这一声笑也彻底惹怒了他们,谢行脸色冰寒,言语满含杀意。 “秋回雪,你还有什么可笑的?真是死不悔改!” “我笑你苦心孤诣排了今晚这一出戏,到底还是踩进我爹的圈套中,也不知是我爹太了解您,还是您心知肚明也心甘情愿,以魔教的借口来拔除自己的眼中钉呢?”我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意图,“谢盟主,我还尊称您一句谢盟主,您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370 “垂死挣扎。” 谢行不为所动,抬手示意身后之人,不多时,那群人便默契地将我围了起来。 “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这么急着想灭口,谢盟主是心虚了吗?” 我余光撇了一眼这群面无表情的人,嘴上跟谢行拉扯着,脑中飞快地想着脱身的法子。 谢行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颇有些怜悯地看着我。 “看在这些时日的情分上,你若有什么遗言,尽管说吧。” “方才你们见到的那四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并且我能保证他们并不是我爹手下的人。”我斟酌着开了口,“倘若照你们的说法,说我和魔教勾结,那他们方才胆敢抛下主子自己逃跑,单这一条便已是死罪,他们现在这模样,反倒是想拉我下水。谢盟主这么轻易就定了我的罪,是否太草率?还请谢盟主明察。” “呸,谁要听你狡辩!”谢行没说话,之前指认“暗卫”的人先沉不住气了,“他们一出现,秋原就遭了袭,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三言两语就想撇清自己的关系,没门!” 恰在此时,唐飞远不知从何处冒了头,小跑到了谢行身旁。 他用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向谢行禀报着:“谢盟主,没找到唐寰,那群南疆恶徒也没了踪影,看来他们早就发觉了,跑得倒挺快。” 听到唐飞远的话,我微微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们没事就好。但那人却更是激动了,对着我接连发难。 “这群人没来时一切安好,他们一来就出了这么多事端,出事的时候他们又能提前预知逃跑,秋少主是将我们都当成了傻子吗?” “够了。”谢行瞟了一眼那人,后者就安分地噤了声,他才重新看向我,“看来并没有人相信你,机会已经给过你了,是你自己没把握住。” 这是我能想象到最坏的情况,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是坚定地和谢行站在同一线,我的话,并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动摇,这是一张被精心编织过的,难以逃脱的网。 谢行冷硬地发话,“取了此人的项上人头,尽快给盟中受害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交代,也好让某些人看看,和我们作对的下场!” 闻言,我死死盯住了谢行。 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口中的“某些人”指的并不是魔教。 心知今日无法善了,我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得将谢行留下,我绝对不能让谢行有任何在薛流风背后捅刀子的机会。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想到此处,我也不管周遭这些蠢蠢欲动的杀意,手已经默默握紧了银雪。 “动手吧,速战速决。” 随着谢行一声令下,围着我的人瞬间都动了起来,而我毫不在意他们,径直朝着谢行的方向奔去,银雪,更在我身前。 第160章 没人预料到我的动作,那群人大概以为我会逃跑,一个个都锚定着我身后的位置,而我就这样与他们交身相错,一鞭子抽向了谢行。 谢行更是始料未及,但毕竟是在武林中浸淫许久的老前辈,即便上了年纪,反应也是极快,我一击没得手,也没耽误功夫,招式朝着他闪躲的位置跟了上去。 谢行哪能不明白我的意图,当即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面对我层出不暇的攻势,他脸上浮起一阵轻蔑,连武器都没拿,徒手便迎了上来。 其余人见到此等变故,紧接着也想上前围攻我,我放声嘲道:“谢盟主这样的武林泰斗应付我一个小辈,原来还需要旁人帮忙的吗?可真是太抬举我了。” 此话一出,瞬间便无人敢上前,面面相觑,生怕触了谢行霉头。 谢行也有些恼怒,但终究没有再出声让其他人插手,手中打出的一掌速度又快了几分,而我因分神喊了话,一时不察,被打了个正着,当即气血翻涌,眼前发黑。 我将喉头的血腥气咽下,手中的动作只不过被这一掌凝滞了几息,便继续了下去,谢行原本对这一掌信心满满,因而没有太多防备。 银雪已来到了他的命门,万分惊险之时,他不得不一手护住命门,一手止住银雪,鞭尾落入他的手中,他才第一次在这场纷争中见了血。 “要跟我打,你还缺些火候,可惜你没有时间了。”谢行已是怒极,哪怕只有这么点伤,也算得上是他这么多年来少有的吃亏了。 “哦,是吗?”我并不遗憾,因为这原本就只是虚晃一招,而他放下心的这一刻,才是我真正杀招露头的时候。 我左手握着掩藏已经的匕首,这个匕首曾经夺走了小黑的性命,如今就这样被我插在了谢行的胸口之中。 是谢行的自满给了我足够的机会。 谢行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已经没入他身体的匕首,方才自得的笑意甚至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谢盟主——”有人失声大喊道,却没有人敢真的上前。 除了我,没有人会预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将匕首拔出,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溅了我一身,我犹嫌不够,起手准备又补一刀,扬起的左手却骤然一痛,握住匕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卸了力。紧接着一道重击落在我背后,连带着我整个人都向前跌去。 谢行已将银雪松开,双手紧紧按住伤口,周围的人这才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将他扶着。 我单手撑在地上,没有完全倒下,回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逐步走向我,随着一道紫色的刀光一同停在我面前。 “少当家!”有人叫道。 谢知微没管这些人,他满目寒意地看着我,“秋回雪,你真是胆大包天。” 我大喘着粗气,半咳半笑着,“这么着急兴师问罪,你怎么不去问问谢盟主,他做了什么好事?” 谢知微持刀的动作顿了一瞬,下意识看向了谢行。 谢行自然是听见了我的话,不知为何他竟真有些慌乱,对着谢知微喊道:“杀了他,快,杀了他!” 谢知微一时没动,谢行见状,环顾一眼四周,从一人手中夺过一剑,毫不犹豫地朝我刺来。 谢知微没有阻拦。 那一剑正朝着我的心口,谢行是奔着我的命来的,我用力拖动着身体试图避开,却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但我那一刀对谢行的伤害也足够重,他握剑的手并不稳,那一剑最终刺进了我的腹中。 持续的疼痛早已麻痹了我,我甚至没能感觉到这一剑的存在,只有耳中利剑破开皮肉的声音还算真实,而在那之下,隐隐还有着一道清脆的崩裂声。 谢行一剑没能结果了我,不死心,却到底没了力气,他不断呢喃着:“快,杀了他,快,快,杀了他……” 我用着仅有的力气笑着,却没能笑出声,我说:“他怕了,谢知微,你爹害怕了,他若问心无愧,为什么还要害怕。” 谢知微俯视着我,半晌,手还是将刀握紧,缓缓抬了起来。 谢行看到谢知微的动作,满意地笑了,连看向我的眼神也变得居高临下,“你道人人都像你如此愚蠢吗?永远都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大义灭亲爹,错信负心人,死地犹不降,你今日的下场全都是你自找的,就算死也死得不冤。” 此刻,我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谢行的声音在我耳边犹如蚊蝇,我不知道谢知微听见没,我也不知道谢知微心里在想什么,谢行毕竟是他亲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我和我父亲那样,他们是世间上最正常的一双父子,即便世人皆知谢知微的紫背金鳞刀不会杀无辜之人,即便谢知微已经察觉到谢行的各种不对劲,但是谢行重伤于我手,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会不计对错地护着自己的父亲,想通这点,我将挣扎的话语一一咽了回去。 如果真的会死,我才不要死得这么可怜,连最后一句话都是在乞求。 我也不是第一次面临着濒死,只是从前总有一个傻子会来到我身边,但我也清楚地明白,现在不会有了,可我还是会幻想,哪怕死在这种幻想中,也比惧怕好一万倍。 我没有张口,老天爷却听见了我的心里话。 “住手!”一道凌厉的呵斥破空而来,掷地有声,令这混乱的夜骤然寂静下来。 那是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我听着陌生极了,比起我的无动于衷,反应更大的却是谢行和谢知微。 谢知微几乎是瞬间将刀放下,回过身去,谢行更是瞪大了双眼,怔怔地望着来人。 “……娘?”我听到谢知微唤道。 “南春……你怎的出现了?”这是谢行的声音。 那人却并没有理会他们,脚步由远及近,是在朝着我走来。 我整个人早就脱力地倒在地上,连眼睛都睁不开,也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奎夫人?”我轻声喊道。 “孩子,抱歉,我来晚了。”奎夫人蹲了下来,温柔地叹道。 我已经没有能力去思考她为什么会这样说,像认识我似的,她的手已经抚在了我的脉搏上,我努力睁开眼想看清她,映入眼帘地却是她眉目间的悲戚。 她松开我之后,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白瓷瓶,从中倒了一颗药丸,往我口中塞了进去。 我不知那是什么,但还是囫囵吞了下去。 她轻轻拍了我两下,然后才站起身来,重新将目光放在这对父子身上。 从前最为亲近的三人竟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聚了,他们相互凝望着,而我倒在不远处,没有人再注意我。 咽下那颗药之后,我总算恢复了一些知觉,虽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但比起方才已经好了不少。 可我仍旧能感觉到那一丝丝的离失感,像有什么与我一直紧密相连的东西正在不断地被剥离,离我远去,微小、细密,却难以忽视。 我将手放在被谢行刺伤的地方,濡湿的血迹之下,那处的热意却远不如往日炽烈。 谢行那一剑正中我下腹,原来我听到的崩裂声并非错觉。 聚元珠,碎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371 奎夫人以一己之力让谢知微自愿带着重伤的谢行退走,亲眼看见这一切,我才放下心来,在剧痛中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又躺回了熟悉的床榻上,整个房间也安静无比,只有庭院之中的鸟还在无忧无虑的叽叽喳喳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是梦吗? 浑身上下逐渐归位的疼痛告诉我并不是。 我努力坐直了身体,但不大生得出下床的力气,只能微微侧身朝外看去,我原以为房中无人,却没想到这一眼就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正对着大门坐着,看不清楚神情。 我起身的动静不小,她几乎是立刻就回头看向我,自言自语道:“啊,醒了。” 说完她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而我瞧见她与谢知微七分像的面孔,心中对她的身份也有了几分知晓。 想必她就是谢行那位差点被周满害死的亲生女儿,奎之皎。 不过大致瞥了一眼,她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大碍,看来这些年奎夫人为了女儿的确是奔走付出了许多,正思忖着,奎夫人就出现在我面前,径直朝我走来。 我轻咳了几声,想起身向她致谢,却被她按了回去。 “你重伤未愈,还是好好躺着吧。” 我从善如流,“多谢奎夫人出手相救。” “不必谢我,我也不是无缘无故来救你的,是我得多谢你们杀了那暗害我儿的贼子。”奎夫人神色沉静,唯有将目光落在门外的奎之皎身上时才有了些笑意。 大抵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奎夫人简略地交代了一下自己的来意。 她这几年为了给奎之皎治病养身体,天南地北地跑,前段时间出关后,得知周满已死的消息后,她便循着消息去青云庄找上了薛流风,而她之所以会来到秋原,就是受了薛流风的委托。 第161章 听到此处,我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他怎么知道秋原会出事?” “他倒也不是未卜先知,本来也只是托我来带你去青云庄罢了。这次能撞上也是赶巧了,不过也好在我来得及时,不然我可不好交差了。” 奎夫人讲了些玩笑话,我扬起了嘴角,却并不太笑得出来。 “青云庄……倒是挺快的,”我低声自语,没忍住又问奎夫人:“那请问夫人,您可有在青云庄见到一些来自南疆的平民,有小孩有老人,他们……” 奎夫人止住了我描述的话头,点头道:“见到了,你不必担心,他们现在都还安好。” 说着,她又有些疑惑:“为何你没有跟着他们一起?我听他们说,小薛先前嘱托过他们,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就速速逃往青云庄,当时魔教袭击武林盟会各处势力后,小薛还又传了信,结果偏偏你没来。为什么呢?留下来多危险。”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她说的这桩桩件件,我从未听闻过,说出来就好像唯独我被丢下来似的,我只能尴尬地冲她笑笑,顾左右而言他。 我没说话,奎夫人也不介意,她只当是我身体不适,没什么精神头。 她说:“我答应了小薛会带你去青云庄,如今你身体状况不大适宜奔波,我会暂时呆在这里保护你,你不必担心谢行那贼老头子又搞什么小动作,好生休息着便是。” 对于她的安排,我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问道:“薛流风呢,他为何不来?” 奎夫人愣了愣,大不确定地回答我:“他兴许还在青云庄吧?魔教暂时偃旗息鼓,青云庄又百废待兴,他估摸着已经忙得抽不开身了。” “这样啊……” 我想,青云庄离秋原那么近,他也竟懒得亲自前来。 我不得不承认,在和谢行那么紧张地对峙之时,在谢知微刀下濒死之时,我还在做着过往的梦,希冀他会像从前那样救下我,然而我终于明白,时移世易,我们终究是在交错之后越走越远,抓也抓不住,望也望不着。 我对着谢行伶牙俐齿,好似自己有多不在乎,多理智多聪慧一般,到头来还是觉得自己十分愚蠢。 居然还会感到失望。 我对奎夫人说:“我不想去青云庄。” 奎夫人不解:“为何?秋原如今可不是什么安稳地方,我也没办法陪你在这里耗费太长时间。” 我还想说什么,奎夫人却陡然板了脸,以不容置疑的态度一锤定音:“总之我会将你安全送到青云庄,至于你之后是要留下还是要离开,由你自己选择,我不会干涉,但我已经许下的承诺,我不会违背。” 奎夫人比我想象中的固执,她似乎也懒得与我废话,每日都让奎之皎将药送来,而奎之皎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际上并不愿意和人交流,我几次试图和她搭话,她都像没听见似的,尝试几次无果之后我还是放弃了。 但我身体恢复的效果并不好,聚元珠碎裂后的影响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从前得以正常往复循环的内力突然有了个破口,一丝丝地朝外泄,只能不断消耗自身的精气和生气以补全缺失的内力,导致身上各处的伤口都恢复得极慢。 更要命的是,这个破口还有这逐日扩大的趋势。 我每天不得不靠着小春花留给我的药虫“小黑”苟延残喘,但如小春花所说,“小黑”每积攒一点药液都需要很久很久,如今更是根本赶不上我消耗的量,即便我已经很克制节省了,但“小黑”仍是肉眼看见地憔悴起来了。 还是碰上了最差的情况。 我心知我不能拖太久了,谢行虽然也身受重伤,但到底没死成,对我的恨意恐怕也更甚了,等他喘过气来估计不会善罢甘休,我必须在这之前离开秋原。 我得去南疆,如果注定没法再活下来,我必须得去南疆,做最后一件我能做的事。 372 不过多亏了“小黑”的存在,起码在奎夫人看来,我的确是在日益好转,她便生出了带我走的心思。 我知她这些时日一直呆在秋原山庄,心中不免也有些焦躁,正趁着这机会,我向她谎称道我已向薛流风传了信,不日他便会前来秋原,到时我会同他一道去青云庄,若是有急事,她可带着奎之皎先行离开便是。 反正在她们看来,我现在也有了行动的能力,自保也没多大问题,料想奎夫人会顺势而为,然而她却皱着眉拒绝了我。 她问我:“你何时得了回信?” 我哪知她会追根问底,一时没答出来。 她像看穿了我,不咸不淡地说:“我早就传信到了青云庄,至今都没收到任何回信,薛家这小子若是想来,早该来了,你为何要骗我?” 我哑口无言,心却重重沉了下去。 “我……” 我还在不断想着新的借口,一直安静站在门口的奎之皎突然开口。 “来了的。” 奎夫人下意识问道:“什么来了。” “薛家这小子来了。”奎之皎学着奎夫人的语气,说道。 我抬眼就望见奎之皎身后站着一道我许久未见的人影,那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竟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再次见到他,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我以为我会很开心,但是并没有。 他连个好都没问,大步走到我跟前,我才发现他同我一样,不大高兴。 但我仍旧没料想到他看到我之后的第一句话会是—— “你没死?” 我先前一直维持着的笑容倏尔就淡了,“原来是赶过来替我收尸的吗?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没死成,麻烦你白跑一趟了。” 他脸色难看极了:“你既然没事,为何要在信中骗我?” 我也不在乎之前的谎言被戳破了,淡淡道:“我从未给你传过信,骗你什么了?” 奎夫人最先察觉到不对,转头问奎之皎:“你怎么写的信?” 奎之皎老实答道:“娘说什么,我写什么。” 我眼尖地瞧见薛流风手中紧握着一团信笺,一把将其夺过,缓缓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人死,来收尸。 奎夫人自然也看见了,她脸色霎时变幻莫测,少见地对奎之皎恼道:“我当时跟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奎之皎一板一眼复述道:“人快死了,再晚点就只能来收尸了,速来。” 奎夫人把信笺拿到奎之皎跟前,指指点点,“这是一回事吗?” “纸太小了,写不下,”奎之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先生以前说过,可以只挑重要的说,其他都是废话,不写也成。” 也不知奎夫人暗骂了句什么,再看向我们的眼神难免多了些愧意,见我们之间气氛不对,把误会解释清楚后就赶紧拉着奎之皎跑了。 意识到错怪了我,薛流风果然不敢吭声了,他靠着卧榻边缘坐了下来,我微微偏过头,对他现在是什么态度一点兴趣都没有。 “抱歉。” 他开口道了歉,而后就是良久的沉默,久到我浑身都开始不舒服起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他。 他说:“跟我去青云庄吧,离开这里。” “不去。”我拒绝得干脆利落。 他抓住我的手,有些疲惫地问道:“为什么?” 我不想回答他。 他的力气很大,抓得我手腕都发疼。 “你为什么总这么固执,为什么总不愿意离开?你知道这里如今有多危险,这次有奎夫人,下次呢?你就算要与我置气,也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他的连连质问仿佛我犯了天大的错误,我觉得可笑,很想问他,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你站在什么立场指责我?本就将我一人丢在此处,叫我一人面对就叫我一人面对罢了,何必事后再来假惺惺的来关心? 但我到底没说出口,我不肖想这些,我也不必再问这些,没有意义。 “关你什么事?”我用力将自己的手拽出,脱开他的桎梏,“你如果过来只是想和我吵架,我只能说慢走不送。我不会留在这里,我自会去找个安全的去处,不劳你费心。” “出去,我累了,我要休息。”我闭上双眼,将满心的嘲意掩藏了下来。 他没动,我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滚出去。” 我不敢睁眼看他,若是他看见我的双眼,一定能看见那其中满满的怨恨。 已经无所立足的怨恨。 第一百四十七章 373 奎夫人见薛流风确实来了,当下也没有再多作停留,带着奎之皎不声不响地离开,再次销声匿迹了。 整个秋原山庄竟只剩下我和薛流风两人了。 奎夫人一走,照顾伤患的职责就落在了他身上,我不大想看见他,他每日也就在我醒来之前将一切安排好,等我醒来后,就不会再见他的踪影。 第162章 他知我心中有不情愿,并没有强行带我离开,而是耐心地陪我在这里耗着,似乎是要跟我比谁更有定力,我的身体每况愈下,眼见越来越难瞒住,我的确生出了不少烦躁和焦虑,看他也越发不顺眼起来。 还好,有人比我更沉不住气。 大概是薛流风来秋原之后迟迟未归,还没几日,四公子就顶着个破烂身体追来了秋原,上门抓人来了。 我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本不该知道他们的到来,然而他们闹出动静实在不小,引得我也不得不去过问一番。 风水轮流转,就如同我不愿见薛流风那般,薛流风不知因为什么,亦不肯见他们,将他们拒之门外,端的那叫一个不假辞色。 我很少见他这么不客气的模样,尤其是对着现在理应和他关系还不错的人。 四公子并不是一人独自前来的,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老熟人,我也不知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唐寰为何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她既有脸再来见我,那我少不了得抓住这个机会,解决我眼前的问题。 “让他们进来。”我说。 “不行。” 我无视了薛流风强硬的拒绝,自顾自地将来人请了进来,瞥见他略带不满的神色,我平静地给他丢了一句话:“你要是想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就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他不甘地闭上了嘴。 374 薛流风不想见他们,我就顺势趁着他不在的时候主动找上了门。 四公子看到我时,脸色不算好,他本就因病弱而瘦削,如今更显疲惫,跟又老了十岁似的。 他看上去并不欢迎我,但他毕竟暂时寄人篱下,纵有一肚子不满,也不好对我发作,只是低垂着眼眸,默不作声。 唐寰站在四公子身后看了我一眼,她没开口,我却懂了她的意思,客气地笑了笑。 “看到我还活着,很意外?”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确实命大。” 对于她从中作梗试图借谢行之手要我性命之事,我逐渐琢磨出了些眉目,这一番对视多少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只是她再看见我,居然没有一丝的心虚,我都有些佩服她了。 我夹枪带棒地问她:“不知唐姑娘急匆匆又跟过来,可是又有什么新的打算?” 她瞟了一眼四公子,不留情面地说:“我倒是不想折腾,可就他这破身体,我要是不跟着,死半路都没人管。” 四公子听不下去自己被这样编排,略带僵硬地开口岔开话题:“秋少主特地来找我们,到底有什么事?” 我单刀直入,“我之前听唐姑娘说,四公子是从血煞大阵之中活下来的,请问是否确有其事?” 四公子一口气没缓过来,猛地开始重咳,唐寰不得不上手替他舒缓了过来,双眼却凌厉地将我盯着。 “是又如何。”他很是冷淡。 “据我所知,若是没有能够聚灵的体质,入了那阵眼,免不了经脉尽乱,内力错岔,大多人都落了个爆体而亡的下场。唐姑娘也曾告诉我,你是自废了全身的内力才能够活下来……是真的吗?” 四公子看向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跟我爹决裂,甚至帮着外人大义灭亲?” 四公子犹豫片刻,还是摇摇了头。 我轻描淡写道:“因为我爹也想将我拿去做这个阵眼,我若不逃,那就只能等死,我爹若不倒,我便日日夜夜活在将死的阴影之中。如今得知四公子手中有存活的法子,我自是喜不自胜,前来求教。” 我话说得半真半假,信不信全凭他自己,唐寰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出言拆穿我。 “那秋少主可得仔细些,莫要被秋庄主拿住才好,不然就算侥幸能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四公子又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我若不是为了报仇才撑着这口气,早随我的亲眷们一同去了,何必苟活于此。” 他话说得可怜,却将我的问题直接搪塞过去,我不免有些烦躁。 “我知道你们急着追过来是为了什么,”我说,“谢行元气大伤,这段时间恐怕没空像之前那样,现在便是你们乘胜追击的好时机,可偏偏这个时候薛流风撂挑子走人了,眼看良机错失,你们还是坐不住了。” 四公子说:“秋少主既然清楚,与其和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好好去劝劝我们薛公子,说不定早早就替你铲除了秋成英这个隐患,不必日日担惊受怕。” “太慢了。”我说。 “嗯?”他有些疑惑,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没听懂。 “我说,太慢了。”我重复了一遍,“你们直到现在连南疆的防线都没有摸到,就算暂时把魔教驱逐出了中原,等他们休养生息好卷土重来,你们又要想办法应付,再加上谢行缓过来后,少不了在背后搅混水,你真的觉得你们还应付得过来吗?就算能应付过来,你觉得你们需要花多长时间?” 我说的事四公子未必不懂,但到底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微微有些生气,但还是维持着风度,回道:“我承认我们现在的确没有足够的能力,但已经竭尽所能了,还是说秋少主有什么高见?” 我盯着他说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既然我爹需要我,那我就去他身边。” 良久,他问:“所以,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告诉我从血煞大阵中活下来的办法,除此之外,”我说,“请你们尽快把薛流风带走。” “我们若是能把他带走,何苦还要赖在这里?”四公子苦笑道。 “我会想办法的,你们负责把他安全带走就可以,只有一点,刚刚我说的这些,一个字都不要告诉他。” 我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可四公子愣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 “这事,恐怕行不通了。”他说。 “为什么?”我皱眉问道,可他没有回答我,目光却越过了我。 我似有所感,回头却看见薛流风就站在我身后,死死地将我看着。 我有一瞬的慌张,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我不确定他听到了多少,只能先佯装镇定先发制人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到来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以为他不愿意见四公子,断不会主动来到这个地方。 他没有解释,而是不由分说地将我拽走,四公子和唐寰目睹着这一切,没有人出来阻拦。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我试图挣开,但他的力气出奇的大,没能成功,我不由嘴上骂道。 其实他走得并不快,但这种被动的姿态还是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好似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想到此处,我原本尚存的些许心虚也消失了,待到他把我拖回房中,重重甩到床榻上时,我已经气上心头了。 “你到底发什么疯!”我马上站起了身,我不喜欢这种被俯视被压迫的感觉。 他一声不吭了一路,到此时才丢给我生硬的一句话:“你去见他们做什么?” “我有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管。”我揉着有些泛疼的手腕。 “你可知道他们对你……” “不安好心?”我接道,而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至于故意针对我,无非就是他们在中间动了什么手脚,也许是让你错失了消息或者故意拖住了你,让你没来得及过来。” “你知道你还一个人去见他们?” “这重要吗?他们算不上真的多想要我的命,这么做的理由无非是不想你分心到其他事情上,你看,谁都知道你会好心泛滥,多管闲事,”我淡淡道,“你如果因为这事和他们闹矛盾,完全没有必要。” “这么说倒是我的不对了,是我没事找事多此一举,白白替某些人操心,最后还成了个恶人。”他凉凉一笑,“你的通情达理为什么偏偏在我这里就没有了,你可以理解其他任何人,就唯独不能理解我?” “我明明没有这个意思。”我恼怒于他的曲解,可他接下来的话更是令我无措至极。 “你既然这样善解人意,早该一开始就乖乖和他们一起离开避祸,而不是固执地让自己陷入险境,还要连累他人相救。”他微微偏过头,眉眼间带着隐隐的厌倦,“更不应当在这个时候继续任由自己的性子,让所有人为你任性的后果担责。” “我没有。”我感觉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走?让你跟我走,就这样委屈你吗?” 我从未觉得他的言语如此刺耳过,我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蛮横地将他推了出去。 “我没有让任何人为我负责过,我也不需要,别让我担这么大的罪责,我担不起。你都知道我任性、固执,是个很难应付的大麻烦,就更不应该管我,走,你只要走就行了,算我求求你好不好。”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却纹丝不动,显得我连说话都苍白无力。 第163章 “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说。”他的双手抚上我的下巴,强硬地将我的头抬起,让我不得不直视着他,“你明知道我不会不管你,却非要拿你自己当筹码,只不过是因为我没办法像你想要的那样待你,你就怨我,恨我,不愿再与我同地而处,这样报复于我。” “够了。”我轻声道,“我是怨你,恨你,因为每次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从前做过的蠢事,竟然那么的喜欢过你,所以不想再见你。一直以来,你都说得很对,我习惯于得到一切想得到的,所以一旦有什么不如愿的,我就会耿耿于怀,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那是不甘,不是爱。所以我早就想通了,我不是要报复你,我只是不执着了,我想一个人去走我自己的路了,这条路,我没想过给你留位置。” 第一百四十八章 375 我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我的侧脸缓缓拿下,而后松开了他。 “我已经放手了。” 我从没想过我会这样平静地跟他诉说着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结果能不能就此遂了他的愿。他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种不解又痛苦的神情,明明一直是他最过分,却好像是我在伤害他一样。 我再一次推他,就很轻易地将他推到了门外。 “你说的这些,可都是你的真心话?”他问我。 我说:“是。” 今天不过多行了几步路,多说了几句话,就已经耗费掉我太多的力气,我不着痕迹地倚在门边,院中阳光正好,恰落至我跟前便停住了,利落又分明。 他就站在那正好的阳光中,不再挪动一步。 我叹了口气,“你尽快和他们回去吧,回你该去的地方,你的往后在那里,不在这里。” “那你呢,你要去哪?”他问道,声音低得几乎都要听不见。 “天大地大的,哪里不是我的去处?”我让自己尽量听起来释怀又轻快,“你可不要怪我临阵脱逃,别人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我可不能落到我爹手里去了,躲个让人找不见的地方反倒自在。” 我自觉这话说得没什么问题,他却陡然显出了几分愤怒,沉声问道:“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我扯了扯嘴角。 他说:“你方才跟他们,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我微微一窒,他从始至终一直未曾提过刚刚的事,我便以为他什么都没听到,却不知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狡猾,竟将我都摆了一道。 我一下子也冷了脸色,“你既然都听见了,何必还要问我,耍我很有意思吗?” “是你先的。”他不留一丝情面地反驳道,“我在等你亲口跟我说,可你宁愿告诉那些不相关的人,也没有对我说哪怕一个字。” “因为和你没关系。”我说,“而且我怕你那无处安放的责任心又要作祟,要是再添什么误会,我可再折腾不起了。” 看着他被刺得面色一白,无话可说,我只觉扳回一城,大发慈悲道:“不过如今既然都把话挑明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跟你实话实说也无妨。就如你听到的那样,我打算去南疆,回到我爹身边,只要能接近他,我就能找到机会动手,一劳永逸。” “不行。”他不容置疑地否决着,就好像能轻易左右我的决定那般。 “不行就不行吧,”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我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你说什么,总归都左右不了我的决定。” “这太危险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个想法根本是不成的,只会平白把自己的性命丢了!”他疾言厉色。 “那又如何呢?你也应该比我清楚,多少人为了报仇,为了守护自己所在的地方,保护自己的家人与朋友,亦是在没看到希望之时就牺牲了性命。我倒想不通,别人死得,我就死不得?”我说。 “况且我怎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四公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恐怕你也清楚,你不同我说,我不怪你,可我若是真的想去找死,何必还要去问他?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有机会、有把握做到这件事,只要我能成功,可以减少多少牺牲,你心知肚明。” “那如果你失败了呢?”面对我的咄咄逼人,他话锋却一转,无情得紧,“你要是失败了,你父亲就成功了,到那时要牺牲的人可要比你能减少的多了不知凡几,你死了是轻巧,到时候丢下的烂摊子,你想要谁来收拾?” “没有这种可能,”我斩钉截铁道,“不会有这种可能。” 我知道他不会相信,于是紧接着道:“因为我根本没有聚灵体质。” “不可能,你休想再骗我,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他根本不信。 “你亲眼所见的也是真的,当时引发大阵聚灵的,不是我本身,而是聚元珠。”我说,“聚元珠就在我身上,只要我能将我爹骗进大阵之后,对他动手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到时只要让聚元珠离开阵眼,他会自食其果。而我只要有聚元珠,就不会有危险,退一万步,就算是最差的情况,我也会及时将聚元珠毁掉,只要有了四公子的法子,我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所以,把你的质疑都收回去,我不是蠢货,我比谁都珍惜我自个儿的命,不劳你操心。” 我一番话说得色厉内荏,信誓旦旦,但其实我还是骗了他,对于活着回来这件事,我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我不会,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露怯。 他缓缓道:“那也不行。” 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我气得胸口发痛。 “明明都说好了,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行吗?照理说,我什么都不告诉你也没什么问题,所以我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翻脸不认账,“谁跟你说好了?” 我一手撑着墙,恨不得立马冲出去把他揍一顿,但此时只能指着他话都快说不出来。 “你到底想怎样?我同你剖白道真心,你不要,现在我说要分道扬镳,你也不要。说到底,你算什么啊,还非要管我,你凭什么管我,你凭什么?” 我怒声骂着,一口气没能喘过来,俯身重重地咳着,我拼命想抑制住喉头的痒意,可它却像跟我对着干似的,更为猖狂地昭示着它的存在,我赶忙用袖口捂住口鼻,薛流风却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想将我扶起。 “别碰我!” 我心道不好,当即用仅有的力气将他的手拍开,转身就想把门关上,门却被他死死抵住,我丝毫都撼动不得。 “出去,出去!” 我已经分辨不出是我的声音在抖还是我的身体在抖,我只想他快快离开我的眼前,我不想让他看到任何我示弱的模样,我不想再被任何人可怜了,尤其是他。 可他总是和我对着干,我让他离开,他就靠得越近,不带任何犹豫地将我环住,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耳侧的鼻息。 “没事的,没事的。”他也在抖。 他下意识向我输送着内力,试图替我调理好内息,但他根本不知道我如今几近千疮百孔的经脉,根本承受不住如此蓬勃的内力,这一下,我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了,汹涌已久的腥意就这么直直地吐了出来。 暗红的血四溅着,我们都没能幸免于难。 “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已经彻底呆住了,想也没想就将我抱起,朝外奔去。 我勾住他的脖颈,只能用气声阻止他道:“别去,不要去,把我放回去,放我……回床上。” 他根本不听我的,我大喘了一口气,又咳了一声,他这下不敢动了。 “放我回去,我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稍稍缓过来了些劲,疲倦地靠在他肩上阖上了双目,“你别气我了。” 他僵着身体缓步将我放回了床上,却没有松手,自己坐在床侧,仍旧让我靠着他,我没有什么力气挣扎,便随他去了。 他一动都没敢动,只是用衣衫轻轻擦拭着我唇边的血迹,我便自己静静调理着,慢慢也恢复了正常,睁眼后却见我和他的身上都沾满了血红,看起来极为可怖,也难怪他慌张至此。 我想坐起来,却被他按了回去。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他似乎在生气,但说话时又试图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听起来极为怪异。 “本来就没多大事,不然奎夫人会那么放心地走掉吗?你不信我,连她也不信了?”我低着头,“我都快好了的,谁叫你气我的。”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闷闷的。 “对不起,我的错。” 我没忍住想笑,却怕被他发现,只能强作严肃道:“那你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不要再那样自以为是,总是不尊重我的想法,我真的很生气。” 他说:“好,我听。” 我重新闭上眼,掩掉我落寞的心思。 第164章 “我说的有多对,其实你都清楚的,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做一样的选择,不是吗?” 我还是了解他的。 “……是。” “你自己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为什么又要阻止我呢?”我轻笑一声,“你知道吗,谢知微差一点就杀了我,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 他整个手臂都绷紧了,硌得我背都有点痛,我假装没有察觉到,继续说道:“我在后悔,我觉得我要是就这么死了,真是死得毫无意义。我不想死得那么无用,如果真的要死,倒不如拿去换那罪魁祸首的性命,同归于尽都好过那么屈辱地被人杀了。” “不会的,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的。”他说。 “不重要了,”我说,“我原本以为,只要我远离了父亲,就可以逃脱了,总有人会打败他,但我发现一切都没那么容易,我是逃走了,但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自由,我其实还是在害怕,每天都怕,怕哪一天就被他抓去弄死了,就像我们曾经在那个地窟里看到的那些干尸,会很痛苦吧。” “可当我真的要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怕的不是死亡本身,那时我也才知道,除了后悔之外,原来还有另一层害怕存在,就是害怕那些需要我在意我的人会伤心,会难过。” “所以,当我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人需要我,我也没有成为任何人的牵绊时,我终于意识到,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了,既然什么都不怕了,倒不如放手让我去。” 我说到此处,方觉有些太过线了,薛流风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我不由疑惑地抬头看着他,却见他满面泪痕,我睁大了双眼,像看到了一场幻觉。 他发觉了我的目光,伸出手将我的双眼挡住,我感觉到一道温柔的触感落在我的唇上,湿湿咸咸的。 “不是的,我需要,我在乎。” 第一百四十九章 376 我立刻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 薛流风对自己掀起的波澜惊涛浑然不觉,继续用温柔至极的声音迷惑着我:“所以,不要再有这样的想法了,也不要再想着做那样危险的事了。”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第一反应是恐慌地将他推开。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坐直了身体,不敢再触碰他,“你是在怜悯我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将手微微抬起,可在看见我现在这副抗拒的模样后,还是把手放下了。 “不是的,你不应当对我说这样的话,你讨厌我,才是对的,对,你在骗我,”我很是慌张,嘴里冒出来的话也不再受控制,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因为我把自己说得太可怜了吗?可怜到连你也不忍心了,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也不是为了让你说这样好听的话来哄我,所以你不必为了阻止我,昧着良心说这样的话来令我高兴,令我犹豫,没有必要的。” 我许久都没得到回应,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一直在瞧着我,好像很悲伤。 可悲伤难过的不该是我吗? 他低声问道:“为什么觉得我在骗你?” “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啊。”我疑惑地看着他,仿佛他问了一个极为荒诞而滑稽的问题。 “没有。”他说。 “什么没有?” “没有不喜欢你。” “你还在骗我。”我言语笃定,“都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字字句句,我全都记得,你别想骗过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是,我是骗了你。” 我心口一窒,无数次用来说服自己的话终于从他口中说出,我该松一口气的,可却我喘不过气。 他又说:“之前说不喜欢,是在骗你。” 377 听见他就这样轻易承认,我还是没能开心起来。 “为什么?” 我定定地看着他,想从我目所能及的地方找出破绽。 “我若是说了,你……”他顿了顿,“莫要笑我。” “你说。” 他却半晌没再出声,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看得我都有些累了。 我说:“说不出口就不要为难自己了,我没想逼迫你。” “没有为难,我在想从哪里说起好。”他兀自斟酌着,而我也不说话了,默默等着他。 “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乱的,对于失忆时的记忆,虽然我只零星记得一点,但我也清楚我们关系好像变得不太寻常。” “你觉得恶心吗?”我冷不丁问他。 “不是,我只是……我不相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会在一夜之间产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最开始我以为,这是你对我一种报复,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将我玩弄于股掌中,以此为乐。” 他说到后面,声音变得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 “原来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我气笑了。 “我会这样想应该不算奇怪吧,”他有些无奈,“你从前哪有这样对待过我?而且那时候我想起来的不多,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误会。” “误会。”我跟着说了一遍。 “后来想起来的越多,就越来越意识到,你大概是真的喜欢……那个人。” 他纠结了许久,最后却用“那个人”来代替失忆时的他。 “那个人。”我又跟着说了一遍。 “即使到现在,我依旧没办法把那时候的自己,称为‘我’,所以后来,每一次你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时,我总觉得,你看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他露出一丝少见的迷茫,“你截然不同的态度好像也有了解释,不假辞色是对我,和颜悦色万般迁就,是对那个人。” 我愕然不已,从来没想过他心中的想法会是这般,可明明…… “那都是你。” “可终究是不一样的,”他说,“你只是因为情感在最浓烈之时戛然而止了,长久地停在了那个地方,所以你会执着地在我身上找那个人的影子,也许时间一久,你自己也会慢慢发现这之中的区别,会有落差,会失望,所以我想,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我来做那个恶人,逼着你退回从前的位置,等你慢慢冷静下来,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我不是傻子,我分得清。” 我很清楚我喜欢他这件事,不是因为他是什么样我才会喜欢,而是因为是他,所以会喜欢他的任何模样,但这件事我想通的太晚,直到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立场将之宣之于口,怪不得任何人。 思绪万千,但我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出,我还是心有余悸。 “我不敢赌,我也试图这样告诉自己,说服自己,话是我说的,事也是我做的,只是失去了过往的记忆而已,本质上那还是我,可是我听见你说……” 他停了一瞬,似乎将自己的魂灵暂时抽离到了某个回忆的场景之中,又将那时的痛苦拖带了出来,“你说,你甘愿用子母蛊救我,是因为我舍命救了你,你说你只是在报恩,我无论如何都骗不了我自己了,明明在失忆之前你对我别无他想,怎么失忆之后就不一样了呢?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喜欢的究竟是谁。”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我本想反驳他,但在开口的瞬间也想了起来,立刻就无话可说了。 那天晚上,冯老头问我是不是后悔自己选子蛊了,我的确用这个理由搪塞了他,但真正的原因我如何说得清呢? 而且我更想不到,他怎么会听到的。 “大概是上天都想让我清醒,我不敢来见你,想见你,却又听到这些,我当时是生气的,结果又听见你们要拿我来打赌,我很难堪,所以逃跑了。” “我很嫉妒,又很痛恨。你只喜欢那个傻子,可我不会再成为那个傻子,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那个人可以这么幸福,他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过往的痛苦,他只有你,有你全部的心意和恋慕。我嫉妒得快要恨透你了,我想该轮到我报复你了,该让你彻底死心了,我为什么要让你走出去,我要让你和我一样痛苦才是。” 我微微抖了抖,将自己又往角落中瑟缩了一点。 这样的薛流风太陌生了,陌生到有些可怕,但我还是忍不住替自己辩驳:“是你自己钻牛角尖,明明我说过那么多真心话,是你自己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听进去了,只是我从来没觉得,那些话是讲给我听的。”他说着,“我的报复好像成功了,又好像失败了,你死心了,可我并不开心。我想要的不止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手却不知从何处攀了过来,如同一条毒蛇一般,循着我的指尖又牢牢缠了上来,不可撼动。 “骗子。”我斥责道,“你分明是要同我一刀两断,划清界限,你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还要说这些花言巧语来动摇我。” 第165章 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快要动摇了,尚存的理智让我不要再轻易低头,无形的伤口还在一遍又一遍地警告着我。 “没有不管你,我偷偷来寻过你的,你喝醉了,你让我滚,”他轻叹了一口气,“直到我必须得离开了,你也没有醒,我没有办法,只能给你留了一封信,让你尽快收拾好行装,去青云庄。” 我愣了愣。 “直到我回到青云庄时,见到了所有人,唯独你不在,武林盟会的势力受袭,我几度传信,你还是没来,我以为是你还在与我置气,厌恶我,所以不会听我的话,可我还是生气,气你对自己的安危不上心,正巧奎夫人找过来了,我便托她将你带过来,有她在的话,也不怕谢行做什么手脚了……我不敢去,是我怕你见到我又不肯离开了,既然见到我便生烦,那我便不出现好了。” “什么信……”我涩声道,“我从未见过。” “我知道。”他的眼神变得幽深。 “我没有那么不知好歹,不会因为那样幼稚的原因任性妄为。” “我知道,对不起。” 他又往里坐了些,嘴上说着道歉的话,身体却更有压迫感地靠近我,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心的吗?”我问道,“我真的害怕了,我已经不知道你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以前我骗过你是我不对,但你不要拿这个来骗我,我不要死去又活来了。” 我已经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将我围困住,密不透风,无处遁逃,待到反应过来时,我整个人已经被摁倒在床榻之上。 我仰起头,清楚地在他的瞳孔之中看见了惊慌失措的我。 “我说过,我都记得的,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来哄骗你。”他凑地很近很近,“我承认是我不够坦诚,我救你、关心你,并不是全无私心,我的确总是额外眷注你。那些口不对心的话,是我想来骗过我自己的,让你伤心,是我不对。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对你说任何谎话,相信我,可以吗?” “不要再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了。”我倏然落下泪来,“让我一个人想一想,好吗?” 第一百五十章 378 这些是我想追寻的真相吗? 这些是我想要得到的吗? 薛流风并没有逼迫我回应,可我还是给了他一个期限,给他的,也是给我自己的。 “三天,这三天我想自己静静,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好。” 他退回到让我觉得安全的距离,唯独手还留在我的脸上,不断摩挲着泪水流过的地方,一时轻,一时重。我惊讶于他的退让,跟着侧头看去,却见他眉目间似有戾意一闪而过,还没等我看清,他便已经垂下眼眸,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滴水不漏。 似是感觉到我的视线,他说:“你可以慢慢想,不着急。” 我捂着脸,又想哭,又想笑。 如果事实都如他所说,那我之前所受的煎熬与痛苦算什么? 如果他从前说的那些话才是真的,我可以理所应当地想法设法报复他,出尽我心头恶气,可他说不是,口口声声说得比我还要痛苦,我连怨都不知道怨谁。 为什么不早些说呢?偏偏是现在。 偏偏是现在。 我根本没办法回答他,可我还是想相信他。 如果他的目的是动摇我,那他成功了。 我好想活下去。 379 薛流风还算守信,我说暂时不想见他,他便很安分地没有出现,只是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个老大夫上了门,我没有拒绝。 他是不相信我的话,亦或是不放心,都不重要了。 老大夫帮我再看了下伤口,又诊了脉,而后抚着那一小撮山羊胡,沉思片刻,语重心长嘱咐道:“小公子外伤初愈,还需静心养伤,戒燥戒怒,心思郁结则气血难行,不利于恢复,其余倒无甚大碍,只是……” 我微微抬眼,没说话。 那大夫眉头如同打结的线团一般紧紧缠在一起,继续道:“只是你这脉象细弱沉涩,可又偶有充盈之相,和缓有力,实在是有些矛盾。”他摇头叹道,“老夫学艺不精,竟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我没多作解释,囫囵了一句:“可于我性命有碍?” 老大夫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这倒不会危及性命,小公子且好好养伤就是。” 到底是糊弄过去了,老大夫脚步匆匆,大概是去找雇主禀明情况了,他方才探得的脉象再明显不过了,经脉脆弱,可聚元珠还在坚持发挥着它的作用。 只是不知道,这作用还能持续多久,我自己心中都没了底。 我耐心等到第三日,唐寰才姗姗来迟,她见我对她的出现没有一丝意外之情,不由挑了挑眉。 “你之前说的事情,还算话吗?” 看着我沉默不语的样子,她了然,“反悔了?” “你们还没回答我,”我避而不答,转而说道:“我问你们的问题,你们还没回答我。” “问题?”唐寰琢磨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从血煞大阵中活下来的办法吗?我记得我可是早就告诉你了,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以继续去问四公子,我没兴趣糊弄你。” 我对她的冷嘲热讽视而不见,“你说废掉内力,然后呢?” “然后?”她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哪里有什么然后,你以为四公子是什么未卜先知的神仙吗?还不是误打误撞,走了狗屎运才活下来的。” 得到这样的答案,我并不满意,固执地盯着她。 她微微有些烦躁,“内力乱流之后,先自断经脉,将浑身内力泄尽,剩下总不是硬扛,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各人的造化了,这种事哪里说得准。” 说着她又递给我一个不理解的眼神,“你为何要执着于这个?聚元珠可比这危险的法子靠谱多了,既然聚元珠还在你手中,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可知第一个被我爹放进阵眼的人是谁?”我问她。 唐寰勾着的唇角缓缓回落,神色也染上了几分震惊。 “那时候你才几岁?”她不免有些义愤。 “不记得了。”我没有敷衍她,我的确是不大记得了,包括对于我幼时究竟遭遇了什么,也是这些年我在追逐真相的过程中慢慢意识到的。 “可你并非聚灵体质,”她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你是靠聚元珠活下来的?” 我没否认,“所以我无法将聚元珠借给别人,更无法告诉别人聚元珠的所在。” 这也算是我一个迟来的解释。 “那你如今为何敢告诉我这件事?我可不觉得我能得了你什么信任。”她狐疑地看着我。 “自然是因为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了。”我疲惫地闭了闭眼,“这珠子,已经起不了多少作用了。” 我没什么心思和她解释前因后果,也没这个必要,好在她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听到我的话之后,她慢慢走近了我。 “介意我看一下吗?”她不等我回答,就指点道,“手给我。” 我愣了一下,还是依言照做,她同那个老大夫一般,探了探我的脉象,接着就是良久的沉默。 看着她面色不虞,我笑着问道:“怎么,唐医师可看出些什么了?” “我在想,我之前处心积虑要杀你,原来是多此一举。”她松开了我的手,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聚元珠一旦不管用了,你体内的内力就会重新作乱起来,你想复用四公子的办法求个活路,但我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不可能了。” 我没太听懂,“什么叫不可能?” “四公子当时正值盛年,加之他在发觉自己情况后,基本是立马就做了这个决定,经脉并没有被破坏多少,而且他那时身强体健,才扛住了泄力之时残余内力的冲撞,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仍旧落得如今这个境况,你觉得你能比得了他几分?” 我原本试图维持住的笑容缓缓凝固,我的经脉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千疮百孔、脆弱不堪,这么多年都是靠着聚元珠维持着运转,护住内腑,根本经不住再多的折腾了,老大夫看出的和缓脉象,也不过是聚元珠在苟延残喘,不过是一触即碎的镜花水月。 唐寰自然也看得出来。 “还有其他办法吗?”我问她。 “聚元珠不起作用,你会因内力乱流而死,现在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废掉内力;可废掉内力,你的身体和经脉都不足以抵抗泄力时的冲击。”她想了很久很久,言语间不知是无奈还是叹怜,“这是一个死局,我没有办法。” 听到她这样给我判了一个无可转圜的死刑,我心中居然没有任何有关害怕、恐慌、悲伤、痛苦的想法,反而出奇的平静。 第166章 我听见我不带任何波澜地问她:“我还有多长时间?” “如果好好休养将息的话,大概还有……”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看我的表情,可惜我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三个月。” 三个月,刚好走过一个秋天。 我没说话,唐寰却先不忍了,“天无绝人之路,未必就要一条死路走到黑,说不定还有其他你我不知道的法子。” “没时间了,”我抬眼看她,“你也清楚的,况且我也没那么脆弱,没必要劝我。” “我真是有点看不懂你了,我以为你会很怕死。”她纳罕。 “怕啊,谁不怕死,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之后还能做些什么。” 明明思绪已经乱成一团,无法正常思考,但口中还能说出条理清晰的话,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她打量着我,身上再不见任何敌意,“莫要怪我此时说这样无情的话,我觉得你先前所说的提议的确很是可行,三个月的时间也足够了,端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现在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你如果决定了,可以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的帮你。” 唐寰走时关上了门,整个房间也跟着暗了下来,寂静无声,似要和我一同死去。 我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下意识想继续寻求“小黑”的帮助,可我打开小竹篓,看着越发虚弱的“小黑”,最后还是将小竹篓盖了回去。 已经没什么必要了,何必还要拖累另一条生灵。 其实唐寰说得没错,如今的我,其实比之前更好做决定,因为我比从前更加的无所畏惧,无所挂念。 可是,怎么会没有挂念呢? 造化弄人。 当然,我也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我可以在最后的时日里,做尽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不必考虑任何人,也不必计较任何后果,只求让自己开心。 但我真的要做这样的选择吗? 真的会开心吗? 前院骤然响起一阵突兀的打斗声,惊动了我的思绪,我如梦初醒,赶忙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只见薛流风手持流月,正与一人缠斗在一起——正是才从我这里离去的唐寰。 “住手。”我制止道。 听到了我的动静,薛流风才停了手,他满面戾气,流月仍旧指着唐寰,剑尖处有血汇聚,缓缓滴落,而唐寰微蹙着眉捂住手臂,也没再动作了。 “你们在做什么?”我质问道,看的是薛流风。 薛流风却没回答我,他看着唐寰,冷声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唐寰轻嗤,“人都好好站在那里了,我做没做什么你看不出来?” 这下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行了,住手,是我找她来的。”我转头看向唐寰,催促道:“唐姑娘,抱歉,今日还是多谢你了,你先走吧,这里你不必管了。” 见我拉住了薛流风,唐寰也没再停留,转头就离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抬手从薛流风手中将流月拿走,擦拭干净后重新装回剑鞘,他一声不吭地任由我动作着,直到我再抬头看他,他才冷冷地问道:“你找她来要做什么?” 他的双手握着我的手臂,力道重得几乎要将我捏碎。 “你是不是还没有放弃,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我?” 第一百五十一章 380 我张了张口,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落在薛流风眼里,却成了我的默认。 “你不信我,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一遍遍重复地问着,像是着了魔似的,我将手搭在他身上,想让他尽量冷静下来,显然没有任何作用。 我只能开口安抚道:“我没有不相信你。” 没成想我自以为是的安抚适得其反,他听到我这样说,缓缓勾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唐寰?” “……我有一些事需要问她,不算什么大事。”明明我说的是实话,明明我不需要对他有任何交代,但我仍然心虚到差点不敢看他。 “有事?有什么事需要你见一个对你抱有杀意的人?” 我心头一震,他带着嘲意的声音又在我耳侧落下:“若是我不说,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告诉我?” “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提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我干巴巴地回道。 “无关紧要?是这件事无关紧要,还是觉得我无关紧要?”他如愿松开了对我的掣肘,伸手却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不得不看着他,“如果对一个这样的人你都可以宽宥,都可以坦白,那我算什么?” 他的质问来得毫无道理,我也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当即打掉他放肆的手,恼羞成怒道:“想说什么,想和谁说,都是我自己的事。说到底,你我之间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就因为你那些不知真假的话,我就合该再朝你低头,任你予取予求?” 我无意与他在这个时候争辩不休,压在我心上的事一件又一件,早已让我喘不过气来, 如今他这副模样,叫我如何与他明说。 三个月的光景,如何承得起一辈子的诺言?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吗?”他问我。 “什么?” “三天,已经三天了,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是,即便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也不会接受了。”第一个字成功说出口后,后面的话也没了阻碍,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喷涌而出,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这么长时间,早就足够我区分现实和虚幻了,我喜欢的,我想要的,根本不需要在你身上去寻找。” “不对,你说的不对,你在说谎是不是?” 他的神色开始破裂,我有些慌张,后退了几步,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他却步步紧追,再次逼近。 “我有没有说谎,你心里还不够清楚吗?我已经不在乎你说的是真是假了,我不想让自己再陷入那样可悲的境地,”我强装镇定,又狠了狠心,“所以,不要再和我浪费时间了,你尽早离开,我也好落个轻松自在。” 我深感再这样说下去,迟早会露出破绽,索性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先走,却被他早早察觉了意图,一步都还没迈出去,就被一双臂膀缠在原地。 “不对,你从前不是这样说的。” 他紧紧抱住我的腰,整个头几乎都要埋进我的脖颈之中,说话时吐露出的温热气息将我环绕,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连同他有力的心跳都隔着背脊震颤着我。 “你明明爱我的,不可以就这样反悔。” “我早就同你说过了,是不甘还是爱,我分得清,”我用了些力气想挣脱,却让他越发收紧了力道,我倦声道:“松开,我累了。” “我不同意。”他无动于衷。 我说:“你不想要的时候就可以不要,想要的时候就能得到,没有那么好的事。” 他还是重复,“我不同意,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放手,别让我真的讨厌你。” 他似梦初觉,“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所以说这样的话来惩罚我是不是?” 他这个样子,竟比我当初还要固执,任何言语都已经听不进去了,甚至让我感觉有一丝可悲。 “人都是会变的,我承认我之前是很喜欢你,喜欢到都快失去自我了,但我不会一直这个样子,如果我都可以走出来,你也可以,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况且你自己也知道……” 我缓缓哑了声,有些话无论何时,都是那么难以启齿,还好,还好,他看不见我此时的样子。 “……知道我真正喜欢的,本就不是这样的你。” 他发出了一道短促的笑声,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你承认了,你还是喜欢我,无论哪个我……都是我,你喜欢我,瞒不了我。” “你疯了吗?”我像见了鬼似的,无法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的。 “我没疯,我很清醒,我知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我说的话,你说的三天,只是一个敷衍我的借口,我差点就相信了,你只是想离开,你谁也不在乎,连命都无所谓了。”他呢喃道。 我冷笑道:“是又如何。” “可惜我没有上当,你可以尽管继续生我的气,但我不可能放手了。”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的样子有多不对劲,危险的预示在我脑中轰鸣,我开始更大幅度地挣扎起来,他却不由分说地顺着原本的姿势将我旋了个身,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被他扛在了肩上。 骤然离了地,猛烈的动作让我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衫,生怕摔了下去。 “放我下来!” 我大声怒骂着,他却跟没听见似的,快步朝着房中走去,一步一步加深了我的恐慌。 他单手锢着我的腰身,在将房门踹开之后,另一只手就将锁重重落下,咔哒一声,如同对我的最后一声警告。 第167章 被他放下来时,我甚至眼前都还闪着斑驳的白光,没能缓过神来。 “你要做什么?嘶——” 我坐在床侧,一手撑住欲倒的身体,另一手捂住眼睛,想让自己尽快恢复正常,正质问着他,一只冰凉的手却猛然扣住我的咽喉,将我摁倒在了床榻之上。 我有一瞬间的喘不过气,那是一种濒死的感觉。 似乎有一道黑影将我笼罩,他并没有松开对我命门的钳制,另一只手却已经抚上了我的胸口,我感觉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像被他紧紧握住了一样。 “你不是不怕死吗?那你为什么要抖。”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我,我大喘了一口气,还没能缓过来,他就俯下了身一口将我的颈侧死死咬住。 “呃——” 这一下,我止不住一声痛呼,眉心不住地拧在了一起,根本说不出任何话来。 大概是有些出血了,我感觉他慢慢松开了利齿,换用了舌头缓缓舔舐着,一边问着我:“痛吗?” 我双手将他的头狠狠推开,他坐起身来,用手背抹了下嘴角,带着鲜红血色的唇微动着。 “痛就对了,死要比这个还要痛上千百倍,不是你轻易该触碰的东西。” “你这个疯子……”我捂着脖子骂道,他却不痛不痒。 “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都不听,那我只能把你绑在我身边,让你哪里都去不了,你不要妄想做出任何我不同意的决定,我说过,我不会放手。”他的声音逐渐平淡,但字字句句都令我头皮发麻。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是这样做,我是真的会恨你。” “恨吧,”他看起来甚至还有些高兴,“恨也是我,爱也是我,没有比这更好的。” 我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薛流风,这样令我恐惧,好像理智已经彻底抛弃他,任由他坠落深渊。 他现在还想拉着我一起坠落。 “不爱你……我不爱你,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永远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摇头抗拒着。 “他是我,我是他,他会怎么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没有被我的话激怒,“他会,如果他知道你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会。” “不是的,不是……” 我的思绪只余一片空白,下意识的不情愿让我一遍又一遍的否认着,可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认定的事实究竟是什么,是薛流风和大壮不是同样的人,还是大壮不会做出他这样过分的事? 我说不清,薛流风却读懂了我。 “他说的话,我也会说,他做的事,我也会做,没有什么不同。” “……滚开,你把我当什么了。” 仿佛无处遁形的鞭笞,曾经的真心好似被人当做了可供欣赏践踏的玩物,我第一次真正的体会到了另一种绝望。 “我不滚,你不能这样偏心,这不公平。” 无视了我的推拒,他扣住我的双手,以一种根本无法抗拒的姿态再一次吻住了我,不同于之前温和包容,这个吻完全是一场侵略和掠夺,我弓起膝弯,想要将他一脚踹开,他却早早分了心,用自己的腿把我全身都压制住。 “不一样吗?明明是一样的。”他问我,却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衣衫,他想做什么,我再蠢也知道了。 “你住手,不行……不要这个样子。”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为什么我不可以?明明以前都可以的,都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了?”他好像真的不能理解,认真地问着我,手下的动作却一点都没停。 我感觉凉风一阵一阵将我裹挟,我如同一只就死的羔羊待人宰割,终于,他的手缓缓停在了我身体的某处,再也没动了。 ——那是我下腹还没完全愈合的疤。 我抖着手将自己的衣衫重新拢起,坐起身来,看着他痴痴地盯着那里。 啪—— 我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 “滚,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抖着手捂住我的伤口,将头也跟着埋了上去。 “对不起,但是,不可以,我做不到。” 第一百五十二章 381 “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薛流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从我认识他开始,我就知道他和我是不同的,他好像永远都活在光明之中,对人永远抱有热忱的善意,正直无私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而我是他的相反面,应当是他向来看不惯的那种人。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的自私和冷漠,然而看着这样的他,仍然会感到荒诞无比。 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在爆发之后,薛流风似乎又恢复到了平时的模样,但只有我知道,他心中的偏执在被放得越来越大,任我如何唾骂捶打他都不为所动,宛如鬼魅一般,时时刻刻都环绕在我身边,沉默却执着,只有在这个时候,我又在他身上恍惚间看到了大壮的影子。 但还有些不同,当我试图再次离开,和他划清界限,他的态度又会变得冷硬,不容我辩驳一句。 他绝不容许我做出超出他控制范围内的事情,将我的自由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能觉察到聚元珠的存在越来越微弱,甚至觉得它根本撑不过三个月,唐寰的话或许并不能全信。 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我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躲开了他的触碰,连一句“滚开”都懒得说,这是我这段时间慢慢多出来的一个习惯。 薛流风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强迫我,但他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却让我如何都不能忽视。 他已经开始渐渐察觉到我的不对了。 “你还要在这里和我耗多久?”我疲惫地闭上了双眼,“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你都不在乎吗?” “你若是想走,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他刻意曲解着我的意思。 “怎么,是想让他们把一切错误都归咎到我头上吗?那你大可以直接去告诉四公子,是我把你留在这里,不让你走,要怪都怪我好了,这样你满意吗? ”我冷声刺道,专挑他不爱听的话说,“四公子来找过你很多次了吧?你一次都没有见过,其实都不用你说,他大概早就把账算我头上了。” 他神色凝滞,哑然不语。 “外面出事了吧?”我虽是疑问,却说得很是笃定,“你就算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到,我的伤都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更别说伤得还没我重的谢行,怕是早好了,不知又兴了什么风浪。” 听我提起谢行的名字,他面色带了些阴郁,我更确定我的猜测没有错。 “这些事情你不必担心,我会解决。” 我将目光投向他,淡淡道:“我可以跟你走。” 他眼神微动,我又接着道:“只有一个条件,我要见唐寰,一个人。” “不行。”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拒绝了,不等我发作,他就先我一步起了身,“你好好休息,不要再想这些了。” 看着他油盐不进的背影,我气上心来,一把拿起他放在桌上还未完成的竹编,狠狠朝他扔去,正好砸在他头上,他却停也不停,替我关上了门,离开了。 我心头的气仍旧未消,追着他身后也起了身,手刚放在门上,就听见门外有动静传来。 人的确经不起念叨,四公子又来了,只是这次让他得了机会进了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的时候,就听见四公子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那谢行如今跟一条疯狗一样四处攀咬,说是你考虑不周冲动行事招致祸端,结果秋成英的报复全让他们武林盟会给担了,正闹着要个说法呢,你当真什么都不管了吗?”四公子少有情绪这么激动的时候,说到最后,气都有些顺不过来,不由又将声音弱了下来:“他们现在处处给我们找茬使绊子,再这样下去,都不用等秋成英出手,自己都先要打个两败俱伤。” 薛流风说:“就算我不在,你们还能任人欺负去了不成,谁打过来,打回去便是。”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现在我们腹背受敌,若不再快些做决断,后果不堪设想。” 四公子略微有些急躁,却听薛流风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不是擅长自作主张吗,怎么这个时候倒想着问我了?” 瞬间,四公子像被掐住了脖子,说不出话了。 “我从头到尾也未曾说过我需要你们为我做什么,大家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答应你的事我早就做到了,青云庄的字也不必再提,以你的能耐应付个谢行可没什么问题,不要再指望我会插手。” 薛流风一番话说得我懵在了原地。 “我为什么这么做不就是担心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四公子也是气急了,重咳了几声之后还没缓过来就继续道:“是,传信是我截下来的,那时正是关键时候,哪容得了你分心于儿女情长?我若不阻拦一下,你心思早就飞了,你何苦记恨到这个地步?你可知你在这里耽误的每一天,有多少人又无辜牺牲,他的命重要,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第168章 “其他人的性命,关我何事。” 从未想过这么冷漠的话会从薛流风口中说出,如同一瓢冷水当头浇下,直令我浑身冰凉。 四公子也被他震住了,久久没有出声,我头脑一片混沌,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门早已被我推开,院中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薛流风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觉得被我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并算不得什么,而四公子的脸色微变,看着我的模样有些尴尬,但此刻我已经完全不在意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我觉得我突然就冷静下来了,我望着薛流风,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382 薛流风又关上了门,将四公子全然隔绝在外,而我像一个已经僵化的傀儡,无法思考,也无法动弹,任由他扶回榻上,他没有跟着坐下,而是在我面前蹲下了身,我只要略微一低头,就能撞进他的双眼。 我很少以这个视角看着他,这样俯视他,就好像他在乞求我的垂怜一般。 他似乎真的以为我没听见,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其他人的性命,与我无关。” “为什么?不,不该是这样的。”我像又被重重捶打了一次。 他伸出手试图捂住我的眼睛,言语中满是不能理解的疑惑,“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不要这样看我。”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语气艰涩。 “觉得失望吗?”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吗? 我不相信我会重要到这个地步,可以把他近二十年的人生完全逆转过来,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 他又看透了我,“不必低估你存在的意义,不过,的确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原本就是这样。” “不对,你不是。”我比他还急切地否认道。 “那我该是什么样子?一个奉献自己的好人,有着无可指摘的正直,承载着所有人追捧的高风亮节,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完美无缺到没有任何私心?那些不过是我活到现在一直没能挣脱的枷锁而已。” 我觉得整个人都被震颤了,明明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落在我耳中,却一句比一句陌生。 “我以为,只要我能做到所有人都满意,就可以博得所有人的认同和倾慕,可你不会,你的眼神,真的藏得一点都不好。”他说,“但是,你会一直看着这样的我。” “我想,如果哪天你发现我和其他人一样,也有着自私卑劣的一面,你是不是也会觉得我不再特别,连看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我想过,觉得不太能接受。” “当然,我试过很多次,试图放过你,试图放过我自己,可是我的确做不到。我有时候想,你真是太笨了,我那么多破绽,你却从来没发现过,或许你从来都没在意过。” “不是的。”话说到一半,又觉得失言,此时此刻已经不适合和他说这些。 “你说你不喜欢这样的我,我反而还松了一口气,反正,连事事都尽力要做好,按照世人的要求活着的我都不被接受的话,就算有缺陷了又如何?会被更厌恶,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了。” “所以我现在不怕了,你就算对我失望也无所谓的,因为这就是我真正的样子,我从来不是你心中那个完美的人,你不爱我也没关系的,讨厌我也好,恨我也好,你只要看着我就够了。” 多荒诞,多滑稽,他的话太过惊世骇俗,而我却在想,原来冯老头说的竟然是真的,那个赌约,他赢了。 还好他不会知道。 “你是真的疯了……”我也快被他逼疯了。 言语真的太过贫瘠,人生被颠覆的原来是我。 “嗯。”他欣然接受,“我本不该太过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不是吗?”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理智,“你还要报仇的,不是吗?难道你也要这样算了吗?” 他说:“或许我的确不该报仇,我也曾无数次想过,我这样的执念是否正确。”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愤怒又急切,“你把薛伯父置于何地?青云庄里还有那么多无辜惨死的人,难道他们都白死了吗?” “不让我报仇,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爹时,他告诉我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他说,如果这次他离开后出了什么意外,不要追究,让我带着你,走得越远越好。我那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现在我好像慢慢懂了,或许我一开始的选择,就是错误的。” “我原以为,复仇不过是以命抵命的事,轻而易举。可睁眼看看那些人的模样,一个个有多可笑,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我又何必在乎他们呢?” “不对,不对。”我觉得他的话没有任何道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只能下意识否定着。 “没什么不对,”他握住我的手,“不带你回青云庄也好,你不想去,我们不去了,我们走,现在也还来得及。” 我惊恐地甩掉了他的手。 不对,什么都不对了,我终于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无可转圜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383 事情究竟是如何落得这个地步的呢? 我想不通。 一场梦又将我带回了这场变故的伊始,我看见血色在火光中弥漫,染红夜色,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慢慢在回忆里冷掉,弥散,消逝,最后看见的是薛流风满带恨意的脸,仇恨燃起的烈焰比那晚的火更为灼人,连我都未敢直视。 是啊,他当初明明是连我都一起恨着的。 可那张脸又变成了现在的他,疲惫又痛苦,说不在乎了,说要放弃,说,算了吧。 梦里他好像看见我了,于是他失去了所有表情,我听见他说: “是你把我逼疯的。” 我呼吸一窒,即刻醒了过来,大喘了一口气。 竹编沿着顶架挂着,在夜风的鼓动下互相碰撞着,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挂在书房的竹篾小马被他发现后,他便削了竹篾,开始固执地编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如同献宝一般,哪怕我一眼都不再施舍给这些死物。 他却问我,还记不记得很小的时候,青云庄有一仆从,极其擅长做这些小玩意儿,我们曾一起缠着他闹着要自己编,薛流风学会了,但我没有,当即负气而走,足足七天没和他说一句话。 我在乏善可陈的回忆里翻找了几下,说:不记得了。 他笑了笑,继续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没有再说话。 这些竹编的主人此刻正趴伏在一侧,眼底满是青黑色,不安地睡着。我缓缓抬起手,还未触及他的侧脸,他就似有所觉,微微皱起眉头。 “爹,对不起……” 我的手停住了,良久,才放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他的眉头慢慢柔和,眼角却渗出了一滴泪。 在这一瞬间之后,我倏尔明白了他,他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定,也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痛苦。 他同我一样,总忍不住耽于不复存在的回忆中,总是迫切地去寻求有关过去的蛛丝马迹,就好像一伸手,海市蜃楼就可以化为现实,我们所拥有过的一切也从未失去过。 对于薛流风而言,我就是他同那个美满过往之间的唯一牵绊。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他曾无数次告诉我的道理,我没有听进去,其实他自己也从未参透过,终于让自己也陷入了无可自拔的境地中。 我从未如此感觉过这份恋慕的真实,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的时候。 如果一切允许,我会拥抱他,回应他的亲吻,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也不会讨厌他,但我不能,因为我承诺不了永久,所以我也不可以放任。 如果他狠不下心做出这个抉择,那么我会帮他。 384 我没了睡意,枯坐许久,直到天光微亮之时,我才动了。 薛流风也慢慢转醒,他整夜都睡得不太安稳,醒来时面上也还满是疲惫,睁眼便看向我。 在他整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开口道:“去找唐寰过来。” “不……”他似是要同先前一样那般拒绝我,神色却猛地一变,目光落在了被我丢在一旁的匕首,那匕首之上,沾满了毫不掩饰的鲜血。 他像是被重重击打了一样,将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我一手捂住小臂内侧,但鲜血还是慢慢地在渗出,顺着我的皮肤流浸到了衣衫,染出一大片的血红,触目惊心。 “为什么?”他的声音艰涩无比。 我没有理会他,冷静地重复了一遍:“去找唐寰。” “我去镇上找大夫,你等等我。”他充耳不闻,慌张起身。 他话音方落,我直接松开了按住伤口的手,鲜血没了阻碍,流淌地更加肆无忌惮,我就这样看着他,仿佛这伤口并不在我身上一样,不置一词。 第169章 他定住脚步,回到了我身边,用近乎妥协的态度握住我松开的那只手,重新覆盖在了伤口上,力道穿透掌心,按得伤口生疼,像一次短暂的报复一般。 他说:“好。” 薛流风并没有让我等太久,唐寰被拉过来的时候,头发甚至都还有些凌乱,她满面怒气,却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全变成了讶异。 “你大清早发疯不由分说就把我赶过来就算了,好歹说一声要做什么吧?”唐寰有些无语地看着薛流风,晃了晃自己空空的双手,“我什么都没有,你让我用什么给他治伤?” 说着她便朝我走来,低下身子看了看我的伤口,伤口其实不深,我掐着时间自己下手,并不是真的为了求死,唐寰微微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将眼神挪回那唬人的伤口之上。 她随手将我的衣衫缠在我的小臂上,做了些简单的止血处理,然后转过身,面色凝重地交待薛流风去取些药来,她说得繁复,薛流风听得却认真,一一应了下来。 待薛流风离开后,她才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好奇地看着我,“怎么,你们因爱生恨,这就打起来了?” 我愣了一下,而后生出了些恼怒,“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简短地解释了一句:“我自己划的,不这样,支不开他。” “你都这身体了,还能对自己这样下手,真是够狠心的。”她挑眉看我,竟还有些敬佩的意思。 我问她:“你之前说你会帮我,还算话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问道:“你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 “我以为你会改变主意,”她朝外看去,那是薛流风离开的方向,“他都改变了,不是吗?我以为你动摇了。” 差点被她戳中心窝,我有些讷然,“你知道多少啊你。” “我又不是瞎子。”她白了我一眼,感慨道:“你再不来找我,我都打算走人了。四公子都放弃了,正收拾行李准备滚蛋了来着。” 我沉默半晌,说:“没那么容易动摇,我身体什么情况,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到了这个地步,转瞬将逝的东西,就算再好、再想要,还有什么抓住的必要吗?” “我都不知道说你是理智还是冷血好了。”她话说得惋惜,但显然,她还是很乐于看到这个结果,“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先说好,太麻烦太难的事情,你也不要指望我。” “之前我在南疆的时候,你是不是偷偷改过秋家的暗卫密令?”我问道。 “是,怎么,现在想起来要跟我算旧账了?”她大方承认了。 “薛流风已经有些时日没出手了,谢行更不会参与其中,想必魔教又开始在中原复起了,可有其事?” 唐寰点头,“不错。” “你可否,借着最近的魔教据点的名头,帮我向南疆传递些消息?” “你在讲笑话吗?我现在不过也是一条丧家之犬,还在被这群阴魂不散的黑耗子们追杀呢,你竟想着让我自己送上门?”唐寰冷笑道,“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你可以做到吗?”我又问了一遍,很是执着。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不由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以我自己为诱饵,引我爹出手,让暗卫将我带去南疆。” “秋成英如果想动手早就动手了,何必要等到现在?无非是忌惮现在谢行和薛流风都在秋原,你能传什么消息?他们凭什么敢派人来冒这个险?”唐寰不大赞同。 我说:“谢行对我出手一事如今恐怕已经众所周知,对他们来说,现在唯一的变数是薛流风,他们摸不透薛流风和谢行的关系到底如何,他们想来带走我,谢行倒是好瞒过,但薛流风对我寸步不离,若他还能说动谢行,他们便会前功尽弃,所以,他们唯一需要考虑的人,是薛流风。” “嗯,你也说了,他现在对你是寸步不离,就算像今天这样,你也只能支走他一会儿的功夫,这点时间可不够那群废物挥霍。”唐寰嗤道。 “我有办法让他离开,端看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385 薛流风回来得很快,他进门时,我正闭目养神,我听见唐寰起了身,对薛流风说:“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门吱呀一声,朝我关上了。 我对唐寰说,让她直接告诉薛流风我活不久的事情。 “那他岂不是更不肯走了?” 唐寰是这样认为的,她想的不错,却有偏差。” “你说我‘郁结于心,命不久矣’,但并非无药可救,时间也宽限些,不要三个月,三个月太短了。”我想了想,“让他去塞北吧,那里离南疆比较远,奇珍异草什么的,你比我懂,随便告诉他一个就好,不要太好找,也不要太难找,不然会很危险。” 我想不出什么其他需要交待的,这才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唐寰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问道:“他会去吗?” “会。”我说得很轻,就这么轻飘飘一个字,几乎要逸散在风中,但我知道唐寰听得见,“除了他,没有人会为我做这些事,他知道只有他会做,所以他不会拒绝。”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噢,对了,关于我快死了的这件事,我应该并不知道。” 唐寰走了,薛流风是独自一人进来的,他手中还有些拿来的伤药,默不作声地坐在我身旁,替我清理着伤口。 我问他:“你们刚刚说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听?” “就是告诉我该怎么用药,没什么大事。”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心里不由有些打鼓,我不知道唐寰会不会按照我所说的,如实告诉薛流风。 他又开口问我:“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伤害自己的事,就因为要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就那么想离开?” 一连串的发问越来越快,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我告诉她,我反悔了,我不要去南疆了,我答应你,跟你走,这样也不好吗?”我在他的身上找到一处位置,慢慢靠了上去。 “那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他不开心,甚至有些愤怒。 “我不这样做,你听得进去我的话吗?”我笑了笑,“若我先告诉你,我找唐寰是为了说这些事,你会信吗?” 他哑然。 “而且你看,这伤口只是看起来吓人,实际根本没什么大碍。”我动了动我正在被包扎的小臂,“你且再陪我几个月,待我身体大好,我们就走吧。” 他停住了动作,低着声音问道:“你能不能,先等等我?” 第一百五十四章 386 我的笑容缓缓消失,“等你?你要去哪里,你又在骗我,是不是?” “没有,不会,你不想去青云庄,我们就不去,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不会太久,可以吗?”他低声问道,带着些乞求的意味,“我会请四公子派些人来这里,你安心养伤便是。” 我说:“好。”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似乎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同意了。 我怕他不信,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我说,好。” 他站起了身,移步去了书案旁,调配着取来的药物,突然问道:“你会不会恨我,逼你逼得这样紧?”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出他说这话的神色,摸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我生怕他察觉到什么,不自觉地柔下了声音:“不要这么想,没人可以逼我不想做的事情。” 这句是确确实实的实话。 “好。” 他坐回我身边,对我说:“我给你上药,可能会有些痛,别看。” 我依言照做,其实心里并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于是猝不及防的剧痛激得我猛然一颤,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伤口的位置密密麻麻地蔓延道我全身,还有着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持续不断的痛感冲散,我默默咬着牙,忍过了这一遭。 他取了干净的帕子将我额头上的汗一一擦拭干净,然后倾身将我抱起,放在了一旁的榻上。自己则去取些新的被褥,把被我弄脏的床榻重新收整了一遍。 我移开目光,看向那扇紧闭着的窗户,这扇窗前不久被唐寰砸了个稀烂,我也因此搬去了书房,薛流风回到秋原山庄之后,不知何时偷偷将它修好了,修缮得不算好,但遮风避雨是没有任何问题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我原因,我也没有主动对他提起过,现在想来,他大概早就知道了。 我晃了晃神,回头却见他已经站在我身后,手上拿着干净的衣裳。 “把衣服换掉,就好好休息吧。” 我低头看了看我这一身狼藉,没有拒绝他,因着手臂不大方便,我便任由他替我换好了衣服。 他一直盯着我不说话,我冲他笑了笑,“怎么了?” 他微微摇头,“我走了,你一定要等等我,好吗?” 第170章 “这么快吗?”我怔住了,看着他执着的样子,我点了点头,顺从道:“好,我答应你,会在这里好好等你回来。” 反正骗了他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了。 387 暗堂自有特殊的传信渠道,即便是从秋原到南疆,一来一回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但我心中其实没有多大把握,即便是短暂的等待也难免令我有些煎熬和焦躁,在我都考虑另寻他法的时候,唐寰终于将事成的消息带回给了我。 “秋原附近的几个魔教据点应该都收到了南疆那边的消息,看来对于此事他们是势在必得了,你大可以安心了。” 我稍稍有些讶异,“动静这样大?他们就不怕惊动了谢行?谢行就算再不想管,太过明显的话,他也不好视而不见的吧。” 听到我这样说,唐寰面色微哂,“说来倒是巧,谢行这几日突然带了一批人出去,至于去哪儿,要做什么,这我倒没打听出来。” 我愣了下,心头涌上了几丝疑虑,这么巧吗? 唐寰却接着道:“不过嘛,我估计他八成去找谢知微去了。” “什么意思?” “谢知微跑了。”说着,她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谢行还将这消息压着呢,但纸包不住火,那么大个人凭空消失了,谁会不知道?” 我没兴趣追究谢知微的去向,得知谢行的确不在之后,我又多了几分把握,想到此处,还是没忍住对唐寰说:“既然差不多没问题了,你也尽早带四公子离开吧,免得回头又将你们误伤了,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不劳你操心,腿长我自己身上,发现不对我自己会跑的。”她双手抱起,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了想,将腰间装有“小黑”的竹篓取下,递给她,说:“这个你回头有机会帮我还给小春花吧,我大概是用不上了。还有,你们回青云庄后,能替我好好照顾一下荣荣还有婆婆他们吗?薛流风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去了,至于我……罢了,是我辜负了妲妲姐的托付,只能麻烦你们了。” 她淡淡道:“这个不用你说,那是他的遗愿,也是他的遗憾,我自然会替他承担起这一辈子的责任的。” 好半天我才意识到唐寰口中的“他”指的是邱晨,我也有些沉默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还是没忍住问道:“如果邱晨当时知道有活下去的办法,他会如何选择呢?” “他大概宁可直接死掉,也不愿意当个废人。”我好像依稀听见她轻笑了一声,“是我太强求了,百年之后,该我向他道歉。” 388 当那种熟悉的不适感再次归来时,我竟有些感慨,只不过如今这偌大的秋原山庄已经彻底萧条,只剩了我一人。 来的暗卫并不少,可比从前那监视我的三人阵仗要大得多,正如唐寰所言,父亲这次的确是势在必得了。 我佯装不察,正常作息了好几日,终于在一天夜里,等到了他们动手。 这些日子,我因为时时刻刻都在暗中防备着,晚上的睡眠极浅,再加上我本身对于暗卫的气息再熟悉不过,所以,在他们逐步靠近我的所在之时,我几乎立刻就清醒了。 即便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在看到息虫从窗缝中颤颤巍巍地飞进之时,我还是有些无语,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我已经不记得是第几回看到了。 抬手将迟迟不敢靠近的息虫打落,我闭上双眼,慢慢放缓了气息,没过一会儿,便有人从外推门而入。 到底是饱经训练的暗卫,就算我凝神静气,一时也难以分辨究竟来了几人。 “动手。” 不知是谁先出了声,陌生极了,带着满满的杀意,听得我心惊肉跳,藏在被子之下的手死死攥紧着,止住了下意识的颤抖。 一道劲风在我面前停下,寒光透过眼皮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炸开,我还是维持着平稳的呼吸,没有丝毫动作。 “没问题了,带走。” 还是那道声音,他话音方落,我就感觉有人将我抬起,扛在了肩上,他们的动作并不温柔,但此时此刻,我也只敢在心里暗暗嫌弃着。 然而,刚随着他们出了观雪轩,嘈杂错乱的脚步声便从四面八方传来,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连我都发现了,暗卫们更是早就察觉到了,只听那领头的暗卫当机立断:“你们先走,其余人和我留下。” 背着我的暗卫反应也很快,立刻就转了方向,加快了脚步。 而此时,身后一道怒声重重砸下:“拦住他们,别留活口!” 听到这声音,我心头一凛。 怎么会是谢行?难道他根本就没离开秋原? 来不及细想,我已经彻底被带离了那是非之地。 暗卫的反应的确很快,只差一步,谢行就要将我们都拦下了,差一点,我所有的打算都要功亏一篑。 我悄悄回了头,只见漫天的火光已经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整个秋原山庄笼罩,明明隔了好远,我却觉得那火连同我一起烧着,烧着,将我的心都烧掉了一半。 我重新闭上双眼,只当自己还是那个沉睡到诸事不知的人。 不知又行进了多久,他们停了下来,四周只余下冷风打在树叶上的簌簌声,鼻尖溢满了泥土混杂着腐烂树叶的酸气,借着夜色的掩盖,我偷偷睁开了眼,只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这不知何处的树林中,想来就是他们提早做的安排。 随我一道的暗卫大约只有三人,他们将我塞进马车中之后,便各自找了位置严阵以待,马车很快就动了起来,我也彻底放下心来,当下也懒得再做伪装,睁开眼打量起了四周。 这个马车不大,里面空空如也,处处弥漫着陈腐的味道,好在尚能忍受,确认不存在什么隐患之后,我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找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打算好好睡一觉。 半梦半醒间,我被一道重物砸落在地的闷声惊醒,那一声消失得太快,在我以为是我产生了什么错觉时,又是一道同样的声音响起,我立刻坐直了身子,戒备起来。 直到门帘之外传来利器刺入肉中的声响,来人已经彻底没了顾忌,一脚将那驱车的暗卫踹了下去,但马车仍旧平稳行进着,没有受任何影响。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个不速之客到底是谁,是何来意? 这个人究竟是如何得知暗卫的行迹的? 他想带我去哪? 我握紧了藏匿在衣衫之中的银雪,随着马蹄落在地上的哒哒声挪动着自己,直到彻底贴近门帘的位置,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门帘抽出银雪,然而映入眼帘的根本就是空无一人。 糟了,中计了! 那来人似乎并不打算和我打什么哑谜,不知从何处又身轻如燕地跳回了前板之上,握住缰绳刹停了马车,然后回身朝我道了身好。 “少主,好久不见。” 竟是位身形瘦弱的女子,她身上穿着的也是秋家暗卫的服饰,然而就在刚刚,她一人就放倒了三个暗卫。 我看着她略微有些眼熟的脸,迟疑道:“你是……廿四?” 她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少主竟然还记得我?” “我的记性倒没差到这个地步,”我又缩回了角落,和她拉开了些距离,“你可真有能耐,当初秋拾只让你来盯着我,多少有些屈才了。” 记忆中和这名叫廿四的暗卫最后一次相见,是我当着她的面诋毁秋拾,惹了她不快,之后便再未见到过她,那时候,我还不止一次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被秋拾处理掉了,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有的。 也不知是我哪句话又惹了她,她的整张脸迅速拉了下来,漠然道:“少主谬赞了,今日若是别人遇到您,怕是已经黄泉路上走三回了,可惜您大概忘了,我是最擅长控制气息的,您的小把戏,瞒不住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开门见山。 “和他们一样,带您回南疆,回到庄主身边。”她的语气极其的稀松平常,说出的话却让我如何都听不懂。 我当即问了出来:“既然是一样的目的,你又何必大费周章对他们出手?” “因为我被老大赶出了暗堂,我必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回去。”她神色幽深,偏头望向前方,那是南疆的方向,“我也不怕告诉你,暗卫要来秋原的消息,是我泄露给谢行的,他替我省了很多麻烦。” 谢行带来的人不知是留下暗卫的几倍之数,他们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今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想到此处,我看向她的眼神都变了。 “这些暗卫,可都是你的同僚,你就丝毫不在乎他们吗?” 她不以为意,“为了回到老大身边,我是可以不择手段的,至于其他暗卫的性命,关我何事。” 我敏锐地觉察到如今这个廿四,和我最开始见到的廿四似乎已经有了脱胎换骨般的不同,可我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同,想到这是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人,我也不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第171章 我将整个人靠着车壁,满不在乎道:“那便快些赶路吧,光靠马车的脚程,想到南疆还很需要些时日,能早些到就早些到吧,也免得有漏网之鱼又追了上来。” 只要能将我带回南疆就好,至于是谁,一点都不重要。 她眼中的惊讶藏都藏不住,但到底什么都没问,默默坐在了驱车的位置。 忽然,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还未来得及分辨一二,就听见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朝此处袭来,我抬眼时,正见一道剑光穿过廿四肩头,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掀翻在地,血流顷刻如注。 而我低头看着那把剑,整个人都愣住了,那是—— 流月。 第一百五十五章 389 流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流月在这里,那它的主人呢? 一只染血的手握上剑柄,毫不留情地将剑抽出,但剑的主人并没有打算就此收手,看到他再次提剑的动作,我脑中嗡的一声,连忙大声制止道:“住手,不要杀她!”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就这片刻的功夫,廿四得了机会,在地上旋身滚了一圈,刚好躲过这必死的一剑。 薛流风侧头看向我,我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薄唇不见一丝血色,见他浑身杀意未散,我跳下了马车,奔去握住了他持剑的手。 廿四坐起身来,捂着肩上的伤口,警惕地看着薛流风。 “是她救了我,不要误伤。” 在紧张和慌乱之中,谎言脱口而出,我不能让我现在唯一的机会也消失。 我根本没空思考理应离开秋原许久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是吗?”他的声音很轻,我抬头看他,却撞进他满眼的幽深,瞬间,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摸不清他究竟知道多少,因而极其明智地先闭了口,他似乎也不想和我追究这些问题,拉住我的手想往回走。 我没有动。 他背对着我,也停下了脚步,我垂下眼眸,轻声问道:“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是我哪一步又做错了吗?我想不通。 即便他还什么都没说,我却觉得我已经完全被他看透了。 “我没走,”他说,“我太了解你了,小骗子。” 他学坏了,可我没什么立场指责他。 他对我露出一个宽宥至极的笑,“没关系的,只要你还肯跟我走,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我僵在原地,如同一个穷途末路的死囚,都已经被押解到了刑场之上,还在妄想着逃脱的办法。 他一手抓着我,另一手提着流月,剑尖直指咽喉,将未能起身的廿四重新逼得不敢动弹。 “你想跟她走吗?那就没办法了,我只能一剑将她杀了。” 我覆住他握剑的手,他却与我僵持着,丝毫不肯让步,恰在此时,原本低着头的廿四突然动了,在我和薛流风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仰头避开锋芒,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掏出的匕首,朝着薛流风暴起攻之。 薛流风反应很快,立马后跳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而我则被他直接拉进怀中,牢牢困住,这下他也不打算和廿四继续纠缠了,而廿四眼见他要将我带走,更是不愿,自不量力地追赶了过来。 廿四本就不是薛流风的敌手,再加上她肩上的穿透伤,更是越打越吃力,我心一横,在薛流风出剑之时,猛地使力挡住了流月的攻势,薛流风脸色一变,剑势根本来不及收回,他果断地松开了手,任由流月掉在了地上,而我借着力道直接将他扑倒在地,一回头,廿四的匕首已经到了眼前——她竟想趁着我和薛流风缠斗之时干脆杀了他。 我反手抓住那匕首的刀身,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任何疼痛,怒火先冲上了心头。 “谁准你伤他的!” 我夺过她手中的匕首,抬手扔得远远的,廿四不死心,还想上前,我伸手拿起掉落在一旁的流月,冷眼看着她,她才不甘地停住了。 薛流风仰躺着,看着我的眼神还有着没逸散的迷茫,我感受着掌下温热的身躯,毫不犹豫地点了记忆中的那几个穴位,将他的内力封住。 我起了身,强迫自己不要再看他,然而还没能走几步,我便感觉腰间一紧,回身却见他已经坐起身来,一手死死拽着我腰间的银雪,他大概用了很大的力气,银雪锋利的鞭身将他的手伤得鲜血淋漓。 “放手!” 银雪的前端被我缠在腰间,他越使劲,我的腰便被银雪缠得越紧,他若不松手,我根本没有办法解开。 “不放。”薛流风满脸都是我似曾相识的固执,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为虚弱,盯着我的眼神却分外执着,“你走不掉的,无论你去了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我眼眶一热,看着他手中的鲜血顺着银雪慢慢滴落,终于是狠下心,扬起手中的流月,用尽浑身的力气砍向银雪。 铮—— 我只觉手中一轻,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稳住身形后,我怔怔地看向手中那亦只剩半截的流月剑。 流月折,银雪断。 似乎在告诉我,此去,已经彻底回不了头了。 他伸出手想抓住我,一手却抓了空,我没有回头。 390 薛流风失了内力,便暂时用不了轻功,我与廿四舍了马车,单靠脚力,他很难再追上了。 廿四几次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方才发生的一切她都亲眼目睹,多多少少也察觉出了有些什么不对,奈何我心情实在太差, 整个人沉默着,像一个只会往前跑的空壳,廿四也跟着安静了下来,比被赶出暗堂之前反而更像个暗卫。 我以为我的身体根本撑不住这种近乎透支的赶路方式,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出乎我意料的,我居然感觉要比之前好了不少,如果不是内力的运转越发滞涩混乱,我几乎都要误以为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了。 不管怎样,这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一件运气极好的事。 再次踏入南疆的地界,我已说不清楚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像是释然,又像卸下了沉重的枷锁。 原来人在没有退路的时候,是不会再感到害怕和恐惧的。 廿四要带我进梵山,我自然不能如现在这般行动自如,因而在进入父亲的势力范围之前,我们找了一处已经荒废掉的寨子,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如今南疆大部分地界都归于庄主手中,那些反抗的南疆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就不成气候了。” 我随着她的目光环顾着四周的破败,若有所思。 “你以前应该是从未来过南疆的吧,怎么现在这么了解?” 她有些讶异,“少主怎么知道的?” 我笑了笑,没回答她。 我只是在想,如果她从前就知道南疆的存在,那她面对秋拾就不会是当初那种态度,所以现在关于她为什么被赶出暗堂,又为什么非要见秋拾不可,我一个字也没有问,就像她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回到南疆,回到父亲身边。 她见我不说话,也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转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麻绳,歉疚地看向我,“少主,得罪了。” 我不大在意,由着她将我的双手捆缚起来,绳子打了个活结,我试了试,的确单靠我自己也可以轻易解开,而廿四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瓶,还是把它放回了怀中。 对上我的眼神,她讪讪一笑,“既然要截胡,当然要准备周全,只是现在不需要了嘛。” 说罢,她用暗堂的规制给自己覆了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好了,麻烦少主昏迷一下吧。” 我犹疑了一下,“你肩上的伤,没问题吗?” 她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我没想到,她虽然身躯瘦弱,但竟能毫不费力地将我扛起,我在郁闷的同时,还是闭上了质疑的嘴。 渐渐的,我能感觉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人上前拦住廿四,她身上的衣服到底是给我们行了不少方便,亦可窥见当初这些生于暗处不可见人的暗卫如今已发展到了何种规模。 暗堂的消息传得极快,很快,我便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我们身上,廿四松手将我丢在地上,走向来人,用带着些惶惑的语气轻声唤道:“老大。” “你们都出去。”是秋拾冷硬的声音,待到其他人都离开后,他骤然发了火,“我不是让你滚了吗?暗堂不需要你这样不合格的暗卫,你为什么会来南疆?你今天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廿四很是倔强,“老大可别忘了我最擅长的是什么,不被你们发现对我来说简直轻而易举,找到南疆来有什么奇怪的?况且,你既然都把我赶出去了,那我就没必要再听你的话了。” 我很少听见秋拾的情绪这么外放,他咬牙切齿地警告道:“留你一命是我最后的仁慈,如今你在暗堂已经是个死人,最好不要给我找麻烦,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第172章 廿四没吭声,那道令人不适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现在给我解释,少主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她如实回答:“你派出去的那些人都被谢行发现了,他们八成都折谢行手上了,少主是我偷偷抢来的,最后才没坏了大事,能不能算我将功折罪,放我回暗堂?”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你不该知道的。” 秋拾话音方落,我就听见廿四发出一道闷哼,伴随而来的是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随着她的重重倒地,我的心也跟着狠狠颤了一下。 而后,我听见秋拾慢慢朝我走来,最后停在了我跟前。 “少主,既然醒了,就不必再装睡了。” 我睁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和看一个死人无异。 而不远处,廿四倒在地上,意识全无,身下有血缓缓流出,生死不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完结章(上) 391 我坐起身来,警惕地看着秋拾,“你要做什么?” 他淡淡道:“少主不必担心,属下暂时不会对您做什么。至于刚刚,不过是处理了一只不听话的丧家之犬,让少主受惊了。” 说罢,他也不与我多作纠缠,朝外吩咐道:“把少主带去阵中,我去禀告教主。” 在被他们粗暴地扣住之前,我朝地上看了一眼,记忆里那个为了维护秋拾不惜顶撞我的姑娘现在就这样冷冰冰地躺在我眼前,而被她维护的这个人却亲手杀了她,对她的死波澜不惊,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一直觉得秋拾是个只会听父亲话的死板脑筋,如今方知,能被父亲提拔来做暗堂之首的人,能是什么善茬。 我被押在秋拾身后,走上熟悉却陌生的路,破败的地窟被修葺一新,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弥漫着沉醉的笑,落入眼中却只让我觉得胆寒,他们手中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那些人明明都还睁着眼,却都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被这群魔鬼当成死物一般,或拖或拽,井井有条地被拖进大阵之中, 踏入那石门之后,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步步踏着的土都带着黏腻,我闭了闭眼,几欲呕吐,而秋拾面色如常,显然已经司空见惯。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对我?” 沿着长阶越走越高,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怒喝声,还带着几分熟悉,我愣了一下,循声望去,只见几个暗卫将一个头发散乱、衣衫褴褛的人按在了地上,那人挣扎得很厉害,嘴上还在含糊不清地骂着,但很快,他就没了任何声响。 秋拾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竟主动开口问道:“少主可记得他是谁?” 我收回目光,没有搭理他,但他自顾自地说道:“秋文故意放走少主被发现,庄主对此很是生气,但看在这么多年的情面上,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不过是重罚一下,他就莫名其妙地疯了,整天叫嚷着说自己才是庄主的亲儿子,惹得庄主更是不快,因而直接下令将他丢进血池做养料,好歹也养了他那么多年,就算他最后一次为庄主尽忠尽孝了。” 我抬眼看他,“关我何事?” 我一点面子没给,秋拾也没恼,像什么都没说过似的继续往大阵正中的琉璃台走去,我在他身后,隔着他的背影,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岁。”秋拾的脚步停在琉璃台边缘,连同这些押着我的人一同跪了下去,“人已经带到了。” 392 我站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身影,就是曾经被我称之为“父亲”的人。他的头发变得花白干枯,浑身瘦得似乎只有一层薄薄的皮挂在骨头上,宛如干尸,两只眼睛几乎快突出眼眶,看着我的时候像一只恶鬼在盯着猎物,令我寒毛直竖。 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我一时不察,被推得向前趔趄了好几步,不过片刻,整个琉璃台上便只剩我和父亲两人。 “我的好儿子,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你终于回到爹的身边了。”他发出嗬嗬的笑声,“快些过来让爹看看。” “爹?”看着他欣喜的模样,我甚至都不敢深思他是因何而高兴,只觉十分可笑,“我从小到大,你扪心自问,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自己的亲儿子?” 我再也不会在他面前显得懦弱和卑怯,终于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问了出来,即便我早已知道那个答案。 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放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现在连爹都不认了?” “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儿子,那你敢承认你想对我做过什么吗?如果不是我娘,我根本活不到现在,你不会觉得我到这个时候还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和你玩父慈子孝的戏码吗?”我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况且,也不知道是你只有我这个儿子,还是只能有我这一个儿子。” 他的双眼似乎瞪得更大了些,额头上青筋直跳,似是已经气得不行了。 我犹嫌不够,恨不得把这么多年的怨恨全都倾泻出来,“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杀妻弑弟,残害挚友,连畜生都不如,我没有你这样的爹,我娘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碰到了你这种烂人!” “别跟我提那个贱女人!”他暴跳如雷,“你这个贱女人生出的贱种!” 回忆里残存的温情幻影彻底破灭,我冷冷看着他破口大骂的样子。 他的嘴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眨眼间的功夫,他便闪到了我身后,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人影,衣领就被他紧紧捏住,我微微仰起头,给自己找了个喘气的余地。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整个人都被扔到了正中的玉床之上,冰凉的玉石撞得我后背生疼,我还未发出痛呼,一只干枯的手就锢住我的脖颈,将我死死按在这冷玉之上。 方才的暴怒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上又露出满意的笑容,“不过无妨,我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孩子,如今我大业即成,子嗣要来有何用?我会千秋万代地活着,任何东西,只要我想要,那都会是我的。” 他畅想着春秋大梦,背手直起身来,俯瞰着四周,也不管我在一旁咳得天昏地暗,肃声道:“起阵。” 这声并不大,连我都是勉强才能听见,但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到四周突然颤动了一下,而后一股寒意从我背后涌来,我的身体比我先一步做出反应,将内力运转了起来,不过一瞬间,剧痛就开始从我的下腹炸开,我的眼前也开始泛白,随着内力蠢蠢欲动的翻涌,我缓缓意识到—— 血煞大阵运转起来了。 上一次我躺在这里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压制,可当这种痛苦再次席卷了我时,我却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快了,快了,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一道黑影慢慢靠近我,我尽力睁开双眼,却瞥见一张青白的脸咧着血红的嘴,如疯如魔,他站在琉璃台上,被大阵当作祭品吸取着生气,但他浑然不觉,肆意张狂地大笑着。 “成了!成了!我成了!” 伴随着他笑声传来的,是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 他忙不迭在玉床旁坐下,将双手抵在我的背上,瞬间,汇聚在我体内的生气如同找到了出口,急匆匆地流向了他。 我看着他干枯的皮肤逐渐红润起来,诡异又可怕,我闭上双眼,暗自加快了内力的运转,耳中层层叠叠的哀嚎也越来越凄厉。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中不断向着这些无辜者道着歉,可是我没有办法救他们,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下腹越来越炙热,我咬着牙,尽力将所有能调动的内力聚集在那处。 用力啊,快用力啊。 砰—— 微弱的碎裂声响起,一股似要将我整个人都劈开的痛意由内而外,震得我浑身都发麻,聚集起来的内力和生气失了流转的路,开始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而余留下来的另一个出路,成了它们唯一的去处,而等到那人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感觉到他欲离开的手,我迅速反手抓住他,开怀早已胜过了痛苦。 “父亲?你也该来尝尝当‘眼’的滋味。” “呃啊——” 他挣开我,躺在地上哀嚎着,整个人都缩成弓形,四肢颤抖痉挛着,红润了没多时的脸又迅速枯萎,颤颤巍巍地又起了身,佝偻着腰再次朝我走来,眼中怒意大盛,恨不得将我嚼碎生吞了。 我动不了,也不大想动了,琉璃台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哀嚎声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各处的惊叫声。 直到一颗碎石掉落在我身旁,我才意识到,震动的不是琉璃台,而是整座梵山。 “庄主!”秋拾不知何时地跑了上来,一边急切地喊道:“山体突然摇晃不止,此地不宜久留了!” 秋拾的速度很快,他靠近看清这阵中的形势之后,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可随着碎石掉落得越来越多,他也没空对我做什么,面对毫无反应的秋成英,他竟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打算强行将人带走。 第173章 “庄主,这里太危险了,属下带您离开!” “滚开!” 秋成英焦躁地一挥手,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竟直接将秋拾推倒在地。 “明明已经成了,已经成了的,怎么会这样?” 他又将手贴上了我的背,可这次却没有任何反应,方才那一波冲击,不仅将聚元珠彻底震碎,连同我的经脉也皆尽断裂,他注定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结果。 我走不了,离不开,不过也好,起码死的时候不用受内力乱流的折磨,不用那么痛。 秋成英仍不死心地尝试着,可他的内力很快便再次暴乱,经脉似蠕动的细虫在他干瘪的皮肤上一跳一跳,他再次痛倒在地,痛苦地挣扎着。 在晃动中,秋拾站起了身,他丝毫不顾自身的危险,还想去抓住乱动的秋成英,我看向秋拾的身后,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秋拾,你为什么要救他?”我哑声笑道,“你作为暗堂的老大,对暗堂挑选暗卫苗子的方法应该再熟悉不过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是谁?你真正的名姓为何?你,是如何流落到秋原,进入暗堂的?” 一道虚弱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秋拾神色一愣,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一把剑正穿他的胸膛,干脆又利落。 他的身后,正是浑身染血的廿四,她一手捂住胸口,另一手紧紧握住那把刺穿秋拾的剑。 “这一剑,是还你刚刚那一刀,你留我一命,我也留你一命。”她将剑抽出,不带一丝犹豫地又刺了进去,这一下正中心口,秋拾没能回头看她,“这一剑,是还当年的灭门之仇,用你一命抵我一门的性命,算便宜你了。” 秋拾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倒了地。 “错把仇人当恩人的蠢事,你做,我不愿做。你要一错再错,我不愿错,这是你自欺欺人应付的代价。”廿四晃荡着身躯,用这把无名剑支撑着自己,才没有跟着倒下,“真是……荒唐。”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完结章(下) 393 这是我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一颗巨石陨落,琉璃台开始逐渐碎裂,彻底将我的视线隔开,我看不见廿四和秋拾,也看不见出口的光。 秋成英似乎又挨过了一阵,得了片刻的清醒,而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执着地寻找让大阵再次运转起来的办法,但很快,他的动作又一次停下,狰狞再次爬上他的脸。 随着内力乱流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终会像他从前害过的人那般,痛苦地死去,这理应是他该得到的下场。 可是,我为什么还是会觉得有些不甘心呢? 秋成英好似终于意识到了一切都已经不对了,他目眦欲裂地瞪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这个孽种,你究竟做了什么!” “父亲,真是抱歉,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我说,“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聚灵体质,你不用再试了,没用的。” “不可能!”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对,是聚元珠!” “是啊,你想知道很久了吧,想知道聚元珠在哪里。”我将手缓缓挪至下腹,那处已经湿透了,我从破开的裂口中将残存的碎片取出,“看到了吗?在这里,它一直在这里,很可惜,它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你那所谓的,可笑的大业,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 他猛地暴起,死死掐住我,绝望又癫狂。 “孽种,你这个孽种!我要杀了你!” “你就算杀了我又如何,只会让我更高兴,和你流着一样的血,真的令我无比恶心。”我没心没肺地冲他笑着,“真好,今天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你就该和我一起下地狱。”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很快,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每一次眨眼,眼前浮现出的场景都不同,唯独没有我想见到的那个人。 临死之前不是可以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吗?说这话的人,也是骗子。 梵山渐渐停止了震动,四周重新归于阒静。 “薛……流风。” “我在。” 如梦似幻的回应落在我耳边,我骤然清醒过来,才发现不知何时那张可怖的脸已经从我眼前彻底消失。 是幻觉吗? “薛流风!”我不自觉地又喊了一声。 “我在。” 是真真切切的,他的声音。 我陡然愤怒起来,“你是有病吗?为什么要来,为什么!” “你把我的流月弄断了就想跑,我当然得找你要个交待。”他低笑道,“我说过的,无论你去了哪里,我都能找到你,我不会骗你。” 我恨声道:“我就应该将你打晕了丢去那谁都识不得的地方,哪有人上赶着要送死的!” 似乎有剑当啷落地,他的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近。 “不用怕了,已经没事了。” 我不知从何生出了些力气,撑着坐起了身,一眼便望见他那双惯会使剑的手上满是鲜血,他对上我的眼神,不自觉地想把手缩到身后。 “我已经看到了。”我的双手一阵发麻,似乎也感受到了连绵不断的疼痛,“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你真的,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他没有回答我,背对着我蹲了下来,“走,我带你出去。” 我该拒绝他的,我离不离开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区别,可我深知他的固执,我不能让他和我一起在这里耗着,当下什么也没说,环着他趴到了他的背上。 他颤抖着站了起来,往前走的步伐并不算稳当。 “背不动还要逞强。” “嗯,那你抱紧些,我现在手有些痛,可能抓不住你。” “你自找的。” “嗯,我自找的。”我忍受不住了,整个头都埋在他在颈窝中。 “不要哭。” 我默默抬起了头,隐约在前方看到了微弱的亮光,巨震之后,山体之中的碎石跌落,早就将四处的暗道堵住了,我不敢想象他是如何独自来到大阵中央,找到我,带走我。 他弯着身子,背着我刚从一个稍微宽敞些的缝隙钻出后,一道闷声巨响隔着山体传来,头顶上碎石再次崩裂,重重砸落在我们身后,将我们来时的路又堵了个严实。 这只是一个开始,很快,梵山再次开始震动起来,他浑身紧绷起来,速度也快了不少,然而当我们的路再次被堵住时,眼前只剩下一个只余一人能通过的空隙,我望了过去,空隙另一侧的台阶已然塌陷,断裂出了一个一人宽的深渊,在这时不时的震动下,根本不知道那方的通路还能存在多久。 “放我下来,你背着我是过不去的,”我冷静道,“你先过去,在另一边拉住我,我没什么力气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我放了下来,我看着他侧身穿了过去,才缓缓瘫软在地,靠着暗道大口喘着气。 侧头望去,他已经跳过那道断阶,朝我伸出手,而我转过头,不再看他。 震动越发剧烈,我脚下站着的台阶也开始摇摇欲坠,他的呼喊也开始急躁起来。 “快,把手给我!” 我看着他,露出一抹苦笑,“我动不了了,但你一个人,还有活着出去的机会,不要再管我了,我本来就没有多少时日了。” 他不为所动,固执地伸出双手,好像只要我不跳下来,他便会在这里永远等着。 我多恨他的这幅模样,几乎都快要崩溃了,“这里快要塌了,你再不走,我们谁都活不了!” 他所站的台阶,要比我这方低上不少,他想要重新跳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救我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他留在原地也只能等死。 我只给他留了唯一一条路,那就是转身往前走。 可他偏不依,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往我的方向跳了回来,在碎裂之中,我身侧这个空隙的下方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可立足的地方了,他只能单靠手抓着断阶的边缘,因为过于用力,他手上干涸暗红的血迹再次开裂,洇出鲜红的颜色。 咔—— 边缘的石阶也渐渐断出裂痕,我心头一窒,撑起身体向前扑了过去,双手穿过空隙将他牢牢抓住,他抓住机会,借力翻上了石阶,而后便攥住我的手,死活不放了。 而此时,我脚下的地面开始松动,一道道裂痕你追我赶地向四周冲撞着,他却跟完全没看到似的,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 “放手吧,算我求求你了。”我将手中紧紧攥着的碎珠放进他的手中,“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已然彻底碎掉的聚元珠,这颗珠子,长久地在我的血肉之中蕴养,几乎要与我融为一体,而现在的它,再也不复从前那般晶莹剔透,断口逸散着死气沉沉的暗红色,如同昭示着我将尽的命运。 “往前走吧,好不好?别犹豫,别回头。” 第174章 我是一个顶顶小气的人,我说想让他放下,想让他了无牵挂地往前走,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大的谎。 是我放不下,有关他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悬于我心中,从未落下过。我可以容忍他抛弃我于世间独活,但我不能容忍他将过往彻底忘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哪怕我让他放手,也要以最深刻最无法忘怀的方式。 我要让他永远都忘不掉我。 “你曾经告诉过我,说血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这辈子都断不掉的。”我尽力地抬着自己的手,将他的手心合上,用催促的方式将他往前推着,“这辈子我是没有机会了,待我此生将这一身罪孽的血流尽,来生换一身清白去寻你,到时候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不好。你这辈子这样对我,我也是会记仇的,我也是会恨你的。” 他这个疯子,一句好话也听不进去,他反手将我的手握住,把我从这道空隙中拉出,在我离地的瞬间,我先前落足的地方顷刻崩塌,他将我拉入怀中,抱紧之后,脚用力蹬着断壁,借着这股力道落在了另一侧的台阶之上,我们止不住地往前翻滚着,直颠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我们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抬头已经见不到一丝光亮,薛流风躺在我身下,却露出了笑容。 我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你这个天下第一大蠢货!白痴!” “当然不放,是你说过的,这辈子都不会放过我,为什么要我先放手?好不讲道理。” “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我感觉完全呼吸不过来,汹涌的情绪快要将我淹没,“可你往后还有大好的时光,你根本没有必要……没必要为了一个要死的人把自己也搭上。” “你不会死的。”他的双眼很亮,近乎激动地坐起了身,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急切地将我吻住,一双手死死地按住我的后腰,我无处可躲,在他强势的掠夺之中我甚至感觉下一刻就要窒息而亡。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过了我,用一种奇异的语调问:“你感觉到了吗?” 我微微喘着气,“什么?” 他抬起手,一遍遍摩挲着我的唇角,“感觉到现在的我们,是一体的,你已经没有独自死去的机会了,” 像是在印证他说的话,我动了动四肢,发现竟恢复了些力气,连脑子都跟着清醒了不少,许多事情逐渐连成串,变得清晰可见。 “疯子,你是真的疯了……竟然对我用蛊,你是真的想跟我一起去死吗!”我咬牙切齿。 怪不得能那么快那么精准地找到我,怪不得他出现之后我突然就有了力气,怪不得我的痛苦消失得那么快,怪不得…… “冯前辈说得没错,双生蛊是个好东西,”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似的,“不要生气,我不会牺牲我自己的性命换你一个人活下来,所以你也不要再说什么让我放弃你的话,我们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眼神,我忍住眼中的热意,点头道:“……好,活下去。” “我刚刚听见了下面有水声,你信不信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抓着我的手起了身,我看着身后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心中竟没有一丝惧怕,任由他带着我向未知奔赴。 在急速地下坠之后,寒意透骨的河水瞬间浸透了我们。 下面竟真有一条暗河! 河水太过冰凉,入水之后,我整个人立马僵住了,一只手牢牢地握着我,将我往前带着,不知向前行进了多久,我隐约在前方发现了一丝光亮。 我激动地拽了拽薛流风,却发觉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当即慌了神,用尽全力朝着那道光亮游去,然而越靠近,水流变得越发湍急,慢慢的,我连方向都控制不住,只能任由水流带着我们四处冲撞,渐渐连意识都模糊起来。 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 “啊!这里还有两个人!快来人啊!” 394 我醒来时已是深秋。 妲妲是第一个发现我醒来的人,她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掩面哭了许久,而我因为躺了太久,浑身都使不上什么力气,只能看着她干着急,用无力的言语安慰着她。 好在,她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绪,告诉了我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那日梵山大震,妲妲是最先意识到不对的,她看到地阵中的魔教中人从梵山跑出,四散奔逃,立马喊了人前来救人,我和薛流风就是在那时被发现的。 我们运气的确好,大概是我昏过去没多久,我们就被暗流冲了出去,而那里当时恰好有人在搜寻,发现了我们。 可是直到薛流风都醒来之后,我还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他们请了许多大夫来看过,都无果,只有老冯过来看了一眼后,让他们不要着急。 他说:“好事多磨。” 听到这里,我都有些无言,“好事?” 妲妲笑眯眯地看着我,“嗯,好事,你运气试试?” “可是我……”一个经脉寸断的人如何运气? 话还没说出口,我惊异地睁大了双眼。 “为何,为何会这样?”我有些难以置信,“我的经脉都被修复了?” 虽然我的体内没有任何内力,但经脉的的确确变成了完好无损的样子,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不止是你,那日我们从血煞大阵中救下了许多人,他们明明其实都很难活下去了,但体中都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生气,护住了他们的性命。”妲妲眼中突然闪过一丝黯然,“在那之后,梵山就塌陷了,将整个祭祀地阵都掩埋了。” 我愣住了。 “那是梵山的哀恸,原本承载幸福和希望的地方被鲜血染红,惨死之人的冤魂日日哀嚎,不得善终,大概是地阵将这些冤魂最后的感念留下,留给了你们。”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沉思许久。 “好了,不想这些了,都过去了。”妲妲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犹豫道:“对了……” “小风吗?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妲妲了然一笑,一回头,“啊,这不就来了。” 妲妲顺手将门掩了,施施然离去,薛流风直愣愣地走到我跟前。 “你醒了?” 我点点头。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摇摇头,“感觉不太好。” 他瞬间紧张起来。 我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叹了口气,“好饿啊。” 他失笑,将手中的东西喂进了我嘴里。 “唔。”我嚼了嚼,“是栗子?” “嗯,新打下来的,甜吗?” “甜。”我连连点头。 “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他问。 我想了许久,说:“再来一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