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失忆,不谈》 第1章 《抛开失忆,不谈》作者:欺刃【完结】 简介: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不是爱上了仇敌,而是和仇敌相亲相爱的时候恢复了记忆。 谢小九以手刃百里家上下为己任,可在一次追杀百里家少家主的路上,意外受伤失忆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记得自己会武功,还对英雄救美的百里(化名李秋风)芳心暗许了! 好在李秋风没见过谢小九,只觉得二人兴趣相投,越看对方越顺眼,又是取名字、又是贴身保护,渐渐暗生情愫。 眼见着将要情投意合,谢小九恢复记忆了。 他想起此前附和李秋风咒骂谢家的自己:…… 他又看向一无所知、仍在全力帮助自己恢复记忆,方能上门提亲的李秋风:……! 往事不堪回首,不如杀人灭口! —— 李秋风闯荡江湖的第二天就遇到了此生挚交。 这个知己哪里都好,就是不会武功、来路不明,连名字都是李秋风给他取的。 李秋风给他取名常盈。 二人感情渐渐变质,他生知自家长辈十分古板,宁愿他死在外面,也不可能接受断袖。 于是他情愿一辈子只当李秋风。 哪怕得知了常盈的真实身份,他也立刻劝说自己。 “上一辈的恩怨与我们无关。” 可他没想到,常盈的那把刀,真的能刺进他的胸膛。 hehehe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 三教九流轻松 主角视角:常盈(谢小九) 李秋风(百里伏清) 一句话简介:抛不开也能谈 立意:积极改变命运,走上人生巅峰 第1章 谢小九已经三天三夜未曾阂眼。 他手中的刀半出鞘,眸光一动不动,眼睛很缓很缓才会眨一下。 一身黑衣融于渐深的夜色,更融于墨绿茂盛的树影之中。 乍一看,锐利的目光与那锁定猎物的苍鹰毫无二致。 他在等一个出手的时机。 一个一击毙命的时机。 湖边,篝火旁,一个高大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烤火。 疲倦的老马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草。 男人拍了拍老马,接着仰起头大饮了一口水囊里的水,毫无所感地将脆弱的脖颈暴露在谢小九的视线之中。 太远了,太远了。 谢小九完整抽出飞刀。 借着风,在沙沙的落叶里,他无声无息地腾挪在几棵树之间。 眨眼间便与目标近了不少。 他的轻功很高,他自信放眼整个江湖自己都是数一数二。 也正是因此,谢小九光凭一双腿就能紧追不舍。 哪怕对方骑着一匹快马。 一滴雨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滑入他的黑面纱之中。 他握刀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兴奋。 谢小九等这个机会太久了,不仅是这没日没夜的三天。 细数起来,他六年前就已经立下誓言要手刃仇敌。 而现在,百里伏清只身一人离开百里家闯荡江湖,是自己最好的复仇机会。 湖边,男人仰面半靠在树边,眼睛闭上,似乎是要陷入沉睡。 谢小九瞳孔微缩,不再犹豫。 飞刀无可阻碍地划破夜色,分毫不差地直奔那被篝火映得暖烘烘的胸膛。 谢小九将眼睛睁得极大,似乎感受不到这骤雨浇面。 他一定要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看着鲜血如何将那身衣服染透,看着百里伏清的生命如何不明不白地走向末路。 偏不巧,那刀即将刺破胸膛之时,谢小九的视线一片漆黑。 ——湖边那小火堆被骤风疾雨压倒了。 虽然很快它又飘摇地站了起来,在风雨中楚楚可怜地颤抖着明灭着。 但那漆黑闪烁的片刻,原本应该是一具死尸的百里伏清却已经不见踪影。 谢小九骤然瞪大眼睛。 糟了。 他立刻后翻,那柄片刻前由他掷出的飞刀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脸颊牢牢钉在了树干上,随着余波震震。 谢小九的黑面纱被划破,掉落了下来。 他错愕地迅速闪避着,到底是疲倦。他脚下步伐也出了乱子,加上这大雨将他的身子浇得死沉,谢小九踩断一根树枝,半个身子暴露。 可想象中的追击并未到来。 谢小九不敢掉以轻心,将自己的行踪立刻再次藏匿于黑暗之中。 等谢小九将那乱得一塌糊涂的气息平稳下来,终于找到了另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远远藏好之时。 他轻轻探出头,想要一探究竟。 方才,百里伏清为何没有趁胜追击?自己此时是否应该出去当面应战?多年未曾正式交手,对方的武功到底在何种程度? 没等谢小九想明白,他的大脑轰鸣,热气上涌。 视线内,只剩余烟袅袅。 ——百里伏清和他那匹老马都不见了。 是夜墨色浓重、大雨滂沱,湖面水波荡漾,耳旁穿林打叶。 谢小九只顾着提防躲避,未曾想百里伏清竟一点没有起好奇之心,更没有半点杀心。 他只是借着雨声掩盖立刻跑了! 谢小九长吸一口气,将苦涩的雨水咽了下去。 百里伏清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 下了那么大的雨,马蹄声和马蹄印都不好辨认。 更何况像百里伏清这样狡猾之徒,现在已经有了戒心,极有可能弃马前行。 很难再追上了。 谢小九也的确是疲倦不堪了。 他利索地下了树,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着。 他慢慢走到那堆还再散发着热气的碳木堆旁,怨念深重地一脚踹散。 一个圆溜溜的石头被踢裂,荷叶清香包着肉味一下子绽放在空气中。 谢小九捡起百里伏清遗留在此的叫花鸡,犹豫片刻,心里有些不知滋味地拆出一只鸡腿,大口咽下了。 他靠在百里伏清靠过的那棵树旁,又狠狠咬了两口肉。 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他恨这场不识趣的大雨,恨自己埋伏了三天却仍旧没能杀掉百里伏清,还恨百里伏清在这三天内吃好喝好的,自己腿都快追断了,现在却只能吃这淡得没滋没味的垃圾。 还恨自己饿久了,连这垃圾都觉得香。 他还没在心里骂完,眼神一下子定住,落在树根处。 黑色墨印清晰无误地映出潦草几个字。 “吃完就回吧。” 谢小九的脑袋几乎是瞬间炸开,他警惕地四面张望,确定百里伏清并没有躲在暗处算计自己之后,仍旧不放心。 他将咽下去的东西全部都呕了出来,身子仍旧一阵一阵地发冷。 百里伏清早知道……那他一定会下毒! 这样想着,谢小九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舒服,身子也前所未有地笨重,腹中隐隐传来绞痛。 ……糟了。 …… 李秋风牵着一匹马在一座小镇慢慢踱步。 木质牌楼腐朽,满地枯叶,一路走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市集上都空无一人。 若不是鸡鸣三遍,偶有炊烟,百里伏清几乎要以为……这里是个死城。 李秋风将马圈到一座客栈的马棚,整整衣服,慢条斯理地敲了敲门。 里面有动静,但没人开门。 李秋风又慢悠悠地叫门。 这下子总算有人来开门,店小二将门开了一道缝,谨慎地打量着百里伏清,见来人孤身一人、没带任何武器,这才开口道。 “本店不做生意。” “不做生意,还是不做我的生意?” 小二没好气地伸手推了一把。 “外来客是吧,我劝你赶紧离开这里,我们这儿正闹山匪呢,家家户户都被抢了一干二净!前几天我们老板把所有值钱物件都打包逃走了,现在这店就我一个,你懂了吗。” 李秋风抓住小二的胳膊,顺势一推,一阵无形的气浪让小二浑身卸了力,客栈门大开。 李秋风点头道谢,自顾自走了进去。 他人高马大,几乎遮住了所有的光,额角的一缕头发随着衣角飘动,在门严丝合缝落上的那刻,方轻轻归位。 小二甩了甩失去力气的左胳膊,点起房内灯笼,狐疑地上下打量这个看起来平庸的江湖浪人。 “你会武功?” 李秋风将空茶盏轻敲,神色平静:“略懂一二。” 小二见状立刻去给他倒白开。 “我的马倦了,我在此地休整一天,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 小二又问:“你不怕山匪?” 李秋风大马金刀地跨坐着,那一笑,颇有几分不可捉摸。 “你都不怕不逃,我有甚好怕。” 小二一咬牙,砰的跪下,抓住李秋风的裤脚,求道:“请大侠救我妹妹一命吧!我妹妹今年才十四,一直与我相依为命,被山贼掳走一直没了音讯!我不能丢下她!” 第2章 小二泪眼婆娑,满脸懊痛。 “周边几座小城的百姓都遭了殃,能跑的都跑了,就连新来的县令都跑了……可怜我那小妹……我、我也是没办法了。为首几个山贼武功太高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不过前天他们又下山了一趟,抢了一些绸缎红烛之类的,说要在月半将那八个新娘大操大办……所以我想着,或许还来得及救我妹子。” 李秋风听完,无甚表示,只是听到“八个新娘”这四个字后,眉毛微抬。 “我为何要帮忙?” 那小二本就是病急乱投医,见状连忙劝说:“我一穷二白,烂命一条,到时候随你杀上山去,多少派得上一点用场,更何况、更何况沈员外的千金也被抓走了,你要是能救下她,多少钱他都能给。” 李秋风低眉。 “先泡壶好茶,这隔夜冷茶咽不下。” 小二大着胆子去抱李秋风的腿。“大侠帮帮我们吧!” 李秋风凝眉,一抓小二的肩将人提了起来。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除了父母皆不可跪。再者说了,饿着肚子如何抓匪?” 小二这才听出李秋风的弦外之音,转哭为笑,连忙忙活起来。 “对对!我这就去做两个好菜!” … 官府大门紧闭,连个衙役都没有,外头布告栏上贴着许多告示,大部分是那些被掳走女子的寻人贴,还有零星几张山贼的逮捕令,后者被人撕破了。 山贼猖狂至此。 李秋风轻点着这山贼画像,忽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店小二正张牙舞爪地描述着那山贼是多么的面目可憎。 “刀疤脸,武功很高,手下人都管他叫什么半脸罗煞!” “半脸罗煞。”李秋风嗤笑了一声。 “我去把大家召集起来!我想想现在镇子里应该还能喊得出几个。” 李秋风有些莫名其妙。 “喊来做什么?” “之前官府不管,我们张罗着一伙人上去救人。只是深林里陷阱太多了,我们只走到了半山腰。” 李秋风摇摇头:“不需要你们,我一个人就够了。” “那可是二三十个山贼,个个本领不低!” 李秋风拍了拍小二的肩,语气平淡。 “你们一个个都不会武功,我到时候又要多救几个人。” 小二没话说了,他抬头看着这个相貌平平但实在是气宇轩昂的侠客,心想就算大侠救不出人来,自己也必定为他立一座碑。 第2章 申时。 山寨红绸高悬喜字贴满,外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墙之隔,一间阴暗小屋里挨挨挤挤地坐着几个红衣女子。 女子们两两对坐,神情哀戚,一面颤着手给对方涂粉上妆,一面滑落的眼泪又将妆容弄得一塌糊涂。 而那身上艳丽的喜服都显得那样刺痛。 在那吞噬一切的悲戚之中,只有一人不动,他安安静静靠在墙角,未施粉黛的一张脸却仍旧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嘴角有伤,精致的脸庞上满是空洞的茫然,像是一株绽放在黑暗里的荼蘼花。 他是最后一个关进来的。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没人对他的出现感到惊讶,毕竟这疾风寨的首领就是这样一个贪财好色的无耻之徒。 这一屋子的女子都是这样被掳来的。 但他与旁人不太一样,他不吃也不喝,也不挣扎,连穿嫁衣都十分配合。 有个叫桂儿的姑娘好心问他,他只是扯起嘴角,用茫然的眼神盯着她,把桂儿都盯得无措起来。 然后那人指指自己的嘴巴,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会说话。 桂儿心都揪起了起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落下泪来。这之后,大家都管他叫小哑巴。 小哑巴刚来的时候身上流了很多血,几乎神智不清。 被关起来的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和发呆,剩余的小半部分时间则是在天昏地暗地吐血。 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不过没人在乎他能活多久,因为来到这个山寨的人,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所以,他们才需要不断地掳新人。 桂儿在小哑巴手心写字。 “你怕吗?” 小哑巴很慢很慢地摇摇头。 桂儿愁眉不展,她亲眼看着烧恶匪们杀抢掠,她知道这些山贼有多么可恶,又是如何的杀人不眨眼。 她一开始反抗得最厉害,脸上的掌印至今未消。 但现在桂儿也学会了隐忍不发,寻找机会。 她如鹰一般机灵的目光在众人之间穿梭。 桂儿比小哑巴还矮大半个头,此时却流露出一种姐姐般的怜惜。 她轻轻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支珠钗。 桂儿又在小哑巴掌心写字。 “我会保护你们的。” 小哑巴只是轻轻扬起一抹微笑,有些呆呆傻傻的,似乎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样如婴孩一般的纯净神情,却配上如此妖媚成熟的嫁衣,漂亮虽漂亮,却有些怪异。 桂儿避开小哑巴的视线,走到角落里与另一女子轻声交谈。 那女子神色沉静,气质端庄。 桂儿道:“沈小姐,这样真行吗。” 沈蓉瞥了她一眼:“试还能博一条生路,不试只能在此地等死。” 桂儿点点头。 她盯着沈蓉,表情凝重:“你真的知道路吗?” 沈蓉点头,可是身子忍不住发抖:“放心,我被绑来的时候,沿路留下了记号。” “那你到时候……” “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 …… 酉时。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桂儿默默起身,又走回小哑巴身侧,其他几个新娘似乎也知道要发生什么,她们纷纷停下动作,盯着桂儿看。 桂儿急匆匆走到小哑巴身侧,小哑巴半眯着眼睛,没什么反应。 桂儿将手放在他背上,忽而用力,小哑巴本就单薄如纸,此时没有防备地重重向前一跌。 桂儿大声叫道:“来人啊,小哑巴不对劲……” 她热切焦急的神情忽然停住,就在她将扶住小哑巴身侧的那只手抬起来的那一刻。 桂儿哑然。 ——她的右手真的沾满腥稠。 小哑巴的脸向下,没什么力气地微微抬起一侧,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在缝隙之中望向桂儿,嘴角的艳红灼烧人的眼睛,他的神情仍旧平静,可平静之中大口鲜血涌出。 小哑巴的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 其他人见状也是一惊,手忙脚乱靠近,桂儿继续呼救,这回情真意切多了。 “来人啊!死人了!” 沈蓉立刻拍门。 几个守卫本不想理会,只是开门探进去望了一眼,结果看到小哑巴满口鲜血的这副惨状立刻精神起来。 “怎么又是这个最漂亮的。”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是明晃晃的“绝不能让此人死在今天”。 一人立刻又去请大夫,另一人则是留在门口继续把守。 透过门的缝隙,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庭外觥筹交错,整个山寨的山贼都聚在一起笑笑闹闹。 那守卫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嘀咕了一声:“该换班了吧。” 桂儿又是一声大叫:“天呐,没气了!” 守卫闻言待不住了,立刻推门进来查看。 “怎么回事,今早不是喂药了吗?” 守卫前脚刚踏进来,沈蓉便利索地关了门,前者疑惑回头,一根珠钗瞬间没入了他的咽喉。 握住珠钗的两只手交叠,下了死力气,正在不住颤抖。 守卫却未死透,他喉咙嘶嘶的发不出声音,只能一只手捂住伤口、握住利器,另一只手想要拔出绑在腿上的刀。 但下一刻,一只湿漉漉的帕子捂住了他的口鼻,男人力气大得很,他混乱地挣扎着,三两下便要挣脱。 其他人见状七手八脚地上来帮忙,按住守卫的四肢。 这小山贼扑腾了几下不动了。 沈蓉来不及多说,立刻脱了山贼的衣服自己换上。 桂儿紧张地在门口张望,已经看到了另一个守卫抓着醉醺醺的大夫往这边走了。 一个一直默默垂泪的新娘忽然问道:“沈蓉,你真会回来救我们吗?” 沈蓉动作不停。 “我不骗你们。” “你还说过你爹一定会来救你的,可他没有来。” 沈蓉的手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那新娘子哀切地又落了眼泪。 桂儿没有说话,她回过头焦急地看着已然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小哑巴。 一面希望大夫来得快些,一面又希望再慢些。 那新娘子忽然有了力气,她按住门。 “要走就一起走,你想一个人偷偷溜走吗?” 第3章 桂儿急了:“现在这情况,一起跑就是一起送死,沈姑娘认得路,让她先跑。” 那新娘眼泪涟涟,她扑过去抢守卫的衣服。 “不行,我也不想死,让我走!” 桂儿上前阻拦,她听着门口越来越近的脚步。 “别争了,再争一个都跑不了。” 沈蓉忽然停下手中动作,任那新娘撕扯:“好啊,我让你走,你敢踏出这个门吗?” 那新娘僵住,慢慢缩回手,转过身不说话了。 沈蓉也不再言语,她利索地换上衣服。她身量高,穿上这衣服也并不违和,其余人已将原来守卫的尸首踢到角落用东西盖住。 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内,众人围在小哑巴身侧,你一言我一语的。 几人大步流星走进屋。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人靠在门边,与他们侧着身子点头打招呼,然后抬腿就往外走。 竟看不出什么异样。 大夫喝得醉醺醺,擦肩而过时,他察觉到什么,转头看了一眼,但小哑巴咳得惊天动地,他立刻又将目光转了过来。 一个土匪喽啰问道:“老怪,你不是给他吃了续命的丹药吗?怎么还是半死不活的,你究竟会不会医术?” 小哑巴的脉都快摸不到了。 “老怪”气得摸了一把胡子。 “我救了大当家的命三次,你说我行不行?要是没我,这病秧子早几天前就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还有救吗。” 几人扫视着周围缩成一团的新娘子们:“军师算过,八个貌美新娘,眼下有痣,酉月十二子时拜堂,分毫不能差错。” 老怪长叹一口气。 “八个、八个,其实少一个,也看不出来吧?” 他这样说着,酒忽然醒了。 老怪环视一圈。 “现在屋内有几人?” 屋内骤时冷了好几分,女子们的行为举止都变得十分僵硬。 桂儿扶着小哑巴,低着头抢话:“你们快救救他呀!” 小哑巴仰面躺在床上,面容清淡出淤泥而不染,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他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支起一只胳膊,没有半分对死的恐惧,反而更像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但那几个土匪把刀都拔了出来,没有搭理桂儿。 ——“七个,还有一个新娘不见了。” …… 一更到。 所有人都被反手捆了起来跪在地上,除了小哑巴。 他虽然吐了一身血,但好在本来就是红衣,也看不出什么狼狈。 又是两颗比眼珠子还大的“续命丸”下肚,他脸色红润了些许。 他勉力侧过身子,用小手指勾开床帘,看外面的情景。 其他姑娘就没那么舒服了,她们都被粗暴地捏着下巴灌了一碗毒药。 每日都得定时服下解药,如若不然就会毒发身亡。 为的是灭了她们逃跑的心思。 众人面色战战,不再言语。 另小哑巴意外的是,角落里还有一人,正是狼狈不堪的沈蓉。 她又被换回了喜服,额头满是沁出的冷汗,眼睛紧闭着,老怪正在给她的一只腿草草包扎。 小哑巴歪着脑袋,一直盯着沈蓉的伤口看。 那是好多个贯穿的齿痕,还有撕扯开的巨大伤口,一看就是被猛兽咬的。 老怪对沈蓉也没有好脸色。 “你害死了我们一个兄弟,我本应该看着你被狼咬死,但是医者仁心啊!”老怪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关门走了。 门一关,几个新娘子又吵了起来,沈蓉被推搡着,又挨了其他人的打骂。 小哑巴不爱听这些,他觉得没意思,把手收了回来,准备闭目养神。 可床帘刚落下又被人拉开了。 ——是桂儿。 桂儿叹了口气,偷偷挪到了床边,将身子背过去,将捆好的手送到小哑巴眼前,低声道。 “帮我解开吧。” 小哑巴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动。 一来他没有力气,二来他不想这么做。 他的五脏六腑感觉一直在被火烧一般,连吸一口气他都觉得疼。 因此他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待着,就已经感觉力不从心,更无力去思考自己究竟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最要紧的是……他不识字。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小丫头为什么老摸他的手。 摸就罢了,还老在他手心里乱七八糟地画来画去。 简直莫名其妙。 第3章 二更天。 乌云蔽月,偶有乌鸦啼叫,林中沙沙作响。 苇叶拨开,穿着毛皮大衣的男人从马上跃下。 他的面孔很怪异,一只眼珠子不转,肌肉僵住,一边脸白皙一边粗糙。 喝得醉醺醺的喽啰们见状立刻从席上下来,上前献媚。 “大当家你回来了?!” 半面罗煞笑了,一笑,褶皱的半张皮面突兀地鼓起,似乎要脱落一般。 很显然,那是半张人皮面具。 “神功大成。”他轻慢地陷进在兽皮椅里。 其他人摇头晃脑、努力保持着清醒。 眼珠子瞪大地看着罗煞微微用力,便将那半掌宽的木桌挖出几个大洞。 酒壶不稳,酒水倾倒下来,一个醉汉立刻伸头去接。 一片笑闹声。 一旁一直沉默的小眼睛男人晃晃手里的龟甲,丁玲作响。 “时间差不多了。” 大当家点点头,示意可以举行仪式了。 半面罗煞很讲究一个“运”字。 他坚信时势造英雄。 尤其是落草为寇后,他更加注重“运势”。 每回出山,都是军师占卜过后的黄道吉日。 军师占卜惊人的灵通,不过半年,他们就把原先的几个山寨吞并,一人独大,到后来甚至连官兵都惧他三分。 于是乎现在,半面罗煞的衣食住行都得经他占卜。 … 几个新娘颤巍巍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 半面罗煞现下只为一事烦心,他看着前面一列排开的新娘子们,舔了舔唇。 ——自己这偌大的山寨和一身武艺没有一个能继承的人。 人生总是不圆满的。 … 八个新娘一一列排开,盖头被风吹动,红唇若隐若现,其他人也看直了眼。 … 半面罗煞喝了点酒,此时有点微醺,他身上杀戮气极重,浑身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臭味。 他在八人面前来回踱步,吓得几个姑娘抖如筛糠。 罗煞却如同被取悦一般,停在最为恐惧害怕的那位新娘面前。 那新娘察觉,几乎要昏过去,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却引得那土匪头子十分不悦。 他正欲一掌拍下,忽然听见旁边那位新娘子咳了咳,他的目光被吸引。 那嗓音并不清甜,夹杂着病气,整个身子薄如秋叶,在他的目光下,姑娘站不稳似的踉跄了两步。 土匪头子看着忽然搭在自己胳膊上寻求支撑的那只手,玩味地停下了动作。 这位新娘身量高挑,但极为纤弱,微风吹起的盖头,只露出那一星半点的无瑕面容,让人惊鸿一瞥。 土匪头子眼睛都直了,另一只手正想掀开盖头,后面军师正经地咳嗽了两声。 “大当家,时辰未到。” 土匪头子不甘心地收住动作,然后直接将这位新娘引到了主座旁。 这位新娘从善如流地坐下了,一点不扭捏,也并不畏惧。 这让半面罗煞颇为刮目相看。 在她之前,其余人要么一心寻死,要么一心要同归于尽。 他柔声问道:“娘子,你怎么不怕我?” 新娘子一言不发,在皮毛椅上挪了挪,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半靠着,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眼见着气氛有些凝固,一人在旁答道:“大当家有所不知,这位新娘应该是……哑巴。” 老怪将后半句“还是个男的”咽下。 半面罗煞颇为可惜地点点头。 桌上的香马上燃到了底,军师点头,几个新娘被押着跪下。 一切仪式从简。 因为若按俗礼,一拜天地,半面罗煞自认天地也奈何不了他。 二拜高堂,父母早成一抔黄土。 夫妻对拜更是可笑……半面罗煞不会跪任何人,何况是几个小女子。 只有两位新娘没有行跪拜之礼,一位是那个病怏怏的哑巴,另一个受了腿伤。 这跪拜礼土匪头子受得心安理得,急不可耐地便去掀离得最近的新娘盖头。 那盖头刚被掀开,忽然间烛影摇晃,那片红布被远远掷来的一剑钉在墙上,连带着的是半截手掌。 大当家痛呼一声,察觉有变,立刻翻到桌下。 新娘们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纷纷逃窜,其余土匪见状立刻戒严,高喊着有人突袭,想把酒醉睡着的其他土匪叫醒。 第4章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叫,那几个黑了灯的屋子一直没有人出来。 他们围成一个圈将大当家护在中间,大当家的半个手掌被削掉,此时血流不止,他咬牙撕扯下一截衣服包紧。 “怎么布下的阵都没反应?” “按理说应该不可能!那些个阵触发了我们都能察觉到的!除非他插了翅膀飞过来!” “那人应该在西北方位偷袭的,内力很强,或许是个武林高手。” “应该不止一个人。” 话音未落,又一个利器破空而来,那是一枝利箭。 那几个土匪手忙脚乱地护住头脸,那枝箭却不是冲着人去的。 它直直地穿过桌上三根红烛,一并将火光给灭了。 嗖嗖又是两箭,其余几盏烛灯也被击灭了。 大当家哈哈大笑:“敌暗我也暗,他们这是自作聪明,什么都看不见,又如何再用弓箭。” 忽然听得噔愣一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拔出,一个沉着的男声响起。 “那我便不用弓箭了。”说着他弹了声手里的剑,颇为可惜道。 “你的血脏了我的剑啊。” 那声音忽远忽近,却又好像无处不在,土匪们乱七八糟地向前冲去,混乱的砍打声响起,痛呼和哀嚎不绝于耳,但很快却又全部陷入无声。 只剩一人连忙去点灯。 幽暗的一柄烛火下,地上却已横七竖八躺满了方才还精神抖擞的土匪。 半面罗煞咽了口唾沫,感觉侧后方一阵凉意。 “找我?” 那道陌生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神秘人抬起右手,几乎只是一抖,半面罗煞的人皮面具就被划破,掉在了地上。 昏黄灯光照亮丑陋的本来面目,人皮面具下是粗糙密集的疙瘩,一只眼窝是空的,面容虬结,看上去实在不像个人,而是个鬼。 “唉,还是眼不见为净。” 一阵风起,后面那人又将火吹灭了。 半面罗煞深感受辱,怒气冲天,此时也琢磨出来敌人恐怕只有身后这一人,也再不畏惧,直接一掌往后拍去! …… 小哑巴听着耳边混乱的尖叫声,盖头将这一切噪音都隔绝,他一人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地。 一点也不怕这刀剑无眼会伤到自己。 夜风太冷,这身喜服又单薄,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只是透过薄纱,偶尔能看到一点衣角,还有那柄折射月光的宝剑。 他喜欢那柄剑,尤其是在它干脆利落地刮破喉咙的时候,那抹四溢的鲜红,实在是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又被点亮,一人持着灯笼停在他身前,低声安抚。 “姑娘莫怕,没人会伤害你了。” 小哑巴往后靠了靠,拉开一些距离,血洒了那人半身,灰白色外袍此时热气腾腾。 他看着视线范围内那柄滴血的利刃,压住嘴角,慢慢抬起脑袋。 小哑巴有些好奇。 直至黑色剑柄挑起自己的盖头,小哑巴的视线从黑色靴子落到劲瘦的腰身,再到那双沉静的眼眸。 然后小哑巴歪着脑袋,把视线停留在对方嘴角边溅上的那抹艳红。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对方先移开了目光,那人的脸有些红。 小哑巴忽然前倾,伸手触碰那人的脸,后者立刻后仰,两人又僵了片刻。 小哑巴眨巴眨巴眼,轻轻拿手拂拭脸上的血污。 后者的身子也慢慢松了下来,他半跪着,一动不动地让这个诡异的小新娘为自己擦血。 那只手特别的冰,也可能是因为脸颊太热。 “姑、姑娘,你没受伤吧。” 这位高手竟然结巴了。 小哑巴将自己的手缓缓放下,装作不经意地去碰那人腰间的佩剑,高手再次躲开。 忽然身后有人惊叫,是一个体弱的新娘。 她看见满地的“尸首”,惊吓过度,差点晕厥。 而接连几声尖叫,看来个个都被吓得不轻,神秘人见状向她们走去。 小哑巴起身,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轻轻踹了踹脚边的一个人,没想到那人并没死,眼皮忽然睁开,上半身用力抱住小哑巴的一只绣花鞋。 小哑巴低头,那双黝黑的瞳孔盯着地上的人,眼珠子黑得没有任何情绪。 过了片刻,他才短促地叫了一声。 但因为嗓音太哑,那声音并不明显,可神秘人几乎是瞬间出现在他身边,一脚将地上的人又踹晕了。 “没事吧?” 小哑巴往后看了看,又学着别人的样子扯住此人的衣角,他缩着脑袋,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神秘人这回没躲开,任由身边的小新娘一只手攥住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拉住剑鞘。 …… 地上的人并没有死去。 半面罗煞怒目向他:“你是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 “那你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顺手而已,无需理由。” 半面罗煞气极:“我命不该绝,我绝不会死在你这无名小卒手里,军师给我算过、他给我算过!我是帝王之命!军师,你给他看看你的卦象!” 他勉强侧头看去,他的军师嘴巴大张着,从不不离手的卜算龟壳将他嘴巴撑到极限,整个人剧烈颤抖着。 “一个叛徒而已,竟然还称起大王来了。你的力冲指只习得了皮毛。” 半面罗煞听到“力冲指”三个字震颤了,紧接着不停叫骂,但叫骂的对象并非是眼前人,而是“百川宗”什么的。 那人不紧不慢道:“我今日只是废了你们的手脚。百川宗的人追来,是否会要了你的命,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人转身欲走,半面罗煞骤然恢复片刻清醒,他喊住。 “等等,你究竟叫什么名字,来日我做鬼也好找到你!” 那人头也不回。 “李秋风随时奉陪。” …… “李秋风!”一女子喊住他。 他吹了个哨子,一匹骏马从树林里缓缓走出,颇通人性地在李秋风面前停住。 闻声,他转身。 “李秋风,你是我爹派来的吧?我要你将他们全部杀光!” 李秋风皱了皱眉,道:“我又不喜好杀人。” 那女子硬声:“我命你杀死!” “这世上尚没有人能命令我做任何事。” 沈蓉跺脚,自己从地上捡起把砍刀,狠了心便要捅向地上的人。 李秋风见状并未阻拦,只是轻轻捂住身旁人的眼睛。 但那个古怪的小新娘却并没有避开,反倒是将眼睛睁大,长长的眼睫在他手心里扑扇,有些痒。 那刀抵住地上人的胸膛时,后者立刻惊叫:“小姑奶奶你真捅啊!别杀别杀!我有你们身上的解药!” 沈蓉本就失了勇气,此时她手里的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另一个新娘冲上去扶住她,安慰道:“说的对,我们身上的毒还没解呢。” 杀人哪有那么容易。 李秋风无声嗤笑了一下,却忽然听到他右手掌心下很轻地一声叹息,那声叹气里包含着满满的失望。 李秋风将手放下,看着那张一见自难忘的脆弱面容。 “小姑娘”无辜地对着他眨眨眼。 第4章 小哑巴低下头,一颗巨大的泪珠瞬间滚落。 他的脸颊红得发烫,手上的药碗跌落,他整个人也蜷缩了起来。 周围人见状,有人惊呼,桂儿忍不住上前半步,但她也刚服下药,气虚乏力。 李秋风揪住老怪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给的解药是假的?” 老怪的脚扑腾着,剧烈摇头。 “不不不、不可能的事。你瞧、其他人不都好好的吗?至于这个哑巴,他、他不一样,他身上的毒我也解不了。” 沈蓉此时洗漱完毕,恢复了小姐的装扮,她身旁立着一位中年男人。 男人为沈蓉把脉,抚了一下胡子,沉吟。 “这毒医说得没错,小女的脉象此时已无大碍。”沈员外说着又去探小哑巴的脉。 李秋风将老怪丢下,也跟了过去。 沈员外波澜不惊的面容开始皱缩,他的双眉紧紧蹙起。 “这……” 李秋风追问:“如何?脉象很差吗?” 沈员外面色为难 “非也……老夫、老夫也摸不到他的脉。” 老怪坐在地上大喘气,他摆摆手。 “脉象似有若无,微脉也,将死之兆。被抓来山寨之前,他就是这副模样了。” 李秋风朝他走了两步,老怪立刻护住脑袋。 “你干嘛!说好了不杀我的!我也是被迫上山,我不帮着这土匪头子他就要杀我!我、我可没主动害过人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通过双臂缝隙发现周围人都鄙夷地看着自己。 第5章 他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下毒、下毒也都不致死的。” 李秋风问:“那这位姑娘究竟身中什么毒?” 老怪摇摇头:“说不好,我从没见过。” “可有解毒之法?” 老怪摸摸下巴:“说不好。” 李秋风沉默,指尖在剑鞘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 老怪立刻振奋:“我已有猜测,你给我几日时间!” 李秋风看着双眼紧阂的小新娘,有些忧心。 他又对着沈蓉一行人,问:“你们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吗?” 方才还在哭天抢地检查妹妹是否无恙的店小二,一抹鼻涕眼泪。 “从未见过这位美人,其他姑娘都已经平安送回去了,唯独这位……仍是没有音讯。” 沈蓉也摇头。 “不认识。” 老怪:“听说,他是山寨一人在乱葬岗里捡回来的。” 距此地三座山头外的确有一片乱葬岗,里面重重叠叠的坟包都没有立碑。 李秋风好几日前路过过。 这样一看,倒的确是个无名无姓还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若没人管他,悄无声息地死在何处也无人知晓了。 沈员外也动了怜悯之心。 “恩公放心,若你信得过老夫,就把这姑娘托付给我们沈家,她亲人定会来寻。不来寻也不要紧,沈家会一直照顾她的。” 李秋风另有顾虑。 沈蓉眼珠一转,劝道:“少侠你不如也在沈园暂住几日吧,至少得等到毒解了为止,不然,这毒医使了什么花招,又或者山上的土匪没有被你说的什么宗的人抓回去怎么办?” 李秋风瞥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满脸写着坏心思的老怪。 店小二则合掌大呼。 “好啊好啊,恩公你在咱客栈住多久都行!” 沈蓉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们沈园有那么多屋子还空着呢,是吧爹?” 沈员外微笑着附和。 李秋风最后看着紧紧捏着自己衣角的病秧子。 “也好。” 老怪见着李秋风这般顺手地将人抱起,一时嘴快。 “你瞧你们两个,一个凤冠霞帔,一个血衣未干,两个都红红火火的,正适合拜堂入洞房呢。” 此言一出,空气凝结。 李秋风的脚步停下,老怪立刻打自己的嘴。 李秋风没给他多废话的机会:他用嫁衣上的一颗珠子点了老怪的穴。 …… 老怪觉得这个院落安静得可怕。 这院子里两个哑巴,一个不是哑巴胜似哑巴的,除了偶尔来送东西的小厮,没有一点声音。 老怪被点了穴,没点内力强挣不开,只能写字。 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的药方,沈老爷派人去取药的时候犯了难。 几十味药材,其中一大半连老掌柜都闻所未闻。 “龙鳞草、雪域白兰……”沈蓉一一细数,“这一听就是瞎编的,哪有这些药材,我就知道这人不老实,还是趁早剁了。” 李秋风接过药单,仔细查看。 老怪瞪大眼睛,剧烈摆手,李秋风解了他的穴。 他深吸一口气自我解释。 “非也非也!我怎么可能敢瞎说呢!他身上的病症奇特,因此这些药材也都是奇珍,这可都是对症下药!” 李秋风将纸一团。 “你确定这些药能解毒?” 老怪摊手:“若有了它们,倒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他必死无疑,我的续命丹也保不住他。” 三个人看向双眼紧闭躺在床上的人,心思不一。后者手臂和脑袋上都扎着许多银针。 沈蓉仍不确定:“那这些药应该去哪找?” 老怪摸摸他的胡子,笑得狡黠:“其他药倒还能用其他药性相似的普通药材代替,只是这龙鳞草……必须得去那月影湖去取。” “月影湖是什么地方。” 李秋风:“一个传说中没人能活着出来的地方。” 老怪摇头:“非也非也,肯定有人活着出来过,不然怎么会有龙鳞草呢?” 沈蓉怒:“你果然没安好心,少侠你还是别去了,他是想害你。” 老怪摊开银针包,将长长的银针一根根拔除,在烛火上烤,然后放置回包中。 “那便不是老朽不尽力咯……” 李秋风莞尔一笑。 “你是真的没办法,还是……你确实没能力救他?你连龙鳞草都知道,却不知道他身上中了什么毒?” 老怪像被人踩到尾巴。 “荒唐!可笑!我不知道他中了什么毒?这世上什么毒我不知道?!此毒附着于骨而不在皮肉,毒性极寒,因此外貌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是实际上已只剩皮囊……按常理来讲,这样的毒性,他早已成为一具枯骨,可不知为何,他竟然还活着。” “龙鳞草在月影湖深潭之中,叶片独特紧密排列,在月光映照下,呈淡金色,若蛟龙鳞片。它本身有毒,但若是将它入药,能克制其他毒素蔓延……至于其他的,则得等拿到后我才能研究。” 老怪抓耳挠腮。 李秋风点头:“那我去取,三日后我便会回来。”他看着老怪,眼神中的问题一目了然。 ——他撑得过三日吗? 沈蓉觉得这三日之约太过飘渺,她不想让李秋风去冒这个险,好好一个绝顶高手、前途无可限量,却因为莫须有的一味药草送了命,多么可惜。 老怪将最后几根银针都仔细用火烤过。 “当然,不过你在去之前得再帮我一个忙。” 李秋风问:“什么?” “请帮床上这位美人沐浴更衣,我给他准备了一个药浴。” 李秋风不解,他被这个突兀的要求打乱思绪。 “什么?” 沈蓉则道:“不如我去找桂儿帮忙。” “你请她做什么。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如何帮男子洗漱?这不合礼数吧。李大侠这般关、心、关、爱床上的美人,他一定十分愿意代劳。” 一时间针落可闻。 沈蓉半天才将嘴巴合上,她看着床上那张肤若凝脂、艳若桃花的面孔,又看向握着剑柄沉思不语的李秋风,最后什么也没说,她一瘸一拐出门,把门关上了。 现在屋里三个男子,她一个女子,自己再待下去有些不合适了。 没等她走远,老怪哼着歌从屋内走出。 沈蓉没忍住,停下脚步问道:“你早知小哑巴是男子?” 老怪一脸疑惑:“我是大夫,这不是一摸脉象就知道了吗?” 沈蓉又问:“那你什么一开始不说?” 老怪持续疑惑:“一目了然的事情为何还要特地说出来。” 沈蓉看了一眼安静的屋子,肯定道:“你就是故意的。” 老怪笑嘻嘻:“哈哈哈那又如何?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我见他色欲熏心了,帮他清醒清醒,我才是真好人。” 沈蓉叹气摇头。 能只身一人闯山寨救人的侠客,又怎么会畏惧所谓只进不出的江湖禁地呢? 他根本不是见色起意。 李秋风还是会去的。 第5章 小哑巴只剩单衣,热气氤氲下,他本就苍白的面容近乎透明,像是随时会被热气给化掉。 黑色宝剑置于桌上,长穗轻摆。 剑主一把将病榻上的美人扛起,动作粗鲁笨拙,在听到肩上人的闷哼之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收了力气。 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试了试水温,这才将人往水中送。 李秋风转身:“你自己把衣服脱完泡一会,有事喊我。”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拿起剑就要离开。 走到门口,开门的动作忽然顿住,他听到了轻微而又怪异的咕噜声。 他挠了下脑袋,认命般回头。目光在浴盆中快速游移,继而加快脚步,一把将整个脑袋都滑入水中的人捞了出来。 小哑巴整个人脱力滑入水中,被水呛的狂咳,单衣沾水已近透明,李秋风觉得自己捞了一节藕,根本握不住。 黑色墨发打湿粘在脸上,李秋风将它们拨开,长长的眼帘仍在滴水,那双漆黑又泛红的眼珠子用尽全力地睁开,紧盯着李秋风。 眼神略带埋怨。 李秋风感觉自己掌心如同着火。 他心想,这怎么会是个男人,瘦弱得如同飞蛾。 可这么想着,却仍旧没办法狠心转身就走,他的面容维持着四平八稳的淡定。 右手捞住哑巴的腰,另一只手轻松地拨开贴在肌肤上的里衣,如同剥开睡莲的花蕊。 瘦,太瘦了。 李秋风弯着腰,他的头发也几乎垂到水里,两人发丝交缠,朦胧的热汽蒸得李秋风都有些发热。 他的目光无从停留,水面荡漾,各种药材交织,有股清香。 “你自己能行吗?” 这是句废话。 第6章 小哑巴全身唯一的支点就是李秋风的掌心,如同寄身于此的秋叶。 与此同时,小哑巴也没办法回答。 李秋风不知道该继续做些什么了。他有些刻意地回避开小哑巴的目光。 那人的目光太单纯,李秋风感觉自己无论想什么都有些逾矩。 可他手一松,手中的人便又滑落下去,像朵凋零的花瓣。 这浴盆怎么这么大。 李秋风正不知所措间,手中的人忽然挣了挣,平静的水面瞬间溅起水花,有几滴落在李秋风紧皱的眉心。 小哑巴的肩膀从水面露出,李秋风的眉头皱得更紧。 细腻的肌肤上赫然出现几道狰狞的伤口,有些像鞭痕。 丑陋而又突兀,但能看出应该是陈年旧伤。 这人的过去……或许十分艰辛。 李秋风只顾着打量小哑巴身上难看的旧伤,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小哑巴嘴角忽然弯起的一抹笑。 紧接着,某人恩将仇报般地拉了拉李秋风漂在水面的头发。 那大抵是没有坏心思的,没怎么用力,就像是恶作剧的孩童一样。 李秋风却被拽得差点跌入水中,身子也溅湿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他整张脸撞到了小哑巴的肩上。后者太瘦了,李秋风的鼻子磕到肩胛骨。 他慌忙抬头,生怕人骨折了。 却忽而听得“嘀嗒”一声,一滴血在水面散开。 一滴又一滴。 李秋风控制住小哑巴的肩膀不让人滑进水里,另一只手想去擦拭。 忽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怪神神叨叨地念叨着:“怎么把这味药给漏了,真是年纪大了。” 他的脚步停住。 惊诧的目光地在李秋风湿漉漉的上衣、脸上的鲜红,以及后者紧抓不放的那只手上来回转移。 半晌,他哑然地摇摇脑袋。 “色欲熏心、人心不古……”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假装失明。 李秋风无可辩驳,看向一切的始作俑者,小哑巴心虚地把半张脸埋在水下,吐起了泡泡。 罢了罢了。 …… 沈家送来了两套新衣,不知道老怪说了什么,连带着沈蓉看李秋风的眼神也不太对劲。 等他他骑着快马走的时候,也并没有人相送。 —— 沈蓉盯着老怪手里的匕首,有些怀疑。 “放血疗法,这是正经医术吗?” 老怪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我又不是正经大夫,自然不是正经医术。我就是要在他四肢划开口子让他缓缓流血而亡……” 见众人的脸色太过难看,老怪适可而止道:“逗你的,不过我的医术确实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只需信我。他身上的毒必须得排出去,放血是最快的办法。” “你确定不会流血而亡吗?”桂儿也来看望小哑巴,得知床榻上之人是男儿身后,她很是神伤了一会儿。 老怪:“我自有分寸。” 众人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让他放手一试。 老怪在小哑巴的腕上割开很小的一道口子,手腕垂下,鲜血汇聚到盆中,嘀嗒又嘀嗒。 桂儿手撑着脸颊面色忧愁。 床榻上的人被疼醒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手,目光又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挪过。 沈蓉道:“你找李大侠吗?他为你寻药去了。” 小哑巴把目光收回,又乖乖地喝下了一盆比自己脸还大的苦药,当晚,他就奇迹般地能下床了。 这放血疗法竟真有用。 沈蓉不再对老怪冷嘲热讽,桂儿的哥哥也对客栈后厨养的一只病兔有样学样,当晚众人喝上了兔肉汤。 小哑巴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本就病怏怏的,此时行动更加不便。 三日过去,他的身体不能说是好起来了,只可以说是吊着一口气。 提不起劲却又倒不下去。 第四日,李秋风仍未归。 小哑巴桌上的药多了一碗。 第五日、第六日,沈家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也没什么人来看他了。 与此同时李秋风仍未音讯。 小哑巴和老怪就像被遗忘在这个院落一般,相依为命。 小哑巴在灶前帮忙给火扇风,双手烤得暖洋洋的。 他亲眼见着老怪往这陶炉之中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 因此他盯着这碗药,没有动手。 老怪反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兴致冲冲的。 “快喝啊,现在药温刚好。” 小哑巴看着这碗泛着绿意的药,又抬头看向老怪。 老怪劝道:“这是我新给你研究的解药,对你有好处,你尽管放心喝。” 小哑巴不再相信,一个时辰前,他被哄骗着喝下了一碗红色的药,话术也是如此。 他饮下后并不如往常般,只觉察些许困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剧烈的撕扯感,自腹部蔓延开来。 小哑巴心中有数。 现在摆在自己眼前的也是一碗毒药。 老怪好言劝尽,干脆说了实话。 “你喝不喝都是一个死。不如死之前再帮我试药,说不准以毒攻毒,你身上的奇毒就不药而愈了呢。反正你是个哑巴,能同谁告密呢。” 小哑巴低垂着眉眼。 “你也不用想那姓李的小子来救你了,往好了想呢,他死在月影湖中了;往坏了想,他说不定是寻由头自己溜了,根本没去找龙鳞草。” 小哑巴的指尖在碗沿上划过。 老怪见他油盐不进,便上前准备强喂,嘟囔着:“你能中这样的奇毒,绝非普通人,说不定你之前是个罪大恶极之人,这样死了也是替天行道了……” 小哑巴不闪不避,老怪很轻易地举起药碗捏着下巴。 “只可惜这身皮囊了,不过你放心,等你断气的那一刻,我便会立即将它完整剥下。到时候我也可以改换身份,用个好看点的人皮面具替你活下去了。” 小哑巴闻言,看了眼老怪的耳后,那里的确有一条不明显的接痕。 他依言顺从仰头大喝了一口毒药。 老怪凑得很近,小哑巴也看出了许多端倪。 ——他虽然满面皱纹,看上去胡子拉碴还邋遢,但是脖子处的皮肤是很干净,他实际年龄应该不是看上去那样。 老怪站着,小哑巴坐着,前者低头看他,眼神里流露出欣赏,他把碗平举,让小哑巴先咽下。 小哑巴不咽。 老怪弯下腰,空闲的那只手掐住小哑巴鼓鼓囊囊的脸颊,戏谑一笑。 “你当我蠢啊,你根本没喝。” 小哑巴都能看清老怪眼睛里的红血丝。他不气也不恼,一只手迅速抬起去扯老怪脸上的面具。 他第一下没能成功,老怪痛得龇牙咧嘴,手里的药碗都差点摔了。 老怪气急败坏,正欲发难,小哑巴却冷不丁对着他将嘴里的药全吐了。 好些药都溅到了老怪的口鼻之中,老怪呆愣片刻,将药碗摔了,连忙擦拭自己的脸,并且试图呕出来。 结果不到片刻,老怪脚步虚浮,左脚绊右脚,直接把自己绊倒了。 哐当一声,他实实在在地面朝大地,当场晕厥。 小哑巴蹲下,将毒医的脸偏向一侧。 然后他拿了把小刀,不太小心地沿着耳后凸起的那道线将老怪的皮肉割开。 后者在昏迷之中也痛得面容扭曲。 小哑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将老怪外面那层虚假的人皮面具给除掉了。 小哑巴的手不太灵活,老怪脸上“不小心”被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小哑巴将老怪的脸左右翻动着,不太满意地偏着脑袋仔细端详。 面具下的人脸年纪并不大,细细瘦瘦的脸型,丹凤眼,五官都是往上提的,像一个平平无奇的白面书生。 恰逢此时,门吱哟一声开了。 桂儿来探望小哑巴,见状,小哑巴将老怪的脸换了个朝向。 桂儿问:“怎么了,这人怎么躺地上了。” 小哑巴没有半分慌张,也没有怒气。 他将那皱巴巴的面具藏在身后,然后指了指地上的毒医,双手合掌做了个睡觉的动作。 桂儿没怀疑,此人本来就行事古怪,有一回桂儿还撞见他站着就睡了。 桂儿问:“你好些了吗?” 小哑巴方才也饮下了一些毒药,但反应并不激烈,只是稍稍有些目眩。 他点点头。 桂儿在门口踱步,见没有其他人,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犹豫开口。 “其实我有话一直想对你说……” 小哑巴在桌前坐着,撑着下巴等她说。 “那日在山寨之中,我一时情急不小心伤了你。我总是觉得,十分对你不住……” 桂儿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头看小哑巴的反应。 短短一段话她说得十分漫长。 桂儿继续道:“我怕我不说就来不及了。每次来沈园时,我都害怕听到你……的消息。” 第7章 “但我第一次见你,就真情实意将你看作了我……妹妹,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我不愿你难过。” 小哑巴在这样真情的剖白下,绵长地打了个哈欠,困意翻涌。 “这是我为你摘的花,你要是原谅了我就笑一下好吗。” 小哑巴低头看着放在桌上的的这一捧黄白相间的小花,很难笑出来。 但他觉得自己若不笑,面前的小丫头能站到地老天荒。 …… 房门合上。 室内复又恢复平静。 小哑巴将那个面具拿出来细细端详。面具是温热的,摸起来与人的皮肤无异。 小哑巴将它凑到鼻子下,闷久了,有股异味。 小哑巴仔细把玩着,试探性地合在了自己脸上。 此时地上的人悠悠转醒,他双唇发紫,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上出现青色的道道痕迹。 小哑巴蹲在地上,透过面具对老怪眨巴眨巴眼。 地上的人被自己的鲜血迷蒙了眼睛。 见到有个“自己”直视着自己,晕眩的感觉都被吓没了。 “你你你!” “你怎么还活着?” 第6章 老怪一摸自己的脸皮,继而又是一阵惊叫。 “哇你你你你怎么连老人的脸都要,快点还我!” 小哑巴往后轻轻一闪,避开老怪迟钝的乱抓。 毒性未散,他下半身还是麻的,老怪上半身仰起,又沉重地跌下。 老怪看了眼自己的身体,意识到处境,狠狠闭眼。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小怪物!我都快被毒得半身不遂了,你倒看上去没事人似的,难不成真是什么毒物成精?” 小哑巴不理会他的叫骂,他装模作样地抚摸长须,然后扯起那张面具上的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老怪仰头看他,只能看到面具两个洞中黑黝黝不见一点眼白的瞳孔,莫名感觉邪得发寒。 老怪软了语气:“哎哟!前几天你喝了没反应,我还以为是药性不够……我的好大哥!我的好爷爷!我现在动不了了,你得帮帮我,我要是烂死在这地上了,你也不能活啊……” 他颤巍巍地举起一个手指,指了指墙边的一个背囊。 “里面有包解毒散,劳驾您搭把手递一下,应该能暂时压制一下毒性……” 小哑巴顺着他的指引往背囊边走去,果然在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里翻出了一包药,然后他拿着它步步靠近。 随着面具的除去,老怪脸上的讨好也变得生动,小哑巴将药递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老怪能触及的一掌距离之处。 老怪的笑容停滞了。他使劲扭动几下,明明近在咫尺却完全拿不到。 “诶!你个疯子!你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救命啊!来人!救命啊……” 老怪的求救声戛然而止,小哑巴随手掏了个纱布堵住对方的嘴。 老怪瞪大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人搬起,然后一步步缓慢地丢进了那张满是病气的床。 要不是自己亲自把的脉,他真的很怀疑面前的怪物一直是在装病:那个气若游丝有今天没明天的人,绝非是能扛得动一个成年人的眼前人。 他奋力偏过脑袋,透过眼角余光死命地探看着,这小怪物竟然坐在铜镜前细细地套上了那张面具。 既然是人皮面具,那必定要与佩戴者的骨相严丝合缝,哪怕是同一张脸,不同人佩戴,容貌亦会产生不一样的变化。 那张脸看着既熟悉又陌生,老怪越看心越乱七八糟:若不是今日此番,他真的快忘记了,那并不是自己。 …… 镜中人不是自己。 哑巴盯着镜中的模样,陷入了良久的混乱。 他知道那不是自己,但他根本不知道真实的自己是谁。 不应该是被捆绑进山寨的假新娘,不应该是养在庄子里等死的病秧子,更不是他们口中可怕的怪物、毒物。 他张了张嘴巴,试图做出一些夸张的表情,但是表情一做,那张面具就要掉下来。 自己应该是有名字的。 就像沈蓉、李秋风一样,一个有名有姓的人。 想到李秋风,他不免又流露出几分惆怅。 他很喜欢李秋风。 那应该是喜欢,那绝对是喜欢。 一见到他胸膛就有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像是满溢出来的酒,醉醺醺而又横冲直撞的。 尤其是那人快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剑法,根本没办法让自己挪开视线。 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的剑什么时候能让自己再看看? 这里的日子太过无聊。 哑巴心想,自己就算死也不应该是死在这里。 或许……死在那把宝剑下,才是一个不错的死法…… 院落里忽然传来声响,打断思绪,好像是许多人走近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沈蓉的声音十分清晰:“几位侠士,山中匪徒都在那了,只剩下最后一位,应该是他们的医师。为人古怪,但还是有几分医术的,现下暂住在这个院子里为人疗伤。”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大致情况我已了解了,救人要紧。但此人来历不明,不得不查。” 沈蓉点头称是:“这也正是家父所担忧的。” 脚步声停在门外。 “只是我还有一问,你们口中的李秋风究竟出自何门何派?” 沈蓉声音停了片刻:“这……我以为他与贵派相熟,不过他自述过……无门无派。” 男声略加思索。 “此事并不要紧,他帮助本门叛徒肃清余孽,在下本该代百川宗好好道谢才是……” “等他回来,我会替叶景大侠转达的。”沈蓉道,“对了,里面的病人他身染奇症,又是个哑巴,看着十分可怜,几位大侠别吓着他。” 此时怕被吓着的“小可怜”本人正拿着老怪熬药的蒲扇遮住半张脸。 他正对着大门。 沈蓉推开门,便看见“老怪”正悠闲地为自己扇着扇子。 沈蓉面容不变,右手垂在身侧不动声色地轻轻摆动。 嘴巴一张一合,口型似乎是……“快逃”。 那位叶大侠一见到人,很是不客气地将手中长剑重重押在桌上。 灰尘都被掀得在空中慢慢舞动。 哑巴斜觑着他,没吭声。 那长剑虽然在剑鞘之中,但是仍有血顺着剑身流淌了出来。 而这一行人的靴子上也有暗色的鲜血印子。 叶景两只手按在桌上,向前逼视。 “你是罗清洪的徒弟还是他的走狗?” 床上,一人在瑟瑟发抖。 哑巴却不抖,他没有在这样凌厉的杀气下低头,也没有在对方将剑震开时流露出畏惧之感。 “罗清洪当日叛逃带走了本门的宝物,只可惜,我下手太重,没能听到他说出下落。你若能戴罪立功,我或许能放你一马。” 沈蓉仍在身后缓慢地摇着头。 哑巴转身往床上看了一眼,老怪无声无息,正在装死。 百川宗一行人穿着蓝色的门服,一个个都不正眼看人,尤其是面对这些如同老鼠一般的卑鄙贼寇。 “不说话?”叶景转身,对沈蓉露出一个堪称风流倜傥的笑。 “对待这样的冥顽不灵之徒,得用一些同样上不得台面的办法。怕污了姑娘的眼睛,还是暂且回避吧。” 沈蓉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要用如何上不得台面的办法。 她面色镇定道:“自然。只是我朋友还躺在床上,我……” 其余几人已经在指示下乱翻起屋子的东西,并没有人在意她说了什么。沈蓉只能自己去扶小哑巴。 叶景绕着桌子转了一圈,他将剑轻点着哑巴的肩。 “听说你擅长制毒,我的剑上也抹了一种毒,特制的,并无解药,不知道你能不能解呢?” 叶景一用力,内力震开剑鞘贴上面前人的脖颈。剑锋离喉头只有分毫距离,若呼吸过于猛烈,就有可能被割破肌肤。 沈蓉不看,她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与床上之人面面相觑,半晌她惊醒般回头。 ——“等等!” ——“你们找错人了。”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一道清甜。 另一道语气散漫,但仍有未抑住的轻喘。 李秋风是一路赶过来的。 叶景闻言没有收剑,微眯着双眼转身,看向这个吊起一只手臂的残废。 来人身形高大,额前好几绺头发散落,面容上有汗水夹杂着尘土,但看上去并不落魄。尤其是那双眼睛,疲倦却仍旧深邃明亮,无端让人觉得那普通的五官都舒展好看了起来。 沈蓉眼睛一亮:“李大侠你回来了?” 叶景微微后仰,看着这个不请自坐的人,他流露出一点桀骜的笑:“你就是他们口中以一敌百的李秋风?也是你飞鸽传书给我师父的?” 第8章 满屋子的人都停下动作,盯着李秋风的举动。 李秋风也好似没看见他们。他一只手用树枝和半截衣服草草包扎固定着,完好的那只右手正在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茶。 “很高兴你还活着。我不至于被白咬一口。”他没有理叶景,而是看着已经放下蒲扇的哑巴。 “喂,李秋风,你究竟什么来头,我从未听过你这一号人,喂!我和你说话呢。” 哑巴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也露出个笑容,但那笑容在看清李秋风受伤的手臂之时,又僵住了。 他下意识前倾想看个清楚,根本没在意叶景威胁的那柄剑。 叶景转过眼珠子,被面前这出这大变活人给闹了个惊吓:“这什么情况?!” 他更没想到面前此人会主动撞上自己的剑。 电光火石间,叶景那柄剑被飞掷的茶盏击飞,微烫的茶叶泼了他满脸。 他从未脱手的剑就这样水灵灵地钉在了一旁的木凳上。叶景呆愣地吐出脸上的茶沫子。 又是一个异口同声。 ——“你没事吧?” 李秋风盯着小哑巴的脖颈看,还好没有伤口。 等他意识到另一道微哑清澈的声音竟来自于面前人之时,他难得表露出惊讶。 “你能说话了?” “哑巴”还没回答,叶景先崩溃了。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已经从呆楞过渡到愤怒慢慢转变为欣赏和崇拜,他追问:“李秋风你究竟是哪门高手?功夫不错,能与我比试比试吗?” “哑巴”点头:“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太久没开口,一字一字说得并不流畅,更是有种牙牙学语的童稚。 “死不了,养几日就好了,无需挂心。”李秋风走到哑巴身前,隔开戒备举剑的百川宗门人。 完全被视作空气的叶景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两人,彻底忘记自己一开始要做什么了。 “这儿还有个大活人呢!能先理一下我吗!” 第7章 叶景一抬手,其余百川宗门人将剑收起,整齐划一地往后退了两步。 方才还无知无畏的小“哑巴“此时却捏住了李秋风的衣角,显得十分柔弱可欺似的。 他看着李秋风真的从行囊中拿出了那株在日光下仍旧波光粼粼的龙鳞草,眸中的倾慕无法掩饰。 就连被毒得晕晕乎乎的老怪都精神振奋了片刻。 “龙鳞草?!你真的拿到手了!你是个什么怪物!竟活着回来了?” 叶景闻言,也震惊道:“不是,这真是传说中的龙鳞草?” 叶景勉强将嘴巴合上,他当着师弟们的面也不能显露得过于没见过世面。 李秋风?这绝对是个假名。若真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江湖上早传遍他的名号了。 他用眼神和身后其他人交流着。 老怪气若游丝:“快……给我拿药,就在那个小罐子里,我快被这装聋作哑的家伙给毒死了。” 沈蓉踢开落在脚边的人皮面具,警惕地拉开距离,也退到了李秋风身侧。 她嘀咕道:“原来这才是你的本相,这不比那个糟老头子好看一些,你怎么好端端的还要扮丑。” 李秋风道:“说明本相更见不得人。” 叶景用剑挑起地上的人皮面具。 “这么逼真的面具,想必是用真的人面做成的。好啊好啊,小小的杨柳镇真是卧虎藏龙。”他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意有所指地环顾着房间众人。 “也不枉我长途奔波这一趟,拿不回本门法宝,将你绑回去交差也好。” “这个‘你’指的是谁?”沈蓉发出疑问。 这屋子里:一个是武力深不可测的高手,一个是易容和制毒的天才,还有一个身中奇毒的大美人。 绑谁走好像都不亏,如若能一起拐回去就更好了。 李秋风总算正眼看他。 “你谁都带不走。” 老怪左右打量,迅速帮腔:“说的对!我和我秋风兄弟是过命的交情,我不可能抛下他的。秋风兄弟,你这胳膊没包扎好吧,要不我再给你看看?你先帮我把桌上的解毒散递给我如何?“ 沈蓉都听不下去了。 这哪是什么医者仁心的大夫,活脱脱一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叶景挺直腰板。 “百川宗做事,凭你也想阻拦?你要想拦的话……就先与我比试比试!” 李秋风嗤笑一声,额前碎发摇曳,显得无端风流。 “百川宗几时也成了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匪派了,那这疾风寨行事还真是深得贵派真传。”李秋风淡淡道。“要什么东西,改日教叶知谓亲自来取。” 叶景一惊,他们宗主的大名就这样被轻飘飘地丢在嘴边。 不是熟识便是仇敌。 应该不是后者。 叶景跃跃欲试的心也慢慢按了回去,他试探道:“但我若空手而归,师父必定会怪罪……李少侠,你既与我师父相识,又何必护着这贼人。” 李秋风不屑道:“哈哈,我又不是你爹,还要管你如何交差吗?今日你若敢出手,百川宗以德报怨的名声传出去,未尝不是下一个疾风寨。” 叶景被说得哑然,拱手作揖,退了出去。百川宗的其他人也僵硬地施礼离去。 一时间屋子又静了下来。 沈蓉松了一口气,见老怪已经毒得脸色发青,踌躇片刻决定帮他找药,却被李秋风阻拦。 李秋风道:“沈小姐,我有话单独要问他。” 沈蓉呆了一下,看向小哑巴:“那……” 李秋风又道:“他留下。” 小哑巴闻声抬起目光,在李秋风的脸上来回逡巡,他的目光和旁人不一样。 叶景的扫视是一闪而过的,探究而又精准。沈蓉的观察是柔柔的,若岸边舔舐礁石的海浪。 而小哑巴的目光总是十分直白,烈日当空、目光灼灼,全无遮掩。 李秋风看向小哑巴,道:“怎么回事?” 小哑巴虽不再哑巴了,但仍旧如同闷葫芦。 李秋风也不催促,只是默默等着。 半晌,那道慢吞吞又带些结巴的声音响起。 “我的药、他,下、下毒,我给他喝了。” 老怪急了。 “什么毒啊!你这小子不懂别乱说!我那是药、药!咳、咳、咳,你病入膏肓,我不给你下点猛的,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老怪说着说着眼冒精光。 “你是个千年难遇的药罐子,寻常毒药竟对你都无效……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秋风也看向他。 小哑巴露出迷茫之色。 他不记得。 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也是他不愿说话的原因,他没有任何想说的,他像是一具被剥除灵魂的躯壳,无论往里倒什么,都只能听到对方孤独的回音。 小哑巴摇摇头,又装起了哑巴。 “那你呢,你医术诡异,又是何人?” 老怪眼珠子一转,他喉头灼烧,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给我解毒散,我再慢慢说。” “你先说。” 老怪嘴角流血:“我就是一个普通游医,平时自己瞎琢磨医术、咳咳、医术诡异也是因为、没有正经拜过师……” 李秋风打断:“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老怪眼神犹疑:“我说的是真的……” 小哑巴忽然冒出两个字:“骗子。” 老怪与那二人对峙着,心想自己这“老怪老怪”的被喊了好几年,也是没能怪得过面前这二人。他知道自己威胁的手段对眼前二人全无用处,也不再油嘴滑舌。 “我本名文檀,香檀文桂苦雕镌的文檀。这江湖上谁都有无可奈何之处,其余的,你即使逼我我也不会再说了。” 话音未落,李秋风将解毒散扔了过去,文檀立刻张嘴去接。 “龙鳞草我拿到了,他的毒……” “能、能、能!” …… 出了门,一轮圆月正挂在当空。 李秋风见着身边人仍是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绕是镇定自若如他,也不由得脸上微微发热。 “你看什么?” 哑巴肯定道:“这,也不是你的脸。” 李秋风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置可否。 哑巴又道:“李秋风……也、也不是你的真名?” 这次是疑问。 李秋风笑。 “名讳不过是个称呼,人与人的缘分多是擦肩,叫什么都不打紧。一个人可以有很多个称呼,为人子女、为人父母、为侠为贼,各有其名。李秋风于你们而言,也可以是我的真名。若你想,喊我其他也可以。” 哑巴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他沉吟片刻,抬头道。 “我喜欢李秋风。” 李秋风的心陡然塌了一小块,他侧头看向说话的人,那人的后半句慢吞吞接上。 第9章 “我不、不喜欢哑巴,可我不记得了,你给我取,好吗?” 原来是在说喜欢李秋风这个名字。 这番话说得属实颠三倒四,但李秋风也听明白了,他并不推诿。 “今夜满月高悬清晖万里。但月圆则缺。我取常盈二字,愿你余生常盈、未有缺憾,日日欢愉,你可喜欢?” “常盈?常盈。”常盈将这两个字在舌尖翻来覆去地品味,越念越是欢喜。 夜风夹杂着笑声送到李秋风的怀里,他不由也为这份高兴而感染。 常盈的确特别喜欢这个名字。 他又让李秋风教自己这两个字怎么写。 李秋风不假思索地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拔剑,他轻抖手腕,便在院内大石上刻出了那两个字。 那字苍劲有力,常盈的目光立即又被这柄玄色宝剑吸引,那目光几乎是粘在了上面。 “那它呢?它叫什么?” 李秋风与常盈目光郑重地相接,李秋风才确认常盈的确是在问这把剑的名字。 这并不是他的本命剑。 这是他出门前随手在剑庐里拿走的一把,由于淬炼时间不够,剑本身还略有瑕疵。 李秋风也没有给身边之物取名的习惯:它们又不能开口,自己喊了名字他们也不会答应,那取了又有什么意义? 李秋风将剑推到常盈身前,看着对方潋滟眸光。 “无名,不如你来取?” 常盈如葱段的手指在锋利蜿蜒的龙纹上细细抚过。 他脑袋空空如也。 但常盈又觉得……取了名字,那这把剑便与自己有了关系。 因此他十分不愿意拒绝。 他想了又想,小心翼翼问:“那就叫……龙鳞剑可以吗?” 李秋风抚掌称赞。 “好名字。” 常盈的目光愈发热烈,他一会儿念念“常盈”,一会儿又喊喊“龙鳞”,真若牙牙学语一般。 可一不留神间,他的手指不小心被割破。 李秋风立刻蹙眉收剑,常盈却不好意思地道歉:“不好,脏了你的剑。” 李秋风眉头紧锁,检查后确认那的确是一个很小的口子,这才放心,但仍是把剑收于剑鞘。 李秋风想起常盈身上遍布的大小伤口,此人定是吃遍苦楚的。 夜深了,晚风阵阵,常盈衣衫单薄,他本就体弱,吹不得风。 背后的药味儿一股一股地冒出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药味儿。 不一会儿,被烟熏得满脸黑的文檀便扯着嗓子喊人喝药。 …… 李秋风并不想喝,比这重的伤他也受过,现在的伤并不值一提。 然则常盈也看着眼前自己的那碗药,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都不喝?又怕我下毒?”文檀嘀嘀咕咕,“你们放心,这些药在端到你们面前之前我自己都偷喝了不少。毕竟是神药~” 常盈看着李秋风,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李秋风仍是不动,他劝道:“常盈,你身上的毒耽搁不得,快喝了吧。” 文檀撅起一边嘴:“常盈?这哑巴的名字吗?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了?快跟我说说,或许我能从中推断出这毒药的背景。” 李秋风:“没想起来,这是我取的名字。” 文檀往后退半步,谴责般摇摇头,目光里是满满的“我就知道”。 常盈瞪了眼文檀,郑重其事。 “我有名有姓,以后,不、不许叫我哑巴。” 他又转向李秋风,甜滋滋地喊了句:“李秋风,你先喝。” 李秋风眼见着躲不下去,他转身把那碗药一饮而尽,背过身去强压着被苦得失控的神色。 转过身来依旧一片云淡风轻。 “好了,快喝吧。” 常盈目光在李秋风脑门忽然渗出的汗和那攥紧的拳头上闪过,也端起了药。 他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就好像喝的不是口味诡异的特制解药一样,嘴角甚至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碗比脸还大的药下肚,常盈神色一点都没变。 李秋风和文檀双双对他刮目相看。 不过文檀心里的赞叹更甚,只有卑鄙者才知道自己有多卑鄙:他为了报复常盈扒了自己的脸皮,那碗药里多加了不少苦参和黄莲,自己都没敢多尝。 第8章 文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然后问:“怎么样,感觉如何?” 烛影摇曳,常盈长长的眼睫遮住眸子,他红唇轻启,缓慢地吐出三个字。 “热、很热。” 说着,他扯了扯衣领。 登时,李秋风挪开目光,他起身,将窗子推开了一些,晚风灌入衣袖,他都浑身一颤。 深秋时分,屋内又没生炉子,怎么会热? 文檀道:“热,热就对了。” “龙鳞草并不是万能草药,他能暂时抑制你身体里凶猛的奇毒,然而……你身体里的毒此消彼长,不止这一种。” 常盈没有吃惊。 “什么意思?”李秋风转过身。 文檀道:“字面意思,这药烈,能冲破被奇毒堵塞的经脉,五脏六腑都如被灼烧一般,自然会热,只是好在不用再另外放血了,少些苦楚。我这里还有六服药暂且续命,每个月月半喝,应该能保你半年无虞。” “不是有了龙鳞草就能解毒吗?你诓我?”李秋风问道。 文檀摊手:“此一时彼一时。他的身体比七八十岁的老人还要差,心肝脾肺肾无一不是苟延残喘,你没听明白吗?一毒解,还有其他毒。有些毒的解药是相冲的,想要通通解了,恐怕会死的更快些。 因此,这毒解不解都是一样,活不了多久的。我这药滋补,反而能让他多挺些时日呢。” 文檀十分坦然。 李秋风用手指敲着窗棂。 “我看是你医术不精吧。” 文檀一拍胸脯:“我敢说我都无能为力的病,纵观这世间,也没几个人能有法。随你去寻其他大夫,答案都是一样。” 常盈一歪脑袋,从沉寂中慢慢苏醒:“看来我以前,应、应该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文檀奇道:“你脑子也被烧坏了,你以前要不是个大奸大恶之徒,要么就出生于一个勾心斗角之家,反正必定是别人的眼中钉,都巴不得早点把你弄死,到底哪里幸运?” 常盈继续道:“无论是谁要害我,我都,活、活到现在,甚至还能无所烦忧地活上半年,这不好吗?” 李秋风也露出笑容。 “你命不该绝,我相信总还有办法的。可以去羽楚谷看看,世上的名医皆出于此。” 文檀的表情反倒冰冻。 “你们要去羽楚谷?那里可不怎么样,完全比不得本神医……非要去的话,也最好不要提起我。” 常盈问:“提起你又,又如何?难不成有仇?” 李秋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文檀。 文檀一摆手:“有死仇。” 他说着将自己抓好的六服药用纸包好。 “用一服少一服,千万别丢了,一丢就是一月寿命,珍贵得很。” 正说着,沈蓉的丫鬟来请几人赴宴。 中秋人团圆,沈府的一大家子都聚在一起。 常盈并未跟来,李秋风看见桌上空着的几副碗筷和已经动过的饭菜,心知肚明。 沈老爷发现李秋风的目光,解释道:“方才百川宗的几位侠客刚走。我特意错开时间宴请,怕你们见面起冲突。” 李秋风也没有多说:“那沈老爷还挺用心。” 沈蓉瞪了一眼她爹,有些按捺不住。 沈老爷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其实,这顿饭不光是为了答谢李少侠的侠肝义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少侠成全。” 李秋风动筷,细细挑着鱼肉。 “既然是不情之请,那便不用多说了。” 沈老爷仿佛听不懂李秋风的拒绝之意,他一抬手,几个家丁扛着重重的箱子上来。 “诶,少侠莫急。” 箱子打开,里面放了不少兵器,箱子底下则是白花花的银子。 李秋风瞥了一眼,毫无波动。 “我想聘少侠做沈府护卫,顺便教小女沈蓉一些武艺,不知可否……” 李秋风笑了。 “我看着十分缺钱吗?” 李秋风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衣服破烂、头发凌乱,甚至还是个独臂,确实看上去十分不利落。 但要是把这整箱东西都送给自己,李秋风也绝不会要的。 “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你觉得我那匹老马驮得动这么些东西吗?” 沈老爷笑道:“说得是、说得是,我再命人帮你准备一辆马车。少侠四海为家,或许是不愿被困居之一隅。小女沈蓉也可拜少侠为师随你出去闯荡,有辆马车也方便些。” 李秋风筷子也不动了。 “江湖险恶,又不是游山玩水,到处都比罗清洪凶恶千百倍的奸邪之徒。而习武更是要吃得苦中苦……” 第10章 沈蓉立刻拍案而起。 “我不怕苦。” 李秋风淡淡道:“是吗,那你明早四更起来,先把后院那堆柴火全都砍了,再扎半小时马步,我再考虑此事。” …… 此事传到常盈耳朵里时,他正在墙角看着歪倒在地的梯子发呆。 文檀跑了。 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常盈想不通的是:这么矮的一堵墙,稍微助跑两下就能翻过去,这毒医竟还悄咪咪做了架梯子逃跑。 看梯子有几节断了,这质量也堪忧。 李秋风没有管,跑就跑了吧,反正他也帮不上什么别的忙了。 “你真想收沈姑娘为徒吗?”常盈问。 李秋风问:“你怎么这么想?我这只是让她知难而退。” 常盈的话说得越来越顺畅。 他将梯子上断裂的几节木头捡起,走到院里,拿起斧子,将柴火放好,一用力,行云流水地将柴火劈得四分五裂。 “这有何难?” 那斧子比常盈的脑袋还要大,常盈高高将它扬起时,孱弱美人大力劈柴,这几个字结合在一起,有种看见六月天下雪般的荒谬。 李秋风将眼睛都睁大了。 只不过常盈体力不好,才劈了两下,就不由得停下,狠狠地喘着粗气。但他又颤巍巍举起斧子,嘴上逞强:“这有……何难?” 李秋风实在无法袖手旁观,他生怕常盈手抖之下,直接把自己的半个脚掌劈掉。 “可以了可以了,你身体不好不要勉强。”李秋风将他手里的斧子夺下,随手钉在了木头上,常盈拔了半天拔不出来。 常盈不觉得自己是在勉强。 他觉得如果劈劈柴、扎扎马步就能当李秋风的徒弟,那么自己也能做到。 自己只是……暂时没力气。 李秋风又道:“我明天就会离开杨柳镇继续上路了,断不可能收这么个徒弟自找麻烦。” 常盈闻言,手里的动作也停下了。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李秋风,然后咬住下唇,背过身去匆匆往屋里去了。 “这样啊,我困了,先睡了。” 李秋风点头:“时间不早。” 李秋风跟在后面,但是在踏进屋子之前,房门却差点撞到了李秋风的鼻尖。 他吃了个闭门羹。 李秋风没多想,转身离去了。 …… 房内,常盈也在收拾东西。 他本想跟着李秋风一起走,但从方才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是要被当作“麻烦”丢到一边了。 常盈忘恩负义地想:自己本就没有求李秋风救我,更没有让他冒死为自己找灵药。 现在自己一张嘴还能喘气,他反而就不管了吗。 哪有这样的道理? 常盈摊开一张地图,在上面挑挑拣拣,如若自己有记忆,那么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给自己下毒的仇敌,扮鬼吓死他们。 但是看着这张庞大辽阔的地图,常盈深深叹气,他连自己现在在地图上哪里都不确定。 他反复看了几遍,终于找到了一个听过的地名。 ——羽楚谷。 神医在的地方。 常盈比划了一下:特别特别远。 等自己赤手空拳走到那里,恐怕不止要大半年,自己必定病死在半路了。 常盈没那么想活,但也没有这般想死。 但是常盈也无可奈何。 李秋风有一匹马,那马跑得很快,他可以日行千里如何都无法追上,自己只有这双不算太好使的双脚了。 ……等等,李秋风有一匹马。 常盈没什么行囊,他将那六服药贴身装好,提起一盏灯,小心翼翼往马棚走去。 夜很深了,常盈踮着脚,尽量悄无声息地快步走着,一察觉到前面有人,他就立刻用衣袖掩住烛火,退到旁边。 他这几日头发都是披散着的,现下一次轻薄白衫,发丝轻曳,轻蹙的眉间写满愁绪。 此刻他神出鬼没的,饶是多么漂亮的一张脸,若真叫人撞见恐怕也只会把对方吓一大跳。 常盈朝着几个丫鬟走去的方向跟了几步,结果发现南院热闹非凡,院里点了许多盏灯,也站着许多人。 一个丫鬟拿着擦脸的脸盆,另一个拿着手帕,还有一人拿着茶水糕点……被众人簇拥在里面的正是沈家千金。 沈蓉将袖子挽到胳膊,也难得将全部头发挽起,梳了个轻便雅致的头,她举起斧子,重重劈砍下去,但是却砍了个空,让周围丫鬟一阵惊呼。 沈蓉连劈几下,但都没能劈开完整的一块木头,反倒是细皮嫩肉的手心都被擦出了血。 一丫鬟道:“小姐,你何必吃这个苦?” 沈蓉抹了把汗,让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的千金小姐突然干这些粗活,的确是十分强人所难。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但内心里却已经服输,沈蓉讨厌这种感觉。 但她绝不能就此放弃,沈蓉总觉得李秋风的要求没那么简单,他绝对只是为了考验自己的心志。 此时此刻李秋风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的选择,只要自己能坚持,即使一块木头都劈不开,也能打动他收自己为徒。 …… 常盈没有多看,毕竟看着一个人连斧子都拿不稳的人劈柴,是一种折磨。 再者说了,趁着沈小姐在这里闹得鸡飞狗跳,自己才能更加悄无声息地把马偷了。 他不知道路,东转西转了许久才找了马房。 那堆满干枯稻草的马棚里只有一匹黑色骏马站着,悠闲地咀嚼着草料,不时甩着长鬃,虽然从混沌的眼珠和不再有光泽的毛发上看出,这匹马确实很老了。 但是常盈看过李秋风骑,这马跑起来很轻盈,是匹好马。 再说了,这里只有这么一匹马,常盈也没得选。 常盈小心翼翼地走近,干枯草枝被他踩得窸窣作响,好在没人,他轻轻绕开马槽,点燃马厩壁上的一盏灯,正准备将缰绳解开,余光中看到了什么,动作忽然停住。 一个男人陷在厚厚的草木里,枕着自己的胳膊席地而睡,看样子睡得很香。 常盈看着灯光映照下忽然出现的李秋风,一下子呆住,好半晌他才恢复正常的呼吸。 他慢慢蹲下身子,将手在人眼前晃了晃。 没有任何反应。 常盈大着胆子准备继续偷马,忽然间想起什么,又转身停住,看着李秋风拿在手上的那柄黑色长剑。 一个也是偷,两个也是拿,都是顺手的事情。 常盈慢慢蹲下身,将手伸向了那柄剑,然而李秋风将它拿得很紧,常盈不得已要先松开李秋风的手。 于是他那被夜风冻如冰块一般的手指探向了李秋风宽厚的手心。 后者的手很暖,实际上,李秋风整个人都像个火炉一样,常盈只是蹲着,就能感受到从他身上迎面扑来的热气。 因此一碰到李秋风,常盈就知道不好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李秋风黑沉沉的眼珠子立即睁开,两人的目光相接,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似乎能照得一切幽暗无处躲藏,包括常盈见不得人的坏心思。 李秋风反手握住常盈的手,热乎乎的体温迅速透过掌心传向常盈整个冰凉的□□。 “你做什么?” 常盈面不改色地编瞎话:“我、我见你没回来,找、找你。” 李秋风微微用力,将人拽得更近,几乎要鼻尖相贴的程度。 “是吗?” 常盈甜甜一笑:“当然,这里太冷、不好睡。” 李秋风盯着常盈上扬的嘴角,没吭声。 常盈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柔和了,尤其是上扬的眼梢,将他本身自带的不近人情的冷美人感给迅速削减了。 李秋风盯着他,盯得太久,等到老马马蹄踏踏,发出咴咴的鼻息,他才如梦初醒地松开手,支起半个身子。 “原来是这样。” 常盈也跟着直起身子。 “我还以为你是来偷我的马的。” 常盈头也不回,佯装生气。 “我不是这样的人。” 第9章 李秋风追上,顺手解了缰绳,喊住常盈。 “真的不要吗?” 常盈提着灯快步走着,眉心微蹙:“我、我是来找你的,仅此而已。” 李秋风一拍马屁股,老马立刻跟上。 李秋风一直慢半步跟着,闻言突然快走几步,将一只手上的东西拿到对方眼前。 “是吗,那你收拾东西干什么?” 常盈看了一眼,一摸衣袖,立刻去抢,李秋风已把那个小行囊收了回来,放在了自己的怀里。 常盈被戳穿,几乎没有羞赧,反而倒打一耙:“你偷我东西。” 李秋风探囊取物并不觉得不妥,被这么指控,答道:“好,那我们扯平。” 常盈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不再追究,这才道:“你要走了、我也得走,我又没有马,我还没有钱。” 第11章 李秋风笑了一声。 “你没有可以直接问我要的,我不一定不给你。” “你都要抛下我一个人走了,怎么、怎么会把马给我?” 李秋风微讶:“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常盈抿唇不语。 李秋风思索了一下,仍是没想出结果。 “你不说,我怎知你怎么想的?” 常盈登时站住,转身问:“好,那我想跟你一起离开,我想要你这匹马、还想要你的剑,你、你答应吗?” 李秋风比常盈高大得多,他低头注视着一派坦然的常盈,那目光干净澄澈得没有任何杂质,哪怕李秋风知道他本人并非如外表这般。 这么一连串的话冒出来,常盈的脸颊都鼓得像金鱼儿了。 李秋风沉吟片刻。 “不妥。” 常盈转身便走,完全不听李秋风的后文。 李秋风几乎哭笑不得,他第一次遇到常盈这样的人。 干什么都与众不同,可干什么都好像十分合理,神秘而又赤裸。 “你听我说完。”李秋风拉住常盈的手腕。 “我这匹马太老,脾气还倔,寻常人降服不了他。至于这柄剑,我可以给你,但现在不是时候,你拿去做什么?” 常盈不语。 李秋风道:“你跟着我太过危险,最好还是留在杨柳镇,说不定能等到你的亲人来寻。” 常盈冷哼一声。 “是吗?我这样一个命、命不久矣、被丢在乱葬岗的人,真的会有亲人吗?” 常盈垂下眼睫,将手里的灯搁在一旁。 “迎面走来的是敌是友,我也分辨不出。反正、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唉。请李、李大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你要替我寻、寻仇。” 李秋风盯着他失落的神色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好吧,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万一我们俩横死街头,变成鬼了也请不要来向我寻仇。” 常盈还在思考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他猛地抬头看着李秋风。 后者对他伸手:“上马吧。” … 常盈摸摸马背上的毛,老马在他掌心下显得十分柔顺,李秋风没有上马,他一直牵着绳子,因此常盈一点都没有骑马的实感。 好几次常盈坏心眼地夹夹马背,拍拍马屁股,这老马都没有如他所愿跑起来。 他们就这样慢悠悠走了一夜,终于离开了杨柳镇的地界。 常盈忍不住在马上打盹,李秋风托住此人的脸颊,不甚温柔地拍了好几次,硬是让常盈也熬了一夜。 终于在晨光熹微的时候走到了一处稍微繁华的的集市。 李秋风带着常盈在街边要了一笼包子和两碗热豆浆,常盈困意重重地啜饮着。 李秋风惯求融入人群、无人问津才好,结果朝食的功夫,往来无论货郎或是百姓都会多看他们一眼。 李秋风先是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装扮:并无不妥。 他又看向常盈的装扮:十分朴素,并不张扬。 他再抬头,看到常盈那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病气难掩姝丽。 似乎有些张扬。 李秋风左看右看,心想难不成真是这张脸出了问题? 一个大腹便便的无赖经过,忽而对着常盈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李秋风登时握拳,感觉不必再怀疑。 等那无赖一步三回头,李秋风抬起碗,将碗底豆浆喝干净,连眼皮都没有抬。 手中几乎毫无停滞地丢出了一个石子。他另一只手的绷带已经取下,看起来并无异常,但李秋风仍是不怎么动它,避免扯着伤口。 不远处,那无赖忽然重重趴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人们纷纷看起了热闹,无人在意他们这一桌外来客了。 李秋风的动作行云流水,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才是始作俑者。 除了一人。 常盈搁下碗,一只胳膊撑着脸,表情玩味。 “你丢的,我看见了。” “什么?” 李秋风的动作特别快,寻常人根本无法看清。 李秋风盯着常盈的脸,却没有看出什么玩笑的痕迹。 常盈是真的看清了。 “吃饱了就走吧。”李秋风扯开话题。 常盈把碗一推,跟着起身。 李秋风看着还剩下小半碗的豆浆,又看向放在盘子里只受了点皮外伤的最后一个小笼包。 忍了片刻,他不忍了。 李秋风干脆地将常盈咬过一口的包子和喝剩下的豆浆三两口都灌进了肚子。 常盈登时把眼睛瞪大了。 “你……” 李秋风道:“我、我怎么了,我都不嫌弃你,你还不让我吃吗?” 常盈把话说完:“我没不让你吃,我是想说,你吃不饱,怎?怎么不多要一份?” 李秋风无语凝噎。 “没钱!”他甩下两个字。 … 刚才还哭穷的李大侠转眼就给常盈置办了一身新行头。 幂篱、大氅、手炉,还有几套供换洗的衣裳。 方才衣肆伙计推荐的时兴样式,李秋风统统没买,可饶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常盈眼下这套绿衣过于显眼。 “有没有更寻常一些的。” 衣肆伙计对着李秋风吹胡子瞪眼睛的,直接将他推开,直奔常盈而去。“这下人好没眼色,也没品位,公子你应该试试这件织锦云裳,现在的达官贵人都爱穿!” 常盈瞥了一眼李秋风,没有解释,他手捧着暖炉,整个人也不再缩成一团,静静站着便有一股儒雅贵公子的气派。 而李秋风大手大脚地四处乱翻乱看,常盈一声咳嗽,他便积极倒热茶,也不怪伙计错认。 常盈闻言伸展双臂,自然而然地让店伙计为他穿衣,那衣领是用兔毛做的,白色毛茸茸地拢住常盈小半张脸,确实脱俗可爱。 李秋风原本黑着脸在伙计背后摇头,此时神情陡然一松。 “简直是天作之合!都不需要额外修改了!这是为公子量身定做的呀!您穿这一身,绝对是我在风华城里见过最好看的人物了。”伙计张大嘴巴。 李秋风看了,也确实挑不出毛病,这样一位坚定的“衣服就是蔽体用的穿啥都一样”实用主义者都动摇了。 ——唯一的毛病便是太贵了。 常盈看不到自己全身的模样,他低头看了看,并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同。 在他眼里,衣服也只有颜色布料的区别。 穿衣服也不是给自己看的,何必大费周章。 见李秋风没有举动,常盈便自己脱了,并摇头拒绝。 “不要。” 那伙计见常盈生得唇红齿白,说话又温吞,特意用话激他。 “公子怎么不要?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真的衬得公子气度非凡啊……总不会是小公子囊中羞涩了吧……” “我的确没钱。”常盈坦荡荡。“不过既然是人穿衣服,我穿得气度非凡也应该是因为我原本就气度非凡吧。” 他说这话时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也因此并没有任何卡顿,店伙计竖耳听得仔细,听到后面差点没控住表情。 李秋风忍俊不禁,他掏钱将其他东西付了,然后恭敬道:“小少爷,我们走吧。” 伙计半晌说不出别的话,却忽然听得一人喊住。 “慢着。” 李秋风和常盈停住,忽转身见到有人撩开幕帘从里屋走出,他显然是听完了全程。 看起来应当是个富家子弟,腰间别了好多玉佩,就连靴子上都镶了金。他穿着那件相似的织锦云裳,笑意盈盈。 店伙计变了脸色,回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连忙自打嘴巴。 “齐二公子,您在呀。”他冷汗涟涟。 齐二公子看都不看其他人,他只盯着常盈,道:“小郎君穿着此衣确实让其他人黯然失色。若因为价钱而错失,未免太过可惜。相遇即是缘,不如这样,这衣服我买了,当作咱们初次结识的礼物,小郎君只需要告诉我如何称呼便可。” 常盈斜觑着这凭空冒出的人。那人说话时下巴看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常盈都懒得听。 只觉得那人腰上的玉佩当啷当啷一直响,吵人得很。 李秋风在常盈身后抱臂看着,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他背后背着的佩剑。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花孔雀。 常盈略加思索,回答道:“不需要。” “为何?”齐二公子的脸一下子垮了。 常盈冷漠:“我不喜欢。“ 李秋风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 齐二公子:“你不喜欢这件,喜欢哪件呢?我都可以送你。” 常盈:“我不喜欢莫名其妙送我东西的人。” 简而言之,我不喜欢你。 店伙计闻言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他看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明苍山庄少庄主,连气都不敢出。 第12章 远处,两人却牵着马悠然离去了。 第10章 大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风华郡的确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常盈问道:“李秋风,我们找个地方歇一下吧。” 李秋风没有回应。 常盈转身看,李秋风离自己一臂远,越走离自己越远。 闻言,李秋风加紧几步,食指抵在唇前,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嘘,有人在跟。” 常盈心有疑惑,他四面看去,周围的人都在自顾自干自己的事。 没有一个人和他对上视线。 李秋风道:“别乱看。” 常盈假装定住视线,走向路边一个货郎,挑拣挑拣着摊上的零零碎碎。 声音。 常盈不再用眼睛观察,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耳朵上,刨除那些叫卖吆喝、闲言碎语和慢悠悠的脚步声……的确有个声音很不寻常。 ——是靴子的声音。 常盈和李秋风快几步,那靴子的声音便会响起。二人若是停下,那靴子声音便会跟着消失。 声音其实是很轻微的。 常盈都有点讶异自己能听到,还能清晰地将它分辨出来。 李秋风忽然拉住常盈的手臂,低声一句:“他察觉出来了。我待会找你。” 紧接着,他飞身将常盈送上马,一拍马屁股,老马立刻扬起马蹄,朝着一条无人的小巷飞奔而去。 常盈往后仰去,立即抓紧缰绳,转身看去,李秋风早已不见人影。 老马自顾自加快脚步,将巷子里晒的衣服和晒着的菜篓都打翻了。常盈连忙将上半身紧贴着马身子,省得被乱飞的东西打到脸。 倒是不怕我被甩下马打死。 常盈扭过脖子,在颠簸的行驶中回头,没有任何人跟上。 常盈试图遏止马的疾驰,但这老马根本不听他的,桀骜不驯得很。 不知跑了多久,马蹄终于慢了下来。常盈这才抬起头。 这老马不知道给自己带哪里来了,完全陌生的一条街道,正对面一个崭新的高楼上红绸翩翩,香气飘飘,门口堆了不少鲜花,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正在门口迎客。 常盈知道为什么老马突然停下了。这马直冲着那片娇艳欲滴鲜花,大快朵颐着起来。 这大街估计是不允许骑马,常盈如此有些太过招摇,不少人都盯着他看。 门口的两个紫衣姑娘有些大惊失色,她们犹豫着靠近:“贵客可是要进店?” 常盈矜持地点了点头。 紫衣姑娘一招手,一个小厮立刻上前牵住缰绳,另一人抬手要牵常盈下马。 “这马我们会把它牵到马房喂草,贵客不必担心。” 常盈维持着贵客的气度,慢条斯理地点点头。 他假装没看到被这马啃得我乱七八糟的花丛,人家没提,自己也便不管了。 透过若隐若现的幂篱,常盈看见了这酒楼的大名。 ——望仙楼。 外头看琉璃青瓦、飞檐翘角熠熠生辉,进去后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目不暇接,正中间是个水池,五颜六色的锦鲤正在欢快游动,客人正三三两两坐着,纱幔随风飘扬,酒气、茶香交织缠绕。 常盈慢慢跟在紫衣姑娘身后。 “敢问贵客如何称呼?” “姓常。” “哦……常公子?”紫衣姑娘愣了一下,继续道,“公子看着面生,是哪里人?” 常盈看着紫衣姑娘摇晃的耳坠。 “无门无派,也无来处。” 紫衣姑娘又问:“那公子是喝茶还是住店呢?” 常盈这才想起自己是身无分文的。 但他不急,来都来了,没有什么好着急的。 “我等人。” 紫衣姑娘面露同情:“公子姓甚名谁,若你等的人来了,我也好通告他一声,你在何处。” 说着她一摊手,似乎在等常盈给她什么东西。 然而常盈袖子里只有一个暖手炉,这可不能给她。 紫衣姑娘手僵在半空,等了好一片刻,这才慢慢收了回去。 常盈道:“不必。” 她没说什么,继续把人往里面领,将常盈直接带去了一个隔间。 隔间里东西不多,一壶茶、一张小桌、两块蒲团,还有两幅高山流水的画。 纱幔和苇帘将隔间分开,常盈探出身子还能直接碰到水面,摸摸那些小鲤鱼。 那紫衣姑娘之后也没说任何话,帮常盈斟了一杯茶就行礼离去了。 常盈听到隔壁的茶客在说话。 “潇和姑娘可是誉为武林第一美人啊,也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一睹她的真容。” 另一人不屑道:“潇和姑娘岂是谁都能见的。我花了这个数,在这儿等了一天了,连个背影都没见上。” “啧啧啧,这里的位置可是一座难求啊,刘兄破费,让我跟着沾光了,不然我还进不来呢。” 常盈四面打量,里面的丫鬟小厮都规规矩矩、穿着不凡。 这望仙楼似乎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方才那紫衣姑娘伸手便是要钱吗?一分钱也没给,怎么还让自己进来坐下了呢? 常盈慢慢呷了一口茶。 另一个隔间的人也开口了。 “这望仙楼修建了大半年,听说是郡王殿下送给潇和姑娘的礼物。你说今日郡王殿下会不会也在这儿?” “你傻啊,人家大人物怎么可能和咱们一样坐在楼下?说不定此时正在潇和的怀里呢哈哈……” “今日进望仙楼的非富即贵、又或是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人,但这富贵亦有不同,小心隔墙有耳、谨言慎行!” 说话间,几个小厮又来报,什么凤凰岭于掌门送来千年梧桐木琴,雁归岛萧家送来珍珠玛瑙一百颗…… 常盈昏昏欲睡,也正因此,他错过了对面走廊几人正指着自己窃窃私语,其中一人便是方才引自己进门的紫衣姑娘。 由于身体不适,常盈格外畏寒,在外面还好,疼也好困也罢,他全能当作若无其事。 但一旦独处,他便懒散地装不住,把幂篱也解了放在一边。常盈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又饮了一杯热茶,四肢的疼痛才稍缓。 “这些礼物虽名贵,但根本比不上郡王殿下送的奇珍异卉,你进门时也看到了吧。 那是从各地搜罗起来的,好多花根本叫不出名,要让它们同时开放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谁让潇和姑娘爱花呢……” 常盈醒了。 听到这句话他彻底醒了,他想起方才被那老马毁得乱七八糟的鲜花们。 ——怪不得将自己带进来,这是怕自己跑了呀。 他们估计根本没想过要自己赔钱,自己即使有钱也赔不了,更何况自己身无分文。 ……如果说这马不是自己的,他们能信吗。 常盈不怕死,但是若不明不白地因为一匹馋嘴老马而死,那就有些啼笑皆非了。 常盈将衣服拢了拢,起身出门,一个伙计弓着身子站在门外,一只手拦住常盈。 “公子要去哪里?” 常盈道:“解手。” 那伙计仍是不退,原本正在端茶倒水的另一个高大伙计也过来了,两个人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常盈微微退了半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伙计垂着头,样貌恭敬。 “常公子暂时还是不要出去。” 常盈反问:“什么意思?” “常公子若是客人,便继续呆在里面饮茶。若不是的话……” 常盈听出了他们语气里的威胁之意。他假装顺从地退回了房间,然后关上门。 常盈自言自语:“好霸道的茶楼,客人想解手都不许,若是这样的话,那我只好……” 说话声音渐小,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水声。 几乎是瞬间,两个伙计撞着门进来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盯着今日来闹场的这个不速之客:先是毁了花,现在又要当众乱尿?! ……举着茶壶撩开纱帘,正往锦鲤池里倒水的常盈侧过脸对他们一笑。 —— “怎么了,这也不许吗?” 两个伙计表情都扭曲了,看到常盈并不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心里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仍是怒气冲冲。 “这水池里不能乱倒东西。” 听闻撞门动静的客人们纷纷出门张望,几个侍女闻声赶来,粉饰太平。 始作俑者常盈却懒懒起身:“我现在可以去方便了吗?” 几个伙计看着常盈那张好看的脸,心里简直是崩溃。 这样的美人怎么行事这般粗鄙无赖? “客人请。”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第11章 常盈问道:“你们要把我怎么处置?” 高个伙计道:“权看潇娘子的心情了。” 常盈摇头。 “我若说我并非马主人,而是被这马绑来的,你们应该不能信我吧?” 第13章 矮个伙计皮笑肉不笑。 “你放心,潇娘子很和善的。绝不会要了你的命。” 常盈左顾右盼。 “那就好。” 常盈一人进了厕轩,两个伙计再一次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常盈心想,他必须得找到李秋风,李秋风虽然穷了些,但是这点担当还是有的,再不济,他在这儿当个壮丁,三五年也能还上钱。 可现下自己连这厕轩都出不去,更何谈找人。 因此……必须得让李秋风找到自己。 只要、只要自己闹得动静够大,那他一定能找到自己。 常盈的脑子在这个时候忽然特别好使,他一瞬间想到了好多方法。 用火烧?杀人?还是用毒? 似乎都不是什么立竿见影的办法。 常盈呆了有些久了,两位门神敲门催促。 常盈漫不经心继续思索着,怎么才能让李秋风知道自己现在此处呢? 忽然间,外头一声巨响,原本还在不停敲门的俩门神停下手里动作,脚步声匆忙地离开了。 常盈慢慢推开门,外面竟乱成一锅粥了。 客人们纷纷从自己的隔间里涌出来,围成圈看着水池,水池中央一个布衣少年捂着胸口不停扑腾着,看上去痛苦不堪。 望仙楼的侍从如临大敌般将客人护住。 天助我也。 常盈见无人在意自己,也没急着跑。 爱看热闹是人之天性。 那少年狼狈地从水池里爬出来,嘴里一边淌血一边求救:“求你们、救、救我,他、他想杀我。” 众人顺着他指引的方向一看,门口有一个虎背熊腰、肩扛重剑的男子步步砸了进来。 方才拦着常盈的高个伙计拿着一个算盘面无表情。 “白玉雕栏五十两银子,两尾三色锦鲤六十两银子,黄花梨木地板……”高个伙计看着地上那条长长的划痕,叹了口气继续道,“三百两。” “客人打算怎么付?” 那高个伙计是对着地上的少年说的。 那少年吐出呛住喉咙的水,还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随着那黑脸大汉走近,其他客人总算散开,那人一个眼神几乎能从人的身上剜下肉来。 最重要的是,他扛的那把重剑,还在淌血。 眼尖的人已经认出了此剑的来历。 “天下第一剑……封雷剑。” “这是什么剑?很厉害吗?” 常盈厚着脸皮拼进了一个陌生客人的雅座里。 那客人原本要发作,见到常盈一脸人畜无害、虚心求教的样子,也没有将人赶走。 “封雷剑你都不知道?这可是把神器,传说中引天雷锤炼,凶性极强,剑下亡魂不计其数,每任剑主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否则压不住此剑。” “那面前这位剑主是谁?” 男子眯着眼睛细细打量。 “应该是……孟万仇。”他不由得把声音压低了,“他啊,他挺厉害的。“ 常盈道:“孟万仇?” “小点声!“男子紧张兮兮地看着外面。 孟万仇将肩上的剑拿了下来,重重杵在地上,将原本就有划痕的木地板直接锤了一个大洞。 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声响起。 然而望仙楼的伙计却仍旧对他和颜悦色,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幕似的。 男子顶着常盈好奇的大眼睛,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儿都倒了出来。 “孟万仇你也不知道?历任剑主中……最凶恶的一位。” “恶人中的恶人咯。” “你小点声!话是这样没错……历任剑主基本都是不得好死的,而这孟万仇……他是从他师父手里继承的这把剑。 我也是听说,他出师那天,问他师父讨要这把剑,他师父问他,‘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从我手中取走这把剑?’。 孟万仇就和他师父打了一场,孟万仇没有打赢,但是……他却假意求饶,趁他师父放松警惕之际,一剑弑师。他师父可从来没有对他下死手……” 常盈挑起一边眉毛,但面上仍是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怎么这样?” “孟万仇说的,师父杀妻,自己只能弑师,才能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常盈看着面前的莽夫,以及那柄笨重不堪充满戾气的剑,心想这也算天下第一剑?连李秋风的龙鳞剑都比不上。 常盈道:“那面前这位少年是谁,孟万仇到底为什么要杀他?” 那茶客说得口干,饮了一杯茶。 “似乎是……越家的小子,越家也是使剑的,他爹越襄的剑法也算有点名气,但据我所知孟万仇和越家也没有过节啊。” 常盈手指轻敲着耳后,他看着越假小子惊慌失措地躲到望仙楼侍从身后,但是没有人庇佑他,侍从们退开,孟万仇步步紧逼。 越家小子破罐子破摔地大喊道:“孟万仇,你杀了我爹还不够,你要将我们越家灭门吗?在座那么多侠客,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个杀人魔滥杀无辜?真是可笑啊,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人的!” 孟万仇将剑立在越家小子身侧,剑气将那小子的头发扬起又削断。 “你小子怎么颠倒黑白呢?明明是你爹技不如人,他向我下了战帖,我可是堂堂正正赢了他,他还将你们越家的内功心法也输给了我,你现在不交出来,还跑进来毁了潇姑娘的望仙楼,究竟想让谁来帮你呢?” 常盈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茶客压低声音,表情不屑。 “胡说八道。” “谁在胡说八道?” 茶客答:“孟万仇拿了这天下第一剑,但没多少人认他为天下第一剑客,江湖上都传他剑法残忍但并不顶尖,于是他便四处拜帖求战,好一阵血雨腥风。越家估计是倒了霉。” 常盈轻蔑地环顾四周,在场的确有不少人都随身带着武器,还有些人都有侍卫随从,可没有一个人想要去管这件事。 也对,这些人这些人来此就是为了一睹这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采,怎么好端端地要去触这个“江湖第一剑”的霉头。 那少年双眼赤红。 “我家的心法凭什么要给你!你杀人抢劫,这天地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孟万仇语气嘲弄。 “我有没有要杀你,我只是让你把东西还我而已。小子,我可听说你前面十几年都不愿意练功,怎么了,现在你爹一死,你便成了大孝子了?哈哈哈哈晚了!” 少年怒极,嘴角都咬破了。 “但这封雷剑也就这二十年来比较出名,若再往上,人人都不认它是天下第一剑。”茶客只敢小声逆反。 常盈心想,就算是现在,自己也绝对不认他那天下第一。 眼见着这少年被扯住领子要被提出去,常盈正要起身,却被一人压住了手腕。 他一转身,李秋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李秋风无声无息地冲他摇了摇头。 原本的茶客见到自己的隔间又突然冒出了一个人,也是吓了一跳。 现下二对一,此茶客后知后觉有些不安。 常盈笑意盈盈地给这位大哥做介绍。 “不要惊慌,这位是我的……” 李秋风打断道:“侍卫。” 常盈看了一眼李秋风,微微抬眉,没有多说。 这大哥见李秋风又退回角落,稍微放了心,但他的视线敏锐地落在了李秋风的裤脚。 有血。 他又想起方才常盈闹出的乱子,心想此人绝对不简单。 于是他拱手作揖,匆匆离去了。 常盈和李秋风没有来得及多说,因为那少年又大喊:“潇和姑娘,我们越家的孤鹤心法,我愿赠予你!只要不落入贼人手里,给谁都行。” 另一道声音响起,那是个干脆而又清甜的女声。 “怎么我一来,这望仙楼便如此热闹?” 孟万仇将手里软成一滩的人丢下,转身问好。 一个身姿摇曳的美人从楼梯上缓缓拾级而下,她额上簪了一簇艳丽的红山茶,但她脸颊上的妆极清淡,这花一簪非但不显俗气,反而越发显得人皎洁娇艳。 怪不得被称作是第一美人。 常盈称赞。 “果真是大美人。” 他转身,李秋风与他正好撞上视线,李秋风立刻挪开目光,这才随口应声。 “嗯。” 潇和继续道:“这什么心法的我也不懂,什么脏东西我可不要。但这小少年毁了我的望仙楼,孟大侠就这般带走,实在是说不过去吧。” 孟万仇说话也柔和了点。 “自然,自然。越家那处庄子估计还值些钱,让这小子将地契也一并交出来,潇姑娘看如何?” “你、你们!” 潇和道:“看来今日生意是做不成了。为表歉意,我为大家弹奏一曲吧,这之后大家自便吧。孟大侠也请稍坐,听完这一曲。” 第14章 闹哄哄的望仙楼一下子安静下来。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在二楼被纱幔层层围住的美人。 风撩纱动,美人隐隐约约,琴声悠扬,拨动人心。 常盈不通音律,但也能听出那是一曲哀歌。 少年跪坐在地,泣不成声。 此曲一毕,各回各家,更没有人会管这位少年的死活。 …… 常盈不懂琴,于是与李秋风窃窃私语。 “你知道你这马闯了大祸吗!他把望仙楼的花吃了,我们也要赔钱了,你有庄子地契可以赔吗?” 李秋风摇摇头,他也压低声音。 “没钱。” 常盈摇头。 “那我们还是跑吧,可我听说这是郡王的私产,我们跑得掉吗?对了,你是怎么找着我的。” “这不难,还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 李秋风觉得常盈现在叽叽喳喳的很有意思,和原先一天蹦不出一个字的小哑巴简直是判若两人。 “我要跑的话很容易,带上你就不好说了。” 常盈:“?”他指着李秋风,脸颊气鼓鼓的。 李秋风顺手握住他的手指,脸色沉了下来。 “手怎么还是这么冰。” 常盈一摸怀里,自己的暖手炉似乎是落在了厕轩里。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 琴声缓缓停了下来,少年的哭声也渐渐停止。 孟万仇将酒壶一饮而尽,拍手称赞。 “谢谢潇姑娘的琴声,改日孟某必定带着东西再登门拜访。” 潇和没说话,转身便走。 其余宾客也都稀稀拉拉地起身了。 就在此时,一道不客气的声音响起。 “剑或许是好剑,没想到人也是。” “什么?”孟万仇的脚步停住。 那浑身是血的少年唾了一口,笑道:“蠢货,骂你好贱啊哈哈哈哈!” 孟万仇怒极,一时不知道该向越家小子发难还是那个……看样子一巴掌就能拍死的短命鬼。 第12章 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说话怎么这么脏。 孟万仇将越姓小子随手一丢,直接压塌了一张木桌,茶水飞溅。 在楼梯上的潇和停住脚步,凉凉送来一眼。 常盈掀开隔间的纱幔,整个人半靠在窗前,流水潺潺,他低头看鱼,淡定地仿佛不知道有一头熊正在气势汹汹要找他的麻烦。 潇和皱起眉毛。 她忍一次,不过是因为孟万仇是疯子,和疯子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可是另一个疯子也冒出来,这就不是忍一口气就能过去的事了。 身旁的紫衣侍从对她耳语。 “娘子,这就是毁了花的那个小子。” 潇和一摆手,所有望仙楼的人鱼贯而出,将孟万仇和常盈分隔开,并且将楼里其他客人都从侧门送出去。 人一走空,整个楼只剩下水声和风声……以及猛烈地仿佛海浪一般的粗重呼吸。 潇和揉揉太阳穴,在二人之间的椅子上座下,一个侍从为她轻轻摇扇。 “我不想介入别人的恩怨,但你们要在我这望仙楼生事,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孟万仇毒蛇般的目光在常盈身上舔了一遍。 “潇娘子,我不给你面子也会给郡王殿下一点面子的。至少,不会让人死在楼里。“ 常盈嗤笑一声。 “就凭你吗?” 孟万仇鼓起肌肉,往前走了两步。“你怕是不知道我的名号吧,你这样的小白脸,我都不用出剑,一手就能把你捏死。死的时候到阎王殿报到的时候,记得你爷爷我叫孟、万、仇。” 潇和试图喝止常盈的作死行径。 但是常盈不听。 常盈摇摇头。 “什么名号?不过是仗剑欺人,没了这柄剑,你和普通无赖有何两样?” 孟万仇最记恨旁人说他配不上天下第一剑这样的言论。 常盈算是摸到孟万仇的逆鳞了,他立刻爆冲过来,将阻拦的几个侍从都甩了出去。 有几个走晚了的茶客心跳都停了片刻。 而潇和不避,她手里团扇轻拍,拍在了孟万仇的胳膊上,方才几个大汉都抱不住的孟万仇,就这样被一扇子给卸了力。 “我说了,望仙楼不、许、斗、殴。” 常盈眼睛一亮。 这所谓武林第一美人武功也不错啊。 常盈并不是无聊故意激怒孟万仇的。 他身后一直沉默如影子一般的男人慢慢走出。 李秋风身姿落拓,他盯着孟万仇手里的庞然大物,自己手心那柄轻剑一比之下,仿佛威力已然相形见绌。 “天下第一剑吗?据我所知,这封雷剑可远远称不上是天下第一。”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 常盈笑笑:“我的侍卫,你先打过他,才能挑战我。” 李秋风不由得看了眼撒谎都毫无痕迹的常盈,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潇和彻底放弃,看来今日必须得流血了。 她摆摆手:“滚出去打、滚出去打!” …… 常盈端来板凳坐下,又给身旁的人递了一把瓜子。 那少年浑身怨念地瞪了一眼常盈,捂着伤口艰难喘息着。 常盈瞥了一眼:“又不会死,就别摆出这个模样。” 那少年气急败坏,原本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和委屈的,但现在化为乌有。 “你怎么会懂我有多痛!我是真的差一点死了啊!” 常盈又道:“还能大喊大叫,一定死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越不平。” 越不平别扭着,恩公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独自别扭着,常盈却已经看上戏了,望仙楼后一处私人擂台上,李秋风和孟万仇各自持剑,交锋一触即发。 “你们还有这样的比武擂台?” 越不平艰难喘气,仰头看着擂台上的二人。 “多得是,找死的人多、不怕死的人多,自以为是的人多,摆的擂台便多了。” 常盈戏谑地看了他一眼:“你年纪轻轻,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越不平今年十五岁,身子骨正在抽条的时候,整个人清瘦单薄,声音也是还未完全成熟的窄细。 这个体型和李秋风绝对没得比,和那熊一样的孟万仇一比更是小虾米,但是单论常盈,应该算是半斤八两的。 常盈又白又瘦,唯独脸颊还算有些肉,此时吧唧吧唧云淡风轻地嗑瓜子,更是显得稚气未脱。 越不平喃喃:“你不也和我一样,又装什么老成。” 常盈摸摸不存在的胡子,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我今年五十八,全是我内力雄厚才能这般驻颜有术。” 越不平默默把脑袋挪回去,决定少和这个怪人搭话。 台上,孟万仇挥剑率先发难,他一挥重剑,摧枯拉朽,整个擂台都抖了抖。 李秋风足尖轻点,一个侧身便躲开了此剑,他顺势挽剑刺向孟万仇。 但他手里这把剑相比之下太短了,还未近身便被孟万仇的剑气击退。 李秋风也并不急着击中孟万仇要害,他每下都轻飘飘地落在孟万仇身侧,而孟万仇的封雷剑同样未能伤到李秋风分毫。 但除了二人之外,这擂台已经是一塌糊涂了,碎石乱飞、坑坑洼洼,后头的狮子石雕都斑驳凋落。 …… 不远处的二楼,潇和垂下眼睛,为身旁男人倒茶。 香气袅袅爬上男人利落的侧脸。 潇和道:“殿下何必要将这擂台借出去。” 那男人看得很出神,不时拊掌庆贺,闻言道:“最近风华郡太热闹了,不能再更热闹了。” 风华郡王眼珠子一错不错。 “望仙楼里损坏的东西我已经派人去修了,你不必挂心。” 潇和笑笑:“只是可惜了那些花。” 说着,他们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常盈身上。 “目前还无人知晓他们主仆二人的来历,潇和,你怎么看?” 潇和道:“依我看,他们二人根本不是主仆。” “哦,何出此言?” 潇和抚摸着头上簪的那朵花。 “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这无名剑客他身上就没有奴才的味道,更何况……那也根本不是瞧主人的眼神。” 风华郡王顺着指引看向擂台上的人。 孟万仇渐渐力竭,一剑比一剑急躁,方才那陌生剑客一剑将他的头发给砍了一截,旁观的二人立即叫好。 那剑客正在缠斗中,却还能抽空对着一旁送去一个安抚的笑。 但说是安抚好像也不太贴切,那嘴角轻提,更像是……耍酷。 风华郡王觉得自己身上仿佛有虫子爬一样,哪里怪怪的,但是找不出原因。 他不再纠结那二人的关系。 “你觉得孟万仇真会输吗,他可从来没输过。” 第15章 潇和淡淡道:“单论剑术上说,那无名剑客高他许多,但若没了剑,便不好说了……” 风华郡王点点头。 …… 孟万仇毕竟是刀口舔血、真刀真剑拼杀出来的,他攻势越来越猛,根本不给李秋风喘息的机会。 李秋风单手执剑硬挡了几下,被孟万仇琢磨出不对来,之后招招都攻向左侧。 李秋风不得不拿剑阻挡,两剑相击,毕竟是引天雷淬炼的重剑,李秋风这样硬碰硬是最不佳的打法。 他往后移了几丈才停住,银亮剑身将他锋芒毕露的眼神照得淋漓尽致,但他也把龙鳞剑身的裂纹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急。 他原本就只是为了看看这把封雷剑,看够了,也就可结束了。 常盈急了。 “这蠢熊怎么敢这样对龙鳞!” 越不平也悬着一颗心,根本没有人能打得过孟万仇。 “你别担心,龙鳞哥并不一定落于下风了。” 常盈怪怪地看了一眼越不平。 “你在瞎说什么,龙鳞是那柄剑的名字。” 越不平呆愣片刻:“啊…啊?” “他叫李秋风,我不担心他,他绝不会输的。” 第13章 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剑影交错、铮鸣不断,肉眼几乎看不清。 李秋风身上有伤,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乍一看仿佛节节败退。 越不平原本心灰意懒、心潮澎湃,如今心惊肉跳。 他不由自主扯住身旁之人的袖子。 “怎么办,李秋风似乎渐渐落于下风了,他要是输了,我们是不是得抓紧跑了。” 常盈道:“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个姓孟的显然力不从心了,他最大的命门……在腿。” 越不平眨巴眨巴眼:“不是,你看得清还看得懂?” 常盈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自己长了眼睛,怎么会看不到。 一开始被人一口一个哑巴的叫着,如今又被人认作瞎子,他这日子还真是有声有色。 “废话。” 越不平心头振奋,他又道:“真的吗?那还要几招才能赢。”他原本还能跟上,现在只觉眼花缭乱、乱七八糟。 干脆不装了。 孟万仇的上半身孔武有力、剑气所向披靡,相较之下,他的腿便显得太过笨重,腿法太慢。 “只需一招……” 李秋风一个灵活地后挑,一剑刺向孟万仇的胸膛,孟万仇大笑一声横剑在前。 李秋风剑势未收,往前一送,整个人如游龙在渊、压得极低,轻飘飘地突破孟万仇的护体气功,划破他的腿。 他不收剑。 原先十招已经让他摸透了孟万仇的性子,此人狭隘、极端,剑招从不留余地,若不置他于死地,便一定会不择手段反扑撕咬。 从这一点来说,孟万仇不像是凶猛善攻的野兽,反而是阴险毒辣的蛇类。 于是李秋风一鼓作气,一个利落地反身后蹬卸了封雷剑。 那庞然大物乍一脱手,如震耳欲聋的惊雷,李秋风却若伴潮生的惊风骇浪,直接用剑气将之裹挟。 他一出手,风狂雨横。 孟万仇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他握剑的右手手腕软软地垂下,双腿控制不住跪倒下去。 再低头,李秋风的剑已经横在喉头。 风雨初歇,但残烛摇摇。 李秋风的声音轻轻响起:“孟前辈,多谢赐教。” “你究竟是何人?” 不要和我说是什么谁的侍从,这样的强者,没道理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孟万仇咬牙。 李秋风仍旧轻语:“无名小辈李秋风是也。” “你的剑不错,如若、如若我今日能使出全力,不一定会输。”孟万仇不甘。“这把封雷是你的了。” 他这几个字说得十分沉痛,每个字都像是从他肉里挤出的血。 李秋风身上也有伤,但他不提。 他只是说:“前辈剑法高超,但须知,是人使剑,而非剑佩人。这把剑,我不需要。” 孟万仇的脸色炸开一般的红透了。他原本已经认输,他并不是没输过,更不是输不起的人。 只是眼前此人侥幸赢了自己一回,怎么就敢摆架子自认技高一筹随意指点起自己来了? 人使剑而非剑佩人。 对剑客来说,剑便是人,人便是剑,剑和人根本是分不开的。 这小子怎能明白自己为了惊雷已经做到了何种地步。他竟这样轻飘飘地把封雷当作随手可弃的垃圾一样。 不可原谅。 没有剑也好。 没了右手也好,他还有一臂,便绝不会让旁人看了笑话。 孟万仇毫无前兆地暴起。 …… 常盈低头,紧了紧衣衫,踢那人脑袋的时候,面色平淡地仿佛只是在踢一个挡路的石头。 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血流如注地某生死不知的男子面颊。 一动不动。 常盈抬头看向脸上被溅了一道血痕的李秋风,从怀里掏出帕子,踮踮脚帮李秋风擦拭。 常盈道:“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李秋风收剑:“那倒没有。他方才突袭我,我来不及控制好剑招,下手重了。” 常盈心中了然。 “嗯,这剑自己动的。” 慢几步深一脚浅一脚爬到擂台上的越不平眼神熠熠,他恨不得立即抢过李秋风的剑把这个恶人给碎尸万段。 那闪烁的泪花中,有一道身影重合了面前的情景。 须发全白的中年人躺在血泊中,孤鹤剑断折成两半,一半在越千钧脱力的手旁,另一段没入他的胸腔。 越千钧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血从剑的断口出不断涌出,像是一座冢,墓碑上刻着剑纹。 越千钧握住越不平的手,费尽全力凑到儿子的耳旁。 “不平……爹知你、你不愿习武,之前一直逼你、便是怕……以后有朝一日,爹、爹再也护不了你……” 越不平的眼泪砸到父亲脸颊上的沟壑,融进那浓厚的血色里。 他从未与父亲这般亲近过,大多时候都是他沉默地跪坐在祠堂里,而越千钧背过身去,一个好脸色都不曾给。 十天半个月都说不上一句正经话。 而此时,他恨不得能一切从来,他能接过他爹的那把剑,替他上这擂台。 越千钧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爹还有一事……越家心法……” …… 常盈敲敲桌子,唤回越不平的注意力。 “你方才说你们心法怎么了?” 越不平如梦初醒:“我愿将越家心法赠给你们。” 常盈往后一仰,顿时没了兴趣。 他一个将死之人,还要练功苦修,真想不出以后还有什么趣味。 李秋风自然也不需要。 硬是将二人叫回望仙楼招待一番的潇和坐不住了。 她谨慎道:“你们二人是说,你们既不要这把封雷剑,也不要越家心法,是吗?” 在场四人,只有李秋风才能拎得动这块破铜烂铁。 越不平道:“惊雷剑只归属天下第一,李大侠,你不想一鸣惊人吗?那你为何要和孟万仇打?” 李秋风适时地把球踢给了自己的少爷。 “这剑与我的剑法不合,不过是负累。更何况,要是带着这把剑,成为众矢之的,我没法保护我的主人。” 常盈闻言咧嘴一笑。 李秋风不提,他几乎快忘了自己刚才被他扔在马上差点摔死的事了。 “那这剑怎么处置?” “等孟万仇醒来,归还给他?” “不行!”少年气愤地挥拳,差点打到正在为自己包扎的侍从。 “他绝不能醒来,你们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吗?你们知道……我爹是怎样惨死的吗?” 潇和面容冰冷:“打住,没人想听。” 常盈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潇和。 虽然她说的是实话,但是不把别人的伤痛当一回事儿的举动,寻常人还是很难这样轻而易举做到的。 越不平将话咽了回去,倔强地低下头去。 潇和未曾想过这柄曾经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神兵,此刻被弃一旁、无人问津。 她的确想要,但是眼下有比这柄封雷剑更绝无仅有的存在。 于是潇和也作出对这柄封雷剑毫无兴趣的样子。 “你们二位今日先在这望仙楼歇下。” 常盈还没开口,潇和便接着道:“一切费用全免,包括你们毁了的东西,都不用赔了。” …… 常盈和李秋风睡在一间房。 越不平那小子原本还劝他们早日离开,这望仙楼不能久留。但是见他们二人正留了下来,却又厚着脸皮也在一旁要了一间房。 常盈道:“无事献殷勤,你觉得这望仙楼主打得什么主意。” 李秋风正在地上给自己铺床褥,闻言回答:“一目了然的事,她想留住我们。” 第16章 常盈又问:“那我们为何还要留下,明知她有所图。” 李秋风本想说,还不是因为你的身体弱,赶不了路。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比剑累了,要休息。” 常盈此时总算能追问:白日是谁在跟踪我们,他们二人分开的那段时间,李秋风又遇到了什么。 可李秋风此时却像看破他的心思,只是指了指耳朵,又指指嘴巴,摇摇头。 意思是,隔墙有耳。 常盈只能把问题憋回去。 然后他低头看着已经准备和衣躺下的李秋风,把问题换了。 “你为什么要睡在地上?” “因为只有一张床。” 李秋风自然不会与一个病秧子抢床睡。若不是有常盈在,他睡树上、睡屋顶、幕天席地都可以,他绝不会踏入这么好的一间客栈。 望仙楼的一切都很奢靡华贵,常盈坐着的拔步床是檀木制成,上面雕刻着鸟兽花卉、龙凤呈祥,纱幔重重、檀香浅浅,床上铺着锦绣床缎,软得像坐在云端,大得也好似在云端。 完全能躺下五六个常盈。 所以常盈实在不解,李秋风为何要打地铺。 “这床很大,你和我一起睡呀。”常盈拍了拍床侧。 李秋风僵硬地寸寸挪动脑袋,觉得下午被封雷剑震麻的虎口都没有现在这般失去知觉。 “什么?”他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还是问了。 第14章 对上常盈一派澄澈的瞳孔,李秋风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了。 常盈邀请他上床就只是睡觉而已。 对啊,他们二人皆为男子,甚至也算是一同经历过生死,若在以前,横竖也该拜个把子。 李秋风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哪怕常盈的确生得好看,但他背地里也不该有任何多余的奇怪想法。 李秋风再度在心头重复:常盈是男子,是个和自己一样的男子。 但是在开口答应的前一刻,他想起什么、脱口而出的话变了一番说辞。 “不必了,我喜欢一个人睡。” 常盈也没强求,李秋风一个在马棚都睡得香甜的人,轮不到自己来心疼。 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将身子缩进被子里,还没等他说话,李秋风的身影一闪,床头仅剩的那盏烛火就被吹灭了。 李秋风窸窸窣窣又躺了回去。 一时间只有衣料摩擦声和二人一缓一疾的呼吸声。 常盈虽然叫嚷着困,但是正儿八经躺下时却睡不着了。 因为太安静了,安静下来时,身上的疼便无法忽略。 常盈想起那个毒医说的话。 六服药,吃一次,便少一次。 若一直找不到解毒之法,那他便会死去。 还有后半段话,文檀翻墙逃跑前单独跟他说的。 其实常盈所剩的时日远没有半年这么多,随着时间推移,他身上如千万只蚂蚁舒服的疼痛会越来越剧烈。 他最多熬到三个月,疼痛便会折磨得他早早自我了断。 常盈现在就有点难受,想睡而又睡不着的难受。 他想和旁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于是他开口。 “李秋风,你有没有很想做的事情。” 隔墙有耳,那自己聊点无伤大雅的话题还不行吗。 李秋风的声音隔了很久才传来,久到常盈以为李秋风已经睡着了。 被梦和夜牵绊,那声音很沙哑,透过重重纱幔传到常盈的耳畔。 “当然有。” 常盈侧过身去:“是什么?” 李秋风:“太多了。” 常盈的声音愈发轻快:“真的吗?可以分给我一件吗?” 李秋风的声音凝滞了片刻。 “你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常盈:“我甚至没有自己。” 李秋风的声音沉寂了下去,很快再度响起。 “好,那我便把最近想做的那一件事分给你。” 常盈期待:“是吗?很难吗?” 李秋风:“说难也难,但只有你能做到。” 常盈越发期待了。 “你快告诉我。” “我想你能活下去,活着找到真正的自己。” 常盈不说话了。 这件事的确太难了,他没有立即答应李秋风。 但他试图掰开已经乱成一团的脑袋,从那迷蒙杂乱的记忆中,扯出一段来,哪怕是那么一小段也好。 但他尝试了很久,尝试得脑袋发晕也没有成功。 就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听到了雨声,细密的秋雨打在窗棂,像是游人低低的泣诉,哀婉徘徊。 常盈觉得那只终日紧揪不放的手骤然一松,他顺势整个人往后摔去,摔进了水里。 冰凉的水一齐争先恐后没入他的鼻喉,常盈呼吸不上来,满腔都是血,就在快要被溺死之时,终于被人扯着脑袋抓出水面。 “你算什么东西啊,你真以为穿上这衣服就和我们一样了吗?你再敢不识好歹,就不是呛几口水这么简单的事了。” 一男声怒骂。 常盈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脸上的水珠甩开,他双眼刺痛,看什么都朦胧。 “我不喜欢你这双眼睛,太邪。” 常盈的脑袋被重击,偏落向一边,好半晌他都起不了身。 “他就是个凑数的垃圾,碾死他我都嫌没意思。哥,咱走吧。” 透过红色迷蒙的视线,他看见几双银边黑靴款步离开。 最后一人离开时,还狠狠踩了常盈的手。 常盈黑红色的衣料被水打湿,薄薄地粘在身上,手臂上道道肿起的鞭痕清晰可见。 他再低头,低洼的一隙水里照出自己的脸,稚嫩而又扭曲,怒火和恨意几乎要把他的面容烧毁。 疼,好疼。 “怎么做个梦都那么疼。” 常盈醒来的时候,忍不住骂了一句。 做不做梦都疼。 不如再睡一会呢。 那个梦十分真实,但是再真实又落不到实处。他想不起那几个人是谁,又为什么要这样打骂自己。 若真有其人的话,难不成就是梦里那几个人下毒把我害成这样? 没有头绪,想也白想。 一醒来,梦里如影随形的那股怒意也随之飘散了,常盈只觉得肚子饿了。 他没有下床,掀开纱帘想喊李秋风。 日光已经晒在了空空荡荡的羊毛地衣上,李秋风并不在。 常盈披散着头发,匆匆下床,拉开门,吵嚷声立刻倾泻进来。 有潇和平静无波的声音,有有越不平惊慌的声音,还有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轻佻男音。 他还没将对话听个明白,一个人匆匆走近,将常盈推了回去,一个转身便将门带上了。 “我们走。” 李秋风将包袱丢进常盈怀里。 常盈尚未清醒:“好,马上走。” 他分不清东西南北,拔腿就走。 李秋风无奈地扯住常盈的后领子,提了回来。 “鞋子没穿好、外衣也没穿、头发也没梳,你刚醒?” 常盈点点头。 “阿盈,你睡得够香啊,下面闹成这样都没把你吵醒?” 常盈本想说我睡的一点也不好,但此时大脑渐渐反应过来了,他见李秋风面容严肃,的确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一面穿衣,一面追问:“什么事?” 一个声音抢答:“孟万仇死了,就在昨天夜里。” 话音刚落,门被人再度推开。 常盈反问:“他不是只断了条腿吗,怎么好端端的死了。” 那声音继续道:“对啊,他是被人捅死的,捅在心口,一刀没死、捅了好几刀,肉都翻了出来,血流了一地,都漫到门外了。你说奇不奇怪?” “所以,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声音越来越近,常盈不抬头便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而李秋风先人一步,将常盈牢牢挡在了身后,不急不缓地帮他将在衣服最上面系好。 第15章 那丁零当啷的玉佩声,以及轻佻的那句“小郎君”,让常盈悄悄翻了个白眼。 没人看得见,因为李秋风很是履行了自己“侍卫”的职责,将常盈挡得严严实实,甚至还顺手将常盈挡在额前的一绺头发挽到耳后。 齐二大踏步地走进,折扇敲敲自己的大腿。 “好久不见呀,小郎君。哈哈,其实也没多久,我就说我们有缘,有缘自会相见。” 他干巴巴的笑声落下,没有人附和。 半晌,姗姗来迟的潇和娘子才反问:“齐岱,你认识他们?” 常盈的脑袋从李秋风的胳膊旁冒出。 “不认识。” 齐二伤心摇头。 “在下倒是十分想结识呀,只可惜小郎君不肯赏脸。” 常盈仍旧不给面子。 “不必。” 第17章 齐岱殷勤地将自己身旁的椅子拍了拍,又反客为主地倒好热茶:“早知道是小郎君,我必定好好打扮一番,也不会这样空着手来。” 然而常盈缩在李秋风身后,一丝一毫想靠近的念头的没有。 齐岱手里热茶举了半天,只得自己一人喝两杯。 “孟万仇是死是活和我们无关。没什么别的事就请出去。” 齐岱一肚子火呢,他闻言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李秋风身前,将胸膛挺得极直,然而哪怕他发冠梳得极高,但整个人还是比李秋风矮了一截。 齐岱的额头只到李秋风的下巴。 然而他一手握拳,一手准备戳李秋风,齐岱自认自己此时颇具魅力。 “我和你主子说话,没你这个下人说话的分。” 说这话时,戳对方的额头才会显得压迫感十足,然而齐岱戳不到。 他只戳到李秋风抱臂时精壮的肌肉线条。 齐岱心里一下子感觉输了一截。 潇和娘子闻言扶额,另一只手象征性扒拉了一下齐岱。 “齐二公子,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便是昨天在擂台上将孟万仇打败的李秋风侠客,那位是常盈公子。” 齐岱的手指僵在原地,半晌,一根挪走,紧接着,另一根也挪走了。 他甚至还装作若无其事地抚平李秋风皱了的衣服。 李秋风全程只是淡淡盯着齐岱上蹿下跳。 “哦,李秋风是吗,名字还行。”他退了半步拉开距离,紧接着摇头。 “但这也不是你杀人的理由吧。” 齐岱说完,很谨慎地拍了拍手,几个现望仙楼的侍从们也将门口堵住。 李秋风道:“我并未杀他。” 常盈:“李秋风若要杀他,可以在擂台上将那姓孟的直接了结,没必要舍近求远。” 齐岱冷笑一声。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他若死在擂台上,那么便是江湖恩怨,谁也奈何不了你们。可他却偏偏死在了望仙楼里,残忍地被杀害了。那么我就不得不报官处理了。” 李秋风问道:“孟万仇死了与你何干。” 潇和娘子出来调停。 “你们初来乍到有所不知,齐岱乃是明苍山庄的少庄主。” 齐岱闻言,抬起下巴冷哼一声,但却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惊呼。 李秋风和常盈二人神情冷静而又平和。 “不认识。”常盈并不在意。 “明苍山庄的大公子乃是名满天下的镇北将军齐广白。” 齐岱再度昂首挺胸,状似不经意道:“对,那是我哥。” 他再一跺脚。 “这风华郡一半的店肆,都姓齐。” 李秋风和常盈仍旧毫无波动,让齐岱几乎怀疑这两人是什么山顶洞人,这般浅薄无知。 这样想着,他兴趣全无。 “而孟万仇是我请来的客人,你说他死了与我有没有关系?”齐岱沉下脸色。 常盈看了眼李秋风,他自然能确定此时绝对与他们无关,孟万仇此人劣迹斑斑,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他死。 “我们昨晚并没有离开这房间半步,真凶另有其人。你们去问别人吧。” 齐岱摇摇头。 “我看不见得。” 他一偏头,一个望仙楼侍从把人提了进来:是一脸失魂落魄的越不平。 他双眸无神,瑟缩地环顾了房间中的众人,无力地瘫坐在地。 “你把方才说的那些再讲一遍。” 越不平看了眼李秋风,撞上后者幽深的视线后,他立刻缩了回来,再也没有抬头。 “我昨晚子、子时见到李秋风去了孟万仇的屋子里。” 常盈下意识反驳。 “怎么可能,他一直与我一起。” 李秋风却轻轻按住常盈的手,让越不平继续说:“是吗?你是见我进去,还是见我出来?” 越不平皱起眉头:“进、进去。” 李秋风又问:“我记得你在楼下说的是,见我从屋子里出来?” 越不平,沉默片刻:“我一时口误。” 李秋风点头:“所以,你只是见我进屋,并没有亲眼看见我杀死了孟万仇?” 越不平沉默片刻,摇头。 “没有。” “这么说来,昨晚进过孟万仇屋内的皆有嫌疑,而且比我晚进去的更有嫌疑了。” 潇和娘子略加思索。 “虽然这也不能证明什么,但是这么晚了李少侠去找孟万仇做什么呢?而且你的意思是,昨晚不止你一人去找了孟万仇?” 李秋风:“何必装糊涂呢?楼主,我进去的时候,屋内又不止我一人。” 常盈一条眉毛抬起,一条眉毛趴着。他已经有点听不明白了。 什么,李秋风昨晚真的悄无声息溜出门了? 望仙楼楼主潇和干笑两声。 “我真的听不明白。” 齐岱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来转去,忽然一拍桌子,感觉自己掌握了关键。 “哦!昨晚还有人进了那间屋子,可望仙楼昨日并不待客,那么这另一个进了屋子的人也就显而易见了……是你,你这个贼眉鼠眼的小孩儿!” 潇和猛地看向得意洋洋的齐岱。 而另一头,越不平被他指着,愣了好片刻,忽然紧咬着下巴,不吭声了。 “没错,是我。” 常盈:搞了半天只有自己老老实实地在睡觉,还做了个噩梦…… 他不看李秋风。 其余人都知道他去做什么了,自己成了最后一个,这种隐隐约约被排除在外的隔阂感,让常盈不太舒服。 他本来就不了解李秋风。 常盈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第16章 半夜三更时分,常盈好不容易入睡。 李秋风却在黑暗中睁眼,悄无声息起身,他在床前停留。 隔着纱帘,李秋风看不清常盈的脸,只看到他缩成一团,他身材纤弱仿如竹叶,不仔细看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李秋风的手放在床帷,片刻,他只是拢了拢,接着便起身出门,直接摸到了孟万仇所在的房间。 李秋风武功很高,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没有见不得人的事要做,他找孟万仇只是为了问一个问题,因此他甚至掌了盏灯。 白日,几个时辰前,在刀光剑影的间隙,李秋风便问了孟万仇这个问题。 而孟万仇的回答是:“只有胜者才有资格发问。” 可没想到孟万仇是躺着从擂台上下来的。 潇和手下的侍女小瑛为他包扎了伤口,又忙前忙后地煎药换药,李秋风一直没有机会再听到答案。 夜长梦多,孟万仇无论是醒还是昏,李秋风都得将他强行叫醒问上一问了。 李秋风走近,在木梯转角,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李秋风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将手放在门上,还没有用力,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往里了。 门没有关好。 总不能是尚且不省人事的孟万仇自己开的门。 李秋风就这样施施然进了屋。 死一般的沉寂。 屋里有难闻的草药味、血腥气,也有从窗户缝偷跑进来的桂花香气。 还有一股不属于这里的脂粉气。 李秋风转身,对着黑黢黢的屏风。 “出来吧。” 潇和走了出来,面容也很沉静,她仿佛是光明正大走进来一般,接过李秋风搁在桌子上的烛火,点亮了房间里的灯笼,从床头到窗子旁。 床上,孟万仇脸色惨白,看不出死活。 李秋风没有问潇和为什么在这儿,毕竟这是人家的茶楼,她在哪里都很合理。 “李少侠也睡不着觉?” 李秋风没吭声。 潇和又道:“你有大麻烦了。” 潇和红袖添香,然而李秋风无动于衷。李秋风问:“是吗?” 潇和娘子轻笑:“若孟万仇醒来,他绝对会纠缠你一辈子。今日一战要是传出去,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找你。” 李秋风:“那不是我需要畏惧的。” 潇和娘子眸光凛冽。 “你现在不畏惧,是因为你还年轻气盛,但是你有牵挂、有软肋,就总有不得已的时候。” 李秋风摇头:“我没有牵挂。” “那楼上那位美人呢?你能全身而退,可他呢。” 潇和戏谑追问:“虽然他也有些身手,但是若将他扯进江湖恩怨里,他并不能自保。你是怎么说服他跟着你私奔的?” 李秋风原本的话已经被那两个“私奔”的字眼堵住。 潇和慧眼如炬,李秋风不知道她是怎么从这些细枝末节推出的二人错误关系。 半晌,李秋风问:“你想如何?” 潇和道:“我想请你们加入望仙楼。无论你们从哪里逃来,以后会树多少敌人,我都有本事保住。” 第18章 潇和说这个话的时候将两只手按在了桌子上,她低着头目光逼视着李秋风,眼神恳切,烛光下那张无瑕的绝美容颜仿若是话本中吞吃人心的妖邪。 美得蛊惑人心。 往日,潇和只要摆出这样的神态,便没有男人能拒绝她。 但她知道自己今日必定会失手,因为此男人已有一个男情人。 果不其然。 李秋风沉闷地笑了一下:“不需要。” 潇和:“没必要急着拒绝,你会想明白的,很快。” 潇和想起常盈,便没有被打击到自信,毕竟他不吃自己这一款。 李秋风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够多了,他之所以耐着性子坐在这里,是因为既然问不了孟万仇。 那么这个问题问潇和也是一样的,作为见过许多江湖高手的武林第一美人、现在见多识广的望仙楼楼主。 或许这个问题问她,反而更合适。 于是李秋风将剑拍在桌上,把潇和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李少侠你这是……” 李秋风低头看着她,慢慢拔出剑。 “白天,孟万仇曾说,觉得我这把剑很熟悉,我也想问问楼主一个问题。“ 剑光一闪,龙鳞剑被完整抽出,光滑如镜的剑身上还有点点血迹,以及被封雷剑震出的隐隐裂纹。 但是这把剑的确是十分好看的,它没有封雷剑那般气势如虹,也没有像现在大多数宝剑那样镶金嵌玉,剑脊上繁复而又古朴,让人见而难忘。 白天她隔得远远的,看不清这把宝剑,现在她看得一清二楚。 “你见过这把剑吗?” 潇和茫然的神情已经说明了答案,下一刻,李秋风已经将剑收鞘。 话已至此,便没有什么再说的必要了。 潇和问:“这把剑怎么了?” 李秋风自然回答:“没什么,它赢了那把封雷,以后应该会很有名了。” 潇和皱着眉头,一脸无语地看着李秋风转身离开。 到底是年轻气盛没吃过苦。 …… “你离开的时候孟万仇还活着是吗?”齐岱一拍折扇。 “至少还没有被戳成筛子。”李秋风回答。 “那我说的便都对上了。”齐岱恶狠狠盯着越不平。 “现在谁不知道你们越家栽在了孟万仇手上,你身负杀父之仇,而孟万仇昨晚重伤虚弱,毫无反手之力。这对于一个武艺不精的人来说,几乎是唯一的复仇机会了。” 越不平的脸越来越白。 齐岱越说越自信:“孟万仇又是被捅了好几刀才死的,一看就是有怨恨。小孩儿,你承不承认?” 越不平咬着嘴唇低头不答。被逼问得紧了,只把目光投向常盈。 在场众人若有可能救自己的,便只有常盈了。 常盈觉察到视线,他转头看向越不平。 常盈其实并不关心是谁杀了孟万仇。 人生生死死的多正常,他现在,正在为李秋风接二连三的事有隐瞒而不大高兴。 “既然此事与我们无关,你要报官就报官吧。”常盈转身。 齐岱却忽然改口。 “那不行。孟万仇是我请到风华郡的客人,他死了不要紧,但我是请他替我做一件事的。他死了,便得有人替他做。” “那件事只有孟万仇才能做。”他又补充道。 潇和娘子也并未听闻此事,她问:“什么?我就说他好端端地怎么来了风华。“ 越不平也怯懦地问:“什么事?” “我要他替我去鬼城,帮我去取一样东西。” “鬼城?!还真是只有这疯子才会答应你去。”潇和惊讶。 越不平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也慌乱了。 常盈见他们讳莫如深,也勾起了一点好奇心。 “这鬼城是什么地方,阴曹地府吗?”他没好气道,“那他现在死了,正好可以替你办事了。你去找个道士帮你传传话。” 李秋风忍俊不禁。 常盈恼怒地推了一把李秋风,自然,李秋风纹丝不动。 “李秋风,我若请你跑这一趟,你出价多少?” 越不平诧异地看着齐岱。 齐岱根本没把越不平放在眼里。 李秋风摇头。 他不想节外生枝,更重要的是,他也不喜欢齐岱这个人。 他没那么好心,莫名其妙要替眼前这个人卖命。 齐岱却忽然一抛折扇,扇骨弹出刀刃,抵在越不平喉咙上。 “我拿他的命来换,也不行吗?” 李秋风低头看着越不平,表情毫无波澜。 常盈索性不看。 怎么江湖上的人竟是这些无耻之徒,本以为这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出手能大方点,怎么会想着用一个陌生人的命来买。 这和赖账到底有什么区别? 常盈越看齐岱越是讨厌了。 眼角余光里,越不平抬起头,闭紧了双眼,引颈就戮地从齿缝中流出几个字。 “不用再帮我、我,我现在有脸见我爹了。直接死反倒好过去鬼城!” 齐岱胜券在握,他做的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他听说了这二人昨天为了非亲非故的越不平出头。 既然能因为“善“而出头一次,那就会有第二次。 善这种东西便是好人最大的软肋了。 齐岱的刀尖在越不平嫩生生的脸颊上划出口子。 “闭嘴!小兔崽子,这没你说话的份。” 潇和看着这一幕,有心无力地摊手,然后带着其他属性都退出了这个房间。 意思是,发生什么都和他们望仙楼无关了。 —— “等等。” 常盈忍不住又管闲事了,但这次是因为好奇心。 这鬼城到底是什么地方,到底有什么去不得的。他想去看看。 第17章 “等等。” 齐岱面带欣赏。 “好胆识!” 常盈:“容我考虑。” 齐岱:“怎么,你说话不顶用?也对,打赢孟万仇的可是你身后那一位。” 常盈墨发披散,轻轻在齐岱对面坐下,衣着随意却更显出尘不染。 他低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齐岱:“难不成你以为我真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 齐岱上下打量一遍,那一眼看得他有些心惊肉跳。 原本按捺住的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也不是,只是你这样的美人若是这么早就香消玉殒,我过不了心里这一关。”齐岱忍不住伸手,去握那羊脂玉一般的指尖。 下一刻,齐岱被连人带扇丢了出去。 李秋风干的。 潇和娘子关的门。 这两伙人一走,这房间又空了起来。 李秋风走到常盈身侧,问:“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不可能在这间房里动手的。” 越不平像个走错门的路人,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默默缩在角落,检查自己的脖子。 常盈气不打一处来,但他转头一想,李秋风的确是个与自己有些纠葛的同路人,自己何必非要知道他的事情。 明明早就清楚,李秋风不是他的本名,他现在的脸也是易容。 常盈这般一想,更是进入了死胡同。 原来他们二人的关系和两个陌生人是一模一样的。 震惊。 李秋风见常盈一味低头不语,还以为是自己方才语气重了。 “我不是责备你的意思……”他抓抓脑袋,想着如何措辞。 “只是、只是,这样冒险的事,你应该多个心眼。” 李秋风这句话说出口,心里又有点懊悔。 这句话好像又在指责常盈没长心眼。 好在常盈终于说话了。 “我没有替你答应的意思,我是说,我愿意去鬼城。”最后一个“我”字念得要重好几分。 李秋风的话卡住了,他的动作一下子慢下来,疑惑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有些听不懂这句话。 常盈说话慢慢地,又有些一开始说话温吞的感觉。 “你是你,我是我,你有要做的事,那么我也一样。我不相信有鬼。” 越不平在角落里弱弱发声。 “鬼城是真的、真的有鬼,我亲眼看见过从里面出来的人,穿肠烂肚,那人、他,他甚至还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吃!那人一直喃喃自语,有鬼、有鬼” 越不平浑身打了个寒颤:“真的很可怕,绝对不能去。” 常盈斜了他一眼。 “这么怕鬼,怎么下得了手杀人的。” 越不平一下子颓丧。 “下不去手啊,所以、所以我小时候不愿意习武。我爹硬逼着我,我都不愿意学,我觉得打打杀杀什么的,我做不到。” “可是你不去杀人,人却来杀你。”他的眼睛里有寒光一闪而过。 常盈轻笑一声,觉得这孩子蛮有意思。 越不平战战兢兢听了两位大哥聊天,也听出了个七七八八。 第19章 他一看常盈就面善,又几次三番出手帮助,又见谁都是宠辱不惊的样子,他笃定常盈必定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说不定真比那位李秋风还厉害。 “若是常盈、哥……”越不平这个“哥”字说得十分勉强。 “我觉得还真有活着出来的胜算。” 李秋风怎么听不出这是在撺掇常盈的意思,他伸手便要打,越不平立刻缩着脑袋。 常盈点头:“不错。” 李秋风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去?”他将常盈手里转来转去的茶杯按住。 常盈随即抬头,盯着李秋风。 “因为我也快变成鬼了。 如果真的有鬼,我想知道我以后过的什么日子。” 李秋风的瞳孔骤缩,将手松开了。 “不会,不会。” 常盈显得漫不经心。 “得了吧,你我心知肚明,况且死有什么好怕的……” 李秋风怒从心头起,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 “够了,你得听我的。我救你不是让你做蠢事的。“ 常盈的话被打断,他惊愕地抬头看向李秋风,然后指了指门。 “行,好,你走吧。” 李秋风看着常盈的侧脸,对峙片刻,还是顺从地出去了。 剩下不敢作声的越不平,努力克制呼吸降低存在感。 李秋风门刚关上,过了片刻又把门打开,拎起赖着不走的越不平,把他丢了出去,这才又离开关门。 好,这下彻底安静。 门外,越不平摸摸被摔疼的屁股,又是一副被吓破胆的样子。 他起身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李秋风的其他举动,这才发现此人竟然一动不动地就在常盈房门口坐下,掏出帕子细细擦剑。 他人高马大地一坐,将路都挡了大半,加之他容貌凶悍,手里的那把剑更是杀气重重,简直让人不敢靠近。 楼下,丝竹声起。 望仙楼已将被砸坏的锦鲤池补好,照常开门迎客了。明明孟万仇的尸身还好端端地关在房中。 越不平看着昨日自己狼狈的痕迹已经被迅速抹去,露出一个几不可查的微笑。 接着,他转身看向李秋风,犹豫片刻,上前搭话。 他搭话的方法也十分粗糙,简直像是在街边见到一只没有主人的恶犬,屏息凝视,只敢套近乎般招呼一声,随时准备见机行事、拔腿就跑。 “李大侠!您…您坐地上不冷吗?” 李秋风理都不理他。 “我还没当面感谢您昨日帮我,大恩大德我必定会牢记在心,等我、等我武功练好了,我一定要报答你们。” 李秋风感觉一只赶都赶不走的苍蝇正围着自己嗡嗡打转。 “安静。”李秋风擦剑的动作一停,把手里的帕子一丢,突然看向默默退了半步的越不平。 “你说,常盈是生气了吗?” 越不平心想,到底要我安静还是说话。 越不平其实也没看出来。 一般人生气会大吼大叫,会拍桌子、会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可是常盈都没有,他安静平和,最后说的那句话也只是“你走吧”。 甚至都没有重音。 “应该没有吧,看起来是不太高兴,但也没生气吧。”越不平挠挠头, 李秋风心想,问了也白问。 “那为什么要我走,而且一开始那话,是不是有点划清界限的意思。” 李秋风也是没人可以商量了,都病急乱投医了。 越不平挠得头发都掉了好几根。 “可能是要换衣服了?” “真的假的?” 他们二人在门口嘀嘀咕咕商量个半天,都被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门内。 主要是常盈的耳朵太好使了。 在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人生闷气后,常盈就想让李秋风再滚进来了。 一个人气和两个人吵可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常盈现在怀疑,李秋风也不觉得方才二人是吵了一架。 他正要开口,门外越不平的声音又传进屋内。 “划清什么界限?李大侠,你和常盈哥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常盈饶有兴致地侧了侧身子,好把话听得更清楚些。 第18章 什么关系。 李秋风将剑一收,两脚跨坐着,认真思考了一下。 怎么说都有点不对味,李秋风看了眼面前这个惹事生非的少年郎,干脆不答。 “不关你事,少打听。” 越不平张嘴:“哦。” 他看着李秋风健壮的身体和不怒自威的体格,甚为羡慕。 他再看自己白斩鸡的体格,心中充满悲凉。 李秋风问:“你大仇已报,还赖在这儿做什么?” 越不平东张西望。 “我不敢离你们太远。” 越不平没说瞎话,齐岱的人马没把他当人看,望仙楼上下更是虎视眈眈。自己一个孤儿,别人碾死自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自己死也无所谓,只是将这两个好人牵扯了进来。 越不平压低声音对李秋风说:“要不……我们三个趁现在逃跑吧。” 李秋风:“我没有杀人,何谈逃跑?我想走便走了。” 越不平道:“这望仙楼有郡王府的暗卫守护,飞贼都没办法靠近,没那么容易吧。” 李秋风疑惑:“那我昨日进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暗卫?” 越不平眼前一亮,立刻跑到走廊尽头,移开花瓶,将纸窗子推开。 他蹑手蹑脚地探出去半个身子,结果下一刻,一支羽箭落在他指缝之间。 越不平浑身颤抖。 他将那只拔下来的箭拿到李秋风面前。 箭镞上刻着羽翼状的标记。 “郡王府的人。”越不平道。 李秋风道:“你动作这么慢,哪怕是个瞎子也很难射不中。 越不平此时更恨自己少壮不努力了。 他虽然已经传承了自家心法,但是不解其意,和废纸一张无甚两样。 越不平泄了气。 望仙楼是郡王府的人守着,整个风华郡一半的地盘姓齐,另一半便随了郡王姓宋。 自己侥幸从这里逃出,也逃不了多远。 横竖跑不了。 越不平推门而入,此时倒是眼疾手快得无人能拦。 李秋风思索了片刻,没有跟着进门。 …… 常盈躺在床上,没有吭声。 他假装没发现那臭小子跑进来了。 “我们一起去鬼城,我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常盈不语。 越不平铿锵有力地在常盈床旁跪下。 常盈总算支起身子看他。 “你在这儿给我守孝呢。” 越不平不好意思地慢慢起身。 “你又不会武功、又没有本事,怎么做我的左膀右臂?” 越不平连忙自白:“我、我可以把我们家的孤鹤心法给你。” “那个姓孟的把你打得半死你都不肯给,怎么现在又要到处送人。” 越不平:“那可不是随便谁都给,家传心法我只给有恩之人。” “家传心法就不要到处传了,我可不姓越。”常盈伸了个懒腰。 越不平挠了挠头,还真是无欲无求的两个人,有点像。 常盈问:“鬼城远不远。” 越不平思考了一下,他比划着:“鬼城只是个江湖传闻,它原本有个漂亮的名字,叫浮花镇,距离风华郡约莫三日路程。 几年前,镇子上的人一夜之间都死了,再之后,便成了无法踏足的禁地,只进不出。听说只是远远经过,都能看到那里鬼影幢幢。 朝廷也怕人去查过,可派出的捕快也都折在里面了。” 常盈点头。 听起来的确很危险了。 越不平声如蚊呐。 “常盈哥,你有钱吗?” 常盈疑惑看他。 越不平解释:“我就是想着,再去之前买点防身的什么鸡血、护身符之类的。” 常盈简直要晕倒。 越不平这个蠢小孩,他这脑子很难再把越家再支棱起来了。 “没必要。”常盈起身,给自己扎头发。他的头发又多又密,他自己又不善于打扮,于是只是草草地将头发绑了一下,有好几绺头发还散落在肩上。 常盈自己没看见,越不平正想伸手去帮忙整理一下。 可谁曾想,越不平的手才碰到常盈的肩膀,常盈连头也没回,直接反手奖越不平的手按住。 那反应快得根本看不清,越不平惨叫一声,常盈立即松手。 与此同时大门应声而破,李秋风目光沉沉地大步靠近。 越不平看见自己的手背上留下了青色的指痕,有些诧异地看着常盈。 常盈的目光则是茫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理会李秋风的询问。 “怎么了?” 第20章 越不平心道,这就是武林高手吗,不得随意近身。 “没什么,我刚才、刚才不小心把手撞到了。” 李秋风见常盈从头到脚都没什么异常,也没追问。 “想出门逛逛吗?今天天气很好。” 常盈回过神来,阳光穿过纱窗,灰尘缓缓游动,的确是个好天气。 但常盈仍记仇,他看着李秋风毫无芥蒂的目光。 单方面生闷气是最没意义的事。 于是常盈拽了一下李秋风的腰带,嗯了一声,然后率先迈步出门了。 …… 两个人走到楼梯转角就被人拦住了。 经过昨天的事,望仙楼上下所有人都认得这两张脸。 齐岱也应该特别嘱咐过,因此仆从把所有门守死了。 为首的是那个紫衣姑娘,常盈记得她叫小瑛。 “两位贵客还是不要离开望仙楼的好。”小瑛半弯着腰,语气恭顺。 李秋风自然能强行闯出去。 常盈还记得他一个人打一群山贼的样子。 今天望仙楼客人比昨天还多。 因为传闻天下第一剑已经易主,很多人都来凑热闹。 常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不能让我们出去吗?我们不会跑。” 小瑛把腰弯得更低。 “贵客若是踏出望仙楼的大门一步,齐少主说了,到时候要用我们的脑袋来赔。” 常盈抬头和李秋风对视一眼,齐岱是认准了他们两个是心善之人,拿无辜的人命必定能拿捏住他们。 常盈看着低眉顺眼的小瑛,他都怀疑自己硬要往前再走一步,小瑛便会带着其他人撞死在柱子上给他们看。 于是他往后撤了半步。 小瑛松了口气,准备将二人引到雅间。 “望仙楼今日有折子戏,请贵客随我步至楼上雅间。” 常盈转念一想,这也行吧。 小瑛还准备了各种糕点,说这是潇和娘子特意嘱咐的。说完还特地看了一眼立在窗边的李秋风。 常盈敏锐觉得他们二人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但是李秋风全程看着窗外,没有一点反应。 越不平原本不敢出门,只是在后面不远处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远。 此时见他们不走了,立刻兴致冲冲地跟了上去。 他寸步不离的样子,就仿佛一直和常盈他们一路同行的,十分自然。 但进屋关了门又是两样,他像只落魄的丧家犬,只是小心翼翼地坐在门后,连上桌都不敢。 越不平甚至还担心自己呼吸太大声,因此被赶出去。 但是越不平很有眼色。 常盈要坐下,越不平立刻替他拉好凳子;见常盈要吃瓜果,就立刻拿起瓜子帮忙剥皮。 李秋风原本却在看着窗外,此时也被越不平的过度殷勤惹得提起半边眉毛。 常盈见越不平鼻青脸肿的样子,忍不住叫停。 “你别忙了。” 常盈觉得自己这样,难免被人误会是个地痞恶霸,欺负小孩的那种。 越不平缓缓收回手,乖巧地不应声了。 李秋风道:“没事干,就去练功。” 常盈再次叫停。 “他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练,练功不急于一时,你就坐着喝茶。” 越不平刚起身又坐下。 他左看看右看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然后走到角落里扎起了马步。 常盈:…… 随你们吧。 二楼的景致的确截然不同,一圈房间围成一个圆,常盈正对面那一间没有窗户,是一个简单的台子,几个乐师拿着古琴、琵琶等乐器安静等着。 每一间屋子都没有窗,只有藤蔓伴着紫色小花垂下,十分别致。 几个身着华丽戏服的人款步上台,乐声起,清亮的戏腔压住了望仙楼里的嘈杂。 但很快,楼下蠢蠢欲动的声音又逐渐响亮起来。 江湖里,没有走漏不了的风声。 起初,一个自称是孟万仇多年好友的人开口要见他。 几个茶客煽风点火。 本来顾忌着郡王的,见人多势众,也跟着浑水摸鱼,看热闹不嫌事大。 “就算是被打死在擂台上,总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小瑛带着几个侍从去安抚众人。 但是手段就没有对待常盈和李秋风那般温和了,她直接将带头闹事的人三两下按倒在地了。 其余人见状也识趣了。 常盈也靠在窗边往下看,觉得这出戏可比正在唱的这出更有意思。 “这郡王的威严好像也不是很高啊。”常盈评价道。 他转身问越不平:“这风华郡到底谁说了算。” 越不平没有立即作答。 郡王虽说是皇亲国戚,但是一个闲散王爷和显赫一时的将军府,又差了些。 齐岱作为明苍山庄的少主行事跋扈,最爱与郡王宋成玉对着干,望仙楼明明是郡王的地产,他却每日点卯似的来找事。 越不平道:“这,不好说。” 他扎了一会儿马步就不行了,这会儿正在给自己揉腿,听见动静也凑出来看。 他愁眉苦脸地说:“这下是真的出不去了。” 就咱们三人,走出了望仙楼也走不出风华郡,走出了风华郡也躲不过这整个江湖。 常盈和李秋风似乎都得被逼着上齐岱的这艘贼船不可。 常盈暂时还不发愁。 他坐了回去,眼神虚无地落在不远处,心里在盘算其他事。 他方才发现自己应该是会武功的。 这件事让他很是在意。 因为如若他能想起来一星半点的招式,那么便也能搞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 眼下这件事,似乎更重要一些。 第19章 李秋风听不懂这咿咿呀呀的,他不通音律,听了一会儿就待不下去了。 常盈也没看他,只是打了个寒颤。 李秋风问:“暖手炉呢?” 常盈的指尖都被冻得泛红。 常盈闷声道:“炭凉了,没带。” 李秋风闻言拔腿便走。 “我去帮你拿,你别乱走。” 常盈心想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这样嘱咐。 他用鼻音“嗯”了一声。 越不平虽然不懂这青天白日的,又不是寒冬腊月怎么会有人冷。 但他转念一想,现在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常盈只是练了一个什么“寒冰掌”之类的奇功。 李秋风一走,越不平就放松了许多,他拉开常盈对面的椅子,坐下后两只手放在桌上。 “你说李大哥怎么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怪吓人的。” 常盈瞥了他一眼。 “他要是笑眯眯的,岂不是更把你吓死。” 越不平想象了一下,还真是如此,他豪爽地大笑。 离得近了,越不平才发现常盈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他本身就白,此时嘴唇也有些发白,看起来确实很冷。 “常盈哥,你很冷吗?” 常盈先摇头,然后又点头。 那细密的疼并不十分剧烈,但是很磨人,常盈先感到的永远是疼,什么冷啊困啊的都是角落里附带的感觉。 “为什么那么冷?” 常盈答:“因为我中毒了。” 越不平先是惊讶,接着了然。 “我懂了,寒□□是吗?我听说过,似乎是邪教的一种毒针,扎入心魄后就会让人结冰。邪功高的,能直接一针把人扎得冻死,次一点的就会让人中毒,感觉自己一直很冷。” 他一边说着一边抱住自己。 常盈歪着脑袋看他。 “没想到你对邪魔外道还这么有研究?” 越不平洋洋得意。 “虽然我以前……比较不上进吧,但我对江湖形势还是颇有了解的,每期侠影风云我都一期不落的!” “侠影风云是什么?” “这你也不知道吗?”越不平心想这是一个真正的隐士。“这就是武林上记载各种传说和故事的江湖小报。” 越不平压低声音道:“孟万仇死了的消息若传出去,必定能见于下一期的侠影风云。” 常盈点点头。 “只要是死了的消息,侠影风云都会记吗?” “当然不是,总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才行,那种有些名气的武林高手。不止是死,婚丧嫁娶、轶事秘闻无所不包。” 常盈眼波流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他打断正在滔滔不绝讲述美人榜和英雄榜的越不平,问:“那之前的侠影风云你还有吗,我想看看。” 越不平道:“有是有,但都在我家中堆着,我现在一时半刻也回不去。” 常盈道:“不急,不急。” 常盈隐隐觉得他能通过这个《侠影风云》捕捉到一点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 越不平起身对着窗户,转身握拳。 第21章 “总有一天我也要成为侠影风云里榜上有名的大人物。” 常盈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 “这有何难,你现在对着窗外大喊一声‘是我杀了孟万仇’,立即便能达成了。” 越不平笑不出来。 他不敢。 “我可不敢,但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堂堂正正的江湖第一!” 刚说完,他就沉默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楼下的人,自己才半只脚踏进江湖,别说站稳脚跟了,他连都找不到地方落脚。 越不平大咬了一口桌上拿的脆柿,甜甜的果汁味道暂时压住了此少年无限愁绪。 就在此时,李秋风回来了。 他将暖手炉递给常盈,常盈接过,发现里面新添的还是香碳。 沉香的味道很好闻,引人沉醉。 李秋风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越不平呛住了,他怎么敢说什么天下第一的事。 这还不得让李大侠笑话死。 “没、没什么。” 李秋风背对着他,越不平立即站直了:“不对,我错了,我这、这就去练功。” 常盈一只手撑着下巴,纳闷地看着越不平忽然像一只被揪住脖颈的小野狼,手忙脚乱胡乱扑腾。 后者手里的脆柿还没吃完,他左手拿起想往嘴巴里送,右手提了提裤子,左脚便从窗前迈开。 但动作太急,他步子刚迈开,手里的脆柿同时脱了手:那柿子在空中、左手、右手之间来回倒腾了两三番之后,这才划出一条线,呱呱坠地。 越不平探出脑袋去看,这脆柿咚的一身正好落进一人的茶杯里。 滚烫的茶水四溅,那倒霉蛋立即抬头看始作俑者,和一脸呆的越不平四目相对。 “糟了。”越不平立即转身将身体贴在墙上。 常盈问:“怎么了,把人砸死了?” 越不平摇摇头:“不是,比这个更糟。” 下一刻,常盈听见有人说话,气势汹汹、声如洪钟。 “越家那小子?你没死啊!滚下来!” 越不平立刻两腿一蹬,贴着墙坐下。 李秋风问:“谁找你?” 越不平立刻嘘声。 “小点声小点声。” 他顿了顿又道:“他就是刚才带头闹事的、那个自称是孟万仇好友的……” 那人带着一堆人前呼后拥气势汹汹地涌了上来。 “沈流云。就是那个流云铁掌的沈流云。” 常盈不认识很正常,但是李秋风也反应平平。 “很厉害吗?” 越不平道:“传说能徒手劈开一个人的脑袋。” 越不平看着常盈不紧不慢地将水果掰成两半。 常盈忽然对手里的橘子失去食欲。 潇和娘子不在,郡王殿下又离郡,小瑛一人控制不住局面,怎么也阻拦不住。 一群人就这样杀到了门前。 沈流云还没那么疯,敢随便造次,他甚至连敲门的动作都不重。 “越不平,我看见你了,我就想问你,孟万仇人呢?” “你别逼我在这里动手!” 敲门动作越来越重,桌上的茶水泛起淡淡涟漪。 李秋风和常盈对视一眼。 李秋风往前两步,用手一拨,在对方砸门前将门开了。 沈流云没做好准备,差点扑倒在地,但他只是晃了晃就稳住身形。 常盈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和孟万仇绝对是朋友。 两个笨重的熊,眼前这个眼睛更小,肚子更大。 有人昨天见过李秋风和常盈,在沈流云耳边耳语几句,他看向两人的目光也变了。 “我说怎么回事,正好,人都在也省得我麻烦了。” 沈流云道:“就你们三个人?两个小兄弟是哪个门派的,报上名来。” 常盈道:“就我们三人。” 李秋风全程都没抬头,但是沈流云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杀气,他看向那个最不起眼的男人。 “我就要你们一个准话,孟万仇身在何处?究竟是死是活!” 常盈但笑不语。 “那我可能得请你们出楼一叙了。这里是望仙楼,我们不能在这儿动手,坏了娘子的生意。” 常盈看了眼在众人身后的小瑛,摇了摇头。 “那可能不行。” “怕了?哈哈,昨日你们以多欺少害我兄弟的时候可曾想过现在?我可不会像他这般死心眼,要下战书单打独斗。” 沈流云带的人不少,此时七嘴八舌都化为异口同声的应和。 “就是!” 沈流云又道:“你要是有帮手,也赶紧叫出来。我看你们三个,其中一个废物,另一个看起来连剑都提不动,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 常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如若沈流云打算硬要把他们拽出望仙楼的话,小瑛他们绝对能算是帮手。 可如若不是这样,他们唯一的同伴就是拴在马棚那匹老马了。 常盈正想说话,一道声音响起。 ——“我是他的朋友。” 伴着清脆铃音,一个身上挂着许许多多小铃铛的女子拨开人群,十分自然地在常盈对面落座。 其实根本不需要她动手,只要看她一眼,人群便像被劈斩的波涛一样,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原因无它,那女子脖子上缠着一条蛇,活蛇,缓缓游动,蛇的脑袋钻进了她茂密的黑发之中。 “你认识他?”沈流云声音不太对。 女子点头,她只梳着一只辫子,身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零碎,腰带上挂着很多小布袋。 她看着常盈,神色坚定。 “我们认识。” 常盈只是略微震惊了一下,很快就应道。 “对。” 第20章 此女子装束实在是标新立异,那沈流云都忘了发难,他往后移了半步,但又挺起胸膛,往前逼近。 “你这小丫头片子哪冒出来的?” 此女子不动如山,眼神笑眯眯地在常盈、李秋风和越不平之间游移。 她甚至什么都没有做,那沈流云便惊叫着往后迅速退去,差点把他身后的几个竹竿小弟压倒。 其余人也是大惊失色,对着女子的背后指指点点。 常盈好奇地探出脑袋,只见到那只足有拇指粗细的黑色小蛇从女子茂密的黑发中爬出,露出了一边脑袋……和另一边脑袋。 那是一只双头蛇,两个脑袋都在幽幽地吐着信子,三角形的脑袋和黄色的眼珠子,无一不彰显着这只毒物的伤害力。 常盈也有些震惊,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害怕。 那蛇在女子手臂上蜿蜒而下,女子抬手,故意往前探,把其余人又吓得大叫。 “我的小蛇饿了一天了,他最喜欢吃眼珠子了,你们谁愿意给他咬一口?” 沈流云的确很怕这种东西,他又不是来卖命的,闹一闹也就走了。 “什么鬼东西也带来招摇,要不是我今日还有事,必定要你们好看,我们走!” 女子瘪瘪嘴,温柔地抚摸着两个脑袋,看上去心有不甘。 “那就别打扰我们老友重逢了吧。”常盈道。 门又合上了。 越不平贴在墙角,紧紧盯着这个女子的一举一动。 他已经对此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 这是个南棘人,放在二十年前是要被武林赶尽杀绝的魔教。 女子年纪不大,行事诡谲活泼,常盈毫不怀疑自己会和她成为朋友。 常盈连她的那条蛇都很喜欢。 他伸手,女子手里那条蛇缓缓游动,正要爬到自己手心时,李秋风上前两步,用剑柄隔开了他。 那女子本来笑意盈盈,十分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小蛇交朋友,见被打断,眉头紧蹙。 “啧,一个大男人,连蛇都怕吗!” 李秋风板着脸不语,这蛇有剧毒,而且此人不老实,得保持距离。 常盈看着女子,则在想这若是自己以前的旧友,那么自己过去的身份还真是不简单。 他浅浅一笑。 “好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老友重逢应该是这样说话的吧。 他抬头看了眼李秋风,心里莫名有些忐忑。 那女子指了指自己:“很、很巧吗?我在对面看你们半天了。” 常盈问:“你早就认出我了还是……” 那女子一摆手:“我认出你做什么?你很有名吗?” “我是来偷东西的。”那女子狡黠一笑,得意洋洋地从手心里露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金镶玉的小令牌,尾部绑着锦羽,看起来很雅致。 越不平小声惊叫:“英雄令!武林大会的通行令牌。” 那女子将英雄令从左手抛到右手:“算你小子识货,我盯了那大老粗半天了,终于在刚才成功得手嘿嘿。” 常盈难免有些失落。 “所以,你根本不认识我?” 第22章 那女子因为常盈敢摸自己的小蛇而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虽然觉得此人说话颇为自恋,但也尚能忍受。 “怎么了,难不成我们真是朋友?那我可要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常盈哑然,越不平也是若有所思,只有李秋风明白,他将一只手按在常盈的肩上,只低声说了两个字。 “不急。” 常盈摇摇头,对女子说:“今日便认识了。”说着,他简单做了个介绍。 那女子也的确有心想和常盈做朋友。 说实话,她还从来没有过任何朋友,方才说出那句“我是他的朋友”时,心里还有点砰砰直跳。 她形单影只惯了。 “我叫容雀。”容雀言简意赅。 她有心想多聊,可奈何刚偷了东西,要是被发现就不好跑了,于是她行色匆匆地消失了。 只留下一句:“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朋友们。” “此人的武功很高。”李秋风看着容雀蹦蹦跳跳的背影如此评价。 常盈也发现了。 容雀虽然看上去咋咋唬唬,但是方才走的时候,她身上那么多的铃铛,却没有一个发出声音。 这只能说明她的内力很深厚。 越不平则是趁着人走远,小声骂了句:“魔女。” 常盈问:“你认识?” 越不平摇头。 “她是南棘谷的,那里就是魔教。” “你怎么看出来的。” 越不平瞪大眼睛:“我在书上见过,南棘人的打扮就是如此,还爱豢养毒物,都对得上。” 常盈问:“魔教?” 越不平低声道:“虽然在十年前已经撤去了所有魔教的名头,但是名门正派和邪魔外道还是有区别的。”他身上颇具正义感。 常盈又问:“那英雄令又是什么,很稀罕吗?” 越不平道:“的确是稀罕之物,新一届武林大会还有三个月就开始了。只有手握英雄令的人才能参加武林大会,竞争新的盟主之位。据说,这英雄令只有三十块。” 常盈道:“这英雄令难道没有刻名字吗,这样偷来也有用吗?” 李秋风道:“恐怕是故意不刻名字。” 越不平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多数都应该握在大门派手中了,只有少数流通在外。” 常盈思索了一下:“这么少的几块令牌,肯定会引起争夺。有本事能拿到令牌的人,也的确证明他能在那么多高手里脱颖而出。武林大会比试真正的第一关,应该是这个……” 越不平从未想过这一点,他也不知道江湖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能为抢夺这么一块小令牌做出什么事来。 “那魔女偷了沈流云的英雄令,沈流云不得气疯了?”他想到那人把脸气歪的样子,还觉得颇为痛快,短暂地站在了魔教妖女的那一边。 但他想起什么,笑容僵住。他看向常盈和李秋风,后者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越不平忽然觉得自己凄惨得不行。 ——容雀利用了他们。 沈流云或许一开始只是受齐岱所托前来施压,逼迫他们趁早就范。 甚至有可能齐岱就是拿这个英雄令驱使的这些人替他办事。 可是英雄令被偷,她自己又悄悄跑了,那么沈流云肯定会气急败坏、兴师问罪。 她倒是偷溜了,沈流云找不到她,肯定会来找他们三个。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此事不能善了。 越不平脸都气红了。 “我、我方才还真有那么一刻觉得这妖女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魔教就是魔教,没有一个好东西!” 常盈忍俊不禁。 果不其然,浩浩荡荡的人群去而复返,沈流云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 他大声叫嚷着“抓小偷”,大有一种要将屋子掀翻的气势。 常盈和李秋风拾级而下。 常盈在心里默默数着人数,接着小声问李秋风:“二十个,你打得过吗?” 李秋风摇摇头。 “不好说。” 越不平凑近,他拎起一张凳子,大喘着粗气。 “把那三个人交给我!我来解决。”他指着最旁边的几个瘦子。 常盈看着他,觉得这小子解决半个人都难。 沈流云怒目而视。 “真是不简单啊,本来抢走一块英雄令还不够,今日还敢在大庭广众中之下抢走我的。我看你们有命拿,有没有命活着出去。” 常盈愣了一下。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还多出来一块。 李秋风倒是瞬间领悟过来:第一块英雄令应该是在孟万仇身上。他拿着那所谓的“天下第一剑”,有这么一块英雄令也不奇怪。 他又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在深夜撞见潇和,又为什么望仙楼故意放任越不平去报仇。 越不平:“和我们无关!我们没拿!不要信口雌黄!我们不认识刚才那个魔女!” 沈流云瞋目切齿:“刚才在楼上还是好友重聚,这会儿又划清界限了,你真把我当傻子吗!” 其他人听到两块令牌都在常盈他们身上,已经像是闻见肉味的饿狼,都不需要沈流云怎么煽动,一个个便都摩拳擦掌了。 第21章 一时间群狼环伺。 常盈和李秋风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这时候自白是最没用的事,不见到血,今日此事不能平。 贪婪更会助长人的胆量。 常盈见到人们步步紧逼,他们进一步,常盈便往楼梯上退一步。 他小声问李秋风:“现在怎么办?” 李秋风看上去丝毫不乱。 “实在不行,也只能打。” “你避开些。”李秋风又道。 常盈看了眼乱成一团的望仙楼侍从们,他揪住一人的领子,问:“你们楼主呢?” 那人摇摇头:“今日不在。” 那边一人已经大着胆子冲了上来,虽然并没有亮武器,但一言不合就把自己的外衣撕碎了,露出虬结的肌肉。 李秋风往后一仰,横腿一扫便将人踢得倒飞出去。 常盈拍手赞叹好身手,与此同时他也没闲着。 他将望仙楼里看起来值钱的花瓶、酒盏通通往下砸。 这下侍从们是真的急了,连忙上来阻拦。 常盈又朝着他们扔了个花瓶。 那侍从飞扑出去接,却踩到地上的碎渣,一下子软了,刚接到的花瓶也脱手飞了出去,正好砸到沈流云的脚边,碎得四分五裂。 沈流云被弹起的碎片割伤了脸。 血流得他貌若恶鬼,他怒气冲冲地抹了一把,接着一挥手,所有人都爆冲了出来。 常盈有预感,这座楼可能又得大修大建了。 … 声势浩大的一场群架,把半条街的百姓都引了过来,但没人敢靠得太近,都只敢远远地伸出个脑袋打量。 很快,便有两队人马赶来。 一队是王府的府兵,一队则是当地的捕快衙役。 府兵骑着马,衙役则全副武装,浩浩荡荡的两伙人进了门就混在一起,将杀红了眼的沈流云按在地上。 常盈毫发无伤,他在二楼看戏。 楼下人仰马翻,李秋风执剑立在最前,没受什么伤。 而他身旁有好些人倒在地上,身上各处都有不同的箭伤。 隐匿在望仙楼暗处的暗卫都现了身。 他们的箭很快,几乎百发百中,好几个人的手掌都被钉在了地上。 这箭术几乎不在李秋风之下。 比起近身才能派上用场的刀剑,他们密集而又精准的利箭,把楼下那些人给打醒了。 ——这英雄令不是谁都有命拿的东西。 常盈原本还在偷偷捣乱,但是一支箭钉在他脚边,以示警告。 常盈便识趣地把手里的古董放回了原位。 此时王府府兵赶来后,两个暗卫又悄无声息地藏回了黑暗,就好似一切没有发生过。 其中一人竟然还把弓箭留在了常盈身边。 常盈拿起箭筒里最后一根羽箭,拉起弓箭。 这弓特别硬,常盈拉得有些吃力,他一边拉一边瞎瞄。 大约自己曾经做过这件事,常盈一摸到弓箭,身体就自然在动。 不需要多思考,他疼痛的身体都好像不复存在了,天地只剩下了他手里的箭以及……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常盈将目光一对上那个后脑勺,心里就涌起一阵波涛。 但他很快就恢复冷静,将手里的箭移开。 因为他发现那是李秋风。 “何人闹事?都给我出来,弓箭也停了!衙门办事。” 常盈不动。 “楼上的,说你呢,还拿着箭?给我放下!” 常盈将箭扔到一边。 被打了一拳就昏过去的越不平醒来见到这一幕,又看到周围几乎都中箭的江湖人士后,崇拜的目光如有实质。 第23章 常盈走到李秋风身侧。 “闹市聚众斗殴,按律罚十两、杖二十。” 他们二人也被赶进队伍里,用镣铐锁住双手,准备先押往大牢。 然而王府府兵却又拦住捕快衙役们,不肯放人。 小瑛快步走到最前面,对为首的捕快耳语几句。 那捕快变了脸色,总是朝天的下巴缓缓拉了下来。 “朝廷办事,谁都不能阻拦。”那人还是这样说。 沈流云大喊道:“太好了,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这两人是小偷,他偷了我的东西,一定要把他们抓回去!” 沈流云眼珠子一转,恶狠狠道:“不对,东西不在他们身上。”见常盈和李秋风不慌不乱,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们还有个同伙,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一个女的,我的东西一定被她藏起来了。牌头,你们上楼搜一下,别让她跑了!” 那捕快冷笑一声。 “我不用你教我做事。”他又看了一眼楼上。 “真有同伙?” 他这个问题是问给李秋风的。 李秋风抬头一看,忽然笑了。 “不信便去搜吧。” 越不平原本还想着捉拿那妖女证明清白,但他看到那行捕快真的抬腿往上走,脸上血色尽退。 那妖女不一定还在,说不定早就趁乱跑了。 但是、但是那具尸体绝对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床上。 那个胸膛被刺了好几刀,死前还狠狠瞪着自己的孟万仇。 越不平浑身的冷汗。他感觉自己几乎没办法呼吸。 他似乎又回到了昨天夜里。 恐惧无措,脑子里很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 他在孟万仇的门口一直晃。 他来回徘徊了几百次,但仍旧未能下定决心。 仇人在一墙之隔,他如何能不心动。 他恨透了孟万仇,若恨能杀人,孟万仇早就已经千疮百孔。 但他不愿意这样偷偷摸摸地下手,那样是败坏了越家的名声。 可现在连越家都没了,又有什么名声可言呢? 他爹刚正了一辈子,却落得个自不量力、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不公平。 他爹是被逼下战书的。 孟万仇将他们家除了人以外的所有活物都杀了,挂在越家门口,就是为了逼他爹应战。 孟万仇为了让自己威名远扬、盖过弑师的恶名,自称要连斩百名剑客。 越家是第十三个。 …… 越不平溜进去的时候,不仅门没关,孟万仇本人都是醒着的。 越不平问:“你杀人时就没有一刻动摇吗,‘或许对面是个好人,我不该下死手’,这样的想法从未有过吗?” 孟万仇的胸膛上插着一把刀,在越不平来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 这或许便是孟万仇从梦里醒来的原因。 看到这一幕,越不平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孟万仇嘴角溢出血,但语气仍是很不屑的。 “我、我杀人时从没想、想过自己是在杀、杀人。” “我、我只会想、想,弱者,连祭我的剑都,都不配。”孟万仇似乎很享受对方痛苦愤怒的样子。 他继续道:“你爹那个老、老东西,应该感谢、谢我。那是他离天下第一最、最近的时候,那是荣幸。” 越不平的神色慢慢扭曲,他不想听,可他又忍不住想问。 孟万仇没把越不平放在眼里。 “你、你不用这样看我,我就算死、也不是死在你这等废物手里,哈哈!” 越不平知道他今夜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安静坐在一旁,就能欣赏到仇敌慢慢失血而亡的样子。 那是一场漫长的宽慰。 可是孟万仇这句话让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了。 他还是要亲手杀了孟万仇,他必须是亲手杀了孟万仇。 孟万仇自诩天下第一,却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个毫无武功的草包,用最简单的办法杀死。 这才是真正的报复。 越不平将手伸到孟万仇的胸膛,那柄匕首扎在偏右的位置,所以让孟万仇苟活了那么久。 越不平伸手,他没有武功,拔刀的动作他都做得很费力,如同拉锯子一样,孟万仇的痛苦被放到最大。 “你、你不敢。”孟万仇还在笑。 但很快他的笑就凝固了,匕首拔出后,鲜血立刻加倍涌了出来。 越不平原本只是咬牙看着,此时却生怕孟万仇立刻死去了一样,他得和阎王爷抢人。 越不平连犹豫和害怕都来不及。 “你才是废物死了。”他最后说给他听。 第22章 绝不能让他们上楼。 在场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小瑛自然先越不平想到其中利害。 无人在意死的一个孟万仇。 只是他现在不能死在望仙楼里。 她一个眼神,府兵拦路。 捕头原本是想例行公事,毕竟沈流云叫嚷个不停。 可是郡王府府兵一个个的像是又冷又硬的石头,不给他们半点面子,捕头便迎了上去。 身后的捕快们也都默默聚了上来。 “你们只听郡王差遣?” 捕头用随身佩剑敲了敲挡在他正前方半步不退的一个府兵。 府兵一言不发。 越不平悄悄挪到了常盈和李秋风身后,正想商量对策。 这时候他才发现两个人都已经脱下锁链。 也是,这小小镣铐根本锁不住高手。 越不平将手伸到二人眼前。 李秋风只用手鼓捣了一下镣铐就开了。 越不平揉揉手腕,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跑吗?” 前面三伙人闹得不可开交,此时溜之大吉才是上上之选。 未待回答,旁边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大声叫喊:“快抓住他们!这三个人想跑!” 原本还在对峙的两伙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 捕头看见他们空空如也的手腕,眉毛一竖。 常盈微微一笑:“这个镣铐不太牢,自己松开了。” 那几个捕快脸上都写着:你猜我信吗? 于是他们三个都被上了好几道镣铐,为的是多重保险。 常盈的手都抬不起来了。 那链子有碗口粗,他觉得犯了天条都不至于这样被拴。 常盈累得有点站不住。 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是李秋风。 李秋风是重点堤防人员,脚镣、手铐,都被铐了好几重。但他看上去没什么影响,他的手在重重锁链里探出来,将常盈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另一只手捉住他的手腕。 常盈阻拦:“别费劲了,被看见都没地方再铐了。” 周围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李秋风闻言,也没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常盈感觉手上的重量一轻,李秋风一只手将常盈手上的镣铐托了起来。 常盈低头看了一眼,心头微微一暖。 李秋风用很小的声音道:“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若是旁人被这么多人围起来,甚至自己都被铐在原地,还敢说“没事”,大约会被人不屑一顾当作痴人说梦。 但是这毕竟是李秋风,常盈相信。 这时,忽然又有人进门,几步路走得大摇大摆,这架势大得很。 好几个人给他打着伞,一进屋,他大手大脚地掸掸身上的雨水,掸得身上玉佩丁玲作响。 “齐岱来了。” 捕头立刻上前作揖,齐岱顺势搭上他的肩,两个人关系很好的样子。 齐岱对他耳语几句,捕头便立刻收敛容颜,他准备带人离开了。 “先把这几个在望仙楼闹事的人抓回去。”他一挥手。 齐岱视线一扫,定在常盈他们身上,立刻似笑非笑。 “等等,小李,把这几个人留下,我还有用。” 捕头点点头,不疑有他。 齐岱又道:“其他人也没必要太过为难。” 捕头连连点头。 齐岱大摇大摆地走到常盈身前,微微俯身,笑得很欠揍。 “怎么样,我是不是救了你们一命?” 李秋风道:“贼喊捉贼。” 常盈也附和:“你演得哪一出。” 齐岱用手勾了勾铁链,佯装惊讶:“哎哟,怎么忘记让他们把钥匙留下了。” 他拉了一把椅子,慢悠悠坐下,与此同时挑衅地看了一眼李秋风。 “那这下就得乖乖听我说了。” 他再看向常盈时,眉目温柔了许多。“你叫声好听的,我就帮你把人喊回来解绑。我还能再告诉你个好消息。” 常盈扁着嘴,有一刻怀疑自己听错了。 自己长得是什么很好欺负的样子吗? 身后,咯吱的关节轻响声响起。 一阵怪风起,望仙楼大门砰的关上。 所有人都瞬间看向这门。 第24章 除了常盈。 常盈盯着轻浮的齐岱,慢慢张口。 “秋风哥哥,帮我解开。” 身后轻笑声起,李秋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一抖手腕,那些铁链像废纸一样散落下来。 他再上前,银光一闪,常盈手上的锁链亦是化为废铁。 角落里的越不平合起手掌震惊地赞叹。 齐岱立刻将椅子往后退了一大步,面色瞬时白了。 “还是小瞧你们了。” 齐岱身后的两个蒙面人往前半步,一左一右将人护在身后。 李秋风道:“你接下来的好消息要足够好才行。” 齐岱嘟囔起来。 “你们这些跑江湖的怎么个顶个的性格古怪。罢了罢了,小爷和你们既往不咎。” 齐岱一开折扇,轻轻摇晃。 “我找到了另外一个愿意去鬼城的人。我保证你们不会白跑一趟。之前的事便算了,事成之后,我可以付孟万仇两倍的价钱给你们。” 李秋风神色冷峻,不为所动。 “免谈。” “喂喂喂,你还没听我给的价钱呢!这至少抵你个穷剑客打一百场擂台,还够你讨十个老婆!” 李秋风依旧回答:“免谈。常盈也不会去。” 齐岱在掌心合上扇子,指着李秋风。 “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怎么小爷我有钱都花不出去。油盐不进!” 常盈却问:“你究竟要找什么东西?” 齐岱眼珠子在两人身上一转。 “不难。我要你们帮我带一个人回来,若是一具尸体……也行。活着的价钱给的更高。” 常盈问:“不是说城里面没有活人,只有恶鬼吗?” 齐岱道:“恶鬼不也是活人变的吗?” 常盈道:“也有道理。” “怎么样?你们若实在不愿去……我也无可奈何。总不能真杀了你们。”齐岱专心致志地盯着常盈。“只是我这兄弟单枪匹马的胜算太小。” 常盈问:“你要找的是谁?” 李秋风轻轻扯了扯常盈的袖子,阻拦的意味不言自明。 齐岱道:“你问他吧,我和他交代过了,同样的事说两遍,我会累的。” 他说着拍了拍身旁高一点的蒙面男子。“但前提是,你已经答应入伙。” 常盈抿嘴:“小气。” 他只是略加思索,便一意孤行了。 “那若是我们成功将人带回来了,但是我却死了呢,你的钱照给不误吗?” 齐岱越发欣赏。 “自然,我可以把钱给你的家人。” “我没有家人,我若死在里面,便将钱全部给他吧。”他看了眼李秋风。 李秋风微微睁大眼睛,欲说还休。 齐岱摩拳擦掌:“一周之期。” 在角落里的越不平默默举手:“我、我能跟去凑个数吗?” 齐岱像挑选一块肉一样,露出嫌弃。 “你不行,你是不是想空手套一个棺材费?” 越不平像被人戳中心事一般,道:“我需要钱将我家的宅地赎回来,还要给我爹风光大葬。” 齐岱沉吟。 “好小子,还算是个孝子,事成给你一半工钱。” “剩余的事,你们自己商量吧。” …… 四人寻了间僻静屋子准备细商一番。 常盈刚一进去,就被李秋风按在墙上,门砰地一声在另外两人鼻子前砰然关上。 他们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吃了个闭门羹。 常盈毫无防备,无措地眨巴眨巴眼睛。 他的后脑并没有砸在墙上。 李秋风用手掌护住了。 李秋风居高临下,那威压直接让人直不起身,剑鞘撞到常盈的腰侧。 常盈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极度的不安之中。 “为什么?” 李秋风的语气有压抑不住的恼怒。 “什么为什么?” “不要和我装傻,你非要去浮花镇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常盈直直盯着李秋风的眼睛。 “我想起了……我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李大侠你会后悔救我吗?” 李秋风的手原本就没用力,此时按在常盈胸膛的那只手,只摸到常盈的心跳。 一下一下,并不强劲,却十分烧手。 李秋风一下子松了手,往后退了小半步,试图拉开距离。 他头一次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他捉摸不透常盈,却又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我没有在开玩笑。” 常盈也道:“我也没有。李大侠要是实在气不过的话,把剩下几包解药都毁了……” 常盈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李秋风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常盈见人的神色沉了下来,他自觉地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任谁也收不回去。 两个人一时无言。 此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那个、两位大哥,你们吵好了吗,我们能进去了吗……” “谁吵了?”李秋风回道。 “就是!”常盈也敲了一下门以作回应。 …… 一门之隔,越不平跳出一丈远,给蒙面人陪着笑。 那蒙面人肃穆的身形有些不稳,他扯下面罩,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 那张脸不算年轻,有些沧桑,但又和年迈扯不上一点关系,要仔细看才能看到他左边脸稀疏胡子下的一道长刀疤。 越不平快速地瞟了一眼。 陌生人道:“他们一直这样吗?” 越不平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本想说是,但是自己和他们也不算熟识,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陌生人略加思索,竟然笑了,他又把耳朵贴了上去,偷听得十分起劲。 “可真是一出好戏,我看他们关系绝对不一般。” 越不平原本还对这个腰别双刀的男人有些畏惧和警戒,但是一见此景,就立刻把顾虑抛之脑后了,他也把耳朵贴了上去。 “对吧对吧,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关系绝对没那么简单!” …… 常盈自知说错话。 他有些别扭,犹豫再三。他默默上前戳了戳李秋风的背。 对方好歹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自己好几次,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将李秋风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才对。 怎么自己还敢说话气他。 常盈慢吞吞道:“我之前说的是真的,另外……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 常盈似乎也被自己困扰,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有些无理取闹一样。 雨打窗棂,时疾时缓,扰人心神。 “我只是、只是在想,你会帮我到什么时候。” 李秋风道:“你只要跟着我,不要乱跑,不要和刚才一样随便答应别人,我就能保护你。” 只要在他的羽翼下,就会安全。 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这样。 常盈一时无言。 他不是个随人摆布的附庸,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应该不止于此。 不是什么一方保护另一方。 他们又不是真的侍卫和少爷。 “可你没告诉过我你的目的。”常盈有些愤愤。“你半夜跑到别人的房间时,我也没有问你为什么。” 总算还是说出口了。 常盈发觉他本性就是狭隘之人,有些事藏得住一时,但是那件事始终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呕得他心里不舒服。 李秋风还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时,门开了。 门开得太突然,越不平差点往前冲得跌坐在地。 “不是兄弟,这事儿你也做得出来? 那蒙面人自顾自将门关好,又提起水壶狂灌一气。 李秋风盯着此人的豪迈的动作,一时没有动作,那人又拍了拍他的肩,冲着他挤眉弄眼。 “我就说嘛。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若为情故,也没什么不好直说的。你卢兄也年轻气盛过,都懂的。你那日大可和我说实话。” 两个人言语之间似乎是旧相识。 李秋风又想了半天这个“若为情故”是什么意思,后知后觉问起此人。 “卢青霜,你怎么在这儿。” 第23章 卢青霜理所当然回答:“我作为朝廷密探,哪里有案子,哪里便有我的身影。” 李秋风抱着双臂,满脸不信。 “你几年前不就被革职了嘛。” 卢青霜摇头:“浅薄!认知浅薄!我只是想去彻查鬼城真相,让里面的冤魂重见天日而已。” 常盈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的行为举止。 李秋风道:“是吗?” 卢青霜对天发誓:“我绝不是为了继续跟踪你。其实我已经飞鸽传信回去了,让你父母知晓你一切皆好。 第25章 男儿闯荡江湖也是正常,但你何不跟我说实话,与情人私奔也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他看着常盈,盯着常盈的容貌看了许久,那目光说坦荡也不坦荡,但也绝不掺杂下流,只看得常盈都忍不住先挪开目光。 “确实令人动心,虽然说……是个男子,你父母为人古板确实不会同意的。”他拍了拍李秋风的肩。李秋风顺势拉住胳膊反手一拧,卢青霜的反应也很快,顺势一个转身,出现在了李秋风的另一端。 李秋风说:“别胡说八道了,我叫李秋风。你认错人了。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叫常盈。” 卢青霜点点头:“常盈,好名字。我算是这小子的半个师父,你也可以喊我师父或者卢兄。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想问的都可以来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秋风又伸手出招,一掌击向卢青霜的腹部,打断卢青霜的满嘴胡话。 卢青霜与他扭打在了一起。 常盈看着面前缠斗激烈,但除了出招时的猎猎风声,几乎没有碰到任何屋内陈设的两人,心里的疑云慢慢散开了。 两人的确是旧相识。 李秋风的真实家世或许十分不俗,而且他是擅自离家出走的。 常盈越想,心头越是重重乱跳。 他感觉有股熟悉的冲动,正从内到外轻轻敲击着,要把他的脑袋敲碎,闹个水落石出来。 猛然间,常盈想起其中关窍,这个卢青霜说“继续跟踪”,那么前日他们身后紧追不放的人,或许也是卢青霜。 可为什么自己一听到这些也会觉无比熟悉? 难不成自己……也认识卢青霜。 不对不对,若他们也认识,卢青霜的表现不会如此平淡。 常盈等他们比试的差不多了,轻轻开口。 “卢……师父,我们何时出发?” 卢青霜没想到常盈真会这么喊,摸了摸鼻子:“嗯嗯,这个不急,我们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你们等我出去采买好东西再出发也不迟。” 他点了点屋内人数:“一、二、三……” 常盈道:“三人就够了。” 李秋风道:“四人。” 越不平挠头:“应该是四人吧。” 卢青霜拍了下这孩子的后脑勺:“四人就四人。” 常盈不做声了。 卢青霜随即推门离开,走之前把李秋风也拽走了。 越不平没什么心眼,大仇得报后他心中轻松了不少。 他见常盈愁容满面,为他倒了杯茶,乖巧道:“常盈哥,你别怕。” 常盈瞥了他一眼,没回答。 越不平干巴巴地寒暄一句,单刀直入地开启话题。 “常盈哥,我马上十六,我此时练武会不会太晚了。” 常盈:“有心想学,何时都不晚。” 越不平眸光一亮:“真的吗,可是我基本功太差,家父留下的心法,我都不知道从何学起。” 常盈看着面前的小小少年,他提起父亲时眼神里的哀伤满满。 “不会就多练。” 越不平仍旧冲着常盈眨巴眨巴眼睛。 在他眼里常盈温柔善良,是他遇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说话的一位。 更何况他早已把常盈和神秘高手划等号,他对他是无条件的信任。 常盈道:“你把心法给我看看。” 若换做别人,越不平绝对不肯给,但是换做常盈,他便坦坦荡荡。 越不平道:“我父亲怕心法落入敌手,因此毁了所有的卷轴。他死之前在我耳边念了一遍……因此有几个字,我不是十分确信。” “气沉丹田,抱元守一。 吐纳朝夕,神游日月。 步绝七星,落定虚实。 …… 气封乾坤,狂澜入天。” 越不平轻声细语,但是一字一字说得十分清晰,很快便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拗口的句子。 常盈顿住,道:“你只听了一遍,便全部记住了?” 越不平挠挠头:“我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反复默诵,生怕自己忘记。” 他真诚的目光望向常盈,显然是十分希望得到指点。 常盈问:“江湖上的心法口诀都是如此吗?” 越不平问:“如此什么?” 常盈摇头:“如此……”让人听不明白。 常盈不认字,就算认字,也不懂这么多云里雾里的句子。 更何况越不平一个门外汉,普通人纵使得了深奥心法又如何,还不如一个大饼有用些。 若换做连环画,照葫芦画瓢也能学会一星半点。这什么乾坤日月的,与练武究竟有何关系。 越不平道:“常盈前辈,求您指点一二。” “虽然是心法,但都是个中高手几十年的积攒总结,要一夕之间悟懂是不可能的事。我建议你买一本最简单的剑谱开始练习。” 常盈如此说道。 越不平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又狠狠点了好几下。 “是了是了,我几天便想读懂家传几代的艰深心法,的确是痴人说梦了。” 越不平眼前放光,似乎是找到了未来道路,也高高兴兴开门出去了。 …… 不多时,几人陆续回来。 每个人带回来的东西十分不同。 卢青霜看起来是个刚正不阿、历尽沧桑的侠义之士,但带回来的东西都颇具神秘色彩。 铜镜、五雷符、太极图、几包朱砂还有许多串五帝钱等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摆满了台面。 越不平没几个钱,只带回一柄竹剑,还有什么《剑影初锋》、《移步十三式》、《轻功入门》之类的书。 李秋风则两手空空。 卢青霜抱怨道:“你这小子还真是不会过日子,我说有一匹马就够了,我们可以用轻功赶路,可他非花大价钱买了匹马车,马车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呀!都闯荡江湖了,你这少爷做派可要不得。” 李秋风没吭声,只是收拾屋中东西。 “他身体不好,马车更方便些。” 卢青霜呆了一下,忽然十分激动。 “真是不一样了,真是不一样了,儿大十八变啊。那我要买个桃木剑你都说没必要的,为师心寒。” 李秋风道:“别乱喊,我从未拜你为师过。” 卢青霜:“你这易容功夫还是我教你的……” 李秋风将桌上包袱收好拿起,然后用手一拍,那桌子平移飞去,撞上卢青霜的腹部。 “你当时偷走了我屋内的夜明珠,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卢青霜一边揉肚子一边打哈哈。 “行,不提旧事,不提了。” 四人对于马车和李秋风那匹老马的分配又产生了分歧。 常盈坐马车,卢青霜理所当然地第二个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马车并不大,勉强可以挤进三人,但那势必需要腿碰着腿、手挨着手的。 卢青霜一进去,灿烂地跟常盈打了个招呼。 下一刻,他就被人揪着领子丢了出去。 “你骑马。”李秋风道。 “凭什么凭什么,即使不能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也是基本礼貌吧,为师都年近四旬了……” “再废话你用走的。” 卢青霜不吱声了。 越不平左看右看,很有眼力见的提出:“我来赶马车,我很会赶马车的。” 李秋风不置可否。 马车内,常盈将身子往旁边缩了缩。 他本就瘦弱,本来就占不了什么空间,李秋风掀开帘子坐进去,便见到几乎像一张纸一样贴在最角落的常盈。 李秋风人高马大,胳膊腿斜枝横逸,很有存在感。 原本他还想说常盈没必要这样拘谨,自己一坐进去,感觉空气都陡然间被抽去了大半。 两个大男人确实有些拥挤了。 李秋风的膝盖顶着常盈的腿,他挪了挪,但没地方挪。 常盈沉默地看着两人相触的地方,两人都没说话。 马车也缓缓动了起来。 卢青霜在一旁骑马跟着,一边跟他们说这次他们要去鬼城救的人是谁。 “那人是齐家三小姐齐曲筝,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人掳走杀死的人。” “早些年齐家悬赏百万要找回齐曲筝,发动整个江湖都遍寻不得,只找回一具尸骨和一块本命玉。可惜不是我找到的,浪费我几个月时间。” 卢青霜摇头:“我原本以为齐家人早已认命,没想到齐二还未死心,至今还在寻找妹妹下落。” 越不平问:“既然死了,怎么会出现在鬼城?是不是有人故意骗他。” “好问题,你小子很机灵,我估计这消息十有八九就是诓骗他们有钱人的。但是那人言之凿凿,说是在鬼城得齐三小姐所救。无论真假,他们都得找人去看一眼。这钱就便宜我们赚了。” 李秋风泼了冷水:“这钱我们有命赚有命花吗?鬼城凶险,以前朝廷派过好几队官兵想要把装神弄鬼的人给查出来,最后还不是死的死、逃的逃。” 第26章 越不平想起自己听过的种种传闻,不禁打了个寒战:“听说在那里死去的人,会化为厉鬼夜夜哭喊,哭声和歌声会传到家人的梦中,把活人吸引过来一起到阴间团聚。有没有可能……那人看到的齐曲筝本来就是鬼……” 常盈越听越精神,太有意思了,这趟非去不可了。 卢青霜回答:“是人是鬼我们不管。反正我都准备好了。”他笑着露出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大师开过光的,安全!” “要不然、要不然我们路过看一眼就回去,他也不知道我们进没进去。”越不平小心翼翼。 常盈开口打断道:“齐岱又不是傻子,他难道没有要求吗?” 卢青霜道:“的确有,当初那具尸骨上的玉佩其实只有半截,当日从鬼城脱逃的人,看到’齐曲筝‘身上有块玉璜,应该是缺失的那半块,齐二要我们至少把它带回来。” 一下子又陷入安静。 越不平有气无力地鞭打了一下马,老马向前冲了一下,常盈跟着往前扑了一下,膝盖撞到了李秋风的大腿。 李秋风沉默许久,忽然发问。 “你真的相信鬼神?”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要被颠簸的马车声响盖过去,因此常盈知道,李秋风只是在和自己说话。 常盈没有来处、时日无多,仅有的一个名字还来自身前之人,他没有什么信不信的。 “若有就好了。” 李秋风问:“这是何意?” “若能成为厉鬼,还能搅乱人间,不是很好吗?” 李秋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有点奇怪。 “你想,成为鬼就什么也不怕了,不怕痛不怕死,也不用练功,你自然就会往上飘。” 李秋风噗嗤一声笑了,笑着笑着他郑重看着常盈,道:“总有办法的。” 常盈不知道什么办法,活下去的办法,还是让他恢复记忆的办法。 李秋风对常盈继续道:“卢青霜是我的旧相识,与我家有些渊源。他过去是朝廷密探,很有些本事,天南地北的认识很多人。我已经托他秘密打探你的身份。” 常盈越听越不对。 “你托他打探?” 李秋风道:“这是最快的办法,不过他不知你其他事,待会可能会问你几个问题。” 常盈笑了。 “这是为何。” “他似乎是误会了,还说什么来历不明的确不放心,得把你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才好上门娶……” 李秋风的笑迅速压了回去,一并压回去的还有那个“亲”字。 常盈却没有注意到这点旖旎玩笑,他心里隐约有些惴惴不安。 卢青霜的眼神让他有点不安,那种如豺狼一样,看似闲散却又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的神态。 常盈问:“如果我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你会后悔救我吗?” 李秋风道:“如若真是如此,那也没有办法。过去之事已经无力改变了,重要的是之后怎么做。” “犯错便认错弥补,作恶便行善改正,这都没有什么。” 常盈缓缓点头。 “你不用怕。我既然管了你的事,一定会管到底。”李秋风道,“卢青霜说了以后,我才发现我前几日行事确实有些思虑不周。” “你身负血海深仇,又举目无亲,若跟着我一起闯荡江湖,必然有很多不便之处,也会有危险重重。我屡次把你一人丢下……是我不对。” 常盈愣住了,他觉得耳朵有点热。 李秋风似乎更不好受,他扯了扯领子,感觉马车内空气稀薄。 “你若还不放心,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 第24章 “什、什么更进一步。”常盈疑惑不解。 “从今天起我们结伴为兄弟,不说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得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如何?”李秋风话语轻盈,微哑的嗓音自带真诚和骄狂。 他似乎从未想过别的可能。 而常盈掀开一边的小帘子,冷冷的空气灌了进来,让他升温的脸颊一点点冷了回去。 “我要想想。”常盈闷着嗓子回答道。 李秋风急道:“为何?” 他盯着常盈,对方立刻避开视线。看到常盈又是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他也不好追问,他抬起头,正好看到卢青霜骑在马上,一脸戏谑笑容,对上视线后,后者欠扁地做了个口型。 “木头。” 李秋风额头青筋跳了几下,手又痒了。 …… 原本打算日夜兼程尽快到达,可是李秋风那匹老马没走多远便只顾吃草,一步不肯走了,耍赖的样子让人奈何不得。 几人便干脆在湖边生火休息。 卢青霜趁着李秋风去捡柴火,凑到了常盈身边。 常盈正慢悠悠地吃着饼,因为太干,他完全咽不下去,卢青霜适时地把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 常盈看了一眼,便喝了。 “多谢。” 卢青霜不羁道:“客气。” “你很冷吗?” 常盈在发抖,他压制地很好,因此除了手腕不受控地轻颤外,几乎看不出异样。 但卢青霜的眼力很好。 “嗯,还好。” 主要还是疼。 常盈这个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越是夜深,疼得越厉害,他怎么也没办法自行缓解,只能这样硬生生熬着。 卢青霜原本说去猎只兔子,但转了个身便回来了,显然是有话要单独与自己说,常盈心有提防。 果不其然,卢青霜接下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更石破天惊。 “我其实见过你。” 常盈的脑袋僵硬地转了过去,通红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内,将他的惊讶照得一清二楚。 卢青霜伸了个懒腰。 “但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了。我每天打交道的人太多,估计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如若说过一句话,我都会记得你的名字的。” 常盈不知为何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卢青霜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你自己这几天有想起什么吗?” 常盈低头沉吟。 他想起在睡梦中将自己溺在水中的少年,那应当不是梦。 可在卢青霜探究的目光下,常盈却什么都不想说。 “没有。” 卢青霜点头:“哦,这样啊……” 他话锋一转,狡黠道:“你喜欢李秋风。” 常盈大声咳嗽起来:“什、什么?” 卢青霜道:“别不好意思,这种事我看一眼就清清楚楚了。李秋风也喜欢你,你们是两情相悦。” 常盈咳嗽得更厉害。 “你说什么?” 卢青霜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骇人。 “难道不是吗?”卢青霜顺手拨弄了一下柴火,火苗一下子蹿了起来。 “男子恋慕男子也并不是什么罕事。很多绝顶高手之间也有不少悱恻缠绵的故事呢,就比如……比如谢家门主谢缚惊,他也是个断袖。” 常盈感觉脑袋像被人重重敲了一下,一时间眼前都发白,他愣愣问道:“谢……谢缚惊是谁?” “归生门缚惊刀……算了,你应该不知道他是谁。” 常盈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蠢蠢欲动的感觉卷土重来。 “你们在说什么?” 忽然间,李秋风的声音打断思绪。 李秋风不知从哪里猎来一只野鸡,另一只手里包着许多果子。 他熟练地架火烧鸡,其香味把原本走迷路了的越不平都引了回来。 常盈心事重重,只回答了句:“没说什么。” 李秋风把手里的活交给卢青霜,他走到常盈身边问:“你想好了吗?” 常盈:“想好什么?” 李秋风道:“与我结拜一事啊。” 常盈看着李秋风期待的目光,倒也不是十分在乎结不结拜。 只是方才卢青霜胡言乱语一番后,他心事被戳破,此时若要结拜,总觉得…… 常盈一转身,卢青霜的视线立即收回。 “不必了吧。” 李秋风认真道:“怎么不必?” “人家不想和你结拜呗~”卢青霜凉凉地拆了只鸡腿。 李秋风手腕一转,一块石子飞出去击到卢青霜的手指,后者手一松,鸡腿落地。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李秋风,接着把掉在地上的鸡腿捡起来,用嘴吹了吹,佯装没事走向越不平。 “小子这鸡腿你吃,你长身体。” “卢前辈,你真是个好人。”越不平眼里含泪。 常盈扶额。 李秋风反手握住常盈按在沙地上的手,制住他的发抖。 “是毒吗?痛吗?” 李秋风的手很暖,常盈原本想抽出手来,但奈何确实有些微弱的止痛效果,常盈便任由李秋风把自己的手握在手心。 卢青霜又道:“一般情况下,我们会建议好兄弟直接自己烤火。”他说着将自己的手置于柴火外焰。 第27章 李秋风的心跳得很快。 尤其是等他发觉常盈就这样将头枕在自己的肩上后,他心跳得快要吞噬自己的感官。 越不平和卢青霜一个回马车上躺着了,一个直接上树睡觉。 李秋风道:“你要是困,就先睡。我守着就好了。” 常盈根本睡不着,他道:“没事,我不想睡。” 他不知怎么想的,话已说完,却还是加了个称呼。 “哥。” 李秋风几乎一抖。 明明是自己主动提出要结拜,可现在人主动喊你哥了,你又不乐意了? 李秋风在心里暗骂自己。 常盈道:“你听到了吗?” 李秋风注意力全在常盈身上,因此没有反应过来。 “听到什么?” “有人跟着我们,跟了很久了。” 常盈说话时几乎是紧贴着耳朵,远远看去两人特别像是情人耳语。 李秋风闻言抬眸。 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细碎的风声、篝火燃尽的噼啪声、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树叶层层叠叠地挤压……常盈压制着疼痛但仍流于齿缝的轻吟。 李秋风的眼神渐渐垂向常盈的肩颈。 黑暗蔓延的地方,有一条小蛇缓慢地伏地游移,与两人面面相觑后,它隐秘的动作顿住。 一边脑袋盯着较凶恶的那人,另一个脑袋盯着眉目柔和的男人。 它还在不断吐信。 “容雀。”常盈盯着漆黑的森林,打了个招呼。 很快一个满头鞭子还簪满各种五色花朵的少女就这样边跳边走出来了。 “好久不见,久别重逢,我好高兴。” 李秋风站起身,准备出剑。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或许我不是跟着你们,只是恰好同路呢?” 李秋风道:“编谎话也编得好一点。” 容雀俯身垂手,那小蛇顺着胳膊缠了上去。 “真的呀,不信就算了。” 常盈问:“你是为了英雄令?那我告诉你,我们身上没有,你跟着我们也没用。” 容雀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将袋子口扯开后,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倾倒出来。 一个两个……这里竟然有十几个英雄令。 “切,这个东西我多的是。” 常盈稍稍有些吃惊。 李秋风也觉得奇怪:“你不是为了参加武林大会成为武林盟主?” 容雀道:“算是吧。” 她从中挑出两个,丢给两人。 “本来就是从你们这里拿走的,这两个就送给你们了。我只有一个小小要求啦……去鬼城带上我可以吗?” 常盈看着丢在自己腿上的令牌,不解其意。 不是说鬼城二字令人闻风丧胆吗,怎么现在看来愿意去的人还挺多的…… “这东西可值钱了,拿着吧。”容雀对着常盈挤眉弄眼。 李秋风眼睁睁看着容雀跑过来,亲昵地挤进了常盈和自己的中间。 容雀挽着常盈的手臂。 “我真没有骗你,一直跟着呢是因为我不识路,又怕你们不肯带我一起。现在被你发现了也好嘿嘿。” 常盈问:“你去鬼城是为了什么?” 容雀眼睛乌黑,她浑身有一股很奇异的味道,介于香气和臭味之间,她一抬手,袖子滑落下去,露出胳膊上的刺青。 那是一朵妖冶盛开的花,被蛇簇拥着,看上去很不祥。 她声音甜美。 “我和你们的目的恰恰相反。” “你们是为了活人,我是为了见鬼。” 常盈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 “你这样说的话,我们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 第25章 地方不够大, 容雀干脆躺在了马车顶,小姑娘轻飘飘的,倒也不占地方,只是她喜欢坐在檐上乱晃, 好几次无意间踢到了越不平的后脑。 越不平有些忿忿了。 他一向仇视魔教, 更何况容雀前几日还坑了他们一把,因此他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小妖女十分不满。 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在赶马车的时候, 时不时自顾自嘟囔一句。 “妖女、魔女。” 他说得极轻, 但是在场众人耳力都非凡人可比, 他那些咒骂被人听得清清楚楚。 卢青霜没有反对,他自认用人不拘出身, 这容雀身上是有些真本事的。 于是他一路哼歌, 试图以此盖过越不平的埋怨声。 可惜没有奏效。 容雀在马车顶翻了个身,真像只雀鸟一样悄无声息地探出脑袋, 她听了半天,并未露出气恼。 一只长足虫从她一个小物囊里爬出来,七手八脚地往越不平爬去。 眼瞧着爬到越不平的衣袖旁, 正要往衣服里钻。 一阵颠簸, 轿帘晃开一道缝,正对着车门的常盈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扯李秋风的袖子,李秋风如有所感地侧身看去, 手中随即飞了一个野果出去。 果子砸在那毒虫身上, 果汁四溅, 黏着那面目全非的虫子滚落车下。 “行得稳当些。”李秋风道。 越不平被吓了一大跳,车子也跟着颠簸,车顶的容雀差点被甩飞出去。 越不平侧身看着被砸出一个小洞的衣服, 埋怨对象换了个人。 “你行你怎么不赶,就知道躲里面偷懒……” 李秋风与常盈对视一眼,后者忍俊不禁。 马车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 常盈轻轻开口。 “不能杀他,你如果随便出手,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车窗的帏帘被拉开,一张倒着的脸出现。容雀做了个鬼脸。 “我哪有那么不讲理,这虫子只是会让他闭嘴而已。你们才是真的心狠手辣,把我的小二给杀了。” “对了,小二是那只虫子的名字。我给每个伙伴都取了名字的,这条小蛇叫阿双,可爱吧!” 那只双头蛇又从她的头发里幽幽爬出,两只脑袋一左一右晃荡。 李秋风一把将帏帘拉了回去。 …… 卢青霜拿着地图仔细找路,一路上越走越荒凉。 这图纸很旧了,他们经常走到死路,每每想与周围农户问路,这些人一听说他们的目的地,都直接将大门关了,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但虽然如此,他们仍旧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原因无他。 臭味。 腐臭味混杂着香烛霉味……还有更多难以形容的味道。 还未进入城中,马蹄便踏上了厚厚的纸钱,风吹日晒后泛黄的纸钱洋洋洒洒地铺陈开来,辟出一条不归路。 翻倒的祭台、四分五裂的纸船纸马、腐烂长蛆的不明动物尸首……早已陷进死寂双颊抹红的纸偶。 一切的一切,在城外便开始了。 浓重的死亡阴云笼罩在这座城,只是看一眼,便会叫人觉得自己已经被诅咒了。 两匹马都不肯再靠前了。 越不平不也肯下车,他有些怕了。 卢青霜从行囊中翻出一个罗盘,如临大敌地转悠起来。 李秋风扶着常盈下了马车。 的确是座死城,城门外已是寸草不生,一阵风起,裹挟着香灰扑面而来。 常盈伸手用袖子挡了挡。 容雀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一路嬉皮笑脸闹腾没完的小丫头,此时也收敛了神色,露出几分严肃来。 等到城门外,厚重的红木大门裂开好几道口子,可通过这些缝隙依旧瞥不清城内风光:浓重的雾色吞噬了一切。 她蹲在门外地上,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按在地上。 一只肥嘟嘟的黑色虫子从她掌心冒了出来。 那虫子模样怪异,獠牙几乎比身子还要长,一对触角机敏地探查着。 “小巴,去吧,给我们带路。” 越不平紧紧跟在常盈身后,一行五人就这样穿过城门往里走去。 那缝隙很小,容雀、常盈、越不平几人瘦小些,尚且能从容穿过。 李秋风和卢青霜这样的大汉就吃力了,李秋风拔剑将那口子劈得更开了些。 就在他劈斩下去的那一刻,门上有个东西应声震落,正好掉在了门内越不平的怀里。 越不平大叫一声,将那骷髅头扔飞出去。 那骷髅脑袋骨碌碌地滚进了更深的浓雾之中。 无论有没有鬼,这里死的人绝对少不了。 李秋风谨慎地让大家蒙住口鼻,只有容雀拒绝了。 在她看来,毒这种东西无孔不入,根本没有这么好防,那便根本不需要防范。 他们来时天色不算黑,可进了城里,太阳却迅速沉没了。 雾色太浓、鸦雀无声,各种奇怪的气味也不好分辨。 他们往里走了几步就停住了。 他们出了分歧。 在三岔路口,容雀的毒虫毫不犹豫地往着左边爬去;而卢青霜的罗盘在极速乱打转了好几圈后,缓慢而坚定地选择了右边。 第28章 剩下一条路,就是回头路。 容雀丝毫不退:“我的毒虫对气味很敏感的,我建议你们跟着我。” 卢青霜一面乱七八糟地默念着各种法咒,闻言不屑。 “个小丫头片子,你这虫子能带什么路,我这罗盘引路灵得很,走这边肯定更安全。” 容雀起身。 “随便你咯,反正我们都是来找东西的,图安全妥当就不该走进来。你们呢,要不要跟着我?” 越不平看了看这个在浓雾中头发里闪烁着奇异绿光的魔女,又看了眼拿着罗盘振振有词的卢青霜,毫不犹豫做出选择:“我跟着卢前辈。” “好小子,鸡腿没白给你吃。” 李秋风道:“我建议先不要分开走,我们还没搞清楚城中状况。” 常盈赞同地点了点头。 卢青霜挠了挠头。 “要不然这样,让这丫头先去探探这边的路,我们其余人在这儿等她回来?” 容雀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不在这儿睡个好觉,醒来直接回家呢?把本姑娘当傻子用呢,不行,至少得有一个人跟我一块去。” 常盈思索了一下,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不如这样,两人先去探左边,等回来后,其余人再去探探右边的路。安全为上,不要冒险,若遇到其他岔路就立刻停步返回。” 容雀点头:“好呀好呀,谁要和我一起。”他说这话的时候对越不平抛了个媚眼。 “好小子,再给你个机会,要不要重新选呀。” 越不平像是被泼了热油一样,脸色登时古怪,眼皮都痉挛了,显然是很努力在克制表情。 “我才不跟你一起。” 容雀也翻了个白眼:“那就可惜了。” 抢在常盈开口之前,李秋风便主动回答。 “我和你一起。” 两人几乎是走了十步左右,便彻底看不到踪影了。 其余三人席地而坐。 越不平搓了搓胳膊:“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 “你自己瞎想的吧,我都把驱邪符贴你脑门了,你此时应该感觉到一股充沛阳气席卷全身,浑身暖洋洋的才对。” 常盈忍住没笑。 卢青霜怒目圆睁,没看到任何其他活人。 “这鬼城真的很诡异的。人间每逢中元节鬼门开,孤魂野鬼重返人间,活人都要暂避。而据称鬼城里日夜不分,每天都是百鬼夜行……” 常盈点头。 “听说鬼没有腿,有没有可能他们现在已经飘到我们身边了……你敢不敢抬头看一眼?” 常盈说着拍了拍越不平和卢青霜的肩。 他们二人被吓得不轻,都惨叫了起来。 “常盈哥你别乱吓人啊!” “我亏心事没少做,你可别乱说话!” 常盈耸了耸肩。 “我还以为现在正是说这些的时候。” “都闭嘴不许说话了,安静等着。”卢青霜不住给自己顺气。 可安静不到片刻,又有一道声音响起,那声音忽近忽远。 “卢都头……救我,我好痛。” 卢青霜怒骂一声:“差不多得了,你们谁还有心思玩笑呢。” 他一抬头,常盈和越不平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看。 “你在说什么?” 卢青霜脸色登时变了。 他想起,面前这两个少年都不会喊自己卢都头。 事实上,卢都头这个名号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喊过了。 这个称呼已经是封存的另一段时光了。 常盈见他脸色不对,问卢青霜:“你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 卢青霜闷声摇头。 但他心里更加打起鼓来。 如若喊他的人是鬼。他定要问问那鬼有何遗言要让他带回去。 如若是人……最好是人…… 他心思一定,便片刻等不及了。 常盈喊住他:“卢兄你往哪里去,他们两人还没回来。” 卢青霜盯着常盈看了几秒,忽然扬起笑容。 “没什么,我就近方便一下。” 常盈道:“忍忍吧,这会儿要是落单了,很难找回来。” 卢青霜却步履不停。 因为他清晰地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一声一声,砸破冰面,冷冽刺骨的溪水翻涌。 卢青霜忽然想起来这道声音是谁了。 “阿丑。” 第26章 卢青霜快步走了几步, 忽然被人扯住,他转身看向拉住他一直和你的常盈,道:“我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 “有人喊我,是我以前的手下。” 常盈见他神色迷茫, 很不留情地一巴掌扇了过去。 “你醒醒, 这里只有我们三个。” 卢青霜挨这一巴掌并不算多疼,但是屈辱感慢慢浮了上来, 短暂地盖过他那强烈的好奇心。 “嘶……你以为我不好意思还手是吧, 怎么打人还打脸?” 越不平亦步亦趋跟在身侧, 生怕自己落了单, 此时看着卢青霜更加畏惧。 “传闻是真的……死在鬼城里的人会说话,会吸引活人跟他一起走……卢前辈你醒醒!那是恶鬼想要索命!” “你清醒些, 你确定那声音是真的吗?”常盈问, “我们都没有听见。” 卢青霜正欲解释,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我真的……真的不想……就这样死去。” 卢青霜手里罗盘飞速转动着, 但是他此时看上去并没有刚入城时那般怯懦。 “是人是鬼我都要去看一眼。我是怕鬼,但那鬼要是我的兄弟……那就没什么好怕。” 常盈将右手慢慢松开。 “如果当年我没做蠢事,如果我还与他们一起, 那么我绝不会让他们就这样永不见天日地躺在这里。” 越不平还想阻拦, 常盈制止了。 他们就这样目送着卢青霜轻快地施展轻功离去了。 越不平道:“这雾显然不是寻常雾,我感觉我路都走不稳了,卢前辈肯定也中毒了。我们怎么能让他就这样一个人去冒险。” “你拦得住他吗?”常盈看了他一眼。 越不平低头。 “不能。” “他本事比你想得要大, 我们没必要为他担心, 而是更应该为自己考虑。你与我二人, 能不能保全自身?” 越不平颤抖了一下。 “李前辈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吧。” 又少了一人,原本就阴森的环境更增添几分群狼环伺的冷意。 越不平拉着常盈的袖子,生怕一转身, 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常盈摇摇头。 雾色越来越深,虽然天还未黑,但是现在也几乎到了最多只能见到三步的地步。 越不平将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要不我们先出去吧?”他看了看背后的城门。 常盈也觉得不太对。 李秋风他们离开得太久了,卢青霜也没有回来。 他们一定有了发现。 常盈起身,他道:“你先出去吧,我去找找他们。” 越不平嗖得一下站起来。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再单独行事了,我跟着你一起去。” 常盈没拒绝。 越不平到底年纪小,一有点风吹草动他就吓得跳起来。 常盈没见到一个鬼影,反而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这城里的房子都是空的,大街上空空荡荡,除了偶尔几片随风飘扬的白色纸钱之外,连一片枯叶都没有。 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 什么都没有。 常盈自制了一个火把,火光不亮,但足以让人远远注意到。 同样的,李秋风和容雀也应该会留下什么显而易见的痕迹。 “怎么有这么多泥像。”越不平奇怪道。 他一进来以为是活人,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常盈将火把贴得近了,这才辨别出是泥像。 连续几户推门进去,院落正中塑着泥像,泥像与活人差不多高,不甚精致,大部分都是站着,泥像脚下草草刻着一个日期,大部分都是: ——“十五年丙戌岁冬月廿三。” 常盈笑了笑:“不像是神像。”泥像都没有五官,不知是否是有意为之。 他正欲用手敲敲,被越不平制止了。 “肯定不干净。” “依我看,这里也干净得太过分了。”常盈低下头去看那个日期,“这是什么时候,已经成为鬼城了吗?” 越不平摸摸下巴:“好像并不是……七八年前这里应该是正常的才对……我记得这镇子里的人一夜之间全死光了,那个时间对不上。” “他们是怎么死的?” 越不平陷入思索。 “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烧死的,还有人说是他们触怒了当地的保护神,被咒死的……” 第29章 “这镇子依山傍水,怎么可能那么多人都是被火烧死的?这些屋子也都没看出火烧的痕迹。”常盈带着越不平继续往前走。“当地有什么保护神这么厉害?说保护便能保护,说翻脸便能将人全都害死?” 越不平继续道:“我知道的也都是侠影风云上说的那些。当时我年纪还很小,不太记得了。不过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我父亲在饭桌上还提起过。” 他当时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越不平一想起父亲语气便变慢了,他长叹了一口气。 “常盈哥你觉得呢?” “依我看,一切都是半真半假。”两人沿着街巷一路走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好几个神仙庙。 神仙庙已经很古旧了,供台上一干二净,破旧的神像落满灰尘,蛛网结满。 越不平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当地百姓为他歌功颂德立的石碑。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意是百年前浮花镇曾遭遇一次洪涝之灾,潮水十日方退,夺去不少人性命,洪水退去后,又有瘟疫肆虐。此时一个云游道人名慈方,又是帮他们治病救灾,又是重建家园,浮花镇百姓感念其功德为他立庙修碑,助其得道升仙。 常盈看了几遍。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越不平摇摇头。 “这就是当地百姓最崇敬的保护神了吧。” 常盈摸了摸石碑上的道道裂痕,他道:“没看出来吗?这几道裂痕是新的。” 常盈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不动脑子。” 越不平弯腰仔细看。 “李秋风他们应该到过这里。”他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 可是这里没有别的出口,小庙并不大,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几乎是一目了然。 来过然后走了? 就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常盈忽然躬下身去,手中的火把也随之落地,滚了几圈后,火灭了。 越不平惊慌失措地去摸索常盈,却在黑暗之中听见常盈剧烈的喘息。 “怎么了怎么了?” 常盈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我,扭到脚了。无碍。” 越不平不疑有他,想扶着他坐下,却摸到常盈湿漉漉的手,后者的手心全是冷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常盈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 “我没事。” 越不平急道:“是不是刚才不小心误触了什么,哪里有毒或是别的什么。” 常盈艰难地发出一声笑。 当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他自己心里清楚,只是身体里的毒发作得厉害了。在这雾里呆久了,他的身体十分虚弱,自己可能熬不到月半,必须得尽快吃药压制了。 只是药不在他身上。 “死不了。”他语气勉强平和。 越不平踉跄着下了台阶,去捡滚落的火把,但他摸了半天没摸到,等他终于摸到一个异物时,却越摸越不对劲。 那东西不像是木头,反而像是泥,这大小也不太对劲……他往上摸了摸,这似乎是一人的腿,但那触感黏腻它分辨不出来。 他手未松开,挨得越来越近,定睛一看,自己的确正握着一人的腿。 越不平后背都起了一身汗。 他没办法呼救,也没有办法作出其他别的反应。 他只是压着惊吓,尽可能心平气和地抬头正要看清那人真面目。 层层迷雾散开一个角。 越不平的眼前忽而一黑,他应声倒下。 …… 常盈已经觉察出不对了。 他耳力极佳,因此许多事不用眼睛看,也能觉察出不对。 如今疼痛喧宾夺主扰乱他的感知,但他仍旧察觉越不平那里出了乱子。 一声闷响继而是重物倒下。 ——越不平被人打倒了。 木棍在街面滚动。 ——火把被踢飞了。 越不平一定出事了。 传闻中的恶鬼很有可能已经现身。 第27章 常盈往后退去, 只是那向他而来的脚步声比他的动作快很多。 李秋风他们便是在这遭遇了这个人,所以才耽搁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不对。 庙里没有任何血迹,不可能有人毫发无伤就能制服了李秋风。 那么……李秋风也是中毒了,所以不敌对手? 那更不对。 听脚步声, 对面只有一个人。 且不论他一人如何斗得过李秋风和容雀, 就算真的打赢了,他一个人也不能把两个人的尸体这样拖走。 所以李秋风和容雀应该无事, 他们是活着自己走开的。 常盈往后一仰, 几瞬后, 一只手从他脸前探过。 那只手没有掌纹, 颜色灰白,还沾了泥巴。 一击未中后, 那人显然有些惊讶, 但随即一腿横扫而来。 常盈全神贯注,耳朵动了动, 便立即预判到了,他就地一滚,拉开距离。 从台阶滚下的滋味并不好受, 好在常盈原本就已经痛得厉害, 此时再添一些皮外伤也无妨。 他这一滚,却正好撞到了昏迷不醒的越不平。 而那雾中人却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打算,又是一掌袭来。 常盈避无可避, 被逼入绝境之后, 他的心跳反而缓了下来。 周遭一切都不再模糊, 身体自顾自行动了起来。 他猛地往前一铲,双腿夹住泥人的脚,猛的一绞, 泥人痛得把腰弯折下去。 他似乎不明白这个方才还濒死的人怎么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 常盈动作不停,脚尖正迎上那一掌,借力打力,整个人往反方向窜了出去。 他不恋战,他体力不足,再打下去绝对要落入下风。 然而他没忘记越不平,那少年仍旧双眼紧闭昏睡不醒,常盈福至心灵般双指点向膻中穴。 越不平的胸腔凹了下去。 不过瞬息,他猛地张开口鼻,如若溺水之人忽而脱离水面。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眼睛快速眨了眨,还有些理不清现在状况。 常盈没功夫等他慢慢恢复。 他一巴掌又打了过去,将越不平彻底打醒了。 “快点跑,别指望我背你。” 越不平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几步路走得是左腿绊右腿。 不过眨眼间,那个诡异的雾中人已经到了身后。 常盈早有准备,比起正面进攻,他更擅长…… 等人离得近了,常盈一扬左手,那是他在庙里抓来的香灰。 泥人躲闪不及,痛苦地闭上眼。 趁此时机,常盈拉起越不平就要跑。 越不平的双腿发软,但是逃跑倒是毫不含糊。 他们一路狂奔,在胡同街巷里东奔西跑。 跑着跑着,常盈感觉一口血呛在喉咙,他反而还跑不过越不平了。 到底是方才绝境之中逼出的一些身体记忆耗尽了。 越不平也停下来贴着墙道:“怎、怎么、么办,还要跑吗,安、安全了吗?” 常盈也在喘着气。 “不太对,不太对。” 越不平全凭本能在跑,慌不择路,往哪边跑都行,只要是能走的路就不管不顾地冲到底。 “哪、哪里不对?” 常盈道:“我们竟然一个死胡同都没有遇到过。” 他们跑的时候并非没有遇到岔路,他们时而往左时而往右,看起来毫无章法,每个岔路常盈都记着,跑了几步他也大致心终有书数。 可这样横冲直撞了一路,却全都是畅通无阻的。 常盈在脑海里构画着浮花镇的地图。 他越想越不对。 “我们也一直没有听到追来的脚步声。” 越不平一拍脑袋:“我没注意,跑太、太急了。你这么一说,好像是的,那应该是摆脱了吧,我们现在往哪边走?” 常盈道:“不能继续跑了,我怀疑,所有路都是连在一起的,无论往哪边跑,我们最后都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常盈低声道:“所以他根本不需要追,他只需要在原地等着就好了,我们迟早会回到原位。” 越不平愣了几秒。 实话实说,他根本不知道常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但是他对常盈有种天然的迷信。 “那我们现在跑回去了吗?怎么办,我们现在该往哪里走?” 越不平东张西望的,虽然他什么都看不清,雾气渐渐散了,可是暮色四合、黑夜降临,他们连灯也不能点。 常盈示意他安静。 他又听到脚步声了。 “将计就计。” 那脚步声十分轻,轻得像猫一样。 越不平和常盈一左一右躲在街角,越不平顺势抄起了路旁一盆枯死的花当作武器。 那声音慢吞吞却越来越近。 那脚步近在咫尺却又停住了,常盈犹疑着熬不要现在出手。 那人忽然开口。 第30章 “我知道你们在这里。”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柔和。 “你们在流血,有血就跑不了。” 常盈低头看去,他的衣服破了一个口子,腰侧有一道豁开的口子,血顺着腰身留了下来,此时已经快干了。 常盈没觉察到自己受了伤,应该是当时交手时留下的。 那女人不急不缓。 “等月亮出来,你们就都要死了。” 常盈走了出去。 “你是什么人。” 越不平慢了半步,也跟着出去,手里手里仍旧抄着那花盆。 “你谁!”他这个谁字一落,差点咬了舌头。 因为他看清了那女子的真容。 他不明白常盈看了这样一张脸怎么能如此毫无波澜。 那女人挽着很简单的一个单侧髻,黑白相间的头发披散在左肩,头上一个发饰都没有。 那应当是个很温柔的模样,可是那张脸却一点不尽然。 瘦得如同骷髅,枯槁皮相下,只剩下一点点的血肉支撑。 整个人如同秋日草木,生机已尽。 由于太过干瘦,她看上去应当要显老很多,外面套了一件过大的黄色衣袍,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 越不平不敢说话了。 那女子笑得时候更显怪异,她的嘴角根本牵扯不动。 “不人不鬼罢了。不过想活命的话,最好跟着我。 那女子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蹲在墙角,背过身去不知道做了点什么,石墙移动,一个十分幽暗的隐秘出口忽然出现。 越不平看了一眼常盈。 常盈已经毫不犹豫跟在后面进去了。 那通道极其狭窄。 那女子瘦削极了,因此可以正常往前走。 常盈虽然也很消瘦,但是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他侧过身去,又低着脑袋,饶是这样一步一步也走得十分艰难。 越不平更不用多说了,他虽然是个少年,身量不算高,但是认真论起来,比常盈还要结实一些。 他几乎是龇牙咧嘴地往前挤。 他们一进来,入口就关闭了。 越不平走在最后有些惴惴不安。 他们闷头往前走了不少,常盈开口问道:“姑娘,你究竟是谁?” 那女子答:“不重要。” 常盈又问:“你方才可有见过其他人,我们还有三个同伴也入了城。” 那女子冷笑一声:“净爱送死。” “刚才追我们的是谁?这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恼了:“闭嘴,问题这么多,听得我烦死了。” 那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 越不平攀着这个石壁,感觉要耗尽所有的力气了。 他毫不怀疑即使李秋风和卢青霜他们跟来了,也不可能跟着走这条路。 那小魔女应该也不行…… 越不平走累了,不愿意动了。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你不会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条路吧!我走不动了。” 他的衣服脸颊都被擦破了,现在每走一步都是火辣辣的疼。 那女子道:“活着不好吗?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这里有什么值得来的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死?” 那女子道:“没有我,你们就会死的。你们都会死的,我也会死!没有办法的……他会杀了我,他已经要杀死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女子越说越激动,一连串的为什么说出口,声音里全是痛苦和不甘。 常盈耐心听着,等她说完了,这才轻轻问道:“齐……曲筝?是你吗。” 那女子安静了很久。 常盈不过是随便一问罢了。 来这鬼城中,他打算每见到一个女子,就要问一遍这个问题。 没想到第一个就问对了。 也有可能是这鬼城中原本就没有什么活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 越不平更加惊讶,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可能,齐曲筝是江湖有名的大美人!” 他看过侠影风云里齐曲筝的画像,云鬓花颜,浅笑若春桃初绽,令人一见难忘。 第28章 那女子浑身一僵。 “是了, 无论是何人让你们来寻我的,只需要告诉他,齐曲筝死去多时了。” 常盈并不惊讶,他跟着继续往前走。 “是你二哥齐岱, 他说活要见人, 死要见玉。” 齐曲筝背影落寞。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看到有光从尽头倾泻出来。 透过洞口尽头繁茂的藤蔓, 月光细密地照了进来。 外面是一片树林, 他们是从一座山山洞里走出, 转身还能远远看到浮花镇的城墙。 他们的确离开鬼城。 齐曲筝行将就木, 她走出来后,立刻瘫坐在地上, 似乎是支撑不住了。 而紧随其后的常盈和越不平也没好到哪里去。 齐曲筝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 帕子里三层外层解开,露出那块擦得透亮的玉璜。 她放在一边。 “拿去吧。” 越不平仍旧将信将疑, 他拿过玉看了半天,问:“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你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回去呢?” 齐曲筝良久才答:“这也叫活得好好的吗?” 她声音凄然, 向前几步扯住越不平的袖子。 “你看啊, 这也能叫活得好好的吗?!你为什么不敢看!” 她声音陡然降了下去。 “再说了,回去做什么呢?左不过是换个地方做我的坟冢罢了。拿了东西就走吧,永远不要回来。告诉他们, 我早就死了。” 常盈把越不平递给自己的那块玉细细摩挲。 他并不追问齐曲筝。 他转头对越不平道:“你拿着它走吧。” “常盈哥, 那你呢。”越不平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不会要回去吧。” 常盈点点头。 这么顺利又快速地离开了鬼城才是意料之外的事。 李秋风他们还在里面。 “你想去救同伴?”齐曲筝冷笑了几声,“没用的,夜深了, 他们必死无疑。” 越不平有些忿忿。 “你到底知道什么?哪怕知道他们因你而死你也笑得出来吗?” 齐曲筝咳嗽着慢慢起身。 “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常盈直视着齐曲筝,他问:“你见过他们是吗?” 齐曲筝目光越过常盈,落在那座漆黑的城,绵延的城墙合拢,能吞吃掉一切的生机。 …… 容雀弯腰盯着那只毒虫,眼睛一错不错,脚下动作不停。 那虫子爬得很快,但对于长着两条腿的人来说,那便太过缓慢了。 容雀一边走一边找李秋风搭话。 “我说,你来这鬼城是干嘛的?” 李秋风不语。 容雀自顾自做回答:“爱说不说。但等我找到那东西,我想做的事就做成一大半了。” 她声音有些兴奋。 容雀不太在乎李秋风回不回答。 “不过,你们这几个人还真是个顶个的奇怪。那个全家死光的臭小子就不提了,你这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闷葫芦和没啥真本事的半吊子捕快又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容雀啧啧称奇,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弓腰驼背地小碎步也没有正常到哪里去的。 “但最奇怪的还得是常盈。” 提及常盈,李秋风总算搭话了。 “常盈有何古怪?” 容雀扁了扁嘴。 “你真没看出来?他假装自己不会武功诶!” “你觉得他是假装?” 容雀道:“废话,我看他不光会武功,而且还应该是绝顶高手。他和我认识的一个杀手很像,尤其是将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的本事。这都是杀手基础。” 李秋风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容雀嗤笑一声。 “原来你不知道他是谁?我还以为你们是多年好友了呢。” “知己挚交,和认识的时间没有关系。” 容雀点点头:“说的也是。如果不是……我还真挺乐意和你们交朋友的。” 容雀中间语焉不详了一段。 那毒虫走得十分小心,它在每个门前都要细细嗅闻一番。 容雀等待之时,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人,再一抬头,发现李秋风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房顶。 容雀笑问:“看到鬼了吗?” 李秋风的轻功很利落,他敏捷地行走在屋檐之上,却连一点雨打瓦片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嗤笑道:“无稽之谈。” 没过多久,他们便遇到了第一个岔路。 按着原来的约定,他们应该往后退了。 但是容雀却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她俯身将手按在地上,收回了那只毒虫。 第31章 李秋风问:“你这毒虫到底带的是什么路。” 容雀笑了笑。 “他在找同类,就像我们一样。” “走得够远了,我们该往回走了。” 容雀点头。 “这样走下去确实毫无意义,的确得换个办法。” 她随手推进了一座神仙庙。 李秋风慢了半步也跳了进去。 谁料他一落地就看见容雀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了一把刀。 容雀手急眼快就要划开自己的手,李秋风立刻拔剑阻挡。 那把小刀差一点就割开手心。 李秋风上前两步,招式未收。 容雀可惜地看着小刀反弹到石碑上划出一道豁口。 “停停停,别打了,你你你这是干嘛?” “我问你才对吧。” 容雀道:“我需要用血来引出想要的东西。自己去找太慢了,不如让他先找到我。” 李秋风见她没有其他可疑举动,于是收鞘。 “你知道这鬼城里谁在装神弄鬼?” “略有猜测吧,本来不想这么早就跑这一趟,但是这择日不如撞日,跟你们一块来还省了车马费。” 李秋风问:“到底是什么在作祟?” 容雀思索了一下,嘻嘻一笑:“真论起来,的确可以算是鬼。我们南棘谷的一只讨人厌的大鬼。” “嘘,先不说这个。”容雀的嗓音陡然变了,那种轻松愉快消失不见。 “你听见了吗,有声音。” 李秋风仔细听了听。 “没有。” “真的有啊,是我师叔在说话,他说我终于找到他了。” 李秋风冷淡回答:“没有,没有任何人在说话。”他眯着眼低头看一惊一乍的容雀。 容雀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 ——她养的毒蛇咬了她一口,她一边揉了揉被咬疼的虎口,一边抱怨。 “不对不对,怎么会产生幻觉呢。我百毒不侵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呢?你竟然没事吗?”她抬头看向神色清明的李秋风,又喃喃了一句。 “怪物。尽是些怪物。” 容雀很懊恼,她推门出去,猛吸了一口浓重的雾气。 这是进入鬼城以来,她第一次这样大口呼吸。 那股雾气灌入口鼻,自鼻入肺,各种乱七八糟的滋味都无限被放大了,容雀眉头微耸,细细分辨。 良久,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就好像引了一口烈酒一样,有些昏沉。 “不是寻常迷药,这究竟是什么……” 她一连吸了好几大口,似乎是有些上瘾,四周的浓雾不再是苍白一片,而成了最佳的画布。 各种浓艳的色彩轮番浸染了出来。 李秋风对着探头看向自己的双头蛇,道:“愣着干嘛,还不咬?” 容雀又醒了。 她道:“师叔比我预计得还要厉害,此地不宜久留,以我对他的了解来看,待得越久,这毒对人的影响越大。” 她这话在看到李秋风时又停顿了。 “不是,你究竟为什么不受影响,你真的听不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她话音刚落,李秋风抬手。 “我听到了。” ——“百里……里、李秋风!李秋风!李秋风!我活见鬼了!你快快快快来帮帮忙!” 那声音很急迫,喘气声很大,从他们的右面袭来。 李秋风转身看去。 “我听到卢青霜在喊我。” 容雀抱臂扁嘴。 “这不是幻听,我也听到了,他的确在求救!” 第29章 李秋风足尖轻点, 直接跃到了房顶,又几个腾挪便出现在了屋墙之外。 轻功不佳的容雀翻墙翻得有些辛苦。 李秋风出现在卢青霜身后之时,后者还在哇哇乱叫。 “哇!李秋风!你哪里冒出来的!”卢青霜说着想揪他的脸。 李秋风踹了他一屁股。 “常盈他们呢,与你走散了吗?” 卢青霜艰难地咽下口水。 “我、我没和他们一起啊。” 李秋风眉头紧皱。 “什么叫, 你没和他们一起?” “没空说这个了!你猜我刚看见了什么?我、我看见……啊, 在你身后!” 卢青霜闯荡江湖多年,什么东西都见过, 能把它吓成这样的东西可真不多见。 李秋风猛然转身, 却什么都没看到。 “产生幻觉了吗?”李秋风歪了歪脑袋, 思索着往哪打能把人打醒。 慢了好几步从墙上跳下的容雀抖抖麻了的脚, 也伸手冲着李秋风的身后。 “这东西是哪里冒出来的?” 三人齐齐看向路的尽头。 离得太远只能看清一个轮廓,但能明显看出此人既不是常盈更不是越不平。 这个人矮矮的小小的, 走姿极为怪异, 整个人几乎是缩成一团。 李秋风一眼便看出是哪里不对。 此人的关节像是支撑不起自身血肉一般,动起来时歪七扭八, 但是怪虽怪,一点没有影响他的行走速度,走得飞快。 因此这样看来……举止就更加瘆人了。 “你方才说的见鬼就是他吗?” 卢青霜往前走了几步看得更仔细些, 又立刻缩回了李秋风身后。 他瞳孔颤抖。 “不、不是, 我刚才是在隔壁房子里。我看到一个泥像,我一靠近,那泥像脸上的泥就自己掉了下来。 不、也不是自己掉的, 那土下面好像有一只手一样, 又好像是很多虫子在动。 总之, 那层泥掉落后,我看到一张脸,和我死去的朋友一模一样。我以为他没死, 我就想帮他把身上的泥给除掉。可是,他分明没有呼吸。” 李秋风干脆又施展轻功到隔壁,亲自一探究竟。 之间满地狼藉,黑色黏腻的东西撒了满地,根本无处落脚。当然,还有人骨散落。 容雀不停催促:“然后呢,然后呢?” 卢青霜道:“可是死人不可能说话,我想他可能对我有恨,我就问他到底有什么话一定要告诉我。” “他怎么回答。” “他说……他饿了。”卢青霜从低落的情绪里乍然醒来,动来动去不肯停步。 “他一口咬了过来,也正好让我看见他嘴巴里,有好多虫子在爬,那些虫子也想咬我……我就赶紧跑了。” 李秋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将这个宅院里的大门砰的关上,隔绝了那诡异的东西。 容雀正听得津津有味,结果一柄剑横在了她颈上。 剑虽未出鞘,但是李秋风凌厉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容雀的神色也沉了下去。她安抚地摸了摸正要缠上剑的小蛇。 “李大侠这是何意?” “戏也看够了吧,还不想说吗。” 容雀扶着下巴一脸无辜:“你是想问我师叔?” 卢青霜不知道这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在乎正在被猛敲、看起来支撑不了多久的脆弱门板子。 “怎么还聊起谁的师叔了。秋风啊,你听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 “你到底来这里找什么?外面的东西与你有关吧?” 容雀答非所问:“你知道南棘谷的传说吗。” 容雀的语气竟有些自豪。 “南棘谷在十几年前可是人人喊打的存在。能让我们南棘从名不见经传到臭名传遍天下,靠的就是我师叔。” 卢青霜一拍脑门。 “你师叔不会是那个!那个、那个萧……” 容雀接上。 “正是萧通天。” 李秋风蹙眉。 这个名字在十几年前也是无人不知的,李秋风那时虽然年纪很小,但也被族中长辈以此名吓唬过。 “要是不好好练剑,那萧通天就会把你抓走炼丹!他最喜欢不听话的小孩了!” 的确是恶名远扬。 “他不是死了吗?”卢青霜问。“他一手巫蛊、一手丹炉,将当时的武林盟主耍得团团转,逼疯了不少武林高手,被他害死的人不说成千,也得有上百了。” 容雀道。 “你们是不是听说,当年大傩亲自出山,将他抓回去处死,并且自绝南棘谷出路,命族人十年不再出谷。” 卢青霜点点头。 这之后,萧通天的名字就隐匿在江湖了。 那时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捕快,后来有幸与亲自入谷见他赴死的同僚攀谈过。 死得透透的,他们每人都补了一刀才离开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难道没死?” 话音刚落,敲了半天门的不速之客终于破门而入。 木门四分五裂。 容雀意味深长。 “除了这个答案,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因为这些人应当都是……我们南棘的蛊虫操控的。” 他们三人看着外面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巨大尸群,很有默契地背靠背。 第32章 “蛊虫能做到这个地步吗?这些人,他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呢?” 容雀回答:“正常人做不到,但那是萧通天,他都能让自己起死回生,说不定真有通天的本事呢。” 卢青霜刚才已经把自己带来的大半工具都用了,此时只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 他武功不错,之前只是因为畏惧神神鬼鬼的那些东西,所以失了方寸。 现下知道不过是一个魔教罪人滥杀无辜,立刻恢复了勇气。 他将那串铜钱甩了起来,一击向离得最近的泥人。 果不其然,那根本不是活人,就如同削水果一样,那泥人的头颅就滚落下来。 那层薄薄的人皮也裹不住东西了,骨头、满满的蛆虫以及几根长长的如同打结的发丝一般的东西出现在三人面前。 李秋风在隔壁已经见识过这东西了。 他按住卢青霜的手,说:“不要动手。” 容雀也附和:“它们对血肉很敏感,会将人的血肉全都吃光,人皮兜着,反而还好控制一些。要是破了,我们不好躲……就像这样。” 说话间那头发丝一样的蛊虫已经消失在了地上,看都看不清了。 容雀再度放出那只长触毒虫。 “小巴快点带路。” 他们三人已经飞身上了屋檐,容雀将毒虫放在掌心,让那毒虫指路。 “怪不得小巴分辨不出圣蛊在什么地方,原来师叔已经养出那么多那么多了,到处都是气味,的确不好找。” “什么圣蛊?你们那儿管这样的臭虫叫圣蛊?” “谷中每十年斗一次蛊,活到最后的那只蛊便被尊为圣蛊。这样斗出来的蛊很邪,连原主人都无法操控,给大傩保管。” “师叔死的那一天,圣蛊也丢了。大傩一直怀疑是你们中原人偷走的,但后来一直没有出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容雀体力稍弱,渐渐跑不动了,卢青霜干脆利落将人横抱起来。 容雀怪异地瞥了一眼卢青霜,倒是没挣脱,她抬头看着卢青霜,心安理得地偷懒。 “我们要跑到什么时候?” 两个人的体重就有些重了,卢青霜虽然武功不错,但是此地的房屋荒废已久,且不说那些年久失修的屋瓦,上面还累积了不少枯叶。 他跑着跑着,身子骤然失衡:他不小心踏破筒瓦,一条腿陷了下去。 容雀差点被他给扔下屋檐,但是卢青霜意外地稳住了身子,一把将她拽住了。 卢青霜忍着痛,连一声痛哼都没发出。 “我没事。” 容雀龇牙咧嘴,吓得不轻。 “胡子叔,我有事啊!” 卢青霜表情不善。 容雀道:“我们现在只是在打转,等跑到天亮就可以了。按理说蛊虫都很怕光。” 卢青霜差点又摔了一跤。 “你觉得我能跑到天亮吗?” “那没办法,谁叫你把那几只圣蛊虫放跑到外面的。” 容雀眼前一亮。 “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只要有一个替死鬼出来就够了,应该够他们吃一晚上吧。” 卢青霜觉得这死丫头看向自己的眼光阴森森的。 “你是希望我把你丢下去吗。你的确是个拖后腿的。” “那倒不是,因为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跑得最慢的人最先死,就比如你的那位好友。” 卢青霜停下脚步,东张西望起来。这也意识到不对:李秋风的轻功只会在自己之上,他怎么会慢自己这么多呢。 容雀拍了拍卢青霜的肩,示意对方将自己放下来,她将那毒虫也收了回去。 “你看,替死鬼已经出现了,我们不用跑了。” 卢青霜问:“什么意思。” “小巴说,这些东西都往东边去了。你猜一下,它们是冲着谁去的?我希望是那个嘴贱的小子,他死得好。” 卢青霜却觉得不是。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在东边的应该是李秋风。 即使一开始不在,李秋风现在也该到了。 凭他对这傻小子的了解,他相当有可能干出这样的蠢事。 面冷心热,侠肝义胆,颇有自己年轻时候的风范。 第30章 李秋风在找常盈。 他们三人大可以一走了之, 什么神神鬼鬼的,李秋风并没有兴趣。 对于埋葬在此地的数条冤魂,如若他们亲自来求救,李秋风也不一定会坐视不管。 只是那些死人一言不发, 而替死人伸冤, 未免为时太晚。 其实一切都不用这么复杂,只消一剑, 它们便动弹不得。 大不了再一场火起, 一切都会随风湮灭。 只是这城里还有活人。 李秋风握住自己的剑刃, 血顺着剑身滴答滴答。 他独自矗立在高塔之尖, 松弛地弯下身子,看着围在下面的诸多蛊毒泥鬼。 远远赶来的卢青霜见到此幕, 怒骂道:“小子你又在逞什么英雄?” 李秋风对他道:“你去找常盈和越不平, 先把他们带出去,我解决了就来。” “你想怎么解决?你觉得你还能以一敌百?” “十年前, 这里不就有一场大火吗?” 容雀道:“可是那场火都烧不死它们,你觉得你现在也能吗?” “你想如何?” 容雀道:“我觉得我们应该亲自见一下我师叔,听听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人和人说话才能商量出办法呀。” “只可惜你的那个师叔并没有要认你的打算, 否则何必一直装神弄鬼。” 李秋风说着,用掌心轻抚了一遍剑身,让龙鳞剑彻底染血后, 他横剑而出。 卢青霜也不啰嗦, 他冲着李秋风喊了一句。 “你可别死了, 不然我可不好交代。” 李秋风丢了一句:“那你陪葬吧。” 卢青霜摇摇头。 容雀一把拉住准备离开的卢青霜。 “你去哪儿?” “我去找常盈他们俩啊。“ 容雀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常盈的本事比你强吗?” 卢青霜甩开这丫头的手:“胡言乱语什么,你去帮李秋风,别让他死了。” 容雀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 喃喃道:“我们有这么熟吗?怎么还吩咐我做起事了。我可没打算继续做好人啊。” 她又低头看向李秋风:“正道愚蠢。” 李秋风的确很有几分本事,他的剑法很好,并非是花架子,他剑剑都戳要害。 容雀叫道:“你不怕被虫子钻进你嘴巴鼻子里吗?” “大可以试试。” 李秋风答得轻松。他也的确有这样猖狂的资本。 他的身法很快,快到即使你睁大眼睛,但仍旧看不清他是从哪里出剑,又是如何跳出几丈之外。 容雀看着他杀进重围,又砍倒一大片。 容雀默默鼓掌。 她大喊道:“它们本就是死的,你这样有何意义。” 李秋风答:“如果我将你腰上的口袋都毁掉,你会如何?” 容雀大叫:“这里都是我养了好几年的伙伴,你敢毁了它们,我就把你扒皮抽筋!” 李秋风:“正是。” 容雀忽然明白了。 “你是想,逼出我师叔?” 她开始对着黑暗角落四处喊话。 “师叔!你就出来吧!我们也算一家人,有话可以好好说!”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我介绍一下。我叫容雀,我师父叫容?……以免你不记得,他比你早五年拜入师门,又比你晚五年死去……当然,你没死就不一样了。” 容雀还真开始认亲了。 “我托师祖所托,要将蛊圣虫带回去。他已经知道你在十年前吞吃假死的事。” “当然,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蛊圣虫择你为主,这就算不得偷。我也不觉得你十几年大闹武林的事有何不妥……我的意思是,师祖是师祖,我是我,我有一个新的计划,比归还蛊圣虫更好的计划,你有没有兴趣听?” 李秋风听那丫头撕心裂肺喊了半天,他都觉得耳朵疼。 “你当着我面这样密谋吗?到时候是不是要反水将我也给灭口?” 容雀停下来咽了咽口水。 “你也可以加入。毕竟你能不受毒雾影响,这也很难得。” 夜深后雾便散了。 但这不代表毒就不存在了。 李秋风反手割掉一人脑袋。 “没兴趣。” 他虽不受毒雾幻觉,但是这样面对面直视着诸多诡异之物,那些气味钻入他的鼻子,依旧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尤其是这些虫子,顶着人的皮,但是目的性很强。 它们裹在人皮里时,便直冲人的心口;而爬出来后,便往人的口鼻去。 他一边打一边在仔细辨别着,如若他是萧通天,他便一定会藏在这些泥人里,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第33章 要分辨一个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看眼睛。 泥人的眼珠子是浑浊失焦的。 李秋风动作不停,却真的发现了异样。 有一个人他几乎一直没动。 他没有那样不灵活地顺着人潮拥挤被他往空旷的地方涌去。 最重要的是,那是一双怨毒的眼睛。 李秋风的身形只是慢了一瞬,因为他与那人对视上了。 他确定那人也意识到自己发现他了。 “师叔,您在吗?”远处,容雀还在呼唤。 李秋风知道,他的确在。 但就是这一瞬的凝滞,一只黑色长虫就直奔他的面门。 李秋风一个后仰,立即避开,随即又被一个泥人抓破胸膛的衣服。 李秋风立刻闭气,他用衣物简单蒙过口鼻,但那并不保险。 紧接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后撤,将那泥人踹飞出去。 裂帛声响起,李秋风的衣服被抓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李秋风低头看着挂在腰上破破烂烂的碎布条。 他脑袋一阵轰响。 ——衣服烂了倒不要紧,只是绑在怀里的布行囊也滚落了下来。 他立刻伸手去捡,但那上面立即裹上了毒虫。 他要是去碰,定然会被蛊虫缠上。 那个和他对视过的泥人往前走了几步,施施然弯腰捡起东西。 他闻了一口,粗哑地开了口。 “这便是你的傍身之物?这药能破我的幻吗……” 他扯开包裹,几包草药被他拿在手里掂量着。 李秋风收敛了神色,他眉眼深深地压了下来。 “别碰。” “你以为现在还能威胁我吗?” …… 容雀跌跌撞撞地跟了过来,她助跑了一大段,仍是无法从两栋房屋之间跃过,差点跌下去之时,是她养的蛇缠住了她的手腕。 她看见了和李秋风对峙着的那人。虽然只是很模糊的一个背影,但是那通身的潇洒气质已经让自己为之倾倒了。 她的心跳个不停,一下子有些无措了。 那是师叔吗?师叔为什么不肯见我呢?师叔会不会不喜欢我啊?我若说我仰慕他很多年他会相信吗? 那是什么味道? 容雀的脚步慢了下来,她耸耸鼻尖,感觉一股刺鼻气味几乎是炸了开来。 这样的味道再熟悉不过。 原本置身其中久了是不好再分辨的。 但是这气味比白日里的雾要浓了千百倍,她不可能察觉不出。 她只闻了一下,便立即闭气。 但为时晚矣。 那味道几乎是瞬间就麻痹了她所有的感官,她晃悠悠倒了下去,又被双头蛇给缠住手腕和腿,这才没有从屋檐滚落下去。 那蛇冰凉地冲她吐着信子。 容雀没有反应,她跌入了深深的梦境之中…… — 李秋风也闻到了。 他几乎立刻就软了手脚,但他没有将剑脱手。 很危险。 李秋风面前的重重房屋都歪倒了下来。 各色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 他猛地起身,那大门屋瓦却长了眼睛一样紧跟着压了过来。 李秋风勉力维持清醒。 但是脑海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奇怪的画面。 他见到父母: ——漫天大雪中,他父亲负手背对着自己,说练不完一千遍就不许回屋。而他母亲撑着一把伞,走到自己身边,大雪顺着伞檐压到自己肩上。 “你要理解你父亲,他肩上的担子很重。” 他见到剑庐中千百把烧红的剑,如出一辙,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胡子斑白的路长老用布擦了擦额角的汗,神色遗憾。 李秋风听见自己问:“为什么非要那把剑不可?” 长老语带叹息:“那是百里家的倚仗,是族中的根基,是一切症结所在。” 李秋风挥剑全部斩断,虚影一触即溃。 那都不是真的。 他神色愈发坚定,出剑毫不犹豫,直至……龙鳞剑悬停在一张脸的眼前。 那人身着艳色嫁衣,长发披散,明明素面朝天,却远胜出水芙蓉,他盈盈一笑,握住自己的剑尖。 “哥哥,娶我可好?” 李秋风的剑停住了,他试图刺破那张可恶的画皮,那个冒用常盈身份的脸。 那不是真的。 李秋风微微用力,可那剑纹丝不动。 那人又开始说话。 “哥哥,你舍得杀我吗?” 李秋风摇摇头。 “你不是常盈。” 那声音越发迫切。 “我,我当然是常盈,你以为我是谁?你见到我不高兴吗?你不想一直留下陪我吗?” 那人松开手,往前走了一步,让剑尖抵住自己的喉头。 “把剑放下,和我一起,怎么样?” 常盈冲自己伸出手。 李秋风有些恍惚了,那是他吗?那应该不是常盈吧。 可自己不就是为了找他,找到了他,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 他往前走了半步,剑渐渐放下…… “李秋风醒醒!你在干什么?” 李秋风猛的转身,然后他看到了另一个常盈,这个常盈要狼狈很多,他的衣服被磨破了,手腕在不可控制地颤抖着,眼珠子红红的,他盯着自己,怒气冲冲地又冒出一句。 “你怎么把这把剑送给别人了?那可是我起的名字!” 李秋风低头一看,自己掌心竟然是空的。 他一脚往这个面前这个常盈走去,但才迈了一步,却好像一脚踏空,根本踩不到底。 他朦朦胧胧问道:“怎么会有两个你?” 常盈往前快跑几步,这才没让李秋风摔在地上。 常盈用尽全力支起李秋风的身子。 “我可不会拿剑对着你。”越过李秋风的肩,他定定看向对面。 第31章 常盈与对面那人静静对视着, 直至他终于站不住,将李秋风扶着坐下。 “你是谁?”那人问常盈。 常盈好笑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人不答继续追问:“你们这样大摇大摆跑到我的家中大闹一通,还要反问一句我是谁吗?” 常盈答:“是啊,毕竟你只是个见不得人的老鼠, 连名字都没有。” 那人气得笑哈哈。 “你这么认为?” 常盈见他摆弄了一阵李秋风的剑, 答道:“是啊,你杀了那么多人, 却没有一个人知晓你, 对于你这样的杀人魔来说, 岂不是失败?” 那人点点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让你们知晓我的名字又能如何?” 常盈也笑。 “没什么用, 只是能有个称呼,总比一口一个杀人魔好吧。” “我觉得杀人魔很好听, 再说了, 我不光喜欢杀人,我还喜欢吃/人。你的嘴巴这么厉害, 应该味道也不错。”那人的目光凌厉。 常盈又看了一眼眉头紧锁、不省人事的李秋风。 “那你还是吃点好的吧。”常盈道,“明天我们就会离开。” 杀人魔冷笑:“我看不见得。” 常盈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缓缓,因此懒得再费口舌。 “我并非和你商量, 我只是告诉你, 不要打不该打的主意。” “我凭什么要放过你们,是你在说胡话,还是我也产生幻觉了哈哈。” “我自然有筹码。倘若我说……齐曲筝在我手里呢?” “齐曲筝是谁?” 常盈活动了一下脖子, 那些蛊虫并没有再往前一步, 他随便地踢飞了一只靠得最近的虫子。 “被你囚禁的女子。那个瘦的不成人形的、将死之人。我将她绑了, 明日我们若不能顺利离去,她就会死。” 杀人魔的表情空了一下。 “原来她叫齐曲筝。” “你绑了她,还拿她威胁我?”杀人魔的表情有些玩味。 “我如果没猜错的话, 她带你们从密道逃走了对吧。她试图救了你们,你却反倒要杀她。” 常盈严肃地点点头。 “好人不一定有好报。” 杀人魔忽然大笑起来。 他看着常盈,嘴里念叨着那句“好人不一定有好报”。 他觉得有趣极了。 “她对我一点也不重要,你要杀便杀了吧。” 常盈再度扶起李秋风,只留给杀人魔一个背影。 “你可以继续嘴硬。” 杀人魔又喊住他。 “常盈,你是那个人口中的常盈对吧。你们活不到明天的。我喜欢你这张皮,却不太喜欢你这张嘴。 你旁边这个人已经中了我的蛊毒,他就算走出了这里,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到时候会把你们做成一对泥人,永永远远地互相陪伴,也陪着我,怎么样?” 常盈道:“悉听尊便。” …… “他就这样放你们走了?” 第34章 容雀敲敲自己的脑袋,对于看到他们几个人都没一缺胳膊少腿而感到十分震惊。 “我师叔不像这么好说话的人。” 常盈则道:“他不是你师叔。” 他催促着容雀:“李秋风到底怎么了,他真的中了那个怪异的蛊毒吗?” 容雀一会儿掀掀李秋风的眼皮,一会儿放出一只苍蝇大的飞虫钻进李秋风的耳朵,诊断手法之拙劣,几乎让常盈怀疑她和杨柳镇遇到的那个土匪毒医师出同门。 容雀道:“进了这里后,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中了毒。如果是蛊虫入体,短时间也看不出来。” 容雀停顿了一下:“但是一般等到看出来了,就是离死不远了。你刚才说他不是我师叔,你怎么知道的?你也见过我师叔吗?” 卢青霜正在生火,方才赶到的时候,街巷的人影都散尽了,他只是帮着将李秋风搬进了这里。 他闻言道:“什么玩意儿?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谁要死了?!” 常盈没回答卢青霜,他往火光靠了靠,但仍旧如坠冰窖。 “李秋风不能死。你们南棘谷必定有控制蛊毒的办法,你必须要救他。” “他可是萧通天,不是寻常人。这蛊圣要是任何人都能解决的话,它就不会被称为蛊圣了。” 常盈看都不看她。 “既然你都说了,是大傩让你出来寻他的,难道会让你赤手空拳而来吗。容雀,不要对我装傻。” 容雀垂下眉眼,再看向常盈时神色晦暗不清。 “我若不救,会怎么样?你会杀了我吗?” “当然。” 常盈言简意赅。 寂静无声,良久,容雀鼓了鼓掌。 她对着昏迷的李秋风露出得意神色,见后者仍旧紧闭双眼,转而看向卢青霜。 “我就说他不是省油的灯。” 卢青霜一直静静地观察着容雀和常盈。 他一开始更多的注意着容雀,因为他不能确定这个小妖女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可渐渐,他把目光紧盯着常盈。 他以这几十年的江湖教训以及给朝廷卖命十几年的经验来看,常盈他更不对劲。 常盈并非是那种把心眼都摆在台面上的小毛贼,他比容雀更像是一只毒蛇,只是毒蛇攻击前还会支起前半身、张开鳞片,常盈的发狠是毫无预兆的。 卢青霜心中警铃大作。 卢青霜还记得见他第一面时,常盈正和李秋风斗嘴,他看上去毫无心机,像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少爷。 “你究竟什么人。”卢青霜问道。 常盈声音带笑:“我还等着你告诉我呢,你不是见过我吗?” 卢青霜也不能让李秋风死,沉寂片刻后,他道。 “你究竟有没有办法,你要是救不了他,我也得把你这小丫头片子给灭了。” 卢青霜说这话时是玩笑口吻,一下子把剑拔弩张的气氛给消解了。 容雀道:“办法有,但是不一定好用。” 她道:“你们跟着我回南棘,大傩能解世间一切的蛊毒。但是从这回去,最快也要十几天,不一定撑得住。” 容雀说着解开自己腰上的一个布口袋。 “第二个办法,吃了它。只要另一只蛊虫能斗赢它就好,这之后我再把小十叫出来,就没事了。但在体内斗蛊,活人很难撑过去。” 卢青霜听得眉毛竖起。 “难道问题不在于,你这黑乎乎的东西不一定打得过吗,既然它都是蛊圣了,你这小玩意儿顶个什么用。” 容雀将口袋夺了回来。 “办法我告诉你们了,怎么选,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卢青霜看向常盈,常盈一言不发。 “一定有别的办法。” 常盈累极。 容雀有点奇怪,她叉腰问:“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你是怎么知道我师叔长什么样,又是怎么找到齐曲筝的,又是怎么知道呆在这座庙里能平安无事。” 常盈道:“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他指了指那个巨大的神仙像:“你师叔今年贵庚?” 顺着常盈的指点,三人一齐抬头看了过去。 卢青霜拿起一个火把,走了过去。 这个神仙庙和其他普通的不一样,这个是最大的一间,里面陈设也最老,但能看出有活人在此活动的痕迹。屋子里一穷二白,但是有一床干净被褥。 院落里的水井旁还有水桶和脸盆,一根毛巾搭在上面。 但最与众不同的是那尊庞大的神像。 人站在角落,要完全抬起头才能看清这个神像的全貌。 而最最与众不同的是,其他地方矗立的都是泥像。 只有这尊像镀了金身,但那金身并不完全,到了脑袋的部分就没有反射出光芒,像是脑袋的部位缺了一块。 卢青霜将火把往上举了举,这才能映出些许轮廓来。 ——那并不算是残缺,那神像的下巴到左脸的部分还在,但剩余部分却像是被人故意毁去了一样。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半张泥塑的很不搭的面容。 左半张脸能看出是个庄严肃穆的男人脸,可是这右半张脸却是一张十分秀气的少年面容。 一老一幼、亦庄亦谐,让这本该是气势磅礴的神像鬼气森森的。 容雀歪着脑袋,看入了迷。 “这是谁?” “这就是你所谓的师叔。” 卢青霜呸了一口。 “那缺德鬼可不长这样,他活到现在也该年过半百了吧,难不成给自己年轻时候立像?这也太不要脸了点。” 容雀摇摇头。 “这不是他。你方才看到的人长这样吗?是这么年轻的吗?” “大差不差,十分年轻。” 容雀难得陷入良久无言的沉默。 …… 李秋风被人叫醒了,常盈俯下身子,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常盈的手及其冷,李秋风几乎是瞬间就恢复清醒了。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常盈的手,其他话还没说出口,他看到了另外两张大脸。 “还死不了吧?”卢青霜问道。 李秋风还未从死战的状态里脱出,他盯着常盈那张脸,看了很久很久,像是傻了一般。 卢青霜变了脸。 “这人看上去怎么不太对,估计真是中了蛊。” 常盈却好似看透了李秋风心中所想。 “是我。” 李秋风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失态了,他起身坐起,然后活动了一下筋骨。 “怎么了,你们都没事吧。” 卢青霜道:“别担心我们了,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别瞎逞英雄!你可能中了那邪门的蛊了,你自己能感觉到什么吗” 李秋风又活动了一下脑袋。 “没事。” 他又看着周围摆上的东西,问:“这些是什么?” 卢青霜指了指正在摩拳擦掌地容雀。 “她要给你解蛊。” 李秋风看着提着虫尾对自己笑意盈盈的容雀。 “怎么解?” 容雀道:“张嘴,吃吧。” 李秋风更有些混乱。 “吃什么?吃这个虫子吗,等等。” 容雀道:“我也不想的,但是有个人凶神恶煞地要求我赶紧解蛊,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她耸了耸肩。 李秋风顺着她看的方向:“阿盈,这是怎么回事。” 常盈不语。 卢青霜接话:“只要这个虫子能在你肚子里斗赢,你就没事了。等趁早吃,不然等那条黑虫在你肚子里吃饱了,更加打不过了。” 李秋风拿剑柄推开面前二人。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能接受活吞一只足有拇指大小的活虫。 就算将它烹了炸了都难以下咽的东西。 容雀已经等不及了。 “快点快点,你要是吞不下去的话,就喝水。我知道这的确有点难的。实在不行,卢青霜你去把他嘴掰开。” 李秋风往后退了两步。 常盈看着他们,有气无力道:“先别闹了,你究竟有几分把握?” 容雀眼珠子一转。 “不好说,不说十之八九,二三成也是有的。死马当活马医嘛。” “我还没死呢。”李秋风拧眉。 容雀还欲争辩,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几人瞬间警戒。 大门推开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挪了进来。 常盈一眼便看出那是齐曲筝。 他正想着越不平怎么好端端将人放了,难不成是那杀人狂出城去找到了越不平。那越不平此时可能凶多吉少了。 ——常盈只身返回前,将齐曲筝亲自绑了起来。 他本来想让越不平带着玉佩先走,可是这小子倒是不肯,于是常盈便让他看着齐曲筝,在一个隐秘角落里等着。 唯一的任务便是提防着齐曲筝死了。 第35章 齐曲筝进来后,身后又跟着进了一人。 正是那畏首畏尾不敢抬头的越不平。 他们身后没有其他人了。 常盈问:“你将她放了?” 齐曲筝冷冷瞥了常盈一眼:“你说你要杀了萧良,我未必不肯帮你。你真以为威逼利诱能让我开口吗?” 越不平在角落里偷偷跑到了他们身边。他低声道歉:“抱歉,她、她,我做不了坏蛋。”越不平丧气。 常盈本就没对他寄予多大希望,他问道:“萧良?” 齐曲筝道:“你们若是为我而来,那一切可以到此为止了。我不会走的,我可以劝他,劝他放过你们,然后你们赶紧走,不要回来了。” 容雀在一旁轻声念叨着:“怎么叫萧良?和萧通天都姓萧,难不成是师叔的儿子?” 常盈道:“晚了,这不光是你的事。我有一个、朋友,他也中了蛊,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 常盈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乍一听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但是李秋风隐约觉得不对。 他道:“我没事,我们先走吧。” 齐曲筝听了,忽然一笑。 “那就无能为力了。中了蛊就会死,然后变成那恶心的东西。没事吗?一开始是没事;你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很快……你发现自己饿的很快,永远都吃不饱。” 常盈道:“你也中了蛊?那你为何没死?” 常盈这话问得毫不掩饰,简直是指着别人的鼻子骂:你怎么还没死? 精通各种刑讯技巧的卢青霜简直捂脸。 可谁成想,那齐曲筝也不是常人,她听了,竟然冒出一句。 “因为,我是他的妻子,他不舍得让我死。他会喂我吃肉,我吃了,就好了,就睡得着觉了。” 她这一段话冒了出来,良久无人接话。 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惊讶起。 卢青霜将下巴勉强合上:“齐家三小姐,你不是早就嫁人了吗,嫁给闻……” 齐曲筝神色厌恶地打断。 “住口。” 常盈对她的过去不感兴趣。 “这么说来,萧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是为了你。可是没了他,你也活不下去。” “求之不得。”齐曲筝的样子,看上去的确是不想活了。 卢青霜见气氛凝重:“谁都死不了,我还打不过那个毛头小子不成。我怎么带你们进来的,我便会怎么带你们出去。” 容雀忽然开口。 “其实大傩的确告诉了我一个,专门对付蛊圣的办法。” 第32章 所有人都转向容雀。 “什么办法?你怎么不早说。” 就连齐曲筝都嘶哑着嗓子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办法。” 容雀认真道:“因为这个办法, 我觉得不太可行……” 众人的目光沉沉地压向她,容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当时对我说,‘如若对萧通天无计可施之时,可以使用此法, 但记住, 一定要是无计可施之际才能用。‘”容雀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流转,最后落在了李秋风和常盈身上。 二人一前一后地坐着。 容雀继续道:“用毒。” “什么叫用毒。” 容雀道:“蛊圣说到底也是虫子, 是虫子就怕毒。只要人服毒, 这蛊虫吃人肉吸人血自然也会中毒。” 卢青霜一拍大腿。 “你这法子和活吃长虫有什么两样?都是些不靠谱的法子, 你说说, 能把虫子毒死,岂不是也会把人先毒死了。” 容雀摊手。 “所以我说了, 我也觉得不太可行。这对用毒的把控非常到位才行, 多一点会把人毒死,少了又怕毒不死蛊虫。而且用的何种毒药、针对人的身型体制、都得重新评估考量。” 李秋风忽然低语。 “这虫子也怕毒吗……” 常盈也不知想起什么, 抬头与李秋风对视一眼,匆匆交换眼神后,又挪开了。 “抱歉, 你的药被我弄掉了, 不过我一定会拿回来的。” 常盈早就摸过了李秋风的衣袖,他并不生气。 “没事,现在我们两个说不准谁先死呢。” 李秋风听他故作轻松的言语, 也报以一笑:“你要是疼的话, 可以咬我的手。” 常盈盯着眉飞色舞的容雀, 低声应答:“那你这只手再也用不了剑了。” 李秋风又笑了笑,但是将手搭在了常盈的一边肩膀,将人拢在了怀里。 这样子看起来并不暧昧, 甚至于另一边将越不平的脑袋当桌子撑的卢青霜二人看起来都更亲密些,但是齐曲筝却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一眼。 容雀洋洋洒洒在那头自吹自擂了一大通,最后眨巴眨巴眼看向李秋风。 “怎么样,世间难得一寻的毒药天才就近在眼前,你想不想被我毒一下?” 她扭了扭腰,腰上的小口袋跟着晃了晃。 “我可以让你自己选口味儿。” 李秋风见她神采奕奕的样子与方才要往自己嘴巴里扔虫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不由得再次怀疑起她方才话语的真实性。 “可以,但并不是现在。”他答道。 齐曲筝忽然道:“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天快亮了,萧良他会来捉你们的。” 常盈转头看向齐曲筝。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会用什么手段对吗?” 齐曲筝点点头。 常盈又道:“那你能帮我们引开他吗?” 齐曲筝摇了摇头。 “你们别想走那个密道了,他一定在那里设了埋伏。你们为今之计就只能从城门口离开。” “他一直都知道密道的存在,又为什么会让你把人放跑?”卢青霜问道。 常盈先回答了。 “只有活人才能传消息,才能把不怕死的人一个个引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非出于仁慈。” 齐曲筝又沉默了。 “要是我能早点发现这一点就好了。” “什么?” “萧良这个人,和仁慈善良完全不沾边的事。” 她突兀地开口,讲起她和萧良认识的往事。 她说她与萧良并不是在城内认识的。 那时齐曲筝刚从闻家离开,想要回到齐府,却吃了个闭门羹。 她的好爹爹说“既嫁从夫、私归娘家、有违礼法、不合妇道。” 她连马车都没下,就被齐老爷要求勒马归府。 齐曲筝心灰意冷之际,决定要逃就逃个彻底,隐姓埋名另寻生路。 齐曲筝说这些时,面无表情,仿佛这些事情与她毫无关系。 她备了蒙汗药,本是自卫用的,没想到先给随行的丫鬟马夫用上了;等几人都昏倒了,她又制造了被土匪劫车的假象,便一个人偷偷离去了。 她当时一心想跑,于是专门往人迹罕至的路走去,连歇都不敢歇。 等脚都磨出水泡了才敢略歇歇,这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可谁成想,在这种时候她竟真遇到了劫匪。 那一伙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时,她都没有害怕,只是觉得解脱,这样死了也就罢了。 可偏偏,萧良出现了。 像是一切俗套话本子里的英雄救美桥段一样,他救了我。 他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十几个男人尽数倒下。 齐曲筝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我遇到劫匪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而萧良他也蹲守了很久。如若当初我不是和那些劫匪一起出现,让他还有的选。那当天,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容雀听得入了迷,早把他那个便宜师叔丢在了脑后,尤其是身后还有个气势非凡的泥像矗立着。 那些鬼气森森寒毛倒竖的感觉都化为了神往。 “然后你当时就爱上了他,与他又结为夫妻了?“ 齐曲筝惨然一笑,根本看不出笑意。 “他对我极好,为我单独收拾了一间房子,每日衣食都准备得齐全。我不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虽然荒无人烟,但我当时一心想着不能被抓回去,这里与世隔绝反而很好。 直至——他听说我已有夫君。” 卢青霜摸了摸胡子,有些纳闷。 “他都是这样的怪物了,还在意你曾有夫君?” 齐曲筝摇摇头。 “他并不是在意我嫁过人,而是在意我从夫家出逃。他说他有一个让我一直陪伴他的办法。我不知缘由,便答应了。” 容雀点头赞许。 “这就是南棘人的解决办法,干脆有效。” 越不平同情地看了一眼齐曲筝,随即又默默跟容雀拉开距离。 常盈道:“这办法虽然歹毒,但的确很有用。这萧良,我竟不知该称呼他为你的恩人还是仇人……其实你根本不恨他对吧。” 齐曲筝神色怔怔。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太累了。” 李秋风起身:“所以我们现在要先去杀了他吗?” 第36章 卢青霜说:“你都中蛊了,就别瞎忙活了。要去也是我去。” 李秋风答:“正因为我已经中招,所以才能无所顾忌了。” 卢青霜指着李秋风,无可奈何道:“你这小子真是打小就倔。认定的事从来就不回头,谁的话你都听不进去。” 常盈却反问:“短时间内,你的确不怕那蛊虫了。可是那能致幻的毒雾仍在,你近不了他的身。” 李秋风立即改口。 “那你认为当如何?” 卢青霜眼睛都气圆了,看着李秋风和常盈不吭声了。 容雀往前一步,饶有兴味地看着常盈。 “这还不简单,用你的血就好了。” 常盈道:“我的血?” “今晚,只有你不受这毒雾的影响。我闻得到你和李秋风身上的药味,那是一样的。李秋风之前与我一起走的时候,也不怎么受影响。 我虽不知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病,但那药、或者说是毒,能让蛊虫避之不及。” 常盈立即拉开袖子,露出大半截骨瘦如柴,苍白而又青筋分明的胳膊。 上面还有淡淡的针眼和一些磕碰出的新鲜瘀痕。 容雀看了一眼,随即抬头诧异地看向常盈的眼睛。那黑黝黝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不明白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连刀都拿不动的人,竟然在不久之前扬言要杀了自己。 而自己也的确认为他很有威胁性,有好几个瞬间都怕了他。 可这手臂露出来,简直是一个惨兮兮的小可怜。 “若真有效,那便取吧。” 容雀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动刀子了。 李秋风将他袖子拉上,不赞同的意思显而易见。 可是常盈拂开李秋风的手,仍在坚持。 “我就不会拦着你喝毒药。”常盈笑道。 沉默片刻,李秋风松了手,随即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 “我来吧。” 常盈摇摇头。 “还是用龙鳞剑吧。我喜欢龙鳞剑。” 第33章 只要是剑客, 拿起剑后便闻惯了太多血腥味,无论是自己还是其他的,都应感觉是稀松平常。 可是李秋风握着手里这块浸润了常盈血味的布条,眉头不由跳动着。 他一只手拍了拍常盈的肩膀, 轻声道:“你在这儿等我们。” 说完他迅速移开目光, 像是不愿多看一眼这样单薄萧瑟的身影一样。 常盈按着指头的伤口,不甚在意。 他的手指被李秋风包扎得乱七八糟。常盈抬起手, 弯了弯那被包的圆鼓鼓的手指。 “去吧, 宜早不宜迟。” 李秋风点头。 要做的事有些多, 除了常盈, 其他人都一起走了。 他们制定好了一个捕猎计划。 齐曲筝会带他们到萧良平时藏身的地方,与此同时, 卢青霜和越不平去找布置陷阱的材料, 最好是油、稻草之类的易燃物。 因为他们还需要将这里的毒虫和不人不鬼之物全部都烧掉。 这里遍布庙宇,想来找这些东西也应该不难。 李秋风会再明处和萧良对战, 而容雀则要在暗处出招。 事情并不难做。 如果顺利的话,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可是李秋风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总是很强烈,他走着走着, 忍不住停了半步, 与其他人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卢青霜拍了拍他的肩。 “徒弟,一日不见才如隔三秋。你这才不见多久啊。” 李秋风没心情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没有说话。 …… 无人添柴, 院里生的火慢慢熄灭, 只剩零星火星在跳动。 常盈就这样在一旁一动不动地坐着, 与黑暗隐匿成了一体。 他闭上眼睛,无师自通般开始打坐调息,不知怎么的感觉心头火烧一般的疼慢慢退却。 冰凉的四肢也渐渐恢复了知觉。 他虽不知缘由, 但是在这样的一片漆黑之中,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处境之中,他竟然隐隐感觉兴奋,兴奋之余,许多本能都冒了出来。 那是一种关于求生的,最原始的本能。 他知道自己来对了。 常盈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算是在练功还是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练的是什么功。 但是这套功法很有效,他的疼痛也如潮水般一并慢慢退去。 他忽然发觉,如若这套功法能够那么有效。而他又能在失忆之下,仍能行云流水地使出来。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很早就有这样的病,早在自己意外失忆之前就有。 常盈试图去回忆,可是他一用劲,疼痛再度席卷。他只能顺从自己的意愿,暂时将那些都忘却。 他转移注意力,不许想那些遥远的事,而是去想那些近在眼前的事。 齐曲筝会带他们去东边的一座院子里,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虽然他从不生火,但是房子里厨具一应俱全,萧良还会在院子里洗衣、砍柴。 每日都过得像是个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齐曲筝说他每个晚上都在那里入睡,但并不睡在房间里,而是睡在柴房里。可是柴房里阴暗潮湿,除了发霉的木头什么都没有。 萧良本就是个奇怪的人。 常盈放松地将自己暴露在黑暗中。 这些计划都没什么问题,常盈相信,如果萧良现身,那么他一定会被解决掉。 但前提是,萧良现身。 可是那样一个自负而又残忍的人怎么会安安静静地躲在家里睡觉呢。 齐曲筝说他恨这个所谓的神仙,因此从不踏入神仙殿。 可凡事总有例外。 就比如他曾经在毁掉神仙像的时候进来过,那么他今晚也有可能会先来这里。 常盈没有十足的把握。 毕竟他和萧良只是说过几句话。 几个时辰前,萧良问自己,凭什么要放过他们。 常盈回答他。 “为了让事情变得有意思。” 萧良又问:“什么叫有意思呢?看你现在垂死挣扎胡言乱语便足够有趣了。” 常盈又道:“这算什么。你杀了那么多人,不觉得这样一刀致命或者让对方毫无反手之力的死,很无趣吗?” “哦?” “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着自己的猎物忙忙碌碌试图反抗,却在他们充满希望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这才是乐趣所在。” 萧良垂下眼睛,短促地笑了笑,紧接着化为不停的大笑。 “我会来找你的,我会第一个杀了你。” …… 常盈轻轻抬眼。 他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这脚步声不属于方才离开的五个人。 那声音也没有掩饰的意思,脚步声沉沉,在快要停下时,常盈道:“来得这么快?” 萧良席地而坐,落叶被压碎的声音窸窸窣窣响起。 “你的同伴们为了活下去很努力,你呢?” 常盈答道:“我比他们都更努力。” 萧良道:“你命不久矣,所以要更努力点。恐怕阎王爷早就派人来把你抓回去了,有可能黑白无常就站在我身后。” “有那么明显吗?” “你长着一副命不久矣的脸。” 萧良没有动手的意思,他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聊着,就仿佛二人是朋友。 常盈道:“这是褒义吗?或许你就是地府专门派来索命的无常。” 萧良又笑了。 “你和我是一类人。我喜欢和你聊天,和你说话就像……和我自己说话一样,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常盈看不清萧良的脸,但他仍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 常盈并不想承认这一点,但是他的确也有这种感觉。 但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和一个杀人狂相似,这多少有些太过惊世骇俗。 “或许吧。” “我想问几个问题,我想听你的回答。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我相信你愿意跟我聊的。” 常盈自然愿意。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呢?我为什么不去害更多的人呢?你知道我做得到。” “很简单,你想离开也离不开了。你的根扎在了这里,你的一切都与这里有关。离开这里没有任何人会把你当回事,你会被唾弃。活人都不会和你做朋友,你只能造一座死城自娱自乐。” 萧良道:“这些话听得并不十分悦耳啊,但有几分道理。” “那这城里的人都是怎么死的呢?” “你这样问了,答案应该不是你干的吧。可是除了你其他人都死光了,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有关的人名。”常盈话到此处,忽然灵光一现。 “难不成是萧通天杀的吗,真有此人吗?” 萧良赞许地点头。 “他只是帮了我一点忙,而我又帮了他一些忙。” 第37章 “然后你杀了他。” “对。” “这些本事也都是他教你的吗?” 萧良道:“我并不想学,他硬是要教。我也没有办法。他当时说,我是一个天生的煞星,不学这些便可惜了。” 常盈心头一跳,忽然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他教了我很多,只是我讨厌被人管束,讨厌被人指手画脚,也讨厌替他去杀人了。于是我便略施小计,将他杀死了。不是有句话说,出师即弑师吗。” 常盈静静听着,心里毫无波动,只有在想到这如果是自己的过去时,才会心头一紧。 他越发觉得,萧良说的话,自己也有可能会说。 他们二人的相似并非是容貌年龄过去,而是处世之观。 毫无怜悯之心,毫无愧疚之心。 如若自己想起全部的记忆,会不会变得和眼前人一样呢? 常盈道:“现在我的确好奇,最开始你们为何要杀这么多人了。” 萧良道:“这些事情讲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可惜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了。不然我也很想听听你是如何把自己折磨成这副尊容的。” 常盈心道,正好自己也讲不出来了。 萧良道:“我需不需要将你的同伴们引过来救你,不然这样简单杀了你,的确够不上你说的有趣。” 常盈摇摇头:“我不觉得我是蝉,更不是那只螳螂。” 萧良愣了一下。 常盈道:“如若方才是你全部的遗言了,你会不会后悔没把你的故事讲完。” 第34章 萧良侧过一边脸, 月光只映在他额头,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晦暗难测。 “你在虚张声势?还是说你真深藏不露……你究竟是什么人。” 很多人问过常盈这个问题。 似乎和他相处得越久,对这个问题的疑问就越发强烈。 常盈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也渐渐享受探索答案的过程,一切可能性都在手心流转, 但是并不唯一、也不肯定。 他可以是任何人。 常盈施施然地站起身, 他两袖清风,什么武器都没有带。 萧良等不到回答。 良久, 常盈直视着他, 说:“或许今天, 你我只能活一个了。” 萧良哼笑一声。 “那我来亲自送你上路吧, 作为仅限一日的好友。” “我的朋友只有一人,那不是你。”常盈冷漠。 …… 萧良生性多疑, 但是他压倒性的自信胜过了这一切的疑点。 有些疑问不必有回答。 他从没有失手过, 他杀死的人不计其数。只要是进入城中的人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反抗。 萧良期待着常盈的反抗,他知道常盈绝对隐藏了实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隐藏的一部分。 自己亦是如此。 萧良并非只擅长用蛊和用毒。虽然一开始,萧通天只教了他这些,因为萧通天也只会这些。 但是很快, 他便从一些外来者身上学习到了很多。 那些轻功剑法、琴棋书画, 只要是未曾见过的东西,萧良都有兴致学一学。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只是他学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武功, 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萧良心想, 现在是个良机, 他期望面前此人能尽可能多撑一些。 第一招,萧良用的是剑。 这把剑是一个无名之人的佩剑。 他死前教了萧良三招剑法,三招后那人便自尽了。 萧良一度觉得所谓剑术只是花拳绣腿的花花架子, 对此并不屑一顾。 舞剑时确实风流倜傥,萧良舞于树下衣袂翩翩剑挑落叶,只觉灵动有余、威力不足。 但今日与那真正的剑客比试过后他才发现,自己只学会了皮毛。 那剑客的每一剑都雷霆万钧,剑在他手心能化作劈山斩浪之气,亦能作抵御乾坤之盾。 萧良发觉自己根本未曾发挥剑本身千分之一的威力。 可是附庸风雅的剑亦是赏心悦己之剑。 萧良对剑的兴趣卷土重来。 他不慌不忙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紧接着他缓缓出剑。 这一剑只划破了常盈的衣袖,以及斩下了一缕飘扬的乌发。 萧良道:“下一招我会直击你的心口。” 常盈看上去丝毫不乱,只留墨发慢慢垂回肩上,道:“你方才就该直击我的心口。” 常盈并未躲闪,看上去更像一心求死。 萧良心道,他的确该尽尽好友之职,送他一程。 于是他不再留情,依旧一个漂亮的剑花,但是这一次,出剑速度变得很快,剑尖直指常盈的要害。 …… 常盈闭上眼睛,从未觉得自己的耳朵听得如此清晰过。 周遭一切的声音都在耳朵里交叠、放大,可奇异的是,自己竟然又能将它们仅仅有条地梳理开。 剑的铮鸣声,足尖点地声、衣袖摩擦声……锐利破空声。 他不需要看清楚,自己的脑海已经自动描绘出了眼前的情景。 常盈要做的就是,将身子向左挪开便好了。 那一剑看似歪了一点,只挑断了自己的头发。 常盈心想,萧良的武功并不好,他的脚步沉重、剑法拙劣,漏洞百出,他出剑时动作太大,几乎将半个身子的命门都暴露在外。 萧良的剑法简直是不堪入目。 常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反应得这么快。 但是从自己游刃有余,连呼吸都没有乱掉的现状来看。 这还不够。 自己根本没有畏惧。 萧良的下一剑立刻袭来,这一剑好了很多,转变了角度,出剑速度也快了很多。 若有人在黑暗之中忽然被人从背后袭击,的确是防不胜防。 随着剑身没入皮肉,常盈闷哼一声,半个身子歪了下去,鲜血从他左肩流了出来。 萧良将剑拔出,自言自语道:“就差一点点。你仍不打算反击吗?你这样让我如同鞭挞一具尸体一样,很没意思啊。” 常盈愣是在心里默念三个数才允许自己躲避。 这一剑也顺利伤到了自己。 虽然不致命,但是常盈本来就很虚弱,这一剑让他心神动荡,有好一会儿,他都不能凝神聚气,萧良的声音传到耳朵里也是飘忽不定。 常盈心想。 他当然也想要反击。 他再不反击就会死的。 此时此刻受了一剑后,他绝不可能想着躲过下一剑。 常盈告诉自己,反反复复告诉自己。 你想死吗? 若是不想死,就打起精神来。 你依靠不了任何人,你只能依靠自己,你只有自己了。 若是再不振作起来,你就会把自己害死…… 常盈这样想着,层层熟悉的感觉如浪潮般向他袭来,有无数的低语声在他耳廓响起。 或稚嫩、或沙哑、或无力、或愤怒……好像无数个自己在那一声声的“你只能靠自己”声中短暂重合。 常盈在游离之际,忽然觉得自己被一股愤然的力量给攫取了。 那股过于强大的求生意志突破了那层朦胧的阻碍,终于在剑刃抵住皮肉之际,让常盈想起来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关于,如何活。 他低头看着那柄剑,那剑堪堪刺破衣裳,剑的主人微微用力,却未能再进一分。 — 常盈的武功回来了。 其实这样说并不完全,那武功其实并未丢失,丢失的是他的内力,他的武功一直都在那里,就如一口井水一样,从未干涸,只是忘了如何去取用,而他现在终于找到了取用之法。 如鱼得水,他从未如此自在过,像是无形中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萧良盯着常盈的胸膛,目光慢慢上移,与他对上视线,他露出难得一见的讶异。 “这是什么功夫?你终于不再隐藏了?” “不知道。” 大概是什么气功法门吧,常盈内力不足,能坚持的时间并不久。可正好萧良的剑招威力本身就很弱,硬是营造出了常盈金刚之身的效果。 若换做是李秋风,哪怕真是铜墙铁壁,他也能一剑劈开。 常盈一只手去捂住流血的伤口,另一只手随便就将那柄剑给折断了。 那铁铸的剑在常盈手里如同枝条一样不堪一击。 萧良再度惊讶。 “先是百毒不侵,如今又是刀枪不入。你有这等本事怎么一直扮猪吃老虎?” 常盈细细思索,又答道:“不知道。” “要是想学的话,我不妨再教你。”常盈慢吞吞站直了,“这便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萧良细细咂摸着这句话。“你真有机会吗?” 萧良弃了剑,神情也变得严肃。 第38章 他不深谙剑道,方才只是小试身手罢了。 他若是真想要一个人的命,他可以使出千般手段。 第35章 常盈自然并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若说之前是常盈的身体先于他心中所想, 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 那么此刻他已经能够掌控这股力量、这股本就属于自己的力量。 他轻轻一跃,便能翻上屋檐,就连随手捡起的落叶都能如飞镖一样飞斩出去。 但是他仍旧在避战。 常盈的身体虽然很瘦弱,但是韧性很强。 每一次, 他的身体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 从而躲避了萧良发动的攻击。 常盈真的像一条沉着的美人蛇,看似柔若无骨实则攻无不克。 只是他并不急于攻击。 …… 萧良用毒, 然而常盈毫无反应。 萧良用蛊, 然而蛊虫不肯近身。 但他这十年间在奇门遁甲一术颇有造诣。这几年间无数道士来此做法, 又是让他灵光一闪, 利用道门驱邪用的符咒,又自创了一个催命符。 这第一张催命符打入人的肉身, 便能让他瞬间卸力;触碰到第二张催命符, 就能将对方的泉泉内力化为乌有;第三张催命符贴到眉间,便是死尸一具了。 这催命符也是萧良的得意招数, 他并不轻易示人。 …… 接连三张符纸出手,常盈都一一闪过。 萧良微微一笑,七八张符纸同时飞出, 封住常盈所有的退路。 可是常盈却如一只蝴蝶一样翻然越过所有危险, 那些符咒擦着他的衣袖而过。 七八张符纸钉入了常盈身后的树干里,将它砍得遍体鳞伤。 那棵老树晃晃悠悠,撑了片刻便支持不住, 慢慢倒下半个身子来, 树冠落在地上轰然一声响。 常盈嘲讽道:“不过如此。” 树倒在地上掀起一层气浪, 常盈的头发和衣袖也跟着摆动了一下。 萧良略微惊讶。 常盈这样的诡谲身法绝不可能是寻常轻功便能做到的,与他交过手的人也有上百个,从未有人能施展这样不讲道理的轻功。 每块骨头都这样听话。 “何种功法需要这样的轻功?”萧良问。 常盈不答。 萧良再度出手, 接连的符纸飞掷出去,将常盈逼退在角落里,下一张终于如愿以偿地碰到了常盈的手心。 虽然没能砍破他的气功,但是自己的催命符无需见血便能发挥效用。 他笑眯眯地等着常盈脱力跪倒下去。 几息之后,常盈仍好端端地站着,并且对呆站的萧良表示不解。 “怎么,符纸不够用了吗,要不……拿些回去?” 常盈从地上捡起一些未能击中自己的符咒。 萧良眉头聚拢成峰。 “荒唐!” 萧良不管不顾地继续发动催命符,很快,接连又中了二张符咒。 一张被常盈用双指夹住,另一张则是擦破了常盈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 若说第一张威力不足。 那么这补上的接连攻击定然能让常盈的所有内力化为乌有,有力都使不出。 ——可、可为何,为何常盈仍旧没有任何变化,他的身体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咔嚓。 萧良隐约听见自己的道心崩开了一道口子。 而对面的常盈如何笑靥如花,那道心就如何迅速崩裂。 …… 无论是何种攻击都不能对面前此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更遑论打败。 常盈在萧良面前固若金汤,他比恶鬼都更可怕。 萧良这般想着。 恶鬼怕不入轮回,常盈呢,他究竟怕什么? 萧良并非山穷水尽,只是此时他无论闪过怎样的念头,都会有另一个声音立即否决:不行的、这对面前的异类起不了任何作用。 萧良的眼睛一向都是轻轻眯着,此时前所未有地将它们瞪得极大,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滑稽感来。 他已经输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萧良从打心底认为自己赢不了的那一刻开始,胜负便已分明。 自己的道心已经毁了。 只是常盈尚未察觉,被萧良这样紧紧盯着,心里尚有疑虑:这又是什么新的招数? 他不知道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让这个鬼城枭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若是知道缘由,他定会安慰萧良一句。 你的催命符并非无用之物,只是我本来丹田就已经空无一物,这催命符遇到我实在是无用武之地。 可是常盈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此地打斗的动静或许太大了些。 李秋风很有可能听到了,甚至已经在往此处赶了。 常盈绝不能让李秋风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他下意识做出决断。 常盈知道自己擅长用暗器。 在敌人最无知无觉的时候发动致命一击,他都听见自己这样对自己说。 这么几个回合下来,常盈已经知道了萧良最致命的弱点在哪里。 而眼下萧良心神恍惚之际,正是自己动手的最佳时机。 那棵大树另外半截枝干也终于掉落下来,挡在了常盈身前,正好将他的身子瞬间遮住。 那茂密的树条掉在地上并不高,但是因为颤动着,仍是叫人看不清树后景象。 等尘埃落定,树后人影早已不知所踪。 萧良对于常盈能飞天遁地都深信不疑,因此当他感受到有个刀光在眼前一闪而过时,他并不没有惊讶。 但是护体的蛊虫一下子爆发,让萧良往扑了扑,那刀只是沿着萧良的左眉骨到右耳下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这一刀没能立刻让自己动弹不得。 “需要露出一个致命破绽就够了,我绝不会失手。”常盈把染血的刀就垂在萧良的脸上,血滴滴答答溅在萧良的眼睛。 萧良想笑,但是半张脸破开后,他每说一个字都夹着风声,含混不清。 常盈垂下脑袋,凑得更近些,才能听见他究竟在说什么。 萧良说:“……怪物。” 常盈答道:“多谢。” 常盈拿起刀,准备插入萧良的胸口,萧良急急地喊慢着。 “怎么了?”常盈问。 萧良道:“我想再看一眼我弟弟。” “你弟弟?”常盈东张西望着,什么时候来的帮手自己怎未察觉? 但他很快发现,萧良的脑袋僵死一般往后仰去,眼神定在一个点一动不动。 常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在瞧那座巨大的金身泥面神像。 …… 萧良确实有些后悔。 他方才应该多和常盈说说自己的弟弟,但是他自己对这个少年的记忆也都淡薄了,他微微抬起头,正对上残缺神像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弟弟嘴巴微扬,总是一副笑模样,明明畏惧,却总装作无畏。 萧良一死,再无人会记得他,正如无人记得自己一般。 常盈顺着萧良的目光抬头:“你来生做个工匠或许也大有可为。” 萧良含糊地嗯了一声。 “还有别的话说吗?” 萧良的头往一边偏去:“……没有。” 萧良早就已经下定决心,此生绝不狼狈地攥着别人的裤脚求饶。 人在江湖纵使有再多的不得已,但是杀人偿命,或早或晚。 他看不起那些为了苟延残喘抛弃一切底线,几乎成了另一个人的丑陋行径。 人在江湖,不是被人杀死、就是杀死别人,这并不新鲜。 冤有头债有主而已。 八年前,萧良为了活下去偷吃了神仙贡品,被发现的浮花镇的百姓吊起来毒打;又因触怒神明被罚沉塘献祭赎罪。 后来,萧良将城中所有人都赶尽杀绝。 五年前,萧通天一面在城中以蛊杀人,一面又散播了有人犯禁、神明降责的谣言,将萧良逼死的时候,却收萧良为徒倾囊相授。 后来萧良也杀了他、那个不吃人肉就会活不下去的怪物。 生生死死、恩恩怨怨是萧良生命里唯一的东西。 这期间,只有两个人不同。 一个是他的胞弟。 在萧良被沉塘那天,萧通天找到他,给了他一只毒虫,让他去救自己的亲哥。 他的好弟弟不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是,所有围观的百姓全都不得好死。 他至死都被那日尸山血海的景象给纠缠着,于是将自己闷在一个不足半人高的水缸里溺死了。 萧通天说,心软者成不了大事。 第二个便是那个女子。 萧良心想,自己应该信她的,不该对她下蛊。 自己为何就是不肯相信她真的愿意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呢? 自己若能对她心软一次就好了。 …… 太久了,久到萧良已经把自己恶贯满盈的一生都都回忆完了,那把尖刀还没刺下来。 第39章 萧良睁开一只眼,又睁开另一只眼,问:“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常盈将刀子在手里抛起来,反手又接住,道:“我在想,我要用什么办法威逼利诱,才能让你在死前告诉我解蛊的办法。” 萧良干脆利落地答道:“没有办法。” 第36章 常盈歪了歪脑袋, 眼中毫无慈悲。 “那你的确没有任何价值了。” 萧良笑了,神情并没有眷恋和害怕,他玩笑道:“我若骗你有解药,你就能留我一命了是吗。” “或许。” 萧良像是看透常盈心中所想一般, 低低道:“你不会。” 常盈忽然将脸侧过去, 凝神细听了一下,紧接着把脸转过来, 恶狠狠地把刀塞进了萧良手里, 然后一只手把着萧良的手, 用力地一寸寸剜向萧良的喉咙。 萧良下意识反抗。 “你这是做什么?” 常盈的力气大得很, 见他反抗立即点了穴位让他无法动弹。 “你的蛊虫失控,与我没什么关系。”常盈声音平和。 紧接着, 常盈一刀剜开喉咙。 萧良的声音已经彻底被风声灌满, 他笑笑:“谁、谁会信呢?” 萧良毁了半张脸,血都快流干了, 但却还有一口气。 可见他体内那只蛊圣虫的威力,当时萧通天不也是用它苟延残喘、死里逃生的吗? 萧良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 “不用麻烦,只要把我绑起来, 就算什么也不做, 我也会死得透透的。”萧良道,“这虫子护主,但是主人的血流干了, 那它也无可奈何, 只能另择他人。当时我对萧通天也是一样的办法。” 常盈点头, 于是又按着萧良的手在他腕上也划一道口子。 萧良反应过来又是一阵痛哼。 “活、活阎罗!” 常盈谦虚道:“彼此彼此。” 常盈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萧良看,看得后者几乎是心惊肉跳。 如果他的心还能跳很久的话。 萧良忽然意识到,常盈其人并非是自己的同类, 他应该是萧通天的同类。 他的眼神已经是在看一个死人了。 他们都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不在乎生死、不敬畏神明。 果不其然,常盈的刀又挥了过来。 “张嘴。” 萧良已经没有张嘴的力气了,他的脸上是四溢的鲜血,在粉红翻开的皮肉之内,森然的白骨也一清二楚。 若是有一丝慈悲心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已经皱紧眉头,心有戚戚。 可是常盈没有,他还想接着割自己舌头。 萧良的脸向一边倒去,正对着大门。 他听到了隐约的嘈杂人声,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他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常盈为什么要这般做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摇头,意思是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 常盈狐疑地看了看他,倒是没再强求,而是用手按进萧良的伤口里,后者疼得猛然一抖,常盈施施然往自己的脸和手上抹了抹,制造出一副自己伤得不轻的样子。 萧良:…… 但常盈倒并非出于好心留他一舌,而是因为下一刻,李秋风和卢青霜一前一后赶了进来。 他们见到院中景象,都是一愣。 不远处他们的背后火光冲天。 常盈缩在一边,身上溅了不少鲜血,抱着双臂坐在地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似乎才听到声音,猛地抬头,露出那张满是血迹的脸,乌黑的眼珠子里写满了惊讶和无措。 而他不远处,有一具一塌糊涂的尸首。 不对,那尸首还在微微地轻颤,应该不是尸首。 李秋风在常盈面前蹲下,双手按住他的肩,问他怎么了。 卢青霜则是半蹲在常良身前,用一个棍子在他身上挑挑拣拣,他问道:“你干的吗?常盈,下手很狠啊。” 常盈道:“怎么会是我,他自己忽然发疯把自己伤成了自己,我想应该是他的蛊虫发狂了。” 李秋风用衣袖抹他的脸,发现他身上的血并非来自他自己的伤口,这才心里一松。 “那就好,没事就好。方才此人一直没出现,我就猜想可能他是来这里了,但还是来晚一步了。抱歉。” 他最后两个字念得很轻,甚至挪开目光,似乎是很怕看见常盈的眼神。 常盈笑了笑,还是一副没从惊吓里缓过神来的样子。 卢青霜用棍子戳了戳萧良脖颈的伤口,那喉咙也几乎断了。 “你是说他自己把自己砍成这样?谁信?” 萧良热泪盈眶地看着卢青霜,几不可查地点点头。 卢青霜抬头,看见那边一副生死离别的样子,原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还真有人信。 两个人同时在心中想道。 卢青霜表明立场:“但话又说回来,这人本来就恶贯满盈,被蛊虫反噬更是罪有应得!” 此时才姗姗来迟的、满脸烟熏痕迹的越不平,举着一支火把,问道:“前、前辈们,这里也要烧吗?” 容雀一边路过他,一边随手打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烧上瘾了吧。” 待她见到地上倒着的萧良时,眼睛登时又亮了。 “师弟师弟,你死了吗师弟?”她趴在萧良的胸膛,感受到微弱的起伏后,她又道,“太好了,还有一口气。” 萧良没有情绪地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胸前的奇怪女子。 然后他抬起头,越过面前的几个人,把目光投向火光闪烁勾勒出的一个细瘦的身影。 那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她静静看了几眼萧良,接着一瘸一拐毫不回头地离去了。 萧良收回目光,敛去眸中的几分遗憾。 容雀手忙脚乱地为萧良包扎伤口。其实也算不上包扎,她扯下自己的衣服破布,拼命往萧良的伤口里塞。 萧良本来已经安安静静在等死了,但是被这猛烈的救助,痛得原地抽搐了几下。 他本想制止容雀这样的虐待行径,但是他看到常盈眼里的冷意,又躺着装死了。 没事,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是真的死了。 容雀扯着萧良的衣领,用力摇晃着他。 “师弟你说话啊!这蛊圣虫怎么会突然把你给反噬了!你告诉我!你不要死啊,小师弟!你要是真的要死了,能告诉我你师父把东西藏在哪里了吗?” 萧良涣散的瞳孔忽然收拢。 卢青霜抱臂走近几步:“什么东西。” 容雀嘟囔起来:“这是我们南棘谷的私事,诸位还是避嫌吧,不要偷听可以吗!” 容雀的嗓门大到快要有回声,越不平转过身忍不住在角落里翻了白眼,用口型碎碎念骂起来。 卢青霜岂会顺她心意。 他精神抖擞:“这魔头留了东西?什么东西,他当年没少做恶,又深得盟主信任,恐怕搜刮了不少好东西。不是金银珠宝也得是武功秘籍吧。” 他说着也蹲下身去,去探听萧良的声音。 萧良如蚊吟般哼了几下。 卢青霜立即一拳打在他胸膛,萧良猛地张大嘴巴吐出一口血。 这几个人没一个正常人。 萧良拧着眉头,看到缩在不远处的常盈也用探究的目光看向此处,他点点头。 萧良依旧摇头。 容雀把卢青霜推开,气道:“你这是做什么!师弟你还好吗?师弟师弟师弟师弟!” 萧良伸出手,用尽全力指向一处,继而闭上眼睛彻底装死了。 几个人顺着他的指引同时转过身去,看向那顶巨大的神像。 容雀摸摸下巴,对卢青霜吩咐:“你去把它砸开。” 到真要出力时两个人倒是推推搡搡起来了。 卢青霜道:“可以帮忙,但你得告诉我,你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东西能不能五五分成。” 容雀扭了扭身子,露出一个自以为妩媚的笑容。 “南棘谷圣物。” 卢青霜道:“不会又是什么虫子吧。” 容雀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比那还要好。” 卢青霜盯着容雀,又转过来盯着那具金像。 … 李秋风给常盈打了一桶热水。 他们二人在隔壁一间尚干净的房子里准备休息一下。 常盈站在二楼栏杆还能看到卢青霜正在拿着石头猛砸神像。 容雀叉着腰在后面指指点点。 还有越不平,他在这二人身后,用木柴包围了萧良,搭了一个人型的木柴圈。萧良眼睛闭得很紧、不知死活。 常盈后知后觉发现李秋风在给自己熬药,那苦味从柴房缠绵地飘到了房内。 常盈将简单擦洗了一下,然后下楼找李秋风。 李秋风的蛊毒怎么办,常盈还在忧心忡忡。 李秋风听到声音转身看向他,然后拍了拍手腕的灰。 “你的药我找回来了。”李秋风拍了拍胸膛。 第40章 他又道:“要不你自己收着?我现在给你熬一副药,你先去楼上睡一会儿吧。” “我有话与你说。”常盈喊住李秋风。 这个地方特别的破败,太久没有活人的痕迹,抬头能看到结满蛛网的梁顶。日光初升,冷冷光亮照出空中细密的游尘。 一股子腐烂和潮湿发霉的味道,现在又与木屑和苦药味儿交织。 常盈低头,看了看自己洁白的掌心。 更何况自己方才还用这双手割了一人的喉咙。 此时此地,此景此人,怎么看也与温情不沾边。 可是常盈偏偏感到一种温情,像是有绒芽自心内慢慢生长、开花一般,痒痒的。 李秋风慢慢给土灶扇着风。 “我也是。” 常盈搬了张板凳,草草拂去灰尘后,在李秋风身边坐下。 “那……你先说吧。” 常盈有点紧张,他玩着自己的手指,摸自己十指的茧子。 李秋风长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并非李秋风。” 常盈愣了一下,紧接着抬头看向李秋风,后者的发丝也被那蒲扇扇得一摇一摆。 “什么意思?” 李秋风道:“李秋风是我自己取的、闯江湖的名字。” 常盈松了一口气:“这样啊。” 李秋风见常盈没别的情绪,这才继续道:“我的家世比较复杂,仇敌也不少,因此必须得隐姓埋名。” 常盈道:“仇敌?很危险吗?” “那伙人很危险,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也是我一开始不愿与带你走的原因。他们要我的命,要我们一家人的命。我怕你牵扯其中。” 李秋风说完这一番话后,长舒了一口气。 李秋风继续坦白道:“我姓百里,名伏清。我家住乐焉郡,家中还有一个妹妹……” 常盈的脑袋登时一痛,感觉眼前有几道白光闪过,他似乎想起什么东西,但是那记忆隔着一层雾,无法彻底触摸。 这四个字他听过。 难不成他以前认识百里伏清? 李秋风见常盈神色不对劲,停下话来问他:“怎么了,哪里疼?” 常盈犹豫着坦白:“我似乎听过你的名字。” 李秋风思索道:“你听过的话也不奇怪,百里家的照墟剑法十分出名,而我是第三代传人。” 常盈勉强点头应和。 虽然他对于李秋风……不对,是百里伏清这番近于自吹的话语有些不认可,倒没有这般出名吧! 但是李秋风的语气平淡,并无夸耀的意思。 李秋风道:“你若对我的名字有印象的话,不如我再多说说乐焉郡的事,说不准能让你想起别的事。” 常盈点点头。 李秋风忽然想起:“对了,方才你想说什么,你先说吧。” 常盈此时哪还有心思告诉李秋风自己有可能“武功高强”、还有可能“不需要服药就能活命”这些事。 他的本能反应就是要隐瞒这些事。 虽然他方才已经打算违背自保的本能去坦白,但是李秋风的自白让那种不安和警惕感再度压过了他的想法。 他咬了咬嘴唇,慢悠悠道:“我是想说、想说,我有点饿了。” 李秋风:“这里的食物还是不吃为妙,等天一亮我们就离开。” 常盈点点头,他扯扯李秋风的衣袖,催促道:“你快说说你的事,我很想听。” 李秋风长叹了一口气。 谈起家事他并不自在。 他自小便被逼着练剑,自三岁能握动木剑开始,他便从未停止过练剑。可是练剑又是极为枯燥无趣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百里家的其他事更是一团乱麻,他并不想把这些告诉常盈,他想了想,慢慢道。 “乐焉郡很漂亮,四面环山、山路险峻,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马车都进不去。只有识途的老马才能上路。 其中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峰名曰千丈峰,传说从未有人登过峰顶。有一条宽阔大江名曰浮云江横跨东西,将乐焉郡分为两半。 南北并不相通,因为……南边是谢家的地盘,而谢家与我们百里家有死仇。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常盈听得很认真,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有十几个人同时在打鼓,他感觉到了什么,但是那复杂的感觉混合在一起让他什么都体会不到了。 他紧皱眉头摇摇头,最后只是看着李秋风的眼睛问。 “你为什么要离开乐焉郡?” 李秋风道:“此事说来话长。” 常盈心道,这便是现在还不肯说的意思了。 于是他转而问道:“谢家做了什么?就是他们想要你的命吗?” 李秋风露出轻蔑神色。 他道:“谢家坏事做尽了,多年前杀了我的曾祖、又抢走了独门功法,这之后更是颠倒黑白,制造事端。如今又培养了不少杀手,想要杀光姓百里的人。” 常盈眉头紧皱,低低感慨:“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好无耻。” 李秋风亦是不解,自他记事起,两门派便摩擦不断,后来更是闹出了人命。 他身为百里少家主也早早被教导了两件事,其中一件事便是要将谢家彻底铲除,恢复乐焉郡和乐太平的日子。 他拍拍常盈的肩。 “我记得我刚离开乐焉郡的时候,应该就有谢家派来的刺客一路跟着我。” 常盈紧张:“你没事吧。” 李秋风笑了。 “怎么可能,那人确实有些本事,竟然跟了我好几天,可只派一个高手来还是太小看我了。” 常盈问:“那人呢,你将他杀了吗?” 李秋风停了一下,继续摇起扇子。 “没有,我还给他留了一只鸡。” 常盈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他盯着那跳动的火苗。 “这样吗……可若如你所说,你不杀了他,他还是会回来杀你的呀,你当时应该抓住机会把他杀了。” 李秋风看向常盈:“你这样想?” 常盈觉得李秋风这句话说得冷冰冰的,他想都没想就立即改口。 “不、不是,我是觉得,先下手为强总是好的。不过杀人也没有那么好。” 李秋风附和道:“是啊,这世世代代恩怨不休,仇只会越来越多,不会有报完的那一天。没有必要。” 常盈闻着苦味:“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想,应该就没有那么多是非了。” 李秋风点点头。 常盈看着李秋风将药盖子打开,忽然很奇怪。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那我以后该怎么叫你呢。我要叫你百里……还是李秋风。” 李秋风的动作一滞,接着他继续给熬好的药扇风。 今晚九死一生后,李秋风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他想象那般无敌。江湖之大,有太多不可捉摸之人和不可捉摸之事会发生。 他忽然明白了前几天常盈说的那些话,常盈为何在意和恼怒。 因为不诚。 不是今天或许就是明天,他连这些话都来不及说,永远是“李秋风”这个身份留给常盈。 这对他不太公平。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究竟是谁。 至于称呼……你还是叫我秋风吧。很多人都会叫我百里。” 第37章 常盈接过那杯苦药, 浑浊的黑水上倒映出他游移不定的目光。 少顷,他一饮而尽。 “怎么样?” 常盈抹了抹嘴角沾到的药,他道:“秋风,你别担心, 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秋风有些哭笑不得, 他觉得常盈误会了什么。 常盈却心意坚定,他拉着李秋风的一只手, 将他往屋外走去。 李秋风的手指被烫到一般挪开, 但很快回握了回去。 两个人一路走回神仙庙。 院子里, 满地狼藉。 卢青霜撸起袖子, 虬结的肌肉上是晶莹的汗珠。他转身对着二人打了招呼,然后踩在石头块上继续敲打起来。 常盈并不是来找他的, 因此看都没看就走向容雀。 “你说的办法, 你有几成把握?” 容雀正翘着腿指挥卢青霜干活,闻言收回目光。 “你们想好了?” 越不平听见动静也从柴火堆旁边起身, 往此处靠近。 “若只有此法,那便试他一试。”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能说得这么随便呀。”容雀娇笑一声。 “你不肯帮忙?” 容雀耸耸肩。 “我也想帮他, 只是我没做过, 更没有多少把握。万一不小心将他弄死了,我怕是得一同陪葬了吧。那我还是不淌这趟浑水了。” 越不平忽然插话道:“我觉得她说的对,我们先回城中找大夫看看再说, 不然在这儿出了岔子也没有办法。” 容雀奇异地看了一眼越不平。 “小子, 难得你帮我说句话。” 第41章 越不平嫌恶地拉开半步距离, 想了想没把话说明白。 他才不是想帮容雀说话,他只是信不过此人。 常盈又问:“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容雀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位。 “你看他还好端端……不对,反正就那个意思, 我小师弟都活到现在了,你别怕。”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活到现在要付出的代价:像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依靠着活人的血肉滋养。 容雀道:“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三日内将它除掉,否则……这个办法可能也并不好使。只可惜南棘谷不让外人进入,我们大傩也从不出山。” 她的话语里倒没多少可惜。 容雀甩给他们一个小罐罐。 容雀转手接住。 “这是什么。” “我的藏品蛇毒,很珍贵的,我轻易不给人。”容雀道,“按照道理来说,只要是致命的毒都是可行的,因为关键在于用毒的量、保持濒死的时间,不过无人尝试过,到底如何,谁知道呢?” 常盈闻言,也不做纠缠,牵起李秋风的手便往外走。 “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走了。” 李秋风见他风风火火,一边跟着他跑,一边问道:“我们现在又要往哪里去。” 常盈的发丝也在跳跃,阳光镀上金色光晕,洁白无瑕的侧脸仿若刚烤好的陶瓷,李秋风觉得他比身后的金像更圣洁。 “我要救你。” 李秋风道:“你要怎么做?” “我们出去找家医馆。然后我给你下毒。” 李秋风听了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 常盈忽然停下:“你觉得怎么样?” 李秋风见常盈气喘吁吁的样子,笑道:“我觉得不错。” 常盈正在搜肠刮肚说服李秋风,因为随着武功恢复后,他还想起了很多关于用毒、暗器等等的事。 但是这些事上不得台面,说自己会这些也太可疑了,完全不像个名门正道。 常盈没想到李秋风什么都没问,就这样信了自己。 常盈的下唇轻轻颤抖,他问:“你信我吗?” 李秋风点点头。 常盈的嘴角压了又起来,最终绽成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我们快走吧。” 常盈也不是很有把握,但他恍惚觉得,自己在给人下毒这一方面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最最坏的结果,应该也不会将李秋风活活毒死。 两人就这样跑了大半条街,身后忽然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 越不平在身后喊住他们:“前辈你们等等!卢前辈被压在石头堆里了。” 常盈激烈跳动的心勉强平复起来。 李秋风和常盈对视一眼,开始往回走。 常盈见到轰然倒塌的整个神像,以及真的不见人影的卢青霜,叹了口气,叉着腰问道:“你这位老友就如此缺钱吗?” 李秋风摇头:“多年前还不是如此的。” 容雀也在帮忙刨,但不是为了找卢青霜,而是在找藏在神像里的东西。 她东翻西找都找不到,于是放出了好几条蛇和蜈蚣。 小蛇和蜈蚣自由穿行在这石头缝隙里,越不平问道:“找到卢前辈了吗?” 容雀漫不经心回答:“不知道,他皮糙肉厚的砸不死的,最多断一条腿。” 越不平瞪了他一眼,摇摇头继续挖。 李秋风也上前帮忙。 他们忙活了好一阵都没有收获。 常盈绕开这散落一地的狼藉,走回到了萧良身边。 “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萧良勉强支起眼皮,哼了一声当作回答。 常盈也发现自己叫他回答问题有点太过强人所难了,于是他换了个办法。 “我若问对了你就哼一声可以吗。” 萧良没反应。 常盈拿一根柴火戳戳他的伤口,萧良立即又闷哼了一声。 “这就对了嘛。” 萧良:…… 常盈问道:“这神像里真的有东西吗?” 萧良没反应。 “你知道容雀在找什么吗?” 萧良缓慢地哼了一下。 “那东西是好东西吗?” 萧良没反应。 “萧通天他以前能颠覆武林,苟延残喘藏身在小镇又能杀死那么多人,能留下什么好东西。”常盈自言自语,“容雀疯疯癫癫的,看起来应该不会对钱财感兴趣。” 萧良忽然笑了一下。 常盈摸着下唇,看着前方忙碌的众人,一个猜想忽然浮现在脑海。 他俯身用极低的声音对着萧良问道:“难不成是……” 萧良听了,很慢很慢地哼了一声。 …… 常盈还未起身,卢青霜忽然大喊一声:“我找到了!” 卢青霜用力顶破阻碍,从一处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 容雀闻言立即靠了过去。 卢青霜甩甩头上的灰土,待看清手里的东西,他脸色一变,差点将它丢了出去。 ——他手心里是一个半腐未腐的人头,灰白乱糟糟的头发遮住脸,让它看上去稍微能入眼一些,但那黏腻恶心的触感仍旧让人一阵干呕。 容雀张大嘴巴:“这不会是我师叔吧!你快看看还有什么东西。” 卢青霜作势要把东西丢过去:“你自己怎么不看?我刨这么半天就为了刨这么个脑袋?你耍老子呢?” 容雀道:“不可能什么都没有,我说了,你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 “什么里面外面的,我就只找到这个玩意儿,等等,你是说人头里面……”卢青霜的表情难看。 少顷,他重重叹了口气。 卢青霜一手用衣服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想从这个脑袋的脖子里探进去,他鼓起勇气,手反反复复靠近又挪开,但仍旧无法做到。 容雀看得着急,立即抢了过去。 “真是没用,我来!” 但她也没有用自己的手,而是唤了一条小蛇,让蛇缓缓游了进去。 常盈走到了李秋风身侧,与他一起并肩看着。 那蛇整个身子都爬了进去,过了好久,这才卷着一个东西缓缓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很像眼球,但并不是。容雀将东西捏双指之间,将它抬起来,透过阳光,可以看出这东西是半透明的。 卢青霜问:“这是什么玩意儿,值钱吗?” 容雀点点头,眼神有些痴了。 “价值连城。” 卢青霜听了立即想要去抢夺,容雀手急眼快地丢进嘴里, 常盈和李秋风看到这一幕,表情都流出些许不适来。 卢青霜的脸也扭曲了。 “我也不是非要抢,你连擦都不擦,这样吃下去吗?而且这么大一颗珠子,你怎么咽得下去?” 容雀咳了好半晌,脸都憋红了,咽下去后语气轻快:“多谢相助。这东西是我们南棘谷的宝物,对你们是毫无用处的,对我们是可以强身健体的大补之物。为了报答你们的帮助,这个你们拿着。” 她丢出几张英雄令。 “之前答应好给你们的,即使用不上也能卖上好价钱,之后武林大会再见吧。” 卢青霜尚未缓过神来。 “等等,所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容雀一蹦一跳就想走。 常盈伸手拦住还想追上去的卢青霜,用只有这么几个人才能听清的音量到。 “那东西是……萧通天。” 卢青霜没听明白,他当然知道那是萧通天,他不久前还拎着那么大个脑袋呢。 常盈顿了顿,解释道:“人死身殒,然而内力不一定消散。我想那应该是萧通天的功法。” “还能这样吗???” 越不平插了句话:“《侠影风云》也记载过类似的秘法,但究竟怎样就不得而知了。” 卢青霜还是不明白:“即使是内丹也不应该是在丹田吗?这珠子明明在脑子里啊。” 常盈也思索了一下:“萧通天早该死了,是蛊虫的作用让他续命。或许,他根本没有办法再练功,已经那蛊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那应该、可能是蛊虫的丹?” 卢青霜想象了一下,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这疯丫头什么都敢吃啊。这不和吃虫卵一样了吗?” 常盈却颇为欣赏。 容雀的确有她自己的计谋和打算,其他人吃了或许真会一命呜呼。 但是常盈却觉得她不会。 当然,现在根本不是操心他人的时候,常盈和李秋风得上路了。 卢青霜听闻二人刚才差点不管不顾地“私奔”,恼怒道: “明明说好一起离开的。你们俩小子不厚道啊。”他活动着被砸疼的筋骨,语气里更多是调侃。 李秋风答道:“你不是忙着拆房子、玩寻宝游戏吗。” 卢青霜心虚地咳了咳,觉得李秋风真是一点都不给自己留面子。 第42章 “你说说你们百里……” 卢青霜下意识想揭老底翻旧账,说说李秋风十几年前还是个小屁孩的糗事,但话一起了头,就意识到自己差点说错话。 李秋风却施施然道:“他已经知道了。” “什么?” 常盈接道:“知道他叫百里。” 现在只有越不平听不懂了。 “什么百里?” 卢青霜表情震惊。 “你……什么都说了?” 常盈道:“还有什么事吗?” 卢青霜缓了缓,挤到李秋风身侧:“你确定了吗?你有几条腿够你爹娘打的。” 李秋风神色冷漠:“这与他们何干?” 卢青霜手舞足蹈,最后背过身去,道:“罢了罢了。我不掺和你们家这档子事。不过我说,你可别随便透露身份啊,万一姓谢的闻着味儿找上来怎么办。” 常盈也挤了过来。 “随他们来,有何好怕。” 卢青霜又摆了摆手。 “行,好,可以,算我多嘴。” 几人说着话回到门口,却发现那辆马车不翼而飞了,只剩下李秋风那匹老马还在悠悠嚼着草。 越不平左找右找,最后恨恨道:“该死的魔教妖女!她甚至把我们的马车给偷了。” 卢青霜却并没有那么生气,他左手抛了抛那块玉,右手抛了抛英雄令,说不上来哪个更加价值连城。 “算了,这块令牌够买几十架马车的,让它偷吧。” “那齐小姐呢,我们不管她了吗?” 卢青霜耸耸肩:“她不愿跟着我们走,我们难道还要逼她吗。你忘了方才她就差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了吗?她说让我们当作她已经死了!” 越不平“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路到此处,卢青霜却不再往前了,他道:“这里我来善后吧,昨晚此处的火光想必很多人都看得到,我就在这等我的旧日同僚赶来。” 李秋风和常盈点头。 “你们下一步去哪儿,我到时候来找你们?” 常盈看了眼李秋风,答道:“我们应该会去找个医馆,先帮秋风解蛊。” 卢青霜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此事。怎么样,要不然我传书回百里家,或许他们能帮上忙呢?” 李秋风立刻抬手阻止 “不必。这件事你就当做从不知晓。” 卢青霜道:“这……” 眼看着三人要分道扬镳,越不平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卢青霜一把抓住越不平的领子,道:“小子,你不能走。” 越不平道:“可是……” 卢青霜瞪大眼睛,胡子都在颤抖。 “要不然我说我单枪匹马把这鬼城踏平,恐怕没人信。而且,和我一起委屈你了吗?本想说你要是嘴巴甜一点,我收你为徒都行。” 越不平又提起了一点精神。 “你别看我现在是一穷二白,等我把这两样东西换了钱,咱们师徒二人日子就好起来了……“ 常盈听着逐渐远去的声音问道:“他怎么那么爱收徒。” 李秋风笑着回忆往事。 “我六七岁时第一次见他,他也是这副德行。他当时主动要与我比试,我输了便得喊他师父,还得给他酒喝。” 常盈也笑了。 “这么无耻,连小孩子都欺负。那你赢了吗。” 李秋风回忆了一下。 “输了,但是我家几位长老都在,他不敢让我喊他师父,怕被他们打。” 常盈笑得更开心了。 他忽然觉得天地广阔,如若没有其他别的事,就这样慢慢牵着马一直走下去也无不可。 第38章 从荒凉走到热闹。 两人一路往南去, 骑着一匹马赶了好半天的路,最后跟着一伙商人搭了便车。 这些商人有十几个马车,马车上装满了货物。 常盈和李秋风没问里面装了什么。 镖头姓林,见到二人穿着狼狈, 便给二人递了饼和酒。 林镖头也并非出于好心, 他前几日被人袭击,货物虽然无恙, 但是损失了好几个伙计。 他现在得找几个人充门面, 哪怕不会武功, 这样人一多, 即使是山贼都要掂量掂量再行事。 镖头出手阔绰,常盈和李秋风跟着走一段路, 还能拿到一钱银子。 这些人口音奇特, 但听闻李秋风和常盈是从鬼城而来,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那块地方已经没人肯走了, 他们宁可绕一段路都要避开。 常盈对他们说,以后可以走了,那里不再有鬼了。 林镖头以为他们在玩笑。 “你们怎么知道?” 常盈道:“我们亲自去看过了, 都没了。” 林镖头盯着他们看, 却忽然想起什么来着。 他从马车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垫在桌下的一团纸。 他将纸摊开,低头看看又抬头, 颇为奇怪的样子。 “兄弟, 这不会是你吧!” 常盈闻言凑过去一看, 但是只看得懂几个大字,但他看懂了那个字旁边的人像。 那人像画得粗糙,除了各有俩眼睛一个鼻子以外, 和李秋风说不上多像,只是紧皱眉头的样子画出了几分神似。 他对于这种画像也十分熟悉。 这应该是个悬赏令。 常盈将纸拿起递给李秋风,李秋风看了,笑了笑,念出上面的文字。 “此凶徒恶行昭昭:杀我手足、窃我私产。匪首面目可憎,与一小白脸结伴,若有人能将其擒获或提供行踪,赏白银百两。沈流云。” 常盈听了噗嗤一笑。 他想起来了这个人是谁。 没想到他心有不甘,甚至还要悬赏杀他们。 只是人既不是他们杀的,东西也不是他们偷的,莫名其妙就背了一个恶行昭昭的罪名。 常盈将那画像拿到李秋风脸侧,问道:“你看,这分明一点也不相似。” 林镖头眯起眼睛看了看。 “确实不像。” 林镖头继续道:“若真是你们,你们还是找个地方躲好,现在正是武林动乱之际,这沈流云不是个好说话的。若不是你们……你们也还是少去人多的地方,若有人将你们错认,岂不是自找麻烦。” 常盈和李秋风对视一眼,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们二人都应该找个僻静之所好好养病。 林镖头对于武林纷争并不感兴趣。但他的信条便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出门在外广结善缘总是好的。 常盈将那个通缉令揉成一团丢了出去,又问道:“此处离羽楚谷远不远?” 林镖头喝了一口烈酒,摆手道:“哦,神医谷啊!远得很,起码还要三五天。你要是去求医的话,一直往东边去,应该能找到一条大路,那条路上白天到黑夜都有人,毕竟是通往神医谷的路哈哈。” 常盈思索了一下。 三五天是不成的。 林镖头眼睛在二人身上瞟:“小兄弟得病了?” 常盈看上去就瘦弱不堪,林镖头的目光最后停在他身上。 “小毛病。”常盈答。 林镖头道:“小毛病就没必要去神医谷了,过去的老神医只接快死的病人。而老神医病逝后,他的几个徒弟本事如何也说不准。” 常盈听闻老神医已死,立即抬头看了看李秋风,李秋风却并没有什么波动,神情很平淡。 常盈原本想着,没有人比他们俩身上的病更有资格称之为疑难杂症了,这老神医却不在了。 身后一个伙计插了嘴。 “没有吧,他那个小徒弟钟邈不是名气大得很,都有人管他叫小神医了。” 林镖头摆摆手,神情很是不屑。 “钟邈哪能行啊。医术再好,也得配上医德,老神医一生淡泊名利从不出谷,无论贵贱都只收一文钱的诊费。可这钟邈倒好,师父一死、他立刻出谷,跟着几个皇亲国戚晃荡。哪有一点配得上神医二字。” 那伙计听了也点点头,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钟邈被请入宫给公主治好不治之症后,的确名气颇大,也再不给穷人看病了。”他说着忽然眼前一亮,“不过,我们马上要经过清沅城,钟邈不也在那吗?” 常盈稍稍正色。 “他怎么会在清沅城?” 林镖头道:“无利不起早。听说老盟主快死了,这武林大会要是想顺利开下去,得让他撑过去。” “林镖头还真是消息灵通。”李秋风道。 林镖头隐隐流出自得之色。 “我这走南闯北的,见得多听得也多。毕竟这武林盟主杨清寒都大半年未曾露面,怪不得流言四起。” 常盈倒不是很关心杨清寒的死活。 但他若的确久病未愈,让钟邈停留在此,对他们倒是个机会。 “离清沅城还有多远?我们到那便分道扬镳吧。” 林镖头似乎看透了常盈的想法,他劝道:“你们二人拿不出几百两银子,这钟邈不会见你们的。” 第43章 常盈从善如流。 “那倒未必。” 常盈一开始便没想着用什么正当的办法,把人绑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林镖头道:“那便祝你们好运了。” 常盈和李秋风亦是拱手作揖。 …… 初到清沅城,繁华盛景跃然眼前。青石路两旁商铺林立,茶楼酒旌旗招展。与昨夜那般残破阴间的景象形成强烈反差,常盈真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 二人牵着马随意找了个客栈落脚。 常盈本想问李秋风要不要吃点什么,刚合上门,一回头却发现李秋风竟然跌在床上沉沉睡去。 常盈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很弱了。 整个人也都在发烫。 原来方才在马车上,李秋风便已经感到不适了,但他硬撑着一声不吭,直到此时才倒下了。 常盈用冷水浸了帕子,在他额上放好,又将他整个人搬到床上,用被子盖上。 他低声道:“等我将人带来,你等等我。” 说着他下了楼,揪住一个店伙计问道:“你知道钟邈在何处吗?” 那店伙计这样的人见得多了。 他道:“客官别跟我玩笑了,这城中谁不知道小神医住在知鱼阁呢。” 常盈问到了自己想要的,也不在废话,立即动手前往。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清醒过,虽然他已经好多个时辰未曾合上眼睡个觉了。 他一路问着路,很快就到了一处气势磅礴的园林院落前。 常盈绕着知鱼阁走了一圈。他发现知鱼阁一共有三个门,但每个出入口都门户紧闭,虽不到重兵把守的地步,但是也留有两人看守,武功不知如何。 门丁们警戒地盯着每个路过府门的人。 若放在旧时,常盈绝对会耐心蹲守个三天三夜,摸清对方平时的作息、习惯,以及试探好武功底子,这才找个绝佳的机会出手。 但是常盈现在最缺的便是时间。 他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等待和试探。如若钟邈一直躲在知鱼阁不出门,那自己这样傻等着毫无意义。 常盈又绕了一圈,此时他将衣袖和裤脚都束紧,又将头发扎成一个马尾绑好,寻了个隐秘的树后。 真巧有个举着挂幡的算命大夫迎面而来,在那挂幡遮住门丁视线的那一刻,常盈足尖一点,如同一只蝴蝶一样轻盈地跃起,手触墙顶的那一刻,整个人翻了进去。 全程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应当是个瞎子的算命大夫愣了一下,走出去十几步才敢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摇摇头,继续装瞎子往前走了。 常盈运气不错,翻进去后并没有撞见任何人,他差点直接跌进了一个池塘。 好在他手急眼快,掌心击中水面上的荷叶,这才翻身跃起,跳到了一旁的假山石后。 他无声地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珠,发现自己有些过于冷静了。 他似乎是做过千百遍这样的事,明明应该惊心动魄的时候,却越是心如止水。 他听见有人经过,那是两个丫鬟,一前一后捧着东西。 常盈仔细去听。 那丫鬟小声说着话。 “唉,又该去换药了,我真不想去。” 另一个丫鬟笑着撞撞她肩膀,道:“我还记得你十几日前吵着嚷着要主动请缨呢,还说为了一睹钟公子真容,苦些累些又算什么?” “唉,你可别笑我了。当时你们不都很好奇大名鼎鼎的小神医究竟是何模样吗。苦些累些倒算了,只是……那伤太骇人了,我每次换完药都要做噩梦!” 另一人附和道:“到头来这小神医也会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的寻常人,我看他的本事也和寻常人一样。多少名医来此,都未能治好盟主,他也一样。若老神医尚在世,或许还有法子……” 那丫鬟点点头,无不唏嘘。 她加快了脚步,因为那小神医对时间格外看重,有一次她为了打扮,来得略略晚了些,被劈头盖脸好一顿怒骂。 她咬着唇才没哭出来,自此对那俊俏小神医的心思也就淡了。 她又小小声道:“依我看,这神医也没法子了,就这两天的事了。” 她说着话,却没人回应,身后似乎也没有脚步声。 她又小声催促道:“阿羽,你怎么不说话,快走快些。” 阿羽仍旧静默。 那丫鬟忽然升起不祥预感,她一转身,一个陌生男子正将失去意识的阿羽放倒在地上…… 她正要叫喊,那男子立即捂住了她的嘴。 他容貌俊美,笑容更是皎皎,他道:“得罪。” …… 屋内,烟雾缭绕,根本看不清其中景象,只隐约可见屋内正中央是一泉温水,那缥缈的烟雾便是从水上蒸腾而起。 屋子四个角都放着一鼎香炉,袅袅香气亦从其起。 听闻到敲门声后,屋中一男子言辞严厉。 “你又迟了,快进来。我不是说了,生死攸关的事,不能有分毫差池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缝,有一个人影轻盈地钻了进来。 钟邈见到粉衣丫鬟靠近,原本还想继续骂几句,但是见人一直低垂着脑袋,便收了声。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池水正中央仰面躺着的那个病人身影。 “罢了,你把这药拿过去,怎么做我教过你了,别再笨手笨脚的。” 他说完,身旁的人却没动。 钟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原本风雅公子的气度不再。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钟邈往那边走了两步,正欲抬起丫鬟的下巴。 但手还没碰到人,就被“丫鬟”一把抓住。 那人的力气很大,钟邈的手几乎是被铁水浇筑了一般一动不动。 他立即觉得不对,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来,钟邈立即一呆。 “你是何人?” 那人的容貌绝佳,但绝对不是府中人,盯着自己的眼神也绝非是一个普通丫鬟的眼神。 那是阴狠的、势在必得的,还有几分轻慢。 “你便是钟邈?” 一开口是个清润的男人嗓音。 钟邈又是一愣。 接着,他立即否认。 “我不是。” “那你是谁?” “吴三。” 常盈笑了,这名字一听就是瞎编的。 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把你先灭口了,再去找钟邈。” 钟邈立即改口。 “好吧,那不用麻烦,我便是了。” 常盈上下打量着他,估量着此人话语里究竟有几分可靠。 “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你让我很难办。” 钟邈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那取决于少侠找我有什么事了。” 常盈道:“你跟我走,帮我去看一个人的病。” 钟邈微微侧过颈子。 听闻是这个事情后,他立即放松了下来,不再那样紧绷着。 “你带了多少钱?” 常盈看起来就不可能随身带着那么多的钱财。 “那便爱莫能助了。” 常盈见他竟然敢拒绝,立即蹙眉,手上的劲儿也变大了。 钟邈如同被铁钳了一般,整个人慢慢缩了起来。 “疼疼疼、疼、松、松手!” 常盈不松。 钟邈气得大叫。 “那你拧吧,把我的手折断了,我更看不了病。” 见这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常盈紧盯了他片刻,便将手松了。 钟邈一下子往后摔去。 钟邈并没有多少生气的情绪,他看着常盈道:“你偷偷混进来也不容易,趁着没人发现快走吧。” 常盈问道:“你为何不肯跟我走。” 钟邈理所应当道:“我若跟你走了,此人最多只能活半柱香。” 常盈顺着他手上的指引看向水池上那个模糊人影。 “当然,如若你不再帮他换药,他同样马上要死。”钟邈看向杨盟主。 常盈指了指自己:“我吗?” 钟邈点点头。 “谁知道你把原来那个丫鬟藏哪去了?你没杀了她吧?她是个挺聪明的丫头,死了可惜了。” 常盈莫名其妙地被扯着上前帮忙。 “你必须要跟着我离开,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那是我最重要的人……”常盈道。 钟邈示意他闭嘴。 “省省那些悲惨故事吧,我听得太多了。以前在羽楚谷就听够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也就是这个道理。” 常盈看着眼前此人有些牙痒痒,就算他今日肯帮忙,常盈也必须把他打一顿。 钟邈不知道常盈此时正在打什么主意,仍在一边指挥常盈帮忙搬动杨清寒的身子,一边碎碎念道:“生死有命啊!有时候医术再高也没办法的。” 常盈闻言松手。 “那你怎么不让他生死有命。“ 钟邈瞪大眼睛。 第44章 “胡说八道,人家出了二百两!还是黄金!你们能和他比吗?你们的命有这么值钱吗?” 常盈几乎要被气笑了。他没想到这个钟邈比林镖头说得还要贪财,贪财到了理直气壮的地步。 常盈若想弄到钱,这也并不难。找几个有钱人家,一个月黑风高夜,半个时辰不到,他就能搞定。 但仍旧是时间问题。 他没有这个时间。 常盈似笑非笑地看向钟邈。 “你呢,那你的命值多少钱?” 钟邈思索了一下。 “那定然要比你们都贵,三百金?感觉还是不够。” 常盈呵呵一笑。 常盈见着杨清寒发须全白躺在石板上,看上去像是八九十岁的老翁了。 常盈看了看钟邈叫他换药之处,乍一看的确很吓人:那是在双臂和肩膀之间,几乎贯穿的两条伤痕。这个堂堂的武林盟主的双臂似乎是被人卸下来后,勉强缝了回去。 常盈刚才想说的话都忘了。 “他这是怎么了。” 钟邈道:“大限将至。” 常盈觉得他问了也是白问。 “你救不了他?” 钟邈答道:“有办法。但说了你也不懂。” 常盈觉得打一顿是不够的,还得把他弄得半死不活才行。 钟邈一边换药,一边叫常盈给自己递东西。 他还有空问常盈。 “反正也没事干,你把你那悲惨故事说完呗。” 常盈见他即将收尾,再也不留情了。他直接掐住钟邈的脖子将人按进水里,钟邈的手无力地在水面乱划。 “不、不是。” “你@$?%你……”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的泡泡都快消失了。 见他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常盈将他一把抓出水面。 “不是要钱吗,我出三百两黄金,你干不干?” 钟邈立即喊:“行、可……以,你早说!” 钟邈离开水面后勉强呼吸着,他眼里布满红丝,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怒骂:“我操!你差点把我弄死!你有钱你早说啊!” 常盈微微一笑:“我用你的命来付。” 钟邈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自己的命不止三百金”这句话。 他下意识又想骂面前的疯子。 他行医十几载,什么样的人都看过,穷途末路之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但是那些人尚且有理智,他们将自己当作救命稻草,有人会当场下跪,甚至有人会自我伤害,就为了逼他们帮忙。 他们赌得是医者仁心。 而面前此人则不同。 此人明明上一刻还在好端端和自己说着话,下一刻便暴起杀人!更何况他能悄然无声地混进来,武功恐怕也不错。 他方才的架势是动真格的,如若自己不答应,他会毫不犹豫地下狠手,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遇到疯子就得顺着他们的话来说。 “不是我不愿意帮,虽然现在也没有护卫发现你,那是因为此地不允许其他人靠近。而且在杨盟主苏醒之前,就连我自己想出去都不行。你有本事溜进来,倒是容易,又如何带着我离开呢?我可不会什么轻功。” 常盈神色平和,他盯着钟邈的神情,判断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那你也不用管,我自有办法。” 第39章 常盈的确很有办法。 只不过用的不是什么好办法:他直接溜到旁院放了一把火。 熊熊火光冲天之时, 钟邈走出房门,瞳孔中震惊之色斐然,半晌,他鼓了鼓掌, 对始作俑者表达了无声赞叹。 常盈没理他, 冲他身上丢了一套不知从哪里摸来的粗衣,让他赶紧换上离开。 钟邈一边换, 一边打量着他, 问道:“你就不好奇杨清寒得了什么病?” “与我何干。”常盈冷冷道。 “他死了也无所谓?” “与我何干。” 常盈重复道。 这火势很大, 又恰逢大风天, 火不仅蔓延到了楼上,甚至还有烧到其他房子的势头, 知鱼阁的人几乎都跑去救火了, 包括守卫。 钟邈若有所思,他看着里里外外的婢女、侍从前赴后继都冲去救火。他略有犹豫, 最后还是乖乖就跟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刺客离开了。 常盈在前,钟邈紧跟在后,常盈领的路很好, 一路几乎避开了所有人。 很多路钟邈都未曾走过, 但如有神助般,两人就这样轻轻松松迈出了知鱼阁的大门。 迈出门槛的那一步,钟邈神了伸懒腰, 感觉四肢百骸都轻松了下来。 接着他拍拍常盈的肩膀, 对他赞许道:“你做了一件大事。” 常盈道:“杀人放火吗?这事不难。” 钟邈摇摇头:“非也, 你知道你烧的是什么吗?” 常盈将钟邈的两只手腕反剪在后,拿衣袍挡住,逆着看热闹的人流往偏僻处走。 “你再这么多没用的问题, 我就把你嘴巴封了。” 钟邈笑笑:“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我整日和那活死人面面相对,太想和一个长嘴巴的活人聊聊天了。” 常盈盯着他,嘴巴闭得很紧。 他看着常盈冷冷的目光,只好妥协:“好吧好吧。我直接告诉你,你烧的是知鱼阁的库房,也就是……江湖上传闻的藏宝阁。” 常盈思索着,没应声。 怪不得这些人急得顾不上其他了,抢救宝物才是重中之重,趁乱能偷走什么都好。 可是常盈动手的时候草草探查过:藏宝阁僻静无人,他还以为是个废弃库房,所以才选择在此处动手。 钟邈一边加快脚步,一边继续道:“这藏宝阁传闻放了很多奇珍异宝,最稀罕的是历任武林盟主的功法秘籍,听说还有一颗顶十年功力的灵丹妙药,不过里面机关重重,除了盟主本人,根本没人能活着出去。因此无需专门看守。” 常盈不语。 钟邈道:“很多人窥探藏宝阁的秘宝,他们都想要其中的宝物,而你干了一件大事。你把它们全烧掉了。” 常盈道:“……与我何干。” 钟邈并没有指责的意思,若不是被此人挟持,他也很想趁乱去搜刮一下。 此夜,清沅城动乱。 但是李秋风睡得很沉。 店里的伙计在饭点敲过门,但是无人应答后也不再理会。 常盈将钟邈带到房间里时,李秋风还没睡醒。 他整个人都在发热,嘴里偶尔呢喃着什么。 钟邈被丢进屋子后,见到此人此景,也不由皱起眉头。 常盈催促他看病。 钟邈问:“你叫常盈?” 常盈瞬间警戒。 钟邈指指床上的人,道:“他一直在喊这个名字,我猜是你的名字,还真是啊。你们两个关系匪浅。”钟邈笑笑。 常盈的神色有一刻十分不自然,但是很快便毫无痕迹。 钟邈望闻问切了一番,派头是十分专业的。全程他都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嘴上不停。 “此人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肯这样以身犯险?让我猜猜,兄弟?结拜兄弟?朋友?难不成是……” 常盈不耐烦地打断他。 “闭嘴,他现在状况如何?” 钟邈道:“你想我直接点,还是委婉一点?” 常盈道:“废话少一点。” 钟邈收了东西,搓搓手道:“貌似中毒之症,但并非寻常毒物所致,倒像是……蛊毒。对于这种邪物,我的医术无能为力。若是我师父,倒可能还有办法。” 钟邈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坦率地起身欲走。 常盈用龙鳞剑拦在钟邈面前。 “你要走?” 钟邈道:“我再待着也帮不上忙,不如给你们二位留些告别的时间。放心,规矩我都懂,我既帮不上你,也便不收你钱了,我也从未见过你。咱们就此桥归桥路归路!” 常盈用剑柄在他胸前拍了拍。 “我没有让你走,你就别乱动。” “你说你解不了蛊毒,但是其他寻常毒物你都能解?” 钟邈盯着常盈,二人对视着。 “十之八九吧。我也不想自吹自擂,不过确实如此,若他中的是别的毒,我都有办法。所以真不是我不愿帮忙,只是哪怕神医他也是人,并非无所不能,也有救不了……” 常盈再次打断他:“那蛇毒呢,你解得了吗?” 钟邈狐疑地问:“那自然简单,哪怕是个普通江湖术士都会解。” 常盈靠前两步,将人逼得退后,然后用剑柄将钟邈按回在凳子上,他慢慢低头,用绝对的威压让钟邈不由得又缩了缩身子。 常盈见他紧张,忽而粲然一笑,但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 “那就够了。你坐下,半柱香后,我要你帮忙解毒。” 钟邈见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瓶子。 第45章 “你这是做、做什么?你、你你要给谁下毒?” 钟邈从未见过这般疯子,他眼见着常盈靠近又靠近,然后……越过自己,单膝跪在床边,将床上男子的脑袋扶了起来。 钟邈低声道:“这又是什么状况。” …… 常盈给李秋风灌毒药之前,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会好的。” 他听见了李秋风的呢喃。 他的确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时而又在喊: 阿盈、阿盈。 在听到常盈的声音后,他转而握住常盈的手腕,无意识中握得很紧。 常盈道:“喝了它你就好了。” 李秋风竟真的慢慢松了手。 常盈将药缓缓地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钟邈就在他身后叉腰看着。 钟邈都百思不得其解。 “你究竟是想救他还是杀他。” 常盈道:“我当然是要救他。”说着,他将没有用完的小半瓶蛇毒水递给了钟邈。 “水虺毒,等他快死的时候,就轮到你出手了。” 钟邈越发迷惑。 “他的病情你都知道,那你为何要下毒?你若是要给他一个痛快,何必又要用这样烈的蛇毒?你要他死,却又要我救他?而且他现在就是要死的样子啊,我现在就该救他吗?可我说了我救不了他啊!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我当猴子耍吗?” 钟邈看起来确实混乱得不行。 “难不成……你们是仇人来着,你只是想反复救他、反复杀他、反复折磨人?”钟邈倒吸好几口凉气。 常盈真的是受不了此人。 但是他此时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李秋风的状态,没空搭理钟邈的碎碎念。 李秋风服毒后,好半晌都没什么反应。但是一直握着李秋风手的常盈能够发现,李秋风的体温骤然降低了。 原先还是在发烫的身体,此时一点点冷了下去,凉飕飕的。 不过片刻,李秋风猛然喷出一大口血。 那血几乎全都溅在了常盈脸上。 一回头,简直惊心动魄,如同雪夜一夜开满枝头的红梅。 钟邈道:“你最好……赶紧擦干净,若是溅入你口鼻,你也很有可能中毒的。” 常盈知道这毒也奈何不了自己,因此只是随手抹了一下。 紧接着,李秋风猛然睁开眼睛,像是痛苦极了,但是他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 在迷蒙看见常盈那张脸近在咫尺时,他甚至露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容。 然后李秋风的呼吸便微弱得难以察觉了。 他的七窍都流出血来…… 钟邈背过身去。 他甚至有些恍惚,自己为何在此处? 自从离开羽楚谷后,他从未再这样破旧的地方给人看过病了。 下一刻,常盈将钟邈按在床边,示意他赶紧解毒。 钟邈立即想起来了。他是被此人掳过来的。 此人做事不图财不害命,但连藏宝阁都能纵火烧毁。 钟邈下意识去探对方的脉,本想敷衍几句,直接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好结束床上人痛苦的命运。 但是他的目光在那人的身上扫过之时,忽然顿住了:他看见有只细长的虫子混杂在一堆血污之中,正无精打采地扬起半边身子。 还未待钟邈作出反应,常盈已经顺手将虫子碾死了。 钟邈反应过来后,出了一身冷汗。 那应当是一只货真价实的蛊虫,若是爬进自己身体里,自己恐怕凶多吉少。 他不想死。 等等,蛊虫? 常盈后知后觉发现:常盈似乎真是在救这个人。 钟邈立即施针封脉,试图挽回此人的性命。 此时此刻,他才是真的与阎王爷抢人,与之前相比,那些状况都显得十分游刃有余了。 钟邈从未这般紧迫过,他急得满头大汗,但不妨碍他见缝插针地唠叨。 “你、你、你为何不早点跟我说你的计划,这样以毒攻毒,你也敢试?万一直接将人毒死了怎么办?” 常盈退后几步,好不妨碍钟邈。他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他用左手按住,才能恢复一派平静的样子。 “不会。水虺毒而已。” 钟邈怒骂:“我真倒了大霉遇见你!” 第40章 常盈醒来时, 已经是天光大亮。 他被人拍着后脑勺,一下又一下。 他迷迷糊糊伸了个懒腰。这一觉他睡得极沉极沉。因为他好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完整的觉了。 他拂开还在扒拉自己的那一只手,转身怒目。 “你做什么?” 钟邈的手僵在半空,有些无助地指了指对面:“少侠、少侠你冷静。” 常盈这才看见李秋风不知何时醒来, 他站在钟邈对面, 拿剑指着他。 只是他的眼神落在钟邈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 常盈惊喜道:“你醒了?!”他扑过去,抱住李秋风的手臂, 顺势将他举剑的那只手按了下去。 李秋风微微震动, 立刻反手将剑收鞘, 随机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常盈的背。 常盈在他怀里微微笑着, 似在啜泣,但是李秋风低头盯着他颤抖的睫毛下, 并无一滴眼泪。 “我没事。” 钟邈悄无声息退开好几步, 见状尬笑两声:“在下钟邈。” “钟邈?”李秋风的眼珠子定在他嘴上,继而肯定道。“钟邈。” 正在此时, 小二又敲敲门:“客官您点的糟鹅掌签、玉带羹,方便送进去吗?” 常盈闻言,将视线又挪回满桌的菜, 每道都已经被动过。 “你点这么多?” 钟邈挠挠脑袋:“……我想着咱们三个大汉饭量大。那个伙计, 你还是放门口吧吧。” 钟邈见着危机解除,立刻开门,东张西望一阵, 拿起摆在门口的菜。 钟邈将它们在桌上放下后, 迫不及待又动了筷。 常盈挠挠脑袋, 给李秋风介绍:“这就是江湖上传闻的那个小神医,是他救了你一命。” 钟邈摆了摆手:“哪能呢,这我举手之劳。如果不是你这位至交他绑……” “是不是很巧?我竟然在大街上遇到的他, 他也很愿意帮我们。”常盈立即打断。 李秋风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良久,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在桌边一起坐下。 “多谢。” 钟邈没想到他憋半天就憋出这么两个字,深感二人不愧是好友,一个比一个闷葫芦。 钟邈没拆穿常盈:“大恩不必言谢。只是你这几日最好不要动武,我刚才就想提醒你了,只是你出剑太快……算了不说这些,你现在身体很虚,快多吃点这个汤补补。” 李秋风缓慢地动了动眼前的碗筷。 常盈给他夹了一块肉,见他状态不对,于是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盯着常盈的嘴唇,然后自己缓缓回答道:“我觉得……我听不太清楚。” 李秋风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实际上,他从一睁开眼的那一刻,声音便被抹去了。 常盈几乎立刻拍案而起,那筷子差点扎到钟邈。“怎么回事,他听不见了?!” 钟邈先是被吓了一跳,继而淡定地继续夹菜。 “他能保住一条命都要谢天谢地了,不要这样贪心。” 眼见着常盈怒气冲冲,大有将自己大卸八块的势头,他连忙咽下口中的饭菜,回答道:“暂时的、暂时的。短则两三日,长则数日,说不准的。不如多吃点东西好好恢复。” 常盈听了,担忧地看了一眼李秋风,跟他解释了一下目前的状况,李秋风能通过唇形猜个七七八八。 李秋风没有显得十分失落,也没有对常盈的先斩后奏而生气。 “我无碍,你身体如何?” 常盈还没有让钟邈为自己把过脉,说实话他压根没这个打算。 他不需要解毒。 “我也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钟邈得知李秋风耳朵不好使后更加可惜,这意味着他绝对不会和自己多聊天了,他只能把主意打回常盈身上。 “你知道吗,现在外头闹得人仰马翻了。” 常盈筷子一顿:“和藏宝阁有关?” 钟邈摇摇头又点点头。 “与你有关。”他拿筷子点了点常盈。 “杨清寒死了。” 常盈不屑道:“那和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都在传有个绝世高手冷血刺客潜入知鱼阁刺杀老盟主,偷走秘宝后一把火把藏宝阁烧了个干干净净。” 常盈狐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再说了,你说的这些大部分都与我无关。” 钟邈道:“你们昏睡了一天一夜,期间我出去了一会儿,你不信可以去外面转转,满城都在传。” 常盈问道:“你出去做什么?你走了怎么还会回来?” 他太累了,见到李秋风情况稳定下来后,他靠在床边几乎是立刻昏睡了过去、否则也不会这样大意地把钟邈放跑。 第46章 钟邈道:“我得把我赚来的血汗钱给带走,自然得跑一趟。至于回来……如今城门戒严,我想走也走不了。不如回来与二位高手共进退了。”钟邈笑笑。 其实那时他都到城门口了,但是他见到城门守卫正拿着画像挨个比对,便又悄悄退回去了。 知鱼阁失火,自己又凭空消失了,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他要是这样贸然离去,显得更像畏罪潜逃了。 若是被不由分说地关起来了,至少还得饿几天肚子。 他灵机一动,决定将此夜真相披露出去,于是便将一个绝世刺客的故事散播了出去,然后再回去避避风头。 这可不算祸水东引。 钟邈自觉坦荡。 “杨清寒又为什么会死?当夜你与我不是已经照料好他了吗。” 钟邈耸耸肩,道:“他迟早会死,他那病医不好,只能拖着。如今他真的死了,我还觉得松了一口气呢。” 常盈早就看透此人确实没什么医德,如今有个刺客刺杀的由头在,算不得他医术不精,钟邈的确应该偷着乐。 李秋风忽然插入对话。 “你们在说什么。” 常盈挠挠头,慢慢地对他说话。 “没什么。我们在聊……饭菜。你觉得合胃口吗?” 李秋风一声不响撂了筷子。 常盈略有心虚,自己这样做确实不太妥当。 倒像是将李秋风排除在外似的,李秋风此时听不见,本就沮丧,自己这样做等同于伤口撒盐。 可是他纵火绑架这些勾当又实在耻于开口,于是他只能安静闭嘴。 钟邈却噗嗤笑了。 他道:“看来你这位好兄弟并不知道你其实是个刺客啊。” 常盈道:“你要是多嘴,你知道后果。” 钟邈道:“我不爱管闲事。” 李秋风走到窗边,推开窗,倚在一旁。常盈随即走过去,两人一左一右靠着,只是李秋风在看窗外,常盈在看李秋风。 常盈无法想象自己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样子,估计会比失忆更糟。 他需要听到声音,他需要时刻保持警戒和清醒,耳朵废了,和断了一只手没有差别。 常盈想开口,但想起李秋风此时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自己说了他也听不到,于是作罢。 楼外大街上熙熙攘攘,较他们来时热闹多十分,但这种热闹是混乱的、是风雨欲来的。 李秋风忽然开口道:“此地不宜久留。” 常盈觉得自己该学学写字了,要是能写个字条或许也容易一些。 此前从未想过,此时他才发觉不会写字有多么的麻烦。 李秋风又道:“各门各派的人都汇聚在此处。” 常盈顺着指引道:“的确。”楼下拿剑、别刀、负琴、僧人道士等等五花八门。 李秋风转身看向常盈:“我们得赶紧离开。” 常盈点点头,但他奇怪道:“他们怎么都来了,还来得这么快。杨清寒死了他们都跑来吊唁?” 他现在说话,都要确保李秋风在看。 钟邈吃饱喝足擦擦嘴巴,搭了一句腔:“当然不是。盟主一死,那此位空缺,人人都眼馋,可不得快快动身?” 常盈看向李秋风,李秋风低眉不语。 常盈又问:“可是选盟主不是经过重重考验吗?我记得要有英雄令的人才能成为候选。” 钟邈长叹一口气:“那是往常旧例,盟主尚在时能主持的比试,毕竟最后一关是要打败是上一任盟主才能取而代之。可现在他死了,一切就不能按往常行事。” 常盈他们包袱里还有两块令牌,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废物。 他又想起各种搜罗此物的容雀,忙忙碌碌一场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李秋风若有所思,他已经猜出了他们对话的七七八八。 旧盟主已死,那江湖必定大乱,为了平息这样的混乱,新盟主越快上任才越好。 “那过去有无先例,到时会如何?” 李秋风接了话:“二十三年前,盟主暴毙。为立新盟主,一刀客主动扛旗,与各挑战者逐一死战,连斩二十八名后不敌长孙肃落败;长孙肃再战八名对手,后无人敢战,最后成为当年的新盟主。” 常盈摸摸窗棂,心想那无名刀客赢了二十八名对手,比那长孙肃可厉害多了,可是成王败寇,时也命也。 败者连名字都不能留下。 钟邈道:“你们二位不想去试试吗?这么急着走?” 李秋风看着他回答:“毫无兴趣。” 钟邈反倒奇怪,这江湖中人谁人不想成为武林至尊?若无兴趣,学武做什么? 但他没问,因为这二人看起来就不像是名门正道:一个大半夜烧房子,另一个竟然身中蛊毒。 无论是哪一个单独拎出来,都够关进知鱼阁里的地下禁狱,这两人竟然还能凑到一起。 常盈忽然想起一件事。 “文檀,他真是从羽楚谷出来的吗?” 钟邈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谁?” “文檀。我们与他有着一些孽缘。” 钟邈仰天长叹。 “这个名字我已经多年未曾听闻过。以前师父在世时,也从不让我们提及……当年被逐出师门后他竟还活着呢?” 钟邈对此人的兴趣颇深。 “你们怎么会见到他?他现在如何?还在行医吗?当年叛出师门后他立誓再不用师父教他的任何医术了。” 可谁能想到神医谷带出来的徒弟最后竟靠坑蒙拐骗为生。 “他落草为寇了。”常盈言简意赅。 钟邈眼前一亮:“厉害。你们能找到他吗?若有机会我还真想与这大师兄好好聊上一聊。若是他在,说不准……算了算了,木已成舟。” 常盈道:“一个叛徒,你要和他说什么?” 钟邈道:“师父成也固执,败也固执,你们不懂。高处不胜寒啊……” 神神叨叨的,常盈并不想懂。 “我出去看看,再找找有没有出去的路。城里的出入口全部封住了吗?” 钟邈回过神来:“八九不离十吧。知鱼阁的人、官府的人、江湖各派的人都在追捕凶手。但是什么线索都没有,满城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而且人越来越多,乱得很。” 钟邈又道:“不过他们也在找我,我就不跟你出去了。你知道我的,我经得住严刑逼供也经不起钱财诱惑,随时可能把你们供出来的。” 李秋风也起身。 “我和你一起。” 常盈顾忌着李秋风的身体,更何况此人可也是被下了悬赏令的,一出门不知会被谁先认出来。 常盈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发觉目前能正大光明出去的竟只剩自己。 “我速去速回,不会有事的。”常盈道。 钟邈道:“问路就好,别杀人。” 常盈呵呵一笑:“钟神医真爱说笑。” 李秋风似乎察觉出什么言外之意,但他最后也只是说:“万事小心。” 出门后,常盈立刻去知鱼阁附近转悠,谁知那里有无数人马安营扎寨,吵吵嚷嚷的。 众人虽都在跃跃欲试,却无一人敢真正击鼓扛旗,成为这第一个夺位之人。 常盈听了听,与孤身一人的路人搭话。 “杨清寒真死了?” 那人瞥了他一眼,见常盈瘦弱,便没把他当一回事。 “这还能有假,你小子就别来凑热闹,这刀剑无眼!” 他说着亮出腰间配的武器。 常盈还欲追问,却忽然听到猛的一阵叫嚷声,他一转身见到一伙白衣人一拳挥向另一伙灰衣的。 两路人马随即扭打在一起,又有一些路人浑水摸鱼也跟着上前揍两脚。 场面正越发混乱之时,忽然有一人站了出来。他敲了敲市口的那面鼓,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诸位,诸位,且听叶某一言。” 场面渐渐缓和下来,他们见到那身蓝色门服,无论多么怒发冲冠,脑袋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们虽然仍旧互相揪着对方的衣领,但是拳头没再落下。 “谢谢诸位给叶某一个面子,听我说,大家千里迢迢来此,都是因为听闻杨盟主惨遭毒手的事。与其内讧,不如我们将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什么更重要的事,你难道不想做新的武林盟主吗?!” 有一人叫喊道。 “放屁,杨盟主尸骨未寒,他平日待我们极好,你怎么说的出这种话,现在当务之急自然是要把真凶抓出来为他雪恨!” “你装什么好人!你若没这心思,怎么连你看家宝物都带来了,你没这心思你现在就滚去给杨清寒磕几个响头然后滚出去!” 台上的蓝衣男子明明也是心浮气躁但不得不压着脾气,嘴角咬得都在抽动了。 常盈在人群中看他,越看越熟悉。那人的目光扫视过人群,有一瞬间,二人对视一眼,可就在那一刻常盈猛然间想起来这熟悉感来自于谁。 第47章 这人他见过。 ——那是百川宗的叶景,在杨柳镇,他们一行人带走了那些土匪。 叶景微笑着加大声音,盖过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道:“诸位!我有一想法,或许可以一石二鸟。” “不如改个规矩,便让抓到真凶者成为下一任武林盟主,如何?” 第41章 此言一出, 众人静默片刻,随即又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其中一个长眉道人悠然摆了摆拂尘,道:“叶小友,你这话能代表百川宗吗?你师父如何不来?” 叶景顿了顿道:“师父仍在闭关, 但我师父和杨盟主一向交好, 我想他也希望杨盟主九泉之下能瞑目。” 那道长冷嗤一声:“原来是你一家之言。这抓人的事自有官府处理,据我所知, 想要杨清寒命的可不止这江湖中的无名之辈, 兹事体大, 还得再三思量!” “林前辈, 左也不成右也不成,依你之见, 现在该如何?”叶景绷着脸问道。 那道长呵呵一笑。 “等。” “我们人微言轻, 比不上你们百川宗人多势众。”那道长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叶景身后一众蓝衣门人。 “但至少也得等明月楼的人马到了吧。” 叶景正欲向前,被身后一个弟子拉了拉, 他这才勉强压下怒气。 常盈小声问身边之人:“明月楼是什么?” 旁边那大汉随口回道:“你连明月楼都不知道,第一天闯江湖?杨清寒便是明月楼出身,只是他在三年前大义灭亲处置了大楼主后, 就和明月楼形同陌路了。所以我说, 这杀手说不定就是明月楼派来的。” 大汉见常盈不言语,自顾自继续道:“我好心再跟你多说两句,免得你不小心惹上了大人物, 不知道怎么死的。江湖之中还有两个大门派, 一个是百川宗, 还有一个是明苍山庄。百川宗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这明苍山庄背靠将军府,这十几年来也是风头正盛。” 常盈拍了拍那大汉的肩:“多谢。”说着准备离去了。 那另一头, 叶景被层层包围,那老道还在说:“叶小友你乃人中龙凤,百川宗首徒名声响亮,但那毕竟是门派名声,你自己还未曾打出什么名气。诸位可都想领教一番。大家说是不是?” “是!”七嘴八舌应和。 台上挑起话头的叶景被那老道左一句右一句的揶揄,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那老道还想激他第一个去打擂台,去挑起盟主之位的争夺。 叶景身后的弟子死死拽着叶景的胳膊这才没让他冲动行事。 常盈耳力极佳,听到那弟子低声细语:“大师兄冷静,绝不能上了这些贼人的当。师父闭关不出,我们私自来此已是不合规矩,若是贸然出手,定然……” 叶景拂袖,压着声音道:“我知道!” 旋即,他又对着那老道说:“你若想等,那便等吧!等人来齐便没你说话的份了。” 这后半句多少是有点怒气冲冲了。 常盈独自一人逆着人流往外走,准备找找城中有没有隐秘的出口,比如什么墙洞之类的。 未走几步,忽然有几人一前一后地用剑拦住他。 常盈退后几步,看向这几个蓝衣人,问道:“这是做什么?”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道:“还真是你?李秋风人呢?” 常盈转身看向叶景,没想到此人记性还不错。他看到叶景的腰牌,又想起百川宗贵为三大派之一,寻常人不能出入,那百川宗的首徒执意要出去,有人能拦吗? 各种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常盈便做了决断。 他佯装吃惊:“叶大侠,好巧,竟在此地重逢。” 叶景盯着常盈的表情,想要分辨这惊喜的表情里究竟有几分假几分真。 “现在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在往清沅城跑,你与我说好巧?” 常盈立刻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你、你不要骂我。” 叶景叉着腰气更不打一处来:“我不就是说话大声一点了吗,怎么就是骂你了呢???” 他身后的弟子再次劝告:“大师兄,还是和颜悦色一些吧,这位公子看起来确实有些害怕。” 叶景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心想自己哪有这么凶神恶煞,环顾四周,发现师弟们纷纷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看破他心中所想。 于是叶景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和善笑容。 “哑巴,李秋风是不是也想当这武林盟主,他现在人在何处?他若要打,这第一场必须是和我。” 常盈低下脑袋,做出一副涕泪涟涟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只是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他出事了,怕是不能再习武了。” 叶景登时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意思?!他缺胳膊少腿了?不能和我比试了?!” 此时人多眼杂,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将目光投向了他们。 叶景觉得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所以邀请常盈去他们落脚的客栈细谈。 百川宗财大气粗,这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包了一整座客栈,其他弟子相继离开了,只剩下叶景和那位形影不离的师弟落座。 那师弟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叫叶远山。 常盈没记住,他也不想记,他的眼神还落在两人的门派腰牌上,那两块蓝莹莹的玉牌。 两方自顾自说着话。 常盈:“百川宗很厉害吧,我听说你们位列三大派之一,有几百年的历史。” 叶景:“还行吧,我师父叶知谓才叫厉害。也就是这些年他一直闭关,不问俗世,才让这些阿猫阿狗以为我们百川宗能任人拿捏了。” 他话锋一转:“李秋风怎么出的事?有人比他更厉害?被人打残废的吗。” 常盈道:“听闻城中戒严,连一只蚊子都不能放跑?不过是死了个人,有必要如此吗?” 叶景道:“死的可不是普通人,杨清寒是个好人,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平息江湖纷争,他不该这样枉死!明月楼离得远,官府里的人又震不住那些牛鬼蛇神,我已让师弟们去南北两个入口增援。所以,李秋风现在到底在何处?” 常盈抿了一口茶:“南北入口吗?叶景师兄还真是侠肝义胆啊,你不去吗?” 叶景道:“我待会儿要与知鱼阁的人见面,还有那明苍山庄的老二也快到了,说是要护送新派下来的的钦差。远山师弟待会儿带师弟们去轮换。” 叶景说着拍了拍桌子:“这个齐岱,自己要住到衙府里去也就罢了,还把他的山庄手下安排到我这间客栈里,要我招待,美其名曰只有我这儿有空房。我和他很熟吗???” 常盈点点头:“齐师兄好忙呀,哪里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叶景嫌弃地打量他:“你?你能帮什么忙,别瞎出来乱跑就好了。李秋风在或许还能帮我的忙,他人呢?!” 常盈长长叹了一口气。 “叶师兄不必瞧不起我,我知道一件事,或许能帮上你的大忙。只是我也有一个请求,想要作为交换。” 叶景眯起眼睛:“得了吧。我是看在杨柳镇有一面之缘的份上,看在李秋风对我们百川宗有恩的面子上,这才和你多聊两句……” 常盈打断他,他的眼神落在茶杯水面的涟漪,杯中照出他隐约的笑意。 “我知道钟邈何在。” 叶景的嘴巴没能合上。 良久,久到常盈都已经离席,叶景才喃喃道:“这小子好像最后也没告诉我李秋风到底怎么了。他怎么又把我视若无睹了?” 叶远山拍拍叶景的肩,摇摇头笑了笑。 …… 李秋风和钟邈在一个屋子里,却又好像隔着百丈深渊,李秋风倚在窗边自顾自擦着剑。 钟邈则是用手蘸水在桌上画画写写,两人之间毫无交流。 钟邈实在是忍无可忍,这比把他和躺着不能动的病人关在一起还难熬。 正当他想要冒风险再出门透透气时,房门忽然被人用力拍打。 其实敲门声很早就传来了,一开始是在对面,那人敲了好几扇门,钟邈方才正想着事情,因此此时才注意到。 门外的拍门声混合着凶恶的男声:“我知道你在这儿!别装聋作哑的!你等我抓着你有你好看的!” 钟邈立即缩到角落里,他可不敢冒险开门,他下意识看向李秋风、这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大汉。 李秋风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门在动,他还是注意到了。 他拿着剑慢慢靠近,在门快要脱落的那一刻,他将门打开,一个熟悉的人影跌了进来。 钟邈看得清清楚楚,那人胡子拉碴,脸上还有一道凶恶的刀疤,绝非善类!钟邈见那人往前扑倒的功夫,他毫不犹豫从窗户跳了下去。 窗子下是个马棚,屋顶堆满了茅草,他就算掉下去也不会摔死的,钟邈早就已经勘察过。 第48章 李秋风的剑略略出鞘,便已认出了来人,他将剑按了回去。 “卢青霜?” 卢青霜按着自己的腰,狼狈地爬了起来:“屋里有人怎么不应,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吗?你知道我找到这里有多不容易吗?” 卢青霜自顾自打量起屋内陈设。 “我方才是不是听到什么东西掉了的动静……算了不管了,百里伏清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跟你说,你给我听好了!” 卢青霜神色很严肃,他确定屋内没有常盈后,这才缓缓说出那个让他震惊到现在的消息。 “那个常盈,我的人查到他的身份了,他是谢家的刺客。” 卢青霜说着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封打开了的信。信叠得好好的,李秋风接过,没有立即打开。 卢青霜一口气说完,这才如释重负。 “你不知道我有多震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生怕我来晚一步,你已经成一具尸首了。你如此信任他,你们两个看上去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可他怎么就……”卢青霜反复踱步,却始终未听到李秋风的反应。 此时他才觉得蹊跷。 他转身,一抬头,看见李秋风波澜不惊的表情:“不是……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李秋风没有打开手里的信,他觉得卢青霜的行为十分反常,也从几个字的口型,敏锐地察觉出他可能在说常盈。 而且可能不是什么好话。 他立即反应过来:“你查到了常盈的身份?” 卢青霜气不打一处来。 “合着我刚才都白说了呗,你一句不听?你聋了!” 卢青霜正在抱怨,看着李秋风的表情,渐渐收敛怒容:“不是,你真听不见?” 李秋风看懂了这句话,他点点头。 “常盈帮我将蛊毒解了,只不过,现在暂时失聪了。” 卢青霜一拍脑袋,又拍一下脑袋,呢喃道:“不是,他到底想干嘛?他究竟是想救你还是想害你……”卢青霜脑子都乱了。 卢青霜意识到李秋风还没听见常盈的真实身份,也意识到常盈的失忆或许也是真的,不然他没道理不落井下石、趁机要了李秋风的命。 那么自己此时戳破这一切,对于他们二人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卢青霜的脑袋成了一团浆糊,他真从未遇到这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难题。 可若放着不管,谢小九总归是个隐患,自己能坐视不管吗? 卢青霜犹豫不决,但瞥见李秋风准备拆信后,他又立刻劈手夺了回来。 他和李秋风两人在桌旁坐下,他在桌上写字。 卢青霜随手把桌上原来干透的一座什么城图给抹平,继而写字。 “你没有发觉常盈身份不一般吗?他会武功,武功还不低。” 李秋风答道:“我发现了。那没什么要紧的。” 卢青霜用衣袖抹掉,继续写:“那你想过别的吗?或许他有婚配,或许他之前心有所属,或许……秋风老弟,你就没想过也许他十分不堪呢?” 李秋风的眉毛皱起。 他不知道卢青霜是怎么用出“不堪”这两个字的。 常盈与这两个字根本毫无关联。 可是别的呢? 他若另有婚配、他若另有所爱,他若想起一切后坚定地要分道扬镳,自己又当如何? 李秋风确实未曾想过。 应当是无人爱常盈的,因此他哪怕消失了都无人来寻,因此他才会浑身伤痕、骨瘦嶙峋。 无人爱他,但若他原有所爱呢? 李秋风有些怔。 但他知道卢青霜绝对意有所指,卢青霜知道了什么,并且这个回答对他很不利。 李秋风的视线落在那张信纸上。 “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无论是什么。” 卢青霜了然,他靠在椅背上烦躁地抓抓头发。 “随你随你,你改变主意了就自己看。我还是建议你先看,先下手为强总是好的。” 李秋风将信收好。 卢青霜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 “还有一封信,从乐焉郡来的,家信。” 第42章 李秋风接过这份信, 上面印着百里家家徽,确实是家信。 信封没有打开后,他略略思考,便将信拆开了。 卢青霜揣度着李秋风的表情, 他很早之前传了李秋风的近况回去, 因此他不知道信里回了什么,会不会将自己“泄密”的事抖落出去。 不过看样子不像是坏消息。 卢青霜问:“信里说什么?催你回去吗?” 李秋风此时听不到他说话, 卢青霜一时间还未适应这个状况。 但是李秋风似乎看破了卢青霜的心思。 “于你而言, 这消息算不得太好。” 卢青霜提起一颗心, 问:“上面提到我了吗?”他夸张地比比划划, 完全将李秋风当成废人。 “没有。” “那难不成是你爹要把你的腿打断?我可能是不小心把’你和一个男子过从甚密‘的消息给说出去了。” 李秋风看起来并不在意,道:“那也得他追得上我。” 李秋风一字一句:“是我姐姐要来清沅城。” 卢青霜往后大跳了几步, 说着便要先行告辞。 李秋风对他的反应并不惊讶, 事实上,他觉得等他阿姐一到, 卢青霜会吓得屁滚尿流。 知道他阿姐的人分为两类,一类觉得她端庄美貌不可攀折,另一类觉得她是恐怖可怕最好再也不见。 很不幸, 卢青霜是后者, 他深刻领教过这位大小姐的本事。 李秋风故意问道:“你很怕她?” 卢青霜光是想起她那张脸都打了个寒战。 李秋风继续道:“你第一次见我姐姐不是很喜欢她吗?我还以为你和她……” 卢青霜连忙道:“打住打住,都是无稽之谈,切莫胡言!” 李秋风笑了笑。 卢青霜道:“那你接下来要做何打算?” 李秋风道:“我原本是想尽早离开, 毕竟清沅城太乱了, 但是如今我阿姐也来了, 只能说明一件事。照墟剑和这里有关。” 卢青霜也严肃下来。 “确实如此。” 李秋风道:“我离家太久了,也得让他们放心。” 卢青霜摇头:“不论你们家其他人,百里尽欢是不可能会担心你的。我记得你七岁那年就被她送上马丢出山了。” 李秋风回忆了一下, 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是啊,阿姐是个很好的人。” 卢青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和好扯得上哪门子关系。 李秋风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以为浮花镇的日子要处理好一阵子。” 卢青霜耸耸肩,一边比划一边道:“那帮人都死了那么久,朝廷才懒得细查,眼下密监里关的人够多了。” 卢青霜不知从哪又摸出一瓶酒:“尤其是眼下清沅城出了大乱子,很多密捕都被派到这里了。” 李秋风问:“你官复原职了?” 卢青霜嗤笑:“谈不上,不过是帮我的老伙计几个小忙而已。” 卢青霜压低声音道:“上面派了巡察使下来,我负责暗中保护人他,” 李秋风道:“那你还在这儿?” 卢青霜笑笑:“我又不是专业暗卫,再说了上面派了好几个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以我之见,这个巡察使连出府门都不敢。他不会武功,完全一个文弱书生。” 李秋风道:“那他怎么还敢插手江湖之事。” 卢青霜道:“没人愿意趟这浑水,我估计他也是个倒霉的。他要是镇不住清沅城的乱子,必定会丢了官职,可他若要强行插手江湖之事,只怕是会丢了性命。” 李秋风道:“确实如此。” 卢青霜见时辰不早,准备离去,他觑着李秋风的神色,又道:“你记着我的话,你要防备常盈。” 李秋风没答应。 …… 常盈回来时,屋子里没人。 常盈将灯点亮,原地转了几圈,有些茫然。 忽然间,窗户被石头砸了几下,常盈朝着窗边走去,接住了迎面而来的又一颗小石子。 他探出头去,看见李秋风并未离开,而是坐在屋檐上赏月。 他松了一口气,对着李秋风道:“你怎么跑上面去了,钟邈人呢?” 说完他想起李秋风此时听不见,可没想到李秋风竟然回话了:“月光正好,你要来吗?” 李秋风低头:“我的听觉恢复了三四成了。” 常盈听了十分开心,他正欲轻功而上。可是正要施展轻功的那一刻,他又压住了。 他朝李秋风探出手去:“太高了,你能拉我一把吗。” 李秋风看着他,回答:“当然。”说着他俯身下去拉常盈,常盈很轻松就借力而上,挨着李秋风坐下。 常盈觉得要是有酒就好了。 第49章 常盈道:“再过一刻,南门城门换班,我们就出城吧。原本是想用钟邈换出城机会,他要是逃走了也无妨,到城门口再想办法吧。” 李秋风道:“不行。” 常盈的嘴角掉了下来。 “怎么了。” 李秋风问道:“我们得多留几天了,我阿姐要来找我们了。” 常盈的嘴巴更往下耷拉了。 “他来找我……们?” 李秋风道:“是的,我想让你见见她,她会很喜欢你的。” 常盈却没有这样的自信。 若是随便见一个人,常盈都不会放在心上,可是那是李秋风的家人,常盈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怎么没提起过她,那是你亲姐姐吗?” 李秋风道:“她与我家中那些古板的长辈不一样,你无需紧张。” 常盈却说不好。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忽而有些困惑:“那你会如何介绍我。” 李秋风笑着反问:“你希望我怎么介绍你。” 常盈细细想了一番。 有的词太亲近、有的称呼又太生疏,还有的称呼,他不知道是否如自己所想。 “家人。” 李秋风去牵他的手,常盈没有躲,二人的手松松地握着。 远处有人正在游行,大街上地喷火弄杂耍,热闹极了。 “好。” 常盈却犹嫌不及,他握紧了李秋风的手:“真的吗?家人,是不离不弃的那种,我觉得是顶顶亲密的称呼。你觉得呢?” 李秋风点点头。 常盈却有些焦躁:“真的吗?你永远不会丢下我对吗?我觉得……我总觉得会后悔。你会后悔。” 李秋风道:“我不是已经这般做了吗。” 常盈盯着李秋风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确实,李秋风从未丢下过自己。 哪怕他是百里伏清也是依然,他对自己一向是坦诚相待。 常盈觉得自己也应该如此:“既然你告诉我这件事,那我也有事要与你坦白。我们一个个来。” 李秋风问:“什么?” 常盈道:“第一件事,其实我恢复了武功。” 李秋风并不惊讶:“你觉得我真的会毫无察觉吗?你试试说一些我不会知道的事。”他语气轻松。 接着李秋风又道:“是到我了吗?那我也有一事。其实,我离开百里家是为了寻回家传宝剑照墟剑。” 常盈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带着一种较劲的意味又道:“知鱼阁是我纵的火,我为了将钟邈带出来,所以烧了那藏宝楼。” 李秋风顿了顿:“那还真是……有些惊天动地。我自愧不如。” 李秋风的反应让常盈笑得开怀。 常盈得意洋洋地继续回忆:“我身上的毒是旧疾。我想起有一套功法可以压制毒性,不需要服药我也会没事的。你呢,还有比得上此事的吗?” 李秋风觉得他贴身放好的那封信在微微发烫。 李秋风心头疑云密布,但是他将它们统统压下,他只是说: “那太好了。” 常盈直视着李秋风:“还有一事。” 常盈道:“我或许并非好人。” 李秋风见他的脸颊绷住,似乎十分忐忑的样子,不由得伸手扯了扯他的脸:“正邪不是任人评说的。” 常盈道:“那是由谁。” 李秋风道:“由己。过去十几年我一直觉得继承百里家掌门之位,娶妻生子、精进武功,或许还有铲除谢家、夺回功法,那便是我的一生了。 那是我父亲给我选定的人生路,也是他走过的、他祖父、这般代代相传的命运。” 李秋风看着常盈:“可现在,我远在千里之外。我忽而发觉,其实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有重新抉择的机会。” 常盈道:“我怎么觉得你爹给你选的路也不错呢?你确定你要选择这条路吗。” 李秋风回答:“我现在在想,或许那柄照墟剑是缠绕在百里家人的一个梦魇。或许百年前,照墟剑名扬天下,可自从它随着那半本剑谱消失之后,一切都已改变。仇恨和追寻成了摆脱不去的宿命。” 李秋风思索地十分认真,常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实际上他对这番话有些一知半解。 “那柄剑真有这么好吗?” 李秋风道:“那是一柄天下无双的宝剑。” 常盈道:“或许我们都该不执着于过去。” 常盈认真道:“那柄剑再好,那也是一个死人的剑。那剑法再厉害,也只是死人的剑法。我们都是大活人,为何不自创更厉害的剑法,为何不去锻造一把更厉害的神剑呢?” “人总想成为天下第一,可天下第一要打败原来的天下第一,而非是重复它。” 李秋风盯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而觉得心头有一块堵死的地方通了,他喃喃道:“你说得对。” 第43章 常盈放了叶景的鸽子, 但他早已将此事抛在脑后。 听闻人没出现的叶景亲自在城门口吹了小半个时辰的冷风,最后狠狠放话要将他们二人掘地三尺也给挖出来。 第二日一早,常盈和李秋风落脚的安平客栈的门槛都快被踏破。 安平客栈本就破落,里面住的也都是些常客, 见势不好掌柜和伙计都闪人了。 叶景没人可问, 只能一间间的问,一间间的敲。 他手下的师弟们也是尽职尽责。 然而他们是名门正派, 自然不能用那些强盗手段, 一个比一个敲门的动作更为轻柔。 偶尔遇见衣衫不整来开门的, 小师弟们一个比一个更加面红耳赤。 叶景看得连连扶额。 正当他准备教训一番自家归于谦逊有礼的师弟的时候, 被他关死的门却又开了。 一个黑红衣裳高马尾、银发冠的俏丽女侠施施然推门而入。 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是男装打扮的丫鬟,都背着包袱。 叶景正想责问一下负责看门的弟子, 怎么连个门都看不好。 忽而见到三人身后冒出负责看门的那个弟子, 那弟子脸颊红红的,五指印都肿了起来, 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还用手指了指那黑衣女侠。 叶景立刻靠近,准备替那无辜挨打的弟子讨回公道。 却见那黑衣女子冷冷地上下扫了一眼叶景, 接着视若无睹一般把包袱丢在桌上。 那动静大得直接掀起一层灰土。 那女子拍了拍手, 接着一只腿踩在板凳上不羁地坐下。 叶景:“这位姑娘……”叶景的话还没说完,那女子洪亮的嗓门强势地盖了过去。 “百里伏清!快下来!你姐姐来了!!!” 那气势之强,让一旁的百川宗弟子抖了一抖。 那女子挠了挠耳后, 想起什么似的, 又补了一句。 “李秋风、李秋风!快滚下来!” 很快, 楼梯上传来响动。 叶景颇为欣赏地看着这位女子,觉得自己的师弟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女子见叶景还紧盯着自己不放,露出一个十分敷衍的、转瞬即逝的笑。 “见笑了, 孩子离家出走,我来领他回去。” 叶景心中疑窦丛生。 “你要找的孩子是……李秋风?那百里伏清……” 那女子却已经不理会他了,只见楼梯转角出现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身影,正是她口中所说的孩子。 叶景立刻喝止:“李秋风!我找的正是你!常盈呢?” 常盈慢了几步,与那叶景正好面对面。 叶景正想抓住这个满口胡言的小骗子:李秋风明明好好的,那钟邈也压根不在这客栈内。 可是叶景的手还没碰到他,就被一鞭子打了回去。 那女子不知何时掏出一个长鞭,捏在手心里,练手一样挥了挥,差点打到叶景的指尖。 “百川宗的人,你找我弟弟所为何事?” 叶景不知道他说的弟弟是李秋风还是常盈,但是见人来头不小,又十分洒脱有个性,便将手背过身去,正准备细数一番罪行。 那女子却忽然抢话:“既然无事,那就闭门送客吧。” 叶景:? 叶景伸手,正想阻拦女子,却见那女子一鞭子抽向了李秋风,破空声猎猎,抽打在身上发出重响,听得所有看客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鞭是替爹娘打的,你擅自做主,你可知娘气急攻心大病一场。” 她一字一字说得心平气和并不恼恨,但却无端让人觉得十分可怕。 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味道。 叶景自己把手默默放了下去。 那女子眼神凉凉地扫了过来。 “还有事?”她又一鞭子随手抽在身侧的凳子上,凳子立即四分五裂。 叶远山将叶景往外推:“你们的家事我们不便掺和,您请便、您请便。” 百川宗弟子鱼贯而出。 常盈第一鞭没来得及阻止,可是李秋风明明能躲开,却也是一声不吭地受了这一鞭。 第50章 见叶景他们都离开了,李秋风这才慢声喊了句“阿姐。” 常盈急得去看伤势,心想这和李秋风说的一点也不一样,他姐姐到底有哪一点好了。 她要是敢再动李秋风一下,他就和百里尽欢拼命! 谁料百里尽欢应都不应李秋风,和他默然对峙了片刻,就又要扬鞭! 常盈立刻飞身过去捏住鞭子,鞭子收不了力,在他掌心狠狠抽了一记,这才被他狠狠拽住。 常盈道:“我不管你是谁,你再敢动他一下,我就让这些伤原样出现在你身上。” 百里尽欢闻言笑了,直接拉了拉鞭子,将常盈拽得很近,两人离得很近,百里尽欢的眼神就这样随意地扫着常盈。 常盈发觉此人的眼睛和李秋风很像,深邃而又神秘。 但是其他部分就没什么关系了。 常盈又转念一想,李秋风地脸一直都是人皮面具,算不得数。 这样一晃神,百里尽欢已经松了鞭子。 不仅如此,她还猛然上前,一只手揽住常盈,然后将人往后推去,直至另一只手揽住她那人高马大的弟弟。 百里尽欢的身量也很高,较男子也不输,比常盈还要高一些些,常盈僵硬地被两人环抱,忽然有些迷茫。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朵小竹笋。 “你、你们做什么?” 百里尽欢拍了拍两个臭小子的后脑。 “别生气啦,你这个弟妹我很满意。” 常盈:? 百里尽欢将常盈的头发都揉得乱七八糟了这才松手。 百里尽欢道:“娘出发前让我立毒誓,见了你一定要狠狠抽你一鞭。我一向是个大孝女,好弟弟你也知道的。” 李秋风:“呵呵。” 百里尽欢又盯着常盈,越看越喜欢,故意逗他:“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就只会练剑了,听说你寻了个男子当心上人……还以为你是故意气爹娘的,现在看来,倒是十分真心。毕竟这样的,谁看了都会喜欢。” 百里尽欢调笑着,让一向厚脸皮的常盈都有些绷不住。 百里尽欢忽然转身补充:“除了爹娘……还有家里那些其他长辈。” 百里尽欢又摇摇头:“嘶,不太对……除了在场的,估计其他姓百里的,都没人会喜欢。” 李秋风总算开口打断他那过于特立独行的大姐。 “阿姐,我不会随你回去的。” 百里尽欢道:“你不回去你要做什么?你离开前对我说要寻回照墟剑,剑呢?” 常盈正在看李秋风的伤势,那一鞭子抽在了后腰,衣服都被抽破了,肿出一道痕迹。 常盈心中的恼恨还未完全消失。 李秋风答:“剑还未寻得。不过即使行侠仗义、四海为家也不错。” 这么蠢笨的话,倒有几分符合年纪的天真。 百里尽欢看了后面的两个丫鬟,道:“你真是疯了,混了几天江湖,就真要舍弃百里的姓、百里的命吗?哪有这么好的事。” 常盈正想辩驳,李秋风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常盈便去帮他拿药,他一步三回头,生怕百里尽欢又动手,李秋风顾及着情面傻傻挨揍。 然而百里尽欢并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她把鞭子递给后面的一个丫鬟,让她们去帮自己收拾一间屋子。 她心平气和地看向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事实上她并没有多少气愤,甚至觉得这弟弟桀骜的脾气来得太晚了些。 百里尽欢和李秋风坐下,百里尽欢道:“爹娘把你视作振兴百里家唯一的希望,百里一家等待你这样百年难遇的练剑天才,等得太久了。你不知道你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秋风淡淡回答:“我怎会不知道。我之前的二十年未有一日停下过,我赶路赶得太久了。那是他们想要的,不是我所想的。也有可能,那也并非他们真正想要的,而是他们自以为想要的。” 百里尽欢揉了揉额角:“停停停,什么你想要、我想要的,我不是来和你辩经的。我此来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劝你回去。” 李秋风有些意外,他犹豫道:“你总不会是……来争武林盟主之位的吧。” 百里尽欢一拍桌子,差点把桌子拍碎。 “什么意思,我不过是不善剑术,除此之外可没有一点比不过你,你这是瞧不起你阿姐吗?” 李秋风:“……没有。” 百里尽欢道:“这还差不多。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试试。此行最大目的是探探藏宝阁,看看照墟剑法下半卷会不会在里面。” 百里尽欢将声音压得很小,她继续道:“爹一直有这个怀疑,但是盟主绝不会透露藏宝阁里有什么,一直不得其解。所以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若如你所说,我成了下一任盟主,也不失为另一个解决办法。” 李秋风道:“藏宝阁被烧毁了,东西就算原来在,现在也没了。” 百里尽欢压低声音:“你傻呀,那最珍稀的东西不可能在上九层,而应该在下九层。” 李秋风道:“你的意思是,藏宝阁还藏有地下部分?” 百里尽欢道:“嘘,知晓此事的人可不多。” 李秋风思索着。 他现在的耳力虽看不出异样,但尚未完全恢复,这还是影响了他部分武功的。 耳力不佳,心意不坚,剑法也会变得笨重。 百里尽欢却以为李秋风不愿意出马。 “你若不愿帮忙也就算了,只是若真能找到遗失的剑法,爹娘会很高兴,高兴得下半辈子都忙得无暇顾及其他。” 李秋风点点头。 正在此时,常盈回来了,实际上他早就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但是他再楼梯转角一直未靠近。 这个距离虽然听不太清楚,能让他勉强听见大致对话,等他们快聊完了,常盈才走了过来。 常盈假装没听到他们的对话,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百里尽欢笑笑:“没事,只是在取名字,给自己取个什么闯荡江湖的名号才好呢。我觉得李春雨也不错。弟妹,你说呢?” 常盈:…… “不如何。” 第44章 百里尽欢想瞒着自己, 常盈也不戳穿。 只是回屋后,常盈掩了门,靠在门上道:“我不小心都听到了。” 李秋风丝毫不惊讶,道:“我本来也不觉得能瞒你。” 常盈道:“你们需要我的帮忙, 否则两个人就敢夜闯知鱼阁?” 李秋风没有立即赞同常盈的提议。 他思索着:“这是个很冒险的法子, 但是值得冒险。” 常盈问:“这照墟剑就如此重要。” 李秋风道:“对他们很重要。” “那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李秋风阻止:“这是百里家的家事,我不想你也牵扯其中。” 常盈佯作失落:“昨日是谁说, 我们是家人?” 李秋风一下子哑然。 李秋风看着常盈, 常盈也丝毫没有退缩, 半晌, 李秋风才道:“可以,但我们需要先打探一下情况。” 现下知鱼阁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他们若想用轻功强行闯进去并不容易。 常盈道:“我有个办法, 不需要冒那么大的险。” 李秋风道:“我也有个办法。” 常盈:“那你先说吧。” 李秋风道:“卢青霜可以帮我们。他现在是钦差的暗卫,他可以出入知鱼阁。” 常盈抬了抬眉毛:“看来你的办法更可行。” 李秋风道:“但这样必定又会牵连卢青霜, 恐怕会让他引火烧身。” 常盈道:“我想他并不在意。” 李秋风笑了笑:“那你的办法呢?” 常盈道:“你还记得白日来找你的叶景吗,百川宗弟子,如今在清沅城的威望不小。原本想借用一下百川宗的名头。” 李秋风摇摇头:“此事还是不能让外人知晓, 牵扯到的人越少越好。” 常盈点头, 两人这般一拍即合。 他等着李秋风把卢青霜找来,等大致了解好知鱼阁的情况后,然后再进一步做规划。 可常盈在客栈左等右等没等到人, 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 这李秋风不能是自己先动手, 不等自己吧? 常盈越想越有可能,他也坐不住了,正开门离开, 迎面撞上等在门口的百里尽欢。 常盈小小一惊,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百里尽欢,索性没说话。 “我就听着你们房内动静不对劲,不会真要抛下我跑了吧。阿清呢?” 常盈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这个阿清指的是李秋风。 他坦白道:“我怀疑他才是抛下我们的那个人。” 百里尽欢听了,把常盈往房间里拽。 “那阿清这样子做,必然是做好了打算,我们就耐心等他回来吧。” 百里尽欢看常盈的反应,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也就不再隐瞒。 第51章 常盈眉头紧皱:“他一人去冒险,我们在房内等着?” 百里尽欢道:“他若希望我们帮忙,自然是会开口的。我们现在去说不定还会给他添乱。” 常盈问:“哪怕他可能会出事,我们也什么都不做?” 百里尽欢点头。 “他行事自有分寸,只管信他吧。” 常盈挣脱她的手,拔腿便要走。 “我做不到。” “什么?” “做不到不担心他,做不到什么都不做,做不到让他一个人以身犯险。” 说完,常盈就走了,丝毫没有理睬百里尽欢。 徒留百里尽欢看着常盈的背影,摇摇头笑了。 “还真是一个脾气。” …… 常盈直奔知鱼阁而且,几日不见,这知鱼阁又换了副新样貌,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安营扎寨的江湖人士都被赶走了,只有府兵日夜不休地站岗。 常盈进了一家离得很近的酒楼,哪怕已近子夜,酒楼仍是热闹不凡,常盈在三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在此可以看见知鱼阁的动静。 他决定在这儿再等一刻钟,若是看不到李秋风的身影,他就得进去瞧瞧了。 酒楼里吵吵嚷嚷的,常盈一心二用地听了几耳朵。 他们大致都在说一件事。 百川宗、明月楼、明苍山庄这武林三大门派的人今日见了面,明月楼东楼主冰魄提出要接管知鱼阁,毕竟此地在二十年前还是明月楼的私产。 明苍山庄的齐二公子立刻驳回,他替新来的钦差带了信,说此地已经被朝廷征用。 两方各执一词,百川宗首徒叶景的意见便显得格外重要了。 叶景却谁都不帮,只提出了要尽快推选出新的盟主人选,平定江湖之乱。这座府邸应当延续gei下一任盟主。 这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都仿佛在场一般。 不过常盈也得知一件事,这三个人明明至今都还没有离开知鱼阁。 酒楼里的人此时对叶景赞赏有佳,暗骂明苍山庄忘本,已彻底沦为朝廷走狗。又骂明月楼的东楼主见利忘义,一心只想独吞所有好处,反倒显得这百年大派百川宗格外正宗嫡传,值得赞许。 一夕之间,叶景倒是人心所向了。 常盈并不关心这一切,他等了又等,始终没见到李秋风的人影。 他正筹谋着要如何混进去。 他忽而见到有一辆马车正从路尽头缓缓而来、除了马夫,马车旁还有五六人围着。 坐在常盈身侧的一人也见到了此景,笑道:“这什么钦差,胆子比猫还小,往来不知道要多少人随身保护。还专挑这种没人的时候才敢来回。” 常盈见状若有所思,劫这马车的可行性似乎比强闯进去要高一些。 他这般想着,立即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悄无声息下了楼。 他在街巷阴影处悄悄尾随着,然后在心里飞快想着几个办法。 一个是趁着转角打昏最后一人,然后取而代之。 第二个是制造个意外截停马车,然后趁机混入轿子里。 但是明面上的侍卫虽然只有六人,可暗地里的侍卫就不知数目了,这两个办法都有些冒险。 常盈来不及多想,若是再犹豫下去,这马车都快进去了。 他从衣袖里翻出几个飞镖,落入掌心,简单目测了周围环境之后,他接连丢出。 一个飞镖破空而出,直奔一高悬的当铺牌匾后。那飞镖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割断了固定的粗绳。 随即,那牌匾松动发出声响,但并未掉落。 所有人瞬间戒严,马车停下,所有人看了过去。 那牌匾吱呀吱呀的摆动着。 常盈趁着这个空挡立刻蹲下,左手一挥,一小石子擦着马车底飞出。 刹那后马高高扬起马蹄,嘶鸣不已。 接连的变故让几个侍卫如临大敌,他们立刻一字散开,其中两人去查看马匹有什么问题,其余四人拔刀而出,静静看着四周。 可这下每个人之间的空当就大了。 常盈顺势将自己身旁一个堆着货物的架子车给推倒了。 几个空着的酒壶咕噜噜地一路滚到了侍卫们的视线之内。 他们交换一个眼神,其中一人慢慢踏了过来。 常盈此时早已不在原地,他出现在了另一侧,也就是马车的右侧,此时马车只有一人守在这一边,其余人都盯着频出动静的另一侧。 而马车右侧那人并未放低警戒,他警觉地四处打量着。 可常盈几乎是踩在那人的盲区里,他的步伐总是比那人的视线更快一些。 几息之后,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人的身后。 他一身黑衣,动作又轻微至极,比那行走在屋檐的猫还要无声。 拿刀人脖颈一僵,似乎是品出了一些不对的味道,他猛然一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侧窗步帘微微摆动。 不过一会儿,那马恢复平静,暗处又传来好几声猫叫。 一位侍卫掀开轿帘的一个角,汇报道:“大人,只是野猫作祟。” 轿帘的那个角落露出一双由蓝色衣袍半遮的皂靴,轿中人仍旧是正襟危坐着。 “嗯。” 听到有人答应后,马车继续启程。 …… 马车内,见到轿帘又合上,那双靴子的主人颤抖起来,尤其是在那双紧掐着自己嘴巴的那双手松开后,他盯着自己身前那双黝黑的眼珠子,嘴巴仍无法合上。 黑衣人踩在侧面的软垫上,好整以暇地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萧风竹抖得更厉害,此时才如梦初醒般闭上了嘴。 他汗如雨下,不断有汗珠从他额角蒸出,整个人如同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他低下头,似是不敢相信一样,继而又看向常盈,如此反复几次。 常盈提防着此人有异常举动,方才只是封了他的哑穴,若是他在轿子中发疯乱动也便不好办了。 可谁能想到这个钦差大臣不仅很乖,而且有点过于配合了。 常盈只是听说他胆子很小,怎么会到了简直要尿裤子的地步。 常盈盯着他的脸看,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不仅样貌平凡,还如此胆小如鼠,扔到人群里根本没办法找出来。 常盈这般想着,却见到此人将头垂了下去。 常盈觉得不对,想要抬起他的脸,却抬到了一手血。 常盈立即掰开他咬得死紧的嘴巴,此时半是诧异半是震撼,哪怕是淡定如他,此时都有点乱了阵脚。 他从未遇见过这般情况。 天地良心,自己还什么都没做呢,这个钦差自己咬舌自尽算怎么回事! 慌乱之中他还被结结实实咬了一口,为了避免人真的死了,他连忙将人打晕,那钦差这才软绵绵地躺了下来。 常盈听见轿子外,有人轻轻道:“萧大人,已经到了。” 常盈看了看自己的一手血,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萧大人。 若在往常他还能模仿一下对方的声音作回答。 可是他没有听过这萧大人的声音,也就只听见方才一个“嗯”字。 可若他不回答,他们势必又要进来查看一下状况。 这下可真有点进退两难了。 他正在思索对策,外头人又催促了一下。 常盈只好躲在帘子后,准备谁先进来,先杀谁。 “大人,请落轿吧。” 很快,一个人头探了进来,他见到轿中景象时呆住了,而常盈看见他也呆住了。 那马夫打扮的人看到轿中情形,顿了顿便对其他人,粗声粗气道:“萧大人睡着了,我待会儿背他进去,诸位先去休息吧。” 他身旁另一人闻言也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他没全掀开,而且只是瞥了一眼,因此只看到萧风竹的头侧靠在一边,头发挡住了下半张脸,看上去确实是睡着了。 “他现在倒是睡得着了。”其余侍卫嘟嘟囔囔地走了。 只有一人心有疑虑,想要一起帮忙将人抬下去,但是见到那片刻不离的暗卫都现身了,也就放心地离去了。 因此,当卢青霜、李秋风、常盈三人都挤在这小小的马车里时,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疑问。 常盈挠挠脑袋,道:“进去再说吧。” …… 将人在床上丢下的时候,卢青霜松了口气:“人没死,舌头也没断。” 李秋风问道:“你怎么做这样危险的事?” 常盈道:“我久等你不来,怕你出事。” 卢青霜来回踱步,无数次偷瞥常盈。 常盈被他盯得烦了,问道:“你想说什么就说!” “你怎么做到把人逼死的。” 常盈叉腰,感觉自己颇为委屈:“我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 李秋风公正地说了一句:“咬舌一般都是自尽。” 卢青霜更无奈了:“你当初说的是我帮你一个忙,没说要把常盈也给弄进来啊!” 第52章 常盈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我明明是自己进来的,哪里叫你帮忙了。” 卢青霜道:“你自己以为很高明吗?也就是我那几位同僚蠢笨眼瞎!要不是我学猫叫帮你糊弄过去了,你真以为你混得进来?” 常盈并不领情,他心道你监守自盗一次和两次也无甚区别。 但他还是直视着卢青霜道:“那还真是多谢卢大人了。” 李秋风调停道:“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 卢青霜盯着常盈,眼中有着浓浓的敌意。 “那此人怎么办,萧风竹明日若醒了,还是会说出有刺客这件事,那我该怎么办?” 常盈道:“这还不简单,今晚随我们掏空藏宝阁,然后第二日远走高飞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卢青霜与常盈静静对视,然后走了过去和他击掌:“好主意。” “这没日没夜、按部就班的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早该如此办了!” 李秋风和常盈相顾无言。 常盈方才真有一秒觉得卢青霜再相见时,已经变了一个人,看着自己时有种要将自己捉拿归案的官府气。 而现在,一切又恢复如初了。 第45章 日防夜防, 家贼难防。 卢青霜凭着职务之便,早已将知鱼阁的内外探查得清清楚楚,三人畅行无阻,很快便到了藏宝阁废墟。 见状, 各人俱是叹了口气。 只见眼前倒塌的梁柱层层堆叠、还有许多焦黑的木石、细碎的各色杂物, 甚至还有枯骨状的奇物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垒在面前。 卢青霜道:“值钱的字画秘籍应当在当晚就被烧尽了,其他的东西如琉璃宝石什么的, 能看得见的, 也早被人盗取。摆在眼前的尽是些不值钱的垃圾。” 常盈绕着这堆废墟若有所思。 “你说这地宫入口会在哪里?” 李秋风道:“这机关机若在屋内, 楼毁之后, 或许也一并被烧掉了。” 卢青霜道:“百里尽欢此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她会不会是拿你寻开心?就没有别的线索吗?” 李秋风道:“阿姐不会拿照墟剑法开玩笑。” 卢青霜点头,勉强露出赞同。 “这倒也是。那便仔细找找吧, 你们先翻翻, 我帮你们把风。” 常盈和李秋风只能答应干这累活。李秋风从外面开始找起,常盈身子瘦小, 还能钻进这倒塌的废墟之中。 夜黑风高,连烛火都不能点,一切行动都只能靠摸索。 走近才发现, 这废墟内仍旧是一片废墟:入目尽是一片焦黑, 入鼻也净是恶臭。可以看出,那日救火之势虽然轰轰烈烈,但是实质上的救火之举怎一个“杯水车薪”可以形容。 常盈忽然有些喟叹, 当日他放的火自然不足以将这栋楼烧得干干净净, 这后续到底有多少东风, 他也不得而知了。 常盈找得有些累,忽然从一坨黏腻的灰烬中摸到一块冰凉凉的东西。 常盈将它抹干净,才发现这是一块天蓝色的玉扳指, 经过火烧后不仅没有产生裂纹,反而让它上面的龙鳞纹更显威猛,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常盈见了,用衣袖将它擦得干干净净,又拿在眼前看了又看,这才将它揣进怀里。 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常盈正暗自收神,忽然听到耳边卢青霜的叫嚷。 那声音很轻,实际上算不得是叫嚷,但是那语气极为紧迫,的确是在警示了。 常盈立即探出头来,只见到卢青霜对他们做手势。 那动作舞得极为夸张。 但是意思很简单,简简单单几个字:有人!快跑! 常盈不用他那夸张的姿势也能知晓这一信息了。 因为那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实际上已经离得很近了! 常盈还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卢青霜见到他们已经得到信号,立即一个游鱼归海,隐没在悄无声息的黑夜里,头都不带回的。 李秋风一直在外面,估计是也听到了声音,但他没走远,常盈在他脸上难得看出些焦急来。 常盈现在的位置并不好跑,他要是出去,定然会碰到那横七竖八的木头,寻常人倒是听不出什么动静,可是朝这边来的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三大派的高手。 常盈觉得为今之计,自己要是窝在这里一动不动反而更安全些。 于是他对着李秋风悄无声息地摇了摇头,他做了个口型。 “走。” 常盈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就又钻了回去,像一只在黑夜里悄悄做坏事的黑猫。 李秋风明白他的意思,他思量一二,还是悄然无声地往后退了。 常盈见到李秋风也躲开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藏在角落里,听着那几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 常盈听出了叶景、齐岱的声音,剩下一个清亮女声是谁不言自明,一定是那明月楼的人东楼主素魄。 常盈不明白这三人怎么能从早聊到晚,这样半夜三更了,还要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继续说闲话。 或许是因为年纪相仿,他们的对话并不剑拔弩张,反而如同老友见面一般。 方知传闻向来不可尽信。 常盈听见叶景说:“杨盟主之死已验尸,可有眉目?” 齐岱含笑:“那卷宗直接呈给钦差大人,我也看不到啊。素魄楼主,你大半夜把我们二人喊来这里做什么。” 素魄也笑眯眯道:“那自然是有好事,你们可知我们脚下踩着的是什么。” 齐岱抬起眉毛:“废墟。” 素魄摇头:“错,我说这脚下有地宫,你们可会相信?” 叶景十分奇怪,他甚至蹦了两下:“地宫?这地宫有什么东西?” 素魄道:“这便是我想请二位一起搞清楚的事了。” 齐岱问:“既知道有地宫,那又该如何进去?” 素魄:“杨清寒定然知道。” 叶景疑惑:“杨盟主已死,我们怎么问他。” 素魄嗔笑:“小兄弟。这当然不是问死人,这地宫有个特殊的钥匙,你们把钥匙带给我,我就能帮你们找到地宫入口。” 齐岱道:“真的假的,你可知钥匙是何模样?” 素魄道:“这我也不清楚,我只知一件事,这地宫里的东西人人都想要。”她后面几个字咬字很轻,但却带着一种蛊惑,引人遐想。 齐岱思索道:“或许,那钥匙还在杨盟主身上。我们得趁着他未被下葬及时动手。” 叶景却有些犹豫。 这黑灯瞎火的,他们三人偷偷摸摸来到此处,说的话似乎也见不得人。 叶景觉得自己并非是什么名门正道的首徒,反倒是……像销赃。 他提着自己的灯往前走了走,与二人拉开了一点距离。 随即,叶景将话题转移,再次提出盟主之位不可空缺,他们必须得代表武林各派重新召开武林大会,选出新的盟主。 素魄和齐岱并无异议,只是二人显然心思各异。 齐岱武功一般,远远称不上是绝世高手,他本人对当这个武林盟主的意愿不大,齐家二少的名头狗他横行霸道了,何必自讨苦吃? 于是他便顺其自然地吹了两句叶景。 叶景年轻气盛又自认天赋卓绝,对此也相当受用,难得流露出些不好意思来。 齐岱看向一言不发的素魄,忽然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东楼主呢?” 江湖人都知道素魄乃是明月楼的西楼主,东楼主冯霄与她可谓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素魄所在之处,定然没有冯霄。 大部分识相的人也都不会当着二人的面提及另一人。 因此齐岱的话一出,素魄尚未反应,叶景反而绷住不动了。 素魄的神色有一刻凝滞,随即了无痕迹。 “许久不见他了,或许悄悄死在何处了。” 她话说得狠毒,一直屏息凝神的常盈都差点忍俊不禁。 叶景忽然冷峻,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朝着常盈的藏身之处步步靠近。 “谁?!” 常盈自信绝未流露出半点破绽,可他绝未想到,自己虽然将气息掩藏得很隐秘,但是他一低头,黑暗之中,一只窸窣觅食的黑色耗子正在他脚边徘徊。 常盈:…… 他几乎毫不费力就能将这耗子碾死,但是他此刻不能,一动更会暴露。 可是他不动,那耗子就会一直在他身边,把那边三人都引来。 常盈又遇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难题。 那边,齐岱不以为意:“叶弟,你多虑了,谁敢躲在这儿偷听?” 素魄却也变了脸色。 “的确有声音。” 正是针落可闻的寂静缝隙,猛然间,另一头传来砖瓦落下的声音。 常盈透过横梁间有限的视野,看到高高的墙上有人影一闪而过,常盈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第53章 李秋风。 李秋风一直没走远,似乎是担心常盈的安危,此刻见常盈或许要暴露,立刻抢先一步夺人视线。 果不其然,叶景立刻将手里的灯笼丢下,立刻越过常盈所在之处追去。 素魄和齐岱慢了两步跟在后面。 常盈等到毫无动静了,这才小心翼翼从角落里钻出。 李秋风自然能跑走,依常盈之见,后面三位的轻功都没有相提并论的资格。 他并不十分担忧。 常盈思索了一下他此时应当要去哪里与他们汇合,第一个冒出来的是那个奇怪的钦差。 那人应该没死。 常盈还有话要问他。 常盈来时,没有看见卢青霜和李秋风的身影。他站在萧风竹的床边,耐着性子数了十个数,然后在他脸上一阵拧。 那张平庸没有生气的脸被常盈拧得慢慢扭曲,接着变成痛苦的一团褶皱。 常盈这才松手。 萧风竹没有易容,那张脸就是如此平庸的脸。 常盈看着这张脸,心里怎么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慢慢的,萧风竹睁开了眼,但待他将面前人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他立即又要昏死过去。 常盈又打了他一掌,强烈的刺痛感让萧风竹彻底清醒。 常盈把床边的一盏烛火拿起,搁在自己的脸下,烛光将他的脸映得死白,眼窝却仍是漆黑的,那瘦削的脸上映出长长的几道阴影,更显阴森。 萧风竹吞了吞口水,有些语无伦次。 “泥、你别杀我、你别杀我。” 常盈不知他何出此言,自己只是与他同乘一座马车而已,最多、最多只能算劫持。 “你自己都敢去死,却害怕我杀你吗?” 萧风竹的舌头被自己咬伤,说话有些囫囵。 “我、我知道,你不费、不会让我好过的,与其让你杀、我不如、不如……” 常盈听得很累,他替萧风竹补全:“不如自尽?” 萧风竹点点头,他低头,再一抬头两行泪滚滚而下。 让常盈更是吓了一跳:他没见过这么大的眼泪。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担心,担心你们找照、到我,我真希昂、望,现在还是一个梦。” 常盈越听越有那么一点意思,他靠得越来越近,问:“你是谁?而我又是谁?” 第46章 萧风竹的模样很狼狈, 他的头发散乱地垂在地上,他缓缓抬起头,红彤彤的眼珠子颤抖着看向常盈。 他的目光缓慢地在常盈脸上游移。 常盈神色冰冷,一如既往的冷冰冰。 萧风竹脱力一般往后坐了下去。 “我都逃、这么远了, 为什么非、非要找到我。”萧风竹忽然一笑, “我自废武功,这还不够吗?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常盈似乎听出了什么端倪。 “你这是……叛逃。” 萧风竹摇头又摇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想杀人, 我不想去争、不想去恨, 这也有错吗?” 常盈道:“如果人人都有得选, 那这世上哪还有不堪和痛苦。” 萧风竹:“你懂什么?你就是那地方土生土长起来的怪物,你根本不需要选。你天生就是拿刀杀人的料, 你第一次杀人时才多大?十岁?九岁?我从未与你作对, 你就不能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放我一马吗?” 萧风竹气愤的时候说话都利索了。 或许是觉察到眼前人对自己并没有杀意, 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他似乎不是来杀自己的,否则他根本不会与自己多费一句口舌。 冷静下来后,那种一看见他, 被多年梦魇缠绕一朝成真、覆灭般的恐惧渐渐退却了。 萧风竹思索起来, 他到底是来找自己做什么的。 总不可能是叙旧? 而自己离开后从未再以旧名露面,也从未遇见与过去有任何相干的人。 他不是特意找自己的,那是……碰巧? 萧风竹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试探道:“你把我忘了。哈哈, 你把我忘了?” 常盈不知道他这笑是什么意思, 只是觉得他这笑声十分刺耳,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还流露出了怜悯。 不知是在可怜自己还是可怜别人。 常盈心想,此人的性命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哪怕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但是想杀一个人不需要了解那么多前因后果。 常盈道:“但你没有忘了我。” 萧风竹点点头,那语气里的畏惧已经消失了,他笑道:“小九,没人能忘记你。” 小九? 常盈的记忆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紧盯着此人的眼睛。 “所以你才这么怕我。” 萧风竹觉得眼前人变了很多,他脸上还有那份很强的天真感,只是掺杂的那些残忍沉淀了下去,比起兽类十分趋近于人了。 那么多年没见,他长大了很多,但是那张和幼时几乎是原样放大的脸,根本没办法教自己错认。 只不过小时候的眼前人要更加可怕。萧风竹从未见过这样邪性的小孩,第一次和他们一起上课练功时,那小孩便展露了惊人的残忍。 他下刀时,从未有过任何犹豫的念头,无论刀指着的是死物,还是活物,甚至是正在求饶的活人。 只要是家主下令,他便立刻照做。 萧风竹见他第一眼就知道,这便是家主需要的人,其他人绝对争不过他。 家主他没有自己的血脉,他可以挑选很多旁支做亲传徒弟。 可是下一任家主只有一人,能拿到完整的缚惊刀传承的,也只有一人。 这是在谢家人人皆知的事情。 萧风竹不想也成为小九刀下的另一条亡魂,他根本无意争这家主之位,也对家传刀法毫无兴趣。 他有自己想做的事,只是那些东西被他压在磨刀石下、藏在刀鞘里。 他也根本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在这样一个只用武力解决一切的家族里,谁敢说自己只是喜欢吟诗作对,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要敢这么说,正会坐实“读书会把脑子读坏”。 在一个连“三百千”都没听过的环境中,又何从谈起诸子百家? 他会被当成异类和笑话。 人若不合群,便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面前之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萧风竹看着小九,完全不想反抗了。 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 “你要杀便杀好了。” 常盈不明白他为何立即换了一副模样,他掏了把小刀架在萧风竹脖子上,逼问道:“你叫我小九,还知道什么别的?” 萧风竹不信小九会真的动手,他看着他急切的神态,忽然冒出一个更深的、没有来由的猜测。 “你不会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常盈的眉头慢慢松开,他将匕首扔到一边,有些失去兴味。 自己原本还想诈他,结果萧风竹却先一步看破了自己,既然如此,他更加什么都不会说了。 杀了他对自己又没有任何好处。 “他乡遇故知,一切竟是个巧合?”萧风竹自言自语道。 常盈道:“你想如何,你不会告诉我任何事情,是吗?” 萧风竹忽然握住常盈的手,有些激动。 “若你不记得了,那我们倒是可以坐下好好聊一聊。” 两个人此时的想法颇有些不谋而合。 萧风竹心里感慨着柳暗花明又一村,苍天有眼,这小怪物想不起任何事了。 若是苍天再有眼一点,让这小怪物缺胳膊断腿再使不了刀才好。 常盈已经不能相信萧风竹说的任何话。 他现在说的话未必会有真话。 萧风竹一开始这样怕自己,恐惧下说的话才有些可信度。 可一个人若是要握着你的手嘘寒问暖叙叙旧,那嘴里吐出的话多半都是鬼话。 两人就这样在桌边坐下,常盈静待萧风竹的后文。 萧风竹道:“其实,我是你大哥。你在我家排行老九,所以我们会叫你小九。” 常盈道:“我姓什么名什么,总不可能只有一个小九吧。” 萧风竹面不改色:“我姓萧,你肯定也姓萧啊。” “名字呢。” 萧风竹忽然卡住,他没能不假思索地说出常盈的真名。 常盈听他胡说够了,耐心也告罄了。 “我只是不记得你。这只能说明我忘记了我过去为何要杀你。可现在,你好像给了我另一个理由。” 萧风竹语气沉了下去。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只是,你没有名字。我们只叫你小九,小九就是你的名字。” 常盈道:“你叫萧风竹,我却叫萧小九?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你觉得我会信吗?” 萧风竹盯着常盈的脸色,后者一派天然、信誓旦旦,仿佛戳破了自己一样。 第54章 若说方才萧风竹只有七八成把握,那么现在便是十分。 小九的确失忆了,忘得干干净净的那种。 不然他不会说这样一句话。 名字是父母所给,小九又没有爹娘,谁会给他取个正经名字。 萧风竹在这件事上的确没有说谎,若非要说一个其他名字,他也会随着别人叫他“小野种”。 常盈见萧风竹哑口无言,于是道:“你不肯说实话,正巧我也并不好奇。我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小九,也没有你这般废物的大哥。” 常盈道:“你若想要我顾念旧情,最好能给我想要的东西。” 萧风竹盯着他:“……你想要什么。” 常盈道:“我要出入知鱼阁的令牌,我还要……一把钥匙。” …… 夜色都快悄然褪进,萧风竹精神高度紧张,到此时已是筋疲力竭,但他仍是不敢睡。 只是眯着眼想事,主要想的还是逃跑的事。 李秋风来到时,常盈刚刚离去。 他盯着床上假寐的萧风竹,等了片刻,没忍住踹了一脚。 床晃悠了一下,萧风竹睁开一只眼偷看了一眼,又睁开另一只眼。 他深感知鱼阁的守卫已经漏成了一个筛子,无论是谁都能轻易出入他的房间了。 “你又是谁?” 李秋风敏锐地抓住了那个“又”字。 多半是常盈来过了。 他问:“方才有人来过吗?” 萧风竹支起身子看他,颇为无奈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秋风,见李秋风一身浩然正气,不似是什么獐头鼠目之辈。 于是他好心劝告。 “你与小九是一伙的?若是的话,我告诉你,他确实来过。” “小九?” 萧风竹皮笑肉不笑:“哦对,他现在不叫小九,怕是自己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假名吧。但我告诉你,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他实际上是个嗜杀成性的顶顶恶人,等他想起来,多半会翻脸不认人。你现在与他打交道,不过是与虎谋皮!” 李秋风抱臂听着,萧风竹有些大舌头,不过不妨碍他面带沉痛地殷殷劝解。 “我要找的人和你说的不是一个人。” 萧风竹恨不能攥着李秋风的衣袖,叫他清醒一些。 “你要找的不是今日闯进我马车的那位吗?你与他认识多久?就敢随着他干出夜闯盟主府这样的事。这世间难道还有第二个胆大包天的谢小九吗?” 他看着李秋风的神色变化,自以为戳中了痛处。 李秋风的神色几乎要凝滞了,他的瞳孔微微颤动,周身的气压都压了下来。 “你说什么?” 萧风竹不敢吭声了。 他忽略了一种可能,那便是人不可貌相,道貌岸然之辈还少吗?能与谢小九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人? 李秋风见他不应,近乎自言自语地追问了一句。 “哪个谢?” 这个问题一出口,他又觉得有些多余。 江湖上出名的谢家不多,可是这般臭名昭著的仅此一家,尤其是对他们来说,这“谢”近乎是一种特指。 萧风竹道:“其实……谢家也并不都是坏人,小九吧……他也……” 萧风竹试图用一个好的字眼来形容他,但是失败了。 他看得出面前此人情绪不对,而且都是在自己戳破小九身份之后。 萧风竹察言观色,料想对方也是深受蒙骗。 他劝道:“其实也没那么糟,谢家人只对姓百里的格外‘照顾’,其他人勉强还会被当人看,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此话一出,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少缓和的作用。 萧风竹感觉那人的目光如针一般扎了过来。 第47章 乱, 太乱了。 李秋风头一回有一种理不清的感觉。 谢。 哪个谢? 还能有哪个谢。 无论是卢青霜那些明里暗里的暗示,抑或是常盈身上流露的种种破绽。 只是他之前不愿去细想。 如果是谢家人一切都说得通了。 李秋风的心跳如雷,他只需要把那张字条打开就能两相对照。 可是事到临头,李秋风觉得已经是多此一举了。 谢家, 怎么偏偏是谢家? 李秋风尚且不能将常盈和谢家给联系在一起, 因为两者实在太过割裂。 百里家人恨谢家,和谢家人恨百里, 两者已是不相上下。 李秋风略定住心神。 他问萧风竹。 “你为何会知道?” 萧风竹不知哪句话说错了, 因此现下十分谨慎。 比起几乎隐居避世的百里门人, 谢家十几年前也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 毕竟谢缚惊刀法诡谲又心狠手辣,帮了不少门派暗地除去心腹大患。 手段虽然上不得台面, 但着实有效。 可是那也只能说明谢家很出名, 当时谢小九说不定还没出生,自己怎么会认识他呢? 萧风竹忽然福至心灵。 “因为他杀过我。” 这倒是真假参半的一句话。 李秋风已经冷静下来了, 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尽可能地知道多一些信息,这样才能全盘考虑。 萧风竹觉得自己如同被严刑拷打一般,整夜不得安宁。 他问李秋风:“你又是何人?” 李秋风不答反问, 道:“你还知道什么?” “谢家的事……还是谢小九的事?” 另一个谢家人尽皆知的事情:见到了百里就得出刀。 萧风竹问过他的爹娘, 究竟有怎样的血海深仇才能这样代代不休。 抛开这几十年间两家人无数次的细小摩擦,有几个老故事萧风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其中,“谢家第一任家主谢倚是如何被百里家人卸磨杀驴赶走, 又是如何被泼了一身脏水, 而谢倚又是如何改剑用刀, 从头开始闯出一条新路”是最为广为流传的。 而后一个令谢家上下提起来就恨得牙痒痒的,便是谢倚的独女谢声嫁入百里家后三年便被折磨致死的故事。 或许是萧风竹没心没肺,他听来听去, 对老辈子那些稀里糊涂的爱恨纠葛并没有什么感触。 可是在一个门规都是“与姓百里者不死不休”、从一出生就把姓百里的人贬为洪水猛兽的地方,恨这种东西也会随着血脉传承下来。 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而恨这种东西一旦习惯就会蜕变成为本能。 除了离开,没有其他摆脱宿命的办法。 萧风竹只是想走。 他知道此番无可避免会遇到老熟人,但他没想到会这么早、这么早。 李秋风道:“两者。” 萧风竹道:“谢家人最为记仇,欠了他们的必定十倍奉还。” 李秋风道:“你怎么知道是别人欠他们,孰是孰非谁说了算?” 萧风竹道:“立场不同,所见所思也全然不同,那以你之见,事情应是如何?” 李秋风沉吟不语。 他从未跳出百里家的视角去看待过两家人的是非对错。 因为在他们眼里,此事不由分说,和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理所应当。 因为无论如何辩驳,谢倚亲口承认害死了百里照墟。 李秋风的曾祖是被他当年最亲近、最信任的知己给害死的。 在数十年前,百里照墟自创的照墟剑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再加之他行侠仗义、扶弱济贫的作风,一度颇有威望。百里一家独大,门徒众多,谢倚便是招揽拜入门中的其中一个客卿。 而谢倚虽然也是个剑客,但气度、武功皆略逊一筹,二者被相提并论时,总是被戏称为“老二”。 谢倚心里如何没有怨怒? “谢家做事谲诈多端,恶行累累,谢家人不值得深交,谢家更是应当敬而远之。” 萧风竹赞同地点点头。 “或许你说的都是对的,可又或许,谢家人眼里那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之法,而一切祸端全归责于百里呢?” 李秋风下意识想讥笑一声。 且不论那些久远的事,他自小到大,就没少遭到谢家人的刺杀,有人隐姓埋名潜伏进百里家多年,就是为了杀死一个孩童。 这都是他的亲身经历。 李秋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又开始思考起谢小九。 他们对于谢家也并非一无所知,谢家现在的家主谢缚惊为了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没少下功夫。这谢小九似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秋风记不得此人,或许他们曾经交手过,但没有到能给自己留下印象的地步。 李秋风确实没见过他。 但这不代表常盈就不是谢小九。 “但无论有多少苦衷,做事若无基本的遵循,人人随心所欲,那便天下大乱。”萧风竹接着道:“你若想除去谢小九、为民除害的话,我有一个办法。” 第55章 李秋风还没有到想要“为民除害”的地步,常盈即便是谢小九本人,那据自己所知,他也没有害死任何人: 萧风竹说被他刺杀,可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 自己更是全须全尾、完好无损,那么他又如何能断定常盈是个坏人呢? 李秋风怪异地看了一眼萧风竹:“你想如何?” 萧风竹道:“我知道一件谢家的秘辛。我……” 萧风竹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又有脚步声传来,是下人来伺候萧风竹起床的。 李秋风慢慢退到屏风之后,萧风竹对他道:“想好了再来找我。” …… 李秋风从窗户翻出,在屋檐上撞见了等候多时的卢青霜。 卢青霜见他进了屋子,怕与醒来的萧风竹撞个正着,因此他选择了没有进去。他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没想到李秋风在屋里呆了那么久。 “他还醒着?你与萧风竹聊了什么?怎么那么久才出来?” 李秋风被清晨寒气深重的风给吹得浑身都僵了。 他想要开口问问卢青霜,可是又觉得无甚可聊。 卢青霜会说什么,自己也一清二楚。 那一日他已经把话暗示得很明显了。 他也会劝自己杀了常盈。 此事知道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纸包不住火。 那时应该如何? 李秋风思绪混乱,卢青霜喊了他好几遍,他也没有听到。 “走吧。” 卢青霜问:“你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我们现在去哪儿?要不我先送你出去、改日再来?” “常盈应该拿到地宫钥匙了,我们去那找他。” 卢青霜:“唔……行。” 他又问了一句:“常盈究竟是怎么失忆的,现在还不见好吗?” 李秋风有些不自然:“他现在这样便够了。常盈是常盈,这样不好吗?” 卢青霜点点头,他不时地觑着李秋风的神色。 二人一时无话,避开府中人马一味赶路。 卢青霜状似无意地又问道:“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你不知他的过去,他也不知你的真面目?这样……如何长久?” 李秋风摸了摸自己的□□,自己的确早就打算除去这个面具,只是事情太多,他一直没有机会。 “会有那么一天的。常盈与我并不在乎这些。” 卢青霜盯着李秋风的神色,忽然他拦住李秋风,二人在一偏僻屋角停下。 “你究竟在自欺欺人些什么?你看了那封信是吗?” 李秋风没回答。 事到如今,他是如何知道的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之后应该如何。 卢青霜有些忿忿:“这便是你知道后的反应?这样平静?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提剑与常盈对峙呢,你就这样不声不响装不知道了?”他一拳砸向李秋风,李秋风没躲闪,结结实实挨了。 李秋风仍是不语。 “既然你已知晓,那么你应该知道,你爹娘绝不可能同意,就连你亲姐姐也不会站在你这边。我们必须尽早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李秋风缓缓抬头。 “什么解决办法。” 卢青霜道:“我知道事已至此,要你亲手杀了他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常盈他此时尚未记起,可一旦他想起来了,你比我更清楚他会做出什么事。” “你觉得你遇见他是巧合吗?你们初次认识是在哪里?离乐焉郡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你猜他为何也在那附近?” 李秋风见卢青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做不出任何举动安抚,他只觉得自己分外疲惫。 但他理智上很清楚,卢青霜说的这些都很对。 他在离开百里家之初,就有人跟了他一路。 那应该就是谢小九。 “你此刻若仍在想觉得你们能在一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切全是基于你的一厢情愿。”卢青霜毫不留情,事实上这些话他已经酝酿好几天了。 “我觉得现在只有两个办法。” 李秋风被这句话击中了,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第一个办法,你去告诉常盈所有的一切,然后你们公平较量,这是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毕竟常盈帮过我,我也不能忘恩负义。” 卢青霜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随即晃晃脑袋收回思绪。 所谓公平较量,到头来绝对又成了不死不休。 “第二个办法,咬死常盈就是常盈,想办法让他一辈子都想不起来,除掉所有知道真相的人,最好还要废掉常盈的武功,这样就算有朝一日他想起一切,也不会对你造成威胁。”卢青霜面色平静地说着。 李秋风两个都选不了。 他既不愿常盈想起来,但也不愿意蒙骗着常盈,把他当做自己囚禁的金丝雀。 卢青霜缓缓道:“这两个办法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两个办法都能帮李秋风得偿所愿,若是真走到了刀剑相交的那一刻,也算是替上一代的人清算是非了。 李秋风却仍是一言不发。 良久,他道:“走吧,常盈应该在等我们。至于其他的,我自有打算。” 卢青霜束手无策,该说的话自己都说清楚了。 他看着李秋风若无其事的样子,颇感陌生。 若论情谊,他和百里伏清也算多年好友,自己更是看着他长大。他不能看着百里伏清走上错的路。 若论恩怨,他与百里家一向交好,百里伏清的父亲百里策又对他有恩,他和百里尽欢还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更加不能纵容此事发生。 若出了任何事,他都难辞其咎。 李秋风似乎看透了卢青霜在想什么,他忽然冷冰冰地吐出一句。 “此事还有谁知道?” 卢青霜愣了一下:“放心,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李秋风并非信不过他,正是因为太过了解卢青霜的为人,所以知道他会做什么。 “我会处理此事,在此之前,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李秋风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不由得卢青霜不信。 第48章 常盈拿到了地宫的钥匙。 实际上, 颇费了一番功夫。 他撬开了已钉死的棺材,杨清寒的尸身已经腐烂,虽然穿戴整齐,但是仍然臭不可闻, 溃烂的肌肤一碰就破。 既然衣物都换过了, 那么这钥匙便不可能藏在衣服里。 常盈做事很仔细,甚至连杨清寒的口中都找了。 最后他发现杨清寒右手有一断指, 平日佩戴的银制假指中, 藏着一个极细极窄的钥匙。 这些事常盈做起来虽然面不改色, 但事后仍让他一阵干呕。 他洗净了好多次手, 手都发白了,这才前往地宫。 虽然找到了钥匙, 但他仍旧有些迷茫。 因为要用钥匙, 得先找到锁。 可是要用锁,又得先触发机关。 一般情况, 机关会藏在假山石或者地砖,常盈摸黑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他有一刻想着去找明月楼的那位素魄楼主,逼问出开地宫的方法, 这样快多了。 可是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这样打草惊蛇, 无异于把宝物拱手让人。 常盈极其耐心,他不厌其烦地一寸一寸找去,轻轻敲着、触碰着一切有可能的地方。 结果还真让他试出了些什么。 忽然间, 他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呻吟, 特别特别轻微, 堪比蝴蝶振翅。 因此常盈一开始只当自己听错了,结果那声音连续出现了好几次,常盈这才确定自己并没有搞错。 他寻着声音, 慢慢摸索着,直接走到了墙角边,那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那里除了几棵枯树就只剩下一口废井,那井口特别狭窄,只能放下一个水桶,根本无法容得一个成年男子通过,因此常盈料想这口井也绝不是入口,否则杨清寒绝对进不去。 但是他把头探进那口井里,明显听到那个呼喊声大了一些。 常盈这下能够分辨出,这是个男子的声音,说的话也是: “救……救……” 常盈心想,这呼救的人难不成就是在传说中的地宫里? 他既然能进得去,那便说明他一定知道入口。 常盈对着井口不大不小地问了一句。 “怎么救你?” 那声音很久都没有再出现,常盈耐心等着,最终先发问:“你在地宫吗,是的话就应一声。” “咚”地一声,似乎是敲击声。 常盈便把它当作回答,他又问:“你要是知道入口在何处,就应一声。” 没有回应。 常盈心想,人在地宫,可自己却不知道入口? 常盈思索了一下,又换了个问题。 “你是被人困进去的吗?” 这次很快,几乎他问完才几秒,就立刻传来敲击声。 那还能有谁? 第56章 必定是躺在棺材里的那位将人困在其中的了。 常盈不知地宫里这位是何身份,但从此刻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状况来看,已经是危在旦夕了。 常盈估摸着他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他得尽快问出进去的办法,不然耽搁久了,自己定然会被发现。 常盈思索了一下,最后道:“杨清寒已死,我拿到了钥匙,你告诉我怎么进去,我才能救你。” 很快,传来回应,但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回答。 “树、树上。” 常盈闻言抬头,深秋已至,树叶凋零,这几棵古树光秃秃的,十分不起眼。 常盈盯着这几棵树看了半天,总算看出一点不对劲。 这几棵树的枝头都缠在了一起,难舍难分。就在那几个树枝缠绕的交界处,有一个微微凹陷的地方。 常盈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只要是能够刺刺戳戳的地方,常盈都愿意试上一试。 没想到这一次的确严丝合缝,常盈拧了一拧,很快传来机关声。 常盈退开半步,看到这大树的树干上开了一道口子,口子也并不大,可以容一人弯腰侧身而进。 这树本来就干枯粗糙、盘根错节,因此出现的口子也并不突兀。 这本该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发现,但常盈在微蒙的曦光里,顿住了脚步。 常盈看着这三棵树出现了三道一模一样的口子,而且不过片刻就都有关上的趋势。 常盈来不及再返回井旁问问哪个口子才是对的, 他留了个记号,闪身进了最近的一个口子。 …… 虽然看上去是情急之下随机选择的入口,但实际上常盈还是做了一番抉择。 比起其他的,这个一号口子没有什么臭味,并且边缘似有摩擦痕迹。 常盈一踏进去,后面的机关立刻关闭,常盈感觉踩着的地方微微一动,很快他便掉了下去。 常盈并没有慌乱,而是翻出随身带的匕首,扎入墙侧,地宫似乎是很深,常盈在空中刺了好几下,这才顺利扎到侧面土墙上,他用尽力气定住身子,这匕首滑了好一阵,终于被各种藤蔓给缠住,不动了。 常盈听见自己手臂的骨折声,但是好在没什么大碍。 但是他身上带的其他玩意儿叮铃哐啷地掉了一地。 这声音似乎也触发了什么机关,烛火在四面墙壁上幽幽亮起,压抑的青色灯光照亮了下方。 常盈这才看见,他身上带的一个苹果此时正扎在一柄如削减的竹子的铁签尖上。 而旁边密密麻麻都是这样的巨大铁针。 常盈就悬在这上面,脚堪堪要被捅个对穿。 好家伙,精心挑选了一个错误答案。 但又好在自己下意识的本能躲闪,又救了自己一命。 常盈有一刻呆了呆,忽而后悔自己做的那个记号,若是李秋风他们来到这里,也选错了入口怎么办? 但他来不及多想,他一只手折了,此时动作有些艰难,他用劲割掉部分藤蔓,抓住那端后顺利荡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平稳落地。 常盈草草给自己固定好受伤的手臂,继续往里走去,他猜测无论进入哪个入口,最后都会掉下来,只不过掉下来后,下面等着的东西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说不定三个都是要人命的。 常盈此刻又希望李秋风他们根本看不懂自己一路留下来的标记。 但现在想这些都没有用,常盈随手拿起一盏灯,探查着这个神秘的地宫。 这地方的确十分华丽,四面都铺着玉石,每一步都像踩在结冰的冰面上,冷飕飕的。 常盈循着地上的方位去找地下的活人,很快他就找到了。 他看见一个气息奄奄的男子趴在地上,他身上没有什么伤,只是有两个巨大的锁链将他困在原地。 常盈向他走了两步,那人并没有反应。 常盈猜测他方才是用活动这铁链发出声响来与自己沟通。 那他一定没死。 于是常盈上前将人踢翻开。 至于为何不用手,是因为他浑身沾满了自己的排泄物,常盈碰一下都觉得脏手。 常盈一看见他现在的状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人眼珠子都要突起,嘴唇全是破皮,浑身干瘦,所有骨头都异常的凸起,整个人如一团枯藤,只有腹部微微凸起,而衣服几乎不能蔽体,布条破破烂烂的,是撕咬的痕迹。 这个人快要被饿死了,也快渴死了。 他应该是被关了很久很久了。 常盈猜测,或许是在杨清寒出事之前他就被关在了这里。 常盈也没有带别的东西,于是他折返回去,把那颗挂在钢针上的苹果拿了回来,并放到此人的嘴边。 那人的嘴很快就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常盈也不再管他,而是忙于查看其他地方。 地宫虽然华丽,但实际上特别空,并不如传闻所说那般储藏了各种宝藏。 常盈还记着要帮李秋风找剑法的事情,他找了一圈却一无所获,最后决定返回去找那另一个活人。 或许这只是其中一间密室,好东西都在其他地方,又得打开别的机关才行? 常盈回来时那人已经将苹果核都吃得不剩了。 常盈半蹲在地上看他,那人的眼珠子一片浑浊,似乎是看不清东西了。 常盈问他:“你是谁?” 那人好半晌没有反应。 常盈以为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可是自己在地上时,分明还能与他正常交流。 常盈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传闻地宫里藏有无价之宝,这无价之宝总不会是你吧。” 就和那个什么金屋藏娇一样,只不过地宫里藏着的是一个半死不活、头发乱糟糟的乞丐。 常盈猜测,若这人是杨清寒生前困下的,那他绝对和此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不然怎会将人关在此地活活饿死。 这乞丐听了常盈的戏谑,竟也露出了十分难看的一个笑容。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他沙哑着嗓子道。 第49章 “什么没有了?” 常盈追问, 那人却又不吭声了,躺在地上,只剩巨大的喘气声不断回响,常盈也不敢用硬的, 此人一碰就碎。 常盈观察着他的穿着, 虽然衣服脏污难堪,但能看出用料不俗, 过去也应该是个体面人。 这个体面人趴在地上, 闷着声笑, 笑声里混杂不清的是几个字。 “死得好、死得好。” 常盈料想他是被逼疯了, 被杨清寒逼疯了。 他再联想到杨清寒那具尸首,常盈心有猜测, 这个盟主绝对不简单。 常盈方才搜查钥匙时, 顺便仔细查看尸身,也发现了有些不对劲之处。 杨清寒经脉尽断、四肢肿胀, 瞳孔茫茫,除去钟邈治疗时留下的痕迹,并没有什么外伤。 这是典型的走火入魔之兆。 一个走火入魔的武林盟主, 竟然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他在地下偷偷藏了一个人, 似乎也不算是多大的事了。 常盈觉得面前之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试探道:“你是他的……情人吗?” 地上躺着的那个原本已经苟延残喘,话都不愿说。听见常盈这话,几乎被气得复活。 他大咳几声, 转身怒目而视。 “胡、胡说八道!” 他看着常盈认真的模样, 发觉后者并非是信口胡说气他的, 而是真心实意的猜测。 “我、俩皆、皆是男子!!” 此话字正腔圆,几乎有点中气十足了。 常盈耸耸肩。 “那又如何,男子便不能相亲相爱了吗。” 躺着的那人看见常盈仍旧一本正经, 一时被气得“你你你”了半天,“你”不出来了。 他不知俩男子如何相亲相爱,尤其是这个词放在他和杨清寒两个年逾不惑之人身上,更是让他遍体生寒、一阵恶心。 简直惊世骇俗! 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常盈耐心等他咳完。 躺着的那人缓缓顺过来气,他愤怒地看了眼面前的小年轻,垂头摇了摇。 似乎是怕自己死后被人这般造谣,直至死不瞑目的境地,那人强打起精神,开始主动和常盈说话。 语速并不快,但他竭力说得简单准确。 他已经认命,自己不能活着离开了。那么面前这个言行无状、略显疯癫之人,恐怕成了自己最后托付之人。 “我是冯霄。”他平静道。 常盈也平静回答:“哦。” 冯霄眼睛又瞪圆了,他能察觉面前此人只身闯入这禁地,并且毫发无伤,武功恐怕不低,但竟然连自己名号都没听过,简直浅薄无知。 冯霄深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是明月楼楼主。” 常盈摸了摸下巴,鼓起脸思索道。 第57章 “哦,你是另一个楼主。” 冯霄哼笑一声:“素魄一个自封的楼主,上不得台面。” 常盈并不想介入他们之间的攀比,可是一个在场、一个不在场,顺着人吹捧两句也没什么,常盈愿意继续大发善心。 于是他道:“那肯定的,你们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她想进都进不来的地方,你随随便便就躺了不知多少时日,你自然厉害多了。” 冯霄觉得自己一口气提不上来,要被活活气死了。 他盯着常盈的脸,深感这世上竟有这般浑然天成、把好话说得令人一腔怒火的人才。 冯霄又静默了一会儿,竭力平静道:“是,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杨清寒已死,你要阻止素魄成为下一任盟主。” 常盈不解其意。 这明月楼内部斗争,怎么还扯上自己了。 但他还是回答:“行。” 冯霄盯着常盈的眼睛,断定道:“你在骗我。” 常盈坦率:“对。” 冯霄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并不是为我自己。杨清寒假公济私,搬空了藏宝阁里的宝物,你们无论想找什么,都没了。” 常盈并不愤怒,实际上他觉得杨清寒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作为盟主,要决断各种江湖纷争、调停门派摩擦,有时还要直面灭门惨案。 他能拿到这么多奇珍异宝,但若只能看不能用,那又有什么意义。 常盈要是当上武林盟主,会大大方方打开大门,让李秋风拿走他想要的宝剑和秘籍。 他自己也要好好享福。 冯霄道:“他一个人定然是不能销赃,都是素魄在帮他!明月楼变成了这般藏污纳垢之地!整个江湖也不再有公允二字!” 常盈点点头:“实在可恶。”但他表情也并不愤懑。 冯霄说到最后,脑袋都仰了起来,发现群情激愤的只有自己,又不甘地落回了地上。 “所以……你是因何被囚入此地?”常盈问。 冯霄的气一下子泄了下来:“这、这不重要。我与他公平较量了一场,发现他功法全然不同,但也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惜败于他。” 冯霄其实省略了很多其他事情,比如并非是杨清寒囚禁的自己,而是自己主动来找杨清寒。 他们师出同门、一同长大、一同习武,一度情同手足。 他更是为了杨清寒能安稳坐上武林至尊的宝座暗自付出很许多,他也从未求取回报。 只是近年来,素魄与他明争暗斗,令自己苦不堪言。他不得已来寻杨清寒的帮忙,他本意也不是想让杨清寒为他做什么。 他只需要一本秘籍,能让他功法再上一层楼的秘籍,好让他名正言顺合并明月楼,成为名正言顺的唯一楼主。 藏宝阁中珍宝众多,数百年门派的智慧结晶尽列于此,杨清寒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是多年好友却是袖手旁观,甚至要将他撵走,扬言冯霄早该退隐江湖、不该与素魄争。 这话里话外竟都在维护素魄。 冯霄一怒之下直接与杨清寒大打出手,与他彻底决裂,可怎料无意间撞破杨清寒武功大不如前、甚至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再然后,冯霄不敌,被关在了此处。 那时,杨清寒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藏宝阁只是一座空壳,什么都给出去。 冯霄这几日想了许许多多,想得最多的便是杨清寒已与素魄勾结,说不定还有私情! 这冰冻三尺也并非一日之寒。 冯霄只恨自己没能早早看清。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人,恨恨道:“我这辈子最悔的事,就是识人不清,到头来才发现身边人净是狼心狗肺之徒。小子,不要学我。” 常盈安慰道:“自然自然。” 此时,冯霄看常盈倒有几分顺眼起来了。 “我要将明月楼楼主之位传位于你。” 常盈张了张嘴,终于有些惊讶了。 “我的条件就是……绝不能让素魄成为下一任盟主。” 常盈心想,这个冯霄还真有意思。他这样说的话,自己也可以说把太子之位传位于他,前提是他先当上皇帝。 常盈还是礼貌地笑了笑。 在此地耽搁的有点久了,但他仍是不忘初心。 “可以,但我也有个条件。” 怎么会和死人谈条件? 冯霄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机已流逝到了终点。 “你说吧。”冯霄并不觉得自己能答应。 常盈道:“你听闻过照墟剑法吗?这本剑谱原来是不是在杨清寒手中?你既然说杨清寒和你交手时功法完全不同,说明还是藏有其他武功秘籍的,照墟剑法在不在其中?” 冯霄微微一愣。 他原本已经打算摇头了,但是在听到“照墟剑法”四个字的那一刻,他灵光一现。 因为杨清寒曾经谈起过这本剑谱。 第50章 常盈见他反应, 便知有戏。 冯霄缓而又缓:“这本剑谱……应该还在。” 一度被誉为天下第一剑,剑客只要谈起剑,便逃不开照墟二字。 只是它早已失传江湖。 百里照墟死时,他儿子才刚刚出生, 这惊才绝艳的剑法就这样失了传承, 如何不可惜? 只是无论多可惜,也会渐渐被人遗忘。 早年, 杨清寒对冯霄提起时, 冯霄一时没能想起来, 只是杨清寒也并不在意。 他剑法平平。 冯霄却很是兴奋。 他虽然不知道这剑谱为何会流入杨清寒手中, 但是若能一窥真容,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只是当时冯霄还自诩君子, 没有提出看剑谱的要求。 杨清寒也说这剑法没什么好看的。 一来这剑谱只有下半本, 上半本应当还在百里门人手中。 若是没有上半本,下半本也成了晦涩难懂的天书, 成了废纸一堆。 二来这剑谱来历不明,未经过门派允许擅自修习,定会招致祸端。 冯霄当时还疑惑, 既然如此, 为何不将此物物归原主。 杨清寒只是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冯霄心痒难耐,便问杨清寒是否翻看过这本剑谱, 这剑谱是否是真迹。 杨清寒只是随手指了指他的书架。 那本剑谱被淹没在他密密麻麻的藏书中。 “没人知道真假, 见过这套剑法的都已不在人世了吧。” 而在不知几日前, 冯霄向杨清寒求取秘籍功法,再见时,那浩如烟海的藏书架上所剩寥寥。 杨清寒与他打得激烈, 将那些书七零八落地尽数扫倒。 他似乎隐约看到了照墟二字。 但毕竟是一闪而过,冯霄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 常盈听完冯霄的这番叙述,心中也没有底,但是去瞧瞧又不碍事。 他便想问藏书架在何处。 冯霄告诉他,若他当时选对了入口,便会直接到达那里。 而现在常盈要过去,就麻烦了。 常盈也不怕麻烦,他问到了触发机关的方法便要离开。 可在他迈步的那一刻,冯霄忽然暴起抱住常盈的靴子。 那如枯骨般、沾满乌黑污秽的手指如钳子一般制住了常盈的动作。 常盈只好停下,强忍住没流露出恶心,他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冯霄的脸上血色尽退,已是风中残烛,忽然没头没脑来了句。 “到了最后还是我赢了。” “什么。” 冯霄却死死拽着常盈,似乎是十分不甘。 常盈蹲下:“别怕,你要是到了地下,正好可以冤有头债有主,找杨清寒报仇。” 冯霄也跟着笑了。 “你记住答应我的事。” 冯霄的眼神怨毒,很有立刻化为厉鬼缠上常盈的气势。 常盈终于妥协。 但没等常盈说点什么,冯霄爆出一句:“振兴武林!!!” 下一刻,冯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也扁了下去,乍一看似乎只有一团衣物盖在地上。 常盈虽然与他是萍水相逢,但是此人毕竟是帮了大忙,常盈还是略略唏嘘了一下。 他摇摇头道:“人都死了还想这么多。。” …… 常盈顺着冯霄的指引很快就触发了一道机关,只是那条路相当狭窄,幽深而又漆黑,根本看不到尽头。 不仅如此,一路还有许多岔路口,可以看出整个地宫是十分庞大的。 但好在那路也并不危险,只是只有个走法是对的,哪怕只在一个岔路走错,都会被困在路上。 他不同于一般的迷宫,还有死路,常盈走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在走的路实际上如同麻绳一样交织错乱,每个交叉汇聚点都令人意想不到,即使做了标记都是徒劳。 常盈就如同一只蚂蚁般,不知道绕了多少路,几乎要被被绕晕。 第58章 而这种无止境的黑暗和孤独会最大程度得放大暴躁和畏惧。 常盈触摸着四周的墙壁,看出原本这里也应该也设计了暗器,保准来的人有去无回,不知为何却搁置了。 但常盈并没有那样抓狂,他越走越沉下心来。 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每一步都像原地踏步。 天地之间只剩了他自己一人。 常盈摸索着行动,因此步伐并不快,忽然在黑暗之中,突然闪过一道红痕,像是鲜血涌动的洪流冲破堤栏朝他扑了过来。 常盈下意识护住自己脑袋,可是在缝隙中他发现什么都没有,方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常盈觉得自己应该是累了。 他靠着墙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又有些失神。 因为常盈的脑袋忽然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又要往哪里去,他甚至忘记自己是谁了。 但很快,他想起来了一切,他站起身,不停赶路,不再让自己闲下来。 他不停呢喃着自己的名字,告诉自己现在要去找照墟剑法,他要去见李秋风。 但是这番话如同黑夜里的一场骤雨,不断在水面上砸下常盈心上坑坑洼洼,只要一停,就好似没有痕迹。 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见缝插针,对自己问道: 我所说的这一切真的和自己有关系吗? 这个念头出现时,常盈觉得自己格外冷峻而又坚硬,他像是被彻底抽离开来,以另一个灵魂看待着自己。 然后他无意识地念了两个字。 “小九。” 萧风竹这样喊了自己。 常盈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双腿走着,脑子里各种混乱的念头充斥着,让他分神。 “小九?” ——“小九!” 他喊了自己一遍,但是几乎是瞬间就传来应答,那一道道激烈得多的呼喊声重合在一起。 不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却又是十分熟悉的。 常盈越走越困惑。 常盈在此时此刻忽然有了一点畏惧的感觉,面前有一道亮光,他朝着亮光走去,却觉得自己正慢慢走向不归路。 常盈强行让自己去想些别的,好盖过泛滥而起的奇怪思绪。 李秋风、李秋风。 百里。 百里? 常盈听见自己喊出了声。 “百里伏清!” 听到呼喊声,百里伏清头都不回,之事冷淡地、居高临下地背对着自己。 他一只手拿着剑,剑尖不断有鲜血滴落。 “废物,你不配。” 声音里满带嫌恶。 常盈痛得低下了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血流如注,刀刃都卷了,掉落在一旁;手臂和腿上更是有道道剑痕,衣服被划破成一条一条的,怎一个狼狈不堪可形容。 他环顾四周,黑暗里似乎有无数道讥讽的视线,那一阵一阵的嗤笑声快要将他吞没。 怎么会这样? …… “滴答滴答。” 冰凉刺骨的感觉再度让常盈回过神来。 常盈发觉自己的靴子都湿了,他蹲下身去,用手抹了一把,发现这不是光怪陆离的幻觉。 他站在了一个积水的小池子里。 也不知走神了多久,常盈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这似乎是路的尽头,前方再无路,回头看也是一条孤孤单单的直行道,并没有岔路。 常盈摸索着,发现是面前的墙壁上正在渗水。常盈将手指插进这渗水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堵假墙硬生生推了上去。 这之后,豁然开朗。 光亮让他一度睁不开眼,但是好闻的熏香和光洁的石板让他知道自己终于脱离了险境。 只是常盈仍然被方才的幻象所困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幻想出百里伏清杀自己的样子。 事实上,他根本不觉得李秋风会杀自己。 这个幻像出现的毫无道理,但是真实得让常盈心惊肉跳。 太奇怪了。 但很快,常盈就顾不上思索那些了。 眼睛适应光线后,他看到了冯霄口中那些秘籍,他们仍散落在地上,书脊都散了架。 这里的确是一副凌乱的、遭受过打斗的样子,不少书页上都被踩满了脚印。 常盈蹲着一本本捡起来,开始翻看内容。 但常盈很快又意识到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他其实、并不确定,“照墟”二字应该长什么样。 他只认识一些简单的,与自己有关的字,他有偷偷学习过。 比如常盈……还有……百里! 常盈翻了七八本,惊喜地发现有一本上确实写了“百里”字样。 他怕有遗漏,仍旧是将其他基本也挨个看了,这才有了底。 就在他心满意足直起身的那一刻,他忽然听到有打斗声响起。 不远不近。 常盈立即将书塞进怀里,紧接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悄悄靠近。 在黑暗里的迷茫感觉仍不时攫取着神经,常盈生怕幻觉卷土重来:自己跑过去一看,看到的是李秋风和自己在打。 那岂不是有点太过令人难以接受。 哪怕常盈已经幻想了一出最离谱的画面,等他看清楚眼前这一幕后,仍旧是令他微微愕然。 常盈看到了三个人。 其中,李秋风赫然在列,他神色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与方才幻觉中的模样颇有些异曲同工。 而最常盈惊讶的是,打斗的两个人是卢青霜和钟邈。 虽然说是打斗,但实际上是钟邈单方面被人制服。 钟邈此时此刻,双手被反剪在后,蹲在地上,嘴巴也被塞了东西,叽里咕噜说不清楚。 其他两人尚未察觉,可李秋风几乎是立刻将目光扫了过来,那眼神锐利而又警觉,锁定到常盈看清模样时,眼神复又微微一动。 第51章 两方人马异口同声。 ——“你怎么在这儿?” ——“你们怎么到了?” 常盈往他们身边走去, 他蹲下身去看正在挣扎个不停的钟邈。 “他又为什么在这里?” 卢青霜三两下将人捆好,然后不动声色地隔在常盈和李秋风之间。 常盈没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只觉得钟邈这般狼狈十分有趣,他蹲下去看钟邈。 钟邈怒道:“你们能进来我就不能?” 李秋风开口了:“我们顺着你的记号一路找来, 但是行至一半, 遇到府兵巡逻耽搁了。” 卢青霜觑着李秋风的神色,一切都很正常, 他也答话:“你那记号也太潦草了, 原本也看不明白, 后来又被脚印给毁了。对了, 你怎么从那头过来,那边是什么。” 常盈暗自松了一口气, 真是歪打正着了, 也并没有过多去解释他方才的惊险遭遇。 他道:“那边只有……一具尸首。” 钟邈忽然插话,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又来找什么?” 卢青霜看看他,又看看李秋风和常盈,问:“你们认识?” 钟邈呵呵一笑:“不熟。” 常盈点点头:“的确不熟, 我们在这里悄悄杀人灭口也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钟邈脸色变了:“好歹我也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你那天把我绑走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 卢青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就是小神医钟邈?” 钟邈挺直腰板:“正是在下。” 卢青霜稀罕地绕着人转了两圈:“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人。你好端端藏在这儿做什么。” 钟邈道:“我走错了。” 常盈已然看破,他不以为然地戳穿:“我看你恰恰是找得太对了。” 杨清寒最后的时光里一直是钟邈在照料他, 他作为医师, 趁着病人神智不清套出些什么话来也说不准。 说不定他早就来过此处, 以他那样贪财、无利不起早的个性,这里的东西或许他也偷了不少。 常盈说着,在钟邈身上探了一下, 果不其然找到些玉牌珠串。 他拿着这些东西,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钟邈,钟邈被这三人盯得背后一凉。 “好好好,我是来过这么几次,也没拿什么。你们要的话,也可以自便啊。” 还用钟邈说,卢青霜已经毫不客气地四处搜罗,但是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只剩些字画,卢青霜正费力刮着墙上金箔。 常盈微微一笑,把这些东西也塞进了怀里。 钟邈敢怒不敢言。 卢青霜远远问了句:“你一个大夫;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钟邈不以为然:“钱这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啦,杨清寒一死,我连出诊费都拿不到,只能自取了,这哪里算得上是偷。” 卢青霜闻言,走过来与他击了个掌,然后将人松了绑。 “此言有理,想要什么自己拿。” 卢青霜十分热情,很有些尽地主之谊的样子。 第59章 李秋风却岿然不动,他靠在角落,心事重重的样子。 常盈悄悄往李秋风身边靠,李秋风的目光看似落在常盈身上,但那视线是散的,常盈原本还兴致勃勃想给李秋风自己发现的东西。 但他敏锐地发现李秋风不太对劲时,他也跟着提起心来。 他问:“你怎么了?” 李秋风盯着常盈,仍是不说话。 常盈问:“出什么事了吗,你跟我说。” 李秋风缓缓摇了摇头。 常盈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李秋风从来都是一副轻松模样,没有什么事能真正烦恼他。 常盈见他不说话,有些着急。他这模样与他幻觉里的样子太像,让自己无端心慌。 “那你为何不高兴?” 李秋风开口:“我并没有不高兴。” 李秋风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觉得,不该让你以身犯险。百里家的事太复杂了。” 常盈不喜欢客套。 “不是说好了,把剑谱还给你姐姐,我们就走,你也不再管那些事了。还有什么好忧虑的。” 李秋风道:“剑谱并不好找。” 常盈笑意盈盈,他戳了戳李秋风的脸颊,想让他扬起微笑。 李秋风的脸皮是面具,假得很,戳也戳不动。 “谁说很难的?” 常盈从怀里掏出那一卷书。 李秋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头卢青霜冷不丁觉察到这边的动静,见二人挨得很近,连忙飞奔过来,想要挤在他们之间。 常盈自觉这是家族秘辛,因此毫不留情地推了一把卢青霜,差点给人撂倒。 卢青霜道:“你们鬼鬼祟祟在说什么?“ 常盈叉腰摇头。 “秘密。” 李秋风却并没有什么保密的意识,当着其他人的面就翻看了起来。 他才看了一页,表情就完全不对了,他眉头紧皱着,又一连翻了好几页,然后猛的把书合上了。 李秋风的神情并没有惊喜,反而十分凝重肃穆,常盈小心问道:“是你要找的东西吗?” 卢青霜原本想接:“你找了什么……”他话说了一半猛然意识到了,李秋风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他惊讶地看了看常盈,然后焦急地看着李秋风。 “是吗?” 这边的异常把钟邈都给招来了,他停下手头的事,走了过来。 “你们找到什么好东西了?见者有份。“ 常盈头都没回,只亮了一下拳头,钟邈就不言语了。 李秋风看向常盈,二人对视一眼,那一眼十分复杂。 很快李秋风便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又将这本剑谱继续翻看了起来。 那剑谱并不厚,李秋风却看得很慢,他表情时而了然、时而困惑,时而又十分通达,简直若无人之境。 卢青霜从李秋风的表情断定,这剑谱十有八九是真的,他颇为唏嘘地揽住了常盈的肩,但是被后者甩开。 卢青霜抱着臂对他道:“我没想到这剑谱到最后竟然是你帮他找回来的。” 常盈觉得卢青霜这话说得奇怪。 “为何不能是我。” 卢青霜上下扫了一眼常盈,这目光虽不至于是不怀好意,但是仍是让常盈感到不悦。 “你不懂。” 常盈昂首挺胸同样看了回去:“你才不懂。” 卢青霜摇摇头,他伸了个懒腰,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真是讽刺,怎么到头来,百里家的剑谱却是被你找回来。孽缘。”他又用那样的目光觑了一眼常盈。 常盈本就越听越火大,卢青霜最后一眼更是彻底让他怒火中烧。 这话怎么这般不中听?被我找回来又如何?怎么就是孽缘了? 原本也是看在李秋风的面子上,常盈才诸多忍让,这下卢青霜竟还蹬鼻子上脸了! 他的拳头慢慢攥紧,在卢青霜回头的那一刻,立即出手! 卢青霜没有防备,直接被一拳砸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震起一层浮尘。 他呈一个“大”字型,四肢抽搐了一下,差点没吐出血来。 卢青霜艰难地转过身,指着常盈,不可思议道:“你、你、你。” 钟邈都被吓愣住了,他连退几步,生怕自己被波及。出门在外,他最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看向貌似柔弱不堪的常盈,后者揉了揉手腕,对视的那一刻,神色冷然。 钟邈默默庆幸了一下方才并未与他作对。 这声巨响也将李秋风从忘我之境也被抽离出来,他凝眉看向常盈和卢青霜。 只见卢青霜倒在地上,手指向常盈,对着李秋风结巴道:“他、他、他。” 常盈捂住胸口,抹了抹不存在的泪,同样指了回去,接话道:“他欺负我。” 卢青霜看向好端端颠倒黑白的常盈:? 李秋风看着常盈这般无赖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摇摇头颇为无奈。 这一笑涤荡阴霾,让常盈也没忍住跟着笑了。 卢青霜又看向竟然笑得出来的李秋风:? 罢了罢了。 第52章 回到客栈, 百里尽欢一夜未眠。 常盈他们翻窗回来,一进去就看到正在喝茶的百里尽欢,她正揉着额角,强打精神。见到几人, 似有话说, 但是没有开口,只是眼神在卢青霜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卢青霜也将自己缩到二人身后的角落, 努力降低存在感。 但这两人之间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微妙避嫌。 钟邈没有跟来, 他忙着将手里的赃物脱手。 李秋风也没有多说, 他静静在姐姐对面坐下, 然后在怀里掏出了那本旧书。 百里尽欢的目光一直跟随在李秋风的动作上,她吞了吞口水, 眼神有些震动。 书放在二人之间。 她伸出手, 却又不敢碰,要碰到书页之际, 又将手指缩了回来,捧着滚烫的杯壁。 “真是吗?” 李秋风点点头。 百里尽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忽然伸手抓住李秋风的手腕:“你看了?觉得如何?” 李秋风没说什么。他避开百里尽欢的视线,他评判不了这个剑法。 他千百次地练习过上半部剑法, 也曾经千百次地想象和构建过下半部的剑法。 但是若说上半卷如惊雷乍响, 下半部却并没有那样惊天动地,反而如骤雨初歇,远不如上半部剑法夺人眼球。 但那并不意味着不好。 若有时间, 他可以好好琢磨其中真意。 但此时此刻, 他将此书推到百里尽欢身前。 “带着它回去吧。” 百里尽欢看了眼卢青霜, 又看了眼常盈。常盈在做自己的事,并没有理会,而卢青霜倒是摸了摸鼻子, 将正在给自己理衣裳的常盈拽了出去。 “我有话与你说。” 常盈挣了两下,没拧过卢青霜。 出了门,他莫名其妙道:“你要将我引开就引开,别拽我。” 卢青霜倒是高看了一眼常盈:“我以为……罢了,给他们姐弟说空间说些私房话吧。” 常盈懒得理他,百里尽欢不想让其他人听的事多了,还能是什么好话需要这般藏着掖着。 他方才不过是装看不见而已。 卢青霜道:“而且,我真有话要与你说。” 常盈不想听,他和卢青霜可算不得是什么知交好友,方才自己要打了他一拳,卢青霜又能狗嘴吐出什么象牙? 自己才打了一拳,可完全没有解气。 常盈冷笑了一声:“不想听,我宁愿找个地方闭目养神。” 卢青霜看着常盈的脸,将心里的脏话都咽了回去,心道这么一张好看的脸,怎么一开口,就能让人看他不舒服了呢。 但他转念一想,这可是谢家人,一切又都合理了。 这样想着,他看向常盈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好脾气。 “别这样,咱们也算相识一场,还从未有现在这样单独聊天的机会呢。” 常盈:“呵呵。” 卢青霜道:“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百里家的人,而百里家究竟是怎么样的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整天在那转悠呢。” 常盈略提起精神,他掀起一边眼皮看卢青霜。 “怎么。” 卢青霜道:“百里家的人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李秋风和他们不一样,和姓百里的打交道也要多个心眼才行。”他这般说着,竟面露沧桑。 常盈问道:“你说的打交道,是指你和百里尽欢……” 卢青霜慌忙一阵咳嗽,将常盈的话打断,他未曾想到常盈竟如此敏锐,说话又如此直白。 二人翻上屋顶坐下,卢青霜将自己腰间的一壶酒解开,自己饮了一大口,又递给常盈。 常盈嫌恶地看了眼被喝过的口子,没有接。 卢青霜回忆往事:“当年我随师父追踪一个要犯,一直进入乐焉郡地带。乐焉郡山险路难,我与师父走散,我被那犯人暗算不小心就跌落山崖,差点没了性命,是百里门主百里策救的我,让我在百里山庄养病。” 第60章 常盈道:“嗯。” 卢青霜的酒一入喉,整张脸也慢慢烧红。 “那时我并没有听说过百里家的故事,我只当是个隐居避世的大家族。百里策听说我会剑法,便提出比试,我以为是与他比,兴高采烈答应了,等拔了剑才发现,对手是个六七岁的小娃娃。” 常盈直起身子:“那是李秋风吗?” 卢青霜笑了笑:“对,是百里伏清。但我当时只当他是个小孩儿,百里门主虽然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他这样做的确对我来说是种侮辱,我心想我好歹在江湖上排得上名号,要是和这没我腰高的小孩打架,传出去算怎么回事呢? 所以我当时还不肯比,直到那小孩三步之内就封了我的喉。” 卢青霜看着常盈认真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剑道天才。” 常盈点点头。 “他确实是。”常盈不由得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或许李秋风当时甚至还没有那把剑高呢,但即使这样,他拿剑的手也并不会颤抖。 常盈觉得那画面有些可爱,却又有些可怜。 卢青霜道:“我要面子,既然如此更不肯比。但是等到其他人不在的时候,就会悄悄去找那小子,偷偷摸摸和他比剑,这样即使输了,也可以耍赖当没这回事。 一开始我还能欺负他,没过多久,他就把我的招数摸透了,我也比不过他了。” 常盈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卢青霜,倒不是心疼卢青霜。而是觉得自己若是卢青霜,在现在这样的年纪输给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恐怕早就收拾收拾退隐江湖了,他还能这般好端端地活着,已经是有其过人之处了。 卢青霜发觉了常盈的眼神,解释道:“我原本也一气之下想要再不练功了,感觉天赋受限,再努力也没什么用了。但后来我发现这山庄的人都很忙,尤其数百里伏清最忙,每日从天黑练到天黑,我便释然了。” 常盈点头:“总拿天赋说事,不过是想劝自己心安理得的不努力而已。”这位武林高手有哪一位不用练功,睡一觉就自然功力大涨、道艺精进呢。 卢青霜长叹一口气:“后来我便与百里尽欢交上了朋友。她是山庄里除了我以外的第二个闲人,但也不出门,成日闷在屋子,我一开始以为百里剑法传男不传女,还很是为她打抱不平。” 卢青霜提起百里尽欢时语气都有些苦涩。 “我劝她不要整日呆在屋子里,每天带着她满山乱转,带她闯祸,还想教她武功。她甚至愿意随我离开乐焉郡,从默默无闻的闺阁佳人成为一对闯荡江湖的神仙眷侣。” 常盈想起了百里尽欢抽李秋风的那鞭子,这与卢青霜嘴里的“闺阁佳人”大相径庭,岁月催人性情大变? “然后呢?” 卢青霜冷笑几声,道:“然后?后来师父找来,我准备离开乐焉郡了。百里尽欢询问我是否真的要带她离开。我逗她说没有,还没等我多说什么,我就被打了。再之后,我就跑了。” 常盈心道,如此关键的时候,卢青霜嘴巴却不老实,惹人生气,的确该打。 “只是被打你就要跑,我看你也并没有多喜欢百里姐姐。” 卢青霜瞪大眼睛:“她都快把我打死了,我还不能跑吗?” 卢青霜摇摇头,痛心疾首。 “我原本也想着让她打两下出出气,结果她拿出鞭子,将我打得皮开肉绽,根本不是不会武功的样子。我根本不是她对手,要不是我师父救我狗命,我这命就要断在她手里了。” 常盈忍不住笑出了声。 卢青霜道:“你不知道她有多狠,下手时一点旧情都不念。后来我有几次回百里山庄探望,她与我坦言……她其实与我相处的每一刻都想揍我,但又怕把我吓跑,而且又想看看我到底有多蠢,所以之前一直忍住了。” 卢青霜语气幽怨:“她根本不喜欢我,只是把我当乐子。” 常盈觉得卢青霜的确很适合被当作一个乐子,所以他也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卢青霜道:“我说这么多你听明白了吗?” 常盈道:“听明白了,你很蠢,李秋风很厉害。” 卢青霜怒气冲冲,酒气熏天。 “不对!是惹了百里尽欢的话,你要么就快跑,要么就得足够耐揍。” 常盈看了眼卢青霜,心想他也是彻底没救了。 …… 楼下的楼下,百里尽欢看着李秋风,问道:“你当真不随我一起回去吗?” 李秋风斩钉截铁。 “嗯。” 百里尽欢又问:“你当真觉得,这剑法给谁都一样吗?” 李秋风不语。 “我敢说你是现在天底下最了解这套剑法的人,也是对它感情最深的人。如果有人要练会这套剑法,那么理应是你。你真愿意抛下这一切,转身离开,再也不过问有关的任何事情吗?” 百里尽欢缓缓上前,直视弟弟的眼睛。 “你现在不后悔,但若过了一年、三年、十年,你再想起来,真的会不后悔吗?” 第53章 几日后, 满城风雨。 期待已久的武林大会终于要召开了,各门各派摩拳擦掌。 然而,各位江湖豪杰若想参加需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必须有门有派, 且门派里人数超过十人。 ——此条是为了排除一些捣乱的瞎掺和的普通人。 第二, 必须有一把像样的兵器。 ——此条是为了排除掉一些毫无根基的混子门派。 第三,参赛前需要签生死状。 ——生死状一签, 那么即使死在擂台上, 那也不能记仇、不得追究。 这三条都是江湖旧例了, 并没有什么人提出不妥。常盈却觉得这纸上实际上还有隐形的第四条。 常盈看着桌上的传单, 这前三条已经很好地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他想起那位死不瞑目的冯霄楼主,心想并不是自己不愿帮忙, 只是有心无力。 卢青霜自然也没有资格。 整个屋子只有李秋风和百里尽欢能参赛, 这传单也是百里尽欢拿来的。 常盈看向已经沉默太久的百里尽欢,他问:“你想当盟主吗?” 百里尽欢轻轻瞥了常盈一眼, 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然后她把传单推到了李秋风面前,又把笔墨移到了他身侧。 李秋风也不动。 常盈和李秋风在等城门重新开启,因此逗留了好几天。只是, 那日他回来后, 就发现李秋风的情绪仍是不好。常盈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常盈看不懂这姐弟间的暗流涌动,他劝了一句李秋风:“秋风,你姐姐好像也不认字, 你帮帮她吧。” 是了, 这隐形的第四条规矩就是认字、写字, 否则大字不识一个的武林高手捡到了这张报名单,也只能把它当作草纸、拂衣而去了。 百里尽欢又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常盈,神情有些似笑非笑。 她对着常盈招招手。 常盈并未提防, 他朝百里尽欢走去,后者慈爱地抓住了常盈的手腕。 然后很不老实地摸常盈的脸颊,像是在摸一个陶瓷玉器一般,不轻不重,带着检视。 “我弟弟很喜欢你。” 常盈下意识就要抽手,因为他本能感觉百里尽欢没有什么好意。 但是百里尽欢说了这句话,他就又不动了,百里尽欢此话说得还算中听。 百里尽欢没看出常盈心里的小九九,她的手从脸颊到肩膀上的黑色长发。 常盈的额角青筋跳动,但并没有发作。 此时是李秋风忽然站起来,隔到二人之间,将常盈护在身后。 “我们已经聊完了,无需再多说。” 百里尽欢不依不饶,她将自己顿在半空的手垂下。 “我总会知道他是谁的。你不说、他也不说,不代表此事便永远是个秘密了。弟弟,你应该告诉我,我才能帮你们做筹谋。” 李秋风按住常盈的脑袋,把他往自己怀里一按,并没有给他姐姐多少面子。 常盈的眼珠子不老实地乱转,透过李秋风的衣裳缝隙,他狡黠地对百里尽欢笑笑,但是很受用地被李秋风护在后面。 他觉得自己要是不会武功,一直这样也不错,李秋风会为自己出头,自己连伸手都不用,多舒服啊。 百里尽欢也笑了,但那笑容很是难测。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卢青霜,又看了看面前二人。 她肯定道:“我会知道的。” 百里尽欢明明没有一字是逼迫,但是字字句句都在逼着李秋风做选择。 “你知道百里家一定会有一个名字签在这纸上,那不会是我,若也不是你,那么只能是那老头了。”百里尽欢不经意地把笔打落,黑色的墨汁溅在了上面,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还细心给二人关上了门。 卢青霜慢半拍又扯开门跟了出去。 常盈问道:“她想让你去参加武林大会,去当武林盟主吗?” 第61章 李秋风点点头,又摇摇头。 常盈不知道百里尽欢怎么忽然这样,她原本不是只要剑谱吗?怎么忽然就变卦了。 李秋风仍是心事重重,常盈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秋风忧心忡忡,他按着自己身侧的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思绪万千,但没有一个是能与常盈说的。 “我没在想什么。” 常盈见他苦闷,便将他拉了出去,准备好好逛一逛。 李秋风和他便这样翻窗走了。 这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这将是这座城近五年最热闹的时间。 三大派共同操办这新的武林大会,声势比往年还要大一些,人们也就将杨清寒的死抛之脑后了。 这街上人们的话题也从杨清寒究竟是怎么死的,转为乐谁才有资格做新的武林盟主。 那些赌徒也早早下注。 常盈见他们列了一个名单,上面列了近年来有些声望的人,此声望并不一定是好名声,连一些偷鸡摸狗的江湖飞贼都榜上有名。 常盈惊讶地发现,其中也有李秋风的名字,并且还有不少人看好他。 毕竟“他”杀死了前任天下第一剑孟万仇,就这样横空出世,一战成名了。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沈流云的推波助澜,他广撒通缉追捕令,原意为追杀李秋风,但无意之中让李秋风的威名传得越发广了。 常盈和李秋风这样并肩穿梭在人群里,听着那些添油加醋的故事,颇觉这江湖闯荡得不容易。 当然,更多人觉得自古英雄出少年,上一代豪杰已经难堪大用,真正的天骄自然是年纪轻轻就成就一番大业。 百川宗的叶景就很不错,在这一代年轻人之中算是佼佼者。但不知是何缘故,叶景却一直没有报名。 李秋风和常盈也觉得不太对,以常盈对叶景片面的认识来看,此人自视甚高,又十分好斗,没道理不垂涎这江湖第一的宝座。 二人顺着人流走向擂台,擂台上已经有人在比试了。一个满身肌肉的壮汉,和一个身法灵活的瘦猴,两人武功难分伯仲,打得有来有回。擂台不时震响,围观的群众也会适时叫好。 几个身着百川宗门服的弟子正在维护秩序。 擂台一旁还架了个小摊子,除了两个穿着明苍山庄衣服的男子坐在后面收发传单之外,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竹质台子,上面挂上了竹牌,竹牌上写着已报名者的名字。 据说,一共有八十枚竹牌,三日后正式开比。这八十枚竹牌后写有八个不同的字,相同的十枚竹牌自动分为一组比试武功。 若在开赛前有超过八十位好汉报名,那后来者将随机夺走榜上之人的竹牌,与他站上擂台比试,胜者可以留下名字。 也正因此,热闹早早就开场了。 常盈和李秋风挤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觉得台上二人打得实在是没什么意趣,看他们打还不如看路旁两只龇牙咧嘴的狗玩闹。 渐渐的,台上的瘦猴便力不从心显露颓势,但却没有多少人为那壮汉叫好。 一旁有人解释道,这黑衣服壮汉十分卑鄙。为求公平,大家都会默认不连续挑战同一位对手。 这瘦猴原本就算不得绝顶高手,接连打了两场,已经筋疲力尽了。这黑衣壮汉却还要趁人之危。 这路人对壮汉的行径十分不齿,说得义愤填膺,甚至想要为瘦猴打抱不平,希望能立条规矩,避免这种钻空子的行为。 常盈摇摇头,觉得那壮汉这哪里算是打擂台,简直是把自己当作活靶子。紧接着,他拦住了路人的冲动行为。 “没有必要。” 那路人却仍旧不平,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壮汉实际上武功并不如对方。 李秋风看着台上得意洋洋的壮汉也是摇了摇头。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自以为占了便宜,不过是把自己逼到风口浪尖。” 那路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到刚刚挂上去的竹牌立刻被人摘了下来。 “我要挑战你。” “不行,让我来。” “我我我我先碰到的竹牌!” 竟然是好几个人争抢了起来。 那壮汉脸都绿了。 路人见状颇为解气地击掌,他一回头,却发现放下还站在自己身侧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实际上是常盈拉走的李秋风,原因是他在这密密麻麻的竹牌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南棘谷容雀。” 常盈的脑海里立刻就蹦出了那个满身零碎的小姑娘,以及她吞吃掉那颗珠子的模样。 他想知道这容雀吃掉了那么大一颗珠子,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难不成真继承了功法得道升天了? 常盈盼着看到她多长了一条胳膊或者一只眼睛,但是令人失望的是,她看上去仍旧是普通人的样子,甚至于是过于普通了。 常盈看见她干干净净的,头上没有什么发饰,只有几根羽毛,所有头发都被梳成了一股辫子,规规矩矩放在肩上,连衣服都是江湖上普通女侠客的款式。 常盈乍一看见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站在人群中,支了个摊子,似乎在卖药酒,有说有笑地与客人交谈着。 容雀看见二人,主动走上前来与他们打起了招呼。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会活得好好的,好久不见啊。” 常盈从头打量容雀到脚,越看越陌生。 他看了眼李秋风,李秋风也微微诧异。 常盈问:“你这是哪一出?” 第54章 容雀一言一行怎是“端庄”可以形容。 她面对常盈的疑问, 只是淡淡笑了笑,顺势拿起一坛药酒,递给二人。 “这药酒大补,友情价才二钱银子, 有没有兴趣?” 常盈没有接, 他看见那酒坛子里分明泡着一只粗大的蝎子。 容雀笑意盈盈。 常盈却越发觉得有诈。 “我刚才听到你卖给别人才一钱?” 容雀只能将酒坛收回,她略带抱怨。 “你一定是听错了。唉, 不过早知如此, 我之前也不用大费周章去收集那些英雄令牌了, 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看向这周围乌泱泱的人群。 常盈问:“你来此处真是为了争盟主之位吗?” 容雀道:“那是自然。你们不是吗?” 容雀想起什么, 又自顾自回答:“好像的确未见你们报名,怎么样, 想挑战何人?” 常盈道:“没兴趣。你那些蛇呢?” 容雀狡黠地笑笑:“什么蛇?别说这种吓人的话, 我最怕蛇了。” 李秋风呵呵一笑,常盈也懒得戳穿。 容雀摆出架势, 她道:“我此番代表南棘谷,是以扶危济困为己任,而我一向是热心肠和好心肠, 从不碰那些奇怪的东西。” 常盈和李秋风已经完全明白她为何大变活人。 容雀却趁着四下正好无人经过, 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门派人数不够,参加不了?这样吧, 我可以让你们挂上南棘谷的名头, 只要你们喊我‘圣女’即可。” 常盈看容雀的眼神似乎在说:你清醒点。 容雀却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之中了。 “当然, 这都是一时的,你们现在算作是随从,若我当上盟主, 你们便是左膀右臂,随便封个什么堂主都是指日可待的。” 常盈和李秋风已经彻底失去和容雀交谈的兴趣。 李秋风道:“那些人或许更适合。” 容雀顺着李秋风的指点看去,城墙旁幕天席地睡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 常盈点点头。 “我们酬劳不是一般的高。” 容雀叉腰埋怨:“就知道指望不上。” 说完,常盈和李秋风便离开了。可才走几步便又听得一阵兵荒马乱声,他们一回头,却见一男子正一脚扫倒容雀摆在地上的药酒。 他一脚将几个坛子统统踢碎,黄色的酒水和浓烈的酒气炸裂开来。那虎背熊腰的男子叫喝道:“妖女!你还敢来此?” 容雀见到满地狼藉,垂着脑袋不语。 听闻动静,原本围在擂台附近的人也都合拢了过来,见此情此景议论纷纷。 容雀此般打扮,看样子并无攻击性,反倒是那男子五大三粗暴跳如雷,看起来像是在仗势欺人。 那男子愈发来气,丝毫没有自己是在欺负一个“弱女子”的感觉。 “你以为你换身打扮我就认不出来了?李秋风他们呢?你们那日杀人越货,我以为早就跑海角天涯躲起来了,怎么还敢在我眼前晃荡?” 一人劝道:“沈大哥冷静,这么多人看着呢。” 容雀看了眼劝说的人,又慢慢抬起眼睛看向踢倒自己东西的男人。 这一个“沈大哥”让在场三人都反应过来了此为何人。 沈流云。 常盈也并不意外能在这个地方遇见他,李秋风则是将常盈拉到了人群外围。 第62章 常盈问:“我们不去帮她吗?” 李秋风道:“沈流云他并非是容雀的对手,人越多越乱。” 常盈点点头,沈流云的确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若是在从前,容雀放出一条蛇就能把他吓的屁滚尿流,可是现在她已经“从良”,若真是赤手空拳,容雀未必能占得上风。 更何况,沈流云身边帮手不少。 于是常盈扯住李秋风的袖子:“我们看看情况。” 李秋风也便停了脚步,两人在不远处看着。 容雀深吸了几口气才道:“二两银子。” “什么?”沈流云问。 “你打碎了我的药酒,赔钱。” 沈流云怒气冲冲,他逼近几步:“你还敢问我要钱?我没问你要命就不错了!” “你这话说得荒唐,我与你从未见过,你为何好端端朝我发难?” 沈流云往前走了半步,十分不经意地展露自己虬结发达的肌肉线条。 “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要我帮你想起来?” 容雀被众人重重围困,但却丝毫未露怯懦,她环视一圈,并没有被人拆穿的心虚,反而看上去光明磊落。 “我绝不可能做出这般偷鸡摸狗的事败坏南棘谷的名声!我知道大家对南棘谷有成见,但是那早已是过去的事,南棘谷同样深受其害。” 她又看向沈流云,她一字一句问道:“你有何根据,你凭什么随意往我身上泼脏水?” 沈流云冷笑,那小眼睛瞪得圆圆的,他甩开拉着自己胳膊的人。 “要什么凭证?我的眼睛就是凭证!” 容雀施施然道:“此处不是你撒泼的地方,来了就要守规矩。”她看了眼擂台。 沈流云道:“哈,我倒还怕你不敢上擂台呢!” 周围人议论得更热烈了。 正逢此时,百川宗的几个弟子拨开人群了解情况。 为首之人很眼熟,似乎是总在叶景身后出现的那个弟子。 叶远山大致了解了一下状况,也不愿二人私自兜斗殴坏了规矩。 沈流云早已怒气冲冲先一步翻上了擂台,他扎起马步,双掌煞有介事地在空中划拉着,已经运起了功。 常盈问道:“他与那什么第一剑真有那么深厚情谊吗,这样死缠着我们不放。这容雀倒是挺讲义气,并没有拉我们下水。” 李秋风道:“或许,这正是她希望的,她需要引人注目。” 常盈见容雀的样子,倒的确不为她担心,若连这笨熊都打不过,那么容雀还是早些回家的好。 容雀见到沈流云迫不及待的样子,却不急着接招,反而是走到叶远山身边问道:“若按照流程来说,是否只有后来者才能挑战这竹牌上的人。” 叶远山点点头。 容雀指了指最中间的位置,那是沈流云的名牌;又指了指靠角落的那一枚,那写着自己的名字。 “我与他同列其中,按规矩不应是第一轮遇上了才能开打?” 叶远山愣了愣,又点了点头。 容雀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既然如此,我不能坏了规矩。我不和你打。” 沈流云立刻收了架势,他走了过来气得破口大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能还是不敢?你要是不敢趁早滚蛋!” 沈流云这般咄咄逼人属实有些难看了。一些不知前因后果的人纷纷摇头,想将这沈流云喊下来,别耽误其他挑战者的时间。 沈流云气得见谁骂谁,说自己就在这台上,不想耽误时间的可以直接摘了自己的竹牌挑战。 那些“仗义执言”者又不吭声了,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又不愿意去做这出头鸟了。 流云铁掌也是有些名气的,而台下的挑战者没有十足的准备并不愿意与他对打,谁都不想千里迢迢来这一趟,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正在僵持着,忽而有一清越男声响起:“我来挑战!” 众人闻声回头,为来者让出一条道来。 那是一个黑衣男子,他右手抱着一柄银光镂花的宝刀,脸带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看上去颇有些故弄玄虚。他头发半披散着,只有一银带系着,走姿轻盈。 见着他这不拘一格的打扮,其余人便自动退避三舍了,此人却并不觉得自己异类。 他这样款步上前,直走到那面竹牌墙前。 容雀也歪着脑袋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叶远山问:“敢问侠客是何派何人?” 黑衣男子理也不理,只把那张单子拍到叶远山脸上。叶远山恼了一下,但是没有发作,身边弟子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张传单,念出了来人名号。 “乐焉谢家谢复归。” 他声音平平,但大家都听得分明。 在场众人寂静了片刻,随即又是一阵更嘈杂的交谈。 若单单说乐焉谢家,或许并不出名,但若说缚惊刀,那便是人尽皆知了。 毕竟是出名到以自创者本人为名的刀法,而且刀客本人还活得好好的,同时满足这两者条件已经寥寥无几了。 虽然谢家也会趁乱掺一脚这件事并不离奇,但是在场其余人对谢家的评价褒贬不一。 成也缚惊,败也缚惊。前者指刀,后者指人。 谢缚惊并不是一个善于结交朋友的人,他与其他门派大多是利益往来,为利救人,也为利杀人,如此而已。 除去谢缚惊本人,谢家其他人就没那么出名了,就比如站在众人面前的这位谢复归。 谢复归满意地看着大家对他或惊或怒的眼神,顺着叶远山问出的第二个问题“你要挑战何人”,转过身去。 他先是和沈流云对上视线,沈流云与他对视片刻,先挪开了目光,但嘴上仍不饶人。 “你要替她出头不成?你是她什么人?还是看她有几分姿色想上演什么英雄救美?笑话。” “你要是挑战我,那便算你倒霉了!” 沈流云虽然这般嘴硬,但是心里已经打起了鼓。这般不自信源于完全的未知。 谢复归笑了一下,对他道:“你别急。” 沈流云见他的动作,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谢复归转过身去,手里拿着容雀的名牌。 “我是英雄救你。” 沈流云越发困惑,嘴角抽搐几下说不出话来。 谢复归又看看容雀,后者眯着眼睛也在打量着谢复归,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 他问容雀:“如此总合规矩了吧。” 容雀点点头:“自然。” 他施展轻功翩然而上,一脚把沈流云踹了下去,又对着仍在台下的容雀伸出手来:“请吧。” 容雀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沈流云坐在地上脑袋还有点发懵:这是个什么情况? 听闻有热闹看,又有许多人拥挤着过来。在人潮的尽头,李秋风拽住了常盈,李秋风拉着常盈的手,想要将他带走。 但是常盈有些着了魔一般,一个劲儿也想往里挤。 “我想看看。” 李秋风道:“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常盈却异常坚持,他道:“你不想看吗?” 李秋风道:“不想。“ 常盈劝道:“你知道台上人是谁吗?” 李秋风盯着常盈的眼睛,常盈的眼神仍旧澄澈,整个人的状态也并没异常,李秋风缓了口气,问道:“你知道吗?” 常盈前面几个壮汉挡住了视线,他只能蹦蹦跳跳道:“那是你们家的仇敌,如果容雀将他打败了,这不是很好看的一出戏吗?” 李秋风无言以对。 常盈看着那黑色人影,也说不准自己为何如此期待,他的心跳得很快,十分亢奋。 “如果他赢了,我们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打他一顿。” 李秋风的手收了力,只能妥协。 第55章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 “架势怎么这么大,这都谁和谁啊?” “乐焉谢家和南棘谷啊,你刚才没听见吗?不过这俩怎么那么早就对上了!” “的确啊,这第一轮都没开始呢, 就有这样的热闹看了!这高手过招得这么早, 岂不是让我等汗颜?”” “得了吧,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真要挑战你了我看你还笑得出来吗?” 有些年轻侠士未曾听闻这两家的传说, 被人如此这般地提醒了一下, 都炯炯有神紧盯台上。 这台上二人虽然面生, 但奈何这两门派出过卧虎藏龙之辈,让人不得不心生期待。 而在这一片或赞叹或诋毁的议论声中, 刚才被踹了狗吃屎的沈流云就郁闷了, 他甚至觉得这忽然冒出来的鬼面男更惹人生厌了:谁要他出头了??? 现在根本没人把他沈流云放在眼里了,真是可恶。 常盈在人群之中, 神色平静,他看着谢复归,将这名字在舌尖滚了两遭, 毫不客气地评价。 “定然是个见不得人的, 不然为何要带个面具示人?” 第63章 李秋风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将眉头皱起。 台上,谢复归将刀立在地上, 轻轻倚靠着, 斜看向矮了大半个头的容雀。 “你要比什么?” 容雀双手叉腰, 脑袋微微后仰,也是个站没站形的。 “都可以。” 谢复归将刀在手里转了一下,又道:“你的武器呢?” 容雀低头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 她的确有准备, 还准备了不少,但是她并没有打算今日就与人比试,所以除了那堆药酒,她出门并没带什么正经兵器。 不正经的兵器自然是有一堆的。 谢复归环视一圈,看看每个人手里拿着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兵器,又道:“台下多得很,你可以选。又或者,我们都不用兵器。” 容雀也不和他假客气,立即选了都不用兵器。眼前此人是个刀客,若不用刀等同于自断一臂,自己的胜算也大些。 谢复归接着将刀背在背上,等待着容雀出招。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那么多双眼睛,容雀难免有些紧张,紧张的是自己若动手脚,很难不被看出来。 容雀往后撤了半步,随即飞身向前。 …… 常盈看了一会儿,面色从晴慢慢转阴,继而一直不悦,他觉得太阳晃得眼睛疼。 李秋风便拉着他逆流而出,寻了个有树荫的地方远远偶尔看上几眼。 实际上二人都懒得看这场打斗了。 原因无他:前三招便能看出胜负了。 容雀的身手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丫头耍阴招或许无人能敌,可这样硬拼拳脚倒是讨不到好处。 虽然她这身手已经可圈可点,在场其他人随便拎一个人出来,与她对上,都未必有十足的胜算。 但是这谢复归不是个省油的灯,论内力和轻功皆在容雀之上,容雀连他的身都近不了,每每主动出击都被三两招化解。 而谢复归只守不攻,因此便耗了下去。 这样的对打难免无聊,虽然表面上有来有回,打得不相上下,实则是谢复归一人在猫戏老鼠。 常盈用肩膀撞了撞李秋风,问道:“你觉得他功夫如何。” 李秋风严肃地盯着台上之人,脸色难看得几乎要滴下墨来。 听闻问话,他挪开目光,答道:“还可以。” 常盈略略吃惊,李秋风的这个“还可以”算是高度评价了吧?之前从未见他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常盈又问:“那以你所见,目前容雀想赢的话得用什么办法?” 李秋风道:“出其不意。” 常盈点点头。 他看这谢复归越发不爽,遮遮掩掩、畏首畏尾,做人好没意思。 “但她快撑不住了。” …… 容雀能撑到现在都是不可思议之事了,她从未与人这般正面交锋过,若放在半个月前,她恐怕也不会站上这擂台。 容雀打得额角汗水直流、肚子一阵翻涌,那是内力烧得疼。 萧通天的内力烧得她浑身疼。 若再过半个月,等她能彻底利用好此内丹,她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容雀撑着喘息之际,有些愤恨地想,老实练功真的是太累了,两个人这样打来打去也很荒谬。 用毒,用毒,不过一口的事。 哪还要这么多拉拉扯扯。 容雀觉得耳边的声音都已散去,很多人见她露出颓势,都开始喝倒彩。 容雀的怒火烧过了那股邪火。 她再也不想藏着掖着,她要给谢复归一点颜色看看,她必须要制造一个贴身的机会! 容雀重整旗鼓又迎了上去,她看见面具后那人黑黢黢的眼珠,流动着明晃晃的轻蔑。 谢复归道:“我不斩无名之辈,选你,是觉得你的门派还有些名气。” 容雀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现在看来,都是虚名。” 容雀没有反驳,她只是一心一意地要抓住机会,就是这一刻,他放狠话、轻视自己的时机!容雀的袖子一展,一股奇香在谢复归面前拂过。 此毒名曰“附骨蛆”,是她泡那些药酒的时候,顺势去调配的一味毒。 毒性猛、发作快,吸入后,鼻子和嘴巴最先溃烂,紧接着七窍流血,咳出血肉,死相十分可怖。 若不是逼不得已,她并不想用此毒,因为这死相太明显了。那么多门派齐聚一堂,只需一眼就知道谢复归并不是死于自己的“真本事”。 那么自己绝对会被当场押入大牢,甚至押入大牢都是好归宿了,她会被其他人当场打死。 可是现在容雀顾不得这些,她一心一意只有一个想法。 她要面前之人死! 谢复归以为能把自己当成他的垫脚石吗?以为南棘谷的都是什么好欺负的人吗? 他以为自己方才在这擂台上戏弄自己让自己出丑,是因为我真的比不过他吗? 容雀此时的脑子无比清明,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谢复归的脑袋打烂,最好是能烂成一滩你这样,这才叫人看不出端倪。 她耐心等了等,如愿以偿看到谢复归的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住地后撤一小步,容雀嘴角露出一抹笑,绵绵内力在她右掌心流转,这一掌若能击中他面门,定让他这张脸彻底见不了人! 容雀像只鸟一样轻盈地飘了过去,谢复归仍是维持着大口喘气的原动作,容雀信心大增,将全身内力都汇于那一招。 连围观群众都看不懂情形了。 方才还稳稳占据上风的谢复归怎么忽然如同一座要倒塌的雕塑一般? 就在容雀那一掌将所有发丝都往后掀了起来的那一刻,容雀却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谢复归不偏不倚受了这一掌,可是这一掌的威力近乎于零。 就像是在结了厚实的冰层上掷了一块石子那样,只能听到一声清响,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伤害。 下一刻,谢复归猛地抬起脸来,牢牢掐住了容雀的脖子。 容雀输了。 但她输得心不甘情不愿。 一旁沈流云见她被掐着脖子拎了起来,叫嚷得最欢。她不理会沈流云的接连挑衅,她只是一味死盯着谢复归。 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自己的毒没能起效,怎么自己的内力化为乌有? 谢复归见容雀的脸被掐得血红,过了好半晌才松手将人丢了出去。 但随即他又笑笑上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似乎是要把容雀拉起来。 容雀没有接,她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问:“你怎么做到的。” 谢复归点了点自己的面具:“我知道你们南棘谷的名声,这东西可不是只有看着好看而已,一直防着你这一手。” 容雀仍是没想通。 谢复归强行蹲下身子把人拉了起来。 “至于我何时给你下的毒,下的什么毒,你自己猜去吧。” 她实在没想到论起阴险毒辣,竟有这样一号人物不遑多让。 她一瘸一拐下了擂台,然后将自己的竹牌扯了下来。 同情的目光如潮水一般打在容雀身上,容雀觉得自己还如同踩在云里,不真切的、随时要摔倒的。她不耐烦地拨开人群,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统统怒目瞪了回去。 可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走,尤其是谢复归,他游刃有余地在上面踱步,不时在人群里定住眼神,现在是找人一样。 而台下的群众亦在等。 这一战虽结束了,但大多数人都未散去,即使有人要离去,也会被同伴叫住。 “再等等。” 他们看看谢复归,又顺着他找寻的目光互相打量起来。 台上的谢复归也很是耐心地抱臂站在原地,他闭目养神一样伸了个懒腰。 然后谢复归道:“怎么回事?怕了吗?” 他这话不像是在自言自语,惹得大家纷纷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部分人问道:“他在说谁?” “废话,那定然是百里家人呗!这两家简直是纠缠不清的关系,只要谢家冒了头,那另一门派的人定然要争上一争!” “百里?百里家来人了吗?” “我在听闻大小姐和百里少主早早就来了,但是这竹牌上一直没有他们的名字。” “那这么一说,这就要打起来了?” “不知道百里家会让谁来,只知道百里少主百里伏清的剑法听闻十分了得。” “若真在场也未必要和他打吧,是我我就装听不见。” “你以为人能和你一样?” 谢复归洋洋得意道:“我若当了盟主,第一件事便是铲除你们百里家。” 这话一出,哪怕真想装聋作哑,日后再想争,也定然会沦为笑柄了。 第56章 众人屏息以待, 常盈觉察,他觑着李秋风的神色,李秋风并没有要出头的打算。 哪怕台上的谢复归如何嘲讽叫骂,李秋风的脸都未曾起过一丝波澜。 第64章 倒是让常盈听得满腔怒火。 依他所见, 谢复归的本事还没有到天下无敌的程度。 李秋风转身便走。 常盈跟在身后, 问道:“你便这样走了?” 李秋风道:“嗯。” 常盈又道:“看来他的激将法并不高明。” 李秋风淡然答道:“他一定另有所图。” 常盈勉强点点头,但是内心有股按捺不下、升腾而起的烦躁感。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大喊声:“这样便对了, 以后遇到姓谢的, 都要夹着尾巴避开, 千万别出现!” 说着, 谢复归将刀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便要下台了。 众人左等右等见不着仇敌相见的戏码, 边议论着传来稀稀拉拉的鼓掌声, 更是将谢复归捧得更高。 “哼,以后大家看到姓百里的都要帮我喊一声废物。” 常盈顿住脚步, 咬了咬牙。 李秋风见他情绪不对,劝道:“谢家人……诡计多端,他越是这样, 越不能顺他心意。“ 常盈道:“如今我觉得, 只是将他蒙起来打一顿好像太过便宜他了,得让他大庭广众下不来台。” 李秋风再次劝解,他拉住常盈的袖子, 常盈道有些愤懑地偏过脑袋看他。 常盈纳闷道:“你这几日究竟在顾虑什么?” 李秋风滞了一下, 仍是避开目光。 常盈道:“我什么也不怕, 你到底在怕什么?你知道,没人拦得住我们。” 李秋风眼中情思复杂:“此事与你无关。有关谢家的一切,我都不希望你牵扯。” 常盈却不以为然。 “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信有了结不了的恩怨,之前说照墟剑法也失传找不着,现在不一样找到了吗?谢家又如何?你且看着!” 李秋风还没反应过来“你且看着”是何意,手中的衣袖就这样空了。 谢复归正在人群中与人寒暄,并未离开擂台多远,常盈如一只蝴蝶般衣袖翻飞,与此同时,手中掷出一枚暗器,直接从后脑将谢复归固定面具的绳索割断。 谢复归试图用手按,但是面具仍旧滑落了。 他踉跄一下,立刻用右手按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但是仍旧有不少人看到了他指缝下被灼烧凸起的半块伤疤。 常盈见状,眉头一皱。 谢复归慌里慌张,手指都在颤抖,也根本顾不上是谁将自己的面具打落,看着周遭人的目光,眼睛飞快地眨动着,有些站不稳。 “你们看什么看?!” 周围人早已迅速撤开,给谢复归留出一圈空隙,谢复归仍看着周围人,弯腰欲捡那面具。 常盈快谢复归半步,将他那掉落的面具抢走,好整以暇地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常盈笑嘻嘻地躲开谢复归又来抢的手,往后连撤几步,讥讽道:“原来的确是见不得人。借我玩玩。” 谢复归已经从暴怒的状态冷静下来,他赤红的眼珠子盯着常盈,将右手慢慢松了下来,让那摊丑陋的瘢痕就这样公之于众。 “爱看就看个够吧。” 常盈道:“不爱看,难看。” “你!”谢复归上上下下打量着常盈,也不再试图抢回面具了,因为他发现常盈的轻功十分了得,自己和他来硬的并不能占到便宜。 他问:“你是百里门人?” 常盈耸耸肩:“算是吧。” 谢复归来了兴致,抛开那块瘢痕不说,实际上那整张脸还算得上端正,只是那块红斑以及那双邪气满满的眼睛将整个人的气质都带偏了。 谢复归道:“百里家没人了吗,百里伏清他们怎么不来,派你一个小喽啰来撑场面?你究竟是何人?” 常盈仍旧笑着回答:“我叫常盈,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我马上要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常盈说着又随手掷出一个暗器,将谢复归刚挂上的竹牌打掉了,由于力气太大,那竹牌落地后竟四分五裂了。 谢复归再度黑了脸。 谢复归已经缓缓拔出了刀,那银亮的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常盈道:“你要用刀吗?那我也一样,不占你便宜。” 常盈左看右看,然后顺手夺了离擂台最近的一个人的刀。 那把刀就差得远了,刀柄用蓝色麻布捆着,刀刃也并不锋利,甚至还有些许豁口。 但是常盈并不嫌弃,在手上掂量了几下,随即一眼看向人群之中的李秋风。 李秋风此时已经站到了很前面的位置,看着常盈仍是缓缓摇头,带着制止。 谢复归道:“你是替百里家与我挑战,输了之后,也能代表百里家承担一切后果,是吗?” 叶远山看了半天,忽然认出了台上人是何人,心道不妙。 他立即去找李秋风的人影,他也很快找到了李秋风。 他挤到李秋风的身侧,想要让他把常盈赶紧带下来。常盈这样胡乱应战,把自己卷入其他门派的纷争,可是会出大事的。 可是李秋风虽然也有担心,但是确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叶远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问:“难不成你是百里……?” 李秋风点了点头。 叶远山道:“即使如此,你也不该让他上这擂台啊,你不担心吗?” 李秋风却道:“我与你担心的不是一回事。” 叶远山扶住脑袋,连连摇头,于是他步履不停,准备找大师兄来镇场面,这里要是真闹出什么事,光凭他恐怕是无法阻止的。 然而台上的常盈不觉得自己会输,他并未将此看作一个问题。 “当然。那你输了,也便代表谢家之后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不再让我看着心烦,对吗?” 谢复归点点头,他冷笑几声:“我可以这么说,因为我已经得到了完整的缚惊刀传承。”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议论。 得了缚惊刀的传承,那便等同于执掌谢家了,传闻谢家家主谢缚惊十分多疑,但又因为没有子嗣,便培养了许多人才。谢家少家主的争夺异常激烈,如今看来,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若单论一个谢,谢复归不应该多么厉害。 可若他会缚惊刀,那么的确可以在江湖群雄争得有一席之地。 常盈听见缚惊刀三个字就同样有些恍惚,但他不知道这份恍惚感从何而来,他只是看着谢复归拔刀起势,那些动作熟悉到,明明没有看到谢复归的下一步举动。 可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小人,正在自动挥刀,不断地继续着刀法的演绎,并且这个人的动作,还能和谢复归重合。 他们用的是同一套刀法。 常盈沉闷地看着自己手心里的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用刀。 谢复归此时张狂大笑,见常盈呆愣愣的,他挠了挠自己的疤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让百里伏清上来,或者是那个没用的掌门百里策。” 常盈随意地挥了几下刀,答道:“不必了,我不想把话重复第二次。” 这次轮到谢复归愣住了,谢复归的笑戛然而止,他困惑地看着常盈的手,方才那几下刀明明、明明、明明和缚惊刀法第一式很像。 缚惊刀法第一式:蜉蝣天地。 蜉蝣化羽,起刀普通,然则刀势凛冽,是个舍生忘死以撼天地,凝毕生心血为一刀的杀招。 谢复归并不确定,也许常盈只是方才见自己用刀,有样学样罢了。但是谢复归仍在心头埋下了根刺。 这根刺扎了进去后,一连串的不对劲之处也冒了出来。 他看不见常盈的脸,但是忽而发觉这声音倒是有些熟悉,自然而然又觉得连带着整个身形都很像一个人。 很像一个故人。 可是那人已死,即使没死,也不该站在自己面前,替那帮姓百里的与自己刀剑相向。 这不合理。 可是这的确没有别的解释。 谢复归心神激荡,越看越像,但若说不一样,也的确有许多不一样之处。 谢小九他可不会说那些话,他是个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人,只喜欢在暗地里幽幽放冷箭,如果真是他杀了回来,不会挑这么一个地方与自己算账。 他会悄无声息地干掉自己。 谢小九最擅长此事。 谢复归这样想着,但是仍旧不能完全说服自己。 他一边出刀,一边为自己鼓气,是他又如何?最后拿到缚惊刀完整传承的的人可是自己?他即使回来了,那也永远胜不过自己了,自己又何须畏惧? 谢复归快速出刀,那刀法凌厉,快得眼花缭乱。 若说方才与容雀的那一战展现了他无懈可击的防守,那么现在的刀法则是一种所向披靡的直攻之势,遇山开山遇水劈水,无可阻拦。 谢复归直接跳过了第一式,直接进入了缚惊刀法的第二式,凤凰涅槃。 刀心以死搏生、遇死弥坚,刀法连绵不绝,每一击都似绝唱,然后下一招的刀势只会愈强,一招一式真若野火燎原、气浪灼天。 第65章 周围看客都看花了眼,尤其是那把宝刀太过锋利,两刀相击,银亮刀身擦出火星,更显这刀法绚烂夺目。 常盈被他接连几刀逼至角落,他手中的刀被对面为削铁如泥的宝刀真削成了一堆废铁,但是好在没有伤到自己,堪堪能抵挡。 只是常盈这节节败退的表现确实令看客们大失所望了,尤其是方才常盈将狠话放得这般不留余地,一上台竟如此…… 只有去而复返的容雀,她扯着嗓子叫嚷道:“冲啊,不许退!不许退!” 说完,她又瞪了眼好端端站在自己身边的李秋风,道:“到头来,阿盈竟待我最好,这般替我出头,我算是看清人心了。” 李秋风并未与她斗嘴。 容雀却有些灰心,她自己输时尚没有这般翻江倒海般的悲伤,因为她实在担心常盈会被当场砍死在台上。 所以她忍不住催李秋风:“要么别比了,你去帮他,把他救下来。” 李秋风方才还焦灼地按了按掌心,此时的目光忽然不动了,容雀随着他的目光越过擂台上,看到对面有一个中年人也正定定看着他们这边。 李秋风和那中年人就这样两两对望,气氛十分凝重。 容雀本想问一嘴,但是很快被台上的惊险表现给吸引了目光。 谢复归逼得越来越紧,每一刀之间间隔得越来越短,他右边的嘴角扬起,艰难扯起疤痕,露出一个快意但难看的笑容。 “真是你,我也能杀你千次万次。” 常盈抵挡着、抵挡着,忽而在谢复归将刀抵在他喉头那一刻暴起,整个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躲了过去,旋转跃起,再翻身时刀锋猛地斜劈而下,封锁谢复归一切退路。 这个姿势原本应该是用不出力气的,可常盈那一刀却如此决然,将谢复归连刀带人压在了地上。 那柄破烂的刀已经几乎被砍断,常盈用手心继续往下按,将谢复归的刀又往下按了几寸,将那柄宝刀也按弯了。 常盈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掌心被谢复归那柄刀给割破一般,血滴答滴答顺着两柄刀滴在谢复归脸上,谢复归觉得脸颊如被火焰焚烧一般,那种熟悉的疼痛让他几乎失语。 常盈仿佛才是那只涅火重生的凤凰,让人一触便被烧得面目全非。 在这样一般死寂的境况下,常盈看着已经僵硬不动的谢复归,忽而道。 “这刀法不能乱了顺序,必须先用第一式才能让第二式的威力发挥到最大。若未死过一回,何来涅槃之火?” 第57章 谢复归如雕塑一般动弹不得, 闻言后,冻结的神色彻底碎裂成一块一块的。 谢复归瞪大眼睛看向常盈,那恶鬼面具活灵活现,似乎要吞吃掉自己。 他颤巍巍伸手拽掉常盈的面具, 那恶鬼面具下那张脸, 竟比面具本身更让他胆战心惊。 是他。 “你!”谢复归思绪太乱,加上方才运功太急, 急火攻心之下吐出一大口血。 常盈将抵在他身上的膝盖挪开, 往旁边退了两步。 谢复归却还伸手来抓, 在台上滚动, 再无风度。 常盈眉头颤动两下,不明所以地接连避开。 李秋风也翻上了台, 他撕了一块布给常盈的手心止血。常盈此时才发觉自己受了伤。 谢复归又是一个“你!”字出口, 鲜血又涌了出来,浸没他的唇齿, 让他的话都说不分明。 常盈不知自己功力如此深厚,竟能练就隔山打牛的本事,让谢复归表面毫发无伤, 实则深受内伤。 台下人议论纷纷, 目光在台上几人打转,场面越来越混乱。 叶远山见谢复归倒地不起,于是也连忙上了台, 命几个弟子将谢复归抬下去。 谢复归不太配合, 目光死死盯着常盈, 力气大得好几次翻倒在地。 叶远山为转移视线,连忙宣布常盈获胜。 正在台下篆刻新竹牌的弟子抬头问道:“可是乐焉百里门常盈?” 常盈还未作答,两道声音同时喝止: ——“非也!” ——“荒唐!” 一个是再次从担架上滚下来的谢复归, 另一个是一脸威严的陌生中年人。 谢复归被气得不行,终于囫囵说出话来:“你竟成了百里家的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用的是我们谢家的武功!” 四周看客眼珠子全场乱飞,听闻此言,看着常盈的目光越发震惊。 常盈后知后觉知晓自己所用的就是谢家独传武功缚惊刀。 在他心里这刀法似乎没有名字,只是自己一握刀,便自然而然用了出来。 他也在奇怪自己怎么会的,他看向谢复归,淡淡回答:“我不是你们谢家的弟子。” 谢复归意味不明地笑了两下,还是被强行带离了。 另一头,那中年人步步走到常盈他们跟前,那眼神也说不上多和善。 他听了谢复归这话后,同样发问:“伏清,这便是你离家后结交的江湖朋友?” 叶远山都不知如何收场了,他赶紧命其他弟子将围在此处的群众驱散,然而收效甚微。 所谓家族秘辛可比打架好看多了,谁都不想走。 常盈听着此人的口气,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看向李秋风,李秋风往前走了半步,隔在二人之间。 “是。” 百里策抬头。 “是敌是友,你真的分得清吗?” “是。” 常盈受伤的掌心一痛,他低头看了眼,发现是李秋风握紧了自己的手。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只手刚受了伤,血液浸润了两人交叠的手,百里策顺着常盈的目光看到这一幕,额角青筋清晰可见。 百里策再也忍不得,他千里迢迢赶来,不是为了看这一幕的。 他伸手欲打,虽然不知他到底要打的是谁,李秋风却先一步抓住了百里策的手。 百里策更加恼怒了。 他眼神里闪过无数的不可思议,胸膛剧烈起伏着。 最后百里策把矛头直指常盈。 “真是本事了得。” 在他说出更多不体面的话之前,叶景和素魄匆匆赶到。 百里策强压下怒火,与二人打了招呼。叶景与百里策见过几回,和素魄却是第一回见。 素魄的眼神好奇地在几人身上打转。 见到素魄,常盈想起一件事来。可这素魄似乎也对常盈颇为好奇。加之,百里策显然不想与常盈多见,他已经忍耐到极点,于是素魄将常盈带走,叶景带着那父子俩单独去叙旧了。 素魄将常盈带到了类似于医馆的小院子,里面有不少病人,有的断了腿,有的身上包着绷带,素魄说这里都是在擂台上受伤的人,都在哎哟哎哟喊疼。 常盈问他谢复归下落,素魄指了指屋子里:“伤得重的都在屋子里。” 常盈沉默地看着素魄为自己解开绷带,上药重新包扎。 “你还会这个?” “医术不算高明。但你放心,治疗小伤还是绰绰有余的。” 常盈全程都没有什么反应,哪怕是素魄挑出伤口里的渣子,都如入定般一动不动。 常盈在思考很多事情。 他想闯进屋内把谢复归的衣领拎起来,然后把他知道的全都抖落出来。 可是他又觉得这些似乎并没有意义。 他说了,自己就会信吗? 如若是真的,自己真是谢家人,李秋风不会这样反应平淡。 但是,这又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缚惊刀呢? 常盈没想到,自己如此接近答案,可是他心里涌出的所有念头都是否定。 他本能地在找所有理由去逃避这个可能的答案。 素魄也未多嘴,只是在包扎好后,扯家常般问及常盈。 “你还要比下去吗?” 常盈:“什么?” 他思索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素魄在问自己武林大会的事。 他本就是一时兴起上台挑战,从未想过要当什么盟主。 素魄见他反应已经了然。 她道:“若你不嫌弃,可以用明月楼的名号,你这个位置挣来得不易,不要就这样放弃。” 常盈总算从冗乱的思绪中抽出身来,素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他漫不经心道:“我的确可以这般做。因为冯霄生前将你们楼主之位传给我了。” 素魄一直温柔如水的面具裂出口子:“什、什么,你说冯霄?” 常盈道:“正是。” 素魄又问:“他死了?” 常盈点点头。 他没有提起冯霄是怎么死的,又在死前怎么再三交代自己一件事。 常盈竟找出了一丝解脱的感觉,自己并非是没有身份之人,他不需要听从任何人的安排,他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是谁。 他对着素魄一笑:“多谢。” 素魄:“不、不客气?” 她还想问些别的,常盈却已经站起来,他说:“我要见谢复归。” 第66章 他话音未落,屋内传来一阵巨大响动,素魄赶紧起身与他一起进去查看情况。 …… 另一头,三人正襟危坐着。 叶景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般黏腻沉重的窒息。 他虽然与百里家有过几次交道,但是那时他尚年幼,不过是跟在师父屁股后面露个面打声招呼罢了。 他还记得那时的李秋风,不对,是百里伏清,他当时完全不长现在的样子,不过也是不爱说话,把自己当作空气一般目中无人。 叶景心想怪不得。 如若是百里伏清,那自己输便输了,又不是没输过。 百里策一眼都不看百里伏清,他只是看着叶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先是问候了他师父叶知谓的身体,又问百川宗近况如何,最后又指点了一下叶景的剑术。 叶景与他有说有笑,但三人都深知没一个人真的有笑意。 全程百里伏清都如同木头一般,一言不发。 叶景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感觉,他深知这种情况都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他有些同情百里伏清。 终于,该说的能说的话都说完了,空气又陷入死寂。 叶景在一片寂静中抓耳挠腮,口不择言地又找了个话题。 “还得多谢伏清兄的帮助,让百川宗得以将叛徒罗清洪抓回去。” 百里策干笑道:“还有此事?” “伏清兄的易容术真是了得,当初在杨柳镇与我故作不相识的样子,我竟也没认出你,倒是闹出不少笑话。当时,我见伏清兄连龙鳞草都摘得到,还非要与你比试一番。” 百里伏清道:“我的确不认得你。” 百里策斜觑了一眼百里伏清,怒气似乎是稍稍消了些,主动对儿子问道:“你摘龙鳞草做什么?” 叶景答道:“为了救常……” 叶景咬住舌尖,把后面一个字咽了回去,改成了生硬的“常人。” 百里策岂能听不出这点端倪。 “今日有些累了,叶贤侄,要不我们改日再叙?” 叶景解脱般起身道别,心想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百里策一身光明磊落、刚直不阿,虽然气得厉害,但也十分遵从“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 在外人面前,对方才所发生之事只字不提,门一关,只余父子二人之时,这才冷下脸来,就这样失望地看着角落。 反倒是百里伏清一直淡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可知他是何人?”良久,百里策开口。 百里伏清说:“知道。” 百里策又问:“我原先以为,你不过是玩心大发,现在看来,你是想把我气死?” 百里伏清说:“并无此意。” 百里策道:“我以为你是受人蒙骗,现在看来,你倒是故意堕落。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对得起百里家列祖列宗吗!” 百里伏清仍是不躲不避,这番话真的落入他耳中之时,他觉得也不过如此。 “我从未这般想过,而且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什么都没做。” “与他无关?怎么会与他无关!谢家人什么都没做就能将我们百里家搅得地覆天翻!你不觉得可怕吗?你涉世未深犯下大错,现在要做的是努力弥补,而不是这样冥顽不灵。” “什么错?我们是两情相……”李秋风顶着百里策的熊熊怒火,不卑不亢地继续说着。 可他这句话还没说完,百里策的巴掌就落了下来,他顺势狠狠撕下李秋风脸上的人皮面具。 “易容得太久了,你真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人皮面具这样硬撕下来,这和撕下一层皮没有两样,百里策用了死劲,他想要用“疼”来叫醒自己视若珍宝、精心教育长大的儿子。 果不其然,百里伏清的脸流见了血。 他的脸上被撕出许多豁口,眉骨、眼下、鬓角、额头,都有许多细小的口子,血一齐涌了下来,看上去令人心惊肉跳,倒吸一口凉气。 可百里策却并没有一丝手软,他看着儿子现在这副模样,说不清的厌恶之情涌了上来。 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无比陌生,简直比仇人还要令自己心烦。 “情情爱爱是这样轻易说出口的?那谢家人好手段,他的目的就是要我们父子决裂,他想毁了你!” 百里伏清将流进唇缝里的血咽了进去,仍是不卑不亢地将自己的话说完了。 “不是所有事都与此有关,或许,我们之间的父子情本就没你想得那样深厚,不需要任何人来挑拨。” 第58章 常盈推门进去, 谢复归已经好端端站起身,地上洒着汤药和被打碎的瓷碗,见到常盈,他动作不变, 似乎是原地僵住了。 地上还蹲着一人, 这人也不陌生。钟邈蹲下身子正在捡碎片,见状很礼貌地对素魄打了声招呼。 “素魄楼主你来了。” 钟邈似乎不想表现出二人认识的样子, 打完招呼便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而常盈也直接略过了钟邈, 事实上他没有将其他人看在眼里, 只是步步朝谢复归走去。 谢复归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然后镇定道:“你到底想搞什么鬼?” 常盈不语,缓缓又往他那边压了半步。 谢复归低下眼睛, 怒道:“难不成我破坏了你的什么计划?可你好端端的冲上台挑战我, 也未与我商量,我哪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常盈与他只隔三步距离, 停下。 谢复归又抬起眼睛,面容恳切:“你一离开就杳无音讯,谁知你死在何处?我们师兄弟一场, 也不是没有来寻过你, 可是……小九,掌门等不得你。” 常盈微微一笑。 又是小九、又是小九。 谢复归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心烦意乱。常盈觉得让他彻底闭嘴就好了。 但还没等常盈做什么举动,钟邈忽然冒了出来, 挤在二人之间。 “我这里是救人的地方, 绝对不是你们随意撒野之处, 要打上外面打去。” 四处还有几个躺在床上、大被拉到下巴颏的病人正盯着他们看。 谢复归一反方才死活不配合的架势,迅速跳回自己的床上重新躺好。 “大夫你再帮我看看。我头还晕得很。” 钟邈挠挠后脑勺,看了眼刚才被谢复归砸了的药瓶, 不知作何反应。 常盈轻蔑一笑,转身便走。 素魄追了他一阵,但是常盈轻功太好,三两下人就没影了。 素魄便又折身回来,和谢复归攀谈起来。 谢复归得知常盈已走,这才从魂不守舍的状态抽离,像是一具游魂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谢复归又翻身下床,同样急着离开。 素魄问他为何要走。 谢复归道自己留在这里会有杀身之祸。 素魄安慰道,这里并非是乐焉郡,无论门派之间有何私仇,在此地都要暂时放下成见,公平竞争。百里家的人不会乱来的。 谢复归却道:“姓百里的那帮迂腐无能之辈能奈我何,我怕的是、不,我不怕,我只是担心,担心而已。” 素魄问:“担心何事?” 谢复归不语。 钟邈明明背对着二人,此时却忽然插话:“你是怕方才闯进来的人要杀你吧。” 素魄微微一愣:“你是说……常盈?他与你究竟是何关系?他为何要杀你?” 素魄其实听到了谢复归所说的师兄弟三字,但是总觉得不太可信,方方面面都不合理。 谢复归道:“一种预感,一种不妙的预感,你能懂吗?我的预感从没出错,一定会出事。” 素魄不懂。 谢复归不愿浪费口舌,仍是强行离开了。 ……… 常盈走在路上,他要去找李秋风。 他这一路走得很急,他发现自己无法再说服自己了,那些互相冲突的想法快要将他撕成两半。 他得听李秋风的声音,和李秋风谈谈。 常盈记得叶景将他们带到了何处,只要、只要能找到他,就会好起来的。 常盈这一路运用轻功,只顾着快,也不管是否有阻碍,不断翻墙破窗,时不时路过了一些宴客酒桌、还强闯了好几个大户人家的院落。 这一路引得许多侍卫纷纷围堵,但是追了一阵都追不上,只能作罢。 常盈的轻功实在高他们太多太多。 这样不要命般的赶路,忽然让常盈想起了一星半点的事,但并非是好事。 他想起了一阵苦味,那种让他又饿又想吐的味道。 他想起当初自己为了能让轻功更上一层楼,除却每日练功之外,几乎不吃什么东西,胃酸翻涌之时顶多就是几个果子压一压。 因为那时他的轻功已经练到了瓶颈,他十分着急,可偏偏肉眼可见变化增长的体型更成阻碍,不吃东西,是为了轻、更轻一些。 这种几乎走火入魔般的执念和舌尖永远压不下的酸苦味儿,成了他很长时间不得不习惯的事情。 第67章 常盈这样跑着跑着,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沉了下去,变得笨重,就如当年一般。 很快、很快他要就到了,但是门口有个熟悉的人影将他拦在外面。 卢青霜抱着一柄剑,见到是常盈,立刻将他往角落里带。 “你你你怎么来了,你千万别来。” 常盈问:“李秋风还在里面吗?” 卢青霜道:“他在不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长姐和父亲都在里面。” 常盈不解:“这才不重要吧,我又不是找他姐和他爹的,我是来找李秋风的。” 卢青霜见常盈风尘仆仆、神情凝重,忽而往后靠靠,拉开距离道:“你、你是常盈吗?” 常盈也敏锐地听出了卢青霜的言外之意。 “你知道?” 卢青霜道:“知道什么?我不知道!” 常盈怒道:“那你问我是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如果你知道,那李秋风……知道吗?” 卢青霜试图将自己的衣领拽回来,但是常盈力气大得出奇。 卢青霜恼羞成怒。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的身份不算是秘密,迟早都会有这么一日,所有人都会知道。如果你真的为他好,便不要再来找他。” 常盈连续眨了眨眼,不懂卢青霜此为何意。 “他知道了,所以,让我不要找他?” 卢青霜道:“我们相识一场,我也将你当作朋友,所以现在劝你走吧。为了你们俩好。” 卢青霜言辞恳切,常盈却越发听不进去。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能见李秋风。 “我说了我要见李秋风。” 哪怕他们两个门派之间真有什么血海深仇,那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与他们二人毫无关系。 卢青霜对谢小九这个名字还尚有印象,谢小九的厉害他也曾领教过。 他无奈道:“你见了他又如何,又能改变什么?这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李秋风,他是百里伏清。你也不是什么常盈……你实在有话要说,你告诉我,我去替你传话,这总可以吧。” 常盈耐心告罄。 “我说了,我要亲自见到李秋风。” 卢青霜异常强硬。 “你觉得可能吗?我难道会放你进去杀他吗?我要看你当场闹个地覆天翻吗?” 常盈轻笑了一声,不知道卢青霜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从未想过要伤害李秋风,自己绝没有这样的想法。 卢青霜却道:“我今日要让你进去了,必定会死一个。” 他看着常盈道:“你没想起那件事吗,你试图杀过百里伏清,很多很多次。” 常盈困惑地眨了眨眼,慢慢冷静了下来。 …… 常盈没有走远,他将自己隐匿在暗处,准备寻个好机会再进去。 ——我试图杀过百里伏清? 常盈摇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或许有,但他想不起来。 如若自己确实与李秋风已经到了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么李秋风有理由对自己避而不见。 可是即使他心有芥蒂,也应该当面说清楚。 常盈觉得所有人似乎都了解现况,只有自己还云里雾里的,这对自己并不公平。 可如若那些记忆真的回来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常盈混乱不堪。 一夕之间,所有事情都变了。 常盈不渴也不累,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像只不知疲倦的夜间鹰隼。 常盈甚至在想,如若自己真的做过,他好好道个歉,李秋风应该会一笔勾销吧? 他想着想着,在怀中摸出一个手绢,将手绢摊开后,里面是一枚玉扳指。 常盈出神地看了片刻,忽然想起来这是当时他捡来的,准备送李秋风的礼物。 当时觉得李秋风戴这个一定很合适。 常盈定定看了片刻,忽然喷出一大口血,那血溅在扳指上,常盈慌乱去擦,却越擦越多。 咔哒一声,常盈的手太过用力,竟将那扳指生生捏断了。 常盈呆住。 这没什么重要的。 常盈心道。 许久没有发作过的毒席卷全身,常盈此刻心慌气急,功法也全乱了,怎么也压制不住身体里的毒。 他整个人哆嗦着,扳指也便这样掉落在地。常盈没有去捡。 他缓缓蹲下身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察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常盈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容雀。 容雀似乎要说什么,但看见常盈脸上干涸的血后,眉头紧皱,一句话都没说。 常盈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容雀一抬手,那只双头小蛇又从衣袖里爬出来,亲昵地蹭蹭掌心。 能将常盈从这样的犄角旮旯找到确实不容易,她的好孩子找了一晚上。 常盈自己站不起身了,容雀扶了他一把。常盈轻飘飘和纸一样,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 一方面是昨天运功太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急火攻心,他的经脉全乱,又成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容雀问他是被谁打成这样了。 常盈摇头:“谁能有这个本事?” 容雀想起常盈以前好像便是这般半死不活的样子,当时他以为常盈在扮猪吃老虎;而这两日见他擂台表现后,更是坚定了这般想法。 可没想到,常盈弱的时候也是真弱,强起来也是无人能敌。 容雀见他脸色惨白,也没有与他多说,只说要带他看个东西。容雀找了常盈一晚上,便是为了给他看这个。 常盈兴致缺缺,不甚在意。 直到他看见在偏僻茅草屋内,一大一小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俩粽子后,一直沉浸在恍惚状态的常盈才猛然回神。 容雀的确是个有仇必报之人,甚至不留隔夜仇。 沈流云和谢复归竟被她双双掳了回来。 第59章 两个人都双眼紧闭, 嘴唇乌黑。 常盈探了一下,进气比出气多。 常盈有气无力,问:“你绑他们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往他俩身边一躺,容雀都可以少挖一个坑。 容雀摊手道:“有福同享!我可不是小气之人。” 常盈又问:“这算哪门子福?”他又咳了咳, 力竭般半蹲下去。 此地虽然隐秘, 但是清沅城人多眼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路过此地, 容雀这样做不过是意气用事。 若东窗事发, 她们俩逃都逃不走。 这哪是有福同享, 这分明是想拉自己下水。 容雀却把一柄小刀塞在常盈手中:“这丑八怪现在任人宰割, 你想怎么做都行。” 容雀对谢复归也恨得牙痒痒,可是她仍旧是很大方地将谢复归的处置权交回给了常盈, 说着她走到不远处开始望风。 可常盈面无表情地接过刀子, 在手中掂了掂。随即又合上掌心,将手缩了回去。 衣袖中, 他的手正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同为“故人”,他面对萧风竹只觉得陌生。但奇怪的是,常盈一看见谢复归, 就自然而然涌起一股厌恶。 等手终于停止颤抖, 他才将手又伸了出来,却和猛然睁开眼的谢复归对上眼睛。 谢复归的眼珠子猛地转了转,瞳孔在不大的眼珠子里乱撞了一阵, 最后强镇定道。 “你想做什么, 你和这蛇女是一伙的?” 常盈耸耸肩:“算是吧。” 谢复归咳了咳, 变戏法一般从捆得严严实实的绳索中挣开,他活动着麻了的手腕。 “她是你的徒弟?她不知道寻常毒物对我们无用吗?你怎么什么也不教她。” 常盈见他神色如常:“还有什么?” 谢复归仍是不愿相信常盈是真的不记往事,他拍拍常盈的肩, 俨然一副熟人做派。 “你知道的,你也试着杀过我,我们算扯平了,何必这样斤斤计较?” 谢复归道:“你这一招的确很好,若真能取得百里家的信任,这样报仇的可能性也更大一些。不过现在虽然计谋失败了,但也并不是完全竹篮打水,你我不计前嫌,一起联手,还是有胜算的。” 常盈平静地看着谢复归,他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谢复归兴致勃勃:“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掌门的事。” 常盈道:“掌门怎么了?” 谢复归压低声音道:“他快死了。” “他当年说过,他要百里掌门人的脑袋。只要我们谁拿他的脑袋来换,就能获得缚惊刀法的传承。你知道的,这刀法对我们来说,是性命攸关的。谢缚惊教我们的功法只能暂时压制体内的毒,只有完整的缚惊刀法能帮助我们彻底摆脱这毒的束缚。” 不知何时起,常盈浑身颤抖不止。 谢复归戏谑地看了一眼常盈额角流下的汗珠。 “谢缚惊快死了。除了最后一招之外,他悉数将其余刀法交给了我,我体内的毒也已解了七八成。这次我来,便是为了取得百里策的项上人头。你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第68章 谢复归原地坐下,忽而开始给常盈运功调理。 “我不知你是否真的在装傻,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若谢缚惊在我们回去前就死了,那我们都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得快一些。” 常盈的心口如灼烧一般疼痛,谢复归的掌心贴在他后背上,一股冰凉的内力缓缓注入,暂时让他缓了口气。 一旁忽而醒来的沈流云间自己被五花大绑,用力一挣,肌肉胀起,也是将绳索生生给挣断了,容雀听闻动静,立刻回来查看,见到谢复归给常盈运功的一幕,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那沈流云可不给容雀反应的机会,他立即意识到方才是被容雀暗算,立即转身就跑,容雀追了几步,便又放出自己的爱宠追了上去,闹得人仰马翻好不热闹,见状,谢复归立刻带着常盈躲开了。 …… 只要杀了百里策就好了。 常盈昏昏沉沉地想着。 谢复归定了个计划:他要调虎离山,他在前院制造事端,而常盈将趁乱混入后院。 最后他们内外夹击,若能悄无声息杀了百里一家人,则是最好不过了,实在不行,只要杀了百里策就好了。 只要杀了百里策就好了。 常盈的脑袋里被谢复归这句话灌满了,像是隔着水波层层荡漾。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此刻状态不对劲,他有些着了魔,谢复归必定对自己做了什么手脚。 可常盈也很想能够混进去,他需要见到百里伏清,他们之间得见一面。 于是常盈还是按原计划乔装打扮。 他换了身朴素衣裳,半张脸都包了起来,与两个酒庄伙计挑了两桶酒,就这样准备从后门混入。 常盈远远便看见了在后门晃悠的卢青霜,如若卢青霜查得严,自己这一身装扮也不一定能混得进去。 还好谢复归适时制造了混乱,卢青霜听人耳语几句,便一前一后跟着走了。 常盈抓着这个空当,快走几步进了门,后门哐当一声又落了栓。 常盈迅速调转了方向,向反方向走去。 他此时的打扮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伙计,整个人灰扑扑的,因此并无多少人注意到他。 常盈脑子的声音还在叫个不停。 谢复归的话语像蚊子一样嗡嗡嗡地萦绕在他耳朵边。 常盈的脚步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明明想要往前,可是有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意志在催促自己不能耽搁。 正在混乱之中,忽而有个嗓音在他脑袋上响起:“膳房在东边,你走错了。” 常盈不敢抬头,只是急匆匆地点点头,便立即朝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那人也随即毫不停留地与他背道而驰了。 常盈快走了好几步,方才那人的声音这才传入他耳朵里似的,如同一记重锤钉入脑袋。 常盈心想,这是李秋风的声音,是李秋风。 他生生停住脚步,将那扁担也搁置了下来。 常盈立刻转身,那人明明也走出了好些路,却忽然如有所觉得也转过身来。 他对着常盈,道:“对了,膳房现在无人,若要领钱,得去大堂。” 常盈抽回视线,含糊不清地应答:“嗯。” 常盈忽然无比庆幸自己此刻的脸颊被遮挡住了,不然他不敢想自己的表情会如何扭曲。 百里伏清又转回了身去,可那张脸却好似还在常盈面前晃悠似的。 那一刹那,常盈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汹涌的陌生的痛觉席卷了他。 那不是他期待的容颜。 但那又确实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那张脸上虽然有伤痕,可是那略带轻佻的眉毛、深邃平静的眼睛、总是微抿的嘴巴……那一切的一切看似陌生,可拼凑在一起,却又是无比清晰。 常盈心头砰砰直跳。 那不是李秋风,那是百里伏清。 常盈慢慢蹲了下去。 他看着百里伏清慢慢走远,他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就好像有个人在地下硬生生拽住了他的腿一样。 那个人是百里伏清。 那张脸是常盈死也忘记不了的一张脸。 一段记忆迅速冲破枷锁冒了出来。那也是一桩自己怎么死也忘记不了的事情。 在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他在天下人面前和百里伏清正式交手过一回,那也是此生,他们头一回这样正面交锋、公平比试。 那天的开始是自己出刀,百里伏清拔剑,最后的结局却是百里伏清的剑刺穿了自己的腹部。 常盈曾以为自己绝不会忘记那一天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 反刍那天每一个痛苦的瞬间,都能让他更坚定,非要成为天下第一不可。 他虽然短暂忘记了,但好在还是想了起来: 他是如何被掌门临危授命,代替二哥挑战百里伏清。而明知自己高烧不退、状态不佳,却仍不死心,不愿放弃这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他自觉绝对不输百里伏清。 百里伏清刺中的那一剑,都不如盖棺定论的那一句:“你不配和我比”更让谢小九刺痛和难以忘怀。 仇敌的蔑视,才是世上最狠毒的毒药。 而后,他回了门派,按门规受罚,新伤未愈又挨了五十鞭,差点丧命。 他昏迷的七天七夜里,将一切都归罪于百里伏清。 如若那天自己赢了就好了,如若自己能再厉害一些就好了。 如若、如若、如若,谢小九设想了很多很多重演的机会,最后怪罪自己,不够努力。 现在想来,那一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圈套。 谢小九在那一天只有必死的一个结局。 要么死在“手足”的陷害里,要么死在擂台上,要么死在掌门的鞭子下。 可祸害遗千年,他竟一一挺了过来。 常盈恍惚地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有人晃了晃他的肩,问他是什么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常盈想起来了。 他是来杀人的。 第60章 常盈, 不对,应该说是谢小九。谢小九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无数段记忆同时灌入,他想起来,像是想着另一个人的生平, 只是痛着、恨着, 极其感同身受。 那一日,他跟丢了百里伏清, 他吃了百里伏清留在湖边那只叫花鸡, 也吃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解毒丹。 但是那毒丹被人做了手脚, 或许是谢复归做的, 或许也不是。 但一定是谢家人做的。 谢小九记起,过去曾有人问他, 谢家手段这么多, 为何区区一个走下坡路的百里家,他们却愣是拿它没办法呢? 谢小九当时不觉有异, 只是觉得百里家疑心深重,谢家送出去的卧底竟没一个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现在看来,比起疑心深重, 谢家人有过之无不及。更甚者, 比起恨百里,谢家人更恨他们自己人,外敌总排在私欲之后。 谢小九作为其中异类, 他是在谢缚惊身边呆得最久的, 没有自己的父母, 也便没有自己的异心。 谢缚惊叫他做什么,他便照做,从未觉得这些事有什么不对。 但其实, 其余人都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不放心。否则,谢缚惊没必要给他们下毒,而他所谓的“兄弟”也不必忌惮他到非要除之而后快。 常盈觉得自己过去傻得可怜,却又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才是最最可怜的。 如若他没有和李秋风相遇,若他能在那一个雨夜,便成功动手,提着李秋风的脑袋回去复命。 那便不会有现在的纠结和难堪。 两段过去在他脑海里快速翻阅,他不愿细想,也不敢细想。 暮色四合,谢小九忽而觉得身前身后是同样的夜色茫茫、晦暗难辨。 两个“他”在脑子里争夺打架,试图占据上风。 谢小九不得不将他们视作是两个人,两个必然无法共存的人。一个活过来,另一个就必须要死去了。 恨时是纯然的恨,可那些信赖和喜欢也不是假的。此时的谢小九觉得,犯傻也是好的。蠢人能毫无顾忌地去恨,又或者是爱。 人一旦聪明起来有了顾忌,爱和恨都落不到实处。没有心,也是一件幸事。 他该怎么做? 谢小九觉得,百里伏清此时的“不见”,已经说明了所有答案。 这样才是对的。 我要杀了百里策。 谢小九扶着自己的脑袋,跌跌撞撞朝着旁边的人指点的方向走去。 谢复归给自己下了一种操控的傀儡术。 他要自己杀了百里家的掌权人,如果自己没能实现,这个声音就永远不会从脑子里除去。这手法拙劣,若在过去定然不会中招。 谢小九劝说自己,这是谢复归要自己做的,自己不过是受其支配而已。 他在院落的阴影处行走,一举一动比猫还轻,他不受控制地想着:百里伏清白日是往哪里去了?他是不是离开此处了?如若他还在此处,如若他拦在自己身前,自己可还下得了手? 第69章 谢小九发觉这院落悄悄。他一抬头,看见卢青霜和百里尽欢一前一后在屋檐之上追逐着,他们在追一个黑影。 谢小九顺理成章潜进了百里策歇脚的院落,里面有灯火,谢小九发现自己踩在院子里,靴子底竟沾了些泥血。 屋门大开,百里策扶着剑正看向自己。 百里策似乎早知道自己会来。 “这里没有其他人,他们去追窃贼了。” 谢小九不语。 百里策又道:“你是常盈?还是姓谢。” 谢小九依旧不语。 百里策看着谢小九,他发出了然的笑。 “我就知道你是别有用心,我就知道。” 如若在过去,常盈会假装被他激怒,然后借坡下驴打上一架再说。 如若在更早的过去,谢小九都不会给面前这个自大的老头说风凉话的机会,他的刀很快。 可是他现在既是谢小九又是常盈,两种复杂的感情同时操纵着他。 谢小九对百里策道:“你自以为好人,自以为正派,你手里的血,你沾的就少吗?” “百里矫和谢声都是你害死的。”谢小九道。 百里策不以为然。 “果然是故技重施。当年谢声隐姓埋名接近百里矫,被我揭穿后自废武功,可谁人不知你们谢家善用毒,自废武功又有何用?只有我弟弟才会信那妖女。” “我为了保护家人阻止了她,而我那傻弟弟非要随她而去,就是如此而已。”百里策话语平静,并没有多少可惜,明明是提起自己的亲弟弟,却如同提起一个陌生人一般。 百里策道:“是谢缚惊跟你、跟你们说,是我杀的人对吗?你不会是为了帮他们讨回公道的吧。” 谢小九没搭话。 百里策接着笑道:“那他可曾提到过,他过去曾爱慕过谢声?多年前,他竟敢闯入我们百里家,想要将她带走。这样一个爱而不得之人,他的话有多少可信?” 谢小九来此,不是为了与他争论谢声到底是怎么死的。反正谢家和百里家之间横亘的尸体太多,也不差这一具了。 他来就是为了杀百里策,再不济,也得是重伤。 “多少比你可信一些。” 谢小九已经觉察到百里策这番话有不少自相矛盾之处。 如若谢声另有目的,她想要毒杀百里家所有人,又怎么会不与谢缚惊说清楚,让谢缚惊只身闯入百里家救人。 百里策意味不明。 “客套时间结束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小九盯着面前皱纹都舒展开的中年人,觉得他句句在发问,但实际上并不期待自己的答案。 “百里伏清在哪里?” 百里策顿了顿,道:“我不可能让你们再见面,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谢小九并不觉得这个笨重的中年人是他的对手。如果非要细算,卢青霜和百里尽欢与他三人加起来,或许能让谢小九吃到苦头。 如若百里伏清尚在此处,也能让局面不同。 可是就凭一个百里策……谢小九并不是看不起他,他的确是不够格做自己的对手。 他若一直缩在山谷、躲在百里家的地盘,还有自保之力。 “你赢不了我。”谢小九淡淡道。 再见到百里家的人,谢小九心里已没了那般汹涌澎湃的恨意或者说是挑战欲,他的心底如一潭死水。 “你不知道我为我的家人能做出什么。”百里策忽而道。 谢小九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怪,语气深沉。他慢慢抬头看向百里策,百里策幽深晦暗的目光落在谢小九的眼中。 谢小九眉头紧皱,他看着百里策拔剑出鞘对自己出招,自己却仍旧呆立不动。 心头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你又何必在乎李秋风是如何看你的,正好一刀两断、一箭双雕,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为何不杀!有何不能杀!” 谢小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侧身避开百里策的一剑,却仍旧没有拔刀。 百里策亦在喊:“你不敢杀我?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是真心爱慕,你也从未动过杀念。” “也……?” 谢小九连连后退,被百里策逼至角落,百里策咬牙切齿道: “为情所困,可笑!我最看不上你们这般作为,我若有你们这样的根骨,绝不可能这样浪费……上天真是不公!” 谢小九拔了刀。 他看向百里策,同是习武之人,他听得出百里策语气里的愤恨不甘,可真是如此吗? 他们之间相差的仅仅是根骨而已? 谢小九身上无数的伤疤不能说话,他微微眯了眯眼。 他和百里伏清之间似乎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谢小九竭力不要让自己想起另一个名字。 他举起刀,自然而然地用出了缚惊刀法。 百里策年纪大了,出剑速度完全称不上是上等,甚至于动作的形、力皆失了水准,但他表情认真,已是竭尽全力。 常盈看出来,百里策用的是照墟剑法,李秋风曾经演示过,但同一套剑法在两个人手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在百里策身上,竟看不出一丝名剑风范。 或许是百里策已经自认不足,又或是他并无求胜决心,这独一无二的剑法都失了锋芒。 谢小九对百里策道:“低首下心,于一个侠客而言,已经输了八分。” 百里策仍在强撑,他不肯服输,剑剑不退,口中念念有词。 常盈一听,他是在念剑招。 …… 百里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在等待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一战。 他也从未这般希望……这一战能更久、更久一些。 只是自己确实没有天分,竟撑不到三招。 百里策被击倒在地,看着悬在自己脸前的刀刃,缓缓闭上了眼。 可是那冰凉的血一滴滴砸在自己的眼皮上,却等不到痛意。 “你应当知道,你的时间不多了。”百里策道。 将死之人竟然反倒没有丝毫畏惧,谢小九对百里策微微刮目相看。 谢小九却仍旧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百里策发现谢小九脸上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神色,他的刀尖就这样悬着,只要手轻轻一松,就能了结了自己。 可谢小九将刀抓得很稳。 大仇即将得报,难道不应该露出痛快的神色吗? 百里策再度流出失望神色。 “你不该这样,他更不该如此。” 常盈问:“什么?” “你想离开百里家,你想毁了照墟剑法,我绝不可能看着你自毁……” “什么?”谢小九听得分明,他只是不理解百里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话并不像是对自己说的。 谢小九并非是心慈手软,只是每每想要用劲,这刀下的脸便会变成李秋风,他悬着的那股气一直未散,几乎要将自己闷得喘不上气。 他低下视线,和百里策对上视线,后者目光决然,他以为百里策还藏着什么杀招,正暗自背后发凉:面对着尚未置于死地的对手,自己竟然敢走神。 可下一瞬,百里策如他所想地暴起,却并非是攻击,而是狠狠抓住了常盈往后撤的刀尖。 锐利刀刃划破百里策的双手,接着狠狠贯穿了百里策的胸口。 那一刻,谢小九忽然明白百里策从始至终要做什么了。 他想做的和自己的目的是不谋而合的。 ——他要自己杀了他。 只要自己杀了他,那么一切就彻底无法挽回。无论自己过去究竟是何目的,只要自己杀了百里策,那么……目的便成了最无可紧要的东西。 这说明了百里策是对的,他作为百里家最威严的的掌门、作为百里伏清最说一不二的父亲,他必须是对的。 无论谢小九和百里伏清之间真有过什么,此刻的血海深仇会毁了那一切。 想到这里谢小九不由得清醒几分。 百里策真的是疯了,这分明不是为了他的家人,那只是为了他自己。 谢小九看着百里策猛然瞪大的眼睛,总算生出了几分惊慌失措的感觉。 他不知该作何感想,他只是觉得自己绝不能被人看到这幅样子,绝不能。 他理不清其他的利害关系,他只知道自己想逃。 但是老天却不允许他逃,不远处,两道惊叫声同时响起。 ——“爹………!” ——“常盈,你究竟……” 常盈将自己的刀拔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常盈的视线一片血红,他眨眨眼,黏腻的血糊住他的眼睫,他松了手,刀当啷一声坠地。 常盈转身。 第61章 此情此景, 此人此地。 全都不该如此。 百里策用力挣了一下,他的双手拉住常盈的衣袖,更是落下两个皱巴巴的血掌印。 常盈面无表情地拂开百里策的手,后者僵硬地砸在地上, 再无声息。 第70章 谢小九这辈子杀过不少人,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思绪难平。 这应当是人赃并获。 常盈下意识低头, 不去看百里伏清的眼睛。但他避无可避, 于是他立即抬头, 十分淡然地回望了回去。 百里伏清的眸中闪烁着明晃晃的不可置信, 千言万语凝在他的眼眸,常盈假装看不懂, 也假装看不到。 百里尽欢是跑着过来的, 她的步子有点乱,一下子跪倒在了百里策身旁, 用手堵住百里策胸口的血窟窿,她怨恨的目光落在常盈脸上。 在她身后,卢青霜手里抓着一个人, 那人发丝凌乱, 似笑非笑地看着常盈,眼眸中流露出欣赏。 “小九,你做得很好。” 卢青霜怒斥:“常盈, 你!你全想起来了……?” 常盈不理会其他人, 只是看着一动未动的百里伏清, 收刀入鞘。 “为什么?” 良久,百里伏清问道,他语气冷若冰霜, 他看着常盈这身装束,忽而意识到白日里那次擦肩,以及自己的好心提醒。 他心底一阵恶心翻涌。 常盈不答。 百里伏清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似是不敢相信。 “是我啊……阿盈…” 常盈终于开口,他慢悠悠道:“是你啊,百里伏清。” 百里伏清微微颤抖。 常盈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可是谢小九就不一定了。 谢复归大声嘲弄:“死得好,死得好。大仇已报,小九,我真对你刮目相看!” 卢青霜方才追得满脑子热汗,见到面前此景更是起了一身冷汗。 他敏锐地察觉不对,将已经被捆得谢复归推倒在地后,反应过来后,他连忙跑开:“我去请大夫。” 百里尽欢却说不用了,她的衣衫都沾满了鲜血,看上去和恶鬼也没有差别了。 “他已经死了。” 卢青霜看了眼狼狈不堪的百里尽欢,犹豫片刻还是离开了:“我去找人!” 百里尽欢额角是隐忍暴起的青筋:“你真是名不虚传。” 她转头又看向自己的弟弟:“引狼入室!你昨日就是为了他宁愿离开百里家?” 常盈心头猛的一震。 百里尽欢继续道:“你鬼迷心窍,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了。那现在呢,爹的尸体就在这里,你不是想走吗,你跨过去,和他一起走啊。” 百里伏清无言以对。 百里尽欢却还嫌不够字字诛心。 “对啊哈哈,是我的傻弟弟一厢情愿而已,你愿意,人家未必和你一条心!” 百里尽欢道:“我并非不讲理的人。若你真遇到良人,我定然会帮你助你。可你却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导。昨日爹劝你,你说你不想当掌门。我劝你,你说那照墟剑法有异,你不想练。可笑的是,你为他挨打的时候,他一直在心心念念怎么杀了我们。” 常盈默默听着,努力不流露出任何一丝情绪。 百里伏清更是无言以对,他昨日向他爹求情,他爹盛怒之下用了百里尽欢的鞭子抽他,全程百里伏清都没有求饶一声,更没有还一次手。 百里策深知此时适逢武林大会,他们百里家又拿回了家传剑法,这是一个最好的契机重振门楣,再度让百里二字名扬四海。 可是百里伏清却没有这般野心。 他不想练这剑法、不想要参加武林大会,甚至,都不愿再以“百里”二字行走江湖。 若不是百里策能确认面前之人是他儿子,百里策简直怀疑百里伏清要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 百里策没有留情,每一下都是死手。他从未打过百里伏清,因为他从未让自己失望过。 也因此,百里策此时才格外痛苦和不愿相信,他不能接受百里伏清有任何一点瑕疵。 他知道百里伏清的秉性,执拗坚定,没有办法能让他轻易回头。百里策想了一夜,他没有想明白百里伏清为何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想来想去,自己没有做错,他儿子也不可能做错,那么错的只能是谢家的贼人。 谢家谢家谢家。 这就像是个破除不了的诅咒一样,谢家人总能将他们闹得鸡犬不宁。 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 谢复归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他似乎很擅长逃跑。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朝着常盈走去。 “小九,我们就别耽误人家团聚了。” 百里尽欢怒斥:“你以为走得了吗?” 谢复归道:“我还没有把你们百里家都赶尽杀绝的想法,如若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也只好奉陪了。” 谢复归拍了拍小九的肩。 “我就说我们两个联起手来,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百里伏清,我真是可怜你,怎么一直被耍得团团转啊!这么一听来,你似乎真对我弟弟情根深种了?哈哈哈哈哈哈!” 常盈并不觉得好笑,今日种种、过去桩桩,都只是造化弄人。 常盈挣开谢复归,他未曾想过逃跑。 但他一动,却被其他人立刻关注到了。 谢复归眼珠子一转,道:“一不做二不休。” 百里伏清也快走几步,想要阻拦:“你……你想起了一切,想做的第一件事……是杀了我爹,对吗?” 他一步一步,脚步十分沉重。衣衫拂动间,常盈看见了他胳膊上斑驳交错的鞭痕,常盈的心一紧。 谢复归道:“不止如此,还有我为他下了傀儡术的缘故,如若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这主要功劳应当在我。” 百里伏清深呼吸一口,如同找到救命稻草一般。 “所以说,你不是自愿……你不能自控,对吗?” 常盈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知在笑谁。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些鞭痕也如同烙印在他身上一样,痛得快无法呼吸,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若他解释,百里伏清真的会信。 哪怕他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可只要自己肯说,说百里策是自杀,百里伏清真的愿意信。从未有人这样信过他。 常盈自己都不信自己。 可是李秋风愿意信他。 谢小九忽而觉得可怜,自己哪里需要他这样开脱。哪怕千夫所指,自己也从不需要别人为自己开罪。 百里尽欢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百里伏清,你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百里伏清疯了,怎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常盈问道,“死了就是死了。” 百里伏清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狠狠闭上了眼睛。 百里尽欢已经忍到极致,谢复归仍在火上浇油。 “小九,这是个好机会。我们今日若这样走了,着不是给他们养精蓄锐的机会?你想啊,这杀父之仇他们定然是要报的,不如今日永绝后患。” 百里尽欢怒骂:“我不可能让你们活着走出这扇门!你想走也走不成!” 说着她已然挥鞭,那一鞭直直对着常盈。谢复归觉察到后立刻闪身退开,常盈反应迅疾地将那鞭子握住,但那鞭尾仍旧打在了他的手背。 方才还嚷嚷着要“永绝后患”的谢复归步步往后退去,但嘴上仍不饶人。 “百里尽欢,你就这点本事吗?你这鞭子,很没力道啊。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你这仇报得了吗?还有百里伏清,你若现在跪下喊我声爹,我可以考虑成全你们,让你加入我们谢家,如何?” 百里伏清一边拔剑,一边直飞向谢复归。 常盈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到了百里伏清衣袖里渗出的血,他知道百里伏清现在重伤未愈,如若和谢复归对上,胜算并不大。 常盈死去的心一点点复苏,一片灰烬上又燃起了忧心。 百里尽欢拦住常盈的路:“你的对手是我!“ 她飞快抽出鞭子,常盈的手心一阵刺痛。百里尽欢紧接着接二连三快速挥鞭,每一鞭子都打在常盈的靴子前,确实是将常盈拦得严严实实。 百里尽欢问道:“你下手时就没有半点犹豫吗?你和百里伏清相处时就半点真心都没有吗?” 常盈不回答。 他看着另一旁的打斗,有些按捺不住:“谢复归在故意激怒百里伏清,他不应该上的。” 百里尽欢怒火高涨,用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道:“你若要残忍,就要残忍到底。你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好的结果了!” 常盈微微一愣,百里尽欢的鞭子就在他脸上烙下一道痕迹。 百里尽欢步步紧逼道:“你们本该就是对立的,不要装作还在关心他的样子,这样才是真的为他好。” 常盈看着地上的尸首,又看着百里尽欢,忽而有些恍惚。 “你知道。” 百里尽欢嗤笑了一声。 “我们都知道,我爹死在你的刀下。” 常盈又被连续击中,节节败退。他也才刚刚毒发过一次,内力并不稳固,此刻更是心神不安。与之相对的,百里尽欢的功法却大有精进。 第71章 谢复归和百里伏清却是战得有来有回。 但看起来,谢复归并未尽全力。 常盈的身上也被抽了好几鞭。 谢复归猛地推开好几丈,忽而念念有词起来,一段古怪的喃喃结束后,他看向了常盈。 其余人并未听懂,可常盈听明白了那些古怪咒语的意思。 “谢小九,我要你刺百里伏清一刀。” 常盈的脑袋里猛然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闷闷得仿佛凝固住了,百里尽欢眼见常盈眼睛发直,立刻扬鞭阻拦常盈的行动。 可常盈已经和大口喘着气、嘴边淌出鲜血的百里伏清对上视线。 杀意毕现。 谢复归缓缓隐匿于黑暗里。 这一次的傀儡术比上一次强了有十倍不止,常盈这一次真正有了些不受控制的意味。 第62章 傀儡术并不难, 谢小九也会,甚至比谢复归更精通。除了照做,一般无其他解法。若功力再高深,则能压下施术者的命令, 视若无睹。 想来谢复归早就做好打算。他要的就是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常盈调转矛头直指百里伏清, 百里尽欢立刻追击。百里伏清变了神色,乌云遮日, 整张脸都失去了神采, 他跟着迎战。 可是百里尽欢的鞭子好几次抽到了常盈, 常盈都并没有反击的意思, 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手中的刀更是没有慢上一丝。 他的眼里似乎只剩了百里伏清一个对手。 落在旁人眼里, 他这副模样像是……护着谢复归, 并且恨百里伏清入骨的样子。 于是场面很快就转变为了百里尽欢和百里伏清二打一。常盈此时并非最佳状态,一边猛烈攻击, 一边又得避开百里尽欢的鞭子,很快便落得下风。 百里尽欢看出百里伏清此时并未出全力,否则谢小九两招都撑不过去。 百里尽欢叫骂着:“阿清!你出招啊!此仇你不想报吗!” 百里伏清身上有伤, 剑招并不快, 但也没沦落到毫无杀伤力的地步。 谢复归的声音不知在何时响起:“小九,你也别手下留情了。解决掉面前二人,整个百里家都是我们囊中之物了, 你不是一直说, 要将浮云江以北都变成乱葬岗吗。” 谢小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其余几个掌门亲传弟子倒是经常聚在一起吹牛拍马,谢小九从未融入进去过。 谢小九没有解释,百里尽欢听了怒气暴涨, 一鞭击中常盈的后背,直接将他打得吐出一大口血,连手上的刀都脱手。 那口血部分喷在了百里伏清的剑身,后者神色一黯,他对百里尽欢做了个手势。 “我来。” 百里尽欢见常盈身受重伤,横竖跑不了,也便收了鞭子,开始找藏在暗处、隔岸观火的谢复归。 谢复归的声音响起:“哎呀,小九你怎么这么不禁揍,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 言语似乎是关心的,可是语气笑嘻嘻的,半分忧虑都没有。 另一边。百里伏清往前一步,低头看着半蹲在地的常盈。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常盈笑了一下,道:“我要杀了你。” 百里伏清没说什么,他足尖一踢,将常盈的刀抓了起来,递给了常盈。 “好啊,让我看看,你有这个本事吗?” 常盈看着自己面前这把刀,一时不知他到底是何意,但他仍旧接过。 常盈擦干净脸上的血,很快久恢复了平静,他将刀指向百里伏清。 沧海变迁,两家人对立的命运还是落在了他们身上。 吐了一大口血后,常盈的脑子清楚了很多。 此时此刻,他看着百里伏清重归陌生的目光,他心如刀割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常盈深知,他喜欢李秋风,这份喜欢是有来由的。 可是这份喜欢没办法抹去过去二十年前的记忆,早在喜欢李秋风之前,他恨着百里伏清,恨了许久许久。 恨到一想起百里伏清,疼痛的感觉就自动冒了出来。 那日被百里伏清重伤,又差点按门规被打死后,他养了三个月的伤。那三个月里,他还坚持拿刀练习,站不起来就躺着,脚动不了就只用手,右手拿不起来就连左手刀法。 他时刻将百里伏清视作对手,他无数次的比较,不断恨意滋养着自己。在完全没有爱的环境下,是那样深刻的恨让自己熬过那样一个个难熬的疼痛夜晚,熬到掌心的茧起了又掉。 谢小九对喜欢的确是一窍不通的。他也不期望有人教他、珍惜他。 比起得到一切后被人毁掉,他宁愿毁掉一切的人是自己。 两人一边过招,一边对话。 “你早知道我是谁?你为什么早不杀我?” 百里伏清淡然:“为何要杀你?” 谢小九不知如何回答。 理由太多,他不知道从哪个说起。 谢小九又问:“你恨我吗?” 百里伏清道:“我现在开始恨你了。” 谢小九抿唇不语。 两人都是强弩之末,稍有不慎,便可能玉石俱焚。 谢小九不想留情,但是身体太差,根本没办法全力一战。他期待了那么久,能与百里伏清面对面堂堂正正再打一次,却是在两人都十分落魄之时。 这不是他想要的。 但谢小九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和百里伏清交战的机会。可是,却又是在自己必败的情形之下。 ——他内力快耗尽了,身上新伤旧伤叠加,更是半死不活。 而他的对手百里伏清虽然心灰意冷但是斗志昂扬,他父亲的尸首还在几丈之外,他绝不可能让自己输。 百里伏清的剑法凌厉,杀意昂然,他所受的鞭伤疼痛似乎全都消失了。 月下,只余三尺青锋闪烁着寒光。剑锋夹着气浪一层一层向谢小九铺展开来,百里伏清以不变应万变地破除谢小九虚实难辨的诡谲刀法。 只是每出一剑,百里伏清身上染血白衣的颜色便更深上几分。 百里伏清的眼神全是失望和哀痛。 他一剑刺中谢小九的手臂,逼他弃了刀。 百里伏清问:“你怎么下得了手?” 谢小九不辩解,他用力一挣,从百里伏清剑下逃开。 百里伏清立即追击,这一剑又刺中谢小九的右腿。 百里伏清又问:“你就没有一刻,想起我,想过我们吗?” 谢小九退无可退,干脆昂起了头。 他死也要死得干干脆脆。 “是傀儡术,对吧,我听到了。” 谢小九闭上眼睛,却听到百里伏清陡然低了声音,温柔问道。 谢小九仍不作答。 百里伏清整个人寒气森森,谢小九睁开眼,看见百里伏清猛然抽出剑,他嘴上虽然温柔,可是眼神却漆黑一片。 他步步靠近,蹲下身,捏住谢小九的下巴,问道:“小九,你怎么不说话。” 谢小九一阵背后发凉,百里伏清的目光中有太多他读不懂的东西。 谢小九咬牙道:“你真觉得他能控制得了我吗,你真觉得有任何人能控制得了我吗。” “是了。”百里伏清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的手不断收紧,他看着谢小九的脸色从苍白一片到完全涨红,整个人因为疼痛和缺氧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可是谢小九却一点求饶的反应都没有。 谢小九就这样盯着百里伏清看,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也如死水深潭。 百里伏清忽然收回手。 谢小九大口呼吸着,有些快意地笑了笑。 百里伏清道:“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为什么一句都不肯说。” 谢小九嘲讽道:“我还能说什么。” …… 另一边,百里尽欢亦是大获全胜,谢复归被百里尽欢捆住双手提了过来。在看到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谢小九后,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百里伏清忽然把剑丢在了地上、谢小九的手边。 百里尽欢讶异道:“百里伏清你这是做什么!” 百里伏清漠然对着谢小九道:“你去杀了他,和谢家断绝关系,我就饶你一条命。” 百里尽欢不能理解,而谢复归闻言更是忍不住流露出自喜,他看着二人默默摇了摇头。 待他看着谢小九捡起剑后,眼神更是慢慢亮了起来,他嘴里念念有词,一步步催动着他的傀儡术。 百里尽欢觉察有异,她紧盯着谢小九的举动,眼见着他捡起剑后,踉踉跄跄地朝着谢复归走来,她转而看向百里伏清。 百里尽欢道:“即使他杀了谢复归,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他说他和谢家断绝关系,我们要怎么信他?!你能信,我不能……” 百里尽欢的声音忽然停住,而谢复归猖狂的笑声又响起。 “哈哈哈哈哈,我们谢家人自然是不可信的。” 谢小九忽而转身,将剑没入了百里伏清的身体。 第72章 百里伏清浑身一僵,往前跌倒,谢小九的身影踉跄了一下,差点转转摔倒。 从后面看,两人简直像是相拥。 百里尽欢的武器不在手边,她立刻转身去抽回捆谢复归的鞭子。但是谢复归这种惯会耍阴招的,看起来示弱时反而才是最该提起警惕之时。 他举起鞭子问百里尽欢:“你在找这个吗?” 他看着百里尽欢又道:“你此刻是不是觉得呼吸急促,喉咙发痒,眼睛也看不清楚了?你以为你真打得过我,我不过是要给你个惊喜而已。” 百里尽欢后知后觉、心绪难平,发现方才谢复归不过是装作被擒,只恨方才下手不够重。 她看了眼捂着伤口坐在地上的弟弟,见他还在喘气,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喝斥谢小九:“他是真心待你!你怎么敢伤他!” 谢复归皱起脸,阴阳怪气道:“真心!哪来那么多真心。小九,快再补一刀,确保他死透了。” 说着他走到谢小九身侧,确保对方将自己的术诀听得清清楚楚。 谢小九拖着那只伤腿,他看了眼百里伏清,青丝缭乱、那张沾血的脸庞上没了生气。然后,他又转身看着谢复归,这一眼看得很认真,然后谢小九慢慢点头,像个一板一眼的人偶一样抬起右手,动作十分笨拙。 可谢小九的左手却并不拙笨。那是他在右手受伤时,无数次练习出的成果。 只见剑光一闪,谢小九迅速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反手一戳,直中在他左侧的谢复归的胸口。 谢复归的笑还在喉咙,此时忽然卡住,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这才是真正的一击毙命。 “没人能控制我。”谢小九喃喃自语。 …… 叶景破开大门,带着百川宗弟子鱼贯而入,将此地统统包围起来。 他一见到里面的情景,不由得愣住。就连一向稳重的叶远山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里头的人死得死、伤得伤,到处都是血。唯一一个还能动弹的谢小九早在他们推门那一刻逃离。 “什么人跑了?”叶景立刻命人去堵住后门。 谢复归被人拍打着脸颊、探鼻息,原本死透的他回光返照般猛吸一口气,坐了起来。 正在检查的弟子被吓得瘫坐在地。 那谢复归眼神直愣愣的,大喊了一声:“这下谢小九可以破除毒咒、名正言顺地执掌谢家了!这、这本该是我的!” 说着,他七窍流血,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叶景思索了一下,决定自己亲自去追谢小九。 他命其他弟子赶紧救人,没想到一脸怒容的卢青霜也跟了过来。 卢青霜怒气冲冲,说一定要将常盈碎尸万段。 他自觉今日种种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若自己能早些告知百里掌门、哪怕是早些告知百里尽欢,而不是替百里伏清瞒着,事情都不至于发展成如今的局面。 叶景反问:“谢小九就是常盈?”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常盈蛰伏已久就是为了今日这番厮杀。 但他想起初遇时那光景,又觉得不太像。 于是他劝说卢青霜守在医馆,一来可以照看百里伏清姐弟俩,察看二人伤势如何。二来万一谢家若还有其他人派来,也不至于又趁其不备。 卢青霜被叶景三两句劝服了。 想来叶景也是百川宗大弟子,名门正派颇有威望,因此把抓到谢小九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叶景身上。 然而卢青霜一走,叶景站在那残破街角,对着被茅草遮盖的破木堆道:“谢小九,出来吧。” 谢小九并没有犹豫,他知道叶景发现了自己,自己装听不见也是枉然。 谢小九慢慢挪了出来,他浑身也都是血,不仅是道道鞭痕,脚上、手上俱有深可见骨的伤口,看起来并没有比院落里横七竖八躺着的那几个好到哪里去。 叶景看得龇牙咧嘴:“你是怎么一路跑这么远躲起来的。” 谢小九冷着脸,他面色苍白。 “你废话这么多做什么?要抓就抓吧。” 叶景道:“你为何这么大敌意,我真要抓你,方才就不会把卢青霜支走。” 谢小九微微讶然,他想不出叶景有任何帮自己的理由。 叶景道:“我不是想帮你。我是觉得,你不应该这样死。” 谢小九冷笑一声,道:“谁说我会死。” 叶景答:“天一亮你就会死。你杀了人,自然要偿命,哪怕官府的人不管,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就不该在清沅城动手,想你死的人会很多。” 谢小九问道:“那我不该死吗?” 叶景耸肩:“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你该死吗?” 第63章 百里伏清昏迷了两天一夜, 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他上半身赤裸,腰上被人侧绑了厚厚一圈绷带。醒来时,他头痛欲裂, 盯着结网的木顶, 好半晌没说话。 直到钟邈拿着草药回来,欲给百里伏清换药, 低头冷不丁和百里伏清的眼珠子对个正着。 钟邈吓了一大跳, 险些把手中剪刀失手砸在百里伏清脸上。 百里伏清却好似没有看见他, 只是冷冷盯着天花板。 钟邈在他眼睛上挥了挥手, 心道不好。 怎么这眼睛还出了问题? 可下一刻,百里伏清一下子抓住钟邈还在乱摆的手, 嘴里吐出四个嘶哑的字:“离我远点。” 钟邈松了一口气, 也没有在意百里伏清的语气。 他道:“你的伤暂时没什么大碍,没有伤到要害, 只要不动内力,好好疗养,至多一年, 便能恢复如初了。” 钟邈语气微妙地一停:“你姐姐伤得重一些, 不过比你醒得要早些。” 百里伏清好似不在意,没接钟邈的话茬。 钟邈又道:“生死由命,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百里伏清忽然将目光转向了钟邈, 钟邈的手一顿, 问道:“怎么了。” 百里伏清忽然起身, 钟邈立刻阻拦却已来不及,他看着百里伏清渗血的伤口,扶额道:“我刚帮你包扎好, 都说了不能乱动,你这人怎么回事。” 百里伏清总算赏脸问了一个问题。 “我……父亲呢。” 钟邈道:“已在棺椁之中。百里尽欢说要让尽快他叶落归根,昨日一醒便要出发,谁都拦不住。” 钟邈也觉得古怪,这做法倒像是故意撇下他亲弟弟似的。 但百里尽欢出手阔绰,钟邈也不想多管别人家事。 钟邈一拍脑袋:“她好像是留了句话给你,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百里伏清强行起身,却仍要出去。 钟邈拦不住他,只好跟在后头,没走几步,却遇到了特意来探望的素魄楼主。 素魄今日擂台赛大胜,春风得意,竟也有空特意来探望百里伏清,钟邈见了她也无话可说。 素魄见到百里伏清的样子吃了一惊,见到身后无奈摊手的钟邈,已是了然。 她先表达了哀悼之情,接着告诉他,目前城中正在大力缉拿犯人,他跑不出去的,齐二公子正在专办此事。 最后更是贴心地表示可以安排车马送百里伏清回家。 如此种种,实在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好前辈。 百里伏清却完全不领她的情,等她说完,便径直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素魄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她身旁的随从忍不住教训:“要不是楼主敬你们百里家主几分,这才亲自来看你,你倒不识好歹。如今百里家落魄,究竟有谁还愿意这样做,真是……” 素魄轻轻打断:“不得无礼,既如此,我们还是不要打扰百里公子休息了。” 百里伏清道:“谢小九真的还在城中吗?“ 素魄停住脚步,转身答道:“据我所知他深受重伤,能跑得了多远?而他又没有翅膀,怎么跑得出去呢?” 百里伏清一路走着,血都慢慢凝固不流了。 钟邈劝了两句也不再劝说,静静看他走到城中心的擂台前,其余人都被他气势所压,不由得退开一圈,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有些人见他面生,好心提醒道:“今日的比赛已结束了。” 钟邈似乎察觉出百里伏清想做什么,劝道:“没用的,你现在用不了武功,不要做傻事。更何况现在报名挑战赛都结束了,你没有机会了。” 那执笔之人也为难道:“的确,现在都已进入第一轮了,实在不能临时加人。” 那人指了指原本挂满竹牌的那面墙,现在已被分成了八组,每组都稀稀拉拉空出了不少。 百里伏清指着其中一张竹牌道:“可否更换?” 钟邈顺着他的指引一看,竟是那张“乐焉百里家常盈”的牌子。 执笔之人回道:“应该是不行。” 百里伏清静静道:“百里家常盈已死,可否将我换上去。”他虽然是询问句,但是声音四平八稳不容反驳。 第73章 执笔之人又有些为难:“这倒没有这样的先例。” 身旁有几人这下知道了百里伏清的来头,颇为不平,替他争取。 但他虽然略知一二,但也只是一二而已。 “原来是百里家的兄弟。连这位常盈少侠都被谢家人害了吗!既有这样的道理,光天化日之下,竟能做出这样残暴之事。谢家那位单枪匹马的杀手本事这般大?” 眼见着自己说着说着又歪了题,他转了回来:“这样的阴险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好兄弟,你定要替家人报仇,当上这武林盟主,一股端了谢家人老巢!” “哪里没有这样的先例,明月楼的不也换了好几个人吗?” 另一人泼冷水道:“你以为这盟主说当就当了,不如找个地方好好养伤。冤有头债有主,我看找到那杀手报仇反而容易些。谢家岂是这么容易铲除的?我记得原来初初当上盟主之时,杨清寒不也撺掇着各门各派清理魔教,结果一个都没成。” 这边争得热闹,却始终没个结果。 骑着高头大马的齐岱正在满街命人贴告示呢,听闻动静过来查看情况。 见到百里伏清后,他下了马。 “吵什么呢?” 那人便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 齐岱看着眉目严肃的百里伏清,良久,忽而笑了。 “就随他吧。” 那人仍在为难。 齐岱眉毛一竖,不留情地抽了那人一记。 “我说话都不好使了?” 那执笔之人立刻忙不迭地将竹牌取下,重新调整刻字。 齐岱洋洋得意道:“现下百川宗掌门病危,百川宗弟子尽数归宗,明月楼想争这掌门之位,只有我们明苍山庄置身事外、秉持公正,这盟主大选才能安稳进行。” 百里伏清眼见自己名字书了上去,知道明日自己便得上台后,也不再多费力气,转身离开了。 齐岱也跟了过来,似乎是想多多了解那个血夜发生的具体情形。 百里伏清一概不答。 齐岱自讨没趣,多少有点恼了,心想自己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而若想要捉拿真凶归案,百里伏清更得好好讨好自己一番才对。 百里伏清却道:“只有我能找得到他。这仇我自己会报。” 话不投机半句多,齐岱气得拂袖离开。 钟邈看了半天热闹,最后断言:“此人是个草包。” 百川宗在这个节骨眼统统撤走,明月楼地肚子大多都参加了盟主之选,三大派只剩明苍山庄管事,正是齐岱耀武扬威之时。 齐岱现在已经自诩是“代掌门”了,每日在这城中上蹿下跳,平添了不少乱子。 钟邈看见百里伏清打坐调息,并无需要帮忙之意,只能收了工具,最后劝道:“你这强行运功,撑不了多久。” …… 第二日,百里伏清准时出现在了擂台上。 他没用内力,仅用剑法,将玄月、天极几个还算有些名气的门派给打得跌出擂台下。 钟邈实在是好奇,也便去跟着凑热闹,看了看这比试情景。 百里伏清不懂点到即止的道理,甚至并无拉扯之意,只一味快准狠求胜,其中一人连剑都未全出,便被打到台下。 周遭看客半是叹服、半是不悦,这后生竟一点人情也不讲。 然而钟邈知晓实情,知道百里伏清不过是为了能节省体力、尽量不牵扯伤势罢了,反而误打误撞给人一种势不可挡之凌厉。 那日毕,钟邈也如愿以偿收了几个重伤的病人,赚了不少的出诊费。 但他仍旧不忘提醒:“你这样撑得了几日?若遇到厉害的对手,你有可能当场丧命。” 百里伏清不知在思索什么,他几乎从早到晚的练剑,不仅不遵医嘱,甚至有种隐隐入魔之兆。 钟邈见惯了一意孤行的病人,但第一回见这样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他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百里伏清道:“我在练剑。” 钟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样练下去,不过是竭泽而渔,到时候神仙也难救。” 百里伏清不语。 带着几分好奇,钟邈又偷偷观察了两天。这百里伏清几乎不吃不喝更不睡。然而在擂台上仍旧是龙精虎猛,几剑便将人逼退。 在不少人对他这样刚猛的剑风越加称赞,认为他极有可能一举夺魁之时。 只有钟邈知晓,百里伏清绝无这般可能。 钟邈估摸着,下一次比斗,极有可能就是百里伏清的死期。 第三日,百里伏清对手是明月楼的木冲。 前一晚,钟邈遇上个难缠的病人,那病人浑身起了脓肿疙瘩,但又这药不吃、那药不肯的,用银针也是大惊小怪,将钟邈折腾了大半天,感叹此钱不好赚。 等钟邈有空便去看看百里伏清的死活,毕竟收人钱财,替人看病,这点医德他还是有的。 更何况,这木冲可不是一般的阿猫阿狗,此人算是素魄一手带大的,刀剑都会,最擅棍法。 钟邈最后再劝他一次。 百里伏清这回若不运功,绝无获胜可能。可他若运功,那小命便岌岌可危了。 钟邈刚迈步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没有一如往常的练剑声,院子内安静的只有风吹树叶。 钟邈提着自己的医箱快走几步,双目炯炯,立即发现了倒在杂草中的百里伏清。 他探了一下鼻息,十分微弱。 钟邈上下扫视一通,并未发现百里伏清身上有多出的外伤,倒是面色微红,不复前几日苍白神色。 钟邈检查探查了一番,发现他六脉驳杂、体内病症极怪,脸色明明泛红,可是瞳孔微散、白睛结满红丝……刀伤、鞭伤、心气郁结、劳累过度,又有些隐隐中毒之相……太乱了。 钟邈正在思索如何医治,没关严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径直走到他身侧良久,他都没有察觉。 “你诊不出他的病?” 直至那人忽而开口,身上那熟悉的腐烂臭味让钟邈猛然回神。 钟邈怒道:“一边去一边去,你怎么跟过来了。” 那人脸上疙疙瘩瘩的脓肿消了一些,见状蹲下,很不讲究地用刚摸了伤口的手去碰百里伏清,钟邈立即呵斥。 “你做什么?” 那人沉静回答:“帮忙呗。” 钟邈更怒:“你不是来找我看病的,你是来找麻烦的。” 那人笑眯眯的,没有否认。 “我只是想知道老神医的宝贝徒弟究竟有多大能耐,现在看来小神医似乎徒有虚名。” 钟邈不想与他逞口舌之快,毕竟救人要紧。 “你存心刁难,身上病症真假参半,我如何能医?你若想把钱要回去,那我告诉你断断没这可能。你别耽误我去治病救人。” 那人不识相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不明东西,在钟邈都没反应过来之时,直接一下塞进了百里伏清的嘴里。 钟邈一下子将那怪人推倒在地。 “你!” 怪人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你先别急。” 钟邈怎能不急,谁知道他喂了什么,他下一件事便是去拍打百里伏清,想要让他将东西吐出来。 可他才将人扶起来,百里伏清猛地一呛,竟然立刻睁开了眼睛。 怪人冲钟邈微一挑眉。 “这才叫医术。” 第64章 钟邈怒得一掌打在对方胸膛, 对方被打得一趔趄,揉揉胸膛闷哼几声。 钟邈则是随即蹲下去把脉,确认百里伏清没被毒死。 结果他这一探,眉头警觉地转了转, 发觉百里伏清的脉象确实好了一些? 钟邈问百里伏清现在如何, 后者摇了摇头,神智渐渐清醒, 自己强行想站起来, 但是没能成。 那人见状, 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但是油纸包住,不知道是什么。 钟邈这回阻拦得很快:“哈, 你又有什么灵丹妙药?” 那人微微一笑, 将纸打开,一只喷香的大鸡腿就这样登场, 那香气勾得钟邈连连咽口水。 那人把鸡腿怼到百里伏清面前:“吃完,这比多少灵丹妙药都管用。” 百里伏清眼珠子往上抬,从那只鸡腿转到疙瘩满脸的怪人脸上。 百里伏清未接, 只是吐出一个名字。 “文檀?” 文檀笑嘻嘻道:“李秋风。” 文檀没问李秋风怎么认出的他, 也正如李秋风没问文檀怎么认出自己的。 只剩钟邈看着二人这般默契,有些纳闷,他觉着文坛这两个字……也特别熟悉。 文檀直接将鸡腿塞到百里伏清掌心, 百里伏清没有胃口, 疲惫地放下。 文檀对他道:“我有办法让你恢复全部功力, 很快。” 百里伏清怎能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 文檀卖起关子:“你先将这鸡腿吃完。” 第74章 百里伏清依言照做,只是咬了一口,他就会顿住了, 看向文檀,对方对他点点头,百里伏清面无表情地继续味同嚼蜡,这鸡腿不知加了什么料,一点滋味都没有。 百里伏清吃东西的功夫,钟邈绕着文檀几圈,他摸摸下巴,忽而灵光一闪,叫道:“是你!我见过你!” 文檀冷冷地扬起一抹笑,这笑容不尽苦涩。 文檀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钟邈欲开口,立即又闭上了嘴,神情更是狐疑。 作为被师傅逐出门去的“原大弟子”,羽楚谷里没人会提起“文檀”两个字,只有师傅偶尔会挂在嘴边,但用的也是“白眼狼”代替。 文檀看着眼前的白眼狼,觉得师父所言不虚,此人的确是诡计多端,一身天赋不用在正道。 文檀见钟邈盯着自己看,也笑眯眯地看了回去,最后大逆不道问:“师父死得痛苦吗?” 钟邈也不生气,一板一眼地拿出说辞:“师父行善积德一辈子,乃是寿终正寝、袈鹤成仙。” 文檀嘲弄地一笑,也并不拆穿。 这头百里伏清已经将那大鸡腿吞吃下去,忽而觉得喉头发痒,猛地咳起来。 文檀不慌不忙,说给钟邈听:“极虫花发挥作用了,它能加速你伤势的愈合,让你暂时感知不到痛苦。只是药效太猛,你可能会有些瘙痒、呛咳、腹痛的症状这都正常。” 钟邈大惊:“你怎敢用极虫花?极虫花轻则使人性情大变,让人躁狂不已,重则让人目眩神迷、神智不清。” 文檀道:“这有何不可?秋风老弟想要尽快恢复功力,我便让他尽快恢复。” 钟邈眼里明晃晃的写着几个字:这还能这样? 百里伏清自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他不甚在意,只觉得头昏脑胀,浑身难受起来。 钟邈又问:“服用此药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爆体而亡,你就不怕把他医死?” 文檀嘴角拉长,高深莫测:“死就死了。”他一耸肩,更是毫不在意。 钟邈才一阵乱咳,自己对这个大师兄的认识还是太浅薄了。 文檀蹲下身去,抽出钟邈腰上的银针包,发现那布包竟然绣着金线,不由得瞪了一眼钟邈。 “我真是没赶上好时候。”他一边熟练施针,一边忆往昔,“你不知道我当年过的是什么苦日子,银针不够用,只是在火上烤烤就得腾出来给下一个人用。一天下来,那银针都成了黑针!手都被烫出许多水泡。“ 钟邈无言以对,心虚摸了摸鼻子。 他看着文檀在百里伏清额角、颈部、手腕、腹部各扎了三针。 “这几个穴位疏通郁气、提神醒脑,与极虫花的药效做对冲,我只教一次,记好了。” 钟邈更是瞪大眼睛,别的不提,囟会、哑门这些穴位可是被禁施针的,即使略略偏差,都可能致人半身不遂。 钟邈看看文檀的手,又看看那几根深深刺入的银针,再看看闭目养神的百里伏清,震惊得一时说不出来话。 最后化为一句:怪不得师父将他逐出谷去,这人是个邪修! 施完针,百里伏清渐渐清醒过来,这一次他行动与常人无异,看着样子也并无不妥,钟邈问道:“你还好吗?” 百里伏清却道:“有人想杀我。” 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壶酒,自己一回来只是抿了一小口,就忽然腹痛不止,接着便倒地不醒了。 文檀捻起酒杯,查看了一番,钟邈也跟在一旁,他拿过酒杯闻了闻,正在细细分辨。 文檀却忽然将那酒壶拿起,直接饮了一大口。 他感觉着身体变化,没说是什么毒。百里伏清也没有问的意思。 只有钟邈看着文檀的样子干着急,一边觉得此人被毒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另一边又觉得此人也算个奇才…… 但是文檀没什么反应,他对百里伏清道:“秋风老弟,你今后可得小心。你站得越高,之后想要你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钟邈也道:“极虫花不是万能的,你现在身体亏空的,日后只会百倍反噬。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争盟主之位,而是回家好好休养。” 文檀拍了一下钟邈的后脑勺:“这小孩说什么鬼话呢,不听不听。你这小神医真是……” 钟邈从未觉得有任何一个人能把“小神医”三个字说的如此嘲讽。 文檀接着道:“秋风老弟,咱们两人合作,我可以帮你。” 百里伏清盯着文檀。 钟邈反问:“你怎么跟着瞎掺和,你的目的是什么?” 文檀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就是什么,荣华富贵、万人追捧,这些都是挺好的东西。你个草包能得,我凭什么不配?” 钟邈从未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但他一句话也无法反驳,最后他愤愤离去,离开前丢了一句话给百里伏清。 “你认识他,应该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他当年被逐出羽楚谷就是因为心术不正,和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百里伏清看着他,但是目光是空的,他答道:“我知道。” 文檀来得并不是凑巧。 他是为了碰一个机会。 他原本以为钟邈是他的机会,现在看来,是也不是。 …… 第二日,擂台上,木冲好整以暇地抱臂等着,对手却迟迟未到。 他似乎一点也不好奇、也并无担忧,只是在时辰将近时,懒懒提醒部署百里伏清迟到弃权。 看客们都急了,怎么一遇上强敌明月楼的人,百里伏清就会临阵退缩? 谁成想,在最后一刻,百里伏清拨开人群到了,他看上去精神奕奕,只是说了句:“睡晚起迟了些,抱歉。” 木冲神色微变,但立刻挥棍摆出架势:“久仰大名。” 百里伏清的确是神色懒懒,状态较过去胜上十分。 木冲已研究百里伏清好几日,知晓此人特点:最善攻,下路破绽极大。木冲虽然有些惊讶,但立刻进入状态,自己先打起手,只要耗过十招,便能轻易将它拿下…… 可他没想到,百里伏清今日换了个路数。 …… 百里伏清连连获胜的消息传来之时,谢小九正在一架牛车上,赶着牛慢慢地走。 越不平掏出一个早就发硬的馍馍,递给谢小九,谢小九摆摆手,只喝了两口水。 越不平有些担心。 几日前,在清沅城外不远处,二人相遇。 不久前越不平被卢青霜托付给他的下属,和几十个孩子一起读书训练。 越不平硬熬了一些时日,只觉自己和那些苦大仇深无父无母的其他孩子不同,自己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与他们并无可说。 他也无意给朝廷效力,觉得卢青霜那样自由自在混不死的就很好,于是越不平便寻了个机会偷偷溜走了。 怎料清沅城现在城内拥挤,守城士兵也不再让外人进城了,越不平怎么也进不去,城外多得是自诩武功天下第一的人在外安营扎寨,他们甚至于还自办了一个轻功大赛,看看谁能悄无声息地翻越城墙混入其中。还有一个说书摊子人也很多,摊子上一盲眼汉子在说着武林局势变化。 越不平觉得此处热热闹闹,也是个好去处,自己就在城门口安营扎寨、伺机而动。 可这一等就等了好几日,某日城门大开,一堆人骑马浩浩荡荡地出来了。越不平没蹲见卢青霜,反而叫他一眼认出了最后一辆马车上执马鞭的常盈。 越不平兴致勃勃追了上去,虽然他不知道常盈怎么会和百川宗的人一起,但想来常盈在的话,找到其他人也不难。 只是不知为何,常盈没走多远便自己偷偷跳了车,越不平紧赶慢赶地跑去相认,差点没被一掌打死。 而现在,两人虽一路走,常盈不怎么搭理自己,到最后也就随越不平去了。 越不平闲着没事,但又十分好奇江湖局势变化,于是时不时就把他听来的消息将给常盈,权当解闷。 越不平看出常盈虽然也不怎么回,但应该是十分在乎的。尤其是十分在乎这位“百里伏清”的人,越不平便留了个心眼,多多打探此人的近况。 “百里伏清接连战胜!” “百里伏清未尝败绩!” “百里伏清不战而胜!” 越不平听到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耸人听闻。 “照墟剑法重现江湖,百年难得一见!” “百里伏清剑指魁首,无人可敌!” 越不平只是道听途说便已心潮澎湃,依稀可见这个剑道奇才惊才绝艳的神采。 常盈听了无甚反应。 越不平又听闻百里伏清主张肃清魔教,若有不平之事,哪怕是过去几十年的血案冤案,他都会尽力查清平反,一时十分得人心。 常盈见他语气崇拜,斜觑他一眼,问道:“怎么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越不平道:“百里伏清我不了解,但我听说过百里照墟的故事,那可是天下第一好剑客。他的血脉应该也不会差吧?” 第75章 谢小九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越不平挠了挠脑袋,侠影风云自己可不是白看的。 谢小九仰躺着,让那老牛缓缓向前,夕阳落在他脸上,整个人都染成了粉紫色,比前几日看着稍稍有气色些。 “那你猜他当了盟主第一件事会做什么。” 越不平将这个问题当作了考验,他绞尽脑汁要答出来。 忽然,他福至心灵:“应该是要……铲除谢家?” 谢小九点了点头,越不平握拳自我庆祝。 谢小九又慢悠悠,道:“我前日说了,我不姓常,我实则姓……谢。” 他声音平淡但落入耳中有如惊雷。 谢小九又道:“我匆匆离开清沅城就是因为,我捅了他一刀。” 越不平结结巴巴:“李秋风大哥不会就是……” 谢小九毫不意外对方的反应,只是疲惫地摆摆手。 “我早说了,别跟着我。” 第65章 “感谢素魄楼主啊, 看来离你拿到盟主金印,已经是近在咫尺了。”齐岱笑道。 素魄却并不笑。 她喜欢和聪明人说话,齐岱并不聪明但也绝算笨,装傻充愣到底一定地步, 让人都分辨不出来。 齐岱道:“楼主接连大胜, 如今只需等待你的对手人选出炉,一起进入这生死局, 然后便能如愿成为盟主了。为何还这样愁眉苦脸。” 素魄浅笑:“齐公子好雅兴, 清沅城命案连连, 朝廷没有人追究下来吗?” 齐岱笑道:“现在朝堂正乱, 哪还有功夫管我们这小小一城,我哥都被紧急召回京中。” 素魄喃喃:怪不得。 她问道:“出什么事, 和那钦差有关吗?” 齐岱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总之天高皇帝远的,追不到这儿来。你尽可以放心坐稳这宝座了。” 素魄用扇子掩面:“我这心中总不能踏实。” 齐岱道:“怎么, 你怕输给百里伏清?” 素魄怔愣,这现下百里伏清还得连胜二人才能与自己有一争之力,可齐岱却和其他人一样, 都如此高看他, 这倒不是素魄自己多想了。 素魄早早就发觉百里伏清有可能阻碍到自己时,她便防患于未然,试图使过手段, 可无论明枪暗箭, 竟对这小子起不了任何效果。 这时间拖得越晚, 她便越发不好肆意下手。 这才一直到了今日。 素魄问齐岱:“能者担大任,谁输谁赢都是一样的,我有什么好怕的呢。” 齐岱道:“是这个道理, 既如此,那我也便放心了。” 素魄好奇道:“你之前有什么不放心。” 齐岱笑笑:“江湖上的人敬我们三分,才称我们为什么三大派,如今叶景兄回了门派,只剩我一人说了算,为了不负他们的信任,我有意要公允一些,因此这生死局,我还做了些改动。而且今日这顿饭,我都不该吃的。” 素魄扶额,她没想到齐岱这边也能出乱子。 齐岱已经冠冕堂皇,将素魄的其他话口都堵住了,素魄想问,但看着齐岱优哉游哉地动筷后,终是忍住了。 齐岱见素魄一口没动,贴心给素魄夹了菜。 素魄忽然道:“你要如何才能帮我。” 素魄开门见山:“百里伏清绝非是盟主的最佳人选,他不近人情,空有一身武艺罢了。” 齐岱不语。 素魄却道:“他号称要平反一切血仇冤案,你怎么确定没有一桩是和明苍山庄全然无关的。即使真如此,他这样掘地三尺,江湖必定动荡不安。” 齐岱点点头:“你说的有理。” 素魄循循善诱:“你我应当与这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人不同。我广结天下善缘,百里伏清却将之统统拒之门外。” 齐岱看似为难,但还是开了口。 “你想如何?” 素魄道:“这规矩并非不可变,就应当变,只是这怎么变才有讲究。” …… “原来的生死局规矩是:限一炷香,兵器由自己选择,必须开刃见血,禁用暗器、毒药,直至一方兵器脱手,或被逼出擂台范围才算结束。现在却变成了公开审理一桩江湖悬案,率先还原完整真相之人才有资格担任盟主一位。” “这不等于完全不比武功了吗?”文檀对于这个临时变动十分不满,但是若他跳出来反对,则显得十分不对,他看向百里伏清,对方正在打坐静思。 百里伏清也不怎么说话,他打坐时间越来越长,这才能勉强压制住脑子里的谵妄。 也正因此,文檀才会越发恼怒:百里伏清现在如何能清醒断案? 他给百里伏清喂的药太多了,现在无论他停不停药,对方都有可能忽然陷入癫狂。 文檀并不后悔,他原本以为只要控制着在擂台上的一炷香清醒,便可高枕无忧了。 可现在……他隐隐担忧素魄已经知晓了百里伏清现在的状态,所以才刻意改成了现在的规则。 文檀立刻便怀疑到了钟邈身上,谁料想钟邈竟还敢自投罗网。 文檀对着刚进门的钟邈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钟邈无辜遭殃,仍是照例给百里伏清把脉问诊,听闻文檀所担心的事,他只是耸肩。 “你有这怨天怨地的功夫,何不去趁早打探一下这所谓的江湖悬案究竟是哪一桩。” 文檀觉得言之有理,立刻拍拍屁股走了。 钟邈对百里伏清道:“谢小九不在这城里,他一定是想了什么办法逃出去了。你们之间的恩怨,若要趁早解决,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 百里伏清忽然睁开眼,那眼珠子一片赤红。 钟邈忽而嗓子哑住,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当下最要紧的是将身子养好,这话虽老套,但是留得青山在呀。你难不成真想把谢家连根拔起?这是你当盟主的执念吗?” 百里伏清声音极冷:“有何不可?” 钟邈坐而论道。 他虽然称不上医者仁心,但是一码归一码的道理还是懂的。 “这谢家所有人难道都该死吗?你这样赶尽杀绝,难道真的会让你高兴吗?” 百里伏清却不在乎这些道理。 “我只要让谢小九不高兴就够了。我要让他誓死效忠的谢家不复存在。这每多死一人,都是因他而死,与我何干。” 钟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他提醒道:“你还有家人,想想他们。” …… 百里伏清断药的第三天,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素魄站在了衙门殿内。 他和素魄一左一右坐着,素魄与百里伏清打招呼时,百里伏清却仍在闭目养神,没有搭理她。 素魄神情凝住了,但没有多说什么,也跟着落了座。 齐岱再次宣了一遍规则,为了以示公正,他特意向各门各派收集了江湖上的悬案,哪一桩提的忍越多,便越有可能被当作二人的考题。 当然,这其中结果究竟如何,只有齐岱自己知晓。 果不其然有人质疑:“既然是悬案,无人知晓真相,那要如何能分出胜负。” 齐岱摸摸下巴:“各门各派齐聚于此,人多智广,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难题。即使真有分歧,各执一词。”齐岱看了眼素魄,慢悠悠继续道。 “那到时候便请诸位投票决定吧。” 素魄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百里伏清闭着眼睛仍似睡着,等一弟子上前轻晃,百里伏清才点点头。 百里伏清的确是困,这也是文檀想出来的办法,若睡着了,反而能压制他此时的不稳定。 但是精神不济,又何谈破案? 文檀却似乎并不担忧,他拍拍百里伏清的肩,替他答道:“开始吧。” 齐岱环视一圈,见无人再有异议,于是便抖了抖卷轴,一字一句道: “几十年前,有一宗人尽皆知的血案,它发生在千丈峰顶,是关于一对曾得天下人赞誉的知己兄弟反目成仇的往事……” 齐岱念着念着忽而觉得有点不对劲。 见他停住,其他人都催促地看向齐岱,齐岱便只能继续往下念。 “不久前隐居于此地的第一剑客百里照墟离奇死在峰顶……他身上遍布剑伤,可以分辨出是其好友谢倚的武功。且在几日前,二人约好同上千丈峰,最后却只有谢倚一人下山。事后,谢倚矢口否认,但却在他身上搜出了完整的照墟剑法……”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小,但是周遭议论声却渐强了起来。 素魄盯着齐岱,神情有些愠怒,她不由得道:“这桩悬案事关百里伏清的家族往事,他自己牵扯其中,或知晓一些外人不得所知的秘辛,齐公子,你这样是否有失偏颇。” 齐岱反复看着手中的卷轴,比素魄更奇怪。 他原本准备的并不是这一桩悬案,原本应当是无极宗灭门之谜,讲的是无极宗宗主暴毙后,宗门其余人接二连三离奇死去、这死因却是只有无极宗宗主会的独门武功,齐岱早就和素魄议定过了,并且将推论出无极宗宗主假死、仍旧逍遥法外的关键证据透露给了素魄。 第76章 可他不知为何,他准备的一份份卷轴今日全都变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之死”。 比起小小的无极宗宗主,自然是现在的悬案更有噱头,也更具讨论性。 只是一目了然,这一切证据都直指向谢倚,当年的谢倚一度被压入大牢,是百里照墟的妻子亲自拿着关键物品来为谢倚开罪,让谢倚无罪释放了。 那竟是一封绝笔信,信中百里照墟说自己死期将近,并简单交代了后事,还特地在信中说自己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这下便洗脱了谢倚的嫌疑,但实际上除了谢家,并无一人相信这封信是百里伏清自愿所写。当时百里照墟名扬天下,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怎会选择自尽呢,这完全说不通。 其余人议论纷纷之际,百里伏清猛然睁眼,他似乎没听清齐岱说的话。 他一把抢过齐岱手里的卷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才确认自己听到的并非是幻觉。 他并没有像素魄预料那样沾沾自喜,与之相反,他似乎不愿意提到这件事,对此比素魄还要恼怒十分。 看完后,他猛然地把卷轴撕毁,扔在地上,竟是要拂袖离去了。 第66章 百里照墟的确是个奇才。 见过他的人没有不想成为他的好友的, 他的好友有没有一个不是赞颂诚服的。 侠之一字,似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不拘门户之见,无论是谁来向他讨教,他都会倾囊相授。因此, 百里家养了不少或落魄、或执拗的江湖客。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自是平常, 路遇老妪挑担、小儿卖花,他也定是要帮上一帮的。 依他自己所说, 他这一生都是寻常人在做寻常事。 但偏偏有几件让人觉得惊天动地, 被传颂至今。 其中一件是数十年前, 霈阳都, 他与友人在街边饮茶论道,忽而听得前呼后拥, 见得尘土飞扬, 一伙衣着不俗之人竟在闹市骑马,惊得行人纷纷避之不及。而在那马嘶嬉笑之中, 暗藏着几道微弱哭声。 百里照墟一把将一卖菜翁拉至身后,看着此情此景,他坐在街边, 眉头紧锁。 好友按住他桌上的剑, 提醒他:“这几个都是贵族子弟,家世显赫,日日如此。”说着他摇了摇头。 百里照墟从不怕麻烦, 但是他知道轻重缓急, 今日贸然出手, 即便可以教训这纨绔一番,但终究只是争一时之快。 顾不得沙土漫天,他垂下眼睛, 握着茶杯的手已然经脉突起。 可是忽而,好友惊呼一声,惊锤了一下桌面,茶壶也跟着小跳溅出几滴泪珠。 百里照墟闻声抬头,却见到几匹高头大马后,是一辆歪歪扭扭的锦绣马车。 说是马车也不尽然,因为那朱轮华毂前并没有马,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瘦弱少年,他们身上套着马套子,几根绳索牢牢勒进肉里,衣衫褴褛地拼了命往前挣去。 稍有谁落了后,竹条便狠狠落在他们的背上。 这一幕,谁看了都不忍心。 百里照墟愤怒、震惊,他看见那执马鞭的华衣男子落拓地坐着,另一只手拿着酒壶,眼神迷离地灌下一大口,又是狠狠扬鞭。 百里照墟心中的愤懑快要溢出,那几个孩子能犯什么错,要被如此羞辱虐待? 其余人皆习以为常、亦或是不忍心,都挪开了目光,只有百里照墟死死盯着。 在那些少年无意间流露出求助目光时,他已忍耐不住,直至又一鞭落下,其中一少年被抽中大腿登时摔倒、差点被卷入车轮下之时,百里照墟飞身而出,抵住了太子车驾。 是日,等百里照墟以“聚众闹事”、“以下犯上”等数罪被关进大牢之时,他才知道那竟然是太子的车驾。 但他处变不惊。 …… 百里伏清对这个卓尔不群的先祖所知晓的事,与外人也相差无几。 ——一个惊才绝艳却又英年早逝的侠义之士。 无论要问多少次,他都只能回答:百里照墟是死在谢倚的手中。就正如自己的父亲死在谢小九手里一样,那是斩不断的孽缘。 那并不是一个好的死法。 百里照墟的孩子当时尚在襁褓之中,那人如此狠心背信弃义,他却还要写信为凶手开脱。 百里照墟做得出这等事。 百里伏清看过那封信,的确是先祖的手迹,思来想去,便只有“他早已察觉自己将为人所害,甚至还要包庇此人”这一个解释。 因此在百里伏清现在看来,那绝笔信并不是一封脱罪的信,反而是如山铁证:还有什么比自己的至交,更让他难以怪罪? 谢倚劝他隐居当时地险人稀的乐焉郡,是否也有此番考量? 分明是因为这里更好动手些。 百里伏清越想越怒,看着面前一个个道貌岸然之徒,已是万分不耐烦。 混迹在人群里的钟邈见状挤了进来,他对一脸得意的文檀耳语:“这一定是你的杰作对吧?” 文檀哼笑一声并未作答,反而是又给百里伏清递了一杯热茶,将他劝在椅子上。 众目睽睽之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试图拼凑当年的真相。如今各大门派齐聚,也的确有不少人知晓一些不为所知的片面故事。 百里照墟风头正盛,也自然会招致仇怨,他的朋友广布天下,仇敌也是一样。他无意施恩惠,但也无心种下苦果。 就比如当年百里一家举家南迁之后,暂居他家中的一江湖客还曾鸠占鹊巢,自称百里照墟生前唯一关门弟子,在原来的百里家宅坑蒙拐骗。被人揭穿后,更是暴跳如雷,大肆诋毁。 只是当年百里照墟死讯一出,的确震动武林。 毕竟在数个月前,他们还要推举百里照墟做第一任武林盟主。 而两位即将成为新一任盟主的人却十分安静。 素魄和百里伏清各有各的心思。 百里伏清已经认定凶手是谁,但他不愿反复提及、反复争辩,以免自己情绪失控,是此,他才闭口不言,一味饮茶。 而素魄在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之中,早早就想起了一些别的事。她知道真凶是谁,但她不能说,因此,她闭口不言,只是神情闪烁地看着百里伏清。 良久,等所有人安静下来后,齐岱走到二人之间,左看右看,左等右等,两人却都闭口不谈。 齐岱板着身子,率先走到了素魄身侧。 素魄自然也知道先发制人的道理,但她顿了顿,开口问道:“百里公子,此事众说纷纭,若说照墟大侠是自尽,恐怕不能令人信服。但若指认谢倚,却又动机不足。若按其他人所说,的确还有几个有着恩怨的仇人,也不能将之排除。我想先听听你的见解。” 百里伏清冷哼一声,不想回应。 众目睽睽,这一言一行都深受检视,每一环都是一桩考量。百里伏清这举止和素魄一比,的确是十分无礼,甚至有些目中无人了。 于是文檀低声提醒:“谦逊、谦逊。” 百里伏清按住自己正在颤抖着的那只手,他自知此时自己的情绪不对,可是怎么也压不住那股烦躁,只能是尽量简短开口。 “有何动机不足?妒之一字还不够吗?” 素魄轻笑一声,继续追问:“若按照这样说,公子坚信是谢倚所为?” 百里伏清瞥了她一眼。 “谢倚的剑法、死前最后见过的人是谢倚、照墟剑法被他盗走,傻子都能分辨是何人所为。” 无端被贬成傻子,素魄脸色微变,脸上讥讽一闪而过。 “那封绝笔信是为何?” 百里伏清又是一个不耐的眼神。 齐岱感觉脖子一凉。 “这便更好解释,百里照墟人善,他早早便察觉到所谓好友见利忘义,但他念旧情,以德报怨罢了。” 他这话一出,倒是说服了不少人。 文檀看得通透,他觉得这最后一关看似对他们不利,毕竟若论武艺,百里伏清定然能大获全胜。 但是若往好的方面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真相固然重用,但是要让其余人“相信”,这才是最临门一脚的要紧事。 要让其余人相信百里伏清所说的便是对的,不就等同于让其余人相信百里伏清才是能让他们心悦诚服的盟主人选吗? 因此百里伏清说什么都不重要,若论起当年这桩悬案,没有人比他这样一个百里家传人口中说的话更有说服力的了。 …… 素魄却并未跟着赞同,她冷不丁发问:“眼见尚且不一定为实,更何况我们都是道听途说的。公子你言之凿凿,但是否先入为主了。” 百里伏清道:“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以你所言,哪怕有人亲眼看见谢倚动的手都不一定为实?一切皆不可信,那还有什么可说?!” 说完,他想到了什么,怒火更盛。 素魄顿了顿。 “我并非这意思。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早下定论。还有许多疑点尚未厘清。” 第77章 百里伏清见她不言,反而问起素魄。 “那以你这么说,是有一个人仿了谢倚的武功、骗了百里照墟上山将他害死,然后又将照墟剑法藏在了谢倚的身上?且不论天下是否真有这本领的高人,这般舍近求远,说出口你不觉得可笑吗?” 有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伏清气焰已然压倒素魄,素魄脱口道:“或许呢?” 百里伏清变了神色,他追问道:“谁?”恍惚间,他觉得眼前这个不断给谢家开脱的人是常盈。 素魄咬着牙,道:“百里照墟!” 百里伏清更是觉得荒谬至极。 “哈哈你是说他自裁?” 素魄十分冷静,她道:“放眼江湖内,我只能想出这一位可以同时做到这么多事。” 百里伏清道:“那他为何?” 素魄道:“走火入魔不由自主也并非罕见,当然,我并非肯定,我只是说,这也是一种可能。” 百里伏清忽而了然,他往后一靠,蔑视道:“你并非真心想搞清楚凶手是谁,毕竟无论是何人,都已经回到阴曹地府去了。你现在不过是想诋毁百里照墟、诋毁百里家而已。” 文檀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鼓了鼓掌,未曾想到百里伏清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有攻击性,还要聪明,一下子就领会了真谛,将素魄说得哑口无言。 可下一秒,百里伏清从椅子上暴起,直奔素魄,似乎是想掐住对方的脖子,被钟邈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文檀慢了半步,一左一右将人架了回去,他看见百里伏清眼眸混沌,应当是陷入癔症,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素魄被步步紧逼,藏在唇舌边的答案却怎么也不能说出口。 百里伏清又冒出一句:“若说什么先入为主,你这样替谢家说话、替谢家卖命,究竟是能得什么好处?我对你……” 文檀警铃大作,立刻捂住百里伏清的嘴巴,在其余人疑惑的目光里,他打着圆场。 “不如让素魄楼主继续说。” “我哪有这般蠢!”素魄的眉头跳了跳,她不过是想守口如瓶,将这秘密烂死腹中,这无知之徒反倒对她蹬鼻子上脸了。 有这么一瞬,素魄差点要不管不顾地将“真相”扔到百里伏清自负的脸上。 可是,偏偏她不能。 素魄的确知道一些事,她知道得太多了。 她知道百里照墟不可能是因为走火入魔所以自请隐居,也不可能因此自裁。 可若既不是百里照墟,也不是谢倚,更不是那些武功身手皆不及他们的其余泛泛之辈。 而且他们的确是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会否有这样的可能呢? 的确有。 百里照墟当年的确觉察到有人要杀他,因此他匆匆隐居避世,想要避开这桩悲剧。甚至有可能,他只与自己的至交好友商议过。 又或许,这本剑谱是百里照墟托谢倚帮自己收好的。毕竟稚子年幼、妻子柔弱,若自己真出了什么意外,能由谢倚保管,并传给他的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有什么人能模仿谢倚的武功,这也并没有那么难。至于是谁想对百里照墟下手, 江湖上没有,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 这样一来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当年百里照墟阻拦太子车驾闹得沸沸扬扬,他被关入大牢后,一大批受过他恩惠的百姓请命要衙门放了他,衙门殿外跪得水泄不通。 这一大帮人长跪不起,甚至有许多人远道而来陆续加入请愿队伍。 整整一天一夜后,此事惊动了朝廷,上面才有人点头将百里照墟全须全尾地释放。 此事在当时算是一段佳话。 但鲜有人知的是后来,有心人特意远道而来与百里照墟品茗论剑,还提出要看看他的剑法:那个天下无双、差点将当朝太子血溅长街的剑法。 百里照墟摇摇头,豁达道:“古人云‘兵者为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此剑只在该出鞘时方会出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知转了几番,那寻常不过的一句话竟变成了……他的剑只对权贵而出。 一个民心所向且很有本事的人,却偏偏不归顺臣服。是谁想要他的命,不言而喻。 素魄绝不能将此事捅破,因此她哪怕顺着百里伏清的话说是谢倚所为,也不可能和盘托出。 她看着百里伏清桀骜的脸,忽而觉得此人也有些可怜。 那真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计划,直接让当时两个闻名天下的剑客、两个门派争斗得不死不休,在江湖上一蹶不振多年。 素魄这样想着,有些扬眉吐气,她问道:“那若是谢倚所为,你觉得应当要如何处置?” 第67章 百里伏清毫不犹豫回答。 “杀。” “负义泯恩者, 天地不容。即使它并非是百里照墟,我一样会这么说。试问在座各位,哪个门派未曾遭受谢家的迫害,他们诛人父兄、离间骨肉、盗人法宝, 桩桩件件皆有实据。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谢家小九害死了百里掌门。”有人平静接话。 百里伏清猛然转头看向文檀, 文檀气定神闲,将百里伏清未能开口的话淡淡说出。 果不其然, 原本的空穴来风一下有了实证, 众人再次议论纷纷。 不少人感慨这谢家不仅罔顾王法, 更是不将江湖上任何人放在眼里。 若任何人都想杀便杀, 那么这天下岂不大乱? 他们早就需要这一样一个铁血手腕的新盟主来主事。杨清寒虽是个好人,但太好, 也便成了老好人。这十年来总是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理念, 在各门各派之间和稀泥。 因此江湖上表面一团和气,实则门派恩怨不断。 如若今日百里伏清当选, 那么便可恢复往日的江湖风采,将那些邪门歪道通通逐出中土! 想当年众派齐心协力讨伐魔教时,是何等众志成城?何等风光无限? “谢家作恶多端, 本就应该被打为魔教!” 不知是谁嚷了一声。 一刹那, 一呼百应。 齐岱示意大家安静,竟然于事无补。 在一派激昂声里,人群之中的容雀默默摇了摇头:“蠢货。”她看着这一幕, 似乎看到了多年前, 南棘谷被一群人冲进谷中烧杀抢掠的情景。 她竟不知原来定罪可以如此简单, 甚至不需要真凭实据,如此三言两语,便能使得一族人为一人做陪葬。 她看着百里伏清, 那张脸上有恨意、有愤怒,却不见一点宽容和善意。 这李秋风已经完完全全成了另一个人。 或许仇恨先烧死的人是自己。容雀摇摇头,转身离开。 素魄皱着眉看群情激愤,等到声音渐渐平息,她才大声发表意见。 “以杀止杀,下下之选。” 素魄缓缓道:“看来百里公子并未得到其先祖半点真传。兵者不详、仁心不杀,这都是剑侠多年前挂在嘴边的话。他若真心想要复仇,大可不必留下那封信。你可曾想过他为何说不追究?” 素魄走近,看着百里伏清,认真道:“因为他不希望冤冤相报,他希望一切都止于他死的时候。你现在翻旧账、株连后人,岂不是违背他的意愿?” 素魄早已想好对策,为今之计她只有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看似是粉饰太平,但又要与百里伏清显出不同,还要更有说服力。 这是她另辟蹊径的办法。 “我们今日谈论的虽是百里照墟的悬案,在真相之外,更要找到一条妥帖的处置之法。因此且不论谢家如何、谢小九如何,彼此相安无事、相忘江湖才是最佳选择。我想若剑侠再世,也会同意我所说的。” 素魄说话声柔和,但语气坚定有力,因此的确让人听了进去。 尤其是齐岱,他鼓掌道:“确实是这个道理、打打杀杀像什么样子。” 齐岱这话音一落,好几人的目光又追到了他脸上。齐岱说这话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并不算江湖义士,又与朝廷扯不上太大关系,更没有遭受过什么深仇大恨,日子得过且过着便足矣。 早有人看不惯齐岱日日在城中招摇,一个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罢了,真把自己当什么代掌门了。 荒唐,他早该交出这掌门金印了! 因此齐岱说话后,反倒没人附和了。 众人看向百里伏清,后者神色阴沉,眉眼低垂着。他身量本来就高,站起来后将所有人都压下去一截似的。 “你说以杀止杀,下下之选。可在我看来,若是到了以杀止杀的地步,那便是无奈之举、唯一之举、必须之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若步步紧逼直至末路、直至你手边仅剩一把刀,你都不肯拿起,还有何颜面赴九泉?!并非是我心狠手辣,是他人起了杀念,冤冤相报仇恨如草,便只有斩草除根,才能彻底解决一切!” 第78章 百里伏清越说语速越快,越说语气越急,到了最后简直像是将所有人的喉咙都揪住。 谁人都没发现,这话题竟从破冤案变成了是否要诛杀谢家。更是没人发现,大家都各有了自己的想法。 就连素魄也一时失去了所有的辩驳。 因为百里伏清说这番话时,那深深的苦痛感远比言语本身更有力。 太有煽动力了。 素魄知道自己若在与他强辩,那么只会使百里伏清的情绪更激烈,言语更有力,那对自己更加不利。 这个场面不是她所希望的。 一片寂静中,不知是谁说了句。 “似乎……只能投票决定了?” 素魄想问,投什么?投铲除谢家,还是选盟主?但是事已至此,这两个答案都成了一个,一个把百里伏清推上去的答案。 甚至其余人都不加避讳了。 齐岱原本还吩咐着侍从分发纸笔,但又是百里伏清身旁那人忽然喊道:“若在场之人都能投一票,我便选百里大侠了。” 他这话说得坦荡认真,因此陆续有人跟着叫道:“我也选百里伏清!当上盟主,报仇雪恨,方显英雄本色。” “不管别的弯弯绕绕,百里伏清无疑是当今的剑术第一,我也选他。” 那七嘴八舌的,简直把拿着笔准备要写的明月楼的人给推搡得站不住。 素魄咬着牙,忍了又忍。 “够了!这不是应该找出真凶才对吗?我知道真凶是谁,绝对不是谢倚。百里伏清说的都是错的!” 她的声音被盖住,听不分明,但也有些人听到了她说的话。 百里伏清走过去,问:“你知道什么?” 文檀隔在二人之间,用扇子遮住脸,摇头道:“垂死挣扎,你再胡言乱语也没用的。” 素魄只盯着百里伏清说:“你大错特错,还会错上加错。” …… 凡此种种,似乎都只能说是命运使然。 明月楼这一代代相传,盟主之位竟断在了她手中。是的,不止是杨清寒而已,每一个武林盟主实际上都是明月楼出身,只是有的人混入了其他门派而已。 若是杨清寒没有死,他的盟主之位或许还能延续个五年,再之后,才需要自己出来争。素魄知道自己准备得太不够了。 或许是因为这所谓的江湖法宝早就已经所剩无几,又或许是江湖中人一代不如一代,根本无需忌惮,总而言之,那股一直扶持明月楼的力早就散了。 江湖上真正能称作豪杰的英雄少之又少。 素魄从来都觉得,自己才是最适合统领江湖之人。 即使不靠其他手段,她也能坐稳江湖第一的宝座。 她知道百里伏清身上有古怪,她多次派人给他下药,此人却安然无恙。 这并不可能。 素魄看着百里伏清和他身边之人,总觉得事有蹊跷。 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时。 素魄劝自己。 …… 百里伏清成了新任盟主,亦是知鱼阁的新主人。按理说应该大宴三天,然而他却没有这个心思。 他也没有如其他人预料的那般立刻杀回乐焉郡去。 知鱼阁的大门关闭了七天七夜,没有人出入过。 门外一片暗潮汹涌,门内亦是如此。 文檀帮着百里伏清当上了盟主,立刻便想摆布他,让他为自己办事。 他自认为已经能操控百里伏清,接下来便无需浪费时间了。 什么江湖恩怨,都是说辞而已。 敛财才是根本大计! 他已经有一规划,他打算以重修知鱼阁的藏宝阁为由,向各门各派征收一笔修缮费,然后再举行一个鉴宝大会,名义上是封天下名器,重新列个武器榜出来,实则还是为了敛财。 看得上的统统挪为己用就好了。 至于征讨魔教一事,说起来劳民伤财的:又要集结人马又得准备兵器,还得派人准备口粮,若谢家富可敌国也就罢了。文檀觉得此事可以暂缓,即使要征讨,也可以先找个有钱一点的先征讨。 他早将如意算盘打得很精。只需要通过百里伏清的嘴布置下去就好了,知鱼阁人马不算少,外头也有许多真心叹服百里伏清的人,这几件事做起来也不难。 只是百里伏清竟对他说了“不”。 文檀略有吃惊,他将百里伏清最需要的药丸搁在掌心,又问了一遍。 百里伏清依然说不。 文檀对百里伏清虽没有到傀儡术这般阴损有效,但是以百里伏清现在的情况来看,若没有自己的汤药调理,他此时定然如百爪挠心,根本没办法抵抗这药的诱惑。 只需要一剂药就能让他神清气爽、实力大增,否则便一直像有虫子噬咬脑子一般,根本没法保持理智。 文檀大摇大摆走近,再没了平日好言好语、誓死效忠的狗腿样。 “实话告诉你,这极虫花有依赖性,也的确会诱人发狂。你后半辈子若没有我,只能活在这如同炼狱一般的痛苦之中。所以,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懂了吗?” 文檀颐指气使地用手指点百里伏清,却被后者忽然一掌掀翻出去。 文檀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文檀狼狈地抹了抹脸上划破而留下的血迹,疑惑极了:他给百里伏清停药多日,他早就应该使不出任何内力才对。 “怎么会……?” 百里伏清靠近,身上暴涨的杀气让文檀避之不及。 百里伏清道:“你说什么?” 文檀怎么敢再重复一次。 百里伏清道:“我倒是好奇。你自诩医术高明。” 他说着将剑搁到文檀的颈侧。 “我若将你这样斩断,你还能活吗?” 文檀看着百里伏清毫无生气的眼睛,忽而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百里伏清没日没夜的练剑,极虫花诱导他暴涨的的剑意和内力,早已盖过那破败不堪的经脉运作,更何况百里伏清此时痴蛮,全然不懂得压抑,因此内力一边猛增一遍随意倾泻,竟得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叫他并未失去神智、也未彻底油尽灯枯。 不知他能这般坚持多久,可连那药都控制不住他的话,那便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拦他。 第68章 “秉盟主, 谢小九并无消息。” 知鱼阁人马一天三班倒,在城中搜查谢小九,不出所料的是一无所获。 谢小九如同人间蒸发一样。 他必定是畏罪潜逃,很有可能藏在什么深山老林里再也不出来。 百里伏清听着这日日相同的汇报, 没有作声。 一门之隔, 外头的人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只听到有什么掉落的声音, 他们并不敢推门进去, 只好耐心等着指示。 前几日, 百里伏清当着众人的面, 把一直伴随其左右的“好友”丢进了大牢。 城门大开后,又把质疑其是否能坐稳盟主之位的其他门派弟子杀鸡儆猴:那些人被打断手脚, 再也不能习武。 自此, 再没人敢乱说话了。 门内,百里伏清闭着眼睛在练功调息, 闭关中,他不会客,谁也不见。一道大门将门内混乱的血腥气掩藏。 百里伏清身上有很多伤, 一道又一道的抓痕, 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只有放空打坐之时,脑子才稍稍好受些。 可他不愿意进入那样的状态:那种空白的状态如同一个漩涡一样,他一旦懈怠, 便会抽不回神。 百里伏清怀疑, 他若陷在其中便有可能变作一具行尸走肉。 每当此时, 照他吩咐出门搜查谢小九的人马,便会出现。 “谢小九”这个名字,一下子让他心里所有的恨爆裂开来, 但与此同时那些遗憾、爱欲、思念亦是与日俱增。 恨和爱交杂,叫人痛心切骨。 百里伏清在这般混乱沉浮的念头里,只抓住了这一点。 ——除谢家,是必须之举。 只要谢家没了,一切阻碍都没了。 谢小九若真的效忠谢家,那么无论他此时此刻藏在哪里,这个消息放出去,他便一定会赶回谢家。 他要逼谢小九主动现身。 “七日后,除谢家。” 知鱼阁的其他人并不了解新任盟主的脾性,只能揣摩着。 “那要继续诛杀谢小九吗?” 谢小九的通缉令已经整个江湖都在流传,无论有仇没仇,都想把谢小九的项上人头当作富贵的敲门砖。 屋内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 “我说过很多次,要活捉。” 门外人对视一眼,点头称是后便匆匆离开。他们心想如此深仇大恨,自然得是活捉,必然不能叫他好死。 百里伏清的目光针刺般打在身上,但很快又转为柔和,他似乎是在回答,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谢小九不能杀,他不能死。” …… 谢家要成为盟主试剑的第一块磨刀石,此消息不胫而走。 第79章 浮云江以北欢欣鼓舞、士气大振;浮云江以南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早在盟主率众派讨伐大军赶到前,乐焉郡便已经出了不少乱子。 百里一族平日虽深居简出,但平日待乐焉郡江北百姓极好,因此江北听闻百里策死讯已是群情激愤,自请划船渡江攻入江南。 但是此举被百里尽欢拦下。 百里尽欢平静地办完了丧事,但河灯和白花瓣顺着浮云江潮水缓缓流入谢家一带时,却还是吓走了不少谢家门人。 浮云江以南一带基本都姓谢,外八家内三族的,血脉相连但又不算很亲近。 可是事到临头,却都是秘密整理起了行囊,并无多少一致对外的信心。 谢缚惊仍在闭关,哪怕那么多人试图急报,可是谢缚惊所处的闭关山洞内一片寂静。 那片死寂让外头入热锅上蚂蚁一般的谢家人,更加不安。 或许是真的。 谢缚惊死在山洞里了。 但是没有一人敢真的闯进去看个究竟:只要谢缚惊不死,那么谢家就未必会败。 如若有人进去瞧了发现谢缚惊真的死了,那么谢家已经不战而败;反之,如若谢缚惊没有死,那么谢缚惊会把闯进山洞的人杀死。 此地只有掌门能进。 谢家人各怀鬼胎,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想逃。少部分谢家人不愿屈从百里家之下,宁死战不退,开始组织人马准备反击。 到底是群龙无首,他们一直等,却一直没有等到百里伏清率众来袭。于是愈等愈慌乱,愈等愈惴惴不安,那队伍里的人便一日比一日更少些。 与此同时,谢小九和越不平正在用自制竹筏慢悠悠渡过浮云江。 江面雾气重重,越不平十分紧张。而谢小九头戴斗笠,盘腿而坐,正聚精会神看着水面下的鱼。 “你确定这条路能走吗?” 谢家封锁了所有入口,他们是从江北划过来的。于是谢小九就带着越不平去了百里家的地盘。明明在办丧事,此地却喜气洋洋。 越不平生怕谢小九身份曝光,一直提心吊胆,但是却没有一人认出他来,甚至还有江北百姓邀请两人一同参加夜晚的篝火夜游。 他们只当是谢小九二人闻风而来的“盟主朋友”,最近江北来了一些这样的侠士。 谢小九一直表现得十分自然,哪怕听着耳边对谢家、对他自己肆意不堪的辱骂,谢小九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谢小九甚至给百里策点了一盏荷灯。众人闭目哀悼之时,谢小九就这样看着,那肃穆哀伤的光照下,映着的脸庞也只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 江边不仅都是人,甚至已经备满了鱼船。 谢小九避开人群,自制了一个小竹筏,就这样踏上了回家路。 这小舟慢慢漂远,越不平一直紧绷的心慢慢松懈下来。但他很快又轻松不起来了。 他问谢小九:“我们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你何必要回谢家。难道不应该跑得越远越好?我现在觉得留在江北也不错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竹筏并不牢固,越不平不会划,时不时被颠簸急流吓得小声惊叫。 谢小九听闻越不平的话,道:“你说得对。” 越不平道:“那我们赶紧回头吧。” 谢小九却没有动作,他道:“其实原本此路也是不通的,谢家会有人盯着江面,只要有人要渡江,便会放箭。“ 越不平更是惊出一声汗,总觉得面前的迷雾之中藏着一根根箭矢。 越不平更加焦急:“那这不是送死?” 谢小九却不乱,他淡然地问了句越不平。 “你会水吗?” 越不平愣愣点头:“会一……” 他话未说完,被谢小九一脚踢下水去。越不平扑腾了几下这才探出头来,却发现江面上那艘小竹筏悠悠摆动着,筏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越不平东张西望着,江面水平如镜,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踪迹。 越不平原地呆住,但冰凉的湖水让他清醒过来,他看着竹筏飘向的方向,狠了狠心,转身朝着岸边游去。 …… 谢小九上岸时,江边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都暗着。那从缺过人的望楼也是一片漆黑。 谢小九并不惊讶,他随意翻进了一户人家家中,里面东西散乱,却空无一人,谢小九换了套干衣服,顺手拿起一把刀放进怀里,便继续往城里走去。 他一个人,走在这漆黑无比的夜里,有些颤抖。 天寒露重,他的发丝还未干,在水里泡久了,刚刚愈合的伤口也裂了。 谢小九却无暇顾及这些,他那些曾经消失的记忆正在不断上涌。 一切都如昨天一般清晰。 他离开的那天晚上,是从千丈峰翻出去的。百里家安插的密探来信,说百里伏清即将离开乐焉郡。 于是谢小九也紧随其后立即动身,他从千丈峰的密林里紧赶慢赶,才追上了百里伏清的背影。 临行前,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掌门禀报。 ——掌门正在闭关,自己说了他也不一定听得见,还容易耽误时机,当时自己是这般想的。 谢小九沿着那狭窄长阶往上走去,他想直接去掌门殿见谢缚惊。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七十八步而已,并没有那么远。 他第一次跟着谢缚惊身后进百里内门时,却觉得那条路长的不可思议,自己一路跑着却依然跟不上谢缚惊,甚至差点滚落下去,被其他师兄一顿嘲弄。 谢缚惊转身绕过莲花台。 长阶尽头有个池子,池子种满了莲花,而莲花中心有个高台,每个月的比武都是在莲花台进行的。 谢小九不知道多少次被打落台下,喝饱了这池中的水。还有一次,他被人溺进这池水中,差点死了。这之后谢小九有意学闭气,水性也越来越好。 谢小九继续往前走着,莲花台后的白玉轩是他和师兄们的住所,那里只有八间屋子,谢小九是第九个徒弟,没能住在里面。 他随着师父住在问道楼里。 问道楼很旧,木板一踩上去便吱呀吱呀随时要坠落的样子。而师父走路从来没声音。 师父说,什么时候谢小九进出也了无声息,便可以出师了。 谢缚惊是师父,亦是掌门,是让谢小九能吃上饭的人。 他经常夸小九。 莲花台上,小九被打落水三次以后,便已能站稳脚跟,比早来此处好几年的其他师兄都强上不少。 谢缚惊说:“你们连小九都比不过,还有何颜面留在此处。” 竹林里、峭壁间,小九起早贪黑练轻功。 谢缚惊说:“你们整日在白玉轩好吃懒做,到底是想练武,还是想抱团玩乐?” 小九是他耳提面命的爱徒,谢缚惊定然给他开了小灶。 但他们不敢对师父发难,只能找小九的麻烦。一而再、再而三,谢小九从吃不上饭,到被绑住手脚丢进池中……愈到绝境,却总能死里逃生。 他信任尊崇谢家掌门,终于把一切和盘托出,好让几个师兄不要再捉弄自己。 可是那天晚上,电闪雷鸣之间,谢缚惊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谢小九一把刀。 谢缚惊教他:“有时,杀人是为了自保。他们如此,你也是一样。” …… 谢小九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对,他下刀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犹豫。 无论是后来因为输给百里伏清,他被绑在莲花台上被鞭打到动弹不得,还是那日被池水灌满口鼻,谢小九想的都是,若我侥幸不死,那便杀了他吧。 谢小九走过去,直走到千丈峰底,一个挂着孤灯的竹屋旁,那是掌门闭关期间守门人的住所,给掌门提衣食住行所需用品,或者是传递消息、不让其他人打扰用的。 这是个没意思的活,既耽误练功、又枯燥费神,其他徒弟都不愿意。 因此谢小九在这里呆的最多,他在那间竹屋后找到了密密麻麻的刀刻痕迹。 都是他自己一笔一划刻下的。 谢小九从不喊苦也从不流泪,只是躺在这竹林里,枕着破刀,看着满天星辰闪烁时,亦希望能找到一盏永不熄灭的孤灯。 那是他数星星刻下的,那是他唯一的乐趣。 但他从未数清过。 谢小九这一路走得都很小心,谢家内门虽然也有人,但是竟没一人撞见他。 自然,此时这竹屋也并没有人, 他直直走到山洞外,站在那扇石门略等了等。 他有许多话想问谢缚惊,但实际上他也没什么好问的。 他早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感激谢缚惊救自己一命,感激谢缚惊的知遇之恩,感激他的教导。但因此总是忽略谢缚惊是那个给自己下毒之人、也是给自己递刀之人。 这些天来,在漂泊不定养伤的日子里,谢小九忽然想明白了。 第80章 那些惶惑不安的感受沉了下去。他忽然能够接受这一切的造化弄人了。 之前骤然得知李秋风的身份,谢小九只觉天翻地覆,这完全背离了他之前十几年的认知。他绝不能接受这样的错误,拼了命想弥补覆盖。 终究是徒劳一场。 谢小九已经搞砸了一切。 谢小九从未被人珍之视之,现在才发现,哪怕是越不平、哪怕是迎面而来的任何人,对自己都要比这谢家要好。 谢小九最应该谢的人是他自己。 山洞内一片死寂,谢小九也打不开这石门。于是他隔着石门坐下。 他问谢缚惊。 “师父,你究竟为何要将我带回内门。” 没有回应。 这个答案他已清楚。 师兄们以为谢小九多受重用,实则自己在谢缚惊眼里也只是一把刀。原来这把刀未开刃、破烂不堪不时,他将之悬在众人面前,对它赞赏有加,蒙昧者嫉妒不已起了杀心。 那时,自己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丢掉的废物。 只是谢小九成了自己的磨刀石。 谢小九又问。 “掌门,谢家支撑不了多久。” 石门依旧紧闭。 谢缚惊性情古怪,但是在管理谢家上已算尽心尽力。谢小九能学得他的毒辣,但学不来他的圆滑,因此与谢家几个族老并不投机。 谢小九本就不愿与人多说话,他是个绝佳的练武奇才,但绝非是下一任掌门的好人选。 那时他没有想做的事,掌门让他做的事便去做。他一向能做的很好,除了杀死百里伏清这一件。 如若在过去,只消谢缚惊在石门内说一句话,谢小九必定会继续赴汤蹈火。 可现在,谢缚惊或许已成白骨一具。 谢小九也不想死在这里,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 最后,谢小九起身道:“或许,我本就不是谢家人。” 仇恨沾衣袖,好梦不长久。 “今夜满月高悬清晖万里。但月圆则缺。我取常盈二字,愿你余生常盈、未有缺憾,日日欢愉,你可喜欢?” 谢小九忽然想起这句话。 余生常盈、未有缺憾、日日欢愉,这十二个字和自己竟一点都沾不上边。 …… 远处天光乍亮,江风送来破浪声。 那硝烟的味道被风越卷越烈,火舌从竹林猛然绵延而去,畏缩在了江边。 一个又一个人影跳进江中,慌不择路地向对岸游去。 他们泡在水中,看着过去几十年的栖身之所化为一场大火,心情十分复杂。 还好城中也没有多少人了,大家聚在一起,被轰然落下的问道楼倒塌声吵醒时,一切尚来得及。 滚烫的烟尘避无可避地将所有人逼至对岸,那个他们不愿靠近的地方。 浮云江宽阔,靠自己游到对岸基本是天方夜谭。就在众人纷纷力竭沉入江底之时。一艘艘小舟忽而出现,势同水火的江北百姓竟伸出援手,将这些人纷纷拉上小舟。 小船里的人看着远处冲天火光,皆默然无语。 第69章 谢家被一场大火烧没了。 此消息传开时, 许多人都不信。 比试,盟主带领的诛魔盟众还未进入乐焉郡。 关押在江北的谢家死里逃生者说不出个所以然,发觉自己救了仇敌的百里门人更是不知缘由。 两伙人在岸边时,竟还有些相顾失色。 这样兴师动众最后落了一场空, 不知是该憾还是该得意。 这火蹊跷, 偏偏烧在百里伏清要到达乐焉郡的前一日。 百里伏清绝不信旁人所说,这是谢家遭了报应。 究竟是谁有这本事, 这样悄无声息混进城中烧了这把大火, 把谢家城池都烧成一团灰烬? 纵火者是出于恨意, 还是别用有心? 百里伏清觉得此事与谢小九有关, 但这感觉来得毫无道理,百里伏清也不希望这预感是对的。 可偏偏此时却有个人求见。 他说他叫越不平。 百里伏清记得他, 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百里伏清本想打发了他, 近来这样攀亲托熟的人不少。 可越不平不同,不同在……百里伏清是和常盈一起认识的他。 于是百里伏清见了他。 越不平开口便是:“秋风大哥, 我们得救常盈哥!” 百里伏清面上不显,但是心头已然沉了下去。 “什么意思。” 越不平虽然知晓二人之间有矛盾,可是眼下他也只能求助于李秋风了。 他觉得李秋风并不是个无情之人, 他不可能真的对常盈赶尽杀绝、袖手旁观。 于是越不平跳过之前两人如何从清沅城外走到乐焉郡的故事, 只是将二人进入乐焉郡渡过江去的事告诉了李秋风。自然他也是绝口不提自己如何帮助常盈作身份伪装,好避开通缉。 李秋风的神色却还是越来越难看。 尤其是在他听到,常盈跳入了浮云江后消失不见, 越不平游回岸边想找人帮忙, 却正好误打误撞救了许多从火海逃生的谢家人, 可越不平没有在其中发现常盈的身影。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常盈已经回到谢家葬身火海。 第二个则是他沉在江底葬身鱼腹。 无论是哪个,都不愿让人细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就这样凭空不见? 越不平希望百里伏清能和他去谢家寻人,说不定, 常盈还活着。 可这样大的火,谁在那火场能有生机? 隔着江面亦能看到所有楼阁尽数塌落,迷蒙的灰烬随着冷风钻进岸边人的鼻子,有些作痒。 百里伏清没有回答,他道:“你确定是他?” 越不平点点头。 百里伏清咬牙切齿:“他说了什么?” 越不平救人心切,但见百里伏清神色不对,还是老实回答:“他最后就问了一句我会不会水?” 百里伏清道:“我是问,你和他一起时,他有没有说起过我?” 百里伏清此时却真正的被打了一闷棍,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想要对面前这个少年动手,他想问越不平常盈怎么可能也被一并烧死在里面。 这是天方夜谭。 谢小九一定在等着自己,他知道自己在找他,他也绝对躲不过去。 他的确如自己所料回到谢家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会着火? 为什么在他回去后,就失了火? 越不平道:“他说他他他,十分懊悔,每日都在悔恨之中。” 百里伏清一转身,通红的眼珠子杀机毕现,他一摆手将越不平击飞出去。 “你敢对我说谎?” 越不平撑起身子,畏惧地看着面前暴戾的男人。他知道不能耍小聪明,于是连忙说实话。 “常盈哥只说了两个字,孽缘。” 百里伏清冷笑着重复这两个字:孽缘、孽缘、孽缘。 越不平仍心存希望:“盟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或许你可以借我一艘小船,我去替您看个究竟?” 百里伏清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路过他身侧。 …… 百里伏清亲自划船渡江,他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余温热浪打在众人脸上,铺天盖地的烟土让人睁不开眼。 这火烧了一天一夜仍是未彻底熄灭。 灼灼热浪,众人掩面前行。 只消一眼,便能断定,在这样焦黑的人间炼狱里,绝不可能还留有活口。 可是百里伏清却仍要往里走。 有人劝告他,城内太危险,一些摇摇欲坠的楼匾横梁很有可能伤到他。 与其在此处浪费时间,不如先去处置逃出来的那上百个谢家人。 百里伏清却置若罔闻。 其余人也只能私模似样地查还有没有藏在里面的魔教余孽。 等他们抬头时才发觉百里伏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百里伏清步履匆匆,他从未来过浮云江以南的谢家地界。以前觉得这江水太宽,现在才发觉,谢家也并没有那么远。 百里伏清也不知该往哪处寻,他更没有办法开口叫谢小九的名字。 他不能喊他。 也不知是不是热的,百里伏清的额角汗如雨下,他的衣袖被火星燃起,他却视而不见、步履不停,这火才要燎起就被汗水给浇熄了。 百里伏清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被那小子三言两语骗来寻谢小九。 他若死了才好。 他一路找,找到了最先起火的竹林里,那里只剩一片焦黑。 常盈有可能已经死掉的念头折磨着百里伏清,他迫切希望自己找到什么,却又畏惧着。 百里伏清仰面,纷纷扬扬不知从而落下的白灰像是深秋燃尽的第一场的雪。 百里伏清一想到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小部分,或许便是自己现在苦寻不得的常盈,他的心就如同被人撕成两半。 第81章 百里伏清找着找着,果然寻出些东西,他看见了一座山洞,山洞里面黑黝黝的。 百里伏清猜想入门之处或许有机关,但那一定是在大火之后再打开的,因为山洞内物品完好无损。 虽然几张石桌、石床也烧不起来。 百里伏清寻了个火把慢慢往里走,脚步却忽然一下停住。 他看到了正中间有具尸体。 那尸首倒伏在地上,只能看见背影,但百里伏清已然如遭雷击。 那人的身影很瘦,仿佛只剩一把骨头似的,越看越像…… 百里伏清手中的火把都跟着抖了起来,他想看个究竟,却迈不开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自己,耳旁好似有无数嗡鸣,眼前那数不清的焦黑化作为白色苍茫,百里伏清忽然跪坐在地,低下了头。 鲜红的雨一滴又一滴砸在百里伏清的手边,渗出一朵朵红色花朵。 百里伏清晃了晃脑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火把骨碌碌滚了过去。 等百里伏清从那样深切的黑暗中回过神来时,山洞里也已火光冲天。 百里伏清立刻冲上前去用手去拍打尸身上的火,完全不顾自己手上被烫出的泡,也不顾自己的衣服也跟着烧了起来。 可是根本于事无补。 直到有人将百里伏清拉了出去,他才缓缓安静下来。 …… 百里伏清在乐焉郡的府中待了很多天。 百里尽欢问他要如何处置还绑在这里的谢家人,百里伏清心如死灰,只是淡淡道:“全杀了吧。” 百里尽欢吓了一跳。 “你认真的吗?” 百里伏清依旧笑着道:“当然。” 百里尽欢觉察他不对劲,但是说不出哪里不对,百里伏清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正常。 如今谢家彻底倾覆,百里尽欢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这些侥幸活下来的谢家人十分感激他们的救命之恩,并没有那样冥顽不灵,甚至为了报答他们,还主动想要做苦力,留在江北。 可是百里尽欢不敢这般做。 她怕自己犯的错误,正如多年前百里照墟犯下的那样,她怕一切只是引狼入室而已。 作为武林盟主,百里伏清处置他们才是最合适的。 可是每每问起,自己这个弟弟却总是满不在乎。 再问时,便直接甩出一句“全杀了”。 百里尽欢觉得百里伏清说这话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可是若要杀了这些手无寸铁之人,也太过心狠。这要让天下人怎么看他,又怎么看待百里家? 百里伏清却并不在意这些,他问百里尽欢:“阿姐,这下百里家列祖列宗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吗?” 百里尽欢并不是心狠之人,眼见江对面的残败景象,她心有唏嘘。 “自然。” 百里伏清又问:“可我分明什么也没做,他们会不会因此不高兴?” 百里尽欢盯着百里伏清,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阿清,你还有别的责任在身。你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了,回清沅城去吧。” 百里伏清盯着百里尽欢,眸色忽而变得黯淡,他讥讽道:“回清沅城去?你凭什么告诉我,我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你这新家主的架子这么大?” 百里尽欢还没来得及被刺痛,一直在暗处的卢青霜忽而现身,对百里伏清击了一掌,将他逼退半步。 “百里伏清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和你阿姐说话,当了盟主后,你跟变了个人一样,你究竟怎么回事?” 百里伏清不废话,直接一拳打在卢青霜脸上:“你也知道我是盟主。” 紧接着,他又是接连几招,卢青霜避闪不及,被狼狈地打倒在地,脸颊、下巴、胳膊各处都受了伤。他看着昔日好友,也被激出了血性,立刻还击,但是百里伏清下的都是死手,卢青霜根本无力反抗,直接被揪住喉咙压在地上。 “住手!” 百里尽欢怒气冲冲推开弟弟,可是百里伏清的手死死抓住卢青霜,连地都跟着凹陷下去。 卢青霜无力地推拒着百里伏清的手,眼珠子都突起来了。 “好、好、好。”他在牙缝挤出这几个字。 眼见着要闹出人命,百里尽欢直接掏出鞭子,一鞭打在百里伏清的手上,鞭尾将百里伏清的脸也跟着抽出一道血痕。 百里伏清舔了舔脸上流出的血,终于松了手。 他看向自己的亲人,后者畏惧而又戒备地准备再次扬鞭。 百里伏清的心沉了下去,他道:“阿姐,你为了外人要杀你弟弟吗?” 百里尽欢:“阿清,你不对劲,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什么……” 百里伏清失望极了:“若连家人都靠不住,那还有谁可以相信?是我不对劲,还是你们错得离谱!如若皆可背信,那不是都该问罪?” 百里尽欢见他慢慢起身,于是立刻过去将卢青霜拉开,将他护在自己身后,见卢青霜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阿清,你在说什么?卢青霜是你的好友,你怎么会对他下狠手?“ 百里伏清喃喃自语,他目中无人,慢悠悠道:“全都该杀。” 百里尽欢和卢青霜对视一眼,登时明白了。 ——他走火入魔了。 第70章 百里尽欢立即命人关门。 从堂屋到院门再到府门, 几重大门纷纷落闩,百里家的仆从弟子皆靠拢过来,还有几位年过半百的长老。 他们都站在百里尽欢那一侧,看着百里伏清的神情是提防警惕的。 百里伏清看着众人站在他的对立面, 心里头背叛感更深。 百里尽欢柔声劝慰:“阿清, 你先把剑放下。你现在病了,不要胡思乱想, 相信阿姐, 你不要做傻事……” 百里伏清看着嘴上温柔的百里尽欢, 讥讽道:“你怕我?我能做什么傻事?倒是你们想做什么。” 层层大门关上后, 屋子里有些黑。 他一抬手,手里的剑尚未出鞘, 身边一圈曾经朝夕相伴的同伴却已经森然拔剑相对。 百里伏清怒气冲天, 他也不管不顾地拔剑而出,其余人无需下指令, 已经迅速列阵。 百里伏清看得分明,那些阵法还是经由自己完善过的。那是为了有朝一日与谢家正式交战而提前苦练筹谋的阵法,现在却原封不动用在了自己身上。 “百里尽欢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成了外人吗?!” 百里伏清眼前天旋地转, 一股横冲直转的气搅乱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想不管不顾地大开杀戒。 他已经忍耐压抑这股冲动太久了。 百里尽欢立即阻止:“阿清,你走火入魔了!你冷静!” 百里伏清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在他看来所有人都想害他, 这世间已无一个值得信任和留恋的事物。 他站起身, 看着那一张张畏惧的脸。 “不是想杀我吗, 为何不早早动手?” 百里伏清眼前的一张张脸都跟着扭曲起来,忽而又化作了跳动的火焰。 那火焰烧融,让他看见谢小九的脸。 “你来晚了。”谢小九说。“你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不来陪我?” 那张脸逐渐模糊, 谢小九的声音化为尖利的笑,百里伏清没有否认。 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百里尽欢问道:“你说什么?” 百里伏清根本看不到其他人,他去追逐那破灭的虚影,他想刺穿那张用谢小九的脸露出恶毒神情的幻想,可是尚未戳到实处,他的动作就被人拦住。 几十柄剑拦在他身前。 百里伏清往前一步,那些剑丝毫不退。 百里伏清却恍若没察觉到那些剑刃要刺破他的衣服、扎进他血肉一样。 “你问我为什么,我在报复你,我恨你、我从未爱你,我还要杀死你爱的一切,当然包括我自己。” 百里伏清气急了。 他浑身爆出一层真气,直接将身边的人都震翻了,那些剑横七竖八斜飞出去,误伤了不少百里家弟子。 百里尽欢立刻用鞭子捆住百里伏清的双脚,好让他不能行动。 她对着卢青霜道:“去找人帮忙!”卢青霜知道事态紧急,立刻翻窗出门。 其他未受伤的人缓过神来,也冲上来想将人捆起,还有人想将百里伏清手里的剑抢走。 百里伏清却恍若未察觉,他神情激动,对着空无一人的墙面自言自语。 “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我就不恨你吗!我不可能放过你,你就算在地下,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百里伏清入了魔,整个人力大无穷,这么十几人将他层层围困,却还是拦不住他。 百里尽欢的鞭子被百里伏清轻易扯断。 一长老眉头紧锁,沉重道:“这样下去内力耗尽,他的经脉会跟着爆裂,他迟早会死的。” 第82章 百里尽欢看着举止奇怪的百里伏清,急道:“那应该怎么做?” “让他平静下来,不能再刺激他用功。” 百里尽欢连忙让其他弟子退开,不要和百里伏清缠斗。 只是他们退开后,百里伏清却对着空气打了起来,那一招一式还十分认真,出招强悍无比,四面墙上的窗户都被开了洞。 原来的百里家弟子避之不及,堪堪避开他每一道剑锋。 再这样下去,这屋子迟早被他拆了。 她连忙让其他人先离开,受伤的弟子先去疗伤,其余人守在门外,免得消息走漏。 “怎么办?” 百里尽欢也很急,她没想到这才短短几十日,百里伏清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若早知如此,她绝不会将百里伏清一人留在清沅城。 百里尽欢道:“一切都结束了,阿清,你不要自责。” 百里伏清却置若罔闻。 百里尽欢又道:“父亲的死,并不是你的错。你知道他的个性,他执拗无比。那一天。我也有责任。” 百里伏清的目光短暂落在了百里尽欢身上。 百里尽欢见他有所反应,于是接着话道:“你不愿留在百里家,父亲对你很失望。他想让你回来,想让你承担家主重任,他不想你和谢家人纠缠不清……” 百里伏清的眼珠子挪到了百里尽欢身上,剑也停住了。 “是我们害的,是我害的。”百里伏清低声喃喃了一句。 百里尽欢轻声继续道:“那一日、那一日,我知道会出事,那一日,谢复归闯进来,卢青霜去追,父亲却让我跟去帮忙,我便知道事情不对。你也知道,他从不会这样。但我没想到事情最后却……” 百里伏清继续道:“是我们害的,是我害的。” 百里尽欢摇摇头,她去捉百里伏清的手,想将他手里的剑卸下来。 弟弟身上如同着火般滚烫,百里尽欢心头更沉了下来,他的内力这样外泄,还能剩多少支撑他这具身体? 百里伏清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却在剑即将脱手的那一刻,直接手腕一转,巧妙避开百里尽欢的钳制,手一翻,那把剑却横在百里尽欢的颈上。 百里尽欢觉得周身血液都凝结了,她动也不敢动,盯着百里伏清失焦的瞳孔,失去言语。 “你应该杀了我。” 百里伏清的眼睛有一刻恢复神采,他将那把剑按在百里尽欢的手心,然后握住姐姐的手横刀向自己。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百里尽欢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把剑就在自己手心了,百里伏清握着剑刃,不容置疑地贯入自己的血肉。 “阿清,不、不。” 百里尽欢用力想抽回手,却根本于事无补。 她看着这一幕,无力而又痛苦,她替自己的弟弟苦痛。这和自己杀了自己弟弟有任何分别吗? 没有。 百里伏清的血顺着剑柄滴在尽欢的鞋面,却更像一记记重锤,敲个粉碎。 可与此同时,百里尽欢忽而想通了什么关窍,她想起了父亲的尸首,那双手也有这样深的口子,几乎露出了里面的白骨。 如若是抵抗时留下的刀伤,那出力的方向应该是往外的,那刀口应该是掌心部分更深,也会有摩擦。可那双手的刀口整齐利落,四指也像要一并被削下来似的。 就和现在如出一辙。 会是这样吗? 百里尽欢还不能想个清楚,百里伏清却又陷入混沌,那把剑从两人手间抽出。 百里伏清似乎感觉不到自己手上的伤,就这样滴滴答答地举着剑,又指向了百里尽欢。 “你现在想杀了我吗?那你快点动手啊,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百里尽欢摇摇头。 “不对,不对阿清。或许和我们想的都不一样。” 百里伏清又听不进他说的话了,那把剑这次毫无悬念是要捅穿百里尽欢的心脏。 百里尽欢的武器都被毁,现在在百里伏清面前,她等同于螳臂当车。 百里尽欢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谢小九,父亲或许是自尽?!他的伤、他的伤不对。他的伤和你现在一样!” 百里伏清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混沌,那些话就像落入深潭的落叶,惊不起一点涟漪。 百里尽欢已经无计可施。 就在百里伏清要弑姐的那一刻,有人踹门而入,门板砸在百里伏清身上,将他击倒在地。 随即鱼贯而入三四个人,其中卢青霜冲在最前,查看着倒在地上的百里尽欢。 另有一人看见门板飞起四分五裂,急忙避开,再看见百里伏清铁青如死尸的脸色后,更是大惊失色。 他接连丢了好几样东西出去,都是能让人恢复清醒的药水,但是百里伏清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慌忙之间,他在怀里一顿乱掏,他身后有一人将他撞开,直接掏出了一大团红色粉末,与此同时大喊一声。 “蒙面闭气!退出来!” 桄榔一声,百里伏清手上的剑掉在地上。 紧接着,他整个人咚得一声仰面倒在地上。 卢青霜收回蒙在百里尽欢身上的衣袖,他拍了拍身上落上的这粉末。 “你这什么?” 钟邈也惊讶极了。 “你这什么神药。” 他方才将自己这段时间潜心研究的成果都用了出去,对百里伏清都毫无效果。 文檀微微一笑。 “随身携带致死量的蒙汗药已。” 第71章 他不会死在里面了吧!”钟邈问道。 文檀摇摇头:“哪那么容易死啊。”他揉了揉手腕上的枷锁痕, 感慨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百里尽欢问道:“阿清怎么好端端的走火入魔了?有什么办法能帮他。”她问这个问题时,心底已经不抱希望了。 她已经抱着最坏的打算了。 如若救不回自己的弟弟,也至少得阻止他继续犯错,在必须之时要行必须之举。 钟邈看向文檀, 他在犹豫要不要将极虫花的事说出来, 他并不想帮自己这个不靠谱的师兄瞒着。但此时说这些早已无意义。 文檀立即往前走了半步,坦然道:“短时间经历了太多, 怎么会不疯呢?你想想, 何人能扛住亲人离世、好友背叛, 却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就得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还好我一直陪伴他, 开导他。” 钟邈在无人可见的角落翻了白眼。 文檀又道:“这些时日,我也一直在研究能够对抗走火入魔的办法, 倒还真想出来了。” 他拿了块布条捂住口鼻, 然后把门打开,将倒在地上地百里伏清拖了出来, 文檀先是将他五花大绑,好起到一点阻挡的作用。 此时的百里伏清十分安静,而又伤痕累累, 让人看着便生出不忍。 “什么办法?”百里尽欢问道。 文檀却卖起了关子。“那便大小姐能出多少了。” “一百两我能保他一条命, 两百两我能让他日后有睁眼的希望,三百两银子我还能让他像个最普通的人一样活着……” 百里尽欢不耐烦地打断。 “我如果要让他像从前一模一样呢,我要他能照常习武练剑, 还要像过去那样……没有烦恼。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文檀道:“这样就简单了。” 钟邈凑过去帮百里伏清收拾皮外伤, 与此同时压低声音问文檀。 “你能有什么办法。这可是走火入魔, 连师父都没有办法,你能有?” “跟我多学着点。”文檀得意道,“师父这样死板, 将你也教得这样蠢笨,羽楚谷真是后继无人。” 钟邈看着文檀忙碌,一边嫌弃,却又忍不住关注着。 “我教你一件事,你若想治病,便不能只想着治病。你要打开你的思路,有时候反而能有所收获。” 钟邈觉得由将百里伏清害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来说这句话,十分不可信。 他觉得文檀漫天要价十分可耻,钟邈至少只赚自己有本事能赚的。 而文檀他一边将人害死,一边又胡说八道骗钱,简直丧心病狂了。 文檀自顾自施针。 “我没有骗你,你且看着就知道了。” 说着他又提醒百里尽欢:“门外那些千里迢迢要来谢家攻城略地的,也是要张嘴吃饭的。他们这一日日开销累积下来,可一点不比我要的少,更何况,他们虎视眈眈着,随时可能会出变故,大小姐你打算要怎么办?” 钟邈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件事。 今日无功而返,必定会滋生其他门派对百里伏清的不满。而这些渴望建功的江湖客,一旦知晓一个走火入魔的盟主在他们面前,这是比谢家还要诱惑人心的存在。 它会给百里家带来灭顶之灾。 百里尽欢在原地徘徊,思索良久,让卢青霜在这看着,最后自己推开了百里家的大门。 第83章 …… 钟邈此时此刻注意力全在文檀的动作上。 他虽然爱财,但更爱才,若真能从文檀身上学到独家秘术,提高自身医术,这也是非常好的事。 文檀却越来越剑走偏锋。 若按常理,那必然是要帮百里伏清恢复神智、修复经脉,寻常方法有点安神香、封穴固本之类。 文檀此时却让卢青霜给百里伏清注入内力,与此同时又给百里伏清灌了一碗药。 那药满是草灰,气味熏人,想来也不是什么滋补汤药。 钟邈追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这不是又给他下毒了吗。” 文檀得意洋洋。 “你们都只看到了表现,魔由心生,与其治脉,不如治心。可我们不知其走火入魔的诱因,于是我只能给他灌一剂猛药。只要用对方法,毒便是药,若是用错了,药也是毒。小子,这是我教你的第二件事。” 卢青霜没听懂二人的哑谜,他只听到了什么毒啊的。 他猛然睁开眼睛,问道:“什么毒?!你要是敢耍什么心眼,我会保证你不能活着离开!” 文檀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卢青霜怒道:“你这究竟是什么办法?” 文檀淡然解释。 “魔由心生,心生孽障,是故精神恍惚、不能自控。我这味药能让他心如止水。” 卢青霜还是不信:“世间哪有此等灵丹妙药?” 文檀道:“世间没有,但是我有。” 钟邈却已经从气味判断出了这药究竟是何物了。 “这哪是什么灵丹妙药,这分明是忘忧散。” 他总算明白文檀说的打开思路是什么意思了,遇到障碍,此人想的不是解决而是绕开。他没办法根除百里伏清心里的孽障,于是便直接让百里伏清忘记。 忘记,便不需要根除。 卢青霜愣了一下也跟着反应过来。 “这便是价值一千两的灵药,最寻常不过的让人能短暂忘记过去的忘忧散?” 文檀辩解道:“别人的怎么能和我比,我这忘忧可不一般。” 卢青霜狐疑地盯着文檀,又低头看着眼珠子颤动着、似乎马上要醒过来的百里伏清,他问道:“哪里不一般?” 文檀道:“我可以让他忘记一件指定的事,甚至还能让他对未发生的事信以为真。” 钟邈瞪大了眼睛。 文檀道:“但假的毕竟是假的,若是有朝一日被拆穿,那起的反噬作用便会更大,那时便真的无人可以阻拦。所以我觉得,最好是给他编一个尽可能贴近现实、不易被拆穿的谎言,又或者是确保他能永远想不起来。” 钟邈看向卢青霜,这件事只能交给了解百里伏清的人才对。 卢青霜一时毫无头绪。 他道:“或许,应该骗他老家主并未死。”别说百里伏清了,就连卢青霜都始终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有关,连他都放不下。 文檀思索片刻:“这也太容易拆穿了,而且我觉得,这并不是百里伏清走火入魔的关键。” 他也算是和百里伏清朝夕相伴过一段时间,对百里伏清也有所了解:此人对“谢”字反应最大,这一趟他也是为了谢家而回来的。 他灵光一闪,想起了两个名字。 谢小九。 常盈。 文檀觉得,或许这个名字才是破局的关键。他见过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也见过百里伏清恨他入骨的模样。 这个名字才是他最大的障。 “你们说,百里伏清究竟是希望谢小九死还是活着?”文檀思索着问道。 他这一话,直接点醒了卢青霜。 卢青霜回答道:“百里伏清……他不在乎谢小九如何,他应该最希望的是,从来没有什么谢小九,而只有一个常盈。” 三人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不住颤抖、似乎是在用力冲破阻碍的百里伏清。 …… 百里尽欢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只能这样说,也只能这样说。她必须先保全家人,才有空管其余的事情。 两位“神医”在此,想要圆谎也并不难。 于是接下来几日,百里家门紧闭,若非要进出,便都是用白布蒙着脸。不仅如此,还时常有百步盖头、浑身染血的人从偏门被抬出来。 最后是小神医钟邈作证:百里盟主感染了一种奇怪的疫病,恐有传染性,虽不致死,只是现下还未寻出治病办法。 众人无论信或不信,都不敢冒险,尤其是他们明明亲眼看见有死人从百里家门抬出,于是从清沅城里来的人是最先走的。 紧接着是部分还关押在乐焉郡江北的谢家人闹着要走:他们不想自己没被火烧死,却反而要和仇人一起病死了。 百里尽欢大手一挥也将他们放走,总好过留在这里添乱。 等百里尽欢也将百里伏清送走的时候,混在这人群里,也并未有人察觉。 百里伏清此时顶着一张新的脸,他郑重握着阿姐的手告别,说要为家中寻回照墟剑。 百里尽欢亦是郑重,她拍了拍弟弟的肩,嘱咐道:“切莫要泄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让其他人知晓自己的目的,青圻路远,你早去早回。药每日都要吃,至于那剑,寻得到寻不到都是一样。” 百里伏清点点头。 他玩笑道:“阿姐,你怎么说话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还有些不适应。” 百里尽欢哀愁的神情立刻烟消云散,她作势要踹百里伏清,后者早没踪迹。 她问身后的人,这办法究竟有没有用。若他想起来了该怎么办。 钟邈道:“他若要想起,在哪都是一样,没人能拦得住他。而在外见山见水,对他祛除魔障更有好处。” 文檀难得有失手的时候。他忘记了百里伏清虽在武力上无人能敌,并非是个普通人,但与此同时他也一个被极虫花腐蚀了心脉的人。 忘忧散和极虫花交织,又会催生不同的药力。 百里伏清现在的状况十分复杂。睁眼后,他的记忆彻底乱了。每过一段时间,他便会陷入一段老的记忆之中,刚睁眼时,他还自以为是七岁小儿,吵嚷着要出去练剑。 而这几日却猛然便跳到了出门寻家传宝剑的那段时光。 但他也并非全然忘记了现在的事,若你与他谈论起最近发生的事,他也能与你正常交谈,只是很快他便会将这一切抛之脑后。 百里尽欢命了几个人暗中保护,但没过几天,便全都跟丢了。 百里伏清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才真正消失于江湖,了无踪迹。 第72章 青圻入冬, 雪绵延千里。 冰天雪地里,并没有一个活物敢在外面过多停留。却只看见一男子在路上,他衣着单薄,头发半披散着, 模样是顶俊俏的, 但是饱经风霜搓磨,平添沧桑。 他总是笑意盈盈的, 到附近百姓家里讨口水喝时, 入门前, 礼貌地将浑身的雪抖落。 他说他叫李秋风。 有农户见他高大, 想留他养伤、找他当上门女婿,也好过这样漂泊着, 他要是在外面继续流浪, 必然会冻死。 他只是摇摇头说,他要找一样东西。 农户正在做饭, 屋内的灶火旺旺的,见状劝道:“无论你要找什么都找不到了,都被雪盖住了, 还是得开春来找吧!” 李秋风的思维断断续续, 他话锋一转,忽而又变了。 “不是,我是为了找一个人。” 农户道:“你要找谁, 附近没有我不认识的, 你跟我说一声, 我帮你找找。” 李秋风微微眯起眼睛,努力思考着,最后徒劳摇摇头。“不记得了。” 这话一出, 也没人起心思留他:看这样子,脑子是不好使的。 李秋风也不闲着,帮农户将柴火都劈了,换了几个干粮,便又出发了,甚至未曾想过过夜。 李秋风便这样四处漂泊着,走到哪是哪。 他不用任何武功,就这样靠双脚慢慢丈量大地,遇山便爬山,遇水就渡河,他不急也不躁。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的从寻剑变成了寻人。 有时候一觉睡醒,忽而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也并不惊慌,他知道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想起来。 就像虽然他不记得自己是要找什么人,但他迟早会想起来的。 他不觉得孤独,也不觉得害怕,每一日都抱着明日便能找见的可能,竟也过得乐盈盈的。 但青圻毕竟地广人稀,落脚的地方并不多。有几回大雪封山,他找不见一户人家,也未能找到一个山洞,再这样下去,他必定会失温不可。 可也是运气好,山穷水尽之处,他却撞见了一只受伤的野兔。 就这样一恍数日过去,李秋风听得第一大宗在城外发食物和衣物。他便也跟过去凑热闹。 他的鞋子都已经走破,若能换得一双新的,倒也是好事一桩。他排着队,登记了姓名,如愿领得了一些衣物食物。 第84章 转身欲走时,却听见有人念他的名字。 “李秋风?我有个朋友也叫这个名字。” 李秋风一转身,看见了叶景。 他转念一想,第一大宗何时成了百川宗? 但他没有多想,对叶景道:“那我和他倒是颇有缘分。” 叶景闻言上下打量起李秋风的脸,他对李秋风站定不动的那张陌生笑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但很快,他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于是迎上去,与他勾肩搭背起来。 叶景早已听说百里伏清的事,只是听说和见面总归是不同,他只是听说百里伏清好不容易当上了盟主,结果却又自称得了不治之症,至今死生不知。 可叶景看百里伏清的模样,看上去倒是十分正常。 叶景道:“只可惜,还是没能和你好好比上一场。” 李秋风无奈摇头,说自己恐怕再也不能用剑了。 叶景奇怪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秋风回答得很不经意:“只是一睁眼,便忘了照墟剑法该怎么练,越想越想不起来,便罢了。” 叶景略有唏嘘,他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李秋风安然无恙,他心中还是稍稍感到欣慰。虽然他总觉得面前的李秋风隐约有些不对劲。 李秋风与他随口聊了两句,便要离开。 叶景还未问他怎么会到青圻关,于是便随口问他要去哪里。 李秋风便也说了要去找人。 叶景眉心蹙起,问道:“你不会是要找常盈吧。” 李秋风迷茫地眨了眨眼,这两个字击中了他,他几乎是欣喜地笑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叶景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总算明白李秋风哪里不对劲了。 他看上去太正常了,就像是一切都未发生。 “你……找他做什么?” 李秋风继续笑道:“我想见他所以找他,还要别的理由吗?” 叶景道:“可是……你找他又有何用呢?你难不成还是想杀他?” 李秋风十分吃惊:“我从未这般想过。” 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问叶景:“你能否跟我说说常盈,这样也让我好找一些。” 叶景将嘴巴紧闭着,更不想说话了。 叶景知道,常盈绝对没死。 他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是据他所了解的几件事:第一,常盈不是个寻死觅活的人,他求生欲很强,哪怕粉身碎骨他都要自己一点点粘回去,怎么可能死在火里。 第二,因为素魄死了。他那日离开前托常盈杀了素魄,这之后他被师父关起来,自己都忘了这回事,又听闻素魄没能当上盟主,也便彻底将此事抛之脑后。 可没成想,又过几个月,素魄亲自来了百川宗,想要请他师父下山与她联合,联合起来推翻百里伏清。她说百里伏清会不断制造杀孽,谢家人便是最快的证明。 他师父叶知谓虽不愿插手江湖事,但也知晓事态严重,这样一个偏激的盟主,必定会导致江湖大乱,于是便暂且答应了素魄,如若出现杀案,便一定要联手诛杀百里伏清。 可没想到,谢家失火的消息先传了过来。 没过几日,百里伏清重病不治、行迹难寻的消息也接二连三传来。 这武林盟主已然名存实亡。 从未有接连召开两次武林大会的先例,叶景原本料想其他齐岱和素魄必然要传信而来。 可没想到,齐将军领兵打了败仗消息传来,明苍山庄受了牵连,无暇顾及这些江湖事。 而原本信誓旦旦要诛杀百里伏清的素魄竟也没了音讯。一下子东西两位楼主都没了,明月楼群龙无首,一下冒出无数位小楼主,每日明争暗斗忙个不停。 一下子,整个江湖便只剩百川宗一家独大。 叶景倒不由感叹,百川宗屹立不倒的秘诀“不好胜不争利”还真有它的道理。 叶景派人去查过,素魄是被毒死的。她在一家客栈里,和衣躺下门窗紧闭,三天三夜后才被人发现。 叶景实在想不出还有人能做到这件事。 但若真是常盈,叶景也不觉得他是为了自己杀的素魄。 素魄的死和谢家的火,都不可能只是个意外。 这两件事甚至对常盈本人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反倒是对百里伏清皆有好处。他这样一番思索着,却猛然意识到一个让他后背一凉的事。 “我对他了解不多。帮不到你。” 叶景思来想去,也不知该不该帮他见到常盈。 他现在已经完全相信师父的话,不愿过多介入他人的因果,独善其身才是上上选。 李秋风了然点点头,起身离开。 其实也不需要叶景对他说什么,他还是相信,若真要找,他一定能立刻将他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来。 “见了他,你想做什么?”叶景忽然将他喊住。 李秋风却未曾仔细想过这件事。 他只是想见常盈而已。见了他,该说什么做什么呢? 此时此刻,李秋风有种稚子般的单纯。 “或许,我会先告诉他,我姓甚名谁。我带了人皮面具,他或许认不出来我。” “你想做的,是与他重新认识而已吗?”叶景长叹一口气道,“等他想好了,或许自会来见你。” …… 李秋风拜别叶景很久后,仍是在嘴里念叨着“常盈”二字。 他怕一觉睡醒后,这个名字就又消失不见了,于是他特地寻了个石头,在上面刻下字,贴身带着。 但奇怪的是,他之后却一直未曾忘记。 某夜他宿在一荒废寺庙里,李秋风秉着日行一善的想法,睡前将这庙宇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残破神像都尽力拼凑完整,还将自己最后半块饼供在案上。 他没有跪拜,但在心里悄悄许了个愿望。 再转身时,他见到明月皎皎,今夜难得没有下雪。于是他走到院中,打算将院落的保鼎香炉也收拾出来。 他才掸了一层灰,却忽而发觉不对。 这院子里竟有两道足印。 一大一小,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与自己完全不符合。 他心头猛跳,忽而有种预感,他顺着脚步追出去,发现那脚印轻轻的,但一直未断绝,一路绵延向了冻结的溪流边。 李秋风觉得自己或许是眼花了,但是那个人影如此清晰,他背对着自己,坐在岸边,像是一朵素色的花,一不留神便会被风雪掩埋。 如若今天与往常一样,是个遮云蔽月的大雪天,他绝对看不到这行脚印,也看不到这个背影。 吱呀吱呀,李秋风踩雪的声音越来越重,他却在几丈远的地方停住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静静沐浴在月光之下。 那人身旁按着一把刀,握着刀地手指已冻得发青。 不知过了多久,李秋风先开口。 “在下李秋风,敢问阁下大名?” 那人没有反应,过了许久,他松开握着刀的手,拍了拍身边的雪,示意李秋风坐下。 “今夜是个月圆夜。”他慢慢开口道,“我是个无名无姓之人,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李秋风慢慢走了过去,手交叠在对方的手上,只觉得冰凉刺骨。他又看向对方偏过头去的侧脸,在如雷鸣的心跳声里,他听见自己轻轻唤了声。 “阿盈。” 对方几乎跟着颤抖了起来,但仍旧不肯偏过头来。 他把手边那把刀送进李秋风的手里,他说,我还欠你一刀。 李秋风却只顾擦他的眼泪。 “你从未欠我什么。” 对方摇头:“你只是不记得了,你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李秋风打断他:“我知晓你是怎样的人,我一直知晓,你是常盈。” 常盈终于能转过脸来,回望李秋风。 他的眼泪都有了温度,这熟悉的一切终于不让他感到害怕。 如若一切是命中注定,那也是上苍垂怜。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