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长渡》 春长渡 第1节 本书名称:春长渡 本书作者:花上 本书简介: 沈支言出身于名门望族,才情卓越,样貌出众,十七岁那年,她嫁给了亲王府的二公子薛召容。 薛召容,一个无论是样貌还是才华都在顶尖之列的贵公子,在与沈支言订婚以后,才知道她已经有了爱慕的白月光。 成婚那日,婚礼格外隆重,惊动了整个京城。 可是,新婚第二日,沈支言就搬去了别院中。 一年后,朝中生变,亲王府被满门抄斩。 那年冬天雪下的有点大,冰凉刺骨的断头台上,沈支言望着薛召容,在他眼中看到了愧疚与不舍,还有让她分辨不清的柔情。 他笑得苦涩,对她说:“支言,若有来世,别再遇到我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她十八岁。 重回陵国二十六年。 那日,下着雨,薛召容跟着父亲前来商议婚期。 大人们在堂中议事,沈支言和薛召容则被母亲安排到了客房里。 屋外的雨声有点大,昏暗的光线下,沈支言抬眸去看他。 他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矜贵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与上一世一样,面上总是冷冷冰冰。 他低眸看她,嗓音清冷:“沈姑娘,你我的婚事,乃属父母之命而不可违之,婚后我会住在偏房,绝不扰你清净。” 屋外的雨声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 她转身去关窗户,轻声回他:“薛公子莫要担心,我已经在与父亲商量退婚,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恢复自由之身。” 房间里安静下来,她再看他,却在他眼中看到了复杂。 不久后,他们还是成婚了,她再次嫁给了他。 她以为,他们还会与前世一样,婚后分房而睡,互不打扰。 可是那日,他突然找来,要与她商量同房的事情。 她洗漱完擦着秀发,开门请他进去,问道:“薛公子这么晚过来可有要事?” 她依旧叫着他“薛公子”。 他心里突然酸酸的,望着肤质雪白满头青丝的她,默了片刻,回道:“最近有几个婆子总在背后议论,说你我二人不和,有和离的打算。还说……你表哥升官加爵,新府邸搬到了我们隔壁。为了消除这些不友善言论,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再分房睡了。” 他顿了片刻,声音低了一些:“今晚……我想睡在你这里。” 他说罢,掏出一盒口脂放在了桌子上。 阅读指南: 1.双重生,双c。 2.先婚后爱,高岭之花疯狂追妻! 3.甜。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沈支言 薛召容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婚内追妻,实在香! 立意:共度风雨 第1章 第1章且让他亲眼瞧瞧,我是如何…… “支言,只要你肯低一低头,我便饶了他,流放之事,亦可作罢。” “支言,事到如今,你还执拗什么?你看看我,我能给你快乐,我也能让你满足。” “支言,看着我,不许躲。” 风雪肆虐,凉意侵骨。沈支言被逼至墙角,下颌蓦地被一只修长冰冷的手扣住,娇小的身躯也被迫贴进对方怀中。她慌乱推拒,可那人的手臂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初入冬,京城就下起了大雪。 “支言。”钳制她下颌的力道陡然加重,“明日便要上断头台了,你当真不怕?若是你跟了我,不仅能保你性命,纵是你要天上明月,我也能为你摘来。” 窗棂被朔风撞得“吱呀”乱响,小丫鬟偷眼瞧来,又慌忙低头去关窗。 脊背抵着冷硬的墙壁,下颌传来的疼痛直刺心底。沈支言挣动不得,抬眸望向这张熟悉的脸,眼底尽是惊痛与失望。 “无耻。”她疼得眼角沁泪,声音愈冷,“休要痴心妄想,放开我。” “无耻?”高大的身影压下,周身寒意凛冽,唇角噙着几分邪魅,“支言,是你们不知好歹,怎的反倒成了我无耻?” 一声低笑擦过耳畔,森然刺骨:“你可知何为无耻?不若,我教你个明白?” 话音落下,气息已落至她唇边。 “滚开。”沈支言拼力挣扎,反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按在墙壁上。 望着她泪盈于睫的模样,他眼底暗潮翻涌,指腹重重碾过她的眼角:“支言,你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叫我如何把持得住?”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寒意更甚。 “太子殿下,不好了。”房门骤然被撞开,侍卫踉跄闯入,额间覆着未化的雪粒。待看清墙角纠缠的二人,他猛地僵住,慌忙抹了把脸,急声道:“殿下,薛大人他……他率兵攻入东宫了。” “什么?”好看的凤眸倏地一凛,烛火映得那身绛红锦袍血色般刺目,声线也寒彻骨髓,“他如何脱身的?哪里来的兵?” “属下不知。”侍卫抬眼,正对上主子眼底翻涌的杀意,钳着美人的手非但未松,反倒收得更紧。 一声冷笑划破殿内凝滞的空气:“来得正好,且让他亲眼瞧瞧,我是如何强占人妻的。呵!当真刺激。” —— 陵国二十八年,这一年本该是沈支言最好的年岁,亦是她在那段糟糕的婚姻里有所突破的时光。 可是天意弄人,一场变故,硬生生将这十八岁的韶华,永远葬在了三月的大雪中。 满庭芳菲尽覆素缟,那点点残红埋在雪下,恰似未及绽放便凋零的春蕊。 “支言,若有来世,别再遇到我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这是她的夫君薛召容在她生前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流着眼泪问他:“薛召容,死后的世界,还会三月飘雪吗?” 若有来世…… —— 重回陵国二十六年春。 三月的海棠开得正艳,满庭芳菲灼灼,映得春光愈发醉人。 “支言姐姐!”一袭杏红襦裙的少女提着食盒,踩着落花雀跃而来,“支安哥哥可在?我新蒸了梨花糕,特地带给他尝尝。” 沈支言正执壶浇着阶下芍药,闻声回首,见是阮苓,眉眼顿时漾开笑意。她搁下青瓷水壶,迎上前去,笑道:“在呢,你倒惦记着他。这梨花糕香气都透出来了,定然可口。” 晨光透过新抽的柳枝,斑驳落在少女粉腮上,衬得那对梨涡愈发甜软。阮苓乃是当朝礼部尚书之女,与沈支言自幼相伴,情同姐妹。 这丫头生得玉雪可爱,尤其那双杏眼,笑时宛若春水漾波。偏她生性跳脱,最厌诗书琴棋,整日里不是扑蝶斗草,便是钻研胭脂香粉,倒将闺阁女儿家的正经功课抛了个干净。 十四岁时,当别家闺秀还在闺阁中习女红、学礼仪,阮苓便已整日琢磨起终身大事来。今日瞧着张家公子俊朗,明日又觉李家郎君风流。虽常把“喜欢”挂在嘴边,心里却自有一杆秤。这些年来说亲的媒人几乎踏破门槛,偏生这丫头 至今未曾点过头。 自去年起,也不知怎的,她竟对沈支言的二哥,那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沈支安上了心。 沈家乃是名门望族,家主沈贵临又是当朝太傅,家中三子一女,个个都很优秀。因着两家比邻而居,孩子们自幼一同长大,彼此兄弟姐妹间都是相熟的。 沈支安比阮苓年长五岁,从前只当阮苓是个小丫头片子,阮苓也总跟在他身后“支安哥哥”长、“支安哥哥”短地叫着,可谁曾想,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然有了别样情愫,且阮苓还一时爱的不行。 可偏生此时的沈支安已在朝中崭露头角,行事愈发沉稳持重,又到了议亲的年纪,对婚事很有自己的主张,并不着急成婚。虽然他疼爱这个小妹妹,却只当她是自家亲妹,从未动过别样心思。 而阮苓却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这半年来,她今日送柄缂丝扇子,明日呈盒新制糕点。不是缠着支安哥哥陪她逛庙会,就是扯着他的衣袖要听曲。 起初沈支安还避着些,后来发觉这丫头越是躲她越来劲,恨不得敲锣打鼓宣告心意,最近倒也不再刻意回避,只是阮苓实在热情,让他有些招架不住。昨儿刚送来冰镇酥山,今儿又巴巴地捧着梨花糕来了。 阮苓掀开食盒,献宝似的捧到沈支言面前,激动地眨着眼睛,道:“支言姐姐你瞧,我今日做的梨花糕可还精致?我特意添了薄荷叶,想来滋味更清甜。这般好看又可口,支安哥哥一定会喜欢。” 梨花糕还飘着刚出炉时的香气。 沈支言见她满眼期待,只得含笑应道:“你这手艺愈发精进了,二哥见了必定欢喜。他此刻正在书房,你且去寻他罢。” “好姐姐!”阮苓忽地挽住她的手臂轻晃,央求道,“你陪我去可好?这几日他总是躲着我,见着我就走。你在支安哥哥跟前,替我说几句好话嘛。” 少女衣袖间梨花香粉簌簌飘落,缠得沈支言进退两难。她素知二哥对阮苓并无男女之情,可眼前这丫头偏生执拗得很。 正踌躇间,阮苓又晃着她的胳膊娇声道:“好姐姐,待我嫁过来做了你的嫂嫂,我定会对你很好很好,我真的很想与你成为一家人。” 五岁时阮苓就对沈支言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两个小姑娘玩的好,阮苓总是赖在沈府不走,还说要住在沈府里做沈支言的亲妹妹。 那时候沈支言的娘亲还打趣她:“苓儿,我们家男儿多,回头任你选。你嫁过来,就可以和支言成为一家人了。” 现在看来,娘亲那句话怕是要实现了。 阮苓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绣着梵文的平安符,塞到沈支言手中,嘿嘿笑道:“姐姐,这是昨儿我姑母去大相国寺求来的。不仅亲王府里的雪廷衍和薛召容各得了一个,连带着你我都有份呢,你戴在身上,会保平安。” 阮苓的姑母乃是亲王府的侧妃阮柠,年方廿四,正值韶华。三年前以侧室之礼入主亲王府,如今已是府中世子薛廷衍与二公子薛召容的庶母。 阮柠虽非正室,却因性情温婉颇得王爷欢心,在府中也算颇有体面。出嫁之前她就与阮苓关系甚好,虽然相差几岁,但是相处时如同姐妹。 因着沈府与阮府比邻而居,沈支言与阮柠自是熟稔。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阮柠会在碧玉年华嫁与已是中年的薛亲王薛甚。 薛甚,这位陵国赫赫有名的亲王爷,战功彪炳,半壁江山皆是他当年金戈铁马打下来的。如今膝下二子,长子薛廷衍年方廿五,较阮柠还年长一岁,是陵国公认的才情卓越的翩翩佳公子。次子薛召容廿一有余,虽不及其兄才名远播,却也是个冷峻果决又能文能武的将帅之才。 春长渡 第2节 薛甚早年丧妻,一直洁身自好,多年都未续弦。可谁曾想,三年前竟会看上阮家姑娘。当年他们那场婚事轰动京城,十里红妆羡煞旁人。原道是王爷情深义重,谁知新婚燕尔之际,他竟与阮柠立下契约:终身不得孕育子嗣。 坊间议论纷纷,有说王爷对亡妻念念不忘的,也有说是为了两个嫡子的前程才不许侧妃生育的。 而阮柠对此讳莫如深,只在偶尔郁结时,才会向阮苓吐露几句。她素来心善,自入府后便广结善缘,时常往各寺庙布施祈福。这不,昨日又去大相国寺求了平安符来。 沈支言拿着平安符微微怔了一会。从前阮柠去寺庙祈福,素来只给阮苓带平安符,不想今日竟也有她一份。只是听阮苓提及薛召容,她心中微动,轻声问:“姑母,也给薛二公子求了平安符?” 当年阮柠嫁入亲王府时,薛召容曾百般阻挠。在他心中,父亲另娶新妇,便是对亡母最大的背弃。更何况王爷曾在先王妃坟前立誓,此生绝不续弦。大婚当日,薛召容甚至都未出席婚仪。 三载春秋过去,薛召容从未向阮柠敬过一盏新妇茶,更不曾唤过一声“庶母”。阮柠亦因他冷峻态度,平素不敢亲近。这般赠符之事,往日是断不敢为之的。 阮苓轻叹:“姑母说,到底是亲手将平安符给了他。虽他面色不豫,倒也收下了。” 她转着手中锦帕:“姐姐,亲王府兄弟当真云泥之别,薛廷衍接符时欢喜非常,还郑重其事地向姑母行了大礼呢。不过以薛二公子那般性子,肯收下已是难得。” 阮苓所言不虚,以薛召容那般冷峻性子,能收下阮柠送的东西实属难得。这般看来,阮柠嫁入王府三年,终究未能得他真心接纳。只是细想又觉荒唐,阮柠与薛召容两人年岁相差无几,这声“庶母”如何叫得出口? 沈支言将平安符仔细收进袖中,浅笑道:“我带你寻二哥去,今日见他心情甚好,想必不会躲你。” 阮苓闻言喜不自禁,连连点头道:“支言姐姐最疼我。” 二人沿着回廊徐行,阮苓忽而侧首问道:“说来奇怪,这几日怎么不见你表哥踪影?” 沈支言脚步微顿,过会儿才回道:“他近日忙于科考,我已多日未见了。” 阮苓应了声,道:“表哥前些日子还说呢,待科考后要带我们去灵山游玩,也不知今年可还作数。” 她说着又神秘兮兮地看向沈支言,问道:“我听闻表哥准备在放榜后给你个惊喜,姐姐可知是何事?莫不是他要求娶姐姐?姐姐和表哥情义深重,又都很优秀,简直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你们成婚,我第一个赞成。” 在阮苓眼中,沈支言那位如清风朗月一般的表哥何苏玄,无论是身高、样貌、性情、以及才华,都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才能配的上她的好姐妹沈支言。 说起这事,沈支言耳根微红,别过脸去道:“休要胡言。”忙岔开话头:“今日可要留下用膳?我让厨房备几道你爱吃的菜。” “自然要留。”阮苓毫不客气,甜甜笑道,“我要与支安哥哥一同用饭。” 每次说到沈支安,阮苓眼中就似有星辰闪烁,看起来更加灵动可人。 二人行至书房外,阮苓却踌躇不前,只拿眼瞧着沈支言。沈支言会意,抬手轻叩门扉:“二哥可在?” 不一会,屋内传来清润男声,接着房门打开,沈支安一袭月白长衫立在门前。他看到阮苓,微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阖上门扇。 阮苓见状,一把按住房门,笑道:“支安哥哥,你别关门。” 阮苓思想单纯,沈支安这般态度她也不在乎。 沈支言瞧了瞧二哥神色,忙道:“二哥,阮苓妹妹特意为你做了梨花糕,快尝尝。” 阮苓把食盒递到沈支安面前,眉眼弯弯地道:“支安哥哥,我往糕里添了薄荷叶,清甜爽口得很呢!” 这些日,阮苓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沈支安跟前,不禁让他养成了几分警觉,一看到她就下意识地躲避。此刻虽仍想回避,但见她笑靥如花,终是心软,接过食盒道:“进屋说话罢。” 二人随他入内,沈支安将食盒置于案上,却未立即打开。阮苓急急上前掀开盖子,拈起一块尚带余温的梨花糕递到他唇边:“哥哥快尝尝,我忙活了整整一上午呢!” 沈支安不忍拂她好意,只得就着她的手轻咬一口。糕饼入口,薄荷的清凉混着梨花的香甜顿时在唇齿间 化开。 沈支言静立一旁,细细打量着二哥的神色。往日里二哥虽也因阮苓突如其来的情意而略显局促,但眉目间总透着兄长般的温和疏离。今日却大不相同,只见他尝了那梨花糕后,耳尖竟泛起薄红。 她最是了解这位兄长。沈支安生性温润,待人接物向来谦和有礼,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在三位兄弟中最为俊朗。少年时便被誉为“玉京第一公子”,多少闺秀芳心暗许,他却只醉心仕途,至今未曾议亲。 此刻这般情状,沈支言心想,莫不是真的对阮苓动了心思? 阮苓见他吃的开心,又往前送了送糕点,沈支安又红着耳朵咬了一口。 沈支言瞥见案上摊开的书册,顺势问道:“二哥今日研读何书?可是在作批注?” 沈支安学识渊博,沈支言往日所习诗文典籍,多半都是二哥亲自教授。她时常来书房请教,但凡得了新书,沈支安也总会与她分享。近来她已将手头的书卷读完,正觉无趣。 沈支安接过阮苓送到唇边的糕点,温声道:“近日圣上交待我与薛召容同审一桩案子,我正在梳理案情。” 他说罢,低眸看了看眼巴巴望着他的阮苓,又添了句:“这段时日公务繁忙,怕是不能常在家中。阮苓妹妹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多寻支言作伴。” 阮苓此刻满心满眼都是他,只觉得他说话时喉结微动的样子都格外好看,哪还听得进这些推拒之词,只顾着点头应道:“支安哥哥且忙正事,我自会寻支言姐姐玩的。” 沈支安微微颔首,将最后一口糕点咽下,看了眼窗外天色道:“我稍后还要整理案卷,需去趟亲王府寻薛召容商议,不多陪二位妹妹了。” 阮苓心知二哥手头的案子定是紧要,不便多加打扰,她笑吟吟地挽起沈支言的胳膊:“二哥哥且忙着,我们到园子里玩会儿。”说罢便拉着沈支言出了书房。 今日沈支安不仅用了她做的糕点,待她的态度也比往日温和,阮苓心中欢喜难抑,她开心地对沈支言道:“姐姐瞧见没?今日二哥哥待我不同了呢!莫不是终于对我动了心?” 沈支言见她这般天真模样,不忍说破,只浅笑道:“但愿二哥有朝一日能明白你的心意。我也盼着你能得偿所愿,嫁与心仪之人。” “姐姐放心,我定会再加把劲的!”阮苓信心满满。 正说着,忽见一女子匆匆跑来,手中提着个油纸包,远远瞧见二人,便笑着招呼:“两位妹妹,我新烤了兔肉,特意给你们送来尝尝。” 阮苓看到来人,眼前一亮,开心道:“是义沅姐姐,姐姐又给我们带好吃的了,我们真有口福。” 江义沅乃是将门虎女,年方十九,是京中难得的巾帼豪杰。她生得剑眉星目,身量较寻常闺秀高出半头,一袭劲装更衬得英姿飒爽。她自幼随父兄习武,剑术精湛,便是与男子比试也丝毫不落下风。 虽为女儿身,却最有主见,待沈支言与阮苓也如同胞姊妹,会时常猎些野味与她们分享。 她们三人自幼相伴,无话不谈。说来也巧,三家皆是男丁兴旺,独她们三个娇娇女,自然被父兄捧在手心里疼着。三府长辈又都是过命的交情,故而她们这份姐妹情谊,更是亲上加亲。 三个姑娘素来亲厚,几日不见便思念得紧。阮苓欢欢喜喜地接过那油纸包,凑近嗅了嗅,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香!义沅姐姐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江义沅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道:“今早同兄长在后山猎的,特意用果木烤的,你们快尝尝。” 阮苓迫不及待地拉着两人到凉亭石桌前,拆开油纸,浓郁的肉香顿时四溢开来。她麻利地撕下最肥美的兔腿递给沈支言:“姐姐先尝。” 阮苓虽年纪最小,却最是体贴,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紧着沈支言。沈支言接过咬了一口,眸中闪过惊喜:“这次的火候当真妙极,比往日的更鲜嫩。” 江义沅见二人吃得香甜,笑得很是开心。她取出绣帕,先替沈支言拭了拭唇角,而后握住她的手道:“妹妹,有桩事要劳烦你。” 沈支言闻言睫羽忽地轻颤,眨了眨眼,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江义沅素来不会请人帮忙。 江义沅拉着她在石凳前坐下,压低声音道:“亲王府近来遇着些麻烦,我父亲想让我与薛召容结亲,好助他们渡过难关。可妹妹知道的,我一心只想做女将军,对这些儿女情长实在提不起兴致。虽说我们这样的官家女子,婚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可我实在不甘心就此放弃梦想。偏生我父亲逼得紧,明日......” 话到此处,她声音更轻了几分:“明日原该听大哥的师父讲授兵法,这般难得的机会,父亲却硬要我去见薛召容。好妹妹,你替我去这一遭可好?你们只需见上一面,不做别的,届时你直接告诉他,说我不愿相见,更没有成婚的打算。以他的聪慧,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日后也不会再纠缠。” 沈支言喉间的兔肉忽地哽住,难以置信地重复:“你让我替你去相看薛召容?” 那个前世与她纠葛至深的夫君,那个一起上断头台的夫君,她自重生以来,还从未见过。 第2章 第2章那一年多的婚姻…… 初得重生时,沈支言只觉荒诞不经,足足月余方肯信这天意轮回。她想,许是上苍怜惜那个十七出嫁、十八便香消玉殒的薄命红颜。 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她自幼便比寻常闺秀更谨言慎行。诗书礼仪早已融进骨血,待人接物更是周全得体。唯独那颗心始终未改,如今仍会为一块甜糕笑弯眉眼,仍对世间万物怀揣热忱。 前世的闺阁岁月原是极好的。父母疼爱,三位兄长视若珍宝,更有闺中密友相伴。金尊玉贵地长大,诗书礼乐无一不精,容貌才情皆是京中翘楚。这般锦绣人生,却在嫁入亲王府后戛然而止。 忆及前世,江义沅确曾寻她代相看薛召容。偏那日表兄有要事相商,她便推拒了。谁料命运弄人,最终亲王府蒙难,为着家族前程,她还是嫁给了薛召容,那个让她至今想起仍心绪复杂的夫君。 彼时年方十七的她,心中早有所属。然生于簪缨世族,自幼便深谙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中,儿女私情终究要让位于家族兴衰。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她还是凤冠霞帔地嫁入了亲王府。 那一年多的婚姻,于旁人不过弹指光阴,于她却是度日如年。如今忆起,喉间仍泛着青梅般的酸涩。 前世未替江义沅相看薛召容,终究难逃命运捉弄。而今再度面临这般抉择,她心绪纷乱如麻,若依前世轨迹,终究还是要嫁与那人。 这几家官宦世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些闺阁女子,看似金尊玉贵,实则不过是维系世家利益的棋子。这宿命,终究难逃。 前世江义沅因拒见薛召容,被其父重责,不仅夺了兵部校考的机会,更断了女将军的念想。最后被迫嫁作他人妇,困于深宅,终日相夫教子,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将门虎女,终究成了泯然众人的深闺怨妇。 思及此,沈支言心头泛起阵阵酸楚。若此番不助江义沅,只怕她又要重蹈前世覆辙。可若要她去见那个前世与她纠葛至深的夫君,她心中又很复杂。 正踌躇间,阮苓忽地凑近,歪着脑袋打量她,问道:“姐姐这般出神,莫不是听说要见外男害臊了?姐姐别怕,不过是替义沅姐姐走个过场,又不是真要你相看。即便你表哥知晓,也断不会怪罪的,表哥温和又大度,不会在意这些。” 沈支言闻言轻叹:“妹妹莫要误会,我并非顾虑表哥。只是此事牵涉甚广,非我等小辈可轻易左右,故而在想可有两全之策。” 江义沅摇首,眉间凝着愁绪:“别无他法。昔年薛亲王曾于战场上救过我父亲性命,这份恩情我父亲一直铭记。如今亲王府有难,我父亲岂能袖手?只是皇家那边......” 她顿了顿:“唯有联姻一途,或可解燃眉之急。我大哥虽竭力周旋,却也无可奈何。” 阮苓听得心惊:“亲王府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需以姻亲相托?” “具体缘由我也不甚清楚。”江义沅叹气道,“只听兄长提及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是 倾覆之祸。需得寻几个世家大族互为倚仗。许是因着家父与王爷有旧,他们才选择要与我结亲。不过我父亲初时亦有迟疑,然事关家族兴衰,王爷又亲自登门,我父亲实在不好驳这个面子。” 阮苓听罢,幽幽一叹:“朝堂风云变幻,原不是我们这些闺阁女子能左右的。我听闻那薛二公子生得龙章凤姿,文武双全,倒也不算委屈。不过我父亲曾说,此人性子冷峻,黑白分明,做事最是较真,有时为达目的甚至不惜拼命。我还听说他有洁癖,最是讲究。” 她抬眼看了看沈支言:“这样的人啊,若真心喜欢,这些都不算毛病。可若是不喜欢,纵使他贵为王府公子,才貌双全,在眼里也都是错处。” 阮苓这话说得实在,薛召容天生贵胄,骨子里透着皇族的高傲。前世初嫁时,沈支言没少为此吃苦头。 恍惚间,前世那些相处的点滴涌上心头。想着想着,眼眶竟有些发热。 江义沅见她神色黯然,反倒爽朗一笑:“妹妹若实在为难,不必勉强。大不了我再挨顿家法便是。” “姐姐别这么说。”沈支言急忙道,“我只是在想,见了面该如何应对,才能既帮到你,又不露破绽。” 江义沅拍拍她的手:“这些你无需操心,我大哥会安排妥当。你只需代我表明心意即可。以薛召容的性子,断不会去我父亲跟前揭穿。至于父亲那边横竖去见了人,他也不好再苛责。” 她细细交代道:“明日一早我乘轿来寻你,说是取东西。届时你换上我的衣裳随轿而去便是。当然,若妹妹实在不愿,我绝不勉强。” 三个姑娘向来肝胆相照,从不为难彼此。江义沅虽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急,却也不愿强人所难。她性子最是爽利,若沈支言摇头,她定会另寻他法。 沈支言不忍见她重蹈前世覆辙,去嫁给一个不爱的男子,而后浑噩度日,连女将军的梦想都湮灭在深宅之中。她敛了敛心神,笑道:“姐姐莫要这般说,我愿去见他,定将你的心意如实相告。” 沈支言答应的爽快,江义沅反倒赧然道:“妹妹,实在对不住。此事关乎我的终身,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她紧紧握住沈支言的手:“你放心,纵使日后事发,我绝不让你受牵连。这份恩情,姐姐记在心里了。” 沈支言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姐姐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不过是见一面罢了。我们自幼一同长大,你的难处我岂会不知?若换作是我,想必姐姐也会这般相助。” 阮苓在一旁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姐妹之间原该互相扶持。况且支言姐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说不定与那薛二公子一见倾心呢?这姻缘之事,谁说得准。” 沈支言闻言心头蓦地一紧,仿佛被戳中了什么隐秘心事。她垂眸掩去眼底波澜,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却浸着说不出的苦涩。谁能想到,前世她确确实实嫁给了薛召容,与他有过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纠葛。 阮苓嚼着兔肉,兴致勃勃道:“要论相貌,薛二公子与支言姐姐的表哥倒是不相上下。不过我见过他……” 她歪着头想了想,道:“他的气质和样貌都非常出众,尤其那双眼睛,有一种与这个世间不相符的美。虽说长得美,但又非常英俊飒爽,能文能武,身上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就像山涧里的一泓清泉,与这尘世格格不入。只是这样的人,怕是不好亲近。” “而且他非常神秘,虽在京城中是有名的贵公子,可是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就连一些宴会邀请都不曾出席过。这样的人真的是天上明月可望而不可攀。估计这回也是因为他们府上有难,才迫不得已出面相亲。” “但是我觉得他和义沅姐姐不相配,两个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义沅姐姐就算以后出嫁也要找个能力相当的将军,或者好管理的小公子,绝非薛召容那般难以驾驭的。” 阮苓说起这方面滔滔不绝,又掰着纤指细数道:“至于支言姐姐的表哥,虽也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可我总觉得太过持重了些。明明只长支言姐姐四岁,言谈举止却似隔了十余载光阴。许是年少成名的缘故,行事做派与寻常公子哥儿大不相同。” “外头人都道他是个八面玲珑的,整日不是读书就是会友。这般人物,好虽好,却总觉得隔着云端似的。不过与姐姐倒是般配得紧。” 春长渡 第3节 她歪着头苦恼道:“这可真是难选。不过,表哥家终究比不得天家贵胄,若论门第,还是亲王府的好。” 沈支言见阮苓这般煞有介事地分析,不由失笑:“你呀,整日就盘算这些。我还想多读几卷书,画几幅山水。横竖才十七岁,大好年华何必急着出阁?” 经历过一场婚姻,现在的沈支言对婚事完全提不起兴趣。 江义沅也抚掌轻笑,很是赞同沈支言的说法:“妹妹说得极是。谁稀罕那些臭男人?我啊,只想纵马沙场,立不世之功,做个名垂青史的女将军。” 做女将军是江义沅自幼的梦想,每次说起女将军她眉宇间尽是飒爽之气,平日里举手投足更无半分闺阁扭捏之态。 阮苓却叼着兔腿直摇头:“为何不成婚?我瞧着男女之事最是有趣。听人说,与心上人执手相偎,那滋味可比蜜糖还甜。若能得个知冷知热的郎君,日日逗趣解闷,护你周全,岂不快活?这世间情爱,原就是最妙的寄托。” 她说着又咬了口肉,含混道:“我就想寻个可心人,与他同悲同喜,共度余生。” 阮苓年纪不大,却满心满眼都是对风月之事的憧憬,但是却不知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江义沅见她这般情态,不由莞尔:“人各有志。你求你的花前月下,我追我的铁马金戈。” 她豪气地拍了拍阮苓的肩:“待我他日封将拜帅,定护你们二人周全。” 阮苓托着腮帮子笑道:“有义沅姐姐相伴,咱们这辈子定是快活似神仙。对了……” 她忽然眼睛一亮:“回头让你家兄长带咱们去看皮影戏可好?都有多日没瞧见砚深哥哥了。” 江义沅的兄长江砚深,年方廿七,是几个世家里最年长的。生得剑眉星目,身量魁伟,弱冠之年便随父征战,二十岁便拜将封侯。 这样一位少年将军,廿一岁那年娶了心爱的姑娘,那是个娇娇柔柔的闺秀,二人郎才女貌,羡煞旁人。谁知红颜薄命,成婚不过两载,那女子便香消玉殒。自此江砚深再未续弦,只将一腔柔情都倾注在这几个朋友身上,时常带着沈支言和阮苓去城南看那些新奇的皮影戏。 “近来怕是难了。”江义沅摇摇头,“北疆不太平,兄长忙得脚不沾地。连师父来讲兵法都耽搁了,明日才得空授课。等这阵子忙完,定让他带咱们好生玩一场。” 阮苓笑吟吟地又撕了块兔肉递给江义沅:“姐姐最好了,姐姐也快尝尝,下回多放些辣子才好。” 三人在这凉亭里边吃边聊,欢声笑语不断。就属阮苓话最多,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对沈支安的情意,连将来出嫁时要穿的嫁衣、戴的首饰都想到了。说着说着,又提起京中几位有名的贵公子,自然少不了亲王府那两位兄弟,薛召容和薛廷衍。 只是她每每提及“薛召容”三字,沈支言神色便是一滞。虽重生已有些时日,可这个名字仍如一根刺,扎得她心头生疼。 用过午膳,三人移步水榭,或作画,或对弈。沈支言还荐了几册近日爱读的文集与她们。 待江义沅与阮苓离去后,沈支言独自立在阶前,忽觉满心怅惘。分明是十八岁的心智,却似垂暮老者般对世间毫无兴致。前尘往事如附骨之疽,搅得她至今心神难安。 长夜漫漫,她在锦衾中辗转难眠。甫一阖眼,便是那日断头台上,与薛召容并肩跪着的场景。血色残阳里,刽子手的刀锋闪着寒光,手起刀落。 翌日清晨,阮苓便兴冲冲地来了。她先去寻了沈支安,又转道来找沈支言,嘴上说着无事可做,想瞧瞧她如何与薛召容相见,实则这小丫头最爱凑热闹,不过是寻个由头解闷罢了。 “姐姐放心。”阮苓信誓旦旦道,“我就在远处瞧着,绝不露了行迹。 你且好生与薛二公子说话,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良缘呢。” 这小姑娘不仅操心自己的姻缘,连沈支言的终身也要掺和,真叫人哭笑不得。 不多时,江义沅如约而至。她利落地帮沈支言换上备好的衣裙,又细心为她挽发梳妆。待一切妥当,便引她上了早已安排好的马车。 这车夫随从皆是江砚深的心腹,只要沈支言少言寡语,戴着帷帽面纱,当不会露了破绽。 马车缓缓向酒楼驶去。沈支言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要跃出喉间。这滋味说不清道不明,似是期待,又似惶惑。 阮苓先行入了酒楼,寻了处僻静角落坐下。 今日楼内客人不多,沈支言甫一踏入,便瞧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薛召容一袭月白锦衣,正临窗而坐。 墙上悬着一幅画作,画中烟波浩渺,仙鹤翩跹。而他静坐其下,竟似与画中景致融为一体,恍若谪仙。这般风姿,任谁见了都要心头怦然。 沈支言在门前愣了良久,望着前世夫君,眼眶倏地发热。 薛召容,薛召容。 许是停留太久,店小二在旁轻唤了她一声,话音响起,不远处,薛召容闻声抬眸。 暮春的日光并不刺眼,可那一眼望来,却教沈支言如遭雷殛,半步都挪动不得。 随着木凳“吱呀”轻响,薛召容已是站起身来。 第3章 第3章她越是挣扎,他臂弯收得…… 沈支言虽做足了准备,可当真站在薛召容面前时,指尖仍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这些时日,她在闺阁中反复思量前世种种,盘算着如何避开那场祸事。 她素来不是怯懦之人,待人接物更是落落大方。无论是尊长、同辈,还是年幼的弟妹,都能从容应对。京中提起沈家姑娘,谁不赞一句“蕙质兰心”,偏生就是这样一个明媚豁达的人儿,在薛召容面前,却似遇着了命中克星。 她向来从容自若,与谁都能谈笑风生。唯独面对薛召容时,整个人便似被施了咒一般。前世初相见时便是如此,分明在旁人面前妙语连珠,可一对上他那双清冷的眸子,便舌根发僵,连指尖都不知该往哪儿摆。 曾有人与她说过,这世间男女之间,原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法。或是气相投,或是命相克,总教人不由自主。 前世,自定亲到成婚那数月里,他们统共不过说过几句话,逛过一次街。倒不是薛召容待她不好,实在是她自个儿总躲着。每回相见,都似丢了魂似的,连手脚都不听使唤。这般情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若说这是对薛召容一见倾心,却又不然,彼时她心中早有所属,那个自豆蔻年华便倾慕的表哥何苏玄,在她眼中宛若天上皎月,始终温柔地照拂着她。与表哥在一处时,她总能恣意欢笑,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表哥年长她几岁,待她极尽呵护,让她不自觉地生出依赖。这般相处,最是轻松惬意。 可面对薛召容时,她却全然不知所措,仿佛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大婚那日的洞房花烛夜,二人相对无言许久。薛召容本就不善言辞,若不开口时,眉目间总凝着三分疏离,教人不敢亲近。 可那夜,却是沈支言见过他最温和的模样。他第一次抓起她的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掌微凉,惊得她险些缩回,却被他稳稳握住。红烛高烧下,他指尖的温度一点点渡过来,竟让她恍了神。 他抬手掐灭了龙凤喜烛,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他俯身将她抱起时,她想起出阁前教养嬷嬷的叮嘱:洞房花烛夜,夫君无论要行周公之礼,还是要温存亲近,都是天经地义。既为人妇,便该谨守本分。 可这终究是场利益联姻,拜堂时下的誓言,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 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青梅竹马的表哥,对眼前这个陌生夫君一无所知。薛召容心中是否也藏着哪位姑娘,她更不知晓。就这样,两个人被硬生生绑在了一起。 那晚黑暗中,他解她衣衫时,指尖碰到她锁骨的那刻,她整个人都颤得厉害。当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抚过她唇角时,她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鸳鸯锦被上。 那个落在唇上的吻带着清冷的松木香,她越是挣扎,他掌心收得越紧,最后几乎要掐进她肌肤里。 他冷笑着道:“沈支言,我知你心有所属。但你既嫁给我薛召容,前尘往事便该尽忘。以往你与你表哥如何我不在乎,但是以后我会在乎,因为我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从前,我未倾心过谁,亦不屑儿女情长,但你我既成为夫妻,就该有点夫妻的样子。” 沈支言听闻这话心乱如麻,未能参透他话中深意,只颤着手推他:“薛召容,你别逼我,容我些时日。” 泪珠滚落到锦被上。 她落泪不是因着表哥,亦非嫌薛召容不好。只是身体先于心意,本能地抗拒着这场利益联姻。况且订亲那日,薛召容直言不讳地道:“沈支言,不过各取所需,别当真。” 可洞房花烛夜,他却要行夫妻之礼,怎不教人惶惑? 她至今记得,当她推拒时,薛召容是如何捧着她的脸,用指腹一点点拭去她眼角的泪。他就那样凝视着她,眸色深得望不见底,良久才苦笑着松开手:“今夜我坐在案前读书,你先歇息。” 那夜他到底没有勉强她。 可后来某个雨夜,他带着满身伤痕回来,却不肯进屋,就那样坐在院中淋着雨。她撑着伞跑到他跟前。 “沈支言。”他笑得比雨水还冷,“若真的想走,何必勉强留下?横竖我们亲王府迟早要被皇家斩草除根。你我尚未圆房,你现在走,还能嫁给你表哥。” 那日她不知他为何负伤,更不懂他话中意思。只见他夺过油纸伞狠狠掷在地上,雨水溅湿了二人的衣衫。 素来克制的他头一次在她面前失了分寸:“今日你便给我个准话,是留,还是走?” 他向来做事果决,若她当真说要走,他定会即刻写下和离书。 滂沱大雨中,他肩头的伤处还在渗血,雨水混着血水将青衫染成暗色。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灼灼逼人,竟让她不敢直视。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他忽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笼住,修长手指捏起她的下巴,清声道:“为何不回答?这有何可犹豫的?” 可她确实犹豫了。 他见她不做声,伸臂一揽,将她牢牢锢在怀中。 她仰首望他,指尖抵在他胸膛想要推开,可那句“离开”却始终哽在喉间。 她越是挣扎,他臂弯收得愈紧,最后竟将她整个人按在院中的石桌上。 冰凉的雨丝混着他灼热的呼吸落下,那场本该在洞房花烛夜完成的夫妻之事,就这样在暴雨中,在她半推半就下完成了。 那日,他们做了名副其实的夫妻。他头一次让她尝到了作人妻的滋味。起初她是抗拒的,可是后来,到底为何接受了,甚至贪恋了,她也不清楚。 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一载有余的婚姻,桩桩件件都刻骨铭心。此刻望着眼前人,恍若重生不过是场幻梦,他们仍是那对相敬如“冰”的怨偶。 在店小二的连声催促下,她终于回过神来。她与薛召容隔着数步之遥,遥遥相望,却在他眼中瞧见了些许陌生。那不是婚后熟悉的眼神,倒像是初次见面一般。 或许他没有像她一样重生。 她率先移开视线,抬手解下面纱,缓步上前。 他身量极高,自幼习武的体魄挺拔如松,更兼一身书卷气,衬得娇小的她愈发纤弱,需得微微仰首才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眉目如画,矜贵天成,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只是在看清她面容的刹那,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诧异,转瞬又归于平静。 她不敢再与他对视,只低垂着眼帘轻唤了声:“薛公子。” 他静静打量她片刻,抬手示意道:“沈姑娘请坐。” 这一声“沈姑娘”唤得她脊背微僵。 京中世家往来密切,各家公子小姐彼此相识本是常事。只是薛召容素来行踪成谜,他们此前不过在前年的赏花宴上远远打过照面。 沈支言落座后,薛召容方撩袍坐下,执起茶壶为 她斟了盏清茶。茶烟袅袅间,她垂眸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对面的人也不催促,只静默地望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教她不得不抬眼相迎,却又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慌忙避开。 她攥紧了手中的绣帕,轻声道:“今日我是代义沅姐姐来的。她有几句心里话,托我转告。” 话音落下,薛召容依旧沉默,修长的手指轻搓着杯盏。 今日他一袭月白紫藤纹锦衣,衬得肌肤如玉。这般的容貌气度,放眼整个京中贵子中也无出其右。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不禁想起前世就察觉的异样,他看旁人时总是一派疏离淡漠,唯独望向她时,眼底总翻涌着令人心悸的占有欲。那眼神犹如猛兽盯上猎物,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教人无所遁形。 前世今生,她始终不敢直视他这般眼神。 此刻那熟悉的压迫感再度袭来,她不由得攥紧了袖口,低声道:“义沅姐姐托我转告,她志在疆场,暂无成婚之念。此番因要研习兵法,故而不能赴约。”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至于亲王府之事,她兄长已在筹谋,想必另有转圜之策。两家相助,未必非要联姻。” 婚姻大事关乎终身,总该慎重些才是。 她话音落下,四周仍是沉寂。 薛召容垂着眼睫,眼尾投下一片阴翳。那水色薄唇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秾艳,偏生抿成一道冷硬的线。这人太过出挑,反倒教人不敢妄想。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沈支言见他久不作答,悄悄抬眼,却正撞进他幽深的眸子里。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又慌忙别开视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义沅姐姐确有难处,还望薛公子体谅。若是长辈问起,只说你们已见过面便是。” 薛召容依旧沉默。 春长渡 第4节 这般凝滞的氛围,与前世何其相似。那时他们也常这般相对无言,空气中总凝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直到后来她才明白,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那座名为“表哥”的大山。 良久的沉默让沈支言实在受不住,她起身欲走。 薛召容见状终是开口:“再坐会。” 他将杯盏往她面前推了推,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但依旧好听:“想必义沅姑娘已告知你,此番亲王府与江府议亲,实因王府遭逢变故,需朝中重臣相助。家父与江将军有过命之交,所以首先考虑江府。” “我虽与义沅姑娘并不相熟,却也听闻她是位巾帼英豪。她不愿应下这门亲事,情有可原。只是亲王府如今岌岌可危,不得不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 他说到这里,忽然倾身向前,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泛红的耳尖:“其实,并不是非要与江府联姻,与你们太傅府联姻效果也一样,或者更好。听闻沈姑娘还未定亲。” 他唇角微扬,再看向她,眸中那种侵略性更强了:“我们两府联姻,如何?” 第4章 第4章“沈支言,你不愿嫁给我?…… 他们两府联姻? 他要迎娶她? 沈支言蓦地睁大了眼睛,羽睫轻颤,疑心自己听错了。待抬眸对上薛召容认真的神色,才知他方才那话并非戏言。 沈支言生得娇小玲珑,此刻因惊诧微微张着檀口,杏眸圆睁的模样,活像只受惊的兔子。她与京中那些端庄贵女不同,眉宇间总带着几分伤感,偏又掺着些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柔情,恰似雨打海棠般惹人怜惜。 她这般情态,任谁见了都不由心生呵护,便是年岁最小的阮苓,平素也总忍不住处处让着她、护着她。 她此刻惊讶的模样更添几分懵懂,杏眸里盈满无措,因着对薛召容本能的畏惧,连问话都带着软糯:“你……你要娶谁?” 话一出口又自觉愚蠢,太傅府可不就她一个姑娘。 薛召容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看着她渐渐染上胭脂色的脸颊,一字一顿道:“自然是娶你。太傅府上,难道还有别的千金。” 他这话如一道惊雷,劈得沈支言脑中一片混沌。恍惚间,前世记忆纷至沓来。当初薛召容父子登门求娶,与她的父亲在书房交谈了整整大半日。她总觉不安,在廊下等得心焦,最终却等来父亲一句:“准备准备,嫁去亲王府罢。” 那时她也听闻亲王府遭难,原是要与江府结亲的。江义沅也曾几次寻她诉苦,谁料转眼间,这祸事竟落到了她的头上。 薛召容亲自登门求亲那日,她躲在屏风后不敢见他。待他离去,她哭着跪在父亲跟前,拒绝嫁给薛召容,也道出她对表兄的倾慕。 可父亲只长叹一声:“傻丫头,太傅府与亲王府本就是同气连枝。若亲王这棵大树倒了,我们这些依附的藤蔓又如何独活?” 她不懂朝堂之事,那夜她哭湿了整条绣帕,却终究明白,他们这些世家贵女,生来就是系在家族兴衰上的一枚玉扣。 这深宅大院里,多的是利益联姻的例子,就连她的父母,当年也不过是两姓之好的牺牲品。想要与心爱之人相守,除非那姻缘里掺着利益,否则便是痴心妄想。 应下婚事的第二日,薛召容曾单独寻她。在那间临河的茶楼里,他们相对而坐,他却只是用那种灼人的目光盯着她,盯得她如坐针毡。满桌的菜肴丝毫未动,直到日影西斜,临走时他才道:“既你答应嫁给我,我必不会让你受委屈,也不会强迫你。” 她明白,薛召容那番承诺不过是因着皇族子弟的修养。天家贵胄的气度风骨,向来不容置疑。他并非对她有意,不过是碍于两府联姻的体面,才许下这般诺言。 如今再听他提及婚嫁之事,沈支言只觉脑中嗡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薛公子莫要戏言,若无他事,我先告辞了。” 她话音未落便已起身,仓皇向门外走去。此刻她心乱如麻,一刻也不愿多留。 还未等她走到门前,忽听“扑通”一声巨响,原是躲在楼梯转角偷听的阮苓不慎滚落下来,此刻正抱着腿哀哀呼痛。 沈支言慌忙折返,提着裙摆疾步上前,担心问道:“妹妹摔到哪儿了?” 只见阮苓小脸煞白,捂着左腿直抽气:“姐姐,我的腿怕是折了。” 沈支言惊慌,伸手刚触到伤处,阮苓便疼得直掉眼泪。 沈支言正手足无措时,薛召容已大步走来,清声道:“看情况伤得不轻,需即刻寻大夫。” 他说着已招手唤来门外的随从。 沈支言急得眼眶发红,俯身想要抱起阮苓,可她这副娇弱身子哪抱得动?阮苓疼得冷汗涔涔,小脸煞白如纸。 沈支言忽觉袖口一紧,薛召容将她轻轻拉到一旁,道:“让鹤川来。”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靛青劲装的魁梧男子已大步走来,朝阮苓拱手道:“姑娘冒犯了。” 不待阮苓反应,那人已将她打横抱起。阮苓惊呼一声,待看清来人剑眉星目的面容,不由怔住:“你是谁?” “在下鹤川。”男子稳稳抱着她,“薛公子的随从。” 阮苓听闻是薛召容的人,稍稍安下心来。 沈支言对这附近不甚熟悉,一时不知去哪里寻医馆,只得道:“妹妹伤得不轻,不如先送回我们府上。近日正巧有位太医在府中为祖母诊治。” 太医医术相对好一些。 薛召容见阮苓疼得唇色发白,略一颔首:“也好。” 他当即吩咐鹤川将人抱上马车。 沈支言见鹤川把阮苓抱到了他们的马车上,情急之下竟一把攥住了薛召容的衣袖,急声道:“我们自己回去就好,就不劳烦薛公子了。” 薛召容垂眸看了眼被她抓着的衣衫,又缓缓抬眼望向她急得泛红的双眼,目光一时深沉难辨。 沈支言见他看向自己,这才惊觉失态,慌忙收回手,只听薛召容道:“你既是代义沅姑娘来见我,若乘江府马车回去,岂不露了破绽。” 薛召容这话点醒了沈支言,她来时是戴着面纱的,阮苓又是这般情况,难免让人起疑。 她思忖片刻只得低声道:“那便有劳薛公子了。” 她这一声“薛公子”唤得格外生分。 薛召容看着她,目光灼得她心尖一颤。他这般目光,与前世每次同房前,他看她时如出一辙。她慌忙避开视线,匆匆登上马车。 薛召容并未同乘,只向店家要了匹骏 马,护送马车疾驰而去。马蹄声急,不多时便到了太傅府门前。 阮苓一路疼得直抽气,到了太傅府时,小脸已惨白如纸,却还拽着沈支言的袖子呢喃:“姐姐,叫支安哥哥来,我想见他。” “好,妹妹你忍一忍。”沈支言连忙差人去请二哥,又引着薛召容与鹤川直奔太医处。 老太医诊视阮苓的伤势后,连连摇头道:“伤得不轻,骨头都折了,需静养百日,期间万万不可挪动。” 阮苓闻言顿时泪盈于睫,带着哭腔问:“太医,我往后还能走路吗?都怨我,我不该偷偷跟着支言姐姐,更不该趴在楼梯上偷听她与薛公子说话。” 沈支言闻言,耳根顿时烧了起来,下意识抬眼看向薛召容。今日种种反常,让她不禁怀疑,莫非他也重生了?若真是如此,他应当记得前世种种,为何又要装作素不相识? 正思量间,沈支安已匆匆赶来。见到阮苓伤成这样,他素来温润的眉宇间也染上忧色。 阮苓一见他,眼泪落得更凶了:“支安哥哥,我怕是再不能走路了。” 她抽噎着伸出小手:“好疼好疼,你哄哄我好不好?” 阮苓最会撒娇。 到底是自幼看着长大的妹妹,沈支安眼中满是疼惜。他轻拍阮苓肩头温声安抚:“莫怕,有太医诊治定无大碍。你且在府里好生将养。” 安抚完阮苓,他这才注意到立在一旁的薛召容,不由讶然:“薛公子怎会在此?” 沈支安与薛召容二人虽因查案常有往来,但薛召容素来不喜交际,更鲜少踏足他人府邸,今日罕见。 薛召容回道:“今日我与沈支言在茶楼议事,恰逢阮姑娘不慎从楼梯跌落,便护送她们回来。” “你与支言在茶楼议事?”沈支安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家妹妹。他最是清楚,妹妹向来恪守闺训,断不会无故与外男私会,更遑论同坐茶楼。 薛召容见他疑惑,却从容道:“我与她谈及亲王府近况,并表明我想求娶……” “薛召容。”他话未说完,突然被沈支言打断,“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沈支言阻止了薛召容后面要说的话。 沈支安更是不明所以地怔了怔,而薛召容却已会意,竟与她一同出了门。 沈支言手中帕子攥得愈紧,一路默默无言地引着薛召容到了一处幽静处。 附近种着一片翠竹,竹径幽深,新抽的嫩叶散发着清苦香气。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落英拂过沈支言的肩头,又被风卷着掠过薛召容的衣袂。 竹影婆娑间,二人相对而立。 沈支言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心头乱作一团。阮苓意外受伤已够糟心,若方才不打断薛召容,只怕他就要将代义沅姐姐与他相见之事和盘托出。 更让她心慌的是,他那句未尽的“求娶”。 两个人都沉默着,只听得竹叶被风吹后的摩挲声。 薛召容见她不说话,也不催促,只静立在青翠欲滴的竹林前。他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如松,竟与身后修竹浑然一体。 良久,沈支言才抬眸望向他。竹叶沙沙作响,她望着那双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深邃眼眸,轻声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代义沅姐姐传话,承蒙薛公子相送,感激不尽。” 默了片刻,她又道:“茶楼里那些话,还望公子莫要再提。”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坚决。若这联姻之说传出去,只怕前世的悲剧又要重演。 她绝不能再走那条老路。 “你是指我想求娶你与太傅府联姻之事?”他的声音突然沉得像是浸了墨,“沈支言,你不愿嫁给我?” 一句话让她怔住,她没想到他问得如此直白,倒让她一时语塞。 他这般泰然自若地说着求娶的话,当真不是重生而来的吗?谁家陌生公子会张口闭口就是求娶。他虽知晓他性情,但是依着他们相识前他那般性格,怕是连句话都不愿与她多说。 突然间,她想问一问,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心想着即便问了又如何?终究改变不了亲王府满门抄斩的结局。现在他们该做的,是扭转前世的悲剧,而非纠缠那段本就不堪的婚姻。 也许,他不愿与她相认呢。 他见她沉默,忽然逼近一步,声音好听的勾人,只是语气却有些冷然。 “沈支言,你喜欢你表哥,所以打算嫁给他,是吗?” 第5章 第5章不由分说便将她按在怀里亲…… 他突然直呼她闺名,而非客套的“沈姑娘”,不禁让她心头一颤。更令她惊惶的是,他竟知晓她倾慕于表哥。 她震惊地看他,对上他那双仿佛要将人拆吃入腹的眼睛。那眼神太过熟悉,像是猛兽盯着属于自己的猎物,又像是看着一件即将被人夺走的珍宝。明明生得极好看的一双眼,此刻却盈满令人窒息的占有欲。 她攥紧手帕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竹节。喉间像是堵了团棉花,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许久才问了一句:“你怎会知道?” 这意思像是承认了。 薛召容神色变换,清声回道:“是从你二哥那里听闻的。如今亲王府急需重臣帮衬,而江义沅姑娘又不愿嫁,为保亲王府,总要择一位贵女与我成婚,放眼整个京城,似乎只有你比较合适。” 合适? 沈支言皱起眉头,若当真合适,前世他们怎会过成那般模样?他明知她心系表哥,却仍强行逼着她对他生情,即便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他仍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对她冷冷淡淡,致使两人最终形同陌路,整整一年相看两厌。 春长渡 第5节 前世不合适,今生就合适了么?既得上天垂怜重活一回,谁不愿觅得良人?纵使不嫁表哥,她也断不会再草率许婚。 薛召容此人,才华横溢不假,可性子太过强势,心思又深不可测。前世成婚一载,她尚且摸不透他分毫。或许他们本就是八字相克,注定怨偶。 “薛公子。”她喉间发苦,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清越,“你就这般急着娶妻?随便挑个贵女便能将就?” 世人都道他如天上明月可望而不可攀,谁曾想他竟能道出随便成婚之言,这与外界相传的他大不相同。就这般轻贱自己的姻缘么?婚姻大事,在他眼中竟可如此儿戏?为何非要走这条绝路,为何不能另谋他法?两个不相爱的人硬凑在一处,岂会有好结果? 这话问得薛召容神色微怔。那双惯常清冷的眸子渐渐泛起复杂情绪,却久久未发一言。 春风本该温柔,可此刻拂在沈支言身上,却只觉寒意彻骨。 说来可笑,方才初见他时,她心头曾涌起难以言喻的悸动。即便那段姻缘不堪回首,可断头台上他最后那个愧疚的眼神,那句锥心刺骨的“对不起”,总在午夜梦回时让她湿了枕衾。 她并非铁石心肠,自初见薛召容起,心底最柔软的那处便不由分说地给了他。前世每每见他来到她的别院中独坐到三更天,她总会沏一盏热茶送去。当他将她抱进怀里,她也只是稍作挣扎便由着他去。 或许一年的光阴太短,短到不够理清这段始于利益的姻缘。她带着对表哥的执念嫁过去,而薛召容又稀里糊涂把她娶回了家。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坐下来好好聊聊,就那样仓促地共赴黄泉。 远处传来丫鬟的脚步声,沈支言不愿再多言,转身离去。薛召容独自立在竹影里,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许久,才默然跟上,一前一后回到了阮苓那里。 阮苓的伤处已由太医包扎妥当挪到了厢房。此时沈支安正执匙喂她喝水,小丫头倚在绣枕上,明明双手无碍,却偏要赖着二哥哥伺候。 见她气色好转,沈支言略感宽慰,二哥这般体贴,想必对阮苓也并非无意。若能成全这段姻缘,倒比让她嫁去别处强。 沈支安见他们回来,耳根蓦地红了,忙搁下茶盏。他整了整衣襟,对静立门边的薛召容道:“今日多亏薛公子相助。恰值午膳时分,不如留下一起用膳?” 沈支安原以为以薛召容的性子定会推辞,不过是循礼一问罢了。谁料薛召容竟颔首应下:“好,叨扰了。” 这一答反倒让沈支安怔了怔,随即笑道:“那你们稍坐,我去吩咐厨房。” 薛召容依旧立在沈 支言身后半步之距,丝毫没有移步的意思。 阮苓滴溜溜转着眼珠,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想起今日在茶楼偷听到的那句“我们两府联姻”,再瞧此刻这光景,心下恍然,莫非薛二公子当真对支言姐姐有意?难怪当时惊得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薛公子请坐。”她忍着腿疼,笑吟吟地招呼道。 薛召容闻言却未立即动作,只是看了沈支言一眼。沈支言虽想让他离开,但他既已应下二哥的邀请,只得轻声道:“薛公子请坐。” 她让他坐,他这才移步至一旁的木凳前落座。 阮苓见状,忍不住抿嘴偷笑,沈支言无奈瞥了她一眼。 这时,忽见一袭白衣的小少年急匆匆闯了进来:“阿姐,听说你摔伤了。” 少年生得与阮苓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此人正是阮苓的孪生弟弟阮玉。这对姐弟虽只相差片刻出生,性子却大不相同。这几日阮玉外出学习,刚回府便听闻姐姐受伤,连衣裳都未及换就赶了过来。 阮苓一见弟弟,立马扁着嘴委屈道:“都怨你,若是你跟着我,我怎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她指着包扎严实的腿,哼道:“这下可好,怕是往后都走不了路了。” 阮玉与姐姐虽是双生,却从小被阮苓使唤惯了。幼时他还试图反抗,可每回挨打的都是他。久而久之,全家上下都宠着这娇蛮的丫头,连带着他也养成了认命的性子。 此刻他熟练地上前查看伤势,叹着气认错:“是弟弟的不对,阿姐放心,这些时日我定寸步不离地照顾你。” 阮玉正要去给姐姐倒茶,忽地瞥见坐在一旁的薛召容。京中贵公子们虽偶有往来,但他与薛二公子不过半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此刻突然得见,不由怔了怔,忙拱手道:“薛二公子。” 薛召容起身还礼:“阮公子。” 阮苓斜倚在榻上插话:“今日多亏薛公子送我回来,否则这腿怕是要废了。” 阮玉闻言,当即向薛召容深深一揖:“多谢薛公子相助。”又疑惑道:“你们今日怎会遇到?” “今日支言姐姐与薛公子在茶楼商议婚事。”阮苓笑嘻嘻地抢话,“我躲在楼梯偷听,一不留神就摔下来了。” 阮玉闻言瞪大了眼睛,目光在薛召容与沈支言之间来回游移:“你们……要成亲?” 阮玉与沈支言自幼相识,最是清楚她心里装着表哥何苏玄,何曾听过与薛二公子有什么瓜葛? 沈支言急得耳根发烫:“妹妹你莫要胡说,我们是在商议其他事情,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妹妹日后莫要再提此事。我与薛公子不过萍水相逢,今日才第二次见面。” 她连他们第几次见面都记得很清楚。 沈支言这般急着撇清关系,阮苓不由撇了撇嘴:“是是是,都是我贪玩摔的。” 她忽然眼睛一亮,扯着弟弟的袖子道:“不过支安哥哥待我可好了,方才还亲自喂我喝水呢!” 阮玉自然知晓姐姐对沈二公子的心思。虽觉得姑娘家这般主动有失体统,可他又哪拗得过这位被全家宠坏的姐姐,只得道:“那我先去备车,接你回府养伤。” “我不要。”阮苓急得直拍床榻,“府里又没有太医,我这腿伤得厉害,须得每日换药,其他医师我信不过。总之我就要在太傅府养着。”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亲近支安哥哥,她岂会轻易放过? 阮玉哪会不懂姐姐的小心思?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我且回去禀明父亲。” 正说着,沈支言的贴身丫鬟杏儿匆匆进来:“小姐,表少爷来了。” 表少爷,何苏玄。 沈支言心头一动,表哥这半月闭门苦读,原说短期内不得相见,未料今日竟来了。她忙对阮苓道:“妹妹好生将养,我去去就回。” 她又看了眼端坐不动的薛召容:“薛公子若无要事,不妨先去客房坐着。” 她实在不解,这人为何总在她跟前坐着不走,那灼人的目光更教她不自在。 薛召容闻言起身,默然随她出了房间。 杏儿乍见这位陌生的贵公子,惊得慌忙福了一礼,才对沈支言道:“表少爷带了好些新奇玩意儿来,正在前院等着呢。” 沈支言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薛召容并未往客房去,反倒跟在了她身后。她不由蹙眉驻足,回身望他。 春日的暖阳柔柔洒在薛召容身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那眉宇间虽不似往日凌厉,却凝着一层薄霜似的冷意,倒像是在为什么事情不快。 沈支言语气疏冷道:“薛公子不妨先去客房,或是寻我二哥说话。” 他总不能跟着她去见表哥。 “支言妹妹。”正说着,忽闻一道温润嗓音传来,沈支言蓦然回首,只见表哥何苏玄一袭白衣踏着春光而来。 这位名满京城的贵公子身姿挺拔如竹,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却在看到薛召容的瞬间,脚步微滞。 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接片刻,何苏玄才复又上前,朝薛召容拱手一礼:“原来薛二公子也在。” 这京中贵胄子弟,彼此间多有往来。何苏玄乃出身显赫,姑父是当今太傅,姨母是圣宠正隆的皇贵妃,祖父又乃是开国元勋。虽其父仅为吏部侍郎,但何氏一族在朝中可谓举足轻重。 他自幼饱读诗书,温润如玉,在世家子弟中声望极高。但凡提起何家公子,谁不赞一句“谦谦君子”,多少闺秀芳心暗许,偏生二十四岁仍未娶亲。 薛召容与何苏玄虽同在京城,却鲜少交集。往日宫宴上遥遥相望,连个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今日何苏玄主动见礼,饶是薛召容眸色微冷,仍颔首回了一礼。 何苏玄何等聪慧,虽对薛召容的出现颇感意外,但见沈支言神色紧张,便已猜出几分。他温声道:“妹妹,带我去瞧瞧阮苓的伤势。” 这情形于沈支言而言,着实尴尬,前世三人间的纠葛尚未理清,今生又这般聚在一处。她暗暗深吸一口气:“表哥随我来。” 何苏玄向薛召容再施一礼,便随着沈支言往厢房走去。春日暖阳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待进门时,沈支言忍不住回眸一望,只见薛召容独自立在那片海棠花下。灼灼花影中,他挺拔的身影竟透出几分孤寂,恍惚间让她想起断头台上那个满眼愧疚的夫君。 厢房内,阮苓见表哥到来,欢喜得眉眼弯弯。何苏玄温声叮嘱她养伤的注意事项,许诺日后为她寻宫中的珍稀药材。他们谈笑风生,可沈支言半个字也未听进去,目光总不自觉飘向屋外。 待与表哥出来时,院中早已不见薛召容的身影。唯有几片海棠花瓣随风打着旋儿,落在方才他站过的地方。 二人沿着回廊缓步而行,何苏玄温声道:“这些时日闭门苦读,原是为腾出空来陪妹妹。我让人从江南带回些时新料子,还有几件精巧首饰,希望妹妹能喜欢。” “姨母寿辰在即,想请妹妹一同入宫贺寿,届时我会带妹妹一起去。”他见沈支言神色恍惚,不由蹙眉,“瞧你气色不佳,可是未曾好好用膳?想吃什么,表哥差人去置办。” 说着,目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面容,眼底满是怜惜。春风拂过廊下风铃,叮咚声里,他袖中的手几番欲抬,终是克制着垂在身侧。 这位表哥向来最是温柔周到,举手投足间尽是长兄如父的风范。从前沈支言最是依恋他,那份体贴入微的关怀,有时连父亲都比不上。她总爱黏在他身边,像只觅得暖巢的雏鸟。 可历经生死轮回后,那份懵懂情愫不知何时已经淡了。有时甚至整月都想不起表哥,若非他今日来访,她怕是也不会主动去寻。重生后的心境,终究与从前不同了。 重生后她对他的疏离,他岂会察觉不到?这些日子他总变着法子哄她开心,每每带着新奇玩意儿来,还要小心翼翼地问:“可是表哥哪里做得不好,惹妹妹生气了?” 此刻她心绪纷乱,只勉强笑道:“多谢表哥,待我看看时日,若得空便随你入宫。” 若是从前,听闻能随表哥进宫见姨母,她定会欢喜不已。那位慈爱的长辈总 让御膳房备她爱吃的点心。可如今,连这份期待都淡了。 何苏玄没料到她竟会推辞,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他偏头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妹妹可是有心事?不妨说与表哥听听。” 从前她有什么烦恼,头一个便要寻表哥倾诉。可如今对着这张关切的面容,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对周遭一切都失了兴致,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是怎么了。 许是重生后的不适?又或是……那场生死大梦留下的后症?这般想着,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前世嫁给薛召容后,不出一年光景,她便似换了个人,从明媚爱笑的姑娘,成了终日闭门不出的深闺怨妇。成婚次日便独居偏院,不是对窗临帖,便是伏案作画,活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僧。 可那分明才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啊。 坊间都说,不幸的姻缘最是磋磨人。如今想来,那段婚姻确似抽干了她所有生气。或许,唯有寻回能令心头悸动之事,才能变回从前那个眼中有光的沈支言。 她垂首沉默,实在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何苏玄也不勉强,只引她到西厢院中看那些精心准备的礼物。南海珍珠串、掐丝珐琅镯、苏绣团扇……件件都是稀罕物。 可沈支言只是淡淡扫过,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这般排斥与人接触并非好事,前些日子还强撑着与姐妹们说笑。偏生今日见了薛召容,那点勉强攒起的精神又散了。此刻即便对着最亲近的表哥,也只觉得疲惫不堪,恨不能立刻躲回房里。 何苏玄最是了解她,见她兴致缺缺,便引她去寻几位兄长,想着人多些总能逗她开心。 不多时江义沅也来了,见阮苓受伤,自责不已:“都怪我,若不是让支言代我去见薛召容……” 阮苓却偷偷扯她衣袖,附耳道:“姐姐别自责,我正愁没借口赖在太傅府呢!” 这小丫头鬼精得很,满心盘算着如何亲近沈支安。 用膳时分,沈家三位公子齐聚一堂。因着难得热闹,又来了薛召容这般稀客,沈支安特意命人备了满桌珍馐。席间觥筹交错,倒是难得的和乐景象。 江义沅推着轮椅将阮苓安置在沈支安身侧。这小丫头见了满桌佳肴,眼睛亮晶晶的,撒娇耍赖要二哥哥给她夹这夹那。沈支安也由着她胡闹,宠溺地满足她所有要求。 太傅府向来不拘虚礼,众人随意落座。偏生沈支言被安排在了何苏玄与薛召容中间,如坐针毡,连筷子都不愿动。 沈家三郎沈支轩素来仰慕薛召容的才名,席间频频敬酒。两三杯下肚,薛召容耳尖便泛起薄红。接着大哥、二哥也来相敬,他虽话少,却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饮。 眼见三哥又要给薛召容斟酒,沈支言终是忍不住阻止道:“三哥莫要再劝了,他饮多了会心口疼。” 前世她便知晓,薛召容酒量极浅,多饮几杯便心口绞痛。更麻烦的是,这人醉后总爱闯到她的院子,不由分说便将她按在怀里亲。那些为数不多的同房,多半都是在他醉酒之后。 想到此处,她耳根倏地烧了起来,忙低头去夹面前的菜,却是一筷子戳在了碗沿上。 她始终分不清,他那些亲昵举动究竟是出于情动,还是单纯的酒后失态。可心口疼终究不是小事,能少喝一杯是一杯。 她话音刚落,席间骤然一静。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阮苓更是直接问道:“姐姐怎知薛公子饮酒会心口疼?” 完了。 沈支言正欲搪塞,却听薛召容清声道:“她说的不错,我喝多了确实会心口疼。” 春长渡 第6节 他…… 第6章 第6章“连她的唇是什么味道都记…… 薛召容这话一出,满座皆惊。阮苓惊得连筷子都掉在了桌子上。 沈支言面上一红,正不知如何圆场,忽听何苏玄温声笑道:“我瞧着薛公子耳根都红了。这般的年轻人,饮酒过量确实容易心口不适。” 他说着执起酒盏起身:“府上的酒性子烈,原不该这般劝客。三弟,这杯表哥陪你喝。”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沈支安也举杯道:“确是如此,那这杯我敬表哥,薛公子请随意。” 何苏玄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尴尬,与几位兄长推杯换盏间,席上又恢复了热闹。唯独沈支言与薛召容始终沉默。 外人只道薛二公子性情冷淡,可前世相处一载,沈支言最是清楚,他并非天生薄情,只是长在复杂的亲王府里,又自幼丧母,对寻常人情世故总缺了根弦。那些旁人信手拈来的寒暄客套,于他却是难事,索性便以沉默应对。 她这般想着,竟生出几分怜惜。世上有些人啊,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偏生在情之一字上,笨拙得令人心疼。 何苏玄席间最是活络,与几位兄弟谈笑风生不说,还时时关照沈支言。见她碗里空了便添菜,瞧她蹙眉就说趣事逗乐。反观薛召容,自始至终都静默如松。 这顿饭沈支言用得极少,心头那团乱麻越缠越紧。临散席时,忽见薛召容将一碟红芋酥推到她面前。她侧眸望去,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光里。 薛召容只深深看了她一眼,未置一词。前世沈支言最爱吃的便是这红芋酥。 宴毕,众人移至后园品茶。席间阮苓一直缠着沈支安,起初二哥还由着她撒娇,可这小丫头越发得寸进尺,竟在众目睽睽下去牵他的手。沈支安面上挂不住,几次三番躲闪,耳根都红透了。 阮苓虽伤了腿,却半点不安生,非要闹着看众人投壶射箭。沈家三郎最是爱热闹,拍掌笑道:“难得聚得这般齐整,不如比试一番。胜者可得三位姑娘一件信物如何?” 江义沅闻言立刻挽袖:“我也要比,我没有东西相送。” 遇到这种比赛的事情,江义沅最是兴奋,因为她一直认为女儿家不输男儿郎,她自幼习武射箭,不比这些男人们差。 沈支言和阮苓最是了解她,也不阻止,便把她划分到了赛手那一列。 如此一来,场上便只剩沈支言与阮苓两位姑娘了。 这般游戏他们自幼常玩。掷石子、投壶、射覆,赢了便讨姑娘家一件礼物。从前最是阮家姐弟闹得欢,而胜者多半是何苏玄与沈家大郎。 从前阮苓送出去的玩意儿可不少,便是输了也要硬塞些小物件给人。沈支言那时也最爱这般游戏,与兄弟姐妹们玩闹最是开怀。 可今日席间多了个薛召容,她本就兴致缺缺,加之这人从头到尾都冷着张脸,更叫她如坐针毡。 她抬眼望去,只见薛召容独自倚在亭柱边,那疏离清冷的气度,与这满园欢闹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方天地,美好得教人不忍打扰。 四目相对的刹那,何苏玄忽然挡在中间,笑吟吟歪头问她:“妹妹觉得表哥今日能否夺魁?我可是惦记着你的彩头呢。” 何苏玄这一站,彻底隔断了沈支言与薛召容的视线交汇。她只得收回目光,轻声道:“表哥且尽力而为。” 忽听阮苓扬声唤道:“鹤川,你也来比试比试。” 那侍卫被点了名,愕然抬头,局促地搓了搓手:“这……在下还是别了。” 他深知自己与这些贵胄子弟云泥之别,更不敢唐突了姑娘们的清誉。 阮苓不依不饶:“哎呀,别推辞嘛!我看你臂力过人,指不定比他们都强呢!” 鹤川挠了挠后脑勺,赧然道:“姑娘谬赞了。若论箭术,当属我家公子为最。他十岁时便能百步穿杨。” “当真?”阮苓眼睛一亮,“薛二公子这般厉害?” 阮苓闻言更来劲了,冲着薛召容嚷道:“那今日这彩头定是薛二公子的了。” 她促狭地眨眨眼:“支言姐姐的绣工可是京中一绝,不如让她赠你个荷包?” 薛召容闻言直起身子,目光越过何苏玄望向沈支言。偏生沈支言被表兄挡得严实,只闻她轻声推辞:“莫听她胡说,我不过会些粗浅针线。” 阮苓才不吃这套,拍手道:“咱们比过不就知道了?二哥,快把箭靶摆好。” 三位姑娘退到一旁等待时,阮苓问道:“义沅姐姐真要跟男子比试?” 江义沅挑眉一笑:“怎的?你觉得我赢不了?若我赢了,定要向你讨件好东西。” “我有什么可讨的?” 阮苓一脸茫然。 江义沅揉揉她发顶,笑得意味深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阮苓正摸不着头脑,忽见阮玉捧着张雕花角弓跑来,献宝似的递给江义沅:“姐姐,我给你挑了最趁手的弓。” 这几位姑娘里,阮玉最是崇拜江义沅。平日里不光对自家姐姐言听计从,还总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江义沅转,一口一个“义沅姐姐”叫得亲热。 “多谢阮玉弟弟。”江义沅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这一巴掌下去,拍得少年郎一个趔趄。江义沅那习武之人的手劲,哪是这小身板受得住的? 阮苓见弟弟被拍得晃悠,噗嗤笑出声:“就你这小身板,往后得多练练。别到时候连娘子都抱不动,平白让人嫌弃。” 她这张嘴向来没个把门的,什么浑话都敢往外蹦。阮玉顿时涨红了脸,撇嘴嘟囔:“要你管,我力气大着呢!” 阮苓抿唇轻笑,眼波流转间掠过不远处几位锦衣公子,手指虚虚一点:“这几个里头,倒要数那鹤川最是英武挺拔,旁的嘛......不过尔尔。” “呵!”身侧传来江义沅一声凉薄轻笑,“怎么,阮妹妹又瞧上别家郎君了?你那支安哥哥如今竟不香了?” “支安哥哥自然是香的。”阮苓斜睨过去,“可这与人家鹤川强不强壮有什么相干?你且细看,他家主子那般龙章凤姿,近侍之人又岂会是凡品?” 江义沅扬扬眉:“看来你对薛二公子挺有好感的。” 阮苓扯了扯她的衣袖,目光落在失魂的沈支言身上:“不是我,是她,魂都被勾走了。” 沈支言闻声缓过神来,耳根倏地烧了起来,无奈道:“妹妹少说两句。” 远处传来二哥哥清朗的催促声,江义沅和阮玉这便匆匆跑到了赛场上。 众人准备就绪,场中侧立着六位公子,个个气度不凡。但见他们一字排开,或沉稳如山,或温润如玉,或清秀似竹,皆是风姿卓然。 其中,最惹眼的却是那位初入他们小团体的薛召容。他虽神色清冷,却如寒潭映月般夺目,叫人想忽视都难。 后园里繁花正盛,姹紫嫣红开遍。暖风过处,暗香浮动,枝头新叶簌簌作响,斑驳日影透过叶隙,在地上织就一片碎金摇曳的光毯。 满园春色与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相映成趣,愈发显得生机盎然。 阮苓抢着要当判官,绾着杏色罗袖的小手高高扬起,脆生生道:“开始!” 比试规矩简单,一刻钟内,谁射中靶心的箭矢最多便算胜出。 但闻“嗖嗖”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羽箭接连钉入靶心。阮苓看得兴起,竟忘了自己腿伤未愈,拍着手从轮椅上欠身而起,险些栽倒,疼得“哎哟”一声,又跌回椅中,却仍掩不住满脸兴奋之色。 沈支言面上虽不显,心口却怦然作响,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挺拔的身影。薛召容挽弓的姿势如松如竹,在明媚春光里格外夺目,竟教她再难移开视线。 一刻钟转瞬即逝。沈支言推着阮苓的轮椅前去数箭,阮苓手指拨过一支支羽箭,忽地轻呼出声:“呀,竟有两位魁首。” 她仰起脸,眸中漾着讶色:“是表哥与薛公子各中九箭,薛公子亦是九箭正中靶心。” 众人闻言,纷纷侧目望去。但见两位公子立于靶前,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冷似霜,在满园芳菲中自成风景。 何苏玄与薛召容闻言俱是一怔。 “当真是巧了。”阮苓拍手笑道,眼波在二人之间流转,“我瞧着二位郎君,品貌才学原就不相上下,如今连箭术都这般相当。” 她忽然转向沈支言:“这可难为姐姐了,两份彩头该赠予谁才好?” 沈支言睨了她一眼,心知这小丫头又在作怪,便道:“既如此,你赠一份,我赠一份便是。” “我才不送呢!”阮苓看向沈支安,“二哥哥得了次名,我的彩头自然要留给二哥哥。” 阮苓这丫头分明是在耍赖,沈支言却也拿她没法子。抬眸望去,但见表哥与薛召容虽赢了比试,面上却不见喜色,反而一个比一个神色冷峻,只默不作声地望着她,目光灼灼得教人招架不住。 沈支言绞着手中的绢帕,一时犯了难。她身上只带着一个绣好的荷包,这该如何分送? 正踌躇间,表哥何苏玄已含笑上前,温声道:“妹妹不必为难。这些年我得的荷包还少么?今日这彩头让与薛公子也是应当。” 他眼角含笑,语气洒脱:“待你日后绣了新的再予我也不迟。” 这话说得极是体贴,倒显得格外大度。只是那“日后”二字,却莫名教人听出几分怅然。 沈支言自袖中取出那方绣着海棠花的荷包,放在表哥手中:“我身上也没什么稀罕物件,既然表哥赢了,这荷包便赠予表哥罢。从前送荷包,今日还是送荷包。” 何苏玄眸中霎时漾开笑意,指尖摩挲着荷包上细密的针脚,笑道:“到底是妹妹最疼我。” 她话音落下,却见沈支言已转身走到薛召容面前。 她褪下腕间那串沉水檀木珠,莹白指尖托着深褐色的珠串,轻声道:“这手串是幼时随母亲去寺里祈福时,一位老师父所赠,说是能消灾解难,今日赠予薛公子,惟愿公子此生平安顺遂,不会再遇祸事。” 不会再出现满门抄斩的悲剧。 她竟将那贴身珍藏的宝贝赠予了薛召容? 众人皆惊,连三位兄长都变了脸色。那串檀木手串可是她的心头至宝,当年娘亲千叮万嘱要她好生保管,说是能挡灾避祸的灵物。虽说不尽信这些,但毕竟是慈母一片心意,她这些年一直贴身戴着,从未离身。 何苏玄攥着荷包的指节微微发白,唇边的笑意渐渐凝住。这荷包他府上已收了七八个,此刻却突然觉得轻飘飘的,哪里及得上那串浸着她体温的檀木珠分量重? 阮苓亦是震惊,目光在那手串与荷包之间来回游移。 园中一时静得可怕,只余风吹落花的簌簌声。薛召容垂眸望着掌中犹带女儿香的珠串,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再抬眸时,眼底翻涌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愫。 沈支言迎上他的目光,恍惚间又见前世那个熟悉的眼神,不由垂下眼帘。薛召容喉结微动,终是压下心头翻涌,低声道:“多谢,定当珍重。” “哎呀,这般郑重做什么?”阮苓笑吟吟地打破凝滞的气氛,转而对一旁的鹤川道,“还不快替你主子戴上?这宝贝可是要贴身带着的,听说灵验的很。” 鹤川闻言正要上前,却见薛召容已自行将手串戴在了腕上。那檀木珠子衬着他冷白的肌肤,竟显出几分温润来。他垂眸凝视腕间,指尖轻轻摩挲着珠串,神色晦暗不明。 另一边,阮苓推着轮椅转到沈支安跟前,笑盈盈地从耳垂上取下一枚翡翠坠子:“二哥哥,我虽没什么贵重物件,这耳坠却是贴身戴了多年的,你且收着,日后见它如见我。” 阮苓求起姻缘来当真是半点不知含蓄。沈支安望着那枚翡翠耳坠,耳根早已红透,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一旁的沈支轩拍掌笑道:“这般好事还犹豫什么?我长到这般年岁,可还没收过姑娘家的贴身物件呢!” 阮苓见沈支安迟迟不接,朝软玉递了个眼色。软玉会意,轻叹一声上前道:“二哥哥且收下罢。” 说着便接过那枚碧莹莹的耳坠,不由分说塞进沈支安手中:“不收她又要闹了。” 沈支安握着尚带余温的耳坠,半晌才低声道了句:“多谢妹妹。”一张俊脸早已红得似天边晚霞。 众人嬉闹着又玩了射覆、对弈,直至日影西斜,园中仍回荡着少年们的欢声笑语。 薛召容今日倒是比来时舒展许多,眉宇间隐约透着几分悦色。自得了沈支言那串手串,他总不自觉地去摩挲腕间的檀木珠子,眼底浮着淡淡的笑意。 暮色渐沉时,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何苏玄面上不显,辞别时依旧风度翩翩,可待回到何府后,他却径直进了书房,将那只荷包随手扔在案上,略显烦躁地扯了扯衣襟。 茶盏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透着几分郁色。 “公子。”他的随从石岭轻声禀道,“老爷吩咐,稍后要您同去见 几位大人。” 何苏玄身为家中嫡长子,肩上担着整个何府的期望。父亲早就在为他精心铺路。 春长渡 第7节 以他的才学品貌,金榜题名本是十拿九稳。只是这探花之位,除却科考真才实学,还需朝中重臣举荐。这些时日,父亲带着他四处拜谒,便是为此筹谋。 “知道了。”他淡淡应了声,眉宇间却仍凝着郁色。目光不自觉地落回案上,那被随手丢弃的荷包正静静躺着,藕荷色的缎面上,金线绣的海棠花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 这些年来,他珍藏的荷包已不下十数个,皆是沈支言亲手所绣。从前每逢佳节,那丫头总会变着花样绣出新奇纹样。或是岁寒三友,或是锦鲤戏莲,针脚细密得能藏进月光。每回接到,他都如获至宝,因着那荷包上每一针都牵着她的心意。 可今日这方荷包静静躺在案头,花纹依旧精致,却再难让他展颜。他忽然觉得,这不过是个敷衍的礼数,再不是她最珍重的心意。真正贵重的,是此刻正缠在薛召容腕间的那串檀木珠,那才是她贴身戴了多年的,能挡灾避祸的宝贝。 他分明记得,幼时曾见她因丢失这手串急得泪眼婆娑。那年她母亲发动全府上下翻遍每一个角落,最后才在祠堂的蒲团下寻回。自那以后,那丫头便将这手串看得比命还重,从不离身。 可今日,她竟这般轻易地将它赠予了薛召容。 呵!薛召容。 他指节叩着案几,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郁色。薛召容此人他并非全然不识,亲王府的二公子,在京中虽不常露面,却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但他此刻却想不明白,沈支言与薛召容,何时有了这般深的牵扯? 今日薛召容为何突然出现在太傅府?又为何与沈支言之间流转着那样晦涩难明的眼波?沈支言又为何将那般要紧的贴身之物赠予薛召容一个外男? 何苏玄越想越觉心头郁结。 他与沈支言自幼相伴长大,从未听她提起过与薛家二公子有何瓜葛。这位薛召容在京中向来深居简出,连名讳都鲜少有人提及。可今日园中,二人之间分明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近来她本就反常,今日更是教人捉摸不透。 他烦闷地浅啜了口茶,沉声吩咐石岭:“你去查查薛召容,事无巨细,尽数报来。” 他略一沉吟又道:“再去街上置办些公主喜欢的物件。江南新到的绫罗绸缎、珠钗环佩,都挑顶好的备着,明日我进宫陪公主。” “好的公子。”石岭领命退下。 何苏玄执起书卷欲读,却怎奈心神不宁,烛火摇曳间,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方荷包上。最终他搁下书册,起身将荷包收入抽屉,动作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烦躁。 —— 暮色渐沉,薛召容的马车并未径直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城南一处僻静医馆。 老医师见了他,捋着花白胡须笑道:“公子今日气色倒好,可是病症见轻了?” 薛召容撩袍落座,眉宇间却浮起几分困惑:“没有,我觉得反倒加重了。”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新得的檀木珠,沉声道:“那人总在梦中出现,今日竟真真切切见着了,更是让我捉摸不透了。” 他满心疑惑:“有些事分明未曾发生过,却熟悉得仿佛亲身经历。更有一梦,反复纠缠,便是在大雪漫天的断头台上,我与她双双问斩。刽子手刀光闪过时,我竟眼睁睁瞧着她的首级滚出三丈远。” “这梦魇……真实得不像梦境,倒像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我今日初见她时本无甚感触,可当她抬眼与我对视刹那,所有关于她的一些记忆全部涌现了。她执筷时翘起的尾指,赌气时微鼓的腮帮,大婚夜颤抖的长睫,锦被下交缠的青丝,这些,如同我亲眼见过一般。” “大夫,这当真荒唐至极,我以前与她明明就不相识,可这些记忆却硬生生往我脑子里钻。” “今日她叫我名字时,我心脏跳的很厉害,有时候还会疼得发紧。一会儿觉得她陌生如路人,一会儿又熟悉到……连她的唇是什么味道都记得。” “大夫,依您看,我这究竟是何病症?” 老医师听他描述完,沉吟良久,捋着花白胡须长叹一声:“公子这症候着实蹊跷。不似寻常病症,倒像是平白多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莫不是得了……” “得了相思病?”鹤川忍不住插嘴。 近来,公子梦中多次叫着沈支言的名字,还说着“支言对不起”,“支言让我抱抱你”这样的话。 难道不是相思病吗? 第7章 第7章温香软玉在怀的触感,唇齿…… 相思病? 薛召容觉得这词儿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他生性清冷,对谁都是淡淡的,这二十余载连个心仪的姑娘都没有,更遑论为谁害相思了。 自打襁褓中失了母亲,他连娘亲的模样都记不真切,全凭大哥偶尔念叨几句,才在脑海里勾勒出个模糊的影子。他院里清一色的小厮,连个丫鬟的影子都见不着,久而久之,他对女子更是知之甚少。 三年前那苏家小姐苏柠进了亲王府,因着性子活泛,又惯会讨父亲欢心,时常在府里走动。偶尔在园中碰见,那姑娘总是一副笑模样,可他瞧着,也只是冷眼相待,始终叫不出一声庶母。 在他心里,父亲当年既已许下诺言,后来却又移情别恋,这般行径,实在令人不齿。他自幼便认定,情之一字,既已认定一人,便是生死相随,纵使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也绝不该另生他念。 倘若他此生能遇一真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便是天大的福分。 可他也清楚,自己身为亲王府的二公子,婚事哪由得自己做主?莫说是两情相悦,便是寻个合心意的,都似大海捞针。或许这一世,终究是遇不上了。 可就在前些日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他自梦中醒来,却陡然发觉周身异样。仿佛魂魄里硬生生挤进了另一人,连带着陌生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涌入。最叫他惊诧的是,那记忆里竟频频浮现一个身影,便是沈家那位素未深交的姑娘,沈支言。 他对这姑娘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宫宴上的惊鸿一瞥。那时小姑娘随母亲入宫赴宴,穿着杏色襦裙,乖乖巧巧地坐在席间。偏生一双乌溜溜的杏眼总往他这边瞟,手里捏着的芙蓉酥都忘了往嘴里送。 他到底年少气盛,径直过去问她为何总瞧着自己。小姑娘也不怯场,脆生生道:“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呀。” 她见他挑眉,又认真地比划着解释:“别人都在说笑玩闹,或是吟诗作对,唯独你一个人站在廊下看燕子,冷冷清清的,既不说话也不凑热闹。” 小姑娘歪着脑袋,眼底盛着明晃晃的关切:“我瞧着,小哥哥,你是身子不适?还是心里不痛快?若是没寻着玩伴不如同我一起玩。” 她将咬了一半的芙蓉酥往案上一搁,拍了拍裙裾上并不存在的糕点碎屑。 这话落在耳中,叫他脊背僵挺住。长到这般年岁,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邀他。 自小因着性子孤僻,他不爱与人嬉闹,更不曾交过什么知心好友。每日不是埋首书卷,便是习武练剑。父亲的目光从来只追随着大哥,对他不过例行公事般的过问。 至于母亲的疼爱,他连偎在娘亲怀里撒娇是何种滋味都不知晓,更无人教他该如何与人相处。即便心里欢喜,也不知该如何融入那些笑语喧阗之中。 此刻望着眼前这个明媚如朝阳的小丫头,他竟有些恍惚。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在意他是否孤寂,是否康健。 世人都道孩童不识愁滋味,可谁又知晓,幼小的心也会被世事磋磨得千疮百孔。 母亲离世后,唯一疼他的祖母也撒手人寰。从此这偌大的王府里,再无人会问他一句“可曾用膳”,也无人会在夜半为他掖被角。每日用膳时对着满桌珍馐,却只觉得食不知味。夜里躺在锦衾中,触手所及皆是冰凉。 这般日复一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颊渐渐显出棱角。府里下人们私下议论,说二公子这是得了“失魂症”。 此刻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眸,他鬼使神差地勾了勾唇角:“无妨,不过是不喜喧闹罢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小姑娘歪着脑袋,杏眼里盛着不解:“为什么呀?” 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母亲去得早,前些时日祖母也走了。这世上......再无人疼我了。” 他话音未落,喉间已哽得发疼。 “才不是呢!”小姑娘急急地拽住他的衣袖,“她们只是去了天上,那里有琼楼玉宇,比人间更好。而且她们都在看着你呢!” 她见他神色黯然,又掰着手指细数:“你还有爹爹,有兄弟姐妹,往后还能交好多朋友。” 说着忽然拈起一块桃花糕,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你瞧,这是用今春新摘的桃花做的。花开时多好看呀,风一吹香得醉人。做成糕点后更是甜得很。” 她将糕点又往前递了递,袖口沾着的桃香幽幽传来,甜甜道:“我娘说人生在世,要尝的甜头多着呢。我们才多大呀,连世间的点心都没尝遍呢!快尝尝,保管甜得你牙都要酥了。” 那糕点上的桃花煞是好看,仿佛还带着三月的暖意。 薛召容素来不嗜甜,可当小小的沈支言将那桃花糕递到跟前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轻咬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原来这世间,真有这般沁人心脾的甜。不知不觉间,整块糕点都已入了腹。 “谢谢你。”他低声道,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经踮起脚尖,用绢帕般的袖角替他拭去唇角碎屑。 “谢什么呀!”她眉眼弯成了月牙,“往后我就是你的好朋友啦,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统统都可以说与我听。” 她说着又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摸出块松子糖:“喏,这个也好吃得很。” 他明明比她年长几岁,此刻倒像是被当成了需要照拂的幼弟。望着眼前这个絮絮叨叨的小人儿,薛召容忽然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他唇角微扬,露出这些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原以为这萍水相逢的温暖能延续下去,谁知不过月余,沈支言便去了江南外祖家,这一别,便是三载春秋。 起初他还会望着宫墙下的桃枝出神,后来琐事渐多,晨起练剑、挑灯夜读,还要应付父亲越来越多的安排,不知不觉间,那个给他递桃花糕的小姑娘,竟在记忆里渐渐淡了。 及至弱冠,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阴郁的少年。剑术精进,诗书满腹,连父亲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赞许。 前年宫中宴会时,在人群中有过遥遥一瞥,那时她已及笄,再不是记忆里蹦蹦跳跳的小丫头,而是个亭亭玉立的闺秀。 不过匆匆一眼,之后再未相见。 后来公务日益繁重,父亲交办的差事一件接着一件,哪还有闲心惦记这些风月之事? 可如今......为何偏偏总在寂寥深夜里,那些本该模糊的往事,竟一桩桩、一件件,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老医师皱着眉头,也是头一次接待这般特殊的病人。 薛召容半晌才摇头道:“这算哪门子相思?况且,她待我,分明也是不同的。今日相见时,那眼神里藏着万千思绪,似嗔似怨,又带着几分怜惜。连平日最珍视的紫檀手串都送给了我。” 这般偏爱,倒让他惊讶。 立在一旁的鹤川搓了搓下巴,道:“我打十几岁起就跟在您身边,这十几年来何曾见您与沈姑娘有过深交。再说这病症,起先不过是梦魇时唤两声名讳,近来连那些个亲昵话语都脱口而出。若非日有所思,怎会如此。” 这话不假。 老医师捋着花白胡须,眯眼笑道:“这也难怪,春日里犯相思的人原就多些。” 说罢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薛召容一眼,问道:“公子年已弱冠,可曾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或是欲、望过剩无法排解?可要老夫开些调理的方子?万不能憋着。” 老医师这话虽说得含蓄,却叫薛召容耳根霎时烧得通红。他垂首盯着木桌上的缝隙,半晌才低声道:“未曾接触过女子,也不用开药。” 长到这般年岁,莫说是亲近,便是姑娘家的手都不曾碰过。 偏生他与沈支言那些梦境真切得骇人:温香软玉在怀的触感,唇齿交缠的甜腥,情动时的激情缠绵,以及醒来时锦被间似乎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这般虚实难辨,倒比那病症本身更教人疑惑和羞赧。 老医师捻着银须,眼中透着几分了然:“公子这般年纪,精、血旺盛却久未疏解,难免有些神魂不守。既你有情于她,何不遣媒下聘?说不定正是段天赐良缘。” 老医师这话让薛召容眉头紧锁。 今日相见,他那些唐突之言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把她吓得不轻。尤其那两句“我们两府联姻”、“你不愿嫁给我”竟自己从唇齿间蹦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惊住了。 他摸了摸腕间的紫檀手串,喉间发苦。那些话分明不是本意,却偏生像被什么牵着走似的,一句比一句孟浪。 最蹊跷的是,沈支言喜欢表哥这件事他都知晓,还并非是从沈支安那里听来的。 眼下亲王府需要重臣帮衬,若以此为由提亲,父亲定然乐见其成。可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狠狠掐灭了。 强娶之事,与禽兽何异?今日不过脱口一句求娶之言,就已将人吓得花容失色,若真仗着家世强求,对她该是多大的伤害。 鹤川凑近半步,低声道:“公子,鹤川瞧着,沈姑娘待您确实不同。在沈府时,她虽强作镇定,可那眼角眉梢总往您这儿瞟。还有那般贴身之物都赠予您了,若说无意,谁信?” “您说她心仪表哥,可今日在沈府,我瞧得真切,她连个正眼都没给那位表少爷,倒是看您眼睛直勾勾的。您这病症来得蹊跷,或许沈姑娘也如此呢。您不如寻个机会,当面问个明白。” 鹤川这番话倒让薛召容心头一震。或许沈支言当真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应?否则今日相见时,她眼中怎会流露出那般复杂的情愫? 正沉思间,忽听老医师插话道:“公子幼时可曾受过颅脑重伤?或是有过记忆缺损之处?” 薛召容回道:“确有一桩旧事。听奶娘提及,我幼时曾被人掼摔于地,当时七窍流血,险些丧命。不过这些年来我并无不适,也神思清明,倒不曾有过记忆错乱之症。” 春长渡 第8节 老医师捻须沉吟良久,道:“如此说来,或许是当年那伤埋下了病根。不过老朽还是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子不如,寻那位姑娘当面一叙。” 薛召容见大夫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起身朝老医师郑重一揖:“今日劳您费心了。容我回去再细细思量,看如何了结这桩心事。今日问诊之事,还望大夫莫要外传。” 老医师连忙拱手还礼:“公子放心,老夫行医数十载,最重医德。今日之事,绝不会传出这间药堂。” 薛召容辞别医师后回了亲王府。方才更衣洗漱,外头管家就来禀报说王爷传见。他匆匆赶到父亲书房时,但见父亲正就着烛火批阅文书。 薛亲王薛甚虽已年过半百,却仍保持着武将的挺拔身姿。烛光下可见其轮廓分明的面容。剑眉入鬓,鼻若悬胆,那双锐利的凤眼即便在阅卷时也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当年他便是凭着这副俊朗容貌与赫赫战功,在京城贵胄中独领风骚,先帝曾赞其“玉树临风,将才无双”。 薛召容容貌随了他,尤其是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与挺直的鼻梁,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垂手侍立,等着父亲发话。 薛甚素来治家如治军,两个儿子的一言一行、一应差遣,皆要经他亲手安排。 即便是已能独当一面的长子,或是文武双全的次子,在这位曾为朝廷打下半壁江山的亲王面前,依然要俯首听命。 薛甚将手中文书往案上一搁,锐利的目光在薛召容身上逡巡片刻,却未赐座。 “近日你多留心些你大哥。”他声音沉如寒铁,“西域那边不太平,已有细作混入京城。偏生你大哥经手的那桩差事又与西域有牵扯。最近若遇西域人交接,你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定要护他周全。” 在薛甚眼中,两个儿子确是云泥之别。 长子薛廷衍生得八面玲珑,在朝堂上能舌绽莲花,办起差事来又滴水不漏。莫 说是亲王,便是圣上也常赞其“栋梁之才”。与这般伶俐人相处,自然轻松。 反观次子薛召容,自幼便是个闷葫芦。虽也练就一身本事,可总像是蒙尘的明珠,该亮的时候偏要敛着光华。 平日里,那些需要周旋的体面差事,薛甚都会交给薛廷衍,至于暗处的刀光剑影、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则统统推给这个沉默寡言的次子。 偏生这闷声不响的孩子,办起事来竟出奇地妥帖。再棘手的难题,经他手后总能料理得干干净净,连御史台都挑不出错处。 久而久之,他与长兄便成了明暗相济的两把利刃。一个在光风霁月处周旋,一个在暗影幢幢中行事。 这般安排倒也合了薛召容的性子,横竖他本就不善与人虚与委蛇。纵使时常要赴汤蹈火,纵使功劳尽数记在兄长名下,他也早已习以为常。 在这位说一不二的父亲面前,幼虎终究难成百兽之主。 薛召容垂眸掩去眼底波澜,只恭顺应道:“孩儿省得,定当谨慎行事。” 薛甚应了一声,又沉声道:“今日你大哥说他还没有成婚的打算,所以,联姻之事还是需得你去做。你大哥与你不同,以他的身份,择妇自然要千挑万选。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趁此也了却了婚事。” “今日遇到太傅与江将军,交谈了几句。江将军话里话外都在提他那女儿不愿嫁你。还说江姑娘性子刚烈,先前多少王孙公子上门求娶,都被她亲自拒之门外。这般性子,怕是你也难以驾驭。” “倒是太傅府上那位沈姑娘沈支言,生得玉质兰心,性子又温婉,与将军府那位截然不同。她自幼娇养在深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倒是与你堪为良配。” 薛甚摩挲着茶盏,继续道:“今日问及太傅结亲之意,他却沉吟良久。也难怪,掌上明珠谁愿轻易许人?不过眼下,确实没有比沈家更合适姻亲了。” 他抬头去看薛召容的神色,又道:“你准备准备,明日随我去太傅府走一遭,看看能否把你与沈支言的婚事定下来。” 第8章 第8章“儿子……娶。”…… 果然,父亲还是提起了让他迎娶沈支言。 他这位父亲向来是雷霆手段,当年马踏山河的峥嵘岁月,铸就了如今权倾朝野的薛亲王。即便当年夺嫡之争败北,当今圣上也不得不忌惮他手中偌大的兵权,只得许以亲王之尊。 如今朝堂之上,谁不知亲王府门庭若市,六部官员往来如织,边关将领递帖如雪。那太傅与镇国将军,明面上是天子近臣,暗地里早与王府结为唇齿。这般盘根错节的势力,连龙椅上的那位都要忌惮三分。 薛召容垂首掩去眼底波澜,父亲这般急着与太傅府结亲,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太傅沈氏一门,乃是累世簪缨之族。其祖上出过三位帝师、五位尚书,族中子弟皆以才学闻名朝野。 沈太傅少时与父亲同拜在南山先生门下,二人皆是惊才绝艳之辈。当年玄武门血战,太傅曾亲率府兵为父亲开路。而后新皇登基,父亲又以军功作保,硬是将太傅推上了首辅之位。 皇家虽对亲王府忌惮已久,却始终寻不到由头发难。直到月前兵部那桩旧案被翻出:五年前父亲率军收复西域十二州时,曾与番邦使节有过密谈。这本是战前议和的寻常事,如今却被御史台参了“私通外敌、图谋不轨”的罪名。 金銮殿上,皇上握着那封泛黄的密信,字字诛心:“王爷当年收复失地时,倒是与突厥可汗相谈甚欢啊。” 他话音甫落,已有几位老臣出列力辩。江将军更是以头抢地:“当年议和文书皆经内阁用印,怎就成了谋逆之证?” 亲王府在兵部的根基实在太深,这满朝武将,倒有大半是当年跟着薛亲王马踏山河的旧部。此刻若要硬来,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皇上望着殿下黑压压跪倒的一片顶戴,终是冷哼一声退了朝。 而后,皇上为剪除亲王羽翼,想尽一切办法。那些言官们日日上奏,将陈年旧事翻出来大做文章。须知这谋逆之罪最易蛊惑民心,若让市井间流传开薛亲王里通外敌的谣言,只怕亲王府声誉就要毁于一旦。 值此危急之际,父亲深知唯有以联姻之策稳固根基。太傅与将军府皆是朝中肱骨,若能与之结为姻亲,便是向皇上明示,这满朝文武,将有大半是他们亲王府的人。皇上若真要动亲王府,就得先掂量掂量太傅门生故吏遍布六部的势力,想想镇国将军麾下那十万精锐铁骑。 不过,两府若是明着结盟,难免落个朋党勾结的口实。可若是打着婚嫁的幌子,在世人眼里不过是才子佳人的良缘,谁又能指摘什么? 这步棋,既要让皇上如鲠在喉,又要教他寻不出由头发作。 联姻之于世家,不过是一剂裹着蜜糖的苦药。薛召容想起早逝的母亲,当年那场门当户对的婚事,最终只换来一方冰冷的牌位。父亲虽曾对母亲立誓终身不续弦,可时过境迁,终究还是将那份情意转赠了他人。 日后,他若真娶了沈支言过门,自会以礼相待,给她正室的体面。可这般相敬如宾的婚姻,与囚笼何异?不过是将两个活人生生熬成祠堂里并排的牌位罢了。 当初父亲本属意大哥与重臣之女联姻,谁知大哥竟当庭直言:“儿子愿效仿古人,觅得知心人再论婚嫁。如今山河未定,何以家为?”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偏生从他口中说出,倒显出几分名士风流。更奇的是,素来专横的父亲竟未加苛责,只摆摆手作罢。 联姻轮到他头上时,他也曾硬着头皮道:“儿子亦想寻个两情相悦的……” 结果,话未说完,父亲手中茶盏已重重搁在案上,但见他凤目微眯:“你当这是市井话本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你若有心仪之人倒也罢,既没有,三日后过府下聘。” 竹影婆娑,将父子二人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那时他望着地上摇曳的光斑,只觉得胸腔里翻涌着滚烫的岩浆。 为何大哥能得父亲纵容,到他这里却要生生折断脊梁? “儿子宁死不娶。”他倔强地反抗,结果话音未落,父亲重重的巴掌已经落在了脸上。 牛皮鞭沾了盐水,每一下都抽得他浑身发颤。血珠顺着月白中衣往下淌,在青砖地上洇出朵朵红梅。 二十鞭过后,他终是踉跄着单膝跪地。喉间腥甜翻涌间,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儿子……娶。” 窗外惊雷炸响,照得他惨白的脸上水痕宛然,却不知是疼出的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他应下这门亲事,并非屈服,而是对这二十余年不公的彻骨心寒。自小他便活在兄长的光环之下,大哥是嫡长子,是父亲精心雕琢的玉器,是亲王府未来的支柱。 而他,不过是块垫脚的顽石。 记得十岁那年寒冬,他因父亲偏心,想要离开亲王府,离开京城,结果还没出城,就被府兵押了回来。 父亲命人剥了他的大氅,让他在雪夜里跪了三个时辰。那晚的雪下得真大啊,鹅毛般的雪片混着鞭伤渗出的血,在青石板上凝成冰碴。 “你即是亲王府之子,就算是死,也要给我死在亲王府里,日后若是再敢离家出走,定会让你再也无法直立行走。”父亲的声音混着皮鞭破空声,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后来,他再也没有了离开的念头,只想着若是再努力一些,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偏心了,是不是就会爱他了。 可偏偏,他这些年立的战功、办的差事,最后都成了大哥仕途上的垫脚石。就像此刻,连婚事都要成为巩固亲王府的棋子。 这囚笼般的命运,究竟何时才是个头? 而此时此刻,望着父亲那不容置喙的模样,他终是下定了决心,既然挣脱不得这金丝牢笼,不如借势而为。 仓促成婚虽非他所愿,却不得不承认,这桩婚事确是上上之选。太傅府这棵参天大树,或许正是他破局的关键。 他久久不语,父亲见他迟疑,眸色陡然转沉:“怎么?连太傅府的嫡女都入不得你的眼?且不说眼下朝局需要这门亲事,单论那沈姑娘,品貌俱佳,才学 出众,配你已是绰绰有余。日后你只要好生相待,举案齐眉,再生个一儿半女,日子一样顺遂。况且,这桩婚事,于你于王府,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若不论风月,单看门第才貌,他与沈支言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这般算计的姻缘,对沈支言又何尝公平? “父亲。”他喉结滚动,口中苦涩,“此事仓促,恐唐突了沈姑娘。不若容儿子先去拜会,也好问问她的意思。” 父亲眯着眼打量他,沉声道:“边关探子来报,连五年前的战俘营都有人在翻查,皇上铁了心要铲除我们亲王府,我们时间不多,必须用联姻引开皇上的视线,亲王府与太傅府联姻,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依附于他们沈家的官员不仅可以为我们所用,想是皇上自也掂量几分。如此,我们才能争取时间做下一步打算。” “我想着,只要我们去太傅府提亲,太傅大人自不会推辞,所以此事不必再议,我给你七日的时间,七日后,我会带你登门求亲。若没有其他事退下吧。” 父亲说完,甚至都不给他回话的机会就让他走。 他僵挺着身躯,望着这个本该伟岸的父亲,他曾经卖命努力都争取不到的父爱,或许本就不属于他,是他痴心妄想了。 他回到自己院中,在树下的石桌前枯坐到三更,腕间那串紫檀珠子被摩挲得发烫。 天光微亮时,他挑了件质地上乘的月白云纹锦袍,又命鹤川备了上好的龙井和一些精致的礼品,去了太傅府。 他到了太傅府,说是要寻沈支安商议城中命案,结果他在沈支安书房里走神了许久都未听进去一句,眼睛总是频频望向门外。 沈支安瞧着这位一大早登门且总是魂不守舍的稀客,满眼里都是疑惑。 还未等他问个原因,只听薛召容突然问道:“你妹妹……今日可忙?” 第9章 第9章他将她锢在怀中,气息灼热…… 忙? 沈支安闻言微微一怔,打量着薛召容,却见他耳尖竟泛起薄红,心下不由一惊,莫非此人此来并非寻他,而是寻他的妹妹沈支言? 这般想着,愈发觉得蹊跷。薛召容向来不与外界往来,更不曾与闺阁女子有过交集,怎会突然问起妹妹?况且他也不是头一回来府上,昨日来就颇为反常,不仅留下用膳,还盘桓许久。今日更是毫无征兆,天光未大亮就登门了。 还有,昨日妹妹竟将那串贴身戴了多年的檀木手串赠予了他,这实在不似她素日作风。即便是与自幼亲近的表哥,她也从未赠过这般重要的物件。 薛召容见他盯着自己眼底满是疑惑,低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同她说,不知今日可否一见?” 有几句话要说? 沈支安愈发诧异,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由脱口问道:“你们何时相识的?” “初识不久,昨日不过是第三回见面。”薛召容回道。 第三回见面就有话要说? 沈支安心中虽觉蹊跷,却也不好过多追问,只道:“她平日除了习画抚琴,便是坐在檐下看书,倒也无甚旁的事。说来今日原该有琴课,偏生先生前几日去了乡下还未归来,想是此刻正在院中读书。你若见她,我便去叫来。” 薛召容生平头一遭这般登门求见闺阁女子,素来清冷的眸底难得掠过一丝局促,他起身道:“如此,便劳烦了。” 沈支安将手中书卷搁在案上,引着他往外走:“你且先去后园稍候,我这就去唤她来。” 薛召容低应一声,转身往后园行去。 沈支安往妹妹院中走时,心中仍不住思量。近日他曾听大哥提起,说亲王府出了些变故,正欲与朝中重臣联姻以稳固地位,难不成亲王府将主意打到了他们沈家头上?薛召容此番前来,不会是有意于妹妹吧? 昨日初见时,他分明听见薛召容说了句“求娶”,却被妹妹匆匆打断。 有点不对劲。 春长渡 第9节 沈支安到了妹妹院中,只见她正坐在石桌前看书。而阮家那丫头阮苓则挨着她坐,怀里抱着个攒盒,里头各色糕点堆得跟小山似的。 阮苓自昨日赖在府里不肯走,便变着法儿要东要西,今日一早就缠着厨房做了新点心,两腮鼓鼓地嚼着,活像只偷食的松鼠。 晨光里,她那张圆脸愈发显得跟粉团似的。若不论她那些古灵精怪的念头,倒也是个玉雪可爱的姑娘。只是这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谁又说得清其中关窍呢? “二哥哥来啦!”阮苓眼尖,远远瞧见沈支安便扬手招呼。 沈支安微微颔首:“我来寻妹妹。” 沈支言搁下手中书卷,起身问道:“二哥寻我何事?” “薛召容来了,说是有话要同你说。”沈支安回道,“此刻正在后园等着。” “薛召容?”沈支言闻言一怔。 一旁的阮苓却掩嘴轻笑:“瞧瞧,我就说那位薛二公子不对劲。昨日才见过,今日就巴巴地来找姐姐,莫不是真的看上姐姐了。” “妹妹别闹。”沈支言耳尖微红,急急打断她,“许是另有要事。” 沈支安:“既已登门,总该去见见的。他今日带了不少精致礼品,原以为是给我的,细看却都是女儿家用的物件。这般诚意,我们总不好失了礼数。” 沈支言垂眸沉思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揪着手绢,回道:“我去见他便是。只是还请二哥暂且莫要与父母提及此事。” 其实她心中早已明了,今生的轨迹正一步步循着前世的印记行进。想必不久后,亲王府便会派人前来提亲。若真如前世一般,她终究会嫁给薛召容。可如今要紧的并非嫁与不嫁,而是如何避开那场悲剧。 沈支安正欲转身离去,忽觉袖口一紧,只见阮苓拽着他的衣袖,仰着粉腮笑道:“好哥哥,姐姐要去见薛二公子,留我一人在院里好生无趣,你坐下来陪我可好?”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眸中满是期待。沈支安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我还有公务在身,实在不便久留。你且先用些点心,待我忙完再来瞧你。” 阮苓虽满心不舍,却也知晓分寸,只得松开手,甜甜道:“那二哥哥可要说话算话。” 沈支安与沈支言出了西厢房,他瞧着妹妹忧愁的面容,终是忍不住道:“妹妹,你如今已到议亲之年,二哥有几句话要嘱咐。二哥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婚事素来由不得自己,但二哥还是盼着,你能寻个两情相悦的良人。记住,在婚事上莫要迁就,但凡是你中意的,二哥定当全力相助。” 这番话他说得温和,却字字千钧。这个自幼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妹妹,他最怕的莫过于她所托非人。 沈支言闻言浅笑,眼底漾着暖意:“二哥放心,妹妹自有主张。” 从西厢房到后园不过短短一段路,沈支言却走得心绪纷乱。步履间,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 那个曾与她同衾共枕过的夫君,那个最终与她共赴刑场的夫君,她知晓他在亲王府二十余载的如履薄冰,亦明白他步步为营的不得已。 思及此,心头便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似是怜惜,又似掺杂着别的什么情愫,教人分辨不清。 转过回廊,但见后园柳荫下立着一道清隽身影。新抽的柳条随风轻曳,嫩绿枝叶间漏下细碎天光,正落在那人月白的衣袂上。 他负手而立,风过处,发带轻扬,整个人如嵌在这满园春色里的一幅工笔,清贵得教人移不开眼。 她不由驻足,恍然间竟分不清是梦是真。重生以来,每每见他,总觉如坠云雾。 檐角风铃轻响,薛召容循声回首。四目相对时,恰似春江潮水漫过堤岸,无声却汹涌。 他缓步而来,衣袂拂过青石小径,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住。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口脂盒子,递到她面前,清声道:“昨日你送我手串,今日这个送给你。” 今日连句“沈姑娘”也未叫。 淡粉色的口脂盒子,上头描着桃花纹样,看起来清新又别致。此刻被他捧在掌心,偏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这般桃花口脂近来在京城闺秀中风靡,前几日她才与阮苓一同采买了几盒。膏体细腻滋润,确是极好用的。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薛召容竟会以女儿家的胭脂水粉作回礼。 这情形忽地勾起前尘往事 。 那时他们新婚第二日,她往隔壁院子里搬迁,他倚在门框边,面色沉郁地看着她与下人们将她从娘家带来的物件,一件件往偏院拾掇。 她的妆奁不慎跌落时,一盒口脂骨碌碌滚到他靴边。盒盖掀开,里面的口脂已经见底。这是她惯用的口脂,因着她唇瓣敏感,素来只认准城东那家老字号。成亲前后诸事繁杂,竟忘了添置新的。 他盯了那盒口脂片刻,俯身拾起,递还给她。 “当真要搬?”他开口问她,声音压得极低。 她接过盒子时,指尖不慎擦过他掌心,触到一片冰凉。 “嗯。”她应了一声,继续收拾东西。 他们洞房那夜就说定了,往后他们分居而住,互不打扰,便是他日后要纳妾,她也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那日偏院的动静一直持续到黄昏,正房却始终静得出奇。直到半月后,老管家捧着个锦盒过来,说是薛召容让送来的。 她揭开盒盖时,一脉桃花香幽幽浮起,竟是与她惯用的一模一样的口脂。 他竟然给她买了口脂,她满是惊讶。 大概又过了三两日,晨光熹微中,她正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看书,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 她抬眼望去,只见薛召容正立在月洞门下,青衫被晨露浸得微湿,似是已站了许久。 四目相对间,谁都没有出声。直到他缓步走近,衣摆扫过石阶上零落的棠花,她才扶着秋千站起身来。 “你怎么来……”她话音未落,忽见他眸中暗潮翻涌,似怒似痛。还未及反应,下颌便被他修长的手指扣住。 他倾身逼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昨夜又听见丫鬟们嚼舌根,说你那位表哥,近日又来寻过你。” 他指节力道极重,掐得她下颌生疼。她不由往后踉跄了半步,却被他另一只手扣住腰肢。 她抬眸对上那双暗流翻涌的凤眼,喉间发紧:“我未曾主动见他,是他送了东西过来。” “送的什么?” “几盒口脂……” “原来从前你用的,都是他买的?” “我没……”不待她辩解,忽觉唇上一痛,他竟低头咬住了她的唇瓣。 “沈支言,记住了。”他抵着她唇间呢喃,呼吸间尽是桃花口脂的甜香,“你既嫁给了我,便不许再收外男的东西。” 他用拇指重重碾过被自己咬红的唇:“这味道,确实不错。往后每月,我都亲自给你买。” 她僵挺地望着他,那句“我没收”哽在喉间,半天才说出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竟然是依这种方式。 不知为何,薛召容让她莫名的畏惧,他骨子里透着一股不容违逆的强势,纵使他们明面上说是利益联姻,他却早早划下道来:只要他们一日是夫妻,他便绝不会行半点违背伦常之事,更不会动纳妾的念头。而她沈支言,亦要谨守本分,不得与旁的男人有半分牵扯,更不能教他沦为京中笑柄。 起初她只当他是顾及颜面,才这般将她拘在身边。可偏偏这人又极重诺言,待她始终以礼,在外人跟前更是给足她体面。 唯独有一桩事他极其较真,那便是阖府上下,任何人都不能提半句她的表哥何苏玄。 他介怀何苏玄,介怀到近乎偏执。每每听闻她与表哥从前种种,那双凤眸里的暗潮便能将人淹没。 府里人都说,薛二公子这辈子最大的逆鳞,恐怕就是少夫人那段青梅竹马的前尘往事了。 直至成婚一年后,他终究撕破了那层克制。红烛帐暖间,他将她锢在怀中,气息灼热地烙在她耳畔:“沈支言,我知你至今忘不了他。”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扣住她纤细的腕子:“可既做了我的人,往后你的心、你的魂,都只能是我的。” 话音未落便封住了她的唇,将那些未尽的挣扎尽数吞没。 人心岂是说变就能变的?可自那夜起,她确实渐渐不再执着于回忆表哥的好。 薛召容的霸道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逼得她不得不将前尘旧梦一点点收起。有时看着他,她甚至会想,若是这般朝夕相处三年五载,或许真能生出些情愫来。 可惜命运终究没给他们这个“或许”。 断头台上的鲜血尚未干透,重来一回的她又站在了这株垂柳下。 前世那些未竟的“如果”,如今想来,不过是徒增惘然。这世间,原就没有那么多重头再来的机会。 两个本不相干的人硬生生被捆作一处,日久生情固然可贵,可其中艰辛,又岂是一见钟情的姻缘可比? 时下指尖摩挲着胭脂盒上细腻的桃花纹,喉间倏地涌上阵阵酸涩。她既想逃开,又本能地想要靠近,千般滋味绞在心口,教人喘不过气来。 薛召容见她接过口脂,目光落在她雾气氤氲的眸子上,这双眼每次望向他时都似含着晨露。 “打开看看,可还合你心意?”他清声道。 她定了定神,掀开口脂盖子,里头膏体晶莹润泽,甫一开启便逸出缕缕桃花幽香,正是她素日最爱的味道,熟悉得教人眼眶发热。 “现在试试。” “现、现在?” 这人果然还是如前世般不通闺阁礼数,明明赠口脂已属逾矩,竟还要她当面试妆。 他好像一直都不太懂如何与女子相处。 “不必了。”她低声推拒,把口脂收了起来,然后问他:“薛公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他总不能只是过来见见她吧! “我只是想见见你。”他回道。 她微微蹙眉,轻声道:“薛公子若是无事,还是少来为好。” “为何?” “孤男寡女,不宜多见。” 孤男寡女,不宜多见。 她说的生分。 他静默片刻,忽又道:“今夜我在西街安排了烟花盛会,包下了整片西月湖和一座酒楼,晚间,我们一起去。” 来之前,鹤川教给他,求娶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收一收他以前冷漠高傲的性子,学会放低姿态。先赠礼,再邀约,方显诚意,如此姑娘才会喜欢。 他照着做了,先去买了时兴的口脂,又包下了整条西街,还准备了一场烟花盛会。 可,为何她眉眼间不见半分喜色? 他默了片刻,又补充道:“听闻你的琴师归乡了,往后我每日来府上教你。我虽比不得琴师,但也不算太差。” 话音落下,她惊讶地望向他。 他见她不语,干脆上前一步道:“不若我现在就去教你,今一整日我都无事,可留在这里陪你。以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寻我。还有……” 他深吸一口气:“你平日里喜欢吃什么,都告诉我,我去给你买。” 鹤川说,可以适当说些暖心的话,即便说不出口也要硬着头皮说。 来时他在马车上背了一路,时下说出口,脸都红了。 沈支言望着他的眼神更为惊讶了。 春长渡 第10节 他…… 他这话怕不是鹤川教的吧! 第10章 第10章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 前世,沈支言与薛召容相处一年多,多少摸清了些他的脾性。虽说两人分院而居,可那两处院落不过一墙之隔。薛召容会时常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的院中,有时在石凳上静坐半日,有时就立在树下出神。 以前鹤川对她说,薛召容只有心绪不宁时才会去她那儿。或是朝中遇了棘手事,或是身上带了伤,又或是挨了王爷的责罚,他都会过去站一会。 薛召容虽贵为亲王府二公子,却做着最凶险的差事。那些见不得光的暗杀、查探,但凡要动刀剑的勾当,薛亲王头一个便想到这个儿子。在父亲眼里,他不过是个用得趁手的利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鹤川曾红着眼眶说过,说他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不是今日折了肋骨,就是明日臂膀又添了刀伤。 最凶险那次,便是王爷派他去刺杀一位敌对朝臣。 当时,那朝臣外出办事时,薛召容与鹤川里应外合把他堵在了一处院落里。依他们的计划和身手本该万无一失,可结果,那朝臣早有防备,竟在院中设下天罗地网。薛召容被困在了院子里,鹤川则被阻在了铁门外。 当时鹤川听着里头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焦急的冷汗直流。整整一个时辰薛召容都没有脱身。那可 是一个时辰啊,该是多少死士围着他一人绞杀。 鹤川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公子折在里面,他自己便也抹了脖子随主子去。 可正当他绝望时,忽闻“砰”的一声巨响,铁门竟被硬生生踹开。 他急忙望去,只见薛召容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踏出门来,身上的玄色劲装早已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暗红脚印,左腿分明是折了,却仍挺直脊背一步步往外走。 “公子。”鹤川急忙迎上前去,望着满院横七竖八的尸首,惊得连刀都握不稳。 公子竟真凭一己之力杀出一条血路,还将那朝臣的首级生生斩下。这般悍勇令人胆寒,可代价也着实惨重。他左腿骨裂,身上刀伤箭伤不下十余处,足足将养了一个多月才能正常行走。 那阵子沈支言常见医者出入隔壁院落,问起时小厮只道是薛召容染了风寒。直到他能下地了,鹤川才红着眼睛告诉她实话。 原来那人高烧不退时,嘴里还含糊念着“别让她知道”。鹤川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公子是怕少夫人忧心,硬要瞒着的。” 沈支言得知真相那日,眼眶发烫得厉害,她亲手煨了参汤去隔壁院子时,见他已能勉强走动,正独自坐在院中树下出神。 他见她来了,明显怔了一下。 她走上前将食盒搁在桌上,指尖触到他消瘦的腕骨时,心头猛地一揪。这人原本凌厉的下颌如今更显嶙峋,眼下一片青灰,哪里还是往日那个杀伐决断的薛二公子。 “还疼么?”她轻声问他,揭开汤盅时热气氤氲了眉眼。 他沉默片刻,忽然扯出个笑来:“不疼了,没事的,横竖还活着。” 这话说得轻巧,可活着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偏生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她舀了碗热汤递过去,看他低头喝着。第一口下去时他动作顿了顿,接着便一口接一口喝得急切。待到空碗递回来时,她分明瞧见他眼尾泛着红,像是流了泪。 后来她才知晓,这么久以来,他的父亲和兄长统共就来瞧过他一回。并且他父亲临走时还丢下一句“好生将养,后头还有差事”,仿佛眼前这人不是亲生骨肉,而是把用钝了的刀。 二十余年来,他何曾得过半分温情?外人只见他金尊玉贵,哪知他不过是他父亲手里最锋利的刃。差事办得漂亮无人夸赞,稍有差池便是雷霆震怒。那时候沈支言时常想,这天底下怎会有这般狠心的父亲? 这般长大的人,哪里懂得什么温存体贴?他自幼没有母亲教养,只会凭着本能行事,想要什么便直剌剌地说,说出来的话还总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今日这番邀约的言辞,温和得不像他往日的作风,除了鹤川在背后指点,还能有谁? 她垂眸无声轻叹,回道:“我今日不想学琴。你若无事,不妨去寻二哥,听闻你们正在查案,想必公务繁忙。这口脂,多谢了,往后不必再送了。” “为何?”他追问。 还能为何? 她耳尖微热,回他:“总归,男子不该随意赠送女儿家这些,这些原该是两情相悦时才能相赠的,若是叫人误会了,反倒难堪。” 鹤川是他带出来了,虽然比他懂一些人情世故,但是那直爽的性子哪能细想这么多,估计也是从小丫鬟那里学的。 “还有一事。”沈支言抬眸看向他,不论他是否同她一样带着前世记忆重生,这话都不得不说,“太师府与淑妃那头,你们须得留神。淑妃这两年虽不得圣宠,在宫中却从未安分过。太师表面是个中庸之臣,实则老谋深算的很。” “皇上此番交给你们的命案,本就是他和太师府做的局。那凶手是他们一早安排好的棋子,你们若真碰了,反倒要遭反噬。”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那时二哥与薛召容奉命查案,表面上暗中走访,实则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眼皮底下。偏生那阵子大哥被调去临城,二哥又因查案分身乏术,太傅府上下被牵制得动弹不得。父亲在朝中独木难支,到底还是着了道。 而薛召容,当时因着皇命在身,连亲王府的要务都耽搁了不少。府上少了一个得力臂膀,便似折翼的鹰隼,处处受制。 那段时日,弹劾太傅府与亲王府的折子雪片似的往御前递,朝中更是风波不断。 她那时深居闺阁,父兄从不在她跟前议论朝政,只隐约觉得府里气氛一日紧似一日,直到后来她才知晓那桩案子根本就是个死局。 二哥与薛召容查到最后,反被诬陷成勾结凶手的同谋。父亲为保二哥四处奔走,终究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薛召容一力担下所有罪责,独自下了诏狱。 薛召容在亲王府经手的差事虽不见光,却是维系王府根基的要紧关节。那时他锒铛入狱,他大哥少了挡在前面的利刃,皇上便趁机发难,一步步将亲王府逼至绝境,短短两年便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这盘棋步步杀机,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既然有机会重头再来,前世悲剧万万不能再发生。 薛召容听她说完静默良久,眼底暗潮翻涌。此刻他已是确信,沈支言定然也知晓些什么,否则她怎么会说出这般话来。 有风吹来,吹得身后那片月季花片片凋落,春风掠过亭角铜铃,叮叮当当。他望着她满是忧色的模样,轻声应道:“好,我记下了。” 他会细细调查。 只是他话音甫落,忽闻一声轰响,沈支言身后那片用木头搭建的月季花架倏然倒塌。 事情突然,沈支言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被薛召容一把扣住肩头猛地旋了个身。 天旋地转间,她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他牢牢护在怀中,紧接就是“咣当”一响,花架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吃疼地闷哼一声,双手仍护着她的脑袋,落下的双臂也狠狠地磕在了青石板上。 漫天月季纷扬落下,花瓣扑簌簌洒了满身,四周尽是花香。 一时间,二人都被埋进了粉色花海中。 沈支言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正对上薛召容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发间缠着花枝,衣领里落进几片绯红花瓣,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不禁让她紧张地眨了眨眼睛。 他的唇…… 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唇。 /:. 第11章 第11章吻她时颤抖的睫,缠绵时…… 前世他们有过肌肤之亲,亲吻过,缠绵过,时下突然这般亲近,让沈支言一时慌了神。 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着月季的甜腻,丝丝缕缕缠绕过来,熟悉得教人心尖发颤。 此刻他只要稍一动,便能吻上她的唇。 她屏住呼吸,对上他灼灼的目光,那眼底翻涌的情愫,像暮春时节忽然破云的日光,烫得人无所适从。 从前他也曾这般望过她,可总掺着几分隐忍与寂寥,毕竟在他的心里,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始终觉得,她心里装的,从来都只有表哥一人。 他胸膛紧贴着她,心跳声震耳欲聋,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而薛召容却在这四目相对的刹那,脑海中突然涌起许多破碎的画面:吻她时颤抖的睫,缠绵时交握的十指,深夜里相拥而眠的温度。这些记忆来得汹涌又真切,仿佛他们当真做过一世夫妻。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鬼使神差地向前倾了倾。 沈支言有所感应倏地偏过头去,绯红从耳尖一路蔓延至颈间。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小厮惊慌的喊声:“花架倒了,快看看可有人伤着。” 这喊声惊醒了怔忡的两人。薛召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还牢牢护着沈支言的脑袋,掌心烫得厉害。 他正要起身,忽觉后背一阵尖锐的刺痛,好像是花架上的钉子扎进了皮肉里。 此时管家带着人匆匆跑来,一时没看到人在哪儿,这藤本月季生得茂密,此刻倒下来竟将二人埋得严严实实。 “我们在这儿。”沈支言从花枝间隙中唤了一声。 管家拨开花丛一看,惊得倒抽凉气,只见薛二公子正将小姐护在身下,两人发间衣襟皆落满花瓣,活似戏文里演的鸳鸯交颈。 下人们都看呆了,还是管家最先回神:“都愣着做什么,快扶二位起来。” 小厮们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 ,薛召容却闷哼一声没能起身。方才情急不觉得,此刻才发觉后背疼得厉害,稍一动弹便似有千万根细针在扎。 管家急步上前一看,只见薛召容的后背上赫然扎着几根钉子,殷红的血迹正缓缓洇开。 “快去请府医,薛公子背上扎了钉子。”管家急喊道。 一时间,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有小厮跌跌撞撞往外跑。 沈支言见薛召容眉头紧锁,担心道:“怎么样?可疼得厉害?” 薛召容强撑着道:“无碍。” 他说罢,忍着痛挪开身子,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腰将人扶起。 杏儿慌忙上前搀扶沈支言:“小姐可伤着了?” 沈支言却顾不得应答,提着裙摆扑到薛召容身旁。只见他后背衣衫已被鲜血浸透,几枚生锈的铁钉深深嵌在皮肉里,看得她心头一揪,鼻尖顿时酸涩起来。 前世这样的场景她见过太多次,他每次办差回来,总要带着满身伤痕,却总是咬牙忍着,从不吭声。 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查看伤势后连连叹气:“这钉子入肉太深,伤口怕是不轻啊。” 管家在一旁搓着手,满脸愧色:“都怪老奴没检查妥当。这花架原就沉重,又缠了这许多藤蔓,砸下来确实不轻,薛公子实在抱歉。” 薛召容却只微微摇头,声音虚浮地道了句:“无妨。” 府医打开药箱,沉声道:“公子且忍忍,老朽这就替您取出钉子,怕是会有些疼。” 薛召容“嗯”了一声,神色如常。这些年刀光剑影里来去,什么伤没受过,便是箭矢穿肩,他也曾自己咬着布巾拔出来,草草包扎了事。眼下见众人神色惶惶,倒觉让他不好意思。 沈支言蹲在他身侧,望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心头似被什么狠狠揪住。方才若不是他相护,此刻躺在这里的便是自己了。 府医轻轻替他撕开后背的衣衫,药酒沾上伤口时,薛召容背肌明显绷紧,却仍一声不吭。 那几枚铁钉又粗又长,每拔出一枚都带出汩汩鲜血。周围仆从看得直抽冷气,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沈支言眼眶蓦地红了,这世上怎会有人能忍痛至此?府医亦是眉头紧锁,动作极轻地为他清理伤口,生怕碰疼了他。 正上着药,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二公子搀着娘亲苏冉匆匆赶来,见薛召容背上血肉模糊的模样,苏冉歉然道:“薛公子,实在对不住,园中这花架年久失修,才酿成这般祸事。” 薛召容强撑着疼痛道:“夫人言重了,不过皮肉小伤,将养几日便好。” 春长渡 第11节 府医屏息凝神,一针一线替他缝合伤口,又仔细敷上药膏,缠好纱布。 薛召容始终神色淡淡,仿佛那血肉模糊的伤不是在自己身上。这般隐忍模样,看得沈支言心头又酸又软,这人总是把苦楚往肚里咽,面上偏要装作云淡风轻。 二哥沈支安连忙上前搀扶:“快到前厅歇着,我让人备套干净衣裳。” 沈府上下待客殷勤,倒让薛召容有些无措。一行人往前厅去,管家忙指挥着小厮们收拾散落的月季花。 沈支言默默跟在薛召容身侧,望着他背上渗血的纱布,喉间发紧。他发间还沾着几片绯红花瓣,随着步伐轻轻颤动,衬得那苍白的侧脸愈发令人揪心。 刚到前厅,沈三公子也闻讯赶来,见薛召容伤得这般重,又是一阵嘘寒问暖。这一家子人都格外热情,薛召容以往从未感受过这般温暖的家庭气氛。 沈支安领着他去厢房更衣,不多时便见他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衫出来。那衣裳是二哥的尺寸,穿在他身上略宽了些,却愈发衬得人清瘦如竹。 他面上依旧从容,若不是背上隐约透出的药渍,几乎看不出他方才受过伤。 苏冉心疼又愧疚,特意吩咐厨房炖了人参乌鸡汤。 用午膳时,薛召容被留在府上用饭。众人刚入座,忽闻小厮来报,表少爷何苏玄来了。 “支言,姨母让我给你带的御膳房烤鹅。”何苏玄笑着拎过食盒,那烤鹅甫一揭开盖子,香气便压过了满桌菜肴。 苏冉热情地招呼他入席:“正巧薛公子也在,快一道用饭罢。” 方才何苏玄刚迈进门槛,抬眼就见薛召容端坐在沈支言身侧,心情瞬间低落下来。这位亲王府的二公子,怎么又来了? 他在沈支言身旁落座,执筷为她夹了只鹅腿,温声道:“妹妹,这是姨母特意嘱咐御膳房为你做的。知道你素来爱吃,我一路紧赶慢赶,就怕凉了失了风味。” 表哥一直都很体贴,甚至把擦手的帕子都递到了她的跟前。 沈支言道了声谢,低头轻咬一口,鹅肉酥香,确是她从前最爱的滋味。 “阮妹妹也尝尝。”何苏玄又夹了另一只鹅腿递给阮玲。 阮玲接过,咬了一口,开心笑道:“果然还是宫里的厨艺好,要是能常吃就好了。” “这有何难?”何苏玄笑得温润,“往后我常给你们带便是。” 何苏玄一直都是这般有风度。 阮苓急忙道谢:“多谢苏玄哥哥。” 何苏玄谦虚道:“妹妹不必客气,今日城东有灯会,不若我陪两位妹妹去逛逛?” 阮玲立时拍手:“太好了!我许久未逛灯会了,苏玄哥哥真体贴。” “我也要去。”三哥沈支轩兴奋道,“我也好久没逛灯会了,最近终是不那么忙了,不如大家一起去放松放松,吃喝玩乐的银钱我全包了。” 何苏玄:“没问题,我瞧着大哥二哥最近也挺辛苦,不若一起去吧!” 二哥沈支安笑道:“也好,我也许久为吃东街的栗子了。” 他说罢,对娘亲道:“娘,待会你去找大哥,若他不忙,就让他带着嫂子和两个孩子一起逛逛。春日里的夜晚很舒适,适合散步。” 娘亲苏冉笑道:“好,我待会就去找他们,你们这几个孩子也许久未聚在一起了,今日好好玩玩。” 以往,他们府上的孩子们总是在一起玩耍,有时候也会结伴到街上看灯会,因着这两年大家都比较忙,已经许久没有相聚了。 几人一合计就这么说定了,唯独薛召容坐在一旁一声不吭。他抬眸时,正对上何苏玄投来的目光。 不知为何,薛召容自昨日见这位表哥,心头便莫名不喜。许是梦中那些零碎片段作祟,让他心生反感。 那些梦境虚实难辨,搅得他心绪翻涌。 今日他包了整片西月湖,原本是要邀请沈支言去看烟花的。 这下,还能去吗? 第12章 第12章莫非他们早有私交?…… 薛召容自幼便晓得,自家与旁人家大不相同。这般不分长幼,连客人都能同席说笑的融融泄泄用膳之景,他从未见过,更未曾奢求过。 他们亲王府,长幼尊卑,秩序森严,父亲便是这亲王府里的天,一言九鼎,不容违逆。他与大哥自小用膳时,父亲不落座,谁也不敢近前半步,父亲不动筷,更无人敢先尝一口。即便腹中已饱,只要父亲仍在席间,他们便只能端坐如泥塑木雕。 父亲每道目光都透着威严,每句话都如同金科玉律。与这般强势之人朝夕相对,连喘息都仿佛带着千斤重量。 自十几岁起,他便尝不出饭菜的滋味了。无论是珍馐美味还是粗茶淡饭,入口皆如嚼蜡。那令人窒息的压抑,那绷紧心弦的压抑,早将口腹之欲消磨殆尽。 父亲待大哥还尚有几分宽容,幼时大哥任性,不喜的菜色,偶尔还能推拒。可对他却截然不同,饭桌上不许出声,再难以下咽的菜肴也必须咽尽。 记得有一回他染了风寒,胃脘翻腾,实在难以下箸。他不过低声说了句“父亲,儿子实在吃不下”,父亲便一掌击在案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连口饭都料理不清的人,往后能成什么气候?” 在父亲凌厉的目光下,他硬是将满桌的饭菜咽了下去,结果回去后吐了一整夜,胃里翻江倒海,疼得几乎昏死过去,自那以后,他对吃食再无半分期待。 府里的膳食向来由厨子操持,他至今都不知母亲亲手做的饭菜是何滋味。 此刻席间众人言笑晏晏,连沈支言的母亲都含笑为几个孩子布 菜添汤。那慈爱的目光,温柔的笑意,让他忽然明白,这世间原是有人被这般温暖相待的。 只是这样的温情,从来都与他不相干。 薛召容正沉思间,苏冉已是盛了一碗粥推到他面前,温声道:“薛公子,这粥是我亲手熬的,家里几个孩子都爱喝,你快尝尝。” 他怔然望着眼前热气氤氲的粥碗,一时竟有些无措,连忙道:“多谢伯母。” 他拿起瓷勺喝了几口,滋味竟与亲王府中那些精致却冰冷的膳食全然不同。一股暖意自喉间蔓延,说不出的熨帖。他从未想过,一碗寻常的粥,竟能让人这般心头发烫。 还未等他回神,苏冉又将一碟红烧排骨挪到他跟前,笑道:“这排骨也是我做的,孩子们都爱吃。今日特意多炖了些时辰,入味得很。你身上带着伤,该多吃些滋补的。” 阮苓见他神色拘谨,笑道:“薛公子不必这般客气。我们沈伯母最是慈和,我自幼便爱赖在她府上不走。伯母待我们如同亲生,不仅做得一手好菜,从前还亲手给我纳过鞋底呢。” 她指了指何苏玄,笑吟吟道:“无论是表哥、阿弟还是义沅姐姐,伯母都一视同仁地疼着。咱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您尽管放开了吃。待您多尝几次伯母的手艺,保管日日惦记着。要不我怎的总是赖在这儿?可不就为着这口吃的。” 阮玲说着便嘿嘿笑了起来,那没心没肺的模样活像个稚童。她这般自夸赖在府里不走,倒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苏冉宠溺笑道:“就数你这丫头最是鬼灵精,可偏偏叫人疼到心坎里。还有义沅那孩子,非常重情义,平日里特别照顾支言。她们姐俩但凡过来,我总要好好款待的。” “你们这些孩子能聚在一处便是缘分。往后薛公子得空常来走动,家里几个小子也都是重情重义的,想来定能与你投契。” 面对苏冉的温和热情,薛召容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曾经能用这般语气与他说话的,也只有那个在他十几岁就去世的祖母了。 他喉间苦涩,郑重地颔首道:“多谢伯母厚待,您的手艺当真极好。” “薛公子客气,若是可口就多吃些。” 薛召容将碗中热粥饮尽,又细细尝了几块排骨。这般滋味,竟是他二十余年来从未体会过的。 沈支言在一旁静静望着他,心头泛起阵阵酸楚,前世种种,她最是清楚不过。即便只是这般寻常关怀,于他而言亦是弥足珍贵。 阮苓瞧着沈支言看薛召容的眼神,总觉得不对劲,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姐姐这般看一个男人,即便是面对表哥也不曾这般,她问道:“薛公子晚间可要与我们同去赏灯?待会我再找来义沅姐姐和软玉弟弟,出门玩人多了才热闹。还有鹤川你也一并带上罢,他身手好,还可护着我们周全。” 阮苓到现在还忘不了鹤川抱她时那股劲儿。 薛召容听闻此话下意识望向身旁的沈支言,还未及开口,便听何苏玄温声道:“薛公子还是好生将养为要。听闻这次伤得不轻,时下瞧着面色仍有些苍白。身子最是要紧,这次若去不成,我们下次再约。” 何苏玄这话说得是,薛召容背上那几处伤口,任谁看了都要倒吸一口凉气。这般伤势,若强撑着去逛灯会,怕是吃不消。 阮玲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伤,忙不迭地点头:“对,薛公子且安心养伤,下回游玩我们再一起去。今日多亏你护着支言姐姐,这份情谊我们都记着呢。” 沈支安也道:“回去好生换药休息,用过膳,我送你。” 连沈支轩也跟着附和。 满桌人都在劝薛召容回去将养,唯独沈支言垂眸不语。 薛召容看向她,却见她已抬眸望来,还未开口,她便轻声道:“今日让你受累了,这伤须得好生照顾,你回去再请大夫仔细瞧瞧,若能请得太医院的太医更好。也别仗着年轻就不当回事,万事都要先顾着自己,身体最为要紧。” 沈支言这番话说的极轻,却不知自己此刻的话语和神情,活脱脱是前世为他妻时的模样。 屋内骤然一静,阮玲眨了眨眼,何苏玄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 薛召容心头也突突跳了几下,望着她这般模样,愈发确信他们二人之间必有渊源。 何苏玄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杯盏。他从未想过,这个跟在他身后十数年的小姑娘,竟会对旁人露出这般关切之情。那言语间的熟稔,那眼底的疼惜,哪里像是初识? 一股无名火蓦地窜上心头,让他温润的眼眸暗淡下来。一个念头突然蹦现:莫非他们早有私交?沈支言一直瞒着他。 若是如此,那她素日里对他的那些温柔小意又算什么? 人怎么可以说变就变? 沈支言仍未察觉自己言辞有何不妥,薛召容凝视她片刻,轻轻应了声:“好。” 虽然不能带她去看烟花有些失落,不过他心中明白,有些事情急不得。 父亲给了他七日之期,如今已过去一日,虽然时间紧急,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她为何待他这般不同。 她那关切的眼神,熟稔的语气,分明透着某种姻缘的痕迹。但他也清明,若要化解亲王府此番劫难,单靠与太傅府联姻绝非上策,他需得另辟蹊径。并且他也要跳出父亲管控,唯有真正强大起来,方能主宰自己的命数。 眼前与沈支言这段似有还无的牵绊,或许正是天意指引。 那些莫名熟悉的情愫,那些欲说还休的目光,冥冥之中,似乎都在昭示着什么。 梦境中断头台上的悲剧,好像也在告诉他,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他不信邪,但是他怕命! 用过饭之后薛召容便回了亲王府,沈支安执意要送他,却被他拒绝了。回到亲王府之后,他便换了身衣服去了趟西郊。 他安插在皇宫的眼线抓到了一名小太监,而那位小太监原是在何苏玄的姨母李贵妃那里当差,结果却在昨日深夜与太师府的人私会,还传了一封密信,信中内容只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沈支禹。 沈支禹,沈支言的长兄,当今翰林院侍读学士。他文采卓然,十五岁时便高中榜眼,而后进入翰林院。二十岁时与大理寺卿的嫡女成婚,如今喜得一儿一女,生活仕途都十分顺遂。 最近翰林院学士身体抱恙,有意告老还乡,皇帝对接任之人十分重视,朝中已有多位官员举荐沈支禹,就连薛亲王也举荐过。 时下正是关键时刻,皇宫里突然传出这样的密信,着实让人心惊。 李贵妃乃何苏玄姨母,这些年在宫中颇得圣心。平日里瞧着最是温婉可亲,又极善揣摩上意,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沈、何两家原是姻亲,往来甚密。何氏一族素来明哲保身,家主更是长袖善舞,在朝堂上左右逢源,深得帝王信重。 李贵妃待沈家子弟向来亲厚,如今竟会传出这般密信,着实蹊跷。更遑论太师府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与太傅府、亲王府作对,其中关节,实在耐人寻味。 薛召容去西郊的一路上都在细细回想着沈支言今日所言。那些关于太师府与淑妃的警示,字字句句都透着古怪。 沈支言,绝非普通的寻常女子,她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他们两人到底是何关系?为何在他的那些莫名记忆里,她会是他的妻子? 春长渡 第12节 第13章 第13章“是他把你揽在身下护着…… 薛召容离去后,众人便开始张罗着往东街赏灯的事宜。不多时,江义沅与阮玉一同前来,阮玉怀中还抱着一柄新铸的宝剑。 这剑原是阮玉半年前就开始让人锻造的。幼时他就钦羡江义沅舞剑时的飒爽英姿,曾稚气地说要赠她天下最锋利的宝剑。如今二人都已长大成人,阮玉为了兑现诺言,遍寻精铁不说,还特意请了江南名匠锻造此剑。今日恰逢宝剑铸成,二人便先去取了剑,这才一同过来。 阮玲见那宝剑寒光凛凛,煞是好看,便缠着江义沅当场舞上一回。江义沅本就手痒,执剑笑道:“那我献丑了。” 她说罢,便开始在院中舞起剑来。 江义沅虽为女子,却腕力惊人,剑术招招耍地漂亮,时而凌厉如电,时而翩若游龙,最后一招下去竟生生将木桩劈作了两半。 阮玲和阮玉激动地拍手夸赞:“义沅姐姐好生厉害,这剑果然配你。” 江义沅的武功确实不错,便是沈家几位郎君也自愧不如。沈支言望着她飒爽英姿的模样,心头忽生波澜。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合该翱翔九天,岂能如前世那般困于后宅,消磨灵气? 大哥沈支禹携着妻儿匆匆赶来。他近日为翰林学士更迭之事忙得脚不沾地,此刻官袍刚换下就过来了。 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围着马车打转,嚷嚷着要放烟花。 众人忙着收拾行装时,何苏玄将沈支言单独留在房中。他倚在雕花门框边,往日挺括的锦袍此刻显出几分颓唐。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也沉沉望着她,沉默间,几度欲言又止。 屋内一阵寂静。 沈支言低头晃着神,思绪总飘到受伤的薛召容那里,不知他可去寻了太医?背上还疼得厉害么? “妹妹。”何苏玄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沉,“你与他是何时认识的?” 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沈支言闻言缓过神来,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薛召容,抬眸对上他探究的目光,突然想起重生前那些年岁里,自己是如何仰望着这位惊才绝艳的表哥的。而如今,重活一世,倒是不愿再与他亲近了。 说来也是,算上前世,从她嫁给薛召容以后,他们好似一年多都没怎么接触过,即便是为数不多的接触里,也都是他对她嫁给薛召容的埋怨。 前世,他是那么讨厌薛召容,后来甚至一遍遍地在朝中参他。 而薛召容又是那么的讨厌他,连名字都不许旁人提。 何苏玄见她迟迟不语,动身走到她跟前,垂首望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低声道:“你们不似初识,我自幼看着你长大,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我也能猜出你的心思。今日花架坍塌时,是他把你揽在身下护着你?” 护的那么亲密。 他的语气透着不悦。 沈支言沉默片刻,斟酌该如何应答,却又觉得无需多言。前世的痴慕早已在重生时烟消云散,即便以后不与薛召容在一起,也未必会再嫁给他。 他们如今这般未挑明的关系反倒正好,若她渐渐疏远,或许这段情分便会淡去,说穿了反倒难堪。 她又静默了片刻,终是回道:“表哥多虑了,我与他不过数面之缘。今日他因救我受伤,我只是过意不去罢了。想必外头都收拾妥当了,我们出去吧。” 气氛不太好,她有点不适应。 何苏玄没有立即回答,瞧着她那疏离的眼神心中甚是烦闷,伸手欲牵她的手,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然后还后退了半步。她这一退,让他心中更加烦闷。 “数面之缘吗?”他嗓音陡然沉了下来,“那你昨日为何将贴身手串赠给他?我们相识十余载,你可曾赠过我这般私密之物?” 收到她的小物件确实不少,像手串那么珍重的还没有。 他的语气不甚好听,她不禁皱起眉头,在她的印象里,这位表哥向来温润随和,即便她使小性子也总是含笑包容,何曾见过他这般咄咄逼人? 她低声回道:“那手串不过是因为他昨日比试略胜一筹,随手相赠罢了。” 略胜一筹?意思是,即便他们同中把数,他也不及薛召容优秀? “随手相赠吗?”他不太信,低笑一声,笑得那么苦涩。 她向来不会撒谎,时下这番说辞,分明是欲盖弥彰。 “妹妹,有些话……” “表哥,今日原是赏灯的开心日子,何必说这些?我行事自有分寸,你不必这般。若还想好好赏灯,有些话就莫要再说了。”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她现在不想听。 他蹙眉凝视她,觉得她有些陌生,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轻叹一声,出了房间。 沈支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知道他生气了,可即便生气了又能如何?以他的性子,也绝不会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 从她及笄后媒人便陆续前来说亲,阮玲也曾当着众人面笑言她满心满眼都是表哥,连母亲都明里暗里试探过,可他却只是含笑听着,从未有过半分表示。 他待她再好,看起来也不过是如兄如父般的照拂,他只亲近她,却从不说逾矩的话,他心里好似有一把尺子,一把丈量他们之间距离的尺子。 就连前世她与薛召容定亲时,他也只道“你就那么不在乎自己的幸福?不相爱的婚姻如何将就”,却从未问过她的苦衷和委屈。 而他方才未说出口的那些话,想必也是像以往一样,提醒她莫要与旁的男子接触吧。 大伙儿准备好便向东街出发了。三个姑娘同乘一车,沈支言强打精神与江义沅、阮玲说笑,心头却似压着块石头,总觉得有些不安,却又说不上来。 江义沅最是敏锐,瞧出她神色不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妹妹今日怎么总是恹恹的,可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说与姐姐听听。” 沈支言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般心绪不宁,只勉强笑道:“许是今儿个胃里不大爽利,精神头差了些,不碍事的。” 阮玲歪着头打量她:“姐姐近来确实有些不同。若身子不适定要请大夫瞧瞧。还有,我总觉得姐姐待薛二公子似乎格外不同,薛召容看姐姐的眼神也奇怪。” 提起薛二公子,江义沅歉然道:“妹妹,可是我让你去见他,给你惹了麻烦?” “与他无关。”沈支言摇头,“也没有对他不同,只是觉得他有些特殊罢了。” 阮玲好奇:“哪里特殊?” 哪里特殊?她好像也说不出来,回道:“我说不上来,不过听他的意思,亲王府近来的处境确实艰难,急需联姻破局。上次我虽替姐姐挡了一时,却也挡不了一世。若姐姐实在不愿,不如寻个机会与他商议,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薛召容此人面冷心热,能力不俗,或许能想出两全之策。” “我虽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但听兄长提起过其中牵扯,若是亲王府真的有个闪失,于我们几家也不是好事。” 江义沅长叹一声:“那日我与父亲深谈过,父亲的意思是暂且拖着,看看可有转圜余地。他已向薛亲王表明我不愿嫁的心思,听薛亲王的意思,似乎也在另寻合适的人家。” 可放眼朝中,能与亲王府门当户对的,又有适合女子出嫁的,除了太傅府、将军府,便只剩尚书府了。其余小官家的姑娘,即便结亲也于事无补。 阮玲悄悄打量着沈支言的神色,轻声道:“其实薛二公子品性端方,若是有缘,未尝不可一试。” 她这话分明是说给沈支言听的,因为她总觉得这二人互看对方的眼神有点躲躲闪闪,又有点暧昧不清。 沈支言没有接话,心绪纷乱。若要保全亲王府与他们这些世家,非得另寻出路不可。这些日子她已凭着前世记忆,将紧要关节一一梳理,只待寻个合适时机与父兄商议破局之法。 江义沅瞧着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心疼,便止了话题,说了些市井趣闻逗她开心。 一行人到了街上,见天色尚早,便选了临湖的茶楼小憩。阮玲虽不良于行,却最是闲不住,一会儿嚷着要二哥推她去瞧糖人,一会儿又要去买花灯,直把二哥支使得团团转。 一行人从茶馆出来,又去湖上泛舟。日影西斜时,沿岸的灯笼开始次第亮起,漂亮的恍若星河倾落人间。 自太傅府出来之后,表哥何苏玄始终未与沈支言搭话,只是不时地偷瞧她的神色。 而阮玉则像条小尾巴似的缀在江义沅身后,不是递帕子就是买零嘴。偏生江义沅又是个不解风情的,只当他是幼时那个跟屁虫,无论他献什么殷勤都照单全收。 大哥带着妻儿先去看了杂耍,又领着孩子们去看皮影戏,与他们说好一个时辰后在湖边碰头。 大伙儿各玩各的去了,转眼间,竟只剩沈支言与何苏玄二人沿着湖畔慢行。 暮风拂过湖面,吹散白日燥热。晚霞将粼粼波光染成胭脂色,映得人面桃花,美如画卷。 二人默不作声地走了许久,最后在临湖的石凳上坐下。 何苏玄望着沈支言低垂的侧颜,心中百转千回,这小丫头近来心思愈发难猜,倒叫他这个素来从容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静默 良久,他终是起身道:“妹妹且坐着,我去买些吃的来。” 这般相对无言的气氛,实在难熬。 沈支言也正难以适应,点头道:“有劳表哥了。” 何苏玄应了声便离开了,沈支言则独自望着湖面出神,心中盘算着如何扭转前世命数。 周围的人络绎不绝,造型各异的花灯格外美丽。 不一会,有个小男孩突然跑来扯沈支言的衣袖,脆声脆气道:“姐姐,有人寻你。”说着,指向远处一个小胡同。 沈支言循着望去,只见一位黑衣男子背对而立。那男子身形高大魁梧,腰间配着长剑,像是个练家子,只是瞧着很是陌生。 她疑惑地对小男孩道:“你去告诉他,若有要事,让他过来寻我。” 面对陌生人,她定然不敢在人少的地方贸然相见。 小男孩“嗯”了声,跑去传话,不多时却见那黑衣男子竟转身进了胡同里,小男孩也跑开了。 沈支言疑惑地望着胡同口,思量着这人是谁,为何要寻她?突然砰的一声响,一束烟花在头顶乍现,惊得她猛地打了个冷颤。 “站住,别跑。”远处赫然传来江义沅的急喊声。 第14章 第14章恍惚到要去亲她。 江义沅这一声喊得又急又厉,沈支言闻声回首,只见不远处人群骚动,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向前奔逃。江义沅紧追其后,厉声喝道:“快拦住他,是个盗贼。” 街市众人闻言纷纷侧目,胆小的慌忙避让,亦有几个胆大的汉子跟着追了上去。那贼人身手甚是矫捷,在人群中穿梭如游鱼,所过之处摊倒架翻,惊得行人连连惊呼,整条长街顿时乱作一团。 那人奔逃太快,江义沅足尖一点踏上道旁木架,借力腾空而起,奋力追至那人身后,她探手欲擒,岂料那人倏地转身,寒光乍现间竟抽出一柄佩剑相迎。 他一身夜行劲装,面上蒙着黑纱,左手紧攥着一枚藕荷色绣囊,而这绣囊正是方才从一位姑娘身上窃得的。 江义沅抽出今日新得宝剑,与他打斗起来,此人武功了得,招招式式直取要害,凌厉狠辣,绝非寻常盗贼,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几招过后,江义沅竟有些招架不住,剑锋相击间火花迸溅,震得虎口发麻。 沈支言跑上前来,只见二哥沈支安也推着阮玲赶来。 沈支言急问:“怎么回事?” 沈支安摇头:“不清楚,只听说是个贼人当街行窃,被义沅妹妹撞见了。” 阮玲扫视四周,发现自家弟弟阮玉正带着一名粉衣女子向这边赶来。 “义沅姐姐!”阮玉还未站稳便急声唤道。 阮玲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但见她一袭粉衫,身姿窈窕,肤若凝脂,眉眼间透着江南水乡的温婉清丽,她好奇问道:“这位姑娘是谁?” 那女子低眸看她,神色间犹带几分惶然,柔声回道:“方才那人窃走的,正是我的钱袋。” 她嗓音清润婉转,听着让人好生怜惜。 沈支安闻声望她,目光触及她面容时不由一怔,她那双含怯带忧的眸子似江南烟雨般朦胧动人,竟教他一时晃了神。 他出身世家,见过的绝色佳人不知凡几,便是自家妹妹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可眼前这女子却格外不同,分明只是素净装扮,偏生叫人移不开眼,他倏地耳根微热,不觉问道:“不知姑娘芳名为何?来自哪里?” 那姑娘看向他,福了福身回道:“小女子姓许名莹,家父乃河都县令。因家兄在京备考,特来探望,顺道游赏京城风光。不想今日刚至街市,竟遭贼人窃了钱袋。” 春长渡 第13节 她说着,眸光转向远处缠斗的身影,忧心忡忡道:“多亏那位姑娘仗义相助,只是那贼人武艺高强,实在叫人担心。” 原来是和都县令的女儿。 沈支安整了整衣冠郑重作揖道:“许姑娘不必忧心,我等定当竭力相助。在下沈支安,乃太傅府的二公子。” 太傅府的二公子?许莹微愣一下,连忙还礼,衣袖轻扬间带起一阵幽香:“多谢沈公子,多谢诸位。” 她声音轻柔似三月柳絮,眼波流转时更添几分动人神采。 沈支安正望着她出神,冷不防被阮玲一记手肘撞在肋下,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阮玲挑眉瞪他:“二哥还愣着干什么?不去寻人帮义沅姐姐,倒在这儿自报家门?” 沈支安尴尬一笑,连忙去叫人,只是还不等他回来,江义沅就已将那贼人按倒在地。她动作利落地抽出腰间绳子,三下五除二便将贼人捆了个结实,一把扯下他面上黑纱,露出张粗犷凶悍的脸。 江义沅剑锋抵住他咽喉:“光天化日行窃,活腻了不成?” 她说罢,俯身拾起绣囊,揪着贼人衣领拖到众人跟前,随手将钱袋抛给许莹:“你的。” 许莹慌忙接过,屈膝行了个大礼:“姑娘大恩,许莹没齿难忘。” 江义沅摆摆手:“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说话间,沈支安已领着巡城司的兵将赶来。那领头的校尉上前抱拳行礼,面露愧色道:“多亏江姑娘出手擒贼,是下官失职,竟让这等贼人混入街市。” 江义沅:“大人言重了,不过此人武功路数不似寻常盗匪,还望大人仔细审问,看看是否另有隐情。” 校尉郑重点头:“姑娘放心,下官定当严加审讯,也会增派人手巡查。” 校尉说罢便押着那贼人离去,四周围观的百姓也渐渐散开。 阮玉拍着心口凑上前,激动道:“姐姐方才好生厉害,那贼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真叫弟弟开了眼界。” 阮玉最会在江义沅面前奉承,江义沅爽朗笑道:“多亏你送我的这柄剑,今日可是派上大用场了。” “是姐姐武功高强。”阮玉忙将怀中抱着的水囊递过去。 阮玉满心满眼都是江义沅,全然没注意到阮玲频频翻起的白眼,她冷嗤一声:“堂堂七尺男儿,见着贼人不知上前,倒让义沅姐姐涉险,若是有个闪失,你担待得起么?” 阮玉顿时涨红了脸:“我武艺不精,贸然出手岂非添乱?不过,我已拜了位名师,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流高手。” “噗!” 阮玲哈哈大笑,正要再讽他几句,却听江义沅维护道:“好了,若非玉弟眼尖,这贼人早溜走了。” 阮玲只得撇嘴:“姐姐你就惯着他吧。” 几人说笑间,沈支言走到一旁,俯身拾起一枚精巧的铜扣,好似那盗贼掉落的。这扣子纹样奇特,似是什么组织的标记,偏生眼熟得很,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将扣子纳入袖中,心中惴惴不安,方才这盗贼与在胡洞口寻她的那位男子有点相似,他们均是着一袭黑衣,带着宝剑,也不知是不是同伙。 说起来,前世此时并未发生东街赏灯一事,表哥何苏玄也不曾邀请过她赏灯。而今表哥突然邀约,不知是早有筹划,还是因白日里遇见了薛昭容才临时起意。 但无论如何,只是一念之差,竟连命数都跟着转了弯。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全都在她的意料之外,包括遇到许莹。 前世里,她从未见过许莹。 沈支言正思量间,忽听沈支安对许莹道:“姑娘受惊了,不知现下宿在何处?可要我们护送一程?” 许莹眼波盈盈,浅笑道:“多谢公子挂怀。只是初到京城,总觉新鲜,还想再走走看看。” 沈支安忙道:“既如此,不如与我们同行如何?这东街景致我最是熟悉,正好可以与姑娘细说。” 沈支安今日像着了魔,面对这位姑娘格外殷勤,目光灼灼地凝在她身上,任谁都瞧得出几分心思。 阮玲看着他,眉头拧成了麻花。 面对沈支安的邀请,许莹却婉拒道:“公子盛情,许莹心领了。只是还要去寻家兄,就不叨扰各位了。” 而后她又冲江义沅福了福身道:“今日多谢江姑娘仗义相助,他日有缘再会。” 能乐于助人,江义沅很是开心,她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日后外出多注意安全便是。” 许莹应了声便离开了。 沈支安的目光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阮玲则使劲拽了一下他的衣袖:“魂儿都要跟着飞了。” 沈支安缓过神来,脸颊竟然微微红了。 沈支言担心大哥到湖边找不到人,便提议先回去相聚,毕竟今晚出现盗贼这 事挺让人担心的。 他们到了湖边,湖畔依旧热闹,去买东西的何苏玄还没有回来,软玉便买了几盏灯笼同大家一起玩。 过了一会,何苏玄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赶来,他看到大家问道:“怎的都到齐了?准备回去吗?” “不回去。”阮玉回道,“方才义沅姐姐抓了个盗贼,三下五除二就把那贼人制服了,现下已交给巡城司了。我们商议去酒楼用膳,不过大哥一家还未回来。” “你们遇上贼人了?可有人受伤?”何苏玄慌忙将众人细细打量一遍,见大家都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阮玉咧嘴一笑:“有义沅姐姐在,怎会受伤。” “那就好。”何苏玄从油纸包里取出一份蜜饯递给沈支言,“妹妹,买了你最爱吃的,先垫垫肚子。” “多谢表哥。”沈支言接过蜜饯,“这是在哪家买的?” 何苏玄将其余点心分给其他几位,回道:“街西头那几家铺子,我挨个买了个遍。” “嗯。”沈支言拿起一块蜜饯咬了一口,街西头的蜜饯她经常吃,今日的好像有点酸。 几个人在湖边等着沈支禹一家,可是等了许久却不见他们回来。 阮玲等得心焦,催促阮玉去寻人,阮玉寻了一圈回来道:“我把附近都找遍了,连皮影戏场子都散了,愣是没见着大哥一家。奇了怪了,他们能去哪儿呢?该不会回去了吧?” 沈支安摇头:“应该没有回去,大哥素来行事稳妥,就算是回去也要差人告诉我们一声。” “天要黑了。”江义沅看了看天,“不如分头去找吧。” 再不找,怕要出事了。 沈支安也觉得不安,立即安排大家分头去找。 因着阮玲腿脚不便,沈支安便让沈知言留下来照应她。 沈支言望着渐暗的天色,终是明白这一整日萦绕心头的不安是从何而来了。 今日这场出行,原就是不该有的变数,这毫无准备的变数,或许会酿成一个不好的结果。 —— 薛昭容审罢西郊那桩事,便快马加鞭赶回城中。经他严加盘问,那小太监终是吐露实情:李贵妃与淑妃私交甚密,更与太师府的嫡长子往来频繁。 说来这二人本是青梅竹马,一个入宫为妃,一个娶了重臣之女,本该各自安好互不打扰,偏生近来频频密会,实在蹊跷。 更令人心惊的是,从李贵妃处流出的密信上,赫然写着沈支禹的名字。 小太监说,那密信是准备宫宴邀约用的名单,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是从他闪躲的眼神中能够看出,他是在撒谎。 或许真的有人要害沈支禹。 暮色沉沉,夜风有点凉,薛召容背上的伤口总是隐隐作痛,他想回府换药,但是一想到沈支禹就心有不安。 还有沈支言,那个莫名钻进他记忆里的姑娘,自他从太傅府出来以后,一整个下午,满脑子里都是她。 花架倒塌时,他将她护在身下,近在咫尺的接触,熟悉的气息,砰然的心跳,每一样都让他恍惚,恍惚到乱了方寸,恍惚到要去亲她。 他很疑惑,也很烦闷,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他甚至还会因为何苏玄带她去赏灯,而不能与他一起去看烟花,气得胃疼。 他怕不是魔怔了吧。 必须要克制了。 他这般想着,嘴上却道:“鹤川,改道去东街。” “公子,您伤口还疼着,先回府换药吧。” “无碍,还能忍。” 找沈支言要紧。 第15章 第15章“抱紧我。” 东街赏灯本是一桩寻常乐事,怎料转眼间竟生出这般变故。平日里这长街上巡查司的差役往来如梭,盗窃之事鲜有发生。可今夜不仅出了盗贼,更蹊跷的是大哥大嫂一家子竟凭空消失了。 沈支安先寻至皮影戏摊前,那班主说方才场子里乱得很,实在没注意他们说的人家。 今日灯会人潮如涌,这里又临近岔道口,七弯八拐的巷陌间摊棚林立,摩肩接踵的行人早晃花了眼,其他诸位掌柜也都摇头称未曾留意。 沈支安急得直跺脚,眼见着天边残霞褪尽,暮鼓声遥遥传来,长街华灯初上,照得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却始终照不见兄嫂一家的踪迹。 沈支安当机立断,让阮玉先带着阮玲先回府调派人手。 沈支言跟着大伙儿穿行在街巷之间,一声声“兄长”“嫂嫂”的唤着。他们将附近街巷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半片衣角都未曾寻见。 阮玉带着府中护卫匆匆折返,面色铁青地摇头:“太傅府也没见着人影。” 今日赏灯之约原是何苏玄提议的,如今兄嫂一家凭空消失,他着实感到抱歉,不住地向众人赔罪,又遣人回府调来更多家丁搜寻。 太师府嫡长子、朝中重臣一家四口莫名失踪,此事非同小可。 巡查司来了不少官兵,将整条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一面封锁消息,一面挨家挨户搜查。 待薛召容赶到东街时,只见各处路口尽是执戟官兵。他上前询问,那领头的校尉认出他,抱拳禀道:“薛公子,今夜东街出了变故,翰林院侍读学士一家四口突然失踪。如今全城戒严,这四周都已封锁。” 薛召容闻言心头猛地一沉,果然出了这般祸事。他当即与鹤川前去寻找,不多时便在东街拐角处撞见了满面焦灼的沈知安。 “薛二公子?”沈知安抬眼望见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怎么来了?” “方才听官兵说这边出了乱子。”薛召容快步上前,“沈大哥一家至今还未寻见吗?” 沈支安忧声道:“这附近都翻遍了都未见人,我已命人封锁京城各处要道,正着人全城搜查。” 薛召容沉声问:“沈支言呢?” 沈支安回道:“方才我已让义沅妹妹送他回府了。” 回府了,那就好。 薛召容稍稍放心了些,道:“我将鹤川留给你,我们再分头找找。” 沈支安不通武艺,薛召容怕他也出事,便把鹤川留给了他。 春长渡 第14节 夜色渐完,薛召容沿着长街一路搜寻,却始终不见人影。他拐过几道弯,踏入一条幽暗狭窄的胡同。巷内漆黑一片,连盏灯笼也没有,唯有远处零星灯火映出几分微光。 薛召容走着走着,忽见前面一道身影,他立即提步追了上去,待追至巷口时,他抽出佩剑,直指那人后背,厉喝一声:“站住。” 那人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竟是何苏玄。 何苏玄看了眼薛召容手中寒芒凛冽的长剑,退后半步,问道:“薛公子怎会在此?” 两个人突然在这里碰面,气氛有些微妙。 薛召容还剑入鞘,回道:“我来寻人。” 何苏玄借着微弱的光线望着他,他明明有伤在身,却大半夜跑来寻人,也不知是真的来寻大哥,还是来寻沈支言。 自这几次相见,每次见面他都对他莫名的反感。他自是一个平易近人又随和的人,偏偏瞧着薛召容就反感的很。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一时静得出奇,昏暗的光线下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 二人默然相对片刻,薛召容正欲离去,忽听何苏玄突兀问道:“你们何时相识的?” 与沈支言何时相识的? 他这一问,薛召容蓦地愣住,眉头紧蹙起来。 何苏玄话一出口,也怔住了。 周围一阵寂静。 片刻后,薛召容沉声回道:“前年。” 成年以后,前年的春日宴上,他与沈支言第一次见面。 前年? 何苏玄被这二字生生惊住。所以,他们早就认识了?所以,沈支言这些时日的刻意疏远,竟与眼前这人有关? 一时间一股无名怒火倏地窜上心头,他苦笑一声,冷不丁说了一句:“我准备向她求亲了。” 求亲? 这话一处,周围又立时衢静下来,连风声都凝滞了。 薛召容审视着他,心绪开始一阵翻涌,关于他的一些零碎记忆也接踵而来:朝堂上他一遍遍地参他。大雪天,他捧着新买的口脂去找她。暴雨中,他持剑指着他说要带走她。 两人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何苏玄见他不语,正欲再 言,却见他蓦然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清声道:“试试看。” 试试看。 多么微妙的三个字,轻蔑中带着几分挑衅。 而这三个字,落入何苏玄耳中,激得他胸中郁气更为凝重。 夜风吹过,转眼间,薛召容已不见身影。 —— 原本沈支安安排沈支言和江义沅回府,可就她们的马车离开东街经过一片老城区的时候,突然一批黑衣人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江义沅架着马车一路向南疾驰,最后还是被这些人堵在了巷子里。 这些人显是早有筹谋,剑锋虽利却未下死手,只将二人团团困住。江义沅将马车护在身后,单手持剑相抗。剑影翻飞间,她左臂先中一剑,猩红浸透青衫,继而肩头又添新伤,鲜血溅在马车帘子上晕出一片猩红。 黑衣人攻势如潮,江义沅渐觉力竭,马车赫然被人用剑劈去,只听“哐当”一声,车窗被猛然劈开,沈支言惊了一声,急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江义沅见状,踹开一人急忙护在她身前。这些人见沈支言下来,招招向她逼近。 江义沅一把抓紧沈支言的手臂,不停地挥剑抵挡。奈何寡不敌众,寒光闪过,沈支言的肩胛被利刃划破,霎时洇开一片殷红,她吃痛轻呼,踉跄后退时绊倒在地。一名黑衣人见此,举剑向她直刺而来。 紧要关头,江义沅倏然掠至她身前,只听“铮”的一声金鸣,长剑相格,火星四溅,硬生生替她挡下了这一剑。只是不妨侧面又一道刀光劈下,狠狠斩入江义沅后背。江义沅脊背一僵,随着火辣辣的疼痛,鲜血顿时浸透青衫,而后顺着衣角滴落在青石板上。 “姐姐。”沈支言惊呼一声,望着她背上的伤口,眼睛瞬间红了。 “支言别怕。”江义沅依旧将她护在身后,染血的手指紧握剑柄,对着逼近的黑衣人厉声道:“堂堂七尺男儿,竟对弱质女流下此毒手,算什么本事。放她走,你们冲我来。” 她冷冷扫过那些黑衣人,他们个个高大魁梧,依她一人之力难有胜算。 然而,那些黑衣人却似傀儡般毫无反应,剑锋映着冷月寒光,一步步收紧包围。 沈支言手上触到一片粘稠,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哽咽道:“姐姐,你流了好多血,你别管我,你先走。” “走什么,别怕,一点不疼。”江义沅剑尖在地上划出半弧,“我既要送你回去,定会护你周全。” 夜风卷起她染血的衣袂,刀光已至眼前。 沈支言死死攥住她的衣角,肩胛处的伤浸透了衣衫竟也觉不出疼。 黑衣人攻势陡然凌厉,其中一人猛地擒住沈支言的手臂,硬生生将她从江义沅身后拽出。 “放手。”江义沅挥剑逼退面前敌手,反手去抓沈支言。两相拉扯间,忽见寒光劈面而来,她抬腿将持刀者踹开,旋身将沈支言护在怀中。那擒人的黑衣人见状,竟挥刀直取她后颈。 “姐姐。”慌乱中,沈支言惊呼一声。 接着忽闻“铮”的一声清响,一柄长剑破空而来,将那劈向江义沅后颈的刀刃生生斩断。碎铁飞溅,二人只觉腰间一紧,已被一股力道拽出险境。 沈支言扶着江义沅踉跄后退数步,待脚步站稳,只见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挡在了她们身前。她尚未看清来人,四周黑衣人已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来人剑势如虹,寒光过处,已有数名黑衣人捂着脖颈倒地。余下刺客见状愈发凶狠,招招直取要害,却被他凌厉的剑势逼得节节败退。 就在他将要取下最后一颗人头时,墙头突然又跃下十余名黑衣刺客,将巷子两头堵得水泄不通。 “薛召容?”昏暗月色下,沈支言终是看清来人,不由轻呼出声。 薛召容侧首看她,见她胸前衣衫被染红一大片,眸光一沉,手中的剑握得愈紧,担忧问道:“疼不疼?” “不疼。”沈支言听闻这声关切,鼻尖一酸,眼眶顿时红了。 好像早已疼得麻木了。 江义沅见来了援手,紧绷的心弦稍松,却因失血过多身形微晃。沈支言急忙撕下衣摆,按在她后背的伤口上,颤声道:“姐姐,你先走,别管我。” 鲜血顺着她的指缝不断渗出,在月色下泛着暗红的光。狭窄的巷子里,两方对峙,剑拔弩张。夜风卷着血腥气,将薛召容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沈支言明白,此刻最大的拖累便是自己。以江义沅与薛召容的身手,脱身本非难事,可若带上她这个累赘就难了。 “傻丫头胡说什么!”江义沅一把攥住她冰凉的手,染血的指尖微微发颤,“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绝不会丢下你。” 怎么舍得呢!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她怎么舍得丢下她而逃命。 可是沈支言又怎么舍得再拖累她,她刚想再劝,薛召容已是旋身退至二人身侧,沉声道:“江姑娘护好她,我来开路。” 他话音甫落,长剑已化作一道白虹贯入敌阵。江义沅立即挽着沈支言紧随其后,剑锋横扫,将后方袭来的黑衣人尽数挡下。 二人一前一后将沈支言护在中间。沈支言肩胛处的伤口不断渗血,半边衣衫早已浸透,却仍紧咬唇瓣不吭一声。眼看巷口在即,忽听墙头传来整齐的机括声,数十名弓箭手骤然现身,寒光凛冽的箭镞齐齐对准了他们。 顿时,破空之声骤起,箭雨如蝗。江义沅厉喝一声“不好”,护着沈支言急退数步。奈何飞矢如蝗,饶是她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仍有一支冷箭“噗”地钉入沈支言小腿。 沈支言疼得闷哼一声,膝头一软险些跪倒,却死死攥住薛召容的衣袖硬撑着没倒下。薛召容回眸瞥见那支颤动的箭羽,当即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人提起。 “抱紧。”他低喝一声,挥剑斩落三支流矢,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我断后。”江义沅剑锋横扫,格开数支羽箭,“你带她先走。” “不行,你留下必死无疑,你先走,剩下交给我。”薛召容臂上青筋暴起,将沈支言往怀中紧了紧。少女的血染红了他半边衣袖,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 沈支言见江义沅迟迟不动,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姐姐快走,别管我。” 江义沅仍执剑挡在前方,剑锋在月色下泛着寒光。薛召容眸色一沉,厉声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护她周全。” 江义沅听了这话,剑花一挽,纵身杀出条血路,转瞬消失在巷口。 巷中黑衣人分作两批,一批追着江义沅而去,余下的将薛召容团团围住。墙头箭矢仍在簌簌落下,薛召容单手抱着沈支言,剑势已见凝滞。 “抱紧我。”他低喝一声,突然收剑入鞘,足尖一点竟抱着沈支言腾空而起。墙头弓箭手见状立即调转方向,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噗”地没入他右肩。 薛召容闷哼一声,却借着这股力道跃上屋檐。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淌下,滴在沈支言苍白的脸颊上。几个起落间,他已抱着人翻过数重屋脊,最后稳稳落在一匹骏马背上。 “驾!”马鞭扬起,骏马嘶鸣着冲入夜色。 沈支言被薛召容紧紧揽在怀中,能清晰听见他胸膛里急促的心跳。二人衣衫皆被鲜血浸透,却在月下奔逃出一线生机。 骏马在一家医馆前急停,薛召容抱着人闯进去时,那老医师惊得打翻了药碾。 “别问,先救人。”薛召容急喝一声,嗓音已是嘶哑,衣袍上全是暗红的血迹。 老医师慌忙去取金疮药,手抖得几乎捧不住药箱。 薛召容将沈支言轻放在榻上,却见她虽已意识模糊,那只染血的手仍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素白锦缎被抓出狰狞血痕,他俯身道:“别怕,马上就好。” “嗯。”沈支言应了一声,瞧着他紧张的神色,安抚他,“我没事,你别担心,你的伤也很严重。” 她自己分明疼得指尖都在发颤,却还强撑着宽慰他。烛火映着她额角的冷汗,像碎玉般莹莹发亮。 她好像比他想象的坚强。 老医师捧着药罐过来,急声道:“公子快帮小娘子褪了外衣,老朽好清理伤口。” 然后又指着他染血的肩头道:“你这箭伤也得尽快处理,快把上衣 脱掉。” 薛召容微微一愣,看了看沈支言,沈支言也看了看他,二人脸上一红,都没做声。 屋内一时静极,老医师问:“你们不是夫妻?” 第16章 第16章那些耳鬓厮磨的夜里,他…… 老医师这话问得突然,让屋内二人俱是一怔,竟一时没有回上话来。 老医师细细打量他们的神色,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状,纵非夫妻,必也是情深意重的眷侣。 念及他们伤情严重,容不得多思量,老医师便对薛召容道:“公子且过来,让姑娘趴在你身上,老朽好为她缝合伤口。待处置完她的伤,再为你医治。” 薛召容缓了下神,应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侧卧的沈支言扶起,而后在她身旁坐下。 沈支言抬眸看他,撞上他的目光又垂下眼来。 明明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却像说到了什么尴尬的话一样,都闪躲着彼此的目光。 春长渡 第15节 老医师拿着工具看了看他们,见他们远远地坐着,不免递给薛召容一个眼神。 薛召容看到这个眼神,动身往沈支言跟前挪了挪,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下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双手虚虚地环着她,没敢落在她身上。 沈支言的脸碰上他的脖颈,心头一麻,不禁抓住了他的衣衫,他的衣襟间萦绕着淡淡的檀木香,清冽宁神,很是好闻。 起初贴着他脖颈的肌肤只是微温,渐渐地开始灼热起来,他的呼吸也开始乱了,一下一下拂在她耳畔,连带着脊背也绷得僵直,偏又强自克制着,不敢动弹。 方才她还疼得浑身发颤,此刻伏在他怀中,竟莫名地舒缓许多。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医师准备医具的声响。 薛召容贴着她,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她整个人软软地趴在他的怀中,就像一团软软的云絮,软得让他心绪不受控制地跳动。 老医师端着药盘过来,执起银剪,将沈支言背上染血的衣衫轻轻剪开。 药酒沾上伤处的刹那,沈支言身子猛地一颤,十指骤然收紧,死死攥住了薛召容的手臂,冷汗也开始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抖。 薛召容被她抓得臂上一疼,低头瞧见她咬唇忍痛的样子,心头蓦地一软,手臂不自觉环紧了她的腰肢。 她的脸颊埋进他的颈窝里,强忍住疼痛没有出声。 老医师一面往伤处敷着麻沸散,一面摇头叹道:“姑娘这伤不轻,纵使用了麻药,估计缝合起来也要吃些苦头。” 毕竟是养尊宠优的女子,哪受过这般疼痛。 沈支言咬着牙依旧一声不哼,只是银针穿皮而过时,整个人绷得就像一张拉满的弓,火烧火燎的痛感让她连呼吸都是艰难的,紧抓着薛召容手臂的指尖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就连身子也不由自主往他怀里瑟缩。 “姑娘别动!”老医师急声喝止,又对薛召容道,“公子且抱稳些,千万不能挪动,忍过这阵便好了。” 薛召容慌忙搂紧了她,一手抚上她的脑袋安抚着。 有了他的安抚,沈支言放松了许多,强忍着没再动。只是银针穿梭十余次后,她终是熬不住了,蓦地低头咬住薛召容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利齿没入皮肉的瞬间,薛召容闷哼一声,闭了下眼睛,却又将人搂得更紧一些,任由她咬着不松口。待老医师将她肩上伤口处置完毕,她才松开,鬓边秀发早已浸湿,湿漉漉的黏在他颈间,洇开一片凉意。 薛召容原以为这般娇弱的姑娘,遭此大痛定会泪落如雨,却不想她竟未落半滴眼泪。这般韧劲,不禁让他心头掠过一丝讶异与怜惜。 老医师开始去处置她腿上的箭伤,那支羽箭入肉极深,银刃剜开皮肉时,她骤然攥紧薛召容的衣襟,痛极唤了声:“薛召容……” 话音未落便化作一声呜咽。 薛召容听着,喉间发紧,指尖穿过她汗湿的发丝,一下下轻顺着,似安抚受伤的猫儿:“再忍忍,就快好了。” 她能撑到现在,心性已是极强。 老医师利落地为她包扎完腿上的箭伤,长舒一口气,转而对薛召容道:“姑娘的伤已处置妥当,该公子了。”说着指了指他染血的衣袍,“快将衣衫褪下罢。” 他还紧紧搂着沈支言。 他应了声,轻轻松开她,微微侧身,解开衣衫,一件一件脱下来,待脱到最后一件时,却因背上长剑牵动伤口,眉峰骤然一紧。 老医师瞧着他吃疼的样子,忙伸手替他褪下最后那件衣袍。 他背上的箭扎的很深,伤口若是再偏半寸,恐怕就要贯穿他的心脉。 老医师叹气道:“年轻人当真硬气,这般重伤竟能撑到现在。” 薛召容听闻这话只是挑唇一笑,谁又知晓,这样的伤对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沈支言望着他,心中甚是酸涩,这般险些要命的箭伤,他竟是从始至终未哼过一声。 前世,那些耳鬓厮磨的夜里,他总爱将她整个裹在怀中,宽阔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教人无端生出几分安心的错觉。只是,即便身体再强壮,也经不住这般折腾。 老医师执起药钳,沉声道:“公子这箭伤入骨三分,拔时须得万分谨慎。姑娘且握紧他的手,伤重之人若能抓着什么,便多了几分熬过去的勇气。” 听老医师这语气,好像没有把握似的,不禁让沈支言紧张起来。她伸了伸手,覆上他的手掌。 她的手莹白纤巧,被他修长白净的手指衬得愈发玲珑。两只手相触的刹那,二人俱是一怔,都僵挺着没有动。 过了一会,沈支言动了动手指,薛召容以为她要收回,蓦地将她的手握进掌心里。 她只觉心头一颤,不敢再动弹。 房间里很安静,老医师凝神屏息,银钳夹住剑刃缓缓外拔。那长箭每抽出一分,薛召容额间青筋便跳动一下。 沈支言见他面上血色尽褪,豆大的汗珠顺着下颌滚落,她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几欲决堤。 老医师将长箭拔出,急取纱布按压伤口,直到血色渐止,银针才穿皮而过,一针针将那道险些夺命的伤口细细缝合。 薛召容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却始终紧抿着唇,连半分痛呼都不曾溢出。他这般隐忍的模样,教沈支言心头酸胀得发疼。 前世便是如此,纵使伤到血流不止,他也只是蹙眉忍下。即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从不与人言说。他越是这般坚毅,反倒愈发惹人心疼。她那些藏在骨子里的柔软心肠,似乎全数都给了他。 他抬眼望她,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强忍多时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她慌忙低头,怕他瞧见她落泪的模样。 “哭什么?”他的嗓音已经沙哑,唇角牵起一抹苦涩,“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待伤口缝合便无碍了。” 方才她自己伤得那般重都不曾落泪,此刻倒为他落起泪来。 沈支言垂首应着,泪珠却簌簌落个不停。她这眼泪哪里是为了皮肉之苦,分明是前世血泪交织的痛楚,今生步步惊心的惶然,让她突然支撑不住了。 自重生以来,她夜夜辗转反侧,将前尘旧事翻来覆去地嚼碎了咽下。可她一介闺阁女子,纵使窥得天机,又能撼动多少命数? 今日不过一场寻常灯会,长兄便下落不明,她和义沅姐姐险些丧命,连薛召容都因她受下了这险些要命的伤。 她指尖掐进掌心,喉间哽得生疼。明明重活一世,却仍似蜉蝣撼树,这世间因果轮回,岂是她这点微末之力能扭转的? 可,她又不得不去扭转。 恰是他这一眼望来,教她强撑多时的防线骤然溃散。 前世,每当他瞧见她落泪,总会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那双清冷的眸子会陡然沉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问:“谁给你委屈受了?说出来,我替你讨回来。” 可她偏偏倔得像块石头,任心里翻江倒海,也咬死了不肯吐露半字。 她越是这般,他眼底的温度就褪得越快。她知道他气什么,气她宁可把苦楚硬生生咽下,也不肯分他半分。 这般生分的相处,倒像是连听她诉苦的资格都没有。于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终究化作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寒冰。 他退一步,她退十步,最后竟退到连对视都成了奢侈。 前世,有一日,熙攘的长街上,她忽被一位白发萧然的老者拦住。那老者枯瘦的 手指攥住她的袖角,眼窝里两点浊光倏地亮起来,对她道:“姑娘,你命里有一劫。” 命里有一劫? 老者的话劈头落下,惊得她倒退半步。青天白日里,这话活像道阴雷砸在耳畔。 她蹙眉抽袖要走,老者却蹒跚追着喊:“姑娘!这灾星当头不好过,须得等七日之后,天上参商二星分开才能破解。” 荒谬。 当时她只觉得荒谬。 可那日归府后,老者的话如附骨之疽,始终萦绕在心头。待到第七日,她终是坐立难安,跑到院中,仰首望天。 夜浓如墨,连一丝月色也无,唯有寒风穿庭而过,卷起她单薄的衣角。 她在院中站了许久,直至更深露重,夜空中才隐隐现出两点微光,是两颗星星。 那两颗星星紧紧相依,如命运纠缠,看似难分。她攥紧袖角,指尖冰凉,固执地等了一夜,直至东方既白,星辉湮灭,那两颗星星都没有分开。 当时她心口骤然发紧,虽仍不信鬼神之说,可府中种种异状,却似印证着什么。 果然,后来断头台上的血光,终是应验了那句谶语。 这世间玄奇之事,原比她所想更诡谲莫测,否则,重生之事,又怎会落在她身上? 这一刻,她心口如压千斤巨石,教她难以喘息。 老医师为薛召容缝罢伤口,出门去给他们熬药。 老医师出去后,屋内霎时静了下来。二人静坐床榻,俱是满身绷带,着实令人心疼,且又那么狼狈。 纱灯昏黄,映着二人沉默的影子。沈支言垂眸,发觉自己的手仍被薛召容紧紧攥着,掌心相贴处洇着薄汗。她指尖微动,缓缓抽离,那温度便一寸寸凉了下去。 薛召容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衣衫,绫罗上血迹斑驳,甫一展开,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他很爱干净,素来衣着一尘不染,此刻对着这猩红狼藉的衣裳,踌躇起来。手指悬在半空良久,终究没能将那血衣披在身上。 沈支言知晓他素来爱洁,轻声道:“不如你先向大夫借件衣服穿上,再遣人去太傅府报信,好让人过来接我们。” 眼下夜黑风高,他们身上都有伤,若贸然出去,只怕再有危险,也不知那些黑衣人是否已经追了过来。 薛召容低头看了眼自己裸露的上身,耳尖倏地红了,低低应了一声,起身走到桌前,斟了盏温茶又走回榻前,将茶盏递到她面前。 沈支言接过茶盏喝了几口,又把茶杯递给他。他接茶盏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触到的是一片微凉。 他将榻上锦被扯到她面前,低声道:“你先躺下休息,我去去就回。” 他很细心。 他说罢,将茶盏搁在案上,赤着上身就要出去,还未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 他转身望向她,默了片刻,突然道:“今日你表哥同我说,他准备向你求亲。” 求亲? 沈支言本来就要躺下了,一听这话骤然僵住,惊讶地看向他。 他见她看来,朝她走近几步。 他本就生得极好,芝兰玉树,骨相清贵,在京城里算得上一顶一的好皮囊。时下又赤着上身,披着墨发,更是增添了几分勾人的魅惑。 还有他那双眼睛,专注望她时,总带着一丝侵略性,教她心乱,教她难以招架。 她呆愣着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毕竟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太突然了。 他见她不语,又说了一句:“若他当真向你求亲,你先别答应。” 第17章 第17章就这般赤着上身与她面对…… 别答应? “为何?”沈支言脱口问他。 她本就因他说出表哥求亲一事感到惊讶,孰料他竟还让她莫要答应。 房间里一时静得出奇。 薛召容不想她直接问原因,动了动唇又闭上了,望着她那双惊讶而又盈盈的眼眸,半晌也没说出来原因。 春长渡 第16节 说来也奇怪,自从何苏玄在巷子里与他说出求亲的话后他就烦躁的不行,出了巷子就准备去一趟太傅府,想要瞧瞧她有没有安全到家,两条路他又偏偏走了西边那条,结果就遇到了她与江义沅被人堵在巷子里砍杀。 就是这么巧,好似冥冥中注定的一样。 更奇怪的是,他方才还好好的,只是门还未出去,脑子里就蹦出何苏玄那句求娶的话。 他这脑子,怕是出问题了。 他迟迟不说原因,沈支言亦不再追问,只缓缓收回视线,侧身躺下。 气氛突然有点尴尬。 过了一会,沈支言见他依旧没有动静,转头悄悄看了一眼,只见他仍立在原地,眸色幽深难辨,似有万千思绪翻涌。 他有点奇怪。 她继续翻身朝里,良久,身后才传来他的声音,嗓音比先前清润了一些:“你给我五日的时间,五日之后我告诉你缘由。这五日里……”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 她听闻这话便又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目光落在他略显局促的面容上,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望着她那张讶疑的小脸,动了动唇接着道:“这五日里,我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你。你若有什么麻烦,只管告诉我,我替你解决。若是想吃什么、想去哪儿,也尽管同我说,我都会满足你。” 他…… 这话冷不丁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大晴天下大雪一样。 沈支言凝视着他,试图从他眼底窥见些什么。细细看来,神态与前世有几分相似,却又隐隐透着不同,那股纠结矛盾之感,让她一时难以分辨。 若他也是重生而来,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如此踌躇。可若说他并非重生,这般言行举止却又处处透着古怪。 她好奇问他:“薛公子,你是如何认识我的?” 前世他们从相识到订婚,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走到桌前扯了把椅子坐下,就这般赤着上身与她面对面坐着,让她挺不好意思的。宽肩上还有被她咬出的牙印。 他低声回道:“十岁那年我随父入宫,曾遇见过你。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时你给我糕点吃,还说要与我做朋友。可后来你去了外祖家,我们三年再未得见。” “再相逢时,已是前年的春日宴上。那时的你与幼时大不相同,我远远望着你,未去与你打招呼,心想着经年未见,你大抵早将我忘了。” “而后便是那日你去酒楼替江姑娘来见我。细算起来,我们真正相见的次数,只有几次。” 确实只有几次,只是她儿时与他相见时年岁还小,几乎都忘记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前年的春日宴上。 那时候他站在人群中,那身矜贵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她。 时下,她细细端详着他说话时的神情,字字句句皆坦荡自然,倒不似作伪。如此这般看来,他应当并非重生,不然依前世二人那般纠缠的关系,他早就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不要答应表哥的求亲,而并非这般心平气和地让她别答应。 思及此,她心下反倒松快几分,不重生也好,总好过他带着前世那般血淋淋的记忆活着。前世他至死都未曾有过一日舒心的日子,这一世但愿他能好过些。 正出神间,忽听他反问她:“那你呢?是何时识得我的?那日共膳,你连我饮酒后心口作痛的旧疾都知晓,这些又怎知的?” 她对他的态度,不像只见过几面。 他这么一问,沈支言无意识地捻了捻被褥。重生之事太过离奇复杂,告诉他只会徒增烦扰,且又显得荒谬。她略一沉吟,便道:“我也是前年的春日宴上认识你的,后来听家中父兄闲谈时提及你饮酒不适,便记下了。” 她一直低着头不看他。 他瞧着她闪躲的样子,不太相信,即便真是听来的,能将这些琐事记得这般清楚,倒不似对待陌路之人的态度。还有她看他的眼神,绝非只是几面之缘。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岔开话题,“夜里寒凉,你且去寻件衣裳披上罢。至于表哥求亲之事,我自会斟酌。况且,我现在也无心婚嫁。” 她只想阻止前世悲剧的发生,不想再讨论儿女情长。 她这般应承,算是遂了他的意,但是他心头却莫名泛起些说不清的滋味来,既非欣喜,亦非烦闷,倒像是被谁在心尖上轻轻掐了一把。 奇怪的很。 他兀自陷入沉思,竟浑然未觉自己此刻正赤着上身,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共处一室。 沈支言虽在前世见过他不着衣衫的模样,但是现在他这般明晃晃地坐在眼前,仍让她耳根发烫,心里发慌。她催道:“你快些去更衣罢,待会儿,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薛召容缓过神,低应一声,起身出了房间。不多时,他从大夫那里借来一件素衫换上,又寻了件大夫夫人的干净衣裙回来。 他将衣衫搁在榻边,对沈支言道:“衣裳是干净的,你先换上。” 沈支言不想他也给自己找了件,看了眼衣衫,又望向他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青衫。大夫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短了一截,袖口紧绷绷地箍在腕间,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局促。 “这衣裳是小了些。”他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暂且将就着罢,总归是干净的。” 对他而言,干净比什么都重要。 沈支言听闻不由莞尔,这人通身的气度,岂是件不合身的衣裳能遮掩的。 她试着撑起身子,却牵动伤口,疼得眉心一蹙。薛召容见状上前搀扶她,见她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问道:“你自己能换么?” 沈支言又试着抬了抬手臂,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肩头肿得厉害,连指尖都是麻的,好像没办法换衣服。只是黏腻的血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也有很冲的血腥气。 她微蹙秀眉,道:“不若回府再换罢。你可曾派人往太傅府递消息?” 薛召容回道:“让大夫寻来一人去了。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可知是何人要加害于你们?” 沈支言摇头:“我们方前在街上遇着个窃贼,那人偷了和都县令千金的钱袋,后来被义沅姐姐当场拿住。官兵将人带走后,我在地上捡了一枚扣子。”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铜扣递过去:“这样式我瞧着古怪,偏又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我疑心今夜这批黑衣人与那贼人有关。那人身手矫捷得不似寻常盗匪,倒像是专程来引开我们视线的。” 薛召容将那枚铜扣置于灯下细看。金属打造的扣面上,一只虎头栩栩如生,连须发都雕得纤毫毕现,这等工艺绝非寻常匠人所能为。这好像是某种组织印记,只是他竟从未见过,倒是沈支言说瞧着熟悉。 “今日我与表哥在湖边时。”沈支言继续道,“表哥去买点心,忽有个小童跑来传话,说有人寻我。那孩子指向一处胡洞口,确见一名身着黑衣的挺拔男子立在那儿。我让小童唤他过来,那人却转身进了胡同离开了。” “那人也是一袭黑衣,身形与今日那盗贼颇为相似。再想今夜这些黑衣人,装束竟都如出一辙。或许他们是同伙密谋,分批设局引开我们,再下杀手。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行凶,连巡城司官兵都不放在眼里,若非早有安排,岂敢如此猖狂?今日原只是临时起意出游,未料竟惹出这般祸事。” “你当真以为赏灯一事是临时起意?”薛召容突然问,“今日在太傅府时,我原说要带你去西月湖看烟花,连酒楼都包下了,结果你转头就要同表哥去看灯会。” “我还不是忧心你的伤,那花架砸下来时,钉子扎得那样深,任谁见了都心疼。我怎忍心让你带着伤陪我去看烟花。” 那样显得她多不懂事。 可她这话一落,屋里倏然衢静。 谁也未料到话题竟扯到这事上来,两个人都愣了下,气氛立时变了。 过了一会,薛召容将那扣子收了起来,不自觉地扬了下唇角,清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光天化日对朝廷命官下手,绝非寻常人所为。你放心,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天很晚了,你现在可觉着饿?我去寻些吃的给你。” 时已三更,沈支言浑身疼得厉害,困倦地摇头:“不饿,就是乏得很。”说着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不知府里的人何时才能来接我们。” 她衣衫被血渍黏着难受,想换不得换,想睡又疼得睡不着,着实心烦。 薛召容知晓她有些难撑,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官家小姐,那身染血的衣衫不仅瞧着骇人,穿在身上也极为不适。 他低声道:“大夫和他夫人已经歇下。这医馆狭小,统共就两三间屋子,连个药童都没有,一时也寻不到女子来替你换衣,不然我……” “不用。”沈支言立马打断他下面要说的话,“不必把我想得这般娇气,这衣衫虽染了血,气味重些,倒也将就得。府里的人应该快到了,我再坚持坚持。” 总不能让他替她换。 “他们今夜不会来。我只让人去府上报了平安,说你与我在一起很安全,并未让他们来接,也未告知他们我们在何处。” “嗯?” 沈支言疑惑地去看他。 薛召容:“你兄长一家下落不明,如今府上怕是早已乱作一团。你与江姑娘今日当街遇袭,显是被人盯上了。如今你伤势这般重,若贸然回府,只怕再生变故。不如先在此歇一晚,明日随我去别院小住几日,那里清净,也安全些。” “……”沈支言一时语塞,而后道:“但此事并非躲一两日便能了结的。有些事,我需回去与父兄商议。今日蒙你相救,又累你负伤,我心中感激。可你也瞧见了,太傅府如今自身难保,若亲王府有意联姻,怕也难从中得益。想要化解危局,不如另寻他法。” “日后你也莫要再来寻我了,两府关系本就微妙,如今又逢这般境况,我不想牵连于你。也望你与王爷商议,莫要为难义元姐姐成婚。她志不在此,自有抱负,我不愿见她囫囵嫁了。当然,若亲王府有需要,太傅府必当竭力相助。” 她…… 她都伤成这样了,竟还能说出这般疏离冷静的话来。这般心性,倒与他印象中文弱娇怯的闺阁小姐大不相同,反倒显出几分聪慧坚韧来。 记得前年见她时,她还是副明媚模样,笑起来眼波潋滟,说话时神采飞扬。怎的如今眉间总凝着愁绪,眸子里总藏着心事? “可是因着你表哥的缘故不愿理我?”他问她。 他说话总是这么直接,让人毫无准备,方才她说了这许多,他竟半句未听进去么?怎么又扯起表哥? 他见她蹙眉,自顾自道:“今日你表哥同我说话时语气不好,看我的眼神也带着敌意。还追问我何时与你相识的,想来是很介意我接近你,原因应是他很喜欢你。不过,我也同他说了让他试试看,试试能不能娶到你。” 沈支言:“……” 她很困惑,他虽性子刚强,却也不至于因着几面之缘,就与表哥生出嫌隙。总不能这才与表哥刚见了几次面,就像前世那般讨厌他吧! “我讨厌你表哥。”他直截了当的说。 “......为什么?” “不清楚。” 不清楚? “歇着吧,医馆就这一间空房,你睡床,我在这守着你。”他抬手扫灭了蜡烛,屋内霎时陷入黑暗。 她总觉得他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想想前世,两个人相处就很别扭,交流时从来都是各说各的,好像心都不在一处,有些话道出来总和本意不同。 或许这就是他们前世的问题,不然夫妻俩日子也不会过成那般。 有些人天生如此,不会与人相处,说出来的话总让人难以理解。偏偏他们两个又那么相似,但凡有一个会引导的,也不至于总把话题聊死。 屋里又黑又静,她缓缓躺下,一点困意也没有了。 他伤的也不轻,总不能让他就这么坐一夜。 可是,屋里越是安静,气氛就越不对。 第18章 第18章那动作像是要亲上去了。…… 沈支言躺在床上,阖目良久却无半分睡意。她侧首望向案几旁那道身影,只见一抹清隽轮廓。 她心下辗转,终究难安。大哥大嫂一家处境未卜,若当真有个闪失,这该如何? 思及前世亲王府倾覆之时,太傅府亦未能幸免。记忆中最痛彻的,莫过于上断头台时,他们太傅府一家老小都被关进了大牢。 而眼下情势已容不得半分迟疑,若再任其发展,只怕又要重演那血泪交织的惨剧。 权倾朝野的薛亲王其势力一日不除,这江山便永无宁日。一山不容二虎,皇帝怎么会允许一个亲王权势滔天。 春长渡 第17节 而薛亲王又对嫡长子薛廷衍极为倚重 ,几乎将所有权柄都交给了他,便是薛召容立下的赫赫战功,到头来也全成了他的功绩。薛亲王这是在亲手雕琢一个未来的帝王,一个若自己无缘大位,能将其推上龙椅的帝王。 皇权之争向来如此,父子相疑、兄弟阋墙,几乎可以用残忍形容。 如今亲王府频频向太傅府与将军府示好,其心昭然。若她或义沅姐姐当真有一人嫁入亲王府,亲王府的势力必将如虎添翼。 而这般动作,又岂能瞒得过那位九五之尊?天子坐明堂,眼观八方,或许亲王府的一举一动,早已被纳入帝王筹谋之中。 今日这场变故,未必不是皇家手笔。要撼动根深蒂固的亲王府谈何容易?倒不如从他们这些依附的臣子身上层层剥茧。 近日翰林院学士有意告老还乡,兄长沈支禹有望胜任,可基于他们与亲王府的微妙关系,皇家岂会轻易应允? 前世此时,大哥突然被调任外放,待归来时,翰林院早已易主,而后不过年余,亲王府倾覆,太傅府与将军府也接连遭殃。 天子手段雷霆万钧,就那般将盘根错节的势力连根拔起,野心勃勃的薛亲王最终还是未能斗得过皇上。 思及此,她只觉胸中窒闷难当。如今这局势,但凡与亲王府有半分牵扯,便是将全族性命悬于刀锋之上。 她凝神思忖,不觉轻叹一声。屋内静极,这声叹息便格外清晰。薛召容闻声问她:“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她摇头,撑着身子坐起,望向他挺拔的身影,轻声道:“只是难以安眠。有桩事,想与你说说。” “好,你说。” 沈支言:“近日你与我二哥接的皇差,恐是局中局,需得你与二哥细细商议,万不可贸然行事。这桩命案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皇家步步设套,稍有不慎便会深陷其中。” “此案关键在于那死者嫂嫂身上,若能寻得此人,或可破局。你们查案的行踪估计早已被人盯上,不若先暂且寻个由头推掉,然后专注府中事宜。你在亲王府中,许多事身不由己,多是因你父亲太过强势,但是我希望你能争取到一些利己的权力。” “淑妃与太师府那边,也需得你多留心。过几日就是太师的寿辰,届时虽未必邀你,但你要想办法进去。太师府与后宫牵连甚深,若无十足把握,很难撼动,或许生辰宴就是一个发现有力证据的机会,你要把握住。” 薛召容静静听她说完,更是确定她并非寻常,应是与他有着同样奇怪的记忆或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不打算这个时候寻问她,因为依他们目前的关系,她定然不会说,也有可能把他推得更远。 他思忖片刻,应道:“好,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往后你若有什么要提点的,尽管直言。这几日,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他说这几日都会守在她身边,这句话让她有些意外,前世与他相处年余,却从未听过这般亲密的言语。 她在心中轻叹,轻声道:“天光尚早,夜里寒凉。你身上带伤,不如先把被褥铺在地上迁就一夜。” 到底是不忍心的。 他却回道:“不用,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处理完已经好多了,他也早已习惯了伤痛。 他拒绝,她也不再多言,阖目躺下。半梦半醒间,刑场上的血腥气又漫了上来,刽子手的刀锋映着惨白的日光,梦境反复撕扯,她在冷汗涔涔中辗转,直到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方又睁眼。 薛召容正坐在榻边,手中绞着一方湿帕子。她想开口,喉间却似堵着团火,只溢出几丝气音。 薛召容见她醒来,将湿了的帕子覆在她额上,道:“你发了高热,药就快煎好了,待会喝下就会舒展些。” 她艰难地动了动唇,依旧发不出声来。 他取来软枕垫在她腰后,清声道:“大夫说你这身子受不住伤,反反复复地发热也是常理,熬过这几日便好了。” 他对于伤后症状倒是熟悉,自己这副身板几乎练就了钢铁不坏之身,时下也胀痛得厉害,不过能忍。 她望着他担忧的神色,微微蹙起眉头,勉强开口道:“既如此,为何不送我回府?家里有更好的大夫。” 她现在很想回家。 “我怕回去有闪失。”他道。 “那是我的家,哪还有比家更安全的。” 家。 可是于他而言,家从来不是安全的。往日受伤,他宁肯躲在偏僻的院落里独自舔舐伤口,也绝不敢轻易归家。因为在父亲眼中,受伤就是无能的表现,家并不是可以疗伤的地方,还可能是受罚的地方。 所以,他本能地把她留在了这里,觉得待在自己身边最安全。 沈支言望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倒也明白,于他而言,“家”从来不是温暖的港湾。她自幼承欢父母膝下,得兄长呵护,遇事自然想着归家求庇佑,可他却恰恰相反。 “先给我倒杯水吧!”她干裂的唇瓣微颤,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闻言立即转身斟茶,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后背将其扶起,然后把茶杯递到她唇边。 温水入喉,她这才觉出几分清明。时下她整个人滚烫得厉害,倚在他怀中,连他的衣襟都被她煨得温热。 “是我不周全。”他带着歉意道,“只觉自己能熬过去,却忘了你与我不同。缓一会我便送你回府。” 他从前未与女子接触过,好像很多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生活的环境不同,性别不同,所承受的能力也不同。 她见他不似前世那般执拗的模样,这般带着点歉意倒是有几分随和。 现在想想,或许他本就是个有温度的人吧!只是在冰冷的地方待久了,只是在糟糕的婚姻里伤透了,才变得那么冷漠,那么霸道。 看看现在,在成婚之前,他还是可以与她心平气和交谈的,也会表现出温柔的一面。 终归还是那场不顺心的婚姻生生把人磨疯了。 在那场婚姻里,他何尝不是个受害者。 他见她满眼复杂地瞧着自己,耳根倏地红了,目光不自觉地望向她因高热被烧得极艳的嘴唇。 那唇,比熟透的樱桃还要好看。 他好像知道是什么味道,也好像再尝一尝才能确定。 他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喉结。 她见他变了眼神,急忙把脸别到一旁。 而他却情不自禁地往前倾了倾身,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她脸颊烫的厉害,也不知是烧得还是羞得,发觉他的臂弯在一点点收紧,轻吟了声:“身上燥得很,你松开我些。” 他没松。 “言儿。”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只见沈支言的父亲沈贵临带着几人焦急而来。 沈贵临望见榻上抱着的二人,顿时僵住了。 沈支言看到父亲,急忙推开薛召容,眼眶倏地红了,唤了声:“父亲。” 这一声裹着高热的委屈,像是迷途的稚子终于望见了归家的灯。 “言儿。”沈贵临应着,忙冲到榻前,一把握住她滚烫的手,见那素来矜贵的女儿烧得双颊绯红,开口声音都颤了,“言儿怎么伤成这样?可请大夫瞧过了?” 沈支言强忍着眼泪,点头回道:“父亲莫要担心,伤口都包扎妥当了,只是有些发热。您怎么寻到这儿来了?大哥他们可是找到了?” “找到了,你大哥一家都平安回来了。”沈贵临用袖角拭了拭她额间的冷汗,“将军府来人报信,说你和义沅遇袭重伤,多亏薛二公子相救。只是伤成这样为何还不回府?我们府上的大夫总归好些,在父母身边总会踏实些。你娘亲见不着你急得睡不下,眼睛都要哭肿了。” 说起母亲,沈支言的眼泪顿时溢满眼眶。 “父亲,这位大夫医术挺好的,你看。”她强忍着疼痛抬了抬手臂,“已经没有大碍了,此番多亏薛二公子相救,他也伤得不轻,还请父亲备辆马车送他回府。” 沈贵临闻言看向一旁的薛召容,薛召容朝他郑重行了一礼:“晚辈见过沈伯父。” 沈贵临瞧着他伤的确实不轻,忙道:“公子不必客气,今日多亏你出手相救。” 随行的何苏玄已经走上前来,担忧道:“妹妹伤成这样,合该立即回府医治才是。姑父派人寻了半宿,却不想你们竟在这里。 只是妹妹毕竟是一女子,受着伤露宿外头再有个闪失该如何好?薛二公子既然救了人,为何不早些将她送回太傅府?时下又发了高热,万一……” “表哥。”沈支言蹙眉打断他,“我如今能好端端在这里,全仗薛二公子相救,应该感激他才是。别说了,回府吧。” 何苏玄开口就是抱怨,沈支言不愿听。 何苏玄看了一眼薛召容没再说话。 沈贵临俯身将女儿打横抱起,快步出了房间。 沈支言蜷在父亲怀中,恍惚间仿佛回到幼时生病的光景,父亲宽厚的臂膀,终究是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何苏玄见父女俩出去了,冷眼对薛召容道:“薛公子不妨细想,究竟是私心重要,还是人命要紧?” 在何苏玄眼里,薛召容这般不及时送人回府就是私心。 薛召容知晓这位表哥看他不顺眼,原本苍白的脸色骤然一沉,懒得与他多言便出了房间。 沈贵临把沈支言放上马车,见薛召容出来,迎上前道:“还请薛公子随我们回府一趟,我有话要说。” 薛召容爽快应下,一行人便匆匆回了太傅府。 沈夫人苏冉见女儿回来,激动地红了眼眶,立即叫来府上医师。 医师重新为二人处理伤口,又熬了汤药让他们服下,苏冉还亲手给他们做了热汤让他们暖身子。 待二人精神都好了些,沈贵临才将薛召容叫到书房。 “薛公子请坐。”沈贵临客气地招呼他,“昨夜多亏公子救了言儿和义沅,实在感谢。” 薛召容忙行了一礼:“伯父不必客气,也怪我未能护她周全。” 沈贵临示意他坐下,又亲手斟了盏茶递给他。 薛召容接过茶盏道了声谢,却听沈贵临道:“今早你父亲与我聊了几句,提到了你的婚事。你父亲准备让你近期成婚,还问我有没有意愿把女儿嫁给你。” “婚嫁之事不可儿戏,我不希望言儿随意嫁人。小姑娘有什么心思也很少与父母说,时下她有没有钟情的人我们还不知晓。”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薛召容的神色:“不知薛公子对婚事有什么想法?听说你昨日为了寻支言,一大早就过来了,还送了她一盒口脂。” 并且方才在医馆推门进去时,还见他抱了人,那动作像是要亲上去了。 薛召容一听口脂,脸颊立马红了。 第19章 第19章温香软玉的交缠画面又闪…… 从前未识情滋味时,薛召容从未想过娶妻生子这等事。每日不过是麻木地周旋于父亲掌控之下,如困兽般在方寸之地挣扎。虽有心搏出一片天地,奈何父亲权势滔天,将他这只幼虎牢牢囚在樊笼之中。 直到遇见沈支言,那些莫名涌来的记忆碎片搅得他心绪大乱。他自幼对七情六欲极是迟钝,此刻更分不清心头这份悸动究竟为何,只知脑海中全是那人的身影,冥冥中似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每每靠近时,也总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些亲密举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此刻被她父亲这般直白询问,他竟不知如何作答。垂首沉默良久,喉间几番滚动,终究没能寻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这般复杂心绪。 沈贵临见他久未应答,不由轻笑:“年轻人一时情热在所难免,可婚姻大事,是否担得起这份责任,能否为对方撑起一片天,终究要思量清楚。我们这样的人家,虽多是利益联姻,但既然结为夫妻,便该有始有终,方显男儿担当。” “为人父母,自然盼着女儿能嫁得称心如意。可你们亲王府眼下处境你应知晓。你父亲这步棋,我并非不能理解,只是搭上小女终身幸福,终归不忍,无论如何都要尊重她的意思。今日唤你来,也是想听听你的打算。” “你生在官宦之家,当知朝堂之上步步惊心。这等关乎两家命运的决定,容不得半点儿戏。” 沈贵临宦海沉浮数十载,于朝堂风云、儿女情长皆看得通透。他深知年轻人血气方刚,最易为情所惑,尤是那些性子内敛的,往往连自己的心意都辨不分明。 春长渡 第18节 多少姻缘就这般稀里糊涂地结下,到头来相对无言,蹉跎一生。 他细瞧着薛召容的神色,继续道:“作为父亲,我只盼着女儿日日欢喜。纵是起初无情,若能日久生暖也好。但求对方是个正直良善的,肯以真心相待。” 沈贵临句句肺腑,薛召容垂首静听,末了沉声道:“伯父所言极是。家父行事向来雷霆手段,此番联姻确是最快破局之法。今日大哥一家遇险,足见对方已迫不及待要斩断我府羽翼。” “可若因此委屈了沈姑娘,实非我所愿。父亲给了我七日时间,这七日,我原是想好生与沈姑娘相处,探明彼此心意。若到头来仍是勉强,我定会设法劝父亲另谋他路,绝不会纠缠。” 他这番话字字恳切,倒显出几分不同于其父的磊落。 沈贵临与薛亲王私交甚笃,对亲王府两位公子也多有耳闻。长子薛廷衍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待人接物温润如玉,是京城公认的翩翩佳公子,更是薛亲王精心栽培的继承人。 而眼前这位薛二公子,虽鲜少在人前露面,却也是个能耐非凡的。听说那些棘手难办的差事,多半都落在他肩上。论才干品貌,倒也不输其兄,只是这性子太过冷峻寡言,与自家那个同样内敛的女儿凑在一处,只怕是相对无言,不好相处。 最教人唏嘘的,是薛亲王这番安排到底还是舍不得让金尊玉贵的长子出来联姻。想来在那位亲王眼中,怕是没人配得上他那引以为傲的嫡长子。不过,眼前这个次子,除却性情冷淡些,倒也是个难得的佳婿。 沈贵临沉吟片刻,开口道:“此事需得慎重,但我也了解你父亲的性子,他若做出决定,恐怕你很难推脱,但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总得解决,不如你和言儿先接触接触,看看她的意思。” 薛召容闻言,立即躬身长揖:“多谢伯父体恤。只是,小侄还有个不情之请,望伯父能够答应。” “但说无妨。” —— 沈支言经太医诊治,又得母亲精心照料,高热已退,气色渐佳。 娘亲坐在榻边,握着女儿的手不住垂泪。沈支言抬手轻抚母亲红肿的眼角,柔声道:“母亲怎么又哭了?女儿这不是好端端的?不过些许小伤,能捡回条命已是万幸。” 娘亲见她这般豁达,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娘亲只是想着,好端端的怎会出这等事?从小到大,你手上划道口子娘都要心疼多日,如今背上这么重的伤该多疼啊!这要养到何时才能好?” 沈支言轻抚母亲的手背,温声劝慰:“人生在世,难免要经历些风浪。女儿此番能死里逃生,已是福泽深厚。只是不知义沅姐姐伤势如何,还望母亲多派些人去看顾。” 娘亲道:“好,那孩子也是个硬气的,听说处理伤口时一声不吭,还时时惦记着寻你。”她替女儿掖了掖被角,“待你好些,娘亲陪你去瞧瞧她。” 江义沅生死关头不离不弃的情谊,让沈支言此生难忘。这场无妄之灾中,若非薛召容及时相救,只怕她们已经命送黄泉。 大哥一家没有受伤,可两个孩子受到了很大惊吓,大哥匆匆过来看她,未多待就去照看妻儿了,失踪之事也未来得及细说,不过父亲说已擒住几名黑衣人,正在审问,但愿能揪出幕后主使。 沈支言倦意渐渐袭来,娘亲见状起身声道:“你且歇着,娘亲去给你煨些滋补的汤来。” “好的娘。” 娘亲刚离去不一会,表哥何苏玄便来了。他见榻上之人面色苍白如纸,眼眶倏地红了,坐在床沿轻声道:“妹妹可是好些了?伤成这样,哥哥着实心疼,这些日子你且安心将养,我定会查出幕后之人。说来,都怪我昨日带你们去赏灯,否则也不会出现这等事情。” “表哥不必自责。”沈支言虚弱地笑了笑,“祸福自有定数。即便昨日不出门,该来的劫数也躲不过。” 何苏玄望着这般通透的姑娘,心头酸涩更甚,也愈发惭愧,抬手想为她拢一拢散落的鬓发,却被她偏头避开了。 “表哥寻了我与大哥整夜,想必也乏了。我这儿无碍的,你且回去歇息罢。”她让他走。 他的手僵在半 空,蜷了蜷手指,缓缓收回:“我还好,多谢妹妹关心,你可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没有胃口,表哥快去歇着吧。”她又催他回去。 近来她总是这般疏离,让他觉得有把钝刀在心头慢慢磨着。 他没有动身,而是道:“姑父把薛二公子叫到了书房,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好一会了,一直没有出来。 沈支言听闻这话没做声,屋里安静了片刻,方又劝了句:“表哥,我实在困了。”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也想安安稳稳睡一觉。 她既这般说,何苏玄只好起身,温声道:“那妹妹好生歇着,我晚些再来看你。” 他原有许多话想说,可见她神色倦怠,终是咽了回去。出了房门后,他立在廊下深深吐了口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书房方向。 薛召容进去这般久,竟还未出来。 心头那股无名火愈烧愈烈,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分明是自己从小护到大的姑娘,如今却仿佛要被人生生夺走似的。 他正欲离去,忽听书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抬眸便见薛召容踏出门来,两人隔着庭院遥遥相望。各自从对方眼中瞧见了冷冽的锋芒。 真是奇怪,明明素无交集,却偏生如两只狭路相逢的猛兽,剑拔弩张,都龇出了森森利齿。 他收回视线,出了太傅府,回府换了身衣裳,便被父亲唤至书房。 父亲何弘毅时任吏部侍郎,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近来正为儿子科考之事四处奔走,盼他能摘得探花之位。 “父亲。”何苏玄行礼问安。 何弘毅抬手示意他坐下:“沈家那边如何了?可寻到支言了?” “回父亲,已经寻到了。”何苏玄低声道,“昨日途中遇袭,幸得薛家二公子相救,只是伤得不轻。” “薛家二公子?”何弘毅眉头一皱,“看来亲王府已经行动了。薛亲王真是打得好算盘,既要拉拢将军府,又惦记着太傅府。这般明目张胆地结党,真当圣上会怕吗?让长子坐镇朝堂,次子出来联姻,这是要破釜沉舟啊。” 何弘毅久经官场,对朝局洞若观火。薛亲王那般刚愎自用的性子,他素来敬而远之,带刺的玫瑰终究扎手,又怎会让自己卷入漩涡?正因这份谨慎,他何家闺秀才未被列入联姻之选。 “父亲。”何苏玄眉宇间凝着郁色,“儿子早前与您提过,有意迎娶支言。我们自幼相伴,她性子我最是清楚,与她相处很舒服,并且她也处处依着我。太傅府男丁兴旺,与她成婚于我们也有帮助。” “帮助?”何弘毅低笑一声,“你当这是儿戏?为父这些时日四处周旋,为的就是让你有望迎娶公主,你怎么还惦记着支言?你姑父与薛亲王走得太近,若来日东窗事发,太傅府首当其冲,你若真娶了支言,以为我们何家能独善其身?” 到底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将朝堂利害看得分明。与其卷入党派之争,不如安安分分做天子纯臣。 何苏玄沉默片刻,低声道:“儿子近日与公主多有接触,她的性子太过刚强。若真成了婚,只怕日后会很辛苦。” 何苏玄素来清醒,自然明白公主不是良配,那样骄纵的性子,有权有势,婚后岂会安生? 何弘毅沉声道:“昨日朝堂上,圣上还夸你才学过人,公主也对你青眼有加,你可不能临阵退缩。你若真放不下支言,大可私下往来,但公主这边绝不能断。若此次科考得中,圣上赐婚,你便是一步登天。若不成,再考虑支言也不迟。” 何苏玄眉头紧锁:“父亲,婚姻终究是终身之事,岂能全凭权势衡量?公主性子强势,若勉强成婚,定不会幸福。” 何弘毅嗤笑一声:“谈什么幸福,这世间的一切,唯有握在手里的权柄才最实在,为父苦心栽培你多年,就盼你光耀门楣,如今你怎能因儿女情长畏首畏尾?你若不甘,可做两手准备。” 作为朝臣的何弘毅,眼里看到的,从来只有权势。 何苏玄沉默,他深知父亲的脾性,也明白世家子弟的宿命,许多事,本就没得选。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何弘毅不再争取他的意见,直接道:“你没有选择,也休要任性,就按为父的安排去做。” 一家之主,说话一向不容反抗。 何苏玄皱着眉头,压着心绪回道:“好,儿子都听父亲的。只是支言这边,薛召容近来频频接近她,儿子实在放心不下,能否请父亲与姑母去说说。他那样的人,想来姑母也不愿将女儿许给他。” “好,我会和你母亲走一趟。不过公主那边你必须多上心。” “是,父亲。” —— 沈支言小憩醒来,身上松快了些。杏儿说薛召容与父亲谈完话后,出去一趟又回来了,现在在门外等着。 她让杏儿把人叫了进来。 他进来时带来许多东西,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对她道:“我在街上买了这些,你瞧瞧可有合心意的。” 沈支言惊讶地望着那满桌物件,目光落在一个锦盒上,问他:“那是什么?” 他拿起锦盒,打开给她看:“店家说姑娘家都爱这样的镯子,我给你买了一对。” 沈支言:“……” 镯子质地挺好,就是款式有些老气。 薛召容问她:“可是喜欢?” 她点了下头,又瞥见个布袋,问道:“那里头是什么?” 薛召容又解开布带,掏出一些五颜六色的帕子:“我买了十二条帕子,各色花样都有,你拣个最称心的。” 昨日她瞧着她的帕子染了血,想送给她一条,可又不知她喜欢什么颜色。 沈支言望着那十二条手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一会,从那些帕子里拣了条素白的:“这个好看,我喜欢白色。” 原来她喜欢白色。 他把其余的帕子收起来,又打开一个食盒:“这是新出的糕点,模样好看,想来味道也不差。” 她看了看,拈起一块,低语一句:“好看未必就是好的。” 他却接道:“但总能赏心悦目,也算是个长处。” 这话不假,沈支言闻言笑了,觉得他挺有意思的,说话比前世有趣。 他还是头一回见她笑,就像风拂过冰湖,霎时潋滟生光。 原来她笑起来这般好看。 她咬了口糕点,看了眼屋外天色:“薛公子,多谢你给我买这些,天色不早了,你身上还有伤,早些回府吧。” 出来这么久,他也该回去好好休息了。 薛召容从一旁扯了把椅子坐下,回道:“我的伤已无大碍,伯父要留我在府上用饭,我晚些再回去。” 他说着,目光落在她还有些苍白的小脸上,那双带着惊讶的眸子望着他,好似清晨时的春露在心尖漾开。 他望着望着,温香软玉的交缠画面又闪现脑海,心绪也不自觉地翻腾起来,那种极其熟悉且带着些怨气的感觉,激得他脑袋倏地一疼,脱口叫了她一声:“支言。” 支言。 第20章 第20章将她整个人抵在了雕花床…… 这一声“支言”唤得沈支言心头猛地一颤。抬眸正对上薛召容灼灼目光,那眼底翻涌的情愫与前世如出一辙。 前世每当他这般唤她时,总要直勾勾盯着她瞧,直瞧得她手足无措,想逃却被他一把扣住腕子:“躲什么?” 那时他掌心滚烫,总带着几分怨气:“我们是夫妻,我看你、同你说话,天经地义。” 可他们当初说好互不相扰的,结果她越躲,他越要欺身上前,最后总落得个两败俱伤。 此刻这声呼唤里藏着的执拗,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她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锦被,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薛召容忽觉额角阵阵抽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甫一闭眼,那些破碎的画面愈发汹涌:他看见自己步步逼近床榻,一把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声声质 春长渡 第19节 问,“为何总要躲?为何总放不下你表哥?”那声音里浸着痛楚,“支言,你是我的妻。” 他的妻。 他再睁眼,却见自己已经近到沈支言跟前,她纤细的手腕也已被他攥在手中。 她蹙眉望着他,眸中复杂,也似含着心疼。 这眼神好熟悉,带着些怜悯。 他的手掌仍紧紧扣着她的手腕,近得能看清她轻颤的羽睫,能嗅到她衣袂间熟悉的幽香。这般亲密接触,让他越发确信,她定是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 沈支言望着他,瞧着他眼底翻涌的痛色,眸中渐渐泛起水光。她很矛盾,既盼着他能忆起前尘,又怕他当真记起那些不堪的过往。 这般心绪绞得她心口生疼,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支言。”他轻声叫她,“我脑中总有些古怪的记忆,这些记忆全都是关于你的。” 这些记忆让他凌乱。 而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倾身向前,鼻尖堪堪擦过她的鼻梁,唇瓣几乎要贴了上去。 温热的呼吸拂在面上,她只觉脸颊烧得厉害,连脖颈都泛起绯色。她紧张地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却被他整个裹入掌心。下一刻,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扣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抵在了雕花床柱上。 她的青衫不知何时滑落半肩,墨发如瀑倾泻而下,混着淡淡的药香与清冽气息,修长的颈项线条分明,衣襟微敞处隐约可见锁骨的轮廓。 他的眼神愈加迷离,二人心跳声也震耳欲聋,就连呼吸都变得灼热。 她的后背紧贴着床柱,指尖不自觉地掐着他的手臂。她慌张地吸了一口气,唇瓣不经意擦过他的嘴角,使她心头猛地一颤。 她轻吟一声:“你别这样,该回去了。” 他没有做声,单膝抵在榻边,揽在她腰际的手臂收得更紧,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身上熟悉的体温混着清冽气息扑面而来,让她觉得与前世一般无二。一时间,她竟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仿佛他们仍是那对总是相对无言、又可以激情缠绵的夫妻。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要抚他的胸膛,忽又惊醒般缩了回来。 “支言。”他轻唤她,好似被施了咒一般,唇瓣已是凑了上来。 “咯吱”一声,房门突然开了。 推门而来的娘亲苏冉端着鸡汤愣在了门前,手中的瓷盏险些落在地上。 床上相拥的二人闻声僵住。 薛召容缓过神,急忙松开沈支言,涨红着脸冲苏冉慌忙行了一礼:“伯母……我。” 他尴尬地顿住。 房间里一时静得出奇。 沈支言僵在床上,脸颊也烧得滚烫,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被角。 苏冉吐了口气,强自镇定地将新盛的鸡汤放在桌上,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 他们方才,在亲吻? 亲吻? 苏冉简直不可置信。 沈支言悄悄抬眼,正对上薛召容局促的目光,她微微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忙朝苏冉深深一揖:“伯母……晚辈先告退了。” 他话音未落,脸已红透,逃也似地出了房间。 苏冉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端着鸡汤走到床边坐下。母女二人面面相觑,沈支言羞得垂下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汤温度刚好,快喝下。”苏冉舀起一勺鸡汤,状若无事地递到她唇边。 “娘,我、我自己来。”沈支言忙接过娘亲手中的碗。 苏冉瞧着她红透的脸蛋,笑了笑道:“言儿,你告诉娘,你与薛二公子何时好的。” “没有好。”沈支言急忙解释,“方才……方才他只是查看伤口。” 她说得心虚。 苏冉见她这般慌乱,不由莞尔:“你先把汤喝了,娘有话同你说。” 沈支言赶忙捧起碗,将鸡汤一饮而尽,都没尝出什么味道。 苏冉接过空碗搁在案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娘亲也听说了些风声,薛亲王有意与将军府联姻,偏生义沅不愿,这才将主意打到咱们太傅府头上。” 她帮女儿理了理滑落肩头的衣衫:“薛二公子瞧着倒是一表人才,与你也算般配,只是婚姻大事,终究要讲个情投意合。若你当真喜欢,爹娘不会阻拦,若是你不愿,爹娘也会设法与亲王府周旋。” 沈支言道:“娘,女儿不想嫁人,就想永远陪着您和父亲。朝堂上的风波,不是联姻就能平息的。即便我与薛召容成了婚,也不过是给皇家做个样子罢了。” 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满门抄斩。 苏冉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发丝道:“傻孩子,你年纪尚轻,哪里懂得这些?薛亲王此番动作,绝非只是虚张声势,其中牵扯之深,连你父亲都要再三斟酌。不过你放心,爹娘绝不会勉强你,毕竟是终身大事,自是愿你嫁个称心如意的。” 沈支言也在心中叹息,前世那时她懵懂出阁,婚后终日郁郁,每次归宁,母亲总是忧心忡忡地拉着她的手问:“支言啊,若受了委屈定要告诉娘亲。你父亲、兄长们都会为你做主。” 那时的她,眼里早已没了光彩,仿佛世间万物都激不起半分涟漪。每次娘亲问起,她都只是木然地答:“我很好,薛召容待我也好。” 确实,吃穿用度从未短缺,年节时他也会来她院里坐坐。可除此之外,两人之间仍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只要触及情字,不是争执便是冷战。 她曾无数次在深夜里后悔,为何要踏上花轿,为何要踏进婚姻的泥潭之中。 而如今,苍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怎会再盲目走进婚姻。 她轻握住母亲的手,眼中清明:“娘亲,嫁人并非女子必经之事,这一世,我只愿常伴双亲膝下,不再成婚。” 苏冉听着,心中酸涩,拍了拍她的手道:“娘亲明白,只是那薛二公子待你似乎不同。昨日他借着寻你兄长的由头过来,实则为了见你。用膳时,娘亲见他总往你这儿瞧,也许对你有意思。” 有意思?沈支言脸上又是一红,不知要说什么。 苏冉瞧着她这般样子,不由轻笑。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其小心思她岂会看不懂。 她没再追问。杏儿进来禀报:“夫人,小姐,何家老爷和夫人来了。” —— 薛召容今日本欲留在太傅府用膳,也想多陪陪沈支言,可方才他竟似中了邪般,鬼使神差地将人抵在床柱上索吻。若非沈夫人突然出现,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此刻回想,那不受控的举动,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在支配着他的身体。在沈夫人眼皮子底下做出那般孟浪之举,真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回府一路上,他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声。 到了亲王府,鹤川远远迎上来,见他面色异常,急道:“听说您受了重伤?怎么脸色这般红?可是发热了?” 薛召容抬手碰了碰滚烫的脸颊,快步往屋里走:“伤已无碍。” “那您这是怎么了?脸太红了,有点不对。”鹤川亦步亦趋地跟着。 “因为沈支言。”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沈姑娘?”鹤川一愣,“沈姑娘怎么了?” “方才在她房中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些奇怪的画面,然后就……将她抵在墙边……” 差点亲了她。 鹤川瞪了瞪眼,恍然道:“难道公子已经与沈姑娘好上了?王爷让您娶亲之事,要成?” 鹤川有些激动,他正为自家主子这桩婚事发着愁呢。以公子这般冷清的性子,似乎很难讨姑娘欢心,谁曾想进展竟这般神速。他嘀咕道:“莫非是昨日英雄救美打动了沈姑娘?” 薛召容摇头:“我觉得她还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那她是何反应?若未激烈抗拒,许是心中也有几分情愿?姑娘家面皮薄,嘴上推拒,心里未必不乐意。” 薛召容凝神回想:“她看我的眼神确与旁人不同。我抱她时,她只轻声道了句‘别这样’。” “这不就是默许了?”鹤川抚掌笑道,“既如此,不如直接上门提亲。” “不可。”薛召容微蹙眉头,“我二人皆有些古怪的记忆缠绕,需得先弄明白,何况若因这些虚幻印象贸然求娶,未免轻率,我已向她父亲保证,不会强迫。我父亲给了七日之期,这几日我多去走动,最后若她情愿,我们再成婚。” 鹤川听得“成婚”二字,心头一热。他自幼伴着公子长大,深知公子从未尝过亲情滋味,在这冷冰冰的亲王府里,连半分温情都难觅,若真能与沈姑娘结为连理,得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那真是太好了。 他正想着,忽见管家匆匆过来:“二公子,王爷请您过去。” “好。”薛召容应了一声,去了父亲房间。 书房内,父亲端坐案前,见他进来,难得关切地问:“昨日为救沈家姑娘受的伤,可好些了?” 薛召容颔首回道:“已无大碍了。” 父亲难得地夸赞道:“昨日救下沈姑娘,做得不错。想必沈太傅会好生考量这门亲事,过几日为父便带你去提亲。不过,眼下你大哥在西域与商队起了冲突,你即刻动身,去把那个西域头领解决了,再护送你兄长回京。” 薛召容闻言喉头一哽,父亲果然不会单纯地关心他的伤情。他笔挺地站着,半晌没能应声。 父亲蹙眉看他,沉声问:“你有其他事?” 他回道:“我想这些日与沈姑娘多接触接触。” 他已经许诺她会每天陪着她。 父亲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意味不明,让他听起来很是不适。 父亲的声音沉了下来:“这事比不得你大哥的安危重要,旁人我不放心,必须由你去接应他。” 薛召容:“父亲先前允诺的七日之期还未到,我已经答应沈姑娘……” “答应什么?”父亲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救下沈姑娘已是天大的契机,届时直接上门提亲便是,何须再多此一举?今日就启程去西域,速去速回,必须护你大哥万无一失,否则拿你是问。” 大哥。 果然,在父亲眼中,他的人生必须得围着大哥转。他心中甚是酸涩,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他攥紧拳头,抬头直视父亲的眼睛,道:“即便是提亲,也该让沈姑娘有个准备。婚姻大事,岂能这般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父亲冷笑,“你何时变得这般妇人之仁?可知今日朝堂上,满朝文武跪求圣上削了你大哥的官职?西域这桩麻烦,也是皇家在背后操纵。你该分清,你大哥的仕途与你那点儿女情长,哪个更为重要。” 父亲字字如刀,好像他的意愿,从来都不值一提。 “父亲既允我与沈姑娘成婚,就该多给我些时日与她相处。婚姻乃终身大事,即便太傅府与亲王府利益相连,也该给予最基本的尊重。西域我可以去,但求父亲莫要将婚事逼得太急。王府的危难,我也会设法帮助父亲解决。” “你解决?离了亲王府,你算什么?能娶到太傅之女已是抬举你。若真这般不满,大可将王府赐你的一切都抛下去做个马夫,岂不自在?” 马夫。 这番话如冰锥刺心,薛召容攥紧的指节已然发白,原来在父亲眼中,他这个儿子竟如此轻贱。这些年他为王府出生入死,到头来却只换来这般言辞。 他还想再争,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茶盏已在案上拍得粉碎,父亲厉声喝道:“鹤川,去准备准备,即可带他出发。” 春长渡 第20节 门外的鹤川闻声打了个寒颤,慌忙进屋行礼,抬眼间,只见自家公子僵立原地,双拳紧攥得青筋暴起。 薛亲王冷眼扫来,鹤川连忙扯了扯主子衣袖:“公子,走吧!” 再僵持下去,怕是王爷要动手了。 好一会,薛召容才转身出去。 廊下春风徐徐,鹤川小跑着跟上他,担忧道:“公子,路途遥远,您背上还有伤,不如请位太医随行。” 他未做声。 鹤川瞧着他神色冷然,没再追问,遣了小厮去太医院请人。 二人回到院中,鹤川忙着打点行装,他却独坐石凳上出神。 鹤川备好马车,过来问:“公子,可要去太傅府与沈姑娘道个别?” 道别。 前脚刚许日日相陪,后脚就去道别,多可笑。 他揉了揉眉心,沉声回道:“不必了。在事情还能收场之前,别再扰她了。此去西域凶险未卜,若能平安归来,亲王府的事再想其他法子罢。” 到底是不忍心将那美好的姑娘拉下水。 —— 何家夫妇来探望时,满屋子都是笑语。舅母亲手熬了参汤,一勺勺喂到沈支言唇边。 这对夫妇向来待沈支言极为亲厚,舅母常给她做绣帕,舅舅还总带些新奇玩意儿哄她开心。 可舅母今日话里话外却总绕着婚嫁之事打转,说着说着,话锋还转到了亲王府。 起初沈支言只当是闲谈,可听着听着便觉出不对,舅母字字句句都在夸赞亲王府的大公子,话里话外却将薛召容贬得一文不值,什么“性情乖戾”、“手段狠辣”之类的词都往外冒。 她越听心头越烦闷,隐约猜到了舅舅舅母此行的用意。 待送走客人,她吩咐杏儿将薛召容送来的物件好生收起来。小丫鬟整理着那些锦盒,偷眼瞧见自家小姐唇角时不时漾起的笑意,忍不住打趣:“小姐今日气色真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喜事?没有。”沈支言摇头,却见杏儿指着妆台上的铜镜道:“您自个儿瞧瞧,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呢,莫不是有了意中人。” 镜中人双颊果然泛着桃花色。 沈支言未做声。 杏儿抿嘴偷笑,自打薛二公子又是救命又是送胭脂的,小姐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口脂那样亲密物件可不能乱送,薛二公子若非有心,怎会送她。 说来,此人与小姐倒是挺般配的,样貌出众又有才华,虽然不善言谈,但是人品却是极佳的,又舍得拼命,嫁给这样的人,日子不会太差。 自从杏儿打趣之后,沈支言这一整日眉梢眼角都噙着笑意,时不时往院门外张望。 到了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趁着天光正好,让杏儿扶着她到院中赏花。 满园芬芳沁人心脾,让她觉得心情格外舒畅。到了日暮时分,杏儿却说她神色不对,还问她可是伤口又疼了。 她只摇头,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心情突然低落起来。 又过了一日,那个说好要天天陪她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明明约定了五日之期,可两日过去,连个人影都不见。 转眼到了五日,依旧未见那人身影。 这期间,阮玲与江义沅常来探望,义沅姐姐伤情恢复的很好,还说要同他一道去谢过薛二公子。但那人却似人间蒸发般,再未露面。 沈支言原想向二哥打听,转念又作罢了。既然决意斩断牵扯,又何必徒增念想。 又过了四五日,连杏儿都瞧出她心绪不佳,担忧问道:“小姐这几日怎么总蹙着眉?” 而她只是摇头不语,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了。 时下已到了春深,许多新鲜果子都下来了。 这日清晨,她坐在院中一边看书一边吃着舅母让人送来的桃子。不远处杏儿匆匆跑来道:“小姐!薛亲王带着薛大公子和薛二公子来了。” 她听闻,拿书的手微微僵住,不可置信地问:“薛廷衍和薛召容,都来了?” 杏儿点头:“是的,还抬了满院子的礼品。小姐,他们不会是来提亲的吧?” 提亲? 沈支言眼皮突地一跳。 那怎么兄弟俩都来了? 第21章 第21章把她拥在怀中的模样。…… 七日前。 薛召容与鹤川尚未抵达西域,便在一处客栈遇上了一队自京城返回的西域商旅。那领头的虬髯大汉见着邻桌的中原人,当即与同伴低语起来。 “公子。”鹤川压低声音,“那大汉好生眼熟,前些日子在大理寺似乎见过。” 说起大理寺,如今的大理寺卿何营昌,正是何苏玄的堂兄。那人二十五岁便执掌大理寺,手段雷霆,专查离奇命案。薛召容与鹤川曾与他有过来往。 大理寺职在刑狱,与西域商旅向无日常往来,怎会在大理寺见过这西域人?薛召容暗自打量那伙人,只见他们眉宇间戾气横生,腰间弯刀泛着寒光,哪像是寻常商旅? 那领头的大汉察觉视线,猛地按住刀柄。薛召容眸光一冷,转而向鹤川使了个眼色,鹤川会意,起身到柜台前问道:“店家,去西域镜中该走哪条路?方才见有两条岔道。” 店家见是外乡人,热络道:“客官走西边那条便是。镜中乃西域第一大城,商队都走这条近路。听说连西域王的行宫都在那儿呢。” “北边那条 呢?” “哎哟,那可绕远了!”店家连连摆手,“得翻座秃鹫岭,多走路程不说,路上还不太平。” 薛召容听着这番对话,注意着那些西域人的神色。那伙西域人闻言,互相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鹤川朗声笑道:“那便走西边这条近道。劳烦店家安排间清净的客房,我家公子有伤需安静。” 店家打量着端坐的薛召容,赔笑道:“三楼有间上房最是清静,只是略窄了些。” “无妨。”鹤川摆摆手,“清净要紧。” 待店家去收拾房间,鹤川坐回桌前,余光瞥见那几个西域人正竖着耳朵偷听,看来是盯上他们了。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但绝非善茬。眼下客栈里明面上有七八个,暗处还不知藏着多少。 二人用罢晚膳,按店家指引上了三楼。楼梯刚响起脚步声,那伙西域人便齐刷刷进了二楼的客房。 这三楼统共只一间屋子,虽不宽敞,倒也窗明几净。鹤川掩上门,低声道:“公子,他们也太明显了吧!” 薛召容在房中踱了几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串沈支言赠的佛珠。鹤川搓着下巴道:“咱们这是被盯死了,脱身怕是不易。” 薛召容沉声道:“我们不能久留。大哥可能在西域已经遇到危险了,必须尽快赶到镜中。我们分头行动,我带人走西路引开他们,你抄北路速去西域寻大哥。” 鹤川急道:“这如何使得!您身上带伤,若在西路遭遇伏击可不得了。不如都走北路。大公子性命要紧,可您的安危也要紧。” 鹤川自幼便不喜薛廷衍,那人仗着嫡长子身份,不知抢了公子多少功劳。 薛召容:“大哥的命必须保住,此事不容有失。” 鹤川:“那让属下去引开他们,您走北路。” 薛召容摇头:“他们分明是冲我来的,耽搁不得,你即刻从北路出发。” 他见鹤川还要再劝,抬手止住:“别再耽搁时间了,你当心。” 他把话说完已推门而出。 鹤川望着主子挺直的背影,只得咬牙翻窗遁入夜色。 薛召容刚至二楼转角,便见个西域大汉抱臂立在楼梯口,见他下来,立即按住了腰间弯刀。刀鞘上的银饰在灯下泛着冷光,分明是专程在此盯梢的。 为给鹤川拖延时辰,薛召容骤然出手。寒光乍现,一柄飞镖已擦过那西域人面颊,登时划开道血口子。 “找死!”那西域人暴喝一声,二楼客房瞬间冲出七八个持刀大汉。 薛召容长剑出鞘,剑锋如电,直取最近那人咽喉。对方仓皇格挡,刀剑相击迸出火星。其余西域人见状一拥而上,刀光剑影间,他肩伤虽又渗出血来,招式却愈发凌厉。 客栈里桌椅尽碎,店家与住客早吓得紧闭房门。从二楼战至大堂,那领头西域人突然招式陡变,每一刀都直取要害,逼得薛召容连连后退。弯刀擦着他脖颈划过时,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 薛召容带来的护卫闻声冲入客栈,与西域人厮杀在一起。奈何这些西域壮汉刀法狠辣,护卫们渐渐落了下风。 一柄弯刀划过薛召容臂膀,他闷哼一声,反手一剑直刺对方心口。那西域人踉跄后退,鲜血喷涌而出,轰然倒地。 其余西域人见状,攻势愈发凶猛。领头那魁梧大汉将薛召容逼至墙角,猛地擒住他脚踝,一个过肩摔将他重重掼在地上。 薛召容以剑撑地刚要起身,又一刀劈来,在腿上划开道血口。 他咬牙跃起再战,从厅堂打到院落,身上已添了数道伤痕。最后一名护卫倒下时,薛召容纵身跃上马背,向西路疾驰而去。 身后西域人纷纷上马紧追,马蹄溅起的尘土混着血滴,在月下拖出一道猩红的痕迹。 另一边,鹤川带着几名心腹策马疾驰,沿北路直奔镜中。夜风刮得脸颊生疼,他却不敢稍作停歇。可他甚是担心公子,公子这些年,哪次不是在生死边缘周旋?王爷眼里永远只有大公子,而公子却始终甘愿做那把最锋利的刀。 鹤川心中却酸涩难言,大公子表面待公子亲厚,可若真有心维护,又怎会每次都眼睁睁看着王爷苛责公子,连一句话都不替他说?那些所谓的关怀,不过是拿了公子的功劳,再施舍几分愧疚的补偿罢了。 鹤川攥紧缰绳,喉头发哽。这世道何其不公,有人生来含着金钥匙,有人却总在刀尖上行走。 薛廷衍身为亲王府嫡长子,自幼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王爷将他视若珍宝,朝堂上下无不赞他惊才绝艳。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物,心中所求自然是那至高之位。什么骨肉亲情,于他而言不过都是登天的阶梯罢了。 可偏偏他家公子就像个痴人,明知是虚情假意,却还贪恋那点微末温情。想起每次公子受伤归来,大公子不过随口问句“可还安好”,就能让公子眼底亮起星火。 这世上真心待公子的人不多,哪怕明知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公子也甘之如饴。 他家公子啊,分明是这京城最通透的人,偏生在亲情这事上,固执得像个孩子。 这大约就是公子骨子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渴求的从来不多,哪怕只是家人一句随口的关怀,一个温存的眼神,都能让他珍之重之。偏生老天将他投在这般门庭,父兄的温情于他而言,就像指间沙,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 公子也不是没有抗争过,那年寒冬跪在祠堂三天三夜,换来的不过是一顿家法。也不是没有逃离过,可终究挣不脱这血脉枷锁。如今明知是赴险,却还要拼死去救那个从未真正护过他的兄长。 —— 那些西域人果然在半路设了埋伏,薛召容被一路追杀至村庄,最终被逼入一条死胡同。十余名西域杀手将他团团围住,刀光如雪,招招致命。 他早已浑身浴血,疼痛早已麻木,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一簇不灭的火。 剑锋划过,他硬生生挡下一记记杀招,最终一把扼住那领头西域人的咽喉,将人狠狠掼在地上。手中长剑正要刺下,“嗖”的一声一枚暗器突然飞来,将他手中兵刃击落。 他眸色一沉,指间力道更狠,几乎要捏碎那人的喉骨。另一手倏地甩出三枚柳叶镖,寒光闪过间,最近的三名杀手应声倒地。 他染血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头困兽,又像柄出鞘的利刃。 周围的西域人见状,个个面色煞白,不约而同后退一步。眼见领头的汉子已气绝身亡,余下众人攥紧弯刀,却不敢贸然上前。他们死死盯着那浴血而立的身影,刀锋上的血珠犹自滴落。 春长渡 第21节 薛召容冷眼扫过众人,捡起长剑,挽了个剑花,殷红血渍在沙地上划出半弧。生死之际的搏杀反倒激起他骨子里的悍勇。 这般场面他见得多了,心中竟无半分惧意,唯有愈燃愈烈的战意灼烧着五脏六腑。 西域武士们交换着眼色,虽被这煞神震得心头打颤,终究发狠一拥而上。 谁知薛召容越战越勇,青锋过处如砍瓜切菜,转眼便放倒大半敌手。残存的几个西域人肝胆俱裂,调转马头就要逃命。却见薛召容如鬼魅般追来,寒光闪过间,几颗头颅接连飞起,在黄沙地上滚出丈余远。 待一切尘埃落定,薛召容已是满身血污,筋疲力竭。他拄着长剑,剑尖深深抵入黄土,借着力道缓缓撑起身子。抬手抹去脸上黏腻的血渍,目光落在腕间那檀木手串上,还好,珠串完好,只是浸透了鲜血。 他小心翼翼褪下珠串,拖着疲惫的身子寻到一处溪涧。冰凉的流水冲刷着染血的木珠,血色渐渐褪去,露出原本温润的纹理。 他重新将珠串戴回腕上,又脱下血迹斑斑的外袍,掬水洗净面上、手上的血污。待收拾妥当,才翻身上 马,朝着镜中疾驰而去。 抵达时已是次日晌午。他直奔大哥先前落脚之处,可院门紧闭,四下空寂,连鹤川的影子也不曾见到。 他强撑着寻了间医馆,草草处理了伤口,换上一身干净衣袍,便在城中四处打探。街巷走遍,却始终寻不到半点踪迹。 直到一个卖包子的老妪告诉他:“晌午那会儿,有一群黑衣蒙面人打这儿经过,往西域边城去了。” 薛召容心头一沉,顾不得浑身伤痛,再度策马追去。此时的他已经力竭,面色惨白如纸,伤口撕扯着每一寸筋骨,连握缰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寻至一处荒僻院落时,忽闻刀剑相击之声。薛召容疾步上前,只见鹤川正领着三五人与数十黑衣西域人缠斗,而廊柱之下,自家大哥竟被五花大绑地捆着。 果然还是着了道。幸而鹤川及时赶来,只是这些西域人身手诡谲,人数又多,鹤川等人已渐露颓势。 薛召容眸光一厉,纵身掠至大哥身旁,正欲斩断绳索,那群西域人见又添援手,当即分出数人挥刀劈来。 他侧身挡在大哥跟前,余光扫过,见大哥虽被缚却毫发无损,显是要活捉。他心下稍安,手中长刀已迎上敌刃。金铁交鸣间,他反手斩断绳索,一把将人护在身后。 薛廷衍看到自家弟弟来了,眼中又惊又喜,紧跟着他的步伐躲避刀光。 薛召容背脊挺得笔直,哪怕肩背接连中刀,愣是半步不退,握刀的手稳如磐石,将兄长牢牢护在身后。 鹤川见自家公子赶来,又见他为护着薛廷衍,身上还添了数道狰狞伤口,心中又急又怒,暗骂道:这薛廷衍当真是个不中用的,连武功都不会,把公子拖累伤成这样,若换作是他,决然不救。 他骂骂咧咧地冲到薛召容身侧,刀锋横扫逼退两名黑衣人,急声道:“公子且带着人先走,属下断后。” 薛召容反手格开斜刺里劈来的一刀,回道:“走什么,这般阵仗岂是你一人能应付的了?要走一起走。” 鹤川听得眼眶发热,他家公子向来如此,待他如亲兄弟,每逢险境总是冲在前头。此刻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暗自咬牙:“当真是活菩萨转世,既要护着那个累赘,还要顾着我。” 他余光瞥见后头的薛廷衍,又骂了句:“狗东西。” 此时薛廷衍只顾着躲闪,全然未觉。 刀光剑影间,二人身上又添新伤。待到终于杀出重围时,已是血染衣袍。三人不敢耽搁,策马扬鞭,踏着漫天黄沙疾驰出了西域地界。 出了西域地界,众人才算稍稍安下心来。鹤川早先安排在边境接应的人手已备好车马医师,见他们浑身是血地赶来,连忙迎上前替他们包扎伤口。 暮色沉沉,众人在林间落脚。篝火噼啪作响,映得众人面庞发红。 鹤川取出干粮分与众人,又利落地猎了只野兔架在火上烤。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香气顿时四散开来。 薛廷衍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薛召容身上,医师正为他清理伤口,薛廷衍瞧着,竟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鹤川看在眼里,心中又暗骂了几句,结果自家公子浑不在意。 兔肉烤得金黄酥脆,鹤川麻利地撕下四条肥美的兔腿,全数堆在薛召容面前。剩下的部分随手掰开,将带着碎骨的那半递给薛廷衍:“大公子,天亮还早,先垫垫肚子。” 肉香扑鼻,薛廷衍看了看薛召容面前油亮的兔腿,又垂眸望向那块尽是骨头的兔肉,最后抬眼与鹤川对视。 鹤川挑眉一笑,神色坦然。薛廷衍眉心微蹙,终究还是接过那块肉,捏在指尖半晌,却始终没有下口。 鹤川:“吃吧,总比饿着强。” 薛廷衍勉强咬了口兔肉,又默默放下。 此时薛召容已包扎妥当,拿起面前的两只兔腿递给鹤川:“你伤势不轻,多吃些。” 果然公子还是记挂着他的,鹤川咧嘴一笑,接过兔腿大快朵颐,吃完便钻进了马车歇息。 篝火噼啪作响,映得林间亮如白昼。薛召容静坐火旁,指尖摩挲着腕间檀木珠串。 薛廷衍瞥见这罕见饰物,挑眉问道:“谁送的?” 他这弟弟向来不佩饰物,今日竟破天荒戴了串珠子,着实稀奇。 火光映照下,薛召容抬眼看他,二人容貌确有七分相似,同样锋利的眉骨,同样含情的凤目,那是承袭父亲最出色的部分。只是薛廷衍因养尊处优,更添几分矜贵气度,而薛召容眉宇间那股凌厉的英气,却是刀光剑影里淬炼出来的。 “是位姑娘送的。”薛召容淡声回他。“说是能辟邪消灾。” 薛廷衍闻言眸光骤亮。他早知父亲有意为兄弟二人择亲,只是自己一心仕途,早婉拒了婚事。 “看来父亲不必再为我操心了。”薛廷衍笑着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咱们府上,总算要办喜事了。” 薛廷衍深知自家弟弟的脾性,这位弟弟素来冷心冷情,从不与姑娘家打交道。先前父亲提起让他与世家小姐联姻,还惹得他不快。若当真给他说亲,想来他多半会断然回绝。而他时下亲口承认这手串是姑娘所赠,倒着实令人意外。 他略一沉吟,试探道:“可是江义沅姑娘送的?” 临行西域前,他曾听父亲提及,正与将军府商议联姻之事。 薛召容神色未变,只摇了摇头,却不肯透露是谁。 薛廷衍愈发好奇,忍不住追问:“莫非是太傅府的沈姑娘?” 薛廷衍向来通晓朝中局势,自然清楚亲王府若要联姻,论门第、论年岁,唯有将军府与太傅府最为相配。既非将军府,那便只剩太傅府了。 太傅府的沈之言他是见过的。那姑娘生得清丽脱俗,才情在世家贵女中亦是拔尖的。虽是个出挑的,可不知为何,那姑娘眉宇间总凝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愁绪,叫人瞧着既心生怜惜,又不敢轻易靠近。 薛召容盯着跃动的火苗,只淡淡应了声:“是她送的。” 还真是她送的。 薛廷衍暗自诧异,他原想着依薛召容的性子,若要娶亲,定该寻个伶俐活泼的来配,没成想竟对沈之言那样我见犹怜的姑娘动了心。 “你们定亲了?”薛廷衍问他。 “没有。”薛召容拨弄着火堆,“父亲说过几日带我去提亲。” 薛廷衍问他:“你觉得那姑娘如何?” 薛召容没做声。 薛廷衍:“我瞧着那姑娘性子是软了些,不过这样的倒也省心,至少好掌控些。” 掌控? 薛召容瞥他一眼,目光里恨不得带着刀。 薛廷衍见他又冷了下来,好似故意地道:“只是,我听说她与表兄颇为亲近。前些日子我与她表兄何苏玄吃茶时,席间有人打趣他们两情相悦,说那小姑娘满眼里都是他,他听后只是笑笑,好似默认了。” 薛召容看着这个一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兄长,觉得他这个人坏得很,并且从小就坏,还嫉妒心极强。 他眸色一沉,冷笑一声,接着指节微动,一枚柳叶镖倏地钉在薛廷衍身后的树干上,入木三分。 “有这闲工夫嚼舌根,不如多练练身手。”薛召容起身掸了掸衣摆,声音淬着寒意,“下次再遇到危险,别让我救你。” 薛廷衍被突如其来的飞镖惊得身形一僵,待回过神来,只见薛召容已朝马车走去。他喉结滚动,冲着背影喊了句:“今日多谢你救我。” 薛召容脚步未停,懒得理他,倒是马车里的鹤川骂了一句:“狗东西。” —— 沈支言怎么也没有想到,薛亲王竟然将两个儿子都带了来。 她在屋中来回踱步,指尖不自觉地绞着帕子,心口像揣了只活蹦的兔子。 这时嬷嬷捧着件海棠粉的织金襦裙进来,满脸堆笑道:“小姐,快些把这件衣服换上。” 沈支言望着她手中的锦衣,疑惑地拧起秀眉。 嬷嬷抖开衣裳道:“夫人说了,小姐穿这海棠粉最是好看,衬得肤若凝脂,楚楚可人。待会再让杏儿给您梳个好看的发型,也把鎏金步摇簪上,一定美极了。” 杏儿听闻这话,与沈支言互望一眼 ,小声问道:“嬷嬷,亲王府的人来作甚?怎的还要小姐去见客?” 嬷嬷边理着裙裾边笑道:“听说是王爷感念这些年咱们老爷在朝中多有照拂,一直想登门致谢,恰又听闻小姐前些日子受了伤,这才特意带着两位公子过府探望。估计还要在府上用饭,这等尊贵的客人,咱们可得好好装扮,别失了礼数。” 原来不是提亲的,沈支言悬着的心稍稍落下。 嬷嬷手脚麻利地替她换上衣裳,杏儿灵巧的手指在她青丝间穿梭,不多时便绾出个端庄的发髻。 沈支言收拾妥当后便去了前堂,她甫一踏入厅门,便觉数道目光投来,抬眸望去,恰与坐在下首的薛召容四目相对。 薛召容看到她,原本冷峻的眉眼似有松动,却在视线相接的瞬间又绷紧了轮廓。 沈之言垂下眼帘,走上前行礼道:“小女见过王爷,问两位公子安。” 薛亲王应声道:“沈姑娘不必多礼,快坐。” 沈之言起身落座,思绪万千。 她对这位薛亲王倒是熟悉。前世里,这人曾是她公公。未出阁时只听闻他治家严明、雷厉风行,待真嫁入王府才知晓,那何止是严厉,简直如同阎罗殿里爬出来的煞神。 府中一应事务皆要按他的规矩来,就连已成婚的薛召容亦不得半分自在,难怪薛召容总是活得那般压抑。 薛亲王生得甚是英挺,剑眉星目间依稀可见当年风采。据说他年轻时金戈铁马,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乃是皇族子弟中最出众的一个。正因如此,当年才能娶到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也就是薛召容的母亲。 此刻他端坐主位,玄色蟒袍衬得肩宽腰窄,虽已年过不惑,通身的威仪却比年轻时更甚。 他身量极高,总是不怒自威,教人不敢直视,只听他沉声道:“听闻沈姑娘伤势严重,不知时下如何了?” 沈支言回道:“回王爷,好多了。” 父亲沈贵临笑着接话:“王爷亲自登门,实在荣幸。小女的伤已无大碍,反倒要多谢薛二公子当日相救之恩。听闻二公子那日也伤得不轻,不知可好些了?” 薛召容原本正望着沈支言出神,闻言方才回神,拱手道:“多谢伯父挂怀,伤势已无碍了。” 沈支言闻言抬眼望去,却皱起了眉头,他嘴上说着已无碍,可苍白的面色分明透着虚弱。从脖颈到腕间,隐约可见狰狞伤痕,像是新添的伤叠着旧疤,整个人如同刚从修罗场里爬出来一般,哪里无大碍了。 不知他这些日子又经历了什么,竟落得这般模样。 她正暗自揪心,忽听薛廷衍起身向父亲作揖:“听闻前些时日沈大公子一家突然离奇失踪,不知如今可安好?” 沈贵临回道:“多谢薛公子挂念,已无大碍,擒住了几个贼人,正在审问。只是府上三个儿子本该在此迎客,偏生都有要务在身,实在抱歉。不过我已差人去唤,想必很快就回来了。” 薛廷衍微微颔首,温声道:“看来此事并非偶然。从沈大公子遇险到沈姑娘受伤,怕是一连串的算计。回京后我已派人去东街查探,希望能寻得些线索。日后府上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伯父尽管吩咐,小侄定当尽力。” 薛廷衍说话时总是眉眼含笑,虽是天潢贵胄,却无半分倨傲之态。言辞恳切,举止得体,教人如沐春风。 沈贵临对他颇为欣赏,也喜欢他的谈吐,笑回道:“薛公子有心了。此事确实蹊跷,改日老朽定当登门细说。” 薛廷衍目光突然转向沈之言:“听闻那日东街刺客来势汹汹,沈姑娘能挺过来,实在令人钦佩。” 春长渡 第22节 沈支言抬眸看他,前世在王府时,她与这位薛大公子虽不算熟稔,却也打过不少次照面。 他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处处妥帖,可不知为何,她始终不太喜欢他。或许是因为薛召容总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又或许是他那看似温和的笑意背后,总让她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唇角微扬,轻声道:“若非薛二公子及时相救,我与义沅姐姐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她说着,目光不自觉瞥向薛召容:“二公子英勇果敢,武艺高强,甘愿以身犯险相救,实在令人心生敬服。” 她字字诚恳。 薛廷衍没料到她会这般夸赞薛召容,眉梢微挑,侧目瞥向自家弟弟。却见薛召容自始至终目光都凝在沈支言身上,半分不曾移开。他忽而轻笑:“听闻沈姑娘还赠了召容一串佛檀木手串,看来二位倒是投缘。” 手串?他竟知晓她送了薛召容手串,还在众人面前提及?可她不愿在此谈论这些私密之事,只垂眸道:“二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那手串不过是个辟邪的小物件,盼能稍慰公子心神。” “确是个好东西。”薛廷衍应了声,他原以为这沈家姑娘是个怯懦寡言的,见了生人定会躲躲闪闪,没想到言谈间竟这般伶俐周全。他不由笑道:“沈姑娘有情有义,倒与我这弟弟脾性相合,难怪投缘。” 话题都扯到投缘这份上了,薛亲王终是坐不住了,对沈贵临道:“本王这两个儿子都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只可惜他们自幼丧母,这婚事少不得要本王多费心。放眼京中适龄的世家贵女,也就那么几位。本王早就听闻沈姑娘德才兼备,贤淑过人,如今看来确实名不虚传,与我儿也十分相配。” 名不虚传…… 与他儿相配…… 薛亲王这话都说出来了。 他这般暗示,在座众人哪有不明白的? 父亲沈贵临愣了愣,刚要接话,却听娘亲苏冉抢先笑道:“王爷谬赞了。这丫头年纪尚小,许多事还需好生教导。近日正请了位先生来教她诗书礼仪。终究是心性未定,总要再磨炼两年,方能养出个沉稳性子来。” 磨炼两年,意思是还不想成婚。 此话一出,厅内霎时静了下来。 苏冉这番话,已是婉言回绝了结亲之意。沈之言心头一暖,悄悄望向母亲,正对上娘亲安抚的目光,果然有母亲在,便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薛亲王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目光在两位儿子身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薛廷衍身上:“沈姑娘这般品貌,自然要配个出众的郎君。廷衍在京中子弟里也算拔尖的,性情又温和,我觉得与沈姑娘更为相配。” 更为相配…… 沈支言眼皮一跳,又皱起眉,谁不知薛廷衍是王爷心尖上的嫡长子?平日议亲都要千挑万选,今日竟这般轻易起来?还有今日亲自登门,又带着两个儿子,这阵仗,怕是要豁出去了。只是也在给他们太傅府施压。 太傅府虽不及王府显赫,但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薛亲王此举或许不单单只是联姻做给皇上看。 这背后,应该还有其他缘由。 厅内一时寂然,薛亲王眉峰微蹙,他素来雷厉风行,最不耐这般推诿周旋,眼底已隐隐泛起不耐。他正要再开口,却听沈夫人含笑道:“时辰不早了,王爷与两位公子不如留下用膳?妾身这就吩咐厨房备些酒菜。” 她转头看向沈之言,话锋忽转:“这丫头前些日放的风筝还挂在西院树梢上,总念叨让人给她取下来。不如劳烦薛二公子帮忙去取一下。” 苏冉这话里的转圜之意再明显不过。薛亲王目光锐利地扫向薛召容,却见那素来冷峻的儿子已站起身来,冲苏冉一礼道:“好的伯母,我这边去帮沈姑娘取下来。” 沈之言还愣着,娘亲忙轻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她这才缓过神,给薛亲王行了礼出去了。薛召容亦向沈父沈母拱手一礼,跟出前堂。 待二人离去,苏冉笑道:“王爷且宽坐,妾身去张罗饭菜。” 她说罢也抽身出了前厅。 沈支言沿着回廊往西厢房去,薛召容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转过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他便加快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春阳正好,将满园花树镀上一层金边,也 映得沈支言侧脸莹润生辉。 薛召容瞧着她,又想起那日把她拥在怀中时的模样。 她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他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的伤可大好了?还疼吗?” 沈支言垂首走着,轻声回他:“已好多了,多谢薛公子挂念。” “其实,我并非有意失约,只是临时接到父亲之命,去了趟西域。” 他给她解释。 沈支言早猜到他定是遇到了变故,才未能兑现诺言。此刻听他亲口解释,也只轻轻“嗯”了一声。 薛召容看了看她的神色,问道:“可有生气?” 她回道:“薛公子说笑了,我为何要生气?” 她转过身来望向他,目光落在他颈间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痕上,眉心不自觉地蹙起:“这伤,可曾找大夫看过?” 薛召容抬手碰了碰伤口,回道:“看过了,去西域接兄长时留下的,不妨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眸中忧色更甚。“大哥”二字落入耳中,眉头又不自觉地蹙紧:“又是为了你大哥?你何时能为自己想想?” 他好像不太知道怎么爱自己。 前世他为他大哥出生入死,不是受伤便是受罚,却从不见他抱怨半句。她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处处要他牺牲的兄长,有什么值得他这般维护的? “有些事,你不争,旁人便当你好欺负。”她攥紧帕子,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越是这样,他们越会变本加厉。” 她继续前行,裙摆扫过青石小径,带起几片落花。 薛召容却怔在原地,唇角极轻地扬了扬,她这般气恼,倒像是很在意他似的。 二人行至西厢院中,薛召容抬眼环顾,庭前几株老树枝桠分明,哪有什么风筝的影子。 沈支言在廊下石桌旁坐下,轻叹道:“我母亲这般说,不过是为避开你父亲提亲的话头。上回我已同你说过,我暂不想议亲。许是我父亲向你父亲表明了心意,他才带着你们过来。” 薛召容在她对面坐下,春阳透过枝叶斑驳落在他肩头,衬得那道新伤愈发刺目。 他清声道:“我父亲向来专横。今日带着我们兄弟同来,就是要逼太傅府当场择婿。那日说好给我七日与你相处,才过两三日便急召我去西域。昨日刚回京就说要带我来提亲。” “昨日我与他大吵了一架,今晨他竟说,若我不应这桩婚事,便让大哥来娶你。所以今日,大哥也被带来了。” 沈支言听着这些话,心中酸楚的很,感觉他们这些官家的孩子如同傀儡,连个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而薛亲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不惜带两个儿子出面联姻,这般急切,当真只是为了在朝中多份倚仗吗? 怕不是吧! 薛召容见她满面幽色,捏起落在桌面上的一片花瓣在指尖转着,沉声道:“我父亲不止我一个儿子,若我执意不从,他还有大哥可选。我大哥与我不同,他向来清楚自己要什么,哪怕委屈求全,也要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他而言,婚事不过是块垫脚石,娶谁都无甚差别。” “之前他敢推拒父亲安排这门亲事,那是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拒绝,最后担下这桩事的人必定是我。最近朝中风波骤起,很多大臣在朝堂上弹劾他,甚至恳请皇上罢了他的官职。这次他去西域遇难,估计也是皇上安排的。如今他已是箭在弦上,没得选择,为了能渡过此劫,想来他不会再拒绝与你们太傅府联姻。” 不会再拒绝,所以今日便很爽快地来了。 这就是薛廷衍,那日救他时还与他聊着沈支言送他手串的事,今日就可以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前来谈论婚事。 沈支言听着这些话,沉默了良久,海棠花影里,她看清了薛召容眼底的无奈。 他们好像都没得选了。 这场联姻,怕是避无可避了。 第22章 第22章那俩兄弟,要选哪一个?…… 今日春光正好,满园芳菲随风零落,粉白花瓣飘在石桌上,洇开淡淡幽香。薛召容指尖拈着那片娇嫩的花瓣,修长指节染了春色,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墨色。 暖阳倾泻而下,本该是熏风醉人的好时节,可二人心头各自沁着凉意。 沈支言沉默许久,任微风拂动鬓边青丝。她眸中雾霭沉沉,尽是迷惘。 这迷惘关乎姻缘,更关乎宿命。 世人只见高门贵女锦衣玉食,哪知朱门绣户里的日子,反倒最是如履薄冰。老天爷终究是公平的,给了泼天富贵,便要夺去几分自在。他们这样的金枝玉叶,看似活得风光,实则连婚嫁之事,都难由己心。 这世上人各有命,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前世的惨烈结局,谁又愿重蹈覆辙?谁不惧那断头台上寒光凛凛的铡刀,谁不怕那相敬如“冰”的婚姻囚笼? 细想来,前世与薛召容过成那般光景,岂止是因情薄?更多是困在那令人窒息的亲王府。每每二人稍有转机,或可静下心来剖白心迹时,他总被突如其来的差事打断。 他的日子从来都是乱的,用膳歇息全无定数。有时方才温存半句,转眼就被他父亲一纸调令遣去办差。再归来时,往往带着满身伤痕。 这般境况下,他连自己的伤痛都顾不过来,哪还有余力去暖枕边人的心? 这世间庞大的棋局,又岂是他们一二人能轻易撼动的?没有那么多神鬼相助的传奇话本,有的只是步步为营的筹谋。 薛亲王此刻在暗中布局什么,外人根本无从得知。而她一个闺阁女子,连探听的门路都没有。 她思及此,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薛召容静坐对面,一束春光斜斜掠过他肩头,正好映在她莹白如玉的面颊上。那光晕里的小姑娘,本应是人间最明媚的景色,如今却为这婚事愁眉不展。 他看得懂她眼中的忧虑,虽然他不太通儿女情长,却也明白强求不得。 “沈支言。”他轻声唤她,“我有我的思量,不知你可愿一听?” 她一直默默无言,他有些猜不出她的心思,但眼下情势紧迫,大哥已然逼到跟前。若此番他们不能妥善应对,只怕明日、后日,父亲便会携大哥登门提亲。 毕竟是同气连枝的两大家族,想来太傅大人也不会驳了大哥的面子。到那时,沈支言还不是要嫁入亲王府,只是身份变了,就成了他的嫂嫂了,好像有点荒唐。 沈支言收回些心神,她心绪纷乱如麻,本不欲听他多言,可今生再不能如前世那般任性了,有些事,须得与薛召容同心协力方能化解,方能避免重蹈前世的悲剧。 “好。”她终是应了声,“你说,我仔细听着。” 她望向他捏着花瓣的手,只听他清声道:“我知你我相识时日尚短,未能尽知彼此。也明白你断不愿轻易托付终身,无论那人是我,抑或是我大哥。” “可眼下情势,若我不应下这门亲事,你多半会嫁予我大哥。他是嫡长子,许多事上占尽先机,不是因他比我强,而是身份使然,父亲待他与我很是不同。” “父亲若予我一个馒头,便会予他两个。可这终究是旁人施舍的。倘若有朝一日,父亲不愿再给,我和他皆会一无所有,他亦再占不得半分便宜。” 他抬眸,眼底映着日光,灼灼如焰:“所以我想着,不如再争一争,多谋些权柄在手,方能扭转如今这局面。或许有朝一日,我能挣脱亲王府这座金丝牢笼,另辟一方天地。唯有真正自在的所 在,方能筑就舒心适意的家。有了家,才能与心上人安稳度日,不必受制于人。” “从前我也曾为此拼命挣扎,甚至不惜出逃。可终究还是被父亲牢牢攥在掌心。那时是我太过稚嫩,无力抗衡。” “但人总会长大,谁也不能一辈子做旁人羽翼下的雏鸟。终有一日要独自振翅,单打独斗。父亲为我和大哥筹谋一切,无非是盼我们能有锦绣前程。” “自然,我也明白,努力未必能得偿所愿。可不努力便当真什么都得不到。” “这些时日我已暗自筹谋。半年,一年,抑或两年,总有一日,我要凭自己的本事踏出亲王府,给将来愿与我共度余生之人,挣一个真正的安稳。” 他的声音很好听,说话的语气虽然清清冷冷的,但是很舒服。 世人总道他冷心冷性,不通世故。可谁又知晓,他分明比谁都通透,比谁都明白。只是这世间枷锁太重,将他困在方寸之地,挣不脱,逃不掉,生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前世的他命数太短,不过二十二岁便离开人世。自幼尝尽人间疾苦,刚生出几分振翅的力气,便折在了那断头台上。 若是他能活得再久些,若是他的羽翼能再丰盈些,或许前世的悲剧便不会发生。 而今生他既有这般觉悟,倒叫人欣慰。只是......一年、两年、三年,这世间又有多少光阴经得起等待? “薛召容。”沈支言轻声道,“韶华易逝,没有人会永远等在原地。” 她太清楚了,要磨合一段情,雕琢一个人,须得耗费多少心血。而她再没有那般多的岁月可以挥霍。 春长渡 第23节 没有人会永远等在原地。 薛召容听闻这句话静默良久。是啊,这世间谁愿意空等数载? 他指尖依旧转着手中那片花瓣,半晌才道:“若当真别无选择,若非要联姻不可……嫁给我,应比嫁给我大哥强些。” “强在哪里?”沈支言问他,“你又怎知与他在一起,就不如与你在一起?” 她不是没与他生活过,自然知晓其中滋味。 “薛召容,待你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姻缘便会明白,这世间并非所有事,只要拼命就能如愿。”她早已猜出他心中的意思,也知晓他在彷徨什么,“若面前有两条幽暗小径,聪明人自会择那平坦些的走。至于那条碎石遍地的,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呢。” 那硌脚的碎石路,指的就是他如今的处境,谁人不知他的艰难?走那样的路,走到最后只会磨得双脚鲜血淋漓,连心都要碎成齑粉。这样的路,没有人愿意走。 薛召容喉间发苦,此刻终于彻悟,原来这世间确有些事,并非竭尽全力就能如愿。可不奋力一搏,便当真连半分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太冷静了,也太清醒,反而显得他那么笨拙。 他静默良久,指尖捻着花瓣轻轻转动,力道极轻,生怕稍一用力便将它揉碎。望着这抹娇艳的绯色,忽觉这花瓣正如眼前人,若不能妥善安放,终究会枯萎凋零。 他将花瓣轻轻搁在她掌心:“这世间诸事,有些需得用理智权衡,有些却要凭心去悟。一粒种子可长成参天古木,亦可开花结果。情之一字亦是如此。若肯悉心栽培,未必不能开出这世间最动人的花。” 灼灼日光下,沈支言怔然望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般话语竟会出自薛召容之口。 这个素来在悬崖边游走、在刀尖上过活的人,何时竟有了这般风月心思?前世的他何曾说过这样的话,若当初能有半分这般情致,他们之间也不至于过成那般。 “这些话......”她忍不住问,“是从话本上看来的?还是鹤川教你的?” 那贺川最是机灵,以前常给他出些不着调的主意。 薛召容原本说得真挚,眼底情意还未散去,被她这般一问,顿时僵住。他耳尖微红,低声道:“昨日鹤川确实给了我一本册子。我瞧着上头写的颇有道理,这几句也挺有深意。” 所以,他现学的。 沈支言哭笑不得,小声嘀咕道:“多读些这样的书也好,不过光会背些词句可不够,总要身体力行才是。” 薛召容见她展颜,肩头紧绷的力道不觉松了几分。他虽素来对风月之事迟钝,但昨日那本书册倒真让他悟出些道理。 鹤川说得不错,这世间万物皆可学。武功能学,诗书能学,处世之道能学,就连这男女之情......也是能学的。 气氛顿时缓和许多,沈支言不愿再提那桩婚事,薛召容也窥得她几分心思,二人一时无话。 沈支言抬头忽见他颈间伤口又渗出血来,雪白领口已染上点点猩红。 “你且坐着。”她起身,不等他应答便疾步转入内室。不多时捧着一个药箱回来,轻放在石桌上。 “府上医师今日不在。”她掀开药箱,取出青瓷药瓶,“你伤口又裂开,我先替你简单包扎一下。” 她指尖拈起棉纱,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这药能止疼,敷上会好些。” 薛召容望着她利落地取出药酒、棉纱与细布,还有那露出的雪白的手腕,耳尖不自觉地泛起薄红。 她很细心,也很贴心。 沈支言执起银镊,蘸了药酒的棉球轻轻按在他渗血的伤处。手指拨开他半敞的衣领,指尖不经意擦过颈侧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待血止住,她又拈了止疼的药膏,用指腹在他伤处细细涂抹开来。 两人距离很近,沈支言低垂的鬓发间飘来一缕幽香,似兰非兰。薛召容屏住呼吸,只见她长睫如蝶翼轻颤,在眼下投落淡淡阴翳。这般专注神情,竟让他心口没来由地发紧。 沈支言正专心敷药,忽觉指下肌肤微微发烫。抬眸瞥见他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修长颈项间淡青血管若隐若现。几缕散落的乌发垂在颈侧,衬着那道伤痕,平添几分破碎感。 两人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唯有沈支言指尖在伤处游走的细微声响。 薛召容凝望着她,目光从那双潋滟的眸子,掠过挺翘的鼻尖,最后落在那微微张开的朱唇上。 今日的唇色格外艳丽,似是精心妆点过,比往日更添几分惑人之态。 她温热的吐息轻轻拂在他颈间,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这奇妙的触感让他心头悸动不已。 她好像,比他想象的更勾人,又那么那么的熟悉。熟悉到,眼前的她,真真切切就是他的人。 “妹妹。”远处忽然传来何苏玄的呼唤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渐近。 沈支言闻声手指一颤,正要退开,却被薛召容一把扣住手腕。 “别走。”他暗了下神色,“我伤口疼得紧,你继续上药。”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罕见的执拗,眼尾却悄悄泛起凛光。 沈支言指尖还沾着未涂完的药膏,听得脚步声渐近,不由有些窘迫。她试着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当真疼得厉害。”他又说了一遍。 两人正僵持间,何苏玄已捧着锦盒走到近前。他乍见二人这般亲密姿态,脚步一顿,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妹妹?” 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暗含无数意味。 “表哥……”沈支言尴尬应声,正要起身,薛召容却仍扣着她的手腕不放。 薛召容:“沈姑娘正在为我上药,何公子先等会。” 先等会。 何苏玄眉头皱得更紧,沈支言冲他晃了晃沾着药膏的指尖:“表哥先坐,待我给他敷完药。” 薛召容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何苏玄冷眼瞧着薛召容紧扣在她腕间的手,冷笑一声:“既是上药,何必抓着人不放?” 薛召容:“伤口疼得紧,这般握着方能缓些。” 何苏玄苦笑,薛召容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在心底暗骂一声“狗东西”,强压着火气,将手中锦盒重重搁在石桌上。 “妹妹且看。”他掀开盒盖取出两枚精巧的瓷盒,“新得的口脂,特意备了两色。” 沈支言瞥了一眼,顾不得细看,抽出薛召容紧抓的手,匆匆为他缠好纱布,这才走到桌前。 她看了看那两盒口脂道:“表哥不必破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我自会置办。” “这家的口脂是新出的花样,多少人想买都买不着呢。”何苏玄把 口脂往她跟前推了推,“我今日特意排队买的。” 薛召容目光落在那两盒口脂上,其中一盒的样式,好像与他先前送给沈支言的一模一样。 何苏玄见她不做声,又道:“你素日用的口脂不都是我替你挑的?我也不知你中意哪个,便都买了来。” 原来她平日的口脂,都是这位表哥置办的。薛召容眸色一沉,抬眼望向沈支言。 沈支言被他看得耳根一烫,低头收拾药箱:“多谢表哥,我的还没用完。” 何苏玄问道:“怎还没用完?上回给你买时,都已是小半年前的事了。” 沈支言没做声。 薛召容却道:“前几日我刚赠了她一盒。”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枚瓷盒,“正是这个花样。” 何苏玄听闻这话,不可置信地望向沈支言。 沈支言立马抱起药箱,丢下一句“我先把药箱归置好”,开溜了。 她把药箱放回屋里,又独自去了前院,把那二人丢在了西院里。 今日太傅府可真是热闹极了,薛亲王带着两位公子登门不说,连舅夫人与表公子也齐齐到场。 苏冉张罗着摆开几桌丰盛席面,男女分席而坐。 府中骤然多了这许多年轻儿郎,显得格外热闹。他们个个龙章凤姿,俨然成了厅中最耀眼的景致。 小丫鬟和嬷嬷们躲在外面不住偷看,激动地议论哪个更好看,哪个更配小姐。 席间,沈贵临执盏环视,目光在几位年轻人身上来回打量,除了自家儿子,其余三位皆是俊逸非凡。 他忽然想起夫人曾私下提过,何苏玄那孩子对言丫头似乎有些不同。自幼就待她便格外亲厚,全然不似寻常兄妹情分。那小丫头也总爱黏着表哥,一声声“表哥”唤得又甜又软。 当时夫人还说,言儿的外祖父曾提过,若是两个孩子当真情投意合,就让他们成婚,毕竟嫁到知根知底的人家,也放心。 只是薛亲王今日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他在两位儿子中择一为婿。 如今朝堂风云诡谲,薛廷衍此番西域遇险,分明是皇上按捺不住要动手的先兆。他岂会不知薛亲王急着联姻的深意? 沈家世代为官,也出过武将,先父更是曾率铁骑连破十二城,门下依附的文武官员盘根错节。这般势力,正是薛亲王最需要拉拢的。 说到底,沈家与亲王府本就是一根藤上的瓜。当年先父亲自教导薛亲王文武,夺嫡之乱时更是鼎力相助。新帝登基后欲除沈家,还是薛亲王联合江将军力保,又将他推上太傅之位。 如今这三足鼎立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亲王府倾塌,太傅府焉能独善其身? 联姻这步棋,明面上是向皇上示威,暗里更是要将沈氏一脉的势力拉拢到亲王府门下,助他们更上一步。 自然,薛亲王筹谋的远不止这些。 薛廷衍西域遇难,自家长子失踪,爱女被追杀,桩桩件件都在逼着他们两家绑得更紧。 而任何关系,都比不上成为一家人更为牢靠,如此,还能握住对方的命脉,防止倒戈的背叛。 虽说这姻缘里裹着血淋淋的权势,可既然避不开,倒不如在有限的棋局里,择个最稳妥的落子处,也为这唯一的女儿选个更靠谱的郎君。 只是,望着眼前人,他有点犯了愁。 一个是自幼看着长大的何家表侄,与爱女青梅竹马,素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着。两个孩子眉梢眼角的绵绵情意,明眼人都瞧得真。 一个是亲王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子,放眼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尊贵人物。若结这门亲,将来爱女便是王府主母,也有可能随着夫君成为人中龙凤。 另一个虽为次子,却最是出挑。文武双全皆是拔尖,样貌气度也无人能比。虽寡言少语,可那份为心上人拼命的劲头,着实令人佩服。还有他那极强的生命力,好似全天下人都死了,他还能活。 先排除何苏玄不说,那俩兄弟,要选哪一个? 第23章 第23章提亲。 这场家宴,众人各怀心思。何苏玄与薛廷衍本就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席间谈笑风生,与长辈对答如流,引得薛亲王与沈老爷频频颔首。这般长袖善舞的做派,自然讨人欢心。 唯独薛召容静坐一隅,默不作声地自斟自饮。倒不是他故作清高,实在是自幼养成的性子使然,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到了唇边总不知该如何诉说。他不言语时,眉目间自带三分凛冽,叫人不敢轻易近前。 今日他心中莫名郁结,又掺着几分隐忧,不知不觉便多饮了几杯。酒意上涌,眼尾泛起薄红,连耳尖都染了霞色。偏他浑不在意身上未愈的伤,仍是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冷酒。指尖扣着青玉杯,在喧闹宴席间,自成一方寂寥天地。 宴席散后,薛亲王携二子告辞时,沈支言远远瞧见薛召容耳尖通红,面色也不甚好看,想是饮多了酒。这人身上还带着伤,竟也不知顾惜,偏要这般豪饮。 她正暗自蹙眉,却见薛召容似有所感,抬眼望来。二人隔着庭院遥遥对视一瞬,随后薛亲王便带着儿子们迈出了府门。 待薛亲王一家离去,何夫人却一反常态地拉着沈夫人热络寒暄。又是提及大理寺空缺的官职要留给沈三公子,又是说起李贵妃在宫中设宴相邀。这般殷勤,倒叫人摸不透其中深意。 何苏玄也未急着回府,反倒与沈家几位公子下棋对弈至傍晚。他原想寻沈支言说话,却听闻她身子不适已回房歇息,只得作罢。 春长渡 第24节 何苏玄离了太傅府,马车并未驶向何府,而是径直往皇宫的公主殿去了。 薛亲王带着两个儿子回到王府,将人领进了书房。兄弟二人垂手立于案前,父亲并未赐座。 薛亲王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沉声道:“太傅府既已去过,礼数也周全了。想来沈太傅对这门亲事,应当不会再推拒。眼下情势紧迫,容不得半点耽搁。明日就着人准备定亲的聘礼,一应礼数都要周全。” 他说着看向长子薛廷衍:“廷衍,明日你去知会往来官员,还有那些世交故旧。” 说罢,他的目光转向次子薛召容时骤然转冷:“你今夜就动身去西域。上回让你除掉那个与廷衍接头的首领,你却让他逃了。如今这人成了关键,必须尽快解决。这差事既是你办砸的,就该由你弥补。” 薛亲王从案屉取出一枚令牌掷在桌上:“现在就出发,提着他的人头来见。” 薛召容闻言眉头紧蹙:“父亲,既已要定亲,为何偏要此时去西域?此行少说也要多日。况且那日救大哥时情势危急,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实在无暇追杀那首领。此事固然要紧,但眼下与太傅府定亲才是重中之重。” 薛亲王目光一沉,指节在案上重重一叩:“定亲之事自有你大哥操持。我看太傅大人,倒是更中意廷衍。” 更中意廷衍? 父亲这话如同惊雷炸响,这是要将沈支言许给薛廷衍? “父亲不可。”薛召容倏然道,“儿子愿意迎娶沈支言。” 他愿意,他现在非常愿意。 愿意?薛亲王闻言眯起眼睛,薛廷衍也错愕地转头。书房内霎时静得出奇。 薛亲王见他情急,不由冷笑:“现在知道着急了?先前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推拒。后来又多给了你七日时间,也不见你点头。如今事到临头才反悔,这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他站起身,负手踱到窗前:“本王原想着,这婚事无论许给你们兄弟谁,于王府都是助力。可如今,廷衍在西域遇险,分明是皇家的手笔。他需要太傅府这门姻亲,更需要沈家背后那些的势力。这些,只有廷衍娶了沈支言,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手。” 这场西域变故,让薛亲王改变了想法和策略。 薛召容紧皱着眉头,冷声道:“父亲可曾问过沈支言的意思?您怎知她就愿意嫁给大哥呢?起码要给与她尊重。” “她的意思?”薛亲王猛地转身,一甩袖袍,“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到她自己做主?她能嫁给你大哥,也是她的福气。” 福气? 嫁给他就是绰绰有余,嫁给大哥就是福气? “二弟。”一旁的薛廷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莫要如此说,你怎知沈姑娘不愿意嫁给我呢?我瞧着她聪慧可人,倒是极合眼缘。你素来对婚事避之不及,既然本无此意,又何必勉强?此事原就该由我来办,前些时日不过是因西域事务缠身,才劳父亲多费周章。现在,不必这么麻烦了,我娶便是了,你以后依旧可以享受自由。” 呵! 薛廷衍这话既显兄长气度,又暗指弟弟反复无常。 薛召容冷眼睨他,甩开他搭在肩头的手,对父亲道:“父亲,儿子早有心求娶,只是顾虑婚事仓促恐唐突了她,这才多费了些时日准备与她接触接触,时下我前去下聘也不晚。至于西域之事,儿子事后定当亲手了结那贼首,绝不留后患。” 薛召容据理力争,让薛亲王讶然,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先前互相推诿的两个儿子,如今竟争抢起这门婚事来。 他了解这俩儿子,老大突然松口,无非是西域遇险后急于寻个庇护?可老二却不同,今日见他面对沈支言那般情态,分明是动了真心。 他原以为这情爱之事,即便要动情,也该是长子在先,谁知竟是这个木头似的次子先开了窍。只是天家贵胄,动情便是大忌。有了软肋,就等于将命门递到旁人手里。 他思及此,冷声道:“此事不必再议。太傅大人既更属意廷衍,三日后便去下聘。你即刻启程西域,五日之内取那首领首级。而后转道通州,探探郡守口风,看他可愿归顺本王麾下。” 到底......他还是在意薛廷衍。 薛召容指节攥得发白,他还想再争,却被父亲一记凌厉的眼风钉在原地:“机会给过你,是你自己没有把握住。既然你不死心,为父就派人再去太傅府一趟,让沈太傅亲笔写明属意何人,顺便也问问沈姑娘的意思。若太傅府传回来的名字是你大哥,那便是沈姑娘自己也情愿,你不得再有异议。” 知子莫若父,薛亲王太清楚这个儿子的脾性,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若是认准了什么,拼了命也要争一争,可每回用力过猛,还总使错方向。两个儿子里,就数他最是难管。 薛廷衍听闻此话,反倒笑道:“二弟瞧见没?父亲到底疼你。太傅大人既已属意于我,父亲还愿为你再问一次,可见有多在意你。不过,无论结果如何,为兄都认。终究是亲兄弟,谁娶不是一样。” 不是一样? 他这话说得漂亮,当真是坏透了。 而父亲偏生最吃这套,说起话来语气都缓和了:“瞧瞧你大哥多识大体,你该好生学着,别总是执拗的像头牛。下去吧!等太傅府有消息会通知你。” 在他们眼中,他可不就是头牛。 他僵在原地,薛廷衍已是行礼道:“父亲辛苦一日,也该早些歇息了,待会我让人泡些缓神的茶送来。” 薛亲王应了声,面对如此懂事的儿子,心情立时好了许多。 薛廷衍先出了房间,薛召容仍僵立着,被父亲催了一声后才出去。 暮色已沉,残酒在肺腑里烧灼,却压不住心头那股郁气。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对紧随其后的鹤川道:“你去趟大理寺,查查那日见过的西域人可曾出入大理寺。若真与何家有关倒是麻烦。大理寺卿是何家的人,何家一家人均非善类,连带李贵妃都与太师一党,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密谋什么,这些人全都盯紧了。” 鹤川应了声,见他面色青白,忍不住劝道:“公子先歇歇吧!若真要去西域,属下多调些好手。虽然事务要紧,但是身子也要紧。” 薛召容没做声,望着渐暗的天色,眸中似有幽火跳动,檐角风铃叮当,仿佛在嘲弄他的徒劳挣扎。 鹤川望着自家公子颈间雪白的纱布,叹了口气。这桩婚事本该是桩喜事,偏生大公子横插一脚。若依他看,那日西域遇险时,公子就该袖手旁观,横竖回来只说救援不及,至多挨王爷一顿责罚。 少了个争家业的,往后亲王府偌大家业,还不都是公子的?可公子终究不是那般狠辣之人。 鹤川摇摇头,转身往大理寺去了。 薛召容独自坐在庭院石凳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颈间纱布,那是沈支言亲手为他包扎的。她为他上药时那般温柔情态,若说没有半分心动,他自是不信。 可她太清醒了,若没有外力相逼,当真会选择他么?他活了二十余载,头一回尝到这般焦灼滋味。从前只道自己是个洒脱性子,凡事争得便争,争不得便罢,何曾为哪件事辗转反侧过?偏生今日为着这桩从未奢望过的婚事,竟愁得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 等待太傅府回音的时辰有点难熬。 他越想越是头痛欲裂,自西域归来后,脑中总似有万千碎片横冲直撞,嗡嗡作响。时而疼得眼前发黑,活像中了什么邪术,偏又寻不出缘由。 鹤川踏着夜色匆匆归来时,见他仍在石凳上呆坐,问道:“太傅府还没消息?” 他摇头,月色下脸色苍白。 “这般久了......”鹤川嘀咕着,又宽慰道,“毕竟是终身大事,多思量些时辰也寻常。公子且宽心,等得了信儿咱们再动身去西域不迟。” 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枚扣子搁在石桌上:“属下买通了大理寺一个小吏,他说近日确有西域人来过,虽不知所为何事,但逗留不久便离开了。临走时,那人遗落了这枚扣子。那小吏见这物件金贵,便私自藏了起来。” 薛召容拈起那枚扣子,不觉皱眉,扣子上浮雕的虎头纹样,与沈支言在东街拾到的那枚一模一样。他沉声道:“看来东街那伙刺客,与大理寺有牵连。” 当日沈支言将拾到的扣子交予他后,他派人暗查多日却无果。如今这物件再现大理寺,绝非巧合。 “加派人手,顺着这枚扣子往下查。”他吩咐鹤川,“大理寺卿行事诡谲,又是沈家人,你多派人盯着。” 鹤川知晓此事绝非简单,应了声把扣子收起,正欲离去,却见管家匆匆而来,当即收住脚步。 管家朝薛召容躬身一礼:“二公子,太傅府来了回信,王爷命老奴送来给您过目。” 鹤川心头一跳,忙接过信笺递到薛召容手中。 薛召容盯着那素白信封,迟疑了片刻,而后拆开信笺,雪白的纸上,唯有墨迹淋漓的三个字:薛廷衍。 薛廷衍。 他们选择了薛廷衍。 鹤川见状冷呵一声,去瞧自家主子神色,只见他执信的手僵在半空,目光死死钉在那三个字上,半晌未动。 管家见状,小心翼翼道:“太傅府的人说,这是太傅大人亲笔所书,代表阖府意思。王爷吩咐,二公子看过信后便收拾行装启程西域,婚事......不必再费心了。” 代表阖府意思,也是沈支言的意思? 院中寂然,鹤川叹了口气,对管家摆摆手:“知道了,你先回吧。” 待管家退下后,鹤川望着仍如泥塑般的主子,喉头动了动,却终究无言。 鹤川心知薛召容一时难以接受,可细想来,太傅府这般选择也在情理之中。大公子是嫡长子,深得王爷器重,权势煊赫,前程似锦,嫁予这般人物,日后自是尊荣无限,更何况大公子经手的都是体面差事,哪像自家公子,尽做些刀口舔血的勾当。 为人父母,谁不愿女儿嫁得风光? 只是,想起 近日沈姑娘待公子的种种情态,分明也有几分心意。转眼却要嫁给长兄,日后相见还得唤一声“嫂嫂”,当真是造化弄人。 薛召容静坐良久,终是将信笺缓缓折好收入袖中,起身道:“备马吧,去西域。” 他说完,转身去内室更衣。 鹤川望着他挺得笔直的背影,忽觉今夜月色格外凄凉。 好凄凉。 公子这一生,终究是挣不脱这命数。眼下他所拥有的一切,皆系于亲王府。若王爷当真收回权柄,他便真成了无根浮萍。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终究是皇家忌惮的眼中钉。目前唯有倚仗王府庇护,方能在这腥风血雨中求得一线生机。若贸然反抗,怕是连亲王府的大门都出不去,就要命丧黄泉。 薛召容换了一袭玄色劲装出来,腰间佩剑寒芒更甚往日。鹤川忽地发觉,他腕间那串佛珠不见了,那是沈支言送给他的。 他竟摘下了? 莫非他当真要放手了? —— 四月初六,黄道吉日。天刚蒙蒙亮,一队长长的提亲队伍便沿着长安街迤逦而行。朱漆描金的礼箱足有二十八抬,浩浩荡荡铺了半条街。路旁的百姓纷纷驻足,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听说了吗?是薛亲王府的公子去向太傅府千金提亲呢!”一个挎着菜篮的婆子踮脚张望。 旁边卖糖人的老汉凑过来:“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这倒不清楚。”婆子压低声音,“连媒婆都没请,像是两家私下说定的。” 她指了指队伍中间那顶玄色轿子:“也不知里头坐的是哪位公子,真叫人猜不透。” “多半是那位大公子吧。”挎着竹篮的妇人压低声音道,“那可是金尊玉贵的嫡长子,在王府最得脸面。至于二公子......”她撇撇嘴,“听说整日冷着张脸,鲜少在人前露面。办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差事,哪像是会疼人的?” 旁边卖绢花的小姑娘插嘴:“可不是?若真得王爷看重,怎会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不过是替王爷跑腿的罢了。” 挑担的货郎凑过来:“不过太傅千金配王府嫡长子,倒真是门当户对。听说那沈姑娘生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我有个亲戚在何府当差,听说何老爷子早有意让表兄妹亲上加亲。那何家表公子生得俊,学问又好,他姨母还是宫里的李贵妃。” “好是好,可惜太傅府就这一个姑娘,不够分哪!”挎着菜篮的妇人咂咂嘴道。 旁边浣纱的女子轻叹:“到底是金枝玉叶的命,这么多才貌双全的公子任她挑拣。哪像咱们,随便配个粗汉都要当牛做马。” 卖炊饼的婆子闻言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的门牙:“这就是命!龙配龙,凤配凤,咱们这样的麻雀,自然只能啄些谷糠。”她擦了擦沾着面粉的手,“要我说啊,那些贵人们也有贵人的烦恼。” 她话音未落,提亲队伍最前头的执事突然敲响铜锣,百姓们顿时噤声退避,只见那顶玄色轿子缓缓转向太傅府方向。 —— 此番西域之行,薛召容与鹤川倒是颇为顺遂。二人抵达后便开始追查当初暗算薛廷衍的贼首。 那人乃是西域首领心腹,在域外颇有威望。原本与薛廷衍接应之事本该万无一失,谁知他竟临阵倒戈,抓了薛廷衍。自家儿子险些丧命,薛亲王岂能放过他们? 薛召容自少年时便替父亲料理这等见不得光的差事,亲王府那些刀口舔血的勾当,十之八九都落在他肩上。这些年下来,早已习以为常。 他与鹤川在城中暗访一日,循着蛛丝马迹,终是摸清了那首领藏身之处。此番带的人手皆是精锐,个个身手不凡。毕竟这一去,生死难料。 果然,那西域首领一见他们便知来者不善,立即召集麾下将士。霎时间,刀光剑影间打斗了起来。 薛召容一袭玄衣在敌阵中穿梭,剑锋所过之处,血溅三尺。鹤川紧随其后,手中长刀舞得密不透风。 春长渡 第25节 西域的烈日将鲜血烤得焦灼,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薛召容却恍若未觉,眼底只剩那个躲在亲卫身后的首领。 今日,定要取他项上人头。 那西域首领见是薛召容,狞笑道:“薛亲王府的二公子?久仰大名,上回就是你把薛廷衍那狗贼救走的吧?” 他啐了一口血沫:“今日既送上门来,定叫你们有来无回。” 薛召容懒得与他废话,长剑出鞘直取对方咽喉。这一个月来他身上旧伤叠新伤,几乎没一处完好的皮肉。前次西域之行留下的伤还未痊愈,如今又陷入苦战。 鹤川跟了他这些年,早见惯他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可今日的公子却比往日更狠厉三分,招招致命,剑剑染血,仿佛要将满腔郁气都发泄在这一战上。 鹤川心下暗叹,任谁整日替人收拾烂摊子,能不憋着火气? 刀光剑影间,薛召容臂上又添新伤,却浑然不觉疼痛。他满心只想着速战速决赶回京城。可西域人越聚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带来的精锐死士已折损大半。 庭院内尸横遍野,鲜血浸透了黄沙。鹤川腿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他踉跄着挡在薛召容身前,喘息道:“我怕是要死了,公子先走,属下断后。”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回京后,就跟王爷说是属下无能,没完成任务,别让他怪你。” 薛召容一把攥住他染血的衣袖,眼底猩红:“胡说什么,要死一起死。” 他长剑横扫,又斩落一个扑来的西域武士:“横竖我这条命活着也没意思。” 他说没意思。 鹤川听闻这话,心头一震,跟了公子这些年,何曾听他说过这等丧气话?往日哪怕伤得再重,被王爷责罚得再狠,他都咬牙挺过来,从未轻贱过性命。 如今这般,想来是因为沈姑娘伤着心了吧! 思及此,鹤川鼻尖发酸,他反手握住薛召容的腕子,触手一片黏腻鲜血:“算了,不死了,我陪您杀出去。只是,若真死了,若有来世,咱们都投生到寻常百姓家,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儿,好好过日子。您这样的,合该配个温柔体贴的姑娘。” 薛召容不禁苦笑,手中长剑寒光暴涨,将迎面而来的敌人生生劈成两半:“少说废话,别煽情,今日谁都不会死。” 剑锋划过敌人咽喉时,他又道:“待我日后脱离亲王府,定给你置办座大宅院,再替你寻房好亲事。” “好。”鹤川立马应下,撕下衣摆狠狠扎住腿上伤口,“这话早该说,那今日,便杀他个片甲不留。” 残阳如血,照在二人背靠背厮杀的身影上。鹤川的刀法越发凌厉,竟真在重重包围中劈开一条血路。薛召容的剑招也愈发狠绝,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郁结都发泄在这一战上。 这二人师出同门,武艺本就不相上下,配合的也相当默契,很快便在敌阵中杀出一条道来,直取那西域首领。 鹤川双刀翻飞,将涌来的西域武士尽数挡下。薛召容则长剑如虹,直刺那首领咽喉。 奈何那首领生得魁梧异常,手中一柄九环大刀舞得虎虎生风。薛召容本就带伤在身,被那大刀震得虎口发麻,连连后退。几个回合下来,他身上又添数道伤口,鲜血浸透了玄色衣袍。 一阵打斗,薛召容瞅准一个破绽,骤然变招,剑锋直取对方心窝。岂料那首领身形诡异地一扭,竟反手扣住他持剑的手腕。砂锅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他太阳穴。 “砰!”一拳下去。 薛召容只觉颅中嗡鸣,眼前金星乱迸。踉跄后退数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恍惚间,似乎听到鹤川在远处嘶吼着什么,可耳中只剩一片尖锐的蜂鸣。 还未等他稳住身形,那西域首领又是一记重拳砸在他左额。两拳下去,薛召容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耳中嗡鸣不止。温热的鲜血从额角汩汩流下,浸湿了眉睫,连带着口鼻都溢出血来。 那首领见他摇摇欲坠,狞笑着抽出弯刀就要斩下他的头颅。关键时刻,鹤川飞身挡在他身前,硬生 生接了这一刀。 然而,头部剧痛反倒让薛召容清醒了几分。他强撑着甩了甩头,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聚拢。指尖摸到腰间软剑,一个翻滚逼近那首领下盘,寒光闪过,对方腿上顿时皮开肉绽。 那首领吃痛跪地,薛召容趁机纵身扑上,软剑狠狠刺入对方胸膛。正要补第二剑时,那垂死的首领竟暴起一拳,重重击在他太阳穴上。 这一拳下去,薛召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如断线风筝般向后栽去。 那西域首领趁机翻身欲将他压制,却不料薛召容袖中寒光一闪,一枚柄淬毒的柳叶镖精准地刺入他左眼。 “啊!”首领发出凄厉惨叫,右眼瞬间被第二镖刺穿。趁其痛极乱挥之际,薛召容用尽最后力气,将第三镖狠狠扎进他咽喉。 鲜血如泉喷涌,那魁梧身躯轰然倒地。 首领一死,余下西域武士顿时作鸟兽散。鹤川斩落最后一个拦路者,踉跄着扑到薛召容身边。只见他家公子瘫在血泊中,浑身痉挛,连握着暗器的手都在剧烈颤抖。 染血的柳叶镖倏地跌落在地。 鹤川撕下衣襟拼命按压他不断涌血的额角:“公子,睁眼,别睡。” 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他声音发颤:“公子,鹤川这就带您找大夫,您撑住......” 残阳如血,照在薛召容渐渐失去血色的面容上。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咳出一滩猩红。 鹤川从未见过主子伤得这般重。鲜血不断从他的七窍涌出,将身下的黄沙染成暗红色。他慌忙要背他起身,却被他轻轻推开。 “别动......”薛召容气若游丝,“让我缓一会。” 鹤川不敢再挪动他,急令随从速寻大夫。 薛召容仰躺在血泊中,只觉天地都在旋转,颅中似有千万根钢针在搅动。他死死咬住牙关,试图保持清醒。 渐渐地,一阵剧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无数熟悉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炸开:母亲悬在梁上的身影、祠堂里父亲挥下的藤鞭、与鹤川并肩厮杀的场景,还有大红喜服、洞房花烛,最后是刑场上,一颗女子的头颅滚落三尺远,那双杏眸至死都望着他...... 那,好像是他的妻子。 他头疼的厉害,猛地弓起身子,十指深深抠进沙土中。这些分明不是多余的记忆,真实得令他战栗。 他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捂住胸口,刹那间,只觉心口如遭重击,仿佛有另一个魂魄在体内嘶吼着要破体而出。 他咬着牙,努力操持清醒,不多时,灵台忽而一片清明,浑身也如过电般战栗。 前尘往事,尽数归来。 他…… 他好像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了。 他重生了? “鹤川。”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鹤川连忙凑近:“公子。” “扶我起来。” 他借着鹤川的力道,以剑拄地缓缓站起。染血的目光扫过满地尸骸,望着这般熟悉的厮杀场景,他忽然低笑出声。 这笑声混着额角滴落的鲜血,听得鹤川脊背发凉。他只见自家公子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竟越笑越畅快。那双眼睛,再不是往日古井无波的模样,而是淬了毒般的亮。 鹤川被他这般情状骇得心惊肉跳:“公子,您别吓我。” 莫不是,莫不是伤着脑袋,傻了? 薛召容看向他,望着他震惊的模样,眼中一阵激动,连唤了三声:“鹤川,鹤川,鹤川。” 他的贴身护卫鹤川。 他声声哽咽,眼眶通红,前世为他挡箭而死的鹤川,如今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他,当真重活一世了。 那……他的支言呢? 他的妻子呢? 他慌乱地皱起眉头,努力回想近日发生的种种,记忆停留在那张娇俏的小脸上,不禁一阵激动,他的妻子还活着,他的支言还活着。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踉跄着就要往前奔。 “公子,伤那么重,先别动。”鹤川慌忙扶住他,感觉他好像中了邪。 他没有停下,继续快步往前走,鲜血从他脚踝淌了一地。 “您要去哪?”鹤川急问他。 “回京城,抢人。” 第24章 第24章重逢。 三日前。 亲王府一家走了之后,沈支言早早回了西厢房,执卷倚窗,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薛亲王携二子登门的用意再明显不过,父亲话里话外都透着属意大公子的意思。这门婚事,怕是躲不过去了。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心绪翻涌。若强硬推拒,以薛亲王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非但两府闹僵,父亲在朝堂的处境也很艰难。 思来想去,究竟要如何,才能破开这死局? 暮色渐沉时,阮苓、阮玉以及江义沅来了。自东街遇刺后,阮家二老将女儿看得极紧,若非软玉时时在旁照看,连房门都不让出。今日能来太傅府,还是她磨了许久才得的恩准。 “姐姐!”阮苓刚被扶下轿就急急唤道,手里还攥着个绣了平安符的香囊,是准备送给沈支安的。 江义沅身体素质一向很好,时下看着也精神许多。 沈支言带她们到了西厢房,让丫鬟们端上新摘的鲜果。 阮苓咬了口蜜桃,问道:“姐姐,听说薛亲王带着两位公子来了,他们来做什么?莫不是来议亲的?” 这些日子,阮苓在母亲口中多少听说了一些关于薛亲王府联姻的事情,这婚事怕是要从将军府转移到太傅府了。 沈支言坐在桌前托着腮,愁眉不展地回道:“薛亲王今日来,话里话外提了好几回,好像是要我在他们兄弟中选一个做夫君。” “真的?有这好事?”阮苓眸子倏地亮起来,“像我们这种世家小姐,有时候连择夫的资格都没有,姐姐能一下从两个皇家贵子中选一个,当真爽然。这可是京城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这兄弟俩个个优秀,姐姐中意哪一个?” 对于阮苓来说,夫君有得选就是好事,总好过她单恋一个人的滋味。 沈支言望着盘中水灵灵的果子,轻叹道:“婚姻大事,终究是一辈子的事。门第再高,人才再出众,若是不能两情相悦,岂不是委屈了自己一辈子。” 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想再成婚。 阮苓想起母亲常说的那句话,这世上的姻缘,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称心如意难。她问道:“姐姐莫不是心里有人?若没有,这满京城再寻不出比亲王府两位公子更出众的了。还是说姐姐仍惦记着何家表哥?” 她分析道:“虽说表哥才学品貌都不错,可比起亲王府那两位还是差一点。不过若姐姐与表哥两情相悦,自然该选心上人。” 沈支言望着阮苓天真的模样,心下微涩。这小丫头哪懂得什么朝堂博弈,只道姻缘就该选个称心如意的。这般纯粹的心思,倒叫人羡慕。 江义沅见沈支言忧愁,自责道:“这事都怨我,那日就不该让妹妹去见薛召容。如今倒好,被薛亲王府黏上了,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他们若真有本事就该自己保住家业,何必拿姑娘家的姻缘作筏子?” 江义沅向来不屑这些儿女情长,更厌恶男子将女子当作附庸。她见过太多闺秀,成亲后便如折翼的雀儿,困在四方宅院里相夫教子,耗尽韶华。 沈支言忙道:“姐姐不必自责。即便那日不见薛二公子,薛亲王也迟早会找上门来。他们谋的是朝堂大局,非关儿女私情。太傅府不过是他权衡之下的选择罢了。” 前世不也照样联姻了么? 江义沅倚着廊柱,眉头紧锁。她与沈支言自幼相伴,最是清楚这位看似柔弱的闺秀骨子里的倔强。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下,藏的是不肯轻易屈就的性子。若嫁得良人倒也罢了,就怕逼迫出来的婚姻,委屈一生。 她叹气道:“若当真避不开,我倒觉得薛二公子更稳妥些。那人虽面冷,却是个肯拼命的。东街遇刺那日,若非他豁出性命相救,我们怕是早没命了。” 春长渡 第26节 “这世上,做得比说得好的人太少。薛大公子固然风光霁月,可过日子终究要看品性。自然,我们不该妄断他人,但大祸当头时,肯 为其豁出性命的,才是最真诚和最有担当的。在那种生死关头,并非所有人都能出手相救。” “薛召容虽非长子,如今也不及长兄显赫。可蛟龙困浅滩,终有腾云时。论文韬武略,他哪样逊色?若非薛亲王刻意压制,早就干出一番天地了。” 江义沅最是欣赏有情有义之人,单单那日东街相救,她就断定薛召容品性极佳。 阮苓也凑近道:“姐姐,我瞧着你对薛二公子很是不一般,你看他的眼神,跟看何家表哥时完全不同,就像我看支安哥哥时那样,心里扑通扑通的。” 阮苓从早就发现,沈支言对待薛召容很是特殊。 沈支言却是轻叹,垂下头来。 江义沅见她不愿多言,岔开话头道:“且不说这些,听说西市新开了家胡商铺子,卖的都是稀罕物件,回头我带你们过去瞧瞧。” 阮苓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她说着往东院瞧了瞧,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寻支安哥哥说会儿话。” 她憋在府中多日未见沈支安,想念的很。 沈支言点头道:“去吧,二哥这会儿该在书房。” 阮苓应了声便去了,孰料不一会的工夫,红着眼圈回来了,手里绞着帕子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支安哥哥定是看上那和都县令的千金了。方才我去寻他,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送给他香囊他也不要。东街那日我就瞧着他看那姑娘的眼神不对。” 怎么说起了和都县令的千金?沈支言与江义沅都很诧异。 沈支言安慰她:“妹妹别胡思乱想,这些日子二哥为着大哥失踪一事,一直在调查,应是太忙了。” “姐姐你不懂。”阮苓却叹气,“我能感觉到支安哥哥的变化。我与他相处这么多年,他什么心思我是能看出来的。只是我追着他这么久,还不及人家一面之缘。” 她有时候也犯愁,自己到底哪里不好,支安哥哥为何就是不接受她呢? 江义沅想起那日遇到的女子,不禁蹙眉道:“堂堂县令千金,出门竟不带半个随从,挺奇怪的。当日她钱袋被抢时,偏就站在我们身侧。她一声呼喊后,直接拽着我去追贼,慌乱之中我只顾得去捉贼了,也未多留意。” “前几日我查过,她兄长确在京城备考,名叫许琛。大哥说,此人与何家表哥都在同一先生的私塾里学习。若那日表哥在场,定会认出她来。只是不知她时下是否还留在京城。” 阮苓道:“既然她兄长与表哥相识,直接找表哥打听不就成了。支言姐姐,你若再见着表哥,可以问问。那日东街之事很是蹊跷,别是那女子与那些人演戏,只为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劫持支禹哥哥一家。” 阮苓这话点醒了沈支言,前世没有东街赏灯,也没有见过许莹,真不知晓行窃一事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她思忖着道:“也好,回头我去问问表哥。” 父亲与兄长近日也在追查东街一案,那几个被抓的黑衣人嘴硬得很,怕是受过严训的死士,问不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朝中近来风声不对,各家都绷着根弦。她们虽是闺阁女子,可生在官宦之家,谁不是从小耳濡目染?父兄案头的公文、夜半的密谈、府中突然多出的生面孔,这些细微处,往往藏着惊涛骇浪。 这时,外出采买的阮玉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了。他额上还沁着汗珠,怀里堆满了从东街甜食铺子采买的零嘴儿,都是照着阮苓列的清单一一置办的。 阮苓一见那些油纸包,顿时把方才的愁绪抛到九霄云外,欢欢喜喜地扑过去翻检:“可算回来了,快让我瞧瞧有没有漏的。” 阮玉将点心一样样摆在石桌上:“都是你们喜欢的,一样不少。” 他从中拿起一袋蜜饯递给沈支言:“这是支言姐的蜜饯果子。” 又转头递给江义沅一个青瓷罐:“义沅姐爱喝的云雾茶,掌柜的说这是今春的头茬。” 江义沅接过茶罐,笑道:“挺有心,知道我不爱吃甜食,爱喝这个。” 得了夸赞的阮玉笑嘿嘿地挠挠头,问道:“不知姐姐后日可有时间,我有事寻你。” 江义沅想了想这几日的安排,回道:“应该能腾出一两个时辰,你找我何事?” 阮玉回道:“届时再告诉你。” “好。”江义沅应了声。 沈支言拈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熟悉的甜香在舌尖化开,蜜饯还是那个味道,依旧那么甜。她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一事,这味道好像与那日表哥买的截然不同。 她记得清楚,表哥当时买的蜜饯非常酸,与平时吃的不太一样。她问表哥在何处买的,表哥还说是在东街老铺买的,东街卖蜜饯的仅此一家。 “阮玉弟弟,这蜜饯是在东街那家铺子买的吗?”她问软玉。 阮玉正帮着阮苓拆油纸包,闻言抬头道:“就是我们经常买的那家,掌柜的说今早新渍的,还多给了几块。” 这家的蜜饯沈支言吃了很多年,蜜饯向来甜而不酸,老板做的很用心。 阮玉见她皱眉,问道:“今日可是味道不对?” 沈支言摇头:“这家的味道我最熟悉,从未变过。只是那日表哥买的,有些酸涩异常。” 江义沅:“或许他在别家买的?” 沈支言:“东街只此一家卖蜜饯的,我问过表哥,他亲口说是那家。” 阮苓咬着杏仁酥插话:“说不定那日的果子没腌好呢?总不会是表哥撒谎吧?” “撒谎”二字一出,让沈支言微微一愣。那日江义沅追盗贼的地方与卖蜜饯的地方相隔不远,当时连守城卫兵都被惊动,表哥却浑然不觉。况且,若真只为买甜品,何至于耽搁那么久? 江义沅道:“这事好办,我回府时顺道去趟那甜品铺子,问问那日的蜜饯为何是酸的,也问问何表哥到底去没去过。” 阮玉听得一头雾水:“这怎么突然疑心起表哥了?不过一包蜜饯罢了,表哥待支言姐姐那般好,怎会存心欺瞒?” 阮苓也连连点头:“就是,表哥最疼姐姐了。要我说,定是那日蜜饯腌坏了。” 江义沅看着这对天真的姐弟,揉了揉眉心:“天色不早了,你们腿脚不便,还是早些回府。京城近来不太平,路上当心些。” 阮玉问道:“义沅姐姐不一道走吗?” “我去趟东街。” “好。” 阮家姐弟走后,江义沅并未急着离去,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晶手串。她抓起沈支言纤细的手腕,将手串戴上。夕阳余晖透过水晶,在沈支言雪白的肌肤上折射出璀璨光华。 “姐姐这是......”沈支言讶然抬眸。 “前几日特意为你订做的。”江义沅端详着那流光溢彩的手串,大小尺寸正好,“你素日戴惯那串佛珠,如今给了薛二公子,腕上空落落的岂不别扭。那日遇险时,你声声唤我快走,原以为你是个娇气包,没想到紧要关头这般硬气。” 她这句“娇气包”惹笑了沈支言。水晶在暮色中流转着七彩光晕,映得沈支言眼眶微热。 江义沅虽然平日里舞刀弄枪,此刻却显出难得的细腻。 沈支言激动又开心:“谢谢姐姐这般用心,我很喜欢,定会日日戴着。” “喜欢就好。”江义沅宠溺地笑笑,问道:“只是,那串佛珠对你那般重要,你为何要送给薛召容?我瞧得出你待他很是不同。姐姐并非要干涉你的婚事。只是那日若非我执意让你去见薛二公子,也不会出现后面一连串的事。” 这事江义沅始终记挂着。 沈支言深知江义沅的性子,最是重情重义。若因那日之事,让她心中埋下芥蒂,日后无论 自己是否嫁入亲王府,只要过得不如意,义沅姐姐定会一直自责。 她压下心头酸涩,展颜笑道:“姐姐何必挂怀?当日去见薛二公子,本就是我自愿的。其实我与他早有些渊源,只是未曾与你们细说。至于儿女私情,眼下我确实无心婚嫁。无论是薛大公子还是二公子,我都不想嫁。” “如今朝局动荡,我们两府处境微妙,有些事不得不防。那些人连我们这些闺阁女子都敢下手,背后牵扯定然不小。姐姐务必当心,最好让令兄再细查东街一案。那些黑衣人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刺客。还有那家蜜饯铺子,以及何县令千金,这些线索必有关联。” “其实,那日盗贼被擒后,我拾到一枚虎纹纽扣。那物件我交给了薛召容去查,如今也不知他查的如何了。” “虎纹纽扣?”江义沅略有疑惑,“当时妹妹捡到为何不交给我,而是给了薛召容?你与他究竟有何渊源?不知妹妹可否告知?” 江义沅也察觉沈支言最近有些反常,尤其是关系到薛召容时。 沈支言沉默片刻,道:“姐姐,有些事我现在还不想说,等日后有机会了我一定告诉你。砚深哥哥在兵部办事,接触的人多,麻烦姐姐与砚深哥哥查查,可有什么组织佩戴虎纹纽扣。” 她不说,江义沅自然也不再追问,爽快答应道:“好,那虎纹纽扣我自会查个明白。天不早了,你好生歇着,近日莫要出门。婚事若真不愿,拼死也要争一争,这世上,总会有转机,不能委屈自己。” 沈支言点着头:“多谢姐姐关心,我会仔细考虑的。” 送走江义沅后,沈支言径直去了父母院中。前世父亲与薛亲王密谈半晌,她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婚事便被一锤定音。这次,她不想再那般稀里糊涂了。 屋内烛火摇曳,父亲神色如常,母亲却愁眉不展。她开口道:“父亲,女儿知道薛亲王府此番是为联姻而来。但女儿不愿嫁入亲王府。无论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我都不愿。” 她直接道明自己心思,希望父母能够理解。 父亲示意她坐下,烛火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叹气道:“言儿,为父知你心中不愿。可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谁不是身不由己?薛亲王爷自带着两个儿子上门,已是给足了面子。” “放眼整个京城,除了亲王府那两位,还有谁更合适?便是你表哥,我瞧着也不及。何家老爷最是圆滑,从不明确站队。若真将你许过去,一旦朝中有变,我们太傅府的立场就会跟着转变,届时左右为难,会很被动。” 沈支言理解父亲的担忧,但她还是攥紧衣袖道:“父亲,女儿不愿嫁入亲王府,与表哥无关。实在是眼下不想成婚。” 母亲心疼道:“言儿,你总得告诉娘亲,为何突然这般抗拒?娘瞧着薛家两位公子都很不错,嫁给哪一个都不会过太差。” 父亲也附和道:“就说薛廷衍,他是嫡长子,日后继承王爵。言儿若嫁过去,便是正经王妃。为父不逼你,但你要想清楚,这世上哪桩婚事不是权衡利弊?” 母亲:“是啊!娘当年嫁给你父亲时,也不过是家族联姻。可这些年相敬如宾,不也过得很幸福。有时候门当户对的姻缘,反倒比情投意合更长久。” 沈支言见连母亲都来相劝,心头更是酸涩,她道:“父亲,联姻虽能暂保亲王府,但定有其他法子。求您容女儿些时日。” 父亲见她执拗,又劝道:“连薛亲王爷都破不了的局,你一个闺阁女子能有什么办法?为父何尝不疼你?只是这世道即使如此。” 母亲抓起她的手,跟着劝:“当年我嫁来时也是百般不愿。可这些年相扶相持,不也儿女双全?感情总能慢慢养出来的。” 沈支言僵挺地坐着,瞧着父母忧愁的模样,心中更是难过,她又何尝不知,她若是不答应联姻,作难的自然是自己父母。 她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父亲见她红了眼眶,也不忍再劝,道:“言儿你且先回去休息,这事容我与你母亲再商议。” 母亲拉着她的手起身道:“跟娘走,今晚就与娘一同睡,有什么心思与娘说说。” 作为母亲到底还是不忍心的,希望能听听女儿的心声。 沈支言应着,跟着母亲出了房间。 母女出去后不久,薛亲王府的大管家突然带着一些贵重的礼品来拜访。 那管家堆着满脸笑意,躬身道:“沈大人容禀,这些礼品都是我们家大公子特意备下的。大公子回府后对沈姑娘赞不绝口,说是难得的投缘。王爷的意思是,请沈大人在信笺上写个中意的名字,如此他心中好有数。” 沈贵临没想到薛廷衍会对沈支言生了意思,还特意送了礼品过来。他深思一会,问道:“二公子可有说什么?” 他想听听薛召容的意思。 管家回道:“回大人,二公子回府后便匆匆去了西域。王爷原想与他商议定亲之事,可瞧他那意思很是不愿。早前王爷就与二公子商议过,想让他迎娶沈姑娘,还给他时间让他多与沈姑娘相处,可这些日子下来,二公子始终未表态,想来是无意这门亲事。” 无意这门亲事? 沈贵临不禁皱眉,看来这么多天的接触,他还是没有对支言动心。如今又这般急着离京,不知是不是在躲避。 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走到案前,提笔蘸墨,既然二公子无心,那便只能选大公子了。于是他在空白信笺上写下了“薛廷衍”三个字。 深贵临装好信递给管家,道:“回去告诉王爷,这是我个人意思。” “好的大人。”管家恭敬地将信函收入袖中,躬身告退。 待王府的人离去后,沈贵临独坐书房良久,望着窗外渐沉的月色长叹一声。他原对薛召容颇有期许的,虽非长子,却是块难得的璞玉,稍加雕琢必成大器。可如今他不愿意,他们也无法。 —— 春长渡 第27节 薛召容重伤昏迷,鹤川带着两名大夫日夜兼程赶回京城,一路上急救不断,才勉强吊住他一线生机。 回府后,王爷只来看过一回,听闻性命无碍便拂袖而去。倒是薛廷衍日日来探望,亲自煎药喂食,更衣换药时总红着眼眶自责:“若非为兄遇险,二弟何至如此。” 鹤川冷眼瞧着这位嫡长子忙前忙后,心中不断咒骂,公子为他险些送命,如今这般殷勤也是应当。更何况这人竟厚着脸皮与沈支言订了婚。 薛召容悠悠转醒时,正对上薛廷衍拿着湿帕子为他拭脸的手。这位兄长见他睁眼,顿时喜形于色:“二弟醒了。”转头就要唤太医。 床榻上的人却静得出奇,只拿一双幽深的眸子盯着他。薛廷衍被这眼神看得发毛,还未及反应,忽见薛召容蓦地坐起,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他的面门上,他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还不等他缓过神,衣领又被揪住,第二拳已带着风声袭来。 “快来人。”薛廷衍口鼻顿时溢血,狼狈地冲呆立的仆从嘶吼。 几个下人这才回神,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此刻的二公子赤红着眼睛,活似从地狱爬回来的修罗,谁敢近身? 薛廷衍挣扎间瞥见弟弟眼底翻涌的恨意,心头剧震。这哪是平日沉默寡言的二弟?分明是,索命的阎罗。 他哪里招惹他了,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 薛廷衍脸上已是一片涨红,仆人们战战兢兢地劝道:“二公子,这可是大公子啊!” “大公子?”薛召容冷笑一声,揪着薛廷衍的衣领又是一拳:“打的就是大公子。” 三拳下去,薛召容长舒一口气,将薛廷衍一把甩到地上,冷喝一声:“滚出去。” 薛廷衍捂着肿痛的脸,不可置信地瞪眼道:“你竟敢打我?” 薛召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抬眼瞥他:“再不滚,我还打。” 他…… 他疯了。 薛廷衍见他这般凶狠模样,不敢再与他争辩,起身冲出房间去找父亲。 这时,鹤川一瘸一拐地冲了进来,见薛召容坐在床边,眼眶立即红了 ,激动道:“公子,你可算醒了。” 薛召容应了声,下床对他道:“去备马车。 鹤川忙问:“您去哪里?” 薛召容忍着疼痛,弯腰穿上鞋子:“去太傅府。” 鹤川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拦道:“公子,外头正下着大雨,您才刚醒来,万不能乱动。” 薛召容却充耳不闻,起身走了几步,又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鹤川回道:“四月十二。” 四月十二? 过了这么久? 他问:“我大哥可曾去太傅府提亲?” 鹤川看了看他,好一会才点点头。 薛召容见此冷笑一声,就要往外走,却被鹤川拽住。 “公子。”鹤川劝道,“您先前不是已经放手了吗?如今既成定局,何苦再去寻她?” 薛召容:“我何时说过放手?” 他说完,甩开鹤川,踉跄着冲入雨幕。刚至院门,便撞见父亲撑着伞疾步而来。 “逆子。”父亲一把攥住他湿透的衣袖,喝道:“你竟敢殴打兄长?” 雨水顺着薛召容苍白的脸颊滚落,他抬眸直视父亲:“他该打。” 该打? 薛亲王还未及反应,已被他猛地挣开。只见那道单薄身影在暴雨中摇摇欲坠,绷带渗出的血迹被雨水晕开,在素白中衣上绽出触目惊心的红。 “拦住他。”薛亲王冲鹤川怒喝一声。 鹤川拖着伤腿急忙追上去,虚虚地拦了一下。 薛召容不理会震惊中的父亲,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找了辆马车上去。 鹤川慌忙跟上他,道:“公子带上我,我留下会被王爷打死。” 薛召容应了声,把他拉上了马车。 雨夜中,马车疾驰向太傅府。车厢内昏暗潮湿,鹤川看不清薛召容的神情,只觉他周身寒意比雨夜更甚。 他们到了太傅府,叩门声惊醒了守夜人。管家匆匆禀报,沈贵临披衣赶来,见薛召容浑身湿透、面色惨白地立在雨中,惊道:“二公子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薛召容深深一揖:“岳父,我要见支言。” 岳父? 岳父? 这一声“岳父”如惊雷炸响,震得沈贵临僵在原地,鹤川更是瞪圆了眼睛,公子莫不是伤重糊涂了?怎么叫上岳父了? 雨声渐急,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周围只有雨声。 薛召容见沈贵临愣住,猛然意识到失言,立即改口道:“伯父,劳烦请支言一见。” 他话音甫落便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鹤川连忙搀住他,对沈贵临道:“沈大人,公子重伤未愈,可否容他进府稍歇?” 沈桂林见他伤势骇人,急忙将人引入花厅。沈夫人闻讯赶来,见状倒吸一口凉气:“二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伤的这般重?” 待鹤川将西域诛杀首领之事道来,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沈夫人问道:“二公子此番去西域,是王爷遣去的,还是自去的?” 鹤川低回道:“回夫人,是王爷硬逼着公子去的。说来上次受伤还未痊愈,结果又被遣去西域,这次连命都差点丢在那里。” 沈贵临闻言心头一震,难道不是他主动放弃的支言? 薛召容强撑着坐在椅上,声音嘶哑地道:“伯父,我能否见见支言?” 沈贵临闻言犹豫着三更半夜是否妥当,沈夫人却已起身:“二公子稍候,我去叫她。” 沈夫人说完便去叫女儿。 房间里安静下来,薛召容单手撑在案几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湿透的衣衫在椅上洇开水痕,沈贵临提议他先去换身干净的衣服,他却执意不去。沈贵临递来的热茶,他也只是机械地啜饮两口,目光始终死死盯着门帘方向。 鹤川从未见过主子这般情态,那双眼中的渴盼与克制交织,仿佛囚徒仰望最后一缕天光。 窗外雨声渐急,更漏滴答,每一刻都像在凌迟。 不多时,珠帘轻响,沈支言已是立在了门前。 她望着屋内那个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的身影,心口蓦地酸涩,他怎么又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薛召容闻声霍然起身,望着立在门前的人,张了张口,许久才唤了一声:“支言。” 支言! 沈支言温声缓步上前,福身一礼道:“不知薛公子深夜前来找我,可有要事?” 她话音未落,却见薛召容赤红着眼,唇角颤抖着又唤了一声:“支言。” 支言! 这一声呼唤,恍若隔世。 沈支言心头一紧,撞进他那双盛满痛楚的眼睛里。这眼神太过熟悉,熟悉得让她眼眶发热,一双手不禁攥紧了衣袖。 檐外雨声忽急,屋中,一阵寂静。 沈支言僵愣了许久,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薛召容向前一步,伸手欲牵她的手,却被她后退避开了。 沈贵临见状,连忙上前道:“薛公子,先坐下说话。” 薛召容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才缓缓收回。 他望着沈支言复杂的眼神,哑着嗓音问:“伯父,能否容我与支言单独说几句话?” 第25章 第25章“放......”她慌…… 薛召容从未想过,人死后竟还能复生。即便只是一缕幽魂重归人世,也足以令他惊骇难抑。昏迷数日间,前尘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轮转,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渐渐拼凑完整。待他彻底清醒时,方才确信,自己当真回到了一年多前。 这绝非寻常的重生。 这是上苍赐予的翻盘之机。 最常浮现于眼前的,是沈支言的身影。从初相识的惊鸿一瞥,到三书六礼的定亲之喜。从情动时床榻上的激情缠绵,到争执后的决绝背影。前世种种,历历在目。直至断头台上,刽子手刀光闪过,他最后看见的,却是那颗滚落刑台的头颅。 那是他的妻。 那是沈支言。 前世刑场之上,他眼睁睁看着她倒在血泊之中。 大雪纷飞,天地皆白,却掩不住刑台上一片刺目的猩红。他们被押跪在雪地里,相隔不过数步,却仿佛此生从未如此靠近过。 她苍白的面容上沾着雪花,往日灵动的眸子黯淡如灰,他看着她,苦涩道道:“支言,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若有来世,别再遇到我了。” 他喉间哽住,心如刀绞。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若当初不曾强娶她进门,或许她还能平安喜乐地活着,嫁与心仪之人,而非年纪轻轻便随他赴了黄泉。 那时候,她才十九岁。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她眼底燃起一簇微弱的火光,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她仰起脸,轻声问他:“薛召容,死后的世界,还会三月飘雪吗?” 她没有说抱怨的话,也没说离别的话,只是问了他这么一句。 多么凄凉。 她那时候应该对世间再无期许了吧! 阳春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此刻却飘着鹅毛大雪,仿佛连老天都在嘲弄他们的结局。 他重重地点着头,声音沙哑:“不会了,再不会了。往后的三月,都是暖春,会开满鲜花,会……” 他话未说完,刀光闪过。 春长渡 第28节 她的头颅滚出三丈远,青丝沾着殷红的血,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痕迹。 他僵在原地,眼中似有江河决堤,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可他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身首异处。 这段记忆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梦魇。许久以来,刑场上的场景夜夜入梦,每一次都让他痛彻心扉。 多可笑啊。前世至死都未能释怀的憾事,如今竟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前世刑场诀别时,他们分明说好了若有来世,再不相见。可如今宿命弄人,偏又让他们回到了初相识的光景。 他望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心头蓦地涌起一阵钝痛。原来那句“别再遇见”,才是这世上最违心的谎言。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任凭轮回几转,他们终究要纠缠在一起。 前世赴死之时,他竟都未 能参透自己对沈支言究竟是怎样的情愫。那般执念从何而起?为何至死方休? 他太清楚自己这一生是如何走来的。在亲王府里活得像个笑话,拼了命地想要出人头地,却始终不得其法。从前他以为,只要像块顽石般硬扛着,在仕途上流血拼命,在情路上固执己见,终能挣个好结果。 直到此刻重活一回,方才惊觉,原来有些缘分,早就是刻在三生石上的。 但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能握住。 仕途倾轧,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而于情之一字,纵使他曾百般强求,与沈支言的姻缘终究落得个生死相隔的下场。 那时的他不懂,有些事并非竭尽全力就能如愿。他只知道蛮横地索取、逼迫,用最笨拙的方式去攥紧想要的一切。 可强求来的,又岂能长久? 他与沈支言成婚一年多,竟未有过一日真正舒心的日子。她心里始终装着旁人,那个在她出阁前便两情相悦的表哥。即便红妆十里嫁入他府,那人依旧在她心头占着最重的分量。而他偏偏生就一副执拗性子,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一个求而不得,一个念念难忘。这般拧巴的姻缘,早在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初成婚时,他也曾想过与她相敬如宾,做个举案齐眉的表面夫妻。可每每见到她,心口便没来由地发紧。那股子莫名的占有欲像野草般疯长,渐渐蚕食了他的理智。 他多想像寻常夫妻那般,听她软软地唤一声“夫君”。 许是自幼失恃,他总盼着能从这桩婚事里讨些暖意,好填补心里那个漏风的窟窿。可这念头终究是自欺欺人,他生生拆散了她的姻缘,又岂能指望她心甘情愿? 沈支言是活生生的人啊。 她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会怨会恨。那一年多里,他们分院而居,每当他受伤难受时,总像个乞丐般杵在她院门外,盼着她能施舍一眼。可多半时候,连片衣角都等不着。 偶尔按捺不住闯进去,攥着她纤细的手腕,想从那双永远含霜的眸子里找出半分温存。可触到的永远是躲闪与冷漠。 最疯的那回,大雨滂沱。他将人按在院中石桌上,任凭冰凉的雨水浇透衣衫,就那样要了她。 那日雨幕如倾,她在他身下哭得发抖,素白的手指死死攥着石桌边沿,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嗓音破碎得不成调。可那时的他着了魔般,任凭她如何挣扎哀求都不肯停手。 事毕,她蜷在雨中,雪白的裙裾上洇开刺目的红,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 他蹲在她跟前,语无伦次地赔罪,可她的眼泪却落得更凶了,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她心里从来就没有他。 强占了她的身子后,她整整一个月闭门不出。任他在院外如何赔罪讨好,那扇木门始终紧紧闭着。 后来他才明白,那日雨中荒唐,不仅碾碎了她最后一丝体面,也彻底冻硬了他那颗本欲放软的心。 他渐渐陷入一种混沌的迷茫里。 这桩婚事究竟为何?日复一日,不过是相对无言地熬着。每每想见她时,那股子渴望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逼得他几欲发狂。偏生又要强自按捺,忍得骨头发疼。 这婚姻竟成了最磨人的刑罚。 后来他索性放任自己。想亲近时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揽进怀里,再不管她是否情愿。唇齿交缠过,肢体缠绵过,可即便相拥而眠,两具身躯也似隔着千山万水。她的身子总是凉的,连带着他的心也一寸寸冷下去。 究竟快活么? 他也说不清了。 偶尔餍足后望着帐顶,只觉得空落落的,仿佛连那份欢愉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前世他与她,就像两株生着倒刺的藤蔓,纠缠得越紧,扎进血肉的刺就越深。 他总执拗地向她讨要半分温情,若不得,便摔帘而去,徒留一室冰寒。 那一年多光景,他们便是这般互相折磨着过来的。直到断头台上血溅三尺,他才恍然惊觉,自己早已深陷泥沼,却还要硬拽着她一同沉沦。 她本该是枝头最明媚的海棠,却被他拖进这滩污浊里,平白染了一身尘垢。 若早知如此......若早知如此!放手让她飞,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成全。 可前世种种,终究是覆水难收。 而今重活一世,望着眼前活色生香的她,胸腔里那颗心竟疼得发颤。喉间像是堵着团浸了醋的棉花,酸涩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他望着她闪躲的目光,回忆最近她的反常,心头却倏地一紧,她莫不是,也重生了,也和他一样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了。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便如野火燎原般烧得他心口发疼。既是重生,为何这些天来避他如蛇蝎?为何宁肯装作陌路,也不愿与他相认? 房间里一阵寂静无声。 沈贵临怔在原地,连带着屋中众人皆露出惊诧之色。他眉头紧蹙,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薛二公子神色异常,看向自家女儿的眼神更是古怪,好似与往日大不相同。 他踌躇着,既忧心女儿安危,又摸不准这人真正意思。 沈夫人瞧着这情形,朝他递了个眼色,对薛召容道:“既如此,你们二人且在此说话,我们先出去。” 她说罢便领着众人出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阖上,屋内顿时静得无一声响。 沈支言僵立在原地,与薛召容相隔不过三尺,却似隔着万水千山。她垂着眼睫不肯抬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薛召容见她不动,朝前迈了一步,她却立刻后退半步,这般避之不及的模样,分明是有意的。 他心头蓦地一沉,她果然也重活了,却宁可装作陌路。 难道当真不愿与他再有半分牵扯?可为何要与薛廷衍定了亲? 这算什么?兜兜转转,她终究没能逃过联姻的宿命。 “支言。” 他低低唤了一声,又向前迈了半步。 他这一声低唤,却使沈支言攥着衣袖又后退一步,始终不肯抬眼看他。 他见状止住脚步,喉结滚动了几下,眼底渐渐泛起潮意:“支言,你如今过得可好?” 可是会想起伤痕累累的前世? 可是会为那断头台上的悲剧做噩梦? 这短短一句问候,含着千言万语。 沈支言听进心里,指尖无意识地缩紧,掌心沁出的冷汗将布料浸得微潮,心口更是突突跳得厉害。 这般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语气,熟悉的气息,让她慌乱。 他果真带着前世记忆回来了? 方前,她还暗自庆幸他未曾重生,可此刻确认后,竟比想象中更为惶然。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窒息感再度漫上心头,逼得她又退了一步,后背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雕花隔扇。 她这一退,他的眼眶瞬间红了,急急上前,伸手欲拦,却又被她躲闪开。 “薛公子,深更半夜的,您究竟有何要事?若无事......便请回吧。”她催他回去。 而她话音甫落,他便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她惊惶抬眸,正撞进那双噙着泪的眼里。朱唇微启又合,终是垂下羽睫,未再发出一言。 他见她又在躲避,固执地捏起她的着下巴强行抬起脸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那目光太过灼人,烫得她眼尾泛起泪光,连挣扎都忘了。 他指尖的力道与前世如出一辙,掐得她下颌生疼。可那双眼里的情绪却比从前复杂得多,除了熟悉的偏执,还浸着化不开的痛楚。 “薛公子......”她蹙着眉轻颤,“松手,你弄疼我了。” 薛公子。 又是这般疏离的称呼。 前世从洞房花烛到血溅刑场,她不是冷冰冰地唤他“薛公子”,便是连名带姓地喊“薛召容”,从未软软地称过一声“夫君”。 此刻两人呼吸相闻,却仍似隔着一道跨不过 的鸿沟。 原来即便重活一世,她待自己依旧分毫未变。那这些时日的温言软语,莫非只因今生他们尚无夫妻之名? 可为何......为何她偏偏又要嫁与薛廷衍? 这念头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他再难自持,猛地攥住她纤细的手臂往怀里带。 她却似惊弓之鸟,抬手便将他推开。这一推彻底击碎了他残存的理智,他蓦地上前将人牢牢锁进怀中,逼得她踉跄后退,最后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放......”她慌乱地抵住他的胸膛,却被他一把抓住手,强行按在他的心口上。 那里跳得又急又重,震得她掌心发麻。 他俯身逼近,呼吸灼热地扑在她面上。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她被迫望进那双翻涌着痛楚与执念的眼睛里,只见他眼眶越来越红,喘息愈来愈重,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她挣了几回都没能脱身。 他禁锢着她的下巴就要俯身亲上去,却猝不及防地被她踢了一脚。他闷哼一声,僵在原地。 “薛召容......”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放开我。”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浇下,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缓缓松开钳制。 不能吓着她。 来时的路上,他只想确认她安好。可此刻人在眼前,那股想要占有的执念却比前世更甚。方才那一瞬,他几乎又要重蹈覆辙,就像从前那般,得不到便硬抢。 他后退半步,指节捏得发白。是该好好想想,这一世究竟该如何待她。 曾经,多半源于那桩强求的婚事。若当初能好好相识,慢慢相知,或许结局便不会那般惨烈。 此刻她眼中还噙着未散的惊惶,下巴被自己捏得泛白,他终是冷静了下来。 他喉结滚动几下,直起身来,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对不起,方才唐突了。近日......我脑子有点问题。” 他不打算与她言明重生的事,因为这一世,他想要换个法子把她留在身边。 既她也不愿相认,那便当作初相识罢。 春长渡 第29节 他这般突然的转变,反倒让沈支言怔住了,她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头没来由地一软,脱口道:“你......先坐下歇会儿。” 他此刻的模样实在骇人,衣衫湿透,血迹斑斑,脖颈处的伤口狰狞可怖,手腕上布满淤青,额间缠着的绷带也渗出血色。唇上更是半点血色也无,整个人摇摇欲坠,却还强撑着在这发疯。 他依言坐下,这才发觉指尖都在发颤。许是失血过多,又淋了雨,周身寒意刺骨,连带着神思都有些恍惚。他垂眸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忽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 抬眼时,正撞见她慌忙别过脸去,可那泛红的眼尾却骗不了人。 他抬手欲按太阳穴,却牵动内伤,猛地咳出几口鲜血。她再顾不得其他,疾步上前扶住他,手中绢帕下意识去拭他唇边血迹。 指尖碰到他冰凉的皮肤时,她才惊觉失态。可看着他满身的伤,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这满身的伤究竟怎么来的?你就不能爱惜些自己吗?” 从来都是如此,他什么时候能够先学会爱自己? 他听闻这话却低低笑了,尽管那笑容里浸着苦涩,可眼里却又亮了。 她到底还是在意他的。 “不妨事。”他低声道,“去西域时打斗伤的,不过皮肉伤罢了。” 说起西域,沈支言皱起眉头,半月前父亲曾提起,说薛召容突然请命西行,连两家议好的婚事都推了。当时她对着铜镜发呆了好久,心里空落落的,却说不上为何。 看来是在西域伤的,既然伤了,为何不好好留在家里养伤,来到这里发疯。 她轻叹口气,正要起身唤医师,却被他一把抓住手。 “与薛廷衍订婚,可是你自愿的?”他突然问她。 这一问,她这才惊觉自己如今的身份,连忙要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她别过脸道:“我早就说过,不愿与任何人成婚。” 她不愿意。 果然还是被逼迫的。 两人僵持间,沈支言疑惑地思忖着。方才那番疯魔模样,确实像极了记得前尘往事的。可转眼又恢复如常,客客气气唤她“沈姑娘”,倒真像是得了癔症,分不清今夕何夕。 正想着,忽见他的身子晃了晃,有些难撑,可指腹在她腕间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像是舍不得放开似的。 她往外抽手,他察觉她探究的目光,终是松开了她。 他嗓音沙哑的很:“我近来伤病缠身,时常恍惚,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他又说客气的话,听起来那么别扭。 她无声叹了口气道:“你且坐着,我去唤医师来。” “别去。”他又抓住她的衣袖,眼底泛着血丝,“就这样陪我一会。浑身疼得厉害,只想与你安静坐一会。” 他怕她一走,这场重逢如梦般成了镜花水月。 可他伤势沉重,她心中焦急,劝道:“你伤得这样重,好歹让大夫瞧一瞧。这般不顾惜自己身子,若是有什么闪失,这一生岂不就此蹉跎?起码,对自己好一些。” 前世她就总对他说这样的话,每每见他强撑,便觉心头刺痛。如今见他仍是这般倔强,既心疼又生气。 他听着这关心的话,却笑了声。 “别笑了。”她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大夫来。” 她匆匆起身,出门吩咐人速去请大夫,又命管家往二哥处取一套干净的衣衫来。 雨势渐歇,夜色将尽,天边已透出一线微光。沈贵临与夫人在廊下徘徊,面上忧色难掩,眉头紧锁,低声道:“这薛二公子行事着实古怪,深更半夜带着一身伤闯进来,实在教人放心不下。” 见沈支言出来,他连忙上前问道:“他寻你究竟有何要事?这般模样,着实骇人。” 沈支言温声安抚:“父亲、母亲不必忧心,他只是伤势过重,神思恍惚,并非有意惊扰。” 一旁的鹤川叹息一声,接话道:“确实如此。在西域时,那首领狠辣,接连三拳重击公子头部,当时便七窍流血,昏迷不醒。醒来后便时常胡言乱语,神志不清,怕是伤了根本。” “我家公子实在命苦,上回赴西域是为救大公子,险些丧命,此番又为替他铲除祸患,落得这般重伤,当真是九死一生。” 沈夫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轻抚心口道:“这薛二公子当真可怜见的,王爷怎就偏叫他去做这般凶险的事?都是亲王府的公子,哪个不是爹娘的心头肉?” 鹤川摇头苦笑:“这其中的缘由,我也不知晓。只晓得公子自小活在大公子的阴影下,从未得过王爷半分疼爱。能平安活到今日,已是艰难。” 沈贵临与夫人相视叹息。 沈支言不想让他们忧心,便道:“父亲母亲先回去歇着罢,他这边已无大碍,待大夫包扎妥当,我便让人送他回去。” 夫妻二人哪里放心得下?沈贵临摆手道:“无妨,待他包扎完,我们与他说说话,看他可有什么要说的。” 薛召容本就伤势沉重,又经雨水一激,此刻面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失了血色。大夫仔细诊治后,替他换上干净衣衫,又命人煎了汤药服下。待药碗见底,窗外已透出朦胧晨光。 沈贵临见他仍坐着不打算走,不由劝道:“天将破晓,二公子伤势不轻,不如早些回府将养。” 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薛召容却微微摇头:“多谢伯父关怀,晚辈不碍事,在此小憩片刻便好。” 这意思,是不打算走。 沈贵临暗自皱眉,正欲再劝,却听夫人温声道:“我瞧公子伤得实在厉害,不如就在客房歇下罢。” 沈贵临不愿意,欲开口阻拦,却见薛召容已颔首道:“多谢夫人体恤,随意安置一处客房即可。” 他果真要赖着不走了。 沈贵临心中叹息,若留他过夜的消息传出去,定会惹来闲言碎语。可眼下夫人已发了话,对方又执意留下,他只得吩咐下人把客房收拾出来,又给他备上热茶和点心。 鹤川搀扶着薛 召容往客房去,沈支言目送他们离开,这才转身回房间。然而躺在榻上,却是辗转难眠。 翌日一早薛廷衍就来了。 沈贵临望着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禁愣住。 这是被谁打的? 第26章 第26章“今日起,该换我抢你的…… 薛召容在太傅府的客房里仅歇了两个时辰,便披衣起身。沈支安的衣衫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因着连日伤病缠身,他消瘦了许多,那袭青衫更衬得人如修竹,清冷疏淡。 晨露未晞时,他已立在沈支言西厢房的月洞门外。 鹤川抱臂倚在一旁的树下,望着那道清隽身影,不由连连摇头。他家公子也不知犯了什么痴症,才将将养了会儿精神,就巴巴地来堵沈姑娘的门。 倒是与从前不同了,这般为自己心念之人争上一争,倒比从前那万事不入心的模样强些。 只是那沈家姑娘已是他大哥未过门的新妇,这般纠缠终究有违礼数。不过,若真要强求倒也不是全无转圜,但看公子能豁出去几分了。 鹤川正暗自思忖,忽见不远处沈支安匆匆地赶来。沈支安瞧见院门前那道清瘦身影,不由叹了口气,上前道:“薛公子起得这般早,不如随我去用些早膳?你身上伤势未愈,总该好生将养才是。” 沈支安一早便听闻昨夜之事,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薛二公子竟会夤夜登门。他方起身,便听得院中丫鬟们低声议论,父亲母亲亦是愁眉不展。 父亲眼下泛青,显是一夜未眠,在庭前来回踱步。待母亲将昨夜之事细细说来,他亦觉不可思议。 前些日子薛二公子与妹妹有些往来,可若当真有意,上回薛亲王携二子登门时便该表明心意,何至于拖到如今妹妹已与薛大公子定下婚约又找上门来? 说实话,他虽对这位薛二公子谈不上多喜欢,却总觉得此人身上有股旁人没有的执拗劲儿,行事虽古怪,偏又透着一股赤诚。这般脾性,倒叫人忍不住探究,却又莫名能叩动人心。 上回听闻他二话不说便远赴西域,连成婚的念头都未曾动过,父亲这才松口,将妹妹许给了薛大公子。 而妹妹又何尝不委屈?分明心中无意,却仍要强撑着应下这门婚事。他深知妹妹性子,定是不愿父母为难,才这般隐忍顺从。妹妹懂事得教人心疼,偏他这做兄长的束手无策。 可如今婚约已定,薛召容又突然冒出来,着实有点麻烦。 “多谢二哥关怀,我身子已无大碍。”薛召容冲他行了一礼,说起话来声音还很虚弱。 这哪里是无碍的模样?面色苍白如纸,唇上血色全无,连站着都似在勉力支撑。偏生这人还要强撑,倒叫他一时无言。 更教他意外的是那声“二哥”,唤得这般自然熟稔。先前共事时,二人虽言语不多,却始终守着礼数,何曾这般亲近过? 他叹气道:“既如此,也该按时进药。不如请大夫再来看看。” 薛召容的目光却仍往西厢院内飘去,脚下纹丝不动,分明是不愿离去。 沈支安瞧出他眼底的执念,缓声道:“妹妹这个时辰应当还未醒,昨夜折腾得晚,此刻怕是正睡着,不如先随我去换药用膳。妹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你行事须得掂量着分寸,莫要给她平添困扰。今早府里丫鬟们已议论纷纷,更何况对方还是你兄长。” 这话说得明白。若薛二公子当真对妹妹存了心思,对方又是他的嫡亲兄长,这般关系着实棘手,往后在府里相处更是难堪。 薛召容眸光微动,仍望向西厢房的方向,静默了一会,终是应了声随着他离开了。 沈支安引着他先去大夫处换了药,又带他去了膳厅。 膳厅内,沈三公子沈支轩正用着早膳,见他们进来,腾地站起身,连嘴里半块包子都来不及咽下,瞪圆了眼睛道:“你当真在府里宿了一夜?” 他晨起便听下人们窃窃私语,虽素日里对妹妹的事不甚上心,可这回的婚事却叫他悬着心,到底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妹妹,总盼着她能得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先前他是极其中意薛召容的,此人与妹妹相处时,他暗中观察过几回,只觉得这位薛二公子身上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比寻常世家子弟更添几分风骨。 那时他还暗自欢喜,想着这般人物若能做妹夫倒是极好的。谁承想转眼这人就远赴西域,生生推了婚事,倒让薛大公子来下了聘。 如今这人突然又出现在这里,还留宿一宿,难不成是要抢亲? 薛召容朝沈支轩微微颔首,执礼甚恭地落了座。沈支安虽已用过早饭,却仍不放心地坐在一旁,亲手为他盛了碗滋补的参汤,又将筷子递到他跟前,温声道:“既到了这儿,薛公子便不必客气。” 沈支安终归不敢惹恼他,他满身是伤,情绪未定,若再受刺激恐生事端,不如先以礼相待,好歹哄着他用完膳再作打算。 薛召容低声道了句“多谢”,便安静地用起饭来。他进食时极轻,几乎不闻杯箸之声,偏生沈家两兄弟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倒叫他显出几分不自在来。 沈三公子终究按捺不住,搁下茶盏问道:“薛二公子此番前来,可是对婚事有什么不满?或是......另有所想?” 他这般突然登门寻妹妹,总该有个缘由。 薛召容明白二人忧虑。沈支言如今身份不同,自己这般冒失,确实会给她招来闲话。他缓缓放下筷子,沉声道:“我与她需要聊聊。昨日仓促,还未来得及坐下来细聊。” “什么话这般要紧?”沈三公子追问。 还要坐下来细聊。 这话倒把薛召容问住了。要说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分明。只是想见她,想同她说说话,想把那些辗转反侧的心事与她说说。 前世,他们至死都未能好好说上一回话,如今重活一世,这份想见她的心思再难遏制。昨夜在客房辗转两个时辰,眼前全是她的影子。 明知她一时难以接受,明知太傅府上下都会惊诧,却还是忍不住天不亮就守在西厢房外,只为早一刻见到她。 他沉吟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待过些时日,我定当原原本本告知两位兄长。” 两位兄长? 沈家兄弟闻言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诧异,沈支安也就罢了,可沈支轩分明比薛召容还小上两岁,怎地也成了“兄长”?今日这位薛二公子言谈举止,着实透着古怪。 春长渡 第30节 见他避而不谈,兄弟二人也不好再追问。沈支安斟酌着开口:“若真有什么要紧事,不妨修书一封。只是……如今支言已与你大哥定下婚约,婚期就定在下月。待她过门后,便是你的嫂嫂。无论如何,总该给她留几分体面。” 沈支安满心忧愁。 下月就成婚?怎会这般快? 可沈支安所言在理,他低声回道:“二哥说得是,我自会谨慎。” 他说罢便欲起身,碗中粥饭几乎未动。 “这就要走?”沈支安忙问,“才用了两口,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支言可醒了。” 沈支安:“……” 沈支安揉了揉眉心,只觉方才那番话都白说了,这人分明半个字都未听进去,只得耐着性子道:“这个时辰她醒不了的。你好生用膳,待有了力气,要做什么都由你。现下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叫人看着都揪心。” 薛召容默然片刻,终是重新落座。虽食不知味,仍强撑着用完一碗粳米粥,又用了些小菜。热食下肚,苍白的面容总算透出些血色。沈支 安亲自将煎好的汤药递到他手中,看着他皱眉饮尽。 刚出膳厅,薛召容的脚步又不自觉往西厢方向转去。沈支安一把拽住他袖摆:“女儿家的闺阁岂是随意去的?先随我去书房坐坐,待她醒了,我差人唤她来见可好?” 沈支安好言相劝,眼前这人伤重未愈,瞧着实在可怜,偏又透着股执拗劲儿,真的不敢轻易刺激。 薛召容见他已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坚持,只得随他往院中走去。 沈贵临一早便未用膳,在庭院里来回踱步,越想越是心绪难平。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这般仓促将女儿许出去。 如今薛二公子突然折返,且不论他待言儿是否真心,单是这叔嫂同处一府的尴尬就够叫人头疼。若他当真对言儿有情,往后言儿在亲王府的日子怕是难熬。只盼这位小公子能早些清醒,莫要再添乱子。 想起昨日见他时那副模样,堂堂亲王嫡子,竟落得满身伤痕、憔悴不堪,着实教人心疼。更忧心的是,自家女儿素来心软,若是对这落魄公子生出怜惜之情,那可遭了。思及此,他重重叹了口气,这桩婚事当真是麻烦得紧。 正思忖间,管家匆匆来报:“老爷,薛大公子来了。” 薛廷衍?沈贵临眼皮猛地一跳,心下暗道不妙。他整了整衣冠,快步往前厅去。 刚踏入厅门,便见薛廷衍立在堂中,身旁还摆着几样礼盒,瞧着倒是周到。只是待看清对方面容,他顿时怔在原地,那张向来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竟青紫交错,分明是被人狠狠揍过的痕迹。 “伯父。”薛廷衍恭敬行礼,开门见山道,“晚辈此来,是想问问二弟召容可在府上?” 果然是为这事。沈贵临暗暗吸气,斟酌道:“昨夜确实来过,伤得不轻,险些昏在门前。我见他实在难撑,便留他在府上让大夫诊治了一番。” 他说着打量薛廷衍神色,但见他眉宇间隐有郁气,不似往日温和,也不知这对兄弟是不是闹了矛盾。 薛廷衍沉声问道:“他此刻在何处?” 沈贵临:“应当还在客房歇着,可要派人去请?” “不必。”薛廷衍略一摆手,转而问道,“支言姑娘在何处?我想先见见她。” 沈贵临回道:“言儿在西厢房,这会儿不知起身没有。公子不妨在此稍候,我差人去请。” 他说完示意丫鬟去唤人,余光却瞥见薛廷衍眉头紧锁,目光频频望向门外,显是心绪不佳。 沈贵临见他面上伤痕狰狞,终是忍不住问道:“公子怎么受了这般重的伤?” 提及此事,薛廷衍眼底闪过一丝尴尬。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个突然发疯的弟弟。他堂堂亲王府嫡子,自幼金尊玉贵,连父亲都不曾动过他一根手指。偏生昨日被自家弟弟连揍三拳,这口气如何咽得下?熬了一夜怒火,天一亮便来寻人。 “无碍。”他勉强压下心头郁气,“不慎磕碰罢了,劳伯父挂心。” 沈贵临瞧着那青紫的伤痕,不像是磕的,倒像是被拳头砸的。 这时夫人苏冉过来,一眼便瞧见薛廷衍脸上的伤,不由问道:“薛公子这脸是怎么了?莫不是与人动了手?” “伯母安好。”薛廷衍耳根微红,强忍着羞恼行礼,“只是磕碰所致,不碍事的。” 沈夫人诧异地应了声,吩咐丫鬟沏了盏上好的茶。 她坐下来打量着薛廷衍,这位薛大公子大清早登门,必是为着薛召容而来。自昨夜越她想越觉得薛二公子看女儿的眼神不对。那一声“支言”唤得百转千回,分明藏着说不尽的情意。 如今细想,当初薛召容远赴西域,未必是推拒婚事,许是被他父亲强行支开。而薛廷衍突然应下这门亲事,也许更多是看中太傅府在朝中的势力,于他仕途大有裨益。 还有支言,很明显她对薛家两位公子的态度截然不同。与薛大公子相见时礼数周全却疏离,可每当提及薛二公子,那眼底便浮起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这般情状,倒不似初识,反倒像是有过什么未了的纠葛。 厅内一时静极。沈贵临与夫人交换了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点悔意,这门亲事,确实定得太急了。薛亲王更是等不得似的,竟将婚期就定在下月。 三人各怀心思地坐着,茶烟袅袅间弥漫着难言的尴尬。谁心里都清楚,薛召容夜宿太傅府这事,于礼数上着实不妥,更让这位已定下名分的未婚夫婿难堪。 不多时,沈支言来了。她瞧见薛廷衍脸上的伤,先是一怔,随即唇角不自觉扬起个微不可察的笑,她大约猜得到这是谁的手笔。 “薛公子。”沈支言叫了他一声。 “沈姑娘。”薛廷衍回了一句。 按说既已定亲,称呼原该亲昵些,可这两人倒比陌生人还生分。薛廷衍也显出不自在来,毕竟从议亲到如今,他与这位未婚妻统共才见过三回。前两回他特意登门,还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推拒了。 薛天衍盯着沈支言看了片刻,道:“昨日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可是来扰了姑娘清静?他近来伤着脑袋,行事愈发荒唐。若是说了什么混账话,姑娘尽管告知,我自会管教。” 沈支言昨夜听鹤川提及薛召容远赴西域不是本意,她便隐约猜到这门婚事另有隐情。 此刻望着这位令人生厌的未婚夫婿,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淡淡道:“薛大公子言重了。昨日薛二公子确实来过,只是伤得厉害,家父见他情形不好,才留他在府中医治。至于他为何而来,我亦不甚清楚。方才听下人说,他此刻正在二哥院中,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商议。” 沈支言这般说,分明是在替薛召容遮掩。薛廷衍眸色一沉,强压下心头不悦,转了话题道:“今日天气好,不如我带你出去走走?听闻灵山的芍药开得正好,这个时节最是娇艳。春日将尽,这般好景致若是错过实在可惜。说来惭愧,我们相识这些时日,竟还未曾好好说过话。” 灵山?那地方离京城足有半日车程,她才不会与他出远门。 她正欲婉拒,却又听他温声道:“沈姑娘,如今你我既已定下婚约,下月便要完婚,我与父亲商议过了,多腾出些时间陪陪你。先前也是我疏忽,未曾抽出空来。” 他的话显得格外诚恳:“我知这桩婚事来得突然,难免让你无所适从。但请放心,待成婚后,我定当珍之重之。今日在此立誓,此生丁当好生待你。你入府便是世子妃,阖府上下必当敬重。” “日后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尽管去做。似你这般娇艳的花,原该养在最好的庭院里。我虽不敢说能给你世间最好的一切,但必定竭尽所能,让你过得舒心如意。” 他郑重道:“相信我会做个好夫君,将来也会是个好父亲。” 薛廷衍眼神真挚,字字句句皆是承诺,仿佛要将往后余生如何善待沈支言一一剖白。 沈支言听完,却只是垂眸不语。沈贵临与沈夫人对视一眼,神色已不似先前凝重。既已定下婚约,成婚在即,能得薛廷衍这般保证,做父母的终究是宽慰了几分。 可沈支言心中静如止水,竟无半分触动。这般真挚的誓言,换作旁人怕是会动容,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重伤未愈的薛召容。 昨夜她辗转难眠,不确定他究竟是当真重活一世,抑或只是因体质殊异,隐约记得些许前尘。若他并未全然忆起,倒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二人相见时,不至太过难堪。就怕他是真的重生了。 她正出神,忽闻薛廷衍温声询问:“你可愿随我去灵山赏花?” 她未听真切,怔然未答。 薛廷衍见状,眉峰微蹙,复又道:“眼下春光正好,花开正盛,你我同行,既可赏景,亦可多些相处。你放心,一应行程琐事,我自会安排妥当,绝不教你劳神。” 沈老爷见话 已至此,若再推辞,未免太拂了他的颜面。两家既已定亲,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总该留些情面。 他见女儿仍怔忡不语,便含笑代答道:“出去走走也好,言儿也该散散心了,回头寻个好天气你们一起去。” 薛廷衍起身郑重地向沈贵临拱手一礼:“多谢伯父成全。廷衍定当悉心照料支言。” 他眸中笑意温润,又接着道:“听闻城中新开了家酒楼,菜肴甚是可口。不知今日可否邀支言同去用膳?顺道在街上逛逛,也好添置些物件。” 他突然一口一个“支言”唤着,让沈支言浑身不自在,她婉拒道:“不必了,今日还有书要温习,就不陪公子了。您若有事,不妨先回,莫要耽误了正事。” 她要赶他走。 薛廷衍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怔了怔又展颜笑道:“我今日专程来陪你的,并无他事。既然不便出门,那便在此处说说话也好。” 沈贵临:“那公子今日便在府上用膳吧,正好老二、老三也在家中,让他们陪你。” 薛廷衍立即应道:“好,那我便叨扰了。” 话落下,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沈贵临觉得再坐下去反倒尴尬,便起身道:“你们先聊着,我与夫人去准备。” 薛廷衍应了声,看了眼沈支言,总算有机会单独相处了。 只是沈贵临携夫人刚行至门前,忽见薛召容踏阶而来,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鹤川。 夫妻二人骤然驻足,沈贵临只觉眼皮突突直跳,似有不祥之兆。 薛召容在门前站定,朝二人拱手一礼,目光却已越过他们望向屋内。那抹熟悉的粉色裙裾映入眼帘,他当即抬步欲入。方跨过门槛,正撞见薛廷衍立在沈支言跟前。 二人俱是一怔。 薛廷衍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沈支言瞧着薛召容,但见他气色虽比昨日好些,眸中却凝着层寒霜。这般神色她再熟悉不过,前世每当他遇见何苏玄时,便是如此。 “支言。”薛召容叫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他虽然面上冰凉,但是对她说话的语气却很温和。 他只顾看着沈支言,全然未将薛廷衍放在眼里。 自昨日至今,他坐立难安,头痛欲裂,总疑心这是场大梦。现在只想好生与她说说话,亲眼看着她,心里方能踏实些。 沈支言尚未应声,薛廷衍已上前一步,道:“二弟寻她何事?不妨先与为兄说说,她现在是你未来的嫂嫂,你说话注意些,也该尊重我一些。” “尊重?”薛召容唇边凝着冷笑,“那你可曾给过我半分尊重?” 薛召容一看到他就来火气,除了今生在他身上受的委屈,还有前世临终前他对他做的那些事,着实让他怒火中烧,时下索性在这里说说:“西域之行,我为你险些丧命。那日在密林生火时,我分明与你说过,那串佛珠是支言所赠。你当时乱嚼舌根便罢了,我当你已明白我的心思,可转眼间,你竟与父亲合谋向沈家提亲。” “那日我远赴西域,本就是被父亲所迫。他说要修书太傅府询问支言的意思,让我在家中静候。可结果,你与管家串通,诓骗沈伯父说我主动退出。待那信传到我手中时,我还当是支言与沈老爷选择了你,如此我才去了西域。” 头一次,他这般道出心中不快和委屈:“西域那夜,我为护你与那贼子以命相搏。三记重拳击在颅上,险些要了我性命,这些年来为你挨的刀、受的伤,早已数不清。可我拖着这副残躯回来,却见你已与支言订了婚。本就是你让管家从中作梗,夺了这门婚事,那你可有尊重过我,尊重过支言?” 他胸中怒火灼灼,失望如寒冰刺骨。从前对这位兄长何等敬重,纵使受尽委屈,遍体鳞伤,也甘之如饴。为贪恋那一点温情,竟不惜自折羽翼,将大好前程与尊严尽数碾作尘泥。 如今重活一世,方才豁然开朗,此生此世,断不能再做那任人践踏的垫脚石。头一桩要紧的,便是将这些年被薛廷衍夺走的,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屋中顿时一阵寂静。 薛廷衍万万没料到,这个素日沉默寡言的弟弟竟会说出这般锋利的话来,字字句句直指他处心积虑夺他姻缘。自小被众星捧月的他何曾受过这等指摘,顿时面颊烧得通红,十指攥得骨节发白。 他冷眼睨着薛召容,从牙缝里挤出冷笑:“怎么?你与沈姑娘错过良缘,倒要怪到我头上?父亲何曾没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优柔寡断。若真有本事,何至于至今白身?连父亲一句责骂都能将你发配千里,自己立不起来,倒有脸来怨我?” 在薛廷衍看来,这个弟弟纵使武功卓绝、才智过人又如何?生性冷僻,不谙世故,既不懂曲意逢迎,也不知步步为营谋取权势。如今不得父亲青眼,身无功名,又能怨得了谁? 他说罢,跨至沈知言身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我告诉你,她已与我定下婚约,日后便是你嫂嫂。识相些,莫要在此丢人现眼,说些糊涂话。” 薛廷衍素来极重颜面,何况此刻当着众人之面,岂容胞弟踩到自己头上?他攥着沈知言的手猛然一拽,硬生生将人扯到身后。 沈知言吃痛,腕骨被勒得生疼,不由低呼一声。 薛召容见他竟对沈支言动手,眸光顿时冷了下来。 人还未近身,袖中寒芒已至,一枚飞镖擦着薛廷衍面颊掠过,“铮”地钉入纸窗。 薛廷衍只觉脸侧一凉,温热血珠已顺着下颌滚落,他闷哼一声,慌忙捂住伤处。 春长渡 第31节 不待众人反应,薛召容已箭步上前,一把将他推开,反手将沈支言护在身后,而后攥紧的拳头已重重砸在他脸上。 薛廷衍素来不谙武艺,哪经得住这般攻势?踉跄间被按倒在地,雨点般的拳头落下,疼得他嘶声怒骂:“薛召容,你疯了不成?殴打兄长已是忤逆,如今还要羞辱你未来嫂嫂。”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死死摁住,继续道:“昨日你动手我便忍了,今日竟变本加厉,沈支言的名节你不管不顾,留宿这笔账我尚未与你清算,你倒先来与我动手。” 可任他如何喝骂,薛召容将他牢牢按在地面一顿打。 沈贵临见状慌忙上前,急道:“二公子息怒,万事好商量,何须动手。” 沈家众人皆惊得变了脸色,谁曾想这对兄弟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拳脚相向。 薛召容却似未闻,仍死死揪着薛廷衍衣襟,拳风凌厉。 薛廷衍虽被压制,却倔强地昂着头,厉声喝道:“没用的东西,除了动粗你还会什么?这般闹腾,沈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传出去叫人怎么说?说薛家二公子强抢兄长未婚妻,你简直禽兽不如。” “抢?”薛召容冷笑一声,“从小到大都是你抢我的,今日起,该换我抢你的了。” 他说罢又是一记重拳落下。 沈贵临见他状若疯魔,再打下去恐要闹出人命,急忙朝门外喊道:“鹤川,还不快拦住你家公子。” 鹤川冷眼瞧着薛廷衍挨打,心里爽快极了,故作踉跄地扶住门框:“不行,我这腿伤未愈,实在拦不住啊!” 沈贵临急得直跺脚,转而对沈支言道:“你快去劝劝,他应是听你的。” 谁知沈支言只低于了一句:“活该。” “唉!”沈贵临叹着气去叫人,待他带着家丁匆匆赶回时,兄弟二人已从内室缠斗至庭院。 薛廷衍鬓发散乱,锦袍上沾满泥污,被薛召容掐着脖颈按在石阶上。 薛召容眸中燃着冷火,指节抵着他咽喉道:“这些年锦衣玉食可还舒坦?怕疼怕苦连马步都不肯扎,所有刀光剑影都由我替你挡,今日便让你尝尝,皮开肉绽是什么滋味。” 沈贵临见情势危急,连连催促家丁上前阻拦。可众人见薛召容目眦欲裂的疯魔模样,竟都踌躇着不敢近身。院中一片混乱,只听得沈贵临不住地哀声叹气。 就在此时,表哥何苏玄踏门而来,不想正撞见薛召容将薛廷衍死死按在地上痛殴。 他不禁愣住,这俩人怎么打起来了? “何公子来了。”有人叫了一声。 何苏玄? 打得正起劲的薛召容蓦地停住动作,转头看去。 何苏玄见他望来,四目相对间眼皮一阵突突直跳。 他…… 他怎么这么看他? 他心里一慌,但见薛召容已经向他走来。 那眼神,那气势,着实吓人。 他…… 他不会连他也打吧? 他可没有得罪他。 “何苏玄。”薛召容突然冲他冷喝一声。 第27章 第27章“改写婚书,迎娶沈支言…… 何苏玄原以为,能与沈支言缔结秦晋之好的当是薛召容,却不想竟是薛廷衍。 从前他与薛廷衍时常一处吃茶听戏,对此人知之甚深。那薛廷衍表面端的是谦谦君子做派,内里却最是圆滑世故,更兼一副妒心肠。外人只见他举手投足间皆是金尊玉贵的风范,殊不知那不过是靠一股子傲气强撑着。 此人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人前谁不赞他一声好?可若是相处日久,细细品来,那好倒叫人觉出几分毛骨悚然。 早年间,何苏玄便听闻过他们兄弟间的诸多往事。那亲王府里,薛亲王待这位嫡长子,直如捧明珠于掌上,府中荣宠尽付一人,连带着族中体面、朝堂恩赏,无一不是先紧着他来。 而那鲜少露面的薛召容,却是个甘愿为兄长作垫脚石的。外人瞧着,这亲王府父子三人倒是一派和乐,王爷在朝中权势煊赫,将这一家子护得滴水不漏。对长子极尽栽培,次子虽处处为兄长铺路,可到底是嫡次子,身份终究差着一截。 不过比起寻常人家,能托生在亲王府邸,做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是何苏玄原先知晓的。 可这些时日与薛召容几番接触下来,他却隐约察觉出异样。这位二公子待沈支言,分明存着不同寻常的情意。那眼神里藏着的,何止是寻常的倾慕?倒像是将满腔心事都酿成了酒,一眼望去便要醉人。 更奇的是,沈支言回望他时,眸中亦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两人相处时,那股子亲昵劲儿,哪里像是初识? 那日沈府宴会,他便瞧出薛亲王此番是铁了心要结这门亲,竟连素来不涉风月的薛廷衍都推了出来。更奇的是,那薛廷衍随父登门时,非但不似往日对婚嫁之事推三阻四,反倒在席间言谈应对时透出几分情愿。 不过以他对薛廷衍的了解,这般作态绝非真心。那人眼角眉梢堆出来的情意,底下藏着的,怕是算计多过倾慕。 果然,最后与沈支言订婚的人是薛廷衍。 他得知后,心底翻涌起复杂的滋味来。 一则是庆幸,庆幸不是薛召容娶沈支言,因为情之一字最是磨人,若掺了真心进去,便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二则是他看得明白,这场婚事本就是盘死局,既然谁都得不到,不如让没有感情的薛廷衍迎娶,如此谁也别想称心如意。 但他还是为此消沉了许久,一连数日闭门不出,只在书房对着一盏孤灯,将这些年与沈支言的点点滴滴翻来覆去地嚼。 十余年相伴的光阴,原是极好的。那时没有旁人搅局,他虽知两人未必能修成正果,却总以为这份情意能长长久久地维系下去。 沈支言待他的心思,他是最清楚不过的,那妹妹眼里盛着的倾慕,说话时不自觉拖长的尾音,还有无论他冷淡或是热络,都执着追随的身影,无一不让他欢喜。 他尤其爱看她唤“表哥”时的模样,杏眼里漾着的光,比三月春水还要软上三分。 有时他故意不作回应,那丫头便会扯着他衣袖,一声叠着一声地叫,直到他绷不住笑出来。这般被人全心全意仰慕着的感觉,教人如何不沉醉? 夜深人静时,他也曾痴想过,若能一辈子受用她这般眷恋,该是何等快意。 记得那年她也曾羞红着脸,与他提起婚嫁之事,他却总是三言两语带过,不肯接这个话头。 心底里,他是极怕的,怕那一纸婚书过后,她再不会用那含着蜜的嗓音唤他“表哥”,怕她成了深宅里的妇人,终日困在柴米油盐里,再不是那个提着裙角追在他身后,眼里盛满星子的姑娘。更怕经年累月后,生育之苦会磨去她眼角眉梢的灵动,教那如花容颜也渐渐失了颜色。 他原想着,就这样守着这份情意便好。不必更进一步,也不必疏远,就让她永远做他窗前的白月光,他亦永远是她心尖上那抹可望不可即的皎洁。 可如今她要嫁作他人妇,这滋味竟比剜心还痛。那些日子他浑浑噩噩的,好似被人硬生生夺走了捂了一冬的手炉,连骨髓里都渗着寒意。 到底是母亲将那些“大丈夫何患无妻”的道理翻来覆去地说,后来又在长公主府上得了青睐,这才勉强将那股郁气散了些。 只是心底那个念头始终未消,他终究不愿与她断了这牵绊。既然做不得她枕边人,那便永远做她心口那颗朱砂痣,窗前那抹白月光罢。 出阁了又如何?只要她心里还存着那份情意,只要还能听得她软软唤一声“表哥”,这世间便没有断不了的局。这几日他反复这般宽慰自己,倒也将那执念化开了几分。 今日他原是奉姨母李贵妃懿旨入宫赴宴,特意绕道来邀她同行。谁知刚跨进沈府门,便撞见薛家那对兄弟扭打在一处的荒唐景象。 孰料,他尚未看清楚怎么回事,那薛召容已甩开兄长朝他走来。但见那人玉冠歪斜,锦袍染尘,一双眼睛里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戾气。 他在离他三步处站定,指节间还沾着血渍。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背一阵发凉,转身欲走,却听得他在身后厉喝一声:“何苏玄。” 那声音里裹着的寒意,生生将他钉在原地。 “薛二公子。”他强自镇定地转身,只是话音未落,眼前忽地一暗,那人竟如疾风般扑至跟前,一把攥住他的前襟。锦缎料子在那人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刺啦”声。 他惊得眉峰骤蹙,这薛召容莫不是失心疯了?他们素无仇怨,怎的今日连他也打?那双眼里的恨意,活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二公子。”原本在一旁观望的沈夫人见状急急上前,“快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沈夫人话音未落,一记重拳已挟着风声砸在何苏玄额角。何苏玄只觉得“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迸,身子晃了晃,却被对方死死拽着衣领不得倒下。喉头泛起腥甜,他勉力抬眼:“薛召容我究竟何处得罪了你?” 这人当真是疯了。 薛召容却不应声,抬手又是一记重拳砸下,何苏玄眼前一黑,踉跄着退了数步,终是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沈夫人眼见薛召容还要上前,急忙上前拽住他的衣袖:“二公子你要打自家兄长,我们拦不住,可苏玄与您无冤无仇,您这般动手是要闯大祸的。何大人与王爷同在朝为官,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这样打他,叫两位大人日后如何相见?” 今日沈夫人总算瞧明白了,薛召容定是对支言有感情的,只是薛廷衍抢了姻缘让他积了满腹的怨气,所以才控制不住打人。只是他打自己兄长尚可说 ,但对何苏玄动手却是毫无道理。 虽说先前何苏玄与支言确有几分情愫,可到底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矩。如今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薛召容这般逮着人就打,实在荒唐。更不必说何苏玄还是她表侄,她怎么忍心旁人对自己表侄动手。 但是站在薛召容的立场并非如此,前世,他与沈支言成婚后,何苏玄非但不肯收敛,反倒变本加厉地纠缠。 那厮脸皮厚似城墙,竟还在茶楼酒肆与纨绔子弟高谈阔论,说什么“成婚又如何,照样能得她芳心”,所以他总以为沈支言当真忘不了他,甚至私下与他幽会。 那时他就恨毒了这个伪君子,这人哪里是真心待沈支言?不过是贪恋那份被仰慕的滋味,像逗弄笼中雀儿似的吊着她。这般龌龊心思,打一顿都是轻的。 可眼下众目睽睽,沈夫人又急得脸色发白,他终是狠狠甩开何苏玄的衣襟,拂袖起身。 而何苏玄哪受过这等折辱?这两拳打得他眼前发黑,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他踉跄着支起身子,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袖口。 “薛召容。”他咬着牙冷笑,“你与你兄长龃龉,拿我撒什么气?原以为亲王府的公子该是个知礼的,却不想如此粗鲁。怎么,你母亲没教过你待人接物的道理吗?这般疯狗似的乱咬人,也配称世家子弟?” 母亲? 这二字一出,薛召容身形骤然僵住。他自幼失恃,连生母的模样都记不真切。府里人人都道他性子冷,可谁又知道,从来没人教过他该如何温言软语,该如何疼惜一个人。长兄尚有父亲手把手教导还百般呵护,而他什么也没有。 但是此时此刻何苏玄竟然提起他已故的母亲,他这是不要命的挑衅他。 他压着眉头,猛地攥紧拳头,眼底血色翻涌,上前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将人抵在廊柱上,声音冷得骇人:“你再说一遍?” 说他可以,但是不能提他母亲。 何苏玄突然被他掐住,张口欲言,话还未出口,就被他抬腿照着心窝踹了一脚。这一脚带着十成力道,踹得何苏玄连退数步,重重跌在青石板上。 何苏玄闷哼一声,疼得直不起身。 “薛二公子。”沈夫人急红了眼,连忙去扶何苏玄,“你这是要闹出人命不成?” 她哪里知晓薛召容与何苏玄前世的恩怨?眼下只见自家表侄被打得口吐鲜血,自然要护着。 薛召容未做声,强压下翻涌的戾气。此时他额上包扎的细布早已挣开,一道血痕顺着眉骨蜿蜒而下。肩头旧伤崩裂,锦袍洇开大片暗红。方才打薛廷衍时,挥拳太狠,几拳砸在了青石板上,手背已是血肉模糊。 沈夫人瞧着他这般模样,终是叹气道:“快别站着了,先进屋冷静冷静。” 倒也是个让人心疼的。 可薛召容未动。 沈夫人又忍不住叹息,一直默默无言的沈支言见母亲愁红了眼,走上前对薛召容道:“你随我来。” 薛召容闻声愣了一下,立即点头,马上跟上了她的脚步。 二人一前一后地去了西厢房。 春长渡 第32节 此时薛廷衍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眼前阵阵发黑,半边脸肿得老高。他只恨自己没习过武,平白受这等折辱。何苏玄则捂着腹部蜷在石阶旁,盯着那两道远去的身影,眼底渐渐凝起寒霜,连连骂了几句“狗东西”。 沈支言引着薛召容穿过回廊,日光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鬓边步摇在春光里漾出细碎的金芒。 从前院到西厢房的路明明那样长,可薛召容却觉得那么短。前世,有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总是默默无言。 以前他就觉得她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孤清,今生看来,依旧如此。 鲜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衣襟上,他却浑然未觉,满眼里都是她的身影。 二人到了西厢房,沈支言带他进屋,将房门关上。 她先是从木柜中取出药箱搁在案几上,而后坐下,望着立在门前的他。他背脊挺得笔直,额前碎发沾着血,活似峭壁石缝里倔强生长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也不肯折腰。 屋内一阵寂静。 相对无言的气氛,他们再熟悉不过。 过了一会,沈支言轻声唤他:“坐下罢。” 总不能一直站着。 他听闻这话走上前,挨着她坐下,只是心中翻江倒海,明明有千言万语在心头翻涌,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她,看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浅影,看阳光透过窗纱在她衣袂上描摹的花纹,每一样,都让他恍惚的以为这是在梦里。 沈支言见他看得痴了,轻叹一声,揭开药箱,问他:“如何?可打痛快了?” 她这话问得平淡,倒听不出半分责备之意。 他默了片刻,回了一句:“还行。” 不算很尽兴。 她听闻这话扬唇笑了一下,他打起人来倒是挺威风的。 想必此番联姻之事,也让他看清了吧,薛廷衍平素在他跟前装得兄友弟恭,背地里却为着利益,连手足之情都能弃如敝履。 她取出金疮药与细布,起身欲替他换药,却听他低低唤了声:“支言。” 支言! 这一声唤得极轻,又似百转千回,含着千言万语。 “别说话。”她轻声说,指尖小心翼翼地揭开他额上染血的纱布。 那伤口狰狞可怖,皮肉翻卷处仍渗着血丝。听鹤川说,他在西域时被那西夷人连砸三拳,当场七窍流血,这般拳头寻常人挨上一下都要毙命,他竟能生生挨了三拳,他这命当真是硬,也着实让人心疼。 他没再作声,只绷直了脊背坐着。她站在他身前,那股熟悉的幽香萦绕在鼻尖,是她前世的味道。 他不自觉攥住她一片衣角,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了。 她将他散落的鬓发拢到耳后,取棉团蘸了药酒轻轻擦拭伤口。药性烈,沾上皮肉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具身子不是自己的。 越是见他这般隐忍,她心里越像是被钝刀子割着,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又放轻了几分。 她仔细为他拭净伤口,又取了白玉盒中的药膏,用银簪挑着,一点点敷在伤处。指尖力道极轻,生怕碰疼了他。 最后缠上雪白的新纱布时,她忍不住道:“这伤不轻,我暂且简单包扎,回头你得去太医院瞧瞧。好不容易活到这般年岁,可别成了傻子。” 她说傻子,这二字带着几分嗔意,听得他不禁笑了声。恍惚觉得,眼前的她与从前大不相同,这般温言软语的模样,从前好像没有过。 她对他好像不一样了。 沈支言替他处理完额头的伤,目光又落在那渗血的肩头。指尖悬在半空迟疑片刻,终是轻轻褪下他半边衣衫。锦缎滑落时,露出后背一道狰狞伤口,皮肉外翻处还在汩汩渗血。 她鼻尖一酸,眼前顿时蒙了层水雾。她抿着唇取来棉团,沾了药酒小心擦拭。棉团按上去时,他肩胛骨明显绷紧了,却仍是一声不吭。待敷好药膏缠上纱布,她别过脸去,悄悄抹了下眼角。 再坐下时,她抓起他染血的右手。那原本如玉雕般修长的手指,此刻关节处血肉模糊,衬着未染血的肌肤更显惨白。 他在她指尖触到的瞬间,僵了一下,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他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只见她捧着他的手怔怔出神,杏眸里水光潋滟,像是蓄着前世未落尽的眼泪。 她在心疼他。 虽说他们都未言明重生之事,可此刻谁都能感受到前世的那份熟悉。 她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替他一点点清理伤口。 药粉洒在皮开肉绽处时,她觉得浑身气力都被抽干了,不禁难过起来。这难过来得莫名,像是积攒了两辈子的委屈突然决了堤。 前世那几百个日夜,他们是怎么把日子过 成那般模样的呢? 屋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良久,轻声道:“上回说要带你去西月湖看烟花,却未去成,湖畔摘星楼顶层的视野最好,今晚去可好?” 他好像还从未带她看过烟花,逛过街。 她把药箱合上,苦涩地笑了笑:“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着看烟花,我可不想看着你倒下。你先回王府把伤养好,等痊愈了,再说。今日若不是带着伤,我看你揍那两位的拳头还能再重三分。” 原来她说话也是有趣的,他不禁跟着笑了:“好,都听你的。” 她开始嘱咐他:“今天这事闹的挺大,你回府后怕是少不了一顿责罚。我希望你任何时候都别逞强,有时候那些表面光鲜的东西,未必值得你拼上性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没有任何东西和人比得了,你应该爱护它,也要学会如何疼自己。” “你武艺超群,才略过人。今日那二人挨了你这顿拳头,往后也会怕你三分,所以你大可不必顾虑太多。你在亲王府的处境我知晓,但蛟龙终非池中物,只要肯争一争,这世间没有够不着的东西。你也要先学会收起那些不必要的恻隐之心。薛召容,人是可以自私一些的。你要知道命数要攥在自己手里,才不会被旁人当作棋子。” 她好像很通透,比他还要通透。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很轻,却让他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在剧烈震颤。原来她温声细语说话时,字字句句都能化作暖流,将前世那些冰封的回忆一点点化开。 原来他们之间,除却那些撕心裂肺的争吵和冷战,还能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 她当真不一样了,也应该是她最原本的样子,只是前世被婚姻磨得锋利了。 他低低应了声:“好,我会仔细筹谋。不过父亲那顿家法怕是躲不过了,我尽量少挨几鞭子。倒是你与薛廷衍的婚事……听说婚期就定在下月,时间这般紧,若他们执意不肯退婚,你该怎么办。其实,那日去西域,实非我所愿。只是见到信笺上落着薛廷衍的名字,一时气恼……” “一时气恼就把我送你的佛珠取下了?”她无奈道。 他耳根红了:“回去就戴上。” 她见他情绪缓和了,又说起正事:“这几日我总想起那枚虎纹纽扣。眼前也总闪过个画面,有一只小手攥着那枚扣子,又慢慢展开。我看不到那孩子的面容,但看清了那孩子穿着双虎头靴,纹样绣工极精致,应是贵家人才能穿得起的。你不如去查查,京城哪家铺子会绣这样的虎头纹样?” 她突然提起这事,他点头道:“好,我会去查。不过前几日,鹤川在大理寺得到一枚同样的虎纹纽扣,还尚不知来明。” “大理寺?”沈支言疑惑,那地方的主事不是旁人,正是何苏玄的堂兄,也就是她的堂表哥。可那扣子分明是从盗贼身上掉下的,大理寺怎么也有? 思绪翻涌间,她想起那日表哥买来的蜜饯果子,好像许多蛛丝马迹都在隐隐指向何家。 薛召容见她说起何家人突然沉默不语,问了一句:“方才我打何苏玄,你可恼我?” 他很在意她在这事上的态度。 他突然这么问,沈支言抬眸看他,见他醋意又来了,摇头道:“没有,你既动手,定然有你的道理,我理解。” 她理解,她说她理解。 他有些激动,不禁低笑出声,头一回因为她表哥之事觉得无比畅快。 他这一笑,如朗月入怀,那双惯常冷冽的凤眸此刻漾着温柔波光,唇边也勾起好看的弧度,就连嗓音都像浸着蜜似的好听。 谁能想到,这个总被人说冷漠的男人,笑起来这般惑人。 沈支言望着他罕见的笑颜,不禁晃了一会神。 他真的很好看。 她心里也像漾开了不曾有过的波澜。再与他说起话来,声音又不由地放轻了:“时辰不早了,你且先回去,记得先去太医院,不许任性。” 任性,她像在哄孩子。 他立即依言起身:“好,我这就去。” 现在她说什么,他都听。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 门外候着的鹤川见二人出来,连忙上前。虽不知他们在屋内说了什么,但是能看出自家公子眉宇间的戾气竟消散殆尽,连那双惯常含霜带雪的眸子都柔和下来。 不过片刻功夫,这人就像被春风化开的坚冰,哪还有半分方才要杀人的模样? 他这是被安抚住了? 果然还得是沈支言。 他问道:“公子,大公子已被沈大人送回府了。咱们是直接回王府,还是去哪里?” 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今日这场闹剧,怕是瞒不过明日京城的茶楼酒肆。亲王府两位公子在沈府大打出手,还牵连了何家公子,这等热闹,足够那些闲人说上三个月了。 并且消息素来灵通的王爷,估计已经准备好了鞭子。 薛召容看了眼沈支言,回道:“先去太医院,然后回亲王府。” 他清楚回府后会迎接他的是什么。 他们与沈支言道了别,先去了太医院看了伤,然后又回了亲王府。 果然,甫一入府,二人便被传唤至父亲书房。 薛召容刚踏进门槛,还未及行礼,迎面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父亲气得怒目圆瞪,案几上的青瓷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孽障,你可知今日闹出多大的笑话?” 一巴掌下去,薛召容只觉脸颊火辣辣的疼,他早知这顿家法躲不过,僵挺着纹丝未动。 片刻后,他抬眼正对上父亲暴怒的面容,紧接着便是熟悉的鞭风破空声。这滋味他从小尝到大,背上哪道疤对应哪次责罚,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鹤川在院门外听得心惊肉跳。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里,杂着公子罕见的争辩声,显得格外凄凉。 一顿鞭打之后,薛召容疾步而出,身后是追着暴跳如雷的薛亲王:“逆子,如今翅膀硬了,惩罚未受完就要走?你给我站住。” 鹤川心疼地慌忙跟上,生怕那鞭子扫到自己身上。却见自家公子头也不回地穿过回廊,往自己院子去了。 这一次,那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 可是反抗终究没有好结果,薛亲王一怒之下,派了大批府兵将薛召容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薛召容知道父亲是真的恼了,但这不是他的错,他这次绝不会低头。 深夜里,鹤川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换上夜行衣,急得直搓手:“公子,王爷正在气头上,您这是去哪里?” “去岳名堂。”他系紧腕带,从暗格里取出两把淬过毒的匕首。 春长渡 第33节 “去那里做什么?”鹤川急问,“那可是大公子管辖的要地,还关乎着朝堂。” “烧了。”薛召容将匕首别进腰间,蒙上面纱。 鹤川腿上一软,忙劝道:“公子,万万不可,那可是杀头大罪,您别这么疯狂。” “不疯狂怎么成事,七日内我要断薛廷衍一只羽翼,抢走他手里一部分权势。” “然后呢?王爷知道后不得活剥了你?” “然后,改写婚书,迎娶沈支言。” “可……”鹤川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没影了。 第28章 第28章他说着,扯开衣带就…… 薛召容以前经常在暗处行事,懂得如何在夜色中穿行而不留痕迹,他悄然避过亲王府外那些值守的府兵,一路潜行至岳名堂。 这岳名堂坐落于皇城近处的繁华地段,掌管着朝中重要事务,亦是薛廷衍常来处置公事之处。 因着其父权势,此处牵连甚广,兵部及各司衙门皆有其触角延伸,堪称薛廷衍最为重要的所在。 若能一把火烧了这地方,虽不能立时斩断其根基,却也足以令其伤筋动骨。那些堆积如山的密卷要册,那些精心布置的暗线明网,都将付之一炬。纵使薛廷衍再有手段,没个半年光景也难再重整旗鼓。 朝堂之上最忌办事不力,届时龙颜震怒,削权贬职都是轻的。而父亲那边定然会对薛廷衍大失所望。 他这般兵行险着,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前世里,岳名堂便是压垮亲王府的最后一根稻草。薛廷衍掌管的这处要地,因暗中纰漏被皇家查抄,竟牵连出几 份构陷亲王府的伪证。皇上震怒之下,亲王府满门获罪,锒铛入狱。 当时他始终想不明白,大哥治下森严之地,怎会平白冒出那些要命的东西,究竟是有人暗中栽赃,还是这此处早有密谋。 既然前世的祸端由此而起,今生便该由此而终。一把火烧个干净,纵使皇帝再查,也寻不出半分对亲王府不利的痕迹。 只是岳名堂守卫森严,想要成事并不容易。他隐在暗处,扫视一周,最终掠上不远处一株大树,弯弓搭箭,箭簇缠了浸油的棉絮,指尖擦过火折子,箭簇霎时窜起一簇幽蓝火苗。 一切妥当,他持弓瞄准方向,弓弦绷紧,倏地一松,箭矢破空而去,直直钉入岳名堂檐下的灯笼。浸了灯油的绢帛遇火即燃,火舌猛地窜起,转眼便舔舐上垂落的帷幔。 不待火势稍歇,第二支火箭已离弦而出,精准命中另一盏油纸灯笼。烈焰轰然爆开,惊得值守的侍卫们慌忙奔走呼喝。 薛召容趁乱之际,纵身跃下大树,掠入岳名堂后院,进了书库,书库内陈年卷册堆积如山,他迅速翻检出几本要害文书塞入怀中,反手将火折子掷向书架。 干燥的竹简绢帛遇火即燃,火势顺着檀木书架攀援直上,转眼间梁柱俱焚。噼啪爆裂声中,烈焰顿时冲天而起。 待前院侍卫察觉时,整座书库已化作一片火海,灼热气浪裹挟着飞灰,将岳名堂多年经营的之事尽数吞噬。 守卫们眼见火势骤起,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提桶取水扑救。奈何火舌舔舐过书卷帷帐,转眼便成燎原之势,接连吞噬数间屋舍。 烈焰冲天,映得半壁夜空猩红如血,惊得附近百姓纷纷推窗张望。 有机警的侍卫跌跌撞撞奔向亲王府报信,不过片刻,薛廷衍与薛亲王便得了消息。待他们匆匆赶到时,只见岳名堂已陷于火海。 薛廷衍面色煞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岳名堂牵连朝堂机要,更关乎皇家重务,如今竟在熊熊烈火中化作焦土。薛亲王盯着那冲天的火光,满目震惊。 守卫战战兢兢呈上半截焦黑的箭矢,箭尾犹带火油气息,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 薛亲王攥紧箭杆,脑中闪过数个仇敌,却又一一否决。纵是圣上要动薛家,也断不会用这般玉石俱焚的手段。 —— 薛召容在太傅府痛殴兄长与何家公子一事,犹如野火燎原般顷刻传遍京城。茶楼酒肆间,闲人们交头接耳,这桩风月奇事偏生捂不住,倒教人越传越邪乎,都说三位贵公子为争个姑娘大打出手,连带着将两府颜面都撕掳在地上踩。 薛亲王当时气得摔碎了一方端砚。薛召容混账行径,简直是把他的脸面丢尽。他当即遣出数十家丁四处弹压流言蜚语,偏生朝堂上那些个对头早得了风声,下朝时三五成群地窃笑,连龙椅上的天子都似笑非笑问了句:“听说亲王府的公子们,近日颇为活泼?” 最是那深闺绣户里的姑娘们,倒把沈支言传成了话本子里的角儿。三个簪缨世家的郎君为她争风吃醋,这般艳事惹得多少小娘子绞着帕子艳羡。 何府老爷领着鼻青脸肿的何苏玄来到沈府要问个明白,还说要去亲王府问问。沈夫人好言相劝给他们解释,只说薛召容那日饮了酒又带着伤,神志不清才打错了人。 何家虽心有不甘,可沈家既已这般说辞,他们也无计可施,只得悻悻领着儿子离去。终究是亲王门第太高,他们纵有千般怨愤,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阮家姐弟俩与江义沅都来了。阮苓托着腮趴在案几上,瞧着沈支言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惊叹:“姐姐当真好本事,竟能让三个男人为你大打出手,我可真是羡慕得紧。快说说,那日到底是谁占了上风?我听闻薛大公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模样甚是可笑。” 沈支言随手递了块甜糕给她,无奈摇头:“还能是谁占便宜?他们三人里,唯有薛召容习过武,自然是他。” 阮玉困惑:“那他究竟发了什么癫?好端端的竟对自家兄长动手。听闻他去了西域,伤得极重,昏迷了两三日才醒转,莫不是把脑子伤着了?” 沈支言唇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倒也未疯,许是单纯想打人出气罢了。” 单纯想打人?这么任性? 阮苓似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晓得了,定是气他兄长与你定了亲,这才动了手。只是怎么连何家表哥也一并揍了?虽说表哥对姐姐存着几分爱慕,可你们之间清清白白,他这般说打就打当真莽撞了。” 江义沅则在一旁轻笑出声:“这位薛二公子当真是不一般,叫人不得不佩服。说动手就动手,我倒觉得打得好。听闻他与支言那桩婚事是薛廷衍从中搅合的。况且,二公子去西域险些丧命,竟也是为了替兄长铲除西域那伙贼人。这般重伤之下还有力气打人,当真是了不得。这满京城里,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人物了。” 她问沈支言:“可是商议退婚?” 沈支言摇头:“眼下倒还未曾提及。不过以薛大公子那般重颜面的性子,在自家弟弟手里吃了这样大的亏,岂会善罢甘休?他定是要讨回来的。” 亲王府那三位,如今就像三头困兽相争。最后谁能真正守住那片基业,就看谁更有手段了。联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破局,就得有人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阮苓道:“姐姐若当真不喜薛大公子,不如想法子退了这婚约。我瞧着二公子能文能武,嫁给这样的人在身边护着,走哪儿都不必担心。总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强得多。” 阮苓说着,还瞟了一眼自家弟弟。 阮玉倒不赞同她的说法:“姐姐这话说的偏颇。护住心上人,原就不止舞刀弄枪这一条路。世间安邦定策的能臣,哪个是靠拳头说话的?” 阮苓斜睨他一眼,将剥好的松子仁丢进嘴里:“自己不会武,倒嫌别人太能耐?就你这风吹就倒的模样,薛二公子一拳能打三个。与其在这儿酸,不如去演武场扎个马步实在。” 这姐弟俩总是三言两语吵起来,阮玉气得脸颊泛红:“只要我未来夫人会武便是了,我何须亲自上阵?再说了,男女之间本就不该拘泥于谁护着谁,女子照样能成为男子的倚仗。” 阮玉说着去看江义沅。 江义沅跟着颔首:“阮玉说得在理。这世间女子,原就不该被框住。女子同样既能提笔安天下,亦可执剑护苍生。” 阮玉附和道:“对,像义沅姐姐这般的,才叫人真心佩服。” 阮苓却斜睨着自家弟弟:“人家义沅姐姐自然是厉害的,可你往后能寻着这样的娘子么?” 阮玉那点小心思,阮苓岂会不知,只恨自家弟弟没那个本事配得上江义沅。江义沅乃是将门虎女,能文能武,样貌品性皆是优秀,头脑清醒,又前途无量。这般巾帼须眉,合该配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再看自家弟弟这文弱书生模样,整日里就知埋首典籍,连马背都爬不稳当。 庆幸义沅姐姐对男女之事不太敏感,阮玉这么上杆子她都察觉不出,若当真点破这层窗户纸,义沅姐姐拒绝了,那么以后他们再相处岂不尴尬。她可不想因 为阮玉失去江义沅这样的好朋友。 阮玉耳根红了,去看江义沅。 江义沅却未解他这个眼神的意思,安慰道:“阮玉弟弟莫忧,日后若遇着什么难处,尽管来寻我。既唤我一声姐姐,自当护你周全。” 江义沅最讲义气,对待阮玉也像对待亲弟弟一般。 阮玉动了动唇,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这样的情形已不知第几回了,每每望着江义沅英气的侧颜,满腔情意涌到舌尖,却终究化作沉默。他既怕唐突了这份难得的知己之情,更清楚她志在疆场而非闺阁。 他总忍不住想靠近些,再靠近些,恨不能将那颗跃动的心捧到她眼前。偏生又比谁都明白,她合该是翱翔九天的鹰,而非困于方寸之地的燕。 她谈论女子亦可建功立业时,眸中熠熠生辉的模样,恰是他最珍重的风景。这般矛盾心思纠缠着,倒教他不知该何时剖白自己的心意。 “支言姐姐作何打算?”阮苓适时转了话头,她还是最担忧沈支言的婚事。 沈支言凝视着茶汤中沉浮的叶片,轻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婚事不愿多想,眼下只想着揪出杀害我们的幕后之人。” 那夜被追杀的场景她一直难忘。 阮苓听得心头微涩,正欲宽慰几句,忽见杏儿匆匆来道:“小姐,有位许莹姑娘来府上了。” “许莹?”众人闻言皆是惊讶。 阮苓眼皮倏地一跳,脱口道:“她莫不是来寻支安哥哥的?” 江义沅蹙眉道:“上回我暗中查访时便觉这许家姑娘古怪,兄妹二人独居城西书肆附近,那兄长终日埋头苦读到深夜,这许莹却总独来独往,连个随从都没有。” 阮玉点头:“确实古怪,不如我们去看看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沈支言也觉得这姑娘奇怪,怎么还找到他们府上来了?她起身领着众人往前厅去。 到了前厅,就见许莹正捧着个食盒与娘亲苏冉说话。那姑娘身着素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温温柔柔地福身道:“那日多亏沈二公子在东街相助,今日特做了些点心聊表谢意。” 阮苓盯着她纤细的手指,心里翻江倒海,那日明明是义沅姐姐出手擒的贼,她怎么独独来谢二哥,还亲手做了点心。 苏冉望着这美丽的姑娘也是诧异,笑道:“真是不巧得很,昨夜岳名堂走水,老爷带着三个儿子一早就赶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岳名堂着火了?沈支言蓦地一惊,那可是薛廷衍的执务重地,怎会无故起火? 许莹闻言却不见失落,依旧温声细语地道:“伯母,没关系,日后再来看支安大哥也好。” 还来?连支安大哥都叫上了?阮苓不禁皱起了眉头。 江义沅抱臂立在一旁,审视着许莹的神色,这姑娘长得确实好看,说话温柔又诚意,倒不像个有心思的人,只是她单单来寻沈支安倒让人摸不清楚。 许莹见着他们几个,也未表现出什么异常,恭恭敬敬地问安行礼,不多时便离开了。 几个人没看出个究竟,又回到了西厢房。 阮苓绞着帕子,叹道:“瞧瞧!我早说这女子不寻常,定是对支安哥哥动了心思。前些日子支安哥哥对我分明好转了些,还吃了我亲手做的糕点,以后有别的姑娘给他送糕点,日后一定不吃我的了。” 阮苓现在全心思都在沈支安身上,突然冒出别的姑娘来,她自然有些恐慌。 她懊悔道:“都怪那日跟着表哥去东街看灯,平白惹出这些事端,还多出个姑娘来,如今人都找上门来了,往后在外头遇见,还不知如何呢。” 阮玉见姐姐如此忧愁,忙递了盏蜜水过去,安慰道:“姐姐别急,许是咱们想多了。” “想多了吗?”阮苓继续叹气,“你们没瞧见她方才那副温婉模样?二哥向来就喜欢这样的。不过论样貌倒是挺般配的。” 阮苓平时咋咋呼呼一副很厉害的样子,结果真遇到对手就蔫了,一点底气都没有。这种仰慕一个人,单恋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江义沅安慰道:“你先别胡思乱想,等我再观察观察此人。” 沈支言也道:“最近二哥忙,应该分不出其他心思。” 说话间,只见薛召容与鹤川突然来了。 方才还在议论的京城风云人物,此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几个人均是愣了愣。 沈支言望去,但见薛召容今日一袭天水碧长衫临风而行。这身清浅颜色衬得他愈发清减,脸色看似还有些虚弱,偏生眉宇间那股子韧劲分毫未减。最是那雪色发带垂在脸侧,更是沉得他英俊不凡。 她忽地想起前世宫宴归途,马车途经西市时她要下车买蜜饯。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上,恰见一对布衣夫妇在摊前挑选发带。那妇人举着条月白缎带在丈夫鬓边比划,后来又为夫君戴上,眼角笑纹里盛满温柔。 他们站在灯影里看了许久,直到那对夫妻相携离去。 薛召容立在她一旁,望着那对夫妻的背影,低喃了一句:“我的发带似乎旧了,也该添新的了。” 春长渡 第34节 那时他眼底漾着细碎的光,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分明带着期盼。而她竟浑然未觉,兀自转身离去,徒留他独自站在原地,后来许久他都未跟上她的脚步。 如今想来,或许他也曾羡慕过寻常夫妻的烟火温情吧!妻子踮脚为夫君系发带时,男子笑得连眼角的皱纹都盛满了蜜糖般的欢喜,任谁不羡慕呢? 今日天气格外地好,春风拂过庭院,垂柳轻扫过薛召容肩头。他方踏入院门,目光便落在海棠树下的那抹鹅黄色身影上。沈支言正倚在石桌旁,身后层层叠叠的海棠花影,愈发衬得她肤若凝脂明艳动人。 他看得入神,脚下竟不慎绊到石阶,身形猛地一晃,险些跌倒在地。 阮苓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打趣道:“薛二公子眼珠子都快黏人身上了,连路都顾不上看?” 薛召容闻言耳根倏地红了,强自镇定地整了整衣袖,朝众人拱手见礼。 阮玉热情道:“薛公子不必客气,快坐下。” 这时阮苓注意到一瘸一拐的鹤川,不由讶然:“你的腿怎么也瘸了?” 鹤川尴尬地扫了眼阮苓身侧的拐杖,回道:“西域之行伤的,险些废了。阮姑娘的腿伤还未好全?” 阮苓丧气道:“还没有,都养了这些时日,走路还是不利索,整日拄着这劳什子,烦人的很。” 她又打量鹤川:“你既伤着腿,怎的不在府里将养?” 鹤川挠了挠后颈,苦笑道:“是我非要跟着公子出来的。若留在王府里,怕是会被王爷把另一条腿也打断了。” 说起这事,阮玉好奇问薛召容:“薛公子,那日回府后,王爷可责罚你了?” 阮玉指的是他暴揍兄长之事,想来王爷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薛召容尴尬地笑了笑:“不过挨了几鞭子。” 阮苓吸了口凉气:“王爷还真打呀?既受了伤,怎不在府里养着?” “我来寻支言。”薛召容如实道,目光直直落在沈支言身上。 在场几人都了然,看来他是真的对沈支言动心了。 沈支言细细打量他面色,见他虽比昨日好些,眼下仍泛着青,不禁问:“王爷只动了家法?没别的处置?” “有。”鹤川忍不住插话,“当日就派府兵把我们公子困在了院子里,不许外出半步。今早王爷带着大公子去岳名堂,我们才偷偷溜出来。” 提及岳名堂,沈支言疑惑道:“那可是直隶朝廷的重地,还是薛大公子的管辖之处,怎么会突然着火?” 鹤川看了一眼薛召容,没有回答,薛召容也不做声。 主仆突然都不回答,沈支言心里不仅惊讶,又似察觉出点什么。 一旁的江义沅道:“岳名堂这把火,怕是要烧断薛大公子的青云路。皇家素来最忌这等疏漏,估计薛大公子得受罚了。” 这薛大公子当真是流年不利,前几日才被亲弟弟当众痛殴,今日管辖的要地又突发大火。那岳名堂干系重大, 此番怕是要牵连整个亲王府。 阮玉疑惑:“那会是谁放的火?这分明就是与朝廷和王爷对着干,谁会这么大胆子?” 阮苓也摇头:“这若是被逮到了,不得杀头。” 确实是胆子大了些,鹤川望着自家公子的侧脸,在心里不住叹息。 沈支言忙转了话头道:“说起那日东街之事,倒是有了些眉目。父亲擒住的那几个黑衣人吐了些线索,二哥说颇为紧要,已派人去查证了。近来种种事端皆牵连我们几家,我们万不能坐以待毙。” 沈支言知晓后面会发生什么,前世里,从现在到上断头台也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他们必须在这短短时间里彻底翻盘才能保住性命。 说到东街一事,薛召容接话道:“其实,东街出事那日,我的人截了一位宫中小太监,那人是李贵妃院里的。李贵妃近日与太师府嫡长子暗中往来甚密,私下传递密信,那日截获的密信上写了沈支禹大哥的名字,我见信后便觉蹊跷,当即赶往东街,果然你们还是遇到了危险。” “现有线索虽指向李贵妃一党,却还不够确凿。若能将黑衣人的口供与我查得的线索两相印证,或许能揪出幕后真凶。” 江义沅闻言道:“我也查到些蹊跷,那日表哥在东街给妹妹买的蜜饯,味道泛酸,我特意去问过铺子老板,老板说是当日根本未见表哥去过。” 阮玉听得一怔:“这般说来,表哥竟是撒谎了?可这与那些刺客有何干系?总不至于表哥会害我们吧?” 江义沅摇头道:“何家未必是主谋,但定然脱不了干系。李贵妃既是何苏玄的姨母,又与太师府的人暗通款曲,也不知是否在密谋什么。如今要换翰林院学士,估计有人怕支禹大哥坐上那位置,想铲除掉。” 阮苓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何家竟与李贵妃勾结?可李家并无适龄子弟能胜任翰林学士,难不成想让表哥顶上?可表哥连科考都未过,如何能胜任?” 沈支言:“太师府的二公子,如今正在翰林院当差。虽只是个七品编修,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阮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们这是要联手铲除支禹大哥,好给太师公子腾位置?可那日为何要对义沅姐姐和支言姐姐下狠手?你们二位又不会阻挡他的道路。更何况此事与义沅姐姐毫不相干。” 薛召容沉声道:“此事恐怕不止翰林院之争这般简单。对方行事太过张扬,反倒透着蹊跷,也不知是手法拙劣,还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江义沅:“还有那位和都县令之女许莹,当日正是她引我去追那盗贼,她兄长与何表哥同在一私塾学习,想必也有私交。如此种种事情表明,或许真是何家人在密谋。” 她看了看在场几位,又道:“既然线索已明,不如将各方证据串联起来,分头行事。这些时日,支言且设法接近何家表哥,探探口风。外头需要追查的线索,便交由我与薛二公子。” 她又看向阮家姐弟:“至于许莹那边,就交给你们两个,想办法接近她,看看她是否有其他目的。” 江义沅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脑子转的也快,指导能力也很强。 可阮苓却不干,叹气道:“那许姑娘的心思明晃晃写在脸上,不就是冲着二哥来的?我才不去接近她。” 江义沅劝她:“正因她存着接近沈二哥的心思,才更该由你去套话。你素日最是了解沈二哥脾性,与她聊起来自然投契。” 阮玉连连点头:“义沅姐姐说得极是。” “你……”阮苓瞪向自家弟弟,“你连个拳脚功夫都不会,跟着我能顶什么用?若遇上歹人,难不成要我护着你?况且我还瘸着腿。” 阮苓总是如此贬低自家弟弟,江义沅实在看不下去,无奈道:“你别总这般说他,好歹他是个男子也有力气和头脑。在外头,你也收收这霸道的性子。” 江义沅有时候为这姐弟俩很是苦恼。 阮苓见江义沅又维护阮玉,立即道:“好好好,不说他。但是我真怕事情办不成再没了命。” 薛召容提议道:“让鹤川保护你。” 鹤川突然被点名,立马绷直了脊背。 阮苓将鹤川那条伤腿打量一番,蹙眉道:“他?他自己走路都还不利索呢!” 鹤川忙道:“我虽腿脚不便,但对付三五个毛贼还不成问题。” 阮苓又看了看他结实的手臂线条,勉强点头道:“那好吧!就让他保护我。” 几个人就这般说定了,江义沅瞥见薛召容频频望向沈支言,心下了然,起身道:“许姑娘方才离去不久,此刻追去应该还不迟,阮苓妹妹,你们且行动吧。” 阮苓心扑通扑通直跳,头一次做这种事,既兴奋又紧张。 鹤川立即走到阮苓跟前,问道:“阮姑娘可需帮忙?” 阮苓摆手:“多谢,不用了,拐杖我已经拄利索了。” 鹤川点头:“好,那我在后头护着你。” 三人向院外走去,阮苓对鹤川道:“我那儿有上好的药,专治腿伤的,回头送给你一些。” 鹤川忙道:“多谢阮姑娘。想来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以后阮姑娘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叫我。” 阮苓很快答应:“好。” 待三人走远,江义沅也起身告辞,临走前还对薛召容抱拳行礼:“那日东街之事,多谢薛二公子相救。一直未来得及登门道谢,改日让我兄长做东,请公子吃酒。” 薛召容:“江姑娘不必客气,届时定与令兄好生叙叙。” 江义沅走后,满庭芳菲里,只剩沈支言与薛召容二人对坐。风过海棠,簌簌落红坠在石案上。沈支言低头数着盏中茶叶,薛召容则盯着自己袖口露出的半截纱布,谁都没有先开口。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更衬得这一方天地静谧异常。 好像再面对彼此的心情已经不一样了。 过了一会,沈支言终是轻声问道:“那日王爷动家法,可还撑得住?挨了几鞭子?有没有好好医治?” 她总是为他的身体担忧。 薛召容捏了桌面上的一片海棠花,回道:“二十几鞭,道道见血,挺疼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不禁让沈支言蹙起秀眉,这人什么时候能不受伤呢? 她又问:“王爷都派府兵囚禁你了,你这样偷跑出来,不怕他回去再打你?你不能再受伤了。” 他把手里的海棠花瓣放到她手中:“没事,只是想见见你。” 看见了才踏实。 沈支言心里酸酸的,望着他头上纱布,问道:“可还头疼?” 他回道:“疼,全身都疼,尤其是胸口。” “胸口怎么了?也很严重吗?” “对,很严重,要不你帮我瞧瞧。” 他说着,扯开衣带就要脱自己的上衣。 沈支言见状一把捂住他的手,脸颊倏地红了:“在院子里,你要干什么?” 一旁的杏儿连忙退到几米开外,别过脸去。 薛召容这才意识到这里是沈府,而不是他们的家。 他低头看了看她捂着自己的手:“那去屋里。” 第29章 第29章“来。”(甜,要看)…… 沈支言想要与薛召容保持距离,可每每见他,心头又止不住地泛起涟漪。 她既纠结又惶恐。纠结的是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扰得她再难维持清醒。惶恐的是怕重蹈前世覆辙,更不愿与他同赴断头台,枉送性命。 可此刻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她的心终究狠不起来。 他突然解衣,惊 得她心跳如雷,面颊滚烫,急忙按住他的手,一时僵住。待听得那句“那去屋里”,更是让她乱了方寸,慌乱抽手,胡乱点头。 她满心忧虑,那样坚韧的人竟也喊疼,竟也支撑不住,不知伤势究竟重到何等地步。 二人并肩入内,房门方阖,他话也未说就将她抵在了门板上,然后抓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他双眸灼灼如焰,直直望进她眼底,清声道:“这里当真疼得很,日日夜夜地疼。你可有法子,教它别再这般折磨人?” 掌心下传来他急促的心跳,震得她指尖发颤。 她一时慌乱,竟忘了抽手,只急声问道:“如何伤的?可曾请大夫瞧过?” 他瞧着她怔愣的模样,不由低低笑了一声:“这伤,倒不似寻常伤势,并非用药石医治,需得慢慢软化,细细安抚,方能令其愈合。” 春长渡 第35节 这是什么伤? 她闻言蹙起秀眉,正欲询问,却见他已抬手褪下衣衫。雪白中衣滑落,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隐约透着清冽的竹香与苦涩药气。 锁骨处缠着素纱,而左心口处却不见他所说的伤痕,唯有肋下几道新伤,尚裹着纱布。 她一时怔住,抬眸望去,正撞进他那双含春带露的眸子里。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渐渐变了意味,透着几分熟悉的侵略感。 前世里,每当他想要她时,便是这般眼神。他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灼热的气息在咫尺之间纠缠。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脊背却已抵在雕花门板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他垂落的衣袖,喉间轻轻滚动:“岳名堂的火,是你放的?” 她试图转移话题。 初闻岳名堂走水时,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只是不敢确信他竟会行此险招,如此稍有不慎,莫说他性命难保,便是整个亲王府都要跟着陪葬。 他见她这般情态,反倒低笑一声,又俯低了身子。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他望着她那双既惊且忧的眸子,轻声道:“对,是我放的,我要夺薛廷衍的权势,要在亲王府立足,要在朝堂培植势力。” 这步棋虽险,但非走不可。 沈支言未曾料到,他甫一出手便是这般狠绝的招数,心下不免惴惴:“此举若被皇家查证,便是杀头的大罪。虽说胜算颇大,可硬生生折断薛廷衍的羽翼,对亲王府亦是伤筋动骨。如今皇家正虎视眈眈欲除之而后快,这步当真太危险了。” 他们如今步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断头台上刺目的血光犹在眼前,他那双染血的手更教她肝胆俱裂。 若能选,她宁愿他做个寻常布衣,平安终老。可这深宅朱门里,何曾给过他们选择的余地? 薛召容知晓她的忧惧。前世牢狱之中,她眼睁睁看着他被铁链悬吊,烙铁加身,鞭笞之刑轮番而上。那时她扒着牢栏嘶喊,十指磨得鲜血淋漓,却只能跪地恸哭,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泪落如雨。 行刑时他自己尚未痛昏,她却几度哭厥过去。他满身血污,形销骨立,反倒觉得身上痛楚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牢中暗无天日,他们却在那短短数日里,真正体会到了对方给予的温情。 他受尽酷刑,人鬼难辨。而她被那无能为力的命数磋磨,眼中光华尽散,再不是从前那个水灵鲜活的姑娘。 前世的他们皆历尽劫波,受尽苦楚。今生惟愿平安喜乐,度完一生。 他凝望着她因紧张而咬得嫣红的唇瓣,不由又俯低了几分,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畔:“这回你信我,定能破此困局,挣出这囚笼般的境地。待我闯出一番天地,求个平安人生,到时便搬出亲王府,置办间大宅院,方可安安稳稳地过活。” “平安”二字,最是寻常百姓唾手可得的福分。于薛昭容而言,却是两世求不得的奢望。莫说圆满,便是要触到那平凡二字的边儿,都需拼却半条性命去挣。 她静静望着他眉宇间与往昔迥异的神采,知他此番是真正铁了心,要为自己搏个出路了。 她眼底漾开春风:“薛召容,我知你才略过人,定能如愿,我也真心祝福你。” 是真心祝福。 她这话说得极轻,却似春风化雨,沁入肺腑。前世今生,她从未这般笃定地信过他、赞过他。 此刻,他心尖化了,眼眶也在发热,喉间哽得发疼。原来得以信任,竟是这般滋味。 他抬起手,掌心抵住她的手腕,将人轻轻压在门框上。低头凑近时,呼吸交缠,她偏过脸,却被他揽住后颈,整张脸按在自己胸膛上。 他衣襟微敞,肌肤如玉生凉,她面颊贴上去的刹那,浑身如过电般战栗。耳畔那擂鼓似的心跳声,一声急过一声,震得她耳根发烫。 她微微挣动,却被他锢得更紧。清冽的竹叶香混着苦涩药气萦绕鼻尖,恍惚间竟似重回了以前。 四下寂静,唯闻彼此心跳声。 她心尖发颤,又挣扎了几下,却反被扣得更紧,他一只手仍牢牢按着她的后脑,叫她无法挣脱。 相贴的肌肤渐渐发烫,连带着她的脸颊也烧了起来,心口怦然,几乎要撞破胸膛,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犹记前世第二回同房时,亦是这般,他将她的脸按在胸前不容挣脱,任她如何推拒,都不放手。 那回是因着初次在院中强要了她后,整整两月光景,她见了他便躲。他每每寻上门去,她都红着眼圈背过身不看他。 那夜他似是吃醉了酒,臂上还带着伤,殷红血迹顺着指尖往下淌,却不管不顾地闯进她的院中。 她正坐在石阶上出神,见他踉跄而来,慌忙起身就往屋里走。她走得急,身后的他追得更紧。 她进屋方要阖上门扇,便被一只染血的手抵住了门框。她咬着唇使劲去推,却敌不过他力气大,竟被硬生生撞开了房门。 “砰”地一声响,门扇在身后重重合上。她还未及躲闪,就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酒气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烫人的掌心牢牢箍住她的后腰,叫她动弹不得。 他钳住她尖巧的下颌,眼底翻涌着暗色:“今日又听得一桩趣事,你那好表哥拿着你赠的玉佩在酒宴上炫耀,说你嫁入亲王府不过权宜之计,心里头仍装着他。” 他染血的指腹碾过她微颤的唇瓣:“沈支言,我娶你那日就说过。你要体面,我给你体面。你要荣华,我许你荣华。可你连这点脸面都不肯给我留?外头传得那样难听,你竟还对他存有私情?” 酒气混着血腥味萦绕在彼此之间,他忽然泄了力道,额头抵在她肩上:“上回是我混账,可你也疼疼我,我终究是个人,是会伤心的。我让你走你不走,既留在此处,便该知道自己的本分。你是我的妻,无论我如何要你,都是天经地义。” 她瞧见他眼中竟噙着泪,成婚以来头一遭见他这般情状。 她张口欲要解释,却被他狠狠封住了口。 他将她抵在门扇上,手掌钳住她小巧的下颌,不容抗拒地掠夺着她的呼吸。她越是挣扎,他吻得越发凶狠,直至齿尖咬破柔嫩的唇瓣,尝到腥甜滋味也不肯罢休。 她吃痛呜咽,泪珠滚落脸颊。他顺势将人打横抱起,素罗衣裳逶迤坠地,露出雪腻肩颈。 “从今往后……”他在她耳畔咬牙低语,温热吐息烫得她战栗,“莫要再教我做那跳梁小丑。给我生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你我便再不会生分,外头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也就消停了。” 她慌乱推拒,拳头捶在他胸膛上,却撼动不了半分。他扣着她的腰肢,从门边一路吻到案前,将她抵在桌沿,一手托住她纤细的腰身,一手捧着她的脸,吻得又凶又急。 湿热的唇从她颤动的眼睫,辗转到嫣红的唇瓣,再顺着颈侧一路向下,惹得她浑身酥软,呜咽着求饶: “放、放开……” 可渐渐地,她的挣扎弱了下去,竟不自觉地回应起来。 他察觉她的软化,动作也缓了下来,指腹摩挲着她泛红的脸颊,嗓音低哑道:“别怕……我这回不那么疯了。” 她眼尾泛着潮红,没再推拒。 他察觉到她的回应,虽不知是情动还是被迫沉沦,却仍忍不住收紧臂弯,将她搂得更紧。唇齿交缠间,他觉出她主动攀上他的肩颈,生涩地回吻着他。 他将她抵在桌案上,衣带散落,露出雪白肌肤。长指顺着她光滑的脊背游移,从纤细的颈项一路向下,唇舌流连之处,皆激起她阵阵战栗。 她坐在桌上难耐地向后倾身,满头乌丝垂落案头。他半跪于地,俯首贴近她,嘴唇触上时,惹得她浑身轻颤,双手推着他的脑袋,低低唤他:“薛召容,这里,别……” 待她被撩拨得再难自持,终于轻咬嘴唇,颤声吐出一个字:“来。” 来。 这一声如春冰乍破,叫他心头震颤。起身将她拥入怀中,仿佛终于叩开了她紧闭的心门,再不肯松开她分毫。 一种难抑的激动情绪,让她失去了理智,一边抗拒,一边纠缠,一边喜欢。 他捧着她的小脸深深吻下,这一次与院中那回的强迫截然不同。他不再那般凶狠,她亦不似先前抗拒,二人竟在这般亲密中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 虽都未言语,却分明觉出彼此的情动,两具身躯如干柴烈火,愈燃愈炽,竟是头一回尝到了真正的云雨之欢。 那次很久,久到她记不得时间,久到她瘫软在他怀中睡去。醒来时,他还搂得她那么那么紧。 自那日后,她本以为二人之间能稍见缓和,可他却越发贪心起来。他不仅要她的身子,更要她的心,要她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交付出真心。 他索求得那样急切,仿佛恨不得立时将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攥在掌中。可她终究是心里装着旁人嫁过去的,纵使渐生情愫,又怎能立时将前尘尽忘?总该容她慢慢放下,再一步步走近他才是。 然而他的处境愈发艰难,不是被父亲打骂责罚,便是数日不见人影。偶有相见之时,又常因她那位表哥争执不休。 纵使红绡帐里几度缠绵,两颗心却始终隔着一层纱。 此刻这般被他强索的熟悉滋味,叫她心头惊惶。她素来觉得,唯有两情相悦时,无论是执手相伴还是枕席之欢,方能真正熨帖。 若只是这般摇摇欲坠的情分,她实在不愿再尝那爱恨交织的苦楚。 情之一字,原该水到渠成,待春水漫过堤岸,芳心自然浸润。何必要强求硬取,反倒失了真心? 她心头慌乱,手抵在他胸膛上拼命推拒,却被他臂膀牢牢禁锢。他偏首将唇贴在她耳畔,灼热气息拂过耳垂,激起一阵酥麻。 二人身形悬殊,她那点微末力气,在他面前毫无用处。 他素来强势,前世那得不到便要强占的性子,她最是清楚。今生无论如何,总该先在情字上留些余地。 这般强求来的情意,纵使能开出花来,终究带着折枝的痛楚,非她所愿。 “薛召容......”她温声轻唤,指尖抵在他胸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你先别这样。如今你大哥获罪,皇家降罚在即,这婚事自然要耽搁。这些时日,我自会与父亲商议退婚之事。待我恢复自由身,若那时你还想邀我看烟花,我必与你同往。可眼下,亲王府正值多事之秋,王爷尚在气头上,你前日又与薛廷衍动手,若薛廷衍疑心此事与你有关,可就麻烦了。” “这段时日你须得万分谨慎。虽说那是你兄长,可若真闹到兄弟阋墙、对簿公堂的地步,只怕整个亲王府都要遭殃。皇上正愁寻不着由头处置你们,岂不正好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个时候她还能如此清醒地说出这些话,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潋滟,似嗔似恼地睨着他:“我说的这些,你可都记在心上?若是听明白了,就快去办正事。” 可眼下,她唇边传来的幽香让他心神俱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正事不正事。 她见他不语,蹙眉在他胸膛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听到没有?” 她这一掐,他吃痛闷哼一声,这才松开手。 她忙理了理微乱的衣袖,道:“你该回去了,若是在此耽搁太久,难免惹人生疑。我与义沅姐姐若查到什么线索,自会告知于你。至于我大哥二哥那边,我也会提醒他们多加小心。这段时日怕是不太平,你自己也要当心。” 她话音落下,见他仍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微微侧过脸,继续道:“若你需要我父亲相助,尽管直言。他在庐州有个堂侄儿,颇有才干,年纪轻轻便做了知州。你若得空,不妨去拜访一二,或许对你有所裨益。” 她深知他孤身一人难成大事,需得有人相助,更要结交些真心相待的盟友。 他见她这般处处为自己筹谋,心里暖暖的,连带着胸腔都微微发烫。好似两人之间似有无形的丝线,正将两颗心悄然拉近。 他望着她,郑重点头道:“我都记下了,定会妥善安排。那日让伯父伯母忧心,改日我必当登门致歉。” 他指的打人那日。 沈支言轻“嗯”一声,转身欲走,手指刚触及门扉,忽觉袖口一紧,回眸便见他从怀中取出一颗糖果,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听人说,心里不痛快时吃些甜的便好了。”他声音温和,眼底漾着细碎的光,“吃了它,你这一整日心里都是甜的。” 甜的。 她望着掌心里那颗小小的糖果,眼波微动,再抬眼时眼角已是湿润,唇边也噙了笑。 她点着头,将糖果轻轻攥在掌心,对他道:“你也是。” 以前太苦了,是该尝一些甜的了。 他也点了点头,那双眼睛又在春光里化开了。 他与她道了别,出了太傅府,先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送往庐州,然后又转向外祖家宅邸。 当年母亲病逝后,外祖家在朝中的势力便如秋叶凋零。纵有父亲暗中周旋,终究抵不过天子雷霆手段。不过三载光景,外祖父与两位舅父的官职尽数被褫夺,显赫一时的家族就此没落。 如今外祖一家早已远离朝堂,在城西巷陌过着布衣蔬食的日子。 当年云家在朝中是何等显赫,外祖云老太爷更是助先帝开国的肱股之臣。谁曾想母亲离世那年,偌大的云家倏然倾颓,任凭父亲与众朝臣如何求情,终究难逃帝王雷霆之怒。 这些年来,云家被皇室打压得喘不过气,如今只得偏居城西一隅,门庭冷落。 所幸云家子弟倒也看得开。大舅举家迁往北境,舅母的父亲是北境的知县,在当地颇有声望。 春长渡 第36节 大舅到了北境后,因其博学多才,又献策治理风沙之患,渐渐赢得当地百姓爱戴。如今在北境之地,云家声望日隆。 现任知州年迈多病,已有告老之意,大舅的岳父身为知县,又得民心,极可能继任知州之位。 北境毗邻西域,周遭数州常年动荡,匪患不绝,历来是朝廷最为头疼的边陲之地。加之北境民风彪悍,官吏亦多傲骨铮铮之辈,朝廷这些年虽心存忌惮,却始终不敢轻易插手管制,只得由着他们自治。 这般情势下,若大舅岳父真能执掌北境,倒是个意外之喜。 薛召容踏入外祖家院门时,正见外祖父提着铜壶在浇花。老人抬头见是他,怔然之后忙叫了声:“召容?” 自打云家没落,为避皇家猜忌,亲王府与云家明面上很少往来。算起来,祖孙二人已有许久未见。 薛召容疾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孙儿来给外祖父请安。您近来身子可还硬朗?” 云老爷子一把攥住他的手,连连点头。老人张望了片刻,眼底的光黯了黯:“你大哥,又没来吗?” 自打云家式微后,薛廷衍便鲜少登门,这些年连年节都不曾来问安。每每念及,老人心里总像堵着块石头。 薛召容回道:“大哥近来事务缠身,实在抽不开身。今日孙儿前来,实是有要事相求。” 云老爷子见他神色凝重,搁下手中的铜壶,领着他进了屋。 薛召容整衣正冠,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道:“外祖父,大哥掌管的岳名堂日前突发大火,如今父亲与大哥正为此事奔走。皇上这些年对亲王府多有猜忌,此番定会借机发 难。虽以父亲的手段,保下大哥并非难事,但亲王府经此一役,只怕有些艰难。” “眼下兄长一时难以脱困,亲王府却不可无人支撑。这些年我虽无官职在身,却始终在暗中为兄长周旋,朝中诸事也算了然于胸。” “如今兄长遭难,父亲身边急需得力之人,我自当挺身而出。只是,无官无职,终究受阻。岳名堂之事未平,父亲自顾不暇,无力为我在朝中谋得立足之地。孙儿斗胆,恳请外祖父施以援手。” 薛召容言辞恳切,句句真诚。 云老爷子听罢,眉头微蹙,沉吟良久方道:“容儿,云家如今处境你亦知晓。外祖父该如何助你?” 薛召容回道:“近日听闻翰林院学士有意告老还乡。这翰林学士之位尚未定夺,而现任学士与国舅爷皆是祖父当年同僚,昔年在朝时交情甚笃。这些年应也常与他们走动。若祖父能代为举荐,孙儿感激不尽。” “待孙儿掌了翰林院实权,便可接手兄长经手的事务。届时父亲必当器重于我,如此孙儿方能护得亲王府周全。” 云老爷子捻须凝视:“你想做这翰林院学士?容儿,你虽文武双全,才学过人,可翰林院事务从未经手。骤然坐上这学士之位,莫说旁人非议,便是你自己可应付得来?” “况且,我听闻朝中已有不少官员举荐太傅府的长公子沈支禹。若你横插一脚,太傅府那边该如何想。” 薛召容低声回道:“祖父不必忧心。孙儿自会与沈大公子商议妥当。如今翰林院学士之位,李贵妃、太师与何家早已虎视眈眈,他们意在借机铲除沈支禹,动摇太傅根基。” “太傅府虽权重一时,沈支禹又才学深厚,可若李贵妃一党联手发难,只怕他们很难应对。” “此刻翰林院学士之位于我而言,恰似横渡急流唯一的独木桥。若由我来执掌翰林院,非但能护佑沈支禹周全,更能与他共理院务。待我日根基稳固,或另有际遇,自当举荐他接掌此位。还望外祖父成全。”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云老爷子打量着薛召容,往日这外孙总是沉默寡言,冷若冰霜,从不知争抢为何物,只知循规蹈矩地听他父亲差遣。如今竟主动要争这权柄,倒教他颇感意外。 他沉吟片刻,捋须道:“此法倒也使得。只是你骤然登上翰林院学士之位,恐难服众。不知要以何缘由举荐?” 薛召容:“外祖父不必忧心,孙儿已思虑周全。近日自当为国为民做几件实事,博得百姓称颂、同僚青眼。只求您能在翰林院与国舅爷面前,替孙儿美言。” 云老爷子细细思量,见他确有筹谋,又难得这般锐意进取,不由轻叹一声:“此事我自当尽力,只是成与不成,尚难断言。不过你放心,我必当竭尽所能。” 他轻叹了声,语气渐沉地道:“当年你母亲临终前,最是牵挂你,常嘱托我日后多照拂于你。可惜云家式微,这些年也没能帮衬什么。更惭愧的是,你母亲故去这么多年,至今未能查明她究竟是为人所害,还是当真自缢。” 老人家喉头微哽,眼前又浮现女儿悬梁那日的场景,胸口仍如针扎般刺痛。那样明艳鲜活的人儿,怎会无缘无故自绝? 彼时她与王爷琴瑟和鸣,亦不曾与外人结怨,偏生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去了。这桩悬案,成了他心头拔不出的一根刺。 说起母亲,薛召容心中亦是沉重,他沉声道:“外祖父宽心,母亲之事,孙儿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这些年我暗中探查从未间断,终有一日,必能还母亲一个明白。” 云老爷子望着眼前日渐沉稳的少年,眼中满是欣慰,连连颔首道:“好孩子,日后若需相助,尽管来寻外祖。你舅舅那边,多少也能帮衬一二,但凡遇到难处,定要告知我们。” 薛召容郑重其事地朝外祖父深深一揖,对方连忙伸手扶他,慈爱道:“傻孩子,自家人何须这般多礼?可曾用过饭?让你外祖母给你做些爱吃的。” 薛召容心中一暖,却想起自己是从亲王府偷溜出来的,只得压下不舍,温声道:“今日尚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陪外祖父用膳。还请代孙儿向外祖母问安。” 云老爷子见他确有要事,也不强留,又叮嘱了几句,便送他离开了。 薛召容离开云府,匆匆赶回亲王府。刚潜入自己院落,便见鹤川已在廊下候着。 “父亲和大哥可曾回府?”他低声问。 鹤川抹了把额间冷汗,急道:“还没有,只是方才管家来寻了好几回,都被我搪塞过去,只说您闹肚子,在茅房耽搁了。可这般说辞撑不了多久,只怕待会儿管家还要来查问。” 他顿了顿,忧心忡忡道:“公子怎么耽搁到这时候才回?” 薛召容快步进了内室,拉开衣柜取了件衣衫,回道:“顺道去见了外祖父。” 他系着衣带,转身问道:“许莹那边如何?可查出什么端倪?” 鹤川叹了口气,摇头道:“一无所获。那许姑娘口风紧,阮家小姐却沉不住气,三两句便险些露了行迹。属下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偏生临回来时,阮姑娘还要在街上挑拣胭脂水粉,耽搁许久。” 他苦着脸叹气:“属下急得后背都湿透了,偏生那姑娘拽着我不让走。” 薛召容闻言,唇角微扬,眼底浮起一丝笑意。他整理好衣裳,随手拉开抽屉,取出几枚金叶子抛给鹤川:“赏你的。” 鹤川手忙脚乱地接住,定睛一看,登时喜得两眼发亮:“当真赏我?” 他仔细打量着自家主子的神色,问道:“公子今日这般开心,莫非属下出的苦肉计奏效了?” 薛召容眉梢轻挑,应道:“确实不错,很好使。” 鹤川顿时来了精神,凑近几分,笑问:“那……可亲上了?” 薛召容耳尖一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回道:“没有,不能太急躁。” 前世他就是太急躁了,偏生老天爷只给了他们一年多的相处时光,就断了他们的命。若是他们再相处久一些,或许真有相爱的那一天。 鹤川掂了掂掌心的金叶子,咂舌道:“主意虽好,可也不值当赏这么多吧?” 薛召容喝了口茶,只觉今日心情畅快,道:“提前支给你的。” “提前?”鹤川嘿嘿一笑,“这么说,属下倒成了公子的军师了?你放心,我定助你抱得美人归。” 薛召容问他:“你这些都是从哪学来的?以前也未见你与女子多有接触,怎么懂得这般多?” 鹤川挑挑眉:“这您就不知了吧!感情这事也是要看天赋的,有的人生来就是个情种,有的人到死都是个木头疙瘩。我这些除了书上学的,基本上都是天生的。” 天生是个情种?薛召容不可思议地看他,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讨哪个姑娘欢心,有一回好不容易接触一个,没两日人家就不理他了,还说他榆木疙瘩,没风趣。 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管家已到了门外,喊道:“二公子,您可在里头?老奴寻了您好几趟了。” 薛召容让鹤川开了门,道:“我一直在屋里,只是腹中不适,未曾出门。你寻我何事?” 管家赔笑道:“先前找您倒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这会王爷和大公子回府了,命您即刻去书房一趟。” 父亲果然会寻他,只是比他预想的早一些。他颔首道:“好,我这就去。” 待管家退下,薛召容对鹤川道:“寻个由头,将这管家打发了,另换一个妥帖的来。此人手脚 不干净,留不得。” 鹤川会意,点了点头。 薛召容去了父亲院子,进屋后,只见父亲与兄长端坐案前,二人面色沉凝,似有要事相商。 他并未向父亲行礼,面色沉郁,只冷眼看向他。父子二人目光相接,俱是寒霜覆面,冻得满室生凉。 薛廷衍端坐一侧,面上淤青未消,望向他的眼神里透出嫌恶之色。 薛召容心下冷笑,这便是人性,替他挡刀剑时千好万好,稍有不顺便是这般嘴脸。 “岳名堂着火之事,想必你已听闻。”父亲沉声开口,“眼下情势危急,皇上不日便要召见你大哥。朝中那些虎狼之辈,正等着分食我亲王府。此番圣怒难消,势必要削我府上势力。岳名堂起火缘由未明,你兄长一时陷入困局,没有余力顾及其他。这段时日,府中诸事便交由你暂管。” 父亲三言两语就分配了事务。 果然,若非大哥如今身陷囹圄,父亲何曾会想到他这个次子? 他未及应答,便听父亲又沉声道:“不过是让你暂代些时日,待你大哥脱身,这些权柄自当完璧归赵。前番你在太傅府对你大哥动手,闹得满城风雨,此事终究是你的不是。今日你若肯向他赔个礼,为父便不再追究。” 所以,在父亲面前,任何时候都不要有期盼。 他回道:“父亲,儿子不会道歉。当日父亲命人去太傅府征求心意,大哥与管家暗中作梗,哄得沈大人在不知情时写了他的名帖。儿子远赴西域时,还当真是沈家择了大哥。谁知归来才知,并非如此,而他们已经定了亲。这般龌龊手段,父亲却要我向他赔罪?” 他头一次在父亲面前剖白委屈,却听父亲冷声道:“此事怎能怪到你大哥头上?沈家既选了他,自是属意于他。若真不愿,便是刀架在脖颈上也不会应允。再者,你若当真放不下沈姑娘,当初又怎会甘心远赴西域?机会给过你两次,是你自己没把握住,怨得了谁?” 呵! 所以,在父亲眼里,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即便明知大哥有错,仍旧偏袒。 他低笑一声:“无论父亲如何说,这次,我绝不会向他道歉。不仅如此,我还要他退了这门亲事。” “退亲?”薛廷衍霍然起身,怒极反笑,“你让我退亲?上次在太傅府,你当众动手,害我颜面尽失,如今还要逼我退婚?凭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我便要让?你可曾尊重过我半分?可曾将我当作兄长?” 到这个时候,薛廷衍仍不知自己的错,还觉得委屈。 薛召容压着眉头,眼底掠过厌烦,横竖无论他说什么,父亲终究会偏袒他,便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些年,桩桩件件,哪一桩不是我在替你兜着?这次也一样,你的烂摊子出了岔子,父亲便要我替你顶着。” “好,我可以帮你度过这一关。但你须得明白,许多事、许多功绩,并非你一人所为。我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思有想,不是谁的附庸,更不愿一辈子活在谁的影子里。” 这是他上过一次断头台才明白的道理,若是娘亲在,应该在他儿时就教给他了吧! 他话音落下,屋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薛亲王微微眯眼,倒是头一回见这素来寡言的儿子说出这般话来,略一抬手,语气不容置喙地道:“此事不必再议,既已过去,便无需纠缠。眼下最要紧的,是岳名堂这一关。” 他指了指薛召容:“明日你便着手接管户部事务,我会遣人辅佐你。岳名堂这场火来得蹊跷,必是有人蓄意为之。本王倒要瞧瞧,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的头上撒野。你且仔细查,一定要助你兄长脱身。” 薛召容垂眸敛目,只低低应了声:“好。” 薛亲王再无他言,略一摆手,示意二人退下。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踏出院门,薛廷衍停下,在身后冷声道:“别以为会些拳脚功夫便可肆意妄为。那日羞辱,我迟早十倍奉还。还有,离沈支言远些,她既已与我定亲,便是我的未婚妻。你若再敢私下见她,便是僭越,莫怪我不念兄弟情分。” 薛廷衍怎会看不出,薛召容已经动了心。 薛召容顿住脚步,回望过去,冷声道:“是你骗走了这场婚姻,你还有理了?” 他转身向前逼近一步,薛廷衍下意识后退一步,抬手掩住半边脸,讥诮道:“怎么,还要动手?除了挥拳相向,你还会什么?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都忘了?你我血脉相连,在这亲王府中,除了父亲,便只有我最疼你、护你。我常在父亲面前为你美言,盼你出人头地,更盼你能与我并肩而立。” “下雨落雪时,我总想着你是否淋湿受寒。冬日凛冽,我必叮嘱管家为你多添炭火。可如今,你便是这般回报我的?” 薛廷衍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难过,继续控诉道:“前些日子你自西域负伤而归,我日夜悬心,只恨不得替你受这伤痛。你待我的好,我桩桩件件都记在心上,原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好生报答。可如今,你竟为了个女子对我刀剑相向。” “你不必给我道歉。我只望你记着,在这偌大的亲王府里,终究是你我兄弟最该相依。” 看看,看看。 薛召容简直要被气笑了,道:“大哥这些话,从前说得太多,我也信得太真,以后不会再信了,你也别再说了。三日内,我要你亲自去太傅府商议退了这门亲事。从此往后,莫再纠缠沈支言。” 春长渡 第37节 他还是这般说,薛廷衍眸光一沉,道:“所以你当真要我退婚?当真为了一名女子不顾手足之情?我说了这许多,你竟是半句未听进去?” “对,半句都没听进去。”薛召容缓缓抽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往他跟前走了两步,“三日,若不见退婚书,便不止是今日这般小打小闹了。这些年,我替你料理过不少腌臜事,你手上沾的每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表面光风霁月,可暗地里做过什么我最清楚。是要我呈给父亲,还是直接递到御前?” “你……”薛廷衍脊背陡然一僵,“薛召容,莫要欺人太甚,你我终究是血脉至亲,我始终是你兄长。” 薛召容:“兄长?既知是兄长,却偏要夺我的人?如今叫你退婚,你倒摆起兄长的架子来了?” 他又上前一步:“不用三日了,我怕是等不了。” “明日若见不到与太傅府的退婚书,便休怪我不念手足之情。” 第30章 第30章“支言,听话。”…… 这日天光晴好,沈支言一早便到何府拜访。踏入院中,只见舅母正在花圃间修剪枝叶。 她上前恭敬行礼,舅母却只淡淡瞥她一眼,再不似从前那般热络。 “言儿给舅母请安。”她上前行礼,温声问,“不知表哥可在府上?” 自那日何苏玄被打后,已多日未去太傅府,想来还在生气。 舅母将手中银剪递给身旁丫鬟,扯出帕子拭了拭手,扫她一眼:“你还想着来?那日薛二公子对苏玄动手时,你为何不上前阻拦?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你这心可当真狠呀。这幸而伤势不重,若是有个好歹,叫我们两府日后如何相处?既已定亲,就该守着本分,该嫁谁便嫁谁,莫要胡乱招惹。” 舅母说话不甚好听,再不复从前温言软语的模样。 沈支言并不在意,轻声道:“那日之事确有内情,表哥受伤也是意外。今日我来寻表哥,不知他可在府上?” 舅母瞥着她,见她如此云淡风轻,叹着气,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终究是自家外甥女,虽心中郁结难消,但还尚未到撕破脸的地步。 沈支言又冲她行了一礼,便去了书房。推门而入时,何苏玄正倚在窗边执卷而读,见她进来,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而后眉头一蹙,别过脸去。 薛召容那日揍的两拳虽已好了大半,但颧骨处仍残留着淡淡的淤青。 沈支言上前唤道:“表哥。” 何苏玄没应声。 “表哥。”她又唤了一声,“表哥,今日我来,是想随你入宫见李贵妃。上回你邀我,我未曾赴约,后来听闻你 去太傅府那日,也是因她相邀。我已驳了她两次面子,合该登门谢罪。” 何苏玄不想她此来竟是为着入宫见李贵妃,而不是为了见他,心中更加烦闷了。 他转过脸来,眸光沉沉地望着她,道:“我以为你不愿认我这个表哥了呢。这些日子我辗转反侧,始终想不明白,我究竟何处得罪了薛二公子?即便他心悦于你,被他大哥抢了婚约有怨气,也不该拿我撒气。” “你我之间虽互生情愫,可我何曾对你做过逾矩之事?以前,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将你娶进家门,结果还未到那一日你就把我抛下了。” 他现在又说要娶她了? 他继续道:“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好,从未闹过矛盾。以前你总跟在我身后一声声唤着表哥,我以为你那么喜欢我,也以为我们的感情可以长长久久,可转眼你就与旁人定了亲。” “好,定亲便定亲罢。可那日薛二公子对我动手时,你为何眼睁睁瞧着我挨打,连句劝阻的话都不说?还把他领到你的西厢房。妹妹,你当真让我失望。” “失望”一词都说出来了。 沈支言静静地看着他,心情并没有太大波动,只道:“表哥莫要动气,那日之事既已过去,便不必再提了。今日我来,是真想去见见姨母,同她说说话,也赔个不是。我还惦记着宫里的烧鹅呢,今日再向御膳房讨一只可好?” “沈支言。”何苏玄将书卷重重搁在案上,眸光瞬间冷了,“现在我说的话你是一点也不听了吗?” 她并不想听。 她不做声,他气得来回踱步。过了一会见她还不做声,冷哼一声道:“好,带你进宫,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你与薛大公子的婚事,我知是推脱不得了。但往后,你必须离那薛召容远些。此人阴晴不定,动辄拳脚相向,活似条疯犬。我实在不愿再见他接近你。” 必须。 风犬。 沈支言皱了皱眉,没回答,因为她不会答应。 她转身便往门外走:“表哥且快些收拾,我在外头等着。午后我还要去上琴课,耽搁不得。” “你……沈支言你站住。” 何苏玄追出门,沈支言走得快,不想理他。两人一路无话,默然上了马车,往宫城驶去。 马车行了一段路,何苏玄望着她不同往日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问:“你且老实告诉我,你可是对薛召容动了心?” 他倒要瞧瞧,薛召容到底让她多着迷。 说起动心,沈支言好像从未仔细想过。 她不愿再继续讨论,转了话题道:“上回听姨母说最爱吃宫外的糖炒栗子,待会我们买些给她带去吧。” 她又一次避而不答,何苏玄眸光又冷了几分,再不似从前那个温润的表哥:“沈支言,你回答我的问题。” 沈支言。 沈支言蓦地起身道:“不去了。” 她掀开车帘就要下马车,何苏玄见状一把拉住她,压了下火气,妥协道:“好,不说了。” 沈支言蹙眉看了看他,这才又重新坐下。 马车内一阵寂静,气氛不太好。 以往他们入宫时,她总会趴在车窗边,指着外头的景致说个不停,有时兴起还会哼些小调。如今却只剩满室尴尬,她甚至刻意避开他的目光,连句话都不肯说。 她好像变了。 马车行至皇宫,二人才进重华宫,就见李贵妃正在庭中采摘牡丹花瓣。 李贵妃见到他们一同过来,惊喜道:“言儿总算来了,我让苏玄寻你两回你都没来,我还以为你不愿理姨母了呢。” 沈支言忙福身行礼道:“言儿哪敢,多谢贵妃娘娘挂念,近日未能及时来给您请安,实在抱歉。” 她说着将带来的热腾腾栗子呈上:“听闻您最爱这宫外的栗子,今日特地多带了些来。” 一旁的小太监躬身接过,李贵妃轻笑道:“傻丫头,来便来了,带这些做什么?不过这栗子确实合我心意。” 沈支言温声道:“那我给您剥些可好?往日都是您照抚言儿,今日让言儿孝敬您一回。” 李贵妃见她这般乖巧,摇头笑道:“快别折腾你这双小手了,我可舍不得。最近本宫正闷得慌,方才还想着若有人来说说话才好,可巧你就来了,不如留在宫里陪本宫住一宿?” 沈支言浅笑着婉拒:“多谢贵妃娘娘美意,午膳时言儿定当相陪,只是留宿实在不便。改日得空,再来陪您,上回您让表哥带的烧鹅滋味甚好,希望今日有幸再尝。” 说起这个,李贵妃当即吩咐宫女去御膳房传膳。 一旁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剥着栗子,却总是不慎掉落在地。起初李贵妃尚不以为意,见他屡屡失手,不由蹙起眉头。 沈支言也望向那手足无措的小太监,只听李贵妃叹道:“新来的总这般毛手毛脚,本宫正思量着要不要留他。” 沈支言常来宫中走动,对贵妃身边伺候的人都有印象,这小太监面生得很,她不由问道:“从前那位小公公呢?我记得他做事很是利落。” 提及那小公公,李贵妃只说了句犯了错处打发出去了,然后问道:“听说你与薛廷衍定了亲,当真是桩好姻缘。” 京城贵女们的婚配之事,李贵妃大多知晓,尤其是一些大户人家。 说起婚事,沈支言只是低低应了声。 李贵妃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又道:“早先我还当苏玄对你有意,后来才瞧明白,他待你不过是兄妹之情。记得你幼时总缠着我说,你喜欢表哥,希望能与他天天在一起,一声声表哥叫得甚甜。那会儿我还想着,这小丫头莫不是动了心思,想要嫁给自己表哥吧?” “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本宫多想了。苏玄喜欢的,应是公主那般的。公主性子活泼,身份又尊贵,与你大不相同,与苏玄也很般配。” 李贵妃话里话外都在抬举何苏玄,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的意味。 她突然这般,沈支言虽是惊讶,但也只是静静听着。 李贵妃见她不语,便也止了话头,转头对何苏玄道:“苏玄,你去瞧瞧三皇子可学完了?那孩子总念叨着想见支言,待会儿带他过来。” 何苏玄在这坐着也无事,应了声离开了。 他走后,李贵妃便带着沈支言去了藏衣阁,在梳妆台前坐下,拉开抽屉取出几件精巧的首饰来。 “这枚羊脂玉镯是皇上赏的。”她将莹润的玉镯往沈支言腕上比了比,“本宫嫌这颜色太素,一直搁着没戴,今日便赠予你。” 说完又拈起一支累丝金步摇:“这是前岁太后赏的,戴过两回就腻了。” “还有这些。”她陆续取出几副耳珰、簪钗,“这些都是本宫的旧物,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到底都是宫里造的,外头买不着,今日全都送给你了。” 沈支言看了看那些金贵的珠宝首饰,并无兴趣,推辞道:“多谢贵妃娘娘厚赐,言儿实在不敢当,这些还是您留着吧!” 李贵妃见她推辞,拿起玉镯套进她腕间:“傻丫头,宫里这样的物件本宫多得是,早不稀罕了。本宫素来将你视如己出,这点子东西算什么,你若不收,倒显得生分。” 沈支言心下不悦,到底是因为得罪了她的外甥何苏玄,如今说话语气都变了,拿这些东西来暗讽她。 沈支言压下反感,只好福身谢过。 不一会,一个年长的太监匆匆进来,躬身道:“贵妃娘娘,尚宫局来人了,说是有要紧事寻您。” 李贵妃应了声,起身道:“你且在此稍坐,本宫去去就回。待处理完了,带你去后园摘果子。” 沈支言颔首,起身送她离开。 李贵妃走后, 沈支言一个人在藏衣阁里坐了一会。 门旁立着个小宫女,她编个由头把小宫女支开了,然后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翻了翻,里头均是一些琳琅满目的首饰,各色宝石晃得人眼花。她合上抽屉,又探向镜后暗格,摸索一阵,什么也没有摸到。 她又走向一旁的檀木衣橱,推开雕花柜门,只见数十件织金绣凤的宫装罗列其间。云锦、缂丝、缭绫......件件都是民间难见的珍品。 她翻了翻那些华美的衣袍,但见底部搁着个精巧的雕花木匣。那匣子不大,通体缠枝莲纹,虽未上锁,却严丝合缝地闭着。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木匣取出,指腹抚过匣盖上凸起的莲蕊纹饰,按了下去。 只听“咔嗒”一声响,匣盖应声而开,但见里头放着一封未署名的信笺和一块玉佩。 她蓦一激动,伸手去取,结果那匣盖突然“啪”地合上,生生夹住了她的手指,瞬时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低低“嘶”了一声,强忍着痛楚,用另一只手费力地掰开木匣,只见匣盖内侧竟暗藏着一根银针,而这根银针已经深深扎进她的中指里。 她咬着唇,把手指拔了出来,然后将信笺与玉佩倒在地上,又将木匣原样合好,放回原位,最后将信与玉佩拢进袖中,又回到桌前坐下。 约莫半刻钟后,李贵妃回来了。 —— 春长渡 第38节 薛召容一早便去找薛廷衍,岂料管家说,薛廷衍天未亮就被皇宫里的人叫走了,王爷也跟了去。 他原想着今日让薛廷衍去沈家商议退婚,结果人去了皇宫。 正在烦闷间,户部来了人,要引他去交接职事。他胡乱用了些早膳去了户部。在户部听主事们絮絮叨叨讲了半日章程,最后借着熟悉公务的名头,将两个心腹安插了进去。 离开户部后,他特意绕道西市采买了厚礼,然后去了太傅府。 太傅大人说沈支言去了何府还没有回来,他便恭恭敬敬将礼盒奉上,对着沈家二老深深一揖,赔礼道:“前几日晚辈重伤在身,言行无状,在府上多有冒犯,实在惭愧。今日特来向二位赔罪。” 沈贵临不想他会登门赔礼,叹气道:“薛二公子不必在意,你打的是自家兄长,我们原不便多问。只是你对何苏玄动手,实在过于鲁莽。幸而何家未曾追究,否则会很麻烦。” 薛召容连忙点头应是,然后又行了一个大礼,道:“我今日来,是想说说薛廷衍与沈姑娘的婚事,我希望他们二人能够退婚。” 退婚? 他说的直接,夫妻二人均是一怔。 沈夫人满心复杂地道:“二公子,我知你对你兄长与言儿这桩婚事心存不满,其中确有人作梗,才闹到这步田地。如今婚书已换,咱们总得尊些礼数。岳名堂突然着火,你大哥怕是要惹上麻烦,这婚事估计也要拖一拖。只是,无论如何,哪怕你心中再不痛快,也不该插手。” 沈夫人说的明白,这婚成不成,他一个弟弟都无权插手。 薛召容未做声。 沈夫人又叹气道:“我知你是个重情义的,但我希望你冷静下来为言儿想想。婚已定下,你再唐突,会让言儿难堪。” 何况对方还是亲兄长。 薛召容知晓他们担忧,便又撩起衣摆,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道:“伯母的顾虑,小侄都明白。如今大哥因岳名堂之事被皇家拿住把柄,皇上早有意打压我们亲王府,此番正好有了机会,若是处理不好,莫说成婚,怕是脱身都难。即便大哥能脱身,仕途也再难起复。他这样的处境,若继续迎娶沈姑娘,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我今日本想让大哥亲自来退这门亲事,谁知天不亮他就被召进皇宫,也不知何时能回来。如今这般情形,以免耽误沈姑娘,还请二老直接去王府与家父商议退婚事宜。” “眼下家父首要之事便是救大哥脱困。我们亲王府只有我们兄弟二人,大哥既若是折了,其中权势少不得要由我来担。昨日父亲已经将户部一些差事交到我手中,只是我素无官职,骤然接手难免力不从心。我恳求太傅府能给与相助,如此亲王府才能顺利度过难关。” “我想娶支言为妻,求娶不单是为着两家利益,更是因着我对她的感情。若日后她做了我的妻子,我定会好生待她,绝不辜负。如今事情到难收的地步,两府既然要同舟共济,自然该让沈姑娘选个真心待她的人。” 他说着,又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房中一时静的出奇。 沈夫人望着他看了又看,沈贵临在心中不住叹息。 这是过来表白求娶来了。 夫妻二人一直沉默不作答,薛召容则一直躬身不起。 如此僵持了好一会,沈贵临终是长叹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有点道理,如今你大哥身陷囹圄,若是言儿继续与他有婚约,想来一定会跟着受牵连。万一皇上再胡乱安个罪名,那就遭殃了。只是,话虽如此,退婚之事可议,至于是否再与你们亲王府另结姻缘,还需从长计议。” 沈贵临的话中意思非常明确,即便退了婚,也不打算把闺女许配给他。 薛召容明白为人父母的担忧,没人愿意将掌上明珠推向风雨飘摇的家族。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伯父,官场上的道理您比我通透,联姻之事,说到底图的就是一个信任,自然也为了防止对方倒戈和背叛。我父亲的性子您最清楚,若在兄长落难时,太傅府急着撇清干系,他定生怒,甚至起疑,当初急着联姻不就是因为怕这个。” “我们两府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下都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就看有没有魄力突破困境了。现在与我大哥退婚正是时候,若再拖延,怕是对两家都无益,尤其是沈姑娘。” “我这番话虽不中听,却是实情。还望伯父伯母三思后,能与我父亲商议退婚,想来我父亲定会答应。我也希望他们二人退婚后,能有幸娶到沈姑娘。” 沈贵临算是看出来了,说来说去,他就是想在他大哥落难时,把婚事抢回去。 沈贵临沉思良久,终是叹道:“若你当真对言儿有心,我们做父母的,自然愿意将她嫁给你,只是此事需容我们仔细斟酌,再与你父亲商议。当然,更需要征求言儿的意见。” 薛召容听闻这话,激动地连忙深深作揖:“多谢伯父伯母成全,小侄日后定当珍之重之,绝不辜负。” 他们还没有答应,他又在这里承诺,沈贵临不免揉了揉眉心道:“那你且先回去,待我们商议妥当,自会给你个准信。” 薛召容却不打算走:“伯父伯母,我想等支言回来见见她。” 他很想见她。 沈夫人总觉得他与一般男子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只得道:“既如此,薛公子便移步到客房等一会吧。” “多谢伯母。” 薛召容行礼退出前堂,却未往客房去,而是负手立在院门边的一棵树下等着沈支言。 初夏的风掠过树梢,满院草木葱茏。那些娇艳的花卉多是沈支言亲手栽植,她素来爱极了养花。 前世她寄居别院时,小院里也总是花团锦簇,平日不是养花读书,就是在院子里晒太阳,若不是因着他们那段感情纠葛,或许她前世也不会过得那么苦吧。 薛召容在树下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沈支言与何苏玄并肩归来。 沈支言乍见他立在树影里,脚步蓦地一顿。何苏玄更是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个疯狗一样的男人怎么又来了? 风吹来,三人隔着纷纷扬扬的花雨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 过了一会,沈支言对何苏玄道:“表哥,今日多谢你送我回来,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她要赶他走?何苏玄眉头一皱,心下冷笑,正欲开口,却听沈支言又道:“表哥还是快些回去的好,他性子急,若真动起手来,我怕你吃亏。” 她这话不假,俩人再瞪一会眼,就得动手了。 何苏玄动了动唇,憋着一股子气,最终冷哼一声离开了。 他走后,沈支言走到薛召容跟前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有要紧事?” 薛召容迎着日光细细看他,忽而蹙眉:“你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身子不适?” 沈支言未料他竟这般敏锐,轻声道:“确有要事相告,你随我进屋说罢。” 薛召容低应一声,跟在她身后问道:“你与何苏玄去了哪里?听闻你一早便去寻他,怎么才回来?” 他虽努力用平和的语气问她,她仍听出了几分酸意,回道:“同他去了趟皇宫,见了李贵妃,之前你说李贵妃与太师的长子来往频繁,我便过去瞧瞧,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二人到了西厢房,沈支言进屋合上门扉,行至案前坐下,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和一块玉佩,放在桌子上道:“这些是从李贵妃房中找到的,我尚未来得及细看。” 薛召容看了看信,眸光又落在她以袖遮掩的右手上,抓住她的手腕,掀开了衣袖。 沈支言缩了一下手,但见薛召容立马皱起了眉头,她那白皙的手背竟然肿了起来,指节处还泛着骇人的青紫。 他眸色骤然一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支言将在皇宫的事情与他说了一遍,道:“那盒子上设有机关,我一时不察,被暗针扎了手。起初只觉微疼,便未在意,谁知这一路疼得愈发厉害。” 她试着动了动,现在连指尖都使不上力。 薛召容霍然起身,急声道:“那针上怕是有毒,我这就去寻大夫。” 有毒? 沈支言心头一凛,还未及开口,薛召容已大步迈出门外,吩咐小厮速去请医。转瞬又折返回来,抓起她肿胀的手细细察看,担忧道:“宫闱重地藏的东西,定会设有防备,你怎么贸然前去,万一被发现,可是杀头的。” 他急得直皱眉。 “我……”沈支言咬了咬唇,“我就是心急,生怕再被杀害。” 薛召容忧心地看着她,知道她担心什么,伸手拢了一下她脸侧的碎发,道:“你别太担心,我不会让你再遭杀害。手一定很疼,你先忍一会。” 沈支言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乖乖地点了点头,等着府医过来。 不多时,府医匆匆赶来,甫一看到她的伤势便是一惊,他用银针往伤处一探,针尖顷刻泛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道:“小姐,是剧毒,须得即刻放血,否则这手怕是保不住。” 剧毒? 沈支言心头骤紧,指尖无意识地揪住薛召容的衣袖,薛召容反手握住她。 府医连忙打开药箱道:“毒已入血,我先开一粒解毒丸遏住毒性。眼下最要紧的是放尽毒血,只是小姐须得忍着些疼痛。” 沈支言点着头,薛召容又抓紧了她的手,额头上已急出一层细密汗珠。 杏儿捧了铜盆来,搁在地上。府医取了烈酒将刀刃细细擦拭过,然后在沈支言指尖划开一道口子,口子一开,乌血霎时汩汩涌出,一滴一滴坠入盆中,竟将铜盆内壁都染得发暗。 薛召容瞧着那触目惊心的乌血,眼圈倏地红了。 沈支言额上冷汗涔涔,眉心紧蹙,整条手臂都在微微发颤。薛召容将他往怀里带了带,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脑袋,安抚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沈支言咬着牙,一声也未哼。 府医用银针在伤处周遭连扎几下,沉声道:“这毒已顺血脉上延,若只任其自流,只怕难以尽除。现在必须吸出来,而且要吸得干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沈支言急问:“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大夫摇头叹息:“毒势汹汹,耽搁不得,我们必须速度,用嘴把毒血吸干净是最快的办法了。” 用嘴吸? 沈支言心下一慌,抬起中毒的手就要吸,结果还未触上嘴唇就被薛召容一把抓住,他话也未说,俯身含住她的手指狠狠吸了一口。 “薛召容。”沈支言急呼一声,挣扎着抽手,“你疯了不成,这可是剧毒。” 薛召容吐出一口乌血,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没关系,别乱动。” “什么没关系。”沈支言使劲往外挣手,几乎哽咽起来,“这毒如此厉害,一不小心会没命的。” 她都要急哭了,结果薛召容恍若未闻,只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又在她手指上使劲吸了一下。 又是一口乌血吐出,沈支言凝噎着道:“薛召容,你松开,我不想你出事。” 他抬头看她,见她眼眶里含着泪水,心疼地道:“可我更不想你出事。” “支言,听话。” 第31章 第31章退婚,改写婚书。 不知是那毒性发作叫人神思恍惚,还是薛召容这句剖心之言太过直白,沈支言只觉心头蓦地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 那并非面对表兄时的激越心绪,亦非被薛召容强逼着承欢时的悸动,而是一种教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的滚烫情潮。 此刻她终于明白,这些时日的辗转反侧,乃至前世弥留之际那些理不清的纷乱心绪,究竟为何而来。 喉间哽得发疼,她却死死咬着牙不肯落泪。这痛并非来自腕间剧毒,亦非因着身子娇弱,而是胸腔里那颗心被什么温软之物填得太满,几乎要溢出来。 她抬眸望向薛召容,长睫轻颤,眼底碎光潋滟如将雨未雨的春潭。 她就这样望着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都曾在黄泉路上走过一遭,如今重活一世,她怎能不怕? 怕再离了这人间,怕重蹈前世覆辙,带着满腹遗憾饮恨而去。这一世,她不愿再孤零零地走,更不愿留薛召容一人独活。 她微微阖眼,复又睁开,轻声道:“这毒定能解的,我会没事,你也要好好的。” 她话音落下,便不再挣扎,只安静地倚在他怀中。 春长渡 第39节 薛召容从未想过自己的妻子竟坚韧至此。前世他总是不解,为何她总是沉默寡言,为何从不向他倾诉半分,即便两人争执,她也从不哭闹,更不会使性子折腾,只是静静承受。 正因如此,那时他愈发烦躁,便变着法子逼迫她开口。可如今他才明白,原来人宣泄苦痛的方式各不相同。 她坚强到让他心生敬佩,腕上血流如注,她却连一声痛都不肯喊,偏偏因他一句“听话”,再绷不住情绪,连肩头都在微微发颤。 他重重颔首,俯身凑近她腕间伤口,将乌黑毒血一口口吮出。 那血起初乌黑如墨,渐渐转为暗红。府医在一旁看得眉头紧锁,杏儿攥着帕子立在侧,眼见自家小姐受这般苦楚,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薛召容额间汗珠不断滚落,混着唇边血渍,直到最后一口毒血吸尽,府医才长舒一口气:“万幸,小姐福大命大,毒素已清,性命无碍了。” 杏儿忙捧来清水伺候薛召容漱口,大夫又递上解毒丸药。沈支言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如纸,眼睫轻颤着似要阖上。 恰在此时,沈贵临夫妇匆匆赶来,见地上铜盆里盛着大半盆乌血,沈夫人脚下一软,扑到榻前抚着女儿面颊哭道:“我的言儿,这是怎的了?怎会流这般多的乌血?” 沈支言见着父母赶来,强撑的镇定骤然溃散,一直强忍的泪珠儿霎时断了线。她攥住母亲的手,落着眼泪道:“方才不慎中了毒,幸而毒已除尽,只是这会儿疼得厉害,娘亲抱抱我可好?” 娘亲心疼不已,忙将女儿揽入怀中,安抚道:“我的言儿受苦了,都是爹娘没护好你。” 她哽咽着,只告诉父母是在室外不小心被毒蛇咬了,并未说起进宫的事,也嘱咐府医不要向外透露。 素来沉稳的沈贵临,亦红了眼眶。 沈支言伏在母亲肩头哭了半晌,方抬眸望向薛召容,轻声道:“是薛二公子救了我,他不顾凶险为我吸出毒血,这才保住性命,我们该好好谢他。” 沈贵临闻言大步上前,将薛召容细细打量一番 ,而后郑重作揖:“薛公子大恩,沈某没齿难忘。您可觉哪有不适?” 沈贵临知晓其中的厉害,心下很是担忧。 薛召容连忙搀扶住他:“伯父不必客气,此乃分内之事。我现在无事。” 沈贵临仍不放心,问府医:“公子为小女吸毒,可会伤及自身?” 府医上前拱手道:“回老爷,老朽已让薛公子服下解毒丸。只是此毒深浅未明,恐有余毒滞留,这两日还需仔细察看。” 沈贵临听罢,心中愈发感念,正欲再拜,却被薛召容稳稳扶住。 外出办事的鹤川匆匆寻来,听闻自家公子为救沈支言竟以身吸毒,不由暗自叹息公子这是连性命都豁出去了,若此番再求不得佳人,该是何等痛彻心扉。 此时,沈支言因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大夫嘱咐静养,遂将众人请出,独留沈夫人相伴。 廊下,沈贵临叫住薛召容继续道谢:“公子今日舍命相救,此等大义,老夫铭感五内。” 沈贵临亦觉后怕,那般剧毒若未及时清除,莫说这言儿的手难保,便是性命也要交代了。 薛召容回道:“伯父言重了,这是我该做的。” 他总是这般道谢,让薛召容有些不好意思。 说到舍命相救,一旁的鹤川忽地灵光一闪,上前朝沈贵临深深一揖,道:“沈老爷容禀。今日我家公子前来想必已将心意表明。小的斗胆添一句,我家公子对沈姑娘的真心,可比日月,胜似皎月。这些时日因惦念沈姑娘,公子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连梦中都唤着沈姑娘的名字。” “我家公子生性内敛,素来不善言辞。可这些时日为了沈姑娘,竟是寝食难安。上回为救姑娘险些搭上性命,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今日又不顾自身安危为姑娘吸出毒血,想来这全京城里,您再寻不出第二个这般赤诚的儿郎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沈贵临的神色,继续道:“公子自幼失恃,因着年纪小,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真切。这些年来,王爷不看重他,多是让他替大公子挡灾避祸。” 鹤川见沈贵临动容,立马哽咽道:“您是不知,公子身上那些伤疤,一道叠着一道,小的斗胆,求您成全这门亲事。若沈姑娘嫁过来,公子定会将她捧在心尖上疼着护着,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鹤川说到动情处,又加了一礼:“沈老爷,公子满身伤痕却仍舍命护着沈姑娘,可见他爱的有多深。小的瞧着,沈姑娘也待公子很是不同,定是有情意的。” 他一把撩起薛召容的衣袖,露出左臂上那道狰狞伤疤,继续感情充沛地道:“您看,这是上次在东街为救沈姑娘,与刺客搏命时留下的。当时血流如注,公子却硬是撑着将沈姑娘护送出险境。” 他声音发颤:“纵不看别的,单是这份以命相护的情义,求您给公子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他扯了扯薛召容的衣袖。 薛召容尚在怔忡间,被这一扯方才回神,当即撩袍深深一揖:“小婿恳求岳父大人成全我和支言。” 岳父大人…… 他这一声“岳父大人”喊得沈贵临头皮一麻,怎么还没答应又叫岳父。瞧瞧这主仆二人当真了得,前有薛召容苦口婆心又舍命相救,后有鹤川这番剖心之言,倒教他一时进退维谷。 可转念想到女儿方才所受之苦,又忆及鹤川所言种种,一颗心突然就像棉花一样软了。 他长叹一声,竟觉这声“岳父”听着也不那么刺耳了,忙上前扶起薛召容:“鹤川说得在理,你两次救言儿于危难,足见赤诚。若言儿跟了你,想必不会受委屈。” “先前我还想着让言儿脱了这桩婚事不再嫁入亲王府,如今看来,能嫁给一个爱她的也好,毕竟这种时候我们也别无选择。过几日我就去与你父亲商议,退了与令兄的婚约,再议你与言儿的婚事。” 所以,这是答应了?所以,他的妻子又可以回到他身边了。 他强压住翻涌的心绪,郑重其事地又行了一礼:“小婿多谢岳父成全。此生定当珍之爱之,绝不负她半分。” 他这一声“岳父”又脱口而出,倒叫沈贵临老脸微热,觉得此人脸皮是厚了点。 鹤川见事有转机,生怕夜长梦多,忙上前深施一礼道:“沈老爷,择日不如撞日。王爷刚从皇宫里回来额,不如此刻就去商议。” 现在? 沈贵临沉吟着没有立即回答,鹤川忙向薛召容使了个眼色。 薛召容会意,当即撩袍欲跪:“求岳父......” “公子使不得!”沈贵临眼皮一跳,慌忙搀住他,“我现在去就是。” 沈贵临叹着气,忙去房里取婚书。 “沈老爷,我陪您一起去。”鹤川急忙追上他。 待沈贵临离去后,薛召容没有离开,站在沈支言院门前等着。 沈支言小憩醒来后,气色稍复。待母亲出去张罗膳食,沈支言便让杏儿把他叫了进去。 他立在榻前,望着她,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光亮。沈支言被他这般神色瞧得莫名,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坐下来,问道:“手可还疼?” 沈支言摇摇头。 他嘱咐道:“以后有事交于我去办,万不能再以身涉险。那日我当众教训了何家子弟,原想着何府的人必会寻我,可这些时日竟风平浪静,我有些担心,他们可是为难你了?” 薛召容了解何家是什么样的人,也知晓李贵妃的品性。前世,他因皇家指派的一桩命案,被栽赃陷害后锒铛入狱,栽赃陷害他的人正是何苏玄的父亲,此人呈上虚假证据,又带着满朝文武恳求皇上斩首,把他钳制的无法动弹,导致后来亲王府接连出事,最后落个满门倾覆的下场。 若是当时他没有做那么久的大牢,或许亲王府尚有转机。 这类人很是虚假,又很自私,看何苏玄就能看得出来。前世他与沈支言过成那般,多半都是拜何苏玄所赐。 说起被为难一事,沈支言唇角泛起苦笑,道:“今早去贺府时,舅母确实说了些难听的话。后来入宫觐见李贵妃,她也是各种冷嘲热讽,说什么表哥合该配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 “经此一事,我倒看明白了。那些平日温言软语的,未必就是真心待你。表哥不过挨了你两拳,他们便这般作态,若我真嫁过去,往后稍有不如意处,怕就不止是冷嘲热讽了。” 曾经沈支言是想过嫁给何苏玄的,也天真的以为,他们都是纯善之人,孰料变脸变得这般快。 她头一次在薛召容面前坦言与何家的关系,也头一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薛召容安静地听着,看着她并不是特别失落的神情,心中满是激动。 前世今生,他一直以为她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她表哥。即便今生她待自己不同,他也只当是勉强应付。可此刻听她话里的意思,竟似已对表哥不再有期许。 他看她看得入神,不知要说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沈支言见他怔忡,看了看他的嘴唇,见没有发乌也没有发紫,放心下来,道:“这些日,你受了不少苦,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一定要多注意一些,。这次你又不管不顾地为我吸毒血我很是感激。那日我与你说,万事要先顾惜自己,可你却也不听。薛召容,没有人值得你去送命,以后一定要先爱自己。” 她又是这般说,好像他的性命和身体,只有在她面前是珍贵的,是不容伤害的。 她说罢,从枕下取出个小盒子,递到他跟前,笑道:“这个是谢你的救命之恩。” 她要送给他东西? 他有点受宠若惊,伸手接过来。 “打开瞧瞧?若不喜欢,我再另备一份。” “我喜欢。”他甚至都没有打开看,就脱口说喜欢,因为她送什么他都会喜欢。 他缓缓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条月白织锦发带。料子莹润生光,边缘绣着星子般的蓝蕊白梅,针脚细密得像是把银河裁了一段缀在上头。 他怔然地望着。 她轻声道:“这是我让人订做的,上面的花样是我亲手绘的,每一笔都是唯一,全天下再寻不出第二条。” 唯一。 全天下再寻不出第二条。 单单这两句话就把他的心揉软了,他只觉血脉奔涌,耳边只余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这不是 前世那种执念般的占有,亦非见色起意的痴缠,而是真真切切地,将整颗心都捧给了眼前人。 如今想来,前世他究竟何时陷得这样深?竟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大婚那日,他分明亲口许诺与她分榻而眠,互不相扰。可后来......后来怎就食言了呢? 他那时哪懂得什么情爱。只知她是他的妻,合该永远伴在身侧。贪恋她身上清冷的香,痴迷她蹙眉时的模样,更着魔似的想将她永远禁锢在掌中。一日比一日疯魔,得不到真心便强取,求不得柔情便硬夺。 直到刑场诀别那日,他都没能听她道一句真心话。二人一个含恨,一个抱憾,就那么糊里糊涂地共赴黄泉。 而今重活一世,他仍说不清究竟何时将她刻进了骨血里。或许是初见时她看他的眼神,或许是她那一身幽清的气质,又或许......仅仅是因她是沈支言,是那个让他心甘情愿饮鸩止渴的姑娘。 此刻他忽然醍醐灌顶,原来这世间真有这般情意,不需缘由,见之则喜,别之则念,连梦里都萦绕着那人的身影。 从前他只道情爱皆苦,如今唇齿间却尝到蜜糖般的甜。 “唯一”二字像裹了蜜的箭矢,直直钉进他心窝,激得他喉头发紧,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怎么发起呆来了?”她见他不动,轻声唤他。 他眼底泛起的水光,许是往昔太苦,乍尝甜意反倒不知所措了。 “我替你束上可好?”她又轻声道。 他红着眼睛,乖乖低下头去,朝她跟前凑近几分。 她拿起发带倾身时衣袂间散出淡淡的香,熟悉的气息萦绕而来,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着,垂眸便见她仰着小脸,正专注地为他解开发髻。 素手纤纤,衣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截莹润如玉的皓腕,似新雪堆就的藕节,教人不敢唐突。 他看着看着,只觉口干舌燥,忍不住又向她挨近些许。 两人呼吸交错,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沈支言右手还缠着素纱,动作却轻柔至极,她将旧发带徐徐解下,又拿起新的细细为他束好。 不过短短的时间,他的心里已经百转千回。呼吸也渐渐灼热,拂在她面颊上,恍若前世缠绵时的温度。 春长渡 第40节 而她明明只需几下便能束好的发带,却因着心尖那抹酥麻,迟迟未能系紧。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他不自觉地倾身,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小脸和那抹嫣红的唇瓣上。喉间发紧,他忍不住微微俯首,想要吻上去。 想吻她,很想。 他的唇凑上去,却在即将触碰的刹那,被她抬手轻轻掩住了。 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唇上,轻声道:“这天下唯一的发带既赠予了你,你就该好好思量思量。” 让他思量什么她没有说。 她说罢,稍稍退开身子,又从枕边取出一封信笺与一枚玉佩道:“从李贵妃处得来的东西还未细看,不若现在瞧瞧?” 她最会转移话题。 “支言。”他叫了她一声,此刻并不想与她聊别的。 可她却又轻按了一下他的唇让他打住。 他倾身欲扯她的衣袖,却被她轻巧避开。他只得定了定神,先接过玉佩细看,玉质温润,隐现一个“盛”字。待展开信笺,上头却只孤零零写着一个日期:四月廿六。 “离今日只剩五日。”他蹙眉,与沈支言四目相对,俱是疑惑。 沈支言摩挲着玉佩上那个“盛”字,忽而眸光一闪道:“莫不是南街的庄盛源?那是城南最负盛名的酒楼,专供显贵饮宴。里头一道素烩三珍都要十两银子,寻常人家连门槛都迈不进。可是这是什么意思?要与人在四月廿六与人相会吗?” 薛召容点着头:“或许,李贵妃最近与太师大人的长子严河来往密切,这或许是他们幽会的地方。” “那这信究竟是李贵妃要递给严河的,还是那长子给她的?” 薛召容沉吟片刻:“不论是谁给谁的,既定了四月廿六之期,二人极可能再赴此地私会。” 贵妃私通朝臣,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届时莫说李、严两家,便是与之有牵连的府邸,怕都要被牵连。 若当真坐实了私情,他们就有了击倒对方的把柄。 沈支言有些激动,笑道:“看来我这毒没有白挨了,既如此,你且多派些人手,自今日起暗中守着酒楼。再将京城带‘盛’字的铺子都排查一番,看能否寻到蛛丝马迹。” 薛召容点头:“我回去便安排,你上次提及太师寿辰将至,届时我也会赴宴。但愿此番能揪出那些幕后之人,将这些祸患阻止。” 他希望能尽快与她过上安稳的日子。 沈支言又道:“此事牵连甚广,单凭你一人之力恐难周全。这些日子多与我二哥走动,你们既在查同一桩案子,他在朝中人脉广博,许多事比你好接手。” 薛召容颔首应下,将信笺与玉佩仔细收进袖中,转而问道:“这几日江姑娘与阮姑娘那边可有线索?改日我们一同对一对,或许能理出些头绪。” “她们尚未传来消息,明日我便邀她们过来。” “其实......我甚是羡慕你。自小到大,我都不知挚友为何物。那日见你们齐心协力的模样,让我明白了,原来友情是那么的美好。” 除了鹤川,他还没有其他朋友。 沈支言明白这么多年的不易,莞尔道:“我的朋友便是你的朋友。往后诗会宴游,一定邀你同往,并且你我也可以做朋友。以后若有烦忧,尽可说与我听。” 朋友,他怎么会愿意只与她做朋友。 她是他的妻,永远都是她的妻。 他没有回答,只是忍不住又凑近几分。 她又道:“如今王爷既将部分权柄交予你,你当以正事为重。待你真正立稳根基,才能毫无顾忌地求取心中所念。” 心中所念,他念的只有她。 这话中深意他听得懂,她要他先挣出一番天地,再去接近她。 他静默片刻,颔首应下,却仍舍不得离去。抓起她缠着纱布的右手,指尖轻轻抚过,又转而握住她微凉的左手。 她脸颊红了,试着抽了抽手,却被他牢牢攥住,再挣,他反倒握得更紧。她索性不再动作,任由他握着,直到他握够了松开。 她催他回去,他这才离开。 他刚回王府,便见鹤川在院门前踱步,见他归来急忙迎上:“公子!沈老爷与王爷在书房谈了许久,到现在都未出来。” 他应了声,带着鹤川进了屋,从屉中取出一卷绢帛推至鹤川面前:“西街的宅子归你了。” 鹤川瞪大眼睛:“给、给我了?” 鹤川怔怔地望着那卷房契,竟不敢伸手去接。 薛召容直接塞进他手中:“今日多亏你,这宅子合该给你。” “公子别急着赏。”鹤川连连摆手,“沈老爷还没从王爷书房出来,这事成不成还两说呢。” “无妨。”薛召容按住他要推拒的手,“这些年你随我飘零,连个落脚处都没有。这宅子,以后便是你的家了。” 家。 “家”字甫一出口,鹤川眼眶倏地红了:“公子莫不是要赶我走?不管婚事成不成,鹤川都要跟着您。” “谁要赶你了?”薛召容失笑,作势要收回房契,“不要我可收回了。” 鹤川忙将房契往袖中一揣,嘿嘿笑道:“要,怎么不要。可王爷他们商议了那么久,怎的还没动静?就算是退婚再议亲,也不至于这么久。” 薛召容也很着急,再按捺不住,起身道:“走,去瞧瞧。” 二人行至王爷书房外,却不敢贸然上前,只在院门外焦灼徘徊。 暮色渐沉,鹤川急得直搓手。又过了一会,忽见书房门开,沈贵临迈步而出,抬眼见到他们,先是一怔。 薛召容疾步上前,郑重行了一礼:“岳父大人。” 又叫岳父,沈贵临轻叹了口气,见他这般急切,便道:“言儿与你大哥的婚事已退,婚书也改过了。你且准备着,下月成婚。” “只 是......如今皇家正虎视眈眈,你父亲说退婚定亲不宜张扬,只在婚书上将你大哥的名字换作了你的。待风头过去再把礼数好生补回来。” “成了?”鹤川激动地来回走了两步,感觉跟做梦似的。 深贵临把婚书递给薛召容,道:“我这关过去了,言儿那关能不能过,就看你的了。” 薛召容接过婚书,轻轻展开,暮色光晕细细洒落在那两个名字上,让他一时怔忡。 他的支言终于可以回到他身边了。 他缓过神,连忙跪地给沈贵临磕了一个头,几乎哽咽道:“这次,我绝不会再让她受苦了。” 绝不会了。 沈贵临连忙扶他起身,惆怅道:“我相信你。不过,你应该也了解言儿的性子,想必这段时间她不会再给我好脸色了,我这个父亲还能不能在她心中恢复形象,就看你怎么做了。” 知女莫若父。 这一情关,前世不好过,今生亦如此。 第32章 第32章他跟着父亲前来商议婚期…… 薛召容送走沈贵临以后,正欲折返自己的院落,忽被父亲唤住。 他随父亲步入书房,见父亲撩袍落座,目光沉沉地打量过来。那眼神不似往日凌厉,却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惊诧、犹疑、审视,种种神色交织其中。 前几日父子二人尚且剑拔弩张,薛召容被囚禁数日,相见时彼此冷眼相对,连一声“父亲”都吝于出口。可今日,他却端正行礼,叫了一声:“父亲。” 父亲眉梢微动,半晌才哼笑一声:“你倒是长本事了,竟敢直接去寻太傅大人。” 他语气里三分嘲弄,却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忽视的赞许:“从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薛召容垂眸不语。他心知父亲素来认定他做不出与兄长反目之事,更不敢亲自登门求娶。结果他这般行径,父亲自然是惊讶的。 父亲从案几抽屉中取出一枚铜钥,“啪”地一声掷在檀木桌面上:“东边那处院子,原是你大哥备下的婚房,如今归你了。” 薛召容扫了眼钥匙,未伸手去取。 这钥匙是丢过来的,连着他那份对父爱的期许也丢掉了。 “父亲。”他抬眸直视,“儿子另有一请,婚后想搬出亲王府。” 父亲闻言像是听见什么荒谬之言,眉头骤然紧锁,冷笑一声:“怎么,连成婚都成了你逃离王府的由头?这些年你处心积虑要离府,我倒要问问,这王府究竟如何亏待了你?让你恨之入骨?” “抢你大哥婚事这笔账暂且不提,如今竟还想一走了之?你当自己有多大能耐?今日若非看在太傅颜面上,又因你大哥被拘在宫中,这门亲事岂能轮到你?记清楚了,这是你从你大哥手里抢来的。往后,你得还他。” 抢?薛召容蹙眉问他:“在父亲眼里,但凡儿子不愿拱手相让的,便都是抢么?” 他挺直脊背,声音里带着多年压抑的沉痛:“您可曾正眼瞧过儿子一回?此番姻缘,是儿子在太傅大人诚心相求才得来的。当初若非父亲将儿子遣往西域,大哥又暗中作梗,这门婚事何至于此。以前的事不必再提,儿子只求婚后另立府邸,往后自当尽心竭力,光耀门楣。” 父亲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儿子,半晌,低笑出声:“倒是学会顶撞了。既然这般不情愿,不如撕了这婚书。” “你以为本王所做种种,当真只为这桩婚事?联姻不过其中一环,成与不成,本王并不放在眼里。” “离开亲王府?痴人说梦,为父早与你言明,你生是亲王府的人,死是亲王府的鬼。你那些儿女情长本王懒得过问,但你的所作所为,必须按本王的规矩来。” 薛召容呼吸一滞,胸口如压千钧。父亲这般专横,连半分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他闭了闭眼,压下眉间郁色,声音沙哑:“父亲此刻不愿相商无妨。儿子只求您再思量思量。” 他收起了钥匙,硬杠绝非良策,眼下只能暂居东院,往后再另做打算。 父亲见他收了钥匙,又沉声道:“还有一事需你即刻去办。你大哥被软禁宫中,今日刘御史一直在弹劾他,并且近日更在暗中查探。此人机敏过人,言如刀剑,行事狠辣,必是有人在后指点,留着后患无穷,你今夜就去料理干净。” 又让他去杀人...... 薛召容鼻尖似乎已经萦绕起熟悉的血腥气。 从前他总是不问缘由地去做这些事,虽心中厌烦,却想着只要够听话、够拼命,终有一日能得父亲青眼。是以每每应下时,都不曾犹豫。可这次,他需要好生思量。 以后他要有自己的家了,有要护在羽翼下的人,即便再不情愿,该忍的还是得忍。最终他只淡淡应了声,转身退出书房。 今日月色如洗,他在庭院中驻足良久,直到夜露浸透衣襟才去沐浴。 回到寝房后,他取出那纸烫金婚书,指尖轻轻描摹着上面并排的两个名字:薛召容,沈支言。 朱砂写就的篆字在烛火下交相辉映,竟显出几分天作之合的意味。 他唇角不自觉扬起,这般熨帖的欢喜,倒是生平头一回。 夜半时分,他将鹤川叫醒。鹤川揉着惺忪睡眼嘟囔:“公子这是干什么去?连个囫囵觉都不让睡......” 薛召容利落地束紧夜行衣的袖口,从暗格中取出几把淬了毒的柳叶匕,随手抛给鹤川一柄:“父亲让我去杀个人。” 又是杀人。 鹤川接住匕首,愁眉苦脸地叹气:“府里就找不出旁人了吗?这些年您替他们料理的脏活还少?这婚书才刚到手,您伤还没有好全,就不能让您休息休息吗?” 春长渡 第41节 薛召容将玄色腰带缠紧,悬剑于腰间,只是淡淡一笑道:“在父亲眼里,唯有我替他杀人时,才最值得信任。不过话说回来,父亲既肯用我,那我们日后行事就会便宜很多。” “杀谁?”鹤川问。 “刘御史。”薛召容系好面巾,声音闷在布料后显得格外阴沉,“此人早年与祖父颇有交情,这些年却处处针对亲王府,父亲早就想除之后快。如今大哥被软禁,他在朝堂上揪着大哥不放,父亲不准备再忍。” 鹤川皱眉:“公子,咱们虽做过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可哪次不是暗中查证清楚?即便真是奸佞之辈,也从未动过这般品级的朝臣啊!” 他急得直搓手:“更何况刘御史府上戒备森严,怕是连近身都难。如今天色将明,此时动手难成。” 薛召容:“此人我暗中调查过,总觉得他性情突变另有隐情。许是受人胁迫,今夜先不取他性命,只将人掳来。” 鹤川将面纱系上,又叹了口气:“即便只是抓人,怕也不会这般容易。” 薛召容侧目瞥他:“今日怎的这般优柔寡断?” 鹤川摊了摊手:“不是优柔寡断,是你马上要成家的人了,往后府里有人等着了,我们干这些很多时候都是在赌命,一不小心就会上西天。以前无牵无挂也罢,娶了妻之后终归是不同的。这等险事不如让我一个人去,你给我多派些人手。” 鹤川说的极是,这道理薛召容自然也懂,只是依他的困境,若是不能突破,以后很难给妻儿一个安稳。 前世他何其天真,总以为只要搏得父亲青眼,便能步步高升。却不知父亲给的富贵如同悬丝,今日能赐,明日便能收。直到上断头台前几个月,他仍在为父亲奔波卖命,连归家见妻子都成了奢望。 他素来觉得苍天待他刻薄,却偏偏赐他一个鹤川,这个自幼相伴的人,无父无母却将一颗赤诚之心全系在他身上,听他这般为自己考虑,甚是感动,倒是有几分兄长的样子。 他走上前拍了拍鹤川的肩膀,宽慰道:“怕什么?正因要成家了,才更要速战速决。估计今日有些棘手,你当心些。” 鹤川也嘱咐他:“此番行事,还需留些退路。若当真遇上对方难缠,能退则退,切莫再如从前那般拼命了。” 薛召容颔首,往门外走:“放心,我自有分寸,希望天亮前能赶回。” 明日他还要去见沈支言。 鹤川不再多言,取了佩剑随他出了亲王府。二人踏着清冷月色,一路往御史府疾行而去。 —— 沈贵临从亲王府回来以后就在房中来回踱步。 沈夫人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沈贵临长叹一声,踌躇半晌,终是将代写婚书之事和盘托出。 沈夫人闻言大惊,在他胸前捶了一记:“老爷莫非糊涂了?纵使薛召容再可怜,纵使你一时心软,岂能将言儿终身大事这般儿戏?薛召容虽是个痴情种,可他在亲王府中是何等身份?将来能给言儿什么前程?” 她越说越急:“不过是一声‘岳父’,就让你失了分寸?待言儿问起,你待如何说?” 沈贵临搓了搓脸,神色颓然道:“此事我后来细想,也觉不妥。可若说后悔却又并非全然如此。薛召容两次救下言儿性命,不图回报,只一心求娶,你说我如何能硬起心肠拒绝?” “更何况他那随从在一旁又是作揖又是落泪,言辞恳切,听得人心中酸楚。自然我也怕因为薛廷衍,耽搁了言儿的终身,若他有不测,到那时再后悔就晚了。” 他踱至窗前,望着院中月色继续道:“起初与王爷商议时,本只想退了原定亲事。可你也知道王爷的性子,他既已起了联姻的念头,岂会轻易罢休?我实在无法,只得提议让大公子退婚,改由二公子迎娶,他这才勉强应下。” 说到这里,他转身望向夫人,满眼恳求:“只是如今这般情形,该如何向言儿开口?不如夫人去说?” “我不去。”沈夫人气得直皱眉,“这事是你惹出来的,倒要我去做这个恶人?言儿如今身中剧毒,虚弱不堪,你怎忍心去说?便是我也开不了这个口。” 夫人说的是,沈贵临叹气嘀咕着:“夫人可曾发觉,言儿对那二公子似乎有些情意?前些日子在东街遇袭时,我远远瞧见二人相拥在床榻,举止甚是亲密倒像是早就有情。” 沈夫人:“发觉了,前些时日在咱们府上,我还眼见他们险些亲上。只是这两个孩子都三缄其口,从不曾吐露半分。前几日言儿却同我说,要终身不嫁,只愿陪在我们身边。” “我瞧着这孩子近来心思愈发重了,整日里忧心忡忡,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见着薛召容,眼神也总是躲躲闪闪的。” “或许,她还未曾做好与他共度余生的准备,真心喜欢还好,若是实则无意婚嫁,我们贸然定下这婚约,岂不是误了她的终身?” 沈贵临长叹,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夫人所言不差。可如今木已成舟,悔之晚矣。为今之计,唯有好生劝解她了。那薛召容确是诚意十足,再三保证会善待言儿。只要他真心待她,日久天长,未必不能打动言儿的心。” “此事拖得愈久,只怕言儿知晓后愈发难以接受。不如趁早将此事说明为好。” 沈夫人走到妆台前,抬手拆着发间的珠钗:“要说你去说,我不去。” 她不想见到女儿伤心落泪。 沈贵临在房中踌躇半晌,终是叹着气去了女儿的房间。 屋内烛火微暖,沈知言正倚在榻上看书,见父亲深夜前来,不由放下书卷,问道:“父亲怎么还未歇息?可是有事寻言儿?” 沈贵临细细打量她,见她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唇上也有了血色,他心中稍安,却又因即将要说的话而踌躇起来,走到桌前坐下,沉默一会才开口:“言儿,为父想与你谈谈你与薛大公子的婚事。” 沈知言点头:“父亲且说。” 沈贵临斟酌着词句,缓声道:“言儿应也听闻了岳名堂着火一事,此番薛大公子怕是很难完全脱身,如今又被拘在宫中,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他抬眸打量着女儿的神色,继续道:“为父想着,不若就此退了这门亲事。当初定亲时,你本就不情愿,如今这般境况,不退婚,只怕你以后跟着受牵连。” 一听退婚,沈知言满眼喜色,激动地道:“若真能退了这门亲事,女儿自是愿意的。” 她当初应下这门亲事,不过是因着不愿父母为难。生在官宦之家,她自幼便知晓,一人的姻缘往往牵动着整个家族的命运。 这些年,她早已将那些小儿女的心思深深埋藏,养成了处处以家族为先的性子。 此刻听闻能退婚,她自然是高兴的,可这欢喜还未及舒展,便听父亲又迟疑道:“那......若是退了与大公子的婚约,改与二公子定亲,你以为如何?” 改与二公子定亲?沈支言立刻皱起了眉头。 沈贵临好一会没敢出声。 沈支言回道:“父亲,女儿不愿再嫁。若能得自由身,女儿自是欢喜。可若要再入亲王府,不论对方是谁,女儿都不愿。” 她拒绝得这般干脆,沈贵临问道:“言儿,你且与为父说实话,你对那薛二公子,可曾有过心思?” 沈支言没曾想父亲竟还要追问,一时默然。她垂眸思忖片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闺阁女子一生皆系于家族,纵使竭力挣扎亦难挣脱。若能觅得两情相悦的良人倒也罢了,只怕遇上命里相克的冤家,莫说过得不如意,怕是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前世她就觉得她与薛召容八字不合。 想起那老者所言,天穹之上有两颗相偎的星辰,若不分离,大祸难过。当时她守着星盘直至天明,却见那两颗星子始终相依,不曾分离半分,后来,他们就一起上了断头台。 也许这便是天命。 沈贵临默然,未曾料到女儿竟看得这般透彻,心中既愧疚又疼惜,终是涩然道:“今日为父去了趟亲王府,见了薛亲王,已将你与薛大公子的婚事退了,为父与薛亲王再三思量,商议多时,最终决定将你许给薛二公子薛召容,且已经改写了婚书。” 改写了婚书?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沈支言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难怪她这一日总是心绪不宁,惴惴难安,方才见父亲神色躲闪,她还诧异。孰料他们竟背着她,私自改换了婚书。 “那薛召容可知此事?他可曾看过你们重写的婚书?他如何说?”她连声问。 沈贵临见她神色激动,忙回道:“他知晓的,且已向为父立誓,日后定会善待于你,绝不辜负。为父瞧着,他倒是诚心......” “父亲!”沈支言打断他的话,心中满是委屈,激动地道:“你们可曾为女儿想过?可曾尊重过我的意思?是,我是生在太傅府,身不由己,可难道我便是个物件,能随意交换转赠?您是我的父亲啊!纵使旁人刀架在您脖子上,您也该为女儿争一争。” 她深吸一口气,鼻子酸酸的,眼睛也红了:“女儿知道您操持这一大家子不易,更明白阖府几十口人的性命前程都系于您一身。可您若早些与我商议,又怎知我不会答应?可您这般瞒着我意义便不同了。女儿会伤心,会以为在父亲心里,我不过是个能随意推出去的人。” “言儿莫要这般说。”沈贵临见她神色凄然,急忙解释道,“为父也是一时动容,那薛二公子两次救你性命,今日更是不顾安危为你吸出毒血。为父见他诚心可鉴,一时情急便应下了。” 沈支言惊问:“所以这主意是薛召容出的? 是他求您去退婚,再改将我许配给他,是吗?” 她见父亲没做声,心口蓦地一凉。 原来......他也在欺瞒她。 她这段时日好不容易捂热的心,转瞬又冷了下来。 她原以为他变了,不似前世那般霸道专横,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一个人骨子里的性子,岂是轻易能变的?这段时日,他有意无意地靠近,温声软语的体贴,都是假象吗? 哪怕他稍微尊重她一点,也不会与父亲合谋改写婚书。 她落了眼泪,苦涩道:“父亲莫要觉得女儿矫情,女儿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尊重。唯有得了尊重,在对方心中才算得上有分量。若连这点体面都不给,那女儿算什么?纵使是件玩物,也该有个摆放的去处。” “情意固然要紧,可如今对女儿而言,已没那么重要了。“她抬袖拭泪,满心失望,“可您是我的父亲啊,怎忍心随着他这般待我。” 今日午后,她还亲手为薛召容系上自己设计的发带。那时他眸中情意分明,牵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温存话,却只字不提婚书之事。 他怕什么?怕她不允,索性就背地里撺掇两家改换婚约? 甚至她开始疑心岳名堂着火,薛廷衍遇险,都是他一手谋划。只为将她抢到手,只为叫她再做他的妻。 薛召容,薛召容。 她心中酸楚翻涌,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坠。 沈贵临见女儿哭得厉害,自己也红了眼眶,歉然道:“言儿,是为父糊涂,可如今咱们沈家已是骑虎难下,亲王府出了那样大的事,太傅府难逃干系。如今薛大公子被皇上软禁在宫中,往后亲王府怕是全要指着薛二公子撑着了。为父瞧着这孩子极好,有胆识有担当,肯为你拼命,比他兄长强上百倍。你若跟了他,他断不会强迫你,更不会为难你。你不愿的事,他也定不会相逼。” 是这样吗?他会这样吗? 她又不是没与他一起生活过,前世逼得还轻吗?一次次将她的尊严践踏,强要她剖心相待,为了硬生生逼出几分情意来,竟是要把人逼疯才罢休。 虽说有世家联姻的桎梏,又兼着那人天生霸道性子,纵使他生母早逝无人提点,可既重活一世,合该学着收敛些,可如今他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她很难过,也很失望,也觉得自己很可笑,竟试图期望一个人能会为了自己改变。 沈贵临继续劝道:“言儿,你且想开些。这世间女子,与其嫁个你掏心掏肺的,不如跟个把你放在心尖上的,日子反倒轻省。咱们这样门第,要寻个两情相悦的姻缘当真很难。是为父对不住你,可此事,还望你仔细思量。想必薛召容明日便会登门,自会好生与你解释。” 沈支言垂首不语,泪珠无声滚落,洇湿了衣襟。她究竟在气什么、痛什么,旁人又怎会明白?只怕在外人眼里,她是矫情的。 父亲又劝慰几句,终是出去了。屋内静了下来,沈支言坐在床头怔怔出神。 她试着宽慰自己,寻些理由为那人开脱,甚至逼着自己去体谅。可到底意难平,满心酸涩翻涌,始终压不下那股失望。 长夜难眠,她辗转反侧,只盼天光破晓时,那人能来,能与他好好说个明白。 —— 薛召容原以为劫持御史大人并非难事,却未料对方防备竟如此森严,倒像是早得了风声一般。 他与鹤川潜入府内,却发现连近身卧房的机会都没有,就连院中树上都暗伏着守卫。 鹤川低声道:“这情况怕是不成,不若改日再来?” 薛召容却等不得。此人死咬着薛廷衍不放,背后势力定然不小,若真让他寻到由头栽赃,定了薛廷衍的罪,整个亲王府都要受牵连。 更何况,今日之后还有两桩要事等着了结,处理好了才有望拿下翰林院学士之位。时间紧,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让鹤川引开东侧守卫,独自前往刘御史的住处。 二人素来配合无间,待鹤川将人引开,薛召容便顺着檐角暗影,一路潜至御史卧房外。 此时院中守卫森严,他冷眼扫视,指尖一翻,三枚柳叶镖破空而出,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一名黑衣侍卫循声而去。薛召容趁机又甩出数镖,院中各处树木接连响起“笃笃”之声。守卫们顿时警觉,纷纷抽刀四顾。 守在房前的三名侍卫虽未挪步,却也不由绷紧了身子。 寒光乍现间,一柄飞刀倏地没入为首侍卫的咽喉,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窗边的侍卫闻声赶来查看,薛召容趁机推开窗户掠入内室。 春长渡 第42节 屋内漆黑如墨,刘御史犹在酣眠。薛召容屏息靠近床榻,自袖中取出一方浸了迷药的帕子,正要往御史面上捂去,还未落下,一只手突然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心头一凛,屋内烛火骤亮,数名持刀侍卫自屏风后涌出,寒刃映着火光晃着人的眼睛。 刘御史自榻上缓缓坐起,身上官服齐整,想来是早已做了防备。 刘御史冷笑一声,喝道:“好个大胆的刺客。你是何人?竟敢夜闯本官府邸行刺?” 薛召容不愿与他废话,反手甩开帕子,一掌将他推回榻上,长剑铮然出鞘。可还未等他破窗而出,七八柄钢刀已封住所有去路。 顿时剑光乍起,血溅罗帷。 薛召容旋身斩落最近一名侍卫的头颅,四周顿时刀光如雪。 刘御史在众人护卫下退至墙角,厉声喝道:“留活口。” 薛召容剑锋凌厉,起初尚游刃有余。不料屋外突然涌入大批守卫,刀戟如林,更有数张劲弩对准屋内。 他心下一沉,这般阵仗,分明是早有埋伏。 剑光翻飞间,他且战且退,试图逼近刘御史。臂上忽地一凉,竟是被划开一道血口。殷红浸透衣袖,他却恍若未觉,手中长剑舞作银虹,硬生生将围攻之人逼退数步。 这些守卫招招狠辣,专攻他要害。薛召容暗自咬牙,往日行事最忌人多眼杂,素来只与鹤川联手行动,如今寡不敌众,怕是要以命相搏了。 那刘御史见屋内杀得昏天黑地,便趁机往门外窜去。 薛召容知晓,若教他逃出此屋,再想擒拿便是难上加难,他当下再不顾自身安危,剑势陡然凌厉三分,长袖一挥,袖中暗器倏地激射而出。 “噗”地一声闷响,一枚柳叶镖深深扎进刘御史肩头。只见他身形一滞,踉跄着顿住脚步。 “大人受伤了。” 周遭守卫顿时乱了阵脚,三五人慌忙上前搀扶。薛召容趁此,甩出数枚飞镖,当即有几人哀嚎着倒地。 他剑锋一沉,硬是在乱局中杀出一条路,纵身掠至御史身前,一把攥住其官服前襟。 刘御史身形一颤,反手便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接着直取薛召容心窝。 薛召容眼疾手快,翻腕一扣,刘御史腕骨应声而折,只是匕首落地之声未绝,斜里突然刺来一记冷枪。 薛召容未能躲掉,利刃入肉的声响格外清晰,他后背骤然一凉,随即剧痛炸开。温热的鲜血顺着脊梁蜿蜒而下,将玄色劲装浸得透湿。他身形晃了晃,却仍死死扣着刘御史的手腕,指节都泛出青白。 他啐出一口血沫,长剑在刘御史颈间压出一道血线。四周侍卫见刘御史被擒,一时不敢上前。然而檐角暗处却忽有箭矢破空而来,“嗖”地一声擦过他的脖颈,顿时炸出一道血痕。 薛召容眼前已有些发黑,却仍挟着刘御史一步步往院门退去。那御史被他勒得面色发青。 四周侍卫见他意在挟持而非取命,愈发肆无忌惮。箭矢如蝗,破空之声不绝于 耳。正当危急之际,鹤川折返回来,长剑横扫,替他格开三支冷箭。 二人一左一右架起御史,刀光剑影中硬生生杀了出去。 薛召容的衣衫早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旧伤崩裂还是新添的伤口。 他们带着人赶到郊外荒宅里,鹤川将昏迷的御史捆在椅子上,转头见薛召容正倚着门框喘气,月白中衣已被血染作绛色,不由心头一紧,满是心疼地叹息,这人当真是拼命。 天色已蒙蒙亮,薄雾中透出几分青灰。二人寻了间医馆包扎了伤口,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薛召容见天光大亮,揉了揉疼痛的脑袋,抬步欲往太傅府去寻沈支言。 鹤川见状一把拉住他,急切道:“今日别去了,你这般模样去见她,定会吓到她。想必刘御史被擒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你这般贸然去太傅府,容易暴露。” 鹤川说的有道理,薛召容斟酌一番,便也作罢,待伤势稍缓,二人取道去了苏城。 苏城这处水陆码头向来商贾云集,漕船画舫终日不绝。正因如此,三教九流混迹其中,月前更有一伙江洋大盗劫了官商联营的货船,至今未追回赃物。 时下码头沿岸仍可见西域商人裹着彩锦头巾,在茶肆酒坊间穿梭。 薛召容与鹤川在苏城周旋数日,终是将那桩麻烦事料理干净。 待折返京城,薛召容又凭着前世记忆,抽丝剥茧,把皇上交给他与沈支安的那桩命案仔细调查,不过旬日便锁住了真凶,更与其暗中周旋,避开前世那些暗算陷害,将两桩案子办得滴水不漏,一并呈于御前。 短短数日,薛召容连破两桩要案,令人震惊不已。金銮殿上,皇上抚掌赞叹,满朝文武亦不由侧目。 —— 沈支言原以为薛召容第二日便会登门,至少该与她解释一二,可她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又从更深露重候至东方既白,整整三日过去,那人竟似人间蒸发一般,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起初她心头窜起一簇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发疼。 失望么?自然是失望的。 这情形与前世何其相似,每每他们之间刚有些转圜,那人信誓旦旦说要带他去赏花灯、游画舫,可第二日便不见踪影。不是被他父亲派去办差,就是接了密令行刀尖舔血的勾当。 前世如此,今生竟还是这般。更可笑的是,如今她连那人究竟在何处涉险都不知晓。 待到第四日上,沈支言忽然怕起来,怕他又陷在什么要命的事里难以脱险。她终是坐不住,让二哥遣了心腹去查探,并且又让二哥派了人埋伏在庒盛源。 二哥在庒盛源撞见了薛召容安插的眼线,却独独不见他本人踪迹。 直至四月廿六,他们在庒盛源既未见到李贵妃,也未见到严河。也不知那密信所言之事,是否与这里有关。 沈支言焦急,又让二哥暗中调派人手,于京城各处暗访带“源”字的线索。 —— 这日阮苓、阮玉和江义沅过来,却见沈支言独坐窗前,她气色很差,手中书卷半日未翻一页。 阮苓担心地问她可是有烦心事,她只是摇头苦笑,什么也没与他们说。如今这般光景,连那桩婚事都像是个荒唐的玩笑,又如何能与他们道明? 江义沅循着东街擒获的盗贼留下的蛛丝马迹,摸出几家专做衣扣的铺子。其中一家尤为蹊跷,虽不制虎头扣,却雕着些狮狼猛兽,那精妙的錾刻手法,与虎头扣竟有七八分神似。 她当即遣了心腹暗中盯梢,连查数日,发觉这铺子的东家常与一神秘男子私会。那男子行迹飘忽,每每追踪至暗巷便突然消失,倒叫江义沅折了好几个得力暗卫。 另一边,阮苓和阮玉自那日与许莹碰面后,又寻了她一回。原该是鹤川护着他们去的,偏生鹤川不在跟前,姐弟二人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只得远远瞧着不敢妄动。 谁知这一瞧倒瞧出些线索,那许莹的住处附近,竟时常停着宫制的青幄马车,车辕上还烙着内务府的梅花印。 院中,阮苓托着腮,愁眉不展地叹道:“这人啊,怎么说话总不作数呢?我前前后后派人去寻了鹤川不知多少回,莫说是见着人了,便是连亲王府的朱漆大门都迈不进去。” 那亲王府素来门禁森严,行事诡秘,从不肯向外透露半分风声。若有人贸然登门,十有八九是要吃闭门羹的,没有拜帖,任你是王孙公子也休想踏进一步。 阮苓这几日为着寻不到鹤川的事,气得总是挂在嘴边念叨:“我竟从未见过这般言而无信之人,明明说好的,结果说消失就消失。” 江义沅道:“许是他们有要紧事绊住了。自岳名堂着火后,薛大公子被急召入宫,至今未归。或许薛召容与鹤川正忙着此事,你别太着急。” 阮苓蹙眉道:“可这都多少时日了?总得给个信。” 阮玉问沈支言:“姐姐,那薛召容可有来寻过你?” 沈支言静坐一旁,心下酸楚。薛召容已多日杳无音信,仿若人间蒸发,既未曾登门,亦无片纸只字传来。这般情形,倒与前世如出一辙,她早已习惯,却又难掩担忧和失落。 她回道:“未曾来过,我也不知他去向。” 阮玉又问:“那姐姐可曾去寻过他?” “寻过,寻不到人。” 连她父亲都遣了数拨人马四处打探,却始终寻不到那人半点踪迹。 薛召容素来神出鬼没,这般行径最是牵动人心,他常年行走刀尖,踪迹飘忽,与这般人相伴,当真如履薄冰,日日悬心。 前世的窒息之感再度漫上心头,让她烦躁不安。 这日,她欲与父亲商议如何退了这门婚事,未料薛召容终是有了消息,父亲说他已经接管翰林院,成了翰林院学士。 她闻讯怔然,全家人亦是震惊。谁人不知翰林院清贵,非资历深厚者不可居之,薛召容方前连个官职都没有,竟然悄无声息地登上此位,还这般快,实在让人震惊和诧异。 可薛召容坐上翰林院学士之后,沈家处境却骤然变得艰难。薛召容与沈支禹同处翰林院,一个掌院学士,一个任侍读学士,皇家忌惮愈深,为防两府暗通款曲,竟毫无缘由地暂罢了沈支禹翰林院侍读学士之职。 沈支禹郁郁,虽不得不承认薛召容确有才干,可一个从未入仕、更无翰林资历之人,如何能一跃成为掌院学士? 一时间,整个沈府上下皆笼罩在沉闷之中。 沈支言虽不知薛召容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登上高位,可这一举动,确确实实给长兄乃至整个沈家招来了祸端。 听闻薛召容不日便要正式赴任,满朝文武皆去道贺,唯独沈府无人前往。就连素来沉稳的父亲,此刻也在书房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后来薛召容登门到府上多次,沈支言都未见他,还让父亲传话,说她沈支言今生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嫁给他,让他尽快退婚别再过来打扰。 薛召容给她写信,她也不收。 起初薛召容当她只是生气,可谁知何苏玄频频出现在太傅府,又在外头胡说八道她也不制止,终是惹恼了他。 这日,下着雨,他跟着父亲前来商议婚期。 大人们在堂中议事,他和沈支言则被沈夫人安排到了客房里。 屋外的雨声有点大,昏暗的光线下,两个人静立着都未说话。 过了许久,沈支言抬眸去看他,她已经有多日未见到他了,他如今身份不同了,可依旧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矜贵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与上一世一样,生气时面上冷冷冰冰,连看她的眼神都是幽怨的。 过了许久,他低眸看她,嗓音清冷:“沈姑娘,你我的婚事,乃属父母之命而不可违之,婚后我会住在偏房,绝不扰你清净。” 沈姑娘。 他叫她沈姑娘,这是多大的怨气。 屋外的雨声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 沈支言转身去关窗户,轻声回他:“薛公子莫要担心,我已经在与父亲商量退婚,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恢复自由之身。” 她这声薛公子也叫的极其生分。 屋外雨势愈急,房间里安静的出奇。 第33章 第33章唇舌交缠间,她挣扎着……… 薛召容的前世,终其一生都未曾挣得半分功名。他不过是父亲手中一把见不得光的刀,日日过着刀头舐血的日子。 那二十余年里,他拼了命地往上挣,十指抠进石缝里也要挣出一条生路,却终究挣不出这方囹圄。 没有人记得他身上叠着多少道伤,旧伤未愈又覆新伤,层层叠叠像是刻在皮肉里的命数。 他总以为,再使 些力气,父亲总会多看他一眼,再豁出性命多办成几件事,总该能换来一方天地。可到头来,父亲手里的权柄宁可传给锦衣玉食的长子,也不肯漏给他半分。 他做了太多年垫脚石,血浸透了每一级台阶,却眼睁睁看着旁人踏着他攀上青云。待到醒悟时,半生心血早已熬干,连半分念想都没剩下。 这一世,他比谁都清楚,即便争权,也绝非易事。前生拼尽性命都未能挣来的东西,今生若不使十倍手段,如何能握在掌心? 春长渡 第43节 他不再如前世那般愚忠,不再只知埋头卖命。这一回,他暗里筹谋,做了许多前世不敢做之事。先是以两桩功绩在朝中崭露头角,再借外祖家的势力暗中周旋,终是谋得一个翰林院学士之位。 可这位置,终究不是凭真才实学坐稳的。满朝文武面上恭贺,背地里却嗤笑他靠裙带关系上位。与亲王府素有龃龉的几家,更是毫不避讳,朝堂之上便冷言讥讽。皇帝高坐龙椅,神色淡淡,任由群臣刁难,既不阻拦,亦不表态。 这或许,正是皇上想要的局面。 他新官上任,皇帝便将沈支禹的官员罢免,明晃晃地敲打他,意味再明显不过。 皇帝城府极深,手段比他父亲还要阴毒三分。与这样的帝王周旋,无异于刀尖上起舞。 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皇上之所以允他入翰林院,不过是将计就计。这些年,圣上早想将他们兄弟连根拔起,却苦于无处下手。 如今长兄被软禁宫中,虽未废黜,却已成笼中困兽。至于他,从前无官无职,行踪飘忽,反倒让皇帝抓不住把柄。 如今他主动求官,倒是正中帝王下怀。翰林院学士这个位置,既是恩赏,更是枷锁。但凡他在政务上有一星半点的疏漏,便是授人以柄。到那时,皇帝要治他个渎职之罪,谁又能说半个不字? 朝堂之上,从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自然也有自己的谋算。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这翰林院学士之位,于旁人或许不过是个清贵闲职,于他却是挣脱枷锁的关键。 只要官袍加身,父亲便再不能像使唤暗刃般随意差遣他,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亲王府里,他终不必再活得像个影子,连半分体面都挣不到。待他娶了沈支言过门,至少能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不必叫她跟着自己受辱。 这一世重来,他步步为营,思虑得比前世更深,要谋算的也更多。可越是如此,越容易叫人误解,尤其是沈支言。 那日擒获刘御史后,他本该立刻去同她解释清楚,可翰林院学士之位近在眼前,他不得不先顾着谋官之事。 迟来的解释终究是迟了。他心知她会恼,会恨,会以为他又在欺她瞒她。可这盘棋局里,有些步子,容不得半点迟疑。 他怎会不知她要恼?若换作是他,只怕更要气得狠。这些日子他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想着该如何同她解释,又怕她连听都不肯听。 前世他们便是这般,误会叠着误会,每每想要说开,却总是话赶话地吵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那种撕心裂肺的滋味,他至今想起都觉得窒息。所以这一世,他最怕的便是重蹈覆辙。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自他回京后,屡次登门求见,却被她一次次拒之门外。她甚至撂下狠话,说永生永世都不会嫁他。 这让他如何不慌?明明前些时日,她待他已是不同,会为他蹙眉忧心,会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伤势,会顾及他的颜面,甚至想方设法让父兄帮扶他。 还送了她亲手设计的发带。 他原以为……原以为她终于肯接纳他,甚至痴心妄想地觉得,她或许也对他生了情。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连日来,她闭门不见,任凭他如何求见都冷若冰霜。 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原是想同她分享升迁之喜,可不想又是满室的沉默。 自他入仕以来,满朝文武虚情假意,唯有贺川真心道贺。而他最在意的,不过是盼她能为他展颜一笑。 至少,这艰难的第一步,他总算迈出去了。只要开了头,往后步步为营,总能挣来更多权势,更多自由。到那时,他定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不必再如前世般过活。 可抬眼撞见她疏冷的目光,他心头火起,脱口便是一声生硬的“沈姑娘”。话一出口便悔了,这般赌气,非但换不来她半分心软,反倒将人推得更远。 果然,她冷笑一声,回敬一句“薛公子”,竟说要与父亲商议退婚之事。 他指尖发凉,这一步棋,终究是走岔了。 希望还来得及。 他立在原地,胸口像是压了块浸水的青砖,沉得发疼。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婚约本就是他强求来的,可他要的不是一纸婚书,是她的心甘情愿啊。 窗外急雨未歇,淅沥声隔着窗棂仍清晰可闻。 沈支言就站在那扇雕花窗前,半张脸隐在昏暗中。烛火不甚明亮,却足够照见彼此的神情。 她那双杏眸里盛着的,又是那种让他心尖发颤的眼神:含着怨,带着委屈,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 可她在委屈什么?委屈他心急?委屈他凡事不与商议?是了,前世也是如此,他恨不得立时剖开胸膛将真心捧给她看,却不知这般咄咄相逼,反倒让她退得更远。 情之一字,原该是春风化雨,怎堪这般强取豪夺? 屋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沈支言攥紧了袖角,指节微微发白。她望着眼前这个让她又恨又痛的男人,终于轻声开口:“你还想像前世那般重蹈覆辙吗?” 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 “没有体谅,没有尊重,只有你一味地索取?”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薛召容,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这一世,你能不能......能不能稍稍尊重我些?” 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噼里啪啦砸在檐下。 “前世我们过成什么样子,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她的嗓音开始微微发颤,“全是伤痛,连半点温存都不曾留下。既然给不了彼此想要的,为何这一世还要死死抓着我不放?” 她深吸一口气:“薛召容,你明明有机会放我自由的。” 她想要自由。 最后一句话落下时,他身形微晃,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昏黄的烛光里,他看清了她眼底的绝望,那是历经两世都未能愈合的伤。 “前世如此,今生亦然,你何曾给过我半分喘息的余地?”她眼尾泛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意,“薛召容,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放过? 她说放过。 他喉间一哽,胸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原来她早知他是重生而来,这些时日的避而不见,疏离冷淡,皆是为了躲开这场宿命般的姻缘。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她却立刻后退,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浸着说不出的苦涩:“支言,所以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不堪?便是强取豪夺,死缠烂打?可是支言,你可曾体谅过我一分?前世我将一颗真心剖给你看,好话说尽,你却连个正眼都不肯给我。你可曾......可曾真正想过,我们要如何走下去?” 雨声渐急,他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雨幕里:“你怨我强求,可若我不争不抢,怕是连站在你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是,我处境艰难。”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伤疤,新伤叠着旧伤,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支言,你看看,我拼了命地想挣出一条活路,可我的命数就是这样。生在亲王府,却连条看门狗都不如。” 他指尖抚过最深的那道疤痕,那是前些时日擒刘御史留下的:“看看这里,多疼啊!疼到已经 没有知觉了。支言,我这幅身体早已成了烂泥,我也支撑不住了啊。” “支言,我完全可以一刀下去一走了之的。可我舍不得啊?你可知为什么吗?” “支言,我这二十几年受过太多苦。最严重的一次,我昏迷了整整三个月。可谁在乎呢?在父亲眼里,我不过是为大哥铺路的垫脚石,在旁人看来,我连蝼蚁都不如,谁会在意我趴在床头吐血?谁会在意我每夜都唤着‘娘亲’?” 若是他有娘亲,应该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吧! 烛火将他苍白的脸色映得忽明忽暗:“前世我总以为,只要再努力些,再忍一忍,日子就会好一些,可到头来,连我的妻子都不曾正眼看过我。” 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了,混着窗外的雨声,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我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没人教过我该如何爱人,更没人告诉我该怎么与人相处,我只知道,喜欢什么,就要拼命去争。可是,我比别人付出百倍的努力,却连父亲一声关怀都得不来。” “前世刑场之上......”他喉头滚动,几度哽咽,“你为我落泪的时候,我知道你也是在乎过我的。我从不求你会爱我,只盼你能接下我捧过去的真心,但你却从来没有接下过。就好像我的心带着毒,让你那么的不敢靠近,甚至嫌弃。” “支言,这一世......我连相认都不敢。我怕你见了我便躲,像躲什么洪水猛兽。可我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啊!这个世上唯一可以给我暖手的人,也让我唯一牵挂的人。” “支言,为何,就不给我一次机会呢?” 为什么呢? 他明明在控制着,可是衣襟却湿了。 机会?他与她要机会,前世就拼命的要。 她站在窗前的那片阴影里,被风吹来的窗户吹着雨,她垂首静静听着,雨水明明是凉的,落在她手上的却是温热的。 “薛召容。”她低声开口,却不知嗓音已经开始发颤了,“你一直在索要,那你何曾给过我喘息的机会?前世,每每我们关系稍缓,第二日你便消失无踪,再归来时浑身是伤。你明明可以坐下来同我好好商议,明明可以静下心来过日子,可你偏要一意孤行,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确实,前世每次温情过后,他总急着去挣下一个功劳,生怕没有安稳生活给她。却不知这般来去匆匆,反倒将她越推越远。 她眼中泛起水光:“前世每次因表哥的事,你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话未出口便被你堵了回去,你太霸道了,霸道的让我害怕,让我恐慌。强求来的温存,当真能让你心安吗?” “我是你的妻子,正因如此,你更该给我应有的尊重,听一听我心里的话。” 她有一肚子的委屈,他也知道她很委屈。 他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着痛色,缓缓上前,却在看到她下意识后退时停住脚步,声音沙哑地道:“支言,这一世,我没有再强迫你。这些日子,我小心翼翼待你,看着你渐渐对我笑,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能感觉得到,你心里已有我的位置。所以,能不能......能不能继续做我的妻子?” “我知道,私下改写婚书是我不对。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那日他拖着满身伤痛回京,五脏六腑都疼得移位,却还是强撑着去寻她解释。可走到半路就眼前发黑,险些晕倒过去,鹤川怕吓着她,让他别去了。 他这副身子早就撑到极限了,多少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时,他都想就此放弃。 他,能放弃吗? “支言,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不该这般欺瞒你。” 对不起。 他真诚地道谦:“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回?我以后会改的。” 会改吗? 沈支言沉默着,眼中的泪光在烛火下微微闪烁。在她眼里,他依旧是前世那个强势霸道的薛召容。但她又没有资格要求他为她改变。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将涌到眼眶的热意狠狠压了回去,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薛召容,你走吧。” 走吧! “以你的才貌权势,何愁找不到更好的姑娘?你很好,你很优秀,也有一颗真诚的心。我们不能继续相守,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也不必强求。我不想嫁人,真的不想嫁人,我不想与任何人纠缠。” 太累了,她已经疲倦了,她很想有一个安静的空间。 明明是在说决绝的话,可她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她仓皇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这泪水究竟为谁而流,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了。 他见她落泪,下意识上前几步想要安抚,可她却如受惊的雀儿般连连后退,生生将他隔在一丈之外。 他僵在原地,眼底浮现几分茫然与痛色,话已说到掏心掏肺的地步,为何她还是不肯接受呢?还要赶他走。 “支言。”他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我发誓不会再让你受苦。” 绝不会了。 他也有委屈的:“你也替我想想,我们明明可以重头来过。我现在已经是翰林院学士了,我已经迈出第一步了。很快就能搬出亲王府,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安稳的家。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小心翼翼,带着两世执念化不开的执拗。可回应他的,只有她无声滚落的泪珠。 她的眼泪落得更急了:“你说翰林院学士,你可知道,正因为你得了这个位置,我兄长转眼就被罢了官职。” “支言,你听我解释。”他急急上前两步,却在看到她戒备的眼神时硬生生止住,“我原只想借这个位置做跳板,孰料皇上突然这般。我发誓,定会设法将功名转赠给你兄长,绝不会让他因我受累。最多三个月,我必让他官复原职。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信他一次。 他期盼着她能相信,可她却摇着头后退一步:“哪有这般容易?皇上既已寻到由头,岂会轻易放手?你凭本事得了翰林院学士,我无权置喙。只是,你我两家但凡还有牵扯,便永无宁日。如今你既有了官身,大可步步高升,娶贤妻、育麟儿......” 春长渡 第44节 说到此处突然哽住,她自嘲般笑了笑:“薛召容,我这样倔强又固执的性子,有什么值得你这般执着啊? 有时候她连她自己都不喜欢。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他走近她,抓起她的手,一滴泪砸在她的手背上,烫得惊人。不知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 她侧身避开他:“薛召容,你走吧,别再来了。”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大多数人的心都是软的,哪怕杀人不眨眼的他也有心软的一面。可是沈支言却不一样,她和父亲,是他见过心最狠的人。 人这一生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被他摊上了,应是上天故意磨炼他的吧! 他红着眼眶,扯开袖口,露出青紫交叠的手臂,像个泄了气的气球:“支言,你看,这些伤到现在都没好全。” 烛光下,那些狰狞的淤痕显得格外刺目。他指尖发颤地碰了碰肿胀的伤处,疼得吸了口冷气:“支言,很疼的,你看着不心疼吗?支言,我真的......也很累。” 很累很累。 她再次伸手去捉她的手腕,却又被她甩开了。 他怔然了好一会,眸色渐渐沉了下来。她沉默地等着,却始终等不到她一个关怀。 她就是如此,一直都是,每次争吵都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心好像一下子凉了,情绪也难以控制。 他不想控制了,好言相劝也不行,那他干脆再做个她眼中的“坏人”吧! 他再次上前扣住她纤细的手臂,任凭她如何推搡也不松手。 她另一只手抵在他胸膛上用力 推拒,却被他顺势拽到跟前。两人呼吸交错,她这才发现他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暗色。 她挣扎的动作忽然僵住,他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眼神,强势又偏执,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拆吃入腹。 他忽然抬手捧住她的脸,拇指重重碾过她湿润的眼角:“支言,你别这样,我会很难过的。” 她皱眉问他:“终究......还是改不了吗?非要这般逼我?” 她怎么才能自由呢? 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掌心下传来急促的心跳,混着他身上未愈的伤,烫得她指尖发颤。 “你摸摸看。”他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究竟是谁在逼谁?支言,你把心门锁得太死了,你根本不给我留一丝缝隙。” 他揉了揉胀痛的脑袋:“从昨夜到现在,我头疼得厉害,却满脑子都是你。今晨强撑着上朝,连站都站不稳。哪怕这副身子快撑不住了,我也想挣个前程出来护着你。” 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支言,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吗?” 他已经说累了。 而她眼底噙着泪,始终低垂着头。他伸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来。 烛光下,她终于看清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承载了太多苦痛,破碎得令人心惊。 “支言......” 这一声唤得极轻,却仿佛含着两世求而不得的痛楚。 她呼吸微滞,眼前渐渐模糊,喉间却像堵了团棉花,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四目相对间,昏黄的烛火将两人眼底的挣扎照得无所遁形。 他看得懂她的委屈,她也明白他的不易,可偏偏横亘在中间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与怯懦。 他望着她微微发颤的唇,忍不住倾身向前,他却下意识偏头躲开,伸手推他。 “别躲。”他手上力道加重,不容抗拒地将她的脸又转回来。指尖触及的肌肤冰凉,带着未干的泪痕。 他眉头越蹙越紧,眼底的痛色几乎要溢出来。 她被他这般模样刺痛,伸手去掰他的手腕,却被他反手握得更紧。 她踉跄着后退,他便步步紧逼,直到将她抵在窗台前。 温热的呼吸纠缠在耳畔,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席卷而来,让她没来由地心慌。 她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或许是他永远这般不管不顾,连亲吻拥抱都要强取豪夺。又或许是她骨子里的保守固执,终究融不进他疯狂炽烈的爱意里。 窗台硌得后背生疼,正如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伸臂关上被风吹开的窗。 她狠狠咬住下唇,抬腿就要踹他,却被他用膝盖抵住,整个人严严实实压在窗台上。双手又被他十指相扣按在两侧,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薛召容。”她气得发颤,低头就往他脖颈咬去。 他闷哼一声,却纹丝不动,任由她尖利的牙齿陷入皮肉。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他反而贴得更近,灼热的呼吸烫得她耳尖发麻。 这场景与前世重叠:一个拼命逃,一个死命追。 她厌恶极了这种被禁锢的感觉,她想要的从来都是两情相悦的温存,而非这般强取豪夺的亲昵。 “你……”她刚启唇,就被他低头堵住。 这个吻来得又急又重,带着两世积压的思念,几乎要将她吞没。唇齿交缠间,她发狠地咬他,却被他撬开牙关,变本加厉地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呼吸被掠夺,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时隔两世,他的气息依旧让她头皮发麻。可心底那股委屈却越烧越旺,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逼她? 他吻得极深,舌尖不容抗拒地纠缠着她的柔软。她被迫仰着头,纤细的脖颈绷成一道脆弱的弧线,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却仍不满足,手掌牢牢扣住她的后脑,仿佛要将这段时间的思念都倾注在这个吻里。 她的腰被他另一只手紧紧箍住,整个人几乎嵌进他怀中。唇舌交缠间,她挣扎着别过脸,却被他捏着下巴再次吻住。 这一次,他咬了她的唇,又在她吃痛的瞬间含住她的舌尖,辗转厮磨,带着不容拒绝的占有欲。 她浑身发烫,脚尖不自觉地踮起。当他的脖颈贴上她的肌肤时,两人皆是一颤,如同触电般酥麻。 她扣住她的手指,十指相缠按在窗板上,膝盖抵着她的腿,将她禁锢得动弹不得。 呼吸灼热交错,他的吻愈发深入,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她只觉头脑昏沉,所有的抗拒都被他搅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唇齿间那股清冽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血腥味,让她浑身发软。 他愈发疯狂,呼吸粗重地沿着她的唇瓣一路向下,衣襟不知何时被扯开,露出纤细的锁骨。 她只觉胸前一片滚烫,慌忙去推他,却被他紧紧按住。 推搡间,她泄了力气,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他察觉到她的变化,终于稍稍松开她。 他一直都是如此,她不反抗还好,越反抗他越激动。 “薛召容。”她在他吻向脸颊时轻声开口,“你何时能改一改这性子?” 她虽是埋怨,脸颊却烧得通红,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袖。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灼热的呼吸烫得她浑身发痒:“改不了,我想亲你,想抱你,想要你。” 非常想。 他说罢,又吻了上去。这次,动作温柔了许多,可眼底的占有欲却丝毫未减。 她仰头的姿势实在吃力,他索性一把将她托抱起来。他身形高大,臂膀有力,而她娇小玲珑,整个人像只猫儿般软软地伏在他怀中。 他抱着她,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才好,她见他情动难抑,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急忙抬手捂住他的唇,怒嗔道:“从前你总是这般,不问缘由就发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今日,你总该听我说完心里的委屈。” 她很委屈。 他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收紧了些,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忍不住又凑近想吻。她偏头躲开,指尖抵在他胸膛:“等说完......”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潮。 她双手抓着他紧绷的手臂,垂眸望进他眼底。这个角度,她终于能清清楚楚看清他眸中的神色。 她轻轻开口:“当初成婚时,你该知道我是迫不得已。可初见那日,我竟觉得你莫名熟悉,后来才想起,我们儿时见过。你身上那股强势的劲儿,让人不敢直视,也让我畏惧。” “你这双眼睛,明明生得这样好看,我却总不敢多看。每回瞧了,心里便要乱上好些时日。” “从订婚到成婚,统共不过月余光景,而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 烛火将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微蹙了下眉头道:“可你说过的那句‘各取所需’,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我便知道,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 “成婚那晚,红烛高照,我们相对无言,我紧张得指尖都在发抖。那时我心里还装着表哥,那些年少时懵懂的情愫,就像偷偷种下的幼苗。可嫁给你之后,这株幼苗就被连根拔起了。后来我搬去别院,倒也算各得其所。” “ 我原以为郎君当真能谨守礼数,与我相敬如宾。可每每情动之时,你便似变了个人,不管不顾地强要索吻,霸道地占尽温存,甚至连这颗心都要生生剖去。” “那一年光景本就不长,相见时多半是瞧着你满身伤痕,或是为着表哥的事争执不休。最是难捱的,便是你疯魔般地索欢之时。” “你可知道?强灌进腔子里的情意,就像往空谷里硬塞锦缎,非但不能填满,反倒衬得四下愈发寂寥。后来我渐渐明白,你这般作为,皆因自幼家宅不宁,落得个支离破碎的心性。” “我原想以柔情化你戾气,可到头来,每回我想与你好生说说话,不是寻不见你人影,便是被你揽入怀中,亲吻厮磨,直至芙蓉帐暖。” “我虽贪恋这般温存,却也清醒,这并非我想要的夫妻之情。我要的是相知相敬,要的是你容我慢慢拂去心尘,再一点一点将你放进心底。可你连半分喘息之机都不肯给我。” “后来亲王府大祸临头,我知晓我们怕是难逃此劫。那段时日,你总不在府中,我日夜悬心。王爷与你大哥皆被圣上囚禁,偌大的府邸只剩我一人。” “我害怕极了,多想你能护在我身旁,可你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那段时日,我整颗心都浸在冰窟里。日日盼着你能回来护着我,可晨钟暮鼓轮转多少回,始终不见你的踪影。父亲四处奔走,鞋底都磨穿了几双,终究徒劳无功。直到我被关进大牢,才知你早被皇家的人拿了去。” “牢中相见时,你遍体鳞伤的模样,我至今不敢细想。不是怕自己受苦,是见不得你就那样在我眼前受刑。那鞭子抽在你身上,比剜我的心还疼。” “薛昭容,我们相伴那一年多,我竟寻不出一件欢愉的往事。满心满眼,尽是窒息般的逼迫,和无休无止的争执。” “如今既得上天垂怜,许我们重活一世,我为何还要跳回那火坑?自然,这并非要怨怪于你。只是有些人,有些事,终究强求不得。” “既然苍天给我们这番机缘,不如就此放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自寻个舒心的活法。”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所以,她还是要抛下他吗? “支言,那你可曾对我动过一丝真心?可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瞬。” 第34章 第34章“支言,我想要你。”…… 春长渡 第45节 喜欢? 沈支言怔住了,这个问题,何苏玄前些日子也问过,可她始终不敢细想。 前世那短短一年多光景,从被迫嫁入亲王府,到最后血染刑场,她几乎没有一日是快活的。 最初带着对表哥的眷恋出嫁,那份感情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是年少时对温柔表象的依赖,后来连这份依赖都被薛召容搅得支离破碎。到最后那段时日,她甚至记不清表哥的模样,更分不清当初那份悸动究竟算不算真情。 至于与薛召容之间,相处太短了,前世留给她的时间,实在太短,短到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心,短到他们之间除了互相折磨,竟找不出半点温存的回忆。 当初每次相见不是争吵便是逼迫,前段情愫还未理清,就被他强势地闯入,而后便是血淋淋的断头台,她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想明白这些儿女情长。 重生归来,她只想着如何护住家族,如何不再被一纸婚约束缚。即便日后真要与人结缘,也该是水到渠成,而非这般强取豪夺。 直到此刻他这般问起,她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从来就不懂何为喜欢,何为情爱。 前世的感情被搅得太碎,碎到真心假意都分不清了,今生她还没有机会去感受,去琢磨。 烛影摇红,映得她眼底一片迷茫,心头也一片空落落的疼。 其实,她会为他心疼,会为他牵挂,可这份感情究竟是逼出来的执念,还是真心实意的情愫?她分不清。 重生后这段时日,他们相处得比前世融洽许多。她以为他变了,自己也试着在改变。会主动关心他的伤势,会暗中替他周旋,甚至想方设法想助他摆脱亲王府,和前世的凄惨结局。 她原想着,只要两个人都能挣脱牢笼,各自安好便够了。至于婚约,她从未想过要延续前世的姻缘。 可此刻被他紧紧搂在怀中,听着他胸膛里急促的心跳,那些决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如何不知他苦?那些狰狞的伤疤,那些暗夜里的隐忍,她都看在眼里。正因如此,她才不愿两人再陷在前世那般痛苦的泥沼里。 她原想着,总要先挣出个安稳日子,再论儿女情长。可他从来不是这般想的。于他而言,想要的便要立刻攥在手里。 就说这次,薛廷衍被囚禁皇宫,他们二人的婚事便可以拖一拖,等周旋一段时间,说不定真能退了这门亲事,还她自由。即便退不成,至少在这段时日里,他们都能喘口气,然后寻条别的出路。结果,薛召容太过着急,甚至私自改写婚书,她怎会不气。 其实,再重逢后她会待他好的,像待至亲好友那般,把前世欠他的温柔都补上。不为风月,不因婚约,只为他这个人。即便往后他遇上旁的姑娘,她也会诚心祝福。 可这份情意,终究与男女之爱不同,而他强求的,偏偏又是男女之爱。 屋外的雨好像小了,“哗哗”的大雨声听不到了,但是能听到屋檐下“啪嗒”的雨滴声。 他抱着她,静静地等着这个答案,她看着他许久都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这般谋划,原也是想护她周全,守住那份两世执念。可偏偏两个人都是倔性子,都犟的不行。一个怯懦退缩,一个横冲直撞,一个求安稳,一个偏执念。如此凑在一起,除了互相折磨,还能有什么好光景? 她这次恼的,正是他独断专行的性子。若他肯提前与她商议,哪怕只是知会一声,她未必不会应下。她要的不过是最基本的尊重,可偏偏这点体面他都给不全。 让他走这般狠话,既是怨,也是盼,盼他能站在她的处境想一想。 可这话说出口,倒像是又绕回了前世的死局。若谁也不肯退让,只怕重活一世,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血淋淋的老路。 烛影摇晃,将两人僵持的身影投在墙上,像极了前世最后那段互相折磨的时日。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黯下去,眸中希冀的光渐渐熄灭。那失望之色太过刺目,可她终究给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薛召容。”她终于开口,嗓音轻得像一缕烟,“我明白,你对我的执念,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慰藉。可人各有志,强求不得。若连我自己都辨不清真心,便草草应了你,于你于我,都是辜负。” “你总是这般心急,连让我想清楚的时间都不给。喜不喜欢这个答案,我现在给不了,因为连我自己,都尚未参透。” 她还没有机会去细想。 她抬手拭去他眼角的一滴泪,继续道:“我会心疼你,会牵挂你,可这份情谊究竟是怜惜,还是男女之爱,我实在分不清。若有一日,我也能如你这般为一人奋不顾身,定会毫不犹豫告诉你喜欢。” “可如今我满心惶惑,只想着逃开,一点也不明白何为喜欢。我虽然很凌乱,但是我清楚,有些东西,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紧绷的眉眼:“我知你处境艰难,可你在情事上太过要强,不妨松一松手,等一等。或许不用一年半载,我就能想明白,对你,到底是怜,是敬,还是爱。” 她又抚上他发间那根亲手设计的发带,声音轻软下来:“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处得很好么?见你受伤,我急得连夜翻医书,看你被父兄磋磨,我便去求父亲暗中周旋......” 雨声渐疏,她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幽怨:“见你似乎渐渐改了那些偏执的性子,我很开心,连夜里设计这发带时都在想,这个傻子,总算能学会与人相处了。” 说到此处突然哽住,那日她为他系发带时,分明看到他眼底闪着细碎的光。 “我原以为,我们真能有不一样的结局。可转眼你就背着我与父亲篡改婚书 。是,你是为我着想,想替我摆脱与薛廷衍的婚约。但为何,为何连问都不问我一句?问了又怎知我不答应呢?”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是如此。你不信我,也不信自己,若你肯多一分自信,多一分耐心,或许在前世我们就过上了安稳日子。” “如今,你想着偷偷将我娶回家。”她苦笑着摇头,“可纸如何包得住火?终有一日我会知晓,那么矛盾不又来了?” 她努力撑了撑酸涩的眼皮,温声道:“薛召容,你生得这样好看,能文能武,在我眼里从来都是顶出色的。可你得学着放下那些不安。” “你自幼没有母亲,没人教过你怎么去爱,这怪不得你,但现在学也不迟。试着等一等,等对方也走向你,等对方给予你温情,等到两个人温热的心碰在一起,这样的情意,才能长久。” 强迫来得终究不如心甘情愿。 他静静拥着她,听她将满腹心事娓娓道来。从相识到如今,这还是头一回听她说这么多话。前世她总是将委屈咽下,即便争吵时也多是他在发泄,而她只是沉默地流泪。 此刻他非但不恼,心头反而泛起一丝欢喜,她终于愿意敞开心扉,同他诉说真实的想法。 他也意识到,从前确实是他太过偏执,一味强求,却从未给过她应有的尊重。她要的,不过是循序渐进的爱情,也就是在没有一见钟情以后,起码要相处到日久生情。 好像她喜不喜欢他的那个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若再咄咄逼问,得到的也不过是违心之言。 是的,情爱二字,原就该如春风化雨,是急不得的。 自己这般强取豪夺的性子,何尝不是在亲王府磋磨出来的?自幼缺了温情的人,见了暖意便想死死攥住,反倒将她逼得喘不过气。 “支言,我明白,也都记下了。”他抱着她不曾松开片刻,再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往后不会再逼你了,我会学着换种方式待你,等到你真正愿意走向我的那天。” “但,我依然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我不会退婚。你定以为我又要强留你,但这次,我有周全的打算。” “大哥使用手段与你定亲,不过是为着巩固权势。如今他被囚禁宫中,若我不趁机让父亲改换婚约,他绝不会主动退婚。在父亲眼里,长子才是继承家业的希望。” “我要挣的,不止是你的婚约,更是能护住你的权势。让你我都能安稳生活的权势。” “这一步棋,我不得不走。但是其中定会让你委屈让你误会。我希望你以后能稍微理解我一些,只要有了理解,我们才能更好的相处。” “岳父大人也是不得已,近来朝中因亲王府之事弹劾不断,他身为官员已是如履薄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难,但是支言……” 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往后你看我如何做,好不好?我以后绝不会再是那个让你畏惧的薛召容。” 若他还像前世那般固执己见,只顾着自己那点执念,终究还是会重蹈覆辙,争吵、冷战、互相折磨,直到把最后那点情分都消磨殆尽。 这一次,他们终是要学着为对方退让一步。 沈支言望着他含泪的眼眸,心尖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细细密密地疼。她心底最柔软的那处,始终是为他留着的。 “好。”她轻轻点头,“我给你时间。但不管往后如何,你都要学着对自己好些。别再像从前那样,把两个人都逼疯了。” 这算是应允了吗?他满心激动,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想要吻她却被她用手指抵住了唇。 “慢慢来......”她眼尾还泛着红,语气却柔软了许多。 “可我想亲你。”他与她的额心相抵,温热的呼吸落在她唇边不禁让她吞咽了下了口水。 他拖着她,换了个姿势,让她趴在怀里更舒服一些。 她别过脸,脸颊已经滚烫不已。 他往前凑了凑,嘴唇轻轻触上她的唇,没有她的命令,他不敢再亲,但是此刻的他已经情动的厉害。 她发现他的身体有了变化,在他怀中轻轻挣动,他却抱得更紧了些,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支言,我想要你。”他抱着她就往床边走。 她慌乱地按着他的胸膛,再看他,只见他眼睛里盛着难捱的春光。 她知道他想干什么,轻嗔道:“说好的,慢慢来,你听话。” 他不放手,直到她使劲推了推他的肩膀,他才恋恋不舍地将人放下来。 屋内一时静极,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莫名透着几分旖旎。 过了一会,她又低声道:“你身上的伤要好生将养。翰林院学士这个位置,不知多少人眼红。你既要防着暗箭,更要学会先发制人。” “薛召容。”她抬眸望着他,认真地道,“你身上流着皇室血脉,何不放手一搏?待你登上那至高之位,莫说你父亲,便是这天下人,都要敬重你。” “我信你能挣出一片天地。不必囿于儿女情长,当怀济世之志。待你登临高位时,或许会对情爱,对婚姻有新的领悟。” “翰林院学士只是第一步。”她替他理了理胸前的衣襟,“下次升迁,我盼着是镇国大将军,或是太师之位,届时,我定亲自前去祝贺。” 他听闻这话,喉头滚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期许,原来她盼着的,不只是他挣脱亲王府的牢笼,更是要他扶摇直上,挣得一个天下。 她继续道:“父兄那里我会去说和,相信他们会理解你。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先前是我只顾着自己委屈,未曾回头看看你的不易,以后我也会改改我的性子。” 从前都太过固执,只顾着挑剔彼此的棱角,却忘了细看那些藏在锋芒下的温柔。 他望着她认真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眼底的湿意。她这般鼓励人的模样,当真让他心尖发烫。字字句句都像淬了火的铁,将他锻打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他心情终是舒展了许多,笑了笑,道:“听你这般说,我这俱残破身子,倒像是又有了力气,你放心,我会努力挣出一片天地。只是,往后我想见你时,别再将我挡在门外好不好?” 见不到她的日子,总会想起刑场上那滩刺目的血,会让他恐慌。 她点着头,唇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说来,我倒庆幸死在你前头。若眼睁睁看着你身首异处,我不敢想象我会是什么心情。那时候......我人头落地的模样,定是丑极了,便是化作厉鬼,怕也是个丑鬼吧?” 她开着玩笑,却满眼透着心酸。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拭去冰凉的泪痕:“没有,你在我心里从来都是最好看的,就像你送给我的发带,独一无二。” “支言,我会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这句话像一滴蜜,猝不及防地渗进她心底最柔软处。她舒了口气,心情好了许多,对他道:“今日你与王爷既要在府上用膳,可有什么想吃的?娘亲前儿还念叨,说上回缺了鲜笋,有道菜没能做给你尝。我虽不会下厨,但沏茶还算拿手,我给你沏茶喝好不好?” 他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都好,岳母做的我都爱吃,你沏的茶我也喜欢喝。” 她望着他因一丝关怀便欢喜不已的模样,心中泛起阵阵酸涩。她轻叹一声,温声道:“薛召容,往后无论何人予你情意,待你好,你都莫要这般激动。原是你足够好,旁人才会倾心相待,并非是你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赐。人与人相处,贵在平等相待,有来有往。你不必总是掏心掏肺地付出,也该学着坦然受之。” 她眼中浮现怜惜之色:“就如你待你父兄这般,这些年你拼了命地付出,总以为只要竭尽全力,便能换得他们半分怜爱。可这世间之事,并非付出就必有回报。若遇上知恩图报的倒也罢了,偏生这世上多的是贪得无厌之徒,将你的真心视作理所当然,恨不得将你骨血里的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干抹净。” “日后与你父亲周旋时,须得硬气些,莫要再为他舍命奔波。如今你兄长被囚于宫中,他必是慌了神。膝下唯余你 们兄弟二人,长子若指望不上,便只能倚仗次子。这般情势下,你未必不能渐渐取代你兄长的位置。” 她的语气愈发郑重:“可无论他们如何游说,如何蛊惑,你都要守住本心。那些刀光剑影的差事,万万不可再沾。眼下这般关头,你父亲也不敢过分苛责于你。你大可趁此时机施展才干,让旁人再不敢轻慢于你。” “你的性命只属于你自己,这世间无人值得你以命相搏。你的尊严,亦不容任何人践踏。往后无论是我,还是我的亲朋待你好,皆因你本就值得,而非施舍。这些话,你可明白?” 她又说了这么多关切的话,这些,原本是他母亲在幼时就该教给他的道理,今日却是他的妻子说给他听,他虽然没有了母亲,但庆幸有沈支言这样的妻子。 他抓起她的手,点着头,指腹轻轻摩挲她曾经中毒的指尖:“你说的我全部都记下了,也会去做。你的手还疼么?这些天我总惦记着。” 她的手指蜷了蜷,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回道:“早就好了。你呢?吸过毒血后可有大碍?” 春长渡 第46节 他摇头:“我一点事也没有。不过李贵妃那封信挺蹊跷,‘盛’字与四月廿六的日期怕是另有玄机。我让人在庄盛源守了多日,都未见半个人影。这般明显的密信,不似幽会那么简单,多半是个幌子。说起‘盛’字,不过我倒想起一人,其名中亦带‘盛’字。” “谁?莫非是李家的人?” “不是。是二皇子薛盛。” “二皇子薛盛?”沈支言惊讶,“我听说此人素来深居简出,鲜少听闻他的消息。他怎会与李贵妃有书信往来?” 薛召容沉吟道:“虽我与二皇子相交不深,但观其为人,倒是难得的正直之士。他的心思与旁人不同,才学亦在众皇子中出类拔萃,许是顾忌太子猜忌,方才这般韬光养晦。” 他自袖中取出那枚玉佩,玉佩质地上好,在烛光下泛着莹润光泽:“我思来想去,唯有他可能与这玉佩有关。我也派人查过,这玉的材质唯有宫中才有,寻常坊间根本寻不到。” 沈支言应着,轻声道:“许莹那边也得了些线索,说是她的住处附近常有宫中的车马来往。我疑心许莹与宫里的人有牵扯,已经遣人在暗处盯着了。如今看来,桩桩件件都与皇家脱不了干系。细想前尘种种,若非当初你们亲王府出了纰漏,也不至于满门抄斩。” 薛召容沉声道:“当年皇上给亲王府定罪的罪证,正是出自我大哥掌管的岳名堂。那地方处处透着蹊跷,我索性一把火烧了,只带出几份要紧的文书。只是那些文书上的内容晦涩难懂,可那字迹,分明是我大哥的手笔。此事牵连甚广,须得查个水落石出,方能保住我们两府。” 沈支言应了声,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颊,温声道:“往后这些事,且交给得力的下属去办,莫要再事事亲为了。你这头疼的毛病,可请太医瞧过了?脑袋受了那般重的伤,若再这般熬下去怕会出大事。” 她从未见过如薛召容这般命途多舛之人,也不知他究竟凭着怎样的心志,才能在这般境遇中挺直脊梁。 他不想让她担心,摇头道:“已经看过了,大夫说没事,多休息就好。” “嗯。”她忽然轻叹了声,“我那表哥,是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前些日不过挨了你两记拳头,便阴阳怪气。自打我与你兄长订婚后,他们一家子便换了个态度待我,让我很无奈,也让我觉得奇怪。不过,我已警告过表哥,不许他再胡言乱语,你也别放在心上,就当他是个空气好了。” 想起前世种种,那时表哥整日在外散播流言,说什么情深缘浅的话,她都不知。 她深居清王府内院,这些闲言碎语多半是从薛召容这里听来的,他每次回来便要同她争执,那时候二人到底也没有说个明白。不过那些话语确实不堪,难怪薛召容当年会那般动怒。 薛召容察觉到她近来待表哥的态度不同往日,眼中再不见半分情意,心中不由泛起暖意,也松快了许多。他低低应了声,指尖悄悄勾住她的手指,正欲握住她的手。 “小姐!”杏儿急促的叩门声骤然响起,“宫里来了人,说是您进皇宫那日,李贵妃院里头丢了个物件,那物件好像很重要,连皇上都惊动了。皇上把皇宫翻了个遍都未找到,现在都查到咱们府上来了,看那阵仗不好对付。宫里的人说要见您,您快去瞧瞧吧。” 第35章 第35章“我……我不知道你在此…… 沈支言与薛召容听罢杏儿所言,皆是心头一颤,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方才行谈间尚在议论李贵妃之事,怎的转眼间就找上门来了? 言及府中遗失了贵重之物?那遗失之物,莫非是那封密信,抑或是那块玉佩? 沈支言心中顿时慌乱,面色微变,忙对薛召容道:“莫不是上次我在李贵妃宫中的行踪,已然败露?他们或许已得知我私取信笺与玉佩之事。若真如此,只怕我难以善了。这两样物件,究竟藏着何等玄机,着实令人心焦。” 薛召容见她神色紧张,忙宽慰道:“别紧张,宫中失物,岂能无端赖在你头上?无凭无据,他们又能如何。别担心,有我在一定没事的。” 沈支言闻言心下稍安,与他一起去了前院。甫一到前院,但见院中站满了黑衣男子,他们手中都拿着长剑。 为首者乃是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他旁边还站着一名小太监,这名小太监正是那日给李贵妃剥栗子的小太监。 他们对面所站着的,则是薛亲王与沈贵临,以及沈支言的三位兄长。 两方人马对峙于院中,气氛十分凝重。 管家见沈支言前来,忙迎上前去,欲低语相告几句,未料,为首男子眼尖,瞥见二人前来,即刻高声道:“你就是沈支言?我奉李贵妃旨意,特来擒拿。” 擒拿。 好嚣张的口气。 但是看身着打扮,这批人并非是皇宫里的人。 那人说罢,向身后之人递了个眼色,意欲上前拿人。薛召容见状,急忙横身挡在沈支言身前,冷声喝道:“我看谁敢。” 为首男子认出薛召容后,疾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道:“参见薛大人。薛大人,此女乃李贵妃欲寻之人,贵妃有旨,即刻带去皇宫,请勿阻拦。” 薛召容面色一沉,冷声斥道:“你们无凭无据,连圣旨都没有,便敢擅闯私宅拿人?” 男子毫不畏惧,微微躬身,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薛大人,此事与您无关,是此女偷拿了贵妃娘娘的东西,我们才前来捉拿。您这般阻拦,莫不是连贵妃娘娘都敢忤逆?” 他搬出李贵妃,薛召容并不畏惧,道:“你们无凭无据,擅自拿人,岂非滥用职权,徇私舞弊?今日若无确凿证据和圣旨,休想将人带走。” 男子上前一步,冷了脸道:“薛大人,还请您好自为之,此事与您何干?莫要引火上身。” 薛召容紧紧握着沈支言的手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若要拿人,须得先看我同不同意。” 男子冷笑一声:“薛大人,即便如此,也要公私分明,此女既涉案,我们便须依法行事。况且这是贵妃娘娘的旨意,您要抗旨不成?” 薛召容亦是冷笑:“绕来绕去,你们不过仗着皇权之势,却无半分实证。我不论你们宫中遗失何物,若无确凿证据,休想将人带走。” 很明显这些人并非出自皇宫,也不知是不是哪路杀手,若是让他们将人带走,后果不堪设想。 男子未曾料到薛召容竟如此强硬,面色微变,却也不再与他纠缠,转而将目光投向沈支言:“沈姑娘,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自上次姑娘从 皇贵妃娘娘宫中离去后,娘娘的一件贵重的物件便不见了。据宫中众宫女指认,彼时唯有姑娘一人在贵妃娘娘的藏衣阁中。姑娘既当时在场,我们自然有理由怀疑。若姑娘当真未盗取,请拿出证据自证清白。” 让她自证清白?沈支言怒意顿生,上前道:“凭什么要我自证清白?既言指认,便该让那指认之人拿出实证。若依你这般强词夺理,自你踏入我太傅府门槛,府中失窃之物亦非一二,你且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未曾行窃。若今日你拿不出证据,休想踏出我太傅府半步。” “你……”对方未曾料到沈支言亦是这般刚烈,眸光一沉,指着她喝道:“姑娘休要在此胡搅蛮缠,我乃奉命行事,今日定要将人带走。” 他言罢,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上前拿人。 两名黑衣男子闻声领命,正欲上前,却见薛召容一把抽出利剑,指向他们:“我看谁敢从我面前将人带走。” 男子也拔出长剑,怒喝道:“你们竟敢抗旨不遵,公然与贵妃娘娘作对,当真是不想活了。”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至极。 沈贵临面色沉凝,对那为首男子喝道:“你们无凭无据让我家小女无辜受屈,竟还在我太傅府中如此嚣张,可将我这个太傅放在眼里?” 他说罢,一挥手,顿时一大批府兵齐刷刷上前,拔出长剑将这些黑衣人团团围住。 那为首男子见此阵仗,心头不禁一紧,强作镇定地道:“你们不想活了?那可是贵妃娘娘。” 沈贵临冷哼:“那又如何?” 跟在男子身后的小太监见这一家如此硬气,忙上前一步,自袖中取出一方令牌,高举示众,尖声道:“此乃贵妃娘娘之令牌,见令如见人,你们还不速速跪拜行礼。” 令牌?众人见此,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动作。 为首男子冷笑道:“非得拿出令牌,你们方知敬畏。” 他伸手直指沈支言,喝道:“你,随我们走,否则,休怪我无情。” 沈支言攥着衣袖,未动分毫。薛召容则跨步上前,拿着长剑将他指向沈支言的手指,重重推至一旁:“手指不想要了?” 男子忙收回手,道:“既见贵妃娘娘令牌,你们便该遵旨行事。我亦不愿再与你们废话,来人,将沈姑娘带走。” 他话音甫落,数名男子便欲上前拿人,却闻一旁薛亲王猛然冷喝一声:“本王在此,我看谁敢动她。” 薛亲王本就不怒自威,他这一声冷喝,震得众人均是一颤。 为首男子紧张地望去,只见薛亲王拨开层层府兵,阔步走来。他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 薛亲王走到小太监跟前,眸光一凛,于其呆愣之际,手起剑落,硬生生将令牌挑至半空,一劈为二,随后“啪嗒”两声跌落在地。 小太监反应过来,双目圆睁,惊骇欲绝。为首男子亦是面色大变,刚欲开口,却见薛亲王眼中怒火如炽,又硬生生将话语咽了回去。 薛亲王收回剑,冷眼斜睨着他们,嗓音浑厚凌厉:“沈支言乃是我亲王府的人,今日我看谁敢动她分毫?若要抓人,便让李贵妃拿着证据和圣旨亲自前来,否则,她无凭无据污蔑,我亲王府定当不会善罢甘休。” 薛亲王这几句话硬生生将对方镇住。 为首男子握紧拳头张口欲辩,话还未出口,就被薛亲王重重扇了一记耳光。只听薛亲王怒不可遏,语气森然地道:“竟敢在本王面前放肆,当真不知死活。” 薛亲王身形高大,力大无穷,一脚下去,那为首男子只觉五脏六腑皆似移位,喉头一甜,险些呕出血来。踉跄后退数步,跌坐在地。他强忍疼痛,缓了缓神,颤巍巍站起,不敢直视薛亲王的眼睛,匆匆向周围之人摆了摆手,灰溜溜地跑出来了太傅府。 待这些人离去,府中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沈夫人疾步上前,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满眼心疼道:“言儿莫怕,没事了。” 沈支言点点头,走到薛亲王面前,郑重施了一礼,道:“想来定是那李贵妃有意栽赃陷害。今日多谢王爷出手相救,支言感激不尽。” 薛亲王看了看她,觉得她的性子不似外貌那般柔弱,倒有几分坚韧,挺适合做他们亲王府的儿媳,他应道:“无需如此拘礼,日后行事,多加小心便是。” “是。”沈支言福身应下。她以前见过薛亲王发怒的样子,惩罚府上犯错人的时候当真骇人,那般强大的气场,任谁都要怕上几分,即便是两个有能耐的儿子,在他跟前都不敢大声说话。 沈贵临忙上前行礼道:“今日多亏了王爷相助,实在感激不尽。晚膳已备妥,请王爷移步到膳厅。” 此时雨已停歇,薛亲王抬眼望了眼天色,沉声道:“不必了,天色已晚本王便不叨扰,改日再来府上用膳罢。” 他今日也是于下朝之后,将诸般政务悉数料理完毕,才得空前来商议婚期。本来成婚不太着急,但是薛召容在他面前苦苦恳求,他这才过来一趟。 沈贵临察觉方才那些人扰了王爷的兴致,不敢再劝,恭声道:“既如此,那便改日再聚,下官送送王爷。” 薛亲王颔首,转身向府外走去,然走了几步,却见薛召容并未跟上,复又回身,正欲言语,却见薛召容已先行了一礼,道:“父亲,我想待会再走。” 他好不容易与沈支言解开了误会,又多日未见,实在想留下来陪她。 薛亲王皱眉。 沈夫人见此,上前温声道:“王爷,晚膳已备妥,便让召容留下罢,俩孩子也好说说话。” 毕竟已经订婚了。 沈夫人既如此说,薛亲王便未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太傅府。 沈贵临送走薛亲王后,复又回到院中,见女儿与薛召容神色皆有缓和,不禁松了口气。 这些时日,女儿对薛召容避而不见,一则是因他擅自更改婚书未告知,二则是因他荣登翰林院学士之位后兄长遭罢官职,所以一气之下,不仅不见人,还闹着不嫁。 现在看此刻情形,二人似乎已经冰释前嫌了。只是他怕女儿郁气未消尽,没敢贸然提及婚期,结果沈支言却先开口问道:“父亲,方才您与王爷商议的婚期,定在了何时?” 沈贵临闻言一愣,忙回道:“定在了六月廿六日。” 六月廿六日,离现在还有二十几天。 沈支言轻应一声,没再说话。 薛召容则是满心欢喜,激动难抑。他看了看沈支言,见她并未表现得反感,心下稍安。 再过二十多天,他便能将她迎娶进家了,以后他们就可以继续做夫妻了,他就可以日日看着她了,也可以抱着她睡觉了。 他压了压激动的心情,连忙向沈贵临与沈夫人深深一揖:“多谢岳父岳母。” 他又叫岳父岳母。 沈贵临与沈夫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他脸皮确实厚了点,然二人既已订婚,也不好说什么,沈夫人笑道:“孩子谢什么,以后好好待言儿就好。” “小婿一定会的。” 一旁的沈二公子与沈三公子见他这般紧张的模样,均是笑了。 沈三公子沈支安打趣道:“没想到薛二公子竟如此心急,连岳父岳母都提前叫上了。不过,我倒是挺佩服你的,能从你大哥手中抢下这桩婚事,当真是有几分本事。” 薛召容耳根微红,回道:“三哥说笑,这是我与支言命中注定的缘分。” 命中注定的缘分。 春长渡 第47节 沈支轩忍俊不禁,觉得他说话挺有意思。 沈支安则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有魄力,挺让人佩服。今日不妨多饮几杯,若醉了,留我院中歇息。” 经过最近种种事情,沈支安挺欣赏薛召容的,虽然他胜任翰林院学士之位,令大哥陷入罢职之虞,但是他的才干和能力,确实不容小觑,单单用 短短的时间连破两桩要案,就让人佩服。 薛召容被夸了之后耳尖发红,谦逊道:“多谢二哥谬赞,实不敢当。” 言罢,他望向不远处静立的沈大公子沈支禹,走上前,郑重地行了一礼,道:“召容拜见大哥。我自知行事莽撞,累及大哥,但请大哥放心,日后我定当竭力弥补,亦会设法助大哥官复原职。” 他知道沈支禹未罢官一事,仍心有不悦。 他躬身许久,却未闻回应。 沈支禹确实烦闷。除却被罢官这一桩,他更为忧虑的是,薛召容从未在翰林院供职一日,毫无为官经验,又如何能执掌整个翰林院? 其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朝政大局,绝非仅凭能力强便可胜任。 他望着薛召容诚挚之态,轻叹一声,道:“我遭罢官,与你荣登翰林院学士之位,本无干系。日后,我只盼你能恪尽职守,做个好官,将翰林院整治得井井有条,莫要生出是非。” 薛召容急忙保证:“大哥所言极是,我定当谨记,定会好生打理。” 沈支禹微微颔首,未再多言。说实话,他心中岂能不气不忧?突然被罢官,任谁一时半会也难以平复。 晚饭已备妥当,沈夫人领着众人前往膳厅用膳。今日,她精心筹备了一桌佳肴,道道皆是美味。薛召容既已成一家人,府上便未拘泥于诸多规矩,让众人围坐一桌。 薛召容挨着沈支言落座,他现在是以沈支言未婚夫的身份,在沈府用膳,有点紧张。 沈夫人瞧出了他的局促,笑着递过一碗粥,温声道:“召容啊,咱们日后便是一家人了,莫要这般拘谨,你若想吃什么,尽管跟伯母说,伯母定会做给你吃。” 面对沈夫人的热情,薛召容更是无措,急忙连连点头:“多谢岳母,晚辈定会好好用饭。” 沈支轩瞧着他这般模样,忍不住笑道:“平日里见你那般意气风发,怎的到了我家,便这般扭捏起来?是因着不习惯?还是因着未婚妻就坐在你身旁?” 他一说未婚妻,沈支言与薛召容的脸都红了。 沈支言轻咳一声,嗔道:“三哥,莫要打趣我们,快些用饭罢。” 沈支轩见妹妹脸颊绯红,又笑道:“我就说嘛,你们二人此前定是互生情愫,不然那眼神怎会那般引人遐思。” “三哥,别说话了,快吃饭。” 沈支轩没再打趣他们,拿起酒壶,为薛召容斟满一杯酒,道:“今日咱们定要不醉不归。上次你来,未能尽兴,今日可得多喝几杯。” 沈支言见他倒酒,忙道:“三哥,今日他不可饮酒,他身上还有伤。” 沈支轩挑眉,不以为意:“怎就不能喝了?我看他面上气色还好,应无大碍。” 沈支言:“三哥,我上次就说过,他饮酒后会心口疼。况且,他面上虽无伤痕,可身上伤的极重,尤其是胸口与背上,好几个月未必痊愈。你别劝他,他真的不能饮酒。” 沈支轩听闻这话,脱口问:“妹妹怎知他身上有伤?莫非你全都瞧见了?” 这才刚订婚。 沈支言愣了愣。 沈支安拿着筷子敲了一下沈支轩的手背:“三弟,别瞎说。” 沈支轩吃痛,缩回手,看了看那两张红的跟柿子似的脸,不禁笑了笑,这俩人一定偷偷摸摸做了点什么。 气氛突然有点变化,沈支安忙打圆场道:“今日妹夫确实不宜饮酒,咱们便以茶代酒,敬妹夫一杯罢。” 沈支安这声“妹夫”叫得薛召容心里一激动。二哥这是接纳了他?把他当做了一家人? 沈支轩也跟着叫了声“妹夫”。唯有沈支禹,眉宇间仍带着几分不悦,却也未拂了众人兴致,与大伙一起敬了一杯。 这顿饭,众人吃得尽兴。 餐毕,沈支禹起身欲回自己院子,却被薛召容与沈支言叫住。 沈支言盈盈一拜,脆生生地唤了声“大哥”。薛召容亦恭敬地行了一礼,举止间尽显谦逊。 沈支禹见状,眉梢微挑,故作酸涩道:“薛大人如今已是翰林院学士,再这般给我行礼,我可受不起。” 薛召容忙道:“大哥莫要这般说,您是前辈,这是应该的礼数。” 沈支禹扬扬眉,问他:“说吧,有什么事?” 看这二人模样,应当不是行个礼这么简单。 薛召容正色道:“大哥,我初入翰林院,对诸多事务尚不熟悉,尤其是如今身居翰林院学士之位,需统领全局。我知院中不少人对我心有不服,所以我需尽快熟悉院务,可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参悟不了太深。而大哥您在翰林院多年,对院中大小事务了如指掌,所以我想请您不吝赐教,助我一臂之力。待我在朝中坐稳,定当将翰林院学士之位还与您,还望大哥应允。” 果然是来找他帮忙的。 沈支禹不禁苦笑,摇头道:“此事,我恐难相助。能否胜任,全赖你自身才干。我虽在翰林院多年,然今已非院中之人,实无资格、亦无理由插手院务。这忙,我帮不了,还望海涵。” 他果断拒绝了。 沈支言与薛召容相视一眼。薛召容忙又躬身一礼,恳切道:“大哥,我诚心求教,自知资质、能力皆不及大哥万分之一,然心中对大哥之敬重,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此事关乎翰林院兴衰,亦关乎你我两府之未来,故而斗胆恳请大哥出手相助。” “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他这句话不禁让沈支禹笑出声,这未来妹夫说话真有趣,“你尚未迎娶舍妹入门,便一口一个岳父、岳母、大哥地唤着,若叫旁人听了去,岂不笑话?是说你轻浮无礼,还是怪我等教导无方?” 沈支禹故意刁难。 薛召容面露窘色,忙辩解道:“大哥明鉴,我对大哥之敬重,实乃发自肺腑。至于支言,我对她的情意,也绝非儿戏。婚书之事,我确有不当之处,但是并非全然出于本心。还请大哥放心,我以后对支言定当爱之敬之。” 薛召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支禹仍沉吟着不做声。 沈支言见大哥故意的,急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撒娇道:“大哥,莫要与他置气了,他行事虽偶有不当,却也是情非得已。大哥你就大人有大量,饶他这一回吧。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无挚友相助,唯盼大哥能伸以援手。您素来慷慨大度,能力超群,我们都对您十分敬重。妹妹恳请大哥帮他这一回好不好?你帮了他,也是帮了妹妹呀。” 为了薛召容,沈支言娇声细语,又是撒娇,又是满眼期许,沈支禹虽然无奈,但哪有受得了。 薛召容头一回见沈支言这般娇憨可人,原来她撒起娇来,让人这么喜欢,心都要化了。 “大哥。”沈支言又拽着沈支禹的胳膊撒娇。 沈支禹被她这黏人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叹气道:“你呀,真是个傻丫头,日后被人卖了,怕是还要帮人数钱呢。非是大哥不近人情,只是那翰林院之事,关乎重大,大哥虽觉他才情出众,却也怕给 他添了麻烦。不过,你们二人的事,若真能妥善解决,大哥自是无话可说,亦会真心祝福。只是这翰林院之事,大哥还需再思量思量。” 沈支言见兄长似有松动,忙双手合十,在他面前不住地作揖,娇声软语道:“好大哥,你就答应了吧。只要大哥能帮他这一回,妹妹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日后大哥若有用得着妹妹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沈支禹还是头一回见妹妹这般,她这是为了未来夫君当真不管不顾了。薛召容这小子有点东西,竟把他妹妹迷成这样。 他无奈道:“罢了罢了,从小到大,最怕你这般磨人,也最经不住你央求。今日,大哥便暂且应了你们。不过,我也有桩事相求。” 薛召容见他答应,忙行礼道:“多谢大哥,您尽管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沈支禹:“以前朝中事务繁杂,我整日里忙于公务,鲜少得闲,更无暇陪伴夫人出游。前些日子,夫人说,想去江南走走,如今,我恰被暂免官职,闲来无事,便想着明日便启程,带她去一趟江南。” “只是此去江南,山高水远,路途迢迢,若携这两个孩子同行,会有诸多不便。再者,往昔我曾许诺夫人,待得闲暇之时,定要与她二人携手,遍游名山大川,尝尽世间珍馐。奈何成婚之后,她一心扑在孩儿身上,全然没了自己的闲暇时光。所以此次,我想与她单独出游,重拾往日情致。” “只是,母亲最近似乎也要归乡祭祖,一去少说也得好几日。若将这两个孩儿托付给你大二哥,恐他事务缠身,无暇顾及。至于老三嘛,他自个儿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孩童心性,我实在不放心把孩子留给他。” “思来想去,不如将这两个孩儿交由你们。若你们能将他们照顾妥当,待我回来,定当倾我所能,全力相助召容,助他在朝中站稳脚跟。” 带孩子? 让他们两个带孩子? 沈支言与薛召容皆是一怔。 大哥膝下一儿一女,大儿子名叫团团,今年六岁。小女儿名叫诺诺,今年三岁。这俩孩子虽生的乖巧,但是沈支言确也没有真正带过他们。而且这般小的娃娃,吃穿用度,乃至吃喝拉撒,皆需细致入微,这突然留给他们,好像有点不行啊。 薛召容听闻这话,看了看沈支言,莫说让他照料孩子了,他平时便是亲近都未曾有过。 沈支禹见二人神色怔忡,似有难色,便道:“若你二人不愿,亦无妨,翰林院之事,且容后再议吧。” 他说罢转身欲走。 沈支言忙一把拉住他,硬着头皮道:“好,我们带。大哥放心,我们定会将他们养的白白胖胖的。” 薛召容见沈支言都答应了,也跟着道:“对,一定会尽心尽力照拂。” 沈支禹这次终是笑了:“那就有劳妹妹妹夫了。” 他这声“妹夫”算是认可了薛召容。 “不过。”沈支禹又道,“有一事需得嘱咐你们二人。明日之后,李贵妃那边,恐有人寻衅滋事。薛亲王虽替妹妹挡下一回,但若是李贵妃存心刁难,定然不好脱身。” “那日妹妹自宫中归来,身中剧毒,我与父亲就觉得不对。父亲不愿妹妹忧心过甚,便私下查探,发现妹妹所中之毒,实乃西域奇毒,此毒少见,能出现在皇宫,定然不一般,只怕是李贵妃与西域人早有勾结。” 他说着,揉揉沈支言的脑袋,宽慰道:“不过,妹妹莫要害怕。无论何事,自有父亲与诸位兄长为你遮风挡雨。你只需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 在父兄眼中,沈支言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守护的孩子。 沈支言闻言眼眶微热,庆幸自己生于这般家庭,有父母庇佑,有兄长护持,她连连颔首道:“多谢父亲与大哥为我如此操心劳神。日后,我行事定会更加谨慎。” 沈支禹不愿再续煽情的话:“走吧,去我院中与两个孩儿先亲近亲近。” “好。” 二人随着大哥到了院中,但见两个孩子正拿着风车在院中奔跑。晚风吹得风车呼呼转动,上面的小铃铛跟着叮咚作响。 两个孩子见院中来了陌生人,立马扑入父亲怀中,妹妹诺诺小手指向薛召容,脆生生问道:“父亲,这位哥哥是谁?怎生得如此好看?” 沈支禹正欲开口介绍,薛召容已上前一步,蹲下身来,语气温和地道:“我叫薛召容,年方廿二,乃是亲王府的二公子,也是你们的姑父。” 姑父? 他郑重其事地自报家门,两个孩子听后眨了眨眼,不禁看向沈支言。诺诺见姑姑没否认,拽起薛召容的衣袖,甜甜道:“姑父,您能否陪诺诺一同玩风车?” 薛召容头一次接触这般软软糯糯的小娃娃,被诺诺这一声甜甜的“姑父”叫得耳尖发红,有些紧张地深吸一口气,回道:“好,姑父陪你们玩。” 两个孩子见他答应,开心地拉着他在院子里玩起了风车。 沈支言望着薛召容与孩子们玩闹的模样,头一次见他笑得那般开心,好像心中所有的戒备与疲惫都不见了,完完全全做了一回自己。 雨后的空气里浮动着清冽之气,夜风微凉,将这炎炎夏日的燥热一扫而空。 薛召容与孩子们玩了许久,沈支言见夜色渐浓,便对两个还没有玩尽兴的孩子道:“今日时辰不早了,待改日姑父再陪你们玩,可好?” 两个孩子却紧紧拽着薛召容的衣角,娇声唤着:“姑父莫走,我们还要玩。” 薛召容蹲下身揉了揉他们的脑袋,笑道:“听话,时间不早了,你们也该休息了。姑父下次陪你们多玩一会。” 两个孩子依依不舍地点头:“好吧!我们等着姑父。” 与孩子道别后,薛召容把沈支言送到她的院门前。 二人在门前站了一会,四周灯火昏黄,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沈支言借着光线看着眼前人,看着他站在光晕下,看着他挺拔的身躯,看着他清隽的脸颊,还有那双好似含着浓浓春风的眼睛,头一次,她见到了他心无杂念的温柔模样。 他长得太好看了。 春长渡 第48节 原来,人不是天生就是冷漠的。原来,人被爱戴过以后是非常温和的。 她看得痴了,许久才道:“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记得要看大夫,按时吃药。” 他轻轻颔首:“明日我去找一趟二皇子,再查查李贵妃的用意。待事毕,我便过来陪你带两个孩子。” “好。” 他没有急着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此时此刻,两个人再度面对面站着,心境完全不一样了。仿若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又似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在心底悄然蔓延。 四周静谧,唯闻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我能不能亲一下。” “不能。” “那……” “快走吧!听话。” “……好。” 他虽说着好,但又站了一会才离开。 沈支言眸光追随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方才转身进了院。 回到屋中,她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心中似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欢愉,如春日里初绽的花朵,在心底悄然绽放,带着丝丝缕缕的甜蜜。 她在桌前坐了片刻,又拿起一本书看,可是那书上的字,却如纷飞的柳絮,在眼前飘忽不定,怎么也入不了她的眼。无奈之下,她只得放下书卷,准备去洗漱。 杏儿上前为她拆解发髻,望着镜中面容红润的小姐,笑道:“小姐今日瞧着如此开心,定是对姑爷特别满意。姑爷当真是个极好的人,生得好看,又听小姐的话。想这京城中,少有这般气度不凡又对夫人百依百顺的贵公子。杏儿听说有些男人,成婚以后,大多对家中妻子颐指气使,更有甚者,三妻四 妾,后院不宁。可我们姑爷不一样,以后一定不会纳妾,也会对小姐很好很好。” 在外人眼里,薛召容是个不沾风月、勤勉持重且情深意笃的人,但事实也是如此。 沈支言听着杏儿的话,虽未发一言,但是一颗心却怦怦怦的。 待杏儿为她拆完发髻,她便去隔壁房间沐浴。 人心情好的时候,连浴桶里的花都比往日的香。 沈支言沐浴完毕,自浴桶中起身,拭干身上的水珠,正欲着衣,忽听团团喊了一声:“姑父,我们躲好了,你快来找我们呀。” 团团话音甫落下,就听到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沈支言蓦地僵住,抬头望去,正对上薛召容一双惊诧的眼睛。 周遭顿时一片死寂。 沈支言慌乱地抓过一旁的毯子捂在身前,羞赧不已地嗔道:“你……你不是走了吗?” 薛召容怔怔地立在门前,待回过神来,急忙解释:“我……我本是要走的,可那两个孩子把我拦了下来,非缠着我玩捉迷藏。他们一路往你院里跑,我一路追过来,就……我……我不知道你在此沐浴。” 沈支言:“……” “你放心,我没有看清楚。” “谁问你了,快把房门关上。” “好。” “……我是让你出去以后把房门关上,你快出去。” 他没动。 第36章 第36章他磨蹭的力道越来越重……… “支言。” “别说话。” “支言。” “……你先出去。” “支言,我的后背伤口好似裂开了,疼得紧,你快帮我看看。” 薛召容关上房门就赖着不走了。 沈支言无奈站着,湿漉漉的乌发垂在肩头,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赤足下汇成一汪浅浅的水洼。氤氲热气中,她裹着半幅毯子,未及更衣,浴桶里残存的淡香萦绕周身,衬得她如画中谪仙般清绝。 “你先出去,寻旁人帮你看。” 薛召容不走,只低声道:“当真疼得厉害……” 他说着就向她走去,还未及她反应,人已逼近跟前。 蒸腾水雾里,沈支言怔忡的瞬息,满室暖香忽而凝滞。 二人相对而立,沈支言望着他,却见他眼底暗涌的情愫已然变了意味,不由蹙眉道:“你且出去等等,待我换好衣裳再说。” “可我等不得了。” 他说着,已褪下半边衣衫,背过身去,微微俯下腰背,将那道微微绽开的伤口展露在他眼前。 沈支言拢紧身上毯子,强自镇定地看去,只见他背上伤痕虽有些开裂,却并未渗血,便道:“无妨,不算严重。你先去寻府医。” 她边说边往衣架旁挪,伸手欲取外袍。谁知薛召容忽然转身逼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嗓音低沉地道:“那这里呢?你可愿看看?” 沈支言蓦地一惊,猜出他想干什么。四目相对间,只见他眸中暗潮翻涌,那灼灼目光里分明裹挟着浓重的占有欲,教人不敢直视。 烛影摇红,氤氲花香浮动,满室旖旎骤然升温。沈支言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薛召容攥住手腕不放。掌心之下,那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震如擂鼓,哪里是要她看什么伤口?分明是存了趁火打劫的心思。 “你......”沈支言轻哼一声,霎时从耳尖红到颈侧。方才沐浴过的肌肤莹润如玉,凝着细密水珠,在昏黄烛火下泛着柔光,愈发显得剔透。 薛召容望着她,似有暗火无声灼烧,寸寸逼近。 他向前倾身,微凉的鼻尖贴上她颈间肌肤,那点沁凉让浑身燥热稍得缓解。 沈支言脊背僵直,纤长睫毛轻颤着垂下,这般亲昵令她无所适从,指尖蜷缩着,竟不知该推开还是放任。 薛召容得寸进尺,嘴唇沿着颈线游移,最终含住那微微发红的耳垂。沈支言掌心抵在他胸膛想要挣脱,却被他扣住手腕反剪在身后。 烛火摇曳间,但见银辉漫地,罗帐轻晃,映得满室流光如坠梦中。 清风穿牖,纱幔轻扬。 沈支言眼睫微颤,眸中水雾氤氲。薛召容将她的手缓缓收拢,喉间溢出一声难耐的轻叹:“我们别管这些了,就今天,可好?” 他说罢便去扯她身前毯子,她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他低笑一声,指尖挑起她下颌,迫她仰面相对。 她那张玉白的脸近在咫尺,他忍不住贴近轻蹭,触到那泛着薄红的面颊时,她顿时轻哼一声,眼尾洇开艳色,整个人似被夏日的热浪裹住,连呼出的气息都滚烫起来。 “别……”沈支言偏头躲开他落在唇角的吻,掌心抵在他胸前推拒。 她这欲拒还迎的力道,非但没能将人推开,反教薛召容眸色愈深,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又重三分。 薛召容揽着她的腰肢步步后退,直将人抵在雕花案几旁。沈支言攥着他的衣襟,踉跄间后背已贴上冰凉桌面。 她急促的喘息声里,溢出半句嗔怪:“你...怎的这般不听话......” 明明说好的不强迫。 他不做声,回应她的是愈发灼热的吐息,烫得人耳尖发麻。方才沐浴后的清凉早被蒸腾殆尽,连指尖都泛起薄红。 薛召容强压着翻涌的情潮,修长手指穿过她的秀发,似安抚又似禁锢,在青丝间辗转流连。 案上宣纸被碰落,雪片似的铺了满地。沈支言仰颈,烛光落在她脸侧,晃得人眼底泛起潋滟水光。 这次他的动作比往日温柔许多,她的眼睫轻颤着,眸中水雾止不住地晃动。她虽心念欲拒,可身子却似春水化冰,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稍得喘息之际,她终是松了推拒的手。她这般纵容,倒教薛召容愈发得寸进尺。纠缠间,那人衣襟早已散落大半,露出线条分明的臂膀。 她抬眸看他,但见他眉间凝着三分春色,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欲念,偏生嘴角还噙着温和笑意,倒比平日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别......”沈支言颊生红云,唇瓣水润嫣红,发间未干的水珠顺着颈线滑落,在烛火映照下莹莹生光,衬得她如雨打海棠般清艳动人。 青丝犹带水汽,衣袂间暗香浮动。薛召容喉结微动,臂弯收得更紧几分,将人牢牢锁在怀中。 她的脸贴着他滚烫的胸膛,耳畔尽是擂鼓般的心跳声,牙齿无意识抵在他蜜色肌肤上,瞥见未愈的伤痕又堪堪停住。 他的鬓角已沁出细汗,太阳穴青筋隐现,分明在极力隐忍。 沈支言指尖揪着他半敞的衣襟轻颤:“薛召容,你听话。” 她这回不同往日那般挣扎,只软着嗓子在他耳畔低语,那声线似三月风过柳梢,带着几分求饶的意味。 薛召容闻言眸色骤深,眼底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愫。 他的唇悬在她的唇畔,将触未触,惹得两人呼吸都凌乱起来。 “我今日……”他道,“原就不打算走。方才大哥留我宿在府上,今晚我能不能……” “不能。”她急忙拒绝。 他的鼻尖轻蹭过她泛红的耳垂:“可我想要。” 沈支言眼睫轻颤,稍一抬眸便险些吻上,强自镇定地道:“不是说好要陪两个孩子捉迷藏吗?他们还在等着,你快去看看,别躲在哪里睡着了。 薛召容不应声,与她鼻尖相抵,呼吸交缠间仍不肯松手,只将人又搂紧了些。 沈支言忧心孩子寻来,手上使力推拒,却被他一把抱起置于案几上。 他俯身逼近,一手托着她后腰,一手扶着她的后颈,眼底翻涌的情潮再难掩饰:“究竟要等到何时?从前你明明也欢喜的......” 前世的时候,虽然每次都是他先强求,可是她后来也很享受很喜欢。 沈支言耳尖滴血般红透,湿发垂落肩头,沁着凉意。她方要开口,她的拇指已是按上她的唇瓣。那抹嫣红在他指尖下微微发颤,宛若三月枝头将绽的桃夭。 他倾身,嘴唇若即若离地蹭 着她的唇,渐渐磨得她神思昏沉。 他用指腹在她的唇上轻声碾了一下,又去拢她垂落的湿发。青丝缠绕指尖,被他轻轻拨至肩后,修长手指顺着鼻梁开始缓缓滑下,再度落在她那嫣红的唇瓣上,一下一下轻碾慢揉。 他这般刻意的撩拨,惹得沈支言气息紊乱,羽睫簌簌颤动。 他的指尖继续自唇珠游移至颈间,在如玉的肌肤上流连摩挲。 沈支言急促地呼吸着,抬眸时,但见他眼底翻涌着浓稠欲色,似一泓化不开的春水,要将她彻底淹没。 春长渡 第49节 “你别......”沈支言慌忙抓住他向下作乱的手,却不想身前毯子倏然滑落。 她急欲去拾,反被他扣住手腕按在怀中。两相贴近时,外露的肌肤相触,顿时激起一阵战栗,烫得人心尖发颤。 又香又软。 这般触感,顿时惹得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喘,慌乱捧着他的脸就要吻下。 沈支言又羞又恼,推开他的脸颊,用脚勾着地上的毯子,结果薛召容抬脚就要挑开。沈支言见他这般无赖,索性一脚踩住他的脚,不让他继续。 薛召容见她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觉得煞是惹人,不禁低笑出声。 这笑声愈发激得沈支言耳根发烫,慌忙扯起毯子裹住身子,接着抬腿就要踹薛召容,反被一把擒住脚踝。 薛召容抓着她的腿,将人抵在案边,身子紧紧贴着,磨蹭间,不禁让她轻吟一声。 她的脸羞得通红,他磨蹭的力道越来越重,使她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迷迷糊糊地喘着气。 他这般没轻没重,终是让她心痒难耐,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将人扯进几分,仰着脖颈,似有渴求。 他望着她挣扎的欲、色,扬唇笑了笑。 她动情了。 她动了动身,湿发落在臂弯,袭来的凉意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原本还顾念着他身上带伤,此刻又羞又恼,低头就在他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结果他却闷声不响,只扣着她的后脑将人按在胸前。 沈支言被他铁箍似的臂膀困住,连挣动都难,一条腿还被他抓着,倒像是投怀送抱似的。 烛火摇曳,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在纱窗上投下一道旖旎剪影。 沈支言深知,若这人执意强求,自己终究是躲不过的。她轻叹一声,软了嗓音道:“如今在府里,你莫要胡来。杏儿稍后便要过来伺候更衣,若撞见了,我会丢死人的。横竖再有二十余日便成婚了。” 她这话里藏着默许,此刻的薛召容已难自持。他的指尖又抚上她的唇瓣,动了动手指,竟要往檀口里探。 沈支言忽的张口咬住那作恶的手指,蹙眉闷声道:“你再这般,仔细我给你咬断了去。” 她说罢,齿间当真用了三分力,显见不是玩笑。 他吃疼了一下,这才松了钳制,往后略退了退。 沈支言得到自由,立即快步走到衣架前扯下外衫披上。她背过身系衣带时,但见那截后颈还泛着红,如雪地里落了一瓣海棠。 她素来喜在就寝前沐浴,夏日里只着一件轻纱寝衣。那衣料薄如蝉翼,透出里头莹润肌肤,隐约可见腰间一抹淡粉系带,恰似枝头初绽的樱瓣,衬得整个人愈发香软可人。 薛召容瞧着她这般模样,喉间发紧,后悔方才松手得太早。他上前替她拢好衣带,强自按捺着心绪。 沈支言抬眸望见他这般克制模样,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他今日倒比前世长进许多。这般情景,若放在从前,早如饿狼般不管不顾地吞食她。 薛召容为他系好衣带,又取过软巾替她擦头发,抱怨道:“莫说今生你我有婚约,便是前世,我们也是正经夫妻。夫妻伦常,本就是天经地义。” 他叹着气,捧起她的小脸,强迫她望着自己,温声道:“我知从前太过急躁,如今已在学着忍耐。可你莫要让我等太久。” “支言,你须记住,一世为妻,永远是妻。无论轮回几度,你永远都是我薛召容明媒正娶的妻子。” 是啊,她是他的妻子,纵然前世共赴黄泉,可他们终究是拜过天地、饮过合卺的夫妻。也曾红妆十里,羡煞过长安城的少年少女。 沈支言神色稍霁,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胸膛:“莫要在此耽搁,两个孩子还等着你去寻呢。这般时辰了,也不知他们哪来的精神头,偏要缠着你玩捉迷藏。” 薛召容眼底浮起几分委屈,握住她纤白的手指低声道:“旁人家娘子都是缠着夫君撒娇,偏你总将我往外推。横竖都做了两世夫妻,今日我这般听话,可不可以让我亲亲?” 他语调里带着三分撒娇七分无赖,偏生又透着几分认真。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分明是个讨糖吃的孩童模样。 沈支言望着他灼灼的目光,心头如小鹿乱撞。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唇瓣触及肌肤的刹那,自己先羞红了脸。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亲吻薛召容。 薛召容怔在原地,伸手轻触方才被吻过的地方,半晌没回过神来。 她……这是主动亲他了? “傻愣着作甚?”沈支言见他这副模样,耳尖更红了几分,“再不去寻,两个孩子该找过来了。今晚你去二哥屋里歇着罢,他睡觉安稳。” 薛召容的心里被这个吻填的满满的,许久都无法抚平激动的心情,在沈支言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颔首点头,结果出去不多时又折返回来,左右臂弯各抱着个熟睡的孩子。 “你瞧,果真睡着了。” 沈支言忍俊不禁,披了件外衫走到他跟前,伸手要接过其中一个:“这般抱着两个,仔细摔着。” 夜风拂过庭院,树影婆娑。虽无月色,檐下灯笼却将青石小径照得通明。 两人并肩而行,各自怀抱着熟睡的孩子。夏花暗香浮动,偶有萤火掠过衣袂。这一刻,倒比那红烛帐暖更教人心生缱绻。 薛召容侧目望着沈支言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的模样,眼底漾开一片温柔。夜风拂过时,他忽然轻声问:“支言,你想要几个孩子?” 沈支言闻言一怔,垂眸看着怀中熟睡的小脸,温声道:“都好,不论男女,我自然都是疼的。” 她想起自家兄弟姐妹围坐一堂的热闹景象,眉眼不由柔和几分。 薛召容看了看廊下摇曳的灯笼,想起自己那个偏心的父亲。前世的时候他便想着,若与沈支言有子嗣,只要一个便够了,他将全部的爱都予这个孩子,不教他尝半分自己幼时的委屈。 可此刻听沈支言这般说,他忽然觉得,若是两人用心教养,便是儿女成群又何妨? 她笑了笑道:“都依你,生几个都行,只要我们不做那偏心的父母,孩子们自然都能欢喜长大。” 她嗔道:“谁要给你生孩子。” 此刻,夜露沾衣的凉意里,竟品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滋味来。 沈支言侧首望去,见薛召容抱着团团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为人父的温厚。想来他历经沧桑,日后定会是个极好的父亲。 待将孩子们安顿在大哥院中,二人踏着月色回到西厢房。 “时辰不早了,你快去二哥院里歇着罢。”这回可不能容他再磨蹭了。 “好。”薛召容很听话地离开了。 沈支言独自回到房中,方才浴间种种蓦地浮上心头。她伏在锦被间,耳尖发烫地忆起那人滚烫的掌心,湿发纠缠时的喘息,竟不自觉笑了。惊觉失态,慌忙扯过软衾蒙住头脸,却在黑暗里嗅到被褥间残留的淡淡沉水香。 —— 御书房内,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燃过半。皇帝正批阅奏折,忽听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躬身进来,颤声道:“启禀皇上,公子又在闹脾气,说宫中闷得慌,非要出宫去,今儿都闹第三回了。” 皇帝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道:“不是同他说了?再忍几日便放他回去,谁让他行事这般鲁莽,能怪谁。” 小太监:“皇上,公子还说想见母亲,道是忍辱负重这些年,合 该得些慰藉。” 听到“母亲”二字,皇帝眉头骤然紧锁。烛火映照下,那张不怒自威的龙颜愈发显得凌厉。他那眉宇间的霸道气度,竟与薛亲王有三分相似。 殿内静得能听见更漏声。良久,皇帝才沉声道:“罢了,这些年确实难为他。你悄悄带他去见,务必谨慎。” “奴才明白。” 小太监退下后,皇帝再无心思批阅奏章,起身摆驾重华宫。 宫灯摇曳下,李贵妃正倚在软榻上,见圣驾忽至,忙不迭迎上前,执起团扇为君王打扇:“臣妾料想陛下今夜要来,特意备了冰镇酸梅汤解暑。”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径自入内落座。李贵妃亲自奉上青瓷盏,又执起扇子立在身后轻轻摇动。 殿内很安静,皇帝饮罢半盏凉茶,才开口:“听闻你宫里近日换了两个太监?” 说起太监,李贵妃执扇的手微微一顿,斟酌道:“回皇上,原是那几个当差不够尽心。今儿新挑的倒是个伶俐的。” “贵妃满意便好。”皇帝摩挲着茶盏,又问:“老三近日功课如何?” 李贵妃温婉笑道:“回皇上,三皇子近来勤勉,课业多是过目不忘。虽不及太子殿下天资卓绝,却也不算差。” 皇帝:“太子近日政务繁忙,不如让老三多与老二走动。朕瞧着,他们兄弟倒是生疏得很。不知是他不喜欢贵妃,还是贵妃不喜欢他。” 李贵妃怔了片刻,道:“皇上说笑了,臣妾怎会不喜二皇子?虽说那孩子生母去得早,性子又闷,可臣妾向来视如己出。只是这孩子总不爱与人亲近,不比太子和三皇子活泼。” 皇帝没做声。 李贵妃又道:“不过二皇子天资聪颖,只是近日总往宫外跑,听闻常在街市流连,似是与某位姑娘往来甚密。臣妾是担心,若遇上那等不三不四的女子……” “贵妃多虑了。”皇帝骤然打断,“老二行事,朕心中有数。” 李贵妃觑着皇帝阴沉的面色,忙赔笑道:“皇上说得是。” 皇帝拂袖起身:“休息罢。” 李贵妃不敢再多言,忙唤宫人进来宽衣。 —— 次日拂晓,沈支言方醒便听闻薛召容已离府。二哥揉着惺忪睡眼道:“昨夜倒是安分,就是梦里总唤你的名字,搅得人不得安睡。天不亮就起身办事去了,跟打了鸡血似的。” 沈支言问:“可请大夫瞧过了?药可用了?” “一早便盯着他用了。”二哥摆摆手,“你这未婚夫当真奇人,带着伤还能这般生龙活虎。那筋骨硬得,倒比我这个健全人还结实三分。” 这话听在沈支言耳中却泛起酸楚。哪有人天生铜皮铁骨?不过是刀山火海里淬炼出来的。 沈支言用过早饭去了大哥院中,大哥与大嫂正准备出发。两个孩子揪着父亲衣角,虽满眼不舍却乖巧得很。 待大哥启程后,沈支言便领着两个孩子回到西厢房,取出九连环、布老虎等玩意儿,又温声讲起话本里的精怪故事。 晌午时分,阮玲来了,她一见两个孩子便眼睛发亮,捏着两个孩子的小脸道:“快叫声姑姑听听。” 两个孩子甜甜地叫道:“姑姑好!” 阮苓得了软糯糯的称呼后,一开心,便把给沈支安做的甜品,全给他们了。 沈支言看到她,如见救星般拉她坐下:“好妹妹,正有事要托你。大哥大嫂去了江南,将孩子们托付给我。只是我实在力不从心,妹妹可否留下帮衬几日?” 阮玲闻言双眸骤亮,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正愁母亲总拘着我不让出门呢。支安哥哥今日可在府中?” “二哥一早就出门办事了。”沈支言拿起青瓷茶壶给她斟了盏茉莉香茶,“母亲也在收拾行装,预备回乡祭祖。她走后,府里就剩我带着两个孩子。” 阮玲正捏着块玫瑰酥要喂孩子,又听她道:“有一事我要告诉你,我……与薛召容订婚了。” “什么?”阮玲霍然起身,不可置信地问:“你与薛召容定亲了?可你分明,分明是与薛廷衍有婚约在先啊!” 沈支言忙拉她坐下,羞怯道:“你别嚷嚷。薛廷衍被囚禁后,父亲怕我受牵连,便将婚书改成了薛召容。” “这也行?”阮玲觉得不可思议,“纵是要改,也该先退了前约,三媒六证重新下聘。这般是不是太不尊重人了。姐姐说,是不是薛家逼你的?” 沈支言回道:“是我应的。这般安排,原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 阮玲细细打量她的神色,见她眉目舒展,并无半分勉强,忽的展颜一笑:“我明白了,姐姐心里,原也是情愿的,是不是?” 她托着腮,眼底漾起促狭的笑意:“说来也是奇缘,从前我瞧你们相处时就觉着你们不对劲,如今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应了天意。” 春长渡 第50节 一阵风过,吹得檐下铃铛叮咚作响。阮玲拾起团扇替她遮住斜照进来的日头,笑道:“薛公子如今是翰林院学士,姐姐嫁过去便是学士夫人。这般郎才女貌的姻缘,倒比原先更般配呢。” 沈支言垂眸浅笑,那抹笑意映着天光,倒比案头新插的芍药还要明艳三分。 阮苓知道她心里是欢喜的。 阮玲问:“那人此刻在何处?不如现在就把大伙儿都唤来祝贺祝贺。” 沈支言见她这般开心,心头暖暖的。她先前不敢声张,原是怕挚友们对薛召容存着偏见,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她抿唇笑道:“他公务在身,要晚间才得空来帮着照看孩子。届时时再邀大伙儿过来。” “好。那可要请表哥过来?” 沈支言摇头:“罢了,上次他俩打架,表哥气还没消呢。” “也是。姐姐可听说了?表哥近来常往宫里跑,传闻与三公主挺亲近的,怕是要当驸马爷呢。表哥这般转变,确实出人意料。从前只道他对你情真意切,没想到移情这么快。” 二人这边说着,忽见江义沅匆匆而来。 沈支言见她这般慌张,心头一紧,忙起身相迎:“义沅姐姐,怎么了?” 江义沅回道:“出事了。许莹今早被人发现死在了客栈,听说死状极惨。” “谁?”沈支言简直不可置信,“可是我们遇到的那个许莹?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出事了?” 江义沅摇头:“出事之地,恰在她所居客栈。原是我早已遣人暗中留意其行踪,谁料想,竟不知从何处冒出这等狠辣之人。她的胸口与腹部,皆被利刃捅刺数刀,血染衣衫,死状凄惨至极。” 阮玲瞪大了双眸,满目惊愕,半晌都未能回过神来。虽说她心底隐隐觉着许莹或许对二哥心存爱慕,此事令她心中颇不舒坦,可眼瞧着这样一个鲜活灵动的姑娘,就这么没了气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只觉心头泛起阵阵酸涩,如被细针轻刺。 沈支言亦是震惊,忙问道:“可曾查得那凶手踪迹?” 江义沅摇头:“还没有。不过大理寺之人已前往查验,复又细细勘查一番后,竟在许莹身上寻得一块玉佩。那玉佩上镌刻着一个‘盛’字,瞧着极为金贵,似是从皇宫中流出的物件。” 玉佩?且还带了个‘盛’字? 沈支言闻言甚是震惊,难道那玉佩,会与她从李贵妃那里找出的一样?若当真出自皇宫,说不定还真与二皇子有关。 只是,许莹一个和都县令的女儿,怎会突然遭此毒手? 第37章 第37章“放开她。” 提及许莹,近日几人皆暗中留意于她。此女看似寻常无异,然独来独往,行踪亦颇为简单。或于客栈休憩,或随兄长至私塾研习,亦或上街采买所需之物。然其客栈旁,总有一辆皇宫马车悄然出现,只见车影,不见车中之人,此马车与许莹究竟有无关联,实难揣度。 不过,仅此种种,便足以见得许莹身上藏有诸多秘密。且她身上有一块玉佩,若此玉佩真乃二皇子之物,那二皇子与许莹之间,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者,前些时日,许莹缘何突然寻至二哥处,仅来一次,便再未现身,其真正目的究竟为何?这一连串之事,着实可疑至极。 沈支言问江义沅:“如今状况如何?尸体可还在客栈?” 江义沅回道:“尸体仍在客栈之中,大理寺之人已将客栈四周尽数封锁,正全力调查此事。我亦在附近安排了人手,欲探明此中究竟。” 沈支言蹙眉,沉声道:“此事颇为蹊跷,不如我们过去一趟。” 然阮玲听闻,面露惧色,道:“这……都已出了人命,我们过去,会不会有危险?” 沈支言安抚道:“无妨,我先去看看三哥在不在。” 江义沅亦有心前往一探究竟,毕竟此事重大,且与他们当初被追杀一案息息相关,若查不清幕后主使,日后恐再生祸端。 于是,她们先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沈夫人,而后去寻三哥。正巧三哥已归来,江义沅将此事说与三哥听。三哥听罢,即刻带着他们前往许莹所住的客栈。 此时,客栈周围已围满了人,大理寺的人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场面颇为惊心动魄。 此事在皇城脚下发生,实乃重大,周围邻居皆议论纷纷,有人唏嘘不已,有人深感惋惜,亦有人惶恐不安,皆道在这繁华皇城之中,竟会发生如此惨事,且涉事女子还是外地来的。 沈支言等人到了之后,发现人群中竟有表哥何苏玄。 他们走上前去,问道:“表哥,你怎会在此?究竟出了何事?” 表哥何苏玄见他们前来,面色沉痛,指了指客栈门前跪地痛哭的男子,道:“我是跟着许琛来的,他妹妹突然遭人杀害,他伤心欲绝。” 沈支言看向那颤抖着哭泣的男子,此人正是许莹的兄长许琛。许琛之前一直在私塾学习,与表哥算是同门,此次妹妹遇难,他亦赶来。 江义沅问何苏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理寺可查出些眉目?他们兄妹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何苏玄长叹一声,摇头道:“此事我也不知。当初许琛来京城备考,我见其为人随和,学问亦深,便与他结识,而后引荐他至私塾学习。这段时间,他一直努力研习,未与外界之人过多往来。” “只是前几日,他妹妹从外地赶来探望他,两兄妹便在客栈住下。平日里,妹妹也会到私塾给兄长送饭,两兄妹生活倒也安稳。可不知为何,今早突然就发生了这等惨事。” 江义沅听罢,沉默片刻,问道:“那他们兄妹从外地而来,为何一直无侍卫或丫鬟随从,总是形单影只?” 何苏玄轻叹一声,回道:“此事我也曾问过他们兄妹。听闻兄妹二人自幼家境贫寒,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后来其父于河都任上,他们亦未改此习惯,故而一直无人伺候,独自相处。” “恰是昨夜,许琛在私塾多留了片刻,有几本功课欲学完方归,是以未回客栈。待今早归来,便闻得妹妹遇害之噩耗,实令人痛心疾首。” 阮玲闻言,蹙眉道:“那会不会是被什么贼人盯上了?她一介孤身女子在外,怎会安全?再者,这京城虽是皇城脚下,却也不乏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大理寺卿可曾在她身上发现些什么?” 何苏玄微微颔首,道:“倒有一件奇事。她身上无端多了一块玉佩,那玉佩上刻有一个‘盛’字,瞧着极为金贵。许琛此前从未见过此玉佩,亦不知是何人赠予妹妹的。” 沈支言听罢,急忙问道:“那玉佩如今在何处?可否容我看看?” 何苏玄见她如此急切,摇头道:“此事非我等所能插手。大理寺已将此处现场尽数封锁,那玉佩我亦未曾得见,只是听闻其上有一‘盛’字。然这‘盛’字究竟何意,尚未有人查清,大理寺已着人去查了,不知何时能有结果。” 沈支言听罢,微微颔首,复又望向客栈。此时,大理寺卿见周围人群围聚过多,恐生事端,便开始驱散众人。 这大理寺卿何昌营,乃何苏玄之堂兄。他瞧见何苏玄与沈支言等人在此,便道:“你们几个怎会来此?此地不太平,速速回去。大理寺自会处理此事。” 沈支言亦与何昌营有些亲缘,忙上前行礼道:“表哥好。” 何昌营应了一声,看了看三哥沈支轩,道:“你们几人,还是尽快回去。此案颇为复杂,回去之后,将几位妹妹都看护好了。” 沈支轩应道:“表哥放心,我们这就回去。” 何昌营又拍了拍何苏玄的肩膀,道:“节哀顺变吧。你这好友,似对妹妹遇害一事难以承受,方才我劝了许久,他仍跪地痛哭。我已令人通知他的父母,想必很快便能赶来。只是这尸体,暂不知如何处置,附近这段时间亦需严格把控,你们出门在外都要当心些。” 何昌营言谈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他生得身形挺拔,双目如鹰,与何苏玄的温润截然不同,许是习武缘故,浑身散发着一股压迫之感。 何苏玄向来敬重这位堂兄,忙行礼道:“那便有劳兄长对此事深入调查,无论如何都要抓出幕后凶手。” 何昌营点头应了一声,戴上手套,正欲回客栈查看尸体,却被沈支言叫住。 沈支言问道:“表哥,前段时间在东街之时,我大哥失踪,以及我与江义沅姐姐被追杀一事,大理寺这边可有查得些许眉目?怎一直毫无消息?” 京城之中,官家公子与小姐被追杀,此乃大事。虽皇上彼时仅与父亲询问了几句情况,未再深究,然父亲已将此事交予大理寺查办,大理寺亦应彻查此案。 可至今已过许久,大理寺那边竟无半点消息,亦无人上门询问,好似此事就此过去了一般。 何昌营未料沈支言会突然提及此事,微愣了一下,面上先露出一丝不悦,旋即沉声道:“你们那件事,实在太过重大,查证艰难。大理寺已在努力追查,想必很快便有消息。你们先在家等着,日后出门亦需当心。” 沈支言追问道:“那可是查出些什么?当真一点线索也无?当时被巡城司带走的那位盗贼,你们是如何处置的?如今人在何处?” 当时她与父亲得知此事后,便去巡城司寻那盗贼,结果巡城司的人说,此人已被大理寺带走。大理寺一旦经手,外人便难以插手,是以父亲想着,既大理寺已准备彻查,便未再多问。可直到如今,他们亦未听闻那盗贼究竟是何来历。 沈支言欲再次追问,何昌营不禁皱了皱眉,道:“此事乃机密要案,无论何等证据,皆不可在外泄露,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告诉她? 一个盗贼之事,竟不能告知,沈支言满心疑惑,刚欲再开口询问,却被江义沅拉到身后。 江义沅向何昌营行了一礼,道:“大人,我们当时被追杀一事,乃是大事,还望大理寺那边能够重视起来。况且那盗贼当初是偷了许莹姑娘的钱袋,方被抓获,而如今许莹姑娘遇害,亦不知这二人之间是否有所牵连,还望大人能够好生彻查那盗贼。” 何昌营未料两位姑娘竟对此事如此执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明之色,旋即看了一眼何苏玄。 何苏玄忙对江义沅道:“妹妹,你先别太着急。查案哪有那么简单,大理寺办事自有其规矩,自会一件一件地查,待查清了,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如今这边亦不太安全,你们先回去,若不然,让表哥送你们回去也可。” 显然,大理寺卿与表哥皆在催促他们离开此地,不愿让他们插手此事,甚至连他们当初在东街被追杀之事亦不愿提及。 这其中定有蹊跷。 沈支言略一思索,道:“那便有劳表哥送我们回去吧。” 何苏玄微微颔首,先到许琛跟前轻声言别几句,而后随他们登上马车,往太傅府而去。 沈支言与表哥以及江义沅同乘一车。阮玲子与三哥则另乘一车。 初时,车内皆寂然无声。 沈支言心中暗忖,不知与薛召容 订婚之事,表哥是否已然知晓。虽此事众人守口如瓶,然以表哥之能,未必不会有所耳闻。 正这般思量着,却听何苏玄问道:“妹妹可是有何为难之事?若需表哥相助,但说无妨。” 今日表哥待她,不复往昔之冷漠,言辞亦无阴阳怪气之感。 沈支言回道:“并无何事需表哥援手。” 言罢,她凝眸望向他,正色问道:“表哥,前些时日,我等去东街游玩,你说去东街甜品铺子买甜点,其中有一袋蜜饯,说乃东街那家铺子所购。可我尝着,味道却大不相同。” “后来我遣人去那店中询问,老板说从未见你去买过蜜饯。不知表哥当日那蜜饯,究竟从何处购得?又为何买些甜品,竟耗时良久?” 沈支言将心中疑团,一股脑儿问了出来。这些时日,她与江义沅多方查探,却毫无头绪,亦不敢信表哥会撒谎。 何苏玄闻此问话,先是一怔,继而深深凝视沈支言,眸中神色变幻,而后垂首轻笑一声,道:“妹妹所言蜜饯,确是我在东街所购,不过并非你常去的那家铺子。彼时,有一老婆婆挑担卖蜜饯,我便顺手买了一些。” “买后,我又去别处买了你们爱吃的物什。后来我腹中不适,去隔壁客栈方便了一番。你若不信,可去那客栈一问。” 言至此处,他苦笑一声,道:“妹妹近日怎的如此奇怪,莫非是在疑表哥撒谎?不过一袋蜜饯罢了,何至于如此计较?你若当时觉着不好吃,大可告知于我,让我重新去买,何至于记挂至今?” 显然,何苏玄在避重就轻。沈支言又问道:“那你可知你姨母李贵妃那里丢了东西?” 何苏玄回道:“姨母丢东西之事,我已听闻。昨日还有人去我府上询问,问我可见到姨母所失之物,我说未见到。妹妹你也知晓了此事?可也有人去你府上询问?” 沈支言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回道:“昨日已有人去我府上。只是他们一直未言明丢了何物。表哥可知李贵妃究竟丢了什么?听闻此事还惊动了皇上,连你与我的府上都被询问,莫非李贵妃还疑心我们?” 何苏玄直直地望着沈支言,微眯双眸,道:“好似是一封信与一块玉佩。” 他说着,身子突然前倾,紧紧盯着沈支言,问道:“妹妹可是见到了那两样东西?” 然后突然一把抓住沈支言的右手,指着她的中指道:“妹妹这只手可是中过毒?” 沈支言被他这一抓,惊得急忙挣了一下。 一旁的江义沅见状,长剑一横,抵在何苏玄身前,冷声道:“何公子莫要无礼,松开她的手。” 马车内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沈支言望着这位看似熟悉的表哥,心中竟生出一丝恐惧,只因他方才看她那眼神,有一瞬极为凌厉,全然不似往昔的表哥。 何苏玄见江义沅拔剑相向,脸色骤变,冷笑一声道:“江姑娘,你这是作甚?我是在心疼妹妹。其实自妹妹与我进宫那日回来,我便觉她手有些异样,当时只道是她身体不适,并未在意。” “后来又因妹妹与薛召容之事,让我气闷不已。那日我明明将妹妹送至府上,还欲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结果却见薛召容在府上等着她,她便将我劝走了。” “后来的几日,我一直生闷气,直至昨日,我才知晓姨母那里设了机关,机关上有毒针,毒性极烈,若被扎中,性命堪忧。所以后来我想到,妹妹当时手一直颤抖,脸色亦不好看,是不是当时不小心中了那样的毒针。所以我这才问问。” 春长渡 第51节 他说着,却并未松开沈支言的手,又瞧了瞧她的中指道:“妹妹你看你的中指,尚有针眼,针眼周围皆呈黑色,瞧着竟是中过毒的。我之前学过一些这方面的医理,所以一眼便能看出,你确实是中过毒。” “你告诉表哥,你在姨母那里是不是偷拿了她的信和玉佩,所以中了她设的机关才中了剧毒?不过妹妹你别害怕,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姨母。” 江义沅听闻此言,眉头紧蹙,她并不知晓沈支言去了皇宫见了李贵妃,也不知中毒之事,以及李贵妃丢失东西之事。她打开何苏玄,抓起沈支言的手,仔细看了看,但见她中指上确实有一个针眼,像是中过毒一般,立马心疼地皱起了眉头。 沈支言看向她,递了个眼神,她愣了一下,立刻会意,道:“这哪里是中毒,这明明就是绣花针扎的。何公子你莫要在此胡说八道。再者说,你姨母丢了东西,为何要赖在妹妹头上?” 沈支言也深吸了口气,强装镇定道:“没错,昨日有人去我府上查证,结果什么也没查到,所以这件事情与我没有关系。表哥你与我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怎么你也怀疑我偷了姨母的东西吗?再者说,你说偷了她的信和玉佩,那为何她要设带毒的机关来藏?难不成她有什么秘密?” “昨日有人说此事已经被皇上知晓,那皇上可知道她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贵妃娘娘乃是后宫之人,她能与什么样的人来信,竟还要公开设机关藏着?是不是说明此信与玉佩十分重要?她在皇宫里私藏信件,究竟有什么秘密?” “她只不过是一个后宫之妃,没有什么可隐瞒皇上的,她若真是有什么事情欺瞒皇上,那可是大罪呀。” 昨日她就发现了,李贵妃遣人来抓她,却没有找皇宫里的太监或者侍卫,而是找了一波外面的黑衣男子,说明这件事情并没有惊动皇上,她只是拿皇上来做幌子。 “表哥,你姨母李贵妃一定在皇宫里藏着什么秘密,对吧?”她又问。 她直直地望着何苏玄。 何苏玄正坐在她对面,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表妹,她字字句句问得如此犀利,竟让他颤动了一下睫毛,又滚动了一下喉结,一时间没有回话。 片刻后,他突然又笑了一声,道:“妹妹,你真是会说笑,他们皇宫里的事情,咱们又怎么知道呢?幸好昨天来的时候,我们都拿出了证据,他们也没有赖在我们头上。” “再者说,他们皇宫里丢的东西,这么长时间了才来我们这里寻找,我觉得姨母肯定是急昏了脑袋。还有,你平时刺绣不是挺熟练的吗?怎么还能伤到手,以后一定要注意。” 沈支言见他脸色变得这般快,也知道,现在再继续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万一再引火上身。不过时下可以肯定的是,那两样东西以及中毒这件事情,表哥是知道的。李贵妃如此情急,想来定是有些害怕,且那东西对她十分重要。 沈支言也笑着道:“我最近也是有点笨手笨脚了,刺绣的时候总扎着手,不过没关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对了,我以前送给表哥那么多个荷包,不知表哥什么时候能够还给我?” 何苏玄闻言,眼眸立即沉了下来,苦笑一声道:“所以妹妹现在有了其他男人,就把我们之前的情谊也一剑抹掉吗?那可是我们的曾经,那是你一针一线绣给我的,你怎么说收走就收走?” 沈支言:“正是因为我要嫁人了,所以我要把送给你的东西全部都收回来,以免以后我的夫君生气吃醋。” 何苏玄憋了一口气,冷笑道:“怎么这还没嫁出去呢?我这个表哥你都不认了吗?枉费我之前对你那般的好。” 沈支言:“那表哥真的对我好的话,为什么还在外头与别人胡说八道,玷污我的名誉?我之前是与你关系挺好的,但是也没有到你说的那般地步。” 何苏玄万万未曾料到,素日里温婉柔顺的表妹,今日竟言辞如此犀利,步步紧逼。 他还未及说话,她又道:“表哥,你既与公主有往来,且关系匪浅,怎的还在外头与人嚼舌根,议论你我的事?此事若被公主知晓,她该有多伤心?届时,你这驸马爷之位,怕是也要泡汤 了吧!” 她…… 何苏玄冷哼一声,面色阴沉道:“既如此,妹妹既不愿认我这表哥,那日后便别再联系了。” 他生气了。 他猛地掀开车帘,纵身跳了下去。 江义沅见状,心中一急,便要追去,却被沈支言一把拉住:“别理他,他这人行事古怪,且他们家与李贵妃家必有隐秘勾当,不知在谋划些什么。姐姐,请你派人帮忙暗中盯着点表哥。” 江义沅微微颔首,沉吟道:“李贵妃那边,倒也不难揣度。她膝下有三皇子,如今皇上有三位皇子,大皇子乃太子,二皇子无母,当今皇后又无子嗣,李贵妃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登太子之位,自己也好问鼎后座。如此看来,她的野心昭然若揭,便是要夺太子与皇后之位。” “想当初,你表哥家与你们交好,口口声声说要迎娶你,不过是想拉拢太傅府罢了。后来见你父亲与薛亲王关系匪浅,你又与薛家定了亲,便翻脸不认人了。方才我听你说,在黄贵妃那里拿了东西,可是真的?” 沈支言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确实是一封信与一块玉佩,那玉佩上有个‘盛’字,与许莹身上那块应该是一样的。” “我已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了薛召容,让他去查。这‘盛’字,怕是与二皇子有关,说不定许莹与二皇子私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眉头紧锁:“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李贵妃为何要私藏一封信与一块关于二皇子的玉佩,还设了机关?我当日不小心中了毒,幸得薛召容相救,才未有性命之忧。那毒,听大哥说,乃是出自西域,奇毒无比。皇宫之中,怎会有如此剧毒?说不定李贵妃也与西域人有勾结。” 提及二皇子,江义沅道:“这二皇子,我虽未见过,但我大哥常与他往来,说他为人正直,怎会与此事牵扯在一起?况且,他又如何让识许莹的?” 沈支言:“徐琛哥哥与二皇子当真交好吗?” 江义沅:“也算不得特别好,只是二皇子常去军营,向我大哥讨教兵法。且我大哥的师父也曾教过二皇子一段时间,二皇子对兵法似乎颇为痴迷。” 沈支言思索片刻,道:“那你能否让你大哥约一下二皇子?看看能否从他身上发现些什么?” 江义沅应道:“好,我回去便问问大哥。” 说着,她又抓起沈支言的手,心疼道:“你当日中毒,怎的不与我说一声?可疼得厉害?真真让人担心。你日后行事定要小心,遇到危险定要告知于我,我虽不能时刻伴你左右,但我会武功,定能护你周全。” 沈支言闻言,心中一暖,笑道:“姐姐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自己。且有一事,我要告诉你。” 江义沅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定是要与我说,你与薛召容订婚之事。来的路上,阮玲已悄悄告诉我了。姐姐为你开心,薛二公子为人正直,你二人成婚日后定能幸福。” 沈支言就知道义沅姐姐会赞同的,她抱着义沅姐姐蹭了蹭,道:“姐姐最好了,你放心,妹妹日后定会过得很好。” 江义沅揉了揉她的脑袋,嘱咐道:“只是嫁入亲王府,或许会有诸多不便,但你要学会坚强。这世间,多有变故,我们要学会应对,学一身本事,方能临危不乱。” “现在不指望你学武了,只盼你能多留个心眼儿,多防着些人。尤其是你表哥,他这两年来,愈发不真实。” “如今看来,他们已与李贵妃站成一队,为三皇子争夺皇位。这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还好你与他撇清了关系,日后不会深受其害。” “你也别太忧心,那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无论他们下场如何,都是命数。但我听父亲说,薛亲王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世间好不容易太平了些,若真到了多方争斗的地步,怕是又要大乱了。” 江义沅出身虎将门第,最是担忧战争。她们虽为女儿身,但是生于官宦之家,对朝中局势自是有所了解的。 而她又是个英勇之辈,一心想着保家卫国,做个女将军,对此事更是敏感。 她虽不知未来如何,但深知这场腥风血雨定会来临,只盼着别来得太早。 他们回到太傅府后,先是坐下来聊了会儿天,又逗弄了会儿孩子。 江义沅与阮玲并未急着走,她们说好了要等薛召容回来庆祝一番。然而,直到傍晚,薛召容也未归来,倒是等来了何苏玄。 何苏玄竟又来到太傅府找沈支言,还将她单独叫到了房间里。 沈支言瞧着他突然温和的模样,心中生疑,问道:“表哥找我何事?” 何苏玄走到她跟前,深深一礼,道:“妹妹,白日里是我失言了,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也不该怀疑你。但我方才去了皇宫找姨母,想问问她为何无缘无故怀疑我们。听了姨母的话,我才知姨母遇到了麻烦。” “什么麻烦?” 何苏玄:“近日来,二皇子总是针对三皇子,还暗中陷害他,已被姨母发现数次。但姨母没有确凿证据,无法告知皇上,因此忧心忡忡。” “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希望能保住孩子,便开始暗中调查二皇子。结果发现,二皇子竟与西域之人有所勾结,且在秘密运输一批兵器与毒药。” “那些毒药,在我们平原地区极为罕见,也不知二皇子意欲何为。后来,姨母发现他们秘密交接之处,皆需一封信与一块玉佩作为信物。” “那块玉佩上有个‘盛’字,有了它,货物交接便会顺利许多。姨母的人截获了他们准备交接的一封信与玉佩,还带回了一些毒药,藏了起来并设了机关,打算证据充足后再告知皇上。” “但那日你去了皇宫之后,那两样东西便不翼而飞了。姨母因此十分着急。而今早,一直与二皇子私下交往的许莹竟莫名去世了,且从她身上也找到了一块带‘盛’字的玉佩。” “姨母猜想,会不会是二皇子在许莹面前暴露了行踪,从而杀人灭口?也有可能许莹就是那个秘密交接之人,只是不小心被人杀了。” “如此看来,这二皇子定不简单,说不定他想要造反。以前一直觊觎太子之位,还总是忌惮三皇子,想要杀人灭口。” 他顿了顿,又紧紧盯着沈支言,问道:“妹妹,你告诉我,那日的玉佩与信,是不是你拿走的?你若是真拿了,能否还给姨母?这对于姨母来说真的很重要。二皇子已起了杀心,真怕三皇子出事。如今连许莹都死了,此事定不简单。” 沈支言听完,心中疑虑重重,但又觉得他言之有理,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她实在猜不透眼前这个人。 若真如江义沅姐姐所说,他们是要为三皇子开路,想夺皇位,那么栽赃二皇子也是有可能的。 但表哥又说得如此真实,让她觉得,即便他们何家与李贵妃想要夺位,也不该如此对待太傅府与她,毕竟他们都是亲戚,总要顾虑一下她的母亲。 何苏玄见她未说话,便抓起她的胳膊,道:“妹妹,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拿的。姨母也说了,只要是你把东西还回去,她是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怪罪你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定会与你一条心的。妹妹,你快告诉我,那东西在哪里?” 沈支言脑子飞速运转,知道不能告诉他,但是又不能否决太快,因为她想看看他还能说些什么,也想套套他的话,如此才能更了解事情的真相。 何苏玄见她一直不作声,双手抓住她的手臂,语气又温和了几分:“妹妹,你不用这么紧张。你快告诉表哥,没关系的。表哥以后会好生保护你的。” 沈支言眉心微蹙,欲抽回被攥紧的臂弯,然何苏玄不放。 他轻叹一声,眸中漾起温柔涟漪,低低哄道:“好妹妹,切莫如此。你岂会不知,表哥待你之心?你自幼便是纯善娇憨的姑娘,纵使日后缘尽,你在表哥心中,亦永远是那至高无上的珍宝。” “近日来,我心头萦绕的尽是你的身影,连梦呓中亦唤着你的名字。想起以前,我曾立誓,此生定要给你一个璀璨未来,让你成为世间最幸福的人。妹妹,你当知我心意的。妹妹,你别这么疏远我好不好?” 言罢,他眼眶微红,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妹妹,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我的,我心里也放不下你。纵使你以后成婚了,我也不会放弃你,我会依然待你好,我会带你看烟花,会带你去滑雪,会给你买口脂,会把全天下最好的 东西都给你。” “妹妹,你那么喜欢我,也是看不得我为难的对吧?” 沈支言僵硬地看着他。 他疯了。 “妹妹……” 他又叫她,而恰在此时,房门蓦地被推开了,沈支言一惊,忙转头望去。但见薛召容一袭官袍,笔挺地立于门前,他目光沉沉地直视何苏玄。 何苏玄转头看向他,抓着沈支言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松开,待看到薛召容含冰的双眸后,复又抓紧了,然后猛地一扯,将她扯进了怀中。 沈支言震惊之余慌乱地去推他,觉得他这是找死。 然而人还没推开,就听到“嗖”的一声响,一把飞镖从身边扫过,“砰”的一声,击碎了案上的花瓶。 “放开她。” 第38章 第38章“可不可以与你一起睡?…… 前世里,薛召容与何苏玄也不是没有打过架,并且还不是一回。最甚那次,何苏玄在酒楼里与旁人胡说八道,碰巧被薛召容撞见。薛召容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脚,接着拔出长剑就要砍他,结果被他带来的侍卫拦住了。 双方打斗了起来。何苏玄见薛召容越打越猛,心生惧意,拔腿就跑。薛召容一路紧追,把他堵在了胡同里。 何苏玄看着他,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挑衅道:“薛召容,你不过一介武夫,空有蛮力,有何真本事?你若有胆,便弃了剑,与我拳脚相搏。” 薛召容觉得他在找死,怒极反笑,卷起衣袖,正欲上前,结果何苏玄突然掏出一条粉色手绢,问他:“薛召容,好看吗?你觉得你的妻子会喜欢吗?” 何苏玄这个王八蛋。 薛召容望着手绢脑中轰然,他以前未曾经历过男女情事,只道成婚之后,夫妻应当相敬如宾,以家为重。岂料,他所娶之妻,不仅心中藏着他人,并且对方还屡次三番挑衅侮辱。 他问过沈支言,问过她是否还爱着她表哥,而沈支言对此事不是闭口不答,就是不见他。他为此几近崩溃,最终二人的婚姻走向了无底深渊。 头一次,他尝到了情爱的苦,比挨刀子还要苦。 当时,昏暗的巷子里,他步步紧逼,何苏玄则步步后退,口中还喋喋不休:“薛召容,你即便娶了她,又能如何?她心中没有你,只有我。我劝你放手,免得自取其辱。” “薛召容,你将她困于高宅大院,不能让她与心爱之人相守,这与杀了她何异?支言她始终爱的人都是我,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薛召容,今日你若敢打我,我们何家绝不会放过你。你们亲王府,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劝你早些放手,放支言自由,免得让她深受牵连。她才十九岁,你能眼睁睁看着她与你一同送死?” 那时候,亲王府确实已经遇到了麻烦,可这并非他放手沈支言的理由。 他气得眼眶通红,心中的郁气怎么也压不住:“何苏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你不过欲激我动手,再于皇上面前参我一本。我告诉你,没有用,我绝不会放手支言,更不会让你这种人玷污她、侮辱她。我和她是夫妻,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我的妻子,我会来保护,你休要再纠缠于她。” 春长渡 第52节 他心中已似燎原之火在烧,五脏六腑皆是痛的。 婚姻,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他不明白,他很痛苦,很难过,他一步步上前,他走到何苏玄跟前,揪住他就是一顿暴打。 后来,来了一大批大理寺的人,他们挡在何苏玄身前,指着他喝道:“薛召容,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殴打大臣之子,你当真是活腻了不成。” 何苏玄真有本事,竟然搬来大理寺的人。 他望着眼前那些人,听着何苏玄挑衅的话,崩溃到失去了理智,再也收不住手,一连杀了好几名大理寺的人。而结果,皇上大怒,斥其殴打大臣之子,又伤及无辜,遂将他软禁在了皇宫。 直到那时候他都不明白,明明寻常人可以轻易得到的幸福婚姻,到他这里为何就这么难呢? 后来,他的父亲设法将他救了出来,回到家中,他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父亲恨其不争,鞭鞭下去,鞭鞭见血。 那就是他前世的婚姻,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在那段婚姻中所受到的伤害。 人人皆有苦衷,然谁又曾解其苦衷?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无法再怨。那么今生既与沈支言说开,那么他也渐渐放下了前世的怨恨。 可是,此时此刻,何苏玄竟还抓着他的妻子不放,如此公然挑衅,他又怎么忍得了呢? 心中怒火夹杂前世种种不甘与怨气,一并汹涌而来。 室内气氛骤然凝滞。沈支言回过神来,猛力推开何苏玄,却又被他攥住了手腕。 她怒斥道:“何苏玄,快放开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何苏玄却苦笑:“那又如何?你不是心悦于我么?方才不是还说爱我吗?怎的见了薛召容便变了脸色?妹妹,别怕他,你们的婚约不过是他强求而来,他篡改婚书,连兄长颜面都不顾,这般男子,你嫁给他能有什么好结果?他不过是咽不下兄长夺爱之气,趁兄长危难之际,用下作手段夺你入门。妹妹,你甘心么?” 何苏玄当真疯了,沈支言心生怒意,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他猝不及防,踉跄后退一步,松开了手。 沈支言得到自由,急忙跑到薛召容跟前,怒声道:“你休得胡言乱语,我与你素无瓜葛,我和薛召容的婚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何苏玄依旧苦笑:“妹妹,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何等心思,我岂会不知?我知你此刻不悦,我知你在说气话,没关系,我不在意,只要你心中有我,便足够了。” 他说罢,自袖中取出一盒胭脂,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上次只顾给你买口脂,忘记买胭脂。这款胭脂,是你常用的,也是我常为你买的,今日表哥特意为你买来了。” 沈支言瞥了一眼胭脂,冷声道:“何苏玄,你的东西,我不需要。要买,自有我的夫君为我买。请你现在出去,以后莫要再来找我。” 沈支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对曾经爱慕过得人如此生厌。 她言辞决绝,何苏玄却只是苦笑,他看着薛召容,笑声中尽是轻蔑与挑衅。 而薛召容只冷眼望着他,望着这个让他前世今生都恨透了的男人,眼中早已是雪虐风饕。 他至今想不明白,何苏玄若是真心喜欢沈支言,为何会如此羞辱?若他不喜欢,那为何又纠缠着不放?只为那挑逗之乐?只为那享受夺人妻的快感?这与畜生又有何异? “何苏玄。”他甚至连叫他的名字都觉得恶心,“你父何宏毅,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违规提拔,培植私势,与刘御史篡改官员档案,隐瞒劣迹。更与各方官员勾结,欲推你为探花。你可知,这每一样都是杀头大罪。” 对这种人,这次他绝不会手软。 果然,何苏玄听闻,满眼震惊。他紧握双拳,强作镇定地道:“薛召容,你休得胡言乱语,你不过刚升翰林院学士,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污蔑其他朝廷官员?你不敢谈及我与支言之事,便在此栽赃陷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男人?”薛召容冷笑,走近他一步,“我说的句句属实,且有证据。何苏玄,点到为止。否则,你何家,乃至李贵妃,皆是难逃一劫。” 何苏玄心中慌乱,不愿与他纠缠此事,望向沈支言,满眼浓情地道:“妹妹,你看他这副嘴脸,当真恶心至极。妹妹,你既在生气,我便暂且不与你计较,等你气消了,再寻我谈谈。” 沈支言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自信,都这个时候了,还说得如此深情款款,仿佛二人只是小吵小闹。 何苏玄说完就向门外走,却被薛召容抽剑拦下:“谁让你走了?你口无 遮拦,得寸进尺。你说,我是割你的舌头,还是剁你的手?” 何苏玄僵硬地顿住脚步,看了看他手中锋利的剑,又往后退了一步。额上已经渗出细密汗珠,却仍强作镇定地道:“薛召容,你莫要咄咄逼人。这是我与沈支言的事,与你无关,你凭何拦我?” 他又看向沈支言,委屈道:“妹妹,快让他走开,我不想看到他发疯。上次他打我,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怕你们为难,我早去御前讨个说法了,现在他又如此,你不能不管呀。” 管?她为何要管?沈支言冷眼望着他,终是明白,原来有些人的情谊,可以如此虚假;有些人的爱,可以如此伪装;有些人,不顾及对方感受,甚至不为占有,只为挑逗来满足虚伪之心。当真可恶至极。 前世,她与薛召容成婚以后深居亲王府,对外界知之甚少,更不知何苏玄在外头胡说八道了什么,才将薛召容逼至那般境地。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她心中酸涩,冷声道:“何苏玄,我只想与你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多行不义必自毙。 “妹妹,你……” 沈支言说罢,转头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她在门外静静站着,不多时便听到屋里拳打脚踢的声音,以及何苏玄气急败坏的怒喊声。 她抬头望着天,轻叹一声。今日的月亮真圆啊,星星也好耀眼,风也是凉凉的,身上好像没那么燥热了。 良久,薛召容打够了才从房间里出来。他看到她没有离开,眸光微动,旋即牵起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快,不发一言,穿过月洞门,又越过曲折回廊。 她知道他心中怒意未消,反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你何时来的?可都听见了什么?” 她怕他误会。 他只顾前行,头也不回,淡声道:“听见了不少,尤其是那两句‘你那么喜欢我,也放不下我’,听得格外清楚。” 他语气中醋意盎然,显然是为那两句话动了真怒。他现在在强压火气。 她拉住他,欲停步细说:“你先别走,听我解释。” 他却置若罔闻。 她拽住他的胳膊,急声道:“他说的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他虚情假意,我心中早已无他。今日他来找我,不过是为玉佩与信的事。薛召容你定要信我。” 她给他解释,他依旧沉默,拉着她穿过一片花丛。周遭繁花似锦,满园芬芳,却难掩他眉宇间的怒意。 他气的不是沈支言,是这该死的命运和姻缘,更气重活一世老天爷还要他重过一回情关。 她知道他心中不快,伸手从一旁摘下一朵花儿,递到他面前,柔声道:“你别生气了,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他那人,我早已看清,以后与他再无瓜葛。我知道你生气,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哄你。要不然,你也打我一顿?” 打她…… 他低眸看她。 她此刻心慌意乱,既怕他误会自己,更怕他又执拗起来。她从未有过这般恐慌,她很怕他生气难过。 她没有哄过这么大的人,不知道要如何哄。 他瞥了一眼她手中的花,神色稍缓,却又别过脸不看她。 她慌乱间又摘了几朵花,一股脑儿捧到他面前,急声道:“薛召容,对不起,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我以后定不会再与他接触了。你看这花多好看。” 她紧张的一双明眸在月光下闪烁,满是真诚与恳求。 他默了一会,终是伸手接过她送的花。虽未言语,但身上的怒气已消了大半。 她见他收下了,松了口气。 他转身向前院走去:“方才我来时,见江义沅、阮玲与阮玉都已到了,说是要一起聚聚,我们快过去。” “好。”她连忙点头。 他依旧大步前走,她只得小跑着追他。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今日我已将我们的婚事告知阮玲与江义沅了,她们听后都很开心,也很认可你,觉得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薛召容,我的这些好友都很喜欢你,以后也会对你很好的。就像我那天说的,是因为你太好了,所以才能让大家喜欢。” “那你呢?”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你可也喜欢?” 可是真心喜欢? 他突然这样问,她愣住了,半晌未说出话来。 他等了片刻,未得回应,便又大步向前走去。他就知道他不该问,问了她也不会回答,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怜。方才好不容易平息的心情,此刻又变得糟糕起来。 二人行至前院,只见众人皆已到齐,就连江义沅的大哥江砚深也来了。 江砚深在武场忙碌了一整天,回府后听说要到太傅府,祝贺沈支言与薛召容的婚事,未及休息便赶了过来。 薛召容与他虽有过交道,但并不熟络。二人见面后,互相打了声招呼。 薛召容看着大伙儿,心中有些酸涩,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多的重视与关怀。 阮玲最为活泼,抓起沈支言的胳膊,笑道:“从方才起,我便已让厨房准备饭菜了。今日我们要在院子里摆一场盛宴,我还让阮玉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今日我们定要好好聚一聚,不论能喝不能喝的,都要喝上一杯。” 阮玉扬扬眉:“你还是别喝了,免得回去后父亲又要责罚我。” 阮苓嘿嘿一笑:“不嘛,我就要喝。我最近要住在太傅府帮支言姐姐带孩子。你休要管我,你要是喝多了,就让义沅姐姐送你回去。” 江义沅耸了耸肩:“你这小丫头,不就是为了让我送他回去,好替你说话。” 阮玲:“谁让我父母管得严呢?哪像姐姐这般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做女工,也不用嫁人,还可以驰骋沙场。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呢。” 江砚深在一旁笑道:“小丫头别这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志向与喜好。我瞧着你天天开开心心的,倒也挺让人喜欢。妹妹常在我跟前说起你,说若没有你这个活宝在,她定会非常闷得慌。” 阮玲被夸得脸红,然后问薛召容:“鹤川呢?鹤川可来了?也让他一起来玩吧,我已好多天没见他了。” 她还惦记着鹤川。 薛召容倚在一旁的柱子上,手中还握着一把新鲜的花儿,虽然心中仍为方才之事郁闷,却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他笑了笑,对阮玲道:“来了,我去把他叫来。” 阮玉:“你别去了,让我去吧。” 不一会阮玉就把鹤川叫了过来。 阮玲看了看鹤川的腿,惊喜道:“你的腿好了?这么快就完全好了?瞧着与正常人无异,真真儿是奇了。” “你瞧我这腿,至今走路仍有些不顺畅。”她说着,缓缓站起身,踉跄着走了两步。 她那微微颠簸的模样,惹得鹤川轻笑:“我这身子骨,向来硬朗,恢复得自然快些。倒是你,一个娇弱女子,日后定要当心 些才是。快些坐下吧,莫要再摔着了。往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阮玲连连点头,觉得鹤川甚是体贴,笑道:“多谢啦。念在你如此懂事的份上,前些日子突然失踪的事儿,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鹤川给她解释:“上次实乃我与公子有要事在身,才匆忙离去,也未来得及告诉你。不过如今公子已任翰林院学士,想来不会再接手那些危险的任务了。以后你若有事,尽管寻我,我定不会再无缘无故消失。” 阮玲知晓他们执行任务向来隐秘,便也不再多问。 鹤川问道:“我听说许莹姑娘遇害了,你们可知其中详情?” 阮玲轻叹一声:“我们也不知道。今日去了客栈那边,只见围满了人,却未能瞧见尸首。此事已由大理寺接手,我们见到了大理寺卿,他让我们速速回来,以免遭遇危险。当时表哥也在,是他送我们回来的。” 沈支言看了一眼薛召容,只见他倚在柱子旁,灰暗的灯光洒在脸上,神色模糊,瞧不出喜怒,想来应是还在生气吧。 方才表哥被他揍了一顿,后来竟未闻半点动静,估计已经离开太傅府了。 春长渡 第53节 这次,何苏玄总该长点教训了。 江砚深蹙眉道:“方才来的路上,我拐去客栈那边瞧了瞧,客栈已被封锁,未能进去查看。我问了周围百姓,他们说此事极为复杂,那女子死状甚是凄惨,挺可怜的。” 江义沅沉吟片刻,道:“此事确实复杂。听闻现场有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盛’字,似二皇子的名字。并且之前常有辆马车在客栈附近徘徊,有可能就是二皇子的。” 正说着,二哥沈支安回来了。沈支安眉头紧锁,神色凝重,看到众人,开口就问:“你们可听说了许莹的事?我外出办事回来,半路听闻此事,便拐去大理寺打探了一番。听大理寺卿说,她身上有块玉佩,经过查证,似乎与二皇子有关。” 果然。 江义沅点头道:“这么说,大理寺那边已经有眉目了。只是之前偷许莹钱袋的那盗贼,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后就没有了音讯,我怀疑此人与这次暗杀有关。今日我们问了大理寺卿,结果他却闭口不言,也不知在搞什么鬼。” 沈支安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道:“此事着实复杂。前些日子我们去东街看灯会,好似是一个开端。那日大哥与大嫂一家人被人掳走,我们是在城外一处茅草屋里寻到的他们。” “当时周围并无其他人,也不知究竟是何人将他们掳走。待我们准备带人离开时,突然杀出一批黑衣人,那些人不知是何路数,出手十分狠辣。就在打斗之中,又来了另一批人,他们也是身着黑衣,蒙着面纱。” “不过,这些人并非来杀我们的,而是替我们挡下了前面那批黑衣人的追杀。有了他们帮助,我们这才得以顺利赶回京城。或许,除了有人要陷害我们,也有人在帮助我们。只是不知帮助我们的人是谁。” “还有两位妹妹被追杀之事,亦是蹊跷。追杀她们的人,似乎与那盗贼并非一路人。在那盗贼被压到大理寺之前,我取过他身上一块衣衫。后来我对比过这两批人的穿着与布料,虽皆是黑色,但两方布料质地却天差地别。” “那盗贼的衣服质地普通,价格应是不贵。而追杀妹妹的那批黑衣人,衣着精致,极为考究,贵重许多。” 江义沅惊道:“所以说,这有可能是两批人。那盗贼应是一个重要线索,我们必须找到他。” 说到东街灯会那晚,沈支言恍然想起一人,忙道:“对了,那晚我也见到一名黑衣人。那人身材高大魁梧,我只瞧见了他的背影。当时表哥去买甜品,我一人坐在湖边,有个小男孩跑来,说有一位公子找我。我不敢一人过去,便让小男孩告知他,让他过来找我。” “可小男孩转达后,他竟转身钻进了旁边的胡同离开了,此后我再未见过他。那人我甚是陌生,不知他为何来找我,后来我也未在意此事。如今想来,说不定这个黑衣人与那盗贼,以及追杀我们的人也有关联。” 阮玲听得心惊肉跳:“这么说,那日之事当真是有预谋的?可是姐姐,如此凶险之事,你怎的不告诉我们?” 沈支言面露懊恼,回道:“当日大哥失踪,众人皆是慌乱不已,我一时竟将那黑衣人之事忘诸脑后,且那夜我也未看清那人面容。不过,我尚记得那小男孩的模样,我们可先寻到那小男孩,向他询问,他定知晓那男子长相,或许还能寻得些许线索。” 江义沅:“此事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带你去寻他。” 沈支安神色凝重,缓声道:“近日,我们也查到一些与刘御史相关的事。听闻他遇刺当日,出现两名身手矫健的男子将刘御史劫持而去,不久后,便发现了他被火烧焦的尸体。” “然朝中有人说,皇家派人去刘御史住处查看,竟发现他似与人勾结。且还在他书房里寻得一本被篡改的案卷,那案卷上面有几个人的名字,具体都是谁,不太清楚。” “后来皇上将此事压了下去,至今未再提及刘御史之事。这一连串之事串联起来,仿若一个巨大的阴谋,却不知究竟是何人在幕后操控。” 沈支言沉吟道:“这些事,极有可能是为夺嫡而掀起的一场斗争。如今朝中大致分为几股势力,皇上、太子、二皇子、李贵妃和三皇子……” 还有薛召容的父亲薛亲王。 “他们这些人各有心思,旁人实难得知。不过,许莹之事,加之表哥今日所言关于李贵妃与二皇子之事,诸多矛头皆指向二皇子。我们需要尽快查查二皇子,说不定这背后之人就是他。” 如今看来,他们太傅府、将军府,或许只是他们这些人夺嫡的棋子。未来之事,实在难测,他们是否会遭殃,何时会遇害,皆是未知之数,或许就在明日、后日,亦或是大后日。 提起二皇子,薛召容道:“今日我进宫寻二皇子,他却不在。不过我已经找到一些李贵妃与太师大人的长子私会的证据,有了这些证据,就不怕李贵妃那边有动作。” 阮苓好奇道:“他们还当真私会?那可是杀头的?她都是贵妃了,怎么还惦记别的男人?” 阮玉耸耸肩:“外边的香呗。” 江义沅对江砚深道:“大哥你约一下二皇子,看能否得到点信息。” 江砚深点头:“好,我试试。不过此事重大,你们几个当心些,尤其是支言和阮苓。” 阮苓指了指鹤川道:“以后让他保护我。” 鹤川连忙点头:“好。” 阮苓见沈支安情绪低落,想来许莹之事,对他影响颇深。她深知,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动了真情,那人又突然离世,心中定是百转千回。 她拖着小脸,不自觉地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时辰已不早,我们先去用饭吧。这般复杂之事,非一时半会儿能理清,明日大家再好好商议商议。许莹姑娘突然遇害,着实令人意外,大家且放宽心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既已天人永隔,还望节哀顺变。” 阮玲这番话,自是说与沈支安听的。沈支安只是低头沉默,不发一言。 阮玉扯了扯江义沅的袖子,江义沅会意,起身道:“先去用饭吧,谁也别再想此事了。回头我会细细安排,待我们寻得线索,再一同商议对策。” 阮玉连忙附和道:“好,我肚子都饿了,这会儿也该用膳了。本是为了庆祝支言姐姐与薛公子订婚之喜,才聚在一起的,快别 耽搁时间了。” 大伙儿起身往膳厅走去。江砚深此前与薛召容虽有过接触,却未曾深谈。他拍了拍薛召容的肩膀:“真没想到,最后能将沈妹妹娶走的人会是你。我曾思量许久,在这京城之中想不出哪个是与她相配的。这难得的缘分,你往后可要好生待她。” 薛召容知晓江砚深视沈支言如亲妹妹一般,当下郑重保证道:“大哥放心,我定会好生待她。” 他虽这般说,可眼底仍有一抹淡淡的郁色。 众人移步膳厅,彼时,佳肴已精心备妥。几家子人围坐一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这般热闹景象,实是许久未曾有过了。 席间,众人纷纷举杯,向沈支言与薛召容敬酒,满心皆是诚挚祝福,愿这对新人琴瑟和鸣、白首不离。 沈支言与薛召容都喝了些酒,虽各自心中仍有些许别扭,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均未表现出来。 沈支言了解薛召容,此人若真钻了牛角尖,生了气,便似那寒潭之水,多日难消。 以前,他气急了,便会不管不顾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强行索要温言软语,以宣泄心中情绪。 可如今,他虽心中憋着一口气,却再不敢如从前那般强硬。或许他已经明白,若想二人长久相伴,携手此生,必得学会相互体谅和改变。 用过饭后,阮玲本欲拉住沈支安,与他倾心交谈一番,怎奈沈支安心情低落,神色黯然,只匆匆说了两句便回了自己院子。 阮玲心中烦闷,独坐在凉亭里发呆。她望着花丛中随风轻曳的花朵,心中满是酸楚。 这般娇艳的花儿,本该有人赏识爱怜,可为何就是有人不懂珍惜呢? 想来沈支安一时半会儿难以从许莹之事中释怀。可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是苦涩难言?若当初未曾遇见许莹,若自己再努力一些,或许他们真能在一起呢。 可是,这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姻缘之事,更是强求不得。 她越想越郁闷,心中满是怅惘。 这时候,鹤川突然来了,他手中捧着一包甜点,递到她面前道:“方才我外出,特意为你买了些甜品。听闻人心情不好时,吃些甜食,就开心了。我不知道你口味喜好,每样都买了一些。” 阮玲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方才特意出去为我买的?” 鹤川点头:“正是。方才用饭时,我见你不怎么吃,想必是心中烦闷。可再如何,也不能饿着肚子。” 阮玲接过甜点,打开一看,全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她拈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那丝丝甜意瞬间在口中散开,直甜到了心底,心情也随之好了几分。 她抬眸看向鹤川,展颜笑道:“今日多谢你了,这糕点真好吃,我很喜欢。” 她说喜欢。 她笑起来时,双眸弯弯,就像月牙儿。此刻的她,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竟比那身旁的花朵还要娇艳动人。 鹤川一时看得痴了,不知不觉间,脸颊也红了。 团团与诺诺本是随沈夫人一同睡的。可他们听闻姑父来了,便闹着要沈支言带他们去找姑父。 然薛召容饮了几杯酒,又兼心中烦闷,便早早进了客房。 这一晚上,薛召容都未与沈支言说几句话。 沈支言心知他仍在生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哄他。如今两个孩子又闹着要去找他,她只好带着孩子去了。 到了客房门前,屋内灯火尚明,想来他还未歇下。 正在沈支言踌躇间,团团已欢快地跑上前去,一把推开了房门,脆生生地喊道:“姑父,我们来找你玩啦!” 这两个孩子都很喜欢薛召容。 此时,薛召容已褪去外衣,仅着一件青衫,胸膛微敞,正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口。房门乍开,他不禁一惊,抬眸望去,只见沈支言牵着孩子站在门前。 团团问道:“姑父,我们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府上,今日我们可不可以与你一起睡?” 沈支言闻言脸颊瞬间绯红,忙嗔道:“小孩子莫要乱说话,我们怎可与姑父一同睡。” 被她牵着的小诺诺仰起头,一脸天真地问:“那为何我父亲和母亲就可以一起睡呢?为何你和姑父不能一起睡呀?” 沈支言被问得一时语塞,正不知所措时,却听薛召容道:“你们先进来吧,今晚若想在此处歇息,就留下。” 两个孩子开心地跑进了房间。 沈支言仍站在原地。 薛召容起身看了她一眼:“怎么,你不打算进来吗?” 沈支言愣了下,回过神,进了房间。 第39章 第39章他开始撕扯她的衣裙(加…… 这客房空间算不得宽敞,屋内仅置有一张床榻。若单一位成年人安寝,倒也颇觉宽裕;若是一位成年人携着两名稚子同眠,虽略显局促,却也勉强能安睡;可若是两位成年人并两名孩童共卧一榻,那便着实拥挤了些。 沈支言踏入房中后,于门前稍作驻足。薛召容正匆匆系着衣衫,待整理妥当,便领着两个孩子于桌前落座。屋内灯光昏黄,并不十分明亮,薛召容遂又燃起一支蜡烛,暖黄的光晕瞬间在屋内晕染开来。 两个孩子紧紧抓着薛召容的衣袖,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姑父何时来的呀?”“姑父何时又要走呢?”“姑父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打呼噜呀?” 薛召容原本心中尚存几分恼意,然瞧着这两个天真烂漫、惹人怜爱的孩子,气恼之意顿时消散大半,面上也渐渐浮现出温和笑容。 小团团如今已经六岁,恰是启蒙识字之龄。他给薛召容背诵了一首诗,又绘声绘色地讲起近日听闻的故事,末了,还和诺诺一起甜甜地哼起了一首小曲儿。虽吐字尚不甚清晰,可那童音娇软,如蜜糖般甜润可爱,直惹得薛召容忍俊不禁。 这两个孩子,恰似春日里轻拂心头的微风,所过之处,只余下满心的欢喜与愉悦。 自方才开始,沈支言便在门前静立,而后缓缓落座于一旁的凳子上,目光随着那三人说说笑笑的身影流转,心中阴霾渐散。 可不知为何,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萦绕心头。这不安究竟从何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对薛召容的心思,似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几日,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他,方才因表哥之事,她更是情绪激动,满心只想着该如何向他解释,生怕他误会了自己。 她头一次如此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往昔从未有过这般心思,如今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或许,那心底的情愫,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 “姑姑,你过来,咱们四个一起玩拍手好不好?”小团团脆生生地唤着沈支言。 沈支言微微一怔,旋即起身,与三人围坐一处。小团团拍着小手,眉飞色舞道:“我来教你们,咱们四个手拍手。” 这般孩童的小游戏,沈支言本无甚兴趣,可瞧着两个孩子那期盼的眼神,也只能强打精神,陪着他们嬉闹。 四人围坐,沈支言紧挨着薛召容而坐。手与手相触的瞬间,沈支言只觉心跳如鼓,仿佛那一拍,不是拍在手上,而是拍在了心尖上。 几轮拍手下来,两个孩子渐渐有了困意。小团团手脚并用,爬到床上,嚷着:“我要睡在最中间。” 小诺诺也跟着附和:“我也要睡在最中间。” 沈支言抱起小团团,温声哄道:“今日咱们两个先回去好不好?让哥哥跟着姑父睡。咱们是女孩子,要跟着姑姑睡,行不行?” 小团团歪着脑袋,一脸不解:“那为什么姑父和姑姑不能在一起睡觉呢?” 沈支言解释道:“我和你姑父尚未成婚,只是定了亲而已,所以如今还不能同睡。姑姑带着你回去,好不好?” 小团团瞅了瞅已趴在床上的哥哥,奶声奶气地嘟囔:“我不走,哥哥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春长渡 第54节 沈支言无奈,只得继续哄着小团团:“团团,你跟姑母回去,乖乖听话。今日咱们不能打扰姑父,他要好好休息,咱们白天再找他玩。” 小团团却小嘴一撇,委屈道:“方才咱们都说好的,怎么现在说话不算话呢?我好困啊,我就要在这里睡。” 两个孩子赖着不走,沈支言一时犯了难,她偷偷瞧了瞧一旁的薛召容,只见他静静地立在架子旁,不发一言。见她看过来,也只是淡淡地回望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眼 眸。 沈支言心中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哄孩子,索性抱起小诺诺就要走。哪知小诺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我要娘亲,我想娘亲和父亲,姑姑,我要娘亲,你带我去找娘亲好不好?” 毕竟两个孩子尚小,尤其是诺诺,与母亲分开,心中定是害怕。在祖母那里蹦跳许久都未能入睡,好不容易说好要来此处睡,如今又不让睡,孩子的委屈瞬间如决堤之水,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沈支言手足无措,慌忙哄道:“好好好,姑姑答应你,今日就在这里睡,不哭了,好不好?” 说着,她抱起小诺诺,把她放在了床上。兄妹俩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却还是睡不着。毕竟孩子太小了,离开父母,自是难以适应。 沈支言坐在床头,轻轻拍着他们,给他们讲着故事。薛召容依旧静静地立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沈支言身上,却始终不语。 沈支言心中明白,他还在生气,只是这气性,似乎长了些。 其实,她心里清楚,他气的并非是她与表哥的接触,也并非是不相信她,只是气她的优柔寡断。直到如今,她都未能说出一句喜欢他的话,这对他而言,确是一件非常委屈的事。 可此时,她自己也是心乱如麻,尚未认清自己的真心,又怎知该如何开口。她深知自己是个固执的人,可也需要时间来突破内心的枷锁。她只盼着,薛召容能再坚持坚持,给她一些时间。 在她的轻声哄慰下,两个孩子终是沉沉睡去。只是小诺诺还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似是没了安全感。她轻轻抽了抽衣袖,却发现小诺诺攥得更紧了。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薛召容,薛召容也正望着她,两人目光交汇,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毕竟,他们心中都有许多未说出口的别扭话。 过了片刻,薛召容轻声道:“要不然你们三个人在这里睡,我出去。” 沈支言思索片刻,道:“你还是在这里睡吧,旁边的客房好像还未收拾出来。这样吧,你抱一个,我抱一个,把他们先抱到我的房间里去。” 薛召容却未动,只是道:“好不容易睡着了,万一醒了,这一晚上都别想睡了。” 言罢,他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薛召容。”沈支言忽地出声唤住他。 他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轻轻将诺诺的小手从自己衣衫上拿开,动作轻柔,似是生怕惊醒了孩子。而后轻手轻脚地踱至门前,望着薛召容,轻声道:“我带你去隔壁房间吧,我去给你取张新的被褥。” 薛召容低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先出了房间。 沈支言唤来杏儿,让她去取一套新的被褥来,而后带着薛召容来到隔壁房间里。 这屋子平日鲜少有人居住,却也干净整洁。她走到桌边,欲摸索着点起蜡烛,指尖尚未触到烛台,却先触到了一只温软的手。 她心中一惊,紧接着,便被薛召容拥入了怀中。 她有些讶异,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他却紧紧拥着她,将她按在了凳子上。 他一只手钳制住她的小脸,气息落在她的唇边,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与委屈:“沈支言,我很生气,我非常生气。” 这一晚,他皆在安抚自己、说服自己、调节自己,可那火气却如燎原之火,怎么也消不下去。 他亦不知,自己前世今生,怎会爱一个人爱得如此刻骨铭心,爱得如此痛心疾首,到最后,连一句喜欢都听不来。 他满心委屈,却也明白,自己需学着控制情绪,不再如前世那般去逼迫对方。可他的痛苦,又有谁能抚平?又有谁能理解? 今日,听闻她表哥那般挑衅之言,他整个人情绪几近失控,仿佛前世种种皆历历在目,他恨不得一剑杀了那表哥,可终究不能,只能痛打他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只要那表哥还活着,只要他还死皮赖脸地纠缠,他与沈支言便难有明日。前世那种憋屈的感觉,他太熟悉,熟悉得让他窒息,他再也不想感受,半分都不想。 他捏着她脸的手愈发用力,青筋隐隐暴起,呼吸也愈发急促。 沈支言被他按在凳子上,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有些紧张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生气,我不是给你解释了吗?我心里没有他,他真的是在胡说八道,你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沈支言。”他搂住她的腰,嗓音里带着不甘,“你明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给不了我,还不许我索要。” 房间里很黑。 沈支言一时怔住,话未出口,便被他低头吻住了。他按着她,先是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而后撬开她的牙关,含住了她的舌,开始不管不顾地索吻起来。 她使劲往外推,却怎么也推不开,反而他的身子缓缓沉下来,压在她的身上,让她一动也不能动。 他几乎亲得他喘不过气来,两人的呼吸皆是颤抖的。她紧张得心口一起一伏,话也说不出口,他却吻得愈加激烈。 他的舌尖勾着她的舌,一点点地纠缠,另一只手已然伸进了她的衣衫里。她的身子猛地一颤,就要推开他,结果却被他一把按在了椅子的靠背上,靠背硌得她生疼,可他却依然不放开她。 他的吻霸道至极,而后将她抱起来,翻了个身,自己坐在椅子上,让她趴在自己的身上,按着她的脑袋疯狂地亲吻着。 在她慌乱的推拒下,外衫已然掉落在了地上。房间里未点蜡烛,漆黑一片,窗户又紧闭着,连屋外的月光都透不进来。 在这般漆黑的空间里,沈支言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她紧张地去推他,只是越推他吻得越疯狂。 他含住她的舌,狠狠吮吸了一口,复又去咬她的唇,似要将她的一切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她被撩拨得唇边泛起湿意,慌乱无措地伸手去抓他,却被他稳稳扣住了手。 他当真是疯了,这般疯狂让她难以招架,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只能任由他强行霸占。 他的一只手抚上来时,她的身子猛地一颤,轻呼了口气,可唇仍被他紧紧占据着。 他这般强势,让她实在难以承受,脑袋也懵懵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就这样趴在他身上,宛如一只软软的猫儿,毫无力气逃开。 他见她挣扎得厉害,便抱着她站了起来,将她抵在旁边的墙壁上,双腿卡在他的腰间,猛地一扯,让她贴得更紧了些。 她被他这一番撩拨,惹得浑身燥热起来,可他依旧吻着她,连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两个人身高体型悬殊,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她知晓他此刻带着极大的火气,却连安抚他的机会都没有。 她被他亲得昏昏沉沉,舌、唇、齿皆被他霸占着,她的身体渐渐有了变化,羞涩的湿意不禁涌了出来。 她要被这种感觉淹没了。 他抱着她亲了一会往旁边的床榻走去。结果没走两步,两人碰到了旁边的衣架,只听“咣当”一声,衣架倒地,薛召容脚下一滑,也摔倒在地。 他重重地倒下,她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 二人都被摔得有些懵,可薛召容却仍不松手,又翻了个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牵制着她的手腕,举过头顶按在地上,复又低头吻了上去。她扭头躲避,却被他咬住了嘴唇,怎么也躲不开。 衣衫皆被蹭开,脊背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让滚烫的身体缓和了许多。 他从她的唇间,一路吻向她的脖颈,呼吸落下的温热,刺激得她 双腿一抖,轻喊了一声“薛召容”。 他听到喊声更是变本加厉,在她毫无防备,觉得胸口一热时,蓦地含在了口中。她惊得一阵轻吟,想要推开他,可两只手被他紧紧按着,动弹不得。 柔软的触感让他呼吸一阵加速,舌尖撩拨间,刺激得她一阵酥麻,衣衫都湿了。她又羞又恼,可无论怎么挣扎,他就是不松开。 他越亲越上瘾,越亲越疯狂,辗转流连间,又猛地吸了一口,刺激得她一阵昏沉,好似坠入云端,衣衫更湿了。 她喘着气,还没等反应过来,他的指腹就触了上来,接着毫无防备地一阵轻揉。 “薛召容,你快给我停下来!”她急忙制止他,可发出的声音虚弱无力,带着急促的呼吸,让他听着更加心动,更加想要。 他又亲了上去,唇齿勾缠间,指腹传来的异样快感让她难以承受。 他当真是疯了,这一刻,好似又回到了当初,回到了她无论如何推拒他都要强行占有的时候。 这就是薛召容,一个抓着她死命不放手的男人,一个即便受过太多伤害,依旧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有着强大占有欲的男人。 就好像当初他们成婚之后,她就彻底属于他了,永永远远地属于他。 她很矛盾,心里挣扎着,身体却很喜欢,喜欢到不自觉地去迎合,喜欢到一边挣扎,一边又对这种快感很是享受。 最终,她在他一阵撩拨下,湿透了大片衣衫。 他吻得更深了,自己也陷入这种迷茫的、昏昏的快乐之中,怎么也抽离不出来。 他太喜欢她了,喜欢她的唇,喜欢她的人,喜欢她的身子,喜欢她的一切,所以此刻不管不顾,就是要强行占有她。 他抽出湿漉漉的手,脱掉自己身上的衣裳,整个人贴了上去。肌肤相触间,她只觉一阵虚软,仿佛再也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沈支言,你也喜欢的是不是?”他在她耳边轻喃着。 她迷迷糊糊的,已没了自控的意识,先是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 人在情动之时,是无法正常思考的。她一边迎合着,一边抗拒着,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她无法承受。 谁又能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他们两人碰在了一起。 可她总觉得薛召容给她的感情太满了,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她说让他稍放一放、等一等,不要总是将自己的感情毫无保留地拿出来,要学着等待对方去给予,要等着她把自己的爱一点点给予他,等着她对他好,等着她主动去付出。 可这才短短两日,他又这般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却又无法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去对他好、去给他疼爱。 若一个人付出太多,久而久之,积怨也会越多。 爱情里,是需要互相付出和平衡的,不能一个人一味地付出,一味地索要。这样到头来,即便是分道扬镳之时,也会满心遗憾地想着:“我明明付出了那么多的真心,为何还是得不到呢?” 这会让一个人走向极端。 就像今日,因为表哥几句话,两人便产生了隔阂、矛盾,心里都气得不行,可究其原因,还是彼此不够信任。 她已在学着如何去对他好、如何去爱他了,今日也尽可能地给他解释,可他还是这般等不及、这般迫不及待,完全不给她一点点的空间和时间。 他越来越放肆,亲得越来越深,最后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他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压抑着痛苦的情绪,放缓了语气道:“沈支言,你可知你在爱情里有多懦弱?你为何就不能不管不顾地疯狂一回,你在怕什么?” 他开始撕扯她的衣裙。 “支言,我不想等了。” 第40章 第40章可是他刚松手,她就一把…… 薛召容满心惶恐,周身萦绕着不自信的气息,许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份深藏的脆弱。 前世便是如此,他痴恋沈支言,却始终未曾听闻那句“我爱你”。即便现在误会消弭,那句期盼已久的深情告白依旧未至。于他而言,心便如飘零之叶,脆弱、迷茫、不安且自卑。 所以,外界稍有刺激,他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前世,若他能自信一点,若能对表哥的挑衅置若罔闻,他们也不至于落得那般结局。而今,不过几句刺激的话,他就像疯了一样。 她怎会不懂他?换作自己,亦是如此。 春长渡 第55节 她一身衣裳已被他尽数扯去,她也无力再挣扎,放纵他不管不顾地欺身而上。 他说她于爱情中懦弱,质问她为何不能疯狂一回,可她心中也有委屈。 谁不渴望与相爱之人携手,在爱情里感受温暖与欢愉?只是,并非在薛召容爱她之时,她便已倾心。当初若是彼此一见钟情,又怎会有诸多波折? 他的吻又重重落下,从她的脸颊至脖颈,再到胸口,每一击都让她颤栗。 他强硬得令人心生惧意,她不明白,这世间怎会有如此执拗之人? 她的眼眶湿润了,虽然身体被紧紧箍住,甚至伸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可心里很难过。 她带着哭腔喊他:“薛召容,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好不好? 她没再挣扎,没再推拒,只是满心委屈与难过,颤抖着询问他能否别再强求,能否给她一点时间。她心中那道枷锁未解,又如何能够真正享受这份快乐? 她颤抖的嗓音,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触及眼角湿润才知道她哭了。 他一时不知所措,僵挺好一会才渐渐将她松开。 可是他刚松手,她就一把将他抱住,伸手抚着他的脑袋,几乎哭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害怕,也知道你对这份感情没有自信。但是没有关系,总会好起来的。你或许还意识不到问题出在哪里,今日我想与你说一说,还望你能好好听一听。” 她突然这般抱住他,让他恍然。听着她的哭腔,他的眼睛也湿了。 她轻轻安抚着他,待他情绪渐渐平息,才温声道:“薛召容,我知道前世你受了诸多委屈,很多时候都是因表哥而起。但你可曾想过,他正是抓住你这个弱点,才三番五次挑衅、侮辱,而你每次都被他激得发疯,渐渐地影响了我们的感情与生活。” “这是你的弱点,一眼便能瞧见的弱点。这并不怪你,因为你太渴望抓住这份爱情,所以才紧抓着我不放。我也曾猜想,你对我这般执着,是否因我身上有着某种你渴望的东西,或者想要填补你没有得到过的母爱。” “前世你太想要疼爱和关怀,强迫自己接受那并不完美的婚姻,渴望在那破碎的婚姻里找到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享受别人口中幸福的婚姻生活。” “曾经已过去,可如今你该学着改变。那日我对你说过的话,想必你也记下了,你应该也在努力去做。但今日遇到表哥,你又失控了。此次如此,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若他一次次挑衅,一次次破坏我们的感情,你难道还要一次次这般待我,然后陷入自我怀疑,陷入疯魔?” “我表哥心机深沉,早已抓住了你的弱点,才说出那些话,且以为能哄骗住我,却不知我清醒得很,再非曾经那个我。我不在意他的话,你又何必在意呢?你该在意的是我的感受,是我对你的态度,是你如何正常与我沟通,然后我们再一点点走向更好的未来。” “你如今的处境并非极好,你这性子,若置于那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中,难以长久立足。因为别人能够轻松抓住你的软肋,知晓如何让你痛苦、崩溃。而你这一生,吃了太多苦,天不怕地不怕,唯有这份想要努力抓住的感情,成了你最大的软肋。” “你且自信一些,下次若再遇到我表哥,无论他如何说,你都该相信自己,相信我,再想办法对付他,而非被他气得不知所措。他就是要激怒你,让你疯狂,让你出手揍他。” “像今日这般,他回去后定会大做文章,在皇家面前参你一本。你以前未做官,倒也无妨,可如今你是翰林院学士,是朝中重臣,他揪住你的把柄,若想害你,若皇上想要治你,你又能如何?” “今日你揍了他一顿,虽然解气,但该想一想接下来如何对付他,如何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非在此与我赌气。我们是一条心的,不管我如今是否把真心捧给你,我都是你的未婚妻。我们是要做夫妻的人,不为别的,就为这份情谊,我们也该一条心。你该相信我,我也会相信你。” “你冷静冷静可好?我还盼着你以后走得更高更远,到那时,你的心性当如钢铁般坚硬,任凭他人如何侮辱挑衅、挑拨离间,你都坚硬如铁,毫不畏惧。” “你也应知晓,那些帝王一生中最怕的便是自己有软肋,而往往人最大的软肋就是父母与妻儿。所以说,感情虽让人幸福,却也是人最脆弱之处。我知道你在那样的家庭中所受的痛苦,想要抓住一些温暖的东西,这没有错,因为任何人都渴望如此,可是你也要考虑对方的感受。” “很庆幸你在经历过诸多挫折后,还能对爱情和幸福有所向往,说明你本性依旧是好的。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稍微控制一下自己,再等一等,等着我去对你好,等着我将真心捧到你眼前。” “薛召容,现在我能耐心与你说这些,是因为这是我重活一世才明白的道理,也希望你能明白。” 他们不能太着急,需要稳固这份感情,再去索要更多,毕竟前世那一年多的时光,太过痛苦,谁都想抹去那些不好的记忆,将美好的东西填满,但这需要时间。 他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喜欢便说喜欢,想要便去争取,这原没有错。只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碰撞在一起,必然会造成今天这般局面。 房间里依旧漆黑,安静下来后,能听清窗台下的虫鸣声。夏天的房间里有些闷热,两人抱在一起,那原本冰凉的心,渐渐也热了起来。 薛召容静默地听着她说的这些话,身躯由最初的僵硬逐渐变得柔和。 他将脸埋入她的颈窝里,良久情绪才平复下来。他伸出手臂环抱住她,虽未言语,但是她已感受到他听进去了。 过了一会,她将他轻轻推开,依旧温声道:“后日便是太师大人的生辰,届时会邀我父亲前往。我自会与父亲言说,让他携你同去。你且回想前世所发生的事,应能从中寻到有利的信息。” “这次,若是能抓住太师的命门,将其一举击倒,你便可取而代之,坐上太师之位。虽此事对你而言,实乃艰难,但是机会不等人,先把权力攥在手里再说。” “此外,你父亲的权势你也应当善加利用,想办法让他来帮助你。现在你大哥还困在宫中,只要你父亲愿意为你争取,便极有可能得偿所愿。” “如今诸多事宜已然明朗,大家都对那帝位虎视眈眈。若是你父亲有意争抢,那么你与你的兄长定会卷入其中。与其为他人作嫁衣,替他人挡刀子,何不自己成为那开路之人,成为那第一个冲上山顶的人?” “薛召容,依你的能力绝对可以的。” 满室安静,唯有她的声音动听。她依旧说着这般鼓励的话语,他心中的雾渐渐化开了。 其实,他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也早已规划好了后续的每一步。 他想要争取的不单单是权势,还有爱情。 或许在她的眼中,他不过是一个为爱情痴狂的小子,并没有吸引她的地方。 自相识以后,她所见的,全是他的负面。那伤痕累累的原生家庭,支离破碎的婚姻生活,以及他那倔强执拗的性子,每一样,都显得那么不堪,那么一无是处。 所以,他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丝毫的个人魅力,更没有让她欣赏、喜爱的地方,既如此,她又如何强迫自己说出那句“喜欢”的话呢? 此时此刻,他方恍然大悟,如此毫无魅力的自己,又如何能强求她爱上呢?她又当以何种心情与方式去爱这样一个破碎的人? 谁都渴望拥有完美的生活与人生,包括一个完美且积极向上的伴侣。 现在他连基本的尊重都难以给予她,连她表哥三番五次地纠缠都难以阻止,这便是他的无能。 他应该成为那个光彩夺目让她一眼倾心的人,而非一个毫无魅力还强取豪夺的人。如此,她才不会对未来茫然,才不会对婚姻恐慌。 是他太偏执了,也是他想的太简单,从头到尾,他只有一份真心,好像连婚姻里最基本的保障都拿不出来。 这样的他,何德何能去强求一个本就生活美好的人儿留在自己身边? 即便换作是他自己,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人,也不会踏入没有保障的婚姻。 是他错了。 此刻他彻底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问题在哪。 他双手捧起她小巧的脸,她脸上冰冰凉凉的全是泪水。 或许她也在挣扎,在痛苦。也或许在可怜他。 他再开口,喉中尽是酸涩:“支言,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强迫你。我这人不善于说些动听的话语,又不够温柔,但这并非借口,而是我的缺点。以后,我会听你的,按你说的去做。我也会耐心地等着,等着你真正接纳我的那一天。” 以后他会乖乖地等着她,他也想享受一下她带给他的幸福,也想让她抓着他的手撒娇,也想让她满眼皆是他的身影,更想让她给予他许多许多的爱。 她的鼻子突然酸了,与他额心相抵着:“我说这些话,不是在否认你的能力,只是我太想让你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了。人只要优秀了,便会自信,便能在这残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我也会学着去改变,也会努力成为优秀的人。” 他点着头。 她推了推他,嗔怪道:“你压得我好疼。这个时辰,想必杏儿早已将被褥拿来了,你我快些休息吧。” 再呆一会,天就要亮了。 他应着,将她从桌子上抱了下来,帮她整理好衣衫。她打开房门,果然见被褥已放在门口,杏儿正在远处等着。 她将被褥抱进屋里,他已经点燃了蜡烛。房间里突然亮起来,再触及到对方目光,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走到床边为他铺好被褥,嘱咐道:“明日一早,你到了朝堂上,若是我舅舅因表哥被揍一事为难你,你一定要稳住,知道吗?打便打了,但我们不能白打,更不能让他们反咬一口。” 他应着,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背上蹭了蹭,又松开了,回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明日我从朝堂回来,给你们带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回道:“我想吃宫外的那家窑鸡,你回来时,多带几只,孩子和阮苓也喜欢吃。” “好。”他点着头,把她送出了房间。 她一出房门,杏儿便迎了上来。杏儿心细,深知小姐害羞,小声道:“小姐,我已将沐浴的水准备好了,您现在先去洗一洗吧,洗完了再睡。方才我去看过了,小少爷和小小姐睡得甚是安稳。” 沈支言脸颊蓦地红了,点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 —— 翌日一早,薛召容便去了皇宫。路上,他问鹤川:“鹤川,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鹤川未曾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禁轻“嘶”了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搓了搓下巴,反问道:“怎的突然问起这个?可是有人嚼你舌根?” 薛召容摇头:“你但说无妨,直言你心中对我最真实的看法,我定不会介怀。” 鹤川沉吟片刻,心中似有顾虑,只觉今日的公子与往昔大不相同,眼神清明了许多,精神也焕发不少。 昨日见他时,还满眼怒意,想来定是与沈支言的表哥有关,可今日这模样,又判若两人。 他思量再三,回道:“其实你这人,就是太过执拗,死心眼儿得很。有些话,明明换个说法便能皆大欢喜,可经你之口,便总觉刺耳。也正因如此,王爷才会更偏爱大公子,而对你甚是冷落。不过,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 薛召容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鹤川:“再者,你对某些事,执着得近乎偏执。就拿小时候练武来说,一套剑法不会,你便没日没夜地苦练,直至练成才肯罢休 。那时吃了多少苦,旁人皆看在眼里,你却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还有,你对沈支言之事。我瞧着,沈姑娘虽对你有些好感,却远未到情根深种的地步。毕竟,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从眼神、言行中皆能窥得一二。” “可你呢,太过急切,穷追不舍,丝毫不给人家姑娘喘息的空间。这感情之事,尤其是初时还未确定关系之际,最忌讳的便是如此。你得学会若即若离,让她在见不到你的时候,会想念你,会为你付出心思。” “今日见了,明日便不见,正所谓‘小别胜新婚’,保持适当的距离,方能产生美。女孩子心思细腻,哪似我们这般直来直去,所以在这方面,你着实欠缺了些耐心。” 薛召容听罢,久久未语。原来连鹤川都这么觉得,看来,他确实该反思反思了。 鹤川见他沉默,忙又安慰道:“不过,你这般穷追猛打,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喜欢一个人,若不主动争取,就会被旁人抢了去。” 鹤川心思比他细腻,他沉吟了一会道:“昨日我悟出一个道理,还是沈支言点醒了我。自那之后,我心境豁然开朗,也明白了许多过往的过错。以前确实是我太过执着,也因此伤害到了她,不过今后不会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鹤川审视他:“公子这是开窍了?懂得如何经营一段感情了?若是如此,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薛召容笑了笑,他这段感情,鹤川可是没少操心。他道:“这段时日,我们怕是有得忙了。我想扳倒太师大人,坐上太师之位。” “坐上太师之位?”鹤川不可置信,“这……能成?就凭我们两个?” 薛召容摇头:“并非如此。昨夜我一夜未眠,心中已有了谋划。回头我将计划整理出来给你,你依计行事。” “后天是太师大人的生辰,你去备一份厚礼,越贵重越好。如今大理寺那边已现端倪,问题皆出在大理寺卿身上。此人徇私枉法,隐瞒真相,必须除掉。” “他手下有一得力助手,对他言听计从,他极为器重,你设法将那人抓起来。还有他这些年所办的案件,你也想办法去大理寺库房取一份,你且先去做这些,其他的事交给我。” 鹤川搓了搓手,只觉此事重大,又见公子突然振奋,一时有些难以适应,他担忧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多找些人手帮忙?可这京城之中,能让我们信任的,并无几人。” 薛召容:“我外祖父为我引荐了几位人才,他们可在暗中相助。这些人皆在准备今年的科考,头脑比我们要灵活许多。若他们此次能考取一官半职,日后对我们定有助益。他有不少得力门生,也在引荐他们与我相识。兵部那边,我会去拜访江砚深,多与他走动走动,再学习学习兵法。” 鹤川挠了挠头,满是不解:“公子这般拼命,想做什么?” “我想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 “公子不是已经很优秀了吗?还要如何优秀?” 远远不够。 他没有回答,鹤川也没再追问。 二人行至宫门前,并未急着入宫,而是在门外等候着何苏玄的父亲何宏毅。 何宏毅上朝的马车缓缓驶来,鹤川走上前,将马车拦下。 春长渡 第56节 何宏毅有些惊讶地从马车上下来,看到薛召容后,先是满眼惊诧,继而怒火中烧。昨日他儿子被打之事,他正愁无处发泄,没想到薛召容竟主动送上门来。 薛召容走上前,未行礼,直接道:“何大人,有件事我想与你说一说。” 何宏毅冷笑一声:“正巧我也有话要问你,昨日你在太傅府为何殴打我儿?你可知道,殴打大臣之子是要受罚的。我警告你,别以为你现在做了翰林院学士就可以无法无天,我今日定要向皇上讨个公道。” 薛召容知他恼怒,却并未有太大反应,只是淡淡道:“何大人,那你可曾问过你儿子为何被我打?他三番五次在我面前挑衅侮辱我的未婚妻,难道他不该打吗?虽说他与沈支言是表兄妹,可他身为兄长,在沈支言已与他人订婚之后,还出言不逊,我想问一问,您身为朝中大臣,是如何教导自己儿子的?” 何宏毅闻言冷笑,气得双眼圆睁,怒喝道:“薛召容,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他们确实是表兄妹关系,表哥关心一下自己的表妹,有什么错?你们二人虽订了婚,可订了婚就能如此肆意妄为吗?订了婚人就是你的了吗?就能被你如此控制,不能与别人交流了吗?” 薛召容:“何大人,你莫要在这里狡辩。是你的儿子先侮辱挑衅,所以我才打了他。我告诉你,我打他一顿都是轻的,我本来还想着割了他的舌头,或者剁了他的手脚,可我又不想沾他的血,所以只揍了他一顿。” 何宏毅气得浑身发抖:“你好大的口气,竟然如此嚣张。别以为你是亲王府的人,就可以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上次你打我儿,我都没有追究,结果你又打他,你到底是何居心?你这种人,怎能做得了官员,又如何安抚得了民心?” 薛召容冷笑:“何大人,我如何做官,这都不劳你操心了。”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笺,放到他手中:“何大人,你不妨打开看一看这是什么。我想等你看了,定不会再说出这番话来,也不会为了庇护自己的儿子,不分青红皂白。” 何宏毅拿着纸笺并未立即打开,而是紧皱着眉头望着他。 “怎么,不敢打开?还是让我把这东西递给皇上?” 何宏毅一听这话,有些慌了,这才打开了纸笺。纸笺上面写着几位官员的名字,并且还注明了何时、何地、收了多少银两,以及目的。 何宏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紧张得一把将纸笺握在了手中。 “大人是怕了吗?这只是一部分。若你还想让你的儿子成为探花,若你还想让他有一个好前程,你就回去告诉他,别再让他在外面胡说八道,也别再纠缠我的妻子。否则,不是挨揍这么简单了。” “也望何大人归府后,能够悉心教子,莫要再让他在外肆意妄为,免得旁人诟病何大人教子无方,再告给皇上。” 何宏毅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儿子被打还未讨个公道,反被薛召容反咬一口。他一时慌乱,气得腮帮子直颤,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薛召容没再与他多言,转身进了皇宫。 —— 沈支言一早起来,先是照料了孩子一番,又画下了在东街所遇小男孩的模样。 待至午膳时分,江义沅来了,说她的兄长江砚深已经约到了二皇子,于今日傍晚在城中宴会楼一聚。 江义沅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去,她立马答应了,因为她想一睹二皇子的真容,也想打探打探那玉佩到底是不是他的。 母亲今日已经回乡祭祖了,她只得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阮玲。她先与江义沅去了趟东街,然后又拐去了酒楼。 第41章 第41章他从一侧紧紧拥住她,将…… 沈支言与江义沅先去了东街。彼时东街熙攘,人来人往,他们亦不知那小男孩是邻近住户,还是来此游玩的。 二人自接洞头寻至接溪头,逢人便问,皆言未曾得见。唯有一家商铺老板称,曾见这孩子过来附近玩耍,许是住在此处,然近日却鲜少露面。 依着老板们提供 的线索,二人一路寻觅,终在一处向一位老婆婆打探到了消息。老婆婆言道,那孩子原是此间一户平民家的孩童,平日偶尔会出来玩,只是近日众人皆未再见过他。老婆婆还为他们指了孩子住的大致方位。 二人寻至那孩子的住所,只见房门紧闭上了锁。江义沅翻墙而入,查看一番后,见院内空无一人。不过院中晾着孩子的衣物,想来此处便是那男孩的家了。 她们在屋外等候许久,却始终未见小男孩归来。无奈之下,只得赶往城中的宴会楼。 待她们抵达宴会楼时,江砚深已然到了,可二皇子却还未现身。江砚深低声叮嘱了几句,而后静静落座等候。 未几,只见两名衣着华贵的男子踏入酒楼。其中一位男子身着一袭白衣,衣料华贵,身形挺拔,气质尊贵非凡。其长相颇有几分清俊,一双眼睛宛如含着春日里的露水,波光潋滟,嘴角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支言望着他,不禁微微蹙眉,此人怎会与薛召容长得如此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虽不及薛召容那般灵动犀利,可神韵却非常像。 再看其身后那男子,亦是衣着华贵,身形高大挺拔,一看便是习武之人。虽长相不及前一位男子那般出众,可在众多男子中亦是佼佼者,身形气质皆不一般。从他与前一位男子的距离和神态来看,二人似主仆,又似朋友。 江砚深赶忙领着二人上前,向二皇子行了一礼,恭敬道:“拜见二皇子。” 二皇子笑道:“江公子不必多礼?” 言罢,他的目光扫过沈支言与江义沅。江砚深忙介绍道:“二皇子,这二位乃是我的两位妹妹,沈支言与江义沅。” 沈支言与江义沅赶忙回礼,齐声道:“拜见二皇子。” 二皇子笑着回道:“妹妹们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沈支言身上。沈支言也望着他,越看越觉得他与薛召容长得像,甚至比薛廷衍还要像几分。 二皇子与沈支言对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而后跟着他们上了二楼的雅间。 跟随二皇子而来的那位男子,紧随其后,他看了一眼沈支言,沈支言也看了他一眼,二人皆未言语。但沈支言隐约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到了客房,江砚深安排众人落座,店家开始上菜。 江砚深对二皇子道:“之前您多次前往兵部寻我,我皆因事务繁忙,未能陪二皇子研习兵法,实在惭愧。近日稍得空闲,若二皇子有何需求,尽管开口。我的师父如今也在兵部,您这段时日亦可常去学习。” 二皇子闻言,轻笑一声,道:“甚好,碰巧我有兵法之事向你讨教。” 江砚深忙谦虚道:“二皇子说笑,讨教不敢当。” 江义沅颔首道:“二皇子,先前我便对您仰慕已久,今日得以相见,实乃荣幸之至。” 二皇子看向江义沅,笑回道:“江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其实我也曾听闻过姑娘。姑娘虽为女子,却文武双全,英勇过人,比之男儿亦不遑多让。日后若江姑娘有需要帮助之处,尽管开口,我定当竭力相助。” 二皇子为人客气,气质儒雅,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风范。三人见此,亦放松了许多。 未几,饭菜便上齐了。 江砚深为二皇子斟了一杯酒,歉然道:“原本我欲带您去凤庭楼用膳,可那边出了一桩命案,楼已被封锁,无法前往。” 江义沅接口道:“大哥说的可是附近客栈里死了一位姑娘的凤亭楼?” 江砚深点头道:“正是那处。那里的饭菜向来美味,以前我常去。原本也想着带二皇子去尝一尝,可惜如今已被大理寺封锁。听闻那里死了一位外地姑娘,死状极惨,胸口与腹部皆被捅了几刀。” 沈支言亦惊讶道:“京城之中竟会发生如此之事,那姑娘来自何处?怎会无缘无故遭人杀害?” 江砚深叹气道:“我也不知,此事甚是离奇。听闻在那姑娘身上找到了一块玉佩。听大理寺的人说,似乎与皇宫里有关。” 江砚深说到此处,看向二皇子,问道:“二皇子,您可曾听闻此事?近日京城不太平,不知皇宫里可有传出什么消息?那女子来自和都,乃是和都县令的千金,如此无缘无故被害,实乃蹊跷。也不知是何人所为,竟敢在皇城脚下行凶。” 二皇子静静听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而后端起一杯茶,轻抿一口,对江砚深道:“此事我也听说了,着实可惜。不过皇宫那边倒未曾听闻什么。此女子来自外地,发生这般事情,我们皇家自当给他们一个交代。既然大理寺已着重调查,想必很快便能抓到幕后凶手。” 沈支言接道:“砚深哥说那女子身上有一块玉佩,不知是何模样?先前我也曾捡到过一块,瞧着甚是奇怪。” 江砚深问道:“妹妹也捡到了玉佩?大理寺的人说,那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盛’字,许是那许姑娘的如意郎君所赠,不过许姑娘的兄长说,最近并未见她与哪位男子接触。” 沈支言回道:“我捡到的那块玉佩,上面也有一个‘盛’字,还挺巧的,难不成最近京城流行这个?只是那玉佩已被我丢了,我娘说在外捡的东西,怕不吉利,就没敢留着。” 二皇子听到此处,看向沈支言,眼神微微一变,而后问道:“姑娘也见过那样的玉佩?那玉佩你丢在了何处?” 沈支言回道:“我也不知丢在了何处,让家中下人去丢的,回去我问问便是。只是不知这块玉佩与那许姑娘身上的玉佩是否有关,这个‘盛’字又代表什么呢?莫非是庒盛源那间酒楼?” 江义沅接话道:“不一定,也可能与人的名字有关?会不会是那姑娘的郎君名字里有个‘盛’字呢?” 江义沅看向二皇子,其余二人也看向他。二皇子听到这里,沉默片刻,随即轻笑一声,目光扫过三人,道:“三位今日来寻我,不会是因为许姑娘之事吧?没错,我名字里便有一个‘盛’字,而你们所说的那些玉佩,也有个‘盛’字,所以你们在怀疑我,怀疑我与许姑娘之事有关?”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虽表面自然,可聪明人自是能看出,他们这是在套二皇子的话。而他们也确实是故意的,只为瞧瞧二皇子听闻此事的反应。 江砚深一拍脑袋,道:“哎呀,我怎么忘了,二皇子的名字里也有个‘盛’字。不过,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呢?那二皇子您到底与许姑娘有没有关系?” 二皇子被江砚深这一问,先是一愣,而后目光落在沈支言身上,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她道:“那沈姑娘可否把你那块玉佩找来给我看一看?你若找来给我,我便告诉你们,我与许莹姑娘的关系。” 身为堂堂皇家二皇子,其心思自非等闲之辈所能揣度。自江砚深开口说起酒楼时,他便已洞悉三人此行的目的。 沈支言迎上二皇子投来的目光,刹那间,竟觉他与薛召容并不相似了。二皇子的眼神较薛召容更为犀利,观人时似有一张无形的网,将人细细剖析,可时而又流露出温和之态。 此人一看便知是精明之辈,且眉眼间与薛亲王竟如出一辙,若非她与薛召容、薛亲王常有往来,怕是难以察觉。 二皇子有点不简单。 沈支言回他:“二皇子,那玉佩等我回去,定会细细找寻。若找到了,定会呈与二皇子过目,只是不知届时该如何寻二皇子?” 二皇子单手摩挲着杯盏,依旧望着她,回道:“若寻我,直接让江公子入宫寻我便是,我定会出宫与诸位相见。” 江砚深听闻,立即点头。 沈支言又问:“二皇子,有一事我也想向您请教一番。前些时日,我二哥在东街失踪一案,还有我与义沅姐姐在东街遭追杀一事,皆交由大理寺处理。可直至如今,大理寺那边竟毫无音讯。” “我问过大理寺卿,他说此案乃机密要事,让我们不必多问,言称正在追查,却未告知进展,连一丝消息都未曾透露。这都过去许多日了,大理寺的人竟连我府上都未去询问过。” “我想问二皇子,依我朝中规定,此事该如何处置?毕竟这牵扯到朝中大臣,还有追杀大臣之女,绝非小事。大理寺那边究竟是有所隐瞒,还是当真事务繁忙,无暇调查?若大理寺忙不过来,皇家是否该将此案移交他人处理?” “一日不揪出背后凶手,我们便一日不得安宁。想来二皇子您对此等事务比我更为清楚,不知您可有办法,让这桩案子得以继续彻查,揪出幕后主使?” 沈支言此言,分明是将大理寺状告到了二皇子这里。而二皇子身为一国皇子,权势自是不凡,去调查一个大理寺,想来并非难事。 二皇子亦未料到沈支言会问出这般话语,言辞间似对大理寺很是不满。有人喊冤,他身为皇家人,自然不能坐 视不理。他轻笑一声道:“关于此事,我此前亦有所耳闻,对此亦是深感忧虑。不过沈姑娘放心,皇家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若大理寺那边当真一直无法给出答复,或是一直拖延不处理,我定会前去接手此事,也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案。待会我回去,先去大理寺一趟,帮忙询问询问。” 沈支言闻言,急忙起身,盈盈一礼道:“多谢二皇子能为吾等这些平民百姓解忧,实在感激不尽。” 江义沅也道:“还有一事,也烦请二皇子相助。前些时日在东街出事之时,我曾与一名盗贼交手,那盗贼偷的正是许莹姑娘的钱袋。可后来被大理寺带走后,便下落不明。我问过大理寺的人,可他们一直含糊其辞,也不说人在何处。还请二皇子能帮忙去大理寺询问一下此人,最好能将此人从大理寺带出,说不定此人与许莹姑娘一案有所牵连。” 江义沅又提出一个请求,二皇子亦十分客气地应道:“没问题,两位姑娘所求之事,我都会尽心尽力去办。” 沈支言与江义沅皆未料到,二皇子竟答应得如此爽快,且这般随和,全然不像一位身份高贵的皇家子弟。 沈支言一直在留意他的神情,发觉提及许莹姑娘时,此人竟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忧伤,眼神依旧从容淡定。有可能他当真不认识许莹,即便认识,两人也未必有很深的纠葛。 只是许莹身上的那块玉佩,到底是不是他的?或者说,到底有没有这块玉佩?她很想知道。 她张口欲再问二皇子能否去大理寺寻一寻玉佩,结果二皇子突然端起一杯酒,道:“今日难得大家聚在此处,我甚是开心能见到两位姑娘,也了解了你们的诉求。其他事情便莫要再提了,大家先共饮一杯。” 沈支言压下了想问的问题,毕竟此时再多问一句,便显得太过刻意了。于是,她以茶代酒,敬了二皇子一杯。 这顿饭,大家吃得颇为顺畅。二皇子期间除了几次审视沈支言外,一直未曾询问过沈支言的身份。 而沈支言一番观察下来,觉得这二皇子不仅长相与薛召容有几分相似,就连几个动作都如出一辙。他们虽同为皇室之人,却并非生于一处,也未曾一同生活,为何连动作都能这般相似呢?实在奇怪。 用完餐后,江砚深去送二皇子,江义沅则护送沈支言归府。 路上,沈支言对江义沅道:“姐姐,劳烦你陪我到街上走一遭,我想购置些护身之物。我对那些护具知之甚少,还望姐姐能帮我挑选一套既实用又合身的,最好是刀枪不入的。” 江义沅惊讶问:“给谁买?” 沈支言笑了笑:“给薛召容买,我想送给他。” 江义沅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你们关系挺好的,姐姐为你开心,今日定帮助你挑一套称心的。不过,你这时候怎么送他这个?他应该不缺。” 沈支言回道:“明日是太师大人的寿辰,我准备让薛召容随我父亲同去,探探其中是否有何端倪。上次听薛召容提及,李贵妃与太师府似有勾结,且我大哥一家之事,或许也与太师府有关。我担心他明日会有危险,所以想买些护具送给他。” 春长渡 第57节 江义沅惊讶道:“明日他要赴太师府之宴?难不成又会有什么风波?甚至动手?” 沈支言颔首:“不确定,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我想送他一些护具,以防不测。” 江义沅应了一声,只听沈支言又道:“姐姐,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应允?” 江义沅爽快道:“好,什么事。” 沈支言:“明日,你能否多带些人与医师到太师府附近守着?我担心明日会有变故,也怕薛召容与我父亲会有危险。届时我会让三哥与你一同前往。” 江义沅立马点头:“没问题,我定保他们安全。只是,你今日将玉佩之事告知二皇子,不怕惹上麻烦吗?万一他真是幕后凶手呢?” 沈支言回道:“姐姐放心,我正是想探探二皇子的底细,才将此事告知于他。看他今日听闻玉佩后的反应,足以说明这块玉佩至关重要,或许真与他有关。他很聪明,防备心很强,若我不告知他见过玉佩,便难以从他口中套出话来,甚至再难约出来。” “并且李贵妃那边也在寻找玉佩,他们二人目的或许相同,又或许这玉佩真如我表哥所说,能掌握西域密毒与一批兵器。如此虽有些冒险,但我会设法应对。待我探明他们二人之间的真正目的,咱们再想对策。” 江义沅仍是担忧,嘱咐道:“此事你需谨慎,注意安全,尽量少出门。” 沈支言:“姐姐放心,我会注意。” 二人到了街上,沈支言先为薛召容挑选了一套护具,又为他买了两身衣裳。 归府后,薛召容还未归来。 阮玲带了一下午的孩子,早已没有了耐心。起初,她尚觉有趣,后来却被孩子磨得无奈,于是就叫来先生来教他们识字,自己则坐在凉亭里打盹儿。 她见沈支言回来,欢喜道:“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我这一下午可累坏了,这两个小祖宗一直让我与他们做游戏,我这身子骨可受不了,现在该交给你了,我去睡觉了。” 沈支言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将买的栗子与果脯递给她:“今日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吧。” 随后,沈支言让杏儿将两个孩子带去休息,自己则到厨房亲自下厨。 她虽不会做饭,但照着书中的方法煲了一些滋补的汤,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做好。她尝了尝,觉得味道尚可,便又让厨房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待一切准备就绪,她便坐在院子里等着薛召容回来。 月亮爬上树梢,薛召容才匆匆归府。 沈支言忙迎上前问道:“今日怎的回来这般晚?可是挺忙的?” 薛召容难得见她等着自己,把带来的窑鸡递给她:“今日还好,只是被几个官员缠着不放,费了些口舌。以前我不善与人交谈,但今日在朝堂上与他们唇枪舌战一番,倒也觉得挺有趣。” 沈支言摸了摸他带来的窑鸡,还是温热的。 她又看了看他,觉得他今日精神挺好,拉着他往膳厅走:“快,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我还特意为你煲了汤。” 薛召容闻言满是惊喜:“你亲手做的?可曾烫着手?” 沈支言摇头:“没有,只是做的时间有些久,也不知这汤味道如何。” 二人到了膳厅,薛召容净了手,走到桌前,瞧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甚是感动。 沈支言为他舀了一碗自己做的烫,递给他道:“你快尝一尝,看看好不好喝。” 薛召容接过来,也不管汤热不热,端起就喝。沈支言急忙抓住他的手道:“你当心一些,烫着你。” 随后她拿了勺子递给他:“用勺子。” 薛召容接过勺子,喝了一口,连连点头:“好喝,当真好喝。” 沈支言瞧着她激动的样子,眼睛都要笑弯了 :“不管好喝不好喝,先这样吧,下次我再努力。” 薛召容看着她,看着她为他做事而开心的样子,手里端着的不仅仅是汤,更是她给予她的温情和关爱。 原来被人爱护是这样的。 沈支言又为他盛了一碗粥,放到他跟前,关切道:“最近你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挺担心你的。你在我家住的这段时间,多吃一些,我会让厨房里变着法子给你做饭。” 她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块青笋肉:“这青笋肉,我记得以前你最爱吃了。只可惜那时候我们没能好好坐下来用过一顿饭。上次你来我家的时候,家里没青笋了,所以就没做。今天我特意让厨子做的,你多吃一些。” “还有这些,都是有助于养伤的。” “还有这个,是我最爱吃的,你应该也爱吃。” 她把每样菜给他一一介绍一遍,能看出这顿饭她是用了心思的。 他头一次见她如此体贴,竟有些紧张,拿着筷子不知道先吃哪个才好。 她怕气氛尴尬,还与他讲了几件趣事,又把今日去见二皇子的事告诉了他。 他听后,满是忧心:“现在我们还不了解二皇子的为人,这般与他接触,一定要小心。” 沈支言笑了笑回道:“没事的,砚深哥哥和义沅姐姐跟着呢。而且今日与二皇子接触以后,我发现他这个人挺随和的,倒像是大家说的那样,是一个正人君子。” 往往一个人的谈吐举止,能够显出一个人的品性。 说起二皇子,她又放下碗筷,捧起他的脸,仔细审视了一下他的眉眼,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惊叹:他与二皇子怎么会那么像呢?真的很像。 薛召容被她突然捧住脸颊,耳根一红,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沈支言摇摇头:“没有,就是想看看你。” 她说想看看他,他的心脏怦怦跳了几下。 沈支言在没有搞清事情之前,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疑虑。因为她觉得他们都是生在皇家的人,留着同样的血脉,或许长得像只是一种巧合。 二人用完饭之后,沈支言把他带到房间里。她先拿出一副穿在衣衫里的甲胄,在他身前比划了一下道:“瞧着倒是挺合适的,这是今日我与义沅姐姐在街上为你挑的,我看这尺寸应该差不多。” 她还给他买了东西,他有点受宠若惊:“那不然我试一试?” 他说着便将外衣脱掉了,支起了胳膊。 沈支言拿着甲胄,走到他身前帮他轻轻套上,他身子太高,她不得不踮起脚尖。她怕她摔倒,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她的秀发垂在他身侧,飘着淡淡的幽香。 她耐心地帮他系着带子,近距离地贴着他,一张认真的小脸看起来格外娇艳,他望着她,心中是难言的喜悦,心脏也一直跳个不停。 她帮他穿戴好之后,棒棒拍了几下:“你快转个圈让我看看。” 他听话地转了个圈,施展了一下身子:“挺合适,也很舒适。” “那就好。”她担心了一晚上终是放心了,好怕送给他的甲胄不合身。 随后她又走到桌前,拿起一套护腕,抓起他的手帮他戴上,轻声道:“义沅姐姐说,这护腕可以经常带着。也许你以后不会再做一些危险的事情,但是有些事防不胜防。明日去参加太师的宴会时,一定要将这些全都穿上。” 她又取出今日在街上买的那两套衣服,一件是绣着紫藤的白色锦衣,一件是绣着白云的蓝色锦衣。 她拿着问他:“你觉得哪套好看?明日参宴穿哪一套比较合适?” 她竟然还给他买了衣服。 他指了指那套白色的:“白色吧,我知道你也喜欢白色。” 沈支言看了看,又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我也瞧这白色好看,来,我帮你穿上试试。” 薛召容见她今日与往日大不相同,满心皆是欢喜。昨日的龃龉并未在她心中留下芥蒂,她未曾因此事与自己置气。 望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人儿,他心中愉悦难抑。她正一点点改变,所言所行皆非虚言,既说要对他好,便真真切切地对他好。 衣衫穿在他身上很合适,她看了又看,夸了又夸,夸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最后她复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盒内盛着诸多药丸。她轻声说道:“这些药丸,乃是我父亲常服用的药物,有补气血之效。今日我特意向他讨了一盒给你。你平日里诸多事务缠身,耗费心力与精神,长此以往,于身体有害无益。你且记着,每日务必服用一粒,可明白?” 她连这个都给他准备了。 他点头应着,收了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原以为她会催他去歇息,岂料她拉着他到亭子里乘凉。 今夜月色圆满,繁星点点,夏日的蝉鸣声声入耳,凉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如此良辰美景,惬意非常。 沈支言趴在栏杆上,托腮望着空中,微风拂来,撩动她鬓边秀发,月光下,她美的又让他晃神。 他勾了勾她的手指,慢慢攥住她的小手,心中既欢喜又激动。 以前连与她安静坐着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此时此刻,他仿佛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又似一朵飘荡许久终于落于掌中的蒲公英。 他从一侧紧紧拥住她,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轻喃道:“支言,我有些累,好想睡一会儿。” 二十几年,体会到的所有温情都不如今日的多。 “好,睡吧!” “支言。” “嗯。” “等明天从太师府回来,我与你讲一讲我母亲的事情。我母亲……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是,年纪轻轻就悬梁自尽了。” “好。” —— 次日一早,薛召容便随着沈贵临前往太师府赴宴。他身着沈支言赠予的甲胄与衣衫,整个人熠熠生辉,尽显矜贵。 太师大人年事已高,今日寿宴,朝中诸多贵臣皆应邀而来,就连皇上也遣人送来了贺礼。 薛召容目光扫过众人,不仅在人群中瞧见了何苏玄,还看到了二皇子薛盛。 薛盛似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透过人群,遥遥望来。 二人远远对视一眼。 薛召容并非初次与薛盛相见。忆及儿时,有次他跟着父亲进宫,因为不太会叫人便被父亲当着众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虽然当时脸颊火辣辣地疼,可他一声也未吭。 周围的人冷眼旁观,唯有薛盛走上前递给他一颗糖果,温声道:“我每次被父皇惩罚后都会吃一颗糖果,因为糖果是甜的,吃到肚子里,心里也会跟着甜。” 那是儿时唯一一个给果他糖果的人,也是让他记了许久的人。 只是,成年之后,他们就很少接触了,他每天忙的不可开交,薛盛也少现于人前,故而多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只是最近,薛盛好像频频出现,挺让人好奇的。 “薛二公子也来了。”这时,太师的二儿子严冲突然在身后唤他。 他转过身,颔首回应,目光落在了严冲肩头的鹦鹉上。 这只鹦鹉生得极为漂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起来特别机灵。 回想前世,这只鹦鹉,将会是今日宴会上最为关键的存在。 春长渡 第58节 第42章 第42章计谋。 严冲虽是严太师的次子,却颇受严太师喜爱,此人性格高傲,行事高调,在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今日他身着一袭锦缎袍服,金冠束发,腰间玉带叮当,脸上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那带着几分刻意亲热又掩不住轻慢的嗓音,让薛召容听着极不舒服。 前世这时,严太师寿宴结束后的第二日,前来参宴的通政使司,突然离奇暴毙而亡,紧接着严冲就顶替了通政使司的职位。 严冲上任后,开始负责接收和处理来自各地和京中各部门的奏章,对不合适的奏章 进行封驳,还参与讨论国家重大政策和案件。 当初他们亲王府被皇家彻查,此人贡献了不少“功劳”。后来又与他的父兄串通一气,拉拢多位官员跪求皇帝对亲王府处决。 前世,这一家人,是把亲王府推向深渊的重要关键。 薛召容的目光落在那只鹦鹉身上。它正歪着小脑袋,一双乌溜溜、仿佛蕴藏着星光的眼睛,机灵地打量着周遭的繁华与喧嚣。那眼神,天真又狡黠,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严二公子。”薛召容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鹦鹉,“好生别致的鸟儿,这通身的气派,倒与二公子相得益彰。” 他的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附近几桌的宾客侧目。 严冲闻言,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伸手轻轻抚摸着鹦鹉光滑的背羽,那鹦鹉也极通人性,亲昵地用喙蹭了蹭他的手指。 “薛大人好眼力。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让人从南洋寻来的‘翠羽灵鹦’,名唤‘多宝’。不仅毛色绝顶,更是灵慧非凡,学舌的本事堪称一绝。” 他炫耀般地将鹦鹉托至掌心:“来,多宝,给薛大人问个好。” 那鹦鹉在严冲掌心挺了挺胸脯,绿豆大的眼睛瞅着薛召容,竟真字正腔圆地开口:“薛大人,安好!安好!” 鹦鹉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丝奇异的韵律感,惹得周围几位女眷掩唇轻笑,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果然神骏非凡,拥有此物着实让人羡慕。”薛召容不禁夸赞。 “薛大人过誉了。”严冲被薛召容的“识货”捧得飘飘然,越发来了兴致,“这多宝不仅会问好,还会学府里各种声响,学的惟妙惟肖。” 薛召容好奇道:“竟如此通灵?那岂不是任何事都瞒不过这只小东西了?”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目光紧紧锁住严冲肩头那抹翠绿。 “薛大人说笑了。”严冲干笑两声,“不过是些寻常声响罢了。它最擅长的还是学些喜庆话儿。” 严冲觉得薛召容言语犀利,试图将话题岔开。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戏谑的清朗声音插了进来:“严二公子何必藏私?如此灵禽,不若待会儿酒过三巡,让它给严太师和诸位宾客助助兴,学点‘特别’的?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翠羽灵鹦’究竟有何不凡之处。” 说话之人,正是二皇子薛盛。他踱步过来,手中白玉骨扇轻摇,脸上带着温润无害的笑意,目光扫过薛召容,最后落在严冲和他肩头的鹦鹉上。 那眼神,仿佛洞悉了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拜见二皇子。”二人急忙给薛盛行礼。 薛盛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客气。薛召容看向他,不清楚他此刻这般提议,是巧合,还是也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亦或是试探,亦或是推波助澜? “本皇子瞧着这鹦鹉机灵的很,像是严二公子这般聪慧的人养出来的灵物,快让它展示一下让大伙瞧瞧。”薛盛似开玩笑地说着。 严冲本就是个高傲自大的性子,被薛盛一激,又见周围几位相熟的世家子弟也跟着起哄,虚荣心占了上风。 他看看肩头神气活现的“多宝”,再看看主位上被众人簇拥、满面红光的父亲,想着这是难得长脸的机会,顿时豪气顿生:“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待会儿定让多宝给诸位表演个绝活儿。” “好!严二公子爽快。”薛盛立马抚掌轻笑,众人也跟着附和。 二皇子这般身份之人,能够亲自前来参加朝臣生辰宴,实属难得。一些官家子弟都想在他面前奉承几句,均是一股脑地围了过来,等着鹦鹉展现“才艺”。 宴席渐入高潮,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醉人。 严太师在主位接受着各方敬酒与谄媚,志得意满,俨然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无冕之王。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严冲早已按捺不住,在几位公子哥的怂恿下,带着“多宝”来到了宴厅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五彩的羽毛在璀璨日光下流光溢彩,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父亲,诸位大人。”严冲意气风发地朝着主位和四周拱了拱手,“今日家父寿辰,承蒙各位赏光。小子豢养的这只‘翠羽灵鹦’颇通人性,愿让它献丑一二,博父亲和诸位一笑。” 严太师捋着胡须,含笑点头,显然对儿子的“孝心”颇为满意。 薛盛也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多宝,来!”严冲摆摆手,那鹦鹉“多宝”扑棱着翅膀,稳稳落在严冲特意伸出的手架上,姿态优雅,神气十足。 “给严太师贺寿。”严冲引导它。 “严太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多宝”果然伶俐,声音洪亮清晰,惹得满堂喝彩。 “好鸟儿。”严太师开怀大笑。 “再来一个。”有人起哄。 严冲更得意了,又让鹦鹉学了几个寻常的吉祥话和几声鸟鸣,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气氛被推向了更高点。 就在这时,薛召容端起手边那只早已准备好的、杯沿绘有独特缠枝莲纹的青玉茶杯,仿佛只是随意地抿了一口,放下时,指尖极其轻微却又精准地在那特定的缠枝莲纹上轻轻一叩。 “叮……” 一声清脆传出,虽然极轻,几乎被淹没在喧闹中的微响。然而,这声音对于反复训练过的“多宝”来说,却如同一个无法抗拒的命令开关。 只见那原本正昂首挺胸接受众人赞美的鹦鹉,动作猛地一僵。它那双乌溜溜的、充满灵性的眼睛瞬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变得空洞而直愣。 紧接着,在满堂宾客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它猛地挺直了脖颈,张开赤玉般的喙,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尖利到刺破耳膜的腔调,清晰无比地喊出了那句足以让整个王朝震动的密语:“陛下昏庸,当取而代之。” 顿时,周围一片死寂。 还未等大伙缓过神,只听那鹦鹉又叫道:“黄金万两,已埋树下。盐税千万,尽入私囊。密信已收,三日后献城。” 又是一瞬死寂。 前一秒还充斥着欢声笑语、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之声的奢华宴场,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凝固。 无数张或微醺、或谄媚、或矜持的笑脸在同一时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惨白与难以置信的惊骇。酒杯悬在半空,筷子跌落桌面,丝帕无声滑落。 主位之上,严太师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便已彻底冻结、碎裂。 他手中的那只价值连城的白玉杯,“啪嚓”一声脆响,重重摔落在地,琼浆玉液溅湿了他华贵的袍角,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仍在手架上、仿佛不知道自己闯下何等弥天大祸的鹦鹉,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浑浊的瞳孔里先是极致的茫然,随即被滔天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吞噬。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父亲,不是……它……它怎么会……”严冲整个人如同被天雷劈中,双腿一软,一把掐住了那鹦鹉的脖子,抬手就想将其摔死在地。 眼疾手快的薛召容甩出一颗石子击中他的手腕,他手上一失力,松开了鹦鹉。鹦鹉扑腾了几下飞到薛盛面前,继续叫着:“那天晚上,书房密议,戌时三刻,炮响为号,直取宫门。” 薛盛伸手接住鹦鹉,皱紧了眉头。 短暂的死寂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巨大哗然。恐惧、震惊、难以置信、幸灾乐祸、恍然大悟……种种情绪在瞬间炸开。 所有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齐刷刷地、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射向了主位上那摇摇欲坠的身影。 薛盛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帝胄天生的威严与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目光锐利地锁住面如金纸、抖如筛糠的严太师,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压下了全场的骚动:“严太师……戌时三刻,炮响为号,直取宫门。你好大的胆子,竟如此大逆不道,是不是要给本皇子解释解释?” 严太师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苦心经营数十年,权势熏天,竟毁于一只扁毛畜生和他那蠢笨如猪的儿子几句失言。 这分明就是有人 栽赃陷害。 会是谁?他慌忙扫过在场众人,目光落在了太傅大人沈贵临身上。 沈贵临淡定从容地回视着他,虽不清楚出手者是谁,但是能亲眼瞧着敌对出此大祸,心中当真畅快。 “殿下明鉴。”薛召容排众而出,走上前,沉声道:“‘鹦鹉学舌,句句有源’。此乃严二公子亲口所言,其爱宠‘多宝’常伴左右,出入府邸各处,尤喜模仿主人言行。若非亲耳所闻,焉能将此等大逆不道、图谋不轨之言,学得如此真切,当真字字诛心。” 他看向严太师:“鹦鹉口中道出‘那天晚上’、‘书房密议’,敢问严太师,您深夜书房之内,究竟与何人密议此等谋朝篡位、十恶不赦之滔天罪行?您可知密谋造反,乃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谋朝篡位”四字一出,众人哗然。 薛召容的目光扫过全场惊骇的权贵,最终定格在二皇子锐利的眼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凛然正气道:“此等祸国殃民、意图颠覆社稷之重罪,恳请二皇子即刻下令,封锁太师府,彻查书房,缉拿相关人等,务必将此等国贼,及其同党,一网打尽,以正国法,以安天下。”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太师府,在这一刻,彻底坠入了冰窟。而那只名叫“多宝”的翠羽鹦鹉,依旧歪着脑袋,用那双乌溜溜、看似无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因它而天翻地覆的人间。 何苏玄站在人群中,看着那锋芒毕露、仿佛浴火重生的薛召容,握着折扇的手指悄然收紧,眼底深处,翻涌起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惊愕、记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赏。 而后,他随手一摆,一名小厮围上前来,听他低语几句后复又跑开。 在二皇子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事,实乃杀头之罪。且在场众人众多,一双双眼睛皆盯着,此次严太师怕是难逃此劫了。 薛盛缓步走到严太师跟前,问道:“严太师,可有什么要说的?若是没有,本皇子便要将你全府之人尽数拿下,押至皇宫。” 严太师闻言,一阵惊慌,忙不迭地跪地,强自镇定道:“殿下且莫动怒,先听下官解释。这鹦鹉乃是前些日子,犬子从外界购得,谁又知晓在买它之前,是否已有人教过它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殿下英明,您一定要为下官做主,下官是冤枉的。下官兢兢业业辅佐皇上多年,为国尽忠。您不能因一只鹦鹉的胡言乱语,便断言我太师府有忤逆之心,令其蒙冤啊。” 严太师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毕竟一只鹦鹉又能有几分可信?但是祸话出口,严太师是否真有过此等言语和大逆不道之心,还需考证。 薛盛瞥他一眼,正色道:“严太师,无论此事是否属实,但此鹦鹉出自你府上,又由你二儿子所养,无论它说出何话,都与你太师府脱不了干系。若你真有造反之心,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严太师一时哑然,急忙扫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薛召容身上,指着他道:“殿下,下官瞧着薛大人有问题。今日是下官寿宴,并未邀请薛大人,薛大人私自前来,说不定这一切是他安排的。” 严太师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薛召容。薛召容刚欲上前辩解,沈贵临却抢先一步,对严太师道:“大人,您莫要胡言乱语。薛召容乃是我未来女婿,已与我家小女订过婚。他今日前来参宴,亦是本官邀请,想着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应当前来为严太师祝寿,以表心意。大人您这般说,可当真让人寒心呢。” “你……”严太师一时气结,冷哼一声,“即便如此,那也要经过本官允许方可。况且这全院之人,唯有他一人未受邀请,也唯有他一人有嫌疑。殿下,您一定要彻查他是否对那只鹦鹉动过手脚。” 严太师死咬着薛召容不放。 薛盛看向薛召容。 薛召容上前行礼道:“殿下,此事怎会与下官有干系?下官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再者说,从下官初次与二公子交谈,到后来鹦鹉出言,直至此刻,我一直都与您站在一起,您皆是亲眼所见,下官何曾做过什么?况且这鹦鹉一直是严二公子所养,下官今日也是头一次见。” 薛召容撇的干净,严二公子却冷哼道:“从我见到你第一眼,便觉你不对劲,说不定就是你蛊惑鹦鹉,说出那般大逆不道之言。” 薛召容不禁冷笑一声:“严二公子莫要说胡话,鹦鹉一直在你手中,从未离身,又怎会与我有关?再者说,你不妨问一问它,可认识我薛召容?” “你……”严二公子恼羞成怒,起身便要去抓薛盛手中的鹦鹉,却被薛盛一把拦住。 薛盛冷声道:“这只鹦鹉乃是证据,先由本皇子看守,谁也不许靠近。” 严二公子则抓住二皇子的衣袖,惊慌道:“殿下,您不能因为薛召容是亲王府的人就包庇他啊。” 包庇?薛盛皱眉,狠狠甩开他的手。 就在这时,大理寺卿何昌营突然带着一大批官兵浩浩荡荡而来,将周围众人团团包围,院门也上了锁。 春长渡 第59节 他走到薛盛跟前,恭敬行礼道:“殿下,听闻严太师府此处生出乱子,特此前来一探究竟。” 薛盛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何大人,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从严太师府到大理寺,少说也得半个多时辰的路程,你来得倒是迅速。” 何昌营忙躬身道:“回二皇子,下官原是打算前来拿人,未至严太师府,便听闻此处已生乱象,便即刻加快脚步赶了过来。” 言罢,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卷,呈于众人面前。只见那密卷之上,赫然列着数人姓名,还盖有大理寺的官印。 薛盛瞥了一眼,问道:“何大人,这是何意?” 何昌营目光扫向一旁的薛召容,回禀道:“回殿下,前些日子,刘御史突然惨遭杀害,凶手至今未擒。下官多方查证,终有所获。此前,在刘御史的书房里,寻得一方密卷,上面记载着几位大人的犯罪记录,以及如何联手残害朝臣之信息。” “刘御史生前一直在追查几位已故大臣之事,最终线索指向了亲王府,便将这些人的名字悉数记下。这密卷之中,涉及亲王府等众人。下官已将此密卷呈于皇上,皇上览后,龙颜大怒,命下官彻查此事。下官听闻薛大人前来参加严太师的寿宴,便前来捉人。” 捉人? 何昌营言罢,无人做声,就连薛盛也未出声。 “殿下,下官此番前来,乃是奉皇上旨意拿人。”何昌营搬出皇上,试图施压。 薛盛这才接过他手中的密卷,匆匆一览,上面确实写着亲王府父子、太傅府沈支禹以及将军府江砚深之名,且罪证条条列列,清晰明了。他问道:“这密卷是何人所写?有何证据证明其真实性?” 何昌营回道:“此密卷乃刘御史生前所写,上面有他的亲笔印记,二皇子可去查证。且据刘御史家人及长子所述,此前刘御史确实在调查亲王府这批人,许是暴露了行踪,才惨遭杀害。” “幸而刘御史将此密卷藏得隐蔽,未被他们带走。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位大臣可作证。皇上命下官先将人带走,关押起来,再行调查。” 薛盛轻笑一声,道:“我知晓何大人办案之难,然一死人留下的东西,又怎能作为铁证?再者说,当下所处理之事,并非何大人所言之事,而是严太师涉嫌造反之事。” “在场众人皆亲耳听闻这只鹦鹉说出大逆不道之言,此事关乎江山社稷,即便皇上亲临,亦会慎重调查。所以,何大人此事,暂且搁置一旁,待我处理完严太师之事再说。” 何昌营忙道:“殿下,您要调查严太师之事,下官管不得,但薛召容作为罪犯,下官今日必须将他带走。” 必须?二皇子冷笑一声:“在场众人皆有嫌疑,本皇子又怎知薛大人与严太师此事毫无关联?没有本皇子允许,在场众人,一个都不许离开此地。” 何昌营坚持道:“可是殿下,这两件事并不冲突,下官可将他们一并关进大牢,稍后审问。” 薛盛有些不耐烦,蹙眉道:“何大人办案怎可这般简单粗暴。我们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那大牢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关人的? 何大人为官多年,难道连这基本的为官之道、为百姓着想之理都不懂吗?” 何昌营被薛盛怼得哑口无言,片刻后又道:“二皇子,此事薛召容摆脱不了嫌疑,即便现在不将他带走,下官亦要将其扣押起来。” 薛盛冷笑:“一个大理寺卿,竟如此嚣张,不将本皇子放在眼里。时下我倒有一事想问,前段时间,东街有案,太傅大人的长子被人无缘无故绑架,太傅府与将军府的两位千金被人追杀,此事当时交由大理寺处理,为何直到现在仍无一点音讯?是你们大理寺置之不理,还是有意包庇什么?” 何昌营一听这话,顿时头皮发麻,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时,薛召容走上前对何昌营道:“何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刘御史之死与我有关系,还说刘御史生前在调查我们亲王府,查到了一些我们残害官员的证据。然你仅凭这密卷上几个名字,就能证明一切吗?死人无法开口,但是活人可证。时下二皇子在此,又有这么多人在场,那我便来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 言罢,他给了鹤川一个眼神。鹤川领会之后,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带来一人。 众人看到那人,皆是一惊,有人脱口道:“是刘御史?刘御史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活着?” 周围顿时炸开了锅,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就连二皇子也极为惊讶。 何昌营看到刘御史之后,许久都未反应过来。那刘御史虽看起来有些憔悴,但确确实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初时震惊,而后激动地对刘御史道:“刘大人,你还活着,当真太好了。你快告诉大家,到底是不是薛召容要杀你?当初你查的那些大臣命案,是不是亲王府的人所为?其中是不是就有薛召容?” 何昌营明摆着与薛召容作对。 刘御史看了他一眼,又扫视了四周一眼,最后目光落在薛召容身上,微微动了动眼眸,回道:“此事与薛召容无关,亦与亲王府无关,我已仔细调查清楚。” 何昌营听闻,满是震惊,忙道:“那这封密卷呢?上面写的又是什么意思?” 刘御史望了一眼,回道:“那密卷之上,是本官记录的关于抚州水灾赈灾捐款之人的名字。” 而后,他又看向太傅沈贵临道:“抚州水灾之时,沈大人亦知晓,当时皇上交由我们二人处理。为感谢这些为天下苍生着想之人,我们便写了这个名册,还想着哪日呈给皇上,以示嘉奖。” “怎么可能?这上面的罪证又是什么意思?”何昌营不相信,“还有你这段时间去了何处?为何要诈死?” 刘御史回道:“那罪证不是我所写,是有人后面加上去的,可以验证。薛召容救了我之后,怕我再遇危险,便将我保护起来。我怕皇家误会亲王府以及那几位官员,所以今日前来与大家解释一番。” 一时间,那名单上的罪人,竟成了救济苍生的善人。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何昌营一时无言以对,脸颊憋得涨红,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有这样的反转。 而就在这时,刘御史又看向同样满脸惊讶的严太师:“今日,我要指认一人,那便是严太师。此人贪赃枉法,陷害朝中重臣,罪恶滔天,望二皇子能为百姓、为天下苍生主持公道,将此人就地伏法。” “你……你休要胡说。”严太师蓦然一僵,未料刘御史竟会反咬自己一口,他气得双手都在颤抖,怒喝道:“小小刘御史,竟在此胡说八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受人指使,殿下,他的话定不能轻信。” 薛盛看了他一眼:“严太师是否做过忤逆之事,在府上搜一搜便知道了。” 他指了指何昌营身后:“何大人,你且在一旁站一会儿,你带来的这些人需听本皇子调遣。” 他高喊一声:“众兵听令,严搜太师府。若有一人敢徇私舞弊,株连九族。” 一声令下,官兵们齐刷刷地颔首行礼。 薛盛作为堂堂二皇子,他权势和地位自然要比在场任何一位官员都大的多,他说要搜府,那便无一人敢阻拦。 何昌营虽有不服,但也只能退到一旁。 官兵们把太师府翻了个底朝天,不久后,便有人前来禀报:“殿下,在后院发现了一间密室。” 第43章 第43章“我没有,是你抓着我亲…… 众人闻听密室之事,顿时哗然。二皇子当即率人前往查探,薛召容与沈贵临紧随其后。大理寺卿也匆忙地跟上,额间早已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及至密室,只见一方不大的暗室中,满室金砖堆积如山,映得人眼花缭乱。更令人心惊的是,其间竟私藏了大批宫禁之物,御用珠宝首饰流光溢彩,更有诸多宫中秘不外传的私密物件。 严太师为官数十载,竟暗中敛聚如此惊人的财富,众人见状无不倒吸凉气,连二皇子也面露惊诧之色。 官兵奉命清点赃物之际,忽在密室深处发现数个硕大木箱。一名官兵上前查探,手指刚触及箱面,陡然被暗藏的机关所伤。但见他脸色骤变,痛呼一声,整条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不消片刻已疼得在地上翻滚。 “箱子上有毒。”薛召容厉声喝道,众人闻言纷纷后退。 那受伤官兵的手掌已肿若馒头,乌紫可怖。薛召容箭步上前,执起小刀在其掌心划开一道口子。霎时间,汩汩黑血涌出,在地上汇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污渍,看得众人心惊胆战。 薛召容眸光一凛,手中长剑利落地挑开木箱。箱中赫然现出一个硕大瓷罐,他用剑尖挑开罐盖,顿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罐中盛满漆黑如墨的毒液,泛着诡异的光泽。 “是剧毒。”有人失声惊呼。 二皇子面色骤沉,环视四周,见这般毒物竟不止一箱,当即冷声下令:“即刻封锁此地,任何人不得擅动。” 随即率众返回前院,命官兵将太师府上下尽数羁押,又遣散了前来赴宴的宾客。 大理寺卿何昌营见势不妙,正欲趁乱离去,忽听身后传来薛召容清冷的声音:“何大人,这般急着走,怕是不妥吧?” 何昌营身形一僵,回头强笑道:“薛大人此言何意?” 薛召容唇角微勾,眼底冷然:“何大人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拿本官问罪?如今太师府□□藏赃,证据确凿,而刘御史失踪一案,你查了这么久毫无进展,反倒诬陷朝臣,这般渎职构陷之罪,难道不该给本官一个交代?” 他话音不重,却字字如刀,何昌营额角冷汗涔涔,一时竟无言以对,而后面色微变,强自镇定道:“薛大人此言差矣。本官虽有所失察,但当时搜得的证物上明明白白,写着亲王府牵涉谋逆之事,更有数位官员联名举证。本官依律查办,奉皇命拿人,何错之有?” 薛召容厉声道:“何大人仅凭几份未经核实的证词,便断定本官有罪?若人人如你这般草率办案,岂非让忠良蒙冤,令圣上受小人蒙蔽?” “你身为大理寺卿,本该明察秋毫,如今却因失职之过,险些酿成大错,究竟是有人伪造证据欺君罔上,还是你蓄意构陷,误导圣听?” 何昌营被逼得额角渗出冷汗,咬牙道:“薛召容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清楚,若当真问心无愧,大可向圣上呈递证据,何必在此与本官纠缠?本官公务在身,恕不奉陪。” 他转身欲走,却见薛召容长剑一横,寒光凛冽地拦在了他身前。 “何大人这般轻易就想脱身?”薛召容冷笑,“你污蔑朝廷命官,二皇子亲眼所见,难道不该给本官一个交代?此事,本官定要面呈圣上,请圣上明断。” 何昌营勃然大怒,攥紧拳头厉声道:“薛召容,你待如何?” 薛召容不语,只瞥了一眼鹤川。鹤川会意,当即上前就要拿人。 何昌营见状, 阴测测地笑道:“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擅自捉拿朝廷命官,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薛召容眸色一沉,“何大人也配提王法?经本官查证,近来数桩悬案皆与你脱不了干系。你身为大理寺卿,不能为民伸冤,反倒积压命案、诬陷忠良,如此尸位素餐,要你何用?” 说罢,他转向二皇子,郑重拱手:“殿下,此事关系重大,万万不可轻纵。臣恳请殿下下令羁押何昌营,彻查其是否徇私枉法,与严太师暗中勾结。” 何昌营顿时面红耳赤,急声道:“殿下明鉴,薛召容一派胡言,下官、下官只是一时失察......” 他扑通跪下,声音发颤:“下官日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再犯。” 二皇子瞥向他,冷声道:“此事牵连甚广,不仅涉及刘御史一案,更牵扯出大理寺诸多疑点。来人……”他抬手示意,“先将何大人收押,待本皇子亲自审问。” 何昌营闻言脸色骤变,急声道:“殿下,您不能……” “怎么?”二皇子冷笑一声,袖袍一挥,“本皇子还动不得你一个大理寺卿?” 他话音未落,四周官兵已持刀上前,将何昌营团团围住。 何昌营面如土色,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束手就擒。 待处置妥当,薛召容忽觉有异,环视四周竟不见严太师的长子严河踪影。 竟然让他跑了。 他眸色一凛,当即对鹤川沉声道:“速去搜查严河下落。” 此人必是在事发之初就已潜逃,他与李贵妃暗通款曲,绝不能让其逃脱。 待诸事暂毕,薛召容与沈贵临向二皇子郑重行礼,沈贵临道:“今日劳烦殿下亲临处置,臣等不胜惶恐。” 二皇子抬手虚扶,温声道:“沈大人不必多礼。肃清朝堂,本就是本王分内之事。” 他目光转向薛召容,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今日多亏薛大人机敏,若非你将刘御史带来作证,只怕要让那些乱臣贼子反咬一口。” 此时刘御史因身体抱恙,站在一旁垂首不语,二皇子也未多问。薛召容打量他,但见其眉目清朗,举止端方,倒真如外界所言是个磊落君子,不由心生敬意,拱手道:“今日若非殿下明察秋毫,臣的冤屈也难以洗清。待诸事平定,臣定当登门拜谢。” 二皇子朗笑一声,轻拍他肩头:“薛大人言重了。日后若有需要,尽管来寻我。” 他说罢神色一正:“眼下还需劳烦二位带着刘御史随我入宫面圣。太师虽已伏法,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若要彻底肃清余毒,还需步步为营,谨慎行事。” 二人颔首,带着众人随二皇子进了皇宫。 —— 沈知言一整日都心神不宁。手中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目光频频望向窗外。薛召容今日独闯龙潭虎穴,朝堂之上暗潮汹涌,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更何况他身为亲王府之子,本就处在风口浪尖,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等着抓他的错处。 “姐姐好歹用些饭食。”阮苓捧着青瓷小碗,见她这般模样,不由抿唇轻笑,“姐姐这般牵肠挂肚的模样,看来对这位未来夫婿,是十二分的满意呢。” 沈知言闻言耳尖微红,却仍强自镇定道:“朝中局势复杂,我难免忧心。” 阮苓凑近低声道:“姐姐与薛二公子,想必早就有过交集吧?否则怎会这般情意绵绵?” 情意绵绵。 春长渡 第60节 阮苓这话让沈支言更害羞了。 碗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与薛召容的过往,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只是这段时日,她分明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已悄然转变,不再如从前那般避之不及,反倒会在见不到他时,无端生出几分挂念。 她低喃道:“他既是我未来的夫君,多关心些也是应当的。” 阮苓嘿嘿一笑:“姐姐这话可糊弄不了我。你瞧你提起他时,连耳尖都红了。莫非姐姐当真对他爱的极深?” 爱的极深…… 沈知言一时语塞,半晌才轻声道:“或许,只是有那么些不同了吧。” 应该还没有爱的极深。 阮苓顿扯着她的衣袖追问:“那你们可曾牵手?他可曾亲过你?亲吻到底是什么滋味?” 阮苓这小丫头对这事最为好奇。 沈知言羞得连脖颈都染上绯色,嗔道:“好妹妹,别瞎问。” 她不好意思说。 阮苓托着小脸,眼中漾着朦胧的憧憬。她虽整日里嬉笑打闹,可心底那份对二哥哥的念想,却始终如枝头未熟的青梅,又酸又涩地悬着。此刻见姐姐这般情态,更是艳羡得紧。 “姐姐快说嘛!”她扯着沈支言的衣袖轻轻摇晃,“薛二公子那般冷峻的人,亲起来是不是也凶得很?” 凶得很?好像,是挺凶的。 那些被薛召容按在廊柱间、抵在书房里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总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索吻,起初唇齿相触时,她会被他攻城略地般的索取,惊得手足无措。 可后来……后来竟渐渐食髓知味,甚至会在他松开时无意识地追着那点温热。 她慌乱地别过脸去,却掩不住唇角微微翘起的弧度。窗外一树海棠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恰似她此刻荡漾的心绪。那些亲吻虽始于强迫,可唇齿交缠间的战栗,呼吸交融时的悸动,却真实得教人脸红心跳。 阮苓瞧她这般模样,忍不住笑道:“我瞧姐姐这模样,分明是尝到甜头了。姐姐快说说到底什么感觉。” 阮苓好奇的不行。 沈支言沉吟一会,回道:“这……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心间酥酥麻麻,整个人仿佛置身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以。” 她捂住脸,羞赧之色溢于言表,遂止了话头。 阮苓笑语盈盈道:“看来姐姐当真爱上了。我就说嘛,有缘之人,终会携手共度余生。还有十几日你们二人就要成婚了,姐姐可是激动?或者紧张?” 还有十几日,感觉好快,沈支言还没有做任何准备。 她茫然地点点头。 阮苓满眼艳羡,轻叹一声,复又托腮,将话题转向自己:“唉,反观我这情路,怕是坎坷难行。未遇许莹之前,尚存一线希望。如今,我却深知,二哥哥心中,当真无我半分位置。我思量着,近日定要与他好生谈一谈,若他果真无意于我,我便也绝了这念头,另觅良缘。总有一日,我会寻得那与我两情相悦之人。” 沈支言柔声宽慰道:“妹妹所言极是,情之一事,强求不得。依我看,你与二哥把话说开,便是最好的法子。妹妹这般花容月貌、才情出众,倾慕之人自是络绎不绝,何苦单恋一枝花?说不定,你的良人此刻正在门外翘首以盼,只待你启门相迎呢。” 阮苓连连点头,有姐姐安慰,心情好了许多:“姐姐所言极是,希望我的如意郎君能够快点出现。” 二人正交谈之际,管家匆匆来报,说门外有一小童求见沈支言。 沈支言心中诧异,待至门外,发现竟是那夜东街偶遇的小男孩。 小童见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脆生生问道:“这位姐姐,听闻邻居说,姐姐曾到我家寻我,不知姐姐寻我何事?” 沈支言不想他会找到府上,忙将他迎进府中,又命人奉上糕点和果子,温言道:“我确是寻你有些事情。你可还记得那夜东街灯会,你在河畔拉住我,说有一男子寻我?我曾让你去唤那男子前来,可那男子却走开了。你可否告知我,那男子是何模样?为何你告知他之后,他便匆匆离去?” 小童想了想,回道:“姐姐说的是那件事呀。”他歪着头,努力回忆着,“那男子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身形挺拔。他虽着一袭黑衣,但腰间所佩宝剑,却是华贵非凡,远非寻常侍卫所能比拟。” 沈支言又追问道:“那你再仔细想想,除了这些,可还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 小童又想了想,拍手道:“哦,对了!他腰封上镶嵌着一枚虎头,那虎头金光闪闪,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跃然而出,威严而又贵气。我当时还好奇,那虎头怎雕琢得如此生动,宛如活物一般。” “虎头?”沈支言满是惊愕,那男子身上所佩虎头,与自己偶然拾得的那枚虎纹纽扣,莫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难不成,那夜的黑衣男子,与盗窃许莹姑娘财物之人,乃是同伙? 她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又轻声问道:“除了这些,你可还留意到他的长相?你瞧他生得何等模样?” 小男孩歪着头,努力回想,道:“他长得实在太高大了,我只瞧见了大致轮廓,觉得甚是好看,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但具体长相,我却记不大清了。” 沈支言:“那若是让你再见到那人,你可能认出他来?” 小男孩笃定地点了点头,道:“若让我现在见到他,我定能认出来。” 沈支言心中稍安,轻轻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温言道:“今日多谢你给我提供这么多线索。这些日子,你且在家中好生待着,莫要四处乱跑。过几日,我会去寻你,请你帮我指认一人。”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他:“这个你拿着,到街上买些好吃的。记住,千万莫要乱跑,若有陌生人寻你,你便说一概不知,也未曾来过我太傅府。” 小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脆生生应道:“好,我晓得了,多谢姐姐。” 沈支言将小男孩送走后,复又回到府中,等着薛召容回来。然直至暮色四合,仍不见其踪影,却等来了江义沅与三哥沈支轩。 二人甫一进门,沈支言便焦急迎上前去,连声问道:“如何?怎的去了这般久才回来?父亲与薛召容呢?他们二人可还安好?” 江义沅忙宽慰道:“莫急,莫急,皆已无恙,事情已经了结了。” “了结了?”沈支言满心惊诧,“当真都解决了?” 沈支轩点头道:“对,都解决了,也没动手。太师一家,尽数被押送至皇宫。此番,太师怕是难逃此劫了。” 江义沅遂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道与沈支言说了一遍。 沈支言听罢,心中激荡难平。没想到薛召容竟早已设了局,当真将太师一党一网打尽了。除掉太师,他们日后的路会顺畅许多。 沈支轩不住喟叹道:“依我看,此事定是薛召容提前筹谋,不然,那刘御史明明已死,怎会又死而复生?还有那只鹦鹉,我实在想不明白,一直随在严二公子身侧,怎会突然口出狂言?这不是卖了他爹吗?” 江义沅:“这背后究竟如何运作,咱们眼下且莫要妄加揣测。待皇宫里将此事彻底料理清楚,再做计议不迟。” “对。”沈支言道,“姐姐与三哥今日奔波劳碌,着实辛苦。厨房早已备好饭菜,还请速去用些,填填肚子。今日之事,多谢义沅姐姐。” 江义沅轻笑一声:“傻丫头,你我之间何须言谢。阮苓呢?” 沈支言回道:“在二哥院里等着呢,她说今日定要与二哥说个分明,再不愿这般苦等下去了。” 其实江义沅一早便瞧出来了,沈二公子对阮苓并无男女之情。往昔他待阮苓稍有热络,不过是看在支言妹妹的面上,委实无奈罢了。 后来那许莹姑娘出现,他瞧许莹姑娘的眼神,还有许莹姑娘离世后他的反应,皆足以表明,他是动了真心。 她轻叹一声:“这丫头,怕是要在情场上吃些苦头了。” 沈支轩却笑道:“全京城那么多皇亲贵胄的公子,她竟一个都瞧不上?我瞧着,还是她年纪尚小,不知自己究竟心仪何种男子。改日我给她寻个好的。” 沈支言一听,忙道:“三哥,此事你莫要插手,千万别给她介绍。你那些朋友,我岂会不知?一个个年少轻狂,没有一个稳重的。阮苓那般性子,自当寻个成熟稳重些的才行。” 沈支轩摆了摆手:“好好好,不与你们说了,我走了。” 沈支言送走江义沅后,夜色已深。她不知阮苓与二哥在房中究竟谈了些什么,只见阮苓回房后,便再未出来。她心中担忧,却又不好打扰,便坐在院中,等着薛召容回来。 她一边等着,一边剥着荔枝,可荔枝剥了两大盘了,仍不见薛召容的身影。她心中愈发不安,杏儿劝她回房歇息,她也不回,只觉院中凉风习习,颇为惬意,便未将身上的不适放在心上。 只是坐得久了,她开始觉头昏脑涨,伸手一摸额头,竟有些发烫。 莫不是发热了? 凉风拂面,她又觉十分舒坦,仍未回房。只是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杏儿唤了她两声,只听她含糊道:“我在这儿等他。” 杏儿见她如此执着,便未再劝。 月色中,沈支言沉沉睡去,恍恍惚惚间,竟坠入一场绮梦。 梦里,她身着一袭大红嫁衣,华服如霞,璀璨夺目。她静立于铜镜前,痴痴凝望镜中身影,却好似隔着一层薄雾,瞧不清自己面上是何种神情。只觉心湖泛起层层涟漪,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复杂难言。 她在镜前站了许久许久,久到时光都仿佛凝固,却始终不见新郎前来迎亲。她满心期待渐渐化作失落,正自黯然神伤,不知怎的,眼前场景陡然一变。 她只觉身子一轻,似被一人稳稳抱起,轻轻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之上。紧接着,耳畔传来低沉而温柔的呢喃,那声音似有魔力,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如春风拂过心田,撩拨得她心弦颤动。 一只温热的手,自她额头缓缓滑下,轻抚过眉眼、鼻尖,最终停在她的唇上。一根手指轻轻探入她口中,摩挲着她的舌尖,酥麻之感瞬间传遍全身,她忍不住轻吟出声。 这细微的声响,似是给了对方鼓励,他愈发肆意地撩拨着。她浑身酥软,情不自禁地攀住了对方的脖子,娇唤一声:“夫君。” 对方应着,那声音里满是缱绻柔情。他不住地用手指逗弄着她的舌,直撩得她心中燥热难耐,如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情难自禁,又往他怀里贴近了几分。 待她回过神来,才惊觉不知何时,身上的衣衫已被褪去。两具炙热的身躯紧紧相贴,滚烫的温度透过肌肤,直直传入心底。 他扣着她的下巴,清冽的气息不由分说地侵进来。她下意识要躲,却被那骤然强硬的力道制住。唇齿间漫着初雪般的冷香,偏又缠着几分花蜜的甜,教人忍不住呜咽出声。 脸上烧得厉害,那热意一路蔓延,连对方原本微凉的肌肤都变得滚烫。 几回想寻隙开口,却总被他堵回去。察觉她的不安,他轻轻顺着她散落的长发。珠帘映着月色,在凌乱的衣袂间投下斑驳光晕。 他微热的指尖顺着脖颈游走,落在线条分明的锁骨上。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热气略过唇瓣,整个人便被捞进怀中。 春夜深浓,连风都静了。 她起初还强自忍耐,睫毛颤得厉害。他俯身吻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她躲一下,他便追着亲两下。 他力道越来越重,直到她蹙眉轻吟,他才缓了几分。青丝交缠间,她又含糊地唤了声:“夫君。” 辗转勾缠,她愈发情动,微微启唇,含住那根在自己唇畔撩拨的手指,轻轻咬了一下,带着几分娇嗔。 他却被这举动惹得心痒,缓缓抽出手来,搭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摩挲。 她情难自禁,抚上宽广坚实的胸膛,心中蓦地一动,身子又往他身上贴了贴,不禁唤了声:“夫君。” 这一声唤,似带着无尽缱绻,让他心中一阵激荡。一只手顺着她的脊背缓缓摩挲而下,一路轻柔爱抚,惹得她气息急促。 她用腿勾住他,转了个身,竟将他按在了床上,主动凑上前亲吻他。 她的唇舌灵动,轻易撂开对方的唇齿,含住那柔软的舌,开始一阵热烈索吻。 她扒开他仅剩的一件衣裳,如一只温顺又娇俏的小猫 ,趴在那宽广的胸膛上,轻轻磨蹭着。 他被她磨蹭得一阵难耐,翻了个身,双手捧着她的小脸,吻得极其深情。随后,他又将她抱起,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则半跪在床头,趴在她的腿间。 唇舌勾缠,她全身都在颤抖,双手捧住他的脑袋,一声声唤着“夫君”,那声音里满是深情与沉醉。 她感觉身上像火一样滚烫,脑袋昏昏沉沉。 再度有意识时,她发现缩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她蓦地挣了一下,睁开眼睛,周围漆黑一片。 嘴唇,好像被人亲着。 她推了一把。 “你醒了?你发热的厉害,陷入了昏迷,大夫已经给你扎过针了,说是会渐渐退热。”薛召容轻声说。 春长渡 第61节 “你偷亲我?”她迷迷糊糊地觉得不对。 她急忙伸手去摸索,待摸到他身上的衣服后,松了口气。 “我没有,是你抓着我亲的,还脱我衣服。” 她甩了甩脑袋,刚才……是在做梦? “你刚才……是做梦了吗?不仅撕扯我的衣服,还叫着我夫君。” 沈支言:“……” 第44章 第44章母亲。 沈支言怎么也未料到,自己竟会做这般绮梦,梦中种种,皆真实得仿若身临其境。更令她心绪难平的是,梦中竟浮现出自己出嫁时的场景,大红嫁衣,满心期待,可她等了许久,都未能等到迎娶自己的夫君。 那种怅然若失之感,如丝如缕,缠绕心间,让她许久都难以释怀。 然,未几,梦境陡转,竟是那般旖旎缠绵之景。虽瞧不清对方模样,可那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让她笃定,那人便是此刻正拥着她的薛召容。 此刻,她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自己对薛召容的情意,究竟有多深?甚至能做这般绮梦? 不过,她心中明白,如今薛召容于她而言,是极为重要之人,无论那份爱是否如他那般刻骨铭心,至少,她正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只觉滚烫如火,许久都未言语。房中昏暗,气氛却透着几分微妙与尴尬。 她心想着,方才梦中那般亲昵之举,莫不是在现实中也表现出来了吧?若真如此,当真是丢死人了。 薛召容见她沉默,低低一笑,打趣道:“没想到你手劲挺大,方才差一点就将我按倒在床上。” 按倒在床上…… 沈支言羞得满脸通红,不敢吭声,只微微挪动身子,欲与他拉开些距离。薛召容却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中搂了搂,温声道:“你身上滚烫得很,在我身上靠一会儿吧。我方才用凉水沐浴过,身上凉凉的,能帮你降降温。” 他说着,又将她往跟前扯了扯,让她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沈支言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肌肤,只觉燥热之感稍减,轻声问:“你何时回来的?太师之事处理得如何了?” 薛召容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应道:“回来一会了,太师的事已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皇上今日并未有太大动静,也未召集其他官员商议。” “我猜想,他应是按兵不动,在静观其变,思量着如何保住太师一党。因为他清楚太师出事乃是我亲王府所为,若太师一党倒台,于他而言,无疑是断了一只手臂,日后行事便多了诸多阻碍,恐再难对付我们亲王府。” 沈支言蹙眉道:“可那般多人亲眼所见,岂能就此作罢?” 薛召容道:“无碍,我父亲已带着众位大臣连夜赶至皇宫,跪在宫门前恳请皇上给个交代。且也已在城中散播开严太师的恶行。相信在我父亲的施压之下,皇上定会处置他们。” “只是,大理寺卿何昌营虽被抓了起来,却无任何证据证明他有罪,想必不久便会被放出来。不过,经此一事,他能否再任大理寺卿,便未可知了,这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警醒。” “现在我担忧的是,严太师的长子严河,此人已经逃脱。他与李贵妃有染,我还寻到了一些证据,若是李贵妃怕败露杀人灭口,再对付李贵妃就难了。不过我已命鹤川去寻了,希望能尽快找到他。” “其实,今日之事要多谢二皇子,若非他相助,断不会如此顺利。大理寺卿带着官兵前来之时,我便猜到他们早有准备,欲在宴会上将我抓去。可惜他们未曾料到,刘御史又‘活’了过来。” 沈支言听闻,心中稍安:“幸得你心思缜密,做了两手准备,否则,真要被他们咬住不放就麻烦了。对了,那只鹦鹉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三哥说甚是奇怪,竟能说出那般大逆不道之言。那鹦鹉一直被严二公子养着,那话它是从何处学来的?” 薛召容微微一笑,回道:“那鹦鹉是我安排的。我忆起,前世严二公子曾养过一只鹦鹉。前些时日我便亲自去寻那只鹦鹉,而后命人教导它一些话语,并以暗号编排,待训练得差不多,才让严二公子买走。其间,我还买通了他府上的一名小厮,暗中教导鹦鹉,并留意严二公子的一举一动。” 沈支言眼中满是赞赏,笑道:“你倒是聪慧,竟早早做了这般安排。只是,此计虽妙,却风险极大,稍有差池,今日之事便难成。二皇子此次确实帮了大忙,改日你定要单独请他出来,好好致谢。说来也怪,皇室众人皆欲打压你们亲王府,二皇子怎会出手相救?我原以为他与太师一党沆瀣一气,未料竟是这般正人君子。” 薛召容也道:“是啊,我也未曾料到。往昔,皇上、太后等人一直施压于我们亲王府,我们与那些皇子也少有往来,尤其是二皇子,我与他几乎未曾有过交集。不过此人聪慧过人,似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布局。刘御史突然复活,他也未多问,在皇上面前,也未提及刘御史被刺之事,仿若我的所作所为,他皆了然于心,且依着我的计划附和。” 沈支言点头道:“确实奇怪。不过,也有可能他也在争夺太子之位,欲拉拢你们亲王府。皇室之人聪慧无比,各有算计,都在为自身利益谋划。虽说二皇子此次帮了我们,但也不可不防。” 说到这里,她又轻叹一声,道:“不说此事了,你回来可曾用饭?今日着实辛苦,我让厨房为你做些饭菜,可好?你想吃些什么?” 薛召容回道:“不必了,我不饿,回来路上已经吃了些东西。你如今身子不适,需好好歇息才是,估摸还有两三个时辰天便亮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沈支言轻应一声,却并无睡意,辗转反侧间,只觉周身燥热难耐,唯恐再灼着他,便又往床榻里侧挪了挪。 薛召容却复又将她拉回来揽入怀中:“安心睡吧,你若不主动亲我,我自不会强迫于你。” 言及“强迫”二字,语气中透着几分酸涩。他素来觉得,在沈支言心中,自己任何亲昵之举,于她而言,皆是强迫,他一靠近,她便下意识地躲避。 沈支言听闻此言,心中也泛起一阵酸涩,轻声 道:“莫要再用‘强迫’这般词句,听着着实怪异。”顿了顿,又道:“算来不过十几日,我们便要成婚了,你可曾想好婚房安置何处?我……实不想住在亲王府中。” 回想前世,她身处那高门深宅的亲王府,府中一切皆由薛亲王掌管,家规森严,令她压抑至极。所以这一世,若想与薛召容好好过日子,首要之事,便是搬离亲王府。 薛召容听她如此说,沉吟道:“婚房之事,父亲已安排我们住在东院,钥匙已经给了我。我也曾向父亲提及,欲搬出亲王府,可父亲态度坚决,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应允。” “你也知晓我父亲为人,强势至极,他心中所谋,我也明了。在他眼中,我是亲王府的人,所作所为皆须为亲王府考量,毫无自由可言,也不得有己身想法。如此,确会委屈了你,不过你且放宽心,我们暂且在那住上一段时日,日后我再想办法搬出去。我会保护好你,断不会让府中的人为难你。” 沈支言深知薛召容处境艰难,听他这般说,虽心有不愿,却也只能应道:“也罢,便先在那住着吧,只盼日后我们能有自己的家。” 她说他们自己的家。 家,于旁人而言,或许是温暖的港湾,可于薛召容而言,却是那般沉重。他也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和支言的家。 房中静谧片刻,沈支言只觉周身愈发滚烫,薛召容也察觉到了:“你似又烧起来了。” 他忙下床,摸索着点燃蜡烛,房中瞬间亮堂起来。 沈支言身上仅着一件青衫,低头瞧了瞧,发觉这青衫并非睡前所穿,惊讶地看向薛召容。 薛召容回望她一眼,张了张口,道:“那衣裳是我帮你换的。先前你发热,出了许多汗,衣衫皆湿透了,我便为你换了一件。” 既是他换的,那他自是全都瞧见了,沈支言的脸瞬间红透。 “还担心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他说。 话音落下,周围顿时一阵寂静。 沈支言看他,瞧见他的耳朵也红了。 她不再言语,薛召容则在桌上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将她扶起。 她烧得脸颊绯红,嘴唇略显苍白,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交汇,她忙挪开了。 薛召容将茶水一点点喂她喝下,放下茶杯道:“你先等我片刻,我去让厨房为你熬药,再打些水来为你降温。”言罢,他便出了房间,不一会儿端着一盆水回来了。 他取了毛巾,浸湿后,先轻轻为她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而后他又浸湿毛巾帮她擦脖子,最后欲解开她的衣衫,为她擦拭身子。 她慌乱地捂住衣衫不让他脱。他看了他一眼,她也回望过去,二人沉默片刻,她这才缓缓将青衫脱下,仅剩一件粉色肚兜。 他望着那雪白的肌肤,微怔一瞬,而后浸湿毛巾,开始轻轻为她擦拭背部。 他擦一下,她的肩膀抖一下。 房间里很安静,他的耳朵,他的脸颊,他的脖颈,都红的不像话。 “水温怎么样?凉不凉?” “不凉。” “舒服些了吗?” “……舒服些了。” 他为她擦完背部,又浸湿毛巾,为她擦拭脖子,她仰着小脸,看起来乖巧又可爱,脸颊红的像厚涂了胭脂。 他擦脖子的时候她觉得有点痒,眼珠子总是乱动,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他忍不住轻笑。 “别笑。” “好。” 帮她擦完脖颈,他的手落在她胸前,然后抬眼看她。 她明白他的意思,忙道:“罢了,我不觉热了,你将水盆端走吧。” 可她身上分明还烫得很。 薛召容看着她未动,她催了一声,他还是未动。 二人僵持片刻,她看着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中一阵慌乱。 他又想趁火打劫。 “支言,我们前世是夫妻,十几日后也是夫妻,我们做何事,都是对的,都是合理的。” 他说着,便要去扯她的肚兜。 她忙一把捂住,然后一头钻进被窝里。 他望着她娇憨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来,然后把手伸进被窝,抓住她的胳膊,扯了扯,她挣了挣,她又扯了扯。 他见她强硬,干脆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把裹得圆圆的她放在腿上,哄道:“你身上热得很,莫要捂得这般严实,药一会儿便煎好了,喝下药,应会好许多。” 她用被子捂着脑袋不肯松手,只露出一张小脸,似个瓷娃娃般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脸颊红得似熟透的柿子。 他望着她,轻笑一声,把她抱到床上,抓起她的一只手道:“鹤川说,力不从心的时候,可以用体贴来弥补对方。要是我儿时就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如此,我也不会在母亲生辰那天,愁了一整日都不知道要为她做点什么好,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悬挂在房梁上,连句体贴的事都没为她做过。” 他摩挲着她的小手道:“我母亲的事压在我心里许多年,我从未对他人提起过,现在我想说给你听听。” 她深知失去母亲的痛苦,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忙点头道:“好,你说,我安静听着。” 他默了片刻,开口时嗓音里透着压抑:“我母亲在我六岁那年溘然长逝。彼时我尚年幼,但我心中明白,自那日起,我便失去了母亲。但那日,正是我母亲的生辰。” “那日,她早早起身,先去侍奉父亲用过早膳,而后送父亲出门上朝。待父亲离去,她又回到房中为我穿衣,最后牵着我的手去用早膳。” “饭桌上,母亲对我说:‘容儿,母亲为你寻了一位练武的师父,自明日起,他便会教你武功。待你学成,便能保护自己。本来也想让你兄长一同学的,可他不愿意,我便没有勉强。’” “她说:‘容儿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母亲希望有些事情你永远不明白。你记住,一定要好好习武,保护好自己。母亲还为你寻了一位先生,你跟着先生用心学习,若有不懂之处,尽可去问你兄长。’” “她说:‘冬日将至,母亲为你做了几件新衣和新鞋。母亲针线活不好,但也勉强做了几身,你记得要穿,若是不穿,过了时节就小了。还有,要好好吃饭,如此才能长高,才能有力气,遇到坏人就不会害怕。’” “她说:‘日后在你父亲面前,要多说些好话,讨他欢心了,你才能在亲王府里安稳生存。”’ “那时候,我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说这些。我看着她,只是懵懂地点着脑袋。我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母亲似乎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日午时,母亲去了外祖父家。回来后,我看见她眼睛通红,像是哭过。我跑去问她怎么了,她只说眼里进了沙子,有些不舒服。其实我知道她在说谎,她一定是哭了,并且哭了很久。” “下午,父亲突然回来了。他把母亲叫进房间里,二人谈了很久的话。母亲从房里出来时眼睛也是红的。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起了争执。” “后来,父亲追了出来,他拉住母亲的手,将她拥入怀里。父亲捧着母亲的脸,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给她说了许多动听的话。” “我一直觉得父亲母亲的关系很好,从我记事起,就没见他们争吵过。平日里,即便父亲再忙,也会抽出时间陪母亲到街上逛逛,也会陪她赏花灯,也会陪她去游玩。那时候我只觉得他们是世上最恩爱的一对夫妻。” “傍晚时分,母亲把兄长叫进房里。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兄长出来时却满眼泪水。他看到我,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我从未见过,好似充满怨恨。当时我太小了,看不明白,只觉得害怕。” “后来我跑进房间,看到母亲又哭了。我见她落泪,我也跟着落。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总觉得大家都奇奇怪怪的。那日明明是母亲的生辰,她本该高高兴兴的,可为何总是哭呢?我不明白。” 春长渡 第62节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母亲起身把我抱到了嬷嬷的房间里。我在嬷嬷房间里躺了很久依然无法入睡。后来,迷迷糊糊间,我听见了哭声和嘈杂声。”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当时心里害怕极了,却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我下了床,拼命地往母亲房间里跑,还没跑到房前,就看见下人们满脸惊愕地哭泣,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我更加害怕了,我用尽全力跑到母亲房门前,却看 见房梁上挂着母亲的身体。小丫鬟们站在一旁不住地发抖,脸都吓白了。” “我呆呆地站着,望着挂在房梁上的母亲,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立刻跑上前大声喊着娘亲,可是,娘亲怎么也不回应我。” “父亲哭着跑过来,把母亲抱了下来。我看着他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母亲离世了,并且还是悬梁自尽的。” “当时我还不知道悬梁自尽是什么意思,我跑去问兄长,兄长却一把将我推开了。我又去问父亲,父亲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嬷嬷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悬梁自尽乃是自杀。” “我听到自杀,整个人都懵了,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自杀。” “直到我十几岁,我依旧无法理解,人为何要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母亲是那样善良美好的人,我父亲也深爱着她,可她为何要选择这条绝路呢?我想不明白。” “我外祖父得知后,无法接受。他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凶手,坚信我母亲这样开朗的女子绝不可能自杀。然而,多年过去,外祖父寻遍天下,却始终未找到凶手。” “我们找不到凶手,也寻不出母亲自杀的原因。” “这世上快乐的人本就不多。我曾以为我母亲是快乐的,因为她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她对父亲温柔体贴,对我和兄长疼爱有加,对身边众人也和蔼可亲。可是为何,在那样美好的年纪里,她要选择悬梁自尽呢?”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沉。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或许,他更害怕的,是母亲真的为自杀。 自杀,远比被杀更令人恐惧。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只能隐约听见沈支言低低的啜泣声。她本不该出声,因为害怕他更难过。可是听完这些话,她实在忍不住,泪水如决堤般流下。 她低低地哭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干。 他听到她的哭声,也不敢去安慰她,因为再说起母亲,他的眼睛里也是藏着泪水的。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失去母亲乃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最痛苦的事。 这一刻,沈支言终于明白他为何会是这般性格,也理解他为何会紧紧抓住这一丝温暖不肯放手。 他苦了太久太久,他渴望母亲能在身边,渴望自己能过得不那么悲惨。可这世上,麻绳专挑细处断。 老天爷不仅让他失去了母亲,还给了他一个偏心的父亲,最后又让他娶了一个不爱他的妻子。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全都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换作别人,或许早已支撑不住了,可他却始终抓着那一丝希望努力着。 他太坚韧了,坚韧的让人心疼。 “你还发着烧,哭什么。”他压着沉痛,伸手为她擦着泪水,“没什么好哭的,每个人都有不幸的过往,也都有幸运与不幸。我或许是最不幸的那个,但我也有幸运的时候。” “我幸运的是遇见了你,幸运遇见了一个能让我重新振作、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沈支言。没什么好哭的,听话,别哭了。” 他不停地为她擦着眼泪,可她的泪水依旧流个不停。 她抬头望向他,轻声问:“薛召容,我想知道,我为何能成为你最幸运的那个人?你究竟为何如此喜欢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她问出这个问题并无其他意思,前世她辜负了他的真心,这一世她害怕无法弥补那份深情。 他的爱太过浓烈,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才能与之相配。她不是怕再次辜负他,而是怕自己追不上他爱的脚步。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满是难过与心疼。 他心里酸酸的,他知道,一个人如果这样发问对方,那是因为心里并未真正接受,也未真正爱上。 若真心爱一个人,是不会这样发问的。相反,会抱怨对方为何不能多爱自己一点,会希望对方把所有的爱都给自己。 他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看她哭成这样,最终还是开口道:“我的喜欢与爱没有任何理由,只随心而动,凭感而为。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看着你那双眼睛,心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我们订婚那日,我开心得一整晚都睡不着。后来,得知你有喜欢的人后,我又难过得睡不着。” “我强装镇定地告诉你,我们只是利益交换,各取所需。其实,我那样说,只是想给自己一些安慰罢了。” “洞房花烛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伤心地坐在床头,望向我的眼神里充满恐惧?我傻愣愣地站着,满心无助,不知所措。” “那天,本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们却默默无言地坐了一整晚。翌日,我看着你开始收拾行李,有些慌乱。我虽不想让你搬到隔壁院子,却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 “若你真要问我究竟喜欢你什么,为何如此执着,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就是喜欢你,就是想见你,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没有那么多细腻的感受,只知道心里是这样想的。前世,我确实做了许多错事,只想着努力争取,以为只要争取就能得到。可如今我才明白,就像你说的,并非所有事情只要争取就能如愿。” “不过没关系,现在我已经明白这些道理,也会慢慢学着去改变。” “还有十几日我们就成婚了,成婚以后……” “成婚以后……” 他说不下去了。 成婚以后…… 杏儿端着药过来了,他接过药碗喂她喝下药,坐在床边看着她睡下,然后起身出了房间。 翌日,沈支言感觉身上松快多了,烧已经退了。 薛召容抱着两个孩子过来,对她道:“大夫说,你身体已无大碍,今日凉爽,我带着你与孩子到街上逛逛,挑一些我们成婚用的物品。” 第45章 第45章“我......想活着…… 说起婚事,母亲临行前曾叮嘱,待她归来便要着手操办。其实自订亲那日起,母亲便已陆陆续续打点起来,嫁妆要用京城里顶好的,婚服也是特意请了京中最负盛名的绣坊量身裁制。 府中上下对这桩婚事皆是看重,无论当初缘何结下,如今人人都盼着她沈支言能风风光光出阁,与夫君举案齐眉。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还诸多抗拒,这两日却莫名生出几分期许来。 她缓步上前,从薛召容怀中接过诺诺,轻声道:“母亲已备得七七八八,我也不知还需添置些什么。” 薛召容把团团放下:“总要去瞧瞧。往日不曾为你添置什么,这回定要依着你的喜好来。” 沈支言见他如此认真,轻笑一声:“那今日凡我瞧上的,你都得买给我。” 薛召容郑重颔首。 她问道:“还未用早膳吧?两个孩子怕是都饿了。” 薛召容抚了抚团团的发顶:“我一早吩咐厨房备了膳食,只是这两个孩子闹着要寻你,我便带来了,你身子如何了?” 沈支言:“我已经好了,咱们先带他们去用膳。” 二人抱着孩子出了门,一路行至膳厅。各自牵着一个孩子净了手,诺诺非要薛召容喂饭,小脸仰着,一声声“姑父”唤得又甜又软。 两个孩子不知怎的格外黏他,尤其是诺诺,总爱往他怀里钻。薛召容心里暖暖的,这般稚子纯真的依赖,倒是生平头一遭享受。 他小心翼翼地将诺诺放在膝上,说话时连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时不时轻晃着哄她,又变着法儿逗她开心。 他这一生,刀光剑影里来去,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何曾有过这般闲适温情的时刻?如今却在这天真孩童面前,连棱角都被磨得柔软。 他舀了一勺粥,仔细吹凉了才喂到诺诺嘴边,动作轻柔又耐心。 沈支言在一旁瞧着,心也跟着化了。她给团团夹了一筷子嫩笋,轻声问道:“今日还上朝吗?太师那边的事情怎么办 ?你既要带孩子,又要陪我去街上,会不会耽误正事?” 薛召容又喂了诺诺一口粥,回道:“眼下唯有父亲向皇上施压,才能彻底扳倒太师,我暂且先不露面。况且,今日我也想偷个闲,好好陪陪你。”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诺诺,小姑娘正吃得不亦乐乎。他唇角微扬,声音低缓:“人尝过了温情滋味,便总想停一停,松快松快。这些年绷得太紧,也该缓一缓了。” 沈支言拿起青瓷碗,为他盛了一碗热粥,轻轻推至他面前,温声道:“那今日便好生放松一下。这粥熬得香浓,你多用些。” 薛召容怀中的诺诺眨着乌溜溜的眼睛,忽然甜糯糯地道:“姑姑待姑父真好。” 沈支言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嗓音里浸着蜜糖般的甜:“他可是你们的姑父,自然要待他好呀。” 她这话相似哄孩子,又相似很真心。 薛召容指尖悄悄去勾她的手指,却被她轻巧避开了,低声嗔道:“孩子们看着呢。” 他只好把手缩了回来。 晨光正好,二人用过早膳便带着孩子出了府。 到了街上,他们先去了糕点铺子,给孩子们买了糖蒸酥酪,又转到一家首饰铺。 掌柜是个眼尖的,见两位贵人衣着不凡,忙迎上来:“贵客里边请!不知要挑些什么?” 薛召容头一遭进这样的铺子,目光落在沈支言的手腕上,对掌柜道:“拿些上好的玉镯来。” 掌柜瞧了瞧沈支言,又瞥见两个孩子,顿时笑逐颜开:“原来是给夫人挑首饰,小公子小小姐都这般大了,生得真可爱,郎君好福气啊!” 掌柜的说笑,二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随掌柜来到檀木柜台前,掌柜捧出锦盒,只见里头排着十余枚羊脂玉镯,个个都很精美。 “这个衬姑姑!”诺诺踮着脚,嫩生生的小手指点着一枚玉镯。 薛召容抓起沈支言的手,将玉镯一一为她试戴。她的手腕莹白如玉,衬得每枚镯子都格外好看。 诺诺趴在柜台上,最终挑出三枚最精致的,嚷着都要买给姑姑。 薛召容问沈支言:“你可有合心意的?” 沈支言的眸光在几枚玉镯间徘徊,轻声道:“都极好,反倒不知该选哪一个了。” “那便都买下。”薛召容说着便要唤掌柜的。 沈支言忙按住他的手:“不必,一个就行了,唯一才显珍贵。” 唯一。 薛召容闻言低笑,最终选了一枚最为精巧的,玉色温润如凝脂,戴上后衬得腕骨愈发秀致。 “怎么样?” “好看。” 沈支言眼睛笑得弯弯的,薛召容头一次见她这般开心。 掌柜在一旁陪笑道:“二位当真是一对璧人,不仅郎才女貌,连挑首饰都这般心意相通。小店还能在镯内刻字,不知二位想刻些什么?” 沈支言略一沉吟:“不如刻名字?” 薛召容却摇头:“太过寻常。待我写句话,劳烦掌柜的照着刻上去可好?” “你要写什么?”沈支言好奇地问。 薛召容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暂且不告诉你。” 春长渡 第63节 掌柜连连应声:“好好好,公子将字写下来,我们定当精心雕刻。过几日您来取,或是差人送到府上都成。” 店家呈上笔墨纸砚,薛召容执笔蘸墨,在素笺上落下几个字迹,却故意将纸折起,不叫沈支言瞧见。沈支言佯装恼意地睨他一眼,唇角却掩不住笑容。 他们出了首饰铺子,又挑了女儿家用的绣帕香囊。待到日头正上,便带着两个孩子往河边去。他们租了艘乌篷小船,薛召容执桨轻划,小舟便悠悠荡开一池碎金。 两个孩子欢喜极了,趴在船边撩水玩。远处老渔翁哼着江南小调,桨声欸乃里混着稚童的笑语。风儿拂过水面,带着丝丝凉意,却叫人通体舒泰。 午膳时间,他们在临河酒家要了饭菜。两个孩子开心的蹦蹦跳跳,沈支言时不时给薛召容布菜,倒真像极了寻常夫妻带着儿女出游。 饭后,他们提着莲花灯在长街漫步,又买了糖人分给孩子们。 若是他们前世能够一直相守,或许也会有这样一双儿女绕膝吧。 暮色四合时,沈支言差人将二哥三哥并江家兄妹、阮家姐弟都请到了西月湖畔。原是薛召容早先应允要为她放一场烟花,连带着湖畔酒楼都包了下来。 西月湖的夜晚格外热闹,画舫游船缀满灯火,倒映在粼粼水面上。众人三三两两散在街市间。 阮苓原扯着沈支安的衣袖要这要那,奈何沈支安始终兴致缺缺。她只得悻悻松了手,独自在糖画摊前发愣。 有人递来一只赤狐面具,她抬眼正对上鹤川温厚的笑脸:“我瞧着这面具与你极配。”他笨拙地比划着,“都是这般灵巧好看。” 阮苓眨了眨眼:“我生得像狐狸么?真有那么漂亮?” 若真有那么漂亮,沈支安为何就不喜欢她呢? 回想那晚在他的书房中,他说的那些拒绝话,直到现在她都难受不已。 是的,她被沈支安彻底拒绝了,沈支安还与她划分了界限,说以后只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待。 她哭了一整夜,一点办法都没有。 鹤川忙将另一只面具扣在自己脸上,青面狐狸顿时显得憨态可掬:“自然漂亮。要我说,你就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狐狸。” 全天下最漂亮的小狐狸? 阮苓噗嗤笑出声来,没想到这呆子竟这般会说话。她伸手替他正了正歪斜的面具,甜甜地道:“那咱们就扮狐狸玩!” “好好好。”鹤川连连点头。 两人一个机灵一个憨直,戴着狐狸面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学狐狸叫,她扮狐狸跳,竟比那满街花灯还要热闹三分。 湖畔的烟花恰在此时绽开,照得两张面具明明灭灭,倒真像一对偷溜下山的小狐狸精。 阮玉则带着江义沅在街市间穿梭,时而驻足糖人摊前,时而流连花灯铺子。江义沅素来爽朗,此刻被阮玉带着,倒也显出几分少女活泼来,时不时被阮玉逗得不住轻笑。 二哥与江砚深各抱着一个孩子,在猜灯谜的摊前停下。两个孩子伸着肉乎乎的小手去够灯笼穗子,惹得周围人阵阵发笑。 湖边,沈支言与薛召容并肩而行,手中各提一盏描金灯笼。 薛召容望着眼前这幕其乐融融的景象,心头涌起一阵恍惚。这般光景,是他前世今生都未曾奢望过的。 夜风拂过衣袂,两人就这样静静走着,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唯余此刻岁月静好。 行至西月湖畔,沈支言买了两盏莲花许愿灯,递了一盏给他。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万千灯火。 沈支言对他道:“快许个愿吧,听说这里的许愿灯最是灵验。” 他捧着灯盏,竟显出几分局促。他学着旁人模样把灯放在水面上,然后双手合十。月光下,他认真许愿时的长睫微微颤动,好似有些紧张。 沈支言瞧他这般郑重其事,不由抿唇轻笑,自己也闭目许起愿来。 两盏莲灯随波渐远,待二人睁眼时,已经渐渐靠近,最后并蒂相依,在潋滟水光中缓缓飘向远方。 湖面倒映着漫天烟火,将二人的身影也笼在一片璀璨之中。 沈支言扯住薛召容的衣袖,眸中映着粼粼波光:“快看,那两盏灯竟飘到一处去了,说不定我们许的是同一个愿望呢。” 薛召容望着湖心相依的莲灯,好奇问道:“你许了什么愿?可愿说与我听听?” 沈支言笑着摇头:“现在说出口就不灵验了,等以后告诉你。” 这时,恰有一对少年男女从旁经过,正指着天边笑语。沈支言循声抬头,只见墨色天幕上繁星如沸,其中有两颗格外明亮的星辰紧紧依偎,辉光交织。 她忽然想起前世那位老者的谶语:“双星并曜,必有大祸。” 她心头蓦地一紧,再定睛看时,那对星子却愈发耀眼。 湖面上的莲灯仍相依相偎,缓缓漂流。 天上星,水中灯,竟都这般难舍难分。 她怔怔望着,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夜风拂过发梢,心尖却生出丝丝凉意。 他见她慌了神,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没有作答,静静凝视着他。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掠过心头。那时他们如双星相克,每每相逢必生祸端。重生以来,她原以为再不会畏惧天命,可此刻瞧见夜空中那对相依的星辰,心头仍是泛起一丝不安。 她忽地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目光灼灼似要将他刻进眼 底。 他被她这般郑重的样子惊住,正要再问,却见她抓起他的手腕,摩挲着她送的那串佛珠,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想好好看看你。” 相信老天爷不会再残忍了,他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他见她依旧呆愣,低笑一声:“看便看,只是不能白看。” 他说着,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这一吻惊得她耳根通红,忙拽着他往酒楼走,轻嗔道:“快些上楼,烟花该开始了。” 酒楼的楼顶可将西月湖美景尽收眼底。大伙很快都聚集到了这里。 阮苓抱着满怀零嘴儿,比两个孩子还要雀跃。鹤川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她吐一颗樱桃核,他便伸手去接,目光罕见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沈支安则倚在栏杆边,视线几度掠过这二人,最终默然低下了头。 湖风拂过檐角铜铃,忽闻“砰”的一声脆响,第一朵烟花在夜幕中绽开,霎时间金芒四溅,照亮了整个西月湖。紧接着,千百朵烟花接连绽放,将夜空染成锦绣。 阮苓双手合十,对着漫天华彩闭目许愿,睫毛在火光映照下投下细碎的影子。江义沅仰首望着这璀璨景象,眸光灼灼,更显意气风发。就连素来持重的沈支安,此刻也松了紧绷的肩线。 薛召容侧首望去,见沈支言仰着的小脸被烟花映得忽明忽暗,此时她的眸光比烟花还要璀璨。 烟花落尽时,已是月上中天。众人踏着满地的灯影回到府中,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仿佛在挽留这个美好的夜晚。 沈支言与薛召容将两个孩子安顿好,便来到庭院中小坐。夜凉如水,皎月悬空,竹影婆娑间漏下细碎的月光。 沈支言倚在亭栏边,虽面上带着浅笑,眉间却仍凝着一丝忧色。朝堂风云诡谲,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可今日这般难得的温存时光,她又实在舍不得。 薛召容瞧出她有心事,伸手将她鬓边散发别至耳后。 人在惊恐中过久了,难得的安逸倒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他安静地望着她,望着她时而皱眉的样子,满眼都是心疼。 她好像在害怕,也好像对未来很恐慌。也许经历过前世满门抄斩的悲惨结局,她已经不会放松了。这一晚,她明明笑着的,可眼睛里却是忧愁的。 她担心的事情应该有很多:重蹈覆辙的婚姻,不安的生活,未知的命运,以及能否自然死亡的生命。 终归,是他让她没有安全感。 “公子。”鹤川突然在远处叫他,他恍然回神,转头看向鹤川,微微摆手示意他等一会。 沈支言闻声问道:“可是有何事?你快去瞧瞧。” 她最近颇为警觉。 他应了一声,温声道:“今夜我不能在此陪你们了,我先去处理些事务,待我忙完,再来看你。你现在虽然已退热,但是仍然需按时服药。带孩子比较辛苦,你可寻两个嬷嬷帮你照看。” 沈支言颔首道好,关切道:“你外出也要小心,记得按时用饭,千万注意自身安危。” 他看出她有些惶恐,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无妨,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有何可担心的。你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忙完便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她蓦地攥住他的衣袖,他反握住她的小手,安抚道:“你先放宽心,我一定不会有事。” 听闻这话,她才慢慢松开他,然后惴惴不安地目送他离开。 薛召容与鹤川一同出了太傅府,上了马车。薛召容问鹤川:“严河那边可有消息?” 鹤川回道:“方才有人来报,已发现其踪迹,我们需尽快前往。不过王爷一直在催你回去,似有要事相商,不如我们先回府一趟。” 薛召容点头,未再言语。鹤川见他心情不佳,问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心事?今日我瞧着沈姑娘对你挺好的,你应该开心才对。” 鹤川觉得他不对劲。 薛召容低着头,良久才回道:“其实,我知道沈支言在勉强自己对我好。她或许连自己都已经乱了,根本分不清对我的感情。她心中既恐慌又向往,还有些不知所措,更分不清自己的真心。” “她很可怜我,害怕我再伤心难过,所以才会强迫着自己去喜欢我,去对我好。她心思细腻,不像阮玲那般,不操心任何事,该开心便开心,该说笑便说笑,遇到烦恼也很快抛诸脑后。亦不像江义元,只追逐自己的梦想,什么也不在乎,活得很是洒脱。” “沈支言她……经历过许多旁人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明明很脆弱,却还要努力坚强。她比我都要清醒,人情世故看得通透,但也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 “前些日子在东街遇刺时,她身受重伤,她表现的出奇坚强。中箭欲倒时,她害怕连累我们,死死抓着我的衣服,硬生生地没有倒下。身上的伤口那么深,鲜血流了那么多,她却从头到尾都未表现得胆怯和懦弱。” “大夫给她处理伤口时,她咬着牙,一声未吭。可……她看到我的伤口后,却哭了。哭得很伤心,流了很多泪。” “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自幼生活在幸福家庭里,没有受过任何苦难,长得好看又有才学,这样的她,本该拥有更灿烂的人生,却因一场婚姻变得黯淡无光。” “她很善良,希望自己能够幸福,希望身边的人能够幸福,更希望我能幸福。所以,她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开始强迫自己对我好,开始强迫自己去爱我。” “这几日,我享受着她的好,心中却酸涩难当。因为依我目前的能力,我甚至连亲王府都走不出去。成婚以后仍要拘于那高宅大院之中。这样的婚姻,她岂会不惶恐,不担忧?” “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庭,不可能轻易拥有平淡的人生。她一遍遍地告诉我,让我坚强起来,让我去成为人上人。她鼓励我,让我做得更好,走得更远。她只不过是在认命罢了,因为她知道,唯有更高的权力,才能保住性命。”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 鹤川听着,心里也跟着沉闷。 “其实,我也很不安,我怕我的处境不能予她一世安稳,我怕强行将她娶回家中,连基本的夫妻生活都给不了。虽说我们这些官家子女在婚事上没得选择,可是谁不想争取一个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的可能。所以,我须得愈发勤勉,倾尽全力,才能把最基本的安稳挣回来给她。” 鹤川听着,无声地叹气。他深知,公子身处这般绝境,每一步前行皆如负重登天。虽他屡屡拼尽全力,以命相搏,然那希望之光,总是遥不可及。或许旁人轻易可得的东西,他需要付出百倍努力才能得到。 若想欲求更高更远,先走出亲王府才是关键,可是走出亲王府这一步都是如此艰难。 二人到了亲王府,薛召容去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坐在案前,看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太师之事你虽然处理的漂亮,可是擅自做主让我很是失望。上次我命你处置刘御史,你为何未取性命,反将他囚禁?你可知这有多大的风险?稍有不慎就会给亲王府带来极大的麻烦。” 一直以来,父亲所吩咐之事,不容半点欺瞒,否则就是忤逆,就是触犯他作为父亲的权威。哪怕结果尚佳,父亲也不会开心。 他冷声道:“关于刘御史一事,父亲不必再议,只要结果圆满,过程如何,又有何干?” “所以。”父亲拧眉冷笑,“你翅膀硬了,可以为所欲为了?当初为翰林院学士之位,你擅自寻你外祖父私下密谋,导致沈支禹丢了官职。你这般擅作主张,可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一次两次,我可宽恕,但是再有第三次,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 这怎么像给自己孩子说的话。 春长渡 第64节 父亲冷喝一声:“从今往后,无论 你有任何计划,都必须先与我禀告。” 父亲果真动怒了,薛召容却默然不语,因为他知道,与其争辩,实无意义。 父亲看了他一眼,转而道:“西域近日生乱,你即刻前去,趁机杀了西域首领,然后扶我指派的人上位。我已经安排妥当,你至西域后,自有人与你接应。” “又去西域?”薛召容眸光瞬间一冷,“离我与沈支言成婚不过十数日,你命我前往西域,取西域首领性命,再扶你之人上位,你可知这需要多少时间?如此会耽误了我们的婚期。” “怎么?你不情愿?”父亲见他面露不满,语气冷了几分,“成婚之事可以缓一缓,但西域之事刻不容缓。我蛰伏多年,为的就是此刻。朝中亦生乱象,皇上无暇顾及,我们趁机拿下西域,会对我们有很大裨益。不过只是成个婚,拖延几日又如何?” 不过只是成个婚。 薛召容不禁冷笑:“于父亲而言,你说如何便如何?那你可知推迟婚礼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这需要与对方商议,需尊重对方的意思,并非你一言可定,况且……” “别废话。”父亲怒声打断他,“是你的婚事重要,还是西域之事重要?此次若是拿下西域,不仅能给亲王府增长权势,还可以改变命运。既然你们已经订婚,何惧早一日晚一日成婚?” “改变命运”四字重重落在薛召容心头,让他一时难言。是啊,他们需要改变命运,方能突破困境,方能不再重蹈覆辙。否则他重活一世,有何意义? 可是西域之行,凶险难测,他亦无太大把握。但是若真能拿下,确也是一个改变命运的锲机。 只是他与沈支言婚期将至,怎么能轻易对待。 他犯了难。 “我会给你大批人手相助,你务必将我们的人扶上西域首领之位。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哪次任务不是如此。 他未言语,心中衡量着如何既能拿下西域,又能如期成婚。 父亲见他开始犹豫,继续道:“你放心,此次你若成功,我可应你一个条件。” 条件?父亲竟会许给他条件? “你不是一直想搬出亲王府吗?若此次事成,成婚后我便允你们搬出亲王府,另立府邸。但你仍须以亲王府为重,不许生旁的心思。” 父亲终是松口了,这么多年,父亲对他的管控极其严苛,仿佛他一旦脱离视线,便再非亲王府的人。相较兄长薛廷衍享有的自由,父亲近乎病态的约束常令他一度窒息。 他斟酌许久,终是道:“好,我愿往西域,即刻启程,必以最快的速度取西域首领首级。还望父亲多派些精锐接应,我......想活着回来。” 他现在怕死了,怕见不到沈支言。 父亲见他答应,并没有太大反应,好似他的应允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这便是一个上位者的自信,可以把人牢牢掌控在手中。 父亲嘱咐:“沿途关卡我已打点,此事须绝对保密,除鹤川外不得第三人知晓,包括你那未婚妻。太傅府那边我自会周旋,纵使推迟婚期也断不会让他们退了这门亲事。” 父亲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另有一事。”他趁机进言,“太师如今朝不保夕,纵使皇上力保也难挽颓势。我想顶替太师职位,待西域功成归来,还望父亲助我一臂之力。” 太师之位?父亲蹙眉审视他,沉吟良久才道:“皇家正在此事上与我角力。如今你现任翰林院学士,若晋太师,倒可让沈支禹补你的缺,可这并非易事,你且先办好西域之事再说。” “太师之位我必须……” “时辰不早了,快去收拾。”父亲挥袖打断他的话,“记住为父的交代。” 父亲不愿多言,他只得应声出了房间。回到自己院中,鹤川迎了上来,紧张地搓着手问:“王爷这次找你又有什么事情?我怎么那么担心呢。” 他沉声回道:“父亲让我们去趟西域,杀了西域首领,然后助他带过去的人做上西域首领之位。” “什么?去杀西域首领?”鹤川惊呼一声,急忙压低了声音道:“这怎么行?你马上就要成婚了,肯定来不及?” 薛召容未语,鹤川不可置信地问:“你答应了?你答应去西域了?”见他点头,又满是震惊地道:“那你新娘子不要了?那可是你费了老大劲才争取来的,怎么能因为王爷一个安排,给耽误了?” 薛召容苦笑:“婚事确实很重要,但我有了其他想法,既然能有机会把西域拿下,为何还要把这么好的事情拱手让人?我需要为自己争夺一回,我想沈支言会理解我。” 鹤川担心极了:“就凭我们两个,怎么能行?那西域是多大的地方,那西域人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薛召容:“去往西域之时,我们分两路而行。我先绕道北境,寻我舅舅相助。西域有一支军队,战力强悍至极,便是皇家人也不敢轻易进犯。若能得到这支西域军队,我们便会多一重保障。而后,联合北境之力,定能绝处逢生,扭转乾坤。” 鹤川倒吸一口凉气,担忧道:“那我们是否该先告知沈姑娘?毕竟婚期将近,谁又愿意看到自己未来的夫君,去冒这般生死未卜的风险?” 薛召容摇头:“此事机密至极,父亲更是嘱咐,不可让任何人知晓。若是告诉沈支言,她定会为我忧心不已。虽然距成婚不过十数日,然只要我们动作迅捷,未必不能在婚期之前赶回来。” 鹤川一点信心没有:“赶回来?怎么可能,单单杀了西域首领都是个未知时间,后期再安抚百姓,另立新的西域首领,来来回回少说也得数月。” 薛召容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道:“世事无常,一切皆有可能。父亲说,若此事办成,便允我搬出亲王府。这次我必须奋力一搏,为我和沈支言谋一条平坦之路。” 鹤川见他如此坚决,连连叹气:“若真能搬出亲王府,于你二人而言,倒也是一件幸事。只是,此去凶多吉少啊。” 薛召容未说话,他又何尝不知。但这是他登上山顶的最快一步。 二人收拾妥当,正欲出府,孰料迎面撞上了薛廷衍。 鹤川蓦地僵住,薛廷衍……他怎么被放出来了? 第46章 第46章二皇子。 薛廷衍被囚禁在皇宫一事,薛召容知晓父亲迟早会设法将他救出,只是未曾料到竟这般迅速。况且岳名堂一事尚未解决,皇家怎会轻易放人? 三人骤然驻足。薛廷衍望见薛召容时,眸中情绪翻涌,晦暗难辨。薛召容亦微微眯起眼眸,二人目光相接的刹那,薛廷衍忽地低笑一声:“二弟见为兄归来,怎的这般神色?莫非不欢喜?” 薛召容默然。薛廷衍踱步上前,玄色衣袂扫过青石地面:“听 闻你使手段截了婚事,倒有几分能耐。” 他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寒霜:“横竖都是自家兄弟,为兄早就说过谁娶都一样。既然你如此心急,便成全你罢。” 这话里淬着的冷意,薛召容如何听不出?他心中苦笑,不欲多言,转身便走,随之抬袖一挥,一枚飞镖“嗖”地一声从薛廷衍的脸颊擦过,薛廷衍面上一疼,不禁“嘶”了一声。 薛召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留下一句:“送你的贺礼,有毒,记得尽快找大夫。” “你……”薛廷衍捂着脸,气得咬牙,急忙跑进屋里找父亲告状。 薛召容与鹤川一路往自己院里走,鹤川低声道:“此事蹊跷,皇家素来咬住亲王府不放,纵使王爷手眼通天,也不该这般轻易放人。何况岳名堂那边还未有半点动静。” 薛召容眸色微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佛珠:“只怕我们离京这些时日,他又生事端。你多遣些人手,自亲王府至太傅府沿途布防,尤其太傅府附近,多派人守着,再找个身手敏捷的暗中保护沈支言。” 鹤川:“公子是怕大公子再搅婚事?可纳征的礼已过,便是板上钉钉。纵使他再闹,太傅府也断不会反复。” “太傅府自然不会改弦更张。”薛召容叹口气,“可薛廷衍就未必了。眼下我分身乏术,唯有先防着他。另外,速去寻沈支禹回来。我离开这么久,翰林院那边定然会暴露,父亲虽能周旋一二,但翰林院不能无人管理。找回沈支禹,可暗中让他暂代职务,待我回京后再作计划。” “严河那边也需安排心腹盯着,若寻到人,先藏匿起来,待我亲自处置。” 鹤川领命,抬眼却见薛召容面色苍白,眼底隐有忧色。他心下暗叹,公子这般如履薄冰,不过是为谋个安稳将来。 这世道,终究是逼得人步步为营。 —— 自薛召容离府后,沈知言这一夜辗转难眠。锦衾绣枕间,那人身影挥之不去,竟似刻进了骨血里。 白日街市上的一幕犹在眼前,薛召容执起他的手,指尖温热,在琳琅玉器间细细为他挑选。那时他抬眸望来,眼尾含笑,竟教她心口发烫,连耳尖都烧了起来。 原来被珍视的滋味这般好。 她将脸埋进枕间,暗恼从前自己冷心冷性,不知辜负了多少温柔。如今想来,那人虽处境艰难,却始终在为他们谋一个将来。 她这般想着,心头又酸又软,竟比那陈年梅子酒还教人醺然。 三更鼓过,她才朦胧睡去。梦里尽是薛召容的模样。在她的梦里,他不再是昔日冷眼索债的债主,而是站在春光里,眉目含情地望着她笑。那些旧时噩梦再不曾来扰,唯有这一张温柔面孔,在梦深处反复描摹。 他本就是温润的性子,只是被命运磋磨得裹了层冰壳。如今好了,终于能做个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薛召容,不必再压抑半分情意。 被暖意浸润的人,恰似三月里的春风,而他现在,就是她心尖上那缕最温柔的暖风,吹得心湖泛漾开了水波。 她开始憧憬他们成婚以后的生活,想着日后一定要待他极好,她要把前世今生欠下的柔情,都加倍补给他。 翌日清晨,母亲祭祖归来,当即拉着她上街采买婚仪用品。长街上,母亲逢人便道自家孩儿要成亲了,眉梢眼角俱是掩不住的喜气。在她看来,能嫁得这般将女儿放在心尖上疼的郎君,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沈知言眼角眉梢都染着喜色,整颗心像是乘着春风飘了起来。母亲恨不能将整条街的珍宝都搬回府中,连压箱底的青瓷古玩都翻了出来,一件件擦拭干净添进嫁妆单子。 府里请来的嬷嬷们围着沈知言忙前忙后,这个教她婚仪规矩,那个替她试穿喜服。茜色罗衫换了七八套,珠钗步摇摆了满案。 杏儿带着小丫鬟们变着花样为她梳妆,云髻峨峨,金钿灼灼,铜镜里映出张含羞带喜的芙蓉面。 从晨光熹微忙到暮色四合,整个府邸都浸在喜气里。下人们穿梭往来,脸上都挂着笑。 父亲更是畅快,听闻严太师受不住百官弹劾,昨夜在狱中自尽的消息后,连饮了三盏酒。 满朝文武联名上奏,百姓亦高呼严惩奸臣,纵是皇上想保,也保不住他这颗项上人头。最后严太师扛不住重压,自尽于狱中。 太师之位一空,朝中各方势力便都蠢蠢欲动起来。六部尚书、各部侍郎,哪个不是眼热这个位子?毕竟这可是位列三公的要职。 清晨,沈知言早早便坐在廊下整理书册。一摞摞泛着墨香的典籍铺了满地,她细细拣选着哪些该带去夫家,哪些暂且留在府中。指尖抚过书页时,总忍不住朝院门处张望,可那抹熟悉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 前日分别时,薛召容分明说过昨日会来寻她。可她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今早天未亮她就醒了,想着那人或许会踏着朝露而来,与她细说严太师伏诛的喜讯。谁知日头渐高,院中依旧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书页的沙沙声。 及至午膳时分,江义沅姐姐突然过来,面带喜色地道:“二皇子扣押了大理寺卿后,现在暂掌大理寺。他寻得当日窃取许莹姑娘钱袋的黑衣男子,且有意携此人前来与我们相见。” “此外,那制作虎纹纽扣之处,我已经查明,乃是一家专营器皿打造的铺子。此铺在京城之中声名显赫,分店众多,所制器物,或为气运的兆,或为宝剑利刃,远销各地。然此铺本不制纽扣,近日却有一人前来,定制一批标志之物,遂设计此虎头纽扣,或为便于组织识别。问及店家,店家说不知定制者来历,只知其为京城人士,身形高大挺拔。” 沈支言闻言,眉头微蹙,忆起东街巷口所见的男子,与店家描述的竟有几分相似。她心中暗忖,莫非此人便是二皇子身边那位神秘男子? 沈支言心念一动,欲约二皇子一见,以指认此人。她与江义沅说及此事,江义沅觉得可行,便让她大哥江砚深前去邀约二皇子。 约期既定,沈支言又寻得那小男孩,遣人暗中相随,至约定地点。 今日二皇子神采飞扬,着一袭白色锦衣,看起来温润又矜贵。他见到人后,目光先落于沈支言身上。沈支言打量他,依旧觉得他与薛召容长得像。 二皇子不仅携了盗贼过来,身后依旧跟着那位高大男子。那男子沉默寡言,始终随行。沈支言愈发觉得他与巷口所见那男子相似。 众人入雅间坐定,沈支言与江义沅向二皇子行礼。江义沅见那盗贼,眉头紧锁,忆起东街交手之事,对其眉眼记忆犹新。 她问那盗贼:“你是受何人指使,竟敢在街上公然盗窃?” 那盗贼目光闪躲,似见众人而紧张,良久,方道:“我偷东西,并未受任何人指使,只是缺钱买酒罢了。” “偷钱买酒?”江义沅不信,又问:“那你这一身本事,是何人所授?你的武功不差,岂是寻常百姓?” 盗贼回道:“我确非寻常百姓,曾做过杀手为人卖命。后来洗手不干了,回乡下种地,结果种地无成,温饱难继,便到京城谋生,后来心生歹念,开始偷窃。那日,我见那姑娘只身一人,便偷了她的钱袋。” 江义沅又问:“你当真只是偷了她的钱袋这么简单?你之前可否与她认识?” 盗贼摇头道:“我不认识她,只是随手在街上偷东西,便偷到了她的。” 江义沅又道:“那你可知这姑娘如今已经去世了?” 盗贼闻言,面上似有震惊之色,然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二皇子。 春长渡 第65节 沈支言注意了他这个神色,问他:“你确实没有撒谎吗?你可知你身边的这人是谁?他可是当今二皇子,只要他一声令下,你这条命就没有了。不过二皇子赏罚分明,若你如实招供,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他或许会放了你。” 那盗贼又看了一眼二皇子, 垂下眼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你们再问我也问不出来了。” 沈支言冷声道:“我们又没问你知道什么,我们只是让你说实话而已。难道你刚才说的不是实话吗?” 沈支言紧紧盯着那盗贼的眼睛,见他眼神闪烁,不敢直视,遂道:“是不是你背后的人指使你,只许你说这些?我再问你,你当真与那姑娘不认识?偷她的东西纯粹是为了买酒喝?” 那盗贼被沈支言问的有点懵,躲避着她的目光,道:“无论你们怎么问我,我都只能说这些,因为这确实是事实。” 沈支言眸光微沉,凝视着他蹙眉道:“你可知她身上除了钱袋,还有贵重之物?听说,她怀揣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你未何没有一并取走?” 那男子闻言,神色一滞,旋即摇头道:“我并不知晓,只觉她钱袋鼓胀,似有颇多银钱,方起了偷盗之心。除此,我实则一无所知,你莫要再问我了。” 他整个人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与不安。 江义沅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又问:“那你可知,当夜东街上有一批黑衣人行凶?且那批黑衣人衣着与你相似,你们可是同伙?” 男子忙摇头道:“不是,我与他们绝非同伙,我并未杀人,也不知他们身份。” 沈支言:“当时我们擒获数名黑衣人,其中有人招供,说那夜除杀人外,尚有盗窃之事。所以你与那行凶之人,必有关联。他们奉命杀人,你负责偷到,均是受人指使。快说,那幕后之人是谁?为何派你们在街上杀人?偷钱已无法满足你们,竟还要取人性命吗?” 沈支言故意诱导他,字字如刃,那男子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连连摇头道:“我并未杀人,那人非我所杀。我与她无冤无仇,何故要杀她?” 沈支言追问道:“你口中的‘她’,可是许莹姑娘?我方才所言,乃是东街那夜与黑衣人一同行刺之人,并未提许莹姑娘。你且说,这两批人之间,究竟有何关联?许莹姑娘之死,是否亦与东街那批黑衣人有关?” 那盗贼眉头紧锁,似痛苦难当,身形微侧,看了眼二皇子,回道:“诸位莫要再问此问题了,我并未杀人,无论何人,皆非我所杀。” 沈支言:“那你且说,那批黑衣人究竟从何而来?幕后主使又是谁?只要你将这些告知于我们,我们定会放你走。” 盗贼眼中闪过犹豫,目光频频瞟向二皇子。二皇子端坐一旁,神色淡然,静静聆听着她们的审问。 沈支言拍了下桌子,故意吓唬他:“二皇子在此,你若撒谎,他定不会饶了你。但你想一想,无故伤害他人,是何等可恶之事,那幕后之人操控你们,让你们做这等恶事,就是在扼杀你们,你若将那幕后主使与同伙一并说出,相信二皇子定会为那些死者主持公道,那么你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盗贼一听这话,更是犹豫了,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沈支言继续道:“你此刻便说,若二皇子离去,便无人再帮你,你仍会被关入大理寺。此次再入大理寺,生死便难料了。且大理寺卿已被擒,有人说你与他有所勾结。他都已落网,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盗贼被沈支言连连逼问,开始慌乱。 江义沅一把抽出手中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喝一声:“你若不想活,现在就可以死。还不快说。” 盗贼见剑,吓得一哆嗦,目光又瞟向二皇子。二皇子见此终是坐不住了,朗笑一声,拍手赞道:“两位姑娘好生厉害,着实令本皇子佩服。” 沈支言闻言微微一愣,江义沅急忙看向二皇子。只见二皇子拍了拍那盗贼的肩膀道:“此人乃是我所安排。” “你所安排?那些杀手也是你所安排?你为何要杀我们?”沈支言不可置信。 江义沅立马警觉起来,连忙将沈支言护在身后。 二皇子见她们如此激动,忙摆手道:“两位姑娘莫要激动,此事且听我慢慢道来。我并未要杀你们,那批黑衣人并非我所派。” 沈支言将信将疑,江义沅紧紧抓着她的手,对二皇子道:“殿下,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安排这样一出戏?” 她把剑转向二皇子,二皇子身后那高大男子见状,立马上前一步,抽出佩剑指向她们。 二皇子见双方僵持起来,起身将那男子的剑推到一旁,轻笑道:“江姑娘,你莫要如此激动,我并非坏人,我这样做自有我的用途。我望你们能听我将话说完。” 二皇子毕竟是皇子之尊,她们得罪不起。沈支言扯了扯江义沅的衣袖,让她将剑收起,行了一礼道:“二皇子,你若能将事情说清楚便好。方才是我们二人太激动了,只因前段时间被人追杀,实在害怕,才会如此警觉,还望二皇子莫要见怪。” 沈支言知晓,时下惹急了对方,实无好果子吃。 二皇子则朗笑一声:“无妨,你们且坐下听我慢慢说。” 二人坐下。二皇子给她们每人倒了一杯茶,道:“东街行窃之事,确实是我一手安排。那日,我在东街游玩,在一间酒楼里用餐时,忽闻隔壁房间有人在商议如何杀掉沈支禹。” 他看向沈支言:“好像要杀你大哥。我与你大哥和父亲皆有交情,听闻之后有些紧张。起身到隔壁房间时,人已无影无踪,并未看清究竟是谁要杀害你们。” “我害怕你们出事,便到街上找了这位男子,让他乔装成盗贼,去引起你们的注意,再将巡城厮的人叫来,如此方能保住你们安全。但你们人太多,比较分散。” 他指了指身后那名高大的男子,继续道:“赵陵找了一个小男孩,准备将沈姑娘叫过来,结果沈姑娘比较警觉,并未去见赵陵。赵陵离开之后去找沈支禹,结果那时沈支禹一家四口已不知所踪。于是,我便让赵陵派了人去寻找。谁知晓,后来又来了一批黑衣人,开始追杀你们二位姑娘。” “我得知后立即去找人帮助你们,可是后来找到那胡同时,发现你们已经被人救走了,于是我也没再去追。” “那些黑衣人,我当时也带走了一个审问,经过我严刑拷打,他终于开口,说幕后指使者乃是李贵妃。” “后来赵陵找了好久才在城外找到了沈支禹一家人,便帮助他们平安回了京城。后来,我又去找了许莹姑娘,看看她是否安全。毕竟当时我派了盗贼去偷她的钱袋,唐突了她。” “见到她之后,我才知她是和都县令的女儿,且她的大哥亦在京城备考。这姑娘很有意思,一开始不知我的身份,三两句话便与我吵了起来,后来渐渐地,我觉得她很有趣,便与她多聊了几次。” “我本来并无他意,只想帮助这二兄妹在京城顺利科考。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发现她被李贵妃盯上了,为了她的安全,我便安排了一场诈死,而后把她藏了起来。至于她身上那块带有‘盛’字的玉佩,其实并不存在。” “因为我知道李贵妃宫里丢了一块玉佩,正急着寻找,所以我才放出了这样的假消息。如此一来,既能保护许莹,又能诱导李贵妃,说不定还能找到那块玉佩。” 说罢,他看向沈支言。 沈支言问道:“所以,许莹姑娘还活着是吗?活着就好。不过,你和李贵妃都在寻找那块玉佩,那块玉佩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竟然让李贵妃起了杀心?” 二皇子回道:“这块玉佩确实很重要。但具体为何重要,我不能告诉你们,因为这牵扯到宫事。但我知道那块玉佩是沈姑娘所拿,我希望沈姑娘能把那块玉佩还给我。” 拿?沈支言警觉地皱了下眉头,瞧着二皇子这般坦然自若的模样,不像是在撒谎。但此人精明异常,她们亦不能不防。 她道:“二皇子所说的玉佩,又怎知与我捡到的那块一样呢?您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请不要说是我拿的,如此会被旁人误解。” 二皇子轻笑一声:“沈姑娘抱歉,是我误会了。不过,我希望姑娘找到后能够还给我。此物很重要,若是一直在姑娘手中,我怕会有危险。你与李贵妃虽有亲戚关系,但是若她真的为了那块玉佩起了杀念,你真的很难逃脱。所以,你不如把那块玉佩给我。” 沈支言坚持道:“那块玉佩确实丢了,我确实不知现在在何处。若那东西当真是你的,我寻到了可以物归原主。只是殿下你又怎么证明那东西就是你的呢?如果是你的,为何又在李贵妃那里?” 二皇子看 着眼前这个长相柔弱的女子,不想问起话来竟如此犀利,笑了一声道:“姑娘不是说了吗?那块玉佩上有个‘盛’字,而我名字里也有一个‘盛’字。” 沈支言:“这世间叫‘盛’的太多了,就连庄盛源那间酒楼都有个‘盛’字,殿下空口无凭,我们实难相信。” 她转了话题道:“东街之事也算是明了了,我们很感谢二皇子当时的救命之恩。您说您在酒楼里听到有人密谋杀我们,那您可知那人是谁?有没有看清模样?是在哪家酒楼?” 二皇子执杯喝了口茶,回道:“就在东街甜品铺子旁边的那间酒楼,具体叫什么我忘记了。不过我听着那声音有点耳熟,是一名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沈支言微皱了下眉。当初表哥何苏玄亦在那附近,何苏玄也说,他当时肚子不舒服去了甜品铺子旁边的一间酒楼方便,还说可以去那间酒楼求证。 方才二皇子又说追杀她和义沅姐姐的黑衣人已经招供,乃是李贵妃所为。即是李贵妃,那便与何苏玄脱不了干系。 只是表哥为何要痛下杀手?再如何他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两家亦有亲戚关系,相处的也十分融洽,他不至于残忍至此,何况义沅姐姐又与他无冤无仇。 二皇子见她神色恍然,温声宽慰道:“我知那日之事,让诸位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好在如今诸位都安好无恙。只是目前还没有确切证据证明乃李贵妃所为,待我查证,会告诉沈姑娘。” 言罢,他放松了下语气道:“我素来仰慕两位伯父,一直想着寻个时机前往两府拜访,还望两位姑娘代为转达我的心意。” 二皇子对她们说话十分客气,不过沈支言和江义沅明白,这多半是因着他们背后的家世,又或是对他们两府有所图谋。 江义沅拱手道:“殿下不必客气,届时定当好生款待。” 二皇子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沈支言:“听闻沈姑娘将要与薛召容成婚,真是可喜可贺。说来,若是姑娘嫁与他,我还要唤你一声弟妹呢。日后有了这层关系,我到府上拜访就方便多了。” 沈支言没理解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作为皇家人,应该知晓他们太傅府与亲王府的关系,她回道:“还有十几日便是大婚之期,多谢殿下的祝福。” 二皇子问道:“那他人呢?我想见见他,请他喝上一杯。那日在太师府,幸得他出手,才将太师那等奸臣擒获。” 提及薛召容,沈支言心中不安,她已有两日未见其踪影,也不知他此刻又在忙些什么。 从前薛召容行事便极为隐秘,出门也不会告知她去向,她亦不多问。可如今,她心中满是在意,只盼着他无论去何处,都能与她说一声。 她笑了笑回道:“他或许在忙吧,殿下可直接去他府上寻他。殿下,许莹姑娘如今在何处?我们可否见一见她?” 二皇子的话是真是假,见到许莹便知晓了。 二皇子回道:“许姑娘已被我送回和都了,如今只有她的家人知晓她还活着。若你们无其他事,就别打扰她了,万一暴露了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 二皇子好似也在防着她们。 沈支言起身道:“今日多谢殿下将事情说清,我等也不好在此多加打扰,先行告辞了。” 二皇子见她们要走,也未挽留,起身道:“我送送二位姑娘。” 二皇子举止间尽显儒雅,大度从容的气度,旁人难以企及。 沈支言与江义沅离开酒楼,上了回府的马车。江义沅道:“二皇子实在聪明,说话滴水不漏,只是我们未见到许莹也无法判断真假。等我回去后,便派人去和都一趟,看看能否寻到许莹。” 沈支言点头应着。 江义沅又沉吟道:“还有那枚虎纹纽扣,方才我已问过小男童,他说东街见到的男子,就是二皇子身边的赵陵。若赵陵身上有虎纹标志,那么去铁匠铺订购虎纹纽扣的可能就是他。” “可二皇子说那盗贼是他从街上随手抓来的,若真是随手抓的,身上怎会掉落虎纹纽扣这么标志性的东西?除非是二皇子当场就将纽扣给了他,但目的是什么呢?真是奇怪的很,我越想越觉得不对。” 沈支言也道:“方前听薛召容说,曾在大理寺见过这样一枚虎纹纽扣,好似是西域人掉落的,但是没有确切证据。不过能够看出,此纽扣非同一般。姐姐可再继续追查下去,希望能尽快查明真相。” “好。”江义沅握住她的手,换了话题问她,“你和薛召容很快便要成婚了,筹备得如何?” 说起这事沈支言笑回道:“基本已准备妥当,届时姐姐多请些朋友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江应援点着头:“没问题。府邸设在了何处?” “听薛召容说,暂时住在东院里。” “妹妹,亲王府并非一般的地方,日后你嫁过去,或许会颇为辛苦。但姐姐希望你能坚强些,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告知我,姐姐定会站在你身边,好好保护你。若是薛召容欺负你了,你也要告诉我,届时我会替你出气。” “只是亲王府的薛亲王与薛廷衍二人不简单。你过去之后,要与阮姑姑多走动,她为人很好,我们又是一同长大的,相信届时她会好生照应你的。” 沈支言听着义沅姐姐的关怀,心里暖暖的,搂紧她的胳膊,把头枕在她肩上,笑回道:“姐姐就是好,姐姐放心,妹妹知道该怎么做。” 江义沅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问道:“有没有想吃的?路过街头买一些。” “我想吃蜜糖。” “好,姐姐给你买。” 沈支言一回到府,母亲便把她拉到了前厅,说有几位亲戚过来送礼,让她过去说说话。她与亲戚们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开始心不在焉,一直惦念着薛召容。 到了晚上,她派人去亲王府里找薛召容,结果连亲王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后来她又去问父亲与兄长,父亲与兄长皆说这几日未曾见过他。 翌日,父亲从薛亲王处打探到消息,说是薛召容因翰林院公务繁忙,暂居院中不便见客。沈支言听罢,心中却隐隐不安,总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转眼又过去一日,距大婚之期仅剩八日。婚期迫在眉睫,却仍寻不见新郎踪影。 父亲下朝归来,面色凝重地道:“今日朝堂之上,皇上新封了太师。” “新封了太师?是谁?” “薛廷衍。” 薛廷衍?沈支言简直不可置信。 岳名堂着火一案尚未了结,薛廷衍罪责在身,怎会突然加官进爵?纵使薛亲王手眼通天,也断无这般能耐。更令她不平的是,当初是薛召容亲手将前任太师拉下的马,合该他来坐这太师之位,即便他坐不了也不可能是薛廷衍。 她既担忧又气愤,急忙命人去翰林找薛召容,结果只得来“机密要务,闭门谢客”八个字。 春长渡 第66节 这敷衍之词更添她心中疑虑,她辗转反侧一夜后,翌日一早就约见了二皇子。 二皇子看到她开口就问:“沈姑娘可是要归还玉佩?” 沈支言摇头道:“玉佩我已找到,但是暂不能归还殿下,我想请殿下帮我一个忙,事成后,我定会还给你。” 二皇子未料到她还有条件,笑了一声道:“好,你说。” 沈支言:“请殿下设法撤掉薛廷衍太师一职。岳名堂一案还未了结,薛廷衍就做上了太师,着实令人不服。况且当初是薛召容揭发的严太师,这功劳合该是他的。无论是能力还是人品,薛廷衍都不及薛召容。” “我知道那块玉佩对殿下来说很重要,听闻可以掌控西域密毒和兵器库。若是殿下能够助薛召容坐上太师,我一定会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第47章 第47章“婚事照旧。” 助薛召容坐上太师? 二皇子闻言,眸色微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也掠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幽光。沈支言被他这般神色搅得心头微乱,愈发觉得此人深不 可测。 先前沈支言已辗转思量了一整夜。薛召容如今的处境,她再清楚不过,单凭一己之力,如何能与薛廷衍抗衡?更何况薛亲王强势专横,偏心至极,就连她的父母都难以插手,外人更是无从置喙。 这般情势下,唯有另寻出路,为薛召容谋一个足以倚仗的靠山。 而这靠山,须得是能彼此借力、互惠互利之人。思来想去,满朝之中,唯有二皇子堪当此任。 近来沈支言暗中观察,虽不敢断言二皇子品性究竟如何,但此人城府虽深,却非穷凶极恶之徒。即便猜不透他心底谋算,至少明面上尚有合作之机。毕竟,二皇子所求,无非是东宫之位,乃至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自古以来,皇权之争便是血雨腥风,成王败寇,从无退路。当年薛亲王与今上相争,何等惨烈?便是三皇子,也曾兵临宫门,眼见大势将成,却终究功败垂成,命丧黄泉。 这至尊之位,向来由白骨铺就,唯有心狠手辣、谋略过人者,方能踏着尸山血海,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而今局势微妙,二皇子频频现身朝堂,言行举止间锋芒渐露,显然已有所筹谋。观其对将军府与太傅府的态度,更是心思深沉,绝非无的放矢。 皇子若想成事,必得笼络重臣,培植亲信。倘若让薛廷衍稳坐太师之位,只会令亲王府如虎添翼,于二皇子而言,反成掣肘。 若能助薛召容取而代之,使其与二皇子结盟,两相借力,未必不能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这盘棋局,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既然已行至此处,便再无回头之路,唯有执棋落子,搏一条生路。 二皇子眸光微转,落在眼前这看似柔弱实则心思玲珑的女子身上,唇角噙了抹意味深长的笑:“果然,聪慧之人总爱同聪慧之人打交道。薛召容能得你这样的贤内助,倒真是他的福气。” 他指尖轻叩案几,语气悠然:“薛召容我亦有所耳闻,在亲王府中活得不易,空有满腹韬略,却生生被压作他人垫脚石。倒像头困在笼中的狼,即便被束着爪牙,仍旧掩不住锋芒。若真放归山林必成一头不容小觑的猛兽。” “不过,薛廷衍终究是他嫡亲兄长。即便我能助薛召容登上太师之位,以薛亲王对长子的偏宠,怕也不会善罢甘休。倒是你方才提的以玉为契,颇合我意。只是……” 他看着沈支言,带着几分审视:“这等要事,不该由他亲自来与我商议吗?你虽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终究名分未定。这般越俎代庖,就不怕......折了他的颜面?” 二皇子看人时,目光直直望进人眼底,似要将人心思洞穿。 沈支言指尖不自觉攥紧袖口,却仍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声音清冷:“殿下多虑了,此事不劳您费心。今日我来,只问您一句,这交易,做还是不做?” “玉佩在我手中,是我在同您谈条件。若您应下,我们各取所需。若您不愿,那这玉佩的归宿,可就难说了。” “若哪日李贵妃寻上门来,硬要将它夺走,我一介弱质女流,又能如何?” 好一个一介弱质女流,二皇子低笑出声,执壶斟了盏新茶推至她面前:“沈姑娘好伶俐的一张嘴。这交易,本殿应了。不过......” 他眸色渐深,似笑非笑:“我最多能助你们将薛廷衍拉下马。至于薛召容能否坐上太师之位,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但我有个条件。” 他忽而倾身向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日所言之事,包括西域密毒与兵器库,你一个字都不许泄露。否则你和薛召容以后是生是死我可就管不了了。” “听闻沈姑娘与何苏玄乃表兄妹之谊,似乎还有些剪不断的情分?女儿家最易被甜言蜜语哄骗,若哪日你心一软,将玉佩给了你那好表哥,我岂不是亏大了?” 他竟然知道她与表哥之事。 沈支言抬眸直视他,轻笑一声:“殿下多虑了,我行事向来言出必践。此事既已说定,殿下就别扯无关紧要之人了。” 无关紧要之人,二皇子不由低笑:“我见过的闺秀不知凡几,个个对我恭敬有加,如沈姑娘这般性子的,倒是头一个。” 沈支言勾了下唇角:“哦?殿下不是说,连许莹姑娘都敢与您争执么?怎么到了我这儿,反倒成了稀罕?” 她行了一礼:“时辰不早,就不与殿下多言了。若有事相商,差人往太傅府递个信便是。” 二皇子起身相送:“本殿送送沈姑娘。” 沈支言没做声,刚行至门前,忽听他道:“待你与薛召容大婚那日,可愿邀我讨杯喜酒?” 沈支言拒绝道:“怕是要辜负殿下美意了。既要做交易,还是少些往来为好,免得惹人猜疑。” 二皇子吃了个闭门羹也不以为意,依旧送她出了门。 沈支言回了太傅府,刚踏入府门,便见阮苓提着裙裾匆匆迎来。 少女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未及迎上便急声道:“姐姐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薛二公子与鹤川?自那夜赏灯会后,竟再寻不到他们踪影。” 那夜火树银花下,鹤川执伞为她挡去纷扬的花火,温厚的掌心始终虚护在她身后。这般被妥帖呵护的滋味,是她在沈支安身上从未体会过的。 “姐姐不知,鹤川待我极好。不像我追着支安哥哥跑,却总也够不着。”阮苓指尖无意识抚上鬓边那支鹤川赠的珊瑚簪,却又怅然若失地垂下眼帘,“可这般好光景才几日,人又不见了。上回这般不告而别也就罢了,如今你们婚期在即,总该知会一声。” 沈支言望着阮苓眼底晃动的波光,心下暗叹。这丫头怕是尚未察觉,自己提起鹤川时,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她轻叹道:“我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若非紧要之事,他们断不会这般不告而别。” 阮苓急得绞紧了手中绢帕:“可姐姐,再有五日便是大婚之期了,哪家新郎官会在这当口不见踪影?那日鹤川说过,他们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我真怕他们有个三长两短。” 她喉中酸涩难言,想起上次见时,薛召容腕间还缠着渗血的纱布,鹤川腿伤初愈就又一瘸一拐出了门。 沈支言如何不知这小女儿的心思?抓起她冰凉的手柔声道:“妹妹莫急。我父亲与兄长已派人去寻了,想来很快便有消息。待会我就去趟亲王府,问问薛亲王,大婚在即,再有要事,总该让我见他一面。” 阮苓伏在案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描着茶盏纹路,闷声道:“也只能如此了。姐姐,我原以为遇上鹤川是桩幸事。可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当真害怕。若往后都要这般提心吊胆地等着,我可不愿意。” 依阮苓的性格,宁愿错过这段姻缘也不会过憋屈生活。 沈支言在心中轻叹,前世,那些独守空闺的漫漫长夜,每每见到薛召容归来时衣襟染血的场景,至今想起仍觉心悸。她攥紧了手中罗帕,轻声道:“我明白的。” 这世道便是如此,想要挣出一条生路,少不得要拿命去搏。薛召容此番突然消失,定又是接了凶险任务。只是他总这般独自扛着,连句交代都没有,她既担心又生气。 送走阮苓,娘亲将她叫到房间里,蹙着眉头问她:“言儿,怎么了?眼睛怎么红成这样?” 娘亲心疼地拉她坐下:“你老实告诉娘,这些日子薛召容为何总不见人影?就连纳征之礼都是管家代劳的。” 沈支言垂眸盯着裙裾上颤动的流苏,喉间发紧。母亲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手指。 她默了会,轻声道:“娘亲不必太过忧心,他定是有要事在身。您放心,婚宴必会如期举行。”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无甚把握。 娘亲不住叹气,嘱咐了她很多关于婚后生活的话。 及至暮色四合,她想着薛亲王该是下朝 时分,便去了亲王府。 重生以来头一回来到这王府门前,朱漆大门紧闭,鎏金兽首衔环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她仰望着那巍峨的门楣,心绪翻涌难平。 门房待她自报家门后匆匆进去通传,不多时折返回来,说王爷不在府中。 沈支言心中沉闷,王爷在否,门房岂会不知?方才分明是进去问过,显见是薛亲王有意回避。这般遮掩,必是知晓薛召容下落。 “可知王爷何时回府?”她问道。 门房正要作答,忽见薛廷衍自院内踱出。锦衣玉带的公子见了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沈姑娘,当真是巧,竟在此处相逢。” 沈支言冷冷瞥他一眼,转身欲走。薛天衍却快步拦在前头,似笑非笑道:“听闻姑娘要与舍弟成婚,当真是可喜可贺。只是没想到沈姑娘这般果决,眼见我被押走,转头就另许他人,连等都不肯等一等。” 沈支言闻言冷笑。 等?等他? 她不愿与他纠缠,却听薛廷衍又道:“东院那婚房原是父亲为我布置的,一应陈设皆按我的喜好置办。如今归了薛召容,往后你们住在里头,处处可见我的影子。二弟夺我婚约,未婚妻转嫁胞弟,倒也算是一段……奇缘佳话?” 薛廷衍故意的。 沈支言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薛大公子此言何意?当初若非你暗中作梗,我何至于与你定下婚约?从头至尾,我心心念念要嫁的,唯有薛召容一人。与你那段荒唐婚约,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 她抬眸直视薛廷衍:“后来能改了婚书,那是老天开眼。而你被皇家问罪,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薛廷衍没料到她言辞这般锋利,脸色骤然阴沉,随即又扯出一抹冷笑:“沈姑娘,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官拜太师,位列三公,你见了我,也该跪地行礼,尊称一声‘太师大人’。” 沈支言见他这副嘴脸,心中愈发厌恶。从前他好歹还装得温润如玉,如今一朝得势,竟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她冷眼扫他,再不多言,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薛廷衍见她如此倨傲,不禁冷哼一声。 及至婚期前两日,沈贵临终是坐不住了,携着女儿直奔清王府。这一回,沈家举家出动,就连刚从外头赶回来的沈支禹也一道跟了去。 妹妹的终身大事,如今新郎官杳无音信,教人如何不急?更蹊跷的是,亲王府那头竟连个说法都没有。 薛亲王本不欲相见,可见沈家这般阵仗,只得将人请进了前厅。侍女们奉上香茗后悄然退下,偌大的厅堂里只余薛亲王一人面对着沈家众人。 青瓷茶盏中热气袅袅,却化不开满室凝滞。沈夫人攥着帕子,沈贵临面色沉郁,就连向来沉稳的沈家兄长也蹙紧了眉头。 薛亲王端坐主位,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着,一声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沈贵临眉头紧锁,面色沉沉地望向他,道:“王爷,后日便是大婚之期,可到如今,我们连新郎官的面都未曾见着。您说他去了翰林院,可我们遣人去问过,翰林院上下竟无一人知晓他的去向。纵有天大的要事,也该让咱们这些当事人知晓他的去向才是。如今婚期在即,却连人影都不见,还要如何成婚?” 薛亲王没说话,他原想着,西域战报传来,说薛召容骁勇善战,不日便能平定叛乱,届时赶回京城完婚正好。谁知西域战事胶着,至今未决。此刻面对沈家众人的质问,他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茶盏中的龙井早已凉透,映着薛亲王晦暗不明的神色。他沉吟片刻,难得放缓了语气道:“太傅且宽心,召容确有要务在身,不便相见。但本王担保,这婚期定能如期举行。府中一应事宜皆已安排妥当,连婚房都收拾齐整了,断不会误了吉时。” 沈夫人这几日本就心神不宁,闻言更是按捺不住:“王爷让我们等,可要等到何时?召容那孩子素来行事出人意表,可如今婚期在即,却连个踪影都不见。若这婚事当真办不成,不如早些言明。” “我们沈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容不得女儿这般被人轻贱。当初是因着什么才定下这婚约,王爷心里最是清楚。如今你们父子这般推诿,将我们女儿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可曾想过我们为人父母的心情?” 厅内烛火摇曳,映得众人脸色明灭不定。 沈夫人继续道:“我们沈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小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不图她嫁入高门显贵,只盼她能平安喜乐地过这一生。” “生在这样的人家,她没得选,为了两家的前程,不得不应下这门亲事。可王爷,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薛亲王被这番话说得面色微变,羞煞不已。他何尝不知此事是他们理亏?可如今人都堵到府上了,总要给个交代才是。 他静默片刻,终是轻叹一声:“不如将婚期延后数日可好?届时定当风风光光地将沈姑娘迎娶过门。” 沈贵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王爷,你我相识十余载,当知我的脾性。素日里能忍则忍,可今日这事,过分了。” “后日便是良辰吉日,街坊四邻、亲朋故旧皆已知晓。如今您轻飘飘一句延期,教我们沈家的脸面往哪儿搁?更何况这婚事岂是儿戏?当初我们费尽周折才让两个孩子定了亲,为的不就是让他们往后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如今您说改就改,说推就推,我只问您一句,薛召容他此刻究竟身在何处?所为何事?” 沈贵临所言不差。这些年,薛沈两家荣辱与共,沈贵临性情温厚,与王爷更是莫逆之交。若非如此,两家也不会结下这般深厚情谊。今日沈贵临震怒,实属情理之中。 薛亲王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疲惫:“此事眼下实在不便相告,还望沈大人莫要声张。本王保证,这门婚事必不会作废,两个孩子终会完婚。” 春长渡 第67节 他想了想:“不如……暂且推迟两月可好?你我相交多年,还望沈大人看在往日情分上,给本王几分薄面,也给他一个机会。” 沈夫人闻言,终是忍不住了:“王爷膝下无女,自然体会不到为人父母的心焦。若薛家当真不愿结这门亲事,不如就此作罢,两家说开便是。倘若薛世子行事如此诡秘,连去向都不肯明言,我女儿嫁过去,又岂能安稳度日?” “王爷说的轻巧,推迟两月?可这两月里,我们连薛世子的面都未必见得着。您倒是说说,他究竟去做什么了?非要再等两个月不可?即便我们愿意等,可等来的会是什么?还能否等来一个完好无损的薛召容?” “咱们都是官场沉浮多年的人,今日索性把话挑明了说。谁不知道薛召容这些年都在为亲王府做什么?那孩子性子深沉,寡言少语,自幼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大事小事您都差遣他,偏他又没娘亲疼着。” “如今好容易熬到能成家的年纪,遇上个知心人,眼瞧着就要有自己的小家了,可人却不知所踪了。” 她越说越激动:“谁家舍得把闺女许给这样行踪不定的郎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我们沈家绝不会让女儿受这份委屈,眼下尚未成礼,退婚还来得及。” 退婚? 薛亲王闻言沉默良久,见沈家众人态度坚决,正不知如何转圜。忽听得门外侍从通传,说是薛廷衍求见。 薛亲王出了房间,不多时便领着薛廷衍折返。 薛亲王与薛廷衍甫一落座,父子二人面上便显出几分异色,看得沈家众人心头惴惴。 片刻静默后,薛亲王忽而轻笑一声,语气陡然和缓下来:“此番廷衍能入主太师之位,于我们亲王府与太傅府皆是莫大的助益。这太师之位,原不是寻常人能坐得的。廷衍自幼便比召荣懂事许多,无论是才貌品性,样样出挑。当初定亲时,也是瞧着与沈姑娘极为相配。” “如今他既得太师之位,往后前程自是不可限量。莫说继承亲王府,便是更上一层也未可知。这般志向远见,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得不叹服。” 薛亲王突然捧自己的儿子,挺让人膈应的。 他继续道:“若沈姑娘嫁过来,本王担保必不会亏待于她。既然召荣一时半刻回不来,这婚事......不妨稍作变通。” 变通?意思是再换人? 他话音甫落,满室寂然。 此刻沈家众人算是看清了薛亲王的嘴脸,他竟想要李代桃僵,让薛廷衍顶替弟弟迎娶知言。当真是将他们沈家女儿当作可以随意置换的 物件了。 薛廷衍朝沈家二老深深一揖,唇角噙着温润笑意:“伯父伯母容禀,先前因小侄一时不慎,致使与言的婚约作罢。后经查证,那场火事竟是有人蓄意纵火,才害得小侄被困宫中。” 他眸中泛起痛色,声音低沉:“彼时被困深宫,日夜难安。每思及与支言婚期将至,却不得相见,便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看向沈支言,眼中尽是诚挚:“她的一颦一笑,总在眼前挥之不去。廷衍自幼谨守礼法,从未与女子有过牵扯。那日初见她,便觉惊为天人。后来蒙两家结亲,更是喜不自胜,只道是三生有幸。”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岂料天意弄人,竟错过良缘。这些时日,每每思及,便是痛彻心……” “你闭嘴吧。”沈支言终是听不下去了。 她起身对薛亲王道:“婚事照旧,即便薛召容不能亲至,我与他的婚礼也要如期举行。” 她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笺递到薛亲王面前:“这是我的要求,上面写的每一条,王爷都必须答应。” 第48章 第48章“小姐!迎亲的仪仗到府…… 沈支言毫不畏惧,直接用了“必须”二字。薛亲王眸色骤然一沉,目光掠过她紧攥的纸笺。 “王爷。”她迎上那道凌厉的视线,“薛召容亦是您的骨血。可您偏心至此,便是外人都瞧得分明。纵是再偏宠,岂能拿儿女姻缘作儿戏?您贵为亲王,在朝堂是万人敬仰的贤王,在民间是百姓称颂的贤德,如何能这般轻贱他人婚姻,罔顾人伦?” “我知道,您此番派薛召容去的定是九死一生的险地。既为朝廷效力,本也无可指摘。可如今他生死未卜,您竟急着更易婚约……” 她声音陡然一哽:“这世间,哪有为人父者会在儿子尸骨未寒时就说出这种话。除非不是亲生骨肉,否则臣女实在想不明白。” 她说到此,心口一阵发堵,替薛召容委屈得厉害。前世今生,他都是这般处境,叫她如何不痛? 话音落下,屋内静得骇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薛廷衍眉头紧蹙,冷声斥道:“沈姑娘,我们好言与你商议婚事,你怎敢如此无礼?你可知道眼前的是谁?这可是王爷!” “是王爷又如何?”沈支言冷笑一声,“难道因为是王爷,便能肆意妄为了吗?正因他是王爷,是万民表率,更该明事理、知进退,岂能做出这般凉薄之事?若连自己的骨肉都能如此狠心对待,那对旁人呢?对天下苍生呢?” 薛廷衍见她仍是这般强硬姿态,眸色骤冷:“沈支言,你别不知好歹。” 沈支言冷冷扫他一眼,眸中尽是讥诮:“你且闭嘴吧,这馊主意究竟是谁出的,你我心知肚明。” 薛廷衍被她这般直白的话语刺得脸色发青,厉声道:“沈支言,你莫要欺人太甚,这桩婚事本就是我与你的婚约,后来被薛召容横插一脚,如今你倒怪起父亲来了?说的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你这般没规没矩,还未过门就敢如此放肆。” “薛大公子。”沈贵临猛地站起身来,面色阴沉如水,“这婚事既已谈不拢,那便即刻作罢。莫说是大公子,便是二公子回来,这门亲事也再无转圜余地。若王爷觉得退婚有损颜面,非要问罪我沈家,那便尽管治罪。横竖在王爷眼里,我们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高兴时赏个笑脸,不悦时便可随意打杀。但今日我沈某斗胆说一句,为人处世,总要留几分余地。若连家事都处置得如此不堪,又谈何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他说罢攥紧沈支言的手腕就要往外走,沈家众人纷纷起身相随。 薛亲王见势不妙,急忙起身挽留:“太傅且慢,诸位莫要动怒,且坐下慢慢商议。” 他面上堆起几分勉强的笑意:“方才确是本王思虑不周,一时情急才想着更换婚约,倒是忽略了沈姑娘的感受。” 他轻叹了口气,语气放缓道:“太傅莫要动怒。廷衍这孩子也是一片痴心,又恐他弟弟......回不来,反倒辜负了沈姑娘,这才想着应下这门婚事。既然沈姑娘执意要等召容,那婚约便照旧。” 横竖都到这个节骨眼上,若因这等事与太傅府闹僵,对谁都无益处。 他说罢,接过沈支言那张纸笺,垂眸细看,只听沈支言道:“其一,我与召容的婚房需设在亲王府外,另赐府邸。眼下婚期在即,可暂居我太傅府陪嫁的别院。成婚后,王府不得干涉我们夫妇起居。” “其二,望王爷日后给予薛召容应有的尊重。凡有差遣,须得先问过他的意思,不可再如从前那般随意指派。” “其三,我不求王爷对他另眼相待,但求功过分明。属于薛召容的军功政绩,决不允许旁人冒领。这世道,原该是谁的本事谁得赏,若只会靠着父辈荫庇抢夺他人功劳,即便坐上高位,又能坐得了几时?” 很显然她在讽刺薛廷衍。 薛廷衍被她这番话说得脸上青白交加。 沈支言继续道:“其四,东街那两处钱庄,还请王爷归还薛召容。听闻那原是王妃留下的产业。王妃生前共有四座钱庄,如今却尽数落在他人手中。” 她抬眼直视薛亲王,声音陡然转沉:“至少该让王妃在天之灵知道,她的儿子不至于连母亲留下的体己都保不住。这世间做母亲的,总盼着孩儿能得些念想。” 薛亲王握着纸笺,这四条要求,条条犀利。尤其是第一条,搬出亲王府。满京城谁人不知,他薛亲王最恨子女离心?他曾当着宗亲的面放话,纵是死,薛召容也得死在亲王府的屋檐下。 虽先前薛召容出征西域前,他确实松口允诺过婚后可另立府邸,但那是要看他此番差事办得如何,更要由他这个父亲亲自安排。哪曾想这尚未过门的儿媳,竟敢当面提出这般要求。 尤其是钱庄之事,人还未进门,就敢伸手要产业? 薛亲王尚未发作,薛廷衍已按捺不住冷笑出声:“沈姑娘好大的口气!凭何要我父亲应你这些条件?那钱庄本就是我名下的产业,这些年我苦心经营,怎可随意让人。” 沈支言连眼神都未给她一个,只定定望着薛亲王:“王爷是明白人。这些条件,换薛家满门清誉,不亏。” 薛亲王深深凝视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原以为薛召容会钟情于温婉贤淑的闺秀,却不想竟选了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更令他意外的是,连沈太傅都不敢提的要求,她竟敢一口气列出四条。 “沈姑娘。”薛亲王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森然寒意,“莫不是觉得我亲王府太好相与?他们母亲去得早,是本王含辛茹苦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如今到了成婚的年纪,倒要让你一个小丫头来教本王如何做父亲?” 殿内气氛骤然凝滞,连侍立的仆从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说起这个,沈支言想起那个走在刀口上满身是伤的人,眼眶倏地红了:“王爷说含辛茹苦将他养大?那您可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没有母亲护着,没人疼没人懂,丧母后他最需要父亲关怀的时候,您可曾给过半分温情?小时候由着旁人作践也不曾为他撑腰,十几岁就被您派去执行那些要命的差事,哪次回来不是遍体鳞伤?最重那次昏迷三个月,连个端药的人都没有,而您这个做父亲的......” 她喉头哽咽得厉害:“儿子都快死了,您就不曾心疼过吗?这般行事,叫人如何相信您是他的亲生父亲?”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您却把他当作刀剑般使唤。他也曾盼着能像寻常孩子那般,得父亲一句夸赞、半分疼惜。您待薛廷衍如珠如宝,待他却连府中下人都不如,叫人如何不疑心你们并非血亲?” “这些年他立的战功、攒的政绩,哪样不是被薛廷衍顶了名头去?王爷看着两个儿子这般不公,心里就当真痛快?若换作是您,辛苦挣来的前程要拱手让人,该是何等滋味?” 她不禁苦笑:“我实在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能让您厌弃至此。上回他从西域回来,头部重伤险些丧命,可曾见王爷过问半句?还有那位整日把兄弟情深挂在嘴边的兄长,可曾去瞧过一眼?” 她说着说着,含在眼眶里的泪水落了下来:“没有利用价值时便弃如敝履,需要时又召之即来,你们究竟把他当什么?” 这些日子积压的情绪在此刻决堤,让她骤然明白,原来薛召容早已在她心底扎根。起初或许是怜他处境艰难,敬他铮铮傲骨,觉得与这般人物共度余生也不算委屈。可如今才惊觉,哪是什么权衡利弊?分明是情根深种而不自知。 她抬手抹去泪水,只觉心如刀绞,这些日子她几乎魔怔了一般,寻遍各处都寻不到人。或许,他真的回不来了。可即便如此,她也要为他争个公道。 这份蚀骨之痛近日日夜折磨着她,多少个清晨,她望着院门出神,恍惚间总觉得下一刻就会看见他风尘仆仆的身影。 他就像风雨中飘摇的野草,被命运反复摧折却仍倔强地挺直脊梁。 前些日子那个噩梦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梦里她凤冠霞帔站在喜堂上,红烛燃尽都等不来她的新郎。 这二十多个日夜,她心里总揪着隐隐的不安。今日听薛亲王说要再将婚期推迟两月,她更是慌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险境,要让他再涉险六十个日夜?她不敢细想,这两个月里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 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她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或许在王爷眼里,这些都是理所应当。可你们永远不会明白,一个人在绝境里有多渴望得到半分温情。您可以不爱他,可至少......至少该给他应有的尊重。” “这些年他可曾违逆过您半句?您交代的差事,哪件他不是拼了命去完成?即便最后功劳都归了旁人,他可曾闹过?” “他这样咬牙硬撑着,不过是想求个家罢了。在他心里,这世上最亲的......不过是你们两位血脉至亲啊。”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寂静的厅堂里。薛亲王面色微变,扶着桌角的手不自觉收紧,那双向来威严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沈支言泪眼朦胧,声音却愈发清晰:“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家的温暖,一份最寻常的疼爱。在他单纯的心思里,从未想过这世道竟能凉薄至此。” 她苦笑:“说来惭愧,从前我也曾漠视过他的真心。如今才懂得,将别人的赤诚捧到眼前却视而不见,该是多伤人的利刃。” “我虽未为人父母,却也明白何为承欢膝下。我父母待我与兄长,从来都是同等珍视。我原以为天下父母皆是如此,直到遇见薛召容,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偏心的父亲。更没想到还有这等厚颜无耻的兄长,坐享其成却毫无愧色。” “今日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臣女不怕王爷治罪,更不怕得罪谁。我现在只求他能平安归来。” “那日,他抱着大哥的孩子,问我往后想要几个孩子。我说都好,他说会尊重我的意思,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做最公平的父母。” 这声“公平”像把刀子,狠狠扎在薛亲王心口。 “王爷可知,您这般待他,让他连为人子的尊严都没有了。希望在他还唤王爷一声父亲的时候,能给他留些体面。” “后日的婚礼,便是他回不来,便是只剩牌位,我也要嫁他。” 话音落下,房间里寂静无声。 或许,她与薛召容就像天上的参商二星,若强要相守,反倒要遭天谴,受尽世间苦楚。既然命数难改,倒不如拼死一搏。若真有来世,但求阎王爷开恩,莫要再叫薛召容投生在亲王府了。 说完这些,她浑身气力仿佛被抽干,颓然垂首。衣袖早已被泪水浸透,单薄的肩头仍在不住地颤抖。 这世上无人知晓,薛召容这一生,原是这样苦。好在如今,终究还有她沈支言,懂他的痛,怜他的苦,愿与他携手共度余生。 屋内静了许久,终是母亲先动了步子,执了帕子轻轻替她拭泪。母亲虽不知她与薛召容之间究竟经历了什么,却也瞧得出,她一颗心早已系在了薛召容身上。 母亲也落了泪,既为这不公的命数,亦为二人这份痴心。而他们做父母的何尝不希望他们有一个温暖的家。 薛亲王一直默默无语,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薄情寡义。 人终究存着几分良知,末了,薛亲王终是沉沉叹了一声:“好,后日的婚礼照常。我会尽快让他回来与你成婚,若当真……赶不及,我也只能与你说一声抱歉。至于你提的那些条件,我会仔细考量。” “婚期在即,便依你所言,待大礼过后,暂住你所说之地。不过,若我召令,你们须即刻回府。早先我便与他说过,他生是血亲王府的人,死是血亲王府的鬼。此番破例允他出府,已是看在你的情面上。” “父亲。”薛廷衍急急唤了声,“旁的都可依他,唯独钱庄不可,那几处产业孩儿苦心经营多年,岂能轻易相让?” 薛亲王沉声道:“府中钱庄本有四座,给他两座又何妨?况且,这些原就是你们母亲留下的产业,想来她也愿意分。” 薛廷衍低笑一声:“如今父亲当真要认他这个儿子了。” 他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抬眸,只见父亲已经冷眼扫了过来:“出去。” 春长渡 第68节 他连忙低头应了声“是”,匆匆出了房间。 沈支言瞧着这对父子古怪的作态,不禁皱起了眉头,心底忽地浮起一个荒唐念头,莫非,薛召容当真不是薛亲王的亲生骨肉? 若是亲生子,怎会这般苛待?况且他膝下二子,样貌性情皆天差地别,世间哪有父母会将亲生儿子当作牲畜般驱使? 这念头一起,沈支言再抬眼望向薛亲王时,竟在他眼底捕捉到一丝慌乱。然而不过须臾,又恢复平静,低笑一声:“太傅,实在抱歉,让您劳心了。此事既已定,你们且先回去,后日的婚礼,本王自会办得风风光光。” 话虽如此,沈贵临与沈夫人却仍是忧心忡忡。若大婚之日薛召容未能归来,又或是......永远回不来了呢?那他们的女儿岂不是要从成婚头一日便开始守寡? 沈贵临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此事容我们思量一日。我们只盼着成婚那日,能见到个活生生的人来迎娶小女,而非一顶空轿......或是一方牌位。” 薛亲王见他神色依旧郁郁,又宽慰了几句,沈家众人这才离开。 他们回到府中,满室寂然,心中却都压着块石头。三哥终是忍不住,眼眶发红地问沈支言:“妹妹,你对他究竟存着几分情意?竟甘心这般仓促下嫁。若后日他当真回不来......这婚要如何成?今 日你但凡提出退婚,王爷未必不会应允,你怎就这般糊涂?” 她糊涂吗?沈支言原本强忍的泪珠又簌簌落下,哽咽道:“三哥,你不懂......你不懂他这些年过得有多苦,不懂他骨子里有多坚韧。你更不知,妹妹如今......是真心爱他。妹妹只恨明白得太迟。我愿意嫁给他,不管他能否来迎亲,哪怕守一辈子活寡,我也愿意。” 是啊,哪怕守一辈子寡也无妨,从前是她待他太过凉薄,欠他的实在太多。今生若非他这般执着地追求,她怕是永远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三哥闻言默然。爱一个人本该是欢喜的事,怎的到了妹妹这儿,反倒成了剜心蚀骨的痛? 翌日,整个沈府都笼在阴云里,再不见往日笑颜。明日便是婚期,唯有那些送贺礼的宾客还在说着吉祥话。父母兄长强撑着笑脸应酬,眼底却尽是忧色。 沈支言独自坐在回廊下,从晨曦微露等到暮色四合。她不敢动,不敢眨眼,生怕错过那归来的人。 父亲几乎发了疯,遣出府中所有家丁四处搜寻,连西域商路都派人去探,却始终寻不到薛召容的踪迹。 暮色渐沉时,首饰铺子的掌柜突然登门。掌柜从怀中取出个锦盒,笑吟吟道:“姑娘,原不知明日就是您大喜的日子。那日见您二位,还当是多年夫妻呢。” 他小心翼翼打开锦盒,里头躺着薛召容那日为她挑选的玉镯。 沈支言看到玉镯,眼眶倏地红了。 掌柜笑道:“这镯子昨日就完工了,老朽等了一整天,想着您二位会来取,可是一直没人来。后来我才听说明日就是你们的吉期,怕误了大事,特地给您送来了。” 掌柜感慨道:“您家郎君当真难得,不仅生得英俊,待您更是没话说。您看,这儿刻的这句话,老朽瞧着都觉心头一热。” 沈支言已是泪眼朦胧,就着灯光望去,直接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支言,你是我的全部。 不是“唯一”,不是“我爱你”,而是“全部”。 全部。 看到这两个字,泪水再止不住地滑落,颗颗砸在那晶莹的镯面上,碎成一片寒星。 是啊,这世间再无人能让他如此倾心相付。她是他的命,是他的念想,是他风雪中的暖阁,是他漂泊半生终得的归处。 老掌柜见她突然落泪,顿时慌了神:“姑娘可是欢喜得紧了才落泪?明日便是良辰吉日,老朽在这儿给您道喜了。本店经营小店数十载,见过无数眷侣在首饰上刻字,还是却头一回见人刻这般重若千钧的誓言。这位公子,当真是将您放在心尖上疼的。” 是啊,他从前世到今生都把她放在心尖上,是她辜负了他那片痴情。 她拭去泪痕,向掌柜道了谢,指尖轻颤着将玉镯套进腕间。明日大婚时,若薛召容牵起她的手,定能看见这枚镯子,看见她终于将他这份深情,妥帖地戴在了离心头最近的位置。 大婚前夕,她几乎彻夜未眠。才过子时,府上便喧闹起来。丫鬟婆子们匆匆忙忙地张罗着,把她按在妆奁前梳妆打扮。铜镜里映出张苍白的面容,纵使描了黛眉点了朱唇,仍不见半分喜色。 阮苓和江义沅早早便来了,一左一右陪着她说话。说着说着,两人都红了眼眶。 阮苓紧紧攥着她的手:“姐姐,往后咱们还要常来往,永远都是最好的姐妹。” 阮苓唤得凄切,仿佛他这一嫁便再难相见。 向来沉稳的江义沅也湿了眼眶,抓着她的手道:“妹妹,这世上没什么比痛快活着更要紧。记住,无论何时,你身后都有我和阮苓。” 沈支言本就心绪翻涌,被她们这般一说,更是喉头发紧。只能死死咬着唇,将泪意强压下去。 待到凤冠霞帔穿戴整齐,盖头落下那一刻,眼前只剩一片灼目的红。阮苓和江义沅一左一右守在她身侧,谁都不忍离开半步。 阮玉与江砚深邀了诸多好友前来道贺,满堂宾客笑语盈盈。族中女眷不住夸赞,都说新娘子这身嫁衣衬得人比花娇。院里孩童们嬉闹着争抢管家撒的喜糖,小杌子被踩得咚咚作响,倒比年节还热闹三分。 这一夜于旁人不过转瞬,于沈支言却漫长得像过了一世。 外头便响起震天的鞭炮声,吉时已到,杏儿就匆匆跑来,开心地喊道:“小姐!迎亲的仪仗到府门口了。” 第49章 第49章大婚。 杏儿一路小跑着从府门口赶到西厢房,中间大气都不敢喘。她这一声落下,阮苓蓦地站起身来,急声问:“新郎官可来了?” 江义沅也激动地站起了身,沈支言端坐在绣床上,大红盖头下,一双手将帕子绞得紧紧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杏儿缓了口气,连连点头道:“来了来了,是薛二公子,薛二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来的。” 来了? 当真来了? “薛召容来了?”沈支言激动地一把掀开盖头站起身来,满头珠翠跟着晃动,“当真是薛召容?” 期望过大,反而不敢相信了。 杏儿又连连点头道:“千真万确,小姐!是薛二公子亲自来迎亲了。” 他,终于回来了。 沈支言攥着帕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唇角似要扬起却又落下,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整个人轻飘飘的,仿若置身梦中。她颤声问道:“他可还安好?可有受伤?” 可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薛召容? 杏儿见小姐落了泪水,眼眶也开始红了,重重点头道:“小姐放心,二公子很好,骑在马上英姿勃发,可耀眼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支言喃喃着坐回床沿,这才发觉婚服被泪水浸湿了。 她心中翻涌着万般滋味,如今才知,原来带着这样沉甸甸的爱意活着,竟是这般煎熬又甘之如饴。 阮苓几乎喜极而泣:“姐姐可瞧见了?我早说过他们定会平安无事的。昨儿个我还央着母亲带我去庙里上香,那庙里的老和尚亲口说的,薛二公子与鹤川都是福泽深厚之人,定能长命百岁。还说他们命格贵重,将来必能登临高位。姐姐如今可算能安心嫁与心上人了,妹妹很开心很开心。” 江义沅也激动地红了眼,抓起沈支言的手道:“妹妹,放宽心了,好人终会平安顺遂的。” 是啊!薛召容是个好人,是个很好的人。 满室红烛高照,映得婚服上的金线闪闪发亮。 不一会,门外隐约传来喜乐声,沈支言慌忙拭去泪痕,稳住心绪,重新端坐下。红盖头垂落的瞬间,她只觉眼前一片锦绣红光,仿佛往后的日子也会这般红火圆满。 府门外,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排开,十里红妆映得整条街巷喜气洋洋。四邻八舍的百姓都挤在道旁张望,交口称赞着这对璧人。 “亲王公子迎娶太傅千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不是,这般门当户对的姻缘,多少年也难得一见呢!” “你看那新郎官长得真好看。” “新娘子也好看的很,只是以前不是与薛大公子定的婚吗?怎么又成了薛二公子?” “我瞧着那薛大公子没有薛二公子英俊。听闻薛二公子还是个痴情的。” 太傅府门前,沈贵临携夫人与沈家众兄弟等候,远远望见那匹雪白的骏马时,眼眶便是一热。 马上之人一袭大红喜服,金线绣纹在日光下流转生辉,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周遭万物仿佛都黯然失色,唯有那马背上的新郎官,耀眼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沈夫人攥紧了帕子,喉头哽咽。他们盼这个人,当真是盼得望眼欲穿啊。 新郎官翻身下马,朝沈家众人郑重行了一礼,随即便被喜气洋洋的傧相们簇拥着进了府门。 他一路走一路撒着喜钱糖果,金箔银钱混着蜜饯果子落在地上,引得孩童们争相捡拾。 沈家大公子的两个孩子最是活泼,围着新郎官打转,一声声喊着“姑父”。其他孩童见状也嬉笑着跟风叫嚷,一时间“姑父”之声此起彼伏。 说来也奇,时下虽是三伏天时,今日却格外凉爽,微风拂面,倒像是老天爷特意为这桩喜事送来几分清凉。 新郎官行至西厢房前,却见几个丫鬟小厮拦在月洞门外,笑吟吟道:“新姑爷且慢,要见新娘子,须得先过了我们这关。” 原来是要新郎官猜谜对诗,这是闹洞房的老规矩了。 新郎官在门前略作迟疑,几个谜面都应对如流。待进了西厢院门,却又被阮玉、江砚深带着几位公子哥儿拦住了去路。 阮玉执扇轻笑:“要过此门,须得说出新娘子三样喜好才是。” 新郎官闻言微怔,沉吟半晌才道:“爱饮雨前龙井?喜绣海棠花样?常读......”话未说完便被众人哄笑着打断。 “不对不对!看来新姑爷平日还不够上心呢。” 闹得正欢时,杏儿见时辰不早,从袖中撒出一把金叶子。众人哄抢间,总算让出一条小道。 新郎官行至房门前,忽又顿住脚步,手指悬在雕花门扉上,竟有些踟蹰。 “姑爷这是怎么了?”小丫鬟起哄道,“脸都红到耳根子了!” “新娘子等了这许久, 姑爷莫不是怯场了?” 在大伙儿的催促声中,新郎官终是推开了房门。但见满室红烛高烧,锦帐流苏,就连案上的花瓶都映着喜气洋洋的光。床榻上铺着大红锦被,处处透着新婚的喜庆。 房门轻阖,新郎官静立门前,目光灼灼地望着床榻上那道端坐的倩影,却迟迟未动。 沈支言听得动静,指尖将绣帕绞得愈发紧了,心口怦然作响,竟又洇湿了盖头下沿。她几欲抬手掀开这碍事的红绸,好亲眼瞧瞧那人是否安然无恙。 脚步声渐近,一步一步似踏在她心尖上。 较之初嫁时,此刻竟更教沈支言心慌意乱。待那双大红锦靴停驻跟前,她从盖头缝隙里瞧见流云纹的鞋尖,才稍稍放松下来。 她伸出手,可悬在半空许久,对方都没有抓住。 满室寂然,唯闻红烛哔剥。 她轻轻叫了一声:“薛召容?” —— 半个多月前。 薛召容离了京城,与鹤川兵分两路,一路向北疾行。 抵达北境城时,他去了舅舅家。彼时舅父云尧在北境已颇有建树,城中百姓见着都要尊称一声“大人”。 这北境城的人与西域人原是同宗同源,百年前一支往西成了西域部族,一支往北建了这北境城。 两地子民虽血脉相连,性情却大不相同。北境人最是聪慧明理,行事沉稳有度,骨子里透着铮铮傲气,既不任人欺凌,也绝不恃强凌弱,最是讲究规矩体统。 更难得的是,北境城的姑娘们个个明眸皓齿,姿容出众。那通身的气度,带着北地女儿特有的飒爽风情。当年薛召容的舅父奉旨来此办差,就是在城东的茶楼里,遇见了如今端庄大气的舅母。 春长渡 第69节 当时的舅母在北境颇负盛名,不仅生得明艳动人,更是文武双全。她父亲虽只是个县主,却帮着知州将北境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舅舅亦是重情重义之人,待妻子如珠似宝,后来更是为百姓修筑水库,解决了困扰北境多年的饮水难题。 薛召容风尘仆仆赶到时,舅舅云尧见着他先是一惊,随即将他引入内室。北境的风较之中原更为凛冽,进屋后云尧亲自为他拂去肩头尘土,眼中满是激动:“召容啊,舅舅万万没想到你会来。这北境城的风沙是大了些,不过我已命人着手治理。假以时日,定能让这里也变得同江南一般,处处青山绿水。” 云尧说着,眉宇间尽是笃定之色。这些年他在这北地倾注的心血,早已让这片土地焕发出新的生机。 云尧生得龙章凤姿,当年在京城与薛召容母亲并称“双璧”,即便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眉宇间仍可见当年风采。 薛召容郑重行了一礼,道:“舅舅,此番来得匆忙,只带了些中原的土仪,望舅舅舅母笑纳。” 他说罢抬眸,神色肃然:“我此次前来实有要事相求,恐怕不能久留。” 云尧见他神色凝重,眉头微蹙:“召容,究竟遇到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薛召容将父亲欲吞并西域之事都告诉了舅舅,因为赶时间,说话语速都快了许多。他现在必须在北境求得援手后,即刻赶往西域,片刻都耽搁不得。 云尧闻言,沉吟片刻方道:“西域之地,岂是强取豪夺便能轻易收入囊中的?这些年来,北境与西域交手数次。取个首领性命倒非难事,可若要收服西域民心比较难,就连皇上都做不到的事情,你怎么能做得到?” “况且,西域有个规定,须得他们十二部族执掌共同推举新主方可。此番行事,实在太过凶险。”云尧重重拍了拍薛召容的肩头,“即便我调兵助你,也需从长计议。这千里战线,粮草辎重,排兵布阵,哪一样都急不得。” 可薛召容却很急。 他道:“舅舅,我深知此事艰难,但是此次必须成功。我已拟定收服西域民心的计策,若依计行事,胜算颇大。不过,父亲要我扶植他的心腹上位,但我却另有想法。我想让我的人坐上西域首领之位,只是缺个可靠之人。希望舅舅能够借我精兵稳住局势,再派心腹暂代首领之职。” “至于父亲安排的人,我自有法子让他做个哑巴傀儡。待大局稳定,再换我们的人接手。舅舅,西域这块地,我无论如何都要得到,这对我很重要。” 云尧闻言,沉思着。回想他与薛召容上回相见,已是两年前的光景。在云尧记忆中,薛召容这孩子总似困于金笼的猛兽,骨子里透着一股旁人难及的野性。素来敢为天下先,行事每每出人意表,却又总能做得漂亮利落。 自他母亲故去后,原以为这般心性会沦为纨绔,不想他非但未堕青云之志,反倒愈发显出峥嵘头角。 可这般人物,怎就突然要叛出家门?云尧百思不得其解,却见薛召容已然看透他的疑虑。 他沉声道:“我与父亲早已隔若参商。父亲待我,管束之严近乎疯魔,实在非能受。我必须突破困局才能挣得一个好的未来,还请舅舅帮帮外甥。” 他说罢,又深深拜了下去。 云尧望着他这一揖到底的姿势,恰似苍松折腰,分明是谦卑礼数,偏叫人看出三分孤绝傲骨来。 云尧又沉默良久,眸色深沉如墨,忧心道:“那你可知,此举会有什么后果?那人终究是你父亲,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定然会破坏你们父子之情,你想清楚,届时可还留得住半分骨肉情分?” 父子之情…… 薛召容低笑一声,眼底却是一片寒凉:“舅舅,您不明白。我与父亲之间,早已无甚情分可言。父亲待我,比府中下人还要苛刻。我这些年来挣的功绩、谋的出路,最后全落在大哥手里。幼时您也见过,拳脚相加不过是家常便饭。可如今我已及冠,却仍逃不出他的掌控。他逼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将我困在亲王府,半步不得自由。” “现在我要娶妻了,总该给妻子一个安稳的将来。所以这一局,我非赌不可。” “娶妻?”云尧满是惊喜,“你要娶妻了?是哪家的姑娘?” 薛召容回道:“太傅沈大人之女,沈支言。” “太傅的女儿?”云尧略一沉吟,忽而恍然,“可是那个生得玉雪玲珑的小丫头?我与太傅曾有过往来,倒是见过她几回,确实是个灵秀的。你与沈家结亲,确是桩好姻缘。只是,你父亲那边若执意拘着你,确实难办。” 薛召容:“所以我才来恳求舅舅帮我。不过舅舅放心,我既敢来求您,自有万全之策。如今西域之事迫在眉睫,还望舅舅速速拨一批精锐人马助我。” 云尧见他神色决然,终是不忍自家外甥为难,轻叹一声道:“好。我这便去清点人手,再挑些善战的心腹与你。西域风土异于中原,回头我将所知尽数告知于你。只是北境那十二位执掌,需得逐个击破,搅乱其心,方有胜算。” 薛召容一一应下,心中稍定。得舅舅相助,此局胜算便添三分。 一切准备就绪,薛召容率精锐驰赴西域,与鹤川汇合后,二人开始暗中布局。 他先使了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将西域首领诱至荒僻之地,欲合围诛杀。岂料那首领狡黠异常,早有防备,反将鹤川等人困于一座残破佛堂之中。 危急之际,薛召容燃起信号,命北境暗线动手清除西域首领的党羽。然那首领行踪诡谲,神出鬼没,纵使他们折损大半人马,仍未能取其性命。双方周旋多日,竟似困兽之斗,一时僵持不下。 仅仅因为西域首领就让薛召容一行人白白耗费了许多时日。眼见带来的人马日渐折损,他不得不另谋出路,转道去了西域的西凉。 西凉深处藏着一座西域人秘密建造的兵器库。薛召容早先在沈支言那里得了玉佩之后便开始调查,最后查到了这里。 这兵器库藏得极深,几经周折方才寻到。里头刀枪剑戟堆积如山,寒芒凛冽,皆是精铁锻造的上等兵器,专供西域精锐所用。 然而这兵器库中出了内鬼,有人暗中 勾结京城权贵,倒卖军械,中饱私囊。他们行事极为隐秘,交易时皆以暗号为凭。 譬如沈支言从李贵妃处盗来的那枚玉佩,正是接头信物。持此玉佩者,方可进入兵器库与管事商谈买卖 这些暗号皆与接头之人一一对应,玉佩上刻着的字,便是经手之人的名字。 就像曾与二皇子交易的那枚,上头便明晃晃刻着个“盛”字。如此一来,既能辨明身份,又可捏住对方命门,倘若将来有人心怀异志,这玉佩便是通敌叛国的铁证,随时可呈递御前,就叫对方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西域本就局势混乱,朝廷鞭长莫及。这些暗桩仗着天高皇帝远,利益盘根错节,行事愈发肆无忌惮。可若是京中皇子或朝臣胆敢勾结外邦,那便是死罪。 如今二皇子这块刻着“盛”字的玉佩,分明就是与西域密库往来的信物,却不知怎的竟落在了李贵妃手里。 此刻薛召容已然明了,二皇子这是存了勾结西域、谋夺皇位的心思。不过如今这玉佩既已落在他手中,李贵妃与二皇子有何盘算,他才不管,当务之急,是要借这批兵器之力平定西域,更要找到那西域密毒。 薛召容与鹤川马不停蹄赶至兵器库,持玉佩与守库人接洽。那管事验过信物,果然放了行。 一入内,二人俱是心头一震,但见库中寒光凛冽,刀枪剑戟罗列如林,更有诸多奇形暗器陈列其间,有些连见多识广的鹤川都未曾识得。 好家伙!鹤川瞠目结舌,心中嘀咕,他行走江湖十余载,竟不知世间还有这等神兵利器,真是开了眼了。 那引路的西域人将他们带至内室,袖中五指一张:“一千两黄金,这只是交易的敲门砖。” 鹤川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家公子虽是皇亲国戚,可这一千两黄金,一时也未必凑得齐啊! 鹤川尚在震惊之际,却见薛召容神色自若地从怀中取出一张钱庄地契,轻叩案几推了过去:“这是京城汇丰钱庄的地契。若阁下肯将这些兵器借我一用,这钱庄便是你们的了。” 钱庄地契? 那西域管事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这汇丰钱庄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银号,若得此契,何愁财源不竭? 鹤川不禁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家公子,他竟不知公子何时备下这般后手。 薛召容又与对方周旋良久,终是谈妥条件。不仅得了大批精良兵器,更获引荐一批顶尖杀手。这些亡命之徒配上西域利器,当真如虎添翼。 眼见胜券在握,薛召容当即重整人马,再谋良策。那西域首领虽狡兔三窟,行踪诡秘,终究在第五日漏了行迹。 而此时,距薛召容与沈支言的大婚之期,仅剩十日。 十日之期迫在眉睫,却连西域首领的衣角都未能碰到。薛召容眼底布满血丝,几乎昼夜不歇地率人围剿。他像是疯魔了一般,连用膳饮水都顾不上,只提着染血的长剑在人群中厮杀。 鹤川跟随公子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不要命的模样。二人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刀剑之伤数不胜数。可对薛召容而言,这些皮肉之苦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心中唯有一个执念:定要提着西域首领的头颅回京,如期迎娶沈支言。 又鏖战一日一夜,他们终于在一处荒殿围困了那西域首领。奈何对方身边高手如云,皆是西域顶尖的武士。薛召容带着死士们以命相搏,刀光剑影间,鲜血将青草石阶都浸得猩红。 最终,薛召容一剑而过,那西域首领的头颅滚落在地。 这一战,薛召容几乎去了半条性命。臂上刀伤深可见骨,头颅更遭重击数次。厮杀间,他时常眼前发黑,神思恍惚,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执念,硬是撑着一口气,亲手斩下了此人的脑袋。 事成之后,他与鹤川强撑着收拾残局,将自己带来的人扶持为新任首领,又传信请舅舅派人暗中掌控西域局势。 只是那首领毙命当日,西域各处便爆发了大规模动乱。这些部族不知首领死于何人之手,只道有外敌暗中作乱,一时间各部族纷纷举兵,整个西域陷入了一片血火混乱之中。 暴乱之势,犹如野火燎原,再难遏制。 所幸薛召容早有筹谋。他深知西域部族笃信佛法,对僧侣尤为敬重。来西域前,他便暗中安排了一批心腹乔装成游方僧人,混入西域各城讲经说法。 待动乱初起时,这些“僧人”适时出现在街头巷尾。惶惑不安的西域百姓纷纷跪拜祈求,更有甚者恳请僧人们卜算杀害首领的真凶。这些僧众借机宣扬因果轮回之说,将暴乱归咎于“天罚”,又暗示新推举的首领乃天命所归。 偶有清醒者看出端倪,质疑此事蹊跷,却在薛召容暗中部署与僧众的不断游说下,渐渐偃旗息鼓。西域局势竟奇迹般地平息下来。那些质疑之声,终究化作了一声声佛号,消散在袅袅香火之中。 事不宜迟,薛召容当即命人在西域各处兴建寺庙,令那些乔装的僧人广施粥米、义诊施药。待大婚前三日,西域局势总算勉强稳住,只是暗处仍有势力蠢蠢欲动,须得有人坐镇。 奈何薛召容分身乏术,只得再修书请舅舅前来相助。舅舅闻讯既惊且喜,他这外甥不仅斩了西域首领,更在短短时日内稳住大局,实乃大才。当即亲率精锐赶赴西域。 二人匆匆会面,未及细谈,薛召容便翻身上马,星夜兼程往京城赶去。 谁知刚出西域地界,忽闻杀声四起。但见一队黑衣人自山隘间杀出,个个身形如鬼魅,招式诡谲难测。薛召容与鹤川且战且退,终被逼至一处绝壁之下。 望着眼前这些来历不明的高手,鹤川握刀的手已微微发颤。薛召容却冷笑一声:“看来有人,更想要我的命。” 鹤川以刀拄地,抹去唇边血迹,哑声道:“公子,今日怕是要折在这儿了。不过属下倒有个脱身之计,只是得看公子舍不舍得。” 薛召容手中长剑一振,斩落两支暗箭:“你能有什么好计策?无非是想以命换命,趁早死了这条心。” “可您还要回去成亲啊!”鹤川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当年您从死人堆里把我扒出来时,这条命就是您的了。这些年承蒙您以兄弟相待,如今也该还了。” 他踉跄着站直身子,刀锋在月色下泛着寒光:“咱们刀口舔血这些年,公子还不明白吗?您太仁慈了,该狠心时,就得狠心。” 薛召容喉间发苦,唇边却扯出一抹笑:“混账话,你的命从来只属于你自己,这话还是支言教我的。”他手中长剑挽出个剑花,斩落三支冷箭,“你跟了我这些年,哪享过什么福?倒是整日刀山火海里闯。” “你腰间的荷包绣工精巧,是阮姑娘送的吧!既有了心上人,就更该惜命。堂堂七尺男儿,若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得住心爱的姑娘?” 鹤川眼眶微热,哑声道:“好,那便拼了这条命杀出去!”忽又迟疑,“只是公子觉得,我这般粗人,配得上阮姑娘吗?” “配得上。不过……”他反手刺穿一名偷袭者的咽喉,“你若能再上进些,更优秀一些,想必阮姑娘会更欢喜。” 鹤川闻言咧嘴一笑:“好!属下定当奋发图强,做一个更优秀的人。” 二人在这生死关头,靠着这般话语互相激励,刀剑落在身上时,竟也不觉得疼了。 这是薛召容与鹤川生平所遇最凶险的一战。那些黑衣人招式狠辣,招招直取要害,他们应付得左支右绌。更可怕的是对方人多势众,将他们逼得节节败退。 “锵!”一声金铁交鸣,薛召容后背突遭重创。他身形踉跄着连退数步,那西域高手却紧追不舍,寒刃如毒蛇般噬来。 “公子!”鹤川目眦欲裂,却分身乏术。 薛召容被逼至绝境,一刀挥下时,腿部中了一箭,脚下一软,身子向下倒去,只听“哐当”一声,后脑重重磕在了岩石上。 顿时,温热的鲜血顿时顺着他的脖颈淌下,他只觉眼前一片昏黑。他深吸了口气,强撑着想要起身,却觉天旋地转,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鹤……川……” “鹤川……”他嘶哑地唤着,手中长剑仍本能地格挡着袭来的兵刃。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他拼尽力气喊道:“若见支言,让她……退婚……” 退婚。 他话音未落,身影便如断线纸鸢般,坠入无边黑暗。 这一声“退婚”,成了薛召容陷入昏迷前最后的清明。 幼时那场几乎致命的伤害,此刻在混沌中愈发清晰,他分明记得自己被高高举起,又狠狠摔在地上。那么小的孩童,后脑磕在青石板上,鲜血浸透了襁褓。所有人都说他活不成了,可偏偏阎王不肯收他。 这些年他暗中追查,却始终找不到当年下此毒手之人。原以为那次重伤不会留下后患,直到前段时日重生归来,记忆却残缺不全。大夫诊脉时那一声声叹息,他岂会不懂?只是不愿深想罢了。 此刻,重击让旧伤崩裂,鲜血模糊了视线,却撕开了记忆的迷雾。 他素来坚韧,纵使知晓自己脑伤难愈,也从未向旁人吐露半分,尤其是沈支言,他从不在她面前说一声苦,喊一声疼。 只是,大夫曾再三告诫,若再伤及头颅,轻则痴傻失忆,重则当场丧命。可偏偏天意弄人,今朝竟又伤在这要命处。 混战中的鹤川听得那声“退婚”,心头猛地一颤,公子何时用过这般决绝的口吻?那可是他将要娶进家的姑娘。他不敢再想,赤红着双眼回头望去,却见那人额前鲜血如注,踉跄几步便轰然倒地。 “公子!”鹤川痛喝一声。 春长渡 第70节 一柄寒刀正欲斩落,忽闻马蹄声碎,一骑如电自山隘飞驰而来。马上之人银枪横扫,硬生生截住了那致命一击。 那队人马身手矫健,箭无虚发,转眼便将黑衣人团团围住。为首之人一声令下,众武士刀枪齐出,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将奄奄一息的薛召容与鹤川救出险境。 众人将他们安置在一处隐蔽山村,请来当地郎中诊治。鹤川这才知晓,这队精兵竟是薛召容外祖父亲自派来的。 原来舅舅早先察觉薛召容独自赴西域凶险,便修书送往京城。外祖父闻讯大惊,当即调了一批精锐,日夜兼程赶来接应。 “幸好赶上了。”鹤川躺在榻上,看着郎中为自己包扎伤口。他虽浑身是伤,所幸未伤及脏腑,将养月余便可痊愈。可转头望向隔壁床上,却见数名医者围在薛召容榻前,个个面色凝重。 薛召容昏迷了整整一日,鹤川守在榻前寸步不离,连大夫为他换药时都死死咬着唇不敢出声。医者们摇头叹息的模样,让他心如刀绞。 公子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怎么会有人,命苦至此。 鹤川不住叹息。他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街头时以为已是人间至苦,却不想这世上还有公子这般,明明金尊玉贵,却偏要被命运一次次碾进尘埃里的人。 那句“退婚”尤在耳畔。鹤川太明白了,这是公子在放弃自己。若连这点念想都断了,人还怎么活得下去? 他颤抖着取下薛召容腕间的佛珠放在他手里,一遍遍在他耳边说着:“公子,沈姑娘还在等您回去成亲呢,您可要撑住啊!” 可榻上之人,始终毫无反应。 眼看到了吉日,外祖父派来的亲卫护送他们星夜返京。重金延请的御医守在榻前施针用药,终于在翌日晨曦微露的清晨,薛召容醒了过来。 大婚当日。 此时此刻,沈支言凤冠霞帔坐在床前,轻唤了一声“薛召容”。那人好一会方才缓缓牵住她的手。 这一牵,沈支言心头便是一颤。 盛夏骄阳似火,可他的掌心却寒凉如冰,透着一股子不祥的冷意。他牵着她上了花轿,迎亲队伍穿街过巷,十里红妆惹得百姓争相围观。 待行至陪嫁的宅院前,但见朱门张灯结彩,薛亲王携嫡长子并二皇子俱已在座。满座宾客觥筹交错间,唯缺了沈支言那位素来“亲厚”的表兄何苏玄。 婚礼行得顺遂,满座宾朋俱来道贺。待三拜礼成,沈支言便被喜娘搀进了洞房。她独坐喜榻,掌心早已沁满冷汗。 外头觥筹交错声渐歇,房门终于被打开了,熟悉的脚步声停在榻前。 “薛召容。”她轻声唤他。 红绸盖头被金秤杆缓缓挑起。沈支言抬眸望见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泪珠霎时断了线。 她起身扑进他的怀中,哽咽道:“薛召容,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知,我这些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滚烫的泪水浸透他胸前喜服:“我日日怕你回不来,夜夜盼你平安归。薛召容,我好想你好想你。” 她紧紧环住他的腰身不肯松手,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熟悉的心跳声。 她慢慢解开他朱红喜服的衣带,从胸膛到腰腹,一寸寸抚过那些狰狞的新伤旧痕。指尖触及一道较大的刀伤时,她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你又去拼命,你怎么那么傻?你不用那么拼命我们也是可以过得很好的。不是说了吗?以后再也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她凝噎的更厉害了:“其实你也不用这般急着赶回来,在前世,你我就是夫妻了,如今这婚礼,不过是个形式罢了。你不来,我一样会嫁给你的。” 她牵着他的手走到榻边坐下,抬手卸下凤冠,满头青丝如瀑泻落。繁复的嫁衣一件件褪去,最后只余月白中衣。 她吹灭红烛,唯留一盏守夜灯。 她开始脱他的婚服,一边脱着一边道:“那些虚礼,上辈子都行过了,交杯酒也别喝了。你脸色不太好,我们先休息好不好?” 第50章 第50章她便耍赖似的往他怀里钻…… 她去脱他的衣服,他有些慌乱,憔悴的面容偏生被烛火映得熠熠生辉。他一如既往地挺直脊背,清瘦的身姿总叫人觉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可他眼底明明藏着虚弱。 屋内昏昏沉沉,却足以辨清彼此眉眼。她褪下他的大红婚服,抬手捧住他依旧冰凉的脸颊,四目相对。望着望着,眼中便噙了泪。她絮絮说了这许多,可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她带着哭腔叫了他一声,泪水便断了线似的砸在他的衣襟上。她凝噎着道:“无妨的,无妨的......我知道你伤得重,此刻定是昏沉着,以后变成什么样都不要紧,总会慢慢养好的。往后我定好好待你,咱们好好过日子。”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见他仍不做声,起身问他:“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 她慌得厉害,瞧见他眼中那抹忧色与恍惚便心如刀绞。人虽是回来了,魂却不知归未归。 她知道,或许这样的伤势会留下怎样的痕迹,可她不在乎,只要他还能坐在她眼前,只要那口气还在,一切都好。 她走到桌前拿起茶壶,手却抖得厉害,茶壶倾了又倾,盏中始终接不进水,倒将桌案淋得一片狼藉,混着簌簌坠落的泪痕,一滴一滴从桌沿落下。 “沈姑娘。”他突然叫她,她闻言手腕一颤,整盏茶水尽数泼洒在案上。 他,叫她沈姑娘。 果然......果然老天还是没有放过他。恰似天边那对纠缠的星子,若始终不得分离,若命数终究难改,那人便 永远逃不开刀光剑影。 没关系......她在心底反复默念,但是泪水已经浸透前襟,在衣料上洇开大片深色痕迹。 她僵立在案前,背脊挺得笔直,既不敢回首,亦不敢应声。 她静默半晌,他又道:“沈姑娘,可否替我去取些吃食?自醒来便被鹤川拉着成婚,至今粒米未进。” 又是一声“沈姑娘”,生生剜在她的心口上,但他知道饿,总归是好的。 “好。”她应了一声,慌忙拭去泪痕,匆匆去厨房备了滋补的汤羹与饭菜。 不一会,她端着饭菜回来,重新点燃红烛,顿时满室骤亮。烛火摇曳间,她这才真真切切看清了他那双眼眸,虽然依旧好看,却含着三分忧思七分疏离。 他抬眼看她,四目相对间,她话未出口,泪又落了下来。 他见她哭了,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看了看她,抬手替她擦着眼泪:“别哭了,坐下来用些饭菜,这一整日,你定是也饿坏了。” 他的声线,他的语调,分明还是从前的薛召容,可字字句句却透着说不出的陌生。 她仰面望他,见他眸中仍是忧色沉沉,又夹杂几分茫然。 她憋住眼泪,点着头:“好,我们先吃饭。” 她强自按捺心绪落座,可总是忍不住看他,他依旧是那般英挺的轮廓,只是憔悴了许多,好像在强撑着精神。 他执匙舀了勺汤,喝了一口又放下,另取了个青瓷小碗,盛了碗热粥放在她跟前,他虽然没说话,可那关切的动作是那样的熟悉。 她满腹疑问,张了张口,终究化作无声,待他养足精神再说也罢。 她拿起勺子喝了口粥,明明与往常一样的口味,今日她却觉得有些苦涩。 他默默用着饭,胃口好似比以前好的多,也不知多少时日未好好吃一顿饭了。 用过饭后,他的气色稍霁,目光在床榻间游移片刻,耳尖泛红地道:“不如今晚......你睡床榻,我坐着。” 她摇头,抓起他的手道:“这如何使得?既已成婚,自然该同寝而眠。况且你身上还有伤。” “要一起睡?”他整张脸倏地涨得通红,被他牵住的手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眼神飘向门外,讷讷道:“鹤川......鹤川没说要同寝啊!” 鹤川只说让他成婚。 她瞧着他惶惑的模样,柔声问道:“何时回的京?” 他回道:“听鹤川说,是昨日到的。今晨方醒,便被拉着换了喜服。我原有许多话要问他,却来不及说就被送来成亲了。只是他未曾说过,要与新娘子同寝这桩事。” 她听得心头泛酸,轻抚他手背道:“无妨的。我是怕你坐着歇不安稳,才想着让你躺下休息。你若不愿,我断不会勉强。待你大好了,我们再在一起睡。” 她知道,他的意识还未清醒,便强撑着过来成婚。他那伤痕累累的身子里不知藏着多少伤痛,怕是连站着都耗尽了气力。 她又轻声道:“你去榻上睡,我在一旁守着你。” “不能让你一女子坐着。” “那我们一起,你睡里侧,我在外侧。” 他踌躇了一会,见她泪眼汪汪,便点头应下,只是,脸颊红的跟个柿子似的。 她瞧着他这般情态,反倒破涕为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们只是好生睡一觉,明日我再寻鹤川问个明白,可好?” 他应了声,走到榻边褪了靴履,正要躺下时忽又顿住,转头对她道:“还是你睡里头罢。我在外侧守着,免得你跌下去。” 他虽脑子不清醒,但是行为却如往常一样仔细。她不由莞尔,依言脱了绣鞋上了榻。 两人并肩躺下后,烛光晃得他蹙了蹙眉,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起身将红烛吹熄。等到他重新躺回时,她往他怀里钻了钻,伸手正要抱住他,他却不自在地往外挪了挪。 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往后挪动,轻声道:“别退了,再退就要跌下去了。” 他挺住动作,两人僵卧在榻上,锦被间只闻彼此的呼吸声。她怕他掉下去,往里头让了让身子,他便跟着往里挨了挨。 帐中静了半晌,她温声问他:“身上可还疼得厉害?” 他阖着眼应道:“浑身都疼,最是脑仁昏沉,一片空白。” “这次怎么受的伤?” “记不太清了,应该是有人暗杀我,脑袋磕到了什么地方。” “你……不用着急回来的,可以养好伤再回来。” “鹤川说成婚很紧急,让我必须参加。” 她沉默了一会,心口疼的厉害,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锦被,没再做声。不一会,她便听得身侧传来安稳的呼吸声,他应该是睡着了。 她静静躺在他身侧,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一整夜未曾松开,仿佛稍一松手,这人便会消失不见。 翌日,沈支言醒来时,薛召容仍在沉沉睡着。她静静凝视着他沉睡的眉眼,目光掠过他微微颤动的睫羽,最终落在那道狰狞的颈间伤痕上,心头顿时泛起阵阵酸涩。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轻轻翻身,衣襟微敞,露出一片胸膛。她瞧见,愣了一下,动身凑近,指尖挑开他的衣领,只见那心口处横亘着一道狰狞疤痕,周围还散落着深浅不一的旧伤,让人看着心疼。 她眼眶一热,指尖微颤着抚上那伤痕,却忽觉掌心下的肌肤微微一紧。抬眸,正对上他缓缓睁开的双眼。 四目相对,一时静默无言。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面容上。那棱角分明的轮廓镀了层金边,长睫在眼下投落浅浅阴影,随着不甚安稳的睡梦轻轻颤动。 他呼吸比从前轻浅许多,原本如花的唇色也淡了几分,整张脸还有些苍白。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俱是一怔。沈支言的手仍虚虚搭在他心口,他忽而握住那只手腕,轻轻挪开,继而翻身将人按在锦被间。 他眸中犹带初醒的迷蒙,嗓音低哑道:“我不清楚可不可以这样,回头我问问鹤川。” 他言语间透着几分茫然,竟似连成婚之意都未能全然领会。 他只记得醒来时鹤川说过,要赶着去办一桩顶要紧的婚事。他来不及多问,便被侍从们七手八脚套上大红喜服,扶上了高头大马。 从王府到太傅府这段路本不算远。他骑在马上,金灿灿的日头照得身上暖融融的,偏生手脚却冰凉得厉害。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可当喜乐声起,太傅府门前围观的百姓们笑着朝他道贺时,他竟也跟着莫名欢喜起来。 推开洞房朱门,他其实全然不知该做什么。鹤川没教过这些。直到走到新娘子跟前,强撑着用玉如意挑起了那方绣着鸳鸯的盖头。 盖头下是张沾满泪痕的脸。那双含泪的眸子太过明亮,盛着化不开的深情与哀伤。他怔怔地望着,脑中一片空白,心口却疼得发紧。他呆立良久,才见那人缓缓向他伸出手来。他慌乱极了,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春长渡 第71节 拜堂时浑浑噩噩,宴客时更是被鹤川搀着,木然地与宾客推杯换盏。那些面孔分明熟悉,寒暄应对也如行云流水,可偏偏脑中空空荡荡,记不起前因后果。 许是伤势太重,神智尚未清明,才会这般混沌。 此刻她伏在他身上,指尖轻颤着抚过他胸前的伤痕。紊乱的呼吸间夹杂着压抑的哽咽,温热的泪珠一颗颗砸在他心口上,烫得他生疼。 他虽记不得这是何人,可这哭声却莫名揪着他的心。他需要静一静,需要将这一切理个明白。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手臂牢牢箍住那纤细腰肢。 她蜷在他臂弯间,咬着唇不再作声,只余肩头微微发颤。他下意识地轻拍他后背,这般安抚的动作竟做得无比熟稔,仿佛骨子里的本 能。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她起身道:“你且躺着,我去唤大夫来。” “顺道让鹤川进来。” “好。” 她穿上衣服推开门,就见鹤川、阮苓、江义沅并着大夫都在廊下面色凝重地站着。 阮苓红着眼眶唤了声“姐姐”,江义沅一个箭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薛召容怎么样?可还撑得住?” 众人这般情状,想是已从鹤川口中知晓了什么。 沈支言望向鹤川时,正对上对方沉重的目光。鹤川叹息道:“此事终究瞒不得你,昨日情势紧急,未来得及与你分说,我现在都告诉你。” 沈支言强自定了定神:“好。” 鹤川将西域之行的始末娓娓道来,说到薛召容头受重伤时,语气愈发凝重:“当时情形危急,我们只想着尽快赶回来完婚。说来也是我的错,今晨大夫再三嘱咐要他静养,可婚期在即,我怕误了时辰,这是公子的夙愿,我实在不忍耽搁了。公子醒来时记忆混沌,许多事都记不真切。大夫说这是寻常症状,本该好生将养。这一夜我都在忧心,他要如何与你相处。” 沈支言心头骤紧,果然如她所料,薛召容此番受的伤,远比想象中更为凶险。 鹤川见她不做声,低声问:“公子可醒了?我需带大夫进去仔细诊治。” 沈支言点头:“醒了,方才还让我唤你进去。” “好。” 待鹤川引着大夫进了屋,阮苓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姐姐莫要太过忧心,姐夫福泽深厚,这般重的伤都熬过来了,定会无碍的。” 她知晓,若薛召容当真失了记忆,对姐姐而言该是何等剜心之痛。可眼下只能轻声宽慰:“纵使一时记不起来也无妨,来日方长,总能慢慢调养。即便......即便真的想不起从前,你们既已成婚,往后的日子还长。他待你之心,绝不会变。” 阮苓见姐姐眼睛里一直含着泪水,眼眶也跟着红了。她既怕姐姐承受不住这般打击,又忧心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熬下去。 江义沅也温声劝慰:“妹妹莫要太过忧心,既已成婚,往后便是一家人。有病咱们慢慢治,总会好起来的。” 沈支言瞧着二人这般担忧的样子,笑了笑道:“姐姐妹妹,不必为我忧心。他能活着回来,于我已是天大的幸事。你们或许不知,我与他相识的时间,比你们想象的要久得多。曾经是我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如今才明白,我原是这般爱他。只要他平安在我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她原是说笑着的,可话音未落,喉间便哽住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低声道:“说来我该庆幸的。若非遇见他,此刻我或许已嫁作他人妇,过着不知怎样的日子。如今我总算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也待我这样好。两个真心相守的人在一起,再难的日子也能熬出甜味来。” 她说着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老天爷待他太狠,前半生吃尽了苦头。往后我定要加倍疼他,再不叫他为情所困,更不许他再为我涉险。我什么都不求了。只愿与他平安白首,好好过完这一生。” 阮苓听得鼻尖发酸,强忍泪意道:“姐姐这般想就对了。这原就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缘分,能遇见彼此,便是天大的福分。” 正说着,沈贵临沈夫人并着兄长匆匆赶来。沈贵临眉头紧锁:“召容怎么样了,昨日见他神色就不对,我们这一夜都没合眼。” 沈支言温声宽慰:“父亲母亲不必忧心,大夫正在里头诊治。” 大家听闻这话稍稍安心,忙吩咐下人去备些滋补的膳食。 过了许久鹤川才领着大夫从屋里出来。沈支言急急迎上前问道:“大夫,怎么样?” 大夫沉吟道:“依老夫看,公子这症状倒不算凶险。眼下是得了短暂性全面遗忘之症,这类症状多是头部受创后所致,假以时日自会好转。” “不过,经我方才细问,发现公子还患着分离性失忆之症。此症多是心绪郁结所致,会教人选择性地忘却些往事。时好时坏,反反复复,但终归是能治的。” 老大夫见沈支言面色担忧,又宽慰道:“至于那外伤所致的失忆,只要好生将养,按时服药,必能痊愈。夫人不必过忧。” 大夫轻叹一声,又道:“只是公子心结颇深。方才老夫试探着问了许多旧事,他皆能应答,唯独涉及夫人,一问三不知。老夫不知二位之间有何纠葛,但观此症,症结怕是在您身上。” “但不过夫人不必忧心。若能多加亲近,耐心引导,这心障自会慢慢化解。至于身上伤势,公子体质异于常人,旧伤虽多,却愈合得极好。眼下最要紧的是静养,夫人不妨多与他相伴,慢慢开解心结。” 老大夫又叮嘱道:“夫人若知晓其中缘由,不妨循序渐进地说与他听。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初。” “还有,方才诊脉时,公子忽然提起一桩旧事,说是幼时曾有两载光景全然记不得。老朽细问之下,发现此事并非虚言。” “依老夫看,公子儿时怕是受过脑伤。平日里不显,可一旦受了刺激,这段往事便会浮现。如今他又添新伤,两相叠加,难免有些混乱。” “老夫行医数十载,专治此类病症。以公子这般强健的体魄,加之精心调养,定能恢复如常。” 大夫说能恢复,沈支言悬着的心终是放下了。 阮苓却忧心忡忡道:“大夫,若他这段时日对姐姐心生排斥,或是因心结未解而疏远,姐姐该如何应对?” 大夫沉吟道:“此乃常情,切记莫要强求,需得春风化雨般慢慢亲近。可多寻些旧物相示,或重游故地,以唤起记忆。纵使一时排斥,也不过是病症使然,待心结解开,自会好转。我瞧着公子言行举止与往日并无二致,不过是记忆偶有错漏,心绪稍显混沌罢了。” “我开了些既能安神又可活血的药,公子服下后,那些混沌之感应当会减轻许多。” 大夫说着又特意嘱咐沈支言:“这些日还望夫人多些耐心,莫要与他计较。纵使他现下将夫人当作陌路之人,也切莫灰心。这记忆之事最是玄妙,说不定何时就能想起些零碎片段。平日里多说些体己话,多有些肌肤之亲。譬如牵牵手,抱抱他,再说些从前的趣事,这些都能助他早日恢复。” 沈支言终是放宽了心,薛召容记忆虽乱,可他心底的情意,终究是抹不去的。 江义沅听罢,沉吟道:“如此说来,薛召容能否早日痊愈,全看这段时日与姐姐相处如何?” 大夫颔首道:“正是。他们是新婚,最宜多些亲近。诸位也当从旁协助,莫叫他忧思过重。” 阮苓终是松了口气:“这般便好。姐姐素来温柔体贴,定能照料妥当。” 大夫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汤药调理之事,留下方子后便告辞离去。 大夫走后,阮苓便拉着沈支言道:“姐姐,昨夜洞房花烛夜,他对你可还亲近?” 沈支言摇头:“有点排斥,他身子不适,我也不敢……” 阮苓:“既成夫妻,说不定温存一下,全都记起来了。” 鹤川轻咳两声:“公子伤势未愈,还有点……虚,再养养。” 阮苓会意,轻笑一声,对他道:“日后你可要记着多在姐夫跟前说说姐姐的好,再提点些夫妻相处之道。我瞧着你家公子对男女之事不如你灵光,你多教教他。” 教什么……鹤川耳尖倏地红了,望着她天真的小脸,轻轻应了一声。 阮苓走到他跟前,揪住他腰间的荷包,轻哼道:“还有你,这些日子无故失踪,该当何罪?这个荷包我收走了,以后再也不送你东西。” 鹤川一把握住她的手,急道:“这荷包既赠了我,岂有收回的道理?上回是我不对,往后定不会再犯。我今日陪你去逛西市可好?” 鹤川轻哄她。 阮苓瞧着他缠着纱布的手臂,于心不忍:“都伤成这样了我可舍不得再让你陪我玩?你现在只管好生养着,待痊愈了再陪我。” 阮苓原想着等他回来定要好好置气,可见了面却止不住欢喜,昨日一见面更是扑进他怀里表白了心迹。 当时他又惊又喜,万没料到这小丫头竟是这般率真性子,随即便应了,发誓日后要好生待她。 时下瞧着她明媚的小脸,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好,全都依你。走,陪我去换药。” 阮苓开心地点着头,与沈支言道了别,同鹤川一起离开了。 他们走后,江义沅宽慰沈支言:“妹妹可瞧见了?往后该多学学阮苓,心里欢喜什么便说出来,想做什么径直去做。这般活着才叫痛快。姐姐知你素来心善性柔,思虑又周全,只是有时未免太过拘着自己。活在当下,图个快意才是正经。” “如今事已至此,纵有千般遗憾也难挽回。倒不如往好处想,日后在薛召容跟前,莫要再垂泪伤怀。多给他些笑模样,添些暖意才是。那些藏在心底的体己话,该说时也得说上一二。” 江义沅虽不向往男女之情,却对此看得通透。 沈支言细想前世今生,她待薛召容确实太过冷淡。莫说软语温存,便是主动近身都不曾有过。那样冰雕玉砌的一个人,薛召容竟能常年如一日地捂在心头,实在难得。 她点着头道:“姐姐教诲的是,妹妹记下了。” 沈支言送走江义沅,回了房间。她推门而入,却见薛召容正倚在案前,衣襟半解,指尖轻触腰际伤处。闻得门响,他蓦然抬首,正撞上她灼灼目光。 他神色微窘,拢了拢衣衫,低声道:“方才大夫与鹤川已同我说了你我之事。只是这般仓促迎娶姑娘,实在唐突。” 沈支言不清楚鹤川都与他说了什么,他仍叫着她“姑娘”。她只当他病中糊涂,走上前,俯身拨开他胸前衣料,蹙眉道:“伤处这般严重,大夫才为你包扎妥当,怎的又解开了?” 他被她骤然贴近的举动惊得向后微仰,耳尖倏地染上薄红,支吾道:“只是……有些发痒,不慎挠破了。” 她轻叹一声,拿来药箱,取出药,指尖蘸了药膏,细细为他涂抹伤处,温声道:“往后可不能再这般鲁莽了,纵使再痒也得忍着些。虽是皮肉之伤,也需好生将养。这些时日我自会照料你,你也不必觉得过意不去。你我既是夫妻,这本就是该做的。” 他闻言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房中那张雕花大床,神色间透着几分踌躇,半晌才迟疑道:“有件事......须得与姑娘说明。昨夜同榻而眠,我总觉不自在,辗转反侧难以安睡。” 他抬眼望向她,眸中带着歉然:“如今我记忆全无,这般仓促成婚,实在委屈了你。不如......我搬到隔壁厢房去住,姑娘且留在此处可好?” 他要分房住? 沈支言闻言一愣,抓起他的手道:“你我既为夫妻,同寝而眠本是天经地义。我想要你抱着我睡。” 她说要他抱着睡,他只觉面上烧得更甚,眼前人儿明眸如水,教他心头纷乱如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道:“方才大夫说,这病症自会慢慢好转。待我记忆恢复,再......再……” 他躲了一下她制热的目光:“伤势未愈,还是再养养。” 他可能自己也在纠结,脑子也很混乱。 沈支言望着他害羞的模样,轻笑一声,倾身将他抱住,脸颊贴在他胸前蹭了蹭,柔声道:“好,我都依着你。只是,若我想你,你定要陪着,可好?” 他没说话,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嗔道:“快说好!” 他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脸颊烫的厉害,心脏也砰砰直跳,慢慢应了一声:“好。” 他抬手欲将她推开,她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他再推,她便耍赖似的往他怀里钻。他无奈,只得由她这般抱着,只是身体莫名其妙地有了些变化。 他忍了忍,半晌,转移了话题:“你可知我的真实身份?方才大夫为我诊治时,问了些话。我脑海中,竟浮现出些从未见过的画面。” 他眉头微蹙,似努力回忆:“我看见一对陌生夫妇唤我儿子。那妇人还将我搂在怀中亲了又亲,他们带着我逛集市,买各式新奇玩意儿,待我如珠似宝。” 他眸中带着困惑:“好像……他们才是我的亲生父母。” 第51章 第51章他似是不满足于此,唇渐…… 亲生父母? 沈支言未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忙问道:“那你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约莫是你几岁时的光景?” 薛召容努力回想了一下,回道:“我也说不真切。只觉那面容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却依稀可见他们笑意温存,衣饰华贵,想来应是钟鸣鼎食之家。不过,虽我记忆模糊,但他们对我的疼惜之情,确是感受的真切。” 他忽而苦笑一声:“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曾疑心自己并非父亲之子。世间少有这般对待亲子的父亲。我暗中查访过,却始终寻不到蛛丝马迹。若我当真不是父亲血脉,那我的亲生父母又在何处?最蹊跷的是我母亲的死,究竟是自尽还是为人所害,至今都不得而知。” 说起母亲,他的声音愈发轻了。 “还有一桩旧事。幼时曾有位嬷嬷告诉我,我尚在襁褓中时,被人从高处摔下,险些丧命。可那嬷嬷早已故去,如今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确有其事。” 他现在脑子里还是混乱的。 春长渡 第72节 沈支言听罢满是心疼,想起前些时日与薛亲王及薛廷衍商议婚事时的种种,轻声道:“其实关于你的身世,我先前亦有所疑。近日在王爷与你大哥那里,倒是听得几句蹊跷的话,话中似有深意,倒不知这话说出来是有心还是无意。也许你可从他二人身上探得些线索。” 薛召容低低应了一声,低眸却见她仍将自己锢在怀中,两人衣袂交叠,呼吸相闻。 他本欲转开话头,却正对上那人灼灼目光,心头蓦地一颤,似有小鹿在撞。这般亲昵令他思绪纷乱,无端生出几分抗拒,却又很喜欢。分明身子先于心意作出反应,偏生神思又要将她推开,这般矛盾搅得他心绪不宁。 沈支言见他怔忡,眼底笑意愈深。他被她看得耳根发烫,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一时竟忘了言语。 沈支言抬眸,目光顺着那喉结缓缓上移,落在他微张的嘴唇上,踮起脚,正要凑近,却见他忽然后撤半步,抬手按住了她的嘴唇。 “......” 从前这人求而不得时那般急切,如今倒学会躲了? 偏那抵在他唇上的手指修长如玉,微凉的指腹触着唇瓣,莫名勾人。她心念一动,启唇轻轻咬住。 “嗯......”他显然没料到她这般动作,喉间溢出一声轻哼,随即一把扣住她的腰身,将人重重按进怀里。 两相贴近,她才觉出他反应有些......强烈。 她眨了眨眼,瞧见他面上倏然涨红,连眼尾都染了薄绯。 显然他也察觉了自身异状,又猛地松开手,慌乱后退两步,转身背对着她:“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出去,容我独自歇会儿。” 他竟然赶她走。 她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由莞尔。这人分明身子都烫得发颤了,偏生还要强作镇定。那双眸子湿漉漉的,里头藏着三分迷茫七分渴求,嘴上却还要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来。 “恼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她轻笑着绕到他身后,将他整个儿圈进怀里 。 他脊背一僵,却听她在耳畔柔声道:“无妨,我们慢慢来。我知你一时难以适应,我不会强迫你。” 她指尖轻轻抚过他僵住的手掌:“这院子原是我的陪嫁,如今便是我们的家了。这里我很喜欢,但我更盼着有朝一日,你能凭自己的本事,为咱们置办一座更好的府邸。” 她说的很轻柔,声音又好听。 他觉得她话里藏着蜜,丝丝缕缕往心缝里钻。 他身形微滞,却因着她温言软语,一时忘了挣脱。她将脸贴在他背上轻轻蹭了蹭,方才松开手道:“隔壁房间待会我让人收拾出来。只是你病体未愈,不宜操劳,不如今日就在家中好生将养。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现做。” 他却摇头:“今日恐不能歇着,尚有要事待办,我需得出去一趟。”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她的手。 她担忧道:“这般急着出门?你伤势未愈,神思亦不清明,大夫再三叮嘱要好生静养。” “事关重大,不得不去。”薛召容转身走到檀木橱前,掀开柜门却见几件陌生衣袍整齐叠放着。正自疑惑,便听沈支言在身后道:“这些是新裁的衣裳,每一件都是我亲自挑的。你瞧瞧哪件合意?” 他在衣柜间略一翻拣,取了件墨色长衫换上。沈支言凝眸望去,但见他身着此衣更显身形修挺,眉目间那股清冷之气愈发出尘,不由心头微动。 她上前替他理了理襟口,指尖灵巧地系好腰间玉带。抬首时瞥见他发间那条她送的发带,伸手欲解,却见他下意识偏头避让。 “别动,这发带沾了血渍,我替你换洗一下。” 她见他仍有些迟疑,又柔声补了句:“这纹样原是我亲手绘的,可是世上唯一的东西。” 唯一。 他闻言指尖不自觉抚上发带,眼底闪过一丝恍然。 她踮起脚尖轻轻解下发带,素白的指尖抚过上面暗纹,温声道:“我见你日日带着,若是很喜欢,改日我再绣条新的送给你。” 她很耐心,也很温柔,更没有因为他的疏离而生气。 他微微颔首,低声道:“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他还有很多事要办。 他执意走,她也不多问,只静静望着他出了房间。 薛召容出了院子,长舒一口气,环顾四周陌生的景致,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牵了匹骏马,扬鞭疾驰,直奔外祖父府邸。 甫一进门,外祖父就迎上前来,一把攥住他的手,激动道:“好孩子,西域之事当真是九死一生啊!你舅舅传信来说那边暂且稳住了,你且宽心。” 薛召容郑重地行了大礼,直起身时眸光沉沉地道:“外祖父,孙儿有一事相询,望您如实相告。” 外祖父扶他起身,只听他道:“此番醒来,我记忆中莫名多了些画面,有对夫妻待我极好,口口声声唤我‘儿子’,虽然模样模糊,却并非如今父母的模样。外祖父,您可知我究竟是不是薛家血脉?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外祖不想他突然问这个,眉头深锁,沉吟良久方道:“容儿,莫要胡思乱想。你如今的父母,正是你的亲生父母。” “外祖父!”薛召容突然撩袍跪下,眼中还泛着血丝,“孙儿求您莫要再瞒了。若父亲待我如珠如宝,即便知晓非他亲生,孙儿也绝不起寻亲之念。可这些年父亲待我,连府中马夫都不如。母亲当年悬梁的真相,想必也与我的身世有关。” “外祖父,您究竟知道多少?能否告诉孙儿?” 外祖父见状急忙扶他起身,长叹一声道:“傻孩子,莫要说这些胡话。你母亲待你如珠似宝,怎会不是亲生?至于你父亲,纵有千般不是,终究血浓于水。” 外祖父不愿说。 薛召容沉声道:“外祖父,孙儿此番绝非臆测。那些记忆清晰如昨,绝非伤病所致。母亲当年悬梁的真相,孙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希望外祖母能把知晓的事情全都告诉我。” 他从外祖父的眼中看到了慌乱,外祖父一定知晓些什么。 外祖父背过身去,沉声道:“此事莫要再提,你也别再胡思乱想。西域那边,你舅舅虽暂时稳住局面,终非长久之计。鹤川倒是堪用,只是他须得时刻护在你身侧。” 外祖父转移了话题,沉吟道:“不若去趟将军府,江老将军麾下,想必有得用之人。” 薛召容见外祖父执意不肯透露,心头如压了块垒,闷得发疼。他沉默良久,终是没再追问,只低声道:“西域之事,孙儿心中已有人选,只是尚未与其商议。待事成,再与外祖父细说。” “外祖父想必已猜出孙儿所求。我要的,不止是亲王府里那几分薄面,也不单是西域那片疆土。那九重宫阙最高处,才是孙儿心之所向。” 他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外祖父不免皱起了眉头。 外祖父是历经两朝的老臣,见过太多惊涛骇浪,此刻却在这只初露锋芒的幼虎跟前恍惚了一瞬。西域那场雷霆手段让他震惊,不想这小狼崽子竟藏着吞天志气。 “容儿,朝堂风云诡谲,非儿戏可比。”外祖父目光落在他尚未痊愈的肩上,语气缓了三分,“你且先将养好身子,这些时日莫要劳神。前些日子为你引见的几位故交,改日便安排你们相见。只是如今你已成家,不比从前。既为人夫,便该担起责任,莫要辜负了对方的情意。” “你岳父太傅大人表面谦和,实则深不可测。这些年能在亲王麾下稳坐高位,却又不露锋芒,足见其手段。更何况,他膝下三子皆非池中之物,一门四杰,不容小觑。” “太傅府与将军府世代交好,将军膝下那双儿女更是人中龙凤。你父亲这些年牢牢攥住这两府,岂会不知其中利害?” “切记,如今你既成了太傅乘龙快婿,便是一荣俱荣。待妻族以诚,方是长久之道。” 外祖父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活到这把年纪,见过太多人折在半途。你这孩子有冲劲是好事,可悬崖走马终非良策。要登九重,就得先铺就青云路。每一步,既要踏得稳,更要走得巧。” 薛召容从外祖父话里听出了一些意思,外祖父既担心他的安危,又欣赏他的魄力。 薛召容郑重应道:“孙儿谨记外祖父教诲,定当尽心竭力。改日必携支言登门拜见,以全礼数。” 外祖父笑道:“好孩子,如今见你这般沉稳持重,倒叫外祖父想起你舅舅年少时的风采。你有此志气,外祖父甚是欣慰。只是,你可知道,你兄长薛廷衍已擢升太师之位?” 薛廷衍已经做了太师? 薛召容心头一震,此事他竟全然不知。自苏醒成婚以来,他尚未回过亲王府。先前虽知兄长被皇上放出,却日日被拘在宫中,本以为难有作为,未料竟这般快便坐上了太师之位。 父亲当真好算计,前脚将他遣往西域办事,后脚便扶持嫡长子登上高位。这般谋划,想必早已布局多时。只是他始终不解,皇上素来忌惮亲王府,处处打压,怎会轻易让兄长位列三公?更何况岳名堂一案尚未了结,皇上怎会这般轻易放虎归山? 外祖父见他怔住,审视了一眼的他的神色,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为他引荐一人。 此人名唤张 宁,现居德妃之位,原是外祖父的远亲。虽在宫中不算得宠,却因聪慧过人深得太后欢心。若得此女相助,于他们自是如虎添翼。薛召容感念外祖父处处为他筹谋,又叙谈片刻,方才告辞离去。 —— 薛召容离去后,沈支言便着手收拾隔壁厢房。她细心置办了许多薛召容平素喜爱的物件,毕竟相伴多年,对其喜好自是了然于心。 待将房间布置妥当,她正欲上街采买些时新物件,却忽得下人来报,道是二皇子邀约相见,且指定了特定地点。 沈支言依约来到城中一处茶楼,见二皇子已候在那里。二皇子见他到来,面上堆笑拱手道:“恭喜沈姑娘新婚之喜。” 沈支言只浅浅一笑,开门见山道:“二殿下寻我何事?可是薛廷衍那边有了进展?自上次殿下应允要将薛廷衍拉下马,这许多时日过去,却未见半点动静。” 二皇子抬手示意:“沈姑娘莫急,且坐下容我细细说。此番邀约,正是为薛廷衍之事。经我多方查证,发现薛廷衍似与宫中一位妃嫔有所往来。那妃嫔多年前因故被父皇打入冷宫,至今未得释放。此女名唤周雪,曾是贤妃娘娘,当年在父皇面前很得恩宠。” 说起贤妃,沈支言有所耳闻。此人入宫前与薛召容的母亲并称京城双姝,后来嫁给当今皇上后盛宠不衰,似乎还诞下过一位皇子,只是后来就杳无音信了。 二皇子道:“我父皇夺得皇位后便将她打入了冷宫。其中缘由,至今无人知晓。这些年我也派人查探过,却查不出任何原因,甚至整个皇宫里的人都不敢谈论她。更蹊跷的是,薛廷衍被拘在宫中期间,竟曾私访过。” “岳名堂一案未了,父皇就将他放出来,还赐了太师之位。甚至朝中已有御史接连上本参奏,父皇都不理会。” 话至此处,二皇子皱眉道:“或许薛廷衍与父皇之间,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 沈支言闻言心头骤然一紧,隐隐觉出这背后似有惊天隐秘。若薛召容身世当真存疑,那他们兄弟二人与皇上、薛亲王之间,会不会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纠葛? 她定了定神,追问道:“除此之外,殿下可还查到其他线索?” 二皇子摇头:“眼下只探得这些,后续我会继续追查。” 他的目光在沈支言微红的眼梢停留片刻,轻笑道:“都说新婚燕尔该是喜气盈腮,怎的沈姑娘眼底泛红,倒像是哭过一场?莫非新郎官待你不好?” 他突然扯起这个,不禁让沈支言微拢了下眉头,道:“殿下慎言。得嫁心上人喜极而泣,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二皇子含笑致歉:“是我失言了。” 沈支言只想要个结果,问道:“殿下究竟何时能让薛廷衍下马?此事于我至关重要。” 二皇子不紧不慢地斟了盏清茶推至她面前:“沈姑娘何必心急?我已经在筹谋。倒是姑娘似乎……言而无信?” 他突然话锋一转,沈支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他沉了一些语气道:“西域近日动荡不安,听闻有人刺杀了部族首领,搅得西域天翻地覆。更有人私购禁器,在西域大开杀戒。这事,姑娘可知晓?”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眸光变了几分:“我很好奇,究竟何人能在西域掀起这般风浪?我也在怀疑,沈姑娘手中那枚能调动西域密毒与兵器库的玉佩可还在?是不是已经给了旁人。” 西域之事他竟然都知道了,那块玉佩一直在薛召容身上,虽然她不太了解西域战况,但是她知道暴乱定与薛召容有关。 她从容抬眸,正对上二皇子隐含怒意的目光,那双眼虽未露愠色,却似寒潭映刃,冷光逼人。 他好像生气了,却又表现得很体面。 “殿下多虑了。玉佩既在我手中,自当信守承诺。殿下若真要计较,不妨先让我看到薛廷衍下马的诚意?横竖殿下要的不过是那枚玉佩,又何必过问其他?” 二皇子凝视着她不避不让的眸子,忽地低笑出声:“沈姑娘果然非寻常闺阁女子。既如此,我倒想与姑娘说说你表哥之事。” “近日你表哥频频入宫面见公主,且父皇似有意赐婚。若当真成了这门亲事,何家与李贵妃之势,怕是要扶摇直上。届时三皇子在朝中地位定会节节高升。这与我而言,并非好事。” “沈姑娘与你表哥曾有旧谊,若肯出面周旋,或许这门婚事成不了呢。自然,我不会让姑娘白费心力。事成之后,不仅会让薛廷衍身败名裂,更会助薛召容登上太师之位,让他在朝中站稳脚跟。若他愿归顺于我,自是再好不过。得此良助,待他日我成就大业,必不负他。” 他看着沈支言,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听说你那表哥对你情深义重,你们又是自幼一同长大。这男子啊!多念旧情,纵使沈姑娘不能令他回心转意,稍加阻挠也是好的。” 这是让她去引诱何苏玄? 沈支言眸光一冷,沉声道:“殿下这盘棋下得可真妙,只是还请慎言。我同何苏玄早已恩断义绝,不过表亲之谊。皇亲贵胄之中,莫说是表亲,便是至亲骨肉,若损了利益,又何来情分可言?更何况我已为人妇,自有夫君相守,绝不会做这等下作勾当。” 二皇子见她恼了,忙道:“怕是沈姑娘误会了,我也只是让你表面周旋,并非让你真心与他好。” 春长渡 第73节 沈支言不愿与他多说,起身道:“殿下在未了结薛廷衍一事前,不必再来寻我了。其中曲折和过程不必与我相告,我只要结果。时辰不早,告辞了。” 他看出来她生气了,望着她这般傲骨铮铮的模样,眼底浮起一丝不明笑意,起身道:“也罢,该说的都已说了。你所求之事,我自会尽快办妥。不过,关于你表哥一事,还望你再思量一二。事成后,我许你的,可不止眼前这些。” 沈支言:“殿下不必再提条件,此事绝无可能。” 她很决绝,转身便走。二皇子却不生气,追着她出了门,在一旁道:“何必走这么急?我话还未说完呢。要不再坐一会,我已备了饭菜,还给你带了些礼物,不若再坐下来好好聊聊。” 沈支言置若罔闻,越来越觉得这位二皇子不对劲。她快步往前走,孰料一道熟悉的身影蓦然映入眼帘,她心下一紧,立马停住。 在一旁絮叨的二皇子看到来人后也噤了声。 是薛召容。 顿时,周围一阵寂静。 沈支言缓过神来,慌忙上前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只是……” 她突然不知如何解释,害怕他误会。 薛召容目光在她与二皇子之间流转一瞬,既未行礼也不言语。 二皇子怔忡片刻,展颜笑道:“真是巧了,既然薛大人来了,不如一同入内坐一会。” 薛召容望着他这个笑容,微蹙了下眉头,漠然道:“不必了。” 他说罢,走上前抓住沈支言的手便走,也不在乎在二皇子面前失了礼。 二皇子不以为意,还在身后喊道:“那日后有空我们小酌一杯。” 薛召容没做声,只是拉着沈支言往前走,他的手劲有点大,沈支言的手腕有点疼,踉踉跄跄跟着他到马车前。 薛召容先一步登车,回身将她一把拽了上去。车厢内有些闷热,他却浑身透着寒意。 “这事我原是要告诉你的。”沈支言急急去握他的手,“只是太仓促了,我还未来得及细说。今日也是二皇子突然遣人来请,我才过来。” 她指尖刚触到他的手背,就被他侧身避开了。她又去挽他的臂弯,他撤着身子不让挽。 他生气了。 她只得揪住他一片衣角,温声道:“你先别恼。当日你去西域时,薛廷衍趁机谋得太师之位。严太师既是你扳倒的,那位置本该是你的,岂能让他又夺了去。我一时情急,便寻了二皇子相助。” “起初我只觉二皇子为人磊落,又帮你擒获严太师,这才寻了他,他也很爽快答应了。今日相见,他告知一事,说薛廷衍被困宫中这些时日,曾暗中与贤妃娘娘相见。” “他疑心贤妃与皇上以及薛廷衍之间另有隐秘,薛廷衍这次能顺利脱身,或许就是皇上故意放人。” 她话音落下,薛召容却一言不发,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方才他追出来留我用膳,我自是不会应的。既已嫁你为妻,这些分寸我岂会不知?我原本回去就要告诉你,孰料在这里碰到了。” “你许了他什么?”薛召容突然问她。 二皇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帮她。 “是从李贵妃那里得来的那块玉佩,上头刻着‘盛’字,先前我与义沅姐姐查证过,他亲口承认那是他的东西。当初东街盗窃一事也是他一手安排。他说他听闻有人要杀害我们,为了帮助我们就制造了乱想。还有许莹之死也是为了保护她,才设计了一场惨案,如今许莹还活着。” 她说完,车厢内陷入沉寂。 薛召容许久都未说一句话。 沈支言再去牵他的手,这 次他没有避开。她歪头看了看他,轻声道:“我都与你解释清楚了,你就别在意了好不好?我也是心急想帮你。如今你既回来了,往后与他的往来都由你出面,我保证不再见他。” 她说完,往他跟前挨了挨,他没有躲,而是问:“吃什么?我有些饿了。” 他说饿了,那就是代表不生气了? 沈支言终是放心下来,回道:“来时我已吩咐厨房备了饭菜,都是按你口味做的。” 她说罢,突然抬手捧住他的脸颊,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唇上,忽然倾身向前,他下意识后仰,却被她勾住了脖颈。 他还未再做反应,她就低头亲了上去。温软的唇瓣甫一贴上,他的身子蓦地僵了一下,低唤了声:“沈姑娘……” 她不应声,继续亲他,轻轻含住他的下唇,舌尖试探着描过他的齿关,双手将他搂得更紧。 他一时僵的像个木头。 她的吻缠绵而温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藏着说不尽的情意。 他的喉结不住滚动,起初还强自克制,渐渐地却在她缠绵的吻中失了分寸。他的手指从她掌心抽离,撑着身子,眼尾泛着薄红,眉间凝着化不开的缱绻。 他清冷疏离的模样此刻尽数消融,只余眼底一片灼热。 她的手指在他耳根细细摩挲,又缓缓松开,反复几次,惹得他闷哼一声。她吻得越来越深,他终是难以自持地倾身,在她唇上重重咬了一口。 “嗯......”她吃痛轻哼,却被他顺势揽入怀中。她温热的唇贴着他的颈窝,呼吸灼热而潮湿。 “薛召容。”她轻唤他的名字,指尖抚上他发烫的耳垂,“我喜欢你,是与旁人都不一样的喜欢。” 她贴着他的心口磨蹭了一下,又补了句:“很喜欢,很喜欢。” 她说很喜欢。 他骤然僵住,车帷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他眼底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惊似喜,又带着几分茫然。 他原以为自己能把持得住,此刻却乱了方寸。他手忙脚乱地将人抵在车壁上,贝齿轻轻碾过她的唇瓣,一只手揽紧了她腰身。 “薛召容……”她软软唤着,脸颊贴在他颈侧跳动的脉搏处,温热的呼吸拂过青筋,像只贪暖的猫儿般轻轻蹭着。嘴唇似有若无地擦过他耳垂,吐息间尽是缠绵之意。 他神色渐渐迷离,呼吸停在她鼻尖寸许之处,握住她的手腕缓缓收紧,长睫低垂间,俯身攫住了那抹柔软。唇齿相触的瞬间,她乖顺地启唇相迎,一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脖颈。 吻愈演愈烈,她情动之下扯开了他的衣襟,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胸膛。他虽记忆未复,却仍不由自主地回应着,甚至身体都起了明显的变化。 他指尖忽地扣住她后颈,掌心灼热如烙铁,将人猛地按向自己。沈支言的唇瓣堪堪擦过他喉结,未及惊呼,已被他滚烫的唇舌堵住所有呼吸。 他有些失控了。 他吻得越来越凶狠,舌尖蛮横撬开她齿关,吮着她舌尖纠缠。她后腰撞上车壁,却被他另一只手护住,掌心隔着薄衫熨在她腰窝,滚烫温度透过衣料灼烧肌理。 他唇齿厮磨着碾过她唇珠,又倏地退开半寸,却在她张嘴呼吸瞬间,再度俯身噙住她下唇,齿尖轻咬着吮吸,舌尖探入她唇间扫过贝齿,带着近乎掠夺的急切。 她指尖攥紧他衣襟,却被他反手扣住十指,按在胸口。他唇舌缠得更紧,舌尖勾着她舌尖打转,喉间溢出闷哼,唇齿相碰时发出细碎水声,在安静的马车里格外清晰。 他忽地松了唇,却未退开,鼻尖抵着她鼻尖,滚烫呼吸喷在她唇上。她睫毛轻颤着睁开眼,正撞进他幽深眼底,下一瞬唇瓣再度被含住,他舌尖顶开她齿关长驱直入,吮得她舌根发麻,喉间溢出破碎呜咽。 他手臂又骤然收紧,将她整个人箍进怀里,胸膛相贴处心跳如擂鼓。唇舌交缠间,他舌尖扫过她上颚,激得她浑身战栗,腰身发软,只得攀着他的肩头喘息。他继续含住她的舌尖轻吮,缠着打转,紧紧搂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身血里。 他还是那个霸道的薛召容,情动起来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 明明是她先强吻他的,结果到头来却被他收服了。 他忽地抬手,修长手指捏住她下颌,轻轻一转,她便不得不仰起头。下一瞬,他滚烫的唇便又落了下来,封住她微张的小口。 他吻得急切又热烈,还不等她喘口气,舌尖强势地顶开她齿关,又与她纠缠在一起。他时而用力吮吸,时而温柔舔舐,在她唇齿间攻城略地。她的指尖陷入他肌肤,身体随着他的吻而起伏。 他似是不满足于此,唇渐渐下移,轻咬她下唇,又重新含住,舌尖与她舌尖相抵,摩挲、缠绕,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沉重。 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前,两人才如梦初醒。 沈支言面若朝霞,连脖颈都烧得通红。她悄悄抬眼,却见对方耳根比她还要红上几分。 两人在车厢内静坐许久,待气息平复才一前一后下车,全程都低着头不敢对视,匆匆往院内走去。清风拂过,却吹不散这一路的旖旎情思。 二人一路疾步回到院中,连鹤川在廊下唤“公子”都置若罔闻。房门一关,沈支言正欲再凑近,却听薛召容突然问道:“隔壁厢房可收拾妥当了?” 她怔了怔,点了点头。他走到案前,执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即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转去隔壁厢房,将门扉严严实实合上。 沈支言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唇角不自觉扬起,满眼喜色。他这般情态,分明是害羞了。他虽记忆未复,可方才那炽热的回应骗不得人。 他骨子里仍是那个爱她的薛召容。 她抚了抚发烫的面颊,执起团扇在屋内来回踱步,终是耐不住,出门往厨房去了。 隔壁厢房里,薛召容反手阖上门便扯松了衣领。眉目间染着罕见的躁意,走到桌前连饮三盏凉茶都压不下心头燥热。 他明明对她毫无记忆,偏生贪恋那抹温软。 鹤川在外敲门,他定了定神,让他进来。 鹤川一进门瞧见自家主子颈侧一抹胭脂痕,再看他面若染霞的模样,不由抿唇轻笑。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尴尬。 鹤川轻咳两声,方道:“公子方才去了何处?伤势未愈,还须好生将养。” 薛召容又喝了盏茶,回道:“先去外祖父处问了桩旧事,又回了趟亲王府。” “王爷那边怎么说?” 他们从西域回来还未来得及向王爷禀告。 “不过是把西域的差事交代了。父亲听着满意,又要派人去接手。我已命人半道截住,西域的地界,断不能再让他的人染指半分。” 鹤川点头:“大公子擢升太师之事你可知晓?” 薛召容应了一声:“意料之中,父亲惯用的把戏。不过这次,要想办法让薛廷衍再也无法翻身。” 鹤川打量着他渐复血色的面容,问道:“公子与沈姑娘的事,可是想起什么了?” 说罢他又改口道:“现在不能叫沈姑娘了,应该叫夫人。既已拜过天地,她便是你的妻。你且莫要对她疏远,不然待来日记忆恢复,会追悔莫及。” 薛召容未做声,鹤川嘀咕 一句:“刚大婚就要分房,莫不是真摔坏了脑子?” 他以前可是巴不得天天黏着沈支言的。 薛召容脸色红晕还未消,揉了揉眉心道:“什么都记不起来,面对她时,有点无措。” 这种感觉太奇妙,他有点凌乱。 “可是分房睡,府中下人们难免闲话。”鹤川摇头,“你总该尽些为人夫的本分。” “我自有分寸。”薛召容转开话题,“你去查查冷宫里的贤妃。此人既与薛廷衍有往来,不知什么关系。” 鹤川蹙眉:“去宫里查探怕有点难。” “去找德妃试试,外祖父已替我牵过线。她在宫里应该好打探。” 鹤川应了声,从怀中取出个锦囊搁在案上。 “这是?”薛召容疑惑地看他。 “特意给您寻的补药。”鹤川嘿嘿一笑,“听说吃了......格外有劲儿。” “……” 薛召容耳根一热,喉间溢出一声轻咳,半晌没说上话来。 春长渡 第74节 鹤川挑眉一笑,行礼出了房间。 屋内重归寂静,薛召容盯着桌前那包东西看了半晌,终是轻叹着移开视线。 不多时沈支言叫他去用饭。膳厅内,八珍玉食摆满雕花梨木桌。沈支言特意命人煨了参芪乳鸽汤,此刻正氤氲着袅袅热气。 他甫一落座,便觉饥肠辘辘,不知道怎的,胃口突然比以前好了。 “这道蟹粉狮子头炖得极烂,你尝尝。”沈支言说着便往他碗里夹,“还有这醋溜黄鱼,最是开胃,还有这个……” 她絮絮说着,眉眼间俱是温柔。薛召容看了看她,一想到马车里的激吻,耳根不自觉红了。抛开他失忆一事,单单瞧着她,就觉得她好看的让他移不开眼睛。 用过饭,二人各自回了房间。 薛召容望着陌生的厢房陈设,忽觉一阵松快。他虽记忆未复,但终究是离开了亲王府那令人窒息的牢笼。 夜晚突然下起了雨,他坐在桌前看了半夜的书才睡下。 刚阖眼,便听得门外传来轻叩声。他起身去开门,只见沈支言裹着件月白寝衣,垂着满头青丝,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细声细气道:“我屋里漏雨了,我今晚能不能在你这里睡?” 他看了看哗哗的大雨,又瞧了瞧她微湿的裙角,还未开口,她就钻过他的臂弯,径直扑进了锦被里。 他合上房门,坐在床沿无奈道:“当真漏雨?” 她不做声,只露出一张小脸看着他。 “当真?”他又问了一遍。 她眨了眨眼依旧没回答,起身跨坐到他的腿上,双臂环住他脖颈,目光炙热地望着他,一张红唇水润艳丽,轻吐出的气息都带着清香。 他被她看得耳尖发烫,又追问:“你屋里真的......” 他话未说完,就被她按倒在了床榻上。青丝垂落,扫过他滚烫的面颊,她轻喃一声:“睡不着,想你。” 眨眼间,他的衣衫已被她扯掉了大半。 他忍不住轻吟一声:“你等等等等……你别脱……” 第52章 第52章她……又开始强吻他。…… 沈支言从前不解,究竟要何等喜欢,才能叫人这般沉沦。昔日薛召容总将他牢牢扣在身下,纵是寥寥数度同榻,那人也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索求无度,痴缠不休,仿佛要将二人熔作一起。 她那时还想,这瘾头该有多大,竟能令人疯魔至此。 而今方知,这般百爪挠心的滋味,原是由不得人的。情到浓时,从心尖儿上的欢喜,到骨子里的贪恋,竟连身子都不听使唤。 每一个战栗,每一声喘息,都成了最诚实的叛徒。想要他给,想要更多,不单是情意绵绵的软语,还有耳鬓厮磨的温存。 自知晓自己心意那日起,这相思便成了附骨之疽。想他指尖拂过眉梢,想他唇齿间的云雾茶香,想罗帐内交叠的体温,更贪他情动时汗湿的胸膛。 忆及前世,二人缠绵之景,她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也曾被那般珍而重之地对待过。只可惜那时懵懂,未解其中滋味,如今倒生出贪念来。 眼前人虽不似从前,可那又如何?如今主动权在她手中,她大可以效仿他当初的模样,将他按在榻上,肆意索取。 她激动地撕扯着他的衣衫,娇小身子蛮横地跨坐在他身上。他无奈挣扎推拒:“你……别这样,你冷静些……” 他越是推拒,她撕扯的越厉害,大片胸膛显露无疑。 白日里才亲过,磨得他险些失控,现在又来。 他慌乱间抬手掩住胸膛。她见状低笑出声,他这副羞愤模样,反倒更叫她兴奋。 她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他欲唤一声“沈姑娘”,却被她低头封住了唇,他蓦地僵住了动作。 她……又开始强吻他。 她在他唇边轻咬,气息灼热:“我们早已是夫妻,快叫夫人,或者娘子。” 他微微蹙了下眉,又动了动唇,却怎么也吐不出那二字。她伸手在他臂上狠掐一记,疼得他闷哼一声,可那称呼仍卡在喉间。 她索性将他按得更紧,在他下唇不轻不重地一咬:“叫不叫?” 他被逼得无法,终是红着脸低低唤了声:“夫……人……” 她满意地笑了,捧起他的脸,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再度亲吻下去。 她发间唯一的银簪歪斜,青丝散落肩头,指尖揪住他腰间玉带,舌尖强势地勾住他的舌,深情地吻着他。呼吸灼得人发颤,他喉间溢出低哑闷哼。 他腰间丝绦不知何时松了半截,露出线条流畅的腰身,她伸手抚上,指尖一寸寸灼着肌肤,撩得他身形微动。 她…… 他被她吻得浑身燥热,骤然倾身,温热掌心覆上她的后脑,指尖轻拢她发间,微微用力,便将她带至身前。 她唇瓣轻启的刹那,他温软的唇已急切地压下,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又羞又恼地开始惩罚她。 唇齿相撞,发出细微的声音,他舌尖趁机滑入,在她口中肆意游走,勾着她的舌,吮吸、纠缠,每一寸都表现得炽热,还带着些渴望和不满。 她的呼吸渐乱,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他的手臂,身体因这激烈的吻而微微发颤。 他见她慌了,低笑一声,将她箍得更紧,唇舌的攻势也愈发猛烈,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 她开始被他强行占有,娇小的身躯反抗了一下,完全没有用。 他吻得忘情,一只手从她脸颊滑至她后腰,用力将她按向自己,让她紧密地贴在自己身上。 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心跳的急促。她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整个人靠在他怀里,慌乱地任他索吻。 情动时,他将她抵在墙边,一只手撑在她身侧。指腹碾上她艳红的唇,她张口想咬,却被他躲开了。 “薛召容……” 她强迫他叫夫人,她自己却还连名带姓地叫着他。 他掐了她一下,她蓦地轻吟一声,双手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他低头吻上,辗转勾缠,身体因这激烈的吻而微微发烫,额头上渗出细腻汗珠。他似是察觉到她的迫切,吻得更深更急。 她好像激起了他的欲望,有点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吻的力道越来越大,她下意识想要偏头喘口气,却被他用虎口掐住下颚:“张口。” 他的丧音低沉,听得她心头一麻,乖巧地动了动唇,张开口迎接他的索吻。 他的舌尖蛮横地探入,肆意扫荡着每一寸角落,搅得她头脑发昏,呼吸都变得急促而紊乱。 他的手沿着她纤细的腰肢缓缓上移,轻轻摩挲,带起一阵酥麻,她有点受不住了,明明是她强要他,怎么又变成被掠夺了? 她指尖掐进他后背肌肉,却被他以掌心覆住,十指交缠。 昏昏沉沉,他已经陷入这份喜悦中,也对这份纠缠感到熟悉。 他的吻一路而下,含住的那一刻,她又忍不住轻喊一声“薛召容”,一双手捧住他的脑袋似推非推,有点难耐和羞涩,却又本能地喜欢。 锦被湿了大片,手指触上时沾上了湿意。 湿漉漉的触感让她浑身战栗。 是熟悉又刺激的感觉。 一阵颤栗后,她翻身将他压倒,主动去亲吻他。 他享受着她的深吻,脑袋依旧昏昏沉沉,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稀里糊涂地失了忆,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婚,还偏生记不起眼前这如狼似虎的女人。 他既爱又恼。 锦被凌乱堆叠,他眸中水雾氤氲,翻了个身将她捞起,打横抱到一旁的桌案上,扯开她的腿,跨在自己腰间,拖着她的腰,紧紧贴 在一起。 他一边深吻,一边磨蹭,每一下都惹得她轻哼。这般又重又痒的折磨,直将她逼到极限。指尖深深掐进他的臂膀。 在他持续的厮磨下,她终是双腿发颤再难自持,猛地拽过他的手臂,渴求道:“来。” 她这一拽力道太重,他猝不及防往前一倾,肩头未愈的伤口登时撕裂开来。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神志顿时清明几分,抬眸望向她时,眼底还带着未散的迷蒙。 他强撑着用指腹碾过她的唇瓣,正要继续,却觉臂上鲜血已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的腿间。 她察觉后蓦地僵住,看到他臂膀上的伤口后,强压住心头欲念,捧住他的脸轻嗔道:“算了,等你伤好了再说。” 而他却将她搂得更紧,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无妨。” 他已经收不住了,想要继续。 虽她也情动难耐,可终究不忍贪欢,轻轻推他:“听话,先包扎伤口。” 她还是舍不得,他现在还是很虚弱。 他闭目忍了忍,被疼痛激得愈发清醒,再睁开眼,望着怀中人潮红的面颊和迷离的眸子,明明记忆里寻不到她的踪影,身体却本能地渴望。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潮,终是松开了手,然后把她从桌子上抱下来。 她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衫匆匆披上,取来药箱,借着烛火为他处理伤口。 昏黄的光晕里,两人的呼吸仍带着未散的情潮,周身蒸腾着热气,面颊绯红未褪。 他沉默着,眼底的欲色渐渐淡去,只余一片幽深。她动作轻柔,指尖小心地拂过他的伤口,细细包扎妥当。 待一切收拾停当,二人对坐桌前,有点羞怯和慌乱。 他半身赤着,肌理分明的胸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惑人,她偷偷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强忍住再去扑倒他,轻声道:“快睡吧,我今天满足了。” 她倒是满足了,强势地把他勾起来,就这么不管不顾了? 她牵着他的手回到榻边,拥着他躺下,身上仍残留着未消的燥热,她背过身去,钻进他怀中,又拉起他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腰。 他沉默着,有点生气,但是本能地收紧了臂膀,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幽香,身体一放松,倦意就涌了上来,不知多久未好好睡过了,现在困的很,很想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她听着身后渐趋平稳的呼吸,轻声问:“你可曾想起我了?” 这般温存下,应该能想起些什么了吧! 她等了半晌却不见他回应,她转过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她转过身,望着他安静的睡颜,不由浅笑,眼底漾开一片温柔,往他怀里钻了钻,脸颊贴在他的胸上。 他现在好像能吃能睡了,这般也挺好,心绪不似从前那般沉郁,以后会过得轻松很多。 她感受着他安心的体温,渐渐沉入梦乡。 窗外细雨淅沥,将这夏夜的燥热涤荡殆尽。 翌日清晨,薛召容睁眼时,见沈支言仍酣睡未醒,小脸紧贴在他胸前。素白中衣不知何时散开半幅,露出一截如玉的肌肤,在晨光中格外莹润。他下意识抬手想要去摸,指尖悬在半空却又蜷缩着收回。 目光落在她脸上,纤长的睫羽,娇俏的鼻子,嫣红的唇瓣,每一样都那么好看。 他痴痴地望着,昨夜的缠绵浮上心头,喉结不自觉滚动,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红唇。她张了张口,他正要撤手,却被她抓住了手腕。 春长渡 第75节 “想亲便亲,羞什么。”她缓缓睁眼,眸中漾着盈盈笑意,“我们是夫妻,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从前这话都是他说与她听,如今倒反过来了。 他耳尖微热,偏头避开她灼灼的目光,轻咳一声道:“先起身罢,有件事要劳烦你。” 她抱着他,在他胸前蹭了蹭,嗔道:“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套?说吧,什么事。” 他揽着她的腰肢坐起身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却不敢直视她那双含情眼,只低声道:“我想请沈姑娘帮忙唤江义沅姑娘过来一趟,有些事需与她商议。” “你找义沅姐姐?什么事?” “待会儿说,要先问过她的意思。” 沈支言点头应下,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起身下榻,穿鞋时忽又想起什么,对他道:“大哥复职之事已有了眉目。父亲与众位大人多方周旋,如今只等皇上朱笔御批。待他重回翰林院,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还有我三哥。”她将鞋穿好,整理着衣衫,“他如今也凭自己的本事进了吏部。虽说官职尚小,到底也算有了点权势。现在他在舅舅手下当值,先前虽因表哥之事与他们有些不痛快,但瞧舅舅如今待三哥倒是一如从前,还颇为照拂。” “若三哥能在吏部站稳脚跟,对你的仕途也大有裨益。日后你在朝中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寻三哥便是。” “还有二哥,他经手的都是重要差事,认识的人也比较多,你可以多跟着他去走动走动。” “你现在是朝中重臣了,以后我会多上心,会经常与其他官员的家眷走动,如此,不仅能拉拢些人心,还能在他们身上探得些消息。” 她转头看向他,郑重地道:“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做就好,身后有我们撑着呢!” 她说话很温柔,又那么诚恳,他静静看着她,想起外祖父说的话,沈家三位公子皆非池中之物,待妻族以诚,方是长久之道。 是啊!他身后又有了一个家。 他微微颔首:“好,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她抿唇一笑:“你以后不必客气,既是一家人,自然同心同德。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与他们开口便是。还有我父亲那里,虽说他对你父亲礼敬有加,但终究是当朝太傅,心中自有主张。” 他点着头,心里暖暖的,这般倚仗竟比在亲王府二十载更教人踏实。父母兄长、贤妻在侧,一言一行皆将他视作至亲。反观昔日在亲王府,虽身份尊贵,但从未尝过这般血脉相连的温情。 虽记忆未复,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家。 沈支言穿戴完出了房间,先让人去叫江义沅,又吩咐厨房去备早饭。 今日的早膳格外丰盛,各色小菜点心摆满一桌,薛召容望着满桌珍馐与她盈盈笑靥,心头软软的,这些年来,还从未过过这般熨帖的生活。 他胃口很好,吃什么都觉得是香的。可能因为心情好,神韵气质都变了,好看的总让沈支言晃神。 他们刚用完饭,便见江义沅与阮玉一同来了。这二人近来形影不离,听江义沅说,阮玉不知怎的愈发黏人,走到哪儿都要跟着。后来才知,原是阮玲近来与鹤川好上了,整日在他面前炫耀,惹得他又是羡慕又是气闷。 姐弟俩从小就是如此,总是暗戳戳地较量。阮苓太强势,江义沅看不过,总护着阮玉,阮玉现在黏人的厉害,江义沅也由着他。 沈支言给江义沅斟了茶,薛召容正襟危坐,道:“今日请江姑娘过来,有一事相商。” 江义沅瞧着他郑重的样子,突然有点紧张,她原想如从前那般唤他“薛公子”,话到嘴边却又改作了“妹夫”。 薛召容听得这称呼,耳尖微热,还有点不习惯,他道:“江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方便?” “但说无妨。”江 义沅爽快应道。 “西域之乱已被平定,眼下急需一位能人前去接手,掌控现任首领,稳住大局。此人既要忠心可靠,又需文武双全,而我所识之人有限,思来想去,唯有江姑娘最为合适。”薛召容道。 “素闻江姑娘胸怀韬略,一直想成就一番事业。若姑娘愿往西域,除首领之外一应事务全由你掌管。现任首领是我父亲的人,姑娘需要做的就是掌控他,既能让西域属于我们,又不让我父亲看出破绽。并且西域有一支精锐之师,眼下尚未归顺,若姑娘有本事再将其收服,在下定当感激不尽。” 薛召容要让江义沅去掌管西域? 屋内几人闻言皆是一惊。且不说西域局势动荡,民风彪悍,单是让一个女儿家远赴边陲,便已是不妥。 还未等江义沅应答,沈支言已急急开口:“义沅姐姐虽本事过人,可那西域是什么地方?此去凶吉难料,不如另择人选罢。” 她很担心,薛召容温声解释:“诸位且宽心。我自会派精锐护卫随行,并且也会有舅舅的人手帮衬。我实在是寻不到比江姑娘更合适的人选了。不过,若姑娘不便,也不必勉强。” 江义沅垂眸不语,方才听闻这提议时,她心头确实涌起一阵悸动。可父母那边,怕是难应允。 一旁的阮玉急声道:“此事万万不可,义沅姐姐怎能去那等虎狼之地?西域凶险,岂是女子该去的地方?这分明是让她去送死。” 阮玉满心焦灼。 沈支言安抚他:“阮玉你莫急,要看姐姐自己的意思。” 她转头看向江义沅,有点矛盾:“姐姐素来有志沙场,只恨中原礼教森严,纵有将才也无用武之地。此番虽是个机缘,可终究危险。” 阮玉红了眼眶,他何尝不知江义沅的抱负。这些年看着她被闺阁束缚,他比谁都心疼。可一想到西域那彪悍的异族人与茫茫戈壁,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姐姐……”他声音哽咽,担忧地看向江义沅。 江义沅踌躇了一会,回道:“我去。” “不行。”阮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可知那西域是何等龙潭虎穴?风沙能蚀骨,蛮夷会吃人。更别说如今战乱未平。”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去。 江义沅见他如此激动,反手握住他的手,轻笑道:“激动什么,小瞧了我不是。这些年困在闺阁,空有抱负无处施展。如今既有机会执掌一方,我为何不应?” 这便是江义沅,有能力又聪明,且又很英勇。 “姐姐……”阮玉急红了眼。 江义沅对薛召容道:“多谢妹夫提点,此去必当竭尽所能,将西域掌控在我们手中。” 江义沅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阮玉望着她熠熠生辉的脸颊,心中五味杂陈。 薛召容亦对这位意气风发的女子,满是赞赏。她身上那股子韧劲与魄力,如青竹破岩,终有一日必成大器。 他郑重行了一礼:“那便有劳江姑娘了。此事仓促,还望姑娘近日便能动身前往西域。舅舅已在彼处打点妥当,姑娘去后与他交接便是,其中细故他自会与姑娘分说。” “不行!”阮玉还是无法接受,“姐姐不能去。我知姐姐心怀壮志,可那西域路途迢迢,凶险难料。我舍不得姐姐冒险。” 阮玉痴痴望着,满目柔情和心疼。这一刻他多想剖白心迹,告诉她自己这些年深藏的情愫。可他终究只是紧紧攥着那片衣袖,仿佛攥着毕生最珍贵的珍宝,生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消失在那黄沙漫天的西域古道。 江义沅望着他这般情态,心中微微一涩。他的心思,她如何不懂?只是她志不在此。 她不愿被儿女情长所困,更不愿早早囿于闺阁之中。在她闯出一番天地之前,断不会与任何人缔结婚约。 这么多年她一直装作浑然不觉,不过是怕伤了阮玉的心。她盼着有朝一日,阮玉能放下执念,去寻一个真正疼惜他的姑娘。 可她也明白,阮玉待她,终究是不同的。 她不愿捅破这层窗纸,因她仍想与他做挚友。 “弟弟莫要难过。”她拍了拍阮玉的肩膀,“你我自幼一同长大,合该明白我的心志。在这世道,女子若想挣脱樊笼,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何其艰难?可我不愿困守深闺,我想执掌权柄,想统率千军,想在这青史之上,留我江义沅的名字。” “这些年,我三更灯火五更鸡,寒暑不辍地苦学武义,书房里的兵书堆得比人还高,常年跟着兄长在演武场摸爬滚打,拜过的师父数不胜数。我如此努力,可若始终不得施展,心有不甘啊!” “弟弟,这次西域之行,是天赐良机。你该信我会安然无恙,会统领此地。这些年,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可有对我失望过?” 她见阮玉眼中泪光更甚,语气不由放轻了些:“莫说你不舍,我又何尝舍得?待我在西域站稳脚跟,你随时可来寻我。届时,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我带你纵马看遍。可好?” 她确实也舍不得,尤其看到他那双含泪的眼睛。 阮玉垂下头来,心口疼的厉害,他怎会不知,正是因着她这般飒沓如流星,胸中有丘壑,才叫他倾心至此。 这些年,他连句心悦的话都不敢宣之于口,就怕她将自己推开。可如今,她要去那黄沙漫天的西域,要做那刀尖舔血的事,他怎么舍得呢? 这世间情爱,原就是蜜糖裹着砒霜,纵使磨得人肝肠寸断,到头来也未必能得一个圆满。 他终是咽下了满腹酸楚,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早该明白的,自他爱上这个如剑般锋利的女子那日起,便注定要尝尽求不得的苦。 即便有朝一日他剖白心迹,换来的大抵也不过是对方潇洒一笑,道一句“承蒙错爱”。 思及此,他只觉胸口闷痛难当,眼前水雾氤氲。他转身夺门而出,不想让她看到他流泪的样子。 江义沅望着那道踉跄离去的背影,喉间微哽,却强自压下心头酸涩,对薛召容道:“父母那边我会好生说服,收拾妥当就即刻出发。” 薛召容颔首:“好,稍后我便让鹤川带人与你交接。” 江义沅应了声,沈支言担忧地把她送到门外,仍不放心:“姐姐当真要去么?那地方实在凶险,薛召容每回都是九死一生。姐姐此去,叫我如何放心?” 她不由地红了眼睛,说话也哽咽起来。 江义沅伸手捏了捏她发红的鼻子:“傻丫头,哭什么?该为我高兴才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我自是不会错过,你也定当相信我的能力。只是阮玉那边......还要劳烦你和阮玲多劝慰些。” “姐姐放心,我们会好好与他说。姐姐稍等。”她匆匆跑回房间,不一会捧出一对玄色护腕来,“这是前些日子特意为姐姐订做的,还未来得及送给你。姐姐快戴上看看合不合适。” 江义沅接过护腕戴上,转动了几下,笑道:“既好看又合适,多谢妹妹了。” 她说罢揉了揉她的脑袋,摆摆手出了院子。 沈支言追出院门,见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心里依旧酸酸的。 她回了院,薛召容迎上来,安慰道:“别太担心,我会多派人手保护她。” 她点了点头,只见管家匆匆跑来道:“老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宫里?她心头蓦地一跳,与薛召容对视一眼。二人连忙整衣相迎,才至府门,便见一位着绛紫宫袍的公公执拂尘而立。 公公看到薛召容,上前行礼道:“薛大人,皇上口谕,请您即刻入宫觐见。” 第53章 第53章“你……你慢点。”…… 沈支言与薛召容皆未料到皇上会突然传召。近来薛召容因赴西域多日未归,甫一回京便仓促成婚,虽有薛亲王从中周旋,却不知宫中是否已察觉端倪。 薛召容领旨,要离开时,沈支言一把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眸子里盈满忧色。 薛召容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别担心,在家等我。” 她点着头,心有不安地松开了手。 薛召容离开后不久,何苏玄就来了。沈支言已经多日没有见到过他了,就连她与薛召容成婚那日他都未过来贺喜。 最后见面那次,薛召容盛怒之下出手极重,把他揍得面上青紫交加,本以为他会大闹特闹,孰料竟出奇地安静。这般反常,倒叫人难以琢磨。他今日突然登门,挺让人意外。 沈支言将他引入客房,抬眼细看,只见他面容憔悴,眸中沉郁,再不似往日那般神采飞扬,看她的眼神也隐隐含着幽怨。 沈支言轻抚茶盏, 问道:“表哥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如今二人再面对面坐着,气氛早已不似从前。 何苏玄定定凝视着她,低声道:“此番登门,是特来向妹妹赔罪的。先前因玉佩一事,是我糊涂,竟对妹妹生出猜疑。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十分懊悔。”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一抹痛色:“你我自幼相伴,我本该最知你性情,却偏偏在那时生出猜忌,作为你的兄长,作为最亲近的人,我应该毫不犹豫地信你、护你。” 春长渡 第76节 他还知道自己是个兄长。 “许是因着你与薛召容定亲之事,又或是见你从我身边离去,另觅他人,我心中郁结难解,一时昏了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实在不该这般待你。” “薛召容那一顿打,倒像是将我打醒了。当时我浑身剧痛,脸上更是伤得厉害,回去后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的全是你我过往种种。我心中百味杂陈,懊恼不已,便生了场大病,缠绵病榻多日都未好。那些日子,我日日盼着你能来看。” 他看着她的眼中尽是痛色,嗓音也哑了:“可你始终没有来,你甚至忘记了我这个人。其实,我至今仍难以接受,你就这样嫁给了旁人。这些时日,我夜夜难寐,食不知味,心中实在煎熬。” 沈支言默然地望着他,他突然这般,让她觉得有些反常。 他继续道:“你们大婚那日,我远远地站在府门外,看着你被他抱上花轿,那时才知,原来我竟爱你至深。这份情意太重,我实在忘不了你。” 他的神情哀切得近乎虔诚:“这两日煎熬得厉害,又想你想的发疯,所以,所以今日特来向你忏悔,也想看看你。” 他突然深情告白,沈支言的眼底却波澜不惊。她太了解这位表哥了,他这番剖白里,七分是假,三分是真。而那三分真情,也不过是对往昔那点情分的最后缅怀罢了。 她甚至能猜到,他今日前来,定是受了姨母指使。西域暴动出现禁用兵器,二皇子能查到的事,李贵妃岂会查不到? 左右不过是为了那块玉佩,没必要表演的这么深情。 “表哥不必再说这些。”她截住他的话头,声音清冷,“往事已矣,如今我已为人妇,还望表哥日后言语间稍加斟酌,莫要平白惹出是非。” 她不想听他胡言乱语,她字字干脆利落,再不似以往那般亲昵。如今她心里装的,唯有薛召容与她的家人。 “妹妹。”他见她这般决绝,眸光渐渐黯淡,一口气未上来,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嗓音也愈发虚弱,“不想妹妹竟这般狠心,可你又怎知,我的这片痴心?” 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苍凉:“其实你从来不知,我自始至终都存着娶你过门的心思。或许从前我自己也未看清,总觉得这份情意算不得刻骨铭心。可直到亲眼见你嫁作他人妇,才骤然明白。原来我对你用情,竟已这般深沉。” 他抬眸,眼中隐有水光:“妹妹,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我今日诚心向你赔罪。只盼你日后,莫要与我生分了。你放心,我断不会给你添麻烦,只是想让你知晓我的心意,望你能原谅我。” “原谅?”沈支言忽地轻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表哥要我原谅什么?你我之间,早已两不相欠,更无甚瓜葛。若表哥还愿与我们府上往来,那便如寻常亲戚般走动。若是觉得不便,日后少来往便是,而不是一来就胡言乱语。” 她语气平静,字字清晰:“这世间人情便是如此。真心相待者,自然往来无碍。若存着别样心思,那不如各自安好,省得徒增烦扰。” 她此刻心如明镜,再不愿与这位表兄有半分纠缠。前世今生,因他而起的纠葛已让薛召容与自己平添太多波折,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岂能再因他生出变故? 何苏玄见她这般冷淡,眼底骤然泛起猩红。他凝视着她的目光竟比往日更加炽烈,这般情态,倒叫她一时难辨真假。 方才还觉得他虚与委蛇,转眼却又摆出这般深情模样,这位表哥太高深莫测了。 “妹妹......”何苏玄突然激动地站起身,不想牵动病气,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他身形摇摇欲坠,面色苍白如纸,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倒不似作伪。 他怎么突然病得这般严重了? 沈支言微微蹙眉,语气依旧疏离:“表哥可还有要事?若是没有,便请回吧,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 何苏玄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眼尾泛着薄红,声音微颤:“妹妹,从前我确实不曾察觉自己的心意,可那日亲眼见你凤冠霞帔上了花轿,才知这锥心之痛。我明白木已成舟,可终究忍不住想多看你几眼,将这份心意说与你听。” “我好像活不……” “表哥。”沈支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这般话不必再说。如今我已为人妇,你的情意与我无关,我在意的唯有夫君与家门体面。还望表哥自重,莫要让两府难堪。” 他身形微晃,似被她这般决绝刺得生疼:“妹妹可是误会了什么?你定是听闻我迎娶公主之事生了气,那不过是我父亲安排的权宜之计!我父亲一心想让我考取探花,更逼着我与公主往来。” 他声音里透着几分苦涩:“可那位金枝玉叶的性子,实在令我生厌。每次相见,都是父亲暗中安排,我当真不喜欢,” 他抬手按住心口,像是承受不住某种痛楚:“与你争执后,我甚至想过就此放手,另娶他人,可我做不到。每每闭眼,眼前都是你的模样。” 他话音未落,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形晃了晃,竟有些站立不稳。苍白的唇瓣微微颤抖:“妹妹......我只求你别这般不理我。” 沈支言蹙眉望着眼前人,心中疑窦丛生。这位素来倨傲的表兄,惯会使些哄人的把戏,可瞧着他虚弱不堪的模样,倒分不清他有几句话是真了。 他好像病得不轻。 她道:“表哥不必再说这些。若没有要紧事,还请回吧。” “妹妹!”他不肯离去,急急上前两步,“你若不信,我即刻与公主断了往来,往后你且看着,我绝不会与任何人好。” “表哥与公主如何,与我何干?”沈支言倏地轻笑,“这些事,不必说与我听。” “你就这般钟情薛召容?”他突然拔高了声音,“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他还不死心。 窗外一缕天光落在沈支言眉眼间,映得那双眸子格外清亮,她沉声道:“既然表哥问起,那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没错,我喜欢 薛召容,非常喜欢。正因情深似海,才会与他结为夫妻。今生今世,再无人能将我们分开。若表哥还想留着体面,就请自行离去,别再纠缠不休。” 她多次赶他走,他却不走。 他神色凝重,苦笑连连,依旧不依不饶:“你我昔日情谊,便这般烟消云散了吗?你从前待我的那些情意,莫非都是虚妄?” 他竟然还在提从前。 沈支言蹙眉侧身,不愿多看他一眼:“休要在此纠缠了,快走吧。” 她继续赶他,他面如纸灰,指尖死死抵住绞痛的心口:“你可知,你这一片痴心,终究要付诸东流。薛召容活不过这个月了,届时你便要独守空闺,做个未亡人。” “你住口。”沈支言厉声喝断,“再敢咒我夫君半句,休怪我不念旧情,他定当长命百岁,便是你死了他也活得好好的。你若敢害他,我定饶不了你。” “你想让我死?”何苏玄冷笑,猛然攥住她的手腕,“你怎知定是我要害他?盼着他死的人多了去了,或许今日,或许明日就会被人害死,你以为你们能长久?你真的做梦,命都保不住,还怎么长久。” “你滚!”沈支言被他攥得生疼,不禁怒喝一声。 何苏玄不放手:“皇上为何突然放薛廷衍回去,当真只是赦免?岳名堂的案子当真水落石出了?你太天真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整个亲王府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忽然松开手,语气竟带了几分恳切:“你可以嫁他,可以伴他左右,但别把整颗心都掏出去。给自己留些余地,待他去世之后,你好及时脱身……” 他话未说完,沈支言已扬手欲打。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沈支言怒瞪着他,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表哥?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恶毒之人? “我告诉你。”她一字一顿,眼中燃着怒火,“我们谁都不会死,就算天下人都死绝了,我们也会好好活着,倒是你,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她气得咬牙,怎么也没料到他今日竟会吐出这般诛心之言。可那字字句句间,分明透着一股不祥。 前世大约也是这个时节,亲王府骤然倾覆。不过月余,他们便被押入大牢,最终在那飘雪的冬日,殒命于断头台上。 若今生此时渡不过此劫,或许又要重蹈覆辙。她不甘心,既得上天垂怜重活一世,若还是这般结局,再活一世又有何意义? “何苏玄,你究竟知道什么?是谁要杀薛召容?”她冷声问他。 “你也怕了?”何苏玄见她慌了,不禁冷笑,“若还想活命,就趁早离他远远的,以免波及到自己,他活不了太久。” “你滚!”沈支言抬手指向房门,“走,现在就给我走,从今往后,休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几乎怒喝着,他这才不再开口,只是冷笑着望着她,最后丢下一句“他大祸临头”愤然离开了。 沈支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发冷,不明白他今日发的什么疯,更不明白他为何一直说薛召容要死了。 他的话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她心里,一想到他说薛召容就要死了就心慌的不行。 她原本以为,终于能和薛召容安稳度日啊,可何苏玄的话,却硬生生将她拖回前世那个大雪纷飞的刑场。 —— 薛召容奉诏入宫,踏入大殿时,只见皇上与二皇子都在。他整衣肃容,上前行了大礼。 皇上抬手让他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忽而笑道:“听闻爱卿近日成婚了,女方是太傅家的千金,倒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臣谢皇上垂问。”薛召容恭敬应答,心中却暗自警觉。 “坐吧。”皇上和颜悦色地示意。薛召容谢恩入座,正与二皇子相对。两人目光相接,却都沉默不语。 薛召容细细打量着这位皇子。那双凤目深邃难测,似藏着万千心事。他这眼神莫名熟悉,三分像父亲当年的凌厉,七分似自己的沉静,却又比父亲温和,较自己内敛。虽无半分敌意,但隐约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 殿内沉香袅袅,君臣三人各怀心思,一时竟无人言语。 薛召容垂眸静候,良久,皇上轻叩御案,缓声道:“方才二皇子与朕说起严太师一案。爱卿当时揭发其罪状,救下刘御史一事,朕已查证属实。” 皇上目光渐沉:“但二皇子奏称,你兄长与严太师暗中勾结。那岳名堂走水一事,实为二人为销毁贪腐罪证所为。如今严太师已咬舌自尽,死无对证。二皇子言道,爱卿对此事颇为了解,因顾念家族颜面,一直为你兄长遮掩。”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朕素知你们兄弟不睦。若你兄长当真勾结朝臣,图谋不轨,甚至夺你太师之位,这可是大罪。朕念你是个人才,若此事仅系你兄长一人所为,朕自当只究他一人之罪,绝不牵连亲王府。” “朕要听的是实话。爱卿若心怀社稷,就当将所知之事告于朕”。 “太师之位,朕本属意于你。”皇上忽而叹息,“奈何你父兄多方周旋,朕不得已才给了他。如今朝中非议四起,若爱卿肯指认你兄长罪行,朕非但可保全亲王府,更可让你重掌太师印绶。” 薛召容闻言眸光微动,他原以为皇上召见是为他擅离职守之事,却不想竟是要他大义灭亲。 皇上又道:“你兄长在狱中供称,岳名堂那场大火,乃你所为。因你妒忌兄长得宠,更贪图他与沈家千金的婚约,才下此狠手。” 皇上从御案上取出一支断箭,掷在他面前,冷声道:“那夜岳名堂大火后,侍卫在废墟中寻得此物。经查证,这箭出自城西兵器铺,而掌柜指认,你曾购置过同样的箭矢。” 薛召容未做声,却见皇上忽然缓和了神色:“这太师之位,本就该是你的。可惜你兄长屡次进言,说你心术不正、暴戾成性,朕才予他。你兄长为人刚直,从不因私废公。如今他既指证于你,朕虽不全信,却也不得不着手调查。” “当然,若他当真勾结严太师祸乱朝纲,朕自当严惩不贷,届时太师之位,可赐予爱卿。” 薛召容总算听明白了,皇上这是要他们兄弟相残。若他指认兄长,便是背弃家族;若缄默不语,便是认下这滔天罪名。 他太了解薛廷衍,那些话确像他所为。可皇上在给他下套,他稍有不慎,便是满门倾覆之祸。 他躬身行礼道:“皇上明鉴,若兄长指认微臣火烧岳名堂,不知可有实证?若无确凿证据,恕臣难以认罪。至于兄长与严太师之事,臣确实不知。陛下乃九五之尊,自当明察秋毫,断不会因只言片语便妄下定论。” 他出口否认,皇上闻言并不恼怒,反露出几分意料之中之色,突然话锋一转道:“那偷盗之事呢?李贵妃宫中失了一件要紧物件,听闻与沈支言有些干系。且有宫人指证,失窃当日,她确实在当场。” 薛召容不想他突然提起沈支言,这是要拿沈支言作筹码? “盗窃宫中之物乃大罪。”皇上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翡翠扳指,“朕正想着,是否该请她入宫细细问个明白?” 薛召容明白皇上的意思,这是准备抓人来威胁他。 大殿内一阵寂静。 二皇子突然开口道:“薛大人,令兄勾结严太师的罪证,我已查到七八分。如今只差关键人证,若你肯出面指认,皇上自当秉公处置。他屡次在皇上面前告发你,这等不顾手足之情的兄长,有何值得维护?” 薛召容闻言抬眼看他,只见他对自己一副担忧之态。或许他想依此拉薛廷衍下马,只是不想皇上棋高一着,竟拿沈支言威胁他。 他沉声道:“殿下既已查得证据,自当由殿下亲自禀明圣上。臣与兄长虽偶有龃龉,却也不敢凭空诬陷。至于火烧岳名堂一事,无凭无据,还望皇上明鉴。” 二皇子道:“当初扳倒严太师本就是你的功劳,如今太师之位却被薛廷衍夺了去,你当真甘心?况且他勾结严党一事证 据确凿……” “既如此。”薛召容冷然打断,“皇上直接降罪便是,何必非要微臣出面指证?” 皇上道:“二皇子呈上的证据,朕已阅过,只是尚缺关键佐证。若爱卿肯出面指认,朕方能断定令兄是否真有谋逆之心。至于你兄长指控你纵火岳名堂一事,你若能自证清白,同时将所知真相和盘相告,朕自不会怪罪于你。” 薛召容心中冷笑,皇上做的太过明显,甚至懒得做的高明一些,几句话就要他两难,要么背弃家族指认兄长,要么坐实纵火重罪。 而二皇子在一旁煽风点火,父子俩当真一丘之貉。 他沉声道:“臣斗胆一问,陛下究竟是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即便臣说了,陛下又如何分辨真假?岳名堂走水之事,臣再说一次,与臣无关。至于兄长是否勾结严太师,臣确实不知。” 春长渡 第77节 “若陛下真要定我们兄弟的罪,还请拿出真凭实据。否则家父若知晓陛下这般审问臣子,怕是要来讨个说法。” 薛召容搬出薛亲王,皇上默了片刻道:“暂不说此事,那李贵妃失窃一案,她说人证物证俱在,朕总要给个交代,不如即刻将人押来审问审问。” 皇上这是在逼他,薛召容眸光一冷,沉声道:“既然说到此,臣要告发李贵妃,李贵妃与严太师长子私通,还请皇上明查。” 私通?此言一出,周围倏然衢静。 皇帝指节猛地一握,眼底寒光乍现,喝道:“薛召容,你无凭无据污蔑贵妃,该当何罪?” 薛召容沉声回道:“臣若无实证,岂敢妄言?严河现已被臣扣押,若陛下要查证,随时可提审。” 皇上一时无言,指间玉扳指几乎要捏碎了。他眯眼盯着薛召容,半晌才道:“此事关乎李贵妃清誉,在朕查证之前,薛卿莫要对外声张。” “臣明白。”薛召容应道,“事关重大,望陛下明鉴。” 皇上面色阴沉,他本想借此拿捏薛召容,却不想反被将了一军。贵妃私通外臣,乃皇室奇耻大辱,若传出去,天家颜面何存? 更何况,严河如今还在他手中,若是咬着不放,难免不会像严太师那般,依薛亲王为首,带领多位官员跪在大殿逼他处决。 如今薛亲王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要与他对着干。刚折了他一位大臣不说,现在倒要开始搅乱后宫了。 殿内沉凝半晌,他终是冷声道:“诸事繁杂,容后再议,你且退下罢。” 薛召容心知皇帝投鼠忌器,故而未再深究,恭敬行了一礼便退出大殿。 回府的一路上他都在思忖,今日皇上与二皇子这番发难,好似并不简单。 他回到府上,沈支言却不在,管家说她去了太傅府,还未回来。 他叫来鹤川,让他即刻将严河转移,再派人盯紧二皇子。午膳匆匆用了一些,便去见了外祖父引荐的几位幕僚。 暮色四合时,薛召容踏着斜阳归府。刚过垂花门,便见沈支言正坐在紫藤花架下剥着荔枝。 晚风拂过,带起她鬓边碎发,也送来阵阵清甜果香。 “你回来了。”沈支言见到他,开心地起身迎他,“今日的荔枝格外甜,我特意给你剥了些。” 他被她拉着在石凳坐下,望着她温润笑脸,一整日的筹谋算计,在这一刻悄然消融。 她拈了颗荔枝递到他唇边,指尖还沾着晶莹汁水,轻笑道:“快尝尝。” 这般亲昵举动,让他耳根微热,他微愣了下,在她含笑催促下咬了一口。清甜汁水在唇齿间迸开,当真甜的很。 “今日皇上召见你,所为何事?”沈支言边问边将荔枝往他口中送了送。 薛召容又咬了一口,将在宫中情形与她说了一遍,她闻言蹙起眉头:“皇上这是要离间你们兄弟,更是在试探你的心性。我请二皇子拉薛廷衍下马,没想到他会出这一招,他这步棋走得险,既想帮忙,又在设法保住自身。只是皇上突然提我偷盗之事,你是如何应对的?” 薛召容见她手上沾了荔枝水,拿起帕子帮她擦了擦手,回道:“我告发了李贵妃私通一事,皇上听后有所惊慌,便暂且作罢了。” 沈支言担忧道:“这么快就告发了?你可知现在揭破此事,如同未收网先亮刀?且不说李贵妃与我表哥有亲,单是那枚来历不明的玉佩尚未查清,也不可轻举妄动。贵妃这颗棋子,原该留到最关键时用的。” 薛召容何尝不知,他道:“当时皇上以你相胁,我怕你被带到皇宫,情急之下就告发了。现在细想,这好像是二皇子设的局。他早算准我会以李贵妃私通之事反击,如此既能扳倒李贵妃,又能逼我们自乱阵脚。” “那他就不怕你将玉佩之事告诉皇上?那枚刻着‘盛’字的玉佩,可是能调动西域密毒和兵器的凭证,并且还能证实与他有关。” “他料定我不敢。”薛召容轻叹了口气,“在西域时,我用那玉佩调过兵器,二皇子如此警觉之人定然已经知晓。我若此时揭发他,无异于自投罗网。他这个人,当真精明的很,把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沈支言愤然道:“他口口声声说要助我对付薛廷衍,结果来这一招,皇上既已知晓李贵妃之事,必会追查到底,若是李贵妃倒台,三皇子必定不会有好结果,那么最终得利之人,定然是他。今日他已探出你断不敢将玉佩之事抖出,后续做事可能更肆无忌惮,他这是强行将你与他捆绑在一起。此人,当真厉害,只是不清楚他是否纯恶。还有一事我觉得蹊跷,你有没有发现?” 沈支言说到此去审视薛召容:“二皇子与你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处,像得离谱。” 薛召容:“今日我也发现了,他不仅与我像,与我父亲更像,不过,皇家人样貌都很相似,听说父辈之中还出过双生子。” 双生子?沈支言竟然未听说过。 薛召容起身道:“不说了,去用饭吧,我有点饿了。” 沈支言也跟着他起身:“好,饭菜已经准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 二人去膳厅用过饭后回房休息,薛召容走到门前停下,看了看沈支言,突然道:“听闻你表哥今日来了,说了不少体己话。” “嗯?”沈支言微微一愣,不想他都知道了。 薛召容看着她,月光下,他这张脸好看的又让她晃神,只听他沉声道:“你表哥好像很喜欢你。” “你不记得他了?” “不记得。” 他竟然连何苏玄都忘了。 她给他解释:“他这个人有点毛病,你只当他疯魔了,不必放在心上。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你。” 我只喜欢你。 他闻言微怔,眸光渐渐亮起来,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清风吹来时,鬓边秀发飘动,月光落在脸侧,如同那画中的人儿一样好看。 沈支言看痴了,拽着他的衣袖说道:“热水已备好了,浴桶......很大。” 他闻言缓过神来,进屋去取侵衣,出来时已不见她的影子。他一路向浴室走去,刚走到门前就被她扯住了衣袖。 他转过身来,只见她抱着件侵衣目光软软地望着他,那水汪汪的眼睛好似盛着春露一般。 “你……也要洗?” 她点头:“浴桶很大。” “……” 他耳根倏地烧起,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转身要往回走,她见状一把拉住他,然后连拉硬拽地把他拉进了房间。 房门一关,他就被她按在了门板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扯掉了衣衫。 “你……你慢点。” 第54章 第54章他紧紧贴着她,于水中唇…… 自再婚后这几日,沈支言和薛召容从最初的矜持试探,到渐渐靠近,再到几乎要沉沦于彼此的温存,薛召容以惊人的速度贪恋上了这个人的一切。 她衣襟间清淡的香气,红唇的温热,身体的柔软,乃至情动时那一声声压抑的轻喘,都烙在他心尖上,烧得他耳热心跳。 这般滋味实在教人辗转难眠。此刻她将他抵在雕 花门扇上,娇小身躯生出蛮力,伸手一扯便解了他腰间玉带,还不等他开口,已踮着脚尖捧住他的脸,将唇急急贴了上去。 她的手臂缠着他脖颈往下带,整个人恨不得嵌进他怀里,如饿极的幼兽般在他唇上胡乱啃咬。 比起初时的生涩,这回她已熟稔许多,偏生身量不足,踮着的小脚微微发颤,反倒显出几分稚拙可爱。 她亲的深情,急促的喘息声混着衣料摩挲的窸窣,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撩人。 二人身高悬殊,她勾着他的脖颈一直往下压,希望亲的更舒服一些。而他,任她如何拽扯也不肯俯身,只由着她急得眼尾泛红,喉间溢出焦急的呜咽。 她轻吟着唤了一声“低点”,然后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而他仍是不为所动,只直挺挺地立着,像是故意挑逗。 她仰得颈子都酸了,腰肢发软,最后恼得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掐,他这才俯身依她。 她又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贴了上去,唇瓣从他微凉的唇角渐渐滑至下颌,最后复又落在他的唇上。 喉结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不断滚动,她的唇霸占着他,辗转亲吻间时不时溢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她离开他的唇,又吻上去。 她故意反复磨他,他的肌肤越来越烫,掌心扣在她腰间,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却仍强撑着不去主动,只由着她一点点亲吻撩拨,直至他呼吸彻底乱了方寸。 她伸手抚上他的耳垂,指尖细细碾磨。他的耳朵最是敏感,稍一触碰便烧得通红,此刻被她这般逗弄,使他呼吸愈发沉重,喉间滚动愈急。 她见他情动难抑,复又吻上他,丁香小舌勾缠着他的,一点点诱他沉沦。 他气息渐乱,却仍强自按捺,享受着她的主动索求。 而她恼他镇定,勾着他脖颈又往下带了带,然后一个旋身,拥着他,将他推抵在了案几上。 他手肘撑在桌沿,身子低了许多,这般高度倒是便宜了她,不必再费力踮脚,欺身压来,捧着他的脸辗转厮磨。 她的衣衫半褪,堆叠在臂弯,唇瓣自他下颌游移至颈侧,又顺着肌理寸寸下移,吻过胸膛,直至腰腹。柔软嘴唇在那紧绷的肌理上轻轻亲着,他终是再难自持,浑身一颤,扣在她脖颈的指节骤然收紧。 她察觉他发生了变化,唇瓣堪堪停在他腹间,抬眸便撞进那双染了欲、色的眼睛。她眼尾微挑,作势要退开,却被他一把扣住了后脑。 “不许走。”他嗓音闷沉得厉害。 她复又亲上,他腰腹下的肌理线条分明,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故意放轻力道,唇瓣若即若离地游走,惹得他浑身绷如满弓。 他的掌心按着她后颈不住往下带,想让她亲上。 她见他终是难耐,轻笑一声,故意抽身而起,拨开他禁锢的手臂,径自走向浴桶。 他在原地僵住。 她捧了花瓣扔进浴桶里,片片海棠坠入水中,激起细微水声。 他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臂上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着,身体被他勾的一时难以放松,而她竟就这样走了? 他盯着那抹袅娜背影,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苦笑。 她故意逗他。 真坏。 雕花木窗半掩,透进几缕清冷月色,却丝毫未能冷却厢房内,那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炽热氛围。 她脱掉外衣,内里穿着一袭绯色薄纱罗裙,薄纱轻若蝉翼,在烛光下隐隐透出她白皙胜雪的肌肤,娇艳欲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 他望着她,既生气又难压心头欲、望。 他叫了她一声,她不应,她用手拨动着盆中花瓣,唇边噙着笑。 他无法冷静下来,她这般故意,渐渐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他起身走到她身后,从背后紧紧环住她。 她的身子蓦地一动,他便紧紧箍着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都贴向自己滚烫的胸膛。 她下意识地挣扎一下,双手去掰他的手臂。 他在她耳边轻笑,嘴里却说:“我生气了。” 又羞又恼的气。 他说罢,用力将她整个人扳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她抬眸看他,见他目光灼灼,微张着唇喘着气,喉结还在滚动着,弯眼笑了声。 春长渡 第78节 她竟然还笑。 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未等她反应过来,已狠狠压上她的唇,亲起来霸道而又狂野,显然是真生气了。 他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霸占着,甚至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唇瓣也被他吮的艳红。 她努力点着脚尖,被他亲的脑袋昏昏沉沉。 他的舌尖撩开她的贝齿,与她的激烈地纠缠在一起。有点互不相让,却又带着一种别样的缠绵。 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薄纱之下的柔软微微颤动,引得他覆上来的手掌愈发滚烫。 他太强势,她有点招架不住,双手无力地抵在他的胸前,试图推开他,可那微弱的反抗却更像是欲拒还迎,更是激起了他的占有欲。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垂,让她整个人紧绷起来。 他不管不顾地俯身,亲的愈发痴狂,她的头被迫后仰,露出修长的脖颈。一连串的吻落下,在她的肌肤上留下滚烫的吻痕。 薄纱飘落,他一手拖着她的小脸,一手扶着她的腰肢,她微撤一下身,他就往怀里带一下,完全不给她离身的机会。 她靠在他的怀里,渐渐没有了力气。 浴室内氤氲着袅袅热气,夹杂着淡淡花香在空气中浮动。雾气缭绕间,两道身影交颈缠绵,唇齿相依,愈吻愈深,几乎忘却周遭万物。 她点了下脚尖,湿了一片。 情到深处,他略略离了她的唇,望着她眸中水雾迷离,似醉非醉的模样,不由心头一热,哑声问了一句:“从前你也是这般爱我么?也是这般想要我么?” 在他失忆之前。 这两日他总忍不住思量,在他忘却前尘时,他们之间究竟是何光景。 时下她待他如此珍重,分明不止贪恋这副皮囊,更似要将她整颗心都全部交出。 即便他记忆全失,她也不曾着恼,反倒百般包容,甚至这般不管不顾地索求。 若非爱到极处,怎会如此? 她闻言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 她没做声,他微皱了下眉:“你喜欢你表哥?” 她摇头,下巴被他捏住,她只得仰着脸迎上他的目光,无处可逃地轻声道:“我不喜欢表哥,我喜欢你。” “我问的是从前,在我失忆之前,你可曾真心爱过我?” 她一时哑然,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指尖轻轻抚过他绷紧的脊背,温声道:“我现在很爱你,以后也会很爱很爱你。” 所以,以前不爱。 他明白了。 他未再追问,只捧起他的脸深深吻下。那吻起初还带着几分克制,渐渐却如疾风骤雨般愈发沉重。 她被他揽着腰肢压向怀中,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仰去,腰身弯折如柳,几乎要承受不住这般激烈的索取。 她慌乱间伸手去扶浴桶边缘,指尖刚触及湿滑的木质,却因着水汽打滑失了力道。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两人双双跌入浴桶之中。 满桶花瓣被激得四散飘摇,馥郁香气霎时弥漫开来。 她一时慌乱,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他扣着腰身追吻下来。 温热的水流没过头顶,她只觉气息一窒,本能地推拒着想浮出水面。奈何他将她牢牢按在水中,唇齿间的纠缠愈发凶狠,仿佛要将方才未尽的话语都化作这个带着怒意的吻。 他生气了。 水波荡漾间,她隐约瞧见他紧闭的眉眼间凝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执拗的模样,竟像是要借着这一池春水,将两颗心都泡化了才肯罢休。 她竭力将他往外推拒,然那身躯任她如何用力,皆无法将其撼动分毫。 她只觉胸腔中空气渐稀,似要窒息,可这混沌迷离之态,竟让她莫名觉得刺激。 二人周身皆被水汽濡湿,他紧紧贴着她,于水中唇齿相缠,那股难言的刺激之感无法控制地窜遍全身。 亲吻间,他伸手一揽,便将她从 水中捞了起来,而后将她抵在桶壁上,继续深情吻上,半分喘息之机都不给她留。 她浑身湿透,水珠自额间蜿蜒而下,沿着脖颈一路滑落,肌肤水润莹白,看起来更添几分诱人。 花瓣轻贴在她胸口,他低头含在口中,而后扯过她的腿,搭在腰间。 他一手紧扣着她的腰肢,一手轻抚着她脑袋,开始缓缓磨蹭。 她只觉身如浮云,在水中飘飘荡荡,周身力气皆被抽离,似要沉醉于这无尽情动之中。 他心里还气着,强烈的占有欲让他有点难以控制。 他想让她从始至终都是爱他的。 他的吻太过炽烈,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灼烧殆尽。每一次厮磨都带着令人战栗的力道,水中浮沉的失重感更让她神魂俱荡。 她难耐地收紧环在他颈间的手臂,喉间溢出一声呜咽,不自觉地亲吻着他去迎合,却在即将触及之时被他故意避开。 她眼尾泛红,眸中水光潋滟。他离了他的唇,自水面衔来一片沾着水珠的花瓣,渡入她口中。唇齿交缠间尽是馥郁花香,混合着氤氲水汽,愈发缠绵。 水下的指尖带着不同之前的柔滑触感,每一次轻抚都激起阵阵战栗。 她难耐地拉着他想要更进一步,结果却在触碰上时又被他故意躲开。 他存心磨她。 “薛......”她刚仰首唤出声,便被按回水中。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相贴的身躯,唇舌间的纠缠因着水波荡漾更添几分旖旎。 他在这一池春水中将她逼至情动最高点。 他吻着她将人从水中捞起,薄唇顺着脖颈一路蜿蜒而下,将那些晶莹水珠尽数卷入口中。 指尖力道愈发缠绵,所过之处皆燃起簇簇火苗。她实在受不住这般撩拨,低吟道:“快,来......” 结果抬眼却撞他含着故意挑逗的眸子里,那眼底燃着的欲念分明已深,偏生不肯遂她的愿。 “你......”他是存了心要磨人,非要逼得自己开口求他不可。 周身水珠未干,肌肤却烫得厉害,偏那作恶的指尖还不肯离开。 他拢了拢她鬓边湿发,又衔了片花瓣送给她,她迷迷糊糊启唇相接,口中甜香尚未尝尽,又被他夺了回去。 这般你来我往的戏弄,直教人筋骨酥软。 他潜入水中,或轻挑慢捻,或重重吮吸,让她止不住地战栗,只能攥着浴桶边沿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带着水音的呜咽混着哗啦水响,在氤氲雾气中荡开层层涟漪。 她再难忍耐,倏然翻身将他按入水中,跨坐而上便要强求。偏生他腰身一偏,堪堪避过:“等我记起,届时再连本带利讨回你欠我的情债,现在且忍忍。” 他竟让她忍忍。 她眼尾洇着薄红,指尖掐进他肩胛,嗔怪道:“现在就要。” “听话。”他轻哄她,眸中暗潮翻涌着。 她气息凌乱,忽地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双手捧住他的脸娇声道:“你真是坏透了,这般折磨人,叫我如何捱得住?” 他低笑一声,含住他耳垂轻轻吮着,一只手抚上她的小脸,温热指腹摩挲间加重了力道,惹得她一声呜咽。 他的吻愈发深入,唇齿交缠间尽是撩拨试探,直教她浑身绷紧,最后随着一声绵长低吟,她倏然绷直了脊背,好一会,待余韵渐消,整个人便似抽了筋骨般软倒在他怀中。 他将她拢在臂弯,见她眼尾绯红眸光涣散,青丝湿漉漉贴在雪肤上,不由低笑着替她拂开额前碎发:“这般可算满足了?” 她连应答的气力都没有,只软软点了点头。 他唇角微扬,手掌轻轻托起那张绯红小脸,落下细碎轻吻,如蝶栖花蕊般温柔辗转。 她软在他怀中,神思昏沉间只觉唇瓣流连之处皆泛起酥麻,教人久久沉溺在这云里雾里的滋味中。 又亲吻了许久,他方才罢休。取来香露为她濯发,又以丝帕细细拭净周身水珠,最后用绒毯将人裹作一团,抱至铺着软毯的矮榻上。 他的指尖穿过湿漉漉的青丝,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怀中人儿浑身透着暖香,几度令他险些把持不住。 直至将那一头乌发拭干,又为她换上洁净寝衣,收拾停当后,方才抱着人回到卧房。待她沉沉睡去,他才轻手轻脚退至隔壁厢房。 他甫一沾枕便沉入梦乡,再不复从前那般整夜绷紧心弦。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 —— 晨起时还是晴光潋滟的好天气,至午却忽地飘起绵绵细雨。何苏玄独坐在回廊下,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珠出神。凉风挟着湿气拂过,惹得他掩唇轻咳不止,单薄的肩胛在素白袍子里微微颤动。 “公子,仔细着了寒气。”小厮捧着披风在一旁急得跺脚,“这雨丝最是伤肺,您快些回屋罢。” 何苏玄恍若未闻,仍固执地望着雨幕。小厮无法,只得匆匆去请大夫。 不一会老大夫提着药箱赶来,搭脉后眉头越皱越紧:“公子这咳疾已入肺腑,最忌受风受寒。您这般不顾惜身子,只怕......” “只怕什么?”何苏玄苍白的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我这残躯,留着也是无用。” “公子。”小厮红着眼眶打断,“老爷已差人去江南寻访名医,前日来信说寻着了能医治的圣手。您且安心将养着,待大夫到了,一定能将您治愈。” 何苏玄固执地不做声。 小厮望着他日渐消瘦的侧颜,心中绞痛难当。不过半月前,公子落水被救起时虽面色苍白,却还能强撑着说笑。谁曾想不出三日,那单薄身子便如秋叶般迅速凋零下去。 更教人揪心的是,公子落水前才遭了薛召容一顿毒打,身上淤青尚未消退,如今又添这莫名恶疾。 老爷夫人得知此事时几乎急疯了,带着家丁便要去找薛召容讨个公道。可那薛府大门紧闭,只传出话说薛大人正在翰林院闭关修书,概不见客。 待寻到薛亲王时,反被那老狐狸倒打一耙,说公子行为不检骚扰良家,若再纠缠便要押送官府问罪。 可怜何家不敢轻易招惹亲王府,既无实证又无人证,最终只能作罢。 自那日后,公子的身子便如风中残烛,请来的大夫把脉后连连摇头,只道是肺经受损,往后怕是咳疾难愈,需得静心调养,切忌忧思动怒。 然自染病以来,公子便似换了个人。终日倚在窗前怔怔出神,任谁唤他也不应声。 偏生只要听见“沈支言”三字,不是摔盏砸砚,便是发脾气。府里上下都道公子撞了邪祟,连做了三场法事也不见好。 老大夫来诊脉时捋着胡须叹道:“公子这病,七分在心上啊。” 可这心病从何而起,阖府上下谁人不知?不过是念着那位刚出门的表姑娘罢了。 小厮捧着药碗站在廊下,望着窗内公子消瘦的背影直叹气。 表姑娘与薛家公子两情相悦的婚事,满京城都传遍了。偏生自家公子魔怔了似的,明知人家已是罗敷有夫,还整日里念叨着“表妹”。 春长渡 第79节 老爷夫人急得嘴上起燎泡,可除了眼睁睁看着儿子日渐憔悴,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后来夫人将公子唤入内室,长谈许久,已是弱冠之年的他哭得不能自已。 夫人问他可是放不下沈支言,他终是道出实情:从前只道贪恋沈支言待他的好,又自负地以为这份情意永不会变。谁知后来薛召容横插一脚,他虽怒不可遏,却也无计可施。 直到那日落水昏迷之际,在生死边缘徘徊时,满心满眼竟全是沈支言的身影。那时方知,原来他最怕的并非命丧黄泉,而是从此与沈支言阴阳两隔。 经此一劫,他才算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正是从前太过笃定,后来那人转身离去时,才愈发痛彻心扉。 可又能如何呢?人既已嫁作他人妇,纵使他再不舍,再痛彻心扉,终究是无计可施。 她与薛召容大婚那日,他拖着病体踉跄赶去,远远望见薛召容将人抱上花轿。那一刻他心慌意乱,张口欲唤,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最后只咳出几口猩红,眼睁睁看着轿帘落下。 至此他才真正明白,那人早已在他心底扎根,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公主尊位,都比不上眼睁睁看着他嫁给旁人来得剜心刺骨。 有时他也想,这究竟是老天爷的惩罚,还是命数使然?非要让他落水濒死,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才叫他幡然醒悟。 他多希望自己还能如从前那般,即便再喜欢、再放不下,也能骄傲地挥挥手,装作浑不在意。 可终究是太迟了。 他染了恶疾,不止是身子垮了,连心也一日日溃烂下去,日夜煎熬,不得安宁。 昨日实在捱不过相思苦楚,竟鬼使神差寻到了她的新居。 那是她与薛召容的宅院。 他原有许多话要说,悔也好,痴也罢,可对着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满腔衷肠生生冻成了冰碴子。 最后那点自尊支棱起来,反倒叫他口不择言地吵了起来,终究是不欢而散。 这残破身子还能熬几日? 她说得明白,便是他死了,人家夫妻照样恩爱白头。可当真要死,他又舍不得,舍不得高堂白发,更舍不得……那个早已不属于他的人。 雨越下越大,像天公也在嘲弄他的痴妄。 大夫苦劝不回,他只在回廊里怔怔坐着,任凭冷雨打湿衣摆。 究竟 在执著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未过多久,二皇子忽然登门。他勉强起身见礼,二皇子连忙虚扶一把,温声道:“何公子病中不必多礼,快请坐下。我昨日才听闻你染恙,否则早该来探望了。” 他抬眸打量这位近来频频出现在朝野视野中的二皇子。虽不甚了解,却记得那日严太师被押时,此人亦在场。 正是他,助薛召容除掉了严太师。他也不知这二人何时勾结在一起,更不明白突然到访的用意。 二人寒暄不过三两句,二皇子便含笑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日,直至夜幕低垂仍不见停歇。待到更深夜重,薛召容唤来鹤川,二人换上夜行衣,悄然向皇城方向而去。 途中薛召容低声嘱咐:“你在宫外候我一个时辰。若届时我仍未出来,便去亲王府寻父亲,只说我失踪了。” 鹤川眉头紧锁:“公子非要如此冒险?虽说打点了冷宫几个守卫,可那皇城如铁桶一般,进去容易出来难。若当真被人察觉,只怕王爷也难保你。” 薛召容整了整腕间束带,道:“无妨,我心中有数。宫中路径我熟,想必不出一个时辰定能返回。” 他见鹤川仍欲再劝,抬手止住道:“贤妃这一面,我非见不可。或许她知晓一些秘密,也或许与我的身世有关。” 更或许,是他的亲生母亲。 第55章 第55章身世。 薛召容对巍峨皇城早已熟稔于心,此番潜入,如游鱼入水,直抵宫闱深处。甫一踏入冷宫,便有那预先打点好的小太监,认出了他,忙不迭地领着他,一路小跑,穿过那曲曲折折、幽深狭长的宫巷,直至一处被重兵把守的幽闭院落。 小太监悄声叮嘱薛召容,入内后切莫多言,先以银钱开道。薛召容心领神会,随手便是一把金叶子赠予他,以示谢意。 至院门前,薛召容与小太监向那侍卫们一一寒暄,再奉上金叶子。侍卫们相视一眼,开了门。门开刹那,院中灯火骤灭,唯余绿树葱葱。这里布置得金碧辉煌,与想象中的幽暗大不相同。 小太监引路,带着他穿过数重回廊,至一房前。房前灯明,小太监与小宫女眼神交汇,小宫女熄了灯,周围立即陷入一片漆黑。 薛召容打开窗户,跃进了房间。 房中唯有一盏昏暗油灯,他立于门前,四下环顾,目光终是落在那桌前的一抹消瘦身影上。 他望着那身影,心中竟生几分紧张,良久未动,亦未出声。 那身影闻声蓦地转身,微弱灯光映照下,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容映入眼帘,虽已年近四十,却仍显年轻,气质矜贵,宛若天人。 她看到薛召容,惊退一步,问道:“你是何人?薛廷衍呢?” 薛召容望着她慌乱的模样,未即答话,心中已猜到几分。他向前一步,她后退一步,满眼惊慌。 薛召容轻声道:“贤妃娘娘,莫要害怕,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贤妃仍是慌乱,抓紧了桌子上的一个瓷瓶,薛召容道:“娘娘,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问你,薛廷衍是否是你的儿子?你为何被困于此冷宫之中?” 贤妃闻言,打量他一番,问道:“你到底是谁?与薛廷衍何关系?”言罢,又仔细审视薛召容的面容,惊道:“你是他的弟弟,薛召容?” 她竟然认得他? 薛召容未答,只道:“娘娘,我的身份并不重要,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还望你能如实回答。” 贤妃见他未否认,警惕稍减。 薛召容问道:“娘娘,我知道你与薛廷衍关系特殊,他是否曾来探望过你?你们之间究竟有何关联?他是否为皇上的亲生儿子?为何皇上如此包庇他?” 薛召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贤妃闻言,紧张地抓着花瓶,满眼防备,良久方道:“这些问题你莫要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快走,否则皇上不会放过你。” 薛召容望着她慌张的样子,安抚道:“娘娘,莫要激动,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只是有些疑问需要解开。薛廷衍虽为我兄长,他和我父亲却待我苛刻,我一直在怀疑我们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这些日子,我脑海中总浮现一些莫名的身影,看到一对恩爱的夫妻对我格外好,仿佛他们才是我的亲生父母。” “我知道你被困于此多年,虽此处布置得比其他地方要好,但终究是冷宫。或许你就是薛廷衍的亲生母亲,我们之间或许也有关系。如今事情已至此,哪个女子不想与自己的孩子相伴?” “你若告诉我实情,我可以救你出去,让你与自己的孩子永远在一起。思念孩子的时光一定很痛苦吧,就像我思念自己的母亲一样。我们都是同样命苦的人,我希望你能把事情告诉我,我可以帮助你。” 薛召容提起父母,贤妃放松了些戒备,眼中却充满了忧伤,好像有一些不愿提及的事情。 薛召容又向前一步,道:“贤妃娘娘,我想您也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希望你能把事情告诉我。” 贤妃望着他,深吸了口气,道:“这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只要我说出口,我和我的孩子都会没命。我现在很知足,只要能偶尔见到他,只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我就安心了。” 薛召容微皱了下眉头,道:“所以说薛廷衍是您的儿子,对吗?并且他不是薛亲王的儿子,而是皇上的儿子,对吗?” 事情果然与薛召容猜想的差不多。 贤妃慌张地躲避了他的眼神,未答,只道:“你什么都不要再问我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若是真的激怒了他们,谁也活不成。或许你在亲王府里过得也不好,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去伤害薛廷衍。他也有他的苦衷,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她这番话让薛召容听得更为疑惑,所以,那句“你也生活在亲王府里”,意思是他也有可能是被抱到亲王府里的?那么他和薛廷衍两个人,都有可能不是薛亲王的儿子? 若薛廷衍是贤妃与皇上的儿子,那他又是谁的呢? 薛召容忙问道:“贤妃娘娘,我知道你知道很多年的很多事情,我也知道你当年与我母亲关系甚好,我母亲是悬梁自尽的,你应该也清楚当时的情况,所有人都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悬梁自尽,我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所以您应该知道的吧,您能不能告诉我?” “其实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母亲对我是非常好的,如亲生孩子没有任何差别,这中间一定有很多纠葛,我知道您怕皇上,但是那个悬梁自尽的人,她真的很善良,她真的很温柔,我很想知道她当初为何会突然自尽。” 提起他那个已故娘亲,贤妃神情更加忧伤了,几乎哽咽道:“她人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问了。她的命很苦,她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守着那样的夫君,她也别无他法。其实我能理解她,死了,或许比活着要好。” 薛召容有些不理解,问道:“为何是生活在那样的家庭,守着那样的夫君?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父母非常恩爱,虽然父亲不是对我太好,但是他对母亲却是极爱的。” “他疼爱薛廷衍也疼爱我的娘亲,我娘亲去世时,他还哭得肝肠寸断,为 何你到你这里却说拥有那样的夫君,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贤妃听到“恩爱”二字,冷笑一声道:“你不懂,很多事情你不懂,你不要再问我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多吐露一个字就是对我孩子多一分危险。” 可能在这里困久了,薛召容发现她好像有点脆弱,多说几句话情绪就崩溃了,嗓音也很虚弱。 但是从她的回应中能够看出,她应该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他与她的娘亲是最好的姐妹。当初他的娘亲嫁给了薛亲王,不久后她就嫁给了皇上。两个人认识那么多年,且又一同出嫁,嫁的还都是皇族,他们这几日之间一定藏着秘密。 他尽量放缓语气道:“我知道我娘亲当年与你亦是至交好友,你若是真的心疼我娘亲,就应该把事情全部说出来,而不是让她就那样莫名其妙含冤而死。她当时是有多绝望,是有多伤心,多痛苦,才选择悬梁自尽。” “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我也希望有人疼有人爱,就像你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身边是一样的,所以还请娘娘,能把全部真相告诉我。” /:. 此时此刻,他满心满脑子都是疑惑,是那么渴望知道实情,是那么想让那个温柔善良的母亲活过来。 贤妃望着他那双忧伤的眼睛一时怔住了,她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结果小太监喊了一声:“皇上驾到!” 薛召容蓦地一惊,一个纵身跃到了屏风后边,藏在了花几木案下。 贤妃也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裙,然后坐在了凳子上。她刚坐下,就见皇上进了房间。 今日的皇上依旧风采奕奕,只是眸中闪着幽色。贤妃立即起身,行了一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皇上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然后在桌前坐下,目光落在桌子上的花瓶上,微皱了下眉头。 他递给她一个眼神,她这才敢走到一旁坐下,一直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 皇上审视着她的神色,问道:“爱妃,今日不舒服吗?若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叫太医过来诊治。” 贤妃忙回道:“臣妾无碍,臣妾没有不舒服,多谢皇上关心。” 皇上审视她片刻,沉声道:“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这段时间,廷衍遇到了点麻烦。他有一位弟弟,名叫薛召容,之前他们的关系还好,但是不知为何,最近两个人总是闹出一些矛盾,而且薛召容还多次打过他、挑衅他,甚至再也不会按照之前那样尊敬他,此人好像在反抗着什么。” “当初严太师倒台,背后似乎也是他精心筹谋。此人聪慧过人,远超朕的想象。若往昔他能无怨无悔地襄助廷衍,倒也罢了,可若他一旦反击,廷衍往后之路,必是荆棘丛生,步步维艰。” “朕隐忍蛰伏多年,好不容易盼到今日,有机会将薛亲王那狗东西给铲除,却不料又横生枝节。若拖得久了,那狗东西必有所察觉。此步棋虽险,却也是我最大的胜算。” “如今他愈发嚣张跋扈,竟妄图拉拢朝中诸臣,排挤吾等阵营之人,再安插其亲信。想那严太师,便是被他和薛召容用那等卑劣手段击倒。若非及时扶廷衍坐上太师,这太师之位,怕又要落入他手,甚至为薛召容所得。” “我就怕有朝一日,那狗东西对廷衍起疑,转而扶持薛召容步步高升。薛召容此人,较之廷衍,心狠手辣,且颇具谋略。岳名堂着火应也是他所为。往昔他对那父子二人俯首帖耳,从不反抗,不知如今为何突然处处与廷衍作对。” 最忧心的是,他还告发李贵妃与严太师的长子私通,此事一旦外漏,薛亲王定会揪着不放,届时牵扯到何家等几个家族,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薛亲王这狗东西当真难对付的很。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一进屋便抱怨连连,贤妃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多年以来,她早已习惯,皇上将此处当作了出气筒,心情不佳、遇有麻烦,便来此诉说一番,且不许她插嘴、不许她给意见,只让她静静听着。 这院子,是皇上为她造的特殊之地,亦是囚笼。二十几年来,她便在这里日日煎熬,每日所盼,表现好了才能见得儿子一面。 很显然皇上今日心情不佳,又遇到了麻烦,并且还与薛廷衍和薛召容有关。她沉默着,不敢有任何表情与情绪。 只是薛召容还藏在这房间里,若被皇上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她有些心不在焉,皇上敏捷地察觉出了她的异样,他们相处多年,皇上对其言行举止了如指掌,哪怕她只是垂一下眼睫,他就能察觉出问题。 春长渡 第80节 他蹙眉审视着她,沉声道:“爱妃今日有些不对,快告诉朕,到底怎么了?” 贤妃被这一问,顿时紧张起来,忙道:“皇上,没有怎样,许是着凉了,有些不舒服。” 皇上轻笑一声:“方才朕问你是否有所不适,你说没有,现在为何又这般说?这么多年,你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朕?快说,有何事?” 贤妃紧张地垂下头,却被皇上一把捏住下巴抬了起来,厉声道:“快告诉朕,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瞒着朕?” 他的手劲很大,眸光凌厉,贤妃被吓得一阵慌乱,有些紧张地往后撤了一下。 他则一把将她扯住,手上力度又紧了几分,冷喝道:“当真只是身体不舒服?那你告诉朕,哪里不舒服,让朕来帮你瞧一瞧。” “皇上息怒,臣妾没有。”贤妃望着他那张强势霸道、心若不定的脸庞,心中恐惧愈发浓烈。 她太了解这位帝王了,此人心狠手辣,毫无人性。当初为夺皇位,不仅亲手杀了同胞兄弟,就连那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她不过一个飘忽的眼神,他便看出了破绽,可见心思有多敏捷。 她不敢言语,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才好,生怕他发现藏在屋中的薛召容。 可结果,他突然冷笑一声,扫视四周,目光落在那屏风之后,厉声道:“谁?” 这一声落下,她蓦地打了个冷颤,还未反应过来,屋外守卫就冲进房间,接着手中飞镖在房间里横冲直撞。 薛召容见身份暴露,迅速转身,从窗户一跃而出。只需片刻,守卫军全部出动,将整个院子及皇宫内外团团包围,开始严格搜查。 薛召容一路狂奔,按预先规划好的路径向外逃窜,可宫内守卫众多,很快,所有路口都被堵住。他别无他法,只得绕道去了太后院中,太后这里他儿时经常随父亲过来请安,并不陌生。他在此处找到出路逃了出去,与鹤川会合后,匆匆回了府。 他一入府,沈支言便急匆匆迎上来,道:“我安排在何家的人来报,说二皇子今日去找了我表哥,似是谈论了一些重要之事,还见了我舅舅。不知这二皇子在谋划什么,但他好像在联络各方人士,你要不要找他谈一谈?” 薛召容走上前,抓起她的手,一边往房间里走,一边道:“关于二皇子的事,我已在查,等我择日约他见一见。” 沈支言又道:“还有一事,今日我父亲秘密打探到的,说东宫那边好像出了乱子,太子好像中毒了,还是中的西域之毒。且他中毒之后,压住了所有消息,就连皇上都未禀告。上次我中毒之时,我父亲不是追查过那类毒吗?且还查到了西域。太子中毒一事,也是我父亲在那些西域人口中听来的。他们还说太子中毒不浅,怕是难保性命。” “皇宫里似乎乱套了,已有人向太子下手。若太子被除,皇宫、朝中必会乱上一阵子。太子之位不能空虚太久,如今李贵妃被你告发,三皇子那边怕是无力争储,最后只能是二皇子上位了。” “如此看来,从头到尾这些密谋之事,或许都是二皇子所为。若太子当真出事,朝中必会动荡,那么你的父亲定会想方设法为薛廷衍争取太子之位。不过,这对你也是个机会。” “其实我父亲对薛亲王早有不满,只是无脱离之机。如今我们已成眷属,我父亲又很欣赏你,若你能 带领沈家脱离薛亲王的掌控,沈家人必会全心全意相助你。” 其实从近期来看,薛亲王的所作所为,着实令人寒心。她父亲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若非祖上与亲王府有来往,想必也不会加入任何派别。 现在这种情况下,皇上与薛亲王两方势力几乎相当,迟早会有一战。 二人到了屋中坐下,沈支言继续道:“太子被害可能就是个爆发点,对你而言并非坏事,并且越乱越好。” 她说这些薛召容亦是明白,一山容不了二虎,大战早晚会触发,只是不想会这么快。 如今二皇子成了关键人物。 他应着,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放在她手中,道:“送给你,补偿昨晚。” 补偿昨晚?因为没做成? 他好像很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 簪子很漂亮,做工很精细,她很喜欢。 她笑问道:“你今日出去办事这般忙,怎么还有空给我买簪子呢?” 他帮她把簪子戴在头上,温声道:“出门时先买的,昨晚我说的有些话,都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 哪一句?连本带利向她讨情债? 她歪头摸了摸簪子,笑道:“我不在意,记不起来嘛,心里没底,我理解。” 面对一个毫无记忆的人,即便欲望再强烈,也是需要突破心理防线的。 她觉得薛召容做的挺好的,起码失忆之后没有疏远她,也没有过多过问曾经。并且能吃能睡了,精神状态都好了。 面对她的通情达理,薛召容只觉心口暖暖的,他起身道:“有点饿了,去用饭。” “好,饭菜已准备好了,今日还有我亲自为你煲的汤。” “你会做饭?” “不太会,但是为了你可以学。” “能否与我说说你的事?我想了解。” “好啊!待会用过饭我讲给你听。” “我……以前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二人用过饭,爬到屋顶上看星星。他们并排躺在屋顶上,望着那满天星辰,心中是说不出的舒畅。 沈支言仰首望着夜空,指向那两颗相依相偎的星辰,与薛召容讲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薛召容安静地听着,悄悄往她身侧挪了挪,又伸手勾住了她的手指。 她起身伏在他胸前,耳畔传来他急促的心跳声。手指自他高挺的鼻梁缓缓滑下,掠过微动的唇,落在他的喉结上,他抬眼望她,眼中映着万千星河。 她看着,不仅有些痴了,他每次动情的时候都勾得人不行。 她忽地一个翻身,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双手捧住他的脸颊,不由分说地在唇上亲一口。 他霎时怔住,耳尖瞬间红了,手臂伸出想要抱她,又悬在了半空。 她拉住他的手环在自己腰间,眼波流转间笑意盈盈地道:“都这般亲近多少回了,怎的还害羞?我瞧着如今的你与从前大不相同,往日那个狂放直接的郎君,虽也会脸红,却不像你这般拘谨。莫非你身子里当真住着两个魂儿?一个潇洒不羁,一个温润如玉,偏生我都爱极了。” 她说她都爱极了。 他望着怀中柔情似水的人儿,心尖发烫,眼底渐渐漾开春水柔光。手指穿过她散落的青丝,托住后颈轻轻一带,仰首亲了她一口。 唇瓣相触的刹那,仿佛有万千花树在周身绽放。她眸中映着星河与他,低头回吻他,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亲的温柔又深情。 夜风拂过屋檐,卷着不知名的花香萦绕在二人身侧。 良久,她又重新伏在他心口,听着仍未平复的心跳声,问道:“今日可有什么心事?与我说说。” 自他一踏进家门,她就发现不对。 他望着身上如画的容颜,沉默半晌,方道:“我或许并非我父亲亲生。薛廷衍也是。” “父亲他……藏着秘密。” 第56章 第56章他倾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薛召容原以为,自己可能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已是离谱,却万万不曾想,薛廷衍竟然也不是。 皇上能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到薛亲王手中,成为一柄暗藏的利刃,并且忍辱负重数十载,当真不简单。 可薛亲王戎马半生,精明果决,怎会多年来毫无察觉?并且当年贤妃突然被打入冷宫,音讯全无,薛亲王岂会全然不知? 若薛廷衍当真是皇嗣,那薛亲王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和给于他的疼爱,不就尽数付诸东流,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众人身份皆成谜局,但是所求却殊途同归,均为那九五至尊之位。 沈支言亦有所疑,只是她也未曾料到,薛廷衍也并非王爷亲生。 她抓起薛召容的手,温声道:“此事虽错综复杂,但在皇室中,这些纠葛终究避无可避。真相总会水落石出,如今迷雾渐散,无论你身世如何,你永远都是那个惊才绝艳的薛召容。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从前,你总盼着有个温暖的家,如今我们已经成婚,有了自己的家,这里便是你今后的归处。无论你作何抉择,是进是退,我都会在你身后,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多么重的一句话。 她的语气那样的温柔,句句诚恳。薛召容抬眸望她,心口忽如春雪消融,那些经年累月的痛楚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寸寸瓦解。 这般滋味复杂难言,像是耗尽毕生力气追逐一件珍宝,疯魔般执著,直至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却在坠入万丈深渊之际,那曾以为今生无缘的缱绻柔情,竟如天光乍破般倾泻而下,将他密密包裹。 晨起时,脑海中尽是昨日激情缠绵,走在长街上,无端生出几分愧意,见着街边珠钗罗帕便想买来赠她。 那些愧意,许是失忆前那个魂魄作祟,阻止他没有去要她,还让她等到他恢复记忆原原本本地讨回来。 那时候,他心绪翻涌,百转千回,既想弄明白从前她对自己的情意有多深,又恨不能将过往那份炽热的爱意尽数寻回,好完完整整地与从前的自己,一同感受她所给的爱。 今早醒来后,他又怕她生气,再不理自己,便精心挑了一枚簪子送给她。 但此刻听着她的温言软语,发现自己好像想多了。 他凝望着她,他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一双眼眸像是将漫天星河都揉碎在了朦胧水雾里。 他这一生走得太过艰辛,未曾尝过父母疼爱的滋味,亦无多少知交挚友,终日如履薄冰,连喘息都带着警惕,可老天却给了他一个这样美好而温柔的人。 自打失忆后,他整个人反倒松快起来。再不必终日思虑那些错综复杂的算计,也不必为讨一份爱意拼命努力,胃口好了,睡得香了,已经可以一觉到天明了,更会因为她的展颜一笑,整日里都浸在蜜糖里。 这大抵就是世人所说的福分罢?老天终究待他不薄,赐给他一个美好的沈支言。 可偏偏......又教他忘记了。 不过,他总会想起来的。 他抓起她的手,嗓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冀:“同我说说可好?你自幼过得是怎样的日子?父母待你如何?家中可和睦?是不是每日醒来,都能见得满窗晴日?” 在阴晦处蛰伏太久的人,总是格外贪恋那一缕天光。他渴望窥见旁人的人生,仿佛这样就能映照出自己那晦暗命运的转机。 她瞧着他这般模样,眼底泛起温柔涟漪,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轻笑道:“我这一生啊!太美好了。” 她指尖缠绕着他的衣带,嗓音里浸着蜜糖般的暖意:“我父母待我如珠如宝,兄长更是将我捧在手心里疼。自小到大,我连愁字怎么写都不晓得。” “我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给我的爱比高山还要厚重。我垂头丧气时,他会拍着我的肩说‘小丫头要挺直脊梁’;我犯了错,他便会板着脸训诫,末了总要细细教我识破 这世间的魑魅魍魉。” “我母亲,她给了我世间最温柔的爱。因着自己过得幸福,便将这份福泽也渡给了我。母亲教我以柔肠看世情,以明镜观本心。从不拘着我学女红针黹,更不会迫我做违心之事。她由着我浸在书堆里临帖习字,请了西席教我抚琴对弈。每年春分前后,必要在别院设一场流觞。” 她忽然轻笑出声,眼角泛起细碎的星光:“最妙的是举家去山间小住的光景。母亲总说,要让我们尝尝天地浩渺的滋味。晨起听莺啼,暮时数归鸿,偶有野鹿来偷食园中的蔷薇,母亲便笑着撒一把松子喂它们。” “我三位兄长待我,更是将世间最好的疼爱都给了我,却从不过分娇纵。” “大哥总爱背着我去看皮影戏,散场后还要沿着长街买糖画给我。夜里见我睡不着,便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给我讲《山海经》里的奇闻异事。有回被父亲撞见,他竟把刑部案卷说成了志怪传奇。” “二哥的性子最是温润,像初春的日头般和煦。他总爱在紫藤花架下教我念《诗经》,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的句子。是他让我知晓,原来人间至味是清欢。” 提到三哥时,她忽然噗嗤笑出声来:“三哥那个混世魔王啊!带着我爬老槐树掏喜鹊窝,偷溜去城郊看烟花大会。有回在护城河里摸鱼,险些被巡城的金吾卫当贼人拿了。” “父亲总说他不务正业,可谁知他暗中苦读律例,三个月便考取了吏部的职位,那些寒窗十年的举子,还未必能通过呢。” 她眼波温柔似水,却又带着几分恍惚:“那时我沈家的日子,当真是再好不过了。父亲与兄长们纵使在外头有千斤重的担子,归家时也从不将半分愁绪带进门。他们待母亲与我,就像捧着易碎的琉璃盏,连说话都舍不得重一分。” 她原以为这世间处处都是这般光景,可直到她前世嫁入亲王府。 春长渡 第81节 当初是她自己糊涂。新婚那会儿性子倔,生生将他们的家冷漠散了。他那样爱她,她却与他成婚一年多,连同桌用膳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秉烛夜话,竟是一次都没有。 他听着她这些话,怔怔地望着她,眼底渐渐泛起一层水雾。她的声音那样轻软,像是在月下展开一幅工笔细描的画作,每一笔都染着融融暖意。 “原是这样......”他喉结微动,“世上当真有人是这般幸福地生活的,也当真有这样和睦的家庭。” 这样的家庭,他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出。 从前他听说的,父亲宽厚的手掌落在发顶的温度,兄长藏在训斥背后的关切,母亲在灯下缝衣时哼的童谣,当真是真实存在的。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活在荆棘丛里。原来真的有人,生来就被爱滋养着。 她就是从爱里长大的人儿,她身上有着一种他可能一生都追求不到的东西。 所以,她才看起来那样不同,也莫名地吸引他。 “真好......”他低喃着。 想起今日在冷宫见到的那位贤妃娘娘,或许曾疯魔似的扒着宫门缝隙,就为瞧一眼分别二十多年的骨肉。 虽然真相还未大白,但是已经足以表明,连那点可怜的父子名分,都是别人棋盘上的骗局。 他不明白,母亲当年是怀着怎样的绝望,才会悬梁自尽。那时候,她可曾在最后一刻,想起那个被她特意安排到嬷嬷房间睡的幼子呢? 这千丝万缕的纠葛,像一团浸了水的麻绳,死死缠在他心口,堵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纵使前路风雨如晦,纵使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他也得咬着牙往前走。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其他路可走。 他想走到云开月明的那一日。走到能像小支言那样,拥有一个可以让人卸下所有防备的家。 这世间从没有什么慈悲的天意。想要安稳人生,便只能自己一寸寸去争,一寸寸去抢。 他望着她,眼中的水光映着漫天星辰,竟比银河还要亮上几分。 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抚过他的眼尾:“那日我便同你说过,你身后还有我的家。我沈家的屋檐虽不算高,却足够为你遮风挡雨。待我们自己的小家安稳了,再生个像你又像我的小娃娃。到时候我们的家,定要教它比春日的还要温暖。” “看着我们的孩儿慢慢长大,等我们的羽翼丰满了,再为他们撑起新的天地。” 人在最脆弱时,原是这样容易被她三言两语就勾出泪来。她为他描摹的这个家,是他两世都不敢肖想的奢望。 生在帝王家,原是他逃不开的宿命。原来执剑的手,也是可以这样温柔地捧住幸福的。 他忽觉灵台一片澄明,仿佛从她身上窥见了从未领略过的天地。 两人静静相望,气息交融,此刻竟比耳鬓厮磨时还要觉得亲密。 他忽然问她:“你可有什么心愿?” 他想更了解她。 她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回道:“年少时,曾想做个教书先生。父亲常说,这世上有太多贫寒子弟,连《千字文》都摸不着。还有那些女娃娃,七八岁就被卖作童养媳,在四方天井里熬干了魂魄,到死都不识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我愿这世间众生,皆能尝到活着的甜味。” 月光漫过她垂落的青丝,轻声道:“待你他日位及九重时,可否允我开几间义塾?让那些困在深宅的女娃娃,也能摸着书册说‘天地玄黄’。” 她将脸贴在他心口上:“这世间除了儿女情长,原该有更多善念流转。你瞧你这里有的,我这里......”她又抚上自己心口,“也存着。若是千万人都肯掏出这一点光亮,何愁照不破这人间疾苦?” 她继续说着:“到了及笄之后,我便常想着,若能嫁个知冷知热的郎君,布衣蔬食过一生也是好的。有时望着远山薄雾,还会痴想不如归隐田园,春来采桑,秋至捣衣,是何等惬意幸福。” “后来......后来不知怎的,那些念想都模糊了。有一段时日,我活得像个提线傀儡,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钻牛角尖,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 他们成婚后的那段时间。 “幸而上天垂怜,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如今才明白,人生在世,原不该为一时执念困住自己。那些未竟的梦想,那些该珍惜的人,都要好生对待。” 尾音消散在相贴的额间,屋顶一枝花儿探来,飘着醉人的花香。 她捧起他的脸,眸中似有春水潋滟:“所以如今啊,我总怀着颗向阳的心。盼着你也能这般,无论身世如何坎坷,无论将来位极人臣还是归隐山林,都要做个心里揣着暖意的人。” 想起从前那个伤痕累累的薛召容,她心头一酸:“从前的你......总是不懂得疼惜自己。为着一星半点的温情,就能豁出性命去争。不怕刀剑加身,只怕自己被遗落在黑暗里。可这样的你,原该比朝阳更耀眼。如今既得了新生,更要学会如何珍重自己的生命。这世间万千光明,是有你一份的。” 夜风掠过青瓦,两人并肩躺在屋脊上,衣袂交叠处沾满星光。这是头一回,他们这般心平气和地将最柔软的衷肠,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对方。 他听着耳畔轻柔的话语,心尖微微发颤。是啊,这红尘中人,谁不曾心怀热望?只是有人穷尽一生,终究求而不得,反倒将日子过得支离破碎。 所幸在他最狼狈时,上苍将沈支言送到了他身边。更难得的是,即便在他记忆全失时,她也未曾松开过他的手。 “那你呢?”她侧过身,发丝垂落在他肩头,问他:“幼时可有什么梦想?” 他望着银河沉默良久,方回道:“母亲尚在时,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英雄。能挽三石弓,率千军万马,护一方百姓太平。” “那时母亲总在灯下,与我讲父亲沙场征战的往事。虽不知父亲待我有几分真心,但在那个孩童心里......他确实 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后来,我被那喘不过气的日子压弯了脊梁,却还记得娘亲临终时攥着我的手说的话。此后,我便日日寅时起身练剑,三更还在灯下苦读,总觉得按着娘亲交代的做,就能挣出一条活路来。”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屋瓦上的裂痕:“唯独有一桩事,我却做不来。娘亲让我多与父亲亲近,说些软和话。可我那时候宁可被家法打得皮开肉绽,也说不出一句软话。活得像个绷紧的弓弦,稍一碰就要断了,却不知究竟在恨什么。” “后来年岁渐长,什么腌臜事都经见过了。杀人放火,阴谋算计......太多太多。那时候我就只有一个念头,拼了命也要挣出亲王府这个牢笼。可这枷锁......竟是挣了这么多年都没挣开。” “不过......”他转头看她,眼底似有星火复燃,“如今想来,兜兜转转,所求的竟与儿时无异。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执锐披坚,护一方山河无恙。” 既然老天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那些未竟的抱负,那些该护的人,他总要一样样挣到手。 “老天爷当真偏心......”她轻笑,指尖描摹着他的眉骨,“给了你这般好的皮相不说,连魂魄都淬得这般耀眼。” 她在夸他。 “说话时字字诚恳,望着人时眼含星河,连手指都生得这样漂亮。”她抓起他的手十指相扣,举到月光下,“你瞧,这握剑的手生得比我的都好看。还有你的唇,又软又甜,每次都叫我心口扑腾得厉害,像是揣了只不听话的雀儿。” 她说罢,他倾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可是这样?” 她蓦地笑意漾开,比三春桃李还要灼灼动人,连连点头道:“是这样,我很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往后的日子里薛召容很忙,每日早出晚归,脚不沾地,有时候还未坐在桌前吃口饭,就又被鹤川叫了去。 不过,即便回来的再晚,他也会给沈支言捎一件礼物。或是美味的甜品,或是好看的首饰,或是新出的口脂,或是一方帕子…… 他恨不得把外边所有的东西都买来送给她。 甚至有一次,还送了她一件绣着海棠花的肚兜。 可想而知,当时他把那肚兜递给她时,脸红成了什么样子。 沈支言知道他在忙什么,从不多问,也不给他压力,即便他依旧与她分房而睡,她也没有抱怨。 她会时常回沈府向父兄打探朝中近况,也会安排人紧盯着何府里的一举一动,她还差人去和都找来了许莹。 —— 江义沅此番西域极为隐秘,连沈支言与阮苓都未告知。 那日在府中,她跪在青玉砖上整整三个时辰,才求得父母首肯。 兄长江砚深亲自护送,直至边关界碑处仍不肯离去。他在猎猎西风中紧紧抱住这个自幼捧在手心的妹妹,铠甲硌得人生疼,却谁都不愿先松开手。 江砚深见过太多马革裹尸的惨烈,比谁都明白妹妹选的是一条怎样的路,黄沙埋骨,或许连魂魄都难归故里。 临别时,他将伴随自己征战十余年的佩刀郑重系在妹妹腰间。那刀柄上缠着的旧帛条还沾着京城的风霜,刀鞘上的血槽里凝着洗不净的暗红。 “活着回来。”最后四个字,被西域的风吹散在漫天沙尘里。 江义沅勒马回望,冲着兄长粲然一笑:“大哥且宽心,妹妹此去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他日归京时,必如哥哥这般建功立业,教史册上也留我江氏女郎的姓名。” 江砚深铁甲下的喉结剧烈滚动。这个在尸山血海里都不曾变色的将军,此刻竟被风沙迷了眼睛。 他望着妹妹单骑远去的背影,在界碑前伫立良久,直到那抹红裳彻底消失在滚滚黄沙中。 昏暗的房间里,薛召容的舅舅云尧,捏着信笺再三打量着面前女子,束腰衣衫衬得身姿如青松般挺拔,那双凤眸里淬着的锐意,竟比西域的弯刀还要亮上三分。 “薛公子竟派个女娃娃来......”老将士的茶盏在半空悬了许久,满屋男士领面面相觑。 江义沅眸光如刃,缓缓扫过屋内众人。这些须眉男儿眼底的轻蔑,她看得分明,要她一个女子来执掌西域兵权,统领各部首领,在他们眼中怕是天大的笑话。 她挑唇一笑,反手将匕首钉入案几,檀木桌案顿时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诸位的心思,我清楚。”她指尖轻抚过匕首上缠绕的猩红穗子,冷声道,“但从今日起,西域三十六部、边关十二城皆由我江义沅执掌。” 角落里忽传来一声嗤笑,那名北境将领尚未合拢的嘴角还噙着讥诮。 破空声骤起,众人只觉眼前寒芒闪过,那柄匕首已擦着北境人颈侧,钉入他身后梁柱上。 “不服的,现在站出来。”江义沅厉喝一声,“否则就给我滚出去。” 她这一声,震得满堂鸦雀无声。 片刻后,云尧抚掌大笑,眼底却闪过激赏:“江姑娘莫恼。非是大伙儿轻视于你,只是这西域风沙能蚀骨,刀剑无眼,便是我们这些糙汉子都时常吃不消,更别说姑娘家了。” 江义沅收起匕首,冲云尧郑重行了个一礼:“舅舅多虑了,女子之身未必就是软肋。我要的是西域尽归麾下,要的是那些桀骜不驯的部族人士归顺。今日既踏进这扇门,便没打算全须全尾地回去。诸位与其担心我吃不吃得消,不如想想怎么把那些叛军的脑袋,挂上西域的城楼。” 云尧笑道:“好!我就欣赏这般巾帼气概。” 他说着,推出身侧一名青年,介绍道:“这是萨木,今年二十二岁,六岁便能在北境雪原徒手搏狼。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尤擅袖里青锋与柳叶镖。” 那名叫萨木的北境男子身形如孤松挺立,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他望着江义沅,非但未行礼,反倒用鹰隼般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江义沅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轻笑道:“萨木公子这般打量,可是觉得我不配让你跟随?” 萨木浓眉一挑,嗓音深沉:“女儿家就该回闺阁绣花,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说刀光剑影的,这吃住也不方便啊!” 江义沅冷眼瞥他,抬手一挥,三枚铜钱已擦着他颈侧掠过,“铮”地钉入身后梁柱上。 萨木只觉脖颈一疼,伸手一摸,竟然流了血。 江义沅冷笑问他:“现在,公子可还觉得我该回闺阁绣花?可还对我不满?” 萨木薄唇勾起一抹讥诮:“不满?并没有,只是觉得你这小女娃娃有趣罢了。” 他话音一落,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江义沅眸色一沉,蓦地抽出腰间软鞭,只听“啪”地一声响,已在萨木胸膛抽出一道血痕。 不待众人惊呼,第二鞭已带着破空声直袭他面门,“唰”地在他颧骨上留下一道猩红。 两鞭子下去,抽得萨木登时愣住。 “你……”萨木面庞顿时涨红,心下恼怒,纵身如猎豹般向江义沅扑去,铁掌一把攥住鞭梢,猛地将人往怀中一带。 江义沅顺势腾空而起,足尖在他肩头轻点,翻身落地的瞬间,腕间银镯已重重击在他丹田要穴。 接着,她袖中匕首直取萨木腰侧,却在寸许处骤然停住,刀尖正抵着他束腰玉带,冷声问:“现在,还觉得有趣吗?” 萨木瞳孔骤缩,未料她身法竟如此凌厉。他侧身避过锋芒,铁掌如钳扣住她手腕,右腿横扫她下盘。江义沅膝窝受击踉跄半步,却借势攀住他臂膀腾空翻跃,转眼已绕至他身后。 春长渡 第82节 她抽出鞭子缠住他的脖颈,猛然勒紧,此刻青筋暴起的手背显出她用了十成力道,哪还有半分闺阁女子的娇弱?萨木喉间发出“咯咯”声响,脸颊渐渐涨紫。 屋中众人惊得哑然。 “找死!”萨木眼中血丝迸现,猛然发力反拧她腕骨。江义沅吃痛松鞭的刹那,忽觉天旋地转。 这北境狼王竟拦腰将她抡起,狠狠往青砖地上掼去。 “砰!” 江义沅脊背重重砸在青石地上,却见萨木负手而立道:“我可只用了三分力道哦!” 江义沅抹去唇边血丝冷笑:“萨木公子这般怜香惜玉,莫不是瞧不起人?” 萨木眸色一沉,反手抽出腰间九节鞭:“既然姑娘嫌力道轻……”玄铁鞭梢在地上抽出一道火星,“那便领教领教十成力道的滋味。” 鞭影如黑龙翻浪,江义沅却似穿花蝴蝶般游走其间。她抽出旁边一人长剑,“铮铮铮”连挡七记杀招。 萨木换了短刀,他的短刀快若闪电,寻常人早被削去三指,她却能 剑走偏锋,将杀招尽数化解。 “有意思。”萨木勾唇一笑,抬手甩出几枚暗器。 那暗器来势汹汹,破空之声尖锐刺耳,江义沅侧身急避,剑锋在身前舞出一片银光,堪堪将飞镖尽数击落。 她手腕一抖,长鞭如灵蛇出洞,猛地缠住萨木脚踝,借力一拽。 “砰!” 萨木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还未及反应,江义沅已欺身而上,膝盖重重抵在他胸口。她抡起拳头,照着那张俊脸就是狠狠一拳。 “你!”萨木挣扎间发现双腿被鞭子死死缠住不能动弹,恼怒之下,他伸手掐住江义沅的纤细腰肢,还未用力,就被她一记耳光扇得偏过头去。 “啪!啪!” 接连几巴掌落下,屋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不知是谁吹了声口哨,起哄道:“萨木竟然让一个小姑娘给制服了。” 萨木羞红了脸,一个翻身将江义沅压在身下,抽出短刀直刺她心口。 江义沅见状,抬脚精准踢中他后心要穴,同时手刀劈在他腕间麻筋上。短刀“铮”地落地,她趁机腰肢一拧,反将他压于身下。 鞭子再次缠上他脖颈,左右开弓便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萨木偏着头,脸上浮起鲜红掌印。他又羞又恼,未料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个女子这般折辱。 江义沅第三掌将落时,他忽然伸臂一把将她抱住,死死箍在自己怀中,双腿绞住她挣扎的膝弯,不让她动弹。 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江义沅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姑娘好身手。”萨木喘着粗气在她耳边磨牙,“可惜力气终究差了些。” 江义沅被他铁箍般的臂膀困住,一时竟挣脱不得。 四周哄笑声愈盛,她气得眼角泛红,低头冲他脖颈狠狠咬去。 “嘶!”萨木疼得倒抽冷气,“江姑娘松口,我……我认输,我认输了。” 再咬下去脖子就要断了。 他松开她,她也松开了口,接着扬手又是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今日权当教训。往后若再敢放肆,我不介意让北境少位勇士。” 萨木捂着渗血的脖子,怔怔望着这个凶悍如狼的姑娘。他在北境纵横多年,便是北境知州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何曾想过会栽在个中原女子手里? 可瞧着她因怒意愈发明艳的眉眼,胸口那股郁气竟莫名化作一声轻笑。 “有意思。”他舔了舔虎牙上沾的血,觉得这趟西域之行,还挺有趣。 云尧笑道:“我就说,召容派来的人岂是泛泛之辈,往后江姑娘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大家都要好好配合她。” 众人见识过江义沅的本事,自是恭敬领命。待云尧交代完西域诸事返回北境,江义沅便开始着手整顿西域。 萨木自那日输给江义沅后,便一直沉默着跟随她,任凭旁人如何调侃也不作声。 是夜,江义沅忙完正欲歇息,却在巷道里被一道魁梧身影堵住。 月光下,萨木那双鹰目灼灼发亮。 “怎么?”江义沅按上腰间佩刀,“又来?打的还不够狠?” 萨木眉头一挑,低笑出声:“江姑娘白日里威风,不知夜里可还有力气过招?” 江义沅怒极反笑:“没工夫陪你,让开。” 萨木伸臂拦住她:“放心,我不会下狠手,我只是觉得与你打架很好玩。” “好玩?”江义沅冷笑一声,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那我今日便打得你哭爹喊娘,看看还好不好玩。” —— 这几日朝堂上风云骤变。以左都御史为首的几位重臣,接连上奏弹劾薛廷衍与严太师勾结谋逆之事。 民间更是暗流涌动,不知从何处传出薛廷衍强占民田、私吞军饷的流言,激起百姓愤慨。迫于朝野压力,皇上只得暂免了薛廷衍太师之职。 恰逢薛召容平定临城叛乱,以二皇子为首的众臣联名举荐薛召容继任太师之位。 加之薛召容暗中将李贵妃与严河私通的密证呈于御前,皇上终究抵不住重压,朱笔一挥,太师金印便落在了薛召容手中。 这日暮色初临,薛召容约二皇子在茶楼见面,推门进去,便见二皇子已坐在案前在烹茶。 袅袅水雾中,他看向薛召容,开口便问:“沈姑娘怎么没有随薛大人同来?” 沈姑娘? 薛召容皱眉,他竟然称他的妻子为沈姑娘。 第57章 第57章“今晚……我想睡在你这…… 薛召容近来暗中查访,对这位二皇子总算摸清了几分底细。只是此人城府极深,他所查到的,究竟是对方刻意展露的假象,还是真实面目,尚未可知。 二皇子在民间声望颇高,常设粥棚、修桥铺路,近来更是频频现身人前。此番助他夺得太师之位,手段之老练,全然不似往日低调作风。 听说他七岁那年,生母因肺痨薨逝。那时宫中谈痨色变,连皇上都下旨将二皇子隔在偏殿,终是未能见生母最后一面。 说来也巧,他们倒是同病相怜,都是幼年丧母之人。不同的是,二皇子虽不得圣宠,却深得太后怜惜。太后待他比嫡孙还要亲厚,正是因着这道护身符,他才得以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平安长大。 而太子虽贵为嫡长子,却与他一般失了生母庇佑,因无外家扶持,空有储君之名,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这深宫里的孩子,哪个不是踩着刀尖长大的?纵是金枝玉叶,也不过是命运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二皇子有夺嫡之心,薛召容岂会不知?在这般无法改变的命运里,谁不是拼了命想挣条活路。 只是此人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揣度。 “殿下。”薛召容冷声开口,“沈支言是我的妻子,还望你莫要失言。” 二皇子从容地执壶倒了杯茶道:“薛大人说得是,是我失礼,本该称她一声薛夫人。” 他将茶盏推到薛召容面前,笑道:“犹记你们大婚那日,新妇着凤冠霞帔的模样,当真是倾国倾城,与薛大人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薛召容未接此话,而是道:“今日前来,是为与殿下商议要事。” “巧了。”二皇子一挑眉梢,“我也有事要与薛大人商议。如今朝中局势,薛大人看得明白,三位皇子逐鹿,各显本事。薛大人是个聪明人,若愿助我一臂之力,他日莫说太师之位,便是裂土封王,也未尝不可。” 二皇子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薛召容定定凝视着他那双与自己肖似的眉眼,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沉声道:“今日我来,是为薛廷衍的身世。” “身世?”二皇子不想他说的竟是这个。 薛召容道:“我已查证,薛廷衍确是贤妃与皇上的骨血,你与薛廷衍同岁,他比你大了几日,你该唤他一声兄长。若太子被废,皇上认亲,这储君之位,怎么也轮不到殿下。” “至于殿下您……”薛召容倾身向前,仔细审视着他道,“究竟是谁的骨血,挺让人好奇的。思来想去,若殿下非皇上亲生,那只能是我父亲的血脉,不然您怎会与我父亲相似到这般地步。” “ 更蹊跷的是,以皇上的眼力,岂会看不出殿下与我父亲样貌如此相似?要么是圣心默许,要么就是皇上与我父亲都藏着秘密。” “而我,自幼便疑心自己的身世。明明与父亲长得那般像,父亲却待我极其刻薄。如今看来,能让两位人杰不惜以亲子为棋的局,这秘密该是何等的惊天。” 薛召容眸色渐沉:“我母亲当年悬梁自尽的真相,想必与这些隐秘脱不了干系。殿下既想与我结盟,总该拿出些诚意,起码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如今朝堂之上风声鹤唳。皇上与我父亲之间的暗涌,迟早要见真章。若太子当真遭遇不测,这天下怕是很快就要血流成河。” “我虽非皇子,却也是皇族血脉。真到兵戎相见那日,要么随我父亲玉石俱焚,要么也能挣下个储君之位。” 薛召容说到“储君”,二皇子眸色已经极其深沉,他依旧没有接话,只听薛召容继续道:“若真动起手来,殿下无母族撑腰,单枪匹马胜算并不大。殿下今日若坦诚相告,他日我或可助你在这乱局中,挣出一条生路。” 薛召容话音落下,房间里安静好一会。 “哈……”良久,二皇子忽然笑了声,“薛大人果然不一般,只是你猜错了一桩。” 他仔细盯着薛召容那双眼睛,道:“你我相似,未必就是兄弟。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我所求,不过是为这天下苍生谋个太平。至于血脉,并不在乎。” “为天下苍生?”薛召容轻笑一声,“殿下何必与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这深宫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浸着夺嫡者的血。你我心知肚明,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笑到最后的,从来不是什么仁善之辈。” “若薛廷衍当真被扶上太子之位,不如想想,是多个对手好,还是多个盟友妙?” 很显然皇上与薛亲王各自留了后手,并且子嗣之谜或许不单单只是牵扯朝堂,也可能是私人感情,否则他的娘亲怎么会莫名其妙悬梁自尽。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父母一向恩爱有加,可是贤妃却说他娘亲并不喜欢那样的夫君和家庭。 当初这些人的爱恨纠葛,或许才是子嗣之谜的关键。 薛召容字字句句如刀锋剖心,二皇子面上虽波澜不惊,指节却在不经意间扣紧了茶盏。待薛召容话音落地许久,才听他道:“薛大人胆识过人,我甚为欣赏。只是这世间万事,总要先掂清自己的分量。” “分量?”薛召容倏然冷笑,“若非时时揣度着‘分量’二字,今日也不会来叩殿下这道门。我父亲这些年恨毒了皇上,厌极了李贵妃与三皇子,连东宫那位都逃不过他的算计。可偏偏二殿下您,就像从不在他棋枰上落子。亲王府经手的宫闱秘事车载斗量,为何独独绕开您呢?” “今日您尽可三缄其口,但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掀了这场迷局。届时,您我之间,不会再是盟友,而是死敌。” 薛召容话语字字刺骨,周身带着杀手独有的压迫,二皇子眸色幽深,沉默地凝视着他,良久未发一言。 薛召容不欲再与他周旋,霍然起身道:“我只给你五日,殿下好好思量,想清楚了,可来寻我。” 这一次,薛召容要抓住主动权,先发制人,即便知晓二皇子手段通天,即便明白自己如今的太师之位亦有他的推波助澜,他也不愿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还有。”他冷冷瞥二皇子一眼,“不管你是谁,也不论你我之间有何恩怨,你都不要接近沈支言,也休要蛊惑她去引诱她表哥。” 教沈支言引诱她表哥的事他都知道了? 二皇子眼底暗潮翻涌,却哑口无言。 春长渡 第83节 狂妄,当真是狂妄至极。 他自幼长于宫闱,见惯了阿谀奉承、战战兢兢的臣子,却从未见过薛召容这般肆无忌惮之人,不畏权势,不惧生死,甚至连那桩足以诛九族的秘辛都敢染指。 前些日子冷宫夜闯刺客,禁军翻遍皇城却一无所获。如今想来,那人恐怕就是眼前这位胆大包天的薛召容吧。为了求证,竟敢夜探禁宫,还能全身而退,当真有能耐。 直到薛召容离开茶馆,二皇子都未再说一句话。 —— 傍晚阮苓来了,她伏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茶盏,叹气道:“从前我痴恋二哥哥时,日日盼着见他一面,可十回有九回都扑个空。后来与鹤川在一起,像是打开了新天地。他待我极好,任我使小性儿也总是温言软语地哄着。” “我原想着,能觅得这般两情相悦的良人,已是天大的福分,连嫁衣的花样都偷偷描了好几回。可如今……”她无奈地笑了声,“他不是外出办差就是连夜当值,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上回好不容易见上,话还没说上三句就又匆匆走了。” “母亲本就拘着我出门,如今更是一提亲事就沉脸。姐姐你说,我与他这姻缘莫不是又要化作镜花水月?” 阮苓语音里透着几分委屈与不耐:“一连数日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这般滋味,实在磨人。若日后成了婚,他还是这般东奔西走,十天半月不着家,我断然是忍不了的。” 她又低低叹了口气:“这段情才刚起了个头,若他连这点心思都分不出来,倒不如趁早算了。” 阮苓性子直率,向来是爱憎分明,受不得半分冷落。她原想着,若是寻得一个可心的人,定要日日相对,耳鬓厮磨,便是腻在一处也不会厌烦。 可偏偏鹤川是个闲不住的,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连片刻闲暇都抽不出身来见她。当初那份炽热的心意,在这漫长的等待里,渐渐凉了下来,再不见半分热乎劲儿。 沈支言自是了解阮苓的性子,小姑娘情窦初开时患得患失也是常理,谁不盼着能得个日日相伴的如意郎君呢?只是这话她也不好劝,毕竟自己如今的境况,与她并无二致。 阮苓攥住她的衣袖,杏眸圆睁:“姐姐难道就不觉得难捱?这才新婚燕尔,姐夫便整日不着家,你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就不寂寞吗?” 沈支言垂眸轻笑:“熬过这阵子便好了。人总有艰难的时候,若能多些体谅,反倒容易渡过难关。我知他在忙什么,也信他的为人,自然不觉得苦。” 阮苓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沈支言,眸中漾着艳羡的光:“姐姐这样的性子真好,叫人又羡慕又喜欢。我也想做这般有耐心的人,可偏偏,我一想到见不着他,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急得直想掉眼泪。” 她长叹一声:“所以我这些日子总在琢磨,这段情还值不值得坚持?” 沈支言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傻丫头,这世间哪有一帆风顺的姻缘?鹤川是个有担当的,他这般拼命,不正是想搏个前程?你细想想,他无父无母,跟着薛召容漂泊这些年,最盼的不就是成个家?可若没有立身的本事,又拿什么许你安稳?” “待到他日功成名就,再去府上提亲时,你爹娘自然要高看他一眼。”她将茶盏往阮苓跟前推了推,“快别说这些丧气话了,既然选了他,就该信他。若是闷得慌,随时来寻我说话便是” 阮苓捧着茶盏,氤氲的热气熏得她鼻尖微红。虽仍惦记着鹤川,心头那股酸涩倒淡了几分。 她又叹气道:“说来我们姐弟也是命苦,义沅姐姐说走就走,把阮玉那傻小子的魂都带去了西域。整日里茶饭不思的,前些日子哭得我实在心烦,便去揍了他一顿。” “我同他说,堂堂七尺男儿,不想着如何建功立业留住心上人,倒学那深闺怨妇哭哭啼啼。”阮苓说着说着自己先恼了,指尖在案几上叩得笃笃响,“如今倒好,虽是不哭了,却成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知是在发奋苦读,还是在生闷气。横竖我是不管他了,自己没本事留住人,怨得了谁?” 阮苓提起自家弟弟,活像是在数落个冤家。沈支言执起团扇轻摇,温声道:“你也莫要总是这般苛责阮玉,正是因着你太过强势,反倒养得他这般性子。再说阮玉本就生得俊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说身子单薄些,却也是个翩翩佳公子。” “这情爱之事,原就不是谁说了算的。义沅姐姐志在四方,本就不拘于儿女情长。阮玉经此一遭,虽是痛了些,倒未必不是好事。时日久了,这伤痛自会淡去。经此一别,说不定能让他成长起来。” 阮苓托着 腮,指尖绕着发梢打转:“姐姐说得在理。只是这爱情,终究是叫人又甜又苦,欲罢不能。” 她说罢,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姐姐,姐夫如今可想起些什么了?这么些时日,总该记起些零碎片段吧?” 沈支言闻言,垂眸望着茶盏中浮沉的叶片,唇边的笑意染上几分苦涩。让一个曾与自己生死相许的夫君,转眼间将过往忘得一干二净,这份痛楚,岂是言语能道尽的? 她虽在人前总是从容自若,可多少个深夜,独自蜷在锦被里,也是发愁的不行。 她与薛昭容这一路走来,历经多少坎坷磨难?那个曾为她赴汤蹈火的郎君,那个执拗地追着她身影不放的痴情人,好不容易才与她修成正果,却在一夕之间将前尘往事尽数忘却。 是多么的可怜。 “总会想起来的。”她道,“就像从前他等我那样,这次,我也会等着他慢慢记起来。” 现在她终于明白爱而不得是何种滋味,她很佩服薛召容的耐心。 阮苓瞧见她眼底泛起的红晕,连忙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莫急,一时想不起也无妨的。只要他如今待你好,比什么都强。只是,我听闻你们至今还分房睡,他当真就无动于衷吗?你们有没有好好聊聊?” 沈支言回道:“那夜在屋顶赏月时,倒是把话都说开了。薛召容这些年过得太苦,我倒宁愿他就这样忘了那些求不得的痛楚。至少如今他能安眠,能好好用膳。” 阮苓道:“可你们到底是正经夫妻,这般生分着,时日久了难免惹人闲话。再说,夫妻之间总该同房享受那份欢愉,如此才能增进感情,现在这般不上不下的,岂不是煎熬?” 谁愿意明明有了爱人和夫君,还独守空房呢? 沈支言垂下头,好一会才道:“从前是他追着我跑,如今换我来守着他,很公平。那时他受尽冷待都不曾退缩,如今我岂能半途而废?想不起来也无妨,大不了,我们重新相识一场。” 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阮苓瞧着她这般温言软语的模样,心里反倒更酸楚。哪家娘子不盼着与夫君耳鬓厮磨?不过是强撑着体面罢了。 她想了想道:“姐姐,我倒有个主意。你这些日子百般温柔,他反倒习以为常。不若,给他些刺激?” “这话怎么说?” “今夜你待他格外好些,好到让他情动难抑时,然后突然抽身离去。或是寻个由头与他争执,之后便冷着他。这般若即若离的折磨,说不定能叫他想起当初求而不得的滋味。等把他熬得抓心挠肝时,保不齐就能灵光一现呢?” “如今这般情形,非得要些刺激才能唤醒记忆。可咱们总不能真拿砖块敲他脑袋不是?倒不如在心思上下功夫,叫他受些煎熬,说不定就能想起什么来。” 她见沈支言面露迟疑,又道:“虽说这法子不算厚道,可姐姐难道要一直这般等下去?若他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呢?” 沈支言踌躇着,道:“他这些时日才刚展颜,我怎忍心,不过,或许可以换个温和些的法子试试。” 阮苓:“不若先去问问大夫?若大夫说这法子使得,姐姐再斟酌着用?” 沈支言思忖良久,终是与阮苓一起去寻大夫。大夫听完阮苓的主意,沉吟道:“此法倒也使得。老朽曾见有人这般施为,确能唤起旧忆。夫人这些时日待公子体贴入微,公子却始终未能记起前尘,怕是,有时人沉溺现世安稳,反会下意识抗拒回忆。这倒非公子本意,实乃人之常情。” 有时人沉溺现世安稳,反会下意识抗拒回忆。 是因为这样吗?所以他才不愿意记起?每次问他,他都是笑着说一点没想起来,好像对忘记她也没有太多愧疚,好像也很享受她时下对他的温柔。 可是,她与他前世今生那刻骨的爱情,怎么能说忘就忘呢? 她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怎样想的,这些日子待她确实也很好,可以买礼物,可以拥抱亲吻,可就是不肯再走近一步。 他好像在本能地抗拒着什么。 虽然她尽可能地去包容他,去爱他,可有时候瞧着他亲吻之后转头回了隔壁房间,还是会有陌生感,还是会很心酸。 送走阮苓后,她独自坐在庭院石凳上。夏末的风掠过海棠枝头,拂落几片残红,正落在她月白的裙裾上。 这几日府中关于新婚夫妇分房而睡的闲言碎语,已经传得愈演愈烈,她听着也很不是滋味。 暮色四合时,她亲自备好几样薛昭容爱吃的菜肴,又命人温着一壶梨花酿。 梳洗罢,她倚在雕花窗棂前,执着一卷书却久久未翻一页。目光总不由自主地往院门处飘去,那人已连着两三日起早贪黑的忙活,莫说同桌用膳,便是好生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檐下的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案上的饭菜热了又凉,最后只得撤下去。 她原想着今夜他总该回来了,手中的书册翻过几页,却总也读不进心里去。月上中天,不知不觉间,竟倚着窗棂睡着了。 朦胧间,忽觉有温热的掌心轻轻托住她的脸颊。她缓缓睁开眼睛,便对上薛昭容温润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立在窗外,夜风拂动的衣袂,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气息。 “你几时回来的?”她直起身子,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臂,“我竟在这儿睡着了。” “刚回来。”他将一个油纸包搁在窗台上。 她解开系绳,甜香顿时扑面而来,竟都是她素日爱吃的点心。她拈起一块芙蓉酥咬了一小口,眉眼弯弯地道:“好吃。你可用过膳了?灶上还温着饭菜呢。” “还没有,外头的饭食总不合胃口。”他声音里带着倦意。 “那快去用饭罢。”她立即将点心包好,提着裙角转出房门。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穿过回廊,渐渐融在一起。 到了膳厅,沈支言吩咐丫鬟们将热腾腾的饭菜一一布好。薛昭容净手入座后,她便托腮坐在一旁,目光盈盈地望着他。 “今日怎么总瞧着我?”他被她看得耳尖微红。 “就是想多看看你。”她唇角含着浅笑,眼底却泛起一丝酸涩。 薛昭容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 她轻轻摇头,他没再多问,待用完膳便起身去了自己房间。 她倚在月洞门前,望着隔壁窗纸上透出的烛光。那灯火明明灭灭,最终归于黑暗。 夜露渐渐打湿了她的绣鞋,她仰头望着天边那轮孤月,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翌日清晨,她醒来后,推开窗棂,却见薛昭容独坐在院中树下执卷而读。朝阳为他镀上一层光晕,这般画面看起来是那样的暖人。 她怔怔望着,心头百转千回。既盼着他能忆起从前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意,又怕那些记忆会打破眼下这难得的安宁。 毕竟,曾经的痴缠,也曾让他遍体鳞伤。 正出神间,他忽地抬眸,隔着满庭晨露对她浅浅一笑:“醒了?” 她应了一声,出门走到他跟前,问道:“今日怎的没出 := 门?” “今日事不多,想在家休息半日。”他合上书卷,目光落在她脸上。 “可用过早膳了?”她问道。 “用过了。” 她站在他身前望着他,犹豫片刻,终是轻声问道:“最近,你可曾想起什么?哪怕零星半点也好。” 他抬眸凝视着她,日光透过枝叶在他眉宇间投下细碎的光影。他静默片刻,才回道:“还是想不起我们从前的事。不过失忆后的点点滴滴,都记得分明。” 还是没想起来。 她听罢,指尖微微收紧,勉强笑道:“那你且看书吧,我去用饭。” 她转身往膳厅走去,他也没有去追她。她到了膳厅,满桌饭菜却是一口也咽不下。 她独自在膳厅坐了许久,然后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午膳时分舅母来了,带了很多礼品。 沈支言冷眼瞧着舅母这般殷勤作态,心下明白,定是李贵妃与严河私通之事东窗事发,她怕何家深受牵连,日后没有倚仗,这才急着来攀交情。 舅母起初还强撑着笑脸寒暄,说着说着便掏出帕子抹泪:“我那苦命的玄儿,如今病得连床都起不来,却还日日坐在院里发呆,嘴里总念叨着你的名字。这孩子太倔了,还是放不下。” “当初若不是薛召容对他那一顿毒打,他也不会掉进河里之后一蹶不振。大夫说,本就身体虚弱,被打时就伤到了肺腑,又掉进河里灌了水,才这般严重到险些丧命。” “当初是他对你不敬,我们无处说理,可是支言,你们毕竟是亲表兄妹,你合该过去看看他,也莫要再对他说那样冷言冷语的话。” “他自幼带你极好,你也享受了他多年的疼爱,不为别的,就为了他曾付出的那份真心和这份亲缘关系,你也该与他冰释前嫌,去看望看望他。” “说来,他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性子傲慢了一些,可能让你有所不适,但是念及多年情分,你就别再计较了。” 舅母说着说着情绪激动难抑,眼泪落个不停。 春长渡 第84节 沈支言静静听着,却是一言不发。她可怜表哥遭此横祸,可这世间种种苦果,多半都是自己亲手种下的。 舅母在厅中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才离开,她将人送到院门外回来,却见薛昭容还在院中坐着。 沈支言未与他说话,回到房间拿了本书看。 不一会,薛召容进了屋,在她面前站了一会,问道:“你舅母此来,可是为你表哥生病的事?” 他虽然记不得何苏玄,但是听说了不少何苏玄与沈支言之前的事情。 沈支言没有做声,书页翻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他见她不理,又轻声道:“可是心里不痛快?” 她仍不答话,指尖捏着书页的力道却重了几分。 他转到她跟前,语气难得带了几分急切:“我近日听下人们说起些旧事,从前种种我自不会计较,只是往后......” “往后如何?”沈支言倏地抬眸,眼底泛着泪水,“是要我永不相见,还是你不会罢休?亦或永远都不再理我?” 他闻言怔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个素日温婉的人儿,此刻却莫名带着几分凌厉,下意识上前半步,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若有烦心事,可说与我听。” “我没怎样。”她将书册重重合上,“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有些茫然。 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温言软语地待他,晨起备膳,夜来添衣,何曾有过这般冷言冷语?从清早起便觉她神色不对,如今竟要赶他走。 “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他伸手想去牵她的手,又在半空停住,“你告诉我,我改。” 她垂下头来,回道:“你很好,你没有做的不对,是我的问题,是我想静静。” 他张了张口,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最后默然退出房间。 此后沈支言一直都将自己关在房中,直到薛昭容因公务离府,再回来时,迎面便是一声疏离的“薛公子”。 那三个字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头一刺。他连晚膳都未用便回了房,两人就此陷入僵局。 薛召容开始越来越忙,数日都不曾归家,偶尔回来也只是匆匆一坐就走了。 她不见他,他也不找她。 直到某个深夜,薛昭容冒雨归来,站在她房门前犹豫许久,终是抬手轻叩。 她洗漱完擦着秀发,开门请他进去,问道:“薛公子这么晚过来可有要事?” 她依旧叫着他“薛公子”。 他心里突然酸酸的,望着肤质雪白满头青丝的她,默了片刻,回道:“最近有几个婆子总在背后议论,说你我二人不和,有和离的打算。还说……你表哥升官加爵,新府邸搬到了我们隔壁。为了消除这些不友善言论,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再分房睡了。” 他顿了片刻,声音低了一些:“今晚……我想睡在你这里。” 他说罢,掏出一盒口脂放在了桌子上。 第58章 第58章辗转勾缠间,她的唇瓣被…… 初秋微雨,寒意轻渗,薛召容入室后,于桌前静立。那盒口脂,被他小心怀揣了一路,未沾半滴雨珠。他轻轻将其置于案上,室内一时静谧无声。 沈支言缓步至铜镜前,手持布巾,细细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眸光未向薛召容投去半分,只在镜中瞥了眼那盒口脂。 她今日着一袭粉色轻衫,上面绣着素来喜爱的海棠花,一头乌发如瀑,披散肩头,点点水珠顺着发丝滑落,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室内唯闻她擦拭头发的窸窣声,薛召容在原地伫立片刻,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始终沉默,终是迈步至她跟前,轻轻握住她手中的布巾。 她的手滞住,只听他道:“我来帮你擦。” 她默了片刻,松开了手。他拿起布巾,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着湿发,一如那晚在浴室中,耐心地为她拭去水珠。 她身上飘着淡淡的清香,肌肤雪白莹润,脖颈间挂着的水珠,在烛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他透过铜镜,望见她那张精致却又略带忧愁的面容,心中一阵疼痛,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脸颊,心绪也跟着翻涌了起来。 她动了下唇,别过脸去,避开了他的手掌,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他僵硬地收回手,继续为她擦拭着头发,又细心地拿起簪子,为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并未起身,依旧静静地坐在镜子前。他将布巾收起,又搬来一把凳子,坐在她的一旁。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而她却始终未看他一眼,但是眼中的忧色却愈发浓重。 房间里很安静。 细细想来,自闹别扭至今,已有小半月之久,在这期间,二人都未曾好好坐下来,说过一句话,吃过一顿饭。 这半月来,他们形同陌路,府上的下人们议论纷纷,流言蜚语不堪入耳。有人说他们至今未圆房,有人说他们即将和离,更有甚者,说新姑爷整日不着家,可能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一开始沈支言听闻这些,心中虽难过,却也懒得去理会。可是久而久之,那份难过与委屈愈发强烈,让她有点难以坚持。 太难熬了,当初的薛召容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呢?满心委屈,满心迫切,满心伤心,想要又得不到,只能就这样硬撑着。 她终于懂了,懂了那种如万把刀子在心口上扎的痛,扎得人遍体鳞伤,喘不过气来。 原来,爱到深处真的会让人疯魔。 室内依旧静谧,烛光明明灭灭,似在诉说着他们内心的波澜。 沈支言一直垂着脑袋,不知何时,泪水竟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她慌忙别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秋风吹开了窗户,一阵凉风袭来,她两边的秀发随风浮动。薛召容见此,起身关上窗户,又重新回到她身前坐下,想去抓住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压抑许久的委屈终是决了堤,她伏在案上,呜咽声闷在臂弯里,像只受伤的猫儿。 薛召容见她哭了,心中一阵慌乱,连忙去抓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说道:“对不起,我知道是我的不对,让你生气了。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好不好?或者说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你告诉我,我全都改。”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愈发厉害。她心情复杂至极,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接受和一个全然忘记自己的人,相敬如宾地朝夕相处。 她想要找回那个薛召容,找回那个深爱着她的 薛召容,可是她知道记忆恢复是无法勉强的,而他现在的处境又很艰难,她无法为他提供任何帮助,更不能去给他增添麻烦。 她心疼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拼了命想要得到这份爱的人,却还是丢失了那份最珍贵的记忆。 一日两日,十日半月也就罢了,可是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他却依旧没有一点回忆起来的迹象,对待她全然如初相识一般。 她有些顶不住这份煎熬,她想和那个深爱她的薛召容一起生活,她很想他,很想他。 她哭得越来越大声,他坐在一旁,手足无措,轻哄道:“我知道,你生气是因为我总是无法恢复我和你的那些记忆,可是我已经在努力了,我每天也拼命回想和你的曾经,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也很痛苦,我也很矛盾,我看着这样一个对我如此好的人,却拿不出百分百的诚意来对待,我很愧疚。对不起,是我丢了你。你放心,我一定会想起来的,一定会想起来的。” 他垂下头来,眼睛也红了。这么多日以来,他怎会不知道呢?她一直在勉强着自己对他好,一直包容着他,疼爱着他。 他们每一次亲近时,她眼睛里都装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就是曾经的自己。她看着他,明明就不是在看现在的他,虽然他们是同一个人,可是他没有那份记忆,承接不住她那双浓情的双眸。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冷静地思考,该如何继续这段感情。现在他对她的爱太单薄了,完全承受不起他们曾经那份浓烈的爱。 他听闻鹤川说起自己在西域被困时,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回来与她相认的,是如何带着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死神手中活过来的,又是如何在困境中坚持着这份纯真爱情的。 当时他听到这些的时候,很感动,很羡慕,但是也有点嫉妒,嫉妒曾经的自己,爱得那样痴狂,嫉妒自己可以拥有那样浓烈的爱情,和那种永远不认输的精神。 所以到头来,他对他们这段感情有了很大的矛盾,他拼命的想要找回曾经的自己,想要找回那份深爱,然后再与她恩爱相守。 他不想让一个残缺的自己,一个连她都记不起来的自己,夺去她那份美好。他希望他们圆房的时候,他要她的时候,应该是带着那份浓烈的爱情,应该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薛召容。如此,他才对得起她。 他不想连人都想不起来,因为欲望强要了她。 可是现在看着她哭成这个样子,他很心疼,也很无措,他想让自己尽快变成曾经的那个薛召容。 “对不起。”他现在也只能说对不起。 他倾身揽住她,把她抱进怀里,帮她擦着眼泪。可是擦着擦着,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他轻拍着她道:“别哭了,再等一等我好不好?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再努力一些好不好?” 他有点慌乱。 她看到他流泪了,开始心疼了,捧起他的脸道:“好,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慢慢的想起来,没关系的。其实我也不该纠结我们那段曾经,但是你为这份感情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的罪,我想让你在我对你深爱的时候,感受这份爱和喜悦。” “上天总是这样残忍,对你太不公平了。没关系,我也只是有点难受罢了,一会儿就好了。” 她说着撤出他的怀抱,站起身背对着他道:“你先回去吧,再坚持一段时间,府上的闲言碎语,我都会处理掉的。你最近因为朝堂上的事情很忙,我不该给你增添烦恼和压力,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 “我期待着你能成功地突破命运的枷锁,然后走到更高的位置。最近我的父亲和兄长也都在全力的帮助你,我父亲与你父亲几乎撕破了脸,但是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刻,我不能因为这一点感情来给你增添麻烦,对不起,也是我不好,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她慌乱地说了一大堆,努力憋着眼泪。 她总能如此快速地把自己哄好,甚至都不敢使小性子。 他望着她难过又纠结的模样,心里难受的很。他起身从身后抱住她,把她搂在怀里,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就这样抱了她好一会,在她的情绪平稳下来之后,拉着她走到床边坐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秀发,又用衣袖为她擦掉脸上的泪水。 最后,捧住她的小脸,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道:“最近朝堂上有点乱,我最近也确实有点忙,今日也是抽出时间回来看你,因为我太想你了,控制不住地想。” “可能过不了几日,皇宫内外会有一场很大的暴乱,这段时间里,你先不要出家门,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你安排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还有你的表哥,他因为救了公主,被皇上封了爵位,虽然这个爵位有名无实,但是足以证明皇上那边已经到了完全没有招架能力的地步。为了能够利用李贵妃娘家的人与何家的人,甚至都不惜掩盖住李贵妃与人通奸的罪行。” “但是也或许,你表哥与二皇子也在暗中做些什么?你表哥现在成了皇家的靶子,也成了二皇子的棋子,不过以你表哥的聪明才智,他应当也知晓自己的处境。” “而皇上特意赐给他一座府邸,就在我们隔壁,许是知晓我们之间的纠葛,所以才故意安排了这一出,只为膈应我,钳制我。” “不过,无论你表哥与谁站在一起,但终究不会与我们站在一起。所以日后他若是找你,或者对你说什么话,你千万不要相信,也尽量远离他。我知道,他生了很严重的病,也有可能活不了多久,但这也是他的宿命,也是他咎由自取。” “他本身就是一个性格傲慢而且又复杂的人,当初在东街的时候,你与江义沅被黑衣人追杀,直到如今我们都没有找到幕后主使。经过二皇子的描述,你表哥也有可能就在其中,他虽然不是一个纯坏的人,但他也并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毕竟,住得太近了,我害怕他起不好的心思,所以这些日子我尽量每天早点回家,我也希望你能让我在你这里住下。” “所以,你是怕我表哥挖墙脚,才愿意与我同房的是吗?”沈支言突然问他。 她问得直接,他愣了一下,没回上话来。 她弯身开始脱鞋子,一边脱一边道:“我明白,现在很多人都想置于你死地,很多人也想抓到你的软肋。当然 你也在担心我。那好,我允许你在这里睡,以后我睡床上,你自便吧。” 房间里只有这一张床,她让他自便,也就是说可以坐在凳子上,也可以躺在地上。 他给她解释:“你不要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翻身上了床,嘀咕一句:“我倒是希望你有别的意思。” 他没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道:“要不然我们两个都在床上睡吧,你躺在里边,我躺在外边。” 春长渡 第85节 他说着开始脱自己的外衣:“外面下了雨,我衣衫都湿了。时下有点冷,还有点困,我想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 热乎乎的被窝。 沈支言:“你倒是会享受。想进热乎乎的被窝,那就去你自己的房间,我这张床太小了,容不下你。” 他不做声,脱下鞋子,钻进了被窝里,道:“我的被窝没有你的被窝暖和。” 她往里挪了挪,叹气道:“你瞧瞧天底下哪有像我们这样的夫妻。曾经你追我都要追疯了,我对你爱搭不理。现在是我爱你爱的都要疯了,而你却全然记不起我。有一种,我们都被老天爷耍了的感觉。” 他从身后抱住她,把她揽在怀里道:“没关系的,老天爷说了不算,以后我们两个人说了才算。你且再等等我,我再努力一些,我真的很想把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给你。到时候无论是心还是身,随便你处置怎么样?” 她闻言噗嗤一声笑了,道:“你这么高大又强壮,我怎么能随便处置你,不过届时我会惩罚你的。” 他将脸埋入她的后颈,双臂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只香香软软的猫儿。 他身上的气息与味道,从未改变,让她很踏实。 她往他怀里钻了钻,温声道:“待你闲暇之时,能否陪我一同,去祖母坟前祭拜?祖母生前最疼我,临终前仍忧心我嫁不得良人,还特为我绣了一双红鞋,盼我出嫁时能穿。如今你我已成婚,我亦该将你引见给她了。” 她想把她的夫君,介绍给她认识的所有人。 她言罢,久久未听到他回应。她转身一瞧,竟见他已沉沉睡去。想来是近日奔波劳碌,困乏至极。她望着他沉睡的模样满是心疼。 她依偎过去,将脸贴在他胸前,渐渐也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天色初明薛召容便已醒来,他望着怀中沈支言那张熟睡的小脸,扬唇笑了笑。 他用指腹轻轻抚过她的红唇,又小心翼翼地抽回被她压着的手臂,刚欲起身,却见她悠悠转醒。 她见他赤着上身,脸上一红,轻声道:“你且在此稍候,我去为你取件衣裳来。”言罢,便欲下床,却被他一把拉回怀中。 他抱着她,身体与她紧紧相贴,低声道:“再抱一会,我这次外出,或许需数日才能回来,我舍不得你。” 她知道他很忙,心中虽有不舍,却还是柔声道:“好,你放心去吧。可是近日有了进展?需不需要我父亲相助?” 他松开她,为她挽着秀发,回道:“岳父大人已助我良多,此次之事,需我亲力亲为。待我回来,应该会有非常大的进展,包括我的身世。在此之前,你且在家中好好等我,我会多派些人保护你。” 她应声道:“好,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多加小心。” 他帮她挽好头发,又抱住她,闻着她身上的淡淡花香,感受着她的体温,很想就这样一直待在她身边。 他很贪恋她身上的温柔。 二人抱了许久,他才松开她,捧起她的小脸,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结果她却勾住他的脖子,细声道:“再亲一会儿吧,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 还不等他答应,她便吻了上去,嘴唇一碰上,两俱身体就热了起来。 她亲的深情又温柔,他被她撩拨得心潮澎湃,也主动起来。 他激动地将她抵在墙边,手指自她鬓边缓缓流连而下,直至起伏的胸口。 她脸颊绯红,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贴向他。 温软唇瓣如春雪轻触梅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又裹着蜜糖般清甜的梨花香,似一阵轻柔的春风,悄然吹进了她的心湖,泛起层层甜蜜的涟漪。 长睫不住轻颤,眸中泛起一抹羞涩与慌乱,唇间溢出细碎如猫儿般的嘤咛,声音轻柔婉转,听得他心中一阵发麻。 他用舌尖撩开她的唇齿一点点探入,她被他撩得不住吞咽着口水,眼尾泛起绯红,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他如获珍宝般,含住她的舌尖细细吮吸,力道不轻不重,恰似春日里最和煦的风,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深情。 她感觉唇齿间满是蜜意,缠绵得让她如坠云端。 渐渐地,他的吻愈发炽热,她双手不自觉攀上他宽阔的肩头。辗转勾缠间,她的唇瓣被他吮得极艳。 两个人沉沦在甜蜜又旖旎的吻中,情至浓时,薛召容克制着松开她,与她额心相抵,喘着粗气道:“受不住了,但是我必须要走了。等我回来,无论是否忆起往昔,我们都要圆房可好?” 他那点自制力好像被击碎了,真的很煎熬。 “我也不想等了,届时我会将身心全都交给你,往后,我会护你周全,让你幸福。” 我会护你周全,让你幸福。 单单有他这句话就够了。 无论他是否忆起前尘往事,无论他现下是谁,亦不论他日后身份如何,他都要与她携手共度余生。 她轻轻点头,努力平复着情绪:“好,我等你。到时候我们生一个小宝宝,无论男女,我都会喜欢。爱情里,谁都会有小性子,谁都不是完美无缺。只要我们不离不弃,一定会非常幸福的。” 他依依不舍地又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道:“那好,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 她从他怀中起身:“我先去帮你拿件衣裳。” 她去隔壁房间为他取了件衣裳,又细心地为他穿上,最后一同用过早饭,又把他送出了家门。 薛召容走后,她便开始布置他们二人的房间。 之前的床榻太小了,她便让人换了一张大一点的床,又将房间的被褥铺盖皆换成了她喜爱的样式。她还贴心地为薛召容准备了许多换洗衣裳,以及书卷。 她今日心情格外地好,收拾东西时,竟不自觉地哼起了小调。 好像,他们也是很幸福的。 午后她收到了义沅姐姐的来信。 信中,义沅姐姐说她在西域一切安好,已经基本习惯了那里的生活,让她不必挂念。信中还说她结识了许多朋友,其中一个人名叫萨木,总爱与她打架,是个不怕死的狼崽子。因为此人,她在信中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大部分内容都是骂萨木的。 沈支言看着不禁笑了,看来义沅姐姐对此次西域之行很是满意,并且还认识了一个让她很在意的人。 翌日一大早,舅母便带着表哥来了。一开始,沈支言并不打算让他们进府,可架不住舅母在外面好言好语地说,她又想着毕竟是自己的亲舅母,总要给母亲留点颜面,便让他们进了院子。 表哥的状态比以前更差了,身子也消瘦了许多,总是咳嗽个不停。她看着他,心中酸酸的。表哥回望着她,满眼里皆透着忧色。 她请了母子二人进了客厅,然后为他们奉上了茶。舅母掏出一对镯子,对她道:“言儿,这是舅母让人从外地买来的,听说这镯子不仅漂亮,还可以避灾消难,今日舅母就送给你了。” 沈支言望着那对镯子,拒绝道:“舅母不必客气,您还是拿回去吧,我不能收。” 舅母道:“为何不能收?这是舅母的一片心意。” 她直接回道:“舅母,我不想要,您就别勉强了。” 舅母尴尬地将镯子收了起来,环顾一周道:“薛召容呢?他今日在吗?” 沈支言回道:“他外出办事了,舅母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舅母:“前些日子,玄儿救了公主,皇上封了他一个爵位,还赐了一个府邸。大夫说 换个新家试试,说不定能够消除身上的病魔,所以我们就搬了过来。搬来之后,便与你们做了邻居,就想着合该过来与你们打声招呼。” “玄儿这孩子,有点不好意思过来,我便带着他来了。他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爵位对他来说有和没有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皇上赐的这处府邸,倒是挺好,风水大师说,对他的养病很有益处。” 沈支言回道:“只要是表哥住着合适就好。” 她对何苏玄的事提不起任何兴趣。 何苏玄听到这声“表哥”,抬眸看她,眼中除了忧伤,皆是掩饰不住的病态。 沈支言迎上他的目光,望着这个与昔日截然不同的表哥,心里还是为他难过的,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变成这样,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舅母看了看二人又道:“大夫说了这病多为心病,若是能化开心结,可能会好一些。” 沈支言明白舅母的意思,但她不愿与他们有过多牵扯。 舅母寻了个由头出去了,屋里只余沈支言与何苏玄。 良久,沈支言起身,对何苏玄道:“表哥若无他事,便请回吧,我还有事要忙。” 何苏玄见她欲逐客,终是开了口,只是话未说完,便已咳嗽连连。他喘息稍定,方道:“我……我有要事与你说。”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救公主之事,实则微不足道,然皇上却借此封我爵位,意在将我何家与皇家捆绑在一起。自姨母李贵妃与严河私通之事败露,皇上便将她囚于后宫,又多次召我父亲入宫密谈。” “往昔此类大事,涉事一族必遭重创,然此次皇上却未动姨母,反而提拔其兄长为宣武将军,又赐我爵位,意在让我等忠心耿耿,为他所用。” 他顿了顿,又道:“薛召容在朝堂之上日益显赫,揭露李贵妃之事亦是他所为。皇上恐他联合其父,借此事大做文章,削弱他身边多方势力。所以皇上赐我爵位,又赐府邸于邻,就是在膈应他,也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 “如今朝中纷乱,二皇子亦在其中。二皇子曾寻我联手,言李贵妃倒台,何家无依,薛亲王必会第一个对付我们。他让我拒绝公主,离间你与薛召容,然后抓住薛召容的弱点,便能除掉薛亲王的羽翼,待太子与亲王府倒台,他便有机会问鼎太子之位。” “然我并未应允。我已力不从心,即便痛恨你与薛召容,亦不愿再费此精力,行此不利之事。我承认,曾被姨母蛊惑。她许我,若寻回玉佩,便助我高中探花,赐我官职,又撮合我与公主。我彼时鬼迷心窍,欲一步登天,所以去寻你,欲索回玉佩,又泄露了关于玉佩与兵器库之事。” “当时我所言皆真,只是方式欠妥,让你误会生气。又因薛召容以特殊手段将婚事夺了去,我更心生怒意,所以那日与你争执起来,结果反被薛召容打了一顿。” 言及此,他冷笑一声:“这也是我自作自受。天不佑我,马车坠河,我险些丧命,又染重病,至今未愈。我这一生,功名无望,爱情亦失,落得如此下场,也活该……” 他说着,连连咳嗽,沈支言望着这可怜之人,也只能心生怜悯。 他喘息稍定,又问:“你与薛召容婚后生活如何?我曾想,你们成婚后会是何等模样?他是否真心爱你?你是否幸福?” 沈支言回道:“我如今过得很幸福,我们二人相爱甚深。或许表哥曾心动于我,然你不懂真正爱情之为何。” 她顿了顿,又道:“我为表哥生病之事感到痛心与惋惜,亦愿表哥早日康复。然我更愿表哥能认清自己的立场与身份,做一个心存善念之人,而非为一己私利伤害他人之人。”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年少时我觉得表哥是个极好的人,温柔、包容、大度,几乎将所有疼爱都给了我。然长大后,你懂得了权势、利益与权谋,性子变得傲慢,看我的眼神与对待我的态度都变了。” “再后来,你甚至不顾及我的感受,去破坏我与薛召容的感情。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做着什么样的事情。” “既然表哥如今已经顿悟,我愿你能顿悟得更彻底一些,留些善念于世间,留些美好印象于人心。如此,即便离去,别人想到的也都是你的好,而非是个自私自利、葬送了自己与他人一生幸福的坏人。” “人长大后都会各奔东西,在爱情、亲情或友情上都会有分歧,然我们的初心不能变。我很庆幸你尚未坏到彻底的地步,也很欣慰你今日能告诉我这些。以后便好好生活吧,也别再来找我了,如此会影响我与夫君的感情。” 她头一次与他说了这么多,两人面对面坐着,心境与立场却截然不同。 何苏玄低着头听完这些话,眼睛却红了,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已哽咽:“对不起妹妹,可能有些话我现在说也是自不量力了。” 他停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我所知的关于皇上、薛亲王以及二皇子他们之间的纠葛。这些内容大多是从姨母李贵妃那里得来的,还有一些是我调查了许久才调查出来的。我本来是想拿着这些当做筹码为自己谋一个前程,可是如今怕是不行了。我把这些都给你,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沈支言接过信,望着他泪光闪闪的样子,满眼里都是真诚,不像是在撒谎。 或许人到了生命垂危之际会激发一些善念吧?或许他还留着那份纯真的感情,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吧? “多谢表哥能给我这些。我也希望你能想开一些,日后过得更好一些。更希望你能够早日康复。” 何苏玄点着头,眼中雾蒙蒙的,他转过身去:“我走了,不打扰妹妹了。” 他说完就向门外走去,她没有挽留,也没有相送,就这样看着他垂着头出了府。 何苏玄走了之后,沈支言迫不及待地打开信,望着信上的内容,整个人都震惊住了。 —— 薛召容离京后一路疾行至阜城。此地与京师毗邻,他早已暗中安插了人手。为搅乱朝局,他先命人在阜城制造暴乱,以牵制天子心神。诸事安排妥当,他便下令两日内起事。 他离了阜城,转道运河。这条水道可通往西域方向,正是运送兵器的绝佳路径。先前江义沅在西域,带领舅舅的人夺了那处兵器库,又整理出一大批兵器运往这里为他所用。 岂料,货船方至此地,便遭一伙黑衣人劫持。这些人出手狠辣,招招直取人性命,其目的便是这批兵器。 春长渡 第86节 薛召容调用了江砚深部下的一批兵将前来驰援,几番厮杀之后才将贼人击退。 清理战场时,他发现这些黑衣人的衣襟上都缀着虎纹纽扣,而这纽扣,竟与他先前追查的一模一样。 这批人神出鬼没,即便抓住活口也不会吐露只字片语。他很好奇,这幕后主使,到底会是谁? 正清点兵械时,忽有急报传来,说皇上宣他即刻入宫面圣。 他整装欲返京,又见一骑绝尘而来。 马上之人未及勒缰便嘶声喊道:“大人,夫人失踪了。” 失踪? 薛召容身形猛然僵住。 鹤川急声问:“怎么回事?” 信使滚鞍下马,喘着气道:“夫人是与表少爷何苏玄一同失踪的,沈大人在京城搜遍了,都没找到人。” 何苏玄? 第59章 第59章身世之谜。 薛召容这一整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他原以为是为着运河遇袭一事烦忧,却不想竟是沈支言出了事。 乍闻噩耗,他脑中轰然作响,一时间浑身僵直,连呼吸都凝滞了,整个人恍恍惚惚地冲到骏马前,一个翻身跃上马背,扬鞭就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鹤川见状,匆忙将手头事务安排妥当,也策马追了上去。 待薛召容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京城,只见城门戒备森严,巡防的侍卫比平日多了数倍。他随手拽住一人询问,对方回道:“回大人,听说是哪位官家小姐和公子失踪了,正满城搜查呢。” 这话宛如一道惊雷劈在薛召容心头。他再顾不得许多,一夹马腹直奔府邸。 甫一到府门前,远远就望见宅门前人头攒动,不仅侍卫林立,沈夫人更是带着阮苓、阮玉站在阶前,个个面色惨白。 众人见薛召容策马而来,纷纷迎上前去。沈夫人双眼红肿,泪痕还未干。 阮苓更是急得跺脚,哭道:“姐夫怎的才来?姐姐她......她不见了。” 她抽抽噎噎地抹着泪:“我早说过,姐夫既与姐姐成婚,就该好生守着。如今你整日在外奔波,留姐姐一人在家,可不是要出事吗。” 薛召容强自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惊惶,沉声问道:“可有什么线索?她失踪前去过何处?做过什么?” 管家急忙上前禀报:“回大人,昨夜并无异样。杏儿照例在夫人房中守夜,今早却发现她被迷药放倒在地上,夫人却不见了。老奴们寻到隔壁何府,谁知何大人也失踪了。如今两家已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半点踪迹也无。” 薛召容眸光深沉,追问道:“他们二人可是同时失踪的?何大人近日可曾来过府上?” 管家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躬身答道:“回大人,前日何大人与 何夫人曾登门拜访。当时何夫人略坐片刻便先行离去,只余何大人与夫人在房中叙话。后来何大人走后,夫人神色便有些异样,匆匆带着小厮和杏儿出了门,许久才归。”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据杏儿所言,夫人先去了沈府一趟,又去了城中一家药铺,询问了一味治燥咳的方子,却并未抓药。说来也巧,何大人近来似乎正受此症困扰,许是夫人见他咳得厉害,才特意去药铺打听......” 薛召容听罢,眸色愈冷,不禁握紧了手掌。他强压心头翻涌的怒意,又细问了些许细节,便带人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 从朱雀大街到西市巷陌,从茶楼酒肆到佛寺道观,连最偏僻的暗巷都寻遍了,却始终不见沈支言踪影。 眼见天色渐明,薛召容再也按捺不住,直接调了驻军出城搜寻。马蹄踏碎晨露,将城外十里八乡都寻了个遍,却仍是一无所获。 这一夜格外漫长,他握着缰绳的手止不住地发颤,心头仿佛压着千钧巨石。 他哑声呢喃,眼前浮现临行前她含笑的眉眼。那时她抱着他的说,待他归来,定要好生相待,再不许分离。他们还说要生个一个孩子…… 孰料,他方才离府两日,她竟凭空消失了。临行前他分明在宅院四周布下重重护卫,可终究没能护住她。 而何家更是人仰马翻,阖府上下将京城翻了个遍,却始终寻不见何苏玄的踪影。 两个大活人就这样平白没了踪影,怎不叫人忧心如焚? 翌日拂晓,薛召容正欲再带人出城搜寻,忽闻宫中来旨宣他面圣。此刻他哪还有心思应对天颜?可违抗圣旨乃是死罪,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快马加鞭赶赴皇宫。 他方入殿内,便听得皇上冷声诘问:“薛爱卿该当何罪?竟敢延误面圣时辰,莫非是藐视朕躬?” 薛召容当即撩袍跪地,重重叩首:“回禀陛下,微臣发妻突遭不测,人命关天,臣不得不先行寻人。恳请皇上开恩恕罪。” 皇上眸光一沉,指尖轻叩龙案:“薛爱卿,朕召你前来是为国事,若因你延误酿成大祸,该当何罪?” 薛召容背脊挺直,沉声道:“回皇上,于臣而言,发妻性命重于泰山,便是天塌下来,臣也要先寻她。” “好一个发妻重如泰山。”皇上冷笑一声,骤然拍案,“你身为朝廷重臣,理应以国事为先,岂可耽于儿女私情?” 薛召容眉峰骤冷:“皇上此言谬矣。若无千万小家,何来江山大家?臣的夫人,便是臣的命。若皇上别无要事,臣先行告退。” 皇上哼了一声,眼底寒意森然:“朕的旨意你也敢违抗?既召你入宫,自有比寻人更要紧的事,可是比你的夫人,重要千百倍。边关突发暴乱,烽火连天,朕命薛卿即刻启程镇守。” 去边关平乱?薛召容不可置信,但是又觉得依皇上的阴险又很合理。 只是现在,多耽搁一刻,沈支言便多一分危险,他如何能安心前去边关? 皇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不容置疑:“国难当前,匹夫有责。太师乃国之栋梁,理当以雷霆之势平定边患。” 薛召容眸色骤冷,沉声道:“臣身为太师,职责乃辅佐陛下理政,非统兵征战。朝中良将如云,何故偏要臣赴边关?恕臣难以从命。” “难以从命?”皇上冷笑一声,眼底寒光乍现,“薛卿不是忘了君臣之礼?纵是太师又如何?朕今日既能赐你官袍玉带,明日亦可摘了你的乌纱帽。” 薛召容并不畏惧,因为他知道,一旦离开预示着什么,他冷声道:“回皇上,边关之行,臣断不能往,还请陛下另择良将。” “放肆!”皇上勃然大怒,袖袍一挥,“来人!给朕拿下。” 殿外禁军闻声而动,甲胄碰撞之声骤响,转眼间便将薛召容按跪在地。 薛召容额角青筋暴起,眼中燃着怒火:“皇上此举,不过借题发挥,想要钳制于我。如今我妻子下落不明,臣只问一句,可是皇上将她关押?你给何苏玄封爵赐府,让他搬去我们隔壁住,如此明显用意,以为我会不明?” 他心急如焚,已经不管不顾了,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他的妻子更重要。 皇上缓步走近,俯身捏住他的下颌,冷笑道:“薛卿倒是机敏,可惜朕未曾见过你的妻子。你为了她,竟敢忤逆朕。” 他指尖力道渐重:“抗旨不遵,可是大罪,怎么,还想让你父亲来救你?好啊,朕倒要看看,你那所谓的父亲能有什么通天本事把你救出去。” 薛召容喉间溢出一声冷笑,皇上却已直起身,居高临下地道:“薛卿不必觉得委屈,国难当头,凡我朝臣子,皆当披甲上阵。若人人都如你这般临阵脱逃,这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而朕身为一国之君,威严何在?” “朕,最后问你一遍,边关,去还是不去?” 薛召容没有回答,他心中了然,若此时真去了边关,只怕是九死一生。届时莫说寻妻,怕是连自己性命都要折在皇上这局棋里。 他抬眸死死盯着眼前之人,眼底翻涌着血色。 “好一双眸子。”皇上忽然抚掌轻笑,“这眼神,倒与你那短命的母亲如出一辙。不过,这副倔强模样,倒是像极了你那猪狗不如的父亲。说来,你能在亲王府活到今日,也算你的本事。” 说到此,他见薛召容咬得牙龈渗血,甩袖转身,行至殿门又折返,玄色龙纹靴碾住他的袍角,怒声道:“朕倒是小瞧你了。既能查到李贵妃私通外臣,又能坐上太师之位,连太傅之女都成了你的妻子。” “可惜啊,野路终究是野路,就算流着皇家血脉,这储君之位也轮不到你,就像你那疯狗般的父亲,永远只配在阴沟里啃食。边关的路朕给你了,是你自己不要。” 薛昭容双目赤红,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他死死盯着皇帝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容,厉声质问:“沈支言是不是你绑的?是不是你掳走了我的妻子?我警告你,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哪怕你是九五之尊,我也定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道:“好一个忠犬,那老东西竟养出这般牙尖嘴利的狗崽子。朕活到今日,还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徒。就凭你,也配威胁朕的性命?” 他话音未落,佩剑已然出鞘。锋刃抵在薛昭容颈间,激起一片寒芒。额角青筋暴起,握着剑柄的手因暴怒而微微发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让这颗桀骜不驯的头颅滚落丹墀。 薛昭容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冷笑一声:“陛下尽管动手。只是这一剑下去,不知您这龙椅还能坐稳几日?想激化矛盾?想挑起战事?好啊,那便试试,看看是亲王府更胜一筹,还是陛下棋高一着。” “这些年,您处心积虑要除掉我父亲,可曾得手?您可知为何?因为我父亲手握的势力,远超出您的想象。” “您当真以为,这满朝文武还忠心于您?”薛昭容讥诮地勾起唇角,“不妨细想,近日批阅的奏折从何而来?经谁之手?又有几件要事 真正由您决断?太子殿下中毒垂危,陛下莫非真要眼睁睁看着嫡子殒命?届时朝堂动荡,您又当如何自处?” “还有薛廷衍,陛下当真以为,将他藏了二十余年无人知晓?我父亲若毫无察觉,岂会容他活到今日?究竟是您太过自负,以为天衣无缝,还是愚蠢至极?” “还有二皇子,他对皇位虎视眈眈,以他的才干手段,以及野心,怕是连谋朝篡位都做得出来。” 皇上闻言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道:“那日,那日私闯冷宫之人是你?你还知道些什么?” “臣知道的太多了。”薛召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不仅知晓薛廷衍的身世,更知道皇上您有个孪生兄弟。当年您为了取而代之,亲手了结了他。” 殿内烛火猛地一颤。 皇上先是一怔,继而眉头紧锁,半晌,他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森冷如冰:“你倒是厉害。可朕告诉你,莫要在此自作聪明。你又怎么确定那孪生兄弟是朕的,而不是你父亲的?” 他缓步逼近,龙袍下摆扫过青砖:“你活得就像条丧家之犬,不过是亲王府养的看门狗。朕明明白白告诉你,你那所谓的父亲不会来救你。不信?大可一试。” 他咬着牙:“这本是朕与你父亲的恩怨,无论是情债还是皇权,都轮不到你插手。偏你不自量力,在此狂言犯上,你当真活腻了?” 言至此,他广袖一甩,怒喝道:“押下去,大刑伺候。” —— 寻女心切的沈贵临闻得薛召容被皇上收押,急急寻到亲王府。薛亲王听罢消息,却是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道:“太傅大人且宽心,此事本王已然知晓。皇上这是在给本王下马威。如今他已是按捺不住,竟用这等下作手段,想要速战速决。” “王爷明鉴。”沈贵临忧心忡忡道,“只是爱女下落不明,下官实在担忧。或许此事与皇上有关,也或许与何苏玄脱不了干系。” 薛亲王道:“本王早已派人潜入宫中查探。依本王之见,这何苏玄绝非等闲之辈,保不齐是与皇上联手设局,故意让沈支言放松警惕,再行掳人之举。” 他忽而展颜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过太傅尽可放心,何家二老已在本王掌控之中。若他们敢轻举妄动,我定不会让他们好活。” 沈贵临长叹一声,眼底尽是焦灼:“我怎能不急?那可是我的女儿啊!自与你们定下婚约起,我们沈家可曾有过一日安宁?我女儿又何时过过舒心日子?这才嫁过去几日,就下落不明。” “我听闻皇上故意要派薛召容去边关平乱,就是要在此时将他支开,好趁机下手,让他有去无回,如今我女儿生死未卜,只要她能平安归来,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薛亲王眉头紧锁,沉声道:“你现在这般激动又有何用?皇家既已按捺不住要出手,那便兵来将挡,你只管稳住朝堂局势,其余之事,自有本王料理。” 沈贵临心中了然,薛亲王这段时日的低调行事,必是暗中做好了万全准备。可如今皇上狗急跳墙,他实在忧心这场争斗一旦爆发,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更是他的至亲骨肉。 身为朝廷重臣,他既要为社稷忧心,又不得不为家人奔走。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沈贵临长叹一声,拱手道,“那便全仰仗王爷了。还望王爷多派些人手在宫中打探,希望尽快寻得小女下落。” 薛亲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显然也未料到皇上会使出这般手段。他沉声道:“太傅且宽心,本王手中尚握有重要筹码,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见亲王神色如此笃定,沈贵临终是未再多言。离开亲王府后,他径直去了将军府,与江将军密议良久,而后继续四处打探女儿的下落。 —— 昏暗的房间里,烛火摇曳,映得薛亲王的面容晦暗不明。他望着眼前养育二十余载的“儿子”薛廷衍,唇角勾起一抹不明笑意:“这二十年来,我待你如己出,你可知道为何?” 不待回应,他负手踱至窗前,声音里透着苍凉:“我一生无妻无子,只盼能有个孩儿,看着他长大成人,继承我这一生打拼来的基业。” 他转身看向薛廷衍,眼中竟泛起一丝温情:“而你确实出色,是最合适的人选。即便后来知晓身世,仍敬我如父,这份孝心,为父很是感动。可这世上,哪有父亲会狠心将亲子送入虎口?哪有夫君会将发妻囚禁冷宫二十余载,不得与孩儿相见?” “当年为夺帝位,他连同胞兄弟都下得去手,襁褓婴孩都不放过,有这样心狠手辣的父亲,你可觉得心寒?为了除掉我,竟让你潜伏在我身边......整整二十几年。”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窗外的枝叶被秋风卷起,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 春长渡 第87节 薛亲王又走到桌前,缓缓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茶盏,眼底泛起几分悲凉:“这二十余载,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最是清楚。我知你曾多次起过杀心,却终究下不去手。可见你心里还存着几分良知,知道究竟是谁真心将你视如己出。” 他抬眸看向对方,语气陡然转冷:“如今太子命不久矣,可你那好父皇却迟迟不召你回宫继位。他在防什么?不过是怕养在别人窝里的狼崽子,终有一日会反噬其主。” “即便你回去,这太子之位也轮不到你坐。二皇子是何等人物,你或许不知,我却再清楚不过。以他的心机手段,断不会让你有机会染指储君之位。” “眼下你尚有余地抉择,是回到那个将你当作棋子的生父身边与我为敌,还是随我共谋大业?若我得登大宝,太子之位非你莫属,来日这万里江山也终将交予你手。” “这二十余载的养育之恩,你心中自有计较。只要你肯狠下心肠,此战,本王必胜无疑。”他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傲然,“即便没有你,这一仗我也势在必得。这些年卧薪尝胆,岂是儿戏?一旦出手,必将对方打个措手不及。” 他最后深深望了对方一眼:“机会只此一次,是选择走得更高和真心待你的父亲,还是回到那个处处提防、连太子之位都不愿许你的生父身边。你,好好思量。” 房间里安静下来, 薛廷衍静立良久,眉间沟壑愈深。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晦暗难明的神色。 过了一会,他道:“父亲多年养育之恩,孩儿没齿难忘。这些年来,孩儿确是真心将您当作生身之父。只是眼下这般局面,还望父亲容孩儿些时日思量。” 他看向薛亲王,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冷宫里......还有我娘亲。那个父亲我可以不认,但生身之母,孩儿实在放不下。我母亲被关了那么多年,受尽了苦楚,我想救她出来。” “至于太子之位,孩儿自然想要。父亲也知晓我的能耐,即便没有薛召容相助,我照样能坐稳这个位置。” 他深深一拜:“无论作何抉择,父亲这份恩义,永世不忘。今日父亲一席话,令孩儿醍醐灌顶。若他日我为人之父,断不会将骨肉当作棋子,更不会让结发之妻在冷宫里,熬过二十载春秋。这天下......想坐那个位置的人太多。可坐不坐得上,坐不坐得稳,又是另一回事。我深知父亲的手段,终有一日,这九五至尊之位必是您的囊中之物。” 薛廷衍机敏过人,说话滴水不漏,最是懂得审时度势。血脉亲缘这张网,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自打相认那日起,这十几年来,二人竟将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倒真成了旁人眼中父慈子孝的典范。 戏做久了,假意也成了真心。薛亲王怎会看不透他的心思?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好孩子,只要你初心不改,为父与你,定能携手登上那至高之处。如今薛召容被囚禁在深宫之中,皇上想拿他来钳制本王,虽然薛召容这步棋对本王用意不大,但是终究养了这么多年。你进宫找趟皇上,想办法将他救出,虽然他最近有些疯魔,但于你而言,还是有些利用价值的。” 薛廷衍回道:“父王明鉴,儿臣自当设法周旋,请皇上放他出来。” 他抬眸,正对上“父亲”温和的眼眸,那目光仍如儿时教他习字时一般慈和,仿佛这十余年从未变过。 房间里又安静一会,薛廷衍问道:“只是……沈支言失踪一事,父亲以为会是何人所为?” 第60章 第60章“薛大人他……他率兵攻…… 说起沈支言,薛亲王神色未改,只低眸望着茶盏中沉沉 浮浮的叶片,半晌方道:“沈支言是太傅大人的掌上明珠,又是薛召容的结发妻子,此番绑了人去,无非是要拿捏住他们的命脉。这般手段原也寻常,只是眼下尘埃未定,她应该不会有事,毕竟没了这筹码,后头的戏还怎么唱?” 薛廷衍抬眸望了他一眼,道:“父亲以为,当真是苏家表哥所为?”他略一沉吟,“何苏玄痴恋沈支言,在京城原不是秘密。当初二人情深意笃,有成亲的打算。后来沈支言自打与咱们王府定了亲,他们便断了往来。往来断了,感情未必就断。” “何苏玄忽然染了恶疾,又因救公主获封爵位,而后搬到新婚夫妇隔壁。这比邻而居的,难免不会起心思。” 他话到此处忽地顿住,想起何苏玄被薛召容暴打一事,不免唏嘘,此人那样骄傲,又有才学,偏在情字上栽了跟头。 薛亲王听罢,轻嗤一声道:“何苏玄此人,本王倒是了解几分。冲动之下掳走沈支言也不无可能。” 薛廷衍道:“不过,他一个病骨支离之人,能将人带到何处去?他与沈支言尚有旧情,应该不会伤她性命。只是这般作为,无异于触了薛召容的逆鳞。以薛召容那般性子,找到人后还不得把他杀了。” 薛亲王没接此话,而是道:“事已至此,我们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你近日多往宫中走动,仔细留意宫里的一举一动。” 薛廷衍垂首应是,向父亲深深一揖,而后退出了书房。待出了府门,他便去了皇宫。 两日后,阜城突发暴乱。几位解甲多年的老将率领旧部在街头揭竿而起,斥责今上昏聩无道,不顾天下苍生,更有甚者当街高呼“另立明君”。一时间城内烽烟四起,民心惶惶。 朝廷急调兵将镇压,不料那些将士行至阜城竟纷纷倒戈,未得江老爷子军令,竟无人敢大肆屠戮。 据传,这些老兵皆是当年追随江老爷子马踏山河的开国功臣,后来却落得食不果腹、处处受制的境地,不得已他们才起兵造反。 暴乱之势如野火燎原,不过旬日便波及京畿周遭数城。各地守军见风使舵,局势愈发不可收拾。 龙颜震怒之下,急诏江老爷子入宫议事。谁知那厢只递来一纸病榻陈情,道是沉疴难起,竟迟迟不肯面圣。 兵权在江家人手中,江家人抗旨不遵,朝堂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 暴乱之事传至京中,百姓惶惶不安,纷纷上书恳请朝廷出兵镇压。可皇命一道道发下去,竟调不出一支可用之兵,民怨渐起,天子威仪荡然无存。 万般无奈之下,皇上急召各部大臣入宫议事。岂料这些臣子非但不思平乱之策,反倒借太子中毒一事咄咄逼人,竟联名上奏要废储另立。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废太子无异于火上浇油。而眼下能继储君之位的,唯有二皇子一人。 这日御书房内,皇上终是传召了二皇子。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殿中静得出奇。他们素来疏离,此刻更是相顾无言。 良久,皇上才抬手示意:“坐吧。” 待二皇子落座,皇上细细打量这个鲜少关注的儿子,沉声道:“眼下这般情势,朕……需得你出面相助。” 二皇子眸光微动,拱手应道:“父皇但请吩咐,儿臣自当竭尽全力。” 皇上凝视着案前摇曳的烛火,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近日各地暴乱,想必你也知晓。朕如今已是力不从心,唯有指望你们这些年轻辈能扭转乾坤。” 他抬眸望向二皇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当年你生父临终将你托付于朕,若非他鼎力相助,朕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朕答应过他要好生照拂你。不论朕与你父亲,或是与薛亲王有何恩怨,对你父亲的情分始终未变。” 他苦笑一声:“说来可笑,如今满朝文武,朕竟只能指望你。各地烽烟四起,暴乱已非武力能镇压。朕要你去拉拢江老将军,出兵平乱。” 皇上突然倾身向前,直直望着他:“你近来在筹谋什么,朕心里有数。朕不怕你谋这个位置,只怕它落到薛亲王手里。朕这一生被他夺去的东西太多,纵使将这江山拱手让人,也绝不能便宜了他。” “这是朕与他一辈子的对弈,至死方休。想必薛廷衍的事你也清楚,薛亲王甘之若饴地养了他这么多年,此刻,朕宁愿相信你,也不会相信他。朕望你念在这些年的养育之情,助朕这一回。” 皇上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俨然一副慈父受难的模样。 二皇子静默地注视着他,眸色深沉无波,良久,方才缓缓开口:“父皇,儿臣承蒙您多年养育之恩,自当以您马首是瞻。” “如今薛亲王已然出手,局势危如累卵。若父皇信得过儿臣,不妨将此事全权交由儿臣处置。相信儿臣既能保您龙椅安稳,亦可守住储君之位。” “眼下朝臣虽多有异心,但若父皇肯将皇祖父留下的那件信物赐予儿臣,阻碍应该会小一些。那些叛乱老将多是追随皇祖父打天下的开国元勋,有了这个,相信儿臣一月之期,定能平息这场暴乱。”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皇上神色微变,显然没料到他会提及先皇信物。那物件承载着开国时的峥嵘岁月。当年先皇亲率江老将军与众臣浴血奋战,收复三十六城方立此国。这些老臣对先皇誓死效忠,想必对此信物应有所敬。 二皇子见皇上沉默不语,便缓声道:“父皇明鉴,如今朝野上下人心背离。即便您手持皇祖父信物,只怕也难以服众。儿臣这些年在民间广施善政,修桥铺路、开仓赈灾,在百姓中尚有些许声望。” “眼下众臣所求,不过是想拥立新君以止干戈。若此时持皇祖父信物重整朝纲,未必不能收服众臣。待儿臣肃清朝野、理顺政务,这九五之位仍是父皇的。” 他喉头微动,声音愈发低沉:“届时父皇若信得过儿臣,便立我为储。若心存疑虑,另择贤能亦可。这些年来,儿臣早已将您视作生父。每每行事,唯恐给东宫添堵,更怕惹来父皇猜忌。” 他的语气里开始透着伤感:“儿臣自知不过是寄养宫中的孤雏,全赖父皇顾念父亲旧情。如今,也唯有这番赤诚可报了。” 他说罢重重叩首,玉冠触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言辞恳切,字字句句皆透着赤诚。 这么多年,他在朝野间素有贤名,端方持重,行事更是谨小慎微,从未添过半分麻烦。 皇上待他虽谈不上疼爱,却也未曾苛待,加之太后时常照拂,方能平安长成至今。 殿内沉香袅袅,皇上凝视着眼前这个养了二十余年的孩子,沉吟良久,终是开口道:“先皇信物,朕可以给你。不过在此之前,朕要即刻废太子,改立三皇子。” 他目光渐深,语气不容置疑:“三皇子虽年幼,但有李家与何家扶持,应当能走得更为顺畅。待事成之后,朕自会让他好生待你,还望你尽心辅佐。” 立三皇子为太子? 皇上话音方落,殿内霎时寂静无声。他方才还松口允二皇子继位,一提起先皇信物便立即改弦更张。宁可立那个与外臣私通所生的孩子,也不愿让他这个养子沾染储位。 二皇子眼底划过一丝讥诮,从容拂袖 ,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父皇圣明。如今薛廷衍立场不明,确实唯有三弟这般正统血脉才堪继大统。” 他微微俯身:“父皇放心,儿臣定当竭力辅佐。” 皇上没料到他应得这般干脆,怔忡片刻方道:“好,朕这便去取信物予你。你且先去江老将军处周旋,设法取得部分兵权镇压暴乱。朕这边即刻着手废立太子之事。” 他命人取来一个紫檀木匣,启匣时发出沉郁的声响。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青铜宝剑,剑鞘上蟠龙纹已有些模糊。 这正是当年先皇征战四方时随身佩剑,不知饮过多少敌将鲜血。江家军与太傅等一众老臣,皆是看着这柄剑在沙场上所指之处,所向披靡。 皇上缓缓执起宝剑,剑穗上的明珠已然黯淡。他将剑递至二皇子跟前,却在对方即将接过时又猛地收手。 二皇子神色未变,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待那柄剑第二次递来时,他才郑重接过。 皇上盯着他看了片刻,摆手道:“既如此,你且速速去办。” “儿臣领命。”二皇子双手拖剑行礼,剑锋映着他低垂的眉眼,“定不负父皇所托。” 他捧着那柄青铜剑退出大殿,直到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皇上才收回了凝在他背影上的目光。 果然,先皇信物一出,那些作乱的老将们收敛了几分。只是民间仍有流民聚众闹事,不过比起先前兵将倒戈的乱象,已算是好转。 不过三日功夫,废太子的诏书便颁了下来,且皇上有意要立三皇子为太子。朝堂之上顿时哗然,诸位大臣纷纷上奏劝阻。有人直言三皇子年幼,当以二皇子为储君方合礼法。更有御史当庭参奏,道是李贵妃与前太师长子严河有私,三皇子血统存疑。 一时间,金銮殿上乱作一团,奏折如雪片般飞向御案。 皇上对朝堂上的纷争充耳不闻,执意将三皇子扶上储君之位。这一意孤行的举动,犹如在沸油中泼下一瓢冷水,引得朝野震荡。 关于太子离奇中毒的流言甚嚣尘上,更有老臣当庭痛斥天子昏聩,直言其已不配执掌江山。 宫门外日日跪满劝谏的大臣,民间怨声载道。唯有李家一党力挺三皇子为新太子,在朝堂上形成泾渭分明之势。 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薛亲王突然举兵造反。 这日天色未明,铁蹄声便震碎了皇城的宁静。薛亲王与薛廷衍亲率大军长驱直入,直至皇城。 叛军势如破竹,从外城一路杀到宫门,箭矢如雨般射向朱红宫墙。 连武功都不会的薛廷衍此刻甲胄加身,手中长剑滴血,与薛亲王并辔而立,率铁骑直破皇城。 霎时间,整个京城烽烟四起,杀声震天。 皇上虽早有防备,却未料叛军来势如此凶猛。朝中大半臣工已倒向薛亲王,而能调遣的兵马尽数握在江老将军手中。不过数日,皇城便已陷落大半。 雨夜惊雷,一道闪电劈开浓墨般的夜色。皇上立在残破的城楼上,玄色龙袍被雨水浸透。脚下是薛亲王与薛廷衍率领的千军万马,雨幕中虽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那股肃杀之气。 “三弟。”皇上声音嘶哑,混着雨声传来,“你我相争数十载,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薛亲王仰首望向城楼,唇边凝着一抹森冷笑意:“二哥,臣弟倒觉得这一步走得太迟了。” 雨水顺着他的铁甲蜿蜒而下:“若这些年我再狠绝些,此刻站在那城楼上的就该是我。不,应该是你的首级早已悬在这城门之上。” 皇上袖中双拳紧握,骨节发白,冷笑道:“既已至此,那便决一死战罢。” 他的目光渐渐转向薛廷衍,隔着重重雨幕,父子二人四目相对。 薛廷衍薄唇微启,终是沉默。 皇上眼中痛色愈深:“天意弄人,朕最后问你一次。你是认这乱臣贼子为父,还是认朕这个生身之父?若你此刻回头,朕即刻立你为储。这江山,终究是我们父子的。” 惊雷炸响,将天子最后的话语吞没在滂沱大雨之中。 薛廷衍闻言,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笑意。他抬眸望向城楼,雨水顺着眉骨滑落,沉声道:“父皇,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说这些漂亮话了。这些年,您与母妃给儿臣画过的大饼还少吗?” 春长渡 第88节 他忽然抬手按在胸前铁甲上,金属冷光映着惨白面容:“纵是血脉相连又如何?您用我与母妃的一生作饵,就为除去您的眼中钉。可这步棋,您从一开始就下错了。” 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的声音却愈发清晰:“十几年前儿臣便知晓身世真相。可那又如何?在薛亲王身边,儿臣才知何为父子天伦。这二十几载,反叫儿臣庆幸,庆幸不曾长在您身边,做您手中那把弑亲的刀。” “是,儿臣确有私心。想要储位,想要这万里河山,可终究,儿臣做不出弑养父这等禽兽之行。” 他抬手抹去面上雨水,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的决绝:“父皇,儿臣劝您降了吧。这一仗若打下去,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这江山,从来就不是谁家的私产。” “您可曾记得?去岁淮北水患,三万灾民流离失所,您却在修建避暑行宫,就为夏日纳凉,强拆了青崖山十八户百姓的祖宅。您这样的君王,拿什么福泽苍生?” 说到此处,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当然,这些话,原也轮不到儿臣来说。儿臣今日,不过是选那个真正疼我护我之人罢了。” 薛廷衍说到此处,语音哽咽,低垂着头,连肩头都微微发颤。 秋雨寒凉,浸透铁甲,冻得人骨髓生疼。周围将士闻得这番剖白,无不为之动容。 薛亲王叹息一声,朝他倾身过去,抬手拍了拍他湿透的肩甲:“衍儿!” “可是……” 薛亲王话音甫落,薛廷衍连道三声“可是”,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在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他突然猛地旋身,袖中寒芒乍现,一柄锋利匕首已是精准地没入薛亲王脖颈。 他的动作又快又狠,薛亲王身躯一僵,未及反应。 “可是......”薛廷衍贴着他的耳畔,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您教过我的,成大事者......”刀刃又往前送了半寸,“可以六亲不认。” 顿时,鲜血喷涌,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开大片猩红。 薛亲王瞪大的眼中,还凝着未及褪去的疼惜。 他的手还维持着拍在肩头的姿势,可那匕首却已穿透铁甲缝隙,狠狠扎入皮肉。 薛廷衍这一番动作快得惊人,未等对方倒下,反手又掏出第二把匕首,直刺心口。这一刀虽遇铁甲所阻,却仍精准地没入三寸。 薛亲王身形一歪,倒在了他怀中。 “父亲......”他贴着薛亲王的耳畔轻唤,眼底的哀戚早已化作森然寒意。 雨水冲刷着匕首上的血痕,他低笑出声:“养育之恩虽重,可终究比不得太子之位来得实在。父亲素日里不是常教导孩儿吗?世间万事当以自身利益为先。儿子虽厌恶皇室的身份,却更恨被夹在你们中间进退维谷。多少次......父皇总拿母后的性命相挟,逼我对您下手。可每每望见您待我这般舐犊情深,那匕首便再难往前递半寸。” “这些年反反复复,生生将儿子逼得喘不过气。偏还要强撑着笑脸,扮作父亲膝下恭顺贤良的好儿子。我厌极了这般任人摆布的滋味,恨透了做他人掌中傀儡。” “今日若父亲得胜,可能会立我为储。但我们终究不是血脉至亲,谁能担保来日不会像今日这般,您将那刀锋抵上我的咽喉?至少生身父亲,总不至于真要了儿子的性命。”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杀掉养父。 “说来可笑,父亲这般杀伐果决的枭雄,今日偏偏对儿子毫无防备。不知是太过自信,还是当真顾念这点虚假的父子情分?”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寒意刺骨,仿佛要将人的心口凿穿。 薛廷衍话音方落,薛亲王麾下将士骤然暴起,刀光剑影直逼他而去。 薛廷衍猛地推开中 刀的薛亲王,勒紧缰绳,朝着洞开的宫门疾驰而去。 厮杀声顷刻间撕裂雨幕,两军交锋,刀戟相撞,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 薛亲王从马背上重重跌入泥泞之中,鲜血自铠甲缝隙汩汩涌出。他侧过头,望着那个养了二十余年的“儿子”策马远去的背影,唇角扯出一抹冷笑。 这,就是薛廷衍。 起初,亲王铁骑悍勇,势如破竹,可薛廷衍临阵倒戈,麾下精锐尽数叛离。主帅重伤,军心溃散,鏖战至天光破晓时,整座皇城已浸在血海之中。 最终,这场宫变以薛亲王兵败落下帷幕。 皇上以雷霆之势平息了这场宫变,旋即下诏册封薛廷衍为东宫太子。 就在薛廷衍入主东宫那夜,李贵妃的寝宫突发大火,熊熊烈焰吞噬了整座殿宇,连同三皇子皆葬身火海。 不过数月光景,朝堂风云骤变,乾坤颠倒。 谁曾想,皇上会将亲生骨肉蛰伏敌营二十余载,其忍辱负重,亲手了结养育之恩,最终认祖归宗,登上储君之位。满朝文武皆惊,却无人多言。 坊间闻得此战者,无不暗自唏嘘。薛亲王筹谋半生,竟这般轻易殒命于亲手抚育二十载的义子手中,当真讽刺至极。茶肆酒巷间百姓窃窃私语,朝堂上老臣们皆掩袖叹息。 然则这场龙争虎斗终究分出了胜负。如今圣上独掌乾坤,新立储君。 天下,看似太平。 薛廷衍甫登太子之位,便当朝参奏太傅与薛亲王暗通款曲,有谋逆之嫌。圣上本就对沈家积怨已久,当即下旨将太傅府满门收监。 初冬来临时,这场天家博弈终是尘埃落定。 太子殿。 “支言,只要你肯低一低头,我便饶了他,流放之事,亦可作罢。” “支言,事到如今,你还执拗什么?你看看我,我能给你快乐,我也能让你满足。” “支言,看着我,不许躲。” 风雪肆虐,凉意侵骨。沈支言被逼至墙角,下颌蓦地被一只修长冰冷的手扣住,娇小的身躯也被迫贴进对方怀中。她慌乱推拒,可那人的手臂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初入冬,京城就下起了大雪。 “支言。”钳制她下颌的力道陡然加重,“明日便要上断头台了,你当真不怕?若是你跟了我,不仅能保你性命,纵是你要天上明月,我也能为你摘来。” 窗棂被朔风撞得“吱呀”乱响,小丫鬟偷眼瞧来,又慌忙低头去关窗。 脊背抵着冷硬的墙壁,下颌传来的疼痛直刺心底。沈支言挣动不得,抬眸望向这张熟悉的脸,眼底尽是惊痛与失望。 “无耻。”她疼得眼角沁泪,声音愈冷,“休要痴心妄想,放开我。” “无耻?”高大的身影压下,周身寒意凛冽,唇角噙着几分邪魅,“支言,是你们不知好歹,怎的反倒成了我无耻?” 一声低笑擦过耳畔,森然刺骨:“你可知何为无耻?不若,我教你个明白?” 话音落下,气息已落至她唇边。 “滚开。”沈支言拼力挣扎,反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按在墙壁上。 望着她泪盈于睫的模样,他眼底暗潮翻涌,指腹重重碾过她的眼角:“支言,你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叫我如何把持得住?”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寒意更甚。 “太子殿下,不好了。”房门骤然被撞开,侍卫踉跄闯入,额间覆着未化的雪粒。待看清墙角纠缠的二人,他猛地僵住,慌忙抹了把脸,急声道:“殿下,薛大人他……他率兵攻入东宫了。” “什么?”好看的凤眸倏地一凛,烛火映得那身绛红锦袍血色般刺目,声线也寒彻骨髓,“他如何脱身的?哪里来的兵?” “属下不知。”侍卫抬眼,正对上主子眼底翻涌的杀意,钳着美人的手非但未松,反倒收得更紧。 一声冷笑划破殿内凝滞的空气:“来得正好,且让他亲眼瞧瞧,我是如何强占人妻的。呵!当真刺激。” 第61章 第61章真相。 数月前。 沈支言攥着那封信立于厅中,眼见何苏玄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外,方急急挑开火漆。 信笺展开的刹那,“薛召容”三个字赫然在列,其后写到:父,薛甚。母,云柚。 寥寥数字,就将薛召容的身世剖开。 原来,薛召容当真是薛亲王的血脉,而那位悬梁自尽的云氏,也确是他早逝的生母。 沈支言急急掠过纸面,又见“薛盛”二字。薛盛,当今二皇子,他的名讳下只题着“父,薛科”,母氏处却是一片空白。 她又寻到了薛廷衍的名讳,而薛廷衍的生父乃是当朝天子薛崇,生母为贤妃周雪。 她看到此处,只觉满心疑窦,不禁皱眉。薛柯是谁?为何她从未听过?若此人真是二皇子的生父,那二皇子的生母又会是谁? 她心中焦灼难安,却又不知从何打听。她将信笺仔细收好,匆匆出了府门,去了沈府寻二哥。 二哥见她神色惶急,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道:“二哥,何苏玄给了我一封信,上面写着几位皇室的身世,有个人,我不知是谁,所以来问问你。” 她将何苏玄给她的那封信递给二哥。二哥接过信看了看,待见到上面的内容时满是震惊,他望着“薛柯”二字,问道:“妹妹说的可是薛科?这名字倒有几分耳熟,似在何处听过,偏生此刻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沈支言点头道:“对,就是此人,若他真是二皇子的生父,那当今圣上也许知晓此事。既非亲生骨肉,却仍将二皇子养在膝下,其中必有深意。” “二皇子与薛召容容貌相似,偏生这信上又未写明其生母名姓,不知是何苏玄未曾查到,还是有意隐去。” “二皇子此人向来行事低调,深居简出,却在这段时日暗中结交朝臣,前些日子还特意寻了表哥何苏玄。据表哥所言,他想让表哥离间我与薛召容的感情。如今李贵妃大势已去,何家难免受牵连,他此时拉拢人心,倒是挑了个好时机。” 二哥闻言,神色凝重地道:“这般说来,二皇子所谋之事,恐怕不简单。” 沈支言:“应该是在争夺太子之位。二皇子与薛召容容貌十分相似,偏生这信中只字未提其母名讳。” 她又道:“这些内容的真实程度,我一时拿不准。表哥病得厉害,说话时气息奄奄,倒不似作伪。但也有可能是二皇子故意授意。” 二哥叹气道:“皇家关系向来错综复杂,非我等能轻易探查。不过既然二皇子与薛召容、薛亲王容貌这般相似,想来这位薛柯多半也是皇室血脉,可能是薛亲王的同胞兄弟。” 二哥见她愁眉不展,安慰道:“你且宽心,我与大哥都在极力帮助薛召容。这些日子你好好在府中待着,我会加派人手护你周全。” 她微微颔首,心头却仍似压着块石头。若薛召容当真是薛亲王的血脉,为何这些年来待他如此严苛?反倒将旁人子嗣视若珍宝?这其中的原因,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沈支言辞别二哥后,拐进了街角的药铺。老大夫捋着胡须沉吟道:“姑娘说的这病症 ,应是肺腑积水之症。若拖延日久,怕是性命难保。” 看来何苏玄确实病得不轻,若真到了这般油尽灯枯的境地,那封信里的字字句句,想来也该是真的了。 沈支言回府后,等了薛召容一夜都未等来。待到次日黄昏,她终是按捺不住,独自一人悄悄出了府门。 到了亲王府,门房看到她,连忙躬身行礼打开了院门。如今她已是名正言顺的亲王府少夫人,再进府也无人敢拦。只是薛亲王时下不在府上,她便转道去了侧妃阮宁的住处。 “稀客啊。”阮宁正在煮茶,见她进来,眉眼间浮起温婉笑意,“支言今日怎的有空来我这儿坐坐?” 沈支言给她行了礼,落座后阮宁抓起她的手,温声问道:“支言怎的不在府里住下?若是在一处,咱们也好做个伴。” 沈支言笑回道:“原是我住不惯深宅大院,与薛召容在外头反倒自在些。说来我早该来看望您的,您最近在府中可还顺心?” 阮宁近来鲜少出门,不知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她自己觉得身份不便。想起从前她常与众人说笑,时不时还要去庙里上香求平安符。 阮宁气色很好,说话时总带着笑意,她回道:“我在这里过得极好,王爷也待我很好。他说等这阵子忙完,要带我去江南走走。虽说他不许我要子嗣,可他待我并非外人说的那般冷硬心肠。” “王爷平时虽从不与我说朝堂之事,但是会与我聊一些书中典故,也会说说关于孩子的琐碎事情。外出回来还会记得给我带些新奇玩意儿。天寒时嘱咐下人添衣,暑热时命人备好冰盏,还再三嘱咐下人们对我恭恭敬敬。” “今年清明,他带我去给王妃上坟,还特意给王妃介绍了我。我知道他待王妃情深,可既娶了我,到底还是给了体面。” 说起这些,阮宁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春长渡 第89节 沈支言轻声问道:“那王爷可曾与您提起过薛召容?” “提过。”阮宁回道,“说起召容那孩子,王爷待他,总是格外不同。平日里与我提起其他事都很从容,唯独说到召容时,总爱数落他的不是,有时候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那模样,活像恨铁不成钢。” “可每逢召容受伤,王爷又会整宿整宿坐在床头叹气。天明时分我见他眼底青黑,问起来又只字不提。这般严苛,又这般挂心,实在叫人看不透。” “你们大婚那晚,他在书房独坐整夜。次日便去祭奠了王妃,并且还带了三束白菊。从前年年祭扫,王爷都是带两束,我想另外一束应该是替你带的。” “我嫁过来这么久,倒渐渐品出些滋味来,其实王爷他是个极重情的人,也有温柔的一面,且极其尊重我。” 沈支言听罢这番话,心中不免惊诧,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王爷与阮宁的日常竟是这般模样。 王爷待阮宁如遇知音,敬重有加。阮宁虽不能为王府开枝散叶,却也能守着这份岁月静好,倒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圆满。 想起那夜李贵妃遣了大队人马到沈府抓她时,王爷挺身而出,掷地有声地道:“沈支言乃我亲王府的人,我看谁敢从我面前将她带走。” 就这么一句话,就这般护短的姿态,足以证明他确实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当初两府谈论婚事时,像王爷这般位高权重又强势之人,能放下身段,领着两位公子任她挑选,也足以说明他是非常尊重她的,并未随意对待。 只是,他独独对薛召容不同,不过细细琢磨阮宁的话,发现王爷对待薛召容的态度,恐怕不似他们看到的那般简单。 薛亲王这个人,实在复杂。 沈支言在阮宁这里坐了许久,直至夜色深沉,才见薛亲王自外归来。薛亲王见了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显冷淡,只将人请入客房落座,又命下人奉了热茶。 薛亲王尚未开口询问来意,沈支言便直接问道:“王爷可知,薛召容失忆之事?” 薛亲王望她一眼,回道:“知道,大夫说他忘记了你。” 他竟然知道。沈支言又问:“那王爷可知,她为何会失忆?” 薛亲王没有回答。 沈支言蹙眉道:“是您派他前往西域刺杀西戎首领时,头颅受创,险些丧命,才落得这般症状。” 每每想起此事,沈支言都心痛不已。 薛亲王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缓缓靠向椅背,整个人隐在烛影摇曳的阴影里,周身散发着压抑的气息。 良久,他才沉声开口:“西域之事确有变数,未料半路会另有一批人截杀于他。你且宽心,本王已命人遍寻名医,定会设法治好他的失忆之症,让他早日记起你。” 薛召容在西域被截杀一事他都知道? 沈支言忍不住追问:“那他近来所作所为王爷也都知晓了?只是以王爷往日对他的严苛,此番为何不将他禁足府中?或是如从前那般,罚他去办那些刀口舔血的差事?” 沈支言有些激动,语气里带着难掩的疼惜:“自我认识薛召容以来,从未见他有过片刻松快。日日如履薄冰,活得比牛马都累。偶尔得人半分温存,那欢喜模样,竟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她抬眸直视着王爷,眼底隐隐泛红:“从前我不过是个外人,纵有千般疑惑,也不敢质问王爷半句。可如今我是他的妻子,我要护着他,爱着他,更要替他问个明白,您这个父亲,为何待他如此苛刻?” “不瞒王爷,就连薛召容自己都曾怀疑过您,究竟是不是他的生父。这世上哪有父亲会这般对待自己的骨肉?婚前议事那日,我说起他受过的苦楚,分明也见您红了眼眶。” “王爷,今日我便斗胆问一句,您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我知道这般问实在唐突,可他现在是我的夫君,我有权知晓他的一切。” 案上茶烟袅袅,将薛亲王的面容笼得模糊不清。沈支言愤怒地望着他,指尖已经深深掐进掌心里。 这一次,薛亲王的沉默格外漫长。 他的面容依旧隐在烛影深处,可沈支言却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笼罩着一股沉沉的压抑,不是冷漠,不是暴戾,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克制,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死死按在心底,挣扎不得。 良久,他终于开口,嗓音很是低沉:“我确实是他的亲生父亲,这一点无需怀疑。至于这些年对他的苛待,我……无从辩驳。” 话至此处,他忽然停住,再未继续。可那语气却再不似往日威严,反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 沈支言追问道:“既然您是他的生父,那能否告诉我,为何要这样待他?” 她想象不出合理的理由。 薛亲王仍未应答。 沈支言急道:“王爷身处权力漩涡多年,这一生都在为皇位与今上相争。您本就是先帝诸皇子中最出众的那个,当年连太子都要逊您三分。” “我幼时曾听家父提及,夺嫡之战时,您本已势如破竹,击退两位皇子。可就在胜券在握之际,当今圣上突然杀了出来,夺走了皇位。” “王爷,您这般人物,当真会甘心将筹谋半生的帝位,就这样轻易放弃吗?我想应该不会。后来您做了亲王,依旧强势如初,骁勇不减。当年追随您的文臣武将,至今仍对您忠心耿耿,可见您待他们确有让人誓死效忠的魄力。” “然而,你却独独那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您宁愿将敌人的儿子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却不肯给自己亲生儿子半分关爱,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沈支言最后两句,不仅让薛亲王身形骤然一僵,终于从阴影中直起身来,冷声问:“薛廷衍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沈支言迎着他的视线,回道:“王爷,事到如今,这早已不是只有我与召容知晓的秘密。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明白您或许真心将薛廷衍视如己出,但若非另有深意,您怎会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打压 至此,反倒对死敌之子百般疼爱?” “朝堂之事我不问,我只想问您,对薛召容如此严苛,究竟为何?他恨您,想逃离亲王府,可心底却始终盼着您能回头看他一眼。” 她喉头微哽:“您一次次将他派往最凶险的境地,他却不抱怨。因为他总想着,或许再坚持一次,您就会给他半分温情,让他知道何为父爱,何为家。” “是,他性子偏执,行事极端,可骨子里也是温和的。您可知他为了求得一段真情,能执着到什么地步?这样一个拼了命想要被人疼爱的孩子,王爷,您怎么忍心呢?” “即便受尽磋磨,伤痕累累,他也从未有过半分退却之意。这般赤诚,莫说是我,便是周遭众人亦为之动容。可为何,为何独独打动不了您?这些年,您可曾有过片刻的心软?” 说到痛处,她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每每提及此事,除却剜心之痛,更有万千悔恨啃噬心扉。她恨自己未能早些醒悟,恨自己未能早日将满腔柔情尽付。 室内烛火幽幽。 薛亲王凝视她悲痛的模样,良久,方轻叹道:“世间之事,多有不得已。你既已知晓这么多,我也不愿再瞒你。这些时日我也常自省,这般执念究竟为何?纵使来日得偿所愿,不过是一口意气强撑至今。” “怨憎蚀骨,早将我熬成了个冷心冷肺之人。” 他又沉默了一会,终是将一切道出:“薛召容失忆之事,并非无迹可寻。尚在襁褓之时,他便被人重重摔掷于地,险些丧命。那时,他的头颅便已受损,神智昏聩,几度濒死。” 他闭了闭眼,似在压抑翻涌的怒意:“当时我遍访天下名医,日夜守候,才勉强将他从阎王殿里抢回来。虽保住了性命,可终究落下了病根。” “那时,他时常恍惚,记忆如流沙般难以握住。方才说过的话,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我与他的母亲日夜忧惧,唯恐他此生难如常人。生在帝王家,若心智不全,便是死路一条。” “后来,我暗中查探,才知当年多少豺狼虎豹,早已盯上了他。他们知晓我的手段,亦知我极有可能登临大位,所以,便对一个襁褓婴孩下手。” “他们将他高高举起,狠狠摔下。那么小的孩子,七窍流血,奄奄一息。他们……他们竟也下得去手。” “待到他四五岁时,我与他母亲渐渐发觉,他记性总比旁人差些,性子也愈发孤僻。我们日夜悬心,唯恐他这般模样,终有一日会遭人毒手。” 说到此,他的嗓音极其深沉:“谁知他五岁那年,他母亲因着一桩不堪承受的祸事悬梁自尽了。此事牵扯到我的孪生兄弟,还有当今圣上。” 他周身笼罩着化不开的阴郁,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一般。 沈支言静静听着。 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字字泣血,仿佛每说一句都在剜心。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今日竟这般毫无预兆地,在她这个女子面前倾泻而出。 房中沉寂许久,薛亲王方又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苍凉:“这世上,鲜少有人知晓我还有个孪生兄弟。当年母亲为助我夺嫡,诞下我们兄弟二人后,便将另一个孩子暗中藏了起来。对外只道只生下一位皇子。母亲想着,横竖有两个孩儿,总有一个能活到最后,登上那九五之位。” “我母亲一生要强,总想让自己的孩子坐上皇帝,也总惦记着皇后之位。她待我们比之寻常母亲严苛许多,要求我们习武读书,一刻也不能停歇。” “我自幼便活在母亲的强势之下,日日被她耳提面命,如何才能在朝堂立足,如何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偶尔,母亲会带我与那位隐藏起来的弟弟薛科相见。让他学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要他成为我的影子,让他在我有危难时代替我。她这般谋划,确实对日后夺嫡大有裨益。毕竟,死了一个,还能有另一个顶上。” 他说到这里,不禁冷笑出声。 “那时我们年岁尚小,但也懂得母亲在深宫中的不易,都乖顺地按着她的谋划,一步一步往前走。” “待我及冠之年,遇见了薛召容的母亲。她就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明媚温婉,与我母亲是那么的截然不同。是她让我知晓,原来这世间还有这般温柔的人和感情。” 说起妻子,他眸中尽是痛色,语气也温和了几分:“我们成婚那日,她穿着大红嫁衣的模样,至今仍在我梦中浮现。” “可新婚不久,母亲在后宫遭人构陷,险些丧命。我前去相救,却中了埋伏,重伤昏迷。母亲怕我真就这么死了,便让暗中藏起来的,与我一般无二的弟弟,顶替了我的身份。” “薛科很出色,不仅护住了母亲,更将朝中乱局一一摆平。只是时日一长,他竟贪恋起这站在阳光下的滋味。他想以我的身份生活,更想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后来他将我囚于暗室,彻彻底底顶替了我,那孽障......”话到此处,他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当真是天生的戏子,学我竟学得惟妙惟肖,连母亲都难辨真假。” “更可笑的是,他竟与当时的二皇子薛崇结为莫逆。薛崇本不是储君之选,可那孽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硬是将人哄得团团转。朝堂上下都道他们情同手足。而我,却被那畜生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整整一年。” “后来,我终于寻到机会逃了出去,当我找到那孽障时,他竟要亲手了结我的性命,好彻底取代我。” 他眸中血色更浓:“在他顶替我身份之前,我的夫人已然有孕在身,在她生下孩子后,那畜生,竟将他与别人生的孩子,与我的骨肉调换。为了不让我夫人发现,还总是给她下药,让她变得神志不清。” “而后便是那场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那孽障与薛崇联手,先除太子,再诛诸王。待我带着外祖家的兵马杀到时,那孽障见了我,竟还执迷不悟,非要取我性命不可。” “就在他举剑刺来的刹那,四弟的冷箭......”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口。” “后来薛崇带着那孽障杀出重围,仓皇逃窜。结果待我即将问鼎之时,他突然又率大军杀了回来。那些兵马,本是我多年苦心经营所得,那孽障却在临死前尽数赠予了薛崇。” “我一时轻敌,又中了埋伏,最终,皇位被薛崇夺了去。” 说到这里,他停了好一会才继续道:“那时我为求自保,只得暂且臣服,受封亲王之位。” “后来待我寻到夫人时,才知孩儿已被薛崇带走。那孩子......就是如今的二皇子薛盛。” “薛盛很像我那孪生弟弟,不仅聪明,还遗传了其模仿的能力。他可以模仿我的神韵,还可以模仿昭容的肢体动作,甚至连各种声音都模仿的极其逼真。” “在得知他不是我儿子后,我与夫人辗转许久,终在乡野寻得亲子。后来为他更名为薛廷衍。” “寻到孩子后,那段时日,我们一家三口过得也算顺心。后来夫人又有了身孕,诞下了召容。” “直到召容五岁那年,我们才知晓,养在膝下多年的薛廷衍,竟是皇上的亲生骨肉。” 他冷笑一声:“好一招偷天换日。当年寻子之时,皇上竟不惜用自己的血脉做饵,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让这枚棋子亲手取我性命。” 他咬牙道:“最痛的是,我们真正的骨肉,早已被他杀死。” “夫人知晓真相后承受不住,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那一年多与她朝夕相对的,竟是我的孪生弟弟,还有自己含辛茹苦养育多年的孩子,也是仇敌之子。” “是啊!这般荒唐之事 ,任谁也接受不了。她为此肝肠寸断,终究承受不住,一根白绫了却残生。” “她素来温婉,性子最是明媚可人,恰似那向阳而生的太阳花,照得人心里暖融融的。与她相伴的岁月,当真是蜜里调油般的快活。可这般好的一个人儿,嫁与我竟是平生最大的劫数。” “她悬梁前给我留了封长信,我捧着信纸读罢,方知她心中苦楚,也明白她为何要走这条绝路。信中,她千叮万嘱,即便真要取薛廷衍性命,也莫要让我亲自动手,她不愿我手上沾个孩子的血。她说恶人自有天收,终有一日会遭报应的。” “她还说,薛召容那孩子与旁人不同,是她心头最割舍不下的牵挂。嘱咐我,在这吃人的争斗里,定要叫他学会独自熬过风刀霜剑,纵使没了爹娘庇护,也要能在这世间立得住脚跟。” “后来我装作毫不知情地仍将薛廷衍养在身边,为的就是有一日依他为筹码除掉皇帝。” “至于召容……我护不住他天真,便只能逼他刚强。我要他做这世上最锋利的刃,最隐忍的刀。当年我母亲教我的手段,后来悉数用在了他身上。我母亲曾说,生在帝王家,情爱亲缘皆是虚妄,唯有活着,唯有登上那至高之位,才是正经。” “我那好弟弟勾结薛崇,夺我皇位,杀我亲子。这笔血债,我怎能咽得下?这些年,我忍辱偷生,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受尽折磨,却对仇人之子百般呵护。” 话至此处,他忽地顿住,嗓音似浸了陈年的恨,淬了蚀骨的痛,裹挟着对这世道滔天的不满。 他沉默良久,终是惨然一笑:“后来,我竟也成了那般令人胆寒的狠角色。一步步走到今日,活成了自己最憎恶的模样。” “我虚情假意地待薛廷衍好,装模作样地疼他宠他,反过头来苛待自己的孩儿。为的不过是让仇家放松警惕,叫我的骨肉能在这虎狼环伺的境地里活下去。我要他炼成钢骨,磨出利刃,终有一日走向那九重天上。” “我也恨极当年心软。曾有数次机会能取我那孪生兄弟性命,却因顾念血脉亲情,终是手下留情。谁知,他转瞬便要将我置于死地。” 春长渡 第90节 “我原想叫召容明白,这世间连骨肉至亲都靠不住,唯有如石缝里的种子,拼尽全力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可我错了,错在将他也变成了冷心冷肺的怪物。这些年来,我亲手掐灭他所有温情,将他磨成一把锋利无情的刀。他狠辣果决,孤僻多疑,能在绝境中挣扎求生,能完美达成我交予的每一个任务。” “我以为这便是成功。我以为断绝七情六欲,他就能成为完美的帝王。谁知他竟会对你动了心。” “当他眼底燃起情意的那一刻,我震惊至极。这个被我亲手雕琢成的冷血利器,怎会生出这般柔软心肠?就像皑皑雪原上突然开出一朵红梅,又似千年寒冰里迸出一簇火苗。” “原来,石缝里不仅能长出顽强的树,还能开出最动人的花。” “可我也明白,这情爱终将成为他的软肋,甚或令他功败垂成。我亦曾从中作梗,后来却发觉,他待你竟是这般情深。你们之间的缱绻,予他前所未有的生机,竟让我在这孩子身上,头一回瞧见了活人的气息。” 他说到此处便再难继续,满室只余沈支言低低的啜泣声。 良久,那染了哽咽的嗓音才又响起:“上回遣他征讨西域,实则是在给他机会。西域乃兵家必争之地,若得此关隘,我等胜算便添三分。他派江义沅镇守西域,这些......我都知道。” “这些时日他的所作所为,我俱是看在眼里。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既有这般胆识魄力,欲挣开枷锁搏个青天白日,我这做父亲的,也该放手让他一搏了。” “至于薛廷衍,待我率军攻入皇城之时,自会拿他作一枚好棋。届时多添三分胜算。” “这场仗终究避不开。这些年权谋争斗早将人逼得疯魔,什么父子天伦、兄弟情谊,统统碾作齑粉。既然走到这一步,便是刀山火海,也得闯到底了。” 他看向沈支言:“只是,我未曾料到,竟会这般早地将真相说与你听。也罢,若是他日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这些陈年旧事怕是再难开口,倒叫召容恨我一辈子。” 他低低笑了几声,笑声里透着几分苍凉:“但纵使说了真相又如何?他终究是要恨我的。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亏欠他太多,也不求他宽宥,只愿他余生平安顺遂,挺过这一关。我这一生负人太多,实在是太累了。” 话音渐弱,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眼神忽然变得渺远:“说来也怪,中间那些年,倒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似的。某一日晨起,忽觉半生执念如朝露般消散,竟想换种活法。许是这些年实在太累,想放松放松,后来便娶了阮家姑娘。” “我原以为,若能放下执念,从头来过,或许能换得余生安稳,孩子们也不必再受牵连。可是每当夜深人静,我总见梁上悬着的那袭素衣晃在眼前,像一道永远抹不去的咒。这口气,我咽不下。皇位本该是我的,那龙椅上坐着的,本该是我。” 他齿关紧咬,字字发颤,眼底翻涌着经年累月的恨意与痛楚。二十余载忍辱负重,却终究没能磨平骨子里的狠绝与糊涂。这一局棋,他押上了自己的一生,也押上了亲生骨肉的一生。 夺嫡之路血雨腥风,他与当今圣上何异?为诛杀对方,亲子亦可为弃子。欲望蚀骨时,人心里豢养的恶兽便会撕开伪善的皮囊。这样的孽,天岂能容? 屋内烛影昏沉,寂然无声。沈支言垂首静听,宽袖早已被泪水浸透,洇出深色的水痕。 她自幼长在锦绣堆里,父母视若珍宝,兄长们更是将他护得密不透风。在她眼中,世间从来都是花团锦簇,骨肉至亲皆和乐融融。何曾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的家庭,还有这样的迫不得已? 这是她头一遭见识朝堂风云里的刀光剑影。原来这世上,多的是为生计奔波劳苦之人,多的是在权势倾轧中挣扎求存之辈。似她这般泡在蜜罐里长大的,怕是凤毛麟角。 思及此,她既为自己得天独厚而惶然,又为薛召容命途多舛而悲怆。 人各有志,亦各有其不得已。薛亲王站在他的立场,何尝不是在护着自己的骨肉?这般刀尖舔血的处境,若不狠心磨砺儿子,只怕唯有死路一条。 可作为薛召容的妻子,作为寻常女子,听着那些往事,只觉得心尖发颤,疼得厉害。 她终究无法苛责这位父亲,她能做的,不过是倾尽满腔柔情,让薛召容往后的岁月里,多尝些人间甘甜。 屋内啜泣声渐渐止息。薛亲王沉默许久,再开口时,那曾经威严的声音竟透出几分温和:“老天终究开了眼,让召容遇着你,叫他知晓这世间除了算计,还有真心可依。” “这些年,他不曾尝过父母疼爱的滋味,往后怕也没有这个机会。我只盼你能与他白头相守,分他些暖意,别让他变成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待你们有了孩儿,定要好生疼爱。纵使将来世事难料,至少让他们幼时多些欢愉。” 他这话说得极轻,倒像是将死之人最后一点善语。 沈支言缓缓起身,这才发觉四肢早已僵麻。她深深吸了口气,弯身朝着薛亲王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我该唤您一声父亲,今日这一拜,不为恩怨,只敬您是他生身之父的身份。” 其他的她不管,她只要薛召容日后不再受亲情伤害。 薛亲王听得这一声“父亲”,喉头微哽,强抑多时的泪意险些决堤。他未发一言,只将手摆了摆,示意她起身。 秋色愈浓,院中落了一地黄叶。 沈支言辞别亲王府,归途中心思恍惚,复念着薛召容的名字,盼他早日平安回府。正神思不属间,马车忽地一顿。 “妹妹快随我走。”是一道熟悉而又急切的声音。 她掀开车帘,但见何苏玄单薄身影拦在车前,一袭青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面色煞白如纸,双手死死攥住车辕,眸中惊惶之色几欲溢出。 沈支言忙问:“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何苏玄气息急促,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下马车:“快随我走,你府上已被人暗中潜入,那些人手持令牌,连守院侍卫都不敢阻拦,怕是皇上派来的人。我在此候你多时,你快跟我走,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沈支言心头一震,尚未回神,已被他拽向一旁的马车。她脚步微滞,眼底浮起犹疑。 何苏玄见状,眼眶泛红,咬牙道:“都这般时 候了,你还不信我?是,我从前算不得什么好人,可你我相伴多年,我何曾真要害你?如今我这条命都快熬干了,还能算计你什么?” 他急得一阵咳嗽。 可就在这时,巷口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群黑衣人如潮水般涌来,不待二人反应,粗麻袋已当头罩下。 沈支言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重重抛进马车。 —— 此刻。 风雪肆虐,北风裹着碎雪拍打在窗棂上。小宫女正欲关窗,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殿门应声而裂。 只见薛召容一身玄甲染血,手持凛冽长剑,领着大批官兵闯入,顷刻间,将大殿里外围得水泄不通。 薛廷衍闻声抬头,望着薛召容,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五指骤然收紧,掐住沈支言脖颈,冷笑道:“厉害啊!连天牢都困不住你。” 他说着,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掐的沈支言面颊瞬间通红。 沈支言只觉喉间骤然一紧,气息顿时窒住。她看到薛召容,眼泪瞬间溢满眼眶,唇瓣微颤,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门前的薛召容见她被掐得双颊涨红,指节攥得青白,喉中一阵哽咽,他尽量平复着心绪道:“支言,别怕,我不会让他伤你。” 支言! 这一声“支言”,让她再也憋不住,泪水哗哗落了下来。 只是薛召容话音未落,薛廷衍五指又收紧了几分,唇边泛起阴冷的笑意:“薛召容,我夺了你二十余年的东西,这最后一件,不如让与我?” 他侧眸瞥了眼怀中人涨红的面容与涟涟泪痕,忽又嗤笑:“罢了,还是争一争罢,否则多无趣,毕竟这些年,哪一样不是我从你手中抢来的?” 他俯身凑近沈支言耳畔,直直望着薛召容,声音却故意扬高:“看着你像丧家之犬般被逼到绝境,当真是痛快得很。” 他说罢,扬手打了个响指,瞬间,一大批御林军蜂拥而出。 第62章 第62章恢复记忆。 屋外大雪纷扬,碎玉乱琼铺了满地。才将将入冬,京城的寒气便侵肌砭骨,庭中老树的枯枝被积雪压得低垂。 太子殿内剑拔弩张,连檐角悬着的宫灯都似凝了霜。小宫女小太监们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 御林军铁甲森然,转瞬间已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连薛召容带来的官兵亦被重重困住。 薛召容似是早有所料,并未有太大动容,只是看着沈支言急得双手握紧了拳头,他冷喝道:“薛廷衍,拿女子做威胁,算什么男人?如今你既已位主东宫,为何还要纠缠我妻?” 薛廷衍闻言,眼底猩红更甚,唇边却浮起一抹森冷笑意:“方才不是已说过了?我偏要抢你的东西,不仅要抢,还要抢一辈子。” 他指节收紧,身前女子呼吸愈发急促:“你父亲已经死了,你也活不长久,何苦拉着沈支言共赴黄泉?不如让给我,至少我能让她活着,日后也会给她名分。” “薛廷衍,你无耻。”薛召容怒喝,剑锋直指他咽喉,“有胆量冲我来,现在便可取我性命。你快放了她,否则我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到了这般地步,你还逞口舌之快?”薛廷衍嗤笑,眸中恨意翻涌,“当初强夺婚约的是你,让我沦为天下笑柄的是你,岳名堂那场大火不也是你放的吗?是你打乱了我的计划,如今倒来质问我?” 薛召容眸中寒芒凛冽:“此刻翻这些旧账有何用?要决生死便冲我来,先放了她,她何其无辜。” “无辜?”薛廷衍低笑一声,“当初定亲之时,若她真无意,她的父亲怎会因管家三言两语,就将她许配给我?” 他说着,目光扫向四周森然列阵的御林军:“横竖你都难逃一死,何必拖她陪葬?今日且看看是你带的兵锋锐,还是我这皇城御林更胜一筹。” 薛召容目眦欲裂,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你这畜生,当真半点人性也无。” “人性?”薛廷衍倏然仰首大笑,“这些年我未动你父亲分毫,已是仁至义尽。我有千百次机会取他性命,却迟迟未动手,只因我早知终有一日,他会死在我父亲手里。” “你父亲纵使待你再刻薄,终究是你的生身之父。虎毒尚不食子,他再狠,也不会亲手了结你性命,”他忽而讥诮一笑,“可我就不同,即便他视我亲子,日后夺位成功,他也不可能把太子之位传给我。而我那父皇就不一样了,起码他不会杀了我,还让我坐上了太子之位。你说,我选得对不对?” 当真到了决战的时候,血脉至亲还是起点作用的,这世上,能亲手了解自己孩子性命的人并不多。 他又道:“这世上人人皆为自己谋算,站在谁的立场,都觉得自己没有错。你凭什么来指责我?” 薛廷衍仍在强词夺理,薛召容双目赤红,指节攥得发白,眼睁睁看着那疯子掐着沈支言的手越收越紧。终于,他“咣当”一声将剑掷于地上,嗓音嘶哑地道:“你要我如何?自戕谢罪,还是由你亲手了结?只要你放了她,要我怎样都行。” 这一刻的薛召容有些崩溃。什么家国大义,什么血海深仇,他统统抛诸脑后,他只要他的支言能够平安。 被扼住咽喉的沈支言闻言剧烈挣扎起来,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声音,脸颊涨得通红,泪水断了线般滚落。 薛廷衍拽着她往前逼近一步,手上力道又重三分,嗤笑道:“怎么?怕了?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你若肯割爱,我不仅饶你一命,还许你后半生荣华富贵,如何?” 殿外风雪呜咽,卷着碎雪拍打在窗棂上。 薛召容望着他那癫狂模样,双拳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哀求:“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妻子活着,你放了她,杀了我都行。” “杀了你?”薛廷衍阴冷一笑,眼底翻涌着扭曲的快意:“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他猛地将沈支言往怀中一扣:“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占有她的,要你看着她在你面前痛不欲生。” 薛召容浑身发冷,他知道薛廷衍是真的疯了。自从弑父夺位后,这人便彻底撕去了伪装,露出内里腐烂的本相。那个在养父膝下隐忍多年的少年,骨子里从来都是这般狠毒,虚伪、残忍、毫无人性。 薛廷衍扫视了一眼薛召容带来的官兵,厉喝道:“让所有人放下冰刃退下,我不想让这太子殿,染上肮脏的血。” “好。”薛召容立即朝四周将士摆手,“退下。” 众将士面面相觑,终究不得不一步步向殿外退去。而薛廷衍的御林军却步步紧逼,寒刃相向,直将众人逼至殿外数米之远。 “现在可以放了支言了吗?”薛召容声音发颤地问。 “还不行。”薛廷衍对身侧太监道,“去取刑杖来。” 小太监慌忙跑出去,不多时便捧着一根乌沉沉的刑杖回来。那刑杖又粗又长,此乃宫中专门用来惩治重犯的凶器。 “来人,照着他身上打三杖。”薛廷衍高喊一声,而后凝着薛召容,“记得儿时那三杖吗?因你之过,我生生受了父亲三杖,今日便原样奉还给你。若你能挺过这三杖不死,我便放了你妻子。” 畜生,当真畜生,这事他竟然还记到如今,儿时明明是他有错受罚,现在怪罪到旁人身上了。 沈支言眸望向那根刑杖,足有碗口粗细,一杖下去怕是能叫人骨断筋折。她拼命摇头,泪水涟涟而下,被扼住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哭喊:“走……快走……” “别怕。”薛召容含着泪光安抚她,“不过三杖罢了,没事的。” 沈支言依旧摇头:“不行……” “好一对痴情鸳鸯。”薛廷衍阴冷一笑,朝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当即抡起刑杖,照着薛召容后脑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薛召容猝不及防被砸得踉跄几步。耳边嗡鸣如雷, 眼前金星乱迸,喉间顿时涌上腥甜。他强撑着不倒,指节握得咯咯作响,硬生生将涌到唇边的鲜血咽了回去。 春长渡 第91节 谁曾想那侍卫竟陡然发难,一记闷棍竟朝他后脑劈下。他神思昏沉间攥紧拳头,后脑已渗出殷红血迹。 那侍卫犹不肯罢休,抬脚狠踹他脊背,复又抡圆了棍棒重重朝他后背砸下。这一击带着雷霆之势,薛召容喉间腥甜上涌,“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数步,却仍强撑着不肯倒下。 薛廷衍轻笑:“好个铜皮铁骨,难怪你自幼拼了命地习武,原是为着给人当肉盾使的。可惜啊,任你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此刻不照样任我宰割?这世道,光会舞刀弄枪可活不长久。” “砰!” 侍卫又是一棍下去,薛召容摇摇晃晃几下终是倒地。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染血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在虚空中艰难地够向眼前的人。 她望着沈支言流着眼泪奋力挣扎的模样,忽觉眼前一黑,脑袋轰的一声炸响,紧接着她的面容在脑海里不断闪现。 他闭上眼睛,甩了甩脑袋,再睁开眼,努力抬头看向眼前人儿,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 是支言,她的妻子沈支言。 他气若游丝地唤道:“支言......” 支言! 这一声“支言”辗转千回,浸着数月以来错失的光阴。 沈支言闻声浑身剧震,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坠。那眼神,那语调,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的薛召容。 她的薛召容回来了。 多可笑啊,失忆这么久,竟叫这一顿棍棒生生打了回来。 她望着地上血泊里挣扎的身影,那人连撑起身子的气力都没有了,青衣浸透暗红,触目惊心。 她心口疼得发颤。 薛廷衍见薛召容当真挣不起身,这才松开钳制,拽着沈支言踱至她跟前。锦靴重重碾上那只染血的手背,骨节在鞋底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俯身冷笑:“如何?这滋味可还受用?纵是死不了,也该去半条命了。倒是我小瞧了你这身硬骨头。” 他掏出腰间匕首在薛召容脸上拍了拍:“不如再赏你一刀痛快?” 薛召容唇齿间还溢着血,仍强撑着挤出话来:“你言而无信,放了支言……” 薛廷衍大笑一声:“是放了呀,这不是教她好好站着么?” 他手中刀尖突然抵住薛召容心口:“可谁说,要完完整整还给你?纵是还了,你当自己还能活着走出去?” 他说着,骤然抬手,匕首直取薛召容心口。沈支言见状,猛地扑上前死死攥住他持刃的手腕,怒喊道:“薛廷衍,你卑鄙无耻,非要赶尽杀绝?” 薛廷衍转头睨她,眼底尽是阴鸷,狠狠甩手竟未能挣脱,当即抬腿照她膝弯踹去。沈支言痛呼一声,踉跄着跌坐在地。 薛召容见状目眦欲裂,染血的手一把抓住薛廷衍的脚踝,用尽全力将人拽倒。 “放手。”薛廷衍摔倒在地,反手便将匕首狠狠插入薛召容手背。 利刃穿透皮肉直没入砖缝,鲜血顿时顺着青砖纹路蜿蜒开来。薛召容闷哼一声,五指却仍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薛廷衍狞笑着翻身将他压住,握着匕首直取咽喉。薛召容咬牙侧首,头发被利刃削断一绺,反手拧住薛廷衍手腕,一个翻身将他压倒在地,在他脸上狠狠砸了几拳,他手中匕首也“哐当”掉落。 “我看你还能撑多久。”薛廷衍喘着粗气,猛然用力,又将人按在身下,然后从靴筒抽出一柄短刃,“噗”的一声砍在了薛召容的手臂上。 薛召容一阵吃痛,眼前阵阵发黑,臂上力道渐松,眼看那匕首就要当胸刺下,突然一个身影自屏风后面窜出,紧接着一把长剑深深刺进了薛廷衍的肩膀上。 薛廷衍身形骤然僵住,缓缓回首,却见本该囚在内室的何苏玄,正握着剑柄立在身后。 所以,是何苏玄刺了他一剑? 薛廷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鲜血顺着脊背一阵蜿蜒。 四周一阵衢静。 被囚数月的何苏玄已是形销骨立,素白衣衫空荡荡挂在身上,衬得那张脸愈发惨白如鬼。他眸中燃着骇人的怒火,枯瘦的手死死握着剑柄。 “你,竟敢……”薛廷衍唇边溢出鲜血,话未说完就被薛召容扑倒在地。 薛召容拾起地上匕首,朝他胸口狠狠捅下数刀,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刀刀入肉,血溅罗衣。 薛廷衍躺在血泊中瞪大双眼,嘴角还噙着丝扭曲的笑。直至最后一刀落下,那笑意永远凝固在了逐渐灰败的脸颊上。 殿内外一阵骚乱,小太监大喊一声:“太子……太子遇害了……” “薛召容。”沈支言连忙跑到薛召容跟前,还未来得及扶他起身,御林军已是冲了上来,接着一柄长剑直向她刺来。 沈支言都未来得及躲避,只听“噗”的一声,她顿时僵住。 “妹妹!”关键时刻,何苏玄纵身扑来,硬生生替她挡了这一剑。 “表哥!”沈支言惊恐地凄喊一声,一把扑到他跟前。 何苏玄倒在地上,素白衣衫顷刻间被鲜血浸透。沈支言颤抖着去捂那不断涌血的伤口,温热血流却仍从指缝间汩汩溢出。 殿外杀声震天,薛召容带来的亲兵冲入大殿,顿时,整个太子殿刀光剑影,厮杀一片。 不一会,接应的鹤川率领大批死士冲杀过来,刀光闪过间,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他找到薛召容,却见他浑身浴血,长剑拄地,犹自挡在沈支言与何苏玄身前。 “走。”鹤川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想要背起。 结果,薛召容却反手推开:“先救何苏玄......” 他话音未落便呛出一口鲜血。 鹤川皱眉,手中长剑格开飞来的流矢:“这时候还顾得上情敌?” “快去。”薛召容猛地将他推向血泊中的何苏玄。 鹤川咬牙俯身,将奄奄一息的何苏玄打横抱起,回眸望见薛召容踉跄着挥剑开路的背影,连连叹气,一边骂着何苏玄,一边护着他们向殿外杀去。 鹤川带来的死士很英勇,他们很快逃出了太子殿。 皇帝闻丧赶来,接着宫中所有禁军顷刻而出,瞬间将整座皇宫围得水泄不通。 待薛召容几人奔至宫门时,御林军已如黑云压境,挡住了所有去路。 不多时,鹤川带来的死士尽数折损殆尽。 “公子。”鹤川背着气若游丝的何苏玄,冲到薛召容身前,“带着这累赘,咱们今日都要折在这儿,扔了吧!” 薛召容挡住杀来的一剑,回道:“是他助我杀了薛廷衍,还提支言挡了一剑,便是死,也要把尸体带出去,不能将他留在这皇宫里。” “当真?”鹤川不可置信,“倒是条汉子,配当你的情敌。” 他将背上之人又往上托了托:“那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他带出去。” 刀光剑影间,四人且战且退,可是寡不敌众,他们很快被团团包围。 就在沈支言以为今日必死无疑之时,忽闻城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紧接着,无数火矢划破夜空,宫门也轰然巨响,被硬生生撞开。 “是王爷!”鹤川惊喜道,“王爷杀来了。” 王爷? 沈支言又惊又喜地问:“王爷不是死了吗?我听说是被薛廷衍杀的。” 鹤川回道:“王爷并没有死,那日宫变他将计就计逃过一劫。王爷原本筹谋万全,以薛廷衍为质,只待一举攻破皇城,便可定鼎乾坤。岂料薛廷衍掳走了您与何苏玄。王爷怕你们遇害,当即改了谋划,顾不得擒拿薛廷衍,只得佯装中计配合攻城。” “薛廷衍临阵倒戈,早在王爷预料之中。只是你们还在他手中,王爷为了保全你们,生生受了他两刀。” “幸而刀锋偏了三分,未伤要害。这些时日王爷暗中调兵遣将,就等着西域平定,江义沅率铁骑来援。届时两路大军合围,此战必胜。” 鹤川说到此处,忽而低笑一声:“王爷先前寻到我,将这些年的事尽数相告,又设下计策,教我设法将公子从天牢救出。” 他目光转向薛召容:“公子,如今真相大白,王爷确是您的生身父亲,当年悬梁自尽的也是您的亲生母亲。” 薛召容闻言一愣,随即挡下一剑。此时的他神思尚自混沌,迷迷糊糊问道:“此话当真?我当真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千真万确。”沈支言紧紧攥着她的衣袖道,“王爷确是你的亲生父亲,其中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对你严苛至此。待事了,我们会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与你听。” 所以,他果然还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只是,父亲为何那样待他呢? 他听罢,喉间一哽,竟不知该悲该 喜,只觉胸中翻涌如潮,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直至宫门轰然洞开,铁蹄震地,他抬眼望去,只见父亲一骑当先,率千军万马踏尘而来。 他终是颤了颤唇,低低唤出一声:“……父亲。” 薛亲王策马疾驰,很快找到了被困于乱军之中的儿子。他面色骤寒,长剑出鞘,领着亲卫如利刃般直插敌阵,硬生生撕开一条血路。 待他杀至近前,翻身下马,明明灭灭的战火下,在看清儿子面容的刹那,眼眶倏地红了。 薛召容望着他,唇瓣微动,却未说出话来。 四周箭雨如蝗,杀声震天,容不得他们半分喘息。薛亲王挥剑格开流矢,沉声道:“江义沅正率兵驰援,待两军会合,此战可定。眼下我来断后,你们速速离开。” 薛召容重重点头,心中稍安,头一次感受到被父亲保护的滋味。 此时,皇城内外已是一片血海,宫墙尽染猩红,金砖玉阶皆成修罗场。这一战,已是生死存亡之搏。 正厮杀间,皇帝领着禁军自太子殿杀来,他看到薛亲王后,顿时面如土色。 此人竟然还活着,其麾下兵马骁勇,远胜预计,让他不由骇然。 双方短兵相接,薛亲王护着他们几人且战且退,眼看就要冲出宫门,忽闻皇帝一声厉喝,宫墙之上骤然现出无数弓箭手,弦上利箭皆裹着火油,燃着幽幽蓝焰。与此同时,各处宫门轰然下落石门。 那石门重若千钧,落下之后,纵有万钧之力也难以撼动。 薛亲王眼见生路将绝,挥剑为众人劈开箭雨,疾步抢至门前。数名亲卫当即以血肉之躯抵住石门,却听得筋骨断裂之声不绝于耳。 石门即将落下之时,薛亲王徒手去托,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的十指关节尽数折断。不待众人回神,他已一把将沈支言推出门外,复又将背着何苏玄的鹤川推出。 最后,他抓住薛召容时,薛召容却反手扣住他染血的手臂,以肩抵住石门:“父亲先走,孩儿来顶。” 火光映照下,父子二人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着对方。 薛亲王望着儿子染血的面容,低笑一声:“傻孩子,有父亲在,岂有让你顶着的道理?这人生,本该是为父替你扛的。” 这人生,本该是为父替你扛的。 这一句,比肩上的石门还要沉重地掷在薛召容的心里。 “父亲!” “快走。”薛亲王将整个脊背抵住下坠的石门,猛地推了薛召容一把,“好好活着。” 他几乎用尽了毕生力气将儿子推出门外。 接着“轰”的一声巨响,石门重重落下,硬生生把他砸在了底下。 春长渡 第92节 随着骨骼碎裂之声,鲜血自薛亲王口中喷涌而出,身体几乎一分为二。 他染血的手掌仍保持着推拒的姿势,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薛召容。 薛召容慌乱地一把跪在地上,攥着父亲的手哭得肝肠寸断:“父亲,父亲……” 薛亲王尚存一丝气息,颤抖着手抚上儿子的面颊:“孩子别哭,是为父对不住你。往后,往后要好生活着......为父终于能去见你娘亲了......该替为父高兴才是......” 眼泪滚滚落下,这是他平生第二次落泪。头一回,还是发妻悬梁自尽的时候。 这个倔强了一生的人,哪怕幼时被母亲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曾掉泪,宦海浮沉遭贬谪也不曾折腰,偏生这两次泪,都落在了妻儿身上。 “为父再护不得你了,记着......善待妻儿......” 最后一句话音未落,抚着薛召容脸颊的那只手倏然垂下。 北风还在肆虐,鲜血染红了白雪。 “父亲,父亲……”薛召容死死攥着父亲落下的手掌,喉间哽咽得只能唤出一声“父亲”。 周围箭雨倾泻而下,破空之声簌簌不绝。 沈支言冲到薛召容跟前,拽住他的手臂道:“快走,王爷以命相护,我们绝不能折在这里,否则他就白死了。” 薛召容怔怔望着父亲渐渐涣散的眼神,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想将父亲的尸体带走,可是父亲那半边身体被砸在石门里。 沈支言将他架起,痛声道:“留全尸吧。” 鹤川也红着眼睛安慰:“公子节哀,相信王爷一定会与夫人相聚的。您且再撑一撑,江姑娘的援军应该很快就到了。” 正说着,探子突然踉跄奔来,急喊道:“大人,不好了,江姑娘率领的西域将士在半道遭了埋伏,折损过半,怕是......怕是难以如期接应了。” “什么?”鹤川大惊,“即便中了埋伏,以江姑娘那队精锐之师,何至于伤亡至此?不是带着很多兵器吗?” “正是那些兵器。”探子回道,“那些兵器有古怪,其中暗藏机关,交战时突然射出淬毒银针,针尾回旋,直刺握器将士的咽喉。中针者......无一生还。” “西域那批兵器竟然暗藏杀机?”薛召容简直不可置信,“是谁设的埋伏?” “是二皇子薛盛。他率重兵埋伏于落鹰峡,现下已击退江姑娘的人马,正带着大批军队杀了过来。大人,咱们......咱们已无援军了。” 这一战,必输无疑。 “二皇子薛盛?” 三人闻言俱是震惊。 沈支言忽觉遍体生寒:“莫非......从一开始,我们就中了二皇子的圈套?” 从东街遇害那日,他们就踏入了二皇子精心布下的局。 第63章 第63章他往床里侧挪了挪:“支…… 在这血流漂杵的深宫之中,若非七窍玲珑心,若非铁石肝胆,若非杀伐决断,纵是豺狼虎豹之姿,也难逃粉身碎骨之祸。 薛廷衍便是如此,此人虽手段狠辣,计谋深沉,却终究败在一个“过”字上。那养了他二十载的养父,他都能眼也不眨地捅上两刀,可见在他心中,权势二字早已碾碎了人伦纲常。 可惜他不懂,这九重宫阙里的生死博弈,从来不是比谁更狠。他缺了最要紧的东西,那就是能将野心与仁心、杀伐与圆融都调停得当的帝王之道。终究是急功近利,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而二皇子薛盛却大不相同,他表面瞧着与薛廷衍有三分相似,内里却是云泥之别。二皇子天生一副温润如玉的皮相,谈吐间尽是风雅,任谁见了都道是光风霁月的君子。纵是机锋暗藏,也不过让人觉得此子聪慧过人,善察言观色罢了。哪似那些阴沟里的活计,浑身都透着腌臜气。 薛廷衍从前也算得礼数周全,人前装得一副温良模样,可比起二皇子与生俱来的贵气,以及那股子让人不敢轻慢的浩然正气,逊色许多。 这宫闱里的输赢胜负,原就不在行事狠辣,而在骨子里的帝王气象。最可怕的从不是那些张牙舞爪的豺狼,而是像二皇子这样的人物。 他织就一张弥天大网,步步为营,引着所有人往里跳,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西域之乱,李贵妃窃走的玉佩与密信,怕都是他精心设下的饵。他算准了薛召容会赴西域,也算准了他会去找那批兵器,更算准了他们自以为拿到兵器可以大获全胜时,便是收网的最佳时机。 那些兵器骤然反噬,淬了毒的银针如暴雨般激射而出,瞬息之间,让胜负逆转。 如此精巧的算计,如此阴狠的手段,竟叫人从头至尾都未曾察觉破绽。这般心机,这般城府,当真令人脊背生寒。 几人闻言后皆面露骇然之色,一时竟难以回神。可情势危急,哪里还容得他们细想?若待二皇子大军压境,只怕今日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修罗场。 鹤川长叹一声,沉声道:“眼下唯有速速撤离,方是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再纠缠下去,只怕要折进去更多弟兄。王爷早在西域边境的犹宜一带设下接应之处,只要我们能突围出去,即刻便可前往汇合。那里皆是咱们的人手,暂且还算安稳。” “大 战前,王爷已命我已将沈家、阮家并江家众人尽数转移过去。此地若失,京城便再难踏足。他日若想归来,除非杀回这九重宫阙,夺了那至尊之位。否则,待新帝登基,莫说王府上下,便是与我们稍有牵连之人,只怕都要被赶尽杀绝。” 鹤川所言不假,沈支言抓住薛召容的手,赞同道:“眼下保命要紧,你速速传令撤兵,我们即刻离开这里。” 此时的薛召容总算从混沌中挣出几分清明,思前想后,确实再无他路可走。并且江义沅带着残部退回西域,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变故,他道:“好,那就全军即刻开赴犹宜。” 薛召容下令后,原本与禁军厮杀的将士闻讯立即收刃后撤。很快,他们退出皇城,朝着犹宜方向疾行。 皇帝本欲派兵追击,见他们往西域方向退去后便没有追赶。西凉与西域如今已被他们占据,贸然追击恐难捉拿,眼下最要紧的,是坐稳江山。 薛召容率领军队浩荡西行,为避开二皇子,特意将人马分作三路。旌旗掩映间,各路人马择小道而行,生生避开了与他们相遇的可能。 暮色四合时,这支军队已隐入苍茫山野。 马车内,鹤川怀中抱着气息奄奄的何苏玄,老大夫额间沁着豆大的汗珠,为何苏玄处理完最后一处伤口后,终是颓然一叹:“诸位,怕是不成了。这提气的药丸已给他服下,有什么话,便趁现在说罢。” 沈支言怔怔望着面如白纸的表兄,双眼通红。她怎会想到,最后竟是这个被他们视作坏人的人,亲手了结了薛廷衍的性命,更在千钧一发之际为她挡下致命一剑。 恍惚间,她又听见被囚禁时的鞭笞声。那时他们被薛廷衍关在相邻的房间,每日都能听见隔壁传来皮鞭入肉的闷响与压抑的痛呼。 薛廷衍惯会作践人,每每当着何苏玄的面扬言要折磨她时,何苏玄总会哑着嗓子哀求:“冲我来,都冲我来,我替她受罚。” 那些日子里,何苏玄不知替她挨了多少鞭子,受过多少酷刑。 她始终不明白,究竟有什么血海深仇,能让薛廷衍这般折辱于他。如今想来,怕是积怨已久,才借着这次囚禁,将人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成人形。 可最终,这个遍体鳞伤的人,却用最后一口气,将长剑送进了薛廷衍的肉身。 何苏玄,正如薛召容所言,既非纯恶之人,却也不算什么好人。前世今生,他屡屡在他们之间作梗,甚至不惜毁人清誉,也要挣得上风。 可偏偏又是这般人物,总能时常流露出刻骨柔情,仿佛爱她至深。 或许,他确实是爱她的,只是这真心终究抵不过权势的诱惑。 他待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都要在情意与利益间反复权衡,这样给出的爱,注定无法纯粹。 大夫给薛召容包扎好伤口,又喂了救急的药丸,他缓了许久,才渐渐恢复些气力。 他见沈支言仍沉浸在惊惶之中,伸臂将人揽入怀中,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安慰着。 许久后,何苏玄终于微微睁眼,气息微弱如游丝,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动了动唇,朦胧间瞧见沈支言憔悴的面容,见她安然无恙,顿时落下泪来。 大夫连忙将他扶起,喂了药汤,又替他顺着心口。 他自知大限将至,伸出手想要牵沈支言的手,最后停在半空,又无力地垂下。他强撑着精神,气若游丝道:“妹妹还活着,真好。” 这声“妹妹”叫得沈支言心头一颤,泪水立即夺眶而出,哽咽道:“表哥放心,我好好的,一点伤都没受。今日多亏你相救,替我挡下那一剑,妹妹实在感激不尽。” 何苏玄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轻声道:“傻妹妹,说什么感激……” 他缓了口气,目光渐渐涣散:“原就是我这个做表哥的该护着你。从前,是我对不住你……” 说着说着,他突然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好容易才缓过气来。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望着沈支言,轻声道:“还记得,东街出事那晚吗?其实我确实骗了你。那晚家中突然来人,说公主府上要取我替她抄写的诗集,我不得不赶回去。” “等我折返时,又想起答应给你带的甜品,便在街边随便寻了个老婆婆,买了些蜜糖充数。” “那时撒谎,是怕你察觉我与公主有来往。我既放不下你,又舍不下公主。父亲说,只要攀上她,我的前程就一片光明……” 他大口喘息间,眼中泛起泪光:“我这般三心二意之人,又凭什么奢求你的真心?都是我的错。”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染血的荷包,上面针脚歪歪扭扭,却依稀能看出当年稚嫩的绣工。鲜血浸透了锦缎,将那歪斜的并蒂莲染得愈发凄艳。 “妹妹。”他气若游丝地唤道,“这是你十四岁及笄那年送我的第一件绣品,那时你说,这是长大成人后送我的第一份心意,要我日日戴着。” “后来你绣的那些都比这个好,可我最爱的,还是这个,因为它见证了我们年少时最纯真的感情。”他艰难地将荷包往前递了递,“如今,还给你。” 染血的指尖微微发颤,那荷包上歪斜的针脚,仿佛还带着少女初学女红时的笨拙与真挚。 何苏玄早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子,气息更是微弱得几不可闻。一旁的大夫听得眼眶发红,不忍地别过脸去。 沈支言颤抖着手接过荷包,泪水模糊了视线,喉间哽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何苏玄缓缓将目光移向薛召容,忽然扯出一抹惨淡的笑:“终究还是败给你了,倒不是你有多好,只怪我不够好。” “若我能全心全意待她……”他的目光渐渐涣散,“说不定她早已是我的妻子。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你既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若敢负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记住……”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哪怕来日你登上九五之位也不要纳妾,要让她永远做你的唯一。” 他又望向沈支言,泪水不住地流:“妹妹,我信你们必能琴瑟和鸣。只是门第身份最易迷人眼目,若他日薛召容待你不好,或是另结新欢,届时莫要伤心,更莫纠缠。这世间男儿,原不值得托付终身。你只需记得,你从来都是自己的明月。” 字字句句,皆是垂死之人的肺腑之言,听得沈支言泪落如珠,不住点头。 末了,何苏玄又对薛召容道:“何家气数将尽,但祖上在城南暗设银库,这些年的积蓄,连同李贵妃从宫中带出的珍宝,尽藏其中。钥匙藏在玉当铺。你与掌柜说‘惊风月语’四字,他就会把钥匙给你。这些钱财,可够你买一匹兵马,为了支言,千万别丧气。” 他说着,急促地喘息起来,可眼眶里溢出的不再是泪,而是殷红的血。鲜血开始从他的眼睛、鼻孔、嘴巴以及耳朵汩汩冒出,如同凋零的朱砂,那么的触目惊心。 一旁的大夫见状,沉沉叹息,此人已是回天乏术。 何苏玄张了张口,似是想再说什么,可终究发不出声音了。他望着沈支言,望着那张为他痛彻心扉的脸,终于缓缓合上双眼。 足够了。 她能为他落泪,便知足了。 马车内一时寂然,唯闻辘辘车轮碾过官道的声响。 沈支言的呜咽渐渐止了,望着何苏玄静静斜倚在鹤川怀中,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垂落,眼角犹凝着血泪交融的痕迹。 她心口蓦地绞痛,强忍泪意,对鹤川道:“待会儿,寻个清净处葬了他罢。” 说完,她又将荷包放回他怀中。 恍惚间,她忆起年少时光。那时他们都不懂情爱为何物,只知满心欢喜地赠予对方最珍视之物。那份情意纯粹得不掺半点杂质,像初春枝头最嫩的芽,像晨露里最透亮的光。 这世间,大约唯有那时的情意,最是干净。 鹤川长叹数声,垂眸看了看死去的人,能亲手诛杀薛廷衍,又能为沈支言挡下那穿心一剑,说明他心底终究存 着善念的。 这世间众生,在红尘中浮沉,历经沧桑变故,谁又能说清自己会变成何等模样?唯有心性澄明之人,方能守着本心至最后一刻。而那些心思诡谲之徒,往往在半道便迷失了方向,或误入歧途,或坠入万丈深渊。 春长渡 第93节 马车停在一处荒山之上。外头正飘着鹅毛大雪,车辕上斑驳的血迹在雪光中显得格外刺目。北风呼啸,卷得众人衣袂翻飞,青丝凌乱。 天色晦暗无月,唯有老大夫提着的那盏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映出鹤川执锹掘土的孤影。 鹤川每一铲下去,都伴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待那方土坑掘成,他小心翼翼地将何苏玄放入其中,又一铲一铲地覆上黄土。最后只草草撕了张纸,蘸墨写下名姓压在坟头,权当是块无字的碑。 风雪夜中,众人静立无言。待最后一捧土掩尽,他们默然登车,向着犹宜继续前行。 及至犹宜,早有侍从在城门相迎。此处地处西域与北境交界,却因毗邻中原,风物大不相同。 这里既无西域的漫天黄沙,也不似北境苦寒。街巷间仍可见中原遗风,商铺里陈设的瓷器绸缎,茶肆中飘着的龙井香,处处都比那苦寒之地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薛亲王耗费数日收复此地,便是为了给薛召容留一条退路。此处背倚西域、北境两地,纵是天子震怒,也要忌惮三分。 马车驶入犹宜城门时,沈贵临、江将军并阮家老爷早已携家眷在城楼下等候多时。 阮苓与阮玉见着沈支言与薛召容安然下车,顿时喜极而泣。可众人张望许久,却始终不见薛亲王身影。 沈贵临与两位老者相视一眼,眼底俱是泛起泪意。他们与王爷数十载生死与共,最是知晓那人的脾性,霸道,骁勇,为达目的从不手软。 这一路多少刀光剑影都闯过来了,可谁曾想,最后却这么轻易地死了。 若非当日沈支言与何苏玄被薛廷衍掳去,依着王爷原先的筹谋,此战本该大获全胜。可天意弄人,谁又能算尽这世间万千变数?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城头,这个冬天格外地凄然。 到了住处,阮苓伏在沈支言肩头啜泣不止,声声“姐姐”唤得人心头发颤。 薛召容静坐案前,任大夫为他清理身上伤口,眉宇间尽是倦色。 鹤川见阮苓哭得梨花带雨,终是上前将她轻轻拉开,揉了揉她发顶温声道:“莫要再哭了,人已平安归来,往后再不会走了。” 阮苓咬着唇点头,可听到那句“往后再不会走”时,心头却泛起阵阵酸楚。她明白,那座承载着多年记忆的京城,此生恐怕再难踏足了。 她心头更酸,呜咽声愈发止不住。鹤川连忙轻拍她背脊:“莫哭莫哭,我带你去园子里转转。” 二人出去后,三位老者细细询问过薛召容伤势后,也相继告退。待大夫为他包扎妥当,搀着他来到后院一间厢房时,老管家道:“这院子是王爷早前就备下的,里头的陈设都是王爷亲自打点的。” 薛召容立在门前,眼眶瞬间发热,这房中一应摆设,竟与他昔日亲王府的寝殿极其相似。他不可置信,那个鲜少踏入他院落的父亲,竟将他房中的每处细节都记得这般清楚。 沈支言见他眼尾泛红,轻轻扶他在桌前坐下,提起茶壶斟了盏清茶给他。 薛召容接过茶盏连饮数口,在案前静坐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件玄色护腕,皮革已被摩挲得发亮,他沉声道:“这是父亲留下的,是我母亲以前送他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戴着。如今他不在了,我要努力全了他的夙愿,也要让他魂归故里。” 沈支言双手轻轻搭上他肩头,安慰道:“会的。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鹤川牵着阮苓在廊下看雪。犹宜的雪势比京城更猛,朔风卷着碎琼乱玉扑面而来,刮得人面颊生疼。 二人并肩坐在朱漆栏杆上,鹤川将阮苓冰凉的双手拢在掌心暖着。 阮苓问道:“王爷他当真殁了吗?是谁杀了他?” 北风呜咽着穿过廊柱,鹤川望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想起这丫头月前还在京城赏梅,如今却要在这苦寒之地问这些生死大事。 他沉声回道:“王爷并非死于人手,是为救我们被千斤石门生生压死的。那时情势危急,必须有人抵住,才能换得旁人逃生。” “身为人父,原该先救亲子,可王爷第一个推出去的,是沈支言,第二个......竟是我。” “当时我肩上还背着何苏玄,被王爷推出石门时,整个人都懵了,怎么也未想到王爷会第二个将我推出去,反而公子是最后一个。” 雪落无声,鹤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在王府这些年,王爷待我与待公子并无二致。该打该罚,从不会少我半分。公子习武,我必要陪着练;公子读书,我也得在旁守着。” “我原以为在王爷心里,我不过是个寻常侍卫,不曾想,竟也能得他这般相护。” 雪粒扑簌簌落在衣襟上,鹤川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雨夜。那时他还是个瘦骨嶙峋的乞儿,被公子从尸堆里刨出来带回王府。 当时王爷负手立在廊下,连问他三遍:“可愿誓死护卫召容?” 他跪在青石板上磕得额头见血,王爷这才颔首,命人备了满桌珍馐。 “这些年,公子待我如手足。”鹤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枝纹,“同食同寝,从未将我视作仆从,尊重我的所有想法和意见。能遇上他们父子,是我鹤川几世修来的福分。若那时公子没有救我,恐怕我早就死了。” 阮苓听闻这些,鼻尖一酸,扑进他怀中,带着哭腔道:“这就是你们的缘分啊!王爷他原是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往后你要好好护着姐姐姐夫。从前我总恼你一出任务便是许久不归,还想着与你分开。如今才懂,有些恩情是要用一生去还的。” 她抹了抹眼泪,忽然破涕为笑:“好在往后我们都能和姐姐姐夫在一起了。等安稳下来,我还要回京城去吃李记的蜜饯果子、王婆家的酥酪......” 她说了一大堆吃的,说着说着自己先咽了咽口水。 鹤川瞧她这副馋猫模样,不由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脸,宠溺道:“早知你这般馋嘴。这次离京前,特意去西市买了你爱吃的糖渍梅子和杏仁糕,就放在马车里,待会拿给你。” 阮苓眼睛倏地亮了 起来,未料到他这般细心,欢喜地在他冰凉的铁甲上蹭了蹭,又蹙起秀眉:“这铠甲硌得慌,你快去换身干净衣裳。” “好。”鹤川应着,忽然俯身在她红唇上亲了一口。 阮苓顿时僵住,杏眸圆睁,一张小脸霎时红透。她慌忙用双手掩面,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间偷觑。 鹤川低笑着将她往怀里带了带:“等我沐洗更衣后,再好好亲你,可好?” 阮苓连脖颈都泛起霞色,半晌才支吾道:“若是......若是让爹爹瞧见就完了。” 鹤川笑道:“我正准备与阮伯父说说我们的事,以后同住在一起,总有一天会被他发现。” 阮苓松开掩面的手,眨了眨眼笑道:“好,那你快去洗漱吧!” 后院厢房那头,沈支言原要与薛召容沐浴更衣后再用膳,却见小厮已提着食盒在廊下候着。她怕羹汤凉了伤胃,只命人打了温水来,与薛召容略略拭了手脸。 粗瓷碗里盛着刚熬好的粟米粥,配着一碟酱腌菜心、半只风干野兔。虽不及王府里八珍玉食,倒也别有山野滋味。 沈支言先为薛召容布了碗粥,又替自己添了半碗。两人对坐案前,只听得银匙偶尔碰着碗沿的轻响。 窗纸外雪光朦胧,映得屋内一对人影格外清寂。 这数月来,他们被分别囚在深宫,而今重逢,薛召容不仅寻回了记忆,更痛失了父亲。期间沈支言几欲开口,终是不忍在这般时刻扰他心绪。 用完饭他们准备去洗漱,这里的条件不比王府,只有一个柏木浴桶,需得轮流梳洗。 沈支言执意让薛召容先去,自己则细细铺整床褥,又从箱笼里寻出两套素净中衣。 待薛召容沐浴归来,恰巧老大夫端着药盏进来,浓苦的药气顿时盈满内室。 沈支言拿了衣衫出去沐浴,待沐洗归来时,大夫已经离去,屋内还萦绕着淡淡药香。 她用棉帕绞着湿发,见窗户半掩,刚要上前关上,却听薛召容道:“药气重,且散一散。” 她应了声,走到桌前坐下,细细擦拭青丝。铜镜里映出薛召容半倚床榻的身影,素白中衣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锁骨处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痕。 沈支言转头看他,碰巧撞进他温润的眸子里。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脸颊不由红了。 片刻后,薛召容望着她晕红的小脸,往床里侧挪了挪,拍了拍身侧空处:“支言,过来。” 第64章 第64章表白。 历经世事磋磨,方知眼前之珍贵。沈支言与薛召容,前世今生几番纠缠,情路上聚散离合,兜兜转转。而今数月未见,再度相逢,二人心境却已不同往昔。 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终是记起来了。他轻声唤她,她湿发犹带水珠,悬在半空的手僵住,只怔怔望着对方,眼底顷刻间泛起猩红。 薛召容见她怔愣,又柔声唤了一遍,她这才如梦初醒,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二人相对而坐,四目相望,熟悉的眉眼中俱是化不开的缱绻,心头似有惊涛拍岸。 薛召容接过她手中棉帕,轻轻为她拭发,他动作细致温柔,却也渐渐红了眼眶。 她望着眼前人略显憔悴的面容,轻轻叫了一声:“薛召容。” 他应着,又笑道:“前世今生,你都是我的妻,怎么还这般生分?该唤我夫君才是。” 她一时难以开口:“我……我往后慢慢学着叫。” 他抬手为她擦泪,安慰道:“哭什么?如今我们不是好好活着吗?我们所有的事我都记起来了,我们仍是当初的我们,你还是我最爱的沈支言。” 她还是他最爱的沈支言。 她憋着眼泪点着头。 他继续为她把头发,两世轮回才追回的眼前人,此刻就在咫尺,让他激动又很珍重。他们情路坎坷,历尽相思苦楚,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哽咽道:“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我也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这句“爱你”的话终于有机会说了。 她抓起他的手,望进他通红而又激动的眼眸里,温声道:“如今我才明白,你在我心中究竟有多重。前世是我太任性,咽不下那口气,受不住命运捉弄,连自己都辨不清心意,只知道与你赌气冷战。” “那时候,看着你为我倾尽所有,被情爱伤得遍体鳞伤,我也曾心软,也曾动容。多少次,我都想与你好好过日子,慢慢生出情意来。可你爱得太炽烈,我接不住。后来每每我们想要靠近,却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 她终是把心声都剖给他听:“你可知道前世我有多固执?多少事宁可烂在心底,也不愿与你分说。那时我不知表哥在外如何搬弄是非,更不知他给你平添多少烦忧,只记得你每次来质问我时,我便气得发颤。” “因为我从未做过那些事啊,既嫁与你,即便无情,我也打定主意要恪守本分。可终究,是我们这般性子,铸就了那般结局。” “后来你被关进大牢,受鞭刑拷问时我心里疼得喘不过气,那时才惊觉,这颗心早已被你占满了。” “直到赴死那日……”泪落如珠,“断头台上,你对我说‘支言,若有来世,别再遇见我了’,我至今想起来,仍如刀绞。” 此刻终于能将这些话尽数倾诉,将前世今生的痴念、悔恨与眷恋,都化作最直白的告白。 她抬眸望向他,眼中是跨越两世的深情。 “重生之后,我终日浑浑噩噩,分不清今夕何夕,既怕见你,又盼见你。直到那日,义沅姐姐让我代她去见你,见到你的刹那,我心口跳得厉害。” “当时,我怕你认出我,暗自想着,既然重活一世,大可装作陌路。即便你也带着记忆归来,我也可以抵死不认。” “我原想着这一世能重择姻缘,另谋出路。可你张口便说要娶我,当时心尖猛地一颤,明明该拒绝的,却鬼使神差地欢喜,但又忐忑。” 泪珠砸在交握的手上:“那颗心明明早被情爱磋磨得千疮百孔,可还是会产生向往。可你们亲王府那般境况,我又怕,重蹈覆辙。谁愿意再死一次呢?但这颗心已经由不得我做主了。总会想起你疼惜我的模样,念你唇间的温度,贪恋你拥我入怀时的暖意。” 她抬手抚上他的面颊,眸中似有万千星辰倾落:“薛召容,我爱你,早在成婚前,在你突然远赴西域那时,我便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她倾身向前,与他额心相抵:“我日日盼你平安归来,想要你知晓这份情意有多深,还好你终于回来了。” “薛昭容,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她又说了一遍,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恨不能将心剜出来,捧到他眼前教他看个分明。那情意深似海,沉如渊,生生世世都嫌太短。 他听着这些深情的表白,两世执念,终得圆满,不仅让他喉间发紧,把她紧紧搂入怀中:“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纵使我失忆了你也未曾离弃,支言,今日得你此言,死亦无憾。” 春长渡 第94节 她整个人软软地伏在他怀中,数月紧绷的心弦终是放松下来。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切,让她忍不住又往深处偎了偎。 他低头吻掉她面上泪痕,又亲上她微凉的唇,拥着她缓缓躺下。 “你身上这样凉。”他解了衣襟,将她严严实实裹进怀里,掌心在她后背缓缓抚着,“我给你暖暖。” 他的怀抱那样宽广又温暖。 待二人气息渐稳,她抬眸看他,望着他依旧好看的眉眼,动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正要退开,腰间忽地被他箍住,整个人被按进灼热的胸膛里。 他又吻上她,辗转间尽是化不开的柔情,喘息间含糊低喃:“支言,想你。” 很想很想。 她眼尾泛红,泪珠犹悬,仰首回应着他的亲吻:“我也想你。” 烛火摇曳,他托住她腰肢的手掌灼得像块暖玉。唇齿相缠间有梨花香漫开。他的舌尖沿着她上颚游走,掠过她齿列时带起一阵酥麻。她无意识地咬住他的下唇,他闷哼一声,舌尖更深入地探进来,卷走她唇间溢出的半声嘤咛。 情动之时,他翻身将她笼在身下,指尖轻抚过她染霞的面颊,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克制道:“你伤太重了,再养养。” 他应了声,俯身再度吻下,亲的极其温柔,像是凝了前世今生的相思。 唇齿交缠间,两颗心终于真真切切地贴在了一起,再不分彼此。 这一夜二人睡得很好,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三家人已在各处置办了宅院,携着家眷安顿下来。 如今阮宁回到了母族,随着家人一同生活。她虽为夫君薛亲王离世痛哭不已,但她心中明白,这般心怀抱负的王爷,断不会为儿女情长舍弃毕生所求。念及往日他待自己的几分温存,倒也知足了。 众人在此地安顿数日,未见朝廷追兵,方才略略宽心。 沈贵临特意寻来一位精于脑症的圣手,薛昭容配合诊治,汤药不断,神思渐清,行动也爽利许多。 江义沅已经率军队安然返回西域,薛昭容与江将军父子,带领沈支言与阮家姐弟几人前去探望。 他们快马加鞭一日就到了西域,江义沅见到众人眼眶霎时红了,上前与父兄相拥,这个坚强的女将军,此刻在父兄面前似乎又回到了孩童模样。 阮玉激动了 一路,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儿,他紧紧攥住江义沅的手,哽咽道:“姐姐,这些日子可好?弟弟好想你。” 江义沅点头道:“好,都好。见到你们更好了。” 江义沅在西域历练半年,周身气度已大不相同。眉宇间添了几分凌厉风霜,肤色虽被大漠骄阳镀得微深,却更显得英气逼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将军威仪。 阮苓扑到她跟前,夸赞道:“姐姐如今这般气魄,当真令人心折。听闻你不仅平了西域动乱,还收服诸多悍将,更率部直入中原。” 她说着,揉了揉方才被风沙迷住的眼睛:“就是这里的风沙忒恼人。” 江义沅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是有点恼人,待住上几日就习惯了。” 沈支言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望着她手背上的新老伤疤,心中一阵酸楚,叫了一声“姐姐”便与她抱在了一起。 江义沅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妹妹别难过,不碍事的,我听闻你也受了很多苦,姐姐也很心疼。还好我们还能在这里相见。” 沈支言强忍着泪水道:“姐姐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会的,会的。” 三个姑娘拥抱了一会,阮玉正欲上前抱江义沅,忽被一只粗壮手臂拦住。他身形一顿,转头便见一男子蹙眉看着他,此人身量极高,宽肩窄腰,眉目深邃如刀刻,通身透着西域儿郎的飒爽英气。 “你是谁?”阮玉蹙眉问道。 那男子低笑一声,反问道:“我倒要问问,你是谁?”说着便要伸手推搡,“怎的上来就要搂抱?” 江义沅连忙挡在阮玉身前,急道:“别动手,他叫阮玉,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萨木眉头微拧,目光不善。 阮玉也不悦道:“姐姐,此人是谁?我与你亲近,与他何干?” 江义沅介绍道:“这位是萨木,北境人,现在跟着我。” 北境人?阮玉打量他,萨木也冷眼看他,二人虽初次相见,但是都莫名地讨厌对方。 萨木从阮玉眼中看出了点什么,嗤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三天两头往这儿递书信的小郎君?我还以为是何等英雄人物,不料竟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小白脸? 阮玉一听这话,霎时涨红了脸,猛地逼近一步:“有种再说一遍试试?” 萨木眉梢一挑,向前迈了半步,居高临下睨着他:“我再说一遍又如何?还冤枉了你不成?” “粗鄙。”阮玉气得咬牙,猛地推了萨木一把,然而对方却如山岳般岿然未动。 萨木身后几个北境汉子见状,顿时哄笑起来。 “果真是中原来的娇贵公子,这小身板简直蚂蚁绊大象。”有人粗声揶揄。 顿时,四周又是一阵哄笑。 阮玉虽不是高大健壮,但也是正常男儿的身量,这般被羞辱,怎么忍受得了,他正欲理论,却见阮苓挽起袖子,一把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扫视四周,仰头怒视萨木,愤然道:“你算老几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弟弟与义沅姐姐自幼一同长大,情分至深,许久未见,激动地拥抱一下怎么了?你凭什么出来阻止,还出言羞辱,管好你的舌头,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给你拔了。” 阮苓双手叉腰,杏目圆睁,毫不退让。 萨木俯视着她,简直要被气笑了:“小丫头片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义沅尚未出阁,他这般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呸!”阮苓火气更盛,“义沅姐姐婚嫁与否与你何干?他们如何,还轮不到你一个外地莽夫指手画脚。” 外地莽夫。 阮苓这小嘴骂起人来真是一点也不含糊。她故意将萨木上下打量一番,嗤笑道:“瞧你这模样,眉毛粗得像擀面杖,鼻子高得像驼峰,嘴巴利得像弯刀,整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也好意思说我弟弟?” 她越说越起劲,手指往萨木胸口一戳:“我们中原儿郎是没你这般魁梧,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是以个头论高下?你读过几卷书?识得几个字?可会背《关雎》?可知《论语》?要不要现在给你支个桌案考校考校?” 阮苓虽平日里总爱打压阮玉,但那也仅限于只有她能打压,若是外人敢欺负他,她自然是不干的。她虽然身材娇小,但是胆子却大,此刻仰着小脸,瞪着萨木,骂得他哑口无言。 “怎么?”阮苓见他不语,笑了一声,“生得这般高大,却只会耍刀弄枪?连《关雎》都背不出半句?” 萨木在北境长大,虽识得几个字,却未曾精读诗书。被阮苓这般咄咄逼问,一时语塞。 他身后的几个弟兄见状,顿时恼羞成怒,其中一人愤然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中原女子,既然瞧不上我们北境儿郎,那这差事便让你们这些小白脸来做罢。” 他说罢,拽着萨木就要往外走,江义沅见状一把抓住萨木:“谁准你们走了?” 江义沅现在是这里的统领,说话从来无人反抗,不想今日几人竟莫名正吵起来,还打算撂挑子不干。 萨木垂眸看了看她抓自己的手,憋了好一会,重重叹了口气:“好,不走。” 他说不走,其他人也没走。 阮苓冲他狠狠剜了一眼,也没再说话。 为了避免再次争吵,江义沅便安排了个差事将萨木等人支出去,然后与父兄等人开始细细商议西域局势。 如今西域虽暂时安稳,但先前集结的大军已折损过半。他们早前发现的兵器全都暗藏机关,已然无用,若想再次杀回皇城,必须从长计议。 这一议便是整整一个下午,直至暮色四合才堪堪商定。 晚膳过后,阮玉终是寻到机会与江义沅独处。 帐外篝火熊熊,西域的将士们正围着火堆载歌载舞,这是他们最爱的消遣。 阮玉与江义沅并肩坐在沙丘之上,远处篝火映天,欢歌笑语随风飘来。火光映照下,江义沅的轮廓愈发清晰,西域的风将她的发丝吹得飞扬,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娇柔,增添了几分坚毅与疏阔。 阮玉静静凝视着她,良久才轻声问道:“义沅姐姐,这些日子,你可曾想过我?” 江义沅转头看他,半年不见,见他仍是记忆中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不由莞尔:“自然是想过的。记得在京城时,我们常一同用膳、逛集市、骑马泛舟......如今到了西域,虽别有一番风味,但是终日忙于军务,倒无暇细细体味这异域风情了。” 她望着跳动的篝火,轻叹一声:“都怪我疏忽。若当时能察觉那批兵器的蹊跷,如今或许早已攻破皇城。京城终究是我们的根,这些时日,我总盼着天下太平,能重回故土。” 她这声叹息带着许多懊悔。 阮玉心头酸涩,悄悄挪近了些,手指几番抬起又落下,安慰道:“姐姐已经很厉害了,没必要自责,相信终有一日我们会回去的。” 他看着她,很认真地道:“其实......弟弟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只是不知此刻是否妥当。” 憋了多年的情意,他想与她诉说。 然 而,江义沅转眸看他,火光在那双明澈的眼中摇曳,她回道:“此番兵败,我需得静心重整旗鼓,并不想谈论其他。”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阮玉闻言,眸中黯了黯,沉默半晌问道:“那个萨木......与姐姐很熟吗?” 江义沅回道:“还好,那狼崽子初来时桀骜不驯,整日与我叫板,后来被我打得心服口服,现在倒也乖觉,差遣起来也顺手。就是总爱跟前跟后的,活像条尾巴。” 说到这里,她轻笑一声:“不过这人很有趣。不仅武艺高强,还非常会说笑话逗闷子,总能三言两语化解人的情绪。懂得审时度势,又有细心的一面,上战场时,还总是冲在最前头。” 江义沅说起萨木时,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阮玉静静望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口像是被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发闷。 夜风愈发凛冽,刮得这位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公子面颊生疼。过了许久,他又问道:“义沅姐姐,你喜欢怎样的男子?若有一日要成家,希望夫君是何模样?” 以前他问过很多次,她一直都说没考虑过。 而今她却回道:“起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聪慧果敢,让我打心底里钦佩。” 顶天立地,聪慧果敢,打心底里钦佩。 每一样他好像都不太符合,尤其最后一样。他明明只比义沅姐姐小两岁,却好像有着千差万别的区别。 篝火噼啪作响,衬得他的沉默愈发明显。 江义沅侧首看他,轻声道:“阮玉,你应该明白,这世间有千万种活法。有人求伉俪情深,也有人醉心山河万里。纵使寻不到意中人,若能遇上值得倾注心血的事,也是极好的。” 夜风卷着火星升腾,她的语气很是沉稳:“既来人间走一遭,总要抓住些什么。除了爱情,亲情、友情、抱负,总有一样,能让你觉得此生值得。” “你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年少时总易为眼前繁花迷了眼,可花开花落自有其时。我们该做的是循着四季更迭,赏遍年年新蕊,而非困守一隅。” 阮玉凝视着明明灭灭的火光,许久才哑声道:“姐姐,我会成为更好的人。到那时,但愿还能与你这般并肩而坐。” “会的。” 夜风掠过沙丘,江义沅起身掸了掸衣摆:“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改日聊。” 阮玉也跟着起来,他把她送到路口,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这才慢慢转身往回走。 西域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横在沙地上。 江义沅今日原是十分欢喜的。父亲兄长远道而来,一众挚友亦相伴在侧,本该是团圆和乐的光景。可那战事失利的阴云始终萦绕心头,搅得她心神不宁。 春长渡 第95节 她本欲往义堂处置些庶务,方行至半途,却在转角处被一道黑影截住了去路。 沙石砌就的墙垣下,萨木正倚壁而立。昏黄的灯光拖着他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显出几分孤寂,又透着说不出的压抑。 他看到她,缓缓直起身子。 “有事?”姜艺媛脚步一顿,“这般时辰还未歇息?” 萨木没做声,动身走近她,垂眸看了她片刻,倏然抽出腰间佩剑,沉声道:“睡不着,来找你打架。” 打架…… 江义沅自打上回将他制服后,二人已许久未曾交手,此刻见他突然邀战,不禁皱起眉头。 她侧身避开剑锋:“今日不便。父兄都在,我不想让他们忧心。况且,我还有要事待办。” 她不肯,萨木也不依,手腕一翻,剑锋瞬时破空而来。江义沅侧身避过,冷声道:“你当真要逼我出手?我现在心情不好,若再相逼,休怪我手下无情。” “巧了。”萨木冷笑一声,剑势愈发凌厉,“我今日心情也不好,且看看是谁手下无情。” 他话音未落,又是几记杀招逼来。 江义沅连退三步,终是忍无可忍,抽出腰间长鞭,挟着破空之声横扫而去。萨木亦不示弱,刀光如雪,招招直取要害。 二人你来我往,转眼过了十余招,战至酣处,江义沅忽然反手抽出腰间匕首,寒芒乍现之际,萨木却抢先一步劈手夺刃,顺势将她肩头一按。 江义沅踉跄后退数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石墙。 “放开!”她咬牙挣扎,眼中怒火灼灼,“早说过,我心情不好,你偏要惹我。” 萨木将人抵在墙上,垂眸望着眼前的人儿,半年多的相伴已让他再也无法忽视这张脸,以及那双可坚毅又可温柔的眼眸。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俯身凑近了她一些,情绪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 她感受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挣扎几下,结果越是挣扎,他将她的身子抵得越紧。 双方僵持许久,萨木又逼近她几分,望着她倔强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不许与他好。” 不许与他好。 简短的几个字,让奇妙的气氛变得更加浓重。 摇曳的灯火映在江义沅脸上,她仰头与他对视,眼中怒意渐渐化作了复杂。 她没有回答,在他膝盖处狠狠踹了一脚。他闷哼一声,手上力道一松,她趁机挣脱开来,收鞭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口。 他揉了揉发疼的膝盖,皱了皱眉,急忙追了上去。 另一边,篝火熊熊,沈支言和阮苓与百姓们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不断。直至夜深,两个小姑娘仍意犹未尽,在街市上流连忘返。 西域的奇珍异货琳琅满目,阮苓见一样爱一样,不一会儿便抱了满怀。薛召容与鹤川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无奈又纵容地摇头。 夜色渐深,可她们仍无归意,从街头逛到巷尾,尝遍各色小吃,却还不肯回去歇息。长街上灯火如昼,映着她们欢快的身影,仿佛连月光都沾染了几分热闹。 鹤川与薛召容缓步随行于后,四目相对间,俱是心照不宣。 薛召容问鹤川:“你与阮苓父母可曾提及你们的事?” 鹤川抬手挠了挠后颈,面露难色:“尚未开口。正欲寻个时机,却不知从何说起。我这般无父无母的孤苦出身,又无家业傍身,害怕他们不答应。” 他自幼失怙,身世飘零,而阮苓家世显赫,金枝玉叶,他们这般门第悬殊,确实难为。 薛召容鼓励道:“不若先试试,你二人情意这般明显,迟早会被发现,与其如此,不如主动言明,倒显得诚心。若实在不成,再从长计议。” 鹤川心里没底,点头道:“也罢。待回到犹宜,便郑重登门。届时你要同我去,多为我说说好话。” “没问题。”薛召容颔首,又抬头望了望天色。 鹤川突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问道:“你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已无大碍,岳父寻的那位大夫医术高明,用药见效极快,如今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可要我替你寻些补药?” “补药?”薛召容明白了他的意思,横他一眼,“别瞧不起人,我还不至于那般不济。” 他指了指前方的沈支言:“倒是支言,先前困在宫中多时,身子还有点虚弱。我瞧她已有些乏了,可阮苓还精神十足。不如,你带阮苓去玩会。” 到底是自己的娘子自己疼。 鹤川咧嘴一笑:“得嘞,我这就把人带走,不耽误你的好事。” 他说罢,三两步追上前,牵起阮苓的手,劝道:“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 阮苓挣了挣,嘟囔道:“不成,我还没尽兴呢,再玩会儿。” 鹤川无奈摇头,俯身将人往肩上一扛:“走,我带你去看星星。” 阮苓在他肩上扑腾两下,嗔道:“这乌漆墨黑的哪来的星星?你快放我下来。” “不放。” “啊……你托稳点,要掉下来啦!” “你别乱动。” “……” 沈支言望着二人笑闹远去,不禁笑弯了眉眼。 “我们也回吧。”过来的薛召容抓起她的手。 “好。”沈支言顺势与他十指相扣。 二人回到江义沅安排的住处。房间虽不甚宽敞,却收拾得极为齐整。 进屋后,沈支言摸索着要去点灯,指尖在案几上逡巡片刻,却触到一双温热的手。 她愣了一下,接着就被薛召容抵在了桌案上。 “你……”她轻嗔一声。 他一把将她抱到桌子上:“忍了这么久实在受不住了,来。” 说着,他岔开她的腿,往自己身前扯了扯。 “我……我有点紧张。” “别紧张,咱们又不是第一回。” “我……唔……你手……手……” 第65章 第65章“太磨人了,魂儿都要飘…… 烛火亮起,将两道纠缠的影子烙在茜纱上。沈支言秀发已经散乱,珍珠串子随着薛召容的急促呼吸簌簌轻颤。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腰间玉带游走,忽而扣住那截纤细,将她带得跌进自己怀中,唇瓣相贴时似有火星溅落,烫得两人同时低吟。 他的唇温热,轻轻覆上她的,如春日微风拂过花瓣,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先是一怔,随即眼睫轻颤,缓缓阖上双眸,生涩地回应着。他的舌尖轻探,与她的交缠,彼此的呼吸交融,在这静谧的瞬间。 她轻哼一声,似嗔似喜,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他的衣袖。他顺势加深这个吻,舌尖长驱直入,在她唇齿间攻城略地,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 她渐渐迷失在这热烈的攻势里,生涩的回应变得主动,双唇紧紧相贴,仿佛要将彼此融在这深情一吻之中。 她紧张地推了推他。 “别动……”他轻唤一声,拇指摩挲着她的后颈,舌尖探入唇齿间,搅得满室旖旎都乱了节奏,连呼吸都裹着蜜糖的黏稠。 他衣襟半敞,窗外呼呼风声,都盖不过细碎的喘息与衣料摩擦的窸窣。 她发丝散落,缠在他指间,他俯身在她颈侧烙下一吻,气息交融,分不清是谁的更灼热,如同两簇火苗在黑暗中相互舔舐。 衣带层层滑落,如花瓣飘零,露出两具相贴的身躯,在烛光下泛着光泽,又似被雨水浸透的玉。 风声更密了,屋中尽是断续的呓语。她蜷在他怀里,像一只倦极的猫,又似被春风抚过的花枝。 她情动地倾身,突然身下一滑就向桌下跌去,他反应迅速地伸手去捞,却连人一同栽倒在地,后背撞上冰凉的青砖,压住了她散落的秀发。 沈支言轻呼一声,尴尬地红了脸。 “地上凉……”她喘息着,却见他眸中燃着欲色,将她手腕按在青砖上,十指相扣,像锁住了珍宝。 他低笑:“凉些才好,省得烧得受不了。” 她的脸更红了,口中被他的舌尖强行探入,贪恋地索取着芬芳。 他的舌尖扫过她齿列,带着沉香的苦与蜜糖的甜,她激动地伸舌相迎,厮磨间缠作一团。 他翻了下身,她忽然轻笑一声,娇嗔道:“你压疼我了……” 他低头看她,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我轻些?” 她却摇头,指尖划过他的喉结:“就这般压着。” 他俯身,在她锁骨处烙下一吻,留下一片绯红,又顺着脊背缓缓向下,引得她浑身战栗,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青砖上的寒意渗入脊背,却浇不灭两人周身滚烫的热意。她撑着胳膊要起,发间钗子不小心勾住了他的发冠,一扯之下,钗头明珠“叮”地滚落在地,在烛光里碎成一片星子。 他低笑一声,掌心托住她后腰,将她带得跌回自己怀里。 “还起吗?”他嗓音里带着哑,指尖顺着她脊背游走,又将她的小脸按在自己胸前。 她仰头看他,轻嗔一声:“起,要你扶我。” 他挑眉,掌心裹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得立起,又顺势将她抱到桌子上。 两具身躯紧密相贴,灼热气息交织缠绕。薛召容在她身前细细磨蹭,薄唇自她光洁的额头缓缓游移,轻吻过轻颤的羽睫,又顺着挺秀的鼻梁辗转而下,终是含住那嫣红唇瓣。 唇舌交缠间,他忽地在她身下重重一蹭,惊得她喉间溢出细碎呜咽。 他犹不满足,辗转吻过精巧的下颌,又埋首于那截修长如玉的颈项。沈支言被迫仰着头,青丝如瀑垂落腰际,纤指紧扣桌沿,每当他唇舌扫过锁骨凹陷处,她单薄肩头便是一阵轻颤,雪肌泛起层层绯色。 他亲的愈发深情,唇瓣变得绯红,触上时,额间已沁出细汗,指尖轻拢慢捻,舌底翻搅不休。 每番亲吻撩拨皆引得她轻吟连连,他情动更甚,呼吸愈发急促,她的舌尖被他勾得微微轻颤。不多时,她已是香汗淋漓,罗袜已染露华。 情动时,他愈吻愈沉溺,唇齿交缠间如饮醇醪,教人神魂俱醉。她只觉脑中昏沉,待他暂离樱唇,唇边水光潋滟,那朱果般的唇瓣上犹带晶莹。 俯身在她身前,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幽香,温软盈怀,甜腻得几乎蚀骨。 唇瓣再次相贴的瞬间,他舌尖裹着清香,撬开她微启的齿关,像春日里第一滴雨落进干涸的砚台,洇开一片旖旎的水墨。 他掌心贴着她后颈的肌肤,指节缓缓收紧,而后将她鬓边沾着口脂的碎发别到耳后。他忽而咬住她下唇,力道轻得像蝴蝶落在花尖,却引得她肩头一颤,腰身被他倏地搂紧。 春长渡 第96节 她气息紊乱,杏眸迷离似要昏厥,眼下绯红如染霞色,如同醉酒般娇艳,就连喘息声都已是气若游丝,柔弱不堪攀折。 “薛召容……”他呢喃着他的名字。 他自她樱唇辗转而下,指尖穿过青丝轻抚后颈,唇瓣方触及凝脂般的肌肤,便觉她身子微颤,似春风拂过细柳,酥麻之意寸寸蔓延。 他强抑心绪,所过之处如暖玉生香。沈支言早已霞飞双颊,纤指揪紧锦衾,声若游丝:“……莫再折磨人了。” 偏生他故意放缓,在那细腻肌肤上流连,唇齿间似有还无的触碰,惹得她足尖绷紧,罗袜半褪处露出莹润如玉的踝骨。 她终是羞极,伸手将他推倒。 他顺势半跪于地,掌心托住那微颤的膝弯。 屋中暖香氤氲,他俯身亲下,唇齿游移间尽是清甜芬芳。他顺着那殷红的嘴唇寸寸轻吻,终至口中最温软处。舌尖微探,便惹得她浑身轻颤,不禁轻吟一声。 亲吻间绵软触感令他心旌摇曳,额间已是沁出细密汗珠。 他辗转于唇边这片柔软,时而轻吮,时而慢啮,引得面前人儿娇喘不已。吻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动情,她努力回吻着,开始贪恋他给的温情。情到浓时,不仅浑身战栗,芳泽愈涌。 亲吻间,唇齿尽染琼浆,反倒激起他更浓的兴致。 如此缠绵多时,他亲上她的唇,以齿尖轻磨,她再难支撑,软软向后仰倒,足尖紧绷如月,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每唤一声,身子便又软一分。他掌抚她的绯 红的脸颊,轻揉间带起一阵酥麻。 许久之后,她实在难耐,攥紧了他的手臂轻轻拉扯。他亦是情动难抑,霍然起身将人从桌案上揽起,托着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往怀里带。 两人紧密地贴着,而他偏还要故意厮磨。 她攀着他肩头的十指微微发颤,朱唇半启,眸中水雾氤氲,似有春溪在眼底荡漾。心口如揣了只扑棱棱的雀儿,教她不自觉地向前倾身。 他却存心作弄,指尖沿着她修长脖颈游走,惹得她轻唤了声“夫君”。这声娇啼如檐角铜铃轻响,听得他心头一颤,方才扶着她的腰肢,将她更紧地笼进臂弯。 沈支言攀附他身上,闻着他身上的清香,突然回忆起他们前世的时候,可能那时候都带着气,竟然比现在放的开。 薛召容以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温声哄道:“别紧张,搂紧我。” 沈支言虽前世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可今生这副身子却是头一遭。她勉力舒展,肩头却仍禁不住轻颤,鬓边碎发黏在汗湿的颈间,像几缕被春雨打湿的柳丝。 二人抱得更紧一些,辗转勾缠间,他再次亲吻她。十指深深掐入他肩背,肌肤上登时浮起几道红痕。 她被亲的难耐地推拒,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按在身后雕花床柱上。他嗓音低哑,贴着她耳畔道:“再忍一忍,就快了。” 她咬着唇,喉间溢出细碎呜咽。他亲了亲她颤抖的长睫,又吻向她的唇。情动时,她便如春溪遇石般轻颤,好一会,他忽而臂膀一紧,将她更紧地拢进怀中。 手臂、、突如其来的力道惊得她脊背绷直,眼角沁出泪珠,在烛光里凝成细碎的星子。 “唔!”她禁不住出声,尾音却碎在交缠的呼吸里。 这滋味既疼且欢,似曾相识的酥麻自尾椎窜起,偏又伴着醉酒般灼热。亲吻渐深,她气息开始紊乱,慌乱地抓他衣襟,软声求饶道:“真的不成了……” 她的手抵在他胸膛欲推,反被他揽得更紧。他以指节梳理着她汗湿的鬓发,低喃道:“才刚开始。” 他缓着劲儿在她唇边研磨亲吻,每亲一下都惹她蹙眉轻嘶,他咬了一下她的唇,渐渐地,那痛意里竟渗出一丝难言的欢愉,教她足尖都蜷了起来。 她羽睫轻颤,缓缓抬眸,正落入他幽深如潭的眼底。他额间细汗晶莹,顺着挺拔鼻梁缓缓滑落,如玉面庞染了霞色,眼尾洇开一抹薄红,恍若春桃蘸露,无端摄人心魂。 她不由倾身,朱唇轻点他微烫的唇瓣。气息交融间,似有暗香浮动,渐渐化作蝶恋花般的缠绵。他忽而轻吮她唇间胭脂,忽而以齿尖描摹唇线,惹得她攥着他衣襟的指尖微微发颤。 青丝交缠在枕上,呼吸声愈发急促,间或溢出几声呢喃,又被新落的吻碾碎在唇齿之间。 薛召容低笑一声,修长手指探入她微张的口中,慢条斯理地搅弄着她柔软的舌。不一会儿,就将唇瓣染得愈发嫣红。 昏黄烛影里,二人的身影美的如同画卷。 良久,薛召容揽着她的腰肢将她从桌案上抱下,转而移至榻前。锦被松软,他将她轻轻放倒,低头便含住那娇艳欲滴的唇瓣。 缠绵吮吻间,惹得怀中人儿轻颤不已。 她的手臂紧紧攀着他的肩背,不由自主地向上迎合他这个吻,她的回吻令他心尖发颤,酥麻入骨。她受不住这般情潮,松开他,攥紧了锦被,指节都泛起青白。 他忽而抽身,她顿感空落,慌忙抓住他的手臂,迷迷糊糊地轻喃:“别走......” 他见她这般模样,低笑一声,将她翻过身去,一手扣住盈盈一握的腰肢,自后方亲吻她的脖颈。 如此更深入了解对方,耳鬓厮磨间,激得她浑身战栗,十指死死揪住锦被,娇软的身子受不住地往下滑,却被他牢牢锢在掌中,半分不得逃脱。 她又羞又怯,偏生那滋味格外磨人。她受不住想要往前躲,却被他一把扣住腰肢拽回,后背紧贴着他炙热的胸膛,这下当真动弹不得。 待一番云雨暂歇,薛召容忽又抽身,将她翻转过来抵在墙角。 他自她眉眼开始细细亲吻,每落下一处便惹得她轻颤不已。薄唇含住轻吮,指尖若有似无地拨、,直撩得她心尖发痒。 她刚要启唇讨饶,便被他以吻封缄。缠绵间,他忽又探入两指,慢条斯理地搅弄着她柔软的舌。她被禁锢在墙角,唇瓣微启,眼神迷离,已是半点由不得自己。 她实在受不住他这般逗弄,不自觉地含住他修长的手指,轻吮间,每一下都让他眼底欲色更浓,酥麻之感自指尖窜至四肢百骸。难耐至极,他将人按进怀中,在她玉肩上轻轻咬了一口。 她娇哼一声,捧着他的脸报复般轻咬他的舌尖。这一咬反倒激得他愈发难耐,托着她的腰肢让她跨坐在身上,毫无防备地,惊得她浑身一颤,溢出甜腻的呜咽。 他掌心轻托她纤腰,每一步相携都令二人身影愈近。初时生涩,渐渐随他引渡,却仍被这缱绻情意惹得心神摇曳。 双手无措间,忽被他修长手指温柔裹住,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竟比任何言语更令人心颤。他低眉垂首,将她的手指柔荑轻抵唇畔,唇齿间温热气息拂过指尖,似春风掠过,酥麻之意寸寸蔓延,连同心尖都泛起涟漪。 指尖传来温软触感,罗帷间光影浮动,她终是无力支撑,伏在他肩头轻喘,眼尾泛红地求饶:“受不住了,且停一停可好?” 她虽是这般说着,手臂却将他搂得更紧。 他低笑一声,揽着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将人放倒在锦被间,捧着她酡红的小脸又俯身亲上。 她勾着他的脖颈回应着他这个吻。沈支言从未像今日这般动情过,若说前世那几回没有抗拒,也是只是因为身体反应。而此刻,确是真真切切从心底喜欢。 喜欢到很需要,很迫切,很想要。 一阵情动之后,她浑身酥软如泥,连指尖都无力抬起,只余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 岂料还未缓过神来,薛召容忽地将她打横抱起,一面吻着她汗湿的鬓角,一面将人抵在楹柱上。 他的唇舌游走过每一寸肌肤,她的唇被亲的极艳,连那最娇嫩处也不放过。沈支言方歇的情、潮又被撩拨起来,推拒的手反倒被他攥住压在柱上。 他时而轻吮时而啃咬,直教她喘息连连,最后受不住这般撩拨,整个人都往他怀里缩去。 情至浓时,他又揽着她倒在地上,将她一双手举过头顶牢牢按住。薄唇自眉心辗转至颈侧,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只见她小脸娇嫩绯红,嘴唇也被他亲的水艳,就像熟透的桃子一样,看起来煞是可人。 未及回神,温软唇瓣再度覆上,气息交融间只觉他情难自抑。青丝散落,被他修长手指轻轻梳理,后脑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她羽睫轻颤,被迫俯身时脸颊蓦地绯红如霞。 云鬓逶迤铺陈在他膝上,随动作漾开墨色涟漪。唇齿间清甜气息萦绕,每每轻触便教她指尖微蜷。他忽而闷哼一声,臂上青筋隐现,却仍克制着将人扶起,换作圈入怀中的姿势。 他哑声呢喃,指腹抚过她发烫的耳垂。她倚在他胸前,听得见擂鼓般的心跳,分不清是谁的。 他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离开。 她伏在他身前不敢抬眼,耳垂被他指尖摩挲得泛起绯色。暗香浮动中,但见他腕骨紧绷,手臂青筋暴起,颈侧青脉隐约可见。 许久后,她停下,眨了眨眼,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下口水。 他依旧按着她的脑袋,过了一会才松开她,他甫一退开,她便微喘着气,张着口去看他,眼角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汗珠。 口中尽是青竹香气,她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好,迷蒙间,瞧见他染着薄红的玉面,那双含着春水的眸子也正凝望着她。 对视片刻,他抓起绣帕为她拭去唇角湿痕,只是还未拭净,瞧着她醉醺似的模样,又激动起来,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抵在了冰凉的墙壁上。 新一轮来得更急,她被他吻得骨酥筋软,起初还能踮着脚尖勉强应对,后来便软化在了他的怀里,接着整个人被他托着抱了起来。 他将她抵在墙上,一手托着她,一手将她的手腕扣在墙壁上,低头吻上她,娇嫩红唇被他磨得殷红酥麻。 许久之后,她气息紊乱、香汗淋漓地伏在他肩头,娇声讨饶。 而他不打算作罢,手指抚过她泛着红晕的玉颊,轻揉着她的耳垂,低哑着嗓音问道:“可还喜欢?” 她眸中含着潋滟水光,神思恍惚地应道:“喜欢,很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他低笑一声,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既然喜欢,怎的还要求饶?” 她羞怯地往他怀里躲了躲,细若蚊吟:“太磨人了,魂儿都要飘起来似的。” 他作势要退开,却被她慌忙环住脖颈:“别。” 她舍不得,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诚实的很,呢喃着主动去吻他,这般情动滋味着实令人沉溺。 待得最后一番亲吻之后,她终是嘤咛一声,都享受到了彼此带来的幸福。 屋中暧昧气氛甚浓,她娇声呓语着“真好”,身子软得向下滑落,他一把揽住她的纤腰。 她以为完事了,结果他却未肯罢休,径直将她打横抱起,去了隔壁浴室。 雾气氤氲中,她原以为泡在水中可稍作歇息,孰料刚浸入水中,便被他抵在桶壁上,再度亲吻下来。 他几乎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几度让她难以呼吸。 她浮在水中,手臂攀着他的脖颈, 眼尾泛红地娇嗔:“水里就别了,我受不住……” 可他不肯放过,俯身便吻住她,将人按入水中。温热的水波荡漾,唇舌交缠间更添几分缠绵刺激。 待他将她捞起,水珠顺着她潮红的面颊滚落,在雪肤上滑落,更显旖旎。 她气息微乱,刺激得浑身难耐,还未待他再次而来,便已情难自禁地迎上去。 两人在水中,终究抵不住情潮翻涌,再度沉沦。 他低喃着将她搂紧,倏然潜入水中,又吻上柔软湿润的嘴唇,唇舌撩拨间,让她有种别样快感,更喜欢,更向往。 待口中温热湿润,他起身将她抵在浴桶边缘,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一把搂紧了她。 “唔!”她不禁轻吟出声。 水中花瓣随波浮动,她的一双手紧紧扣住桶沿,口中不断溢出急促的呼吸。 秀发湿透后贴在雪白肌肤上,水珠层层滑落,看起来格外动人。 雾霭氤氲间,他又将她翻转过去,自身后环住她。水波激荡,溅起细碎晶莹。 直至沈支言抓紧了他的手臂,呜咽着喘息,二人终是感受到了对方带来的快乐。一时间只觉脑中空白,内心却被那滚烫情潮彻底填满。 他离开身,缓着气。而她已是骨软筋酥,如春雪消融般瘫软在水中,唯余眼尾一抹艳色。 他将她从水中抱起,轻轻放于一旁的矮榻上,让她伏在自己怀中。一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一手抚上她嫣红的唇瓣,渐渐探入口中,撩拨着她的香舌。 没多时,便又将她撩拨得娇喘不已,春潮暗涌。她微微喘息着,软声求饶:“别……别再逗我了,不然我又……” 话未说完,唇便被他堵住,只听他低喃道:“又怎么,又想要了?” 她羞怯地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这次……真的受不住了……” 春长渡 第97节 “太磨人了,魂儿都要飘起来似的。” 虽是欢愉至极,却也需稍作歇息。 可他却不肯放过,双手扣住她的腰肢往上一提,再度吻住她的唇,缠绵悱恻,不知餍足。 这一夜,他几乎未曾让她喘息片刻。直至翌日清晨,二人相拥醒来,她还未及回神,便又被他抵在床角,再度卷入情潮之中。 薛召容的精力当真旺盛,开了头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的几天里,两个人见了面就脸红,就像初尝情爱滋味一样,羞涩又期盼,激动又放纵。 原来情爱竟是这般滋味。像偷尝了窖藏的蜜酒,初时只敢小口啜饮,待到回甘涌上舌尖,便再也舍不得放下酒盏。夜里辗转反侧时,连窗棂间漏下的月光都成了他玉冠上的银辉。 辗转两世终于尝到了彼此相爱的滋味。 —— 京城。 一场战争过后,断壁残垣间哀鸿不绝,无辜百姓遭受牵连,民间怨声载道,皇上与二皇子费尽半月周折,方才平息民怨。 正当众人以为风波已定,岂料未及数日,宫中忽传丧钟,皇上骤然驾崩。 皇上驾崩当日,二皇子登临大位,改元“盛”,从此,奕国变成了盛国。 以己之名定国号,其勃勃野心昭然若揭。 因他素来在民间威望颇高,又刻意散布前朝昏聩、亲王府作恶多端的流言,更将此次战祸尽数推诿于亲王府与薛召容之身。百姓闻之,愈发敬服,皆道新君圣明,必能开创盛世。 新帝登基那日,天光破得极早。九重宫阙浸在淡金色的晨曦里,汉白玉阶上浮着一层薄霜,被礼官皂靴踏过时,竟似碾碎了万千星河。 玄端朝服十二章纹沉甸甸压下来,日月山河在广袖间翻涌,腰间大带缀着的白玉组佩纹丝不动。 薛盛踩着九九八十一声景阳钟响拾级而上,十二旒冕冠前的玉藻微微晃动,露出底下那双已不同往昔的深沉眼眸。 当九龙金印重重落在圣旨上时,似乎预示着大局已定。 新皇甫一登基,便下旨册封和都县令之女许莹为淑妃,即刻迎入宫中。令人诧异的是,这位新君竟未循例令其更名改姓,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将人纳入了后宫。 坊间早有传闻说许莹曾遭不测,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淑妃,百姓们不免议论纷纷。新帝对此却浑不在意,只略施手段压下了些风言风语。 薛盛自登基以来,整顿朝纲的手段老辣非常,全然不似初掌大权的新君。不过月余,朝中大臣便换了大半,该贬的贬,该升的升。 他又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更颁布大赦天下的恩旨。这般雷霆手段与怀柔政策并用,倒真教天下百姓渐渐归心,都道是迎来了位明君圣主。 夜色沉沉,御书房内烛影摇曳。新帝薛盛正伏案批阅奏章,忽见驿使疾步入内,躬身禀道:“启禀皇上,西域传来急报。” 薛盛抬眸示意他继续。驿使低声道:“皇上,我们安插在西域的暗桩,似乎已被薛召容察觉,已尽数被擒。更棘手的是,他已与北境结盟,近日频频出入西域与北境接壤的几座边城,看样子是要将周遭城池尽收囊中。眼下他们虽兵寡将稀,却个个骁勇难当。” 薛盛闻言静默良久,烛火映照下,他那张向来温和的脸庞,变得愈发俊朗且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他将笔搁下,眸中闪过难辨之色,开口道:“既如此,那即刻启动第一步计划。” 沉吟片刻,又道:“去给朕捉几个关键人物过来,最好是能戳痛薛召容的软肋。” 第66章 第66章“很想要,来一下下。”…… 薛盛登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西域,但也在薛召容的意料之中。能这般迅速地除掉先皇坐上皇位,可见其能力有多么不一般。 以后要想将他从那龙椅上拽下来,需得比他更狠、更绝、更算无遗策。 薛召容先稳住了西域局势,厉兵秣马,日夜操练,而后亲赴北境,与舅舅及各部首领密谋联合之事。 北境与西域不同,此地部族悍勇善战,且心思诡谲,若非舅舅从中周旋,他们连见都不会见他一面。 可即便勉强应下合作,北境人开出的条件却极为苛刻,几乎是要他割地让利,方能借兵。 北境诸部对他轻视至极,几位长老更是毫不掩饰眼底的讥诮。在他们眼中,他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昔日在皇城时连官职都未曾挣得,不过仗着几分武艺,才勉强入眼。 薛廷衍都比他在北境有名气,这倒也怪不得他们,毕竟他从前行事,皆在暗处,世人甚至不知他的存在。 北境这块骨头很难啃,此时若贸然与其兵戈相向,只怕薛盛会趁机攻入。 为共商大计,众人暂居西域。只是风沙漫卷之地,苦了两位金枝玉叶的姑娘。于是,众人商议着让两位姑娘以及阮玉先学些防身的本事,起码能够保护自己。 最近薛召容与江义沅、江将军等人连日忙于军务,既要与北境交谈,又要收服周边城池,常常天未亮便出营,至星子满天才归,自然无暇亲自教导两位姑娘骑射。于是江义沅便寻了几名骑术精湛的亲卫,专程来指点她们。 阮 玉虽不精于剑术,但马背上的功夫尚算娴熟,此番便只有沈支言与阮苓需从头学起。阮玉放心不下,总在一旁守着。 阮苓一开始倒是兴致勃勃,可那马儿偏生与她作对似的,不是突然扬蹄,便是甩尾转圈。她勒紧缰绳喝令前行,那马儿反倒后退几步,气得她咬牙切齿。 她学得心浮气躁,没一会儿便甩了缰绳要作罢。阮玉见状,连忙上前教她:“手腕要松些,缰绳勒得太紧,马儿自然要闹脾气。” 他说着亲自示范如何轻抚马颈安抚。阮苓虽不情愿,却也只得重新攥住缰绳,只是小嘴撅得老高,嘴里还不住嘟囔着:“这畜生比绣花针还难驯。” 另一边,沈支言虽骑得慢,偏生那马儿惫懒,任她如何轻夹马腹都纹丝不动。她急得额角沁汗,心一横,抬脚轻踢了下马肚子。谁知那马儿骤然扬蹄飞奔,她一个不稳,整个人从马背上滑落,重重摔在沙地上。 “姐姐!你没事吧?” 阮玉惊呼着跑过去,沈支言已自己撑着站起身,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裙裾,尴尬地笑了笑:“我没事,想学本领,哪有不跌打的?” 她又爬上马背,继续学习。乱世求生,容不得半分矫情,这骑马的本事,她定要尽快学会才是。 阮苓依旧心浮气躁,总不得要领。阮玉无奈,只得亲自为她牵马引缰,耐着性子一步步教她如何控马。 此时,江义沅与薛召容一行人议事归来,站在场外看他们练习。 薛召容的目光追着沈支言,只见她鬓角微湿,却仍专注地随着马背起伏的节奏调整身姿,那份认真劲儿还挺像那么回事。 而另一边的阮苓却仍在闹腾,一会儿嫌马儿不听话,一会儿怪阮玉教得不对,清脆的抱怨声在整个马场回荡。 鹤川瞧着这场景,忍不住抬手挠了挠后颈,笑道:“这小丫头,当真是半点耐性都没有。” 江义沅在旁轻笑:“你是不知她的脾性,这丫头自小便是如此。嘴上虽抱怨个不停,骨子里却倔得很。这骑马的本事,她若学不会,怕是连觉都不肯好好睡。” 鹤川:“这倒是,回头我耐心教教她。” 正说话间,忽听得一声嘶鸣炸响。只见阮苓胯、下那匹马骤然扬蹄,发狂般冲了出去。阮玉脸色骤变,死死拽住缰绳,却被惊马拖得双脚离地。 沙尘飞扬间,他咬紧牙关不肯松手,细嫩的手掌顷刻间便被粗糙的缰绳磨出血痕。 阮苓的惊呼混在风里。那马儿越发癫狂,阮玉终是力竭,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被拖得老远。马儿仍在癫狂,他依旧没有松手,此时若是松手,马背上的阮苓必定要撞得头破血流。 疯马似是被激怒,突然扬起后蹄,碗口大的马蹄裹着劲风直朝阮玉面门踏来。他被拖得头晕目眩,只见一团黑影当头压下,只得闭目待死。 就在关键时刻,江义沅一个闪身而过,抬腿便将那马蹄踹开。她一把将阮玉从地上拽起,不料那疯马竟又调转方向,后蹄再度狠狠踢来。 眼看江义沅就要被疯马踢中,萨木飞身而来,以臂为盾硬生生扛下这一击。 铁蹄砸在臂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他却面不改色,反手便将阮苓从马背上拎了下来。 疯马嘶鸣着又要发难,萨木将三人往安全处一推,自己却结结实实又挨了一记。接着他便纵身跃上马背,一只手掌扣住缰绳,另一手轻抚马颈,低沉的嗓音混着西域方言缓缓安抚。 不多时,那马儿便在萨木的安抚下渐渐平息。马场的侍从们慌忙赶来,仔细查验后才发现,原是阮苓身上熏的香惹的祸。 阮苓素来爱用些稀罕的香粉,虽不浓烈,却偏生是这西域马儿从未闻过的气味。自打她翻身上马,那马儿便躁动不安,最终被这异香激得发了狂。 江义沅将瘫坐在地的阮玉扶起,见他面色苍白,不由担心道:“可伤着哪里了?” 阮玉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勉强扯出一丝笑:“姐姐不碍事的。” 他抬起手,原本白嫩的腕子此刻布满擦伤,细碎的血珠正从伤口渗出,连袖口都被沙石磨得破烂不堪。 江义沅看到伤口眸光微沉,解下腰间锦帕,轻轻裹住他流血的手掌,道:“伤得不轻,得立即找大夫处置。” 她说罢又匆匆查看阮苓状况,见她只是受了惊吓,这才略松了口气。她怕阮玉的伤口感染,即可带着他离开了马场去医治。 薛召容护着沈支言过来,瞥见萨木颈侧洇出不少血,关切问道:“你可还好?” 萨木没有回答,目光死死钉着江义沅与阮家姐弟离去的背影,而后突然暴起,一脚将地上的马鞍踹出丈远,铁制的鞍具在沙地上划出深深的沟痕。 他转身时臂甲上的血珠甩落在黄沙上,头也不回地从偏门大步离去,看都未看薛召容与沈支言一眼。 夫妻二人愣在原地,薛召容眼底泛起复杂,他心知萨木最近对他不服。 西域诸部原是江义沅一手经营,萨木这些旧部更是誓死追随。可如今自己空降而来,不仅接手西域事务,更要统辖北境,难免另萨木抵触与反感。 这些时日,萨木对他不是冷眼相对,便是视若无睹。即便他主动示好,换来的也不过是对方一个转身离去的背影。今日这般关切,又被当作了耳旁风。 要让这匹烈马信服,光靠权势怕是不行,得想想办法。 江义沅领着阮玉、阮苓寻了大夫诊治,待阮玉臂上伤口包扎妥当,她又折返马场。岂料场中早已空无一人,萨木也不知去向。 至用膳时分,众人齐聚膳厅。江义沅见阮玉伤势已妥,心下稍安。 案上菜肴虽与中原风味迥异,初时颇不惯口,然渐渐也觉出几分异域滋味。 鹤川今日特意亲自下厨,烹得几道小菜添在席间。待菜式上齐,众人正欲举箸,却发觉独缺了萨木踪影。 沈支言提议等他一会,江义沅应下后频频向门口张望,阮玉在一旁瞧得分明,见她满眼担忧,皱紧了眉头。 过了好一会,仍不见人影。沈支言对江义沅道:“姐姐不妨去寻他一寻?饭菜一会儿就凉了。” 江义沅低低应了一声,起身欲去寻人,不料才至门前,便与萨木迎面撞上。 两人一时怔住,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江义沅目光落在他颈间未包扎的伤处,又瞥见他手臂上的血,轻声问:“怎么不上药?” 方才她只顾得阮玉了,竟没注意到他也受了伤。 萨木没有回答,绕过她走到桌前重重坐下。他面色阴沉,执箸时力道颇重,碗筷磕碰间发出刺耳的声响。 阮玉眉头一蹙,正欲开口,却被阮苓拽住了衣袖。 阮苓起身,朝萨木盈盈一礼,笑道:“萨木公子,今日多谢你出手相救,这份恩情,我们日后定当报答。” 萨木恍若未闻,头也不抬,只端起碗狠狠扒了几口饭,咀嚼声在寂静的膳厅内格外清晰。 江义沅在门前静立须臾,走回桌前坐下,阮苓也尴尬地重新坐了下来。 席间一时无人言语,唯余碗筷碰撞之声,沉闷而压抑,似有无形的郁结凝滞在众人心头。 沈支言见席间气氛不对,忙含笑打圆场道:“今日鹤川亲自下厨,这几道菜色皆是难得,很有中原口味,萨木兄弟多用些。” 萨木依旧没做声,手中竹箸重重戳在碗底,扒饭的声响愈发刺耳。这般作态,分明是憋着一腔无名火。众人面面相觑,皆噤声不语。 沈支言看向江义沅,江义沅默不作声,眸中情绪晦暗难辨。 阮玉见江义沅始终未动筷,拿起汤勺为她盛了一碗热汤,温声道:“姐姐辛苦,尝尝这个,今日多谢相救,也谢谢萨……” 他话未说完,忽闻“咣当”一声巨响。 春长渡 第98节 萨木猛然将筷子拍在桌上,瓷碗被推得一个踉跄,汤汁险些溅出。他霍然起身,玄色衣袂带起一阵冷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阮玉望着那晃动的门帘,眉头越蹙越紧,眼底渐渐凝起一层 寒霜。 阮苓见气氛不对,没敢出声。她早瞧出萨木对义沅姐姐的心思,虽不知姐姐作何感想,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姐姐待他确实格外不同。 此人机敏过人,精通兵法谋略,谈吐间自有一番见地,确是个令人心折的俊杰。平日里,凡义沅姐姐交代的事宜,他无不办得妥帖周全。这样一个人,确也配得上义沅姐姐。 只是……她余光瞥见自家弟弟黯然的神色,心中不免揪紧。软玉对义沅姐姐痴心多年,如今忽有人横插进来,他如何能好受? 可即便身为长姐,她也不得不承认,若论真才实学,自家弟弟确实逊色几分。 膳厅内静默一会,江义沅忽地起身道:“你们慢用,我去找他聊聊。” 她说罢便追了出去。 屋外风声瑟瑟,江义沅疾步追上萨木,唤道:“你停下,我有话对你说。” 萨木未做声,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 江义沅小跑着追赶上:“今日多谢你相救。我本要回去寻你道谢,却见马场已空。你的伤......可还疼?” 萨木恍若未闻,步伐愈发急促,转眼间便将两人距离拉开。 江义沅又加快脚步跟上他:“你究竟在气什么?因为当时情急,我又知晓你武艺高强,想着不会有事。所以……” 萨木停下,转过身看她,眸色沉沉地勾起一抹讥诮:“所以你便只顾着关怀那个小白脸,倒觉得我便是血染衣袍也无妨?是,我随你征战沙场,刀剑加身从不皱眉。可这身筋骨为谁而伤,总该有个计较。” 他眼底寒芒更甚,一字一顿道:“救那等小白脸,不值当。” 江义沅被他这般态度激得蹙眉:“阮玉有名有姓,你何必这般说他?中原儿郎虽不似北境悍勇,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如今两地结盟,正该互相敬重才是。” “结盟?”萨木冷笑出声,“那是你们中原人的筹谋。我生于北境雪原,死后魂魄也要归葬狼神山。如今留在此地,不过是为了你。既如此,不如就此别过。你自去夺你的锦绣河山,我回我的北境牧马。” 他眸中怒火灼灼,胸脯剧烈起伏着,显是气极了。 江义沅不知他为何如此动怒,竟到了要说到离去的地步,劝慰道:“你莫要冲动,也别走,我还需要你。” “需要我?”萨木又冷笑一声,“是要我在你护着他时,再出面护着你?还是要我替你们斩尽荆棘,铺就一条康庄大道,好亲眼瞧着你们拜天地、入洞房,再道一声‘恭喜’?” 他生来便是翱翔于苍茫天际的野鹰,本该在辽阔长空下恣意来去。他自幼与狼群为伴,骨子里既存着桀骜不驯的野性,又淬炼出过人的机敏。 昔年在北境时,不过弱冠之年便已令众人折服,如今却困守于此,怎教他不心生郁结。 江义沅见他眸中怒火灼灼,急声道:“休要胡言,我何时说过要与他成亲?他只是我的好朋友而已。如今正是谋大事之际,岂可纠缠这些儿女私情?” “好一个谋大事。”萨木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一把抽出腰间佩剑,“既然不谈风月,那便论论身手。今日你若胜不得我,我即刻便走。” 江义沅见他又要打架,不由蹙眉喝道:“你莫不是疯了?此刻发什么疯,我不想同你动手。” “不动手?”萨木剑锋凌厉如电,袖中暗器更是破空而出,招招狠辣,不留半分余地,“你我之间若不动手,还有什么意思?” 江义沅咬牙侧身,堪堪避开那几记杀招,脚下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她反手抽出腰间双刀,一个纵身掠至萨木身前,刀光如雪,映出眼底决然:“好言相劝你不听,非要刀剑相向是吧?那今日便决个胜负。若你胜不了我,就给我老老实实留下,我不准你走,你便半步都别想踏出去。若我输了,你即刻便可收拾行囊离开,我们从此永不相见。” 她话音落下,底寒芒骤现,手中双刀如银蛇吐信,招招直逼要害,转眼间便将萨木逼至古树之下。 萨木闻言怒极反笑,剑势陡然凌厉:“好得很,今日便看看谁胜谁负。你放心,我绝不会留情半分。” “你何时留过情?可又哪回赢过?“ “这次定要你好看。” 江义沅短刀在掌中翻飞如游鱼,身形灵巧如燕。萨木虽高大威猛,却不及她身法诡谲。数十回合后,只听“嗤”的一声,刀刃已划破萨木小腿。 “你竟真下狠手?”萨木踉跄退步,腿上鲜血汩汩。 江义沅刀尖滴血,冷然道:“战场之上,留情便是寻死。今日不将你打服,我誓不罢休。” 萨木抹去额间冷汗,咬牙狞笑:“好!来。” 说话间寒芒乍现,数枚飞镖直取江义沅咽喉。 江义沅侧身闪避,飞镖深深钉入身后古木。她顺势俯身,双刀如游龙般直取萨木下盘。萨木急退数步,长剑骤然刺出,直指对方心口。 顿时短刀与剑锋相击,火花四溅。江义沅借力旋身,腰间长鞭甩出,“啪”地一声破空而落。萨木急退不及,鞭梢狠狠抽在面颊上,顿时火辣辣地疼。 “你……”萨木捂脸怒喝,猛地擒住她执鞭的手腕。结果她一个翻身挣脱钳制,足尖狠狠踹向对方腰腹。 萨木吃疼一声,尚未站稳,又见数道寒光袭来,最后一镖擦过臂膀,顿时鲜血淋漓。 萨木“嘶”了一声,长剑再度挥出。结果长鞭如灵蛇缠刃,对方手腕一抖,“铮”的一声,那长剑竟被甩上半空,最终“咣当”坠地,激起三尺尘埃。 江义沅招招狠绝,萨木索性弃了兵刃,一个箭步欺身上前,铁钳般的双手死死扣住江义沅的手腕。江义沅手中鞭子落地,萨木趁机抬腿横扫出去。 江义沅却借力旋身,滑至他身后,手臂猛然锁住他的咽喉,使劲向后勒去。她看似纤细的手臂却如同蕴着千钧之力,勒得萨木颈间青筋暴起,面色涨得紫红。 很快,萨木喉间发出窒息的闷响,手肘狠狠向后一顶,正中江义沅肋下。江义沅痛呼一声,锁喉的手臂却愈发收紧,竟真要置他于死地。 生死之际,萨木猛然抓住颈间手臂,浑身筋肉暴起,竟将江义沅整个人甩了起来。 江义沅闷声一声,将要摔倒在地时,猛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拧,结果萨木臂上力道又添三分,硬生生将人拽入怀中。 二人胸膛相撞,江义沅被撞得踉跄后退,却在仰倒瞬间猛地抬腿踹向萨木膝弯。萨木身形不稳,在坠地刹那一把扣住她的腰肢,手臂一收,将她重重压在了身下。 江义沅后背狠狠砸在地上,震得眼前发黑。 萨木压在她身上纹丝不动,一把擒住她的双腕,高举过头顶按在泥地上。 “起开。”江义沅疼得蹙眉,咬牙喝道,“压疼我了。” 萨木低笑一声,灼热气息喷在她耳畔:“江将军也会喊疼?我还以为你是铜皮铁骨、铁石心肠呢。” 言语间又加重了力道,将她死死禁锢 在身下。 江义沅挣了挣,完全挣不动。 萨木凝视着她含怒的眸子,俯身逼近:“虽然我的武艺不及你,但是若论力气,我若真想赢你,早就赢了。” 江义沅没再挣扎,望着近在咫尺的他。这张脸,不似中原儿郎那般精致如玉,却透着北境独有的凌厉坚毅。剑眉之下,那双眸子如瀚海星辰,望人时总带着三分专注七分锐利,偏又藏着一丝灵动的慧黠。 这半年来,他将喜怒哀乐尽数摊开在她面前。乖张时如脱缰野马,开怀时笑声能震落枝头积雪。那般鲜活的模样,确实给这刀光剑影的岁月添了几分暖意。 可她知道,这乱世之中,容不得半分旖旎心思。她肩头还压着未竟的夙愿,纵是眼前人再特别,也绝不能分神。 四周一时衢静。 二人目光相接,眸中俱是暗潮翻涌。稀薄的日光斜照在萨木身上,镀上一层朦胧光晕,那双灼灼凤目里似有星火跳动。他仍牢牢将人压制在地,指节紧扣着对方手腕,丝毫没有松开的打算。 望着望着,他喉结微动,又凑近了几分,结果身下人却骤然发难,趁其不备猛然翻身,转眼便将他反制于地,照着他的胸口狠狠擂了几拳。 “你输了。”江义沅单膝抵住他胸膛,手臂横压着他的脖颈,一字一句道:“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走。” 不许走。 她说不许走。 她说得认真,字字铿锵,他闻言忽地笑了。 江义沅见他笑,抬手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记:“笑什么?从今日起,你若再敢给我摆脸色,休怪我不似今日这般手下留情。” 萨木瞧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唇角微挑,笑意更深。 江义沅被他这般瞧着,心头莫名一乱,慌忙从他身上起身,指尖一绕收起鞭子,转身便往外走,边走边道:“起来吧,请你去吃东西。” 萨木躺在地上,望着她挺拔的身姿,眼中笑意更浓。他利落地翻身而起,三两步便追了上去:“那可得挑最贵的。” —— 用膳过后,沈支言与薛召容回了住房。甫一进屋,沈支言便接连叹气。薛召容替她解下披风挂在檀木架上,又拨开炉中炭火,添了新炭,温声问道:“怎么这般唉声叹气?” 沈支言拢袖凑近炉火,暖意渐渐爬上指尖,低声道:“是为着义沅姐姐的事。我瞧着萨木有点喜欢姐姐,而姐姐似乎也对他不同。只是软玉痴心多年,怕是要伤心了。” 薛召容执起铜箸拨弄炭火,火星噼啪作响,道:“此事我也察觉了。不过以江姑娘的性子,未必会轻易动心。自战事失利后,她终日郁郁,想必还在自责。那批兵器经她之手,却未能识破其中机关,薛盛这一手,确实出人意料。 “不过这萨木倒是个有本事的,性子也特别。只是他对我似有成见,很不愿相助。我在想,该如何与他沟通沟通。” 沈支言走到案前,提起茶壶斟了两盏温茶,将其中一盏递给他,而后捧起茶盏暖着手,徐徐开口道:“北境之人,骨子里皆透着股桀骜不驯的劲儿,向来不肯轻易屈于人下。依我瞧着,如今他们虽与我们联手,不过是看在你舅舅的威望上。这方广袤土地若不收服,日后必成大患。如今薛盛已然登基为帝,我们被困于此,若无北境相助,想要有所突破,怕是难如登天。” 薛召容在她一旁坐下,回道:“我亦觉如此。近日我反复思量此事,心中倒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只是尚不知能否行得通。” 沈支言:“说说看。” 薛召容:“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如先征服萨木。待其归心后,便带着他自北境附近的几座城池着手收复。我曾细细查过地图,北境东西南三方各有一城,这三座城池恰似三角,将北境核心之地围于中间。” “若我们能将这三城收入囊中,再以利诱之、以势迫之,让萨木出兵攻打北境腹地。待事成之后,便扶他登上北境之王之位。” “萨木为人通情达理,且正直不阿。再者,他对江姑娘颇有好感,如今跟随我们已久,想必也该明晰自身立场。若他能成为北境之王,愿意相助,我们杀回京城,便多了几分把握。” 沈支言听闻此言,担忧道:“此计虽妙,然如何能说服萨木真心助你?我看他性情倔强,绝非轻易能被驱使之人。如今他留在此处,不过全因义沅姐姐的情面。” “况且,他身边那几人,早有归乡之心,毕竟此处非他们故土,久居于此,定觉不惯。说服萨木一事,实乃一大难题啊。” “你所言极是。”薛召容微微沉吟,“我会设法让他心悦诚服地追随于我。” 沈支言轻叹:“只是软玉那边又当如何?若他二人起了龃龉,此事便愈发棘手了。” 薛召容:“我打算给他个差事历练历练。他年岁渐长,亦当独当一面了。让他去经些风雨,方能茁壮成长,于他日后亦大有裨益。” 沈支言问道:“那要如何安排?” 薛召容回道:“我打算让他先回犹宜。你父兄与阮伯父皆在那里,如今他们管理着犹宜,且还需奔波于各处,以探周边风土人情,寻那几座城池的突破之机,怕是有点吃不消。” “而阮玉博学多才、聪慧过人,虽性子软了些,却亦不差。待他回去后,与你三位兄长一同处理政务,想必能迅速成长起来。” 沈支言道:“这倒也可行。我三位兄长各有专长,让他跟随左右,学习一段时日,亦是好事。只是如今有了情敌,他心中更添忧惧,未必肯走。” 薛召容:“我们不能强令他回去,否则显得不近人情,也会伤了他的心。须得让他心甘情愿地回去磨砺自身才行。不如让他在此处暂住些时日,先练练剑术与胆量。” 沈支言喝了口茶,微微颔首道:“也好,便先如此罢。只是如今薛盛已登基为帝,我们若想攻至皇城,确是艰难。然亦不可拖延过久,待他根基稳固,便更难攻破了。” “且以薛盛之聪慧狡黠,定会主动出击。我们近日须得小心谨慎,他也知我们定会在此刻有所动作,此人委实不简单,以前倒是小觑了他。” “近日我亦翻阅了些兵书,结合往昔所读之书,心中倒有一计,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薛召容闻言,放下茶盏,惊喜道:“你有计策?快些说来!” 沈支言站起身来,在柜子里取来一张地图铺于案上。此图绘着整个中原及周边之地貌,上面被她标注的密密麻麻。 她指着地图道:“从地貌来看,中原恰似一轮圆月,而西域、北境及周边城池,则如一弯月牙。如今我想,我们可环绕着这轮‘圆月’,将我们的‘月牙’不断伸展扩大,而后渐渐包围。” “首先,我们须在外界制造些动静,以分散薛盛之心。他此刻定也在揣测我们何时会主动出击,故而我们可依此思路,制造些声势,引开他的注意力。” 春长渡 第99节 “我们可在离中原最近之处,制造出欲攻打皇城之假象,而后如你所言,趁此时机,以最快之速度收复北境。再从北境沿着那横跨中原之运河行进。” “只是此运河过于靠里,我们不可走此路。我们可在此处也制造些动静,而后从连接外河之另一条路绕道而行。” 说着,她手指向地图中间一处,道:“绕至中原最中间的俆城。此城位于南北两界之间,往昔曾有两位皇帝立其为皇城。只是俆城周边山川众多,发展颇为迟缓,故而后有皇帝攻下皇城后,觉得此地山川阻隔、交通不畅,便将都城迁至如今的京城。” “如今的京城乃是他们精心挑选之地,是整个中原地区最为平坦之所,极为适合作为皇城。从俆城至京城,中间只隔着两座城池,若在此暗中进攻,可快速直击皇城。” “我曾听说当初两方交战之时,极为激烈,死伤无数,致使民不聊生。只因当初那位皇帝攻下了俆城,令当地百姓饱受磨难,且有一大批军事将领遗留于此。故而城百姓对皇家一直心怀怨恨,毕竟他们的祖先与亲人皆死于那场战争之中。” “能存活下来的,大多心怀怨念。如此多年来,皇家对此地又爱又恨。为安抚他们,便多加照拂,派了最优秀的官员,又拨给更多的粮食与银钱。” “虽是如此,可我听闻,此地百姓的怨气极难消散,时常发生些暴乱。皇上为平息民怨,便愈发施恩,将所有好处皆给了这座城池。然此城百姓却人心不足,变本加厉。虽表面上臣服,私下里却仍时常搞出些小动静。” “俆城地理位置实则优越,近年来与南北两方贸易往来密切,交通亦愈发发达,百姓生活渐渐富足。所以我觉着,若你能在此城赢得民心,我们的胜算便大了几分。从俆城 这个中间点开始,逐步蔓延,定能让薛盛措手不及。” 沈支言耐心分析着,薛召容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渐亮。他发觉沈支言的想法竟与他不谋而合。 他忽然轻笑一声,沈支言问道:“你笑什么?我所言可有不妥之处?” 薛召容摇头,回道:“不是,我觉得你说得极是,我亦正有此打算。只是有一点你比我考虑得更为周全,那便是分两路引开薛盛。此计确实可行,只是需众多兵力与人力。” “还好我们几家皆有几位年轻才俊,外祖父也有诸多门生,有他们相助,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有所进展。” 沈支言点头道:“对。只是我觉得仅在北境与西域锻炼将士,恐有不足。我们中原之人,尤其是皇家之人,心思诡谲,像薛盛这般阴险狡诈之徒,其出兵之法定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亦非西域与北境之人所能领会。” “虽他们善战,然在计策上尚有欠缺。我们须从中原地区开始突破,只是这招兵买马之事,在中原恐怕更难,或许需耗费大量钱财。” 薛召容沉吟着:“这也是我近日最为头疼之事。所以我一直在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才能更为顺利。” 说着,他抓其沈支言的手,道:“不过此事亦非一日之功,我们回头与众人商议商议,看看大家有何良策。人多力量大,相信定能解决。” 沈支言轻应一声,未再继续此话题,因为薛召容近日忙碌不堪,直至今日才有空回来吃顿午饭,她想让他休息休息。 她走到床头,取来一个荷包,递给他道:“这荷包里面装了些醒神的草药,你平日带着,可使头脑清醒些,还有助于你的旧疾。只是我手艺不佳,做得歪歪扭扭的,你别嫌弃。” 薛召容看了看那荷包,惊喜道:“这是夫人亲手为我做的,我怎会嫌弃?” 沈支言轻轻一笑,帮他将荷包别在腰间,问道:“待会儿你还要出去吗?” 薛召容应道:“还要出去,我们是抽空回来看看你们,不过我可以多待一会儿。” 说着,他将沈支言拉入怀中,为她拢了拢有些凌乱的秀发,心疼道:“这段时间委屈你了。你看这头发都被风吹得毛毛躁躁的。你放心,我会尽快收复中原,带你回我们的家乡。” 沈支言用袖子为他擦去额头上的灰尘,笑回道:“没关系的,能与你在一起,无论在哪里我都很开心。只是你平日里要多注意些,我看你最近都瘦了。你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做给你吃。近日我也在努力学习,虽不能帮上大忙,但出些小主意还是可以的。” 薛召容:“这我知晓,毕竟你也是出身名门,饱读诗书,脑子亦是聪慧。日后我还要指望你为我分忧解难呢。” 沈支言听闻此话,心中甜蜜,只觉世间再无比对方能与自己同心同德更为重要的了。 她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走到床边:“你若待会再走,就先在床上睡一会儿吧。近日你日夜操劳,一直未曾睡好,趁此机会快些歇息。” 他跟着她走到床前坐下,脱了外衣躺在了床上。她准备再去拿条毯子,却被他一把拉住手扯入了怀中。 她跌坐在床上,面上一红,问道:“怎么了?” 薛召容微微一笑:“想搂着你睡。” 沈支言轻声道:“这一会儿就算了吧,我怕打扰你休息。” 自两人在一起后,彼此之间便似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只要相触,便难以自持。 所以,近日沈支言一直刻意避着他,生怕因两人之事而影响大事,毕竟他的身体最为重要。 薛召容一手揽紧她的腰:“就是想搂着你,不然睡不着。” 她受不住他磨人,笑了一声:“那好吧。” 她脱了鞋,上了床,先是与他面对面躺着,结果一直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直看得脸颊绯红,她转过身去不好意思再与他对视。 孰料她刚转过身,他便一把揽住她的腰肢,拽进了怀里,从身后紧紧抱着她,让她整个人贴在自己身上。 她身子本就娇小,近日又瘦了一些,小小的一个蜷缩在他的怀中愈发可人。 他将脸颊埋在她的后背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全身的疲惫瞬间消散。 她抓着他的一双手,不敢动弹,想让他安心休息。 房间里静了好一会儿,当她以为他睡着时,突然听他说了一句:“很想要,来一下下。” 她闻言未作声。 他又将她搂紧了些:“就一会儿,我保证这次不那么激动。” 她不信,因为他每次都这样说,结果每次都情动得控制不住。 她想劝劝,还未出声,他的手就已经伸了进来。 第67章 第67章“乖,搂紧我。” 若真心爱慕一人,便是她眉梢眼角的一点微澜,亦能牵动心肠。那情意如丝如缕,缠绕难解,只消一个眼风扫来,便似有万千炽焰自心底燃起,烧得人神魂俱颤。 薛昭容这些年受尽苦楚,从未似近来这般,在某个人身上寻得这般熨帖的温暖。 他内里自有一副铮铮铁骨,才勘破生父多年隐忍的苦心,转眼却要眼睁睁看着至亲命丧眼前,非但不能施救,竟连收殓遗骸都成了遗憾。 这般剜心之痛,他却硬生生扛了下来。 他被迫离乡,远走西域,在这荒蛮之地日夜悬心,却仍要步步为营,筹谋着有朝一日杀回故土。如此坚韧,令沈支言心疼。 不过,这段时日里,她发觉薛昭容变了,昔日那个浑身带着执拗的男儿郎,如今沉稳了许多。行事不再似从前那般急躁,即便面对北境人的冷言讥讽,也不过淡淡一笑。 现在他无父无母,却从未在她面前显露半分颓唐。纵使心中痛如刀绞,他仍是一副从容模样,不叫她有半分担忧。 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仿佛世间万般风刀霜剑,皆不能叫他弯折半分。 人便是如此,经一场大劫,心性便再不同。他这颗心早已淬炼得刀枪不入。 唯有承得住世间万般磋磨,方能将自己锻造成执掌江山、主宰天下命运的帝王。 他对她,亦不再如往昔那般强求硬夺,因贪恋半分温情便不顾一切地争抢,甚至不惜倾尽所有。他渐渐学会了在爱情里包容,亦懂得了如何去爱一个人,方能叫对方舒心,方能让对方安然承下这份情意。 爱之一字,最是磨人心性。有了这份包容,人便渐渐沉淀下来,不再被血海深仇蒙蔽双眼,亦不会一味沉溺于苦痛之中。 情到浓时,仅凭心意相悦,终究难以维系。真正的爱意,需得灵肉相契,既要两心相知,亦要两身相许。他们二人便是如此,不仅心意相通,更是骨血相融。 尤其是薛昭容,每每与她相处时,便是指尖相触这般细微的触碰,也能叫他浑身发烫,似有燎原之火在血脉里奔涌,情潮来得又凶又急,竟是怎么也压不住。 大抵是爱得太深,历经两世磋磨,受尽千般苦楚才换得今生相守,才会更加珍惜。 此刻,他原是要小憩片刻的,谁知刚挨着她的身子,那点倦意便烟消云散。心底那簇火苗“腾”地窜起来,烧得人再难安眠。 他自背后环住她,嘴唇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后颈,屋内一时只余亲吻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缠绵。 沈支言最是受不得这般静谧。他的吐息缠绕在方寸之间,惹得她握着他的手掌,几番收拢又松开,终是道:“罢了。” 既已纠缠至此,又何须再忍? 他低笑一声,将她衣衫褪至肩头,扳过身子。指尖仍带着几分凉意,却不容抗拒地抵上她的下颌,迫她抬起眼来。 她缓缓贴近,朱唇轻蹭过他发烫的面颊,正欲再近,却被他骤然反客为主。 那迫切的力道起初尚算温和,转瞬便化作不容违逆的强硬。 他唇齿间犹带着清茶的苦涩,又混着几分青竹的清甜,这般气息交融,教人沉溺其中。 她低低呜咽一声,眼尾泛起薄红,面上热意更甚,连带着将他指尖的凉意都驱散了。 几番纠缠间,她数次启唇欲言,却总被堵了回去。 他察觉她的推拒,耐心地抚过他散落的长发,似安抚又似撩拨。她终是闭了眼,长睫轻颤着不再抗拒。 原是说好要歇息的,此刻却再难成眠。她这般纵容,反倒让那团火烧得更旺,直至星火燎原,再难收场。 她抬眸望去,只见他那双惯常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竟漾着三分春色,艳得惊心,还有那眼底翻涌的欲、念,极为刺目。 她双颊飞红,唇瓣被他吮得水光潋滟,宛若雨打海棠。睁开眼看他,见他面颊脖颈全红了,触到哪哪都是滚烫的。 她轻笑 一声。 他问道:“笑什么?” 她蹭了蹭他的鼻尖,回道:“此时此刻,我觉得很幸福。” 因为有他在身边,所以很幸福。 很幸福。 他听闻这话,微微愣了一下,望着她的眼睛不由地红了。 若在前世,纵是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之时,他也总觉心下空落。那时他总疑心她并非真心,那些缠绵不过是被迫为之,因他分明瞧见,她眼底始终搁着那位表兄的身影。 他最是善妒,稍听得他表兄的消息便要发作,常为几句闲话就酸得心口发疼。而今却再不必如此,沈支言眼里心里,只装着他一人,再无人能同他争,再无人能令他惶惶不安。 这般被珍之重之的感觉,竟比想象中还要熨帖百倍。 他喉间微动,心口翻涌的情潮几乎要溢出来,哑声唤她:“支言。” “嗯。”她应着,对上他那双暗流汹涌的眸子。她的动作渐渐缓下来,显出几分温柔,起初还带着几分克制,可渐渐地,那层克制外壳尽数剥落,只余下炽热的本能。 她原还能勉强稳住气息,此刻却再难自持,呼吸声越发凌乱,她难耐地闭上眼睛。 他看着怀中的人儿,只见她长睫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显然已是招架不住。 他用指腹轻抚过他发烫的面颊,声音里带着轻颤:“支言,我好爱你。” 好爱,好爱。 这声告白混着情动的喘息,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切。沈支言一面承着他的爱意,一面听着这般情话,整个人如同浸在蜜里,甜的晕乎乎的。 她没应声。 他的吻又来得猝不及防。 他的掌心贴着她后腰,使劲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乖,张嘴。”他喉间溢出低哑,轻磨着她的唇,希望她放松一些。 她动了动唇,未及她反应,舌尖已长驱直入,裹着清冽的青竹香扫过贝齿,勾连着檀口里的蜜津。 春长渡 第100节 她喉间溢出的呜咽被尽数吞没,舌尖碾过上颚时带来一阵战栗。接着,他忽然含住她舌尖轻轻吮吸,温柔缠绵,不仅让他搂着得他更紧了一些。 “慢慢呼吸。”他唇瓣擦过她耳垂,温热气息裹着情、欲的沙哑。 帐外铜漏滴答声忽远忽近,她茫然睁眼,正对上他盛满温情的眸子。未及思考,唇瓣再次被衔住,这次却带着几分温柔缱绻,像春蚕食桑般细细啃噬,直教她浑身发软,只能攀着他脖颈急促喘息。 “怎么不回应。”他轻声问她。 “唔……没,刚才没喘上气。”她回道。 他低笑一声把她拖起。她的背抵着冰凉的墙壁,胸前却被他滚烫的掌心熨得发烫。 他得深情,齿尖在她下唇反复厮磨,直到磨得她心痒难耐,才稍稍退开。指腹又抚过她濡湿的唇瓣,眼底翻涌着暗色浪潮。 她发间玉簪却滑落半截,青丝如瀑倾泻在秋香色软枕上。 他又低笑一声,含住她耳垂吮吸,舌尖扫过耳洞时惊得她浑身战栗,指尖深深陷进他腰间。 这次他不再给她喘息之机,舌尖直入檀口,她喉间溢出的细碎呻吟被尽数封缄。 “乖,搂紧我。”他喉结滚动,将吻痕浅浅印在颈侧,直到她眼角泛红肩头发颤,才稍稍放松力道,而后却仍衔着她的唇瓣厮磨,像是要把所有浓情全部倾尽这个深吻里。 二人原说好只温存片刻,谁知情潮翻涌,终究未能把持得住。直至鹤川在门外轻叩,薛昭容方才抽离一点心神,低应一声后起身整装。 沈支言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一张脸羞得似熟透的柿子,细声问道:“今日要去何处?几时能回来?” 薛昭容束好腰间玉带,回道:“我打算今日就带萨木去趟饸城。那处匪患猖獗,正好借机让那小子见识见识中原人的威风,顺道收了那座城池。” 沈支言闻言蹙眉:“那匪寨易守难攻,你如何能叫他心服?” 薛昭容唇角微扬:“正因艰难,才能让他更为心服。此去约莫许多日,你照顾好自己。”他转身执起她的手,“薛盛惯会拿捏人软肋,你在这里须得万分小心。我会多拨些暗卫护你。这些日子你定要好生习武,纵是吃些苦头也要咬牙撑住。”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眉眼:“往后这条路荆棘丛生,我自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但你要答应我,定要跟上我的脚步。” 沈支言明白,他们若要在乱世中成就大业,若想携手并肩走完余生,软弱无能是断断不成的。 她很开心薛召容并未将她视作深闺弱质,只配打理柴米油盐的琐事,而是盼着他能成长为足以与她比肩的强者。 她眼角微红,为他整理着衣襟,回道:“你放心,待你归来时,我定已将骑马练得纯熟。剑法我也在勤加练习,虽一时难见成效,但我必当竭尽全力,不会让夫君担忧。” 他捧住她的小脸,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好,来时给你带点好东西。” 沈支言红着脸点头,随她一道下榻着履。送至门外时,鹤川早已候在阶下,瞥见二人微乱的衣襟发丝,目光在自家公子泛红的耳尖上顿了顿,旋即垂首敛目,这情形,他约莫猜出了七八分。 沈支言又嘱咐几句,薛昭容颔首随鹤川离开。 二人出了院门,鹤川低声道:“邻城布防已探明,今夜突袭正是时机。” “嗯。”薛昭容指尖拂过腰间剑柄,“去唤萨木同行,今晚该让他见识见识。” 鹤川问道:“怎的突然要带上萨木?这事隐秘,还是别让北境的人跟着了,毕竟他们这一带的人都有来往,万一混进个细作呢?” 薛昭容回道:“无碍,我自有打算,这次须得叫他心服口服,连同他手下那几个刺头,一并带上。” 鹤川应了声,目光掠过他仍在泛红的耳尖,忽然低笑一声。 薛昭容横肘轻撞他:“笑什么?” 鹤川连忙绷住笑意,却又忍不住问道:“公子想要女娃娃还是男娃娃?” 女娃娃?男娃娃? 薛昭容没料到他突然问这个,脱口道:“自然要个女娃娃,像支言那般玉雪可爱的。” 鹤 川嘿嘿一笑:“我也想要个女娃娃,像阮苓那样活泼的。” 二人出了院,走到骏马前,薛召容检查了一下马鞍,问他:“你们准备何时成婚?” 鹤川回道:“待平定这几座城池,我便带着阮苓回犹宜一趟,问问二老的意见。” 薛召容翻身上马,道:“那你这段时间须得立些战功,也好叫那二老高看你一眼,如此求婚才能顺利。” 鹤川也翻身上马,拍了拍胸口道:“没问题。” —— 京城,淑妃殿内。 一缕清幽茶香自青瓷茶壶中袅袅升起,在殿内氤氲开来。 新帝薛盛端坐在案前,目光落在眼前正专心沏茶的淑妃许莹身上。她葱白的指尖轻执茶具,动作行云流水,衣袖间暗香浮动。 “这茶是家父特地从江南捎来的明前龙井。”许莹轻声开口,嗓音温柔,“入口清甜回甘,最是醒神。民女知晓陛下今日要来,寅时便起身准备了。” 她说着微微倾身,玉手执起茶壶,琥珀色的茶汤稳稳落入青玉盏中。水汽氤氲间,她将茶盏轻推至薛盛面前。 “这茶最是讲究水温火候,多一分则苦,少一分则涩。”许莹眼波流转,“陛下尝尝可还合心意?” 薛盛垂眸望着盏中清茶,袅袅茶烟间浮动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他执起青玉茶盏,浅尝一口,眉宇间顿时舒展:“没想到许姑娘还有这般好手艺。这茶香气清幽,入口甘醇,回味悠长,甚合朕意。” 许莹闻言掩唇轻笑,眼波盈盈似春水荡漾:“陛下喜欢便好。民女家乡盛产名茶,有云雾、毛峰诸多品类,皆是上等佳品。若陛下不嫌弃,民女愿日日为陛下烹茶。” “许姑娘有心了。”薛盛含笑颔首,目光掠过殿内陈设,温声问道:“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可缺些什么?” 许莹缓缓落座,眸光不由落在薛盛的面容上。那张俊朗的容颜,比平日更添几分摄人的威仪,剑眉之下,一双凤目如蕴星河,流转间尽是帝王独有的矜贵气度。 她轻声回道:“多谢皇上体恤,民女在这儿一切都好。只是不能时常见到皇上,难免觉得寂寥。” 薛盛回道:“若是觉得闷,不如朕为你寻个郎君?你可说说,中意怎样的男子?朕替你物色。” 寻个郎君? 殿内烛火轻轻摇曳,映得两人身影交叠。 许莹闻言,眼底潋滟的光彩倏然一黯。她低垂螓首,鸦羽般的睫毛在玉面上投下浅浅阴翳:“皇上这话从何说起?虽说你我是在做戏,可若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损了皇上天威,民女万死难辞其咎。” 薛盛低笑,指尖轻叩案几,龙纹广袖在烛光下流转着暗金纹路,他清声:“朕既为九五之尊,这宫闱之事,岂容他人置喙?你正值韶华,本该觅得良人。如今入宫陪朕演这场戏,倒是耽误了。” 殿外更漏声声,他执起茶盏浅啜一口:“不过许姑娘且宽心。令尊才干过人,朕欲擢升他为太师,也会准备让你兄长进翰林院。” 许莹闻言倏然起身,立即盈盈下拜:“民女代父兄叩谢天恩。” 薛盛抬手虚扶:“不必多礼。那日若非你相助,朕也难以成事。再说令尊与令兄确有经世之才,这些官职他们当之无愧。”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沉吟片刻,忽而话锋一转:“倒是那沈支言......听闻她先前将你从和都接来后,安排在一客栈里。不知她与你,都说了些什么?” 许莹未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抬眸,正对上天子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似有万千星辉沉在眼底,又似寒潭映月,叫人看不真切。 她垂下眼眸轻声回道:“回陛下,沈姑娘当时只问了东街盗窃一案,又向民女求证那日假死之事是否与陛下有关。” 薛盛眉梢微挑:“仅此而已?” “是的陛下,沈姑娘待人温和,除了问这些,并未多言其他。只说......”她声音渐低,“只说令兄想见民女,让民女暂且在客栈等候。可民女等了数日未见人来,反倒等来了陛下。” 薛盛凝视着她温婉的容颜。烛光下,她肌肤如新雪初凝,柳叶眉下是一双会说话的杏眼,说话时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 这般姿容若在寻常男子面前,怕是早叫人魂牵梦萦。可薛盛的目光却始终清明如潭,不见半分涟漪。 他忽而低笑,指尖又在案几上轻轻一叩:“若当真如此,你身上那串珍珠手串又从何而来?朕查过,这是江义沅买来赠予沈支言的,怎会到了你手里?” 说起手串,许莹指尖一颤,立即弯身行礼,轻声回道:“回陛下,是沈姑娘来寻民女那日不慎遗落在客栈的。民女原想归还,却再寻不见她人影。” “是吗?” 薛盛审视着她,过了一会,冲她摆手:“起来罢,再为朕斟盏茶。” 许莹盈盈起身,执壶又为他倒了一杯茶,只是递茶时,看到他搭在案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一时晃神,不经意地擦了一下他的手背。 肌肤触碰间,薛盛骤然收手,接着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顿时茶汤溅落在案几上,晕开一片深色水痕。 薛盛眉心微蹙,眸中温润之色倏然褪尽:“莫要在朕面前耍这些心思,拿稳你的茶盏。” 许莹未料到他如此警觉,慌忙跪伏于地,祈求道:“陛下恕罪!实在是……实在是陛下龙章凤姿,民女一时恍惚才不小心碰到。” 薛盛蹙眉望着她,眼中冷意缓和了一些,却听她又突然问道:“陛下,民女斗胆一问,您与民女演这出戏,究竟所为何来?还有,您为何对沈姑娘这般在意?这已是第三次提起她了。” 第三次…… 竟然第三次了? 薛盛身形微顿,修长的手指缓缓收拢。殿内烛火噼啪作响,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许莹见他沉默,壮着胆子又追问一句:“莫非,陛下也心仪沈姑娘?” “心仪?”薛盛闻言低笑。 他默了片刻,甩开她的手腕,道:“掠夺二字,你可懂得其中真意?这世间最极致的快意,莫过于将他人珍视之物尽数夺来。” 他忽然倾身,袖间龙涎香若有似无地拂过对方衣襟:“不必在乎那人在你心里是何分量,要紧的是,看着他在你掌中挣扎的模样。越是难啃的骨头,嚼起来才越有滋味。若能从对方手里夺来江山,再将心尖上的人一并掳走,那才叫痛快。” “痛快”二字轻飘飘落下,却似重锤砸在寂静的殿宇中。 他直起身,眼中晦暗难辨,嗓音愈发清冷:“这般彻头彻尾的征服,才算得上胜利。无需在意夺来的人是否心悦于你,也无需刻意明白自己的心意,只要一个结果便够了。” 他话音落下,房间里安静了许久。许莹抬眸望着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眼底渐渐浮上一层惊惶。 他分明是笑着说的,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可字字句句却似浸了寒冰,教人脊背发凉。尤其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满是掠夺的欲望。 但她也从那双眼睛里窥探到了一丝渴望。 房间里又安静了许久,许莹始终未敢再开口。 薛盛静默片刻,未再多言,起身出了殿,去了御书房。 到了御书房内,他又坐在案前静默良久,而后招来安暗卫问话:“朕交代的事,可办妥了?” 暗卫见他似乎心情不佳,额角沁出冷汗,跪地回道:“回皇上,尚未得手。薛召容一行人滞留西域,至今......未归犹宜。” “沈支言也去了?” “回禀陛下,不仅沈姑娘去了,连阮家姐弟也去了,如今皆在西域久居未归。并且,西域那边守备森严,探子连消息都难递进去。” “废物。” “皇上息怒,属下万死,属下即刻加派人手,定将他们捉拿。” “仔细些,别伤着人。” “是,陛下。” 第68章 第68章有孕。 春长渡 第101节 是夜,饸城外三十里的峡谷中。 萨木伏在岩石后,望着远处尘土飞扬。薛召容则披着褐色斗篷蹲在他身侧,手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简易地形图。 “黑鹰帮有三百余人,盘踞在峡谷北侧的溶洞中。”薛召容的树枝点着一个圆圈,“我们兵分两路。我带五十人伪装商队从峡谷南口进入,引他们出击。你率两百精兵埋伏在此处山脊,待土匪全部进入峡谷后,封住北口。” 萨木皱眉:“太冒险。若土匪不上当?若他们倾巢而出?五十人对三百人,你这是自寻死路。” “我正希望他们倾巢而出。”薛召容指向峡谷最窄处,“这里宽不过十丈,两侧山壁陡峭。三百人挤进来,反而施展不开。” 萨木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问道:“那你的五十人足够?” “够了。”薛召容站起身,弹了弹斗篷上的风沙,“你只需记住,见峡谷中红旗升起,即刻封口,见绿旗摇动,便率军杀入。” 萨木四周巡视了一圈,没做声。 他早就对薛召容心有不服,觉得此人虚有其名,被江义沅描述的太完美化了。除了样貌好看,也看不出什么本事,怕是剑术都不太好。 这次出战,若不是江义沅的命令,他定然不会来的。 薛召容见他似有不服,也不愿多言,纵身隐入黑夜中。 萨木见他走了,挑了下眉,起身抽剑去做准备。 深夜,一支商队缓缓进入峡谷。二十辆马车满载货物,三十名护卫骑马随行,还有二十名脚夫徒步。商队中央是一辆华贵马车,窗帘微掀,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个红衣 女子。 萨木趴在山脊上,眯眼望去。那“商队护卫”分明是薛召容的亲兵,边上还跟着个大块头鹤川,而那马车中的女子……他心头一跳,隐隐约约认出那人是……薛召容。 薛召容? 薛召容竟亲自穿女装做诱饵?? 萨木揉了揉眼,有点不可置信。 不多时,峡谷中突然响起尖锐的呼哨声。霎时间,两侧山崖上冒出无数黑影,箭如雨下。 “有埋伏,保护夫人。”护卫首领鹤川高喊,商队顿时大乱,护卫们举盾抵挡,脚夫们四散奔逃。 萨木握紧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峡谷,顷刻间,只见土匪如潮水般从溶洞中涌出。领头的是个独眼巨汉,手持双斧,正是黑鹰帮帮主“独眼黑鹰”。 “哈哈哈,肥羊找上门了。”黑鹰狂笑着冲向马车,“听说车里有位美人儿,正好给老子当压寨夫人。” 噗!压寨夫人……萨木听闻这话不禁低笑出声。 看来薛召容真豁是出去了。 黑压压的人群蜂拥而上,就在黑鹰逼近马车的瞬间,车帘猛地掀开,接着一道红色身影闪电般掠出,紧接着剑光如虹,直取黑鹰咽喉。 黑鹰措不及防地举斧格挡,金铁交鸣声中,被对方击得连退三步。 “列阵。”薛召容清叱一声,甩掉红衣,露出里面轻便皮甲。 方才还惊慌失措的“脚夫”们突然从货物中抽出兵刃,迅速结成圆阵。 萨木看得目瞪口呆。那五十人面对十倍之敌,竟无一人慌乱。薛召容剑法凌厉,独战黑鹰不落下风,同时不断发出简短的指令,调整阵型。 峡谷中杀声震天。 土匪人数虽多,但在狭窄地形中互相掣肘,反而施展不开。薛召容带领的圆阵如磐石,任凭惊涛拍打,岿然不动。 不多时,一面红旗在薛召容身侧升起。 “封口。”萨木见红旗指令,立即大喝一声,接着埋伏在山脊上的兵将推动早已准备好的巨石,轰然堵住了峡谷北口。 土匪们听到动静,发现中了算计,立即阵脚大乱。 黑鹰怒吼一声,双斧狂舞,逼退薛召容:“敢使诈?弟兄们,往回冲。” “现在想走?晚了。”黑鹰想逃,薛召容立即从腰间取出一面绿旗举起。 萨木看到绿旗,倏地拔出长剑,长啸一声:“杀!” 指令一出,顿时,两百精兵如猛虎下山,从山脊冲入峡谷。 土匪腹背受敌,顿时溃不成军。 黑鹰见大势已去,带着十余亲信杀出一条血路,往峡谷深处逃去。 “追!”萨木热血上涌,不待薛召容命令,率亲卫紧追不舍。 峡谷深处怪石嶙峋,地形越发复杂。萨木追至一处岔路,突然两侧岩壁上箭如飞蝗,三名亲卫应声落马。 “有埋伏。”萨木挥刀格挡,却见黑鹰从巨石后转出,狞笑着举起长弓。 弓弦紧绷,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倏然掠过。只见薛召容纵马而至,长剑精准地挑飞了射向萨木咽喉的箭矢。 箭矢在空中画了个弧度,“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薛召容身下马匹前蹄扬起,直接越过萨木头顶,剑锋直刺黑鹰。黑鹰仓促拔刀相迎,两人战作一团。 萨木站稳脚步,望向打斗的二人,这才发现薛召容左肩已经中箭,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袖。但他剑势丝毫不乱,招招直刺黑鹰心窝。 薛召容逼得急,黑鹰侧身闪避,却不防薛召容突然变招,剑锋上挑,势要划破他的咽喉。 就在此时,箭矢突然破空而来,薛召容瞳孔骤缩。 “低头。” 他暴喝一声,左手猛地按住萨木的后颈将他压向马背,右手长剑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银弧,却让黑鹰侥幸躲了过去。 接着只听“铮”的一声金属脆响,那支瞄准萨木后心的狼牙箭,被精准劈成两段,箭簇擦着黑鹰的脸颊飞过,带出一道血线。 萨木抬头,发现薛召容左肩胛处鲜血已经浸透靛青箭袖,箭矢还在肉里扎着。他微皱眉头,伸了下手。 “别动。”薛召容出声制止,右手剑锋一转,竟直接削断了自己左肩的箭杆。 箭头仍留在肉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手将染血的断箭掷出,“噗”的一声,只见十步开外,一名正要拉弓的土匪,喉头突然爆开血花,仰面栽倒。 萨木眼中闪过惊喜,看来薛召容有两把刷子。 此时,峡谷中杀声四起,数十名土匪从岩壁两侧蜂拥而下。 薛召容纵身跃上马背,足尖一点,整个人如鹞子般腾空而起。他右手剑锋过处,三名土匪的咽喉同时绽开血线。 “结圆阵。”薛召容落地瞬间单膝跪地,长剑横扫,又斩断两名土匪的脚踝。鲜血喷溅在他俊朗的脸上,衬得那双眼眸越发凌厉。 萨木上前助阵,出手又快又狠,其武艺与薛召容不分上下,只是打斗之时身躯不够灵活。不多时,脑后忽闻风声,还未来得及转身,只见一道青影已经闪至身前。 薛召容以剑为支点,腾空飞踢,将偷袭萨木的土匪踹出三丈远。那人胸骨凹陷,撞在岩壁上软软滑落。 薛召容右手剑招陡变,他剑走偏锋,不再是大开大合的战场招式,而是招招直取要害的杀人技。一剑刺出,必有一人喉头溅血,回身横扫,定有数人筋断骨折。 萨木看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朝廷将领的剑法?分明是江湖死士的搏命之术。 这招式,他以前从未见过,今日可算开了眼了。 打斗中,薛召容身影如鬼魅,在敌群中穿梭游走,他肩头还插着箭头,动作却丝毫不滞,每一次出剑都带起一蓬血雨。 土匪头目黑鹰终于按捺不住,挥舞双斧从岩壁上一跃而下:“受死。” 薛召容微微蹙眉,不闪不避,迎着斧刃直冲而上。在双斧即将劈下的刹那,他突然侧身,剑锋贴着斧刃划过,火花四溅中直取黑鹰咽喉。 黑鹰大惊失色,仓促后仰,薛召容的剑尖在他下巴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啊!”黑鹰暴怒,双斧舞得密不透风。 面对如此凌厉攻击,薛召容却在斧影中进退自如。 他故意卖个破绽,诱使黑鹰一斧劈空,随即剑锋一转,直刺其咽喉。 可就在此时,同伴背后突有一名土匪举刀偷袭。薛召容余光瞥见,竟硬生生收住刺向黑鹰的杀招,长剑脱手飞出,“噗”地一声,贯穿了那名土匪的胸膛。 而他自己也因招式用老,被黑鹰一斧扫中左臂,顿时血如泉涌。 萨木见状,目眦欲裂,弯刀劈翻两名土匪,迅速向薛召容靠拢。 而薛召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右手在腰间一抹,竟又抽出一把软剑。此剑薄如蝉翼,在他手中却似毒蛇吐信,眨眼间在黑鹰身上留下七八道血痕。 黑鹰双斧沉重,渐渐跟不上他诡异莫测的剑招。 最终,薛召容软剑一抖,剑身缠住黑鹰右手斧柄,顺势一拉,电光火石间,只听“刺啦”一声,黑鹰重心不稳,向前踉跄两步。 薛召容抓住这转瞬之机,左手并指如剑,精准地戳中黑鹰喉结。 黑鹰身躯蓦然一僵,随着脖颈鲜血喷涌,疼 得发出一声闷哼。 又是“咔嚓”一声脆响,黑鹰眼睛圆瞪,双斧当啷落地。他捂着喉咙跪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最终面朝下栽倒在尘土中,再无声息。 余匪见首领毙命,顿时作鸟兽散。薛召容却没有追击,他缓缓转身,染血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肩头的箭伤、臂上的斧伤都在流血,他却依旧站得笔直。 萨木呆立原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杀人技术和这样惊人的战斗力,心中不免有点折服。 鹤川见他傻了眼,走上前撞了撞他的肩,骄傲地扬了扬眉,笑道:“怎么样?没见过吧?这人可是在死神手里逃过无数次,每一次落在旁人身上都绝无生还之计,可他偏偏就不同。并且,你今天看到的实力,也才不过三分之一。” 鹤川说到这里,看了看他的脸色,继续道:“你想一想,能作为帝王的人,是何等的聪慧和英勇,那可都是最顶尖的人类。而作为一个皇族血脉的人,其自身遗传的能力和聪慧就比普通人强上百倍千倍,何况再加上天赋以及后天的努力。” “所以,追随这样以为勇士,不吃亏,反而会让自己更加优秀。” 鹤川这番话很有道理,萨木愣了好一会都未说出话来。 鹤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愣了,去收拾战场吧。” 萨木缓过神来,点了点头。 翌日,晨光熹微,饸城军营中已是一片忙碌。薛召容披衣起身,左肩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他皱了皱眉,右手熟练地拆开绷带,露出那道狰狞的箭伤,皮肉外翻,边缘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但深处仍隐隐渗着血丝。 不一会,帐帘掀起,萨木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方木盒,进屋先是瞥了一眼薛召容,问道:“你……伤势如何?” 连个称呼也没有。 薛召容望他一眼,也不在意,淡淡一笑:“皮肉小伤,不碍事。” 萨木走上前,将木盒放在案几上:“这是雪莲玉髓膏,北境秘传伤药。取天山雪莲蕊心与昆仑玉髓炼制,敷上三日,可保不留疤痕。” “这么神奇?”薛召容有些惊喜,打开木盒,顿时一股清冽香气弥漫开来,“挺贵重,谢了。” 萨木挑了下眉:“不用谢,昨日也谢谢你。” 薛召容:“不客气。” 春长渡 第102节 不客气…… 气氛突然尬住了。 营帐里安静了一会。 两个大男人突然客气起来,挺尴尬的。 这时候,鹤川匆匆进来,看到二人僵挺地站着,不免一愣,张了张口道:“那个……急报,黑鹰帮余孽集结在断魂崖,似要反扑。” “反扑。”在薛召容意料之中,“多少人马?” “不下二百。”鹤川回道,看了萨木一眼,“他们打出了为黑鹰报仇的旗号,扬言要取您和萨木的首级祭旗,他们应该认出了萨木是北境人。” 萨木皱了皱眉,沉声道:“我这就点兵马出战。” “慢。”薛召容抬手制止,“断魂崖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强攻只会徒增伤亡。黑鹰帮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此次若不连根拔起,日后必成祸患。” 他走到桌前,摊开地图,指着一处道:“断魂崖三面绝壁,只有一条‘之’字形小路可上。但据我所知,崖后有一条采药人走的小径。” 萨木凑近地图看了一眼:“你是说,兵分两路?” “正是。”薛召容指尖划过地图,“你率萨木部勇士从小径攀崖而上,我带主力佯攻正面吸引注意。待你占据高处,我们前后夹击。” 萨木沉吟片刻:“攀崖危险,还是我攻正面。” 薛召容摇头:“你的族人熟悉山地作战,攀崖如履平地。而我军长于阵战,正面牵制更为稳妥。此战关键,在于时机的把握。” 萨木思忖片刻,看了他一眼:“好,听你的安排。” 这一回,他没再质疑薛召容。 战况紧急,刻不容缓,众人立刻整顿兵马冲向了前线。 战鼓轰鸣,三百将士列阵向前,喊杀声震天动地。 不多时,崖上土匪果然中计,箭矢滚石如雨而下。薛召容指挥盾阵稳步推进,不时有士兵中箭倒地,但阵型丝毫不乱。 “公子,萨木的信号。”鹤川指向崖顶。 薛召容抬头望去,只见一面红底黑鹰旗缓缓倒下,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的战旗,他心中一喜,立即抽出长剑高喊一声:“全军突击。” 此话一出,将士们顷刻而上。 而就在此时,崖上突然响起一声暴喝:“还我大哥命来。” 一个独臂大汉立于崖边,正是黑鹰的胞弟秃鹫。他狞笑着挥刀砍断一根绳索,接着巨大的滚木轰然落下,直冲薛召容而来。 “小心。”鹤川惊呼。 薛召容纵身一跃,堪堪避过滚木,但左肩伤口因此崩裂,鲜血瞬间浸透绷带。他咬紧牙关,右手剑指秃鹫:“放箭。” 一轮箭雨过后,秃鹫身中数箭却仍不退,狂笑着又砍断第二根绳索。 这次落下的不是滚木,而是一张布满尖刺的铁网。 —— 这日沈支言醒来,只觉胃脘隐隐不适,晨起连早膳也未用,便强撑着去学骑马。 初时还能勉强忍耐,未几却觉胸中翻涌,几欲作呕,只得半途折返。回房后更觉倦怠,甫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再睁眼时,竟已是暮色四合。 她慌忙起身,略整了整衣衫,便往厨下煮了碗清汤面。正吃着,阮苓来了。 阮苓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撅着小嘴,眼角还噙着几分恼意。 “姐姐怎么这个时辰才用饭?” 沈支言搁下碗筷,拉她坐下,回道:“方才回来便睡沉了,一觉竟到这个时辰。腹中空空,便随意煮了碗面,你可要吃?” 阮苓摇头:“不吃,气都气饱了。” 沈支言见她神色郁郁,问道:“这是怎么了?” 阮苓轻叹一声,眸中隐有愠色:“方才上街采买,见着几个西域女子欺辱一个中原小姑娘。那孩子瞧着不过十二三岁,提着自家熬的米粥沿街叫卖,却被邻摊几个商贩嫌碍了生意,竟将她的粥罐打翻在地,还对她指指点点。” 她说着,拍了拍桌子:“我见他们辱骂愈烈,便上前问个究竟。谁知那几个西域女子仗着身形高大,对中原女子甚是轻慢。那般小的姑娘,他们也忍心欺凌。” 沈支言闻言,眉尖微蹙,问道:“竟有这等事?后来如何了?可曾动起手来?” 阮苓摇头,眸中犹带几分恼意:“倒不曾动手,只是我与她们争执了几句。那几个西域女子见我语气凌厉,还有护卫,便没有动手,只横眉竖目地瞪着我。” “我让她们给那小姑娘赔个不是,她们却理也不理,反倒讥笑我们中原人软弱。我实在气不过,可又怕闹大了牵连那孩子,最后只得带着她先离开了。” 阮苓越说越气:“那孩子才十二三岁,瘦瘦小小的,捧着破了的瓦罐直掉眼泪,说是家里阿娘病了,就指望卖些粥米换药钱,看着怪可怜的,于是我就给了她一些银钱。她说她家离此不远,明日要送新熬的粥来谢我。” 这西域之地,往来中原人不少,有行商的,也有远嫁而来的女子,这般境遇原不算稀奇。 沈支言沉吟片刻,道:“妹妹,你此番虽是好心,但如今局势未明,我们不宜与外人有过多牵扯。即便那小姑娘是中原人,也须谨慎。我们的身份不宜暴露,更不可引人注目。” “你出门虽带着侍卫,但难保不会节外生枝。若那小姑娘明日当真送粥来,莫要让她靠近此处,免得横生枝节。” 阮苓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与她约在老地方相见,不会将她带到此处来的。” 沈支言颔首,拿起筷子继续吃面,谁知刚咽下两口面食,忽觉胃中翻涌,忙以帕掩口干呕了几声。 “姐姐这是怎么了?”阮苓急忙递上清茶,担忧道,“午间骑马时便见你神色恹恹,怎的又吐起来?莫 不是染了风寒?” 沈支言摆摆手,手掌按着心口:“这两日总觉反胃,身子也乏得很。” 说着她搁下筷子,执起素帕拭了拭唇角:“实在没什么胃口了。” 阮苓细细端详她面色,疑惑道:“我瞧着姐姐气色倒好,不似染疾的模样。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沈支言应道:“也罢,在这异乡之地,身子骨更要当心些。” 她说罢便与阮苓一同去寻大夫。这大夫原是中原带来的老郎中,一路随行照应。 老大夫搭上丝帕,凝神诊脉片刻,忽而眉开眼笑,拱手道:“恭喜夫人,这是喜脉啊!” 喜脉? 沈支言一时怔忡:“意思是我有身孕了?” 阮苓亦是愣了愣,不可置信地抓住大夫的衣袖,惊喜道:“大夫是说,我姐姐腹中有小宝宝了?” “正是。”老大夫捋须笑道,“夫人身孕尚浅,这些日子食欲不振、困倦反胃都是常事。待过些时日,反应只怕会更明显些。夫人切记要好生将养,切莫劳神费力。” 沈支言一时有些懵,她下意识抚上平坦的小腹,眸中浮起一丝恍惚。 阮苓开心极了:“天爷!姐姐真有喜了?那我岂不是要当小姨了?” 她说着便凑到沈支言跟前,不由分说将耳朵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快让我听听,小家伙会不会踢人了?” 沈支言被她这模样逗得轻笑:“傻丫头,这才刚有的喜信,哪就能踢人了?少说还得等上四五个月呢。” 阮苓嘿嘿一笑:“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沈支言见她如此开心,自己也笑弯了眉眼。 阮苓连珠炮似的追问大夫孕期该注意的事项。待老大夫细细交代完,她又一路搀着沈支言回房,生怕磕着碰着。 二人回到厢房,阮苓更是坐不住,在屋里转来转去,嘴里念叨个不停:“若是男孩该叫什么?女孩又该取什么名儿?姐姐喜欢‘明’字还是‘晔’字?” 沈支言轻笑着拉她坐下:“我都还好,到生还早呢!也不知是女孩还是男孩。” 阮苓:“最好是龙凤胎,有男有女,一次生完得了。” 沈支言轻笑:“哪有那么好的事,不过,我也期望。” 阮苓开始在屋里琢磨起来。 “姐姐,这个桌子得换掉,桌角不安全。” “姐姐,这个也不行,容易伤着。” “姐姐,床得换个大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不能让姐夫压着你。” “姐姐……” “姐姐……” 阮苓恨不得要把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换一遍,沈支言被她逗得笑个不停。 阮苓走后,沈支言一直在屋里来回踱步,她很激动,又很忐忑。 她盼着薛召容能够快些归来,好将这喜讯亲口告诉他。 他们,有小宝宝了。 真好! 第69章 第69章他:“……唔……你轻点…… 御书房内,薛盛正执朱笔批阅奏折,小太监躬身入内,禀报:“启禀皇上,太傅与镇国将军两位大人求见。” 薛盛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沉吟片刻,道:“告诉他们,且先回去。朕如今无心婚娶,更无意立后。国事未定,岂能分心于此?” 小太监偷眼瞧了瞧天子神色,战战兢兢道:“回皇上,奴才已将这话传过了。只是……两位大人此刻正跪在殿外,说是今日定要面圣。” 薛盛眸光一沉,把笔重重搁在青玉笔山上,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烛火下,一袭龙袍衬得他愈发威仪天成。 他缓步迈出御书房,但见殿外两位大臣正跪在阶前,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沉声道:“两位爱卿,平身吧。” 新任太傅与镇国大将军闻言起身,却仍微躬着身子,神色肃然。这两人皆是薛盛昔日心腹,自潜邸时便追随左右,出谋划策,助他登临大位。 如今一人执掌文渊阁,一人统帅三军,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可自薛盛即位以来,二人却屡次上奏,催他选妃立后,今日更是跪谏殿外,不肯退让。 薛盛引他们入殿,落座后,淡淡道:“朕日理万机,国事繁重,更何况新朝初立,根基未稳。你们却屡次三番催促朕选妃封后,是否太过急切?” 他眸色微冷,语气虽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早已言明,尚无此意。” 太傅闻言,当即撩袍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皇上明鉴!自古立国,中宫不可虚悬。皇后乃一国之母,辅佐圣君,安定民心,此乃祖宗成法,亦是江山稳固之本。” “选妃之事,非独为绵延皇嗣,更是维系朝堂平衡之要策。满朝文武,除却功名前程,所求不过家族荣宠。若能得蒙圣恩,以女侍君,必当竭忠尽智,以报天恩。” 他顿了顿,复又叩首:“皇上以此牵制群臣,既安其心,亦固其位。内外相协,方能保我大薛江山永固啊!” 太傅所言确有其理。后宫佳丽三千,从来不止是君王枕畔之欢,更是权衡朝堂的棋局。甚至诞育皇嗣,择其贤者立为储君,亦是稳固江山的必经之路。否则这锦绣山河,百年基业,岂非要付诸东流? 这些道理,薛盛何尝不明白?只是他心底始终横着一根刺,叫他迟迟不愿大婚。 春长渡 第103节 自幼年起,他便知晓自己并非先帝血脉,生父早亡,连生母是谁都无从知晓。唯一给过他几分温暖的,唯有那位将他视如己出的女子,也就是薛昭容的母亲。 他与薛召容曾共承慈母膝下,可他却远不如薛昭容幸运。至少那是薛召容的亲生母亲,而他,连生母的模样都未曾见过。 这错综身世,曾是他心底最深的痛。多少个寒夜里,他独自咀嚼着这份苦涩,却不得不在这深宫中隐忍求生。 无论他如何勤勉克己,在那个名义上的父皇眼中,他终究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棋子。 这世间,早已没有他的血脉至亲。 他就这样孤身一人,在这吃人的宫闱里步步为营。每一次落子都要思量再三,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再三。 二十余年如履薄冰,才终于走到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可正因看尽了这宫墙内的冷暖,他对男女之情早已不存幻想。 在这权势交织的深宫里,真情不过是痴人说梦。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哪个女子动心,更遑论与之共结连理、生儿育女。 这于他而言,终究是种奢望。他不敢想,亦不敢求。纵使如今已登九五之尊,却仍无成婚娶妻之念。他性子向来执拗,于情之一字尤甚。 若非真心所爱,断不肯将就半分。便是当初迎娶许莹,也不过是权衡朝局之举。即便后来同处宫闱,亦只相敬如宾,从未动过半分绮念。 他至今不知情爱为何物,不敢尝,亦不愿尝。故而心知肚明,纵使再纳新人,也不过徒添烦扰,难生半分情意。 他烦躁地揉着眉心,沉声道:“再容朕些时日。此事尚未到议的时候。至于朝臣那边,朕自有主张。” 太傅见他仍无松口之意,重重叩首道:“陛下,此事耽搁不得啊!正因时局动荡,更该速速迎娶重臣之女入宫。老臣已为您择选数家闺秀,皆是于社稷大有裨益的良配,还望陛下过目。” 太傅躬身递上一卷名册,薛盛却连眼风都未扫过去,只蹙眉不语。 侍立在侧的内侍偷觑圣颜,见天子面色不豫,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名册展开。 薛盛略一垂眸,扫过纸上陌生的闺名,眉心愈发紧蹙:“朕早已言明,此事容后再议。” 镇国大将军忽然撩袍跪地,沉声问道:“陛下执意如此,究竟为何?既登九五,当以江山为重。如今后宫唯淑妃一人,陛下又欲擢其父为太师。长此以往,六宫权柄尽归一人之手,于社稷何益?”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君王:“莫非,陛下对淑妃娘娘用情至深?” 用情至深?薛盛眸光一滞,心绪陡然纷乱。自幼习帝王之术,他早将七情六欲锁入深潭,莫说儿女私情,便是喜怒亦不形于色。淑妃于他,不过是有其他用意罢了。 他冷声道:“卿等追随朕多年,难道不知当初立她为妃的缘由?至于选秀之事,容朕再思量。” 镇国大将军急道:“陛下心中可是另有深爱之人?若有,臣等即刻去办!” 深爱之人?薛盛抬手揉按太阳穴,他连自己的心都看不分明,又怎知何为深爱。 他这一生接触过的女子甚少,纵使搜肠刮肚,也寻不出一个能让他心弦微颤的身影。 若说真有什么女子能让他多看一眼,大约也只有薛召容的妻子沈支言了。 那女子生得娇柔婉约,却生就一副坚毅性子。当初薛廷衍与薛召容为迎娶她大打出手,连何苏玄都对她痴心多年。 这般女子,想必是有什么 过人之处的。 他叹气道:“二位爱卿且先退下,容朕思量一月。一月之后,必给你们一个交代。” 虽已贵为天子,他却也明白这江山社稷非一人可撑。要想坐稳这龙椅,让天下长治久安,少不得要权衡利弊,兼听各方谏言。为君者,最忌独断专行。有些事,终究要学着妥协。 两位重臣相视一眼,终是无可奈何地躬身退下。太傅临行前仍不死心,低声道:“臣等会继续为陛下留意合适的闺秀,待一月之期到了,便可着手筹备选妃大典。” 薛盛在殿中静坐良久,烛火映得他眉目深沉。后来索性起身去了御书房批阅奏章,可提起笔,却迟迟未能落下。 这一夜,清辉漫过窗棂,他竟辗转难眠。心头莫名烦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是恼那帮老臣步步紧逼?还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不该想的人? —— 沈支言因怀有身孕,早已停了骑射习武之事。如今保胎要紧,便转而习文,整日在院中捧卷细读。这日正执书坐在院中,忽有护卫匆匆奔来禀报:“夫人,阮姑娘不见了。” 阮苓不见了? 沈支言闻言倏然起身,书卷“啪”地落在石桌上:“怎么回事?” 护卫急道:“今日阮姑娘去街上见一位小姑娘,起初二人相谈甚欢,阮姑娘还用了那姑娘熬的粥,为表谢意,便带她去绸缎庄挑选衣料。谁知,后来进了铺子后,人一直未出来,跟去的护卫也不知去向。” 沈支言心下一沉,担心地当即往院外疾步走去。她早该想到那小姑娘有问题。昨日明明再三叮嘱阮苓要当心,偏生这丫头今日又去见了她。 沈支言心中暗恼阮苓这般大意,匆匆命人备了马车赶往街市。她在长街上寻了一圈,却不见阮苓踪影,又急急赶到那家绸缎庄。掌柜的却道从未见过什么中原女子。 她在店内细细察看一周,未见异样,只得暂且离去。出门后她躲在一旁,却见那掌柜的神色慌张地往后院去。她心下一动,当即带人折返,命侍卫守住前后门户,自己领着人直奔后院。 穿过回廊,只见那掌柜从后门出去,闪身钻进一条窄巷。沈支言紧随其后,在巷尾拐角处,正撞见掌柜与一男子低声交谈。 待看清那男子装束,她心头猛地一颤,是个中原人。 莫非,是朝廷派来的人? 她当即取出令牌,递给随从速去调派精锐,严守城门。 如今西域此地尽在薛召容掌控之下,各处关隘守备森严,唯独城门尚可通行,却也盘查极严。 她实在想不通,朝廷的人究竟是如何混进来的。若阮苓真被他们所擒,一定会从此门出城,于是她匆匆赶去城门,一路上心急如焚,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赶到城门时,却见守卫如常,并无异样。 守城的将领原是随薛召容从中原带来的亲信,认得沈支言,忙上前行礼:“夫人此时前来,可是有要事?” 沈支言急声道出阮苓失踪之事,那将领闻言皱眉:“末将一直在此值守,每个关卡都严加盘查,进出之人皆细细验看过,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啊。” 沈支言急声道:“怕是咱们自己人里出了岔子。你即刻增派人手,严查每个进出之人。再派人封锁西域各处要道,全城搜捕。” 她强自镇定地立在城门前,心中已隐约猜到几分,这必是薛盛的手笔,想拿住她们来要挟薛召容。帝王心术,向来如此。 侍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见城中兵马四动。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侍卫匆匆赶来,呈上一双绣鞋,道:“夫人,这是在城南一处院落寻到的,您看看是不是阮姑娘的。” 沈支言接过一看,发现阮苓常穿的绣鞋,心里一慌,眼睛瞬间红了,立即登上马车,随那侍卫疾驰而去。 待到了那处僻静院落,却不见人影,顿时急得不行。此刻江义沅与其父兄等人皆不在城中,她有些慌了。 正焦灼间,软玉已带着人马匆匆赶来,眼睛急得通红,城中各处他都寻遍了,仍不见阮苓踪影。 他们又带人折返城门,却见城门前一片狼藉,地上还散落着几柄断剑。她心头猛地一跳,随手抓住一个负伤的守卫问道:“发生何事?” 那守卫捂着肩头渗血的伤口,喘息道:“方才,方才有一队中原人打扮的商队要出城,末将按令阻拦,他们竟突然发难。那些人武功极高,又趁守备空虚时从四面夹击,等援兵赶到时,他们已冲出城去了。” “调虎离山之计。”沈支言皱眉,看来方才有人故意引开他们。 她让又调了一批人严格把守城门,然后与阮玉立即蹬车出城去寻。 一出城门,官道便分出数条岔路。众人只得分散追赶。 沈支言与阮玉一阵急追,待到一条小道时,忽觉心头一阵不安,她当即让马夫停下,道:“不对,快回去。” 她话音刚落,就见前方路口蓦地杀出一队黑衣人。 马夫又急忙调转马头,仓皇往城门疾驰。 马蹄扬起漫天黄沙,身后黑衣人紧追不舍。幸而城门守卫见势不妙,早早放下吊桥,他们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入城中。 “砰”地一声巨响,城门重重合上,将黑衣人挡在了城门外。 沈支言下了马车,心中仍一阵忐忑,她远远望去,只见那些黑衣人在城外逡巡片刻便散去了。 这些人分各路上与他们周旋,就是为了扰乱阵脚,好让她上当被抓,好奸诈的手段,也不知阮苓是否已被他们带出了城。 她心急如焚,立即召集城中将领,指挥道:“往北是荒漠,东去要过立曲镇关,西南通水路,大家分五路去追,每队配双马,带上响箭为号。” 众人听令急忙去办,沈支言一面命人继续在城中搜寻,一面加强城外各处关隘的守备。 方圆数十里皆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即便贼人逃出城门,想要返回中原也必经过层层关卡。 “放信号。”她一声令下,数支响箭破空而起,在暮色中炸开绚丽的烟火。城外各处的守军见到信号,立即严阵以待。 沈支言又命人快马加鞭往各个路口传令,务必拦截一切可疑人马。 天色渐晚,阮玉终于在通往中原关口的岔道上,发现一辆疾驰的马车。 那马车帘幕低垂,车辙印却比寻常马车深上许多,显然载了重物。 阮玉当即率领将士纵马追去,此地终究是他们的地界,人多势众,不消片刻便将那马车团团围住。刀光剑影间,车夫与护卫很快败退。 “姐姐。”阮玉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掀开车帘,只见阮苓被麻绳捆得结实,双眸紧闭地倒在车厢里。 他心头大震,急忙跃上车辕将人抱起,翻身上马便往城中疾驰。 回到住处,阮玉抱着阮苓一路奔至大夫房中。老大夫搭脉片刻,取出一枚药丸喂下,道:“大家莫急,这位阮姑娘只是中了迷药,并无大碍。服下解药,不多时便能醒来。” 沈支言与阮玉听后终是松了口气。 不一会,阮苓醒来,待看清周遭众人,张口便骂:“孰料那起子黑心肝的不是好东西,枉我还当她是可怜人。” 沈支言上前握住阮苓的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后怕:“妹妹,可还有哪里不适?” 阮苓揉了揉太阳穴,撇嘴道:“就是头还有些昏沉。我原是好心,见那丫头可怜,不仅用了她送的粥,还带她去铺子里挑衣料,谁知,她给我下药。” 见她当真无碍,仍能说能道,沈支言这才长舒一口气。 一旁的阮玉早已红了眼眶,又急又气地数落:“外头来历不明的吃食你也敢入口?在这西域地界,什么情况你不知晓?姐夫与义沅姐姐再三嘱咐我们小心,结果你仍旧不听,这下好了,差点被掳走,要不是支言姐姐反应迅速,怕你永远都回不来了。” 阮苓被说得双颊绯红,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反驳,只气鼓鼓地绞着衣角,委屈道:“谁知道一个小姑娘会骗人。” 阮玉冷笑:“多大了还分不清好坏。我看你就是贪心贪玩,别找借口了。” 沈支言见阮玉激动,忙道:“罢了,她已受了惊吓。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总要多个心眼。” 阮苓后怕地拍了下心口,郑重点头:“姐姐放心,我记下了。” 阮玉虽嘴上责备,眼中却满是心疼,叹道:“往后你便安心待在家中,莫要再往街上跑了。整日里买那些物件做什么?” 阮苓揪着衣袖,小声道:“我不过是想着,若哪天回了中原,就再买不到这些西域玩意儿了。” “回中原?”阮玉苦笑一声,“我们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还想着回去。” 如今新皇一心想要铲除他们,他们在这里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早晚会有一战。 阮玉这话像把钝刀,生生剜在阮苓心口。她突然红了眼眶:“难道,我们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吗?” 那京城的繁华街巷,朱雀桥边的杨柳,竟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旧梦。 沈支言见她神色惶然,连忙将人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脊:“莫要说这些丧气话,总有一日我们能回去的。今日之事便是个警醒,新皇的人马已盯上我们,这西域城中怕还藏着不少暗桩,往后更要万分小心才是。” 阮苓靠在她肩头重重地点头,带着鼻音道:“姐姐,我记下了,再不会这般大意了。” 沈支言待将人送回房中安顿好,回到住房,才发觉掌心全是冷汗。她扶着案几缓缓坐下,心口仍突突跳得厉害。方才若再迟一步,怕是阮苓就完了。 她叹气坐下,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伏在痰盂边干呕了许久,才勉强饮下半盏清茶压住。 春长渡 第104节 而后拿起书卷想看会书,结果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暮色渐沉,她望着天际,不由担忧,薛召容离城已有多日,至今音讯全无,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要出什么事似的。 —— 御书房内,炭火哔剥作响。探子跪伏在青玉砖上,额间冷汗涔涔,偷眼去瞧正在批阅奏章的帝王。 薛盛听完禀报,朱笔微微一顿,忽地轻笑一声:“所以,即便薛召容与江义沅等人不在城中,你们也连个姑娘都带不回来?”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殿中温度骤降。 探子脊背发凉,回道:“回陛下,那沈支言实在机敏过人。属下等人本已将人带出西域城,结果她反应十分迅速,很快就派了大批西域兵将堵住了各个路口,他们人马众多,又都是悍勇之辈,所以就……” “哐当”一声,薛盛突然掷笔:“也不知是你们当真笨,还是沈支言真的聪明。” 他揉着眉心,叹气道:“罢了,不必再抓旁人,朕只要沈支言一人。记住,朕要活的,毫发无损的。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她太过聪明,才让你们一再失手。” 探子如蒙大赦,连连叩首:“属下这就去办。” —— 大概又过了六七日,薛召容率军收复戈壁两座城池,凯旋而归。西域百姓闻讯,无不欢欣鼓舞,纷纷涌向城门相迎。 沈支言立在城门楼前,望着远处渐近的旌旗,心里激动的不行。 为首的高头大马上,那人剑眉星目,熠熠生辉。 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天光云影都静了下来。虽不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但那一缕薄阳恰落在他们之间。 无需言语,只这一眼,便叫两颗悬着的心都落了下来。 她早知她的薛召容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不仅安全回来,此番出征原说只取一城,谁曾想不过多日光景,竟连克三座要塞。 薛召容策马至她跟前,玄甲上还带着戈壁的风沙。他俯身望来,眉宇间尽是温柔笑意。 她仰着脸,泪珠儿瞬间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哭什么。”他用指腹轻轻拭过她脸颊,“我这不是安全回来了?这一路上,我都在想着,得再快些,再快些,好早些见到我的支言。” 她连连颔首,泪水却愈发汹涌,怎么也拭不尽。 他见她哭得厉害,心中满是疼惜:“别哭了,我晓得的,我晓得你想我,我也很是想你。来,我带你回去。” 他伸出手来,她将手轻轻搭在他掌心,他一把将她带上马背,自后环住她,在她耳畔道:“这些日子我不在,你过得如何?” 沈支言攥紧他的手,轻声回道:“很好,不过有桩事要告诉你。”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与他分享了。 他见她神色郑重,停下马来道:“好,你说。” “薛召容,我们有孩子了。” 有孩子了。 周遭喧闹,他一时怔住,确认道:“你方才说……我们有孩子了?” 沈支轻轻颔首道:“对,我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 一时间,薛召容只觉浑身血液都在喷张,他一把将人揽入怀中,声音微颤:“所以,我要做父亲了?” 他要做父亲了。 他一时情难自抑,有点手足无措,又慌忙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小腹,关心问道:“如今可会踢人了?身子可还爽利?可有不适?” 沈支言见他这般模样,不由抿唇轻笑:“这才将将两月有余,还没有动静。不过是贪睡些,胃口也不大好,最要紧的是,非常非常想你。” 薛召容听闻他胃口不佳,忧心道:“怎么还要受这般苦楚?可曾请大夫瞧过?大夫可说了如何调理?” 沈支言温声宽慰:“怀孕后许多人都这般,不打紧的,熬过这段时日便好了。” 他心疼不已:“这如何能硬熬?待回去后,我定要好生照料你。” 沈支言含笑点头,心中甜意漫溢,原来与心上人共享这般喜讯,竟是这般滋味。 当夜,薛召容设下盛宴,为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接风洗尘,论功行赏。 西域诸部见他如此骁勇善战,俱是心服口服,就连萨木与带来的北境勇士,亦对他另眼相看。 经此一役,薛召容终是在西域站稳了脚跟。舅舅闻讯,也急忙带着北境要臣赶来道贺。 这一夜,西域城中灯火通明,笙歌不绝。薛召容与众将士把盏言欢,觥筹交错间尽是豪情。 鹤川被众人围坐中央,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边城收复时的情形。 “当时那匪首举刀直取公子面门,说时迟那时快……”鹤川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公子一个侧身,剑锋擦着那厮咽喉而过,血溅三尺。” 他讲得活灵活现,将战况说得惊心动魄,从如何突破重围,到以少胜多连克两城,引得众人连连叫好。 阮苓托腮坐在他身侧,眼波盈盈地望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 她越看越是欢喜,鹤川身上那股子朴实坚韧的劲儿,大智若愚的气度,还有那手好厨艺和暖心脾性,无一不让她觉得,自己选对了人。 江义沅提着酒壶走到萨木跟前,亲手为他斟满一盏酒。灯火映照下,她眉眼含笑:“听闻你在战场上骁勇非常,助薛召容连克三城,当真是好本事。这一杯,我敬你。” 萨木接过酒盏,抬眸时撞进江义沅灼灼的目光里。周遭喧嚣霎时远去,唯见眼前人一袭红衣飒飒,比平素更添几分温柔。 那昳丽容颜在灯火下愈发夺目,教他一时看得痴了。 江义沅见他怔忡,轻拍他肩头笑道:“发什么呆?还不快饮了这杯?” 萨木这才回神,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喉间滚烫,不知是酒烈,还是心头那簇火苗作祟。 江义沅见他饮得急,险些呛着,不由莞尔:“慢些喝,不急。” 她这一笑如沐春风,让萨木又是一阵恍惚,只听她又笑道:“今夜星光璀璨,待会可愿否与我一同观星?” 观星?她邀请他一起看星星?萨木闻言喜不自胜,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又斟满一碗酒仰头饮尽。 江义沅见他如此激动,眼中笑意更深了。 而不远处,阮玉独坐席间,目光沉沉地望着这一幕。他 素知这位姐姐性子清冷,唯有遇上极欢喜之事,才会换上这般艳丽的衣裳。 今日她这般盛装,想必是因为萨木随薛召容连收几城开心极了吧。 跃动的火光映得他面容忽明忽暗,宴席上欢声笑语不断,衬得他愈发孤寂。 他怔怔望着那个他守了多年的身影,心中酸涩难言。曾经他们也有过月下对酌、促膝长谈的时光,可如今,对面之人再也不是他了。 他与义沅姐姐,终究是走散了。 他呆坐了许久,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放弃。 宴散人静后,薛召容牵着沈支言的手慢慢走着。西域的夜色格外动人,穹庐之上星河璀璨,似在为他们的凯旋而庆贺。 两人十指相扣,在溶溶月色下徐行,觉得是那样的美好。 走着走着,沈支言忽而轻笑出声。薛召容侧首问她:“什么事这么开心?” 沈支言仰望着满天星斗,温声回道:“你说这世间当真奇妙。你我前世姻缘未了,今生重来竟还能相遇。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 她轻抚小腹:“如今我们骨血相融,三个原本陌路的性命,就这样紧紧系在了一起。” “前世,曾遇一老者言道,天上有双星相伴,若久聚不散,必生灾殃。那时我自是不信,整夜在院中仰观星象,直至东方既白,那两星仍相依相偎,未几,我们便上了断头台。” “重生以来,我原以为能改命数。可前些时日,又见那双星相偎,我怕我们终究逃不过。” 她停下,一把搂住他,蹭了蹭他的胸口,抬眸望着他,继续道:“后来我才明白,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便是天定的劫数也能破得。既然连上天都分不开我们,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将我们拆散?往后的日子还长,夜里再寒,有你和孩子在身边,便都是暖的。” 她声音很轻,再说起这些,却不是忧愁,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星空下,薛召容搂紧她,温声道:“既已重活一世,我定不会让旧事重演。便是天意如此,我也要逆天改命。这一世,我们一定会走到白头偕老的那一天。” 她点着头,往他怀里钻了钻。 “你可记得前世定亲那日?”他突然问。 她抿唇一笑:“怎会不记得?按礼数订婚后你该随令尊离去,偏你执意留下用膳,直耗到掌灯时分还不走。家父家母只当你有体己话要与我说,特意让我们独处。谁知你竟半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人瞧......” 她说着不由红了耳根:“我当时又恼又怕,夜里还做了场噩梦,梦见被一只狼崽子盯了一宿。” 他不禁笑道:“其实,我那时是在想,这小姑娘怎么生的这般好看,比我在画中看到的人儿还要美上几分,只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就是不往我身上看,我很着急,想与你说话又不好意思,所以只能那样看着你,然后瞅机会与你说上一句话来。” 月色下,他耳尖微红:“后来你催我离开,我却在府门外站了许久。那日不知怎的,忽觉自己像是从暗井里爬出来的人,头一回见到了天光。” “还有成亲前一日,我特意为你挑了很多精美首饰,但我怕你不收,就悄悄送到了你母亲那里,还让她保密别告诉你。” 沈支言恍然:“原来那些是你送的,我还道是娘亲置办的,还纳闷她何时改了眼光,其中有一把簪子我还格外喜欢。” “对,就是那把簪子。”薛召容喉头微动,将她揽得更紧了些,“我见你日日戴着,便想着,你定是极喜欢的。那时候每次看见你戴着,觉得这日子还有盼头。” “直到上断头台那日,见你发间仍簪着它,心里疼痛不已。很愧疚,很无助,还说若有来世,盼你别再遇见我。” 后来,那支簪子落在地上,碎作两截的声响犹在耳畔,那一刻的痛楚与惶然,至今想来仍觉心悸。 “可我们还是遇见了。” 他自怀中取出一把簪子,放到她手里:“此番外出,又特为你寻了一支,虽不及从前那支,却是我一眼相中的,觉得与你甚是相配。” 沈支言垂眸看去,只见掌中白玉簪莹润生光,形制虽简,却格外雅致。 她不曾想他竟还有这般细致心思,这段时日出征在外,军务缠身已是极耗心神,却还记挂着为她寻一支新簪。 她心头一热,眼眶便红了,再忍不住扑进他怀中,将脸埋在他衣襟前闷声道:“你在外头那样凶险,我日日担惊受怕盼着你快些回来。” 她攥着他的衣袖,嗔怪道:“你这一去这般久,我想你想得很,除了这簪子,你还得好好补偿我。” 他低笑一声,将簪子轻轻簪入他发间,温声道:“好,都依你。想要什么补偿?” 她红着小脸,紧紧环着他的腰,小声道:“要你抱,要你亲,还要一起睡。不知怎的,自怀孕之后愈发想你想的很,跟中邪似的,做梦都想与你亲亲。” 他闻言一时未应。 她仰起脸望他,面颊还泛着薄红:“怎么?你不愿?” 他摇头,掌心轻轻覆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怎会不愿,只是你如今有孕在身,可还经得住?” 她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攀紧他的脖子不松手:“我在书上查过了,书上说月份尚浅,只要轻柔些,无碍的。” “当真?”他有点不敢,搂紧他蹭了蹭她的鼻尖,“这些时日军中寂寥,我何尝不想将你揉进怀里好好疼爱,可是这种时候还是忍一忍的好。” 她皱了皱眉:“忍不了,一点也忍不了。” 他虽抵不过这温香软玉在怀,却仍克制道:“不若回府问问大夫。” 她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那好吧!” 春长渡 第105节 二人回到住处,偏生大夫不在,只好先洗漱睡觉。 浴房里水雾氤氲,沈支言浸在温热的水中,青丝如瀑散开,薛召容细心地帮她清洗。 “抬头。”他低声道,指尖轻轻按揉着她的后颈。水珠顺着莹白的肩颈滑落,她耳尖泛红,乖顺地仰起脸,任由他侍弄。 待到濯洗完毕,薛召容用锦缎将人裹了,抱至熏笼旁的绒毯上。 她坐在绒毯间,湿发垂落,衬得一张小脸愈发莹润。他拿起素巾,一缕一缕替她拭发。 本来她就难以忍耐,再加上他耐心地为她清洗,为她擦发,她更是受不住了。 她红着脸去看他,见他眼底也隐忍着欲、色。 “怎么还害羞?”他看了眼她红彤彤的小脸,低笑一声,指尖卷起她一缕湿发,“又不是头一回。” 她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扑进他怀里,将脸埋进他胸口。 他见此笑得更开了,为她擦干头发,将她抱到床上。 这些时日的相思煎熬,早将沈支言的身子熬得发烫,她原以为今夜终能得偿所愿,结果薛召容只是将她搂在怀中,毫无动静,衣服也穿得严严实实。 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却觉腰间的手臂又收紧几分,却仍没有下一步的打算。 “想要。” “睡吧。” “就要 。” “听话,睡吧!” “不要。”她急得撑起身子,锦被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的肩颈,“你不是也很想吗?” 她伸手去摸他的唇。 烛火摇曳间,他见她眼尾泛红,唇瓣被咬得嫣红水润,不由喉结微动,却仍强自按捺道:“乖,听话,再忍忍。” “忍不住。”她起身爬到他身上,单薄的轻纱松松垮垮挂着,露出大片如玉肌肤,滚烫的脸颊贴在他颈间,“你摸摸,我身上烫得厉害。” 他伸手摸了摸,确实烫的厉害,可他也烫的厉害。 他推了推她,准备再克制一下,可是她已经捧住他的脸亲了上来。 唇瓣忽而压下来,像含住了整片夜空,柔软中带着一丝暖,他齿关微闭欲躲,却被她一把按住了肩头。 她软软的一个趴在他身上压着,青丝倾泻在两人之间,嗔道:“不许躲。” 他滚动着喉结,望着她贪、欲的模样,再不躲,他也控制不住了。 她故意磨人。 他又推了推她,结果衣衫被她一把扯开了,然后一阵手忙脚乱地,把他脱了个精光。 她…… 她:“别动,乖乖躺好!” 他:“……唔……你轻点……别,别摸……” 第70章 第70章他的唇甫一触上,她猛地…… 多日的思念在这一刻终是决了堤,沈支言捧着薛召容的脸,细细密密地吻着。唇齿相依间,屋内烛火摇曳,映得满室旖旎。 她自那如画的眉眼一路吻至修颈,又辗转于那滚动的喉结,轻轻亲吻。 薛召容僵着身子不敢妄动,生怕伤着她。这般滋味既教人沉溺,又令人忧心,只听得满室皆是急促的喘息声。 沈支言伏在他身上细细看着他,但见他眸中碧色愈浓,显是忍得辛苦。 她忍不住以指腹轻揉他的唇瓣,低声怨道:“怎的这般磨人?偏要好几个月不得亲近,光是想着就受不住。早知如此,合该在你离开前多要几回才是。” 薛召容瞧着她委屈又渴望的模样,活似跌进了酒瓮里,醉眼迷蒙,娇憨可人。 他抱紧她往上挪了挪,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继而捧住她的小脸,温柔地吻了上去。 这吻极尽缠绵,由浅入深,辗转厮磨。 多日未见,她身上更添几分惑人的艳色,尤其是此刻这般情动之态,唇瓣艳红,眼波潋滟,比往日更教人挪不开眼。 薛召容稍稍退开些许,低声问道:“可曾给孩子取好名字?” 沈支言摇头:“还未,如今也不知是男是女,时日还长,且慢慢琢磨,总要取个极好的名字。” 薛召容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眼:“那好,这几日我便留在府中陪你,一同想想。” 沈支言问道:“这几日你不忙吗?” 薛召容回道:“原是想亲自带着萨木北上,一举平定北境。可萨木顾虑我若亲至,反倒容易激起变故。他也不愿见外族人侵扰他们疆土,所以打算先行谈判。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最好,若不能,他便准备率兵攻占北境。” 沈支言问道:“你这般信他?” “用人不疑。”薛召容牵起她的手,在掌心轻轻摩挲,“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萨木此人重情重义,倒是个可信的。不过,我不会让他独揽北境大权,我已与他约定,事成之后让他分些权柄予我舅父。两相制衡,方能长久。” 沈支言应了一声没再多言。指尖不自觉地抚上他肩头的伤痕,问道:“还疼吗?” “不疼了。”他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别担心,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 沈支言心头酸酸的,强压下眼底的湿意,伏在他胸前。脸颊贴着他的左心口,耳畔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仿佛要震碎她强撑的镇定。 如此静静相拥,彼此的心跳渐渐交融,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肌肤相贴之处灼热难当,叫人十分贪恋这般温存。 沈支言强自按捺心绪,再次吻上他,耳鬓厮磨间,发现越是克制反倒愈发难耐。 屋内静得只闻彼此渐沉的呼吸,交织在一处,更添几分暧昧。 她离开他的唇,四目相对间,他眸中暗火骤燃,轻吟一声,起身将她抵在了墙角,然后俯身吻了上去。 唇舌交缠间,他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脖颈,阵阵酥麻引得她微微战栗。 这吻愈深愈急,她只觉心跳如擂,伸臂搂住他,小小的一只挂在他身上。 相贴处传来的温热柔软,激得他情动难抑。他小心将人揽入怀中,让她跨坐在其上。修长手指穿入如瀑青丝,薄唇自那嫣红唇瓣一路流连至雪白长颈,每一寸触碰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仰着纤细白嫩的脖颈急促喘息,手指轻捻着他敏感的耳垂,每捻一下,他心头就漾起一片酥痒,喉结也不自觉地跟着滚动。 她的小手触上温热,轻轻握在掌中,每动一下手指,他的肩头就跟着紧绷一下。 “支言......”他含住他嫣红的唇瓣呢喃,“我当真爱极你了。” 字字句句都浸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这张脸在此刻更是好看的直勾人心魂。 沈支言脸颊绯红,轻轻应着:“我也是。” 她眸中淌着春光,手上力道不由加重,唇舌交缠间愈发急切。 昏暗的室内只闻细碎水声与喘息交织。指尖传来的酥麻直窜心底,激得她肩头轻颤。 看似娇小的她却极有力道,每一下都让他如坠云端,忍不住张口含住她下唇轻咬。 声声呢喃在罗帷间回荡,将满室春色推至极致。 情绪达到顶点,他轻唤她一声,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将人按向自己身前。 她趴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气息,口中满满温热。 轻吮慢含,唇齿撩缠。 他眼尾泛着绯红,一只手攥紧了身下锦褥。 乌发如瀑垂落,衬得他面颊更加通红,手臂青筋暴起,脖颈处的脉络也跟着起起伏伏。 他半阖着眼,瞧着身前人儿,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餍足的笑。汗珠顺着下颌滚落,浸得唇瓣水艳,整个人宛若浸在蜜糖里。 待得云收雨歇,沈支言忽觉口中漫开一股温热的青竹气息,微微睁眼,抬眸看他,满目迷离。 他扣着她的后颈又让她缠绵片刻,才松了手。见她犹自眸色迷蒙,不由低笑一声,单手撑榻,平复着气息。 沈支言动了动唇,支着身子要越过他去取案上绢帕。才挪动一下,忽觉脚踝一紧,就被他攥住拖回怀中。 他故意抚了抚她的唇角,她又羞又恼,继续去够帕子,结果又被他拽了回来。而后他探身取来帕子,细细替她拭着唇角。 她羞得不敢抬眼,他却笑出了声,然后将她整个圈进怀中,低头亲上她吮得嫣红的唇瓣。 他伸手抚她的脸颊,指尖辗转流连间,她难耐地呜咽一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春水潺潺。 她浑身脱力地倚在他怀中,脸颊滚烫,朱唇微启细细喘息。 他低笑着将她揽紧,轻声问:“可还满意?” 她摇头轻 蹭,纤指揪住他衣襟不放,想要更多。 他轻吻她汗湿的鬓角,将她抵在榻边,俯身而下,嘴唇掠过,亲上温软。 他的唇甫一触上,她猛地一颤,绷紧了脚趾。 他亲的很轻柔。 她神思渐渐涣散,急促地呼吸着,沉溺在这般毫无保留的疼爱里。 唇舌撩拨,她禁不住声声唤他,玉趾蜷缩,整个人都是软软的。 又往深处探去,她倏地攥紧他的臂膀,在阵阵酥麻中泄了身子。 她浑身瘫软,香汗直流。 他将她捞起,让她趴在自己身上,温热气息拂过耳畔:“这回可如意了?” 她的脸颊,脖颈,哪哪都是红的,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余青丝散落满榻,如墨色涟漪般铺陈开来。 他用掌心轻抚着她的背脊,感受着她渐渐平缓的呼吸。 窗外月色如洗,映得帐内一片温柔。他垂眸望着她幸福而满足的模样,心头泛起阵阵暖意。 这一路走来,风霜雨雪,刀光剑影,他从未畏惧。如今,他心中所求,是搏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与妻儿共享太平年岁。 春日赏花,夏夜听蝉,秋时煮酒,冬来观雪,这般日子,想想都是那样的美好。 春长渡 第106节 她伏在他怀中渐渐睡去,他轻轻抚着他散落的青丝,揽着人也沉入梦乡。 连日征战劳顿,这一觉竟睡至次日晌午。 晨光透过纱窗,恰有一缕金辉落在沈支言恬静的睡颜上。 薛召容醒转时,见怀中人仍蜷缩如猫儿般安睡,不由唇角微扬。待她朦胧睁眼,正对上他缱绻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回忆起昨夜缠绵,心脏还砰砰直跳。她撑起身子,在他唇上轻啄一口。指尖描摹着他愈发英挺的轮廓,轻笑道:“我家夫君这般品貌,怕是在难出第二个。” 他闻言失笑,被她夸的红了脸。她见他害羞,愈发起了逗弄的心思,软声道:“我家夫君不仅生得龙章凤姿,待我更是体贴入微,想来日后也是个极好的父亲。” 说着便抓起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小腹上:“以后多让孩子沾沾父亲的温度,出世后,会与父亲非常亲近。” 掌心传来的温热让他心头颤动,仿佛能触到那尚未显怀的生命。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眼底漾开粼粼波光,连呼吸都轻了,生怕惊扰了这脉脉温情。 沈支言瞧着他被晨光映得水润的唇瓣,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了一口,软声问道:“今日可要出门?若得闲,教我几招剑法可好?虽不能纵马,总该学些防身的本事。” 他取过枕畔玉簪,一边为她绾发一边道:“今日不出门,在家陪着你。我看天光正好,不如先教你几式匕首防身术。匕首易藏,更能出其不意。” 沈支言应着,仰着脸任他梳理发髻,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欢喜。 他为她绾好长发,又取来衣裳一件件细细穿戴,指尖拂过腰间丝绦时,特意打了个好看的结。 他们洗漱完毕便去用膳。薛召容拿起瓷碗,舀了七分满的粥递过去:“大夫嘱咐过,这些时日饮食需得讲究,你多喝些粥。” 沈支言接过粥碗抿了一口,轻笑道:“说来也奇,昨日还食不甘味,今日有你陪着,倒觉饥肠辘辘。” 薛召容眼底漾开笑意,又替她布了些清炒时蔬与嫩鸡肉:“既如此便多用些。孕育之苦我虽不能分担,但定当尽心照料。” 沈支言瞧着他关切的模样,总忍不住地笑,胃口好了之后,一连喝了两碗粥。 用过饭,薛召容先去处理了些许事务,不多时便又折返回来。他拿了两把匕首,开始教沈支言初步防身技法。他一招一式皆耐心指点,沈支言也学得专注。 午饭时,薛召容说要亲自下厨,他说不能终日只知舞刀弄枪,也该学着为她作羹汤。 二人进了厨房,待真正站在灶台前,又都傻了眼。锅碗瓢盆摆了一案,柴米油盐列了一排,平日里看厨娘做得行云流水,轮到自己动手时,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沈支言尚能煲汤炒菜,虽不算精湛,却也勉强入口。而薛召容,却是连各类蔬菜都分不清。 “先将菜洗净切好,再下锅翻炒。”沈支言立在边上指点,看起来像模像样,其实她自己也只会粗浅步骤,火候调味,全凭天意。 薛召容依言取了青蔬,动作生疏地清洗起来。执铲的架势倒像握剑,在锅中翻搅时力道过猛,不多时便炒出一盘青菜出来。 沈支言不忍拂他心意,勉强尝了一口,顿时蹙起眉头。薛召容瞧着她为难的表情,终究还是唤来厨娘重做了午饭。 既学了庖厨,薛召容又琢磨起浣洗衣衫来。他寻思这浆洗之事总该比烹煮容易些,遂取了沈支言的几件衣裳到井边。谁知他搓洗得过分细致,一件中衣都揉了小半个时辰。 沈支言倚在廊下瞧着他生疏的模样,眼睛都要笑弯了。 她从书房抱来一摞书册,拉着他在长椅上坐下,顺势枕在他膝上,让他念书给她听。 薛召容看了看那些书,挑了一本喜欢的,一手轻抚着她的青丝,一手执书缓声诵读。他的嗓音低缓清润,读起书来格外好听。沈支言躺在他腿上,听着听着便坠入了梦乡。 薛召容见怀中人呼吸渐匀,搁下书卷,取过软毯帮她盖上。 他垂眸望着这张恬静睡颜,舍不得移开视线。前世今生两度轮回,终得这般岁月静好。 大概一个多时辰后,沈支言悠悠转醒。薛召容扶她坐起,替她理好鬓边散乱的发丝,带她回屋,沏了盏温热的茶,又去厨房盛了一碗粥和一些点心。 沈支言身子不同往日,少食多餐会更合宜。 他将粥碗轻轻吹凉,递到她面前,沈支言小口啜饮着,时不时拈一块桂花糕送入口中,腮帮子微微鼓起,活似只贪食的猫儿。 薛召容看得心头发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今夜晚膳,我想邀大伙儿一起用饭,你有孕这般喜事,合该与好友分享。他们随我们远赴西域,一路多有照拂,今日要好好款待款待。” 沈支言咽下口中粥食,眉眼弯弯地点头:“正该如此。他们本是受我们牵连才背井离乡,自当好生答谢。” 她说着又咬了口酥饼,碎屑沾在唇角,他拿起帕子帮她擦了擦,而后目光落在她空落落的手腕上,问道:“先前江姑娘赠你的珍珠手串,怎的不见了?” 沈支言闻言微愣了一下,垂眸回道:“那手串……不慎遗失了。我已同义沅姐姐说过,她说日后另送我一件。” 薛召容应了一声没再多问。 傍晚时分,二人便着手筹备夜宴。及至华灯初上,院中已摆开筵席。厨房备了西域特色的炙羊肉、葡萄酿,薛召容又买了许多美酒佳肴。 大伙儿到齐后,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格外热闹。 待到烟花升空时,但见银树火雨缀满夜幕,映得众人笑颜愈发明艳。不知是谁先哼起了小调,三三两两的应和声便随着漫天星雨,飘散在这西域的夜风里。 鹤川特意为阮苓做了几样精巧点心,那丫头捧着海棠花状的枣泥糕,欢喜得双眸晶亮,在鹤川跟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先前她遭人哄骗险些遇险的事,虽一直瞒着鹤川,可终究传到了他耳中。他得知后,板着脸絮叨,从街头暗巷说到人贩伎俩,直训得阮苓缩着脖子,手指绞着衣带小声嘟囔:“晓得了晓得了,往后再不乱跑了。” 烟火璀璨间,阮玉几番欲寻江义沅说话,奈何她总似有意避着。他心中明白她的意思,却仍止不住酸楚。 他终是趁着众人赏焰火时,悄悄拉着她坐在墙边的木桩上。 两人并肩望着漫天华彩,许久都未出声。直到一簇格外漂亮的烟花在夜空绽开,阮玉才轻声道:“姐姐,明日我便回犹宜了。” 回犹宜?江义沅转头看他,问道:“怎的突然要走?原还想多教你几套剑法呢。” “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阮玉望着远处欢笑的人群,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倒不如回犹宜跟着沈家兄长学些本事,也安静思考思考我们往后的关系。” 夜风拂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着未竟之语飘向璀璨的夜空。 江义沅转头望着他,阮玉也回望着她。 幼时同食的亲密,少年时“姐姐”“姐姐”的清脆呼唤,到如今西域重逢后的疏离。十数载光阴在彼此眼中流转。 阮玉眼中曾有的炽热情意,也在此刻化作一片寂寥。 江义沅收回视线,低头回道:“回去学些本事也好。他日你若功成,我定备上好酒为你庆贺。” “好。” 她仰首望向漫天烟火,再未侧眸看他一眼。 他静静看着她,瞧见了她眼底的隐忍与歉疚。 想来,她早已知晓他的心意,却因无法回应,只得将这份情愫压 在心底吧。如今这般,倒像是把十余年的情分都揉碎了散在风里。 这十余年朝夕相处的默契,终究成了此刻最难面对的距离。 夜空中火树银花次第绽放,却照不亮两人之间横亘的沉默。 许久之后,阮玉从怀中取出一对玄色护腕递到她面前,道:“这个送给姐姐,这些年总是你护着我,倒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少时就觉得姐姐如天上明月,而自己似逐月的流云。日日跟在身后,说些市井趣闻,看你展颜一笑,便觉心满意足。”他忽而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后来才明白,有些话合该永远咽下去,毕竟姐姐要的鹏程万里,我给不了。如今见你有了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我应该高兴。” 夜露悄然而落,沾湿了皮革上未尽的余温。 江义沅垂眸望着那对护腕,玄色皮革上银线绣着松纹,针脚细密整齐,这样的物件,阮玉送过她许多。 从前是缠丝护臂,后来是鲛皮腕带,他总说习武之人最易伤着手腕,要她仔细护着。 那些年雨中递来的油纸伞,挨家法后变着法儿逗她开心的鬼脸,还有总是突然从袖中摸出的蜜饯果子。 这个少年啊,永远只让她看见月亮的明亮面,所有阴晴圆缺都悄悄藏在了背影里。 与他相处时,仿佛连时光都变得轻快明亮。她曾以为,这便是世间最熨帖的情意,可直到有人携着雷霆之势闯入心扉,她才懂得,原来真正的儿女情长,是会将整颗心都灼得发烫的。 她摩挲着护腕上细密的针脚,轻笑道:“阮玉,多谢你,我会好好戴着。” 夜风吹散她未尽的话语,唯有护腕上残留的温度,还记着少年十余年如一日的笨拙温柔。 她始终未曾点破那层心思,既然少年未曾言明,她便也装作不知。想着他年岁尚小,往后总会遇见更合适的人,倒不如让这份情愫随风散去。如此,他们还能如从前般做好朋友,他也不必因她的回绝而郁结于心。 她想,待他再长大些,或许就会明白,有些情意,未必非要化作男女之爱。细水长流的友谊,有时反倒更经得起岁月磋磨。 夜色渐深时,满院灯火依旧明亮。这群背井离乡的人,虽困居西域,心却始终向着同一个方向。 推杯换盏间,每个人眼底都燃着同样的火焰,终有一日,他们要踏着朔风归去,让京城的朝阳,重新照在故土的家门上。 宴席散时已是三更,江义沅踏着月色往回走,却在巷口被萨木截住。 黑影里,他一把将她按在墙壁上,灼热的呼吸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她反手按住腰间软鞭,冷声道:“做什么?又要打架?” “不打架。”他扣住她的手腕,嗓音沙哑,“那小子送的东西,你收便收了,但是心里不准想着他。”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江义沅抬腿抵住他膝盖,“既然不打,就让开,我困了,要休息。” 夜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扫过萨木绷紧的下颌,他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牢牢按在墙上。 “你心里若没有他,怎样都好。”他嗓音低沉,带着几分压抑的克制,“明日我便启程北上,收复北境各部,助薛召容杀回中原。” 他指节收紧,却又在触及她的手指时放轻了力道:“也帮你夺回你的家园。待你们大业得成那日,别忘了请我去中原喝庆功酒。” 江义沅挣了一下手,却被他抓着十指相扣,指尖传来的别样酥感,让她心尖乱颤,好一会才回道:“好,若我们都还活着,定会请你到中原,赏遍长安花,喝尽江南酒。此去北境凶险,你……小心些,尽量别受伤,活着回来。” 她在关心他。 他激动的胸口一阵起伏,道:“临行前,我想讨件东西。” “什么东西?”她问。 他没说话,突然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她唇上一热,蓦地僵住了,连呼吸都凝滞了。 黑夜里,四周静得只剩彼此交错的心跳声。 好一会,她回过神来,抬腿就朝他膝上踹了一脚。结果他却不躲不避,硬生生受了她这一脚,反而闷笑出声。 “你还笑。”她脸颊烧得通红,挣了挣被他扣住的手腕。 他抓着不放,又亲了一口这才松开:“头一回亲吻,这滋味果然如别人说的那样,甜的很。” 他说着又要凑近,结果她抬腿又朝他膝弯踹去,这下用了十成力道,踹得他闷哼一声松了手:“又来真的,你就不能下手轻些?” “不能。”江义沅又在他胸口补了一拳,转身向前走去。 他三两步追上去,想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她脚步愈急,脸颊又烫又红。 —— 萨木果然不负众望,不出多日便与薛召容的舅父联手收复北境。其间历经波折,周旋于各部族之间,以谋略攻心为上,几番险象环生,最终以雷霆之势一统北境,登上了首领之位。 他甫一上位,便着手整顿内务,肃清异己。恩威并施之下,北境各部尽皆臣服。待根基稳固,立即调遣精兵强将,前去驰援薛召容。 这些时日,薛召容已悄然潜入沈支言曾提及的俆城。他暗中部署,广布眼线,只待东风一起,便要在这南北交汇之处,掀起惊涛骇浪。 春长渡 第107节 与此同时,他命江义沅与鹤川兵分两路,一自中原边界,一沿运河要道,同时掀起骚乱,以引薛盛出兵。并且还为沈支言与阮苓备下隐蔽居所。 深冬,大雪漫天,江义沅率领的精锐铁骑在犹宜城外与中原守军展开激烈交锋。 朔风呼啸间,刀光剑影,战鼓震天。 同一时刻,鹤川亦在运河粮道点燃烽火。 南北烽烟骤起,这场终极大战,终是拉开了序幕。 铁马冰河入梦来,天下棋局,在此一搏。 第71章 第71章“朕与你谈个交易如何?…… 京城大雪纷飞,皇宫内灯火通明。天子连夜召集群臣商议战事,殿中烛火摇曳,映得众人面色凝重。 薛盛虽早有预料敌军会来犯,却未料到攻势如此迅猛,更兼其兵分两路之策,一路由江义沅率领直扑中原边界,一路由鹤川统兵沿运河进犯。两路大军皆来势汹汹,旌旗蔽空,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面对这般阵仗,薛盛初时倒也未显慌乱。他早已窥破薛召容的用兵之道,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敌军故作声势,无非是要引他分兵应对,而后必有一处暗藏杀机。他凝神细观案上舆图,指尖掠过山川城池,而后顿在俆城之地。 他对俆城再熟悉不过。当年谋划夺位之时,他曾在此处规划发兵攻取皇城。想必薛召容也有此打算。 无论与否,此地绝不可轻视,于是他当即调遣麾下最精锐的将领,率重兵赶往。 对江义沅那一路来犯之敌,他仅派偏师牵制。而鹤川那一路,他甚至都未派兵去镇压。 兵者诡道,最忌鲁莽冒进。若被敌方虚张声势所惑,自乱阵脚,必败无疑。 薛召容此番起兵虽来势汹汹,却早在薛盛预料之中。他不慌不忙,亦不急于求成,只按既定谋划步步为营。能登上这九五至尊之位者,其智谋韬略又岂是常人可及?此战,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谋算。 待到春暖花开之时,究竟谁能笑到最后,端看谁更英勇,谁更聪明。这不仅是一场生死较量,更是一场考验耐心的持久之战。 战事一触即发,中原边城的百姓纷纷携家带口仓皇逃窜。西域铁骑的悍勇令人闻风丧胆,世人皆道此战凶多吉少,只怕这天下要陷入长久的兵荒马乱,黎民百姓皆跟着遭殃。 中原的雪下得愈发急了,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将这原本秀丽的江山染上一层凄清之色。 战事初起,沈支言便带着阮苓一路赶往薛召容早已安排好的避难之所。这处位于西域最西端的隐秘之地,是一处天然岩洞,里面早已被薛召容布置妥当,床铺吃食全都备得满满当当。 虽然这里比不得城中,但也能勉强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兵荒马乱时期,根本顾不得矫情,能保住性命就谢天谢地了。 昏暗的岩洞里,沈支言依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隆起的肚子,五个月的身孕已是让她的腰背酸痛不已。 “姐姐,喝点水。”阮苓将水囊递到她唇边,声音压得极低。 即使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她们也不敢大声说话。 沈支言抿了一小口,水里带着沙土的腥气,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洞外,二十余名护卫轮番值守,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领头的赵护卫每隔一个时辰就要亲自巡视一圈,他的刀从未入过鞘。 一阵狂风卷着沙粒拍打在岩洞的缝隙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沈支言猛地一颤,手指攥紧了阮苓的衣袖。 “别怕,只是风。”阮苓抓住她的手,虽然自己也害怕,肩膀都在抖,但是在一个怀有身孕的人面前,她不得不强撑着坚强。 沈支言应着,裹紧了单薄的披风。这段时间,她每日都在心惊胆战,不仅担忧着她和阮苓的安慰,还要挂念着征战沙场的薛召容。 在这艰苦的环境里,她强撑着让自己镇静,可是一有动静,她就敏感地警觉起来。 “姐姐,睡一会儿吧,”阮苓安抚着她,“我守着。” 沈支言抓起她的手,温声道:“妹妹守了我一整日,且先歇息罢,我还不困。” 阮苓面容憔悴,昔日娇养的小姑娘已褪去天真模样。她强忍着眼泪,爬上床,蜷缩在沈支言一旁,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只盼这艰难时日能早些熬过。 沈支言端坐榻边,轻抚她单薄的背脊安抚着。 这些日子她总不敢深睡,每每阖眼便噩梦缠身。时而梦见襁褓中的孩儿不知所踪,时而梦见薛召容浑身浴血倒在她眼前。每回惊醒,罗衫尽湿,腹中胎儿亦不安躁动,似能感知母亲的惊惶。 洞角突然传来“沙沙”的声响,阮苓浑身一僵。沈支言的手立刻按在了剑柄上。 一只沙漠蜥蜴从破败的石缝中钻出,飞快地爬过地面,消失在另一边的阴影里。 沈支言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浸满了汗水。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风停了。沙漠的日出壮丽无比,金色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一样倾泻而下,阳光一寸寸爬进岩洞里,让洞里亮堂许多。 白日里他们不敢生火,护卫们轮流去城外取水时也要分散行动,以免留下太多痕迹。 “姐姐,今天感觉如何?”阮苓轻声问,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她隆起的肚子。 沈支言笑回道:“比昨日好些。” 其实她的小腿已经浮肿,腰疼得像是要断掉,但她不能说,因为她怕阮苓担忧。 “那就好。”阮苓放心下来,拿来书就着外面透进来的日光给她读书。 沈支言自有孕以来,酷爱看书,阮苓怕她看久了会伤着眼睛,便天天读给她听。 这段时间她发现阮苓成长了不少,性子没有那么急躁了,对她也是关怀备至,哪怕自己吓得手抖,还要坐在床头守着她。 她安静地听她读着,听着听着心头酸涩起来。 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把他们磨得不成样子,但他们还要强撑着等待曙光。 更让她难过的是,她无法保证给怀中孩儿一个安稳的未来。 腹中的孩儿像是能感受到母亲的心声,小脚丫又踹了她一下,她将手按在那里,无声地承诺:孩儿乖,娘亲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洞口风沙簌簌,砂砾被狂风卷起,拍在岩壁上沙沙作响,那呼啸的风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她望着洞口那处光亮,突然想起京城里那些柔软的春雨,湿润的、带着花香的雨,落在青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会怀着身孕逃到这样一个连呼吸都带着沙土的地方。 傍晚,风又起了。 一个年轻的护卫在巡逻时被风化的石壁划伤,沈支言让随行大夫帮他包扎伤口。 小护卫不过十七八岁,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了可能潜伏在附近的人。 “多谢夫人关心……”小护卫局促地说。 沈支言温声道:“你是因为保护我们才受了伤,应该说感谢的是我们。” 她声音很轻,却看见小护卫眼圈红了。这些护卫大多是从中原带出来的家将,明知此行凶多吉少,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在这漫天黄沙之中,还要死死守护着她们,很是让人触动。 夜幕再次降临,沈支言靠在阮苓肩头,透过石缝望着夜空中的星星。 西域的星空格外明亮,银河像一条缀满宝石的缎带横贯天际。若是太平年月,这该是多美的景致。 “姐姐等孩子出生。”阮苓突然说,“我们带他去江南看桃花可好?妹妹一直想去江南看一看。以前,爹娘管得严,不让出京城,后来长大了,爹娘终于应允了,可是,好像再也没有机会了。” 沈支言闻言鼻子一酸,抓起她的手安慰道:“傻丫头,怎么会没有机会呢?你看,薛召容、鹤川还有义沅姐姐,他们都在为我们的未来拼搏着呢!他们……他们也很想回家,也想带着我们回家,所以才会生死无畏地努力着,所以,我们更不要气馁,相信,战争很快就会胜利,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回家。 这两个字让阮苓心里更难过了,她强忍着泪水,道:“是啊!大家都在努力着,为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家努力着。” 从前,她养尊宠优,从来没有生存的烦恼,如今,她终是明白了,安稳的生活,原是打下一个太平盛世才能拥有的。 深夜时分,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护卫们立刻警觉起来,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沈支言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紧张,不安地翻动着。 阮苓一手按剑,一手护在她身前,呼吸变得又浅又急。 漫长的等待后,赵护卫打手势示意是虚惊一场。沈支言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夜风一吹,冷得她直打颤。 阮苓将她搂得更紧,双手都在发抖。 他们都知道,这里不过是暂时的避难所,而非永久的庇护之地。 天快亮时,阮苓终于抵挡不住疲惫,在沈支言的身旁浅浅睡去。梦里她看见一片桃花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她身上,像一层柔软的锦被。 又到了傍晚,山洞外风沙呜咽,洞内火光摇曳。沈支言靠在石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抚着疼痛的腰身。 阮苓坐在她身旁,正用沾湿的帕子擦拭她额角的冷汗。 不知怎的,她这一天腰疼得厉害,冷汗也不住地流。 “姐姐,喝口水。”阮苓又取了水囊递到她唇边。 她刚要接过,突然听见洞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嚓”声。阮苓的手指猛地收紧,水囊里的水溅湿了裙摆。 “有人。” 洞外突然响起箭矢破空之声,随即是护卫的怒吼:“保护夫人!” “是皇上的人”赵护卫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夫人快往里退。” 阮苓一把拽起沈支言就往山洞深处跑。沈支言腹中一沉,踉跄了一下,阮苓立刻回身扶住她。 可就在这紧急时刻,一支弩箭擦着阮苓的发髻飞过,深深钉入石壁。 “妹妹。”沈支言惊呼出声。 阮苓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猛地将沈支言往旁边一推。 沈支言踉跄一步跌坐在地,只见一个身影闪过,一柄长剑从阮苓背后刺入了她的肩胛,阮苓身躯一僵,顿时,鲜血染红了杏色的衣衫。 “阮姑娘。”冲进来的赵护卫目眦欲裂,挥刀砍翻了那名偷袭的黑衣人。 阮苓跪倒在地,却仍死死挡在沈支言身前,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沈支言慌乱地爬到她跟前扶住她,哭喊着叫着:“妹妹,妹妹,快,大夫,大夫 快来。” 她拼命喊着,却迟迟不见大夫过来。一名护卫匆匆跑来,急声道:“夫人,随行的大夫被杀了。” 被杀了?沈支言心头一震,没有大夫,阮苓怎么办?她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抱着阮苓一直叫着她的名字。 阮苓肩头的伤不轻,鲜血一直流,她见沈支言急得直掉泪,苍白的唇颤抖着,却还强撑着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姐姐……别怕……不,不疼。” 怎么会不疼。 沈支言更难过了,浑身发抖,望着浑身是血的她,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滚落,颤着嗓音道:“妹妹,你忍耐些,没事的,一定没事的,你坚持住。” 她慌张地撕下衣衫去堵阮苓血流不止的伤口,手上,身上全都染上了鲜血。 洞口的厮杀声越来越近。 春长渡 第108节 “妹妹,睁开眼,妹妹……”沈支言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阮苓眼含泪光地望着她,勉强抓住她的手腕,手指渐渐失了力气,眼神也开始涣散,张了张口道:“护好自己和……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妹妹,你坚持住,坚持住。”沈支言哽咽着点头,眼泪不住地往下落,努力地爬起来想要去拿药箱。 而就在此时,洞外一个阴冷的声音穿透厮杀声传来:“皇上有令,活捉沈支言。” 活捉沈支言。 沈支言身躯僵住,她看着洞外渐亮的天光,明白他们终究是躲不过去了。她将阮苓交给身旁的护卫,又让赵护卫去找药箱,然后起身向洞外走去。 阮苓一把抓住她的裙摆,虚弱地喊道:“姐姐,别管我,快跑。” “跑什么。”她俯身轻轻拿开阮苓的手,安抚道,“傻妹妹,姐姐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你忍一忍,赵护卫找到药箱就给你处理伤口。” “姐姐……求求你别去......”阮苓死死攥住她的衣袖,泪水不断滚落,“你这一去,怕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何尝不知,这些杀手乃是皇家派来的,若姐姐落入他们手中,莫说是性命难保,只怕连这场筹谋多时的战局都要功亏一篑,到时候,他们的亲族也难逃灭顶之灾。 “姐姐别去......我没事的......” 阮苓强撑着说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可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倔强,染血的手指死死抓住沈支言的衣裙。 沈支言蹲下身来,用袖角拭去她脸上的血泪,开口带着颤抖:“妹妹别怕,姐姐只是去与他们周旋。你伤得这样重,必须及时医治。” 阮苓仍道:“姐姐,不要,你快跑,别管我。” “傻丫头......”沈支言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脸颊,“我们还要回京城的,还要回我们的家,还要去江南看桃花,你放心,姐姐不会有事。” 阮苓的意识开始模糊,攥着她的手渐渐失了力道。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却仍固执地摇头:“不......要......” 耽误不得,沈支言最后替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擦了擦眼泪,拖着身子向洞外走去,身后是阮苓一声声的呼喊。 她走出岩洞,站在洞口前,望着黑压压的黑衣人,深知此次他们是难逃一劫了。 领头人身材高大魁梧,一双眼睛深邃冰冷,沈支言认出了他——此人乃是薛盛身边的赵陵。她没想到赵陵会亲自寻到这里来,看来薛盛是铁了心要将她抓走。 她蹙眉对赵陵道:“若要我入宫,可以,但是你就必须先让其他人活着离开,我妹妹受了重伤,必须尽快医治。” 洞口的空气浑浊潮湿,混合着血腥味,直叫人恶心。 赵陵上前一步,拱手道:“沈姑娘,只要你能跟在下走,其他人我们自然不会多问,还请您即可随我们回京。” 回京。 沈支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依这种方式回京。她应道:“好,我这就跟你们走。” 追出来的赵护卫见状急忙阻拦道:“夫人,万万不可,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您。今日,哪怕是豁出性命,也不能让他们将您带走。” 沈支言望着他受伤的手臂,喉中酸涩,宽慰道:“没事的,我想皇上不会对我如何,你快些去照顾阮苓,一定一定要治好她。” “夫人……”赵护卫怎么忍心她被人带走,想要上前去护她,却被赵陵挥剑刺中了肩头:“再废话,就杀了你。” “你别动他。”沈支言急呼一声,“赵护卫你去照顾阮苓,别管我。” “夫人……”赵护卫捂着伤口,眼睁睁地看着沈支言上了马车。 “夫人……” 赵护卫的声音还在马车后响着,沈支言坐在马车里,强忍着恐慌。 她知道,强硬对抗不会有好结果,或许暂时拖着,还有一线生机。 赵护卫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急忙派人去调派兵将拦截,然后又返回岩洞抱起阮苓回城就医。 马车颠簸了整整三日。沈支言孕吐得厉害,每一次呕吐仿佛都要将五脏六腑吐出来。 到第五日时,她开始轻微见红,下身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赵陵这才慌了,命车队放慢速度。 沈支言蜷缩在车厢角落,双手紧紧护着腹部,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保住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 第七日黄昏,马车终于驶入皇城。沈支言透过纱帘,看见那熟悉的朱红宫墙,恍如隔世一般。 上一次入宫还是那年宫宴,那时是她与薛召容成年后第一次相见,如今再回来,却再不似从前。 她被安置在澄瑞宫,这是后宫最西侧的一处独立院落,院子精致却偏僻,四周围墙高耸,仿佛一座无形的牢笼。 门口站着八名带刀侍卫,个个模样凌厉。 沈支言刚被宫女搀扶着躺下,太医便匆匆赶来。是个面生的老者,他眉头紧锁,仔细地为她诊脉。 “胎儿如何?”沈支言声音嘶哑,唇边都起了疱。 太医迟疑片刻,回道:“夫人忧思过度,又兼路途劳顿,胎气大动。需静养月余,万不可再受刺激。” 沈支言舒了口气,闭眼点头。她知道,这太医定会将情况如实禀报皇帝。 腹中孩子现在是她最大的筹码,也是唯一的生机,她必须拼尽全力保住。 太医刚退下,门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跪拜声。沈支言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锦被。 “都退下。” 珠帘轻响,一片明黄色衣角映入眼帘。 “沈支言。”薛盛缓步走来,在床前三步站定,“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沈支言拢起秀眉看他,但见他一袭明黄龙袍加身,身姿挺拔如松,通身气度不凡。那张俊逸的面容较之从前更添几分英挺,尤其那双眼眸,依旧与薛召容如出一辙。 她望着那双眼,想起薛亲王曾说过的话。言道他肖似其父,最擅模仿他人神韵,尤其薛召容。 他与薛召容本是孪生兄弟之子,容貌相似原不足为奇,只是那举手投足间的气韵,却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刻意为之。 房间里一阵衢静。 薛盛走到床前坐下,望着面容憔悴的人儿,微微皱起了眉头。他那双眼睛还如从前那般温和,身上总带着一种很好接近的亲切感。 半晌,他道:“我不知晓你怀了身孕,否则也不会让你一连坐多日马车。你且好好在这里养着,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 沈支言眉头皱得愈紧,没有说话。 很显然,薛盛费尽心思把她抓来就是为了钳制薛召容,因为他知道她是薛召容的软肋,只要抓住薛召容的软肋,这场战役他就有把握获胜,他就可以除掉薛召容。 这样卑鄙,与薛廷衍又有何区别。 薛盛望着她怒火的双眼,轻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为难你,你只管好生在这里待着就好。” 沈支言收回视线没再看他,只是紧皱着眉头。 薛 盛见她一直不语,也不恼,起身道:“你先好生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沈支言依旧没做声。 薛盛看了看她,出了房间。 他走后,沈支言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放松,现在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她必须想办法既能保护住她和孩子,又能逃出去,还不影响到在战场上的薛召容。 京城的冬天很冷,但是澄瑞宫里却格外地暖和,屋里屋外都有火炉子,还有很多伺候的宫女守着。 沈支言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这一觉格外地长,再醒来已是翌日夜晚。 睁开眼,就看到薛盛在床前坐着,那一身金黄龙袍刺得人眼疼。 “你醒了。”薛盛依旧温和。 沈支言未做声,勉强坐起身来。 薛盛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道:“太医说,你已怀孕五个多月了,挺快。” 沈支言倚靠在床头没说话,甚至都没有看他。 薛盛见她仍是不言,微沉了一下眸光,道:“我现在,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我知道,又如何?”沈支言终是开口,蹙眉看他。 “你不怕我?” “为何怕你?” “……我是皇帝。” “那又怎样?杀了我?”沈支言终愿多与他说几句,只是语气里满是冷然,“这皇位你是如何得来的我们都心知肚明,关于你的身世我也一清二楚。你不必拿你皇帝的身份来胁迫我,你这皇位能做多久还不确定。” 沈支言毫不怕他,眼中甚至还有厌色。 薛盛望着她,苦笑一声:“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沈支言回道:“我想你不会杀我,你作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杀孕妇是要遭天谴的,也会让百姓唾弃,你怎么下得了手。” “有意思。”薛盛轻笑一声,“你说的不错,我现在不会杀你。” 他说着,冲一旁的宫女摆摆手,道:“让御膳房开始上饭菜。” 宫女依言去做。 薛盛又看向她,看着她虽憔悴却依旧不失秀丽的模样,默了片刻,道:“朕与你谈个交易如何?” 第72章 第72章他好像突然消失了。 沈支言虽与薛盛相交不深,然几番往来之下,已觉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他比之何苏玄,添了几分玲珑手段,较之薛廷衍,又多了一分人情冷暖。其父与薛亲王又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他身上浸着薛家特有的气质。 他所历世事虽与薛召容有相似之处,内里却是大不相同。 薛召容心底始终存着一份赤诚,纵被其父磋磨多年,纵使行过诸多不得已之事,骨子里仍守着那份光明磊落。 他信着些什么,便执着到底;念着亲情爱情,便毫不掩饰地捧出一颗真心,倾尽全力去求。即便手段凌厉、性子执拗,行事却始终光明正大,从未沾染半分阴险狡诈之气。 那些旁人没有的坚韧与锋芒,经年累月的淬炼,身上所蕴藏的气度,是周遭同龄男子皆难以企及的。 帝王之道,除却杀伐果决、智谋过人,更需存几分悲悯之心。若无这点人性,终究不过是暴戾之君,徒令苍生陷于水火。 而薛盛,自幼被养父掌控,二十余载忍辱负重,从未流露半分怨怼,亦不曾与谁轻易撕破脸皮。 他既能借刀杀人,挑得薛亲王与皇家自相残杀,又能冷眼旁观,坐收渔利。 他还惯会揣度人心,为捏住旁人软肋,不惜费尽心机,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那致命把柄攥在掌中。 春长渡 第109节 可正因如此,他比旁人更懂得克制,更擅长蛰伏。但这些,终有一日会成为一把双刃剑。 此刻,他还能这般气定神闲地与她谈交易,足见其心性之沉冷。 这样的人,或许能成一时明君,却终究难保一世清明。权术浸染日久,那点伪装的仁德,迟早会被野心蚕食殆尽。 沈支言凝眸望着他,目光落在那双与薛召容肖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上,不由得微微蹙眉。 即便他学得再像,骨子里终究缺了薛召容那份坦荡。 此时此刻,他的情绪虽克制的很好,但眼中仍透着隐隐兴奋。 他在兴奋什么?是因擒住了她而得意,还是因握住了威胁薛召容的筹码而雀跃?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望着他,眸底似有叹息流转,仿佛要从他眼中窥见什么。 薛盛亦回望过去,瞧着眼前人儿,心头竟没来由地一动。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毫不避讳地迎上来,像是要生生剖开他的心思瞧个分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竟能这般坦荡无畏地搅乱他人心绪。 他原以为将她擒来后,会见到她惊慌失措、哀哀求饶的模样,却是不然。 他望着她,晃了神,尤其是瞧见她隆起的肚子时,心底那股异样的感觉愈发强烈了,如野火暗燃,将那股子兴奋劲儿撩拨得更盛。 沈支言见他眼神变了,比方才还要灼热三分,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惧意,可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皇家血脉里似乎都流淌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癖好,此刻他眼中翻涌的暗潮,已让她隐隐猜到他要谈什么交易,却又不敢确定。 四目相对间,果然,他道:“你跟我,我保你平安,许你皇后之位。” 三言两语,似乎就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沈支言闻言,面上却毫无波澜。 薛盛好似早料到她的反应,不紧不慢道:“你应当明白,我与薛召容之间,迟早要有一场生死较量。这江山社稷,终究要有个真龙天子来坐。” “我承认,薛召容确有不凡之处,魄力非常,甚至......有几分令人着迷的特质。我曾耗费大量时间去了解他,剖析他,琢磨这个在父亲打压下还能倔强生长的人,发现他确有诸多过人之处。” “只可惜,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情义太重,贪恋温情。他把最致命的软肋明晃晃地亮在世人眼前,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谋场里,终究难掌乾坤。” 他缓缓倾身向前,眼底泛起一丝幽深:“你与薛召容、何苏玄以及薛廷衍之间的种种纠葛,我全都知晓。薛召容能在三人之中赢得你的心,可见他是真真切切付出了真情。” “他甚至可以不顾性命,抛却权势,也要娶到你。你说,若我拿你去威胁他,他会选择这万里江山,还是你?我想你心里已有答案。正因如此,我才会费这般周折将你找来。” 他直起身,眸色沉沉,似笑非笑:“情之一字,最是致命,它会成为绊住脚步的枷锁,让人耗尽心血,功亏一篑。而现在,你能坐在这里,便意味着,我与薛召容的这场决战,我已胜了七、八分。” “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不仅可留薛召容一命,还会保你腹中胎儿安然无恙。我能给你的,未必比他少,或许,更多。”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重。 沈支言望着他,许久,轻笑一声,道:“你们薛家人,还真是有着一脉相承的怪癖,都这般喜欢替别人养孩子吗 ?那我倒要问问……” 她眼中讥诮之色愈浓:“若我当真应了你,若这孩子是个男胎,你可会视如己出?可愿将你费尽心血夺来的江山,传给这个与你毫无血脉的孩子?你会吗?甘心吗?” “薛盛。”她连名带姓地叫他,“你只不过是嫉妒薛召容拥有一份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吧。因为你嫉妒,所以才激发了那点怪癖,然后费尽心思把我抓来,现在又与我谈这样的条件,你不觉得这样有损品格吗?” “还是,你觉得自己很有魅力?能让我一个孕妇愿意抛夫弃子来攀附你?” 她对此嗤之以鼻,说的直接,还很犀利。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寂,薛盛凝视着她,足足半刻钟未发一言。 那双凤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夹杂着几近癫狂的暗芒,饶是他如何压抑,仍被她瞧得真切。 她在轻蔑他,还是打心底的轻蔑他,甚至轻易地探寻出了,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莫名怪癖。 房间里静的出奇。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宫女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启禀皇上,晚膳已备妥了。” 这声轻唤终于打破满室凝滞。 薛盛倏然起身,望着她眼中仍未散尽的讥诮,道:“先梳洗用膳,我改日再来看你。” 最终,他还是压制住了那份挣扎和癫狂,语气虽不如往昔温和,倒也不显怒意。 沈支言没作声,他向门外走去,还不忘吩咐宫人:“传太医日夜守着。” 屋外还下着大雪,屋内还余有方才对峙的凉意。 沈支言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明黄身影,蹙紧了眉头。方才,她似乎窥见了薛盛皮相之下最隐秘的疮疤,他渴望着成为仁德之君,也渴望拥有一份温暖,可那些经年累月的阴霾,早已将这份初心扭曲成偏执的执念。 雪愈下愈大,深冬的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薛盛疾步穿过宫道,身后内侍连声请示是否备辇都被他置之不理。 从寝殿到御书房的宫道不算近,他却走得又急又重。 二十余年来,他第一次被人这般赤裸裸地看穿。 沈支言那轻蔑的眼神,像柄淬毒的匕首,生生剖开他精心构筑的伪装,也将他努力守着的那份赤诚碾碎了。 她太聪明了,也太过猖狂,轻飘飘几句话就将他多年的隐忍贬得一文不值,仿佛他如今的地位来得多么轻易可鄙。 也仿佛,他的那个“交易”是那样下贱。 可她又何尝知晓,那一句“你跟我”在他心里反反复复练了多少遍。 他忽然冷笑出声,原以为斩断七情六欲便能刀枪不入,谁知终究还是成了个敏感到可笑的可悲之人。 寒风卷着碎雪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这刺骨的寒意,与当年被养父从亲王府带走时如出一辙。 那时他的养母,那位并非生身却待他如珠如宝的女子,也是这样在漫天风雪中追着马车,哭得肝肠寸断。 那么冷的天,她的发髻散了,锦鞋掉了,却还在一声声唤着他的乳名。 此刻,他眉眼刻意模仿的神韵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命运何其讽刺,当年那个被夺走的孩子,如今竟要亲手去了结那个养了他的母亲的骨肉。 —— 大雪漫天,朔风如刀。犹宜关外,铁甲寒光映着纷扬雪片,江义沅的兵锋如破竹般撕裂了守卫军的防线,连破两重围堵,直至天子亲遣的精锐横戟拦路,一场血战骤然爆发。 为首的她策马当先,玄甲红缨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她左手挽枪,右手执剑,腰间短刃泛着冷芒,马踏连营之势竟比男儿更悍烈三分。 “列阵!”她清叱一声,嗓音穿透金戈之声。麾下将士应声变阵,雁翎般的队形忽而收拢如铁盾,忽而展开似锋刃。 她鬓角已凝满霜雪,眉间血渍结成薄冰,唇角却始终噙着一抹凌厉的笑。长枪所指,便是兵锋所向。 朔雪灌满战袍,她反手劈开迎面而来的箭雨。铁马冰河间,唯见那抹红缨如烈焰灼穿茫茫雪幕。 此刻,她心中执念愈燃,定要杀出这九重围剿,收复故土山河,带领亲人返回家乡。 她虽为女子,却比世间万千儿郎更见肝胆,从不畏生死,亦不留退路,既执了这柄染血的长剑,便注定要在这烽烟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 世人常道女子当困守闺阁,相夫教子,可她偏要以铁甲征袍踏碎这陈腐之言。 沙场之上,她挥剑斩敌,策马破阵,不为功名利禄,只做那第一个劈开樊笼的人,让世人知晓,巾帼亦可擎天,红妆亦能执剑。 她之所以欣赏萨木,正是因他身上那无拘无束的风骨。在他眼中,从无男女之别、尊卑之序,唯有强者为尊的快意恩仇。 他与她交手之时,招招狠绝,不留半分余地。不是轻蔑,而是敬重,唯有将她视作真正的对手,才配得上这般全力以赴的厮杀。 中原男儿多囿于礼教,或怜她女儿身而手下留情,或惧她威势而畏缩不前。唯独萨木,刀锋相向时眼中唯有灼灼战意,仿佛在说:你值得我倾尽毕生所学来应对。 此刻,她手中长枪,亦是临行时他送的礼物。 他告诉她:“护腕只能用来护身,而利刃,才能冲破世道赋予的枷锁。” —— 自那日之后,薛盛竟有多日未曾踏足沈支言的居所。沈支言倒也不甚在意,她明白,那日那番话定是戳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痛处。这般避而不见,反倒印证了她的猜想。 这些日子,他遣人将一应物事安排得极为妥帖。珍馐美馔、绫罗绸缎、奇珍异玩,流水似的往殿里送。她没有阻止,照单全收,因为这些并非他的恩赐,而是自己身陷囹圄应得的补偿。 这日,她用过午膳,命宫女取了些宫中独有的典籍来翻阅。 自入宫以来,她除了静心养胎,便是埋首书卷,反正一时难逃,倒不如趁着这囚笼里的富贵,将那些民间难寻的珍本一一品读。 正看得入神,殿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宫人们齐刷刷的跪拜声。 薛盛踏入殿内,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册上,静立片刻,撩袍在她对面坐下。 沈支言并未抬眼瞧他,也未行礼,只将目光凝在书页上。此刻他与薛盛之间,较量的不过是各自的心性,因为她知晓薛盛不会轻易取她性命,她才敢如此强硬相持。 听说最近满朝文武皆劝他选妃纳嫔,他却始终不为所动,这般作派出人意料,不过细想来,依他的缜密心思,许是不愿在儿女情长上予人可乘之机。 情爱一事最易生出软肋,纵使无情,单是姻缘牵绊也足以酿成祸端。 薛盛今日未着龙袍,只着一袭素白锦衣。衣料似冬雪裁就,清凌凌地衬得他通身透彻,比平时更添几分英俊。 他见她气色较先前好了许多,眉间冷意稍霁,轻声道:“这些时日,想必你已思虑妥了,该给我一个答复了。” 沈支言将书册轻轻合上,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那双刻意模仿的眼睛,让她不由蹙了蹙眉,道:“你心中早有答案,何必再来问我?我失踪多日,你既未从中获利,亦未能以此牵制战局,这般徒劳,不如早些收手。” 这些日子,外头风平浪静,既无薛召容大张旗鼓寻人的消息,亦不见战事有半分停歇。 她知道,薛召容亦在隐忍蛰伏。只要她安然活着,终有一日,会等到他破局而来。 “你在等他来救你?”薛盛瞧着她从容不迫的模样,忽地低笑一声,“是了,这些天他确实毫无动静,更不曾传出寻你的消息。可依他的性子,绝不会就此罢休。你与他皆是聪明人,我自然明白你心中所想,也知晓你为何这般淡然。只是,你是否太过轻视于我?” 轻视? “轻视”二字甫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怔。 沈支言望着他,正捕捉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慌乱。 他终是不慎泄了心 绪。 沈支言唇角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原来,这便是他的软肋。 他神色微乱,想必方才那句话是情急之下的真心之言。 她道:“你竟这般在意我的看法?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她反过来与他谈交易?薛盛皱眉。 沈支言道:“我虽不敢说了解你,但以我与你们薛家人打交道的经验,倒也猜得出三分。人这一生所求,不过情义、权势、富贵罢了。” 春长渡 第110节 “如今你已登皇位,坐拥天下,享尽帝王之尊。可你心里清楚,眼下你的对手,远比你想象的更难对付。他比你更出色,更骁勇,也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你虽善运筹帷幄,然心中岂能毫无顾忌?此战不过两种结局,要么薛召容兵败退出中原,可若不能斩草除根,他日他必卷土重来;要么你现下就取他性命。但以如今局势,你当真摸得透他的底牌?西域铁骑,北境悍勇,这些年来从未有一位帝王收服,而他却用简短的时间统领了这两地。” “你若强行用兵,非但生灵涂炭,更恐鹬蚌相争,反教渔人得利。依我看,你不如将这皇位拱手让与薛召容。待他登基后,许你亲王之尊,赐一方封地,做个逍遥快活的王爷,岂不比现在这般战战兢兢来得痛快?” “你走到今日,连选妃立后都不敢,可是在怕什么?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空缺,便是你此生最大的软肋。你自以为无懈可击,却不知这样的刻意,反倒将弱点暴露得清清楚楚。” 她凝视着他,忽而轻叹:“你既然会在意我的轻视,可见心底终究存着对情意的念想。你向往着世人传颂的生死相许,却又畏怯不敢触碰。这京城中,或许就有你命定之人,可你连抬眼细看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当群臣催你选妃封后时,你才会那般无措。既推脱不得帝王之责,又突破不了心中怯意。这般矛盾,如何能做得了真正的九五之尊?” “若此生未尝过情爱滋味,纵坐拥天下,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我与薛召容的情意,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只是你永远不会明白,从初遇时的心弦颤动,到后来的刻骨相思,再到如今生死相许。这其中的百转千回,你怕是永远都体会不到。” “人生苦短,若连这般情滋味都未尝过,纵坐拥万里江山,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其实你与薛召容何须兵戎相见?若肯止戈休战,既能让黎民百姓免遭战火,也不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你与他是孪生兄弟之子,这样的血脉亲缘,比寻常兄弟还要亲近几分。当年旧事虽不甚明了,但这份与生俱来的骨肉亲情,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你们相处虽少,可骨子里都存有善念。薛召容曾同我说起,年少时第一次尝到甜味,是你给的那颗糖。你告诉他,若是心里苦了,吃颗糖就能甜回来。后来他将这份温暖记了许多年。” “其实,他从未真正将你当作敌人,更不曾想过要与你争夺这江山。在他心里,你始终是那个给过他甜味的至亲之人。” “有时候,放下才是最好的解法。” “你才二十五岁,往后还有大把光阴。何不卸下这千斤重担,做个逍遥自在的王爷?去江南赏烟雨,去塞外纵马,品世间美酒,寻命中良人。何必为这虚妄的权柄,让天下苍生流血漂橹?” 他,才不过二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抵挡不住蜜意情浓的年纪。 “当年你谋划这一切,所求的当真只是这冰冷的龙椅吗?或许,不过是想挣脱命运的桎梏罢了。若你肯止戈退位,我以性命担保,薛召容定会待你如亲手足。” “你,不妨好好想想。” 她缓缓说了一堆。 他静静看着她,他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人这般平静地劝对方放弃皇位,更遑论她还是个被他囚在深宫的人质。 她眉目间不见半分怯意,倒像是看透红尘的老僧在点化迷途之人,又似挚友在月下推心置腹。 那话语里浸着的,是对芸芸众生的悲悯,也是对命运无常的慨叹。 这席话若教旁人听去,定要笑她痴人说梦,他初闻时亦觉荒唐,可当她娓娓道来她与薛召容之间的爱情时,那眼底真真切切流淌着的幸福,竟让人无端晃了神。 她这般从容,也是因为有人将他放在心上疼着宠着。即便身陷囹圄,她也知道千里之外定有人为她辗转难眠,甘愿为她赴汤蹈火。这份底气,是被人放在心尖上宠出来的。 他望着她温润的眉眼,忽然明白何为“有恃无恐”。 多可笑啊。他堂堂九五之尊,此刻竟对着个人质生出几分艳羡。 她身上那种被爱滋养出的东西,是他从未拥有过的。 原来,被爱着的人,是这样鲜活的。 沈支言见他沉默不语,眸中光影明灭不定,便知方才那番话已触及他心底最柔软处。 这世上哪有什么铜墙铁壁之人?但凡血肉之躯,总会有渴望,有软肋,会为情所动。 她提起案上茶壶,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他面前:“雪夜寒重,你且捧盏暖手。此刻,不知多少百姓正蜷缩在漏风的茅屋里,生怕战火一起,便是家破人亡。你手握的可不只是盏茶,更是万家灯火的温度啊。” “现在正是腊月将尽时,家家户户围炉夜话,稚子绕着爹娘膝头嬉闹;又或许有郎君扶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在庭院里共赏这一轮清辉。” “这世间万千黎民,所求的不过是一声‘娘亲’能得应答,一句‘夫君’有人应和。所谓明君,原就该护着这份烟火人间的安稳。” “皇权从来不是谁家的私产,而是苍生托付的重担。若为权位之争闹得山河破碎,百姓流离,这家不成家,国又何以为国?这般道理,你应该明白。” “你父皇,你们薛家上一辈经历的血海星域之变,你当真不知么?再说先帝,他御极这些年,可曾为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做过半分实事?不过为掌权私欲来满足自己罢了。” “坐得稳龙椅,未必治得好天下。你问谁能?放眼朝堂能有几人?你么?连心上人都不敢寻的人,如何体会万家灯火里的柴米温情?” “薛昭容就能?”他问。 “自然能。”她道,“你与他有很大区别。你谋的是九五之尊的私欲,求的是权倾天下的快意。而他是被逼无奈。” “在躲避西域之前,他何曾觊觎过那九五之位?所求的,不过是挣开父亲的桎梏,护住一份情意,挽回几分骨肉温存。” “可后来,宫闱倾轧将他逼至绝境,他父亲去世,又造你算计,他退无可退。身为天家血脉,纵使远遁西域,你又岂会容他苟活?” “为了我,为了稚子,为了身边至亲至信之人,他只能提剑东归。夺回故土,争一个皇位,不过是想给所爱之人一方安稳天地。” “他若能让妻儿亲友安居乐业,又如何不能为天下苍生,做一个明君?” “所以,你们之间,所谋的大不相同。自然,你也可以去寻一份情意,找一个让你魂牵梦萦的女子,生儿育女,组建家室,尝一尝这人间烟火里的温情。可能到那时,你坐拥天下的心境,就不同了。” “但如今,你又如何能轻易得到那样一份真心?莫说让你动心的女子尚未出现,纵使寻到了,筑一个温暖家室,也不会那么容易。” 她与薛召容走到如今,太了解其中滋味了。 她话音落下,殿内一时静极,唯闻更漏滴答。 薛盛怔然良久,忽而明白这些时日为何屡屡驳了大臣们选妃的折子,原来他心底,竟也暗自渴慕着旁人所说的儿女情长。 他自幼长于深宫,未尝体会过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比如薛廷衍,父亲的猜忌如影随形,母妃被囚禁在冷宫多年,而自己更是被当作棋子寄养给死敌。 只是为除心腹之患,竟能狠心将骨肉送至虎口,天家亲情,凉薄至此。 当初他的生父为夺权位,强占孪生兄弟的人生,霸占其妻,最后竟连血脉至亲都沦为棋子。七场喋血,四方离乱,生生让骨肉在他人檐下战战兢兢活了这许多年。 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一代传一代,终成死局。 他静坐案前,久久不语。直至太医躬身入内请安,方才回神。 老太医搭上沈支言的腕脉,片刻后笑道:“夫人脉象平稳,胎气甚健。近日将养得宜,只消安心静候,孩子定能平安临世。” 沈支言闻言展颜,轻抚隆起的肚子,道:“多谢太医。这孩子近日确实闹腾得紧,踢蹬起来力道大得很呢。” 太医笑道:“夫人胎养得宜,心境舒畅,孩子自然康健。老臣再将安胎方子稍作调整,过些时日便可停药了。” 沈支言道谢:“多谢太医。” “医者仁心,见你 母子平安,老臣亦感欣慰。” 太医很客气,说罢又向薛盛行了大礼:“陛下,若无他事,老臣告退了。” 静坐着的薛盛只略一颔首,话也未说。 待太医退出殿外,室内又陷入长久的寂静。 良久,薛盛突然问:“可曾为孩子取名?” 沈支言轻抚肚子,回道:“还未,等着父亲取。” 父亲…… 薛盛苦笑了声。 屋中又安静一会,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说镇国大将军求见。 他起身,出了宫殿,镇国大将军迎上他,急切道:“陛下,俆城那边并无乱象,原以为薛召容会在此地埋伏突击,结果并非如此。他好像突然消失了,无论是西域还是北境,亦或战争前线均不见人影。现在我们摸不清楚他有多少兵将,也摸不清他下一步的打算。就算抵挡住江义沅与鹤川两军,也难免不会被薛召容突击。” 今日的雪停了,风却格外地大。 寒风吹得脸颊生疼,也吹得人心里乱糟糟的。 薛盛望着被白雪覆盖的层层宫墙,好一会才道:“放出假消息,说沈支言不慎小产。” 第73章 第73章“皇宫戒备森严,她是如…… 沈支言小产的消息传出去三日,薛召容都没有出现,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不知在何处筹谋着什么。 妻儿都被扣在深宫了,他竟能无动于衷,连流产这样的消息都激不起半点波澜,实在让薛盛诧异,甚至隐隐生出几分慌乱。 自那日与沈支言交谈后,他总觉得心头少了往日的沉稳。从前他可以不管不顾,隐忍前行。如今倒像个被逼到台前的小丑,薛召容在暗,他在明,谁知道哪天对方就会突然发难? 更棘手的是江义沅与鹤川两路兵马越战越勇。江义沅用兵如神,竟从边关连破五城,直逼京城;而鹤川一方,他原想着按兵不动以免自乱阵脚,谁知这支军队行踪诡谲,所过之处动乱四起,转眼间就要逼近京畿。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调兵前去镇压。 俆城那边也扑了个空。待大军折返京师途中,竟在半道遭了埋伏。那些鬼魅般的刺客人数虽寡,却个个骁勇异常,生生将他这支精锐搅得阵脚大乱。折损兵将不说,连统军的将领都命丧黄泉。 这些人杀人如割草,事了拂衣去,竟寻不到半点踪迹。这般神出鬼没的手段,倒像是江湖传闻中的奇人异士。 薛召容将自己藏在暗处,如毒蛇般窥伺着,只待他露出破绽便致命一击。他再不敢托大,若放任江、鹤两路大军长驱直入,只怕京城危矣。 于是,他只得再遣重兵迎战,又派人去寻沈、江、阮三家的下落。谁知这三族竟似人间蒸发一般,连家眷仆从都不见踪影。 万般无奈之下,他终是动用了埋伏在西域与北境周边的死士,命他们从后方突袭,以求扭转战局。 —— 近几日,沈支言心中如油煎火燎,每日听着窗外更漏声声,只觉度日如年。 她费尽心思四处打探,想方设法要逃出这深宫禁苑,可这九重宫阙森严如铁,想要脱身简直比登天还难。 近来薛盛虽不常现身,却在这琼楼玉宇间布下重重侍卫,连只飞鸟都难逃鹰目。从这般阵仗看来,薛盛已然草木皆兵。 她虽不知外间战事如何,却能料想此刻正是两军交锋最激烈之时。算算时日,义沅姐姐率领的大军怕是快要兵临城下了。 而薛召容那头迟迟未有动静,想必是改了原先的谋划。他应是知晓她暂且无虞,才未贸然前来相救。 其实她明白,若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薛盛断不会轻易放过她。说什么求娶,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掠夺的贪欲罢了。 若要在皇位与她之间抉择,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皇位,甚至不惜连他与腹中骨肉一并除去。既然人都落在手里了,总要榨出些用处来。 思来想去,她觉得她该寻个机会见一见许莹。如今的许莹已是淑妃娘娘,虽然听说她与薛盛相敬如宾,无半分真情,但她毕竟是这宫里的娘娘,行动会比她方便许多。 想来,薛盛将许莹纳入后宫,不过是为了将她囚禁一生,既能借她父亲与兄长的势力为己所用,又可永远封住她的口,不教她将自己谋划的隐秘泄露出去。 上回见许莹时,她略略窥见这姑娘的几分真性情。她当初会相助薛盛,应该也是因着对方的身份。 她辗转反侧,却始终想不出个周全的法子去见她,以薛盛多疑的性子,又怎会容得她们私下相见? 暮色四合时,薛盛来了。一袭墨色锦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眉宇间尽是倦意,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灰,显是连日未曾安枕。 若江义沅与鹤川当真挥师北上,即便一时攻不下皇城,也够他焦头烂额了。 沈支言静默不语,只与他相对而坐,满室烛影摇红,映得两人神色晦暗难明。 薛盛低笑一声:“朕当真是小觑了你们夫妻二人。这些时日你也瞧明白了,薛召容至今不曾来寻你。在他心里,皇位终究比你重要得多。你还要执迷不悟到几时?” 春长渡 第111节 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语气愈发讥诮:“你怀着他的骨肉,他却连个影子都不见,这般狠心,可见是铁了心要夺这江山。他的人马还在往京城逼近,半分没有收手的意思。他笃定朕不敢动你,可这份自信,未免太过可笑。” “是,朕是存着几分仁念,不会对一个孕妇下手,更不会伤你腹中胎儿。”薛盛眸光沉沉地望着她,“可他这般按兵不动,是在与朕较什么劲?拿你们母子的性命作赌注吗?若朕当真用你的性命相胁,他还会继续当这个缩头乌龟?”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癫狂:“朕实在不明白,你究竟爱他什么?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爱情?你就不怕么?这些日子,你就没想过他为何始终不来救你?” 他今日终是褪去了那般温和,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凌厉,冷笑道:“我今日便叫你明白,在权势欲望面前,男女之情不过是个笑话。当初他为你可以放弃一切,不过是因着无缘皇位。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他便能抛妻弃子,不惜一切代价来争这江山。” 他越说越激动,忽然攥紧她的手腕:“而我呢?我还留着这一分善念,至今未拿你们母子去要挟他。沈支言,你同我谈人性?不如好好想想,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性,你以为你们的爱情坚不可摧?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房中尽是他疯魔的怒斥。 沈支言静静凝视着他,从他猩红的眼底看出了几分慌乱。他此刻就像只困兽,摸不透薛召容的用兵之道,更猜不到对方下一步棋会落在何处。 他原本以为握住了她这个软肋,定能让薛召容方寸大乱,好一举歼灭。却不想对方竟按兵不动,反倒让他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见她始终平静,不由冷笑:“你就这 般爱他?连半分失落都不曾显露?” 薛召容始终不现身,他终是急了。 他望着沈支言,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这些年来,他总不自觉地将自己与薛召容比较,因为他们的身世、样貌以及处境是那样的相似,他看着薛召容时总感觉在看着自己。 只是,薛召容比他幸运,因为他可以得到一份真挚爱情和婚姻。这是他比不了的,也是他羡慕的。 或许......他并非真的对沈支言存着什么心思,不过是嫉妒薛召容罢了。嫉妒他的姻缘,更嫉妒他才是母亲的亲生骨肉。 一个人隐忍多年,终是再也无法忍受时,所有的不甘、愤怒会变本加厉地表现出来。 他现在有些慌不择路了。 沈支言望着他终是崩溃的模样,依旧沉默不语。 而他连连声冷笑好几声:“好,好得很,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顾忌什么。我这就带你上城楼,将刀架在你脖子上,且看他到底现不现身,退不退兵。” 他话音未落,突然暴怒地挥袖扫落案上茶具。青瓷茶壶砰然坠地,碎玉般迸溅开来。 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终是再也无法克制,可见前线战事多么让他心慌。 他开始怕了。 这皇位得来本就勉强,根基未稳之际又接连遭遇变故,纵使他机关算尽,也难免左支右绌。 沈支言见他眼尾泛红,眉宇间尽是疲惫与狂怒,那些刻意模仿的温润假象早已支离破碎,时下显露的,唯剩最真实的不甘与痛楚。 若站在他的立场,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人?自幼被当作棋子摆布,未尝过一日安稳,未见过母亲容颜,未体会过骨肉亲情。 这一路走来,全靠自己咬牙硬撑,终于登上这至高之位,回首却发觉仍是孑然一身。 有些人啊,越是求而不得,得到后反而愈发空虚。 良久,她劝道:“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那日我便说过,愿以性命作保,定不让薛召容对你赶尽杀绝。” 只要他肯退让,依薛召容的脾性,定然不会手刃血亲。 “收手?”薛盛猛地起身,眼中尽是讥诮,“到这般田地,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突然暴起,一把掐住她的脖颈,红着眼眶,几乎咬牙道:“我早该断了这恻隐之心,早该杀了你。” 他的动作来得突然,她呼吸一窒,踉跄着后退半步,去掰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眼前人几近癫狂的模样映在眸中,她勉力启唇:“你……怕了,既然怕,何不放过自己……” 怕,他是怕了吗? 他盯着她渐渐涨红的面容,指间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三分,眉头紧蹙,嗓音几乎沙哑地道:“沈支言,我倒是小瞧了你。到这般境地,还敢劝我退位?你当真是天真得可笑。” 他掐着她将她狠狠抵在身后柱子上,眼眶愈发红了,咬牙道:“我宁可死,也绝不会让位。从前,我以为这颗心还会为情爱跳动,还会渴望家的温情,可如今,是你亲手碾碎了那点可笑的赤诚。什么情爱,什么血亲,统统都是笑话,我今日就要杀了你。” 他显然是怒极了,指节寸寸收紧。她呼吸愈发艰难,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揪住他腰间的玉带,面色由红转紫,额角青筋暴起。 如此僵持着,她眼底渐渐泛起了泪花,却依旧瞪着他,没有求饶的意思。 他望着这样一个人,满心都是复杂与矛盾。他隐忍了二十几年,努力了那么多年,结果却被她搅乱了心绪。 她依旧没有求饶,他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模样,看着她几乎无法呼吸的模样,手指一寸寸收紧,又一寸寸松开。他红着双眼蹙眉看她,终究,还是下不去死手。 他一把甩开她,努力平复着心绪。 沈支言踉跄着跌坐在绣墩上,大口喘息着,颈间赫然一道红痕。 方才他若再用一分力,她就真的要命丧当场。她抬眸看他,正对上他隐忍、复杂而又痛苦的目光。 她皱眉垂下头,却被他一把捏住下巴抬了起来,逼迫她直视自己,眼中翻涌着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的惊涛骇浪。 他的手不断用力,却又努力克制。 屋中一阵寂静,她看着他的眼睛愈来愈红。 这时,殿外一阵慌乱脚步声,小太监跌跌撞撞扑进来:“陛、陛下,敌军已经杀到京城了。” 杀到京城了?这么快? 薛盛瞳孔骤缩,猛地将沈支言甩开。沈支言扶住一旁桌子站稳身子。 薛盛默了片刻,疾步冲出屋外。小太监踉跄着追在后头,颤声道:“那江义沅奸诈得很,明面上与镇国大将军周旋,暗地里却兵分三路,抄了近道直取京城,眼下已到城门下了。” “还有……”小太监咽了咽唾沫,“鹤川那支残部原本已被我军击溃,谁知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大批援军,竟沿运河连克数城。如今我军兵力分散,镇国大将军说有些难以招架。” 薛盛走得愈急,吩咐道:“传令下去,调集所有禁军,朕要亲自去城门迎战。 今日的风雪没有那么大了,可是却格外地冷,地上结了一层冰渣子。 沈支言走到门前,望着那道仓皇远去的背影,攥紧了从他身上拽下来的玉佩,乱局正是脱身良机,这枚玉佩,将成为她逃出这深宫牢笼的关键。 她在殿中坐等了半个时辰,估摸着薛盛应当已出城督战,便拿着玉佩出了殿去寻许莹。 果然,有了薛盛这块贴身玉佩,所到之处宫人纷纷避让,无人敢多加阻拦。 到了许莹的住所,许莹看到她满是惊讶。 沈支言示意她屏退左右,待屋门紧闭,直接道:“许姑娘,我需要你助我逃出皇宫。” 逃出皇宫?许莹不禁皱眉:“沈姑娘未免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个能耐帮你逃出去?” 沈支言举起手中玉佩,道:“以你淑妃的身份,再加上这块玉佩,定能助我出宫。” 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上头“盛”二字清晰可辨。 沈支言道:“这是薛盛的贴身玉佩,持此物在宫中可畅通无阻。我如今身怀六甲,又是外人,若独自持玉佩出宫必遭怀疑。但你不同,你是正经册封的淑妃,宫人们都认得你。只要你拿着它带我出宫,绝不会有人起疑。” 许莹盯着玉佩,却摇头道:“不行,若事发,我们整个家族都会遭殃。更何况,我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要冒这等风险帮你?” “凭什么?”沈支言逼近她一步,“就凭当初东街之事,你明知薛盛设下杀局,明知他派了两路人马要取我们性命,却还配合他演那出戏。你故意丢下虎纹纽扣,引诱我们一步步走进你们布下的陷阱。当时若非我们命大,早就葬身在那场阴谋里。” 许莹闻言心下一慌,后退一步,道:“当年我也是身不由己。你走吧,就当我今日没有看到你,也不会去告发你。” 她不肯帮忙,沈支言只得故意吓她:“既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当初我寻到你时送的那方手串可还在?当时我告诉你那是我二哥倾慕你才送的礼物,其实不是。那是我的东西,我在上头浸了毒,特意送给你。手串戴得久了,毒性便会渗入体内,最终导致心脏骤停而亡。你且想想,近来是否常觉心悸气短、胸闷难耐?若是有,说明毒性已经发作了。” 手串有毒?许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休要骗我。当日你分明说是你二哥的心意,我才收下这手串。如今却说上头淬了毒?你觉得我会信吗?” “不信?”沈支言眸光一凛,“那你便将手串取来,我证明给你看。” 许莹神色微变,迟疑地走到床榻边,从枕下取出那串手串。沈支言接过手串,拔下鬓间银簪往珠串上一划,只见那银簪顷刻间泛起乌青,玉珠上也渐渐沁出暗色纹路。 “这,这怎么可能!”许莹踉跄后退,脸色煞白,“你当真给我下毒?” 沈支言将银簪往地上一扔,回道:“不错,当初在客栈里,你失言透露知晓薛盛设局害我们,却仍要助纣为虐,我一时气恼,便将带毒的手串送给了你。” 许莹身形一晃,攥住衣襟道:“快把解药给我,我当初帮他害你们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沈支言皱眉,“我查得清楚,你知晓他身份后便主动投诚,何来逼迫之说?别的少说,现在即刻备车送我出宫,否则你永远也别想得到解药。” 许莹一时恍惚,内心一阵挣扎,最终还是怕死,只得道:“好,我这就带你出宫。” 沈支言见她答应,终是松了口气。 二人议定后当即行动。许莹命人备好马 车,让沈支言换上侍女装束跟在身侧。他们一路疾行至宫门,却被守门侍卫拦下。 “淑妃娘娘。”那侍卫抱拳行礼,“这深更半夜的,您这是要往何处去?” 许莹掀开车帘,亮出玉佩,回道:“如今叛军已兵临城下,皇上命本宫回府召父亲与兄长入宫议事。” 那侍卫却是个机灵的:“即便如此,也不该劳动娘娘亲自出宫啊。” 许莹冷声道:“本宫外祖父病重,父亲母亲都在郊外别院侍疾。那地方偏僻,皇上怕旁人寻不着误了时辰,这才命本宫亲自走一趟。军情紧急容不得耽搁,快些开门。” 守卫将信将疑。 许莹厉喝一声:“怎么?连皇上的贴身玉佩都不作数了?若是耽误了军机,你担待得起吗?” 那侍卫闻言慌忙跪地:“娘娘恕罪,臣这就开门。” 宫门一开,马车立刻疾驰而出,这一刻,沈支言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马车行至一处隐蔽巷口,许莹让马夫停车,对沈支言道:“我只能送你到此,快将解药给我。” “你不随我走?”沈支言问她,“如今两军交战胜负未分,你留在宫中不会有好下场。” “我自有打算。”许莹把手伸到她面前,“快给我解药。” 沈支言从怀中取出青瓷小瓶:“既然你不走,那就将马车和护卫留给我。” 许莹看到药瓶立即答应。 沈支言把药递给她:“分三次服下,一日一次,不可贪急,否则余毒难清。” 许莹接过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回道:“好。” 毕竟她怀有身孕,许莹也不忍为难,立即下了马车。 沈支言未再与她多言,急忙让马夫驾车离去。 马车颠簸中,沈支言轻抚心口,犹自后怕。所幸当初留了心眼,否则也骗不得许莹相助。方才给她的那瓶所谓“解药”,不过是寻常的安胎丸罢了,那枚毒簪也是她在西域时,为了防身戴在头上的。 老天助她,竟这般轻易地骗过了许莹。 眼下战况吃紧,若贸然去找薛召容,恐会暴露行踪再被薛盛擒住。届时,不仅自己性命堪忧,还会连累薛召容,甚至导致战局溃败。现在,她必须逃出皇城,寻个稳妥之处藏身。 此刻,城门外战火滔天,百姓们纷纷逃窜避难。 江义沅率领的铁骑势如破竹,连谈判的余地都不留,直接挥兵杀向皇城。薛盛立在城楼上,望着那黑压压的敌军,指节捏得发白。对方兵力之盛,远超他的预料。 两军厮杀至破晓时分,仍难分高下。薛盛眼底的锐气渐渐被焦灼取代,他正欲下令调兵,忽有侍卫踉跄奔来:“陛下,沈支言好像逃出皇宫了,宫卫将皇宫翻个遍,都没有找到她。” 春长渡 第112节 逃出皇宫?薛盛简直不可置信:“皇宫戒备森严,她是如何逃出去的?” 侍卫回道:“回皇上,属下也不知,不过在她逃跑之前,去找过淑妃娘娘。” 许莹?薛召容满是诧异。 “皇上。”又有人踉跄奔来,“城里突现大批黑衣死士,正朝皇宫奔去。那些人招式诡谲,就连御林军都抵挡不住。” “报!启禀皇上,西部防线已破,鹤川率叛军直逼皇城,先锋已至三十里外。” “报!皇上,皇宫突然着火,已经烧至御书房。” “报……” “启禀皇上……” 一时间,禀告声此起彼伏,薛盛素来挺拔的身躯不禁晃动了一下。 此战,难胜。 第74章 第74章决战。 多日前。 薛召容率暗部精锐潜入俆州。甫一入城,他便察觉此地与以往有些不同。 街巷间虽仍能听闻百姓对朝廷的怨怼之言,却多是茶余饭后几句浅骂。历经几代更迭,此地民风竟似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连那些愤懑都透着股子懒散意味。 他负手立于客栈轩窗旁,望着市井中身形魁梧的异乡商旅,耳畔飘过带着古怪腔调的叫卖声。青石板路上车马粼粼,酒旗招展处尽是绸缎庄与新开的银号,显见民生富庶远胜从前。 若在此地举事,日后纵能成事,近些年经营的繁华怕是要毁于一旦。即便他日登临九五,要重建这般气象,少说也得耗去十年光景。 薛盛蛰伏多年,既能夺得皇位,焉会算不到俆州这颗棋子? 思来想去,他最终放弃了这里,改去了鲁州。 鲁州与皇城仅一墙之隔,街巷间往来皆是京中口音,连檐下挂的灯笼都与皇城根下的式样无二。 薛召容对这里极为熟悉,以往出城办事,会经常留宿这里。 人多容易暴露,他只点了二百余人随他潜伏在这里,全都是跟随他多年的死士,身手利落,行踪诡秘。他又暗中联络了一些江湖旧友,这些人或扮作行商,或伪装成游方术士,三三两两散入城中各处。 就在他们紧张筹备时,忽有急报传来,说沈支言被皇上的人抓走了。 这一消息如雷轰顶,薛召容一时难以接受。他明明把沈支言藏的那么隐蔽,不想还是被薛盛找到了,甚至还不顾及她怀有身孕将她押到了京城。 他缓了下神,立即更衣束甲,准备直闯皇宫救人。 同行的江砚深一把拦住他,满脸愁容地道:“我知你心急如焚,可薛盛掳走支言,为的就是引你入彀。想必此刻宫中刀斧森严,你现在过去,就等于自投罗网。” 江砚深曾是奕国威名远扬的大将军,沙场征战多年,对皇家权谋之术亦了然于心,薛盛就是抓住薛召容的软肋,让他自乱阵脚。这个时候贸然救人,无异于赴死。 他虽然深知沈支言落入皇上手中意味着什么,但是依他对薛盛的了解,定然不会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下手。 薛召容僵挺在原地,连日奔波使他身形清减了许多,他阖了阖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焦灼。 他明白,若此刻当真不管不顾杀进皇城,莫说此战艰难,便是随他出生入死的好友与将士们,也要尽数折在这里。 心中是着实煎熬,他努力冷静下来,开口一阵苦涩,哑声道:“眼下战事吃紧,需得重新部署。我会留一支精锐在京城,伺机营救支言,同时策应突围。” 他皱眉走到桌前,铺开舆图,临时改了计划:“你将埋伏在临城的将士调出接应鹤川,让他务必在最短时日内与江姑娘会师皇城。” 他的手指划过西域疆域,声音又沉了几分:“即刻传令萨木,分兵两路。一路星夜兼程赶来接应,另一路死守西域,防着薛盛的伏兵。” “江姑娘原再需半月兵临城下,可我们等不得,让她想办法十日之内攻至皇城。届时,我自会设法在城内接应。” 他们原定的攻城之策,至少还需要半月有余,可如今沈支言身陷宫闱,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凶险,他们不得不加快速度。 江砚深见他神色渐稳,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我知你心中煎熬。但放心,众将士必当拼死效力,助你夺下这江山。支言与我自幼相识,她最是机敏,相信会没事的。即便我们未能及时相救,她也必能体谅。” 薛召容没做声,这般剜心蚀骨的焦灼,是平生未有的滋味,他硬生生将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压下去,应了一声,出门重新排兵布阵。 待到更深露重时,他又亲自带着心腹潜至皇城外围查探。混入宫禁倒不算难事,可要从薛盛眼皮底下带走支言会非常难。 他凭着记忆绘出宫城舆图,在御花园畔的曲水回廊处,寻到了突破口。 御花园外那条活水,与城外长河本是一脉相通。只是宫墙高耸,硬生生将这流水截作两段。 皇家自然也知晓此处薄弱,早在那水道交接处设下精铁所铸的刺网,网眼细密,寒芒森然。更兼两岸重兵把守,若想泅渡而过,无异于自投罗网。 若想安全救出人,必须从地下掘一条暗道,再自河底潜行,只是这宫墙外方圆数里皆有禁军巡视,须得从更远处动土,且要动静极小,人手亦不能多。 这般浩大工程,要在短短时日内凿通水道谈何容易。可这却是最稳妥的法子,既能避开正面冲突,又能护得沈支言周全。 他买通宫中一名小宫女,得知沈支言暂且安好,悬着的心略略放下几分。开始一面暗中调兵为江义沅的主力开路,一面命人昼夜不息地掘着那条救命地道。 待暗道贯通那日,他并未轻举妄动,因为近来薛盛似有所觉,将宫禁守备增添了一倍有余,各处关卡都添了重兵。 他只能按捺住焦灼,等待江义沅的大军兵临城下。皇城内外乱作一团时,才是救人的最佳时机。 是夜,城外杀声震天,火把如龙,照亮了半边夜空。 江义沅大军势如破竹而来,城门下,薛盛率军迎敌之际,薛召容已悄然潜入宫闱。 他自幽暗水道游入皇城内河,悄悄潜入皇宫,刀光过处,几名守卫无声倒下。 他找到沈支言所住的寝殿 ,却不见人影。宫女说她去找淑妃,他又赶到淑妃殿,结果淑妃也不在殿中,经过询问,小宫女说淑妃已出城寻找父兄。 找不到沈支言,他心下焦灼难熬,可临走时,却发现了地上的一把银簪。 簪子不算别致,但他却极其熟悉,这是他把沈支言送往安全之地前亲自戴在她头上的,是为了让她防身。 可是为何会掉落在此地?莫不是她与淑妃发生了冲突? 他心中大乱,继续寻找,结果撞见御林军也在搜寻沈支言。 如此看来,沈支言或许已经不在宫中,于是他立即出了皇宫,派人堵住各个路口,开始在城中搜寻。 临出皇宫前,他放火烧了一处大殿,大火四起,顷刻间雕梁画栋没入赤红烈焰。 此时,江义沅正在城门下与皇家军厮杀。薛盛见其越挫越勇难以抵挡,当即变换阵型应对,在江义沅大军左右翼及后方同时燃起熊熊烈火,断了他们的退路。 退路一断,江义沅这支军队只有冲破皇城方有胜算,奈何城门内外守军如潮,刀戟如林,一时难以突破。 连日奔波,江义沅身形已消瘦不已,但是眸光却更加凛然。她执剑在千军万马中厮杀,一招一式凌厉如电,寒芒所至必见血光。 敌兵初见她是个女子,皆露轻蔑之色,可还未等他们回神,江义沅的长剑就已洞穿其胸膛。 薛盛立于城墙之上,手中长弓拉满,箭簇直指那道在万军中纵横的身影。 他早听闻江义沅乃将门虎女,却未料她竟如此悍勇。他眸色渐冷,拉得弓弦绷紧如满月,对准厮杀在人群中的她,指间一松,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破空,直取她胸膛而去。 打斗中的江义沅依旧十分机敏,箭矢破空之声未至,她已偏首侧身,凌厉的箭锋堪堪擦过耳际。未待众人回神,她足尖一点立于马背之上,反手抽出长枪,运足十成力道向城头掷去。 这一掷快若流星,狠似雷霆,薛盛尚未及反应,身侧亲卫已飞身相护,“噗”的一声闷响,长枪贯穿了亲卫的胸膛。 薛盛浑身一震,瞳孔骤缩,怔怔望着城下那道飒爽身影,喉间不断发紧。若非亲卫以命相护,此刻被长枪贯穿胸膛的就是他。 他缓缓闭目,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肃杀,厉喝一声:“赵陵,去取她首级。” 话音甫落,一道黑影已自城头掠下。赵陵长剑出鞘,稳稳落于战马之上,转瞬便杀至江义沅跟前。 此人乃薛盛贴身死士,身高八尺,猿臂蜂腰,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平素鲜少出手,但凡出剑必取人性命。听说,至今与他交手过的还无一人取胜。 他手中那柄玄铁重剑寒光凛冽,比寻常长剑要宽出三指,电光火石间,重剑已挟着凌厉劲风当头劈下,江义沅仓促横剑相迎,只听“铮”的一声脆响,手中长剑竟被生生斩作两段。胯下战马受惊扬蹄,险些将她掀落马背。 她急挽缰绳稳住身形,当即挥剑横扫而出。却不料赵陵出手更快,重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那精钢打造的剑身竟如腐草般被齐齐削断。 碎铁纷飞间,江义沅只觉虎口发麻,暗道此人武功竟恐怖如斯。 江义沅见长剑不敌,反手自靴筒抽出两柄寒光凛冽的短刃。战马通灵,不待主人催策便扬蹄前冲。眼见赵陵重剑劈面而来,她忽的纵身而起,如鹞子翻身般跃至对方马背,双臂如铁箍般勒住赵陵咽喉。 二人滚落马下时,赵陵仍死死攥着那柄玄铁重剑。落地瞬间他猛然发力,一个翻身将江义沅踹出丈余。 江义沅后背重重撞上马腿,惊得战马扬蹄长嘶。她就势贴地滑行,从马腹下疾掠而过,短刃甩出,在赵陵腿侧划开一道血痕。 赵陵吃痛,铁靴猛地踹向她心窝。她旋身避过,腰间蟒鞭再度出手。却见赵陵不躲不闪,竟徒手擒住鞭梢,发力一扯。 她借势凌空翻腾,甩出数枚带毒飞镖。赵陵躲闪之际,长鞭就势缠住他的右臂,不料这铁塔般的汉子身形诡变,不仅闪开暗器,更反手一拽,逼得她踉跄前扑。 江义沅急撤长鞭,身形向后掠去,赵陵却似猛虎扑食,玄铁重剑带着破空之声横扫而来。剑锋未至,凛冽剑气已逼得她连退数步。 眼见第二剑又至,她足尖轻挑,将地上一柄遗落的长剑踢入掌中。双刃相接的刹那,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迸溅的火星映亮二人凌厉的眉眼。 江义沅虽招式精妙,奈何气力不济,被赵陵刚猛剑势逼得节节败退。 她左手短刃直取赵陵咽喉,却不料对方剑势更疾,重剑横扫间先挑飞她手中长剑,继而三枚透骨钉破空而来。 江义沅旋身闪避时,赵陵挥剑劈来,在她肩上绽开一道血花。 鲜血喷涌间,江义沅踉跄后退,赵陵剑势不减,重剑如虹直取心口。她手腕一软,竟无力抵挡,眼睁睁看着长剑向心口刺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铮”的一声清响,一枚飞镖破空飞来,生生震偏了赵陵手中重剑。 劲风略过,但见薛召容已是挡在了江义沅身前,手中青锋化作漫天寒星,直逼赵陵要害。 薛召容的剑路诡谲难测,每一剑都带着雷霆之势,逼得赵陵连退三步。赵陵很快稳住阵脚,重剑挥舞间竟隐隐压过薛召容一头。 江义沅立在一旁缓着气,军医手忙脚乱地为她包扎肩头伤口。纱布刚系紧,她便拾起地上染血的长剑,再度杀入战局。 城楼之上,薛盛死死盯着下方厮杀的身影,指节在弓弦上绷得发白。当看清薛召容面容时,他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 薛召容终于露面了。 他唇角微动,手中雕弓忽的拉满,箭簇直指那道矫健身影。 箭矢破空而至的刹那,薛召容似有所感,侧身堪堪避过。他抬首望去,正对上城头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眸。 血脉相连的二人隔空相望,目光却比刀剑更冷三分。 赵陵的攻势愈发狠厉,薛召容应付的有些吃力。 薛盛见此冷笑挥手,城垛后瞬间立起无数弓箭手,随着他手掌重重落下,漫天箭雨倾泻如瀑。 “举盾。” 江义沅见此立即调阵型,铁盾相击之声顿时连成一片,箭矢钉在盾面上发出骤雨般的闷响。 厮杀声、金铁交鸣声、战马嘶鸣声交织成片,两方精锐鏖战正酣,胜负难分。 鹤川率部突围之际,恰逢江砚深引兵接应。两军汇合后正欲疾驰皇城,不料斜刺里杀出一支金甲卫队。这些将士招式狠辣,剑锋所至皆带起凌厉罡风,甫一交手便让鹤川与江砚深陷入苦战。 春长渡 第113节 交战之后,江砚深忽然发现,这队金甲军中,不少竟是他当年亲手调教过的兵卒。他手中长枪忽变招式,专攻这些旧部破绽,不过半日功夫,金甲卫队的阵型便被他撕开缺口。 解决完这批人,他们立即赶往皇城。他心知妹妹江义沅的西域铁骑长途奔袭,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若不及时驰援,只怕难以抵挡皇家禁军。 残阳如血中,这支奇兵朝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烟遮天蔽日。 漫天风沙的西域,萨木正按薛召容的谋划分兵行事。主力随他奔赴皇城接应,余部留守北境要塞。不料行军至半途,忽有探马飞报,说潜伏多时的暗卫竟突袭北境,所到之处皆纵火焚城。 西域风沙肆虐,火借风势,转眼间便成燎原之势,烧得边关守军阵脚大乱。 萨木当即调转马头,铁青着脸率部回援。一面急遣精锐扑救火势,一面派快马千里加急往京城报信。 滚滚浓烟中,他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原以为万无一失的棋局,不想薛盛竟还藏着这招釜底抽薪之计。 如今前线后方皆起烽烟,这盘棋,怕是要重新布局了。 天寒地冻,兵荒马乱。沈支言趁着城中大乱,悄无声息地绕小道混出了京城。出了城门,他们的马车一路向东疾行。 西边南面皆是鹤川军杀来的方向,唯有东边山峦叠嶂,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马车颠簸,从破晓至黄昏,他们不敢有片刻停歇。待到暮色四合时,终于抵达一处隐于群山的小村落。 沈支言寻了间客栈落脚,让店家备了上好的热饭热菜,来犒劳随行的护卫与马夫。 这一日风尘仆仆,她滴水未进,此刻只觉浑身筋骨似要散架,连脚趾都泛着酸疼。 待饭菜上桌,她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喝了一大碗粥。热食入腹,方才觉出几分活气。 幸而随行的护卫和马夫皆是忠厚之人,见她一个弱质女子,又怀着身孕,不免对她多加照拂。 她到了客房,房门合上,缓缓走到床榻边勉强坐下。她想要弯腰脱去鞋袜,可腰身沉得厉害,稍稍一俯身,腹中便是一阵紧涩,疼得她冷汗涔涔。 她咬着唇,强忍痛楚,一点点蹭掉鞋子,这才发觉一双小腿和脚早已肿胀不堪,肌肤被勒得泛红发亮。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躺下。若是往日未曾有孕,这般奔波倒也勉强撑得住。可如今腹中怀着孩子,身子骨便似被抽走了全部气力,连稍稍挪动都疼得钻心。 她死死攥着被角,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战场。这一战至关重要。胜了,便能重返故土,安稳度日;败了,便是满门倾覆,血染长街。 到那时,莫说是她,便是腹中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也难逃一死。 思及此,心口蓦地一酸,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这些日子被困深宫,她在薛盛面前强作镇定,连半分怯意都不敢露,看起来是那样的坚强。 可此时此刻,四下无人,那些压抑许久的恐惧终于决堤而出。她死死咬住唇,不敢哭出声响,只胡乱用袖子去擦眼泪,可那眼泪却越擦越多,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她只盼这难熬的时光快些过去,恨不得明日睁眼便能尘埃落定。 她好想薛召容。 好想好想。 现在的他是否已经攻至皇城?有没有受伤?是不是也在想她? 她这般想着,不知不觉泪湿了半幅枕巾,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又突然被马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她猛然睁眼,只见马夫神色慌张地撞开房门,喊道:“夫人快随我走,追兵来了。” 追兵来了?沈支言浑身一颤,慌忙撑起身子。可刚一动弹,腹中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咬着牙想要弯腰穿鞋,却发现连这般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马夫急步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夫人快些,追兵已至客栈外,护卫们正拦着,咱们耽搁不得。” 沈支言心中慌乱,顾不得腹中绞痛,赤着脚便踉跄跟上。 二人匆匆下了木梯,钻进停在院中的马车。车辕刚动,远处便传来杂沓的马蹄声。 马夫额上青筋暴起,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马车顿时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车厢里,沈支言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她死死攥住窗棂,指甲深深掐进木纹里。那马蹄声如影随形,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激得她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马车狂奔,猛地扎进一条幽窄山道,两侧岩壁几乎擦着车辕。待拐过一道急弯后,前方忽现湍急溪流,路面顿时泥泞难行。 不得已,马夫减了速度,可是车速刚缓,身后追兵的马蹄声已清晰可闻。马夫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鞭子甩得噼啪作响,只得再加快一些。 不多时,车后骤然传来刀剑相击之声,想来是护卫与追兵缠斗了起来。马夫不敢回头,驱车涉过浅滩,转而驶上稍宽些的官道,扬鞭疾驰。 此刻月轮西斜,清冷的月光勉强照亮前路,却照不亮他们茫然的归途。 马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辗转,直至东方既白,才隐约望见山坳里散落的几处茅舍。 马夫慌不择路,最终在一处围着竹篱的小院前勒住缰绳。他急促地叩响柴门,半晌才听得里头传来窸窣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缝里探出个满头银丝的老婆婆。她双眼浑浊,颤巍巍地向前摸索着,沙哑道:“是谁啊?” 月色在她皱纹里流淌,照出一张写满岁月风霜的脸。 马夫见是个眼盲的老婆婆,心下稍安,连忙搀着沈支言下车。 沈支言走到她跟前,强忍腹痛,急声道:“婆婆,我们途经此地,我身子不便,腹中孩儿闹得厉害,能否在您这儿稍作歇息?” 老婆婆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露出慈色,摸索着让开身子:“可怜见的,快进来歇着。” 沈支言正要迈步,忽觉袖口一紧。马夫拽着她退后两步,压低声音道:“夫人恕罪,小的也得寻条活路,不能陪您了。您且在此处藏着,想必追兵很难找来。” 沈支言明白,立即褪下腕间银镯塞进他手中:“这镯子你拿去,多谢你护我至此。快走吧,马车也带走,留着反倒招眼。” 马夫攥着镯子,最后望了她一眼,转身跃上马车绝尘而去。 沈支言随婆婆踏入屋内,木门“吱呀”合上。 屋内昏暗,老婆婆摸索着引她往里走,枯瘦的手指在墙壁上轻轻滑过:“丫头,老婆子这儿没备灯烛,你且将就些。” “不妨事的婆婆,天就要亮了。”沈支言扶着酸痛的腰找了个凳子缓缓坐下。 屋内昏昧,只隐约瞧得见婆婆佝偻的轮廓。她倚着桌沿缓缓吐息,腹中孩儿似乎也被这番颠簸惊扰,不安地翻动着。 老婆婆颤巍巍行至桌前,从陶壶里斟了盏温茶递来:“深夜喊冷,丫头喝口热茶暖暖。” “多谢婆婆。”沈支言捧着茶盏,温热的水汽氤氲而上,稍稍抚平了她心头的惊悸。 “老婆子这儿啊,许久没来过生人了。”老婆婆摸索着在她对面坐下,枯声音里透着欢喜,“更别说是个双身子的小娘子了。听着你说怀了孩子,我这心里头啊,就跟点了盏灯似的亮堂。丫头打哪儿来?这是要往何处去?” 沈支言不敢道出自己来自京城,只随意报了个小城的名儿,轻声道:“婆婆,我此行是去探亲的,途经此地,忽觉腹中不适,想在您这儿稍作歇息。婆婆放心,家中人应该很快就来接我了,绝不多扰。” 那婆子闻言笑眯了眼,眼角皱纹里都漾着慈祥:“傻孩子,说这些见外话作甚?老婆子巴不得你长住才好。这许多年没人陪着说说话,今日倒是托你的福,热闹了一回。” 她又问:“怀孕几个月了?可曾给孩儿取名?” “婆婆,快满六个月了。”沈支言抚着肚子,眉间阴郁散了些,“名字还不曾取。” 婆子笑着应罢,又拉着她说了会子话。沈支言渐渐松了心神,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 天亮了一些,婆婆去给她熬粥,让她躺在床上休息,她原不想惊扰婆婆,奈何老人家盛情难却。 她上床躺下后,初时倒也无碍,谁知躺了半刻,腹中忽 如刀绞,疼得她冷汗涔涔。 她伸手摸了摸,发现身下竟然流了血。 她霎时怔住,心里一阵慌乱,泪珠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随着一阵恶心头晕,腹中绞痛更加厉害。 她强撑着唤了几声“婆婆”,由于声音太过虚弱,婆婆一直未能听见。 她咬着唇勉强支起身子,慢慢挪到榻边,想要下床,却觉双腿一软,接着“咚”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她吃疼地“啊”了一声,顿感眼前金星乱迸,下身血液不断涌出,很快染红了衣裙。 她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拖着身子向门边爬去,素白衣衫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她一边哭着,一边呜咽着唤道:“婆婆……婆婆……救我……” “救救我……” 第75章 第75章“生了,生了,孩子生出…… 朔风凛冽,卷着大雪扑簌簌打在门板上。沈支言蜷在青砖地上,指尖深深抠进砖缝里。身下洇开的猩红在裙裸上蔓延。 “婆婆......” 她气若游丝地唤着,呵出的白雾转眼消散在寒气中。腹中痛的如刀绞,那尚未出世的小生命在一下下踢打着,仿佛在绝望地挣扎。 冰凉的砖地透过单薄衣衫渗进骨髓,她连蜷缩的力气都没了。 三个多月前在西域,薛召容还握着她的手描摹孩儿形状,如今那些温存都碎在了颠沛流离中。 她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染血的十指拼命护住腹部,死死咬着唇,泪水混着冷汗滚落,眼前已是一片昏黑。 恍惚间,她看到一间茅草屋,烟囱里还飘着几缕炊烟。她张了张口,嘶哑地喊着:“婆婆……婆婆……” 可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她缓了口气,够到旁边的一只陶罐,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将它推了出去。 “砰”的一声,陶罐砸在院中石板上,碎裂声惊动了厨房里的婆婆。 老人摸索着走出来。沈支言拼命地叫她,待她走到自己跟前,死死攥住她的衣角,声音颤抖地道:“婆婆……我肚子疼,流血了……救救我……” “流血了?”婆婆闻言一阵慌乱,连忙摸索着往院外走,“你等着。我这就去寻大夫。” 朔风卷着雪花灌进门廊,沈支言倚着门框艰难喘息。单薄的衣衫被冷汗浸透,寒风吹过便如刀割。 身下黏腻的血迹在裙裾间蔓延,每动一下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疼。她哆嗦着撕下一截衣摆,可那点布料转眼就被鲜血浸透。 待她意识开始涣散时,院外终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婆婆领着个须发花白的郎中踉跄奔来。 老大夫一见那满地猩红就皱起了眉头,急急搭上她腕间:“夫人且撑住,这脉象凶险,怕是要流产大出血。” 流产大出血?沈支言闻言浑身一颤,她还这么小,她还不想死。 她慌乱地一把抓住大夫的衣袖,泪水混着冷汗滚落地求道:“大夫,求您,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和孩子,我夫君还在征战,还没给孩子起名字。” 老大夫见她情绪激动,连忙按住她颤抖的手腕,道:“夫人且宽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他说着从药箱取出安神的丸药,又细细诊了脉象,最后开了一些药,又亲自去给她煎。待煎好汤药服下,见她气息渐稳,这才与婆婆一同将她扶到榻上。 “夫人切记要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大夫临走前再三叮嘱,“这胎象虽险,好在止血及时。待老朽明日再来诊脉,开几副安胎的方子。” 沈支言虚弱地点点头,一张消瘦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哽咽着向二人道谢。 老婆婆坐在榻边,手掌轻抚她汗湿的鬓发,温声哄道:“丫头莫怕,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多少凶险的,最后都挺过来了,你也会的。” 是的,会的,一定会的。 这世上有太多苦命的人,薛召容就是其中一个,最后不也挺过来了吗? 春长渡 第114节 汤药苦涩的气息在屋内萦绕,她就这样在床榻上静养了半月有余。每日连翻身都不敢,生怕惊动了腹中脆弱的生命。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抚着肚子发呆,原以为怀胎是件喜事,却不想这般艰难。 —— 薛召容原拟待大军攻至荒城便一举夺下京城,岂料西域与北境接连生变,萨木被迫回援。 萨木一回,主战地便无增援,薛召容只得调动最后一批军队直逼皇城,却不想薛盛早已在京城周边布下天罗地网。 更棘手的是,薛盛身边那位赵陵,此人剑术出神入化,打斗时招招直取要害。 薛召容与他在城楼下缠斗多时,剑光所过之处,连墙檐上的灯笼都被剑气削落七八个。将士们失了主帅指挥,渐渐被逼得阵脚大乱。 西域那边亦是烽火连天。薛盛早前在边疆埋下的暗棋此刻尽数发动,那些身着胡服的骑兵对戈壁地形了如指掌,时而佯败诱敌深入,时而借着沙暴突袭。 萨木虽带着精锐死士左冲右突,却像拳头打在棉花上,生生被拖到百里之外。 待到第七日黎明,薛召容望着伤亡过半的将士,终是鸣金收兵,退至三十里外的临漳城。 这一拖便是数日,薛召容迟迟等不到萨木的援军,只得另谋他法。 他命将士分作数股,轮番袭扰四京城各处要害,今日破东门粮仓,明日烧西郊马场,攻势虽不浩大,却如附骨之疽,搅得薛盛寝食难安。 如此拉锯月余,京城内外烽烟不绝,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往他乡,昔日繁华的街巷竟成空巷。 自那日起,薛召容便暗中派人四处搜寻沈支言的下落,可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探子撒出去,却始终杳无音信。 他心知薛盛也在掘地三尺地寻人,他不知沈支言究竟藏身何处,是否已落入薛盛之手。 每每思及此,他便如百爪挠心,焦灼难安。 可大战当前,他身为主帅,断不能因私废公。纵使心中煎熬,他也只能在军务稍歇的间隙,亲自带人往附近城镇暗访。 然而兵荒马乱,流民四散,寻人便如大海捞针。 一月过去,沈支言仍似人间蒸发,毫无踪迹。 又过半月,萨木终在西域大破薛盛伏兵向这边赶来,铁骑所过之处连克数城。 可待他们星夜驰援时,途中又遇几番缠斗,等到兵临城下,期间又耽误了半个多月。 俩仨月过去,薛召容与薛盛已鏖战数回,双方皆是人困马乏,胜负悬于一线。 萨木率军赶至那日,恰是久旱逢甘霖,春雨慢如丝。 将军交接,薛召容当即重整部署,铁桶般围住皇城,箭雨如蝗,攻势如潮,逼得薛盛连喘息之机都无。 破城那日,京城大街两侧的桃花一夜尽放,将士们踏着满地落英冲进内城,裹着花香的东风拂过染血的铁甲,形成了对比鲜明的景象。 春晓风暖,薛盛一袭明黄龙袍立于宫门玉阶之上,身后的殿门已是他最后的屏障。 他望着玄甲染血的薛召容,忽地勾起一抹讥诮笑意:“薛召容,兜兜转转,终究要在此处决生死。听闻沈支言至今下落不明?算算日子,怕是快要临盆了吧?” 他这话狠狠扎进薛召容心口。数月来,两方人马几乎翻遍九州每一寸土地,偏生那怀着身孕的沈支言竟如化雪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盛忽然低笑出声:“说来也奇,一个双身子的人,能藏到哪儿去呢?” 宫墙外桃李纷扬,衬得薛召容脸色青白。都这个时候了,薛盛竟还能在这里说风凉话。 他手握长剑望着对方,战场的风霜在他眉宇间刻下沧桑,却衬得那双眸子愈发锐利沉静。 此刻他无心多言,只盼速战速决,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也好早日去寻他的妻子。 薛盛见他沉默,又是一声冷笑:“那日在宫中我便同她说过,这世间男子皆不可靠,纵是你薛召容也不例外。你为这江山社稷,为这九五之位,对她的下落不闻不问,始终不曾出手相救。若你当初肯施以援手,她也不会消失。或许......” 他声音陡然一沉:“或许此刻已平安诞下孩子。可你为了权势地位,竟连妻儿都能弃之不顾。我倒要问问,似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人,如何配坐这龙椅?如何服得了天下民心?” 他又嗤笑一声,眼底翻涌着讥诮与不甘:“你以为我龌龊?可你又比我干净多少?我确实不择手段,弑父夺位,可若非被逼至绝境,谁愿这么做?你呢?你那所谓的父亲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这世道何曾善待过你我?什么情爱,什么仁义,在你眼里,不也早成了虚妄?” 他语气渐厉,字字如刀:“可笑那沈支言,一直信你,护你,哪怕你弃她不顾,她眼中竟无半分怨怼。你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还妄想护这天下苍生?痴人说梦!” “失去至亲的滋味如何?痛不欲生吧?我们生来便是同样的人,命运如刀,逼得你我不得不狠。我花了二十年,踩着尸骨爬上这个位 置,凭什么你轻飘飘就能夺走?你想活,我也想活,为何非要你死我活?” “那时沈支言竟与我说,我谋夺皇位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你起兵造反却是为了妻儿百姓。当真是可笑至极,她凭什么这般轻贱我的努力?又怎知我做不了一个好皇帝?竟还劝我退位......” 他默了片刻,喉头滚动,再开口时,嗓音已染上几分嘶哑:“那样一个人......明明怕得藏在袖中的手都在发抖,却还要强撑着与我对峙。字字句句都在护着你,护着你们那可笑的爱情。最后呢?不过成了这皇权争斗的祭品罢了。” 春风掠过枝头,吹落几瓣残花。薛盛望着纷扬的花雨,声音忽然轻了下来:“我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日夜不停地找。可这花都开了,人还没有找到。” 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他低笑几声,眼底却是一片苍凉。再抬眸望向对面那张与自己三分相似的面容,苦涩道:“我给过她机会......我说,若她肯跟我,我便许她皇后之位,保他们母子平安。” “可她宁愿死,也不给我机会,还把我那点心思......贬得一文不值。” 可能连日征战让他耗尽了心血,心态也崩了,现在竟然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薛召容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愿与他多说。 既已至此,唯有一死方休。 他抬手一挥,身后将士如潮水般涌上。宫墙内外顿时杀声震天,刀光剑影间血溅玉阶。 几番打斗之后,薛盛方大势已去。赵陵护着薛盛且战且退,直退至金銮殿内。 蟠龙柱旁,那鎏金御座依旧熠熠生辉。薛盛身上龙袍未褪,却已染满鲜血。 他踉跄着扶住丹陛,眼见薛召容提剑杀来,却被赵陵横剑拦下。二人剑锋相击,火花迸溅,竟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陛下快走!”赵陵反手挑开刺来的利刃,嗓音嘶哑。 薛盛攥紧袖中匕首,眼底猩红一片。这皇位,终究是坐不了了。 上次薛召容与赵陵那一架,薛召容被打的遍体鳞伤,今天又是如此,几番交锋下来,薛召容身上已经添了数道新伤。 他从未曾见过赵陵这般武功登峰造极之人,真是小看了薛盛,竟有这般能耐,能让如此人物甘心卖命。 此刻金銮殿内外早已血流漂杵,整个皇宫看起来一片凄凉。 薛召容与赵陵缠斗多时,渐觉力不从心,臂上伤口深可见骨。赵陵手中长刀寒芒暴涨,最后一剑直取要害,竟生生穿透他肩胛。 薛召容踉跄后退数步,脊背重重撞在门槛框上,喉间涌上腥甜。 赵陵趁机刀锋一转便要了结他性命,孰料薛召容以剑拄地,硬生生挺直脊梁站了起来,染血的广袖翻飞间,堪堪格住那致命一击。 又是一阵刀光剑影,薛召容终是寻得破绽,长剑直取赵陵心口,结果偏了半寸未能刺中要害。 赵陵反手一剑劈下,将薛召容手中长剑断作两截,紧接着一记窝心脚,又把他踹出数丈之外。 —— 深山幽洞中,沈支言挺着八月有余的孕腹,缓缓从简陋的木榻上支起身子。 两月前,她尚在婆婆家将养,身子方稳,却突遭追杀。大夫知晓她的处境后,连夜带她躲进这深山石洞,勉强躲过一劫。 此处原是大夫采药时的栖身之所,木床粗简,器物寥寥,却也勉强可度日。 老大夫时常捎来药材吃食,这般雪中送炭的恩情,让沈支言铭记于心。 自打藏进这山洞后,始终不敢贸然下山,也无从打听京城的消息。她曾托老大夫打听过几次,老大夫打听到的也只有两军仍在胶着,胜负难分。 山高路远,消息传到这偏僻之地早已迟了又迟。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孕肚已高高隆起,老大夫把脉时神色凝重,说这胎象怕是随时都要发动。 老婆婆摸索着缝了条厚实的襁褓托大夫捎来,给孩子备着,虽然不是很精致,但却是沈支言此生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山间飘起绵绵细雨,雨丝虽细,却将青石小径浸得油滑。 沈支言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影西斜,始终不见老大夫身影,许是这湿滑山路让老人无法上山。 洞外雨声渐急,她望着那堆陌生的接生器具,冷汗渐渐湿透了单薄的中衣。 她强撑着回到木床边,将小毯子与用具一一摆好,而后躺下缓缓调息,努力回想着大夫曾教过的应急之法。 洞外暮色愈沉,腹中绞痛也愈发剧烈,像是有把钝刀在里头翻搅。她蜷着身子辗转反侧,手指死死攥住被褥,却怎么也抵不住这蚀骨般的痛楚。 这般煎熬持续了一整夜,待到次日晨时,她已疼得神思恍惚,冷汗浸透了衣衫。 就在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时,洞口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老大夫带着个面容敦厚的妇人匆匆赶来。 “夫人抱歉。”老大夫气喘吁吁道,“昨日雨势太大,山路实在难行,没能上山。老朽今早特地从村里寻了这位刘大姐过来。” 沈支言望着他们,泪水倏然滚落,声音细若游丝地道:“大夫,我疼得受不住了。孩子……孩子怕是就要出来了……” 刘大姐闻言,急忙上前掀开被褥查看,惊呼道:“见红了,宫口已开,要生了。” 她利落地挽起袖口,转头对沈支言道:“娘子快躺好,跟着我的指引呼吸用力。头胎生产最是艰难,你可千万要撑住啊。” 沈支言浑身浸在冷汗里,颤抖着仰躺下来,十指死死绞着身下的粗布毯子。 她依言深深吸气,可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刘大姐瞧着她这般情状,边准备热水布巾边温声安慰道:“来时听大夫说了娘子的遭遇,当真是个苦命人儿。莫怕,我接生过不少孩儿,定让你母子平安。” 见沈支言哭得越发厉害,刘大姐绞了热帕子为她拭汗,轻声道:“我知你定惦念着夫君和家人。待把这孩儿好好生下来,抱着去寻他们,到时候阖家团圆, 日子一定会幸福的。” 沈支言点着头,可是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她嘴里轻喃着薛召容的名字,仿佛这三个字就是支撑她熬过剧痛的全部力量。 山洞里潮湿阴冷,岩壁上凝结的水珠不时滴落,在积水的石洼里激起细微回响。 “娘子别忍着,叫出来反而省力。”刘大姐跪坐在她两腿间,手掌按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宫缩越来越密了,孩子急着要出来呢。” 沈支言眼前一阵阵发黑,努力喊了几声。 “参片,娘子快含着。” 沈支言感觉干裂的唇被撬开,苦涩中带着甘甜的味道在舌尖漫开。她勉强聚焦视线,看见老大夫正将银针在烛火上消毒。 “会有些疼。”老大夫声音沉稳,三寸长的银针精准刺入她虎口合谷穴。尖锐的刺痛让她浑身一颤,随即奇异地感到下坠感减轻了些。 洞外日光渐浓,山风卷着绿叶拍打岩壁。 沈支言怎么也未想到生产竟然会这样的疼痛,她浑身淌汗,几乎喊哑了嗓子。 “头出来了。”刘大姐的声音陡然拔高,怕她昏厥过去,焦急道,“娘子再使把劲啊!快,快……” 沈支言喉间溢出血腥味。她已经分不清嘴角咸涩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只本能地按照刘大姐的指示去做。 老大夫的银针又落在足三里穴位,酸胀感顺着经络窜上来,却抵不过下身撕裂般的剧痛。 “不好。”老大夫突然按住沈支言的手腕,叹气道,“气血两亏,再这样下去,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春长渡 第115节 保大人保孩子? 沈支言涣散的瞳孔骤然紧缩,哑着嗓子喊:“都保,都要活……” 刘大姐急得满头大汗,扒开她的双腿,沾满鲜血的手直接探入产道。沈支言身子一僵,痛得仰起脖颈,喉间发出一阵呜咽。 “得罪了。”刘大姐手臂肌肉绷紧,“孩子肩膀卡住了……” 她话音未落,猛地向外一扯。 “啊……” 沈支言身子一颤,整个人都要晕厥过去。 “哇”的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整个山洞。 沈支言脱力地瘫软下来,视线模糊成一片水光。 “生了,生了,孩子生出来了。” 刘大姐麻溜地剪断脐带,将血糊糊的小娃娃裹进早已备好的毯子里,激动地道:“是个男娃娃,听听这哭声,中气足得很。” 男娃娃。 大夫长舒一口气,银针快速刺入沈支言人中穴:“娘子别睡,快看看小公子。” 此时的沈支言瘫软在床上,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但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刘大姐见她还落着眼泪,鼻子一酸,也落起泪来。她将裹好的孩子抱到沈支言跟前,道:“小娘子,你很坚强,快看看孩子。” 微凉的襁褓贴上面颊时,沈支言终是止住了眼泪。 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上还沾着胎脂,那模样,与薛召容有几分相似。只是,右手腕内侧却有两粒紧挨着的红痣。 这两颗红痣,就像,就像那两颗两世都难以分开的星辰。 —— 此刻,皇宫内杀声震天,江义沅、萨木、鹤川以及江砚深率领精锐将士以雷霆之势扫荡残敌。 廊庑间刀光剑影,宫女太监们惊惶四散,朱墙碧瓦间尽是奔逃的身影。 唯余大殿之内,赵陵仍与薛召容缠斗不休。 薛盛被数名死士团团护在中央,只消擒住他,此战便可尘埃落定。奈何赵陵武功实在高强,薛召容初时尚能周旋,渐渐却力有不支。 薛召容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每招每式皆显颓势。赵陵最后一剑极其凌厉,直取薛召容心脉。 这时,殿门轰然洞开,江义沅与萨木疾掠而入。二人见薛召容已是强弩之末,当即飞身加入战局。 三柄长剑交织成网,终于将赵陵逼退数步。金戈相击之声震得殿内烛火明灭不定,这场生死搏杀愈发惨烈起来。 赵陵虽武功高强,奈何鏖战多时,气力渐衰,而今又添二人夹击,更是左支右绌。 生死关头,赵陵眼中寒光一闪,袖中忽地射出一枚细若牛毛的毒针,直取江义沅的咽喉。 关键时刻,萨木眸光骤凝,一把揽过江义沅旋身相护。只听“嗖”的一声,那毒针已没入萨木臂膀。二人心头俱震,还未及反应,赵陵的大刀已挟着风声向萨木头上劈来。 “铛!” 薛召容甩出一把飞镖击偏剑锋,接着凌空而至,一剑贯穿了赵陵的胸膛。赵陵身形蓦地一滞,低头望着胸前透出的剑尖,喉间一阵鲜血涌出,接着“砰”的一声轰然倒地。 薛盛见状,凄厉地唤了一声:“赵陵……” 他话音未落,萨木的长剑已向他飞去。 “别……”薛召容眸光一沉,一脚将萨木的剑锋踢偏,而后甩出两枚飞镖,飞向薛盛。 “噗——” 飞镖精准地刺中薛盛双目,他身形一晃,重重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捂住眼睛,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顷刻间染红半张脸。 他痛得浑身痉挛,几乎昏死过去,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看起来狼狈至极。 薛召容抽出刺穿赵陵胸膛的长剑,随手掷于地上,然后走到薛盛跟前,低眸睨着他,见他蜷缩在地,鲜血直涌,良久,冷声道:“听闻你常在支言面前模仿我的神韵?往后,再也不能了。” 这双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他俯身一把扯下他身上的龙袍:“我不取你性命,因为你也是个可怜人。我会将你送至边陲之地,余生如何,全凭你自己。若觉生无可恋,大可自行了断。” 不是他仁慈,是他也从薛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他的娘亲也曾把薛盛当做过自己的亲生孩子。 皇宫的海棠花开得正艳,阳春三月,暖阳当空,可金銮殿内却似凝了层寒霜。 江砚深叹息着走到薛盛跟前,冲身边的侍卫摆了摆手,将其抬入了大牢。 此时,萨木臂上毒针所伤之处,已然乌紫发黑,江义沅二话不说,低头就要帮他把毒、吸出来。 萨木反应迅速地一把捏住她的下颌:“你疯了?用嘴吸毒不要命了。” 江义沅一时慌乱,抬眸看他,征战多日的疲惫刻在眼底,凌乱发丝黏在染血的面颊上,更显憔悴。 她动了动唇,哑声道:“我……我怕你死了。” 方才他舍命救她,她不想让他死。 萨木见她眼底泛起泪光,轻笑一声:“小瞧了我不是,放心,这点毒死不了。” 他说着,拖住她的脑袋,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江义沅唇上一热,蓦地愣住,脸颊瞬间红了。 周围全是朋友和将士,还有……她哥。 大殿里静了片刻,军医急匆匆赶来,利落地为萨木处理臂上毒伤。 银刀划过乌紫的皮肉,黑血汩汩而出,军医拭了把汗道:“毒性虽烈,好在未伤及心脉,调养月余便无大碍。” 江义沅听闻这话,终是松了口气。 烽烟散尽,大局终是尘埃落定。 薛召容匆匆安排完事务,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立即调集大批人马出城去寻沈支言。 第76章 第76章登基。 谁能想到,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竟会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薛召容原以为待时局稳定,战火平息,便能很快寻到沈支言。可一连十余日,他昼夜兼程,踏遍各处,却始终不见她的踪迹。 渐渐地,他开始恐慌,害怕她被薛盛藏了起来。他亲自提审被囚禁的薛盛,任凭他威逼利诱,严刑拷问,薛盛始终咬定不知沈支言下落。那神情,竟不似作伪。 他更慌了,他的支言就这样消失了?或者已经离开了人世?他不敢想象。即便如此,哪怕香消玉殒,总该寻到尸首才是,可他连尸首都寻不到。 眼下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奏折堆满桌案,朝臣纷纷进言,最终,他不得不返京主持朝政,筹备登基大典,然后派遣大批人手,继续四处搜寻。 朝局稍稳,沈家、江家、阮家陆续重返京城。众人望着昔日府邸,不禁热泪盈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故园模样。劫后余生,能重归故里,已是莫大的慰藉。 战乱之时,这三家立下汗马功劳,前线每攻下一城,他们便立即接手整顿,安抚百姓,调度粮草。如此,这江山方才迅速地安定下来。 甫一回京,沈贵临便带着家中三儿,日夜兼程地搜寻沈支言的下落。他们调动了大批人手,几乎翻遍了每一寸土地,可总是寻不到踪迹。 沈贵临每每想起失踪的女儿,便心如刀绞。好端端一个人,怎会凭空消失?即便全族出动,仍旧寻不到半点线索。无奈之下,他只得强忍悲痛,与众臣一道辅佐朝政。 朝局整顿得极快,转眼间,便到了薛召容登基大典之日。 这一日,春风和煦,金乌高悬。天光未亮,薛召容便由宫人服侍着换上十二章纹衮服。他立于铜镜前,望着镜中一身龙袍的自己,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郁色。 指尖抚过腕间沈支 言送的佛珠手串,心头蓦地涌起万千酸楚。他从未想过,真正登上九五之尊之位时,最想看见的那个人,竟不在身边。 曾经他暗暗发誓,定要挣个海晏河清的天下,许沈支言一世安稳,再不教前世断头的悲剧重演。 他殚精竭虑,拼命争取,终是走到了今日。 可命运弄人,他扭转了乾坤,却丢了最爱的人。 殿外礼乐渐起,侍从轻声催促。他仍怔立在镜前,直到更漏声声催逼,才惊觉眼角早已洇湿了一片。抬手拭去水痕,那双眼却仍红得很。 九重钟鸣,百官倏然跪伏。丹陛两侧金吾卫执戟而立,鎏金甲胄映着初升的朝阳。 三十六名礼官齐诵祝词,声浪震得檐角铜铃簌簌颤动。 通天御道,薛召容一步一步往上走,所经之处,蟠龙金砖上倒映出流云般的衣摆,似有真龙游弋其间。 “万岁!” 山呼声惊起栖在鸱吻上的白鹤。待他踏上最后一级玉阶时,东方恰好云破日出,万丈金光泼在九龙金匾上,将“建极绥猷”四个大字烙进所有人的眼底。 礼乐骤变,太常寺钟磬齐鸣。十二面夔龙鼓沉沉击响,声震九霄。 薛召容于御座前站立,丹墀下,三公九卿行三跪九叩大礼。 “授玺!” 掌印太监手捧紫檀龙匣膝行而前,匣中传国玉玺莹润生光。 薛召容接过玉玺,望着殿下朝臣,只觉手中拿的并非一方物件,而是这沉重的江山。 自儿时起,他好像从未想过有一日,登上这至高之位做一个皇帝。前世满门抄斩的结局让他认清了很多现实,也让他深知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护住身边的人。 可如今,他也明白了,至高无上的权势,并非能够护得了所有。 登基大典过后,他便终日埋首于御书房中。朱笔在奏折上勾画不停,烛火常常燃至天明。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抚平战火留下的疮痍,将这个新生的王朝更名为“昌国”,祈愿四海升平,永绝兵戈之祸。 可越是伏案劳形,心头那团郁结之气便越是沉重。纵使以朝政麻痹自己,那份蚀骨之痛仍如影随形。 每日都有数批探马入宫禀报搜寻进展。起初他总怀着希冀急召来人,渐渐地,竟生出几分怯意。 他怕听不到消息,更怕听到的是噩耗。 转眼一月有余,朝局已渐趋安稳。沈贵临荣盛太师印信之位,沈家三位公子分任吏部侍郎、礼部郎中与户部主事。 原礼部尚书阮大人也晋为太傅,位列三公。 江砚深则获封镇魂大将军,赐“护国佑民”金匾。 江义沅更被破格册封为骁勇大将军,成为历代以来首位女将军。 萨木,获封战时最高殊荣,暂留京城,官职待定。 交战之时,若非这几家勠力同心,这江山未必能打下来,故土更难以收复。 春长渡 第116节 如今有他们辅佐朝政,加之薛召容施政果决,恩威并施,昌国很快便重现太平景象。 然而时日一长,九五之尊终究逃不过历代帝王都要面对的大事,那就是选妃封后。 此事一旦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 多日以来,奏折不断飞上御案,字字句句都在劝谏选妃立后之事。老臣们跪在丹墀之下,颤声进言:“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后。中宫之位空悬,终究有损国本啊。” 有人道:“皇上,既已登位就该尽快延续子嗣,培育储君,如此,国家才能安稳。” 诸多言论层出不穷。 薛召容每每展开这样的奏本,眉间便凝起深深的沟壑。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对朝臣们解释:“朕已有结发之妻,此生此世,朕绝不会另娶他人。” 可那些老臣们却愈发惶恐,无妻便无子,无子社稷又何以延续?朝堂之上渐渐流言四起,有人甚至担忧这新立的江山又要动荡。 群臣谏言愈发热切,这日早朝,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竟当庭跪谏,以头抢地:“陛下,中宫不可久虚啊!还请陛下尽快选妃立后。” “陛下,不可再拖了,还请陛下三思。”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薛召容高坐龙椅,望着阶下跪伏的臣子,这些日子积压的怒火与痛楚终于再难抑制。 他从龙椅上缓缓起身,望向金銮殿外。此时殿外春光明媚,繁花似锦,暖风裹挟着芬芳扑落。 这番景象看起来是那样美好,可这满目春光落在他眼底,却似褪了色的水墨,愈发黯淡。 他默了片刻,沉声开口:“朕知晓诸位爱卿皆是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可你们当中,有谁真正体味过思妻之痛?谁又真正了解过朕?你们亦有家室,亦在为家中老小奔波劳碌。朕又何尝不是?” “朕从来没有贪图过这皇位,曾经,朕所求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幸福生活。年少时,希望每日能尝到母亲亲手熬的一碗粥,父亲能常伴我左右,过节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一顿饭。” “后来年岁渐长,我便愈发渴望寻常人家的温情。我拼命用功,在父亲跟前竭力表现,只盼能得他一句夸赞,几句鼓励。” “直到那年春日,我十七岁,在园林的曲径上,遇见了沈支言。当时她年岁尚轻,却已是生得眉目如画,笑起来时,似乎连满园的春光都黯然失色。擦肩而过的刹那,我恍惚觉得,连风都停了,枝头的花竟在一瞬间绽得更盛,芬芳扑面,熏得人神魂俱醉。” “那是我第一次知晓,何为心动。” “自那以后,我心里便悄悄生了新的念想,不求江山万里,不求权势滔天,只愿寻得一心人,白首不离,生儿育女,共筑一个温暖的家。” “可世间情事,说来容易,行来却难如登天。有时你倾尽满腔热忱,换不来对方半分真心。有时你百般迁就,终究讨不得一个回眸。偏生我是个执拗性子,认准的事,九死不悔。总想着,既肯下苦功,终能得偿所愿。” “后来我终是娶到了她,那样一个温软良善的人儿。她给我的,不止是肌肤之亲的欢愉,更是刻进灵魂里的疼惜。” “或许你们觉得,天下万千女子,总会有再合心意的。可是你们不懂,这茫茫人世,唯有沈支言,用一副柔韧心肠,撑住了我摇摇欲坠的意志。” “从前我活得像陷在泥沼里,越是挣扎,越是沉得深,四周黑得透不进光。直到她的出现,那束光落进来的时候,我发了疯似的想要抓住,想借着这点明亮,从污浊不堪的境地里挣出去。” “情爱原就是没道理的事。心动时不明所以,痴缠时也不知缘由。可后来才懂,我痴迷的,是她骨子里那股韧劲儿——能让我在绝境里,忽然又生出勇气来。” “那些年我过得实在苦,我也曾惶惑,也曾自卑。没有至交,不得亲缘,活得像个孤魂。旁人不经意一句温言,就能让我记挂许久。我贪心得厉害,总想讨要更多、更多。” “可她对我说 ,若有人待我好,予我温情,并非是施舍,亦非怜悯,而是我足够优秀,足够好,该应得的。她教我挺直脊梁,教我看清自己该走的路,鼓励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冲破束缚,发挥最大能力走到最高的位置,为自己,为苍生,争一回。” “她还教我,要学会先爱自己。” “是啊!我以前好像从来不知道如何去爱护自己,只知道再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就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得到父亲的疼爱,亲友的关怀。可是,后来我才知晓,我都没有爱过我自己,别人又如何去爱一个不知自爱的人呢,哪怕给与几句温言软语,也不过是可怜你罢了。” 他的眼睛红了,声音几度哽咽。 “以前,我从来没有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世人面前,展现在她面前。我让人看到的,只有亲王府的二公子,只有冷漠无情杀人如麻,只有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嗤笑的可怜虫。这样一个我,那时候还沉浸在不自知中。后来是沈支言点醒了我。” “万幸,我与她是一类人,骨子里都带着不肯认命的倔强,有时候她比我更明白,更通透。她并非绝世之姿,亦无惊世之才。可我爱的,正是这副与我魂魄相契的人儿。我自知算不得什么完人,但既寻到了这颗与我共鸣的心,便是拼尽此生,也要给她温暖,护她周全。” “大战前,她被薛廷衍囚禁在皇宫数月,那数月我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但是后来的,但她却从未与我说过一句怨言,甚至都还在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只要还活着就好了。” “后来,他随我躲到西域,怀了身孕,她依旧没有半分怨怼,反而鼓励我要支撑住,还撑着身子为我披甲。她替我整好战袍,她说着贴心的话。还说,等我回来,到那时,给我们的孩子取一个名字。” 说到这里,他停了很久,虽面上看起来平静,可眼中已是泪水翻涌。 他再次缓缓开口:“她给我的底气,是让我在尸山血海里也能咬牙前行。” “诸位说得对,国不可无后,家不可无主。可我与沈支言,早就是彼此的半条命。她的魂魄嵌在我的心里,她的一切都烙在我的记忆力,你们说,这教我如何能亲手剜出来?” “谁能呢?你们能吗?若是你们的经历与我一样,你们能做到吗?” “我自幼就失去了母亲,没有人教我如何去做。以前,我连一个普通人都做不好。后来,我在她心中成了最大的依靠。” “以往,她陪我过着憋屈的日子,受着诸多委屈,连最简单的家庭饭菜都未与我吃过几顿。如今,我登基为帝,我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势,可到头来,就要弃了她另娶?你们说,你们能做的到吗?这同拿刀绞碎心肝有何分别?” 他不禁笑了一声,笑得那样苦涩:“皇位?我如今确实肩负江山之重,可这九龙御座,从来就不是我心尖上头一份的重量。” “我可以做一个明君,但首先,我得是个有担当的夫君。” “此生,我只管问心无愧地守着眼前这江山,尽我所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至于后世如何,自有天命定夺。” “若有谁觉得朕德不配位,大可以站出来。刀剑也好,谋略也罢,只要胜得过朕,这龙椅便让谁做。皇位从来不是哪家私产,唯能者居之。” “但是此生,我的妻,也只有沈支言一个。” 他目光沉沉扫过殿中跪伏的群臣,轻点过几个身影,道:“是你觊觎这九五之位?还是你觉得朕无后便是德不配位?” 龙袖翻飞间,他又指向另一人:“爱卿上的折子最多,朕倒不解,你急什么?你也有结发之妻,膝下儿女,合该懂朕此刻心境。” “即便朕今日续了香火,即便朕呕心沥血教出个储君,可谁能担保,来日登临大位时,定能做个明君?” “朕都不能断言的事,诸位,谁敢担保?” “朕能登临九五,非独因野心使然,亦非朕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非挚爱扶持,良朋戮力,只怕至今仍困于亲王府那一方天地。” 他的语音冷了几分:“你们这些逼朕选妃立后者,今日记住,若再敢以江山社稷为由,迫朕辜负真心,这龙椅便由他来坐。朕倒要看看,这世间可有断情绝爱、抛妻弃子之人,真能坐稳这江山,为天下苍生谋得万世太平。” 这世间多的是野心勃勃之辈,可也有人,所求不过是一方温暖屋檐、一个知心人、一份体面差事,既能护得家宅安宁,亦能为国尽一份心力。 正因看得通透,才不会在权欲中迷失本心。 头一次,他说了这么多的话,字字皆是积压许久的肺腑之言。 说到后来,嗓音哑了,眼眶也红了,水雾朦胧间仍望向殿门,多盼那道熟悉身影就立在那儿,唤他一声“薛召容”。 金銮殿内寂然无声,连呼吸声都凝滞了许久。 沈贵临双眼通红,带着三子自朝班中出列,齐整整跪于玉阶之下,俯身行了大礼。这一叩,既是为臣之敬,亦是为父兄之谢,谢他为沈支言留住了这份体面。 自那日后,满朝文武再无人敢言选妃之事。坊间百姓闻得此事,皆道当今天子是个重情重义的真儿郎。更有茶楼说书人将帝后往事编成话本,唱遍了大街小巷。 可他的沈支言,终究没有寻回来。 薛召容日日浸在苦痛里,从前尚能自欺——战时还能骗自己说,那人或许只是躲起来了,待战事平息,自会归来。可如今山河已定,他坐拥天下,连春色都将尽了,为何那人仍不见踪影? 日子久了,这痛便如附骨之疽,再难承受。夜半独卧龙榻,锦被冰凉,泪湿枕衾;御膳珍馐摆满案前,却尝不出半分滋味,只余咸涩入喉;便是行走于宫墙之下,满目繁华,亦觉天地苍茫,唯他一人伶仃。 这世间万千,他能予人富贵荣华,却再难求得心头至爱。 这日,鹤川携阮苓入宫觐见,谈论成婚之事。 如今鹤川已擢升御史,身份地位已不同往日,还御赐了一座府邸。当初薛召容困居亲王府时,曾许诺待他日得展抱负,必为其置办一座府邸,现在终是实现了。 薛召容招二人入殿赐座,说起成婚之事,他轻笑道:“你们二人的婚事,朕亦思量多时。眼下春和景明,正是良辰吉日,朕即刻拟旨赐婚,定教你们风风光光地完婚。” 这桩婚事原是喜事,任谁听了都要道一声贺。薛召容瞧着二人终成眷属,心下亦是宽慰。 他早先听探子提起,当初西域山洞之中,阮苓曾救过沈支言性命,为此他还特意亲赴阮府道谢。 那场西域变故后,阮苓虽性子沉稳不少,却仍是骄阳般明媚的姑娘。只是每每提及沈支言,她眼里就泛起泪花,若当初姐姐不曾为了她进京,或许就不会下落不明。 多少个深夜,她辗转难眠,想着姐姐若被囚于深宫,该是何等惶恐?可会挨饿受冻?可会遭人欺侮?这般想着,便揪心得喘不过气来。 可如今翻遍四海,终究寻不见她的踪影,怎能不教人肝肠寸断? 阮苓抬眸望着眼前这位九五之尊,虽听着他温言贺喜,可眼底的忧色和思念是那样的浓。 她宽慰道:“陛下,姐姐素来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许是带着孩儿藏在安稳处,待孩儿长大些,待江山再稳固些,自会归来。” “姐姐最是体贴,必是念着你征战辛苦,怕给你们添乱才躲着。我还要带着姐姐去江南看桃花呢。” “那日在山洞里,我曾问姐姐要给孩儿取什么名儿。姐姐却说,说要留着让孩儿的父亲来取。您还没给孩子取名呢,说不定明日姐姐就抱着孩儿回来了。” 阮苓这番话,像是一捧温水,将他那颗冷透的心又暖了过来。 是啊,支言那般聪慧,许真是怕扰了他才躲着,相信她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他缓缓点头,轻笑一声,却笑得那么苦涩。 倏忽又过半月,这日退朝后,薛召容鬼使神差地回 到了当初与沈支言成婚的宅院。 这里是他们第一个共有的家。 他立在廊下,恍惚又见她在他失忆时黏人的模样。 那时她总是笑眼盈盈地缠着他用膳,非要与他十指相扣才肯动筷,有时说着话就凑过来索吻。 那时满院春色不及她眼角笑意,可自己竟未好好珍惜。 如今庭院依旧,海棠如旧,唯独少了他的支言啊。 他倚着树干坐下,从午时待到暮色四合,迟迟不愿离开,总觉得下一刻就会见到他的支言了。 他心头空茫得厉害,连海棠瓣落在手背上都觉刺骨的凉。 他颓然垂首,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魂灵,从未想过失去一人竟会这般蚀骨灼心,纵是那万人之上的龙椅,也填不满这剜心蚀骨的寂寥。 他的支言何时才能回来呢? 暮春的风愈发急了,卷着满院芬芳。 他就这般枯坐着,不知几时青衫已落满了朝霞,双腿僵麻也浑然不觉。 一阵穿堂风过,恍惚间,他突然听见有人唤他。 “薛召容。” 薛召容! 话音落下,响起了婴孩的啼哭声。 他猛地抬头,但见灼灼暮色下,沈支言抱着个襁褓立在月洞门前。 刹那间,他浑身血液都凝住了,喉头哽了又哽,许久,才颤声回了一句:“支言。” 支言! 春长渡 第117节 第77章 第77章“来吧!忍不了了。”…… 往昔众人皆道春色匆匆,不过转瞬即逝。方才见枝头绽蕊,未及细赏,便已零落成泥。待到夏暑秋实之际,那惊鸿一瞥的芳华,愈发教人魂牵梦萦。 而今岁春时却格外绵长,恍若度日如年,似捱过了几载光阴。 薛召容从未似这般煎熬过。纵是终日忙碌,亦觉时光难捱如钝刀割肉。以往他从不信命数,总道人力可回天。而今却幡然醒悟,勤勉固然应当,然天意弄人,偏要在命途里添些跌宕起伏。 这方院落曾是他和沈支言最温暖的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处处皆残留着往昔身影。 庭中海棠依旧灼灼,暮霞为花瓣镀上金边,将整座院落笼在朦胧光晕里,恍若梦境。 薛召容凝立阶前,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疑是浮生幻影,教人不敢轻触,唯恐惊散了这场绮梦。 相思入骨,最易生出幻影。可当第二声“薛召容”真切落入耳中时,他骤然惊醒,这不是虚妄,是他的支言,他的支言回来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他缓步向前,那人亦朝他走来。四目相对间,未语先凝噎,一个眼神便道尽了别后沧桑。 他停在她面前,垂眸望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甫一开口,泪水便模糊了视线。而她亦仰首望他,唇瓣轻颤,唤他名字时已带了哽咽。而后又展颜一笑,托了托怀中襁褓:“薛召容,你瞧,这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薛召容喉间发紧,强抑住心头翻涌的酸涩,垂眸望向那襁褓中的婴孩,复又凝视眼前人儿,抚上她消瘦的面颊,心疼地问:“支言,生孩子是不是很疼?对不起,没能陪在你身边。” 他满眼愧疚。 她看着他,只这一句,便叫她强撑多时的眼泪再难抑住。她流着眼泪笑道:“疼,就像你征战沙场时受伤那样疼。” 那么疼,她是怎么承受住的? 他心头绞痛,再难自持,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温声问:“可是为何,我寻遍了很多地方,都寻不到你?” 他不敢想象她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 沈支言眼睫微湿,强忍泪意道:“总有人追捕,分不清是薛盛的人还是你的。我怕再被掳去,便躲进山洞藏了许久。后来又带着孩子逃了几个地方,直到听闻你已得胜,登基为帝。” 她抬眸望进薛召容眼底,泪中带笑:“只怪消息传得太慢,路途太远,待我赶回时,还是错过了你的登基大典。” 他凝视着她强忍泪意的眼睛,那眼底沉淀着从未有过的坚韧。这数月来,她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要经历多少磨难,才会让曾经总是温柔的眸子染上始终警觉的神色。 心头翻涌着千般滋味,却不知哪句话才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指腹轻抚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支言,如今我已坐上皇位,那些想要害我们的人,全都除掉了,前世的断头之祸,今生再不会重演了。” 是啊,他做到了,一切都已扭转。 沈支言望着他消瘦的脸庞,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到。进屋罢,孩子该喂奶了。” 若再说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大哭起来。回来的一路上,她反复告诫自己,相见时纵使情难自抑,纵使落泪,也绝不能沉溺于悲戚。往后的日子还长,该是欢喜的时候了。 薛召容伸手欲接过那襁褓中的婴孩,却又在半空顿住,不知道该怎么抱。 沈支言望着他紧张的模样,轻笑道:“初时我也不会抱,这么娇嫩的小人儿,捧在手里都怕碰碎了。”说着将襁褓往他臂弯里送了送,“多抱几次便熟了。” 他小心翼翼接过,瞧着孩子粉嫩嫩的脸蛋,乌黑明亮的眼睛,眸中瞬间漾开了温和。 细看孩子眉眼间的神韵,活脱脱就是个小支言。 “我们女儿生得真好看。”他忍不住用指腹轻抚婴孩面颊,“这双眼睛像极了你。” “不是女儿。”沈支言闻言失笑,“是个儿子。” “儿子?”薛召容微愣了一下。 沈支言问他:“你不喜欢儿子?” 他忙解释:“不是,只是见他生得这般好看,还以为是个女儿。你可曾给他取名?” 沈支言回道:“还没有,就等着你来取呢。” 薛召容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拖着孩子,身子绷得笔直,有点不知该如何抱这软绵绵的一团。 沈支言见他紧张的不行,轻笑一声,抓起他的手教他:“这只手要托住他的头,另一只手扶着腰臀,这样就能抱得稳一些。” 薛召容按照她说的调整了一下,果真抱稳了。 “孩子还小,快些进屋喂奶罢,这一路颠簸,怕是早就饿了。” 喂奶?薛召容一时怔忡,待回过神来,便随她进了房间,问道:“这一路是谁护送你来的?” 沈支言回道:“是村里一位大夫,托了相熟的村民送我过来。方才本想请他进府喝盏茶,可他惦记家中幼子,便匆匆回去了。” “我和孩子平安无事,多亏遇见这些贵人。先是一位婆婆收留我养胎,后又得一位大夫照拂。大夫不仅助我躲过追兵,还寻了稳婆来接生,期间好几次险些被人找到,都是他助我化险为夷。” 说起那大夫,她心中满是感激:“这世间,终究是善心人多。待来日安定,定要好好登门拜谢。” 薛召容应道:“是该亲自登门道谢的。我们这一生多亏这些贵人相助,才能得此安稳。” 是啊!他们遇到了很多善良的人。 这时候孩子突然哭起来,想是真的饿了。薛召容瞬间慌了,抱着他也不敢动了。 沈支言轻笑一声,接过孩子,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不及多想便解了衣襟。 薛召容立在一旁,见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先是一怔,随即耳尖倏地烧了起来。 待孩儿含住乳食安静下来,沈支言才蓦然惊觉屋内还有薛召容。 她抬眸正对上薛召容的目光,两相凝视间,俱是红了脸。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薛召容望着她喂奶时熟稔的动作,心头又泛起酸涩。她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要开始哺育婴孩,甚至无人教导,就这么硬生生将自己逼得如此娴熟。 这数月来,她究竟是怎样一日日熬过来的呢?光是想着,便觉心如刀绞。 他面上绯红未褪,眼底又溢满心疼,轻声道:“待会我们回宫,遣几个嬷嬷照看孩子,你好好休息休息。” 沈支言轻笑一声,道:“有些事,总要学着做 的,就像你初登帝位,一开始应该也无从下手,但是耐心去做,日子久了,自然就熟稔了。” 她总是这般,明明受了苦,却仍能温言宽慰。 薛召容心头酸胀得发疼,蹲下身,覆上她微凉的手,抬头望着她,万语千言在喉间辗转,最终只化作一句:“支言,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想得几欲成狂。 她低头看他,压了压情绪回道:“我也很想你,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永远都不要再分开了。 薛召容点着头,看向她怀中的孩子,小家伙正吃得香甜,粉嫩的小脸一鼓一鼓,仿佛只要有这一口吃食,就能迸发出无穷生机。 孩子吃完一侧,沈支言又换了个姿势,让他吃另一侧。薛召容始终蹲在她跟前望着她。待孩儿餍足,他小心翼翼接过襁褓,见沈支言揉了揉发酸的臂膀,心疼问道:“喂奶时可会疼?这般久保持一个姿势,定然累极了。” 他觉得做一个母亲是那样辛苦。 沈支言见他满眼疼惜,不由莞尔。想来他从未见过自己吃苦的模样,才会这般揪心。 “初时确是疼的。”她轻声道,“也着实累,可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我自幼养在锦绣堆里,莫说粗活,连针线都鲜少碰过。从前不知为人母要受多少苦楚,更不知这世间多少女子过着何等艰辛的日子,如今尝过这般滋味,反倒庆幸曾经那些年被护得那样好。” 她望着他:“你看,我能从深宫脱身,躲过层层追杀,平安诞下孩儿,还将他养得这般好,可见我也是有点本事的,所以你不必总是这般担心我。” 其实在她心里,她虽然贪恋他的疼爱,但也希望他不要把自己看做一个软弱无能的人。 这一番劫难,让他们在情爱里、生计中,乃至对这世道的体悟,都愈发成熟起来。 回想前世那些因一句口角、因她那位表哥而生出的嫌隙冷战,倒显得格外稚气了。 他点头应着,她理好衣襟站起身来:“此番回京匆忙,一到城中便鬼使神差往这儿来了,冥冥中总觉得你在这里等着我,果然,我们还是心有灵犀的。只是我还未曾回府拜见爹娘,现在想去见见他们。” “好。”他立即应下,“我这就陪你去。” 他急忙出去准备马车,而后带着她向沈府赶去。 一路上他将孩儿抱在怀中,那小小的人儿好像与他有心灵感应,乖乖的不哭不闹,一眼睛特别惹人喜爱。 二人到了沈府,阖府上下听闻她回来了,顿时沸腾起来。 父亲与母亲见爱女安然归来,霎时红了眼眶。娘亲再顾不得仪态,疾步上前将人紧紧搂住,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双手抚过沈支言消瘦的面庞,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只一遍遍摩挲着她的脸颊,仿佛要确认这并非梦境。 三位兄长闻讯匆匆赶回府中,见妹妹好端端立在眼前,俱是激动地红了眼,他们的妹妹终于回来了。 一家人相拥而立,恍若隔世。这般劫后重逢的喜悦,教人既心头发烫,又忍不住落泪。 娘亲吩咐下人备膳,要为她接风洗尘。众人围着那粉雕玉琢的娃娃,欢喜得不行。 三哥将孩儿抱在怀中,细细端详,连声道:“这眉眼,这神韵,活脱脱就是他父亲的复刻版。” 他抓起孩子的小手,忽见腕间两点朱砂似的红痣,惊问道:“妹妹,这孩子腕上怎么生了两颗红痣?可请大夫瞧过?有无大碍?” 沈支言轻笑道:“三哥不必担心,无妨的,这两颗红痣,就好像天上相依相偎的星辰,永世不再分离。” 永世不再分离。 说起星辰,薛召容想起沈支言曾与他说过的前世箴言。她说,有位老者曾说天上双星相偎相依,唯有分离方能避过劫数,换得天下太平。 而今这两颗朱砂痣,恰似那对星子烙印在孩子腕间,倒像是他们硬生生改了天命,让本该离散的星辰永世相依,任谁也不能再将其分开。 三哥虽不解其意,仍颔首道:“只要于身子无碍便好。可曾给孩子取名?” 沈支言摇头:“还没有。” “不如我来取个名儿?”三哥兴致勃勃道,“叫薛良如何?”话音未落又自己否决,“太过寻常。那薛聪呢?”接连想了几个,又一一摇头,“都不够出挑。” 沈支言被他逗笑了,道:“这名字,我想让他父亲来取,毕竟出生艰难,这名字总要有个深意才好。” 三哥笑道:“是的,我这般粗浅学问,到底不如妹夫来得风雅。” 为孩子取名的事情落在薛召容身上,他开始思索,心头辗转,却想不出一个合意的。 沈支言让人将几个好朋友都请了过来。众人见得她安然无恙,俱是喜极而泣。阮苓更是扑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沈支言轻抚着她的背,温声道:“当日多亏妹妹替我挡下那一剑,实在感激。如今妹妹现在安然无恙,姐姐就放心了。伤处可还疼?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着。” 阮苓抹着泪摇头:“早不疼了。只是当时疼得昏死过去,幸亏刘侍卫及时带我就医。就是肩上留了道疤,怪难看的。” 阮苓这样爱美的一个人,落下这样的伤疤,实在难以接受,几乎每天都要把薛盛和赵陵骂一遍。 “妹妹,活着比什么都强。”沈支言安慰她,“我们阮苓模样好看,心肠更好,这点疤痕不要紧的,回头姐姐为你寻些好药,一定会祛除的。” 阮苓点着头,仍紧紧搂着她不放,眼泪都蹭湿了她的衣裳。鹤川上前轻轻将她拉开:“别哭了,人能平安回来,该高兴才是,再哭下去,刚涂的斜红就要花了。” 阮苓连忙收了眼泪,破涕为笑道:“是的,是的,我该高兴才对。” 春长渡 第118节 江义沅红着眼眶上前,望着沈支言清减的脸蛋,轻唤了声:“妹妹……” 她话音未落,就被沈支言一把拥住:“姐姐,好想你,多谢姐姐这些时日对薛召容的相助,姐姐一定吃了不少苦。” 沈支言最是感激江义沅,曾经,她二话不说跑去西域,后来又不畏生死带兵攻到京城,她真的帮了很大的忙,也很英勇,很让她敬佩。 江义沅压着酸涩,轻笑道:“傻妹妹,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倒是你,独自躲藏这些时日,还诞下孩儿,不知受了多少罪。往后定要好生将养,把身子补回来。” 沈支言趴在她肩头应着,道:“姐姐,我把你送我的手串弄丢了,你可不可以再送我一个?” “自然可以,送你十个八个都没问题。” “姐姐最好了。” 三位姑娘自幼相伴的情谊,历经风雨愈发珍贵。 沈支言看向一旁的萨木,瞧着他与中原男子气度迥异的模样,郑重地行礼,感谢道:“多谢萨木公子一路帮衬,更感念当初在西域时的盛情款待。这份恩情,我们必当铭记于心。” 萨木不料她行此大礼,慌忙道:“不必这般客气,见你们夺回江山,重归故里,我也很开心。义沅这些时日带我遍览中原锦绣山河,我方知这世间竟有如此多值得倾慕的景致,还挺让人向往的。” 他提及江义沅,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亲昵。一直静立角落的阮玉闻声终是抬眸,目光掠过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北境儿郎,又落在英姿依旧的江义沅身上,心头泛起说不出的苦涩,还夹杂着几分难言的不甘。 沈支言与萨木寒暄过后,转而走到他跟前,见他眉间凝着郁色,温声道:“阮玉弟弟,听大哥说,征战期间你出力不少,前线每收复一城,你便忙着安抚百姓、稳定局面。我还听闻你为翰林院重整典籍,立下大功。瞧着弟弟这般优秀,姐姐很开心。以你的才干,日后定能青云直上。” 沈支言就知道,只要他肯下功夫,一定会有所作为。 阮玉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眼底的落寞却更深了。他望着萨木与江义沅比肩而立的身影,只觉胸口愈发窒闷。 他笑道:“姐姐过誉了。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能见姐姐平安归来,已是莫大欣慰。”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上面缀着精巧铃铛,以朱绳细细编就,格外好看。 “这金锁,原是我早备下的,想着等姐姐生产时相赠。可后来一直没有机会。现在送给孩子,愿他岁岁安康,也祝姐姐往后诸事顺遂。” 阮玉依旧如此贴心。 沈支言不想他早早备下了这般精巧的贺礼,急忙接过来温声道谢。 阮玉未再多言,目光总不自觉飘向江义沅。江义沅似有所觉,却始终不敢与他视线相接。 这些时日萨木滞留京城未归,原是存了带她同去西域的心思。只是她放心不下沈支言,迟迟未应。 萨木留京期间,不仅向她表白爱意,更亲自拜会家父家母,恳求他们将爱女许配给他。蒋家二老既不舍女儿远嫁北境,又非常欣赏萨木,如今一直都未明确答应或拒绝。 如今沈支言平安归来,江义沅心中大石终是落地。想来,也该是随萨木启程的时候了。 爱情最是难全,纵使阮玉倾心多年,当对方命定之人出现时,经年的痴心也会显得苍白无力和无可奈何。 萨木何尝不知阮玉对江义沅的心思?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江义沅心中自有重量的。但他明白,江义沅属意的,从来不是阮玉这般性情的儿郎。 这些年来,江义沅待阮玉,大约只作手足至亲,即便知晓他的心思,也始终不忍点破,既为保全这份友情,更为护全少年的自尊。 而今江义沅遇见了他,他清楚地感觉到,她待自己与待阮玉是截然不同的。 他们二人虽时常争执打架,却自有一种旁人难及的默契与吸引,炽烈的情意,藏也藏不住。 爱情既是如此,总会有些遗憾。 大伙说笑了一会,又逗弄了一会孩子,便到膳厅用膳。娘亲亲自下厨烹制了许 多拿手菜肴,沈支言吃着娘亲做的饭菜,终于踏实下来。 如今,至亲、挚爱、知己俱在身边,更添了个小小生命,这般圆满,当真是人间至幸。 这夜,众人围坐一堂言笑晏晏。 宴罢,薛召容带着沈支言回了皇宫。行至宫门前,沈支言望着巍峨宫墙,心里有些复杂。 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曾两次将她囚禁其中,不免留下几分阴影。不过想想现在身边之人已非昔日的囚禁者,而是能为他撑起整片苍穹的帝王,便又安心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轻轻贴在薛召容手背上,借着他传来的温度,慢慢抚平心底最后一丝不安。 寝殿很大,金碧辉煌,内侍们恭敬地侍立两旁。 沈支言望着店内陈设,每一样都很合自己心意,想来是薛召容特意为她布置的。 薛召容召来两位老成嬷嬷照看孩儿,又遣宫女伺候沈支言沐浴更衣。 待沈支言沐浴完毕,换上薛召容特意准备的侵衣时,发现竟然分毫不差地合身,上面的刺绣都是她最爱的款式和颜色。 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返回内殿,但见薛召容正伏案批阅奏折。他本就朝政繁忙,又陪她耽搁大半天,今日怕是要熬到深夜了。 烛火映得他侧脸格外清峻,专注时的模样直让她移不开眼睛。 她缓步走近,轻声道:“近日朝中可还顺当?新帝登基,想是有不少棘手之事。若遇难处,可多让我父亲帮助,他在朝中多年,于政务最是熟稔。” 薛召容搁下朱笔,抓起她的手,仰首望着她,道:“朝务是繁重了些,不过无妨,我多费些心思便是。岳父大人这些时日已为我分担太多,也该让他歇歇了。” 他说着,手上稍一使力,将她揽坐在膝上,望着她沐浴后双颊绯红的脸蛋,闻着青丝间氤氲着的香气:“纵是再忙,也该抽空陪你与孩儿。更何况今日你才归来,我们自当好好温存温存。” 他说着,搂紧了她一些,温热的气息拂过脖颈,让她本就泛红的面颊更烫了几分。 她伸手抚过他依旧俊朗的眉眼,轻嗔道:“好,我也想你想得紧。今晚你要好好抱着我睡。” 她很想念他的怀抱。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的让他没有抵抗力,喉结不禁滚动了几下,目光落在她被烛光映得嫣红的嘴唇上,手臂又紧了紧,让她贴自己更近一些,终是忍不住倾身亲了上去。 他在她唇边呢喃:“你的唇还是这么甜。” 她轻笑道:“因为心里甜,唇上才这么甜。” 她说罢,捧起他的脸,主动回吻过去。 双唇相贴的刹那,压抑多时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他手臂又收紧了一些,吻得愈发深情。 她在他舌尖尝到自己饮茶后的清香,混着他衣领间的竹叶香,竟酿成让人脚软的醺然。 只是未及缠绵多久,沈支言忽觉胸前一阵胀感,衣襟转眼便湿了一片。她慌忙退开,脸颊烧得通红,起身时连脖颈都红透了。 薛召容抓住她的手腕,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我咬疼你了?” 沈支言羞赧地垂眸,细声道:“不是......就是涨得……” 她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这时候嬷嬷在殿外叩门:“陛下,小皇子似是饿了,一直哭闹。” 饿了?沈支言连忙拢了拢衣襟,开门接过啼哭的孩儿,又将房门掩上。 薛召容走上前,看到她胸前洇湿一片,方才恍然。 沈支言背过身去,坐在床沿为孩子哺乳。薛召容则静立在她身后,耐心等着。 待孩儿餍足睡去,沈支言轻轻将他放在床榻内侧,道:“很晚了,睡吧。” 就这么睡了? 薛召容在原地踱了两步。 他走到床边,看了看熟睡的孩子,只得轻声道:“你们先睡,我再批几本折子。” 他又走到衣柜前取出一件素绸寝衣,道:“换件干爽的,睡得舒服些。” 沈支言接过衣服,红着脸应了一声。 他们明明是夫妻,连孩子都生了,这个时候却生出几分新婚时的羞赧来。 她攥着衣角迟迟未动,她见状便会意地转过身去:“你换罢,我不看。” 沈支言面朝里间匆匆把衣服换上,而后搂着孩儿躺进锦被中。薛召容则回到案前继续批阅奏折。 房间里很安静。 沈支言翻了个身,缩在锦被里望着他灯下俊逸的身影,总是移不开眼睛。 薛召容批阅着奏折,思绪总是往她身上飘。 而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每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心里跟猫抓似的。 又过了一会,薛召容实在顶不住她灼热的目光,终是搁下笔,站起身道:“来吧!忍不了了。” 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都成婚这么久了,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闻言从被窝里爬起来,看着他三两步走到自己跟前脱掉了衣衫,红着脸问:“要不要把孩子抱走,待会……别压着他了。” 第78章 第78章锦衾翻浪,青丝交缠。…… 细算起来,二人真正安安心心相守的时日实在不多。起初是薛召容步步紧追,后来他虽认清了心意,偏又遇上她记忆全失。 再后来风波迭起,直至避走西域,才算得了片刻安宁。那段日子里,薛召容既要平复丧父之痛,又要招兵买马,暗中筹谋,终日不得闲。 可偏偏就是这般平淡光阴,反成了最教人怀念的温存时光。 如今阔别半载,虽日日相思入骨,真当重逢时,倒生出几分局促来。 沈支言产后多有不便,更添羞赧,每每与薛召容眼神相对,总不自觉垂下眼帘,羞得脸颊通红。 二人初为人父母,于这婴孩之事尚是生手,更不曾有过拥儿入眠的体验。 此刻红烛摇曳,薛召容目光掠过榻间酣睡的儿子,喉结微动,低声道:“行,先将孩子抱出去一会,事毕再接回来。今晚我想拥着你们母子俩睡。” 他初为人父,眼底漾着几分新奇,更藏着一丝期盼,想尝尝这妻儿在怀的温存滋味。 沈支言轻应了声,起身将孩儿小心抱起。行至门前,交予外间守候的嬷嬷,又仔细掩好房门。回身时,却见薛召容已褪去大半衣衫,笔挺地坐在榻上。 烛火映着他精壮的胸膛,虽横亘着几道旧伤痕,反倒添了几分凌厉的美。她还未近前,浑身就滚烫起来。 “别害羞。”薛召容劝着她,自己耳根却红的不行。 半年未见,此刻重逢,竟比新婚更添几分悸动。古人云小别胜新婚,果真是至理。 沈支言走到他跟前,不敢直视他。薛召容抬首,目光灼灼,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将她揽坐在自己腿上。 沈支言身子一软,顺势伏在他肩头,羞得将脸埋进他颈窝,声音细若蚊呐道:“要不……把灯熄了吧?” 这般亮堂,怪难为情的。 薛召容伸臂将她环在怀中,掌心贴着她 后背轻抚:“不必,这样瞧着你,我心里才踏实。不知怎的,总觉得你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沈支言闻言一怔,仰起脸来:“哪里不一样?可是……生了孩子后不好看了?” “不是。”他低笑,指腹摩挲着她的腰,“是更好看了,身子又软又香,还带着奶香气,教人更喜欢。” 春长渡 第119节 沈支言耳尖一热,被他托着腰肢转了半圈,与他面对面紧贴着。隔着轻薄衣衫,彼此体温交融,她只觉浑身发烫,双手无意识地攥住他肩头衣料,眼波盈盈仍不敢直视。 薛召容扣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唤道:“支言!” 这一声裹着万千情愫,尾音微颤,似春风拂过枝头初绽的桃花。 沈支言深吸一口气,眸光盈盈地望着他。卜颌被他指尖扣着,酥麻的触感让她受不住似的轻轻战栗,如猫儿般蜷进他怀中。青丝散落,幽香缕缕萦绕在他鼻尖。 他的手掌贴在她腰间,薄衫已挡不住那灼热的温度,另一只手自她脸颊缓缓滑下,落至玉颈。 “唔……”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吻得温柔而绵长。沈支言只觉得脸颊发烫,身子微微发软,不自觉地靠在他肩头,连呼吸都变得轻浅。 薛召容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让她能安稳地倚着自己。这样亲近的距离,让他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满足。 她耳尖微红,抿着唇别开脸,却被他轻轻托住下颌。他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如同蜻蜓点水,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袖,任由这个吻渐渐加深,心跳如擂鼓般清晰可闻。 红纱帐幔轻轻摇曳,他俯身靠近,将她笼罩在身下。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灼热的体温,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沈支言眼尾微红,小巧的身子显得格外柔软。他的唇从她唇角轻轻掠过,擦过小巧的耳垂,沿着纤细的颈线缓缓游移。 呼吸间的温热让沈支言不自觉地仰起头,青丝如瀑散开。薛召容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感受到她微微瑟缩的反应。 帐中温度似乎升高了几分,两人的呼吸渐渐交织在一起。他低头靠近,先是温柔地触碰,继而加深了这个距离。 沈支言指尖轻抵在他胸前,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他收紧了环抱。红纱帐内,只余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锦衾翻浪,青丝相缠。 沈支言只觉面上烧得厉害,这热意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将满室都染作温柔暖意。 几番欲语还休,唇瓣刚启便被轻覆。薛召容似是察觉她的羞怯,掌心轻柔地抚过她垂落的长发,如同安抚受惊的幼鹿。 烛影与月华交织,在交叠的衾枕间投下斑驳光晕。沈支言抬眸望去,但见他眼底映着融融暖意,那眸光清亮如星,盛满无声的珍重。 沈支言产后初经人事,羞得咬唇不语,偏又受不住这般亲密,稍一碰触便颤着身子往后缩。 细汗渐渐沁满鼻尖,她终于抵不住,细声商量:“要不……再等等?” 话音未落,指尖已揪紧了锦被边沿,连颈间都泛着淡淡的胭脂色。 薛召容顿住动作,在烛火摇曳间深深望进她眼底。他额间青筋隐现,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灼息,哑声道:“怎么退缩了?我已经停不了了。” 他声音里浸着难捱的煎熬,连脖颈都沁出细密汗珠,浑身烫得像块烙铁。 沈支言羞得厉害,抬手遮住他灼人的视线,不敢叫他瞧见自己绯红的面颊。 窗棂外月光潺潺,恍若潮汐轻涌。薛召容到底顾念她初产之身,动作极缓,每进一步都要停一停,偏是这样温存的折磨更教人发颤。 “支言......”他低唤着,俯身衔住她濡湿的眼睫,唇畔溢出的叹息烫得人心尖发麻。 沈支言将微湿的手从他掌心抽离,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眉心轻蹙。胸口隐隐发闷,许是方才情绪太过起伏。 薛召容察觉到她的异样,唇瓣沿着眉眼轻柔下滑,急促呼吸时心口起伏,温热拂过,亲吻间,那不适感竟渐渐消散。 口中满是清甜奶香。 得到缓解,沈支言身子一软,松泛下来。 再要继续时,她仍下意识地躲闪。薛召容也不恼,只在她欲退时一把扣住腕子,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 沈支言挣不得,指尖蜷缩着抓挠他掌心,却被他一根根掰开,十指相扣着按在枕畔。 薛召容将汗湿的额发蹭在她颈窝,青丝纠缠间带着潮湿的暖意。他收紧臂弯,薄唇贴着她耳廓呢喃:“支言,我喜欢你......”尾音揉碎在喘息里,“从前的模样也好,如今的模样也罢,我都喜欢得紧。” 他敏锐地察觉到怀中人儿细微的紧张。许是自生产后,她身子愈发敏感,连带着羞意也更甚从前。 这般温存耳语,倒真教沈支言渐渐放松了一些。 亲吻间,薛召容眼底漾着化不开的柔情。 沈支言失了力气般靠在他胸前,呼吸微乱,眼睫轻颤。 薛召容抚着她汗津津的脸颊,喉间溢出一声餍足的轻笑。 他自后拥着她,指尖轻轻梳理她汗湿的青丝,低声道:“待你身子养好些,我便着手筹备封后大典。我已与朝臣们说过,此生唯你一位妻子。纵使如今登临九五,亦不会选妃纳妾。” “支言,往后你便是我的皇后了。”他吻了吻她的发顶,“不必忧心,万事有我。我们的孩子也会立为太子,你我携手,既护着咱们的小家,也守着这万里山河。” 沈支言怔然,虽早料到他会有此安排,亲耳听得这般承诺,心头仍涌起万千波澜。 在这帝王三宫六院习以为常的世道,能得夫君如此相待,何其珍贵。她知这是他们几经生死换来的情分,更是他一片赤诚。 她转身埋进他胸膛,手指轻抚着他水红的唇,轻声道:“薛召容,谢谢你,以后我定当尽心做个好皇后,好妻子,好母亲。只是骤然要母仪天下,倒有些惶惑,还很紧张,我可要提前习学些什么?” 薛召容低笑,捉住她不安的手指咬了下:“你无需太过紧张,该学习的事务我都会一一安排好,你只管努力就好。” 他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温声道:“初登大位时,我也忐忑。后来方知,只要心志坚定,便没什么可惧的,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好。” 沈支言倚在他怀中点着头,细细琢磨一番又问:“薛盛虽败,可会有余党蛰伏?古往今来,多少枭雄忍辱负重,他日卷土重来,若是不斩草除根,会不会有后患?” 说起薛盛,薛召容轻叹了口气,道:“我留了他性命,只废了他的双眼。即便他心怀怨恨,日后也再难掀起风浪。并非是我心慈手软,而是他终究尚存一些善念的,曾经他铺桥修路,救济百姓,确也做过不少实事。这江山太重,我不愿再造杀孽。若真有隐患,我自会防患于未然,却不必株连殆尽。” “况且,我母亲在世时,曾将他视如己出。那些年,他是真心将母亲当作生身母亲的。想必母亲泉下有知,也不愿见我取他性命。” “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再难翻起什么风浪。为君者需有经天纬地之能,连这世间都看不见了,又谈何执掌乾坤?怕是连那份野心,也随光明一道消磨殆尽了。” 薛召容说得不错,他们这些皇家子嗣,从一出生就注定了结局。 以谋逆之罪论,能留得性命已是皇恩浩荡。 薛召容见她没做声,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沉沉地端详。 沈支言被他看得心头懵了一下:“怎么了?可是我面上沾了什么东西?” 她触手只觉脸颊肌肤滚烫,并无异样。 “他囚着你的时候……”薛召容指腹摩挲着她下颌,“可曾欺负你?” 其实,他早就隐约察觉到薛盛对沈支言的不同,虽然这些不同里夹杂着一些嫉妒和偏执的欲念,但是他能在把她囚在皇宫时好生相待,甚至要予她皇后之位,说明心里还是存有一些真心的。 只是可能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情感在作祟。 沈支言看了看他,从他语气中听出了醋意,摇头道:“倒不曾欺负,只是……想要立我为后。” 她不想瞒他,深知瞒也瞒不住。 薛召容回望着他,眼眸里尽是努力压制的占有欲。沈支言一把捧住他的脸颊,娇声道:“不过我没有答应。我已经有了爱的人和夫君,怎么可能回答应。我意志很坚定的,不会被物质所诱惑。” 他捏住她的下巴,依旧紧紧望着她,道:“所以,你很早之前就发现他与我长得像,连眉眼都像,那你有没有心动过?” 他醋意大发,她眨了眨眼,道:“没有,一刻也没有。我听你父亲说过,他善于模仿,尤其是模仿你,模仿的极其相似。但是再怎么模仿,那种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她搂紧了他,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夫君会始 终把我放在第一位,并且身体素质还很好,亲昵的时候我很喜欢很喜欢。” 她声音很轻,但是字字都戳到薛召容的心坎里。他动了动眉梢,终是笑了,然后捧着她的脸道:“当时你被他掳去,我恨不能立时杀进皇宫,可是冷静下来后深知他就是等我自投罗网。当时我若贸然行动,不仅救不得你,更会辜负江姑娘、萨木、鹤川以及那些在前线征战的将士们。” “于是我只得命人在河下暗掘地道营救你,但是薛盛防得太紧,我依旧没敢贸然行动,毕竟你那时怀有身孕,稍微不慎就会伤着。所以,直到江姑娘率军攻进皇城,我才得以混入宫中。” 他认真地道:“支言,对不起,我并非将你与孩子不管不顾。” 即便知道她相信自己,他也想与她解释清楚。 窗外晚风掠过,吹起一片芬芳。他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动得又急又重,像是要证明每一个字都是剖心之言。 她轻笑一声,眸中水光艳艳:“道什么歉,我怎会怪你?那时我日日提心吊胆,就怕你来救我,中了薛盛的圈套。若真如此,莫说江山,就连我们的孩子亲友都难逃一死。薛召容,你做得很好。” 正所谓患难见真情,他们的爱情早已坚不可摧。 她永远这般通透,她让他明白,这世间除了权谋算计,还有值得倾尽所有去守护的温暖。 她趴在他身上,手指戳了戳他滚动的喉结,动了动唇,没忍住亲了一口,还没撤回来就被他捉住了:“歇够了?再来。” 再来? “别……”沈支言脸颊腾地烧红,“夜里还要喂奶,我想快点睡。” 她说着不自觉掩了掩微微发胀的胸口,眼中尽是羞意。 他拿开她的手:“这次快些。” “多快?” 他不回答,俯身吻住她,根本没有半分要快的意思。 锦衾间温度渐升,他食髓知味,恨不得将这半年的相思都讨回来。 “慢些……唔……孩子该醒了。” “让他等着。” 指尖抚过发胀的胸口,惊起一阵甜腻的颤栗。 直到更漏敲过三更,薛召容才将孩子抱来。小家伙吃饱后很快又酣然入睡,沈支言早已累得睁不开眼,蜷在薛召容臂弯里沉沉睡去。 烛影摇红中,薛召容凝视着怀中安睡的母子,心口涌起从未有过的餍足。 薛召容批阅半夜奏折,第二日依旧精神抖擞。 他把她从被窝里扯起来,她都未来得及推拒,便被铺天盖地的吻夺了呼吸。 他将她牢牢禁锢在臂弯里,灼热的唇舌辗转厮磨,强势得她无法呼吸。 “等……唔……” 细碎的抗议淹没在唇齿交缠间,她徒劳地抵着他胸膛,反倒激起他更浓的兴致。 她忽感天旋地转,后背抵上冰凉的墙面。 他的吻沿着她的颈线流连,吻得她呼吸急促,全身灼热,双手不仅攀上他的脖颈,一声声叫着他:“薛召容。”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愈发觉得她产后敏感得可爱,总是害羞的躲避,连亲吻都脸烫的不行,偏生又烫到心尖上。 奶香气混着她叫他时嗓音的清甜,让他爱的不行。 他轻轻握着她纤细的手腕,指节相触时,她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臂,指节微微发白。这般亲昵的纠缠,早已让她思绪飘忽,只能随着他的气息起伏。 她羞怯地蜷起双膝,却被他温柔地拢入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她的指缝,轻柔的触碰间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抖。 脸颊烫得厉害,偏是这样温存的亲近更让人心尖发颤,教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待他气息渐促,又忽觉脖颈微烫,被他吻起一片绯色。 春长渡 第120节 她慌忙去掩,想要逃跑,却被他扣住手腕压在墙上,俯身便含住唇边湿痕。 温热的唇轻轻亲吻着她,辗转流连,不多时竟真缓解了那份涨意。她迷蒙睁眼,见他额角带着细密汗珠,不由莞尔,抬手替他拭了拭。 “笑什么?”他低声问道,指尖温柔地拂过她散落的发丝,惹得她心头一颤。 她没有作答,只是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 他耳尖微红,俯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手掌顺着她的脸颊轻抚。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心跳加速,眼睫轻颤,连被角都不自觉攥紧。 这般容易敏感的模样,想来是产后身体变化的缘故。 当他贴近时,她将脸埋在他肩头,只觉暖意渐渐蔓延,比先前更添几分亲昵。 朦胧间,滚烫脸颊沾染了几分温热湿意,在晨光中格外暖人。 她攥住他的手腕想求饶,软着声儿推他,却被他反手扣住腰肢,又是一阵索吻,直搅得她魂儿都要飞散,十指在他背上抓出红痕,连唤他名字的调子都支离破碎。 良久,帐内渐归平静,唯闻彼此轻促的呼吸萦绕在晨光里。 沈支言浑身酥软地陷在锦衾间,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的绯色。 “再这般………”她气若游丝地嗔道,“怕是连路都走不得了。” 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暧昧,像浸了蜜的丝线,软软地缠在人心尖上。 薛召容低笑着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手指穿过她汗湿的青丝。 她羞得低头,却被他捏着下巴抬起脸。四目相对间,但见他眸中里还漾着未褪的欲色,惊得她慌忙闭眼,长睫颤得像受惊的蝶。 ……又要来吗? 窗外晨光熹微,连拂过的风都沾了蜜似的甜。 沈支言还是没逃过,直到他满足了才放开。 二人起身去洗漱,沈支言不敢与他一同,害怕他再情动起来耽误上朝,慌忙帮他整理好衣衫,催他去用早膳,这才前去沐浴更衣。 泡在水池里,她这才发现胸口和手臂上尽是他留下的吻痕。 她撩拨着水面上的花瓣,满脑子里都是与他痴缠的画面。 等她洗漱完,薛召容已经去上朝了。她喂饱孩子,又去用了早膳。御膳房做的饭菜果然好吃,每一样都是她在外面没有见过的。 用过早膳,她便被请去量身裁衣,说是要准备封后礼服。 工房里,十二幅缂丝凤尾裙在晨光中流光溢彩,绣娘们正往金线里掺着珍珠粉,说是陛下特意嘱咐要衬皇后肌肤。 这边刚选好衣裳,只见旧日贴身丫鬟玉儿正领着三十六名宫女前来拜见。小宫女们个个生的伶俐,齐齐下跪叫她娘娘。 不一会,御膳房总管又捧着食单过来,给她报起每日膳食安排。 沈支言望着满庭忙碌景象,这才真正意识到她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了,她以后必须更加努力了。 午膳时分,阮苓来了,兴奋的不行,谁能想到她的姐姐竟有朝一日要母仪天下呢? 她拉着沈支言说了一会话,轻叹一声提起了弟弟阮玉。说他自昨日起,就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来。许是听闻义沅姐姐不日便要启程西域而生闷气。 薛召容将整片西域都交由江义沅管辖,往后怕是经年累月都要驻守在那荒漠之地了。并且很有可能会与萨木成婚。 阮苓叹气:“阮玉这般情根深种,家里人劝也劝不动,饭也不肯吃,整日闭门不出,着实令人忧心。” 沈支言也为此发愁,道:“这心病还需心药医。不如改日让薛召容去与他聊聊,男人还是比较了解男人的。” 阮苓颔首:“也只能如此了。”又问:“姐姐的封后大典定在何时?” 沈支言回道:“尚未定下,礼部已在筹备了。” 阮苓眼中满是崇拜:“真盼着早日见到姐姐凤冠霞帔,母仪天下的风采。” 沈支言轻笑一声:“荣耀背后,更是千斤重担,我还挺紧张的。” 阮苓在宫中用过午膳,说了会话就回去了。沈支言一下午都在学习宫事。 至暮色四合时,她特意吩咐御膳房备了薛召容爱吃的菜肴。等了许久,才见他回来。 用膳时,薛召容道:“关于许莹,我 本还在斟酌如何处置,不料今日太医竟诊出她有了身孕。问她孩子生父是谁,她却不肯说,我怀疑是不是薛盛。” 薛盛?沈支言难掩惊诧:“听闻他在宫中时与许莹相敬如宾,应该还没有夫妻之实,怎么会突然有孕?” 说到此,沈支言忽然想起那夜逃离皇宫时,许莹执意不肯与她走,还说另有打算。当时她以为只是推托之词,如今想来,莫不是另有隐情? 第79章 第79章“我只是想睡之前亲亲你…… 沈支言总觉心头不安,关于薛盛与许莹当下处置,她隐隐察觉出几分不妥。薛盛此人能忍辱负重多年,暗中筹谋周全,最终夺得大位,必非等闲之辈。 他与薛召容虽在诸多方面颇为相似,却比薛召容多了些野心。 她觉得薛召容对薛盛的处置未免太过宽仁,倒不是说定要取其性命,但留此人在世,终究是个祸患。 更教人忧心的是,此事还牵扯到了许莹。若她腹中真怀了薛盛的骨肉,若还要留这孩子性命,只怕后患无穷。 许莹一直不肯吐露孩子生父的身份,此事着实蹊跷。若孩子真是薛盛的,按律当与薛盛同罪论处,即便是身怀六甲也难逃一死。 她为薛召容添了一碗羹汤,轻声道:“当日宫变之时,我曾劝许莹随我离开,她却执意留下。世人皆知性命可贵,若非她对薛盛情根深种,也不会如此不顾及自己性命。但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薛昭容今日犯愁的正是如此。眼下他面临一个极大的难题,他不愿对薛盛施以最狠绝的处置,却又恐留下祸根。这人活着与死了,终究是天壤之别。 自古以来,帝王之家最是冷酷无情,即便是血脉至亲,为保江山稳固,亦会毫不迟疑地斩草除根。 从前他觉得薛盛对他赶尽杀绝,实在过分,这才反戈一击夺了皇位。如今站在这个位置细想,薛盛确实罪不至死。 古往今来,东山再起者不胜枚举。多少人忍辱负重数十载,就为着身上那点皇家血脉,甚至苦心栽培子嗣,只为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再夺这九五之位。 当年他的父亲便是如此,如今的薛盛,未必不会步其后尘。若许莹腹中当真怀着他的骨肉,那这一家子,便一个也留不得。 “此事,我会慎重权衡。”薛召容沉吟道。 他终究还是缺少了作为帝王该有的狠辣,他这份仁慈是最致命的,他必须学会突破。 沈支言微微颔首:“不如,明日我去见一见许莹?女子之间,或能探出些话来。” 薛昭容应道:“也好。我安排你们相见。” 许莹如今怀了身孕,薛召容未将她下大狱,只软禁在深宫一隅。不过她的父兄已经入狱,他们许家与薛盛牵连甚深,自是不能留的。 沈支言为他添了一筷子菜,望着他道:“今日我将宫中诸事都熟悉了一遍,大半已记在心里。又命人寻了些典籍来,想着把近来对朝务有益的学问都研习透彻。不过皇后该掌理的事务,还未接触,想着明日就开始学,待我一一习得,日后接手时,也能从容些。” 薛昭容吃下她夹来的菜,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好,明日我再寻几位先生来教你。” 烛影摇红,映得两人眉眼温软。如今他们这般相互扶持,各自勤勉,倒真有几分寻常夫妻的意味。 沈支言又捧过一盏青瓷小碗,递到他跟前:“尝尝这个,我亲手做的。滋味虽算不得上佳,但是滋补。” 薛昭容接过来,温声道:“你刚生产完不久,又在宫外奔波多时,身子还未养好,不必为我费这些心思,要好好休息。” 他舍不得她累着。 沈支言抿唇浅笑,眼波盈盈似春水:“从前都是你护着我,疼着我。如今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往后的日子,换我来多疼你些。” 薛昭容闻言心头一热,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就着她递来的汤匙连饮两碗,只觉这汤水清甜入心,连日来的朝堂纷扰都消散了大半。 沈支言拈起一块梅花酥轻咬,酥皮簌簌落在锦帕上。她抬眸看他,道:“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什么事?” “是关乎阮玉与义沅姐姐的事。你也瞧出来了,义沅姐姐与萨木两情相悦,萨木已向她表明心意,欲迎娶她过门。义沅姐姐封了将军,又熟悉西域事务,正有意重返。萨木已成了北境首领,二人能携手共治,倒是一桩美事。只是阮玉对义沅姐姐始终放不下,正为此痛苦不已。” 薛昭容道:“此事我早有觉察,只是江姑娘好像对阮玉并无男女之情。阮玉很有才干,好好培养能有一番作为。我本想让他明年春闱下场,若能搏个状元,就更好了。” 沈支言应道:“阮玉心思细腻,办事也算稳妥,只是这感情需要两情相悦。他与义沅姐姐青梅竹马十余载,如今骤然割舍,难免伤怀,只是要怎么释然呢?” 薛昭容:“人总要经历这些。待时日久了,自然就能看开。” “可他现在整日闭门不出,连膳食都不肯用。”沈支言担忧道,“他这般熬下去,怕是身子要垮。不若,你去与他谈谈?再派些差事让他分心,或许能早些走出情伤。” 薛昭容颔首:“好,正好近日要与他父亲商议漕运之事,顺便带上他,少年多经些世事,时日久了就懂得放下。” 放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何其的难。曾经,他不也始终没有放下,哪怕重活一世也追求的疯狂。但愿阮玉能尽快从痛苦中走出来吧。 沈支言剥了只虾搁在他面前的玉碟中,道:“朝中有些老臣,跟了你父亲许多年,他们待你,想必也会如待你父亲一般忠心,我们合该以诚相待才是。过几日,我打算亲自去各位大人府上拜访,与诸位夫多走动走动。” 薛昭容颔首:“你说的极是,回头我给你寻个老成持重的嬷嬷跟着。有人在旁提点,你行事也能便宜些。这后宫诸事千头万绪,还需多向有经验的老人请教,慢慢摸索着来。” 他拿起帕子帮她擦了擦手,又替她拢了拢鬓边散落的碎发:“要坐稳这江山,要做好这帝后,咱们要学的还多着呢。” 沈支言轻笑:“我们还年轻,精神正好,就该多学些东西才是。” 薛昭容放下帕子,夹了块桂花糖蒸栗粉糕放在她跟前:“待你正式册封为后时,我打算直接立孩儿为太子。我今日试探了几位重臣口风,多数倒是赞同,只少数人似乎还有些顾虑。不过没关系,等你册封为皇后,想必就不会有反对的声音了。” 沈支言点头应下,知道他们后面会面临很多问题和困难。 她又盛了碗甜粥喝下。 薛昭容瞧着她近来食欲渐长,总爱喝蜜渍莲子粥,不由含笑又拣了几样软糯点心端给她:“今日御膳房当值的人可都来过了?你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不必拘着时辰。孩儿那边有嬷嬷照看着,你多用些心在自己身上。” 沈支言又喝口粥应道:“我现在食欲很好,精神也好,没问题的。不过我想请母亲入宫小住几日。一来能陪我说说话,二来,孩儿总交给旁人照料,我实在放心不下。” 薛昭容立即答应:“好,明日便命人接岳母入宫。你刚生产完,确实该有个贴心人陪着。” 二人用过晚饭,梳洗罢,薛昭容命人将奏折都搬到了寝殿。烛影摇红间,他执笔疾书,时不时抬眸看一眼正在灯下认真翻阅典籍的沈支言。沈支言察觉到他的目光,回以浅浅一笑,又低头继续看书。 殿内很安静,这般静谧温馨的时光,恰似寻常百姓家的夜晚,却比任何繁华盛景更令他们心生欢喜。 看了许久,沈支言合上手中书卷,侧首望向薛召容。 那人眉目如墨,眼睫低垂时在眼下投落一片浅影。熬出来的淡淡青黑,衬得眸光愈发锐利。这般神色落在旁人眼里,总带着几分帝王威仪,偏生她瞧着,只觉 出无限温柔来。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偏执桀骜的少年郎,如今竟会为她敛尽锋芒。 她趴在桌沿看着他,他昭容低眸,撞进她含笑的眼底。那双眼睛此刻正漾着蜜糖般的柔光,比御膳房最精致的甜点还要甜上三分。 薛召容继续处理政务,一个多时辰过去,沈支言都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他还在非常专注地忙活。 她伏在案边望着他批阅奏章的模样,烛影摇红,映得他侧颜如画。他眉骨生得极高,在眼窝处投下深深浅浅的影,薄唇天然带着三分凉薄意味,偏生被暖光一照,竟透出些罕见的柔和来。 她望着望着,轻轻唤了声:“薛召容。” 春长渡 第121节 薛昭容吻声转头看她,正对上她泛着薄红的脸。她眼神清亮如秋水,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唇瓣抿了又抿,才细声细气道:“我想亲亲你。” 这话说得又轻又软,她只是想讨个安眠的慰藉,却不知这含羞带怯的模样,比什么甜言蜜语都动人。 薛昭容低笑一声,眼底浮起细碎的光。他倾身向前,目光落在她眉眼之间,每一寸流连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沈支言耳尖烧得通红,迎着他的视线。 他索性将朱笔一搁,奏折推到案角,朝她伸手:“来吧。” 她难得主动一回。 沈支言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慢慢将自己的手贴上去。他掌心温热,偏她指尖沁凉,相触时似雪落炭火,激起细微的战栗。 他手臂一收,便将人牢牢锁进怀中。甘松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沈支言贴上了他坚实的胸膛。 昨夜缠绵的温存犹在眼前,今日案牍劳形本不该分心,可此刻烛影摇红,怀中人眼波盈盈,倒叫人再难把持。 沈支言指尖抚过他紧绷的喉结,低头亲了他一口。他呼吸一滞,眼底骤然翻起暗潮。 她搂紧他的脖颈,轻轻含住他的唇,青丝如瀑垂落,温柔地亲吻着他。 唇齿间似化开的蜜糖,又似初春融雪,温柔得叫人沉溺。他掌心下的腰肢软得像柳,偏唇瓣带着撩人的热意,点到哪里便烧到哪里。 不过片刻,满室春意渐浓。 沈支言微微侧首,双颊绯红如醉,眼波盈盈望过来。薛昭容揽住她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人抵在书案上。周身气势陡然变得凌厉,连吐息都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她瞧见他眼底翻涌的欲色,那与生俱来的强势此刻展露无遗。 荷香透过纱窗漫进来,与案上散落的奏折墨香交织,竟比任何熏香都更催人情动。 沈支言轻吟了一声,感受到他扣在腕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她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肩头。 薛昭容的指腹在她后颈缓缓摩挲,激起一阵战栗。他刚想撩开她的衣裙,便被她用手抵住胸膛:“不可再像昨夜那般了,你还有政务要忙,我会心疼,我只是想睡之前亲亲你。” 他僵住了动作,手背青筋微突,强自压下翻涌的情潮,将人抱到桌子上。 沈支言乖巧地贴上去,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这个姿势恰好让她整个人都嵌进他怀里,像只收拢羽翼的雀儿。 “就这样抱一会儿。”她又将脸埋在他颈窝,身上清香渐渐抚平了她的躁意。 薛昭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发,眼底的欲色化作一片温柔。 她又主动亲上来,他被她亲得唇色嫣红。最后她轻笑一声:“好了,我满足了,去搂着孩子睡了。” 她说罢从他身上滑下来,不等他回答就钻进了被窝里。 她…… 薛召容压了压升腾起来的情、欲,重新执起朱笔,于灯下凝神批阅奏折。待最后一本折子合上,他方起身走向床榻。烛影摇红间,只见妻儿相拥而眠,面容恬静,睡得很香。 这就是最动人最幸福的画面了。 翌日沈支言醒来时,薛召容早已去处理朝政。她梳洗罢,将孩儿交与嬷嬷,然后去找许莹。 宫中殿宇经年修,廊腰缦回间愈显深幽。沈支言穿过几重朱漆门槛,终在一处僻静厢房前停下。 推门入内,但见许莹独坐窗前怔怔出神。闻得门轴转动之声,她惊惶起身,待看清来者是沈支言,眼中倏地闪过一丝防备与诧异。 沈支言走上前,道:“许姑娘,未曾想你我还能在此处重逢。” 她的眸光微垂,落在许莹尚不显怀的腰腹间,开门见山地道:“听闻你有孕在身,今日特来问几个问题。” 许莹眉头轻蹙,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小腹,退后半步。 沈支言走到桌旁落座,道:“别怕,我不会伤你。且坐下说话。” 许莹迟疑片刻,又重新坐下,冷声道:“你要同我说什么?你也曾身怀六甲,而今我亦如此,有何稀奇?不就是想问这孩子的生父是谁?依你看,该是谁呢?” 许莹已猜出她的来意。 沈支言道:“许姑娘应当明白,以你如今的身份,无论与薛盛有无夫妻之实,都难逃枭首之刑。你父兄已无翻身之日,薛盛亦是如此。偏生此刻你有了身孕,倒叫人不得不斟酌一二。” “这份犹豫,不过是为了你腹中胎儿,若孩子当真是薛盛的血脉,那你们一家,便再无踏出这牢笼的可能。倘若朝臣们谏言催促,或许明日便是问斩之期。” “若你腹中骨肉非他血脉,皇上或可网开一面,许你远遁离开,永世不得入京。” “许姑娘,你此生是善是恶已不重要。成王败寇,时局如此,你们已经没有了退路。至于你与薛盛的事我无意探听,只想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 许莹忽地低笑一声,眼底浮起几分讥诮:“你既已猜得七八分,又何必来问我?纵是刀斧加身,我亦不会吐露半字。” 窗棂透进的日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衬得那抹笑意愈发凉薄:“当初你困在宫中时,薛盛念你有孕在身,未曾为难。如今倒真是风水轮流转。若皇上当真要我死,一道圣旨便是。只是就看诸位的良心,过不过得去了。” 沈支言凝视着她这般模样,想起初见她时,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江南女子,如今却尽显沧桑。 沈支言眸色渐沉,叹气道:“当真不说吗?若你执意如此,那便只能认定这孩子是薛盛的。届时,你与薛盛真的就难逃一死。” “许姑娘,不必拿孩子作筹码。若他生来便注定是个悲剧,又何苦来这世间走一遭?为了延续他父亲未竟的野心?让他重蹈覆辙,在血雨腥风里争那个本就不属于他的位置?” “许姑娘,若你当真疼惜这个孩子,就该想想他往后的人生。不是生下来便算尽了心。你能护他周全吗?能教他明理向善吗?能让他长成心系苍生的栋梁吗?” “为了那点痴心妄想,就要让一个无辜生命来承受这一切?若这孩子真是薛盛的,你们谁也活不成。你有孕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大臣们都在等着皇上给你们一个处决。若此时孩子生父 另有其人,或许能够保你和孩子平安。届时,你尚可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做个寻常妇人,教他知书明理,平安长大。” 这世间恩怨,本就不该牵连孩子。 许莹听闻这些话,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 “冤冤相报何时了。”沈支言轻叹一声,“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该放下了。” 沈支言不明白,若孩子不是薛盛的,许莹为何一直不说生父是谁,只要她说了,就有机会活命。 殿内熏香袅袅,许莹垂眸不语。如今摆在眼前的,不过是要在满盘皆输中,择一条稍好些的死路。 即便她说这孩子是别人的,皇上开恩许她隐姓埋名远遁他乡,余生也只能在穷乡僻壤独自抚育孩儿。 而薛盛......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目不能视,即便苟活于世,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花儿簌簌作响。许莹望着地上摇曳的光影,想起那个连眼风都吝于施舍的薛盛,心头泛起阵阵苦涩。 谁曾想,当初长街匆匆一瞥,竟教她坠入这人精心编织的罗网,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境地。 自她成为薛盛淑妃那日起,这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决战前夜,薛盛踏着残月寻到她,昔日英挺的轮廓被烽火削得形销骨立,唯有眼底还燃着将烬的星火。 他对她道:“许姑娘,这局怕是真要输了。我的结局,就是你的结局。” 他苦涩一笑又道:“你表哥前日又递了密信,他说,仍愿娶你。若是战争败了,薛召容夺得帝位,你我只有死路一条。不过你若怀了孩子,薛昭容或许还会留你性命。跟你表哥走吧,去过寻常人的生活。大战失败时,我希望许姑娘帮我一个忙,在我无法求死的时候,还请想办法杀了我。” 她当时看到了他眼中的绝望。 生死之际,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虚妄,能活着已是万幸。于是她跟着表哥离开了皇宫,准备隐姓埋名安稳一生。可偏偏命运弄人,表哥刚带她离开京城,就被官兵抓去征战,最后马革裹尸,再未归来。 多可笑啊。 窗外春色正浓,满庭芳菲灼灼,可有些人注定等不到下一个春日。 这世道不该有战争,不该有所谓的正道,更不该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子们为了权柄厮杀,却要百姓用血肉去填他们的野心。 她本只是个寻常女子,却因薛盛的一念之差,被卷进这权力倾轧的漩涡里,看尽了世间最阴暗的算计,最终深陷其中,再也挣脱不得。 她恨透了这样的世道,恨透了战争带来的满目疮痍。若没有战乱,表哥不会死;若没有争斗,这天下本该是太平的。 可败了就是死路一条,没有转圜,没有慈悲。 她沉默了许久,终是道:“这孩子......是薛盛的。” 是薛盛的。 她话音未落,泪已先落。 她抬起朦胧泪眼望向沈支言:“其实......薛盛待你,是存了几分心思的。我不知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可我瞧得出来,他对你的情意很是煎熬。” 她顿了顿,又凄然一笑:“自然,他不该觊觎他人之妻,只是情爱又岂是理智能控的?如今他双目已盲,身陷囹圄,横竖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你去看看他吧,去看看这个同样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 可怜人?沈支言苦涩一笑,这世间,谁又不是可怜人呢?若此战胜的是薛盛,如今被囚在暗牢里的,就该是她与薛昭容了。 她静默不语,只觉心头泛起阵阵酸涩。 此刻许莹既应下孩子是薛盛的,便是亲手为他们的余生画上了句点。 沈支言直到踏出房门,那口郁气仍堵在胸口。长廊寂寂,她望着阶前零落的残花,忽觉茫然。 这人世浮沉,究竟所求为何? 这世间之人,生来便分云泥。有人自幼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地活,连死时都带着从容笑意,眼中从未映过人间疾苦。而有些人,生如草芥,在风雨中飘摇,受尽磋磨,便是到了黄泉路上,也逃不过一身狼狈。 红尘万丈,究竟凭何运转?要如何才能将这疮痍世间,修成理想模样? 三日后,薛盛在阴暗牢狱中咽了气。同日,许莹饮下鸩酒,了却了生命。 直到最后,沈支言都未曾踏入牢房去看薛盛。 转眼半月过去,到了封后大典这日。 第80章 第80章封后。 前夜。 沈支言做了一个梦。那梦境分明虚幻,却又真切得教人心惊。 梦中她约莫四五岁光景,在一棵大树下正与邻家的小妹妹一起顽耍。那妹妹不过周岁有余,生得粉雕玉琢,裹在一身藕荷色棉衣里,小靴子上绣着憨态可掬的虎头纹样,随着她蹒跚的步子一晃一晃。 小妹妹咿咿呀呀地说着稚语,她支着下巴瞧她,只觉得这粉团子似的娃娃煞是可爱。 她正看得入神,忽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哥哥走来,一手拿着一面波浪鼓,一手拿着个彩纸扎的虎头玩意儿。 小哥哥俯身将虎头递到小妹妹跟前,温声道:“妹妹,这是哥哥给你扎的小虎头,你看可还喜欢?” 彩纸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映得小妹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小哥哥说着,将那虎头玩意儿在小妹妹眼前轻轻一晃。小妹妹欢喜得直蹦跶,咿咿呀呀伸着小手去够,结果没够到虎头玩意,却将他袖口一枚纽扣扯了下来。 扣子乃是精铜所制,上头錾着个威风凛凛的虎头,在日头下泛着温润的光。 小妹妹攥着扣子就要往嘴里送,她连忙握住那藕节似的小手腕,道:“妹妹,这个可吃不得,仔细卡着。” 小妹妹似懂非懂,将小手摊开在她面前。日光斜斜地照下来,那枚虎纹纽扣静静卧在粉嫩的掌心里,看起来极其别致好看。 她拾起那枚纽扣,转头望向身旁的小哥哥,轻声道:“哥哥,你的扣子掉了。” 春长渡 第122节 说着便将那虎纹纽扣递了过去。 小哥哥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含笑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姑娘?生得这般可爱。” “我是沈家的四小姐,名唤沈支言。” 她眨了眨眼,又问道:“不知小哥哥叫什么名字?” “沈支言......”小哥哥低声念了一遍,忽而展颜一笑。那笑容温润如玉,眉眼间仿佛漾着春日的暖阳,连带着周遭的光影都明媚起来。 “我是宫里的二皇子,薛盛。”小哥哥说着,拿起她手中的虎纹纽扣,“这扣子送给你可好?” 她摇摇小脑袋,细声细气地道:“多谢薛盛哥哥。我娘亲说,不能平白收人家的东西。” 她又指了指小哥哥的衣袖:“这扣子若给了我,哥哥的衣裳就不齐整了。” 小哥哥闻言笑意更深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起身走开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薛盛,十几年过去,她早就忘记了,直至这场大梦初醒,她才蓦然惊觉,难怪在东街时见到那枚虎纹纽扣,会那么的熟悉。 命运兜兜转转,世人难逃方寸之地。 天还未亮,薛召容早早便醒了。他单手支颐,垂眸望着怀中熟睡的妻儿,唇角不自觉漾起温柔笑意。 这些时日拥着他们入眠,连梦里都透着踏实,纵使朝务再繁重,回来见到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觉得世间万般愁苦皆可消弭。 正出神间,怀中的沈支言轻轻翻了个身,伸臂环上他的腰身,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小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带着未醒的慵懒软声道:“怎么醒得这般早?” 薛召容揉了揉她凌乱的秀发,温声道:“今日是你的封后大典,心里想着事,就早些醒了。” 他说罢便要起身,忽又想起什么,手指轻抚过她微蹙的眉间,问道:“方才可是梦魇了?我瞧你眉头一直蹙着。” 沈支言尚带着 几分睡意,在他怀中含混地应了一声:“是做了个梦,只是记不清了。” 他应了一声,将她往上托了托,捧着她的小脸在唇上落下一吻:“衣裳首饰都备好了,待会儿换了随礼部侍郎去便是。昨日交代的你都记着,今日不必紧张。” 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脸颊,又道:“纵使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也要从容应对。从今往后,你的身份不同了,一言一行都需再三斟酌。” 他见她眸中泛起涟漪,又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别担心,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 晨光透过纱帐,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看起来格外温和。 沈支言缓缓抬眸,眼底漾着清浅笑意:“我瞧着,倒是你比我还要紧张些。” 她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笑道:“你看,你有五指,我亦有五指。这般相扣,岂不是力道更足了?”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温声道:“莫要忧心,我能应付的。” 薛召容颔首,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道:“下月抽了空闲,带你们母子下江南可好?不是总念着要赏江南烟雨么?正好也去看看这万里河山,方能知晓百姓生计如何。” 晨风拂过帷帐,将这番话语揉碎在渐暖的春光里。 沈支言眸中漾起欢喜:“好,届时可带上阮玲与鹤川,若是能邀上义沅姐姐与萨木就更好了。” 薛召容帮她拢着秀发,道:“西域与北境军务要紧,江姑娘与萨木在京中耽搁已久。如今舅舅一人在那边支应,怕是力有不逮,还需他们回去整顿。不过启程前,倒是可先去江南走走。” “前日与阮玉聊了聊,阮玉虽沉默寡言,倒叫我瞧出几分释然。他自请去富山历练,顺便散散心,我应允了,约莫这几日就要动身了。” 沈支言应了声,终是松了口气:“只要振作起来,便什么都好,以后也会寻得个更合心意的姑娘。” “要起身?” “嗯。”沈支言撑起身,忽觉胸前一片湿凉,垂眸一看,粉色侵衣已洇湿大片。 她微微一愣,抬眼对上薛召容的目光,两人俱是一怔。 她急忙拢了拢衣衫,霎时红了脸。自入宫以来,御膳房变着法子调理膳食,将她养得很是丰润,奶水也充沛到常涨得衣衫尽湿。嬷嬷还笑说养两个孩子都没问题。 薛召容见她依旧害羞,不由低笑,轻扯她衣袖道:“你我夫妻至亲,何必如此羞怯?若有不适,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帮她…… 他越是这般温言相劝,她越是耳根发烫,索性缩进锦被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眸,闷声道:“你……先去替我取件干净衣裳来。” 他低笑一声,起身去取衣服,回来见她仍裹在被中不肯出来,便掀开被锦钻了进去。 “原想着忍一忍,好像忍不得了。” “大早上,还是别了,我先去沐浴……” “不用,我喜欢这个味道。” “……轻点……你,你压到我的腿了……” “手……手……” “给孩子……留点……” “唔……” 寅时三刻,天穹仍浸在鸦青色的混沌里,忽有赤霞自紫宸殿脊腾起,似朱雀衔火掠过九重宫阙。 五色云霭漫卷过汉白玉螭阶,将太和门前的八十一尊铜鹤染成流金。 礼官高诵的“日月贞明”被晨钟撞碎。九龙华盖下,沈支言玄色祎衣缀着星辰般的万颗明珠,十二旒白玉珠在额前荡出泠泠清响。 当她的缠金丝凤头履踏上最后一阶,礼炮震落承天门上未晞的露水,百尺高的玄纁旌旗突然被东风灌满,露出“母仪宸极”四个织金篆字。 待她接下金册那一刻,一国之母之位尘埃落定。 封侯大典方罢,立太子的诏书便紧随而至。这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不过数月之龄,便得了这天家至贵的身份。 朝中虽偶有微词,然此子既是皇帝嫡长,又是皇后拼却性命诞下的头胎,更兼其外祖乃当朝太师,三位舅父亦在朝中身居要职。 如此煊赫出身,注定了他不凡的一生。 近些日,薛召容执笔沉吟,终是给他取了一个满意的名字:薛舜。 薛舜,三十年后为帝,书写了一段盛世传奇。甫一登基,便开运河、筑长桥,轻徭薄赋,夜不闭户。 他承袭了父皇的英明与母后的仁厚,待臣以诚,待妻以专。三宫六院虚设,九重殿阁常闻百姓之声。 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及至百年后,茶楼酒肆间犹传唱着“舜天子”的佳话。那御笔亲题的“水能载舟”四字,始终高悬在太极殿前,映着日月光华,照彻千古。 他生得肖似薛召容,剑眉星目,风姿俊朗,却比薛召容更多三分温润气度。举手投足间既有帝王的威仪,又含文士的儒雅,更难得的是那份与生俱来的从容自信,这般气韵,竟是连薛召容都稍逊一筹。 世人皆道他是天赐麟儿,更有钦天监老臣言之凿凿,说他腕间那两颗朱砂痣乃是星辰转世的印记。 这般百年难遇的奇才,自小便被帝后视若珍宝。薛召容将幼年缺失的舐犊之情尽数倾注,沈支言亦把世家大族积淀的温厚教养悉数相传。御花园里常见天子亲自执卷授业,椒房殿中总闻皇后软语教他处世之道。 这孩子承载的何止是父母之爱,更是万里江山的未来。 暮色渐沉,册封事宜终于结束,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替沈支言卸下九凤衔珠的金累丝头面。 那沉甸甸的凤冠甫一离首,她不由轻舒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发酸的后颈。 她望着宫人们将朝服郑重其事地捧去供奉,心中仍难放松。这身翟衣并非寻常华服,而是承载着千钧之重的凤命。好像每一道纹样都在提醒着她身为国母的担当,亦见证着她这一路走来的坚韧。 待众人退下,她斜倚在床边,开始翻看臣子们的名册,今日头一次见那么多大臣,她大概都记下了,但还是要每一个都记得仔细。 薛召容褪去玄色龙纹外袍,走到她跟前坐下,问道:“还在看什么?今日这般劳累,早些休息吧。” 他俯身看向她手中的名册,墨发垂落间带着淡淡的沉水香。 沈支言轻点册页,回道:“我还好,不是特别累。今日见了几位年轻官员,感觉很不一样,他们虽品阶不高,谈吐却颇有见地。那工部李侍郎提出的水利新策,还有礼部张主事说的科举改制之法,都透着股鲜活气儿。” 她微微侧首,动了一下酸涩的肩膀,又道:“朝堂如古树,总要发新枝才好。这些年轻臣子,倒值得多给些机会。” 薛召容伸手帮她揉着肩膀,手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道:“你说的这几个我一直有在关注,也在考虑如何让他们发挥更大的能力。” 这些官员的履历,沈支言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能看出她很重视。 薛召容帮她挽起散落的秀发,又道:“今日你在殿前那番话,连向来持重的林阁老都频频颔首。先前那些存疑的老臣,如今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薛召容明白,沈支言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因历经前世今生的种种磨难与变故,磨砺出了一颗坚韧不拔的心。 时下骤然肩负如此重任,难免生出几分慌乱与怯意。可瞧她这般刻苦用功的模样,便知她定能担得起这份责任,将来必能成为一位贤德的好皇后。 沈支言又将那些大臣们的信息一一细览。薛召容则坐在她一旁,时而为他揉肩捏腿,时而就他疑惑之处轻声解说。 待阅罢,二人又移步至案前,一个批阅奏折,一个研读典籍,直至更深夜阑,方才洗漱就寝。 这段时日,二人皆是如此。初登帝后之位,唯恐有负天下所托,事事亲力亲为,不敢有丝毫懈怠。直至夜深,方才相拥而卧。 这般依偎而眠的温存,最是令他 们眷恋。朝夕相处间,早已心意相通。有时薛召容不过轻唤一声“支言”,沈支言便知他所思为何。 此刻她已是睡意朦胧,却仍下意识地握紧他的手,含糊不清地絮叨着明日事宜:“记得先将宫中各处仔细巡查……筹备宫宴……宴请众臣家眷……还要去太庙祭祖……再命人查访民间女子境况……听听百姓心声……” 她话音渐弱,却仍念念不停。 薛召容一边揉着她的秀发,一边耐心听着,听着她软软糯糯的嗓音,看着她迷离的小脸,魂儿又被她勾得飘起来了。 他搂紧了她,轻喃道:“我知道这些事你都能处置妥当,现在该休息了,要不将皇儿交给嬷嬷照看一会,我们好好亲热亲热。” 他又将怀中人搂紧了些,让她偎得更舒适些。 沈支言迷迷糊糊没听清,但是她却很佩服薛召容的精力,怎么会有人忙了一天政务,还能那么生龙活虎呢。 她没回答,他垂眸望去,但见她羽睫轻阖,呼吸绵长,显是睡着了。 初夏的日光已经蓄了三分力道,却还不至于灼人。青槐树上的叶子油亮亮的,在风里翻动时,会漏下些碎金似的斑点,晃得人眼前发晕。野蔷薇不知何时已攀满了西墙,红白二色开得极稠,香气却是淡的,非得凑近了才能嗅到一丝甜味。 转眼便到了阮苓与鹤川大婚这日。 第81章 第81章正文完 今日是太傅嫡女阮苓与御前侍卫鹤川的大喜之日,府上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场了,门前车马络绎不绝,道贺声此起彼伏。 阮苓自幼便是父母掌上明珠,如今出嫁更是极尽排场。鹤川虽出身寒门,但如今已是圣上跟前红人,二人这门亲事,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一个英武不凡,一个娇俏可人,这般天作之合,惹得满城艳羡。 天还未亮,阮府便已热闹起来。阮玉满面春光地在庭院里来回奔走张罗,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喜色。他这个做弟弟的,比新娘子还要欢喜几分。 新房里,沈支言与江义沅早早便来作陪。阮苓自昨夜就激动得不行,此刻更是坐不住,婚服试了又试,发髻梳了又梳,总觉得不够妥帖。最后还是沈支言亲手为她挽了个发髻,挑了一些首饰,她这才满意。 “时辰还早,姐姐们且陪我说说话。”阮苓将下人都打发出去,仔细掩好房门。 三个女子围坐在桌前,烛火映得双颊红润。 春长渡 第123节 阮苓攥着沈支言的衣袖轻轻摇晃,眼中满是雀跃地问:“姐姐,你们大婚那晚,新郎官多久才回房的呀?我若是在房里候着,要等多久才能将人盼回来?待掀了盖头,饮过合卺酒之后该做什么?可是要先去沐浴?是独自去,还是……和新郎一起去?” 沈支言没想到她会问这般私密之事,脸颊顿时红了,就连一旁的江义沅都尴尬地咳嗽两声。 阮苓见她们这般,噗嗤一笑:“哎呀,你们羞什么?一个成婚这么久,连孩子都有了。一个当初信誓旦旦说此生绝不嫁人,结果连嘴都亲上了。” 阮苓这张小嘴…… 江义沅摸了摸脸道:“那是从前没遇见喜欢的,所以就……” “所以就说话别太满,待你大婚时,无论是在北境雪原还是西域戈壁,我定会快马加鞭地赶去贺你。” 江义沅很不好意思:“还早着呢。” “早什么?那萨木可都去你们府上求过亲了,此番你跟他去西域,怕是十有八九要成了。我看他早就迫不及待了,天天跟着你寸步不离,生怕别人抢了去。” 江义沅哭笑不得:“好了,莫要再打趣我了。待我大婚之日,头一个给你下帖子还不成?” 阮苓抿嘴一笑,又凑到沈支言跟前,问道:“姐姐,你快同我说说,同房究竟是何滋味?” 滋味…… 阮苓当真什么都好奇。 /:. 沈支言不知如何说起,想了想道:“等新郎官到了,先掀开红盖头,再饮合卺酒,后面若无他事,就去梳洗,洗漱完待上了榻……然后……然后……那滋味……” 她一连说了几个“然后”,到底没说出来那滋味如何,只觉这般闺阁私语实在羞人。 阮苓却扯着她衣袖不依:“好姐姐,然后怎样?滋味到底怎样?” 江义沅本来不打算听,但是却不自觉地往沈支言跟前挪了挪。 两个人瞪着眼睛看着沈支言。 沈支言动了动唇,稍微描述了一下:“就……就像猫挠似的,心里痒痒的,明明嘴里说着不喜欢,但是身体,却……却很配合。” “步骤呢?”阮苓红着脸追问。 “这……步骤……先抱抱,再亲亲,再……哎呀!别问了,待到今夜你就知道了……”沈支言话未说完,自己先羞得别过脸去。 阮苓听得双眸晶亮,在房中来回踱步,琢磨一番道:“我们手是牵过了,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可一想到后面要做的事,我这心里就跟揣着活兔似的。” 她说着,看向江义沅:“姐姐,你与萨木可是那样了?” 那……那样…… 江义沅的脸瞬间红得跟个柿子似的,忽然想起萨木亲她的样子,咳嗽了几声没回答。 阮苓又来回走了几步,道:“不若我多备几件寝衣?也不知鹤川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粉的?白的……” 小姑娘这般激动也是在情理之中,沈支言不忍拂了她的兴致,便说了些女儿家该备的物事和同房时该注意的问题。 江义沅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赤,揉着眉眼不敢抬头。 三个姑娘凑在一处,莺声燕语地说了半晌体己话。良辰已到,忽听得外头喜乐喧天,是迎亲的队伍到了。 阮苓霎时慌了神,一把扯过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蒙在脸上,跌坐在床沿紧紧攥住两位姐姐的手,口中不住地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她这般模样,惹得沈支言与江义沅哭笑不得。 外头新郎官更是欢喜得过了头。这一路上,薛召容不知提醒了多少回:“鹤川啊,收着些笑,别咧着嘴呲着个大牙,不好看,好歹装出几分稳重。” 鹤川却反问他:“陛下当年迎娶皇后娘娘的时候,难道不是笑得合不拢嘴吗?我太高兴了,嘴巴有点合不上。” 薛召容:“……” 薛召容想起自己两番迎亲皆是“醉意朦胧”,竟真不曾似这般清醒着、欢喜着去迎心上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这般想着,突然想再与沈支言办一场盛大婚礼,来弥补以前的遗憾。 迎亲队伍刚到阮府门前,鹤川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欢喜得手足无措,连礼数都忘了,亏得薛召容在一旁提点,才没闹出笑话。 阮府上下张灯结彩,连沈府的家眷也都来帮衬,好不热闹。 偏生阮家小公子阮玉拦在大门前,非要新郎官背诗唱曲才肯放行。 鹤川背书尚可,唱起小调来却实在难听,刚扯着嗓子唱了两句,薛召容便听不下去,一把将他推进人群。鹤川会意,连忙抓起备好的喜糖金叶子撒向四周。众人见金叶子纷纷扬扬落下,顿时哄抢作一团,这才让新郎官趁机溜进了府门。 鹤川三步并作两步闯到阮苓闺房前,又被沈家三兄弟并几位嫂嫂带着孩子们堵在门口。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着难题,一个比一个刁钻,急得鹤川直挠头,还是薛召容在旁低声提点,才勉强应付过去。 待推开雕花木门,只见新娘子端坐在绣床之上。 阮苓听得门响,下意识就要起身相迎,忽又想起嬷嬷的叮嘱,忙又端坐回去,只将一双纤纤玉手绞得帕子都皱了。 鹤川紧张地搓了搓手,轻唤一声:“娘子。” 这声称呼来得突然,阮苓耳尖一红,低低应了声,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鹤川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阮苓伏在他怀中,嘴里还不住念 叨着“观音菩萨保佑”,那副又羞又怕的模样,惹得鹤川又是怜惜又是好笑。 沈支言与江义沅立在大门前,望着鹤川将阮苓稳稳地送入花轿,二人都红了眼眶,倒非伤怀,实是为阮苓得偿所愿而欢喜。 江义沅攥着沈支言的手道:“妹妹都是过来人了,怎的还落泪?” 沈支言抿唇浅笑,眼底水光潋滟。这般锦绣良缘,前世她连想都不敢想,如今亲眼得见,怎能不教人动容。 阮苓出阁未几,江义沅便随萨木启程返回西域。临行那日,沈支言与薛召容亲自相送,阮苓和阮玉也来了。 如今的阮玉眉目舒展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执拗。他望着江义沅时,眼中虽还带着几分怅惘,却已能坦然相对。 他见萨木对江义沅呵护备至,想来这位姐姐往后定能平安喜乐,心中也就释然了。 二人面对面站着,江义沅拍了拍阮玉的肩头,轻笑道:“阮玉近来行事越发稳重,姐姐都看在眼里。相信你会越来越优秀,待下回相见,盼见你更胜今朝。他日若来西域,只管来寻我们,定会好生相待。” 阮玉听得那声“我们”,唇角微扬,轻笑道:“姐姐放心,我定不负所望。若是……若是萨木怠慢姐姐,姐姐尽管拿刀捅他,不必手软。” 江艺沅闻言轻笑,落日余晖落在脸上,那飒爽英姿恍若当年。 阮玉看着她,这一次,他心中的那束光,最终还是照向别人了。 众人挥手道别,骑在骏马上的萨木一把江江义沅拉上马背,马蹄声碎,转眼便融入了漫天霞光之中。 登临高位固然艰难,然居高位而能持身守正更为不易。这些时日里,薛召容与沈支言案牍劳形,政务繁杂远超所想。幸而二人勤勉不辍,互为倚仗,方能勉力支撑。 每每忙至深夜,案前烛影摇红,竟连片刻闲暇都难得。偶有相拥而眠之时,方能温存片刻。 原定下月南巡的打算,因公务缠身,竟一直耽搁至金秋时节。倒也未尝不是好事,秋日的江南桂子飘香,烟波画船,最是宜人。 更教人惊喜的是,沈支言此时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她轻抚尚且平坦的小腹,怎么也没料到这般快又有了喜讯,更不曾想这次竟是双生之喜。 想来许是承了薛家血脉,才得此双珠并蒂之福。 此番有孕与先前大不相同,沈支言既无孕吐之苦,又无烦闷之态,连胃口都比往日好了许多。尤其到了江南后,看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更是心旷神怡。 薛召容待她一如往昔,体贴入微的照料,把她养的满面春光。 二人虽位极人臣,却甘愿褪去华服,以寻常夫妻的身份暂居在这江南小镇。 恰巧阮苓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初次怀胎的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鹤川更是将她视若珍宝,事事顺着她的心意,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怀胎十月本就艰辛,更何况沈支言这次怀的是双生子。想起上回孕中的种种磨难,如今有薛召容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侧,她心中倍感安稳。 许是心情舒畅的缘故,她整个人都丰润了几分,肌肤莹润如玉,举手投足间更添几分温婉韵致。 这段时日薛召容着实难熬,夫妻二人虽朝夕相对,却只能以浅尝辄止的亲吻稍解相思。 他素来定力极佳,倒也能克制,反倒是沈支言此番有孕后,愈发贪恋温存,常常倚在他怀中撒娇讨吻,惹得他一忍再忍。 转眼便是来年春日,沈支言临盆在即。二人心中俱是忐忑,虽未明言,却都盼着能得个女儿。 生产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薛召容在产房外来回踱步,掌心沁出细汗。想起上次生产的凶险,又兼此次双生之喜,更是忧心忡忡。屋内每传来一声痛呼,他便要攥紧拳头,恨不能以身相代。 产房内,稳婆宫女往来如梭,几个时辰过去却仍不闻婴啼。薛召容在外间坐立难安,想起上回未能陪在妻子身侧,此刻再按捺不住,掀帘闯入内室。 进去之后,但见沈支言青丝尽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唇瓣咬得泛白,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薛召容眼眶霎时红了,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榻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支言……”他声音发颤,眼睛通红,“我在这儿陪着你,再坚持坚持。” 沈支言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看清眼前人后,突然泪如雨下:“若有来世,定要让你来做这妇人,我可是不做了,这生孩子……哪是……哪是人受的罪……” 薛召容闻言又哭又笑,连连应着:“好好好,来世我做什么都行。” 沈支言虽瞧着娇弱,骨子里却坚韧非常,不多时便听得两声嘹亮的婴啼划破长空。 “恭喜皇上、娘娘!”产婆喜气洋洋地捧着两个襁褓,“是一对玉雪可爱的小公主,模样生得一般无二!” 小公主,还是两个小公主。 稳婆抱到他们跟前,但见两个小娃娃粉嘟嘟的,眉眼间依稀可见沈支言的影子,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薛召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俯身将妻子汗湿的鬓发拢到耳后,在她苍白的唇上亲了又亲。 沈支言早知薛召容盼女心切,当年初见长子时,那掩不住的失落神色便已说明一切。如今倒好,不仅得偿所愿,还一下子得了两个掌上明珠。 他们给女儿取了名字,姐姐叫薛绾,妹妹叫薛棠。 现在,儿女双全,一切都那么圆满。 光阴荏苒,五载春秋转瞬即逝。这五年间,在薛召容与沈支言的勤勉治理下,昌国上下政通人和,百业俱兴。京城的街巷处处可见盛世气象,商铺鳞次栉比,行人衣着光鲜,连最偏僻的巷弄里都飘着糕饼香甜的气息。 百姓们茶余饭后,无不对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交口称赞,说是上天赐给昌国的一对贤明伉俪。 这年除夕,正是故友相聚之期。江义沅与萨木风尘仆仆从北境赶来,还带来了两岁多的女儿。孩子生得极似江义沅,一双乌黑明亮的杏眼顾盼生辉,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那个飒爽少女的影子。 阮苓则生了个伶俐的小公子,与沈支言两位小公主年岁相仿。这孩子生得俊秀,一张巧嘴随了阮苓,整日“姐姐”“姐姐”地追在两位小公主身后,叫得比蜜还甜。 还有阮玉,经年历练已褪去青涩,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沉稳气度。江义沅初见时险些认不出来,待细看才从那双含笑的眼睛里辨出少年的影子。 阮玉如今已是翰林院学士,与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正在议亲,那姑娘生得玉雪玲珑,对阮玉一见倾心,想来不久便能喜结连理。 众人相聚在西月湖畔的摘星楼上,凭栏远眺。夜空中烟花绚烂,映照着几张含笑的脸。几个孩子追逐嬉戏,银铃般的笑声随着夜风飘得很远很远。 犹记数年前,也是在这西月湖畔,几个少年凭栏望月,看那满天烟火。彼时他们尚不知愁滋味,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连情爱都带着青涩的甜。而今各自成家立业,儿女绕膝,却仍守着当初那份赤诚。 正如古语所云:知福者常乐。他们便是这般,不仅自己活得通透,连带着身边人都沾了几分喜气。 今夜烟花格外绚烂,照得每个人眼角眉梢都染着暖意。那些年携手走过的风雨,恰似这漫天星火,在记忆里绽出最璀璨的光华。 转眼多年,沈支言与薛召容已是结发多年的老夫老妻,可那份情意却似陈年佳酿,愈久愈醇。一个眼神交汇,仍能激起年少时那般心动。 春长渡 第124节 政务繁忙之余,二人愈发珍惜这难得的温存时光。薛召容每每处理完朝政,连用膳都是匆匆几口,只为能早些回到寝殿陪伴妻子。 如今三个孩儿都已长大另居别院,他们总算能重享二人世界。 说来也怪,薛召容总觉得沈支言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分明是相伴多年的妻子,可只要一靠近,仍会让他浑身燥热难耐。而沈支言那经年不改的羞涩模样,更似一剂催、情、药,撩得他心痒难耐。 这夜难得清闲,偏生沈支言捧着书卷看得入神。薛召容沐浴更衣后,特意换了件若隐若现的薄衫,衣襟半敞着在她面前晃悠。又是斟酒,又是踱步,偏那书呆子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咳……”薛召容故意将酒盏重重搁在案上,“这书就这般好看?” 沈支言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薛召容将衣衫敞开了些,又来回走了几步,见她仍是不理,只得上前将人打横抱起。 “呀!我的书。” “看什么书。”薛召容咬着她的耳垂低语,“看夫君。” “薛召容!放我下来!” “叫夫君。” “薛召容。” “……沈支言。” “你……唔……别挠……痒……” “哈哈哈……好好好,夫君,夫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