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菩提修不成 第1节 《菩提修不成》作者: 忘还生 简介: 情最浓时,沈幼漓枕在洛明瑢膝头,问他能不能不要出家。 洛明瑢只道:“沈娘子为一万两而来,难道除了孩子,还有让贫僧还俗之任?” “沈娘子,如何才能放了贫僧?” 冰凉的话似一瓢凉水浇醒了她。 他不说,沈幼漓都忘了。 洛家曾许诺,为这“玉面菩萨”生下孩子,她就能拿到一万两白银。 一万两,足够她忘记廉耻,攀到他怀中,勾着他脖子娇羞婉转,将身做饵。 足够她逼洛明瑢低头,与她沦落为山野夫妻。 三年生了两个孩子,七年匆匆而过。 洛明瑢还是那个洛明瑢,静守佛前,冷心冷情。 目睹过他为救县主差点丢了性命,沈幼漓无地自容,也终于释怀,斩断与他所有过往。 男主视角: 不知从哪日起,洛明瑢的万乘佛法,变成一句句沈娘子。 沈娘子贪财; 沈娘子劣性颇多; 沈娘子已四年不肯见他。 后来沈娘子要走,走时留下诛心一句:“不过三年虚情假爱,就换万两白银,划算得很。” 既觉得划算,就该一辈子留下陪他才是。 沈娘子此生,断断是走不脱的。 小剧场: 房门外,两个孩子拍打着紧闭的门: “阿爹,我们已经三天没有见阿娘了,她什么时候起床?” 洛明瑢披衣出来,又将房门关紧,掩住一室狼藉。 “乖,你们阿娘累坏了,还要多休息几日。” ps:男主前期是俗家弟子,中期是和尚(本阶段无感情发展),后期还俗。 1v1 sc 非女强非男强,恨海情天,古早狗血,清冷佛子为爱低头。 内容标签: 生子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正剧 主角:沈幼漓 一句话简介:禅师,你心跳比念经的声音大些 立意:担起责任,懂得取舍 第1章 江南的雨丝千年万年落在三月天里,沈幼漓发觉自己快要让它们捆死、捆得透不过气来。 是以婆母周氏让她同去禅月寺听讲经会时,沈幼漓佯装头疼,让她们先行。 她最讨厌讲经参禅这种不着边际的玩意儿,坐那里只是苦熬,能拖一时是一时,能不去最好。 但她儿子显然不想让她逃脱。 洛成聿从书卷中抬头,眼里尽是不属于四岁的沉静:“阿娘,你今天不是要去看阿爹吗?婆婆都已经出发好久了。” 六岁的女儿洛观棋本在掐花,闻言伸手掐在弟弟脸上,喝声清脆:“阿爹都不要我们了,去看他做什么!” 在姐姐手上,洛成聿的成熟立刻破功,嘶嘶抽气,可怜地说:“可是我上回托下人给阿爹送了一道题,阿爹还没回复呢。” “你还敢送信!不争气的东西!”洛观棋下起死手,把弟弟掐得哇哇大叫,“你还敢踹我!不服气是吧!” “是你先欺负我的!娘!阿娘!姐姐打我!” 雨声混着两个孩子的叫喊声,沈幼漓这头真开始疼了。 “釉儿、丕儿——”她拉长了声音。 洛成聿捂着遭掐红的腮,眼泪汪汪:“阿娘……” 沈幼漓翻一个身:“乖,出去打,别吵到阿娘睡觉。” 见“主判”罢堂,洛成聿逃开姐姐的魔爪,爬上罗汉床,把沈幼漓当面团搓:“阿娘,你就答应我吧!” 洛观棋不甘示弱,也扑上来:“我要打石子,阿娘跟我打石子!” “阿娘——” “阿娘,不要去,陪我玩!” 沈幼漓抱住嗡嗡响的头:“好,好,好,咱们去打彩石子,丕儿,你来不来?” 丕儿拉着阿娘的手擦掉眼泪,“来,阿娘,可是,我书还没读完呢……” “你想玩还是想读书?” “我想阿娘陪我读书……” 陪读……沈幼漓柔情稍减。 “想想想,我还要想你脸长腚上呢,书呆子,你自己读去,阿娘咱们走!” 没良心的阿娘欣然同往,顺道提醒:“釉儿,说话不可如此粗俗!” — 等陪釉儿玩够了,沈幼漓打发两个孩子去睡午觉。 将他们牵一块的小手都塞被子里,沈幼漓早习惯了姐弟俩前头斗得乌眼鸡一样,扭脸又好得手拉手。 看看天光,她关好进风的窗户,托侍女雯情照看两个孩子。 身上挂的钥匙随走动碰出响声,沈幼漓握在掌心,就三把,其中一把才半截手指长,哪儿都开不了,不过它是纯金的,花纹也怪精致好看,沈幼漓偶然从首饰盒看见,挑出来当挂饰,挂在钥匙里。 摸完钥匙,她心安不少,重新挂回腰上,独自出府去。 沈幼漓本想乘洛家马车出城,临了转念一想,往东油街赁了马车。 洛家人出门是脚不踏地的,沈幼漓原没那娇惯劲儿,七年下来却逐渐习惯受用,坐稳后让车夫赶马,车轮滚过石板尽头,转到多泥浆坑洼的榆钱街。 杨柳榆槐点缀着不算规整的院墙,青苔被雨水洗得苔痕苍绿,人人都得当心脚下,马车行过半里,瞧见三里桥脚店酒旗后扯紧马缰就能转到主街,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出瑜南城。 瑜南城外,道路两旁草木借雨水催发枝条,嚣张霸占了半条官道,雨水还泡烂了路,这种天气出门只能趟满脚的黄浆,没有人能幸免。 要下马车时,沈妙漓自幂蓠中看到那些黄泥水坑,暗道不好。 马夫赶着回城再挣一单,催促她赶快下马。 沈幼漓叹了口气,缀珠的鞋子踩在泥里,循着山路往上走。 可绣鞋的软底和这湿滑泥路不对付,没几步就一个趔趄,她的脸差点拍在泥坑里,险险站稳,头上幂篱却掉了下来。 墨发垂泻如雨丝,却比雨幕多几分摆动摇曳。沈幼漓有点气急败坏地将发丝拨开,见幂篱浸在水里,是不能往头上戴了。 她捡起来,索性把绣鞋脱去提在手里,提起裙子,这才继续往前走。 山雨渐急,沈幼漓步子加快,靠近禅月寺的山道,路上行人不止她一个人,没带伞的都在跑。 抱书紧走的学子余光瞥见身旁的人跑过,本是随意看去,这一眼落在眼前经过的人身上,抬起的手臂忘记挡雨,目光似被线牵住,定定不动。 “怎么突然停下了?” 同窗问着,朝他视线所及处看去,俄而也失了言语,和友人一同目送那美人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那瘦长却莹白的腿小鹿一样跑过,流动着绸缎一般的乌发,都在脑中久久未消散。 及得回神,一股怅然若失之感涌上心头。 在世间有此惊鸿一瞥本是幸事,可又清楚这只是人海中擦肩而过的缘分,往后大概不会再有半点交集,如湖中雨痕散去。 这般作想,不免令人叹惋。 “刘兄你说,刚刚那娘子……是不是山鬼所化?我听闻城中洛家娘子是世间绝色,虽未见过,但一定是比不过这一位。” 同窗苦笑:“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1]。山野之中怎会有这样的女子,大抵真是什么山精野怪所化吧,走吧,雨就要下大了。” — 上山后树变多了起来,将雨筛疏,沈幼漓放缓脚步。 眼前的黄泥路换成了石阶,软鞋亦能行路,可瞧一眼脚下邋遢,总不能满脚沾着黄泥穿鞋吧。 她循着记忆行至半山腰处,果然看到一眼清泉,正逢雨季,水声湍急,再往前就是攀山的石阶。 沈幼漓提裙坐在清池边,将绣鞋放在一边,将沾满黄泥的脚浸在水里,一面将幂篱洗干净。 虽是三春,可山泉水冷得得很,很快冻红了沈幼漓的脚踝和指节。 正乘轿子上山的瑞昭县主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县主本是欣赏山中细雨迷蒙的美景,车窗在转弯之后框在了一个野池边,一个年轻娘子在池边濯足,泉声动人,周身杳霭流玉,莫说是那乌云叠鬓、海棠醉日的模样是世间难寻,就连发尾都比别个要楚楚动人。 精致的指甲磨在窗沿上,她专注打量着池边人。 “县主,该换轿子了。”同乘的侍女的提醒让县主回神。 “嗯……” 收回视线,端昭县主扶着侍女的手,踩着人凳下马车去,早早撑开的花鸟软绢伞立刻为她遮去雨滴,人很快就移到轿子上,风雨来不及打湿她的衣裙分毫。 沈幼漓也注意到经过的车马和衣着华贵的女子,一眼看出此人身份不凡。 莫说这宝马香车的规制在瑜南城罕见,就是下马车的女子那装束,也绝不是寻常官宦女子能穿戴的,想起近日瑜南城有权贵驾临,她立刻猜出了这年轻娘子的身份。 菩提修不成 第2节 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不过陌路,沈幼漓并未上心,照旧埋头洗刷,那轿中贵人却突然掀起帘子,直直与她对视。 沈幼漓洗鞋的动作放慢,瞧了过去。 “你也是来听讲经的?”瑞昭县主先朝她开口。 沈幼漓将绣鞋穿好,摇头道:“不是,只是跟随家人进香,不慎摔了一跤,在此收拾一下形容。” 瑞昭县主不说话,打量的视线在她周身游走。 这个时辰一个年轻娘子孤身出现在山寺之中,还平白在池边濯足,在佛门净地做出这般姣娆妖异的样子,实在让人怀疑居心。 沈幼漓被盯得极不舒服,正要借故离开时,县主才说道:“佛门净地,岂容你举止如此不端。” 面对这突然发难,沈幼漓先是莫名,后感恼火,山中猎户常在此洗血拔毛,处置猎物,她怎么不能洗脚? 这人有毛病吧! 放在平日,就是周氏在她都要顶回去,可眼前这人……这身份不好开罪。 沈幼漓压住怒火:“我举止有何不端?” “私密之处怎能轻易示与外人,你在这人来人往的道旁洗脚,难道这行路的人全是你的夫君不成?” 真是刺耳难听!三两句话就污蔑一个女子清白,这县主比长舌妇还厉害,舌头底下压死人呢。 沈幼漓更确信此人无故找碴。 她阴沉下脸 ,自问不是软柿子,可眼下敌众我寡,针锋相对实在讨不到半分好处。 那些以众暴寡、曝尸荒野的猜测一晃而过,沈幼漓深吸一口气,自认俊杰,起身抚平裙摆,双手按在身侧行礼道:“多谢娘子提点,是我鲁莽了。” 瑞昭郡主俯视着她,良久,轻轻丢下一句:“乡野粗鄙之人,大抵如此。” 说罢帘子落下,轿子继续朝山上去。 “面酸口苦肝火旺,该灌一副龙胆泻肝汤,再灌上生半夏——毒成个哑巴!” 沈幼漓嘟嘟囔囔,对着空气挥去一拳,又被自己的前倨后恭的嘴脸气笑。 可别让她再见着这人,她是没有忍第二次的气量。 将遮面的幂篱重新戴上,沈幼漓踏上山道。 再行一刻钟,已能看到禅月寺远远隐没在层林之中的飞檐翘角,还有翠烟幽幽升起,宛如一幅静谧写意的山水画。 今朝崇佛,瑜南更是富庶,相传自前朝承袭的寺庙就有三百多座,凡有人烟处,皆有佛教信众,禅月寺更是瑜南闻名的大寺,每至初一十五,香客都会堵得水泄不通。 到山门时,雨势已停。 讲经会快至尾声。 沈幼漓仰头瞧着石梁,灰白的纹理经年岁洗刷,被苔绿替代,成了这深山古刹的一部分,远处禅月寺的飞檐斗角在层翠中时隐时现。 自生了釉儿和丕儿,她就鲜少再上来。 她嫁入洛家,恰好七年了。 起初,沈幼漓流落瑜南,山穷水尽,为几百两救命钱,她走投无路,向途经的巨贾洛家跪求援手,大夫人周氏舍了银子,却要她嫁她儿子。 “你模样不错,我家少不了你吃穿,嫁给我儿子可好?” 当时的沈幼漓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她将脏脸一擦,也敢开口:“要我嫁人,不是这个价钱。” “那是多少?” “一万两白银。” 她是真的需要这笔钱。 没想到周氏答应得爽快:“只要你嫁给我儿之后,能给洛家延续下香火,我就给一万两白银,永昌平钱号三百家分号通兑。” “成交。” 沈幼漓不在乎嫁谁,谁能给她一万两,就是嫁块牌位她都嫁,生孩子这件事,她自认也会。 周氏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成了,一万两白银就没白花,若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双方就这么立下了字据。 第2章 洛家并非单纯的商贾,而是两代之前从雍都迁居瑜南的世族,主支老爷如今在州中任录事参军,威望甚高,沈幼漓所嫁的则是二房,乃瑜南城中的巨贾。 他们靠一支支商队,将无数珠宝、香料、马匹带入中原,积下万贯家财,之后修桥铺路,兴建学塾,造福乡里,在城中极有声望。 周氏将洛明瑢养了三个月,把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养得容光焕发,才满意地吩咐人置备成亲礼。 成亲前,沈幼漓没见过她未来官人一面,只知道他叫洛明瑢,是周氏唯一的儿子,上头还有个已嫁出去的姐姐。 成亲当日的诡异沈幼漓到现在还记得。 说是喜事,阖府已挂起了红绸,可来的亲戚寥寥无几,只有喜乐空响,人声寂寥。 仪式却不见敷衍半分,沈幼漓四更就被催促起身洗漱梳妆,华丽的喜服挂在高高的架子上,还拖出去一丈有长,裙上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晃得她清醒不少。 为她描画额花时,梳头娘子忍不住感叹道:“若是生得娘子这般模样,郎君也不喜欢,那……” 旁边的婆子不悦:“说这话做什么,赶紧收拾!” 沈幼漓听在耳中,无甚反应。 周氏看中了她的容貌,那洛明瑢应是贪花好色之徒。 不过这些事她不放在心上,只摩挲着满身珠宝,问道:“成亲之后,这些东西就都是我的吗?” 婆子鄙夷的眼神映在镜中,传到沈幼漓耳边的话却恭敬:“是。” 那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吉时到,沈幼漓以绣扇遮面,繁琐的衣饰让她迈出屋门都需要人搀扶着。 一路走过洛府的亭台楼阁,路上不见多热闹,只有满目赤红随风飘荡。 喜堂布置得金碧辉煌,遍布红绸锦色,朱漆描金的立柱撑起一屋堂皇,沈幼漓举着绣扇走到堂上的,视线不自觉被堂上一个清瘦的身影吸引住视线。 真是生得完美无瑕的一颗头颅。 不过喜堂上为何会出现一个布衣和尚? 她已经到了,那周氏儿子又在哪里? 沈幼漓站定之后,正好与僧人平齐,视线借着绣扇阻挡看向身侧。 僧人并不看她,僧衣平履站在大红软毯上,素面长躯,与满目喜色格格不入,那张脸似雪色宣纸,描画着过于醒目的眉眼,本是十分的张扬颜色,偏偏眼底深邃而宁静,如坐莲台,气质清寒无俦。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得见此人,竟有岁月倏忽之感。 沈幼漓忽然觉得凤冠坠下的流苏珠子有点冰凉,轻晃在她眉心,引得长睫轻颤。 僧人未问一句,更未看任何人,那双雨过天青色的眼睛看清一切,未见半分动乱。 堂上不见洛家大老爷,只有周氏在座,她殷殷劝告:“明瑢,既然回来了,就安心成亲在家待着吧,往后这洛家产业都要你打理,难道你真要放着万贯家财不管?” 其时有洛家压着,瑜南并无寺庙敢收他,洛明瑢只算佛门俗家弟子,可他却坚要剃度,以证向佛之心,平日参禅礼佛,吃穿用度皆与和尚无异。 闻言沈幼漓再次看向身侧之人,原来这就是洛明瑢。 可周氏从未说过她要嫁给一个和尚,新郎官这打扮也不像是来成亲的。 面对周氏的欺骗和劝说,洛明瑢不嗔不怒,道:“贫僧是方外之人,尘缘已绝,恕贫道先行告退。” 说罢转身将这出闹剧抛到身后。 下人拦了上去:“郎君,今日是您大喜之日,您要往哪儿去啊。” 僧人并未强闯,恰似一尊吴衣带水的菩萨塑像立在原地,却没有一点回头的意思。 搀扶沈幼漓的喜婆扯了扯她的袖子,“娘子,你快去求一求郎君吧,他是菩萨心肠,一定会答应你的。” 喜婆觉得眼前的新娘子美得跟仙女下凡似的,她若示弱恳求,那再铁石心肠的男人肯定也会回心转意。 面对催促,沈幼漓无动于衷。 这场面闹成这样,拜堂仪式自是无法进行,堂上观礼的人不多,面色各异,有人私语,有人请周氏示下,还有人用怜悯的目光看向新娘子。 穿着喜袍的她是从未有过的艳色,若是换作别的男子,早欢天喜地成亲了,偏偏嫁的是六根清净的“玉面菩萨”,注定不得怜爱,真是可惜。 “我听闻旧俗里说,若新郎官的不便成亲,也可抱一只公鸡替代的。” 一句话,让所有目光都汇聚到沈幼漓身上。 新娘子面色淡然,既没有被“嫌弃”的伤心不甘,也没有将失富贵的急切,好像只是单纯提一个行得通的法子而已。 只有僧人并未回头,与她背对着,似隔绝在纷乱世事之外。 沈幼漓只等着周氏开口。 私语嘈杂烦人,周氏低头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去,抱只鸡来的。” 得了吩咐,喜乐重奏,红烛将高堂照耀得喜庆明亮,那些本拦着洛明瑢的下人退去。 洛明瑢却未离去,反而如观礼的来客一般,目视沈幼漓和一只公鸡拜了天地,和一个“洛明瑢”这个俗名成了夫妻。 傧相高呼“礼成”,沈幼漓在搀扶之下起身,流苏摇晃,已为人妇。 与那青衣僧人错身而过,她目不斜视,和待堂上其他来客一样,不认识,不好奇,在迈出门那一刻,爆竹噼里啪啦炸起喧闹,不让喜事有一刻寂寥。 “阿弥陀佛……” 僧人无悲无喜,合掌默念一声佛号。 再摊开手,俗世里炸开的爆竹纸屑鲜红,不知何时停在掌心。 — 当晚,洛明瑢更未出现在新房中,沈幼漓倒舒了一口气,不用圆房也好,她梳洗之后安然睡下。 第二日沈幼漓到周氏处敬茶才知道,原来洛明瑢是一早从寺庙里骗回来的,昨夜虽未走,但在前院偏房和木鱼待了一夜,天未亮就已出城离去。 沈幼漓只是过耳罢了,这跟她没大关系。 一切成亲仪式均已行过,她就是板上钉钉的洛家儿媳,将到手的衣裳首饰清点过,最值钱的都锁在箱子里,钥匙自己时时带着,沈幼漓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 菩提修不成 第3节 周氏还说会每月给她月例呢,真是捡到一门好生意! 她不急着将一万两拿在手中,既然洛明瑢跑了,就怪不得她在洛家白吃白喝了。 谁料洛家财大气粗,也不做赔本买卖,周氏干脆在洛明瑢出家的古刹半山腰建起一座别院,把沈幼漓打发到别院去住,以便亲近洛明瑢。 她只嘱咐:没有怀孕不要下山。 沈幼漓这才明白,这一万两不是这么容易挣的。 头一遭,她扮作香客进了古寺,洛明瑢趺坐蒲团之上,念珠在指间拨动,似一条皈依正途的碧蛟。 这一次相见,双方都认出彼此。 沈幼漓将签筒跌落,两个人的手便碰到,视线也撞在一起。 这一次,她并不冷漠,而是饶有兴致。 沈幼漓也期盼从洛明瑢的眼神里看到点什么,惊讶可以,厌恶也可以,只要心念在动,总能让她找到缝隙来。 她满腹算计,期盼找出洛明瑢的弱点,知道他的所思、所欲、所恨,才好对他下手。 她太用心,凑得很近,只看得到那双冷青色的瞳仁上浓下淡,像深秋日出之前的寒天,空得连飞鸟都不经过。 沈幼漓后知后觉,她撞上了一块啃不下的硬骨头。 可为了洛家的香火,她的一万两,沈幼漓只能硬着头皮上。 记忆逢此就变得混乱,比被追杀还让沈幼漓慌不择路。 她只记得,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地接近洛明瑢,百般纠缠,纵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魄力,沈幼漓也确实厌恶自己的做派。 越明白洛明瑢是怎样向佛的一个人,沈幼漓越清楚自己手段下作。 那些不算体面的记忆都与佛堂寺庙有关。 与洛明瑢的头一遭,他不甚清醒,将她按在蒲团之上。 僧衣盖住了石榴裙,肩背让烛火照出一片暖,沈幼漓掐住蒲团边缘的手用力到泛白,不让自己去阻止身后之人,一阵让她毛骨悚然的试探,而后—— 是难以想象的锐利辛辣,厉痛逼她仰起脖颈,逼出眼泪,像一株青竹被积雪压得弯到低无可低,而后崩断出无数竹丝扎进血肉里。 这一点也不好受。 原来斩岸堙溪,拓道开疆是这样一种滋味,痛得沈幼漓竟有一丝后悔,何必走到这一步。 长明灯在眼前忽远忽近,沈幼漓始终睁着蓄泪的眼睛,死死望着。 久而久之,她愈发恶心香烛纸钱的味道。 一逢有孕,沈幼漓立刻跑下山去,生下了女儿釉儿。 洛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本以为解脱的她又回山中别院,日日再去叩感云寺山门,千方百计又怀上第二次,这回总算圆了洛家期盼。 说来……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早该离开洛家。 可几番孤月,屡变星霜,七年里太长,人心、牵绊都变得复杂,在四年前她就该离开,偏偏觉得自己还有时间,想着好歹陪釉儿丕儿长大…… “施主。” 守在山门的知客僧喊了一声。 万千霏思拢回匣中,沈幼漓回神,问道:“讲经会如何了?” 几年未上山,知客僧也早换了人。 僧人合掌道:“女施主来晚了,讲经会怕是快结束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 穿过四天王殿,从左侧回廊绕过大雄宝殿,左起第一间偏殿就是讲经堂,沈幼漓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在门口却被拦住。 年轻和尚面容青涩:“住持正在里头讲经,为防惊扰其他香客,还请施主随贫僧悄悄进去。” “好。” 沈幼漓随和尚在旁边经幡之后穿梭,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和尚一路伸头看去,为难道:“施主来得太迟,“ “不必了,我就坐那吧。”她指了指周氏身侧的位置,那空位显然是留给她的。 “那可不成,那是洛家的位置。” “都这个时辰了还空着,当是不会来人,你们出家之人不是讲究众生平等,怎么一个座儿还分高低贵贱?” “施主说笑了,不说寺里香火银子就是一大进项,就是官家都有僧录司衙门,哪里就能真不论出身,朱衣白衣杂坐,那会惹贵人生气的。” 沈幼漓抱臂点头,“小师父说得甚是,信女拜服。” 和尚讪讪,也不想管她:“有因必有果,施主是自己来迟,可见其心不诚,不如就站在这儿听吧。” 说完就走了。 看来禅月寺也不是人人都修行到家了……沈幼漓施施然走出经幡,坐在了周氏身边。 她才刚坐下,质问就来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大姑子洛明香精心描画的眼睛总斜着看人,见沈幼漓姗姗来迟,比自己少受许多折磨,颇感不悦。 沈幼漓敷衍道:“头疼,耽搁了。” 而沈幼漓的婆婆,大夫人周氏只是看了她一眼,重新闭目礼佛。 这在沈幼漓的意料之中,她这婆婆历来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物,知道她装病不肯来也懒得管,就算不来也不关她的事。 总归生下丕儿之后,沈幼漓只要不闹事,爱怎么样怎么样,不值得她费半点心思。 沈幼漓满不在乎,周氏也轻轻放下,洛明香翻了个白眼,暗自将账记下。 “看到没,这遭郑王女儿也来了,就坐在最前边。”洛明香不知怎的,起了谈兴。 沈幼漓看过去,目光扫过时有微微停顿。 讲经台上正中间蒲团上坐着的是禅月寺的住持智圆禅师,其余弟子侍坐在一旁,县主在瑜南城这个地方地位超然,座次摆在最前边,旁边陪着郡守夫人。 而与她相隔而坐僧人褒衣博带,宝相庄严,低垂的眉间不染半分尘俗之气。 沈幼漓轻嗤一声,移开视线。 洛明香开始喋喋不休:“这位县主是郑王的女儿,郑王本是节度使……不,原还不是节度使,只是河东手下牙军,若不是原节度使急病去世,又恰逢十七年前先帝被叛军围困凉州,郑王怎么有机会越过节度使亲子,临危受命救先帝圣驾,就这,勤王主力也不是他,而是拼死的朔方军, 朔方军和叛军几乎同归于尽,河东军才赶到收拾残局,还厚颜迫先帝下旨封王,哼,捡漏捡得跟蝗虫投胎一般,不过封王是先帝之言,雍都的圣人根本不屑他那所谓的军功,封王就是打发郑王,这县主封得也是勉强, 真是时运到了,挡也挡不住,这县主也是,派头真是越摆越大,都忘记自己是武夫女儿的时候了吧。” 她不喜欢沈幼漓,但谈兴一起,哪还管旁边坐的是什么人,非把心里那点不平发泄出来。 沈幼漓懒得接她的话,直腹诽这智圆禅师年纪真是大了,嘴巴也松,早该结束的讲经会被他拖拉得无比冗长。 她一个哈欠还没打出来,一物流星一般被抛进殿中,滚到讲经台上。 智圆禅师离得最近,待看清是什么,面色乍变,看向殿门处。 第3章 “是头颅!是一颗头颅!” 如同一滴水滴入热油之中,人群一下沸腾起来,佛殿之中出现这种血腥之物,比寻常时候更加骇人。 能坐在最前边听经的多是官宦夫人,这个距离让她们也看清了那飞来之物,有人尖叫,也有人吓晕了过去。 “阿弥陀佛。” 圆智禅师座下弟子异口同声,一句便是一次接引,渡冤魂往生,更助自己修行,勘破眼前生死,镇静以对。 平头百姓修行不到家,那曾见此血腥,只顾四处逃窜,尚年轻的僧人们也左右互看,盼有个人出来带头,大家一起逃跑,什么修行,哪有性命重要。 沈幼漓本昏昏欲睡,被一嗓子嚎醒,睁开眼就是一片黑漆漆的脑袋在攒动,很快变成排排大腚,遮死视线,条条人形抖动衣袖,推搡着朝殿门逃去,桌椅四倒。 周氏和洛明香也惨白着脸,死死拉住彼此的手,前看后看,不知道往哪儿逃命是好。 一片惊乱之中,有一僧人站了起来。 这僧人一张玉面本就惊心动魄,气质竟更胜三分,恍惚是空谷寒月,飘摇兮清风入怀,让人生不出邪念,唯心驰神往之。 众僧已是泥菩萨过河,唯见他步到台前,将那颗无辜枉死之人的头捧起,以袖拭去血污,阖上逝者双目,端端正正放在香案上。 “南无阿弥多婆夜……” 僧人合掌颂起往生咒,那遥不可及的距离感褪去,面目悲悯而慈和,在纷乱的大殿中静默成一株菩提。 瑞昭县主的眼睛本就黏在他身上,如今正是挪不开。 可与头颅飞进殿中的,还有一伙执刀的黑衣凶徒,他们现身将殿门守住,人流被阻滞在殿门,一个人也跑不出去。 “今日谁都跑不了!” 雄浑低沉的声音自殿门穿过人群,掷头的人已经现身。 来者五官刚硬方正,眼下皮肉却耷拉着,眼珠浑浊没有一点亮光,足有九尺的身材站在最前边,一看就是杀人如麻之辈。 这人显然是凶徒首领,手中几十斤的大刀染血,挥动时浑浑风声和铜环齐响,听得人毛骨悚然,能想象到斩断人头时有多干净利落。 他环视讲经堂:“县主何在?” 这句如阎王点名,瑞昭县主瞬间抖出一身冷汗,强自镇定下来,示意侍女挡子,想趁乱在护卫的掩护下悄悄退走。 可她衣着本就引人注目,又怎能让侍女当场假扮自己,头领旁边的军师目如鹰隼,伸手一指:“就在上边!” 见躲不开,瑞昭郡主忙唤:“护卫!护卫!” 除了守殿门的人,其余凶徒朝讲经台而去,护卫拔剑抵挡,两方刀剑撞在一起,混战在讲经台周围,刀光剑影晃花人眼。 香客们有的躲在经幡后面,有的瑟缩在椅子下,疯狂求佛祖保佑,万万不要把命丢在这里。 “拿了她,别让郑王女儿跑了,取她头颅!祭奠漠林死去的上千弟兄!” 有凶徒在高喊。 听到这句,沈幼漓皱起眉头。 菩提修不成 第4节 在周氏和洛明香都躲在椅子下后,只有她还坐着。 “你不要命了?”周氏扯她袖子。 周氏也算好心,没放任沈幼漓死掉,好拿回那一万两。 沈幼漓回神:“哦,我吓忘了,多谢大夫人提醒。” 说完从善如流,趴到椅子下面去,安分瑟缩起来。 洛明香哼了一声:“阿娘拉她做什么,死了算她自己的。” 讲经台上,县主周围的护卫渐少,凶徒们已将讲经台死死围困,瑞昭郡主无路可逃,束手就擒或身首分离只是早晚之事。 护卫与凶徒人手相持,奈何凶徒头领实在凶悍,视护卫阻碍如无物,大刀将面前横来的剑全部劈开,大步朝县主走去。 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阎罗王,瑞昭县主腿肚子抽筋,差点要跪地求饶。 “怎么办,怎么办……” 无计可施之时,县主在一片混乱之中看见那连衣角也沉静的身影。 在最后挡在面前的护卫被砍倒之前,县主连滚带爬,躲到了念往生咒的僧人身后。 “妙觉禅师救我!”县主死死揪住他,借他袈裟为自己撑起一片安全的天地。 凶徒头领只是不紧不慢掉转了刀口,笑道:“县主,你躲到哪里都没用的。” 手握大刀的人带着浓烈血腥气靠近,县主死死躲在袈裟之后,正在念往生咒的僧人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禅师,禅师!” 大刀劈下,县主拼命扯着还在闭目念经的僧人。 “啊——” 尖叫声中,凶徒首领大刀劈下—— 又在僧人漂亮完美的头颅前生生顿住。 他本以为这年轻僧人只是惺惺作态,待屠刀落下时,他一定会屁滚尿流,屎尿稀拉一地,痛哭流涕求他饶命,那场面才叫好看。 可刀风已经足够刮痛耳朵,僧人却不动如山,连鸦黑的长睫都未有分毫震动。 首领歪着脑袋,虎目打量着刀下人。 这颗脑袋要是被大刀劈瘪,就是暴殄天物了。 县主尖叫一声后死死闭上眼睛,她本以为妙觉禅师死定了,之后就是自己,可等候许久,血并未迸溅到身上。 颤抖着睁开眼睛,身前的人仍旧屹立。 没死——县主登时四肢瘫软,魂飞天外。 直到往生咒诵毕,僧人才睁开眼睛。 似名剑晃出的一抹寒光,望之心陷。 “你就是妙觉禅师?”头领竟也知道僧人名讳。 “贫僧法号正是妙觉。”僧人说话声清越悠扬,如佛音雅乐。 才说完,染血的大刀贴上他面颊,头领还拍了拍:“跑都不跑,不怕老子把你剁成肉泥吗?” 血蹭上僧人的脸,那面容因血显得更妖娆诡魅,可惜那双眼睛太过清正,似能破除一些邪障,不受侵染,和身后溅上鲜血的金身佛像成了对照,让他仿若菩萨化身。 “贫僧唯愿施主回头是岸。”僧人面色平和。 “回头?”头领觉得好笑。”行啊,你先让开,待斩了她,我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瑞昭县主闻言更往背后缩,恨不得立时消失。 “何必与妇孺寻仇,贫僧有计,能直取郑王性命,还能助施主全身而退。” 军师不信:“口出狂言!” 县主也不可置信,禅师怎能助纣为虐! 僧人重复:“贫僧可以告诉你怎么杀郑王,只要施主放过这一殿的人。” 头领则呵呵一笑:“哦,你说来听听。” “让他们出去,贫僧一人为质,再往瑜南城去,郑王自会伏诛。” 头领一下看穿了:“和尚想用自己一条命换这么多人命,还真是会做买卖啊,可惜,老子不是傻子。” 二人交谈之际,打斗逐渐结束,最后一个护卫倒下。 凶徒悍勇人多,即使折损不少,也将瑞昭县主的护卫全数杀光,讲经堂已尽在他们掌控之中。 香客们被寒气森森的大刀逼得挤在一起,怕得缩成一团,除了更加钦佩直面大刀面不改色的妙觉禅师, 莫说他背后的瑞昭县主。 就算对妙觉的话不忿,此刻她也只能视他为救命稻草,死死躲在他背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恐这最后一道屏障被削去。 沈幼漓瞧着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独自面对凶徒,指甲轻碾起指腹,到底将目光投向了别处去。 身旁的周氏急得想钻出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真的——” 洛明香死死拉住亲娘,捂住她的嘴,怕得牙齿打战:“阿娘,这时候可别做出头鸟,我们什么也帮不上,白白送死罢了……” 人人都知眼前是绝境。 那头还在僵持,僧人拉着县主避开了一道,仍旧道:“望施主勿造杀孽。” “你这臭和尚骨头还挺硬,怎么,一个和尚也想攀附上县主,享受荣华富贵?你偏偏这不像有命享的样子吗?” “众生平等,在座所有人的性命都同县主一样贵重,还请施主现在就放下屠刀。” 妙觉禅师声音始终清渺,不见着急。 “县主刚刚几声禅师,喊得老子骨头都酥了,我可怜看你到死也是个雏,不如今天老子当个善人,让你跟这和尚在此洞房成亲?” 周遭凶徒笑成一片。 若不是大刀当前,和尚们差点要喊荒唐,这可是佛寺净地,怎可成亲! 县主则死死藏住自己,不肯露面。 沈幼漓越听越不对劲儿,寻仇讲究一个利落干净,更何况眼前漠林老将,行事更该果断,这么拖拖拉拉半天,到底在图谋什么? 在众人哄笑之际,妙觉并未羞恼,而是将这伙人的来历娓娓道来: “漠林牙军曾是西川节度使手下据守漠林的牙军,十六年前雍都失陷,漠林牙军为护送先帝归京,力破曾貘叛军追击,可九年前,西川节度使病逝,漠林牙军拥立张雁林为继任西川节度使,雍都反而提了西川道官员春魏朴, 新节度使看来和漠林牙军很不对付,同年边军又反,这次漠林牙军却助纣为虐,沦落为匪,后叛乱平定,郑王奉令剿灭,在漠林一役大胜,自此军功彪炳,肩挑两路节度使…… 漠林牙军在那一战中被打得只剩残军,眼下又为捉拿县主死了十余部众,可郑王几个儿子正值壮年,女儿更是不少,拿了县主,于郑王而言不痛不痒,不知施主如何笃定郑王冒险露面,以命易命?” 头领额角青筋暴跳,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说自己先头只说要县主,可没存引郑王现身的意思。 可周遭是对郑王恨之入骨的兄弟们,这话若解释出来,显得他软弱怕事,威信大煞。 他良久不说话,颧骨攒向微眯的三角眼,堂中连呼吸声也没有,只剩二人对视。 嗅到其中的复杂内情,沈幼漓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 “接下来的话,施主还要贫僧说完吗?”妙觉问道。 手下迟疑,但还是大着胆子劝:“老大,杀了他吧。” 头领阴狠神情一扫,笑道:“你们和尚不是度人向善吗,正好我今日有兴趣听你讲经——” 说着挥刀把香炉的插的香斩去一半,“这儿有半炷香的时间,只要能讲得我放下屠刀,我自然离去,要是不行,我就杀光满殿的人,如何?” 此句一出,没人看得明白。 不是要杀人吗,怎么又要讲经? 不过也算看到了一线生机,满屋人质们将期盼的视线投向妙觉,盼他舌生莲花,真能度化恶徒。 殿中安静了许多,护卫死尽,凶徒们将刀拄地,看好戏一样,瞅着这吃素的和尚到底要怎么救县主。 僧人肩上无形被压下重担。 妙觉禅师还没有回应,沈幼漓先来了兴趣。 她也好奇,这佛法究竟能不能将人感化。 妙觉低念一声佛号。 不须费力思索,“善念能破恶业”“悔改不分早晚”“以善止恶,而非以暴制暴”…… 他似心藏三千天地,潺潺而出,凡经书所训,佛偈所言,劝人向善之语无一遗漏。 僧人音色泠泠松籁,枯燥的经文也能吸引人听进去,比圆智住持说得更引人入胜,洗濯杂念。 众香客心想:往日为何不是由妙觉禅师来讲经呢? 唯独沈幼漓不作此想。 别人或许发现不了,她却看到,和尚尾指在无意识捻动佛珠,只是动作细微,难被人发觉。 此人即使口若悬河,心思也已不在此间。 和尚根本未将劝匪首向善之事放在心上,在打什么主意呢? 正猜测着,那原是低垂的眼睛骤然抬起,直直看向这边。 沈幼漓心惊一瞬,忙将不着边际的神思扯回。 正待细看,那双鸦睫似乎又一直低垂着。 好像是她的错觉。 沈幼漓按住心跳,看向别处去。 第4章 讲经台上,香将燃尽,僧人还在讲着,可惜的是,那受点拨的杀人魔头哪有半分“悔改”之色,再精深的佛法于此刻都格外苍白无力。 不知是慌张是害怕,僧人讲着讲着就讲串了:“譬如暗中宝,无灯不可见;佛法无人说,虽慧莫能了,生死不过表象,善因能得善果……[1]” 菩提修不成 第5节 这俨然不是该跟凶徒讲的经,反而像是宽慰自己,又或安慰堂中和他一样待宰的“羊羔”,教他们看淡生死,积德行善之人必不会被上天辜负。 “阿弥陀佛。”圆智住持念了一声佛号,妙觉已经尽力,就算今日身死,也是缘法到了。 众人神情绝望。 "生死涅槃,同于空花。[2]"妙觉还是说着,不紧不慢。 凶徒们大笑声在经堂回响,香客绝望,火星子在香骨上明灭。 “时辰差不多咯。”头领含笑。 县主神情绝望。 僧人不见急色:“贫僧还有最后一讲,若施主依从,必能断绝杀戮心肠。” “你不会想让我自戕吧?” “自然不是。” “那说来听听。” 妙觉自袖中取出一丸丹药,道:“此丹名为‘结善果’,方才所言向善之道不过积累,此丹则为点化之用,施主只要吃下,心中自有佛性,绝不会再执迷屠戮。” 他将丹药递过去。 …… 满室的静默来得突然,而后响起零星的几声笑,显得更为讽刺。 “噗——” 沈幼漓捂住嘴,周氏和洛明香面面相觑。 头领也愣住,随即恼羞成怒,举起大刀:“你敢戏弄老子!” “施主不信?” 头领见他还要忽悠,更加目露凶相,身旁瘦长脸的军师开口:“老大,这药必定有毒!吃了反受他要挟!” “废话!老子自己看不出来?” 妙觉摇头:“此药无毒,不过是寺中无垢泉和几味药草提炼的药引,只要施主吃下,贫僧不止交出县主,还会保你取下郑王的项上人头。” 他还在说杀郑王之事。 此刻的妙觉不像和尚,反像赌场上的赌徒,不断加码,只为逼对手上赌桌。 答他的还是那把贴面的大刀,头领睥睨道:“我听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种疯话你也说得出来,当老子三岁小孩?” “并非疯话,若施主吃了这药还想杀人,是贫僧修行不够,若不能为施主办到,自甘下地狱,若施主吃下之后不想杀人了,那就是贫僧经文起效,还请施主速速离去。” 香已燃尽,星火黯淡。 难题被妙觉抛了回去。 可惜,眼前危局不是诡辩就能逃脱,这里谁掌刀,谁话事。 “老子只听你讲经,可没说要吃什么老鼠屎!你既然讲不消老子的杀心,就乖乖受死!” 头领的大刀就此该挥下。 然而纹丝未动。 妙觉扣住刀刃:“贫僧此举是为漠林牙军报仇,施主反急于让漠林分崩瓦解,这是为何?” “你什么意思?” 没人看到头领瞳孔细微的震颤,不是因为僧人的话,他也不愿再给僧人说话的机会,只是自己的刀—— 一时无法从和尚手里提起! 那只挂着佛珠的手像白玉雕就的藤蔓,和刀死死长在了一起,鲜血从掌心滑落下手腕,打湿袖摆。 瑞昭县主偷看到一眼,本就汹涌的泪眼更红。 刀贴着妙觉的脸,不免看到他的眼眸,似化就两眼幽深黑潭,心神不宁之人咋一撞上,坠溺其中,目眩神迷。 妙觉道:“曾经称得上忠贞悍勇的漠林牙军沦落到今日境地,一切祸首不是施主吗?” “你、在、胡、说、什、么!” “施主明知打仗会有死伤,当年却和叛军勾结,拒不受降,让这些雍朝将士和自己人刀剑相向,既不受降,迎战竟也不上心,为何故意引同袍至绝境,一败涂地,输到这个份上,主将本就该负首责。”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当日情形你一无所知!我们漠林豪杰都是生死兄弟,同进同退,此仇非报不可!” 头领这些话已经不是对妙觉说的,而是说给身后的弟兄听。 如果可以,他只想削掉妙觉的舌头。 可刀,还是拔不动啊! “那为何你所行之举,恰好一步步将漠林牙军推入绝路,让这些有家有子的好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若真为了报仇,更该找你这个带着他们误入歧途的匪首,一败涂地的败将,如今又拿同袍填命,盲目牺牲的穷徒,从古至今,未有向女眷寻仇的道理。” 掌心的血更汹涌,妙觉字字诛心。 “贫僧想问,施主真想为同袍报仇,还是早就受谁指使,要为西川节度使拔掉这颗钉子,抑或——” “好一张利嘴,你们这些和尚讲经不行,扣帽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准。”头领震怒。 可他打断得太晚,其他凶徒听到已是勃然色变。 “你们是疯了!听不出他在挑拨离间!” 他回头吼了一句,才让手下定下神来。 沈幼漓叹了一口气,什么大乘佛法小乘佛法,确实度不了人,挑拨离间才行。 那把大刀终于从妙觉手中拔出,头领毫不留情再次斩下。 与此同时,守在殿门口的凶徒急呼:“有救兵!” 救兵!头领怒喝:“你在拖延时间!” “施主不也一样。” 双方目的皆已达到。 多说无用,救兵出现,情势立刻出现了逆转。 可救兵在大殿之外,大刀在咫尺之间,瑞昭县主还是要死! “全都给我过来,先杀了这两个人!” 就算救兵来了,先变成血肉的也是瑞昭县主和这个和尚! 时机不够,凶徒放弃了堂中百姓,一齐朝讲经台涌去。 “活捉,捉不到再杀了!” 沈幼漓耳聪目明,立刻听到了这句,目光搜索来回,可是经堂一片混乱,不知到底是谁喊的这句话。 “该死,这臭和尚会武功!”头领的声音气急败坏,原来他不止力气大。 沈幼漓猛站起身来,视线顷刻锐利,即使尽力压制,胸口仍见起伏。 洛明香和周氏也有些吃惊,又同时松了口气。 讲经台上,瑞昭郡主惊惶之下不住尖叫,刀劈下时,将将要削掉她半张脸,吓得她瘫软下去,与之相反的是妙觉禅师。 僧人并不还手,只是退让开嗜血大刀,脚下分明闲庭信步一般,不疾不徐,头领的刀却始终砍不到县主和他身上,身法实在诡异。 瑞昭县主吓得站不住,连跟着妙觉踉跄都无法,只能被拉着,身子不由自主地避让,竟也躲开了。 妙觉确实会武。 沈幼漓彻底寒下眼睛,起身拍拍沾灰的裙摆,重新坐在椅子上,漠然注视着这场厮杀,攥紧的拳头久久才松开。 “老大,来不及了!”军师高喊。 救兵已经突破了殿门,黑甲流水一般涌入大殿,将凶徒团团围住。 “走!” 头领一马当先,穿过经幡撞破窗户,将围在窗外的救兵砍翻,翻出墙去,其余人也紧跟其后。 重重黑甲代替了市井装扮的凶徒,长枪如移动的城墙拱卫进来,危机已解,尸首却满地都是。 本是弘扬佛法慈悲的道场,现今满目是累累血迹。 百姓们仍在恍惚之中,不敢站起来。 几步之间有甲胄沉重回响,当头走入殿中的是一个小将军,朝瑞昭县主拱手:“在下是朔东军的副将迟青英,来迟了。” 县主惊魂未定,兀自哭得凄切,说不出话。 沈幼漓仔细打量起那身甲胄,又细细看那副将侧脸,指甲不自觉在木椅上抠出一道划痕。 这怕不是朔东军。 救兵解围,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庆幸捡回一条命。 瑞昭郡主已经被侍女扶起来了,泪痕未干,似无力站稳,仍旧紧紧依在妙觉身侧。 住持上来说道:“此处血腥,请县主到偏殿休息一下吧。” 瑞昭县主摆手,仰头看向妙觉:“禅师……多谢禅师舍身相救,瑞昭感激不尽。” 尊贵的县主双目泪光扑闪,目中既有虔诚,又有女儿家的羞涩,痴痴眉眼含情,脉脉递与僧人。 妙觉道:“贫僧本分罢了,施主不必言谢。” 那朔东军迟青英低调规矩,只是在讲经台下等着,任他们说话,不催促,也不急躁。 沈幼漓提起的心缓缓放下,虽不是朔东军,似乎也并无恶意。 还真是有趣,一伙不是真的漠林牙军,一伙也不是真的朔东军,这帮人到底想干什么? 看来郑王出现在瑜南,所图必定不小,皇帝也不管管吗? 不管他是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 沈幼漓恢复一个看客的悠闲,继续看戏。 可那些香客已经陆陆续续站起来,不断在面前走过的,士卒则收拾殿中的尸体,她淹没在人群之中,要伸长脖子才能看到讲经台,索性不看了。 菩提修不成 第6节 危机既解,各自收拾着,放松下来的香客们此起彼伏说起话,除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彼此宽慰的话,剩下差不多都与妙觉有关。 “不愧是圣僧,置生死于度外,真正地普度众生。” “我还是第一次见县主,除了打扮好像没什么出奇的,也跟咱自家屋里的小娘子那般……小女儿情态。” “你说,这县主是不是对妙觉禅师有意?” “那是出家人,就算有意又能怎样,莫传这个,损了禅师的修行。” “出家人也是能还俗的嘛,那可是县主,而且我瞧着,妙觉禅师未必是无意……” “唉……玉面菩萨,冲着那张脸,我都想皈依了。” “你就是冲妙觉禅师才来听经的吧,不过啊,说不得县主要将这玉面菩萨拐回红尘里来。” “哼,县主嘛,真是了不起……” 沈幼漓听着闲话,视线在经台上二人之间来回。 高贵的县主,俊美的僧人,又是这么一出“英雄救美”,若真郎有情妾有意,确实当得起一出流芳百世的佳话。 来日请个秀才写成话本子,一定有不少人为今日这出相逢叫好,到时洛阳纸贵,不知得挣多少银子。 只是可惜了…… 正想着,胳膊被撞了一下。 “县主走了,咱们赶紧过去。” 周氏扯着沈幼漓往前走。 — “妙觉,超度之事让你师兄弟们来办,你先去包扎一下伤口吧。”圆智住持道。 “我无碍。” 妙觉站在那里,香客们就排着队往这边来。 沈幼漓跟着周氏缀在队伍末尾,一道穿过混乱的人群,避开士卒搬动的尸体,才得以踏上讲经台。 县主已经不在讲经台上,那朔东军的小将军也不见人,大概是去偏殿保护县主了。 “多谢妙觉禅师拖延了时辰,也多谢县主的援兵及时赶到。” 香客们照着身份座次,到妙觉禅师面前千恩万谢,之后随着人流下山去。 他们实历了一出有惊无险,又得高僧点拨,似是勘破了些苦难,看开了些烦扰,皆是念念有词地下山去了。 洛家身份不高不低,偏偏排到最后去,到她们时已经是最后一批。 堂中尸首堆积在一起,僧人们开始念起往生咒。 沈幼漓又朝妙觉看。 褪去多年情思,不带半分邪念去端详台上僧人,那“玉面菩萨”的称谓恰如其分,她后知后觉,自己从前真是畜生,强睡他那几回,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呢?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等香客都走完,周氏赶紧走上前:“孩子,你的伤有没有事啊?” 周氏所喊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妙觉禅师,也是沈幼漓七年前所嫁之人,两个孩子的生父。 出家人少究出身,县主大概是不知此事的。 沈幼漓所言的可惜,便可惜在县主和洛明瑢若真有意,自己只怕要成王母娘娘的簪子,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第5章 当娘的心疼儿子,何况那僧袍上的鲜血实在扎眼,周氏擦着眼泪,不敢去碰那只手,“站这儿这么久,怎么也不去处置一下。” 洛明瑢道:“皮肉伤,没什么事。” “这么多血,怎么会没事,这些人也真是,只知道凑上来说些废话,也没人关心你的伤势。” “走吧。” 洛家的人都移步到了讲经堂后的一座小殿之中。 “妙觉禅师见安。” “沈娘子见安。” 原该是夫妻的二人对答冷淡客气,各自落座。 周氏催促道:“幼漓,赶紧给你夫君包扎一下。” 这种事自然得娘子来。 沈幼漓看向洛明瑢。 他不置一词,目光不避让,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拒道:“大太太,妾身是女流,怕坏了禅师修行,还是寻个小沙弥来吧。” 自完成任务,周氏早习惯了沈幼漓这混不吝的样子,直接打她七寸:“你不擦,之后半年的例银都别领了。” 洛明瑢解围:“大太太,贫僧自己可……” 沈幼漓按住他,咧开嘴:“坐好,妾身给你收拾干净。” 她抽出帕子在铜盆里打湿,慢条斯理地擦起他掌心的血痕。 洛明瑢垂目瞧见沈幼漓发顶,她大概是淋雨来的,头发像雨后羽毛潮湿的幼鸟。 “讲经会前并未下雨。” “釉儿昨日家塾下学,说她写的字受夫子夸赞,我忙着将送裱的字挂在书斋,故而来晚了。” 釉儿是她大女儿洛观棋的小字,正是与眼前这位“圣僧”一起生的。 沈幼璃承认自己有些坏心思,故意在这种场合提起孩子,就想欣赏一下他那张脸上浮现尴尬的样子。 外人道妙觉禅师禅心清净无染,若知道他早破色戒,甚至有两个能满地跑的孩子,又会怎么看他? “是不是要骂他一句脏和尚……” 沈幼漓恶意满满地想。 可惜,洛明瑢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他修行功夫已经到家,心性如月,空灵无住,轻易搅不起半点波澜。 果真是…… 沈幼漓为他的反应扯唇一笑。 小殿里,周氏坐在上首,左手边洛明瑢和沈幼漓比邻,洛明香则坐他们对面。 “丕儿自小聪慧好学,最是像你,如今,就是釉儿一个小娘子,未免太调皮了些,不学着做个闺秀,以后不知有哪家看得上她。”周氏和洛明瑢絮叨起两个孩子的近况。 自生下丕儿,她已经很久不再上山,是以不知道周氏一来禅月寺就与他说这些,心道怪不得他没反应,原来是早就听腻了。 沈幼漓低头擦拭血迹,不置一词。 可是洛明瑢掌心的血擦了又渗出来,她擦着擦着,有点生起气来。 他自己英雄救美受的伤,凭什么让自己收拾残局,还差点让婆母扣她银子! 沈幼漓故意往伤口按下去,随即偷瞧洛明瑢反应。 他眉梢压低,果然没有出声。 不出声才好!沈幼漓欺负得更狠,下手一点也不客气,等把他掌心擦干净,伤口边缘已被按得发白。 沈幼漓看到又有些后悔,这种恶毒的小把戏只能痛快一时,欺负一面闷鼓有什么意思。 “疼吗?”她假模假式地问。 洛明瑢摇头。 洛明香趁机讽道:“弟弟这伤再疼,也不是为你疼的,那是为了救县主,弟妹心疼什么呢。” “说得也是。” 沈幼漓将帕子拍到水盆里,借机甩掉差事:“谁让你受伤,就让谁来上药好了,妾身就不伺候了。” 周氏不说话,洛明香端起茶杯掩住上翘的嘴唇。 洛明瑢认真道:“让贫僧受伤的人已经翻窗跑了,眼下还未抓到。” …… 沈幼漓抬头看他,圆睁的眼中清清楚楚写着:这人刚刚一定被劈到脑子了吧。 见三人都是一路反应,洛明瑢便知自己这玩笑并不好笑,便抿唇不再言语。 诡异沉默之后,沈幼漓拿起药瓶把玩。 这要是瓶盐就好了。 “呵呵,弟妹你也不须生这气,若真在意明瑢,怎会推说头痛,姗姗来迟呢,“洛明香挑拨完这个挑拨那个,“岂知要是再晚一点,都躲过这一遭了呢。” 还告她状呢。沈幼漓失笑,洛明瑢可不在乎她来不来。 “是啊,早知将你们也拖在家里,大家都不必涉险。” “那你夫君呢?他的死活你就不关心?” “方才咱们也瞧见了,他武功盖世,能有什么事。” 十年了,她竟然不知道这厮会武功,真是好大的惊喜。 沈幼漓心中已不止“窝火”二字。 洛明瑢觉察到她不快,掌心下意识收起,道:“武功一事……” 她打断:“禅师何事非得同妾身说呢。” 洛明香见二人果生嫌隙,继续趁热打铁:“不过弟妹要是没来,哪能看到明瑢为县主舍身的痴情模样,莫说你,就是我们也未曾见过明瑢那样在乎一个人呢,说句诛心的话,二人真是般配——” 她对着沈幼漓讽刺一笑,后话不言自明。 菩提修不成 第7节 这句说得倒也不错。 说起县主,沈幼漓抬头,也打量起洛明瑢的神情来。 若在从前,为这句“般配”,她定能酸楚失落一番,可经过四年冷对,万事也归淡然。 沈幼漓只是好奇,洛明瑢是当真不钟情于俗世所有女子,还是恰好不钟情于她。 他肯为县主舍身,是一见钟情,还是早有前缘,今日才有县主登禅月寺这一程? 在沈幼漓审视之下,洛明瑢神情似古井无波,一字字说得清楚:“贫僧是出家之人,救人是分内之事,不与身份相干,更不会有儿女私情。” 怎么永远是这句话,沈幼漓兴致缺缺。 那只受伤的手掌又摊开,占了小半个桌案,像损坏的佛手亟待修补。 洛明香还不知足:“看来明瑢真修了个五蕴皆空,不过也好,县主毕竟身份金贵,不比咱们弟妹耗得起——” “好了,“周氏懒得再听,“谁也别吵,明香,咱们去续个长明灯,顺道去去晦气。” 洛明香不情不愿:“是。” 小殿的人很快走空,托盘里的药膏和纱布还未动。 周氏都走了,沈幼漓原形毕露,把瓷瓶子一丢,“下次再让婆母扣我银子,我就把你的木鱼全丢给大黄狗磨牙。” “不可胡言。” 洛明瑢不轻不重斥责了一句,自己给自己上药。 “这阵子过得如何?”他问起。 说是一阵子,其实也有七八个月了。 自丕儿落地,四年里,沈幼漓上禅月寺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周氏催促必不会来,来了也离去匆匆,半点不见从前的殷切,倒真应了她坦诚的那些话,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洛家许诺的银子。 “不必上山,当然好得很,“沈幼漓抱臂坐在一边,道:“偷我的把戏去糊弄人,洛明瑢,你好厚的脸皮。” 她所说的把戏,正是洛明瑢方才让头领吃丹药的诡计。 不同的是,洛明瑢手中丹药确实无毒,甚至不是一枚丹药,而是一枚木质佛珠,他是料定了那头领根本不会考虑吃下这件事,才敢明目张胆地忽悠。 当初沈幼漓拿的却是一枚实在春药。 这是沈幼漓众多把戏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虽然第一次失败了,她却没放弃这招,只寻了典籍又加大药量,打算再试一次,毕竟这法子最是省事。 不过第一次骗过之后,洛明瑢防她跟防贼一样,轻易得不了手。 后来她再去禅月寺,洛明瑢甚至避着不肯见她。 沈幼漓哪会让他如愿,她把别院的婆子赶走,咬牙砸伤自己的腿去禅月寺求助,寺中无人方便照顾她,只能丢给洛明瑢。 当夜她如愿睡在洛明瑢的禅房里,夜半还“摔”下了床,抱着他的腰哭了半晌,直喊腿疼。 沈幼漓挽高裤脚,细白的小腿强行搁他手上,要他按一按。 事情并不如沈幼漓想得美妙,洛明瑢收拢手时,佛珠硌着腿肚子,她下意识地抽走。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腿不能让人碰。 洛明瑢按一下,她往回抽一下。 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 为了不露怯,沈幼漓把脸埋住,强忍着继续不出声。 不过洛明瑢也真是神人,被她这么“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早课不见一个哈欠,一天一夜没睡,依旧灵台清明。 沈幼漓的努力也不止砸腿这一桩,她甚至跟花娘请教过如何勾引男人,让他们沉迷此道…… 凡此种种,不计其数。 沈幼漓都忘了自己对洛明瑢有过多少诱哄,多少求欢的甜言蜜语,从假意到真心,那份情愫何时起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些话,如今要沈幼漓再说一遍,不如自杀。 结果本是寻常一句调侃,洛明瑢却问:“什么把戏?” 沈幼漓怔住。 原来他不记得了。 也对,那是七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 沈幼漓故作轻松的调侃换来这句,如同被打了一巴掌。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从房梁看到了窗格,发顶呼呼冒着热气。 “哈!”她突然笑了一声。 沈幼漓笑自己可笑。 她曾经以为自己此生不会钟情任何人,岂止心不由己。 幸而这份情不会有结果,无声处,自己也悄悄释怀了。 当初自己坦言为利而来,强求一个出家人为她破戒,若还奢求一份感情,那就太过分了。 所以沈幼漓恨不着洛明瑢,她心中有些傲气,生下丕儿后便不再上山,逼自己放下。 若是见了面,那股不甘总出来作祟,让沈幼漓忍不住与他针锋相对,她不喜欢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更决意少见他。 如今见着那县主如见当初的自己,更觉得没意思。 这是最后一次了。 沈幼漓对自己说,以后她绝不会再上山。 洛明瑢瞧不见她扭开的脸,听她笑了,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这个玩笑开得并不好,看来其实不错。 第6章 七年前。 沈幼漓刚嫁作洛家妇时,洛明瑢尚是琉璃心肠,在彼此不知秉性时,他也曾把沈幼漓当成怯懦矜持的寻常娘子。 彼时周氏时常以各种借口寻洛明瑢归家,成亲不过三月,周氏又以病重借口催促洛明瑢归家,这回演得更像,着人送了带血的帕子。 晚间,周氏派人将佛堂的钥匙交给沈幼漓,其意不言自明。 沈幼漓向来行动果决,端着一碗汤羹就往佛堂去了。 二人在禅月寺算打过照面,皆知彼此身份。 也只是一眼,未有太多牵扯。 在洛明瑢归家之前,沈幼漓就从各处打听此人。 与后来“玉面菩萨”的名讳不同,七年前,他还是一处感云寺里名不见经传的僧人。 其时朝廷为镇压叛军筹集军资,给商户开了“纳粟举试”的方便之门,洛明瑢得入科举。 他自小就是神童,三岁开蒙,幼年通经史,能诗赋,才十四岁便以亚元过了会试,离入仕只一步之遥,所有人都将重振洛家二房的希望放在他身上,可不知为何殿试之前大彻大悟,抛下四书经义,仕途文章,跑到山中去做了一名和尚,谁劝也不听。 如若不然,他该是雍朝最年轻的官员,加上这样的样貌气度,必引无数人趋之若鹜。 本是昭昭明月,为何藏于山中? 沈幼漓推开门,檀香袭面而来,恍然似步入那座深山古刹。 洛明瑢背对她,木鱼声一下一下,乌木佛珠拨动时有玉石一样的声音。 又被周氏骗回来,他心情应当不好。 “官人,念这许久该口渴了,妾身做了蜜子桃浆。” 无人应答,她将托盘放在桌案上。 “官人?” 这句如烟似雾,是伏在他耳畔说的。 木鱼声停住,洛明瑢不见惊乱,将她的手从自己手背上摘下。 “贫僧已是方外之人,还请女施主自重。” 沈幼漓从善如流:“是,禅师。” 才说完就踩了自己的裙裾,顺势摔在洛明瑢怀里。 两人袖子都未沾到,沈幼漓就被端起腾空,不待反应,已经被放在一边了。 她卧在蒲团三尺之外,没回过神来。 这人力气好大,端她跟端菜一样。 洛明瑢重新闭目,似什么也没发生。 强逼不成,她只能来软的。 “今夜妾身能在这儿陪你吗?” “莫近三尺之内。” 她眸光如月下海水,忽明忽暗,幽怨问道:“佛门以普度众生、脱离苦海为己任,禅师为何偏要逼死妾身?” “女施主慎言。”他冷下玉面,不近人情的样子也清艳得很。 “难道不是?妾身故土无人,逃难流落异乡,本就无依无靠,难说不会为了几口饭不会被卖掉,所幸大太太见怜,给了衣食,她只想要个孙儿,我也愿意答应,不求富贵,唯愿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便好,禅师,我所求过分吗?” “太太与我有恩,便是天残地缺我都愿意,可为什么……偏偏嫁的是你?” “我也是良家女子,走到今日这步,若再被拒之门外,怕是外头水井便是我的归宿了。” 洛明瑢无法反驳。 眼前的女子嫁给俗世中任何一个人,都能得偿所愿,可偏偏是他。 说到底,是他没让周氏彻底歇了心思,才祸害了一个本就可怜的女子。 “我会与大太太言明,让你在洛家衣食无忧,旁的事你不必过问。” 菩提修不成 第8节 衣食无忧? 她可不是为衣食无忧来的。 沈幼漓泣声更重,对着自己的一万两,不、官人哭诉道:“禅师是为妾身好还是逼妾身死?今夜同你哭诉,明早你去和大太太一说,自己一走了之,什么也不必管,大太太只当我花言巧语蛊惑于你,又恨养我三月,临门了我倒戈推脱,往后安能给我好日子过?” “凭你三两句话就有用,洛家后院该养着一百个白吃白喝的人了。” 在洛明瑢沉吟之际,两人重又挨近。 她仰起泪眼蒙眬的面庞,泪痕像镜子上裂缝,“我家乡洪水决堤,被冲进河里时,都以为自己活不了了,说来我该谢谢你和大太太,要是真能做她儿媳,能一辈子孝顺她就好了,可是……” “妾身无用……” 泪珠一颗颗跌下,她努力把话说顺畅,“为什么,为什么想过好日子……就这么难呢……” 哭成这样,任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心酸。 她哭到不能自已,枕在了洛明瑢膝上,在一声声啜泣之中,哭诉起自己悲苦的身世、自己的走投无路,说到后来,抽噎声代替了啜泣,孤孤响在佛堂。 洛明瑢垂目看去,她单薄的肩头不住搐动,泪水沁进僧衣,先是滚烫,又慢慢变凉。 握着佛珠的手抬起又放下,到底不能像方才那样将人丢开。 她哭一阵就该自己起来了吧。 “禅师……”沈幼漓揪起他的衣角,“你也渡一渡我,助我解脱苦海吧。” “贫僧要如何帮你?” “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有孩子我就有依靠了,求您成全。”她说起这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女施主,贫僧送你归乡可好?” “啊?” 洛明瑢自认找到了一个好法子,“贫僧会予你安置好,往后,你想嫁谁都可以,有人相依相伴,安稳一生。” 他能给她一万了白银吗?沈幼漓腹诽。 她自他膝上坐起,擦掉眼泪,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捧起汤碗:“罢了,禅师,尝尝妾身的心意吧,你若不喜欢,妾身还可以做别的?” 汤碗举到洛明瑢唇边,他岿然不动,道:“若女施主愿意,明日就可出发归乡。” “不愿。”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不如贫僧给施主讲经吧,《坛经》有云——” 他还没开始,就被捂住了嘴。 开玩笑!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幼漓早调查过前边那些人是怎么输的,听说这和尚对留在身边的女子讲经文,能讲一天一夜,硬是逼走了两拨人。 沈幼漓可不中计。 “禅师说多了口渴,喝汤吧。” “不必。” 沈幼漓仰头将桃浆一饮而尽。 一线甜浆滑落脖颈,恰如打湿一截白练。 “你方才不喝,是怕这汤里下了药?”沈幼漓认真抠着碗边。 他没这么想,不过是素不喝甜饮,也不愿让人伺候。 “妾身确实下了药。” “……” “妾身也是第一次喝,“她扯了扯衣领,脸熏染上明霞,“若待会儿有失礼之处,万望禅师不要怪罪。” 洛明瑢视线落在垂帘上,起身举步走去。 在沈幼漓以为他要跑时,“嘶——”帘子被他扯了下来。 见洛明瑢朝自己一步步走近,她往后退:“禅师实在不必如此,尽可把妾身丢出去。” 倒是个主意。洛明瑢止步。 她又继续说:“反正这是外院,遇上哪个小厮杂役,失了清白,也是妾身自作自受。” …… 沈幼漓被提了起来,跟柱子捆到了一起。 权做绳子的布帘缠到肩头,沈幼漓贴着他轻声说:“这药发作时极为痛苦,说不得我要咬舌自尽的。” 洛明瑢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这还有一枚,你吃下去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知道把我捆这儿是什么下场。” “不过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不与禅师相干。” 她呼吸逐渐急如朔风,咬得下唇泛白。 “你既知道厉害,更不该如此!”洛明瑢低眉,语气多了一份严厉,“菩萨慈悲,可若见众生无缘得度,亦应舍离。” “禅师不肯进一步,妾身也无路可退,不如我们赌这一局,可好?” 洛明瑢不肯再应她,埋首将人绑了个结实。 “嗯——” 沈幼漓仰颈出气,屈起被缠紧的腿又伸展开,挣扎让她和柱子绑在一起的布料绷得死紧。 发觉是药在生效,洛明瑢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掐开她的下颌。 掌下掐住的脸太小,柔腻似缎,让人拿捏不准力道。 思绪正游移,沈幼漓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他的掌心一下。 洛明瑢闪电般收回手,盈红舌尖又立刻藏起。 “顽劣不堪!” 沈幼漓眸中锐利一晃而过,“这就生气了,你果然修行不到家。” 而后又马上软下嗓音:“禅师何不考虑一下,若败在区区一丸丹药之下,证明你的修行都是虚妄,不如早日抛却,全你的俗世孝心, 若果真灵台清明,禅心完满,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妾身只当您是要修大道之人,自当死心,请婆母允准和离。” 彼时洛明瑢确实年轻。 “若贫僧吃了,女施主便不再纠缠?” 沈幼漓点头:“是。” 洛明瑢放开了她,沈幼漓从荷包里取出一枚丹药。 他只是思索片刻,便放口中。 她慢慢转动脖子时,冷静地盯着他到底是不是真吃下了,那双眼睛狐狸一样观察着人,没有一丝药力发作的迷乱,让人怀疑先前根本就是装的。 洛明瑢并未耍心眼,他真心觉得只要吃下这药,熬过考验,就能让沈幼漓知难而退。 如她所说,即便是穿心凿腑之痛,也算一场修行。 他不觉得自己会输。 洛明瑢重回蒲团上打坐。 “禅师,妾身有一句话放在心里,一直想问。” “什么?” 她手撑着地,后膝跟上,步调像一只狸奴,“若禅师未曾出家,只是俗世男子,愿不……愿意让妾身做你的妻子。” 沈幼漓凑近他,美人在烛火之下动人心魄,眉眼潋滟又不乏英气,是浓淡皆宜的一张脸。 洛明瑢的视线冰凉如水,他认真在看,又思索了一会儿,道:“不——呃!” 暴烈的感觉来得猝不及防,他躬身按住胸膛,乌木佛珠震荡出的玉质声响, 汗,立刻滚了下来。 “不……会,不会……”洛明瑢坚持把话说完。 莫名扑来的潮热,不给人一丝喘气的机会,迅疾而狂烈地在脑中炸开,让他气息变得不稳。 不会吗?沈幼漓莞尔,看来周氏找错人了,这和尚不喜欢她这样的。 不过现在由不得他了。 掌下心跳……快得她生出迟疑,沈幼漓唇瓣微干。 在冷静和冲动之间没有任何一丝过渡,洛明瑢如久行大漠的旅人,喉咙干渴得冒烟,偏偏清泉在畔。 意识到自己抓住她的手时,一切就已经晚了。 沈幼漓倒在地上,颊侧紧贴着他的手,耳边能听到骨节与佛珠嘎嘎作响,她手撑着他胸膛,掌下心跳很快,药起效了。 洛明瑢紧闭双目,与药力抵抗,汗,在她眼中清晰滚落下巴,砸在她颈中。 “那禅师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还敢问,纤纤五指在僧衣上摩挲,仰起的脸上都是不服输。 洛明瑢皱起的眉峰更显孤峭,低低“嗯”的两声似古琴低吟,话语变得断断续续:“贫僧心中是三千众生,而非一人,是虚空,而非执念。” “嗤——” 他睁眼,剔透的眼珠子随嗤笑的人移动。 沈幼漓不笑了,有点警惕地看他,又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忙放柔了眼神。 她给自己下药轻许多,只是面色酡红,至于刚刚的难受,都是演的,她早知道洛明瑢不会领情喝下桃浆,这于她更像个壮胆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沈幼漓闭上眼睛,将硬撑的人拉下来。 洛明瑢倒在她身上,堪比大殿门板倒了,这一下撞得生疼。 是沈幼漓先亲他的,唇落在了下巴上。 修长五指舒张又握拳,洛明瑢心湖震荡,往日平静无波的心潭彻底被搅浑,就连身上的僧衣也浑是束缚,困得人戾气横生。 菩提修不成 第9节 他不是没有力气,是唤不起一点反抗的意愿,更诡异的是,沈幼漓指尖所经,皆如点破池面,圈圈涟漪扩散。 身上忽地一轻,沈幼漓被他甩掉了手。 他起身朝房门走去,拉开。 第7章 门打不开! 沈幼漓软着手脚跟在他身后,洛明瑢很高,她下巴撞上他肩下,从后面抱住他。 门是打不开的,她进来时就让人锁上了。 现下二人已经放在了一个蒸笼里,热气腾腾,只待做熟上菜。 在沈幼漓看不见的地方,拉着门闩的指骨用力到几乎要折断。 身后女子身躯贴近,洛明瑢浑身的血液有一瞬间的冰冻,而后,是更磅礴的怒涛席卷而来,热意飞速攀升至不堪忍耐,衣料竟成割人利刃。 在沈幼漓以为他真要劈开门出去时,洛明瑢突然转身。 手腕猛地被攥住,而后,檀香的气味铺天盖地、无处不在,沈幼漓扫见他的脸, 那眼神,直白混沌 她心跳竟然也快起来。 周遭空气变得潮湿而闷热。 檀香里有桃浆的甜味糅杂,让呼吸更焦躁凌乱,昏胀的脑子做不了什么命令,手臂促成彼此交缠,着魔一样不知在彼此身上找寻什么东西。 事情快速跳到下一步。 “嘶——” 是布帛碎裂的声音,热意像撕开了包子皮散了出去,沈幼漓才知月色清凉如许。 成功了,她就要成功了,这没什么大不了了…… 凌乱拥抱下,沈幼漓自言自语。 她不住催眠自己,以此压下些对陌生感的惶惑,指尖死死揪住洛明瑢后颈衣料,把自己凑在他唇下,任那高挺的鼻子在颈线处徘徊。 呼吸洒过,肌肤是滚烫的,烫得好像一切都是累赘,亟待甩开,只盼能与眼前之人流连追逐,如胶似漆,一同溺死在不知名处。 这想法糟糕得她战栗一下。 “砰——” 沉重的铁梨木供桌摇晃了一下。 抱她的手臂一空,沈幼漓睁开眼睛,有些疑惑。 二人双双坐在地上,洛明瑢已经退开半尺。 他并未一败涂地,只是不清醒的眼神充满了攻击性,不见一丝清冷慈悲,让人忌惮。 慢慢地,洛明瑢紧闭起眼睛,逼自己离开沈幼漓的范围之内,口中念起清心咒。 沈幼漓衣衫已扯落大半,几缕发丝垂落身前,里衣贴着是饱坠的丘峦,如花底晨露,盈盈如坠,在她呼吸间将随时要跃现眼前。 这药竟然生生让他忍住了。 她不解地盯着喘如兽类的男人,刚刚他眼底分明是血红的,就算闭上眼睛,也溢到眼尾。 洛明瑢吃的药跟她吃的可不一样,她对自己配的药还是有信心的。 “为何要忍得那么辛苦?做方才的事就好了。” 女子的尾音上扬,柔缓中藏着魅惑。 “只消一会儿,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就刚刚那样,再给我一会儿好不好?” 回答她的只有低声诵起的清心咒。 见他快要把供桌腿握碎了,都不肯动唤一下,沈幼漓耐心告罄,索性自己动手。 何必等他心甘情愿,沈幼漓才不在乎这个,洛明瑢最好赶紧把该给的东西给她,别浪费她时间! 闭目的洛明瑢来不及反抗,沈幼漓不假思索勾上他衣隙,而她最后的遮蔽,尽落臂弯下也毫不理会。 衣带早松泛,她所触及处惊人的烫,这地界她并不熟悉,如今一碰不免奇怪,平日浑然见不着,一时三刻竟能平地起楼,耸耸然有巍峨气象。 世间造物果真是神奇。 正待如书中所言坐下,腰间却掐上一双手。 洛明瑢举着她,不让她坐下。 这家伙还有力气。 沈幼漓颤颤巍巍跪着,洛明瑢倒卧,二人上下如拱桥相映,之间是影影绰绰擎起的一抹暗影。 那是什么已不须问。 沈幼漓目视着,懵懵懂懂之间竟也庆幸他没让自己生生坐下。 此刻不上亦不下,她也很不自在,从未示人的身躯,此刻似揭去月色,玉净瓶一样未染尘埃,锁骨至下是几道阴影勾勒玲珑,不似凡胎。 这般景象,再心如止水的人也控制不住去看,掐着她腰的人更备受煎熬,细腻的质感贴合掌心,洛明瑢喉结起落一下,视线随心念浮动,找不到一个焦点。 “女施主,你答应贫僧不会……嗯……” 他话也说不全,还天真得很。 沈幼漓没那么好心放过他,抚摸他的下巴,道:“色即是空,禅师何必抵抗,顺其自然,便是万法皆空。” “我也需要你,也当是救救我吧……” 她凑上去,慷慨的吻落在他眉上、脸上、唇上……对方转开脸,又微仰启唇,不知道是拒绝还是回应。 相啄之间沈幼漓试图推开洛明瑢的手,未能战胜,只是点点蘸蘸之下愈见勾连相敦之意。 突然倒转了天地,沈幼漓看着悬在面前的脸,怔愣住。 二人攻守易形,洛明瑢盯着她看,他还未彻底清醒,眼中清明若危楼摇摇欲坠,呼哧声随着热浪扑在颈间。 沈幼漓的心也跟着荡啊荡:“你——”想做什么? 洛明瑢不说话,只是俯身,他呼吸发烫,与沈幼漓贴面的脸颊也在烫,手臂越抱越紧,困兽一样挣扎。 他与她,此前都从未这般与人贴近过,陌生、不安和身躯里肆虐的药力把一切引向混乱和未知。 在沈幼漓以为他要继续时,沉闷的一记声音响起。 她又被洛明瑢砸得浑身生疼。 这家伙……竟然自己把自己打晕了! 坚实手臂还捆着她,高大的身躯也将她死死镇压,禁锢得沈幼漓难以呼吸。 她努力蹬着腿让自己往上一点,终于能畅快呼吸。 等喘匀气,她恼恨瞪了一眼昏迷洛明瑢,气极反笑。 这时候晕过去可不管用,是会死人的。 “喂!喂——” 没有回应。 沈幼漓叹了口气,索性将解药喂给了他。 她才不算输,先睡吧。 — 清晨,周氏的侍女来敲门,没人应,才从窗缝往里看,二人滚在一处儿,睡在一起。 她“呀”了一声,赶紧跑回主屋去。 沈幼漓早早醒来,穿好衣衫在屋中踱步,想了想又躺了回去,洛明瑢被药性折磨过头,此刻还在睡着,眉间紧皱。 这和尚真生了个好模样,沈幼漓感叹了一声。 不过昨夜都那样了还没成事,以后该怎么办呢。 这时洛明瑢也睁开了眼,沈幼漓一个激灵,立刻抱住他的腰,面容似春花带怯:“昨夜以后……妾身就是尽官人的人了。” 洛明瑢起身时将她也带了起来。 沈幼漓眨巴眨巴眼睛,见他又要去找布条。 “不是,禅师,禅师!您这是做什么呀。” 他格外冷静,一边捆人一边道:“女施主,贫僧昨夜未曾与你行房。” 关于欢喜佛的典籍他看过,他知道什么叫行房。 “那……轻薄总算吧,妾身清白全掷在官人这池子里了,难道还能跟别人去?” 她就是要坐实二人的关系。 “昨夜的赌约,是贫僧赢了,你答应过——” “你赢了?你怎么赢的?把自己打晕?要是我不给你喂解药,你早死了,还有,才吃了药就往外跑,你、你就是这么抵抗的?” 沈幼漓乖乖被捆也不反抗,只嘴上振振有词,“再说了,出家人起这争强好胜之心,分明是你输了,而且我说的是‘要是有用’,可不是一定要行房,你我皆知昨夜那药有用,很有用!” 日光照在她得意狡辩的脸上,将眼瞳晒成浅色,肌肤上连绒毛都在莹莹泛光。 “你——” 洛明瑢竟似无奈,闭了闭眼睛,她紧追一句:“禅师可是要犯嗔戒了?” 他不是! 洛明瑢起身,将她放开。 沈幼漓脑袋随着他一路转,转到门口,门在他身后关得响亮,屋里空荡荡。 菩提修不成 第10节 她点点头,和尚刚刚一定是生气了。 当日洛明瑢又回了山寺。 周氏特意喊沈幼漓在主屋一道用饭,夸赞她做得不错,沈幼漓也不解释,低头紧吃。 没几日,洛明瑢在禅月寺又一次见到了沈幼漓。 她坐在栏杆上,双手无聊地敲着膝盖,一见他来便笑:“禅师……” “女施主,往后还请不要来了。”洛明瑢反应称得上冷若冰霜,说完这句便要离去。 沈幼漓眸子光亮略黯,嗫嚅道:“禅师,妾身是来给你赔礼的。” “贫僧不想听。” “那日所做之事妾身越想越羞愧,可也实在不想被婆母赶出去,流落街头,这才病急乱投医的,禅师不肯原谅妾身,妾身不知该如何自处……唉,我真该羞愧至死!” “你并无悔改之意。” 不然怎会死死扯住他的佛珠,不让他走。 “怎么没有!妾身听小沙弥说,山里有棵野生的李子树,比山下李子熟得早,又大又甜,妾身就去守着,是第一个摘到的,喏——应该熟了。” 她殷切将身边的提篮送到洛明瑢面前。 洛明瑢低头,她左手死死扯住自己的佛珠,右手擎着一篮李子,大有不接着不让他走的意思。 他还是接过了,“往后不要再这样。” “谢禅师宽仁,“沈幼漓擦擦面颊上树枝刮出的血痕,说道:“那我走了?” 洛明瑢不说话。 她犹犹豫豫地放开珠子,起身,单脚跳着离开了。 ? 洛明瑢微微蹙眉。 跳了几步,沈幼漓又回头,见他只是看着,竟也不问,便主动提道:“妾身没事的,只是摘果子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砸到石头上,摔断腿而已,现在跳下山,明日说不定就能到瑜南城了。” 洛明瑢提着竹篮的手收紧,心里不轻不重地叹气。 “寺中有客院。” 她笑:“问过,满了。” “你想住哪儿?” “赔礼是因,摔断腿是果,又恰好被禅师看见,这缘法处处与你相干,是不是该你收留?” 她在那笑,眉还因为疼轻轻蹙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的汗将碎发贴在额头。 “洛家的人呢?” “他们丢下我就走了,辛苦禅师打发一位小沙弥去城中洛家请人带我回去,如何?” 洛明瑢望一眼天边晚霞,摇了摇头。 只能让她一间屋子。 “禅师?” “走吧。” 她单脚跳着跟上洛明瑢的脚步,没一会儿跳累了,将伤腿落在地上走,谁料走一步就痛叫一声,回荡在寺中,不胜吵扰。 “官人扶我一下。” 他不理会。 沈幼漓踩在一处突出的石砖,摔在地上,压着嗓子喊:“妙觉禅师……” 僧履止步,几息之后才伸出手。 沈幼漓将手搭上,像摸冰凉的玉石,蓦地让她想起被这双手抱住时,衣料攒在他臂间的感觉。 顺着手臂看向洛明瑢,不知他会不会想起同样的事。 洛明瑢神情并无异常,像牵起的是死物,在她起来时就松了手。 山雾渐起,他是彩云所逐的明月,衣袂不扬,心志不改,大概早将七情六欲交付于晨钟暮鼓之中,化入天地之间。 看得沈幼漓想叹气。 再往前走时,洛明瑢抬起提篮的手臂。 她将手轻轻搭上,二人并肩走在暮色的长廊之中。 他挑出一个李子咬了一口,甜得恰到好处,果肉是晚霞最艳处的红。 沈幼漓也拿了一个吃。 “贫僧今夜在大殿中礼佛……” “那谁给妾身上药?” “……” 第8章 小殿中,周氏和洛明香续长明灯去了,只留下洛明瑢和沈幼漓二人。 “哈……” 在洛明瑢以为自己的玩笑起效时,沈幼漓又笑了一声,他才感觉到不对。 她莫非当真了? “妙觉禅师,打扰了。” 这话须说明白,洛明瑢拉住她:“你从前那些诡辩在《吕氏春秋》《战国策》中比比皆是,贫僧确实是偷师,却非从你处偷的,且……你那是为歪心邪意而辩,实在不好……” 说的什么!沈幼漓抽出手腕:“歪心邪意……那你是什么,好色的花和尚?既知道什么《战国策》,什么《春秋》,当初为何还会上当——”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呼吸微微停滞。 若他知道,还是中计,那岂不是—— 没那可能!沈幼漓赶紧把念头甩出去。 洛明瑢是心怀坦荡之人,若真有心动,定能从容宣之于口,何至于蹉跎七年,况且……谁会喜欢一个不知廉耻,一再□□自己的人。 她也是知道些好歹的。 “当初未想到破局之法。” 果然是这样。 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沈幼漓吐出胸中浊气,“那你如今想到了?” 洛明瑢点头,他等着沈幼漓问,她却不问了,只是发呆,指尖戳着裙带绣的海棠。 “孩子,都还好吗?” “好。” “釉儿不爱读书?” “是。” “丕儿现今读了什么书?” “《太公家教》吧。” 不争执时,二人也无半分温情萦绕,即使说起儿女们的事,对话呆板得像大鼓,敲一下,响一下。 生了孩子,沈幼漓对他更不似之前热络,何况她决意忘情,这几年见面寥寥少,冷淡得堪比陌生人。 “丕儿所惑,可有答复?”沈幼漓问出了今日来禅月寺的目的。 她是为儿子来的,回家总得有个交代。 洛明瑢显见顿了一下,“问的什么?” 什么……他不知道? 丕儿不是说给爹爹递了字条?原来他连儿子的纸条都没看。 沈幼漓脊背一片僵硬。 “仆役丢了?” 洛明瑢摇头:“想是不会。” “仆役没丢,那就是你不想知道,早刻意吩咐过,我们的事不能拿来打扰你,是不是?” 他不答话。 看来是了。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今日一幕幕浮现在脑中。 儿子那张殷切期盼的脸,山间急雨,讲经台那一幕幕郎情妾意……怒气短暂涌上,又瘪下去。 心里像被浇了滚水,烧得她脸在发红。 那些假装浑不在意的试探,都被洛明瑢的漫不经心戳破。 旧事、孩子……他才是真的五蕴皆空,浑不在意。 自己这一路奔来问这些,拿一个他根本不关心的孩子当借口,太过自作多情! “釉儿比谁都看得明白。” 沈幼漓说话的嘴唇在发抖。 她知道自己不该生气,不管是成亲还是两个孩子,都非洛明瑢本意,说他是受害者也不为过,可感情有时会越过理智,让她忍不住迁怒。 当初分明也有过些温情,都是错觉吗…… 沈幼漓的声音抖得太厉害,洛明瑢稍稍倾身,手将托盘扫移了位,“沈……娘子,丕儿问了什么?” 菩提修不成 第11节 她恶狠狠道:“我不知道!” 二人之间沉默下来。 并排坐了一阵,谁也不说话。 午后短暂出了一阵太阳,日光将小殿照得明亮,把窗花投在身上,她盯着明暗的花纹发呆,喉间梗涩难以消退。 还是洛明瑢打破僵局的。 他低声念出一串佛音,在小殿之中萦绕。 沈幼漓一下就听出来,这是清心咒。 念给谁听? 想让她平心静气? 沈幼漓最讨厌这种东西! “你不要再念了!”她狠狠推了他一把,“这种东西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洛明瑢未恼,仍在观察沈幼漓,除非做戏,她心绪从未如此外露。 “沈娘子,你……到底怎么了? 沈幼漓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匆匆道:“失礼了。” 说罢转身即走。 洛明瑢唤住她:“沈娘子,贫僧会知晓丕儿问了些什么的。” 沈幼漓梗着脖子:“不必,我该让他早些清醒过来,禅师从前如何,往后便如何,我们母子三人同您没有半分关系。” 佛珠垂荡在椅子上,一阵哗啦声。 “这样也好。” 果然……沈幼漓咬牙笑了笑,他一定如释重负。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县主想见妙觉禅师。” 是县主侍女的声音。 洛明瑢未答话,沈幼漓道:“那便不打扰妙觉禅师了。” 说罢立刻从另一扇门出了小殿。 — 偏殿中。 瑞昭郡主皱眉:“你说妙觉法师不在?” 方才在讲经堂里,她本想请妙觉法师一同来偏殿,亲手为他包扎伤口,也算谢他救命之恩,可妙觉法师却以不合礼数推拒了。 她只好独自离开,等再派人去问,就听说妙觉法师已经离开,似乎是往后边走。 如今寻去却也不见。 侍女点头:“是啊,小沙弥说分明见法师往小殿去了,奴婢寻去,隔门听到男女交谈声,可推开门进去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男女交谈声……怕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借上香私会,怕人撞见。 瑞昭郡主并未深究。 侍女担忧道:“县主,要不还是早些下山去,着人送信给王爷吧。” 发生这么大的事,岂可还在山中逗留。 “下什么山,人抓到了吗,万一还有人埋伏在山道上呢!” 侍女缩头,不敢说话。 眼见寻不到妙觉法师,许多话都没能同他说,瑞昭县主格外烦躁。 她想若强行派人去通传,又担心损了救命恩人对她的印象,于是沉着脸走出偏殿,打算亲自去找。 才绕过讲经堂,就看到一碧色衣裙的年轻娘子神色阴沉地兜了出来。 那张脸着实教人不能轻易忘记。 “又是你。”瑞昭县主踱步到沈幼漓面前。 沈幼漓本心事重重,突然被挡住去路,抬眼一看,真是冤家路窄了。 心里暗道晦气,沈幼漓行礼道:“见过县主。” “你知道我是县主?” “方才妾身也在讲经堂中。” “你不是和家人来上香的?” 她还记得啊。 沈幼漓撒谎是家常便饭:“是,上完香顺道想听住持讲经,没想到刚进佛堂就出了事,家人……已经下山去了,“ “原来如此……” 瑞昭县主绕着她看了一圈,“别人都走了,你不赶紧下山去,为何在这寺中兜兜转转?” 沈幼漓心道你不也在兜兜转转不肯走吗。 不过,这县主是知道她和洛明瑢有关?不然为何总莫名针对她? “县主知道我?”沈幼漓试探着问。 “你是什么东西,我为何要知道你?” 那就实在没道理。 沈幼漓算看明白了,此人纯粹天性刻薄,乐于拿鼻孔看人罢了,也不知自己为何被她盯上。 她还有些好奇,县主对妙觉法师如此追捧,该是不知道他俗家之事,若是知道,又会如何呢? “我……”沈幼漓本想挑明,话在唇边又停住。 与洛明瑢的亲事本就不三不四,这县主眼见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说出来一定招她生气,眼下四处无人,自己独木难支,噤声自保为要。 可若不说,县主将来早晚是要知道,岂非更加迁怒于她? 沈幼漓自认与洛明瑢是清清白白的银钱关系,但其中曲折县主未必会去细究,必觉得今日隐瞒是自己故意戏弄羞辱她…… 说与不说,似乎都不会有好下场。 怪道有红颜祸水一说,男子更是祸害。 瑞昭县主不耐烦道:“你支支吾吾到底要说什么?” “等等,我想起一件事,难道我侍女听到的那对私会的男女就是你?” 她出来这一阵,除了眼前这村妇,确实没别的女子出现。 私会? 沈幼漓眉梢微抬。 “方才我侍女说听到闭门的小殿中有男女说话声,不会当真的是你吧!” 瑞昭县主越说越觉得自己猜对了,神情逐渐变得鄙夷,“怪不得你鬼鬼祟祟舍不得走,本县主告诉你,若是坏了禅月寺的名声,我定不饶你!” 沈幼漓哑然失笑。 她几年前确实在寺庙中有过不轨之举,但现在都改好了,县主怎么能如此揣测她清白呢! “我是想说的……” 县主咄咄逼人:“说什么?” “说方才殿中那一番惊险,着实无妄之灾,不过危难之中更见真心可贵,如此险境下妙觉禅师仍肯舍命相护县主,令人艳羡,而且……说句冒犯出家人的话,他和县主瞧着真是——” 可不是舍命,十年了,沈幼漓从不知道洛明瑢会武功呢。 “是什么?” 提到妙觉禅师,县主一扫厉色,猜到她要说什么,隐隐期待起后半句话。 — 沈幼漓和瑞昭县主说话之际,洛明瑢正在一殿之隔外。 侍女敲门时沈幼漓便走了,他的无心应付县主,也随着她离开,只是沈幼漓步子更快,出去就不见了人影。 洛明瑢默对空山,薄雾似有幻无,雨似乎还要下。 “怎的站在此处?” 是智圆禅师来了。 洛明瑢低声道:“尊长,弟子请法。” 智圆禅师欣慰道:“你且道来。” 修行也不是读书,一味埋头念经并无助益,有疑问,解答过,境界才能更进一重。 妙觉是六年前来的禅月寺,他悟性极高,佛缘甚深,智圆禅师望着他以后能把禅月寺支撑起来。 寺庙嘛,也是要吃饭的,当然吸引的香客越多越好。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住持面有难色,道:“你莫非连《金刚经》也忘了?” 洛明瑢垂目不言。 “妙觉,你悟性上佳,未尝不知‘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1]’” “弟子知道。” “既知晓,莫要反堕其道’” “可佛亦说,不断淫怒痴,亦不与俱……但除其病,而不除法[2]。” “看来你不是请法,是要辩禅,“智圆面容严肃似古松峥嵘,“须知观欲乐如疮痈,观激情如箭刺,观五蕴如杀场。” 菩提修不成 第12节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3]”洛明瑢应答从容,“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4]” “你怎知此心未受动摇,所望不是执念,妙觉,是谁让你勘不破?” 一阵沉默,僧人慧目低垂:“只是偶有所感罢了。” 住持叹气,“浮云来去,万念皆苦,你心既不在寺中,去留原该随你,只是如今,这寺中……需要你。” “是,弟子告退。” 智圆目送妙觉离去,回味方才所辩,心中隐隐生出不妙。 他自言自语道:“难道妙觉真为那县主倾心,想要还俗不成?” 话音才落,身后传来语调颤抖的一句:“你说什么?” 第9章 面对县主期待的神情,沈幼漓笑得质朴又真挚,轻声说道:“真是一对璧人。” 沈幼漓的话正说到了瑞昭县主心坎上,她登时心花怒放。 高兴之余,县主对眼前女子那点恶意也消减不少,轻斥道:“妙觉法师是得道高僧,你说这样的话,会坏了他的清名。” “罢了,我也不同你计较,我只问你,方才可是你在殿中?” “我并未进过什么殿。” “不是你还能是谁?罢罢罢,这个本县主也不想管,你速速下山去。” 瑞昭县主心情好了许多,宽袖一甩,继续找妙觉禅师去。 “是。”沈幼漓盈盈施礼,目送她离开。 县主步履轻快,衣袖盈风,发间的蝴蝶簪子都要活过来一样。 年轻、尊贵、爱憎分明、一切唾手可得……沈幼漓没法不羡慕。 瑞昭县主转头就将沈幼漓甩到脑后,一门心思想在寺中与妙觉禅师偶遇,想着他会不会是被香客缠住了,便往寺门方向寻去。 沈幼漓正好也要离寺,便不远不近缀在末尾。 走到天王殿游廊后,远远见到住持一人在那站着。 瑞昭县主正想上前问住持妙觉禅师何在,就听到住持自言自语:“难道妙觉真为那县主倾心,想要还俗不成?” “你说什么?” 县主声音大到有些锐利。 她脚步一顿,立刻又急切走上前去,生怕圆智禅师把说出来的话又咽下去。 “你是说,妙觉法师要为了我还俗?” 光是说出来,瑞昭县主的激动都难以自抑,脸涨得比三春红花还艳。 见智圆不答,她急得推了一把:“愣着干什么,你快说呀!”瞪视的眼睛非要逼老和尚承认不可。 圆智禅师实在没想到县主会听到,懊悔自己多说这一句,“阿弥陀佛,是老衲失言了,妙觉并无还俗之心。” 她急了:“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说我方才听错了?” “一切、哎哟!一切不过是老衲随意猜测罢了,妙觉……一直是悟性最好的弟子,他一心弘扬佛法,从未有过还俗之心。” 县主动怒:“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老衲只是猜测,妙觉从未说要还俗的话,只是辩了几句经而已,断断不是还俗。” 瑞昭县主怎么甘心希望落空,老和尚能说那句话,一定是妙觉禅师有了表示,他为什么要提还俗,不就是因为自己吗? 一定是这样! 她咬住下唇,眼睛闪闪发光,似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也是县主,他若是想与我在一起,就是神佛都不能阻止。” “和尚,若是你敢阻挠,就别怪本县主不客气!” “老衲……只看缘法。” 沈幼漓不声不响站在一旁,瑞昭县主刚刚听到的话,她也听到了。 洛明瑢想为县主还俗啊。 县主那宣言掷地有声,也着实打动人。 两情相悦,已不必问。 只是……沈幼漓喉咙堵得有些厉害,凉风一吹,鼻子还有点酸,她现在的脸一定僵硬难看得很,于是赶紧低头越过他们,下山去了。 智圆禅师眼前匆匆走过一人,也不知道是谁。 他知道妙觉俗家姓洛,是城中富户之子,家中人时有上山,却不知他曾成亲,更不知他有两个孩子。 沈幼漓上山次数寥寥,智圆没碰见过,更遑论认出。 — 走过禅月寺肃穆气派的牌匾,沈幼漓并未下山,反而折到后山徘徊。 雨还在下着,春雨之后万物竞发,药草在山林之中俯拾皆是,沈幼漓环顾一圈,很快就在一处河边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削尖的竹子利落插进湿漉的泥里,没多久,一把沾着新鲜黄泥的生半夏就攥住沈幼漓手里。 这玩意儿炮制过,有温中化痰,降逆止呕的功效,可若生的吃下去,能让人喉咙麻痹,暂时失声。 沈幼漓在河边将生半夏洗干净,洗着洗着,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么耿耿于怀有意义吗? 为什么要报复县主呢,明明是洛明瑢不喜欢她,自己却迁怒县主,只会显得自己嘴脸丑陋,拿不起放不下。 这么想着,她将药草丢下。 才走出没几步,又大步折返回来,将草药全数扫进布袋里,大步迈回禅月寺。 寻了一块鹅卵石捣啊捣,她边捣边嘟囔:“呸!洛明瑢算个什么东西,老娘早把他扽土里去了,得罪我,就是县主也有你好受的!” “不会说话,闭嘴一个月好好学一学!” 将捣出的汁液倒进小竹筒,沈幼漓折回到寺中,在天王殿偏殿探出脑袋。 轿子还在,县主没走呢。 此际殿中空空荡荡,轿子周遭无人守卫。 瑞昭县主的护卫死尽,赶来的援军又在追击穷寇,或守在殿中,没人想到来守着县主这顶华贵的轿子。 沈幼漓溜进轿中,环顾一圈,茶壶、茶叶……都不好下药,指不定未入口就换掉了。 贵人的轿子总有些隐秘藏东西的地方,县主不可能什么宝贝都带着身上吧…… 她坐在县主的位置,右手到处摸索着。 “啪嗒——” 果然有一个暗格。 沈幼漓瞧着满匣子银票首饰意动,可惜动了要被人发觉。 挑挑拣拣之下,一个嵌金琉璃的小瓶子映入眼帘,她拔开瓶塞嗅了嗅,竟是玉津甘和露。 “宫里才有的御赐之物啊。” 就是县主也会稀罕的东西。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着都得给我喝下去吧。”沈幼漓将生半夏汁倒了下去。 下完药,沈幼漓溜出天王殿,在井边洗干净手,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寺门。 “施主。” “哎哟!”沈幼漓被吓了一跳,按着胸口回头一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 “小师父,你有什么事吗?” 他不会是撞见自己下药了吧? 在沈幼漓惊疑之间,小沙弥捧给她一双僧鞋,瓮声道:“施主,这双鞋你穿上吧。” 竟然是给她送鞋的。 沈幼漓讶然,随即拒道:“谢谢小师父,可我不能穿你的鞋子,我是女子。” “这不是我的鞋,是……给借住本寺的香客备的,贫僧、贫僧看施主的鞋子糟蹋了可惜……请万莫推辞。” 他都要把鞋子捧到沈幼漓脸上了。 见推脱不得,沈幼漓瞧瞧自己娇气的绣鞋,在河边转了一趟又糟蹋了,若是穿着走下山,一定会废掉。 她领下好意,笑嘻嘻摸小沙弥脑袋:“谢谢小师父,回头洗干净我给你送回来。” 小沙弥抱住头:“还请施主不要这样!” “对了小师父,洛家人在哪儿?”沈幼漓想自己该去知会一声。 “应当还在观音殿里。” “烦请帮我知会一声,我先家去了。” “好,那……施、施主好走。” 她又摸了摸他的光头,摸得小沙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目送小沙弥惊慌飞跑开,沈幼漓将鞋子换上,满意地点点头,大是大了些,好歹适合走路了。 另一头,闷头跑的小沙弥跑过拐角没多远就撞上了人,来人伸手扶住,他才没有摔一个屁股墩。 小沙弥摸摸撞疼的额头,看到来人,赶忙站好,恭恭敬敬合掌:“师兄,鞋子已经送给女施主了。” “嗯。” 僧人望向远处,山门处已经没了人影,眼中能映出的只是三春时节,古寺烟雨。 “对了师兄,我找了女施主一圈,县主那边也在找你呢。” 菩提修不成 第13节 “烦请你告知住持,妙觉要去后山闭关一阵了。” “好……” 小沙弥不明白眼前情况,只认真跑腿去了。 — 这厢,瑞昭县主满心满眼都是要为她还俗妙觉法师,早把那容貌过分出挑的女子抛诸脑后,根本不知她何时离去,也不知道妙觉禅师已经往后山去了。 “妙觉法师何在?我一定要见到他。”县主耐心告罄。 得知妙觉禅师心中有她,瑞昭县主也不再谨小慎微,眼下,她只想赶紧见到他。 可捉来每个和尚,一问都说不知道妙觉去了哪里。 他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县主,上下都找了,没找到……”侍女小心翼翼地说。 瑞昭县主拍了桌子:“那就派人去找,本县主就不信,把整个禅月寺翻过来还找不到!” 一阵折腾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被带到她跟前。 “师兄闭关了,谁也不见。” “你说了吗,是本县主找他。” 小沙弥摇摇头。 “他在哪里闭关?” 智圆禅师实在不能让县主这样胡闹下去了,出来打圆场:“县主,妙觉确已闭关,而且后山禅洞险峻,稍有不慎就要掉下山去,不宜去打扰。” 县主不信,只当他们都故意在阻挠自己:“是妙觉禅师真想闭关,你们禅月寺却故意阻挠,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本寺绝无阻挠,这都是妙觉自己的意思。” 智圆后悔自己没修好闭口禅,引出这么大一场动乱。 “妙觉禅师想还俗?” 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县主循声看去,是一个身穿单丝罗裙,打扮入时的商户娘子,瞧着有三十上下。 洛明香切切给她行了一礼:“县主安好。” “你是谁?”瑞昭县主语气不耐。 “我是瑜南洛家二房女儿洛明香,不瞒县主,妙觉禅师正是我弟弟。” “你弟弟?” 县主没想到妙觉禅师还是家人,而且是瑜南富户,她还当除了雍都国寺,遁入佛门的不是孤儿便是穷苦人呢。 “是啊,妙觉禅师,俗名洛明瑢。” 洛明瑢……县主将这名字念了两遍,再抬脸,笑容已可亲许多,“原来是洛家人,刚到瑜南时,阿爹酒宴上就见过洛家老爷,是……录事参军?” “那是我家伯父,我与明瑢的阿爹就是一个商户罢了。” “能做到的洛家这份上的商贾,寻常官吏哪里比得,洛家从前在雍都是累世官身,更与一般商贾不同,我有一叔祖父在国子监就学,曾经提过,与洛家祖父曾是同窗呢。” “难为县主垂怜,还记得些祖上薄交。” 二人三两句话就搭上了关系,对彼此态度已是心领神会。 第10章 “听闻明瑢要为县主还俗,可当真?” “这……”县主低头羞涩,“我也是偶然撞见智圆禅师这么说,听、是绝没有听错的。” 洛明香掩唇惊讶:“出家人不打诳语,住持能那么说,那该是真事了。” 见她神情夸张,县主忐忑问道:“是……有哪里不对吗?” “不是,我只是惊讶而已,想只是当初阿娘怎么逼他留在家中,他都一意孤行剃度离家,十几年佛前清修,阿娘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劝了他多少回,都不能改变他的心意,如今却因见县主你,想要还俗,看来,我那弟弟是真动了凡心,一发不可收拾了。” 洛明香要搭上县主,当然捡她乐意听的说。 妙觉禅师的阿娘都不能劝他还俗,可他却因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这是怎样一番情深似海啊,县主一颗芳心怦怦直跳,都到嗓子眼了。 洛明香一看她神色,就知道自己的话很是奏效。 “其实我也不该惊讶,毕竟刚刚讲经堂里,我还是第一次见,我那弟弟愿意舍身为一个人做到这个份上……” 县主低垂脖颈不言不语,只想听得更多些。 洛明香倒摆摆手:“县主见笑,是我痴蠢,也有可能是他一厢情愿,您未必对我那蠢弟弟有意,我只胡言乱语罢了,冒犯之处还请县主恕罪。” 她忙道:“不是,他不是一厢情愿!”说完又含羞把头垂下。 今日不止从一个人嘴里知道,妙觉待自己也别个不同,县主心中早溢出蜜糖似的甜。 她更加笃定,自己与他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可说完,她又幽怨道:“如今他却躲着不肯见我,这是什么道理?” 洛明香宽慰道:“明瑢毕竟在佛门清修十几年,我这弟弟自小就心志坚韧,寻常没人能动摇他的意志,难得这次为了县主有所动摇,一时不能坚定所想,躲着要想清楚也是正常的。” “万一他想清楚……是舍了我呢?” 洛明香拍拍她的手:“不会的,你们二人有缘,他都为你做到,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在空门之中。” “那我今日当真不见他了?” 洛明香也不能肯定洛明瑢看在她的面上一定会露面,便敷衍道:“来日方长。” “好吧,“瑞昭县主勉强被劝下来,“你能再说些……你弟弟的事吗?” “县主想知道,我说多少都成。” 县主问出心中困惑:“妙觉法师既出身瑜南世家,为何舍亲出家,皈依空门?” “县主,此事待我慢慢同你说。” 洛明香拉着县主到一处亭中,又看向左右,瑞昭县主心领神会,屏退了左右侍女。 “说来我这弟弟虽生在锦绣,却命似浮云,只知道阿娘怀他辛苦,生下来身体不好,一出生就养在寺庙里,受佛门庇护,不让百邪侵扰, 好不容易养到八岁,要从庙里接回来,谁料半路遇上劫匪,将他劫走要银子,家中给了赎银,结果那帮劫匪还是把他丢山崖下了。 好长时间连尸首都找不到,谁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尸首一定是摔得粉碎,让野兽叼走了。 可两年之后,得到消息,才知道救他的又是一个老和尚,把他带回小庙里当个小沙弥养了起来,老和尚非说他有佛缘,一定要留下他当和尚,可阿娘怎么愿意……” 洛明香和洛明瑢其实并不亲近,打幼时到现今,极少住在一起,她人小,事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多是从老人嘴里听来的。 “其中竟有这样一段内情。”瑞昭县主忍不住叹息,对那人更多几分疼惜。 “是啊,总算人平安无事回来就好,阿娘将他带回家中,请先生教养,他天资卓绝,课业一日千里,十四岁时接连过了乡试会试,是十里八乡人人称颂的天才,当时离入仕仅一步之遥, 谁料殿试之前他突然将所有书册文章都烧了,抛下家人和马上到手功名,又跑回山里去,那时候老和尚已经圆寂,他就另寻了一座古刹剃度出家,从此以方外之人自居,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县主听着,愈发认可自己看上的人,他不只会武,文采也如此出众,十四岁的亚元,是雍朝少见的少年天才,父王该是不会反对的。 至于出家,待以后她一定会细细相问,妙觉一定会告诉她缘由的。 两位年轻娘子各怀心思,絮絮低语时细雨又连绵起来,雨丝在飞檐下汇作珠帘。 一时谈到夜幕低垂,瑞昭县主才依依不舍,离开了山寺。 “阿娘呢?”洛明香一看夜色,没想到和县主聊得起兴,时辰都忘了,有些心虚。 “大太太说不同路,她先回去了。” “又不等我。” 洛明香不满地提着裙子,跺脚往自己的轿子去。 瑞昭县主也乘着轿子下山了。 她靠着窗户,闭目听着沙沙雨声,凉风拂面而来,记忆带她一遍遍回味着白日发生的事,忍不住喟叹出声。 “春苜,给我调一碗甜露吧。” “是。” 侍女从暗格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琉璃小瓶。 郑王封王时,宫里赐下许多珍宝,瑞昭县主就在其中挑了玉清甘和露,此露只宫中才有,寻常不会赐下,她喝过甚是喜欢。 当时父王说:“先帝时都两度奔逃出宫了,宫里竟然还有那么多好东西,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瑞昭县主深以为然,后来她被封县主,又赐了这甜露,到这会儿,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在侍女准备调些茶水时,她一把拿过:“算了,今日高兴,不须节制。” 虽然惊险,可有心上人搭救,死里逃生,又知晓了他对自己的心意,实在值得庆贺。 瑞昭县主仰头,将瓶中的玉清甘和露一饮而尽。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吓到了侍女,以为县主中了毒,慌忙凑近查看。 瑞昭县主摆摆手:“没事,应是喝急了呛到——” 话没说完,疼痛的感觉来得猛烈迅速,胸口升起的一股火辣辣,紧接着嘴唇针扎般痛,嗓子肿胀发紧。 “咳——” 她说不出话,死死掐住侍女的手,嗓子发出扯碎纸的声音。 侍女不敢喊疼,眼睁睁看着县主整张脸涨成猪肝色,慌没了神,高喊道:“快!快进城找大夫!” 马车在夜色里飞驰,瑞昭县主一路兵荒马乱,被带回下榻的行馆。 待请来名医时,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大夫把过脉,又看了眼珠口齿,一时也未敢肯定中了什么毒。 “县主似乎并未中毒。” 菩提修不成 第14节 “不是中毒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之前可吃了什么东西?” “就喝了玉清甘和露……”侍女连滚带爬去把瓶子找了出来。 大夫嗅不出来,又斗胆尝了尝,面色突变:“快取生姜来!” 口中生姜,症状才稍有缓解。 “这甜露中加了生半夏,会灼烧喉咙,致使口不能言,可县主喝得太多,口含生姜已不顶大用,所幸病情并未恶化下去,虽声音嘶哑,只需静养便好,下药之人并未想要县主性命。” 帘中一阵摔砸声震天,随即砸出一支狼毫,还有一个纸团。 纸上狰狞两字:“去查!” — 沈幼漓给下药之后,也不关心能不能得手。 在回洛家之前,她还想去一个地方。 雨幕下,她换了小沙弥给的鞋子,旋着伞把下山去。 下山比上山轻松很多。 水珠飞散如花,像是那些烦闷统统离她而去,呼吸里都是山间清冷的空气。 这个时节,城外百姓要么进山寻些野货,要么守在田间育青苗,路上仍旧不见什么人, 走上去义庄的岔道之后就没人了。 义庄更比别处清静。 这是存放无主尸体的地方,比倒夜香的还惹人晦气,寻常百姓没事都是绕道走。 沈幼漓径直进了前院,折下缸里几片荷叶包在绣珠履的外边,用草绳系紧。 义庄里,老春头正对付着尸体,余光见着有人进屋,一看自己荷花被糟蹋了,大呼:“统共就这几片叶子,你下手也太狠了!” “这绣鞋值二百贯,糟蹋坏就可惜了。”沈幼漓认真解释。 “二百贯也分不到我手上……得得得,摘就摘了,我这正忙着,最里边今天刚送来一具无名尸,知道是淹死的,多的不知道,劳烦你出手,饶我个明白。” 把荷叶包好的绣鞋搁在一边,沈幼漓去柜子里取出襻膊将袖子系起,打结时眼睛一直观察着尸体,挑起一把细长小刀。 大胡子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管,雨声渐密,在屋檐下结成晶莹珠串,屋中二人各有专注,安静忙碌。 一刻钟后。 “呲——” 一阵水雾升起,浓重的酸味在屋里弥漫,沈幼漓把醋瓶放下,在炭盆上迈过几个来回,仵作。 “这就验完了?” “验完了。” 她走出门,脱鞋抱膝坐在廊凳上,湿漉漉的脚踩住边缘,五根脚趾白得像这时节剥壳浸在水里的春笋。 大胡子还在低头干活。 等把眼前的尸首验完,瘦长的解刀“当啷——”落进铜盆里,肉屑和泥沙浑浊清水,他将沈幼漓写的验状,只扫一眼,花白眉毛松开,随即写下结状。 写完他也走了出来,无视细密雨丝,从莲花缸掬出一捧冷水洗干净手,在褡裢上擦干。 “照身上瘀痕、肺腑肿水,还有衣料来看,这人确实是死在水缸之中。” “而且时常走街串巷。”沈幼漓发着呆也不忘回他的话。 “唉,你这门手艺真是不服不行啊,一个女娃娃,到底是怎么学来的?”老春头又心疼又可惜。 心疼什么女娃娃从前的要靠验尸讨生活,可惜的是这么好的本事就荒废了,他怎么学也不如她。 她答:“会点医术,尸体摸得多,自然就懂了。” “谁会给一个女娃娃摸那么多的尸体啊。” “我阿兄啊。” 第11章 老春头有名字,不过喊的人很少,大伙都叫他老春头。 沈幼漓流落瑜南时,就是老春头救了她,那时候问她有没有家人,她摇头。 后来才知道她还有一个哥哥,不过沈幼漓极少提及,老春头也不问。 说来二人相逢,也是老春头自己活不下去了。 他爹娘过世,他是奔着自杀出的门,却看到了昏迷的沈幼漓。 有一条人命要他搭救,老春头就不想死了。 为了救沈幼漓,老春头落下了病根,当时他穷啊,带她去医馆花完了所有的银子,吃炊饼都要掰下一半给沈幼漓,更攒不下银子给自己买药治病,两个人可怜到一处了。 幸而沈幼漓懂点医术,上山采药给他治病,可有些药材瑜南不长,只能在药堂里买,沈幼漓只好采药材拿去卖,可换回的殷勤刚好 沈幼漓没银子带他去医馆,只好扛着他上,往不要钱的寺庙去,那里常有善心坐诊的和尚,或许能舍些药材。 可寺中和尚也束手无策:“管用的药材到底还是要去药堂里买的,之后修养要精细,不可饥一顿饱一顿,一年半载不能干重活……” 沈幼漓沉默听着,点点头,背老春头下了山。 半途天降大雨。 老春头靠在她单薄瘦弱的肩头,二人宛如小舟飘摇在海浪之中,他期期艾艾地说:“这是老天爷可怜我,要我去给爹娘相聚了,丫头,你把我放下来吧。” 沈幼漓沉默不语,咬着牙往前走。 厚重的雨幕一重复一重,前路都难看清,她脚下不慎一个打滑,二人摔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二人倒在路边,形如乞丐。 洛家去山寺礼佛的马车就在这时路过,沈幼漓见人车驾富贵,拦住去路,开口就朝人借车,借二百两银子治病。 “夫人信我,我一定会还!” 生死面前,什么机会都要试一下。 可富人不是善人,怎么可能将二百两随手丢给路边的乞丐呢。 结果洛家大夫人真答应的给她银子,只是要她嫁给自己的儿子。 老春头听着这买卖蹊跷,寻常富户多得是良家女儿挑选,怎么也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妻,可大雨冲刷干净沈幼漓的脸,他又觉得,或许也情有可原。 谁料小姑娘一身是胆,张口就敢要一万两白银才嫁,老春头差点背过气去。 一万两白银!彼时的雍朝,四千两白银就能买个七品县令的缺,一万两白银那能在雍都捐个不大不小的官当了吧!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连坟地掘哪块都想好了。 谁想到洛家大夫人竟然真答应了她。 只要给洛家生下儿子,就给她一万两白银。 老春头终得银钱救治,又从她这儿学了手艺,在义庄讨起营生,吃饭也不再是问题。 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之前的老仵作也死了,义庄里只剩下老春头。 这儿人迹罕至,除了衙门捕快,只沈幼漓偶尔会来看看他。 在她怀大女儿时,老春头还开玩笑自己算不算外爷。 “算。”她笑着点头。 “嘿!我是外爷了。” 老春头念叨着,走到一边忙去,然后悄悄在角落里擦眼睛。 只可惜两个孩子被洛家藏得好好的,沈幼漓始终没机会带出来给他见一见,老春头也不肯去洛家,说是怕给她丢人。 毕竟是为了那一万两才生的,太亲近了,她应该也怕将来离开洛家的时候会舍不得。 可时光倏忽,一晃七年过去了,四年前沈幼漓就收了那一万两,却迟迟没有提起离开,大概也歇了那层心思了吧。 老春头想,孩子都在这儿,在瑜南也算有家了,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如今听她又突然提起阿兄,老春头好奇道:“又是你阿兄啊,到底还有什么他不会的?” 从前上山采药的时候,沈幼漓也说是阿兄教她分辨草药的。 提起自己的哥哥,沈幼漓声音很轻,整个人似陷在回忆里: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读书、识字、验尸,他事事做得很好,我的一切本事都是他教我的,人人都夸赞他,都肯亲近他,对他寄予厚望,却没人喜欢我。 只有阿兄肯我玩,他不嫌我笨,不嫌我孤僻,什么东西都慢慢地教我,可他十六岁就中了进士,授官之后变得很忙很忙,忙来忙去,就忙到了大理寺去……再也没空教我别的。” 老春头还是头一次听她说得那么详细,他有些奇怪,谁家阿兄会教自己的妹妹这些, “你那哥哥现在呢?”他问。 “死了。” 说到此处,沈幼漓面容未见什么哀伤。 “怎么死的?” 她抿着唇不说话。 老春头叹了一口气,是自己愚钝,要不是家里人都没了,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流落到这来呢,问这个只徒惹伤心而已。 “十六岁的进士,如此少年英才早逝,真是可惜了,若是还在,也能做你的依仗。” “依仗吗……” 沈幼漓双眸没什么神采,只是仰头望着一气要把雨下尽的青灰天空。 “这是我五个月来第一次出门,天就下雨了,他名字里恰好也有个‘雨’字,你说是不是他瞧见我出门,出来提醒我,该回去了?” 老春头伸脖子:“回哪儿去,天上?你不想活了?” “……回他以前在的地方。” 菩提修不成 第15节 沈幼漓极少提及自己从前的事,这已经是她说得最多的一回,老春头疑心她是在洛家遭欺负了。 “你瞧着过得很没意思啊,洛家锦衣玉食都过不惯?” “我也拿这话问过大太太。” “你在洛家的婆母啊,她怎么说?” “她说人只要把自己每天那两餐饭吃了,晚上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一睡到天亮,日日如此,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有什么熬不了的。” “呵——这话说的,要就这么过到埋土里,那人跟这嘚大水缸有什么分别,装一缸淤泥沉甸甸,沉到裂开丢出去,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所以我该走了。” “就走啦,不留下吃个饭?又忘了,你现在有两个孩子要顾……” “我是说离开洛家了。” 老春头愣了一下,问:“要往哪儿去,还住在瑜南吗?” “不知道。” “那什么时候走?” “也不清楚,还在等消息呢。” 听说她还是要走,老春头难免不舍,“我以为你中意那个小和尚,会留下来过一辈子呢。” 沈幼漓僵硬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只是从前喜欢,如今我都当人娘亲了,早不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 “今天能来我这儿,一定是又上山了吧,跟老头说说呗。” “没什么好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这儿的可有酒,你真不打算同我说说?” “嗯?酒……啊?” “山捻子酒。” …… 不多时,沈幼漓将酒葫芦往桌子一砸,“真是郁闷!” 老春头怂恿她:“丫头别憋着,大声说!” “那个装模作样的死和尚,我是耽误了他修行,可他、他心思一定也不清白!不然怎么略施小计,他就上钩了呢,你说是吧,你说是吧?” “是是是。” “而且之前我明明有感觉的,我一定不是一厢情愿,那时候寺里失火,他还说,说他也许以后不做和尚了,那时候我就觉得这话也许是说给我的,你知道吧,嗨!给你说不明白! “我真以为他要还俗,给孩子当爹了,我又高兴又担心……可转头!他又去了禅月寺!今天你不知道,他还是个会武功的,从前我就问过,可他骗我他只是力气大,结果为了救一个县主全暴露了。” “唉……老头,我觉得他就算喜欢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眼睛都不眨一下,老实说都七年了对吧,什么事过不去,可一想到当初我那么费尽心机,他都不给我一个眼神,现在一个县主出现,又是卖命又是还俗……我心里确实痛快不起来。” “你嫉妒那县主?” 沈幼漓鼓起腮帮子,半晌才泄气说:“应该有点吧,就是一不小心看清楚,那和尚真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根本用不着猜来猜去的。我以前……也许、可能、大概……真的在自作多情,会错意了。” 至于下生半夏的事,肯定不是出于嫉妒,是那县主自己讨人厌! 老春头叹气:“孩子都有了,竟然还是没有缘分,不过能说出来也好,放在以前,我是想不到你能和我说这些话的。” 她自嘲一笑,“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说,郁闷的事闷在心里的话,每天能念上一万遍,但只要敢说出来,事情就过去了。” “是啊,再郁闷,说出来就好多了。” “其实你离开洛家也好,往后行走也方便,那两个娃娃我还未见过呢。”老春头挠挠头,琢磨着自己那点积蓄,该买什么见面礼给两个孩子才好。 她喝酒动作止住,偷觑了老春头一眼,“那倒没有,若时机未到,我还是要住在洛家的。” 他“啊”了一声:“我道你心灰意冷,要离开那个伤心地呢。” 沈幼漓理直气壮:“那点伤心算什么,再不快活也比住外头好呀,赁宅子、买菜吃饭都是花销,况且洛家每月给我三十两银子,只进不出,我赚翻了!” 说到银子,她伤怀褪去,说话声噼里啪啦像拨弄算盘。 要不是有些事要办,她还真能看着两个孩子长大,在洛家混到老死,至于洛明瑢,死人一个,她多一眼都不会再瞧。 “和洛家的那赌局就到此为止了?” 沈幼漓脑袋一甩:“到此为止,四年前就结束了。” “你输了?” 沈幼漓扭过头来,耳垂珍珠晃动,瞪了老春头片刻,又泄气地把下巴磕在膝上:“我哪儿输了,我不会输的,不管怎么样,不是已经拿到一万两了吗。” 老春头点点头,也是,银子已经拿到,不过就丢了一颗心而已。 “行嘛,庄家是你,规矩你定。” “什么规矩我定,本来就是我赢,“她闷头跃下栏杆,“走了。” “酒带走吧,说不定以后有尸首还得你帮忙呢。” 沈幼漓抱着葫芦摆手:“我未必方便出来。” 将葫芦挂在腰上,她戴上帷帽撑起伞,蹚过前院一个又一个的小洼,迈出义庄的门槛。 迎面是个穿着黑边红衣的衙差,皂靴匆匆踏过,绕过柴门,与她错身而过。 衙差只是回头一眼,没管,继续跑进去找老春头。 此时已经天色已经有些昏暗。 沈幼漓望着没有尽头的路愁得拍脑门,她怎么不记得舍些银子,让车夫原地等她呢。 这样走回瑜南城,她宁愿就地躺下睡觉。 复行一里路,远远见一人剪影修长如竹,立在山道之下,一袭素袍衣袂轻摆,一层浅浅月光笼罩,如山间薄雾将散未散。 端看那脑袋就知道是谁。 乍遇洛明瑢,沈幼漓心里打了个突。 不过转念一想,他就是横着竖着倒插着出现在这儿,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当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夜风将酒香送到鼻间。 望着大摇大摆从面前径直走过,眼珠子都没斜一下的人,洛明瑢问:“去义庄喝酒了?” 第12章 义庄里。 “怎么样?” 邓长桥一边问,一边在桌椅板凳间搜集到水罐,给自己猛灌了一口,凉水冲过燥热的胸膛,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验出来没?” “验出来了,死者没中毒也没有其他伤口,就是淹死的。” “真是淹死的……那就是意外了。不过尸首家人也找不到,是去贴告示,还是丢到乱葬岗去算了。” 老春头哼哼:“死在水缸里,能是意外?” “人不是在河边发现的嘛,你怎么知道他是死在水缸、水井、还是池子里的?” “如今初春,若是池子里淹死的,身上和头发有池塘的青藻,鼻子嘴巴里多少也该有些痕迹。” “那水井呢?” “好好想想,这么大个人掉进水井里,你要怎么捞上来丢到外头去?” “用绳子呗。” “尸首浸水,那绳子拉起来一定十分费劲,捆在身上一定会留下瘀痕,外衣也会有印子。” 老春头还拿起死者的指甲给他看:的“所以该是淹死在常用的水缸之中,而且是家中经常用的水缸,才不长青苔,水质干净,死者才会在挣扎时碰到缸壁,刮花了指甲。” “就算知道他是水缸里淹死的,有什么用?” “单水缸是看不出什么,可抛尸的地方一定离杀人的地方不远。” 老春头挡住他要说话的嘴,“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杀人的地方不远,看看这衣料一圈水痕,就是凶手抛尸太急没来得及看就走,他应是就近抛到河里以为尸体会漂走,其实不然,他抛尸的地方水草很多,又是沱水之地,尸体就在原地,根本没往下漂,看衣裳这一圈,清藻泥沙汇聚这半边是浸在水里的,浸了一夜,层次分明。” “知道这些,咱们大概就能知道这具尸首的身份了。” 邓长桥:“啊?怎么知道的?” “凭衣服啊,你瞧瞧死者两只袖子虽然都有面粉渗入,但常年左手揭盖子,右手因为下面食,会受锅中热气反复熏蒸,面料不管湿水还是干的,揉搓起来感觉都不一样,还有他双掌心老茧的位置,后脚跟的裂纹,腿上腱子肉,就能证明他是常年推着不轻的木轮车,风里来雨里去,不是固定食店站在灶台跟前握刀的人。 你只要在抛尸的河边附近打听一下平日走街串巷卖面食、这两天却没露面的摊贩,大概就是这尸首的身份。” “死者死亡时间是后半夜,已经不是做生意的时候,那死亡地点不是死者自己家就是凶手家中,大概是凶犯应是与死者起了什么冲突或发生意外,就近将人按在水缸中淹死,之后凶犯趁夜色把人扛到河边抛尸,假装溺水而亡, 没有推车,扛一个死人跑太远的地方很容易被发现,而且死者后靴有拖拽在地的痕迹,证明凶犯体力不够,扛着死人走不了太远,只能是出门遇见河,就想让河水冲走,所以照抛尸十里之内搜查应当没错。” 老春头将沈幼漓方才的推测复述了一遍。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这个案发地不止有水缸,还有一块菜地,所以该是一个小院,只要找到这个地方,再查一下死者与谁有争执嫌隙,当日进出小院的人,差不多就是查到凶手了。” “河边附近就是锁子巷,要有水缸有菜地的人家,还要这走街串巷卖面食的男子,这两天失踪的……”邓长桥默念了一遍,“好,知道这些,查案子就轻松多了!” 说完他又砸了老春头一拳:“行啊老春,从前算我从前小看你!这回是喝了童子尿,心明眼亮起来了?那我就照你说的,马上去锁子巷踩一踩。” 老春头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才往外走了一步,邓长桥折回头:“对了,方才那女子是谁?” “哪个女子?” “就刚刚出门碰见那个。” 老春头甩甩脸颊肉:“不认识,是给她官人上坟去,走错了来问路的。” “来义庄问路……胆子也是大,行,我走了。” 邓长桥没有深究,又大步流星查案去了。 可他才走没多久,又火烧火燎地跑了回来:“你赶紧收拾收拾,到瑜南城衙门里去,好多尸体要验,人手都不够了。” 菩提修不成 第16节 老春头点点头,一面收拾箱子一面问:“发生什么事了?” “山上禅月寺出了刺客行刺县主,上头不知为什么,觉得那伙人不是□□匪徒,非要一个个查明白尸体身份不可,赶紧走吧。” “好,好。” 老春头紧步就跟邓长桥走了。 — “在义庄喝酒了?” 洛明瑢知道她若上山,一定也会顺道去义庄探望老春头。 沈幼漓不理不睬,径直往前走。 洛明瑢也不刻意搭话,照样往前走, 天在这时候已经黑透,两道黑影一前一后, 沈幼漓始终听着身后不远不近的脚步声,她站住脚,继续往前走的人撞到她的肩。 “禅师这是赶着回家报喜啊?” 洛明瑢眼神清澈:“何喜要报?” “我想想……是还俗、还是娶县主呢?” 提到还俗,洛明瑢还能猜测是智圆禅师,可娶县主……这是哪来的故事? “贫僧只是想救人命,对县主无意。” “害羞?” 她提起灯笼,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老禅师总不能打诳语吧。 洛明瑢板着一张脸,什么也看不出。 “你当真不喜欢郡主,就像当初不喜欢我一样?”她又问了一句。 此时僧人瞳仁如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一滴水逐开了平静的湖面,渐渐又了无痕迹。 “……贫僧心中并无男女之情。” “所以你心中唯爱苍生?” “贫僧修行尚且……” 他清晰地看到沈幼漓眼珠子转了一下,而后踉跄两步额头靠在他胸膛,那点未散的酒气似有如无,带着果香。 “哎哟——”她按住太阳穴,诶诶地叫。 洛明瑢搭着她的小臂,静静等她说词。 “你、你怎么在这儿的……”她囔着嗓子,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很巧,贫僧也往瑜南城去。” 这儿离瑜南城有二十里路,沈幼漓断断不想走了! 谁出现在这儿谁就是受害者! “禅师,我头好疼啊~~~说起来我也是苍生的一分子,您行行好,啊——” 一眨眼,她就到了洛明瑢的背上。 这个人力气真的好大!她四处拍了拍,砖头大的腱子肉藏在哪里了呢? “沈娘子,你的手。”洛明瑢提点她。 “干嘛,怕我抓你再生一个啊?” “别胡闹。” 洛明瑢把她往上抬,背稳了继续往前走。 沈幼漓也不说了,脸靠在他肩上,看着同一片漆黑的前路。 她从未与洛明瑢这样同行,不,似乎有过一次,是在六年前,也是这样没有星星的黑夜。 沈幼漓看向他,洛明瑢还记得那些吗? — 从七年前见到他,到怀上釉儿之前,二人整整相处了一年。 也是沈幼漓处心积虑骚扰洛明瑢的一年。 她住在别院里,有事没事就去寺里骚扰洛明瑢。 山寺里一日日的苦修,洛明瑢念经参禅,砍柴挑水,耕种除草,样样不辞辛劳,从前荷锄带月孤影一条,后来就多了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你每日砍柴要一个时辰,锄地要半个时辰,若是我在旁边帮忙,你一个时辰就能忙完这些,那多出来的半个时辰就是我的!” 她拄着拐掰着手指,自顾自和他商量起来。 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沈幼漓却很能蹦跶,不过所谓帮忙,只是在一旁浇浇水拔拔草。 她腿脚不好,但凡挪动必要摔倒,摔倒必往洛明瑢怀里摔。 为人也惯会狡辩:“妾身不是有意的,只是摔倒时不免寻些软和的地方,哪里都不如禅师怀里让人安心。” “你这条腿是不要了?” 她倒泪眼汪汪:“官人,妾身只是想帮你的忙。” 洛明瑢沉默。 这人一点不像要勾引他,反而像故意要把他惹毛。 不过纵沈幼漓再怎么闹,洛明瑢未再见生气过。 正如方丈所说,他把她的捣乱也当成一场修行。 就算如此,一次次怀抱之下,沈幼漓还是能感觉到,与他正逐渐亲近。 与修行无关,与的人性有关。 洛明瑢还不是真正的佛,所以沈幼漓相信,洛明瑢一定曾有过心动,他就算不说,也会从眼角、从眉梢、从唇角里跑出来。 恰如正懿三年时。 山间途遇急雨,日光从雨滴拉出一道长虹,沈幼漓拉着他的手往前找避雨之地,洛明瑢却轻轻挣开。 他往前走时,身侧之人没有跟上来。 转头看去,沈幼漓站在原地望着他。 急雨打在身上有点疼,不一会儿就将衣衫淋透,她仍旧站在原地,乌发浸透,贴在素白的颈侧,伶仃肩骨教人担忧拖不住湿重罗裳,恰似风雨打梨花。 那双眼睛湿漉漉带着怨恼,一眨不眨盯着他。 洛明瑢无意惯她的脾气,“女施主想在雨中醒神,贫僧先走了。” 走出去很远再回头,她还是一动不动。 她打定主意要在原地生根。 两个人观望成两棵树,好像生来距离就那么远。 “观身如芭蕉,如电、如泡沫,智者能离贪,解脱生死缚。” 沈幼漓就站在那里,待他念完这一程,给个结果。 于是,她朝洛明瑢朝她走来。 似一场缓慢的落败。 垂落的手被他拉住,洛明瑢一言不发朝前继续走。 她抿紧了唇,这才肯挪动步子,还是用跑的,几步越过了他。 “快跑啊,我都要被雨淋死了!” 大雨噼里啪啦,沈幼漓踏碎水光,一面又一面倒映二人影子的水镜破碎。 总算找到了一处山洞避雨,湿润的两只手紧紧牵在一起,洛明瑢没有甩开,沈幼漓探身望雨,雨声磅礴得听不到心跳声。 他的情不由衷当然不止这一桩。 沈幼漓也曾故意掉下山潭,看着洛明瑢毅然跳下救她。 纯澈潭水将视野淹没,日光在水波里跳舞,当他破开水面而来时,无数闪闪发光的泡沫汹涌上升,在日光下破裂,他的脸剔透得近乎透明,沈幼漓无法逃避被蛊惑。 牵住来救自己的手,沈幼漓将唇凑上,潭水寒凉,他的唇也有点凉,二人纠缠着往深处坠去。 在越深越冷处,吻才有了一点温度,唇角到舌尖,从青涩笨拙到默然与共。 含吮、别离、再交缠……情爱的滋味惹人迷离。 在水里搅和了好一阵,出水潭时,洛明瑢抱着她往岸边走,一句斥责也没有。 沈幼漓如出水青莲,只桃腮和丹唇蔓延出一丝春情。 她还醉在那双深入渊海的眼睛里。 僧袍落下的水砸得她眯起了眼,盯着洛明瑢被吮得粉润的唇,探起脑袋又含住,赶时间似的轻咬一下,又舔一口。 这一下偷香要快,因为—— 她很快就被像抓小鸡崽一样抓起来了。 洛明瑢抬手压住还存着温软触感的嘴唇,日光晒在挂满水珠的脸上,蒸腾起灼热感。 他手下那个不老实的还举起两只手,大喊:“错了错了,禅师饶命!” “你,你劣迹颇多。” 第13章 劣迹再多,洛明瑢也没有如何惩治她。 佛门弟子历来自己受戒,就算破戒也是自己修行不够,怎么会责难他人。 菩提修不成 第17节 当时的沈幼漓看不明白,只当自己真让他动了心,才得到这份包容。 她当洛明瑢喜欢自己。 可仅仅喜欢哪生得出孩子来呢。 不过沈幼漓目的太强,洛明瑢又是八风不动的性子,只要他足够清醒,二人绝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勾搭了一年,洛明瑢岿然不动。 沈幼漓不能再等,要是周氏嫌她没用换一个人来,自己的一万两银子和一年来的付出就泡汤了。 来来回回,她还是只能把主意打在下药上。 改进了方子的心喜丹,见猎心喜,名字取得还算贴切。 洛明瑢早防着她,想再给他下药也不容易了。 又是一样的佛堂,当着洛明瑢的面,她把解药全抖进炭盆里,“上一次你若没有这解药,已经死了,就算打晕也没用的。” 洛明瑢等着她下一句。 她把见喜丹拿了出来:“这药,禅师还眼熟吗?” “现在解药没了,禅师,你打算如何救我?” 话刚说完,那端坐蒲团的人压下眉梢,竟有金刚怒目之感,“沈娘子,还请不要吃这个。” 洛明瑢真心劝她:“贫僧救不了你。” 若真没了解药,寻常难以抵抗药力,她真的会死。 沈幼漓咧开嘴:“看来你知道它很厉害。” 她丢进嘴里,继续说:“我问了方丈,他说你是俗家弟子,持在家戒,与妻子的圆房,不算犯戒。”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日我救了禅师一命,今遭禅师也救我一命吧。” 很快,细细的幽咽声在佛堂萦绕。 洛明瑢闭上眼睛,那些声音也在往耳朵里钻,在骨头缝里嗡嗡颤动。 细白的手指搭上他的膝,而后攀住手臂,指尖也蓬发着热意。 闭上眼睛也能知道,她贴得很近,近得让人忍不住在心里丈量,什么时候他们会贴在一起。 炙热的唇先贴上,刹那如撞铜铃,心魂震荡。 她将一丸丹药推了过来,说话声呢喃稠滞:“你心里要是过不去,也吃一颗。” 洛明瑢衔着见喜丹,睁眼与她四目相对。 细细汗珠密布在瓷白的脸上,僧衣在她掌中旋集成花。 “贫僧要怎么做,施主才肯放手?” “我不会放手,不过你只要够狠心,今晚我就会死了。” 到底,他还是咽了下去。 洛明瑢逼近时,她也向后倒了下去,让方寸天地之间只余同他相拥的气息。 她将脸埋在他颈间, 这一次没有周折。 无声处,撕裂的锐意痛得她发不出声,可也消弭了药力折磨。 那夜,沈幼漓嗅着蜡油燃烧的气息,痛了一整夜,洛明瑢也不好受,他的眉头未曾松开过,只有出就时,才低下额头,贴着她的后颈慢慢平复。 一夜似困兽缠斗,二人眼中皆不见喜悦。 沈幼漓一点目的达成的喜悦也没有。 一年来的朝朝暮暮宛若流光在眼前晃过。 她好像搞砸了些什么。 只能告诉自己,别去细想,她已经成功了,除了万两白银,她不需要任何东西。 她还欠着的很多,她要不起任何东西。 天未亮,沈幼漓裹着黎明前的寒气离去,痊愈的那条腿又在隐隐作痛。 就这么躲了一个月,在给自己把过脉,知道一夜没有结果之后,沈幼漓自顾自收拾好了心情。 又一夜,她轻车熟路翻进洛明瑢禅房,招呼也没打就吻住了他。 洛明瑢本在榻上安眠,在点滴亲吻之中醒来,他一点也没有反抗,反而伸手揽住她。 那个一意孤行的影子顿住了。 沈幼漓形容不出心尖在那一刻的感觉,似雨落点点滴滴打湿地面,又似新芽破土。 原本以为他会生气,结果还是没有。 洛明瑢怎么会这么好欺负。 可她鼻尖嗅到些什么。 “有血腥味。” “大概是夜雾打湿了铁铃铛。” 出家人不打诳语,沈幼漓也信了。 他的声音可真好听。 亲吻绵绵无尽,尽是嗞啧声,藤蔓伸展着枝条相挽,在风来雨至后郁郁葱葱,窗纸投下对坐相拥的人影。 沈幼漓抱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喊自己冷,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洛明瑢的怀抱已经密不透风,不该冷的,那剩下唯一要吃的苦是—— 洛明瑢。 三个字,在她嘴上绕来绕去,在缄默而漫长的痛楚中,一下下起落,墩实在心里。 仍旧如前次,没有话说,他们默默听着那单调的“呱唧”声,像装不满的水的小瓷瓶在摇晃。 洛明瑢并不冷静,每一次深切的浆打下,他手臂之中柔脆的蝴蝶骨收敛,又舒放。 沈幼漓成了一只蝴蝶,随着他的急缓而振翅,又被牵住没法飞走。 这一次沈幼漓没有走。 有了第一回,往后二人似乎默认了这样的事,山寺里经久不散的香灰烛火味,成了这段男女之事里最清晰的气味。 沈幼漓还是经常陪在他身边。 不过目的达成,她演戏就不大认真,偶尔说点俏皮话,偶尔也笑,只是笑得不如从前真心实意些。 洛明瑢待她一如既往。 待在他身边给她一种怪异的安心感。 直到某个午后,她去找惯常消失的洛明瑢。 一方静室里,传出一声声闷响。 沈幼漓才知道,原来她嗅到的血腥味是什么。 每日受完杖刑,回到禅房,他不说,她也不知道。 屋内,方丈放下木杖,说道:“妙觉,你尚是俗家弟子,沈施主也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予你,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洛明瑢虽事事与出家人无异,到底还是俗家弟子,他与沈幼漓之事算不得犯戒,可他执意领受刑罚。 僧袍沾满了血迹和尘土,洛明瑢擦拭掉唇边的血,灰茫的瞳仁睁着寻一份解脱。 他只是坚持说:“弟子,有错。” 沈幼漓差点推门进去阻止,可她还是忍住了。 远远看洛明瑢推门出来,他换了一身僧衣,在水井边濯洗衣裳,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傍晚时,沈幼漓又坐在他身侧。 木鱼一声声敲,她今日终于有耐心等他敲完。 待经文念完,洛明瑢僧衣衣领被轻扯了一下。 这真像招呼狗吃食的铃铛,因为洛明瑢就是如此,他从善如流,抱住她的腰肢倾身而来。 沈幼漓按住他,才发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没有。 从前当他不嗔不怒,眼神也一贯平静如水,可今日这么近,她看出那点不一样来了。 所谓的平静,只是死水一潭。 唇瓣也因失血,苍白得很,为什么她从前没有发现。 沈幼漓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好像毁掉了一个人。 她勉强笑道:“有伤就该擦药,我还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竟也会骗人。” 洛明瑢眼珠动了动,又重新坐好。 背上密布凌乱的伤口,大片吓人的青紫泛着狰狞,有些还在不断渗血,沈幼漓给他上药,心好像也在跟着一起疼。 “每次之后,你都要挨打吗,要打多久?” 洛明瑢并不想搭话,沈幼漓便当是默认了。 回想初次行房到再上山找他都还能闻到血腥味,这惩戒怕是挨了一个月。 算算沈幼漓拉他行房的次数,他这刑罚看来根本没断过。 日日这么挨打,人怎么受得了。 “家人在侧,你为何要入空门?”沈幼漓真的不明白。 “众生皆苦,贫僧想勘破顿悟,寻得此心清净。” “如今难道不是佛门戒律让你痛苦?” “戒律不会教人痛苦,它能护诸生免堕恶业。” 菩提修不成 第18节 原来她是恶业啊。 沈幼漓玩笑道:“可方丈说得没错,你并没有错,为何强令自己守戒,既然还是俗家,趁早多生几个孩子,好好养大,后半辈子有的是时候吃斋念佛呢。” “有向禅之心便已是佛门之人,诸般戒律自该谨守,投机取巧,自欺欺人者终自害。” “看来世间真无两全法。” 后来沈幼漓不再与他行房,只是每日要瞧一瞧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洛明瑢也乖乖给她看。 情愫滋长时,沈幼漓卧在他怀里,也问过他:“你能不能……不当和尚了?” 一辈子都不当了。 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她记起来自己的任务,拿了银子她就要走,问这话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 可沈幼漓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鼓噪得不像话。 捻动的念珠悬停在眼前。 洛明瑢声音自发顶传来:“贫僧从来无意于红尘,沈娘子为一万两白银而来,难道除了孩子,还有让贫僧还俗的任务?” 冰凉的话似一瓢水浇醒了她。 沈幼漓慢慢坐起来,“你都知道?” 洛明瑢并无一丝“真心错付”的责怪,更无恼怒、怨恨、得意…… 他只是冷静地陈述:“一万两白银,换一个出卖自己得来的孩子,在贫僧看来,不值得。” 说话的人近在咫尺,面容却笼罩在云雾之中,隔着万水千山,难以触及。 “一万两,我觉得很值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所以你今日开口要求,贫僧只当你受人所托,并非出自本意,往后也不要再提。” “所、所以禅师,“她磕绊了一下,“和我这样,只是为了早日摆脱我?” “是。” 她声线有一丝颤抖:“你心中一直以来,是如何想我的?” 洛明瑢沉吟片刻,道:“世人堕入情爱是寻常之事,须知真情可贵,此生有人相伴,沉湎其中亦有道理,但若是人人都似这般为利目的不择手段、明目张胆去算计引诱、粗糙织就一份感情,那就是檐下蛛网、油彩面皮,脆弱虚假,经不住一点风雨。” 言下之意,这份感情一文不值。 二人结为夫妻,不过是一串又一串的错误,是她罔顾他心意促成的结果,为什么她会觉得其中有情呢? 为什么不离开佛门? 当然是洛明瑢不喜欢她,就是这么简单。 沈幼漓少有自作多情的时候,可面对洛明瑢她总是一再会错意。 原来洛明瑢不是对她好,而是本就是一个好人,那些好,谁缠上来,谁就能得到。 只是恰好她先那么做了。 要是从头到尾都只在乎那一万两就好了,洛明瑢说的话就会是耳旁风,伤不到她。 沈幼漓第一次那么羞愧,而至满脸通红,连指尖都在死死抑制颤抖。 她的感情确实轻浮、污遭,比洛明瑢话里的更加虚伪。 原来这才是洛明瑢给她的惩治。 有那么一刻,沈幼漓想放弃那些钱,离开瑜南再也不回来。 已是夜半,她失魂落魄地下山去。 “你要去哪?” “回家。” 她明显神思不属,连路都没有看。 沈幼漓不清楚自己要回哪里的家,只是木然往外走。 脑中一遍遍回想洛明瑢那些话,夜风吹来,她突然犯起恶心。 扶着山道边的松树,沈幼漓干呕了一阵,夜色昏黑,她余光看到抹白衣游魂一般的影子。 沈幼漓当看不见,快速给自己把了脉。 是一个等候已久的结果。 沈幼漓如释重负,她终于没了必须留在山上的理由,可以真正不再见他了。 于是果断扭头下了山去。 一路上,沈幼漓都能听到不远不近的声音,是僧衣被道旁枝叶扫过的声音,余光里,那道白影始终不远不近缀在身后。 洛明瑢怕她寻死吗?不会的。 结果虽然狼狈了一点,但目的已经达成了,她捡回了一条命,就不可能再轻易寻死。 一路走到瑜南城门,身后的人才不见了。 抛开无情这一桩,洛明瑢真是一个极好的人。 就算与她翻了脸,还是会担心她的安危一路护送。 他聪敏温和,在他面前使坏,沈幼漓不用在意“后果”二字,他恪守着佛家六戒,万事皆不着相,所以别人看不到他生气、不耐、厌恶…… 别人就会因为这些表面的好,误会了他的感情。 自己当初会喜欢他,也不算有眼无珠,是吧? 从未接触情爱的人,贸然拿此做赌注,本就该做好血本无归的可能。 第14章 “喂,洛明瑢。” 周遭虫鸣蛙噪,沈幼漓让他背着,语气静得像一阵无方夜风。 “嗯。” “我不关心你与县主有没有男女之情,我只关心一件事。” “你说。” “县主中意你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以为你要为她还俗,之后怕是有得纠缠,你与她成与不成都好,只是……别让县主知道我和釉儿丕儿的存在。” 背她的人站住脚步。 沈幼漓继续说:“只要你开口提,洛家一定也会帮你隐瞒,只当这七年什么都没发生,你从没有妻儿……当然,你也没当我们是,若有必要,就说我和孩子们只是远房亲戚寄住而已,知道吗?” …… “为何要如此?” “那县主我见过,我不想惹她不快,让孩子也受委屈。” 上位者最是罔顾他人,沈幼漓自己如何不打紧,若孩子有个不好,她下手就不会只是区区生半夏了。 “你受了什么委屈?” “我的事就与你无干了,你只答应我就是。” 洛明瑢道:“县主不能干预洛家的事,贫僧也会护你们周全,你们该如何就如何,不必假装。” “你连丕儿的纸条都不想要,大可不必强装关心我们了。” 她很平静,天上的乌云沉沉压在心上,星星一颗也不闪烁。 “贫僧已是出家之人,有些亲缘本不该留恋太多。” 这就是解释。 沈幼漓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七年前,他早想踏入佛门,是洛家一直拉着他,而后她又出现,将他拉得越来越远。 “我知道,你想安生待在的寺中修行,不受打扰,是洛家……还有我一直拖着你,过往七年,我不知如何赔罪……” “你什么都不须做,贫僧也从未对你有过怨怼。” 沈幼漓笑道:“是啊,你是大师,此际灵台清明,怕是早参悟了,那我只求你那件事,你应不应?” “釉儿和丕儿的事,你不须担心。” “多谢。” “其实,贫僧也想成全沈娘子。”洛明瑢突然说道。 “你要成全我什么?” “端看沈娘子想要的是什么。” 沈幼漓又因他的话发散出想象,若是她要他…… 不会的,他方才说了,心中从无男女之情。 这话只能是一个意思。 “多谢你啊,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那一万两银子,我拿得很开心。”她在他耳边真心实意地说。 她也想放过他,衷心说道:“禅师,愿你往后可以有一方净土,好好修行,不再为世俗所扰。” 缠在他身边的第一年,沈幼漓就知道他想过的是什么日子,可她一再毫不在意地毁掉洛明瑢的向往。 这一次她真心盼他好。 洛明瑢在走一个上坡,这似乎要费些力气,让他一时不能搭话。 等上了坡,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样,他重新起了一个话头:“这些年教养观棋成聿,辛苦你了。” 菩提修不成 第19节 “嗯。” 沈幼漓突然觉得说话很累,“你累了,就放我下来吧。” 洛明瑢不累,只是觉得她有点轻,不知道是照顾孩子太累,还是原本胃口就小,从不见她长肉。 匆促的马蹄声代替了沉默,自身后传来。 邓长桥放慢了马速,灯笼的光让他勉强看清道旁的人。 一个僧人背着一个年轻娘子走在路边,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大喝一声。 洛明瑢不闪不避,答得简略:“行路。” “你们是什么关系这样赶路?” 背后载着的人替那二位说了话:“你们这是又和好了?” 说话的人当然是老春头。 为了赶时间,邓长桥带着他一道骑马,老春头坐在后边,眯着眼睛,在夜色里勉强辨认出两人。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喝酒的时候不在那儿伤春悲秋,一转眼这两口子又好得背在身上走了? 果然,七年了,到底是有感情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哪能说散就散呢。 “老春头,你认得他们?” “认得认得,他们是正经良家,“老春头连连点头,又看向他们,“这是又和好了?就是嘛,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开,以后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老春头有时候真闹不明白这些年轻人,跟驴投胎似的,一头比的一头犟。 和好? 洛明瑢回头想看一眼沈幼漓时,她也刚好抬脸,鼻尖就这么撞上了。 二人又各自别开脸。 “老施主。”洛明瑢给他见礼。 “诶——” 沈幼漓则不客气:“老头,你这是往哪儿去?” “城里有许多尸首要验——” 邓长桥打断他们的话:“既然没事,快些家去,莫再外头流连。” 说完打马继续走,没空深究二人关系。 老春头想说他们这样走得走到猴年马月,可是看自己这一匹马也帮不上忙,只能说一句:“那咱们先走了啊。” 马奔远了,老春头的声音还远远传来:“好好过,有话别藏心里——” 沈幼漓把脸死死埋住,只想要原地消失。 洛明瑢问:“什么话藏心里?” “他老糊涂了,别管他!” 才说着,又一驾马车飞驰而过,道路泥浆四溅。 这马车太过华丽,沈幼漓一眼就认出了是谁经过。 跑得跟奔命一样,看来县主真把那玉清甘和露喝了,可有她苦一阵儿了。 沈幼漓仗着没人看见,咧开了嘴。 正痛快着,洛明瑢也看向远去的马车,这明显不是正常马车的速度,应该是又出事了。 肩上的食指在轻敲,背上的人正高兴。 这事与她有关。 沈幼漓见洛明瑢也在看那辆马车,怕他问起,为转移他的注意问道:“对了,你还没说这一趟回洛家是为什么?” 他收回视线,不再关心:“只是有些事要办。” 他不想细说,沈幼漓懒得再问。 路还很长,摇摇晃晃之间,沈幼漓酒意上来,熬不住睡过去了。 — “你舍得回来了——” 沈幼漓被这一声责备惊醒,抬起头来,天际青青似鸭蛋壳,门头檐下洛府的灯笼还亮着。 原来是到家了。 周氏正站在前院紫藤花廊下头,钗饰素净,看来是刚刚起身。 刚刚那声就是她问的。 在大夫人的视线下,沈幼漓默默滑下洛明瑢的背,行了一个礼。 “嗯。” 发觉二人是一道回来的,周氏没再说什么,转头走了。 这婆母当真宽和。 沈幼漓惦记两个孩子,也赶着回屋,走之前又跟洛明瑢提了一遍:“答应我的事,你记得。” 他点头:“记得。” 沈幼漓回到房中,内室垂帘紧闭,两个孩子在被窝里安安静静的,还没睡醒呢。 “昨晚他们怎么睡着的?”她小声问。 雯情道:“小郎君和小娘子吵了一架,哭累就睡过去了,都忘了娘子还没回来。” 沈幼漓点点头,转身脱下溅满泥点的裙子,在净室里梳洗干净,散了头发走回内室。 “哈——” 她也没睡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靠在床边睡过去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辰了,四只手在她肩头摇啊摇。 “阿娘!阿娘!懒猪啊——” 两个小孩左右摇着沈幼漓。 她闭着眼睛一人亲了一口,拍拍他们的屁股:“去吃早饭读书,阿娘再睡一会儿。” 釉儿倒是乖乖到饭桌边去了,丕儿心里惦记着事,还叫魂似的打扰他老娘清梦:“阿娘,你去找阿爹了吗?” 沈幼漓突然睁开眼睛,随即又郁闷地翻了个身,含糊几声。 丕儿爬上来,跪在床沿上推她:“阿爹告诉你了吗?” 沈幼漓挠挠头,“这个啊……” “阿娘,你不会没问吧!” 那张肖似其父的包子脸扁起了嘴巴,眼眶里蓄起了眼泪。 “阿娘问了,可是你阿爹说的那些话神神叨叨的,阿娘都听不明白。对了!你再说一遍问了阿爹什么,没准阿娘就想起来了。”她赶紧想辙找补。 丕儿抽抽噎噎地说:“日前夫子授《论语》,老先生说阿爹以前有一篇论辩写得极好,孩儿就想问一问他当时是怎么解的。” “哦……对对对,你这么一说阿娘就想起来了!” 幸而沈幼漓对四书五经皆有涉猎,这一句算童生试的老题,凡科举经义者都要写上几篇论辩,一点也不晦涩偏门。 沈幼漓回想了一下,把丕儿抱在怀里,闭上眼睛现编起来:“你阿爹起头破题就是一句,‘圣贤以成德,君子欲立身,夫知、仁、勇三者…’” 一路从破题讲到结题,她说得口都干了。 “丕儿,阿爹说的你懂了吗?”她掐掐儿子肥嫩的脸。 丕儿闻言很不好意思,低头掰手指:“丕儿果然还是听不懂,日后进学须更加勤勉。” 不过能隔空和阿爹一问一答,他还是很开心。 沈幼漓笑得无奈:“你才四岁,本就没学到这个,读书讲究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哪有先吃盐再炒菜的。” “丕儿就是要学得很厉害很厉害,这样阿爹隔很远也会知道,是不是就回来看我们了?” …… 这小子念的该不会是《孙子兵法》吧。 “好了好了,先去吃早饭。”沈幼漓已经被折腾得一点睡意都没了。 “好。”他蹦下了床。 釉儿一边吃饭,一边拿看傻子的眼神看弟弟。 等蠢蛋弟弟颠颠走了,她才嘟囔:“都是假的,阿爹才不会管我们。” “什么假的,就是你们阿爹说的啊。” “阿娘,你连弟弟问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是瞎编的。” 沈幼漓放下梳子搓她的脸:“嘘——釉儿知道就好,别告诉你弟弟啊。” “那他老是这样‘阿爹阿爹’的,显得咱们多稀罕那个爹似的。” 釉儿就不喜欢她爹。 “说起来,你们阿爹今早回来了,就在家中。” 沈幼漓也不想说,不过都在一个家里,早晚两个孩子也是会知道的。 “啊?” 釉儿瞪大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 沈幼漓怕她脱臼,笑着把女儿嘴巴合上,“怕了?” “我才不怕!” 她跳下凳子蹬蹬蹬跑走。 菩提修不成 第20节 第二日沈幼漓就没见两个小孩在眼前出现,她找了一圈儿,这俩窝角落凑一块儿,一会儿拿手臂拔河,一会儿窸窸窣窣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们是想去瞧瞧阿爹吗?”沈幼漓问。 两个孩子像炸毛的小兽,赶紧背着手对着阿娘站好。 “不去!我们不去!”釉儿率先开口。 丕儿倒是犹犹豫豫的,不敢说话。 她威胁弟弟:“你也不准去!” “可……可是……”他又要哭。 沈幼漓道:“没关系,阿爹很好的人,一点也不凶,你们可以去瞧一瞧。”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沈幼漓有很多忧虑。 怕扰了洛明瑢的修行,给他平添麻烦,又怕来日她要离开,他们本就没有阿爹可以依赖,再没有阿娘…… 怎么想都剜心。 当初只顾着生下来,拿到银子,孩子怎么长大压根不在意,现在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为人父母,根本无一刻不挂心孩子。 说完之后,沈幼漓放下些顾虑。 她不是让两个孩子去亲近洛明瑢,而是让他们清楚,他们的阿爹是很好的人,也有些不得已,人生早该自己想开。 盼他们往后能从容看待父母的关系,不要难过,不要生出怨恨和误解。 这就是洛明瑢所说的,勘破了吧。 那看来她也很有悟性。 第15章 釉儿不明白:“阿娘,你以前不是最讨厌阿爹吗?” 沈幼漓不得不反省自己,从前尽顾着自己,没把喜恶藏住,白让孩子替她担心。 昨夜洛明瑢说从未恨过她,沈幼漓也真的放下,真心贺他修得圆满。 眼下她心里只有两个孩子。 她耐心和女儿解释:“阿娘不讨厌阿爹啊,只是不喜欢上山,山上都是虫子蜈蚣,烦人得很,你细想想,阿娘是不是从没说过阿爹坏话?” 丕儿举手:“我也不讨厌的。” “可他都不管我们!”釉儿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三两句哄不了她。 “不是的,“沈幼漓抚着女儿的脸蛋子,“你们阿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们。” 回来的路上,洛明瑢那声“辛苦”让她想明白了,若他真不想关心,周氏不会隔三岔五上山同他说那些事。 婆母从来不是自讨没趣的人。 所谓不准人递孩子的消息,只是洛明瑢也在自欺欺人,给自己和他们划的一条楚河汉界罢了。 “来,阿娘一直忘了和你们说,你们阿爹啊,不止小时候像丕儿一样聪明,还是八尺的大高个儿,虽然是个秃瓢儿,不过也勉强般配阿娘的美貌……而且世上再没有像他一样好的性子了,不管你们多调皮,他都不会生气……” 这是她第一次说起洛明瑢,而且全是好话,只是为了让孩子放下芥蒂,无关其他。 釉儿还是不开心:“他那么好,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坏?” 沈幼漓耐心和女儿解释:“你看啊,鱼是不是离开了池子会死啊,花儿离开了泥地也活不了太长,有些人也是一样的。” “那阿爹是鱼还是花儿?” “你们阿爹啊,刚出生的时候老神仙批命,说是鱼仙投胎,十五岁之后就得回在山上的池子去,不能再待在家里了,釉儿你想想,要是把你一个人留在池子里,见不到阿娘,你是不是也很难过,所以你们阿爹见不到你们也很伤心的,他天天在池子里哭,哭得山上池子都满了……” 她越说越离谱,到后来忍不住笑了,头赶紧撇过一遍去,假意擦擦眼泪。 幸好五六岁的孩子好骗,这话多一岁来听都不行。 听了阿娘的话,丕儿小心地问:“阿爹那么可怜,我们能去看他了吗?” “可以啊,不过现在天都黑了,你们看看,“沈幼漓指了指天,“你们磨磨蹭蹭那么久,他肯定是睡下了。” 丕儿摇她的手臂:“阿娘,你就带我们去看吧。” “这么晚了哪儿都不许去,有大妖怪专爱跟小孩子后面,拍你肩膀一下,你再回头,就把你屁股上的火吹灭,抓到阿娘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胆小鬼儿子果然被吓哭了。 沈幼漓心满意足:“走,先吃晚饭,晚上阿娘给你们讲故事听好不好。” “好——” 一个抽抽噎噎,一个不情不愿。 晚饭消食之后,釉儿和丕儿就谁睡在阿娘一边打了一架,之后左一个右一个躺被窝里揪着被角,四只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阿娘。 沈幼漓把两个小糯米团儿圈在手臂里,翻开《蒙学杂话》,“这回咱们说个大将军斩白龙王的故事。” “好好好。”釉儿拍掌。 丕儿却摇头晃脑:“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姐发威:“废话少说,不听滚下去” 丕儿赶紧点头如捣蒜:“听的听的,阿娘快讲。” “这故事是说,从前有个大将军,他英勇强健,一把偃月刀舞得虎虎生风,上阵杀敌最是悍勇,但是这次啊,大将军碰上事儿了,原来泾河龙王不满他杀敌之后在河中习剑,嫌弃脏了他的河水,于是大将军到哪儿,哪儿就在下雨……” 等两个孩子睡着了,沈幼漓给他们掖好被子,把书册收拾到外间。 吹灭屋中所有光亮,她对着天边一轮明月发呆。 一晃七年就这么过去了,万念俱灰求死之时,她从未想过,后来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人,会生两个孩子。 她竟真沉浸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那些痛苦的记忆已经那么遥远,再想起已恍如隔世。 人生际遇,实在莫测。 这几年,绊住沈幼漓的除了这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时机,对洛明瑢那点情反而是最不紧要的。 时隔七年,很多人都不再记得她,有些事也该筹划起来了。 她没资格让那些人等自己那么久。 盼她运气好些,还能回来陪着釉儿和丕儿长大。 那时候,沈幼漓就只想平淡过完余生了。 月影渐渐淡去,瑜南城还睡在梦乡里。 梦中偶尔也会有千里之外的雍都。 城门楼的晨钟还未敲响,宫人已经起身忙碌,为贵人们整理衣物,拿着对牌的宫人们出入的宫门,小车上挂着银铃,一路轻响着运入清水、蔬果、煤炭…… 第一缕晨光照在雍都明芳殿前的白玉阶上,开阔肃穆,更见恢宏气象。 不是上朝日,皇帝李成晞却早早起身,只是殿门未开。 小黄门衣带低垂,恭谨地将来人挡在殿外:“娘娘留步,陛下在殿内和凤军容商议国事。” 等他们商议国事倒不打紧,不过…… 于贵妃斜看了眼一同被拦在外边的人,只是同这人站在一起,实在败兴。 那张脸男生女相,不男不女,瞧着让人厌恶。 冬凭穿着大理寺深绯獬豸官袍,腰佩银鱼袋,玉面粉妆,耳鬓簪花,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那张脸。 虽没听见贵妃娘娘心声,冬凭却没放过那抹鄙夷,他笑着打招呼:“娘娘安好。” 于贵妃还以笑颜:“听闻冬大人又升官了。” “是陛下爱重罢了。” 寒暄三两句,于贵妃不再理会他。 倒是冬凭先等烦了,抱怨道:“你说这凤内监也真是,不早不晚,刚好挡着咱们面圣,他这般勤勉,是预备打哪出升迁去?” 其他人称凤还恩“凤军容”,敬的是凤还恩执掌神策军,冬凭叫他“凤内监”,是在嘲讽他的阉人身份。 这人仗着皇帝宠爱,连凤还恩都不放在眼里。 于贵妃只有四个字:“国事为重。” “娘娘何必恼臣,真正得陛下宠爱的如今不就在殿内。” 出了冬凭这个大理寺少卿,皇帝纵养男宠的名声也传出去,这凤还恩焉能清白? 于贵妃更加鄙夷,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着,当着她的面就争起宠来,偏是这种粗鄙之人得势! “少卿官是升到这儿了,礼数是全没跟上啊。” 殿门厚重,二人的说话声一点未传到门内。 当今皇帝李成晞不到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锐利英俊的面庞因常年活在猜忌与思虑之中,眉目间存着几分厉色。 “你是说郑王去了瑜南?” “鹤监才送来的消息,郑王并未上书请示,也没有掩藏行踪,大摇大摆去的。” 李成晞手中奏折紧握变形:“这些人一个个都如此嚣张,猖獗!朕早晚要杀光他们!” 可不是猖獗,这些人轻易不肯受朝廷调派,喜好各自为政,正如现在的郑王,无诏都敢离开驻地,简直丝毫不把他这皇帝放在眼里。 经过十三年前,李成晞皇祖父被赶出雍都那场动乱起,雍朝式微,好不容易平定叛乱,之后挟功图报者不在少数,甚至劫掠了陪都洛邑,肆意横行,引百姓怨声载道,可李家要靠这些人守住江山,只能听之任之。 九年前先帝时,边军又反,再次将李家赶出雍都,等好不容易平定叛军,各地掌军的藩镇也趁机坐大,渐有不臣之心。 李成晞快要容不下他们了。 凤还恩未似皇帝那般气恼,他道:“瑜南的事终究要有人出面,漠林牙军叛乱一案仍有疑点,臣暂寻不到合适的人调查,只能亲自前往。” “漠林牙军……”李成晞冷哼一声,“这种案子交由江更雨来,哪里还需要费心查。” 御阶下的人顿住,而后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陛下,江少卿已经死了。” 菩提修不成 第21节 也只有凤还恩敢提醒皇帝,江更雨死了。 他畏罪跳进滚滚洪水之中,遗臭万年地死了。 李成晞愣了一下。 “朕方才提他了吗?” 凤还恩缄默不言。 对啊,江更雨已经死了。他怎么总是会忘记这件事呢,李成晞无奈笑了一下。 当年他们鲜衣怒马,骑马倚斜桥,豪情满怀地要让雍朝重现海晏河清,万国来朝的盛世,如今……国朝衰败,满目苍凉,连他也走了。 一个故人之名,让殿中沉默了一阵。 李成晞不复方才怒火,疲惫地摆了摆手:“你既然要去瑜南,那就带冬凭去吧。” “陛下,冬凭才提少卿,该在大理寺多些历练才能服众,瑜南一行危险重重,就是臣也不敢保证他安全。” “你怕带一个累赘?” “终究不是江少卿。” “是,终究不是江少卿……” “臣先告退了。” 殿门在面前徐徐打开,冬凭和于贵妃齐齐看了过来。 在看到冬凭的时候,凤还恩竟怔忪了一下。 那袭绯红的獬豸官袍穿在冬凭身上,好像斯人还站在眼前。 “凤还恩——” 耳边恍惚响起有江更雨的招呼声,好像他一直没离开过。 只要出了宫门,绕到大理寺公廨,就能看到他在一堆卷宗里伏案,听到动静时会抬头,笑着跟说他好累啊。 “凤军容。”冬凭不伦不类地朝他行了个礼。 凤还恩的眼神恢复清明。 不是他,江更雨死了。 第16章 方才还是万里晴空,这一会儿风刮起官袍,三春的雨不依不饶又下了起来。 凤还恩扫了一眼冬凭腰间银鱼袋,不是江更雨旧日佩戴那枚。 他收回视线,颔首道:“冬少卿。” 小黄门道:“少卿,陛下请您进去。”至于于贵妃,还得往后稍稍。 冬凭刻意回看了一眼贵妃,才迈过门槛。 大殿的门重新在背后关上,凤还恩见礼:“娘娘安好。” 于贵妃的眼睛还盯着漆金殿门:“大理寺少卿……你说他有什么才能,如此得陛下宠幸,不过是因为那张肖似江更雨的脸罢了。” 那贼官畏罪跳江,死有余辜,偏偏陛下还记得,记到只是见到相似的脸,就能提拔到身边,百般宠幸。 幸好死了,不然一个男子也有媚上惑乱的本事了。 “贵妃娘娘慎言。”凤还恩打断了她的话。 于贵妃换了脸色,笑笑:“罢了,陛下信重哪位朝臣哪是我能置喙,我只管我的琮儿就好。” 说来她巴不得皇帝成日和男子厮混在一起,至少他们生不出孩子,不能跟她的儿子争夺皇位,只是这冬凭境界太低,瞧他狐假虎威的浅薄样子,惹人生厌。 “微臣将行瑜南,先告退了。” “瑜南……”于贵妃声音低下许多,“让凤军容出动,难道又有叛军?” “一切都还未可知。” 她点点头,“那先恭祝军容长风万里,功成麟阁。” “承娘娘吉言。” 凤还恩走下白玉阶,一旁小黄门赶紧上来打伞。 回到殿中,李成晞不过与冬凭略说了几句话,就请于贵妃进去了。 在李成晞面前,于贵妃对冬凭一点没有方才在殿外的嫌弃,反而亲热寒暄起来。 冬凭在皇帝面前总算有点眼色,句句应答得宜,还真有点从前江更雨的影子。 这人虽然浅薄,也知道谁给他饭吃,知道怎么讨人欢心。 “贵妃一大早过来所为何事?”李成晞问。 于贵妃这才正色,柔声道:“妾身有些祭先蚕神之事想求得陛下准允。” “能操持亲蚕礼是莫大的荣幸,但妾身到底不是皇后,惶恐之至,是以妾求一切仪式减制,翟车仪制也该减一成……以合妾身份。” 于贵妃如此贤惠守礼,李成晞自是好好夸赞一番,答应了她的请求。 于贵妃走后,明芳殿四面的门窗都打开了,雨丝占据一面面天幕,垂帘翻飞,天风满衣。 李成晞闭目嗅到风里的凉意,沉声道:“三春只是播种时,秋来,不知凤军容会不会给朕带回好消息呢。” “陛下一定能得偿所愿,“冬凭听着雨声,幽幽说道,“那是凤军容,总不会把事儿办砸了。” “是啊,凤还恩总不会把朕的事办砸的。” …… 宫道上,小黄门高举着纸伞,给肩舆上的凤还恩遮雨。 可叹风雨无状,遮得再紧,还是洇湿了贵人的紫袍,乌纱幞头下有细碎黑发贴在军容颈间。 小黄毛自己淋了一身水,前路都难看清,在风里瑟瑟发抖,倒担心凤军容袖子上那几滴雨点子。 实则凤军容并不凶神恶煞,相反,他长相温文儒雅,风姿卓绝,只是眼皮常年半阖着,里头是风吹不皱的一潭死水,肤色苍白若鬼,只有一张薄唇红得发艳,怪道外头人传他喜喝人血。 军容要杀人时,可一点反应都不会给,这人就这么面不改色,从正懿年间为先皇捉刀,处置雍都失陷时叛逃的官吏,一直杀到如今。 幸好,日理万机的凤军容心中装着事,并未注意到袖子上这点小事。 肩舆出了宣安门,小黄门将伞送到神策军将领手中,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肩舆一路回到皇城边的宅邸。 掌管大内神策军,御前第一人的凤军容,宅邸外观不见一点华丽之色,可步入其中,任谁都会被园中奢靡华丽震撼,十二重檐,步步珠链,风起微澜,湖光山色与亭台楼阁相映成趣,如堕云山雾海之中。 成群的侍女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姿容如玉,轻袖如云,伺候他将紫袍和乌纱脱下。 凤还恩换上家常道袍,散了发,赤足走在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上,走到这条小道上,跟随的侍从皆默默站定,前面是凤府禁地,任何人都不准靠近。 小路尽头是一间小屋。 与满院瑰丽相比,这间小屋朴素无华几乎淹没在层台累榭之中,是一方与世无争的净土。 他推门迈入屋内。 空空荡荡一处四方屋子,空气中有灰尘随着开门的风微扬,没有一丝住过人的痕迹。 一方供桌靠墙,桌上放着一条金带,再就是一块空白的黑色牌位,牌位背后高悬的不是人像,而是一张残阳断雁图。 然后就没有了。 除了这些,他什么也没争到。 站在断雁图前,凤还恩抬眸细细将画卷一寸寸打量过。 “我要亲自走一趟瑜南,此行凶险,不过这世上没有真正平安之处,更雨,此心安处……” 他不再说,只是点燃三炷清香,权当作别。 — 从禅月寺回来第二日,洛明香就先去了县主下榻的行馆,没想到被拒之门外。 侍女出来说道:“县主身子不适,今日不宜见客。” 洛明香不禁有些忧心忡忡,难道县主改变了心意?又或知道了明瑢有妻儿之事? 侍女早得县主叮嘱,见她神色忧虑,解释道:“洛娘子切勿多想,县主确实身子不爽,这几日谁都不见,并非对洛娘子一人。” 这样啊……洛明香松开眉头:“烦请与我给县主捎句话,请她好生安养,早日康复。” 在县主这里“谈心”不成,洛明香转道回娘家去了。 “阿娘,前日你先回家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啊。”她推着周氏的手臂撒娇。 “你回来干什么?” “阿娘你就不想知道,昨日我同县主说了什么?” 周氏岂不知她的心思,头痛道:“你成日眼睛里盯着别人做什么,自己日子也不见过得好。” 洛明香日子确实过得不好。 当初她嫁给中意的司户参军三子史函,婚后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可生了孩子之后,史函就心思浮动,想将中意的丫鬟收房,洛明香气不过同他闹,史函却羞辱她:“你一个商户之女,娶你已是洛家天大的运气,也配管我的事。” 一句“商户之女”戳得洛明香鲜血淋漓。 她洛家二房是商户不错,可大房是录事参军,官可比史家的大,何况他们是雍都迁到瑜南的世族,史函怎么敢这么对她说话。 她耿耿于怀史函那句“商户之女”,憋着一口气想翻身。 当年洛明瑢年纪轻轻已中会试亚元,只要去了殿试,再差也是进士,他年纪又小,仕途一定大有可为,那时候,史函怎还有机会骂她“商户之女”? 如今,一切只能她来争。 这次她绝不会让洛家的 洛明香抱着周氏的手臂,说道:“那可是县主,王爷的女儿,若是明瑢能娶了瑞昭县主,咱们洛家不止富,更是贵,届时咱们再回雍都,可比洛明瑢当初考个进士要容易多了。” 洛家好了,她在婆家说话才有分量。 菩提修不成 第22节 周氏觉得她在痴人说梦:的“县主难道不知道明瑢早已娶妻,还有俩半大孩子?算了吧,她那样尊贵的身份,就算心仪明瑢,郑王也不能答应,也断断不会有结果,你不要犯糊涂。” “沈幼漓那也算妻?不是咱们家买来传宗接代的吗,她银子都拿到了还赖在洛家不走,一头占着银子,一头赖着白吃白喝,我看根本是不舍得走,想做洛家正头娘子呢。” “那有什么,孩子们有阿娘陪着,省得我去操心。”周氏很看得开。 不过每月那点银子,沈幼漓过得也不奢侈,更未沾手洛家生意,住着就住着呗。 洛明香继续挑拨:“万一她拿两个孩子威胁咱们家呢?” 周氏摇摇头:“她比我看重那两个孩子,舍不得害他们。” 洛明香见阿娘说不通,急得直跺脚。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为了银子才生的孩子,现在又不爱钱了?谁信啊!” 她的话也不是没用,周氏倒是也考虑起来,该去问问沈幼漓是什么意思,要走还是要留,她心里也好有个数。 洛明香以为阿娘松动,赶紧进“谗言”:“阿娘,你就信我一回,我瞧县主用情至深,就算知道了沈幼漓的事,也不会放弃明瑢的,况且县主也不是一厢情愿,明瑢自己陷得更深,他甚至起了还俗的念头。” 周氏睁眼看向洛明香:“你说明瑢为了县主想还俗?” “是啊,这还是智圆禅师说的,女儿特意去问过呢!” 周氏摇头:“不可能。” “千真万确,不信阿娘派人上山去问,县主也听到了,而且她的反应啊——”洛明香卖起关子来。 周氏不接茬,只问:“那你想做什么?” “咱们照当初约定,把沈幼漓赶出去,再和明瑢那边也通个气,以后就当沈幼漓从未存在过,两个孩子另外记名当亲戚养起来,县主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洛明香回去想了一晚,才想到了这条妙计。 周氏摇头:“自作聪明,是会引火烧身的。” 洛明瑢激动得很,阿娘怎么能说她自作聪明。 “这怎么是自作聪明,当初阿娘给明瑢娶了个他不喜欢的女子,真让她使诡计生了孩子,享受洛家那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已是便宜她,说不定明瑢就是被沈幼漓那些手段吓怕了,才鲜少归家,这次明瑢钟情之人终于出现,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想成全他,难道阿娘你还不愿意成全吗?” 周氏态度始终不大热络:“我有孙儿,洛家已经有后了,还去折腾出这么不体面的事做什么,娶了县主又能比现在富贵多少?” 她如今只想含饴弄孙,反正洛家有后,也不缺银子,给自己换个尊贵的县主儿媳伺候着,这不是找罪受吗。 “寻常女子咱们自是瞧不上,可那到底县主,还是她上赶着,传出去人家也只会说咱们洛家气运好,天生贵命,况且这又不是咱们自作多情,你看明瑢那反应,要没有沈幼漓这个人,该是多好一桩姻缘。” 洛明香说得口都干了,灌了一口茶水又继续劝:“我看两个孩子都生了,明瑢一点没还俗的打算,今次松动,不就是在等这个缘分,阿娘,你这时候不答应,以前伤心他出家之事又算什么?” 旁的身份门第之事周氏其实都不在意,但洛明瑢若真对县主有意…… 她低头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17章 周氏并未听信洛明香一面之词,今早刚瞧见明瑢背着沈幼漓回来,怎么又会心属县主。 他修行多年,总不至于修出一副花花肠子来。 “你想得倒美,须知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更可能是郑王瞧不上咱家,那就不是县主能做主的,弄不好还会让王府记恨上洛家,明香,这到底是你弟弟的私事,你不必去管。” 有意无意,周氏都不想看见女儿在这儿搅浑水。 “女儿明白了……可是弟弟那边,若他真求来阿娘面前,阿娘待如何?” 周氏始终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们有没有情我懒得管,也不想张罗,我已经逼迫了明瑢一回,往后他怎么折腾,我都不管。” 不等洛明香再劝,她问:“你是今日走,还是留下住?” “女儿留下住两日。” 洛明香还想寻机会再好好说说。 “得了,用饭去吧,我也乏了,你弟弟回来的时候同我说一声。” “明瑢回来了?” “今早和沈氏一道回来的——”周氏躺回迎枕上闭目,洛明香还等着她说下去,她已经睡着了。 …… 走出周氏的屋子,洛明香就吩咐侍女冬绒:“你再去行馆递个消息,就说明瑢回城了。” 侍女冬绒不明白:“娘子,大夫人不是说不同县主往来了吗?” “阿娘不是说了,一切都不管,她啊,就是想要那份尊贵,又瞻前顾后,不肯舍出自己那张老脸,还是得我来辛苦一趟,豁出脸促成这一段良缘。” 不管怎样,洛明香立志,一定要让洛家二房摆脱“商户”之名,重回显贵! 冬绒点头,赶紧去了。 洛明瑢其时未在家中,而是傍晚时分才从外面回来。 一回来就被请去主屋。 周氏抬手将香插入香炉,也不问他去了哪里,只问:“你对县主有意?” “无意。” 洛明瑢没料到周氏也会问他这句,住持一句无心之语,到底被几个人听了去? 他将前因后果说来,周氏还是奇怪:“好好的怎么提到还俗的事?” “漠林军这次刺杀,是郑王的一个试探,他们在找贫僧。” 洛明瑢的猜测比他说出来的还要糟。 周氏这才明白洛明瑢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又是为何提到还俗之事。 看来确实与情爱无关。 “可要紧?” “暂且不知,烦请大夫人先去信各处,万事早做准备为好。” “好。” 周氏又说回眼前事:“你对一时善心救下的人无意,县主却对你有情,你怎么看?” 未等洛明瑢开口,周氏击掌道:“既然有还俗之意,不如真就试试看能不能娶了县主,也算一种自保。” “还俗一说本就不存在,贫僧不改旧志。”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该知道,除非你找人假扮你,死在天下人面前,才可能奢求个清静。” 只要背着那么身份,永远有人想找他。 洛明瑢自然清楚,他心中早有决断,已不必商量。 “还有一事,“洛明瑢并不想提,但已答应了沈幼漓,“沈娘子担心县主来日为难她,所以想让府上将她与两个孩子当远房亲戚寄住于此。” 也是和周氏想到一块儿去了。 周氏点头赞许:“她很聪明,会保护自己的孩子。” 洛明瑢不愿遮掩:“这些未必不是杞人忧天,贫僧可以去与县主说清一切,他们不必受此委屈。” 既有一份救命之恩,县主该放下这个误会。 “不过一个名头而已,又不少他们吃穿,你在这儿打抱不平什么?” 周氏摇头,“何况权贵的嘴脸你自己看得还少吗,救命之恩又怎么样,不顺心者,就算只是两个孩子也会下手,咱们也要防患于未然。” 洛明瑢与那县主不过一面之缘,未料到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人人都说县主不会放过洛家。 一个女子也能变作豺狼,他觉得可笑。 “那县主我瞧着不是个好性子,她又误会了些事,你若不想娶她,要打发只怕麻烦,说不得县主也会同她七年前一样……” “不会再有同样的事发生。” 洛明瑢已经不是七年前,县主也不会是沈幼漓。 周氏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次多住几日。” 她面上不见喜色,只是点点头,“莫说是县主,就是郑王也出现在此地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你那两个孩子,我该想办法把他们安排到别处去。” “沈娘子在乎他们,还请问过她的意思。” 周氏不愿意:“她原本是要走的,这是我的错,当初她一生下来,我就该打发她走,白留这几年,让她和两个孩子生了感情。” “从你找来她开始,便有伤天伦,贫僧亦错处良多,那两个孩子不是贫僧的所有,是沈娘子的。” 洛明瑢未再想过有后代,那孩子理应是属于她的。 周氏却格外强硬:“那是我花了一万两从她肚子里买的,我要带走,她还能不清醒,同我来抢?” “那一万两,算贫僧欠——” “你一个出家人根本没银子,欠了也还不起!之前你让我不痛快,现在我也不让你痛快,走走走!” 周氏一点不想商量,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看着在眼前拍下的屋门,洛明瑢站定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在夜色中往佛堂走,到了岔道上,他站定一会儿,看着面前的两条路。 这个时候,釉儿和丕儿已经睡着了。 或许也没有……洛明瑢掉转了步子,往沈幼漓和两个孩子住的院子走去, 偏院果然灯火黯淡,只有外头回廊的石灯还亮。 洛明瑢目力很好,堂屋灯火吹灭,却有一个人坐在窗户上,抱着膝盖仰头看月亮。 月华淡淡照见那张愁绪不散的脸,似有千万重心事。 他亦久站着,既不进去,也没有离开。 “愿你往后可以有一方净土,好好修行,不再为世俗所扰。” 菩提修不成 第23节 昨夜沈娘子的话回响在心头,这话里的真挚一眼望得到底。 只是,洛明瑢有些猝不及防。 好像寺壁上生长多年的藤蔓,一下子,都撕干净了。 根系蔓延过又干枯的痕迹还在石壁上。 “阿弥陀佛……” 一声是一次引渡。 院门里屋门不过几十步,屋里就是一对熟睡的儿女,绕过屏风,不必惊扰他们就可以听到他们的浅浅的呼吸声…… 洛明瑢只是想一想,最终未往里走,只是无声离去,没有惊扰任何人。 — 月影慢慢换作天光。 佛堂是一声比一声清寂的木鱼响,窗外鸟声啁啾。 “那是阿爹,怕啥呀。” “谁怕了。” 孩童稚嫩的嗓音传到耳畔,洛明瑢睁开了眼睛,走出门外。 丕儿拖着姐姐往里走,釉儿死死扣着院子门,就是不肯进来,“你一个人去,别来我!” 他一个人去看阿爹?丕儿怎么好意思啊。 “阿娘都说了,阿爹是好人,不怕的。” “谁说我怕了!” 两个小孩一个往里拉,一个往外扯,就这么在原地兜圈子,谁也没拉走谁。 洛明瑢看着他们打闹的样子,目光似三春暖晖一般。 两个娃娃很快发现了佛堂走出来一个很高的人。 “啊!” 丕儿吓一跳,松开了手,姐姐就一溜烟儿跑掉了。 父子俩遥遥对视,丕儿像被发现的小鹿,僵在原地都不知道跑。 洛明瑢仔细打量着他,小娃娃总是一不小心就会长大,何况他离家那么久,没见过这孩子几面。 丕儿的眉眼依稀有两个人的样子,眼睛和鼻子像她阿娘。 血脉在此刻给了他不大不小的触动。 都已经会走路了呀,只是可惜釉儿不在这里。 “这里有……橘子,丕儿吃不吃?” 洛明瑢想说有糕点,然而佛堂里除了些供果什么也没有。 丕儿站了一会儿,才小心迈过来,说话有点呼哧带喘的:“你、你真是我阿爹吗?” 他上一次见爹爹是不到一岁的时候,现在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洛明瑢点头,“贫僧昨日回来有些事要处置,没能去看你们。” 丕儿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打量他。 小孩儿心性浅,就是喜欢好看的东西,眼前的爹爹就是没有头发……他越看越满意,没有头发也挺好看的! “阿……阿爹?”他试探地喊了一声。 “嗯。” 丕儿睁圆了杏核眼,咬着唇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小手捏成拳头挡住脸,挪到洛明瑢怀里。 又小又软的娃娃贴过来,洛明瑢不自主就抱了起来。 “你阿娘呢?”他问。 “不知道。” “今日不用去家塾?” 丕儿低头将自己的小荷包捏来捏去:“今日夫子不在。” 洛明瑢又问几句课业还有釉儿的事,丕儿年纪虽小,但口齿伶俐,坐在爹爹手臂上,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丕儿也有些话想问,等荷包捏得丝线埋汰,他才支支吾吾地问:“阿爹,你喜欢丕儿吗?” 洛明瑢道:“喜欢,也喜欢釉儿。”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们?” 虽然阿娘说过,阿爹是鱼仙转世,不是故意不要他和姐姐,但见家塾里别的孩子都有爹爹,他却没有,丕儿还是有点难过。 孩子无心的话似绵密的针扎在心口,洛明瑢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早早便知人世皆苦,终在经书中觅得一方宁静,本想就此在佛门之中了此一生,不管世事变幻,心中自得自在。 妻子、孩儿,这一切都非洛明瑢最初想要的,却像堆在手里的琉璃碟,时刻悬心,又无法安心放下。 沈娘子很好,只是对银钱执念太深,让她做事不计后果,釉儿和丕儿也很好,见到他们,若见山间雏鸟初降人世,对这一方天地充满好奇,洛明瑢竟也觉得,能让两个孩子借由她来到这人世,是他的运气。 叹万物有灵,世间唯此二人与他血脉相连。 可大多世间好物不坚牢,才是他惶恐的来源。 曾经他也茫然过,亲眼看着自己的修行一败涂地,在佛前亦没了清静,佛心浑浊,他的痛苦未必比沈幼漓少。 对沈幼漓,还有这两个孩子,他从未有怨,一点也没有。 在感云寺焚毁之后,洛明瑢确实动过念头,不如就此放下修行,可惜时势不由人。 在禅月寺长久不再相见时,那些事洛明瑢便能安放着,留待来日参悟。 “爹爹……” 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丕儿捧着他的脸,“阿娘说你是鱼仙转世,这是真的吗?” 可爹爹除了没有头发,好像哪里也不像鱼。 鱼仙…… 那个人啊。 洛明瑢将他抱紧了些:“你阿娘还说了什么?” “她说你不能离开山上的池子,所以一次都没有回来看我们,阿爹,你这次怎么出池子啦?” 她怎么总有这些奇思妙想。 “阿爹……太想你们了,所以从池子出来了。” 顺着她的谎哄小孩,洛明瑢耳尖不自觉微烫。 第18章 听到阿爹说想他们,丕儿一下子就原谅了他爹,泪汪汪地说什么,姐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再不回来,我就走啦!”釉儿站得远远地朝弟弟喊。 原来女儿没走,而是躲在墙外边,洛明瑢朝她走近一步,她差点又跑:“坏人不要过来!” “姐姐,等等我!”丕儿赶紧蹬腿要下来。 洛明瑢无奈放下了他,娃娃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跟屁虫归位了,釉儿又偷看了和尚一眼,带着弟弟跑了。 第二日丕儿又来了,釉儿还是不见人。 洛明瑢将连夜赶制的两个竹球给他,“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姐姐的。” 小竹球做得精致又好看,竹条编织得细密漂亮,竹刺都细心打磨掉,上了一层素漆,画上了丕儿喜欢的大脸娃娃,另一只是釉儿喜欢的彩鸠、白鹤,竹球上还挂着小铃铛,玩起来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哇——阿爹你是怎么变出来的!” 丕儿开心地摆弄小竹球,顺道告诉他爹:“阿爹你别往外看了,姐姐和阿娘都没有躲在外边。” 洛明瑢收回视线,摸摸儿子的脑袋。 与丕儿玩了一会儿竹球,又给他讲了些课业,到了禅修的时辰,洛明瑢打发他回去,丕儿还依依不舍。 “阿爹,我继续在这儿玩会儿吧。” 他想看看阿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事。 洛明瑢只能随他在佛堂里转,兀自静坐冥想。 他不时能听到屋中被翻动的小动静,让人莫名想起许久以前。 那时沈娘子也是这么陪在他身边,这儿碰碰那儿摸摸,偶尔闹他说几句话,总是安分不下来。 一睁眼,与她的孩子已经能在身侧玩竹球了。 七年匆匆而过。 丕儿在佛堂转腻了,一个人跑外边玩竹球,还懂事地把门带上。 竹球叮铃铃地响,让阿爹知道他没有走远。 “阿娘——” 洛明瑢听到了丕儿脆脆喊了一声。 “哎呀,怎么出来也不知道说一声,让阿娘满院子找你!” 熟悉的声音自远处靠近,大概走到儿子身边了。 木鱼声停住,门外的谈话更加清晰。 “我来阿爹这儿,你看,这是阿爹给我的!” 菩提修不成 第24节 “真好看!” 这一句夸赞很敷衍,她沉默了一阵儿,又重新开口:“丕儿,阿娘有件事和你说。” “什么事?” “以后,咱们不管屋里那个叫阿爹了,好不好?” 洛明瑢睁开眼。 他统共也没听孩子喊过几声,现在彻底被废了身份。 丕儿不明白:“不管他叫阿爹叫什么?” “这个嘛——”沈幼漓眨眼就想好了借口,“小孩子才嗲嗲地叫阿爹,会被人取笑的,外头读了很多书的大孩子呀,他们见着爹爹,都是拱手——对,这样拱手,称一声‘尊长’,对,丕儿学得真好!” 丕儿喜欢读书,也喜欢做大孩子,他拍着掌:“好!丕儿以后叫阿爹‘尊长’。” “走吧,跟阿娘回去。” 她甚至没有进佛堂看一眼的意思。 “阿娘,阿……尊长给了丕儿两个竹球,我们再进去和尊长说说话好不好?” 沈幼漓点头,让他自己进去道别。 “阿娘你不进来吗?” “丕儿知道的,阿娘闻不惯香烛的味道,你自己进去道别吧。” 乍知此事,洛明瑢更加沉默。 她曾在感云寺陪他待了三年,处处都是香烛的气味,现在方知,她不喜欢…… 他缠绕念珠的手轻动了一下。 其实是不喜欢他吧。 从头到尾,都只是目的而已。 丕儿刚要敲门,就见阿爹把门打开了。 “尊长——” 沈幼漓见着他,点了点头,抱起丕儿就要离去。 “为什么?” 为什么在孩子面前说他的好话? “嗯?”沈幼漓微微歪头望他,眸光清澈,她在等着他说得详细些。 他改口:“多谢你,和他们解释贫僧的事。” 原来是这事,她颔首笑道:“不用。” 还是要走,这笑也变得客套又疏离。 转身时丕儿没抱住,竹球落下,滚到沈幼漓的脚边。 洛明瑢弯腰,伸手从容去捡竹球,“沈娘子,前夜的——” 沈幼漓后退一步,裙摆微荡间扫了一下他的手又远离,捡竹球的手也顿住。 “沈娘子前夜没睡好,又站不稳了?” 沈幼漓俯身看着他半跪拾球的样子,大概西方神佛日日都能看到洛明瑢如此虔诚的姿态,她是第一次见。 放下这份搅扰她心绪的感情,褪去情思,眼下对着洛明瑢只剩感叹。 自己从前为了银子实在是畜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把如此干净虔诚的人从里到外糟蹋了遍,将多余的责任加诸到他身上。 阿弥陀佛,她真的在反省了。 “我还有一句忠告给禅师。” “请说。” “你长了一副好皮相,若对一个女子并无情意,救人于危难之间尚可,除此之外,还请不要与人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免害他人误会。” 有她和县主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为何还不长心。 “沈娘子会误会贫僧?” “我已经不会再误会了,只是忠告而已。” 洛明瑢重复打量她,确信了一件事。 沈氏真的变了。 若在从前,她一见着他出现,就会紧紧缠上来,不知要故意摔倒几次,落在他怀里,若在从前,她该一眼就看到自己手上的油彩,会打湿帕子细心给他擦干净。 若在从前,无论自己做什么,她都会兴致勃勃地凑上啦,一句话里的字都能赶上如今一天说的。 沈娘子曾经对他很好。 可是,没有绵延后嗣的任务之后,沈娘子一个好脸也不会给他。 就像如今。 “沈娘子舍贫僧一张帕子,擦个手吧。”他伸出手。 那手本就比别个白上一分,沾了油彩更加分明,花里胡哨的还挺好看。 沈幼漓扫了一眼,大方将丕儿擦口水的帕子给他。 洛明瑢接过,攥在手里,残存的竹刺被压着,更扎进血肉里。 她便抱着丕儿要离去。 可丕儿却松开手,扭身去抱着洛明瑢的脖子,“阿娘,我们再待一会儿吧!” 其实是他想阿爹和阿娘能在一块儿多待一会儿,让他再悄悄看看,他们为啥那么客套。 儿子的小胳膊伸过来,洛明瑢顺势抱过。 这一下快得沈幼漓没反应过来,像抢人一样,她有点目瞪口呆。 她又伸手去夺:“丕儿听话,咱们莫要打扰尊长清修,该回去读书了——” “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循声望向外门。 说话者是洛明香,而她身侧,赫然站着一位衣裙雍容的年轻女子,不是瑞昭县主是谁? 沈幼漓再次咋舌,人都毒哑了,不好好休养还能蹦跶? 她偷瞧一眼洛明瑢,看来这次又遇上大麻烦咯。 瑞昭县主得了消息,也不顾喉咙那点病痛,生怕晚了人就走了。 谁料兴冲冲来了,甫一进院子,就看到洛明瑢怀抱着一个娃娃,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子,二人站得很近,近得都要靠在一起了。 这场面,任谁看了心里都得冒出“一家三口”四个字。 县主后背冒出寒气,陡然间生出恐慌来,但喉咙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提起裙摆快速走过来,在发现女子就是禅月寺上见过的,那股恐慌又加深了一重。 “啊啊——”她指着沈幼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幼漓赶紧把丕儿抱过来,纳在自己的保护之下。 嗓子哑了都能跑过来,看来瑞昭县主对洛明瑢是真的一往情深,她还是避远点吧。 “妾身沈氏,见过县主。”行过礼,沈幼漓又好奇地问:“县主,您这是……怎么了?” 侍女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这样问?” 沈幼漓屈服很快:“是妾身失礼,禅师,打扰了,多谢您找到我儿子,我先走了。”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这话无形中安抚了县主。 原来是儿子跑丢了让妙觉禅师遇到啊。 她眉头立刻放松下来。 可不一会儿疑心又上来了。 这么巧妙觉禅师归家,孩子就走丢了,这么巧走丢的孩子就在禅师的佛堂找到,还死死抱着妙觉禅师不放,再思及女子先前在禅月寺中兜兜转转…… 这妇人必定用心不纯。 这么想着,瑞昭县主气势一下盛气凌人起来,她站近洛明瑢一侧,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在沈幼漓面前尽显亲密占有的姿态。 县主不能说话,只能用肢体来宣告这人为她所有。 可洛明瑢却退后一步,与瑞昭县主拉开距离,“还请施主自重。” 自重? 未等瑞昭县主发作,丕儿的手指向县主:“阿娘,她怎么——” 沈幼漓捂住儿子的嘴:“县主是贵客,丕儿不得无礼。” 她怎么和阿爹这么亲密……丕儿皱着眉不高兴,阿爹是他阿娘的。 “妾身先告退了。” 沈幼漓只想抱着丕儿赶紧离开,临了还警告似的看了洛明瑢一眼:不准说出她和孩子们的身份! 洛明瑢看向另一边,不甚情愿的样子。 瑞昭县主看向洛明香,手却指着沈幼漓,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此人是谁? 洛明香早想好了借口,说道:“是个远房亲戚,是个寡妇,我阿娘怜惜她无依无靠,就让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家中。” 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 县主彻底笃定,这寡妇居心叵测,想找依靠找到妙觉禅师这儿来了,真是不知道廉耻! 洛明瑢未理会这群人,“沈娘子腿脚不好,孩子还是贫僧抱着吧。” 菩提修不成 第25节 他走上前来,要随她一起离去。 我何时腿脚不好?沈幼漓瞪了他。 洛明瑢还她眼神,从七年前就一直摔倒,从没站稳,不就是腿脚不好。 县主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眼里不断变幻着神色。 洛明香见了,忙把人一起拦住:“县主驾临咱们洛家,是洛家的福分,今日大家一道在水榭里用饭,还往哪儿去啊?” 今遭谁都不准走,而且这沈幼漓还算有点眼力见,知道让孩子改口,不暴露身份,正好让她看看清楚,明瑢和县主如何两情相悦,往后该打消心思,早日离开洛家。 第19章 洛明瑢并不想和她们一道待着,看着来势汹汹的一行人,眉心微拧起来,“不知县主所为何事,要来洛家吵闹?” 他说她“吵闹”? 县主那点恼怒又被委屈占据。 自己还未痊愈就来见妙觉禅师,他难道没发觉自己说不出话吗,一句也关心也没有,张口就说她吵闹,还要抱着这妇人的孩子一起离开—— 要不是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县主焉会忍让一点。 瑞昭县主几番神情变化让洛明瑢尽收眼底,也明白了沈幼漓为何选择避其锋芒。 此人非是清醒讲理之人,沈娘子确有先见。 侍女春苜身为县主心腹,也是她的喉舌:“禅师,我们县主伤势未愈便来看你,你却在此处和一个寡妇拉拉扯扯,如今还敢出口不敬,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洛明瑢并未被镇住,只道:“贫僧未请县主抱病来见,更无该心虚之处,还请自便。” 说罢带着沈幼漓和被捂嘴的丕儿就要离去。 县主急得跟上来一步。 来之前她幻想的根本不是这样,她想着洛明瑢会心疼着急自己的伤势,会说是为她才回瑜南城,自己虽不能说话,亦可表明心意,二人至此心意相通,往后便只剩下说服爹爹一件事。 可此刻,那张勾得她不顾尊卑也要追逐的面容冷若冰霜,不见半点温柔。 为什么先前将她护住时视若珍宝,更有“还俗”之语,今天又视她如敝屣? 县主抬手,跟来的侍从牢牢挡住院门。 她眼底透出阴狠,今日不说清楚,谁都不准走! 洛明香都慌了神,明瑢不是喜欢县主吗,人都在这儿了,他这是耍什么脾气? 丕儿也害怕,静静待在阿娘怀里不说话。 沈幼漓并不想搅和进来,此刻只想带着孩子原地消失。 洛明瑢冷声道:“县主是带了什么搜捕文书来,要在洛家拿人吗?” 春苜道:“敢朝三暮四玩弄我们郑王府,不必什么搜捕文书,就地打杀了又有谁敢吱声!” 洛明瑢分毫不让:“尽可试试。” 洛明香两股战战,她好像小看了这些贵人的权势,这郑王府眼下就如此喊打喊杀,要是知道明瑢还有妻儿,岂不是要把洛家满门都屠了? 剑拔弩张之际,周氏恰在此时出现:“不知县主娘娘大驾,有失远迎。” 即使是妙觉禅师的亲娘,县主也不可能对一个商户妇人多大尊敬,何况她刚被洛明瑢下了面子,好脸也未摆一个。 春苜看向周氏,“你们洛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一个商户妇人,县主的侍女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在场唯有洛明瑢与之争锋:“当日郑王府口口声声感激救命之恩,贫僧今日确实见着了,带着刀枪登门道谢,县主别出心裁。” 县主心中委屈,自己分明是被他逼得太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周氏倒不在意这个,道:“想来其中定有误会,县主娘娘,就留下吃个便饭,当给洛家一个赔礼的机会,明瑢!无礼的话就莫要说了。” 县主梗了一会儿脖子,点头答应。 周氏道:“幼漓,你也留下。” “这——”沈幼漓示意自己还要带孩子。 “你把丕儿先带回去吧。”周氏吩咐身旁的婆子。 沈幼漓见跑不掉,只能同行,洛明瑢见此,也一道去了。 去水榭的路上,谁都没有主动说话。 洛明香特意拉着沈幼漓落后了半程,小声与她说:“你待会儿瞧见什么都不要闹,更不要漏半个字,不然若县主发怒,明瑢还好,你可就要小命不保,以县主的权势,打死你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吓唬她呢? 沈幼漓倒想知道,她待会儿瞧见个什么能让她小命不保。 谈婚论嫁?还是直接送入洞房? 水榭中气氛诡异,县主坐主位上,旁边是洛明香陪着,洛明瑢在对面,沈幼漓则远远坐在末席,周氏则张罗宴席去了。 县主不能说话,只能写字,未几,一张小字落在洛明瑢面前。 【我被人下药,如今不能说话了】 她眼神楚楚。 洛明瑢看过,又不着痕迹看了末席的女子一眼。 沈幼漓没接到那个眼神,她正看着满塘青荷,百无聊赖。 瑞昭县主便听见洛明瑢说道:“那县主该好好养伤,还是早点回去吧。” 县主期盼落空,扬起的嘴角僵在半途。 她强撑着病体来看他,本以为洛明瑢该心疼,该着急,该和她同仇敌忾,非找出背后下黑手的人不可的,结果只是一句“好好养伤”。 许多旖旎心思都被这句话搅散了。 禅师为何一点表示都没有,这还是为她连性命都不顾的妙觉禅师吗? 洛明香打趣道:“明瑢你是经书念多念傻了,玩笑话也不懂说,这饭还没吃呢,哪里有赶人离去的道理,县主受着伤,你该安慰几句才是。” 她只当洛明瑢当和尚当傻了,对着钟情的女子不懂说话。 只有沈幼漓暗自疑惑:难道没人发现,瑞昭县主那个喉咙,根本吃不下东西吗? 这群人聚在一起,吃饭只是幌子。 县主听到洛明香的话倒是好多了。 是了,禅师怕是从未与女子往来,才会对着喜欢之人不知道怎么说话。 可恨她嗓子不好,连质问的能力都没有。 【先前小沙弥说你闭关了,怎的又归家来】 这一句县主也有猜测,他是不是得了洛娘子的消息,知道自己被人下毒,才违背闭关之事,赶紧跑回来呢? 但有了上一句,她又不敢肯定。 洛明瑢并不答话,而是提起讲经堂中的事:“县主此来所谓何意?” 【我来看看你】 “县主既来,正好贫僧有些话想说个明白。” 县主心旌又摇曳起来,他果然有话要说。 “讲经堂中,县主求助贫僧,贫僧力所能及出手救下,不过是因众生平等,并非对县主另眼相看,那日就算是一老病将死之人,贫僧一样愿意舍身,此为依从本心,不必言谢。” “后来与住持师父辩经,恰好以‘还俗’为眼,其中贫僧从未提及县主,住持师父错会了贫僧之意,将之与县主混淆在一起,才惹来误会,实则贫僧并无还俗之意,更遑论是为县主。” 洛明瑢的话说得太清楚,县主唇角笑意慢慢消失,凝固在了一个诡异的状态。 他这什么意思? 假的? 可县主如何也不能接受。 为什么禅师前后对她态度相差如此之大? 她不愿承认误会,只能将缘由归结到别人身上:【你是不是对那个寡妇生了心思,想琵琶别抱】 不该有这个可能,便是那贱妇貌美,也已是两个孩子的娘,况且自己可是县主,贱妇与她哪里有丝毫可比? 可和尚也是男子,若他真见色起意—— 教她堂堂县主输给一个寡妇,那真是奇耻大辱。 县主眼中泛起狠意。 洛明瑢未错过她那外露的杀意,再看纸上字句,不得不叹世道荒谬,为何他要陷在这般牵扯之中。 “贫僧对寡妇并无任何心思,更不会对县主存半分心思。” 县主一把扯过纸,低头写字时传出隐隐的抽泣声,洛明香和沈幼漓甚至还对视了一眼,双方眼中各有悔意。 【我不相信】 “贫僧无意男女之事,也早绝了娶妻之念。” 洛明瑢将七年前的话又说了一遍,在沈幼漓眼中恍若轮回,她悄悄看向县主的反应。 完了,很不妙。 预感要有一场腥风血雨,沈幼漓怕祸及己身,更想离开此处。 洛明香听到洛明瑢那些话,更是后背冒汗,担心县主恼羞成怒,真把他们全杀了。 为了保命,她拼命找补:“明瑢,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不是因为见了县主才让你提起‘还俗’这字眼,又怎么能是住持会错意?难道你是害怕佛祖怪罪才反口了,说出此等伤人之语?这可是郑王府的县主,岂容你来回戏弄!” 她咬着牙暗示他,这是县主,要小心伺候。 “贫僧与住持不过寻常论道,但既不是还俗,更不是为县主。”洛明瑢一字一句解释清楚。 【我不在乎】 菩提修不成 第26节 县主又推过一张纸,紧紧盯着洛明瑢。 纵然知道他当真对自己无意,那又如何,只是一个山寺和尚而已,强抢过来。 她是县主,想要什么人,底下人就该乖乖自己送上来,若不然就抢,总不可能让她委屈自己假装大度。 是洛家给脸不要脸! 未等县主起强逼之意,周氏先过来了:“明瑢,你说这些话为时过早。” 洛明瑢起身:“大夫人。” “能得县主抬爱,是洛家几世修来的福分,明瑢,你从心而为就是,佛祖必不会怪罪你。” 周氏咬定了洛明瑢就是钟情县主。 洛明瑢再次强调:“贫僧——” “你要是反口一句,我就吊死在这儿,你的妻儿也会出事,再厉害,你能护得住几个人?” 洛明瑢听着,目光渐寒。 周氏在洛明瑢耳边说完,又坐在县主下首,“县主也不须气恼幼漓之事,老身以性命担保,她绝无勾搭明瑢之意。” 县主心中还存着两情相悦的奢望,自然盼着周氏再说下去。 侍女冷笑一声:“那方才难道又是我们看错了不成?禅师可不止举止亲密,更对那妇人百般回护,又是听错又是看错,话都让你们说完了,牵着郑王府的鼻子走呢。” 周氏给县主擦着眼泪,解释道:“明瑢不过是怜贫惜弱,担心县主娘娘误会,这乌泱泱带刀的护卫轻易就能吓破一个没见识的村妇的胆子,他才执意护着幼漓母子离去,方才县主娘娘也听到了,明瑢确实对那寡妇无意。” 县主总算得了稍许安慰,侍女紧追不放:“禅师无意,难道那寡妇就没有心思?” 是啊,她又看向沈幼漓。 春苜说得没错,这人三番四次在眼前出现,绝不是巧合。 “老身当她是半个女儿,她已经在这儿住了四年,明瑢四年来未曾归家,幼漓除了上一次讲经会也未独自去过禅月寺,更未打听过我儿一字半句,若存心勾引,怎会是如此光景呢?” “幼漓,你来说,你对明瑢可有意?” 沈幼漓起身施礼,道:“妾身不敢肖想禅师,妾身命苦失夫,娘家更是无人,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幸得洛家援手,已是千恩万谢,怎敢存别的心思,又如何配得上,方才确实是丕儿乱走才遇见的……” “那你从前不去,为何这次偏偏去了呢?” 周氏脑子转得很快,接过话茬:“这话让她一个寡妇说,她一定是不好意思的,实则是老身瞧她总要有个依靠,不能一辈子住在洛家,便给她找了个殷实人家,趁着讲经会约在禅月寺让他们相看,当日她来时讲经会都要结束了,就是这时候正和人相看呢,县主你想想,若她真对明瑢有意,怎么会姗姗来迟?” 侍女替县主问:“你是说,你去禅月寺名为礼佛,实则与人相看?” 县主看向沈幼漓,要她一个答复。 “此事,当真?” 这一句是洛明瑢问的。 第20章 “此事,当真?” 这话是洛明瑢问的,佛珠在他手上绕了两圈,指骨凸起如山。 他目光让沈幼漓感到一丝熟悉,像是她吃下见喜丹,逼他救她时差不多。 几个人齐齐看着沈幼漓,等她答复。 沈幼漓知道,此刻要彻底撇清她和洛明瑢的关系,才能保自己和孩子们平安。 “是,妾身确实在与人相看。” 她低头揉着袖角,神情里藏着些欣喜,低头时面颊上能看到一丝红晕。 见她上道,周氏放心了,替她把事坐实:“就是咱们后巷一处姓廖的人家,是洛家商队一个小管事,走南闯北的,正需一位续弦照顾家里,县主尽可派人去问。” 她方才去张罗宴席时就已经派人打点好。 县主摆摆手,总算满意了些。 【相看得如何】 这张纸是给沈幼漓看的。 “妾身这身份,还有什么挑拣的资格,廖管事很好,办事妥帖,得大夫人信重,出来相看还想着给我的孩子们带吃食,妾身嫁过去,也算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必苦苦支撑了。” 知冷知热…… 洛明瑢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沈幼漓含羞带怯的模样若珍珠着粉,娇美不可方物,教人看不出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娘,县主瞧着心堵,可一想这人要配个小管事,勉强好受了些。 夫家死了,娘家无人,这种刑克六亲的命数,将来怕是还得出事。 县主撩眼看向春苜。 春苜心领神会,说道:“那沈娘子来日和廖管事成亲,一定要给郑王府也送一张帖子啊,咱们县主一定会给你们备一份贺礼。” 谁都能听出话中的羞辱,沈幼漓还笑嘻嘻地说:“妾身什么身份,帖子怎么敢往郑王府送,左右八字还没一撇,得听那边的意思,今日得县主一声道贺,已是福分。” 县主听完犹不满足,她走到沈幼漓面前。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洛明瑢正起身要追上来。 周氏把他按下:“别觉得你冲过去就能护住她,她能护自己,别去再添麻烦,知不知道?” 洛明瑢看来,那双眼睛褪去修行者的慈悲,像一把出鞘的刀,寒光凛冽,割得人生疼。 对,就是这个眼神。 十六年前贵妃死的时候也出现过。 金钗委地,九岁的洛明瑢当时就是这个眼神,比现在要更外露些。 “你幼时说的那句话果然不错,俗世皆苦,不如空门清净,可人一生下来,得不得清净都是注定了的,别人可以,你就不行。” “坐下,你救不了贵妃,今朝也别害了沈氏。” 洛明瑢慢慢坐下,视线看向远处的沈幼漓,眼底波涛重又静成一汪寒玉,只是蒙上灰翳,显得黯淡无光。 县主低头写字,对身后发生之事毫无所觉。 【那你觉得本县主与妙觉禅师可般配】 对着眼前的纸,沈幼漓还是笑,笑意里没有一丝裂痕。 “妾身觉得县主和妙觉禅师是上天注定的良缘,救命之恩历来就是以身相许,县主委身下嫁,若写进话本里,一定千载传颂,是不落于相如文君、山伯英台之下的佳话。” 算是会说点话,县主满意地点点头,扬起了手。 春苜道:“好了,你走吧,往后县主不想再见着你。” “是。” 瑞昭县主终于打发沈幼漓离开,洛明香也松了一口气。 沈幼漓绕过一众黄花梨桌椅,往九曲桥走去。 方才她答话时,余光始终能看到县主背后的洛明瑢,看到他站起来,不过与周氏说了几句话又坐下了。 始终,他都没有出声,直到她走时,似机关偶人,眼珠子不见动,只是脖子随着她离开转动。 沈幼漓说不上失望。 于情,洛明瑢和她不再有瓜葛;于理,他若开口更会给自己惹麻烦,洛明瑢本就该安静坐那儿。 可人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偶尔会期盼一下,有时候不必一个人把什么都扛下。 但人活于世,本就不该对谁抱有期盼。 目送沈幼漓消失在珠帘后,县主轻拍了一下手掌,总算是被哄好了些。 可转头一看,洛明瑢的位置也空了。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水榭,没有留下一句话。 还是周氏找补:“县主,方才明瑢同老身说,要先去佛前告罪。” 春苜:“为何要告罪?” “自是为将来还俗一事,此事要早早准备,禀告寺院,此间要在佛前诵经三日,而后斋戒沐浴,脱去袈裟方可,想要早日同县主名正言顺在一起,是要着急些的。” 还是春苜问出县主的疑虑:“禅师当真要还俗了?” “县主想要的人,洛家自然奉上,何况明瑢本就是碍于门第才说那些无情的话,若县主不在乎,他自是欣喜。” 县主看向洛明香。 她赶紧点点头。 今遭洛明香真是吓破了胆,要将来真得个县主弟媳,还不知道有多少心惊胆战的日子呢,她真有点后悔了。 县主看向郁郁荷塘,轻叹了一口气。 不须急,不须急。 虽然仍遗憾不能从禅师口中听些甜言蜜语,但来日方长,她什么都会得到的。 — “你同沈幼漓可有夫妻情分?” 待送走了瑞昭县主,周氏来到佛堂。 洛明瑢睁开眼,仍在想着方才的事,离开水榭时他就跟在沈娘子身后,她走在前面,一次未曾回头。 这话似拨开迷雾,让洛明瑢思绪回笼,看清眼前周氏的脸。 “众生如河流草木,无有贵贱;唯以业力,分善恶趣,瑞昭县主恃强凌弱,轻视人命,贫僧不齿。” 听到他否认,周氏就放下心来。 “世道就是这样,高低贵贱,分得比男人女人更清楚,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甘于卑贱,就要忍受事事都无能为力,恰如十六年前贵妃被逼自缢,就是先皇曾经那样一位雄主,也有救不了的时候。” 十六年前雍都失陷,禁军护送先皇北逃,半途官兵哗乱,逼先皇诛杀贵妃。 彼时年仅九岁的洛明瑢目睹生母站在绳索之下,被禁军和地方军围着,孤立无援,他想冲上去解救,却被宫女周筎死死捂住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菩提修不成 第27节 直到贵妃吊在树上,挣扎的脚垂下不动了,很久很久,周茹才放开手。 “我的仇人是谁?”当时他问。 周茹摇头:“没有人,怪这世道,怪贵妃太得宠幸,成众矢之的,官兵怨愤已久,需要一个替罪羊,陛下也无可奈何。” 可洛明瑢却不记得,他的母妃到底做了什么恶事。 她不过曾是这雍朝最得宠的贵妃,先皇养的宠物,会跳舞,会弹琵琶,从无半分权柄在手,怎么就惹得天下大乱了。 她可怜得连儿子生父都不知道是谁。 是先皇,还是先皇的儿子禹王,贵妃自己都说不清楚。 洛明瑢只记得,生母还是王妃时,他便被带入宫中,王妃被留在皇帝寝殿中,殿门紧闭。 他一个人被嬷嬷牵着,在宫城游荡,曾经玩得好的堂兄弟们笑嘻嘻地问他:“现在是喊你皇弟,还是皇叔?” 后来生母真的从儿媳成了先皇的贵妃,洛明瑢也跟着从王府迁入宫中。 皇宫很大,没有哪处是干净的,他能瞧见“历侍”两朝的宫妃与侄儿之流来往,能听到贵妃母家哪位姨母和先皇悄悄共浴,能看到午门外弹劾贵妃的诤臣肠子流了一地,从南洋进贡的昆仑奴悄悄在桌下摸国公夫人的玉鞋……遍地腌臜,他也是腌臜的产物。 因为姨母的事,贵妃曾气得离宫跑回娘家。 所有人都以为贵妃失宠,被丢在皇城中洛明瑢跌落云端,不再有人理会,昔日避忌贵妃锋芒的人找到了出气的机会,七岁时他如老鼠一般活了一年,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直到贵妃被迎回,宫人才又把洛明瑢捧回天上。 欺负过他那些人也早有想讨好贵妃的人出手惩治,洛明瑢被抱着,看着那些年轻的身躯绽出血肉,匍匐在地,哀号声刺耳。 他心里没有一丝快慰,只觉得一直活在循环不休的噩梦里。 而贵妃的旧夫禹王,他曾喊“爹”的人,则与他们母子成了陌路。 寿宴之中相见,洛明瑢迎上前去,耳畔是叔伯们在调笑:“如今这可不是你儿子,是你弟弟呢。” “十三弟,快来喊你七哥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中,禹王也笑得一脸尴尬,眼神始终未落在洛明瑢身上。 彼时他不过七岁。 人人都贪望的权势富贵,是压在洛明瑢背脊上,让他喘不过气的巍巍宫楼,华美之下尽是淋漓血肉,有他的,有别人的。 见惯了皇室污遭之事,他愈发厌恶这座皇城。 直到十六年前雍都失陷,一切繁华湮灭在战火中,洛明瑢被贵妃抓着手,随着慌乱的御驾北逃。 这也是他此生最后被称为“皇子”的时候。 贵妃上吊,终结了一切。 先皇四子淳王在南面称帝,后叛乱逐渐平息,他迎回了先皇,尊为太上皇,跟随回宫的宗室子之中,已经没了贵妃生的野种。 世人都道贵妃死了,她唯一的孩子也一同投进墓穴之中。 他隐于民间,再也不想作为皇室之人活着。 第21章 瑜南洛家曾是贵妃母家幕僚,此事知者甚少。 二房洛济海原是倾慕周筎,周筎却无意,而是进宫陪伴贵妃。 贵妃死后,周筎带着洛明瑢投奔了洛家。 洛济海的原配早早离世,只留下一女洛明香,周茹便嫁到了洛家,成为二房夫人。 洛明香生母早亡,幼时一场大病,本就记忆错乱,在九岁时又病了一场,洛济海骗她,先头过世的其实不是她生母,真正的生母如今才寻回来。 洛明香年纪小又对生母记忆不多,也乐意相信活着的才是生母,后又在周茹解释之下,误以为自己有个弟弟,身体不好,常年养在外边,还差点出事,是被老和尚捡到,才在佛寺之中养过一年。 最后,洛家所有下人全换了一遭,洛明瑢就此成了二房幼子,深居简出,知者甚少。 隐姓埋名在民间的第五个年头,天下大开恩科,鬼使神差的,洛明瑢借“纳粟举试”参与其中。 他幼从鸿儒,通五经六艺,是太师也曾夸赞过的少年英才,若不为皇子,亦可做一个治世良臣。 十四岁的会试亚元,是洛明瑢此生少有的意气风发之时。 但也到会试为止了。 “宫中旧人不少,你的身份始终不能出现在那里。”周氏也无奈。 洛明瑢当然清楚,他原本也打算就此停下的。 他只是想有一次机会,证明自己的才学,证明脱离了皇室身份,他仍旧能凭本事,活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可他会不成堂堂正正的人了,可满室典籍文章付之一炬,半生所学尽付东流时,幼时的苍凉无力紧紧缠住他的心脏,告诉他,此生只能藏于乡野,宏图抱负收敛匣中,渐至黯淡无光。 甚至因科举半途而废,他被朝廷注意,为避追寻,洛家将他送入感云寺中,谎称其大彻大悟,已遁入空门。 在佛门之中,暮鼓晨钟,回首半生,看尽人世间种种荒唐无奈,心知天地如熔炉熬炼世人血泪,他心灰意冷,终是决意在感云寺剃度,遁入空门。 余生只求一方平静之地,超脱苦痛。 便是如此,仍旧逃不开桎梏。 周氏奉贵妃遗愿,一定要他留下子嗣,力压感云寺,阻止洛明瑢出家。 瑜南城的闺秀皆有娘家亲族,联络太多恐走漏风声,泄露身份,她便想寻一无根无系的女子,为洛明瑢绵延子嗣。 可挑选了几个侍女上山,洛明瑢坚决不肯依从。 一日从感云寺归来,道中急雨,她见到了沈幼漓。 从她背着老人上山求医时起,周氏就注意到了她。 周氏会些相面,眼见这女子容貌是少有的姣好,一眼就将人吸引住了,她眉目并非柔弱温婉之流,反而干练坚毅,不是大家闺秀,反而有些…… 风骨。 不错,她站直朝和尚作揖时,确实极有风骨。 这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会行的礼,在得知老人难救时,她未有踟蹰,背着老人走下了山。 凄雨霜风敲打伶仃瘦骨,她就这么踉跄走了一路,在下山之后已近力竭,一个小小的水坑让二人重重摔在路边。 此际求天不应,告地无门,若无人施救,老人就活不下去了。 她只能拦住洛家马车求救。 周氏掀开帘子,看见她脸上只有雨水,没有悲色。 问了她的身世,才知道她是流落他乡,失去故土家人,是这老人救了她一命,如今她要救他。 周氏还问了几句《诗经》,她对答如流。 正好孤苦伶仃,正好在瑜南毫无根基,不是娼妓,不是乡野村妇,而且知恩图报,心性也不错,想来是有些来头的人。 周氏死马当活马医,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愿不愿意嫁给她儿子。 暴雨敲打着沈幼漓素白的脸,足以让天下任何男人动心。 她或许有些秘密,但只要确定不是朝廷派来追查洛明瑢身份之人,那就没什么。 “一万两白银,我就嫁。” 言语清晰有力地穿透雨幕,不卑不亢。 嘴上说着一万两白银,她眼中却清光濯濯,不见半分对银钱的饥渴。 这女子不一样,她不会低着头等人挑选,周氏对她有些欣赏。 明瑢也许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任谁都很难不喜欢。 “只要你给洛家绵延香火,我就给你一万两。” 她也不怕她反悔:“好,事成,你给我一万两。” 一万两银子,不成事不用给,周氏觉得可以试试,实在不行再换别人就是了。 沈幼漓也没有让周氏失望,三年里,真的接连生下两个孩子,都出落得和洛明瑢幼时一个模样。 周氏也算了去心头大事,打算安心颐养天年。 洛明瑢却为多出的妻儿辗转反侧多年。 起初,他只当周氏不过又换了一个人,和先前那些女子并无两样,等发现她不一样时,已经晚了。 时至如今,洛明瑢从未敢去细思,到底将沈娘子置在何地。 他从抗拒躲避不能,到甘愿被沈娘子推着走。 两个孩子,从不是沈娘子一个人威逼利诱就能办到的结果,犯戒之后,洛明瑢请杖刑,一日日捶打在身上,只为自己心中好受。 刑罚其实不能让他清醒,直至他知道沈娘子与大夫人的约定。 一万两白银啊…… 是该如此,本就该如此,不然照她真正的性子,怎么可能对他坚持不懈,不依不饶。 沈娘子不是耽于情爱的性子。 在她问他可不可以还俗时,洛明瑢笑过,她为何多问这一句,便是还俗,来日她拿了银子就一走了之,不显他蠢吗? 挑破那一万两的事,像是终于把一个摇摇欲坠的碟子推落,听到了清脆的碎裂声。 那些劝诫她的话里到底存了几分怒气,洛明瑢不敢去细究,把人气得夜里跑下山去,他也只能一路跟着。 洛明瑢难得生出几分悔意,知道就好,何必去挑破,让沈娘子难以自处。 后来才知她怀上了釉儿。 在丕儿出世时,方丈圆寂,一把大火将感云寺一切痕迹烧尽,洛明瑢当时想,这该顺应方丈给他的劝告,既然俗世仍有牵挂,不如顺应本心。 将此事说与沈娘子听后,她似乎是有些高兴的。 可世事尽不如人意,雍都从未放弃过找他的下落。 瑜南又出现了追查他下落的人。 菩提修不成 第28节 洛明瑢自认若与妻儿生活在一起,早晚会拖累他们。 他放弃还俗的念头,转身拜入禅月寺,彻底成了一个出家人,甚至刻意断绝与他们的联系,不捎任何文书,往来如同香客拜见。 同沈娘子说的话到底是食言了。 回不了洛家,无法为她分担养育之责,洛明瑢心中有愧。 生不得生,死不得死,回望平生未有一日顺遂。 洛明瑢未知世间竟有这么多不如意,能全落在一个人身上。 他更找不到一个能恨之人,只能日日诵经礼佛,寻得超脱。 听周氏提起盘桓在心中多年的旧事,洛明瑢倒是不负修行,已能淡然处之。 “十六年前,非人力能阻止,若先皇不杀贵妃,禁军哗变,雍朝百年基业倾塌,只会殃及万民。” “你看得明白就好。”周氏欣慰,“如今这局面,你更该娶了瑞昭县主,入赘郑王府。” “为何?”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雍都的人已经快到瑜南了,你为什么不说!洛明瑢,你没法一辈子藏下去,现在该庆幸沈氏他们的身份还能藏住,你不想死,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这一条路!” 洛明瑢突然回瑜南,周氏便觉得不对劲儿,今日一早才知道雍都又来人了。 来的还是执掌神策军跟鹤监的凤军容,瑜南形势已算危急。 说来从讲经堂县主遇刺起她就该警醒起来,那些所谓的漠林军根本不像寻仇,反而似乎是冲明瑢去的。 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在试探他。 无论是不是雍都来的,都证明他们怀疑到洛明瑢身上,不然周氏也不愿意火烧火燎地找郑王当靠山,只颐养天年便罢了。 “不须大夫人来选,贫僧绝不会娶县主。” “你不娶我就吊死在佛堂里!”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洛明瑢冷然:“贫僧不知,大夫人还要以命相挟多久?” “我已经同县主说定三日后你会还俗,若你不娶,洛家死光了倒好,你的两个孩子也不要了?” 佛堂陷入沉默。 周氏也知道自己逼他太甚。 当初逼出来两个孩子,现在又用两个孩子的命逼他就范。 她也不想把洛明瑢逼到这个份上,但世事无常…… 她叹了口气,面容苍老了几分:“如今我的命是不管用了,只能拿釉儿还有丕儿的命来要挟,你也别怪我,贵妃将你托付予我,我得保你活着,娶了县主,投奔郑王,这就是你的后路,你的身份就是一道圣旨,让郑王师出有名,他会看得上你的。” 郑王不可能让县主嫁商户之子,但他已有反心,必定有意拉拢一位皇子,打个正统的旗号,就能剑指雍都。 “大夫人所谓活着,就是让贫僧当叛臣贼子?” “当年先皇北逃,你是唯一跟随在身边的皇子,三王却在南面无诏称帝,即位不正,焉知你不是正统?当年在北地围城之中,先皇早有御诏要传位于你,你就是将来的天下之主!” 这当然是周氏信口胡诌的,但郑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的话荒唐得洛明瑢想笑。 “从未有血书传位一事,贫僧是血脉混淆之人,从无即位资格,若再帮郑王,就是遗臭万年之人,妙觉宁愿身死,也不会成郑王起兵的借口。” “雍朝于你从未有过宽容,只怕连你的孩子也不会被放过,值得吗?” “一家死,好过战事再起,万家流亡。” 洛明瑢对雍都没有半分感情,只是助纣为虐之事,绝不可为。 周氏恨他执拗:“就算你一家死了,战事也绝无平息的可能,你难道看不清楚,如今节度使权势太大,野心勃勃之人不知凡几,雍朝会一直的乱下去,救不回来了!” 盛世早已跟着贵妃一起逝去,再也回不来了。 她激动得眼底有了点泪光,洛明瑢起身将她扶到一旁坐下。 “前日贫僧外出,日落之时在街边吃了一碗素馄饨,掌勺娘子坐在灶台边捶背,捶完之后点起铜板,还说若天天生意都那么好,再过几个月她攒够银钱再起一间小房,她说女儿大了,不好一家人睡一间屋子里,“ 洛明瑢缓缓说起家常, “是以贫僧便盼她明日能出摊子,后日也能出摊子,多有几日生意可做,早日攒够银钱起那间房子,战事早晚会起,时势非人力能阻止,但这一日能晚一点,就晚一点吧。” 周氏明白他的意思,逼他投奔郑王,自己心中又何尝好受。 “可事已至此,不娶县主,咱们这偌大的一家人如何避祸,你有解救之法吗?” “贫僧会去见郑王一面。” “去了还能回来?” “大夫人不必管,只请勿要惊扰沈娘子和两个孩子。” “不如咱们今日就收拾行囊,带着你跟俩孩子,到西南、岭南、南洋去!” 洛明瑢摇头。 “贫僧此举是为天下,非为一人。” 眼下是劝不住他,周氏低头思索良久,只勉强点头:“好。” — 周氏骗了洛明瑢。 第二日天没亮,她就让婆子将几年未来请安的沈幼漓提过来了。 “生下丕儿已经四年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窗外天色墨青,周氏的话撞钟一般,让沈幼漓困倦一扫。 她略思索过,道:“妾身该为县主让路了?” 周氏道:“四年前你就该走,是老身太心软,觉得孩子们没有阿爹,也该有个阿娘陪着,其实大错特错,老身不该让他们知道你是谁,没有感情,才不会有这么多牵绊。” 那两个孩子不属于沈幼漓,洛家怎么安排,她其实是无权置喙的。 真话诛心,沈幼漓眼中闪过一丝仓皇。 “我的孩子会平安无事吗?”她只在乎这个。 “那也是老身千求万求来的孙儿,他们姓洛,老身拿性命同你担保,他们会平安无事。” “好,且允我几日时间,同孩子们告别。” “最多三日,不要想着带他们离开,那样只是害了他们。” “我知道。” 她终陷颠沛,带着两个孩子只会害他们跟着吃苦。 在沈幼漓步子刚要迈过门槛的,周氏又问:“你对明瑢是否有情?” 沈幼漓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我从来只图洛家的荣华富贵。” “好,去吧。” 这样最好,总归是两条路上的人,干干净净,彼此没有挂念才好。 — 晚间,沈幼漓哄睡了两个孩子,自己却难以入眠。 三天……只能再陪他们三天了。 都还这么小…… 沈幼漓亲了亲两个孩子。 “也好,留你们在洛家才能平安长大,一直能睡在这么好的被子里,吃这么好的东西,能读书写字,没有风吹、日晒、雨淋……” 可这话也不尽然,只要有那县主在,谁又能保证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呢。 若是县主能死掉就好了,她的孩子才真能平安无事,不至于被欺负。 沈幼漓从没杀过人,但看今日县主做派,人命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那自己何必忌惮。 瑞昭县主厌恶自己,来日若得知真相,不说对洛明瑢如何,沈幼漓的两个孩子一定会成她眼中钉,肉中刺。 可杀县主不是易事,波及也大,难有万无一失撇清干系的法子。 想到夜半,沈幼漓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找点事做。 庭院池塘边,一盏防风烛台放在小几上,对着满池月华,沈幼漓也不嫌麻烦,将白日嘱咐雯情举竿打下来的青梅挑拣好,用盐将青梅的外皮搓洗干净,一个一个摆在簸箕上。 正忙活得有滋有味,一片阴影投到身上。 还没等她抬头,一张脸似冰壶秋月,就这么低了下来。 池塘映着星月,波光粼粼,似碎银散落,照见他昳丽的面容在眼前放大,沈幼漓差点从小杌子上摔下去。 洛明瑢扶住她的手臂。 “吓我一跳!” 沈幼漓生气拍了他一掌。 待人坐稳,他半蹲在沈幼漓面前,穿着一件家常单衣,檀香和皂香混合出山寺清晨那般清凉却沉寂的气息,将青梅的酸味都驱散了不少。 穿回家中的僧袍已经早被洛明瑢在井边洗过,还晾在风里。 他开门见山:“你与廖管事相看了?” 他不问周氏却来问她。 沈幼漓答得也轻巧:“大夫人说是就是。” 洛明瑢不喜欢含糊不清的答案:“那日他真在禅月寺?” “你自己去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廖管事难道连你和县主一起骗?” 骗?那就是不在。 这程放下,洛明瑢又提起一程:“今日贫僧没有为你说话,你心中有怨?” “没有,你帮我说话连累我和两个孩子,我才会对你有怨。” 菩提修不成 第29节 沈幼漓说出来,眉头一下松展了。 “瑞昭县主之事,贫僧会解决,你安心和釉儿丕儿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 沈幼漓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需要担心什么,三天之后她就要走了。 不过在此之前,先把县主杀了,再返雍都。 沈幼漓懒得说把孩子托付给洛明瑢这样的话,有威胁的那个人死了,才是万无一失。 洛明瑢还有疑惑:“禅月寺上,为何要给县主下药?” 他口中所言的药,正是致使瑞昭县主失声的生半夏。 沈幼漓矢口否认:“不是我。” “河边有你挖生半夏留下的痕迹,若是让县主查到,可知她会做什么?” 洛明瑢没有说的是,在县主的人查去之前,他已经收拾干净。 并不是刻意替她遮掩,而是县主若查到是她,一定不会轻饶,他该先问她缘由。 这药死不了人,更像泄愤。 但她有什么愤要泄?洛明瑢想知道。 沈幼漓端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你就去告密,让她杀了我好了。” “这么冲动,到底是何原因?” “总归不是争风吃醋,请禅师放心。”沈幼漓将青梅细细裹上盐粒,“怎么,禅师是来替她打抱不平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洛明瑢有的是耐性,不厌其烦地问。 “我要是不说,你还能去跟县主告密不成?”沈幼漓甚至拿沾了盐的手拍拍洛明瑢的脸,态度格外张狂。 洛明瑢压住她的手,舔到唇边盐粒的微咸,看得沈幼漓眼眸微张。 “你不说,贫僧便当你故意下手,是对贫僧余情未了,沈施主,你所谓放下,是演给贫僧看的,是不是?” 沈幼漓扑哧笑开了,道:“禅师真是……你是被吓怕了,才疑神疑鬼?” “你既要这么做,如何能怪他人多想。” “没事赶紧回去念经吧,不然我就当你……大半夜想来占我便宜,我可要叫人了!” 洛明瑢眉头攒在一起,想说点回击的话,又忆起自己是个出家人,沈幼漓又突然开口:“你不觉得县主这一遭,很像七年前吗?” “如何像?” “都是逼良为娼啊。” 洛明瑢说不出话来,他何时是“良”,又怎么被逼为“娼”? 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说:“不过她的招数不说比我高明,但权势却大,禅师早晚都会输的,何必苦苦抵抗,徒生波折?” 洛明瑢瞳仁微缩:“贫僧难道是什么垂手可得之物?” “禅师你本就很容易得手啊,别人说点不得已啊、无依无靠啊之类示弱的话,你就心软了,就算欺负了你,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果,不过你想反抗也行,左右只是多费点功夫罢了,当年你能跟我躺一张床上,之后也能和县主——” 话还没说完,洛明瑢凑过来,沈幼漓下意识躲避,结果小杌子翻倒,整个人跟着倒仰下去。 在后背挨到地上之前,洛明瑢揽住了她。 没等她回神,洛明瑢又道:“贫僧问你,像‘不要你出来,就这么留一整夜也忍得’这样的话,是你说的吧?” 轰隆——沈幼漓脑子里打起了雷。 他的脸太过正经,以至于别人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些粗言荡语。 沈幼漓瞪圆了眼,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说‘怎么弄都无所谓,只要禅师赶紧抱着我,万不要出去’。” “你与贫僧姘结,还说这是你见过最小一场雨,淅淅沥沥,光见打花儿,不打叶儿。” “你还敢打赌问贫僧,‘你猜如今我哪处儿在吃,吃的又是什么?给你点提点,滑得像鱼儿,壮得似杵,一挨着便似飞檐翘起,潺潺软涧由它入,腻腻软沼撞声声,这是何物’,沈娘子,这谜语是不是你出给贫僧的?” “你还命令过贫僧不许停,就是喊疼也不要歇下,但是可以多亲你一点,‘对,就这般,你可真好…’” “你还怨贫僧总不说话,光闷着有什么用,这般辛苦整夜,也该吐一两个字,好让你知道,你坐得贫僧好不好,问贫僧喜欢不喜欢你。” “你让贫僧别再装矜持了,分明也很想要,都完事儿了这眼还在吐口水,到处都是……这像话吗?” “这些,沈娘子都不记得了?” “贫僧可以再多提点沈娘子。” 他他他他、怎么能把这种话说出来?而且说得比念经还要正经! 他是故意的吗?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况且当年她真说过这些? 真的吗!真的吗!她当年真说过这样的话? 好像隐隐约约有点记忆…… 苍天啊!!她以前话那么多?那么无耻? “你、你、你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瞧见沈幼漓神情崩溃,洛明瑢想笑,又忍下,正色问:“贫僧且问你,这样的话,县主可会说?” 沈幼漓捂住脸,声音从指缝漏出来:“她嗓子遭我毒哑了,正经说话都够呛,不然肯定会大说特说!” “若沈娘子是七年前的贫僧,你听了这些话,会如何做?” 沈幼漓理所当然:“若确实不愿意,那当然是就地自宫,虽痛一时,往后也彻底清静了。” “……” “贫僧倒没想到。”他笑了一声。 笑得沈幼漓打了个寒噤,赶紧摆手:“我说笑而已,禅师别生气,我心比较狠,若有人吃了春药逼我苟合,我能眼睁睁瞧着他死,绝不会舍身相救。” 言下之意就是他心太软,怎么都会出事。 “贫僧不是心软……” 洛明瑢不想与她探讨缘由,只与她说明白其中不对:“且贫僧并非视男女交合之事为洪水猛兽,只是沈娘子当年目的太强,无半分真心可言,贫僧不齿,你可懂?” 聊得这么敞亮? 沈幼漓略微吃惊,而后乖乖认错:“懂,懂,我早就知错了,禅师不是说不恨我嘛,那就别放在心上啦。” 洛明瑢瞧着她。 沈娘子眼眸清亮,不含一丝杂质。 她确实轻舟已过,旧事了无痕,给县主下药,也确实不是为他。 树梢沙沙低语,偶尔一两声虫鸣,静谧的夜色下,沉默让呼吸声格外清晰。 — 洛明瑢进去看过两个睡着的孩子,之后便走了,独留沈幼漓还在原地搓洗青梅。 他走时最后那句话不可抑制地在脑中回响。 “七年前的事不会重演,你与县主也不能相提并论。” “什么意思……” 莫要细寻思,沈幼漓甩甩头不再去想,浪费她的时间。 雯情起夜出来,看到一个人影窝在那儿,吓得以为院子里进了贼。 而后又嗅到青梅的清酸气味,立刻展颜,她最爱喝青梅酒,娘子每年做好都会分她一壶。 “娘子怎么大半夜忙活这事啊!”她走过来帮忙。 沈幼漓擦擦手,问道:“雯情,若是以后不在我这屋伺候了,你最想往哪儿去?” 暂时无法和两个孩子坦白离去,她便先安排了别人。 雯情是洛家派给沈幼漓的女使,沈幼漓要离开,自然不能带她。 她心思单纯,寡思少言,在房中伺候多年也只当本分,并未同沈幼漓处出什么主仆情分,也可能是周氏有意提点过。 娘子问,雯情就答:“奴婢想去大夫人的屋子,事少,又体面。” 沈幼漓点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是。” 雯情是个心思不带拐弯的,沈幼漓吩咐什么就是什么,问什么就老实回答,事后什么也不会来回琢磨。 沈幼漓就是看中她的实心眼,才将她留在屋里。 该干活干活,其余的一概不问,更不会往外说,省心得很。 雯情才走,沈幼漓一回头,就看见站在门边,还打着赤脚的女儿。 “阿娘,你、你是要走吗?” 釉儿哭得下唇颤抖。 “胡说什么,娘哪句说要走?来,到阿娘这儿来。” 沈幼漓吓了一跳,赶紧把女儿抱到膝上,拿袖子小心给她擦掉眼泪,又拍拍她的脚底的灰,“这么晚不睡觉,跑出来也不知道把鞋子穿上,着凉怎么办?” 釉儿一哭起来止都止不住,口齿却意外的清晰:“我知道的,阿娘生了弟弟,洛家有香火了,阿娘就要走了,是不是?” “谁跟你说的?” “我偷听到的,是婆婆和大姑姑在说话,她出来看见我,就说阿娘要被赶走了,我讨厌大姑姑!” 又是洛明香! 沈幼漓气恼,但此刻也只能先哄好女儿:“她们说她们的,你知不知道,在阿娘心里,釉儿和丕儿是最重要的!” 釉儿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阿娘是一定不会丢下你们的。”她只是暂时要去办点事情, 菩提修不成 第30节 “可釉儿一天也不想和阿娘分开。” “阿娘也一天都不想和釉儿分开,但是确实有点急事,只是离开一会儿就回来,为了你,阿娘怎么都会回来的。” “我跟阿娘一起去不行吗?” “不行,釉儿还太小,外面风太大,会把你的脸吹坏,日头也大,晒得你像蔫掉的小花一样,还要赶很远很远的路,人坐在马车上吐完一次又一次,不能洗澡,没有干净的水喝,吃的也是硬邦邦的干粮,太辛苦了,釉儿乖乖在家等阿娘好不好?”沈幼漓耐心和女儿解释。 “我不要!” 釉儿死死抓住她的袖子,“阿娘去哪儿,我去哪儿,大太太只在乎弟弟,我待在这个家里,没有人理我……” 女儿的话字字敲在沈幼漓心头。 她把女儿抱得更紧些:“其实比起弟弟,阿娘更挂心的就是你,阿娘把釉儿当成了自己,望着你能活得自在,不像娘幼时那般。” 女儿小小的手摸上沈幼漓的脸。 “阿娘幼时是什么样的?” “阿娘幼时啊——”沈幼漓好久好久没有回头去想,那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阿娘曾经一个哥哥,你该叫他大舅舅,不过他早早就过世了,后来你外祖母悲痛难当,就把阿娘当大舅舅养,十岁时阿娘就能写大赋呢,再然后外祖母又有了一个小儿子,她就少再管阿娘,一心扑在你小舅舅身上,就没人管阿娘了……” 她是被当男儿养大的,授以诗书,通晓六艺,可弟弟出生以后,所有人似乎都忘了她,除了弟弟做错事的时候。 “那时候你小舅舅贪玩不好学,外祖母会怪阿娘没有管好他,小舅舅衣裳脏了,她怪我没有将家里打扫干净……后来,阿娘能挣银子了,你外祖母却病了,阿娘所有的银子都给她治病,晚上总饿得睡不着,可阿娘归家之后才知道,银子都给你小舅舅拿去了挥霍一空,你外祖母病入膏肓……” 沈幼漓不懂,为什么阿娘总是责怪她,似乎弟弟的一切不好都能在她身上找到缘由。 可她不知道要怎么管,在阿娘的言传身教下,江更耘根本看不起她这个姐姐,对她动辄打骂,视她如奴仆,怎可能听她半个字。 “所以釉儿,没有人比阿娘更明白釉儿的心事,阿娘经历过的事,绝不要我的釉儿再受。” 釉儿抱着她,呜呜地哭得更伤心。 沈幼漓一下下摸着女儿的脑袋,“釉儿,无论阿娘要去哪儿,都会给你写信的,你在家好好读书,才能读阿娘的信……来日事办完了,阿娘想云游四方,你愿不愿意一起?” 丕儿洛家是要定了,周氏以后待他也不会差,可釉儿呢,她最放心不下釉儿。 洛家不在乎女儿,那她可不可以把女儿带走,让这个孩子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愿意!”釉儿把脸一擦,“阿娘,你不要为婆婆和舅舅的事伤心了,我和丕儿都很乖,我盯着丕儿,丕儿不会做坏事的。” “阿娘知道……” 沈幼漓贴着女儿幼滑的脸,闭上眼睛。 釉儿终于开心了一点:“那我们云游四方,要带弟弟吗?” “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好啊!他是太小了,还笨,咱们不带他!” “对了,你什么时候从大姑姑那里听说的?” “就今天。” “知不知道她睡哪儿?” “就在她自己的院子里住啊。” 这个洛明香还真是—— 真当她是好欺负的不成! — 瑜南城的鸡还没有打鸣,沈幼漓挽着袖子就去了洛明香未嫁前住的院子。 洛明香被县主权势吓了一顿,昨晚担惊受怕,辗转反侧,折腾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这会儿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本该清静的院子响起吵嚷声。 “沈娘子,您不能进去!” 沈幼漓大步朝主屋去,侍女追上来,又被她转一个圈推了出去。 “砰——”门打开又关上。 “砰!砰!砰!”侍女在外边拍门,“沈娘子,你要做什么!” 洛明香睡得正沉,关门声那么大,她心突突地跳,一下恼火起来,“谁——啊——!” 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扯着她的头皮。 她被迫睁开眼睛,帐顶在动,不对,是她在动! 床帐过后就是沈幼漓的脸,洛明香眼珠子骤然睁大。 沈幼漓怎么在这里,她想干什么? 背脊从被窝到悬空,然后磕在脚凳上,疼得洛明香龇牙咧嘴,这还没完,她整个人已经被沈幼漓揪住头发拖到了地上, “你干嘛!你干嘛!” 洛明香尖叫,然后—— “啪!啪!啪!” 快而清脆的巴掌排在她脸上,左脸先是麻木,继而火辣辣的灼烧感伴随面皮和骨头异位的眩晕感袭来。 洛明香登时觉得天旋地转,左脸肉眼可见迅速肿胀起来。 沈幼漓歪头:“该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吧?” 缓了好久,洛明香才意识到,她被打了! 她堂堂洛家大娘子,被一个买来生孩子的东西打了! “知道什么!你敢打我的!你什么东西敢来打我!”她疯狂咆哮,状类疯妇。 “我打你了,怎么样,洛娘子要往哪儿告状去?” 沈幼漓俯下身,掐住她的脸,“你娘、你夫君?他们管你吗?等等,不会是县主吧?你猜猜,她要是知道我的身份,会不会把你一起打死?” “我要告诉我阿娘,把你打死!” 洛明香气得手指都在颤抖,沈幼漓的手铁铸的一样,她脸都痛了,也挣不开。 “去啊,反正我已经被大夫人赶出去了,看你告状快,还是我把你打死快。” 是啊,沈幼漓马上要被赶出去了,她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洛明香不服气:“有种打死我,我阿娘也不会放过你!” 沈幼漓轻嗤,“好啊,不管你能不能让大夫人打死我,县主都会知道你瞒她的事。” “你、你——那就同归于尽好了!” “同归于尽……那就现在吧。” 沈幼漓举起拳头,洛明香毛骨悚然。 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哪里是沈幼漓的对手,外边的废物还在拍门,根本进不来。 她低头咬向沈幼漓虎口,在她撒手时赶紧爬开。 洛明香想去开门求救,刚碰到又被沈幼漓提住衣领扯了回来,抡倒在地上。 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告诉釉儿我要被赶走,是吧?” “我……我……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洛明香鼻青脸肿地叫嚣,“你别是被赶走了,恼羞成怒才来打人的!我告诉你,洛家的荣华富贵往后就给你没有关系了!” 沈幼漓承认:“我是有点恼羞成怒,你引狼入室,带县主与我撞见,害我被羞辱连带两个孩子身陷危险,还对我女儿说不该说的话,不打你一顿,实在难败火。” “你有种别来找我,去找县主啊!” 县主很快也要死,沈幼漓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当然会去找她,顺道说清楚我和洛明瑢的关系,洛家怎么样我不知道,你这个骗子一定第一个出事。” “你才不敢!县主会把你和你两个孩子也杀了!” “怕什么,反正我要被赶走了,总不能我吃苦你们享福,能拉你们一起死,我不知道有多开心。” 沈幼漓捞到一把拂尘,边说边打。 “我错了!我错了!” 洛明香被打得抱头鼠窜,尖叫声不断。 “啪!啪!啪!” 外头的侍女听得心惊肉跳,催促着家丁赶紧把门撞开。 门终于被撞开,可洛明香已经被打得扑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来得刚刚好。” 沈幼漓丢下洛明香,理了理微乱的发丝,离开了洛明香的院子。 第22章 婆子急匆匆跑进主院:“夫人,夫人!方才大娘子那边闹起来了,沈氏把咱大娘子打得鼻青脸肿。” “为的什么事?” “似乎是昨日之事,棋丫头知道沈氏要被赶走了。” “重吗?” “脸肿了,身上碰一下就喊疼。” 那这打挨得没错,周氏将鬓边发丝梳好,道:“赶紧去请大夫给大娘子看看吧。” “夫人,那沈氏……如何处置?” “沈氏有气也正常,明香自己做事不知道轻重,连累全家,挨一顿打长点教训也是好的。” 因顶替了洛明香生母的位置,周氏对洛家唯一的女儿有些补偿的心思,平日称得关爱,出嫁时更是陪了数不清的嫁妆,平日明里暗里更给体己,可如今事涉洛明瑢,周氏不能纵容她。 菩提修不成 第31节 昨日要不是她找借口稳住局面,县主被下了脸面,就要迁怒洛家,届时不是洛明香挨这点打就能解决的。 但周氏还是多少敷衍一下:“你把我柜子里首饰盒拿去给明香,告诉她我会教训沈氏的。” “是。” — 沈幼漓打完人回到自己的院子,天才蒙蒙亮。 “雯情,你过来。”她招呼挽帘的侍女。 “娘子有什么吩咐?” “待会儿我要出门一趟,劳烦你照看一下两个孩子……还是带他们去佛堂待着吧。” 要是有点什么事洛明瑢还能护着他们。 “奴婢知道了。” “他们还没醒,你再去多睡会儿吧。” “好。” 沈幼漓则悄悄从侧门出洛家。 七绕八拐走上另一条街,再过一条年久失修的石桥,就到了春花巷子,她走进门口雕玉莲花的一户人家中。 “哟——多久没见了。” 听见动静,粉色衫裙的娘子摇着腰肢从屋里走出来,帕子轻扫了沈幼漓一下。 这娘子姓胡,曾经是瑜南城最红的雅妓,如今四十有余,仍是风华不减,容貌娇美。 她没有从什么大官商贾为妾,而且自赎身子,住在这春花巷子里,平日调些胭脂水粉托货郎和胭脂铺子售卖为生,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过得安逸清静。 沈幼漓会与她相识,还是因为洛明瑢。 七年前,沈幼漓找的就是这位旧日雅妓,为了学怎么勾搭男人,甚至一些房中术她亦详加请教,为此花了不菲银两。 学来的本事虽未尽用上,但也受益匪浅。 胡娘子常道她是个好学生,不扭捏好钻研,教一句记一句话,只是匠气太重,还敢问床榻之上若要叫,该叫几刻钟合适。 胡娘子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是炒菜也看火候才能算时辰,床笫之间哪来如此精准。 教过一遍后,胡娘子只让她全忘了。 “容貌到你这份上,按理学不学都无所谓,不过你既说那是个柳下惠,那就得以情打动他。” “情?” “是啊,他长得如何?” “很……与众不同,他没有头发。” “与众不同?还没有头发?”怕不是丑极了吧? 胡娘子有些同情她,一个仙女儿要花样百出地勾引一个丑男,真是一出惨剧。 “要是实在喜欢不上,你看他的时候就看就散着眼睛,瞧着是在看他,实则盯着他后边去,可以少些恶心……” “他还是能看的,我能盯着他的脸。”沈幼漓头都跟着点。 真是恪尽职守!胡娘子赞许地点点头,继续说:“然后就当他是你最喜欢的吃食,你很想很想吃了他。” “最喜欢的吃食——” “对对对,就是这个眼神,看着他的时候要有咬他一口的渴望!然后,他抱你的时候,你就假装没有力气,跟在热水里泡了一个时辰那般,说话要慢一点软一点,最好引他低下头听你说,这时候就可以在他耳边吹一口气……” “吹一口气。”沈幼漓低头紧记。 “对了,他这儿怎样?”胡娘子比了比□□,“是大是小?” 沈幼漓咬着笔杆为难:“我就见过一回,但我没见过其他人的,不知道算大算小。” “这么大?” 胡娘子虎口拢在一起。 沈幼漓回忆了一下,将她的手往外拉开一点点:“大概……就这么大。” 胡娘子张大了嘴,“当真?” “自然。” 这点大小沈幼漓还是手拿把掐的。 胡娘子往后仰头笑了两声,边笑边点头:“那你不需要担心床榻上喊不喊,喊多久的事儿了,你要保重自己。” 沈幼漓还认真点头。 真是不知死活啊。胡娘子摇摇头。 在沈幼漓心中,始终将胡娘子当一位良师,倾囊相授,因材施教,说话声格外好听,整个人冒着香气,比学塾里念一句咳三声,说得云山雾绕的老头好多了,她学得分外舒心。 胡娘子也很喜欢沈幼漓。 她似乎三教九流的人见过很多,处事敞亮,不管胡娘子说什么她都颇为淡定,从不惊讶嫌恶,待雅妓出身的胡娘子更从无轻慢鄙薄,纵然学的是这般腌臜事,也似一位尊师重教的好学生。 离去之时还会在门外端端正正地执师礼。 这让从众星拱月到门庭冷落,见惯他人冷眼奚落的胡娘子觉得荒唐,但又颇有触动,“我教你这种东西,哪里当得起这个礼数。” “有教无类,男女人伦亦是人生大事,娘子受我一拜,“随即沈幼漓又抱怨,“我还教了老春头仵作术呢,那也是吃饭的本事,他都吝啬喊我一声师父,不过他年纪大了,我不同他计较……” 为了前半句,胡娘子拿帕子在那擦眼睛,没空听她后半句。 今日沈幼漓突然登门,胡娘子还挺高兴,边给她倒茶,边问道:“怎么,是家中有添丁的打算了?” 沈幼漓摆摆手,她不可能再要孩子,“就不能闲来无事,找你说说话。” 胡娘子过得精致,茶水都是用酸檬草煮的,有花草香气,她端起茶碗时,涂着蔻丹的手翘起跟蝉翅一样,“我可不闲,才摘的花放在后头,正要挑拣出来磨碎。” 沈幼漓只得说明来意:“可否带我进县衙门瞧一瞧?” “噗——” 胡娘子将茶盏放下,擦擦唇角茶水。 “你怎么不让我带你进州府衙门瞧一瞧?怎么,犯事了?我这儿可没做这门生意啊。” 沈幼漓摇头,“州府衙门就不用了,你不是同衙门掌刀笔的文小相公是相好嘛,这会儿也没事,去探望一下嘛。” 胡娘子一个自赎的弱女子,这世道不嫁人还能安生过日子,当然还是有倚仗的,她的相好文小相公是公门里的人,在架阁库里捉笔,三不五时来春花巷子一趟,巷子里的闲汉才不敢上门打扰。 “你当衙门是你家啊,还进去瞧一瞧,别是生病烧糊涂了吧。”胡娘子戴着戒指的手贴上她额头。 沈幼漓坚持不懈:“就看点邸报,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被逮了,雍朝也没有百姓不准看邸报的律法啊,我还是洛家人呢,不会有事的。” “你还是洛家人呢,那就找洛家的门路啊,录事参军老爷那里看不得?” 当然看不得,大房二房还算亲厚,但她这个儿媳不算正经,且从不与大房那边来往,这会儿寻过去太引人注目了。 “我给你银子成不成?” 胡娘子默了一会儿,“这两日衙门看管严密,我昨日才去找文郸,话还没说上两句,他就催着我赶紧走。” “看管严密?” 老春头乘马往瑜南府衙验尸的样子在沈幼漓眼前一晃而过,还有讲经堂中所谓的漠林军、朔东军,驾临此地的郑王…… 不知不觉,瑜南城的水已经这么深了,事情不会要坏吧? 自十六年前起,光是皇帝出逃就有两出,天下各处叛乱不断,一直都不安稳,难道这次要在瑜南起战事? “喝点热的吧。” 胡娘子将烧开的水壶提出来正打算冲茶,就见方桌边人影空空,木门还在微微摇晃着。 她撂下水壶抱怨:“走了也不说一声,真是的。” — 瑜南县衙。 此时的仵作房里一片死寂,几十具尸体破膛开胸陈列在一起,运来的冰块逸散出白雾,将不大的房间填满,就算这样,也难阻止尸体发出臭味,任再胆大包天的人来看到这场面,也要吓得连做三天噩梦。 屋里连咳嗽声都没有,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还是没有结果?” 县丞身后站着一个黑衣的影子,说话的正是他。 整个瑜南城的仵作都找来了,却始终没有验出上头想要的东西,再拖延下去,郑王那边就要插手了。 县丞头低得要贴在胸膛上,唯唯诺诺道:“仵作本就稀少,能找到的全在这儿了,属实……属实是没有了。” “再找人来,验不出来,谁也不准走。” 鹤监不得不催,凤军容马上就要抵达瑜南,届时给不出军容想要的消息,他也要遭殃。 “你们也再用脑子好好想想,该怎么从这些尸首身上得到消息。” 仵作们被关了几天,待在昏暗冰冷的仵作房里,对着几十具尸首,吃不好睡不好,加之担惊受怕,精神头都很差,没人不懊悔接这差事。 邓长桥伸长脖子在漆黑的角落里找老春头。 他已经把抛尸河中的案犯抓到了,可被他带回城的老春头也已经被关四日了。 他心里觉得对不住老春头,把他卷进这样的祸事里来。 “老春头!老春头!”他低声喊。 角落里人头微动,苍老的声音应了一声:“邓捕头,我在这儿呢。” 邓长桥摸着他,把一个还热着的油纸包塞老春头手里:“先吃点垫一垫,再想想对策吧。” “多谢邓捕头。” 油纸包被窸窣撕开,老春头大口吃起酱肉来。 其他仵作嗅着肚馋,咽着口水问:“捕头,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邓长桥也不知道,另一头的县尉先开口:“哼,什么都没验出来还想走,我告诉你们,要是没有结果,上头就把你们全杀了。” 仵作们吓得纷纷跪地求饶,屋中哄闹起来,又被雪亮大刀转瞬平定。 菩提修不成 第32节 邓长桥还是仗义,说道:“那也不能一锅全杀了啊,瑜南就这么些仵作,以后怎么查案子?抽签行不行?” 仵作们没说话,都很赞同。 老春头把剩下的酱肉收好,塞给邓长桥一张纸,“老汉儿只能指望你了,烦请您捎信给录事参军洛家二房的沈娘子,就帮我问问她,哪里还有仵作能接下这活。” 他并未说沈幼漓就是仵作,是让她考虑清楚,这案子到底能不能接。 邓长桥也不敢擅自带消息出去,只能去请示上官。 县丞听说还有仵作,如蒙大赦:“快去,去找过来!” — 衙门看管确实很严密,而且不是普通衙差。 沈幼漓只是扫了一眼,就退回茶汤棚里去。 一个捕快从后门匆匆走了出来,沈幼漓一眼认出这人就是当日骑马带老春头进城的捕头。 她立刻把碗放下追去,终于在僻静处拦住邓长桥的去路。 “老春头呢?” “你谁啊?” 那日天黑,沈幼漓又遮着面,邓长桥并未认出她来,可女子姣好的容貌让他有些移不开眼睛,不禁思索自己若见过她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沈幼漓说道:“你带老头进城那晚,咱们见过。” “哦——” 原来是那个让和尚背在背上的娘子。 邓长桥虽乐意与美人攀谈,可眼下还是急事要紧:“老春头还在仵作堂,你别挡路,我有要紧事办。” “你的要事是找我。” “不是你,是洛家二房……” “我就是洛家二房沈娘子,如今漠林军尸首验不出有用的线索,老春头要你找我,是不是?” “是……他想让你引荐一位有经验的仵作。” 沈幼漓语速飞快:“在下恰好会验尸,烦请捕头带我进去。” 邓长桥还是不信,仵作是腌臜活,洛家是城中大户,主家娘子怎么可能会验尸,怕是死人都没见过几回。 “这个档口,娘子还是别开玩笑了。” 沈幼漓只问:“锁子巷菜园那具尸首的凶手是谁,你找到了吗?” 邓长桥愣住,而后如灵犀一点,陡然明白过来:“我说老春头怎么机灵起来了,竟然是你!” “是我。” 看来真是找到高人了,可是…… “这一趟跟验街头摊贩可不同,验不出可能要——”邓长桥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他连累了老春头,怕这位娘子进去了也验不出什么来,白添一条人命。 沈幼漓默然。 她不是没有犹豫,县衙必定危险,她眼下更不能死…… 可若不去救老春头,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邓长桥也好心劝她:“老春头他这么大岁数了,你何必去冒险。” “漠林牙军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别军的尸体我都有了解,眼下若我也找不到线索,那就没人能找到了。” 好大的口气,邓长桥现在真想见识一下,她究竟有没有这么神了。 “走。” 沈幼漓蒙上面,跟着邓长桥进了县衙,视线所及之处都有守备。 “等等,我能否去一趟架阁库?”她问。 “你要去架阁库做什么?” “我想看一下” “没时间耽搁了,邸报罢了,你想看,等验完尸我让你看个尽兴。” 沈幼漓只能暂时作罢,跟邓长桥往仵作房去。 在门口时,他回头看了沈幼漓一眼,想说话又没说,拍拍门:“仵作来了。” 门一打开,冷气就冒了出来,待他们进去,门又立刻关上。 三春雨水贵如油,但也恼人,外头到处是湿漉漉的,这里头倒是干燥,就是冷,又干又冷。 “老春头呢?” 沈幼漓视线在昏暗的仵作房中搜寻,看到那么多尸体, “就在那儿。” 邓长桥指着昏暗的角落,仵作们都挨在一起取暖。 “丫头。”老春头喊了一声。 沈幼漓走了过去,努力睁眼看,知道他没事就放心了。 “你来了,你还是来了。”老春头既高兴见到她,又担心这一趟万一出什么事…… 她轻松道:“没事,我往后有一阵儿不在瑜南,不好上坟,所以烦请你多活几十年吧。” 老春头低头“嗨”了一声。 邓长桥跑到最里边,县丞披着斗篷正在小间里坐着,“老爷,仵作请来了。” 县丞站起来:“还耽误什么呢,赶紧验吧!” 话才说完,一个衙差步履匆匆进来跟他耳语了几句,县丞赶紧出去了。 沈幼漓进仵作房一盏茶的工夫不到,县令就忙让县丞召集人手,将正门敞开。 县衙门前熙攘着做生意的摊贩被清理一空,空荡荡的长街尽头,先看到的是精锐骑兵擎着朱幡开道,马车被六匹马拉着,金冠玉顶,如同一座小殿,飞檐金玲琳琅有声,前后皆二百兵卫,仪仗仿若皇家出行,可见来者身份不凡。 近处茶楼上。 “一个阉人,得皇帝青眼就能摆出这样的威风,怪道人说仆似主样呢。” “咱们王爷若能成事,来日这样的仪仗,焉知咱们没有?” “小声些吧,现在还不是张扬的时候。” 重甲包裹的马车发出沉重轧轧声,停在了衙门口。 “凤军容,凤军容……”县令带着衙门所有人在门口迎候,怕第一声军容没听见,有抖着嗓子多喊了一声。 车帘被人掀起,探出头来的男子面容年轻,描唇敷粉好不细致,颇有南风馆小相公的风范。 他眼睛好奇地到处打量:“这就是瑜南城啊,本官还是第一次来,果然富庶。” 冬凭还是跟来了,李成晞还是想让他来盯着凤军容。 毕竟凤军容执掌神策军,有些事,即便是心腹,也容不得一丝疏忽。 他回头:“凤军容,咱们到了。” 县令拱手弯腰,看着先下马的年轻相公,不知该称呼什么,京城新邸报还未送至。 冬凭扯着官袍上的獬豸补子,又将银鱼袋怼到他脸上:“本官是大理寺少卿,少卿!你不认识?” 县令急忙作揖:“下官不知少卿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少卿恕罪。” “如何?” 背后已经下马车的紫袍男子问道。 县令这回不敢出错:“禀凤军容,这……还在验。” “要是能验出猫腻,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瑜南城里的仵作没有这么大本事,若是江更雨还在…… 他本该在这儿的。 县令小心开口:“三十具漠林军尸首,不知军容在查什么……仵作们实在没个方向。”凤还恩知道这差事有些强人所难。 “再看看吧,若实在查不出就算了,郑王这几日可来过?” “王爷来过,下官……下官……鹤监的几位爷挡住了。” 来过。 那尸体上就可能留有猫腻。凤还恩心中有数了。 第23章 邓长桥过去催促沈幼漓:“这儿三十四具尸体,你预备如何验尸?” 沈幼漓环顾了一圈,屋中没有点灯烛,而且四面紧闭,不过屋顶揭了几块瓦片,用油纸挡着,借天光勉强视物,四角更是漆黑不见五指。 她道:“这儿的光不行。” 邓长桥无奈:“尸首要延缓腐烂,只能用冰,烛火就得少用,且三春潮气大,若是开窗借光,这些尸首更加难验。” 上头下了死令,这边又迟迟出不了结果,没办法,他们只能尽心先保住尸首。 “不须如此,你去寻几个刮干净的羊革囊来,记住,一定刮薄些,装上清水,再加些牛乳或羊乳,卡在屋顶上。” “这……能行吗?”邓长桥不信几个羊囊加清水和牛乳能比现在亮。 太离谱了,听都没听说过。 沈幼漓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你别是说大话在这儿拖延时间。” 唉,人都带来了,不差这一步,邓长桥转身出门去了。 菩提修不成 第33节 沈幼漓静静等着邓长桥回来,很快门再次打开。 “凤军容,您长途跋涉抵达瑜南,还未用饭,不如先去大堂稍事休息……”县令想拖延片刻,万一仵作就验出什么来了呢。 “不必。” 县令不敢再说,伸长手臂:“凤军容,您小心脚下。” 沈幼漓原以为是邓长桥去而复返了,谁料看着进来一队人,打头就是三品往上数的官袍,后面呼啦啦的神策军,忙吞声后退回暗处。 瑜南城真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啊。 她不言不语地蹲到了老春头旁边,和仵作们混作一团,角落昏暗,此刻无人注意到她。 “仵作呢?” 凤还恩只看到眼前几十具尸首,不见忙活的人。 县丞四处看,喊道:“先头那些仵作不顶用,方才又找了新的来,如今——仵作呢?快出来!” 听到县丞高喊,沈幼漓小声说:“是在喊咱们吧?” 原本大家伙都以为只要新来那个,听她这么说,都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老爷,我们在这儿呢。” 县丞没想到一嗓子呼啦啦起来这么多人,摆摆袖子:“得了,你们快验吧,“ “这儿人太多了,二位上官不如一道去大堂稍坐,用些饭菜,待有了结果立刻给二位上官禀告。” 凤还恩正待点头,就听到外边有匆忙脚步声在靠近,转头看去。 邓长桥提着两挂东西跑了进来:“羊囊来了!羊囊来了!” 一进屋发现塞满了人,赶紧站住脚。 县丞捏住鼻子后退:“让你去找仵作验尸,你整这什么玩意儿?” 邓长桥没想到屋里一下来了那么多人,一眼看到最中间两身紫衣绯袍,知道是不得了的大人物,脸都没来得及细瞧,赶紧跪下:“拜见各位老爷,仵作说这屋中太暗了,不好验尸,让小的去灌点羊囊把屋顶上的油纸换下来。” 县令瞪眼:“荒唐——你脑子——” “换吧。”凤还恩说道。 县令改口:“你还不快换,别耽误时辰了!” “是!” 邓长桥赶紧搭了梯子爬上屋顶,把油纸换成了羊囊卡住。 今天日头不错,羊囊挂在屋顶,竟然像是两颗巨大的夜明珠般亮起白光,屋中立刻明亮了起来,连人手掌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嘿!真可真是神了。”冬凭头一回见这个法子,很是新奇。 这东西竟然真有用!邓长桥不禁对沈幼漓刮目相看, 凤还恩望着屋顶一言不发,他已在先前县丞的位置坐下,邓长桥一下来就被带到他面前。 “谁让你换的羊囊?” 邓长桥指了指在中间忙碌的女子:“就是她。” 他所指的女子身着天缥色襦衫,一色裙裾上绣了折枝花纹,单髻上是一枚错金蔓草纹的钗子,此刻她脸上裹着仵作常用来遮臭的白巾,瞧不清面容,正低头摆弄尸体的头颅,耳边坠子盈盈垂下。 “商户女子?” “是啊,是城南录事参军老爷家二房的娘子,小的也没想到一个年轻娘子竟然会验尸。” 凤还恩不再说话。 沈幼漓见邓长桥指着自己,朝他也招了招手,“过来。” 确是女子声线。 邓长桥小跑过来。 “刚刚那两个大官能做主吗?” “他们不做主,这儿就没有能做主的人了,你想干什么?” 她嫌这儿不通风,气味不好,说道:“你把门还有四面窗户都打开吧。” 早点来她也不用挂什么羊囊,多此一举。 “那怎么行,尸体要坏的!” “我在这儿,就不怕这些”她赶时间验完尸家去。 邓长桥低声问:“你真知道怎么验尸吗,别害死我。”虽然刚刚那一手确实出乎意料。 “知道,要在这一堆漠林人身上找出河东人。” “人都死了,怎么找出来?” “人死了才不会说谎。” “什么意思?” 沈幼漓又不说话,光盯着他。 “好好好,我先去请示。” 凤还恩还是同意了。 屋子里立刻亮堂了起来,冰块也别撤了出去。 一切都已说明,眼下就是最后的期限。 邓长桥懒得再凑到沈幼漓身边问了,屋中这个是真佛假佛很快就知道,他先出去拜拜菩萨吧,要真被坑了还能望风而逃。 窗户有风吹进来,沈幼漓终于舒服了一点,也不用费力动刀,只是将三十几具尸体一一细看过,才挑拣一两个有需要的动刀。 凤还恩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仵作们。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忙什么,只是重复着前几天的动作,脑子茫然,挤不出一点东西来,但雍都来的官老爷坐镇,谁也不敢露出一丝懈怠。 凤还恩更多是在看那个商户娘子。 她看起来更像无所事事,这边看一眼那边看一眼,来回游荡。 “军容。” 喊了一声没有反应,冬凭又喊了一声:“凤军容?” 他的视线才聚焦在冬凭脸上。 冬凭抱怨道:“这儿实在腌臜,下官饿了,想先出去用饭。” “去吧。” “军容你不吃吗?” “不饿。” “那下官先走了。” 冬凭腹诽几句,跑了出去。 有个大官走出去,沈幼漓无动于衷,她正低头认真查看一具尸首的骨相。 一双六合乌皮靴在眼前停下。 “可有发现?” 沈幼漓抬眸看向来人,一身紫袍气势迫人,璞头下的脸苍白得缺乏血色,面皮极为平整地贴着脸骨,虽风骨峭然,望之却不似活人。 “老爷,戴着这个说吧。” 她用夹子将一旁干净的白布夹到他面前。 神策军兵器锋利的出鞘声能割破人的耳朵,沈幼漓才发觉此举欠妥,在她缩回去之前,凤还恩从夹子上取下白布,系在脸上,等她答话。 沈幼漓道:“是有些发现,不过要将全部尸首都翻查过才能确定。” “你是女子?” “不然呢。” “何处学的仵作一门?” 沈幼漓道:“妾身家中是世代仵作,后来战事一起,家中人就死干净了,妾身背井离乡,嫁到了瑜南。” 妾身……妾身…… 凤还恩长出一口气,正待说话。 “凤军容!” 冬凭去而复返。 凤还恩走过去,沈幼漓眼前暗了下来,抬头一看,他正挡在前面,与进来的大理寺少卿说话,沈幼漓未多理会,继续忙手头的活。 “何事?” 冬凭本是来问是否要将他的饭菜端过来,一见他这模样,嘻嘻笑道:“凤军容这打扮是也要验尸吗?” 凤还恩不语,冬凭才继续说:“哦,我就来问问,饭菜要不要给你端进来?” “不必。” 冬凭又一溜烟出去了。 凤还恩吩咐道:“除了她,所有仵作都出去。” 他看出来了,其他人都不行。 沈幼漓不想显得太冷静,左右看着退出去的仵作们,道:“军容,三十几具尸首到底不是小数目……” “慢慢来,本官等得起。” “好……” 沈幼漓本以为偷偷潜进来验完尸,把老春头一救邸报一查,事情就结束了,眼下这情况还真是棘手。 凤还恩重新回到小间里坐着。 沈幼漓知道那位军容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不过她视若无睹,只一意把差事办完。 菩提修不成 第34节 — 洛明瑢归家之时,正好碰上洛明香哭哭啼啼上马车去。 见到洛明瑢回来,她抹了一把脸,气势汹汹冲过来:“你还知道回来!你娶的好娘子,把我打了一顿就跑了!” 谁料洛明瑢只问:“跑去了何处?” “这谁知道,反正阿娘要教训她都找不到人,一定是畏罪跑了!” “一个人走的?” “不然呢!” 她不会的。 洛明瑢转身往沈幼漓和两个孩子住的院子走去。 洛明香还在那喋喋不休,等一转头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你们两个!没一个把我放在眼里!给我等着。” 一想到回史家去,她夫君不但不会为她出头,只怕还要大肆嘲笑一番,洛明香哭得更厉害。 这天底下根本没有人将她当人看,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些人! 洛明香的哭声传不进院子,雯情正牵着丕儿釉儿走出来,就见郎君出现在院门口。 洛明瑢今日穿着一件僧袍,脚下一双僧履磨损得厉害,风盈满袖,风尘仆仆倒也好看得很。 见到两个孩子都在,洛明瑢松下眉头。 依照沈娘子的性子,怎么会留下孩子自己离开。 “郎君您来得正好。”雯情把两个孩子往洛明瑢怀里一放,说道:“娘子吩咐奴婢把两个孩子交给您看着。” 洛明瑢脸色微变。 他立如孤木,两个孩子挂在手上,一个无辜一个臭着脸。 臭脸的当然是釉儿,她推着阿爹的脸挣扎着要跳下来。 洛明瑢挂念着事,无暇顾及女儿那点反抗。 她这是连孩子都不要了? 不该如此。 洛明瑢一手抱着一个,在母子三人住的屋子里走了一圈,慢慢放下心来。 值钱的东西都还在,沈娘子并没有离开。 釉儿一直坐在洛明瑢的手臂上,起初还挣扎得厉害,但即使只用一只手,洛明瑢也能牢牢抱住女儿。 釉儿泄气了,鼓着脸坐着,眼睛时不时偷看洛明瑢。 这么近看,爹爹虽然是个光头,但……长得不讨人厌,她默默地想,又有点不服气。 坏人好看还是坏人! 雯情瞧着他抱着两个娃娃在屋里兜了一圈又出来,问道:“郎君在找什么?” “沈娘子可说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娘子从不说要去哪儿,回来的时辰也说不准,但一般晚饭前就回来了。” 知道她没走就好。 洛明瑢看看两个孩子,将他们带回了自己的佛堂。 “放我下来,你这个坏人!”釉儿还是不高兴。 “釉儿该叫阿爹。” “不要!” 丕儿纠正:“阿娘说叫尊长。” 洛明瑢再纠正:“是阿爹,不是尊长。” “阿爹。”丕儿显然更喜欢这个称呼。 他赞许地点点头。 此刻女儿坐在手臂上,洛明瑢终于得机会细瞧。 女儿的双垂髫被梳理得干净漂亮,还簪着一朵淡粉珠花,小姑娘一看就是精心养出来的,生气也可爱。 釉儿生得很像她,教人忍不住好奇,她阿娘幼时是不是也是这模样。 釉儿才不要喊,还嫌弃地说:“你脸好扎啊。” 看来性子也和她阿娘很像。 “见谅。” 洛明瑢一夜之间来回做了太多事,到现在不曾合过眼,难免熬出些青茬。 回到佛堂,洛明瑢将书册摊在两个孩子面前:“今日你们都要去学塾,先温习一会儿,若有不明白的就来问贫僧。” “嗯。”丕儿乖得过分。 釉儿抿着唇不说话,他怎么知道他们在学什么? 洛明瑢已经不在两个孩子跟前,他在外头水井边打了一盆水,听女儿的话,将脸上的青茬挂干净。 水声和刮脸声传进屋子,釉儿走到门边朝外边看。 坐在井边的人好高大,他也不照镜子,就这么摸索着给自己刮脸。 釉儿还没见过人刮胡子。 “你怎么出来了?” 洛明瑢挽着袖子,自觉形容不整,但见女儿好奇的目光,他招了招手。 对着这个很吸引人看的光头和尚,小姑娘只是一脸警惕站在远处。 洛明瑢也不勉强,待擦干净脸,将袖子放下,他走到女儿面前,半跪着与她视线齐平。 “是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吗?” 没想到她开口便问:“你回来是要赶阿娘走的吗?” 一说这个,她就扁起了嘴。 洛明瑢微微皱眉:“不是,何以这么问?” “那为什么你一回来阿娘就要走,大姑姑说,你不当和尚了,要娶县主,县主是什么,你不是娶我阿娘了吗?” “那是假话,贫僧不会娶县主,你说你阿娘要走,为什么要走?” 已经猜到大夫人食言,洛明瑢眉头皱起。 小姑娘抿着唇不说话,小拳头紧紧攥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狮子。 洛明瑢追问:“她要去哪儿?” 她退后几步,推了洛明瑢一把:“你们都要赶她走,也不想要我,只想要弟弟!” 女儿脸上泪珠大颗大颗滚下,洛明瑢立时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似三千经文尽付水中,不知该救哪一张。 他只能先屈指拭去女儿的眼泪,细心哄道:“釉儿,你是你阿娘辛苦十个月,再费尽心力生下来的,对她最是重要,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让她伤心,好不好?贫僧也时时记挂你,爹娘从不会厚此薄彼,你且安心。” “我才不是丕儿那么好骗,你就是故意不回来,你不是鱼仙!才不会离了池子就死!” “啥?”丕儿没听清,跑了出来,眉毛疑惑成八字胡样。 一见姐姐在哭,他有点不知所措,害怕地偷瞧了阿爹一眼,“姐姐,你怎么哭鼻子呀?” “没你的事,回去读书,书呆子!” “釉儿,不可如此。”洛明瑢第一次听她骂弟弟,视之为大事。 “我不是书呆子!”丕儿也扁起了嘴。 釉儿被洛明瑢的“斥责”吓了一下,又对弟弟吼道:“不准在这里哭!” “哇——”丕儿放声大哭。 两个孩子哭声大得人耳朵痛。 “别哭。” 洛明瑢不知该擦哪个的眼泪。 “莫哭,贫僧要如何赔礼?” 他的话都淹没在嘹亮哭声里。 洛明瑢不知道,釉儿和弟弟吵架时,除了她娘,路过的狗都得挨两脚,这会子跟他们讲不着道理。 “你是坏人!” 她手臂压在眼睛上,一哭就停不下来。 “贫僧只是让你莫骂弟弟……” 洛明瑢想同釉儿说些“姊妹相亲”的话,可两个孩子哭声紧凑,哪有气口容他讲道理。 “贫僧只是在与你讲道理……是贫僧错了。” 洛明瑢本意晾着他们,等釉儿知错,可她哭得一声高过一声,他有点担心孩子会哭坏了。 沈娘子将孩子托付予他,洛明瑢难以交代。 若沈幼漓在此,就清楚女儿的哭声是演的,会晾她一阵儿再说。 但洛明瑢哪里清楚,他只得抱着哭得抽噎的孩子去问雯情:“沈娘子平日是如何哄他们不哭的?” “哄?” 雯情摸摸下巴,跑到小厨房,从柜子顶上抱出一个布袋,“平日娘子就用这个哄,是她亲手做的小米饼,香香脆脆的——” 米饼烙得金黄,嗅到香味的二人哭声渐小,四只乌溜水亮的大眼都落在布袋子上。 洛明瑢瞧着,既无奈又好笑,谁生得这两个可怜可爱的小馋虫。 菩提修不成 第35节 “给贫僧吧。”他接过布袋子。 这招竟然奏效,有了米饼,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台阶上,低头吃得认真,话都不说一个字了,除了—— 丕儿:“阿爹,吃完了,还要。” 釉儿:“我……也要。” 四只小手捧在眼前,洛明瑢将每只小手都倒得满满当当。 瞧他们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吃,洛明瑢心中温软,去打湿了帕子将二人的脸擦干净。 这样,沈娘子回来应是放心了。 雯情看着姐弟俩满手的吃食,暗自倒吸冷气。 平日娘子只给三五颗哄着别闹,如今郎君给这许多,俩孩子撑得,定是吃不下晚食了。 洛明瑢无知无觉,等他们吃完,带着两个孩子往学塾去。 “明瑢……是老夫眼花了?”老先生捋着雪白的胡须,眯着眼睛认人。 丕儿拉着阿爹的手,歪靠着他,同夫子说:“先生,这是学生的阿爹。” “哦,哦,老夫没想到还能再见着你。” 他举起戒尺,洛明瑢伸出手。 戒尺轻轻几下敲在掌心。 “弟子知错。” 他为的是当年放弃殿试之事,辜负了老先生的期盼。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人各有命。” 是啊,人各有命。 洛明瑢行弟子礼:“多谢夫子为他们授业。” 早间送来,午间洛明瑢又去接他们散学。 沈娘子仍未回来,洛明瑢回佛堂的安排一搁再搁。 小厅里,釉儿追着丕儿打闹,两个人绕着饭桌转,就是不肯停下来吃饭,洛明瑢不免疑惑,这两个孩子那么乖,怎么一到吃饭就坐不住。 他只能问雯情:“他们平日都是如何吃饭睡觉的?” 雯情摇头:“平日娘子只要吼三声,小娘子就带着小郎君过来吃饭了。” 洛明瑢想不出沈娘子吼人是什么样,也学不来这一招,他只能将二人捉拿,放在膝上抱好,他们扭成麻花也不松手。 “乖乖吃了饭,贫僧教你们扎风筝可好?” 釉儿把头一甩:“了不起吗,我阿娘也会扎风筝!” 丕儿也兴致缺缺:“爹爹,丕儿想看书……”他没说的话是,他不喜欢吃叶子菜。 洛明瑢换了一招:“要是你们乖乖吃了饭,就带你们放焰火,可好?” “好!”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伸手端起了碗。 洛明瑢也只是随便一提,没想到他们答应得那么快,哄孩子似乎也没那么难。 一旁的雯情白眼已经翻上天了。 郎君最好有本事天天喂零嘴、放焰火哄两个孩子睡觉。 第24章 洛家库房里就有不少焰火,还有拿在手里玩的烟花枝子。 焰火将庭院点亮,似银河散落人间,洛明瑢自十六年前离宫之后,再未看过焰火,他以为青灯古佛就是余生。 此有顾彼有,此生故彼生[1] 命数受无数因缘交错而成,当真是不随人定,难以捉摸之事。 十六年上下求索,未尝知道有一日,他竟会儿女在怀,得享一刻人间喜乐。 可惜沈娘子不在这儿。 其实没什么可不可惜,一场焰火罢了,太过执着圆满,就失了这一刹那的欢喜。 孩子们玩得开心,洛明瑢无暇欣赏太久的焰火,只盯好两个孩子莫要受伤。 大的焰火远远地放,洛明瑢不让他们靠近,就是小的烟花枝子,也一臂一个,把住他们拿烟花枝子的手,不让他们乱甩伤到自己。 沈娘子如今生他气可一点也不收敛。 “阿爹,阿爹,我的!我的!” 丕儿急得话都不会说。 洛明瑢接过烧到手边的烟花枝子丢了出去,釉儿的烧得也差不多了,他照样丢了出去。 “还要,阿爹,丕儿还要!” 洛明瑢又一人分了一根,明黄的烟火映着稚嫩的笑脸,釉儿对他也没那么抗拒了,可还是有点心事的样子。 “要是阿娘在这儿就好了。” 她声音不大,洛明瑢还是听到了。 他摸摸女儿的头:“明日再放一次吧,那时候她就在了。” 釉儿揪紧的五官这才舒展开,小幅度点头:“好……” 意识到自己在对谁笑,又默默地扭开脸。 雯情也分了烟花枝子,开心地在手里甩成一朵光点聚成的花,煞是好看。 她难得多说了一点话:“奴婢想起娘子在怀小娘子那年年关,远远踮脚看别人家的焰火,差点摔了,奴婢吓得都要去找大夫了。” 怀釉儿时? 洛明瑢又想起她独自跑下山那一夜。 是他当年修行不够,意气太多,才说出那些把她气走的话。 将一把烟花枝子放在雯情身边,他道:“劳施主再与贫僧多讲些吧。” 得了这么多玩的,雯情笑得见眉不见眼。 她说得更加仔细:“那年冬天很冷很冷,奴婢还记得,瑜南下雪了,走路都打滑,洛家人口不多,年关下都聚在大老爷那边,娘子就一个人大着肚子躺在那亭子的摇椅上,她那时候胃口不好,借着暖炉烘橘子吃,主院热闹,但她不乐意去,她说洛家没人把她当正经娘子,不去打扰他们欢聚, 天空黑漆漆的,突然被焰火炸亮,院子里热闹了点,娘子站起来看,她看得太入神,忘了自己有身孕,踩在一块冰上滑倒了,虽然扶着柱子才没摔在地上,但动作太大,奴婢担心有个万一,想去请大夫来看看,娘子也不让去,幸而后来瞧着没什么大碍。” “她怀釉儿丕儿时,又是怎么过的?” 周氏历来只说孩子的事,洛明瑢为六根清净,更不想主动去问沈幼漓的事,只在知道沈娘子生产时,才回来,站在隔墙院外听着里面的动静,为沈娘子诵经祈福。 釉儿出世在半夜里,得知母女平安后,他又独自走回山上去了。 到今日,他心境更改,也想揭开一些旧过往。 雯情也不管他什么心思,郎君既问起,她就和盘托出:“怀小娘子时娘子吐得可厉害,一日里吃不了几口饭,大夫人寻遍了整个瑜南城也不见有她吃得下的,眼看一路瘦下去,三四月时担心人都要没了,幸好过完头几个月才有点胃口,但瞧着也是强塞,跟嚼蜡一般,没滋没味的,但娘子吃得拼命,人就这么慢慢养过来一点了。 那阵子娘子笑得也少,常常低头数自己钥匙,打开柜子看,念念有词地,说熬过这一程,她就可以走了,生小娘子那一日可艰难,一天一夜,奴婢都怕她生不下来,当时娘子哭得眼泪都干了,幸而熬了过来,不过奴婢阿娘说女子生子都是这样的,天生就该吃这一遭苦,之后就好了,结果到了小郎君还是不顺利,那时她掐着床头,指甲全是裂痕……” “她为何一个人养两个孩子?” 洛明瑢清楚养育艰难,沈娘子为何不寻人分担? “大夫人在乎这两个孩子,生下之后派了许多人伺候,生小娘子才过三个月,娘子就回了山里,不过很快又回来,每日守着小娘子寸步不离,小娘子起夜多,她常常半个晚上都不睡,抱着小娘子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哄, 后来又怀上小郎君,娘子就不再上山了,等他们大些,娘子将多余的人都打发走,只留下奴婢,她一切亲力亲为,全然不像先前说的,生了孩子就要走了,奴婢总觉得她想多抢出些时日,多跟他们待一会儿……” 雯情万事不过心,但娘子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她还是看到了眼里。 “娘——” 是釉儿下意识大声喊,洛明瑢看去。 并不是沈幼漓回来了,而是烟花枝子快烧到丕儿手上,他不知道扔。 洛明瑢眼疾手快,伸手去拧灭了,才没烧到丕儿手指,虽有惊无险,丕儿也吓得哇哇大哭。 他压下心潮汹涌,将抱孩子在怀里,道:“这些玩物到底危险,走吧,沐浴过后早些睡下。” 雯情带两个孩子去沐浴,洛明瑢独自坐在屋中,看着四方屋子。 沈娘子就是在这儿养大了一双儿女,屋中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他未尝做好一日父亲,却好像能看到她从床上起身,给孩子束发,盯着他们吃饭的样子,陪他们温书的样子…… 若真如釉儿所说,两日后她要离开,这些就都不存在了。 他在佛门禅房幽寂,暮鼓晨钟,她在人间,听孩子一时的笑一时的哭,若强行拆离,有违人伦。 他不愿沈娘子肝肠寸断。 可是—— “啪嗒啪嗒——” 是湿漉漉趿着鞋跑来的声音。 思绪到孩子们跑回来为止,洛明瑢睁开眼睛,似看到两只刚出生的雏毛小鸭子,道:“不可衣冠不整跑来跑去。” 釉儿和丕儿鼓起腮帮子,原地坐下要把鞋子扽好。 他取来干燥的帕子:“先擦干。” 埋头给自己擦脚的娃娃甚是可爱,小身子团成两个团子,见之令人心喜。 洛明瑢眼前看到的,就是每日里沈娘子看到的。 一时恼一时爱,他才一日尚且如此,沈娘子大概——爱极了他们。 大概这洛家的一切、这天底下所有东西,在她心里都比不上这两个孩子…… 菩提修不成 第36节 思及昨夜她对着自己过分平静的眼睛,洛明瑢隐秘地叹出一口气。 他摸摸孩子脑袋:“好了,去睡吧。” 沐浴不须假手,殊不知哄孩子睡下又是一个难题。 看着两个孩子在被窝里乖乖闭上眼,洛明瑢终于可以回佛堂去,走到外门又想起帘帐未放,三春已有蝇虫,他折返回去。 正好撞见二人趴着滑下床。 “你们在做什么?”洛明瑢不得不严肃起来。 釉儿道:“我还不困,我等阿娘回来。” 丕儿则可怜巴巴地扬起脸:“阿爹,我功课还未写完……” “不能玩,功课明日早起再做。”洛明瑢沉下来脸,“现在躺下,闭眼。” 这句威严的话并未收到效果。 釉儿将脸一甩:“阿娘还没回来,我不睡!” “我也要等阿娘!” “听话,睡醒了阿娘就回来。” 阿爹的话并未产生抚慰人心的效果,两个孩子又开始拼起谁的哭声大。 洛明瑢捻动佛珠,将清心咒诵起,恍然觉得挑水砍柴一整日怕是不会比眼下累。 原来真正修行在此处,沈娘子才是真仙人。 许诺了千百条,他们才肯乖乖躺下闭眼。 洛明瑢只怀疑以后为了哄他们吃饭睡觉,是不是还得把皇位打下来让他们坐上去? 他还在摸索着怎么当爹,殊不知对小孩儿也要恩威并施,他只是一味地答应下来,反而助长小孩的贪婪。 所谓“严父慈母”确是有道理,他经年不在,沈娘子一人兼挑,是“严父”也是“慈母”,自己不及她良多。 洛明瑢索性不走了,守在床边等他们真睡熟再说。 不过今日也算有些成效,折腾一天的釉儿终于对她爹没那么抗拒,靠在他身边呼呼大睡。 经这一日带孩子,洛明瑢只有一个念头:他欠沈娘子良多。 也更明白沈娘子为何心冷。 罢了,现在都睡下了,教养之事以后再说……怕是也没那个以后了。 也好,如此便好。 夜色渐浓,她却还没有回来。 洛明瑢无法安睡,起身到丕儿和釉儿读书的屋子里去。 几声呼哨,院里拂过一阵风,蒙面人出现在窗外:“劳烦为贫僧寻沈娘子踪迹。” 这么多年,洛明瑢第一次派人做事。 此际他走不开身,一个人在瑜南城里找人更漫无目,只能找他们。 黑影点头离去。 等消息的当口,洛明瑢翻看起孩子们平日的书册。 丕儿的书上字迹干净,可见平日爱惜,釉儿的书册皱皱巴巴,鸡鸭鱼羊乌龟全画了一堆,还有乱七八糟的童谣,洛明瑢读来,无奈又好笑。 旁边还随意放着一堆,多是诗集药典一类,大概是沈娘子在看的书。 他翻开最上面一本诗集,她不喜欢在书上勾画,所以看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只有一页被画了一句,笔迹已很陈旧。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 平日念经的人念这句情诗竟也传神。 陡然间,一日光景在眼前划过,洛明瑢似意识到了什么。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耳边虫鸣声成倍放大,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此刻变得清晰。 思君…… 思几回? 沈娘子…… 洛明瑢才发现,一日里脑中尽是她。 他按住心口,为这突然的发现汗珠密布额角,盘坐时动作仓皇到将书案撞得歪到一边,佛珠碰撞的声响似要驱散一切杂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3] 沈娘子。 “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象……”  [4] 沈娘子…… 无论如何,他也驱不散这三个字。 —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错过了洛明瑢第一次照顾两个孩子。 她正忙着写验状。 县衙之中,天光渐暗,羊囊终于被烛火代替。 将笔放下,沈幼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开始在刚升起的炭盆边倒下白醋,来回兜圈。 酸味才开始蔓延,凤还恩就走过来问:“验出来了吗?” 这一整天他都在仵作房中没有离开过,似乎是把县丞待那个小间当书房了,不时有一式黑色官袍的人进出,二人各自忙碌,泾渭分明。 沈幼漓将一旁写得满满当当的验状奉上,凤还恩随意扫过,是一手簪花小楷,与今朝科举所用隶书截然不同。 “跟我来。” 凤还恩走出仵作房,沈幼漓犹豫了一下,低头跟在他背后,二人回到主院,到了县衙大堂中。 “军容。” 冬凭正倒仰在县令平日判案坐的太师椅上,听到这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打了个酒嗝又趴在桌案上,脑袋撑不起来。 沈幼漓看着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上杯盘狼藉,桌边歪倒一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喝喜酒呢。 寻常京中三品大员驾临,该在州府下榻,可凤还恩直接来了县衙,县令只能请外头食店大厨掌勺,在最宽阔的县衙大堂摆下接风宴,就是这儿,拿来招待军容使和少卿都简陋。 县令一抹嘴迎上来:“军容可要安排饭食?” 凤还恩只是借道:“架阁库在何处?” 听到架阁库几个字,沈幼漓心念一动。 “军容这边请。”县令赶紧引路。 “饭菜要新的,送过来。” “是。” 架阁库的门被打开,凤还恩率先走了进入,沈幼漓提着心跳跨过门槛,饭菜被人放下之后,门在背后关上。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屋中算得上逼仄,满室卷宗典籍堆积得到处都是,一重重书架静默伫立如巨大的影子,渊海一样的书页泛着陈年古朴的味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在仵作验状上掐出印子。 凤还恩吹亮火折子点了烛台,才坐在主座上。 “本官不想看验状,你亲口说来。” 沈幼漓点头,道:“军容是想找出郑王谋反的证据,所以怀疑这些漠林军里面夹杂了河东军,漠林军叛乱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找到河东军和漠林军勾结的证据,就能证明郑王图谋不轨,我说得对吗?” 别的仵作想不到,明明都是刀伤致死,上头到底要他们验什么,才迟迟没有结果。 “多的话,不是你仵作该说的。” 沈幼漓点头,继续说:“所谓漠林军者,居于沙漠边缘,又与蒙兀接壤,长相便多有蒙兀特征,颅骨较短,面盘开阔颧骨前凸,鼻根地平且鼻腔狭窄,眼窝稍深多内眦赘皮,食肉者多,牙齿较为尖利,身上膻味重,而且漠林军常居沙漠,他们少穿靴子,多是赤足或穿着简单草鞋行走在粗糙砂石地,后脚开裂一定要比郑王的河东军严重许多,小腿肌肉紧实,足踝筋腱偏长…… 至于河东军,是中原人,脸型较窄,下颌柔和,头颅偏长偏高,吃得杂是以牙齿圆钝,而且能被郑王派到漠林军安插的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亲军,他们历来甲胄齐备,多穿靴子,脚掌摸起来和漠林军完全是不一样,再细说甲胄,漠林叛军早已成匪多年,不穿甲胄,但河东军不一样,他们常年身着明光铠,负重四十斤,腰上脊骨多少会有些问题,甲片边缘会摩擦出铠甲创,多在颈部和腕部……” 沈幼漓给出结论:“这些尸首中有三成是河东军,漠林牙军早已名存实亡,我们都清楚,漠林残军互相认识,何以这么多卧底能安插进去,所以讲经堂刺杀,一定是郑王故意为之。” “你觉得郑王的意图是什么?” 沈幼漓抱胸而立,食指按在脑门上,道:“当年郑王打败漠林牙军成就大功一件,是成两镇节度使的关键一步,现在想来其中定有蹊跷,说不得真的漠林牙军早覆灭了,郑王就是靠这半真半假的漠林军捏造一场战事骗取军功、掠夺民财,如今又成为出现在瑜南的借口…… 伪造军功,擅自带兵霸占瑜南,如此,可能证明郑王有谋反之心?” 沈幼漓说了一大通,转头一看,凤还恩目如鹰隼,一言不发。 女子流畅的话,在凤还恩心里逐渐翻搅起无声的旋涡,心脏搏动变得急促而有力。 “你对两支军队很了解?” “当仵作的,对天下各处人口相貌特征都有些研究。” “除了雍都大理寺,哪里来这么多尸体让你研究,又去哪儿了解那么多大雍兵家秘辛?” 沈幼漓语塞,而后又赶紧说:“是祖上留下的典籍。” “多久之前的祖上?七年?十年?” 她被质问得眼睫快速眨动,“这、这世间有心人想去了解,自然能知道,军容要在三十四具尸首之中找出河东军,如今妾身已经找出来了,还要如何?” 凤还恩并不欣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坐实郑王谋反之心。” 不错,都是猜测而已,郑王大可狡辩为里应外合,细究难成大罪。 “你一人知道的道理,就不是道理,而是一面之词,不足以当作证据。” “是啊,不过冤枉一位忠臣良将固然可惜,但要逼一个狼子野心之徒露出真面目不是很轻易吗?郑王是两镇节度使,大可以下旨令相邻节度使接手其中一个,驱虎吞狼,届时狐狸尾巴自然漏出来,若他并无叛心,就会与忠将郭将军一样,乖乖交出兵马,那又有何好担忧呢?” 反正郑王有反心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一棍子打下去绝不无辜,除非雍都还狠不下心拔除疮疽。 菩提修不成 第37节 那眼下这位神策军军容驾临瑜南,是皇帝要破釜沉舟,还是单单只为震慑? 凤还恩只说:“此计不可。” 沈幼漓点头,现在看来,朝廷如此犹豫,镇压不住才是关键。 动郑王要耗的力气不小,能听命跟随镇压的节度使只怕寥寥,这些人要么怕损私肥公,无利不起早,要么蹲守时机裂土封王,忠心之人早已不在,雍朝不过是一个随时会散开的破架子,谁都能踹上一脚。 “那敢问军容,瑜南城会起战事吗?” 若是这样,她得赶紧带自己的孩子离开此处,旁的都不重要。 “杞人忧天。” 这怎么是杞人忧天呢,仗事在这里打,总比又去围了雍都好吧,当年先帝准许帮助平叛的关外人劫掠陪都,对百姓又有什么怜悯,若战,当朝皇帝定然乐意将战场设在此地。 沈幼漓知道得不到真话,她得未雨绸缪,离开这里。 “军容,若无别事,妾身先告退了。” “有。” 她等他说话。 凤还恩站了起来,影子将沈幼漓覆盖得没有一丝遗漏。 “现在,将你脸上的布扯下来。” 第25章 从头到尾,沈幼漓在他面前都绑着白布,除了一双眼睛再看不到别的。 在进仵作房那一刻,凤军容就注意到了这双眼睛。 一样,真是一模一样。 有时凤还恩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七年了,会不会他已经记不清江更雨的脸,可一见到这双眼睛,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记错。 凤还恩没有立刻扯下那层薄薄的布料证实自己的猜想。 将期待往后推,他就不会失望,反而能给自己一种错觉,江更雨一直好好活着,只是他们恰好没碰见。 这些年凤还恩有过太多次错觉,每次都是失望,那年洪水水势太过湍急,谁都不敢想江更雨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可每一次遇到与他相似的人,凤还恩仍旧无法平静以对。 只是一双眼睛而已。 凤还恩在那坐着看她验尸,让自己慢慢冷静,把一切都想清楚。 越是压抑越是急切,拖到此刻,他负在背后的手紧攥成拳。 闻言,沈幼漓犹豫了一下,抬手将白布取下。 眉是远山含翠,眼是秋水横波,那被遮住的鼻子、嘴唇、下巴一一显出真容。 无一不是他。 凤还恩死死盯着,到白布落下那一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江更雨,果然是你!” 他伸出手,在沈幼漓退开之前将她死死拉住,咬牙把这句话说出来后,眼底漫上血红。 “你是女子?” 面对突然靠近的人,沈幼漓目露惊惶,“我自然是女子,凤军容怎么还认识我哥哥?” “你、说、什、么?” “我说江更雨是我哥哥。” 他眼下淡红渐深,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眉头死死压下,如看死敌:“你再说一次。” “我说——” “江更雨没有妹妹!” 面对凤还恩的怒火,沈幼漓不敢再说话,她的手臂被他握得发痛。 可他除了发怒,再不知能做什么。 刑讯逼他承认? 还是索性将人带回雍都去,小心别被李成晞发现? 瞧见凤还恩面色缓和了些,她小心说道:“有的,我哥哥叫江更雨,我本名江幼漓,我弟弟叫江更耘,是不是我阿兄没跟您说老实话?” “那你和你哥哥……怎么长得一模一样?” 他抬手,只是虚虚抚摸着那相同的轮廓,就能感觉到温度,还有鲜活、小心放平稳的呼吸。 眼前的人不是假的。 沈幼漓被摸得有点毛骨悚然,这位凤军容整个人阴恻恻的,莫不是疯了? 她勉强笑道:“我与阿兄是双生子,所以长得一模一样。” “骗人,本军容见过龙凤胎,见过很多很多……” 凤还恩慢慢走近,在她要退开时大掌掐住她半张脸拉近,看过左脸,又拧向右边,“天底下没有那么像的龙凤胎。” 沈幼漓不太敢呼吸,但坚持开口:“军容为何要怀疑我,我是女子阿兄是男子,如何混淆?况且,我也从未听阿兄提及过军容。” “他没对你提起过我?” “是。” “你叫江幼漓?” 她摇头:“我如今叫沈幼漓。” “为何改姓?” “家中旧事不好与外人道,反正也是孤儿一个,索性改名。” “孤儿,你弟弟不是还活着吗?” “是吗……”沈幼漓早已忘了这人。 “陛下体恤江少卿英年早逝,擢其任太常寺协律郎,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有往来过?” “那真是皇恩浩荡。” 凤还恩听出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眼珠子动也不动一下,将她神情尽收眼底。 “你嫁人多久了?” “七年有余。” 沈幼漓想撒谎,可是这太容易查到,她只能硬着头皮交代。 “故人的妹妹,本官该好好照顾你。” 沈幼漓神情惶恐:“军容与我哥哥关系如何?” “算是旧故。” 继而他又说了一句:“先吃饭吧。” 这是给她吃的?可沈幼漓想回去跟釉儿他们一块儿吃。 “军容,我不饿……” 凤还恩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沈幼漓只能坐下,把饭和肉一口口喂进嘴里。 “不好吃?” “不是……” “沈娘子还是习惯雍都风味?” “不、不是,妾身只是不习惯这么吃饭。” 经刚刚那一遭,又被逼坐这儿,谁吃得下啊。 可凤军容有令:“不吃完,不准走。”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在桌边坐下开始狼吞虎咽,一大早出门到现在连水都没喝一口,她其实早饿得饥肠辘辘了。 这样才像他。凤还恩撑着脸,眼睛沉沉看着。 “江更雨从前总是吃不饱饭,他每天都在公廨蹭饭吃,可大理寺只管午食,他就多盛一点的留到晚上吃,平日饮宴玩乐,江更雨总是欣然前往,然后死皮赖脸不摊银子,这些你知道吗?” 沈幼漓放慢咀嚼速度:“要、要我替他还钱吗?” 他竟然笑了。 沈幼漓低头看饭,不敢看他,“那军容你同我哥哥关系很好?” “好,不能再好了。” “那——” “你说他到底是穷到什么份上,才贪污这么大一笔银子呢?” 鼓动的腮帮子停住,沈幼漓慌张的眼神无所遁逃,“我、我哥哥他……做了错事,我也知道……” “你别怕,为了一份旧情,本官不会祸及他的家人。” “谢军容大恩。” “砰砰砰——” 不是这扇门在响,而是更外头,鹤监的人立刻出现在门外:“军容,郑王兵马已至门口。” 凤还恩故意道了一声:“来者不善啊。” 难道郑王这就要下手,先将眼前这神策军统领斩去? 电光石火之间,沈幼漓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害怕,转身去开门,“我要回去!” 菩提修不成 第38节 凤还恩上前一步将她拦住,“外面只怕都是官兵。” “我孩子还在家中!” 战事若起,谁护住他们沈幼漓都不放心。 孩子……凤还恩掐紧了她的手臂,“你还有孩子?” 沈幼漓冷静了些,迟疑点头:“是。” “多大了?” “一个六岁不到,一个四岁。” 还是两个啊。凤还恩慢慢说道:“若真起战事,现在出去只怕会死,不如不要了。” 怎么能不要。她推凤还恩的手臂:“我不怕死,你让我出去!” 看着女人神色坚决,他松开了手,“本官派人送你回去。” “军容这是使人盯着我?” “你知道那么多事,没杀你灭口,算不算慈悲?” 沈幼漓没敢多说话,跟就跟吧。 “多谢军容。” 她推门离去。 凤还恩坐在交椅之上,目送纤细的人影开门跑远,历来端直的脊背此刻泄露出几丝颓唐。 “江更雨的妹妹,真的假的,你别是在骗我。” — 然而沈幼漓这一趟注定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注定不能顺利离去。 她心里着急,无暇去走弯绕的回廊,直直穿过院子,在出外门时撞上了一个人。 来者不是带甲的河东军,而是瑞昭县主。 见到她,沈幼漓奇异地安下心来。 她在此处,眼下这一程还不是打仗。 县主也很惊讶,她眯着眼睛:“你怎么在这里?” 这嗓子能说话了?沈幼漓暗暗咋舌。 瑞昭县主的嗓子确实好了不少,郑王知道她中毒之事后,让随行的医者亲自为她诊治开方,熬煮的药汁连喝了四日,嗓子终于舒服了许多,但也只是勉强发声而已,说话嘶哑难听。 “见过县主。”她屈膝行礼。 县主却看向她背后,架阁库两扇门大敞,能瞧见正坐上首的凤还恩。 这沈幼漓瞧着就是从那屋子里出来的,周遭无人。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你们——” 她的手指来指去,又有点害怕凤还恩,把手指收回。 “不打扰您了,妾身先告退了。” 沈幼漓没道理跟她解释,只想溜之大吉。 瑞昭县主想拦她,但眼下又有正事,只能先放她离去。 “凤军容。”瑞昭县主走入架阁库,收敛了气势。 她在雍都就见过这位凤军容,甚至亲眼见过他杀人,此人手段血腥,缺少活人气,连她父王都忌惮颇深,在他面前,县主不得不乖觉许多。 将吃得七零八落的饭碗看在眼里,县主猜测,这显然不是凤军容吃的,那该是沈氏了。 沈氏究竟是这凤还恩什么人? 安插的眼线?见色起意? 县主没有琢磨太久,沈氏之流都是小事,眼下正事最为要紧。 “本县主来送父王的请柬,后日请军容越水澹园,届时一叙。” 她将请柬奉上。 “好。” 凤还恩并不接,县主将请柬放在桌上。 什么话也没有。 县主没想到爹爹交给自己的事这么简单。 她不肯轻易离去,又提起沈幼漓的事:“我竟想不到,一个寄住在洛家的寡妇,会有本事那么大,能攀上军容,不对,您是今日才驾临瑜南,难道说……是旧相识。” “本官驾临瑜南是为寻先帝遗孤,郑王无诏出现在瑜南,为的何事?” “这……听说漠林残军逃窜至此,我父王追击之下才到了瑜南,军容应该知道,我前几日遇刺的消息就是漠林军所为,军容不是在验尸吗,验出什么来了?” 郑王一点不怕那三十几具尸体留在县衙,就算验出来,知道他有不臣之心又怎么样,雍都要是真有治他的气魄,那他连河东都不会踏出一步。 “验不出什么来,看来事实确实如郑王所说,那此际何不归去河东?” “漠林军残部仍在潜逃,还未除尽,今日能刺杀本县主,来日就能逃到雍都去,届时损了龙体就不是小事了,除恶务尽,军容再饶几日。” 怪不得让这个蠢钝的县主来送请柬,郑王确实嚣张。 凤还恩点了点头,“对了,方才你说她是寡妇?” “沈氏?是啊,夫君早死,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 “怎么本官听到的是她嫁入洛家二房,育有二子,没听说什么守寡之事。” 县主摆手:“怎么可能,洛家二房只有一个儿子……” 她忽然顿住,而后缓缓睁大了眼睛,“不会啊,不可能……” 眼前无数画面跳过,其中疑点慢慢汇聚成旋涡,某些她不愿意相信的猜测浮现出来。 凤还恩喝了一口茶:“那就不清楚了,本官也是听说。” 瑞昭县主转身往门外走。 “县主就走了?” “本县主要去杀了那个贱人!” 她该是还没有走远。 “本官劝县主暂歇了这个心思,雍朝杀人讲究法度,由不得县主作威作福,这天下可还不姓涂。” 瑞昭县主李菡,被赐国姓之前,郑王与她本姓涂。 “军容……说得是。” 这句说得县主头上冒汗,恢复了一点理智,那女人与眼前人也有关系,当着他的面要杀人确实不妥。 凤还恩冷眼看她拳头攥在一起,不置一词。 — 走出县衙时瑞昭县主还有几分恍惚。 她喜欢洛明瑢。 瑞昭县主一直相信,她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幼时阿爹封王,她跟着进京,那时她一生从未见过的繁华气象,可一进皇城,城外繁华又变得不值一提了,她被牵着走在宫道上,眼睛贪婪地四处看这天下最巍峨堂皇之地,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住在这样好的地方啊。 然后她就在未央宫看到了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宜阳公主。 宫殿金顶之下,她的母妃如神仙妃子一般,公主不足十岁,就已经享用起无边富贵,头戴金冠,腕上各色镯子皆价值连城,也不过是哄她开心的玩物,随手碰碎也不会有人心疼,她就坐在皇帝膝上,被拿象牙黄金九工球逗着,是所有人簇拥的中心。 彼时,自己跟着父王站在最远处,还差两步就要站到殿外去了。 日头将她裙上刺绣晒出毛边,远不及公主的八幅苏绣裙金贵无瑕。 他们在这皇城之中连客都算不上,皇帝在哪儿召见,他们才能到哪儿去。 相比深宫的堆金积玉还不能尽见识完的涂菡,宜阳公主从小就能在这里长大,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她阿爹、阿娘、兄弟姊妹……得天下之供养,过着是涂菡梦寐以求的日子。 涂菡心底涌出了十二分的渴望,她也想当个公主,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后来,阿爹将县主的尊荣捧到了自己面前,这足够她在河东说一不二,但仅河东一地百姓对她俯首帖耳,有什么意思,县主很快就腻烦了,她此生都期盼着雍都的繁华。 即便父王从来不说,瑞昭县主也知道,进京朝见时,父王的心情一定跟自己一样。 直到县主来了瑜南。 起初只是听闻禅月山寺景色极佳,闲极无聊才走一趟。 未想到在禅月寺上,她见到了妙觉禅师。 山门照雪,月有重莲。 照佛家所说,简直如劫数一般,非人力所能抵抗。 听闻这位妙觉禅师佛法精深,有“玉面菩萨”的名号,因他在寺中,这禅月寺的香火变得更旺。 看来,这和尚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劫数。 可惜了,只有她是县主,所有的好东西都该是她的,就算是和佛祖抢人,她也志在必得。 后来讲经堂中遇险,瑞昭县主躲到心上人身后时,是她此生最惶恐无助的时候,她以为一切荣华富贵都似镜花水月要消散去,眼前人却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援兵赶到,在得救那一刻,瑞昭县主奇异地感知到,她所望的一切都会成真:妙觉禅师是她的,公主之位也一样。 这般儿郎,难道不值得托付终身? 这位禅师顷刻取代了公主之位,成了她眼下最想得到的东西,比宫室绫罗更让她有占有欲。 她尽心防着所有人。 结果现在有人同她说,这个孤山寒月般的人早被别人占据,他和一个她看不起的女人做夫妻做到冒出来两个孩子,瑞昭县主怎么能接受。 只要一想到自己念念不得的人,却早与她不喜的沈氏被翻红帐,让她枕在臂中,那唇吻过别人,那手在别的女人身上流连…… 肮脏! 菩提修不成 第39节 两个肮脏的东西! 那样的人、那样的人……他不是高僧吗,怎么能做这种事! 瑞昭县主的心就如烈火一遍遍灼过。 可要她放弃,县主也却做不到。 看她心爱之人和厌恶之人恩爱,更是杀心难抑。 一想到杀了洛明瑢,往后世上再没这个人,她又舍不得。 县主一时觉得不过卑贱之人,不配自己动怒,都杀了就是,一时又舍不得,只想象自己现在就去洛家揭破他,看他的费心欺骗落空,看他为失去自己而痛哭流涕,甚至愿意执刀将那沈氏和儿女杀了,来证明自己才是他心中的此生不换。 瑞昭县主绝不会原谅他,转头一走了之,届时他还会像狗一样跟过来求她。 这么一想,心里才好受许多。 眼泪不住泛滥在眼眶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他站在自己面前挡住砍下的大刀,手掌流血不止,染红袈裟的样子。 为什么要骗她! 不该如此,这不是真的,其中当是还有误会! “走,去洛家。”县主摸索上马车。 春苜为难:“王爷说送了请柬就回去,不让您在外头逗留。” “可是不问清楚,我寝食难安!” “县主要问什么?” 春苜不明白,县主只是进去送个请柬,怎么出来就梨花带雨的,还非要去洛家不可。 瑞昭县主将凤还恩的话说了出来。 春苜受郑王吩咐,便安抚道:“想是假的,妙觉禅师佛法精深,更该严持戒律,怎么会成亲,又有这么大的孩子呢?既然流连俗世,又在山中苦修作甚?怕是那凤军容居心叵测,故意找来那沈娘子挑拨关系,好让县主方寸大乱。” “当真?” “洛家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骗您,他们又不是活腻了。” “是,你说得不错,凤还恩那些话太过刻意。”县主当然愿意相信好话。 松了一口气后,瑞昭县主细想想,其中漏洞许多。 凤还恩既然会施饭与那沈幼漓,二人关系必非同寻常,又怎么会出卖她,引起自己的杀心呢? 前后相悖,必定有鬼。 “可我不问清楚,回去断断不得安宁。” “县主,王爷在等县主回去呢……” 县主不敢让父王久候:“也罢,明日再去吧。” —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成了瑞昭县主亟待斩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头脑清醒了些,没有贸然出县衙,而是去找老春头,一块儿在后门张望,等官兵随瑞昭县主撤走,才找邓长桥借了一匹马离开。 沈幼漓一刻不敢停,踉跄着骑马往洛家赶。 身后同样有马蹄声在响,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充斥了耳膜。 凤还恩会杀了她吗?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沈幼漓拿不准此人的心思,只能尽力往家里跑。 下马之后连缰绳都未系,沈幼漓往自己的院子去,跑动时眼前一切都摇晃得厉害。 沈幼漓吞下喉咙里的腥甜,扶住石墙休息。 凤还恩派来的人还跟在后面,也不出声,像个影子。 喘息时,沈幼漓嗅到了火药的气息。 难道是——她跑得更快。 “娘子你回来了。” 雯情瞧着的沈幼漓火烧火燎地跑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以为要出什么大事了。 “娘子,这人是谁?” 沈幼漓没空答话,撑膝喘着粗气问:“釉儿、丕儿……呢?”借着灯笼光亮,她才看到所谓的火药味,是满地烧残的烟花枝子。 雯情往屋里伸了一下脖子:“屋里郎君在照顾呢,这会儿好像已经睡觉呢。” 洛明瑢在照顾? 雯情怕是会错意了,她让她把两个孩子带到佛堂,不过是怕洛明香来找麻烦,不是让他带孩子的。 “好了,你去休息吧。” “奴婢把这些杂物收了就休息。” 沈幼漓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将衣裳和发丝捋好,才慢慢往屋里走。 远远看见纸窗上透出一抹琥珀一样的暖黄,她轻轻推开门,屋中暖意裹着檀香和甜糕味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这是吃了多少不该在正点吃的东西? 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将放下的床帐无声地掀起。 床榻上不是她想的两个孩儿,而是有三人。 洛明瑢睡在最外边,手臂被两个孩子枕着,釉儿丕儿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这般场景,正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沈幼漓并无什么感动之情,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她轻轻将手放在孩子身上,急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洛明瑢只是阖眼,在沈幼漓进来之前就听到了动静。 他仍旧没有穿僧袍,而是一件雪白的里衣,衣领松散开,瞧着比僧衣顺眼了不少,任是无情,也没那么可恨了。 他睁开了眼睛,若暗室明珠有辉。 第26章 “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她进屋之后呼吸声就格外凌乱,洛明瑢坐起身来。 “你去了哪里?” 刻意压低的声音似一坛刚拍开封口的女儿红。 他才请人去寻,人就自己回来了。 她也拿气音说话:“禅师管这个做什么?” “不能管?” 沈幼漓说不出来,她觉得今日的洛明瑢有点奇怪,但也可能是灯光昏暗,人就显得暧昧些。 两人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为了听清楚对方的话,屏风上的影子挨得好近好近。 雯情进来放下火折子,悄悄望了一眼,又悄悄出去。 看两个孩子睡得安稳,沈幼漓便不再理他,去镜子前仔细查看自己的脸,到了有灯火的地方,那印子就清晰起来了,像猫胡子,药也涂不了,只能慢慢消散。 身后浮现另一张脸,她愣了片刻,视线从他衣领下挪开。 不着僧衣不像佛,像山里勾魂的精怪显形。 “这是谁掐的?” 洛明瑢将她下巴抬高些,像看阁上玉器染尘,瞧不见一丝邪念。 沈幼漓眉撇成八字胡子,“啧”了一声,将他手拍下,“与你无关,你今日经文怕是没念多少,赶紧回去补上吧。” 洛明瑢将微红的手背负到身后,道:“只怕有关。” 沈幼漓看向他,负手慢慢走近,“为何有关?”以前她一定这么问,但现在她没那么自作多情,只问:“今日都是你带他们?” “是。” “他们乖吗?” “偶尔听话,贫僧将他们送到私塾,午后接回来,丕儿会牵贫僧的手,釉儿还是有点生气,不过晚上就好了些,贫僧带他们放焰火,釉儿难过你未在,明晚,再放一次可好?” 他眼底温柔,像是拾回遗落许久的珍宝。 “好。” 沈幼漓听着,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想到要带走一双儿女离开瑜南,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沈娘子有事要与贫僧说?”是今夜的事? 她下意识摇头:“没有!” “那总该告诉贫僧,这是谁掐的,不能说吗?” 洛明瑢不止问,还抬手虚虚掐着沈幼漓的脸,印上那些指痕,猜测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脸上肌肤柔嫩,用不着多大力气就能留下痕迹。 当时对方就是这么碰她的…… 沈幼漓感觉到他指腹在脸上摩挲过,很不自在,眼前这个洛明瑢和从前着僧衣的洛明瑢,很不相同。 带孩子对一个人改变那么大? 紧接着又看到掌心那深长的刀口,还未完全愈合。 她垂下眼眸:“放手!” “瑞昭县主?” 他今夜莫名有些固执,固执得让沈幼漓有点烦,拉下他手时还狠狠往一边摔:“不是。” 菩提修不成 第40节 洛明瑢见从她嘴里问不出来,才转头看向那个不声不响出现在屋中的人。 黑色官袍,是鹤监。 他一下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你是想去县衙救春老先生,因为讲经堂那些尸体才忙到了现在?” 沈幼漓惊讶地瞧着这个“不问俗事”的和尚:“你知道?” “除了为他,谁值当你留这么晚,是验出了些什么,才让鹤监忌惮,派人来监视你?” 洛明瑢已能想到今夜沈娘子历经了怎样的凶险,如此大事,鹤监最有可能是杀人灭口,如今只是派人来盯着,算大难不死。 沈幼漓看向洛明瑢的眼神变得猜忌警惕。 他是都猜对了,连鹤监都知道,可这是他该知道的事吗? “沈娘子在想什么?” 他眼神清明,瞧着坦荡得很。 “没什么。” 沈幼漓坐下倒了一杯冷茶,猜测他大概是从瑞昭县主那里知道的鹤监之事。 见她眉头紧皱,洛明瑢抬手按在她肩上,掌下骨骼细脆,“一人跑到那种地方太冲动,该给贫僧递给消息。” “下次一定。” 沈幼漓毫无悔改之意,嘴上敷衍一句,心中只不屑,就算递消息,他一个和尚又能做什么,念经把人念死? “贫僧能带沈娘子翻墙逃走。”他似能看穿沈幼漓所想。 沈幼漓抖开他的手:“有那点功夫不必同我来回显摆。” 他似乎总逗不了沈娘子开心。 “非是故意相瞒,只是从前未曾遇到沈娘子危险之时,若你出事,贫僧亦会出手。”洛明瑢耐心与她解释。 “是,禅师的嘴用来念经的,多金贵呀,多同我说一个字都不肯,正好,我也不想听。” 洛明瑢默然片刻,他察觉到沈娘子有点生气,在记忆里搜寻逗她高兴的法子,却找不到什么。 若说他有能让她高兴的一刻,该是与她行房之时。 可他已不是俗家弟子,如此算犯了淫戒,沈娘子更不需要了。 便只能冷不丁来一句:“釉儿生气的时候同你一模一样。” 她对自己有气倒也不赖,总比先前无动于衷要好些。 “你——” 沈幼漓当场就要发作,可屋里不单他们二人,而且她想起来自己对洛明瑢还有事相求。 她停顿一下,看向屋中格外突兀的黑衣人。 还是先打发了人再说。 “这位官爷,您要监视我等,还请到屋子外边去吧,我们夫妻房中私隐,实在不宜让外人看见。”沈幼漓道。 那个人不说话,视线落在洛明瑢身上看了一会儿,似在奇异他的光头。 “你们是夫妻?” 沈幼漓把腰一叉:“你去看床上睡着那两个,是不是给他长一样,不是夫妻我们生什么孩子,不是夫妻我们干嘛——”她四处指了指,“住一间屋子啊?” “他是没有头发,那是因他从前出家过一阵,现在都回来了,我跟他吵只是……有些怨气嘛。” 瞧着沈幼漓姿态张狂,洛明瑢如一尊立佛站在那里,似拈花而笑,细看又觉得没在笑,只是眼中温润不似寻常。 黑衣人真在思索,瞧着不像还俗的,像还摆在供桌上。 在沈幼漓以为他要死赖着不走时,他出去了。 她长出一口气,伸脖子往外望,四野漆黑,“你说他走了吗?” “没有。” 洛明瑢当窗将沈幼漓抱起。 “做什么?” 她低呼,手自发勾在他脖子上。 “不如此,那人如何信贫僧与你是夫妻。” 他并无调笑之色,气质一如既往正派到反衬得她反应有些大惊小怪的地步,沈幼漓眼珠走了个四方步,暂且不吱声。 一路桌椅帘烛在眼中掠过,洛明瑢抱着她走回床边。 沈幼漓被安放在他刚刚睡过的地方,沾上点残存的温度,她无法形容洛明瑢弯腰将自己放下,脸庞靠近,床帐在他身后围拢上来那一刻的感受。 气息在一方幽暗的空间混在一起。 若在从前,似乎后面该是……她看向洛明瑢的腰,腰腹窄而强韧,肌肉起伏像浅溪排列的石块。 若在从前,她腿该盘上去…… 一转头,孩子熟睡的脸映入眼帘,良知也跟着回来了。 沈幼漓中指在眉心挠了挠,孩子还在这儿呢,罪过罪过。 会想到那点事也是人之常情,绝不是对洛明瑢旧情难忘,她宽慰自己,浑然把要说的事忘了。 紧接着似想到什么,赶紧又起身下了床。 今日在仵作房待了一日,身上脏得很,可不能睡在床上,而且方才靠这么近……她狐疑地在自己身上到处嗅嗅,他不会闻到什么吧? “沈娘子不必介怀,并无什么气味。” 他并未撒谎,沈娘子身上除了衣裙的皂角香,还有醋的味道。 沈幼漓飞起一记眼刀,知道她身上脏还把她放床上去做什么! 洛明瑢本意是安抚,却受到一记飞过来眼刀,让他迷糊。 沈幼漓板着脸去收拾换洗的衣衫:“禅师今夜不去佛堂?” 为了不吵醒孩子,他们又只能小声说话。 小声就意味着要靠很近,沈幼漓不愿迁就,洛明瑢便俯身在她耳后:“外面有人盯着,贫僧该如何出去?” 她就不说话,挥挥手让他让开点,平日住惯的屋子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沈幼漓很不习惯。 “沈娘子在县衙遇见了谁?”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能派鹤监来监视,除了雍都来的,还会有谁。 可他想知道到底是哪一位动的手。 沈幼漓却烦了,“那是我与别人的事,无论如何,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凌厉的话语倾泻而下,沈幼漓与他对视,憋气等着他回击,样子倔到不行。 对峙的时候,难免盯着他那双眼睛,下意识观察洛明瑢的情绪,这是沈幼漓从前养成的习惯。 至于如今想看到什么,沈幼漓不敢细究。 洛明瑢从无反应,只有反问,他避开她的锋芒,调转话头:“大夫人许你三日,三日之后你就要走?” 沈幼漓说不出的失望和委屈。 哪怕有一次,他跟她吵都好。 她恹恹道:“此事不是与禅师有关吗?” “贫僧并不知情。” 他说她就信。 “我要去沐浴了。”沈幼漓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多余。 洛明瑢起身:“贫僧帮沈娘子提水。” “不用。” “外头还有人在,贫僧若让你一个人提水,会惹人起疑。” “那就劳烦禅师了。” 洛明瑢常年在山中修行,提两桶热水于他而言轻轻松松,冷水冲下,净室云雾蒸腾。 看他出了净室,她才脱了衣服,将自己浸入水中。 在蒸腾的水雾中,沈幼漓慢慢清空思绪,把自己要做的事情想清楚。 擦着发尾残存的水珠,沈幼漓回到屋中,熟练地把人无声合上。 洛明瑢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闭目端坐,佛珠在他指尖一颗一颗走过。 如今该怎么办?这也不是做客,她打发不掉。 “你睡哪儿?” 床可不够挤的。 “贫僧如此便好。”他打算彻夜打坐。 “大晚上吓着孩子,床铺在那个柜子里,你自己铺。” 洛明瑢从善如流,起身去铺床,铺好时沈幼漓已经在床上,床帐也放了下来。 “禅师……我有一事想同你提,只是有些冒昧。” 他们隔着帐子,洛明瑢能看到她抱膝坐在床上的样子,只是隔得远,声音又低。 “沈娘子且说。” “我想……我想,“ “沈娘子,贫僧听不见。” 沈幼漓心怀忐忑,赤足在他床铺边蹲下,有些磕绊地开口:“两日后我就要离开沈家了,我、我想……” 她有些难为情,原本是为了一万两出卖自己,现在却反悔要带走孩子,无论怎样,毁约都是她不厚道。 出尔反尔固然难堪,却不及一双儿女的安危要紧。 菩提修不成 第41节 洛明瑢在等她说下去,可床帐里传出女儿翻身和梦话呢喃,沈幼漓担心吵醒女儿,又凑近了一点,洛明瑢嗅到她脖颈间清甜的梨花香。 “你从来不想要这两个孩子对不对?”这一句她压得更低,几乎是靠在洛明瑢耳边说,姿态似情人呢喃,稍一偏头就能碰上他的脸。 沈幼漓知道他们眼下姿势有些亲密,可她管不了太多了。 他没有给她肯定的答复,只是视线从她耳垂,一路滑至肩膀。 “沈娘子为何提起这个?” “我、我是想……你我是孩子的爹娘——”沈幼漓自知,只要说出来,等于背弃了她七年前那么多付出, 渴望和紧张,让她紧紧握住身前的东西,没察觉到那是洛明瑢的手指。 “沈娘子莫急,贫僧听着。” 洛明瑢反手将她的手拢在掌中,循循善诱。 昏暗室内,两个人为了说话,头靠得很近很近,呼吸纠缠,洛明瑢慈悲而耐心,像菩萨轻抚信徒的发顶,令人产生归服依赖的念头。 “身为丕儿和釉儿的爹娘,沈娘子有什么事,尽可以同贫僧说。” 沈幼漓感受着发顶的轻压,和他柔沉的声音,心定了不少。 她什么都可以跟他说,他一定会答应她的。 “我想赶紧带丕儿和釉儿离开瑜南。” 这话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沈娘子眼睫颤动,比蝴蝶还要脆弱几分。 洛明瑢的手一顿。 四年来,沈娘子未曾在他面前展露这般姿态,可一开口就是别离,还是把两个孩子一起带走。 洛家便再没有任何让她记挂的东西了,她只想走得干干净净。 那他剩下些什么? 洛明瑢在心底默念起经文。 “禅师……”沈幼漓摇着他的手。 “原来是这件事,沈娘子还是割舍不下他们?” 沈幼漓被问得有点难堪,“我知道出尔反尔不好,我不是不放心洛家照顾他们——” “所以他们是沈娘子最重要、在乎之人?” “是,禅师,我只要釉儿丕儿,旁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那一万两我也会还给洛家。” 沉默,在屋中蔓延。 她紧盯着洛明瑢吐出下一句,可他久久没有开口。 他们还维持着紧靠的姿势,对视的距离太近,沈幼漓眼珠不敢乱动,对面却从容许多,从她的眉毛,扫到鼻子,继而是唇瓣…… 不说话,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在传递消息。 他唇似乎动了动,在说什么? 洛明瑢想问一句“那贫僧呢?” 可他不能问,他是方外之人,更已被她摒弃。 沈幼漓听不清,可她以为自己听到了。 两张唇在呼吸交错间产生了温度,沈幼漓凑唇碰了碰他的。 洛明瑢是这个意思吗? 胡娘子说:男人看着你的唇,意味着他有欲望,给不给他就看你自己。 为了带走的孩子,沈幼漓当然愿意讨好他。 带着这个念头,她捧住洛明瑢的脸,启唇轻柔吮过,想把这张不说话的嘴吻开些,倾身将自己挤进他的怀抱了。 出卖自己能达到目的,她在七年前就已经尝到过了。 被亲的人眸光一瞬滚烫,心脏鼓噪似野马脱缰。 自怀上丕儿,她就不曾再来亲近他,这个近在手臂之中的人,这样的吻,上一次已经是四年多之前了。 可洛明瑢又立刻想明白她为何如此,他冷静下来,甚至有点生气,只是任她亲吻着,不给回应,眼睛看向沈幼漓的身后床帐,以备孩子醒过来看见。 水声细碎几下,足够酥醉了耳朵。 在她唇瓣离开后,他唤了一声:“沈娘子?” 洛明瑢的语调上扬,似不解她意。 “你在做什么?” 因他久不回吻,沈幼漓才退了回来。 听到洛明瑢问,沈幼漓在黑夜里瞪大了一双眼睛,对、对啊,她在做什么? 她刚刚在做什么?是听到洛明瑢催促她亲他了吗? 好像不是,这一句“沈娘子”才是真实存在的,前一句则是她的臆测。 都怪说话声音太低,黑夜里一切边界都模糊了,她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在说,哪句是心声。 怎么办!要怎么解释她出幻觉了这件事? “我以为这是、这……是交换……”这句话都是抖着说完的。 “交换什么?” 她更不敢说:“没有,是我会错意了,他别说了!” 她怎么会想到用这招呢,这招对洛明瑢怎么会有用! “会错意?”洛明瑢似在反复品味这三个字。 “沈娘子方才的意思是,贫僧不知何时暗示你,只要在这儿同你敦伦,就会答应你,是吗?”他唇上还有她未散的温度。 他的质问像自心底爬上来的小青蛇,听得沈幼漓一个激灵,后知后觉自己做了多大的蠢事。 “对不住……” 她羞耻得声音都要夹成一条线了。 沈幼漓把脸埋在掌中,蜷缩成一团,她没想到自己会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 洛明瑢将佛珠放在她掌心,沈幼漓顾不上是什么,只觉得手感冰凉,她双手捧着,将脸埋在珠子上,让那股热意稍降。 耳边就听到他叹了一口气,“罢了,沈娘子去睡吧。” 就这样?本以为要被洛明瑢取笑讥讽,虽然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露出一双眼睛:“可我方才说的事呢?” “此事,贫僧两日之后再与你答复。”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沈幼漓抬起脸,谁知战事会不会明日就起,她怕来不及,“只要你答应我,我们明日就去同大夫人说。” “兹事体大,贫僧需要一些时间。”他神情有几分强硬。 人在屋檐下,沈幼漓只能点头:“好,两日之后我再问你。” 既已说好,那就该睡觉了。 沈幼漓将佛珠还给他,默默缩回床上去,把自己盖到了被子里。 手上佛珠尚有她的温度,洛明瑢垂目良久,忆不起此际该诵读哪一段佛经,消解掉涌起的欲望。 第27章 在不知道翻了几个身之后,沈幼漓终于睡着了。 但睡不了多久,身上就压上一只小手,接着前前后后不断有人在她身上来回走动。 不消睁眼也知道俩孩子醒了。 沈幼漓眯着眼睛看外头天光,今日风大,隔窗都能听沙沙树叶声,日光明亮得很,想是釉儿调皮把窗户打开了,满屋亮堂堂的,不再好睡。 她拖着枕头靠起来,就见两个小孩在床上床下地爬来爬去,莫名亢奋。 毕竟长那么大,还是头一遭和爹娘一块儿待在一间屋子里,小孩子除了光脚瞎跑,不知道说点什么。 洛明瑢盘坐在那儿,也不急着收拾床铺,等孩子玩尽兴了再说。 他不穿僧袍的样子,除了没有头发,真和寻常人家的年轻郎君别无二致。 昨夜沈幼漓隔着帘帐几次翻身都能瞧见外头一尊“坐佛”,也是这个罪魁祸首让她难以入眠。 她都不知道洛明瑢到底睡没睡,结果这会儿醒了,这家伙精神头一如既往地好。 洛明瑢朝她望过来,沈幼漓眼神躲闪了一下。 昨夜的尴尬还在。 洛明瑢似乎不会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含笑与她道了一句:“沈娘子安好。” 见到她脸上痕迹,那笑便淡了些。 “妙觉禅师安好。” 釉儿也看到了,伸手摸摸阿娘的脸,不是没洗干净的灰啊。 “娘,你脸上怎么有胡子,你昨天去哪儿了?” “啊?哦……”沈幼漓撒谎:“娘不小心摔倒了。” “疼吗?” 她把心肝儿抱在怀里,摇头:“阿娘不疼。” 床上的母女因拥抱而幸福满足,丕儿也嗒嗒爬上床,挤进怀抱里。 洛明瑢只是望着,也明白她不可能和两个孩子分开。 他也希望沈娘子能得偿所愿。 菩提修不成 第42节 沈幼漓抱着孩子赶客:“禅师怎还未回佛堂早课?” “贫僧似乎勘破了些。” “勘破了什么?”沈幼漓问。 “也许……佛祖知道我如今所谓修行只是空耗,想放贫僧走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样的身份,除非身死,不然一辈子都不可能真得清静。 偏偏眼下还不能死。 洛明瑢以为他对生死处之泰然,可沈娘子在这儿,釉儿丕儿在这儿,他突然想背弃许多东西,把自私捡起来。 窗外风吹树林沙沙作响,沈幼漓坐在床上,听到这话抿了抿嘴,并无触动。 各人管各人的事,她不会再为洛明瑢心烦了。 两个孩子小脑瓜转完这边转那边,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丕儿攀着他手臂问:“阿爹,你昨夜明明抱着丕儿睡的,是阿娘把你挤下来了吗?” 釉儿也有一样的疑惑。 沈幼漓见状,赶紧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啊——” 洛明瑢将两个孩子抱起往外走,解释道:“阿娘忙了一天很累,阿爹怕挤到她,就在下边睡了。” 走的时候顺道将窗户关上,屋中又暗了下来,没有孩子吵闹,沈幼漓从枕头上塌下,倒头又睡过去。 等睡足精神,梳洗过,正好是孩子去学塾的时辰,没料到洛明瑢还在,只是又换上了僧衣,静若止水在那闭目打坐,两个孩子一个看书一个衔着笔凭空画圈。 她将釉儿人中的笔取下:“今日早些去私塾,不可惫懒。” 牵着两个孩子往学塾去。 走到半程,沈幼漓忍无可忍转过头:“你怎么还在这儿?” 洛明瑢一直跟在身后。 他无辜道:“贫僧昨夜答应过,今日也要送他们去学塾。” 丕儿点了点头。 早说有这承诺,沈幼漓才懒得跑这一趟,她将手撒开,“那就麻烦禅师送去了。” 往回走到拐角处,沈幼漓回头看了一眼。 一大二小,三个人都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都不挪步。 “再不走就迟了!”她催促。 没有人动弹。 “快去快去!” 她做出驱赶的动作,还是无人响应。 两边面面相觑了一阵,两个小孩异口同声:“我们想让阿爹阿娘一起去!” 这又是谁教的?沈幼漓郁闷地走近,故意不看洛明瑢。 总觉得这招有几分熟悉呢? “走走走!跑起来!” 见阿娘回来,两个小孩才笑得不见眼睛,只带着牙吹风,捏着小拳头往前跑。 学塾在洛家的隔壁,要出了门再走几步才到。 学塾门前有不少做小生意的摊贩,今日见洛家娘子照旧牵两个孩子来上学,身边竟多了个和尚,都稀罕地看了几眼。 孩子在前面跑,沈幼漓和洛明瑢的肩膀撞在一起,压低声音道:“咱们这样出来,只怕会被县主知道,又引她怀疑。” 洛明瑢亦与她交头接耳:“贫僧未曾想瞒着县主,当日未曾言明,是虽能护住你们,却护不了洛家所有人。” “知道,不想瞒,但是不得不瞒。” 洛明瑢想让她安心,又知多说无用,只买下一块甜糕,递与沈幼漓:“沈娘子还未吃早饭。” 既然他不怕县主知道,那自己也不怕。 沈幼漓接过咬了一口,温热的米糕里裹着枣泥,她又给两个小孩吃。 “阿爹你也吃。”丕儿往洛明瑢这边推了推。 沈幼漓本以为洛明瑢会拒绝,谁料他也咬了一口,见他们喜欢吃,还问:“可要多买几块?” 她不允:“他们零零碎碎吃多了,就闹着不吃正食,小脑瓜天天算计好吃的,于身体无益。” 洛明瑢点头,思及昨日米饼,他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了事。 再看看两个孩子,在沈幼漓面前分外乖觉,也不吵着要再买一块儿,不讨价还价,他更知自己错了。 四个人就这么站在学塾门口,分吃完一块甜糕才走进去。 不知是不是沈幼漓错觉,今日釉儿丕儿走得格外昂首挺胸些。 学塾里多得是别家童子,大家伙儿三三两两地来,头一次见洛家两个小孩一人手牵着一个人,分外惊奇,连在书舍坐好的都攀着窗沿,伸长脖子来看。 “来了来了!” “看,我昨日就看到了!” “真的没有头发啊!” “但是好高!” “我觉得没头发也挺好看的,比庙里最好看的菩萨还好看些!” 今日得同窗分外注目,丕儿还学着阿爹的样子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釉儿则瞧着洛明瑢的脑袋,说:“阿爹,不然你下回戴个帽子吧。” 她不想和同窗解释“鱼仙归家”这种事,她弟弟昨日还到处同人说,釉儿都想找个地缝藏起来。 亏她爹禅定寂静,道:“若真有孩童笑话贫僧这颗光头,釉儿待如何?” “谁敢笑,我就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书舍里就数韩家那个小胖子最嘴碎,他爹什么鬼样子,大腹便便,走两步就喘,也好意思笑话我?再就是嘴尖尖的李帏,他爹不到六尺的个儿,还是二十年的秀才,我看他以后也一个样……” 釉儿把人一个个数了遍,数来数去,总归洛明瑢除了没有头发,样样都胜过别个许多。 洛明瑢似放下心来:“如此,若书舍有顽童取笑,还请釉儿为贫僧出头。” “包在我身上。” 沈幼漓没听到他们说话,她兀自思忖着:难道就算自己将他们顾得再好,两个孩子再开朗,少了一个亲生父亲,就真就不一样? 这个猜测当真苦涩,令人感到泄气。 不过就算天上长草,洛明瑢脑子被雷劈了,还俗来与她好好养育儿女,沈幼漓也是不答应的。 她心意已改,不愿为了孩子委屈自己到这个份上。 回过神来,沈幼漓拍拍他们的肩膀:“就送到这儿了,你们快去吧。” 目送两个孩子走进书舍,恭敬地与夫子施弟子礼,又经过长长的格扇窗,在各自的小桌案前坐下,琅琅读书声传了出来。 那……现在做什么? 这家伙要站多久?沈幼漓看了身后的洛明瑢一眼。 他回看,微微歪着头。 今日天空不见一朵云彩,青蓝如洗,长风吹动落木萧萧,如此盛景之下,洛明瑢眼眉如水洗过一般,清澈明净,分外动人情肠…… 不是!沈幼漓甩甩头,这个人怎么还不回佛堂去? “禅师慢慢看着?妾身先回去了。” “正好顺路,贫僧与沈娘子一起吧。” 顺路?沈幼漓不觉得:“禅师,你的佛呢?”这是将佛祖丢在一旁一天一夜了吧,也不怕佛祖怪罪? “佛,自是时时在心中,不是对着一尊塑像才是礼佛。” 真是虔诚,沈幼漓皮笑肉不笑:“我看你没什么事,回去念经吧。” “沈娘子不想见到贫僧?” 她想干脆应是,不过眼下有求于人,不好得罪他,便勉强道:“怎么会,只是怕耽误了禅师修行。” “那便好,这两日贫僧都会在,劳烦沈娘子习惯。” 两日? 他笑:“不也只剩两日了吗?” 也是,难得釉儿丕儿那么高兴,陪着孩子们高兴完两日,就分道扬镳了。 那就平静过完这两日,全一份体面吧。 沈幼漓突然歪头:“那件事,你会答应我的,对吧?” “沈娘子所愿皆成。” 他仍旧没有一句准话。 说话间已经回到洛家,二人进门时恰巧碰上周氏外出巡视铺面,正乘马车。 看见二人相携而归,便多问了一句,才知二人一齐送两个孩子上学塾去,才回来。 婆子也瞧见了,担忧道:“大夫人……” 周氏抬手示意她不必说话。 若早些如此,她也不会阻挠二人在一起,可如今光景…… 周氏摇了摇头。 — 雍都城中。 太常寺衙门清静,协律郎江更耘吃过午食,吹着穿堂小风在那儿打盹。 昨天发俸,他在琉遐坊枕着花娘同人赌了一整夜牌九,楼下斗鸡也插了一脚,等将银子挥霍干净,属意的花娘也别人出了更高的价带走了,还碰上宵禁,只能在万艳馆后边的柴堆里窝了一夜,天一亮就火烧火燎往家跑。 菩提修不成 第43节 江家旧园子杂草丛生,门一撞开,先迎他的是四处乱转的老鼠,盥洗的女使因他发不出工钱早走了,园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毕竟大半边园子典给了一个卖绸缎的商人,江母的牌位只能从主堂挪到小屋里,断过一回香就再忘了续上,牌位前的贡品早被老鼠啃干净了。 江更耘扯下还晾着的官袍,湿漉漉穿在身上,跑了几个圈子试图把袍子吹干。 商户儿子专好爬墙,这儿从墙头探出脑袋来,笑他:“江三郎君,这一大早遭狗撵了?” “龟儿子吞声!” 江更耘骂完冲出门去,就这样拼命,还是迟到了。 点卯的寺卿将簿子一收,也知道江更耘的德行,眼神都懒给一个,背手进了轿子,往宫城里去。 江更耘暗啐了一口,贴上一位同僚:“秉同兄用早食了不曾,不如一道去喝碗羊汤。” 那同袍捂住鼻子:“别,下官还有差事,先走一步。” 袖中连吃早食的银子都没有,只能去跟同僚借点银子使,衙门里的人也少搭理他。 谁不知太常寺协律郎是烂泥一滩,扶不上墙的东西,偏偏他是皇帝钦点,又是一个不痛不痒的闲差,不然这人厌狗嫌的东西早被人收拾了。 如今大家只当看不见他。 江更耘也想过去讨好皇帝,毕竟他是江更雨的弟弟,身上这官位还是看在死去的江更雨份上派给他的,这层关系本该让他比别人更容易讨好皇帝,可惜,他对江更雨的事多是一问三不知,李成晞懒得再见他,再多的恩典是没有了。 人人皆知,太常寺协律郎江更耘二十啷当岁,家里人都死光了,娶不了妻,吃不了苦,静不下心,也无讨好钻营的本事,只能在太常寺闲差上赖一辈子。 就这么在衙门里饿到了晌午,江更耘第一个站住了太常寺公廨门口,远远看到提着食盒的小黄门,赶紧踮起脚招手。 雍朝的九寺五局没有小厨房,晌午的饭食都是由宫中大厨房一起做好,由小黄门送到各个公廨。 “给我就好,给我就好。”他笑呵呵地接过食盒。 寺中有几个同僚没回来,意味着多出几份饭菜,左右他们说不得已经在外聚餐了,这些饭食放着也是浪费。 江更耘先将一个食盒藏起来,以待晚上吃,之后大快朵颐了一顿,畅快地拍拍肚子。 风过柳条,白鹭掠过池塘,他在大堂里呼呼大睡。 午食时辰一过,方才的两个小黄门又会来收拾碗碟。 看到江更耘在那睡得跟猪一样,二人无声交换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提了屋角的泔水桶将剩饭剩菜倒进去,高瘦一点的小黄门说道:“听说他哥哥从前在大理寺,也跟个饿死鬼一样,兄弟真是一个德行。你说贪得都畏罪跳河了,怎么连饭都吃不上?” 矮胖些的说道:“装模作样呗,贪官都爱装个清贫的样子,不过贪污又如何,到底是如今陛下心腹,若不是被陛下的对头揭破,如今活着,正经在九卿的位置上待着呢。” “可会吹牛,九卿那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从前是没机会,这几年早变天了,叛军洗劫过两趟,军容又杀了多少世家,往外迁走的更是不少,朝中能用的人也不多,江少卿要不是被查出来贪墨了那么多银子,凭他的本事,咱们陛下怎么都会保住他,谁知道他自己怕得跳河了,这么大的官,也是胆小。” “陛下当真那么宠信江少卿?” “你看这摊烂泥,还有那个新提的大理寺少卿,哪个不是借着江少卿的光才混上来的,京里风言风语说陛下有断袖之癖,就是因那冬凭大人,冬凭大人像谁?不就是像江少卿嘛。” “这……说得头头是道,你研究这个,是能荫官还是能科举啊?” “皇城行走,多弄明白点事,才能少惹事,活得长。” 江更耘并未睡熟,他只是懒得睁眼,两个小黄门说什么,他都一句句听着。 小黄门将食盒收拾干净离去,公廨又静了下来。 哼,九卿,他凭什么升九卿! 一个大理寺少卿,不过那点银子,那个贪官会贪点银子就死了,竟然胆子小到去跳河,害阿娘被气死,他混到现在这样子。 整个江家败落不都是被这个江少卿害了! 江更耘在心里骂了一顿,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就这么又混过一日,午后霞光漫天时,江更耘吃饱睡足,提着食盒哼着小曲儿往家中走。 “江三郎,军容有请。” 鹤监的黑袍到哪儿都散着阴气,江更耘乍然见到,差点跪下。 “鹤、鹤、鹤使!”食盒撂在地上,他赶紧作揖,“见过鹤使!” 鹤监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难道是当年的事查清楚,要杀到他脑袋了?江更耘立时抖如筛糠,想说些“家中只剩我这一根独苗了”之类的话求饶。 那鹤使重复:“凤军容有请。” 这是急命,快马八百里送回来的消息,不是兵情军报,而要找一个六品协律郎,不过军容吩咐,无可置喙,只会照做。 江更耘腚都夹紧了:“凤凤凤……军容不是在瑜南吗?” “既知道,那就请您去瑜南一趟吧。” 江更耘的苦着脸:“您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一个协律郎,跑到瑜南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凤军容有命,即刻出发。” “明日!明日!下官还有些公务要交接……啊——” 小巷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食盒。 不消一刻钟,一匹快马带着还穿着官袍的胖子冲出了重业门,“王命特许”的卷轴落在守城官手上。 以此速度,不消三日就能将人带到瑜南。 远在瑜南的凤还恩却有点等不及了。 又自一场熟悉的梦中起身,凤还恩踏在冰冷的脚垫上,将一枚丹药倒出服下。 他原以为见过沈幼漓之后,自己今夜不会睡着,可他睡下了,那个很久没有做的梦又再次涌上来。 这么多年,即使无数次在梦中,看到江更雨站在汹涌的潮水边上,他仍旧忍不住心悸。 无论江更雨跳多少次,凤还恩都救不了他。 他抬起手掌,当年江更雨就是这么一根根掰开它们,落入水里的。 江更雨死志坚定。 可这一次梦中,江更雨终于没有跳下去。 他变成了一个女子模样,结妇人髻,牵着两个孩子朝他走过来。 凤还恩以为是朝他走来,然而到近处,她一句话也不说,像没看到他一样,就这么穿过他走远了。 梦醒来,凤还恩自言自语:“不该做这个梦了……” 江更雨已经回来了,他不会再做梦了。 只是有那么一桩事他怎么都没想到,戌鹤使昨夜三更回县衙,凤还恩方知道,原来沈幼漓所谓的洛家夫君,是那个和尚。 世上缘分,真是奇妙,看来都是注定好了的。 即使是一个人静坐,凤还恩也看不出任何喜怒,他只是慢慢思索自己的事。 有人轻叩门扉。 “军容,今早军报到了。” 心腹钟离恭早候在门口,将一早的军报呈与凤还恩。 他刚收到密信,才知道凤还恩大费周章将江更耘从雍都带了过来,钟离恭有些不明白:“军容难道真觉得那女子是江少卿?” 他未尝见过江更雨,但堂堂少卿怎么都不该是女子,如今还是个育有两子的妇人,谁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呢? 凤还恩懒散地翻过一页页文书,“我没怀疑过她是不是真的。” 他只是很喜欢这种猜测被一步步被证实的感觉。 每走近一步,就会让他忍不住地颤抖一次。 凤还恩享受极了这种慢慢活过来的感觉。 钟离恭不知道那江更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陛下和军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他贪污的旧事,更是无人敢提,不过眼前还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军容,明日的宴会可要动手?” “不必,郑王如何,我们便如何,将冬凭带上,万事,他知道了,陛下才能安心。” “是。” 钟离恭只觉得这话叫人伤心,什么时候军容办事还得防着被陛下猜忌,从前一路刀山火海陪着陛下走过来的难道不是军容? 为何登上皇位之后陛下反猜忌起军容来了? 冬凭一个蠢人,就因为像陛下心中故人,就值得如此另眼相看吗? 皇帝的心思当真难测。 第28章 洛家。 沈幼漓不知自己的弟弟正千里赶来,午后她又和洛明瑢一道将两个孩子领回家。 今日和往常并无不同,除了多个人,孩子也更吵闹些。 一路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很有话说。 釉儿假装开朗地和丕儿说了好久的话,沈幼漓一眼就看出女儿有心事,含笑等她什么时候说出来。 快到家时,她终于悄悄扯了扯洛明瑢的袖子。 “今天……” 釉儿声音太小,洛明瑢半蹲下来,将耳朵靠近,“今天如何了?” 丕儿伸长了脖子也想听,沈幼漓一把将他抱起来,“丕儿今天写了几个大字啊?” 丕儿被飞了一圈,开心地比手:“这么多个!” 没了丕儿骚扰,釉儿终于好意思跟曾经讨厌的阿爹说:“今天我给你出头了。” 书舍里确实有几个不怀好意的顽童问她爹为什么是光头,他们围着一圈对釉儿拍掌嬉笑。 釉儿在书舍里的“洛霸王”,她一点不吃亏,先抓住讨人厌的韩家小子,问他爹今天怎么还没回圈里,不然就赶不上过年当年猪了。韩家那个当即哇哇大哭 下了课,她又抓住李帏,好心问:“你爹要不要抓服药吃,当了那么多年秀才脑子都糊涂了吧,我阿爹十四岁就能当进士,不过那东西嘛也不是谁都想的,对了,你爹为什么不当,是不想吗?” 李帏想走,她追着问:“你爹长那么矮,你以后不会也这样吧,那感情好,省了做衣裳的料子。” 菩提修不成 第44节 “别笑,梁峁你也有份,你爹脸上的疮像天上的星宿那么多,雍都的国师怎么还没来把你爹抓走啊!” 总归有份笑话她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在她的镇压之下,大小顽童都拜服于她,对于“洛霸王”的亲爹赞叹之情溢于言表,更有忠心不二者,要今晚回去就趁亲爹睡着将其剃光,以示对的洛霸王的追随。 听到女儿在书舍里给自己出头了,洛明瑢唇边泛起笑意,阿弥陀佛了一声,道:“釉儿女侠义薄云天,为贫僧出头,贫僧感激不尽。” 釉儿见阿爹眼眸诚挚,一点没有作假,绷紧的嘴角才压不住地往上翘。 她拍拍他的肩膀:“好说,好说。” 说完很稳重地负着手——往前跑。 沈幼漓笑着看洛明瑢跟上女儿,以防她摔跤。 釉儿终于不对她爹张牙舞爪,处得还挺好,可惜这一天来得晚了点。 回到家中,将孩子放下,离晚饭还有一阵儿,两个孩子各自去玩,沈幼漓在东耳房里忙碌。 东耳房平日都是锁起来的,盖因屋里存着许多有毒的药材,沈幼漓严禁孩子们靠近。 两日时间算仓促,有些东西来不及置备齐全,但防身之物是一定要的,沈幼漓药典在心中,也不须翻查,很快就将不同的毒药配好,或粉末或丹丸,各种各样,总归有用得上的。 待忙完,两个孩子不知跑哪里玩去了。 问过雯情,沈幼漓找去佛堂。 远远就听到小孩的笑声,进门一看,洛明瑢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两个孩子抛着一只竹球,一人一边,隔着洛明瑢抛来抛去。 看到阿娘来,丕儿扭头忘了接,球打在他爹身上。 洛明瑢早已入定,周遭动静都打扰不到他。 “阿娘!你来了!” 两孩子大呼小叫地扑过来,沈幼漓无奈接住,她真觉得这两日俩小孩亢奋得不像话,“竹球怎么能在人的脑袋上玩,不像话!” “我们知错了。” 两个人认错倒是很快。 “阿娘,你快过去看阿爹的伤口,好深啊!” 丕儿拖着沈幼漓往洛明瑢走去。 洛明瑢仍在禅定,沈幼漓从前见过多回,不以为意,拉出他的手掌来看。 丕儿说的是在讲经堂受的旧伤,伤口不似刚劈时狰狞,但愈合得很慢,该是打禅月寺回来他就少管,还因为洗衣沾过水,索性只是泛红,没有发脓,不过伤口不见一点好,还是该上药,另外—— 她抬起仔细看,有一些小刺扎在手掌里,摸着温度也有些不对,又去摸洛明瑢的额头,有些滚烫。 洛明瑢病了。 手掌贴上来时,洛明瑢才睁开眼,沈幼漓不着痕迹收回手。 见环绕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和沈娘子,是从前睁眼时从未看到过的样子,他唇角漾出一抹笑痕,眸中盈满碎光,“沈娘子,你来了。” 嗓子声音也不对。 “你病了。” 洛明瑢摇头,他未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沈幼漓刚熬制完毒药,想着正好灌他一碗算了。 “阿娘,快给爹爹上药吧,他要疼死了。”丕儿心疼得脸皱巴巴的。 死了才省事。 沈幼漓道:“没事的,禅师那么大的人,自会照顾自己,走吧,你们跟我回去吃饭。” 她一手一个,把人拉走。 丕儿掰住门框不肯走,“阿爹不跟我们去吃吗?” “你爹吃素,走。” 洛明瑢转头看向他们,眉梢和眼尾都有些下垂,他举起自己手上的伤看了一眼,无奈道:“你们去吃吧,贫僧……咳咳咳,有些不舒服,睡一觉就好。” 他那几声咳嗽,还有低头看伤口的动作,沈幼漓总觉得怪怪的。 丕儿看得眼泪汪汪,仰头问阿娘:“阿爹让我们不要老是拖你过来,因为阿娘不喜欢这样,这样会害阿娘为难。” 沈幼漓看着门框,假装在忙。 “阿娘,是真的吗?”他擦擦眼睛又问一句。 “釉儿,让他松手。” 釉儿想说又不想说,她支持阿娘的一切做法,可偶尔,孩子也有对父母恩爱,家人团圆的渴望。 “阿娘,要不……把弟弟丢这儿吧。” 总得留一个喘气的给阿爹。 一个两个的讨债鬼。 沈幼漓撒手,大步走进佛堂,将洛明瑢扯了起来:“好了,走走走。” — 堂屋里,四个人围着罗汉床的小桌案团团而坐,一个人挑刺,八只眼睛盯着。 沈幼漓得先用绣花针先将扎进肉里的竹刺挑出来才能上药,但隔了两三天,那刺已经扎得很深,颇费眼睛。 洛明瑢的手瘦长而有力,掌心布满薄茧,这样的手按理说没那么容易扎进去,这么多竹刺,她怀疑洛明瑢被人抓去受刑了。 “一开始扎进去的时候怎么不挑出来?”她嘟囔。 “沈娘子忘了,贫僧是左利手,挑不了左手的刺。” “……” 洛明瑢看着自己的手被她安置在小桌案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沈娘子额前的碎发细碎,轻得像还在水草浮动在水里,鼻子还是娇气的样子,接着是嘴巴,因为专注而微微撅着,莹润又泛着一点微微的亮,还能看到一点温柔的下巴。 从前沈娘子给他挑刺时,洛明瑢看不到这个样子。 在感云寺时他每日砍柴锄地,不免有山棘刺进手中的状况,沈娘子发现之后甚是开心,晚间就带着绣花针来了要给他挑刺。 彼时洛明瑢对着坐在自己腿上的人不解:“沈娘子,挑刺为何要坐着贫僧?” 沈娘子还振振有词:“不这样怎么能把刺都挑出来?挑刺就是要转来转去的嘛,这样方便,跟自己的手一样。” 她甚至变本加厉,窝进洛明瑢的怀里,将他的手臂抱着,将脸凑近。 沈娘子的呼吸扑洒在掌心上,脊背贴着他的胸膛,一切都太过靠近,洛明瑢记不太清绣花针将刺挑出的感觉,只觉得怀抱有些空荡。 沈娘子挑完之后,会脸放在他掌心蹭一蹭,问他还能感觉到刺吗。 她诡计很多,又教人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那时候洛明瑢不会想念沈娘子,她就在周遭转,不须转身就能看到,听到。 现在,沈娘子的心挂在两个孩子身上,这是他们才有的待遇。 “沈娘子,挑刺就是要转来转去的吗?”他对着回忆自言自语。 一句话立刻唤醒了沈幼漓的记忆。 她也记起来从前那些丢人的事,立刻抬头瞪了洛明瑢一眼,要他闭嘴。 两个孩子来了兴趣,釉儿问:“什么转来转去?” “没什么。”洛明瑢总算记得要给她留面子。 不过面对面确实不好挑,她得不断调换位置才能把细小的刺顺利挑出来,脑袋转来转去不舒服,最终坐在丕儿的位置上,和洛明瑢的手朝着同一边才好。 为了方便她,洛明瑢半跪起来挪到她背后。 被固定那只左手从她手臂下伸出,另一只手给她举着烛台,这个姿势,一收拢手臂就能将沈娘子抱起。 像一弯大月亮嵌着小月亮。 “这么看来,原来沈娘子以前说得是对的,是贫僧从前错怪沈娘子了。” 或许坐在他怀里,确实比较好挑刺。 这是在揶揄她?沈幼漓恼了,故意将针头戳下去。 “嘶——”釉儿先看到阿娘刺歪了,倒吸冷气。 沈幼漓转头,带着歉意:“禅师,疼不疼?” 背后的洛明瑢疼得闷哼了一声,身躯轻贴在沈幼漓身上,从身体到声音都带着些微颤:“不疼,沈娘子请随意。” “阿娘,你扎歪了,刺在这儿呢。”丕儿给他爹呼气。 废话,她故意的她能不知道? “别再打扰我,不然挑完这些就是睡觉的时辰了!” 这一声之后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把刺挑完,沈幼漓让釉儿去拿伤药,打算把洛明瑢整个手掌都包上。 釉儿跑过去,釉儿跑过来,把药瓶给阿娘。 两个孩子四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沈幼漓倒药粉,就差把脸放到洛明瑢手上去了。 药粉飞散出来一点,惹得釉儿鼻子有点痒痒的,她张大了嘴巴—— 沈幼漓瞪大眼睛:“釉儿不要——” “啊!啾!” 她对着她爹的伤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药粉全飞了出去,围在一起的四个人都咳了起来。 四个人面面相觑,多少都沾了点白,在釉儿对面的丕儿是最惨,脸把药粉挡齐全了,扑得像戏台上的丑角。 他难过又尴尬地咧开嘴,委屈地喊:“阿娘……” 釉儿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又被弟弟的样子逗乐,捂着嘴笑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幼漓也忍不住乐,但怕儿子真哭,赶紧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菩提修不成 第45节 再看对面的洛明瑢,眼睫跟挂霜一样,恼意登时消散不少。 “丕儿别动,阿娘擦一下眼睛。” 给儿子擦脸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拨了拨,有药粉抖落,抬头时洛明瑢已经撤开了手,她轻咳了一声。 这时釉儿碰到她的爹,夸张地叫了一声:“你的手好烫啊。” “和姐姐生病的时候一样,你要躺下睡好,盖一块湿帕子……”丕儿擦着脸,还在一本正经地指点他。 “热吗,贫僧也不知道。” 洛明瑢低下头,本意是给釉儿摸一摸额头,丕儿却学阿娘从前给他探脑袋的样子,和阿爹额头贴着额头。 洛明瑢只愣了一下,便听之任之。 丕儿认真感受,点点头:“是好烫。” 釉儿也过来贴了一下:“好烫好烫。” 三个人齐刷刷看向沈幼漓。 “阿娘,轮到你了。” 这又不是击鼓传花,怎么还传起来了。 她拒绝:“阿娘已经知道了,很烫。” “不行,阿娘,你也贴一贴!” 小孩子对完成一件事有莫名的固执。 “阿娘在忙——” 洛明瑢将脸凑了过来,横着贴上沈幼漓的额头,而后转正眼睛对着眼睛,沈幼漓有种要被他睫毛扫到的错觉。 确实很烫,冷色的肌肤都泛起了红晕,眼睛水亮水亮的。 她冷静地拉开距离。 大家都贴过额头,丕儿终于满意了,摇摇阿娘的手问:“阿娘,是不是很烫?” 沈幼漓冷哼了一声:“这不只是热了,是烧,怕是得烧死。” 洛明瑢乖觉垂眸。 “你这发热是小事,我写个方子给你熬碗药,灌下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佛堂没有小厨房。” “那就在这边熬。”沈幼漓快速上药,给他纱布打了一个结,“好了,开心了没有?吃饭去。” 晚饭过,沈幼漓小厨房顺手熬起了退热汤,洛明瑢就在旁边看着。 “怕我下毒?” 洛明瑢挡住她放夜交藤的手:“贫僧明日要出去一趟,不能睡过头了,这一味药就不放了。” 明日?明日是她留在洛家的最后一天。 “你不会要跑掉吧?” “怎会,你在家等贫僧回来。” “那我明日要收拾他们二人的衣裳吗?”沈幼漓还在试探。 “若沈娘子有空闲的话。” 沈幼漓点点头,拍打起手上的灰,“对了,方才我问了雯情昨日你是怎么带孩子,洛明瑢,你好样的。” 便是功行圆满之人,听到沈娘子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也知大事不妙了。 “沈娘子。” 他清淡笑意下,佛珠迟疑地在掌间走动。 “今日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孩子有些难管,“沈幼漓慢慢走近,戳戳他的心口,“你竟然把一袋子米饼都给他们吃了,他们今天没咳嗽都算我养得好!还有,为了哄他们吃饭就放焰火,还什么都答应了,那以后是不是还要炸个屋子给他们起床助兴?” “你倒是省事了,孩子越来越难教,将来受累的是我,防微杜渐、止于未萌,你懂不懂啊妙、觉、禅、师?” 洛明瑢只有低头认真聆听的份,任沈娘子戳得再疼也不后退。 他再抬头,诚恳与她认错:“沈娘子教诲的是,贫僧不会再犯了。” “没有以后了。” 沈幼漓果断说完,对面一阵默然。 这时候,和雯情去搬焰火的釉儿跑来了厨房,拖着沈幼漓:“走吧阿娘,是阿……是他答应我的,咱们一起放焰火!” “什么焰火?”沈幼漓根本不记得了。 洛明瑢解释:“釉儿遗憾昨夜焰火你不在,她想一家人一块儿看一次。” “怎么答应那么多事?” 沈幼漓嘀嘀咕咕,但还是牵着女儿的手跑出去了。 待焰火点燃,她只剩静静看着的份。 丕儿跟釉儿的笑声特别响亮,那笑声里带着暖意,让洪水浸没过的冷意从她的四肢褪去,将她拖回人间。 沈幼漓喜欢的不是焰火转瞬即逝的灿烂,而是所有人会因为它聚集在一起,这一刻,不会有人感到孤单,明明眼前焰火晃眼,孩子吵闹,她却觉得分外温暖安宁,安宁得她想拿这一日,当成往后的每一日。 洛明瑢跟着出来,坐在她身边。 “阿爹,快看!丕儿敢自己丢出去了!”釉儿激动地喊了洛明瑢阿爹。 等他应付完孩子,沈幼漓坦然开口:“禅师有没有觉得,今日咱们很像一家四口?” 洛明瑢难得怔忪了一下。 “我方才在想,今天他们真开心呀,可惜只得这一日光景,要是日日如此就好了。” 洛明瑢:“往后——” “不过我们只是像一家人,到底不是。” 在洛明瑢开口前,她笑着先解释:“禅师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你还俗的意思,不过是将这件事说破,谁也不要存什么暧昧,孩子因你高兴,我是作为他们阿娘才感叹这一句,以沈幼漓自己来说,并不在乎你在不在这里。” 暖光映着她冷静脸,“世事不必强求圆满,这一日很珍贵,我会记得,这两个孩子也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洛明瑢心中怆然。 “贫僧知道了。” 院门外,周氏已经站了一会儿。 她本是来看看孙子孙女,在院门处瞧见里边焰火明灭灿烂,就不再往里走。 院中夫妻二人坐在廊下,两个孩子提着烟花枝子跑来跑去,恰似寻常人家。 婆子告诉她:“这院子里都放了两日焰火呢,还真是热闹啊,郎君难得迈出佛堂,一家人要是能好好过日子就好了。” 周氏转身:“走吧。” 见她离去,洛明瑢收回了视线。 他身旁的沈幼漓也未理会太多,见焰火烧得差不多了,厨房里熬的药也正是时候。 沈幼漓走进去,将退热汤端到他手上,她神色缓和许多:“我觉得禅师这一趟下山,变了很多。” “何处不同?” 洛明瑢将药碗端起,似感觉不到烫,将其一饮而尽。 她道:“若是从前,你必定避开丕儿釉儿,这回却主动照顾他们,禅师,似乎长出一颗俗心。” 洛明瑢道:“贫僧只是——” “禅师是修行到家,一切坦然相对,两个孩子生下来并非有错,他们是三千众生之一,送到禅师手上了,你便不会眼睁睁不管,对吧?”沈幼漓抢先说。 洛明瑢点点头,将被她坐住的僧袍扯起:“沈娘子已经替贫僧答了。” 沈幼漓一个趔趄朝后仰倒,又被他拉住手,她气得差点笑出来,“洛、明、瑢。” 洛明瑢将她拉回来坐好,唇边笑意仍未消失。 “你这是做什么,想打一架吗?”沈幼漓更被他惹得恼火。 “只是未料,贫僧也犯了嗔戒。” “你现在在生气?” “一日都未曾平息。” “我说错了?” 他视线穿过前庭,有些失了些神采,语调中也有一丝迟疑:“贫僧似乎懂了些。” “懂什么?”沈幼漓着实摸不到他话中的脉络。 他扯了纱布,将掌心刀疤递到沈幼漓眼前:“懂你为何总是生气。” 现在轮到她不懂了。 那只手伸过来,轻抚沈幼漓的脸,她脸上猫须一样的痕迹还在。 一整日,都悬在洛明瑢眼前。 触碰似蜻蜓点在水面,沈幼漓心中有涟漪推开。 第29章 所以洛明瑢昨夜一再追问,是在嫉妒? 沈幼漓摸摸脸上未曾散去的瘀痕,滋味复杂,“所以禅师,你确实对我有情?” 洛明瑢将佛珠握紧,又松开。 “贫僧……会思念沈娘子,便是在眼前也这般思念,对他人未尝如此。”他语气落寞,神情似迷路之人。 他的话,证实了沈幼漓七年来不是一厢情愿,可她并不觉得高兴。 菩提修不成 第46节 “如今说这话已无用,我已经祝过禅师修行圆满了。” 佛珠垂落在膝上,洛明瑢默然许久,道:“贫僧知道沈娘子不是逡巡回头之人,往后,贫僧也会在佛前日日为娘子祈福,无忧无患。” 她摇头:“若已放下,便相忘于天涯,何必日日祈福。” 洛明瑢唇瓣有些苍白。 “恰巧我也听过许多佛经,或许有几句能帮得上禅师?” “沈娘子请讲。” “你我未有善因,不成善果,蹉跎七年,无一日心意相通,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禅师旧日同我说的那些,其实我都记在心里,想来禅师洞见更深,何以到头来反陷其中,想来并非对我动心,而是害怕?”【1】 “贫僧怕什么?”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我这附骨之疽已成禅师业障心魔,一朝拔取必不习惯,人世情欲诱人惹禅师折堕其中,禅师怕我抽身离开,独自无法登岸,又或,怕我所谓放下不过是强装无事,是以存了试探之心。” “当真如此吗?” “正是如此,禅师放心,这绝不是试探,我已决意东向,与禅师背道而行,此生不复相见。” 此生不复相见…… 沈幼漓看着他平静之下,眸光寸寸破碎,竟然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这些都是洛明瑢从前劝告她的,如今她也能一一奉还给他。 “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从前我曾钟情于禅师,日日煎熬其心,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如今我得禅师点拨,本心清明,不受爱欲迷惑,禅师当为我开心才是。【2】 此即所谓狂心若歇,歇即菩提。”【3】 狂心若歇,歇即菩提。 洛明瑢方才明白,经文若印证心事,就是一剂良药,他曾用这些经文平息身世愤懑,可经文若逆了本意,就是锐利的丝弦,时时提醒他已走上错路,拉扯得人血肉模糊。 “沈娘子顿悟,贫僧感服,“他合掌,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贫僧唯愿施主来日千帆过尽,皆是好事。” “多谢禅师。”沈幼漓瞧他从头到尾没什么大的反应,心中可惜。 这大概是洛明瑢此生唯一一次向她表明心意,以后再也不会了。 沈幼漓恶意满满地想,她不该开解他,该抓住难得的机会奚落他,洛明瑢最好再痛苦些,最好跟她说,他一辈子勘不破,过不了这个坎,那她才舒服了。 可这点恶意转瞬即逝,想过便算了。 沈幼漓知道洛明瑢从无过错。 “只一桩有些遗憾。”他说。 “哪一桩?” “贫僧似乎……总是不能让沈娘子笑。”洛明瑢遗憾道。 无论他说什么,都逗不了沈娘子开心。 孩子的笑声、烟花炸开声,周遭一切声音都在沈幼漓耳中消逝,焰火在这一刻盛放出了最灼目的光辉,将对面人的脸吞没,更刺得人眼睛生疼。 沈幼漓的得意逐渐变得勉强,她撑不住,慢慢红了眼。 “禅师说哪儿的话。” 真奇怪,她为何偏偏对这句话动容。 “阿娘——” 孩子又在喊,沈幼漓起身,“好了,你们该沐浴睡觉了。” 她假装忙碌,将两个孩子都提回了屋里。 再出来,洛明瑢已不知何时离去。 一夜烟花烧尽,人已走空,庭前冷落。 她看着这个住了七年的地方。 七年前,她孤零零来到这里,慢慢身边有了釉儿、丕儿,在这里的最后三日,竟也成了一家四口,可惜很快这儿又会变得空空荡荡。 “洛明瑢,明明你欠了我许多年……”这话不占理,她只能偷偷说。 “无论真假,我已经不盼了,就此别过吧。” — 沈幼漓待在洛家的最后一天,她早起去给周氏请安。 “幼漓打扰多年,明日就离开,多谢大夫人这么多年照顾,幼漓感激不尽。” 周氏望着下首的女子,与七年前初见似乎并未两样,只是眼神多了些为人母的柔软。 这么些年,她确实没有看错人。 沈氏撬动了明瑢的心,教养孩子亦挑不出错处,若未出县主之事,周氏私心里是愿意留她一辈子的。 可惜世事无常,周氏只能善始善终:“平日给你院中的东西,你尽可以带走,不过一个弱女子带着那么多钱财到底惹人惦记,若想往哪处落脚,可以跟着洛家的商队走,到底安全些。” 她躬身行礼,诚心感谢道:“多谢大夫人,大夫人的恩德幼漓铭记在心。” 看来洛明瑢还未与大夫人说她想带走釉儿丕儿的事。 沈幼漓心里在打鼓,周氏对她不错,她在洛家这些年也从未受过亏待,现在背弃承诺还了她一万两,带走两个孩子,仍旧不是很厚道。 但她不得不为。 不是没想过背信弃义,把银子还给洛家后,将两个孩子偷偷带走,但她到底只有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太过显眼,而且洛家的眼线绝对不容小觑,他们商队遍布天下,消息最是灵通,沈幼漓想带着孩子出门都难如登天。 洛家不答应,她就带不走人,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大夫人,我听闻洛家商队消息最是灵通,如今城中形势您可知道?”她斟酌着开口。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洛家这么大的家业在这儿,跑得了吗?现在由不得站哪一边,端看谁的刀先落下来,如今是县主先盯上了咱们家,明瑢虽大不愿意,但哪里拗得过真刀真枪的,就是为了你们,他也该顺从,佛经里不是有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说是吧?” 沈幼漓点头:“是……” “来日郑王要钱也好,要人也好,不管发生什么事,舍了银钱能保平安都算是好事,我也不心疼,尽力保全一家就行。”周氏早已有了觉悟。 沈幼漓身子前倾,说道:“瑜南城那么危险,我那两个孩子怎么办?县主她、县主会不会对孩子不利……” 周氏打断她:“你不必担心,他们是明瑢的孩子,我必会护好,明日你既要走,今日不必带孩子去学塾,就好好同他们道个别吧。” 接着她又警告:“只是不要想着将他们带走,不然休怪我最后一丝脸面也不留给你。” 周氏也有打算,将两个孩子带出瑜南城去,藏得远远的,谁也别想找到,往后无论如何,都能给贵妃留下一系血脉。 “……是,幼漓告退。” 沈幼漓表面答应,实则根本不可能放弃。 就算周氏不答应,她也带定了。 她往佛堂走去,里面果然空空荡荡,洛明瑢如他所说,不在家中。 说来,沈幼漓其实并不知道洛明瑢这一趟回来到底要做什么,显然不是与县主相会,若说陪两个孩子,他出去似乎又不止一次。 这件事沈幼漓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既然讲经堂中是郑王自导自演,那郑王的目的是什么,纯粹吓唬县主,找个借口侵入瑜南? 未免有些牵强。 她还未往洛明瑢身份去想,是以想不出什么缘故,只能转身回去收拾行李。 “阿娘——”两个孩子跑回来,“是去学塾的时辰了,阿爹呢?” 沈幼漓将行李往柜子一丢一关,转身和两个孩子说道:“阿娘差点把这件事忘了,你们先等一会儿,阿娘换身衣裳。” 等两个孩子出去之后,沈幼漓将最贵重的东西全都带在身上。 什么都不带了,反正有银子,缺什么都可以买。 不过真要一路买过去,一定会留下不少线索…… 沈幼漓朝屋外看,除了一个鹤监的人,四下并无人影。 凤还恩只让人的盯着她,大概不会管那么多,沈幼漓打算出去之后再把人药倒也不迟。 等等!她视线定在那黑衣人身上,眼睛一亮。 “阿娘,好了没有啊?”釉儿不明白今天阿娘怎么会这么磨蹭。 “马上,马上。” 沈幼漓收拾好之后,将一个不小的包袱背了出来挂在黑衣人身上。 反正他一路跟着,空着手可惜了。 “别贪我银子,不然我去找你们军容告状。”沈幼漓吓唬他。 戊鹤使皱眉看着身上挂的大包袱,想说话,没有说。 “你先走,在门外等我们。” 她还安排上了,戊鹤使拒不执行。 沈幼漓才不管他:“釉儿丕儿,咱们走了。” 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出门去,周氏让她带孩子留在家中,外边守门的人却还不知道,只当她如往常一般送孩子上学塾。 釉儿皱眉:“阿娘,你今天身上怎么叮叮当当的?” 沈幼漓放慢了点脚步,不让身上的首饰晃动,手抵到唇边:“嘘……咱们今天出去玩。” “真的?”釉儿小脚跳了起来。 “咱们偷偷去玩,不要让大夫人他们知道。” “好!” 丕儿亦步亦趋:“阿娘,那课业怎么办……” 釉儿不耐烦:“哎哟——这时候就别管你那课业了。” 刚出了洛家侧门,戊鹤使站在墙头,说道:“有人来了。” 沈幼漓转身,隔着墙就看到了郑王的军旗,她问戊鹤使:“可能看见领头是谁?” “瑞昭县主。” 菩提修不成 第47节 坏了,一定是找茬来的! 沈幼漓一个人面对,她是什么也不怕的,但若带着两个孩子就难说了。 “这时候带着两个孩子,跑不掉。”他摇头。 沈幼漓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你们绕到后门躲到柴草堆里去,别让人看见。” 方才在洛家人的眼皮底下去了学塾,现在再偷偷回洛家去,更安全些。 釉儿也看出不对劲儿来了,拉她的手:“那阿娘你呢?” “阿娘待会儿去找你们,釉儿听话。” 阿娘的神情格外严肃,釉儿点点头,拉着弟弟往后门跑。 沈幼漓心脏怦怦地跳,看了看四周,转身回了洛家。 — 稍早些,行馆之中。 春苜紧步跟在县主身后,劝阻她:“县主,您不能私自跑出去啊!王爷知道一定会罚你的!” 前两日从县衙回来,县主就心心念念着去找妙觉禅师,春苜将此事禀告过王爷,王爷下严令县主不许出门。 这才关了两日,王爷往澹园去了,县主却想趁王爷不在,偷偷溜出去找妙觉禅师。 春苜真不知该如何劝阻。 瑞昭县主更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他没给半句解释,县主被妙觉禅师的事折磨得都要疯了。 妙觉禅师和那个沈氏究竟是不是夫妻? 到底谁能来告诉她? 瑞昭县主蹬蹬蹬往前走,春苜就在背后拦,气得她将人一把推开:“烦死了!去把洛明香找来!” 她终于想到还有这号人。 史家。 洛明香听到县主相请,喜不自胜,赶紧梳妆打扮,将自己收拾一新,更将自己最贵重那顶累丝嵌宝石金凤簪戴上。 临出门之前,她特意绕去前院跟史函多说了一嘴:“今日县主请我过门游玩,怕是回来得晚些,晚饭就不必等我了。” 史函正在写字,洛明香来打扰,他本有些不耐烦,一听说是县主相请,他笑得笔都没握稳:“你别是睡觉添炭,脑子烧糊涂了。” 县主犯得着请一个无品无级的商户娘子吗? 洛明香取出帖子扇风:“不过是禅月寺碰见,相谈甚欢,县主看得上我罢了,恰好,我弟明瑢对县主有救命之恩,前几日刚与我在洛家聚完,县主似乎甚为欣赏明瑢。” 那个本该十四岁入仕却放弃,转而出家的少年天才啊,史函自是知道,只是未见过。 不管是与不是,洛明香手里的帖子倒是真的,史函卖乖讨个巧总是没错的。 他走到洛明香身边,弯腰伸出一只胳膊:“既是去赴县主的约,小的送娘娘上马。” 她掩袖忍不住笑,扶着他的手登上马车去,临了还叮咛一句:“我顺道也和县主说说你的事,你这阵子自己也警醒着些,不要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来。” 等马车走了,他自言自语一句:“不过一个商户,还觉得自己挺大的脸。” 马车一路驰向行馆。 这是洛明香第二次来,这回终于在王府下人引路之下进去了。 瑜南是烟柳繁华之地,行馆也比别处富丽开阔,本是接待官员的地方,此刻整个被郑王父女全占了,一切照着瑞昭县主的喜好打扮,看不出旧日模样。 听闻河东多匪,这强占朝廷地界当自己行宫的做派,确实类匪,一个河东王来瑜南搅事,真是把这娟丽清静的地方都糟蹋了。 心里这么想想,洛明香实则还是兴冲冲的,伸长了脖子张望前面还有多远。 等看到县主黑漆漆的面色时,那股子兴奋一下被冷水浇透。 “本县主问你,沈氏和妙觉禅师是什么关系?”瑞昭县主兴师问罪。 洛明香汗一下就下来了,这么让她一个人面对这种事。 她硬着头皮答:“他们二人不、不算夫妻……” “她那两个孩子生父到底是谁?” “是……是洛明瑢……” “砰——” 瓷器在她脚边碎开,洛明香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也不敢叫,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县主饶命,县主饶命!” “你们洛家竟然连我都敢骗,一个两个脑袋都不想要了吗?” 她又气又怒,被心酸难抑,额角暴出了青筋,在洛明香脑袋前走来走去。 “县主娘娘,洛家还有我都不是故意的,我一个外嫁女,如何知道洛家竟还没将她赶走,而且那沈氏平日里如不存在一般,实在不值一提,县主当日那般高兴,妾身、妾身也根本记不起那个人,妾身当真不是有意隐瞒。” “不存在一般?生了两个孩子,你能当她不存在?” 一说到这件事,县主就觉得无比恶心。 洛明瑢恶心,装模作样的沈氏更恶心! 洛明香赶紧解释:“盖因阿娘说那只是一万两买来传宗接代的,比之通房都不如,生完孩子就该打发了,妾身本就嫁在史家,原本、原本四年前她就该走了,绝不会碍着县主,妾身也以为如此,没想到她自己还赖着……” 洛明香斗胆抬起头:“阿娘真的真的都已经将那女子打发走了,洛家瞒着也是害怕县主生气,本以为家中都已打扫干净……” “本县主再问你,二人可曾拜堂成亲?” “没有!没有,沈幼漓是抱着一只公鸡拜的堂,又自己一个跑到山里贴着明瑢,甚至下药强迫,才有了那两个孩子。 我弟弟厌极了她,从感云寺躲到禅月寺,二人本已有大半年不见了,着实是没什么感情,但那女子似是心有不甘,才刻意出现在县主面前,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洛家当真无辜啊,还请县主明鉴。” 事已至此,洛明香将所有错都推到沈幼漓身上。 “你不要以为同我狡辩,你们洛家的事就能过去。” 现在,瑞昭县主只想去洛家一趟,杀了那三个碍眼的,把洛明瑢拖出来,让洛家所有人跪在她脚边求饶。 洛明香瑟缩在地上,已经无人再问她。 县主雷厉风行走了出去,裙摆扫在洛明香身上,都让她吓破了胆。 瑞昭县主使人套马车:“本县主从未受过如此大羞辱,若不杀了她,难消我心头之恨!” 可王爷下了令,洛家的人不能动,春苜阻拦不住,只好同她说:“如今禅师不在洛家,县主您去了也没用。” 县主目光如刀:“他在哪里?” “王爷似乎寻他有事,将他请到了澹园去。” “父王寻他?不行,我得赶紧过去。” 瑞昭县主怀疑父王是知道了洛家的事,要为自己出头,将洛明瑢杀了,一时间她也顾不得生气,只赶紧去救人要紧。 私心里,她再恨洛明瑢,也不愿意他真死了。 春苜没想到自己惹了更大的祸,死死拉住她:“县主你忘了,雍都来的凤军容和冬少卿也在澹园,如今那儿该在商议大事,咱们切不可打扰啊。” “我知道,我就过去瞧一眼。” 杀个人费多少时间,父王可能办着正事,顺手就把人杀了,这么一想,她一刻也等不了。 郑王不在行馆,瑞昭县主最大,她要去哪儿,下边的人只能套车。 第30章 越水澹园,逐月亭中。 冬凭和凤还恩在澹园下人引路下,走在迂回曲折的小道上,正待抱怨这园子虽然精致,但修得小气,结果一个拐弯豁然开朗,被江风吹得神清气爽。 此时天朗气清,极目远望而去,江面如镜子,江水与天际融成一片苍茫晴蓝,一两只白鹭掠过空旷的江面,有浩然气象。 原来这澹园是围了越水的一处关隘,故而民间又习惯称半月园,系二十年前巨贾刘陲万斥十万白银修建,后女儿嫁入国公府,便成了嫁妆,国公夫人病逝之后,兵乱四起,国公门第衰败,后人就将这院子分卖了出去,如今有一份被洛家买下。 借着这座园子,还可见到旧日雍朝繁华。 冬凭啧啧称奇:“当年这些豪绅真是会享受啊,瞧着比军容的宅邸都要好。” 设宴之地在江中一座小岛之上,修了一座白玉石桥,小岛小得只够修一座亭子,植几株垂柳,在平阔江面之上,如置身水墨画中,可与明月对酌,故取名逐月亭 此间画桥烟柳,风帘翠幕,有乐人在隔湖的岸边弹琴吹奏,乐声袅袅传入亭中,微风推开十里清波,如仙人涉水,此即瑜南一大盛景。 郑王端坐逐月亭主位之上,凤还恩一行到来,扬手将他们招至身边来,俨然主人模样。 他四方阔面,脸上沟壑丛生,两道八字纹压住唇角,肆意生长的眉毛下头张着一双豹目,五十岁上下,胸脯横阔,脊背似熊。 凤还恩身着一袭紫袍,外披大氅,在郑王对面落座。 “凤军容,上一次见还是先帝在时,一晃眼那么多年了,军容还是风采不减啊。”郑王与他举觞。 凤还恩好开玩笑:“郑王倒是见老。” “哈哈哈哈哈……” 郑王未与他计较,伸手指向次席一人:“本王今日同你引荐一人,想必你想找他也很久了。” 不必他说,凤还恩也注意到了次席的僧人。 这等宴席出现一个僧人本就突兀,何况这僧人玉面檀唇,绝胜满园芳华,风仪澹园,似远山隔层云。 他端坐此间,莲目低垂,白衣袈裟雪袂出尘,寒骨清姿,似佛陀拈花不语,寂照如月。 恍然教人以为是郑王哪出接引的真仙驾临。 凤还恩想起先朝谪仙为贵妃写过的那句诗。在雍都,若提贵妃,想到的不是什么于贵妃钱贵妃,而只能是先帝那一位,吊死在北地的晏贵妃。 “这位禅师是?” “先帝十七子李寔,说起来,今上都得称一声皇叔呢。”郑王似炫耀一般,开口就失了尊重。 凤还恩还在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和尚。 随即他拱手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贵妃之子,久仰,没想到郑王先鹤监一步找到了,看来我手下还是养了太多废物。” “军容不必妄自菲薄,这位殿下藏得可深,谁又能轻易找得到呢。” 菩提修不成 第48节 “那王爷是怎么找到的?” 郑王会查到洛明瑢身上,也是一个巧合。 自他有反意,便积粮练兵,又一面找这位传说中的皇子,他几乎是一路跟着鹤监的脚步。 四年前,鹤监曾经靠近过真相,然而追查到感云寺时,那里已经化成了灰烬。 这十几年里常有此事发生,鹤监并未觉出异常,追查不到便离去了,没有想到洛明瑢始终没有离开,而是又投身到禅月寺中,瑜南这块地界也未再多引起怀疑。 郑王在鹤监之后找到了感云寺,不一样的是,他的人碰上了山中一位猎户。 他手下人并未抱希望,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猎户真说出了一条有用的消息,感云寺还剩一个和尚,他本以为是跟着寺庙烧死了,没想到后来又在禅月寺里见到。 说来感云寺是小寺,在瑜南城西,香火寥寥,见过洛明瑢的人更少,禅月寺在瑜南城东,隔那么远,猎户是不会往禅月寺走的,偏生他将皮货拿下山卖,皮料的铺子生意忙碌,托他将皮料送到城东去,猎户心中想着难得来一趟,禅月寺香火鼎盛,上山给待产的娘子求一个平安福也不错。 往日,洛明瑢也甚少在人前露面,偏偏那一日,住持要他坐在讲经台下,猎户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 就是这么巧,一切仿佛冥冥之中。 一句无心之言,让郑王注意到了这个感云寺幸存的僧人。 他并未打草惊蛇,而是将洛家的状况都摸明白了,才派出随他屡立“战功”,如今只剩不足百人的漠林军。 他亲手策划漠林牙军刺杀女儿一事,就是为了试出洛明瑢身份,不然那凶徒也不会在砍他的时候突然停下来。 那日不但试出了洛明瑢的武功,还逼迟青英带着青夜军借朔方军之名赶到,救下了少主人。 若给迟青英些时间,他能想到这是个陷阱,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大意,真拿洛明瑢的命去冒险。 郑王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这位传说中“负有皇命”的皇子。 “也是个巧合,“郑王搓着拇指上的扳指,并未言明,“说来本王也未见过什么贵妃,但手下有人曾亲眼目睹过,他说十七殿下正与那贵妃出落得一般模样,本王料想天下无人有此形容,不过到底不放心,军容您来看看,到底是也不是?” “看来真是十七殿下,“凤还恩拱手道贺,“郑王凭此,便算有了王命?” 几个人将洛明瑢当一个稀罕物件在那儿品评。 冬凭也在看和尚,又听说眼前这位竟是陛下的皇叔,脸上如写了一个“哇”字。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贵妃生下来的儿子啊。 怪不得先皇不顾名声也要抢了这个儿媳呢,从这和尚的样貌就可见一斑。 就算是光头,瞧着也比宫里的娘娘更漂亮,得亏是皇叔,这要是哪个不相干的,陛下指不定纳了当“男娘娘”。 不过他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儿呢。 什么算有了王命? 郑王和凤还恩二人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一边儿的? 他怀疑再听下去,自己得交代在这儿,赶紧起身:“来得急了些,下官有些内急,上个茅厕。” 可一踏入这逐月亭,想走就由不得自己了。 冬凭被左右的人上前架起,按在柱子上。 “这就是陛下专门派来盯着你的人?”郑王笑道,“为表诚意,本王为军容剔去这一祸患,如何?” 大刀摁在脖子上,冬凭吓得差点尿出来,“军容!军容!我跟着你来的,您是读过圣贤书的,万不可背弃陛下啊!” 凤还恩摇头:“郑王这不是表诚意,是逼我投诚吧。” “若我连跟随十几年的陛下都相信不了,又凭什么相信郑王,陛下允我掌神策军,已是位极人臣,郑王又会在新朝允我什么职位呢?” “这才对嘛!”冬凭急得蹬脚,“军容还在等什么,快杀了这丑八怪,咱们来瑜南的事就算办完了。” 凤还恩又是摇头:“莫说外头还有守军,眼前王爷身旁二位就是一等一的高手,若打起来,你的下场就是丢到河里喂鱼,最末席的老者是郑王亲随医者,擅刀伤更擅使毒,必要之时,这儿的人都得交代了。” 谢医师摸摸胡子。 冬凭瞪眼:“那你呢?” “我能走。” “哈哈哈哈哈……”郑王笑得爽朗,“凤军容火眼金睛,冬少卿也该跟着多学些。” “王爷还是将少卿放下来吧。” 两边的人撤开,冬凭的脚终于踮到地上,心有余悸。 等他坐下,凤还恩又慢悠悠说了一句:“等咱们聊好了,再杀不迟。” 冬凭急眼了,挤着凤还恩的肩问:“你不会假意留我,然后私底下和郑王合作吧?” “那冬少卿可以去信家中,备你的衣冠冢了。” “你——” 几人说话时,次席的洛明瑢不发一言。 郑王已将他视作囊中之物,一件同他人谈判的筹码,而非该敬奉的十七殿下。 眼前的宴席与十六年前皇宫之中并无不同,若是孩童时,他会愤怒,会怀恨在心,到如今,妙觉只会静静听着,连经文都不会在此诵读。 郑王又劝凤还恩道:“如今十七殿下就在此处,他手中更握着曾经被称为精锐的青夜军,凤军容的神策军再勇猛,也只是螳臂当车,你和陛下当真要行无谓的挣扎?” “青夜军还在?” “贵妃母家晏氏的青夜军曾为先帝镇压了极远的西地,在那里斩下的头颅,几乎触及大食国界,当年这支精锐并不在追随先皇离京北逃的队伍之中,其时晏家覆灭,所有账册文书被付之一炬,这支军队也去向不知,按理说他们该是四散还乡了才是,不过我本王过,青夜军招兵之地当年并未有兵户还乡,那就是说,如今青夜军该是还在晏家手中,是吧,十七皇子殿下?” 洛明瑢点头:“青夜军确实还在,只是不在贫僧手中。” “那在何处?”郑王搜遍了整个瑜南也没有找到,若不是那日迟青英带兵来救,他真以为青夜军 “青夜军已成洛家商队,分布于天下各处,要写信将其全部召回,要费不少时间,就算这支军队聚齐,一时也不能为王爷所用。” 这也是洛家富可敌国的原因,周氏既靠着这些精锐组成行商,赚取的银钱既能养军,又能借着他们遍布天下的足迹,将李寔下落的假消息分散到雍都的,以迷惑想要追查皇子的人。 “这么说来,只要青夜军集齐,王爷就能起兵了?” 郑王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不错,且有富可敌国的洛家襄助,本王不会输,军容莫非还要逆天而行。” 凤还恩还能笑:“若朝廷真是无谓的挣扎,王爷直接起兵便是,何必同我多费口舌。” “若非必要,本王也不愿多起兵戈,如今先帝属意的正统在此,各路节度使必望风而归服,本王怎么也要给军容一个重择新主,诛杀雍都叛逆的机会。” 他扬手,一张雍朝十道舆图在正中方桌之上摆开。 “只要加上神策军,本王可不费吹灰之力,鹤监统领就在此处,只要军容的一声令下,书信一日千里送至四方,将这些精兵良将召回,你我便可共图天下。” 郑王看着凤还恩,循循善诱:“神策军与青夜军,再加上本王两路兵马,这天下山河无不可履,军容意下如何?” “届时,你我二分天下,一东一西,并称为帝。” 凤还恩只是听着,并不多说话。 冬凭胆战心惊,只恐他们一谈完,就将自己丢入河中。 在郑王高谈阔论之时,坐在次席始终一言未发的洛明瑢站了起来。 这动作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宛如一座山峰在眼前拔地而起,这和尚甚是高大,袈裟之下是一副并不单薄的体魄,站在郑王身侧,身形上已隐隐有压制之意。 他长指点在地图上,指尖走在舆图的山海之上,这旧园有旧时的繁华,眼前人的举手投足,则能让人一窥晏贵妃当年的风华无双。 凤还恩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他的妻子,而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向别处。 郑王问:“十七殿下有何高见?” 洛明瑢在舆图上轻点,眉梢冷峭:“为何不是天下三分?” 郑王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凤还恩却笑出了声来:“十七殿下与郑王似乎没商量好啊。” 不错,从头到尾郑王都未将洛明瑢放在眼中,他找到了洛明瑢,似乎觉得青夜军已握在手中,可洛明瑢却并未答应。 既然三人都掌着兵,平起平坐,那就该大家一起谈。 “本王不过是为匡扶十七殿下,届时您就是坐在皇位之上的人,又何谈再分” 郑王还在耍心眼。 “今日来这一遭,发觉郑王并无待客之意,恕贫僧少陪了。” 洛明瑢说罢,起身便要离去。 “十七殿下……” 郑王刚要挽留,水榭外响起女子焦急的声音:“县主!县主!王爷在宴客。” 瑞昭县主哪里管这个,她只恐晚来一步,洛明瑢就要血溅逐月亭。 谁料刚走到亭中就与要离开的洛明瑢迎面撞上。 她看到洛明瑢还好好的,稍远处是父王、凤还恩和一个不认识的,桌上放着一张舆图,显然是在谈正事,并无她猜测的事发生。 “父王……”瑞昭县主后知后觉自己闯祸了。 郑王本就为洛明瑢倒戈恼火,此刻三分火涨成了七分:“你来这里做什么?” “女儿怕、怕你把妙觉禅师给杀了。” 她看了妙觉禅师一眼,那眼神既爱又怨,怎么也不可能放下。 郑王只觉得头痛:“今日放你出来的人,全部打四十大板。” 春苜吓得赶紧跪下,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县主也恼了:“父王什么都不教我知道,不就是要起兵打仗吗,谁不知道,莫说我没听到,就是听到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他听得我也听得!” 来都来了,父王要罚也已经罚了,有些话县主必须得问清楚。 她视线又重新落在洛明瑢身上。 压抑许久的情绪因见到他而酸了眼眶,她指着他问:“你说,那沈氏到底是不是你妻子!” 僧人点头,不见一丝惭色:“她是。” 心上人承认他已有妻儿,瑞昭县主的心跟扎了万千根针一样,痛得恨不能跳进眼前的越水中去,也要看他脸上生出一丝后悔的神色。 “为什么瞒着我?” 洛明瑢道:“县主仗势妄为,生性酷烈,不与人讲道理,贫僧不愿妻儿有事。” 菩提修不成 第49节 他说她生性酷烈……县主眼睛逐渐发狠。 好啊,她就酷烈给他看。 “我要去杀了她!” 瑞昭县主转身就要走,没迈出一步,就感觉,又转而面向洛明瑢。 她以为他的挽留是后悔,是求饶,然而洛明瑢走近,高得挡住了所有照向瑞昭县主日光。 县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为这靠近而紧张得磨灭了些火气,她不自觉偏头,又在听到他话的一瞬间冰冻。 “若要伤沈娘子同孩子,那还请县主先踏过贫僧的尸首。” 听到这话,凤还恩似有些走神。 冬凭都忘了害怕,净顾着看这一出好戏。 什么沈氏,什么妻子? 这和尚是先帝血脉就不说了,原来还是个假和尚,娶了妻又生了儿,似乎还跟郑王女儿有些纠葛,真是精彩。 不过瞧这和尚长得招人劲儿,又觉得没什么可奇怪。 县主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被冰冻。 他全心全意在乎的,都是那个沈氏……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受那么大的屈辱。 “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贫僧对县主无一丝男女之情,万望县主莫再烦扰。” “杀不得你,难道我还杀不得那女人?” “那便试试。” 洛明瑢已经寒下脸,无一丝出家人的慈悲之色。 郑王想息事宁人,惹急了李寔,将讲经堂的事说出来,自己的女儿只怕给自己丢更大的脸。 他确实曾有意将一个女儿嫁给李寔,跟这皇子结成姻亲,好把人牢牢捏在手里,可惜李寔以家中已有妻儿为由拒绝了,今日和尚这态度坚决,郑王也不好把人全家杀了,撕破体面。 郑王清醒过来,李寔虽是他精心挑选的傀儡,但不是能随意作践之人。 而且他眼下得了个比联姻更好的法子,能让李寔乖乖听从于他,也就暂且不会动洛家。 “瑞昭,阿爹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妙觉禅师已是个出家人,还俗之后也有妻儿,你俩没有缘分,还是放手吧,将来天下大好男儿任你挑选,你是县主,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必如此低下身段。” 瑞昭不明白,阿爹为何对这和尚如此礼遇。 “他和洛家联手欺辱我,父王,难道你要让我忍耻含羞吗?” “瑞昭,回去吧!洛家的人你一个都不准动!来人,将县主带回去,关起来!” 第31章 “让诸位见笑了。” 派人将自己的女儿拉走,郑王不见惭色,抬手请各位重新入座。 “十七殿下,先前是本王的错,您断不可一走了之,咱们还有许多话未说完呢。” 桥头守卫持长戟阻住他的去路,郑王身后的高手亦站了出来。 洛明瑢看着瑞昭县主被捆着离去,才重新在次席坐下。 郑王正斟酌着如何开口。 他能料想到今日在凤还恩处难讨得好处,但想不到是这个和尚先站出来,雍朝容不下这十七殿下,自己给他一个做皇帝的机会,他竟还不领情,还想与他三分天下,实在是痴人说梦。 “十七殿下似乎对本王不满,可是本王一厢情愿了?”郑王面上仍笑呵呵的。 “非是王爷一厢情愿,而是今朝王爷有些操之过急了,将青夜军视为己有,贫僧实不知还有何物作为倚仗。 不错,贫僧是有些尘缘未断,可供王爷要挟,但因要挟一味退让,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换一夕安寝,早晚贫僧与洛家在王爷口中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王爷和县主逼迫太多,令洛家人受辱,贫僧无路可退,即使倒向朝廷一边又如何,怕是会先于神策军,与王爷不死不休。” 洛明瑢话说得明白,郑王若以为能拿捏他的软肋,侵占青夜军和洛家钱财,那就是他想错了。 席间冷了下来。 冬凭听懂了,抱臂连连点头:“殿下你怎么说也是陛下的皇叔,不如归顺雍朝,平定叛乱立下大功,陛下知你忠心,一定会善待你同你家人的。” 郑王眯了眯眼睛:“殿下不愧是大儒授业,十四岁就能考进殿试的人物,本王佩服,这么说来,本王将你找到,还是为他人作嫁衣了?” “贫僧只是想说,礼贤下士,比之利诱要挟,更能让天下贤人归服。” 郑王面无表情:“殿下说得是,是本王方才无礼。” 凤还恩只是瞧着二人对答,面色一派轻松。 他甚至浑水摸鱼起来:“若十七殿下并无与郑王合作的心思,还望郑王准允我将十七殿下带回雍都,交由陛下处置。” 他举杯向洛明瑢:“十七殿下,别白费力气躲着了,束手就擒吧。” 洛明瑢竟也有几分懒散:“贫僧有何罪过要束手就擒?不过是不想理会俗务,雍朝哪条律法不准皇子出家?” 凤还恩眉头微皱,还真是,李寔只是没有随师回京而已,他要说是先帝授意的,谁又能说什么。 若是陛下早早下道召还圣旨,还能拿他一个抗旨不遵的罪过,不过人都失踪了,圣旨也不知道往何处送。 李寔还真没罪过。 “既然无罪,那何不回去见一下旧日亲友,陛下可想念您这位皇叔呢。” “介之推尚可不见晋文公,何况贫僧是方外之人,不领皇命,军容想请贫僧回去,端看贫僧心情吧。” 郑王听到此句倒是松了一口气,两个人的面子都下了,总比下他一个人的面子好。 这李寔只是个倔和尚罢了,跟谁都不对付,自己该小心些应付,免得真把人推到朝廷那边就难办了。 眼看着今日谈不出什么成果了,郑王琢磨着再探探李寔的口风,必要之时控制住他,下次再单独与凤还恩商谈,绝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大事。 “今日话谈不成也无碍,难得来了澹园,此处盛景与美人最配,本王备了些歌舞,请各位同赏。” 冬凭搓搓手:“这郑王看来是打算使美人计啊。” 凤还恩上下扫了他一眼。 “你别看我,我是不会背叛陛下的,军容你——嘿嘿,也是不近女色之人,看来咱们只能候着他出下一招了。” 郑王话音一落,轻纱如云一霎飘如逐月亭,纤腰如柳,罗袖低垂,随着隔岸的乐声轻歌曼舞,裙裾翻飞似蝶。 “你看看,你看看,“冬凭啧啧有声,“这些美人长得还不如对面和尚呢,郑王也好意思拿出手。” 凤还恩又看向对面的和尚。 和尚垂眸端坐,既不看歌舞,更不吃茶饮酒,只是佛珠慢慢在手中捻动,一程歌舞既过,无论是那舞姬如何妩媚妖娆,都未引他抬眼。 郑王道:“各位在皇城之中见惯了教坊司的乐舞,也来品评一番,这瑜南的歌舞可别有风味?” 真把瑜南当自己的地界了,凤还恩还击:“瑜南城是出美人之地,早早便有歌舞贡入王庭,王爷若是从前见得少,那趁这会儿多看看吧。” 郑王笑面上渗出一丝阴狠。 “笑了,笑了,那和尚笑了。”冬凭压低声音,跟发现三月天下雪似的。 其余二人也看向次席。 洛明瑢只是想起沈娘子了。 想起她也给他跳过一次舞,只那么一次。 在那之前沈娘子不见了几日,洛明瑢耳边萦绕好几个月的聒噪突然消失,他便以为她和那些侍女一样,总算是放弃了。 也可能在山中遇到了什么危险…… 洛明瑢远远去打理一块荒田,正好经过那座小小的别院,他往门内看。 沈娘子刚洗过的衣裳晾在竿子上,湿漉漉的。 她还住在这儿。 知道她无恙,洛明瑢未再多关心她为何消失。 没几日,沈娘子夜间又翻进他的屋子。 当着洛明瑢的面,她将外披的衣裳脱了一件,他眉心一跳。 “嘘——” 沈娘子手指按在他唇上,洛明瑢静静等她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回她却不是贴上来,说什么“被衾寒凉,要借禅师身子暖一暖”这种无耻的话,而是在原地摆动着手脚。 也是看了一阵后,洛明瑢才敢肯定,沈娘子原来是在跳舞。 与他幼时在宫中看到的,甚是不同。 大抵她并不擅此道,又或那舞姿的美并未被洛明瑢欣赏到,若有乐声或许会好很多,正这么想着,沈娘子就摔了。 还是摔在他怀里,不过这一次砸得比较像样,不像故意的,因为沈娘子脸很红,似乎这一跤不在她计划之中。 烛火下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水润明亮的眼睛里都是羞恼,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正故作镇定。 洛明瑢想笑,又怕沈娘子会更难为情。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视线一直盯着她咬出印子的唇。 “好、好像没用,我走了。” 她匆匆说完这句,洛明瑢的怀抱立刻空了。 “今晚的,都忘掉!” 翻窗之前,她恶声恶气地命令,而后跟山间的小狐狸一样逃走消失。 再待一会儿,沈娘子若再待一会儿…… 洛明瑢看着摇动的窗户,喉结滚动,眼中慢慢聚起了疑惑。 菩提修不成 第50节 如今看到舞姬抛到眼前的袖子,洛明瑢才后知后觉,大概当夜沈娘子想做的就是这样,将袖子轻轻抛给他,让他牵着,而不是把自己绊倒了。 他为许久之后发现的这点小心机而新奇,唇角虽未翘起,那笑痕已经浮现。 郑王见到他在笑,以为他是喜欢,又招招手,三个最貌美的舞姬留下,陪坐席间,各自抱起了一把琵琶。 她们素手轻拨,唱起了江南小调,嘴上唱着,眼神痴缠地往要撩拨的人身上望。 “十七殿下既然喜欢,为表先前对殿下不敬的反省,这美人就送给十七殿下了。”郑王大方道。 洛明瑢摇头:“贫僧不喜欢。” “不喜欢,那殿下为何笑啊?” “想到些旧事,故而高兴罢了。” 凤还恩握紧了掌中酒杯。 由舞姬能想到的旧事,不就是跟女人有关,李寔既无妾室,又是和尚,除了给他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还能想到谁? “可是你那娘子沈氏?”他问。 洛明瑢不答。 她原来还会给男人跳舞吗?凤还恩手里的酒盏慢慢收紧,裂出一道细微的纹路。 此时洛明瑢身旁的舞姬开口道:“听说殿下家中只有一房娘子,只怕会有伺候不周全之处,奴家愿侍奉殿下左右,还望殿下成全。” “贫僧不喜听靡靡之音,这位娘子可会念佛经?” 女子忙答:“不会,但奴家愿意为了殿下去学。” “你既愿意学,贫僧可为施主引荐一处庵堂,施主多念真经,陶冶心性,自然功德无量。” “噗——” 冬凭还以为这皇叔真要把美人收下,原来是要送人出家。 郑王只是要塞个眼线到各处,就算他们各自拒绝,人该送还是会送到,“殿下不必客气——” 正说话间,守卫又拦住了一个要进来的人。 来人穿着鹤监的衣服。 “进来。”凤还恩开口。 郑王还调侃:“是什么要事如此着急,等着凤军容处置?” 那鹤使在凤还恩耳边低语几句,他听罢,眉头微扬,看向了洛明瑢:“县主似乎没回行馆,而是往洛家去了,看来你们合作成不了了,殿下不如转投朝廷?” 洛明瑢起身就朝外走去,连声告别也没有。 郑王一听又是自己女儿在捣乱,面色有些绷不住,“为表诚意,本王随殿下亲走一趟吧。” “不必。” 郑王又派了一位亲信跟上去。 望着远去的那一袭白色袈裟,凤还恩眸光渐暗。 洛家二房独子……她原来就是嫁了这么个人。 不过有缘无分,那倒也好。 凤还恩竟还笑了一下。 郑王转过头:“还望军容好好考虑本王所说之事。” 凤还恩收起笑:“不是我不愿考虑,只是郑王所图的时机看来并未成熟,还是早些回河东去吧。” 一日宴散,日头未过天半寸。 对着空荡荡的宴席,郑王面色阴沉:“盯着洛家还有凤还恩的人,万万不可给他们往来的机会。” 他今日方算明白,虽虎踞两镇,朝廷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他,但想图谋天下,少了“王命”和青夜军这两大助力,就还不到他搅风搅雨的时候。 洛家,他得死死盯着,这是他嘴里的一块肉,若不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那就只能“为帝讨贼”,统统杀光了。 — 回县衙的马车上,冬凭枕着自己的胳膊,悠然道:“我也想跟去洛家看看呢。” 今日这局算是谈崩了,但是洛府里一定有天大的热闹可看。 “你说那和尚到底是会护着他的发妻,还是会为了权势偏心县主呢?不过也可能县主已经把他娘子——”冬凭手在脖子上一划,“杀了?” 凤还恩看向他。 冬凭还浑然不觉,又问了一件不明白的事:“为什么要告诉那位皇叔,县主往他家杀人去了呢?干脆让县主把洛家全杀光,郑王和他的关系不就彻底破裂了吗?” 凤还恩将手压在冬凭的肩上:“再如今日这般,怕是你会死得更快。” 冬凭打了个激灵,虽不明白为什么,只赶紧缝上嘴不再说话。 — 县主带人将洛家围了起来。 她被人从澹园带出来,捆上了马车,仍旧怒不可遏,那团怒火强压不下去,连她爹郑王的面子她都不想给。 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她说什么都要让洛明瑢为了得罪她而后悔一辈子。 春苜回去还得挨四十大板,苦着脸求县主别闹了,“县主,如今当真不能动洛家的人,王爷在图谋大事,您……您难道不想坐上公主之位,那时候再慢慢折磨洛家人也不迟啊。” “图谋大事与他一个和尚有什么相干,就算有,也是他求着我父王的份,今日我可以不杀那沈氏,但怎么也得出了这口恶气。” 一想到洛明瑢宴散之后回洛家,还能和那沈氏恩爱,自己反被困在行馆之中,县主宁肯咬舌自尽。 然而郑王有命,谁也不肯听她的,人送到行馆,将门一锁,内外都清空了。 春苜跟着一众奴仆领在空庭上杖刑。 洛明香还在行馆之中,县主没让她走,她不敢贸然离去,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棍杖声,更如打在自己身上,瑟瑟发抖。 县主躺在床榻上,郁气难消,身上的绳索怎么都挣不开。 “洛明香!洛明香!” 洛明香膝行进屋中。 “给本县主解开。” “拿着鱼符,到行馆东面把我的私兵都点出来。” 洛明香一一照办,县主又吩咐:“你穿着本县主的衣裳待在这儿。” “县主,这……” “你想死吗?” 最终,县主换上了洛明香的衣裳,低头走了出去。 但这一招偷龙转凤很快被县主另一个贴身侍女秋菽发现,洛明香高举双手:“是县主让我躺在这儿的,娘子恕罪!” 侍女赶紧追出去,此时瑞昭县主已翻身上马。 “县主,王爷有命,您不能出去啊!” 她这一嗓子,那些私兵立刻有些犹豫。 县主拔刀抵在秋菽的脖子上:“本县主不杀沈氏,只是教训她一下,你再拦,我现在就杀了你。” “县主,你若一意孤行,奴婢们会死的。”秋菽只求县主别再闹了。 “那又如何,这一趟你们跟来瑜南,事事不顺我心,讲经堂背弃本县主躲起来的账还未跟你们算,有空在这儿委屈,却不知道为我出头,谁家如你们这般做奴婢?” 秋菽面如死灰,这一遭出来,自己的命是怎么都保不住了。 县主撤回刀,摸出了自己的鱼符,走出马车骑上了马,“去洛府。” 校尉也劝阻道:“县主,王爷的意思是送您回行馆……” 话没说完就挨了一鞭子,校尉捂着渗血的脸,县主又一鞭子抽来:“看清楚,我才是你们的主子,谁敢忤逆,以军法斩。” “走!去洛家!” — 县主率领的兵卒擎旗朝洛家去,门前一整条街很快被肃清。 周氏带着迟青英站在大门口,一众家丁列阵以待。 “县主这是什么意思?” 周氏如今面上并无寻常妇人对兵戈的怯懦之色。 瑞昭县主勒住缰绳,居高临下,连看周氏一眼都懒得:“交出沈氏,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她要将三人系在马后,在这瑜南城跑上一圈,再说别的。 “他们去哪儿了?”周氏低声问迟青英。 迟青英道:“门房说送两个孩子去学塾了,但属下已派人在学塾搜查过,他们并不在那里。” 去学塾? 周氏分明让她待在家中,这个沈幼漓,果然长出了歪心思! 但也算误打误撞救了釉儿和丕儿。 周氏只能对县主说:“他们三人已被赶出洛家,如今不知道往哪儿去,不信请县主入府搜查,还请县主高抬贵手,放我一家老小性命。” 县主只问:“沈氏去了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 县主懒得与她再费口舌,吩咐道:“把人找出来。” 在她正准备大张旗鼓找人的时候,很快有官兵来报,在往城门去的路上抓到了沈氏。 第32章 沈幼漓不得不出来露面,不然瑞昭县主就会搜查整个洛家,丕儿和釉儿就藏不住了,现在她在外面被抓到了,瑞昭县主想找他们,也只会往外头去追。 菩提修不成 第51节 县主果然开口:“一路搜过去,别让两个小孩跑了。” 她看向沈幼漓,道:“拖你一个人跑马实在没什么意思。” 拖着她一个人跑没意思,难道还要拖着她的孩子一起? 瑞昭县主的恶毒远远超出了沈幼漓所想,让这样的人恨上也是倒霉,若不除掉,必会阴魂不散,可一个不小心又会招惹到郑王…… “县主既只是想要洛明瑢,何不行行好,放我同我的孩子远走高飞,我保证绝不会再出现在县主眼前。” 沈幼漓被左右架着,仍想开口同她商量。 县主冷笑:“你跑得太晚了,敢戏弄本县主,就要付出代价,信你不会出现,本县主不如信自己。” 她将马鞭在手里绕了个圈,而后猛地朝沈幼漓的脸上甩去。 沈幼漓倒是不傻,察觉到她吃人的眼神,早有防范,后仰避开了,但鞭子还是扫到了她的腰上,一阵火辣辣痛。 这若是抽到脸上还得了?沈幼漓察觉到她真动了杀心。 县主眦目:“抓稳她。” 两个兵卒正得令,忽见自己手背迅速泛红,那股奇痒立刻遍及全身,再使不出一丝力气钳制沈幼漓,各自姿态扭曲地倒在地上。 沈幼漓趁机挣脱束缚,又躲开了瑞昭县主一鞭。 外头被兵包围了,沈幼漓只能回头冲进洛家去,东南西北四个门,除了后门,她总能找到一个出口逃出去。 瑞昭县主顾不得她使的是什么邪门招数,命令道:“愣着干什么,抓住她!” 兵卒和洛府家丁抵撞在一起,县主纵马闯入府中,一路踏平过去,引起一阵鸡飞狗跳。 沈幼漓边跑,边想着干脆毒死瑞昭县主算了,但若这样,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做的,到时更加麻烦。 眼下只能逃跑了。 幸而她从前办案子时常惹到不该惹的人,被人追杀是家常便饭,跑得还算快。 她本想走小道避开背后纵马追来的县主,然而那些兵丁已经翻过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前有狼后有虎,还能往哪里跑? “你跑不掉的。” 瑞昭县主可是武将之女,弓马娴熟之人,何况眼前不止一个人追沈幼漓,察觉到猎物走到绝地,她勾起唇角。 县主挥动着马鞭,她打算把沈幼漓的脸抽烂。 然而猎物也会龇牙,在被人擒住之前,沈幼漓挥出袖中的药粉。 县主掩住口鼻,可所骑的马却长长嘶鸣一声,前蹄高高跃起,差点把她摔下马去,幸而她死死拉住缰绳。 不摔,那她就踹!沈幼漓冲了上去伸手去抓县主衣领,要取而代之。 只要抢到马,她转身就能冲出大门去。 就在沈幼漓将得逞之时,后颈先被人抓住,整个人被向后拖去。 县主的贴身护卫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让一个没有武功的年轻娘子靠近县主。 完了……沈幼漓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瑞昭县主差点坠马,已然被沈幼漓惹怒,看着她又被按住,冷笑道:“你很有能耐。” 可也到此为止了。 不把这沈氏就地处死,把那两个孩子找到杀干净,难平她心头怒气。 “今日我原不想杀你,这都是你自找的!” 秋菽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县主还未杀人,赶紧冲上去劝告:“县主,王爷吩咐,如今绝不可动洛家的人,您这样闹,会坏了王爷的大事!” 瑞昭县主先一鞭子抽在秋菽身上,“本县主是不是说过不准你说话?” 秋菽吃痛,赶紧跪地:“县主恕罪!” 沈幼漓看着县主慢慢走近,鞭尾在她手上绕紧,努力思索着眼下除了挨这一鞭子,自己还能做什么。 鞭子甩下,沈幼漓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痛楚并未降临,沈幼漓眯紧的眼睁开一只,一个黑衣人挡在了她面前,剑鞘挡住了鞭子。 是凤还恩派来监视她的鹤使。 戊鹤使已让人将消息告知军容,眼下才赶到挡住县主面前,顺道还换了一身杂役的衣裳。 他将鞭子扯开丢到一边,差点将县主扯下了马,两个侍卫也被他踹开,沈幼漓赶紧躲在他背后去。 鹤使亮出腰牌,道:“县主,这是凤军容的人,还请高抬贵手。” 沈幼漓闻言皱眉,她什么谁的人? 算了,能救她命,谁的人都行。 县主下了马,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神情张扬:“你说她是……什么?” “神策军统领,凤军容。” “凤军容……那又如何?” 县主面上依旧强横,然心中开始没底。 她并不怕郑王,那毕竟是她爹,再任性郑王也不会将她如何,可她确实有些怕凤还恩。 那“活死人”一身阴气,在雍都时就凶名在外,瑞昭县主甚至亲眼看见过他在午门外亲自给罪官执刀行刑,其时人头滚滚,宛如炼狱,凤还恩官袍滴血,负手走上台阶的样子,是真阎罗。 瑞昭县主看过之后,回去好几个晚上没睡着,一睡下就梦见自己也被砍了头。 尽管知道不可能,但她也怕自己会变成人头滚落的一个。 “县主今日强闯七品官员宅邸,寻衅打杀官员家眷,便是皇子公主亦与庶民同罪论处,军容会上禀圣听,给县主一个处置。” 鹤使说得不错,洛家大伯是录事参军,沈幼漓这个侄媳妇儿当然算得上家眷。 沈幼漓脑子活泛起来,跟着说道:“我记得曾经东云郡主就是杀了一位七品官家眷,被先帝下旨在午门斩首,谁劝也无用,如今瑞昭县主再行此暴行,劳烦军容一定告知陛下,让天下人知道,这郑王父女残暴不仁,为抢男人青天白日入府行凶!” 瑞昭县主听到这话,握紧马鞭,好像凤还恩的刀真抵到她脖子上了。 人一害怕,理智也回来了。 现在确实不是杀人的时候,凤还恩等着拿她和父王的把柄,想将他们逐回河东去,虽不知道父王执意留在瑜南在筹谋什么大事,但她还是得顾着点大局。 而且方才凤还恩也在亭中,留沈氏的命,怕是妙觉禅师、父王和凤还恩三人共同的意思。 她扛得住一个,扛不住两个、三个…… 看向躲在背后的沈幼漓,县主恨恨握紧鞭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凤军容派鹤监的人保护你?” 沈幼漓眼下正缺个让瑞昭县主忌惮的人物,先前县主侍女的话她也听去了,此刻更加故弄玄虚:“凤军容在瑜南早有布置,不管郑王要做什么,就连讲经堂里你爹贼喊捉贼之事,军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们所图绝不会得逞,若不早日退去,你父女二人便要大祸临头!” “讲经堂刺杀……跟我父王有什么关系?”县主惊疑。 “县主不如回去问你的父王,为何故意让你身陷险境?” 见沈氏当真知道些内幕,县主更加迟疑起来。 难道真的只有自己从头到尾蒙在鼓里,父王派人杀她?怎么可能! 纵然眼前疑虑重重,可要县主对着沈氏服软,绝无可能。 不能杀,她还不能打吗。 “不管凤还恩和洛明瑢谁向着你,你都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本县主教训一顿还是做得到的,来人,将她拿下!” 戊鹤使本事有限,一人之力也无法抵抗那么多人,只好带她跃上高墙,但这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沈幼漓倒不慌了,说道:“王爷和凤军容的话你都不肯听,县主为了一个男人疯魔至此?” 不待县主开口,她又说:“县主大可不必将我视为死敌,若男人真那么重要,没准我能帮你。” 县主冷笑一声:“你能帮我什么?” “当年我也似你这般,被洛明瑢弃如敝屣,我还是抱着一只公鸡拜堂成亲的,他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偏偏如今我能让洛明瑢一颗心都向着我,你说我能帮你什么?” 县主愣了一下。 她原以为妙觉禅师向着沈氏,和她生孩子,是因为那一张脸,结果竟不是。 难道禅师仅仅是看沈氏可怜,就让她得了手? 县主更不甘心,自己晚来几年,竟让这女人占了先机。 “你不就是会装可怜吗?” “是啊,我会装可怜,偏偏县主不会,如今尚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县主真要把事做绝,让他彻底厌恶你?县主真的不想与你那妙觉禅师两情相悦?”沈幼漓诱哄她。 县主确实想,尽管她咬定要洛明瑢付出代价,但她也渴望讲经堂那一日,他对她那般的温柔会重现。 可她不能受这个女人蛊惑! “你说这么多,不就是多怕我不放过你吗?” “我为求自保,当然愿意倾囊相授,想必县主自己也知道,洛明瑢并非厌恶县主,他不过是厌恶杀生之举,县主若改了,再徐徐图之,早晚他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这女人因为洛明瑢疯了,沈幼漓就只能拿洛明瑢来治她。 县主本就放不下洛明瑢,此刻听她说二人还有可能,没办法不心动。 “你当真能助我?” “端看县主诚意。” “好,咱们坐下谈。”她将鞭子往旁边一丢,转身离开。 不如问完,再打杀了她也不迟。 沈幼漓吐出一口气,眼下暂时是安全了。 “多谢你,劳烦放我下去吧。” 鹤使将她放下。 他们仍在洛府,沈幼漓被带入一间房中。 洛府门外,迟青英和洛家人手太少,想抵挡也是有心无力。 周氏不愿为了一个沈幼漓开罪县主,道:“罢了,怎么样也是她自己的造化,你带人沿着城门一路去寻两个孩子。” 菩提修不成 第52节 沈幼漓背诺带走他们,周氏不跟她翻脸已经很不错了。 这时急促的马蹄声靠近,二人还未看清马背的人,他就已经下马宛如流星掠进大门。 迟青英道:“是殿下回来了。” 周氏长出一口气:“他还有脸说自己不在乎。” — 沈幼漓如今正被绑在屋中,看着守在四角的侍卫,只能先安分坐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一会儿县主就走了进来。 她仍旧是强装高傲看不起人的眼神,沈幼漓深知这样的人内里虚浮,不过是靠着县主身份耀武扬威,实则外强中干。 她静等着瑞昭县主出招。 “本县主听闻你不过是被买进来,给洛家传宗接代罢了,平日院中连个奴仆都没有,可有此事?” 不是说请教吗,怎么羞辱上她了? 沈幼漓不接招,把头一扬:“县主那么想听,那就出个能让我高兴的价钱。” “你就这么喜欢钱?” “谁会不喜欢钱呢,要不是为了钱,我也不会留在洛家。” “好啊。” 瑞昭县主将手上绞丝金镯子脱了下来,丢到她怀里,“说罢,只要能说得本县主开心,本县主不介意再打发你点,若是不说,本县主打烂你的嘴。”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听洛明瑢与别的女人的过往,但若不知道,又会日日想着,抓心挠肝。 谁料沈幼漓竟然“嗤”了一声:“堂堂县主竟也那么小气,婆母平日赏我的都不止这么些,一个镯子可只够我说一半,县主带银票了吗?” “来人——” 沈幼漓赶在挨打之前诱惑她:“县主,我能让洛明瑢从此只专情你一人,整日守在你身边,对你言听计从,亲你,抱你,跟你生上十个八个孩子。” 沈幼漓半点不怕夸大其词,反正她只保疗程,不保疗效,稳住了县主,之后多得是机会逃走。 这种话真是不要脸。县主忍住气:“你要多少?” “五千两。” 沈幼漓料想她拿不出一万两来,好心打了对折。 “当真贪慕虚荣,为了钱什么都能出卖,你这种女人根本不会有人看得起你,也就凭个肚子,才能有点用处。” “本县主今遭出门没带银票,不过可以写下字据,等回了行馆就将银票给你。” 沈幼漓才不信什么字据,拿到手里才是真的,“总归县主付不起银子,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说完她就坐在那儿不再说话。 瑞昭县主唇瓣发干,她当真想听听沈氏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派人快马回行馆,取银票来。” 要是假的,她自会让沈氏再吐出来。 — 洛明瑢出了澹园,夺一匹快马一路飞驰而回,只恐自己赶不上。 明明从澹园到洛府的路并不长,他恨不得快些,再快些,只怕迟了一步,什么也挽回不了。 十六年前贵妃在军前自尽的样子不断闪过眼前,洛明瑢攥着缰绳的手用力到泛白,他不愿去猜测洛家可能在发生的事。 沈娘子是决计不能出事的。 在看到门前乱作一团时,洛明瑢视线在人群之中搜寻不到想找的人。 下马之后他一步不停迈入门内。 “沈娘子在何处?” 被抓过的校尉惊骇于来人的手力和身量,能将身穿甲胄的自己一手提起来,可他什么也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 还是凤还恩的鹤使开口:“县主将她带到了那边屋中。” 洛明瑢丢下人往那边去。 屋门前有守卫,秋菽让人阻住大步而来的僧人,但上前的守卫连衣角都没沾到,就被推了出去,没有让洛明瑢停下一步。 她赶紧说:“禅师莫急,沈娘子无事。” 禅师的目光莫名带着教人胆怯的威慑,秋菽强撑着说道:“王、王爷有令,不让县主伤了洛家人,沈娘子如今无事,只是在屋中,县主知道轻重,不过是有些话要问她。” “让开。” 洛明瑢依旧要往前走。 瑞昭县主走了出来,一见洛明瑢形容就知道他匆匆赶回来的,心中更加难过。 他根本不似自己嘴上所说,无意男女之事,不过是那事与她无关罢了。 许是习惯了洛明瑢的冷淡,又或是将沈幼漓的话听了进去,总之,县主再开口竟有服软的意思:“你不必如此着急,本县主没有将她怎么样,不过是有几句话问她,禅师若有兴趣,也可在一边旁听着。” 洛明瑢不想听:“贫僧要带她走。” 瑞昭县主又想发怒,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一点皮都没掉,还知道跟本县主谈生意,禅师何必急于一时,难道你不想听沈氏的真心话吗?她方才可是同我要了五千两,说愿意教我,如何将你收入囊中呢。” 见他神情微怔,县主趁热打铁:“你不想听听这么多年,七年里,她都是怎么算计你的吗?” 第33章 莫如……再赌一次。 洛明瑢确实想听听,沈娘子在他人面前,会如何提起自己。 他越过县主,朝屋中走去。 秋菽跟了进去,而后又赶紧出来:“县主,禅师在屏风后,并未与沈氏相见。” 县主莞尔一笑,沈幼漓狮子大开口也不错,她嘴脸越是丑陋,才越能引起妙觉禅师反感。 银票很快就送来了,随着一道送来的还有郑王的命令:不许得罪洛家人,回去之后即刻离开瑜南,不得多留一刻。 瑞昭县主阴沉下脸,眼下暂且得沉住气,她转身回屋中,下巴一扬,示意秋菽将银票送上。 沈幼漓浑然不知洛明瑢已经回来,往自己怀里努努嘴:“放这儿,放好了。” 秋菽将银票塞进她怀里。 洛明瑢在屏风后,听着她的声音,知道她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沈幼漓怡然开口道:“县主请问,妾身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县主终于开口问:“你是真喜欢洛明瑢,还是为了洛家承诺的一万两银子?” “当然是为了银子。” “若不是像洛明瑢那样的相貌,而是状类猪狗之人,你也会答应吗?” 沈幼漓答得分外干脆:“当然会,只要给我银子,无论他是缺胳膊断腿,还是形貌丑陋,我都会答应,应该说,若真是那些人,反倒省下我不少事,偏偏是个和尚,为了什么修行戒律之类的鬼话,耽误我三年时间,这笔生意说来还是我亏了。” 县主对这难听的回答甚是满意,她朝旁边看了一眼,想瞧瞧禅师听完这段,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但洛明瑢只是听着,并无什么明显的反应。 县主扬眉,她该问出点更过分的话来。 她又问:“那你好好说说,你是怎么勾引妙觉禅师,让他跟你苟且的。” “那先说好,你不能打我。” “放心,本县主说不打你就不打你。” 沈幼漓思索了一下,觉得把这件事说得越辛苦越好,不显得费力些,怎么能让县主觉得五千两花得值呢。 “我为了勾引他,特意寻了一位花魁娘子,同她讨教来不少高招,那银子可是流水般花了出去,洛家给这一万两,断断是给少了,不瞒县主说,凡是勾搭男人的招数没有我不会的,可惜学了一身本事,用上的时候甚少,禅师似乎不喜欢,他好喜欢自己出力气……” 最后一句就让县主皱起眉头,心跟针扎一样。 这种奇技淫巧,就是教她,她也不屑去学,还什么禅师喜欢自己出力气…… 她掐住椅臂:“那禅师喜欢什么?” “他喜欢女子天真烂漫,整日围着他转,这和尚还喜欢听荤话,禅师其时到底是弱冠,表面装得再正经,实则好色得很,有贼心没贼胆,格外享受别人撩拨他。 说话时,他眼皮虽然不掀起来,但一定在听,就算诵经也能听见,他能一心二用,端看想不想理你而已,真走神的时候,他不会捻佛珠,但尾指会慢慢转佛珠, 要是太过分了,他盯着你看,瞧起来要生气,也不须害怕,只管走,过一阵儿就好了,他是修行之人,不能打人也不能骂人,装个吓人的样子,实则是纸老虎,拿你无可奈何。” 沈幼漓毫不犹豫,甚至是添油加醋地将洛明瑢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全抖漏出来。 洛明瑢望着手中佛珠,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些事。 沈娘子原来将他了解得如此透彻。 县主忍得酸楚听下去,“只是这样,他就喜欢上你,愿意跟你生孩子了?” “当然不是,我现在就要告诉,之前那些话统统没用,我就是这么浪费了一年,除了占点便宜,根本没能脱了他的衣服,左右还是得下药。” 县主白眼一翻。 “我第一次就给他下过药,那药很厉害,不吃解药的话谁也抵抗不住,“沈幼漓停顿,补了一句,“县主要是想要,一百两银子一丸。” “不过就是这样,妙觉禅师也没有就范,反而把自己打晕,要不是我喂他解药他早就死了,后来我想明白了,禅师是不惜命的,可他是慈悲心肠,这一年并非无关紧要,至少他将我放在了眼里,不忍心我死在他面前……” “所以你——” “所以我自己吃了药,还把解药当着他的面丢火里去,所以他就只剩下两条路选,要么看着我死在他面前,要么就将身给我当解药,他当然选后者,我们就滚在一起了。”沈幼漓与人说起这种事,脸上不见一丝害羞。 县主的指甲死死抠进肉里,她不想听,偏偏又停不下,非得弄清楚他们都做了什么,想从沈幼漓话中找出他们并不相爱的蛛丝马迹。 “你如此自私自利,可曾为他着想过半分?” “从来没有,我当然知道妙觉禅师很痛苦,他甚至跟方丈请刑,把自己打得血肉模糊,可那又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我照样每天去找他,只要他跟我睡,让我早点有身孕,挨点打算什么,又打不到我身上,我能早早拿到一万两银子就行。” 菩提修不成 第53节 她怎么能这么糟蹋人呢!县主只觉得这沈氏比自己狠心百倍,谁会愿意这么折磨一个出家之人。 沈幼漓眉间无一丝悔改之色:“第一个孩子没达成洛家的要求,我又上山一趟,禅师这次还是拒绝我,他嫌我贪得无厌,把我赶下山去一个月。” 洛明瑢抬起头,他并未嫌她贪得无厌,也不是赶她。 沈娘子似乎错会了他的意思。 屏风那头还在说:“不过两个月后我还是得了手,后来感云寺大火,他当时牵着我的手说以后也许不当和尚了,我那时很高兴,只要洛明瑢点头,大夫人一定会让我做洛家的正头娘子,又岂是区区一万两可以比的,结果他说的根本就是空话,转头进了禅月寺,彻底遁入空门,我视他将我背弃,便恨上了他……” 县主咬着后槽牙:“会不会是你自作多情,他根本没有还俗之意?” “当然会,怎么不会呢,当时我必是错会了他的意思,其实洛家已经给了我一万两,但我贪心不足,想占更多,将来当洛家主母,可是他这一出家,我的美梦就落空了。 上次去禅月寺是我破釜沉舟,我同他说以后我和两个孩子与他再不相干,没想到这一招收效甚好,他竟然回家了,可仔细想想,他其实不是为我回来。 可那又怎样,我一面假装对他毫不在意,一面故意用孩子绊住他,让丕儿去喊他爹爹,他果然上钩了,你知道,禅师是菩萨心肠,怎么可能不应孩子的话,说来,要是没有县主突然出现,洛明瑢跟这洛家的富贵,早该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瑞昭县主越听越觉得这个女人可恶,她对禅师根本无一丝体恤可怜,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这种人怎么配被禅师如此在意? 她看向屏风后的洛明瑢,然而他仍旧无甚反应。 脸既不黑也不红,只是静捻着佛珠,似摆在堂中的一尊佛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祷念。 这反应……似乎也没什么错。 大概是失望到了极点,又或根本不在意此人,才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会这么着急赶回来,是不是真如沈氏所说,怕自己杀人,而不是担心沈氏一人的安危? 县主这么一想,总算舒服了一点。 沈幼漓没有放过县主看向旁边眼神,顺着她视线看去,能看出屏风后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洛明瑢竟然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为什么不出现? 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 慌张只浮现一瞬,想到方才的惊险和他此刻安然在这儿偷听,沈幼漓目光冷下几分。 怪不得县主能忍下脾气,原来是要套她的话,让洛明瑢彻底厌恶她。 不过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他都听完了,也不差后面几句。 县主道:“谁被你盯上可真是倒了大霉。” 她心中暗自作计,今日就算杀不了她,来日怎么都要杀了她,绝不留这恶心的祸害在世。 沈幼漓盯着屏风后那抹人影,点头道:“是啊,谁被我盯上就是倒了大霉。” 县主扭头又冷笑一声,得意个够吧,待会儿怕是哭都哭不出来。 “那你也该说说,本县主要如何做,才能让禅师回心转意呢?” 沈幼漓认真想了想胡娘子的话,说道:“县主只需日日陪着他,多与他逗乐打闹,故意招惹也没事,等他习惯你之后,就消失不见,男人都很贱的,念佛的也一样,你在身边时不屑一顾,等你消失了又忍不住找你,就跟钓鱼一样。 不过必要时剑走偏锋,略施诡计,假装不经意让他看看胸,再看看腿,然后贴着他,他拒绝的时候就假装听不懂…… 从前那和尚还有几分矜持,不过玩都玩过了,他早就是食髓知味的脏东西,破罐子破摔,一定很容易得手,反正男人嘛,跟谁都一样。 届时你拿出县主之威来,让他不得不对你负责,若不想成亲就更省事了,下药或是着人将他按住,玩腻了就再也不会去想……” 沈幼漓心想,只要县主的心思都花在洛明瑢身上,自己总能找到机会逃跑。 县主听得竟然有点热血沸腾,又不大想洛明瑢也听到这一段。 让他清楚招数,自己以后还怎么施行。 她想打断沈氏的话。 而沈幼漓说到此处,洛明瑢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听着她一句句教授他人要如何算计自己,他目中生寒,冰层下暗流汹涌。 话既问完,县主眼珠子转了转,道:“本县主还想问,几天前的夜里,你和凤军容孤男寡女在房中做什么?” 凤还恩……沈娘子脸上的指印,该是他留下的。 洛明瑢视线穿过屏风,落在她的影子上。她二人是什么关系? 沈幼漓笑了一声,道:“凤军容出身内廷,县主觉得我们能做什么?” 县主倒是忘了这事,栽赃不成,她面色很不好看。 不过,刚刚那些话已经够了,妙觉禅师也该认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此刻定然恨不得抹去这个污点。 她起身,朝屏风后问道:“妙觉禅师,这七年来你受了那么多算计,如今听到,作何感想?” 县主问完,还得意地朝沈幼漓看去,想欣赏一下她的脸上震惊、惶恐、后悔…… 然而这些都没有,沈氏冷静得过分。 县主又看向洛明瑢,他也一样,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闻言,他开口道:“贫僧并无感想。” 并无感想?怎么会这样! 方才那些话,任哪个男人听了不会恼羞成怒,沈氏都是把他的脸丢在地上踩了! 县主走过去,直勾勾盯着洛明瑢的脸:“你是不是没听清楚,你娶的夫人这么费心勾引你,只是为了区区一万两白银,她骂你贱,骂你脏,你挨打是自作自受,到如今还在想算计你,根本不把你当个人看,你,不生气?” 洛明瑢脸上无波无澜,“贫僧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气?” 该气的他都已经气过了,洛明瑢温和地说:“沈娘子从前很爱做坏事,她现在改了,贫僧不会记恨她。” 沈幼漓低头想笑。 县主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洛明瑢:“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难道念经念得都是非不分了吗?” 她指着沈幼漓,声音渐大:“你听着,她从头到尾对你没有一丝真心,骗你,冷眼看你受罚,想侵吞洛家家产,利用孩子困住你,更是打从心底里就看不起你,这种人、这种人难道不值得千刀万剐吗!” 洛明瑢看着被捆坐在椅子上的人,道:“当初是贫僧愿意——” “住口!住口!住口!”县主几近崩溃地跺脚,“你根本就不喜欢她!只是被你娘和她逼迫的,刚刚她都说那么清楚了,你为什么还要被她哄骗!” 她甚至想劈开洛明瑢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贫僧甘愿如此。” 县主气得眼前发黑。 没救了,洛明瑢真是没救了! “你还真是贱!沈氏你过来,你也该说他贱,说啊!” 县主本就声音嘶哑,这么一喊,让人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沈幼漓被绑住了,哪里过得去,只道:“妙觉禅师修行高深,心中并无男女之念,万事都看得开,自然不会执着我骗他之事,县主也不必太过生气。” 县主根本不听她说话,她觉得自己要被洛明瑢折磨疯了。 对着他比对着一尊塑像更让人绝望。 这个人,到底要怎么做,才会对自己有一点反应? 看久了,县主突然笑了一声,显得古怪又诡异。 沈幼漓看着她扭曲的脸,打了个冷战。 瑞昭县主死死盯着洛明瑢,偏偏就他长得那么好看……根本就是挑不出错处的一张脸。 县主恨他,又忍不住想靠近,“按理说,你这样肮脏的脏东西,本县主实在看不上,不过——” 她伸手想去抚摸,“我听闻先皇强夺的那位贵妃是世间绝色,你一个男子,怎么也出落得这么好看,瞧你一眼,我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洛明瑢站起身,县主的手便落了空。 他朝沈幼漓走去,这才看到她腰上破损的布料,显然是鞭子抽的。 随即加快了脚步。 沈幼漓看着蹲在面前,伸手在她肚子上摸来摸去的人,不自在地在太师椅上扭动:“你先把我解开……” 洛明瑢看清伤口,眉目沉沉,只伸手就将绳子被扯断,把她打横抱起。 沈幼漓睁大眼睛,这和尚在做什么,她只是要他解开绳子,别害她! 但她没顾上管,先把要往外掉的银票塞好,才蹬了蹬腿:“和尚,放我下来。” 她刚才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洛明瑢嘴上原谅,说不得禅心紊乱,要带她到哪里偷偷杀了。 洛明瑢毫无反应,只是往外走。 二人的动作一直被瑞昭县主看在眼里,她怎么都想不透,被羞辱到这个地步,洛明瑢为何还能去关心沈氏? 沈氏说得不错,这和尚……真的很贱。 “你为什么——” 县主上前来拉扯,洛明瑢拂袖将她甩在地上,四面的护卫拔刀上前护住,洛明瑢未将他们放在眼里,等缩起来的沈幼漓睁眼看,洛明瑢已经将刀抵在瑞昭县主肩头,剩下三把掉在地上,被夺刀的护卫不敢靠近。 “她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县主趴在地上,听着居高临下的人问她。 她很久不曾仰头看人,这一眼恍如回到了第一次去雍都皇城,仰头候着御座上的皇帝问她话。 那生来就凌驾所有人的气势,即使问话再和善,她也不敢有一丝僭越。 可眼前的……眼前的就是个和尚而已! 县主强撑着气势:“本县主打的又如何,不过是一鞭子,她这么对你,我帮你报仇,你难道不谢我吗?” 沈幼漓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一个字。 洛明瑢道:“你若再动贫僧妻儿,便是郑王也救不了你,贫僧不说假话。” 听他说出“妻儿”二字,县主眸光震动,泪水滑落。 沈幼漓也茫然了,这“妻儿”是在说她吗,这也是一个和尚能说的吗? 县主不甘,还在质问:“为什么你明知道她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本县主有错,难道她逼你就没错吗?是不是只要我会装可怜,你也会喜欢——啊——!” 菩提修不成 第54节 瑞昭县主痛喊一声,瘫倒在地上,惊动了门外的秋菽,她已经见县主倒在地上,吓坏了,赶紧上来察看。 原来是洛明瑢将刀背敲下,将瑞昭县主的肩骨敲脱臼了。 如今连挪动一下都会引起县主痛呼,秋菽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们洛家疯了吗!这是县主,王爷绝不会轻饶你们的!” 可县主更痛不是宛如断掉的手臂,而是他下一句话: “贫僧确实厌恶县主,若这世上少你一人,便会安生许多。” 县主心神震荡,彻底失去起来的力气。 “洛明瑢,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绝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就是一对贱人!”她咬牙切齿,喃喃自语。 沈幼漓虽然听不清县主在念什么,但也知道自己完了,县主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往后只怕要跟自己不死不休。 可更让她惊讶的是洛明瑢。 即便知道他会武功,但她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跟人动手,打的还是曾经救过的县主。 这人一定气得不轻。 回想刚刚说的那些话,她该不会也要挨打吧? — 家中骚乱已经平息,下人们打扫着翻倒的花盆,被马踏坏的花草,还有些血迹要冲洗。 洛明瑢一路抱着她,走在洛府回廊里,难免招惹目光。 沈幼漓想下来,被他手臂牢牢抱住。 说了那些话之后,她也摸不清洛明瑢此刻到底有没有生气,她小心翼翼:“禅师,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哄县主高兴的权宜之计,你不要误会。” 洛明瑢目视前方,直接戳破她:“你的话半真半假,现在所说不过是哄人的权宜之计,怕贫僧真恼了,不答应你将孩子带走。” 沈幼漓讪讪。他什么都清楚,自己还能怎么解释呢。 说到孩子,沈幼漓推推他:“孩子还在后门柴堆里躲着,我得去找他们。” 正好周氏正迎面走来,听到她这话。 沈幼漓如受惊的兔子,扭头借洛明瑢的肩膀藏住脸,不想面对大夫人的质问。 这回真是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捞上。 洛明瑢道:“大夫人听到了?” “嗯。” 周氏皱着眉,一人剜了一眼,派人去后门把孩子接回来。 沈幼漓从他肩头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周氏离去,说道:“我得看看他们是不是安然无恙……” “有事大夫人会过来知会。” 洛明瑢将她带走。 “你要把我带哪儿去?我腿又没受伤,放我下来吧,我现在跑不掉的。” 洛明瑢将沈幼漓带回平日住的院子。 他只扫一眼就看到了屋中不同:“不是明日才走,今日就把东西收拾干净了,还打算带着两个孩子偷偷离开。” 沈幼漓避开眼睛不说话,被他放到榻上,仰面看着他靠近,伸手解了自己的腰带,沈幼漓想按住他的手已经晚了。 “你做什么,放手!” 那道鞭痕赫然在目,有丝丝鲜血渗出。 肚子猝不及防地敞着,洛明瑢还盯着看,沈幼漓连呼吸都不会了,想把裙摆拢上,洛明瑢却不让。 他手臂撑在两侧,呼吸近得沈幼漓觉得毛毛的。 “贫僧很贱吗?” 沈幼漓闭了闭眼睛,他果然还是要兴师问罪。 第34章 “我说的是男人,男人都很贱。”沈幼漓纠正他。 洛明瑢又问:“贫僧很好色?” “只是糊弄县主而已。” “你从前一直知道贫僧心里在想什么?” 沈幼漓摇头,对他的猜测纯属抹黑,而且他们能不能不要这么说话,洛明瑢一条腿已经爬上来了,她肚皮还晾着,呼吸都不敢太大。 要说也让她把衣裳搭好坐起来。 可洛明瑢不让,按着她的肩,让她起不了身。 这样,他才能完完整整审视她神色的变化,绝无遗漏。 “告诉贫僧,你方才哪句话是真的” 这和尚眼下强势得可怕,沈幼漓心里还怀着一点希望,乖乖答他:“说你不好那些自然都是假的,禅师你也说了,我以前心性不好,现在都改了,都是为了稳住县主的权宜之计,你难道不信我?再说了,我身陷险境不得不自救,你却坐在那里只顾着偷听,又凭什么来质问我?” 沈幼漓抓住机会反咬一口。 “贫僧不会让你出事,可你知道贫僧因戒律痛苦,却一点也不在乎,是吗?” 沈幼漓的得意瞬间冰冻,对上他墨黑的眸子,这下当真有一点点愧疚了。 “禅师,妙觉禅师!您大人有大量,我从前是良心被狗吃了,不过故意眼瞧你难过,只是自小吃苦,没人教导……” “你仗着贫僧是个和尚,不能打你不能骂你,就肆无忌惮,一点都不知道轻重!这么多年……” 洛明瑢确实生气,只是不屑让人看见,说话的当口还将她悄悄拢衣裳的手腕捉住。 “人善被人欺嘛……” 沈幼漓声音渐小,直到不敢吱声。 她肚子还在发凉,洛明瑢想干什么,想冻得她拉肚子吗? 是啊,人善被人欺……洛明瑢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肚子,沈幼漓眸光闪烁,绷着肚子连呼吸都不敢了。 不妙,这人是不是想把她捅个对穿? 盯得太久,沈幼漓期期艾艾地开口:“禅师莫犯嗔戒,有什么话咱们好——啊——!” 倒是没有人拿刀敲她肩膀,而是洛明瑢突然低下了头。 沈幼漓猝不及防,柔软的肚子被埋上他那张脸,倒抽了一口气。 “你干什么!等等。” 沈幼漓如被水淹了的喉咙,说不出话来。 他的眉骨,他高挺的鼻子,还有他的唇……沈幼漓都感受到了,肚子像面团一样压上他的五官,正张脸都埋住。 “洛明瑢!我痒!你不要闹了!” 他在舔舐伤口上的血,沈幼漓感觉到丝丝刺痛,还有他柔软的舌头,和喷洒的呼吸。 沈幼漓反应过来,推着他的脑袋。 “洛明瑢!” 根本推不开,洛明瑢的舌头扫卷而过,舌走过的轨迹和鞭痕一致,一点一点,将血丝都卷入口中。 战栗自上而下,在她全身过了一遍,不痛,却催人泪发。 “我不要!你起来!” 可洛明瑢紧紧扣住她的手腕,背到她腰后边去,让她的腰似小桥弯折,整个呈露在唇下。 呼——她颤巍巍喘着气。 “啊——” 还咬她! 比刀子掏还可怕,沈幼漓捏紧拳头。 等洛明瑢的脑袋终于撤去,她含泪看着肚子。 漉亮的一整片,还挨了一口,牙印就在鞭痕之下,靠近裤沿,可想而知有多低,齿印随着呼吸一高一低。 他也在看,沈幼漓没放过他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这个人是被夺舍了?怎么会做这么坏的事。她张口骂:“死和尚,你疯了?” 洛明瑢道:“从前沈娘子做得比这过分千万倍,贫僧想着,该一一奉还给你。” 一一奉还? 想到自己从前做那些混账事,沈幼漓现在是腿肚子打抽:“我马上就要走,你不必说这些,都已经翻篇了。” “不是马上就走,若没出意外,你如今已在城外了,还会把两个孩子也带走,什么都不会剩下。”洛明瑢撩起眼睛, 沈幼漓抿嘴躲开他的视线。 她不后悔做这个决定,只可惜时机不好,暴露了企图,现在周氏一定死死防着她,自己很难有机会再把孩子偷走了。 可恶!要不是瑞昭县主突然出现,自己已经带着两个孩子逃之夭夭了。 “沈娘子,你似乎不把承诺当一回事。” 懊恼让她瘫倒下来,连洛明瑢啃她肚子的原因都不想去细究,“那又怎么样,咱们说的不是一个事,你今日犯了两戒,自己去领棍子打死自己吧。” “贫僧该如何,不必沈娘子来教,只是你,贫僧先前说错了,你还是一样顽劣,只想着做坏事,一点都没变,你当贫僧真不会惩戒你吗?” 他语气凉丝丝的,沈幼漓在他掌下,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你,也要打我吗?” 他这次的笑明显了一点,和从前不一样,不是无奈,是觉得她的话有一丝可笑。 菩提修不成 第55节 沈幼漓常以经验应付他,现在她怀疑以前的经验已经不顶用了。 洛明瑢变了,情绪外露许多。 “你脑子真被气出问题来了?”她小心地问。 洛明瑢没搭话,取出伤药动作一顿,拔开瓶塞:“你喜欢贫僧似从前那般。” “喜欢,你变回去吧。” “好,只要你不惹是生非。”沾了药膏的手朝伤口而去。 沈幼漓反抗也没用,转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任沾着冰凉药膏的指尖在肚子上滑动,按出一道浅坑,离开后那片肌肤又恢复原样。 沈幼漓瞧他,他瞧她肚皮,专注得很。 那眼神看得沈幼漓肚子抽抽的,索性闭上眼睛,开口:“你帮我去看看釉儿他们怎么样了。” 洛明瑢眼底恢复平淡,平淡到人性都淡了许多:“没人过来知会,就是没事。” 沈幼漓莫名有点怕他这个表情。 上完药,他嘱咐一句:“不要拢衣服,会把药蹭掉。”洛明瑢将帘子放下,出去了。 — 洛明瑢一走,沈幼漓就翻身起来,把衣裳拢好,抬脚就往主院走。 院外的护院就拦住了她:“大夫人吩咐,不让你再见小娘子和小郎君,沈娘子,您收拾东西赶紧走吧。” 沈幼漓点点头,这是连明天都等不到了,现在就要赶她走。 她回到院子,哪也不去,硬是在那里等着。 顺便又收拾起行囊,这回不赶时间,沈幼漓连釉儿和丕儿的行李都收拾了一份,还把自己藏在水渠里的细软捞了出来。 似乎是周氏吩咐过,没人来院里赶她,连雯情都不见了,任由她待着。 一直等到晚上,洛明瑢才回来。 见他进屋,沈幼漓放下手中的事,去厨房端了药出来:“你的病需再多喝一碗药。” 洛明瑢将药喝下。 刚放下碗,沈幼漓的帕子就擦上来,将他唇边湿意擦去,好一出小意温柔。 不动声色地注视她突然贴近的身子,洛明瑢眼底弥漫起薄雾,沈娘子得有五年没拿出这副面孔对他了。 “你是同县主赔罪去了吗?”她有点小心翼翼地问。 那毕竟是县主,总得给陈兵瑜南的郑王一个交代,虽然她觉得洛明瑢和郑王的关系怪怪的。 洛明瑢摇头:“不过是同大夫人交代一些琐事。” 原来他方才也在院中。 沈幼漓卷着帕子,歪头轻声问:“和大夫人说什么,是说两个孩子的事吗?” “是。” 沈幼漓的心怦怦直跳,将洛明瑢的手拉住:“禅师……” “沈娘子。”他声音依旧温和。 “两日之期已到,您说今天会告诉我……” 她用上了“您”,显然是迫不及待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 洛明瑢清楚,沈娘子行事一贯就如此利落干净。 “沈娘子很爱他们吗?” “嗯。” 沈幼漓遭逢坎坷,大半辈子孤苦无依,好不容易有两个可以相依相偎的亲人,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 洛明瑢始终温声细语道:“可是沈娘子,你不能带他们走。” “什么?” 这答复其实不算意料之外,可沈幼漓还是困惑。 他不是根本不想要这两个孩子吗,为什么又不愿意让自己带走? 还是周氏不答应? 沈幼漓承认自己怀了私心,才打算先与洛明瑢说,若他答应,二人再一道商量如何说服周氏,谁料眼下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我可以将那一万两还给洛家。”她声音急切。 银子还可以再挣,眼下还是将两个孩子带走,逃到安全的地方为要。 “县主恨我们,让我们三个人躲得远远的不好吗?风头过后,你还可以来找我们!” 她拉起洛明瑢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到时候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明瑢,孩子需要娘也需要爹,就算你不愿意还俗,咱们也会在寺边盖一间屋子,一直守着你,好不好?” 沈幼漓病急乱投医,一个劲儿乱许诺。 怎样都好,她得先带人走。 洛明瑢将她额前碎发捋开,说道:“沈娘子也不能走。” 她仰起的面孔都是茫然,“你说什么?” “是大夫人要我离开的,你没有资格留下我,你也该知道了,如今郑王和朝廷神策军都在这里,瑜南不日只怕就要打起来了,你们洛家也该舍了此处产业,不然到时打起仗来,最先被拿来开刀的就是你们这些富户,我必须带我的孩子走。” 沈幼漓将话说开,努力让他明白如今有多危险。 “是吗,若战乱真在眼前,妇人与稚童更不能到处乱走。” “你不明白!我可以保护他们,洛家深陷狼窝,你该让我们走!”沈幼漓气得甩他反攥自己手腕的手。 “贫僧知沈娘子心中不舍,才想带釉儿和丕儿离开,但洛家现在不会赶你走,你能一直留下,安心住下吧。” 她才不要留下等死! “是不是昨夜我说的话惹你不高兴了,我给你赔礼,禅师,万望你再考虑一下,两个孩子留在此处确实危险。” “贫僧并未介怀。” 沈幼漓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不再在他身上浪费一刻钟,转身出去找两个孩子。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她又转身拉住洛明瑢:“你带我去大夫人的院子,我要找我的孩子!” 她使劲儿拖,可是拖不动。 洛明瑢将她拉回,困在手臂之中,“沈娘子先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要睡你自己睡,放开我!” 沈幼漓扭着要挣脱,洛明瑢叹气:“贫僧知道你要去下毒。”她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抬腿蹬他:“把两个孩子给我,那是我的。” 洛明瑢一面哄她,一面将她要下毒的手握住,“他们都是你的,但不是现在。” 沈幼漓奋力挣扎:“那就让我见到他们!” “贫僧知你心急。”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我是阿娘,你是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和尚,是个泥塑的、没人性的东西,丕儿釉儿若出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沈幼漓说出这句话来,连自己也震惊住。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屋中没有人在说话,她听到他的呼吸声,躲避回头看他的神情。 洛明瑢松开了手臂。 沈幼漓将探究他心情的念头抛诸脑后,一得自由立刻跳下他的腿要逃离。 可没走几步,又被洛明瑢钳住手臂,扭了回来。 “沈娘子当真要走?” 他现在看起来确实像个没有人性的塑像。 “不须你管。” “这阵子外头不太平,沈娘子就在佛堂待着吧。” 洛明瑢说话声客气得像招待一位贵客,而不是强行安排,手下力道却一点没有松懈 什么破佛堂! 沈幼漓:“我不去!” 可惜由不得她。 现下又变成沈幼漓被洛明瑢拖着往外走,走了几步干脆被他到了肩上去。 “洛明瑢!臭和尚!” 她踢动的腿被按住,洛明瑢将她一路带入佛堂之中。 佛堂分了前后,前堂是供奉佛龛的地方,后面三间小屋打通,分了小堂,净室和休息的内室,内室陈列简单,不过摆了一张小榻。 此处便是洛明瑢回洛家所住的地方。 洛明瑢将她放在最里面的小榻上,而后伸手解她衣裳。 沈幼漓悚然一惊,“你干什么!” 洛明瑢不解释,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阻止不了。 很快,沈幼漓身上除了衣裳,一切东西都被他搜了个干净,毒药、细软,还有头上发簪。 “你……” 沈幼漓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头发披散下来,衣裳也松散垂荡,不知情的还道她遭了什么蹂躏。 这也确实算蹂躏。 始作俑者不以为然,青筋盘踞的长手一拢,将那些零碎收拾好,“沈娘子要在此稍住几日。” “你什么意思,洛明瑢?” “贫僧知道沈娘子心中只有釉儿和丕儿,别的一概不在乎。” 菩提修不成 第56节 她警惕:“什么意思,你要拿他们来威胁我?” “沈娘子眼中,贫僧就是这样的人?” 她一脸戒备:“先前不觉得,现在不敢说。” “你院中侍女同贫僧说起这四年沈娘子的艰辛,人非天生地长之物,将两个孩子生下,再养育成人,必耗费母体精血,抛掷无数光阴,这六年来辛苦沈娘子,贫僧不会罔顾人伦,强逼你们分离,沈娘子该信贫僧。” 这不是个感谢她的好时机,但洛明瑢还是说了。 沈幼漓怔了一下,看向别处,额前垂落的发丝让她看起来格外脆弱,眼神却倔强得很:“银子我拿了,那是我该付出的苦痛,你我银货两讫,该各行其道,再无瓜葛。” “照顾他们这几年却不是应当,沈娘子从来不是利欲熏心之辈,而是位好阿娘。” “我就是利欲熏心,死后入阿鼻地狱就是,不须禅师费心,趁早放我走,我自有我的去处。” “恕贫僧不能。” 二人话已说尽。 洛明瑢转身,门在沈幼漓面前合上,走过前佛堂,而后是锁链碰撞的声音,铁锁传来“咔嗒”声。 沈幼漓震惊,追出去拍打屋门:“洛明瑢你疯了!你锁我!” 她不相信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贫僧是救人一命,沈娘子安生住着,时辰一到,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不需要你救,放我出去!”她拍得更响。 但人影已远去。 第35章 洛明瑢确实去过主院,但主院之中并非只有周氏,还有紧随而来的郑王。 周氏带着两个孩子在后堂坐着。 她在后门找到釉儿和丕儿时,立刻就让婆子将丕儿带出城去,如今屋中两个孩子,一个是釉儿,另一个—— 釉儿看着身侧安静吃东西,穿着她弟弟衣裳的陌生男童,眉头皱了个“川”字。 周氏对着釉儿竖起手指:“嘘——有坏人要抓你弟弟,婆婆把他藏起来了,以后这就是你弟弟,知道吗?” 釉儿懂事很多,点点头不说话。 可心里面,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她难受地在椅子上扭身子:“阿娘呢,我想去找阿娘。” 周氏稳住她:“安静坐一会儿,“ 正堂中,洛明瑢代替周氏坐在主座上,他身量高四肢修长,沉眉肃目之下,威仪已显。 “王爷若是来兴师问罪的,恕贫僧无意奉陪。” 郑王道:“青夜军如今已在路上,各路书信来似飞霜,看来大军将聚,咱们二人也该把话好好说开。” “没什么好说的,县主若再轻贱贫僧家人,贫僧不须惜命,青夜军与河东军不死不休就是了。” “不过是小女一时任性,殿下不是也教训过了吗,何必把话说绝。” 郑王还不愿意和洛明瑢平起平坐。 他不信,除了自己能给这皇子一处容身之地,天下还有谁敢收,难道李寔还能投奔到朝廷去? 以他的身份,李成晞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真有那般决断,此人也不必躲藏十多年。 洛明瑢道:“不如此,怎能让王爷知道贫僧的决心?” “看来殿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那本王也摊开说明白,若你敢投奔凤还恩,你洛家满门,本王一个都不会放过。” “若有机会,贫僧自然不会投效神策军,“洛明瑢反客为主,“不如将王爷家眷带来瑜南,咱们仿照周室,互相为质,如此才算公平。” 真是倒反天罡,这样的话他也有胆子说,他青夜军凭什么! 郑王冷笑一声:“青夜军最盛时也不过三万众,想跟河东军硬碰硬,十七殿下是不是托大了?” 洛明瑢轻轻摇头:“无妨,打到一个不剩,自然会有人来收拾残局,凤军容一定喜欢坐山观虎斗,更喜欢坐收渔利。” 厅堂内烛火摇曳,将郑王的面容拉得扭曲而狰狞,寂静之下,呼吸声如风刮树叶。 “看来本王面前坐着的不是菩萨,而是个罗刹鬼啊。”郑王磨着牙。 洛明瑢眼神如深潭般沉静,不闪不避,仿佛眼前的危机不过是微风拂面,“譬如净明镜,随色而现像。” 他不过是面镜子,对着谁就照见什么样。 郑王鞭子在虚空扫了扫,终于不得不将眼前僧人摆在一个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 “好,就如你所说,你我二人达成盟友,本王不会动你家人,你我二人拿下雍都,拥立你为皇帝,五年之后你禅位,本王将瑜南划为你的封地,如何?” 洛明瑢起身合掌:“如此,贫僧当得王爷起兵的旗号。” “那当年先帝的传位诏书……”郑王提起最关心的事。 “先帝根本没有传位的打算,所以从来没有什么传位诏书。” “哦……” 郑王倒没多大失望,没有诏书,他就造一个出来就是了,左右都是唱大戏。 洛明瑢接着又说:“不过……这是先帝的九龙玉佩,必要之时可代国玺,王爷伪造一封传位诏书,想是不难。”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 郑王起身快步走上前,是掩饰不住的急切。 先帝的九龙玉佩终于被他拿在了手里,郑王的心跳得迅猛。 不错不错,这就是他想要的,有了这玉佩,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好像也在囊中了。 先帝到底有没有传位给李寔都无所谓,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头,如今有这玉佩,李寔储君的身份更能坐实。 洛明瑢道:“等青夜军归来,清点兵马,具备粮草,则大计可成。” “哈哈哈哈哈,殿下,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说笑之间,洛明瑢寒眸如星:“县主那边,王爷待如何?” 一个女儿而已,哪里能跟他的大业相提并论,郑王满口答应:“本王会好好规训,将她赶回 河东去,殿下尽可放心。” “王爷办事,贫僧当然放心,不过……贫僧身份尚未昭告天下,恐怕难得天下人认同。” 郑王呵呵一笑:“眼下青夜军返程,正好让本王派发请帖,请天下节度使各派来使到瑜南,好将殿下身份和先皇诏书昭告天下,剑指今朝逆帝。” 到时郑王手握三军,若有其他节度使望风归服,那更再好不过。 洛明瑢点头:“如此也好。” “不过,本王总担心殿下又如今日这般,拆本王的台呢。”他眯起眼睛。 “王爷待如何?” 郑王朝外喊道:“谢老——” 他的随身医者谢医师走了进来,取出一丸丹药。 “殿下也该让我安心才是,放心,不是什么毒药,为了大计,我当然不可能毒死殿下,殿下又不让碰洛家人,总得拿出点不会背叛本王,转投神策军的诚意吧。” “九龙玉佩不是诚意?” “呵呵,没有本王襄助,九龙玉佩于殿下不过可有可无之物,放下,本王还要助殿下登基,登基之后,自会给殿下解毒,若非如此,本王只怕北进之时,殿下随时倒戈。” 郑王走到洛明瑢面前:“今日我女儿在你府中碰见了凤还恩的鹤使,那鹤使还说,沈氏是他凤还恩的人,殿下,你是不是背着本王,投效了神策军?” 洛明瑢面不改色:“那是贫僧交代他们这么说的。” “为什么?” “县主多次起意杀贫僧妻儿,搬出王爷已是无用,是以贫僧教授沈氏,若真遇危险,就搬出凤军容的名头,只说是他的人,若不成,再提禅月寺刺杀之事,届时可拖延时间,保她一命,日后再向郑王解释清楚也不迟。” 郑王没来之前,他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想好对策。 “如何证明?” 洛明瑢朝外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还穿着杂役衣裳的戊鹤使就走了进来,他呈上白天那枚令牌 这令牌乍一看是鹤监所出,然其做工粗糙,雕刻下乘,草草勾了线,根本不是鹤监发予鹤使手中那枚。 看来是晃得快,瑞昭才会信以为真。 洛明瑢道:“可惜只粗粗做了令牌,未来得及做衣裳,不过也派上用场了。” 郑王看着令牌,点了点头,这么短的时间,确实来不及造假。 不过他抓住机会,绝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殿下轻易便可反复,本王这处境,也算是风雨飘摇啊。” “不若王爷去问问凤军容此事真假。” “他才不会告诉本王真假。” 二人对视,无声拉锯。 洛明瑢叹了口气:“罢了,王爷不必疑神疑鬼。” 他取过丹药服下。 郑王盯着他咽下,半晌,终于心满意足。 这,才是比联姻更好的办法,李寔怎么也跑不掉了。 事已谈毕,郑王也不久留,似想起什么,他道:“殿下的两个孩子呢,怎不出来让本王见一见?” 周氏牵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 “这就是殿下的一双儿女?”郑王仔细打量着。 菩提修不成 第57节 “是。” 洛明瑢没注意到那个别家的小孩。 两个小孩躲在周氏后边,又各自低头吃着手里的东西,女儿倒是胆子大一点,露出一张脸来,模样一看就是十七皇子生的,郑王收回视线。 “待青夜军回归,就要彻底起战事了,洛家人还是不要乱跑为妙,必要时,本王会派兵保护。”郑王半真半假道。 洛明瑢拒绝:“王爷放心,洛家人哪儿也不去,他们在瑜南平安无事,大事便可行,这点信任,王爷难道没有?” 郑王当然不能完全放心,他必要派人盯着。 “殿下娘子何在?” “关在佛堂之中。” “看来殿下安排好了,本王没什么可担心,告辞。” “王爷慢走。” 等回过头,洛明瑢才发现那来历不明的小孩。 “丕儿呢?” “我已经送出城去藏起来了。” 那眼前的孩子是为了……洛明瑢蹙眉:“将别人家的孩子送回去。” “这时候哪里动得,你就不怕郑王发现?” “孩儿皆是爹娘至宝,郑王发不发现,都不能让他爹娘牵挂,还有,釉儿和丕儿都一样重要,大夫人不该厚此薄彼。” 洛明瑢要将釉儿抱起来,被周氏拉住:“知道了,孩子我会换回来,但我要跟你说清楚,沈氏心存不轨,我绝不会让她再碰两个孩子,你要不愿意,那咱们一件事都不要谈。” 釉儿不干了,跺脚喊:“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洛明瑢知此事是沈娘子冲动在先,大夫人已不信任她,连带也觉得他在沆瀣一气。 他偏心沈娘子,但也不愿一再和周氏对着干。 眼下只能如此。 他还是抱起孩子安抚:“釉儿听话,只要过几天,阿娘就回来了。” “丕儿呢?” “也会回来。” “几天?” “五天,太阳升上来五次,阿娘就回来了。” “她被谁抓走了?” 洛明瑢假装没听到女儿的话,和周氏道:“贫僧会劝解沈娘子,待事情平定,请让她和两个孩子继续生活在一起。” 周氏问:“那你呢?” “跟随郑王北上。” “决定好了?” 他点头。 如此,周氏也不能再说什么,“那就听你的吧。” 洛明瑢又细心安慰釉儿一阵,才将她交给婆子。 周氏看在眼里,那眼神明晃晃地说:现在才知道当爹要心疼子女,当初干什么去了。 待洛明瑢走后,婆子上前来问:“是不是要依郎君说的办?” 周氏叹了一口气:“怎么换,如今外头只怕被人盯死了,将这孩子送出去必会被盯住,就算给郑王的人说这不是明瑢的孩子,他们会信吗?” 釉儿看着婆婆,她好像没有要把弟弟换回来的意思。 婆子问:“那该怎么办?” “将釉儿安置得远些,他问起,只说两个孩子都藏出去了。” “是。” 然而洛明瑢去而复返,将周氏的话都听进了耳中,周氏噤声,而后又强撑威严:“不能为之事,我还能怎么样?” 洛明瑢问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口齿还算伶俐:“我叫洛成聿,小名丕儿。” 无论怎么问,都只得这一句,显然是有人教过他。 洛明瑢看向周氏。 “他是孤儿,我从善堂领出来的,本就无路可去,“ 洛明瑢站起身来:“大夫人早就存了先手,只是贫僧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那么看重那一点所谓的血脉?” 周氏的脸半明半暗:“我一向不懂你,你也莫学着懂我。” “大夫人,将丕儿带回来吧,你若怕出事,贫僧会先让青英守着你们,但有不对,会立刻带你们平安离开。” “你莫来安排我,丕儿的事我只有两个字,‘不行’,此事我不与你多说,从前让你生你不生,现在我花一万两生下来又跟我抢,凭什么!” 周氏摆摆手,念念叨叨转身离去。 — 另一边,郑王带着军队回了瑜南行馆。 一进门,他手里握着鞭子,高声吼道:“瑞昭呢?” 瑞昭县主很快出现在了她爹面前,“爹,你不知道女儿今日在洛家受了怎样的羞辱……” “啪——”挨了郑王一个耳光,她摸着痛麻的脸不可置信。 父王从没有打过她,这是第一次。 在洛家被羞辱了一顿,回来想找阿爹撑腰又挨打,瑞昭不可谓不崩溃,原本因为不听话偷跑出去还畏缩一下,这一巴掌后,她索性把憋闷全哭出来。 “你知道我在那洛家都经历了什么吗?我——” 郑王一鞭子挥向她身旁的桌子,尖利的响声在屋中炸开,打断了瑞昭县主的话。 木桌上一道深深的鞭痕,木屑飞溅。 瑞昭还以为那一鞭子会甩在自己身上,狂抖了一下,忘了哭。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一定要去找洛家的麻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回行馆待着,要么回河东去。”郑王拿鞭子指着她,没有一丝温情。 还留她在这儿,早晚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县主不明白:“父王为何要怕洛家,洛家跋扈嚣张,他们敢伤我,父王你允许一个破落商户将你的脸放在地上踩吗?” “伤你哪儿了?”郑王扭着她看来看去,“你的伤呢?” 谢医者道:“县主的肩膀脱臼,老儿已经接好了。” “……你闹够了没有!” 被郑王的虎目盯着,县主有些后悔,早知道让手臂先断着,不过那实在太痛了,若是不接好,等不到父王回来她就要痛死了。 “什么叫闹,你知道女儿受了多大的屈辱吗,我是县主,被人打断了手臂在地方爬,被言语羞辱,父王,女儿简直跟被扒光了一样,你能容下这样的事,我忍不得!” “那你想怎么样?” “女儿只求一桩事,将那沈氏杀了,你若不为女儿出这口气,洛家只当我们怕了他们,以后谁还会把王府放在眼里。” “我没法答应你。” “没办法?那洛家是皇亲国戚不成!” “你爹不是洛家的上司,如今与李寔更是联盟,不能动洛家人,瑞昭,不要坏了你爹的大事,不然,就算你是我女儿,我也绝不会手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知道吗?” 他大掌压在瑞昭县主肩头。 县主看着自己亲爹,不敢相信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竟让自己的女儿憋屈着。 李寔又是哪个? 激动之下,沈氏的话在耳边响起,她质问道:“讲经堂里,是不是是阿爹故意布置下杀手,陷女儿于危险之中?” 郑王见她果要发飙,道:“只是一出戏罢了,你根本不会有危险。” “父王为什么要演这出戏,杀了我那么多人!” 郑王眉毛一扬:“看来忘了同你说了,布置刺客是为了试探你钟情的妙觉和尚。” “试探他什么?”对她的真心吗? “他可不是和尚,而是曾经的晏贵妃之子,藏身多年的十七皇子李寔,晏氏的青夜军就掌在他手中,只要李寔能为我所用,我便有本事让这大雍朝改换新天。” “妙觉禅师是……皇子?”瑞昭呆滞住。 “阿爹,你说洛明瑢是十七皇子?” “不错。” 他还真是那位晏贵妃的儿子,原来如此…… 县主心脏狂跳,怎么能什么好事都沈氏摊上了,而自己只有被欺骗,被利用。 县主藏好对郑王那一丝怨恨,不甘心道:“当真不能杀了沈氏?既是盟友,不是该将女儿嫁给十七皇子联姻才对吗?” 女儿家说这种话也不嫌害臊。 郑王断然拒绝:“不能,十七皇子与我结盟的要求就是要洛家人都活着,特别是他妻子沈氏,他钟情沈氏,若杀了,就要跟本王不死不休,所以你也不准再去洛家,别打沈氏的主意!” 钟情妻子……她握紧拳头,真不愿意让那女人多苟活一刻钟。 “那女儿还有个请求,等事成之后,十七皇子便是你手中的傀儡,那时我要杀了沈氏,做皇后。” 郑王看着女儿,看清了她眼中的渴望。 女儿对李寔执念太深。 联姻确实是不错的手段,将来事成,李寔的皇后当然得是自己人,但他还不能开口答应。 瑞昭蠢钝,难说不会到李寔家中耀武扬威,坏他计划。 菩提修不成 第58节 “不要再想洛家的事了,回河东去,还有你那些侍女,一个个都是废物,全斩了。” 他不想再和女儿多说,起身离去。 “阿爹,阿爹!” 县主唤不回郑王,独自坐在椅子上将一日里发生的事想过,心似被阴火慢慢灼烧。 十七皇子、沈氏…… 记忆最后定在自己趴在地上,眼看着洛明瑢抱着沈氏离去那一幕。 指甲刺破掌心。 为什么她没有沈氏那样的好运?会有人出头,会被人保护呢?现在甚至连父王都不向着她了…… 庭院里,被按跪在地上的侍女哭泣求饶,喊着县主救命。 瑞昭县主只是远远看着,没有上前阻止,眼看刽子手手起刀落,秋菽、春苜,还有其余两个侍女的头颅接连滚落,庭院之中立刻安静下来。 血腥味弥漫开,瑞昭县主的眼睛也慢慢变成血红色。 这笔账,她会算到沈氏身上去。 至于郑王和洛明瑢…… “将我利用完了就赶我走,我来瑜南吃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当一枚棋子吗?”瑞昭县主喃喃自语。 她心中浓重的恨意无人抚平,就哪儿都去不了。 — 沈幼漓已经在佛堂绕了很多圈。 她找了一切能用的东西藏在身上,而后靠着门对着佛龛发呆。 将一日里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突然坐直。 对了,凤还恩派来监视她的人呢! 那鹤使能把锁劈开吧,不然能把门踹烂吧? 不过那人只是派来监视她的,人要死了救一手还情有可原,只是被关起来,还省得他跟着跑了呢,何必来帮她呢? 那若求助凤还恩呢,更不可行,只会给她惹来更大的麻烦。 沈幼漓无力倒了下去。 这时又脚步声传来,沈幼漓一个激灵,赶紧拍门:“开门!谁在外面,开门!” 是雯情在外面说话:“沈娘子,郎君已经出去了,奴婢没有钥匙开不了门。” “那大夫人呢,找大夫人来。” 外面没了声音,沈幼漓听到脚步声走远。 雯情不愿意帮她也情有可原……沈幼漓再次靠到门上。 “大夫人不见人。” 原来雯情刚刚是主屋看过,什么人也没见到,才回来告诉她。 沈幼漓急问:“丕儿釉儿在哪里?” “也不见了……” 雯情后知后觉,家中似乎是发生大事了,“娘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眼下还不知道,你若担心,告假回家中去,这一两月走远些。” 雯情纠结起来,“洛家都在这儿呢,大人们都不跑,想来是不用担心……郎君回来!” 雯情惊呼一声,脚步声匆匆远离。 洛明瑢回来了。 他并未在意逃跑的人,而兀自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其实釉儿没什么不能见沈娘子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私心。 他想单独和沈娘子在一起。 沈幼漓听到门锁被提动,视线扫了一圈,抬起一边的椅子,待门开人走进来,狠狠砸了下去。 习武之人哪会这点反应都没有。 洛明瑢只伸出一只手擎着,沈幼漓的椅子就怎么也砸不下来。 将她手腕轻轻捏一下,手就松开了,眼看椅子就要砸她头上。 洛明瑢将椅子往旁边推开,才没砸到她的头。 看一眼翻倒的椅子,他转过脸来对着沈幼漓,声线微寒:“你想杀贫僧?” 疾言厉色,偏偏活色生香。 第36章 “不是……” 沈幼漓只是想砸晕他。 “不是?” 洛明瑢眉间阴霾未散,将手中东西放下,递了一把短刃到她手里。 “杀了贫僧,你就能从此地出去。” “不是……” 她极少应付洛明瑢生气的场面,想抽手又被他紧紧握住,气氛在血腥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不明白,从前再过分的事她也做过,眼前人不也轻轻放过了,这回怎么如此咄咄逼人。 洛明瑢握着沈幼漓的手,沈幼漓握着刀,二人四目相对,刀尖被他带到心口处。 洛明瑢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被她气到,顺势而为,总之那药似乎激起他的血性,让他偏激起来。 “杀了贫僧,你就能出去找两个孩子。” 她视线落在刀上,似在思索。 将她意动尽收眼底,洛明瑢倏然握得更紧:“记住,伤了不算,贫僧还能抓到你,要一刀毙命,你才有跑出去的机会。” 说完,手背上那紧压着的手掌慢慢移开。 此刻要不要刺下去,全在沈幼漓一念之间。 短刃立刻坠地,沈幼漓跌坐在地上。 他随着蹲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她,“不是舍不得你的孩子吗?” “你现在杀性怎么那么重?” 沈幼漓推开他的靠近,想把衣领松开一点喘口气,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沈娘子或许从未真的了解贫僧。” 洛明瑢浅笑时光华夺目,他将刀拿起,抑制下心底的汹涌,“既然舍不得,那就好好待一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贫僧保证。” “谁舍不得!” 沈幼漓只觉得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从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狡黠。 她累了,懒得斗心眼,只想躺下。 四仰八叉往后倒,大掌接在她背上,一收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地上脏。” 在洛明瑢抱着她朝里走时,沈幼漓荡着四肢,问:“你就不能变得和从前一样吗?” 以前他很好对付,跟个摆件一样,随意作弄都没事。 “贫僧未变,只是有些事、有些话不能再耽搁。” 若不是到这个关头,洛明瑢都不知自己竟还有那么多遗憾。 他修佛多年,以为一切都能看破,万事早已放下,可日子能数得清楚之后,就开始锱铢必较起来。 想做她夫君,又想当釉儿和丕儿的好爹爹,想还大夫人恩德……可惜他不能一劈三分,只能先顾着一边。 若知会走到如此结局,何必浪费那四年,如今求而不得,算是他的报应。 他想同她待一会儿,将那七年未说的话与她说尽。 就算惹怒她,也盼沈娘子将来会谅解。 沈幼漓听到他的话,不以为意:“你不想耽搁,可我也不想陪你在这儿耽搁……” 为什么洛明瑢想回头,自己就要被关起来,任他摆布。 言语如钝刀,割人无声,洛明瑢同她赔礼:“委屈沈娘子了。” 沈幼漓翻了个白眼,“知道错了就放我走。” 他还是那句“安心住下”。 二人一时无话。 洛明瑢将带来的被衾铺好,又将她小厨房里的吃食全给她提了过来,还有妆台、衣衫、她的细软,大有要把她关很久很久的架势。 她忍不住:“洛明瑢,你不能不讲点道理,我不是你们洛家的人!” 他淡淡开口:“七年前,你要孩子的时候,跟贫僧讲过道理吗,今日你偷走孩子,又想过要跟洛家讲道理吗?” 沈幼漓哑口无言。 洛明瑢拿出一串钥匙,“这是你的?” 方才在她身上扫荡时扫出来的。 菩提修不成 第59节 沈幼漓赶紧把钥匙抢过来,一枚一枚地数。 都还在,她藏到衣襟里。 “它对沈娘子很重要?” 当然重要,她把那一万两还有这些年积攒的细软都妥善藏好,钥匙从不离身,被洛明瑢摸走时竟未记起来。 “那五千两和珠宝首饰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甭想私吞我的!” “好,既是重要之物,就自己收好。” 他上前牵着她的手坐到榻沿,天色已黑,烛火照着人眼角眉梢都格外多情。 这般深夜,只有夫妻才会一起坐在榻上。 这又是要做什么? 沈幼漓警惕打量着他,眼前人还是一身僧衣,兰襟素袂,不染人间颜色,外表瞧着真一点变化都没有,可内里…… 有了肚子那一遭,她总担心洛明瑢会突然扑上来,兽性大发。 这个人到底还念不念佛? 洛明瑢牵着她到榻边坐下,手臂围了上来,沈幼漓以为他又要脱人衣服,抬手挡在身前。 念头跟泡泡一样浮上来,这是要给她上药还是……还是做什么? 他却拿出一根长长的布条,一圈圈将沈幼漓捆起来。 沈幼漓真的愤怒了:“锁我不够,还要捆起来?洛明瑢我告诉你,我是人我要上茅房的!” “只是提水给你沐浴,怕你乱跑,暂且忍耐一会儿。” 她嘟囔:“洗澡……那也不用把人绑那么严实,疑心也太重了。” “沈娘子,伸手。” 沈幼漓伸出细白的一对手腕。 丝带一圈圈绕上手腕,系到一旁的柱子上,拔走簪子之后披散的发丝也被洛明瑢用一条竹纹发带束起。 沈幼漓暗自咋舌,莫说自己要逃,就算外边的人进来救她,也得解上半天。 系好之后,洛明瑢也没去提水,而是又去扯她衣带。 沈幼漓大怒:“花和尚,你说是提水,敢动我一下试试看!” 他解东西倒是很快,还将里衣角往上挽,柔软的肚皮就映入眼帘。 “只是瞧一瞧你的伤,沈娘子当贫僧会做什么?” “那你也不能这样,太……无礼了!” 她都四年多没与此人解带宽衣,坦诚相见,实在不习惯和他毫无忌讳地亲近,沈幼漓暗自踹了一脚他的腿作为报复。 洛明瑢好整以暇:“无礼,这是沈娘子有资格说的话吗?” 沈幼漓差点要咬到舌头,从前她确有诸多出格之处,但这个人何时这么恶劣了? 幸好洛明瑢确如他所说,只是看一下,就将衣裳拢好。 上药之后沈幼漓虽任性将衣裳穿好,但洛明瑢防着她,着意多涂了一些,衣裳虽然沾脏了,伤口上还留有药。 “洗完贫僧帮你再上一次药。” “我自己会擦。” 洛明瑢也不再多说,转身提水去,再松她绑。 沈幼漓躲在净室折腾许久,才擦着颈侧水珠走出来,就看到洛明瑢盘坐在蒲团上,又在闭目念经。 “药呢?” “这儿。”洛明瑢伸出手掌,在她来拿时又收起手,没有给她的意思。 “我不要了!” 沈幼漓跺着脚蹬蹬蹬倒回榻上去。 洛明瑢又念完一程,才起身往净室沐浴去。 他没去提水,沈幼漓才反应过来角落里的两桶冷水是他给自己预备的,她还说自己兑热水用不着那么多呢。 水声从净室源源不断传出来,沈幼漓面朝墙壁闭眼睡觉。 睡不着。 “嘎吱——”净室门打开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她也不睁开眼,将被子蒙在头上。 灯烛只有佛前的两盏,借着门投入一点暖光。 走近的影子庞大又冰冷,沈幼漓镇定地控制住自己不往后缩,烛光照不到榻上,只能感觉有人坐在榻沿,寒气一个劲儿涌出来。 “上药。” 简单的两个字听得人神魂一荡。 “药瓶给我。”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听不清。 洛明瑢掀开她藏身的被子,又要将她衣服卷起,他力逾虎豹,想做什么,不是沈幼漓能抗衡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我我我自己来!” 沈幼漓信不过他,自己挽着衣摆,后来一想,这儿这么黑,他一定什么都看不清楚,又放心了。 洛明瑢没有说,他眼神好,看得清清楚楚。 沈娘子的衣摆挽得稍高,昏幽幽的,也能瞧见那对雪饱的团儿露出月牙一般两道下弯…… “嘶——” 沈幼漓倒吸一口寒气,“你做什么下手那么重?” 收起浮想,洛明瑢轻了些,只是眸光比深林的虎豹更锐利几分。 手指和药膏都很冰,挨到肚子,沈幼漓“唔——”了一声,上药的手停顿下来,暗处能听到他过重的一声呼吸。 她抠衣裳:“你手太冰了。” “很快就不冷了。” 药又继续涂。 他说得不假,寒意很快散去,药粉在伤口上发烫,洛明瑢起身离开了。 但他跟背后张着眼睛似的:“不许盖上。” 沈幼漓的手僵在半空,算了,没必要拿自己的伤跟他斗气。 她将肚皮晾到夜半三更,她斜眼看到洛明瑢还在蒲团上坐着。 “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理所应当:“贫僧住这儿。” “七年前,我曾钟情于你,禅师应该知道,你这样与我同吃同睡,真不怕我哪天兽性大发,又将你糟蹋了?” 沈幼漓心道,他还是和尚,就算啃了她肚子,总不能真的肆无忌惮。 这一吓定然能把他吓跑。 谁料洛明瑢面无波澜:“贫僧被糟蹋惯了,不在意这一次两次。” 他真破罐子破摔了? 沈幼漓不信,继续威胁他:“禅师现在不是俗家弟子,这要是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可不是逐出佛门就算了,只怕,得打死才作数。” “沈娘子不妨让贫僧罪孽再深重些,打死了,正好也遂了沈娘子的意。” “想得美!” 沈幼漓倒回枕上。 “当年沈娘子连句话都未与贫僧说过,就敢不依不饶,非要贫僧和你敦伦,如今倒在意起这一次两次来了。” 这厮讲话越发直白,沈幼漓也嘴硬:“因为我在乎的是银子,不是说了,你挨几顿打我都不在乎,只要我能拿到钱,如今嘛,既不为钱,滋味又不好,我自然不乐意。” 沈幼漓故意要惹怒他。 洛明瑢睁开了眼睛,厉厉清光堪比三尺青锋。 “滋味不好,沈娘子有过更好的?” 他起身,迈过前堂后室之间的垂帘,回到榻边,沈幼漓坐起身来,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暗自往后退。 胡娘子说得不错,男人果然都在意这个,和尚也逃不脱。 “我自然——” 沈幼漓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她带着怨念看向他。 洛明瑢把唯一的光源挡住了,所以她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听得到沉重的呼吸声,让她以为,除此之外,还有脸上力道渐渐加重的手。 他在生气,很生气。 “嗯——” 她疼了,洛明瑢才松开。 “看来贫僧只是沈娘子赢得赌约的踏阶,一个任你摆弄的死物罢了,从前不在乎,现在也不在乎。” 这话像生气,又像藏了无边的失落和委屈。 他不高兴,沈幼漓就高兴,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 刚说完,沈幼漓就感到后脊发凉,黏稠冰冷,宛如被蛇盯住。 黑影晃动,在靠近她。 那微微偏头露出侧颜的剪影清冷锋利,已经很近了,沈幼漓抠着被子,呼吸变得小心,颈侧肌肤感受到他呼吸喷洒在上边,让人怀疑会不会被咬住喉咙。 或者什么…… 沈幼漓害怕:“你别吵,我要睡了!” 菩提修不成 第60节 她躺下迅速拉开距离,洛明瑢顿住,唇几乎快碰到她耳下那片肌肤。 黑暗中,他准确看向她,不偏不倚。 “贫僧还不知,沈娘子是何时放下了贫僧?” 今夜是非要说明白不可吗? 沈幼漓不耐烦:“一个男人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我都为银子勾引和尚了,禅师不会还以为我是什么善男信女,会从一而终吧?” “所以为了一万两,沈娘子当真是谁都行?” 没有男子会不为这话耿耿于怀。 洛明瑢的指尖落在她唇下的浅窝里,指腹和那浅窝贴合得完美。 下巴被人来回摩挲,沈幼漓恼怒打开:“禅师你不也一样,反正不论谁来勾引你,都会成事,你不过欲拒还迎,根本不会拒绝。” “若贫僧说不是呢。” “别说这些漂亮话,今天要是张娘子宋娘子在你怀里,你照样会说这句话,谁睡你,你的心就会跟着走。” 洛明瑢不能跟她对着倔,只能自我开解:“可你承认过,喜爱贫僧……” 为什么不继续喜欢了。 “那又怎么样,喜欢过,就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潮水东流,再无回头的可能,洛明瑢,我自己的命自己捏在手里,不需要你救,你也没有资格把我关在这里。” “那就换个说法,是贫僧私心作祟,将你留下。” “滚出去!”沈幼漓反应过来跟他说什么都是徒劳,“我没空陪你胡闹。” “滚?” 沈幼漓幻听到一声低沉的笑。 “贫僧有没有说过,当年沈娘子做的事,贫僧会一一奉还。” 沈幼漓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感觉到,洛明瑢在说话的时候,那只绕着佛珠的手悬在自己眼睛上方,很近很近,指腹的温度从眉心到鼻尖、嘴唇。 沈幼漓屏住呼吸。 当年?她做的事可就多了去了。 “你是和尚,你能做什么?洛明瑢,修成正果很难的,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走歪了。”她急道。 “贫僧想要的,诵经礼佛已是不能达成,只能求沈娘子。” 他俯身靠近榻上的沈幼漓,她欲起身被挡住,想后退又已靠墙,撑在身侧的手臂将她困囿,随着这个拥抱挤上了榻。 沈幼漓偏头推他胸膛:“佛祖帮不了你,你也别指望我!” “沈娘子可以。” 她有点慌:“我不可以。” “你可以。”他在她耳边吹一口气。 不要再说了,她闭紧眼睛,“我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跟你……”她停顿住。 黑暗中传来低醉的笑声。 沈幼漓气得咬牙,“洛、明、瑢!” 洛明瑢笑影还未散去,“沈娘子,四年了,你脑子还是不干净。” “我真的生气了!”她拳头雨点似的打在他身上。 洛明瑢不痛不痒,只是借困住她双手的理由,将人拉到怀中来,一低头,唇便不经意碰上她的头发。 沈幼漓挣扎,使出浑身力气挣扎, “没用的,沈娘子,睡吧。”他眉目安然。 “你下去。”沈幼漓退一步。 洛明瑢一动不动,二人面对面,他收拢手臂,长腿与她的交错在一起,宽大的僧袍足以将她盖住,沈幼漓下巴磕在他胸膛上。 这人真要赖下来。 沈幼漓终于体会到了他当初沾上狗皮膏药的心情。 “妙觉,你一再破戒,不打算修佛了?”她刻意喊他法号。 沈幼漓不明白,若是他那么轻易就能放弃,那之前七年算怎么回事? 声音从发顶传来,“沈娘子放心,贫僧会去领罚的。” 说话间手臂在她手上收紧,后颈的头发也被拢在他掌中,这样全然陷入的睡觉姿势,让沈幼 漓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去死。” “好。” 洛明瑢原想慢慢来,但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人生短短二十几年,他唯一想任性这一次。 第37章 更任性的是凤还恩。 只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就将皇帝治下的官员无令外调。 这两天可是苦了江更耘。 此刻他已在瑜南城县衙书房门外等了好久,等到都睡着了,回想起这两天的经历,梦都控制不住腿打摆。 两天里,他像一封军报一样,被换了一匹又一匹快马,吃是在马上吃,撒尿只给三个数,更遑论休息睡觉。 一张脸把八百里的风都吹尽,骨头都颠散了,眼皮头发里都是泥沙,等到瑜南城俨然已经成一个土人。 鹤使马不停蹄,将他带到一处茶楼之上,茶楼正对着的是一处开阔轩丽的宅邸。 他趴在茶桌上,一动不动跟死人差不多,不一会儿被鹤使提起了脖子朝楼下看。 “你可认识那个人?” 鹤使指的是一个牵着两个孩子走出来的女人。 江更耘本十分不耐烦,待看清楚女人的脸,惊得浑身疲倦都散去,直愣愣盯着那女人看。 楼下那人虽是女儿家打扮,但那张脸…… 那张脸他怎么都不会认错! “她是谁!”江更耘死死抓着护栏。 “这不是该问你吗?” 江更耘一怔,随即眼神闪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来凤军容千里迢迢把他抓来,是为了认人。 可他能承认吗?不,那一定不是江更雨,只是长得像而已,江更雨怎么可能活着,又怎么会变回女人,做阿娘了呢? 楼下不是江更雨! 鹤使也不逼他:“你不用与我说,好好看,够看清楚吗?不够咱们就再靠近点。” “够……够……” 江更耘又看向下边,女人已经不见了。 没多久,脖子上的手一紧,江更耘不得不抬头继续看,就看到了河东郑王的字旗在靠近。 “那是什么?” 江更耘以为瑜南要打仗了,吓得扭头就要跑,鹤使提住他衣领,让他在原地继续看着。 很快,他就看到跑出去的江更雨被抓了回来,两个孩子却不见踪影。 坐在骏马上的女人拿着鞭子朝江更雨抽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更雨挣脱开,跑进了宅子里,女人策马追进去,门口的兵卒和护院也打了起来。 江更雨不会是要死了吧? 江更耘胸膛剧烈起伏,直勾勾盯着下边。 “看完了吧。” “嗯……啊!是,是……” 江更耘忙不迭地点头,随即被带走,连江更雨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 这一次他被带到了瑜南府衙,押到了后院站着,凤军容还在澹园之中,并未有闲暇见他。 连日奔波,江更耘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就算心里藏着大事,也再站不住,坐在地上歪着墙根睡过去了。 凤还恩的马车已在回城路上。 冬凭看着凤还恩神思不属,道:“陛下这位皇叔露面的消息,可要上书陛下?” 凤还恩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你做主。” “军容似有心事啊。” 看过来的眼睛苍冷似爽刀,冬凭转开视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眼下郑王与洛明瑢是否结盟还未有消息传出,凤还恩在等的,是另一个于他而言更为重大的消息。 一下马车,鹤使朝他点点头,江更耘已从洛家带了回来。 凤还恩加快了脚步,越过江更耘推门进屋:“把他带进来。” 江更耘被提起丢入屋中,惊醒过来,抬头看,军容已坐在官帽椅上,低头喝茶。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见过军容。” 菩提修不成 第61节 “嗯。” 凤还恩将杯盏放下,他有些遗憾没能亲眼看到江更耘见到江更雨那一刻的神情,不过眼下人就在这儿,他可以瞧个仔细。 “今天让你见的人也见到了,说说看,她是不是江更雨?” “军容,隔得远,小人没看清……” 实则那女子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来时,江更耘就将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他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江更雨竟然还活着,还嫁人生子了? 凤还恩闻言起身:“那走吧,我带你去洛家再仔细看看。” “不不,军容您怕是在跟下官说笑吧,下官兄长是男子,而且几年前就斩了,您指着一个女子让下官怎么认?” “你只需答是,或不是。” 江更耘汗都下来了。 承认吗? 承认了不就是包庇江更雨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事?何况她身上还有贪污大罪,两重罪下来,自己能跑得掉吗? “军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千里迢迢将我带过来,就要我要看一个生子的妇人?” 江更耘很胖,说话时一双眼珠子控制不住地乱转,从他脸上很难看到与江更雨的相似之处。 凤还恩不答,他只看江更耘神情就够了。 江更耘仍旧跪着,凤还恩叹了一声:“你也算胆子大的。”随即对门外的鹤使道:“仵作房那几十具尸体……” 扑通—— “军容!军容!饶命啊!饶命!” 江更耘疯狂磕头,在听到尸体那一刻,他以为凤还恩要把他杀了。 凤还恩冷眼看他磕青额头。 “说吧。” “是,江更雨……她是女子。” 江更耘除了承认再无别的办法,“只是她多年前就该被斩首,小人当真不知道今日见着的人到底是她,还是样貌相似之人。” “江家大郎又是谁?” “死了,出生时病弱,很早就死了,如今的江更雨本名江幼漓,与大哥是龙凤胎,便顶了他的学籍,科举入仕,但这件事是她自作主张,下官实不知情啊!” 这一下,就全都明白了。 “你们江家,胆子还真是大。” “军容恕罪,一切都是江幼漓自作主张,小人并非故意包庇,只是实在胆小……”江更耘一个劲儿磕头。 凤还恩已不想再理会他,对鹤使道:“将他送回京去,再晚,城门恐怕就出不去了。” “是。” “多谢军容,多谢军容。” 江更耘捡回一条命,这一拜还未起来,就被提着衣领带上马去。 快马刚走,钟离恭就跑回来,眉宇一片乌云:“河东军再收拢包围,看来十七皇子和郑王达成合作了,军容,咱们该怎么办?” “不着急,郑王还会再找我一次,在青夜军归来之前。” 漠林军的甜头在前,他最喜欢玩这种把戏。 钟离恭献策:“军容,咱们何不阻断青夜军的消息,不让他们汇合?” “那战事会立刻会在外围蔓延,不急,不急……” 凤还恩撑着脸,抬首看天边的月亮,“你说那沈娘子,现在在做什么?” 鹤使送回消息:“沈氏今日想带其子逃走,如今被李寔关在佛堂之中,军容,可要助她离开?” 他摇头:“不必,此时不宜在外头乱跑,且让她在洛家待着吧。” — 沈幼漓在将洛明瑢踹下榻去。 “要睡滚到下面去睡!” 洛明瑢抱了她半个时辰,从头发薅到腰,一遍又一遍,那点气终于慢慢抚顺了。 这回总算听她的,在榻下打了个地铺,就这么睡下,沈幼漓将脸埋在枕头里,困意一点不来找她。 第二日洛明瑢又要出去。 沈幼漓拉住他的手:“你说清楚,要关我几日?” “五日,不过三日后,想和沈娘子一道出趟门。” 洛明瑢的脸在晨光里熠熠生辉,看得谁都迷糊,会想点头答应他。 唯独沈幼漓不会,她皱眉严厉道:“为什么非是五日?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和郑王合作,还是神策军合作?我告诉你,不管是哪个,洛家都只是他们口中的血肉,落不到什么好下场,战事一起,谁都不会派一兵一卒来守着你们!” 他连县主都打了,没有被报复回来,定然是有人撑腰,要么是凤还恩要么是郑王。 那些人会给洛家面子,不过正好需要洛家筹措粮草,事成之后一定翻脸,县主会成百倍地报复回来。 回答她的只有颊边温柔抚摸的手。 见他心意不会更改,她退让几步:“将釉儿丕儿和我关在一起,不行吗?” “不要着急,沈娘子已经陪了他们四年,这几日就全都给贫僧吧。” 沈幼漓皱着眉,不习惯洛明瑢说这样的话,“你这是在——” “贫僧是在吃醋。” 洛明瑢现今能跟她明说了,他墨瞳微动,等待着她的反应。 “吃……釉儿丕儿的醋?”沈幼漓觉得荒谬。 “他们自打出生,天天和沈娘子待在一起,被沈娘子事无巨细关心照顾,贫僧吃醋,又有什么奇怪。” 沈幼漓哑然。 她思索了一阵,认真问道:“若是我跟禅师睡一觉,禅师能不能放我出去?” 洛明瑢心底轻叹一声,道:“不着急,暂且再等一等。” 沈幼漓睁大眼睛,要么趁她有决心赶紧两个人去榻上办了,要么拒绝她,什么叫暂且等一等? 她靠近,将手臂虚虚搭上洛明瑢宽大的肩膀,慢慢收拢顺到窄腰上。 “我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下次你使威逼利诱那一套,可不管用。” 见她使怀柔之策,他笑起来,似春风吹皱一池涟漪。 那张脸在沈幼漓眼前放大,她下意识微微仰一下头,恰巧贴合。 两个人就亲在了一起。 唇瓣将原本阻在二人之间的日光分隔,又随着头转动,慢慢扭展如扇,光影在眼前变幻。 初初亲吻时唇瓣软黏,渐吻至水滑,舒服得人低嗯出声,沈幼漓眨眨眼睛,扬起下巴,又离开,挑逗得他越吻越深,越吻越重,勾着要将她的舌头缠上。 沈幼漓腿软,双膝抵着并住。 在洛明瑢要将她分腿抱起时,沈幼漓毫不留情掰开他的脸,拉断银丝:“不答应我说的事,休想碰我。” 对面人绮丽的眼珠微动,原来刚刚只是给他尝点甜头……日光晒得洛明瑢的唇又润又亮,提点着人他刚刚在做什么坏事。 洛明瑢把人放下:“沈娘子且等贫僧回来。” 缱绻的念头永远不能满足,他得走了。 看着他重新把门关上,沈幼漓目色发寒,洛明瑢就是如此,不给准话就是拒绝。 她必不要受人摆布! 可在逃出佛堂这一步就难住了她,这门窗不知是什么木头,拿椅子砸也砸不开,手边更是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能让她从地上掏一条地道出去。 沈幼漓从窗缝往外看,喊了半天,莫说凤还恩的鹤使,就是雯情也不见了。 又是大半日见不到人,沈幼漓在前边佛堂后边小屋转了无数个圈子,和佛像对峙了一会儿,考虑到不知有没有业报这回事,歇了把佛像砸掉的想法。 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双儿女情况更是得不到洛明瑢只言片语,她焦躁地走来走去。 中午饭食是不认识的婆子端来的,只是听到开窗的声音,等沈幼漓跑出来,窗户又重新关上了,她跑过去拍打,无人回应。 沈幼漓气得把饭食砸在了地上。 如此熬过一日,日光长长一路拉到墙壁,而后周遭一切昏暗下来。 晚间,洛明瑢端来饭食,推开门,不出所料看见满室狼藉。 后舍一片漆黑,沈幼漓正躺在小榻上,闭目假寐。 他走进来,将饭食放在一边,挽起床帘,道:“沈娘子,用饭吧。” 沈幼漓没半点反应。 洛明瑢俯首探她呼吸,她忽然睁开眼睛,猛地撞向他的眼睛,在洛明瑢捂着脸偏向一边。 沈幼漓一个鹞子翻身要越过他,朝门口跑去。 才走几步就腾空而起,脚步徒劳蹬在半空。 “你不是做人阿娘了吗?” 怎么一点庄重也见不着,下手也着实狠辣,洛明瑢的眼睛已经被撞红了,鼻子下也滴滴答答在流鼻血。 沈幼漓还要往后一个肘击,“放我下来,你个臭和尚!” 洛明瑢见识到她的狠心,已有防范,将她四肢牢牢锁住,沈幼漓低头咬他箍在身前的手臂,死不松口。 “沈娘子,还请松口。” “呜呜呜呜!” 她忙着咬人,只能发出一串怒音。 抱着将她放回榻上,沈幼漓还咬着,洛明瑢掐住她的下颚,叩开齿关,她不得不松了嘴。 菩提修不成 第62节 而后没等沈幼漓反应过来,檀香混着血腥味铺天盖地,占据了她的感官。 似乎被撞出了火气,洛明瑢将她压在榻上,又凑唇亲她,还是比以往更强势地压制,他一手掐着不让沈幼漓闭嘴,让他能肆意地探入,和那鲜色的舌尖勾缠搅动,一臂更将她手臂牢牢圈住,动弹不得。 洛明瑢鼻尖还嘀嗒嘀嗒流着血,任那血滴落糊了沈幼漓满脸,他根本不管,只顾碾磨她的嘴唇,侵吞她的舌头,咕啾的水声不止,欲念重得吓人。 带着血腥味的吻跟被野兽分食的差不多。 反观沈幼漓,她竟不反抗。 血滴到她脸上时,也染红了她的眼睛,止住了她所有动作。 记忆深处可怕的场景骤然闪现在眼前,还有整个压在她身上的人,让沈幼漓整个僵硬住,手指死死掐住洛明瑢的手臂。 这既不是主动,更不是抗拒,似乎是在……害怕。 察觉到她的异样,洛明瑢稍抬起头,那紧挨着的嘴唇在说着什么话。 “怎么了?”他唤她,松开手。 沈幼漓还是没有反应,视线涣散着,还一个劲儿低声说着:“你别死,我错了。” “不!不是我的错……”她语速越来越快。 “你怎么不活着!你怎么就这么死了?” 洛明瑢皱紧眉,“沈娘子……”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什么也没有做!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这样突然胡言乱语的举动太过诡异,沈幼漓越说越激动,眼角滚下泪珠。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你都知道的,你怎么忍心这样……” 洛明瑢看得揪心,眼底再掩饰不住紧张和心疼,手抚上她的额头,又抚摸她的脑袋,不住唤她名字,想把她唤醒,又想让她舒服一点,不要难受。 可沈幼漓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记忆里鲜红的血铺满了眼睛,那个人像木架子一样硬,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沈娘子,不怕,我在,别怕……” 最后,洛明瑢坐起身,将她拉到臂弯里,一下一下顺着她背。 沈幼漓的眼泪慢慢止住,闭上了眼睛。 等洛明瑢反应过来,将她脸上的血擦掉,沈幼漓已经睡着了。 将她安置在榻上,盖了被子,洛明瑢凝视着她的睡颜,陷入沉思。 沈娘子性子要强,他从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今次到底为什么会哭? 若说是他欺负她,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沈娘子对此事格外看得开,若说下手太重,又为何会说那些奇怪的话。 这一次要说从前有什么不同……他低头看,鼻血染红了僧衣。 难道是因为这个? 可沈娘子是会验尸的仵作,她不该怕血才对。 不要死……沈娘子是知道了? 不,她不该知道,那话似乎也不是对他说的。 她不要谁死,那个人怎么对她了? 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话? 满腹疑问得不到解答,洛明瑢叹了口气。 沈幼漓这一睡就到了第二日清晨。 睁开眼时,屋中一切如旧,没有翻倒的木架子,满屋杂乱也收拾好了。 昨晚她是怎么睡过去的?好像是……她哭了,好像迷迷糊糊说了很多话,只是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心里很难受,难受得想把心掏出来丢掉。 早该遗忘的记忆被那些血痕唤醒,沈幼漓咬住嘴唇,发烫的眼眶还有一点泪意。 都怪洛明瑢! 结果转脸一看,那张过于精致的睡颜近在咫尺,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扫着她的脖子。 沈幼漓咬牙,一次不管,就睡到她旁边来了! 第38章 “起来!” 沈幼漓拿手撞他胸膛。 洛明瑢蹙眉睁开了眼,还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沈娘子,很疼。” “疼死最好,你松手,当我是什么?花娘还得给银子呢!” 沈幼漓哪里知道,洛明瑢将能给的都给了她,又怎么会当她是花娘。 他也不辩解,只笑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沈娘子看来确实厌恶贫僧,这很好。” 比两不相干要好。 说完就松开了沈幼漓起床了。 今天也是个大晴天,屋里亮堂堂的什么都看得清楚。 也包括妙觉禅师难以掩藏,过分宏伟的器量,像哪个大将军营帐似的。 沈幼漓并非故意要看,只是……它实在不好忽视。 他昨夜僧衣沾了血,这才换上寻常里衣,比起宽大的僧衣更加遮不住,但就算隔了衣服,沈幼漓鬼使神差地,能想起了里头从前是什么样子。 怪不得洛明瑢突然蹿起来,再抱一会儿,就该贴着她了。 洛明瑢垂眸,脸上像敷了淡淡的粉,容色实在惊艳。 等沈幼漓反应过来,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花和尚!”她恨恨骂一句。 洛明瑢不语,转身朝净室走去。 瞧着门关上,沈幼漓莫名想起从前堕落到荒诞的过往,洛明瑢修长骁健身躯,汗涔涔,竖着阳货……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她还戏弄过,圆碌碌一杆贴着腹腰,有青筋盘踞,眼儿翳动如张嘴的鱼儿,手指往下一拨,那玩意儿还会上下点头,很快又重新站挺挺,跟个不倒翁似的。 下一秒,又想到那炙杵没了一半在她,周围一圈津津环着水,然后……就天南地北为何物了。 她之前说没什么滋味当然是假话,洛明瑢长得好,腰杆壮健,一发抟入便又急又久,一夜里能受用好几糟……沈幼漓吹牛时总说让他别出来,可哪回不得求饶,瘫得跟一摊烂泥一样…… 沈幼漓甩甩头,想什么洛明瑢,等来日她若遇到更好的,也不介意再开一春,总不能后半辈子就寂寞着。 但洛明瑢就不必了,沾上就是麻烦,还是银货两讫的好。 想着想着,沈幼漓觉得洛明瑢在净室待得实在太久了。 她还要用呢。 起身走过去,抬起的手正要敲门又顿住,想到洛明瑢刚刚的样子,他该不会…… 沈幼漓鬼使神差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沈娘子……” 喊她做什么,沈幼漓怀疑他发现了,等了一会儿,没人开门。 里头还在喊她。 “沈娘子……嗯……哈——” “呃……嗯……沈娘子。” 洛明瑢的声调有点变了,古磬一般的清音,此刻稠而上扬,还有玉念沉沉的喘声,听得人魂都没了。 伴随着的,是越来越急切的“咕唧”声,好像是腻水被箍在手中薅动的声音……肆无忌惮得有点过分。 沈幼漓眼睛越睁越大,耳朵紧紧贴着,门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沈娘子……” 洛明瑢一直在喊她,“咕唧”声填满了净室,他好像一点也不爱惜自己那炙杵,毫不顾忌得像……在抟她一样。 喊她做什么…… 沈幼漓听得呼吸都忘了,绷紧身体,指甲在木门上抠出几道长痕。 而后—— 门猛地被拉开。 “沈娘子,在看什么?” 洛明瑢语调清寒,眼神更是一片清明,浑然没有沈幼漓幻想的那般,大汗淋漓,形容……浪荡。 被当场抓包,沈幼漓僵住,脑门冒汗。 贼和尚戏弄她! 她也不解释,躬身要跑,洛明瑢长臂一揽,将她按在墙壁上,洗漱后清凉的水汽扑上来。 “放我下来!”沈幼漓有点害怕,怕他将那一把子力气用在自己身上。 “在偷听什么?” 洛明瑢气息并无半分浑浊,让人怀疑刚刚的声音都是假的。 “我只是想让你快点出来,你刚刚在做什么不知羞耻的事,你自己清楚!” “贫僧做什么了?” 沈幼漓去看他的手,哈——!他左手红了一片,还带着点沫! 她抓住他的手,推到“罪犯”眼前:“这是什么?你果然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菩提修不成 第63节 这人还真是会装。 瞧她火眼金睛的样子,洛明瑢忍住笑:“所以沈娘子是在嫌弃贫僧自力更生,下回,该请沈娘子帮忙才对?” “谁要帮你!” “那沈娘子为何要偷听?”他靠近,沈幼漓嗅到了净室里的凉荷叶子的清香,“贫僧一直在喊你,你既在屋外,怎么不进来见一见,嗯?” 见……见他做什么,看他怎么喊她,再自挽鹿车吗? “我见不得脏东西!” “脏东西?看来让沈娘子误会了,贫僧刚刚——” 他挽起袖子,两排深深的牙印吓人,过了一晚都没有消去,“不过是在用澡豆搓洗手臂,沈娘子牙口很好。” 这厮还在装!沈幼漓不信:“洗手臂就洗手臂,你喊我做什么?” “沈娘子咬那么痛,贫僧生气,所以念叨一下。” 他果然还是在耍她! 沈幼漓气得磨牙:“我该咬断你的脖子。” “若贫僧有一日死了,沈娘子会记挂吗?” 洛明瑢没头没脑,忽然问她这个问题。 沈幼漓愣了一下,继而眼神有些闪烁:“为什么问这个,是昨夜我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 “我巴不得你去死。”她被耍了一道,怎么可能说出好话来。 洛明瑢将她抱高,投下的阴影将她覆盖。 “洛明瑢,别过来——” 沈幼漓举手要挡,手被扣住,转而变成与他十指紧扣。 洛明瑢也还了她一个牙印,浅浅的,在锁骨下边,沈幼漓低头也看不见,只能起牙齿陷在薄薄肌肤里,随着他的呼吸感受到一团又一团的热气,然后被舌面安抚过。 等他撤开,那一片慢慢泛凉,沈幼漓悲愤开口:“你去把棍子拿来,我今日大发慈悲给你持戒。” “倒不必,比起沈娘子从前做的,尚不足万一。” 她傲然道:“你学我做什么,你干这个,有人给你一万两银子吗?” “心意值千金。” “……” 洛明瑢终于放了她去洗漱,等沈幼漓出来,桌边已经放了早饭。 昨天一口饭没吃上,到现在,她肚子已经饿得不像话,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幼漓懒得斗气,坐下就狼吞虎咽,包子还是肉馅的,算这和尚有良心,没有逼她一起吃素。 洛明瑢看着她两腮吃得一鼓一鼓的,忍不住叮咛:“不要吃得太急。” “啰唆!” 她一向吃那么快,为了挑衅,筷子还猛扒了几口。 洛明瑢只是无奈。 “丕儿釉儿在哪里,我想看看他们。” 他一睁眼,就看到沈娘子滚到面前,撞上蒲团才停下,知道她这几日一直打赤脚在屋里走,洛明瑢已在前堂后屋铺了地毯。 出于善意,洛明瑢将她摆正。 本以为这次他还是什么也不会说,洛明瑢却奇迹般与她说了明话:“釉儿还在府中,我同她说,五日之后就能见到娘亲,丕儿被大夫人送走藏起来了,大夫人也不愿跟贫僧说到底藏在哪里。” “为什么藏起来,防我?釉儿为何放任不管,大夫人要是不在乎她,那就由我带走!” 洛明瑢道:“防的是郑王。” “郑王?” 沈幼漓立刻紧张起来,防着她还好说,丕儿至少是安全的,要是被郑王惦记上,那绝不是小事。 她是当娘的,一听孩子有危险,哪里坐得住。 她翻身起来,揪住洛明瑢的衣襟:“洛明瑢,你到底在做什么事,你一个人死就好,别连累我的孩子!” “你想见釉儿吗?”他突然说了一句。 — “阿娘!阿娘!你在里面吗?” 沈幼漓听到真是女儿的声音,激动地趴在窗户上,“釉儿!釉儿,是阿娘!” “阿娘你怎么不出来啊?” 沈幼漓都能想象到女儿一边说话一边踮脚的样子,她着急地去摸洛明瑢的衣襟衣袖,想要把钥匙找出来。 “让我出去,先让我出去一会儿。” 洛明瑢握住她的手,“沈娘子就在这儿说几句话就好。” “不要,让我出去。” 洛明瑢走近窗户,说道:“阿娘没事,阿娘这几年一直没,所以阿爹吃醋,想跟阿娘待几天,还请釉儿见谅。” 沈幼漓愣了一下,扯他后颈的衣裳:“釉儿不会信这种鬼话的。” 外边的釉儿耷拉着眉毛,没有说话。 她知道家里现在多了很多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婆婆也不像从前那么悠闲,整日皱眉,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一说话,她忍不住带上了哭腔:“阿娘,你在屋子里还好吗,是不是带我和丕儿出去才挨罚了?” 沈幼漓见出去不成,只能先尽力安抚女儿为要:“阿娘很好,吃的住的都很好,只是偷偷带你们出门确实不对,放心啊,只差三天阿娘就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阿娘,釉儿会好好听话,好好吃饭,你快点出来啊。” 沈幼漓抠着窗棂,听着女儿的声音,眼圈都红了。她不想让女儿那么懂事。 “好,阿娘很快就来找釉儿,这两天先乖乖地听话,不要乱跑,等出来了你想去哪里,阿娘都带你去。” “嗯,阿娘,你要早点来接我呀……” 沈幼漓又问:“丕儿呢,你知不知道丕儿在哪里?” “婆婆把他藏起来,说是要保住香火,让我认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当弟弟……” 看来周氏决意的要保住洛家香火,那丕儿该是安全的,沈幼漓暂且放下对丕儿的担心。 “釉儿,现下是谁照顾你?” “是李婆婆,还有雯情——” 釉儿的声音越来越远,已经被人带走了。 “釉儿——” “沈娘子……” 沈幼漓回过身,猛地推开洛明瑢:“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抱、一、抱、她!” 她一把一把地推,将质问摔在他脸上。 洛明瑢看着她眼睛通红,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抱一抱?不行,那未免太厚此薄彼,他会嫉妒。 沈娘子越在乎孩子,就显得越不在乎他,即便是真相,于他而言也很残酷。 洛明瑢见不得沈娘子把一颗心全抛在孩子身上,他想要她分一点给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 “贫僧突然后悔了,五日太少,不如咱们关在一起,五年,五十年,等什么时候沈娘子将贫僧放进心里,再出去。” 宛如长久以来死死攀在斜坡边缘,耗尽力气,说出这句话,就像终于松开手,整个人一路滑向暗无天日的渊底去,陡然轻松许多。 “永远不会,我会杀了你!” 沈幼漓眼神比刀子还锐利,也确实能伤人。 窗纸透出的光照在洛明瑢如雪似玉的脸上,如白釉失去光泽,一片苍白,幽静的眼眸深处不知是什么寸寸破碎,也不见半分神采。 洛明瑢将脸挪开了一会儿,再转回来时,扯出了一个笑,“一句玩笑罢了,沈娘子会有和孩子团聚的一日,不必急在一时,今日只是让釉儿你给报个平安,这几日好好休息,孩子们都在等着你。” 洛明瑢捏了捏她的手,被沈幼漓甩开。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你说清楚,釉儿丕儿你们洛家好好看着也就算了,关我又是为什么?” “因为此处安全。” “可我觉得恶心!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那看来沈娘子从前很能忍。” 那么恶心,还能在感云寺待了那么久。 沈幼漓不想和他忆当年:“这一切根本与我没有关系,你突然将我关在此处,不会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吧?” “沈娘子觉得呢?” “先前说什么千帆过尽,你根本就是心有不甘,借故将我关起来动手动脚,以为我会回心转意顺从你吗?做梦!” 洛明瑢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看得沈幼漓的眼神从严厉变为闪烁。 “沈娘子猜对了一半。” “另一半呢?” “要郑王信任贫僧,洛家就一个人都不能走,不过丕儿被提前藏起来的事,郑王还不知道,所以沈娘子放心,你与贫僧的孩子不会有事。” 什么意思? 沈幼漓并未被安抚下来,反而无意中像是嗅到了真相。 为什么郑王要信任洛明瑢? 洛明瑢投靠郑王了? 菩提修不成 第64节 洛明瑢不必她问就已解答:“贫僧效忠郑王,他自然不会伤你们性命。” 沈幼漓敏锐得很:“你一个和尚,郑王为什么要拉拢你?” 才问完沈幼漓就反应过来了,讲经堂那日的种种蹊跷,放在平常,凶徒怎么会听一个和尚讲经,那早该劈下去却停住的刀—— 那漠林匪首不是杀县主的,而是得郑王授意,故意试探洛明瑢,顺道做个郑王出现在瑜南的借口。 那些尸体如今被收拢到鹤监手中,说明朝廷也查出来些蛛丝马迹。 她心沉了下去:“你到底是谁?” 洛明瑢不答,眼神却也不闪不避。 沈幼漓的脑子一动起来,转得就分外快,若为惜才,不必使这种伎俩试探,亲自出面招安就是,要钱,该去找周氏这个打理家产的人,他一个和尚既不能做主,又不能领兵打仗,试探他什么? 那郑王缺什么,他现在最缺什么? 除了兵马和粮草还有什么呢? 还有一个起兵的名头。 沈幼漓熟读诗书,古往今来,若想造反不为人诟病,必须扯一面大旗,要说旗子,再没有比匡扶正统更好的了。 前朝秘辛传闻,沈幼漓也略知一二。 民间早就传说过当年随着先帝北逃的晏贵妃亲子才是先皇属意、身负王命的正统。 可兵灾之下,东面的淳王自立为帝,又将先帝迎回朝尊太上皇,这十七皇子就隐匿了下来,消失不见,但他手中一直拿着先帝密诏,时刻准备取而代之。 从称帝的淳王到李成晞,恐怕暗地里都找这个先皇子的下落。 若眼前人就是那个皇子,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漠林军不像漠林军,朔方军也没有朔方军的样子,是因为那天赶来的援军根本不为救县主,而是来救洛明瑢的。 她熟识天下兵马,能效忠十七皇子的兵马,只能是失落的晏家青夜军。 细数一下时间,洛明瑢的年岁也对得上。 郑王所垂涎者三:洛家富贵、青夜军和可能存在的“王命”。 她慢慢抬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垂目的菩萨,一切开云见日,全部清晰了起来。 可惜沈幼漓没有见过贵妃,不知道他长得到底像不像。 但是这真相……太令人难以置信。 这样一个处于旋涡之中的皇子,怎么会让她遇到呢。 不过沈幼漓是大理寺办案出身,她最清楚,排除能想到的不可能,剩下唯一一个就是真相。 “你真是晏贵妃流落在民间的皇十七子?” 洛明瑢倏然抬起眼眸,沈幼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想说自己也许猜错了,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她遇上呢,这样的人,就算要继承香火,也不该找上她。 可洛明瑢的回答已是承认:“既知贫僧在护着沈娘子,还请继续安然待在佛堂之中吧。” 沈幼漓默然,若他真是皇子,又手握青夜军,那确实值得郑王以礼相待,大计未成之前,郑王不会动洛家人,县主也有人压着。 可是…… “洛明瑢,你要当乱臣贼子吗?”她轻声问道。 “何为乱臣贼子?” “此为乱臣贼子!” 她师承曾经的诤臣魏秉,就算早已不可能再回官场为民请命,但她一直心存大义,胸怀天下百姓。 “贫僧这么做,能让洛家安然无虞,沈娘子难道不想和自己的孩子们吗?” 就算全家身死,沈幼漓也无法冷眼看战事在自己身边孕育,何况,引火之人还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不能接受用天下人安危换自己一家无恙。 沈幼漓扯着他衣襟,迫他低下身子,肃容问道:“所以你就要为虎作伥?可你知不知道,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莫说你无一点领兵经验,会被郑王夺权,就算他真将你推上帝位,不消几年,你这个傀儡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你们却能多活了几年,不是吗?” “百万生民陷于水火,我一家怎能平安!我一家平安又有何意义!” “雍朝已不可能再回盛世,如今对外兵事不振,对内节度使各自为政,不受皇帝调遣,乱世已是注定,非一两个贤臣勇将能挽救得了。” “那就晚一日,再晚一日,让百姓多过几天好日子不行吗?” 洛明瑢不再说话,让争执陡然停了下来。 他只是定定看着她,看得沈幼漓一头雾水,洛明瑢才低下头,微微翘起唇角。 “你在笑什么?”她更恼怒,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洛明瑢只是觉得凑巧,沈娘子的想法会跟自己一样。 隐去笑意,洛明瑢问:“这些道理是谁告诉你的,凤还恩?” “什么凤还恩?” 第39章 沈幼漓在跟他说谋反之事,不知洛明瑢又怎么扯到凤还恩身上。 “大夫人对你的身份早有猜测,你会医术、仵作术,大抵是杏林世家或仵作世家出身,洛家耳目不少,雍都的事也略知一二, 七年前岷河决堤,恰好有不少人自上游被冲下来,大多都死了,听闻那位少卿也在其中,不过既是少卿,当不是女子,所以,你可是那位少卿的……姊妹?” 沈幼漓有点慌张,哼哼道:“若我是什么少卿姊妹,早在雍都吃香喝辣了,还来你家当牛作马?你也知道医师与仵作并习不难,技多不压身,都是挣银子的差事。” 她假装不知江更雨贪污之事。 “你说得也对。” “少卿姊妹,你倒是挺会自作聪明!” 洛明瑢不再追问她的身份。 不过或许他所知,比沈娘子以为的要多一点。 在澹园那日,他刚好见到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那人和沈娘子长得很像,洛明瑢一见之下有些奇怪。 听闻这位少卿得宠于御前,是因面容肖似当年的江少卿,也就是说,沈娘子和那位江少卿长得也很像。 七年前少卿江更雨过世,沈娘子则出现在瑜南,时间恰好对得上,而且恰好,那少卿祖上是御医,还精通仵作术,此人平反冤案无数,年纪轻轻被提拔为少卿,却因一桩贪污案畏罪自杀,令人唏嘘。 沈娘子对一万两的执念,会不会,是那桩贪污案的映射? 若说沈娘子贪污了银子,洛明瑢是不信的。 虽然她见钱眼开,可生死之间,她更在乎的分明是百姓,连自身生死都置之度外,这样的人,怎么会贪污修河款,若真贪财,为何不留在洛家继续敛财,怎么会想方设法地离开呢。 无论如何,她不该是贪去那么大一笔银子的人。 所谓贪污案,其中应有隐情。 洛明瑢换了一个问题:“你若与那少卿没有半分关系,凤军容为何说你是他的人?” 遇到贪污案首,不是当场捉拿,而是派人保护,这本就态度暧昧,不止派人监视,还出手护着—— 洛明瑢很想知道,他们之间有何旧过往。 这下轮到沈幼漓心虚,她闪烁其词:“我去县衙验尸,他觉得我有用,大概想我活着,才让手下人说了那些话,说来,郑王不会因为这件事怀疑你吧?” 果然,沈娘子永远不会说老实话。 洛明瑢失望,也不想多做解释:“不必担心,郑王相信贫僧。” “你倒是挺得意此事……” 洛明瑢反问她:“若贫僧现在放沈娘子出去,沈娘子又要怎么阻住眼下的事?” 这却问住了沈幼漓,她一个人,怎样才能阻止汇集在此的四路兵马打起来?这可是凤还恩都不能保证的事。 杀郑王?痴人说梦,但若……若杀了洛明瑢,能阻止吗? 只怕不能,郑王说不准会趁势吞并青夜军,一人独大,战事会更不可控。 说服洛明瑢投靠朝廷?虽然不能阻止战事,但能让朝廷多一分胜算,可代价就是她和洛家人定然活不成,沈幼漓可以不在乎生死,可釉儿丕儿还小…… 不到绝路,当娘的怎么可能牺牲自己的孩子, 沈幼漓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道:“不知道,那就好好待着,慢慢想吧。” — 这厢沈幼漓预感风云将变,苦思破局之法,而行馆之中,瑞昭县主正与郑王告别。 她委屈道:“阿爹定要马到功成,女儿在河东等着阿爹的好消息。” “好,你只要乖乖等着,就能当上公主。” “是皇后!” “好好好,皇后!” 她登上马车,掀开车帘,不甘不愿地朝亲爹挥挥手。 队伍缓缓动起来,朝城门而去,瑞昭县主放下帘子,面色迅速沉了下来。 身侧是刚提上来的丫头觅惢,脚下是被捆着的洛明香,她嘴被赌得死死的,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昨夜县主假意送人出去,实则将洛明香藏在了自己的马车之上,史家马车什么也没拉走。 县主一边换衣服,一边道:“盯好她,别让她在人前露面。” 觅惢应是。 途经喧闹集市,县主在心腹遮掩下悄无声息 菩提修不成 第65节 望着车驾长长远远地驰出瑜南城门,县主压低帽笠,转身朝昨夜驰离行馆的史家马车走去。 瑞昭县主是武将之女,个性本就冲动泼辣,不过当县主这几年才养出些尊贵柔弱来,此刻她眼神冰冷,又恢复了从前凶悍。 没有人在意她的屈辱,那她就自己亲手抚平。 沈氏必须死,但只要不是她和她爹杀的,就不会破坏结盟。 沈氏死了,她也不必等到攻下雍都,立刻就能与十七皇子联姻,成为河东军和青夜军的纽带,将来的皇后。 如此一箭双雕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呢?阿爹真是糊涂了。 马车穿过嘈杂的街巷,回到了史家。 洛明香的侍女冬绒被胁迫着,带瑞昭县主回到洛明香夫妻的院子,史函抱臂靠着门框:“哟!终于舍得回来了,县主还留你住下了?” 县主头上帷帽未摘,越过他进屋坐下。 史函坐在她对面,一派悠然:“也跟我说说,县主是如何赏识了你两日的?” 洛明香怎么可能忍着不炫耀呢。 县主将帷帽摘下,道:“这事不必问你娘子,本县主可以答你。” 史函差点从凳子上跌坐下去,眼睛瞪得堪比屋檐下的铜铃:“县主?” 他揉揉眼睛,近看又拉远了看。 “真是县主娘娘!” “你若不知道郑王,这鱼符你也该认得吧?”县主晃了晃掌心鱼符。 “记得!记得!” 县主抵达瑜南第一日,史函就在宴会之上远远见过,此刻当然记得,他只是不敢相信。 史函也不敢坐了,站在一边,弓着腰问道:“县主娘娘既在此,那小人的娘子现在何处啊?” “本县主倚重她,已让她替代本县主,往河东去了。” 护卫县主的兵卒大部分是私兵,县主贪权,是以私兵都是心腹,多听命于她,少部分才是郑王兵马。 如今兵力不好分散,郑王也只是派些人盯着而已,他已三令五申,说清其中利害,怎么能想到自己女儿还是不听劝呢。 “这是为何啊?” “权宜之计,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其实会不会有事瑞昭县主根本不清楚,她早吩咐过自己的私兵,一旦半路上就假装有埋伏,将马车中二人远远带走,伪装成县主遭劫持失踪,而后这些兵马偷偷回瑜南为她所用。 父王会做戏,那她也做给他看,至于洛明香是生是死,县主并不关心。 史函也不大在意洛明香会不会有事,原本她仗着跟县主的关系想拿捏他,现在县主就在眼前,由他亲自的攀附,不是更好? 只是他还有一个顾虑。 “那县主娘娘如今潜伏在史家,郑王可知此事?”史函可不敢和郑王对着干。 “此事就是我父王安排的,不过是迷惑神策军罢了……”县主随口扯了个谎,“瑜南不日就会成我父王的囊中之物,来日瑜南官场都要换成信任之人,这瑜南知州的位子,史三郎君可有兴趣?” 知州?那可远远越过他爹去了,他爹一辈子也不可能坐到知州的位置上。 果然只有乱世,才能捞到这种一飞冲天的时机。 反正郑王强权,他史函也反抗不得,愿与不愿都只能上他的船,要是真能捞个知州,那就赚大了。 他心头火热,长长一揖:“小人必唯县主马首是瞻。” 县主矜贵地点了点头,问道:“如今洛家那边有什么消息?” 史函嘿嘿笑道:“我那妻弟似乎要还俗了,县主还是高招,那和尚十几年修行,小人还道他会当一辈子敲木鱼呢,没想到为县主动了凡心。” 他可是亲耳听洛明香说过,县主属意洛明瑢,可不得赶紧拍马屁。 县主不见笑意,只问:“何时?” “后日禅月寺。” “好,那沈氏呢?” “小人不知沈氏的事,家妻倒是常念起,只说她贪婪无耻,腆着脸赖在洛家的行径实在可恶!”史函也学着洛明香,不遗余力地贬损沈氏。 “知道了,你出去,本县主要休息了,让人换一张床。”县主挥挥手。 “是。”史函躬身退了出去。 县主撑着脸,静下来好好思索该怎么让沈氏意外死掉。 — “想不出来?” 洛明瑢问沈幼漓。 “你别得意!”沈幼漓越过他走回内室,缩在榻上闭起了眼睛。 现在局势太过复杂,她得好好想清楚,还能不能往外跑。 若是能劝洛明瑢暗地里投效神策军,关键时候反戈一击,或有和郑王一搏之力,可就算这样,也不能避免发生战事,搅乱一方安宁。 这已经是最好法子了,但洛明瑢能答应吗? 这么想着,沈幼漓将自己带入了洛明瑢,以他的身份去了解他的弱点,寻找劝住他的可能。 先帝十七皇子……不,准确地说是晏贵妃独子,晏贵妃夫君本是先帝儿子禹王,贵妃却被身为家公的皇帝强夺,这致使十七皇子身世扑朔迷离,说不清是谁的儿子。 用脑子想也知道当时年幼的十七皇子听了多少风言风语,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后来北逃时军队哗变,逼迫先帝处置晏贵妃,当时洛明瑢随军,一定是亲眼目睹生母是如何被逼死的…… 沈幼漓深吸了一口气,若她是洛明瑢,只怕也要恨这世道待他为何如此不公。 后来呢。 即使兵乱平定下来,他因为谣言,不得归宫,只能抛弃皇室尊贵遁入空门避世,躲避皇帝搜查,在山中一待就是十余年,大好年华空耗。 或于常人来说还好,可洛明瑢是十四岁的少年进士、曾经的皇室贵胄,如此天纵英才,却只能放弃自己努力挣来的功名,转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山僧,心中折磨可见一斑。 沈幼漓自己就是科举入仕,知道走到殿试那一步到底要多少心血苦学,多少人望断秋水没有的才华,他却只能藏珠匣中,不再期待光辉重现的一日。 这复杂曲折的身世令沈幼漓都忍不住皱眉。 这样看来,洛明瑢对雍朝是绝没有一丝好感的。 后来…… 后来就是周氏和自己成就了他痛苦的七年。 即使躲到山中,洛明瑢也不得安宁。 她一味逼迫,真心少得可怜,为难一个出家人,毁人家修行,冷眼看他痛苦辗转,如从前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一样,将他推入深渊。 沈幼漓想着想着,突然有些理解洛明瑢,懂他为何遁入空门,一开始他大概认命了,余生只求个平静,连香火也不愿留下,担心孩子步自己的后尘,可周氏却坚持要他有个延续,而自己为了银钱,也成帮凶之一。 此人一生极少顺遂之事,见惯残酷,遇人不淑,不过两日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没准让他忽觉有了家人陪伴,感到些许温暖,让他眷恋人间,才会跟她表明心意吧。 可短暂的甜蜜似水中泡沫,不过两日便散了。 沈幼漓何尝不贪恋两个孩子给她家的温暖,他们皆是失家之人,才知道孩子为何是救赎。 所以她不顾一切要抢孩子,借口为了他们的安全,最隐秘的原因其实是:她不想再回到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样的温暖是属于她的,绝不能让给洛明瑢, 命运真是弄人,若是寻常女子,大概乐见洛明瑢回头,他本身也是个很好的人,一家四口在一起,多少也能幸福几年。 沈幼漓却不是值得托付之人,她心狠,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所以洛明瑢注定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这样的人生着实惨淡。 那洛明瑢凭什么,投效大雍呢? 即使“王命”之说不知真假,他也未曾做过任何坏事,可洛明瑢的存在就足以成为李成晞的心腹大患,来日找个借口将他害死,再解决掉丕儿,那她拿什么来阻止呢? 为了他自己,为了洛家,似乎除了投靠郑王,洛明瑢真的无路可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郑王找到时,他原可以在青夜军护送下一走了之的,又为了曾逼迫他的所谓家人留下,将来踏入杀场,只怕还得沾染无数百姓鲜血,遗臭万年,遭万世唾骂,彻底背弃曾经归属的佛门。 就算委曲求全到这个地步,换来的安生日子也极为有限。 若她是洛明瑢,要怎么办? 她不知道。 此人出身尊贵却荒唐,父辈德行缺失却压在一个孩子身上,让他抬不起头,多年才学不得施展,十几年修行全掷水中,六亲缘分浅淡,身似不系之舟,所盼所念不得成真,所亲所爱尽皆离散。 生来如此,要如何扭转?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 未至苦处,不信神佛。 纵然不赞成他投奔叛贼,沈幼漓却有些怜悯他,替他怨愤了。 将他半生从头摸索到尾,竟然不知有什么值得高兴之事,偏偏他还是个好人,因为只有好人会被逼到这个份上。 沈幼漓说服不了他对世人存些善念, 这样活着太累了…… 想着想着,沈幼漓意识渐渐模糊,就这么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日光穿堂入户。 一睁眼洛明瑢竟然还在,只是不坐蒲团,改坐到隔门相对的矮案前,两个人一个在屋子这边,一个在屋子那边。 沈幼漓懒得说话,累得像哭了一场,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摸过一本书翻开,腿在床沿一荡一荡的。 书本摊开,她却在走神。 洛明瑢似在画画,他画的佛像吴带当风,庄严具足,不落当今名家之下,似画完一张,又换了一张纸。 沈幼漓没有在意,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当真承了先帝遗命,是储君?”她忽然问。 洛明瑢并未抬头:“沈娘子觉得呢?” “我觉得是假的,会有此传言流出,不过因为你是唯一跟随在身边的皇子。 菩提修不成 第66节 先帝当时并未到绝地,禁军和当地军队的哗变已平定,若合南面兵马一道攻回雍都,胜算颇大,要是没有淳王自行称帝的事,先帝还会是皇帝,而不是迎回都城做一个太上皇。 不过他当时都还活着,大可和淳王解释清楚,昭告天下你不是储君,还你安逸日子,可他却避居在行宫之中,什么也不说,任由皇帝怀疑你,一直到今上都还在追查你的下落,难说不是故意为之,他是不满淳王称帝,要他时时悬心皇位被夺,还是刻意在折磨你?” 其实若问清楚洛明瑢到底是先帝的儿子还是禹王之子,那谣传就有答案了,可这问题太过诛心,沈幼漓问不出口。 那样的出身,一定是洛明瑢心中隐痛。 “沈娘子很聪明,贫僧确实不曾被立为太子,先帝逼死贵妃,又不清楚贫僧到底是他的儿子还是孙子,怎么会让贫僧即位,而且贫僧当年离去,是逃走的,未曾知会过他。” 听到洛明瑢轻描淡写说出这些话,沈幼漓心口揪痛了一下。 “他逼死贵妃,怕你恨他,才会让你一直处在猜忌之中,不得安宁?” “贫僧也不知晓。” 先皇帝是狡诈多疑之人,年轻励精图治,手腕强硬,老来却穷奢极侈,任人不清,让雍朝一夕从盛世坠落,这样的人,如何能以常理揣测。 人都已经死了,这些事情早已不会再有答案。 洛明瑢还在对面的书案前坐着,不见烦扰之色,沈幼漓也不想继续说这些沉重的事。 她放下书起身,口渴去寻水,端着茶杯一边喝一边走到洛明瑢身边。 这才看到他并非在画什么佛像,而是在画她。 画中女子正在看书,书卷摊在膝头,摆荡着腿姿态悠闲,只寥寥几笔,已栩栩如生,形神兼备。 沈幼漓一脚踏在画纸上,“不许画我!” 第40章 这举动实在粗鲁。 画笔停住,洛明瑢扬起脸,眼瞳剔透出尘,“还未同沈娘子说过,贫僧从前在宫中得赵同尘授课,他不但《庄子》说得好,更擅丹青,贫僧曾得他夸奖,沈娘子且让贫僧画完。” “我管你画山画水画花画鸟,就是不许画我。”沈幼漓跟他没得商量。 洛明瑢又看回画纸,沈幼漓还踩在上面,弓足如霜,足踝纤细,肌理细腻骨肉匀,似一方别致的白玉镇纸。 他瞧着,手指在桌案上轻敲。 沈幼漓原本气势汹汹,被他盯住的脚越发不自在起来,桌案轻微震动传回脚心,她想撤开,可又显得她怂了。 “那请沈娘子让开些,贫僧改画些山水花鸟。” 这么好说话? 沈幼漓赶紧挪开了脚。 那一片雪色又藏回裙裾之中,洛明瑢嘴角微陷,信手将画纸翻到一旁, 沈幼漓见他起笔真是山水,这才走了,一时又后悔自己对他语气是不是太凶了些,画幅画而已,她又不会掉块肉,随他去好了。 不得不承认,了解过洛明瑢的身世之后,自己有点不忍心对他太暴躁。 反正只剩两日,就好好过去吧。 等等,这话这么有点熟悉……不管了! 日光在地上慢慢走过,沈幼漓打了个哈欠,靠着墙直直注视着洛明瑢,眯着眼睛,突然能想象到丕儿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父子俩长得像,不过洛明瑢小时候大概比丕儿还漂亮些,该是走到哪儿都惹人喜爱的孩子,可事关生父的风言风语一定也伴着他。 若她的丕儿小小年纪也经历那么多,那尊贵再出身,她怕是也要心疼死。 晏贵妃应当也是如此吧…… 日光照得澄心纸仿若透明,纸上的画仿若浮现在半空的海市蜃楼,沈幼漓远远看一眼,瞬间清醒,蹬蹬蹬跑了过来,“你画的是什么?” 洛明瑢展与她看。 确实有山有水有花鸟,可其中还有两个人,在树枝掩映下唇儿相凑,婉转对弄,瞧着恩爱情好,难舍难分。 沈幼漓震惊地张大了嘴。 这是什么,这不就是一幅春画嘛! 观其形貌,还是……他们二人? 洛明瑢真的变了!他一个吃斋念佛的人,怎么能画这种东西。 亏她刚刚还心疼他! 比起生气,沈幼漓四处看看,想找棍子把附身在他身上的淫魔色鬼给打出来。 洛明瑢还是仰头,玉容生辉,眼里的笑意跟挑衅一般,格外讨打,“贫僧第一次将二人入画,沈娘子瞧着可好?” “你敢耍我!” 找不到棍子,沈幼漓伸手要撕碎,他却不让。 站起来将画举到她跳起来也够不到的高度,温声道:“你当年见贫僧画佛像时,与贫僧说,该把与你行房之事画下来赠你,来日好时时惦念,记得贫僧入你是何感受……如今贫僧允诺,沈娘子为何生气?” 沈幼漓慌了,将头一甩:“我不记得,定然你杜撰的!” 洛明瑢记性好,一点点帮她回忆起来:“正懿四年,你从洛家回到山寺,拉着贫僧行男女之事,当时沈娘子逞强非要站着,把弄贫僧尘柄之时,见书案上画有佛像,问贫僧要不要将此情此景画下来,说完,你就自己转身将贫僧……” “没有过,没有过!不要再说了!” 那时她真是疯了! 沈幼漓捂着耳朵跑回榻上去,再也不管他画什么。 她从不知道洛明瑢会有这么混账的时候,这个人看来真要弃善从恶,而且打算第一个拿她开刀。 恶人将画纸搁下,坐到她榻边来,嗓音低醇醉人:“沈娘子若想出去,不如使一使从前的伎俩。” 听得沈幼漓一阵细颤,假作镇静地从被子抬起头,“什么伎俩……哦——” 她恍然大悟,故意拉长了声音,手在洛明瑢的下巴底走了一遭,“你装模作样那么久,果然还在想那事,我就说,男人脑子里藏不了什么干净的东西。” 不能输阵,她不信洛明瑢比她还没底线。 洛明瑢但笑不语,但他落在沈幼漓身上的视线,已然有几分火星四溅的意思。 “那些招数其实对你很有用,是不是?” 沈幼漓的手在他胸膛轻点,蜿蜒间有渐下去的意思。 “是,贫僧对沈娘子动心,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他目光澄然,再次承认了对她的心意。 这人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沈幼漓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正要撒开的手被他反握住,在掌心揉捏。 “贫僧骗了自己七年,其实贫僧日日都在怀念,抟到你这儿的感觉,瞧着它在你肚皮之下,贫僧就很满意。”他点了点她的肚子。 沈幼漓赶紧捂住,慌得像有野兽要掏她的肚子。 越是回味他的话,她眼睛瞪得越大,更加觉得肚子不自在,好像装了什么在动的一样。 洛明瑢怎么能说这种话,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他格外强势地将思绪昏乱的沈娘子拉出来,锁在臂弯里,为了让她清楚不是幻觉,贴到她耳边说:“以前做那事时,贫僧原本就想将尘柄整夜放在沈娘子里边,多谢沈娘子自己要求了,所以贫僧只需听从就好。” “你别说了……” 沈幼漓低头捂住耳朵,脑子里那些淋淋沥沥,残羹炙雪挂满身的记忆又浮现出来。 可洛明瑢哪肯放过她,话既然说到这儿了,就该一口气全说出来。 拉开她的手,洛明瑢让她听清楚:“沈娘子第一次下药时,贫僧将你绑住,就想过,不然索性从你,让你一次吃尽苦头,再也不敢自己找来。” “贫僧喜欢沈娘子哭,特别是被抟得不成样子,只能依靠贫僧,哀哀求饶的时候,沈娘子越是糊涂忙乱,贫僧越是喜欢。” “沈娘子每次勾引,贫僧都想将你按住,将你口口声声想要的东西狠狠——全部倾囊予你……让沈娘子再填不住什么,让你连路都走得打晃,淋淋沥沥都是,最好时时恍惚着,以为贫僧尘柄还在填着,沾满贫僧渧水,每天、时时刻刻,都装着……” 他下颌至脖颈一线绷起,有点恶狠狠的味道,那双眼神盯着她,盯得沈幼漓唇瓣发干,心跳加快。 她以前认识的到底是什么人? 还是说自己从来没了解过他? “沈娘子确实很了解贫僧,你口中那些荤话,贫僧爱听,也很受用。” “不过沈娘子为何总要问那么多次,贫僧不能答应你,沈娘子当多下些药,自己解了罗裳坐下就好,贫僧抵抗不得,自然任你施为,那蠢东西里藏的,都是你的,够把你喂得鼓圆,一点空隙也不会剩……” 她被迫听着,眼角泛出泪花:“洛明瑢,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见她哭了,洛明瑢反倒笑:“贫僧是男子,这是天性,只是从前也在抵抗罢了。” “你继续好好抵抗,不要同我说。” 沈幼漓恨不得缩起来变成一只鹌鹑,“求你别说了。” 不说这么行,洛明瑢轻吻她耳下,“还有一件事,在和沈娘子敦伦时贫僧就一直想做。” 他声音催魂一样:“贫僧想尝一尝沈娘子的……” 她听到那两个字,脑子里轰隆一片,登时有了画面。 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凑到那难说道之处,温暖的舌面鲜红明丽,贴上她的软沼,自下慢慢整个扫过,拢弥的软沼如昙花夜放,连芽尖儿也会到他口中…… 她到了毛骨悚然的程度,不敢说原本的枯地莫名起了潮沁,只猛然推开他:“你不修佛了?” 洛明瑢与她额头相贴,不准她躲闪,清清楚楚把男人的卑劣心思说给她听:“等将沈娘子舔出足数的水来,再把阳货捣进去……” “你、你、你……是和尚,不好好清修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沈幼漓崩溃地提醒他。 “不修了,与沈娘子做一对俗世夫妻便好。” “不好!” 她可怜他,又觉得洛明瑢真的很贱,四年时间不能让他想清楚,等她放下了,他却回头。 要是自己傻一点,真等他一辈子,这个人反而会安心高坐莲台,演一辈子的清心寡欲。 沈幼漓不是瑞昭县主,才没那么工夫跟他耗。 她甚至不想去赌一个可能,清清楚楚地重复道:“洛明瑢,这不好!” 他垂下的眼睫模糊了眼睛。 菩提修不成 第67节 “贫僧知道,可沈娘子,四年前说想还俗,是真话,只是朝廷的人追查到此地,为了你和孩子的安危,贫僧才不能不——” 沈幼漓抢断:“那真不凑巧,就是有缘无分了。” 纵有原因,她不想再过多可怜他,从洛明瑢,二人自他将自己关在这里,转头去投奔郑王起,就不再有一丝机会。 指尖拧的不知道是谁的衣裳,她慢吞吞地补充:“我已经腻了你,若你不是丕儿釉儿的生父,我是决计不想再见你的,刚才你说那些话,一点机会都没有,你别想!” 忽觉天地一瞬间倒转,眼前是洛明瑢放大的脸。 “不管贫僧与你从前是什么身份,而今只认眼前,贫僧与你是夫妻,有两个孩子,任谁也割舍不断这层关系,为了你们,贫僧愿意做任何事,沈娘子……为了孩子,也该一样,他们能活着,贫僧不在乎做什么事。” 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沈幼漓喉间哽塞了许久,才说话:“我只问你,投靠郑王,是真是假?” 她凝视着洛明瑢,等待他开口。 “是真的。” 他只说出这么一句。 沈幼漓惨淡笑了一声。 “那这次就没有什么误会,我是孩子的阿娘,也是雍朝百姓,我决计不与叛贼为伍,我的孩子也不能因为你抬不起头来。” “因贫僧……抬不起头来?” 沈幼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抬手想安抚,想解释,她不是故意说这句话。 洛明瑢低头,将脸埋在她手掌上,大掌压在她手背跟自己贴近,竭力汲取着点点温暖,缱绻眷恋。 沈娘子在心疼他。 她解释道:“贵妃当年是无路可走,孩子绝不该为父辈的错觉得抬不起头,是我说错了话了。” 他在她掌中笑,“贫僧早已看开,不为旧事烦扰,不过多谢沈娘子心疼。” “谁心疼你!”沈幼漓面皮微烫,“你更该以先人为鉴,多为孩子考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趁机杀了郑王?” 她还是没放弃。 洛明瑢轻吻沈幼漓手腕,继而嗫咬,似乎心思已不在正事上了。 “郑王身边有两位高手,更有擅毒的医师,沈娘子,莫要天真。” 沈幼漓彻底失望,“往后别再说我误会你。” 她艰难转身往前爬,想从洛明瑢怀抱里挣脱出来,肩上的里衣却被翻开,洛明瑢紧贴上来,低头在她玉石似的肩上落下点点温热,之后沁凉的吻。 她难耐地想避开他的唇。 “滚开,洛明瑢,你别跟个禽兽一样,整天脑子都想着这些事!” “夫妻如此,理所应当。” 沈幼漓嗤笑:“我同你没有半分关系,当初成亲是和公鸡一起拜的堂,洛明瑢、禅师、殿下,你难道不记得了?” “那就再拜一次。” “……” 他在说什么? “沈娘子,咱们再拜一次吧,这次,贫僧会补全所有的遗憾。”他呢喃着,一下、一下,自肩头吻上脖颈。 不错,遗憾。 那日绯红的爆竹碎屑落在他心里,当时无意,随着时间推移就愈发遗憾,未能陪沈娘子将婚礼从头到尾走一遍。 沈幼漓愣住,良久才吐出一句:“你开什么玩笑?你是——” “贫僧要还俗了。” 洛明瑢将沈幼漓整个圈在他手臂之中,亲昵地贴在她耳下继续亲个不住,呼吸和亲吻激得沈幼漓低头,又躲不开,手便向后去推他的脸。 “……” 她不想面对洛明瑢:“你不该还俗,真起战事,你该下阿鼻地狱,生生世世沦落畜生道!” 耳下的吻停住,长指牢牢托住她的下巴,沈幼漓被迫仰头,向后看他。 洛明瑢带着强烈占有意味的动作已经让沈幼漓无比忌惮,连带有点不敢看他。 仍是千万年如一日平静的面容,吐出的话却称得上疯魔:“沈娘子不是说百年之后你也要下吗,那贫僧先行又如何。” 似梵音、似箴言,又似诅咒。 沈幼漓嗓子干涩,许久,才说:“就是地狱,我也不要跟你下同一个!” 洛明瑢耳边似听到什么铮然破碎的声音。 “连地狱都不愿意下同一个吗?” 这一句比洒下的月华更轻。 “你……” 沈幼漓看着逼近的脸,和她鼻尖挨着鼻尖的人。 危险,很危险! 她又开始挣扎,脱离不断收拢的手臂,翻身想滚远点,但已经如偷食陷阱中米粒的鸟儿,太过深入,想逃时已经被死死钳制住了翅膀。 肩上凉意未消,唇上贴的才叫炙热,沈幼漓被仰着头,被迫咽下亲吻勾缠而生的口津,洛明瑢的大掌已开始在两个饱团之间来回,纠绞得衣衫繁乱。 想骂他疯了,可都疯了骂来还管什么用。 “嗯、等、等等……你还未还俗,这种事,暂且……再等等。” 她在想什么? 这句话不是更无用? 洛明瑢先前做得还少嘛。 谁料他竟然真停下了,“你想等贫僧还俗之后再做?” 似乎……有点转机。 沈幼漓真心话是还俗也不想跟他做,可眼下拒绝显然不是上策,还是拖延管点用。 “你不是说我不关心不在乎你吗?其实我还是在乎的,从前你是俗家弟子,我才那么没忌讳,现在推三阻四是忌讳你的出家人身份,还是还俗之后再说罢。” 她满口胡话,只想将这事往后推。 他在思考,思考时长指在她下巴底那片薄软的肌肤上摩挲,逗得沈幼漓眯起了眼睛,呼吸艰难。 “就在后日,沈娘子会来瞧吗?” “什么?” “后日,禅月寺,是贫僧的还俗仪轨。” 沈幼漓立即反应过来:“所以你说的陪你出一趟门,就是为还俗之事?” “不错。” 她欣然同意:“那我去,禅师还俗那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到呢。” 沈幼漓立刻打算趁机跑掉。 “沈娘子若是不到——”他温柔地把玩沈幼漓的脸,“那就请安然留在家中,等贫僧回来,晚上与你洞房花烛,正式唤你一声娘子。” “洞房花烛?娘子?”她莫名其妙。 洛明瑢松开手坐了起来,将她拉到腿上:“沈娘子后日同贫僧回禅月寺,待还俗之后,晚上咱们就可以成亲了。” 寒气从尾椎冒了上来,沈幼漓才不想跟他成什么鬼亲,“我可是知道,僧道还俗百日内不得婚嫁。” “是,贫僧会去领罚。”他低声温柔地说,又要来亲她,“但贫僧等不及了……” “你不要说这些胡话。” 沈幼漓将脸埋在他怀里,不让他亲到,她的唇已经有些疼了。 “是不是投靠郑王之后,你就不把佛门戒律当一回事了?” “贫僧一切罪孽,来日都会洗干净。” 不让亲,洛明瑢就将人从头到脚揉过,怀中人似是他最最爱不释手的珍宝。 不知怎的,沈幼漓总觉得他这话意味深长。 “洗清罪孽有什么用,洛明瑢,你是可怜,但来日战事一起,多的是比你可怜的人,别把自己的痛苦加诸在他人身上!” “将自己的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沈娘子觉得,此战事,不死一人就能平定吗,总有人要牺牲的。” “我没这么天真,敌来,且攻之,主动投靠者从来就是遗臭万年!幼时你无能为力,现在却还要作茧自缚,活该遭人唾弃!” 她呼哧喘着气,原本想哄骗他一阵,不慎又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洛明瑢不想谈令两人不快的事,只是自顾自地安排:“后日晚上,就在这里洞房花烛吧,可惜还是太匆忙,委屈沈娘子了。” “我不愿意成亲,你现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当全贫僧一个遗憾,想和沈娘子有一夜在红烛高燃的喜房里,像寻常夫妻一样。” 她奚落道:“那可真比不上佛堂,让禅师流连忘返十余年。” 洛明瑢主意已定,不再与她多言。 他像一条蛇温和地将人绞紧,把所有反抗无声消解,等人失去所有力气,动弹不得,就能随他心意而为。 “就这么定下了,睡吧。” 一日又那么过去了。 白日有所思,夜晚就有所梦。 不过梦的都是些旧事。 不知道是谁的梦,还是他们睡在一处,所以梦纠缠在了一起。 沈娘子再次上山之前,洛明瑢已经知道她生了个女儿,取名洛观棋,“釉儿”是她给女儿取的小字。 他仍旧每日在佛前诵经,心思却浮动如夜间的萤火,幽微浮动。 菩提修不成 第68节 山道空寂,古刹无声,耳边时时听着周遭响动,寻找熟悉的那一声。 “妙觉禅师。” 清似磬音,回响良久。 是沈娘子来了。 第41章 从沈娘子怀上釉儿,奔下山那一夜算起,到如今,已一年有余。 一年没有见她。 洛明瑢却如从前一样,回首目无波澜:“沈娘子,你来了。” “禅师,你再给我一个孩子吧。” 那个“好”字,洛明瑢并未说出口。 “生了?”他知道,他故意问。 沈幼漓小幅度地点头,“三个月前。” 拉着洛明瑢的手贴在自己肚子上,还抬眼仔细观察他,瞧他有没有因自己背着他生下孩子而生气。 好像没有在生气。 洛明瑢只是轻捻佛珠,压下手掌之下那片柔软对他的触动。 这一片之下曾孕育、诞生了他的血脉。 他和沈娘子不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们有一个孩子了。 无论身处何地,无论世事变迁,这一点联系都不会改变。 洛明瑢这么想着,胸腔似乎有什么在膨胀,好像身处荒原之中,一场甘霖过,死寂许久的土地萌发了新绿的幼芽。 沈幼漓听着他的呼吸声,等着洛明瑢说话,但他只是默然将手从她的肚子上收回。 未等沈幼漓失落,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似乎很顺利,沈幼漓顺从地将手臂搭上他的脖子,温软的唇瓣落在颊侧。 洛明瑢也嗅到沈娘子身上的气息,变得不一样了,面容似乎也柔和许多,眼中少了几分锋芒,像新剥的荔枝,又像化在掌中的脂膏。 他将人抱紧了些,沈娘子因何有这番变化,太过惹人寻味。 沈幼漓浑然不知男人心思,还将他当一尊自持的佛像,懊恼于自己急切的亲近未得洛明瑢一丝回应。 一转过头就已经被他带出山寺,入目一片苍绿山景,她身量并不矮小,但在高大的洛明瑢怀里也逃不过“娇小”二字,他抱着她走在山道上,轻松得如履平地。 瞧着路往洛家别院去,猜测到洛明瑢的心思,沈幼漓安安静静不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天。 天光在叶隙之间,晒得她肌肤雪白生光,眼瞳剔透似琉璃。 洛明瑢少见这样安静的沈娘子,从前她总叽喳个不停,这次话实在少,不知道是不是怀孕和哺育孩子让她有些疲倦。 不过此刻的她,应当才是原本的她。 推开别院的乌木门,别院不大,只有一进,守院婆子见他们回来,借口买菜下山去了。 沈幼漓居正中主屋,洛明瑢曾经被她拉进来看过。 屋中全无闺阁女儿陈设,反而比青楼更令人发指,全是她从前搜罗来的春画图册和各种玩意儿。 这人也不是自己研究,而是把门锁了,当着洛明瑢的面打开,指着一页和他咬耳朵:“禅师,听说这个玩起来甚是爽畅,咱们悄悄玩这个好不好?” 她从不掩饰自己司马昭之心。 这一回上山则收敛太多,不知是不是当了阿娘的缘故,知道害臊了。 洛明瑢将她放在榻上,沈幼漓主动抱住他的脖子,软腻的身躯紧紧贴着他。 “我惦念你。”她说着吻上洛明瑢的唇,急切又大胆,刻意催发氛围。 洛明瑢错了,沈娘子还是没有收敛。 “啊嗯——”她故意哼哼出声音来。 气息变得凌乱,借着吻和洛明瑢搅和在一起。 沈娘子的唇吻起来柔软而甘甜,让洛明瑢忆起离京之后再未饮用的酥酪,她的肌肤细腻而让人疑心一上手就会搓破。 洛明瑢将她抱住,望着那双比从前更沉静的眼睛,似乎她只是例行公事,而徒留他心湖摇曳。 沈幼漓没有觉察到他的幽微心思,开始将吻落于他面旁,轻声问:“不高兴?” “没有。” 她浅笑开,再接再厉,继续温柔地、大胆地印在他唇上。 到脖子,沈幼漓只是靠着,呼吸轻扫那一片肌肤,是洛明瑢捏起她的脸,二人对视。 面对近在眼前的一双眼睛,洛明瑢知道自己意念在摇摇欲坠,不然也不会任她亲了一阵,才阻止她。 他握着她的后颈,略微收力将人拉开。 “嗞啵——”分出时声音逸出一声,她被按倒榻上。 他吐气:“许久未见,沈娘子只是惦念这点东西?” 沈幼漓巧言令色:“还惦记你。” 洛明瑢摇头,他更想听她抱怨,抱怨她怀着身孕为什么自己从不下山,抱怨她生的时候有多痛,抱怨他为什么不陪在身边,她该十分委屈。 但沈娘子始终不提。 “如今,你该将身子先养好。”说话间他又完成一次吐气,消解暗火。 “可你的脸摸起来好烫,这么竖着,不会坏吗……” “无碍。” “怎么会无碍,“她翻身背对他,撩起眼儿看他,她的唇淡色时好看,如今吻成殷红,依旧好看,眼睛似狸奴一样的可爱,带着点不解人事的天真。 任寻常什么男子,让她这样瞪一眼,都滋味甚好。 可洛明瑢还是拒绝了她,“你身子还未养好。” 沈幼漓问话依旧直白:“养好之后,就可以了吗,这可是你说的!” “届时再说。” 她还加了一句:“要是不答应,我就在意不要理你了。” 洛明瑢差点呛到,还威胁他。 他咬起牙关,捏她后颈的手也带了些力道,惹得她咕哝了一声。 他只重复:“届时再说。” 只要半个时辰就够,确实是收敛了。 沈娘子眉尾耷拉下:“那要养多久,十天,半个月?” “一个月之后再说。” “……好吧,说定了。” 她自己一拍掌,从榻上坐起来,恢复了端庄,像一开始出现在感云寺中那样。 二人似乎也算重归于好,谁也没再提那一万两的事。 沈娘子却不提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洛明瑢并未问她。 他想沈娘子会主动跟他说,从前她一日里话总是没完,她什么事都与他分享。 如今却不说了。 似乎答应与她行房,沈娘子就会丧失在平日里讨好亲近他的念头。 她懒得多费一分力气。 洛明瑢不知道的是,沈幼漓心里记挂着才三个月的女儿。 那么小一个襁褓,抱在怀里轻得跟没有一样,就算放在身边,也时时令人悬心,何况是分开那么远。 自己离开她那么久,洛家人真能照顾好她吗? 幼儿难养,要是不小心夭折…… 一想到这儿,沈幼漓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洛明瑢让她将养一个月,正中了沈幼漓下怀。 等洛明瑢走后,她赶紧就下了山去,周氏问起也有话答。 于是,第二日沈幼漓并未出现在感云寺,第三日不见她,第四日也不见…… “若是病了……” 洛明瑢给了自己这个借口,去了洛家别院。 守院婆子道:“娘子下山了,说是一个月后再上来。” “……” 沈幼漓将他当成个什么,待时而摘的果子吗? 洛明瑢并未生气,不过锄地时多锄两丈。 如此锄了一个月的地,沈幼漓又出现了。 “禅师,已经一个月了,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 洛明瑢回头,沈娘子站在田埂边,盈盈似一朵水仙。 听到声音的人停下,提着锄头走到她面前。 他的呼吸比平常更急更沉,热气好像蒸腾到了她的脸上,近得沈幼漓不好直视,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好像刚刚说话那个不是她。 天气已到闷热之时,山蝉百虫拖长鸣叫声,洛明瑢锄地时,将僧衣系在腰间,背对着烈日挥锄。 菩提修不成 第69节 沈幼漓一来,看到的便是这般场面。 午后昏黄的阳光晒在他的脊背上,特别是举起锄头时,肌□□壑如山脊一般,出力的时候一紧一紧的,积蓄着惊人的力量。 因为天气炎热,洛明瑢劳作时一直未穿僧衣,晒了那么久,冷白的肌肤成了小麦炒过的色泽,带着蓬发的野性,汗水滴落,肌理也更加清晰。 但她知道,冬天一到,洛明瑢立马又会白回来。 沈幼漓微张着嘴瞧了好久,才拍拍脸,开口喊他。 “贫僧答应你什么事?”洛明瑢站在面前,胸膛垒块分明,晒过的肌肤不知是怎样的炙烫。 他竟然是忘了。 “就是……同我再生一个。” 沈幼漓扭捏着,飞快偷看他一眼,有些不好启齿的画面又变得清晰起来,面颊微烫。 谁知洛明瑢只是闲聊:“沈娘子看起来好多了。” 一个月未见,她养好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许多,眉眼有神,弯弯如月。 大夫人说釉儿很可爱,大概是女儿让她开颜。 可既然她不辞而别,下山养了一个月,洛明瑢也同样可以晾她一个月。 沈幼漓浑然不知他打算,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好了好了,咱们说回生孩子的事吧。” “如何生,在哪儿生?” 不妙,和尚这样同她说话非常不妙,就连那微挑的眉梢都勾得她心旌摇曳,沈幼漓心说总不能在野地里,忒心急了些,不过幕天席地,倒是别有……不行不行! “咳咳——你说呢?” 她自袖中取出帕子,擦上洛明瑢极尽标致的脸,又连脖颈胸膛的汗一道擦了,手有意无意,在那漂亮的肌肉上来回。 “听凭沈娘子吩咐。” 洛明瑢不避不让,只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装完贤惠,沈幼漓含着羞怯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前面走:“咱们到我那屋里去。” 洛明瑢不动,仍在瞧她,沈幼漓眨巴着眼睛,不明白他在等什么。 他没说话,提着锄头跟她一起往屋子里走。 沈幼漓一直在前面拖着他,浑似哄骗良家的地痞,就怕人清醒过来跑掉。 到屋中,沈幼漓一脸阴险地将门在背后关上,大有要对洛明瑢下什么毒手的意思。 未等他坐定,她就缠了上来,跟热情的小狗一样对着洛明瑢拱来拱去。 谁料洛明瑢竟然握住她的肩膀,把距离拉开。 不辞而别一个月,凭什么一回到他身边,就能当什么事都没有。 他气,沈幼漓更气:“做什么?分明是你答应我的——” 洛明瑢摇头:“贫僧并未答应你。” “你说只要我养一个月之后就与我行房……”沈幼漓皱着眉,她记性好像变得有点差了,“我都等不及了。” 她怎么能这般说话,洛明瑢闭了闭眼睛,“贫僧说的是‘再说’,并非答应。” “那你看我养好了不曾?” 洛明瑢给她把脉,“沈娘子养得很好。” 她点点头,坐在洛明瑢腿上,就要解他腰间系带,“那不就行了,废话那么多。” 洛明瑢握住她的手:“可贫僧未曾答应与你行事。” “我要,你不能骗我!”她将柔软的唇覆在他唇上。 沈娘子的气息还是一如既往香甜,洛明瑢按住她作乱,道:“贫僧一身是汗……” 沈幼漓跟他抢夺衣襟:“没事,我就爱你这样。” “沈娘子……” “喊,再多我喊几声,好人,我这一年多一直在想你,“沈幼漓一味说漂亮话,“想你抱着我,想你亲我,想得心都疼了,不信你问一问这颗心。” 洛明瑢听着这半点真心未掺杂的话,未受打动。 沈娘子是个骗子,一招一式都虚假得很。 “沈娘子不来,贫僧清静许多。” “你说这话,也不怕我伤心,“ 沈幼漓和他头靠着头,委屈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受了多少苦?” 她终于要同他诉苦,洛明瑢问道:“受了什么苦?” “莫说生孩子多痛,就是生完之后也不得安生,特别是这儿……疼得我睡不着觉,而且坠得很累,肩酸背痛。” 她拉起洛明瑢的手,抚上自己的脸,“我脑袋有点沉了,帮我捧一会儿好不好?” “……” 她强调:“真的疼!” 罢了,她应是真的难受,洛明瑢道:“贫僧瞧一瞧。” 沈幼漓有些不敢,但话都说出来,她低头默默散了钗饰,任乌发落下。 虽什么也看不出来,额角却实实在在打湿了,和一股淡淡甜味,是她当娘亲之后才有的。 洛明瑢本以为从前见惯,能平常待之,结果一见之下,还是窒住了呼吸。 沈娘子很美。 重重钗饰落去,盈盈饱坠的唇,随着沈娘子的呼吸似想说些什么,唇瓣似晚熟的樱桃,堆在雪颜之上,眼捎挂的露,比之从前更艳绝。 洛明瑢喉结不由自主滚动,呼吸骤然深沉,眼睛也晦暗得不像话。 沈幼漓抿着唇,扭头看向别处,只觉得在他视线之下,那一片都热了几分,耳朵也悄悄发烫。 偷觑一眼洛明瑢,又觉他定住的样子好笑,被捧住脸蛋使坏地在他掌上轻晃,摇曳生雪涌,逗完又觉得太过,将脸埋在洛明瑢肩头,委屈得很。 本是双手两边挽着衣摆,这一下也松了手。 “一疼起来我就恨你,让我怀了孩子。” 她挽着衣裳,可怜地同他抱怨。 才说完,手臂就被抓住,洛明瑢迫着她坐好,与自己面对着面。 沈幼漓原还与他撒娇,在碰触到那眼神之后,又有些怕了,他从前不是没折腾得让她怕过…… 他将她衣摆给她:“端好。” 听着那热砂烘过的嗓音,沈幼漓心跳顿时露了一拍,乖乖地抓着衣摆,后来嫌累,干脆衔着。 洛明瑢目视着沈娘子口中衣料,已被咬得洇变颜色,视线顺着衣褶而去,面容似圆盈欲坠,山茶似的洁腻芳香…… 最引人忘了呼吸的,是随呼吸微晃的灼灼唇瓣,熟过了头的艳。 迎着他堪比豺狼虎豹的眼神,沈幼漓小声解释,“大夫人请了人来喂养,我就难受得很,头疼得很,你瞧一瞧好不好,我都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能让你来看。” 真可怜…… “是贫僧……的错。” 洛明瑢在沈娘子未生之前他就着意看过医书,知道女子生育是很艰难的事,此事不是她信口胡诌。 “很难受?” “嗯……” 洛明瑢抬手轻按她的额角,沈幼漓原是闭着眼睛,蹙着眉,慢慢也放松下来。 沈幼漓低低“唔”了一声。 “晚上睡不着?” 全神贯注的人连她刚说的话都忘了。 “大概是想你。” 洛明瑢又长长吐了一口气,落手却仍旧温柔。 沈幼漓很满意他的变化,更加做作:“我难受得晚上都睡不着,你说,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帮我?” 她将脸藏在洛明瑢脖颈间,分明肩都缩颤着,还跟他抱怨:“禅师,按太轻了。” “只是头疼。”他强调。 “嗯,且重点……好人。” 她抬手在洛明瑢眉目间轻抚。 洛明瑢怜惜那一双盈盈的眼睛,可不出力,确实难以解她困顿,手掌握着她的柔软的手,骨节漂亮,看得人呼吸不上来,傍在指骨边,光泽浓郁动人。 “嗯——……这一个月我也又在寻思,早知道同你将话说开,二人没有那么多龃龉……” “沈娘子。” 他想叫她别说了。 白皙的脸蛋儿在揉搓之下逐渐变得柔软,唇瓣一点一点地,想感激的小兽,吻上洛明瑢修长清峻的骨节,瞧在心中滚烫。 “明瑢……” 沈幼漓舒展着,脖颈往后仰,小声同他说着这些时日里的想念。 屋中只有两道呼吸,紊乱着。 沈幼漓是跨着的,腿贴在他两侧,像无限贴近一株古树的根系。 两个人又像树枝分出的两个枝杈,下沿是长在一起的,堆着衣裳,但他知道,沈娘子闹腾得很,越来越不老实地坐,像要咬人的小兽,磨牙一般要碾去那点躁动。 沈幼漓也知道,洛明瑢意兴蠢蠢,看着她的眼睛教人害怕,若未挡着,一定雄赳赳地像一个出征的大将军,蠢动的心脏正急躁跳动着,连话也不想说了。 她没急着管,而是牵起他双手搭在雪白容颜之上,想他再多安慰自己一点。 她纤腰玉腻,折似小巧竹桥,牵起他的手来,低头,唇瓣在洛明瑢掌心亲一下,又挪到自己头上,命令道:“继续按。” 菩提修不成 第70节 这颐指气使的可爱模样尽落在洛明瑢眼中,看得他眼底静湖沸腾,清明出走。 将她手扯下,沈幼漓睁眼正要委屈落泪,他又重新摩挲,将她脸颊两侧揉得变幻了形态,肆无忌惮地,连唇瓣都捻得心狠。 可她不会变得筋道,只是轻嘶着倒吸冷气。 沈幼漓又疼又双,再顾不得哭了,直呼“且轻、且轻”。 她还要跪着起来,让淋漓眼泪离他远些,抱着她的人吓人地烫,一顿混乱,左支右绌。 他向来温淡的眉目狠狠下压,攒着狠劲,不肯听她求饶。 雪色的腻露滴滴答答,打湿了手,打湿了衣裳。 沈幼漓痛苦地梗着脖子:“禅师,这样好像不行,不如稍待来日?”竟是她想先逃。 那三个字从她口中蹦出,洛明瑢瞳孔紧缩如针,摩挲》的手失去轻重。 “啊——”她声音绷成一线。 一线天光划过眼前,似壶中美酒飞出,倾落在洛明瑢眼中,眼泪自下巴滴落。 手顿住,她睁眼。 瞧得沈幼漓呼吸也停住了,在那张漂亮若神祇的脸上沾的,是从眼泪里迸出来的…… 腻色滚出一道淡痕,这实在是太、太引人遐想。 洛明瑢气质太过清冷脱俗,可手仍旧搭在玉质的肩膀上,只昭彰了一件事:他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是个男人。 沈幼漓心脏怦怦直跳,做什么,他们刚刚在做什么? 第42章 这荒唐的念头只是一瞬,洛明瑢凑近过来。 沈幼漓以为是同她亲吻,启唇去迎,他却偏头抱紧她,埋住自己的脸。 在她以为洛明瑢又是虚晃一招,他匆促炙息洒在颈间,就凑上吃住顶尖儿,因她一惊,继而掩住嘴。 另一稍玉崖洛明瑢也未放过,羊脂玉色在他手上盈涌变幻,说不上是谁更漂亮,还是一起造就了美景。 沈幼漓捂住自己旁逸的声息。 沉促的气息,滚烫的挨触,顶尖儿又熟又红,啧声听得人惊惶又意动。 顶尖儿在他唇间隐没,似惊华容颜的点缀,沈幼漓再次被迷惑住,忘了他啜尝得何其肆意,真想把一切都供奉给他。 可被吃得太过分,沈幼漓既双烫,又心慌得想抢开,觉得心脏都要被猛兽利齿刺穿。 而那些给孩子的吃食,全都咕咚咕咚到他肚中。 洛明瑢此刻如炭盆在侧,阳货切切偾张,他想似从前那样,深深墩在她狭隙之中,才能消解。 这么想着,凶躁地给了她一个印子。 “别——” 沈幼漓是知痛的,但也双得厉害,急需他抟入的软沼早已腻烂一片。 见他久久不端起自己,将阳货墩入虚室,沈幼漓自觉还得再下一剂药,牵着他的手,挨上了那漉漉软沼。 洛明瑢着意尝啜糯糯饱坠,被她试探,不见意动,实则额角已现青筋。 二人交颈宛如鹤并,一会儿亲在一起,一会儿为彼此吻出一连隆冬梅花那般,漉漉的嫣迹。 沈幼漓本是平抑难受,谁知那指尖薄茧不容小觑,擦过最是玉腻那一片,糙得她低哝,为了舒缓艰陌,又沁了潺潺清露,将修长好看的手挂满。 “看来禅师最近干活很勤快,似乎用不上别的,这手,就够妾身受用……” 她哎个不住。 不过是指腹碰一下而已,只是手就够受用了? 洛明瑢心里莫名有些恼怒,气她手段低劣,也气自己真的吃这一套。 阳货早已莽竖,只道干脆将她按在阳货上,发力抟到她哭不出声的念头越来越张扬。 不行,断不能让她得逞! 长指因怒气陷没津津狭隙,沈幼漓诶得更欢,双手握着他手腕,起落于掌上,墩得沫儿都要起了。 相较阳货,这个她还应付得住。 洛明瑢担心再这样下去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好,胡闹够了。” 用砂得不像话的嗓子说出这句,他将轻盈的沈娘子从膝上提起放下,随即提起锄头要离开,脚步快得似要逃走。 沈幼漓正双着,突然失去所有的安抚,呆呆站在那,空落落的软隙还在嘀嗒,腻雪的糯团敞晃着,他亲过的顶尖儿被风一吹,凉得很。 她傻了。 自己费了那么大力气勾搭,洛明瑢就这么走了? 怎么能够! 沈幼漓三步并作两步,抱住他的腰:“你去哪儿,你刚刚都差点要把我——怎么还能走?” “如今还不适宜。” “哪里不适宜,你这儿杵得开石头,我也……都准备好了,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沈娘子在邀他。 洛明瑢也恨不得抟进她水津津的虚室之中,将沈娘子霸住,要她容留自己,纵得不知天地,抟得她哀哀求饶,再将渧水出就在她的软沼之中,就是退出来时,还能欣赏那一线红隙弥合不住,丝丝缕缕落下…… 他确实很想。 可越是顺她的意,沈娘子越可能有孕,届时她又会离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洛明瑢想再等一等,至少将她留在山上,久一点。 沈幼漓抱着他,像抱着被太阳晒过的沉默碑石。 良久,洛明瑢搭上她的手臂,轻轻拉开,朝外边走去,“沈娘子,还是改日吧。” 沈幼漓真想不通,只能暂退一步:“女儿我带上山来了,你不看看吗?” 洛明瑢站住脚步。 怪不得沈娘子心情这般好,原来挂心的人已在身边。 他能感觉到,沈娘子的专注在从自己身上慢慢腾开,转移到女儿身上去。 见洛明瑢沉默中带点犹豫,沈幼漓趁热打铁:“大夫人让我将她带上来的,说山里凉快些,你也看一眼,好不好?” 洛明瑢知道自己不该跟孩子有太多牵连,可只是看一眼,应是无妨。 看一眼,来日也好有个念想。 他点了点头。 两个人收拾起一片狼藉,沈幼漓拢过衣裳,同他一道洗了手,至于别的……暂且不管。 二人静静坐着,视线不时挨在一起,沈幼漓倒是先躲开,鼓着腮帮子目光闪烁。 回想起来,刚刚的事实在太荒唐了! 都怪看到洛明瑢的,才让她一时失了理智,什么都敢做,她刚刚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办呀…… 洛明瑢会不会也觉得她是—— 正想着,他忽然站起身走过来,沈幼漓左右看了一下,莫名有些紧张。 洛明瑢走到面前,朝她伸手,沈幼漓缩缩脖子,抬手解释:“方才是我太心急——” 手落在她后颈,修长有力的手慢慢按在后颈上,反应过来的沈幼漓抿唇安静下来,他也在身边坐下。 “这样,好一点吗?”洛明瑢问。 “嗯……” 疲乏被慢慢疏散,那手轻重得宜,沈幼漓闹了一通,困意也上来了。 她躺下,惬意枕在他膝上,眯着眼睛叹息,“你真好……” 洛明瑢不说话,但那张悬在眼前的脸就足以让人开怀。 一刻钟之后,沈幼漓闭上眼睛睡着了,她一早乘马车,一上山就来寻他,到现在也不曾好好歇息,当真困倦了。 洛明瑢也不叫醒她,就这么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 窗户关着,没有蚊虫飞进来,洛明瑢另一只手给她打起了扇子。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沈幼漓才睁开眼睛,用力伸了一个懒腰,睡得脸蛋红扑扑的,眼眸一时杏花蒸雾,迷蒙得可爱。 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呀…… 待看清自己还枕着洛明瑢,后颈的手也在按着,沈幼漓浑身筋骨松散,更不乐意起来。 “你累不累?”她抿着唇笑。 “无碍。” 沈幼漓拉过他的手在脸旁贴了贴,又起身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只是单纯的欢喜,毫无目的。 洛明瑢目生微澜,视线久久停在她脸上,沈幼漓有点不好意思,依在他肩上不说话。 见她心情颇好,洛明瑢将藏在心中一年有余的话说了出来:“一年前同你说的那些话,是贫僧冲动之语,请沈娘子莫再介怀。” 沈幼漓把玩他的手:“你说得也不错,我确实不配喜欢你。” 一年前沈幼漓确实为他那些话生过气可一年都过去了,区区几句话,也没有说错,她早就不在意了。 她不是耿耿于怀的人,而且任务还没完成呢,得自己想开一点。 这要半途而废,她前面的努力不就打水漂了嘛。 菩提修不成 第71节 洛明瑢道:“是贫僧修行不够,沈娘子是无妄之灾……” 他不该为沈娘子别有目的而怨愤,至少其中是掺杂着真心的。 “差点忘了正事!你等我一会儿。” 沈幼漓不欲再谈,提着裙裾跑出去,很快把在偏房睡午觉的孩子抱了过来。 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依稀能看到父母的轮廓。 沈幼漓将女儿放在洛明瑢的臂弯里,低声教他该怎么抱孩子。 洛明瑢原本只想看一眼,没想到还要抱,也没想到孩子还这么轻、这么软,让他一动不能动,就像定在那里了一样。 他不错眼地看着怀中的女儿,她刚睡醒,手不住在脸上扫着,不知怎么就吐出一个泡泡来。 洛明瑢瞧着心中柔软,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血缘与自己如此亲近的存在。 这原不是一件好事,可现在孩子就在这里,洛明瑢心中只有对孩子的担忧,唯愿在佛前日日为她诵经,盼她一生平安顺遂。 “可爱吗?” 沈幼漓绕到洛明瑢背后,贴到他耳边来说话,唇瓣在耳垂上碰了碰。 “嗯。”洛明瑢注意全在怎么抱着孩子上,没有察觉她又悄悄生出的不轨之心。 于是沈幼漓更过分,搭上他的肩,顺着抚下躯膛,然后在衣襟之间隐没,那手熟稔得跟会自己家一样。 “沈娘子。” 他抱着孩子,只能压低声音,试图吓住她。 可沈幼漓最不怕他:“热不热,夏天很热对吧,你看你汗都出来了,我帮你把外衣挂起来吧……” 洛明瑢想说,待会儿若出什么事,只怕她汗更多。 想归想,他沉住气:“孩子在这儿。” “她懂什么呀。” 沈幼漓扭着他的脸面向自己,掐着他下巴亲了几口顶漂亮的薄唇,贴着唇角咂摸个不住,要不是他还抱着女儿,还想捉他手,再细细提点一下自己如今和从前那里不同。 洛明瑢俊脸被她吮了一通,还是不愿意跟她做坏事。 说是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沈娘子,好好休息。” 将孩子放在沈幼漓怀里,洛明瑢就走了。 “什么嘛——都这样了,都那样了还矜持个什么劲儿,难道是嫌我——” 她摸摸肚子,不会呀,胡娘子说她恢复得特别好,这儿也是,腻滚滚、白香香的,男人不是都喜欢吗? 洛明瑢一定是不行了。 她抱着孩子,有些哀伤地躺下。 算了,反正有釉儿在,其余的沈幼漓懒得细究。 这一趟上山,她心情好得过分了,除了每日例行折磨一下洛明瑢,剩下的时间都和女儿待在一起,隔着院墙,洛明瑢曾听过她逗女儿的笑声。 待他就敷衍许多,跟上工一样,不费什么心思,小花招也不耍了。 不过当娘之后,她说话也愈发没有忌讳,惯于靠在洛明瑢的肩上,一声声地问:“待会儿咱们去那矮墙后边好不好?” “那边亭子瞧着不会有人来,我想让禅师在那儿,把我弄得一、塌、糊、涂,没、法、收、拾。” “禅师,你想站着试试吗?我能站得稳的……” “禅师,生了釉儿之后,这儿就好疼,可是你吃一吃之后,我就觉得好多了,禅师,你再多帮帮我,好不好?” 她如此口不择言,又敷衍对待,便是洛明瑢也不能忍:“沈娘子,还请慎言。” “慎言什么,刚刚说那件事,难道不是你做的?” 她见洛明瑢又闭目敲起木鱼,自知这趟没戏,气呼呼走了。 没过一日,又现身歪到洛明瑢肩头,撒娇道:“禅师,我想吃糖葫芦。” “那得去山下市集之中,“洛明瑢看着窗外天色,此时下山去,市集也早散了,他尚不知卖糖葫芦的老汉家住何处,“明日再吃可好?” 沈幼漓扭扭捏捏:“是挂了糖的糖葫芦” 哪有糖葫芦是不挂糖的? 洛明瑢不解地看着她,感云寺不置糖罐,就是想做糖葫芦也做不成。 她挨着洛明瑢坐,噙着笑低声说:“是禅师的糖葫芦,挂上我的糖——” 洛明瑢一见她笑得一脸贼兮兮,就反应过来这大概又是什么隐晦的比喻,稍一细思就明白了。 他轻点她额头:“沈娘子,莫要再如此顽劣。” “我顽劣?你是不是也想到那上边去了,还说我顽劣?”她抓住洛明瑢的手,问道:“禅师,你知道这么做糖葫芦吗?” 洛明瑢知道,山楂洗净穿成串,将糖熬成糖浆,淋在山楂上,放到凉的地方去凝固成糖衣,一串糖葫芦便好了。 但他不说话。 沈幼漓却瞧见他喉结微动了一下,笑嘻嘻对上他低垂的眼睛:“你知道了是不是?” “沈娘子想说什么?” 她额头贴上来,小声怂恿:“我想说,咱们来做糖葫芦吧……” 洛明瑢眸光翳动,道:“还不是时候。” “现在不是时候,那何时是!你总是敷衍我!” 沈幼漓抱臂俯视他,真要翻脸的样子。 结果洛明瑢还是清清淡淡的一句:“沈娘子先回去吧。” 被从感云寺赶出来,沈幼漓气呼呼地回到别院中,一见到“呀呀”朝她伸手的女儿,那点气登时烟消云散了。 她逗着女儿:“釉儿,咱们下山去吧,连瑜南都不待了,不做他这门生意!” 釉儿什么也不懂,伸手抓着阿娘的脸,在沈幼漓轻轻的哼声里,大大的眼睛眨得越来越慢,慢慢就睡了过去。 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在女儿襁褓上。 沈幼漓看去,笑意消散:“你来干什么?” 他逆着光,微微歪头,“做糖葫芦。” …… ! 江幼漓狐疑地盯着他,“这回不耍我?” “不耍。” 她登时开朗:“等我一会儿。” 说完欢快地将女儿抱到偏房去,让婆子守着睡午觉。 洛明瑢瞧她兴冲冲的样子,不知她在高兴些什么,分明待会儿就得求饶。 一阵风卷起落叶,天上乌云聚拢起来,眼前登时暗了许多,狂风将窗户吹得摇晃不止,院中秋千也在打摆,檐角铜铃叮咚,一派山雨欲来。 盛夏多是这样急雨,雨滴打在晒过的石板上明明暗暗,沈幼漓跑出来拉他的手进屋关上门。 她牵着洛明瑢往榻上去,没走两步直接被抱了起来。 这么心急?沈幼漓轻笑。 帐子弥合,人影晃动。 “怎的突然改了主意?”她忙乎着亲他,捧着脸亲,一面将外衫往外丢,可正待往榻上快活,就被洛明瑢按住了。 怎么回事,这家伙又想耍她? 当她对他很感兴趣吗,要不是为了银子,当她很稀罕跟他在这儿花力气?不过是区区长得好点,身材好点,声音好点,力气大点……她都没嫌弃他光头,他倒扭扭捏捏上了…… 短短一息沈幼漓脑子里飘过无数话,她忍着气等洛明瑢开口,再骂他一顿。 一道闪电让屋中亮了一瞬,滚滚雷声在乌云之中涌动。 洛明瑢慢吞吞道:“不是说,做糖葫芦?” “……” 哦——沈幼漓心领神会。 午后的雷雨天里,屋子昏暗,屋外雨声大作,沈幼漓还细心听了一阵,怕女儿被雨声吵醒。 脸被扭过面向着他。 洛明瑢低声提点:“沈娘子,别分神。” 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被他亲了亲眼睛。 帐中,沈幼漓跪立着,膝行靠近他,裙摆轻扫过他的手,洛明瑢箍着她的腰,温温柔柔地俯身亲她,沈幼漓正亲得入港,忽被他的手夺了感官。 他正按搠在尚枯燥的软沼,绕起圈来。 突然的兵临城下让她不自觉防卫,又慢慢放松,洛明瑢的眼睛昏暗之下亦不减绮丽,被他紧紧盯着,沈幼漓总是忍不住紧张,便揽上他的脖子,亲昵地示好。 洛明瑢安抚地亲亲她,手仍在研磨着,软沼已似墨条,潺潺出墨,这墨没有颜色,沾了他满手。 沈幼漓应付得很好,她自己也发现了,那软沼似山泉一般,一挨碰着,润露要多少有多少。 她有点不好意思。 “糖都熬好了,禅师什么给我糖葫诶——!” 雨声很大,她不得不凑到他耳边说话,话没说完就被他抱起,膝稍离了榻,鼻子碰到他下巴,沈幼漓仰面带怨,而后到底又瞪圆了眼睛。 原来阳货已莽莽嵌在关内,正贴着坠露繁英的软沼。 凶相比之从前更骇人,那些记忆回笼,她目光闪烁,要退缩的话想说又不能说。 洛明瑢看破不说破,只把着阳货刮开弥合的膣处,里头已是潺潺,腻溜得阳货停不住,抟着还往外出溜。 沈幼漓偎在他胸膛逃避。 菩提修不成 第72节 前后着将那阳货挂上甜露,这滋味甚是玄妙。 似唇非唇地两边,来回轻啜着阳货,辟出的幼芽在伏踞的经络上细研,细腻又糙莽,蘑得她呼吸艰深,脑袋轻飘飘地,在一重又一重的潮汐上漂浮。 洛明瑢沉眉敛目,心似焚炉呼哧冒火,握着阳货,前半似蟒伸展着,碾压那藏在其间的可怜芽儿,肆意欺负。 沈幼漓被磨得蜷起肩轻抖,靠在他肩上呜咽:“你不要光在外围待着,我要……快点!” 洛明瑢的阳货早已鲜亮一片,盘踞的青脉突跳,痴得也挨了先料给她。 软沼早美得潺潺,沈幼漓抱着他,弱声问道:“你的糖葫芦要做多久?” “急?” “嗯,明瑢,你且、且快……” 第43章 雨下得声嘶力竭,洛明瑢听到那声模糊的“明瑢”,眼眸微睁一瞬。 你该叫我……阿寔。 他想这么说。 可是说来,他也未唤过沈娘子闺名。 他不敢问,若问了,那就意味着他生出了要做她夫君的心思。 他能吗?洛明瑢赌不起来日。 沈幼漓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随意的称呼引起他那么多想法,就看着面前的人似山向她倒来。 她被吓到,然而洛明瑢太高太沉,她无法阻止地同他一起倒下。 幸而洛明瑢手臂挡着,她才没有磕疼。 沈幼漓瞧他定了好一会儿,疑惑地问:“怎么了?” “如沈娘子所说,且快。”他低语着,又啜吻她的唇。 她愣了一下,而后羞涩地点点头:“好。” 僧衣纷纷掷于地下,人似骁健的豹子登于榻上,俯瞰着如雪山一般的沈娘子。 那两道剪影相映,下边是远山淡淡若入梦枕,悬于其上的轮廓修丽动人,那轮廓低下,低到和明媚的山峦消融在一起。 沈幼漓听着颈侧落吻的轻啧声,已是眼波横媚,敞着任他,就听洛明瑢又问一句:“你当真好了?” 烦人,她说不好,难道洛明瑢现今还要跑? 沈幼漓扬膝,环住了他修健的窄腰,不依不饶道:“你验,你可劲儿验。” 入目是沈娘子腻润而鲜妍的泉扉,那软沼分张着似在呼吸,榴红色泽尽收眼底,洛明瑢将笑未笑,只凑近在她耳下绻吻,即便急如星火,仍道一声:“不急。” 这还不急? 沈幼漓偷瞧他那扬扬若举的阳货,洛明瑢怎还无一丝抟弄之意? 她索性在亲吻时反身,占了那修劲豹腰,目之所及,斯人容光在暗室仍熠熠生辉,真想象不到,会长这样一柄悍壮凶戾的尘柄。 沈幼漓把住,急牵着迈入正题。 “沈娘子——”洛明瑢眼带笑影,“莫急。” “不急什么,你从前没那么麻烦的,就是一个人闷头——” 她说不出话来了,是洛明瑢的手…… 指节豁然按搠其间,觅食拓道。 “似乎比从前合适了些。” 自个儿那软沼还在洛明瑢股掌之中,沈幼漓咬着唇不说话,只是在他过分时低欸两声。 “你别再……已经可以了……” 沈幼漓杞人忧天,还担心洛明瑢阳货歇旗,一意给他抚着,薅得一身润亮,更显骇人。 “沈娘子是不是只想这……进去?” “你不想?” 他想,他想得在沈娘子掌中那不屑炙杵已经涕露,可这一抟,他就又输一次,虽然他已经输了太多。 分明沈娘子一点也不诚恳,只将他当个达成生子目的…… 洛明瑢心底似腐坏一般,咕咚咕咚冒着毒水。 不过他能来这儿就已经输了。 从没赢过一次。 沈幼漓不知道他在伤春悲秋什么,轻踹他肩:“快呀,要‘咕啾咕啾’那样……” 说着,还往他手坐了坐。 掌下的轻压让他回神,一句“咕啾咕啾”,惹洛明瑢哑然失笑,分明已是间不容发,他声线依旧平稳:“瞧着还不丰绰。” 无法,沈幼漓只得与他往来更多的吻,将身与他相拥,将通身雪色奉于他,待他亲足数了,才如她的意,将阳货对上那一狭韶红。 “嗯……”她不满。 做好的糖葫芦润潮挂露,一下下点在软沼上,仿若啜尝,任性的沈娘子早不喜欢这滋味,要换菜式,洛明瑢终于没再耽误一刻,阳货直栽没底,抟入虚室,似陷没豆沙之中 “嗯——” 二人俱是一叹,对视一眼,瞧见彼此不堪模样。 她视线不忘匆匆扫过的身躯修长骁健,汗过处垒块的肌理漂亮,又忙先躲开他晦暗的注视,简直是……要噬人。 不,已经在吃了。 躲得开注视,躲不开勾连,稍动,就牵扯到他,引得阳货更伸张,磋磨,让虚室更无空当。 沈幼漓上不来气,洛明瑢声息沉长,几乎要把空气中瞧不见的火星子撩着。 仍旧有些艰难……她小心控制自己的呼吸,缓解阳货深栽的淤滞之感。 洛明瑢俯身,沈幼漓闭目顺从与他吻在一起,给自己寻些甜头。 她感觉膝弯教人把住,然后贴靠着自己的肩膀,洛明瑢沉势,又稍起,就这么抟将起来,眉头未曾有一刻松泛。 他手臂浮现筋骨的脉络,明显在克制着力道,沈娘子只是比先前稍好而已,抟出之时,还是将她带得稍离了原处。 察觉到她仍不合绰,洛明瑢以吻、以手予她安抚。 阳货在泉扉间一隐一现,带着颇足的咕啾声,消解了那阳货的凶莽。 沈幼漓也终于稍息了那说话的嘴,她闭目,宛如被关在一个幽闭的地方,阳货存在感迫人,她能想像到它困窘的模样,其实不用想象,时时与水相津的异痛就提醒了她。 唯一关隘被阳货占住,它匆然来,匆然走,来回逡巡着,渐渐成虚影。 她急声,被撞碎,洛明瑢比疾风更迅疾,呼哧得近乎兽响。 若她敢睁眼,还能瞧见的炙杵搅没在软沼之中,霸占那一片殷糯,每一次墩实,都迸开一圈津泽。 “沈娘子,睁开眼睛。” 沈幼漓不想睁,一切便都止住了。 察觉到阳货退离,她忙睁眼,将要离去的人抱住。 她委屈问:“为什么要我睁眼?” 洛明瑢不想解释,只是带她坐起。 如观音端于莲座之上,这下就不是由谁了,异感太盛,沈幼漓蜷着依在他左肩上,她不愿意坐着,想跪起稍离。 可一旦开始,沈幼漓做什么都是白忙活,洛明瑢将她抱起,只吻在她头发上,再松开手。 “啊——!” 骤然锲尽了底,沈幼漓蜷在他心口,泫然若泣。 不待匀过气来,又被洛明瑢端高——再落。 眼前素白若绸的影子随着他颠簸起落,沈幼漓求助般抱紧了他。 她被晃荡得视线漂浮,下巴被吻着,已不甚清明。 洛明瑢还不满意,虎口掐着心尖人的下巴,令沈幼漓启口,被他卷扫而过,嗞啧有声。 勾连处引送不穷,沈幼漓两头皆招架得辛苦,偶尔要跪起稍离些他,又被洛明瑢制下,渐抟得昏噩,似无数流星在眼前汇聚。 无法,是沈幼漓有求与人,又本事欠奉,只能由他欺负。 “洛、洛明瑢……” 那熟悉的失控在积累,沈幼漓的慌了,急得去寻他。 洛明瑢抟得愈发促切,间密的动静连着震荡,根本不是她此刻依靠,而是那恐慌的始作俑者。 沈幼漓只觉得自己像一匹缎子,被拉扯着,已在将扯裂边缘,四肢百骸都带着痛楚。 只听得他又沉又急地唤她一声“沈娘子”,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着急—— “呃!” 日光炽盛到刺目,又似无数絮丝飘摇于眼前。 虚室溅雪,神海之中山河溃倒,锦帛终断,飘零一地。 余势悠悠不绝,洛明瑢将炙雪尽付与她。 暴雨下完,云消雨收。 屋外,日光将庭中积水照得晃眼。 屋内,沈幼漓力竭往后倒,洛明瑢托了一下,慢慢将人安置在枕上。 沈幼漓再无半分招架之能,眼皮沉沉只想休息,的入睡之前,扫见他那垒块分明的豹腰,汗涔涔的,心满意足地闭了眼。 菩提修不成 第73节 可洛明瑢将她放下,却不意味着结束,握着阳货又浅抟了几次,继续深陷。 “可以了……” 她累得睁不开眼,抬起要阻挡的手,似与他那腰击掌,实在阻不住。 手被洛明瑢拉到唇边亲了一下,他慢吞吞道:“是你说的,要堵着……” 她说了吗? 沈幼漓脑子变成浆糊,什么也想不起了,什么也不想管,可想睡却睡不着,阳货还在缓慢引发周折,她招来的,只能隐忍着,蜷缩着。 只有被掇弄得唧哝个不住时,洛明瑢才会安慰地亲亲她,却绝不肯歇下。 他想要沈娘子,想了一年多,只想此刻的她、往后所有的她,都是属于他的,怎么会轻易知足。 随着日头西沉,屋中最后一缕余晖消失。 再睁眼已不见洛明瑢,沈幼漓却起不来。 半边都找不到知觉,却收拾干净了,她索性躺着,拉过被子盖住脸,俄而得意地窃笑。 小小洛明瑢,还想跟她斗。 山间的日子慢悠悠的,沈幼漓总是陪女儿半日,又晃去感云寺。 她喜欢这座古刹,松柏斜影随日头在石阶上移动,要是能放下烦心事,在这儿过活一辈子,也不错。 可惜,可惜…… 沈幼漓自知搅扰佛门清净,每次路过佛像都得再三告罪。 “明瑢……”她从门框冒半张脸出来。 僧人正做蒲团之上为佛经作注,头也不抬:“且坐一会儿。” 沈幼漓拖过蒲团,撑着下巴看他写字,没多久就昏昏欲睡,待听到响动才睁眼,洛明瑢已将写完的佛经收拾起来了。 “走吧。”他说。 “去哪儿?” “回别院。” 洛明瑢少再烦扰身份之事,有些事她在怀上釉儿之前就想通,他是俗家弟子,与妻子行房确实不算犯戒,请罚是为自身求个心安。 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年轻男子,正是朝阳鸣凤的好年华,免不了有些血气方刚,虽甘愿在佛门修行,可身体并无半点问题,没遇着中意的还好,若是遇着了,知道了滋味,不变着法折腾是不可能的。 顺其自然,不如就两个人好好相处过这一阵,何苦再添波折。 沈幼漓眼睛亮亮的,她总觉得洛明瑢是在暗示什么,但又不好意思问。 真奇怪,明明已经是最亲近的关系,但到问及心意那一刻,第一个念头永远是“算了”。 不急不急。 糊涂日子糊涂过,沈幼漓心里还有记挂的事,和洛明瑢到底如何,等她从雍都回来再弄明白吧。 山中岁月长,沈幼漓有女儿在侧,也没那么急拿到银子了。 不过有一件事依旧需要沈幼漓留心。 她怎么也没料到,与洛明瑢浑然不知天地时,还得防着他在关口下后撤。 这厮白出力气,最后竟出就到外边去。 沈幼漓本就昏昏沉沉,他又故意周折许久,等她醒来一切都收拾干净,沈幼漓多次都没发现。 后来总觉得少了什么,遂假意睡去,才知道这家伙做了什么坏事。 差点让他糊弄过去! 然威慑并不奏效,沈幼漓不得不强撑清醒,到最后都抱着不让他走,“都是我的,莫撇到外边去。” 洛明瑢也不是多,他故意如此,既是不想让她早早离去,也是要听她说这句。 “都是你的?”他问得玩味,清雅绝尘之中多了一丝邪气。 惹来沈娘子怨怒的一眼,明知故问。 “是,都是我的。”她此时说话俏极了。 “好,尽都予你。” 他端高了沈幼漓,将身如骤雨,尽付沈娘子软隘之中,待阳货退却,艳艳关隘难收住,似磨盘出酪,丝缕不歇。 他望着那妙色,眼眸灿然明烫,在沈幼漓反应不过来时—— “呃——” 沈幼漓皱紧了眉,他又生抟而入。 在洛家别院的日子,他们好似真是一对普通的夫妻,相处相较从前静谧许多。 “闷,暑天真是讨厌……” 没有雨的日子,沈幼漓晾着乌发,怀疑自己像春雪一样慢慢在冰释。 “嗞啵——” 洛明瑢离开她,拖出一道润亮水迹,去将窗打开。 花窗对着空山幽林,凉风徐徐带走热意,而后回来,与沈娘子重新消解寂寞。 “呼——慢、慢……” 她方喘匀的气又被洛明瑢将身一捣,虚室无盈余,呼吸淤在心口。 从窗外只瞧得见他开阔的脊背,见不到那抟带得欸乃不成句的人。 沈幼漓被抟发了意态,婉转相凑,在洛明瑢唇下,似舒展腰身的狸儿,呜声时带起锁骨浮动,灼灼桃夭迹布其上。 真美——他抱着他的沈娘子。 而二人勾连处潺潺,丝缕不绝,似她说的,又下雨了。 “我想就这么一辈子同你待一起。”沈幼漓双发了,拣好听的话告诉他。 洛明瑢一顿,将身更沉,算是对沈娘子的回应。 他心知沈娘子此刻最爱花言巧语,她是带着目的前来,二人越是恩爱,越是易散,她似飞雪突兀而来,又只待片刻于手掌之中。 到底不是执手余生的夫妻。 分明已是不能再亲近之人,洛明瑢仍然无法阻挠自己这么想,他的心从未安稳过。 不过这句话真是动听,听得他心脏鼓噪,洛明瑢半跪起身。 “啊——” 沈幼漓惊呼一声,半边离了榻,勾连处并未出离半分,只是半挂在他臂弯,教那心尖人不得不堂皇敞在阳货之下。 洛明瑢如投石入水,渐至迅疾,那些本该淅沥滴落的渧水变成迸溅,软沼撞出历历嫣红。 “洛明瑢,我怕——” 她没想到说些催兴的话会惹到他,忙不迭想挪开不让对上,可腰被圈在他手臂里,哪由得她愿不愿意。 大掌自后托起她,往自己阳货上运,一匝又一匝,愈发沉勇。 沈幼漓躲来躲去都被他稳稳把着,挣扎不得都快疯了,直到极尽处,死死掐住他手臂,骤然后仰,宛如自救。 洛明瑢却抱紧她,手臂似铁铸一般。 阳货一顿,几下突张,盈注满室,若不是阳货占得稳当,只怕要涌将出来。 汗,滴在她身上,随呼吸似在雪色瓷器外沁的水珠滚落,美不胜收,而怀中人似梨花照雪,弱不当风,尽入他眼。 “诶!诶——” 沈幼漓还没匀过气,又让他换了一个面。 “洛明瑢!这才多久!” “劳沈娘子受累。” 待事了,他照旧亲她。 沈幼漓摸摸肚子,怀疑被抟坏了。 洛明瑢将僧衣拾起,转头见她那呆愣的样子,不觉好笑,在她额角落下一吻:“沈娘子好好休息。” 山中不知岁月长。 洛明瑢仍旧每日修行、劳作、剩下的时间都陪着沈幼漓。 二人也有不忙那事的时候,洛明瑢种了一小片甜瓜,正是丰收的时候,他从未说过那片甜瓜给沈娘子种的,只是在她问能不能摘时点了点头。 沈娘子除了孩子一事,其他方面都很讲道理的。 她喜欢将甜瓜湃在冰凉的潭水里,待午后拉着他坐在潭水边,将甜瓜捞起来,两个人挽起裤脚,一边浸水一边吃甜瓜,甚是惬意。 湛蓝的天空上白云像扯开的棉絮,落在清澈小谭里,又被沈幼漓踩碎。 她奋力——“噗——”吐出瓜子壳,而后撞撞洛明瑢的胳膊,说道:“远吗?” 洛明瑢看了一眼,没学。 她吐舌,让他看清楚白瓤的甜瓜籽,然后收回,吐出去,“噗——” 他勾起唇角。 沈幼漓将瓜子又远远吐出去,“看到那座山了吗?这一招,我再练久一点,能把山夷为平地。” “要练多久?”他认真问。 “咱们孙儿的孙儿的孙儿……二十重玄孙出生的时候。” “……” 洛明瑢失笑。 心里竟然真期待起来。 没一会儿,她又左看右看,嘟囔着:“这石头坐着硌得慌……” 这人不知道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歪在洛明瑢肩上,笑得纯良。 菩提修不成 第74节 洛明瑢将她抱起,“坐这儿吧。” “这样正好。” 她满意地墩了墩,给自己找个舒服的位置,故意忽略身后人的低沉喉音。 洛明瑢望着她得意的发顶,他就不该觉得沈娘子总算有正经的时候了。 最后,沈幼漓还是达成所愿,坐在洛明瑢怀里,两头吃瓜。 一个是甜瓜,一个是……蒲瓜。 生吃。 踉跄走回别院的路上,她一边拧干衣裳,一边忍耐着阳货尚存的错觉,得他倾囊,还要忍受那潺潺、禁不住之感。 真跟……漏了似的。 后来无数次回忆起来,沈幼漓总要掩面懊恼,不明白那时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 还是太年轻,才天不怕地不怕,寻这趟快活,也怪洛明瑢没个主见,什么事都依着她。 但不管洛明瑢情不情愿,没多久,沈幼漓又把到了喜脉。 第44章 缠绕着古刹生长的藤蔓年复一年郁郁葱葱,永远生机勃勃,可庙舍房梁却被虫蚁湿气腐蚀,慢慢残败下去。 沈幼漓仰头看洛明瑢清扫殿梁时,总要担心他会踩塌摔下来。 “为何不修葺一下?” 洛明瑢道:“方丈不让。” 方丈也跟这感云寺一样老迈,他自感时日无多,召寺中弟子到跟前说话。 这是一座小寺,僧人不过三两,交代完后事,他将洛明瑢留下了。 方丈念了一辈子经,临了想把话说得明白一点:“这山寺已经朽败,没有僧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香客,它的路就到这里了,可是妙觉,你尘缘未了,佛祖不愿你枯守在这里。” 洛明瑢摇头:“沈娘子只是为一万两白银而来。” “沈娘子如何作想是她的事,你不该欺骗自己本心,便是她来日离去又如何,你只向心之所向,不问得失,不瞻前顾后,如此方得自在。” 洛明瑢合掌:“弟子明白。” 后来,感云寺火起,他站在烈烈大火前,默诵经文为方丈超度。 也劝解自己,从前那些不如意都翻篇吧,他早已挣脱旧日阴影,想要什么,就去抓住什么,顺心而为,不计得失。 “怎么着火了,赶紧救火呀——”身后传来沈娘子的声音。 她不知方丈已圆寂,想要去水井边提水救火。 洛明瑢牵住她,道:“不必救了,这是师父的意思。” 沈娘子的发丝在跃动的火光里飞扬,面颊眉梢处映着暖光,将清冷的轮廓勾勒得温柔美好。 洛明瑢忘了自己有没有抱她。 但这大概是在梦里,他可以大胆将人拉入怀中,想把她揉进身躯里,期盼把半生孤独排遣。 “贫僧想,事已至此,那就不做和尚了。” 沈幼漓乖乖被他抱着,呆呆地问:“不做和尚做什么?” “做你的夫君,做釉儿的阿爹。” 后面这句他没有说,可沈娘子也没有误会,洛明瑢那时确实想与她归家,自此一家人在瑜南城过寻常人的日子。 他们慢慢地过完一生,若沈娘子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他就陪她去办完,若沈娘子……只是为了银钱,不愿与他厮守,洛明瑢会尽力挽回,若挽回不了,不过就是多守着孩子等她一生罢了。 这样,就不会有遗憾了吧。 可惜雍都的搜捕打断了他的幻想,洛明瑢不得不违背对她的承诺,在禅月寺彻底遁入空门。 是他有负于她。 一夜旧梦纷扰,不得好眠。 — 洛明瑢一睁眼,沈幼漓正支着脑袋望着他。 “还‘玉面菩萨’呢,分明是花和尚,瞧着真脏。”她鄙夷地开口。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消细看也知可观之地。 不过是阳货打竖罢了。 洛明瑢神情并无半分波动,将僧袍往外拉了拉,“贫僧是男子,有些清梦也属寻常。” 他起身去净室洗漱,再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不变的是那家伙还在引人注目。 沈幼漓轻巧越过他,窜进净室里,待洗漱过,将帕子挂到架子上,拢好如瀑的乌发就要出去。 木门被“嘎吱——”一声推开。 “你怎么进来了?” 沈幼漓原还算镇定,二人勉强算夫妻,有名有实,昨天他还答应多还俗之后再说,倒不担心他做什么出格之事,这两日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可见高高大大的人围上来,她还是不免感到危险。 不过小小净室之中哪有她逃窜的空隙,才后退两步就被洛明瑢伸出的手臂挡住去路。 他将沈幼漓困囿在一臂之间,道:“沈娘子帮帮贫僧。” “臭和尚,你赶紧滚出去,别在这儿消遣我!” “解火之人就在眼前,贫僧还上哪儿去?” 没反应过来就被洛明瑢拉起的手,沈幼漓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扭着自己的腕子要挣,挣不开。 “我不是!你赶紧放手别胡闹了!” “此事不与你办好,咱们今日别出去了。”他贴着她的耳朵,极尽缠腻之能事。 她将头撇过一边,睫毛扑簌,“你非要耍赖吗?” 洛明瑢将她披在肩上缎子似的乌发撩到身后,阳货都翘似狗儿尾巴,还不紧不慢地说话:“是,非要不可。” “我不想答应……” “望沈娘子如曾经贫僧答应同你生孩子那般,也依从贫僧的请求。” “那你问我做什么?” 摆出个有商有量的样子,沈幼漓烦得很,手不是在他手上吗,自己出力跟她出力有什么不一样? “劳烦沈娘子了。” 沈幼漓闭眼,被他牵着,手背扫过一圈衣料,像冬日靠近了暖炉。 然后,就碰上那片熟悉的、与别处不同的肌肤。 似她从前那般,按在了他的阳货上,从醒来到现在,这家伙气势不但未消减半分,反似熟宠遇着了旧主,高兴地在她掌心碾着脑袋,一点点将烫意染到她的掌心。 四年多,她和这家伙已经不大熟了。 沈幼漓心里不可抑制地打起摆子。 手被洛明瑢带着,箍上骨碌碌的炙杵,与掌心相贴,触感细腻而奇妙,自底下往上时,津泽汇聚在虎口之间,转而箍下,将冷落的那一半再慰问一趟。 洛明瑢一定很双,那眼儿咕唧咕唧涌开了,喉间吟似竹箫。 就这样来回,水意津津有声,在外头听来,还以为是谁在沐浴。 他带着她,毫不怜惜地折腾自己,力道大得沈幼漓疑心要握坏掉。 洛明瑢那炙杵有腕子大小,又是竖莽莽的,以沈幼漓那点握力,只是给他起兴罢了,真要出就,只能由他带着。 力道大些,他双得呼气儿。 “沈娘子……呃、嗯……再收一收,沈娘子……” 洛明瑢如今不但敢想敢做,还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被他这么一唤,沈幼漓只想就地坐下,捂住耳朵。 扯着他肩上衣料,她咬牙道:“别喊了……”都帮他了,还想怎么样。 洛明瑢将她拉近抱住,低头亲她的唇,稍敛下将崩之势。 沈幼漓仰头承吻,眸色像玫色甜果,酿着酒意。 唇瓣稍分,早碾得腻软,洛明瑢灼息沉长,看了她一会儿,道:“别这样看人。” 她怎么看人了? 沈幼漓有点生气,她腕子早已疲惫,手在那阳货上不知薅了百千个来回,掌心生疼。 “你——” 正要抱怨,洛明瑢骤然收力,一注淋沥似飞霰迸散,还不止一遭,接连几注,似不知凿穿了那处地泉。 沈幼漓撞上他,被他额头贴着脖颈,能感受到骤然起高的温度,也知道他双得很,炙雪出就良久,似有若无的吻还贴在她锁骨上。 残温挂在沈幼漓指间,像化水的蛛丝,压制着她的人终于松开了手。 沈幼漓瞥见他靠在浴桶边,一身宽衣落拓,极盛的容色,若丹霞映雪,眉是墨云压雪,似笑非笑看着她,眼眸潋滟得赛过粼粼波光。 她第一个念头不是生气,而是无端拐到了洛明瑢的母妃身上,那是整个雍朝都传颂的美貌,一定不落于此刻的惊心动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要是先帝,确实也忍将不住,要把这样的美人据为己有…… ! 察觉被他勾了魂去,沈幼漓迅速清醒过来,气得撞洛明瑢后退几步,走出了净室,好好一身衣裳又得换了…… 才走几步就腾空而起,洛明瑢单臂携着她,继续往床榻去。 “诶——” 菩提修不成 第75节 没反应过来被丢于榻上。 沈幼漓撑着手臂往后退,就见他像披了美人皮的夜叉,爬将身来,要将她敲骨吸髓,更见他那炙杵依旧凶莽,扬扬若要噬人。 与之相较,洛明瑢说话算得上温文有礼:“沈娘子,多谢方才舍身……” 他念惯梵音的嗓子可真好听,能骗得渔人跳下海去。 沈幼漓嗫嚅:“不是已经帮过你了……”这又是做什么? “衣裳总归污了要换,莫浪费……”言语之中,唇便来犯。 洛明瑢得益于她穿得宽简,手轻易便能没入,俨然如行经一匹绸缎,将那份细腻谨记于心,又牵她手,再行了一遭。 沈幼漓被调弄得,说话一顿一顿:“不是说,等洞房之后……” “那事留于洞房,旁的事……尽兴。” 尽兴?到哪儿算尽兴? “你们和尚修的不是六根清净,想是无耻吧,只要到厚颜无耻的地步,就叫勘破了。”沈幼漓看着那还有凶意的炙杵,有些崩溃。 “沈娘子说得也有道理。” 见他总也亲近不够,沈幼漓真怀疑从前他那正经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在唇贴上来时,沈幼漓抢隙说出一句:“你现在可未还俗,还是正经和尚……妙觉禅师,你这明镜台要时时勤拂拭……才是。” 他扣住她的十指,“是沈娘子害贫僧……” 什么叫她害他? 分明是他炽心太盛。 勾缠得太过,沈幼漓推着他的肩,夺回自己的唇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洛明瑢这厮终于没有纠缠太久,而是狸奴一般,慢慢扫去她唇边滋味,放开了她。 沈幼漓上气不接下气,唇瓣那点薄皮泛红渗血,差一点点就要吮破了。 “你……你要吃人啊!” 沈幼漓浑然忘了,从前她自己行事更加过火。 洛明瑢还低哑地承认:“是。” 待胡闹够了,他眉间一派惬意,端得更加隽丽惊艳,并不慌张羞耻,只是转到的屏风之后,换了一身衣裳。 沈幼漓心乱如麻,气冲冲进了净室。 等再出来,说什么也要远离此人,二人在小小两间厅室待出了最远的距离。 偏偏这一方天地狭小,沈幼漓逃到哪里都躲不掉,只要洛明瑢想,几步就能将她揽入怀中,亲近婉转,气息杂混,逼得她无路可走。 打他不痛,骂他也无用,恨……洛明瑢更是不在乎了。 她瞧他眼角眉梢尽是肆意,根本不想再委屈自己半点的样子,恨恨道:“你还说什么只关我五日,这样行事,我看你未将我当你妻子,而是要一辈子豢养的家宠!” “沈娘子见谅,只是清修多年,有些性情着实不想隐匿。” 俄而,他又含笑道:“不过,贫僧想把沈娘子关起来,关一辈子,就这样年年岁岁,时时刻刻,只要想,就能见到你,能抱到,能共眠一榻。” 沈幼漓毛骨悚然。 可紧接着,他眸中光彩又黯淡下来,“可贫僧也曾困居一室,知道沈娘子苦楚,断舍不得关你太久。” “你在山中修行是自己选的,与我被囚于此哪里相同!” 他笑道:“不是,是幼时贵妃有一阵与先帝龃龉离宫,将贫僧落在宫里,宫人嫌乱走的孩子太麻烦,就将孩子关起来了,后来连饭也忘了送,那时贫僧便觉得,自己是一件贵妃落在宫里的一个物件……” 洛明瑢抱紧了她:“所以沈娘子别怕,贫僧不会一直关着你,就算关,也会一直陪着你,不教你孤单。” 沈幼漓张了张嘴,对着他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你出家,是为了忘掉这些事?” “是为了避开朝廷搜捕,先帝不想让贫僧、让淳王过得太安稳,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你知道自己躲不了一辈子,所以等到有个反贼来找你,你就顺从了,助他成王,是吗?” 沈幼漓不能说他错,可这世上,总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吧。 “是啊,天家对不起贫僧,所以贫僧要助郑王,夺了李家权位。” 他又说起那些幼时旧事,说他如何被告知要该喊曾经的皇爷爷成父皇,说一个宫人在贵妃离去后差点将他打聋了,不准他告状,说这是替陛下出气,陛下恨他是个野种; 说他曾有个喜好是做木头小船,但放小船的时候撞见堂兄和堂姊在汤泉之中,他就再也未去过汤泉,也没碰过那艘小船…… 这样的事很多,洛明瑢说着,缓缓收拢手臂,沈幼漓有一丝窒息感,却没有反抗。 她沉默地只是听着那些天家腌臜,有些触目惊心。 这反应亦在洛明瑢预料之中。 他是勘破了旧憾,却不意味着要全然摒弃,恰如此刻,可以同沈娘子说说。 洛明瑢早察觉到,在知道他的身世之后,沈娘子对他容忍了许多,那份宽容不着痕迹,但他轻易就能察觉到。 沈娘子恨他是叛贼,又念他无路可走,定是天人交战,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听闻女子最是心软,那就再多心疼他些好了。 洛明瑢文采本就斐然,此刻只拣苦处说,却当个旁人的故事在讲,不似刻意卖惨。 沈幼漓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个天真纯稚的孩子,他被无数人簇拥着,宠爱着长大,一转头所有人都不见了,他懵懂地站在空荡荡的原地,想去找阿娘,却被关进屋子里,被所有人遗忘,与老鼠一室。 小小年纪就明白了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可沈幼漓不想心疼洛明瑢。 她该心疼自己,她心中痛楚,寻也寻不到一个人来说。 沈幼漓想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没开口又记起来自己也曾强施于人,遂闭了嘴。 洛明瑢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将人扭过来。 沈幼漓却不肯与他对视,手挡着眼睛,但水痕在手背越擦越多,还被他强行将手拉下来,泪水糊得眼睫七倒八歪,形容格外狼狈。 丢死人了! 洛明瑢看不出她哪里狼狈,起初以为她心疼自己,既高兴又心酸,待拉下来一看,是在哭,也在瞪着他。 “怎么了?”他指腹抚弄那点眼泪。 沈幼漓推了他一把:“就你苦,就你一个人苦,全天下都欠你的!” 洛明瑢一下听明白:她这是想到自己身上去了。 “是了,贫僧不该自苦,沈娘子必然也经受过磨难,从前旧事你可曾与人说过?” 她侧头向别处:“没什么好说的。” 洛明瑢点头,心里话不是问出来的,该她自己甘愿同他说,他连沈娘子身份都靠猜,哪里有资格问。 沈娘子的心比身倔,他看得很明白。 “与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晓,勾起沈娘子伤心事,是贫僧的不是。” 沈幼漓将脸扒拉干净,扭过脸不肯再理洛明瑢。 初夏还没有来,早蝉却已在窗外试探了几声,渐而拉长了声音,要把日头叫得更烈些。 洛明瑢道了一句:“万事该抓紧些。” “什么?” 她重又倒回榻间,宽阔的脊背随覆而来,让人只瞧得见那偶尔搐动的玉白小腿,和搭在宽肩两侧的手,再无其他。 幸而后半日沈幼漓就得救了。 门被打开,洛家下人进来,佛堂后这一间小屋布置了起来。 沈幼漓这才明白洛明瑢那句“抓紧”是什么意思。 随着下人来回走动,两盏高高的红烛摆在靠墙大方桌上,下列着堆冒尖儿的红枣、花生、桂圆…… 窗棂贴上了双喜剪纸,巧手嬷嬷用金粉描了边缘,梁间悬五色丝缕,还系了一把桃木小弓,洛明瑢画画的地方被收拾出来,摆上了大红的被子和床帐,只等今夜过后搬一张新床过来。 沈幼漓看着屋中一切变化,简单到称得上简陋的地方眨眼就成了红火喜庆的喜房,只觉得格外荒唐。 “大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洛明瑢点头:“知道。” 府里没什么事能逃过她的耳朵。 沈幼漓更加烦躁,下人进出的工夫,她想出门去透口气,洛明瑢还阴魂不散要跟上来。 她转身将人一推:“我就站一会儿,走不掉!” 高大的身躯撞在桌案上,沈幼漓没想到这么一推就能把人推倒。 他大概是午憩还没睡清醒吧。 沈幼漓才迈过门槛,背后传来咳嗽了两声,随即是下人惊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她转身看去,就见洛明瑢撑着桌案,躬身掩住唇,而他脚下是一摊血。 洛明瑢又流血了? 她不就是……轻轻推了他一下嘛? 看着那一摊血,明明这屋中那么多红色的东西,只有这一摊血,让她心神不宁,前天晚上,也是这样的血…… 洛明瑢对她的反应只疑惑了一瞬,扯布将血迹盖去,“只是一点血而已,别怕……” “你怎么了?” 洛明瑢擦掉唇边的血迹,“没事,先前被你磕到了嘴唇,还未好全,方才不慎又自己咬了一下。” 前夜她撞到的是洛明瑢的嘴吗? 算了,沈幼漓不愿仔细回想那晚,也不关心到底撞到他鼻子还是嘴。 布置好屋子,天已经黑了下来,所有人退出去,门又重新上锁。 沈幼漓睡回榻上,她只想养足精神,以待明日。 菩提修不成 第76节 一个大大的哈欠打过,她自言自语:“好,一切留待明日再说吧。” 榻下有窸窣收拾东西的声音,沈幼漓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想着明天该怎么逃走,有没有机会带上釉儿走…… 洛明瑢也上了榻,沈幼漓没管他,任他从身后将自己环抱住,胸膛贴近背脊。 夜很深了,二人呼吸渐渐趋于一致,慢慢睡了过去。 第45章 第二日天还未亮,屋中影影绰绰一条人影起身,走动无声,将净室的门打开又关上。 沈幼漓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青帐被挽起,洛明瑢坐到床沿,二人体型差得有点远,沈幼漓看着山峦俯身,低到与她持平,带着清洌的水汽。 “沈娘子,该起身了。” “嗯……” 沈幼漓睁开眼睛,那一对龙凤红烛正好映入眼帘,紧接着才注意到靠得过近的洛明瑢。 真像,若是洛明瑢有点头发就更像了。 这念头浮现,她一下就不高兴起来,推开近处的人,哼出的鼻音满是不耐烦。 他抚着沈幼漓的脊背,“咱们今日要出门。” “嗯嗯……” 沈幼漓是扯着洛明瑢袖子起身的。 可太困了,刚坐起来,她又靠着洛明瑢睡了过去。 洛明瑢赶着出门,又舍不得摇醒她,便将人抱去净室,亲力亲为给她收拾。 碎玉跳溅,清水洗过的面庞芙蓉一般,骨清神秀,洛明瑢用帕子将她脸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擦干净。 知道洛明瑢在给她洗脸,沈幼漓懒得睁开眼睛,但很自觉地张开了嘴,任柳枝做的牙刷在牙齿上下扫过,喝下他端过来的盐水,咕噜咕噜——吐掉。 帕子擦干净了嘴巴,紧接着贴上脸颊的是柔软微烫的唇。 洛明瑢又来了…… 亲吻她的人很耐心,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她微晃的脸被捧住,把下唇一点点含暖。 可这是一条蟒蛇,一旦将人缠上,就会慢慢绞紧。 他吻得渐深,要夺人呼吸,连他自己的呼吸,都沉得不像话。 困意被强制扫清,惹得沈幼漓不得不睁开眼睛,躲开脸,才能喘口气,唇被吻成嫣红,抿起来还有钝痛。 这痴缠得实在过分了。 “醒了?”洛明瑢微哑的嗓子又明显吞咽了一下。 “嗯。” “换了衣裳就走吧。” 他出去将门带上。 沈幼漓也懒得说他什么,兀自将寝衣换去。 可临了出佛堂,沈幼漓被他拉着亲了一次又一次。 洛明瑢轻松将人举在门上,她脚踮不到地,只能扶着他的肩,扭着脖子躲开,“你属狗的吗?”怎么一天到晚亲来亲去。 “嗯……” 洛明瑢只会敷衍,不改本性。 沈幼漓心里则格外不安,看着洛明瑢愈发放纵,好像一切都不在乎,要彻底抛弃清明,滑落罪渊之中。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证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很难劝回头。 沈幼漓更想赶紧离开这儿,开口催促道:“赶紧走吧!” 他从她唇上离开,说话时气息感很重:“好。” 门终于被打开,沈幼漓得以迈出去。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偷洛明瑢身上的钥匙,但那钥匙更像一枚鱼饵,钓她半夜偷偷动手,再被洛明瑢抓包。 这给了洛明瑢正大光明欺负她的借口。 沈幼漓偷了两次,都是带着恼怒睡去,来自指节的粗粝感久散不去。 这佛堂她绝不要再回第二次! 才呼吸了一口清晨的寒气,就被背后人一把抱起往外走。 这人真是痴缠得过分! 沈幼漓看看四周,捶他一拳:“我自己能走。” 洛明瑢多余找这一拳来挨,她一说就将人放下来了,只是手还牵着,这个沈幼漓可甩不开。 “咱们先去看看釉儿吧,看一眼再出门。”沈幼漓提议道。 她到底挂念女儿,说什么都要去看一眼。 洛明瑢微微歪头,瞧了她好一阵。 沈幼漓假装看不懂,他也不动。 算了,她凑过去,在洛明瑢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就看一眼,不吵醒她。” 他不见笑,眼中已潋滟似一泓春水,牵着她改道往别处去。 装相!沈幼漓落后半步,无声地骂了他一路。 二人一道绕过园圃,穿过游廊,走了半刻钟堪堪看到了院子门,沈幼漓没想到釉儿被安置到那么远去,已经是大房的地界了。 也看到刚从院子出来的周氏。 她毕竟是釉儿的婆婆,虽然看重孙子,也无法完全忽视孙女的安危,将她安置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就是以备事变,能第一时间将孙女带出去。 至少,周氏是将釉儿的安危放在自己之上的。 周氏看着两人出现在这不该出现的地方,又看一眼他们拉在一起的手,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洛明瑢目送周氏离去,被赶着进去看女儿的沈幼漓拖走。 这时天还没有亮透,屋子里更暗,沈幼漓轻手轻脚进去,看到了在帐子里沉沉睡着的女儿。 釉儿手里还紧紧抱着阿娘给她做的布娃娃。 明明只是两三天不见,可沈幼漓就是想她,很想很想。 分明是死都不怕的人,一瞧见女儿,就忍不住想抹眼泪。 说什么去雍都回来之后再陪两个孩子,其实她根本舍不下,这么小的孩子,这么乱的世道,不放在身边哪能安心。 洛明瑢看着她为女儿轻易掉出的眼泪,看她想伸手摸摸女儿,将她手拉住,低声说:“莫吵醒了她。” 沈幼漓被他紧紧抱住,靠在他胸膛,低头想把眼泪擦干净。 洛明瑢见女儿在被窝里动了动,抱起沈幼漓就往外走:“早去早回,回来就能陪釉儿用午饭。” 沈幼漓哽着声音骂:“你们真狠心……” 他不明白,釉儿不也是他的孩子,为什么洛明瑢就能一点都不担心? 洛明瑢压抑下那点不可理喻,不可能被任何人理解的嫉妒,只道:“眼下是最好的安排了,走吧。” 爹娘来了又走,釉儿还在梦乡里,什么都不知道,只喃喃在梦里喊阿娘。 大门口擎旗的队列已在等候,兵卒甲胄齐备,迟青英换了带着青夜军纹样的明光铠,这铠甲是迟青英父亲过世之前传给他的,同时也将青夜军统率的职责交到了他肩上。 虽收藏多年,但迟青英保养得当,盔甲锃亮一如往昔。 现今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穿出来,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地候在马车一侧。 沈幼漓瞧着这阵仗,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到底能不能跑掉。 不过,总归要试一试。 “这就是青夜军?”她问。 洛明瑢摇头:“山高水远,在关外的商队还未尽数归来,这里头,有郑王的兵马。” 说着将她带上马车,队伍朝着城外禅月寺进发。 一路扫过道旁草叶,露水打湿了车壁,沈幼漓不想和洛明瑢对面,闭上眼睛假寐。 洛明瑢将她挪到自己膝上,让她躺得舒服些。 “今夜——”他轻抚沈幼漓的眉梢,隽丽的眼睛在她眉目间流连,“回来咱们就能拜堂。” 沈幼漓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都不说。 — 县主一早派人盯着洛家门口的动静,一听到洛家人出发去了禅月寺,随即召来史函:“你去备马车,本县主要去一趟洛家。” 她昨日就想到了对付沈幼漓的计策。 史函忙就去办了。 县主则换上洛明香的衣物和打扮,戴上帷帽乘上马车,往洛家而去。 到洛家时,洛明香的侍女先下马车,问洛家丫鬟:“大夫人呢?” “大夫人和郎君娘子们都上山去了。” 县主在马车之中听着,牵起唇角,他们果然走了。 侍女又问:“釉小娘子也去了?” “尚在家中。” 菩提修不成 第77节 县主这才示意马车继续驰进门内,扶着人下了马车,只是并未脱下帷帽。 她快步往沈幼漓和她两个孩子所住的院子走,然而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洛家早防着她,把人藏起来了。县主攥紧拳头。 她不甘心轻易离去,又找去别的地方,要把整个洛府都找一遍才罢休。 下人见娘子一回来就四处乱窜,还戴着个帷帽,很是奇怪,管家想上前询问,还被冬绒挡住:“别挨近娘子!” 有心的下人赶紧让人出门往禅月寺去知会大夫人,一面紧紧跟着归家的“大娘子”。 县主见府中人察觉到了不对,赶紧回洛明香的院子去,等她们不跟了,才悄悄出来。 佛堂外,釉儿在墙角悄悄探出脑袋,看了一圈四周。 她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狗洞,偷偷溜了出来。 她不是淘气,只是昨夜做噩梦了,想听听阿娘的声音,这样就不会害怕了,而且她的床头已经放了五颗石子,已经过了五日,阿娘该出来了。 “阿娘——” 她趴在门缝上对着门内喊,可佛堂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回应没有。 “阿娘。”釉儿又喊了一声。 领子一紧,她就被人提了起来。 县主正好找到佛堂来,终于让她逮住了一尾鱼儿。 “你是谁?快放我下来!” 釉儿没有见过县主,小脚蹬得跟风火轮一样。 她仔细观察孩子的脸,待认出来,立时觉得晦气,“你就是那贱人的孩子?” 什么贱人? 釉儿没听过这个词,也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女人,“你是谁!” “当然是杀你的人,走吧,咱们该早点去禅月寺了。” — 沈幼漓端坐在偏殿之中,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被瑞昭县主抓了。 她正盘算一个适合的时机逃走。 周氏坐她上首,着意多问了一句:“这两日你们二人可有——” “没有。” “他还没算糊涂到底。” 也算非常糊涂了。沈幼漓暗自腹诽。 周氏道:“既然还要成一次亲,夫妻二人以后就同舟共济,那什么银子承诺的,就不必再理会,你只安分陪着他就是了。” 非亲非故,周氏待她已足够宽厚,沈幼漓没资格要求她什么。 “若我不愿呢?我本有自己的归处。” “你想跑?” “是。” “如今这时节,郑王盯着咱家,洛府里只能多人,不能少人,我也帮不了你。” 远远听到寺钟撞响,清音悠悠。 周氏起身:“走吧。” 沈幼漓只能跟着往大殿走。 殿中早早汇聚了人,今日古刹闭门,不接待香客,汇聚在大殿之中的多是寺僧、兵卒、各军统领,还有郑王、凤还恩,并一个总跟在凤还恩左右的大理寺少卿。 沈幼漓隔着帷帽看不大清楚那人模样。 这么多人汇聚在这儿,定然不单单是为洛明瑢的还俗仪轨。 她这才对洛明瑢的身份有实感,他似乎真是一位皇子。 此刻洛明瑢正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之上。 佛殿内檀香缭绕,佛祖的金身端坐莲台,低垂的眼睑似闭非闭,仿佛在注视着他,洛明瑢跪在蒲团上,平日简朴的僧袍已换成重重八宝袈裟。 圆智住持没想到妙觉回家一趟,再回来就要还俗了,甚至还惊动了郑王和军容使,殿中列满军队。 他顿时忧心忡忡,没有了妙觉,往后他们寺庙的香火至少得减五成,这是很大一笔损失,不知该从何处找补。 更危急的是瑜南安危,战事一起,不知他这禅月寺能不能躲过劫难,又能救助多少流离失所的难民…… “妙觉,你当真要还俗?” “是。”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佛前的长明灯忽地一跳,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灵魂在挣脱重重束缚。 四年来,洛明瑢就该做这个决定,无端消磨掉光阴,怪他醒悟太晚。 “弟子已携度牒至州县户曹司,加盖‘祠部印’,此为‘退道簿’,请住持过目。” “嗯……” “请住持为弟子执礼。” 郑王、军容在此,圆智住持心内遗憾,也劝不得什么,只得为他执还俗仪轨。 “且卸去法衣。” 洛明瑢跪于佛前,卸去身上袈裟,每解一重衣物,即诵一句:“去此福田衣,返我世俗心,佛恩在心,红尘炼性……” 沈幼漓站在周氏身后,掀开帷幔一隙,望着那渐渐脱得只剩白衣之人。 以朱砂提前写好《还俗文》在佛前焚烧,火灰气味散开,跳跃的火光照亮他的面庞,薄薄的纸很快烧尽,光慢慢从他脸上褪去,那人重隐于半明半暗之中。 沈幼漓心中滋味复杂,这曾经是她最盼着看到的,只是太迟了,时机不对,一切都已无意义。 她此刻既不是爱他,也不是恨他,从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情竟能如此复杂。 一闭眼,恍现佛堂后高燃红烛的屋子。 洛明瑢说要再娶她一次……就在今夜。 就算洛明瑢再可怜,她也无法和叛贼成为夫妻,在铁蹄践踏大雍的疆域和百姓时,安然享受安宁。 “虽舍比丘相,不舍菩萨戒……” 还俗仪轨还在继续,圆智住持念起《净业障经》,手持杨柳枝,蘸着铜盆里的清水为洛明瑢净面。 “一洗尘劳障,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不了之尘缘。” 水珠顺着他睫毛滴落。 第二捧水浇在头顶。 “二洗分别心,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答难报之亲恩。” “三洗……” 圆智方丈突然停下,“这第三捧,你自洗罢。” 铜盆端到面前,洛明瑢双手浸入水中,忽然想起受戒时也是这般。 只是那时洗去的是俗世污浊,如今洗去的却是四年清修,水影晃动,他看见自己的样子,多年未照镜子,竟有几分陌生。 那眼睛里没修出几分清明,尽是对红尘的眷恋。 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 洛明瑢自十四岁便长居寺庙,此心本该向佛,偏偏沈娘子出现。 他曾是佛祖足下最虔诚的信徒,终有一日在佛前叩问万遍,贪婪既生,如何消减? 既然消减不得,万乘佛法都渡不了他,那转投红尘,守她一生也就是了。 可事常与愿为,越是在乎沈娘子,越忧患此身会给她带去危险,不得不将所爱之人推远,可到头来,结局仍旧未变…… 洛明瑢清楚自己已没有什么余生,才格外自私,想将那些还有机会填补的遗憾尽力补上,甚至强占着她,连孩子都吝啬于分享。 虽是强逼,但沈娘子是洒脱之人,同她索要短短几日,她当不会太过计较。 手没入铜盆之中,将形影搅散。 三洗俗世污浊,问尔何志业? 无他,是为沈娘子,尽是为沈娘子。 三问三答既过,圆智方丈将帕子递给他,“还俗不须特定言辞,但须三步一拜,出山门方为圆满。” 大雄宝殿前,洛明瑢跪下叩首。 第一拜,他忆起初读《心经》,第一次开悟,仇怨冰释的安然; 洛明瑢起身朝外走,满殿的人也迈出了步子,第二拜,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似回到感云寺燃起熊熊大火那夜。 走出大雄宝殿,洛明瑢最后一拜,将头磕在地上,抬头时,云层金光乍破,照在金身佛像上,一殿澄明。 沈幼漓不自觉跟着往外走,整殿军列也在移动,始终挡在她身前,像是两堵高墙,她只能隔着帷幔,隔着肩甲和长戟看他。 这三拜,洛明瑢在想些什么呢? 她也奇怪,一心要跑,又何必在乎他想些什么。 冬凭对什么还俗仪轨没什么兴趣,反而是注意起对面戴帷帽的女子,“那就是殿下的娘子吧,跟这么紧,瞧着还真是痴心。” 凤还恩看着那亦步亦趋的人影,不置一词。 人形高墙之类,三拜既过,一旁僧侣将俗衣披在洛明瑢身上,佛像金光自背后照上他低垂的背脊上,沈幼漓一时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一道孤寂刺骨的枷锁铐住了他。 圆智住持将一卷《维摩经》赠予他,寓意“心净则国土净”,还有一个破底的旧钵盂,以示“不再乞食。” “形退心不退,佛法不舍一人,今日早课仍需去做,往后谨守善念,如见我佛,施主,可知道?”住持已经改了称呼。 菩提修不成 第78节 “弟子谨遵。” 妙觉——现在只叫洛明瑢了—— 他站起身,垂目淡淡浮现一个笑。 这一笑若菡萏生香,恰似当年贵妃,又透着几分散不去的阴霾。 沈幼漓心潮起伏,远望那已解去僧衣,穿上俗家斓裳的人,她心知洛明瑢这一还俗,不是得自由,而是彻底堕入渊薮,成为千古罪人。 自己该阻止他,可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会死吗? 是死在叛乱被平,头颅悬挂在城楼之上;还是死在夺位之后,被郑王一杯鸩酒送走? 一想到这些可能,沈幼漓不免喉间哽塞,眼眶发烫,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她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不知道该怎么救他。 昨夜那摊血又慢慢浸染了她的眼睛。 洛明瑢视线穿过人群,不偏不倚落在沈幼漓身上。 二人隔着帷布对视,不必多说什么。 凤还恩自不错过这一眼,他瞧不见戴着帷帽女子的神情,是高兴,还是担忧…… 能生两个孩子,二人大抵是相爱的。 而他眼下,需要的只是耐心。 第46章 洛明瑢已离开大殿,他要往山门去,三步退,过俗门,昭告着此身舍弃佛门,转投红尘。 沈幼漓回过神来,看向四周,此刻是最好的时机,她该走了。 何必难过,洛明瑢死活再不与她何干,来日死了也是他自找的,她给洛明瑢立个衣冠坟茔,上炷清香就算仁至义尽了。 正待转身,就注意到了站在最前边的凤还恩,还有郑王在说话。 二人站得很近,沈幼漓的心骤然下沉。 郑王在与凤还恩同时出现,瞧着相处得还甚是和睦,可二人对立,眼下能聊些什么呢? 要是郑王也拉拢凤还恩沆瀣一气,那大家伙就什么都不必做了,等着灭国就是。 沈幼漓有意慢慢挪近,想要听一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而凤还恩目光如隼,余光立刻盯住了远隔一条道,接着兵卒遮挡靠近的沈幼漓。 这殿中戴帷帽的女子只此一个,想不显眼也难。 冬凭在这里,可不能让他二人碰见,不然陛下就该知道了。 “去拦住,别让她过来。”凤还恩低声吩咐身边鹤使。 郑王见一切都照他的安排进行,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凤军容也看到了,殿下还是站在本王这边,您觉得凭神策军这一支,能扛得住三路大军?” 凤还恩点头:“神策军再是神勇,看来大雍朝撑了那么久,终究也是撑不住了。” 郑王志得意满:“最多再过四日,各节度使的使者就会抵达瑜南,届时,天下皆知先帝王命,军容可为自己想好出路了?” “那就等王命传遍四海,王爷拿下第一座城池之后,本军容再考虑投效吧。” “凤军容还真是稳当得很,一点不做赔本的买卖,话我可说得难听些,如今投效,你只在殿下与我之下,再拖下去,坐几把椅子就不知道了。” “乱世苟全一条性命便好,哪里敢想什么第一第二。” 郑王将下巴的胡子扬起,嘴角扯向一边:“那咱们就看下去吧。” 沈幼漓还未靠近,就被挡住了去路。 不消说她也知道自己被盯上了,赶紧转身回小殿去。 现在要紧的是将这身显眼的衣裙换掉,再趁所有人都不在,赶紧逃走,禅月寺的地形她还算熟悉,想躲开那些兵卒的耳目想是不难。 如今瑜南暗潮汹涌,不消几日只怕兵祸便起,那时要离开就难了…… 沈幼漓还盘算着此刻的偷偷溜回洛家将釉儿带走。 一路她将香灰和水倒在身上,快步跑回了方才待过的小殿,她在殿中放了一身僧人的衣服,只待换上偷溜出去即可。 这时她余光瞥见一物。 是洛明瑢时常绕在手上的那串佛珠,他随手放在了这里,还俗仪轨用不上这个。 沈幼漓鬼使神差地,将这串佛珠塞进袖中。 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乱如麻。 正要将衣服披上,就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沈幼漓赶紧将衣服藏住,转过身来。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洛明瑢。 甫一进来,洛明瑢就注意到了她衣裙上的香灰,“要换衣裳?” 她摇头:“刚才回来得急,撞到香炉弄脏了,没事,挡一挡就好,不用换。” “不小心?”洛明瑢有些怀疑。 沈幼漓低头从袖中取出那串佛珠,问道:“这个你还要吗?若不要,就给我吧。” 见她主动将这东西收起来,洛明瑢眸中和煦:“你喜欢就收着吧。” “好。” 她慢慢绕在自己的手腕上。 洛明瑢眼瞧着,心中孤寂之感消散不少。 毫无征兆地,沈幼漓被他紧紧抱住,下颌抵住她发顶,每一次吸气都像要把人拆吃。 “沈娘子,贫僧……我,我,方才想你,想以前……” 人就在这里,他却说想念,洛明瑢自觉有些语无伦次。 偏偏沈幼漓能明白,她瞳孔微动,压下纷乱的思绪,冷静道:“嗯,祝贺你,洛郎君。” 这是不是一件喜事,她其实不知道。 你能不能喊我一声阿寔? 洛明瑢无言,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沈幼漓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都要被揉进洛明瑢的身体里去,她慌张地说:“够、够了……洛明瑢。” 门被敲响。 外面传进来一道声音:“王爷和军容请您过去。” 沈幼漓心中暗自叫好,过去说上一整日话才好。 洛明瑢浑当没听见,还在抱着她。 她推推他的手臂:“若是太晚了,我就随大夫人先回府,你说的,我可以跟釉儿用午饭,要是早点回来,你就能和咱们一道吃。” 洛明瑢仍旧不语,还在抱着。 沈幼漓从他手臂里艰难地找出一点空隙,将脸扭到他脸上,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手臂松动了一点。 她索性掐着洛明瑢的下巴,把人拉低亲了上去。 洛明瑢乍然被讨好,虽怀疑未消,也乐意与她亲近。 感受到腰肢被环住,沈幼漓甚是大方地将他平日喜欢地小手段都拿出来,力求让他安下心,赶紧走。 坐到洛明瑢腿上,抱着他的脖子,沈幼漓将那两片唇吻得又艳又红,在洛明瑢试探着推开她齿间时,也顺从地松开齿关,任他搅得那一方温暖潮热…… 门在这时被推开,凤还恩一眼就看到小殿中抱在一起吻得不知天地的二人。 待看清拥吻的二人是谁之时,杀意在那一刻毫无遮掩地暴涨而起。 凤还恩手刃过那么多人,还是头一次,这么藏不住想杀一个人的冲动。 他当然知道李寔和江更雨是夫妻,但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 负在背后的手几乎挤碎了手上的玉戒。 “本官听闻还俗之后百日不得婚嫁,没想到殿下迫不及待至此。” 凤还恩在笑,那张比死人还苍白的面皮,乌黑沉寂的眼珠洞照着两人。 被人撞见,沈幼漓赶紧将唇与洛明瑢分开,舌尖勾连的一缕银丝拉断。 竟然是凤还恩! 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将脸撇向另一边,捂住潮湿的唇。 洛明瑢将她的脑袋按在胸膛上,眼眸如寒潭淬剑,冷光湛湛:“我已有两个孩子,军容难道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他现在知道了,不愧是十七殿下。 凤还恩仍旧是那张死人脸:“殿下,别让我们久等了。”说完转身离去。 沈幼漓听到人走了,才转过脸来:“好了,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 明瑢捋了一下她腮边发丝,转身出门。 沈幼漓看向走远的人,拉开了距离才好,一身俗家的宽大斓衫穿在身上,束紧腰身,修长身形似名剑出鞘,骨节分明的手垂落身侧,步履间衣袂飒飒,如长风过岭,自有一番神仙风度。 要是再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戴上玉冠,不知道该是怎样一番天人之姿…… 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沈幼漓深吸一口气,将佛珠握紧,又关上门要去换衣服。 然而走了洛明瑢,又进来个周氏。 怪不得洛明瑢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原来还有人盯着。 菩提修不成 第79节 沈幼漓暗自跺脚。 周氏让婆子在外头守着,自己坐下喝茶,又一手撑着额头,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沈幼漓恭敬上前,说道:“大夫人,妾身衣裳脏了,先去洗一洗。”说完就要溜走。 “你这么想走吗?”周氏问道。 沈幼漓愣了一下,说道:“不是,大夫人不是不让妾身走嘛,当真只是衣裳脏了。” 她展开那一片香灰。 “同我你不必撒谎,洛家跟着郑王,往后凶险之事还不少,你若跟明瑢不是一条心,以后只怕还要牵累他,此刻若要走,我也不拦你,总归郑王要洛家为人质,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妇人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才短短一会儿,周氏怎么就改变主意了?沈幼漓有些狐疑。 她摸着桌案慢慢坐定。 “怎么又不走了?” 沈幼漓问:“外头是不是有人要杀我?” 自己现在若出去,指不定要死在谁手里,难道县主还没走,还是郑王,总不该是凤还恩吧? 周氏摇头:“你若担心,就一个出去,遑论往哪里跑,老身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带一烟火信号,遇到危险立刻放出来,明瑢在意你的性命,一定会去救你。” 这倒有理。 沈幼漓还是想冒险试一试,毕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我自然信得过大夫人。”她当着周氏的面将衣裳利索换了衣衫。 待要离去时,她又多问了一句:“大夫人,我儿子如今在城内还是在城外?” 周氏眼中戒备:“你还想争?” “若丕儿还在城内,我是怎么都不愿意走的,若已送出城外,我知他安全,就能安心离去。” “你去吧,他在城外,我说过,绝不会让他出事的。”周氏道。 “多谢大夫人。” 周氏又追问了一句:“你保证你一辈子也不会回来?” 沈幼漓身形一顿:“我保证。” “去吧。” 周氏沉默地看着沈幼漓的身影消失在窗户外,深深叹了口气。 不是她想帮瑞昭县主,而是刀已经架在她脖子上了,容不得周氏不答应。 纵然郑王承诺过不会让县主动沈氏,但人家毕竟是父女,害死一条人命,又会受什么惩罚呢,要合作,联姻就是板上钉钉的,吃亏的只能是无权无势的沈氏了。 沈幼漓怀疑周氏有鬼,但前方到底什么危险,还得探探才知道。 她先去了一趟禅月寺的后厨,摸了一把刀和火折子藏在身上,又将木炭磨成粉,可惜时间紧,做不出毒药和火药,寺里也没有烈酒。 借着周氏的人遮挡着,沈幼漓偷溜出寺外,一意向后山记忆中的小道跑,她知道怎么避开大路下山去,若是有时间将釉儿带走最好。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一声—— “阿娘!” 沈幼漓猛地站住脚步,刚刚,她好像听到了釉儿的声音。 可釉儿不是在家中吗? “阿娘!” 又是一声,但沈幼漓已经确定那就是她的女儿。 “釉儿!” 沈幼漓心狂跳起来,四处寻找她的下落,“釉儿,你在哪里?” 一声女子的冷哼“果然是你的女儿,本县主瞧着那贱皮子的模样就知道是你生的。” 瑞昭县主拂开眼前树叶,出现在她面前。 与之而来的是一驾马车,马车周围守着几个人,釉儿的声音就是从马车里发出来的。 县主问道:“你的孩子就在马车之上,沈氏,你救还是不救?” “你为什么抓我女儿!” 沈幼漓快速思索,这事到底和周氏有没有关系。 “不要着急嘛,我们还没叙叙旧呢。”县主一派悠然。 实则她恨不得抽她几鞭子解恨,可惜今天没带鞭子,也不好在她尸首上留下可疑的痕迹,算这沈氏好运。 她可是想了一日,才想出制造这一出沈幼漓带着女儿逃跑,马车坠崖的假象。 沈幼漓知道所谓的“叙旧”不过就是折辱她罢了,她上前一步:“把她放了,我可以当人质,要杀要剐随你便。” “我当然要杀你,也要剐你,但你这贱人运气实在太——” “来人啊——”沈幼漓拢着手大喊。 县主大惊失色:“你喊什么?” “你让周氏引我出来,偷偷摸摸躲在这儿,一定是害怕别人知道你要杀我,若我猜得没错,你现在该被赶回河东才是,违背命令潜回来,郑王知道吗?” 沈幼漓当然知道县主没有立刻动手,一定是想折辱够了才杀她,沈幼漓索性让她 喊与不喊,县主都会把知情的人杀死。 她死了,她的釉儿也活不成。 “来人啊——来人啊——” 县主目光阴狠:“这是你自找的!”说着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在马臀上。 马惨鸣一声,高高扬蹄带着马车往前跑。 等等!她女儿还在上面! 沈幼漓一眼看穿了县主诡计,这是想制造意外哄骗洛明瑢! 沈幼漓不得不上这个当,她的釉儿就在马车上。 一切在电光石火之间,在马扬蹄之时,她毫不犹豫冲了上去,几步爬到马车上去,还未站稳马车就疾冲了出去,差点将她甩下马车。 沈幼漓死死抠住边缘站稳,然后赶紧转身爬进马车。 眼前马还在狂奔,她想要先拦停马车,但受伤的马太疯了,根本挡不住向前冲的趋势,而且缰绳早已被县主割掉,她没办法控制住马。 县主看马车载着二人疾驰而去,满意地勾唇:“她们死定了,走吧!” 她也怕禅月寺的人出来看到她。 控不住马,沈幼漓赶紧爬进颠簸的马车里,找到了绑得像粽子一样的女儿。 “孩子,孩子!” “阿娘!” 沈幼漓来不及确定孩子是否无恙,只想赶紧把她命救下来,还未解开女儿身上层层叠叠的绳子,她已经能看到悬崖了。 这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她顿时急得满头大汗,用最快的速度摸出刀将女儿身上的绳子割掉。 “娘!”釉儿死死抱住她。 沈幼漓没空安慰女儿,她扯过一切柔软的东西将女儿裹住,幸而座位底下还有薄被,她又将自己的外衣裹在女儿身上。 “釉儿,别怕!听我说,待会儿抱住你的头,要学会自己打滚,知道吗!”沈幼漓慌张但尽力把话交代清楚。 釉儿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娘!我不要你出事!娘!” “听话!” 沈幼漓提高了声音。 她来不及管女儿止没止住哭,拖着女儿到前室去。 她看到一处茂密厚实的草丛,用力将女儿抛了出去,喊道:“抱好自己的头!” 女儿滚落在草丛里,沈幼漓估算了一下,应该没有大碍。 还没放下心来,再转头看前方,马车还在疾驰,已经能看到悬崖,望着疯狂前冲的马车,沈幼漓举刀,狠心又刺了马一刀。 马惨叫一声,不得不停止向前跑。 然而先前跑得太快,离悬崖又已经太近,车轮携着去势,将整驾马车撞入悬崖之中。 此刻谁也救不了她。 沈幼漓看着深渊,心中不免遗憾,自己就这么死了,留下釉儿一个人该怎么办…… 第47章 沈幼漓并未闭上眼睛。 她被冲力撞回马车里,尽力撑扒着两侧,想借车壁减缓自己与崖下石头相撞,车厢最好耐撞一点,在崖壁多滚几下,她才能尽力博取一线生机。 然而马车下坠的势头却突然被止住。 只有沈幼漓则仍旧在下坠。 她赶紧在掉出去之前死死扒住门框边缘,踩在马臀上,长出了一口气。 抬头往上前,似乎是有人、还是什么东西挂住了马车,可她实在看不到上面的情况。 现在不是探究真相的时候,一匹马、一个车驾,还有一个她,就算有人拉着,也绝坚持不了太久,她当机立断,割掉拴马的车辕。 看着马匹掉落深渊,几息之后听到闷响,沈幼漓不去管,又努力从前室爬到车尾,再把车架割掉,脚下马车瞬间掉下去,在山壁上翻滚散架,碎片到处都是。 她自己拉住绳子,想要借机攀上去。 山崖之上,洛明瑢沉默着,力气用到急处,脖子微微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 菩提修不成 第80节 手掌已经被粗粝的绳索磨破,碎肉顺着绳索被扯出来,顶住绳索的肩头衣料被磨烂,绳子深深勒进了肩膀血肉之中,脚下砸落一滴血,继而是两滴、三滴,混着满脸汗水砸进,心口一有凝滞之感,而后脊背猛然塌下,吐出一口瘀血。 可就算如此,他仍不忘用力再将绳索往上拉,将腿凿在地上,绝后退一步。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是一层层减轻,洛明瑢舒缓了些眉头,沈娘子没有掉下去。 她在减轻他的负担。 紧随其后,凤还恩也来了。 他们二人在见过郑王之后,在寺院后边杂物房中会面,说话时就听到了沈幼漓的声音。 鹤使适时出现禀告:“沈氏上了一驾马车,那马车正朝山崖狂奔。” 洛明瑢的速度快得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甚至,他听到狂奔向山崖的马车,还记得拿上一圈粗麻绳。 凤还恩尽管也很快,但走出外边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洛明瑢听着马车声追去,很快看到了在坡下跑的马车,和举刀刺马的沈幼漓,马停下了,马车未停下,将人撞进车里,带下了山崖。 洛明瑢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追上了马车,将绳子丢出去穿过两个车轮。 他转身蹲下,承受着猛然向下拉扯的力道,膝盖深深抵在地上,几乎插进了泥里,强大的坠力逼他又呕出一摊血。 拉住马车之后,他只能祈祷沈娘子待在马车里,不要掉下去,祈祷车轮能撑住,千万不要坏掉。 凤还恩来时,看到的就是洛明瑢死死拉住绳索的样子。 见截下来了,他也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洛明瑢的本事暗暗心惊。 这几乎不是人能办到的事了。 漠然扫过那摊血,他定了定神,朝崖边而去,越过洛明瑢时不经意道:“县主这招还挺聪明,知道制造意外,不过你如今的样子,可别让人看见。” 郑王离后山远,听不到呼喊,但一定会有人去禀告,只怕很快也要过来了。 洛明瑢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拉住绳子。 凤还恩但笑不语。 他的脸出现在崖边,“沈娘子,你没事吧?” 这场景恍若多年前重现,她怔怔地看着伸手抓住自己衣领的凤还恩。 “凤、凤军容?” 沈幼漓只能看到他,看来是他救了自己。 凤还恩身边似乎还有人,他对着那人在说话:“那县主那边还须处置,马上郑王的人就要来了,这正是发难的好机会。” 沈幼漓猜测他大概又是在吩咐哪位鹤使。 和身后人说完话,他才看向沈幼漓。 沈幼漓默然,有什么话能不能把她拉上去再说,这样不费劲儿吗? 凤还恩似乎也想到了七年前去,隔了会儿才道:“沈娘子,好巧。” 洛明瑢听到了沈幼漓的声音,随着身上一轻,他放下心来,显然,人已经被凤还恩抓在手上。 可他眼下还有事要做,不能留在这里。 在沈幼漓被拉上来之前,洛明瑢从肩肉里撕出绳索,摇晃着往前走。 登上崖顶的沈幼漓并未看到洛明瑢,只看见一截带血的绳索,还有一摊血,她看着那一摊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方才是哪位……” 凤还恩慢悠悠说道:“幸好赶上了,沈娘子,你运气当真是不错。” 沈幼漓还想问是哪位鹤使搭救,但凤还恩显然不想说,便只能当鹤监的人不能泄露身份,只能同凤还恩道谢:“多谢凤军容搭救之恩。” 可凤还恩却突然变脸,伸手又将沈幼漓推了下去,实则还紧紧抓住她的衣襟。 失重感让她紧紧抓住凤还恩的手,“你——” 他笑得阴恻恻地:“谁说我要救你?” 沈幼漓知道他不想杀自己,只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凤还恩只问她:“请问沈娘子,我现在在救谁?” 沈幼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用意,她知道凤还恩想听的是什么,可她不愿意开口。 “你当知道,洛家的沈娘子不值得我救。” 见她还不愿意承认另一个身份,凤还恩眼底没有一丝情绪,语调平直没有一丝起伏,“你的孩子还在等着你。” 沈幼漓瞬间清醒过来,她反手将凤还恩的手紧紧抓住,“江更雨,我是江更雨!” 七年前她想死,现在她不能死,她得活着。 话刚说完,她看到凤还恩眼中光芒乍现,被捉住的手上传来更大的力道,往上一收,终于将她自悬崖边拉了回来。 还未等她站定,凤还恩突然抱住了她,沈幼漓嗅到了他身上苏合香的味道,试探地推了他一下。 “江更雨,你还活着。” 他心中最期盼的事成了真的,凤还恩怎么可能不高兴。 “军容,您暂且先放手,我还得去找我女儿。” 凤还恩笑意稍敛,这才松了手。 沈幼漓还记挂着釉儿,一切都得为此让位,她循着路朝前走,很快找到了丢下她的那片草丛,釉儿还躺在草丛之中。 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沈幼漓吓得扑上去。 她给探查女儿的呼吸,没什么异常,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又把了把脉,没有什么大碍,大概只是被摔晕了。 沈幼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江少卿,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吧。” 沈幼漓看向凤还恩,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刚出虎穴,又如狼窝,之后逃走是不是更难了…… “少卿?” 她回神,凤还恩好像不是在让她选要不要跟他走。 “劳烦……劳烦军容带路。” 凤还恩将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身上,想伸手接过釉儿,沈幼漓却紧紧抱在怀中。 他也不勉强,让鹤使牵来了自己的马车,扶着沈幼漓的手臂将母子二人送上去。 沈幼漓一直抱着女儿,视线却始终落在凤还恩身上。 他看起来并不打算拿她当一个逃犯对待,那此人到底在图谋什么?拿她威胁洛明瑢背叛郑王? “沈娘子先稍候,我还要去与郑王道别。”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四周都是鹤使,莫想着逃跑一事。” — 另一头,县主浑然不知道沈幼漓已躲过一劫。 她一心往下山跑,不要被人看见,心里还遗憾没能好好教训沈氏一顿,让她死得那么干脆。 不过心头之患终于除了,也算一件值得开怀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怀疑到她身上,她只需悄悄回河东去,别被人发现就好了。 马车摔碎在山崖底,不过下山比上山轻松得多,瑞昭县主愿意驱动贵足,亲自走下去。 可惜洛明瑢今日还俗,她不能出现。 正想着,一支箭矢刺破她面颊,她惊叫一声,转头看去,不知箭矢是何处来的。 “谁?” 洛明瑢并未露面,再次张弓搭箭,瞄准了瑞昭县主的脑袋。 被一个护卫撞开接住。 县主惊惶不安地躲在护卫之中,看着身边的护卫一个一个中箭而死,竟无一根箭矢浪费。 这一回遇刺,身边不再有洛明瑢救她,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她距离山脚已经不远,四周又守着鹤使,她的声音想传不到郑王耳朵里去,就算放弃躲藏去跟郑王求救也没有机会。 冲下山的瑞昭县主只剩一个护卫,洛明瑢不紧不慢,又将箭矢搭上箭弦,寒光似兽齿獠牙。 这一箭,洛明瑢射穿了她的肩膀。 再下一箭,洞穿了她的左腿。 惨叫需要力气,瑞昭县主连叫都叫不出来,扑倒在地上,连牙都摔掉了三颗,身上、脸上的伤口钻心地痛,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就是这样,仍然不知道要杀她的人到底在何处,究竟是谁。 瑞昭县主吓得满脸泪水,想往父亲所在的山上跑,然而此刻刺杀她的人又占据了地势之利,想也知道一定堵住了她求援的路,往上跑死得更快。 山上黑影一晃,她看到了那一身黑衣的鹤使。 是军容想杀了她! 这把刀终于是朝自己来了,县主怕得仅剩的牙齿在打战,她想不顾一切去找她爹。 可是现在不能上山,凤还恩的人一定在拦着,只等她自投罗网! 瑞昭县主为了活命,只能拉扯着唯一的护卫:“快!快背上我走!” 护卫赶紧背上她跑下去。 县主现在只能竭尽全力往山下跑,只要躲回瑜南城中,再伺机联络上父王,她就得救了。 到时候,父王罚她什么她都认! 洛明瑢还在计算。 伤瞧着有点轻,他又补了一箭,命中瑞昭县主的后背。 “快……快走!”瑞昭县主只剩下逃命,连痛都不敢呼,头都不敢回。 这钻心的痛楚教她又记起那日舍命护她的妙觉禅师来,如今能保护她的人都在禅月寺里,对她所受的苦楚毫不知情,瑞昭县主只想活着,好有机会告诉他们。 洛明瑢放下手中弓箭,神色不虞,多年未曾张弓,又受了伤,手中准头到底不佳。 站在坡上望着负伤的鱼儿游远,他并未追上去。 菩提修不成 第81节 这些伤应该够重了,寻常医者治不好,瑞昭县主要想活命,就得努努力找到郑王的随行医师出面。 洛明瑢叹了一口气。 不是不想杀了这县主,可此人眼下还有用,终归有一日,他是要亲手为自己妻儿报仇的。 迟青英出现在了身后,洛明瑢道:“派人盯住她,谢医师一旦去救,知会我。” “是。” 此事事关主子性命,他绝不能出错。 在郑王赶来时,洛明瑢已经倒在草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唯唇色泛紫,身上伤势严重。 谢医师把起脉,看向郑王,小心说道:“是毒发了。” 郑王皱眉:“怎么回事?殿下,难道有刺客?” 洛明瑢虚弱地睁开眼睛:“不是刺客,我的妻儿……方才——” 他指着悬崖的方向,未说完一句,又呕出一口血,谢医师赶忙取出解药,此紧要关头,十七殿下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洛明瑢扫了一眼解药的瓶子和药丸的颜色,记在了心上。 “那边悬崖……她被马车带着冲下去了……” 洛明瑢又咳了一声,面容悲戚,眼眶血红,一滴眼泪沁在眼睫,将落未落,任谁都能看出他的伤心。 郑王部将来报,悬崖边还有洛明瑢留下的血迹,崖底隐隐可见碎裂的马车和血迹,那高度掉下去,是绝活不成了。 郑王看出此事不同寻常,好好的人怎么会冲到悬崖下去,还得再查清楚,不过眼下还是先道了一句:“殿下,还请节哀。” 凤还恩恰在此时施施然出现,瞧见洛明瑢倒在地上,说道:“殿下轻节哀,崖下尸骨很快就会收殓起来,殿下妻儿在天之灵,定不愿殿下伤心至此。” “儿?”洛明瑢猛地转头看向凤还恩,眼眸猩红。 “是啊,马车中还有一女娃,看来是马车中绑着殿下的女儿,才诱令夫人爬上了马车,跌落了山崖。” “所以此事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为了,乍看,那马车好像是史家的。”凤还恩笑吟吟地看向郑王。 这狐狸在憋什么屁?郑王沉下虎目。 “史家,洛明香。”洛明瑢缓缓念出几个字。 “若臣猜得不岔,看起来是史家的洛娘子将多殿下的女儿绑来,再骗令夫人乘上马车,将马赶落山崖,不过——” 所有人都在凤还恩后面的话,郑王心中升起不妙之感。 这时忽有兵将来禀报郑王:“王爷,两日前在道中,县主突然遇意外,与大队走失,部分兵马也尽数走失!” 凤还恩扬起眉毛,道:“那边县主失踪,这边洛家娘子也出事,真是赶巧了。” 冬凭抓住机会,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把人当傻子耍吗?肯定你那个情毒入脑的女儿,把人家妻儿害死了。” 县主自作聪明当别人都不知道,奈何前后发生这两件事,很难不让人怀疑。 郑王愣了一下,随即恼怒:“这个不肖女!若真敢干出这样的事来,我一定要打死她!但凤军容这样红口白牙,挑拨离间,难道不会是你故设此局?” 凤还恩道:“在下只知道,史家的夫人被县主宣至行馆待了三日未出,县主出城之后,才有一辆马车偷偷摸摸回了史家,看起来像是县主偷天换日,强留了下来。 此事要证明是不是县主所为也不难,查一下县主是被何人袭击,或更快些,全城搜捕,看看县主是不是藏在瑜南城中,那些县主私兵是不是悄悄潜回来了……” 洛明瑢推开谢医师,踉跄站起来,看向郑王的眼神锐利如刀:“真是县主所为?” “殿下想知道真相,不如交给鹤监查清楚,这件小事不须一日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郑王不能给凤还恩挑拨离间的机会,当即拱手道:“此事真相尚未可知,一切不过他一面之词,殿下放心,若真是本王女儿所为,本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自己会查清楚,不须你们来查,若果真如此,我只要县主死,她若不死,我与郑王府鱼死网破。”洛明瑢盯着郑王,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在说假话。 见洛明瑢一脸决绝,誓要玉石俱焚的模样,任是金戈铁马的郑王也不好针锋相对,眼前的十七殿下,恍然让人忆起当年在雍都觐见的陛下。 这些凤子龙孙,还真是一条路子的。 为了大计着想,郑王只能退一步:“若真是不肖女所为,本王会亲提女儿来与殿下赔罪。” 他打定主意,要算真是瑞昭做的,先拖延一阵,暂且不要让二人相见,等李寔这一阵怒气过去再说。 “挑拨离间”成功的凤还恩莞尔笑道:“既然礼观完了,殿下也用不上在下,在下还有公务,就先走一步,各位且留步。” 说罢转身就走了。 “殿下……”郑王转头,洛明瑢已经扶着迟青英往前走。 “我要去崖底收殓尸骨,王爷,还请保重……” 郑王看着洛明瑢离去的背影,问身旁的谢医师:“方才是给他解毒了?” 谢医师拱手:“王爷放心,药量尚不足以根除。” “好,就是洛家的人都死绝了,他也得牢牢握在本王手里。” — 山道上,洛明瑢远远望着凤还恩的马车下山,风吹动窗帘,隐约能看到一点她的下巴。 原本他还有一点时间,可今日突发这遭,他不得不送走了沈娘子。 幼漓…… 今晚原该是洞房花烛……终究是不成。 错过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再也不能有了。 罢了……洛明瑢转身不再多想,若今朝计成,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第48章 沈幼漓抱着女儿坐在马车之中,凤还恩离去一阵,很快也坐了上来,马车才出发。 “困了?” 凤还恩看着她眼睫慢慢在往下沉。 沈幼漓点点头,经历一场生死,任谁都会觉得疲倦。 “那就睡一会儿吧。” “嗯。” 沈幼漓闭上眼睛,和女儿靠在一起。 这个姿势注定不大舒服,若是洛明瑢在此,她大可将女儿给他抱着,就是她本人也能靠在洛明瑢身上歇一会儿,可惜身侧的人不是。 马车在山道之中颠簸,睡着睡着,沈幼漓不自觉偏移了位置,滚过一块石头,她差点往前扑去。 “小心。”凤还恩出手拉住了她。 沈幼漓低头看手臂上握着的那只手,不见一丝松开的迹象。 “多谢军容。” 她仰头,瞧见凤还恩脸上笑纹亦隐隐浮现。 若雍都的人见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凤军容这副笑面,怕是要毛骨悚然,怀疑军容被换了一个芯子。 “江少卿可知我找了你多久?”他的声音传到耳边,带着明显笑意, 沈幼漓不知道。 面对凤还恩那么外露的高兴,她实在无法感同身受,甚至,心底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从验尸那日,她就觉得凤还恩奇怪,就算他们从前相识,凤还恩的反应还是激动了些。 “是陛下命凤军容找我的吗?”她小心地问。 有了多年前李成晞那前车之鉴,沈幼漓不得不如此猜测,不过她也不想自作多情。 凤还恩笑意淡下,松开抱她的手:“就不能是我得逢故友,喜不自胜?” 故友吗? 沈幼漓不敢将他视之为故友,她从不与任何人深交。 凤还恩将滑落的斗篷提起盖住她和釉儿,沈幼漓道了一声多谢。 她斟酌了一会儿,问道:“军容……打算如何处置我?” “你觉得呢?” 沈幼漓觉得他的态度有点暧昧,但一想他的身份,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大胆开口:“我想求军容……网开一面,放了我,那一万两银子,我会赔还朝廷……” 沈幼漓说完都觉得自己天真,谁料凤还恩竟点点头:“此事……可慢慢商榷。” 他竟然没有拒绝,沈幼漓更加惊奇,这家伙对自己好得有些太不寻常……难道是因为洛明瑢? 凤还恩只问:“当初在县衙,你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相认…… 沈幼漓觉得没必要,她以阿兄的名义科举入仕,女儿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能混过去最好,若似先前那般避无可避,只能尽力装傻,还提什么相认。 凤还恩也清楚,在她心中,只将自己划在点头之交的行列,而非挚友。 从前,他跟在祁王身后,也只是借祁王的眼睛在看她,听从祁王的吩咐去大理寺寻她,二人交谈浅淡,许多事许多话她一定都记不清了。 更早的记忆,沈幼漓已经忘了,但凤还恩记得,他全家的灭门之案,是她在大理寺办的第一个案子…… 那厢沈幼漓已经找了一个借口:“臣畏罪跳河,能苟全一条性命已是上天恩德,哪里敢见旧故,更不愿让凤军容为难。” “原来如此。”凤还恩点点头。 然后就没有人再接话,只听得车轮碾压山路的声音。 沈幼漓不再睡觉,而且低头抠着斗篷上的暗纹,犹豫了好久,才同他开口:“军容,我有一事相求,还望您能答应。” “江少卿请说。” “我还活着的事,望你万莫告诉陛下,还是说,您就是奉了陛下的命来抓我的?” 菩提修不成 第82节 说到李成晞,沈幼漓面色便不好,直到如今她都不想再看见他! 她知道凤还恩是李成晞心腹,可她不得不求,并非畏罪怕死,而是李成晞若知晓,怕是要找她麻烦,到他手里,自己就……她着实不喜李成晞。 凤还恩原本也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但他还是想知道缘由:“为何?当年陛下最护着你,甚至不惜冒险救你,这些年更从未忘了你,若知你还活着,陛下一定很高兴,他不会治你的罪,还会护着你的。” 沈幼漓硬着头皮说:“女扮男装到底是欺君之罪,当年贪污也不是假的,若得陛下袒护,岂不是坏了人主威严,我无心再忆旧事,也不想见故人,但万春县的债,我一定会还。” 她知道人没了就没了,她怎么也不可能还得起,唯余弥补。 凤还恩根本不在乎万春县的百姓,但他乐意答应沈幼漓:“为报沈娘子旧日恩德,还恩不会将你的事告诉陛下,就当江更雨这个人,彻底死了吧。” 他巴不得一个人,将沈幼漓好好藏起来。 “不过,咱们有很长很长的旧要叙。”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与凤还恩到底有什么旧要叙。 她对凤还恩最深的记忆,就是从前他不怎么说话,只跟在他的主子祁王后头。 当时听说先帝很器重他,常对他委以重任,那些事危险,易招嫉恨,但凤还恩似乎从不害怕报复,他活得像祁王的影子。 江更雨自问没有那样的胆色,每每听闻凤鹤卿又办了一件大事,也只是遥遥举杯敬他,他默然回以一盏罢了。 与祁王党的结交不过巧合。 那时她还叫江更雨,尚是一名寺正,每日不过潜心当值,做好分内之事,正巧查办的两个小案子,无意为祁王洗刷了清白,二人方有了往来。 彼时她还不是少卿,祁王却看得起她,常邀她宴饮。 江更雨却不想与祁王来往太多,执刑狱者不应结朋党,更不该落人口实。 祁王却说:“小人以利交,君子因心而契,你我只喝酒论道,不谈国事,若为他们言语裹挟就避之如虎狼,来日再言贤弟偷吃了他家的煎饼,江贤弟难道还要剖腹自证不成,未免迂腐太过。” 李成晞这话说得倒不错。 江更雨爱美酒,却不敢多喝,怕喝到不省人事,被人窥见女儿身,不能喝酒就吃菜,恰好她俸禄月月没剩,在大理寺衙门有“饕餮”的美誉。 李成晞还奇怪:“贤弟吃那么多,身上也不见长肉,奇也怪哉。” 说完了还要掐她的脸。 江更雨躲开,摇头道:“每每宴饮总是美酒有人喝,珍馐无人尝,未免可惜了,我这是雨露均沾。” 实则是她总吃不饱,只要抓住免费吃喝的机会,就不舍得浪费了。 得见旧人,这些旧事也慢慢被她想起来了。 “旧日恩德?”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对他何时有恩。 “我们曾一同在乱葬岗待了几夜,只是江少卿早忘了我。” 时至今日,凤还恩终于跟她提起。 “乱葬岗一夜……”沈幼漓喃喃念着,记忆实在模糊。 凤还恩俯身靠近,与她四目相对:“风家满门被杀,是你办的第一个案子。” 他努力唤醒她的记忆:“还是悄悄办的。” 第一个案子……沈幼漓默念着,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风家! 风? 凤! 她惊讶道:“原来是你!” 凤还恩欣然点头:“是我。” 沈幼漓左右看他:“原来你长得这个模样!” 他眼底温柔,声音也轻得很:“多亏沈娘子相救,我才有给家人报仇的机会。” 那时候凤还恩还不是个阉人,也不叫凤还恩,他叫风兼善,在国子监读书,也是李成晞的门客,深受李成晞信任。 乐亨三年的科举,他本要下场,借此入仕成为祁王来日的助力。 然彼时权宦构陷,滥杀无度,风家被捏造勾结外敌的大罪,满门被杀,风兼善也是其中一个。 他们全家的尸首被扔到乱葬岗里。 可惜杀人者偏了他心脏半寸,风兼善并未死透,他还留有一口气在。 风兼善醒来时,已经有半截身子埋在尸体之中,是母亲和妹妹的尸首压着他的四肢,加之身受重伤,他根本无法爬出来,就算活着,在这乱葬岗中无人搭救,死是早晚的事, 稍一侧头,就是父亲了无生机死灰的脸,像一截枯木。 今早,他负手在庭前背诵《老子》,妹妹低头剥了一碗枇杷,阿娘在补衣裳…… 一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这种事,为什么会落在他们家身上呢? 风兼感觉不到一丝悲伤或愤怒,他在慢慢等死,等着生机一点点从身体里消失、断绝,好去与家人团聚。 乱葬岗的风宛如鬼哭一般,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就在这时,他远远看到一盏灯笼,飘飘摇摇,由远及近。 他以为那是地府引渡他的鬼差来了。 可等靠近,才发现确实是一个人,在乱葬岗搜寻着什么。 一息之间,风兼善骤然涌出了求生的意志,不管是谁,救救他!就算是来杀他的人,给他一刀也比现在好。 他动了动手臂,扫响落叶。 突然听到动静,人影吓了一跳,灯笼掉在了地上。 来人寻觅着声音的来源,喃喃自语:“蛇、还是老鼠?总不能是鬼魂吧,打扰打扰,小人办完事就走,各路神仙保佑。” 不是杀手。 风兼善看着那个朝四方拜下的身影,也不像能救他的人…… 见又没什么动静了,那黑影喃喃自语:“看来真是老鼠啊。” 黑影又提起灯笼,在乱葬岗搜寻起来。 “风家人到底长什么样呢?今日死的,该是新鲜的……找到了!” 风兼善被家人的尸首挡在下面,他看不到来人的脸,只看到有人将压在他身上母亲的尸首拖走。 “咳咳……” 压迫减轻,他咳了两声。 “呀!还活着!”黑影吓得松了手坐在地上,灯笼也翻倒到一边。 风兼善静静等着她再上前。 黑影却说:“你是风家幸存的人吧,灯笼不在这儿,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你赶快走吧。” 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走。 黑影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他刚刚咳那两声已如风中残烛,再没人救就要死了。 在不知道要僵持多久的时候,黑影迟疑地问:“你介意让我看到脸吗?” 风兼善眼珠子动了动,真奇怪,什么人会这么问呢? 她伸出手摸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风兼善的错觉,在摸到他还有体温时,黑影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么胆小的人,怎么会来乱葬岗呢。 “你识字吗,要是不想让我见着你的脸,就写给我看。” 黑影不想知道活下来的是谁,看来是怕惹祸上身。 那他为何来这乱葬岗? 风兼善感觉到手被碰了碰他,他思索了一会儿,在黑影手上写了个“否”字,他确实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记得他是谁。 黑影收回手,将灯笼吹灭,才摸索着来将风兼善扒拉出来。 来人的力气着实不大,挪开腿上的妹妹就很费力气,到拖他的时候,像是使出了通身的力气,风兼善后背贴着一片平坦的胸膛,方知来人确实是男子,听声音非男非女,着实让人的困惑。 黑影将他安放好,在他手腕上搭上一只手,沉吟半晌,道:“算你运气好,我家祖上是行医的,正好有些药随身带着。” 风兼善扯了扯嘴唇,若抛开被灭门一事,风兼善确实运气好,被人发现还活着,来人恰好又擅长医术,救了他一命。 来人摩挲着洒了些药粉,又扯下一块布条将他流血的伤口缠住,随身带着一些丸药全喂进他嘴里。 “没水,你自己嚼一嚼吧,明日我托人上山给你送点水和吃食,就扔在这里头,你能捡到的吧?” 然后他就走了。 第二日,果然有人往乱葬岗抛了一个布裹,风兼善紧紧盯着,直到天黑,他才爬过去捡起,解开包裹,把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下。 晚上,那个黑影又来了,风兼善找布将脸蒙住,远远躲在树后面。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风兼善还是没有力气问出这句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人影。 灯笼仍然照不到风兼善,却能让他看到来人的脸。 干净柔和的侧脸,风雪俱寂,让人恍惚以为是女子,一双眼睛像琉璃含露,引人探看。 风兼善见过此人。 江更雨,还是今科最年轻的进士。 打马游街时,李成晞就注意到了他,还感叹了一句:“今年的探花郎挑错了人,若让此人多读两年再下考场,咱们也能看到他遍访园林,折花作诗了。” 风兼善也好奇,不知他会被分到何处去任知县,来日会否在朝中再见。 后来他得知,这位江进士被划到了大理寺,不过只做了一个文书录事,都快到流外官的地界了。 这位小进士连个靠山都没有,注定不得大用。 祁王却对他很感兴趣,琼林宴上还与他喝了两杯酒。 再见面,就是今夜。 菩提修不成 第83节 怪不得晚上才出现,白日里他大概要在大理寺当值。 “我可以检查他们的尸首吗?”他问。 风兼善丢了一块石头,江更雨领会了他的意思。 风家人的尸首已经陈列好,风兼善看着她将仵作箱子摆开,给风家人验尸。 他知道江家祖上是御医,没想到江更雨还精通仵作之术,祁王确实眼光毒辣。 天色昏暗,江更雨进程极慢,他似乎还未谙熟此道,一边查验,一边在手记上写写画画,不时沉吟半晌。 风兼善想说真凶就是夏珲,人人都知道,何必还要验尸。 然而他还说不了话。 江更雨累了一夜,就这么靠在石头上睡了过去,和一地尸体睡在一处。 风兼善慢慢爬过来,注视着他一夜未眠的青白的脸颊,还有眼下淡淡的青色,这个小文书到底是谁派来的? 他伸手,将睡着的人拍醒。 江更雨骤然见到个蒙面人,吓得往后仰,而后,他又大喊一声:“糟糕,我……衙门要点卯了!”说着连滚带爬地收拾东西站起来。 风兼善拉住他:“明日,你再来。”他喉咙沙哑,费尽力气地说出这句话,他有很多话要问他。 江更雨愣了一下,点点头。 第三夜,江更雨带来了铁锹,将他家人安葬,风兼善跪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你为何来此?”风兼善终于能说一点话。 “查案啊。” 江更雨答得理所应当。 “查什么案,替谁查?” 一个文书录事,若非有人吩咐,怎么可能自作主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查案。 江更雨却道:“大理寺办案,自然是为陛下查,人人都知道风家灭门案有蹊跷,你不就是风家人,知道点什么吗?” 他左看右看,压低声音:“人人都说是夏珲所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风兼善并不知道,连勾结外敌的罪也是家人,连逃跑都来不及,人就杀进来了,他盼有人能帮风家申冤,又忍不住开口:“你知道是权宦夏珲所为,你难道不怕死吗?” “怕死啊,所以我才偷偷半夜上来,祖宗你可别说了,我真的怕死,你多说一个字我就跑下山去了。”江更雨也是壮着胆子上来的。 “你一个人怎么跟权倾朝野的夏珲斗,是祁王派你来?” 说来直到现在他都不曾见过祁王的人露面,王爷大概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有用处了吧。 江更雨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祁王,但你怎么知我斗不过夏——不是,谁说我要斗了,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一桩案子交到了大理寺去,夏珲其人朝野忌惮,卷宗马上被束之高阁,无人敢去深究真相,我看到了,就想试试,看能不能将真相留住,以待来日……若是不成,就当没发生过呗。” 原来这雍朝还有好官,风兼善扯了扯唇角:“留住真相也不过尘封,有什么用?” “他夏珲权势熏天不假,不过盛极必衰的道理历来如此,陛下早晚要收拾他,届时你们风家的冤情便可申诉,这世上只有一时的赢家,比到最后,就看谁活得长而已。” “比到最后,就看谁活得长而已……”风兼善低声重复这句。 “不错,就说当初七国争雄,苏秦合纵六国以抗强秦,就是张仪也难撼动,偏偏他死在张仪前面,让张仪有机会瓦解六国联盟,再说张仪,本可以助秦提早攻下六国,然秦惠王死,武王立,他不得信任,再不得重用,又能奈何? 往后则有吕氏、霍氏、武氏,哪个个不是权盛一时,然而吕后霍光武皇一死,其族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史书上从无屹立不倒之辈,夏珲进无可进,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死字,所以……你好好活着吧,不用跟夏珲硬碰,活下来,你就能看到他倒下的那天。” 江更雨一席话引得风兼善沉默许久。 他原本是想潜入夏宅手刃夏珲,就算机会渺茫,死了,也算与家人团聚。 “好。”他听从了她的话,不再任仇恨驱使,做无谓的牺牲。 “往后,我就不再上来了,“江更雨道,“我胆子小,怕惹麻烦,你以后在街上看到我,请务必假装不认识我啊。” “好……” 他目送那抹身影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49章 那晚,风兼善也离开了乱葬岗。 可夏珲还在,他往后再也不能用风兼善之名露面,仕途就此断绝。 不能入仕,他于祁王再无用处。 养好伤之后,风兼善寻机见到了祁王。 “兼善,请求入宫为宦。”他深伏在祁王面前。 李成晞见门客还活着,自是欣慰,但听闻他要入宫,为难道:“风家只余你一人,不如隐姓埋名,以待来日。” 风兼善深伏在地:“求祁王成全。” 他无法藏身在乡野之中,等一个不确定的时辰,夏珲若不是死在他手里,便不足以告慰家人在天之灵。 李成晞到底是答应了他。 借祁王之手进了内宫,他成为一名宦官,从此世上再无风兼善,只留下一个凤还恩。 有祁王在暗中帮助,又兼陛下生了除夏珲之心,凤还恩逐渐得到重用。 夏珲死时,是他亲手端去的药。 可惜夏珲杀过太多人,已经不记得风家是哪一个了。 他只知道眼前的凤还恩是皇帝培养起来,取代他位置的。 夏珲道:“来日,你也会如我这般,被曾经不记得的仇人端上一碗毒药,除了一身恶名,什么都不会留下。” “是吗,那我等着。” 夏珲说完这句诅咒,从容喝下毒药。 长路漫漫,凤还恩确实走在夏珲的老路上,辅佐李成晞登上帝位,成为权宦,又从心腹到令皇帝忌惮。 不过他不在乎自己是什么下场,若有人带着家仇而来,能杀了他,那他就赴死好了。 在死之前,他想让朝野更干净一点,有本事的人不靠出身门第,也能青云直上,让江更雨能在清明盛世之下,施展一身才华。 再见到江更雨,凤还恩站在祁王身后,她没有认出他,只当他是祁王的随从。 隔着祁王的肩去看那略瘦小的身影,他常常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凤还恩一瞧就是好多年。 江更雨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诏书,还是他亲自去宣的。 等诏书宣完,他扶起江更雨,道:“江少卿,恭喜。” “劳烦天使走一趟。” 江更雨想像别个升官一样,给宣旨的人一点好处,然而她捉襟见肘,袖中几个铜板实在不好意思往凤还恩手里塞。 只能尴尬地将印信接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凤还恩将一切看在眼里,笑意更深。 等周遭无人之时,凤还恩才道:“少卿若想贿赂,不如将你腰间香囊与我。” 江更雨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更加不好意思,说:“这香囊粗糙得很,填的药材也不香,只是用来驱虫的……” “近来常要守夜,正缺驱虫之物。”凤还恩解下他的香囊。 “不如我给您写张方子吧。”江更雨还是觉得赠旧香囊不大好。 “不必,有这个香囊就好。” 这个香囊比什么贿赂都要好。 他将香囊挂在自己的金腰带上,江更雨更是不好意思,那简陋的香囊和凤还恩的金带锦袍实在不相称。 “香囊实在粗陋,来日,请您喝酒吧。” 他还在低头欣赏腰上香囊,闻言抬起头:“好啊。” 凤还恩不但去给江更雨宣旨,还很喜欢替代小黄门的差事,提着食盒往大理寺去。 将食盒放在他的桌案上,此时总能看到江更雨骤然明朗的神情,似日光澄净照入空室,这样的景色,他实在不愿与人分享。 看江更雨大快朵颐吃下饭菜,凤还恩一日里心情都会颇好,杀人时下手也会轻点。 从前凤还恩断不会对一个男子观察得如此仔细,为一个人如此牵动情肠。 喜欢一个男子是件古怪的事,可发觉自己大概是喜欢上江更雨了,凤还恩也不惊慌,只是平静接受了这件事。 他从未想过占有江更雨,他是难得的栋梁,将来该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匡扶大雍朝的社稷,做一代治世名臣。 凤还恩满足于就这么不远不近,就算背负满身恶名,看着他安好便罢。 偶尔,凤还恩也会疑惑:“江少卿是吃不饱饭吗,俸禄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 江更雨不好意思地挠头:“就是……攒起来了,雍都的屋舍不便宜呢。” 他更不明白:“江家虽不富贵,从前也是宫中御医,在雍都到底积累多年,也有一间祖宅,怎么会需要你自己置业呢?” “阿娘疼惜幼子,那是留给弟弟的。” 父母偏宠幼子并不少见,凤还恩道:“难为江少卿了。” 这些年来,江更雨平反冤狱无数,大理寺卿之下,她就是金字招牌,为好人申冤,令恶人胆寒,可江少卿似乎不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怎么这样的人,还在为温饱发愁呢? “江少卿若缺银两,我可以借你。” 江更雨摆摆手:“不必,当真不必,这个愁解了,我又有下一件事要愁,暂且在这个坑待着吧。” 他总有些奇思怪想,凤还恩也不再强求。 说来二人交谈其实不多,到如今,江更雨只怕还以为自己代替小黄门给她送饭食,不过是听从祁王吩咐,来拉拢她的。 只有凤还恩反复咀嚼过那些记忆,不曾忘怀。 只是他没想到,祁王对江更雨也有意。 他一直以为祁王对江更雨是赏识之情,知道她跳河,李成晞颓唐了几日就不再提起,若不是后来擢江更雨的胞弟为官,更提拔了容貌相似的冬凭,凤还恩也窥不到陛下那点隐秘的心思。 但冬凭不可能是江更雨,怎么都不可能是。 菩提修不成 第84节 回瑜南城的马车上,沈幼漓听凤还恩说起这些自己都记不大清的事,有些动容:“原来如此……军容为何从来不与我说起?” 他人毫无缘由的好总是令人戒备,如今找到理由,沈幼漓总算安心了一点。 总归他真要去禀告李成晞,自己也无法阻止,只能选择相信。 “我盼着江少卿什么时候能听出我的声音,不过没想到你什么也听不出来。” 他腰上甚至还挂着那香囊,和一身金带锦袍仍旧不相称,可她也看不出来。 沈幼漓有点尴尬地挠挠头,“那时候,脑子里只有验尸的事,你不知道,第一宗案子,我当真没什么经验……” “沈娘子做得很好。”凤还恩打从心底夸赞她。 她又笑得不好意思。 车轮的响声填补了马车之中的寂静,凤还恩转动着指间的玉戒,问道:“当初,陛下知道你是女子吗?” 当年祁王冒险将她从天牢带走,之后江更雨突然翻下马车跳河,一心求死,其中到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谜团一直在凤还恩心里,只是碍于陛下身份,他才不能问起。 说到李成晞,沈幼漓咬紧牙关,藏下那丝嫌恶,道:“他不知道。” 当年她不过受李成晞恩惠,常随他宴饮,二皇子李成郅才将她视为祁王党,揭破了她贪污的案子,要置她于死地。 沈幼漓永远记得,官兵包围江家那日,她正在江母的床前侍奉汤药。 江母缠绵病榻多年,却不是治不好,而是稍好些,她就织布卖钱,一点不肯好好休养,于是咳嗽一日重过一日,江更雨的俸禄分明都给了她,江母却不肯休息,只说江更耘走门路要银子打点,与士人结交要顾着体面,那点俸禄根本不够用。 “那是给你治病的银子。”江更雨无数次强调。 江母却说:“你弟弟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些年劝也劝够了,江更雨知道江母不会听,只听着她絮絮叨叨说话,不知道江更耘不好好读书,反一心在人情往来上钻营,但心知这些话不能说,江母万事都听她小儿子的。 正给江母喂着药,官兵突然闯了进来。 领头的是御史中丞,他将手中文书展开,念道:“大理寺少卿江更雨,贪污修河款一万两白银,致使万春县的岷河失修决堤,殃及一县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过百人,江更雨,你可知罪?” 这一句话砸下,江更雨有点回不过神来。 一万两白银,她何时贪污了一万两白银?她一个大理寺少卿,又往何处贪污治河款? 无人比沈幼漓更熟悉律法,此事一旦坐实,她又无靠山,是一定要被处斩的。 这是陷害! “我——” 还未说话,江母死死抓住了她的手:“他们说你做了什么?” 沈幼漓转头,还未看清自己的生母,就被她狠狠甩了一巴掌,药碗倾潵,瓷片四散。 她挨打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脑子嗡嗡作响,不知江母为何如此冲动。 江母撑在床沿摇摇欲坠:“你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要毁了你的弟弟!” 沈幼漓摸了摸痛麻的脸,看向暴躁的江母,“母亲,我——” “你从小就这样,什么都做不好,根本不是当官的料,还执意考科举,如今……如今你果然把我们一家都害死了,你满意了吧!” 她去科举,不是阿娘的意思吗? 江母状类疯魔:“你们快把她抓走!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阿娘,阿娘,你别着急,我不是那样——” 刚要起身的江更雨又被打了一巴掌,始终没能从地上站起来。 江更耘突然回来,瞧见一屋子官兵,吓得忙扑到江母身边紧紧依偎着她:“阿娘,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江母一手护着儿子,冲江更雨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不肖子,我们江家没有你这样的人!” 江更雨有些呆滞,“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眼里只有弟弟,连这种时候都只想着江更耘的前程,不肯听自己辩解一句, “什么为什么,你从小就是个灾星!” 御史中丞催促:“江少卿,莫要再耽搁了。” “我——” 江更雨还欲辩解,衣襟忽然被江母揪住,转头就对上阿娘紫红发绀的脸。 江更耘扶住差点摔下床的江母“阿娘——” “阿娘……”她也喊。 “你现在立刻,滚出江家!” 江母说完话,再也憋不住,一口血咳了出来,淋到她脸上,江更雨眼前被一片血红覆盖。 可就是这样江母仍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激动得脸又涨成红色:“你这个不肖子,坏了江家百年清名,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江母太过激动,声嘶力竭地喊完这句,整个像被定住,一动不动。 江更雨怔怔地看她,想伸手又害怕。 她眼睁睁看着江母僵硬的身子,直直从床上倒了下来,砸在她身上。 被压着的江更雨却感觉身上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沉重的木架子。 到处都硬邦邦的,没有一丝血肉的柔软。 鲜血在她脸上横流,所见之处尽是一片血色。 怎么了?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江更雨迷茫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有人在高喊,有人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她娘抬走。 “娘——” 江更耘摸索到江母咽了气,痛喊了一声,又扑来撕扯着沈幼漓:“你还我娘!你还我娘来!” 阿娘死了? 被她气死的? 沈幼漓弄不明白,这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日难得休沐,她只是喂阿娘喝药。 那碗药还没喝完,她怎么就走了? 江更雨连看江母一眼都没来得及看江母,就被押了出去。 一切都太过突然,像一个巨浪拍打得她毫无招架之力,从御史进来,到将她带走,江更雨都没能完整说出一句话,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江母当日生死不知,沈幼漓被上了枷带出江家,一路走到了大理寺去。 这恰好是当年她进士登科,打马走过的那条路。 那时春风得意,甚至有无数锦帕自道旁纷纷扬扬丢来,江更雨胸中意气可吞日月,深信自己定会有一番浩大前程。 说来她本是少年登科,又得祁王赏识,年纪轻轻被提拔为少卿,确实该大有作为,却日日周旋于困顿之中,如今脸上却沾着亲娘的血,马上就要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道旁百姓好奇的张望过来,让戴枷的她低头想藏住自己的脸。 江更雨觉得可笑,便低头捂住了发笑的脸,指缝很快变得湿漉漉的。 次日江更耘就出现在了大牢里。 “阿娘怎么样?” 江更雨心中怨恨江母,恨她对多年自己不公,恨她一味偏心江更耘,更恨她将同胞哥哥的死怪罪在她身上,可生死之间,她只问得出这一句。 “怎样?”江更耘冷笑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珠鼓瞪着,“我阿娘死了,血不是还在你身上吗?” “家中不是还有一枚九转丹……” “早就卖了!” “卖了?” 江更雨反应不过来。 被丢入大牢那么久,她一直盼着江母只是气急攻心晕了过去,那枚九转丹一定能及时救下她性命,现在江更耘却告诉她,阿娘死了? 她怎么能这样就死了呢。 江更雨抹一把脸上的血,她吐了一口血,就死了吗? 阿娘再也听不到她的解释了? “为什么要卖掉,阿娘病得那么重,那是给她备着的,你为什么卖掉!你去赎回来,喂她吃下去,你快去啊!” 她推着江更耘往外走。 江更耘指着她的头:“是阿娘自己要卖的,她病得那么重,病稍好一点还得干活,家里没有半分积蓄,不卖了还能怎么样!” “你只会在大理寺里躲着,忙你那些破案子,什么都不管,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照顾阿娘,你在大理寺验尸验出一身杀气,你就是一个煞星,冲得阿娘得了重病,现在又气死了阿娘,你赔她一条命来!” 江更雨被他揪着衣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推了江更耘一把:“那你呢,她的病是积劳成疾,若不是为了你所谓的仕途,为了让你去打点上下,她会累成这个样子吗,连我的俸禄,她也全给了你,她病了那么久,你贿赂出什么来了?” “我的事不用你来置喙,你还是先救救自己吧!” “我从未贪污过什么银子,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不!” 江更耘突然握着她肩膀,肯定道:“不!你贪了!你确确实实贪污一万两,你得把这个罪认下来。” 这才是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第50章 江更雨只疑惑了一瞬,眼睛逐渐睁大:“是——” 她被捂住了嘴。 竟然是江更耘贪污了一万两! 他一个学子怎么可能…… “不是我!”江更耘被她眼睛盯得发虚,狠狠将她推开,“不是我,为了阿娘,你得承认那一万两就是你贪污的。” “你为什么能贪污那些银子,你是不是被人利用了,贪污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菩提修不成 第85节 江更雨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江更耘只一味说:“我是江家独苗,我死了,江家就彻底断了,你得把这个罪认下,知道吗?这是娘的遗愿,你要是不肯答应,害死了我,阿娘在地底没法瞑目!” “你说什么?” 江更雨不知如何形容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情,似无声经历了一场坍塌。 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阿娘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这一万两银子就是为了给她买药治病的,我没有办法,你当时躲出城去,只有我一个人管阿娘,我能怎么办…… 我怕这件事暴露了,我去跟阿娘说,她让我不要出声,然后御史就带兵捉你来了。 你是女人,死了也没事,原本待在朝中做官就是拿我们全家的命在赌,我是江家香火我不能死啊,或者你可以去找祁王,他不是看重你嘛,区区一万两对他来说只是小事……” 江更耘精神不太对,走来走去喃喃自语。 江更雨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阿娘昨日不是生气,是怕她开口否认,才会打她一巴掌,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甚至为此……把自己给急死了? 荒唐…… 怎么会这么荒唐,她怎么能偏心到这个份上…… 江更雨笑了一声,连泪都流不出来:“如此说来,那害死她的人不是你吗?” 江更耘跺脚:“我是为了救她!” “我只是出城查个案子,不叫躲出去……况且,阿娘的药根本用不到那么多钱,她只要静养,你到底把那笔藏到哪里去了。” 江更耘咬死:“那些钱已经治病花完了!” 江更雨摇头笑着,不想再说话。 “你会顶下这个罪名吧!” “江更雨!江更雨!”他摇晃着她。 江更雨什么都明白了,她确实有罪,罪在纵容家人,罪在防患于未然。 “是我该死……”她喃喃自语。 “那就这么说定了,“江更耘凑近,低声说,“姐姐,对不起……姐姐,你就帮我这么一次。” 江更耘走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江更雨一人等着提审,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冤枉,只是不想在这人世继续活下去。 她独自站在公堂之上,刑部尚书主审,江更雨承认了所有的罪行,被判秋后处斩,大理寺卿看着江更雨,恨铁不成钢,衙差又将她拉回大牢去。 她已万念俱灰,不存生志,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万春县幸存的百姓站在大门之外,有人拖着棺材来、有人端着牌位,在她认罪那一刻,诅咒哭嚎声山呼海啸朝她而来。 “我孩子还那么小!他那么小,跑都跑不掉,被水冲走了呀!” “你这个狗官!” “狗官去死!” 江更雨被拉出去,才看到大理寺外台阶上跪满了万春县的百姓,他们请愿将自己秋后处斩,改为凌迟处死,以报枉死的亲人。 见到她被拖出来,辱骂更加激烈,还有漫天飞来的菜叶、泥土、石头…… “狗官!” “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她木然看着悲愤怨恨的百姓,不知道该说什么。 忆及升任少卿那日,祁王设了小宴,不过三人对坐畅饮,宴罢他们慢悠悠走在归家路上,彼此勾肩搭背,醉倚在花月楼斜桥上,对着十五的满月,他们一个个发下的宏愿: “手下无一宗冤狱,换得海晏河清,百姓安乐。”江更雨举着拳头往天上砸。 凤还恩道:“我势必让贪官污吏无处藏身,让陛下治下官吏廉洁奉公,勤政为民。” “那本王就盼盛世重还,咱们三人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还能在一起喝酒!” 当时那么大声,以为真能教这天下改换新天—— 往日站在这石阶之上,她是雍朝最年轻的少卿,头角峥嵘,人人礼待,今日这场面,她是第一次见。 耳边,往日宏誓与而今谩骂声混在一起,眼前一时是登科时如雨的新帕,一时是今天脏臭的菜叶。 原来这才是现实。 一块石头砸在江更雨额角,面上登时血流如注,不知道是谁拉走了她。 “对不起。”她只说了这一句, 而后,江更雨又被丢回大牢里,她始终不言不语,只静候处斩那一日。 李成晞却来了天牢。 “殿下。” 李成晞温声道:“江伯母的丧事已办,安葬江家祖坟之中,你放心,我会保住那块地方和你江家祖居,不让朝廷查抄了去。” 江更雨沉默了好久,才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如今我还救不了你……”李成晞慢慢擦干净她脸上的血痂,“但我会救你,江更雨,你不会死的,别怕。” 江更雨不怀一丝生念,木然道:“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惟行而不返。这是雍朝律法,若我一个少卿都不谨守,借权势逃脱,带头藐视律法威严,往后还有谁会将律令法典当一回事呢。” 李成晞根本不把那贪污的一万两当回事,他眼神锐利:“你是因与我结交而被牵连,你是被陷害的,早晚我会给你翻案。” “没有冤枉,都是我一己之私,与祁王无关。” “有关,江更雨,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 到此时,江更雨的眼珠子才动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被李成晞牵起,按在他心口上。 “王爷,恕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 “本王钟情于你,难道你不知?” 她只是愣了一下,却并未触动,迟缓地垂下眼睛道:“王爷怕是疯了,我是个男子。” “本王喜欢你,就算你是男子也一样。” 李成晞毫不介怀她身上的脏污,将人抱在怀里。 “我会找个地方,将你藏起来,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江更雨,你可以靠着我。” 一股莫名的恶寒涌上心头,江更雨从不知李成晞是这种心思,她用力将李成晞推开,抽回自己的手,“殿下请回吧。” 李成晞喘息着,眼神阴骘:“你不喜欢我?” 他那么努力迈过了那一步,江更雨怎能拒绝。 “臣不喜男子。” “你宁愿求死吗?”李成晞居高临下,点明她的处境,江更雨除了跟他,无路可走。 然而江更雨却跪着,慢慢躬下脊背:“臣罪该万死。” 此刻她只求死了干净。 俯视着那伶仃背脊,李成晞眼中晦暗难言。 “你觉得本王恶心吗?” “臣——” 后颈突然被李成晞抓起,逼江更雨仰视他:“你是不是觉得本王恶心?本王发觉自己对你有欲望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恶心,你是个男人,你为什么是个男人!” “殿下——”她觉得李成晞确实有点不正常。 李成晞堵住了她的嘴,江更雨骤然睁大眼,可李成晞吻得更深,将她整个人往怀中揽。 江更雨用力想推开他,然而女子的力气终究比不得男子,何况她饿了几日。 “长得像女人,力气也像女人。” 分开唇齿,李成晞指腹按上她的唇,用力到将那片唇按出白色,“本王原不想如此……” 江更雨努力转过头,被他掐住下巴。 李成晞盯着她,在梦中他也亲吻过男人,他依稀觉得那个男人就是江更雨,可还是恶心得他惊醒过来,怎么现在亲他,竟然分毫没有恶心的感觉。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把江更雨拉到怀中,重又肆意吻了下去。 江更雨很不乖顺,闭着齿关不肯张开,他掐上江更雨的脸逼迫她张开嘴,好让这亲吻更加深入,更加舒服。 他果然很喜欢江更雨,喜欢到可以忽略他是男人这件事,甚至,他还想要更多。 “你挣扎的样子也像个女人。”李成晞喘着气。 江更雨打了他一记耳光,狠狠地擦着自己的嘴,她恶心得想吐。 他也不生气:“江更雨,你当真不跟本王走?” “殿下,保重。” 江更雨离开他的怀抱,面对墙壁坐下。 她不知道背后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关心。 李成晞走后,就再也无人来过。 朝廷为了万春县百姓改判凌迟这日,江更雨跪受了旨意,只当寻常一日过,用过饭食之后她昏迷了过去。 李成晞还是冒险带沈幼漓漏夜离开大牢,凤还恩的鹤监在其中起了大用。 沈幼漓自昏迷之中醒来时,已经身处摇晃的马车之中。 李成晞也在,她低头看看自己,还是在大牢里那身,立即撑起身体蜷缩在角落里。 “如今已由不得你选了,你只能跟本王走。”对面的人开口。 她看向那人,道:“殿下太冒险了。” 李成晞靠近她,追问道:“所以你心意可有变改?” 此际马车正好行至多岷河,江更雨从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见咆哮的洪水,水里漂着无数牲畜、农具、屋顶的茅草,还有百姓浮尸…… 菩提修不成 第86节 这就是因她贪污造就的恶果吗?李成晞着实不该选这条路。 他还是说着话,江更雨的心思已不在此间。 她望着洪水,平静道:“王爷,请放我回去吧,我逃不掉的。” 她无心再活下去了。 李成晞抱住她,“不,本王会将你藏好,一辈子藏起来,谁也找不到你。” 她只是漠然地看着窗外,道:“我是男子” 李成晞抚摸着江更雨的眉眼,笑着问:“江更雨,有没有人说,你很像个女人?” “江更雨,本王未幸过男子,你是第一个……” 他说着,压着江更雨倒了下去。 男人将将要抚过她的全身,江更雨恐惧地伸手去攀窗沿,狠狠地咬了李成晞一口,在他退开之际翻身滚下马车。 “江更雨!” 李成晞没想到她宁肯翻下去,也不跟自己玉成好事,戾气登时暴涨,他难道还嫌弃自己不成! 前行的马车立刻停下,是驾车的凤还恩拉停了缰绳。 他不知马车里发生了什么,听到祁王喊了一声,沈幼漓已经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向决堤的岷河跑去。 “江更雨!停下!” 凤还恩看着远处滚滚岷河水,猜到她的意图,立刻下马车追出去。 快要追上时,江更雨已经站在了洪水边,脚下是滚滚的黄泥水,疏松的河岸随时可能塌下去。 江更雨视若无睹,她转过身,对着追来的李成晞等人说道:“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了。” “本王不动你,你快回来!”李成晞压住怒火,也只能先稳住她。 看着眼前步步紧逼过来的李成晞,又想到她的阿娘,江更雨突然发觉,人世当真无趣得很,根本的不值得她流连半分。 她执起臣礼,道:“臣,受先贤教化,感今上恩德,一朝鬼迷心窍,上有负王命,下愧对百姓,无颜苟活于世,以此贱躯,全雍国律法。” “江更雨,你说的什么废话!” 她笑了一下,道:“凌迟太疼了,恕臣胆怯,先走一步。”说罢转身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江更雨!” 江更雨并未如预想一般掉入洪水之中。 是凤还恩拉住了她。 在听出她不存生志之时,他就跑了上来,抓住她一片袖角。 她抬头,看到那张常年淡漠的脸多了一丝焦急。 “江更雨,活着!” 凤还恩额角滴下汗珠,努力地想唤醒她。 可江更雨没说一个字,更无半丝触动,默然将凤还恩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身子猛然坠落,滚滚洪水立刻淹没五感。 洪水凶猛,如猛虎一瞬将她衔入深林,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江更雨闭上眼睛,任洪水将她带离人间。 — 再醒来,是在一间破庙里。 一个小小的火堆在燃烧,火堆上垫着一个瓦罐,有药味飘散出来。 江更雨走出破庙外,望着这四方青墨色的天,青竹滴水,苍苔新绿,呼吸在口中慢慢吞吐着,此处不是地府。 “丫头,你醒了?”一个老人捂着小布袋回来。 “是老伯救了我?” 老头挠挠脑袋:“我看你在水里漂着,就把你拉上来了,丫头,你怎么不小心掉河里去了,家人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她摇头:“家乡发洪水,什么都冲走了,我没有家。” “可怜的孩子,你打算往何处去?” 江更雨不说话,她也不知道,再去跳一次河吗? 老人咳了两声,她听到声音不对。 “先住着吧,打不紧,我弄点米给你煮粥吃。”老人说着就去洗锅。 江更雨默然看着,布袋口敞开,里面是一把米,煮出来也不够一个人吃。 老人没说,家中瓮里没有米了,这还是他从别人家借的一把米,原本他安葬了爹娘,也是要跳河去,就见到河里漂着一个人。 他暂且不死了,想将人救下再说。 清清白白一碗米粥,捧在江更雨掌心,暖意顺着手臂传到心口。 “老人家,我不能喝。”她受不住这么大的恩惠。 “你饿坏了,赶紧喝!” 老人很坚决,坐在破庙门口,说什么也不让她把碗递过来,“再不喝就凉了。” 江更雨低头,将那碗米粥喝下肚,被水冷透的四肢百骸立刻变得热乎乎的。 望着空空的碗底,那一意求死的心竟淡了不少。 她有命活着,不知道万春县的百姓死了多少…… 是她太冲动了。 后来沈幼漓养好了伤,就上山采药去,卖钱换了几把米回来,二人也能一起喝上热乎的米粥。 又听闻义庄缺仵作,沈幼漓没有此地户籍,就让老人去应征,自己在旁协助,如此,二人有了生计来源。 老头叫沈春生,大家都叫他老春头,她也就取了“沈”姓,唤回旧名“幼漓”。 之后老春头发病,她上山求药遇见周氏,嫁入洛家。 七年就这么慢慢过了下来。 往事已矣,沈幼漓不想再回首,唯有一件事教她挂心。 那就是江家曾亏欠过的万春县百姓。 早晚她会回雍都尽力还旧债,再往后就尽是属于沈幼漓自己的人生。 第51章 听闻陛下并不知江更雨是女儿身,凤还恩未再说什么。 沈幼漓反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正出神,察觉有一双手伸过来,触碰到她的手背,沈幼漓倏忽回神。 见她骤然警惕,凤还恩解释道:“你已抱了半个时辰。” 他一说沈幼漓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臂确实酸麻得厉害。 “我抱一会儿吧,不然你这双手怕是吃饭的筷子都使不动。” 他说得在理,因凤还恩提起旧日恩德,沈幼漓对他防备不免小了许多,总归母子俩都在他手上,没必要防备这些。 凤还恩靠近来抱时,沈幼漓松了手。 孩子换到他怀里躺着,显得格外娇小,凤还恩低头看着未醒的孩子,模样跟沈娘子真是如出一辙,他瞧着就极有眼缘,窝心得很。 说来还得多谢十七殿下,往后,他凤还恩就有后了。 沈幼漓将斗篷披在釉儿身上去,靠近时,那阵檀香味也传了过来,两度嗅到,凤还恩眼中划过一丝锋芒。 若非纠缠许久,断不会有此深入骨髓的气息。 不须着急,眼下这第一步,还算顺利,很快,那位旧人不存人间了。 “你困了就再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我不困。” 沈幼漓刚才是累,现在是有点怪。 纵然凤还恩抱得稳当,可她总觉得不对劲儿,说来她对凤还恩最深的印象还是一把沉默寡言的利刃,被先帝握在掌中,专切腐肉。 此刻抱着孩子,总和记忆中格外违和。 马车在瑜南县衙门口停下,凤还恩抱着釉儿下了马车,钟离恭看着主子抱了一个孩子,眼睛控制不住地睁大,在沈幼漓跟着下马车后,眼睛更大。 主子清早一个人出门,回来就妻儿齐全,有个家了? 其他人则是看在眼里,不敢有这么大的反应。 凤还恩抱着孩子往里走,只吩咐人去备饭。 釉儿恰在此刻悠悠醒转过来,等眼前景物变得清晰,一眼就看见了她阿娘。 “阿娘!” 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弹也似地蹦起来,伸手死死抱住沈幼漓的脖子。 沈幼漓将女儿抱过来,抚着她的背:“阿娘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告诉阿娘,有哪里不舒服吗?” 釉儿说道:“还有点头晕……” “那就再睡一会儿,阿娘一直守着釉儿呢,安心睡吧。” “嗯。”釉儿趴在娘亲的肩膀上。 抱着孩子,沈幼漓心中充满庆幸,若不是凤还恩出手相救,她与女儿就要天人永隔了。 如此想罢,她还感激地看了凤还恩一眼。 凤还恩轻声道:“先进去再说吧,这段时日,你们就住在县衙之中” 菩提修不成 第87节 “禅月寺那边……怎么样了?” 沈幼漓想知道自己如今现在算逃走,还是死了。 凤还恩站住脚步,反而问她:“十七殿下知道你往日身份吗?” “我未与他说过。” “这样啊……” 他继续往前走,沈幼漓没得到答案,只能跟着往县衙里走,后面还跟着两排人,不知道是日常就跟着他,还是专盯着她这个“贪污犯”的。 “我们就在县衙待着,会不会打扰了军容?”沈幼漓还是想赶紧跑路离开瑜南,她异想天开道:“如今瑜南局势这般紧张,不如暂且放我们母子暂时离去?” 郑王已经算明着将瑜南占领了,如今只看朝廷要不要出手。 凤还恩道:“救人救到底,若瑜南起战事,最后殃及的是我这个神策军主帅,你在我身边,最是安全。” 这倒也是。 世道果然还不属于大胆开口的人,沈幼漓不好再说什么。 若是不能离开瑜南,她就得想办法保住釉儿的安全,另外,若有机会阻止战事,她定不推辞。 不过眼下这些都由不得一个无权无势还带着孩子的人多想。 凤还恩将母女二人的屋子安排在了自己隔壁,沈幼漓把女儿安置在床上。 在凤还恩将将离去之时,沈幼漓忍不住问:“军容,这十几年,朝廷是不是一直在找洛……十七殿下的下落?” “不错,先帝着我建立鹤监,最重要的一道密令就是找到身负王命的十七殿下。” 现在人已经找到,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幼漓听完默然,所有洛明瑢确实不是不想还俗,而是不能。 凤还恩没错过她眉间那丝心疼,冷脸笑道:“十七殿下可没有你想得那么被动,他能躲过鹤监十几年的搜索,已不是寻常人能做到,可知耳目不在我之下。” 鹤监这些年被糊弄得满天下乱转,甚至连瑜南也来过,仍旧找不到他,要不是出了意外,让郑王撞上大运,洛明瑢如今只怕还躲着呢。 凤还恩没有说的是,他人还未到瑜南时,洛明瑢就先出现,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鹤监找了那么久的人,就这么自己现身了,还与他商议起了讨伐郑王的大计,凤还恩先是怀疑他身份,后怀疑此人图谋。 “慈悲是佛道之根本,贫僧不愿见战事伤及百姓,若有机会消除兵戈,舍一人性命救天下人,何乐而不为。” 凤还恩看着这个追寻十多年的皇子,想不到他会变成一个僧人,更想不到他对朝廷竟无怨怼,反而愿意主动舍身平定乱局。 他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不过坐收渔利的事情,凤还恩怎会不答应。 他只是更想不到,李寔还有妻儿,那妻子就是他多年找寻的另一个人。 若他凤还恩得这一妻二子,还谈什么舍身救天下,天下自是与他无干。 只是这些,都不需与沈幼漓说。 沈幼漓仍在追问:“军容的意思是,十七殿下若与你联手,并不惧郑王?” “沈娘子安心待在这儿吧,待瑜南事了,我就带你们回雍都。” 沈幼漓立刻反应过来:“有事了的可能吗?” “好了坏了都是了,就算郑王要屠城,我也能带你和釉儿平安离去,其余的莫再多想。” 见凤还恩一脸不愿多说的样子,沈幼漓也知趣地不再问。 “还未到用饭的时候,你也先休息一会儿吧。” 她点点头。 在沈幼漓陪着女儿休息的功夫,凤还恩处理公务去了。 等釉儿睡醒,沈幼漓再三确认女儿没事,才带她去吃饭。 凤还恩也坐在饭桌边。 釉儿小声地问:“阿娘,他是谁啊?” 说完还偷看了凤还恩一眼,这人也算好看,但是没有她爹好看,不过衣服还是很好看的。 凤还恩替沈幼漓答:“我是你阿娘过命的知交好友。” 釉儿不明白:“什么叫过命?” 凤还恩和釉儿说话时会刻意将身子放低,温和道:“就是很久以前,她背着身家性命来救过我,然后,我也救过她,我与她的命,都是对方救回来的。” 沈幼漓起先觉得这话说得太亲密了些,后来一听他解释,好像也没什么错。 凤还恩怎么看都算值得信任,不过规矩不可废,她对女儿道:“这是京城来的大官,釉儿要懂礼数,知道吗?” 釉儿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大官?有多大?” “很大很大的官,比咱们这儿的知州还要大。” 凤还恩听着她和女儿说话,道:“釉儿不必拘礼,唤我……凤叔便好。” “凤叔?” “嗯。”凤还恩将一只鸡腿放到她碗里。 她转头问阿娘:“阿娘,那我们还回家吗?” “不回。” “和这个凤叔住在一起吗?” “和很多人住在一起。” 釉儿抿着嘴,左看右看,阿娘一记威慑的眼神射来,她赶紧把要说的话咽下去,埋头吃饭。 让女儿不要说话,沈幼漓自己还凑到凤还恩耳边低声问:“军容……与洛明瑢是否私下有往来?” 虽然可能微小,沈幼漓仍旧抱着点希望,盼着洛明瑢不是叛贼。 才问完,就感觉凤还恩的眼神在自己脸上来回扫,似乎在探寻些什么。 沈幼漓赶紧摆手:“我绝不是郑王细作!” 他随即摇头:“我与十七殿下并无往来,而且此刻他当以为,你已经死了。” 洛明瑢以为她死了? 那……他会如何? 不是说洛明瑢和郑王结盟的条件是保洛家人无虞,那将县主杀害她的事捅出去,是不是能动摇二人结盟? 沈幼漓心中有了计较,没再问下去,低头吃起饭。 因为想得太认真,连女儿要丸子,唤了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凤还恩已经将丸子舀入釉儿碗里。 “阿娘,你在想什么呢?” 想你爹。 沈幼漓没说,只道:“吃饭。” 树欲静而风不止,按下一个釉儿,又冒出个风还恩:“沈娘子与十七殿下……感情甚笃?” 毕竟二人在寺庙之中都那般急不可耐…… “啊?” 沈幼漓听他发问,也想到寺中那尴尬一幕,只能含糊道:“一般,一般……” 倒是釉儿忍不住摆摆手:“阿爹是坏人,他把阿娘关起来,不让我见阿娘。” 因为这件事,釉儿对她爹那点好感都消耗殆尽了。 凤还恩“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说:“所以釉儿不想认他当阿爹了?” “我今天被一个凶巴巴的女人抓到山上去,一路上她就骂我,还说我阿爹阿娘是狗——” 沈幼漓捂住釉儿的嘴,严肃道:“釉儿吃饭,话太多会胀气。” “是——”釉儿拉长声调。 反正那女人说阿爹要娶她,她已经不稀罕要那个阿爹了! 用过中饭,沈幼漓仍旧陪着釉儿,凤还恩依旧去忙公务。 另一厢,护卫已将县主带回了史家。 身后追兵没有再追,县主总算捡了一条命,逃回城中。 被放在床榻上的瑞昭县主脸已惨白得没有人色,鲜血浸透了衣衫,因为背上的箭矢,她甚至只能趴着。 史函本是追着进来的,一看这场面赶紧又退了出去。 伤势已经不能再拖延,县主抓住护卫:“速速去找行馆找我爹爹,让他寻谢医师来为我治伤……” 她不想死,这么重的伤也只有谢医师能救。 而门外,县主的私兵也回了瑜南,正好派人去行馆报信。 “万万不可耽搁。” 说完这一句,县主昏昏睡了过去。 然而此际瑜南行馆之中,洛明瑢仍与郑王待在一起。 箭伤等不得,就这一阵,瑞昭县主就该派人回来求援了,洛明瑢只须静候着。 郑王还在耳边为女儿开脱:“殿下,我那女儿是骄纵了些,但我这父亲的话还是听的,她一定是在河东被凤还恩的人伏击,就算她眼下出现在瑜南城,也是凤还恩设计将她带回来,不然” 洛明瑢沉默不语,他斓衣未换,玉容血迹斑斑,一副誓要为“亡妻”追究到底的样子。 “我女儿在家中好好的,为什么‘洛明香’突然出现将她带走,现在洛明香此人真能在史家找到吗,还望王爷解释一下。” 郑王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匆促步入堂中的脚步声救了他。 这次禀报的部将终于机灵了些,到郑王耳边说话。 他听着听着,瞪圆了虎目。 菩提修不成 第88节 还真的是这不肖女做的好事!他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儿! 还被凤还恩的人射伤,她怎么不死在外边! 要不是洛明瑢还在这儿,郑王定要拍碎一张桌子泄愤。 郑王眼前黑了一阵,深吸了几口气,手握成拳头又松开。 他现在绝不能将女儿接回来,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就这么死了。 他压低声音道:“让谢邈速去史家救治!” “是。” “王爷,发生了何事?” 一转头就对上洛明瑢探究的视线,郑王打了个哈哈:“只是一些河东的军务,无甚大事。” 洛明瑢直接挑破:“当真不是县主回来了?” 郑王摆手:“当真不是!” “她人现在何处?”洛明瑢提刀就要跟出去。 郑王赶紧上前拦住:“殿下受了重伤,还是先在此处休息,当真不是瑞昭,本王已下令搜捕,若有她消息一定让您知道,本王敢说,其中定有凤还恩作祟,那劫掠之举怕也是他设计好的栽赃嫁祸,以此挑拨你我二人信任!” “殿下,三日之后各路节度使的使者就要到了,咱们还需警醒精神,绝对不能在宴上出错,瑞昭是知轻重的!” 这话说出来郑王自己都不信。 洛明瑢不给半点情面:“我信不过你们任何人,若让我知道县主害我妻儿,就算是在宴上,众使毕至,我照样会同你翻脸,郑王尽可与我鱼死网破。” 郑王眼周抽动了一下,当下他也想杀了瑞昭,可事情已发生,杀了也于事无补。 恨只恨凤还恩此人太可恶,竟然就这么捅出来了。 李寔此人确实不好控制,单单毒药是不够了,得给他再下点药才好。 可惜谢医师这会儿才刚被派出去。 他只能伏低做小一阵:“殿下放心,此事定有交代,本王还是先同你说说,三日后来的都是什么人……” 出去传话的部将赶紧知道了谢医师。 谢医师刚随郑王从禅月寺回到行馆,又被人拉着出了行馆,火烧火燎不知往哪里去。 人被一路扛着潜入史家,扛人的也同他说明了情况。 史函守在紧闭的门外,看着一个人扛着医师过来闯进去,门又“砰”地关上。 谢医师看到床上血迹斑斑的县主,立刻将药箱放下,这伤势可不轻,虽止了血,仍有殒命的风险。 肩头、小腿、背心三次箭伤,所幸准头不佳,不然撑不到回城。 谢医师点上蜡烛,拿烈酒将刀洗过,又嘱咐旁边的人将刀烧红。 “待会儿我将箭头拔出,你就把刀按上去。” 县主还在昏迷。 第一枚箭头被拔出时,瑞昭县主痛醒了,猝不及防又被按上烧红的尖刀,痛得她手臂打颤,尖叫出声,血肉烧焦的味道传到鼻尖,令人不敢置信那气味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不!不要再拔了!” 她痛得哭都没有声音,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 谢医师也不想哄这位闯祸的贵人,只道:“县主若想当个瘸子或死了,小人别无二话。” 到底还是命重要,那触及魂魄深处的痛意又让县主经历了两次,她对凤还恩的怨恨达到了顶点。 早晚有一次,她会在他身上插满刀子。 谢医师收拾起药箱,问道:“县主这是被何人所伤?” 县主不得不据实交代:“我去禅月寺办点事情,被鹤监的人追杀,成了这样子。” “那沈氏可是县主杀的?” “那是她自己爬上马车,与我何干,不过此事断不能洛明瑢知道!” 谢医师不再多问,孰是孰非,待回去禀报过王爷,自有计较。 县主泪眼难止,凄凄惨惨地问:“父王……怎么不来?” 谢医师料到王爷此刻正稳住十七殿下,便道:“马车跌落山崖,沈氏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十七殿下怀疑是县主杀了人,此刻正在行馆之中,县主若能挪动,还是赶紧换个地方藏住吧。” 县主面色更白,眼珠子左右转动,“他……怎么会怀疑到我身上……” “凤军容的人看到你了。” “他信了?” “那就只能看王爷的本事了。” 县主又问:“那个孩子也死了?” “死了。” 死了,死了好……那就只剩一个四岁的,将来好对付得很。 事到如今,县主还想着嫁给洛明瑢的好事。 现在,她仍觉得要做的就是将自己藏好,绝不能让洛明瑢觉得自己和沈氏的死有关。 “吩咐所有人,就说本县主在回河东路上遭遇,才不得不逃回瑜南,可知道?” “是。” 第52章 行馆之中,洛明瑢长指敲着膝节,等着结果。 郑王还在说凤还恩坏话:“今日一切都太过凑巧,如今凤还恩算是与本王彻底撕破脸了,只怕我那女儿都遭了不测,殿下若贸然出去,只怕鹤监会行刺杀主将之举。” 刚刚来部将又急匆匆跑了回来,在郑王耳边说出了谢医师就被人截杀的消息。 “什么?”他猛地站起来。 洛明瑢紧盯着郑王的反应。 郑王狐疑的视线扫在洛明瑢身上,但见他反而带着怀疑的眼神地看过来,又赶紧躲开了。 他将部将拉到正堂后边,压低声音问:“人现下何在?” “谢医师逃得迅速,虽受了伤,但好歹是回来了,眼下尚在昏迷中……而且药箱落下了。” 只是药箱落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郑王又问:“瑞昭呢?” “县主已被带离了史家,到别处安顿。” 那事情还不算太坏。 不过凤还恩看来是跟他彻底撕破脸了,郑王也不打算再拉拢他,只待寻个机会将人杀了。 洛明瑢见郑王走出来,神色明显松弛下来,他心下一沉。 看来是没能杀了谢邈,那事情就变得不好办了,也不知解药拿到没有。 他假作不知,问道:“王爷,又发生了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 这个阴魂不散的还在,郑王不能露馅,只道:“无事。” 但他看着眼前的洛明瑢,不免怀疑:“难道是你……” 他又不说了。 说来谢邈出事对谁好处最大,不就是眼前这位殿下,此事会不会是他设局抢得解药? 不过郑王让谢邈看过,李寔身上的伤毫无作假,确是重物勒坠所伤,而且杀害沈氏之举确实是自己女儿所为,此事根本不可能是提前设局…… 回想凤还恩那些挑拨离间之语,郑王又怀疑这也是凤还恩局中一环,想引自己与李寔互相怀疑,彻底反目。 本以为篡位只是领兵打仗,排兵布阵,没想到还要判起官司来,郑王深感头痛。 洛明瑢微微歪头:“是我什么?” 罢了,是与不是,难道自己还能赌李寔那点忠诚不成,把人按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就是了。 眼下谢邈身受重伤,为防李寔可能背叛他,只有一条路可行。 郑王摆手:“没什么,只是方才派出去搜查的部将被害,看来凤还恩当真想借刺杀摆平战事。” 洛明瑢皱眉,似乎耐心已经告罄:“够了,我今日被你拘在此处打了一个时辰的哑谜,到底孰是孰非,真相我自会去查到。” 说罢就要往外走。 郑王抬手,守门的兵卒拦住了洛明瑢去路。 “就请十七殿下留住瑜南行馆,一直到端午宴举行之后再说吧。” 三日后的端午宴,正是各道使者莅临瑜南的日子,也是将洛明瑢皇子身份昭告天下,揭开先帝遗命,正是讨伐逆帝之日。 洛明瑢转身走到郑王面前,眉梢似压低的层云:“王爷这是要将我软禁起来?” 屋中气氛立时变得肃杀。 郑王也憋着一口气,“凤还恩将令夫人之死栽赃给本王,是要彻底撕破脸,殿下如今在外面走,难保不会出事,还是留在行馆之中养伤为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 郑王不是在同他商量:“这是为殿下安危着想,行馆之中,还是任殿下走动的,端午宴之前,本王会将凤还恩杀害殿下妻儿的证据呈到殿下面前。” 说话间,身后那从未离开过的两个高手也往前站了一步,一齐向他施压。 洛明瑢很想知道,凭他一个人,能不能在这两个人阻挡之下,杀了郑王。 可惜眼下还不能知道结果。 “那看来除了承王爷美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确实该好好养伤,以备来日。 菩提修不成 第89节 “殿下请吧。” “将我的佛堂搬来。” 洛明瑢这回走出去,没有人再拦。 — 县衙之中。 凤还恩又在晚饭之后准点出现。 桌上都是釉儿爱吃的菜,沈幼漓一眼就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忍不住低声道:“军容不必如此迁就她,这小孩最爱蹬鼻子上脸,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冲撞了您。” “小孩子嘛,开开心心长大便好,不必拘束那么多。” “爱冲撞人”的釉儿招手:“大老爷,来坐来坐!” 大老爷笑了一下,坐到釉儿拍打的凳子上:“釉儿娘子有什么吩咐?” 沈幼漓摇摇头,坐下吃饭。 “你能找到我弟弟在哪里吗?” 打从出生起,釉儿和弟弟从没分开过那么久,她猜那个胆小鬼弟弟见不到她,肯定也很害怕。 “釉儿的弟弟到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 凤还恩看向沈幼漓。 她其实也不敢断定丕儿是继续被周氏藏匿下去,还是一起拉到凤还恩的羽翼之下,到底哪个好。 周氏故意害她,转投凤还恩又唯恐他是另一个郑王,她一个人被各方盯着,再拉拔两个孩子实在太危险。 见沈幼漓低头数着饭粒,心神不宁的模样,凤还恩开口道:“眼下暂且这样,还是莫生波折。” 她点点头,还安慰釉儿:“不用太久,阿娘一定会让你见到弟弟的。” 釉儿只能默默点头,顽皮劲儿也消减了很多。 吃过晚饭,凤还恩假作无意道:“我如今也在县衙下榻,有些公事该回趟架阁库处理,沈娘子若未睡下,正好我也有些话要问,劳烦同我走一趟?” 凤还恩查问过邓长桥,知道沈幼漓去架阁库想看邸报。 果见她眼前一亮。 这正中沈幼漓下怀。 她早就想去架阁库一趟,上次耽误了,不知道今次能不能查清楚。 其实那些事直接问凤还恩也可以,但她还不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底细和盘托出,唯恐失了掌控。 “我……也要去架阁库?”沈幼漓还矜持一下。 凤还恩将之看在眼里,含笑问:“怎么,县衙架阁库是什么禁地?” “不是,“沈幼漓摇头,“那肯定不是!走吧。” 沈幼漓不放心将釉儿独留在屋中,连她也一道带去了,凤还恩也没说什么。 架阁库里,沈幼漓状似随意地拿起那份订在一起的邸报,假作闲聊:“如今朝中的还是那些人吗?” “早不是你在时的模样。” 凤还恩随意答一句,仍旧垂目专心看军报,似乎并未注意这边,实则余光里一直有沈幼漓。 此情如昨,好像她又变成了整日在卷宗里抓耳挠腮的江少卿,抱怨新进来的官吏笨,抱怨菜不好吃,抱怨仵作干活不精细…… 凤还恩手指在桌案上轻敲着,甚是愉悦,他就是靠着这点念想,才能活得有点滋味。 釉儿站在桌角,在打量他。 凤还恩问:“釉儿想看?” 闻名雍都的“活死人”凤军容此刻神情堪称和煦,令人没想到慈眉善目有一天原来也能用在他身上。 釉儿点点头,小小的手指在书案上慢慢蹭,在卷轴一角轻点了点:“你在看什么,看不懂吗?”怎么好久都不动一下。 “是一些大理寺的卷宗,从前你娘也看。” “阿娘也看?”她乌溜的大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有兴趣?这上面记的是一起人命案,你才六岁,不怕吗?” 釉儿眨巴的眼睛里分明害怕,还很硬气地摇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那你帮我瞧瞧,这人该怎么判——”他将卷宗推过去。 釉儿捧起卷轴,四方转了一圈之后,不好意思地交还凤还恩:“我没认那么多字。” “无妨,我念给你听。” 凤还恩有无限的耐心。 他对沈幼漓嫁人生子之事并无半分芥蒂,甚至觉得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好就好在她的夫君马上要没了,凤还恩可以填补那个空缺,往后他有了沈幼漓,还有了孩子,再也不缺什么。 沈幼漓的孩子,他会视如己出。 就如此刻,凤还恩已经将釉儿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劳烦您。”釉儿知道他是大官,要知礼数。 凤还恩念道:“……嘉澧二年,得雍都城木华县李牛首状称:隆望一年,与同县张郸饮酒,及至中天,张郸醉死,空张家人迁怒……” 沈幼漓伸手将女儿拉到手边,说道:“她还小,不能看这些东西。” 釉儿不服气:“死人而已,我才不怕。” “那你晚上一个人睡。” “阿娘——” 釉儿跺脚,抱住她的手臂,窝在她身边不满。 阿娘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凤还恩将卷宗放到一边,忽然说道:“你一定觉得这个女儿很像你。” 沈幼漓抬首不解地看向他。 凤还恩撑脸笑道:“她也许会和你从前一样厉害,也能跟很多人申冤。” 沈幼漓愣了一下,撇开头:“重蹈覆辙有什么意思。” “所以沈娘子后悔去参加科举了?” 后悔吗?沈幼漓并不后悔看过这人间更广阔处,她悔在没能约束家人,悔在没有早日看清楚,阿娘其实是怨恨她的。 江更耘既然还好好活着,七年过去,也该有妻有儿了…… “大概是吧。”她将邸报放下,抱着女儿摇晃,像在安慰当初的自己。 那头叹了口气:“可若没有你,也没有如今的凤还恩。” 沈幼漓眸色黯然:“更不会有流离失所的万春县百姓……” “沈娘子,当真是你吗?” 凤还恩和皇帝不是没想过查清旧事,然而江更雨的卷宗上已将前因后果陈明,银钱也确实存入了江更雨名下钱庄,而且是本人亲自去取用,一切似乎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在李成晞未登基之前,有关的人就死得差不多了,他们也怀疑过江更耘,可彼时他不过一个国子监学子,手伸不到那上边去。 但江更雨,怎么可能贪污呢? 沈幼漓看向他,如今的凤还恩权势恰如当日夏珲,若她说出真相,或许江更耘明日就能死,这远远不是她想要的。 “我已筹措了一万两白银,还有其他金银首饰,总有两万,若你” 见沈幼漓顾左右而言他,凤还恩坐在她身边去,小小的釉儿被夹在中间,仰着脖子左看右看。 “你这七年,就为了这两万两?” 沈幼漓不说话,只是将钥匙呈上:“都在这儿了。” 凤还恩哪看不出她在肉痛,抬手将人的手握住:“这些银两我不会拿,沈娘子该是早就想好要怎么赎罪了吧。” “可是一打仗,就必然朝雍都去,万春县就在铁蹄之下,这天下黎民都生不如死,我执着一个小小堤坝,又顶什么用呢?倒不如用作军费,为将士添些粮草……” 沈幼漓认命了,她这双手就是漏财的手,多少银子都抓不住。 “沈娘子,你敢不敢信,这天下还会有盛世重临。” “我信,不过我们都活不到那个时候,自古以来盛极必衰,分久必合,都是命数的,从前是少年意气,敢以蚍蜉藐天下,如今都该清醒过来,不是英雄造时势,是时势出英雄,咱们那些愿景是逆天而行,执着太过不会有好下场,知足就好。” 谁都扛不起这万钧重担。 “是你说的,只要活得够长……就算你我看不见,也会希望釉儿能看见。” 凤还恩丝毫不见气馁之色,轻声说:“为了许多像你这样的阿娘,和釉儿这样的孩子有安居乐业之所,我会尽力而为。” 她看向凤还恩,手背上他的手仍未撤去,带着他掌心温度。 凤还恩的心跳其实快得不像话,可面上,他仍一派稳重。 最终,沈幼漓只是将手从他掌心抽出,道:“军容为天下人谋福祉,来日一定配享太庙,受万世香火。” 凤还恩不想听这些客套的话,不过时间还很多,他会慢慢来。 人在眼前活着,一切都不晚。 “夜深了,釉儿该困了,这些邸报你带回房中看吧。” 被凤还恩点破,沈幼漓还有点不好意思,收拾起邸报,牵着釉儿,亦步亦趋跟他出了架阁库。 母女俩的房门在面前关上,凤还恩略站了一会儿。 想起这一日的事,他唇角微翘。 没听到什么动静,凤还恩才回房了。 屋内,母女二人耳朵贴着门,翻着眼珠听外头的动静。 釉儿也抱着一卷邸报,小声问:“阿娘,这个大老爷是好人吗?” 菩提修不成 第90节 能走到军容的位置,很难以好坏评说,不过这些话不须和小孩说。 沈幼漓道:“阿娘也不知道,咱们再仔细瞧瞧吧。” “嗯。” 第53章 县衙中安然,瑜南行馆内却不如此。 凤还恩一声令下,鹤监的人开始不断骚扰起瑜南行馆,算是彻底站在了郑王的对立面。 不过这对郑王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真章还要在战场之上才见分晓。 洛明瑢倒安稳得多,只是若无白日的意外,今夜本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现今整个佛堂都搬到了行馆之中,连那喜庆的色调都不曾改变。 他看着满屋的红色,不知沈娘子和釉儿今夜睡在县衙,能否有好梦。 将上衣解开,洛明瑢终于想起给肩头伤口敷上药粉,又敲起了木鱼,念起清心咒。 虽然已经还俗,洛明瑢仍旧打算改掉在佛前诵经的习惯,眼下唯有此法能教他平息些杂念。 白日在禅月寺,他并不想放她走,可是眼下将她留在洛家,来日事发恐将她牵连,眼下待在凤 就算知道他们早有牵连…… 门被敲响,是迟青英来了。 郑王连青夜军的部将也没放过,假传洛明瑢的命令,将人骗回,目的是为让青夜军群龙无首,掀不起风浪。 迟青英也顺势而为进入行馆,将解药带给洛明瑢。 只可惜没能将谢邈杀死,让他跑回来了,如今想在瑜南行馆对他下手,就要难得多了。 “解药可拿到了?” 迟青英从剑柄处打开机关,拿出了小瓷瓶。 洛明瑢将瓶子拿在眼前,确实是白天谢邈拿出的那个瓶子,里头的丹丸也一模一样。 “对比过了?” 迟青英点头:“老头全身都摸遍了,确实就是这一瓶长得这般模样,其他丹丸颜色模样皆不相同,他应该也没有造假的机会。” 主子安危重于泰山,他只敢说九成把握。 洛明瑢将药瓶打开,全灌了进去。 “主子,会不会有诈?”迟青英还是不放心。 他闭目:“药理一事,要她才清楚,咱们可以赌一把。” 眼下只剩三天,他没时间去验证,只求尽快恢复。 迟青英又多说一句:“末将去过县衙一趟,凤军容并未阻拦,娘子和小娘子如今都安好。” “嗯。” 洛明瑢睁开眼,心中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没一会儿,外边又有人敲门。 “明瑢。” 连同洛家佛堂一起被搬到行馆的,还有周氏和那假作丕儿的孩子。 郑王当然一个都不会放过。 也确实如他所说,洛明瑢和其家人在行馆之中走动并未受到限制,然洛明瑢未去见周氏,周氏自己过来了。 洛明瑢道:“让她回去吧。” 他知道是周氏故意将沈娘子放走,致使她差点出事,从前种种尚能容忍,如今触及他妻儿安危,他再不能原谅。 门被打开,是迟青英走了出来,“大夫人请回吧,主子不想见你。” “我有事问他。” “主子和你没什么好说。” “他这样未免太过忘恩负义!” “大夫人是故意放沈娘子出去的?” 周氏沉下脸:“县主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又能如何?” 迟青英摇头:“她难道拿刀追着你进禅月寺了吗,发生任何事你尽可以同主子说,就是他出事,也断不会让你出事,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举,主子已不会再见你。” “主子对大夫人已仁至义尽,若再下次,恕不能手下留情。” “还有什么下次,沈氏都已经死了。可我不明白,这些年我为了他,难道不算殚精竭虑?就算他喜欢那个女人,那也是我找来的,他怎么能本末倒置,反将一个贪财的女子放在我的前面?” 周氏不明白,难道自己为他考虑得还不够周到,平日对沈氏母子还不够好? 不是沈氏一直在蹬鼻子上脸吗? 迟青英不忿:“当年贵妃死后,先帝是有意杀主子和你这个贴身宫人,是主子带着你逃走,这些年,你将自己凌驾在主子之上,洛家的富贵也是靠着青夜军走南闯北积下,周宫人,主子从未有对不住你之处,反是你仗着主子和善,处处以主子长辈自居,干涉主子的事,你怎么还有脸委屈?” 周氏望着紧闭的屋门,心中只觉悲凉。 这么多年,她的忠心算什么呢,她一心为贵妃,为了殿下能留下一寸香火,才找来的人,结果,看顾多年的小主人为了一个生孩子的工具,与她这个养母反而离心…… “我为了殿下嫁入洛家,难道这不是牺牲?” 迟青英神情更冷:“是你要来洛家,主子才依从你,你养尊处优十几年,难道还不够?” 周氏哑然,她不敢承认,自己是借着殿下养母的身份高高在上那么多年,早已成习惯。 现在有一个女人,注定与殿下是更亲近的关系,从前还好,如今愈发被殿下放在心上,周氏生出了失权的恐惧,才借着并不冠冕堂皇的借口将人赶走。 她并不想害死沈氏,可她触怒了县主,不得不死。 “大夫人还是回去吧,若好自为之,往后还能安生做你的洛家大夫人,若不然,我会替主子动手。”迟青英语气冷硬。 周氏转身,她几乎立刻就想去将所有事告诉郑王,然而走到郑王的院子,看着成列兵卒长戟泛着冷光,身子挺直得像钉子一样镇守在周围,她又站住了脚步。 她到底没有疯魔,自己不是殿下的生母,郑王不会吝惜她的性命,投奔郑王绝没有好下场。 反正沈氏也死了,眼下殿下还留着一丝情面,她不能再让这点生机也断绝…… 慢慢来,她总会重得信重。 — 翌日天朗气清,瑜南城热闹如初。 县令如今就在军容眼皮子底下,一扫先前懒散,大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早早就开堂审案,百姓牵牛抱鸡地来打官司,前堂热闹得很。 这份喧嚣并未传到后院。 凤还恩将一早上的军机消息推到一边,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转到厨房去瞧今早的吃食。 “让刘县令到外边吃,越水边渔人有售卖新鲜黄鳝,买新鲜的来的做黄鳝粥当不错。”他吩咐道。 钟离恭见军容竟在吃食上费起了心思,也知道是为那沈氏母女准备的。 “即便沈氏就是当年的江少卿,军容何以如此上心?” 得益于主子平日做派和身份,钟离恭脑子根本不往男女之事上拐。 凤还恩道:“我也到该娶妻的时候,现成的孩子也有,当然要上心些。” “……” 啊? 昨日若存着侥幸,那今日就是天灵盖都震动了,钟离恭木在原地,怀疑主子去一趟禅月寺,被人夺了舍? 他跟在凤还恩后面,提醒道:“军容,那可是……十七皇子的妻儿。” 凤还恩见煮好的粥盛进沙煲里,又端了几碟小菜,并小孩子最爱吃的果点,才道一句:“那又如何。” 说罢他端着托盘就走了。 钟离恭还没想明白,凤还恩已经走到沈幼漓的屋外。 “沈娘子,睡得可好?”他在外边敲门,屋内无人回答。 沈幼漓在枕头上翻了个面,不想起床。 她昨夜看了一晚上邸报,很晚才睡下,釉儿倒是早早歪倒在床上睡过去了,此刻精神头满满,跑下床去开门。 “大老爷你有什么事?” 凤还恩被她模样可爱到,伸手摸摸她的头:“叫凤叔。”其实叫爹爹更好。 “凤叔有事吗?” “我猜想釉儿该饿了,就送了早饭来。”凤还恩将托盘放低,让釉儿小娘子过目一番。 釉儿嗅到了香气,眯着眼睛让开路:“这么重啊,快请进,快请进。” “啊——” 沈幼漓在里间长长打了一个哈欠,停顿了一下,似反应过来了,“军容,你你你怎么进来了?” 隔着屏风,她声音慌忙,又夹杂着睡意。 釉儿高兴举手:“阿娘,是我开的门。” 她年岁尚小,从前院里除了一个蠢弟弟,只有阿娘和雯情在,是以不大懂男女大防这回事,出来就给大官老爷开了门。 凤还恩赔礼道:“我是阉人,从前也是在贵妃殿中伺候过的,是以忘了忌讳,沈娘子恕罪。” 沈幼漓一怔,随即摆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摆完才意识到他看不见,额头顿时有些冒汗,“只是男女有别……” 男女……凤还恩莞尔一笑,道:“沈娘子多睡一会儿吧,釉儿我来照顾。” 沈幼漓这哪还睡得着,起床走出来把釉儿提回去,“不洗脸不能用早饭!” 只是短短几步,凤还恩就将穿着里衣,披散头发的沈娘子尽收眼底。 菩提修不成 第91节 那摆动的乌发很快消失在屏风后面,他不免低头笑了一下,从前当真愚钝,如此分明的一个女子,怎么就识不破呢。 他安然坐下,将粥盖揭起,热气带着飘散的香味弥漫开来,里间的人也闻到了,釉儿小脚倒腾得更欢。 沈幼漓只能按着先给她洗漱干净,放她出去吃早饭,才自己慢慢收拾。 很快,收拾利落的釉儿顶着一张白嫩宣呼的小脸蹬蹬蹬跑了出来。 凤还恩正把粥吹凉,听到这一声,嘴角含笑,将勺子递到釉儿唇边,“你先尝尝好不好吃?” “啊——”釉儿张大嘴接着,再嚼嚼嚼,肯定地点点头,“真好吃,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这种粥,是什么?” “这是岭南那边特色。”凤还恩见她喜欢,也笑了起来。 “岭南在哪里。” “岭南在雍朝最南边,那里瘴气弥漫,毒虫遍地,不过却长了好多好吃的,如今还不到时候,再过三两个月就是吃荔枝的时节,届时咱们可以去蜀中吃荔枝,那果子比羊脂还剔透,脆爽香甜,是贵妃都爱吃的好物。” “可我阿娘不让我走那么远……”釉儿边说,边费劲儿爬上凳子。 凤还恩见状,轻轻一提,她就端座好了。 看到大官老爷在笑,釉儿摸摸自己的脸:“大……凤叔你在笑什么?” “只是在想,天天都这样吃饭也不错,你阿娘要是不让你一起去,那带上她一起不就行了。” “我还不想那么远呢,我现在就想和……” 釉儿不说话了,想到自己那个不太争气的弟弟,就愁得饭也吃不下。 凤还恩将耳朵凑近:“想和什么?” “想我那个蠢弟弟。”她眉毛都撇成八字了。 “你说你弟弟在哪儿,凤叔叔可以把他带回来。” “我也不知道,大夫人把他藏起来了……” “军容,久等了。”这时沈幼漓终于也收拾出来了。 她并不怎么用心,不过是一根发带松松挽了头发,出来一看凤还恩倒是收拾得当真齐整。 一身绛紫蟒袍,金线绣出山河百兽,嵌了猫睛石的金腰带缠在腰上,眼若玳瑁,眉若刀裁,五官平整锋利,却无肃杀之气,似乎是晨起的暖阳照进了眼睛里,柔和了些棱角。 沈幼漓忽然觉得自己穿戴有些失礼。 凤还恩倒是喜欢她这般家常打扮,没有半分拘束才好,这正是一家人才能有的随意。 将一碗温度适宜的粥放在她面前,道:“从前你就不挑食,今日的早饭我就擅自做主了。” 沈幼漓脱口而出:“军容也在此处吃吗?” 凤还恩点头,道:“沈娘子见谅,都是一个灶台里做的,没那么多碗碟,就一处吃了省事。” “不是,只是担心会打扰到的军容用饭。”沈幼漓直想拍自己的嘴,今天怎么总是说错话。 “一个人吃饭倒乏味,有人说说话才好,是吧,釉儿?” 釉儿点点头,她还挺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的大老爷。 沈幼漓点点头,她舀着粥,突然想起来:“只有一套碗碟,那另一位老爷怎么办?” 她说的老爷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说来也奇怪,沈幼漓与那位少卿该是碰见过两次,但她一次都未能正面见过这位大理寺少卿,想来是位少年英才。 凤还恩:“他住不惯此处,如今在乾海客栈住。” 冬凭早被凤还恩打发到瑜南最大的客栈去了,他爱住锦绣华毯、灯影华耀的地方,喜欢名厨烹制的精致吃食,住不惯县衙。 况且冬凭与沈幼漓不能相见,不然消息可能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原来如此……”沈幼漓便不再理会。 “啊——” 凤还恩夹了一颗虾圆,递到釉儿嘴边,另一只手还在嘴巴下面接着可能滴下的汁水。 釉儿竟然也习惯了他的投喂,张嘴接住。 凤还恩顺手将她嘴边的汤汁擦掉。 沈幼漓没想到凤还恩还会喂小孩,直觉这样不妥,她说道:“釉儿六岁了,会自己吃饭,军容不必惯着她。” “有什么要紧,我也想试试带孩子到底难不难,“凤还恩视线一直落在釉儿身上,“釉儿以后有什么想吃的,都告诉凤叔叔,我让厨房给你做,做不了的咱们就出去吃。” 釉儿偷偷看了阿娘一眼,沈幼漓道:“她不挑食,什么都能吃。” 釉儿鼓起腮帮子。 凤还恩仍一意讨釉儿欢喜:“糖葫芦想不想吃?” 釉儿高举双手:“想吃!” “那凤叔叔待会儿带釉儿出去买,要多少有多少。” 沈幼漓也不想给女儿泼冷水,但是眼下风声正紧,她道:“只怕会让洛家人认出我们,还是不要出去走动为好。” “瑜南城很大,而且随我出去,洛家人不会找到你们,沈娘子若担心,不如一道去吧。”凤还恩邀请道。 第54章 凤还恩对她们母子实在太好。 沈幼漓纵然多年前救过他,但凤还恩也算还了,不至于如此照顾她们,着实令沈幼漓不安。 “凤军容实在对我们母子二人太好,我当真不知要如何报答……” 凤还恩怔了一下,放下筷子:“对不住,从前凤某常给沈娘子送饭,又与陛下有月下召誓之谊,凤某总以为与沈娘子也算旧友,看来凤某错会了沈娘子的意思。” 沈幼漓赶紧摆手:“不不不,当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岷河边也是你冲上来拉住我,虽然我一心……可我是感激你愿意伸出援手,军容的善举幼漓铭记于心。” 在孩子面前,她也不好说得太清楚,但沈幼漓还是感激凤还恩接连救下自己。 这份好绝做不了假。 凤还恩道:“既然如此,沈娘子就不要再推辞,我若是唤你一声更雨贤弟,咱们把盏同欢,你是不是就不与我如此生分了。” 他现今虽为军容,早年为门客时也有些长袖善舞的时候,刻意亲近之下谁都难于拒绝。 沈幼漓想了想,凑近压低声音:“我只是担心你更向着陛下,我当真不想再见陛下……” “所以陛下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凤还恩将猜测说了出来。 她沉默下来,又想重复那套欺君之词,被他挡住:“陛下能救你出来,就不会在意那一万两,你一再不敢见他,是不是他动了你……。” 说话间,凤还恩视线在她侧颜扫过,彼时江更雨跌至深渊,孤立无援,祁王单独去见她,怕就是表露了对她有意。 沈幼漓点头:“你猜的没有错。” “果然如此,当年我在外头驾车毫不知情,还怨过你怎么轻易就放弃性命,早知道……” “都已经过去了,只盼军容莫让陛下知道我还活着,我实担不起这欺君之罪。” “自然不会,沈娘子放心,如今我与陛下……”凤还恩摇头无奈,“陛下如今嫌我功高震主,那位少卿便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 她微微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 凤还恩苦笑:“就算我一腔忠心,到底还是权势太大,将来不知是死在叛乱之中,还是来日战事平定,死在陛下猜忌之中,当日夏珲说得不错,我确实在走他的老路……” 沈幼漓蹙眉,家国如此,谈何昌盛。 “未必会如此,陛下既倚重你,就说明他无人可用,眼下这般局势,说不得他还要——”沈幼漓在喉咙上比了一刀,“在你前边呢……你耳目通达,未必没有急流勇退的机会。” 凤还恩听着她在耳边低语,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笑了?笑了那就有得谈。 沈幼漓搓搓手:“军容,您看看,方便送我们出瑜南吗?” “嗯?” 她低着头,也知道自己要求有些冒昧:“你的恩情幼漓铭感五内,我想去雍都等着军容,你若不放心,尽可派一个人盯住我们……” 其实沈幼漓甚至不想告诉他自己要往哪儿去,可有求于人,不好隐瞒行踪。 她昨夜看了一整夜邸报,如今打算离开瑜南。 一晚苦熬不是没有用处,沈幼漓还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当年江更耘不过一介国子监学子,何以能贪污去一万两银子,谁会给他这笔银子?说起来,其实针对的还是当时身为少卿的她。 当初她因为江母身死、李成晞和万春县三重变故压下,万念俱灰,才没有心力理会真相,重生一回,她得找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也尽己所能弥补万春县百姓。 七年来,都水监人事变动频繁,早不是当年那批人,捉拿她的御史中丞得病去世,而当初钱庄证人、小厮大概也都死得差不多,想要找到真相确实难上加难。 这些年她一直在等着,就算拿到了一万两,也没有心急北上,就是为了等那些人淡忘她的模样,也是给江更耘留一点时间。 她还找到了如今的万春县县令是谁,今科的年轻进士,上任不过三个月。 至于丕儿,她并不大担心,洛家将他藏起来就是存了保护的意思,比自己在外头乱跑要好。 釉儿更愿意跟着自己,她带着一个还好,若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奔波,一定是照顾不过来。 暂且这样,等雍都的事办妥了,再找丕儿下落就是了。 而县主的仇,她还在琢磨。 凤还恩笑意渐散,正色道:“你有所不知,如今这瑜南城瞧着宁静祥和,其实外围都是河东军,青夜军也在整军,整个瑜南被包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百姓进出都被监视, 你们在郑王眼中已是死人,要送你们出去不是不能,而是得到万不得已之时,若让他知道你还活着,定然会来抓走,告诉十七殿下,是我故意将你藏起来,以挑拨他们。” “所以瑜南城真要打仗?” 这次凤还恩也不再藏着掖着:“端午宴之后,必有战事。” 那不就只剩两天多了? “有胜算吗?” “神策军对付不了三路兵马,朝廷为了京畿防备,也不可能再派兵支援,若其他各道节度使隔岸观火,那这一场仗,就是神仙也难赢。” 沈幼漓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她终究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瑜南沦陷? 菩提修不成 第92节 “不必担心,纵使神策军抵抗不得,还有鹤监在,他们会带你们离开。” “釉儿这么可爱,我心中将她当自己的孩子。”凤还恩摸摸小娃娃的脑袋,“断不会让她出事。” 釉儿指着自己:“我吗?” “是你啊。” 她点点头,对自己的讨人喜欢表示认同,“大家伙儿都是这么说,凤叔你也不是第一个了。” 凤还恩哑然失笑,“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她摇手指:“生出来也不会是釉儿这样哦!” 凤还恩抬头看向沈幼漓,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沈娘子,这个孩子给我吧。” 沈幼漓当然不可能给他,也听出来凤还恩在开玩笑,道:“好了,这家伙看着可爱,小时候没把自己皮死,你今天喜欢,明天就得头痛了。” “你也是,赶紧把粥喝完,少闹腾!” 沈幼漓当真不懂,自己生的这孩子怎么那么不见外,不知道是像她还是像她爹。 釉儿点头:“你们也喝,一直说说说,都是我听不懂的话,知不知道什么是——” “食不言,寝不语。” 二人异口同声,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起来。 吃过早饭,沈幼漓推开凤还恩的手,起身收拾起碗筷。 她特意避开女儿,低声问凤还恩:“军容可知,县主如今在何处?” 凤还恩当然知道。 昨日鹤监来报,他早就吩咐过盯住史家,自然知道谢邈进过,也知道洛明瑢的人袭杀谢邈,更知道县主已经别转移走。 她一个重伤之人还能挪多远,左右还是在那条街上,根本跑不远。 “你为何想知道?” 沈幼漓理所当然道:“报仇啊。” 县主连她的女儿都想暗害,沈幼漓是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的,既然出不了瑜南,那就该把杀县主提上日程。 她总不能指望郑王真的忌惮洛明瑢,将人杀了。 她早点把人毒死,或用她挑拨郑王和洛明瑢的关系,都是出路,总归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你觉得她藏在哪里?” 沈幼漓道:“先前应是藏在史家,现在就不知道了。” 县主藏头露尾来杀她,不就是不敢让洛明瑢知晓吗,如今自己真“死”了,县主肯定藏得更严实,绝不在行馆之中。 她也认出了带她冲下悬崖的是史家的马车,也记得洛明香和瑞昭县主往来密切。 凤还恩不得不赞她聪明,凭些细枝末节就能猜到那么多。 “那你打算如何报仇?” “毒死她!” “好主意,这个不难,她就在史家隔一条街的空院子里,周围守着的多是私兵,没有主事的人,想潜进去也不难。” 沈幼漓搓搓手,期待地问:“凤军容今日出门否?” “可出,可不出。” “……” “能不能劳烦军容去药房,帮我抓些药材回来?”沈幼漓手指对在一起,她想抓的药杂得很,单跑一处药堂怕是不够。 沈幼漓甚至想着不如一服药把郑王也药死算了。 给他们水井下剧毒,把瑜南行馆的人都药死,断不会有无辜之人,这样,也好过将来贻害四方。 釉儿凑上来:“阿娘,你又要做毒药啊?” 沈幼漓脸红,“不是,我做点伤药,答谢凤军容……” 凤还恩也不拆穿她:“既然是答谢我的,那咱们可以一道出去买。” “出门?可以出门吗?” 釉儿一下来了精神,她这阵子在洛家关久了,巴不得出去逛一逛。 凤还恩牵起釉儿的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跟凤叔叔出门。” “好,凤叔叔!”釉儿响亮答应。 沈幼漓无法,只能跟着,瞧凤还恩这轻松惬意的劲儿,真没看出来两日后就要打仗的意思。 — 马车是从县衙隔壁的一户人家出发,乘的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青布马车,毫不引人注意。 坐在马车上,沈幼漓将车帘掀开一条 外面一如既往地热闹,郑王盘踞瑜南的消息只在官吏层面流传,平头百姓舍不得荒废一天,都拿来讨生计。 釉儿一出门就得了一串鹤监递进来的糖葫芦,正在专心对付,吃得腮帮子都沾上了糖。 凤还恩先瞧见,用温水浸了帕子,将她的脸仔细擦干净,沈幼漓看在眼里,暗自思忖。 马车在一处药堂门口停下。 他道:“到了,走吧。” 沈幼漓戴上帷帽随着凤还恩下马车。 她想了想,将釉儿留在马车上,有鹤监的人守着,沈幼漓还算放心。 药堂里的大夫出诊去了,只有一个学徒在柜台里边,沈幼漓报了一大串药材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在一处地方能抓齐,有的暂且先买下来。 学徒实在记不得那么多,问道:“娘子可有药方?” “几味药材要什么药方,我说你取就行,雷公藤二钱,不就在那里嘛,都写着名字呢……” 学徒在她指点下吭哧吭哧地找药。 站在药铺柜台前等着伙计包药的功夫,凤还恩忽然问:“沈娘子为何会嫁给十七殿下?” 沈幼漓愣了一下,道:“女子总要嫁人的,遇到合适的,就嫁了。” “他不是个和尚吗,如何会合适?” “怎么不合适,在洛家吃喝不愁,昨日之前周氏待我也算不错,又不必伺候郎君,自在得很。” 凤还恩展颜:“看来你并非喜爱殿下,只是找到了还算不错的人家。” “正是如此。”她垂目去拨弄算珠。 “所以只是为了一个安稳的日子,不是为那一万两白银?” 沈幼漓拨弄算珠的手一顿:“你知道?” 凤还恩怎可能不将她这些年的事查清楚。 越查越生气。 区区一万两两,若她肯来找他,他一定会给,还会陪她一起去万春县,根本不用她生两个孩 子,耽误七年…… “一万两,正好是贪污的数目,我一猜就知道你挂念着万春县的事,为何银子拿到了还不走?” 沈幼漓不肯承认自己的私心,只是不说话。 禅月殿的一幕和她此刻的沉默印证了凤还恩的猜测,他漫声道:“就算你经过这么些年,已然心仪十七殿下,可如今他一意当个叛贼,你仍旧此心不改,当自己是他的妻子?” “当然不,我断不会认同他行此伤天害理之事,纵然雍朝对不住他,雍朝的百姓没有。” 凤还恩方松泛下神色,他就知道,沈幼漓纵使是女子,也是经鸿儒授业,骨子自有家国大义在,怎么会跟贼子同流 “有沈娘子这话,我就放心了。” “官人、娘子,你们的药材——”学徒将几提纸包放在柜台上。 “多少银钱?”沈幼漓拿出荷包,背后的凤还恩却先伸出手臂,将银钱付过。 “不用找。” 沈幼漓拉上他的手臂:“军容,我自己付就可以了。” 然而学徒已经接过那一大锭银子,千恩万谢地收起来了。 凤还恩提起药材,“走吧。” 她跟上:“那回去一起算个数,我将银子给你。”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凤还恩正说着话,突然退回迈出去的腿,转身将沈幼漓推到了大夫把脉的青布垂帘后边。 “嘘——是郑王的人来搜查。” 沈幼漓立刻警觉起来:“那釉儿呢?” “没事,有人会将她护好,再说搜查的只是普通兵卒,没有什么威胁。” 那就好,她随即动作更利索地钻进帘子里去。 可分明是她先进去的,凤还恩却抢先一步占住唯一的凳子。 沈幼往下一坐,坐在了凤还恩腿上,被他自后边环住了腰。 她回头想示意他把手放开,不料撞上了他的鼻子,沈幼漓这才注意到,凤还恩有一个很高的鼻子。 “唔——” 他被撞得鼻酸,将脸埋在她后背上。 沈幼漓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但外边脚步声已经踏进来,她只能强行忍住不说话。 第55章 菩提修不成 第93节 布帘外传来搜查兵卒的说话声,询问药铺学徒有没有看见衣着样貌并非平头百姓的人出现。 学徒说方才有二人来抓了药,除此之外就没见人来过。 凤还恩推沈幼漓躲起来的时候,他正好转身推上药柜子,是以并没看到。 虽是如此,盘查的人还是要将内外都搜查一遍。 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沈幼漓来不及着急,就被凤还恩带起,无声退到了药柜后边的狭窄缝隙之中。 青布帘子被掀开,只看到空空的条凳和桌子,药柜被布帘挡住,搜查之人没有任何发现。 搜查之人又往楼上去。 此刻药柜后面,二人面对面贴着,她的下巴磕在凤还恩肩上,那苏合香的气味更加清晰,盖过了药材的味道,肩上绣着暗纹的锦缎磨蹭着她的下巴,沈幼漓屏住了呼吸。 她很想说点什么,又碍于眼下境况,只能暂时闭上了嘴,想尽力拉开些距离,但背后已经是一堵墙,着实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凤还恩低咳了一声,也在竭力退远些。 可位置就这么窄,男女身躯迥异的线条和触感在放大,让一方小小的空间堵满难安的沉默。 沈幼漓听到他咽口水的细微声音,余光看到那喉结轻动了一下。 他是不是…… 应当不会,沈幼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娘,没那么多春花秋月的心思,更不觉得一个位极人臣的权宦会对她有什么念头。 凤还恩什么美人没见过,一定都是为当年救他的恩德罢了,自作多情是很丢人的一件事。 况且眼下这么尴尬,咽两口口水也是难免的,她喉咙也有点不舒服……先咽下去。 沈幼漓尽力安慰自己。 等搜查的人撤离,二人才从药柜后面挤了出来,学徒震惊看着,目光一直追到二人从容走出去。 沈幼漓神色不虞:“你方才怎么抢我的位置?” 凤还恩还颇占道理:“难道让我坐在你腿上?我可不干。” 他似乎并未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只是迎着日光,负手迈过药堂门槛。 沈幼漓想了想也有道理,让凤还恩坐在她腿上,那确实不像话。 她不再多想。 青布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釉儿还在吃糖葫芦,腮帮子又跟着吃上了。 沈幼漓扶着凤还恩的手上了马车,问道:“这些人在搜什么?” “郑王做给十七殿下看的假把式,假意搜寻县主下落罢了,草率得很。” 原来如此,那看来洛明瑢还是在意她的死活……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死讯”之时,是什么反应呢? 正发呆的时候,第二间药堂又到了。 二人接连去了几间药堂,果然没再碰到搜查的,也终于把沈幼漓想要的药材凑齐了,抓完药,后半程就是属于釉儿的时间。 她早就等不及了。 一行人来到一家成衣铺子,釉儿在里面换衣裳的功夫,二人在外边等着,沈幼漓刻意仰头欣赏铺子里各色衣料,等着女儿出来。 这成衣铺子到处堆满了布匹绸缎,凤还恩就站在出口的地方,将一条小小的过道都堵住了。 前后是布匹,右手边是釉儿换衣裳的垂帘,左手就是凤还恩,沈幼漓站在里边,堪堪只有转身的空余,难免又想起在药堂那一幕。 “你和釉儿每日换洗的衣裳该多备几套。”凤还恩忽然开口。 “嗯?哦,对!” 经他提点,沈幼漓这才想起来,她和釉儿如今的衣裳都留在了洛家,必不能回去取,确实要买些换洗的衣物。 她赶紧让老板将裁好的成衣找出来挑拣。 老板高兴地将成衣搬了出来,又见她挑的都是女人和小孩的衣裳,忍不住道:“娘子不若也替官人选几件?你家官人身材高大威武,正经是要量体裁衣,但咱家衣裳用料足,合身的现在就有。” 沈幼漓没说话,她想说他们不是夫妻,但若不承认是夫妻,就要解释些别的,干脆就不开口。 凤还恩则主动开口拒了:“不必,我衣裳有很多,今日只紧着她们喜欢的,都要最好的料子。” 沈幼漓却道:“请将男子的衣裳也拿出来吧。” 待老板欢天喜地地进去找衣裳,她才看向凤还恩:“算是我送军容的谢礼,军容莫要嫌弃。” “不嫌弃……” 心似有一阵微风吹起蒲公英,点点飞散,凤还恩撑着头看她挑拣。 “沈娘子觉得,阉人……可有娶妻的机会?” 她耳边突然听到这么一句。 听到凤还恩说“阉人”,沈幼漓的心不免抽痛一下。 她知道风兼善当年经历了什么,他是为家人报仇才走上这条路,也困住了自己一生。 见她不说话,凤还恩解释道:“沈娘子莫误会,只是方才听掌柜唤这么一声,又瞧见沈娘子与釉儿的相处,难免猜想,若我当年没有入宫,现在大概就不必羡慕这些,也会有人如此待我……” “我非是误会。”沈幼漓摇头。 “在我眼中,军容与寻常男子并无不同,是人,自然会想要有个家,想有人在家中等着,有人嘘寒问暖地关心,军容是有情有义之人,若想娶妻,一定有许多女子愿意嫁给你。” 眼下她除了劝解,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只是沈幼漓说着说着,眼前似隐隐约约浮现一个轮廓,那将牵起的唇角又淡下。 凤还恩听她这么说,负着的手放下又提起,他语气平淡道:“只是偶尔想想罢了,若是家中能有人等着我回去,也不必长久在外奔波,不过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没准过几日就死了,不必想太多,牵累旁人。” 沈幼漓心中浮起的猜测又被按下去,宽慰道:“你不是还有匡扶李室的宏愿,怎么会死呢。” “是啊,就算是为了护住你们,我也绝不能死。” 她不是这个意思…… “阿娘——” 釉儿拉开帘子,“好看吗?” “好看!”凤还恩凑上来先夸了一顿,沈幼漓也附和了一句“好看”。 他又拿出几身:“这几件喜欢吗,要不要都试试?” 釉儿眼睛一下就黏裙子上来,看看这件摸摸那件,肉眼可见的喜欢,但是—— 她嘟囔道:“待在里面换衣裳着实有点闷,又有点累……” 凤还恩大手一挥:“那就都买回去,有空再慢慢试。” 此刻,凤叔叔的声音宛如天籁。 “好耶!” 釉儿欢喜地一下蹦到凤还恩身上去,脑袋在他肩头顾踊:“凤叔叔,你真好——” 沈幼漓听得一阵鸡皮疙瘩起来,正想阻止,她凤叔叔已经抱着无法无天的洛观棋往外走,根本不给沈幼漓说“不准”的机会。 釉儿不想换衣裳,新衣穿在身上也没换下来,直接付了银子就走,沈幼漓赶紧跟上。 才从第一家铺子出来,提出来的衣裳就让沈幼漓咋舌。 她是嫁到了豪富的洛家,但为了存银子,从没那么铺张过,平日对两个孩子也是以身作则,不短衣食,也绝不奢靡浪费。 凤还恩这时候方显出他有多离谱来,凡是釉儿多看了两眼的,他立刻让人买下,更不会给釉儿在两个玩具之间犹豫的机会,将两种玩具,所有颜色都给她买齐,还怂恿釉儿再多挑一点,万不要跟凤叔叔客气。 最后还丧心病狂地带着她们去了金铺。 沈幼漓起先还计算着银钱,想回去一起还了,到后来索性放弃,她只尽力抽出自己的手,才没让釉儿把金镯子套在自己手腕上。 而釉儿这回是撞上真财神了,被凤还恩纵得不知东南西北起来。 洛家有钱,但苦于阿娘管着,釉儿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现在她就像一条撒欢的小狗,就算阿娘的频频喝止,她也当没有听见。 况且,她还多了个“帮凶”。 无论沈幼漓怎么阻止,凤还恩面上答应,转头就让人把东西包了起来,釉儿喜滋滋、贼兮兮地笑,在阿娘看过来之时又看见躲开视线。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阿娘,说那么多话会口渴了吧,您喝点茶。” 酒楼雅座里,浑身挂满叮叮当当玩意儿的釉儿,艰难地端起茶壶,给沈幼漓倒茶。 沈幼漓瞪着女儿,又剜了凤还恩一眼,“喝什么喝,一个两个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自己喝好了。” 釉儿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求助地看向“同伙”。 凤还恩赶紧也来哄:“是我错了,我总想着釉儿昨日受了一番惊吓,小孩子总是要定定神,忘掉昨日不快,是以我让她敞开了买,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这家伙!说出这样的话让她怎么好在斥责! 釉儿赶紧坐好,可怜地点点头,她要定神的。 “以后万万不能如此出格!” 凤还恩哄她:“好,往后都听沈娘子的。” “釉儿也会听阿娘的话。”她赶紧趴到阿娘腿上献殷勤。 这家伙穿的戴的硌得人腿疼,沈幼漓无奈摸摸她的脸:“吃饭吧。” 吃完了饭,釉儿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乐悠悠地荡着秋千下了酒楼。 弟弟走开一会儿也挺好的,今天就是她洛观棋最得意的一天! 一回县衙,沈幼漓将女儿托付给凤还恩看着,就钻到一间收拾出的空屋子里去。 釉儿和凤还恩待在屋子里,数着今日的收获。 一水的新衣裙,还有几乎能把床放满的玩具,还有这种亮晶晶的玩意儿,她想笑,又故作矜持,扭着得像是尿急。 凤还恩捏着娃娃的小脸蛋,问道:“釉儿觉得是我好,还是你爹爹好?” 釉儿喜滋滋地点头:“凤叔好,凤叔最好!” 凤还恩清了清嗓子,假作随意道:“那……釉儿若不要那个爹爹了,让凤叔当你爹爹好不好?” “嗯?哦——” 菩提修不成 第94节 釉儿拉长了声调,高深莫测地眯着眼睛,小手点点:“你果然喜欢我阿娘。” 他对着小孩镇定得很:“釉儿能看得出来?” 釉儿指了指自己的火眼金睛:“看得出来,你看我娘的眼神,和阿爹看她一样。” 凤还恩笑得腼腆,一个小孩都明白的事,沈娘子当真看不出来吗? 还是说,她因他阉人的身份,所以从未有心往哪方面想…… 凤还恩从未为自己选这条路而后悔,这是他唯一能亲手为家人报仇的办法,可如今—— 即使沈娘子说不在意,他亦时时为这事拉扯得不敢上前,担心表明心意之后,会从她眼里看到怪异、恶心、躲避…… 她是否从未将自己当成一个男人,自己更不能给她夫妻生活…… 何必强求,如旧岁那般,守着她不就好了。 可这一回能在人世再相逢,凤还恩难以按捺,狂心不歇,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再像从前那般,退守一隅。 他孤寂多年,也想有个家。 最想的,是和沈娘子在一个家里。 凤还恩顿了一会儿,说道:“凤叔在雍都有一座大宅子,里面藏了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等回了雍都我请你过府游玩,喜欢什么都可以跟凤叔说,咱们不让你阿娘知道,好不好?” “我才不会被你收买!” 釉儿转身背手,就看见满屋的东西。 她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一声:“我是说,我以后不会被你收买了,你要想让阿娘喜欢你,得靠自己的本事,不能指望我一个小孩儿,知道吗?” 釉儿拍拍他的手背。 “多谢釉儿指点,在下谨记,不知如何才能让你阿娘喜欢在下?” “你见过我那阿爹吗,得长得像我阿爹那样好看才行,你长得也很好,你还有头发呢,不过,让我想想……” 釉儿当真冥思苦想起来。 “我阿娘很喜欢银子,可是她今天好像不太喜欢,给她戴金镯子她都不要……” “那再想想,她还喜欢什么呢?” “最喜欢的当然就是我!”釉儿拍拍胸脯,“后面才是丕儿,因为他有点蠢……” 她眼睛一亮,竖起手指头:“凤叔叔,你把丕儿找回来好不好,阿娘看到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他是被你婆婆藏到城外去了?” “嗯,婆婆说他不能出事,就藏起来了,他个子小又没用,一定每天都哭。” 凤还恩暗自思忖,他眼下不好挑明要给人当夫君,但当爹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他收服了两个孩子,沈娘子就算不喜欢他,看在孩子面上,也不会与他翻脸,断绝往来。 万一沈娘子再心软些,说不得会考虑孩子的想法,跟他搭伙过日子呢。 “我去问你阿娘,若她愿意,凤叔一定会把丕儿找到。” “阿娘一定会同意的。”釉儿抱着他的手臂恳求。 她才不会说,是她不想和弟弟分开。 凤还恩摸摸她的脑袋:“有没有人说釉儿和阿娘很像,看来以后也能当一位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大官。” “是什么意思?” 釉儿碍于不爱读书,没有听懂凤叔叔拍马屁。 “就是,会像你娘一样。” 她得意了:“我当然会像阿娘一样,聪明又漂亮。” “是,聪明又漂亮。” 聪明又漂亮的沈幼漓正在空屋子里用心研磨毒药。 第56章 沈幼漓今晚就要毒死瑞昭县主。 既不能跑,那就有仇不报非君子了。 听凤还恩的意思,县主现在碍于郑王命令,藏在暗处,不正是她下手的好时机,不利用就可惜了。 县主敢设计杀她,沈幼漓当然也要如法炮制,郑王总不能怀疑一个“死人”还能杀人吧。 她也有考虑过留县主一命,借她接近郑王,伺机下毒,可这计划就有些天真了。 “郑王子嗣太多,根本不在乎区区一个女儿,不然怎么会放任重伤的女儿流落在外呢,瑞昭能当县主不是因为她最得宠,只是因为她是正室长女,杀了她,于郑王不痛不痒,看来抓县主威胁郑王退兵无用啊……” 原本想把县主单独约出来并不难,沈幼漓手中还有洛明瑢的佛珠,借他名义写封信附上佛珠,她是一定按捺不住出来赴约。 不过听闻她此刻受了重伤,此计就行不通了,她不得不求助凤还恩。 一边碎碎念,一边狠狠往药钵里加乌头。 “毒死你,毒死你……” “抓县主确实无用。” 沈幼漓听到动静抬头。 凤还恩推门走了进来,女儿在他怀里睡得四仰八叉。 沈幼漓手上不干净,也不能接过孩子,只好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过来了?” 凤还恩也低声道:“釉儿想她弟弟,求我将丕儿找出来,沈娘子,此事你如何作想?” 她沉默下来。 若说昨天之前,沈幼漓还能安心把孩子交给周氏照管,但昨日之后,周氏到底可不可信,她也不敢肯定。 不过可眼前的凤还恩也未必全然值得相信。 矛盾,很矛盾。 虽然不能拿孩子作比,但总不该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风险太大…… “此事暂且不着急,等端午之后再说吧。”她艰难地说。 凤还恩看出了她的为难,贴心道:“我知道你的担忧,放心吧,瑜南行馆那边我会派人盯紧,若还好好藏着,自然相安无事,若是被找出来,我会告诉你的。” 沈幼漓感激道:“多谢……实在是现今局势太乱,我当真不敢让孩子暴露在外……” 她一个人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但孩子的事,是分毫不敢出岔子。 可恶的洛明瑢,给她揣了两个麻烦,生下来就再舍不掉了,真是造孽! “沈娘子,我都明白。”凤还恩安抚似的搭上她肩头。 沈幼漓看着他把女儿抱在怀里,可谓尽心尽力,心中不免愧疚,真心实意道:“对不住……” 凤还恩体贴道:“没有什么对不住,现在世道混乱,你是阿娘,一切以你安心为要,我静候着沈娘子相信我那一日。” 她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我明日想去寻一趟县主,你觉得可行吗?” “郑王如今无暇顾及瑞昭县主,她虽藏起来了,但守卫的兵卒中并无高手,要带你见她也不难,不过你也该清楚,现在动她除了泄愤,没什么用处。” 对凤还恩无用,对她自己却很有用。 她低头喃喃:“我就是为了泄愤,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可需我帮你?” “若军容能拨冗,那就真是感激不尽了。” 他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为你的事,自然什么时候都有空。” 沈幼漓抿着唇,差点拿捣药的手挠脸,被凤还恩一把抓住:“是没做过坏事吗?那么紧张。” 他语调里带着笑意,还得沈幼漓都迷糊了,这“坏事”指的是毒杀县主,还是什么。 “……我得赶紧了。” 她赶紧低头,专心配药。 “那我带釉儿去睡觉,你也早些休息,小心别把毒粉碰到脸上。” “嗯。” 等凤还恩出去,沈幼漓歪头,把刺挠的耳朵在肩头蹭了蹭,才终于舒服一点。 当夜她还是写了一封信,随信奉上的,还有一串佛珠。 杀人要诛心,不然就没意思了。 不过佛珠是街边随便买的一串,她本想将洛明瑢平日时时缠在手上的那串送过去,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这样做。 县衙后门,沈幼漓拦住要跟她一起出门的凤还恩:“你留下陪着釉儿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不需多少时间。” “好,小心些,早去早回。” “嗯。” 她带着凤还恩派出保护的两位鹤使出了门。 — 当夜,史家隔街的某间不起眼的院落中。 县主正在主屋中痛吟,伤口在药粉的作用下慢慢愈合,但稍动一下就痛,令人难以成眠,而且因为后背的伤,她已经趴到睡,正面压得僵麻,郁气结在心口,垫多少层厚被子都没用。 她说不清是伤口更痛还是胸口更闷,想站又站不起来,休息不好,看到健全的人就更加暴躁,史家的侍女捂着被砸出血的头走了出来,想哭又不敢哭。 院门被推开,镇守的兵卒上前,见是史函,开门放他入内。 史函匆匆穿过院子,站在正门外,道:“县主娘娘,有人往史家送了一封信来,还有一串佛珠,说是给洛明香的,但小人瞧着似乎该递给县主。” “进来。” 屋中传出明显压着火气的声音。 史函低头走进去,浓重的药味立刻侵入鼻子,他把头压得更低,不去看床榻的人:“县主娘娘,这里有封信和一串佛珠,看起来似乎是给您的……” 菩提修不成 第95节 他也不想担这个跑腿的,奈何县主就盯死了他。 昨日见到县主一副死样子被背回来,史函就怀疑王府失势了,他想翻脸,奈何不敢。 郑王的女儿这么蠢,也不知道郑王本人能不能都得过京城来的凤军容,大官没得当倒还罢了,别站错队,惨遭连累才好。 看到佛珠,县主激动得撑起了身子,一见这东西能想到的还有谁。 “这是谁送来的?”她按捺住猜测。 “看着好像是洛家的下人。” 洛家,一定是洛明瑢! “赶紧拿上来。” 史函屏息走上前去。 县主赶忙拆开信封,连浑身的痛都顾不上了。 将信匆忙从头读到尾,看到信尾落款是:李寔。 她心跳得厉害,更加确信这一定是洛明瑢亲手写的信,还有这佛珠,不就是他平日戴的那串吗,绝没有差错! 她激动地立马就想赶紧好起来,快点去见到他。 史函看她那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问:“县主娘娘,这信中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县主稍定心神,道:“是洛明瑢送来的,他说他听父王所说,知道我回了瑜南,也知道我在史家,他想来见我,但因妻儿骤然离世,悲痛万分,未能成形,让我好好将养,端午宴后在瑜南行馆中见面……” 史函忍不住皱眉:“县主,其中会不会有诈,为了试探县主娘娘是不是害他妻儿之人?” 他的话似一盆凉水暂时浇醒了县主。 “会吗……可他要是真想教训我,如今该亲自来与我对峙,或逼我父王将我提到他面前赔罪,怎么会贴心地等我好了之后,再在行馆中当着父王的面相见……” 这般正式,怕不是要提联姻之事。 她又将信仔仔细细读过,把信贴在心口:“不会错的,他说端午宴后,盼见到我,定然是不知道沈氏的事与我有关。” 县主想见洛明瑢,怎么都会替自己找到借口。 “他还在信中说,因得父王开解,心中也清楚为一个沈氏和父王离心并非好事,更为旧日对我无礼之事愧疚满怀,若有机会……他想尽力弥补我……” 县主脸上泛起红晕,“说不得他心里也觉得沈氏是绊脚石,如今既也脱离佛门,不用装那慈悲的样子了。” 她打心底里觉得洛明瑢或许根本没那么喜欢沈氏,只是被勾引之后有些□□上的纠缠,才误以为自己喜欢那沈氏。 若真喜欢,怎么会四年都不想见她。 就算护着她,也不过看在她是他孩子生母的份上,现在人死了,说不得他也松了一口气,一下就醒悟了。 一个村妇,怎么能和县主,甚至是将来的公主比较呢? 史函还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厢县主已经在催:“去,快去拿纸来!” 见屋中没有侍女,他只能去研了墨端过来,瑞昭县主勉强坐起身,斟酌着字句,写起了回信。 信中先是问了殿下安好,又言及自己回河东路上被神策军伏击,如今被父王安置在史家,自己的伤不日就能好些,更劝他勿要为沈氏之死悲思过甚,万事有想不通的,尽可与她说…… 总之是将沈氏的死与自己撇清干系,又安慰他,暗示自己仍旧,句中绵绵情意,自不消说。 县主嫌弃字迹太潦草,又重新誊抄了一遍,此时因坐太久,身上痛意更甚,额头细汗密布,但她仍旧坚持着。 誊抄完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晾干,小心翼翼装入信封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与心上人有书信往来,那种亲密、私隐的感觉,让她雀跃得简直要跳起来。 史函就这么干等着,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直翻白眼。 写完之后,县主只觉得身心爽畅,“你去,速速送到洛明瑢手中。” 史函接过信件,又想起一件事,道:“县主娘娘,小人今日去行馆为县主娘娘请神医的时候,发现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今日县主痛得在屋中大发脾气,他被打发去行馆再请那位谢神医,却被王爷拒绝了,结果他正准备离去的时候,看到了行馆中多出来的孩子…… 县主问:“什么事?” “王爷将洛家的大夫人和孩子都拘在了行馆之中,我正巧看见那孩子,却不是沈氏生的那个。” 听到洛明瑢那多余的儿子,县主雀跃之色稍稍淡下,“你是说洛明瑢还有别的儿子?” 这县主也实在是蠢,史函清了清嗓子,道:“县主娘娘,我的意思是,洛明瑢真正的孩子被藏起来了,现在留一个假的在行馆为质。” “这样……”她垂目思索,“那你送信之时再顺道告诉父王,让他拿主意吧。” 史函拱手:“小人这一趟可顺道调查此事,或许能查出那孩子到底藏在哪里,解王爷烦扰。” 这县主实在太蠢,似乎也不得郑王看重,连一个大夫都不肯派过来,他有意到郑王跟前献殷勤,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 县主挑眉问:“你有线索?”看来自己挑了一个有用的人。 史函拱手,娓娓道来:“说来凑巧,前几日洛家人正好从史家借一辆马车,是往城外去的,或可循这条线索查一查。” 当日洛明香被请去了瑜南行馆,不久洛家就来借马车。 照理来说,以洛家家资不该缺马车使,况且被借去那驾马车最不起眼,和外头平头百姓几十文钱租赁一辆马车差不多,看来不是主人乘坐的。 史函原本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见那孩子根本不是洛成聿,才记起了这么一件小事。 洛家为了不引起郑王注意,断然不会用自家的马车,那会不会借了史家的?这么一驾不起眼的马车,既方便出城,也不会有人多问一句。 若不是史函无意看到孩子错了,也不会记得这件小事。 “好,你去吧,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先把信送到。” 县主眼下最挂心的是让洛明瑢尽快给自己回信,区区一个四岁小孩,她懒得费神。 “是。”史函拿着信快步出去了。 县主缓步挪回床榻上。 现在最大的阻碍已经铲除,心上人更有回心转意的迹象,她身上这些伤也算挨得值了。 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她闭上眼睛,已经开始翘首那些与他相伴的日子了。 然而史函刚出门,就被鹤使用带蒙汗药的帕子捂晕,将其拖到廊下阴影之中,取走了他身上的信。 月影西移,一个人影落在窗上。 这一夜梦里,瑞昭县主无数次梦到洛明瑢已经看到了信,梦到自己拿到他的信,信中尽是旖旎暧昧之语。 恍惚又梦到自己已经与洛明瑢见了面,父王就在上首,拍板了两人联姻之事,他还起身朝父王施礼,承诺往后会对她好…… 一重又一重的梦境让县主飘飘然。 正美着,喉咙骤然传来窒息感,一口气上不来,逼她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待看清面前人的脸,呼吸就自己停住了。 这是人,还是鬼? 沈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鬼魂吧! 她是做噩梦了?醒过来!快醒过来! “见到故人,县主不高兴吗?”沈幼漓故作埋怨。 ! 脖颈上传来瘆人的温度,证明这不是鬼,可沈氏为什么还会活着,父王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你——你怎么没死!” 县主被掐住喉咙,想问的话问不出来。 沈幼漓却清楚她想说什么,好心告诉她:“不好意思,让你白高兴一场,我这趟是报仇来了。” 她抬手想把沈幼漓的手扯开,或是打她一巴掌。 然而一个受伤的县主有什么力气,沈幼漓反手给了她一巴掌,轻易就将人制服了。 “别急,咱们还有点事要商量商量。” 第57章 沈幼漓松开掐她脖子的手,又抵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可安静些,不然就试试是你喊一声护卫来得快,还是我的刀捅穿你的喉咙比较快。” 县主忍着疼咽了一口口水,不敢喊出声。 她抖着唇:“你杀了我,就能跑得出去了吗?” “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县主不是也知道吗?对了,对了,上次的生半夏,县主吃着可好?” 生半夏? 县主眼睛瞪大:“竟然是你!”你这贱人! “是我,只是可惜,还是没让县主学会谨言慎行。” 县主一向将沈氏当成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不料她竟被蝼蚁暗害过一回,现在又要受她威胁,简直是莫大的屈辱! 谁敢让她这么狼狈她就要杀了谁,县主怒瞪着靠近的沈幼漓,一副恨不得吃她肉喝她血的样子。 沈幼漓看着那杀气四溢的眼神,轻声道:“县主怎么天天想着杀人,这恐怕不行。” “你——” 匕首按进脖子里,渗出鲜血,沈幼漓好心说道:“我劝县主冷静些,不然就得死在我前边了。” 县主在禅月寺中了三箭差点死了,现在格外爱惜性命,眼前人不是听她驱策的奴仆,也不是疼爱她的父王,而是拿刀要杀她的人,不能硬碰硬。 县主梗着脖子,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沈幼漓很满意她的反应,她掐着瑞昭县主的脖子,像掐一只鹅,县主止不住作呕,张嘴的时候不知道什么药就喂到她嘴里。 “上次看来贵府有神医救你,不知道这次的药他救不救得了。” “你喂我吃了什么?”县主心慌得厉害,想要咳出去。 “毒药啊。” 菩提修不成 第96节 ! “本县主就算到了地下,变成了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的!”她面目狰狞,一意抠着嗓子。 “放心,都会实现的,你这毒药是——糟糕,我好像喂错了药——” 沈幼漓看着瓶子,声音懊恼,而后又轻快起来,“没事,都一样吃,你看看能不能吃死吧。” 瑞昭县主被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你故意寻我开心!” “是又怎样,县主不想让我寻开心,也可以死得快一点。” 沈幼漓撤去手,往后退了两步。 县主掐着自己的脖子,忘了她先前的警告,下意识喊:“来人——” 话没说完就吐了一口血,浑身虚浮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气音。 她从床榻上滚下来,伸手去拉沈幼漓的裙裾,“药,给我解药……” 她的伤未好,这么一挣扎又全崩开了,血潺潺涌了出来。 沈幼漓摇头:“一旦发作,解药便无用了,非得痛完为止,肠穿肚烂是什么滋味,县主很快就知道了。” 县主听到这句更是疼到绝望,起初还能蜷缩,到后面只是抽搐,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昂贵雪绸裁剪的里衣沾满灰尘,手臂上的衣料被她扯烂了,精心保养的指甲用力抓到外翻,头在毒发时用力磕撞在脚踏上,血从额头淌下 ,发髻松散,发钗散落,血沫从她唇角溢出, 肠穿肚烂的滋味,县主很快就 沈幼漓看着脚边人的丑态,慢悠悠道:“县主莫要怪我,是你杀心太重,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瑞昭县主慢慢缓过来,眼中闪出一丝阴毒。 沈幼漓今晚要么就弄死她,要被她抓住机会,一定要狠狠将她剥皮拆骨,抓住她的两个孩子,当着她的面把他们虐杀! “别想着拿什么威胁我,今晚,我就要把你杀——”沈幼漓似余光扫到了什么,拿起桌上信纸扫了一眼,“这是什么?” 县主已经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看到她拿起那封信,想阻止,怕她看到恼羞成怒要杀了自己,又想让她看看清楚,体会一下自己当初看到洛明瑢抱她离去时的心情。 她眼珠子随着拿信的手移动。 沈幼漓读完这封自己写的信,冷笑一声:“啧——看来洛明瑢确实喜欢上你,还想趁我死了,迫不及待跟你相会呢,真是可惜……” “没错,你就是输给了我,就算是我害死你又怎样,他根本不伤心,甚至巴不得你死了,好和我在一起。” 这只是县主心里的念头,她连说话都没力气,更不敢赌惹恼沈幼漓的下场。 沈幼漓道:“他一定格外期待端午之后与你相见,等不及想娶你了,你说对吧?” 县主看着她强装潇洒,心里痛快极了。 “但是,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她声音轻快地像唱歌一样。 县主悚然一惊,慌得要命。 不要! 她有这么尊贵的身份,将来还会更尊贵,而且她马上就要和心上人在一起,那么美好的将来在跟她招手。 她不要死!不能死在这里! “你不能杀我,我父王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沈幼漓笑问:“你父王知道是我做的吗,他会找一个‘死人’麻烦吗?” “不要杀我……千万不要杀我,从前都是我错了……” 逼到瑞昭县主濒临绝望的时候,沈幼漓又给了她一丝希望:“县主,告诉我,你是想死,还是想帮我做一件事?” 沈幼漓仍旧无法对战事坐视不理,她要瑞昭县主回到行馆,给行馆所有人下药。 “你要我做什么?” “这毒药离毒发还有一个时辰,你现在回行馆,偷偷把这包药丢在水里,不让任何人知道,办完了出来,我就给你解药,不然,就死在这儿,什么公主,什么洛明瑢,都跟你没有关系。”沈幼漓一手拿丹丸,一手拿着一包毒药。 其实根本没有准点发作的毒药,沈幼漓只是喂了她一颗无毒的,届时给的“解药”才是剧毒,瑞昭县主死是必然的。 沈幼漓可不打算讲什么道义。 “你不能杀我,你儿子还在我手上!”县主语无伦次地说。 她不能毒死自己的父王,那样她就什么都没了,但她可以拿沈氏的儿子威胁,交换自己的性命。 沈幼漓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见她神色不复轻松,瑞昭县主扯唇笑道:“我说,你儿子现在在我父王手上,他为了我一定杀了你儿子!” 见沈幼漓不说话,她努力再劝:“我说的是真的!我父王已经知道你们洛家把那男丁藏起来,也知道是用史家的马车运出了城,如今那孽种已被捉拿,你可以拿我的命去换你儿子,别的,你就别想了。” 瑞昭县主只能吓唬她,寻求一线生机。 “你是说,丕儿被找到了?” “不错,现在就在瑜南行馆,你放我回去,换他出来!” 沈幼漓沉默不语。 县主充满期盼地等着她点头,她现下只想着回行馆去,在父王的庇护之下,她就能的平安无事,就是毒,谢医师都能替她解掉。 她什么事都不会有。 谁料沈幼漓轻声说了一句:“本来还想留下你一条命,让你给行馆的水井下毒,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改主意了——” 沈幼漓蹲下来,冷漠得像擒住一只待宰的牲畜:“那就请县主安心走吧。” 等等!为什么沈氏是这个反应,她难道不在乎她儿子的性命吗? 还是她知道了自己在撒谎?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帮你在水井里下药……” “不需要了,我实在信不过你。” 县主心似火灼,想要挣扎,然而她伤势太重,本就是强弩之末,这次仍旧反抗不了半分,一枚毒丸下肚。 县主呼哧喘着粗气,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想大喊护卫来,喉咙却像松掉的裤带,绷不出高亢的声音。 她只能用尽所有本能在地上爬行,想要去开门,想求救,疯狂求告诸天神佛,给她一线生机,让她活着! “唉,也不知道洛明瑢端午之后看不见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县主终于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让她再活几天!求求了,至少见妙觉禅师一面,听他说他喜欢她,至少,活到她当上公主那一天…… 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办成,她绝对绝对不能死。 濒死之时爆发的力气看起来似乎能撼天动地,其实也撑不到她往前再爬一尺。 再汹涌的渴望也阻挡不住毒药将她的五脏六腑侵蚀,瑞昭县主眼前在发黑,血从嘴里呕出来,最后,她下巴重重磕在地上。 骨骼和牙齿碰撞的酸痛,是她此生最后一点知觉。 脑袋就这么低低歪着,整张脸以一个极为难受的姿势压在地上,再没有一点动静。 瑞昭县主死了,死在最不甘心的时候。 沈幼漓看着咽气的人,心中并未太大波澜,人死债消,眼前只是一具普通的尸体罢了, 接下来她还要去一趟行馆,将丕儿带出来。 下药的事,也得她亲自来。 县衙之中。 凤还恩骤然站起:“你说什么?” “沈娘子去了瑜南行馆。” “她为何要去那里,一个人去的?” “属下也不知,不过她带了戊鹤使,沈娘子让属下回来告诉主子,不必为她担心,只盼小娘子无恙便好,她还说……” “还说什么?” “说她天明既回,若回不来,烦请主子给孩子一口吃的,养大就行。” 凤还恩气得起身推门出去。 — 夜半,瑜南行馆。 郑王刚睡下,就被女儿的口信扰醒。 外间部将道:“县主伤势痛不可当,彻夜难眠,又兼害怕歹人加害,想回行馆和王爷待在一起,请王爷准允!” 郑王窝了一肚子火:“回回回,不怕死就让她回,别来烦我!” 反正李寔的人都被他拿住了,只要瑞昭好好躲在屋子里养伤,不要露面,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沈幼漓很快得了回信,戴着帷帽搀扶着人上来马车。 很快,马车在行馆大门前被拦下来。 “大胆,县主的马车你们也敢拦。”戊鹤使开口。 守卫已经得了通禀,知道县主今夜会回来,但按照规矩,还是得检查一番。 “让他看吧。”沙哑的嗓子听不出本音。 守卫对县主的声音也不大熟悉,只是上前掀开车帘。 车内烛火昏暗,守卫隐约能看到瑞昭县主的脸,还有隐隐咳嗽声,血腥味和药味,除了阴影挡住的眼睛,那下巴和鼻子、嘴巴,都确是如假包换的瑞昭县主。 车帘很快被放下,这位县主的坏脾气有口皆碑,谁也不敢招惹。 “县主娘娘请——” 顺利躲过盘查,沈幼漓将擦洗干净,还精心上过妆的瑞昭县主头颅拿下来,重新装在包袱之中。 “父王不想见我吗?”她隔着帘子问。 “王爷已经歇下了。” 菩提修不成 第97节 沈幼漓早料到这时辰,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说,郑王是不会见她的,最多让守备验明正身罢了。 马车顺利进了行馆,停在了后院。 沈幼漓交代戊鹤使:“你待会儿将马车拉出去,顺道就离开吧。” 戊鹤使道:“主子交代要保护娘子。” “那好,你拉着马车到马厩那边等我,要是天明之前我没有带孩子,你就赶紧走,不用管我。” “属下陪娘子找。” “我一个人行动,你跟着有什么用,这里暗处都是人,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戊鹤使无法,将她扶下马车,牵着马车离开了。 进屋之后,沈幼漓将帷帽摘下。 粗略扫了一眼,屋中格外宽敞华美,因之前县主曾假意回河东,值钱的首饰银票也打包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她叹了一口气,随意将瑞昭县主的人头丢到什么柜子里,往后她的脑袋就长长久久地待在这里了。 因先前斩杀了四个侍女,又在回河东路上折了一个,行馆的侍女所剩不多。 沈幼漓招了一个进来伺候给自己擦洗“伤口”。 在屋内将人迷晕之后,她换上了侍女的衣裳,低头端着水盆走了出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到处都静悄悄的。 沈幼漓借着倒水的时机往水井处走,只偷隙看了一眼,那水井被重兵把守住了,根本没有下毒的可能。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下药不成,只剩找丕儿这一件事。 瑜南行馆应当没有监牢,这么晚了,也不能断定哪间屋子有人,哪间屋子没人…… 沈幼漓低头步履匆匆走在行馆之中,伺机找到丕儿的下落,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余光时刻警惕着周遭可能出现的人。 背后一间屋子的门突然打开,长臂自黑暗中伸出。 沈幼漓来不及看清人,身子就已经被拉得往后倒,撞到一副结实的体魄,然后嗅到的,是一阵熟悉的檀香味。 她心弦一颤,没了声音。 门被重新关上,屋中的两人都定定站着没有动。 高大的人影站在她的背后,声音轻得像微风一阵,掀起沈幼漓后背的一阵战栗:“这次,是你主动被我关起来的,可是?” 这熟悉的声音怎容错认,沈幼漓没想到,自己竟然走到了洛明瑢的屋子里来了。 第58章 洛明瑢却是在她进来时就知道了,迟青英一直盯着,马车上的人回了县主的屋子,迟青英就同他禀报。 洛明瑢猜测县主是急病,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回来,然而回来之后并未宣大夫,郑王也未去探望,反而是一个侍女端着水进去了。 侍女出来之后,有往这边来的势头,洛明瑢就在门边盯着。 他以为人影往这边来是得县主授意,然而等她在门前经过时,几乎是第一眼,洛明瑢就将人认了出来。 把人拖进来,是本能。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就被洛明瑢紧紧抱住,鼻梁压在她颈侧,用力将她的气息吸进肺腑。 一臂横在腰上,一臂横在背上,沈幼漓承受着能将人勒死的力气,心道她也不是瑞昭县主,怎么也要喘不上气来了。 “给我放手!” 乍然见到他,沈幼漓只有生气,这人永远没有分寸! 洛明瑢只是贪婪将她从头看到尾,话也是在耳边问的,带着明显的呼吸声:“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为什么来?” “我来找我儿子,你知不知道丕儿藏在什么地方?”沈幼漓第一个念头就是问他。 细嗅她气息的人动作一顿,“儿子?原来不是为我来的。” 洛明瑢侧头去看她的脸,沈幼漓习惯性躲:“当然不是,县主说他被抓到瑜南行馆来了,他藏在哪儿,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你大概是被那县主骗了,丕儿还平安待在城外,而且现在非常之期,你为何扮成县主混进来?” 听闻自己被骗,沈幼漓眉间并无惊异,反而安心。 一个人总比带着一个孩子容易混出去,人不在,她走就是了。 “他既不在,我得赶紧走了。” 沈幼漓本想问他要不要一起跑,转念一想人家和郑王是一伙儿的,需要她操什么心。 洛明瑢拉住她:“你怎么出去?” “怎么,你要将我绑起来?”沈幼漓警惕地看着他。 洛明瑢还有心情逗她,手贴着她的后腰往上:“绑起来不好,关起来陪我倒不错,我一个人总有些孤单,最想的就是你能在身边……” 沈幼漓真的信了,力辩道:“你答应过只关我那五天,我告诉你,我是会翻脸的!” 他把挣扎的人抱得更紧些:“不说笑了,不管接应你的人是谁,现在是五更天,外围巡逻稠密,能从正门进来,却决计是出不去的,你在外面走动的时辰短才没引起怀疑,再往外走些,一定会被截下盘问。” “可是有人在马厩等着接应我。” “无论等你那个人是谁,马厩那边早过了三轮巡逻,他等不了你。” 沈幼漓立刻道:“你这么清楚行馆巡防布局,能不能送我出去?” 洛明瑢摇头:“我也出不去,我已经被关两日,还得多谢沈娘子进来陪我。” “你被关起来,为什么?” 他和郑王难道不是一伙的吗? “当然听闻沈娘子出事,我便与郑王翻脸了。”洛明瑢抚弄着她的脸。 沈幼漓嗅到了点点药味和血腥味,手掌贴在脸上有点刮人。 刮人? 她将洛明瑢手拉下,拉到烛火下,立时看到了手掌上的伤口。 洛明瑢这双手生得修长漂亮,但收力时轻松就能掐死一个人,此刻掌心却血肉外翻,狰狞可怖。 沈幼漓有些疑惑,这伤形状不是刀砍,不是擦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沈娘子……” 洛明瑢忽地被她扑倒,身上的人手忙脚乱地扯开他的衣服,让洛明瑢无奈,又浮现些许笑影。 任她将自己剥个干净。 那片胸膛很快就尽呈在眼前,沈幼漓要看的不是活色生香,而是继续将他肩上衣服扯下,果然又看到了一道更狰狞的痕迹。 手上、肩上、伤痕的形状……沈幼漓身为仵作,立马猜到了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可是怎么会! 不该如此啊…… 被发现一身的伤,洛明瑢倒心情好得很,抚摸着她呆呆的脸,起身凑近亲了亲她的鼻子。 他等着沈娘子问出来。 这时候还有心情动手动脚,沈幼漓是真服了他,将人推开些距离:“那日在悬崖边,是你救的我?” 可那么重的马车,他一个人怎么能拉得住! “所以……你一个人真能拖着那么重的马车?” 她的声音有点哽在喉咙里,又眨了眨不舒服的眼睛。 回想那日地上那摊血,他为救她受这么重的伤,就这么一个人走了,沈幼漓心里更堵得厉害。 洛明瑢爱极了她此刻心疼的眼神,凑上去亲一下,她也没想着躲开,他难耐地又亲了一下。 “嗯,是有点重,现在也没什么力气……” 哪里是有点……沈幼漓看着狰狞的伤口,心里难受,又轻轻捶了洛明瑢一拳。 才反应过来自己还骑在洛明瑢身上,想着赶紧下来,洛明瑢却拖着她的手臂将人拉下,不想她离开。 沈幼漓心塌下一小块,揪着他的衣襟,想不明白:“那你为什么离开了?又为什么……” 洛明瑢指尖在她额前发丝划过,好清楚地瞧见他的沈娘子是如何用心疼的眼神看他的。 被她这样瞧着,他通身舒坦。 “我要去拦着郑王,也要帮你报仇,我以为凤军容会告诉你,他没有说吗?”他这话暗含锋芒,意有所指。 沈幼漓顺着他的话回想,这两日凤还恩确实没有半分提起洛明瑢的意思,让她误以为拖着马车的人是哪个鹤使。 可凤还恩为什么故意不告诉她? 沈幼漓只怀疑了一下,又觉得,不告她或许情有可原。 “你和凤还恩是不是早就结盟了?” 洛明瑢不答,沈幼漓却心念通明,在问出这句时一下子就将前后想明白了。 “我早该想到,县主杀我,凤还恩知道县主下落却不捅给你知道,好挑拨你与郑王,再想想悬崖边他跟你说的话,你们就是一伙的。” 怪她太迟钝,现在才反应过来。 洛明瑢伸手摸着她的头,慢吞吞道:“那你……还说我是叛贼吗?” 她恨恨道:“不是叛贼,也是歹人!” “歹人很想你。” 沈幼漓看着他,忍了又忍,吐出一口气,“你方才说为我报仇……那瑞昭县主的伤也是你的手笔?” “是,可惜没能把人杀了。” “我已经杀了。” 菩提修不成 第98节 她能假扮瑞昭县主闯进来,洛明瑢也能猜出几分,只问:“都收拾干净了?” “嗯,她死得很惨。” “可惜了,此事本该我来做。” “我以为你就算不当和尚,也该比一般人慈悲些,你既然有心杀那县主,如何还能将人放走?” 洛明瑢有心杀人,凤还恩岂会不告诉他县主的下落? “为了解药。” 洛明瑢猝不及防地跟她坦诚,反正到现在,再没有什么好瞒的。 他想沈娘子再用方才那种心疼的眼神看他,光是想想——胸膛就忍不住起伏。 凤还恩想乘虚而入,真是痴人说梦。 “解药?”沈幼漓迅速想到洛明瑢两次吐血,“所以那时候你吐血,立即扯出他的胳膊,按住他的脉搏,不是被我撞的?” “不是,只是寻常中毒,郑王担心我叛变,让我吃了毒丸。” “你就不能拒绝?” 青夜军和洛家为质还不够? “不这样,难得郑王的信任,他手下的谢医师本事不在你之下,想瞒也瞒不过去, 不过别担心,我故意重伤县主,引谢医师离开郑王,已经把解药抢到手吃下去了。” 沈幼漓松开他的手腕:“若没有县主害我之事,你打算怎么拿到解药?” “没有打算,死了就死了,只要能平息战事,用我一人性命,这很划算,沈娘子,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沈幼漓这才明白,洛明瑢这段时日一直是抱着必死的心——才对她这么混账! 可他既清楚自己可能有去无回,那……要同她洞房花烛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耍她吗? “你这个人……” 她骂不出什么来,只能摆出很凶的样子,才藏住心底万千滋味。 洛明瑢也不说话,拉起将她那双刚杀了人,给死人上妆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缱绻地压蹭。 低垂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半明半暗的轮廓宛若天人。 沈幼漓只看了一会儿就不敢看了,转头看屋子,才发现这屋子怎么跟洛家那方布置过佛堂那么相像…… 这洛明瑢,真是有毛病! 沈幼漓将手抽出,不让他再蹭:“布置成这样,你打量在这儿跟谁成亲?” 他蹙眉:“昨夜本该是你我洞房花烛的……” “那只是骗你放我出来的权宜之计。” “我已经放了你,谁让你又自投罗网?” 沈幼漓等着他不说话,在他将自己抱进怀里时也没有反抗。 此刻谁也不再言语,屋中静谧,沈幼漓只是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夜已五更,为进瑜南行馆一趟,她耗费心神,此刻也有点累了。 “那等我的鹤使当真不会有事?”她自作主张,当然不想连累他人。 “凤还恩昨日下令鹤监不断骚扰瑜南行馆,那鹤使自会寻得人接应,而且迟青英一直盯着行馆周遭,一旦有动静就会过来禀报,且安心。” 沈幼漓稍稍安心,又道:“可釉儿还在县衙等我回去……” “不能出去,外面很危险,等后日郑王出城,那时行馆守卫就撤掉了,沈娘子再等等。”他把人锁在身前,将脸埋在她颈间。 “那我……困了。” 沈幼漓真不明白,洛明瑢到底要她在他身上趴多久。 此时已近天亮,洛明瑢终于起来,将她抱到帐中,随后,自己也躺了上来,外衣搭在床边矮桌上,两个人盖了一床被子。 沈幼漓转身抱住被角,洛明瑢就抱着她,将手环着腰,将胸膛贴着背,将下巴贴着发顶。 晨露未晞,正是脊背寒透,日出之前最冷的时候,这样的拥抱暖意刚好。 沈幼漓枕着自己的手臂,她衣裳本是好好地,恍惚间衣领松泛开,衣料跌至肩下,堪堪只有里衣挂在颈间,贴着他的唇。 “天已经快亮了,我很困。”她困得连推开他都懒得。 “沈娘子且睡,无须理会我。” 后来,一切就顺其自然了。 沈幼漓的默许就是对洛明瑢的纵容。 她被掰到不得不与他面对面,下颌被抬起,舌尖被他后勾去含啜,沈幼漓呼吸被抢夺走,哪里还能睡着,怎么能不管他。 她用力推,才能将唇稍分开些许,认真同他强调:“洛明瑢,我要睡觉。” “所以不能这样吗?”他要亲,还要问。 “不——” 剩下的字被他吞进了自己的肚子,沈幼漓微睁着目,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一点潮热滚烫。 他头微微偏转,让唇贴合无隙,试探着要她开口。 沈幼漓不敢,她有种错觉,一旦张了口,心脏就要跳出来,会被他咬住,之后就什么都由不得她了。 可身体先于念头,她下意识张了口,任凭洛明瑢将她舌头勾起,缠绕……将庞大的身躯贴近,在产生微微的颤抖时,洛明瑢将她抱紧。 一只手被他握住腕子,脉搏在他指腹跳动,另一只手本想扯他衣裳,悬在半空中,而后慢慢落在他后颈,闭上眼睛任他起伏的身躯带动着,将吻送至渐暖,渐深。 帐子将烛光滤成朦胧的,他投在身上的影子也缥缈得很。 沈幼漓气虚虚浮,鼻间都是他的气息,就这样,洛明瑢还是不腻烦,要把目之所及处全然霸占。 她眯着眼,忍着那人用稠密的吻,将脖颈染出一片山花烂漫,艳到极致。 本以为他要得寸进尺,然而洛明瑢却未入正题,而是借她的手来。 这种做人,但是做一半的举动,沈幼漓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是把衣裳拉好,不让凉意再侵扰肌肤。 庭院花草从模糊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时,沈幼漓终于能睡下。 但这时节,心境不宁,哪能说得安稳。 她早早就醒了,脑袋沉沉的,眼睛也疲惫,心里装着事,再睡也睡不着了,翻身挪了挪,枕在他的肩上。 这家伙半具身子敞着,玉色坚实,无一处不招人注意,沈幼漓盯了一会儿。 洛明瑢睁开眼睛,清醒得像方才只是闭眼假寐。 “你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他轻按她的太阳穴。 沈幼漓怨气重得很,在他肩窝留下了恶狠狠的一口,在稍吐了恶气。 洛明瑢像是不痛一样,忍着笑将她拉到自己身上趴着,亲亲她的眼睛,把左边的脖颈露给她:“这边要不要也来一口?” 第59章 沈幼漓不想和他闹:“我在这儿待一整天,郑王迟早会发现县主已经死了,到时该怎么办?” 她担心县主的头颅被人发现,届时会把自己搜出来。 “谢医师还在昏迷之中,郑王又让县主在屋中躲着养伤,我让迟青英找人假扮她盖在被子里,明日就是端午宴,今日已有不少使者到了,郑王忙着,没空管瑞昭县主,只要不传出死讯,还是能瞒过一日的。” “原来如此……” “所以——”他在被中抱紧了她。 “所以什么?” “我们有整日的时间就这么抱着,躺在一起。” 被子跟着他的身躯涌动,沈幼漓承受着他翻身朝自己倒来,困在他身躯和多手臂砌成的狭窄地带。 沈幼漓叹息,好好的一天难道就要这样浪费掉,一个时辰前那些还不够吗? “你对明日之事有把握吗?”她将话题转开。 洛明瑢抬手为她拂去发丝,“我不知道,若是活不成,你就……” 沈幼漓本以为洛明瑢要交代早点忘了他,另寻去处,结果他却说:“你记得收尸,就将我的坟茔立在你住处屋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让我能日日守着你。” 她愕然:“你是要守着我还是要吓唬我?”这人果真不正常。 他锁紧手臂:“你只管答应就好。” 他现在只想听点好听的,就算沈娘子不这么做也没关系。 “我不说,活不成你就别想耽误我!” 沈幼漓突然激动起来,钻出帐子,将外衣里的毒药找出来,全都塞到他手里,“拿这些,毒死那个丑王八和他的兵,你我就算死了,也是忠烈,以后子女昂头挺胸地活着!” 真是士大夫思想。 洛明瑢摇头无奈,将那些药都收好,“好,我去毒死他们。” “死不了。”她拍拍他肩膀。 答复她的是洛明瑢缱绻地拥抱。 再睡也睡不着了,洛明瑢起身出门,亲自打了水来,照顾沈幼漓洗漱。 洗漱过,她因为没睡够,有些呆呆的,靠着洛明瑢的肩膀安静不说话。 他揽着她,两个人脑袋靠在一起,看着靠在一起的影子在晨光之中慢慢清晰。 沈幼漓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虽然说不上哪里好。 门突然被敲响,她一个激灵扑到被子里去,洛明瑢失笑:“藏好,我去开门。” 沈幼漓懊恼,轻踹了他一下。 菩提修不成 第99节 门外是来送早饭的下人。 郑王软禁洛明瑢不过权宜之计,但怀着往后“君臣和乐”的心思,不曾慢待,一径送进屋的饭食都是最好的。 有侍女想去收拾床榻。 “不必收拾,出去。” 屋门被关上,沈幼漓脚还没沾地就被洛明瑢抱到,走到桌边。 一个勺子伸到唇边,她看看勺子,再看看洛明瑢,将他手推开,她已经是当娘的人了,又不是釉儿丕儿那个年岁! 洛明瑢索性将她抱到腿上,手臂从后边环着,捏了一个汤包,贴了贴她的唇。 沈幼漓义正词严:“我断不会同你这样!” 他目光清澈:“为何不能这样吃?”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转着脸躲开,左右摇晃着,想将腰从他手臂拔出来。 “可从前沈娘子爱坐在我腿上,还说我就是你的蒲团。” “从前从前,哪有那么多从前!从前我有银子挣,现在我有吗,有吗?”沈幼漓用手背拍他胸膛,压下用掌心贴上去的冲动。 “我可以给。” “晚了,我现在富贵不能淫,给钱也无用。” “财无用,那什么有用,色?还是我这舍身为天下的气节,不值得沈娘子给一回好脸?”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瑜南行馆的饭菜不错,沈娘子赏个脸,吃一口,凉了就不好吃了。” 本就美妙的嗓音刻意哄劝之下,柔得像纱软得像棉絮,听得沈幼漓脸红,她自小没让人这么哄着吃过饭,小声嘟囔道:“你放我下来,我早就吃完了。” “这儿没别人,只有我们两个,沈娘子咬一口,我就放了你。” 沈幼漓鬼使神差地,低头咬了一口。 反正在床榻上都那样了,坐他腿上又算得了什么呢。 洛明瑢盯着她一口一口,将一整个汤包吃掉,指腹在她唇角揉了又揉,滚动的喉结看得沈幼漓颇为不安。 这人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像山里开春的动物一样。 她搭上他手腕:“放我下来吧,这样谁都吃不好……” 洛明瑢总算将她放了下来,给她盛了一碗干贝粥,他仍旧吃素,是一碗没有油星,只飘着绿叶菜的素面。 “吃饱了。”她将碗放下。 洛明瑢已经在喝茶,看她吃完,又将人抱在腿上。 沈幼漓伸手推开了他凑近的脸,她吃了荤,没漱过口,是不让洛明瑢贴上来。 洛明瑢退而求其次,将脸埋在她的脖颈磨蹭,对着锁骨贴上过烫的唇,仰首往上,亲吻她下巴与脖颈的交界,逼得沈幼漓仰头,吞口水都像在回应他的吻。 旧痕未消,又添新迹。 这人痴缠得她根本招架不住。 “好了……”她按住他整个贴上来的胸膛。 两个人正推推搡搡间,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沈幼漓下意识缩在洛明瑢背后,也借机喘一口气。 “主子。”是迟青英的声音。 “无碍,你先吃。” 洛明瑢出去开门,沈幼漓把半个包子塞进嘴里,赤脚跑到隔扇处,想听些有用的消息。 迟青英是低头进来的,眼睛也不往里屋看,只跟洛明瑢道:“主子,凤军容请沈娘子过去。” 凤还恩? 洛明瑢回头,和探出半张脸的沈幼漓对视上。 “找我,他莫不是来带我出去的?”沈幼漓来了精神。 “大概是。”洛明瑢笑意不见踪影。 沈娘子该早日离开此地,他只能放手。 这才短短半个晚上…… “且稍等!” 沈幼漓赶紧去翻找自己带的东西,将脸涂黑,再稍作易容,又重新穿上那身侍女的衣裳。 洛明瑢站在她身后,披着宽松白袍,大袖垂落,说不清是仙人是妖精,就这么默默看她上妆。 沈幼漓看在眼里,没有说话,但心里莫名总有点不是滋味。 在出门之时,洛明瑢道:“这几日不太平,若凤还恩能带你出去,就哪儿都不要去,丕儿的事不用担心。” “嗯……” 沈幼漓最后看一眼屋中孤孑的人,才将门关上。 纵然有那么一点点不舍和不忍,她也得赶紧离去,釉儿还在县衙等着她。 往主院走的路上,沈幼漓被分到一个托盘,迟青英却没让她往主院去,而是在主院旁的耳房一处守着。 果然,就听到主院传来吵闹声,她听到下人们在说:“军容被剑南道使者泼了一身的茶水,快去找身衣裳来。” 这是真吵起来,还是故意吵? 沈幼漓眼疾手快,立刻领了这份差事,端着衣服走进屋中。 凤还恩已被请到偏房收拾,见到来者,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沈幼漓心虚,喊了一声:“军容……你的衣裳。” 凤还恩只是看了她一眼,拿了衣服就走到屏风后面去。 沈幼漓转过身,低头踢着地毯。 能见到凤还恩是意外之喜,不过她没想到凤还恩在这个时节还要出现在行馆之中,这岂不是便宜了郑王一锅端? 不会是为她冒的这险吧? “军容不是和郑王翻脸了吗,这次来他地盘,不会出事吗?” “你也知道。” 这句话砸下来,沈幼漓头垂得更低,这话说得,像她是什么不懂事乱跑的孩子似的…… 凤还恩将外袍解下,挂在屏风上,看她低着脑袋,叹了口气,道:“放心,郑王现在也不敢在行馆起冲突,他要保存精力,以备明日的端午宴。” 沈幼漓这才放心,第一句就问:“釉儿可还好?” 凤还恩点头:“她在县衙,一切安好,断然不会有事。” “那就好,多谢军容照拂。” 沈幼漓其实也不是全然相信凤还恩,但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她尚且自顾不暇,女儿跟在凤还恩身边,已经是最安全的了。 纵然知道凤还恩能护住女儿,可她总有些担心。 郑王能做要挟之事,难保凤还恩不会起拿釉儿要挟的心思…… 凤还恩忽然主动提起:“有一件事我瞒了你,要同你赔礼。” 沈幼漓有些紧张:“什么事?” “那日山崖边救你的不是鹤使,而是十七殿下,因我与他有结盟之事绝密,我不愿沈娘子瞧见我们二人有往来,才刻意瞒着,想等着来日让殿下同你说……他如今告诉你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沈幼漓松了一口气:“你也是时势所迫,实不必同我赔礼。” 其实就是故意瞒着,她也不会和凤还恩翻脸,甚至愿意刻意帮忙找补。 眼下,自己能不能出去还两说,当娘的为了孩子,怎么也要厚起脸皮,给孩子寻一处靠山。 “说来,凤军容救了我一命,我不该奢求什么,但为娘的总放心不下女儿,若真起了战事,还请军容无须顾念我,只盼您让釉儿活下一条性命就好。” “只是保护釉儿,那你呢?” “我如何都不要紧。” “沈娘子还是防着我?” “不是!我将最重要之物托付军容,世上再没有这般的信任了。” 沈幼漓轻易不会留下釉儿一人,此举不过为女儿安危再多上一层保障罢了,以凤还恩的本事,若他答应,必定就能保护自己的女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凤还恩凝视着沈幼漓,还是同样的眉眼,心境却早已变了。 “你若不将自己加上,恕我不能答应。” “我……我自然也会随军容走。” “如此,我方能答应你。”他笑着披上外袍,走了出来,沈幼漓这才看向他。 “沈娘子,有个请求……” 他声音突然像被什么砍断,沈幼漓未来得及问,下巴就被一只手抬起,整个脖颈全然展露在凤还恩眼前。 沈幼漓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睁圆了眼睛,想伸手去挡,被他捏住了手腕,力道大得她皱眉。 “军容……” 说话时牵动脖子,那片深浅不一的红在眼前浮动。 方才她低头背身,凤还恩还未瞧见,现在可算看得清清楚楚,让人浮想,衣襟之下是不是还有更多。 “哼——” 原来巴巴奔这儿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寒透冰下的声音让沈幼漓睫毛颤了颤。 面对凤还恩突然的举止,沈幼漓本能要推开他,也觉得他这气来得莫名其妙,但也实在需要他的援手。 只要凤还恩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忍受这些无礼,对她来说微不足道。 她放弃挣扎,静静等着凤还恩说话。 菩提修不成 第100节 “局势危急,沈娘子却有闲情逸致溜进这虎狼窝里找男人,看来并不在乎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一句话骂得沈幼漓耳朵滚烫。 她并非故意来寻欢,只是恰好碰见了……该死的洛明瑢,既不挑个好地,又不提醒她,白白害她丢脸! “给军容添麻烦了,可我不明白军容方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不高兴?” 凤还恩确实不高兴,任个瞎子来都能感觉得到,可他不能承认。 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李寔没死之前,他又拿什么来争? 金钱和权势她都不在意,就算眼前这些吻,一千一万个他都能给,再接下去呢?他什么也做不了,还会平白惹她恶心。 他只能对她的孩子好些,才能借此亲近她,可终究不敢让她清楚自己的心意。 为何走近了,比当初远远看着还要痛苦? 沉默很长,长到沈幼漓也生出怀疑来。 他松开手,“沈娘子不要多心,我只是一个阉人……不是,此事与我无关,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只是釉儿担心你……” 这话说得狼狈,让沈幼漓突然体察到他的怯懦,注意到他那道长久的、不可能弥合的伤痕。 “军容不必妄自菲薄,你在我眼中与寻常男子无异,我跑到这儿来,确实也有荒唐莽撞之处,那位戊鹤使可无恙?” “他没事。” 二人言辞冷静,不约而同地转了话题,像是方才的事都没发生过。 凤还恩慢慢坐下,沈幼漓道:“我昨夜不在,辛苦军容照顾釉儿了。” 他克制道:“不瞒沈娘子,我和釉儿很投缘,瞧着她,就像我真有了个女儿一样,我护着她,并不全是为你。” “如今我在郑王老巢,军容难道不需我做什么事?比如下毒?”她试探着问。 凤还恩摇头:“你觉得我会拿你女儿的性命逼你去杀郑王?是我鹤监无人了,要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做这样的事?” 沈幼漓面色讪讪,“我只是想做点什么弥补——” “沈娘子,“凤还恩搭上她的肩膀,让她看清楚自己眼底的认真,“我以性命起誓,你的女儿一定不会有事,你永远可以信我。” 有他这话,沈幼漓就放心了,目下釉儿跟着凤还恩身边,比在哪儿都安全。 “不过……我确实有个条件。”他突然开口。 第60章 “什么?”沈幼漓紧张起来。 “我想让釉儿认我做干爹,不过人常齿于认阉党为亲……” 原来是这点小事。 沈幼漓松了一口气,没什么不能应的。 她执起凤还恩的手,认真道:“不耻,军容是国之栋梁,多少人想跟你沾亲带故呢,这便宜倒让我占了,以后釉儿就喊你凤爹爹,你就是她的亲爹爹!” 凤还恩方舒展了眉头,点头道:“好,不过回去你亲自同她说。” “我还能出去吗……”她下意识问出这句。 “只要我想,你自然可以。” “多谢你。”沈幼漓是真的感激他了。 “走吧,我来时带了一个女子,走了当然也要带走一个。 “那跟你来那人怎么办?” “她自会潜伏下来,待明日宴会,行馆守备松懈下来,她就能离开了。” “明日就能离开?” 凤还恩突然不是很想回答她这句。 沈幼漓从他胳膊下钻出来,“那我再待上一晚,“ “你不打算回去看女儿了?” “有你在我自然放心,晚一日看也没什么……” 可他不想她在此再待一日……凤还恩按住额角 ,偏偏他不能说这句,只能问:“为什么?” “我如今这侍女身份,自然好混上宴席去,找机会下毒,若是得手,咱们赢面不就大大增加了?” 借口倒是冠冕堂皇,难道就全然与李寔无关? 而且她若在宴上瞧着,自己就不好对李寔袖手旁观了。 凤还恩道:“若是寻常一个人就能刺杀郑王,鹤监多的是人能动手,还会等到明日?你此番举动,除了让釉儿提心吊胆还能做什么,还是说,你非要多陪十七殿下这一晚?” “不是……就算不动手,我只该亲眼看着,他究竟是死是活。” 这很有可能是她与洛明瑢的最后一面…… 既然儿女无虞,她也想瞧瞧,郑王到底会不会死,这天下局势该是如何一个走向。 若雍朝当真无望,她即刻带着孩子归隐山林,绝不拖延。 洛明瑢能舍身去做那么凶险的事,自己也不该袖手旁观,必要时,能搭一把手也好。 算来算去,沈幼漓觉得自己一定还能起些作用的,只是要好好谋划。 凤还恩不知道她口中那个人“是死是活”的人说的是郑王还是李寔,可眼下也 “这里危险重重,若是你不慎被郑王抓住,往后釉儿一个人怎么办?不过是要看端午宴罢了,明日我亦前往,届时安排你混进去就是,绝不必在此冒险,让女儿为你悬心。” 对啊,明天也可以去。 沈幼漓被劝动了,釉儿和洛明瑢之间,她当然会选釉儿。 “好,明天我们一道过去。” 她没什么理由就在这儿让釉儿担心,还是走吧,沈幼漓这么劝自己。 “走吧。” 凤还恩揽着她的肩膀往马车去,沈幼漓只得装作是被他带进来的女子,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一同朝外走去。 “委屈沈娘子了。” 她的耳朵感觉到一点点热气,掐紧了他的袖子,忙摇头道:“怎么会……” 这时,戊鹤使突然出现,“主子,守备今日查验得格外仔细……” 言外之意,就是带沈幼漓出去怕是会有风险。 凤还恩能来瑜南使馆,自不会掉以轻心,他的人是分两拨出去的,前一队是为验证行馆是否会仔细查验,后一队才是真要出去的。 眼下形势不容乐观。 二人对视一眼,凤还恩松开了搭在她肩头的手,将她的手拉到掌心握住:“郑王已有防备,不过我还是能带你出去,只是不能保证不闹出点动静了。” 何必呢,沈幼漓叹了口气,抽出手来:“看来命数如此,军容不必为我冒险,影响大局。” 凤还恩默然看着她,气氛陷入凝滞。 “军容能否给釉儿带句话?” “你说。” “让她乖乖吃饭,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就能看到我。” “好。” “军容一路平安。”她行了一礼。 沈幼漓站在原地,目送着凤还恩离开,而后低头转身离去。 在要迈过院门时,凤还恩回头看去,原地已空无一人。 他摇了摇头,终究如此…… — 郑王确实谨慎,凤还恩来瑜南行馆明面上是为见荆南使者,他不好不放行。 这儿确实被他霸占了,但凤还恩非要进,正经论起道理来白费口舌,大门口打一架也惊扰来使,索性让他进来了。 何况,郑王也想看看凤还恩瓶子里卖什么药,他以为拉拢一两个使者就能改变局势,那实在是太天真了。 结果凤还恩却和荆南使者吵了起来,郑王留心也听了一耳朵,不过是骂几句“乱臣贼子”罢了,不痛不痒。 郑王也怀疑过凤还恩可能是来见李寔的,不过他这一趟并未和李寔有任何接触,也没和李寔的人有任何接触…… 想来想去,就换衣服这一件事可疑。 郑王不放心,让守备在他离去之时严查过一遍,可并无什么发现,又抓了送衣服的侍女盘问,依旧没有收获。 他终归不能安心,在这四方使者接踵而至的忙乱时辰,抽空去了一趟谢邈的屋子。 谢邈已经醒了过来,但要他说清楚前日袭击他的人到底什么身份,他也着实不敢肯定。 “此事是属下不够谨慎,请王爷降罪。” 郑王自不会为难自己的心腹,这一出显然是早设计好的,谢邈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旁的暂且不论。 “眼下不管是不是李寔干的,我都不放心他,还是得再喂他吃一次药,先前的毒药你可还有?” 谢医师摇头:“这趟出来所带不多,都被截去了。” 郑王没空听他故弄玄虚:“狡兔三窟,你还有别的药吧,快拿出来。” “别的毒药是不少,但都是即发的毒,算不好时辰,有一些尚在研制的药比毒药要好……”谢医师伸手,从床边柜子里拖出一个小抽屉。 “这是何药?” “此药是加了曼陀罗、天仙子、鬼臼毒……吃下之后,就能让人产生幻觉,催发心中最大的恐惧,见到光怪陆离之物。” 郑王接过瓶子,“既在研制之中,这药不会突然不起效吧?” “属下已经让药人试过,吃下之人经过的恫吓,心血发散,无一个没见到其惧怕之事,沉浸在幻觉之中,绝对是有效果的。” 菩提修不成 第101节 “若吓不到人呢?” “只要是人就会紧张、生气、愤怒……明日端午宴,若殿下真有反心,七情必有躁动之处,届时便会发作,王爷再加以镇压,他绝反抗不了半分。” “那就这个吧,还能留个活口,好当本王的傀儡。” 谢邈嘿嘿笑了一声,“能让殿下试药,也算这药有造化了。” 郑王道一句“好好养病”就出去了,眼下就看该怎么让李寔吃下去了。 他拿着药瓶思索着对策,随口问一句身旁随从:“瑞昭今日如何?” “县主娘娘今日照常用药,除了让人多运些冰进屋,旁的并没有什么。” 郑王正想着要不要去见一见她,对面院门里就走进来一个大汉,提着下摆走下台阶,快步朝他走来,“好王爷,我来晚了,来晚了呀!” 大汉与郑王旧日曾在一个帐下,如今是武宁的兵马使。 郑王立即将女儿抛到脑后,张开手臂迎了过去,跟这使者好得跟多年未见的生死兄弟一样,“老弟,多年不见,还是这么精神!” “跟王爷可不敢比。” 二人有说有笑地往正堂去。 这两日使者陆续抵达,常有这样的寒暄。 — 另一边,沈幼漓走后,洛明瑢在暗室独坐良久,思索着明日的事,可惜心绪混乱,难以冷静下来。 算算时间,她现在该走到哪儿了呢。 门被敲响,佛前的人没有一点反应。 “是我。” 他骤然抬首。 门在面前被打开,沈幼漓视线却躲到一边,面前的人的高耸如山,朝自己伸手。 沈幼漓被拉进去,光亮被门板隔绝。 洛明瑢躬身,到视线与她齐平的地方:“这一次,你总该是为我留了吧……”说话时,握在她臂上的手紧了又紧。 沈幼漓仍旧不愿意承认,道:“是门口守卫探查太过仔细,我今日是走不了了。” 洛明瑢欣喜于她去而复返,但理智尚存:“你最多能留到明日早晨,且绝不能接近郑王,可明白?” “我没那么不懂事,不用你来安排我,啊——” 沈幼漓突然被他抱起来,屋中的一切在背后快速掠过,只看得见洛明瑢的脸。 她紧张得装着他肩上的衣料,懊恼道:“我都走不掉了,你还高兴!” 洛明瑢又挨打,他把沈幼漓放下,捧着她的脸:“我还以为今晚要一个人睡了。” 沈幼漓被他手掌捂得脸发烫:“你又不是小孩,怕什么一个人睡,当自己还是釉儿吗?” “沈娘子回来,就不必睡了。” 沈幼漓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脸登时轰——地更红。 凤还恩所言不假,这果然是狼窝。 她后知后觉,自己走不出行馆就罢了,为何还上赶着回洛明瑢这屋子里来? 他什么德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忘了明日有什么要紧事?” “今晚的事和明日的事并不相干。” “我还是去下人屋里躲着吧。”她扭头就要走,洛明瑢已经疯得分不清轻重缓急了。 “哪儿也去不得。” 洛明瑢难得多了几分无赖的少年气,抱着沈幼漓倒回榻上,高高大大的人躬着背,还把腿搭了上来,跟怕谁会抢走似的。 沈幼漓就跟五指山下压的猴儿一样,翻不起一点风浪。 她把手搭在他受伤的肩膀上:“放手,再不放手我下手了!” 洛明瑢才不怕疼,眉毛都不动一下:“除非你同我说,你不走。” “你喜欢我吗?”她突然问。 “自然。”他还刻意盯着沈幼漓的眼睛说。 沈幼漓咽了咽喉咙,说道:“那你还这样对我,总行此强迫之举!这只会让我更讨厌你!” 洛明瑢垂目观察她,沈幼漓本来想放下的眉毛继续竖着,试图让他明白自己有多生气。 “你留下,我就放开。”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我不走。” 洛明瑢随即松开手,将她摆正。 “……” 这就行了?沈幼漓没想到他这回这么好说话。 山一般的包围撤去,那些气息也在鼻间慢慢消散,像水里投下一块石头,石头已经沉底,震起的气泡还未消散。 下一瞬,洛明瑢的脸又在眼前放大,与她鼻尖相碰,似蜻蜓点水,“这样就会喜欢我一点?” 沈幼漓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想说“才不会”,又怕再被他抱住,只能别别扭扭憋出一句:“再看看吧……” “那一定得好好……” 他手掌覆上她掌心,从指间穿过与她十指紧扣,脸追着那躲避的视线,“好好看清楚,这得费不少时间吧,你觉得多久合适?”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总归躲到后来,干脆拿背对着他:“少说这些,先说明日是个什么章程吧。” 眼下中饭未到,二人又没什么事能做,沈幼漓打算和他商量一下明日的事,确保万无一失。 洛明瑢的下巴搁她肩上:“你拿背对着我,咱们要怎么商量。” “那你保证别再吓唬我。” “吓唬你?沈娘子从前从不吓唬我,都是干脆下手的,是吧?” 沈幼漓算自食恶果,气短道:“咱们能不能不说以前的事了。” “那就不提,我也有事问你。”洛明瑢轻松将她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一副要深谈的样子。 “什么事?” “同我说说,方才你都给凤还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前两日住在县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沈幼漓发出一声:“啊?” “最好一字不落。”他补充了一句。 突然被这样追问和命令,沈幼漓感到稍许不快:“没什么事,不过寻常吃饭说话罢了。” “吃了什么,饭菜都是谁准备的,备的是谁爱吃的,说了什么,是公事还是私事,大概是私事,你想问公事他应该竟,他的手是不是经常伸过来,是不是借着说话、借着意外,故意碰到你的手、你的脸……” 洛明瑢沉浸在自己的推想之中,迫切想知道答案,并未注意沈幼漓的神情。 她宛如见到什么毛骨悚然的事物。 “你二人不是盟友吗,你既然信不过他,为何与他结盟,为何将……留我和釉儿在县衙之中?” 她随凤还恩离开禅月寺难道不是他默许的? “我与他是盟友,但你与他也有旧,能不能留在他身边,沈娘子比我更有判断,此事我不干涉,但也不想你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不明不白拿他当知交好友,让他有机会对你动手动脚。” 她和凤还恩方才相拥离去的事,迟青英都告诉他来。 不知是不是沈幼漓的错觉,洛明瑢说这句话,语气冷下三分。 “我想你是多虑了。” 纵然凤还恩确实有可疑之处,但当着洛明瑢的面,她就是不想示弱,不想承认自己对一个怀有企图的男子的举动视而不见。 洛明瑢在此事上却,一眼就看穿了沈幼漓的强撑,“这位凤军容对你和釉儿一定很好吧?” “是很好,不过我瞧他只是念在旧情的份上。” “旧情……” 沈幼漓似听到他哼笑了一声,她看向他,有些怀疑,这阴阳怪气的声响会是洛明瑢发出来的? “你与他有何旧情?” “我与他七年前是旧交,于他有些恩情,是以他愿意照顾我们母子。” “可我听起来,他似乎对你有意。” 洛明瑢毫不客气地挑破,就是为了不给凤还恩反复试探,惑乱人心的机会。 第61章 “你疯了吧?” 沈幼漓虽也有过猜测,可既没有证据,洛明瑢更未亲眼见过他们二人相处说话,更对旧事一无所知,怎么凭空说出这些话来? 洛明瑢见她死鸭子嘴硬,索性将她下巴勾起:“那他瞧见这个,是什么反应?” 他留下这些,足够让凤还恩知道他们夫妻有多恩爱。 沈幼漓眼瞳微微放大,立即把他手推开,“你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害我丢了多大的脸!” 洛明瑢无视她的怒气,依旧冷静在谈论凤还恩的事:“他瞧见之后是不是很不高兴?” 沈幼漓梗着脖子,拼命想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 这一点力气在洛明瑢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指腹慢慢摩挲着沈幼漓的脉搏,仍旧自顾自地说:“我猜他一定拼命讨好我们的女儿,让你就算心里觉得怪异,又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与他撕破脸。” “他是不是还说过——想让釉儿任他当爹爹?” 男人那点心思,并没有那么难猜,凤还恩想讨好他娘子,女儿就是最好下手的。 菩提修不成 第102节 他又是个阉人,正好借此装可怜。 接连被他说中了,沈幼漓脸上有点挂不住。 就算凤还恩真对她有些许意思,人家既待她以礼,不曾挑破心意,大家一起装傻,这件事不就体面过去了吗,何必让场面难看? 她将脸一甩:“够了,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她就不该给洛明瑢好脸色! 洛明瑢这才注意起她的面色,看出她已在被惹毛的边缘,便见好就收:“总之你对他提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你少管我的事,是不是不念经之后,嘴闲出毛病来,才在这儿巴着些鸡零狗碎的事说……” “他对你有企图,我若不管,你就该担心眼前人到底是谁了。” 话这么说倒也没错……沈幼漓轻咳一声:“你既对凤还恩那么了解,那你觉得釉儿放在县衙一日,到底安不安全?” “正如你所说,你与他是旧交,不管是为结盟还是为故人,釉儿都不会没事,丕儿那边,后日我会让人将他带到你身边。” 只剩一日,一切就都有定数了。 她的脸色这才好点,作势捏起拳头:“这可是你说的,这次敢再骗我!” “我说的。” 洛明瑢勾起唇角,将她拳头抱住,把她拉到臂弯里,低下了头。 “你不要再这样了……” “怎样?” 洛明瑢带着笑,再一次将气息染满她。 再给凤还恩一百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沈娘子心里不可能有别人,只有他可以这样,把她牢牢占据住,就算是变成鬼,他也得死死纠缠她,不给她看向别人的机会。 沈幼漓却不明白,生死之前,洛明瑢怎么没有半点急迫感,总想着计较这些…… “你不会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吧?”沈幼漓狐疑。 洛明瑢眼眸半阖,难得有几分懒散,“我断不会闭上眼睛,让凤还恩乘虚而入。” “那就少和我胡闹。” 而且凭什么说旁人乘虚而入?她承认与他的关系了吗? 虽然让他抱着,任他亲吻,手也随便放,和他同榻而眠……但那不过是她贪恋点快乐。 真要重归于好,她还得认真考虑一下。 “好,不闹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洛明瑢撑着脑袋在她枕边,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这么闹将一通,气氛和缓下来,沈幼漓闭了闭眼睛,说起自己明天的打算。 谁料洛明瑢却和凤还恩一样,坚持不让她犯险,非要她明日一早就离开行馆,不要出现在端午宴上。 “你想下毒,此事我能找其他人做,比你做得很好。” “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你既舍得自己的命,我为何舍不得?何况这件事并非十分危险。” “咱们总要留一个,照顾一双儿女。” 沈幼漓心里发苦,又争不过他,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阵,才低声问道:“好不好?” 洛明瑢的心软成一片,贴着她的额头,道:“好,你放心,我一定会来。” 事情说定,她心情总算好了些。 说话间,屋里很快就暗了下来,外间天光扭曲,将屋内映得影影绰绰,像入夜一般,几声滚滚闷雷响起,风将门户吹得噼啪作响。 要下雨了。 这个念头出现没多久,耳中没有任何过渡,立即被喧嚣的雨声填满,夏初的骤雨来势汹汹,风送雨势,斜飞入屋檐,连窗纸都打湿了。 沈幼漓恍惚间觉得,整个世间好像只剩了她和他两个人,什么天下局势、舍身成仁都可以都暂时忘掉。 两人漆黑的屋子里相拥,万千雨珠敲打屋顶,震耳欲聋。 沈幼漓从不敢告诉别人,她眷恋这样的怀抱。 洛明瑢感觉到怀中人环紧了他的腰,默然回以更紧的拥抱,低下头,把她的气息全然吸进肺腑之中。 真想让沈娘子就这么在自己的五脏六腑之中扎根…… 沈幼漓竟然也迷恋起了这样令人窒息的拥抱。 她对凤还恩装傻,对洛明瑢何尝不是在装傻。 所幸,一切秘密在黑暗里被包容,可以安然沉浸在臂弯之中…… 门在这时被推开,黑暗中几个影子突然走进屋中,沈幼漓以为是郑王知道了她藏在这儿,派人来捉拿,赶紧想伸手去找毒药。 洛明瑢却听出来只是气息沉滞的寻常下人,安抚地拍拍她,对帐外道:“什么事?” 语调似一片薄冰摔碎在地,寒凉危险。 “殿下,该用饭了。” 下人担心这么大的雨敲了门殿下也听不见,干脆就推门进来了。 这些人并未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莫说漆黑的屋子什么也瞧不见,沈幼漓还睡在里侧,被洛明瑢挡得严严实实,她死死埋住脸,不给一点被人发现的机会。 “出去!” 沈幼漓第一次听到他这么严厉的声音,在他身侧缩了缩脖子。 下人们肝胆一缩,忙应“是”,将饭食放下,赶紧就散了,门重新关上。 洛明瑢松开怀抱,起身去点灯。 沈幼漓也下了榻,将窗户打开一隙,让带着水汽的风吹在脸上,把自己吹得清醒一点。 “先吃饭吧。” 沈幼漓蓦然回首,看洛明瑢举着灯烛走来,柔和、纯净的光晕笼罩在他周身,勾勒出那张悲天悯人的脸,竟然沈幼漓看出了神性。 皮相可真会骗人,分明如今的他,满脑子都是些不堪说的事。 好久,她才记得答一声“好”。 沈幼漓早饭已经吃饱,饭碗放在面前,虽然都是她爱吃的菜,也只是草率吃了几口。 洛明倒吃得多,三碗饭很快下肚,明明她端着正常的碗,在他手里端着就觉得跟个茶盏这么大,轻易在五指上擎着。 看着看着,就见洛明瑢不吃饭,而是转过头勾起了嘴角。 “怎么了?” “为何今日一直瞧着我发呆?” “胡说……我没有!”沈幼漓看向窗户,暗自吐气。 耳边听着筷子声,洛明瑢还在吃饭。 窗外天色暗得像深夜重临,屋里只有那么一盏灯,烛火笼罩的范围,划出了一片独属于二人的静谧安逸。 “给我倒杯茶好不好?”他放下饭碗。 沈幼漓眨眨眼睛,提过茶壶倒了两杯茶,热气氤氲,举到洛明瑢唇边。 烛火下他的眼眸更加瑰丽,沈幼漓躲开他有些玩味的眼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暴雨天和黑暗给了她安全感,壮了她的胆子。 洛明瑢没有接过,而且端着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 也不怕烫……她想。 用过饭,又喝了茶,洛明瑢将一扇小窗打开,好让她能看到雨。 茶盏放下,洛明瑢又拉起她的手,一会捏着她手指,一会十指紧扣,一会按她掌心,摆弄来摆弄去,像在把玩什么有意思的玩具。 沈幼漓假装不在意,看着檐下雨水结成珠帘,剔透晶莹。 渐渐地,她真撑起脸发呆。 沈幼漓的思绪飞出去好远,莫名幻想起以后的日子来。 她总觉得,日子安定下来,她该住在一间简朴的屋子里,感云寺旁的那间别院就不错,与山野相依,朝阳升起时光线在树叶之间有了模样,像一条条金橘色的细线。 每天,她们一家四口围着个小桌子吃饭,小桌正对着门口,可以看到外头跑过的小兽,守着山李一日日成熟。 像这样的天气,也要坐在小桌边吃,看大雨敲打门扉,看天边不时撕裂黑夜的闪电,看满山的树风吹雨打左右地摇,像一场天劫降临,但他们一家人躲在屋子里,有暖黄的烛光照着,所以足够安全。 两个孩子一个动一个静,整日吵嘴,在饭桌边追逐打闹,在打雷的时候兔子一样窜到爹娘身边,缩在爹娘怀抱里,可以有四只手紧紧捂住耳朵…… 这种事沈幼漓从前也幻想过,自从感云寺被烧掉,她就不再想了。 “在想什么?” 洛明瑢的声音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幻想。 “没什么,我吃饱了。”沈幼漓放下茶盏,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洛明瑢凑过来的气息带着微苦的茶味,在她唇角亲了一下 ,“昨晚不是没有睡好,午后可以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 “嗯。” 沈幼漓浑然没发现自己主动就将脸凑了上去。 洛明瑢看在眼里,将她的手按在心口,忍不住又揽着她的肩膀,贴在她耳畔细细再亲一遍。 沈幼漓不胜其烦:“我说我从前那么容易得手,你那死样子还是收敛过的吧?” 他不吝于承认:“是。” 笑吟吟看她逃窜到榻上,洛明瑢起身将桌子收拾了。 沈幼漓打起哈欠,睡意涌上来。 暴雨已经停过一次,在她抱着被子闭眼时又开始下第二场雨。 这样的午后最适宜睡懒觉,沈幼漓昨夜确实没休息好,很快就睡着了,浑然不知这会是个很长、很长的午觉。 菩提修不成 第103节 梦里分不清真假,她住在感云寺上那间一进的院子里,理所当然就觉得自己一定住在这儿好多年了。 庭院积水倒映着蓝天和云影,暴雨离去,带走了一切喧嚣,只留下被洗亮的一庭新绿,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开出一朵琉璃似的花来。 两个孩子在庭前追逐打闹,啪嗒啪嗒踩着水,将衣衫全都溅湿了,她瞧着心里冒火,想去厨房找姜熬水喝,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厨房在哪儿。 洛明瑢负着锄头回来,将摘回的甜瓜湃在水井里面。 沈幼漓也不清楚下着大雨他为什么会去田里,反正梦里就是这样。 更奇怪的是,她竟然看到了洛明瑢长头发的样子,那张本就谪仙一样俊美的脸在乌墨发髻之下,惊鸿掠影,难以言说。 沈幼漓瞧见,然后就忘了煮姜汤的事。 确切地说,什么也考虑不了。 不明不白地,她就把洛明瑢带到了屋里去…… 谁知洛明瑢竟然不跟她走,而是贤惠地说:“两个孩子淋了雨,得给他们煮姜汤。” 沈幼漓摊手:“这只是一个梦,他们才不会着凉,而且,哪里有什么孩子?” 果然,她才说完,院子里果然空空如也,追跑的两个孩子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洛明瑢点点头,果然是梦,那就没关系了。 然后就跟她回了屋里。 对着那容貌和身躯都深得她的心的洛明瑢,沈幼漓很是恣意了一番,甚至抓着他微凉的发丝,扯着,让他仰起面庞。 甚至膝行着向前,哄着洛明瑢与她吃一吃—— 待睁开眼时,已是傍晚,屋中仍旧昏暗。 沈幼漓迷迷糊糊地,连自己在哪儿都不记得了,以为自己还在别院里,已经将事办完了。 不过感觉不对…… 嗯,好荒唐的梦。 她动动脑袋,听到头顶上传来洛明瑢的呼吸声。 为什么男子的呼吸声总是长长地像在叹息,好像藏着什么说不得的意图…… 感受到怀中人动了动,洛明瑢的手在沈幼漓背上摩挲一圈。 “可睡好了?” 又是那种叹息似的呼吸。 “嗯……” 醒了,但懒得起来。 洛明瑢却松开了她,枕边空下,手也离开她的肩背,然而他而不是下榻,而似一头豹子,出现在了榻尾,行走时带着微陷,告诉着她自己的方位,再逡巡而渐似乌云笼罩于她。 昏暗的屋中,沈幼漓目视着洛明瑢巨大的影子,仿若山峦盘踞在榻尾。 看不见他的脸,对于洛明瑢要做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正是如此,才让人的心就这么悬着。 清晰的裂帛声,沈幼漓倏然一惊,想扭身拢住,可洛明瑢似一道城墙,非让长河分道,无法合流。 于身于心,膣处有百倍于别处的脆弱,就这么呈于他呼吸之下,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从暖,变烫。 梦里的事情怎么成真了—— 沈幼漓怀疑自己不小心说了梦话,又怀疑洛明瑢潜入了她的梦中。 “你别——” 已经晚了—— 即使不看,沈幼漓也知道他张口时的样子,那侧颜弧度美得不可挑剔,可他却用这完美的脸,与那弥合的一隙贴上—— 他在——和她另一张唇亲吻。 “滋嗒——滋嗒——”声错落有致,似雨后的树叶、屋檐仍在断续滴雨,却比清澈的雨珠更悱恻,似能浆作成无数丝线。 沈幼漓闭目,反而有更清晰的感知。 那是洛明瑢的舌面,全然地贴近,在沈幼漓心境溃败之中,耐心地、毫无芥蒂地扫掠过,和润芽儿逗在一处。 她不是润,而是溃了。 左右想扭身却轻易就被阻拦,恨他控制她,只能丢人地化作一眼山泉,潺潺个不住。 洛明瑢似沙漠苦行,不管这泉来处,只肆无忌惮卷入…… 哈——哈—— 沈幼漓无声张嘴,舒缓着气息。 她踏上洛明瑢的肩膀,却舍不得将人踹走。 她睁着眼睛,眼前的黑暗像墨水滴在池中,一池墨色在周遭弥散、浮动……随之如出海口的涡流旋转,在脑海里扭曲了一切,化成光怪陆离的迷影。 洛明瑢吃糖葫芦一定不爱嚼,沈幼漓昏昏沉沉地想,他怎么那么有耐心,那么放得下身段。 怎么能那么——津津密密,将她膣处当唇一般啜尝不休。 沈幼漓握住拳头,又松开,摇头想哭,想拒绝这番周折,最后还是委屈地掉了眼泪,那搐动的一下似将他脸推走,也证明——她已经偃旗。 沈幼漓觉得丢人,又盼着这人再凶一点。 想说,说不出口…… 第62章 念头纷扰时,洛明瑢已离开那儿了。 他呼吸扑朔沉长,他像一尾刚游上岸的鱼,带着膻气,自她被子边沿现出一张夺人呼吸的脸,温柔亲去她那些眼泪。 洛明瑢呼吸沉沉带动着躯膛,逼得沈幼漓收敛呼吸,不然就得挨在一起…… 沈幼漓又生气又嫌弃,一想到这么好看一个人,刚刚在做什么,就忍不住将他脸推开。 本以为到此地步,洛明瑢总该也得出就,毕竟那阳货活似炉中炭骨,扬扬贴靠,惹得沈幼漓心惊胆战,倒不如随了他…… 可洛明瑢仍旧没有擅动,而是低声说道:“那两支龙凤红烛,我还带着。” “什么?”沈幼漓装傻。 她侧身想要将他推开,好让自己稍缓些那山倾海溃后的无所适从。 可沈幼漓本就顿在半道,这蹆一并着,就忍不住生气。 洛明瑢连吃峃都吃不明白,那草率得根本不算结尾,沈幼漓仍旧想追逐那点余兴,似伸手抓住猫儿的尾巴,又被跑走,平白让人懊恼。 她无端想到洛明瑢那双漂亮的手,苍白修长,灵巧有力,可解烦忧。 沈幼漓想得懊恼。 都这样了,为什么不那样! 一定是故意戏弄她! “什么?” 洛明瑢也学一声,又挨了一拳,才老实问:“可以点上吗?” “点蜡烛做什么?” 洛明瑢静静看着她装傻,只是越凑越近,两人很快共享同一片气息。 在唇瓣又贴上的时候,沈幼漓扭开脸,被早有预判的洛明瑢掐住下巴,不准她躲开。 “你又这样……” 气息被夺去,唇被占据,她想说的话也没说,对洛明瑢隐隐多了些怨气。 亲吻之间,她指尖在他衣料间游荡,不防挨到他喉结,指尖被那滚动吓退,沈幼漓耳尖已鲜红如血。 洛明瑢突然顿住,从她唇上抬头,勾断拉扯的线。 “嗯?”她莫名。 “你方才在做什么?” 她在做什么? 洛明瑢不问,直接将手扣在她的软沼,那峃自被洛明瑢尝啜过,就没收拾过,也无从盖住,轻易触得一手漉漉冰凉。 沈幼漓吓得攥住他的手腕,立刻反应过来,方才在接吻的时候,她似乎,有意无意在往他掌上贴…… 不对!她不是故意的,但实在像暗示、像勾求他…… 啊——沈幼漓有了掐死洛明瑢的念头,这样就没人知道她那么丢脸! 洛明瑢无视她眼底杀机,体贴地把长指没栽其中,安慰她:“是我疏忽了,这就帮你……” “我没有要你帮、昂……” 沈幼漓搐动一下,赶紧抱住他,闭嘴了。 他将人揽起些,亲亲她的脸:“我知道你想吃别的,再等一等。” 她没想别的…… 沈幼漓懊恼地捶了他一拳。 此刻,她似坐着,又似被他一掌端着,总归,沈幼漓一手抱着洛明瑢的脖子,一手搭在他手臂,将思绪全然飘到了他手上。 小臂不时浮起坚实的肌理,那是洛明瑢的指节在收力,在虚室里为她谋乐。 一重重潮汐把她推得飘摇,惹她眼泪落下,但这一回,总算没有浅尝辄止,洛明瑢终于把她照顾周全了。 这回也没有洛明瑢挡在中间,然而蹆——想拢却拢不上,似被人卸了筋骨,就这么松散地敞着,他还在往复摩挲。 沈幼漓闭了闭眼,她想死……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暂委屈你一下,晚些你要多少——就给多少。”洛明瑢眼中藏不住潋滟的笑意—— 菩提修不成 第104节 沈娘子居然会因为隅求未满而生气。 他怎么可能让她隅求未满。 天知道洛明瑢不知费了多大的意志,才忍住就此抟晕了她去。 沈幼漓默默转身,拉着被子离洛明瑢远一点——什么晚些,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觉得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就算知道洛明瑢不是叛贼,可她也早说过不再喜欢他,以后更不想有任何瓜葛,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又算什么? 肯定是因为他身上的伤,因为他救了自己一命,她才心软的。 沈幼漓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你快去洗手!”她弱弱地喊。 洛明瑢洗了手,又漱过口,却不打算轻易罢手,而是回到榻边,把她拉到怀里,碾过她的唇。 他站在榻前,她跪在榻上,青帐不时拂过面颊,正吻得入港,门又被敲响。 二人对视一眼,沈幼漓抿着唇,自觉地退到暗处去。 洛明瑢起身将衣裳整饬过,恢复人前历来清寒疏离的模样,才去开门。 沈幼漓屏住气息,只听到娇柔的一声:“奴来伺候殿下沐浴。” 她眯起了眼睛。 说是囚禁,洛明瑢却在这行馆之中过得不差呀。 在沈幼漓看不到的地方,昨夜衣着妖娆的舞姬今夜换了一身保守的裙裾,打扮得温婉贤淑起来。 这是又换了一招。 洛明瑢目光不带一丝波澜,道:“不必,且去。” 舞姬立刻又换了一套说辞,楚楚可怜道:“王爷有心殿下丧妻哀痛太过,担心您一人孤枕难眠,才遣奴来照顾……” 他枕席现在暖得很,何况,谁会在他人“丧妻”之时送上女人? 郑王此举无礼至极,比起讨好更像挑衅,怕是故意找人盯着他,防备洛明瑢最后一晚再动什么手脚吧。 “回去吧。” 他把门关上,舞姬赶紧拦住,带着哭腔道:“可王爷说若奴家不能伺候得殿下高兴,就要打奴家板子,殿下瞧奴这瘦弱的身子,非得被打死不可!” “是吗。” 洛明瑢面无表情,继续关门,舞姬大喊:“奴家不敢打扰殿下休息,还请殿下留我在屋中,就是跪一晚也好——” “那就跪吧。” 洛明瑢彻底关上了门,长袖转身时飞甩如剑锋。 此人既想跪就跪,明日是郑王的大日子,根本没心思去处置一个舞姬性命,跪一晚清醒些也好。 舞姬被挡着门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王爷还让她将药带来给殿下吃下,如今连门都不让她进去,又该怎么哄他吃下丹丸? 心中正发苦,门突然又打开了。 殿下一定是后悔了,果然,哪有男子不好色,丧妻之痛总得需要另一个女人才能抚平吧。 舞姬以为洛明瑢回心转意,当即满心欢喜对他娇笑,柔柔喊一声“殿下”,就要提裙要迈进来。 谁知洛明瑢还是挡住,有礼地嘱咐道:“劳烦跪远些。” 他今晚有事要办。 嘱咐完,门是彻底关上了。 沈幼漓一直听着,洛明瑢的声音偏低,她听不大清说什么了,不过女子那声“跪一晚”的话她是听清楚了。 二人才闹完,眼下的突然来个示好的女子,虽然看着样子是将人打发走了,但沈幼漓难免吃味,就奔着最坏的事想:会不会是因为她在这儿,洛明瑢才将人打发的? 这念头算得上诬告,但就是很容易把人想生气了。 过了一会儿,榻中被一盏灯照亮。 洛明瑢端着烛台,瞧见榻上那人撑着脑袋,面色果真不好,眼睛还斜斜地瞥着他。 洛明瑢想笑未笑,将她嗔怒的模样尽收眼底。 还笑! 沈幼漓不喜欢他这副胜券在握,吃定她的样子,就算什么也没有,他也该上心一下,有点紧张的样子,主动同她解释方才来的是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撞开人噔噔噔下了榻,没走几步又让他提了回来。 “外边都是人,你到哪儿去?” “你管我。” 洛明瑢好心拿起那破烂的布料:“你一定要这时候跑出去?” 沈幼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里裳已经让洛明瑢毁坏了,雨后的凉意终于在这时让她感知到。 她藏住那点子慌乱,扬起裙子将自己遮掩严实,满屋乱跑地找能穿的,也更加生气。 洛明瑢从柜中找出自己崭新的衣服给她,“宽大了些,但穿在里边,别人看不出来。” 沈幼漓一把扯过,一面穿,一面扭头学方才那女子软下嗓子:“殿下不沐浴了吗,赶紧去啊。” 洛明瑢认真相邀:“一起?” 她冷哼:“这两日被郑王招待得很好,那红烛是点到第几对了?” “只有一对,只等着你,沈娘子在吃醋吗?” 他在发问的时候,喜欢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看清楚,所以特意带了烛台进来,不让她逃避。 沈幼漓躲无可躲,梗着脖子:“谁稀罕吃这醋!” “我稀罕,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吃醋?” 沈幼漓听着他调笑,本想佯怒,偏偏手被他拉过去,贴下心口。 掌下的心脏跳又沉又促,她不由自主看向那双眼睛,洛明瑢的目光似乎在催促,迫切想她说点他想听的话。 她眼中浮现犹豫。 “还请沈娘子能如实相告,这于我很重要。”他指腹贴着她掌心,诚恳地低声央求。 “没有……”沈幼漓不是不愿意承认,只是着实说不出来。 洛明瑢无声叹了一口气。 结果下一刻,她的手追了上来,扯着他衣襟将人拉近,抱住洛明瑢的腰,将脸埋在他肩头。 沈幼漓藏着脸不吭声。 洛明瑢脸上难得浮现出怔愣,尔后,眼眸似冰湖消解,柔情满腔。 他立时明白,沈娘子只是不习惯承认罢了。 他好好地将人抱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如今,你该明白我为何非要提凤还恩了?” 沈幼漓还在犯倔:“我不知道!” “罢了,总归我会低头。” 洛明瑢再没有那么心满意足的时候,低头亲亲她的发顶。 后面的话再不须说,亲吻间断间续,洛明瑢又掠别地,沈幼漓偏转过头,只瞧见他脉搏浮起的脖颈,此刻他正吻于她耳下,带着呼哧呼哧的呼吸。 “我们点那对蜡烛好不好?”洛明瑢抬头再问,鼻息沉重。 她为那瑰丽的面容和细密到没有尽头的吻所慑,结结巴巴:“你……想点就点吧。” 忙乱之间答应了,说完才反应过来她答应了什么。 这不是点蜡烛的事,是要不要嫁给他的事…… 这个洛明瑢,又在跟她耍心眼! 洛明瑢随即松开她,去将蜡烛点亮,供桌正上方的囍字被照亮。 沈幼漓的脸探出帐外,呼吸到一点微凉的空气,目光追随着洛明瑢。 他已经将其余的灯都吹灭,唯独点亮了那对龙凤红烛,光被挡住,显得他的影子格外庞大,直触到房梁。 沈幼漓心跳得很快,她全然没有当初凤冠霞帔齐备时的轻松,明明只是点上两支蜡烛,毫无正式可言,她为什么要紧张? 或许因为这一切,都是她默许的,不是为那所谓的一万两。 她竟然默许洛明瑢娶她,明明几天之前,她还那么坚决要离开他。 本以为只是点个蜡烛,洛明瑢却将她从床榻上抱起,二人一起站在了方桌前。 脚边放了两个蒲团。 见他如此郑重,沈幼漓不知该如何是好,想拒绝,又不忍见他失望,那股抗拒之意也慢慢消散。 她手背到身后,扭脸面向供桌:“你只说点蜡烛,可没说还要我同你拜堂……” 幸而洛明瑢不是榆木脑袋,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我疏忽,沈娘子恕罪。” 他执起她的手,以从未有过的虔诚,问道:“沈娘子可愿再嫁我一次,情守一心,长结百年欢?” 说话时,声线竟然有一线颤抖。 沈幼漓闷声听着,不想那么轻易答应他,可是抬眼一瞧见他那紧张的神情,就忍不住笑。 她干脆地跪在了蒲团之上,道:“拜吧。” 洛明瑢高兴得想说什么,又担心她反悔,紧跟着沈幼漓跪下。 一拜——兴。 再拜——兴。 沈幼漓忽然想起他在禅月寺那三拜,独自一人跪于万军之中,无边孤寂,眼下她陪他跪在一起。 三拜——两人面对面低头叩拜。 额头贴上蒲团,沈幼漓心中安定下,她和他眼下走在一条路上,志同道合。 菩提修不成 第105节 这样也很好。 本以为拜完堂就结束了,洛明瑢却扶起她,走到桌边坐下。 看到酒杯斟满酒,沈幼漓又把玩起裙子上绣的花儿,莫名有些拘谨。 娘都当了,这么草率地当一次新娘怎么反而会紧张呢? 正想着,手就被牵起,洛明瑢将酒杯递到她手上。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他一字一句,郑重非常。 沈幼漓咬着唇,与他将合卺酒喝了下去,倾倒杯盏证明酒已喝尽,其间她一直避开洛明瑢的眼睛,不敢去看他。 与她不同,洛明瑢始终瞧着她,毫无挪开视线的意思,将对面人的耳朵从淡红盯到殷红。 酒已喝过,沈幼漓放下杯子等着他说话,洛明瑢惋惜道:“只可惜还不能结发……” “已经够了……”她声似蚊呐。 沈幼漓双腮染上桃红,看着洛明瑢在面前半蹲下身,仰视着自己。 “是简陋了些,来日我定然再赔你一个……” “够了,这次就很好,我都嫁腻了。” 双手被他牵住,沈幼漓声音里藏着的怯懦只有自己知道。 “我不会腻。” 洛明瑢将身欺来,抱她在腿上,猝不及防低唤了一声:“幼漓,我很高兴……” 他本以为那日禅月寺就是结束了,可现在,他看到了一线生机,沈娘子也回到他身边,不再像先前那般冷落他。 为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他怎么都得活下来。 沈幼漓倏然缩起肩膀,连脚趾都收紧,转头埋住脸:“好好的,干嘛这样喊我……” 只是普普通通两个字,为何他一唤起来,感觉就格外不一样,怪得让人发慌。 “你不喜欢,那该唤你什么,漓儿?” 洛明瑢就想跟她更亲近,再亲近,把他们两个人单独画一个圈,连孩子都不能越过。 就他们两人,是最近处、是最不可分割的。 “你不要作怪。”沈幼漓捂住他的嘴,也挡住他宛如兽类的眼神,偏偏按不住自己的心跳。 从前喊“沈娘子”不是好好的嘛,做什么要换个称呼? “那就——” 洛明瑢俯身过来,再次将她抱起,目的明确地往床榻走去。 第63章 “你别得意忘形了,这是在瑜南行馆,外面全是郑王的耳目……”沈幼漓想劝他睡个素的。 可拜了堂,洛明瑢不可能放任她在枕边什么都不做。 他惦记沈幼漓,比一头饥肠辘辘的豺狼惦记血肉还要迫切,这一日里装得很累了。 “我不会闹太大动静。”其实洛明瑢并不能保证。 “过了明日再说……” “放心。” 沈幼漓真就不说了。 昏昏烛光让她的思绪如蜡油一般融为一片,刚刚喝的那杯酒定然也在发生效用,不然她不会那么不清醒,任他怎么说,就怎么做。 于是,她又被带至榻上。 起初沈幼漓并不想却衫,从前行事再荒唐,那些事也隔了四年多,如今再这样,她总要点时间习惯。 况且,她还存着早早了事,能睡一觉的念头,断不想起来收拾。 洛明瑢也不勉强,她能点头就不错了,一步一步来。 最重要的,是让她先乐在其中。 人影错落于青帐,宛如绣在上边的暗色花纹,一个影子落下了,另一个也追随。 沈幼漓朝向墙壁,埋着脸躲避,却时时能听到那衣料窸窣的杂音。 洛明瑢烘暖的躯膛靠近,而后,长指游离在眼前,剔透白蛇一般,沈幼漓腰间的系带轻拽,散了。 她感觉到被子的细腻纹理,也感受到——雪丘与他的炙杵再无阻隔,相贴的微妙让她心跳无声促急,昂然尘柄恰好置于幽涧之间,在隙间捎起连绵的微漾。 沈幼漓揪住被子,面颊似炭盆在烘。 衣襟虽未散罢,那灵巧的长手亦自摆下潜没,飘升过纤柔腰肢,端上了霜莹坠团的底,拢在掌心之中,另一只大掌也盘桓腰间,一径让入幽谷之中,全然覆住了尚未起兴的软沼。 双臂分隔南北,让沈幼漓一动不能动,而后,就似午后拜堂之前,以指节为她敛欢寻乐。 沉默,但激荡难休。 沈幼漓被调弄得忍将不住,攥住他的手腕,可幽涧已潺潺吐露,染得指骨和阳货腻乱。 而后,洛明瑢沉沉、缓缓地,将阳货抟如软沼之中,自始至终,沈幼漓都默不作声,由得他信手冒犯,到了长抟入户之时,才旁逸出几声,可怜得很。 故意招人欺负! “漓儿……”洛明瑢温柔轻唤,将唇贴在发间,又贴与颈间,真像一双林间配春的小兽。 为依从妻命,洛明瑢着意收敛了响动,抟弄自然也缓慢周折许多。 这让沈幼漓难过,甚至有几分说不清的痛苦。 虽行事含蓄,可洛明瑢的话却一点也不含蓄,抱着与她耳语:“漓儿,是不是太缓了些。” “尽早、尽早完事,就睡吧。” 沈幼漓说话一顿一顿地,像个装了机关的偶人。 可这话只被洛明瑢当耳旁风,答她的,是在狭细逞恶的紫蟒,沈幼漓下意识骤然促收,一呼一吸都带动着,像在薅荚着阳货,有意要将那久存的陈年冰雪启封。 “我也想尽早,可漓儿小峃嘬得这般勤恳,是不是要将那些旧存收拢干净?”洛明瑢这么觉得,也这么问了。 沈幼漓面颊登时红烫:“你胡说什么!” 回答她的是骤然墩实的凶蛮,一圈津泽迸溅,迫得沈幼漓侧身,似蜷缩,又似一团纸让他展平,二人之间弥合得不见空余,阳货想是已尽栽虚室。 “太……太沉了。” 沈幼漓指尖微颤。 “还早得很,四年了,漓儿,一晚上很难还得清。” “我才不欠你的!” “怎么不欠,“他忽然起身,沈幼漓仍旧,惩戒是他自身后而来的抟弄,“你的小峃本来就该装着我的阳货,一天该有七趟,一年该有三千遍,却平白空闲四年,是不是该罚? “不是……” 这人疯了,她噙住眼泪。 “是不是,漓儿,快说,你的峃儿就是为了填我阳货生的。” “不是!” “不是……” “不要!” 要不要的,洛明瑢都给尽了她。 沈幼漓手臂似柔韧的绳索,将自己同他绑在一处,才免遭腾倒的命运,洛明瑢顺势亲她,草率安慰过,就是骤然而来的紧抱。 将炙羹残雪倾付虚隙。 沈幼漓松开手,往后倒,想离开他自在匀会儿气,却被他接住。 洛明瑢故意在外沿拭掉渧水,又舍不得离开,浅抟了半个圆,和那藏起的芽尖追耍,逗得那芽突突发辣,又是可怜。 本是余兴,奈何发散了一会儿,就不可收拾了,洛明瑢将信誉踩在脚下,将身一沉,复又归于他流连之地。 “诶——”沈幼漓脑子里想“怎么会——” 又是一场炙雪淋漓。 她不成了,漉漉的发丝贴在面颊,抿着唇想说话,嗓子又似煎过,索性只是踹他,洛明瑢会意,倒了一杯冷茶给她喝下,这才好些。 将阳货自软沼撤去,沈幼漓本以为就此可以睡下,他却随即再转抟而入,远去的潮汐复席卷而回。 他吻着人,又将饱坠牵得尖尖若小峰,再把原本完满按搠似圆碾,那手真漂亮,那手也是真罪大恶极,像攫住她的心脏,把控着心跳,雪莹的可怜幻化万般模样。 沈幼漓伸展着,去逮他手,可逮到了也阻不得,只能孤身守城,分毫抵御不了汹汹来犯的匪类。 正是两情相契,洛明瑢抚她面颊,低声道:“釉儿和丕儿已经长大了……” 沈幼漓莫名,这时候提孩子做什么? 难道要再生一个?她才没那个兴致。 洛明继续说:“漓儿若总亲他们,那会将孩子养得软弱……” 会这样吗?沈幼漓暂时不能冷静想明白。 洛明瑢继续说:“所有,往后你只亲我,只吻我,只和我说话……好不好?” 前半句沈幼漓尚能勉强理解一分,后半句已让正常人费解,“你不要胡闹……” 洛明瑢浑不在意自己的话有没有吓着他,他只是将自己想说的说出来,像长久积在心里的炭火,倒出来,才不至于炙伤心口。 “还有这儿——” 指尖轻点自己尚在掠劫之地,那阳货在肤上抟出一个微坡,“漓儿慷慨,往后这也全都予我一个人可好?” 回答他的是沈幼漓吸气、后退,还有她的一句“荒唐!” 离谱,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人! 菩提修不成 第106节 沈幼漓后悔为了一时快意同他在此,这人脑子犯病,好不了一点。 除了好看,肯出力气…… “不好!我要走了。”她拖动勾连处,试图让阳货退去。 这念头天真,沈幼漓怎么走得成。 “为何不要,我这尘柄也是为你长的。” 洛明瑢倾身,阳货步月登云,已勘尽处,沈幼漓皱眉忍着酸泪,甚至怀疑他将后挂缀的俩也填了来。 他装都不装了:“来认认漓儿的东西,吃得可好?” “不是我……” “就是你的,你这儿也是我的,漓儿,我又回来这儿了,一切都没变过,你高不高兴?” 她高兴得都将哭了。 重重复重重,沈幼漓早已泪茫茫,似染了雾气的镜子,什么也看不清,直到他出就,才有一瞬间的清明。 长夜静谧无声,洛明瑢看着怀里的人,长久舍不得挪开眼睛。 沈幼漓真被他这样的眼神瞧怕了,担心他又要作弄自己,赶紧找话说:“你方才说那些,是真话还是疯话?” 洛明瑢默然把玩她的头发,被推了一把,他才慢吞吞道:“谁会将那时的话当真?” “谁知道你……” 不是有句话叫“酒后吐真言”嘛,难道这个之后不会? 洛明瑢在考虑,就算已经拜堂,漓儿今夜难得对他有些小意,但仅此而已,离她似自己这般在意她,道阻且长。 有些念头确实不该让她知道。 任是这世上最亲近的夫妻,正常娘子也不会喜欢夫君说这些话吧,让她远离孩子,只在乎自己…… “别怕,都是玩笑而已。”他思定,亲她额角。 沈幼漓道:“往后不要再说了。”听得她心慌。 “不说,那你会像在乎釉儿丕儿一样在乎我吗?”至少作为家人,洛明瑢想要和孩子一样的待遇。 “你连孩子的醋也吃?” 他不答,沈幼漓也闭上眼睛。 虽为他的话不安了一阵,沈幼漓仍然选择躺在洛明瑢怀里,仍旧睡得格外安稳。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 夜半,郑王的人突然来叩门,请洛明瑢立刻进去。 沈幼漓担心道:“郑王这么晚寻你,不会是要对你下手吧?” “不必担心,我也许知道他要什么,你有无毒的丹药吗?” 沈幼漓把她进行馆之前带的鸡零狗碎都翻找出来,一股脑挑拣出来给了洛明瑢,“清心明目败火……消食的,还有这个,解毒丹,明日你一定要放在口中。” “好。” 洛明瑢挑拣一些放在袖中,沈幼漓拉住他的手:“一切小心。” “这话该我同你说,迟青英恐怕也会被唤去,你警觉着,若有人来,不要吝惜毒粉,不要害怕出人命。”现在不是慈悲的时候。 “我知道了。” 沈幼漓目送他走出了屋门,将什么断肠丹、血见愁、蚀骨散都聚在自己身边,目视着黑夜发呆。 正堂里灯火通明。 “王爷找我?” 洛明瑢在半道遇见迟青英,两人是一道过来的,不过迟青英被拦在了门外。 郑王迎上来拱手:“殿下恕罪,实在是今日要见的人太多,耽搁到这时才请您过来。” “且说。” “老臣寻你,想说些明天的事,不过在此之前,这个,还请殿下先吃下。” 郑王手掌展开,一枚丹药出现,正是谢邈给的幻药。 洛明瑢冷笑一声:“先前王爷骗我吃下毒药,说不会动我洛家人,是你食言了,现在还要我吃第二次,敢问这次王爷用什么要挟?” “殿下误会了,这不是什么毒药,而且解药,清理此前的遗毒。” “哦?王爷良心发现,不打算用毒控制我了?” “殿下的家人既已在行馆之中,还有什么不能彼此信任的呢,本王以大业起誓,此药断不是毒药。” 不是毒药,那就是比毒药更加危险的东西。 洛明瑢瞧着他掌心的丹丸,负手道:“看来除了相信王爷,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说话时,他袖中滑落一枚相似的丹药。 在洛家时,谢医师在一边盯着,他也未曾有准备,今日不同,想要糊弄一个郑王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殿下,请吧,早解了余毒,咱们才有精神说接下来的事。” “那就——却之不恭。” 洛明瑢掌心朝下在郑王掌心扫过,丹丸已经到他手中,当着郑王的面,小小的丹丸在手掌掩盖下调转了位置,再出现在手上时,已成了一枚清心丹。 “殿下,请——”郑王没有察觉出问题。 洛明瑢缓缓地,让郑王看得清楚,将药丸放入口中。 郑王亲眼看那枚丹丸从他手上放入他口中,洛明瑢甚至张嘴让他看清楚,并未藏于什么地方,而是吃了下去。 如此,郑王终于放心了。 明日定可保万无一失。 “王爷还有何事要说?” “接下来,臣相与陛下说一说明日揭竿之后,要怎么对付神策军……” …… — 卧房中。 洛明瑢离去,沈幼漓一个人也睡不着,担心再生变故,打算一直睁着眼睛等到他回来。 龙凤红烛还在燃烧,佛龛在西厢里放着,她双手合起,竟然也开始默念,盼着明日一切顺利。 然而洛明瑢走后不久,有人推门进来了。 沈幼漓本以为是他回来了,可进来的是两个略矮的影子。 在来人靠近蜡烛时,沈幼漓认出了她们——竟然是周氏和平日跟着她的婆子。 周氏为何趁着洛明瑢离开偷摸进来? 思及禅月寺时周氏和的县主的里应外合,沈幼漓愈发觉得她早已投效郑王,今晚恐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此时沈幼漓已经将衣裳穿好,默默注视着周氏和婆子的动作。 她们似乎在屋中寻找着什么,看起来要搜到床榻来了,看起来找到榻上的沈幼漓是早晚的事。 沈幼漓本想佯装睡在洛明瑢房中的舞姬,想惊叫一声,假装自己没穿衣服,暂且将二人呵斥出去,借“穿衣”之机翻出窗户。 可周氏清楚洛明瑢的为人,怕不会以为自己是与洛明瑢寻欢舞姬,反而更可能怀疑她是潜伏在此的刺客。 且周氏鬼鬼祟祟出现在此,就是彻底暴露了自己已背叛洛明瑢的事实,更不会乖乖出去,而是会把事情闹大,吸引郑王的人来抓她…… 沈幼漓的又想到该把人迷晕,可是将药按在周氏脸上她必然挣扎,稍远些的那个婆子一定会察觉异样,出去喊帮手,那时候自己就跑不掉了…… 正左右为难之际,周氏的影子已经出现在帐上。 已经容不得犹豫,沈幼漓握着匕首,无声贴着墙壁。 周氏正伸手在漆黑的榻中摸索之时,一只手突然自暗处伸来,将她死死按住,没等周氏反应过来喊人,一把刀也精准比画到了咽喉上。 周氏一动也不敢动,想问是谁却张不了口,不过很显然,这是个女子。 沈幼漓压低声音道:“你老老实实别乱说话,出去之后我就放了你。” 她当官时就会伪装声线,周氏也听不出来。 不是不想知道周氏要找什么,但洛明瑢不会掉以轻心,周氏能找得到才怪,眼下还是自己逃命要紧。 “夫人!您怎么了?”是那婆子的声音。 原来婆子看到周氏蹬着腿,立刻反应过来榻上有人,喊道:“你别动夫人,不然我喊人了,你也跑不掉!” 这是遇上忠仆了。 沈幼漓厉声恫吓:“你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退开!我走之后就会放了她。” 婆子果然不敢上前。 “大夫人,你乖乖的,就能活命,要是出声,先死的就是你了。” 沈幼漓想要将周氏的眼睛蒙上,打算下榻翻窗离去,不过—— “沈幼漓,我知道是你。” “……” 第64章 “沈幼漓,我知道是你。” “……” “大夫人好耳力。” 菩提修不成 第107节 周氏并不是听出来的,她被按住之后没有一味害怕,而是猜测,这人穿着柔软的里衣,被衾尚温,可见并非刺客,而且原本就睡在这里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还喊她“大夫人”。 知道周氏身份,又和洛明瑢亲近到这个份上的女子,除了沈幼漓没有别人了。 即使早前知道沈幼漓死了,但周氏没瞧见尸体,对此并无太大的实感,她不过故意试探着喊了一声,结果这就撞对了。 纵然撞对,周氏心中震惊并没有削弱半分。 竟然是她!沈幼漓还真没有死! 周氏本以为洛明瑢这两日足不出户是在伤心,没想到是乐不思蜀,还将龙凤喜烛点上了。 可沈幼漓不是被瑞昭县主设计摔下山崖了吗,连郑王都认定了此事,她怎么又会出现在行馆之中呢? 她本以为殿下处境被动,看来并非如此。 前因后果周氏来不及想清楚,赶紧保命要紧,“别杀我,我来此并非做坏事。” 今夜的事断不能让殿下知道。 沈幼漓心领神会,周氏也有忌惮,那就好谈了,“不做坏事,那做的什么好事?大夫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在此处找什么东西?” “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把刀从我脖子上拿开。” 面对突然摆谱的周氏,沈幼漓微微偏头,“大夫人在命令我?” “你一次杀不了两个人吧?” 沈幼漓看向帐外的婆子,不错,就算制服了周氏,她随身的婆子站得却远,还是有机会引来人。 沈幼漓沉默的时候,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她杀了周氏,再杀掉那婆子,可闹出动静之后她一定会被抓住。 “就算那样,大夫人一定会死在我前面,我也赚了。” “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难道不在乎你儿子的性命!” 沈幼漓握刀的手一紧,“终于不装了,要拿丕儿的性命要挟我?” “我没有办法……” “那就试试——” 沈幼漓将刀高高举起,狠狠扎下。 沈幼漓的动作带着风,周氏察觉到那一刻,整个头皮都要炸开,她快速说道:“你杀得了我,杀不了我背后的人,郑王知道我来这儿,我要是没出去,你也一定会被抓住!” 沈幼漓仍没有停手的意思。 周氏一口气都不敢喘,迅速说道:“你以为刀够快,杀了我们两个,外边的人就不会把主意打到你儿子身上?太天真了。 匕首悬在她眼珠子上,带着一点微风,周氏后背已经湿透了。 沈幼漓并非真要杀了周氏,若如此,一定会破坏明日大局。 她只是想逼出周氏所有底牌,好盘算自己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平息战事,就算代价是一家人在黄泉相见。 周氏果然上当了,把一切都交代出来:“知道是你杀了我,我养的那个假孩子就会站出来承认自己不是洛成聿,你儿子的藏身之地即刻就会被郑王知晓。” 说完这些,周氏见自己还活着,就知道拿沈氏儿子做文章还是有用的。 那双本是为洛家生的孩子,果然成了沈幼漓最大的软肋。 沈幼漓看着强势,然而儿子和眼下的处境,让她完全被周氏拿捏在手里。 她不想让周氏发现这个事实,可周氏不傻。 “在禅月寺里是我对不住你,但咱们不必拼个你死我活,不如坐下来,再好好谈一谈。”周氏循循善诱道。 “那就,谈谈。” 她慢慢从周氏身上起身。 周氏暗自吐了一口气,看着那纤瘦的背影,自己给殿下找的这个女人还真是找对了。 既能勾引男人,又能跟她作对。 二人到桌边相对而坐,婆子并未靠近,而是退到了门边,以备沈幼漓突然动手,她会立刻呼救。 这屋子里没有傻的。 不能隐藏身份逃跑,沈幼漓心知自己已经落了下风,眼下只能尽力保住明日的成败。 “大夫人为何要背叛洛明瑢?”她问。 “我不得不这样做,郑王将我抓起来,喂我吃下毒药,若我不答应我就会死。” 前夜周氏确实想往主院去,但后来她改了主意,就想转身回屋,就被郑王的人抓住了。 今夜到此,也是被逼无奈。 沈幼漓冷笑一声,被逼无奈,不如说是贪生怕死。 “你当初口口声声绝不会伤害丕儿,他比你的命还重要,转头不但拿他的命来威胁我,更成了你的保命符,大夫人果然信守承诺?” “殿下不是我的亲儿子,但我对晏氏有几十年的忠心,一心为贵妃和殿下着想,这些年做了那么多事,与殿下相依为命,为什么你一个凭借皮相和肚子挣钱的女人,短短几年,就在殿下心里越过了我去,我当真是不甘心……” 沈幼漓没有料到,平日里万事不过心的周氏竟然也恨她。 “当初不是你招我来的吗?” “你也承诺过拿了银子就会走,是你食言在先!” “如今事实证明,我早该带我孩子走,留在瑜南只会成为你们的人质,朝不保夕。” “银子你已经拿了,孩子如何处置与你无关,而且我护着你儿子,是殿下还愿意认我这个养母,丕儿才是我的孙儿,可殿下却因禅月寺上的事与我离心,那分明是被逼无奈之举,然殿下并不体恤,更未护着我,反而就为这么一件小事远了我,十几年的扶持之恩就不存在了, 这些年我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你都是看在眼里的,殿下怎可如此薄情寡义……” 周氏忍不住倒苦水,也是隐隐给她上眼药:殿下连养母都可以辜负,来日一定也会辜负沈幼漓。 沈幼漓却不想听,周氏所谓的为洛明瑢好,在她看来都是逼迫,找她延续香火是,逼迫他娶县主也是,洛明瑢根本不需要她的扶持,又何来恩德。 至于洛明瑢是否薄情,沈幼漓只知道,他悬崖舍身相救,明日更要去和郑王拼命,这样的人薄情与否,她都得存一份感激。 “大夫人再不说正事,人就要回来了。”她无情催促道。 周氏诉苦的话一顿,看着对面的女人。 没变,和七年前跟她要一万两银子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她深吸一口气,面色多了几分漠然:“你放心,我没有跟郑王说你儿子的事,不然行馆中这个假的也不会一直留到现在,但你要是动我一下,立刻会有人告诉郑王他的下落,这绝不是假话。你该庆幸自己方才没杀了我。” “你来他屋中找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周氏不是县主那样的蠢货,她知道,沈幼漓撤刀那一刻,已经被自己拿捏在了手里。 她从荷包中取出一丸丹药,说道:“你把这药吃下去,咱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大夫人想让我死?” “放心,这不是毒药,我不会毒死你的,这对我没有半分用处,我只是要控制你,你若不吃,丕儿的下落,你一辈子也没机会知道。” 其实周氏对这药是什么不甚清楚,只知道能控制人的心智,而她只是急需一样东西控制住沈幼漓,才拿出这枚药丸来。 郑王不止安排舞姬想给洛明瑢下药,计划不成只能自己亲自上阵逼服,更给了周氏一枚丹药,要她伺机给迟青英吃掉。 反正药那么多,吃的人越多,对郑王越有利。 可惜周氏和迟青英不对付,让他吃下来历不明的东西难上加难,正好拿来控制眼前的沈幼漓。 见沈幼漓还在沉默,周氏施压:“不吃下去,我现在就走到外边去,那你儿子必死无疑。” 那看来她是非吃不可了。 她想暗中调换药丸,这个小把戏并不难,况且此刻屋中昏暗,更容易得手。 这么想着,沈幼漓伸手去拿周氏掌中丹药—— 周氏却收了手,“张嘴——” 她竟然要亲手塞到她嘴里,那沈幼漓还能做什么手脚。 “我知道你诡计很多,从前宫里处置宫人,喂药的时候都要亲自灌下去才作数……”周氏有此道上的经验,郑王却没有。 丹药抵在唇边,沈幼漓不得不张嘴,将药咽了下去。 “大夫人说吧,控制我之后,想让我做什么?” 是潜伏在洛明瑢身边当个卧底,还是找她先前没找到的东西? 可周氏却摇头:“我只要你肯听从我的话,真心将我当成婆母,咱们还像从前一样,我掌家,你带着两个孩子,如此就好,你知不知道?” “大夫人不是投奔了郑王?” “你放心,我也清楚十七殿下比郑王能依靠,我并非故意要背叛他,而是被郑王逼着,不得已而为之,等郑王之乱平了,你我还是婆媳,你为我说话,我不会害死你。” 自知道沈幼漓活着之后,周氏就明白:殿下并未一味被动,而极有可能在暗地里布局。 眼下成败未知,她得两边都站住,再观后效。 “沈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就算拿你儿子威胁,也只是为了自保。” 沈幼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那就多谢大夫人了。” “记住,别将我来过的事告诉洛明瑢。” “是。” 洛明瑢回来时,周氏已经离去。 沈幼漓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口一口地喝茶。 洛明瑢将她茶盏拿掉:“这时候喝茶会睡不着,是不放心我?” 沈幼漓这才抬头看向他:“郑王找你去是为什么?” “和所料的一样,郑王还是想给我下药,又怂恿我统领青夜军打前锋和神策军相扛,说是助我先下一城,好站稳脚跟,树立威望。” “他倒是会做美梦,那药呢,你没吃吧?” “我已将药丸调换,不用担心,你呢,我走之后可有人来过?” 菩提修不成 第108节 沈幼漓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没什么事,你离开的时候没人来过。” 洛明瑢没有说话,他总觉得漓儿和他走之前相比,情绪有些太过消沉。 沈幼漓起身往内室走:“不早了,睡吧,待会儿就得起了。” 二人又躺回榻上,沈幼漓却看着帐顶,久久没有睡意。 孩子和大局,在她心中左右衡量。 留下周氏,遗患无穷,若揭发了她,不啻于让她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大夫人来过?” 洛明瑢冷不丁地发问,让沈幼漓猛然抬头看向他。 他睁开眼睛,眸中似藏着洞察一切的暗光,“她拿孩子威胁不让你告诉我?” 洛明瑢猜得那么精准,沈幼漓简直怀疑他方才就在窗外偷看。 “你怎么会知道?” 洛明瑢觉得这并不难猜,漓儿这般反常的态度,必定是他离开期间有人来过,和她说了些什么。 郑王的人若来了只会将她捉拿,不必多言,只有周氏来了,她的身份让她不会主动跟郑王声张,也只有周氏拿丕儿威胁,才能让漓儿这般犹豫要不要同他坦白。 “她说了什么?是不是为了控制你,也逼你吃了什么药?” 沈幼漓不想让洛明瑢担心,只道:“没有,他拿孩子威胁我就足够了……” 周氏被郑王策反,洛明瑢并不惊讶。 谁都知道,周氏不是他生母,虽有过几年相互依靠,但其后多年洛明瑢皆在山寺之中,要说二人感情多深,其实算不上。 自小跟随在他身边的,是迟青英。 “无碍,不管她对你做什么,你假意顺从,旁的事都由我来做,别担心,明日周氏不会有任何动作,曲池宴完我就能找到丕儿,她不会有威胁到孩子的机会。”洛明瑢握紧她的手,想给沈幼漓一点信心。 “可她若要我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该怎么办?” “你尽管做就是了,我会假装不知道,也不会告诉迟青英,如此周氏便不会有察觉。” “嗯,我不担心,不过她并非来找我,而是在你屋中找什么东西,才发现了我。” 洛明瑢立刻明白过来,郑王今夜让他出去,不只要他吃药,还存了调虎离山之意。 “只怕——是郑王想找青夜军的虎符。” “虎符……原来如此。” 沈幼漓并未问虎符在哪里,这不是她要关心的事。 “那她为何不逼我窃取虎符?” “若找不到虎符,她尽可去回一句暂且找不到就罢了,若是逼你,真让你找出来,她就不得不呈给郑王了?” “所以她果真不是真心投效郑王?” “她应是还在观望。” 沈幼漓立刻就明白了,周氏确实是被逼。 若不能潜伏在洛明瑢做郑王内应,她根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一个寻常女人,无兵无财不能杀人,没有半点用处,拿什么在郑王阵营站稳脚跟? 靠这十几年的情分,周氏只要不犯大错,在洛明瑢身边就能谋一份尊荣,何必主动投靠郑王。 所以她行事尚算保守,也多能归咎为无奈,若是来日郑王败了,她还有机会活命,沈幼漓受她控制,来日能替她说上几句好话,那更是天下太平了。 周氏算盘打得很妙。 “此事我只当不知道,你也万事顺着她,在找到丕儿之后,咱们再处置周氏。” “好,快睡吧,明日大事要紧。” “嗯。”洛明瑢亲亲她的额头。 沈幼漓闭上眼睛,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希望明日一切顺利,早日终结危局,让她能立即找到平平安安的丕儿。 第65章 夫妻俩睡下,然而也睡不了太久,天就亮了。 洛明瑢掀开了帐子,下床的动作安静无声,可就是这样,沈幼漓也醒了,她头疼得很,浑身乏得很,一点也不愿意起来, 青帐在眼前打开有合上,她睁着眼睛看帐外隐约的人影走动。 洛明瑢已经洗漱过,正在换衣裳,她撩开一条缝,从腹肌一路看到玉色的胸膛。 沈幼漓默默想,洛明瑢的腰看起来简直比她的还要窄,实则不然,只是宽肩映衬之下才显得腰细,实则肌肉起伏分明,到了晚上更是本事不小…… 对面那人浑然不知自己脱个衣服勾人,里衣将身躯遮盖,便将一件龙纹蹙金锦衣穿上。 这是郑王早前就遣人送过来的,沈幼漓原本觉得富丽俗气,可他一穿上,立时就改了看法。 三分俊朗,七分天威,教人不敢逼视,比起宽袍仙气稍减,更似一位矜贵雍容的人间公侯,那锋利的美感长久藏于慈悲佛相、朴素僧盘之下,如今才显出凌厉气象。 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什么是什么。 他甚至绕了一圈头巾,戴了幞头,半点瞧不出没有头发,沈幼漓困得不行,但瞧见一眼,就忘了再睡回笼觉,看了又看,简直和她梦见的一模一样。 “还困?” 俊美的男人走过来,在迷糊的她额间落下一吻,晨起的声音似薄冰清动,跌碎在心上,化成水珠。 “不困。” “等我与郑王出发之后,你随凤还恩在西坡后山等候,等我的消息。” 这是没打算让沈幼漓和他一道出发。 是了,还有大事,这么重要的一日万不能出错。 “不然我还是跟着吧……”沈幼漓睡意一散,赶紧起身穿衣,自己不当官太多年,脑子实在少了些紧迫性。 “你离远些我更安心,届时见势不对,再来接应我不迟。” 沈幼漓蹙眉看着他。 洛明瑢抚着她的脸将额头贴上,说道:“别担心,你已经帮上我了,西坡有你盯着,我才会安心。” “药带了吗?毒药和解药可不能弄混了,对了!这儿还有一颗九转丹,我家祖传的丹方,放皇宫里都是至宝,伤重之时能救你一命,不说生死人肉白骨,也能吊住一个时辰性命……” 沈幼漓喋喋不休,说完了,就见眼前这家伙就只是笑。 “应一声啊。” “这么周全,我断不会死的。” “按照约定,我们会在西坡相见,尽量别受伤。” “嗯,好好在坡上等我,哪儿都不要乱跑,身边一定要有人陪着,看到形势不对,往山中跑……”洛明瑢不知不觉就嘱咐了很多。 沈幼漓正听着,后颈覆上了他的手,微微使力教她仰起了头。 她赶紧偏头,只让吻落在了唇角。 “别拖延了正事,回来……你要如何,就如何……” 余光里的人在笑,终于肯离去,“在这儿躲好。” 他出门去了,沈幼漓坐在榻边,按住逐渐急促的心口,压住眉头。 万望一切顺利。 — 行馆正门外。 郑王甲胄俱备,已在大门口候着。 见到整饬一新的洛明瑢,他心道好一个“凤子龙孙”,也好,正番仪表正能镇得场面,他走上前,笑道:“殿下,咱们早些就出发吧。” 洛明瑢点头,跨上骏马,军队前后看不到尽头,森严长戟如林树立,对着郑王部将一声“出发”,军队宛如黑色的江河向前流动。 郑王走后,行馆的守兵也随之撤去,跟着队伍往城外曲池去。 半个时辰之后,沈幼漓才走出屋子,顺利离开行馆,登上了凤还恩的马车。 釉儿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扑上来,“阿娘——” 沈幼漓紧紧抱住女儿,终于有了点安心之感:“阿娘没事,让釉儿担心了。” 釉儿声音格外委屈:“凤叔说你出了一点事,被什么人拦住了,我好担心好担心,还以为要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总是让女儿患得患失,是她这个当娘的不好,沈幼漓诚心认错:“是阿娘对不住釉儿,以后要去哪里,一定第一个告诉你,不让你担心了。” 母女俩正诉衷肠,凤还恩唤了她一声:“沈娘子?” “啊……哦!”沈幼漓得到他的暗示,记起了昨日说好的事,忙扶着女儿的肩膀对着凤还恩:“釉儿,你不是很喜欢凤叔叔吗,以后就认凤叔做干爹好不好?” 釉儿不懂:“亲爹死了,所以要换一个爹爹对吗?” 她有点想哭,旧爹虽然讨人厌,但也没有那么讨人厌。 凤还恩把脸扭到一边忍住笑。 沈幼漓一惊,赶紧呸呸呸,“没有,你亲爹活得好好的。” 那就好,釉儿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什么是干爹啊,比亲爹好吗?” 凤还恩把釉儿抱过来,放在膝上:“干爹会把釉儿当亲生女儿一样,要保护你,要照顾你,以后给釉儿撑腰,遮风挡雨,釉儿想要什么,干爹都会给你,想去哪儿,干爹都会到你去……” 釉儿拉过阿娘的手:“不能只保护我,也要保护我阿娘!” “对,凤爹爹会好好保护你阿娘。” 沈幼漓只当没听明白,说道:“亲爹好还是干爹好,阿娘也不清楚,这得釉儿自己比较了,所以你愿意喊凤叔爹爹吗?” “愿意吗?”凤还恩等着釉儿答复。 釉儿当然愿意,这两天阿娘不在,釉儿一个人睡害怕,凤叔两个晚上都在屋子里陪着她。 他在灯下翻书看,在屋子里坐到她睡着,然后一睁眼,凤叔还坐在那里,有他在,釉儿才不害怕了。 菩提修不成 第109节 但她故意“嗯——”了好久,等凤叔和阿娘不确定地对视一眼,才大大地张开手抱住凤还恩:“我愿意的,凤爹爹!” 凤还恩配合她,故意睁大眼睛,好像很惊讶的样子,随即又高兴地摸着釉儿的脑袋,“一肚子坏水。” 釉儿咯咯笑:“我肚子好得很哩。” 沈幼漓见女儿和他那么投缘,也笑了起来,希望女儿和他这段父女缘分能善始善终吧。 说话之间,马车已经过了城门,沈幼漓挽上帘子,道:“不知道曲池那边怎么样了,“ 凤还恩老神在在:“不急,既是宴会,就没那么快进入正题,咱们赶得上。” 话是这么说,但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出发,沈幼漓实在担心不能及时援手。 然欲速则不达,半路上马车突然震荡起来,沈幼漓少掀开帘子,就看鹤使的黑袍似纸鸢飞了出去,很快又刀枪剑戟的声音 她放下帘子不让釉儿凑这个热闹,“此行应能顺利吧。” 凤还恩眼皮都不抬:“不必担心,都是小场面。”郑王心知杀不了凤还恩,只是给他搅点乱罢了。 马车行至西坡停下。 凤还恩和她商量:“让釉儿多在马车上待着,等在曲池二十里外,若形势不好立刻传信,便可长驱回雍都。” “好。” 女儿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可她又该是跟女儿分别。 沈幼漓把玩具放在女儿手里,道:“釉儿,你先在马车上待着,阿娘保证,天黑之前一定回来找你。” 大事当前,釉儿懂事得不得了:“那说好,阿娘不要又乱跑,别又让我两天都看不到你。” 沈幼漓举起三根的手指:“阿娘发誓,绝对不会乱跑了。” 釉儿摸摸她的脸:“早起早回。” 沈幼漓狠狠亲了女儿一口,才下了马车。 凤还恩看着母女亲近道别,伸手摸摸 “一定要保护好我阿娘哦。” “天下和釉儿,在沈娘子心中孰轻孰重?”凤还恩想知道,却没有问出口。 沈幼漓正踮着脚努力往东边眺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看不到的,此处离曲池尚有一段距离,郑王派了人防守在四周。的” “那博落回……” “点火的地方昨夜就布置好,我已让鹤使潜伏在附近,“ 沈幼漓按着心口,今日不知怎么,心跳总缓不下来,她不禁想到周氏喂自己吃的那颗药……那到底是什么药,是和洛明瑢会突然吐血一样吗? “昨夜没睡好?”凤还恩瞧见了她的异样,眼下还有些许乌青。 “没有,睡得很好。” 睡得很好为何会有乌青?凤还恩又着意扫了她的衣领一眼,昨日看到的痕迹已经淡了不少。 大抵只是为战事紧张才睡不着吧,李寔是稳重的性子,大敌当前,应没有什么胡闹的心思。凤还恩这么一想,总算舒服了些。 可第一个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军容,你怎么出来也不唤我啊,幸好我今日起得早,这是想背着我偷偷立功啊!”冬凭在坡下朝凤还恩招手。 面上开朗,实则冬凭怕得要命,生怕凤还恩是背着他投敌,转头回城就把他砍了,所以他胆子一壮跟了过来。 反抗不了,他也可以加入。 沈幼漓正想看过去,突然被凤还恩揽住肩膀,转到另一面去。 “怎么了?” 洛明瑢那句“他是不是借机对你动手动脚”又响在沈幼漓耳边,不过她尚算淡定。 凤还恩说道:“别让冬凭看到你,不然陛下会知道。” “为什么?” “他是陛下照着你找的替身,与你一样是少卿,一样的相貌,让他知道你的存在,陛下也一定会知道。” ! 一个男人? 李成晞果然是变态! 是她错怪凤还恩了,沈幼漓赶紧把脸藏住,“那现在该怎么办?” “鬼鬼祟祟在这儿私会什么美人呢?”冬凭狐疑,登上坡顶要看个清楚。 凤还恩对沈幼漓耳语:“你直直往前走,别回头。” 沈幼漓点点头,直直朝前走,没有回头,几个鹤使紧紧跟上,保护她的安全。 冬凭好不容易跑上来,奇怪道:“诶!人怎么走了,回来啊!” 走出去好远,沈幼漓才敢回头看。 坡上二人正在说话,凤还恩刚好挡住了那位少卿的视线,她转身低头紧走。 眼下该做什么事,沈幼漓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我想亲眼去盯着放火,各位可有办法?” “别说什么安危之类的话,你们不说,我就自己去找路。”她威胁道。 还是戊鹤使,说道:“前边有一条沟道,长满遮蔽的杂草,可绕过郑王守卫。” — 曲池边正是气氛热烈。 “盖闻天命有归,惟德是辅;神器非窃,逆者必诛!今有逆贼李家成晞,狼子野心,僭越纲常,僭居九五,倒行逆施,上悖天理,下虐苍生……”郑王已在念起檄文。 端午宴被郑王安排在此处,不止开阔好陈兵,也因吴王就曾在此会盟诸侯,点校兵将,成为五霸之一。 一面临江的水神共公亭,三面是开阔的空地,立满了河东军,青夜军也已聚结完毕,时隔多年,晏氏的甲胄重新在日光之下,除了行商之外,迟父和迟青英两代皆暗中操练不殆,前承后继之下,仍可见当年锐意。 三军气势如虹,并列在曲池边上,巍巍十万之众,漫山遍野,已有气吞山河的气象,这还不是全部的兵力。 郑王一眼扫去,虽全部兵力未至,然已有吞吐山河的气势。 共公亭中就是主座,亭外是一处搭建起的开阔圆台,向外拉出了宽阔的油布棚子,筑起高台大宴宾客。 瑜南是古吴地,这曾是春秋时吴王与诸侯会盟之地,郑王今日遍邀各路节度使于此,也是为了成就一番王霸之业。 郑王视线扫过下首的各路使者,天下四十八藩镇,除了西北那些无关紧要的,其他的都差不多来齐了,三十五个,几乎整个雍朝的节度使都派人来了。 他不免志得意满,他的面子当真比雍都皇帝的还要大了。 其中有多少与他交好,多少交恶,多少做壁上观,郑王都心中有数,不过一样的是,他们的兵力统统不及他。 现在唯有他手握三路兵马,足以震慑各道节度使,待亮旗之后,更会有不少人望风归附,那时候声势壮大,天底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呢。 这天下,已是他涂牧的囊中之物。 仍有些忠于雍朝的使臣,拢着袖子不肯落座。 郑王继续说:“此等奸贼,若不诛除,何以谢天下苍生?若不讨伐,何以正乾坤纲纪?” 听到他直呼圣上名讳,各路使者都知道郑王已是势在必行,他本事在此,天下大乱就在旦夕,有交头接耳者,有缄默不言者,也有振臂高呼者。 此时,有使者问郑王:“所以你身侧之人就是身负王命的十七殿下。” “不错,这位就是晏贵妃所处,先帝亲子,当今逆帝的皇叔——十七殿下,当年,他得君命授为储君,然逆王自立,更将大行皇帝囚于宫中,追害正统,今老臣,终寻得殿下!” “先帝信物九龙玉佩还有传位诏书在此,诸位皆可验看,若有疑问者,尽可发问,今朝逆帝倒翻天罡,追杀储君十余年,罪大恶极,今奉九霄敕令,代行天罚,凡我九州肝胆,当共鉴此言!”郑王高举先帝玉佩,高声喊道。 今日到场的所有人,来日就是他的喉舌,将打响自己拥立正统的名头。 他一直负手站着最前面,而坐在主桌上的人——是洛明瑢。 这场宴,他才是主菜。 然而主菜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此刻背临曲水,面对着漫山遍野的河东军,既不是秦舞阳,便无魂飞胆丧之感。 十万人中杀一个人,其实真正能冲入亭中的不过前头这些戍卫,再加上郑王身边的两个高手…… 洛明瑢吐了一口气,他不是神仙,这场仗非得用命来偿不可。 “殿下,您也说几句吧。”郑王退至一旁,将手一展。 洛明瑢起身走到台前,环顾了一圈台下,身前摆宴的圆台只占极小一块地方,剩下的全被郑王带到瑜南的兵马占据,还有外围的青夜军。 东风未歇,云头厚重有压城之势,若烟还未点,马上下雨就再也点不起来了…… 洛明瑢站到亭前,天庭饱满如覆玉,行止似泰山沉稳自持,临高当风,目似深渊潜龙,光是仪表以引人信服。 其人开口,声若击玉:“承蒙诸位莅临瑜南,见某于曲池,诸位是大雍忠臣良将,某亦蒙郑王信重,得见诸位豪杰,今日某到此所言,烦请各位使者今日离去之后,将这话带到天下四方去,某感激不尽。” “当年虽往北行,先帝却日日图谋南还雍都,从未想过要立储,其时局未至末路,而良将未投反贼……” 郑王原本是笑着听的,后面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 “是以,先帝从无立储遗命,更未属意于某。” 这句话让郑王变了脸色。 第66章 尚无人意识到该阻止之时,洛明瑢继续说:“李寔从不是先帝之子,而是先帝之孙,禹王之子,是今朝陛下的同辈堂兄,未有过继承正统的机会,更无从谈起‘储君’身份……” 他如讲经时一般,声传四方,务必让每一个人听了个清楚。 下首的使者们躁动起来,谁也不知道,这一场变故会倒向何种结局。 郑王震声:“你在说什么!” 与之响起的是瓷碟摔碎的声音,洛明瑢转身,碎瓷自手中瞬发而出,堪比利箭。 郑王身后那两个高手,一个叫赤眉,一个白须。 菩提修不成 第110节 那赤眉凝目见到碎瓷,电光石火之间就将郑王拉开,碎瓷擦着郑王的喉咙而过,险些将他割喉。 其余碎瓷,则打向不远处的战鼓,牛皮鼓堪堪划出一道长痕,再敲不出指挥军队的战鼓声。 另一名高手白须则伸手朝洛明瑢袭来。 洛明瑢跃起避开,似一片树叶飘落栏杆,不见重量。 这诡谲步法在讲经堂时就已施展过。 他一面腾挪闪转,一面气息不改,继续将要说的话说完:“当年先帝为太上皇时,就已准允我出家修行,这九龙玉佩是先帝所赠,诏书却是假的,当今天子从未对我有过追杀之举,今上即正统。 此郑王者,谋大逆,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是雍朝忠孝之臣,而同流合污者,搅乱太平者,与河东涂氏,满门当诛。” 洛明瑢不是私下不能杀郑王,而是非要在此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当年事,等于昭告了天下,洛明瑢至此才算真正摆脱了储君疑云。 皇帝当然乐见其成,洛明瑢也不必再东躲西藏。 郑王捂着脖子,面色惨淡地听着洛明瑢将话说完。 他像一只骤然发怒的老虎,紧盯着洛明瑢,仿佛能把他盯出一个洞来。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背刺,李寔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反抗,除了全家惨死,他能得到什么呢? 想联手凤还恩杀他? 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神策军如今驻守瑜南数不过一万,连同江南道驻军,加上青夜军这些久不经战场的老兵和小卒,就是一起上也绝打不过他的河东军,他的大部还在河东一线,怎么也不可能折在这儿。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他就将所有人全部杀光! 洛明瑢却不打算让这个罪魁祸首还有掌军的机会,他已将郑王叛贼身份坐实,眼下,只要杀了他,后边就是凤还恩的事了。 郑王咽下血气,终于能开口:“拿下他!” 在宴前郑王已经着人对李寔搜过身,他没有刀剑,他倒要看看李寔还能砸碎几个盘子。 可此时下方与宴的众使中,不知谁人丢出一把兵器。 洛明瑢抬手接住,是一把黑色苗刀,刀身如一道凝固的夜,沉黑无光。 赤眉和白须对视一眼,显然,这位殿下师承的是个有名人物。 江风烈烈,洛明瑢目寒如刀,刀尖所向,正是挡在郑王身前的二人。 今日是死是活,就看孰高孰低了。 赤眉掩护郑王后退,白须则抽刀朝洛明瑢杀去,守在周遭的侍卫涌上来要掩护郑王撤退。 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敌得过万众。 此时,在曲水之下潜伏许久的鹤使从水中跃出,他们用芦管呼吸,早已隐匿许久,出水就举刀就朝郑王而去。 鹤使此行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阻止郑王离开共工亭。 对他们来说,包围比对峙要好。 突然出现的援军朝郑王杀去,郑王十万军队又不可能一股脑冲进亭中,主将在其中,更无人敢放箭,场面一时胶着。 会盟就这么变成一场了声势浩大的刺杀,台下使者四散奔逃,只有守在前方的护卫在等着前面的人死了,再往上冲。 来援手的鹤使不过几十,郑王在赤眉保护之下一面抽刀砍杀,一面望着在共工亭里打斗的二人。 郑王紧盯着被二人合剿的李寔,那药怎么不见起作用? 难道谢邈给他的是假药? 不会!郑王足够谨慎,已经让人是试过药了,确实是能勾起人的幻觉,毒发者神志不清,如堕旧忆,形如野兽大喊大叫,又或龟缩不动,总归全无反抗之能。 难道值此生死关头,还不足以让洛明瑢心血催发? 郑王不能再等,一切图谋都未能成,反心暴露,那些谈好合作的节度使只怕又要变卦观望,此行一切所图都因洛明瑢毁了。 幸而本钱不损,此刻只要突围,指挥兵卒将李寔和凤还恩撕碎,即使退守河东,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反贼又如何,他仍旧可以裂土自立为王! 眼看鹤使一个个被杀光,郑王即刻就要逃出共公亭,洛明瑢心知不能再与白须缠斗,飞身朝郑王而去。 白须也自知略逊于洛明瑢,只行阻挠之能,待郑王突围之后,一切便尘埃落定。 洛明瑢取险,不再与白须缠斗,长刀直向郑王而去,刀身深深扎进郑王眼前的木柱上,同一时间,洛明瑢借力飞身踹向白须扎向心口的刀。 看着刀刃劈到眼前,郑王也不是吃素的,既然李寔不让他走,那他就亲手斩下他的头颅祭旗。 “走什么!三人活剐了他!” 洛明瑢踢开白须之后,趁郑王刀还没砍下来,绕着亭柱扫开一圈,把郑王又踹回亭内,此时变为一人力战三人,鹤使转而在外围抵抗冲上来的侍卫。 洛明瑢对着三人,莫说反杀郑王,便是保命也勉强,幸而他步法诡谲,能险险避过,然要偷空袭杀仍非易事。 再拖下去,鹤使死完,他被乱军砍成肉酱是迟早的事。 洛明瑢余光一直扫过天空。 凤还恩此时就打算杀了他吗?也太心急了些。 乌云仍在聚拢,长风不歇,终于,一阵风携着烟雾自西坡飘摇而来,而后,是更大的烟雾,仿若山火。 是漓儿来了! “我向凤还恩献了一计,当日在西坡地烧起博落回,这野草全身有毒,且毒素凶猛,烧出浓烟虽不至于将人毒死,但立刻就能让人头晕偶尔,或许能为你拖延一二,助你杀了郑王!” 昨夜,漓儿是这么跟他说。 洛明瑢心料只怕她还是放心不过,非得冒着危险跑进来亲眼督办,为自己解围不可。 此时烟雾过处,已经有人甩着脑袋软倒在地,还有人在呕吐。 “王爷,这烟不对!”手下指挥使捂住口鼻,高喊道。 郑王面色大变,“你们二人杀了他!” 他必须得走! 郑王从战局抽身,只让二人拦住洛明瑢便罢,自己拼尽全力劈砍开一条路来。 “马来——” 骏马长嘶一声,郑王翻身上了马去,就要带领大军离去。 然而指挥军队的战鼓一捶就会破,郑王高喊:“所有人风口上去!”一传十,十传百,也不费什么工夫。 马上就要下雨,等风毒解了,再杀回头不迟。 然洛明瑢不可能让他整备兵马,围杀瑜南或往河东逃遁,叛贼回去定圈河东自立,今日他非死不可! 在郑王上马之时,洛明瑢将长刀抛起,飞身一脚踢上刀柄。 长刀流星一般朝骑马郑王背心飞去,给了这一击,洛明瑢甚至任由赤眉的枪尖朝自己而来,毫不躲让,枪尖洞穿了他的身躯,白须的大刀也劈了下来。 洛明瑢就势一倒,避开这要命的一刀。 此时毒雾重重,郑王捂着口鼻,汗出如雨,在一片纷乱之中,根本听不到身后破空而来的声音。 仿若一记重锤,刀刃锐利得竟然穿过了背甲,背心忽地一凉,而后锐痛传来,强大的力道和痛意将他带得摔下马去。 低头一看,胸膛冒出一点黑色的刀尖,他咳出一口鲜血。 洛明瑢看着郑王中刀,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还不能断定他会就此毙命。 而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顺利躲过致命一击,但很可能伤重不治,眼前还有两个高手,怎么看都不可能逃脱。 洛明瑢将洞穿肩头的长枪一拳压断,并未拔出来,半跪在地上,剧烈呼吸之下狠狠压制住喉头的血腥味,在穴道上点了几记。 那二人情况却也不好,打斗之中呼吸更为急促,吸进毒雾多,起效更快,用力睁开了眼,已和眩晕搏斗了起来。 对面两人看到郑王中刀,大惊失色,要杀洛明瑢的念头更加坚定。 洛明瑢手无寸铁,但他也不再需要。 如今,只要将时间拖久一点,再久一点……一点一滴,一分一秒,都是在给自己博取生机。 两个高手加快了攻势,洛明瑢只一味避让,直到——赤眉的脚步已经开始迟滞起来,他一刀没劈出,撑住了身体。 白须形势也不妙,大喊道:“水!” 赤眉立即会意,跃入江中要借水清醒。 正是机会!洛明瑢勉力站起身来,踢起地上死人手边的刀。 这一回刀是冲着头颅去的。 赤眉头颅掉入水中,躯干也随之跌了下去,另一个白须见状,立刻离开水边,虎目紧迫盯着洛明瑢,用湿袖子掩盖口鼻,后退到郑王身边。 对手完全不受毒雾影响,再打下去死的就是自己了。 洛明瑢捡起一把刀,摇摇晃晃立住自己的身体。 终究还是漓儿救了他…… 可眼下,亭中只剩他,独对着上万大军。 看天色,雨就要来了。 毒素只能让这些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趁这个机会,他必须再尽力——杀了郑王。 — 眼下,沈幼漓确实就在西坡之上。 博落回在面前堆得像长城一样,城中和野外能找到的所有的博落回都在这儿了。 瑜南夏来多刮南风,但曲池畔山势不同,风口多自西向东,她昨日就嘱咐凤还恩将药草在曲池的西坡堆起。 要是不刮东风,那这出奇招就效用大减了。 她心里念了一晚的佛,今天刮的正是东风,她才算松了一口气,不然就得把这一堆草运到其他地方去,想要不打草惊蛇是很难的。 可博落回的草堆是堆好,她来时却还未点燃,这可不成,这烟升起还要时间,必须早日覆盖下边。 “怎么还不点火?” 举着火把的鹤使道:“还要等主子消息。” 菩提修不成 第111节 凤还恩此刻只怕还在和那少卿拉扯,沈幼漓看着逐渐乌沉的天空,狂风席卷裙裾,几乎要将人吹得滚落坡下,这儿离曲江畔还很远,隔着腰脊一样的山,只能从低处看到一点攒动的人影。 似乎是冲突起来了。 来不及了,必须立刻点火! “点火!” 这时候再不点,一下雨就全毁了! “要主子的消息——” 沈幼漓夺过火把,点在草堆上,毒草里混杂了干稻草,轻易就被点了起来。 被夺了火把的,鹤使忙要夺回来。 沈幼漓快步往前走,一路点过去,谁敢靠近就将火把扫过去,将人逼退,可往前走不过几步,火把就被人踢飞了。 她不甘示弱,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继续点火,甚至燎到了自己手指也一声不吭。 戊鹤使想劝她住手,这时传信的飞鸽终于出现。 凤还恩果然还是以大局为重。 这一回,鹤使们都跟着一起点了。 沈幼漓后退,看着眼前晒到半干博落回燃烧,滚滚浓烟升起,东风一起,把毒雾吹到了曲池边。 望着浓烟的去向,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只盼自己能帮到一点,希望洛明瑢能活下来…… 戊鹤使道:“沈娘子,快走吧,外层河东军的很快就要知道咱们在这里了。” “走,为何要走?此刻不该趁势击溃他们,杀了郑王,把亭中人救出来,凤还恩难道要将他独自丢在里头,再派人打扫战场?” 鹤使道:“这些事有主子来做就好,娘子先退到安全的地方去。” “青夜军就在外围,我不会有事,那里就是安全的地方!” 沈幼漓根本不想听凤还恩安排,她执意要往前走。 她必须亲眼见到洛明瑢没事。 她把九转丹都给他了,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人腿走得太慢,沈幼漓牵过一匹马,朝曲江畔奔去。 — 共公亭外围,一场对峙也在发生。 因为洛明瑢的背叛,郑王手下的指挥使要将洛家人提到阵前斩杀,迟青英自然不允,周氏将假洛成聿抱住,躲在迟青英身后。 共工亭那边正打起来,青夜军也竖起长枪,对着河东军,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河东军掌管此部的指挥使注意着郑王能否突围,没有下死命令,是而彼此眼 然而此时东风横吹,带来了一阵毒雾。 起先人还不觉,慢慢有人开始头晕恶心,军队一时骚动起来。 反观早得授意的青夜军,迟青英一声令下,撕了袖子从水囊倒出水,捂在脸上,更因全军站在最外边,并未受到太大波及。 可这样的结果就是,洛明瑢一人身陷在万军之中。 这场变故发生,河东军顿时不敢轻举妄动,等着上头下令撤退。 然而能喊撤退的郑王已经中刀,其余各部指挥使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还不敢做主。 周氏看看四周,道:“青英,神策军到这时候还不出现,咱们该早些离去,自保为上!” “主子还在里面,我们该杀进去,把他救出来!” “现在这毒雾如此危险,你非要带着大军涉险,去确定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吗?哪个神仙能在里面活着!” 迟青英倔得像头牛:“我们应该杀回去,把主子救出来!” “马上就要下雨了,河东军立刻就会缓过来,你必定有去无回!”周氏苦口婆心,“那样的情形,殿下很难还活着,咱们眼下该保护好丕儿!为殿下护住这最后一线香火!” 如今李寔的身份已经昭告天下,又为大雍立下如此功绩,皇帝一定会善待殿下遗孤,立爵封王不在话下,只要她将丕儿养在膝下,往后丕儿一定万事都听她这个祖母的,必不会像李寔一样,跟她离心。 还去救一个不看重她的儿子做什么。 周氏还在和迟青英争执着,沈幼漓策马出现了。 第67章 沈幼漓骑在马上,二人对她视若无睹,继续争执,她听着,眉头越蹙越紧。 迟青英道:“主子不在,此处由我这个部将做主,大夫人还是带着这个孩子撤到安全地方去吧,旁的不用你管。” 周氏这么多年,也是积攒了一些威望。 “我受贵妃吩咐,绝不能放任你带着晏氏仅存的心血去冒险,只要实力尚存,我们就还有将来!你这一去,河东军缓过来将你们包围,一网打尽,你担得起这个职责吗?” “大夫人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我若为自己,就该放任你也死在里面!” “你当然不会,你还想着青夜军一个不少,继续为你牟利挣钱吧,这次若事成,雍都为了安抚遗孤自然会复禹王位,你不过是想挟幼主得享尊荣!” 迟青英一举戳破周氏的好算计。 周氏沉住气:“难道不是你想做青夜军的主帅,才多番试探,想借河东军眼下失利立战功?什么想看一眼主子是死是活,根本就是置殿下嘱咐于不顾,他要你带好这些兵马,不要跟河东军硬碰硬!” “这不是硬碰硬,我只是想把主子带出来!” 沈幼漓听出来,周氏此举是想害死洛明瑢,挟丕儿再统管青夜军,继承禹王府的尊荣。 可他们再吵一会儿,洛明瑢的生机就少一分…… “你们拿定主意没有?”她忍不住打断。 迟青英也急,眼见争执不下,看向沈幼漓:“娘子,此事该你来拿主意,咱们该去救主子还是撤退,如今主子怕是强弩之末了,但只要他不想,别人根本杀不了他,何况还有这毒雾助阵,我们还有机会。” 周氏断然道:“她怎么有资格做主青夜军的事!” “沈娘子有资格!” “你说什么?” “主子早有交代,若他不在,任何人都必须听沈娘子的吩咐。” “胡闹!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一个逃犯,无处可去我才收留她,你故意说是殿下让她做主,无凭无据,只是你一面之词,我绝不会信!” 周氏看向沈幼漓,暗示她赶快说话,现在她俩可才是一边的。 沈幼漓屏住气息,“要我做主,那就立刻去救他!” 说完就被周氏扯了一记:“你疯了?” “她不配做这个决定。” 迟青英语速很快:“她是主子发妻,孕育两个子嗣,只有她是绝不会背叛主子的人,况且,她手中拿着虎符,是以她拿主意最为公允。” “什么虎符?” 沈幼漓和周氏异口同声。 “你有一把金造的钥匙,那就是主子亲手熔制留给你的,主子要所有青夜军都认这枚虎符。” 金钥匙?虎符? 沈幼漓一震,从腰上摸出那串钥匙,金灿灿的钥匙在一串铁黑色钥匙中格外显眼。 这是她最着紧的东西,因为钥匙指向的是她这么多年来攒下的银钱,而多出来的一把金钥匙,她记得是那一年过年时,混杂在周氏送来的首饰之中,沈幼漓不过看着其金贵值钱,样式也好看,才配在自己钥匙串上,成日带着。 这就是虎符? 洛明瑢还真是把她的心思拿捏明白了。 可是,这个混人!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她这儿!也不说一声,要是一不小心弄丢,或是她突发奇想拿去当成银子,那该怎么办! 实在是太草率了! 周氏也不信:“荒唐!殿下怎么可以这么轻率!沈氏,我们现在该走!” 她对沈幼漓施压,“殿下如今万不能活,去了也只是损兵折将,咱们得回京,求陛下庇护!” “去救他!”沈幼漓没有半分犹豫。 周氏猛的拉近她,耳语威胁:“你想让你儿子死吗?” 她不理会,朝迟青英重复:“立刻去救他!” 虎符被丢出去,迟青英伸手接住,高声道:“是!” 周氏瞪住眼睛:“你怎么敢擅自做这样的决定!” “等等——” 迟青英回头。 沈幼漓看也不看周氏,只道:“顺道告诉你主子,我和丕儿若出了什么事,周氏嫌疑首当其冲!” 迟青英愣了一下,看向周氏的眼神又锐利起来,拱手又道一声:“是。” 说罢,策马带着大部队朝亭子冲去。 沈幼漓目送着烟尘滚滚的队伍,周氏在一旁阴恻恻问道:“你疯了,不想你儿子活了是吗?” “是你疯了。”沈幼漓提醒她。 “只要丕儿没事,我会保下你的命,你还是洛家大夫人,但是你想要洛明瑢的命,恕我不能答应,你现在可以试试,弄死我们母子,看洛明瑢会不会让你活。” 周氏哑然。 不错,在洛明瑢和郑王翻脸那一刻,她在郑王阵营就只有被砍头的价值,现今必得紧紧依靠殿下才能活命。 李寔是有功之臣,她本可以拿捏住沈氏母子,把成功的果实全部占据,谁知沈幼漓还能反过来威胁她。 权势尊荣是图不上了,她能活着就不错…… 周氏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连说了几个“好”字。 菩提修不成 第112节 “算你赢了。” 沈幼漓正想问:“现在你该告诉我丕儿在什么地方了?” 此时,一个老者的声音远远传来:“丫头!丫头!” 老春头怎么会到这里? 沈幼漓立刻策马过去:“这里很危险,你为什么要来?” 老春头追得喉咙都咳出甜味儿了,但一刻都不敢耽搁:“丕儿!丕儿被你那姑子的夫婿抓走了,我循着踪迹是往这边而来,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 “你说什么?” “是感云寺别院的梅姑同我说的,我顺着马蹄印一路跟过来,现在不知道人往哪里去了。” 周氏心中一惊,喉头不禁发干,丕儿正是藏在那旧别院中。 沈幼漓一看周氏表情,就知道地方对了,心中一痛,急问:“可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老春头无奈摇头:“只知道是往这边来了。” 她又看向周氏,周氏急忙摆手:“我从未与史函有过交代,不知他怎么会找到那边去,更不知道为何要带走丕儿!” 沈幼漓心乱如麻,立刻策马往外寻找,几个鹤使赶紧跟着。 — 端午宴早些时候。 史函正带着一个孩子往曲江赶去。 早在天色青蓝之时,他就带着护卫闯入山中一处不起眼别院,将一个孩子提了回来。 被抓住那孩子粉雕玉琢,正是周氏藏起来的丕儿,大名洛成聿。 原来,前夜他正要往行馆去替县主送信,出门之后就被人袭击,昏了过去。 这一昏就到了第二日。 史函悠悠醒转,发现身上的信也不翼而飞,县主交代的事没办好,史函抖着袖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想回屋禀报,结果屋中空无一人,这才发现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地找不到一个人,简直让人怀疑是闹鬼了。 后来史家的侍女起身相告,史函才知道县主昨夜就已经回了瑜南行馆去。 史函当即有些慌张,怕她责怪自己办事不力,甚至不敢往瑜南行馆去问清楚。 不过既然县主已回行馆,那大概亲口和洛明瑢诉了衷肠,也知道自己没把信送到的事,她既不追究,大抵正是郎情妾意的时候。 史函当机立断,带着史家的护卫,驱马出了城。 目下还没人追究他的过失,史函只求将功补过,赶紧找到那个洛家孩子,就是找不到,县主着人来问罪的时候,也好有个说法。 史函眼下只知道人在城外,根本不知道藏了多远,是不是早就离开了江南道。 说来昨夜确实托大了,目下茫茫,只能先从洛家的大小庄子查起,正想着,忽听道旁有人疾呼:“夫君!夫君!” 史函定睛看去,竟然是洛明香! 但观其形容,几和乞丐无异。 史函想当没看到她的念头一闪而过,还是勒停了马车,无法,现今她弟弟当真和郑王扯上关系了,这层关系绝不能舍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下马,关切问道,“我正到处寻你!” 见到夫君还挂心她,洛明香跟找到了主心骨,当即号啕大哭,扑到史函怀里。 “我也不知道,县主突然绑了我带上出城的马车,她半路就走了,留下我和一个丫鬟,后来突然……有人的刺杀,我和那丫鬟就和县主的兵马失散了,那丫鬟替我挨了一刀,没多久人没了。 我就赶紧往回跑,一路上连路都不敢问,就怕遇到坏人……呜呜呜呜呜……” 史函忍着洛明香身上沤臭的气味,安慰得敷衍:“好了好了,都没事了,我不是在这儿吗。” 听到夫君哄自己,洛明香哭得更加大声,史函只觉得耳朵疼。 他没空等她哭完,问道:“你知道你娘和你弟弟若要藏人,会将那人藏在哪里?” 洛明香哭声一止:“找什么人?” 史函说起了前因后果。 她苦着脸:“咱们还要替县主卖命啊……”她差点被县主害死,有点不想再上赶着,还是自己命重要些。 “现在瑜南的局势,咱们除了投靠郑王,还有什么好办法,现今你娘弟都在那边效命,咱们没道理落于人后,而且说不得县主看你鞠躬尽瘁,来日会弥补你,你甘心吃这么大的苦,什么都捞不着?” 说得也是,县主总该想起给她赔偿了吧。 不过洛明香脑子不大行,想来想起,道:“大概在各处田产庄子里吧。” “好了,你先家去,我去找一趟。” 安排护卫把洛明香送回去之后,史函将洛家大小的庄子,屋舍都找过了,横竖都没有找到那个孩子。 天漆黑时,史函一无所获,带着一肚子火回家。 洛明香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见到夫君沉着脸回来,就知道他没找着人,她也不敢说什么,伺候着人睡下。 天没亮,洛明香激动地摇醒史函:“夫君!夫君!我想到一处地方!” 史函忍着火气问:“哪里?” “感云寺洛家别院!” 自打感云寺烧毁,这处宅院也荒废了四年,既无田产又没用来安置老仆,根本没人能想起这座宅子,人极有可能就藏在那里。 史函一听她解释,觉得有些道理,当下也不敢耽搁,咬牙起床,又往城外跑,洛明香也跟了去。 这一回,终于让史函把孩子给找着了。 洛家别院里只有三两个仆人,根本挡不住来抢人的护卫,丕儿看着这位鲜少见过的姑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抓自己。 “姑父……”他弱弱喊了一声。 史函笑道:“侄儿别怕,姑父带你去找你爹。” 他一路策马,一路得意。 此番在王爷最快意的时候露露脸,献上一份喜气,说不得将来就不只是知州,还能成郑王心腹,他史函位列三公也说不准,将来更有可能带着史家跻身世家之列! 一想到这个,他就胸膛滚烫,恨不得立刻到郑王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华。 带着宏图大志和逮到的孩子,史函纵马往曲池去,洛明香非说这是她出的主意,也要跟过去。 她也知道今日王爷和县主在曲江有宴,是个大日子,史函带着人过去定然能碰上彩头,自己这个出主意的实该功劳更大,加上当了一回县主替身,替她挡下追杀,功劳稳稳在史函之上。 那样的场合之下,怎么可能没有赏赐呢。 她心里恨透了县主,不想再沾惹上她,但自己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合该去领功才是。 若她真能当公主,自己不介怀忍着恶心再去讨好她一番。 夫妻俩算盘打得响,殊不知曲江畔已经慢慢要变天了。 史函刚走,被撞倒在一边的婆子梅姑蹒跚着爬起来。 小主子被抢走,她顿时没了主意。 这梅姑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陪着沈幼漓在别院居住的婆子,但周氏不知道的是,早在四年前沈娘子住在别院时,老春头就偶尔上来瞧瞧,一来二去,这寡居多年的梅姑就和老春头好上了。 不过她是个老实的人,这次带小主子藏身在此处,本是绝密,梅姑并未告诉老春头。 现在人没了,梅姑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下山找老春头拿主意。 老春头得知了来龙去脉,暗道不好,赶紧顺着马蹄印子追踪史函的去向。 彼时河东军外围的守卫看到山上飘起浓烟,迅速上山去,和鹤使战在了一处,老春头才这么无声无息穿过包围,找到了尚在军队外围的沈幼漓。 — 共公亭中。 鹤使已经全部死尽,独留洛明瑢一人面对上万大军。 凤还恩的援军并没有来。 凤还恩想让他死,洛明瑢并不觉得意外。 合力镇压郑王之后,凤还恩定然也会顺势将他杀了,洛明瑢对此深信不疑,神策军已经不会再有援军前来。 只剩他自己了。 风吹得更加狂肆,毒雾忽浓忽散,似一只大手拨弄着曲江畔的局势。 洛明瑢追上郑王,他已坠马,背心长刀还未拔出,虽然不能挪动,但已被河东军团起人墙保护住。 如今二人都只剩一口气。 不同的是,郑王身前不断有人聚集,即使浓雾飘过,这些人只是掩住口鼻,誓死效忠在郑王左右。 洛明瑢没有中毒,此时,他将护腕里藏着的九转丹取出,放入口中,握紧了刀。 有她给的药在,他还能再战一局! 郑王被拖着,眼前无数兵卒像无数门合拢在眼前,将威胁到他性命的杀机越推越远,然而,下一个呼吸,李寔那张脸,还是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眼前。 他握着刀,不顾一切劈砍,像一支绝不回头的利箭。 后方,有高声:“王爷,青夜军杀进来了!” “什——”郑王转头看去,似震惊,似逃避,可剩余的字再也说不出来。 李寔的脸不是幻觉,他喉咙彻底被人划破,喷溅出瀑布。 洛明瑢终于确定郑王再无存活的机会,失力跌在地上,此时他已经浑身是血,与死人无异。 郑王已死,河东军哀悸之声如海潮向四面八方奔涌开来。 即便这杀人凶手死了,周围的人还是举刀要将洛明瑢剁成肉酱,以祭奠主将在天之灵。 第68章 刀如银林,却被快马踏乱。 是迟青英带领的青夜军冲了进来,这群河东军本就吸入毒雾,又久久不愿离去,在冲杀之下根本抵抗不得,就这么让青夜军势不可当杀入腹地。 菩提修不成 第113节 迟青英侧身射出一支长箭,飞越空隙,撞上堪堪要砍在洛明瑢身上的刀。 青夜军总算及时拦住洛明瑢变成肉酱的命运,冲开了围在他周遭的人,撑出一个包围圈。 迟青英得以下马跪在洛明瑢面前,将他抱起:“主子,你……你没事吧!” 这浑身的血怎么可能没事,若是因为自己来晚了才害死了主子,那迟青英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洛明瑢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 此时他浑身伤口,大大小小的伤无数,光致命伤就有两处,现在还能喘气就是个奇迹。 正是九转丹在其中起了作用,才吊住他的性命。 当初风兼善也是靠这枚丹药,在重伤之中活下性命。 迟青英见主子情势危急,不敢拖延,忙将他扛上了马,立刻掉头冲出包围,他此行只为救主帅,并未打算与河东军拖延时间。 一路长驰,将洛明瑢带回青夜军,河东军士气不振,无奈任人来了又走。 西坡的烟雾逐渐消散,似乎是河东军外围的人已经将毒火扑灭,河东军几个指挥使准备提振士气,准备反击之事。 他们要为郑王报仇,杀光青夜军,屠灭瑜南城雪耻! 可就在这时,南面烟尘滚滚,几面不同的旗帜在烟尘里飞扬。 眼尖的斥候说道:“是神策军来了,还有,瑜南几处地方驻军!” 迟青英冷哼了一声,刚杀完郑王就出现了,不愧是雍都皇宫里混上去的人……知道什么时候最好抢功。 然此刻他什么也来不及管,还是救主子要紧,将人带下马后,立刻唤军医给主子止血上药,绑上纱布。 洛明瑢勉强坐着,任军医把身体里的断枪取出来,立刻用棉布压住喷涌而出的血,止血药粉跟不要钱似的捂上去,迟青英把开水囊喂入主子口中,里面是熬煮过的参汤。 洛明瑢喝下参汤,不意看到迟青英脖子上挂的虎符,微睁了睁眼睛,这一定是漓儿给他的。 她来过。 “漓儿呢,我娘子在何处?” 他大事已成,眼下只关心沈幼漓处境是否安全。 “方才还在这儿,她可能随着大夫人退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主子先疗伤要紧,您一定能活着见到沈娘子的!” 一切尘埃落定,他当然会好好活着。 “郎君,你这……”老春头走过来,见到洛家郎君满身的伤,实在是触目惊心。 方才沈丫头火烧火燎地就骑马冲了出去,老春头一个人走路自然追不上,只能在原地等着。 他心中后悔不该将此事贸然说出来,至少也要等她冷静下来,拉着人再好好商议,可看这边的乱象,又不敢耽搁,误了孩子性命。 洛明瑢见春老先生竟然在此,又追问:“我娘子呢?” 老春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和尚说的娘子是沈幼漓,可他面有难色,洛家郎君已经伤到这个份上了,还是不要操心为好,但那可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老春头到底以沈丫头安危为重:“小郎君被史家郎君的捉去,丫头找过去了!” ! 洛明瑢立刻起身:“她是往哪儿走的?” 老春头指了一个方向,洛明瑢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往那边去,迟青英赶忙按住他:“主子,你伤势太重,还是我去吧!” 洛明瑢推开他,不行,他必须亲自去。 迟青英咬牙:“娘子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她说若她和小郎君出事了,周氏的嫌疑首当其冲。” 洛明瑢周身一震,而后道:“我知道了……” — 沈幼漓没有贸然到处乱跑,她脑子里想着感云寺到的曲江池一路要走的路,老春头定是走到了马蹄纷乱之处,才失去了方向只能往前找,走到 史函却不同,他撞见青夜军一定是绕道了。 西坡后面有一条路,正好能到河东后方去,他一定是从那一条路走了。 不过那条路要绕上好远,史函是愿意绕,还是带着孩子弃马翻越西坡呢? 沈幼漓一刻不敢耽搁,顺着回感云寺的路追到了岔道,右转绕到了西坡后面。 快马在道上奔驰,沈幼漓紧盯着路边痕迹,她手心生汗,几乎要从马上栽倒下去,在看到确实有新鲜的马蹄印之后,更加确信史函走了这条路,想绕过青夜军到河东军后方去。 沈幼漓死死抓住衣料,她觉得自己不对劲儿,心跳得太快,慌张得也不像她自己。 错乱之下,她赶紧从身上取出药瓶,不管清心、安神,还是解毒的药,一股脑全吃下去,只求能镇住此刻的心慌。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吃完药,天上就降下了暴雨,将路上一切痕迹都淹没了。 她整个人更慌了,赶紧又继续往前追,争取在暴雨湮灭所有线索之前,赶紧找到史函的踪迹。 然后,她就看到丢在路边的马。 还有一个看马的护卫,穿的正是史家下人的衣裳。 “史函往哪儿去了,是不是带着我儿子?” 沈幼漓没空跟他废话,直接把刀放在他脖子上。 但没想到护卫竟然是个忠心的,直接撞到她刀口上,死了。 史函看重这次的事,带出来的都是自小在身边养大的侍卫,最是忠心不过,留下看马的这人根本不可能泄露他的行踪。 沈幼漓面色很差。 史函定然是从这儿上坡打算翻过去,可是这个坡这么大,会不会已经到了河东军的地界? 她翻身下马,对着跟在身后的几个鹤使跪了下去。 “劳烦各位的往我搜查此山,找出史函究竟在什么地方!” 戊鹤使断然拒绝:“我们得留下保护娘子。” “我求各位!”沈幼漓跪下磕头,“我求各位……” 如今这光景,丕儿要是落在河东军手里,一定会出事,她耽搁不起一点时间,靠她一个人在偌大的地方找,根本找不到,鹤使擅长觅迹寻踪,他们愿意出手事情一定会顺利许多。 “我求求各位……” 女子跪在瓢泼大雨之中,一遍一遍地磕头,额头慢慢渗出鲜血。 几个鹤使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戊鹤使发话:“若是小郎君出事,主子也不会高兴,你们在这山里找,有消息立刻回来禀报。” “是。” 鹤使离开,沈幼漓度秒如年,焦灼地等在原地,她怕自己也跑进去,他们回来会找不到她。 周氏也跟来了,沈幼漓看向她。 她道:“你别看我,我跟着来,只是想同你证明我此事并非和史函合谋,待会儿见到人,若你有一丝怀疑,尽可以捉拿我。” 她是来示好的。 沈幼漓没有再管她。 终于有一个鹤使回来,带回了好消息:“找到了史函和洛明香的踪迹,他们还在山中,并未翻过去。” “快走!” 沈幼漓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 此刻别的鹤使还未归,只有沈幼漓、周氏,和两个鹤使四个人一道追了上去。 — 西坡上,洛明香一脚深一脚浅走在路上,抱怨道:“这暴雨怎么说下就下啊好好的路不走,做什么要爬山?” 她跟着史函出来,又是狠狠吃了一回苦头。 “废话少说,赶紧翻过了这处,就到郑王统驭之下了。”史函也不耐烦,这西坡实在太长,绕着跑太费时间,他可不敢再耽搁。 “你们要把我的孩子带到哪儿去?” 冰冷的一声,让他们赶紧回头看。 就见隔着几丛草的后边,竟然露出了沈幼漓的脸! 沈幼漓为了追上他们,抄的是根本不存在的直路,硬生生穿过荆棘杂草,不敢休息一刻,这才追上了他们。 史函是知道县主之前就是杀此人去,才受了重伤,此刻见她还活着,登时大惊失色,身旁的洛明香瞧见她,又想起旧怨,皱紧眉头,在看到她娘竟然也跟来了,对沈幼漓更为不满。 “你们别过来!” 史函把刀比在丕儿脖子上,侍卫也纷纷抽出了刀,把四人围住。 “阿娘——” 丕儿已经好多好多天没有看到阿娘和姐姐了,他激动坏了,想立刻跑到阿娘身边去,可是被身后的坏人紧紧抓住,还有刀子比在脖子上。 他忍了好久的情绪立刻崩溃,哭着喊她:“阿娘……” 沈幼漓在看到儿子被刀比着脖子时,心都停跳了。 “丕儿,别怕,没事的,阿娘在这里,别哭。” 她不敢贸然上前,只是隔着草丛解释道:“河东军已经输了,你们放了丕儿,我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史函道:“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话假话。” 手里拿的是他做知州的功劳,他哪里舍得轻易放手。 “大夫人,请您告诉他们!” 周氏苦口婆心道:“不错,郑王已经输了,明香,你怎么能把你侄儿抓了,现在赶紧放手,明瑢已经将他杀死,你们快快停手,还能将功补过。” 洛明香被阿娘一喊,有些犹疑,谁跟沈氏是一家人,她那日可是把自己打得够惨,但是也实在不想跟阿娘作对…… 还是史函说:“真输了你会怕我们去看不成?又怎么会火烧火燎追上来,“ 洛明香一想也是,“定然是你们的半路叛逃了,被郑王追杀,所以想带这小子走,发现我们捷足先登,这才追上来阻止,你不要害死我们!” 她此言一出,史函也深以为然,只有这样可以解释这几人如此不辞辛苦暴雨爬山。 菩提修不成 第114节 “我没骗你们,你们自己看,这位是鹤使,是凤军容的人,我们确实在为朝廷办事。”沈幼漓快速道,“前日夜里我带人把你迷昏在地,进屋把县主杀了,那信和佛珠是我故意让人递给她的,之后我拿着她的脑袋假装县主潜入行馆,一切早有布局,郑王当不了皇帝。” 县主死了? 此事真晴天霹雳,在史函夫妻二人耳边劈响,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 洛明香怕了,扯史函袖子:“要不就听阿娘吧?” 史函还是不愿意接受那些荣华地位已烟消云散:“我会派人亲自下去看看郑王到底如何了,你们要是胆定,也不怕等这一会儿吧?” 若果如她所说,人洛家是正经有功的忠臣,他是真跟县主串通过,还要掳走孩子,真的没有罪责吗?来日郑王被审,不知道会不会攀咬他们。 沈幼漓其实对河东军之事尚没有把握,更不知道郑王已经死了,她只是想恐吓他们。 “你尽管去。” 她掐紧了手掌。 史函把丕儿耳朵捂住,转头和侍卫低语:“你速去找河东军的人,就说抓到了洛明瑢真儿子,请郑王派人来接。” 要是郑王没事,当然会派人来,要是郑王出事了,没人理会,那再投奔对面就是。 洛明香也听到了这个安排,甚为满意。 一看到沈幼漓,她就想到自己在洛家挨的那顿打,发狠地掐在丕儿脸上。 丕儿哇哇大哭。 沈幼漓忍不住上前一步,见她心疼,洛明香更得意,立刻发了狠地掐,就是要看沈幼漓心痛的眼神。 周氏道:“明香,不要闹了!” “凭什么,她先前打了我一顿,我就不能打她孩子吗?” 一看洛明香的反应,沈幼漓立刻知道,他们根本没有迷途知返的打算,不然也不会故意惹怒她。 怎么办?要是带回来的消息不好…… “你别欺负丕儿,你要报仇就寻我吧。” “好啊,你过来。” 雨还在下,双方都已湿透。 沈幼漓的心跳得实在太快,让她一时无所适从,那种心脏要跳出胸口的感觉又重现,她料到可能是昨夜的药在起作用,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万不要在此时出问题。 暴雨、湿泥、打湿的草叶、高低不平的地势,靴子和软底绣鞋……这些都大大增加了某些意外的发生。 再看洛明香的裙子,之前她已经摔过了。 “我们到空旷的地方去,我给你跪下。”沈幼漓紧盯着史函的刀,慢慢说道。 丕儿在低声喊着“阿娘……” 沈幼漓指甲深陷掌肉里,她一定要冷静。 洛明香迫不及待拿沈幼漓的泄愤,说道:“夫君,这草丛实在阻碍视线,到空旷些的地方也好。” 史函觉得这提议也不错,“咱们离最高处不远了,正好可以看看下边是什么情况。” 侍卫护送着,往草丛外面转移。 沈幼漓在后边紧紧盯着,戊鹤使察觉到她在盘算什么,也全神贯注起来。 继续往上走时,洛明香踩在一片湿滑的叶子上,这又是往上走的坡,她毫无预兆就摔倒在了地上。 自己摔倒还罢了,却下意识地扯住身边史函的胳膊,将本就想打滑的史函扯得摔在地上。 就是现在—— 沈幼漓一直小心着脚下,看到机会,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她却不是先救儿子,而是把带着毒粉的纸包拍在摔倒二人的眼睛上,戊鹤使则更快上前,把孩子抱在怀里。 夫妻俩捂着眼睛,痛得仰头,沈幼漓怕雨淋掉,还着意往眼窝搓了搓,连史函的刀刮到她也毫不理会。 史家的护卫一齐聚过来救主时,另一个鹤使赶紧拔剑护住沈幼漓,可他一人难敌,戊鹤使把孩子抱远也立刻加入战局,二人一起,才堪堪对付了那群护卫。 沈幼漓没有留手,趁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口气撞向他们,把瞎眼的二人往下推,让他们跌落到坡下去。 “娘——” 丕儿得了自由,立刻朝阿娘跑去,可是山坡杂草乱石太多,四岁的孩子受惊吓太大,脚腕子软,根本没力气跑,两步就摔在了地上。 岂料洛明香是滚下去了,史函刀插进泥里,硬是挂住自己,此时他离丕儿很近。 史函恼羞成怒,挥舞着刀,眼看就要砍到丕儿,沈幼漓怕得要命,竟是周氏出手,俯低身子将史函又推了下去。 可沈幼漓心脏一下被抛高一下落下,浑身的血奔涌过几回,硬生生让她在这雨天出了一重又一重的汗,她终于扛不住了。 喘着粗气,沈幼漓想要立刻奔到儿子身边去。 可脑袋突然一阵剧痛,像被拔除了所有视觉。 她心系孩子,看不见也要使劲儿扒拉着草叶碎石往前爬,可眼前只有一片大雾。 雾气散开,是一处熟悉的地方。 刚刚发生的一切动乱喧嚣都似烟雾淡去,没有暴雨声,没有孩子的哭声。 孩子……什么孩子? 江更雨看看四面昏黑的天牢,只有外面走廊上一盏油灯借光,静悄悄的。 她立刻想起来了,她是被诬陷贪污抓进来的,昨天阿娘气得在她身上吐了一口血,眼下不知怎么样了。 耳边有木板拖在地方的声音。 她一转头,就看见衣衫褴褛的江更耘,弓着背,挽着绳子,一步一步往前拉着身后的木板。 木板上放了一具尸体,强烈的腐臭气味充斥牢房,江更雨整个脖子都僵硬住,眼睛不敢往木板上看。 “你不是遗憾没有见阿娘最后一面吗?”江更耘将的木板推到沈幼漓面前,“你不是很厉害吗,快点把她救活吧。” 江更雨一定不动。 “果然,你巴不得这天早点来了吧。” “你就是怨恨阿娘,才故意气死了她。” 怨恨吗?江更雨确实怨恨。 这些年,她眼见着阿娘将所有关心都给了弟弟,不可能没有失落和怨恨。 江更雨愿意养育这个家,是因为这是她唯二的两个亲人,是因为十几年的养育栽培,也是因为——她仍然对阿娘怀有一丝期望。 她想念那个弟弟没出生之前,愿意陪伴她读书写字,对她嘘寒问暖的阿娘,那张对她逐渐冷硬的脸,也曾有最温暖的日光停留过。 若阿娘始终漠视,她不会如此难舍,曾经真切拥有过了母爱,才真叫人不甘心。 江更雨那么努力,只是想再看一眼,阿娘温柔的模样。 可是现在她死了,温柔也好,糊涂也好,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娘,阿娘…… 她看向阿娘的尸体,只那么一眼,那具完整的肉身开始慢慢残坏,衣服跟着瘪掉的身躯变得空空荡荡,挂在骷髅架子上。 记忆里那张温柔的脸突然七窍流血,沈幼漓几乎要崩溃。 江更耘得意的脸出现在旁边:“那一万两银子,都被我拿去赌了,一分钱也没剩下,你早就知道了吧?” “混账!你这个混账!”她的唇咬出了血。 江更耘的脸扭曲变幻,一下在眼前,一下又在骷髅旁边。 “为什么我是混账,这点小事本来你伸伸手就能解决,是你假清高,才害死了我娘。” “你早日爬到祁王的床榻上去,一万两算什么?” “她是生你的气,才气死的。” 沈幼漓心中气血汹涌沸腾,她怒不可遏,不顾一切的念头在脑子里肆虐,只为找到一个出口,她扑倒江更耘。 都是他!都是因为他的出生! 她要他死! …… 第69章 “阿、娘……” 丕儿被沈幼漓掐着,说话也艰难,四肢摆动着,挣脱不开。 他以为自己得救了,想要投入对他而言最安全的怀抱,却突然被爬过来的阿娘掐住了脖子。 那一刻,孩子的恐惧和不敢置信凝固在他的眼睛了,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若是沈幼漓现在恢复神志,一定要自责而死。 可是她还陷在幻境里,说着:“掐死你,我要掐死你!要是你没出生就好了。” 一句句话触目惊心的话,摧残着孩子稚嫩的心。 周氏看着眼前诡异恐怖的景象,手心生汗。 完了…… 沈氏疯了,那药竟然能让人失去神智,连亲生孩子都杀,若是沈幼漓清醒过来,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 她只是想控制她,却好像闯了很大的祸。 是不是怎么都逃不过了? 周氏见沈幼漓似陷入疯魔,不顾儿子的哭闹,仍旧在掐着丕儿的脖子,一时不知道该阻止还是该放任。 不如,就放任之…… 菩提修不成 第115节 就当是自己也摔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沈幼漓因弑亲子之事触怒殿下,就算二人真心相爱,也迈不过那道坎,必定夫妻离心。 届时孩子死了,不管殿下杀不杀她,沈幼漓知道是自己亲手杀了孩子,一定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她一定会自杀。周氏笃定。 她回头看看,他们滑落回原地,护卫和两个鹤使还在缠斗,压下的草又重新遮盖住视线,没人往这边看。 周氏握紧拳头,逼迫自己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丕儿是她看着长大了,这一刻她也很不好受。 看着孩子慢慢垂下手,正是度秒如年,沈幼漓突然软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周氏赶紧去试探丕儿鼻息,竟然还活着,只是因为呼吸不过来暂时晕了过去。 沈氏没下死手。 她半途松了手,是药失效了,还是知道这是自己儿子?又或先前吃的那些药起作用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周氏四处看了看,那两个鹤使正在和史家侍卫打斗,隔着树丛根本看不见这边的情况,史函和洛明香皆已经因为毒粉奄奄一息。 没人看见,这是最好的机会。 不如,由她来动手? 周氏伸手,想替沈幼漓杀了孩子,可在靠近丕儿脖子时,她犹豫了一阵,最终没有下得去手。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抽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拗断一半,用宫里的法子,从关元穴深深扎了进去。 小孩子呼吸本就弱,这么一扎,呼吸脉搏弱得根本就察觉不到。 正逢天降大雨,更加不易教人察觉,周氏看着被雨水打得冰凉的身躯,更加满意,这下就万无一失了。 等着孩子下葬之后,她再悄悄寻回来,养在瑜南…… 来日,这孩子还能成为她的保命符。 那沈幼漓要不要杀呢? 在意识到她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之后,周氏对她已经变为厌恶。 等沈幼漓清醒过来,反应过来是药丸害她如此,自己也难辞其咎,可杀了,这个局就做不成了。 不如就咬死了说自己喂的是别的药,是她乱吃解药才会这样…… 她是贵妃旧人,对殿下有养育之恩,又从未想过背叛过,殿下更是念佛之人,怎么说也会留下她这个旧臣一条性命…… 周氏默念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有些漏洞。 忽听到草丛有响动,她迅速远离母子二人,将方才史函抖落在她身上的药粉抹在自己眼睛上,强烈的痛意侵蚀着肌肤,她离得远远的,假装倒在了石头上,晕了过去。 来的人是迟青英和洛明瑢。 他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一地倒下的人,不远处还隐约有刀戈声。 洛明瑢率先将沈幼漓揽起,发现她只是晕过去,才松了一口气,迟青英则去查看小郎君的状况。 此时大雨更加滂沱,伴随着雷声。 迟青英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洛明瑢:“主子……小郎君似乎是……死了。” 轰—— 洛明瑢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口鲜血,他将沈幼漓抱得更紧,揽着她肩头的手也在发抖。 他不肯相信,赶紧过去将孩子的气息和脉搏都检查了一遍,自然也没错过儿子脖颈间可怖的指痕。 没有,什么都没有。 孩子没了…… 悲痛、愤怒,还有害怕在心中翻搅,洛明瑢不愿相信,此时他比独自面对万千兵马还要慌。 漓儿该怎么办? 漓儿一定会疯的。 他看着周遭的人,旁边的史函和洛明香皆双目涂了药粉,奄奄一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氏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适时”醒了过来,是眼睛实在被灼烧得难受,装不了晕,也是到了该她演戏的时候。 洛明瑢指向闭着眼睛在地上摸索的周氏。 迟青英去问周氏:“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丕儿,丕儿怎么样了?他一直在哭,叫得很大声!”周氏苍白着脸,好像对一切难以置信。 迟青英记得沈娘子那一句叮嘱,若她和小郎君出事,周氏难辞其咎。 他将刀落在周氏肩头:“一定是你做了什么?” 周氏浑身颤抖了一下,疯狂摆手:“不是我,是沈氏……她突然发狂,掐死了自己的孩子,我去阻止,她突然冲我撒了一脸毒粉,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当然不会说是沈幼漓故意掐死了孩子,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于是将话带到了沈幼漓突然发狂上去。 反正洛明瑢不知道昨夜的事,联想不到她身上去。 “不可能!” 迟青英不信娘子会害死自己的孩子。 洛明瑢也不信。 这时将史函侍卫杀完的戊鹤使终于找下来,看到这般局面,眉间露出不忍。 “你看到了什么?”洛明瑢看向他。 戊鹤使没有说话,他二人对付史函的侍卫,不免缠斗得久了些,但他其间偶尔会关注坡下状况,看到了一些事,却没看到周氏偷偷扎针的小动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迟青英倒竖着眉毛,“不说现在就杀了你。” “我看到,沈娘子在掐着小郎君……” 他只是短短一瞥,沈娘子喊得歇斯底里,孩子被她掐着,发不出声音,戊鹤使实在看不下去,要阻止这场人间惨剧。 可是等他到时,二人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戊鹤使见为时已晚,无暇查看情况,又得应付那些追上来的侍卫。 等杀光人赶过来,这边已经成这样了。 洛明瑢又看向丕儿的脖子上的指痕,竟然是漓儿和孩子的位置,还有她伸出的手,似乎真是从丕儿脖子上刚离开,手上的抓伤也对得上…… 周氏没想到还有个帮腔的,原本她说的话很难取信,现在简直就像坐实了一样。 她识趣地不说话。 “你真看清楚了?”洛明瑢不死心。 戊鹤使垂目,他也不想见到那样的事发生,“确实是沈娘子对孩子动了手,她似乎是突然——就中邪了。” 若果真如此,伤心尚且来不及,洛明瑢面色凝重。 该怎么掩藏此事? 将昏迷的人紧紧抱在怀里,他眸光猩红,将她的脸压在自己胸膛,一面为失去的孩子痛苦,一面不知该怎么跟她说孩子的死讯。 看向周氏,他压住翻涌的血腥气,一字一句道:“她不可能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突然发疯,漓儿此前都是好好的。 周氏亦是难以置信的样子,“方才她跟疯了一样,冲过去毒倒了他们两个,然后丕儿跑过去抱她,她就突然掐着丕儿脖子,像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去拦——” 洛明瑢不想听她再重复一遍,“漓儿不会无端有异,她是不是中了毒?” 他知道昨夜周氏和漓儿见过,当时他觉得漓儿有些奇怪,现在想来怕是藏了什么事没告诉他! 周氏只清醒自己眼睛此刻看不见,不然对上他的眼睛,一定会露出破绽。 “今日她这一趟遇见了什么人,我并不知晓,我只是从那老人口中听说史函掳走丕儿,为了解开误会才跟了上来……” “我问的是你昨夜喂她吃过什么?” 周氏一惊,沈氏竟然把昨夜她们相见的事告诉,她就不一点不担心她儿子的死活吗的? 这贱妇真是……她让步至此,她却一句承诺都守不住! 周氏断然否认:“我当真绝没给她吃任何东西,昨夜我是被郑王胁迫去盗虎符,恰好碰到了沈氏,才知她未死,便是如此,我也只是用丕儿威胁她莫说我来过,但我并未想背叛殿下,不然何不逼她帮我找虎符呢……” 才说完,她掌心已经冒汗,要是沈氏醒来提及自己确实喂她吃过药呢? 下手太急,来不及收拾首尾……她现在只能盼着没有证据,就不是那药起的效果。 她又虚张声势道:“你们可以问那鹤使,我可曾与史函洛明香等人有过勾结!” 洛明瑢没有问,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问,但是他不能,不能让她有一丝一毫察觉的可能。 他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话:“这件事,漓儿永远也不能知道。” 迟青英拔刀:“属下明白。” 说罢,他朝周氏走去。 周氏眼睛仍旧看不见,雨声磅礴,更感觉不到走近的人。 迟青英再问一遍:“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当真不知,我跟来只为解释丕儿被抓非我授意,倒是这些鹤使一直跟着沈氏,不若问问他们有没有做些什——” 迟青英一刀将周氏砍倒在地。 周氏捂着渗血的喉咙倒在地上,一时半刻尚不能死。 她想不明白,这一刀怎么会落在自己身上呢,沈氏还没醒,一切都没有跟自己牵扯上关系,殿下为何要痛下杀手? 但很快,周氏就想明白了。 李寔是为了捂住所有人的嘴,永远不让沈氏知道真相。 “哈……” 他连亲生儿子的死都不在乎,只怕沈氏知道了会难过? 李寔是个疯子。 周氏还想说丕儿还没有死,一切都是她做的局,丕儿还有救…… 可是说了之后呢,她就不用死了吗? 菩提修不成 第116节 那就这样吧,让这对夫妻一辈子为丧子之痛而痛苦,这就是辜负她的下场。 等沈幼漓醒过来知道自己杀了儿子,一定也会下去和她团聚的,丕儿无人拔针,早晚也会死。 拉李寔最在乎的两个人陪葬。 这么想着,周氏慢慢咧开嘴。 晏家对不住她,这都是李寔自找的! 迟青英看向戊鹤使的方向,可惜人已经消失了,他将史函和洛明香也都杀了。 “主子,跑掉那个还要追吗?” “凤还恩会让他守口如瓶的。” 只要凤还恩不是想害死漓儿,就不会让她知道此事。 洛明瑢现在只想将怀中人抱到没有雨的地方去,至于孩子…… 然而,沈幼漓这时却咳了一声,洛明瑢肉眼可见地慌张,“漓儿……” 沈幼漓是被雨淋醒的,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缠着纱布的手掌,在替她遮雨。 是洛明瑢,他怎么在这里? “你没事。” 她疲惫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伸手碰他的脸。 “我没事,郑王已经死了。” 洛明瑢紧盯着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下去。 “太好了……” 沈幼漓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吃的药实在太杂,就连幻觉都淡忘了,只记得晕倒之前,她要去救丕儿…… 丕儿! 她立即坐了起来。 “丕儿呢,我刚刚看到他在这儿——”沈幼漓视线四处搜寻,又生怕看到孩子血肉模糊的样子。 “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丕儿。” 一句话在沈幼漓耳中炸响,她声音咽在喉咙里,什么叫他没有保护好丕儿? “你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她怔怔盯着,刻意压住那些混乱的猜测。 “丕儿不在了。” 话未说完,洛明瑢就狠狠挨了沈幼漓一巴掌,“你敢再说一遍,“ 她此刻眼中刻满戒备,带着严厉的威慑,绝不允许任何人跟她开玩笑。 “儿子呢!我儿子呢!” 沈幼漓推开他,到处寻找孩子的踪影,然后,她就看到了——洛明瑢背后不远处躺着一个小小的人。 是她的丕儿。 那张脸稚嫩可爱,才不过四岁,爱念书也爱哭的孩子,现在就躺在那里,大雨打在身上,一声也没有,小胸脯没有一丝起伏。 这对当娘的来说何其残忍。 洛明瑢抱着她,感觉到怀里的人发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抱紧了她,“漓儿,我们还有釉儿,我们还有釉儿!” 沈幼漓木木地转动眼珠,气若游丝:“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明瑢不能告诉她,也没办法告诉她。 “是我,方才……没有看顾好他。” “是你答应过我,说迟些让我们团聚,他很安全,他不会有事的……是不是?”沈幼漓抖着唇,一字字说得艰难。 是,这些话都是他说的,洛明瑢也有错。 沈幼漓呼吸不进一点空气,她大张着嘴,躬身用力捶打心口。 洛明瑢看着她哭得人都要碎掉,抬手不断擦着那些烫手的眼泪,她的脸绷得太紧,叫人担心会像烧坏的陶瓷一样裂开。 “是我的错,是我来晚了……”除此之外,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件事是谁做的?” 她撑着身子搜寻凶手,要把人千刀万剐,可周遭除了迟青英的,再无一人。 沈幼漓突然停住,眼神空茫茫的:“我刚刚为什么会晕过去?” 洛明瑢浑身血液停止流动。 “我吃过周氏给的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今天一直很奇怪,心跳很快,然后我好像很生气,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 她对那幻觉已经不剩多少记忆,只是很害怕,像是独自面对黑暗,有吃人的巨兽藏在里面,等着把她吞掉。 “不是!” 洛明瑢断然否认,捧着她的脸强调,“我来时,你已经晕了,丕儿在史函手中。” 绝不能让她知道孩子是在她手上没的。 漓儿现在这个样子,让洛明瑢从心底油然生出恐惧来,怕她真的扛不过去。 “你看到了?” “你只是晕倒在地上,孩子就是被史函摔死的,我亲眼看着……”洛明瑢骤然顿住了声。 “他是被——” 沈幼漓呼吸不上来,睁圆的眼眶砸落一颗颗眼泪,“他是被——我的孩子啊!” “我的孩子啊!” 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漓儿,漓儿……”洛明瑢被无力缠绕,不知该怎么帮她从无边的痛苦里解脱出来。 她哭着,手掐上他的手腕:“所有……你就亲眼看着?” 沈幼漓声音颤抖着,盯紧了他。 “我、我远远看着,我想阻止,赶不过来……”洛明瑢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此刻所有的聪明才智都不管用,他一时情急将死推到别人身上,可撒了一个谎,就要一百个谎来圆,洛明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将儿子的死糊弄过去,从她身上远远扯开。 可沈幼漓不听,她只是魔怔一样,问:“你看到了,那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 迟青英忍不住说一句:“娘子,一切都来不及了……” 沈幼漓只盯着洛明瑢,只质问他。 她也在质问自己,要是不吃周氏那奇怪的药,是不是就不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晕过去,她就能阻止史函害她的孩子? 可是不吃,之后呢,让周氏去揭发她?那洛明瑢今日还有机会杀郑王吗? 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 沈幼漓死死盯着不远处躺着的小小身躯,盯着眼睛血红,使劲地敲着自己的头,想要把事情想明白,到底哪里出错了。 难道她非要失去丕儿不可? 她后悔了,天下人都死光了又怎么样,她只要自己的孩子活着,什么大局,她不要,她要她的孩子。 洛明瑢抓住她打自己的手。 她朝儿子爬去,想要确定丕儿没有死,他还有挽救的余地。 又被洛明瑢抱住。 他不能让她去碰孩子,不然她就会发现丕儿后脑根本没有他所说的伤,反而是脖子上的指痕惊心…… 要是让她知道真相,她一定就活不成了。 “放手,你放手啊!”沈幼漓歇斯底里。 洛明瑢在她耳边一遍遍说:“我们还有釉儿,我们还有釉儿……” 就算他同样肝肠寸断,也不得不如此。 “滚!你给我滚!我不要!” 沈幼漓红着眼睛尖叫,“把我儿子还给我!你让我看我的孩子!他一定还活着,他之前喊我了!” 她没有救下丕儿,为什么洛明瑢也没有! 沈幼漓恨自己,也恨他,是他们这样一对毫不负责的父母,才害了丕儿! 洛明瑢不知怎么再劝她,沈幼漓却看到了从自己袖中滑落的佛珠。 这佛珠是洛明瑢的,她还一直带在身边。 沈幼漓迅速抓起佛珠,转身勒在洛明瑢脖子上。 他们这样的父母,就是该死! 洛明瑢一怔,在逼仄窒息感之中紧紧盯着她。 此刻漓儿眼里全然看不见别人,像是把他当成了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铁了心要把人勒死。 可她怎么忘了凶手根本不是他。 或许她对他有怨气,是他说丕儿很安全,他们还有时间……或许也恨自己就这么轻易相信别人,放松了警惕。 佛珠紧紧陷在脖颈中,压迫着血管,可见沈幼漓没有半分留情。 即使受伤,洛明瑢的握力也可以轻易扭断她的手,可他只是仰头拉着佛珠,雨滴从树隙砸在脸上,敲得他浑身痛彻骨髓。 迟青英原本站在一边,什么话也不敢说,在看到沈娘子动手之后,吓了一大跳。 主子伤太重了,怎么经得起这样,他赶紧去拉开沈幼漓。 几方拉扯之下,佛珠挣断,一颗一颗全掉进了泥水里。 洛明瑢在暴雨中喘息,看着零落的佛珠,眼眶干涩得发疼。 菩提修不成 第117节 在她心里,自己始终没有她的孩子来得重要,即使不是他杀的,也依然因为他的“疏忽”想要他死…… 洛明瑢笑意悲凉而讽刺,生生被逼出了一滴眼泪,转首看向被拉开的人,可一看她红着眼睛,破碎无助的样子,心中痛楚更深,怎么可以去苛责她。 她中了药,连丕儿都认不得,她一定不是有心这样对他的。 “放开她。” 洛明瑢将人重新抱在怀里,不顾疼痛紧紧抱住,想要带着沈幼漓离开这里。 然而眼前山林之中却走出一个人,正是那郑王身边的高手——白须。 他一路追来,是为了给郑王和自己的好兄弟报仇。 洛明瑢不得已,劈晕了沈幼漓,而后提刀撑起身体,和对面白须对峙。 “你现在,风吹都会倒。” 白须洞穿了他的脆弱,自己受毒雾的影响已经消散,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迟青英拔刀:“再加上我呢。” …… 第70章 曲江池畔。 凤还恩此时方骑着通体乌黑的雄健骏马,出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目光在青夜军中搜寻,却不见洛明瑢和沈娘子的影子,难道洛明瑢知道他的打算,已经逃遁,连沈娘子也一同带走了? 冬凭跟在他身边,问道:“军容,这叛乱就这么平了?” 这几日他一直在城里吃喝玩乐,就算郑王将整个瑜南城围堵住,他也没有半点感觉,结果今天提心吊胆跟着凤还恩出城,还没看到人呢,这叛臣贼子嘎嘣一下就死了,真是猝不及防。 凤还恩道:“平了。” 冬凭怪异地挤出抬头纹,所以出发之前陛下那大敌当前的架势是做什么,这镇压叛乱到底有什么难的? “哼!原来是一帮乌合之众,哪里需得咱们两个亲自驾临瑜南啊,我得赶紧跟陛下禀告喜事!” 冬凭当即决定抢这个彩头,在陛下面前讨个喜气。 凤还恩道:“鹤监已将佳讯送至,少卿不必多虑,如今陛下的诏书恐怕已经在送往河东的路上了。 冬凭不信,这边刚赢,陛下远在雍都,又没有顺风耳,怎么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一定是这凤军容担心他抢功。 真是小气…… 不过——“什么诏书?”他问。 “任命涂牧的八个儿子和河北道节度使分掌河东军的诏书。” 陛下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神策军以利剑之势插河东军,为骏马开辟一条通往共工亭的路。 没等冬凭问明白,凤还恩已在亭边下马,步于高台之上,手中一面明黄布帛,正是前一日八百里加急送到手上的诏书。 这是他和李成晞早就做好的准备,若洛明瑢不能阻止郑王,那一场战事在所难免,借毒雾掩盖,亦能不落河东军下风,若洛明瑢得手,杀了郑王,这诏令就要立刻念出来,以作分裂人心之用。 “今贼王涂牧殒命,圣上感念此皆为一人之过,与涂氏其余人等无关,今将河东二军分权涂牧诸子,长子涂伏掌北部军,次子涂储掌南部军,三子涂吉掌东军……西南指挥使提为行军司马,中军指挥使为副使……” 短短一段话,凤还恩把两军平分成了九份,分给涂牧的八个儿子和隔壁的河北道节度使,原本各部指挥使更是有升有降。 写诏书之前,郑王掌下那些指挥使那些是心腹,那些较疏远,他们各自有什么打算,鹤监早已查探清楚,现在一贬一降,就是为了分化这些人,让他们彼此嫉妒怀疑防备打压,人心一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诏书念完,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出阳谋,可除了服从又能怎么样。 郑王儿子多也有些好处,即便郑王属意长子将来继承他的所有,其余儿子怎么会甘心,早蠢蠢欲动,现在天降肥肉落在嘴里,没有人是孔融,怎么可能会再松口呢。 今日之后,河东军注定反不起来了。 冬凭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在众将跪地高呼“吾皇万岁”的时候,他“哦——”了长长一声。 “原来如此啊……”冬凭赶紧拱手,“恭喜军容,为陛下解此心腹大患。” 凤还恩知道此战必胜,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一如既往淡定。 瑜南的事算是解决了,今日他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只是将一切事情收了个尾。 此时头顶风云变色,雷云汇聚,大风席卷起落叶残旗,入夏的暴雨下了起来,在场人人湿透,没有幸免,博落回的烟雾也随之一散。 雨势越下越大,把地上的血迹冲刷开,神策军已经将共公亭里的尸首收拾干净。 其中,郑王的尸首独独被摆在圆台之上。 凤还恩负手,眼看着一片缓过劲儿来的河东军,心中对这个结果甚是满意,扬手让使臣带着西南部的河东军先行离去。 神策军和青夜军虽人数不及河东军,不过郑王一死,各部指挥使有想主事反抗着,得看看左右愿不愿意一起上。 如今一封诏书,大家已是各自为营,连回河东都得分批回,往后辅佐的主子不同,如何能一条心? 西南部指挥使已经上马,跟着河北道的使臣离去。 凤还恩盯着面色各异的指挥使,心中开始挂心别处的事。 很快,钟离恭收到鹤使的消息,快步跑到凤还恩身边同他耳语。 凤还恩只是震惊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 竟然死了,不用他费心下手,也不用他挑拨离间,沈娘子和十七殿下,就永不再和好的可能了。 就算十七殿下已经丢了性命,沈娘子也不会念他,只会恨他。 这结果,很好。 只是她现在一定很难过,可怜了那孩子。 正想着,面前的人群分开,远处,一身泥泞的迟青英肩扛着一个身躯高大的人,手臂里则揽了一个孩子,慢慢朝亭子走来。 他将两具尸首放在圆台之上,好久,才艰难说出一句:“主子和小郎君,都出事了……” 青夜军一片悲痛,齐齐跪地。 其余众人看着,不知该说什么,连分不清轻重的冬凭,看到那小小一具没有反应的躯体,也叹了一口气。 凤还恩垂目看着宛如血人的洛明瑢。 雨水打在他脸上,洗出一张苍白失色的脸,血水在身下洇开了一大圈水红,凤还恩目视了那具毫无生机的尸首许久,还有他旁边,那个可怜的孩子。 稚儿承受着雨水敲打,一动不动,见证着战事的残酷。 两个人一个脖子上有掐痕,一个是佛珠的留下的点状勒痕,和戊鹤使回来时禀报的一样。 迟青英亦负伤,跪在洛明瑢身前,久久不愿起身。 诸多使者在此见证,凤还恩实在不好在这位为国捐躯的忠臣身上再补一刀,心中不免可惜。 “殿下事圣人之诚,天地可鉴,憾天不假年,国失肱骨,朝野同悲。公之逝也,山河失色,日月含凄……” 凤还恩念起悼文,众人垂首聆听,最后,他道:“那就——恭送殿下了。” “恭送殿下——”众使臣纷纷跪拜。 迟青英擦掉眼泪,带着自家主子和小郎君回到了青夜军中。 凤还恩喊住他:“你要带着他们往哪儿去?” “领青夜军扶灵回京,面见陛下。” 凤还恩便没什么借口再留人,只能任他离去了。 他不觉得这是李寔跟他演的一出戏,实无这个必要。 — 瑜南往雍都的官道上,神策军成了唯一的行路者。 戊鹤使在洛明瑢迟青英与那白须开战时,直接将沈幼漓带走了。 迟青英带着洛明瑢和洛成聿的尸首,也无暇找她下落。 临上马车,凤还恩问了一句:“谢邈没抓到吗?” 钟离恭摇头,“属下带人去抓时,人已经跑了。” “罢了。” 他掀开衣摆登上马车,虽有准备,但一瞧见沈幼漓形容,心中像被针扎般难受。 此时,沈幼漓发丝蓬乱,满身泥水,眼睛红肿无神,手里紧紧抱着女儿,呆滞着,神魂仿佛早已不在此间。 马车启程,带着他们往雍都去。 “我的孩子,真的没了吗?” 凤还恩沉默着,不再应答,这一句她已经重复过太多次,问过之后又忘了,他每答一次,都是帮她再回忆一次丧子之痛,是以不愿再答。 凤还恩怕她抱着孩子太累,也曾试图将釉儿抱过来,沈幼漓却死死抱住女儿,不让任何人抢走。 那张憔悴的脸上砸落的泪珠触目惊心,接过孩子,好像比剜她的心更厉害。 马车中响起女子的尖叫,一阵兵荒马乱,凤还恩将她们母女紧紧抱住。 “沈娘子,你还有女儿,万不要伤心太过……” 沈幼漓闭紧了眼睛,却控制不住眼泪滚出来。 为什么她还要活着,她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怀中釉儿的情况也不好,在听到弟弟身死的消息,咬着嘴唇哭得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没了,可却不知道是怎么没的,只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了。 自打有记忆起,弟弟从未缺席过她的每一天,怎么才分开不到十天,她就再也找不到弟弟了,釉儿怎么能不难过。 弟弟真的很笨,但釉儿也是真的……离不开他。 釉儿年纪太小,一个劲儿地哭,哭得太久,最后撑不住累得睡了过去。 沈幼漓低声问:“我当时为什么不把他要回来?” 菩提修不成 第118节 凤还恩未答,她又说:“我得去要回我的孩子。” 对,那是她的孩子。 带着这个念头,她径直出去,马车还是行进,观她这态势是要生生跳下去。 凤还恩拉住她:“丕儿已被青夜军带走,怕是要被陛下归葬乾陵,与晏太妃在一处,对了,十七殿下也会同葬在那儿。” 扶着门框的人定住。 “沈娘子……” “我知道,我去把他要回来,能将他……安置在哪儿呢。” 洛家,哪处孤零零的荒郊野外?还是带着他到处跑? 天下之大,偏偏沈幼漓连一个安身之所,带在身边,也只是打扰他安息。 她对不起丕儿,她不配做他的阿娘…… 战争的阴云消散,眼前夜色静谧,却好像伸出了一只巨手,攥住她的肺腑,缓缓收紧,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磨碎。 人生从未有如此大的无力感,沈幼漓就地靠坐在车壁,疲倦地将脸埋住,眼眶空空,泪已经干了。 从头到尾,对于洛明瑢的死讯,她都没有什么反应。 若说有,也是恨他,不让她去抱住她的孩子,她拢起的手臂空空荡荡,填满了遗憾。 憾恨太深,才让她对自己责怪更深。 若非釉儿还在旁侧,为了消解这份窒息的难受,她既要跃下马车,让车轮碾断脖子,才不会再痛苦。 凤还恩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后脑,轻声说:“暂且莫想这事,来日你彻底安定下来,为你盗皇陵也好,我无论如何都会将他带回你身边。” 说罢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神策军护送着马车一路行至黑夜,在驿馆歇脚。 凤还恩将母女二人安置在行馆一楼,为防马匹吵嚷,马匹都拉到了墙外去。 吹熄了烛火,他就安守在屋中,暂得一时安静。 沈幼漓这一路过得浑浑噩噩,云里雾里,连沐身都是凤还恩寻了侍女将她按在浴桶中。 她做事也变得有些一惊一乍,余光不时会忽然跑过孩子的身影,令沈幼漓忽地站起来,转头去寻孩子,却什么都寻不到,而后怔忪半日。 就连唤釉儿,也总会习惯带上“丕儿”的名字。 想冬日往炭盆里浇上一瓢冷水,“滋啦”一声,变成焦黑,湿漉漉的炭骸,刺骨的寒冷再次侵入肺腑。 因她这异常,一路多亏了有凤还恩在,才让沈幼漓不至于因太过伤神,疏忽了对釉儿照顾。 他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帮她一起安慰釉儿,平日总带着女儿出去散心,让沈幼漓能有独自安静待着的时间。 某一天,沈幼漓开始改变。 在女儿又一次懂事,睁着低垂的眼睛跟凤还恩走开的时候,她开始悔恨自己的情绪影响了釉儿,强迫自己必须振作起来。 女儿还那么小,她该早日忘记伤心事,好好长大,而不是被阿娘的悲痛一遍遍提醒弟弟已经不在的事实。 丧子之痛永远没有办法忘却,沈幼漓却不能长久颓废下去,她还有一个孩子,那些伤心绝不能再显露于人前。 自己早日走出来,才能让女儿好好过日子。 — 快到雍都时,一个很坏的消息传到了凤还恩耳朵里。 “主子,事情坏了。” “说来。” “十七殿下还活着……不,现在不能叫十七殿下,而是国师大人。” 李寔还活着。 另一个更坏的消息是他被皇帝封为国师,住进了大明宫东南角的摘星楼中。 因李寔在曲池畔的一番自陈和舍身,皇帝的正统已不容置疑,李成晞甚至有意纵容各方将李寔的功绩传遍天下,赞赏其为矢忠不二,是比干一样的人物。 这一切要归功于离瑜南最近的镇海节度使。 这节度使派去瑜南的使臣不仅将洛明瑢的武器丢到他手上,之后更是一路护送着伤重昏迷的洛明瑢进京,当然不是青夜军不够安全,而是刻意一路宣扬李寔在端午宴中大难不死,此刻已经生龙活虎。 实则李寔仍旧伤重,至今没有醒过来。 而若这“生龙活虎”的大功臣抵达在雍都就突然暴毙,那阴谋传闻必定大行其道,于陛下清誉大大有损。 如此心机之下,皇帝不得不派尽雍都名医尽心救治李寔。 甚至,凤还恩还听说,有人密奏皇帝,是他凤还恩背弃盟约,并未伸出援手,神策军一个未动,就是有意害死十七殿下,占据首功,折损陛下清名。 如今,皇帝的心腹大患已经不是谣传的“储君”李寔,也不是手握两军的郑王涂牧,而是他凤还恩。 为此,陛下不但将自己的堂兄封为国师,更严防凤还恩对李寔下手。 很显然,陛下打算和这刚归朝的堂兄联手,以备来日清扫他这个雍朝奸宦了。 凤还恩不得不佩服,看来李寔当初来找他合作时,就已经算到了今日,不但找了他,还联络了忠于陛下的节度使。 殿下把一切都算到了,连死了都能筹谋到一切,凤还恩还能怎么样呢。 “怎么能就这么……阴魂不散呢。”他自言自语。 第71章 摘星楼中 迟青英肩负重任,他必须在主子清醒之前守住摘星楼,绝不让凤还恩有任何靠近下黑手的机会。 幸而有皇帝援手,在摘星楼下布了无数守卫,此举是监视也是保护,迟青英靠在栏杆边,看着下边重重包围,莫名竟有些安心。 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幸而主子早提点过,郑王一离开行馆他就把谢邈抓了,现在人就在楼中。 他一路被隔绝与人说话,还不知道郑王已经死了,这厮医术和毒术一样高明,若他救不了,那别的大夫来也没用。 幸而谢邈只是个医者,而非对郑王输肝沥胆的忠死之辈,照主子留下的话拉拢哄骗兼之恐吓一番,他也就答应出手救治了。 只叹主子伤得太重,现在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更甚者,能不能救活都两说。 正唏嘘着,旁边一道门内伸出一只小手。 “小郎君,莫要乱跑呀!”宫娥在背后追着,小孩摸索着门槛往外爬。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丕儿。 丕儿侥幸不死,盖因迟青英揽起孩子时,不意摸到了关元穴有异,一看才知插了一根银针,若不及时发现,孩子可能就这么糊里糊涂没了。 他怀疑来怀疑去,也只有周氏为了挑拨主子和沈娘子关系才会做。 此举当真狠毒,死都是便宜她了! 只可惜丕儿虽是救回来,却失明了。 据谢邈说,小郎君的后脑不知何时磕在石头上,颅内瘀血不能消散,又长久难以呼吸,兼之过分惊吓,醒过来时,孩子已经不能视物,兼有惊悸之症。 醒来之后,丕儿就不肯独自待在,一定要有认识的人陪着,他其实想喊“阿娘”,可被掐住脖子的害怕又让他卡住了声音。 脖子上的掐痕消去,心里的阴影不知道如何抚平。 “丕儿,你怎么乱跑出来了?” 迟青英把孩子抱起,心疼地抹掉他脸上的汗。 “迟叔,阿爹怎么了?我想要阿爹……” 丕儿不敢找阿娘,只能找阿爹。 他睁着无神的眼睛,小脸早不似在瑜南时圆润,而是憔悴苍白,肌肤失了光亮。 从醒来之后,丕儿就连日做噩梦,常哭声凄厉惊醒过来,却没有熟悉的人抱他,连最喜欢的书也看不了,孩子难受得发烧不断,幸而谢邈及时施针,才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丕儿眼见一日比一日瘦削下去。 才四岁的孩子,他这辈子最后看到画面可能就是阿娘要把自己掐死的样子了,何其可怜。 迟青英压住心酸:“主子在睡觉,丕儿先回去把药喝了,好不好?” “阿爹怎么睡那么久,他还要睡多久啊?” “迟叔也不知道……” “我能去……摸摸他吗?”丕儿总是忘记,自己已经看不到了。 “自然可以。” 迟青英抱着丕儿走进阁中,谢邈正在打盹,听到有人来了也不睁眼。 洛明瑢则躺在正中间的巨大玉石床上,这是陛下从国库寻出来的寒玉床,有温养躯体的效果,用来安放尸首,可保之不腐。 洛明瑢浑身鲜血早已收拾干净,换了一袭轻简素白的长袍,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肌肤下青色的血脉却瞧不见流动。 他此刻神态安详,静得像睡着了一样,但胸膛却不见半分起伏。 不见起伏……迟青英惊得伸手要去摸。 “不用担心,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门,我从前打古籍上看的,多亏他吃了江御医世家炼制的丹药,有个底子,我才能把太医署那些珍贵药材搜刮尽,用此偏诡药方吊住他性命,要不然还救不过来呢。” “你拿主子练手?”迟青英捂住丕儿的耳朵。 谢邈把手一摊:“没别的法子了,爱用不用吧。” “那主子现在,当真不是……了?” 怕丕儿听见,迟青英无声说出那个“死”字。 “这一年来,他会和死人无异,不须饭食,不须沐身,肉身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旁的消耗停了,会有妙力慢慢修复……谁也不要挪动他,醒不醒得过来,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一年……迟青英闭了闭眼,他务必要保证这一年平安无虞度过去。 此时夕阳西下,高楼万丈,看出去是万丈璀璨霞光,玉色石床光辉映着晚霞,折射出五色光晕在洛明瑢脸上流淌,给人一种他就要飞升离开人间的幻觉。 只是仙人被凡俗困住,时刻都有消亡的危险。 菩提修不成 第119节 迟青英牵着丕儿的手,碰了碰主子的手。 “好冷。”丕儿喃喃道。 他还是想念阿娘温暖的手……丕儿突然打了个冷战,不敢想了。 如今每每想念阿娘,先冒出来的就是她掐着他的样子,还有那些“要他死”的话,丕儿渐渐生了心障。 既想念,又害怕。 迟青英一看知道,丕儿定然又想到端午宴那日的事了。 他擦掉孩子流到腮边的眼泪。 看着一父一子,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怎么能惨成这样,好好的一家子,如今连一个齐全人都凑不出,连沈娘子和小娘子也尚不知在何处。 私心里,他觉得沈娘子死了才好,可是又想她活着,好好看看主子和小郎君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该为自己做的事赎罪。 谢邈指着丕儿,道:“把那孩子给我玩。”他在此间找不到能说话的人,只有这小孩可爱喜人,说话也算有礼。 迟青英养孩子糙得很,直接就把丕儿放在他身边去。 谢邈问丕儿:“你喜欢学医吗?” 丕儿自己给自己擦眼泪:“我看不见了,也能学吗?” “我肯定能把你治好,到时候你服我了,再跟我学,要不要得?” “好。” “师父我现在给你读个方子,读完了你告诉我还记得几味药,我瞧瞧你记性如何。” 谢邈说起《千金方》里一个叫徽琼散的方子,丕儿专注听完,跟着复述了一遍。 一字不差!竟一字不差! 欢喜得谢邈直搓搓手:“真是聪明的娃娃,瞎了这段时日正好培养其他四感,学得好,我让你做我接班人!” 那厢老幼二人,迟青英则对着玉石床上的人默念:“主子可赶紧醒过来吧,小郎君还活着呢……” 然而玉石床上的人只是睡着,没有一丝反应。 — 另一头。 马车不比快马,凤还恩陪着沈幼漓母女行了半个月才到雍都。 得知李寔还在昏迷之中,凤还恩不见多着急,他压下钟离恭换骑快马归京述职的提议,一路陪着母女二人,直到在万春县停下脚步。 一近京畿,沈幼漓又似七年前,做了男儿打扮。 她打算以鳏夫带着女儿的身份留在万春县。 晨时,釉儿在一边瞧着阿娘打扮,格外新奇,她从没看过阿娘这个样子,就在她身后,绕来绕去地看。 沈幼漓捏了捏她的鼻子,抱着她启程赶路。 “沈娘子,前面就已经到万春县了,我给你和釉儿都安排了住处,待会儿看看喜不喜欢。” “多谢凤大哥。” 几经凤还恩提醒,沈幼漓终于改口,不再唤他军容。 才短短半个月,她通身气质已变,眼眉低垂,眸中似一潭过分平静的池水,说话做事都甚为平缓,说不上惨淡,只是始终与人隔了一层,少了人味。 只有对着女儿时,才强提着说笑几句。 凤还恩把着釉儿的手指去戳她的脸,“且打起精神来,咱们将来还有很多事需要对付,走吧,去瞧瞧那屋里还有什么要置办的,尽可同我说。” 沈幼漓方扯出一个浅笑:“好!” 凤还恩率先下了马车,朝她伸出手。 沈幼漓无心考虑什么弯弯绕绕的,扶着他的手就下去了,凤还恩又将釉儿抱下来,拉着她迈入院中。 因她再三叮嘱过,凤还恩才没有过分铺张,只是买下一处寻常小院。 半圈篱笆围着,几垄菜地,一间小堂,连着东西两个厢房,出来左手边是厨房,厨房外堆满了柴火,厨房对面是净室和干净的茅厕。 他还从自己的军容府拨了个侍女过来,连月钱也从自己府里出。 侍女多玉领着比在军容府多两倍的月钱,一脸喜庆地给郎君行礼问好。 沈幼漓问了名姓,记在心里,又看向四处,样样齐备。 她很喜欢这样简单的屋子,垂目给凤还恩行礼:“多谢凤大哥一路护送,还给我们寻了住处,幼漓感激不尽。” 凤还恩不受她礼,只道:“其实你要修堤坝,断不必用自己的银子,这是国事,我让朝廷拨款便好。” 沈幼漓却觉得,岷河决堤,其中有她的疏失,她已无力挽救已死之人的性命,但求倾注全部心血去办好这件事,只求岷河不再泛滥,才能让自己良心稍安。 “这是我一早选好的路,是心中执念,不过朝廷愿意出力,总比我一个人使劲儿要强。” 说起治水,她眼中有了些亮光。 早在七年前沈幼漓就已经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治水,还书信请教过告老的工部官吏,这一路更寻了《疏水策》翻看,一则逼自己别再想孩子的事,一则温故知新,只等着到了万春县,就去岷河坝上踩点。 凤还恩点头:“此项工事不大,初时没什么银两下拨,上下贪不到银子,县令会找个顶锅的,县衙在招刀笔吏,你凭才学,再塞点银子,轻易就能拿到,之后募集百姓之事,就看你了。” “我明白,都到万春县了,政令下达、砂石土木置备都须时日,治水之事不急在一时,有件事我还想请凤大哥帮我。” 沈幼漓说着,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凤还恩听着,眉头舒展,道:“你终于肯将此事同我说了。” “如今,我对你没什么不能说的。” “当初你认罪认得太彻底,当时卷宗更是被销毁干净,我未尝没有试过,但江更耘借你的身份去做的事,想要彻底和你撇清关系着实不易……” 家人犯案,就是很难择干净。 “何必费力去查,江更耘为了攀附你,自己就会交代明白清楚,其实不用费什么事。” “确实不费事,不过你当真要我和你演戏?我怕我演不好,不如——”凤还恩压住喉结,从与她对视,到转向别处去,“咱们假戏真做?” 他头一回有刚说完就后悔的话,想托言玩笑,又怕她觉得自己怯懦,更后悔把话说得轻浮,可最隐秘的念头,又希望自己真能被她考虑。 有心者心乱如麻,无心者明月清风,无计君同。 “如今我还无心此事,若凤大哥想娶我,那就请岷河工事结束,届时我不必再扮男装,也可离开万春县了。” 沈幼漓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午饭要吃什么。 见她谈起终身,却无半分女儿家的羞涩,纵是答应嫁他,凤还恩也冷下心思,难生欢喜。 幼漓尚在丧子之痛中,怎会有心情爱,他本就不能同她行夫妻之事,若她对自己再无半分男女之情,那与此刻有何差别? 凤还恩不想气短,便刻意端起上位者的俯视感,稳住声音:“那就等工事结束再说。” 沈幼漓:“好。” 釉儿拍了拍凤爹爹背在身后的手,为他叹了口气。 那头钟离恭见主子还在和沈娘子说话,着急地扯起院子里的枣树叶子。 终于,二人在堂中说完话,凤还恩出来了。 钟离恭上来要说话,被凤还恩抬手挡住。 凤还恩一上马车,就看到原先沈幼漓坐的位置上放了满满一包银子,他无奈将银子收进手边斗柜之中。 “那位国师大人醒了?” “不是,是陛下宣您速速入宫去,只怕要问您路程耽搁之事……” 凤还恩不以为意:“走吧。” — 约定好这日,天还没亮,凤还恩穿着一身常服出现在县城里,叩响院门。 沈幼漓抱着打哈欠的女儿探出头来。 凤还恩笑意轻浅:“走吧,带你们进城逛一逛。” 釉儿听到要进城,精神了许多。 “不是带你去玩的。” 沈幼漓提早和她坦白,釉儿抱着她的脖子,玩不玩都行,只要和阿娘在一块儿就可以。 他们乘了半个时辰的马车,釉儿第一次来到雍都城。 这座都城虽历经过两次洗劫,仍旧有着当世最壮丽宏伟的城墙和高楼,釉儿仰头转着圈感叹,脖子差点拧成麻花。 沈幼漓嘴上说不是带女儿来玩的,还是牵着釉儿上了雍都最高的对月酒楼,顶高处是六层,想在此处用饭的人,名望地位缺一不可,财富倒在末流。 这于凤还恩来说只是小事。 穿行在画栋飞云的神仙宫阙里,来往皆是绮罗锦衣人,釉儿生怕被熙攘人流冲走了,釉儿紧紧拉住干爹和阿娘的手,直到进了雅间,才松一口气。 沈幼漓要了女儿喜欢的果点,和凤还恩只是随意吃了两口,多数时候喝茶打发时间,在说些釉儿听不懂的话。 好像在说很久之前,阿娘和干爹就来过这里,还在这儿喝醉过,又说了些什么“陛下”的事。 后面就安静了下来,三人临窗,将雍都盛景尽收眼底。 釉儿吃饱了看够了,窝在阿娘怀里睡去,再睁眼已近黄昏,他们又坐回了马车里。 马车停在了一处寻常的门头,江府的牌匾被摘了下来,搁在墙根下,落满灰,结了蛛网,像一个废弃的荒园。 江府已经卖了一半出去,当然就不能再挂这块匾。 沈幼漓时隔八年之后再回到这里,百感交集,她永远记得离开那日,她带着一身鲜血、屈辱。还有毁于一旦的仕途。 江更耘这一回再无侥幸的可能。 第72章 “釉儿在这里等一会儿阿娘,可好?”沈幼漓摸摸女儿小脸。 菩提修不成 第120节 釉儿对等她这件事格外害怕,第一次等,她被县主抓了,第二次等,弟弟没了,她不想等,可是…… 见女儿犹豫,沈幼漓叹了口气,牵着她的手,“那待会儿你就站在门外,好不好?” “嗯!” 只要能让她看着阿娘就行。 三人步入江家,一开门看到釉儿就被灰尘扑得皱起脸,后退两步,抬手使劲儿挥散尘土。 沈幼漓叹气,她还真是高估江更耘了,撑不起一个门楣也就罢了,好像连活下去都格外艰难。 “江更耘,果真是个人才。” 此时江更耘方从太常寺衙门摇摇晃晃走回来。 如今朝廷缩减开支,朝廷每日午食都被撤去,他饿得没力气,只能早早回家躺着,眼见离发俸日还有半月,不知该如何熬过。 答应瑶娘要去捧她场子,现在哪里还敢露面。 “当真水逆!”他恨恨铲一脚墙根杂草。 这一铲了不得,直接把他唯一好的靴子铲裂了缝。 背到家了!江更耘狠狠跺脚。 自从知道江更雨活着,他就没睡过好觉,还以为军容要查当年的事,牵连自己,担惊受怕了半个月,直到现在自己还好好当着协律郎,他方安下心来,看到军容是不会追究从前的事了。 然后他又开始气恼怨恨。 他被带到瑜南又丢回雍都,命都快没了半条,鹤监的人竟一毛不拔,连点辛苦费都不给他!真是欺人太甚! 一场大气之后,肚子更饿。 他丧气地推开门,那布商的儿子又从墙头冒出个脑袋来:“江少卿,我瞧见你家中有客到了。” “滚滚滚,晦气!” 除了老鼠,他家还能有什么客,难道那天杀的鹤监又来了? 他可不伺候了。 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主屋有鹤使守着,江更耘立刻缩起脖子,完了完了,这回又来做什么? 院中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娘子,正百无聊赖地望天,见到他来,眉头撇成八字。 江更耘也没空关心小孩,小心朝鹤使守卫的屋里瞧去。 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凤军容,另一个……是正背对着他的女子。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笑道:“江更耘,好久不见。” “兄……阿姐?” 这熟悉的脸前不久刚见过,焉能认不出。 凤军容竟然把她带回来了! 这是要算账吗?江更耘膝盖半屈,要跪不跪,充满了迟疑。 沈幼漓手指在江母牌位上划过,给他展示手指头上一层灰,“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照顾母亲的?” “我……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走得那么匆忙,当然得回家看看,看来你过得不好啊。” 江更耘咽了咽口水,想要还嘴,奈何凤军容也在,这显然是帮江更雨撑腰来的,他不敢得罪。 “阿姐,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后悔,就是为圣人办事都没什么心思,总觉得对不住你,到今天这一步这也是我自作自受。” 把懒惰说成愧疚,这狗东西在狡辩一门上可以说是出类拔萃。 “想我?那我的牌位呢?”沈幼漓四处看,“啧,不过供这儿也晦气,一点香火都受用不上,母亲也是,生前活得窝囊,死后还是一口饭都吃不饱,还不如村中老媪,过世了还有儿女扫墓。” 说起江母,她眼底再无一丝余温。 “你——”江更耘气结,撞上凤还恩的视线,又强自忍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怪我吗?看到我这样,你也该消气了吧?” 谁知沈幼漓走上前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江更耘被打蒙,又不敢反抗,胸膛鼓得像青蛙一样。 “怪你?我当然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差点丢了性命,八年之后,才重新得遇军容——”沈幼漓说到此处回头与凤还恩对视一眼,“你可知我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说完,反手又给了一巴掌。 凤还恩在这儿,江更耘哪里敢还嘴,捂着肿痛的脸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阿姐,我知错了,我当时还太小,也很害怕,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凤还恩道:“既然后悔了,这么多年,怎未见你去投案?” “军容,我……我是江家唯一的子嗣,尚未传宗接代,实不敢死啊……” “他说得倒也不错,若是没了,那江家的希望不就彻底断了吗。”沈幼漓打完,突然替他说上话了。 江更耘抬眼看向她,就见阿姐搭上凤还恩臂弯,幽怨地看向他:“还有,你不该叫什么军容,该叫姐夫才是。” 姐夫?江更耘定住。 姐——夫——! 他菜色的脸登时有红光照面,那远在天边的凤军容竟成他姐夫了? 就算这个姐夫是个宦官,那也是雍朝第一权臣,还刚平定了郑王叛乱,立下不世之功,有这样一位人物做姐夫,以后就是碰见寻常宗室子弟,那也能横着走吧。 他还用得着饿肚子,住在这破屋子里吗? 他恐怕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 他要苦尽甘来了! “姐夫!姐夫!更耘跟您问安!”江更耘忙不迭磕头。 凤还恩无半分热络,反而比审犯人还要寒肃:“我倒没有什么陷害姐姐的小舅子,江三郎,我今日来此不是跟你攀亲戚,是给幼漓出一口恶气,来人——” “凤军容,求您开恩,求您开恩,看在我姐姐的份上!” 鹤使进来将他往外拖,江更耘肥硕的身子死死扣住地砖,指甲盖都翻了,痛得他号啕大哭。 “阿姐!阿姐!求求你,我是江家唯一的男丁,我不能死啊!” 沈幼漓也连忙阻拦,“罢了,左右我还活着,这一次就算了,往后我与江家再不相干,我们走吧。” 凤还恩犹豫了一下,抬手,两个鹤使随即松手。 江更耘劫后余生,蜷缩着身子连声告饶。 “哼,要不是你是江家唯一的男丁,我早砍了你的头,那就再不要见,遇到我缩着脑袋滚!” 说完,沈幼漓又狠狠踹了江更耘一脚,才挽着凤还恩出门,顺道牵起在外头揪野草的女儿,就这么走了。 “阿——” 江更耘觍着脸要点银子支应日子,毕竟她都舍不得自己死,应该可怜自己,搭把手才是。 可惜人已消失在门外,他捂着痛麻的脸,忍着饥肠辘辘,他把受伤的手指插进香灰里止了血,甩甩袖子,坐在门槛上望天发呆。 真没想到自己的姐姐竟然和雍朝最有权势的宦官扯上了关系,她不是嫁人生子了吗,还有这么大本事勾搭人? 原来军容当初火烧火燎抓他去认人不是要定罪,是要认旧情人啊,这些宦官都是怎么想的,竟然会喜欢人妇…… 阿姐是过上好日子了,自己过成这样像话吗? 江更耘也是认识几个有衣带关系的同僚,就说一个姐姐嫁给郡王为妾的,平日走路都用鼻孔看人,去狎妓也是一掷千金,他姐姐可是得了权臣青眼啊,不比那无实权的郡王妾强多了? 他必须和阿姐和好才行,怎么说也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他还是江家唯一男丁,这门楣怎么说也得撑起来。 阿姐再有能耐也只能待在后宅,他这个弟弟要是立起来,成为军容心腹,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姐弟相互扶持才能走得远,她那么聪明一定能想明白。 江更耘越想越振奋。 当年之事多有不得已之处,阿姐……一定会原谅他。 当夜,江更耘做了一整夜荣华富贵的美梦。 第二日,他就壮着胆子敲起了军容府的门…… 之后就是第三日。 第四日…… 这几日母子俩就在军容府落脚,釉儿撑着脸看向窗外:“阿娘,那个胖子已经在外面跪了好多天了。” 她不喜欢院子里跪着那个人,又胖又邋遢,更不想喊他“舅舅”。 “就当没看见,玩你的去吧。” “好。” 她绕过江更耘,而后快速跑开了。 江更耘心中腹诽,一个拖油瓶过得还挺滋润,在阿姐看过来时又立刻乖觉低头。 托他姐姐的福,江更耘才有机会踏进军容府,见到这位大人物住在何等奢丽的府邸之中。 他所跪的石阶都镶嵌着玉石,腿边的花盆是前朝的古董,就是里头种的一株名为“银丝贯顶”的牡丹,都是千金之数。 这是真是掉进富贵窝了,这姐夫说什么也要死死抓住。 今日阿姐终于被他打动,走了出来,江更耘赶紧低头。 沈幼漓站在阶前俯视他,冷冷道:“你回去吧,当年的事我始终耿耿于怀,到底是放不下,一见到你,就想到岷河那刺骨河水……” “阿姐……我错了,阿姐怎么罚我都愿意!只求你原谅我这一次,弟弟以后什么事都听您的。” 他膝行上去想要抱住沈幼漓的腿,抓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可阿姐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更耘跪得膝盖肿胀,蹒跚着追不上,他已经跪了几日,实在没办法,只能壮着胆子去找凤还恩。 凤还恩在看文书,头也不抬:“你阿姐既然这样说,那你把她当年吃的苦吃过,不就能让她消气了。” “姐夫……说得有理。” “去吧。” 一个巨大的水缸摆在庭中,水面上漂浮着冰块,正嘶嘶冒着寒气,纵然是三九处暑,也让人瑟瑟发抖。 江更耘手足无措:“这样,阿姐真会原谅我吗?” 菩提修不成 第121节 没人答他,下人只是守在一边。 他只能慢慢摸索着浸在水里,才沾到水就龇牙。 等冰水冻到脖子,他感觉自己快呼吸不了了,浑身针扎一样难受,给别说肿痛的膝盖,别是一种销魂,教他恨不得立刻弹出去。 冰化了,又加冰,江更耘想说不用再加了,可这是一出苦肉计,只能咬牙忍着,最后被冻得七荤八素,整个人活似一头惨白的猪。 偏偏有下人盯着,他想出来歇会,又怕阿姐知道,怀疑他心不够诚。 直泡了两个时辰,江更耘都要昏厥过去,沈幼漓才闲逛一般走回来。 一见到水缸里的大肥……弟弟,她大惊失色:“你怎么把自己泡在水里了!” “阿、阿、阿姐……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江更耘牙齿打架。 沈幼漓擦起眼泪:“你万一有个好歹,我们江家该怎么办啊!” “阿姐,你这是不生气了吗?” 她止住眼泪,跺脚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屋去。 江更耘一看有戏,想跨出水缸,打了几下滑才翻爬出来,又连滑几跤,结实拍在石板上,叫苦不迭。 他想跟着进屋,侍女却拦住不准,江更耘就站在窗户前探头:“姐姐,你还想怎么罚我,尽管说!我绝无怨言!” 沈幼漓对着镜子梳妆,漫不经心道:“既说原谅,当年的事,你也该交代清楚了,是敢作不敢当吗?” “我……其实也不大清楚。” 江更耘不是装傻,是真没贪明白,当初他只是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年轻蠢钝,为了银子迷迷糊糊就照人家说的做,哪里知道会害死自家人。 沈幼漓当他还在装傻,道:“你要是能说出来,你姐夫就能把那些哄骗你的人全杀了,不然留着隐患,来日你在官场行走,总得担惊受怕。” 江更耘立刻听出弦外之音,激动起来,他前程有望! “可我当真不知是谁。” “那就回去吧,多玉,送客。” “别别别!姐姐,姐姐,我当初连银子打哪里来的都不清楚,就知道是一个跟柜坊有关系的人,他连夜就给我开了一张凭证,后来利钱竟分了一万两,他说里头的一万两银子我能从柜坊里随意取用, 不过……这凭证的名头是用阿姐你的,我没让你知道有这凭证,就自己取用完了,每次去,账册上勾画的也是‘江更雨’的名头,我当真不知道那是岷河的修河款,要是知道,打死我也是不敢用的。” 江更耘赶紧将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 从他口中,沈幼漓终于得知当年的事。 彼时还是国子监学子的江更耘赌光银子,又欠同窗不少,为此每日挨打,有“好心”同窗就给他引荐了一位柜坊掌柜,说要拉拢官吏为钱柜生意做保,就能分得利钱。 同窗说只需身份够高,就能让帮柜坊招揽生意,分得利钱就越高。 彼时江更雨是雍朝最年轻的少卿,前途无量,有她当担保的柜坊一定客似云来,掌柜约定的利钱很高,给江更耘说了每月数额。 江更耘立刻心动,就半夜偷了江更雨的印信出去,柜坊掌柜竟就当他是大理寺少卿江更雨,半夜给他开了一个柜子。 掌柜说脸认明白了,以后就不用印信了,只需凭证每月来领钱就是,江更耘又把印信悄悄还了回去,江更雨对此无知无觉。 一个月之后,江更耘去取钱,结果掌柜和他说,柜中入账一万两,凭证上就这么平白添了一万两白银。 整整一万两,江更耘没拿过这么多银子,心脏狂跳,就算处处不合章程,也故意装傻。 柜坊给他行如此方便,江更耘当然也看到了账目上阿姐的名字,但是他只在乎自己有没有银子用。 直到那日御史中丞闯入江家,带走了江更雨,证据正是那张凭证。 朝廷追查治水监贪污钱款的去向,柜坊账目上一万两白银的出入和这凭证刚好对得上,柜子所有者正是江更雨。 她贪污之事板上钉钉。 江更耘不知道怎么保存证据,那张凭证被御史带走,之后御史身死,凭证也没留下来,最重要的是,彼时柜坊是为行商走南闯北做生意而生,用以存银钱的铺子,未成体系,更缺监管,白白给一万两白银的事一看就有猫腻,奈何江更耘只管花银子,旁的一概不理,还生怕谁存错了反应过来,立刻就把银子全取走了。 他简直是为别人害江更雨大开方便之门,让人顺利往她的灶里添柴烧火。 贪污之事一发,柜坊就失火烧毁了,当年的事充满了诸多巧合,才让当时凤还恩和李成晞都无从去查清楚,给江更雨脱罪都难。 江更雨也始终不能说出到底从何处贪污的修河款,害她的人是谁,只是囫囵认罪。 “国子监中告诉你门路的那人是谁?”沈幼漓问。 “邹翰。” “柜坊里的人你都记得多少个名字?可知家住何处,在什么地方?” 江更耘把记得的都说了,多的实在想记也记不起来。 “姐姐,我当时真不是成心的,他们跟我说要是我承认了,就是我被凌迟了,姐姐,我不是故意要害你,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 沈幼漓绷起脸,桌下拳头攥得死紧。 她叹气道:“你是江家唯一子嗣,我怎么舍得你真出事呢,当初你要是同我说清楚,我仍然会替你顶罪,也不用将母亲急死……” “我知道错了,是阿娘要我咬死不能说出去,我才不敢去投案,此事,我一无所知,当真也是受害者。” “行了,往后我们姐弟相依为命,放心,有我在,有你姐夫在,江家就不会败。” 有沈幼漓这句话,江更耘心中大定。 他这辈子靠惯了女人,认定江家的女人都会为他奉献终生,一点没怀疑沈幼漓的居心。 凤军容的就是阿姐的,阿姐的就是他的…… 他站不稳,已经要乐晕了。 “对了,你一个协律郎,整日里也没一身好衣裳穿,来这儿实在给我丢人,自个去置办一身体面装束再上门,不然平白让你姐夫看不起。”沈幼漓说罢就走了。 她话说得漂亮,但要银子要东西,那决计是不能给。 不过江更耘面皮够厚,赶紧拉住她袖子,沈幼漓皱眉扯回。 他不以为意,只以为她嫌弃自己手湿,赶紧开口:“姐姐,置办衣裳的银子我着实没有,能不能——给我一点银子?” “别跟姐姐开玩笑,你一个当官的连这点银子都没有?现今你姐夫还生你的气,少在府里给我丢人,就是咬咬牙,你也得弄出个人样儿来。” 沈幼漓笑着摇摇头,走了。 “姐——” 侍女挡住他:“娘子要午憩了,烦请郎君留步。” 江更耘又一次空着手走了。 第73章 江更耘没银子,这衣裳当然得找隔壁布商要。 傍晚,他拍拍隔壁布商的门:“拿你家最好的布尽快给我裁几身衣裳,来日一并给你算银子。” 布商老爷啐了他一口:“我看你是发梦!”说完就把门拍上了。 江更耘怒火大盛,在门前兜了两个圈子,喊道:“你知不知我姐夫是谁,敢落我面子,来日你一家子脑袋都得掉地上!” 门内毫无动静。 可恶!这些人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 今天江更耘怎么都得弄身体面衣裳出来不可,不给!不给他就翻墙! 他搬梯子翻过墙头,只是动静太大,刚落地就被一群人围住了,“何方小贼,给我打!” 二话不说就对江更耘拳打脚踢。 江更耘痛呼:“我姐夫可是掌管神策军的凤军容,你们怎么敢打我!” “他刚刚说什么?” “没听见。” “继续打!” 布商一家早得授意,打的就是这个死胖子,那爱爬墙头的小子打得尤其凶残,招招狠辣,是早就看江更耘不顺眼了。 “啊!等着!都给我等着!” 江更耘发力叫喊,最后被一拳砸晕,丢回了他自己宅子里。 布料倒是拿到了,只有盖脸的一小块。 第二日江更耘气势汹汹又登军容府。 他把脸上的布一拿开,沈幼漓吓得往后挪了挪,按住心口忍住恶心,“你这是怎么了?” “阿姐,我被人殴了!”他肿着猪脸流泪。 她自是知道,一早布商就来说过了,昨天刚给江更耘点好脸,今天就想狗仗人势。 沈幼漓隐下讽笑,道:“无缘无故,人家殴你做什么?还有你这身衣裳,怎么还没换!” “就是弟弟去布商家中,想要赊些布料做衣裳,他们不应倒罢了,还下手打我,阿姐你看,我哪里还有个人样,这是把你的脸放在地上踩啊。” 她没那么恶心的脸给人踩。 “赊?”沈幼漓恰到好处的嫌刺痛了江更耘的心,“他们不赊还打你?我现在让你姐夫的人去问清楚,果真如此,自会为你出头。” 倒不是赊布挨打,他有点不想让阿姐出面了,这要是让军容知道自己因为几块布挨打,怕往后看不上他,不提拔他就糟了。 “不,暂且不用,我怎么着也是个男子汉,这点小事,来日自己去处置就是。” 他日手底下有人,还怕弄不死隔壁那一家老小? 江更耘既这么说,沈幼漓就不管了,托言有事又走了。 不是……不说留饭,连点伤药都不给? 江更耘这回还是什么都没捞到,他心似火灼,看着军容府满园富贵,就不能从指缝里漏一点给他吗? 阿姐是不是还恨他,这才刻意戏弄? 可就算她故意戏弄,江更耘也只能忍着,等她戏弄爽了,怎么也得补偿一二吧。 幸而殷勤献了几日,沈幼漓终于给了他一点甜头:“你姐夫似乎有意调你为掌冶署令。” “姐夫真要提我当掌冶署令?” 菩提修不成 第122节 这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实打实有油水捞的,往后莫说瑶娘,就是整个琉遐坊包下来都不成问题。 江更耘喜得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沈幼漓压着袖子叹气:“他就跟我提了一嘴,我也不敢多问是不是,不如你自己问他吧。” 江更耘连告别都忘了,拔腿就往主院去求见凤还恩。 一刻钟之后他跑了回来,高兴地给沈幼漓磕头:“阿姐,阿姐!我会一辈子孝顺你的!” 他扬眉吐气的日子总算要来了! 沈幼漓摆摆手:“不必谢我,这都是你姐夫的功劳,好了,你且回去等着好消息吧,这几日太常寺也不必去,只等调令就是。” “是、是……” 江更耘还想在军容府上蹭一顿饭食,或是要点银子,甚至府里这么大,屋子这么多,他往后都住这里也很应当,但沈幼漓完全没有要留他的意思,甚至又一次将他留在花厅之中就离开了。 江更耘坐到傍晚,喝了几盏茶,心中将军容府的侍女和瑶娘比较了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当夜他躺在木榻上,心思火热,活了这么久,总算到了他挺直腰板过日子的时候! 不过他既要当署令,那娶妇的事不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么一想,那个曾经高攀不得的倩影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 凤还恩则照江更耘所说,迅速查到了柜坊和李成郅的关系。 李成郅当年认定的江更雨是李成晞心腹,因而勾结治水监把赃款嫁祸于她。 据当初获罪的监丞交代,因江更雨查到他与一桩人命案有关,过意威胁要栽赃陷害他,除非他将一万两银钱存入她名下,监丞哪里有一万两,只好挪用了治水监的治河款。 前半程可以是那监丞信口胡诌,要命的是“江更雨”还全取了出来,这就是坐实其知情,故意收受贿赂之事。 这些都是当年就知道的事,并无新鲜。 不过是在查柜坊时怎么都和江更雨撇不开干系,她又干脆认罪,这才放置多年未管。 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江更耘的交代,他们找到了邹翰。 此人如今在詹事府供职,早年与李成郅手下门客多有书信往来,李成郅失败之后,就再无联络,一心安生过自己的日子了。 之前从前未查到他,不过是没怀疑到江更耘身上,国子监学子又太多,这才一叶障目。 “我将上书陛下,将前因后果陈明,邹翰也已经认罪,往后史书上,你只是被陷害而死的正直少卿; 在民间,也会贴出告示为你翻案,再去大理寺启封旧年你所办的案子,你曾为多少无辜之人诉清冤案,这些事也该让天下人知道、传颂,这些案子的光芒,都足够掩盖一桩难辨真假的冤案。” 凤还恩早为她做好了打算。 只是当年参与者都死得差不多了,眼下只有口供,想要一个铁证来证明沈幼漓无罪,而是其弟的错,已经不可能。 就算是事实,旁人也会道兄弟一体,没有江更雨默许,江更耘区区学子怎么可能贪污,皇帝赦江更雨无罪,不过是包庇。 正如李成晞当年所说,一万两只是小事,皇帝愿意包庇,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江更雨是被家国两重逼迫至绝路,心念崩溃之下才活不下去。 沈幼漓听罢凤还恩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还是不高兴,对吗?” 她摇头:“百官微词不过一两年,这真相纵有瑕疵,百年之后也就无人在意了,我不会为他人言语烦扰。” 这件事要修改的不过两处,一处在史书,一处在万春县百姓心中。 凤还恩欣慰:“你能想明白就好,那江更耘那边,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沈幼漓摇头:“不演,早该收拾他了。” “当年若是知道其中有江更耘搅和,他不可能活这么多年。”凤还恩不无遗憾。 大抵也是江更耘当时不过一学子,过得又太过捉襟见肘,他与陛下竟未曾想过,江家人能把江更雨印信偷去,江更雨也从未提过,这才没人怀疑是他贪了银子。 说到底,还是当初他和陛下对江更雨了解太少。 “留下他才好,我能亲自动手清理门户……”沈幼漓忍了一下,没忍住,捶一拳桌案:“该死的江更耘,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饶是凤还恩握盏的手指也扣紧了几分,垂目避让,沈娘子发威还真能唬人。 外头敲响门:“主子,娘子,江三郎在外求见。” 好啊,又找上门来了! 凤还恩将茶盏举到她唇边:“喝口冷茶,冷静一下。” 沈幼漓仰头灌完,走了出去。 “又有什么事?” 江更耘没觉察到阿姐话中冷意,搓着手道:“阿姐,还有一件事……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她以为江更耘又记起点什么来了。 “是弟弟现今仍未娶妻……人说长姐如母,这么大的事” 是请示她还是请她出面? 沈幼漓压抑住直接让人拖走他的冲动,故作惊讶道:“我这才想起来,你这个年岁早该娶妻生子了,怎么耽误了这么多?” 江更耘挠挠后脑勺,“先前家中只剩我一个,没人帮着张罗,愚弟也没在意,这才耽误了成家之事,现在阿姐回来了,我见着阿姐孩子都这么大了,才想起这件事。” “那你可有心仪人选?” 江更耘迫不及待道:“国子监祭酒李家的三娘子,阿姐可还记得,从前和我们住一个巷子,自她爹升官之后就搬走了,如今还未曾嫁人。” 沈幼漓自然记得,那是个天真灵秀的小姑娘,再看看眼前这头…… 他算个什么东西,祭酒家的女儿,江更耘还真是敢想。 虽是演戏,但沈幼漓实在有点稳不住,这玩意儿跟狗比都玷污了狗。 寻常家中能糊口的人家,媒人也乐意上门说项,江更耘莫说有官身在,就是江家从前御医的名头也该能吸引些人,能拖到现在,可见他平日声名一塌糊涂,根本没人瞧得上。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绝了。 “你是为了李家娘子,才至今未娶?” “是,愚弟心悦她,才蹉跎至今日。” 沈幼漓冷冷打量着他:“为了江家香火,那我少不得要出面替你说项,走吧。” “这么急?可我这一身衣裳……实在不好登门啊。” 他的意思是先给他找一身华服,收拾利整再去,就是姐夫平日的衣袍也行,可沈幼漓看上去比他还急,立刻出门往祭酒家中去。 “那你就在门外等着吧。” 江更耘不敢进去,门房出来时,他一个劲儿地推沈幼漓往前,自己则躲在后边。 这真能成吗? 他想进去听听,奈何现在都没一身体面衣服,靴子还是草草缝上,在李三娘子面前,他格外好面子。 在门外抓耳挠腮等了一个时辰,阿姐终于出来了,令他没想到的是李三娘子竟然亲自出门相送。 李家三娘子在门口朝他们行了一礼,沈幼漓低头回礼。 江更耘跟着赶紧回礼,贼眉鼠眼地等人回府,才赶紧上来问:“如何,她是如何说的?” 沈幼漓道:“我同她说,你不日就要升掌冶署令,两家多又是旧交,你们二人是自小的情谊,她父亲就点了头,三娘子也答应了,找个好日子合八字吧。” “真的?” “你且自己去问问。” “不不,我信阿姐。” 实则他是相信凤还恩的分量。 这就成了!江更耘大喜,权势果然能让人随心所欲。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高兴。 三娘子果然还是冲着江家将来那权势富贵来的,而不是为了他这个人。 他道祭酒之女有多淡泊名利呢,原来也是捧高拜低的人物。 江更耘原还想念着幼时比邻的情谊,过门之后对她好些,现在说不得要好好训诫一番,让她重修品行,戒掉市侩的毛病。 沈幼漓只道:“这是好消息,明日咱们一道去母亲坟头跪拜,烧点纸钱让她知道。” “好,那阿姐,我去买点蜡烛纸钱吧。”他眼珠子一转,暗示道。 “去吧。”沈幼漓登上马车就要走。 江更耘这次终于把人拦住,说道:“阿姐,你……我实在没钱了,你让我去哪里置办香烛?” 沈幼漓皱眉:“你连这点银钱都没有?还有这衣裳也是,当官当成这样,怎么支应门楣?” 她随即将一个钱袋子丢给江更耘,“万不要去买酒吃,明日准时来。” “是是,知道了,阿姐。” 江更耘弓着背目送沈幼漓的马车走远,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钱袋—— 一息之后,他把钱袋砸在地上。 这点银子,买完香烛纸钱还剩什么! 她不是攀上了凤还恩吗?为什么抠门到这个份上! “这么点钱,够做什么啊,真是可气!” 江更耘嘟嘟囔囔,忍着一肚子气,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篮子里,拿布盖住,里面只有一对蜡烛,三炷香,一叠纸钱。 以防阿姐发现,明日他得亲自提着篮子不可。 躺在破屋里,江更耘审视自己,哪有半分要发达的样子,阿姐不会是在骗他吧? 不可能!就是她有闲,军容才没那么闲帮着戏弄他,而且李三娘子那态度也不像假的。 他们是血脉至亲,八年前的事早过去了,阿姐还借此从大理寺脱身了呢,她绝不会真对自己怎么样。 菩提修不成 第123节 估计就是想教训他一阵,解气就好了,这不是还给了他一个肥差嘛。 江更耘心定下,数数手里剩的铜板,肚子咕咕叫。 找瑶娘温存是不能了,管他咸的淡的,先去吃点酒再说! 他浑然把沈幼漓的交代抛到脑后,在沽酒的摊子上混到半夜。 几杯酒下肚,摆出个将军样,拉拉袖子准备吹牛,背后就有人勾上了他肩:“哟,江三郎,有钱在这儿喝酒,没钱还账啊?”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城中赌场专门讨债的打手。 “有钱!我有钱!我姐夫是——” 江更耘话还没说完就被掀翻在地。 “得了,谁还信你啊,有钱你还在这儿见天的地儿吃酒?来啊,打断他的腿!” 这群打手比隔壁布商更不留情,又沉又重的拳头落下,江更耘抱住自己的头颅,挡不住耳中嗡鸣声大作,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口中血味腥甜,肚子也挨了几脚,痛得他倒吸气。 “我姐夫……啊——” 清晰的骨骼碎裂声,是他的小腿,被一脚踩断,凄厉的叫声被一块破擦桌布堵住。 江更耘满身冷汗,痛得就要晕过去了。 最后,温暖的水液像一壶……不,几壶酒注在他头上脸上,江更耘吸了一口气,这水又热又骚还带点黄,意识到是什么,差点没给他胆汁吐出来。 尿完,打手们抄好裤子,吆五喝六地走了。 街角漆黑的角落,有人把一包银子丢到带头那人的手里,而后离去。 好心的摊主给了江更耘一根棍子,让他杵着一路蹒跚家去。 江更耘几乎是爬回家去,痛得哼哼了一整晚,连衣服都换不了,熏久之后,自己就不觉得臭了。 到第二日,沈幼漓一见到他,赶紧捂住鼻子:“你这……又是挨谁打了?” 江更耘凄凄惨惨,勉强将赌场讨债的事说了,低头用袖子掩面,又嫌恶心,怒火复又重重烧了起来。 “不是让你别去喝酒?” “愚弟知错,可是那群人知道我是军容小舅还要打我,这是连军容都不放在眼里了!” 沈幼漓大怒,一拍窗户,“他们安敢如此无礼!” “阿姐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百善孝为先,走吧,等拜祭母亲回来,阿姐就去给你出头,把那赌坊的人都杀了。” “啊?” 他现在这样子,阿姐还有心情拜坟? “啊什么!你不听我话去喝酒,还有道理了?” “没,没有,可我这腿,还有一身腌臜……” “回来再治吧,我赶着军容从宫中回来前回府,实在耽误不得。”沈幼漓随意扯了个理由。 可他是断了腿呀……江更耘委屈至极,根本不想去拜,可又指着阿姐给自己出头,没办法不听从她的话。 他这浑身臭味断断不能进马车,偏他腿断了,走不动路,所幸沈幼漓让他坐在了马车后头绑行李处,这才出发了。 江母坟前。 沈幼漓站着,扫视墓碑上的江余氏,这坟说起来还是李成晞立的。 她转而看向跪坐在地上点香的江更耘:“怎么就这么点?我给的银子该是够了。” 江更耘不敢与她对视:“这篮子不稳当,怕是提的时候在路上不小心掉完了。” “这样啊……” 江更耘点好香和蜡烛,跪在江母坟前,沈幼漓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阿姐,你怎么不跪下?” “跪她?她可不配。” 这是什么话? 江更耘抬头看去,忽见李家三娘子也出现在旁边,吓了他一大跳,连阿姐刚刚在说什么都忘了。 第74章 “三娘子也来祭拜先人,真是碰巧。”沈幼漓高兴地寒暄。 从前两家比邻,墓园也挨得近。 江更耘缩着肩膀,尽力往离李娘子远的地方倒,生怕风把自己身上的尿臊味吹到她那边去。 李三娘子浅笑:“顺道,也想来打听一下彩礼的事。” “大娘子别误会,毕竟是嫁掌冶署令,我阿爹是清贫文臣,前头两个姐姐就让阿娘头疼了好久,此番是失礼些,但私下商量商量,家中有个底,也两厢便宜不是?” “是啊,“沈幼漓看向江更耘,热心道:“弟弟,彩礼你可想好了如何置备?” “彩礼……阿姐你说呢?” “别问我啊,这是你的事,母亲难道没给你留下什么体己,还有这些年的官俸,江家以前的药铺啊……”沈幼漓帮他细细清点。 江更耘哑然,她是他姐,弟弟的婚事难道不该她来置办吗,何况自己连身干净的衣裳都没得洗换,哪里拿得出彩礼? 她这是故意消遣自己吗? 两个人都在等他开口,江更耘艰难开口:“彩礼的事暂且放着,我回家之后细细盘点清楚,好写个单子……” 李三娘子沉默了一会儿,江更耘心头发虚,求助地看向阿姐。 沈幼漓只是抚着发鬓看向别处,没有开口解救的意思。 幸而三娘子体贴,道:“这倒也没什么,跪着做什么,站起来说话吧。” 说着伸手要去扶他,还未靠近就面色一变。 “你这……”她捂着鼻子赶紧远离,几欲作呕,又因修养闭口不言。 可不用言语,单是这举动足以江更耘整个人都炸了。 她是闻到了! 江更耘真恨不得钻到土里去,就地消失。 谁知沈幼漓偏偏还补了一步:“瞧我都忘了,你这伤腿还没治,跪这么久不好,阿姐不能扶你,要不你自己慢慢扶着站起来?” 这么脏,让她搭手是不可能的。 “伤了腿?怎么伤的,还有这……骚味又是怎么回事?”李三娘子皱眉。 江更耘赶紧找补:“不过是与人有些旧怨,我一人打四个,打赢了他们气不过,冲我泼脏东西罢了,急着来拜祭阿娘,一时未曾收拾,让三娘子见笑了。” 说完怨恨地看向沈幼漓,她要是早给他银子埋掉赌账,自己会在李三娘子面前丢脸吗? 三娘子急道:“这得赶紧报官去啊!” 沈幼漓摆手:“报不得,报不得!” “为何?” 她捂着嘴,似闯祸一般,心虚看了一眼江更耘。 “怎么回事?”李三娘子狐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唉,原本也是瞒不住的,我这弟弟欠了点赌账,拖了点日子,才被人打断腿,还被淋……甘霖。” 江更耘心中狂喊着不要说,现实却是缩着脖子不吱声,真相暴露,他已不敢想自己现今在三娘子眼里成了什么样子。 江更雨一定是故意的! 李三娘子震惊,“这……大娘子,我是信任你,才答应这门亲,这欠着赌债……” “你不会拿个假的掌冶署令来框我吧,若真拿得出彩礼,哪里会连赌账都还不上?” 江更耘绷起脸,强自镇定:“就算眼前没有,难道以后没有?而且你就是这么一个看重钱财权势的女人吗?” 李三娘子莫名其妙:“不看重财势,谁会看得上你?” “你——” “我怎么了?” “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我悔婚?我告诉你,就算现在我缺银子,才阴沟里翻船,但来日,我扶摇直上,你追都赶不及!” 沈幼漓在旁忽地补了一句:“哦,那个掌冶署令,只是你姐夫同你玩笑罢了。” 嘎?江更耘那不可一世的神情僵在脸上,不敢置信,堂堂军容怎么会跟他开玩笑? “顺道告诉你,你那协律郎之位也给你摘了,往后你可以用平日攒下的俸禄买几亩薄田,耕种度日,要是你有的话。” “不可能——” 他不答应,绝不能答应! “凭什么革我官位?” 沈幼漓一摊手:“你几日不去衙门当值,正好有御史瞧见,这么一参,官位就没了。” “是你让我不用去衙门了!” “我未承想你连招呼都不与上官打一声啊。” “你在开玩笑,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阿姐,我是你亲弟弟啊!” 沈幼漓摇头:“开玩笑哪能比得上真的好笑。” 李三娘子捂住嘴,一脸惊异地看着江更耘困兽一样,又站不起来,形容实在滑稽。 江更耘却是实实在在慌了,不知道自己还剩什么。 “没关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你是高官还是贫民,我都愿意跟着你。” 似一缕阳光普照在身上,他动容看去。 菩提修不成 第124节 “三娘子……” 李三娘子一脸嘲讽:“你不会想让我说这种话吧?” “啊?” 她掩唇笑了一声:“从前我属意江家大哥哥,若是他在,不用一两银钱没有,单是他这个人,我也是愿意嫁的,不过你嘛……” 江更耘整颗心被冻住,待清李三娘子眼中讥讽,又急得冒汗,整张青紫的肥脸瞧着难以言喻。 他握紧拳头道:“你说的江家大哥哥是哪个?” 李家娘子笑着和沈幼漓对视了一眼,“还能是哪个,自然是大理寺少卿江更雨。” 江更耘的火气蹭一下起来了,江更雨再好,那也是个女人,跟他一个男丁怎么比? 女人这种东西,怎么都是这样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他撞上大运,头一个念头就是去李家提亲,想给三娘子好日子,为什么她这么不识好歹,还有江更耘,有什么过不去,为什么非找不痛快,要如此设计他,让他遭人嘲笑! 他被取笑,丢的不是江家脸面吗? “你喜欢她?她可是——” 江更耘想说她是贪污犯,偏偏本人又站在这里,他不敢说,自己往后还得指望她,而且细论起来,那事错的还是自己。 “她可是女人!” “大娘子就算是女人,非要选我也会选她。” 沈幼漓被说得有些羞涩,她本是请三娘子戏弄江更耘一番,没想到她如此敞亮,特意出来一起骂,骂得也是真痛快。 而江更耘已经要被气疯了:“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竟然喜欢一个女的,是你脑子有虫,就是当一个贫苦百姓,你这种女人我也断不会要!” 不错,是他看不起他,就算自己满身脏污,家徒四壁,那也是他江更耘看不上李三娘! “那就祝江郎君早日自力更生啦,从前总让人当猪养,往后可得小心,别被当猪宰了。” “你——” 沈幼漓打起了圆场:“莫吵,莫吵,怪我拉下脸去说媒,才让你们吵成这样,如今散了也好。” “这不是你的错,有这样一个弟弟,谁也没办法。” 江更耘实在忍不住了。 他已经痛得忍不住,想站站不起来,旁边两人看过来,没有一个要来扶他的意思,在她们视线之下,江更耘咬牙,扶着墓碑艰难站起来,浑身像有针在扎。 江更耘转身对着,阴沉地警告:“我告诉你们这两个蠢货,没资格在这里议论男人!” 二人看着他沉默了一阵,又继续说自己的。 “李娘子,你也瞧见了,这就是我江家儿郎,就算给个三公他做,那也会带累全家,这么亲事就算了?” 李三娘子轻笑:“罢了,我昨夜也只是说笑而已,长成这年猪一般的模样,莫说只是个署令,就是皇帝,我也是不愿意嫁的。” “你给我住口,还没过门呢,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我来日一定要去你爹面前问一问!”江更耘出离了愤怒。 他不能被两个女人欺负到这个份上! 李三娘子面色一白:“你说什么?” 现在知道害怕了?江更耘叉着腰正待说话,她扑哧一笑:“凭你?” “凭我怎么,女子妄议自己婚事,我如何说不得!” “谁都说得我,你一个马上要大狱的人,可说不上半句话。” “你什么意思?” 江更耘突然有不好的预感,看向沈幼漓,她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我们如今都知道了,江家哥哥当年就是被你给害了。”李娘子冷冷地说。 “你胡说!”江更耘更慌。 “巷子里都是知道的,我们没有本事为江家哥哥说话,现在真相大白,原来就为你这么一头不知廉耻的肥猪,才害了这么好一个人!” 当年她才十一岁,目送着江家哥哥被铐上枷锁带走,心里为他难过,却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终于能狠狠出一口恶气,又怎么会客气。 李家娘子从始至终没有看上江更耘,不过是沈幼漓亲自登门,说服她跟自己演一出戏罢了。 恰好李家娘子也早厌恶江更耘这个蛀虫一样糜烂,还肖想自己的恶心玩意儿,能出手解决掉这个麻烦,何乐而不为。 从头到尾都是她们在戏弄他罢了。 沈幼漓好心告诉江更耘:“李家娘子要嫁的是今年高中进士的舒家郎君,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好弟弟,就算姐姐再费心帮你张罗,癞宝终究攀不上天鹅,你要自己看明白才好。” 李娘子低头抿着唇笑,偶尔戏弄厌恶之人,心情真是不错。 江更耘肥脸都憋紫了。 “你们今天是故意戏弄我!我的腿,我全身尿味……是不是你故意设局,让我在她面前丢脸?” 江更耘气得哆嗦,话都讲不顺。 “是啊,“沈幼漓点头,“他们打你是本分,我给银子是托他们把你浇醒,别做美梦,奈何你不解其意。” 她宁愿把银子给外人教训他! 江更耘气得要跟沈幼漓拼命,她只是牵着三娘子退后一步,冷眼看断腿的胖子扑在地上。 两个鹤使上前按住他。 没人把江更耘的愤怒当回事,李三娘子牵起沈幼漓的手,道:“今日话都说清楚,那江家……姐姐,来日有空定要来寻我玩,我先走了。” “我送你。” 沈幼漓好生送了李家娘子离开,二人隔着遥遥还在挥手,目送李娘子登上马车,她才转身看向江更耘。 江更耘不顾一切对着沈幼漓发火:“你疯了,江家就我一个男丁,要是我娶不上媳妇,你知不知道你是多大罪过?” “还有我官职,你还我官职,你个不要脸的□□。” 今日根本不是祭拜,就是一出鸿门宴。 沈幼漓一脸冷漠:“除去你的官职,还难解我心头之恨。” “你想做什么,杀了我吗?” “不错,如今江少卿算是洗雪沉冤了,你也该早日伏法,到阴曹地府报到去。” 她怎么敢这么跟自己说话,这样的女人简直不配活着! “江家只剩我一个了,你攀上凤军容,难道庇护不住我?为什么还要我死?” “为何要庇护,你是罪魁祸首,当然要投案。” 江更耘怕得胆子都破了,鹤使压着他的肩膀,他的膝盖深深戳进泥里,抬不起来。 “当然,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忍心看你下大狱。” 未等他松口气,沈幼漓笑道:“所以我特意跟军容请了格外优容,让你在此处就斩的,正好让阿娘看着你上路,不必奔波。” 死期来得太猝不及防,江更耘一时反应不过来,疯狂挣扎。 “不要,我不能死!阿姐你只是吓唬我,今天这教训我吃下了,我知错,以后绝对事事以你为先,荣华富贵也不去想了,我一定老老实实地,阿姐,你饶了吧。” 她摇头:“是国法不饶你。” “江家只剩我了,你也得护住我,你知道害死我是多大罪过吗?祖宗在天之灵一定会劈了你!” 他被江母日日灌输,觉得自己就是家中的皇帝,江家女人都该为他奉献一切。 香火是不能断的,他是香火,是香火!女人要组成城墙围着他,护着他,只有他能延续江家的血脉! 江更耘疯狂扭动,丑态百出。 “我是送你和最疼爱你的母亲见面,不在世上丢人,江家祖宗会感激我,母亲肯定也是盼你早日和她团聚。” 沈幼漓看向墓碑,轻声道:“母亲,我将你亲儿子送去和你见面,你定然很高兴吧。” “不要,我不要下去——” 鹤使下刀,江更耘血喷溅在坟墓之上,染红了“江余氏”三个字。 之后就是掘坑,尸首埋在了江母身边。 沈幼漓安静站了许久,一场戏演完,人送走了,她的情绪又沉寂下来。 “可解气了?” 沈幼漓看向出现在身后的凤还恩,牵唇点了点头。 “走吧,这里路滑。” 凤还恩又朝她伸手,她扶着他往外走,这一次他没松开手,沈幼漓也不在意,只是往前走。 釉儿从马车帘里探出脑袋来,想喊“阿娘”,就看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轻轻捂住了嘴巴,又缩了回去。 — 之后,凤还恩特意把八年前贪污修河款翻案之事做成告示,贴满万春县的大街小巷。 可惜记得这件事的人已经很少,很多人甚至不能把名字和事情对上。 只有几个在乎的亲人因洪水死去的百姓才记得这件事,记得他们聚集在大理寺门口,群情激愤呼吁将那年轻的官员凌迟的事。 可他们对一个陌生官员“枉死”并没有什么可惜或愧疚,只在知道真凶伏法之后松了一口气。 沈幼漓看着和往日一样平静的县城,没有什么百姓痛哭流涕,后悔冤枉了好官的场面。 她没有什么失望或愤怒。 百姓不在乎这么多,将近十年的时间,足够把一切都淡忘了。 从头到尾,在乎真相的只有她一个。 其实冤枉她的不是他们,害死他们亲人的也不是她,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只是,原来再深的伤痕在时间里也会变淡,人是能把日子一日一日过下去的。 那她还怕什么呢。 — 夏去秋来,不知不觉天下已经走了一个春秋有余。 菩提修不成 第125节 越明年,冬日腊月,北风呼号,高楼尤甚。 因年关底焰火爆竹不断,夜里寒月都朦胧了几分。 迟青英照旧镇守着摘星阁,眺望着万家灯火,独守着这一方寂寞。 鞭炮和焰火不时打破宁静,照亮夜空。 已经一年多了,他还要守多久呢,真能等到一个如意的结果吗…… 可他的忠诚告诉他,不论多久,都要守下去。 沉默地体味过这日日无望的等候,迟青英握紧剑柄,佳节中亦不曾懈怠。 就在这冷清与幽静的高阁上,一道瘦长清影自阁内映出回廊之外,无声无息。 紧接着飘荡出一袭白衣的衣角,扶着门框的手骨节苍白修长。 迟青英余光中有人影晃动,看了过去—— 阁内的人赤足,缓步走了出来。 月色下走出的男人满头银丝垂落,在清冷月辉里微荡,似被月华淬洗过,竟比满地银霜更皎洁,如冰河下的静水,在寒夜里无声地浮动。 那面容白到恍若透明,侧颜神祇般凛然不可侵犯,映得身影更加孤绝清寒。 “青英。” 声似天外而来,与迟青英对视上的眼神深幽如古井,无悲无喜,无嗔无念,仿佛看尽人间万年悲欢离合,如今只剩下一片空茫澄澈。 是……迟青英呆呆地看着月下似谪仙飘摇落世的人,久久未曾找到言语。 是主子醒了…… 第75章 万春县中。 十二月,北风正紧,河水结冰。 岷河的工事暂停了下来,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过年的事。 河堤上,釉儿蹲在岸边,背上还背着书囊,她捡起岸边的石块,往冰面上的人砸去。 石块砸中一人眉头,尖利的棱角刺破皮肤,留下一个小坑,哗啦啦流着血。 “臭丫头,老子活劈了你!” 被砸到土匪勃然大怒,本来大冬天躺在冰面上都要冻死了。 釉儿面不改色,又捡起一块石头。 这是凤爹爹剿灭一个匪窝之后绑下来的几个寨主,这些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凤爹爹打算就近在万春县审理,秋后就斩了。 在下判之前,他们被一个接一个绑着,系在了坝下,靠近结冰河水,冻得不行。 “你再丢一下试试!”匪首凶神恶煞,想把这小孩吓走。 釉儿吃软不吃硬,手里的石头又丢了出去,这一下让人躲开了。 他们嘻嘻哈哈,继续挑衅小孩。 釉儿摇摇晃晃举起一块大石头。 “小心别掉下去!” 沈幼漓出现,从后面扯住女儿的衣领,端下石头,再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哟!美娇娘来了!”几个没挨石子的吹起口哨。 他们说的当然不是男装的沈幼漓,而是身后的侍女多玉。 这些杀人越货的这些年糟蹋了不少妇人,见到女人,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起来,那眼神露骨得让人犯恶心。 沈幼漓面不改色,把石头砸了出去,这帮人当然会躲,多玉也不客气,碎石子雨点般砸下去,釉儿赶紧加入战阵。 一串匪徒就这么被逼得躲到了冰面上,然而岷河薄薄的冰面承受不住几个大男人的重量,冰面向四面八方裂开,一个掉下去,带动着一串人都浸在河水里。 “哈哈哈哈!”釉儿鼓着掌看他们落水。 刺骨的河水浸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冻得人面色惨白,浮冰碰撞出沙沙声。 沈幼漓搬起一块大石头,举在头顶,这石头棱角锋利,一旦砸下去,肯定能把人脑浆砸出来。 那些匪徒眼中闪过慌张,又赶紧强提英雄气:“咱们可是钦犯,你敢滥用私刑!” “无妨,砸下去,无非剿杀数目上改上一笔而已。” 凤还恩自她身后出现,握紧沈幼漓发抖的手腕,沈幼漓为了吓人挑的石头太大了,没砸着人可能就先砸了自己。 那些匪徒听了,号啕着求饶。 沈幼漓老实卸下石头,垂着胳膊:“我其实扔不了那么远。” 而且孩子在这里,太血腥了不好。 没等那些匪徒松了一口气,沈幼漓捡起小石子,道:“不如咱们比一比,谁砸中的多。” “怎么比?”釉儿敏而好学。 沈幼漓拉女儿一块儿坐下,出主意道:“听我说,打头离岸最近的一分,最后边那个三分,一人可以打十次,最后计数儿,谁多谁就赢了。” “那赢了奖励是什么?” “谁赢了,今天上酒楼,谁就能点菜!” “太好啦,在外面吃!”釉儿高举双臂欢呼。 沈幼漓眯起眼睛:“那么高兴,是我平日做的饭不好吃?” “啊~~~没有没有啊!阿……爹,咱们赶紧开始吧,凤爹爹,多玉姐姐,你们也来!” 河堤上并排坐了四个人,捡起石子,对着河里的几个“靶子”轮番瞄准。 大大小小的石子射出去,将几个人砸得满头是包,最后漂在水面上,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不见平日杀人越货的横样。 五轮之后,毫无疑问以凤还恩准头最佳,夺得魁首,釉儿屈居第二,沈幼漓和多玉打了平手。 釉儿虽没得第一,但她知道凤爹爹一定会点自己喜欢吃的,仍旧是喜滋滋的样子。 岸边掌声和说笑声不断,和河中漂浮的“尸首”相映成趣。 “他们死了吗?”沈幼漓伸脖子观察。 凤还恩道:“还早。” “那就好,走吧。”沈幼漓拍拍衣摆,“他们既然要留在这儿到秋后,消耗的可是万春县的饭食,该让他们干活,趁别人过年去了,让他们把石料木料都搬上来,年后才好继续修堤,活干到秋后,就可以斩了。” 凤还恩点头:“亦可。” “走了走了,咱们快去酒楼,晚了就没好位子了!”釉儿背起书袋。 这儿到处是薄雪,路滑得很,沈幼漓怕女儿摔跤,牵住她:“你还没同我说,为何一个人偷偷跑来拿石子砸人?” 那几个虽是坏人,但釉儿平日根本不会做这种主动欺负人的事。 “是我同座的刘萧女,让我给她报仇。” “报仇?” “嗯,她爹就是进山被这些土匪砍死了,现在这些坏蛋被抓了,可她不敢过来报仇,我就帮她出头。” “那你该多鼓励她,让她也勇敢过来,亲手,狠狠砸那些坏蛋!” “好,我见着就和她说!” 一行人踩着薄雪往县城里走,吃过酒楼宴,沈幼漓给多玉叫了马车,送她回家过年,等到初五再来。 凤还恩游说她:“你当真不愿意和我回雍都过年?两个人在这儿多冷清,咱们可以去城里看烟火、看灯会、庙会…… 还可以提早带釉儿拜会名师,这县中的工事要修完了,早晚都要回雍都,莫耽搁了她的学业。” 私心里,沈幼漓不想留在雍的,这里有李成晞,城中或许还有些记得她模样的同袍旧吏,意味着麻烦和掣肘,修完堤坝之后,她本意是带着女儿隐居山野,教书也好行医也好。 她拒道:“还是年后再说吧,此时城中太过嘈杂,到处都是人,这儿已经足够热闹了。”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嗯?” “没什么……” 他负在背后的手握紧又松开,那在心中重复了许久的话,不知该在哪个场合说出来。 — 年三十这晚,沈幼漓正在灶边忙碌年夜饭。 院门突然被敲响,还没往外看,就听到釉儿欢天喜地喊“凤爹爹”,沈幼漓也知道是谁来了。 “年夜饭我带过来了,先在灶上热一热吧。”凤还恩说着解下沈幼漓腰间的围布,系到自己腰上。 他来了,不止提着两个食盒,还给她和釉儿带了新衣,都是低调但昂贵轻便的棉料,平日里穿在身上并不显眼,但轻便又暖和。 沈幼漓抚着衣面,喜欢得不行。 釉儿不用吃阿娘做的年夜饭,比得了新衣还要开心,“凤爹爹,我来给你添柴。” “小孩子不许玩火,去把新衣裳换上,到外边玩去。” 菜很快端上了桌,釉儿坐在阿娘和干爹之间,筷子动得匆忙。 一桌子菜都是对月楼里不计成本的年菜,一看就得费不少心思,沈幼漓有些不好意思:“年三十还得劳烦楼里师傅做菜,“ “年三十干活赏银翻了五倍,楼里的师傅们做完,不算什么。” “有银子就好……” 吃完饭,凤还恩喝着沈幼漓酿的果酒,和她说着京中情况,二人摆出棋盘,教釉儿对弈,可惜她听着外边的鞭炮声,一点耐心也没有。 沈幼漓收拾了棋盘,在厨房用热水洗碗,凤还恩只让她烧水,自己亲自洗碗。 碗碟碰撞见,沈幼漓看到凤还恩的袖子挂破了一点,道:“你待会儿将那件袍子脱下来,我给你补一下吧。” 菩提修不成 第126节 “离火远一点,别燎了衣裳。” “好。” 凤还恩想着,此刻当是个好机会,他将盘子的水擦干,道:“我何时能同你要个名分呢?” “嗯?” 他立刻补上一句:“只是万春县的大坝就要修成了,我想起刚来时和你商量过,并非逼迫的意思,只是怕你忘了,若你还未准备好,我可以……” “瞧我,都忘了这事了。”沈幼漓语气清清淡淡,往灶里添了一根柴。 凤还恩的心跳在这份平静中也慢慢趋于平缓。 “在我心里,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你说的事,我在认真考虑,可我不想留在京城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若我能陪你隐居世外,你就嫁我了?” 正说着,釉儿跑了进来,打断了沈幼漓要说的话。 — 阿娘和凤爹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釉儿正在院子里打陀螺。 她听到沙沙的声响,抬头看去,一驾马车停在了篱笆外。 “什么人,是来我家的吗?”釉儿胆子很大,主动朝篱笆外问。 一个很高大的黑影下了马车,迈入院门。 釉儿握着抽陀螺的小鞭,突然不会说话了。 远远能看见来人一头白色长发,大氅也是白色的,在幽蓝的夜色里静立着,便是一幅揉碎了月华与霜雪的画。 那头流泻而下的银白长发,充盈着皎洁月光,发丝如最上等的冰蚕丝,柔顺光滑,在光线下流淌着水银般冷冽而温润的光泽,几缕随意散落颊边,更衬得那张脸如同寒玉精心雕琢过。 釉儿愣了好久好久。 “釉儿,你阿娘呢?” 阿爹! 釉儿醒过神来,跑进去喊:“阿娘!阿娘!” 她始终不知道阿爹和弟弟是怎么出事的,现在看到阿爹突然出现,釉儿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赶紧叫阿娘出来。 厨房二人的说话被打断。 凤还恩还在擦手,沈幼漓被扯了出来,顺着釉儿的视线看去:“怎么了?” 万春县的夜半没有下雪,但积雪映照着月光,足以让人看清外面的景象,在看见那个通身雪白的人,沈幼漓口中呼不出一丝白气,整个天地一片寂静。 那个已死的人在眼前出现,是他,又不像他。 他不是和尚了,脸还是那张脸,头发长及肩下,竟然全白了,比起黑发来半点不像活人,而是餐风饮露的青宵来客。 沈幼漓仿若被丢到了船上,天旋地转,踩不实脚下的土地。 “漓儿。” 洛明瑢的声音似月下晚风吹到眼前的一缕白练。 沈幼漓不说话,以一种僵硬的平静站在那里,见到来人的一刹那,那些刻意封存的,关于他的记忆奔溃而出。 都是有关丕儿死的那一日。 呼呼的北风也成了一阵阵呜咽,无数情绪在交织碰撞,浮现在沈幼漓面上的是——诡异的宁静。 洛明瑢走近要把她抱进怀里,面颊触碰的衣料,有熟悉檀香,有霜雪冷意。 尖利的哭叫声充斥在脑海之中,沈幼漓面容抽搐了一下,控制不住皱眉抑制头疼欲裂,用力推开了洛明瑢。 他似乎比从前虚弱,轻易就被推开,身后迟青英扶住,才没有摔在地上。 “你、没、死。”她没有半分喜悦,而是震惊。 银丝滑落肩下,洛明瑢有欲碎之感,“我在养伤。” “一年七个月了,还出现做什么?” 能消失那么久,就该一辈子不要出现。 “来祝祷娘子和釉儿新年增福慧,灾障化尘烟。”洛明瑢注视着她,长睫霜白,在眼下投落一小片脆弱阴影。 灾障化尘烟…… 呵……化尘烟…… 沈幼漓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又在一瞬间被怨气填满,“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吧!” “走可以,你带上釉儿和我走。” 沈幼漓气得失笑一声,“你怎么有脸说这个?” “漓儿,该是我恨你,该是我问你,当初为何要杀我?” 他似乎有些不明白沈幼漓此刻的愤怒。 沈幼漓上前几步,揪住他的衣襟:“你当然可以恨我,我也恨你!恨你晚一刻,恨你跟我说孩子是怎么死的,恨你前一晚和我说丕儿很安全,我们处置完别的事再找他也可以,恨我自己中了周氏的计,其中但凡有一个未曾疏忽,我都不会失去他! 我们都不配做人爹娘,只要一看见你,就会让我想起我失去了什么!这件事永远过不去,我不能原谅自己,也原谅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所以在你心里,丕儿死了,就足以让你我分道扬镳,是吗?” 洛明瑢被质问着,冷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他怎么敢问这样的话,这是当爹的能说出来的话吗?这是可以衡量的吗,难道只有她痛惜孩子离世? 她没有说一个字,而是转身进了屋子。 出来时,手里握了一把平日用来剔骨的尖刀,釉儿吓得站起,慌张地跑到她干爹的身边躲着。 凤还恩将釉儿挡住,他在屋中看着,只是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事态发展。 院子里寂静的只有踏过雪地的沙沙声,沈幼漓几步踏近洛明瑢。 她高高举起了尖刀,寒光刺目。 “你不配当爹!” 釉儿在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消失了一年多的阿爹突然出现,阿娘就要杀了阿爹,她觉得很害怕。 洛明瑢站着一动不动,任她对自己挥刀。 是迟青英却出现在二人之间,拦住沈幼漓的刀尖,严厉道:“你若刺杀国师,陛下一定会追究你的罪责!” 洛明瑢视线越过迟青英,始终在她身上。 看到她朝自己挥刀时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整个人似从水里提起的棉布,沉重而冰凉。 她终究不会在乎他越过她的孩子。 洛明瑢推开了迟青英,走上前顶上刀尖,道:“漓儿,你若想,我可以再死一次。” 釉儿被凤还恩护在身后,红着眼睛看院中对峙的父母,双手死死揪住干爹的衣裳。 沈幼漓抬眼看他,眼睑之下是一圈红痕,求他:“我好不容易把你和丕儿忘了,你为什么要让我记起来?我求你,你走好不好?我就当你死了。” “你打算一辈子都忘了我?” 她摇头:“你走好不好?” “我明白了,你不是想杀我,你是怨我。” 洛明瑢话像雪水浸过,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原本你最想依赖我,可我没护住丕儿,让你想同我在一处,都没办法说服自己。” 他握住刀身,带着沈幼漓的手跟着摇晃,而后长指抚上她的手背。 “你要求我事事周全,没有瑕疵,既要搏命护得住苍生,还要看住子女安稳,可是我耗尽了力气,漓儿,我还是不能被你偏爱,不足以让你原谅那点过失……” 沈幼漓火烫一般,将刀丢在地上,甩开他的手。 “你口中的那点过失,是我们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她终于崩溃。 洛明瑢抱紧了她,把她的脸压在胸口,眸光平淡到有一丝幽微诡异:“是不是要我从你肚子里爬出来,你才会无论如何都舍不下我?” 终其一生,他都在嫉妒她的孩子。 沈幼漓一个激灵,挣开他的手臂。 “滚吧!一辈子别出现在我眼前!” 她转身仓皇进屋,在洛明瑢眼前关上了门。 一片薄薄的木门隔着还不够,沈幼漓甚至想带着女儿躲出去,远远跑开。 她不知从哪里生出这种逃避害怕的心思,只是直觉害怕洛明瑢,怕他把手搅进她心脏里,理清那一团漆黑的情绪,怕她恨到最后,发现自己并不占理。 就连去取刀要杀他也只是沈幼漓虚张声势,想要把他吓跑。 第76章 屋里一片寂静,新年的喜庆氛围一扫而空,凤还恩寸寸打量,把她的慌神看在眼里。 这一年,除了与江更耘演戏时,其余时候她都像座孤岛,将所有人隔绝在外,连谈论起自己的婚嫁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此刻,才算是见到了她实实在在的慌张,像个活人。 凤还恩深吸一口气,自己断不能在此刻失态。 孩子死了,他们总归无法和好,只要稳住就赢了。 “为什么要怕他?”他问。 沈幼漓面上才残存着情绪激动的薄红,目光凛冽:“洛明瑢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能活下来,我也很惊讶,不过就算活着,本该不再见的人,我何必说出来让你平添烦忧,就当他死了,不好吗?” “好,当然好,那你能保证他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我可以现在就带你离开。” 偏偏她不能走。 菩提修不成 第127节 这一年,沈幼漓一心扑在岷河坝修缮之事上,也是为了逃避去想孩子的事,为此,她翻阅了多少书简,请教了多少监作工匠和治水老吏,目下坝上已经修缮到尾声,有些精细的活计沈幼漓必须亲自盯着,她不能功亏一篑。 “我要走,可不是现在。” 说完,沈幼漓抱着女儿进了里屋,将门关上。 凤还恩看看窗外的人影,再看看紧闭的屋门,“今晚,我留下来守着你们,可好?” 屋门又突然打开,是沈幼漓僵冷无情的脸:“你先回去吧,我没事,若是可以,请把外面那人也带走,路上小心。” 凤还恩知她怨自己欺瞒她,他握紧拳头,一时竟也觉得自己可笑。 “明日我再来。” 他走出院子,将门从背后关上,看向篱笆墙外还没有离开的人。 洛明瑢见他被赶了出来,并没有什么意外。 凤还恩也没什么想说,二人在朝堂之上还未相见,看来他是一“活”过来,就来万春县寻人了。 是幼漓将从前的事告诉他了? 这一年来,凤还恩几次想杀他,可惜皇帝给他找的麻烦太多,也派人盯得紧,加之摘星阁地处特殊,洛明瑢部将未曾有过半分懈怠,才让他未曾得手。 洛明瑢并未质问他任何事,只是在擦身而过时,传来一句:“一年七个月,还是这个结果吗?” 凤还恩转身:“你说什么?” “就算再给你十年,也还是这个结果,你倒可笑。” “方才,我正与她讨论婚嫁之事,本打算修完堤坝就成亲,正好你出现,我这件事应该很快就有着落了。” “你没这个自信。” 二人相对而立,北风紧扯,朔风卷起雪沫,凛冽如刀,割得人脸上生疼。 呼呼北风淹没了人声。 — 屋里,沈幼漓擦着女儿的眼泪:“阿娘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釉儿伏在她怀里,“阿……他回来了,那弟弟呢?” 刚见过阿娘的态度,她不敢喊“爹爹”,也未曾忘记自己的弟弟。 沈幼漓因“弟弟”这个称呼恍了神,愧疚更深:“是阿娘太急了,阿娘该问清楚。” 沈幼漓并不怀着丕儿可能还在人世的希望,既是不敢,也是知道,若孩子真的还在,洛明瑢有什么道理不告诉自己。 她想问的是孩子葬在哪儿了,她能不能去看一看。 可她该怎么跟洛明瑢开口? “釉儿,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不要想这件事了。” “那阿爹以后不会再来了吗?” “阿娘有件事同你说,我打算同你凤爹爹成亲,你可愿意?” 釉儿愣了一下,阿娘要嫁凤爹爹她当然愿意,可偏偏在阿爹回来的关头,她虽然小,但也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儿。 “那自然好,不过阿爹看着也喜欢阿娘,是要丢掉他吗,是不是他又抛弃我们,阿娘才生气的?” “不是,只是阿娘见到他,就会想到你弟弟的事,会觉得……很愧疚。” 但凡她能周全一点,丕儿都不该是这个结果。 况且当初在他的阻拦下,沈幼漓连孩子最后一下都不能抱到,反而被他劈晕,平心而论,她不该恨他吗? 因为儿子没了,沈幼漓再也见不得自己过得舒心,但凡她与洛明瑢,两个不称职的爹娘在一起,有一分开心,有一分得偿所愿,就是对不住她可怜的孩子。 她不再有开怀的资格。 阿娘只说到这份上,釉儿也明白了,不再多问。 沈幼漓将脸抹干净,去将烧好的热水端进屋,照顾釉儿洗干净脸,让她在铜盆里泡脚。 “我很喜欢凤爹爹,要是阿娘也喜欢就好了。”釉儿弯腰拍着水。 “那就好,“沈幼漓强调道:“凤爹爹很好,咱们一家以后好好过日子,无关紧要的人就不要再出现了。” 釉儿正低头专心拧毛巾。 沈幼漓过来给她擦干脚丫,套上袜子,“今晚和阿娘睡,好不好?” 釉儿两个月前搬到了西屋,开始自己睡觉,今夜除夕,沈幼漓想陪着她。 本以为女儿一定会答应,结果釉儿想了想,说道:“我都七岁了,我要自己睡。” “生阿娘的气?” “不是。” 至于是什么,釉儿也不解释。 沈幼漓无奈,只能将女儿抱回她自己屋里,给她盖好被子。 外面远远地还有鞭炮在响。 “来年万事顺遂,平安康健。”她亲亲女儿额头。 “嗯,阿娘也要天天开心。” 釉儿在被窝里目送阿娘出了屋子,门被关上,她立刻蹦下了榻,跑到镜子面前。 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再看看自己乌溜溜的头发,她有点不满意。 外边人人都是黑发,实在普通,那些白头发的皆鹤发鸡皮,老得不成样子,她从没见过像阿爹那么漂亮的白色头发,在雪地里穿着一身白衣,像个神仙。 要是她的头发能变成阿爹那样的白色就好了…… 她是阿爹的女儿,以后能不能也长成阿爹那个样子呢,有什么法子能让头发变白啊? 釉儿捧着镜子,努力在脸上找着生父的影子。 天太冷了,她吸吸鼻子打了个喷嚏,又舍不得回床上,悄悄往窗外看,外头那个白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她有些失望。 阿爹还会来吗? — 屋外。 在凤还恩离开之后,洛明瑢也登上了马车。 “走吧。” 回去的路上,迟青英忍不住问:“主子为何不告诉沈娘子真相?” 小郎君还活着,而且造成今日这般局面,根本怪不到主子。 只要主子将小郎君带到沈娘子面前,再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到时候就是她求着主子和好了。 洛明瑢只是垂目不语。 时机还不成熟,他刚醒过来,没有哄好儿子,没有治好他的眼睛,告诉她什么?说孩子没死,只是失明了,让她不要再恨他? 若要让丕儿出现在她面前,漓儿一定会知道她曾对儿子动过手。 眼下丕儿生死未卜,更害怕见到掐着他脖子要他死的阿娘……他不能让这样的事被漓儿知道,不舍得让她听到孩子不想见她的话。 与其让她自责,洛明瑢宁愿让她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让她知道。 若丕儿渡不过这一程,没有保住,那这件事就永远埋藏起来。 他绝不会让漓儿再经历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 迟青英忧心忡忡:“也不知道小郎君能不能熬过这一程。” “他可以,“洛明瑢不见一丝情绪起伏,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儿子。 “待他脱离危险,一切平稳,再告诉她。” 迟青英只能听从。 不知是不是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还是真的死过一回,迟青英觉得主子性子更淡了,淡得不像一个个活人,也不是个鬼,跟冰雪活雕出来的一样。 躺着玉床上这一年,迟青英觉得主子一定是脱胎换骨,羽化飞升过,现在坐在面前的人,已经不是旧日的主子。 不然怎么会连为小郎君做这么危险的决定,都没有一丝犹豫呢。 只怕连到这里来寻沈娘子,也是旧身交给他的任务。 可待二人相见,迟青英又觉得主子还是主子,好像好存着点人世欲望,跟天边的风筝似的,被一根线牵着。 “凤还恩时常来万春县吗?”洛明瑢垂目看着,只关心这一件事。 “陛下一直掣肘他,是以凤还恩并不常来万春县。” 守卫之事紧要,迟青英从未想过要去找寻沈娘子的下落,主子一醒过来,除了去见皇帝一面,拍板让谢邈治小郎君的眼睛,紧接着就开口要来万春县,像是一早知道沈娘子的下落。 洛明瑢也是早猜出她的身份,进而猜测她要的那一万两,一定与万春县有关,才来了这里。 他所料不错。 马车顶着风雪回到雍都城,冬日天黑地早,堪堪到了城门关闭的时间,守城兵在看到国师的令牌后,立刻让出了道路。 回到摘星阁已是深夜,滴水成冰,洛明瑢独自走进儿子屋中。 丕儿目下正在发一场高烧,生死不明。 洛明瑢醒来当日,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顿有枯木逢春之感,然而命运弄人, 从迟青英口中,他才得知了那日周氏所做之事,漓儿又为何突然对丕儿出手,漓儿说得不错,若当时能仔细些,或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那药对她,可还有影响?”洛明瑢问谢邈。 “就和喂你的毒药一样,时日一久,就失了效用。” 洛明瑢听了才算放心,他去见丕儿时,孩子正在摸索着一个九连环,独自玩得入神,不吵不闹,乖得让人心疼。 “丕儿。”他唤了一声。 菩提修不成 第128节 五岁的孩子已经习惯黑暗,听到声音,下意识先摸索,“是谁?” 洛明瑢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才五岁的孩子,柔软的掌心竟然长了些茧,可知这一年吃了多少苦。 “是阿爹。” “阿爹?”他无神的眼睛嵌在精致可爱的脸上,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惜。 “阿爹……醒了?” 丕儿有点不敢相信,手在亲爹脸上仔细摸索。 “阿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丕儿扁起嘴巴,肩膀抽动了两下。 洛明瑢把孩子抱到腿上,终于如丕儿一年前所愿,给他一个迟来的拥抱。 孩子终于重新又有了依靠,只是安静了一会,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憋得整张小脸僵硬,一抽一抽地。 他胡乱地哭:“阿爹!你终于醒了?我好、我好怕啊!” 丕儿哭得声音嘶哑,死死攥着亲爹的袖子,同时也被亲爹紧紧地抱在怀里。 等到孩子不哭了,累得睡过去,洛明瑢找来了谢邈:“丕儿的眼睛,还能不能治?” 谢邈神色严峻:“能治,只是危险。” 洛明瑢看向睡着的儿子,太小了,还这么小,怎么能一辈子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有多危险?” 谢邈看丕儿似看亲孙,不忍道:“我跟你说明白,这会儿已经一年有余,他的瘀血还不能自己消散,那只能施针试试,但此举很有风险的,他可能好起来,也可能变傻、死掉,老夫什么都担保不了。” 他一年前就提过这个办法,但迟青英没资格做这个决定,也抱着小郎君会慢慢好起来的期望,没有干预,现如今孩子亲爹醒了,终于有人拍板。 洛明瑢听过之后,缓缓点头。 “若他已经长大成人,我会犹豫,可他四岁失明,慢慢长大,之前的记忆免不了渐渐淡忘,说不定就记不清颜色,记不清文字,忘了天地万物的模样,一切都变得空白。” 谢邈听得叹气:“唉——你说的也有道理,四岁之前学得再好,那也有限,何况行医治病,认药材,望闻问切……这些都要用到眼睛,险,还是要冒的。” 瞎太早,会成一个废人。 洛明瑢并未自作主张,等孩子醒后,他问:“丕儿,你想看见吗?” 丕儿点点头,他太渴望光明了,他爱看书,想写字,想认药材,也想看到阿爹,想跑得很快,不再撞到东西…… “这很危险。” “爹爹,给我治吧,我不怕。” 洛明瑢同意了。 之后,谢邈做好准备,先是给自己灌了一碗参汤,才给五岁的孩子后颈扎上针。 不过半个时辰就结束了,起先丕儿并无反应,仍旧看不见,一个时辰后开始发高烧。 谢邈说高热并非意外,但丕儿随时有危险,洛明瑢这才没有告诉沈幼漓。 这一烧就是一日一夜。 屋中没有点灯,下人也被洛明瑢撤下。 他独自守在床边,白色暗纹长袍拖曳在地上,垂目看着儿子,听着他忽重忽浅的呼吸,本该焦躁煎熬的心绪却很淡很淡。 他自己也察觉了,情绪变得很空空荡荡,像一口干涸的井,捞不起半点情绪。 他大概是出差错了。 洛明瑢以此问过谢邈,他道:“七情不振,神思衰减,你这不是睡出来的病,这是心症,历经重大变故,为求自保而闭塞七情,这种大夫治不了,也没听说谁能治,慢慢看吧。” 既然治不了,洛明瑢索性不管了。 就这么在床前枯坐到天明,洛明瑢一动不动,直到谢邈进来,乍然看到一个通身雪白的人,眼睛跟喂了冰雪似的,冻清醒了。 “活了也像个鬼一样。”谢邈嘟嘟囔囔一句 洛明瑢只问:“可脱离了危险?” 谢邈望闻切了一阵,摸着胡子道:“烧是好了,瘀血若是消了,这几日慢慢就能看见,要是没变化,怕是……就如此了。” 洛明瑢只是点点头,不见喜,不见忧。 第77章 大年初一,沈幼漓起了个大早,确切地说,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起了也是坐在榻上,对着澄黄的窗户纸发呆好久。 昨夜她何必那般激动? 诚然,丕儿的死他们二人都脱不开干系,洛明瑢是孩子生父,他要是想,也可以反过来质问她:在能救丕儿的时候,为什么要昏过去? 可他没有,反而承接自己全部怒气,她实在没资格对洛明瑢生出怨怼。 可是他不恨她,是不是说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孩子? 连孩子没了都能保持冷静的生父,沈幼漓接受不了。 将窗户打开,让冷风将自己吹清醒些,转身将炭盆的灰倒出去。 釉儿还没有起床,她拿起扫把将院子里的残雪扫了,四邻的小院里除了雪,还有爆竹鲜红的纸衣散落,像是雪里红梅。 沈幼漓也买了一串爆竹,还挂在门头,出了意外就忘了点。 一转身,不期然又瞧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从头发到衣裳,都是白的。 沈幼漓蓦地一痛,那白发刺目,不知是怎么来的。 洛明瑢身着一袭白色长袍,远远街角处躲着几个孩子,偷偷往这边张望。 她忽然想起,洛明瑢现今似乎是国师,说不得还是李成晞的心腹,他这般引人注意,要是李成晞追查到她身上,那就糟了。 “先进来吧。” 她该冷静与洛明瑢把一切都说开。 洛明瑢随她走进屋子里,正堂是一张饭桌,左右是母女俩的房间,釉儿的屋门紧闭着,还在睡觉,从门口往沈幼漓屋中看去,只能看到一张桌子,一个榻角。 桌上许多书本与图纸,大概都与治水有关,一切陈设都极为简单。 洛明瑢收回视线时,沈幼漓将一碗茶放在洛明瑢面前,他喝了一口。 沈幼漓的视线则几番落在他的白发上,想问,又觉得不该牵扯太深。 “我是不是不该活下来,给沈娘子徒增烦扰。”他先开了口。 “不是,“沈幼漓长长地吸气,舒缓着憋闷感,“你活着,这事是值得欣喜……” “那我死的时候,你伤心吗?” 伤心? 沈幼漓怔住,她应当是伤心的。 只是当时已痛到极限,若非釉儿还在,她是不想活不下去的,听到他出事的消息,那份单纯为丕儿生出的痛苦就模糊了。 沈幼漓说不清那一阵在孩子的死之中,分了多少悲痛给洛明瑢。 可洛明瑢自己就答了:“你不伤心。” 不然也不会一见到他,就赶他走,甚至要杀他。 他挣扎求生,醒过来要面对的竟是她的尖刀。 不是。 沈幼漓咬唇,她只是害怕。 “你活下来,也摆脱了皇帝的猜忌,重归皇室,我该同你贺喜。”贺完之后,沈幼漓端坐在矮凳上,道:“既然大家各自安好,你以后不要来了吧。” 碗中平静的水面震荡起一丝涟漪,洛明瑢未答话。 谢邈说他七情不振,他倒庆幸起这个好处来,此刻本该心痛,心室却空荡荡似北风刮过。 “我做错了什么?” 心口的寒气随着话语刮出。 沈幼漓听得心口一酸,她抓着膝上的裙子,努力克制着眼泪:“你没有错,大家都尽力了,是我无端将孩子……责怪在你身上,你也可以恨我。” 沈幼漓也希望洛明瑢恨她,这才是一对正常的爹娘,在疏忽之下害死孩子之后,该有的样子。 恩爱,他们不配。 洛明瑢又问:“我该恨你什么?” “恨我没有当好阿娘,恨我关键时刻掉链子,恨你好不容易活着出来,我却突然要杀了你,恨与你无关,我现在却怕见你,拿孩子的事来折磨你……” “这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吧,怪我信誓旦旦说丕儿不会出事,恨我到死都没让你碰孩子一下,可我想说,当时形势太乱,我们都没做好,你没有错……” 说话间,沈幼漓的手掐得越来越紧,“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 洛明瑢的善解人意让沈幼漓失望,他该责怪她,就像后来的江母,就算嘴上不说,她也知道,她将阿兄的死算在她头上,后来,江母挖空了心思盘剥她贴补江更耘,就是要债的意思。 这一次,她因疏失弄丢了孩子的性命,这是不可饶恕的。 沈幼漓害怕谁来督促她还这个债…… 洛明瑢看着她慢慢埋下头,肩膀颤抖,连哭都不敢大声,怕吵醒了女儿睡觉。 他伸手抚摸她过分消瘦的肩膀。 沈幼漓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够了,只要一见着他,自己就会陷在这样的情绪里。 明明过去一年,她过得好好的。 她不能一辈子待着这个旋涡里。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洛明瑢,你不要来了,我只想专心把岷河堤坝修好,这是我计划了八年的事,这段时间求求你别再出现,我不想节外生枝……” 菩提修不成 第129节 “那修好之后呢?” “到那时候再说吧。” “这对我不公平,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丕儿没了,我眼下无法再同你相处,之前对你发泄脾气,是我的错,暂且放一放吧。” 说不清,那就拖。 洛明瑢并没有什么歇斯底里,只是重复:“发生事情,你头一个想的就是舍弃我,这不公平。” “那你呢,你不在乎失去孩子,罔顾我心中伤痛,难道情爱之事于你如此重要?” 洛明瑢不说话,他有一瞬间想说丕儿没死,又无法带着她去看那个尚生死不知的孩子。 诚然,他很自私,眼前这个困局,其实只要带着孩子出现,一切即可迎刃而解。 可洛明瑢偏不,他要的,是漓儿实实在在舍不下他,所以就算痛苦,也不会和他分开。 因孩子而重归于好,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他在她心中无足轻重。 孩子在,她才肯理他,孩子没了,第一个就舍了他。 洛明瑢当真累了,既七情尽丧,说不得是佛祖慈悲,助他勘破此道,两相分开,或许也是好事。 心中这么想着,他面色始终没什么变化。 门未关上,茶水冰凉下来,屋中气氛格外凄清,沈幼漓看着沉默的洛明瑢,他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沈幼漓觉得怪怪的。 他所说的话分明激动、不甘,可神情始终格外平静,好像只是在与人辩经,狼狈的只有自己脸上的眼泪。 她又不自觉地往外看了一眼,想着该送客了。 见沈幼漓视线往外看,洛明瑢按下脑中的天人交战,声线寒凉:“你在找谁?” “嗯?” 她只是下意识往外看,怕外头百姓还在张望。 洛明瑢实在太引人注目。 可他却误会了:“凤还恩吗?他目下有事,怕是来不了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幼漓才想起来,自己昨夜确实请凤还恩今日再过来。 “这段时日他对我们母女照顾颇多,若没有他,我那段日子照顾不好釉儿,也不能翻案,更不会那么快把堤坝修起来……” 洛明瑢想问她知不知道曲江边上,凤还恩有心害死他。 但他住了嘴,这种事眼下还不必要拿来告状。 而沈幼漓也恍然发觉,凤还恩和洛明瑢似乎已成政敌,她不想衡量谁对谁错,更不想再卷入争斗之中,非要帮哪一个,只问:“你们在斗?” “是。” “无论谁输谁赢,可否彼此给个活路?”她不愿搅和进去,憔悴心神。 “现在连一个凤还恩,都在我前面了吗?” “你们不一样。” “我是情,他是恩?” “是。”沈幼漓没必要撒谎。 “那你心中,情重要,还是恩重要?” “你该走了。” 旁的也不想多说,沈幼漓自觉这次谈话烂透了,什么目的也未达成,她起身要送客,洛明瑢却走进她屋中。 “你做什么?” 洛明瑢的视线在四角一一扫过,只有一个女子独居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别的。 “你——” 洛明瑢转身,追上来的沈幼漓差点撞上他的胸口,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他从袖中拿出两个红纸包,“压岁钱,收好。” 拉住她的手在塞完红纸包后就松开了,沈幼漓低头瞧着,那手又在她眼下拭了一下。 看着他把眼泪放进口中,玉白手指在水红舌尖点了一下,沈幼漓张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洛明瑢一定要把她逼死,才甘心。 她死死攥住手里的红纸包。 “那就岷河修完,我们再说清楚。”他擅自做完决定,就出门走了。 洛明瑢走了没多久,釉儿就打开门,揉着眼睛趿着鞋子出来。 “阿娘,刚刚是不是有人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听着,还没睡够就没管。 “没什么人,压岁钱,不许乱花。”沈幼漓将红纸包塞到她手上,转身去烧热水。 到了晚上,凤还恩才出现在院外。 “你终于来了。”沈幼漓站在门口。 “只是陛下召去说了些事情,来的路上又耽搁了点时间,今日的初一,我不能不来。” 凤还恩一面拍打着身上的残雪,顺手把压岁钱给釉儿,一面观察沈幼漓的神情。 李寔今日当是来过,据留在万春县的眼线说,她将人请进屋中,说了一会儿话。 到底说了什么,眼下从她脸上分毫看不出来。 回首发觉她的视线落在的某个地方好久,凤还恩低头一看,才知道是袖子裂开了,下意识将手负在身后。 沈幼漓扯过他的袖子,道:“这儿破了,釉儿,去把针线筐拿给阿娘。” “好——”釉儿蹬蹬蹬给阿娘跑腿。 凤还恩笑着看她穿针引线,拉着他的袖子低头缝补,烛火在她乌发上照出一圈柔光。 “笑什么?” 沈幼漓此举不过投桃报李,若没有凤还恩,沈幼漓的两桩心事没那么容易了却,她对他心存感激。 他对自己和釉儿的好,她所报不敌万一,只能平日多对他好些。 “你这袖子像是刀砍出来的。” 凤还恩笑意渐散:“是十七殿下得了陛下授意,他大概很想让我死。” “非要有个死活吗?”她似闲聊。 “如今陛下要除我,正如当日的夏珲,不过换成了十七殿下端那杯毒酒,你说,我是该喝,还是不喝?” 沈幼漓缝针的动作停下,抬头看向:“你是当日屠灭无辜之人满门的夏珲之流吗?” “我不是夏珲,我从来以他为戒,不过有时为了大局,也会牵连一些无辜之人、好人,可我从未想过去杀他们,你当知我的无奈。”凤还恩并未粉饰太平。 沈幼漓沉默,谁在那个位置上,都有的身不由己,都难有个善终。 他说这些话,让沈幼漓想好的话更难开口。 “我盼望你安好,能得偿所愿。” 分明出自真心,她却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虚伪的空话。 凤还恩笑道:“我当然能得偿所愿,你说万春县的事情了了,咱们就成亲,来日一家三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银针穿着衣料,从另一头抽出,沈幼漓不抬头:“咱们除夕夜说的那事——就算了吧。” “……” 这话猝不及防,又在凤还恩意料之中。 他收回袖子,扯断残线,沈幼漓不敢看他眼睛,视线只落在没缝好的袖子上。 “因为十七殿下来找你了?” “你们之间……还会重归于好?” 她摇头:“没有,但我说到底有负于他,不想在这事上给他插刀子。” 若洛明瑢真死了,她为了报恩嫁给凤还恩也没什么,左右恩人高兴,她并没什么所谓,但洛明瑢现在还活着,这亲事就变了味道。 她就算无法与洛明瑢重修旧好,也不想再让他更伤心。 二人本就是政敌,她再嫁给凤还恩,会把三个人的关系搅成一团乱麻。 这不是报恩,这是报仇。 可她又不知从何处报答凤还恩,只能做这些针线上的小活,将他当家人一样照顾。 “你当真想好了吗?” 凤还恩握住她的手,在沈幼漓要抽走时握紧。 自一年多前两人牵过一回手,二人就再无别的亲近,他察觉到她抗拒,知她心中尚未接纳自己,遂不好惹她恶感。 且郑王之乱平定之后,李成晞想着法儿削他权,凤还恩忙于应付,忙碌起来没个日夜,为防李成晞追查他行踪,追到幼漓头上,他也少出现在万春县。 这次还是借剿匪之名,才在万春县多留几日。 所以二人私下相处其实不多,这是他第二次拉她的手。 凤还恩现在很不高兴,所以把她手拉得紧紧的。 昨日分明她已经意动,甚至恨得要杀了李寔,为何转日就翻了脸呢。 李寔还真是擅长蛊惑人心。 这样看来,是他失算了,不该等她这么久,该尽早娶过门,以她的性子,断不会在婚后与李寔再有牵扯。 沈幼漓点头:“我想好了,况且……我本无意留在雍都,待办完万春县的事,就带着釉儿归隐,若真嫁你,就不得不留在此地了……” “安知不是我随你走?” 菩提修不成 第130节 她抬起头,“你在京城经营不易,我已经不想再欠你再多。” 说着话,沈幼漓慢慢抽出自己的手。 尽管这看起来像极了过河拆桥,但她夹在二人之中,实在难受。 “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为沈娘子一句承诺,我傻等了一年多……” “本以为来年春后,我就能接你们母子一起住,像一家人一般,只因十七殿下出现就一夕转了样子,看来我不止死在他手,连长久夙愿也不能达成……”凤还恩笑得分外落寞,话中有真有假。 沈幼漓亦是煎熬,她道:“我无意挑起你们二人的矛盾。” “我与他,本来就是要斗到死,成不成亲,都不妨碍要死一个。” 沈幼漓语塞。 “沈娘子,你希望谁死?” 为何非要她选一个,沈幼漓心神倦怠,脱口道:“皇帝若死了,你们也不用再争斗。”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骨子里,她把自己当成雍朝忠贞不贰的臣民,弑君这样的事是绝不能做,连想也不该想,而且权臣弑帝,改立新主是扰乱朝纲的大忌,一个不好就会动摇国本,引四地烽烟。 她赶紧说:“只是玩笑,万不要当真。” 凤还恩并未在意此事,他想改立新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从这回答之中,也能窥见她的偏向,虽待自己没有男女之情,可也算不偏不倚。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盼你能答应我。” “什么?” “我们可以假成亲,此举也是帮你摆脱殿下的纠缠。” 沈幼漓头一个念头就是反对:“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娘子若不肯同我在一起,我也不想见你和别人在一起,替你把他赶走,就是好事。” “我不能如此。” 她不想再伤害洛明瑢。 凤还恩讥讽道:“你想赶十七殿下走,又舍不得伤他,追根究底,沈娘子还是抱着重归于好的心思吧,我当你一年前那般伤心,此生该是不会回望了,看来还是舍不得与他决裂,就算孩子已经——” “没有!” 他握住她的肩膀:“那我就再帮你一次,咱们假成亲,让十七殿下绝了念想,之后你把岷河的事处置好,我送你和釉儿离开雍都,让他再也找不到你们,我们在雍都斗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必管。” 沈幼漓只是看着他,脑子纷乱闪过很多念头。 凤还恩加重语气:“沈娘子,我帮了你这么多,你能不能也帮我一次?” “难道还要允许他日复一日来纠缠你?你总会有心软的一日……” 她私心并不想答应,但要断然拒绝,又不能立刻开口。 “此事,我没办法立刻就答应你……” 容她再想清楚,该如何解决此事。 第78章 “好,你细细考虑,我去看看釉儿。”凤还恩尤觉未足,道:“若是拒绝我,更要告诉我,你要如何打发十七殿下。” 他也要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让她答应此事。 沈幼漓点头:“我会好好想一想。” 她对于自己一日三变的心思也颇感头疼,事情到此地步,想要三个人相安无事就是痴人说梦,快刀斩乱麻才是正道。 该早日拿个章程出来才是。 沈幼漓甚至觉得自己该搬到别处去,等春来工事重启,再回万春县。 凤还恩已经进屋去了。 釉儿递完针线筐之后,正在屋子里画画,看到凤爹爹进来,将画笔一推,朝凤还恩跑去。 凤还恩却只是摸摸她的头,女大避父,六岁和七岁,已是大不同,过完这个年,他觉得该重视此事。 釉儿有一点失落:“凤爹爹,你是不想当我爹爹了吗?” 她以为是昨晚生父出现,惹凤爹爹出事了。 “不管你生父有没有回来,凤爹爹都是你爹爹,只是女儿家长大了,就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让爹爹抱着。”凤还恩耐心与她讲道理。 “那长大了真不好。”釉儿瘪着嘴。 凤还恩道:“长大还是有好处的,比如,釉儿可以帮凤爹爹在阿娘面前说些好话。” “凤爹爹还要我说好话吗?昨夜阿娘问我,要是她和你成亲,我会不会高兴,我说我当然高兴……” 釉儿也学会说话说一半,她想让阿娘嫁给凤爹爹,也不想把亲爹给落下。 可是亲爹惹阿娘哭得这么伤心,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再想他回来的事。 “你阿娘真这么说?”凤还恩终于泛出些笑意,至少她是真考虑过。 釉儿点头:“是啊。” “可是现下她又犹豫了,凤爹爹有些难过,劳烦釉儿在阿娘面前多夸夸我,让阿娘回心转意,好不好?” “当然好!” 沈幼漓送凤还恩上了马车,隔着风雪二人对视许久。 “幼漓,新年安康。” “凤大哥,新年安康。” 盼来日不必再风雪夜归……这句话凤还恩放在心里,没有说。 目送马车消失在风雪中,沈幼漓又是一夜难眠。 这种感觉十分折磨人,她努力逼自己睡过去,迷迷糊糊中那白发人好像在屋里,在床边,又到了枕边……她真有一股冲动,什么也不想去管,就在他怀里睡过去。 可紧接着丕儿的脸就会浮现,让沈幼漓像触到火炭一样,骤然收回思绪,惊醒过来。 她坐起来,抱腿埋住自己的脸,为自己的想法愧疚。 过去一年她都很好,可眼泪在见到洛明瑢之后就没有停过。 沈幼漓再一次坚定,她不能这样了。 窗户透出微光,沈幼漓掀被起身,下意识往屋外看,窗外空空如也,洛明瑢并没有来。 她把头甩一甩,自己大概脑子出问题了,哪个疯子会在外面傻站着。 万春县虽在雍都旁侧,但乘马车都要半个时辰,此时城门都没开,谁会大雪天老远跑这儿来干站着。 沈幼漓开始回忆起昨日洛明瑢走之前说了什么。 除了让她把压岁钱收好,就不再有别的话,他算是答应她了吗? 她收回视线,照顾完女儿吃早饭,当窗看起了描画起图纸。 窗外不时有人走过,沈幼漓抬头看一眼,不过是寻常会经过此处的百姓,再低头发现自己的笔——还在原处徘徊。 沈幼漓那一刻,对洛明瑢是真切起了杀心。 形势越来越严峻,或许自己真该走了。 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当即收拾起案上书册去了县衙,顺道将釉儿打发到夫子家中去,和他家小子姑娘就伴玩。 县衙有鹤监的人驻守,她拉来人,一股脑交代起坝上的事,要是开春自己还不回来,督工的事就暂且交给一个踏实可靠的人。 在鹤使满头大汗看图纸的时候,她在一旁闲极无聊,扫见一本佛经,大概是哪个刀笔吏日常所读。 “这有用吗?” 随手翻看从第一句开始念起来,念了几页她就丢下了。 没用。 烦。 在县衙磨蹭到快天黑,她才从县衙慢慢踱步往回走,扫了一眼院外的雪,没有鞋印,也没有马车车辙。 看来她是真清静了。 沈幼漓赶紧做好饭菜,唤女儿吃饭。 釉儿夹起菜放进嘴里,眼神一下清澈了许多。 “呸呸呸!” 性命攸关之事,孝顺也顾不上了,她赶紧去倒茶水:“阿娘,咸死我了!” 沈幼漓只能回神重做,还干巴巴说一句:“大过年的别死呀活呀,阿娘给你重新做。” 她对着灶台敲敲额头。 釉儿在门口张望着,默默把头缩了回去。 — 洛明瑢这几日除了守着丕儿,就是忙着个凤还恩暗中斗智斗勇。 李成晞三不五时要宣见他一回,这一次更是亲自来摘星楼的,以示对国师堂兄的重视。 大年初二,洛明瑢本欲出门的脚步,被李成晞截停了。 此刻二人正在摘星楼上说话。 归根结底,还是要对付凤还恩,不过话总不能说得如此直白,二人开头还是要扯些别的。 李成晞想让李寔和凤还恩对垒,就是不知李寔的本事如何,这钦天监里的杂事正好就是试金石。 国师是虚衔,不掌权不掌兵,能制造舆论,本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看陛下对星象给不给面子,不过钦天监中有不少凤还恩的耳目,李寔空降,要收拾的人不少, “你醒来不过几日,又常年居于乡野,就要你在钦天监管事,会不会勉强?” “陛下有命,臣义不容辞,但请一试。” 菩提修不成 第131节 李成晞打量着自己这位堂兄,一头白发,长相肖似贵妃,真天人之姿也,晏家那些人也重新汇聚在京城,等着重振晏氏。 李寔此人,他想用,也要防。 “阿兄为了雍朝鞠躬尽瘁,你能辅佐我,我是最放心不过。”李成晞假惺惺道。 他不外乎希望他与凤还恩斗个两败俱伤,再大权独揽,就是斗不死,也能相互牵制,不会再出“挟天子”的权臣。 洛明瑢原本乐意帮李成晞处置了凤还恩之事,再带着家人隐居,可现在,他对此事并非似表面上那么热衷。 洛明瑢也注意到,李成晞身畔常年跟着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此人并无本事,唯独一张脸让人不能不在意,再听京中风言风语,和漓儿旧日在朝中的身份,洛明瑢心中也有计较。 他这个国师是为凤还恩而生,凤还恩没了,这虚职就什么都不是,皇帝要是发现了漓儿,那时就太过被动。 再说凤还恩死了,漓儿嘴上说能明白朝堂争斗不可避免,却不可能不介怀,只怕会远了自己。 一切看来,得不偿失。 凤还恩可以打,但不能打死。 不过当着皇帝的面,洛明瑢只有一句话:“凤军容已有,臣披肝沥胆,愿为陛下除此祸患,助陛下重掌神策军。” “接下来几日,烦你观星,给朕一个满意的消息。” “臣明白。” 所谓满意的消息,当然是对凤还恩不利的天象占验,让他亲自去和凤还恩打擂。 送李成晞下摘星阁,洛明瑢又回到丕儿屋中。 这两日,丕儿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甚至他说已经能看到模糊人影。 谢邈高兴得很,连捣药都格外有精神:“我马上就要有个聪明的小徒弟了!” 洛明瑢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也安定许多,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等到丕儿睡下,他起身走出门,吩咐人套马车。 “主子才刚好,两地奔波是否太过操劳?” “无碍,看好丕儿。” — 到万春县时,天已经黑了,洛明瑢站在篱笆墙外。 漓儿的屋中早早熄了灯。 他其实没什么事,就是习惯这么站着,反而是釉儿屋子还有烛光。 他走到窗边,轻敲窗户:“釉儿。” 屋里没什么,釉儿畏畏缩缩地探脸:“阿爹……” “怎么还不睡觉?” 没等多久,门又打开了一条小缝,釉儿从门缝里闪了出来,洛明瑢想说她不用出来,外面太冷。 他没说话,只是解下大氅披在女儿身上。 大氅的毛领扫着釉儿的脸,爹爹长长的手指将带子在她下巴打结,釉儿就怎么也讨厌不起阿爹来了。 阿爹这么好看,怎么会做坏事呢。 “阿娘就要和凤爹爹成亲了。”釉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一句。 “你喊他爹爹?” 釉儿有点手足无措,她嗫嚅道:“凤爹爹对我很好,对阿娘也很好。” “你也不要阿爹了吗?”洛明瑢半蹲下身,和釉儿平视。 釉儿搓着大氅毛毛,瓮声瓮气地说:“我不介意有两个爹爹,你去问问阿娘,她能不能让你回来。” 洛明瑢毫不让步:“不可以,你阿娘只能有我一个男人。” “可她就是这么说的。” 而且凤爹爹也很好,釉儿要不是他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一夜又一夜,真的有点可怜,才不出来陪他呢。 而且,她还想摸摸阿爹的头发。 见阿爹不说话,釉儿开口:“我能摸摸你头发吗?” 洛明瑢回神,拉着女儿的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摸吧。” 釉儿努住嘴,五根小手指头挺直到有点弯曲,在爹爹肩头的发丝上捋了一下,又一下。 冰冰凉,跟银色丝线一样,还有光……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大概是想你和你阿娘,想得太厉害,头发就白了。” “这么想我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阿爹睡着了,睡了一年才醒过来,好不容易找到你们。” 那还真是可怜……阿娘为什么不肯原谅爹爹呢。 “你怎么不告诉阿娘知道?” “釉儿想弟弟吗?” 两句话撞在一起,釉儿手停住,没回答之前先扁了嘴巴:“想的……” 这一年,她一句也没有提弟弟,就是怕阿娘会伤心,但其实,她比谁都想弟弟,没了他,不管谁来陪,釉儿都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那釉儿,你帮爹爹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 — 夜半,沈幼漓正睡得迷迷糊糊,浑然不知女儿给洛明瑢开门房门。 门无声打开又阖上,高大的影子一路延伸到帐上。 直到过沉的重量压在身上,沈幼漓才醒过来。 她心头一惊,睁开眼只看到一片晃动的黑影,但那檀香味先带来的熟悉感,让她立刻打消了是什么采花贼的怀疑。 甚至颤了一下眼睫之后,她才想着反抗。 然而作恶的人早有预备,在她要推开他之前猛地将她手腕攥紧,按在头顶,宽厚的胸膛压制了她起身的动作。 洛明瑢—— 沈幼漓闭紧嘴,又气又急,用力扭动着想要挣脱。 可手腕交叠被他攥在头顶,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沈幼漓不得不松开齿关,任他舌头卷掠,把自己舌头绞住,把口涎全部卷走。 强烈的鼻息,随着张合的唇瓣侵袭她的面庞,沈幼漓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冰凉发丝拂在她面庞上,那长袍宽袖代替被子将她全部覆盖,身上的人诛求无度,把她唇内寸地当成是自己的地盘,舌头搅动得没有下限,几乎不留余地。 沈幼漓的嘴巴张得辛苦,耳朵听到咕啾的搅和声,口涎咽不下,从唇角滑落到脖颈。 这根本不是亲吻,而是泄愤! 洛明瑢不是一味将她压进被中,那掐下巴的手贴上她后背,继而推上后脑,把她送向自己怀中,唇下。 沈幼漓除了顺从,根本别无选择。 在窒息之前,他终于松开了她,离开熟烂可怜的唇,舌面贴上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不是唇,是舌。 先舔再啃,吃人都没这么大一口。 沈幼漓打了一个激灵,终于可以说话:“洛明瑢,你住手!” 吻顶在下巴之下,逼得她仰头,整个身躯也离了榻,像主动贴上他的身躯。 “咳咳咳——” 她咳嗽被口水呛到,死死掐住心口的衣料,抿唇时嘴唇刺痛,她恼火地问:“你疯了?” 黑影坐了起来,“你要嫁给凤还恩?” 薄凉的声音传来,和方才热烈强势的举动截然相反。 她擦唇的动作一顿:“谁告诉你的?” 沈幼漓能看到巨大剪影因呼吸而背脊起伏,可声音怎么会这么冷? “早不嫁,晚不嫁,非得在这个时候,是怕我?躲我?” “怕你?”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洛明瑢声调始终没有一丝起伏:“怕自己控制不住对我的感情,所以想立刻嫁出去,随便嫁给谁,只要能断了你自己的念想。” “洛明瑢,你太可笑了!” 是她想错了,洛明瑢根本就不会难过,他早就沉浸在自己的妄想里不知天地了。 “看来我又猜错了。” 他俯身靠近,捏着她的后颈又亲,单调地在上唇下唇之间往复,又咬又含,沈幼漓疼得嘶气,他也当没听见。 “洛明瑢,你别欺人太甚!” “吵大声点,让女儿听见,明日凤还恩也该知道了。” 第二轮结束,沈幼漓抓着心口抽气,不甘示弱:“他帮了我许多,我无处答谢,嫁他又如何?你没出现之前,我们就在商量这件事了。” “那我还真是可笑,为国捐躯舍掉性命,到头来连妻子孩子都丢了。” 沈幼漓怒气被一刻清空,她鼻子发酸:“你为国捐躯,感谢的话该皇帝来说,我没有资格,可就妻子身份来说,我也没有做好……” 其实她做了,她跑上山又跑下山,满心害怕自己会误事,怕他不能活着走出来。 可这些与出生入死的洛明瑢相比,都不值得拿出来说。 “缘分就是缘分,没有缘分了,大家好聚好散,难道就这么难吗?” 洛明瑢指尖伸出,将她挡在眼前的发丝挑开。 菩提修不成 第132节 “你想怎么个好聚好散法?” “今夜的事我不同你计较,咱们各自祝个好前程,在此之前,我想去见一见丕儿……”沈幼漓试图平心静气和他说话。 洛明瑢的指尖在她眉尾停住,道:“不可以。” 她抬高了声音:“为什么,你当初不让我碰他,现在连去祭拜都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我痛苦?报复我?” “我要你亲口说,你是因为舍不得我,所以不会嫁凤还恩。”洛明瑢偏不借儿子的光。 “我要是说了,你能带我去看丕儿吗!” 洛明瑢不开口。 孩子孩子,只有孩子! “你嫁凤还恩,只会在把事情越搅越乱,知道吗?”他声线终于有了起伏。 沈幼漓当然知道嫁凤还恩是错误的决定,那个假成亲的事她也打算回绝了,一有机会她就走,眼前这个人才是把事情越搅越乱的罪魁祸首。 他连孩子的坟都不让她见! “是你对我太残忍,原本我是无意让你伤心……” 洛明瑢打断了她:“我不会伤心。”他七情不振,喜怒哀乐悲恐忧都寻摸不起来。 沈幼漓微微睁圆了眼,紧接着他又说出一句:“其实你嫁他也好。” “……” 她形容不出听到这句话从洛明瑢口中说出的心情。 似乎是如释重负,但释得太多,有些失去了所有力气的空虚。 “我不再阻挠你嫁谁,高兴吗?” 沈幼漓笑了一声,他未免太看得自己,“太可笑了,我嫁谁是为我心,难道还要你同意。” “当然,若是我对你嫁娶之事无动于衷,你一定会生气。” 沈幼漓气结,她脑子又没出问题,“你走!现在就走!” 果然生气了。 她把人往门外推。 洛明瑢不会走,他把沈幼漓扯到腿上,又是肆无忌惮一阵,然后发现,埋首在她温暖的肌肤之上,能让自己死寂的心脏好受一些。 沈幼漓只着一件绸衣挂脖,脸埋在被中时,忽听到后颈亲吻的人说出一句: “请柬,会给我一封吗?” 她僵住,抬头看向他:“你要来做什么?” “给你贺喜。” 洛明瑢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但他也不会让凤还恩好过。 沈幼漓死死揪住被子,见他无所谓的样子,点了点头:“好啊,你若是想要,那我就给你一封。” “送到摘星楼,我恭候。”他话说完,在她耳边亲了一下,下榻离去。 “等等——” “要请柬的话,我成亲之后,你就不要出现了。” “好。” “不——我还要以后能随时去祭拜丕儿。” “好啊。” 在那抹白发消失在门后,沈幼漓重新倒在被中,静止不动许久。 然后,她带着一腔驳杂的情绪,裹衣起身去打开门。 吹了许久冷风,直吹到身子僵硬,什么念头都没了,她才点灯写信。 第79章 军容府,凤还恩拿着一封信陷入沉思。 是万春县送来的,幼漓的笔迹,信上答应了假成亲之事,而且等万春县的工事一结束,就请她将她们母子送到李寔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凤还恩谋划了许多手段,都没使上,结果她就答应了。 担心这信是假的,他还亲自跑到万春县一趟。 见她第一句就是:“你后悔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假成亲之事于你无半分益处,你会后悔吗?” 沈幼漓平静得很,把一筐小米细细挑拣出虫蛀的来,旁边还有两碗挑拣好的红绿豆子。 人一忙碌起来,就不会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凤还恩倒是说了一句真话:“婚事真假于我这身体来说并无区别,自八年前起我就从未想过与你如何,当时只想远远瞧着你安好,可若你身边没有别人,我就能对你好,这便是我的好处。” 沈幼漓叹了口气,她实在不想欠他越来越多。 凤还恩又多问了一句:“你不怕伤十七殿下的心了吗?” “是我多心了,十七殿下赞成此事,现在反倒是我心乱如麻,非得断了念想,毁去一切可能不可。”沈幼漓坦诚道。 凤还恩知道洛明瑢做了她七年夫君,她定然难以割舍,但听到她就这么承认了,心中不免钝痛。 他不多想,只着急将此事定下来:“此事宜早不宜迟,冬日坝上无事,咱们过几日就将亲事办了,就定在三日后吧,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绝不会出意外。” “好……” 这样也好。 沈幼漓看向窗户,出神许久。 窗纸上,凤还恩的唇轻轻贴在她眉上,又马上退开。 沈幼漓转头看他,眼中有震惊也有茫然,凤还恩的举动不算多过分,但她根本没想到凤还恩会亲她。 更奇怪的是,她心中无多大涟漪。 像被釉儿亲了一下。 凤还恩也看出了她并无半分波澜,对于这个吻,她除了疑惑,就是平静到漠然。 他勉强笑道:“做戏做全套,他就在还在外边看着。” 什么? 沈幼漓猛地看向窗外,却什么都没有,不过凤还恩能说出来,大概是真的。 …… 那就这样,看到就看到吧,在桌沿扣紧的手慢慢松开。 “以后,不要这样了。” 这举止算得上轻薄。 “好,不会了。” 洛明瑢确实在篱笆外,这一幕被他尽收眼底。 看到之后,他转身离去。 — 沈幼漓本以为洛明瑢不会再来,可是当夜,她和釉儿在描九九岁寒图时,门忽然被打开,洛明瑢踏着乱琼碎玉而来。 沈幼漓一下就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差点从凳子站起来,是女儿在这里,她才勉强稳住,冷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画笔像匕首一样反握在手中。 “看看你,“他的语气还是和行动迥然有异,“还有女儿。” “出去!”沈幼漓呵斥。 结果出去的是釉儿,她一股脑收拾起画纸画笔,小跑回自己屋子,把门关上,“我睡了,你们不要吵!” 二人从紧闭的门上收回视线,沈幼漓皱紧眉:“你对釉儿有一点做阿爹的样子吗?” “你还让我靠近你的孩子吗?” 沈幼漓心道你不也一样,但是这车轱辘话她不想再说,只是起身将人往外推:“咱们昨晚已经说好了,旁的都不必再商量。” “好,不商量。”洛明瑢骤然将她抱起,走进她屋里。 沈幼漓发现挣扎无用,又担心争执之下,釉儿再出来看见,只恶狠狠低声说:“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就割自己一刀!” 洛明瑢淡定得很,一面走,一面她头上发钗拔出,丢在地上,所有能接触到的锐物,连帐钩,他也抬手撤掉,丢了出去。 沈幼漓被推倒在被中,他倾身遮住所有的光,膝盖别进双腿,阻止她并起,冬日一重重衣料也阻隔不了他的亲近。 不打一声招呼,温热的气息随着柔软的吻落在锁骨上。 颈间先是凉的,很快就染上比体温更热的暖,沁出舌尖的湿润,唇自发碾在锁骨上,鼻尖也抵着脖子,沈幼漓伸长脖子,闭紧眼睛,双手都被他十指紧紧扣住。 她扭头想找自己床头柜子里有没有□□药,下巴在他发顶扫来扫去。 洛明瑢提点她:“你没有制备毒药,别看了。” 屋里无药材也无药碾,他对一切都有数。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她到底安逸了多久!沈幼漓气得躺平“你要睡就睡,睡完赶紧滚!” “那就多谢娘子宽宏——” “诶!”沈幼漓喉咙被逼出一声,是洛明瑢将膝往前推,将她腰抬起与自己贴近。 他没有停住,滚烫的吻和手遍及各处,还有心情问:“所以,你还当真要嫁凤还恩?” 他本不欲来发这个疯,但窗纸上那影子实在刺眼,他走到半道又折返回来,然后就瞧见她抱着女儿画画的样子。 这屋子该有他一席之地。 菩提修不成 第133节 这一晚回去洛明瑢笃定自睡不着,不如寻些慰藉。 沈幼漓说话和冷笑产生的震颤回馈到他唇上:“你不是也赞成吗!” 洛明瑢这才抬头,一双探究的眼睛上上下下将她刮过,“这么听我的话?” 那我说别的怎么不听? 她自发隔绝他这句,只一味重复:“你出去吧,我的心意不改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三日后,放心,请柬一定送得到。” “成亲了又怎么样,他能给你这个吗?” “什么?” 洛明瑢牵她手,搭上那蠢动一处。 “成亲之前,我帮帮你可好?”他鼻尖在她耳下和脖颈之间来回,“你也知道凤还恩是什么人,往后你就是想我,怕是也不愿暗通款曲。” 这是洛明瑢该说出来的话吗? 沈幼漓抖抖簌簌要抽手,“洛明瑢,你好恶心!” “恶心?若男女之事你都觉得恶心,那你与凤还恩成什么亲,对,我忘了,你们行不了房,确实过得不恶心。” “那恶心就留给我们,我最不嫌弃。” 洛明瑢话说得慢悠悠:“昨晚你知道是我,不也没有反抗吗。” 他怎么会错过她那一瞬间的迟滞。 沈幼漓抽出自己的手:“你还真是会自作多情,我不过是闻到你身上的檀香味,犯恶心罢了。” “是吗……” “我很早就跟你说过,我讨厌佛堂,讨厌你身上的檀香,后悔从前的事,我早该求助凤大哥,不与你们洛家有什么牵扯,雍都的事早该结束,就不会,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洛明瑢听着麻木的心脏挨了一刀又一刀。 见他不说话,沈幼漓劝道:“你走吧,好好做你的国师,若是当真寂寞,就另找一个娘子,反正无论哪个,都不会似我这样伤你的心。” “不是我要来,是你让我来的。”他终于松开了她。 “什么?” 沈幼漓听不懂,她什么时候让他来? “是你准我这样做,你准我登堂入室,准我将你压在身下,你就是需要我这样,你乐意看见…… 看见我像个疯子一样,就算被你百般拒绝,也不肯松开你的手,我对你的事反应越大,越是折腾自己,就能证明——我对你死心塌地,你心里才会安定,不再惧怕……” “我现在这样对你,皆因你默许我。” 这话任谁来听都觉得荒唐,唯独沈幼漓听得怔住,像一把利剑直接将她钉死,把她剥解,触及她最深处的隐秘。 教她不得不承认,好像……就是这样。 她越想,身躯越僵硬,一阵强烈的战栗感在她身躯里酝酿。 不错,就是这样! 正如洛明瑢将她关在佛堂那几日,沈幼漓其实并不如表现的那般生气,他那些出格强势的举动根本不会勾起她真切的愤怒,反而洛明瑢过度的痴缠索要,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洛明瑢心里的重要性。 沈幼漓难以察觉这种心思,因为洛明瑢紧紧抱住她时,无论她怎么挣扎,洛明瑢都不会放开她。 她一点点明白,自己不会失去这个拥抱。 就连推开洛明瑢一次次亲近,也是因为知道他会再次靠近,让她能守住夸口放弃他的誓言,守住为娘的身份和道德立场,还能安然享受与他纠缠在一起的满足。 她甚至——恨不得洛明瑢再多关自己几日,五日怎么够,五日能衡量出多深的感情? 洛明瑢越是对她展现出需要,对她在意,甚至连孩子的醋都吃,沈幼漓反而越有底气和他闹,闹得他再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沈幼漓就满意了。 满意于他真切在爱她。 很难听,很卑劣,但这就是真的。 可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不肯给洛明瑢一个消停,告诉他,她仍旧喜欢他。 沈幼漓其实——是有病的。 在洛明瑢说这些话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从江母不再爱她,从她付出所有,让自己连饭都吃不饱,只希望江母看见,只为换她一句夸赞时,这个病就已经出现了。 她在江母墓碑前杀了江更耘,却没有治好病。 她太渴望有一个人对她展露出死也不会放弃她的意志,那些疯狂、坚定,越过性命的在乎,会让她隐秘地高兴,让她不再害怕自己怎么讨要,也讨要不到。 洛明瑢会主动给她,给她很多很多,于是她就变本加厉地索求,吝啬给予一丝回馈。 凤还恩可以这样吗?或许也可以,但沈幼漓对他没有欲望,他的怀抱不足以让她产生欣喜。眷恋、沉浸……只有洛明瑢,是她挑中的倒霉鬼。 她能体谅所有人,却独独会苛责洛明瑢,拿他一点点的疏忽计较、放大,要求他和自己分担一样的痛苦,为失去孩子而歇斯底里。 沈幼漓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可是漓儿,我也是人,我可以这样在乎你,你能不能也一样对待我?” 沈幼漓眨了一下难受的眼睛,眼泪滑到下巴。 洛明瑢说出这句时格外平静,平静地让沈幼漓觉得,这是失望,是诀别,是放手。 沈幼漓揪紧了他衣襟,可随着他起身,衣料从指缝之间慢慢走脱。 手臂垂落在身侧,她眼泪滚湿了半张脸。 那日洛明瑢是怎么走的,沈幼漓没有记忆,想留下他解释,也不知该说什么。 人走了,她径自发呆,直到天明。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该是决心再也不会来出现了吧。 — 一路呵气成霜,洛明瑢回到摘星阁时,那心灰意冷的感觉仍未消散。 丕儿还未睡下,他推门而入。 盖子的眼睛日复一日见好,一听到开门声,还听出是阿爹的脚步声,立刻站了起来。 “阿爹,你去哪儿了?”丕儿如今对他爹很是依赖,晚饭后去找,师父说阿爹又出门去了。 模糊的视线里,高大的人在向自己走来,他努力分辨时,乌溜的眼睛终于恢复了几分剔透神采。 洛明瑢见儿子已经能准确面向他来的方向,心中总算有了些许宽慰。 他刚从万春县回来,还未从那一场交谈中缓过劲儿,看着逐渐好转的儿子,也未有喜色。 洛明瑢握着胜算,只有一种改变不了现实的无力。 其实对漓儿说完那些话,他一个男人,心中也不免委屈。 这些天,为了来日母子相见,丕儿不生抗拒之心,洛明瑢反复同他说阿娘旧日的好,以免相见时伤了她的心,可一片心意不为人知晓,她总将他弃之如敝屣,教人如何不怨。 洛明瑢做到这个地步,也有自己的脾气,或许他该把这件事冷一冷,教她来日更加后悔。 但这个念头一起,他又否了。 那又不是她的错,必定是从前那些不好的事让她如此别扭,反被他挑开痛处,是他不对。 他自己又何尝正常。 从始至终都未曾做好她的夫君,从未给过她足够的依靠,一直以来,她都在单打独斗。 而且,她都哭了,是为他哭的。 她又不是故意跟自己闹成这样,她那么难过,自己却一走了之。 也许她已经想明白,自己是不是该回去? “阿爹……” 丕儿歪头,阿爹怎么不说话。 洛明瑢回神,摸摸他的脑袋:“阿爹去找阿娘了,你想阿娘吗?” “阿娘……” 丕儿身子显见地僵硬了一下。 洛明瑢把五岁的儿子抱在腿上,“你还在怕阿娘?” “想,可是我怕,阿娘不要我,她不想要我……”孩子带着哭腔低声说,阿娘当日说的话还扎在他心里。 洛明瑢不厌其烦地与他解释:“阿娘不是故意的,她当时只是被坏人控制,什么都不记得,你只要记住,当时掐你脖子那人不是阿娘,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她的人。” 丕儿懵懵懂懂,“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从前阿娘是不是最疼爱你的人?她怎么会舍得这样对你呢,都是坏人戴上假面具,把你骗了。” 洛明瑢反复将这个念头植入他心里。 “而且,釉儿也很想你。” 一听到姐姐的名字,丕儿一下就抬起头来:“我要见姐姐,阿爹,带我去见姐姐吧。” “那你的眼睛就要快快好起来,阿爹才能带你看姐姐。” “好!” 剩下三日,为了丕儿的眼睛,洛明瑢有意带孩子多看些对眼睛好的景色,但外头雪大晃眼,不宜带他出门,只能带着孩子每日在屋中画画。 腊月没有花草,洛明瑢画了满墙嘉木绿荫,嘉木下,是一对夫妻,还有绕膝的儿女。 一室春景覆盖,屋子像是没有了墙,变成被碧草繁花环绕的亭子。 “你的鼻子像你阿娘。”洛明瑢凝视着墙上的女子。 丕儿看过来,又朝墙上的女子看去,他努力不去想,可秀丽的阿娘还是幻化成了歇斯底里的样子,他赶紧甩甩脑袋。 “阿爹,阿娘真不是坏人对不对?” “是,她很想你,想来见见你,可阿爹怕你伤她心,才不准她过来。” 菩提修不成 第134节 “我、我也想她的,要是她不掐我……” “等好全,我带你去见阿娘,你莫怕她,她是这天底下最在乎你的人。” 丕儿眼神里还有害怕,他嗫嚅着嘴唇,点了点头。 “多想想从前和阿娘姐姐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没有阿爹,都是阿娘在照顾你,喂你吃饭,哄你睡觉,陪你读书写字……” 在洛明瑢循循善诱之下,丕儿的记忆慢慢复苏,那些母子在小院生活的光阴,如阳光雨露,慢慢将他滋润起来。 “我想阿娘,我想姐姐,我想要全家人在一起……”丕儿靠着爹爹的肩头,终于把思念说出口。 “只要丕儿听话,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会重聚,阿爹跟你保证,不要哭,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会被分开。” “嗯。” 洛明瑢视线始终落在女子脸上。 “阿娘很美,对不对?” “对。” 丕儿看着纸上的人,又想起从前和姐姐一起窝在床上听阿娘讲故事,再拉着姐姐和阿娘手入睡的时候。 他的害怕慢慢褪去,也盼着早点见到阿娘和姐姐。 — 三日之中,洛明瑢没有再出现在万春县。 沈幼漓则一天里要发很久呆,一下额头冒汗,一下又像被寒风灌满躯体,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有病就要治,她好不容易从对江母的痴望中脱身,不想让自己陷入名为“洛明瑢”的泥沼里。 只要一想起洛明瑢那些话,沈幼漓心就止不住狂跳,有人揭开了她最耻于言说的隐秘,让她格外无所适从,失去支点,不管做什么,都找不出一个道理来。 “阿娘,你怎么了。” 这两天沈幼漓没有心思做饭,都是带釉儿出去吃,扒拉着饭碗,她又走神了。 “阿娘没事。”她回神,给女儿夹菜。 ……她只是很迷茫。 洛明瑢没有出现,他如何打算自己管不了,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把所谓的“假成亲”取消。 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不过消息送出去,整整三日,沈幼漓始终没有得到凤还恩的回信。 鹤监的人说他突然被陛下派去外地查一桩旧案。 沈幼漓不知凤还恩是真的事务繁忙,还是收到了消息,躲着不见她,总归三日后,喜服就送到了眼前。 她坐在镜子前,几个婆子将她团团围住。 “我想见军容。”她已经在信中明白拒绝了这门婚事,凤还恩不可能不知道。 婆子殷勤为她梳妆,“娘子今晚就能见到了。” “他不来见我,我不会梳妆。” 还是戊鹤使出现,道:“轿子就在外面,娘子坐上去,就能见到主子了。” 沈幼漓看一眼院中的七宝朱金万工轿, 是她反复无常,辜负了恩人心意,该去给他请罪,就算凤还恩要怎么罚她,沈幼漓也没有二话,她走出去登轿。 然而熟悉的马车先停在院门口,一众鹤使拔刀。 第80章 洛明瑢下了马车,看着这剑拔弩张的阵势,神色淡漠:“我可不是来抢亲的。” 不是抢亲,那就是来观礼,沈幼漓看着他一如既往漠然的神情,眼睛先酸了一圈。 但她要强,洛明瑢既不在乎,她也不想有太大反应。 “我没给你送请柬。” 她确实答应给他请柬,但婚事都取消了,请柬自然没送出去。 戊鹤使拦在沈幼漓面前:“娘子,咱们还是赶紧去找军容吧。” “你这是就要出发了?” 洛明瑢看着她一身简素,分明还没有打扮好,坐在花轿里,十分不合时宜。 沈幼漓越过戊鹤使看他:“你既不是来抢亲,关心这个做什么?” “你想让我抢亲吗?” 话音刚落,连戊鹤使都拔了刀,身后迟青英带着一众侍卫上前,鹤使也围紧了一圈。 釉儿害怕地缩在屋子里。 沈幼漓道:“你不必来抢亲,我原本就不打算嫁,三天前已送了消息,却始终没有回音,但无论如何对凤大哥来说都是无妄之灾的,我该去给他赔礼道歉。” 连戊鹤使都忍不住:“沈娘子当真要如此戏耍主子吗?” “是我的错,可是我实在不能自欺欺人……” “赔礼道歉的事暂且不提,“洛明瑢大步上前,身形带着极大压迫感,戊鹤使还没反应,刀就已深深钉在地里。 洛明瑢攥住她的手腕:“我要同你说几句话。” 沈幼漓被他拉着,紧步回到屋内,屋里梳妆的婆子呼啦啦都出来了。 门并未关上,釉儿原本在屋里瞧热闹,二人走进屋,她又转到门外去,看里屋的热闹。 洛明瑢也不松开沈幼漓手腕,只是目光沉沉说出三个字:“说清楚。” “说什么?” “什么自欺欺人?” 沈幼漓觉得他对自己态度未免太凶,但又能明白他早就被自己逼急了,索性和他说明白:“我没想嫁给凤还恩,他提议假成亲,我就答应了……” “凤还恩告诉你,只是假成亲而已,不用觉得有负担,说不定就能借此赶走我,是不是?” “是。”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不答应了?” “我想明白了。” 洛明瑢追问得很紧,人也越走越近:“想明白了什么?” “想明白我自己的心思,就算真成亲,将来也会与他和离,反复折腾,何其害人。” “你的意思是,纵然孩子没了,你还是抗拒不了……想要跟我好?” 洛明瑢站得太近了,胸膛绣着暗纹的衣袍距她鼻尖不过寸许,他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檀香味。 “不是!”沈幼漓推开他。 “孩子没了”这四个字是她的雷池,洛明瑢不能这么无所谓就提起。 这次太过轻松,洛明瑢竟撞到了窗户,她慌了一下,想要去扶他。 洛明瑢只是倚靠着,并不站起来,“所以,就算你不成亲,也不会回我身边?” 三天以来,沈幼漓想过无数次,反思过无数次,可还是那句:“我想,可我还没有办法……” 北风震动窗户,洛明瑢心里也呼啦啦有寒风在刮。 她握紧拳头:“我只问,你当真为丕儿伤心过吗?” 这也是沈幼漓耿耿于怀的一个原因。 她连那日都不敢细细回想,为什么洛明瑢可以做到这么无动于衷。 “那是我跟你的孩子,你怎么能不为他难过?你要是连我的孩子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意我?” “我伤心,在看到丕儿出事的时候,我从未如此害怕,就因为我难过比不上你,所以我就有错吗?” “可我伤心不止一重,我既要为孩子难过,又怕你醒来之后接受不了,你却要杀我……” 青丝都成了白发,任谁都会心灰意冷。 沈幼漓失神许久,才道:“你若真伤心,就不该想着再来找我,我们心中有愧,过不成恩爱夫妻了,我心里念你的好,往后再不会折磨你……” “这就是你的答复?”他原本琉璃一样的眼眸灰暗无光。 “是,你那晚说的话一点没错,我就算再怎么样都放不下你,所以我不嫁凤大哥……” “我要听的不是这句,我要你说,说就算孩子没了,你也不会舍弃我,你还是想和我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念头。” 他也需要她坚定不悔,紧紧抓住他。 沈幼漓摇头:“这么残忍的话我说不出口。” 洛明瑢的失望太过令人在意,她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洛明瑢……不,李寔,我对你是真心的,现在都是,以后只怕也不会再变,孩子是孩子,你们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至少……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淡忘掉以前的事。” 洛明瑢垂下的眼睫又抬起,眼睛似冰雪化冻。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脸,轻轻说道:“算我认输了。” — “算我认输了。” 沈幼漓还来不及明白是什么意思,窗外传来清脆的童音: “阿娘——” 她听到了幼子的声音,但并没有什么反应,这声音她一年前时常听见,然而每每寻求,都空无一物,不过是幻听罢了。 “弟弟!” 女儿的声音传来。 菩提修不成 第135节 “姐姐!” 又一声。 沈幼漓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她颤动着眼珠,不敢往外看,怕又是一场巨大的失望。 面对她眼神迫切地询问,洛明瑢并不说话。 沈幼漓再等不及,撞开他跑向屋外,就看到那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小人,还有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丕儿!” 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脑子里的嗡鸣声让她什么都无法思考,跑得太快,在触及之前猛地跪在冷硬的地上,张臂把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手匆忙到慌乱,沈幼漓摸着孩子的脸,想要确定这是不是她的孩子,是不是她辛苦生下来,辛苦养大的孩子。 颤抖着摸过那张脸,是丕儿的脸! 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喊了一声“阿娘”。 沈幼漓又紧紧拉到怀里抱着,泪水在脸上肆虐纵横。 “丕儿!丕儿……” 怎么会!人怎么会死而复生呢! 她怎能如此走运,老天又把孩子还给她了! “你、你……” 你好好地为什么不出现,你这一年多都去哪儿了呀! 沈幼漓哭得不能自已,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用力抱着孩子,生怕他再消失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丕儿在她怀里,一开始紧绷着身子,但听阿娘哭得肝肠寸断,那点紧张慢慢消散,也跟着哭了起来。 他小手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哭着喊:“阿娘!” “我好想你们啊!”他哇哇地哭。 釉儿又开心又难过,大声喊:“我也好想你啊!” 母子三人,一个哭得比一个伤心,哭声重叠在一起,听得人心酸。 洛明瑢默默走出来,看着她又哭又笑,俨然是把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全部。 他想上前,把三人抱住,终究还是站在了原地。 外人已经清走,鹤使和侍卫也在篱笆外守着,母子三人哭得累了 沈幼漓抖着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你没事,怎么不回来找阿娘?” 洛明瑢这时才走上前来:“先进去再说吧。” 她也看出了,孩子是从洛明瑢的马车上下来的。 他什么时候找……当初就是他把孩子带走的!一年多,四百多天,他都一声不吭,眼睁睁看着她心碎到这个份上,都不跟她说一声! 沈幼漓转身疯了一样,捶打着洛明瑢:“孩子还活着,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他怎么这么狠心! 他怎么能这么欺负她! 孩子是她的命啊! 洛明瑢只是任她捶打,不说一个字。 反而是迟青英过来将主子拉开,挡在他面前,很是气不过: “谁都能怪主子,唯独娘子你,是最没资格怪主子的人,若换成任何一个人,小郎君绝对没机会活着,也不会一再到你面前,让你作践!” 要不是主子让他留住谢邈,要不是主子执意要回她身边,百死其犹未悔,沈娘子也看不到活生生的孩子。 沈娘子为何只对主子这么狠心,她就活该伤心一辈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沈幼漓的视线在他和洛明瑢之间来回。 “青英——”洛明瑢想让他住口。 迟青英平常绝不会忤逆主子命令,但这次他绝对要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说,小郎君现在好好,娘子定然不会做什么傻事,她也该知道知道,主子为了她忍辱负重到什么程度!” 沈幼漓疑惑不解,他把自己的孩子藏起来,难道还成了她的错? “沈娘子是不是吃了周氏给的药,当日突然失去神智,你根本不会晕了,而是突然疯魔掐住了小郎君的脖子,差点将他掐死,此事你刚才身边的鹤使就是人证, 主子当时也以为小郎君死了,为了不让你责怪自己,谎称是史函杀的,更不敢让你靠近,生怕你发现端倪,甚至怕周氏说漏嘴,将她杀了,结果你醒来知道小郎君出事,无缘无故就要把主子勒死,这是什么道理……” 沈幼漓慢慢瘫软,坐在地上。 竟然是她,她差点杀了自己的孩子,她一阵后怕,要是真出了那种事,她一定会杀了自己。 原来洛明瑢说的害怕,是怕这个。 她先看向丕儿,眼泪滚下来:“阿娘真的,那样对你了?” 丕儿擦着她的眼泪:“阿爹说不是阿娘,是戴着阿娘面具的坏人想要掐死我,阿娘不是故意的,不要哭。” 沈幼漓捂着嘴,眼泪止也止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丕儿摇头:“这不怪阿娘,都是误会,丕儿还会像以前一样孝顺阿娘。” 见到阿娘之后,他就知道阿娘不是故意的,都怪他太胆小,不能自己早点来找阿娘,让她担心了那么久。 洛明瑢道:“你后来松了手,想来就算失去神智,也没忘记为娘的本能,丕儿没死,也有你的一份努力。” 沈幼漓抬头看他,声音已经嘶哑:“后来呢?” 洛明瑢只是将一张帕子递给她擦眼泪,沈幼漓接过,习惯先去擦孩子的脸,冬天太冷,流泪会把脸吹裂,要是再生病就糟了。 他看着,默然不语。 剩下的话还是迟青英在说: “后来郑王那手下来了,主子将你劈晕,他本就强行续命,这一场自己几乎战死,我带着主子和小郎君的尸首往回走,才发现了小郎君身上有一枚银针,想是周氏刺入,营造小郎君被你掐死的假象…… 可是主子伤势太重,根本不知道小郎君还活着,就这么半死不活躺了一年多,小郎君倒是醒过来了,却成了盲人,也摸瞎了一年多,他们父子二人,眼下能重见光明,也是主子冒险要谢邈为他医治……一醒来主子就要找你,偏偏你心狠至此,又是要杀他,又要改嫁,沈娘子,这桩桩件件,你可对得住主子!” 沈幼漓听着,生生在数九寒天里出了满头大汗,其中内情,竟然复杂到这个地步…… 其间,她一直看着洛明瑢,他也回望她,却不见半点责怪,让她愈发无地自容。 他甚至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本就不知情。” 沈幼漓又绷不住眼泪,但还是坚持再问清楚:“那孩子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你先前赞同我成亲,说什么成亲之后带我去看丕儿……就是打定主意,今天带孩子出现?” 迟青英替主子回答:“小郎君就这两日才好,若再晚一些,沈娘子就要嫁到军容府去了吧?” 沈幼漓无言以对,也不知洛明瑢现下是什么心意。 “你早几日和我说实话,我就不会做这些蠢事了……”她涩声道。 “我醒来之后,冒险做了决定,让谢邈给丕儿施针治眼睛,当时丕儿生死一线,若提早告诉你,他有什么不测,我怕你得而复失,又经历一次丧子之痛,会承受不住,若他挺不过来,这件事我不会再告诉你。” 洛明瑢眼珠一动不动,话冷得没有半点人情味。 “我擅自做主,你可以继续恨我。” 她怎么能再恨他,她只会恨自己,沈幼漓低头,肩头颤缩不止。 “对不起……” “我说过很多次,我要听的不是这个。”他已经累了,不想再说。 很多次……沈幼漓明白,他介怀,洛明瑢想要她亲口承认,就算孩子没了,也绝不会舍弃他。 她没能如他所愿。 洛明瑢道:“先进屋吧。” 他们已经在屋外站了许久,沈幼漓点点头,接下来要商量的,恐怕就是家事了。 能做主那个人变成了洛明瑢,她唯有听着。 沈幼漓咬着唇内侧的肉,说道:“我想见一个人。” “谁?” “谢邈。” “正好,他来了。” 主子带着小郎君来万春县,迟青英鬼使神差地,把谢邈也带出来了,以备让娘子明白,主子这一年多到底为她吃了多少苦。 别说来世结草衔环,她这一辈子给主子当牛做马都不过分! 沈幼漓紧紧牵着两个孩子,看向洛明瑢:“我们……进屋吧。” 洛明瑢从紧紧拉着的两只手上收回视线,率先举步走了进去。 刚坐下,谢邈也被请进屋中。 屋中陈设简单,一位年轻娘子坐在矮凳上,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寔这位娘子,也是他小徒弟的亲娘,只看样貌,就知血缘。 只是没想到李寔除了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也似小徒弟一样可爱,眼珠子透着几分机灵,就是不知聪不聪明,想不想学医。 这夫妻俩倒是会生。 洛明瑢则坐在另一边稍高的罗汉床边,这是釉儿平日和阿娘画画的地方,很有事不关己的高寡。 谢邈问:“找小老儿有什么事?” 沈幼漓抱紧孩子,道:“我的病这些年都没发作,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事。” 她也知道自己吃那药大概是谢邈所制,但偏偏丕儿的眼睛还有洛明瑢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各为其主,这件事怪不了谁。 她也想开了,只要孩子还活着,什么都不怨,只是想问明白,自己还会不会突然发疯。 谢邈道:“放心吧,此时我也和殿下说过,没什么药能长久发生作用,沈娘子体内药力早就消散了。” “谢老先生解惑,也多谢你救了我儿子,救了我——”沈幼漓看洛明瑢一眼,“这位……” 菩提修不成 第136节 洛明瑢眉毛都没抬,他成“这位”了。 谢邈摆手:“我做的孽,一切都是因果循环罢了,殿下能活下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我听 闻你是御医江家后人?” “是。” “那九转丹效用甚大,再结合我查到的古方,若是时机合宜……”老头聊起医道,很有喋喋不休的意思。 沈幼漓嘴上搭话,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心思全在孩子和洛明瑢身上。 谢邈也看出来现在不是聊医理的时候,摸摸胡子,说道:“对了,你夫君有些小毛病,来日他若突发什么恶疾,你得有个准备……” 突发恶疾?沈幼漓转头看洛明瑢,他清淡回望,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他的事。 瞧着不像有病的样子。她问谢邈:“他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先前遭逢生死大变,郁结于心,便七情不振,情海干涸,喜怒忧思悲恐惊皆寻摸不着,不过看起来还是正常人,就是有点冷漠,但要再恶化下去,哪天死了也是有可能。” 怪不得总觉得洛明瑢有些时候平静得过分,竟是病了…… 沈幼漓看着洛明瑢的白发,耳中回响着“遭逢大变,七情不振”几个字,深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把人逼到这个份上,洛明瑢就算恨她,也是她活该。 “那,我该怎么办?”沈幼漓有些急切地问。 “陪着他,多说说话,别让他有心事藏在心里,就——好好过日子呗,日子好了,心病慢慢就好了。” “只是……好好过日子吗?” 洛明瑢愿意跟她好好过日子吗? “反正吃药是没用了,心情好,任何时候都是良药,“谢邈说罢站起身来,负手往外走。 沈幼漓为医,也明白这个道理,就是……自己还能让他心情好吗? 身后的洛明瑢仍旧无话,她只当他的默许了,便起身将谢邈送出去。 回屋后,总算只剩她一家四口,两个孩子仰头跟向阳花一样,洛明瑢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女儿旧日画作,没有声响。 沈幼漓斟酌着,想和洛明瑢说些话,外头又有人来了。 “凤大哥……” 看到凤还恩出现,沈幼漓立刻有点慌张。 洛明瑢放下画纸,站了起来。 第81章 看见凤还恩并未穿着一身吉服,沈幼漓松了一口气,但也没放松多少。 “你想见我……”凤还恩也不管其他人,只是望着沈幼漓。 在下马车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洛明瑢带着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出现了。 有孩子在,她必定会回心转意,自己已无半分胜算。 凤还恩也想得明白,他若是指摘诘问,甚至恩断义绝,则对自己毫无益处,他本就不得她心,再怨愤,这结局也没有任何改变,反之,他该利用她这份愧疚。 只要他对幼漓足够好,又是釉儿认可的爹爹,洛明瑢就做不了任何事。 他断不能自毁长城。 理智地析清利害,凤还恩仍旧在马车上枯坐许久,直到心绪平静,才体面走了下来。 眼前,沈幼漓捏着袖子的边缘,低声问他:“我的信,你可看了?” “看见了。” 凤还恩勉强笑笑,过高的身量即使低头,也藏不住泛红的眼尾:“只是……总觉得还有一点机会,对不起……” 洛明瑢静静看他演戏,只是站在沈幼漓身后,差一点点就贴上。 她毫无所觉,只对着凤还恩愧疚道:“是我该同你说对不起,若我早些想清楚,就不会有今日这一遭,白折腾这一场,让凤大哥劳心劳力,你怎么怪我,都是应当。” 凤还恩还在笑,温声宽慰道:“本就是假成亲,你为什么要在意伤不伤我,今日你知道孩子还在,确是真正大喜日子,一定比嫁我更要高兴百倍,我瞧着,也是高兴的。” 沈幼漓看见他笑意勉强,心更似针扎一样。 是自己太过草率,才会伤了他的心,他越是不计较,她越难受。 “凤大哥有何用得上我的,但请一定同我说。” “真要事事算这么清楚,那与外头银货两讫的生意有何区别,你说这话才是伤我的心, 我早说过了,原本就打算远远守着你,不求其他,亦深知自己非你心之所向,丕儿还活着,你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这么好的日子,我是很替你高兴的。 只是……对不起,丕儿那事我也知道,我亦有份瞒着你。” 沈幼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赶紧摆手:“本就该瞒着我,若我知道,如何还有脸活到今日……” 洛明瑢垂目看她发顶,对着外人,倒是格外善解人意。 凤还恩仍旧笑着:“我曾经也想过杀了十七殿下,让你能依靠我,日久天长,你总会选我,但是他先死在了郑王手里,我才没有动手,只此一条,我并不无辜,沈娘子不必心疼我。” “你……” “无妨,我也想杀你,还动手了。”洛明瑢的手已经抬起,按在沈幼漓的后腰上,胸膛彻底贴上她的肩头。 发觉他这一小举动,沈幼漓反而镇定许多。 至少洛明瑢还是愿意亲近她。 凤还恩笑了一下,道:“国师大人这是在替我说好话?” “他只是不想让我难做。” 沈幼漓说着,与身后的洛明瑢对视了一眼。 这一幕着实刺痛人心,凤还恩掐着手掌,勉强维持住体面。 “如今告诉你,只想你不要再为今日之事心中有愧。” “放心,明白你心意,我已不会那样做了,八年前你救我,就注定我绝不能伤害你,我不愿和你反目成仇,不愿意真如夏珲一般众叛亲离,我还想着有人能为我起座坟茔呢。” “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先走了。”说罢他转身离去。 “凤爹爹——” 釉儿从屋子里跑出来,扑到凤还恩怀里:“凤爹爹也是我家人!阿娘不要你,我要你!” “你别难过,釉儿会一直陪着你的。” 凤还恩愣了一下,轻摸她的头:“有你在,凤爹爹永远不是孤单一个人。” 沈幼漓看着二人,心中不免唏嘘。 是人皆有私心,她受凤还恩的恩惠,没有资格为那未成行的杀心去指责他,只有洛明瑢有资格,却也体谅她。 她走上前去,握住凤还恩的手:“我已不在朝堂,是非曲直不知道太多,但这一年多你的所作所为我都清楚,往后你但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尽我所能。” 沈幼漓握住他的手,这是最后一次,她不顾洛明瑢,想把自己心意传达给他。 “为了你,我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陛下若真要杀我,就盼着他能给自己再找一个不怕弄脏的刽子手吧。” 凤还恩看向洛明瑢,后者八风不动,看来心中已有城府。 沈幼漓点头:“我都明白。” “那我先走了,还有些公务要处置。”凤还恩擦掉釉儿的眼泪,答应她来日再来看她。 “要不……留下吃饭吧?” 沈幼漓说完才觉得不妥,但也管不了这么多,她只想告诉他,纵然不能嫁他,她也将他视为好友、家人。 凤还恩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摇头:“都吃了一年多了,今日还是你们团聚要紧。” 亡羊补牢,他目的已经达到,久待无益。 说罢凤还恩就走了,鹤使也如风撤去,只有院中残雪,证明这院子里曾经热闹过。 现在,是真正只剩沈幼漓一家四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口沉郁呼出,白气氤氲。 转头看见面容沉寂的洛明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下洛明瑢心里是何打算她懒得管,但是这人,她一定要留住。 一手牵着釉儿,一手挽着洛明瑢的胳膊,她道:“咱们回屋去吧。” 洛明瑢点头,随着她的脚步在走,沈幼漓侧目偷瞧了一眼,他眉目低垂,看不清心思。 丕儿被嘱咐在屋里待着,眼睛都不让多看雪地,正乖乖等他们回去。 沈幼漓把门一关,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洛明瑢只照旧在的罗汉床上落座,自在得像在自己家一样。 沈幼漓心情又是激动又是快乐,先把失而复得的儿子又是仔仔细细看过,又问过他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釉儿也在旁边,有许多话要问,三个人七嘴八舌互相问,屋子里立刻热闹了起来。 唯有一个角落安静。 洛明瑢靠着罗汉床,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本《乙巳占》,大概是走马上任当国师,随手带着临时抱佛脚。 沈幼漓其实也想和洛明瑢说点话,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开口机会,而且,她打算到夜里再细聊一聊。 若是他今夜不走的话…… 她刻意也坐在罗汉床边,而后超不经意地回头问:“你吃饭了吗?” 洛明瑢看过去,才知道她这话原来是对自己说的,没问丕儿没问釉儿,先问了自己。 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大概是还记得谢邈那些话。 不过没过几天她大概就会忘了,一颗心分两半,都给两个孩子。 丕儿立刻就替他爹开口:“没吃,我和阿爹一早就赶过来,还什么都没吃呢。” 菩提修不成 第137节 “那你们都想吃什么,阿娘这就去做。” 釉儿在丕儿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幼漓一下就猜到了:“不许说阿娘做饭不好吃!” 釉儿龇着牙笑,“我跟丕儿说,因为他回来了,今天我吃什么都要大声说好吃。” 丕儿点点头。 沈幼漓轻捏她的脸:“小滑头。” 洛明瑢已经起身往厨房去,她不明所以,赶紧跟上,边走还边嘱咐:“你们在屋里玩,外面风大,别跑出去,不许打闹,小心眼睛啊。” “是!”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丕儿始终和姐姐拉着手,就在刚刚那个大官走了,他还会给姐姐擦眼泪,俨然一刻也不想和姐姐分开。 真是可爱,沈幼漓忍不住又折返回来,一人脸上亲了一口,才依依不舍地进厨房。 洛明瑢已经在系围布,她伸手夺过:“还是我来吧。” 可没能抢过来,他还攥着,显然是不想临阵换帅。 “我给你系上?” 洛明瑢这才松了手。 沈幼漓抖了抖,环着他的腰将围布绕上,洛明瑢这腰生得好,窄而有力,可惜是冬日,若是夏日在灶火边忙碌,少不得要解去,让她一饱眼福。 系好围布,沈幼漓又给他系襻膊,把袖子挽好,顺带说道:“冬日没多少蔬菜,只有些菘菜,你还想吃什么?” 系好襻膊,她假装不经意,鼻子撞上他,唇“不小心”亲了他一下,再饶有兴致地看他反应。 洛明瑢只是顿了一下,道:“不必,吃肉就好。” “你现在碰荤腥了?”沈幼漓反应很大。 “嗯,大夫说吃素太久,于身体无益。” 他十四岁之后就没吃过肉,现在重新吃,也没多大排斥。 “那就多吃点。”沈幼漓心疼地摸摸他的脸,转身出去。 冬日里沈幼漓懒得出门,囤积了不少猪羊肉,还有笋干、菘菜、蚕豆……都放在水井边。 洛明瑢不让她洗菜,她就去生火。 麻利地扫灶、倒水、生火,那头,洛明瑢已经利落将肉切段,二人分工协作,灶上很快就熬上了肉,到了时候,又把笋干、菘菜放进去。 “咱们吃炖菜吗?” “嗯。” 洛明瑢寻了矮凳坐下,也在看火,沈幼漓默不作声地挪动自己的凳子,紧紧地挨着他,手臂贴在一起,然后,脑袋也搁在他肩头。 洛明瑢无甚反应,只是任由她靠近。 沈幼漓算是看明白了,他从未放弃过这个家,只是在为一直以来的事生气委屈,还有那不知名的病,也让他瞧着比从前淡漠。 自己得多加努力,把他哄好,让他开心。 这时候两个孩子也进来了,还搬了凳子,四个人一起,闻着灶里慢慢熬出了菜香和肉香,格外安逸。 沈幼漓看了洛明瑢好一会儿,转身进屋去。 他微微侧头,很快收回视线。 沈幼漓也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了一把梳子,还有一根乌木簪,一根发带,她一直在扮男装,房中不缺男子饰物。 “可别把头发弄脏了。” 她喃喃自语,要给洛明瑢束起头发。 梳子像在半埋在雪中,顺着雪瀑往下,沈幼漓细心地,一下一下给他梳顺,洛明瑢沉静面容和白发在火光映衬下晃着橘红或灿金色的光,沈幼漓一时瞧得恍神。 “要发带,还是簪子?” 洛明瑢点了点她拿簪子的手。 将发簪簪上,沈幼漓摸摸他的头发,再不经意顺着脸往下,指腹在他下巴底轻轻柔柔地摩挲。 孩子看不懂,洛明瑢则抿着唇,不轻不重看了她一眼。 作恶者心道,若孩子眼下不在跟前,她一定和他寻些乐子。 釉儿撑着脸说:“我也想要这样的头发……” 沈幼漓轻斥:“小孩子不许胡说,“ 釉儿鼓起了腮帮子不服,丕儿认真和她说:“不可以,阿爹睡了一年多头发都白了,这是病了,你不要学。” “好吧……”她只能接受现实。 菜出锅,外面的天也慢慢暗了下来,沈幼漓朝外头望,马车一驾也不见踪影,人早就走光了。 那就是说,洛明瑢今晚不会走了? 她暗自高兴,顺道把洛明瑢安排坐在自己身边,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再看看女儿和儿子,虽然也有,但是不敌他多。 于是沈幼漓夹什么,洛明瑢就吃什么,筷子也不往菜碟里边伸。 沈幼漓贴上他的肩膀,小声商量道:“今晚丕儿和釉儿睡一间,你和我睡,好不好?” 两个孩子都小,眼下还能住在一块儿。 “为何?” “我有话跟你说。” “嗯……” 见他答应,沈幼漓心中高兴,哼着歌,把菜夹到他碗里:“多吃点,你都瘦了。” 釉儿和丕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吃过饭,收拾了碗碟,洛明瑢又担起洗碗的重担,等一家人忙忙碌碌,全洗漱过,已经是三更天。 沈幼漓在釉儿屋里,陪着两个小孩说了好一阵话,看着安然睡在床上的丕儿,她真担心是一个梦,偷偷掐了自己好多下,终于相信了。 她看看床铺大小,甚至想跟两个孩子睡在一块。 不行不行,外边还有个更要哄的等着她。 好心情,好心情……沈幼漓默念着这句,才舍下两个孩子,替他们掖好被子,关门出去了。 走出来,洛明瑢仍旧在看那本《乙巳占》,暖炉中炭骨已经不剩多少暖意,他仍旧没有起身的意思。 眼见书又翻过一页,沈幼漓将他手里的书抽掉,牵着人往自己屋中去。 洛明瑢半点不抵抗,跟随在她背后走,又被她按在榻边坐下。 沈幼漓关上门,以防万一还上了栓,这才走到他面前。 洛明瑢即使坐着,沈幼漓也不过比他高出一个头而已。 她一手端起他下巴,让他仰起脸,细细打量了一番。 洛明瑢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胜在长得太好,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低头,贴上那两片淡红薄唇,虎口贴合在下颌,拇指按在他下巴之下,逼他仰头。 这是跟他学来的。 洛明瑢无言,却也依从她的试探,张开了嘴,在她畏畏缩缩勾他舌头时,随她了牵出去,反复追逐调弄,呼吸分明在口鼻之间,却烘得耳朵发烫。 除此之外,他不做任何主动,甚至两只手都在榻沿撑着。 “呼——” 亲完,沈幼漓舔舔唇,舒服得很,揉着他唇瓣问:“和我睡在这里,你能睡得惯吧?” 他看了一眼床榻,歪头瞧着沈幼漓,“你不是有话同我说?” “我想问……你还是我夫君吗?”她抠着洛明瑢身前的暗纹,将这份忐忑传递给他。 亲完才问这个,洛明瑢本不欲答话,但见她神色不安,到底是回了一句:“这话,得问你自己。” 沈幼漓瞬间就明媚了,“那我就放心了。” 她手从他衣襟伸进去,将他外衣脱下,“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洛明瑢的袍子形制和一般官袍不同,宽大却不显臃肿,但提起来却死沉,衣摆有二十八星宿纹样,穿在他身上,端整肃穆,确有可望而不可即的仙人之感。 “我以为你会说,让我不要和凤还恩斗。”洛明瑢突然开口。 沈幼漓确实有这个想法,但她识趣地没有在今晚说。 想等洛明瑢心情慢慢好转,再和他好好商量此事也不迟。 而且有些道理,他那么聪明,不说也能明白。 “万事都没有你重要,我现在心里、眼里都只有我的夫君。” “我不将丕儿带回来,你永远不会跟我说这样漂亮的话。” 沈幼漓叹了口气,坐在他腿上,将额头磕在他脸上:“可是这三天,我一直有冲动,想要什么都不管了,我就要你。” 洛明瑢的指尖轻颤了一下。 她亲吻他的耳珠,慢慢将寝衣褪下,靠在他肩头: “阿寔,我有点冷,你抱着我吧。” 第82章 她唤冷,她的好阿寔当然会把人抱紧。 沈幼漓的手也环上他的腰,此刻洛明瑢只着了一件单衣,好抱得很,她犹觉不足,扭过他的脸,慢悠悠把刚刚亲过的唇有沾湿。 洛明瑢就低头,任她将缱绻气息送来。 菩提修不成 第138节 沈幼漓甚至偷瞧一眼外头夜色,心里在盘算要不要就再,又担心会不会太心急,而且照洛明瑢的本事,只怕这一夜就没得睡…… 正想着不正派的事,洛明瑢拉开距离,吻结束在一声轻“嗞”之后。 “可你还是选了孩子。” 这人怎么就是糊弄不住呢? 沈幼漓算明白了,夫妻相处,不讲对错,讲的是态度。 她反驳道:“我分明和你说,给我一点时间淡忘过去的事,我没有放弃你。” “总归丕儿一出现,你就什么都能原谅了。” “那不是误会解开了嘛,我深知对你不住,哪里还敢拿乔?当然得赶紧同你讨饶,再说了,若我万事都不理,一意投入情郎怀抱,教我往后如何能看得起自己……” 情郎不说话,将她丢进榻里,拿被将她整个盖住。 “睡吧。” 话不教他满意,连拥抱都不给了,沈幼漓反思,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还不够好听。 “你还会在这儿睡的,对吧?” 沈幼漓担心他半夜打个马车就走,那马夫也挺可怜的。 洛明瑢当然睡,他掀被卧在外侧,一副冷若冰霜,凛然不可犯的样子。 沈幼漓看得意动,上赶着不是买卖,越是扎手她越有强求的兴致。 眼下真有当年感云寺勾搭他的乐趣。 这歹人鱼儿一样,游到洛明瑢被子里去,枕着同一个枕头,凑他耳边轻轻说:“你知道三天前你走了之后,我在想什么吗?” 洛明瑢白发被她轻扯,静静等她说话。 “我在想,你说得全对了,我其实很喜欢你,我太喜欢你,旁的什么人都不行,甚至你把我关起来,我都会生气你为什么不把我关久你点,你为什么不每天都说喜欢我,为什么只是亲我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等到什么洞房花烛…… 那时候我甚至不想记得自己还是个当娘的,还有两个孩子,我就想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想你对我凶一点,让我再也没有质疑你的机会……” 沈幼漓一顿乱七八糟地说,洛明瑢已经微眯起瑰丽的眸子,呼吸也像捕猎的,悄无声息放缓下来。 她浑然不知危险,“不过你要是累了,这件事我来做也可以。” 累了? 洛明瑢不置可否,但他也想看看,什么叫她来也可以。 她手臂柔柔搭在他肩上,想与他如何,已不消说。 可洛明瑢就是不给个明白意思。 沈幼漓也不管,又学他从前的法子去亲他。 洛明瑢脖颈间像蹿来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她发丝扫着他,吻在修长脖颈上的来回。 他仍旧无动于衷,只是很想看看她还会怎么做。 谢邈的话,足够她对自己迁就到哪一步? 沈幼漓已经走过亲近示好的阶段,默默拉着他手搭上,似喝交杯酒一样,互相寻摸。 阳货在她掌中正是逞凶,洛明瑢却突然起身,靠在床头。 她呆住。 “坐起来,不可以吗?”他的眼里似有薄冰浮动。 “可以,当然可以……” 沈幼漓眼神变得逡巡,不知道这是拒绝,还是准备在看她笑话。 等他将她稍抱近,就挨上了莫名耸峙的阳货,她与幽沉的双目对上,才确定了他的心意。 绸缎制的寝衣似微凉月光,流淌在沈幼漓指尖,不过她更爱他那绝无仅有的肌理。 稍一扯,阳货显身,似寻到了新鲜空气,愈发凶莽。 沈幼漓跪立,“阿寔,帮我……” 这回他总算好心,漂亮指骨没在软沼之中,指腹碾过幼弱的稚芽,让她缩肩轻嘶着气儿。 “够了。”她听着润声已足。 洛明瑢收回晶亮的手,只是瞧着,并无波澜。 屋中昏暗,他却目光如炬,瞧着阳货节节栽入故地,缓缓吐着气。 潺潺软涧由他入,腻腻软沼撞声声,无论什么时候,他都钟情于这种与她亲密到难言之事。 除了他,谁都不能与她这样。 能让洛明瑢确信,自己此刻就是她的唯一,再没有别人能如此。 他也不准任何人与她如此。 胸膛情绪翻涌,洛明瑢稍坐正,看着不过换个坐姿,实则是借此抑住决荡之意。 他其实更想转身翻覆,狠狠地……把什么撞;烂。 沈幼漓浑然不知,只是吞声消解着,这一下杵之昭然,她几番张口匀气,不能自救,只得稍起,才能松口气。 承合之事本该是瞬息间大起大落,可她还是同几年前一样不争气,走得是婉约江南的路子。 饶是如此,洛明瑢也给足面子,携露的软沼与炙杵仍旧浆打出丝缕,墩坐起落之时,恰如沈幼漓所说,只见打花儿,不见叶儿。 花儿渐渐渲染熟丽,意态可怜。 不过,坐着也有好处,沈幼漓尚且受难,又得眼福。 洛明瑢那漂亮的身躯,随她墩坐而浮现的线条分明,她爱之甚极,甚至还有心力挑起他的下巴,轻轻啜吻。 然不过半刻钟,洛明瑢已是不想陪她玩耍,自行倒转了天地,虎踞于上,将她目之所及,以薄唇、以利齿,将长久的情绪排遣。 再躬身,将炙杵长驱,强健的手臂将要逃的人抱住,再深锲,恨不得将两挂也尽送虚室。 这不是沈幼漓区区起落的分量,是山河震荡,她惶恐地抱紧人。 这一阵惊乱,洛明瑢似失去掌控的兽类,将她抟了近半个时辰。 沈幼漓本潺润的所在几成涸地,她几乎有了幻觉,以为这世界就是如此动荡,从未休止。 在他促急引送近乎虚影,阳货发出突跳的前兆,将将交付时,沈幼漓踏住他肩头,昏茫茫对着一路沉默的洛明瑢道:“你不说点什么?” 说什么? 洛明瑢只是死盯着她,勾缠处一圈一圈咕噜出浆色,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一膝向前,沈幼漓搐动一下,虚室似临闸关,炙雪似霄汉崩落,满目煞色,她讷讷不能言。 沈幼漓哆嗦着,清醒了些,见到眼前颠倒众生的脸,才明白洛明瑢长如此花哨,比于蛇类,一定是他比常人更危险。 她噙着眼泪:“你不等我……” 洛明瑢吐出一口气,不知是七情不振,还是当真无情,瞧着冷淡得很,他抬手,令她屈膝,将糊涂软沼尽展,又慢慢抟弄起,消解余兴。 此时,方不疾不徐道:“要我说什么?” 冰冷的语气,这半个时辰都没有温暖他。 沈幼漓被这过河拆桥的渣滓语气冻伤了一下,偏偏,这痛恰到好处,让她郁闷,又更想靠近、得到他,让他因自己化冻。 怪不得恶人总得怜爱。 她闭上眼睛:“说你想永远同我在一起,往后一日也不再分离。” 如此坦诚自己的心意,沈幼漓不免紧张,但说完之后,整个人也轻松许多。 洛明瑢并未欣喜,若非丕儿回来,她心病了去,才不会费心来搭理他,就算是真心话,也打了折,不过是“治病”的伎俩罢了。 “你会一直这样吗?” “怎样?” 沈幼漓没听懂,洛明瑢已将阳货摒出,不想再多言。 “别走……”她强撑着倦怠,伸臂抱他。 “什么?” “我早说过了,就是整夜……留下也使得,“她觉得自己有点发疯了,但是洛明瑢的冷淡让她害怕,于是加大了筹码,“若你说的是这样,我一直都愿意。” 沈幼漓说完就有点后悔,但腰间骤然收拢的手臂也在告诉,他确实意动。 她不怕了:“好不好?” “依你。”他很快如她所愿,把压根未消势的阳货又循旧路尽没。 不过原本就尚未知足,这一去免不了引送迁复,又是半个时辰,才歇了周折,眠于泞道,洛明瑢抱着她:“可以了,睡吧。” 难受归难受,但沈幼漓总算安心,这才睡下。 一夜无梦。 第二天已近中午,丕儿和釉儿在外边“砰砰”敲门。 “阿娘!阿爹!怎么还没有起床啊!” 沈幼漓骤然睁眼,从洛明瑢手臂弹起来,骤然牵扯起一片厉痛,就是洛明瑢都立刻抱住她,以免她突然离去,生生薅痛了他。 她都忘了,二人勾连一夜,未曾分付。 “别!” “嘘——” 一阵兵荒马乱,沈幼漓镇定下来,同他坐起身,阳货没在软沼一夜,似浸发一般,再想分别,当真不易。 “怎么还会这么……” 洛明瑢不想同她解释,抱着她坐起,二人相对着慢慢后退。 沈幼漓想捂脸,又忍不住眼睁睁看着,慌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清晰察觉到,他在离开她。 阳货总算缓缓拽离了她,在榻上拖出了一道津迹。 再瞧洛明瑢,还是一张过分冷静的脸,然而露面的阳货翘得贴腰,他也并不平静。 菩提修不成 第139节 孩子还在敲门。 沈幼漓来不及说什么,到处找衣裳,洛明瑢一臂将她搂回被中,将被子拉到她肩上,起身披了外袍走出去。 门开了又立刻关上。 等她洗漱收拾好,扶着门框走出来,洛明瑢已经在灶边做起了早饭,他将房梁上悬下来的腊肉切下一块,正在铜盆里将肉细细洗干净。 腰间突然环上人来,他垂目看到一双手臂,没有管,继续洗腊肉。 “你就这么出来了……”她似埋怨,又似心疼。 “无碍。” “午憩时……”沈幼漓在他耳边低声提议,然后问,“好不好?” 洛明瑢鸦睫低垂,低应了一声。 见他答应了,沈幼漓笑了起来,把脸贴在他背上,深吸了一口气,才发现那股檀香味无影无踪。 她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洛明瑢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已经洗过,不会再有你讨厌的味道。” 沈幼漓反而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小声道:“我是赌气才说那种话……” 不管是不是赌气,说了就是说了,他也听得很清楚。洛明瑢只是闷头洗腊肉。 “真的是赌气才说的,其实我从第一看到你,就喜欢,要不然怎么能那么快就跑去感云寺,我一直怕你看不起我,才故意假装自己只在乎银子,那也好过承认我喜欢你……” 大早上就说这样的话,她感觉不太好意思,但洛明瑢显然呼吸深沉了起来。 沈幼漓发觉有效,再接再厉:“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我想你的病快点好起来。” “我的病并不重要。” “重要!我是绝不能失去你,我想你快点好起来,这都怪我,从前脾气太坏,我都想明白了,往后,想什么说什么,“ “是吗。” “嗯……” 沈幼漓说了一堆好话,看他不冷不热的样子也是没辙。 她伸手帮他洗腊肉。 结果手一浸到水里就打了个激灵,关节立刻被冻得通红,洛明瑢停下来,把她的手扯出去。 沈幼漓还要再伸进去。 洁白手背上冻出的绯红刺目,他抓住:“别闹。” “什么别闹,有热水不用,谁让你先要逞强……” 洛明瑢想说他没有逞强,一点冷水而已,马上就洗完了,根本没必要再去兑热水,但沈幼漓的手也在盆里浸着。 他打开锅盖,在水盆里添了一勺热水,这下水总算暖起来了。 “你先回屋去吧,等吃饭了我喊你。” “不要,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小小的灶台本是照沈幼漓的身形所建,洛明瑢一个人站在这儿就局促,何况两个人站着,更是拥挤,但沈幼漓就乐意跟他贴着,满心欢喜。 将腊肉切好,和饭蒸上,沈幼漓拉他的手一起伸到灶前烤火。 火焰将冰凉的手映得通红剔透,很快就烤干了,手掌又大又暖,沈幼漓还不愿意松开,与他十指相扣,靠在他肩头, 屋里,釉儿在绕着丕儿转圈,要他闭上眼睛猜自己在什么方向,沈幼漓听着孩子吵闹声,靠着夫君烤火,米饭和腊肉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她再没有这么放松过。 现在,她什么都不求,就想这么一眨眼,就过完几十年。 “国师大人出来两日,京中会不会有许多事要您处置?”她把玩着洛明瑢的手指,还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这是要赶他走了? 洛明瑢还没说话,她先仰起头,下巴戳他胳膊上:“这趟若回去,把我和釉儿一起带回去好不好?” 反正离开春还远得很。 “我一刻都不想同你分开。”她把那手按在自己心口。 这话真好听,以前她从来不说。 要不是有谢邈的话,他是永远都听不着的。 “你想跟我回摘星楼?” 这嗓音凉得似薄荷水,醇得似女儿红。 “是,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以前没说过实话,其实我很喜欢你陪着我睡觉,在你怀里,比平日一个人睡要安心许多。” 洛明瑢的手反握住她,放在膝上,拇指划过指缝,又揉紧,不知在想什么。 沈幼漓被火光烘得脸红扑扑的,等着他说话。 但她也不知道,若是洛明瑢拒绝了,她该怎么办。 “那就把你所有的事,从出生到现在,都原原本本告诉我,不要有一丝隐瞒。” 他不想再靠猜的。 “嗯?”沈幼漓看向他。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洛明瑢又想些什么。 “不愿?” “等我理一理,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全部就全部,比漠不关心要好吧,沈幼漓开口:“一切,还得从我与阿兄出生说起,我们是龙凤胎,他叫江更雨,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她从兄长的病弱,说到他夭逝,然后自己就被当男儿养大,没两年江母又怀了一个,一直说到如今。 若没有洛明瑢这句话,沈幼漓不会回溯自己的整个人生。 虽早有猜测,洛明瑢也是到此刻才彻底明白,她的苦处并不比自己少。 大概是江母的对待,让她从前总是习惯自我欺骗,隐瞒自己真实的念头,不过…… “少了一段。” “哪一段?” “李成晞对你做过什么?” 这人还真是……沈幼漓刻意略过不提,他偏能察觉:“你是见到那位少卿,才有怀疑?” “是。” “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李成晞当年有意要我以男身入他后院,所以将我从大理寺监牢带了出来,他……是占了我一点便宜,兼之我当时心灰意冷,一心求死,才跳下岷河,不过没有他,我大概已被的凌迟处死,所以那点事也不算什么。” 洛明瑢眼底终于出现了些许情绪。 那只手挣脱她的抓握,抚上来沈幼漓的脸,指腹贴在眼下的温度,暖得像一滴眼泪。 “李成晞是吗?” “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李成晞给的,我告诉你,又能如何?” “我可以为你杀了他。”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 沈幼漓赶紧说:“到不了杀人的份上,不过就是亲了几口……你要实在不忿,也去亲李成晞几口,帮我讨回来就是了。” 她倒开起了玩笑,只是在接触到洛明瑢眼神之后,赶紧又摇头,“不亲不亲,你只亲我……” 说着手指没在他的白发里,把人拉近,又吃起了俏国师的嘴子。 沈幼漓三两句将此事糊弄过去,饭也快煮好了。 “呀——” 跑进来的釉儿看到爹娘抱在一起,赶紧又要出去。 沈幼漓暗自庆幸,好歹没看见他们方才吃嘴的样子。 “呀什么,进来吧,以后还有得瞧呢。” 沈幼漓面不改色,轻咳一声,手臂也不松开,脸还戳洛明瑢胸膛上,洛明瑢也仍旧将她抱着,袖子宽得能把沈幼漓挡完,只有一张脸露在外边。 “咦——阿娘羞羞。” 釉儿也发现,阿娘是真的很喜欢阿爹,对着凤爹爹,她是绝不会这样的。 阿娘开心,她就开心,她从门框跳下来,伸出小手:“阿娘,给我银子,我想买糖葫芦吃,弟弟也要吃一串。” 沈幼漓当即拒绝:“早饭还没吃,怎么能吃甜的?下午再吃。” “可是丕儿也要吃……” 釉儿试图搬出失而复得,正该“得宠”的弟弟扯大旗。 阿娘一视同仁,无情拒绝:“丕儿也不许玩赖,下午再吃。” 釉儿气鼓鼓地跑回屋。 亏自己还站在她这边,阿娘是大猪鼻子!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大猪鼻子,转头撞上洛明瑢的眼神,点点他的鼻子:“怎么?你也想吃?” 洛明瑢抓住她的手:“你可还记得怎么做糖葫芦?” 沈幼漓一愣,有些荒唐的记忆浮现。 “糖葫芦……那得再晚些,午憩的时辰可不够……” 话音才落,手被倏然握紧。 第83章 洛明瑢急了。 沈幼漓得意得很。 菩提修不成 第140节 吃过中饭,一家四口卧在罗汉床里 才玩了一下,时间就到了下午,沈幼漓盘算着该叫釉儿丕儿睡下,不意和洛明瑢对视一眼,她赶紧挪开,莫名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坏事似的。 夫妻敦伦,那不是天经地义嘛。 沈幼漓清清嗓子:“好了,你们该睡午觉了,不然长不高。”她也得搂着官人睡一觉。 然天不遂人愿,釉儿率先抵抗:“我不要睡,我不困!” 丕儿也跟上:“阿娘你不是答应给我们买糖葫芦吗?” 两个小孩扯着她的手:“走吧,咱们一起去买糖葫芦!” 沈幼漓浑然忘了此事,现下想起来,为难地看向罗汉床那一位。 洛明瑢却要待在家中,“我不能出去,太显眼。” 这倒也是。 他不去,沈幼漓自然要陪着他,可又不放心让两个孩子独自出门,“要不我带你们去,一刻钟就回来。” 洛明瑢拉住她,“你走不动,你也不能去。” 沈幼漓咬唇,他又说对了,从这里到集市去是不远,但厨房这两步路她都是悄悄扶着墙走的…… 什么一整晚,花里胡哨找罪受。 “要不,明日再吃?先睡吧。”沈幼漓把袖子从孩子手里扯回来。 洛明瑢道:“让青英陪他们去吧。” 迟青英昨夜在县中客栈留宿,这一早又过来了,连午饭都是在这儿吃的。 听主子唤他,他立刻出现在门口:“咱们是要回去了吗?” “劳你带两个孩子去买糖葫芦。” “……” “走吧。”他认命抱起丕儿。 沈幼漓不放心孩子眼睛看雪太久,给他系上了一条丝带,才让迟青英抱着走出去了。 视线追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沈幼漓才把门关上,分明走了许久,她还时不时朝门的方向望去,根本放心不了一点。 洛明瑢心沉了下去,握着她的小臂,收力慢慢摩挲。 沈幼漓自以为明白他的心思,点点他高挺的鼻子:“从这儿到市集,来回不过一刻钟,他们随时都会回来了。” 洛明瑢便也算了,照旧翻看那本《乙巳占》。 沈幼漓从他和手臂之间钻出,靠在他身上一起看,二人皆有科举的底子,交谈起来竟格外心有灵犀,一本书翻过一页又一页,洛明瑢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在她又一次看向门口时,洛明瑢终于忍不住,合上书:“你不能时时都看着,孩子终究得自己长大,过分照顾,就经不起风雨。” “我没有过分照顾……下雪了!”沈幼漓看到窗缝飘进的雪花,有些着急,“这时候怎么能下雪呢,丕儿的眼睛还没好……” 洛明瑢抬眼,他撤开怀抱,“既如此担心,你就去找吧。” 这语气不对。 沈幼漓转身看他,人已经翻身,面朝着墙壁了。 她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担心那一头,疏忽了这一头。 轻咳一声,沈幼漓扑到他身上去,“那当然不去,比起外面两个,我更不放心家里这个。” 假话! 见他毫无动静,沈幼漓又扭过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再亲一亲他漂亮的眉骨、眼尾,在唇角伸出舌尖……洛明瑢不自觉就手落在她腰间衣料上,顺着往后背去。 “嘶——”沈幼漓被带得动作稍大,扯疼了。 洛明瑢拉开距离,询问的眼神甚至有几分严厉,她红着脸道:“只是扯到了,有点疼。” “当真?” “嗯……” 他松口气,不过什么午憩的事也不必想了,不过两次就要将养一阵。 沈幼漓还翻过来关心他:“小阿寔没事吗?”早上那一扯也挺令人揪心的。 小阿寔……洛明瑢掐她脸,“有没有事,你自己问它。” 那听起来就没事,沈幼漓又拥上来,“不生气了?” 洛明瑢长眉稍动,又落回原处,“我一个人,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我们国师大人,长这么个招人的模样,放你一个人在这儿,要是被人拐跑了,我怕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沈幼漓嬉皮笑脸哄他。 “那是谁让我再找一个娘子,不要我再纠缠你?” 她的话,他句句记得。 洛明瑢照旧面的朝向里边,不再理她。 沈幼漓不料他竟翻旧账,赶紧攀上他胳膊:“我那是赌气,人赌气的时候,是不是说的都是反话?” 这一句可更了不得,洛明瑢看向她,幽幽道:“我不会,我不会对你说这种反话。”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发觉自己痴情一道确实比不上洛明瑢,沈幼漓挠头,正因如此,她才更得抓住这个宝贝疙瘩不可。 屋中安静,只有炭盆里木炭偶尔的荜拨声。 她更细声在耳边哄:“我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要是你真找了,我怕是犹豫都不带犹豫,马上就要去找你, 那时候你就是跟我走,我也难受,你不跟我走,我只怕也要横在喜堂上阻拦你成亲,那种蠢话我再不说了,你也知道,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不能凭这话就认定,我对你的感情少……” 她就是这么别扭的性子。 “好国师,你万不能舍了我这个糟糠之妻,孩子长大就各寻出路去了,我这一辈子可就只有你了,咱们才是睡一座坟里的,对不对?” 洛明瑢又不说话。 沈幼漓扯他面皮:“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他焉能不应,不过仍旧冷漠:“你懂这个道理便好。” 夫妻才是长久相伴之人,作甚要把孩子之流放在前面。 沈幼漓喃喃道:“我知道你吃孩子的醋,其实我不明白,当了父母不就是要一颗心扑在孩子身上吗,不过看你这样,我又暗自高兴,这证明这世上有一个人始终将我看得最重,万事以我为先,免我彷徨,这是极要运气的事。 推己及人,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意,阿寔,你一定会是我心中的第一位,我会慢慢让你知道。” 洛明瑢没说什么,却伸手回抱她,让沈幼漓安然枕在自己肩上。 她紧紧贴着,把脸埋在他脖子上,真心道:“我喜欢你这么抱我——” 洛明瑢的回答只是将手臂揽紧一些,她舒心地叹了一声。 他们听着彼此呼吸声,都再三确定,眼下的时光并不是梦。 “阿寔,你早上是不是起得太急了,还难受吗?”她点点小阿寔,当真关心起来。 “不是疼吗?” 洛明瑢长指在她脸颊,似扇般展开,轻抚。 “不打紧,有时候也未必用得上,你若想,我当然可以劳动一下。” 那泛着淡粉的指尖也在他眼前画圈,洛明瑢抓住,“所以——” “待会儿午憩的时候——”沈幼漓又要在他耳边嘀咕,可洛明瑢偏不让,让她大大方方把话说出来。 “不要吧。”沈幼漓想起从前那些话,登时无地自容。 她自觉当娘之后,就该端庄起来。 “你当初在县主面前,不是说过我很爱听些不知羞的话?”他倒确实喜欢听她说些生冷不忌的话。 为着他高兴,沈幼漓咬牙,颤颤巍巍地说:“我想要跟你进屋里,帮你安慰一下小阿寔。” 洛明瑢终于被哄得展颜,将她严严实实地抱住,恨不得捆到心里去。 他的袖子当真宽大,将将能给沈幼漓当被子,若不是穿着的人身形高大,只怕就要拖在地上。 “再亲我一下……” 洛明瑢凑上脸。 “这儿,也亲一下……” 他又亲。 二人蜜里调油,没一会儿又亲在一起。 然而沈幼漓的真心不过须臾,夫妻俩屋里正说些没羞没臊的话,外面响起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她弹也似的起身,就从窗户看到迟青英牵着两个娃娃回来。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洛明瑢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跟着坐了起来。 沈幼漓立刻去开了门,放三人进来烤火,又把雪花关在门外。 “往后这下雪天,断不能让你们再出去乱跑了,快进来!” 迟青英手里也拿了一串糖葫芦,已经吃了一半,冬日的山楂又大又红,难怪连釉儿都念念不忘,两个孩子吃得嘴边沾了糖衣。 沈幼漓的视线一时无法从失而复得的孩子身上挪开。 她去拧湿了热帕子,给釉儿擦干净脸,亲了一口,嘱咐她回屋换衣裳,又招呼丕儿过来,照旧给他擦干净。 然后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五岁的孩子,脸蛋上的肉又软又弹。 沈幼漓擦干净之后,脸上的绒毛都泛着光,凑近想亲孩子一口,背后有影子在晃。 沈幼漓转头看去,是洛明瑢正坐在一旁沉默喝茶,也在注视着她。 “阿娘?”丕儿正在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口。 洛明瑢什么都没说,沈幼漓莫名被盯得有几分心虚,鬼使神差地,她只是摸摸儿子的脸,“自己去把袄子脱了,烤烤火,不要着凉。” 菩提修不成 第141节 “好……” 孩子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多在意。 等儿子进屋,她也拉着洛明瑢走到里屋,推着他靠在门上,她踮脚亲他,慢慢将唇啜吮出暖意,洛明瑢没有什么反应。 沈幼漓牵着他的手搁在自己腰侧,手臂挂上他的脖颈,让彼此的呼吸交缠,唇瓣倾诉着婉转细腻的往来,鲜红舌尖不时在隐没。 “阿寔,那也是你的孩子。”她在换气时说道。 “我当然爱护他们,但过犹不及。”他那副清淡的神情,瞧着着实不似真话。 “那我方才那样,你满意了吗?”她没有亲近孩子,而是拉他在这儿安抚,“告诉我,你是这个心思吗?” 洛明瑢不说话,眼睛仍然盯着她的唇,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沈幼漓还有话要跟他商量:“釉儿丕儿还这么小,你当真不愿意瞧见我抱他亲他吗?” “我并未这么说。” 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沈幼漓吸气,想义正辞严说几句重话,又顾忌他的病,便好声好气和他商量:“我同你保证,等他们长大,就不再如此了。” “什么时候算长大?” “十岁。” “九岁。” “好吧……” 他补了一句:“九岁之前,也别让我看到。” 这……真没有一个当爹的样子! 沈幼漓想生气,但看看他这样子,又算了,是自己欠他的,什么病她都得受着。 “是,等到九岁也是个大孩子了,那就……听你的。” 现在最好不要和他对着杠。 这时,门突然被敲响:“阿娘,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呢?” 釉儿还完衣服,一出来发现爹娘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厨房没人,阿娘的屋门倒是紧闭着。 洛明瑢下意识捂着洛明瑢的嘴,含糊道:“你阿爹困了,咱们要睡一会儿,你和丕儿玩,雪大,别跑外面去。” “好。” 她仔细听外边的动静,又打开门缝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回了釉儿屋里。 “待会儿,我就要回雍都了。”洛明瑢冷不丁地说。 “这么快?我还没收拾呢。” 沈幼漓关上门,转头环顾一圈,被洛明瑢颁正面对他:“不用收拾,城中什么都不缺。” 他重新低头,把那点愤懑碾在她唇上,沈幼漓愣了一下,重新把手臂环上他的脖子。 事情就这么没有计划地发生了。 午睡自然是不会睡的,沈幼漓瞧着自己的虎口,那箍着的眼儿吐着水儿,似蜡油自手背上落下,碌碌圆头一时隐,一时现,一时远一时近…… 衣摆摇曳时,偶尔能见到腹肌,沈幼漓眼瞧着他低着头,眉头蹙起,哈着气儿,格外隽丽惹人。 更甚者,他穿得寒山冷月,跟个神仙一样,可只要一瞧,自衣隙翘起的阳货,在她手中不住唾涎,这震撼的对比给沈幼漓看双了。 这种拿捏住他,慢慢欣赏他因她生、因她死的滋味,比她沦落到他腹中,任他抟弄更双。 “这么高兴?”她在他耳边说话,“很喜欢这样?” 洛明瑢的喉音真是好听,小阿寔也很懂事,活泛得有咕噜了,突跳着几下,迸溅开莹洁的 沈幼漓拿帕子给他擦,故意粗蛮草率,惹得洛明瑢又是闷声。 “可惜我现下逞强不得,不然,凭你这故意招惹的劲儿,我是一刻也舍不得与你离了这榻……”她也就这时候能大言不惭。 洛明瑢不语,直勾勾盯着她。 沈幼漓被瞧得心慌,凶巴巴一攥:“往后,还敢不敢和我摆脸色?” 洛明瑢声音闷在喉间,倏然攥她腕子。 “做甚——” 沈幼漓话没说完,就遭了惩治。 这般闹将了一个时辰,她直觉七零八落,无意地踏着洛明瑢的肩,筋已抻得乏累,似唇的软页已被卷掠不知几番。 洛明瑢起身,那薅将许久的阳货,又奉送了一顷,让那本就糊涂的软沼更不能看。 润丽的红被残雪尽覆,又慢慢消融,极美。 “抱我。” 她英雄气早被打散,最怕洛明瑢此刻的眼神。 他依言抱住她,呼吸声让沈幼漓惊心。 洛明瑢先开门,看到外边没人,朝她点了点头。 夫妻俩轻声去了净室,倒了热水洗脸洗手。 “有了孩子就是这点不好,还得偷偷摸摸的……” 沈幼漓嘟囔着收拾,洛明瑢自身后环上来,也将手浸在盆里,“难道不是屋子太小?” “有道理,你在雍都的宅子大不大?” “不大,不过也不须这般收敛。” “阿爹阿娘,你们怎么也换衣裳了?” 两个孩子拉着手,出现在净室门口。 夫妻俩没回头,洛明瑢 沈幼漓僵了一下,心虚道:“你们阿爹做梦,打翻了茶杯,所以换了衣裳,你们先出去吧。” “好。”他们没怀疑。 洛明瑢轻咳一声,道:“时辰不早,咱们该回雍都了。” 第84章 傍晚之前,一家四口乘上马车,在颠簸之中回到了雍都城。 沈幼漓对着孤高的摘星楼感叹:“你就住在这儿啊?” 迟青英抱臂道:“住得离地太近,只怕早就让鹤监的人杀了。” “青英,你先去休息吧。”洛明瑢让他下去安置,牵着妻儿走上摘星楼。 摘星楼本就是为观星所建,洛明瑢的屋子根本就是一处观星台,入夜之后四面都能看到繁星,但同时,寒风也将肆无忌惮地穿堂过户,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我们只住三日,就会搬回禹王府中去。” “好。” 沈幼漓既来了,自然照自己喜欢的安排,立刻就把所有吹风的窗户关了,只留一扇观星。 这儿比之万春县的小院子宽敞不少,釉儿住到了楼下与丕儿比邻,沈幼漓仍旧与洛明瑢同住在最顶上。 说是屋子,更像一座大殿,空空荡荡地垂着素纱,原本放寒玉床的地方换成了现在的乌木床,素麻轻垂,四面连个茶桌都没有,都能绕着乌木床跑马。 头天夜里,沈幼漓兴致勃勃地在床头堆满枕头,盖上厚被子,将所有门窗全部打开,和洛明瑢一起躺着看外头的星星。 她还翻出一本先人王希明所著《步天歌》,为了国师大人在钦天监的差事,夫妻二人正寓教于乐,认天上的星星。 “那颗叫什么,就最亮、会闪的那一颗?”她指着夜空。 沈幼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谢邈所言,让洛明瑢多说话,能开解,才刻意引他多少话。 况且,她总嫌他对孩子态度太冷,想让洛明瑢早点好起来,和他们亲近些。 洛明瑢这段时日功课做得足,从容和她说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还有紫薇、太微、天市之流。 “那连在一起是七颗,参宿七星,你说的该是最亮的参宿四,那是主——” “不记得了?”沈幼漓终于抓住他不会的了。 洛明瑢摇头,参商永离,那星宿有夫妻离散、世事无常的意象,不过也有另一层。 “那星主兵戈杀伐。” “不吉利,不理那个!那上边那颗,就是往上再往上……” “那是天船星官,属奎宿,是为天上的舟船,若生异象,或与洪水、渡河有关。” 沈幼漓一颗颗问过去,洛明瑢答得再无磕绊。 风吹冷面庞,沈幼漓和他拥紧一张被子,突然咧开嘴笑。 “笑什么?” “烤火的时候我们挨在一起,吹风的时候也挨在一起。”沈幼漓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笑。 自感云寺被烧之后,洛明瑢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过,他低头,鼻尖和她碰在一起。 “高兴?” “高兴!” 原本空荡荡的心房,似乎有一点点喜悦的流淌,让洛明瑢想和她一起笑,可是嘴角牵起来,就觉得自己笑得勉强,只怕她瞧见,觉得自己丑陋古怪。 他似玉山倾倒下来,有点郁闷。 沈幼漓只是紧紧把人抱住,慢慢来,总归他们这辈子已经约定好不再分离。 “你就是在这儿躺了一年多?”她突然问。 “嗯。” 菩提修不成 第142节 “怨我吗?” 洛明瑢又不吱声,沈幼漓已有答案,若是不怨,怎么会闹出这个病来。 “原本,你预备怎么报仇?” “我想让你在这儿,也陪我关上一年。” “乐意之至,“沈幼漓突然推他,“把我绑在你身上,一时一刻都不要分开。” 她饶有兴味地将二人衣带系在一起,洛明瑢显见是被她的举动取悦了,也跟着把其余的衣带打了个死结。 这一下,谁都跑不掉了。 “你怎么不大胆一点,把我一辈子关起来。”她好像真把崽忘了,不知死活地怂恿他。 洛明瑢突然拿出一把剪刀,沈幼漓忙将衣带护住:“做什么要剪开?我不准!” “咔嚓”两声,二人的头发被剪下来两缕。 她愣一下,继而发笑。 “我都忘了……” 洛明瑢假作镇定地将发丝绑好,装进匣子里,安然置于枕下,转过来的脸平静得好像只是随手办了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可惜我这段时日要对付凤还恩,不能真的在这儿陪你一年。” 他像是真的考虑过将她关起来。 是啊,洛明瑢先忙,开春又要轮到她忙,这下轮到沈幼漓郁闷地倒在他身上,“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洛明瑢变了神色。 “你别总疑神疑鬼的,我的意思是,我后悔咱俩揽了那么多事,忙来忙去,咱们头等大事都耽误了。” “什么头等大事?” “当然是——” 在洛明瑢胃口吊起来后,她指了指天上:“看星星呀!” 戏弄人的沈幼漓被咬了几口,二人又安然卧在层层枕头上。 漫天星辰渐渐昏暗下去,洛明瑢转头时,臂弯里的人已经静静睡着了。 他将那扇窗关了,帮她掖好被角,也闭上了眼睛。 正睡到,夫妻二人睡在枕上,洛明瑢突然抱紧了她,沈幼漓被勒得自睡梦中睁开眼睛,望着他紧闭的眼睛,赶紧将人拍醒。 沈幼漓触碰到他额头的汗,伸出的手也被他抓得死死的。 “噩梦?” “嗯。” “梦见了什么?” “我死了,埋在墓里,看到你穿着嫁衣去的军容府……” 她将他汗擦掉:“我就在这儿,哪儿也没去,睡吧。” 可是洛明瑢仍旧睁着眼睛,指腹已经落到她手腕脉搏处。 沈幼漓似有所觉,犹豫了一下,转而卧在他胸膛上,颤颤巍巍去觅得阳货,一阵衣料厮磨,他喉结滚动一下,已徜徉于狭润之中。 被箍到在津暖所在,洛明瑢眉目愈发清隽如洗。 “这样,会好一点吗?” 她有点羞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 “嗯。” “那你,对我好些。” “嗯。” 她吻他侧脸,洛明瑢亲她,温柔得像两只相偎冬眠的小动物,像沈幼漓要求那样,好好地照顾她。 帐外防风烛台还在亮着,蜡油一滴一滴,沈幼漓望着,恰似沼间正出就的炙雪,缓缓涌就、滴落…… 在二人安静之中了事,沈幼漓掐他的脸:“睡吧。” 洛明瑢将她缠住,像一尾巨蟒盘桓,呼吸声就在耳畔,她竟也觉得安宁。 洛明瑢一定给她下蛊了。 沈幼漓显然还未意识到,这样迁就洛明瑢就是在助纣为虐。 第二日,沈幼漓在给丕儿缝小帽子,洛明瑢又自身后贴上她的背脊,埋在她乌发里,手臂箍得她什么也做不了。 沈幼漓倒在垫子上,想推开人,在洛明瑢注视之下,又揪住他的衣襟,任他胸膛碾上来。 “先关门。” 他不应。 洛明瑢在她朝天的坠尖儿上啜尝,唇过,尖儿泛凉,他回首,又滚到他唇间暖了起来。 沈幼漓则心惊胆战地仰头,视线死死盯住门口,唯恐有人进来,本就松散的发髻已经在地板上铺陈成乌亮的缎子。 她慌,偏偏又双。 洛明瑢将一圈雪沫儿墩砸开,到阳货提出之后,才告诉她:“有人来,我能听得见。” 沈幼漓一愣,气得踹他,“你不早些说!” 他不念佛后,那点慈悲消失无踪,发觉她好欺负了许多,就格外欺负她。 许多时候沈幼漓都不反对,甚至可以说是纵容。 她察觉到洛明瑢的要求,总是默默思量一会儿,自己就提了裙裾,或站或卧,都没有意见。 这可怜见的,瞧在洛明瑢眼里,又觉“活该”。 这些疼痛、周折,都是她自己招来的。 “这样,你高兴吗?” 事了,沈幼漓总是这样问, 洛明瑢清楚地告诉她:“高兴。” 他多数时候沉默而温吞,有时并非真的需要,只是要确定,她在这儿,而且永远不会再拒绝他。 只是这一个事实,就够他反复咂味。 沈幼漓还阻止了他去问谢邈取药,自己查着方子配了,才算勉强应付住。 说来这事并非洛明瑢一人胡闹,沈幼漓自己也是吃了好色的苦头。 而孩子那边,爹娘的神出鬼没,他们本该起疑,但两个好玩伴又凑在一起,对爹娘时常消失一会儿的事也没那么敏锐。 先发现苗头的,还是釉儿。 弟弟一年多看不见,还是那个喜欢看书的呆子,他要么没玩一会儿就要读书,要么白胡子老头就来烦人,釉儿对此分外不满。 今天也是,釉儿还没玩够,老头又来了,她就只能撑着脸看丕儿跟白胡子老头待在一块儿,对着一堆药材神神叨叨。 烦死了!她找阿娘去! 这么想着,釉儿蹬蹬蹬跑上了楼,可是开阔的屋子空荡荡的没有人。 又去哪儿? 釉儿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不管了,她爬到榻上,给自己盖了被子睡大觉,顺道等阿娘和阿爹回来。 不知道眯了多久,釉儿迷迷糊糊醒过来,听到脚步声。 是爹娘回来了吗? “不要吧……”是阿娘的声音,大概在和阿爹说话。 不要什么?釉儿听到了砸吧嘴的声音,是好吃的吗? “你这回再不关门,我、我绝不能答应你!” 还关门,好啊,幸好被她发现了! 釉儿气势汹汹地掀开被子:“你们关门偷吃什么?” 阿爹阿娘就在榻边。 “啊——” 沈幼漓吓了一大跳。 釉儿捂住耳朵,看到阿娘把脸埋在阿爹胸膛,像只鹌鹑一样躲着。 到底在吃什么?阿娘好像吓得魂儿都没有,阿爹只是揽住阿娘,还是那张脸,被泪劈了都不会变。 “阿娘,你藏什么呢?”釉儿伸脖子看。 沈幼漓手忙脚乱地拢好衣裳,顺道狠狠剜了洛明瑢一眼:不是说有人来都会知道吗? 洛明瑢无言,是他疏忽了。 小孩子的呼吸声隔着被子不易察觉,顺道,他心神全在她身上,更无暇发现这点异样。 釉儿更加狐疑,背着她吃东西都被发现了,还藏。 她叉腰:“你们怎么可以背着小孩偷吃呢……” “没有偷吃、什么……”沈幼漓有点磕绊。 “我不信,那干嘛要藏起来。” “看,什么都没有。”她拢好衣裳,转过身给女儿看空空如也的手。 釉儿指着她的嘴,“你就是吃了” 洛明瑢不动声色按下女儿的手,不让她指着的阿娘,但也不会伤女儿的心。 “好吧,阿娘确实偷吃了一颗糖葫芦,就一颗……”沈幼漓回头瞥了那“糖葫芦”一眼。 菩提修不成 第143节 “阿爹也吃了!”釉儿明察秋毫。 “好好好,我们都吃了,那釉儿也吃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青天釉老爷这才退堂。 不到半个时辰,釉儿就拿到了糖葫芦,不明所以的丕儿和谢邈沾光,也各得一根。 “下次不许背着我吃好吃的。”她一边吃一边叮嘱。 “是——” “偷吃”的爹娘乖乖认错。 — 摘星楼三日匆匆而过,一家人迁到了曾经的禹王府,和凤还恩的军容府分立皇城东西。 真有分庭抗礼的意思。 而李成晞,自上过一次摘星阁就没再来,而是将洛明瑢宣到所居正殿议事,是以并未关心楼上多了一个女子的事。 公事之余,他也曾闲叙问起是什么女子得了堂兄青眼,洛明瑢不过随意敷衍过去。 总归这三日并未闹出什么乱子。 沈幼漓更喜欢禹王府,每天这逛一下那逛一下,一天就打发了,在摘星楼上,无花无树,白日对着白茫茫的天,晚上听四面呼啦啦的风。 但她清闲,洛明瑢却不清闲。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洛明瑢就去了钦天监,成日里早出晚归,沈幼漓和迟青英很不对付,但还是刻意去套近乎,打听洛明瑢如今在做什么。 迟青英也没瞒她:皇帝已经在催促,洛明瑢在钦天监走马上任,凌驾在监正之上,要处置料理的人很多,还要服众,要布局,要做的事自然就多了。 沈幼漓不知道洛明瑢要布什么局的,她也帮不上忙,只能每日熬些安神补气的药膳,托府中下人送到钦天监去。 而洛明瑢常常熬到夜深回府,总能在桌上看到尚温的饭食,和枕着手臂睡着的娘子。 “你去榻上睡吧。” “不看到你,我睡不着。”沈幼漓困得说胡话。 …… 刚刚睡得挺香那人是谁? 洛明瑢触动之余,得知她去找过迟青英,直接将人调出了府外:“往后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 说完才端起饭碗吃饭。 沈幼漓戳着他因吃饭而滚动的喉结,抱怨道:“陛下为什么选你对付凤还恩?” “是我自荐。” 她清醒了些。 洛明瑢继续说:“当日皇帝肯保我,不只是我让天下人知道我还活着,更是借节度使之口言明遭凤还恩追杀,他权衡之下才将我安置在摘星楼,如今我醒来,当然要报仇,且我出身宗室,不必慢慢提拔,身后又有晏氏和青夜军,京中朝官之中,我最适合。 郑王之乱后,天下都知道我不可能即位,国师地位高却没有实权,也好办事,来日用不上就搁置一旁,无论如何都不会威胁到帝位。” 沈幼漓本想听过便罢,可她突然发觉,自己离那归隐山林的日子越来越远。 “这一斗,要多久?” “那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了。” 皇帝的意思,肯定要死一个才算数。 洛明瑢将她拉到怀中:“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吗?” 这是等着她给凤还恩求情呢。 沈幼漓知他心病作祟,开诚布公道:“无论你做什么,我皆有自己的判断。” 这话收着三分,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洛明瑢不甚满意,眉间阴郁下来。 “那以后你岂不是天天要像那些朝官一样,早出晚归?”沈幼漓皱眉不悦。 “不高兴?” “我不乐意你天天见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 洛明瑢竟笑,“当初为自保不得不来雍都,而今想要抽身,非得争出个结果不可。” 沈幼漓心仪的是山水之间,而不是眼下躲在禹王府中不敢见人,还得看一个从前吃斋念佛的人,成日勾心斗角,周旋在朝野之间。 可这些话她不会说出来,平白扰乱他心神。 沈幼漓只叹了口气,“你都瘦了,白日我让人送饭去,可按时吃了?” 洛明瑢点头,“可惜你不能亲自去钦天监寻我,陪我吃饭。” 是啊,这躲躲藏藏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夫妻俩吃完饭,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将灯烛吹灭。 好在两个月之后,洛明瑢早出晚归就有了成效。 很快,就出了一条“彗星现于紫微垣”的星变占验就奉到了李成晞御案前,矛头直指凤还恩。 他也多了些待在禹王府的时间,与沈幼漓还有一双儿女在一起。 可此时已至开春,沈幼漓又要回万春县去了。 第85章 “不去可好?”洛明瑢问她。 “一个月而已。”沈幼漓下意识想拒绝,却见他眉骨压着眼睛。 此人眼下不能当着正常人看,定悄悄闷着坏,这话问得坦荡恳切,说不定哪里就是陷阱。 “本来就修得差不多了,开春之后不过是点零碎的活儿,就算不去盯着也出不了什么错……”沈幼漓艰难说道。 洛明瑢长指在她掌心画圈:“釉儿丕儿都找好了授课先生,不能跟你去万春县久住,我又早出晚归,照顾不到他们……” “那就不去了。”沈幼漓其实并无多大遗憾。 要独自去万春县这一个月,难保不会节外生枝,总归前面的大活儿已经完满,只要递个口信,让当日去县衙交代过的鹤使去督工,与自己亲自到场并无不同。 而且眼下洛明瑢顾不上禹王府中大小事宜,为防节外生枝,自己还是留在府中为夫君和孩子盯着为妙。 “当下确实该谨慎些,我不去也好,当日我在衙门也有交代,也请你派一个可信的人一道盯着,以保万全。” “这是自然。” 洛明瑢握住她的手,又说:“其实府中下人亦可照看两个孩子……” “一个月,我确实放不了放心,眼下时局更是敏感,若真遗憾,我来日尽可再去修个东河渠、西河渠,就不要在这时候做些可能添乱子的事了。”她开玩笑道。 洛明瑢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眼下委屈你了。” “生死与共,相扶到老。” “生死与共,相扶到老……”洛明瑢重复了一遍,牵起了唇角,这话可真是动听。 “不过——”沈幼漓又补充了一句,“等工事结束之后,我要亲自去检查一趟。” “届时我陪你一道去。” “嗯。” 沈幼漓磕到他胸膛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有些郁闷,忽然坐直了身子,将洛明瑢吃了一半的肉羹拖过来,谁知洛明瑢竟然伸手来抢。 这可是她做的,还跟她抢?沈幼漓气得一股脑地扒拉到了自己嘴里。 洛明瑢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像她那么体贴的娘子,每日给他做肉羹滋补,就因为他说一句好吃,自己每天准点就去厨房,只为等着他归家之后能吃上最热乎—— “呕——” 沈幼漓差点没吐出来,为了保住体面强行咽下去,赶紧端起茶杯漱口。 “为什么这么难吃!今天的肉坏了吗?” 她仔细看碗里剩下的肉羹,颜色正常,闻起来也正常,显然没有坏。 那真相岂不就是——难吃? 沈幼漓还道自己做得那么好看,没想到越好看,越难吃……洛明瑢怎么有脸说出“好吃”二字? 他蹙眉无奈:“做什么要抢过去吃?” “阿寔,你舌头是不是不大正常?”她悲愤地问。 洛明瑢拿帕子体贴给她擦嘴,认真道:“若是不说好吃,你就不给我做了。” 沈幼漓捧着碗颤抖,这人舌头和脑子绝对有一个坏了,不然怎么喜欢找罪受? “你说一声,我就换别的做,这怎么吃得下去……” “不难吃,我如何确定是你做的?” …… 沈幼漓被惹恼了,把碗一摔,转过身去不想理他。 洛明瑢总算不笑了,拉着她靠在自己怀里,“有时候做好了,我当真觉得好吃,这一次恰好做坏了。” “罢了罢了,总归我做不来什么贤妻,“沈幼漓鼓起腮帮子时,和女儿一模一样,“以后不做了,你把脑子都吃坏了也是麻烦事。” 其实她也并非为了当什么贤惠娘子,不过是成日待在府中,不知怎么打发时日罢了。 洛明瑢已经不听她在说什么了,只是贴着她的脸厮磨。 等待着她允许之后,将人压在罗汉床上。 这件小事就这么过去了。 某一日,洛明瑢晨起突然穿戴整齐,说道:“咱们走吧。” “去哪儿?” 菩提修不成 第144节 “岷河的工事结束了,你不是说要去排查一下吗?” “那赶紧走。” 沈幼漓又换了男装,和洛明瑢一起乘车出门。 阔别许久的岷河渠接和年前并无多大变化, 那些土匪的影子也不见了,想来那些土匪已经,还是丢回牢里等着秋后处斩了。 她拿了两个小铁锤,分了一个给洛明瑢。 “你照我说的,瞧瞧哪处有问题。” 国师大人点头,依照娘子的吩咐,拿着小锤一步一步看过去,特别是支撑堤坝的要紧处,更是静心听了十几遍,确信没有裂缝、空鼓,以泥沙替代石料的情况,才继续检查下一段。 等二人绕了一圈,在堤坝上汇合,都没发现什么疏漏,看来监督的人是尽心了。 “这堤坝可保万春县五十年没有洪水泛滥。”她踏踏脚下坚实的地面。 洛明瑢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好,道:“辛苦你了。” 沈幼漓沉默,视线顺着河水远远望出去。 查看完工事,看着清澈的岷河水,她长出了一口气,自己可以与从前彻底告别了。 洛明瑢知道她大概又想起了从前,并未安慰什么,只是安静陪在她身边。 “走,回家吧。”平静之后,她牵起洛明瑢的手。 在万春县县令向朝廷上书请功之前,沈幼漓先递了辞呈,彻底回到禹王府,带着两个孩子又恢复了从前读书玩乐的日子。 沈幼漓偶尔也想过,要不要将远在瑜南的老春头接到雍都来享福,只是眼下时局动荡,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还是等尘埃落定再说。 也许是她带着家人回瑜南去呢。 事情也与她所预料的不差,随着洛明瑢崭露头角,禹王府中进出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昔日洛明瑢昔日老师的门生故旧,多的是从天下各处回到雍都的晏氏族人,试图重整旗鼓,或是依附李寔。 每日都有人拜访洛明瑢,他皆一视同仁,在正堂接见。 依照洛明瑢所求,沈幼漓常隔着屏风守在正堂后边陪他,耳听着他与人说话,又怀疑他那病根本没有好转。 她总以为如今阖家团圆之下,洛明瑢已能和她说笑,想是病势已有好转,可似乎并不是。 仅仅隔了一个屏风,洛明瑢的声音竟冷得那般过分,听得沈幼漓恍惚以为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原道洛明瑢的病不过是平日面无表情,瞧着唬人着,但万事好商量,如今才知道,他在外处事还要冷个八分,几乎算得上不通情理。 那些拜访洛明瑢的晏氏旧族,本就与朝中盘根错节,多有往来,其中多有舌灿莲花、别有用心之辈,想要欺他根基浅,拿出族老身份,想对他颐指气使,可惜洛明瑢对这些族人并无亲近,言语极少,神情总有些恹恹,万事不见上心。 她常听到屏风外有老者怒喝“荒唐”“混账”之类的话,似乎洛明瑢所作所为极不合他们心意,与之迥异的,是洛明瑢平静冰冷的声音。 沈幼漓常在那些人走了之后,独自陪他在正堂之中待一会儿。 不止待人接物如此,洛明瑢御下也极为严苛,从青夜军中提拔上来的人,若有不得用者,立时就发还回去,不予第二次机会,若有违反军法的,更不会留情。 兼之冬凭本事不济,皇帝将他当做旧日的凤还恩用,交代他处置了许多隐秘之事,一时不免死伤,又得罪不少人。 沈幼漓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之中,知道洛明瑢在外的风评,俨然成了“玉面修罗”。 她担心长久沾染血腥之事会妨害洛明瑢心性,多次为他的病情去请教谢邈,谢邈只捋着胡子说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病,千人千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为着这话,沈幼漓常忧心忡忡。 可她碍于身份,不得不躲在禹王府中,与别家官宦娘子无往来,不能予他助力,除了待在府中,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过刚易折,沈幼漓忍不住劝他留些余地,洛明瑢总让她放心。 “我做什么都未避讳你,若有心事,你也不要瞒着我。” 有了洛明瑢先前的话,沈幼漓也不扭捏,想什么就问什么。 幸而洛明瑢明白她关在府中委屈不安,为了不让她担心,但有疑问,总事无巨细告知于她。 其实除了在外的处事风评让沈幼漓担心,在内,对着她和孩子,洛明瑢与从前并无两样。 二人每日都有话说,从家国大事、科举文章、苗圃花草再到夫妻打情骂俏、养育儿女、肉蔬粮油……无所不谈。 从前在感云寺,除去洛明瑢装模作样的时候,他们就是说些四时农事,也从不会冷场。 沈幼漓也觉得奇怪,自己分明不会健谈的人,可对着洛明瑢,再无聊的事也能一直说个不停。 夫妻俩似乎天生和契。 她只能安慰自己,洛明瑢已经好转,不过是她久不在朝堂,才觉得他作风冷硬罢了。 可禹王府和乐的小家之外,朝堂上的风云每一日都在变化。 至于凤还恩。 且自那场无疾而终的婚礼之后,沈幼漓也没再见过他,但她知道,洛明瑢与他在朝堂上闹得厉害。 洛明瑢历经半年,与旧时已是两个模样,沈幼漓长久待在他身边,自然感觉不到变化,但到了夏初,一个个消息就接踵而来,她逐渐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四月,有河东道难民上京城告御状,跪在御驾前,状告神策军统帅收受贿赂,仍旧滥杀无辜,致其满门枉死; 五月,有御史上奏,凤还恩卖官鬻爵,积聚巨富堪比国库; 七月,更是出了神策军骚动,冲撞内廷之事。 李成晞摘了凤还恩神策军的统领权,从此他不再是军容,只剩一个大夫的空爵。 这桩桩件件,恰如夏珲当日,凤还恩只怕真逃不掉了。 窗外禅声拉得越发声嘶力竭,满塘荷叶在烈日之下低垂着。 沈幼漓为了节省些冰块,与两个孩子待在一个屋里,顺道督促他们温书。 “凤爹爹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上一次还是在学堂里,他给我一串珍珠玩……” 釉儿挖起一勺冰酪吃,有些不开心。 沈幼漓并未搭腔,也不知道怎么答话,扇子被她摇得只剩虚影,头发不断扬起,昭示着她此刻并不平静。 侍女很快就屈膝挽起了帘子,是洛明瑢回来了。 “阿寔。” 洛明瑢第一件事就是握一会儿娘子的手。 沈幼漓将一碗冰酪放下他手中,“一天到晚在外头,热坏了吧?” “不热。” 这倒不是假话,沈幼漓瞧见他额角一滴汗也无,晚间睡在一块儿,他身上也是冰冰凉凉的,让人忍不住贴着。 据谢邈说是寒玉床睡久了,沈幼漓也想睡一睡,被他阻止,只道女子睡太多会月事不调。 洛明瑢三两口将冰酪吃完,去看两个孩子的功课。 “阿爹身上好凉啊!”丕儿跟阿娘禀报。 “那就多靠一会儿。” 沈幼漓含笑看着他和两个孩子靠在一起,躁动的心绪慢慢平和安宁下来。 要是能带着家人躲到山中,什么事都不管就好了。 偶尔,她也会有这点自私的念头。 不意看到洛明瑢袖角一滴干涸的鲜血,沈幼漓笑意僵住,旋即又恢复平静。 晚间,二人在卧房独处时,沈幼漓酝酿着开口:“今日釉儿说想她凤爹爹,如今,他是个什么情况?” “你不是都知道吗?” 洛明瑢做事从未避着沈幼漓,也早就等着她跟自己开口。 “当真、不能留凤大哥一命吗?”沈幼漓问他。 “如何是我留他一命,此局未尝不会是他赢。” “我不想他赢,我只想他能留一条命在。” 凤还恩因为李成晞落得,又净身进宫,助他登上皇位,十几年鞠躬尽瘁,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若凤还恩不得善终,她更怕将来他们一家也会走上老路。 “你信任凤还恩吗?”洛明瑢突然问。 沈幼漓对上他的眼睛,缓缓点头:“对你我不敢说,若说他对我,那确实没话说,他在我身上无利可图,又从未拿我威胁你,就是现在,若想报复你我,尽可将我下落告知陛下,可通通没有,他对我、对釉儿,都是真心的。” “两年前他就知道皇帝忌惮他,不可能没留后手,你何必担心。” 说得也是,可沈幼漓不能放任自己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消息一样无动于衷,那些恩情不时路边拾到银钱,主人不见了,就能安然领受。 “若是……我是说若是,他真走投无路,真的不能留他一命吗?” 今天就是他再不高兴,沈幼漓也要说出口,岷河渠的事她已经让步,断不能一再无底线迁就他。 她跟头小牛犊子一样,正蓄力要跟洛明瑢角力。 可他竟答应了:“我尽力。” 说完就沐浴去了,沈幼漓反倒在原地郁闷。 等他出来,她又问:“你可知我为什么不顾你,一定要为凤还恩求情?” “为了与他两不相欠。” 他都知道,沈幼漓安下心,“那凤大哥,当真罪大恶极?” 沈幼漓也害怕,怕她护着的真是个乱臣贼子。 她深知凤还恩绝非无辜,可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任何人在那个位置,不管想不想,‘大局’二字压着,就算明知无辜,死一人救千人万人,那辜负了也就辜负了,他所为若换作是我,一样会去做,当然,若为私利,那就罪无可赦了。” 洛明瑢不可能夸赞凤还恩,但也无谓去抹黑。 总归就算把凤还恩夸到天上去,他娘子也不可能移情到凤还恩身上去。 “比夏珲如何?” “便是夏珲,当初也曾有过坚守雍都,守城拒敌的功绩,然久而久之,功高震主,大抵是愤懑不平,后来手段便愈发酷烈……” 菩提修不成 第145节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她有些迷茫:“可天下长治久安,要的不就是吏治清明?” 或许凤还恩权势太大,擅摄朝政,皇帝才不得不动手? “不必将李成晞想得太好,外乱比之内政更为严峻,眼下局势,不将容忍能者挽乱世,御下无能者之辈的私欲罢了,“ 也是……沈幼漓三言两语已知他成算,也就不再聊。 能留下凤还恩性命,他乐意为之。 要是留不得,也怪不了他。 —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沈幼漓白日里将釉儿和丕儿送进学堂,后半日事情更少,不过她在洛家也已习惯,能自己给自己寻乐子。 今天看书习字,明日作画弹琴,她甚至写了一出戏,找府中下人一起排演,一堆人吵吵闹闹倒也有滋有味。 偶尔天空掠过一只飞鸟,沈幼漓的仰头看去,心生羡慕。 自己何时才能毫无顾忌地走出王府呢? 若是能自在进出,那待在雍都也不是难以忍受的事。 想归想,她并未将这些心事告诉洛明瑢,徒增烦扰罢了。 这样平淡日子,也在某一日突然被打破了。 临近中秋,洛明瑢突然被宣进宫中,之后一天一夜都没回来。 沈幼漓不免疑窦丛生,往常他就算不能回来,也会派人传个口信,断不会让她担心。 她一夜未睡,第二日一早,有小黄门立在禹王府正院中。 “陛下召江少卿进宫面见。” 沈幼漓定住,如置身大钟,被一重重回声敲打心神。 这个称呼一出来,她没有了狡辩掩饰的余地。 沈幼漓低头想找什么东西,又不知该带什么,只能转头让侍从去传话,让两个孩子今日不必进学,留在家中。 她怀疑洛明瑢是被陛下留在宫中了。 “江少卿,别让陛下久等了。” 沈幼漓只能出府,登上了驰向宫城的马车。 第86章 一路上,沈幼漓试图向小黄门打听几句,然而小黄门一声不吭,只在前面引路。 沈幼漓看着路,并不是往明芳殿的方向,而是领她去了太液池。 她开始仔细盘算待会该如何应付,又如何不牵连到洛明瑢和一双儿女。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和洛明瑢又都有功于他,李成晞真就不能放过她吗? 沈幼漓的手死死握在一起。 进了太液池园林没有多久,是一座荷叶簇拥的小桥,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李成晞的龙袍。 她迅速低下头,有一种转身将宫人全撞开,然后跑出去的冲动。 但她不能。 “江少卿,请吧。” 小黄门站住脚步,沈幼漓也被搜过身了。 李成晞背对着莲花池,并不回头,沈幼漓低头跪下:“臣妇拜见陛下。” 六合靴出现在视野之中。 “抬起头来。” 这话像一阵寒风刮过,沈幼漓有背皮被剥去之感,慢慢仰起面庞,眼睛仍旧向下看。 …… 风在吹叶子,亭中一片寂静。 “抬起眼看着朕。” 沈幼漓抬眼看到他,更涌出想逃离的强大冲动,比之当日见凤还恩尤甚。 时光一晃八九年,彼此眼中已无年轻时清澈,可要说变,模样并没变多少,只不过一个身着龙袍,积威甚重,一个恢复了女儿妆,亟待处置。 李成晞的表情,很难用高兴来形容,僵硬、扭曲,肉眼可见的愤怒。 “没错,就是这样。”他呼吸声很重。 “在朕梦里,你就是这个样子,朕痛苦了很多年,恨你为什么不是女子,甚至寻了一个和你相似之人,只盼能稍解思念……”他俯下身,手背贴着她的脸,慢慢描画着思念多时的轮廓。 沈幼漓涌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朕幻想过无数次,现在终于又找回你,可是你——” 他手忽地掐上她脖子,“怎么敢欺朕到这个份上,你早说你是女子,只要早说,何尝还会耽误近十年!” 沈幼漓眼眸颤抖,“臣妇,惶恐。” 臣妇?他冷笑一声:“朕竟不知,堂兄的发妻,竟是流落在外多年的江少卿,你们是早有勾结,图谋别事?还是当真就是个巧合?” 李成晞根本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可偏偏这又是事实。 “朕原很看重李寔,但他竟敢将此事瞒着朕,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才好?” 两个孩子……江更雨还真能生。 沈幼漓急声:“臣妇和十七殿下,都对陛下忠心耿耿,是能抛却性命的忠心,从未背叛!” 李成晞难道要把忠臣都逼死? 然后她无奈发现,他确实是这种人。 “朕不要你的忠心,朕一直想要的是你这个人。” 沈幼漓察觉自己胜算越来越低了,她张着嘴,在收紧的手指下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和洛明瑢分明为雍朝安稳拼却性命,皇帝也不会顾念半分。 李成晞看她脸涨得通红,这才松了手。 “咳咳咳!”沈幼漓坐在地上,藏住的目光发狠。 李成晞不值得! “陛下是从何处得知……臣妇在禹王府?” 沈幼漓知道自己继续待在雍都,早晚有一天会被李成晞发现,可她只是想知道,是凤还恩告密,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事,还是多亏了朕的五郎。”李成晞弯腰扶在她手臂上。 “臣妇未曾见过五殿下……” 还自称臣妇……李成晞勾唇笑了一声:“说来也巧,他和你的儿女见过,瞧见冬凭,就指着他说,堂兄的女儿和他长得很像……” 李成晞没见过李寔的女儿,只见过他儿子一面,堂兄李寔那儿子唤作李成聿,后来堂兄自认是禹王子,儿子名中的“成”字也摘了,更名李聿。 当时李成晞就觉得孩子眼熟,未曾多想,只当这熟悉感是因为像他爹,后来他的五郎,见到了冬凭,突然指着他说:“他好像阿聿堂兄的姐姐。” 李成晞知道李寔有个女儿,病弱养在瑜南,一年前才接回来,他也知道自己这儿子爱寻的李寔的儿子玩耍,却不知他还见过李寔女儿。 他问五子:“你见过阿聿的姐姐?” “嗯,比我姐姐好看,我长大了要娶她!” “那姐姐和他长得很像?”李成晞指着冬凭。 “对啊,不过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 像冬凭不就是像—— 李成晞一刹那电光石火,想到那李聿似乎不止像李寔,隐隐还有几分江更雨的影子。 这或许只是巧合,那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就算活着,也不该是一个女子。 但李成晞左右睡不着,因这件事困缠于心,第二日就微服去了弘文官,隔着窗户看见那小娘子,惊骇之下整个手掌都在发麻。 像!太像了! 只一眼,斯人容貌立刻在脑中浮现。 李寔那儿子像他多,那女儿岂不就像她娘? 李成晞等不及,当即派身旁旧人去禹王府查探,想要看看李寔两个孩子的亲娘到底长什么模样,可李寔却将那院子守卫得格外严密,他的人迟迟见不到“真佛”,李成晞立刻觉察到不对。 若是那人没有问题,李寔何必守得这么紧? 李成晞几乎想连夜就将人宣入宫中,拨开疑云,但他生生忍住,非要等到天亮,才让小黄门去宣人。 夜半召见臣下娘子进宫会惹人非议,若是误会,他与李寔定生嫌隙,况且,他也想在敞亮天光之下好好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江更雨。 装着这个事,李成晞一夜未眠,天一亮就挑了见过江更雨的小黄门,一一嘱咐,让他去宣人。 李寔早被他支走了。 小黄门曾给江更雨送过饭食,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女装的江少卿。 他留了个心眼,刻意称呼“江少卿”,表明陛下已经知晓她身份。 沈幼漓心知难以装傻,只能认下。 知道不是凤还恩出卖她时,沈幼漓竟然松一口气。 但眼下绝不是能放松的时候。 她本以为帝王高居庙堂,那又是八九年前的事了,一男一女,断然不会走漏什么马脚,只要在洛明瑢办完事之前不被发现,她一家离开雍都,远走高飞,就不必再忧烦,未料还是被发现了。 菩提修不成 第146节 李成晞胸膛之中仍波涛不断:“朕竟不知,你在雍都待了足足一年,朕都毫不知情,江更雨,你还真是能躲。” 沈幼漓想说她岂止在雍都待了一年。 李成晞忽然眯起了眼睛:“凤还恩是不是也知道此事?” 两年前,他请旨为江更雨翻案,还突发奇想要修岷河堤,李成晞还道他顾念旧情,如今看来,怕是也受了江更雨蛊惑。 “你是凭什么迷惑了那阉竖,让他敢为你欺瞒朕!” 沈幼漓在发抖。 她不是怕,而是生气,听李成晞口口声声将旧日辅佐他之人称为“阉竖”,又如此轻视欺辱她夫妇二人,此人凭什么为人君,让天下能者为他效死? 当初三人起誓,为匡扶社稷之言在耳,她和凤还恩都对得起自己说过的话,李成晞呢? 他当真不念半分旧交! 万般愤懑被压在心头,沈幼漓深伏在地:“求陛下恕罪。” “你是在为当年的事怨恨朕吗?” “臣妇不敢。” “你不敢?敢以女子之身践入官场,这是全家杀头的罪过,你有什么不敢?” “是臣妇一时糊涂,但请陛下只追究臣妇一人之过……” “你再用此称呼试试!” “臣、臣确有苦衷!” 她把江更耘和江母之事和盘托出,战战兢兢道:“臣万念俱灰之下跳河,未存活着的心思,遇到十七殿下实属偶然,当初一心赎罪,才有了两个孩子。” “为什么不告诉朕你是女子?”李成晞耿耿于怀,浑然忽视了她的意愿,“你要是早说,哪里还会有这几年的离散!” 他不可能不厌恨李寔,自己失去了那么珍贵的东西,反而被他那堂兄占尽便宜,简直是——将他的禁脔狠狠糟蹋了。 那一瞬间,他要李寔死的心情比凤还恩更迫切。 “你和李寔,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幼漓只能将来龙去脉说了,力辩自己并不知晓他身份,只是赚取银子拿来修岷河,眼下跟十七殿下过日子,也只是因为二人有了孩子,才自然而然在一起。 她不好见旧人,就躲在了禹王府里。 沈幼漓不能在皇帝震怒之时火上浇油,那样只会害了阿寔。 “当年的事,臣……臣也深悔,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伏盼陛下不要牵连他人,只降罪微臣一人。” 眼下李成晞还要用洛明瑢,他就算要扣押她,也该顾忌一点。 李成晞对着她低伏的脊背,沉默了好久。 “朕心意不改,如今,你又是怎么想的?” “臣、臣……”沈幼漓想说放她走,她一家远离京畿再不回来就是,但这显然是奢望。 “你入宫,朕可以既往不咎。” 就算要杀李寔,也不是现在,但江更雨绝不能再待在禹王府。 什么男子!江更雨这谎欺君太甚,他一定要狠狠教训她,他迫切地,今晚就想给她换上宫装,重温这些年无数次的旧梦。 沈幼漓浑身一颤,支吾难言。 李成晞突然将沈幼漓拉到身前,又寸寸打量她的脸,还是深得他心,美得比这池中青莲更甚三分,看得他胸腔欲望愈发难耐。 他以前怎么那么蠢,这样的美娇娘都看不出来? 要是早知道,自己与她的孩子怕是都能观政了,这人实在可恶。 “怕朕?” 沈幼漓只能摇头。 “往后,你就在宫中,朕待你跟从前一样,不必怕朕。” 她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能说什么。 “陛下,臣……有两个孩子,委实割舍不下……” 李成晞似叹息:“早说你会生孩子,朕让你生,朕可以让你生很多孩子。” 沈幼漓强忍着恶心,死死咬住后槽牙,“陛下莫开玩笑了,臣不敢混淆帝室血脉。” 脸上传来疼痛。 李成晞目光狠厉,她这话不就是在说,与李寔常有夫妻之亲。 “别说让朕生气的话。” “臣知错。” “待进宫之后,你加把劲儿,若是让朕高兴,封你为妃,就是立你的儿子为储君也并非不可。” 沈幼漓真想杀了李成晞!这话是两嘴唇一碰就能说出来的吗? “此事,可否容臣回去考虑。” “朕只要一个答案,你没有别的选择。” 沈幼漓艰难道:“稚子无辜,臣匆匆入宫,尚未同孩子解释就消失,也未与十七殿下告别,他毕竟为陛下做事,臣担心他心有怨怼,还是想替陛下安抚一二,告诉他具是臣自己的心意,与陛下无关。” 李成晞知道她这是托词,可眼下自己确实不好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人留下。 分明是李寔对不起他,自己堂堂皇帝还要顾忌一个下臣,他杀心更重。 “朕只给你一日时间,你回去的时候,把你儿子送进宫来。” 沈幼漓指甲死死扣紧掌心:“臣遵旨。” 此时,小黄门走进亭中:“陛下,于贵妃求见。” “让她进来。” 沈幼漓行礼退了出去。 于贵妃带着儿子走出去时,正好与沈幼漓擦肩而过。 在看清那娘子容貌时,她呼吸窒住。 起先她差点以为是冬凭男扮女装谄媚御前,但细看眉眼却不是,且那份沉静气质不是轻浮的冬凭能扮出来的。 难道陛下又觅得新宠? 只匆匆一眼,于贵妃不敢思量太久,陛下已在眼前。 “陛下……” 这一年来,李成晞已鲜少召见于贵妃。 “你是我表妹,我本不欲发难,可凤还恩一进宫就在你姑母殿中伺候,其心腹又在你殿中伺候,他出事,你也该回避些,至于二郎,放心,孙仪人会帮你照顾好他。” “妾身……叩谢陛下。” 于贵妃深伏在地,只能听着他将孩子从自己身边夺走,不敢反驳。 第87章 马车回到禹王府,沈幼漓睁开眼睛,手离开座位,木料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主院灯还是没有亮,沈幼漓问:“殿下去了哪儿,可知何时还府?” 主院守备道:“殿下今日尚不知会不会回来。” 沈幼漓默然,难道今晚真见不到他?难道明天当真要进宫? 那阿寔该怎么办,他会做什么? 沈幼漓不敢想,更无法将丕儿交出去。 她思绪纷乱,对立在阶下的小黄门道:“求天使网开一面,莫要带走我的孩子,派兵将此处围起来都好,我断断不会跑。” 沈幼漓当真没办法放心孩子一个人到那深宫里被关起来,她才失而复得的孩子,断不能让他离了眼皮底下。 小黄门道:“陛下已经下了命令,断无更改的可能。” 此事没有商榷的余地。 沈幼漓再三恳请,求小黄门速速遣人入宫去再请示一遍陛下,改为圈禁可好? “江少卿要是不愿意,请转身莫看。” 说罢身后宫人就要越过她,去带走孩子。 沈幼漓忙挡住宫人去路,“我去,我去,求天使容我给孩子们收拾一下,交代些规矩。” 小黄门情知这位娘子将来定得圣眷,只怕会是晏贵妃那样的人物,也愿意给她行个方便,结个善缘。 他点头:“还请少卿快些,奴婢也是听吩咐办事。” “多谢。” 她只能心事重重走到孩子的屋里去,身后跟着宫人就紧紧守在门外。 两个孩子还没睡,还在给新得的蹴鞠画画。 “阿娘。” 瞧见她出现,他们放下画笔,问:“阿娘今天去哪儿了?” “进了一趟宫。” 沈幼漓坐在孩子身边,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釉儿先捧出一个布包:“阿娘,我今天收到这个,是什么?” 沈幼漓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沾血的令牌。 她一惊,将令牌包住,看了看四周,又凑到灯下仔细看,竟然是鹤监的腰牌。 鹤监和神策军一样,如今已不在凤还恩手中,如今境况下,拿着这块腰牌让人知道,只怕会引火烧身。 沈幼漓低声问:“这是哪儿来的?” 菩提修不成 第147节 “是凤爹爹给的。”釉儿道。 这时候送来一枚令牌,实不寻常,凤还恩难道真出事了? 沈幼漓想不明白,也没空想明白,外边皇宫来的人还在等着。 她收起令牌,再不情愿,也只能拉住丕儿的手:“丕儿,宫里来人,说五殿下想你,今晚请你进宫玩儿。” 这话是糊弄釉儿的,等出去,她才能和丕儿说明白。 “五殿下要找我玩儿?”丕儿懵懂。 釉儿专爱找人玩,她一下就听出不对,哪个小孩会大晚上找别家小孩玩? 沈幼漓继续说:“是啊,他想和你睡一晚,阿娘明天就接你回来。” “这么晚?”釉儿打开了窗缝,看到外头比往日更多的人,穿的也是宫里的衣服,“阿娘,那些人是接丕儿的吗?” “嗯……” “阿娘,我要陪弟弟一起去!我也想和五殿下玩。” “釉儿乖,你是大姑娘了,这么晚了不能去和五殿下玩,放心吧,弟弟明天就回来。” 釉儿死死拉住丕儿的手。 沈幼漓无奈,“釉儿,阿娘没骗你。” “我不要!我不去,他也不能去!”釉儿这次格外敏锐,她再也不要和弟弟分开,万一这一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再也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丕儿只是任由姐姐抱着,乖乖地不说话,他也不想半夜去找五殿下玩,他想和姐姐待在家里。 “别胡闹了釉儿。” “我没有胡闹,我就要和他一起去,我们不分开!”釉儿死死抱住丕儿。 沈幼漓默然,去一个去两个都没有差别,随便哪个出事,都是在将她往死路上推。 她索性和两个孩子把话说开,是皇帝要留丕儿在宫中待一起,但她没说自己要进宫的事。 她又问釉儿:“想来不会有危险,但你还要去吗?” 釉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阿娘,你呢,你会有事吗?” 她不会有事,只是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再看到他们。 沈幼漓想哭,又不能让孩子担心,只能强行忍住:“好,进去之后,不要说话不要乱跑,就乖乖待着,明天就能回来了。” “阿娘放心吧,我会和弟弟在一起。” 沈幼漓紧紧抱住他们。 松开怀抱,她牵着两个孩子走出去。 “两个孩子实在不能分开,烦请天使……将他们一起送去吧。” “好。” 孩子上马车之后,沈幼漓抓着小黄门的袖子:“你必须同我保证,他们不会有事。” “明日娘子进宫,孩子自然会回到禹王府。” “看好他们!” “奴婢省得。” 沈幼漓只能松手,眼睁睁看载着孩子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孩子交出去,沈幼漓已无逃走的可能。 她站了好一会儿,直接寻到谢邈的屋子里,要了一枚能假造孕相的丹药。 眼下,能撑过一阵是一阵。 吃下丹药之后,沈幼漓不知还能做什么,孩子夫君都不在身边,她枯坐在石阶上,苦苦思索破局之法。 思来想去,若是李成晞不能早日醒悟,她这个家就要毁了…… 皇权在手,真是为所欲为。 这时,一个黑影立在她身后。 “沈娘子。” 沈幼漓扭头:“他给釉儿令牌是为何?” 戊鹤使现身,朝沈幼漓行礼:“沈娘子放心,这是主子留给小娘子最后的东西,只要不示人前,便不会惹麻烦,除了令牌,还有一些干净的产业,朝廷查不到,都留给小娘子。” “他这是死别?”沈幼漓听得明白。 戊鹤使脸上难得出现情绪,犹豫了一番,才道:“主子,想见一眼您最后一面。” 沈幼漓脑中有一个猜测炸开。 “你可知我官人去哪儿?” “大理寺狱。” 沈幼漓将令牌收起,转身去了厨房:“殿下整夜不归,怕是饭都吃不好,我要给他送吃食。”说着匆匆将饭菜放入提盒。 若洛明瑢真在处置凤还恩,她求他饶过凤还恩一命,只怕是在为难他,照他眼下性情,病情也许又要加重。 可她眼下顾不得洛明瑢的心情,若对凤还恩之死一言不发,何以为人。 且凤还恩孤家寡人,他死之后,来日沈幼漓就是想补偿,也无处寻得人。 在出门之前,她去见了谢邈一趟。 — 沈幼漓披着斗篷出现在了大理寺狱。 将近十年,这里未曾有过多大变化,烛火幽幽,她步履匆匆走下台阶。 在刑房外见到洛明瑢,桌上是一纸文书,他端坐着,见到她来,并无言语。 “担心你还未吃饭,给你送了点吃食。”沈幼漓走上前,将菜端出时。 她看到了纸上末尾三个字:凤还恩。 还已签字画押,他认罪了。 “凤还恩,可还在此?”还是已经死了。 她又扫了一眼幽暗的刑房,不能确定李成晞的人是否在此。 她不是为他来了,洛明瑢眉间才松下,又蹙紧。 “活着,还在牢中。”他的嗓音像布满灰尘的桌子。 前一日皇帝突然下令,要将凤还恩的事彻底了结,事发突然,洛明瑢不得不在大理寺和凤还恩僵持了一日一夜,到此刻,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皇帝宣沈幼漓进宫的事,洛明瑢尚得知不久。 主院守备一早就想报信,奈何洛明瑢行踪是机密,不知该往哪儿去报,等到沈幼漓回府,才将消息送到。 彼时,凤还恩已在交代口供,刚签字画押,她就到了。 洛明瑢想问她在宫中发生了些什么,又不想在此地谈论。 只怪这大牢烛火昏暗,不够他将她的神情瞧个清楚。 沈幼漓俯身,贴在他耳边问:“他可有活命的机会?” “没有。”洛明瑢答得斩钉截铁。 察觉到他情绪极坏,沈幼漓心中一紧,只道:“他并非罪大恶极之人,乞望你留他一个全尸。” “好。” “釉儿有封信写给他的,我想亲手交给他。” 洛明瑢竟也答应:“不要待太久。” 沈幼漓不安心,多说了一句:“你安心吃完饭,我们就一道回家。” “嗯。” 在狱卒引路之下,她往最里面的牢房走去,到了凤还恩牢房前,已经连火把都没了,里头黑漆漆一片。 “凤大哥。”她唤了一声,而后听到干草窸窣的声音。 “凤大哥,你如今怎么样?” 漆黑的天牢里,伸出了一双血迹斑斑的手,她上前握住。 沈幼漓看着伤口斑驳的手,歉疚道:“对不起……” 那只手原本握成拳头,又突然松开,一只染血的香囊落入她掌中。 沈幼漓有些陌生,不知道此时他为何要给自己一枚香囊,难道是什么能救他的信物、证据? “还给你。” 那声音嘶哑得让人不敢认。 沈幼漓鼻子泛酸,连同孩子刚送进宫的委屈一起哭了出来,她翻动着手中的香囊,昏暗的光线不容她瞧清楚。 还? 这是她的? “你当上少卿那日……” 记忆中淡忘的某处突然绽开刺目的光,沈幼漓终于记起,凤还恩给她颁旨那日,她囊中羞涩,他自她腰间取下了一个驱虫的香囊…… 凤还恩竟留到了今日。 沈幼漓更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份深情厚谊,她用力擦掉眼泪,“怎么会这么快你就……我能帮你什么?” 本以为洛明瑢不会这么快处置凤还恩,今日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这个令牌,这个令牌能让人救你出去吗?”她手忙脚乱地找出令牌。 那只染血的手攥紧她:“你收着就好,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菩提修不成 第148节 “我欠你那么多,我该救你的。” “我不能求你救我第二次,风兼善只是个孤家寡人,没有牵挂,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来日十七殿下落难时,你们母女难逃被牵累,届时你拿着我的令牌,就算陛下将鹤监收回,其中仍有我的亲信,他们拼死也会护送你们离京……” 凤还恩强撑着,把话说完。 沈幼漓紧紧握着手中香囊和令牌,暗红的血迹已经浸透在香囊里。 “好了,幼漓,你就送我到这儿吧。” 粗糙的手将她的眼泪擦掉。 “凤大哥,一路好走。” 她哑声说完,将令牌香囊塞回他手上。 与此一起的,还有两枚丹药,一枚是她家传的九转丹,一枚是找谢邈要的假死药,加上令牌。 自己只能帮他到这一步了。 — 沈幼漓走出来时,已不见了洛明瑢的身影,她问:“殿下呢?” 迟青英道:“主子在王府等您。” 他没说的是,方才主子几次想往里面走,又退了回来,最后实在无法安坐,才径直离开,留了他在这里等着。 沈幼漓点点头,回到禹王府去,一路上失落难言。 朝着亮着烛火的正堂走去,洛明瑢正襟危坐,不知在想什么,连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洛明瑢今日似乎甚是低沉,想来他也知道了吧,沈幼漓猜测。 她一步步走近他,不知该安抚,还是质问。 直到影子触及他,洛明瑢才抬起眼,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这个怀抱,始终是她最安心的所在。 沈幼漓埋住脸,死死地抱着他,不肯就此失去。 就算他真的杀了凤还恩,就算两个孩子身处险境,她也绝不会再放手。 为了洛明瑢,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洛明瑢给她拭去眼泪:“你不必为凤还恩愤愤不平,说不准我也会走上他的老路。” “住口!” 一样的话,沈幼漓已经听够了,李成晞到底和她什么仇什么怨,要把她身边至亲至爱的人全都夺走! “我杀了凤还恩,你恨我吗?” 沈幼漓不答,只问:“之后呢,会发生什么事?” “若我不放权,三年五载也会被除掉,这本就是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事,可是,若我立即告病辞官,我们就能离开京城,找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安度余生。” 这本是他的打算,沈幼漓也很喜欢这个结果,可是—— “我们可能……走不掉。”她道。 洛明瑢一怔,那迟迟压抑未问的事,正在慢慢被她揭开。 “陛下发现我了,他知道我是你的娘子,带走了两个孩子,逼我明日入宫……” 这话意味着,若是洛明瑢当真失权,他们就会真的再无反抗之力。 可就算眼下并未失权,又能如何反抗? 就是将事情闹大又怎么样,难道当初晏贵妃的事没有尽人皆知吗? 似乎没有任何办法。 “我们走不掉了。”她低低重复。 洛明瑢只道:“明日你不必进宫,我去把两个孩子带回来。” 她忽然抬头:“你怎么带回来?” 他在她耳边说了一段话,沈幼漓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洛明瑢不是禹王,他绝不让同样的事发生在他和漓儿身上。 在知晓李成晞有发现她的可能之后,他就在图谋除掉隐患,这一年来,他明为与凤还恩斗得你死我活,实则都是为了哄骗李成晞将更多权力交托给他,在今日这事做准备。 真正的威胁在何处,洛明瑢从来心知肚明。 可沈幼漓却摇头:“不,阿寔,我赌不起,万一李成晞拿两个孩子为质——” “你信不信我?”他握紧她的手臂。 沈幼漓睁大了眼睛,“你不要冲动,此事该从长计议,至少让我先进宫,先把两个孩子换出来,到时候做什么都更便宜,我比两个孩子能活下来……” 洛明瑢绝不可能让她再靠近李成晞,只要一想到那些画面,他就想割断那人的喉咙。 还有凤还恩也是—— “听着,这件事,我已经计划了许久,明日就是最好的机会,你只在这儿安心等我回来。” 洛明瑢的话已毋庸置疑,他甚至盘算现在就将她关起来。 沈幼漓斩钉截铁:“再久也不行!” 他才在雍都立足多久,怎么可能杀进皇宫去?就算抓住皇帝为质,换回两个孩子,又怎么从皇城里逃出来? 沈幼漓听着那些过于冒险的安排,梗着脖子不肯点头。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和他现在就逃出京城去,但也只是一瞬间,想到宫里的孩子,念头就消散了。 “你不想要孩子了吗?”他问。 “我宁愿我们一家到地府去团聚,也不要你冒这个险!不行,现在我最怕的就是你出事,谁都可以离开我,唯独你不行!” 所谓一家下地府,只是为了不让洛明瑢只身犯险,沈幼漓冲动说出气话,可话音刚落,就察觉到手臂下瞬间僵硬的身躯。 她朝他看去,洛明瑢那从来冷淡的面色,此刻却有若泣之色,眉尾低垂着,眼底翻涌着既委屈、高兴的复杂情绪。 “阿寔……” 洛明瑢自知嫉妒自己的孩子是很可笑的事,可是此刻,他就是控制不住高兴。 从她的话中,他终于窥见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是可以和两个孩子相提并论的,不,说不得还隐隐超过他们,毕竟他们是两个人,他是一个人。 可笑可耻的念头,谁听了都要骂荒唐。可洛明瑢就是在乎,就是高兴。 “那你打算如何?”他终于肯问她一句。 沈幼漓一下就明白了他高兴的原因,她暗自深叹了一口气,又无可奈何,这家伙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冷静说起正事:“这一次,让我在局中,如你当日在共工亭——” “什么意思?”洛明瑢声音骤寒。 “阿寔,这一次你听我的,不要冲动,“她一边说,一边用力亲他的脸,“只要你能忍住,我们一定能搏出一条生路来,就像在瑜南,我们一定做得到。” “可我不愿意你进宫。”他强调。 “放心,我可以扮作假孕拖延时间,到时候你也会进宫……那时候……” 沈幼漓也是刚刚想到了计策,越想越觉得可行,可要洛明瑢同意,着实有点艰难。 她劝了许久,允诺了无数次,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差点翻脸,洛明瑢终于勉强点了头。 二人商定,哪也没去,就在正堂和衣卧着,就这么相拥睡下。 然而,谁都没有真正睡着。 第88章 第二日,天未亮,门被敲响。 沈幼漓从洛明瑢臂膀中仰起脸,翻身将明显躁动不安的夫君骑住:“记得照我们昨夜所说。” 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不说话。 沈幼漓不以为然,只是叮嘱:“孩子一出宫门,我就会进宫,你要抓紧时间,莫太露相,别让皇帝知道了你的意图。” “放心,明芳殿比之共工亭还要安全几分,只要别处不出岔子。” 沈幼漓自然知道他所言的别处是什么,点点头,“放心,我不会让那蠢货碰我一根手指头。” 洛明瑢挺挺腰,将她颠得倒下来,抱住。 敲门声更紧促。 “阿寔。” 他方才沉着脸松手去开门。 沈幼漓在门开的一瞬间站起来,装出一副长谈一夜,身心俱疲,和身边男子再无关系的模样。 宫里来的仍旧是昨日的小黄门,身后捧着一袭宫装,“陛下请少卿换上。” 沈幼漓垂首说道:“京中已有一位少卿,天使还是唤我沈娘子吧。” 小黄门应是。 她并不扭捏,转身回卧房去换衣裳,收拾形容。 洛明瑢就立在正院,跟小黄门大眼瞪小眼。 任谁都能看出来,十七殿下极不高兴。 任谁被抢了娘子都不会高兴。 小黄门自得替陛下安抚一番:“陛下对殿下还是看重的,但这沈娘子到底是陛下多年牵挂,不追究殿下已是好事,沈娘子与殿下关系鲜有人知,殿下也不必担心会如禹王当日。” 洛明瑢沉默不语。 “殿下放心,带走了这个,就会有更多美人送来殿下府中。” 洛明瑢只问:“我的孩子。” 菩提修不成 第149节 小黄门忙答:“殿下少安毋躁。” 陛下要的只是沈娘子一人,也不想要那两个拖油瓶。 盛装的沈幼漓已经走了出来,二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当着小黄门的面,她紧紧拉住他的手:“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将他们送出京去,别让旧日痛楚重演。” 洛明瑢只是握着她的手。 沈幼漓低头擦拭眼泪,恨他连这点戏都不能投入演下去,指甲在他掌心狠狠掐了一下。 洛明瑢将她抓得更紧。 “沈娘子,别让陛下等急了。”小黄门催促。 沈幼漓不动声色地用力,拔出自己的手,步上舆车, 直到宫中舆车启程,沈幼漓都在看着洛明瑢,以眼神威慑他不准轻举妄动。 禹王府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紧接着是宫门朱墙,她看向路的另一头,那是去军容府的方向。 过了宫门,仍是接连不断的朱墙,逐渐将天空框成四方,沈幼漓开始,直到小黄门一声 “这儿后宫?” “不错,陛下有意封沈娘子为昭仪,往后就住在这祁年殿中……陛下。” 李成晞正负手站在殿前。 今日无早朝,他本该在明芳殿处理政事,然而此刻李成晞已无心政事,要不是不合礼数,他甚至想亲自去禹王府将人带回来。 昨夜宫外送来消息——凤还恩已死,李寔是立了大功的,结果转头自己娘子就被宣进了宫,他一定心有怨怼。 李成晞自己是双喜临门了,也不想面对禀事的李寔那张死脸。 总归凤还恩死了,他晚些再处置剩下的事宜也使得。 “参见陛下” 李成晞朝沈幼漓伸出手。 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搭上。 “你穿宫里的衣裙很美。” 他看着眼前熠熠生辉的美人,更恨自己白白耽搁了这么些年。 原本,他该得到她最青涩无瑕的时候,从天牢带她离开那日,就能知道她的女人,予她极乐,若是她没有跳河…… 这样的便宜,偏偏让李寔占先了。 沈幼漓任他打量,一直盯着自己的衣带看,直到手臂传来痛意。 “陛下……” 李成晞回神,牵她进去:“可喜欢这祁年殿,这儿离朕的明芳殿很近,比于贵妃的桂云殿更近,进去看看吧。” 沈幼漓神思不瞩地扫过殿中陈设,又拜谢几次。 李成晞拉她坐下,瞧她心不在焉,脸沉了下来:“你进宫,李寔怎么说?” “十七殿下并未有异言,只让臣……让我小心伺候。”她没办法对着李成晞自称“臣妾”。 果然和他爹一个窝囊样,不过他可不是皇祖父夺人妻子,这本就是他的人。 “陛下,我那一双儿女……”沈幼漓踟蹰着开口。 人既在这里,那两个碍眼的李成晞也不稀得留,他命令小黄门将两个孩子送回禹王府,又对她说:“往后你不必再见他们。” 晏贵妃就是常带着李寔进宫,才有那么多流言蜚语,李成晞打算之后就处置。 沈幼漓闻言,神色更是凄楚,瞧着李成晞心烦:“难道你就这么放不下李寔和两个孩子?” “不敢。” “那就再也不要想禹王府的事。” 他说着,牵起她往内殿的床榻而去,殿门也被外面的宫人关上了。 沈幼漓料想不到他如此禽兽,连忙起身躲避,“陛下,如今尚是白日!” “朕已经等了近十年,实在不想再等,放心,今日朕就在这殿中陪你,早日消去旧忆,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 沈幼漓可不想侍寝,她还得多拖延一会儿时间,忙挣脱开手,往另一边跑。 “陛下,不如咱们先说说话吧。”她在一排椅子的后边与李成晞周旋。 “你想说什么?” “什么都行,我还未准备好,还请陛下容我再想一想。” “没得可想,江更雨,莫惹恼了朕,回来!”李成晞追烦了,干脆下了命令。 沈幼漓不能违命,一步一步朝他挪去。 李成晞将她拉到怀中,紧紧箍住,倒在床榻上,她使劲儿挣扎,不意还是被亲了几下,恶心得要命。 “恕、陛下,我身怀有孕,恐不能伺候陛下!”沈幼漓大喊道。 身上的人动作一顿。 空气凝滞住,连呼吸都勉强,沈幼漓扭开脸,不敢去看李成晞的眼睛。 “多久了?”明显压抑怒气的一声。 她小声道:“得有两个月了。” “没骗朕?” “我绝不敢欺君。” 李成晞从她身上起来,“宣医正。” 他不能听信沈幼漓一面之词。 沈幼漓慌张起身,将衣裙整理好,坐在床榻另一头。 “为何不早说?”李成晞有些气急败坏。 沈幼漓擦掉突然掉下的一滴眼泪,梗着脖子道:“我怕陛下生气,恨我,是以不敢说。” 那倔强的神情端得是清丽动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变化,李成晞升起的气又泄下去。 罢了,这又如何能怪她。 医正很快来了祁年殿,给沈幼漓把脉之后,他跪在地上:“这位娘子确实已怀有身孕,不过月份尚浅。” 李成晞砸了一个茶盏,碎瓷四溅。 医正赶紧伏在地上,沈幼漓梗着脖子不说话,只等着他开口。 这一下,她应是能撑八个月。 没想到李成晞开口,说的却是:“去熬一碗落胎药来。” 沈幼漓倏然抬头看他。 八个月,李成晞可不想再等,李寔有那两个后代就该含笑九泉了,趁着月份小,赶紧解决麻烦才是。 “陛下——”她唤了一声,难以置信。 “放心,朕会让人用无害的方子。” 沈幼漓就是医者,落胎伤身,怎么可能有无害的方子,这李成晞并非真心在乎她,他只是想早日一逞□□罢了。 她愈发觉得此人恶心。 可皇权重压,沈幼漓只能死死揪住被子,不敢言语。 似乎是沈幼漓的眼神太过凄楚,李成晞安慰道:“你无须难过,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会予祂所有儿子没有的尊荣,别为了这个可有可无的,耽搁了你一辈子。” 她落下一滴眼泪,道:“臣妾可以喝这一碗药,但是要当着十七殿下的面喝下去。” “为什么?” “昨夜他说,自己为陛下立了大功,陛下不该带走他的妻子。” 在李成晞发怒之前,她继续说:“既然陛下让我喝落胎药,那我就当着他的面喝,彻底绝了与他的关系,也是……以示往后对陛下忠贞之意。” 沈幼漓为了让洛明瑢来这祈年殿,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忠贞……李成晞喜欢这个词,还能瞧见李寔一败涂地的样子,他很乐意。 “你方才不是百般不愿,为何又突然提及对朕忠贞?” “我昨日和陛下说过,与他过日子不过因为他是孩子生父,要说感情,其实并无多少,既然知道余生要待在宫中做个昭仪,那就该将旧事断个干净,以免来日我哪日饭少吃了几口,对着一朵花叹口气,夜里翻个身,陛下都疑心我思念旧人……” 李成晞更高兴,若是她说突然就喜欢自己,那未免虚假,为皇权所慑,又失了兴味,像这般在其位谋其事,确实才是江更雨的作风。 不怕她心中无爱,就怕她钟情的是别个,这样的解释李成晞更能接受。 反正早晚心会在自己这里。 “好,朕就依你。” 在药熬好了之后,洛明瑢就到了祁年殿中,纵然跪在地上,身板依旧挺立如青松一般。 他已经全身被搜过,殿外的守卫也不会让他有轻举妄动的机会。 “陛下,请让臣妾同他说清楚。”沈幼漓阻止李成晞开口,起身走下床榻。 李成晞想听听她会说什么,伸手作请。 她走到洛明瑢面前,问:“孩子回家了?” “回了。” “那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早些辞去国师之位,带着孩子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洛明瑢似没听见:“你何时跟我回去,要待几日?两日,还是三日?” 李成晞皱起眉头。 “我不会回去了,陛下已经将我封为昭仪,此生就留在宫中了。” “你怀着我们的孩子,如何能留在宫中!” 菩提修不成 第150节 “很快就没了。” 沈幼漓端起那碗落胎药,当着他的面将药喝了下去。 洛明瑢膝行一步,抓住她的衣裙。 碗跌在地上,但药已经喝完了,沈幼漓喝道:“你做什么,快松手!” “那是我们的孩子!” 他眼眸猩红,直接将她腿抱住,沈幼漓倒在地上,眼看就要被洛明瑢拖走。 “陛下!” 沈幼漓慌张地看向李成晞,那眼中分明是怕他误会,怕他多想,怕失了帝王宠幸。 李成晞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 这样才对,任谁都会选一个皇帝,而不是什么出身不明的旁支,他召殿外的守卫进来,将洛明瑢按住。 沈幼漓一边拼命逃离洛明瑢的手臂,一边劝他,实则是在说给李成晞听:“你若在乎我的清名,就不要再做纠缠,也别让外头的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不然只会害了孩子!” “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生了两个孩子,就该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洛明瑢嘶吼。 这李寔……李成晞杀心更重。 沈幼漓打了一个冷战,看到守卫腰侧佩剑,立刻抽出,朝洛明瑢咽喉割去。 所有人都对这一出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洛明瑢手臂已经撤回,捂着脖子,鲜血涌了出来。 沈幼漓咬牙,又拿捏住分寸,朝他肚子捅了一剑,她是医者,这一剑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最后,沈幼漓颤抖着手,连剑都来不及拔出来,转身朝李成晞爬去,“陛下,陛下……” 洛明瑢已经趴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似乎是没气了。 李成晞紧盯着,确定李寔必死无疑。 “你们都出去!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他本想让守卫将尸首拖出去,不过还未想好以什么借口公布李寔死讯,就先留在殿中,以免外头更多人瞧见。 而且——李成晞尚未能解夺妻之恨,当着这死人的面,同江更雨亲昵,光是想想,就让人血脉偾张。 沈幼漓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本还想着找借口将阿寔“尸首”留在殿中,现在李成晞显然没有将人拖走的意思。 某人说得果然不错,男人的嫉妒心有时是很变态的。 “陛下,我害怕,我好害怕!”沈幼漓膝行着去扯李成晞的衣摆。 “你怎么能冲动做这种事!”李成晞纵然责备,依旧好好将她拥在怀中。 沈幼漓杀了李寔,李成晞其实是高兴的,总归夺人妻子,这梁子是结下,他早晚会收拾李寔,现在只是麻烦一点而已,不过也算一举两得了。 “我会死吗?他……我,“沈幼漓抖着嘴唇,“可是我不想做晏贵妃,陛下,我不想做晏贵妃!” “朕知道,朕知道。” “当少卿的时候我就被人诬陷,现在做了陛下的妃子,我绝不要被人戳脊梁骨,我要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我的孩子也要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沈幼漓三言两语讲清了自己的动机。 李成晞立时就表示理解:“万事都有朕在,断不会让外人指摘你半句。” 沈幼漓又回头看了一眼洛明瑢的尸体,瑟缩道:“陛下,听闻人死之后,魂魄飘出尚在身侧,要半夜才有无常来钩,你说,他是不是再看着我?” “莫怕,朕护着你。”李成晞被她主动贴着,愈发心猿意马。 偏偏她有身孕。 “陛下,我太累了,想睡一觉……” “朕抱你去床上。” 李成晞将人放在床上,随即压了上来。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我刚喝了落胎药!”沈幼漓慌忙后撤。 “朕不做什么,只是与你亲近些,好娘子,莫躲着朕。” “陛下,我的夫君还在这儿……” “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朕现在幸了你,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反正这种被她原本的男人“盯”着的刺激,让他甚至有就地成事的冲动,真是可惜…… 床榻上帐幔翻卷,混杂着女子的惊呼和男子的喘气声。 李成晞正要将沈幼漓的衣襟扯开,忽而,一柄利剑穿心而过。 他低头看着心口刺出的剑,没能够回头,就被推倒在一边。 李寔露出一张脸,宛如杀神。 “我不喜欢这一出戏。” 他冷冷说着,缓缓将剑抽出,“你最好告诉我,我没来之前,他有无占你便宜。” “没有,断断没有。” 沈幼漓伸手,被他扯进怀里,肩骨几乎快要被他揉碎。 她摸着洛明瑢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没事了,从今往后,我们一家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威胁。” 洛明瑢将她抱离了那张床榻,眷恋地把脸埋在她脖颈,才能消解方才听到那些话时迸发的戾气。 沈幼漓还在意他腹上伤口,一心想要去找药。 此时,门被打开,沈幼漓惊得抖了一下,看过去,是凤还恩走进来。 看到一剑穿心,再无气息的李成晞,他淡定道:“那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都安排好了?” 这一年来,二人携手演了一出戏,就是为了今日。 “外面的人可知道了?” “并不知道,是于贵妃放我进来的。” 沈幼漓恍然,这原来是三人……不,是四人合谋。 其中三人还是李成晞之下,在雍都最有权势的,他怎么可能跑得掉。 李成晞在后宫能死得悄无声息,被搬回明芳殿去,于贵妃更是功不可没。 这儿是后宫,于贵妃本就是后宫之主,她找了几件内侍的衣服,让洛明瑢和凤还恩手下的高手换上,在殿外悄悄将守卫都杀了。 李成晞并没有冤枉她,她确实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后宫哪个女人不想? 她也早就跟凤还恩合谋已久,要怪就怪李成晞自己,敢抢走她的儿子,更不念半分旧情,要将她圈禁。 于贵妃早就得了授意,只要凤还恩有本事进宫找到她,这就是一个信号,代表十七殿下确实放过了他,还参与其中,那么赢面就很大。 她会立刻拿着后宫之主的威严,把要给李成晞传信告知他凤还恩已进宫的宫人拦住。 现在,她儿子不做储君,直接做皇帝,她也不必仰李成晞鼻息过活。 不久之后,皇帝在明芳殿病逝的消息就传了出去,举国哀悼。 国丧之后,于贵妃的皇六子遵照遗诏,继承了大统。 — 昨夜,五更。 凤还恩的“尸首”被秘密送进禹王府密室。 洛明瑢当然不可能杀了凤还恩,他们从一年多之前就计划起了今日之事,若没有沈幼漓参与其中,他们本事打算起兵逼宫。 沈幼漓才为他哭完,就看到人又好端端坐着,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洛明瑢一记:“你怎么不早说。” 洛明瑢捏住她的手:“图谋之事太过危险,才一时未同你说。” 凤还恩抖了抖衣摆杂草,安然坐定:“不过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洛明瑢不喜别的男人跟他娘子提什么真心不真心的话,只道:“说正事,我娘子明日有一个新的计划。” 凤还恩听罢,点头:“这个法子倒好,能减少很多伤亡,也不会将孩子卷入其中,若是不成,你再带着她突围也未为不可” 三人很快商定,沈幼漓问:“你们什么时候计划这件事的?” “从你说他可信的时候。” 竟那么早,那这一年来两个人都得你死我活,竟然都是一场戏? “你们演了一出戏,一个是皇帝的心腹大患,一个似乎能解决皇帝的心腹大患,凤还恩这段时日步步退让,就是让皇帝以为阿寔可信,有能力替他除掉,才会不断给阿寔放权?” 凤还恩叹息:“要把握这个度很难,既要让陛下觉得我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但是我又总能绝地反击,诱陛下焦急按下我,才会不断放权给十七殿下,但我又不能真的失去神策军的统御权。” “可是你既死了,那明日还能进宫吗?” “当然,这就是十七殿下只送了我死的口信的原因,我只是按了一张口供,离真正落罪还差一道圣旨, 陛下不愿在午门斩我,才让十七殿下悄悄处置了此事,死讯传出之后,明日陛下会拟旨揭开我的罪状,那时我才算彻底失权,死去,眼下,我还是凤内监。” “甚至假传一道谕令、诏书,我就还能自由进出宫闱。” 凤还恩这些年在宫中的经营,不可能被轻易拔除,甚至他和洛明瑢联手做戏,那些钉子其实没损去多少。 沈幼漓明白了,这就是争时间,在凤还恩真正失权之前,她拖住李成晞,让凤还恩尽快进宫。 “但……那不就是假传圣旨?” 凤还恩好笑:“假传圣旨又如何,等那人死了,谁还会追究此事?” 也是,她点了点头。 洛明瑢对此也无异议,总归风险共担,这次凤还恩不能站干岸了。 三人商讨之后,凤还恩留在密室之中疗伤,洛明瑢还将沈幼漓予他的两枚丹药要了回来。 沈幼漓不解:“拿这个做什么?我不是给你做了一层假皮贴在喉下,届时我割你喉咙那层假皮,你捂住脖子,捏爆血囊便可,何须这个?” “喉咙要一刀,身上也要一刀,如此方才可信。” 沈幼漓摇头:“我下不去这个手。” 菩提修不成 第151节 “想想两个孩子。” 那时候孩子都换回来,还想他们做什么。 沈幼漓早看穿他那点心思,从善如流地哄他:“我才不想他们,两个小讨债鬼哪有你重要,之前曲江池畔你受过那么重的伤,我后怕得很,再舍不得你再出事了。” “若是不能让李成晞相信我已经死了,我要挨的就不止这一刀了。”洛明瑢神情认真, “大不了这次,你好好照顾我的伤。” 这次轮到他百般哄劝,沈幼漓才勉强答应。 明日毕竟是弑君的大事,疏忽不得。 她望着月色,问道:“你觉得咱们明日胜算大吗?” “胜算很大。” 毕竟,利益相同的,不只是他们三个。 — 李成晞病逝,谁当皇帝是不是件难决定的事。 于贵妃和凤还恩早就达成了交易,她在后宫断掉传信的机会,凤还恩和洛明瑢就要扶她五岁的儿子登基。 沈幼漓并不关心,只是听了一嘴,大家合谋杀了皇帝,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眼下自然相安无事,不必担心什么。 “走吧,咱们该快些离开这个地方。”沈幼漓挽着夫君的手,悄悄出了祁年殿。 洛明瑢并不高兴:“我们似乎还不能一走了之。” 幼帝尚需匡扶。 沈幼漓却轻松得很,没了李成晞,她在雍都再无顾忌,一家人不必分离,又衣食无忧,甚至当年宏图大志未尝不能重拾,她该满足了。 “威胁已除,该知足常乐,如今天下动荡,若是真杀掉皇帝,再一走了之,放任朝局混乱,那才真成千古罪人了。”沈幼漓靠着他的肩头。 见沈幼漓神情不似勉强,洛明瑢才稍展颜:“我会护好你。” “我也会护着你,快走吧,你这伤……真是,磨磨蹭蹭的……” 就算来日幼帝长成,想夺权,那也还有近十年时间。 既在朝堂,就不可能永远高枕无忧,谁都该有这个觉悟。 唯一让沈幼漓在意的,是三个月后,凤还恩请旨离京,戍守边地北庭,而戍卫皇城的神策军则交到了迟青英手中。 离京那日,沈幼漓在洛明瑢虎视眈眈之下,带着釉儿去城门口送行。 凤还恩道:“这次能活着,我仍欠你良多。” “人情债来来往往,果真就再算不清了,不过你我之间,是挚友,不谈欠不欠的。”沈幼漓拍拍他的肩膀。 他低头笑了笑:“北庭那地方虽然风沙肆虐,冬来雪大如席,不过也少了许多钩心斗角,在那边我不必受谁猜忌,说句土皇帝也不为过,那是个好去处……” 凤还恩喋喋不休,沈幼漓沉默听着。 凤还恩这是退了一步,他与洛明瑢不必斗个你死我活,在边地当个监军使,依旧位高权重,既维护了朝局稳定,还能节制各军镇。 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沈幼漓也乐见这样。 只有釉儿死死揪住凤还恩的袖子:“爹爹,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凤爹爹身负重担,要去北地撑起一片天的,来日你长大了,来找凤爹爹,我用那边的羊肉、奶酒款待你,好不好?” 他又细心安慰了许久,将釉儿抱在怀里,给她擦眼泪,才看向沈幼漓:“有你在朝中,我安心许多。” 沈幼漓笑:“在那边记得要多交三两好友,说不定也没写出几首流传千古的边塞诗来,别自己一个人闷着。” “好。” 跨上骏马,凤还恩长望她一眼,还未到北庭,面上已带风霜:“我还是不想和你两不相欠。” 说罢转身,一声“启程——”,队伍长驱出了城门。 沈幼漓望断官道,一回头,不出所料,洛明瑢就在不远处等着。 “回家吧。”他走过来。 “不急,先逛一逛,我们终于可以这样——”沈幼漓扬扬和他紧扣的十指,“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洛明瑢自然依她:“想去哪儿?” “大相国寺,那边什么都卖,我从前当少卿的时候,常在那边吃早饭,看那些行商被卖古籍字画的小贩哄骗……” 洛明瑢瞧着她兴冲冲的侧脸,又忆起李成晞死那日。 他们走出大殿,走在宫道上,沈幼漓拉着他的手,脚步有些快。 他站住脚步,问:“杀李成晞,是你本意吗?” 毕竟,她曾是雍朝最忠心的肱骨,就算深陷冤案,仍要为消弭战事而抛头颅、洒热血,忠君爱国之念早已根植于心。 弑君,是大罪。 沈幼漓回头,牵着他的手晃荡,笑得没有一丝阴影。 “我能杀了江更耘,就能杀了李成晞,不然我还要等到哪年哪日,才能这样拉你的手?” 洛明瑢一笑,日光都灿烂了几分。 “你看,咱们现在光明正大走在宫道上,再也不用担心什么狗屁——”她低声做了个“李成晞”的嘴型,“来日还能昭告全天下你我的关系,我早就等不及了。” 无人想斗,是他先把人逼得走投无路。 “我该忠于社稷,而不是忠于君王。” 沈幼漓在昭昭烈日下扬起脸,道:“你说,我当王妃的册文,该由谁写好呢?” 洛明瑢凝视她良久,把手牵紧:“自然是我亲手写。” 他也早就等不及了。 天下早该知道,他与沈幼漓是夫妻。 往后史书、制诏、碑文、书信……他们的名字都该排在一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