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盐水》 第1章 《生理盐水》作者:mixx【完结】 简介: 大哥秦昼去世后,全家移居国外,唯独没带秦情。 一周后,他拖着行李箱来到秦昼心上人家门口,眼神乖巧:“我哥没了,你当我哥吧。” 收留秦情对封存来说,本以为就是添副碗筷的事,不困难,更谈不上复杂。 直到某个宿醉清晨,他从一片狼藉的客厅醒来,记忆混沌不清。 秦情叼着烟从阳台进屋,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吐了个烟圈 ——“早啊,哥。” 封存:??说好的吃饭呢?怎么动了吃人的心思?(误) 总的来说就是: -野狗佯装温顺家犬,“寄人篱下”努力表演 -我哥拿不下的风流万人迷被我拿下了 1.寄养文学(自己送上门版),双向救赎; 2.狗血,暗恋,年下攻,差八岁,各有各的心理缺陷,前后性格有差异; 3.秦情和秦昼不是亲兄弟。 内容标签: 年下 都市天作之合 业界精英 成长 主角视角:秦情 封存 一句话简介:哥哥死后,我继承了他的白月光。 立意:明天会更好。 第1章 秦昼死了。 秦情没有参加葬礼。 一家人悲悲切切把骨灰盒捧到西山时,他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跟实习护士打闹。 七天过后,他出院回家,家中只有大件家具还在。 冰箱里的菜叶烂掉了,发出恶臭,奶酪表面凝结了橘黄色的霉斑。衣柜也空荡荡,绿植都搬走了,花瓶里没有一滴水,储藏室遍地垃圾。 父亲书房桌面上有封信,信封正中写着他的名字。 拆信的时候,秦情心中已有了八成猜想。 展开信纸,第一句果然就是:“我们已经回西雅图了。” 信不长,几乎每个字都围绕着离开的理由。 父亲说,秦昼的死,让母亲精神状况愈发糟糕,他们一刻也等不了了,必须马上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你长大了,马上就快成年了。我们作为收养人,早已仁至义尽,希望你认真对待高考,别再惹是生非,大学学费我会负责到底。” 秦情捏着信纸,垂头站了会儿,手松开,纸张飘到桌边,蹭了一下,又落到地面。 他没有太多感觉。 母亲的崩溃可以理解,父亲的冷淡也同样。 因为这是他们第二次失去孩子。 - 家里没东西吃,卡里余额不多,秦情不舍得点外卖,于是自己跑腿,去小区门口的快餐店买了份牛肉炒饭。 吃完饭,他靠在沙发上打了个饱嗝,又伸出手随便晃了晃。 没有父母和大哥的家里,影子都变得自在肆意,简直马上想把那群狐朋狗友叫到家里,通宵达旦玩他个三天三夜。 想到这,兜里手机响了,秦情接通,点了外放,潘博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炸开:“情儿!出院啦?” “你炸堤坝呢,小点儿声。”秦情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了别乱喊,谁他妈是你情儿。” 潘博嘿嘿地笑:“你要是个女的,说不定咱俩郎才女貌真能成!” “放屁,老子是女的也不瞎,”秦情拿着手机往卧室走,“我家没人,有空没,过来帮我收拾收拾。” “骂完就找我当苦力?真觉得我没脾气呗。”潘博顿了顿,幽幽问,“有好处没?” “废品拉去卖了,钱归你。” “你是不是脑子撞坏了还没好?” 秦情拖出三个巨大的收纳箱,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不要拉倒,我自己卖。” 一张陈旧的语文试卷飘到他面前,作文题目是《家和,万事兴》,满分四十八,秦昼得了四十六。 挺牛的。 “你没钱啦?没钱你找我表姐啊,她那边缺人呢,”潘博说,“前阵子联系不上你,她问我好几回了。你不让我说,我也只好装不知道。” 秦情盘腿坐在地上,把那些试卷、发票、奖状、证书之类的全部摞在一起,偶然间,发现了一个硬壳小本儿。 他捡起来一看,是个小相册。 相册第一页,是秦昼去香港参加钢琴比赛的照片。 奖杯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和握着一瓶水、一支笔,没有太大区别。 秦昼的脖子永远高昂,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表情,周围有人在看他,男的女的都有,眼睛里不是骄傲就是羡慕。 “潘博,你见过我哥没?” “见过啊,不苟言笑的,吓死人了。” “厉害,会用成语了。” “上周语文辨析刚考过。” 秦情继续翻动相册,后页塞了张双人合影。 照片里是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短袖、短裤,站在一颗绿油油的榕树下,手中握着网球拍,阳光好得不得了。 其中一个背对镜头,伸长了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另一个碰巧转身,镜头捕捉到了他的笑脸。 背对镜头的人,是他大哥,秦昼。 旁边那人的名字,叫做封存。 而这张照片...... 是秦情拍的。 他把合影抽出来,捏在手里,仔细端详,用拇指摩挲秦昼的背影,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所以呢,我见过你哥,那又怎么着?” “不怎么着。”秦情说,“他死了。” “我靠,真的假的?”潘博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吐了口气,“要不......我来帮你收拾收拾?” 秦情拿着照片站起来:“不用了。” “这就生气啦!?” “我要搬家。” - 圣心湖,十七单元,一楼,102。 秦情跟着住户混进小区,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敲好几次,都没人应答。 主人不在,他也没打算走,挪到角落,靠着墙壁,就地坐了下去。平时让他做正事,秦情没半点恒心,然而每逢需要泼皮耍赖的时刻,他持之以恒的精神就跟开闸放水似的,收都收不住了。 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太阳落山,星月升空,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又灭,地面又冷又硬,屁股都快被磨平了,他终于听到前厅方向传来窸窣脚步。 谁想来的并不是封存,而是隔壁邻居,一对身穿黑色风衣的中年夫妻,打扮得跟史密斯夫妇似的,却一个赛一个胆小。 “哎哟妈呀!” 隔壁太太瞧见墙角的人影,弹簧一样跳起来,躲到老公身后。老公本人也很警觉,他盯着秦情,手在兜里摸来掏去,看那架势,多半是想叫保安。 小题大做。 秦情在心中暗骂。 他最近些天总在心里骂人,这时已骂得十分娴熟,可以把心中所想与脸上的神色态度彻底分开。 他站起来,朝夫妻二人低头道歉,声音轻极了,又怕吓到了谁似的:“实在不好意思,我是来找封存的。” 秦情嗓音清澈,脸上皮肤白净细腻,长睫毛低垂,带了些稚嫩和疲倦。 那先生目光顿了顿,没有按下拨打电话的按钮。太太也缓过来了,看秦情这幅模样,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心软。 “你是小封弟弟啊?” 秦情点头。 先生把手机揣回兜里,抖了抖钥匙:“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这几天加班到凌晨,总碰上。” 太太问秦情:“等多久了?怎么不打电话?” 秦情张口就来:“打了,没接。” “等太晚也不好,”太太叹气道,“实在不行啊,明天再说呗。” 秦情温顺应了一声,看着夫妻俩一前一后进屋,房门轻声关上,一楼再次沉入漆黑夜色。 他也是。 直到凌晨一点半,门厅感应灯重新亮起。 秦情睁眼,见到了封存 ——但他不是一个人。 他大概是喝多了,脚步虚浮,眼皮低垂,酒精让他变得懒散又松垮,被一个年轻男人架在肩膀上,左侧钻石耳钉反射着灯光,闪得秦情眼睛痛。 年轻男人小心拖着他,晃晃悠悠走到门口,看到秦情就是一愣:“小秦?你怎么在这儿?” “你认识我?” “秦昼是你哥嘛。”年轻人说到这儿,声音逐渐沉了下去,低低补了句节哀。 秦情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眼墙角的行李箱。 “我家没人了,存哥让我搬过来住。” “是吗,”年轻人有些惊讶,“几点来的?等很久了吧?” “还好。” “晚上给老宋践行,不小心喝多了,老宋你知道吧?他们乐队前吉他手。存哥也不是故意的,以前没那么容易醉,可能最近状态不好,你见谅啊。” 年轻人说着,用封存的指纹开了门,秦情很有眼力见儿地上前一步,把大门九十度拉开。年轻人对他点头,扶着封存往屋里走。 秦情拖着行李箱,跟了进去。 第2章 一楼客厅还是老样子。白窗帘拖在地板上,浅色皮沙发一尘不染,巨大的深色木纹长桌横在客厅正中,墙壁上没有电视或投影之类的东西。 封存不爱看电视,他知道。 秦情和年轻人一起,把封存送上二楼卧室,年轻人帮他脱了外套和鞋,又起身,去浴室拧了一块毛巾,想帮他擦脸。 “我来吧。”秦情说,“挺晚了,你早些回家休息。” 年轻人脚步一顿,看封存睡得倒也安稳,便把毛巾交到秦情手上,神色略带歉意:“确实有点晚了,那辛苦你啊。” 秦情微笑点头,他站在卧室门口,目送年轻人离开。等到楼下关门声响起,毛巾已经凉透了,他又去浴室,用温水重新拧了一遍。 回到封存床前,秦情居高临下审视了他。 看他的鬓角、鼻梁、唇线、喉结......每一处都与记忆里的轮廓完美相符。 好久不见了,存哥。 他伸出手,帮封存擦拭脸颊。封存的皮肤烫,稍一凑近,都能感觉到热气扑面而来,连带秦情的后背、掌心也热烘烘的。 - 封存宿醉醒来,一睁眼,仍旧是双眼发黑,头昏脑胀,呼吸里还残存了酒的味道。过了好一阵黑白颠倒的日子,他最近对这种状态倒还挺熟悉的,心里丝毫不慌。 手伸到枕头底下,他想要找手机,摸半天,什么都没捞到。 他掀开被子,迷迷糊糊站起身,走到窗边,将帘子撩开一条缝,阳光见缝插针刺了进来,刺得他险些流泪。 封存用掌根按了按眼睛。估摸着,已经中午十一二点了。 他三下五除二扒掉一身臭衣服,随手抓了件睡袍套在身上。屋子里没有手机,他只好下楼去找。 手机躺在餐厅桌子上,三分之二悬空在外。 封存一把薅起来,靠着墙壁,将手机解锁,群消息雪片般簌簌飞来,他眯着眼睛皱了眉头。 置顶群聊:社会闲散人员收容中心(6),消息99+ 2:04分 孙晔 蓝天琴行:「我把存哥送回家了,碰到了秦昼的弟弟。」 aaa地狱非遗传承人阎魔爱:「突发!某男子深夜回家,未成年痴心守候!@全体成员」 孙晔 蓝天琴行:「他说家里没人了,存哥让他以后搬过去住。」 aaa地狱非遗传承人阎魔爱:「他俩差几岁?这算养弟弟还是养儿子?」 孙晔 蓝天琴行:「八岁还是九岁来着,反正不到十。」 天道酬勤:「发红包的人最帅.jpg」 乐队的夏天:「我求你,能不能不要再发这种图。」 aaa地狱非遗传承人阎魔爱:「热烈庆祝存哥喜当爹!大慈善家,v我50!」 好饭无人来拼:「男孩子要好好学会自爱哦(玫瑰)先会自爱,然后爱人(笑),我现在要跟你断干净啦(比心),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温柔(亲亲)」 天道酬勤:「认识你真好,相识是缘分.jpg」 乐队的夏天:「再发踢了。」 天道酬勤:「相逢是缘,相知是愿.jpg」 天道酬勤已被移出群聊。 乐队的夏天:「大慈善家,v我50。」 ...... 群消息最后二十几条,胡言乱语的,搞抽象的,发表情包的,踢人的,都不约而同站在了统一战线,疯狂@他发红包。 封存看得一头雾水,捏着眉心揉了揉,原本就不大清楚的脑子,现在更是被搅和成了一团浆糊,堪堪怀疑要被酒精荼毒报废。 他放下手机,缓慢抬头。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我哥没了,你当我哥吧。” 男孩说完,眨巴了两下眼睛。 ...... 操?? 脑子真坏了? 第2章 中午十二点五十四,封存点的外卖到了,秦情开门去拿。 打抛猪肉饭、黄油咖喱鸡,冬阴功海鲜汤,青木瓜沙拉,芒果糯米饭,秦情挨个打开,摆在餐桌上,店家配送的一次性餐具被他扔了,他去厨房找来两副干净碗筷。 封存洗完澡从楼上下来,看着在餐桌前面安静忙活的男孩,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你不吹头发吗?不吹头发会感冒。”秦情望着他说。 封存理了理浴袍领口,拉开椅子坐下:“我不会。” 秦情盯着他看了两秒,往后一推椅子站起来,“咚咚咚”跑到楼上去了。 回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条干毛巾,他递给封存:“擦一擦吧,你耳朵和脖子上都是水。”同时摊开右手,一只亮晶晶的钻石耳钉躺在掌心,“浴室地上捡到的。” 封存接过毛巾,十分潦草地蹭了蹭头:“放桌上吧,吃饭。” 秦情“嗯”了声,坐回对面。 封存目光扫过餐桌:“还有杯奶茶呢?” “忘拿过来了。”秦情重新起身,去客厅拿了奶茶,放到封存面前。 “我不喝,给你点的。” “谢谢存哥。” 封存眯了眯眼睛:“我记得你小时候没这么......”他脑子有些转不太动,没想出更加含蓄的词,“谄媚啊。” 秦情不动声色嘬了口奶茶:“寄人篱下嘛。” “哦,挺被动?” 秦情咬着吸管,不说话。 封存揉了下太阳穴:“你爸妈不回来了?” “不回了。” 秦情垂着眼睛,默默无语地进食,他不说话,封存也不说话。餐桌上一时只剩碗筷的碰撞声。 这样下去可不行。 虽然秦情拖着箱子过来纯粹是脑子一热,但来都来了,没有再打道回府的理由。 他囫囵咽下嘴里的咖喱鸡,清了清嗓,压低了声音主动问:“存哥,你是不是不欢迎我?” 封存方才险些睡着,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开群聊天记录,推到了秦情面前。 “我没太搞清状况。” 秦情拿过手机,看得认真,从满屏花里胡哨的老年人表情包以及弱智发言中,精准找到了孙晔那两句话: 「我把存哥送回家了,碰到了秦昼的弟弟。」 「他说家里没人了,存哥让他以后搬过去住。」 “我怕他不让我进屋,才这样说的。” 秦情继续滑动页面,看到底部一堆“已领取”,登时睁大了眼睛:“这红包还真给发啊?” 冤大头。 他原本以为封存赢得如今江湖头牌地位靠的是那张摄人心魄的脸,眼下这么一看,钞能力同样功不可没。 “你都给我生米煮成熟饭了,我不热闹一下过得去吗?”封存说。 秦情把手机转过去,还给他:“你不高兴了?” “你高兴就行。” 封存跟秦昼说话从来不是这样的,怎么一到自己这儿,就...... 哎呀,好难哄。 秦情眼珠子提溜一转,又说:“我哥之前告诉我,遇到困难没办法找他的时候,可以找你。” 他盯着地面,声音瞬间变小了,一副可怜相:“对不起,哥,没有提前问过你的意思。” 封存喉结动了动,他眼中有思绪掠过,秦昼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像一双无形的手,挤压着他的喉咙。 他睫毛一闪,把手机屏幕重新锁上了。 “吃饭吧。”他叹口气说,“待会儿收拾房间。” 秦情咬着嘴唇,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了回去。他用勺子吃饭,又用筷子吃芒果,椰汁和芒果的味道交缠在舌尖,香香甜甜。 封存双手抱臂坐在对面,没坐住,起身去冰箱拿了瓶啤酒,又顺手从架子上薅了只玻璃杯。 琥珀色的液体从瓶口缓缓流进透亮清澈的玻璃,阳光直射进来,像金箔一样洒在酒水表面。 秦情正在吃虾,目光跟随封存倒酒的动作移动着,等他放下酒瓶,秦情也吐出虾壳。 他比封存更先一步握住了金光闪闪的玻璃杯。 然后,推到了旁边去。 “短时间内摄入太多酒精容易变傻。” 封存微怔。 “臭小子,专程上门管我来的。”他笑了。 秦情也跟着笑,往他碗里夹了块芒果:“吃这个。” “这季节芒果酸。” “尝了才知道甜不甜。” - 吃完饭,封存带着秦情上楼,打开放床上用品的柜子,让他自己挑。秦情用手指上下翻动了几下,每套都长得差不多。 封存靠在门边打呵欠:“选一套将就用着,改天带你买新的。” “不用。”秦情说,“寄人篱下,就该有寄人篱下的待遇。” “你确定?” 秦情回头:“我确定......不是我该有的待遇。” 封存站直身子,前后左右活动了肩颈。 “慢慢纠结吧,我去你卧室歇会儿。” 秦情抱着一套纯白的床上用品回房时,封存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3章 轻手轻脚铺好了床,抬头一看,封存还在睡,秦情去隔壁找了床薄毯,想要给他随便盖一下,谁想毯子刚刚碰到肩膀,封存就睁眼坐了起来。 “选好了?”他扫眼一看,屋内整洁明亮,床整理得极好,一丝纹路都找不到,“你当过兵啊?” “我妈要求比部队严。”秦情回答。 封存走到床边,捏着被子感受了一下厚度:“会不会太薄了?夜里还是挺冷的。” “不会。”秦情伸手握了下他的手腕,“我体温高,不怕冷。” 没等封存做出反应,秦情马上又说:“我还没有你的微信和电话。” 封存点头,拿出手机:“我扫你。” 半分钟后,秦情通讯录一栏弹出验证消息:“呆胶布”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呆、呆胶布? 秦情右边眉毛一动,他看着封存这幅睡眼惺忪风情散漫人间浪荡子的万人迷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和这个傻了吧唧的微信名联系到一起。 “收到申请了吗?还没有通过。” “收到了。” 秦情慢半拍点了“同意”。 “你头像这只黑猫,是网图还是自己养的?”封存问。 秦情认真编辑着好友分组,一边说:“去年冬天,它钻到我哥引擎盖里,车一打火差点儿没命,废了十几个小时才抓出来。” 手机一震,秦情收到了“呆胶布”发来的电话号码。 他继续说:“我把它放在电暖炉旁边烤了一晚上。后来又在小区找了领养,那家人有闲又有钱,现在过得还不错。” “嗯,挺聪明,专挑有钱有闲的薅。” 秦情噎住。 “我的意思是,你以后也会过得不错。” 秦情觉得这话挺难接,但封存说他以后会过得不错,这一点,他深以为然。否则就不会大费周章装模作样往封存身边贴了。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跟这个人待在一起舒服,特别舒服,有时候短短玩个半天时间,还是秦昼也在场的情况下,都能让他有充电的感觉。 - 封存示意秦情一起下楼,一路走到厨房,他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秦情:“葬礼那天没看到你。” 他这话问得突兀,秦情的目光游移了一下。 “我在医院。”他说。 “生病了?” 秦情把杯子放到身后,撩起衣服,给他看了腹部的几处挫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淡淡的痕迹。 “小意外,被车蹭了下。” 封存低头去看,凑得略微近了些。秦情莫名紧张,手一抖,衣摆就往下掉,落到一半,被封存的手背挡住了。 “肋骨断了?” 他讲话的气息喷在秦情小腹上,秦情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扯着衣服后退半步。 “这也能看出来?你不是心理医生吗?” “心理医生懂的可多了,你不知道什么病都可以算成躯体化吗?” 秦情被他逗笑了:“原来不开心骨头也会断啊。” “太开心也会断。”封存说,“我前年滑雪断过一回,位置差不多。” “前年?”秦情想了想,“在日本?” “嗯,你哥也在。”封存说,“第二天就陪我打道回府了。” “就你们两个去的?” 封存摇头:“四个人。我原本想自己回来,他非要跟着一起,说你爸妈回西雅图,你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我知道是借口,但也拦不住。你也知道吧,他喜欢当好人。” 秦情把水杯重新拿到手里,指尖在杯子边缘无意识绕了一圈。他的眼睛盯着桌角,有些混沌。 “他是不是埋西山啊?”秦情忽然问。 封存点头。 “我还没去过。” “明天吧,”封存说,“今天不方便开车,明天带你去。” - 第二天一早,封存开着酷路泽,载着秦情,往西山去了,正好撞见春游上山赏桃花的大部队,车子被挤在盘山公路中间,龟速挪动着。 封存单手搭着方向盘,眉心压着点躁意,他咬了根烟,余光扫到副驾驶的秦情,动作顿了顿,又把烟和打火机扔到一旁。 秦情说:“想抽就抽,没关系。” 封存看着前方,因为一路没怎么说话,嗓音有些低哑:“我就是不想抽,才放回去。” 秦情“哦”了声,转头看窗外,风吹得山林唰唰响,喇叭声也此起彼伏。 他摸出一颗薄荷糖,塞到嘴里,“嘎嘣”一声,糖碎了,薄荷的冷气直冲鼻腔,他微微红了眼眶。 封存听到他齿间“咔咔”响,说:“糖跟你有仇啊?” 秦情转头,咬着半颗碎糖,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你要吃吗?” “什么味儿?” “薄荷。” “不要。” “我还有别的。” 秦情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草莓、菠萝、葡萄、柠檬......” “不是薄荷就行。” “我最喜欢薄荷。” “你品味挺独特。” 秦情看了他一眼,低头剥开糖纸,用指腹捏住,递到封存嘴边。 封存目视前方开车,车刚驶入隧道,天光乍暗的那刻,他微一侧头,咬走了秦情指尖的糖果,柠檬的气息,在唇齿间缓慢散开。 秦情低头看手指,指尖亮晶晶的,沾到口水了。他没有拿纸擦,鬼使神差地,弯曲关节,悉数蹭到了掌心上。 第3章 封存停好车,直接带着秦情往墓地走,中间穿过了一片桃花林。 树林里人挤人,以上了年纪的阿姨为主,头戴墨镜,脖子上飘着颜色刺眼的丝巾,嘻嘻哈哈,闹腾得很,四处都是快门的“咔嚓”声。 封存走在前面,面无表情神色匆匆。他不笑的时候,一张冷脸,能把人隔开三米远。 秦情就不一样了,白净、稚嫩,一身学生气。阿姨见了就心生欢喜。 二十几米的路,他一连被抓了两回壮丁,手忙脚乱把单反交回去,抬眼一看,封存已经走远了。 “怎么不等我啊?”秦情喘着气,声音略带了一点恼怒。 “这么大个人,丢了也挺好找。” 秦情动了下眉毛。 这话说的。 封存拧开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要不要歇会儿?大摄影师。” 秦情仰头猛喝几口,用手背蹭嘴角:“还远吗?” “快了。” 这边话音刚落,天就阴了,有厚重的积云飘来,遮住了太阳。 “我空着手来看他,是不是不太好啊?” “你都说是看了,又不是来巴结送礼。” 封存两条长腿走得飞快,秦情抿紧双唇,低头跟上去。他们在墓园碰到几家送葬的人,哭得都好伤心。哭声被风卷得满山跑,和春游的笑声撞到一起。 快到山顶时,封存在一棵老松附近停下了脚步。 秦情走过去,看见了秦昼的墓碑。 墓碑中间的照片,分明是黑白照,对比度却不高,仿佛蒙着很厚的灰尘,一副在棺材里躺了很久的模样,不像个刚死的人。 “谁选的照片啊?”秦情往前走了一步,“......不怎么好看。” “你爸。”封存说。 “那就合理了,他品味好差。” 秦情用掌根擦照片,怎么擦都灰突突的。照片上的秦昼笑得很灿烂,比秦情记忆里的他都要灿烂。 封存也盯着照片看了会儿。 秦昼去世一个多星期,今天已经是他第四次来西山。与立碑那天相比,秦昼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了。别的东西,都是越看越清楚的,这照片倒是奇怪,一次比一次距离遥远。 他伸手摸了下秦情的后脑勺,后者的面容极其紧绷,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去抽根烟,你自己待会儿。” 秦情点头,本来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封存走后,他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那张灰蒙蒙的照片,回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秦情记得秦昼打他,用衣架打,用皮带抽,骂他是赝品,是窝囊废,是臭哑巴。 也记得秦昼趴到他身边来,很耐心地教他说话。 “这个是橘子,这个是牛奶,这个是树,树你知道吗,就是窗户外面,绿色的那个,英文是tree。” 十多年过去了,耳边还能听到当时的声音,秦情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他低头摆弄着落在地上的松果,吸了吸鼻子,心里很困惑。 他没办法说秦昼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也不知道秦昼拿他当好人还是坏人。他曾在心中诅咒秦昼去死,没想到秦昼当真死了。死就死吧,秦昼的死既不让他感觉悲伤,也不让他感觉快乐。他只是心里的疑问始终得不到解答。 为什么要死呢?我都还活着呢,他为什么要死? 第4章 秦昼分明什么都有,秦昼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同样对此感到困惑的,还有站在远处抽烟的封医生。 心理医生最好的朋友死了,医生本人绞尽脑汁回忆往昔,却连一丝苗头都找不出来。 封存觉得自己特别可笑。 一根烟抽完,他又低头点了第二根。 十来米外聚集了一群身着黑衣的送葬人,他们把牧师围在正中间,牧师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 那家过世的应该是个基督徒。 秦昼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封存找人把东西方超度仪式做了个遍,那几天夜里,他总是梦到秦昼,秦昼在梦里笑他封建迷信,怪不得姓“封”。 “咳咳。” 封存被烟呛得咳了两声,余光瞥见秦情从地上站起来,他缓步走过去,闭上眼睛,对着墓碑拜了一拜。 “你哥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 秦情明显愣了一下:“说什么了?” “我没接上。” 秦情低头吹走掌心的灰:“那你还好意思拜他。” “心虚啊。”封存说,“但你哥人好,从没跟我生过气,这次应该也一样。” “凡事都有第一次。” “看不见就当不知道。” “你挺想得开。” “不然怎么办?” “他要是也能想这么开,就不会死了。” 封存沉默,下意识又想抽烟,他看见秦情屁股上沾了干草和树叶,就弯下腰,用手帮他拍干净。 “你以后要学我,不要学他。” 秦情不自在地转了个身:“我从来也没学过他。” 他脸上有松枝落下的阴影,风一吹,脸上的树影也跟着动。 “你和你哥一点都不像。”封存说。 “废话,我是收养的嘛。” - 返程时,盘山公路畅通无阻,春游的人还没往回赶。封存开着车,没多说话,秦情也安静坐着,车里只剩导航和风声。 进城后,封存突然调头,把车开进了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 “有事儿吗?”秦情问。 “买点东西,你房间太空了。” 他们去了二楼杂货店,封存走在前面,手里推着车,车里放了一个加湿器和一个狗狗抱枕。 秦情走到购物车旁看了眼:“是给我的吗?” “嗯。” 秦情默默把狗狗抱枕从购物车拿了出去,又把大号的加湿器塞回货架。他动作很轻,但拒绝得彻底。 “狗太丑,加湿器太大。” 封存挑了下眉:“那买个台灯。高中生,首要任务是读书学习。” “我房间有台灯。” “哪儿来的?” “书房搬的。” “......还挺会挑。” 封存走了两步,又回头:“你干脆直接在书房学吧,我不打扰你。卧室用来睡觉就好,没必要功能混淆。” “那你卧室怎么有书?” “摆设。”封存说,“放着好看。” 秦情嘴角动了下,走到旁边的碗架前,拿起两个浅色陶碗,问:“以后可以用这个吗?” 封存点头:“家里的不喜欢?” “这两个好区分。” 封存看着秦情手中一模一样的两个碗,没搞懂到底是想和谁区分。但他没有继续追问。 日常用品逛完后,他们先回车里,把东西放了,而后封存带着秦情走出商场,停在了附近一家买手店门口。 “你要买衣服啊?”秦情仰着脸说,“我给不了什么参考意见。” 封存没回答,揽着秦情走进店里,女老板笑嘻嘻迎上来:“存哥,来得巧啊,我昨天刚从欧洲背回一批货。” 封存把秦情拽到身前:“现在高中生都穿什么?我不太了解。” “穿校服。”秦情背对着他,面无表情回答。 女老板笑着打量了秦情一圈:“是弟弟吗?在学校很受欢迎吧?” 秦情动了下肩膀:“我买衣服没用,上学也不能穿。” “总得过周末吧。”封存绕到前面,随手拿了件衣服,在他身上比划,“再说,几个月之后就得念大学了。” 秦情听到这话,心里莫名刺得慌。 “你嫌我衣服难看?” “你什么衣服?你就带了一个箱子,两件外套,马上换季了,打算夏天穿棉袄?” “我可以回家重新拿啊。” 封存给女老板递了个眼神,女老板意会,偷笑着走到另外一旁。 他低头看着秦情:“你跟我客气呢?不好意思?” “平白无故收人东西,不好意思不是很正常?”秦情理直气壮。 “那你前两天不声不响跑到我家,开口就让我当你哥,当时怎么没不好意思?” 秦情朝着前方,狠狠一咬牙。 封存抬手搭上他肩膀,又顺着骨头移动,捏了捏他的后脖子:“脸怎么红了?” 秦情没动,像只被咬住后颈的小动物,四肢离地,悬在半空,耳根也飞快热了起来。 他小声咕哝:“我知道,你就是不欢迎我。” “我只是希望你说话算话。” “什么话?” “说了让我当你哥,不该有个弟弟的样子?” 秦情低头咬指甲,安静了好一会儿,缓缓抬起眼皮。他左顾右盼,胡乱望了一通,右手滑动在衣架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最后停在了左数第四的位置。 抽出了那件白t恤。 “你眼光不行。这件好看。” - 星期一,秦情从封存隔壁房间的大床上醒来,回学校销假,继续上课。 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絮絮叨叨念了大半个钟头,一半是对他身体情况的关心,一半是对他学习态度的说教。 “老师知道,你本性不坏,成绩起起伏伏,也不是能力问题,是态度问题。” “别老跟十七班那几个混子凑在一块儿,你们不是一类人,尤其是潘博,离他远点!” “再过俩月就高考了,既然身体恢复得不错,就抓紧时间,好好儿干,不要让家长失望,不要让自己后悔。” ...... 办公室挨训煎熬,教室里度秒如年也煎熬。 秦情屁股长刺似的,一秒都不想多待了。下午放学后,同学们一涌而出,去食堂抢饭,秦情拖着步子走在后头,从生物实验室旁边的小径插入,一直走到了后花园。 他找到那堵熟悉的矮墙,扒拉开墙壁上缠绕着的蔷薇藤蔓,猴儿一般翻了出去。一脚跨上十五路公交车,又转地铁二号线,秦情从三号门出,轻轻快快走了两百来米,抵达圣心湖小区门口。 封存又不知道他要上晚自习。 早点回家也没关系。 秦情背着书包,刷脸进入小区,走得昂首挺胸,神采飞扬。轻车熟路来到十七单元,他穿过门厅,往左,102牌子清晰可见。 他迈步往前,抬起手,正要输入密码。 却听到女人的申/吟从门内传来,起起伏伏,放肆坦率。 第4章 按常理来说,秦情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尴尬想逃,第二反应应该是庆幸自己听力足够灵敏,否则大摇大摆开门进屋,撞见人家寻欢作乐,他不好过,别人也不好过。 可在秦情心里,这两种反应都没排上号,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男孩在光线暗沉的门厅里垂下眼睛,他嘴唇抿紧成了一条直线,胸口上下起伏着。 “回来了。”封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时屋里的动静变得几近于无。 秦情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你怎么不在家啊?” “盐没了,顺便买了点零食,早知道你要回来,就叫你顺手带了。” 封存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说完就开门进屋。 秦情愣在门口没动。 三十秒后,他听到封存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兴致挺好啊。” 他闭着眼睛抓了下脖子,顶着一头雾水跟了进去。 客厅里没有女人。 一个嬉皮笑脸的男青年窝在沙发,手边是没吃完的水果拼盘,茶几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屏幕里一片拥挤肉色,进度条呈现暂停状态。 男青年伸了个懒腰,没接封存的话,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了秦情。 “这就是秦昼弟弟?怎么长得不像啊?” 封存把购物袋甩上茶几,“啪!”的一声盖上屏幕:“你是不是该走了?娜娜还没收拾好?” “你着什么急,我都没急呢。”青年男人伸手在购物袋里掏零食,封存拍开他的手:“换别地儿折腾去。” “生气啦?我没怪你扫兴呢,你还生气。”男青年“唰”地撕开一袋薯片,同时漫不经心地问秦情,“弟弟成年了吗?” “我——” “没有。”封存说。 男青年抓着薯片高举双臂,作出投降姿势:“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 第5章 封存叹了口气,回头对秦情招手:“柯舒维,旭方太子爷,你哥也见过。” 秦情走过去,跟柯舒维打了个招呼。柯舒维问他要不要吃薯片,他伸手抓了一把,仰头倒进嘴里,有碎片和调味粉落在衣服上、地板上。 “你也在群里吗?”秦情问。 “什么群?” “没什么。” 封存盯着沙发深处闪动的屏幕,踢了柯舒维一脚:“电话。” 柯舒维回过身摸出手机,脸上立马绽开了谄媚的笑容:“宝贝儿,你好啦?马上来马上来!” 电话一挂,柯舒维抱着电脑跑了个无影无踪。 封存站在原地摸了下额头,想给秦情解释,一时还不知从何说起。 幸亏秦情主动发问:“他是来家里等人的?” 封存点头。 “娜娜是他女朋友?” 封存又点头。 秦情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些:“你跟他关系很好吗?” “发小。”封存说,“他随心所欲惯了,干什么都由着性子。你别太介意。” 秦情“噢”了声,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笑意:“其实我再有不到一个星期就成年了。” “那又怎么?” 那就可以光明正大随便看了。 “不怎么。”秦情说。 封存这才发现他还背着书包,拎起最上面的提手,把书包从秦情肩膀上放了下来:“周几生日?” “周六。”秦情顺着封存提包的动作,缩了缩手臂,“但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从来不过生日。” “巧了,我也不过。” 秦情有些意外:“你朋友那么多,他们会放过你?” “生日无非就是喝酒啊,聚会啊之类的,对吧,”封存弯腰在购物袋里找盐,“想玩儿就直接玩儿了,不用拿生日当借口。” 得,还挺随遇而安。 秦情看着封存从购物袋里掏出一袋盐:“晚上要做饭吗?” “我不知道你要回来,本来没打算吃。” “那你买盐做什么?” “盒子空了,看着难受。” “......” 封存想了想说:“点外卖吧。” “我可以做。”秦情说,“手艺还行,不难吃。” 封存把手里的盐抛到半空,接住,抛到半空,又接住。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秦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除了酒就是饮料,除了饮料就是苏打水。 他在最下面一个十分隐蔽的抽屉里,找到了两颗日期还算新鲜的蛋,又从柯舒维没吃完的水果拼盘里挑出了十几颗小番茄,黑的红的黄的绿的都有。 “西红柿打卤面可以吗?”秦情脱下校服,挂在一旁,晃了晃盘子里的彩色番茄,“撞色的,还挺艺术。” “你不用写作业?” “煮碗面的功夫,能耽搁几道题。”秦情说着,已经麻溜儿把水烧上了。 封存在厨房门口站了几秒,还是觉得不妥,他走到秦情身后,伸出手,顶开秦情的掌心,接过了刀柄。 “我来吧。” 封存那气声儿刚出来,秦情就是一哆嗦,螃蟹似的挪到旁边。 “你不是不会做饭吗?” “我又不傻。”封存一刀划破番茄,“随便找个教程看看就行。” “那你平时怎么不看?” “懒得看。” “现在怎么要看了?” “烦不烦,”封存朝他一抬下巴,“上楼歇会儿,做好叫你。” - 封存煮的面不难吃,但也没好吃到哪里去。他学习能力当然是没问题,最大的bug出在小番茄上。 秦情吃饭快,让十七岁的男孩学会细嚼慢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不想太早结束这顿晚饭,于是努力压下速度,和封存保持一致。 封存夹一筷子,他也夹一筷子,封存停下喝水,他也停下来喝水,直到后来都有些魔怔了,像在照镜子。 “以后周末我可以做饭。”秦情舔了下嘴角说,“星期五买点菜回来吧,一直吃外卖你不厌吗?” “不厌。” 秦情环视四周,又把目光定在封存身上:“你这生活环境,不该是这种生活品质啊。” “我乐意。”封存放下筷子,冲他笑了一下,“后悔啦?” 餐厅的光线是柔和的,不冷也不暖,灯光映在封存脸上,没有给他增添什么,也没有给他减少什么,毫无修饰的一张笑脸,就这么出现在秦情眼前,他蓦地回想起了那张照片,藏在行李箱夹层的两人合影。 如果看得仔细,会发现那张照片并没有完全聚焦。 因为秦情按下快门的手在发抖。 封存看秦情不言语,以为自己这话伤害到了高中生脆弱的自尊,友善提议道:“要不,我请个阿姨?” “不要!” “合着你就是非要自己往那厨房钻?那也别考大学了,现在大学生不值钱,去新东方吧。” 秦情也把筷子放下了:“我爸说负责我的大学学费,可没说负责职业技术学院学费。” “不怕,爸不给,哥给。”封存笑着说。 秦情“蹭”地站起来,瞪了封存一眼,瞪得又实在力度有限,还是更加近似于看。他三两下把碗筷摞在一起,端到厨房去了。 - 及至秦情写完作业,洗完澡,躺在床上,晚饭时的场景重新浮现心头,他又缓慢咂摸出了“爸不给,哥给。”这句话的味道。 封存的尾音落得短促干脆,带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 这话被他说得特别好听,秦情反复回想着,情不自禁模仿起来。他对着天花板,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也不敢放太大,幽幽压在嗓子里。 “哥给哥给”地念了几声,他终于察觉到自己透出来的淡淡蠢意,又乐呵呵笑了起来,脸颊贴在新买的被套上,有淡淡的香味弥漫到鼻腔里。 他把手脚伸出被子,四仰八叉望天躺了会儿,又翻过身,将被子塞到心窝,左腿横跨而上,像是抱着一个人似的。 没多久,就这么睡过去了。 - 因为缺席晚自习,秦情又被班主任抓到办公室好一顿批。 这回骂完,秦情老实了,认真完成了星期三的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也十分亮眼,班主任颇感欣慰,在周五早读课上,点名表扬了他。 偶尔被夸的感觉还不错,但秦情没在这阵夸奖声中沉醉太久,他的注意力很快又挪到了别的地方 ——他快没钱了。 下午放学,秦情故技重施,再次来到后花园,同样是猴子翻山的姿势,一跃而出,落地之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许久未曾打开的手机。 屏幕一亮,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争前恐后弹了出来。 “小秦,人呢?emma姐找。” “鬼哥叫人去学校门口蹲你了!” “臭小子!躲哪儿去了,我的电话也不接?” “潘博说你出车祸了?人没死吱个声啊。” ...... 秦情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消掉了那些未读红点,然后点开通讯录,拨通“王敏(潘博表姐)”电话,同时嘴角勾出了一个完美弧度。 “emma姐,是我。” “我他妈以为你死了呢!” 秦情不痛不痒地笑了声:“你跟宏哥不发话,谁能让我死啊?” 秦情在电话里简单交代了自己最近“失联”的主要原因。当然,是他添油加醋润色了许多的版本,将一切都归结到了不可控力,把自己的主观因素摘得干干净净。 挂断电话,秦情脱下校服塞进书包,裤子是没法儿换了。 他走到路边,拦下一辆黄色出租:“去东光玻璃厂。” 司机透过后视镜,悄悄看了他一眼。 秦情重复道:“东光玻璃厂,师傅。” 下车后,秦情从玻璃厂大门外平行而过,他钻进旁边巷子,又穿过好几条七拐八绕的小路,来到一栋灰扑扑的老楼门口。 天上有乌鸦飞过,停在电线杆头,夕阳挂在遥远的天空将落未落,月亮已经出来了。 “砰!”的一声,一楼左侧门开了,一个衣衫不整的青年男人连滚带爬跑出来。他的嘴角有血,眼皮是肿的。 秦情见了,主动让到一旁。男人跌跌撞撞跑到外面,往水泥地上狠啐了一口腥痰。 大门里探出一颗凶神恶煞的板寸脑袋,瘦瘦高高,眼窝深陷,他对着楼外的男人吼了几句威胁的话,男人佝偻着身子点头哈腰,急急忙忙退了几步,身影消失在巷口。 秦情与板寸脑袋四目相对了几秒钟,都没言语。没等板寸脑袋关门进屋,秦情抬脚往楼上走了。 “emma姐在三楼打牌。”板寸脑袋忽然说。 秦情回头,透过楼梯间隙对他笑了笑:“知道了,鬼哥。” 第5章 302大门敞开着,麻将机的洗牌声嘎吱作响,一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人给坐在北面的中年男人点了根雪茄。 第6章 男人接过烟,没抽,转头在女人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又歪歪扭扭靠进椅子。他眼皮一抬,瞧见秦情站在门口,也没什么反应,视线不疾不徐飘回了牌桌。 秦情走过去:“宏哥。”又朝浓妆女人递了个眼神,“emma姐,这阵子联系不上是我不对,今天来负荆请罪。” 关宏敲了两下麻将,背对着他招手:“这局你来,赢了,就既往不咎。” 浓妆女人坐在旁边笑:“坐吧,看看你技术退步了没。” 秦情硬着头皮坐下,椅子还带着关宏的温度,他不动声色往前挪了挪。 之前听公园门口下棋大爷说的,坐别人坐过的热凳子容易得痔疮,他可不想去医院捅屁股。 麻将刚刚洗好,关宏手机响,他转身去了隔壁屋,候在身侧的刀疤脸,也跟着一起了离开牌桌。 emma看着秦情,眼神玩味:“看把你紧张的,老关逗你玩儿呢,我已经替你解释过了。”她的高跟鞋挂在脚尖,抖了抖,“啪嗒”一声落到地上,“不过千万别有下次啊,真把老娘惹生气了,才不帮你说话!” 秦情笑着应了声。 emma交替双腿,往后一靠,眯起了眼睛,浓黑的眼线直飞太阳穴,笑得妩媚又敷衍。 秦情看着她这张妆容精致的脸,想起了一年前刚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emma还叫王敏,还不喜欢画这么浓的眼线。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坐姿很江湖,眼神却还透着学生气。 她坐在沙发上问秦情:“潘博介绍你来的?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朋友,我在他隔壁班。” “高中都没毕业啊,”王敏撇撇嘴,“你能干什么?” “你希望我会的,我都能学。”秦情回答。 当时王敏不过十九岁,是职业航校的校花,跟在关宏身边,脸蛋紧致,脾气拧巴,做梦都想红。 王敏说要搞直播,关宏给她砸钱开工作室,还派了左膀右臂过去伺候。可王敏嫌人low,非要自己物色新员工。求职者一看面试地点位于东光玻璃厂附近,多数都打了退堂鼓。 这片地界乱得出名,正经人家都是绕道走的。 一个多月过去,王敏没有招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就跟表弟潘博抱怨。 潘博顺手牵线,介绍了秦情,名义上是帮忙的,没合同、没工资,王敏偶尔发个大红包,秦情倒也很满意。 如今王敏摇身一变成了emma,直播做得风生水起。秦情的杂活早就交出去了,主要任务是帮忙维系和榜一二三四大哥的关系,偶尔在直播的时候负责控评。 关宏打完电话回来,碰到秦情自摸胡牌。他大笑着鼓掌:“好手气!” 秦情赶紧起身:“宏哥你来?” “不来了,我还有事。”徐宏伸手点了他两下,“今晚必须给我待到下播前一秒啊!否则我让阿鬼上门抓你去!” 秦情笑了笑说:“鬼哥忙大生意,没空抓我,要不您亲自来?” 关宏哈哈笑着,右手放在emma肩膀上,很暧昧地揉了揉:“看看你带出来的人,跟你一样胆大包天。” - 今天的直播评论区特别干净,emma状态绝佳,一气儿播到了十二点。 秦情帮忙收拾了部分器材,拿着没喝完的奶茶下楼了。 小楼门口人来人往,地下酒吧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今晚又有拳赛。阿鬼的地下拳赛永远不缺观众。 □□的,开黑车的,开按摩店的,还有游离在棚户区的各类刑满释放者。 东光玻璃厂附近有的是人愿意凑这种热闹。 但一定不包括秦情。 楼上楼下,一步之遥。 他很清楚那条界线在哪。 秦情从人群穿过,脸上没什么表情,沿着早上来时的路,回到了东光玻璃厂外面的世界。街边的风一吹,整个人就清醒了。 他看了眼手机,没有封存的未接来电。 晚上八点左右,他给封存发过信息,说晚自习后还要去同学家一起复习,封存给他回了个“ok”的表情。 可眼下又是整整四个小时过去了,对方居然没再多问一声,秦情莫名有些失落,但同时又觉得特别正常。 这个人连自己都不乐意多管。 约莫凌晨一点,秦情到了家。 输完开门密码,他蹑手蹑脚进屋,连灯都没敢开。他摸着黑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刻意倾斜杯子角度,尽量不让水花碰撞发出响动。 喝完水,秦情往楼上走,借着暗重重、冷幽幽的月光,试探着跨出了第一步,这时只听大门方向传来声音,客厅骤然变得灯火通明。 “怎么不开灯?玩儿瞎子摸鱼呢?” 封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一边脱外套一边往屋里走。 秦情吓得心脏咚咚跳,缓了几秒钟,才从楼梯上走下去。 “下次出声前能不能打个招呼?” “行啊。”封存说,“我先悄无声息走到你背后,拍完你的肩膀再说话。” 秦情笑了起来:“我以为你睡了,怕吵到你。” “一楼的灯,都能吵到我,那我改名豌豆王子算了。” 秦情耸了下肩膀:“我妈睡得早,一点光亮都见不得,八点之后,除了自己卧室,其他地方不准开灯,我习惯了。” 他做贼似的回家,其根本原因,自然是在于不想让封存发现他回得太晚,但这话说的倒也都是事实。 封存听了,没说什么。 秦情本来很想问他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但万一封存话头一转,对准自己就不好了。 撒谎胡扯这种事,秦情虽然是资深选手,但面对着封存,还是希望能少说一句算一句的好。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封存问他,“被新东方吓到了,要努力学习奋起直追?” ......该来的还是没躲掉。 秦情暗自叹了口气:“你没在国内考高过,你不懂,没背景的小孩儿压力很大的。”马上反问,“你呢?又跟乐队的人吃饭了?” 封存摇头:“工作的事。” “拿分红的人也要加班啊?” “你不懂。拿分红的大人压力很大的。”封存说,“一个诊所的人等着养活,不能全指着咨询和诊疗费吧。” 秦情以前听秦昼提过,封存上班的心理诊所经常会举办沙龙、讲座之类的团体活动,和一些企业、学校也有合作关系。 这些合作,当然需要人去谈。需要人的地方就需要饭局、就需要应酬,秦情这么大个人了自然也明白,但他以为这方面的事情都是旁人在负责,毕竟封医生长了一张特别不商务的脸。 秦情完全没法儿想象他跟一群秃头大爷推杯换盏的模样。 “好浓的烟味。”封存忽然说。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眉头轻蹙,看不出是厌恶还是困惑。 “我上去洗个澡,你早点睡。”封存说。 “嗯,晚安。” 秦情在楼下徘徊了一阵,等封存上楼,把浴室门关上,他也缓步回了房间。 卧室门一关,秦情开始脱衣服,一边走一边脱,t恤,袜子,裤子,脱得全身光1溜溜了,却始终觉得有股杂乱的味道如影随形。 他停住,拎起脚边的衣服凑近一闻:汗味、烟味,还有廉价香水。 是小楼残存的味道。 秦情皱了眉头,突然回想起封存方才的那句话:“好浓的烟味。” 他在黑暗中红了耳根,面颊也火烧烧的,突然扬手一甩,衣服砸到门板,像破布一样滑落,皱巴巴缩成一团。 他蹲在地上,使劲儿揉搓了脸,指间皮肤也像是粘了那味儿。 有点心虚,又有点心烦,秦情心头酸溜溜的,酸得要滴下水来。 其实上回车祸住院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断掉与emma等人的关系。 emma是好是坏暂且不提,关宏那边却是肉眼可见的,没一个手里干净。 秦情只想在空余时间,合法合规地搞点闲钱罢了,没打算把自己往太复杂的关系里扯。 谁想,一朝出院,秦昼没了,爸妈跑了,钱包空了。 他有脸赖在封存家白吃白住,没脸再双手一摊找人要钱。 封存洗完澡,秦情也开门去了浴室。 小楼的味道挥之不去,他在浴室待了好久。一遍遍搓,一遍遍搓,直到胳膊发亮、发红,直到指甲的抓痕打乱了皮肤原本的纹路。 他低头,把脸埋到掌心,深深吸入一口气,终于只剩下沐浴露浅淡的香味。 秦情从来没有洁癖之类的毛病,某些情况下,脏乱差的环境甚至会让他舒适,但他不想让小楼的味道与这里产生混淆。 横竖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东西。 洗完澡,他用浴巾裹住下半身,开门却发现,封存正靠墙站在两米外的地方,望着自己。 秦情略有些尴尬,忙不迭后撤一步,想抓件衣服套上,回头却发现浴室空空如也。 第7章 “怎么了......?找我有事?” 封存三两步走上来,眼神落在了他脖颈间的红痕上。 第6章 “十年没洗澡了?挠这么痛快,舒服吗?” 秦情没吭声,转背走进卧室,套了件睡衣才开门出来。 “这么大人了,害什么羞。”封存说。 “不然呢?那婴儿被击鼓传花地看光屁股,你看他害羞吗?”秦情反驳完又马上否认,“但我不是害羞,我就是觉得不文明。” “谢谢你为我家的文明风尚作出贡献,”封存笑笑,从口袋拿出一个小玩意儿,递过去:“拿着。” 秦情低头一看,是张银行卡,刚刚抬起的手,又垂了下去。 “不要。” 封存把卡插进他上衣口袋:“你哥的卡。” “我哥?”秦情掏出银行卡,正反看了一眼,不怎么相信。 “没骗你,去取钱就知道了,待会儿把密码发你手机。”封存说,“别傻呵呵去柜台告诉人你哥不在了,直接去atm机输密码,然后拿钱走人,明白吗?” “你怎么有我哥的卡?”秦情问。 “落我这儿的。还有个钱包,你要吗?” 秦情摇头,琢磨半晌又说:“我都不知道他银行卡密码,你怎么知道? “帮他用这卡付过一次钱。”封存看着秦情,“还有什么问题吗?一并问了。” “余额多少?” “我哪知道,自己去看,没准儿空欢喜一场呢。” 秦情撇了撇嘴:“没问题了,我回屋了。” “等等,”封存叫住他,“你不是明天生日吗。” 秦情站得笔直:“说了不过的。” “不过。”封存说,“明天晚上朋友演出,有没有兴趣?” “你直接问我要不要看演出不就行了,提生日做什么。”秦情说。 “看完演出可能还得换地方玩儿,你知道的啊,很多地方未成年禁止入内,你要是没满十八,我半道还得送你回来,可能嫌麻烦就不带你了。”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不加修饰。 秦情半推半就“嗯”了一声。 - 所谓“演出”,秦情原以为,是不入流乐队在live house的群魔乱舞大狂欢,怎想却被封存带到了一家新建的剧院门口。 这里人很多、热闹,女生占多数,广场旁边立了个音乐剧的宣传海报,看上去是古代背景,海报中间站着一女两男,外形都很出众。 除了这些,他也看不出别的来了。 演出的时候,秦情挨着封存,坐第三排正中。歌儿是好听的,演员唱得也专业,但秦情始终对舞台剧这种东西没多少兴趣。 他不承认是自己不够高雅。 主要还是表演形式的客观问题。演员从表情到四肢,几乎每个毛孔都极尽所能表达着喜怒哀乐,巴不得连头发丝都透点情感出来。 秦情自己的喜怒哀乐已很过剩,没空再去体会旁人的,更何况还是剧本里的虚拟角色。 但他没有走神,他仔细端详着每一个演员的脸,在心中暗自琢磨,到底哪个才是封存的朋友。 演出结束,封存带秦情去了后台。 “存哥!这边!” 海报正中的黑长直女人,站在长廊尽头,朝封存招手,她身着一身轻薄红衣,眼尾翩跹,笑盈盈的。 封存带着秦情走过去:“nancy,我们乐队鼓手。” 搞半天是她啊。 nancy看到秦情,肉眼可见的兴奋,没等封存二人靠近,自己先主动跑了过去。 她仰着头,双臂搭在秦情肩上,眼睛一寸寸扫视他,像在打量某种稀有动物。 “真可爱——”nancy的尾音拖得很长。 “不说是秦昼弟弟,我还以为你金屋藏娇呢,不过,啊,未成年是吧,未成年不行。” 秦情沉默着,眨了眨眼睛。眼皮一闭一睁,忽然想起什么:“你是aaa地狱使者阎魔爱吗?” nancy愣半秒,随后放声大笑。 “克制些行不行,”封存把她的手从秦情肩膀上拿开,“孙晔他们来没?” “休息室里呢。”nancy笑着说,“刚刚还在跟我抱怨,说你的位置比他们好。我说这不废话吗,你那票是提前半年在黄牛手里买的,他们白嫖我几个位置还好意思挑。” 提前半年买的票? 从黄牛手里? 没等秦情琢磨出个所以然,休息室的大门已经打开。 走进去,他一眼看到了那天晚上在封存家出现过的男人。 男人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又见面了,弟弟。” 秦情朝他点了个头,又被封存拉着,跟屋里所有人打了招呼。 见过面的那个叫孙晔,是蓝天琴行的老板。 剩下三个是乐队成员:除鼓手nancy外,理工学霸长相的眼镜男叫夏天,是弹吉他的,夏天旁边社畜打扮的双开门冰箱叫夏至。他是夏天的异卵双胞胎哥哥,负责键盘。 等nancy卸完妆,忙完收尾工作,一行人坐上她的商务车,开到了一家名叫river的酒吧。 这时已经是0:02分,换句话说,秦情正式成年了。 封存告诉秦情,这家酒吧是柯舒维朋友开的,他们乐队偶尔会在这边演出。 秦情听到柯舒维的名字就皱了眉头。在别人家客厅大看黄1片的旭方太子爷,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怎么这么安静啊?”秦情问。 “今天没有对外营业。”封存带着他往里走,“就咱们。” 酒吧面积不算太大,共两层,一楼前方有个小舞台,此时地上一堆乱线盘踞。侧方有个小吧台,一个白净的娃娃脸正站在里头擦酒杯,看到他们进来,就高举双臂挥了挥。 “nancy姐——好可惜啊!没能去现场看首演。” nancy走过去跟他拥抱寒暄。 夏天指着最中间的位置说:“小陈,咱就不抱了啊,先坐会儿,累死我了。” 夏至扯开领带跟过去,胸肌快把衬衫撑爆。 “缺锻炼。” “你闭嘴。” 秦情默默坐着,看眼前这群“牛鬼蛇神”插科打诨,轻而易举就把他们和微信群里那些id对上了号。 除封存的微信名和本人全然不符外,其他人几乎算得上实名裸1奔。 - 酒吧是有餐食供应的,封存又额外叫了几家外卖,乱七八糟摆了满桌。 众人一顿胡吃海喝,逐步进入了一种微醺状态,连调酒师小陈也一块儿喝上了。 秦情老老实实坐在一旁吃薯条,没碰酒。乐队的各位看似一个比一个神叨,倒也都很有分寸,没有胡乱劝酒的角色。 也没碰番茄酱。番茄明明挺好一物种,当得了水果,做得成蔬菜,可邪恶人类偏要把它碾成最恶心的样子配薯条。 过了半晌,nancy搓着胳膊说冷:“怎么四月还降温啊,这天气不正常,早知道不穿吊带了。” 夏至干了一杯啤酒说:“缺锻炼。” nancy和夏天齐刷刷翻白眼。 封存脱了外套递过去。 nancy笑嘻嘻的,伸手在虚空里抓了几下:“还是我们存哥知道怜香惜玉。” 披着封存的衣服,nancy发了会儿愣,没几分钟,又开始捂着脸,嘀嘀咕咕说自己牙疼。 封存转头看着她,眼神很淡,语气也很淡:“俞舟过两天回来,你可以找他看看。” “我才不找那个渣男!”nancy义愤填膺拍了桌子,她站起来,像是要控诉什么,但脑子没能跟上,又缩回了座位里。 秦情看她如此激动,猜想这个姓俞的,是她前男友之类的角色。这时又听孙晔在旁边笑了笑:“也就存哥自己大度。” 秦情嘴里叼着薯条,眼睛都没抬,心里却很渴望这个话题能继续深入,然而众人七嘴八舌,没个重点,很快聊到了别的事上。 接近凌晨三点,nancy嫌酒吧椅子太硬,拉着全员回家喝了第二场。 秦情虽然滴酒未沾,此时也已经困得不行,不管周遭如何吵嚷,两对儿眼皮直打架,他靠在nancy家的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客厅已是寂静无声。孙晔和夏天躺在他身旁,四肢乱得像八爪章鱼。 他打着呵欠直起腰,发现封存正坐在对面,安安静静望着自己。 他的眼睛很空,很深,像是能吞下万物,又仿佛什么都走不进去。 秦情把胳膊从孙晔脑袋底下抽出来,起身挪到封存跟前,问:“咱们回家吗?” 封存仰头,他的眼睛很红,里面布满了血丝。 “存哥?”秦情压着声音喊他。 “生日快乐。”封存说。 看这模样,大抵也是醉了。 秦情缓缓蹲下,一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又耐心问了一遍:“我们要不要回家啊?” 封存的视线垂下来,他扶着额头,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他对着秦情点头。 “几点了?” 第8章 “四点多。” “回家吧,”封存晃晃悠悠起身,“回家。” 秦情扶着他,一路走到小区门口,街上几乎没人,路灯亮得孤独。等车的时候,秦情转头看到封存宁静的脸,总觉得比路灯还要孤独。 打车回家后,封存去洗手间吐了。 他意识很清醒,只是软得像一滩烂泥,躺在地上不愿动。秦情把他拽起来,递了一杯水给他漱口。 “去床上睡吧。” “哥。” “手给我。” 封存深吸一口气,坐正身子:“生日一般怎么过啊,订个蛋糕好不好?” “我不过——” “订个蛋糕吧。”封存盯着地面,重复道,“订个蛋糕。” 秦情看他好像快哭了似的,但转眼又觉得只是幻觉。 “好,我等一下去买。” 他伸手摸了下封存的头发,没有停留很久,几乎是刚刚擦到发梢就收了回来。 “存哥......”秦情顿了顿,“昨天的音乐剧,你本来,是打算和我哥一起看吧?” 封存的睫毛隐隐发亮,他抬手遮住眼睛,没说话,只是笑。他笑出了声音,肩膀几起几伏,又放下手,扶着墙壁站起来,没有回答秦情的问题,自己走回房间睡觉了。 秦情沉着脸,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又站起身,换了毛巾擦镜子。镜子原本一尘不染,他越擦越花,越擦越用力。 对着镜子把毛巾用力一摔,秦情跑下楼,出门买蛋糕去了。 早上五点,天边一片水蓝色,哪有蛋糕店营业。 秦情在街上乱找、乱跑,跑了好几公里,一身是汗,却连亮灯的店铺都没见着几个。 他又打车辗转去了老城,那边的人起得早,老式蛋糕店营业也早。 一个多小时后,秦情拎着一个古早奶油蛋糕回了家。 蛋糕上有三朵渐变红花,还有两根绿色藤蔓,斜上方竖着生日快乐的牌子。 他站在餐桌旁边喘气,三下五除二拆开丝带和外包装,用力一戳蜡烛,然后点上。 蜡烛的微光,跟随他上楼的脚步一路摇晃,微弱的光斑映在他眼底,像碎片一样。 秦情开门走进封存卧室,单手托着蛋糕,半跪在床头。 “存哥,蛋糕买回来了。” 封存眼睛动了动,几秒之后,睁开了。他看到了一个满头大汗的秦情。 “你帮我吹蜡烛吧。”秦情说。 封存直起身,盯着蛋糕发愣,愣了几秒,他和秦情谁都没动。 蜡烛自己灭了。 “哈,哈哈......”封存仰头躺下去,重新闭了眼睛。他根本没拿刚才发生的一切当真,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秦情心里憋气,牙齿咬得咯吱响,他执拗地掀开封存的被子,又试图要拉起他的手。 “哥,吃了再睡,我跑了很远买回来的。” “哥——” 秦情膝盖一滑,摔在了封存身上。蛋糕挤坏了,奶油黏在各处,脸颊,下巴,还有脖子。 封存慢慢睁开眼,他抬起右手,指腹擦过唇角,又侧过头去,把沾了奶油的手指含到了嘴里。 第7章 秦情瞪大眼,盯着封存看了几秒,手脚并用、翻身而起,逃也似的扎进浴室,一路跑得踉踉跄跄。 冷水从淋浴喷头一泻而下,噼里啪啦拍打在脑门儿上。秦情心里有一股子邪火,身上也有一股子邪火。烧得他滚烫燥热,出现了绝对不该有的反应。 ...... 及至冲得一身冰凉,他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发抖,然后切换热水洗了个澡,又回到房间换了衣服。 秦情躺在床上,头发沾湿了枕头。 他望着天花板,眼前是封存吃奶油的画面,他闭上眼睛,脑海里还他妈是封存吃奶油的画面! 耳朵里头“滋滋沙沙”作响,是唇舌缓慢擦过奶油,奶油被温暖湿润的口腔包裹,缓缓融化的声音...... 秦情猛地坐起,一颗心在胸腔里胡乱地撞,刚刚平息没多久的燥火,又卷土重来了。 他跑到一楼灌下两大杯冰水,又走到花园来回打转。 一会儿蹲在月季面前目光发直,一会儿跑到铁线莲附近扯杂草。最后跟着蜜蜂,神思恍惚绕了半圈,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 眼前那颗狐狸贝母被他薅秃了头,花瓣的浆液渗进指甲,秦情低头捻了捻,起身回到厨房洗手。 水龙头反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黑,但与此同时 ——他终于恢复了平静。 秦情上楼重新推开封存房门,被子上一片狼藉,封存居然还在呼呼大睡。 他低着头走到床边,把蛋糕拿到地上,床上那人翻了身,迷糊着眼睛坐起来。 “你去哪儿?”秦情仰头看他。 封存已经站起来了,居高临下,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就显得有点别样的冷漠。 “洗个澡。”封存擦了擦胸前的奶油,说。 这次倒没送到嘴里去。 “不行。”秦情说,“酒都没醒呢,洗什么澡啊。” 封存置若罔闻去了浴室,秦情在他关门之前一侧身跟了进去。封存衣服脱到一半,手又放下。 “干什么?”他的呼吸间有很重的酒气。 “你非要洗也行,我在这儿看着你。”秦情说,“不然你洗出个三长两短,我又得搬家了。” 封存靠着台面发愣,半晌后,他直起身:“算了,回屋睡会儿。” “擦一擦吧。”秦情说着,用温水绞了毛巾,递给他,“擦擦再睡。” 封存转头,对着镜子擦脸,镜子上蒙着水汽,模模糊糊的。耳朵背后、脖子侧方,都是死角,他没看见。秦情从他手里扯过毛巾,重新湿了水,将那片皮肤彻底洁净了。 “对不起,搞得这么乱。”秦情说。 封存揉了下眉心:“不怪你,是我的错。” 秦情把浴室门打开,一阵冷气飘进来,模糊的镜子瞬间亮了,凌乱的擦痕露出来。 “去我房间睡吧。” 封存摆手,往一楼走:“我睡沙发。” - 封存睡觉的这段时间,秦情把他卧室的床单被套一并换下,全部塞到洗衣机里,“呼噜呼噜”了起来,又去门口超市买了点蔬菜水果,见缝插针塞进冰箱。 封存侧身蜷在沙发,秦情跑上跑下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实在是累,疲乏从每一寸肌肉透出来,心也死气沉沉。 他回想起nancy说的话,回想起半年前秦昼非要从黄牛手里买的票。 秦昼说nancy是封存的好朋友,他当然要给足面子,前排支持。他还说:“到时候再送两个花篮吧,锦华北路拐角那家做的花好看。” 他又回想起秦情手里的奶油蛋糕,回想起那根自然熄灭的蜡烛。 是这个人回来了吗? 后悔了吗? ...... 封存一直睡到下午才醒,这回睁眼是当真醒透了。 他走到餐厅,看秦情正趴在桌上写模拟试卷,随手拿起一看:“现在的高中生好可怜啊,题这么难。” “你再多喝点酒,还会觉得更难。”秦情咬着笔头抬眼看他,“可怜的不是高中生,是你。” 封存笑了声,拉开秦情身边的椅子坐下:“吃饭了吗?” “没呢。”秦情说,“昨天晚上你们一直喝,我就在旁边一直吃。”他伸手在喉咙比划了一下,又滑动到胸前,“刚消化到这儿。” 封存翻动秦情的试卷,还剩最后两道题没写。 “抱歉啊。”他说。 “什么?” “生日被我搞得一团糟。” “寻常的一天而已,怎么样都是过。”秦情把橡皮收进笔袋,“出生又不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 “这话怎么说?” “全球八十亿人出生呢,很稀罕吗?” “但你也不知道排队等出生的有多少人。”封存把橡皮从笔袋拿出来,在手中转来转去。 秦情想了想,问他:“如果真那么值得庆贺,就没人会主动选择去死了吧?” 封存手上的动作停住,他放下橡皮,伸手揉乱了秦情的头发:“小孩儿不要一天到晚琢磨这种形而上的问题,多吃多喝多玩儿才健康。” “那你呢?” “我什么?” “......没什么。”秦情说,“吃喝玩儿乐你都挺擅长,希望你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封存笑了:“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小寿星。”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别总说我小!” “三岁一条代沟,咱俩差点隔三条。” “这个不准,”秦情拧开笔盖继续做题,“我的心智走在前头,你的心智落后年龄。” 封存笑得趴在了桌上,他轻轻点了几下秦情的试卷:“除了这个,还有其他作业吗?” 秦情摇头:“没了。” “那赶紧写。” 第9章 “干嘛?” “写完带你出去,感受落后的心智。” 秦情一脸愕然:“又喝啊?” “喝什么喝,我又不是酒精上瘾。” “那谁知道。” 封存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写吧,写完上楼换身衣服,我去停车场等你。” - 秦情没太搞清状况,但封存让他换衣服,他很听话地上楼换了。 走到停车场一看,酷路泽旁边停了一辆川崎h2,封存丢了个头盔给他:“会戴吗?” “不知道,没试过。”秦情把头盔罩在脑袋上,声音闷闷透出来。 封存走到他面前,帮他重新系好下巴上的带子:“太松了。”然后摆正他的脑袋,笑了下,“上车吧。” 秦情还没适应头盔,封存黑色的身影已经闪到了机车上。他只好跟着走到旁边,抬腿跨上后座。刚坐上去,屁股就感受到了一种摇摇欲坠之感。 封存侧过身来,抓着秦情的双手扣住自己的腰:“抱紧些,别摔了。” 秦情往前倾了身子,虽然此时两人的声音都朦朦胧胧,像隔山喊话,但肌肉的触感太真实了,他甚至能够摸清形状和走向,封存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结实一些。 机车穿过街区,直接往白岩山上开。 盘山公路一路风大,秦情死死贴着封存的后背,掌心被汗水润湿,又被山风吹干,润湿,再吹干。 他从没觉得a市有这般寂静过,除了鸟儿和树,方圆百里的活物仿佛就只剩他们两个,这里只有他们的心在跳。 封存把车开到了山间一处湖泊旁边,停下,刚好赶山夕阳落山,紫红色的光晕洒在湖面上,随波荡漾,有三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暖呼呼的云间掠过。 他摘下头盔,想要下车。 秦情却贴在他后背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不下去看看?” “存哥。” “嗯?” “哥。” “干嘛?” 秦情紧了紧手臂:“我有点困,等我两分钟。” 大概趴了一分三十五秒,秦情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直起身,摘下头盔,脸颊被挤压得有点痛,但清风扑面而来,吹得通体清爽,那一点痛马上就散开了。 他把头盔放到一旁,撑着封存的胳膊跳了下去。 秦情走到湖边,望着水面上的树影与落日:“你经常来这儿吗?” 封存从他身后走上来:“来过两次吧。” “和朋友一起啊?” “我自己。”封存说。 秦情在草丛中间走了几步,这里有很多白色飞蛾,像花朵一样,点缀在无边的绿色里。 “还以为你经常载朋友出来玩。” “你说nancy他们?” 秦情点头:“nancy姐昨天跟我说,你跟她初中就认识了,乐队也是她拉着你搞的,你们关系很亲吧。” “跟他们玩都是一群人,很少骑车。”封存说。 秦情用余光看他:“那跟我哥呢......也不骑车?” 封存摇头。 “为什么啊?” “这有什么为什么?” 秦情声音忽然提高:“是他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 封存被他问得无言以对,想了想,说:“我们一般就打打球,吃吃饭,没有涉及过这些东西。他没提过,我也没问过。”说到这,他笑了一下,“怎么,你要替他打抱不平?” “有什么不平的。”秦情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摆弄,“就随口一问。” 封存走到旁边点了根烟,烟雾飘到他脸上,像雾霭一样,隔绝了部分夕阳光线。 他的下颌线分明很锋利,钻石耳钉也坚硬得不得了,可秦情偏偏觉得,此时此刻的封存,好温柔。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悄悄拍下了照片。 这一次,他没有手抖。 “存哥。”秦情喊他,“我是真的希望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封存回头,吐了口烟:“那你比我再厉害一点,活个一百一吧。” 第8章 高考这天,下了雨,封存一直送秦情到了考场门口。 倒不是特意为之,只是秦情分到的考场在封存上班的心理诊所附近。早上吃完早餐,正好一起打车过来。 “检查下,准考证之类的带了吧?”封存撑着伞说,“要是漏了什么,我现在回去帮你拿,不要等到生死时速再麻烦警察叔叔。” 秦情嗤之以鼻“切”了声:“这方面,我比你靠谱。早检查过了。” “再看看。”封存帮他拿着书包,“一辈子就考这么一次。” “万一复读呢。” “乌鸦嘴闭上。” 秦情打开书包,把需要带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给封存看了:“准考证、身份证、2b铅笔,看到了吧,放心了?” “考完打电话,我过来接你吃饭。” 秦情把书包重新收拾好:“我去诊所找你,万一你在忙,打扰别人不太好。” “这两天空出来了,没安排预约。” “那你上什么班?就专程去办公室干坐着,等我?” 封存点头。 “封医生的工资真好拿,其他人得羡慕死你吧。” “其他人羡不羡慕我不知道,我看你挺愤愤不平。”封存把伞递给秦情,“不紧张吧?” “你觉得呢。”秦情笑笑,撑开雨伞,一俯身钻了出去。 封存对他挥手,转身离开。他站在马路沿边,看着封存的背影逐渐变小,消失在道路拐角,不紧不慢进了校门。 - 上午考完语文,秦情跟着人群往外走,他没给封存打电话,照着地图导航去了诊所。 这家心理诊所比秦情以为的要大好多。门口挂着几块金色的牌子,写着某大学校外实践基地,还有某协会评定的优秀单位之类的。 秦情隔着玻璃门往里面看,墙壁上贴了很多分类,睡眠门诊,情绪门诊,亲子关系门诊,成瘾门诊等,他不知道封存属于哪一个,干脆直接走到前台,说:“我找封医生。” 前台小姐微笑看他:“封存封医生吗?” 秦情点头。 前台小姐看着电脑屏幕:“最早可以帮您预约下周四。” “我不是要预约,我找他。”秦情说,“我是他弟弟。” “这样啊,那麻烦您稍等,我得打个电话确认。” 秦情点头,无意间瞥到长廊尽头的门牌索引,又摆手道:“不用问了,”他对前台说,“我也只是路过,还是不打扰他工作了,借用一下洗手间可以吗?” 前台小姐放下电话,看向侧方:“当然,直走再左拐就是。” 秦情朝着她手指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闪身进入楼梯,直奔三楼,轻轻推开307房门,往里偷偷看了一眼。 封存穿着一身白大褂,耳钉摘了,坐在办公椅上,正对着电脑打字,模样很认真,不知道在写什么,秦情猜想是诊疗记录之类的东西。 他很刻意地清了嗓,把门一推:“我考完了!” 封存抬头:“不是说我去接你吗。” 秦情脚步轻快来到他旁边:“反正也没多远,就直接过来了,我偷偷爬楼上来的。” “怎么,天生不爱光明正大?” “如果前台给你打电话,你肯定会下楼找我。”秦情说。 “少爬个楼梯还不好?” “好奇你办公室长什么样子啊。” 好奇你穿白大褂的样子啊。 封存站起来,环视四周:“还满意吗?” 白大褂被他穿得像时髦风衣,秦情的视线从他的领口,移动到袖口,然后再到衣摆,停留在他腰线往下的位置。 身体的线条越是遮掩,越是模糊,秦情越是挪不开眼睛,越是好奇。 他看过封存骑机车的模样,结实的大腿与屁股包裹在厚重的布料里,那个时候,秦情是不敢盯着看的,如今整个身躯被一片洁净的白色笼罩着,他的眼神反倒不加收敛,有了底气。 他怀揣着一颗温热的心点头,轻声说:“满意,很好看。” 封存走到衣架旁边,解开了白大褂的扣子:“我原本想换个浅色沙发,但是——” “脱衣服做什么?”秦情忙问。 “不吃饭吗?” “点外卖吧!”秦情看着他解扣子的手,“你不是最爱点外卖了。” “我无所谓,”封存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给秦情,“你自己看。” 秦情接过手机,垂下眼,缓慢滑动着屏幕。 封存问他:“想过要念哪所大学吗?” 秦情头都不抬:“成绩出来再说吧。” “专业呢?” “什么都行。” “喜欢哪个城市?” 秦情的眼皮跳了下,许久没吭声。点完外卖把手机还给封存,他才状若无意地咕哝了一声:“在a市待习惯了。” - 高考结束第二天是周末,秦情一觉睡到中午。封存不在家,给他留了消息,说是跟柯舒维打球去了。 第10章 秦情拖着脚步走到浴室洗漱,对着镜子一看,黑眼圈都要掉地上。 他昨天夜里没睡好,因为他做了个梦,梦到秦昼要带他一起走。秦情一惊一乍醒了三四回,甚至还跟秦昼大打出手,心里真是烦透了。 洗漱完,秦情下楼,拿了面包牛奶去花园坐着吃,牛奶喝到一半,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对面传来稚嫩的女声:“秦情吗?” 秦情叼着面包,含含糊糊“嗯”了声:“是我。” “我是赵小兰。”女生说,“潘博告诉我你住圣心湖,我现在在你小区门口。” “找我有事?”秦情问。 赵小兰细声细气地说:“有个东西想当面交给你。” “你在哪个门啊?” “南门。这里有个咖啡店,”赵小兰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儿,“名字我不会读,是j开头的。” “好,我知道了,”秦情嚼着面包,站起来,“十分钟。” 这电话但凡换了另一个人打,秦情腿都不带抬一下的。但他要敢这么对待赵小兰,潘博能立马打个飞的过来找他扯皮。 秦情套了件t恤就出门了,上回封存给他买的t恤,白色那件,今天是第二回穿。他顶着烈日一路走到南门口,赵小兰站在阴凉处,笑着朝他挥手,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秦情走过去:“什么事啊?” 赵小兰咬着嘴唇,吞吞吐吐没开口,秦情被太阳晒得愁眉苦脸。 “走吧,喝杯咖啡。” 秦情直接在空调口坐下了,赵小兰跟着,拉开他对面的椅子,落座之前,把手中的纸袋递了过去:“送你的毕业礼物。” “谢谢。”秦情接过袋子,随手放在桌子一侧。 “拿出来看看吧。”赵小兰说。 秦情依着她的意思,又重新把纸袋拿了回来,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个羊毛毡娃娃。 “我比照你的样子,自己做的。”赵小兰说。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秦情问。 赵小兰急忙解释:“你别误会,潘博也有的!” “我没误会......” 赵小兰说:“你之前被车撞......也是因为我......我本来该去医院看看你,但我爸不让,他说快高考了,有什么等考完再说。” “不全是因为你,”秦情说,“王鹏一直看我不顺眼,找人收拾我迟早的事。” 赵小兰攥着手指,垂下了眼皮,那天夜里的场景仍旧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王鹏把她堵在小巷深处,肥腻的脸贴紧了,嘴里说着一些脏污荤话,她张开嘴巴,想要大声呼救,一双饱胀的嘴唇直接怼了上来,将她的喊声堵在喉咙,亲得她呼吸不能,直犯恶心。 后来是秦情路过,救了她。 “诶,你没事吧?” 赵小兰如梦初醒般抬头:“没事......我就是很感激你......但、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秦情拿起羊毛毡,晃了晃:“这不表达得挺好吗。” “你喜欢?” 秦情戳了戳玩偶脑袋:“还是立耳,挺帅。” 说到这,有人推开咖啡店大门,一股热浪骤然涌入。 柯舒维脖子上挂着一张毛巾,肩上背着网球拍,笑呵呵走进来,不时回头跟旁边人说话。 “哟!弟弟!约会呢!” 他一眼抓到秦情,热情洋溢打了招呼。 秦情愣了下,没反应,两秒钟后,柯舒维旁边出现了封存的身影。他火速将羊毛毡塞回口袋,站了起来。 封存示意秦情坐回去,朝他对面的赵小兰点了个头,脸上是淡淡笑着的。 秦情迟疑着,弯了双膝,沉甸甸落回座位里。 “哪个是你哥啊?” “嗯?” “你哥。” “啊、是吧......” “什么是吧?” 秦情看着柯舒维站在前台买咖啡,又看着柯舒维跟封存有说有笑地离开咖啡店。柯舒维的法拉利停在榕树底下,隔着窗户玻璃看,像团火。他打开车门,封存也打开车门,他钻进驾驶室,封存也消失在了副驾驶。 秦情心里突然就堵得慌,有种无形的力量附着在透明玻璃上,划分出了一种“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的感觉。 赵小兰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但她的声音全然消失在了空调的风声里。 如此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分钟,秦情和赵小兰分道扬镳,他一路追、一落跑,拼了命地想要撵上法拉利的轮子。 秦情喘着粗气回到102门口,推门的动作几近于“撞”。 封存听到声音探出个脑袋:“这么快就回来了。”他有些惊讶,“年轻人约会都这种节奏?” 第9章 秦情没吭声,闷头朝前走,快到楼梯口时,又回头看封存。 “大夏天,打球干嘛穿长袖?” “反正都是热。”封存用毛巾蹭了下额头的汗,“约会不顺利吗?” 秦情左右看看,随手把口袋丢上桌子,玩偶掉出来,滚落地面。 “我没跟她约会,我——” 他用力吸了口气,话没说完,抬腿就往楼上走了。 封存没料到秦情会直接甩脸,但转念一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喜怒哀乐都很鲜明,尤其是牵扯到男女之事,有点情绪,也再正常不过。 他走到桌边,把羊毛毡捡起来,仔细放回了口袋。 - 秦情躺在沙发上生闷气。 气什么?在气谁?封存吗?柯舒维吗? 他不知道。 但反正不是气赵小兰。 当然,封存和柯舒维误会了他和赵小兰的关系,这件事让秦情很无奈。可无论如何到不了生气的程度...... 如此安安静静躺了五分钟,秦情突然诈尸般跳起来,他扯下身上的t恤,丢进了脏衣篓里。 t恤,封存买的t恤。 柔软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原本还让他误以为自己距离封存很近来着。 但近吗? 近吗? 真的近吗?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罢了。 想到这句话,秦情一口热气吹出来,比外面的太阳还烫,比他妈法拉利的外壳还烫!吹得他上下嘴唇直打架,发出“噗噗”的声响。 与他的嘴唇一起震动的,还有沙发角落的手机。 秦情伸手抓起电话:“什么事?” 潘博乐呵呵地问他:“你收到小兰的礼物啦?” “收到了。” “好看吧?我早跟你说过,她手超巧的!” 潘博自顾自说着,得得瑟瑟好一阵,秦情心里烦,连借口都没找,直接按了挂断。 不料,半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 “又怎么了!?” 电话那头先没吱声儿,过了几秒,唤狗似的嘬了两下:“啧啧,翅膀硬咯,不乐意接老太婆电话咯。” 秦情扶额叹气,语调不自觉缓和下来,心想这婆孙二人还真是默契:“我不知道是你打的。怎么啦?养老院又来讨人厌的老头了?” “讨人厌的老头遍地都是,不稀罕告诉你,”老太太说,“我想吃拿破仑蛋糕。” 秦情没忍住笑了下:“怎么不叫你外孙买啊?” “潘博那臭小子舍不得钱,净给我拿超市货!不爱吃!” “只要拿破仑吗?布朗尼要不要啊?” “不朗泥是哪个?” “上回给你买过的,乌漆麻黑,方方正正。” 老太太急忙拒绝:“不要不要,一股怪味儿!” “知道了,等有时间给你带过去。” “有时间......”老太太不满意,“高考都考完了,你现在很忙啊?” 秦情杵在原地,挠了下脖子:“行行行,马上来。”又说,“拿破仑要是卖完了,就给你换蝴蝶酥啊。” - 秦情出门那会儿,封存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嘴里说的是工作内容,身上穿着浴袍,头发又是湿漉漉的,水滴在沙发上,也不管。 秦情对他打了个非常潦草的手势,没等他回应,转身走了。 潘博外婆住的那家养老院在a市西侧,她要吃的拿破仑蛋糕在a市北面,秦情打车去西点房花了四十分钟,排队买蛋糕花了二十三分钟,挤出人群花了四分钟,也就是一小时十七分之后,封存的电话来了。 “去哪儿了?走那么急。” 秦情拎着口袋站路边等车,阳光太烈,晒得他又没了好脸色。 “没有急。”他说。 “那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 “我打了,你没看我。” “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回。”秦情拉开车门上车,再把手机拿远,对司机道,“师傅,青杉养老院。” “去养老院干嘛?献爱心、做义工啊?” “朋友外婆在那。”秦情说。 “第一次听你提到朋友。”封存的声音懒洋洋的,“就你们两个人吗?” “我自己。” 第11章 对面感叹:“关系这么好。” “你跟我哥不也关系好吗。”秦情说。 “你今天怎么了?”封存的语气淡得好似陈述句。 “什么?” “说话夹枪带棒。” “没有。” “实话?” 秦情对着窗户眯了眯眼睛:“热的。” 封存轻声笑:“准备在那儿待多久?” “晚饭之前吧。” “我接你。” “不用,我——” “陪我去游泳,顺便,降降火气。” - 秦情走进养老院,不假思索就朝棋牌室去。 潘博外婆一生俩爱好,除了吃,就是“赌”。 老太太牌技出神入化,没进养老院之前打遍社区无敌手,进了养老院后,更是威名远扬,以至于没人愿意与她组局,落得个只能旁观过干瘾的“下场”。 “又来看外婆啊!”门口的老头跟秦情搭腔,秦情对他摊开口袋,“蝴蝶酥,吃两片?” 老头撇嘴:“你又忘记我有糖尿病啊!” 秦情笑笑,目光扫过满屋年过古稀的老人:“你们的毛病千奇百怪那么多,我哪记得住?” 老头鼻子用力一出气,还想继续说什么,潘博外婆看到秦情,抬手一挥,就把人召唤过去了。 “哎呀!怎么又给我买蛋糕!” 老太太眉飞色舞,零帧起手开启浮夸表演模式。 “说了好多遍嘛,不要不要,就是不听!这孩子,大老远的,还非得亲自送过来!你说麻烦不麻烦!” 一旁围观的老头老太,表情个个儿精彩万分,秦情看在眼里,觉得好笑,但也没耽误他给面子、唱双簧。 “有什么麻烦的,您是长辈,多来看您不是应该的吗。” “哎哟,话是这么说,真正能做到的年轻人能有几个啊?” 老太太此话一出,旁边老头的笑容僵在嘴角。秦情为了避免她树敌过多,立刻找借口,说自己肚子饿,要去餐厅吃饭。 老太太高声吆喝,大大方方把蝴蝶酥分了出去。自己抱着两块拿破仑,欢欢喜喜地,带着秦情,去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户外面就是花园。 “你说你,非要讲那些话讨人嫌干什么?”秦情说,“当心被人家霸凌!” 老太太不以为然:“不是饿了吗?想吃什么?外婆请。” “你又不是我外婆。” 老太太撇嘴:“父母都是认的,你还挑!” “你这老太婆讲话怎么这么难听啊。”秦情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花园的阴凉处。 老太太没搭理,扬手喊来一份水果捞:“尝尝吧,但没我们店里的好吃哦。” “那你还让我尝。”秦情接过勺子,在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了两下。 “有心事啊,给外婆说说。” 秦情抬起眼皮看她,很快又垂了下去,盯着水果捞里的西瓜籽,叹了口气。 老太太抿着干瘪的嘴唇,瞳孔透出的目光狡黠又慈祥。 “不会是谈恋爱了吧?上回潘博谈恋爱,跟你现在表情一模一样!” 秦情立刻收敛了神色:“不是。” “年纪轻轻的,有话说话嘛!别学得跟麻将馆那些老头一个德行,弯山搅水讨人厌!” 秦情放下勺子,胳膊肘搭在餐桌边沿,犹豫了半晌,开口问道:“为什么会觉得和一个人又远又近啊?” “还说不是恋爱!” 老太太两只沟壑纵横的手在半空交叉,金戒指反射阳光,晃得秦情不胜其烦。 他一摆手:“算了,当我没问过。” “我又没老年痴呆,记性很好的,听过了就忘不了。” “那我忘行不行,我老年痴呆。”秦情说。 老太太笑着与他靠近了些:“哪家丫头啊?长什么样?给外婆看看。” 见秦情不吭声,她又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啊,什么事都想做,又怕什么事都做错。有时觉得比父母还亲,有时又觉得,还比不过陌生人。” “不是......” “不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秦情越说声音越小,干脆重新拿起勺子,把面前的水果捞吃了个干净。 - 封存开车抵达青杉养老院停车场,大概是下午六点,潘博外婆也在。 老太太拉着封存的胳膊热切寒暄,秦情站在旁边,总觉得这个场景看着甚是怪异,赶紧催促道:“走了走了。” 上车后,封存重新戴上墨镜,指着后排座椅说:“你的泳裤在那儿。”又问秦情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饭。 秦情摇头,看向后排,座椅上只放了一个包。他知道封存不可能把两条泳裤混在一起,这种东西,说白了和内裤也没多大区别。 “你不去吗?”他问封存。 “我得回趟家,有人过来拿东西,先送你过去。”封存说,“游泳馆就在北门边上。地方挺舒服的,人不多。” 秦情“哦”了声。 “不过,你有可能会碰到柯舒维。” “那又......怎么了?” “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没有。”秦情叹出一口气。 我只是平等地,不喜欢每一个亲近你的人。 第10章 秦情还真在游泳馆碰到了柯舒维。 他伸出左脚,刚碰到水面,隔壁泳道几团白色水花来势汹汹,半分钟后,伴随着“哗啦”一声,柯舒维的脑袋破水而出,当即呸了一嘴,像只吐水的鳖。 “诶,怎么就你一个人啊?”老鳖看到秦情,用力抹了把脸。 秦情干脆就地坐下,两条小腿没在水里前后晃了晃:“他说有人来拿东西,回家了,晚点来。” “哦对,”柯舒维砸了砸嘴,“那傻逼来拿东西。” “什么?那傻——不是,谁、谁啊?谁拿东西?” “俞舟。”柯舒维满脸的不耐烦,语气也酸溜溜的。 这名字秦情倒也耳熟,就是死活想不起之前在哪儿听过。柯舒维甩甩头发,回到地面,看样子是要走。 秦情抬头问他:你不等存哥了吗?” “我为什么要等他?” “我以为你们约好了要见面。” 柯舒维摇摇头:“我每天这个时段都在这儿。”他俯身拍拍秦情肩膀,“你先自己玩会儿吧,要不是我约了娜娜吃饭,还可以多陪陪你。” 柯舒维走后,秦情除了游泳也无事可干。他扑腾了四五个来回,再出水面时,看向窗外,天已经变阴了,远方的树木,在狂风中剧烈摇撼着。 a市的夏天就是这样,是晴是雨,说不清楚的。 “泡水里发什么愣?皮都皱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情蹭了下鼻子:“我年轻,不怕皱。” 他回头,看到封存由远及近走来,目光骤然一顿 ——胳膊上怎么多出了这么大一片纹身!? “碰到柯舒维了吗?”封存说着,下到了水里来。 秦情的目光完全无法离开他的手臂:“什么时候文的?前年好像都没有吧。” 封存把泳镜从头顶扯下来:“去年,”他说,“我跟师姐打赌输了,她非要扎我。” “师姐?” “我爸学生。” 封存说完,鱼一样地蹿了出去,肩宽腿长的,在水里优势尽显。但秦情此刻无暇估计这些,他被那片黑色纹样晃得头晕眼花了。 怎么说呢,就好像是华夫饼上的珍珠糖,拿铁表面的肉桂粉。 秦情品出了与往常的封存全然不同层次的味道。 好辣。 秦情盯着水面出了会儿神,一抬头发现场边的救生员正看着自己,脸上没有表情,像尊黑面泥塑。他突然有些羞臊,仿佛刚才的内心活动已被人一并看光了似的。 他将自己埋入水中,在透亮的水底咕噜咕噜吐着泡泡。 与封存在游泳池内共处的这两个小时里,秦情拢共就偷看了对方三眼。 他仔细数着的,三眼,就三眼。 他不敢看多,他好怕染上瘾头。 去浴室冲澡收拾了一番,俩人都重新换了衣服。封存是短袖短裤打扮,身上没有任何配饰,除去胳膊上那片复杂的图案,清爽得像个大学生。 窗外的天已经黑了,隔着玻璃与墙壁都能听到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封存探头望了眼,问秦情想去哪里吃饭。 “回去翻翻冰箱好了。”秦情说,“这么大雨,去哪儿都不方便,你没开车吧?” “没。” “小区不也有游泳池吗?”秦情有点困惑,“为什么非要来这儿?” “能一样吗,那就是一破水池子。” 秦情跟着封存往出口走着:“这边泳道是挺专业,可怎么都没几个人?会员制?那我是怎么混进来的?” “你说你怎么混进来的?这地儿柯舒维搞的,”封存找前台要了两把雨伞,一把递给秦情,“走吧。” 第12章 秦情迈步走下阶梯,回到地面的第一步,就精准无误踩入了积水深处。他在心里低声骂娘,金鸡独立甩了甩左脚,一阵大风袭来,直接把他雨伞掀翻了,险些连人带伞一起倒地。 秦情冒着大雨回头捡伞,蹲下一看,骨架断了。 头顶的雨势忽然变小,他抬眼,是封存打着伞走了过来。他仰着头笑呵呵说:“太子爷这伞不行啊,坏了,下回让他换个牌子吧!” 封存笑着蹙了眉头:“扔了吧。”他用食指敲了敲伞柄,“过来,凑合凑合。” 秦情站起身,抖了抖脑袋上的水,很配合地缩到了封存伞下。 然而这伞实在是小,几乎只能将将就就遮住秦情的脑袋,没走几步,封存侧头一瞥,就瞧见那雨水哗啦啦淋到秦情背上,他直接伸手把人揽到了臂弯里。 “哥......” 秦情瞬间汗毛直立,身子陡然一僵,连带着脖子以上都不敢转动。因为只要他的脸稍微一偏,就能直接贴上封存光/裸的手臂皮肤。 就着这个姿势,俩人缓慢进入小区大门。这里有好多树,树冠宽大,叶子茂密,路灯的光芒被遮得所剩无几,周遭陡然又暗了几度。 有雨和黑暗打掩护,秦情心中微动,他转过头,以一种极其微妙的角度,不轻不重地,挨到了封存胳膊上。 若有似无地,蹭了蹭。 他睫毛湿了,并非全是雨的缘故,一股潮/热的气息在身体里来回乱蹿,憋得他眼睛朦胧,像罩着一层薄雾似的。 他吸了一口气,吸得用力。 雨的气息,青草泥土的气息,还有封存皮肤上的味道,一起灌入鼻腔。 这一口气吸进去,秦情甚至舍不得马上呼出来,他悄默声品味着窒息的快感,有种醉酒的眩晕。 不由自主地,把脚步也拖慢了。 他不想回家,也不希望雨停。 - 回家后,他跟封存分了两头洗澡。秦情全程心不在焉,傻愣愣站在喷头底下,几乎没怎么动。 某部分的他,仿佛仍旧徘徊在屋外的大雨里。 原来雨淋在脸上的感觉是这样潮湿黏糊啊,像融化的糖水。 秦情闭上眼睛、仰头、张嘴,淋浴喷出的水敲打在他舌头上,有点痒,又不只是痒,因为是带着力度的,所以还有点疼。他喉结滚动,有温热的水顺流而下,滑进喉咙。 他突然又觉得寡淡,他想要咽下的,不是这种寡淡无味的东西,他想要珍珠糖,想要肉桂粉,他想要腥、想要辣。 他—— 他想要封存。 - 抱着换下的衣服走出浴室,秦情先把它们扔进洗衣机,然后顺势一拐去了厨房,在冰箱里翻翻捡捡,找到了肥牛、洋葱,还有昨天被封存随手放进冰箱,连保鲜膜都没有包的剩米饭。 秦情把洋葱切了细丝,又给肥牛焯水捞出,拿出一堆瓶瓶罐罐凭感觉调了个深棕色的酱汁。米饭是在微波炉里热的,热饭之前还顺手另起一锅水,焖了两颗带壳的鸡蛋。 封存擦着头发走到厨房,秦情正好端着两碗饭朝外走,跟他撞了个面对面。 “这么有本事,温泉蛋都会煮啊?” 秦情一挑眉毛:“拿两个勺子吧。” 封存越过秦情,抽出了两只不锈钢勺,他走到餐厅,刚一坐下又站起来:“喝点儿?” “我吗?”秦情问。 封存点头:“当驱寒了。” “大夏天躯什么寒。”秦情摇头,“我不喝,我醉了没人管你。” 封存趴在椅背上笑:“你没来我家前,我不也活得好好的。” “就想说有我无我,没差呗。”秦情用勺子戳开鸡蛋,蛋黄流出来,挂在牛肉和洋葱表面,亮晶晶的,他随便拌了两下。 封存露出无奈的表情,转身拿酒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一个暗色酒瓶,还有一个透亮的小杯子。 秦情看着瓶身上的日文标签,问:“清酒吗?” 封存点头:“这瓶是你哥买的。”他冲秦情笑,“真的不试试?” - 晚饭过半,秦情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海外来电,听到父亲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他条件反射地端坐了身子。 “你不在家吗?”对面说,“物业检查天然气,说家里没人,这么长时间没你信儿,我担心你在外面出什么事。” 你是担心天然气出事。 秦情放下勺子说:“我在存哥家里。” “封存?” “嗯。” “怎么跑那儿去了。” 秦情抿了下嘴唇没说话,封存伸手,把电话接了过去。他站起身,往花园方向走,停在了屋檐下方,外面就是雨幕。 “叔叔,是我。” ...... 秦情望着他的背影,眼皮抽动了几下,他听不见二人的谈话内容,心里有些烦躁。 五分钟后,封存回到餐桌,把手机还给他:“我早该跟你爸打个电话,之前想起过几次,都被别的事情耽误,一打断,就忘了。” “他无所谓的。”秦情说。 封存倒也没反驳:“打个招呼总没坏处。” “你跟他聊什么了?” “没什么,问候了几句。” 两人默默无语坐了一阵,这阵沉默秦情很熟悉。每次封存聊过秦昼相关的话题后,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又过了四五分钟,封存冷不丁发问:“志愿填了吗?” “马上都快出录取通知书了。”秦情说。 “第一志愿填的哪儿?“ 秦情略显心虚:“就......河东区那个理工大学。” “离家挺近的。” “嗯......”他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今天过来拿东西的人,是谁啊?” “俞舟,你不认识。”封存说。 “我今天在游泳馆碰到舒维哥,他也提到了这个人,但......语气怪怪的。” 封存不痛不痒地“嗯”了声:“他们都不喜欢他。” “为什么啊?”秦情没忍住,问了出来。 “他是我前男友。” 第11章 秦情半跪在椅子上收拾碗筷,眸光陡然一动。“前男友”三个字当然敏感,可如果纯粹只是因为这层身份,柯舒维下午的反应也太过了些。 “他找了别人,在跟我关系存续期间。” !?这不就是劈腿吗? 秦情停下收拾东西的手,抬起眼皮看封存,他还在喝酒,云淡风轻的,是真的云淡风轻,没有一点故作姿态的伪装痕迹。 “你不生气吗?”秦情问得真诚。 “气什么?”封存问得也很真诚。 秦情拉开椅子,又重新坐下:“这是劈腿吧。” 封存没说话。 “劈腿不就是背叛吗?”秦情趴在桌子上往前倾,“背叛不值得生气?” “有预设约定才算背叛吧。” “什么?” “我没有预设过谁的一心一意。”封存说,“也不喜欢干涉别人做选择。” ...... 秦情不记得这天晚上的对话具体是如何结束的。 本来在听到“前男友”三个字时,他还暗地里愤愤不平,后来,封存一边喝酒,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些话,他忽然就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愤怒了。 别说愤怒,连藏在心底的那点嫉妒之情也逐渐变得微弱。 封存不爱俞舟。秦情是这么认为的。 与此同时,他还意识到了一个特别残酷的事实 ——封存也几乎没可能会爱上自己。 他没有比柯舒维口中的傻逼高级到哪里去。他们都像神明脚下的狗。 真诚、虚假、心存善念、怀揣诡计。神明不在意。 行善、作恶,乞求,悔改。神明会宽恕。 但包容和宽恕,不是爱,甚至可以说,在某些情况下,是与“爱”完全背道而驰的东西。 秦情小时候一直不理解,秦昼那么喜欢封存,为什么从头到尾缄口不提。但眼下,他理解这份高明了。是秦昼不想要吗?是秦昼自卑怯懦吗?不是的,是因为他了解封存,他知道站在什么位置才能维持自己的分量。 但这份高明,秦情学不来。 - 潘博听说外婆又找秦情买蛋糕了,心里有点不好意思。第二天一早给秦情发微信,让他中午去店里吃饭。 潘博家的店名叫“晶晶小吃”,开在河东区实验小学后门,不大的一个门脸儿,以前老太婆说了算的时候,主营淀粉类炸物以及植脂末色素奶茶。现在小姨掌管后厨,植脂末色素几乎已被淘汰干净,换成了鲜榨果汁,炸物栏除了淀粉丸子,额外增添了几个时令蔬菜。 秦情最近因为心里装着事儿,睡眠质量直线下降,起床时间一天比一天晚。看到潘博消息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他拖拖拉拉穿衣、起床、洗漱,再如梦初醒地坐到“晶晶小吃”靠墙位置的电风扇底下,已经接近一点一刻。 第13章 赵小兰端着三杯绿豆沙,从后厨欢欢喜喜走出来,她身后跟着潘博,潘博手里端着一个大铁盘,里面花花绿绿好多菜,有荤有素。 “小姨在后面榨西瓜汁呢,说今天西瓜甜。”潘博把盘子放到桌上,从筷筒抽出三双一次性筷子。 秦情接过一双,拆开,夹起一个炸茄盒就往嘴里送,烫得他往外直吐热气。 “着什么急啊,你在那个谁家吃不饱饭啊,呼哧呼哧,狗似的。” 赵小兰用胳膊肘撞了下潘博:“说什么呢!你遣词造句能不能讲究些!” 潘博打了个封口的手势,嘴唇都不动地嘟囔:“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秦情乐呵呵看着俩人,吃茄盒的嘴一刻也不带停的。 小姨从厨房出来,边走边摘围裙:“潘博!西瓜榨好了,自己去端!”又对秦情和赵小兰露出个笑:“你们慢慢吃啊,妙妙要做数学作业,找不到练习册了。正好这会儿没几个客人,我回家看眼去!” 秦情笑着说:“您安心忙,潘博不行这儿还有我们呢。” “谁不行?谁不行了!”潘博把西瓜汁杵在秦情面前,红色的汁水浪出来,零零星星洒在木桌上,赵小兰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 秦情一边擦桌子一边笑:“急了。” “哥哥!我们也要加两杯西瓜汁!”角落的男孩高举右手,对着潘博大声喊。 潘博不情不愿地咂了一声:“小姨就是你俩放走的,你俩榨汁去!” 赵小兰抿着嘴偷笑,秦情端起玻璃杯,对他做了个敬酒的动作,然后心满意足喝了一口:“还真挺甜。” 潘博拍拍手掌,转身要进厨房,门口忽然传来风铃的响动,三人一抬头,却看到王鹏的大脸出现在了门口。 “哎呦,秦情怎么也在啊,够巧的,不用我一个个找,全他妈到齐了。”王鹏气势汹汹走进来,身后跟着三个大个子。 秦情对角落的男孩儿吹了个口哨:“你俩付钱了吗?” 男孩愣愣点头。 “火腿肠拿着走吧,西瓜汁下回来喝,”他指着潘博,“让他免单。” 俩男孩儿瞄了一眼大门口,颤巍巍不敢动。 潘博指着后厨方向,还没说话,四条腿儿飞一般地冲走了。 王鹏笑着鼓掌:“知道我今天来干什么吧?” 秦情站起来,对他笑:“来餐厅嘛,当然是吃饭。” 潘博眨了下眼睛,把赵小兰往角落挤了挤,他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感受到了轻微的抖动。 王鹏上下打量秦情,用很关切的语气问:“你伤好啦?” 秦情点头:“好了,鹏哥。” “长记性了吗?” “长了,鹏哥。”秦情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几个大个头,“大家要吃什么,尽管点,潘博今天心情好,他请客,”笑了笑又说,“茄盒和虾饼都不错,还有鲜榨的西瓜汁。” 王鹏走到秦情面前,眼睛死盯着赵小兰不放,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老子要吃这个。” 秦情脸上仍旧是笑,他拆开一双新的一次性筷子,恭恭敬敬递过去。 王鹏拍开他的手,又随手一掀,装了绿豆沙的杯子“啪啪”落地,发出脆响。 赵小兰攥紧潘博手指,用力闭了下眼睛。潘博的目光扫过门口那几个人,心脏咚咚,跳得慌,只祈祷小姨能够晚些回来。 “鹏哥,这是什么意思?”秦情问。 王鹏转头看他,端起一杯西瓜汁,直接从他脑门儿上淋了下去:“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 秦情舔了嘴角的汁水,又用手背蹭了下眼睛。只听“咚”的一声钝响,王鹏被他卡住后颈,直接按在了炸串盘子里。 “你他妈疯了!还敢搞我!”王鹏用力呸开一片粘在人中处的卷心菜,“上回没受够!?” 门口三个大个头“蹭”地一下站起来,但也只是站起来而已。 秦情看了潘博一眼,潘博低声对赵小兰耳语,赵小兰连连点头,跑去了后厨方向。 “鹏哥不是要吃这个吗?”秦情抓起一把鸡米花,用力往他嘴里塞,“吃啊。” “你他妈——”王鹏被他转过脑袋,正面朝下,哼哼唧唧的,一个字儿也说不明白,卯足了劲想往后转,也没能移动分毫。 秦情贴到他耳边:“鹏哥,我上次卸你胳膊,你找人撞断我肋骨,一来一回,挺公平,这件事情早就可以结束了,不配让你惦记到现在。” 王鹏伸长手臂胡乱地抓,秦情扣住他的腕子,别到身后:“你知道潘博家的店在哪,我也知道你住在哪,如果你当真恋恋不舍,我可以陪你玩。”秦情揉了揉他的后颈,“鹏哥,只要你没胆子撞死我,咱们就可以一直玩儿下去,看谁先腻,好不好?” 这回王鹏不说话,也不挣扎了。 秦情吸了吸鼻子,轻言细语地说:“你要是同意一笔勾销,就举起右手,比个‘耶’。” 王鹏僵在原地闷了几秒,不情不愿地举高右手,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潘博站在旁边,又是觉得可恶,又是觉得可笑。 秦情松开手,王鹏从盘子里抬起脸,油炸的贝贝南瓜被他压成了泥,此刻在唇周糊成一片,潘博硬是咬着牙齿才憋住笑。 秦情抽了几张面巾纸递给王鹏:“这盘没法儿吃了,还有什么需要,让潘博重新炸吧。” 王鹏用纸巾用力抹了脸,一抬头,看见秦情,西瓜汁粘在他的头发、脖颈、还有雪白的衣服上,血一样,阴森森的。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想要用力把纸巾摔到地上,力刚使出一半,又犹犹豫豫收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左右看看:“大家说到底,都是一个学校的,我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他梗着脖子看潘博,“今天的事,你给我道个歉,就算了。” 潘博连连点头:“不好意思鹏哥,今天是我们招待不周。” 王鹏摆摆手:“行了,”他转身迈了几步,又回头指了潘博一下,“以后别这么做生意!” 王鹏等人走后,潘博去柜台找来湿巾:“你不怕他心一横,当真找机会撞死你啊?” “你瞧他那怂样,他敢吗?”秦情坐在凳子上擦脸,“他要真是那号人物,我立马跪在地上磕头求大哥原谅。” “你倒是能屈能伸。”潘博说到这,打电话把赵小兰叫了回来。 秦情黏黏腻腻的一身,怎么擦都是白费,也没什么吃饭的心思:“赵小兰应该吓着了,你多关心一下,我得回去洗澡。” - 秦情走到家门口才想起来,今天跟封存说了要和朋友吃饭,这么冷不丁地回家,一身臭汗混着西瓜水,被问起来,还真不知该怎么解释。应该先随便找个地儿收拾干净再回来的。 可现在人都已经到这了,让他再冒着烈日出门,秦情也有些不情愿。他心一横,开门进屋,一楼没有瞧见封存的身影,就在他安下心来,迈出步子往楼上走的时候,他听到花园方向传来女人的尖叫,还有封存的笑。 妈的,这次该不是柯舒维在看片儿了吧! 第12章 秦情悄无声息走到花园方向看了眼,他看到一个女人龇牙咧嘴坐在躺椅上,封存低着头,手里拿着只笔一样的东西,在女人手臂上勾勒线条。这线条一点一点是刺到皮肉里的,所以女人才会发出喊叫。 “小点儿声,邻居该报警了。”封存笑。 “你自找的,不关我事啊。” 他听到封存说。 秦情原本很想一步跨到封存面前,打着“没见过别人纹身觉得很稀罕”的旗号,光明正大看个够。可自己这一身狼藉碍事,还是得先去二楼冲洗一番。 二十分钟后,秦情收拾完毕,一身干净清爽了,他欢欢喜喜跳到一楼,封存还在忙。兜里手机突然响了,是emma的电话,他躲到厨房去接,对方说有急事找。 “非得现在来啊?”秦情皱眉。 “非得现在来!”emma斩钉截铁说。 秦情悄无声息出了门,干脆装成自己完全没有回去过的模样。要说emma这电话来得倒也正好,否则他还得重新编纂出门理由。只是没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心中略感遗憾,回想起封存纹身时的沉静眼神,秦情真觉得他身上越来越没有“人气”。可恰好因为这份疏离,让他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再靠近。 贱的。 秦情站在桉树底下,咬着嘴唇笑了笑。 到了小楼,秦情发现自己被耍了,哪有什么急不可耐的大事,emma只是买了一堆蛋糕零食,说是要庆祝秦情成为大学生,给他们团队的平均学历添砖加瓦。 秦情喝着汽水,觉得眼前这些人无聊且烦。但emma毕竟一番好意,他不好多说什么,否则显得过于不识好歹,把人得罪了,对自己也没好处。 今天晚上本来就有直播,团队里的人早早到了,大家聚在三楼玩桌游,秦情秉承既来之则安之的处事原则,也没杵在旁边干愣着,一边大吃大喝,一边玩得嘻嘻哈哈。 第14章 下午四点多,关宏来了,带着阿鬼一起。桌游就此散场,emma被抓到了牌桌上,亲脸蛋儿、点雪茄。 团队里的小虾米们对这种情况也见怪不惊了,纷纷跟关宏问好、打招呼,然后拎上自己的东西直奔楼上直播室。 秦情穿梭在一声声“宏哥好、阿鬼哥好”之间,一脚跨出门槛,正想跟着人群上楼,阿鬼却在身后叫住了他。 “有事吗?鬼哥。” 阿鬼对秦情招手:“你现在有空吧,帮我个忙。” 秦情很警觉:“我有什么本事,能帮您的忙?” “有个东西需要送去白云酒店,宏哥在这儿,我走不开,你跑一趟。”阿鬼说。 “楼下——” “他们在准备晚上的拳赛。” 意思就是非我不可呗。 秦情低头搓了搓手指,没说话。 阿鬼抱着手臂站直了身子:“我差使不动你?” “那怎么会,”秦情说着,想往屋里走,“我跟emma姐说一声吧。” 阿鬼伸手拦他:“宏哥正玩儿呢,别扫兴。” 秦情顿了顿,抬头一笑:“鬼哥提醒得及时。” 阿鬼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秦情,密封的信封,秦情摸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但肯定不是信件就对了。 “白云酒店1403。”阿鬼说,“去吧。” 秦情拿着信封下楼。他没有问阿鬼里面装的什么,如果对方愿意说,那轮不到他多嘴问。如果对方不愿意说,明摆着问了也没用。 走出东光玻璃厂片区,秦情去地下商超买了两瓶可乐,一路走一路喝,穿过地下通道回到地面时,手里就只剩下一瓶了。 秦情心里是犹豫的。 他喝着可乐,漫无目的地溜达,仔仔细细回想了在小楼这段日子,他做事待人很谨慎,连叫不出名字的阿猫阿狗都没得罪过,更别说阿鬼这种关宏面前的大红人。 停在河边的木椅旁,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牛皮信封。 或许是他想多了,阿鬼没有理由找他麻烦,大概率这只是一桩普通的跑腿活。 他拿出手机,想要打车去白云酒店。封存的电话来得更快:“你中午回来过?” “嗯。”秦情说,“不小心弄脏衣服,回来换了一套。” “我说呢,浴室湿气那么重,地又是干的。”封存说,“我有事要出门,晚些回来。” 秦情说:“我也会晚些。” “和朋友吗?” “是啊。” “养老院那个?” 秦情眯着眼睛看着河面笑:“养老院那个的外孙。” “行,晚上注意安全,”封存说,“我知道你有分寸。” 秦情垂下接电话的手,他的脚步又被拦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木头被太阳晒得滚烫,又弹地一下站起来。 他不能去帮阿鬼送东西。 诚如先前所想,他没有的罪过阿鬼,阿鬼没有理由找他麻烦。可这些人做事,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封存让他注意安全,封存说他有分寸。 即便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应该扼杀在摇篮里。 秦情一扬手,信封被扔到了河里。 他把剩下的半瓶可乐灌进喉咙,然后拿出手机,搜出了河西区派出所的举报电话。 - 半个小时后,兜里手机震动,他接起来,emma很着急地问:“臭小子!你去帮阿鬼送东西啦?” “是啊。”秦情说,“敲门没人应,放门口了,现在正准备回来。” “我靠,没遇上警察?” “没遇上,怎么了?” “那酒店扫/黄,被带走了一堆人!”emma长舒一口气说,“你也是运气好。” “扫不扫的,跟我也没关系吧。”秦情说。 emma突然压低声音:“他让你送什么了?” “不知道,一个信封。” “不知道你就敢送,不怕引火上身呐!?” “我能怎么办?我还敢说不吗?” “你下次就说‘不!’,有事儿我顶着。”emma想了想又说,“以后离阿鬼远些,我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 “那我今晚还来吗?”秦情问。 “来个屁,不怕他心情不好找你茬儿啊?”emma说,“我跟宏哥说,养老院那边有急事找,我中途把你差过去了,酒店的事你当不知道,反正东西也送了,阿鬼不高兴也只能憋着!” 秦情在河边磨蹭到太阳落山。兵荒马乱的一天,从早上去晶晶小吃开始就没消停。身心俱疲。 他拖着脚步回家,发现封存居然在厨房煮泡面。他趴在门框边探出个头:“我能吃两口吗?” “走路没声儿啊,吓我一跳。”封存回头看他,“面还没扔进去呢,正好,再给你煮一袋。” 秦情动了下嘴角说:“你平时都这么吓我的。” “怎么回来这么早?不是要跟朋友玩儿吗?”封存重新拿了袋泡面、撕开。 “他约了女朋友。”秦情往前走了几步,“你呢?不是要出门吗?” “本来要请人吃饭,对方有事,取消了。” “今天来找你纹身的人?” “你看到了?”封存把面饼放进翻滚的汤里,“怎么不过来打个招呼?害羞啊?” “不太清楚对方是谁,怕给你添麻烦。”秦情说。 封存煮面煮得专注,秦情站在一旁宛若灵魂出窍。 沉默。持续的沉默。 两分钟后,封存关火往外捞面,忽然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封存把煮好的泡面倒进碗里:“被人放鸽子心情不好?” “没有。”秦情主动伸手端了碗面:“吃饭吧。” - 晚饭过后,封存破天荒在客厅沙发上瘫坐着,秦情路过时被他叫住:“有事没?没事来看动物世界。” “在哪看?”秦情看着雪白的墙壁,上面没有电视,也没有投影。 “电脑上。”封存说。 “电脑呢?” “二楼,书房,如果桌上没有,你看看抽屉。” 秦情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无奈笑了声,上楼去了。拿着笔记本回到客厅,茶几上多出了饮料和水果,顶上的主灯关了,只剩沙发背后的浅黄的灯带提供柔和光线。 秦情放下电脑:“看个动物世界也这么讲究?” 封存掀开屏幕说:“喜欢哪个?大象还是狮子?” “我不看狮子。”秦情说,“我小时候看过马蒂陶和阿波罗一家的故事,坐在床上鬼哭狼嚎了三个小时。” “很难想象你哭啊。”封存说,“那看猩猩好了。” 秦情盘腿坐在沙发上,累得连饮料也不想喝。其实身体还好,主要是心累。一天天的,总是有遇不完的糟心事。 封存打开视频,靠着沙发坐了回来。 秦情的目光在他脸上与屏幕之间来回穿梭,或许是周遭的氛围太温柔,他不经意间,吐露了好多本以为自己不会说出口的话。 “我小时候经常哭的。”秦情说,“我哥一直觉得我很吵。” “他会凶你吗?”封存盯着电脑屏幕问。 “也不算吧,但他有办法会让我安静。” 比如用枕头捂住我的口鼻,比如把擦灰尘的抹布塞到我的嘴里。 秦情想到这,指着屏幕笑了下:“它手臂好长。” “是因为腿短吧。”封存说。 秦情看着屏幕里的大猩猩在树林里摆动身体,风呼啦啦地吹,吹得森林荡起绿波。一个个黑色的身影,甩动长臂,好自在,好快活。 达尔文的进化论应该不靠谱吧,如果他是一只大猩猩,是绝对不会想要进化成人的。 秦情挪动眼神,又看向封存,眼皮一垂忽然说:“哥,我想看看你的纹身。” 封存拎着领口脱下上衣:“看得清吗?背后还有一个。” 秦情趴在封存旁边,很仔细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肩头:“这是什么图案?” “伊卡洛斯。”封存说。 “希腊神话里的?” “嗯,因为离太阳太近,翅膀的封蜡被高温融化,最后落到水里,死了。” “这个图案对你有什么意义?”秦情问。 “没什么意义。”封存说,“师姐想文,就文了。” 秦情又指着他手臂侧后方:“这个呢?这个是什么?” “声纹。” “旁边这一行是什么文字?” “我也不认识。” “也是她选的?” 封存点头。 秦情离封存的手臂好近,下巴都快贴上去了,他不断追问一个个细小的图案,企图从中找出对封存意义深重的东西来。 然而,不是xx的雕塑,就是xx喜欢的诗句,不是xx喜欢的诗句,就是xx院子里那颗最大的梧桐秋天落下的第一片叶子的脉络纹样。 “你不怕后悔吗?”秦情问,“纹身又不像画,随时都能擦掉。” 第15章 封存穿上衣服,说:“不会。” “万一哪天,不喜欢了呢?” “谈不上喜不喜欢,”封存说,“无所谓,图案而已。” 这时屏幕里的丛林起了大风,那阵风挺厉害,吹得大猩猩脸部肌肉乱飞,也吹得秦情大脑皮层陡然光滑了许多。 几吸几呼之间,突然就忘记了思考为何物。 “哥,”他幽幽喊了封存一声,“可不可以帮个忙。” “什么?”封存问。 “亲我一下。” 第13章 “你说什么?”封存听清了,但他打算给眼前这个傻不愣登的小孩第二次机会。 秦情眨了下眼睛,固执重复道:“亲我一下,不可以吗?” 我又没有叫你爱我。 封存颇感意外地笑了声:“你觉得这要求挺合理?” 屏幕里,暴风雨在丛林中消失了,有微弱的阳光从云层透出来。大猩猩的面部肌肉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但秦情的脑子一时半会儿没能还原。 “我只是好奇。”他盯着封存的锁骨深吸了一口气,“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吧?纹身那种擦不掉的东西,你都无所谓。” 封存的目光在秦情脸上停了两秒,扯过他的右手,在手背上落下一个很轻描淡写的吻。 “满足好奇心了吗?”他似笑非笑。 秦情没吭声,微微侧过了头。 封存凑上去吻了他的下巴,又不痛不痒地问:“现在呢?” “好随便。”秦情眸光骤黯,生起了闷气。 封存坐回去:“拿我找刺激呢?没意思吧。下次别这么玩儿。” 秦情摸了下脸,手指落在封存刚刚吻过的地方,搓了搓。 “谈过恋爱吗?”封存问他。 秦情摇头。 “吻过女孩儿吗?” 秦情摇头。 “被女孩儿吻过吗?” 秦情还是摇头。 “男的呢?” “都没有。”秦情一字一句地说,“我没你那么随便。” 封存又笑了:“大学好好谈场恋爱吧,你会很招人喜欢的。” 他的笑声刺得秦情耳朵巨疼。好不容易摒弃理智,试探着往前走出了这么一步。秦情以为自己会掀起滔天巨浪,封存居然三言两语就这么将他的巨浪压成了中浪、小浪、迷你浪! 怎么办,怎么办呢?他不想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封存就坐在离他半米不到的地方,他居然能束手无策到这种地步!废物! 大猩猩成群结队地大呼大叫,果然,长得像人的东西就不会是什么好物种。 一阵自怨自艾的情绪翻山而过,秦情缓缓回味起了刚才的吻。封存的嘴唇又冰又凉,没有一丁点儿温存在,就跟他这个人的心一样。 干他爹的,凉他妈透了!! “想什么?意犹未尽啊?”封存撑着下巴看他,“十八岁了,没谈过恋爱,突然想找刺激,也正常。” 秦情低头抠了抠指甲:“你怎么不谈恋爱了?” “谈恋爱很累的。”封存说,“你看你哥也不怎么谈。” “你亲过他吗?” “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秦情的错觉,那一瞬间,封存的脸色没那么好看了。他乘胜追击般地,又开了口:“朋友之间不这样?” “你跟你的朋友没事亲着玩儿啊?” “那你为什么答应我的要求。” 封存看着秦情这双亮得发透的眼睛,觉得他一定是晚上被人放鸽子,受了刺激。他突然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后悔。平时跟那些脸皮厚的家伙待久了,一时间没能切换模式。可他不知道小孩这么不禁逗啊。 “你和我不是朋友关系。”封存说。 “那是什么?” “哥哥,和弟弟。” “我哥从来没亲过我。”秦情说。 “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秦情张了张嘴,没说话。他想问的问题,封存即便回答了,也不会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可恶! 动物世界切换到下一个视频了。秦情四散开的理智正逐渐恢复,他偷偷瞟了封存一眼,对方眼睛在看视频,但没聚光,神色是飘忽的,秦情想钻到他脑袋里看看,究竟什么东西才配装进去。 重新权衡利弊之后,秦情打算先服个软:“哥......” “我没有放在心上。”封存说,“以后在外面别乱提要求,万一又遇到我这种不靠谱的,当心吃亏。”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啊?”秦情问。 “十一二岁吧,不记得了。” “这么早熟。” 封存笑:“是你熟太晚。” - 看完动物世界,秦情垂头丧气回了卧室。 封存去花园里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今天晚上的秦情让他想到了那天夜里的秦昼。 封存在西山对秦情说谎了,说是“谎”可能严重了些,但他的确对秦情有所隐瞒。 在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深夜里,秦昼生前最后一通电话打到了他手机上,他在洗澡,没接到,这是真的。可紧接着,秦昼又给他发了一条语音消息,他听过之后,删掉了。 封存当时就站在这个屋檐下方,与此时的位置一模一样。 他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水珠一点一点落到手机屏幕上,他点了好几次播放都没成功,又重新锁上屏幕在衣服上蹭了两下。 点开秦昼的语音条,一开始冒出来的是两声抽噎,然后秦昼笑了笑,说:“我喜欢你,你先别骂,我说的是真的,从十年前就开始,喜欢你了。” 秦昼的声音颤抖着,还夹杂了背景里的风雨声:“对不起啊,如果我不说,你一定会忘记我,你身边的人太多了,大家都爱你,每个人都爱你。” “我不需要你爱我,封存,你恨我、怀念我,厌恶我,怎么都行,不要忘记我就好了。” “我想要跟着你到坟墓里去,我想要陪你一辈子。” 封存回拨秦昼的号码,只剩下一片忙音。 那天晚上秦昼从公寓顶楼一跃而下,封存第一时间去殡仪馆看到了尸体。 ...... 他对着荒芜的夜色吐了口烟,脑海中又浮现出秦昼死去的模样。没眼看,一滩烂肉。 秦昼的算盘打对了,封存的确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几乎可以算是他轻到无以复加的人生里最沉重的一击。 - 秦情趴在二楼窗户往楼下看,看到封存手里的烟明明灭灭,心中很是不忿。 他如何捣乱封存是视之不见的,他提出无理要求,封存是可以随便满足的。封存的喜怒哀乐都和他没有关系。 秦情无法控制地,开始拿自己和封存身边所有人做比较。 柯舒维就不说了,发小嘛,亲近嘛,无话不谈嘛。俞舟更没什么好说,人家是发生过实际关系的前男友啊,即便是多少分之一,那也是切切实实的前男友啊。还有谁?秦昼,对,秦昼。 这个世界上,秦情最看不上的男人,死都死了,都他妈化成灰了,还能牵动封存的情绪。 秦情看到楼下那星火一般的烟头灭了,他用力关上窗户躺在了床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各种因素夹杂在一起,睡得一点都不安稳。 他做梦了。 梦到封存吻他,那只纹了身的手臂按着他脖子,他们的双唇贴在一起。秦情的手在解扣子,解封存的扣子,他抚/摸衬衫之下匀称的皮肉,指尖像是过电般,微微颤抖着。 突然耳边响起了秦昼的哭声。 他感受到封存的右手从脖子上松开了,秦情慌忙去抓,眨眼就扑了个空。 秦昼还在哭。 吵死了。 秦情在梦里骂他,口不择言,秦昼的哭声又突然变成了笑。 他从黑暗里冲出来。秦情被按在地上。秦昼用打火机烧他衣服,秦情全身是火。一团火。这团火翻身,压住秦昼的四肢,死死抱住他的脑袋:“哥,焚尸炉的火烫不烫?” 又说:“哥,你以前烫得我好疼的。” 说完这话,秦昼消失了,仿佛当真是被火燃成了灰。秦情站在一团黑色的烟雾中央,茫然失措。 一双手。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秦情没有回头,他看到了胳膊上的纹身,他不敢回头,他怕回过头去直视了太阳。 那个谁,叫什么名字来的? 翅膀的封蜡被高温融化,最后落到水里,死了的。 他不行。 他不能被融了翅膀。 他不想死。 他贴在封存的胳膊上,就是世界上最渴望活命的那种人。 - 秦情凌晨从梦中醒来,一身汗。 他去厕所尿尿,顺便对着镜子看了下左后背一片不起眼的烧伤痕迹。那是五岁的时候,秦昼给他烫的。 秦情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冲了冲,回卧室前隐约看到楼下灯还亮着。他走下楼,封存正在打视频电话。 第16章 封存注意到他,朝他招手:“过来打个招呼,我妈。” 秦情抹了抹头发,稍整仪容,走过去,端端正正喊了声:“阿姨好。” 视频里还是白天,有一位中年女人端着果汁站在窗边,盘着发,优雅、端庄、脸上虽然笑着,却也能看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就是小秦吧。”封存妈妈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秦情说:“是我麻烦存哥。” “他是什么生活习惯我清楚,一般人很难忍受。”封存妈妈又说,“小柯表姐下个月婚礼,你记得参加,挑个像样些的礼物,都不是孩子了,别随着性子来。” “知道了。”封存说,“没什么事先挂吧,我这儿凌晨两点,得睡了。” 挂断视频,封存转头,看秦情脸色不佳:“怎么醒了?做噩梦?” 秦情点头。 “亲一下亲出阴影了?” 秦情撇嘴:“怎么大半夜打视频?” “她这会儿才有空。”封存说,“一周三次,雷打不动,厉害吧。” “都是大半夜吗?” “不一定,以她时区为准。”封存说。 秦情原本还觉得这母子关系真是亲近,听到这儿又觉得变了味:“说得像完成任务似的。” “差不多吧,也聊不了什么,说来说去都那几句,不过基本是她说,我听着,倒也没什么难度。” 秦抓了抓头发,又揉揉膝盖:“哥你困吗?” “不困,你有安排?” “咱们喝点儿吧。” 这事儿还没翻篇儿呢! 第14章 封存赖在沙发上不动,他侧头望着秦情。还没开始喝呢,就有种迷离之感,不是他特意为之,而是这双眼睛在夜色与灯光的烘托下,半睁半闭,勾得秦情心里紧。 “要喝什么?你自己去看吧。”封存说。 “我怕选到你不喜欢的,踩雷怎么办。” “除了你哥买的清酒,还有最底下那几瓶茅台,其他都是我的口粮。你直接把柜子推倒都不会炸雷。”封存靠在扶手上,对他动了动手指,“去吧,挑个好看些的杯子。” 秦情对自己的酒量没数,在这之前,他只跟潘博喝过两回啤酒,在抽烟喝酒这种坏习惯方面,他比外人以为的要纯情很多。 冰箱里有啤酒,但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秦情原本就是冲着借酒壮胆去的,指望啤酒?那得喝到什么时候。他今天晚上就是不死心,就是非得发生点什么! 围着酒柜转了两圈,秦情拿出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小清新的瓶子,透亮透亮的,表面有类似地球仪形状的白色花纹。 这是一瓶金酒。 封存看着茶几上的酒瓶子笑了下。这玩意儿他不怎么直接喝,但滚一圈都不会踩雷的话是他自己说的,所以,也无所谓吧,本来就是陪小孩玩玩。 秦情打开瓶子就闻到一股很舒服的香味,然而入喉的感觉却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整个呼吸道都火烧烧的。 封存看着他悄悄皱眉的模样,勾起了唇角:“冰柜里有冻好的冰块,需要的话,自己拿。” 秦情拎着一小桶冰回到客厅,他没上沙发,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背对着封存,他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咙里倒酒。 怎么回事? 说好的酒壮怂人胆呢? 除了喉咙火热之外,脑子明晰得像块镜子,喉咙的刺激反倒还让人越来越清醒了。该怂还怂,该怕还怕。 靠靠靠!秦情加快倒酒的速度,喝出了一种冲锋陷阵、舍生忘死的气势。 “诶,”封存用脚背碰了碰秦情的后背,“慢点儿。” 秦情回过头,这才发现封存的杯子还空着:“我给你倒。” 他眼神都变得飘忽了,声音还很正经。封存没忍住,笑了出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秦情揉了下眼睛:“没怎么,暑假快结束了,放松放松。” 封存伸手拉他胳膊:“坐上来。用后脑勺看人,好像我把你得罪了似的。” 秦情撑着膝盖,又重新往沙发上爬,失力一晃,险些在茶几上磕到脑袋,好在封存眼急手快把他拽住了。 “差不多行了,”封存伸手,想要拿走秦情的酒杯,“这酒度数不低。” 秦情却护宝一样抱在怀里:“我没喝醉,脑子清醒着呢。” “那聊聊天吧,看你一个人喝闷酒,我很无聊的。” “不是喝闷酒。”秦情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反驳道,“我只是想喝快一点。” 封存看着他微微发红的鼻尖和眼眶,明显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样。讲话的尾音拖得又很黏糊,显然是有点上头了。 封存顺着他的话说:“好,你不是喝闷酒,你只是想喝快一点。” 秦情用力点头。 “为什么要喝快一点啊?”封存笑着问。 “我害怕。” 怪不得不想回房睡觉,搞半天是做梦吓着了。封存伸手拍了拍秦情的肩膀,白天紧绷的肌肉在酒精的催化下彻底放松,此刻的秦情就好像一只毛发蓬松的、耷拉着耳朵的大狗。可爱得很。 封存情不自禁地,碰了碰他的耳朵。 秦情猛一激灵:“干什么!?” “你的耳朵会动吗?”封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小猫小狗听到自己喜欢的动静,耳廓就会上下移动,你会不会这个?” “我会。”秦情说着,老实动了下左耳。 封存“噗”地笑出来:“不是,还真会啊。” “你喜欢吗?”秦情说,“你喜欢我可以经常动的。” 封存说:“我觉得你有时候很像个人,有时候又很不像个人。” 秦情咂摸了一阵:“那不就,横竖都不是人。” 封存又笑了:“反应挺快,没醉啊?” “我说了没醉啊。”秦情转头,睁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封存。 一、二、三、啪! 脑袋一垂,额头砸到了封存肩膀上。 得,断片儿了。 封存摇着头笑了笑,伸手去推秦情的头顶:“醒醒,劳您大驾,上楼再睡。” 秦情动了动鼻子,发出了类似猪仔狼崽的哼哼声。 封存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椅背上坐正,想着或许过个十来分钟,秦情缓一缓,自己能醒过来。 他借着沙发背后灯带的光晕看秦情,一张还带着零星稚气的脸。 小孩儿长得人模人样,居然到现在没谈过恋爱。秦昼的“初恋”好像是在小学吧,封存自己?幼儿园就跟同学拉手手了。 朋友里感情经验最少的是nancy,明年秋天准备跟第二任男友走入婚姻殿堂。封存身边那些莺莺燕燕,也都是在情场里翻来滚去的黄金老手,他从来不跟嫩头青拉扯,太麻烦,所以一般都扼杀在摇篮里,连接触都不接触。 在花花世界待久了,看着秦情这只稀有动物,就觉得眼睛、耳朵都清静,很舒服。 封存盯着他的耳垂笑了笑,不自觉地,又想伸手去逗。 一时间,差点忘了他是秦昼的弟弟。手伸到一半,又放回来。秦情也叫他一声哥的。人清醒着还好,打打闹闹也就过去了,但现在人睡着呢。干什么都像在欺负他。 封存坐在旁边回了几条信息,又在网上刷到了父亲在法国领奖的照片,新闻标题写着首位华人画家什么的。 紧接着,母亲发来微信消息:“你爸得奖了,找个机会祝贺一下。” 你也是刚刚看新闻才知道吧。 封存动了下眉毛,回复了一个:好。 然后又退出微信,去邮箱编辑了一封祝贺邮件。以前师姐就老说,他对待他爸,就像是对待导师,他爸对他,就像是对待学生。但作为“师生关系”的双方,父子二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安无事二十多年。 发完邮件,封存看秦情越睡越沉,双眼紧闭着,眼睫毛一抖一抖,眼角眼尾还有透亮的水珠。短时间内要他自己醒过来,应该是不大可能。 他拖着秦情的胳膊,把他一路背回了二楼。封存几乎没有背过男人,不对,不是几乎,是根本没有背过男人。 梆硬的骨头硌着硬/邦的肌肉,短短一段路,走得他很不舒服。 把秦情放上床,封存揉了揉背,又俯身给他盖被子。谁想秦情猛的一个翻身,胳膊勾住了封存的领口。封存顺着力道,直接倒在了枕头上。 秦情的胳膊压着他胸口,沉得不得了。 这还没完,二十秒后,又带着一股酒精的味道,手脚并用攀了上来。 封存试图推了几下,但没能推动,秦情还很不耐烦地哼唧了两声。 封存望着天花板,眨眼睛。 算了。 在哪儿都是睡。 - 天刚蒙蒙亮,秦情醒过来。 头昏脑胀。腰酸背痛。 眼睛酸涩。不想睁开。 他挪了挪胳膊,又动了动腿,想要调整姿势,躺得舒服些,然而腿间的被子仿佛换了形状,不只是形状、还有材质。 第17章 硬了吧唧的,一点都不软乎。 秦情蹬了两下,忽然一愣,猛地睁开双眼!就瞧见枕头边上模模糊糊有个人形轮廓。 ......我 ......我 ......我草? 秦情维持原有姿势不动,催促着脑袋飞速旋转,他努力回忆着几小时前的一点一滴,记忆就好像被人浇灌了钢筋水泥,焊死在了他提出要喝点儿的那个时间点上,死活不往后走。 秦情有点慌,他不知道自己对封存做了什么。 虽然他喝酒本来也就是想要做点什么,但!但不是像现在这样啊! 秦情的下巴搭在封存肩膀上,再往前一点,鼻尖都要戳到对方脸颊了。自从意识到身旁躺着封存,秦情每一寸肌肉都热了起来,像是刚做完运动似的。他轻轻嗅闻着封存的味道,分明俩人用的沐浴露一模一样,可为什么闻上去截然不同...... 不对,完蛋了。 秦情迟钝的大脑终于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 但这个破烂的中枢器官想要喊停,已经来不及了。 他、他有反应了。 秦情瑟瑟缩缩想要收回膝盖和手臂,挪动不到一寸,封存陡然睁开了眼睛。 “嘶——”秦情吓得倒吸凉气。 封存眯着眼睛揉了下眉心,还拍拍秦情压在他胸口上的手,用平和的语气安慰道:“别‘嘶’,我没对你做什么。放心吧,这点良知还是有的。” 秦情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别处,他的理智被yu/望完全接管了,暂时没空管什么良知不良知。 “啪嗒”一声,封存伸手打开了床头灯:“我还是回——” 灯光乍亮,秦情盯着那个不可言说的地方,石化了。 封存视蓦地一愣,线也落在了和他同样的位置,眼底满是震惊:“哇。” 第15章 秦情慢半拍拉高被子,把身体和脑袋一并遮住了。 封存强忍着没笑出声,还很镇静的安慰了他两句:“早上嘛,正常。年轻人都这样,尿个尿就好了。” 早上?正常?尿个尿就好了? 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秦情咬紧了牙,在一片昏暗间呼哧呼哧出气。 封存又无声笑了下:“我回房间了,才六点多,再睡会儿吧。要替你关灯吗?还是,你要去洗手间?” “......我自己关。”秦情的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强行维持了声线的平稳。 如果今天站在面前的不是封存,而是世界上任意一个,别的男人,秦情眼皮都不带动一下的。鸟而已,谁没有吗?谁没看过吗?他又不是身有残疾见不得人。 可是这人偏偏就是封存。 秦情活到现在还没有这般窘迫过,他心中有鬼、心中有悔,这鬼和悔缠得他浑身发痒呼吸不能,在被子底下涨得满脸通红。 他猛地坐起来,哪哪儿都胀得发痛。一把拍灭了灯,秦情闭上眼睛,他忍不了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解救自己、宽慰自己。 ...... 他仰头躺在枕头上,长舒一口气,再睁眼时,出了一头薄汗,窗外的天空颜色已经变淡了,太阳像一根金线嵌在树影背后。 秦情打了个呵欠,跑去浴室仔细把手洗干净,又看了眼封存的房门,里面窸窸窣窣,也有些动静 ——封存大概是准备起床了,今天是周一,封医生要上班的。 不用上班的准大学生小秦,在封医生卧室门口徘徊了一阵,又钻回了自己的壳子里。 秦情躺在床上,十分庆幸今天是工作日。封存没什么需要调理的,他知道,可他需要空间、需要距离。 眼下他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可以用来消化今早的尴尬,他可以一连十几个小时都不用看到封存,不用面对封存。 说不定封存晚上还要出门玩儿呢,他那么爱玩儿的。 好些天没有出去喝酒了吧?喝醉了回家,一断片儿,指不定就像自己糊了水泥般的脑壳一样,将早上发生的事情全部清除,然后秦情就能很自然地,装作无事发生了。 对吧,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被看到。 这些话在秦情脑子里来回倒腾,倒腾到最后,他还当真得到了一些飘渺而虚幻的安慰。 他揉了揉太阳穴,脑子还是又痛又蒙,真不知道酒这东西有什么好,他和封存在这方面的取向和品味真是天壤之别。 - 秦情一个回笼觉睡到九点多,潘博打电话来,把他吵醒了。 “怎么办啊,情儿,”对方一张嘴就惆怅得不得了,“我觉得小兰有问题。” “滚你爹的,我说了多少遍,别叫我情儿!” “大清早的,凶什么凶......”潘博的尾音还打了个旋儿,像是委屈弱小极了。 秦情一声冷笑:“别他妈疑神疑鬼,你跟赵小兰认识多少年了,她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潘博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觉得她有问题,哪儿有问题?眼睛有问题,所以才看上你了,是吧。” “你吃火药了?不能好好说话?” 秦情睁开眼睛,望着窗户外面白茫茫的天空眨了两下,看到有两只麻雀飞过,又闭上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窗户:“说,你说,我听着,行吗?” 潘博啧了一声:“我觉得她还是忘不了王鹏那事儿。” “废话!搁你身上你忘得了?” 潘博也火了:“你不是说我说你听着吗!” 秦情叹气:“......你继续。” “她平时在我面前都挺正常的,可就是太正常了你知道吧,显得特别奇怪,”潘博说,“昨天下午她在我家沙发上睡着了,像是做了个梦,醒来之后,换了个人似的。我想抱她一下,居然反手甩了我一个巴掌!” “继续。” “我就是有点不放心,去网上那么一搜吧,更害怕了。你哥......现在这个哥,不是心理医生吗?”潘博说,“能不能帮我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秦情大半天没说话。 潘博干咳了两声:“不方便?” “不是......”秦情掀开被子站起来,低头往下看了看,“待会儿帮你问问吧。” - 秦情编辑好微信消息,至少犹豫了一个半小时才发出去。 封存没有立刻回复他,这段空白时间很难熬。 要求一个正在工作的人秒回信息当然是不道德的,可因为早上发生的事情,秦情现在没办法确认封存没回消息纯粹是因为忙碌,还是......别的一些原因。 理智告诉秦情,不会的。 封存脖子上那颗脑袋,天生没有胡思乱想的功能。几乎任何事对他而言都像吃喝拉撒一样正常。他不会觉得惊愕,也不会主动发散思维。 他认为秦情是“早上、年轻人、正常,都这样”,那就应该是都这样。他不会再去考虑第二种可能的。 嗯,他不会。 秦情去书房随便拿了本书在手里翻,这是一本小说,讲的是一男一女相互喜欢却又拉拉扯扯无法靠近的故事。 翻到第十九页,秦情扔开了书 ——晕字了。 这会儿封存终于回了消息。 呆胶布:抱歉,电脑登陆的工作微信,没看手机,才注意到。 。:没事,工作时间给你发消息,本来也没想期望秒回 呆胶布:如果你朋友不抗拒,下午带她过来吧,随便聊聊。 。:你跟她聊吗? 呆胶布:我安排个合适的人。 。:好,我问问,待会儿回你消息 呆胶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知道的啊,尿个尿就好了,我好了啊。 呆胶布:......我是说你宿醉,有没有哪里难受。 。:没有。 。:鸭子坐莲,阿弥陀佛.jpg 呆胶布:不过你早上确实让我蛮惊讶的。 秦情装死。 呆胶布:平时没看出来啊。 秦情装死。 呆胶布:挺,卓越。 秦情......活过来了。 。:你这算是,在夸我吗? 呆胶布:本来没想说的,怕你觉得我老不正经特猥琐,但,确实,天赋异禀。 秦情不仅活过来了,秦情还开始暗爽了。 呆胶布:下午过来之前,提前半小时,告诉我一声。 。:好的存哥! 秦情把旁边的书捡回来,又翻了两页,看到书里男女纠葛难捱的爱情,他是一点都没受到感染,嘴角微微上扬着,浑身血脉通畅。 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给潘博打电话,潘博听了秦情的话,一口答应:“六点可以吗?店里下午人多,我得帮忙。” “你当人家心理医生也九九六啊?” “那,五点半?” - 下午四点半,潘博从晶晶小吃打了个车,先去接了赵小兰,又到圣心湖接秦情。秦情坐副驾驶,小情侣窝在后排。 第18章 赵小兰前半程一直没说话,就盯着窗外,死命地看。后来听司机导航,快到地方了,她回过头瞄了一眼潘博,又伸手戳了下秦情的肩膀。 “干嘛?”秦情以为是潘博,语气不大好,一转头发现是赵小兰,愣了下,“有话要说啊?” 赵小兰右手搭在潘博膝盖上,抓得很紧:“你们......会觉得我不正常吗?” 潘博任凭她抓着自己,指甲都要陷到肉里去了,也没吭声,拼命摇头说:“当然不会了!” 秦情想了想:“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这算事儿吗?你没看过美国电影啊,那老外有事没事,三天两头地找心理医生,什么和家人吵架啊,考试失利啊,工作出错,无聊啊,没朋友,想说话啊,你觉得他们正常吗?” 赵小兰眨了下眼睛,没说话。一旁的司机倒是连连点头。 潘博很夸张地“诶?”了一声:“那我也要聊聊去!我今天打翻了盘子,小姨给我一通骂!我现在心里可难受了!” “那就好好难受会儿,排队去吧你,预约!” - 秦情三人到的时候,封存正在忙,他提前安排助理在楼下等他们,助理是一个年轻利落的女性,秦情码不准该怎么称呼,干脆就老师前老师后地叫着。 赵小兰被带到了306,秦情透过门缝偷看了一眼,里面坐着个女医生,也很年轻。潘博想要跟进去,被拦下了。 助理老师微笑着说:“二楼有专门休息、等待的房间,我带你们过去吧。” 秦情看着307紧闭的房门,顿了一拍,转身、走了。 “这地儿哪像心理诊所啊,”潘博坐在皮沙发上左看右看,“跟美容医院似的。” “你去过美容医院啊?”秦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没去过。”潘博说,“那又怎么了,还不会想象吗。”说着,他站起来,走到墙壁一侧,开始摆弄各种沙盘模型,沉默着,突然就一声不吭了。 秦情不习惯潘博的沉默,就着手边的茶吃完小蛋糕,他有点坐不住了。 “我去楼下买雪糕,你要不要?” 潘博摇了摇头。 秦情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的褶皱:“那我吃完再上来。” - 秦情钻进街道拐角的便利店,他在冰柜面前站了半分钟,弯腰掏出了一根老冰棍儿。这个年代的老冰棍儿只有名字叫老冰棍儿,包装都是崭新的,不像他五六岁时吃的那些,外头只包了一层纸,薄荷味,凉幽幽。 因为太阳还没落山,马路上的温度还是略有点高,秦情蹲在诊所门外的大树底下躲阴凉,冰棍儿三两口就被他吃没了,他把木棍扔进垃圾桶,准备去便利店再买个别的。 香草冰淇淋还是巧克力圣代呢?巧克力圣代还是香草冰淇淋呢? 他低着头边走边想,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男人的肩膀。 “不好意思。”秦情随口道了个歉。 “看路啊!”男人低吼了一声。秦情回头,视线里站着个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戴无框眼镜,脑袋上抹了很多发胶,梳了个背头,把秃顶的那块儿遮了个十之八九,不开口的话,乍一看是个斯文人模样。 “哎呀走了!”男人身旁的卷发女人用力拽了他的衣服,一脸的焦急和不耐烦,她的头发在太阳地上泛着黄色,像快被点燃的枯草。 男人瞪了秦情一眼,又跟着女人快步向前,俩人没走几步,在某学校实习基地的牌子旁果断转身,进入了心理诊所的大门。 这一男一女气势汹汹,秦情对这种表情熟悉得很,找茬儿的、干架的,都这种眉毛压眼的神态。 他快步跟上去,香草冰淇淋和巧克力圣代统统抛之脑后了。心理诊所也会有医闹吗?没见过、挺好奇。怀着这份疑问,他跟着夫妻二人一路走,最终在三楼停下。 秦情眼看着男人把307大门推开了。 紧接着,一声咆哮在屋内炸响:“我*你妈的死同性恋!” 第16章 坐在沙发上的男孩“蹭”地一下站起来,神色惶恐,中年男人冲上去,像是要对封存动手的样子,男孩用力拉住了,高声喊着:“爸——!你干什么啊!爸!” 封存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了眼手机,眸中有一丝惊讶,转瞬即逝。 中年女人站在男人身后,用力拍着茶几大喊:“骗我的钱!还要骗我儿子!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啊!啊?什么居心啊!” “妈——!”男孩儿急了,急得直跺脚,然而凭他一己之力,再也拦不下第二个人。 女人冲到封存面前,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衣冠禽兽!丧尽天良!勾引我儿子!你不得好死你!!” 封存放下手机,抬头,站起来,声音还是温和的:“您先别激动,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误会?误会!?”女人一阵冷笑,“我老公查过你了!你他妈自己都不正常,还当心理医生!好好的孩子!全被你带歪了!” 男人大吼道:“死基佬!烂/屁/股!” “说什么呢!?” 秦情冲进办公室,比他吼得还大声。 女人吓了一跳,见到秦情的脸,又是一愣:“怎么又是你?哦,我知道了,你也跟他乱搞是吧!年纪轻轻不学好!你妈知道得羞死了!!你爸——” “李女士!”封存出声打断她,把秦情拽到身后,又走到女人面前,扫了眼门口缓慢聚集的人群,“如果有误会,咱们心平气和地聊。你看门口那么多人,你儿子压力会很大。” “我儿子压力大?是你害怕了吧!是你怕人指点吧!”女人冲到门口,高声喊道,“都来评评理啊!这个姓封的!勾引我儿子!我儿子才刚成年啊!还有人性吗!” 男人猛地推开儿子,大步迈到封存面前,用力指着他:“死不要脸!心理变态!!你这种人就是祸害!行业毒瘤!简直丧心病狂!” 秦情气不打一出来,走过去挡住了他的手:“老东西,你放尊重点。” “你出去。”封存说。 秦情对这话置若罔闻,垂眸看着男人颤抖的指尖:“有事儿好好说,别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你儿子的‘公道’没讨到,你先背过气儿了。” “小兔崽子!你他妈——”男人跳到办公桌前,抄起笔筒、图钉、回形针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儿砸向秦情。 秦情还没来得及躲,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大臂,他被拽得后撤一步,然后另一手覆盖在了他的脸侧。紧接着,就听到一些东西“啪嚓”落地的声响。 “嚷嚷什么呢!”门口有人进来了。 秦情抬头一看,甚至不是保安,是警察。警察背后跟着个穿衬衫的男人,戴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很有话语权的模样。 秦情在门口的人群里扫到赵小兰的身影,愣了愣,这才抓起封存的右手看了眼,皮肤表面有一些细密的伤口,像是图钉和笔划破的,还好不算深。 “没事。”封存收回手,走到警察面前,低声说着什么,秦情听不清。 金丝边眼镜站在门口,驱散了围观人群。 闹事的夫妻还在一惊一乍,他们的儿子先是垂着脑袋在旁边哭,听到男人说:“行啊!那我也要报案!这种社会渣滓就该进去吃牢饭!!” 男孩突然跪下去,抱着父亲的小腿说:“别这样!爸爸!别这样!” 中年女人看到他这模样气得直发抖,拧着男孩儿的耳朵骂:“你才认识他几天呐!姓什么都忘了是吧!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啊?啊!?” 男孩猛一哆嗦,用力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把女人推开,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金丝边眼镜想拦,没拦住,眼镜还差点被撞掉。 中年女人或许是担心男孩出事,一句话没说,跟着跑了出去,中年男人骂骂咧咧紧随其后。这回,金丝边眼镜没拦,他走到屋里,与警察态度良好地沟通了一番。 四五分钟后,警察走了,金丝边眼镜对封存叹气:“怎么回事儿啊?” “谁知道。”封存回头把秦情叫过去,“这我们院长,<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阳。” “院长好。”秦情说。 宋院长推了推眼镜:“叫宋哥就行了,”他看向封存,“这就是住你家那位?” 封存点头:“这事儿我估计还没完,但你别管了,我解决。” “幸亏你发信息让我直接找警察,”宋院长说,“看这夫妻俩那架势,保安想要温和处理,可难。” 封存无奈笑了下:“刚才门口围了好多人,领导亲自出面安抚一下?” 宋院长低头看地面一片狼藉:“我叫个人上来帮你收拾。” “不用了。”封存说,“我自己来。” 宋院长走后,封存对着秦情无奈一笑:“抱歉啊,你朋友那边,帮我解释一下吧,我怕他们误会。” “又什么好解释的。”秦情说,“我给潘博发了消息让他们先走。”又把封存的右手抓起来仔细看,“怎么还在流血啊,伤口需要消毒,有碘伏之类的吗?” 第19章 封存摇头:“我又不在办公室设擂台。” “那我去买,旁边就有药店。” “我冲洗一下就行了。”封存话音刚落,秦情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他弯腰把大件儿的东西捡起来,然后靠在桌子旁边,拨通了柯舒维的电话:“有空吗?帮个忙。” “您吩咐!”柯舒维笑呵呵说。 “帮我查个人。” - 秦情买完东西回来,封存已经洗过手了,黑色的笔墨已经被冲洗干净,但因为他洗手的动作有些粗暴,一些原本已经凝固的细小伤口,又重新裂开,往外渗血。 “怎么想的?拿手挡图钉?”秦情坐在沙发上,把封存的右手搁在自己大腿上,用棉签沾了碘伏小心擦拭。 “我不拿手挡,你用脸接啊?”封存看着他,“在我的地方,破相了,你不得找我负责?” 秦情手上动作停了下:“疼不疼?” 封存摇头。 “晾着吧。”秦情对着他手背吹了吹气,“夏天晾着好得快。” “很有经验啊,”封存笑,“经常受伤?” “这不需要经验。”秦情说,“这是常识。” 封存抬起手,看了眼手背,黄一块白一块红一块,斑斑驳驳。 他嫌弃地皱了眉头:“好难看。” “那你少看两眼。”秦情把碘伏的瓶子拧好,背对着问他,“今天那俩人什么意思,说你——” “他们家儿子,今天是第二次来。” “什么病啊?” “没病。” “没病看什么医生?” “我哪知道,本来今天想聊聊,没说几句话,他爸妈来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封存说。 “不担心吗?”秦情说,“万一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医生的名声很重要吧。” “担心也不解决问题。话说回来,你怎么在我门口?不该在二楼喝咖啡吃蛋糕吗。” 秦情调整姿势,大半个身子转过去:“我喝的茶。”又说,“你们这蛋糕不经吃,两口就没了。我干坐着嫌烦,去便利店买冰棍儿,看他俩来者不善,就跟进来凑热闹,谁想这热闹,闹到了你办公室来。” 封存仰着头笑:“职业生涯头一回,给你碰上了。” “幸亏让我碰上了。”秦情说,“你知道你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比诡辩狡辩、据理力争,更容易让人生气吗?” 秦情说完就是一愣。 好像......好像有些口不择言、夹带私货。 然而封存仍旧是不为所动:“生气的又不是我。” 啊......快要跟那对夫妻共情了。 “吃的什么口味?”封存冷不丁问。 “啊?”秦情脑子转了下,“就最普通的,老冰棍儿。” “我记得有一年暑假,你哥跟我去冲浪,你就在椰树底下吃冰棍儿。” 秦情眉头动了下:“你还记得这个。” “你一下午吃了八根,想不记得都难。” 秦情回想着,大概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椰树、黏糊糊的融化的白色雪糕,还有封存皮肤上的海水与沙粒。 他原以为这些东西只保存在自己的记忆盒子里。 “那会儿你只有一米六吧?”封存快速扫了秦情一眼,“现在多高?一八二?” “一八三了。”秦情说,“但还能长,会比你高。” “跟我有什么好比。”封存觉得莫名其妙。 “反正......会比你高。” “那,为了你的身高大业,咱们晚上吃顿有营养的?” 秦情站起来拍拍手:“旁边商场有家参鸡汤不错,我请你吧。” “这么大方,捡钱了?” “我把卡里的钱取出来了,你给我的那张,”秦情说,“五万零一块二毛三,连着跑了三天银行才取完。” 封存淡淡“嗯”了声:“挺好,意外之喜,明天早餐你也一并负责了吧。” “这钱......” “怎么?” “没怎么。” 就是有零有整,奇奇怪怪,零的巨零,整的巨整。 - 吃过晚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封存接到了柯舒维的电话。 “有眉目了?”封存问。 “那小子的事儿我还在查。”柯舒维说,“不允许我打个电话关心你啊。” “有人在网上发帖骂我?” “卧槽,未卜先知啊。”柯舒维啧了两声,“文章我截图发你微信了,自己看吧。但也别太担心,平台那边我打过招呼了,该删删、该限限。” “留着。”封存看着窗外说,“不用删。” “内容你都还没看呢!我跟你说,那造谣造得可恶心!我保准儿你看完巴不得让文字原地毁灭!” 封存打开微信,快速扫了一眼柯舒维发来的图片,沉默须臾:“我看完了,留着吧。” “造死人的谣诶!也不怕折他妈的寿!”柯舒维骂骂咧咧地说完又问,“真不删啊?” “不删。”封存说,“把事儿弄明白就行,其余你别管。” 秦情凑过去,试探问了句:“有人发帖骂你?” “嗯。” “骂完还通知你了吗?你怎么知道?” 封存说:“那小子母亲,是做新媒体运营的。” “骂的什么啊?” 封存迟疑了下。 秦情马上又说:“没事。我也没那么好奇。” “说某男性心理医生和其男性好友纠缠不清,好友一腔真心惨被辜负,最终选择跳楼自尽。” 秦情后脖子骤然一僵,他目光发直地眨了眨眼睛:“胡说八道。” 第17章 第二天一早,宋院长打电话,让封存放几天假,说那对夫妻一早又来闹了。 封存穿着睡衣坐在餐桌上吃面包,吃一半他跟秦情打招呼:“我上去睡觉了啊。” 秦情端着咖啡从厨房走出来:“不上班啊?”想了想,“那俩又来了?” “嗯。”封存说,“要是我中午没起来,午饭你自己吃,别叫我。” 秦情“噢”了声:“那我去吃麦当劳吧,给你带个汉堡?” “不用。”封存说完,摆摆手,往楼上走了。 他卧室的窗帘一直没拉开,此时整个房间都暗沉沉的。 他没有直接躺回床上睡觉,而是坐在椅子上,反复看了几遍网上疯传的帖子。发帖人说,自己正在准备起诉无良医生,她不要任何赔偿,也绝不会同意私下和解,她说,这种医生留在行业里就是毒瘤,就是祸害。 她骂得很起劲,评论区的附和声也震耳欲聋。 然而这些东西看到封存眼里,听到封存耳朵里,是麻木的,他对外界的恶意天然不敏感。当然,善意其实也差不多。 他唯独在意的是,关于秦昼的那段内容。 封存半个身子陷在椅子里,他望着天花板回想,回想那通雨夜来电,回想那条已经被删除的语音信息。 女人在帖子里的遣词造句很笃定,仿佛亲耳听到秦昼告诉她,我是为情自杀,我是为爱而死。 封存的心动摇了。 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 其实在此以前,他脑海中也曾有过这个念头闪过,但下一秒就觉得,会有这样的想法,是他太自以为是。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呢?还有什么东西会把秦昼诱导进入死亡的深渊呢?对于一个顺风顺水、招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一般的青年男人。 除了感情因素,还有什么会让他毅然去死? 男孩的母亲大概也是这样考量的,所以文章里的字句才会那般恳切。 因为......我吗? 封存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手机突然响了,是海外来电。 他接起来,是秦昼母亲在说话,好久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了。 “小封啊,国内现在几点,上班了吗?”秦昼母亲问。 封存喉咙动了下,他哑声开口:“阿姨,您看到网上的帖子了?”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阿姨?” 对面传来两声尖锐的笑:“假的吧?嗯?小昼去年还带了女朋友回家呢。” 这个问题,封存现在答不上来,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他。 电话那头又笑了,阴嗖嗖的笑,近似于哭声的笑。紧接着,是刺耳的尖叫。 大概是她的尖叫声惊扰了照顾她起居的保姆,有个女人在用安抚的声音喊:“太太,太太。”随后电话就断了。 封存摸了下额头,叹气,站起来,在窗户旁边站了会儿,又打给柯舒维:“有眉目了吗?” “一半儿一半儿。”柯舒维说,“那小子有个私密账号,你猜里面放了什么?和另一个男人的luo/照。我猜他爸妈可能是看了这照片,所以才找你发疯。” 第20章 “另一个人没露脸?” “嗯,再给我半天时间。”柯舒维说,“我看那帖子已经被顶成a市热门了啊,了不起,真不删啊?” “过两天吧。” “为什么?被人辱骂好玩儿?你抖/m啊?” “万一我该骂呢。”封存说。 “你不会想要告诉我另一个没露脸的男人真是你吧?”柯舒维笑起来,“就那白斩鸡身材,连我都不如,那夫妻就是眼瞎!” “当给诊所做免费宣传了。” “哎哟,什么意思?黑红也是红?人靠流量吃饭是这个道理,您是靠流量吗?您白衣天使,靠的是治病救人的慈悲之心,被病人齐刷刷避雷了,我看您上哪儿慈悲去!” “你是不是跟娜娜分手了?今天话这么多。” “别咒我啊!” “我昨天晚上联系了巩律师,等你把另一个男人的身份搞清楚,我就起诉发帖的人。”封存说,“真相大白,谣言不攻自破,诊所得了波免费宣传,我挨几句骂而已,划算吧?” “你别说,”柯舒维提高声音,“我发现比起做医生,你还是更适合做生意!” 封存笑笑:“是吗,那听你的,不做医生了。” - 在封存打电话的时间里,秦情出了门。他没有往别的地方去,而是径直回了原本的“家。” 秦昼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秦情到现在都不知道。 他不是没有好奇过,但好奇心来得短暂,只在封存带他去西山,站在墓碑前那十几分钟。 秦情本来就对秦昼感情复杂、关心有限,更何况,人都死了,知道原因又能怎么样呢?还能把人重新唤醒活过来不成?不过,如果世界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术,他是绝对不会用在秦昼身上的。 他不盼着秦昼死,可也绝对不盼着秦昼活。 然而,昨天夜里,回家路上,听过封存那两句话后,秦情的好奇心开始萌发,甚至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了。 准确地说,其实那也不算“好奇”,他只是想要证实发帖那人的的确确是胡说八道。不是为了封存的清誉或者名声,他只是不想让一条人命横亘在自己和封存之间。 多沉重的东西啊。 跨得过去吗。 好几个月了,这是秦情第一次回家。卧室仍旧乱得不成样子,那些书啊本子啊,乱七八糟散落一地。 秦情一屁股坐在书山纸堆里,又重新翻看起了那些本该早就卖去废品回收站的垃圾。希望秦昼能留下点什么,留下点什么,解救点什么。 垃圾堆里最多的东西还数满分试卷、奖状、证书。秦情抓一本扔一本,胳膊都酸了,像是被这无穷尽的荣誉诅咒,鬼打墙似的,困在怪圈中央。 快到中午十二点,秦情终于翻找出了一本,稍微有意思的东西 ——一本陈年日记。秦昼的日记。 「6月27日星期五 晴 弟弟今天开口说话了,他叫我大哥,我问他你知道大哥是什么意思吗,他就指着我,傻乐。本来还想夸他聪明,一见了这个笑容,简直是夸不出口。但笨点也好,老话不都说傻人有傻福吗,希望他能得到幸福。」 「7月13日星期日大雨 今天下了很大的雨,本来跟封存约了打球,没去成,心情挺差。弟弟在我房间玩赛车,玩得很不认真,因为他发现窗户外面的风雨似乎更有意思,指着树叶跳来跳去。 我问他,外面摇摇晃晃的东西是什么?他想了好一阵,才告诉我,是树。然后我又问他,你知道树的英文怎么说吗?那小子突然愣住了,眼睛睁得圆溜溜,其实他长得很好看,但我妈总骂他是个怪胎。 我跟他说,树的英文是tree,他牙牙学语,说:“是脆!”我说不是脆,是tree!他嘴里“最最最最”念个不停,像是有些不耐烦了。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12月3日星期三雨 今天我又打他了,我没办法阻止我自己。明天想个办法补偿一下吧,带他出去玩,他每次出去玩都会开心,他总会原谅我。」 「12月4日星期四阴 遇见封存,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 「12月25日星期四大雪 我不想烫他的,是他自己非要在我面前打转,我已经很烦了,他怎么就不懂呢。」 「12月26日星期五 晴 弟弟的烫伤化脓了,我悄悄带他去看了医生,爸妈没发现,他应该不会告状。他有什么脸去告状呢?他吃我家的用我家的,没有我家他大概早就死了吧,他应该知足,他的命已经很好了,他的命比我好好太多,,他好自由,他烂得好自由,我好羡慕他,我不想看到他,我想要掐死他,有时候真的,我想要掐死他。」 「1月1日星期四小雨 又是新的一年了,希望我学业顺利,封存万事顺利,弟弟健康成长。」 ...... 秦情合上日记本,沉默地坐着。 不像是坐在垃圾堆里,倒像是压着一座荒野孤坟。 不知过了多久,撑着发麻的膝盖站起来,他把日记本甩了出去。本子在半空脱胶散开,一片一片,纷纷落下,像飘动的纸钱、灵幡。 他不想再去回想日记本里的任何一个字。 蛮好笑的。 矫情。 苦涩。 装模作样。 他没有办法再去回想日记本里的任何一个字。 他会被困住的。 - 一连三天,秦情白天不见封存,晚上也不见封存。 他担心是那对夫妻又在持之以恒找麻烦,打电话给柯舒维,柯舒维说:“没事儿,基本快解决完了,那白斩鸡是那小子学校老师!” “什么白斩鸡?”秦情没听懂。 “噢,你存哥没告诉你是吧,”柯舒维想了想,“那我也懒得说了,反正他心里有数,你没有担心的必要。” “我这几天都没见着他。”秦情说,“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过。” “你没打电话吗?” “打了,他说没事。” “那不就得了,”柯舒维说,“估计是烦心事解决了,正玩儿呢,你得给人放松心情的空间吧!” “玩儿起来不带回家的?” 柯舒维笑了两声:“哎呀,你存哥以前都这样。习惯就好。” “......” 咚咚咚——! 这边电话刚挂,那边敲门声就响了起来。秦情猛然一喜,以为是封存回来了,然而下一秒心情又骤然冷却。 他回自己家,敲个屁的门啊。 秦情走到门口,发现门外站着的,居然是nancy。 “封存在家吗?”nancy问。 秦情摇头。 “几点出去的?” “不知道,我三天没见着了。” nancy无声骂了句“草”,拽着秦情的胳膊就往外走。 “去哪儿啊?姐!” “我有事找他。” 第18章 nancy的保时捷停在圣心湖小区大门外的大马路上。俩人从家往外走时,已经快十点,夏天的夜晚很闷,水泥地面返出一股湿润的潮热。 走到门口那片叶冠茂密的树林下,秦情停了下来。 “怎么了?”nancy回头问。 秦情低头,地面上破碎的路灯光影,让他想起那天暴雨砸出的水花。 “没什么。” “走吧,我不确定他去的哪家,咱们可能得费些功夫。”nancy说。 秦情上车后,又试图打了封存电话,还是关机状态:“可能是没电了,他不会故意关机,下午还给我发了微信。” “我知道。”nancy启动车子,叹了声,“要不是我有急事,也懒得去那种地方找。” “姐。”秦情喊了她一声。 “啊?” “前两天网上的帖子你看到了吗?”秦情转头看着她,“存哥会不会——” “不会。”nancy斩钉截铁,“这种东西对他没有半毛钱影响,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这几天不怎么在家,我挺不习惯的。”秦情说。 nancy在红绿灯前踩下刹车,笑了笑:“那你可得多习惯了,他一直就这样。” “什么?” “我们私下都说呢,你搬过来之后,他转性了,回归家庭,嘿!现在看,还是本性难移哈。”nancy敲了两下方向盘又补充道,“但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他热衷乱搞男男关系啊,就是一年四季不爱着家。我去年还跟他开玩笑,让他把房子卖了得了。” 秦情点了点头,没说话。 nancy突然反应过来:“啊对!我差点儿忘了,秦昼是你哥哈。” “怎么了?” “帖子里的话你别信,你哥那事儿跟封存没关系。”nancy说,“我跟你哥之前那女朋友吃过饭,人金童玉女好得很,也是造了孽,人不在了还要被造谣性取向。” “我知道,那是瞎写的。” 但他的性取向可不是造谣。 - 第21章 秦情跟着nancy进了一家灯光昏暗的酒吧,里里外外转了个遍,nancy连男厕所都没放过,让秦情进去搜了一圈,没人。 从喧闹中抽身,两人又绕到这家店背后的那条街,直走三百米,右拐进入了一家不那么吵闹的店。 进门处有股浓郁异香,秦情皱了下鼻子,忽然发现侧面墙角处有两个男人在打啵儿,一个体育生打扮,一个斯斯文文戴眼镜,那股香味应该是眼镜男身上散发出来的。 nancy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秦情跟上去,这回终于没有白费功夫,他们远远瞧见了封存的身影 ——在角落的卡座里,昏暗又暧昧的灯光下,他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唇角微弯,似是在笑。 封存身边坐了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白衬衫扯开领带,凑到封存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拍手笑笑,又打了个秦情看不懂的手势,端起一杯酒,仰头喝得干干净净。 他抬高下巴注视着封存,把杯子倒过来,甩了甩,又张大嘴,伸出舌头,左右转了几圈。 这画面看在秦情眼里,简直生理不适。 穿得人模人样,骨子里还他妈属狗。男人的舌头黏糊到秦情心里去了,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毛。 nancy略显尴尬地转头看他:“我是说过他不乱搞男男关系,但,你存哥现在单身......聊聊天而已,聊聊天,没什么的。” 她话音刚落,又一道白色身影飘到了封存身后。秦情看清楚了,这就是刚才在门口和体育生打啵儿的眼镜男! 眼镜男可比白衬衫来得生猛,他直接把手搭在封存肩膀上,垂下脑袋看他。封存稍一回头,险些撞上他的下巴。 男人的手在封存肩膀上捏了两下,力道缱绻。封存点点他的手背,又凑到白衬衫面前说话。眼镜男收回手,绕到了沙发内侧。 白衬衫点头,叫来服务员,对着酒水单划拉了好一会儿。 眼镜男落座了,就坐在封存旁边,他脸上笑开了花,一只手从头到尾就没老实过,这会儿又状若无意地放在了封存膝盖旁边。 秦情站在nancy身侧,牙都咬紧了,突然牙龈尽头有些酸痛,他舔了下,似乎是智齿又在躁动。 他很想立刻冲上去,推开那只咸猪手,但碍于nancy在旁边,只好憋着一口闷气先老实着。 没想到,下一秒,nancy一马当先,小跑而上。 “门口那大学生不够你亲的?”nancy踢开眼镜男的小腿,横插在了他和封存中间。 封存看着她,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不止我呢。”nancy回头,把秦情一并拽到身旁,眼镜男又被挤得更远了些。 但他也不气恼,摘下眼镜擦了擦:“nancy姐别污蔑我啊,什么叫不够我亲?我是被强迫的,受害者好吧。” nancy正眼都不瞧他,转头看封存:“我奉旨来抓你的,陆家老太太今晚去世了,你妈叫你去一趟,找不到你人,打到我爸那儿。”她低头在封存衣服上闻了闻,“没喝多吧?” 封存摇头,对白衬衫抱歉笑了下,说了几句“有事先走下次再见啊唐总”之类的废话。然后站起来,与秦情对视了一眼,没多说什么,长腿一迈,走出沙发。 经过眼镜男身边时,眼镜男拉住了他的手,仰头说了几句话,脸上笑嘻嘻。封存很耐心地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秦情拖着脚步,跟在后头,憋了一肚子气。 大半夜莫名其妙被拖出来找人,就给我看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还他妈一句招呼没有,对着别人满是好脸色!穿衬衫有什么了不起,戴眼镜有什么了不起,我他妈明天也可以穿衬衫戴眼镜装斯文! 斯文? 他喜欢斯文人吗? 秦昼看上去不也挺斯文,不也挺衣冠禽兽的,怎么他就不喜欢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吗?还是说,真像那女人写的那样......他们的确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秦情正走着出神呢,一只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他一个不注意,就被人按到了吧台边上:“小哥哥,我请你喝一杯?” 秦情抬头,一双娇羞含笑的眼睛,正直勾勾看自己,流光似水,眼睛的主人穿着一件镂空上衣,褴褴褛褛,像从盘丝洞走出来的。 “不喝。”秦情说。 他说完要走,蜘蛛精却不让,拉起他的左手贴在自己胸口上,秦情直接就是一哆嗦。 “哎哟,不白喝——”蜘蛛精一根一根地摸他手指,同时让秦情的指尖徘徊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今晚咱们......” “宝贝儿。”一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封存的胳膊搭到了秦情肩膀上来,他微微俯下身子,对蜘蛛精淡淡一笑,“不好意思啊,你找别人吧,这是我男朋友。” 蜘蛛精被他笑得春心越发荡漾,上下打量了他,又回头看秦情,拖长声音说:“不能吧,我眼光很准的!你俩一个号。” “那你得再多锻炼准头了,”封存把秦情从凳子上拉起来,很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走吧。” “诶等等!”蜘蛛精三步并两步追上来,“要不,你俩带我一起玩儿?” - “一个个都往后边儿跑,真拿我当司机啊。”nancy看了眼后视镜,封存看着窗外,秦情面无表情盯着脚下。 “那我到前面来吧。”秦情说。 “逗你玩儿的。”nancy系好安全带,“刚是不是被那男的吓到了?” “你不该带他来。”封存对nancy说,“手机借我一下。” nancy低头在包里找手机,秦情把自己的递上去:“用我的吧。” “我不记得号码。”封存说。 nancy干脆把包直接丢到后面:“自己翻吧。” 封存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拨通了宋院长电话:“是我。” ...... 封存打电话的时候,是背对秦情的。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注视着车外模糊的路灯与树影。 秦情托着下巴看他,看他的头发、脖子、后背,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这段触手可及的距离倏尔又变远了,虽然就在几分钟前,封存还揽着他的肩膀,声声叫他宝贝。 “我今晚跟唐总吃了个饭,把事情安排好了,小唐总也在。是啊,我带他出来喝酒了,你害怕啊?” 封存低声笑了笑:“放心吧,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又说,“巩律师那边有什么需要你及时满足,别让他找我。另外,辞职报告我打了,领导周一记得过目啊。” “没有,早不想干了,”封存把窗户开了条缝,有风钻进来,吹得他迷了眼睛,“什么借题发挥,年纪大了,累了,想躺着赚钱,不行吗?” 电话又持续了一分多钟,封存挂断,把手机塞回包里。 “怎么辞职了啊?这么突然。”nancy在前面大声问。 封存轻声一笑:“我本来就不是这块料。” “读那么久的书,白读了。”nancy啧了一声,“当初让你跟我去学音乐,多好啊,死不同意。” “不是这块料,也不代表就是那块料。”封存说。 秦情看了他一眼:“哥,为什么学心理学啊?” “人很复杂啊,研究人的心理,听着高深莫测,很牛逼。”封存说完又笑,“你别对我们行业失望啊,厉害的人不少,不包括我而已。” 这一听就没说实话。封存并不是那种看上某物光鲜亮丽,就会愿意付出时间精力努力钻研、靠近的人。 高深莫测?很牛逼? 这两个形容词,跟他本人的取向,压根儿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不过他有句话说得挺对:我本来就不是这块料。 他当然不是这块料了,否则怎么直到现在都读不透自己,说句谎话能让秦情一眼看穿。 不过他们这些人,工不工作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nancy只是淡淡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如常神色。 封存坐在窗边闭目养神,夜风吹着他的头发,吹得很重,一点都不轻柔。这样是不对的,任何事物都应该轻轻柔柔地对待他才是啊。 “姐,能关下窗吗?”秦情问。 封存睁开眼睛:“我来吧,不喜欢吹风啊?” “嗯。” 秦情跟俩人,一路开车去了殡仪馆。 那位去世的陆老太太,似乎是某个了不得人家的长辈。封存下车前,拿了nancy的除味剂在衣服上好一通乱喷。 “帮我闻闻,现在怎么样?” 秦情弯腰探出身子,仔细嗅了嗅他胸口的位置,目光一不小心就落到了他的腰间、他的胯间,他的...... “没什么别的味儿,很香。”秦情直起身子,说。 封存对他微笑:“辛苦你等等了,我们尽快出来。” nancy穿上黑色的外套,抖了抖裙摆:“走吧。” 秦情趴在车窗边上,看俩人的背影越走越远。门口的车一辆接一辆开来,黑色的,乌央乌央挤在了街道两旁。 秦昼死的那天一定没这么热闹。 第22章 但秦昼死的那天,封存迈步上楼的脚步也一定不像今天这般无情从容。 望着对面干燥光亮的石阶,秦情耳边突然响起了雨声,还有慌乱的脚步。 他记得,那天下着瓢泼大雨。 踢踢跶跶,踢踢跶跶,封存一路都是跑上去的吧,那每一步,鞋底与积水碰撞带起来的水花,秦情仿佛都看见了,封存润湿的衣服,睫毛上的雨水,瞳孔里的难以置信,都看见了。 他是在哭吗。 羡慕。 好羡慕。 他为了秦昼在哭啊。 第19章 “他还有没有别的手机号啊?”潘博蹲在网吧椅子上,回头问秦情。 秦情想了想,在通讯录里翻翻找找好一阵,把手机伸到潘博面前:“你看这个呢?” “我试试。”潘博把自己没喝完的可乐塞给秦情,“一边玩儿去吧,你站这儿看,我紧张,找到账号我叫你。” 秦情没接可乐,转身出了网吧,他又去隔壁便利店买了薄荷味冰棍儿,蹲在门口的树荫下吃,智齿好像没那么疼了,融化的糖水滴在水泥地上,吸引了三只蚂蚁。 这些天,封存对他的态度出现了转变。 表面看,是好的转变,开始关心他的吃喝拉撒,秦情随便出个门,他都要问得事无巨细,像对待小孩子,生怕秦情出什么差错似的。 可秦情并不因为这种变化而欣喜。这种关心不是发自内心的,具体是什么东西在驱动封存呢,大概率,是愧疚吧。 封存对秦昼感到愧疚。然后把这份感情回报到了他的身上。 秦情成为了一种载体。 这种载体像是一座桥,把阴阳两界联通了,把封存和秦昼联通了。 可是谁又问过桥的意思? 他愿意在这儿趴着吗? - 这天,潘博在网吧坐了四个小时,期间秦情各种外卖伺候,好吃的没停过。潘博吃得裤子都绷紧了。终于,他黑进了秦昼的微博小号。 秦情坐过去,接管了潘博的鼠标:“你回店里帮忙吧,我自己看会儿。” 潘博叼着牛肉干对他挥手:“内容有点多,你要想看完,得翻到大半夜。” 秦情对他点头,道了句谢,然后就全神贯注在了电脑上。 这个账号,秦昼几乎是当日记本使用的,但与纸质日记的遣词造句方式不同,微博里每一条信息,用词都尖锐极端,且简洁明了。 比如,他自杀前一天,发了七个字:“你们不配拥有我。” 比如,他自杀前七天,发了五个字:“你们才该死。” 秦情按照时间倒序往前翻,偶尔会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但完全没有封存的影子。这倒是不奇怪,因为这个账号对秦昼而言,类似于是一个垃圾焚烧处理中心。 让秦情很惊讶的是,秦昼发神经提到自己的频次居然还很有限,甚至比不上他同学、同事、老师。然而出现次数最多的,是两个代词:“那个贱人”和“那个疯子”。 一开始,秦情还有点疑惑,他想不出秦昼的生命中究竟是哪两个人能有本事遭此大恨。 直到翻出八个月前的一条微博,他明了了,‘贱人”是他爸,“疯子”是他妈。 秦情咬着指甲,盯紧了屏幕往下看。越看越觉得后背冰凉,秦昼的眼睛似乎就在某个暗处盯着自己,盯着自己窥探他的痛苦、隐私和血泪。 秦情这才知道,秦昼当年用打火机烫伤他的皮肤后,也在同样的地方烫了自己。 他在微博里做了忏悔。 他是因为畸形的家庭关系而死的。 跟封存没有一丁点关系。 秦情拿起手机,第一时间想要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但他突然犹豫了。 他不是那座桥吗,虽然有点恶心,但那也是实际存在的桥啊。如果封存心里没了这份愧疚,桥梁就没了作用。 桥梁没了作用,他对封存而言,算得上什么呢? 现阶段的他,算得上什么呢? 秦情想到那天酒吧里的白衬衫与眼镜男。 他应该是什么都不算的。 嘶——牙疼。 秦情捂住左脸,揉了几下。 就在这时,封存的电话来了:“喂,哥。” “几点回家?”封存问。 “快了。”秦情说,“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吧。” “晚上有什么想吃的?” 秦情用舌头顶了下牙,疼得他讲话有了大舌头的迹象:“牙疼,不想吃。” “那喝点粥?” “你想喝的话,可以顺便帮我点一碗。” “什么口味?” 秦情想了想:“蔬菜瘦肉粥吧,其实白粥也行。” “好。” 还是告诉他吧。 “哥......” “怎么了?” 不行,不能告诉他。 “不上班......爽吗?”秦情随口乱问。 封存笑了下:“跟你放假的感觉一样,你/爽/吗?” “我马上要开学了,”秦情说,“我担心你无聊。” 我担心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难过。 封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是不是嫌我在家待的时间太长?听上去那么像关爱孤寡老人呢。” “不是这个意思,”秦情犹豫着,还是闭上了嘴,“总之......没什么......就这样,挺好的。” - 秦情回家时,封存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 他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排敞开的外卖盒子,没想到,这粥他妈居然是封存自己熬的。 “洗个手,吃饭吧。”封存把砂锅放在桌面上,对秦情说。 秦情愣了一下:“噢,好。” 心里想着那锅亲自熬煮的粥,秦情这手洗得缓慢而慎重,心中也有一些混乱的东西升腾起来。他抬头,看着镜子,这镜子里原本只是一张脸,秦情的脸,可看久了,脸就没了,变成了一座桥。 秦情感受到了一种混乱,这种混乱让他无所适从。成为“桥”这件事原本是让他恶心的,可享有“桥”的待遇,又让他切实摸到了幸福。 他擦干手上的水,去了餐厅。封存站在温暖的灯光下,一手端着浅色陶碗,在给他盛粥。 这个碗是秦情要买的,去西山那天买的。 封存家的碗柜里,清一色白色骨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秦情不喜欢那种统一,他想要和封存一起,从统一中独立出来。 他们的战线,有两个人就好了,一对一绑定起来就好了,不需要任何其他角色掺杂其中。 封存把碗放到他面前,同时递给他勺子:“牙好点没?感觉脸有点肿呢。” 秦情接过勺子,坐下:“还那样。”看着面前几道像模像样的菜,他抬头问封存,“自己做的?” “外卖。”封存说,“换了个盘儿装。” 秦情夹起一筷子芥蓝,尝了下就笑了:“谁家外卖这么做,早倒闭了。” “不好吃?”封存也尝了一口,“还好吧,我都按步骤来的。” “诈你呢。”秦情笑着,用另一边牙齿咀嚼了几下。 封存看他吃得愁眉苦脸:“实在疼,就喝粥吧,别吃菜了。”伸手摸了下秦情的碗,“现在温度正好入口。” 秦情舀起一勺,随便吹了下,送到嘴里,温热从舌尖弥漫开,逐步包裹了整个口腔。 他眼睛有点酸。 他活到现在,还没喝过别人熬的粥。 这算是幸福吗? 这是“桥”的幸福。 是他偷来的。 是他骗来的。 是他躲在秦昼的阴影里,从封存的善良中压榨而来的。 真坏啊。 我。 真坏。 “怎么了?”封存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疼得眼泪花儿都要出来了?” 秦情放下勺子,直接端起碗把粥喝了个干净,又给自己重新盛了半碗。 “怎么不说话?” 秦情憋了半天,憋出了一个字搪塞他:“疼。” “要不还是拔了吧。”封存说。 秦情想了想,点头。 “我看明天能不能约上时间。”封存拿着手机走到一旁去打电话,回来的时候,他对秦情说,“明天早上九点。” 秦情垂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又伸手指了下封存手背上的淤青:“怎么还没变淡啊。”细小的划伤早就已经结痂了,但那几处淤青的颜色还是很深。 “没事儿,就这种体质。”封存说,“多等几天就没了。” “再有下次,你别给我挡了。” “想破相啊?” “嗯。”秦情闷闷点了下头,“然后就可以赖着你,吃你的、用你的,让你对我负责。” “那不是和现在没区别?何苦还要搭上一张脸啊?”封存笑。 “有区别的。”秦情说。 现在你看的是秦昼的面子,毁容了看的就是我的面子。 第23章 封存笑着,又吃了几口菜。这种安宁而又躁动的氛围,让秦情开始眷恋了。他像是温水煮青蛙般,沉溺其中。 桥啊。 你们需要这座桥。 那我就充当这座桥好了。 谁让我也有软肋呢,谁让我可渴望呢。 我需要你的爱啊。 存哥。 再多关心我一点。 再多爱我一点。 求你了。 好幸福,我飘飘然了,我得寸进尺,我想要更多了。 更多。 - 口腔医院早上人少,清风吹着,阳光照着,秦情跟在封存身边,往停车场外走,除了牙齿以外的部位,通体舒畅,感觉跟度假似的。 “之前拔过牙吗?”封存问他。 秦情摇头:“从没进过牙科一步。” “一天到晚吃甜的,你的牙倒是坚韧。” 秦情扯着嘴角笑了下:“可能是锻炼出来了。” 封存突然拉住他胳膊:“等一下,让这车先走。” “这不人行道吗,车让人的。” “不按规矩办事的人很多,肉体凡胎当真对上钢版碳纤维,谁吃亏啊?” 秦情眯了下眼睛。 “看我做什么?” “你是受了什么道路交通安全教育吗。” “珍爱生命,人人有责。” 秦情跟着封存挂号,然后往诊疗室走。一个戴口罩、戴眼镜、手拿矿泉水瓶,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远远挥了下手。 秦情脚步一顿。 这人应该就是俞舟吧? 走近一看对方胸牌。 ......呵呵。 俞医生微笑着看秦情:“先张嘴我看看。” 秦情不情不愿地张嘴、抬头。 “没事儿,拔了就好了。”俞医生摘下口罩,拧开瓶盖喝水。 我操? 这不酒吧打啵儿那眼镜男吗。 第20章 俞舟这人在秦情脑子里算是老朋友了,但他从没有预想过与“老朋友”现实见面的场景会是现在这样的 ——自己躺在那里,像条案板上的鱼。而俞医生全神贯注地,将一些冰冷的器具伸进他的口腔,在牙龈尽头随心所欲地捣弄着。 除了相遇的场景,俞舟的形象也与秦情以为的全然不同。 即便是如此近距离打量,他的皮肤仍旧细腻光彩,身上那股香味不比酒吧那夜浓重了,但还是能闻到。 可能是腌入味儿了吧。 本以为他会是个冷漠酷哥,或者不苟言笑的年上男。 秦情突然想起那天蜘蛛精说的话:“你俩一个号啊。” 所以封存其实是...... 如果自己要跟封存......那么...... 秦情突然感觉身后一紧,俞医生扔开手里的工具:“好了。”又说,“牙口挺好的,吃生骨肉长大的小狗见过吗?就跟那一样干净。” 秦情一挺身坐起来,看着地面:“你还兼职兽医啊。” “我还什么?”因为他嘴里咬了棉花,讲话含糊,俞舟没听清。 “我说你兼职兽医!”秦情咬牙切齿。 俞医生笑呵呵说:“我家养了条杰克罗素。不过,偶尔也接待人面兽心的病人,这算是兼职吗?” 秦情没说话了。 烦。 懒得说。 走的时候,封存像个家长似的,仔细问了俞医生拔完牙的注意事项。事项说完,秦情抬脚要走,封存又被俞舟拉去了走廊尽头的窗户底下站着。 秦情远远望着,心里窝火。 两个大男人,讲他妈什么小话,多见不得人啊? 封存听完俞医生的见不得人的小话,没说什么,轻一颔首准备离开,俞医生又拖着声音喊了句:“存哥。” 秦情看他嘴形,说的仿佛是:我早断干净了。 ?? 封存看他一眼,走到秦情身边,问:“想回家,还是?” “他@#?%……&**” “我听不清。”封存侧首靠近。 太近了。 秦情的嘴几乎要贴上封存的耳廓,他忽然很想打着恶作剧的旗号,伸出舌/头剐蹭一圈,但牙龈还在流血,客观条件不允许。他退而求其次,往封存耳垂边轻轻吹了口气。 封存愣住。 “干什么啊?” 秦情笑着跑开了。跑到停车场门口,emma打来电话,说阿鬼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叫秦情周六晚上过去帮忙。 他“嗯”了两声,看封存由远及近走来,飞速掐断了电话。 “跟谁聊呢。” “潘博。”秦情说。 - 星期五是柯舒维生日。太子爷的生日派对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了,但他正式生日这天,雷打不动,都是留给发小吃饭的。 三天前,柯舒维亲自把电话打到秦情手机上,让他周五务必跟封存一同前往。秦情当即就答应了。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在封存的生活里找存在感的机会。 秦情今天也穿了衬衫,休休闲闲的白衬衫,临到出门,封存还帮他整理了领口。 封存的手伸过来时,秦情也闻到了一阵香,不是俞舟那种化学用品腌入味儿的香气,而是属于他皮肤原本的味道。 让秦情想起晴天的大海。 封存今天开了车,开的另一台奔驰。他坐在驾驶室,和开酷路泽的时候比起来,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没有用导航引路,看来今天去的应该是个所谓的“老地方”。 因为正值饭点儿,所以路上有点堵,但也给足了秦情欣赏封存开车模样的机会。 他盯着那只戴了三只戒指的手看,好想把那只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握在自己手里。 如果跟他十指相扣,应该会硌得慌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只手即便变成了刀刃,他也是想要握住的。 汽车驶入一条胡同后,在一辆黑色保时捷屁股后面停了下来,秦情抬头定睛一看,他认得这个车牌,是nancy的车。 封存解开安全带下车,秦情也跟着跳下去。 nancy拎着铂金包,嘴里骂骂咧咧,一脸的不耐烦,而她对面站了个清秀男人,正满脸堆笑,诚恳道歉。这个男人,正是俞舟。 看到封存下车,nancy和俞舟停下了争执。 “行了,赶紧开走吧。”nancy皱着眉头,“晦气。” 俞舟点头,指着nancy车头凹陷处:“后续费用我会负责到底的。” “差你那仨瓜俩枣啊?”nancy啧了声,“让你赶紧走。” 俞舟脸上还是微笑着,他问封存:“是去老李那儿吃饭吗?” 封存点头:“舒维生日。” “对啊!”俞舟恍然,“差点儿忘了,太子爷跟我同一天。”笑了笑又说,“我也订了老李的桌,晚上有机会我过来喝一杯。” 他转身的时候,看到秦情,挥了挥手:“弟弟,牙好了吗?” “好了。”秦情很客气地说,“谢谢俞医生。” “别左一口医生右一口医生了。”俞舟说,“叫哥吧。” nancy在旁边冷笑:“这世界上真的没人比你脸更大了。” 俞舟摸了摸脸:“还好吧,昨天有个阿姨夸我巴掌脸呢。” ...... - 吃饭的地方在一座四合院儿里,门口没有牌子,灯光也不大明亮,神神秘秘的。 封存把车钥匙交给一个泊车小弟,然后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往里面走。柯舒维正好在水池旁边看鱼、抽烟,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nancy呢?不是说在一起吗?”柯舒维攀住秦情肩膀,“诶,穿衬衫突然感觉就像大人了!” “在外边打电话。”封存说。 秦情被他抓得很不自在,但也不好立刻挣脱。正巧这时,俞舟也走了进来。柯舒维脸色立马变了:“我没请这傻逼啊。” “人自己订的桌。”封存说,“你俩一天生日,忘了?” “草,早知道换个地儿。”柯舒维熄灭烟头。 “他这次回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封存说,“你俩朋友圈交集那么多,会经常碰到。差不多就行了吧,别搞得自己不自在。” 柯舒维鼻孔呼哧出气:“比不得你宽宏大量。” “酸我?” 柯舒维愣了下,猛一回头:“等等,你为什么突然帮他说话?” “我帮他说话?” “你俩不会又?”柯舒维睁大眼睛,“别啊!我的好哥哥,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次轮到秦情发愣了。 他想起那天在酒吧,俞医生状若无意放在封存膝盖旁边的手,又想起那天在医院,俞医生笑盈盈地说:“我都断干净了。” 不会吧。 ...... “想什么呢?”封存回头喊秦情,“走吧,我给你介绍包厢里的人。” 包厢里坐了三男三女,听封存说,大家都是认识十年以上的老朋友。 这些人和乐队那几个形色迥异的成员不一样,从头到脚的打扮都一个风格,板正、严肃、商务、死气沉沉。直到nancy穿着红裙子风风火火开门进来,包厢里才有了一抹亮眼的色彩。 第24章 “哟,大明星来了。”穿黑色上衣的男人笑着招呼。 nancy抿嘴一笑:“别阴阳我啊,三十六线音乐剧小演员。” “上回不是说有个什么电影要试镜吗?”穿白西装的女人问。 nancy点头,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还没去呢,下个月。” “那可是李导的电影!”柯舒维用很夸张的语气说,“nancy姐发达了可别忘了小的。” 席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三三两两聊着天,偶然间,有几个人把话题转到了秦情身上。 还是那个穿黑色上衣的男人:“啊对了,你爸公司那事儿解决了吗?前阵子闹挺厉害。” 秦情一头雾水:“什么事?” “讨薪啊。”黑衣男刚说完,就被身旁的女士拽了一下,“就你问题多,你十八岁的时候管这些?” 黑衣男对秦情一抬下巴:“大家都自己人啦,我关心一下嘛!不过要是你哥还在,肯定会帮你爸妥帖处理。” 秦情微笑着点头,又悄悄看了封存一眼。 柯舒维正在跟封存耳语,仿佛俩人都没有听到这边的谈话。秦情把眼神收回去,又冷不丁撞上了nancy的目光。 “姐,看我做什么?” nancy瞳孔动了下:“没什么。”想了想又说,“还没谈恋爱吧?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儿?我给你介绍。” “没想过。”秦情很生涩地转移了话题,“姐,英文名自己起的吗?” “这就是我名字啊。”nancy从包里拿出一本香港护照,“nancy chan,怎么,不好听?” 目光扫过护照上那排字母,秦情忽然联想到了对英文名很有执念的emma wang,王敏。 emma曾经给他看过几个分享日常生活的博主,白西装女就是那些人的平均气质长相。emma wang想要的,或许就是nancy chan的生活。 热菜上得差不多,柯舒维站起来,招呼大家喝酒,还亲自帮秦情倒了一杯。封存没阻止他,只是对秦情说:“想喝就喝,不想喝就放着。” 秦情发现,封存在人多的场合,不怎么爱说话,可即便如此,总会有源源不断的目光与声音找上他。 自己轻而易举地,又被那些嘈杂隔绝在外了。 “弟弟,咱俩碰一个吧。”黑衣男对秦情笑,“我刚才没想冒犯啊,就是说话没怎么过脑子,想说就说了。” 秦情抬头,来人已是一脸通红,他犹豫须臾,干了杯子里的白酒。 喝不懂。 很难喝。 黑衣男连声夸他海量,拉上椅子靠了过来。 白西装跟nancy笑他:“终于逮到新人听他分享光辉事迹了。” nancy低头扎头发:“就这出息。” 黑衣男在秦情耳边喋喋不休,全然没了喝酒前的沉稳格调。而且他光自己说、自己喝还不够,非要拉着秦情一起喝。 四五杯茅台下肚,秦情从头到脚都变烫了,眼周像是围了一圈火。 这时,有人推开包间房门。 俞舟端着酒杯走进来。他跟包厢里的众人都熟,大家欢欢喜喜寒暄着,言语间听上去,似乎除了nancy和柯舒维,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和封存曾经有过恋爱关系。 秦情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看他们敬酒。 过了一会儿,俞舟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封存抓起桌子上的打火机,也走了。 秦情原地稳了十秒,像是屁股底下有钉子,他急匆匆推开黑衣男,跟着跑了出去。 封存正在水池边抽烟,水里有锦鲤在游,灯光映在水面上,黑一道红一道白一道黄一道。烟从榕树后头一缕缕飘出来,很轻,不断升高,散在夜空里。 秦情听到了俞舟的声音。 “舒维还是对我很有敌意。”俞舟说,“镜子裂了缝隙,的确是很难弥补。” 封存低头抽烟,没说话。 “当年那事,是我故意的。”俞舟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答应跟我在一起,因为其他人的爱太沉重,你不想要,你怕被人缠上,你怕分不掉。” “我一开始挺洋洋自得的,我觉得我随时都能抽身,我觉得我很潇洒,我觉得你爱的也就是我这份潇洒。可是没过多久,我的爱也开始变重了。我知道,这样会很危险,我一天比一天爱你的话,你迟早厌倦我,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找旁人分担。” 封存抖落烟灰:“说这些做什么?” “我心里不平衡啊,全世界都认为是我错了。我的确错了,可我......”俞舟顿了顿,又轻声笑,“其实,想要找到第二个我这样的人,也蛮难吧?存哥,咱们是合拍的,而且我现在......我,我知道你的舒适区在哪,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我们不需要任何磨合。” 俞舟拿走了封存手里的烟,送到自己嘴边抽了一口:“一个人很寂寞吧?我可以陪你,我也可以随时离开。你知道我的,不会拖泥带水。” 秦情站在暗处,汗毛都竖起来了,本就在酒精作用下发热发烫的眼眶陡然又升高了温度,像是要把脑袋一并烧穿。 更要命的是,他没有听到封存说“好”或者说“不”。 这几十秒对俞医生来说度秒如年,对秦情来说,更是一切都像按下了暂停键。 沉默。 蝉鸣。 沉默。 蝉鸣。 “我去洗个脸。”封存说。 他、他在犹豫吗? 秦情看着封存进了洗手间,想都没想,就追了进去,是擦着俞医生肩膀追过去的。 洗手间做了分区,外头的洗手台特别宽敞,屋内有檀香的味道,封存面对着镜子,捧了冷水浇到脸上。 “你不要答应他!”秦情站在门口大声说。 封存站直身子,转过头去,有水滴从他下巴滴落,落到地面,石板黑了一小块。 秦情走到他面前,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哥,你不要答应他。” “偷听我们说话了?” 秦情提高声音:“我让你不要答应他!” 封存微怔:“为什么?” 秦情胸口几起几伏,他握紧拳头,指甲嵌在了肉里:“因为......” 他盯着封存水淋淋的脸、亮晶晶的睫毛,看了两秒,然后,凑上去,咬住了对方的下唇。 第21章 秦情不知道接吻应该是什么样的,他这亲不像是在亲,几乎算得上是撕扯、啃咬,泄愤一般的,他抓着封存的后脑勺,胡乱地运用牙齿与舌头,口腔里有铁锈味,秦情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可能是封存的嘴唇破了。 封存的血吗? 这个念头没有引发他的怜惜或是什么别的悔愧之意,他像是一头闻到了血腥的野兽,基因里自带的入侵的念头占领了他的大脑,秦情抓头发的手更用力了。 “那个——”nancy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情松开手,他望着封存,他的眼睛是一双很镇静的眼睛,无惊无喜,专注、狡黠,像是仍在觊觎自己的猎物。 “就是因为这个。”秦情后退一步,“我先走了。” 离开的时候他没看nancy一眼,走到水池边,俞医生也还站在原地,他的余光瞟见了这个黑色的身影。 秦情快步往外走着,心里没有任何细腻的感受或反应,只有躁动,躁动,他和树上的知了一样躁动。 知了开始鸣叫就不会停下来了。 死亡才会给叫声画上休止。 他也没办法停下来了。 秦情走出大门,穿梭在胡同里,先是快走,然后跑了起来。他理应不安或惶恐的,但此时他统统没有,他和耳边掠过的风声一般自在自由,他早就憋得快要窒息了,装模作样的状态早就让他作呕了。 他解放了。 终于解放了。 可是...... 可是...... 他忽然停下来,停在路灯底下,蚊子绕着他转圈,有蚊子停留在了他的皮肤上。秦情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与星星,还有黑色的云飘过,不是黑色,是深蓝色,几近于黑的深蓝色。 他专注在一些没用的细节上,给大脑努力做缓冲。 我亲了存哥。 我尝到了存哥的味道。 我咬破了存哥的嘴唇。 我像只终于开屏的花孔雀,以为用力抖动了羽毛,就一定能获得什么,能阻拦什么。 可是......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秦情一巴掌扇到手臂上,拍死了一只野蚊子。 他的独角戏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帷幕拉上了,他陡然回到黑暗里了,他的自在消失了。 封存就像被他强行拉到台上,进行互动的观众。观众如果内心毫无触动,观众如果立刻想要离场...... 他这种劣等演员,是拦不住的。 ...... - 封存站在洗手台前。 秦情走后,他跟nancy四目相对,他无话可说,nancy也无话可说。 封存转身,又捧了冷水洗脸、漱口,吐出来的水是淡红色,他口腔里还有铁锈味,他的舌尖可以舔到破损的皮肉。 第25章 他妈的,属狗啊。 封存洗完脸,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的瞳孔,这双瞳孔里重合了两个,秦情的影子,秦昼的影子。 刚才发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了,几乎像是秦情被秦昼的魂魄上身做出来的行为。 水龙头又开始哗啦流水了,他俯下身,闭上眼睛,一遍一遍地洗脸,冷水润湿了他额角的头发,他想要努力从中抓到一丝清醒。 可他的大脑是那样混沌。 封存低着头,埋在掌心里,笑了。 就是很可笑吧,没有察觉到秦昼的心意,没有察觉到秦昼的痛苦,没有发现秦情态度转变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可能是全世界最迟钝最愚蠢的人。 辞职是对的。 当个屁的心理医生啊。 害人不浅。 害人不浅。 “我是否能够创造一种促进他人独立成长的关系,取决于我自己的个人成长程度。” 这话谁说的,罗杰斯吗?忘记了。 当初选择这门学科,封存一开始只是为了了解自己。活了十七八年,封存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形态的东西。他的世界像是笼罩着浓雾,他的手伸不出去,别人的手也伸不进来。 为什么别人可以找到梦想这种东西啊?为什么他们会为了朋友家人又哭又闹又高兴又悲伤啊?为什么我学习模仿了这么多年,心里还是一点分量都没有啊? 他心里好多疑问,得不到解答,所以他主动寻找。结束这门学科的学习后,他如愿以偿找到了症结所在。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改不了。 算了吧。 没有分量的人生,二十几年都是这样过的,其实早就适应了。既然没有能力改变,那也没必要过分强求自己啊。 是吧,逃避...... 逃避可耻但有用啊。 有用的。 可为什么秦昼死了,秦昼死之前拉住了他,秦昼在下沉,封存也被他拉着拽着,在浓雾里下坠了。 这就是所谓的分量吗? 看来有份量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啊。 他很想转身再逃,可秦情在这儿,他跑不掉的,秦情在这儿。 一只手搭上封存肩膀,nancy清了清嗓说:“其实......他也是成年人了,如果你......没什么的。” 封存站起身,摸了把脸,nancy递了手帕给他,他接过,擦脸,摇头。 “那谁说,他找你复合了。”nancy问,“还站在外头呢,是在等你的答案?” “我给过他答案了。”封存擦干脸,说。 封存去洗手间之前,他对俞舟摇了头。俞舟看见了,没再多说什么,眼神有些落寞。可秦情没看见,秦情追了进来,秦情大声喊道:“你不要答应他!” ...... “先回去吃饭吧。”封存说。 “小孩跑了。”nancy说。 “我知道。”封存说。 “不打个电话问问?” “晚点吧,”封存想了想,“他需要时间消化,我也是。” - 这天晚上秦情没有回家,封存一直在客厅等他,凌晨三点人都没回来,封存打了他电话 ——关机。 封存没有再打第二次,他丢开手机,去了小区里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游泳馆,直到六点钟,有人来晨练,才离开。 他一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了一个艺术片区,这边全是大型厂房构造,有画室啊、酒吧啊、咖啡厅啊、射击俱乐部啊,一些奇思妙想的手工工作室之类的。 封存在一家早鸟咖啡买了杯玻璃瓶装的美式,喝了几口,把脑门儿稍微冲开了些。 斜前方有位正在扫落叶的环卫工,正在靠着墙壁吃包子,他身边走过了一个牵比熊的中年妇女,比熊的脖子上挂了铃铛,一路丁零当啷响,封存的目光跟着铃铛的响声移动,他看到卷帘门上贴了一张出租信息。 - 秦情头天晚上是去潘博家睡的,他睡的是一张中间凹陷的沙发床,歪歪扭扭还很硬,一觉醒来,背都要炸了。 他是被潘博起床的动静吵醒的:“起这么早做什么啊?你公鸡吗,上赶着打鸣?” “这还早啊?七点了!”潘博一边穿裤子,一边说,“今儿周六,店里早上晚一个点儿开门。” 秦情打着呵欠坐起来:“你马上要出去了?” “你要困就接着睡呗,我出去了,也没人赶你啊。”潘博说。 “算了,”秦情揉着眼睛想了想,“我跟你妹单独在家,不太好。” “我对你这点信任还是有的。”潘博说。 秦情掀开被子,从沙发床上跳起来:“今天晚上——” “今晚你还来啊?无家可归啦?把你那新哥得罪了?” “......我今天晚上要去emma姐那儿。” “噢噢,”潘博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乐,“她还给我起了英文名呢,叫......偷米!” 秦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了,你要是没得罪你那新哥,也帮我带句感谢吧。”潘博说,“小兰去跟那个女医生聊了几次,感觉状态好了很多。” “你自己怎么不说。” “我嘴笨啊,说不好,怕得罪人。” “我手机呢?” “不知道,沙发底下呢?” 秦情趴在地上,在缝隙里摸到手机,想要开机,已经没电了。 “充电头借我下。” “我是安卓,”潘博说,“待会儿自己出去扫一个吧。” 第22章 emma今天的直播提前到了下午三点,因为晚上有庆功活动。 直播结束后,她走到秦情旁边,笑嘻嘻摆弄他的头发:“怎么魂不守舍的啊?” “困吧。”秦情说,“昨天晚上在潘博家睡的。” emma跨坐在椅子上,往下一趴,手肘搭着椅背:“那小子又怎么了?” “他没怎么。”秦情说,“我过两天开学了,抓紧时间玩玩儿。” emma很感慨:“我上初中那会儿,寒暑假啊,周末啊,也经常在朋友家过夜,长大就再没有过了,他们的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微信好像也只剩下一个人的,人北大高材生呢,可有出息,我有事儿没事儿经常翻她朋友圈,发的东西我都看不懂,也不敢评论。” 秦情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北大高材生,说不定还没开始挣钱呢,你已经盆满钵满了,也蛮好。” “什么盆满钵满,”emma不以为意,“收入不少,我开销也大,远比你以为的大。” “潘博外婆那养老院每年就花不少吧。”秦情说。 “什么叫潘博的外婆,那也是我外婆!”emma不满。 秦情笑了下:“你多久没去过了?” “她不乐意见我嘛,钱到位了就行。”emma拍拍手站起来,“今天晚上开庆功宴,不说这些。” “庆什么?” “小昭没跟你说吗?” 小昭是emma助理,上一份工作是在摄影工作室当学徒,半年后老板跑路,还骗走她三千块,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应聘了这份东光玻璃厂的工作。小姑娘蛮能吃苦的,emma有心培养,也就异常严格,经常劈头盖脸给她痛骂。 “啊,说了。”秦情看她一眼,“最近记性不太好。” emma撇嘴:“上个月我进前五十了,宏哥说要庆祝一下。” 秦情也不知道这个前五十说的到底是什么前五十,反正你要庆祝,那就庆祝呗,正好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找不到事情消磨精力。 emma还在旁边说前五十的事,秦情盯着地面,昨天晚上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播放,他很确定,封存是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的。 可恶。 小楼底层的地下酒吧,今天拳赛暂停。 emma找来婚庆公司布置,到处搞得粉粉嫩嫩,到处都是鲜花气球,中间还摆了个香槟塔,跟求婚现场似的。 emma穿一条紧身裙,在台上发言,关宏在台下看,最后带头给她鼓了掌,随后狂欢就开始了,震耳欲聋的土味音乐,随处可见的社会摇。 秦情坐在吧台旁边吃蛋糕,小昭抱着个相机坐在他旁边。 “秦哥,帮我看一眼,这两张二选一。”小昭说。 秦情凑过去,是她拍的两张emma:“都挺好啊。” “选一张嘛,凭直觉。” 秦情来回翻动两张照片,这颗没出息的脑子,自然而然地,把人物主体换成了封存。 “第一张吧。”他说。 小昭眨了下眼睛:“为什么?” “更自然,更有力量。”秦情说,“第二张主体突出,但相比来说有些刻意,其实人物本身已经足够吸引眼球,没必要再花小心思画蛇添足。”说完他笑了下,“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了,其实我也不懂,就随口一说,你比我专业啊。” 小昭抱着相机连连点头:“我悟了!”忽然抬头看到远处走来一个黑色身影,她碰碰秦情胳膊,“鬼哥来了......” 第26章 秦情回头,阿鬼停在他面前:“好长时间没见到你。” “在帮emma姐忙别的事。”秦情说。 “大学生就是有本事哈,哪里都有你的用武之地。” “鬼哥抬举了,这学还一天没上呢。” 阿鬼往吧台扫了眼:“没喝酒?宏哥让我来跟你碰一个。”他回头往沙发边看,emma朝秦情挥了挥手。 秦情让调酒小哥拿来杯子和酒,给自己倒上:“我敬鬼哥。” 阿鬼扯着嘴角笑了下,走之前拍了拍秦情的后背。 小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嘟囔道:“他怎么也来了,emma姐庆功,关他什么事。” 秦情竖起食指放到嘴边:“谨言慎行啊。” 小昭赶紧把嘴闭上,过了几分钟:“宏哥出去接电话了,emma姐也不在。” 秦情笑:“你又想说什么?” “emma姐有天赋的,离开他也能发展得挺好吧,干嘛要窝在玻璃厂这种鬼地方。”小昭说,“她平时老说羡慕市中心的工作室、写字楼,她也不是没钱搬啊。” 秦情垂着眼睛吃蛋糕,没说话。 “这光头谁啊?”小昭眼睛里带着不安和好奇,“凶神恶煞。” 她话音刚落,穿黑背心的光头走过来了:“喂!” 秦情回头,“啪”的一声脆响,一个透明玻璃杯就这么猝不及防砸到了他脑门儿上。 秦情有些懵,但还没感觉到痛,有黏糊的血从额头往下流,他的眼睛雾蒙蒙的,红色的雾。 “是你他娘的报的警吧?”光头扯住秦情的衣领,把他从凳子上拽起来。 因为音乐声大,后面跳舞的人群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还在继续土味社会摇。 “你、你干什么啊?”小昭战战兢兢推了他一把,光头纹丝不动。 “不关你事,一边儿去。”光头吼道。 秦情鼻尖有点痒,他用手蹭,一手的血:“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还装?敢做不敢认?”光头冲着他的下巴,又砸了一拳。 这回秦情有些生气了,推开光头,甩了甩脑袋。 光头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哟,劲儿还挺大!”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今天emma姐庆功,差不多就行了。”秦情不想惹出大乱子。 “差不多?我告诉你,这事儿他妈的没完!绝对没完!”光头抵到他面前,咬牙切齿,“老子刚出来没几天,又被你小子送进去蹲一阵,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秦情眯了下眼睛。哦,你是在白云酒店被扫/黄扫进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我了解你就够了,”光头目中闪过一道寒光,“圣心湖,十七单元,一楼,102,住得真他妈好啊......” 秦情抬头,瞳孔陡然亮了,光头笑嘻嘻看着他。下一秒,一颗血滋滋的脑袋猛地撞了上来,光头瞬间眼冒金星。 “你他妈——”光头撑着吧台站直身子,朝着秦情猛扑而上,杯子盘子碎了一地,俩人扭打在一起。这回动静大了,有好些人停下动作,大喊大叫着缩到墙脚。 光头用双臂缠住秦情,秦情用手肘砸他下巴。光头手臂微松,秦情从他的桎梏中挣脱,没几秒钟,又双双摔倒在地,秦情一口咬住他的手背,光头扯不开,随手抓了一块玻璃,就朝他耳朵扎了过去,秦情一把握住碎玻璃,嘴上的力道半点未松,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得有些瘆人了。 光头躺在地上大喊:“疯狗——!他妈的!放开——!” 秦情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听不到emma的劝架,听不到宏哥的斥责,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眼前红色的一切。 他只想把光头钉死在这儿。 谁他妈都别想去圣心湖找麻烦。 俩人最后是被阿鬼拉开的。此情此景,到底是谁在找麻烦,关宏心里很有数,emma在旁边招呼小昭送秦情去医院,一边又在关宏耳边哭哭啼啼。 关宏对阿鬼也没了好脸色,他指着光头说:“和他一起,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坐在去医院的车上,秦情大脑几乎已经停摆了,他眼前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完全看不清人。只听到小昭远远在说话:“你可别死啊哥,马上就要到医院了。” 死? 哪有那么容易死啊。 秦情闭上眼睛。 他的确有些累了。 怎么办呢,怎么解释呢? 对不起啊。 存哥。 - 秦情醒来闻到一股很浓的消毒水味。他的脑袋仍旧是晕,左边眼角白蒙蒙一片看不清,但右眼已经很清楚了,他看到床边坐着潘博。 “我靠,醒了啊。”潘博放下手机凑过来,“没被揍傻吧?我是谁你还认识吗?” “认识啊,赵小兰嘛。” “我草/你大爷。”潘博如释重负地笑了,又说,“你知道那光头谁吗?” “光头啊。” “废话。”潘博说,“他跟着阿鬼打拳的,人专业选手,”又啧了一声,“你他妈不要命了?” 秦情沉默了一会儿:“他人呢?” 潘博警觉:“你还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啊,老实点,别惹事儿!” “是我惹事儿吗!?”秦情突然火了,猛地坐起来,“是他妈自找的!” “行行行,自找自找。”潘博把他按回床上,“你别晃悠了,休息会儿。我姐说了,这事儿她一定给你找回来。” “不需要。”秦情说。 潘博眉毛一皱:“哎哟,干嘛啊,嘴硬上了,不是,你跟我置什么气啊。” 刚才动那么几下,秦情的头晕得更厉害了,他闭上眼睛,好几分钟没说话。这会儿潘博接到emma电话,他“嗯”了两声,对秦情说:“那光头从医院爬回去,跪着认错了。” 秦情睁开眼。 “好好的日子闹事,关宏很生气,对着阿鬼一顿痛批,要把光头调去外地,说再有下次,要光头脑袋。”潘博很沉重地叹了口气,“哎,我其实有点后悔,不该让你去那边干活儿的,之前光想着钱多了......” 秦情听了这话,脑子里紧绷的弦缓慢松开了。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紧接着,倦意铺天盖地袭来,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就是半夜了。 “有水吗?”秦情问潘博。 一阵轻微的响动后,他被人扶着肩膀坐起来,眼前递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握住瓶身的那只手,戴了两只戒指。 秦情抬头就傻了眼:“哥。” 第23章 封存看了他两秒:“喝吧。” 秦情拿着水,已经不渴了,那阵干渴被别的什么东西,以压倒性的优势盖了下去。他仰头喝了半口,意思意思。 “还喝吗?”封存问。 秦情摇头。 有点眼冒金星。 封存把瓶盖重新拧好,放回到床头的柜子上,还没转身就问:“怎么回事?”语气是平稳的,平得几乎有点冷淡。 秦情拖着沉重的思绪想了想:“你怎么来了?” “你朋友怕你出事,给我打了电话。”封存说。 “他人呢?”秦情问。 封存缓慢挑起了眉毛:“你要找他对口供?那我把他叫回来,给你俩留点空间,对完我再问?” 秦情喉咙一哽,不吭声了。 “问你话呢,怎么回事?”封存看着秦情的额头,平淡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压抑的愠怒。 秦情抬起被纱布包裹的右手,用小臂蹭了下鼻尖:“摔的。” “什么姿势能摔成这样?脑袋缝了十二针,手掌缝了十四针,眼角破了,一身淤青。”他嗤笑了一声,“拿我当傻子糊弄。” “摔了一跤,撞到人,又稀里糊涂打了一架。”秦情说。 “......你觉得这话有半点可信度吗?” “既然不相信,那你问我做什么!”秦情忽然提高声音。 封存双手抱臂靠在椅子上:“生气了?” “我没资格生气是吗?” 封存没说话。 秦情直愣愣地望着他,眼眶又酸又胀,就这么望了一会儿,憋在心口的那股气一直在膨胀,嗓子眼儿都快被堵死了。 “回家吧。”封存沉默许久后开口,“在这儿也睡不好。” 秦情慢半拍点了头,然后就开始脱病号服。他坐在床边,用左手解扣子,半天解不开一颗,他皱着眉头,用力一扯,两颗纽扣掉了,滚落在暗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封存回头,看了他一眼,走过去,半蹲在地,替他将纽扣一颗颗解开。秦情垂眸就能看到封存的头顶,还能闻到洗发水的味道,洗发水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有种醉人的效果,堪比酒精。 封存站起来后,秦情愣着坐了会儿,几乎把小楼发生的事情全部抛在脑后了,他脑子里只有前天晚上的亲吻。 封存丢了一件t恤过来:“自己能穿吗?” 第27章 秦情没回答,一只手伸到了衣服里。 封存叹气,又走过来:“胳膊进去了,脑袋怎么进?” “......” 封存把秦情穿一半的衣服脱了下来,先套在他脖子上,动作很小心,怕碰到他的额头和眼尾。 “先伸右手。” “......” “左手。” “裤子我忘拿了,就穿这个吧。” 封存左右看看,又把他的运动鞋踢到床边,秦情站起来,把两只脚硬生生怼了进去。 “走吧。”秦情说。 “还有哪里不舒——” “没有。”秦情面无表情把他打断了。 封存顿了下,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秦情跟在他后面,拖着脚步,走得慢吞吞。 两人的身影在医院长廊里,一前一后,被冷白色的灯光隔开,仿佛永远都连不到一起。 - 回家后,秦情去院子里坐着发呆。他坐在石头上,屁股硌得有点痛,可能是之前跟光头打架时摔着了,又站起来,坐回椅子上。 夏天院子里的花几乎都谢了,从左看到右,只有大片葱郁的绿色。还是天上热闹些,天上有星星,有月亮,有飘过的云,偶尔还有掠过的鸟。 不知道秦昼有没有在天上。 不知道爸爸和妈妈有没有在天上。 爸爸和妈妈应该不在吧,把小孩生下来就丢掉的人,如果活着,一定会活得很自私,自私的人一般都过好日子,过好日子的人不出意外是不会主动死的,如果出了意外,那应该也没有资格去天上吧。 秦情闻到了一股烟味,回头,封存走过来,把烟和打火机丢在石桌上,在他旁边坐了下去。 秦情坐直身子,用拇指撑开烟盒,从里面拿了根烟,然后咬在嘴里,点燃。 封存看着他。 秦情抽着烟,动作娴熟。俩人都一声不吭。 半晌过去。 “什么时候学会的?”封存问。 “在美国的时候。”秦情咳了一声,“秦昼教的。” “之前忍得很辛苦吧。”封存说。 “不辛苦,我没有瘾。”秦情转头注视着封存的眼睛。 除了对你之外。 封存往茶杯里抖了烟灰:“我们要谈谈吗。” “谈什么?”秦情问,“昨天晚上的事,还是前天晚上的事。” “我有义务确保你的健康和安全。”封存说。 秦情看着花园角落茂密的草:“你答应俞医生了吗?” “身体的,心理的。” “如果答应了,还可以反悔吗?” “我一直以为你很乖,你平时去哪里,我也从来都不过问。” “如果不能反悔,那你们再分一次手吧?” “彻夜不归,不接电话,第三天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说你受伤进医院了。” “再分一次手,可以吗?” 封存看着秦情指间明灭的火星:“我现在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我以后会接电话的。”秦情说,“那天没电了。”又说,“你别搭理俞舟,你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把目光全部放到我身上,就会了解我了。” 秦情说:“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封存熄灭烟头:“你了解个屁。” “......我去洗澡了。”秦情站起来,低着头说。 - 秦情上楼的时候,抓了下头发,在头顶抠到了一块风干的血痂。他走到浴室里,对着镜子,将头发扒拉开,头皮上没有伤口,大概是额头的血溅上去,把头发黏黏腻腻粘在了一起。 操他爹的死光头、臭瓢虫! 秦情站在洗手台前脱裤子,封存走进来问:“非得今天洗?” 秦情看了镜子里的封存一眼,转过身,脑袋朝他跟前一凑:“没闻到腥味儿吗?” “去浴缸,我帮你洗。” 秦情看了眼自己光溜溜的两条腿:“不了吧。” “怕人看?” “我怕你把我看in了,你尴尬。” 秦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的,本性暴露后,突然就破罐子破摔了,说话做事全靠本能,压根儿不往脑子里过。 封存倒是没反应,淡淡的眼神,淡淡的表情,他永远如鱼得水,清澈的水里如鱼得水,混沌的水里照样如鱼得水。 他往左前方一抬下巴:“进去。” 秦情半推半就地躺进了浴缸,封存让他把后脑勺挂在边儿上,自己把淋浴喷头拿下来,用温热的水冲他头顶。 封存的指甲边缘修得整洁干净,他的手指划过头皮,秦情只能感受到指腹柔软的触感。 好温柔的一双手。 封存用来弹贝斯的手,画画的手,纹身的手,握反向盘的手,骑机车的手,切番茄的手,煮面的手,现在在帮他洗头发,在帮他擦拭眼角的泡沫,在托着他的后颈...... 这几乎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场景,他做梦都不敢奢求的爱。 爱? 封存对他有爱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那份愧疚太瞩目,压过了其他所有情愫。不仅是秦情看不清楚,或许,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秦情睁开眼睛,望着封存倒置的脸。这张脸倒过来,略有点陌生,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对不起,哥。”他沙哑着声音说。 封存眼皮动了下:“眼睛闭上。” 秦情老实巴交阖上了眼,他说:“我在打工的地方,跟人打起来了。但不是我惹事,是对方先的动手。” 耳边一片寂静,只有水流的声音。温热的水汽蒸腾起来,秦情感受到了一股潮湿。 他睁开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偷偷看:“你还是不信?” 封存放下喷头,用干燥的手盖在他眼皮上,停了两秒。 秦情重新闭上眼。 封存仔细揉搓着他头发上的血痂:“什么时候开始打工的?暑假吗?” “高中之后一直有在打工,”秦情说,“这家是高二的时候去的。” 封存愣了下:“体验生活?” 秦情犹豫着回答:“零花钱不嫌多嘛。” “是什么地方?酒吧?夜店?” “不是。”秦情说,“潘博表姐搞直播,我去打杂的,昨天晚上是个意外,偶然碰到了一个醉鬼。” 封存把秦情脑袋上的泡沫全部冲干净,用干毛巾帮他擦了头。 “起来吧。” 秦情用毛巾抹了抹后颈。 “打赢了吗?” “什么?” “问你打架赢了输了?” 秦情站在原地,动了下嘴角:“算是......扯平吧。” “打不赢的架别打,看着要输就直接认怂,以后有机会再找回来。”封存说,“丢脸比受伤好,犯不着硬碰硬。” 秦情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你的行事准则吗?” “这是帮你想的生存之道。”封存站起来,说。 秦情看到他衣服裤子打得半湿:“要不你先洗吧。” “我去楼下。”封存指着淋浴喷头说,“小心点,手不要沾水。” “嗯。” 秦情这个澡洗了很久,洗得很费劲,洗完出来,楼下的灯已经关了,封存卧室门缝里透了光亮。他盯着拿道亮光看了会儿,回到了自己屋里。 秦情坐在床边跟潘博打电话:“你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不说一声。” 对面传来迷迷糊糊的一声:“啊?” “你跟我哥怎么说的?”秦情问。 潘博砸了砸嘴,像是还在梦里:“能怎么说啊,什么都没说,”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你哥一点儿都不信任我,本来还想帮你编个理由解释一下,人一个字儿都不愿意听。你还在医院吗?” “回家了。”秦情说。 “那就好生歇着吧,我他妈,刚睡着就被你叫醒。” “我还没问完。” “操!”听潘博那边的声音,仿佛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问问问,还有什么他妈想知道的,赶紧问!” 秦情想了想:“......没有了。” “哎我靠,真他妈服了。”潘博的声音这会儿变得特别精神,“哪天开学啊你?” “周一。” “那不就明天吗?” “嗯。” “大学是不是都有宿舍啊?” “废话。” “挺好。”潘博说,“住宿舍自由,你夜不归宿也不用再绞尽脑汁跟你新哥找借口了。” “就这一个哥,没什么新哥旧哥。”秦情说。 潘博啧了一声:“你这话外人听了,绝对说你忘恩负义。” “你不说吗?你是内人?” “诶我发现你每进一次医院出来,就好像添了火药一样,那是不是医院啊,军工厂吧?” 秦情笑了一声。 “你别跟我冷笑啊,大半夜的,慎得慌。”潘博想了想,“开学要帮你搬行李吗?一个手不好使吧。” 第28章 “不用。”秦情说。 “行行行,知道,你了不得,你用不上我,你有哥,不新不旧,唯一的哥。” “我可没说这话。” 就是不想搬而已。 第24章 在家这一整天,封存只跟秦情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哪天报道?” 第二句是:“我送你。” 秦情除了“嗯” 以外,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东西。不是刻意要冷战,他觉得封存应该也不是,而是经过一晚上的时间缓冲之后,不想辩解也不想争执了,又没有任何关心爱护说好话的空间,于是便只剩下了寂静。 星期一早上秦情才开始收拾行李。说是行李,无非就一些洗漱用品,和几套换洗衣服,还有那张拍立得照片。 秦情昨晚握着这张照片,在灯光底下看了很久。还是像之前那样,一遍遍地揉搓秦昼的脸。他不是在怀念秦昼,打从一开始就不是。 他只是想要把这张脸抹去。 他只是想要替代秦昼,站在封存旁边的位置。 秦情托着行李箱走出卧室,站在楼梯口发呆,有一种今天走了就永远回不来的感觉。 他望着眼前的一层层阶梯,想起了秦昼死后,他第一次来这儿的那个晚上。他承认自己挺不要脸的,像块牛皮糖,非要往封存身边贴,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人怎么有办法对抗本能呢? 封存从他身后走过来,拎着行李箱下了楼。 秦情愣了一下,再抬头看,封存已经到一楼了。 就这么心急想让我走吗。 他在心中无声叹息,抬脚跟了上去。 “你爸昨晚给我转了一笔钱,说是你的学费。”封存撑着行李箱说。 秦情说:“哦。” 封存的目光掠过秦情这一身伤,犹豫片刻:“走吧。” 去理工大学的这段路不远,但碰上早高峰,从上高架就开始堵。封存从盒子里面拿出了烟,看了秦情一眼,把盒子递给了他。 “我不抽。”秦情低头在手机上打麻将,一只手能玩的,除了棋牌类游戏,也没有别的什么。 几分钟后,封存的手又伸了过来。 秦情扫眼一看,他的掌心里躺着三颗糖。 “柠檬、橘子,葡萄。”封存说,“要帮你撕开吗?” “不用。”秦情拿起那颗柠檬糖,放到嘴边,用牙齿咬住用力一撕,糖果顺势滑进嘴里“你车里怎么有糖?” “放很久了,都差点忘了。”封存说,“你每次坐车都吃,怕你有时候忘带。” 秦情咬着糖,眨了下眼睛。 “是这个牌子吧?”封存抽了口烟,眼睛还是看着前方。 秦情点头,点完才意识到封存根本没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前方车流有松动,挡风玻璃外的视线开阔了些。封存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抽完烟,思索了须臾,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丢到秦情身上。 “什么意思?”秦情拿着卡问他。 “除了学费不也得生活吗。”封存说,“好好学习,打工别去了。” 秦情盯着那张卡看了会儿:“你之前给我的,我还一分没花。” 封存没说话。 “秦昼卡里的钱,是你转进去的吧。”秦情说,“五万,我一分没花。”他把信用卡塞回封存的钱包。 封存没有否认。秦情聪明、敏感,所以他之前才拐着弯儿地想办法给钱。但眼下看,屁用没有,被人戳穿,他没什么好说。 “哥。”秦情喊了他一声,“我是大人了,不要拿我当小孩儿看。” 不要再无视我的心意。 “没拿你当小孩儿。”封存马上又换了话题,“宿舍几人间?” “四人间。”秦情的声音里透着失望。 “那还行。”封存问,“以前住过宿舍吗?” “初中开始就住宿舍,周末回家的。”秦情说。 封存本来还想问问别的,但这种没话找话的感觉让他特别疲累,干脆继续沉默着开车了。 停好车后,秦情下车,封存也下车,帮他拿出行李箱。秦情挥手:“那我先走了。”他走出几步,封存锁好车门跟上来。 “怎么了?”秦情问。 “我跟你一起去。”封存说,“这眼不能看手不能提的。” “没那么娇气。”秦情说。 “你是这样认为的,你室友看了,指不定怎么想呢。”封存说,“走吧,我跟你一块儿,顺便看看你室友都什么人。” 封存跟着秦情跑了一圈入学流程。说实话,天儿热,大学新生挤满了道,一个比一个聒噪,像是掉进了麻雀堆。封存穿梭在麻雀堆里,一边心烦,同时也感觉奇异。 自家这个同样也是青涩新生,画风看上去是如此大不相同。 他在旁边看秦情排队、缴费、领床上用品,看秦情对人点头,对人说“不好意思”,对人说“没关系”。小孩脸上是带着微笑的,乍一看和环境融合得挺好。可始终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疏离。 这种疏离封存自己是很熟悉的,他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就是这样。但秦情以前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至少在......在那天晚上之前,他的能量与周遭的能量还是可以很和谐地融到一起。 封存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是如何产生的?是自己给小孩带来了不好的影响,还是小孩的真面目本就如此。 “报完名了。”秦情拎着床上用品走到封存面前,“现在得去宿舍铺床。” 这时有热心学长走过来:“同学,你手不方便吧,我可以帮你把东西搬进宿舍。” 封存对那学长笑了下:“我来就行。” 那学长笑着问他:“你大几的呀?” 秦情一本正经地抢答:“他是我室友。” “新生啊!”学长有些吃惊。 “长得有点显老吧。”秦情说。 学长挠了挠头:“有点儿......看着像大三的,以为跟我一个年级了。” “那我们先走了。”秦情说,“谢谢学长。” 封存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这学校行不行啊,念到大三就这眼神儿。” “是啊,挺不行的,读完了估计也没什么前途。”秦情说,“我回去复读吧。” 封存没接话。 他知道这话背后藏的什么意思。 自从秦情主动亲他之后,他迟钝的神经已经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一擦就燃,一点就着。他没办法再用之前的方式与秦情相处了,回想着秦情搬到圣心湖的点点滴滴,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封存就是无边无际的后悔。 他不是后悔收留秦情,而是如果自己能够更加注意边界,能不要一上来就把他当大人,能少些打打闹闹,多些严谨认真,甚至多些说教批评,秦情是不是,就不会产生这种不该有的情愫。 看封存没回答,秦情也转过头,探索着往宿舍走了。 去宿舍的路上,俩人吸引了很多目光,有人在看秦情的伤,有人在看封存的脸。 秦情一路走得挺骄傲,丝毫不尴尬。 他没有对那些朝着封存投去的目光产生嫉妒,女生的惊喜,男生的向往,他莫名觉得,对封存的认可,就是对自己的认可。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与身边这个招蜂引蝶的男人牢牢绑定在一起了。 在宿舍。封存帮忙收拾打扫了一个小时,期间遇上两位室友以及家长,礼貌微笑打了几句招呼。 两位室友都挺含蓄,打眼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十来岁的孩子,在有多位家长出现的场合,文文静静不敢说话很正常,判断不出真实性格。 不过,两对家长都挺热络朴实,孩子从面相上看,也不是那种不学无术喜欢为难人的类型,寝室人际关系,应该不用过分担心。 “哎哟这一身伤咋搞的?”其中一位的母亲好奇地问。 秦情张了下嘴,就听到封存很平淡地说:“点儿背,骑车摔了。” “自己在宿舍很不方便吧。”那母亲戳了戳自己胖儿子的胳膊,“你要记得关爱室友啊!你们三个,还有没到的那个,之后几年得像家人那样相处!知不知道?” 小胖老实应了声:“知道了。” 两对家长没在宿舍停留太久,就双双离开,留两个男孩笨手笨脚地铺床、擦桌子。 秦情在旁边喝着矿泉水环视四周。 看着封存为他忙上忙下,心中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去幼儿园上学的场景。 秦情很早就被母亲丢去了幼儿园,每天上学都会大哭一场。 因为他很晚才学会说话,那几年几乎就像是个小哑巴,没有同学愿意跟他一起玩,偶尔还会三五成群欺负他。他刚开始就纯粹是哭,老师会轻声安慰,但一天哭、两天哭、三天哭,老师耐心耗尽,安慰没有了,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了,他活得像一团空气,哭再大声,也没人搭理。 后来,秦情彻底放弃了用眼泪解决问题。 第29章 有人找他麻烦他就打回去,还是因为不会说话,那些小孩总会恶人先告状,说是他主动惹事,老师听到控诉,会把他拉到办公室狠狠批评。 批评其实也不错,批评比活得像空气,没人看的要强。 后来有一天,秦昼放暑假,他代替母亲送秦情去幼儿园。刚走出校门,就瞧见操场方向有人争执,秦昼趴在栏杆边看,一个穿格子上衣的胖小孩把秦情推倒在地,旁边有两个男孩涌上去凑热闹。 他赶紧回到幼儿园里,拉着老师去了操场。 胖小孩说是秦情先动手,秦情站在旁边一脸认命的表情,无所谓,也无所畏惧。 可他下一秒却听到秦昼说:“你不要冤枉我弟弟,我亲眼看见了,而且操场有监控,调出来看看就能知道真相。” 那是第一次有人替他辩解。秦昼也不过十来岁,刚上初中,正是害怕老师的年纪,但却据理力争地,替他辩解了。 秦昼盯着胖小孩给秦情道完歉,离开。秦情跑过去,抱着他的胳膊,不让走。秦昼摸他脑袋,说:“中午就来接你,我们下午去找封存玩。” - 封存铺好床,从床上下来,因为太高,险些撞到脑袋。他去洗手间洗手,然后出来对秦情说:“上去的时候小心些。” 秦情点头。 看封存的模样,他是准备走了。 秦情很想拦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胳膊,说不要走。但秦情已经不是那个幼儿园小孩了。封存也不会说“我中午来接你,下午去找秦昼玩”之类的话。 封存离开后,秦情爬到床上闭目养神,午饭都没吃。那个被母亲叮嘱过的善良小胖给他带了份炒饭回来,放在书桌上。 大约是下午三点,枕边的耳机震了下,他接起来:“存哥?” “我六点来接你。” “接我做什么?” “还是回家住吧。” 第25章 “晚上要查寝的。”秦情趴在车窗边上对封存说。 “写个申请,跟辅导员商量下,应该没有大问题吧?” “就溜一晚上还写申请啊?”秦情嫌麻烦。 “谁让你就溜一晚上了,”封存说,“上车。” 秦情拉开车门坐进去,犹豫着系好了安全带。 “以后都回家住吧,上学也就半小时路程。”封存说,“宿舍也可以留着,万一你要午休之类的。” 秦情望着窗外,右手抵在唇畔,遮住了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早上出门的时候有多失落,此刻心里就有多雀跃。 他不管封存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的决定,总之是又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又可以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他每天早上、晚上,都能看到封存修长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有时甚至不用看到身影,就是隔着门、隔着墙壁,听着封存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秦情都会感觉身心灵收到了抚慰。 俩人在家门口的餐馆随便吃了个叉烧饭才回家。 封存坐在客厅,手机扔在一旁,茶几上是打开的药箱:“过来,先把药换了。” “没洗澡呢。”秦情说。 “那你先去洗澡,我等你。”封存说。 “得费点儿时间,我洗完可以自己弄。” “没事儿,我等你。”封存说。 秦情很草率地洗了个澡,然后小跑着到了楼下。封存正盯着手机看什么,听到秦情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洗这么快。” “年轻,身手矫健。”秦情走到他身边坐下。 封存笑了笑,食指抬着秦情的下巴,把他的脑袋往右转了三十度:“眼角好些了。” “嗯。”秦情的呼吸又缓又轻。 封存拆开了他手上的绷带,那道伤口还是有些红肿。他把秦情的手抬起来,凑到眼睛跟前,看得很仔细:“这里是不是有点发炎啊,你自己看看,上边儿。” 秦情随便扫了一眼:“没有吧,挺正常的,皮肤划开都这样。” “上次还说不是经验丰富,”封存说,“疼吗?” “没什么感觉。” “年纪轻轻,这么麻木啊。”封存给伤口消完毒,用新的纱布覆盖在上面,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话跟你讲。” 这种话后面通常接不出什么好话。 秦情有点紧绷:“什么?” 封存又把他额头上的纱布拆开,一系列的流程过后,他把药箱重新关上,才开口说道:“我之前跟你说,你哥打电话给我,我没接到。” “嗯。” “我的确没接到。”封存说,“但那通电话之后,他又给我发了微信。”他望着花园的方向,“我那天洗完澡出来,就在那边儿,看到的消息。” “他发了什么?”秦情问。 “他说他喜欢我。” 讲这句话的时候,封存脸上没有特别动容,还是一如往常的,如果要说是无悲无喜,算是,如果说是淡漠冷酷,那也算是。 可如果他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真能像脸上表现出那样云淡风轻,那他说不定就不会收留秦情了,更不会因为上次那篇造谣文章,连工作都不要。 秦昼喜欢封存。 秦情早就知道了,比封存早了好久好久,那源于一个意外,醉酒的意外。 十一岁,还是十二岁的深秋,秦昼带着他,和一伙朋友去山顶露营。那天晚上,秦情早早进了帐篷,早早睡了过去。 夜深后,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他闻到酒的味道,知道是秦昼回来了,很懂事地,往旁边挪了几寸。 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打算继续睡。一只火热的胳膊却从身后压了上来,他听到秦昼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抓了抓脸,转过身:“哥,你说什么?” 秦昼睁着眼睛,突然将他禁锢在怀里。秦情埋着头,依稀感觉耳尖湿漉漉的,是湿软的舌/头滑过的触感。他猛地一惊,伸手去推秦昼肩膀,对方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 秦情挣扎起来,但旁边都住了人,他不敢叫喊出声,只是非常急促粗重地呼吸着。秦昼像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似的,完全丧失了沟通能力,他嘴里念叨着:“我真的好爱你,我受不了了。”之类的话,还带着哭腔,后来又不管不顾地,扒下了秦情的上衣和库子,他亲吻秦情的肩膀,痴迷地嗅闻他脖颈间的味道。 “封存......别动......别动......” 趁秦昼深呼吸的间隙,秦情从他的桎梏中钻了出去,像条雪白的泥鳅,在淤泥里滚了两下,一弹而起。 他踉踉跄跄往帐篷外跑,身上是光/溜/溜的,帐篷外的桌子上有人留了毛毯,秦情抓过毛毯披在身上,开始没有方向地狂奔。 那天晚上他一直躲在树林里,哆哆嗦嗦待到了天亮,身上被不知名的虫子咬了很多包。 秦昼在太阳初升时找到了他,没说话,也没道歉,只是避人耳目地,把秦情扯回帐篷,一股脑给他套了很多层衣服。 秦情上初中后才意识到,这种行为叫做猥/亵,这种行为他妈的叫强/歼未遂! - 听完封存的话,秦情很努力地想要表现出几分惊讶来。他不能让封存知道,自己早就对秦昼的心意一清二楚,那他就成替秦昼隐藏秘密的共犯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封存,没说话。 “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解太浅,”封存看着他,“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秦情点头。 “我今天跟你说这件事,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我觉得不该瞒着你。”封存说,“大学是人生里很精彩的一个阶段,你会遇到很多新鲜的人和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是多无趣,多空泛,多没有魅力的一个人......” 秦情用力眨了几下眼睛:“不会。” “首先,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尤其是在恋爱关系里。”封存很坦诚地告诉他,“其次,我自始至终,都拿你当弟弟看。” “我不想伤害你,秦情。” 秦情的太阳穴猛然一跳。 听到封存提到秦昼的那通电话时,他本打算把秦昼的微博内容统统告诉封存。 他想要告诉他:好了没事的,秦昼的死与你无关,他自己要死的,跟你没有关系,没有半点关系,你不要内疚了,不要再有压力了,你幸福一点,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吧。 可现在,秦情把这些话全部咽回了喉咙。 他说不出来。 风筝飘在天空上,本来就战战兢兢,怎么会自己主动把线扯断呢。 秦情望着封存,望了一好会儿,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秦昼死了,你没法儿回应他的感情。你只能对我好,是不是?” 他的下巴挂在封存肩膀上,很小声地说:“可是只有爱才可以回应爱,愧疚是做不到的,哥。” 秦情扑上来的那一瞬间,像是迎面刮来了一阵粘稠的风,风中藏了杂乱浑浊的东西。 很酸。 封存下意识想摸他后脑勺,手抬一半还是放了下去:“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给你听。你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反悔、纠正。” 第30章 “那你把我踹得远一点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接我回来?”秦情说。 “我说了,我拿你当弟弟,很亲的,弟弟。”封存叹了口气,“其实事到如今,也不全是你哥的原因了。” 秦情的瞳孔盯着沙发扶手,颤了下。 “你很好,当你的哥哥是件很幸福的事。”封存说,“我站在这个角色的位置,愿意把一切的好都给你,也能够把一切的好都给你。” 秦情的手臂微微松开了,没说话。 “这是我们最好的相处方式。”封存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秦情的眼睛很红,但里面没有眼泪。 “巧言令色。”秦情隔了好久,才低声说。 封存笑了下:“文化人啊。” “阴阳怪气。” “肺腑之言。” “死鸭子嘴硬。” “骂人了啊,恼羞成怒。” “不是。”秦情说,“是无能狂怒。” 封存又笑:“还要跟你说一事儿。” “什么?”秦情强打着精神,问了句。 “我今天去签了个租赁合同。”封存说。 “你要搬家?”秦情陡然提高声音。 “至于吗,你抱我一下,我家都不住了。” 封存又恢复了那种如鱼得水,不痛不痒的状态,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逗小孩儿,就像上回吻他一样。 秦情有些不满:“那你一个无业游民,租什么房。” “说到点上了。”封存说,“这无业游民我当够了。” “开个新的诊所?” “说了不是那块料。”封存看了秦情一眼,“转行了,打算给人纹身去。” 这答案倒是也不让秦情惊讶,上回他远远偷看封存给师姐纹身,就觉得架势特别专业。 “租的什么地方?写字楼吗?”秦情问。 “算是......厂房吧。”封存笑着说,“银杏南路那边,有个小画廊倒闭了,地儿挺大,找人收拾了好一阵呢。” “那天开业啊?”秦情想了想,“纹身工作室也要开业的吧?需要剪彩什么的吗?” “那不用。” “搬家都还得看日子开火呢。”秦情说。 “那我看个日子,戳自己两下。”封存靠在沙发上,笑着说。 秦情也笑了。 自然而然地,话题完全转移到了纹身工作室的筹备工作上,之前的粘稠的氛围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谈论过那些可以算得上幽深的话题。 封存半躺在沙发上,给秦情介绍一楼墙壁上的画,原来这些大部分都是他的作品,秦情原本还以为是从哪里拍卖来的艺术品。 聊得差不多,秦情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可以继续赖着不动,他上楼回了卧室,在卧室阳台上,抽了根烟。 右手搭在栏杆上,秦情抽着烟四处张望。月亮啊,星星啊,这些东西每天都长得差不多,连位置几乎都是不变的。 不变的。 怎么想要有点变化那么难呢。 他看着夜空里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思维随着吐出的烟圈一圈圈散开。 封存说拿他当弟弟,他如果打从一开始就是封存的弟弟,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可能会成长得很健全,很幸福,很完满。 封存的父母都是 什么样的人?他们当初怎么没有一时兴起去福利院领养小孩?如果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封存的弟弟...... 封存的弟弟...... 算了。 不要是弟弟。 他不想当什么封存的弟弟,他已经过了那个,渴望大哥保护与庇佑的年龄了。 秦情手里的烟烧尽了,但心里的火种还燃着。 第26章 因为受伤,秦情躲过了军训。开学一个月后,他以一张正常肤色的脸,穿梭在一堆黑炭中间,就跟那白雪公主似的。 emma站在停车场,穿了件米色风衣外套,朝他挥手:“这边儿!”夕阳映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 秦情快步走过去,笑着说:“还真来了啊,我自己打车过去也一样。” “顺路嘛,”emma拉开车门,看了眼后座的战利品,“在旁边商场逛了会儿。” 秦情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生日快乐。” “潘博陪赵小兰看心理医生去了,说晚些时候自己过来。”emma系上安全带,又松开,凑到秦情面前仔细看了眼:“这额头上的疤能消吗?” “不知道。”秦情说,“爱消不消吧。” “没事儿!”emma看着后视镜倒车,“要实在消不了,姐给你钱,咱整容去。” 秦情笑笑说:“你这好意我无福消受啊,为了道疤,多做一轮手术,吃饱撑的。” “皮糙肉厚的,怕疼啊?”emma说。 “不怕,我受虐狂。” emma快速瞥了他一眼:“那天雷子找事儿,没见你这么逆来顺受啊。” “雷子?光头?” “嗯。”emma说。 “他人呢?潘博上回跟我说,去别地儿了?” emma志得意满地扬起了眉毛:“不只他,阿鬼也滚蛋了。” “关宏够给你面子的啊。”秦情说。 “借口而已。”emma说,“他早想敲打阿鬼了,算是赶上好时候,否则就是各打五十大板,你也跑不了。” “今晚他来吗?” “嗯,晚些时候。” - emma生日也跟柯舒维一样,是要庆祝好几轮的。 今天这轮的主要参与人员,大多是直播团队的同事,大家三天两头就会见面,干什么都不尴尬,吃饭喝酒也大方。 晚上吃完饭后,一行人,约莫十一二个,三三两两分头打车往ktv走。 ktv叫黄金汇,关宏开的,位于市中心北面,挨着一堆洗浴场所按摩厅之类的地方,门脸儿有些陈旧了,但客人还是不少。其中绝大部分,也不是冲着单纯唱歌来的,这里有很多不该有的服务。 “音响设备去年刚更新过。”emma边走边对秦情说,“比别地儿唱着舒服。” 秦情点头:“潘博还不来啊?” “快了吧,”emma跟着一个黑发小年轻进了个豪华包厢,“酒水什么的我就懒得点了,你们看着上。” “好的,姐。”小年轻说,“我回去让经理安排。” 秦情对唱歌没什么兴趣,他打小就五音不全,坐在沙发上,听同事们一会儿还珠格格浪迹天涯,一会儿最美云彩民族风,偶尔还有几个唱蹩脚英文的。 他听着伴奏里的贝斯声,就很想回家。 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十点半。封存估计也还在外头呢,中午打电话的时候说过,今天要跟乐队的人吃饭。 小昭端着酒杯坐过来,笑嘻嘻说:“咱俩也喝一个呗,庆祝emma姐生日,也庆祝你重伤初愈!” “就两道口子的事儿。”秦情跟她碰了下杯子。 小昭看着桌子上那一排空杯:“这都你喝的?” “无聊嘛。”秦情说。 “诶!emma姐过来了,”小昭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肯定是要拉你跳舞!” “不跳。”emma还没开口,秦情就对着她说。 “神经啊,谁稀罕,”emma一屁股坐下,“我都蹦累了,歇会儿。” 这时大门从外推开,有服务生端酒进来,含胸驼背的,很拘束,应该是个新人。 他蹲在emma旁边,很仔细地收拾了桌子,emma从钱包里摸了几张钞票,塞到他马甲口袋,那人连声道谢,从托盘里拿出三杯酒,低着头又退了出去。 emma高举酒杯,面对小昭和秦情说:“我王敏十来岁的时候,从没想过二十出头能过这样的日子。”她率先将杯子里酒一饮而尽,“三十出头的时候,我会带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我当大明星,你们当大明星的头号狗腿!” 小昭举起杯子:“头号狗腿!” 秦情挤在中间,笑着摇了摇头,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干了!”emma皱起眉头,“不然踢你到二号!” “干干干。”秦情喝完酒,用手背蹭了下唇角,仰头靠在沙发上,有些昏昏欲睡。 然而没过多久,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火热。 emma在他旁边,也是坐得抓耳挠腮,蹭地一下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潘博还不来啊?”秦情拖着声音喊。 “路上了。”emma头也不回地说。 没过多久,刚才那个服务生又走了进来,他走到秦情旁边,低声说:“emma姐叫你过去一趟。” “叫我?”秦情眯了眯眼睛,“什么事儿?” “不知道。”服务生说。 “她在哪?” “洗手间吧。” “洗手间......叫我一个男的干什么?”秦情推了两把小昭,旁边音乐声震耳欲聋,她却睡得比猪还沉。 “emma姐好像挺急的。”服务生又说。 秦情低声骂了句,很烦躁地站起来,跟着那人往洗手间去。 第31章 “姐?”他在门口敲了敲,“在里边儿吗?” emma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 “里面还有别人吗?”秦情问。 水龙头哗啦啦地响,emma没吭声,也没有第三个人说话。 “我进来了啊。” 秦情走进洗手间,emma正趴在洗手台边,用水泼脸。 “找我做什么?”秦情站在墙边,好像有一条火龙在体内来回乱钻,之前在家跟封存喝酒,喝断片儿了也没这样过。 “我没找你啊。”emma解开领子,回头扫了他一眼。 秦情陡然一愣:“先前那个服务员,是不是有点眼熟啊?” “哪个?”emma两只手不停扇风,她很努力地克制着想要把衣服脱/掉的冲动。 “收你钱那个。”秦情说完,回头拧了下门把手。 果不其然,锁住了。 “打不开?”emma慌慌张张跑过去,用力敲了两下,又退回水龙头旁,用水把衣服全部打湿了,她看着秦情牙关紧咬的模样,“你也很热?是不是还......” “我在小楼门口见过他一次。”秦情哑声说。 是那个被阿鬼揍出地下酒吧,还在小楼门口吐了一口浓痰的男人! “阿鬼的人?”emma用力闭了下眼睛,“狗/日/的,还敢算计老娘!酒里绝对有东西!” 秦情从兜里摸出手机:“没信号。” emma也看了眼自己的,摇了摇头:“靠......我不行了......关宏要来了......关宏......”她朦胧的一双眼睛扫过秦情,努力了半天也无法聚焦,“你离我远点......咱俩不能碰到......不然完了......” 秦情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后背都是汗。 不能等了。 坐以待毙事情只会更糟。 他用力踹了两脚门,大门纹丝不动。大概是因为这里经营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不正经业务,为了规避风险,为了给乱来的人提供更充裕的逃跑时间,大门质量尤其好,不是随便砸几下就能破坏的。墙壁也是,隔音效果吊打一系列奢华ktv。 逃跑。 秦情想到这,走到窗边看了一眼,黑洞洞的,但也隐约能瞧见,楼下有个很大的露台。 emma看他脱下外套,卷起了袖口:“你干什么?跳楼啊?不至于,弟弟。” “楼下是个露台。”秦情甩了甩脑袋,说。 emma坐在地上,眼神迷离:“还有力气吗你?” “我要没摔傻,就通知潘博来找你。”秦情说着,已经爬上了窗沿。 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睛,然后攀着旁边的水管,一点点往下缩,又蹬住墙壁,用力一蹦,落地时,膝盖砸到了花盆,但也一点不觉得痛。 理智几乎要被烈火般的欲/望燃烧殆尽了,他踉踉跄跄地找到了步梯入口,在空旷的楼道跑了起来,同时给潘博打了电话。 楼梯出口位于一条没人的小巷,又黑又深,他往最里面走着,边走边脱了上衣。 不行了。 万一点儿背有人经过。 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 秦情靠着墙壁缓缓坐在地上,他抓着手机,很不情愿又别无选择地拨通了那个最熟悉的号码:“哥......” - 封存走到巷子里,打开手机电筒一扫。秦情抬起胳膊遮住眼睛,一身汗水淋淋的,皮肤泛着红色,像块儿烧红的铁,一看就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 封存脱下外套,披在他肩膀上。 “我不想穿,”秦情很抗拒,“我热,哥,好热......” “听话,忍会儿。”封存说,“旁边有酒店,进屋再脱。” 秦情咬着手背忍耐着,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不记得,快要爆炸了,每一根血管都快要炸开了。 好胀。 好痛。 好想...... “砰。” 听到封存关门的声音,秦情甩开外套,三下五除二把裤子也一并丢开了。封存把他拉到浴室,打开冷水就朝他脑门儿上冲。 秦情蹲在浴缸旁边,下巴搁在膝盖上,像条落水狗。 他其实已经很冷了,甚至已经开始哆嗦了,十月份的a市并不暖和,上星期才大降温,已经是街上人人都穿外套的季节。 好冷。 好热。 冰火两重天。 秦情抬起眼皮,望着封存,他抱着膝盖,头发和睫毛一直在滴水。 封存看在眼里,皱紧眉头。 他关上水,走到秦情旁边,把平时碰都不愿意碰的酒店浴巾盖到秦情脑袋上。 “好些没?”封存低声问。 秦情吸了吸鼻子,浑身都在抖,连着声音也抖,可正该滚烫的地方还是滚烫,难受的感觉半分没减,有明晃晃的岩浆一样的东西从身体里往外翻涌。 他低头看了一眼,也没空羞臊了,抬起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哥......帮帮我......” 第27章 封存在天台抽烟。 凌晨三点, 城市很寂静,街道的灯光将视野范围内的建筑划分开,这里一块, 那里一块,不知道市政是怎么规划的, 大楼被光带归拢到每一个黑色或亮色的方块里, 乱七八糟排列着。 偶尔有车从光带之间呼啸而过, 只听其声不见其影。 很猖狂。 仿佛它是这个夜里唯一的活物。 封存靠在栏杆边, 看着眼前没有任何观赏价值的夜景, 吐了一口烟,烟散在空气里, 被夜风撞得稀碎,东一缕西一缕。 然后,消失了。 有一把刻刀正在缓慢移动。 有一把无形的刻刀,正一笔一笔, 将刚才发生过的事情,细细雕刻在他脑海里,他暂时找不到叫停的方法。 封存眼前是秦情湿漉漉的脸和湿漉漉的眼睛。 这张脸封存早见过了,这双眼睛也是。他不明白为什么, 只是多了一层水汽一层雾气一层迷蒙一层红晕,自己怎么就对着这双熟悉的眼睛、熟悉的脸, 有了并不熟悉的反应 ——他没有这样情难自禁过。 他掌控对方的身/体, 同时也掌控自己的身/体。 是因为秦情声音里的祈求吗?或者说诉求?欲/求? 他不缺这一声声的随便什么求,多的是人曾经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地祈求过、诉求过、欲/求过。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无数个秦情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叠加。 穿校服的小男孩,在厨房忙碌的高中生,问什么都笑着说“好”的乖巧弟弟......这些个秦情并不会让封存心里泛起任何波动。 可是......一身伤的秦情,望着花园说秦昼教他抽烟的秦情, 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家的秦情,抱着膝盖蹲在浴缸旁边眯着眼睛的秦情...... 靠。 真他妈...... 要命。 - 秦情睁开眼睛时,窗外天空已经蒙蒙亮。 他一个人躺在大床中央,周遭没有活人出现过的痕迹。他闭着眼睛想,闭着眼睛想昨晚的发生的事。 一阵绝望袭来。 人被吓走了,人一定是被他吓走了。发生那样的事,吓走也正常吧。 秦情抬起手,看了眼自己的指甲,就是这一二三四五六个指甲,昨天晚上,在封存肩膀上抓挠出了一道道红色纹路。有没有挠破,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在封存的掌控之下,迎来一次又一次的极端爆发。 说实话,那种感觉是快乐的。 明知是在走钢索,前后都是万丈深渊,也不能否认那份快乐的存在。 秦情把手伸进被子,碰了碰昨天封存碰过的地方。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心中一片苍凉,像是大火焚烧之后光秃秃的草场。他翻了个身,把膝盖缩回来,有点冷,还有点迷糊。 哎。 就先这么苍凉着吧。 好困。 再睡一觉。 似睡非睡的,他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很轻的脚步,最后闻到一股熟悉的淡香。一只干燥的手,从身后伸过来,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秦情紧闭着眼睛,希望自己的沉睡能让那只手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 “眼皮抖这么厉害,装睡都不会。”封存说,“起床吃点东西,然后把药吃了。” 秦情睁开眼睛,顿了顿,坐起来,也不看他,只看着桌上的牛奶和三明治,出了会儿神。 “你昨晚回家了吗?”秦情问这话的时候,把眼神挪到了封存脸上,发现他神色有些疲惫。 “没有。”封存说,“我不确定你什么时候醒,刚才回去洗澡换了衣服。” 秦情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漱,没穿鞋。看到浴缸和浴缸边缘挂着的毛巾,他怔了一瞬,脑子没转。 转不动。像是顶着一团轻飘飘的,体积很大的云。只能让它自己飘,主观意识是半点不起作用的。 洗漱完秦情回到屋里,封存正在拆三明治包装,他接过来咬了一口,停下了。 “吃不下?”封存问。 第32章 秦情吸了吸鼻子,点头。 封存拿了瓶矿泉水,拧开,放在茶几上:“那吃药吧。” “什么药?”秦情很茫然。 “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吗?” 秦情搓了搓脸,又摸了下脖子,没觉得热或者冷。他抬起眼皮看了封存一眼,然后拉着封存的胳膊,把脑门儿凑过去,头贴头地挨了一下,这才感受到自己滚烫的温度。 秦情一直堤防封存把他推开,但直到他主动松开手,封存也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把药递到了他手里。 “我给你带了衣服,不吃早饭就先把衣服换了吧。”封存说,“回家再休息,这地儿,”他顿了顿,“我不想待。” 不想待?为什么不想待?是因为环境太差?还是昨晚的事情已经成为了他的阴影? 秦情盯着地面想:我这种行为算什么呢?主动在别人面前光/liu/溜走来走去,是不是也算一种猥/亵啊?和大马路上的露/因/癖有什么区别?这不是突然就跟秦昼成了一丘之貉吗? 好恶心。 我有这么恶心吗? 想不明白。 死脑袋,想他妈不明白。 - 把自己打入暴/露/狂露/因/癖地狱的秦情,回家后径直上楼进了卧室,退烧药的劲头一上来,就呼呼大睡。 封存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拿着温度计上楼给他测体温。 这会儿秦情是正二八经睡着了的,他没拉窗帘,光线透过玻璃落到他眼皮上,他皱了下眉。封存转动后背,把光挡住了,又伸手碰了下秦情眉宇间的褶皱。 这双眉眼很漂亮,清清秀秀,眼睛的皮肤很薄,凑得近了,隐约可以看见皮下血管的颜色。封存盯着看了会儿,抽走体温计,三十七度八,比早上温度低了。 秦情睡到下午两点起了床。他饿了,打算下楼煮碗面吃。 走到楼下一看,封存在沙发上睡着,呼吸很均匀。他小心翼翼放缓脚步,做贼似的,挪到了厨房去。煮面的时候,他犹豫着煮了两人份,还没捞起来,就听到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 “我吵醒你了吗?”秦情问。 “闻到香味儿了。”封存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 “楼上那条灵缇的鼻子都没你灵。”秦情把面捞到碗里,“端一下,我拿筷子。” 封存伸手碰了下碗:“好烫。” “那边有防烫手套。”秦情话音还没落,封存端着碗走了出去,然后就听到餐桌方向传来“噔噔”两声钝响,那放碗的动作简直跟摔的一样。 “顺便拿张抹布过来。”封存在外面喊,“汤撒了!” - 这面封存吃着有点咸,吃一半起身去倒了两杯水。 “盐放多了?”秦情抬头看着他。 封存摇头:“渴了。” 秦情又埋头吃了两口,他没办法判断封存这话的真假,他现在舌头迟钝,完全尝不出味道,刚才放盐纯粹是凭着经验来的。 “昨天......”秦情放下筷子,不中用的脑袋终于在吃完一碗碳水化合物之后,有了转动的迹象。 装瞎是不对的。 不能继续装瞎。 “昨天的事对不起。”秦情一字一句地说。 封存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没事。” “你都不问我是为了什么道歉吗?” “问,”封存说,“那你为了什么道歉?” “半夜给你打电话,耽误你玩儿了。”秦情说。 “噢,”封存点了点头,“其实我——” “还没说完。”秦情打断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那不是我的本意,可能是我的本意,但,但不是那样的本意......我,我不至于......我的意思,我知道我冒犯你了......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封存说,“你找我是因为信任,是因为没办法,不是因为想要借此干什么,我知道。” “可还是干了。” 秦情回想起封存的手掌与柔软的口腔,休整了大半天的身体,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他深呼吸了几次,声音有点发颤:“哥,我喜欢你,可正因为我喜欢你,我才真的真的真的不情愿发生这样的事。” 说到这儿,秦情脸颊旁边仿佛又刮起了刺骨的山风,有成千上万只鸟,林子里的鸟,三百六十度环绕着他,叽叽喳喳地叫。 秦昼的手,穿过鸟鸣来抓他了,抓住他了,抓住他的腕子,把他从树林里拽了出去,拽到阳光底下,尴尬与惶恐不安无所遁形了。 他想要尖叫。 但秦昼把他的声音压回了喉咙。 “怎么了?”封存的手伸过来,拍了他的手背。 秦情猛地一抖,清了清嗓,想说话,又没能说出什么,只是摇头。 “感觉好些没?”封存说,“待会儿再量下体温。” “嗯。” “还困吗?上楼再睡会儿?” “不困了。” 封存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又问:“昨天晚上,跟哪些人在一块儿啊?” “之前一起打工的。”秦情说。 “如果我让你不要再去了,你会听话吗?” 秦情犹豫了。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接二连三出了这么些事,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封存说,“如果非要打工,可以换个地方。” “嗯。”秦情点头。 封存看了他一眼:“昨晚的事你不用太在意,换成谁都一样。” 秦情突然困惑:“谁换成谁?” “谁换成谁都一样。”封存说,“人的意志力本来就很有限,以后远离那些东西就好了。” 秦情又点头:“嗯。” 抬眼的瞬间,他忽然瞥见客厅竖着一个行李箱:“那是什么?” “活这么大没见过行李箱?” “......你不是不在意吗?”秦情蹭的站起来,声音突然高了几度,“你不是说不是我的错吗!?” “嚷嚷什么?坐下。”封存看着他。 秦情僵持几秒后,僵硬着身子坐了回去。 “你要去哪儿啊?”秦情小声问,“你要走吗?” “拿点东西去工作室那边。”封存说。 秦情盯着箱子,像是要把那玩意儿看个对穿:“真的吗?” “嗯。”封存说。 “可不可以打开让我看看。”秦情轻言细语地问。 封存直起身子靠着椅背:“什么意思?” “就是,打开看看的意思啊。”秦情的目光仍旧没有收回来,他的眼皮跳了跳,有些痒,他抬手挠了挠,撑着桌子边沿站起来,“你嫌打开麻烦,我自己看吧。” 封存也跟着站起来:“你发什么神经?” 秦情转头看他:“我只是好奇,你带了什么东西。” “我有义务翻箱子给你看?我有义务向你报备带了什么东西走?” “你没有!”秦情突然提高声音,他攥着椅背的手很用力,手背青筋凸出,没有规律地跳动了几下,“这里是你家,你是主人,你做什么都自由,做什么都正确,你要见谁你要去哪你要让谁来让谁走你要自己走你要爱谁不爱谁,都他妈是正确!自由!” “喊完了吗?” “没有!” 秦情望着封存,胸口急促起伏着,他咬紧了后槽牙,始终没松开。他不敢松,仿佛只要松了这一口劲儿,他浑身的筋骨都要坍塌。 过了很久,封存说:“好了,别像小孩儿似的闹脾气。” “你愿意拿我当小孩儿,就拿我当小孩儿,你觉得小孩儿烦了,无理取闹了,你就要让我当大人了。”秦情抬手飞快蹭了下眼角,又用力抿紧双唇。 封存看着秦情,喉咙有些干涩。他认为自己理亏。他不想再编造更多的话去欺骗、去敷衍。 他的确是想走,他不能再跟秦情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他懦弱,他没有勇气,他没有自控力,但他不想继续犯错。 他希望这件事是有余地的。 “不走了吧......”秦情哑着声音,态度忽而又软了下去,“我......把箱子拿回去吧哥。” 封存没说话。 “如果我让你尴尬、难受,我走就是了,我走就是啊,”秦情说,“这儿是你的家,没这个道理的。” “我......”封存往前走了两步,他停在秦情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尖在额角的疤上停留了一会儿,“我没有尴尬、难受,不是你的原因。” 秦情望着他。 “这儿也是你家,没有主人客人的分别。” 秦情偏了偏脑袋,像是主动蹭着封存的指尖。 “我也不是不回来,只是多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封存说。 这种话没有什么分量,几乎连最敷衍的承诺都算不上,但秦情还是完全不受控制地,被他轻描淡写的话语和动作安抚了。 他发现自己的情绪变得特别廉价。 “今晚住哪儿啊?”秦情问。 第33章 “不知道,但你别等我。” 秦情又扫了一眼箱子:“那些东西还会搬回来吗?” “嗯。”封存说。 “什么时候?” “等步入正轨吧。”封存说。 秦情不知道一个纹身工作室有什么好“步入正轨”的,但他还是点头说了:“好。” 不能再宣泄情绪了,这种杂乱无章的东西很容易把退路、后路全部堵死。 对。 理智一点。 克制一点。 我当着人家的面,脱了,应了,蛇了。这种行为很猥琐不是吗?我本来就有错在先不是吗?我和秦昼一个德行不是吗? 他想要暂时远离我,是可以理解的。 可以理解。 - 封存走后一连三天,秦情都是在一楼沙发上醒来的。他没去学校,找了三个人代课。之所以睡在一楼,是希望不要错过封存回家的一分一秒。 但三天,没等到人,也没有电话,没有信息。 秦情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花园里迷蒙的秋雨,心里冷幽幽的,但很平静,认命一般的平静。 起床洗漱后,emma的电话打来了。 秦情对着镜子,用封存的剃须刀刮胡子:“你没联系我,我也没敢打电话问。” “昨天才把这事儿处理完,”emma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潘博狠狠骂了我一顿。” “他还敢骂你啊?”秦情刮掉下巴上的泡沫,说。 “怪我老是给你找麻烦。”emma说,“我想了想,要不以后你还是别来小楼了。” 秦情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冲手指:“王老板要开了我?” “什么王老板,真难听。”emma说,“下药那孙子跑了,关宏倒是也没怪你怪我,但他这人心思深,想什么不一定,我怕他心里有芥蒂,你过来不安全,要是再出什么事儿,潘博和老太婆都得把我撕吧了。” “那王老板记得把我工资结一下。” “着什么急啊,有别的活儿给你干。”emma说。 秦情笑了下:“您还有别的业务呢,我怎么不知道。” “林无边认识吗?” “干什么的?” “演员啊!”emma说,“去把驾照考了,帮我追星。” - 这场秋雨一连下了三天不见停。 封存坐在窗户面前,对着灯光看了眼昨天没画完的油画,颜料涂得比较厚的那一层,还没干。于是他走到靠墙一侧,拿了新的画框,漫无目的地勾了几笔,也不知道具体想画什么。 小时候父亲教他画画,特别严格。 他拿着画笔就容易神游,就像现在这样,像鱼缸里面摆尾的金鱼,顶天也就七秒记忆。刚刚叮嘱过的注意事项,转眼就忘,刚刚犯过的错,下一笔又重蹈覆辙。三两下就会把父亲惹火,然后画笔就会抽到他手背上来,注意力被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吸引,记忆力就更加差劲了。 七秒变五秒,五秒变三秒。 说来也很奇怪,这么一对强势笃定的父母,在自己领域里一直闪闪发光的父母,是怎样生出他这种散漫至极又没多大出息的儿子的。 没有遗传到什么天赋。 任何事情都无法做到极致。 所以十二岁那年,父亲彻底失望了,不再用画笔敲打他的手背,还把他书房里的油画材料全部搬了出去。 自此后封存三年没动过笔,直到上高中,师姐回国来家里住了几天,才又很偶然地,重新画了起来。 他不想念画画本身,很奇怪,他居然对那种一边神游一边又得担心画笔何时抽到手背上的感觉特别渴望。 他渴望那种恐惧。 渴望那种黑暗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钻出来的危险。 笔尖提起,封存盯着窗户外面绵延的细雨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用笔杆在手背上敲了两下。门口传来动静,他转身,看到nancy拎着咖啡跟他打招呼。 “什么时候开业的,都没说一声。”nancy把咖啡放上小木桌,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怎么这么冷清啊,没请人搞个玄/学仪式什么的,果然没生意?” 封存放下笔,笑着走过去:“要我给你显摆一下预约时间表吗?” “不必了。”nancy把咖啡从口袋里拿出来,“喝哪个?拿铁还是摩卡。” “非要装模作样问我一遍?” nancy笑笑,端起拿铁喝了一口,然后环视四周:“这地儿可以啊,说话大声了还有回音,”她啊啊啊嚎了两声,“租金不少吧?” “还行,”封存说,“之前是个赔钱画廊,老板着急用钱,转让得很干脆。” “二楼是做什么的?” “睡觉。” “睡觉?”nancy端着杯子站起来,“带我去参观一下?” “自己上楼看吧。”封存说,“你要愿意,顺手帮我理下被子。” “这辈子我的手都顺不到家务事上。”nancy的高跟鞋在楼梯上走得踢踏作响。五分钟后,她从栏杆上探出个脑袋,“一个人睡买那么大床啊?不更加孤枕难眠吗?” “这种话你非得喊着问?”封存仰头看她。 nancy笑着走下来:“怕什么,对面也听不到。”她坐回小木桌旁,缓慢眨着眼睛,“那个......你跟......” “我跟他没怎么样。”封存喝了口咖啡说。 “都有家不能回了,还没怎么样。”nancy活动了两下指关节,“小孩儿够厉害啊。” “你来就为了跟我聊这个?” “不能聊吗?”nancy说,“我忍了这么长时间才来问,够给你时间缓冲了吧。” 封存看着窗外的雨,好像比刚才下得更大些了。 “你不知道说什么,对吧?”nancy看着他。 “知道还问。” “那就听我说呗。”nancy右手托腮,歪歪扭扭地坐在椅子上,“其实,你跟情儿来看话剧那天,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挺违和,但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后来,我带他去酒吧找你,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越来越明显了。” “谁不对劲?” “你俩都不对劲。”nancy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看猫看狗看人的眼神儿我扫眼就能分辨。” “但你看秦情的时候没办法归类,你知道吗,看猫看狗看人都不那样。” “你知道我跟他——” “是啊。”nancy打断他,“隔了个秦昼嘛。”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踢开高跟鞋,收回双腿放在椅子上,抱着膝盖说:“但秦昼又有多特别呢?如果他还活着,对你来说也就是第二个柯舒维。” “你想说什么?” “我看封医生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花点儿时间琢磨自己。”nancy说,“直面一下自己能见人的、不能见人的,yu/望。” 封存笑了笑:“这话不是特别中听啊。” “忠言逆耳嘛。”nancy说。 “有的事情琢磨清楚了也没用。”封存说。 “怕残害祖国花朵啊?”nancy看着他,“十八岁了,人有自己思想,没那么容易被残害。” 封存摇了摇头。 “你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面对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时候可能是状态a,没准儿换成八就状态b了呢。” 封存沉默了很久:“你也说那是没准儿,万一还是状态a呢?” “那——” “我怎么面对他哥,又怎么面对他父母?” nancy叹了口气,心说:他哥死了你不用面对,有鬼魂找事,我帮你找个道士收拾他!可转念一想,正是因为秦昼不在了,他和秦情这段关系才会发展,也才会别扭。 她张了张嘴,只是叹出了第二口气。 除了从小玩到大的这几个朋友,封存几乎没有进入过任何需要深入交流的关系,尤其是恋爱关系。 他那些无足轻重的“爱情”在nancy看来,简直是世界上最为寡淡无聊的东西。 他像是停泊在大海中央的一只海鸥。海太大了,往东南西北哪里飞都是白费,干脆就不飞了,有路过的同类,双方点点头,蹭蹭羽毛,同类玩够了离开,他也不多留恋一眼。 有鸟看鸟。 没鸟看海。 要是鸟和海都没了,消失沉没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其实我还真挺好奇,”nancy把腿从椅子上放了下去,“他和其他人哪里不一样啊?” “不知道。”封存转了下手上的戒指,“聊别的吧。” nancy伸长手臂打呵欠,本来还想问问他,就这么搬过来了,秦情没有阻止吗,但看封存有些抗拒,最终还是知趣作罢:“我前天回了趟香港,见了周阿姨。” “我妈跟我说了。” nancy笑:“打视频说的吗?” “是啊。”封存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今天还没打,但快了,再过一个小时。” “我会在那之前走的。” “别啊。”封存说,“一块儿聊聊,省得我跟你周阿姨没话说,尴尬。” 第34章 nancy摇着头,手机响了,一扫屏幕,居然是秦情打来的,她转过去给封存看了一眼,然后接通电话,拐着弯儿“哈咯~”了一声。 “nancy姐,在忙吗?”秦情问。 “没事儿,你有话,说。” “你知道存哥的工作室在哪里吗?” nancy看着封存,张了张嘴:“我......我就在这儿呢。”她迟疑着,点开了扩音器,“你俩自己聊吧。” “......” “哥。” “我待会儿发你微信。”封存说,“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忙忘了。” 秦情打着雨伞,隔着雨幕看着对面建筑里,面对面喝咖啡的两个人:“今晚回家吗?” “九点有客人,忙完挺晚了。”封存看着nancy,“明天吧。” “嗯。”秦情说。 “这几天降温了,多穿点儿。” “嗯。”秦情说。 “打扫卫生那阿姨说明天有事,不来。” “嗯。”秦情说。 “别生闷气了,当心憋坏。” “嗯,我......”秦情顿了顿,“没气。” “那最好。”封存说。 - nancy听这对话没什么继续的必要了,一把捞起手机,关了外放:“行了行了行了,别浪费我话费。” “接电话不要钱的,姐。”秦情说。 nancy噗嗤一笑:“那我替你节省点儿,行吗。” “行。”秦情回答。 刚要按下挂断键,nancy突然抬了下眼皮:“对了,你爸公司那事儿搞定没啊?” “什么?” “就上回那谁说的啊,欠薪。” “不知道。”秦情说,“我跟他基本上没联系。” “十八岁,收养关系结束了,他不管这些。”封存在旁边说。 nancy“噢”了声:“我就是偶然想起来,关心一下,你别多想。” “我知道。”秦情转身,沿着屋檐走了几步,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看着顶头上的做旧招牌,“那我先挂了啊。” “嗯,有空见面啊。”nancy说。 “好。”秦情说。 秦情放好雨伞,走进咖啡馆,买了一杯热摩卡,然后在门口一对小情侣的笑声中推开门,又重新把伞撑开,走在灰蒙蒙的大街上,一路蹦蹦跳跳,变着路径踩井盖儿,直到手里的咖啡喝完,他把杯子丢进垃圾桶,走到路边,打了一辆回圣心湖的车。 nancy将手机随手抛上桌子,有些疑惑地看着封存:“他爸妈这么长时间都不闻不问啊?” 封存摇头。 “居然放得下心?”nancy望着天花板砸了砸嘴,“既然对小孩儿没什么爱,当初为什么要收养人家呢?不过......物质方面应该没有亏待过吧?” “我怎么知道。” “你俩同居那么长时间,不聊天吗?”nancy看着封存。 “不聊这种问题。” “那聊什么?”nancy好奇地问。 封存想了想,他和秦情没有进行过什么深入谈话,除了早安晚安吃喝拉撒,他唯一能回想起的,就是在客厅看动物世界的那个晚上,他开玩笑一般地,在秦情脸侧留下了一个吻。 那个当下他的确认为自己是在开玩笑,可眼下回想起来,又有了一点不清不楚的意味。 在这场别扭的闹剧里,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无辜...... “诶!”nancy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睡着了啊?” “我应该离他远点。”封存看着nancy,“但说实话,不太想。” “不太想就算了呗。”nancy说。 理论上是这样。 封存没说话,秦昼以及秦昼父母的面容在他心间闪过。 “你其实也没那么在意他爸妈的感受。”nancy很认真地看着封存,“别把自己想太好了。” 封存愣了下:“厉害,nancy姐在哪儿学的<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uxin.html target=_blank >读心?” “对你的冷漠自私了如指掌罢了。”nancy笑了笑。 封存动了下眉毛。 nancy说的没错,他这个人从来就是冷漠自私的。秦家父母的感受,对他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东西,只是大脑偶然间,主动帮助主人寻求到的逃避借口。 唯独对秦昼的愧疚是真的,但那份愧疚与自我需求产生矛盾时,也只能占下风,不会让他决心把秦情彻底推远。 nancy真挚的眼神迫使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内心,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自私与冷漠。 封存不敢跟秦情走太近,最核心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这不是秦情的问题,也不是外部的问题,封存本身才是症结所在。 他是学心理学的,即便是个再没天赋的心理医生,研究剖析自己这么多年,也早把这幅皮囊里面包裹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了。 封医生职业生涯的第一个病人是他自己,可悲的是,至今无法治愈。 他没办法让任何亲密关系保持健康。 爱这个东西,一旦超过了某个浓度,他就像是要被腐蚀消融似的。 惶恐、不安、战战兢兢。 是,秦情如果得偿所愿,跟他在一起了,开头那几天或许会获得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快乐。 可那几天之后呢? 秦情是没有家的,秦情总是走在被抛弃的路上。 封存不想“抛弃”他,不想让他无家可归。 - 封存跟秦情说好了第二天回家,然而傍晚六点左右,小姨一通电话打来:“晚上加个班儿吧,贺优认识吗?在来的路上了,半小时后到。” 贺优。封存知道这人,是个小有名气的青年演员。 “我拒绝。”封存说,“让他排队、预约。” “nancy在试葛导的新戏吧?”小姨轻声笑着,“其实还有好几个音乐剧演员都虎视眈眈噢。” 封存叹气:“他给你什么好处啊?值得你威胁亲侄儿?” “没什么好处,今天拍摄顺利,我跟他投缘。”小姨说,“是亲侄儿先不给亲亲小姨面子的。” 封存摇头笑了笑:“他要文什么啊?这么急。” “你俩自己聊呗。”小姨说,“他助理也在,挺漂亮一姑娘,你们仨一起聊。” “我怎么觉得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封存说,“什么时候见我跟姑娘聊过啊?” “我有那么坏吗?能主动让你去祸害姑娘吗?”小姨压着声音说,“贺优的取向跟你一样,你俩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不合适,把小姑娘留着,避嫌。” - 秦情接到封存电话,说今晚临时有事的时候,没信,觉得他是有意避着自己。 “那你晚上吃什么?”秦情问。 “附近都是吃的,点外卖也行。”封存说。 秦情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心情不好,但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句:“好吧。”临到要挂电话还是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其实......忙完也可以回家吧?” “到时看情况吧。”封存说,“不确定忙到几点。” 秦情挂断电话,把手机揣进兜里。看着厨房里这一堆刚刚洗好的菜,心里不满极了,想把它们统统塞回土里。 靠着墙壁站了会儿,他又绕去花园走了两圈,有一群不知道谁家养的鸽子飞过,噗的一声,在花坛边落下了鸟屎,好在没有落到他脑袋上,否则他非要找到这只罪魁祸首,扒它两根鸽子毛才能解恨。 秦情盯着那团鸟屎看了半晌,鸽子本来应该是绕着圈飞的,可能是到了回家时间,也可能是随地拉屎于心有愧不敢再来,总之是没有再看到鸽子身影。 秦情成功将对封存的不满转移到了鸽子身上,他回到厨房,按部就班切菜、倒油、炒菜,盛饭。 封存不回家,难道他就不配吃饭了吗? 秦情端着饭碗,看着面前的三菜一汤,埋头扒拉了一大口白米饭。 食之无味......食之无味!!! 他放下筷子站起来。 没关系。那土话怎么说的?山不来见我,我自去见山。 如果封存只是找借口躲着他,那尴尬的也该是撒谎的人才对! - 秦情拎着保温饭盒去了封存工作室,之前只在外头偷看过好几回,这还是第一次光明正大走到里头来。 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拦住了他,神色戒备:“你找谁啊?” 秦情的态度也没多好:“你谁啊?” 女人没想好应该如何回答,秦情绕开她,直接按照墙面标示,往工作区域走去。 “你站住!”女人从身后追上来,张开双臂拦住秦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心里非常困惑。 这人说是私生饭吧,哪有长这么好看的私生饭?可不是私生饭,怎么会知道贺优的行踪? “里边儿忙着呢,闲人免进。”女人说。 “我不是闲人。”秦情说,“我忙着呢。” “诶诶诶!”女人寸步不让,“你到底有什么诉求,告诉我就可以了。” 第35章 “你?不是,你到底谁啊?” “我是他助理。” “什么时候找的助理?” “什么时候不重要。”女人抬了抬下巴,“你有诉求就告诉我,没诉求就请你离开,要是胡搅蛮缠,别怪我报警啊。” 秦情眉毛一皱:“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报警吧姐姐,派出所出门右转两百米。” 秦情绕开女人,快步往里面走,绕到一面复古屏风后头,秦情打开了那道透着亮光的门:“哥。” 一个面容俊朗成熟的男人刚从椅子上站起身,看着秦情,目光停了一下。 封存闻声回头,也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年轻女人慢两步追上来,朝着门上用力一拍:“不好意思哥!他非要进来,我拦不住!” 封存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好意思,这是我弟弟。” 年轻女人用力眨了下眼睛:“弟弟?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 “出去等我。”封存对秦情说。 秦情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贺优看了女人一眼,又微笑着对封存点头:“今天麻烦了。” “分内事。”封存笑了笑,“收了不少钱呢。” “封老师这手艺,翻倍都值得。”贺优说,“回头我得好好感谢小云姐,要不是她这层关系,我得等到猴年马月吧?” 封存也不否认,只说:“你要这么说,下回涨价了啊。” 贺优朗声笑了笑:“我有时间会再来的。” “那回头见。”封存说。 - 秦情坐在昨天nancy的位置,贺优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我助理有点一惊一乍。” 秦情这才仔细看清了贺优的脸,觉得有点眼熟,又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没关系,是我没把话说清楚。”秦情微笑着说。 赶紧走吧,别解释了,我不好奇,也不想听。 “今天我赶时间,不然一定请你和封老师一起吃个饭。”贺优说。 赶吧,走吧,赶紧走吧。 “没关系,您忙。”秦情微笑着说。 贺优一招手,小助理小跑着跟上来,对秦情点头道了个歉,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口。 秦情乖乖坐在小木桌旁等了一会儿,抬头的瞬间,正好看到封存从复古屏风后头走出来,有月光从窗外泻下,照着屋内南洋风的装潢,绿植和人仿佛都被时间拽住了。 一切变得沉缓又缠绵。 第28章 “你打电话的时候, 菜都备好了。”秦情说,“我就想着,还是炒了吧, 带过来一起吃,别浪费。” 只是不想浪费粮食哦。 不是想要查岗哦。 封存活动了两下肩颈, 一点头:“喝点什么?” “有什么啊?”秦情问。 “水、苏打水、椰子水、可乐, ”封存说到这, 抬手一指, “走到头, 有个冰箱,自己看吧。要喝咖啡也行, 机器也在那边,自己做。” 秦情半边屁股都抬起来了,犹豫半秒又坐了回去:“算了,不喝。” 一厢情愿的状态也不是时刻都能维持的, 现在他有点电量告急,续航不足了。 原本就是封存失约在先,拎着保温盒来了工作室,他还被一个用鼻孔看人的陌生女人拦在了外头, 被迫给屋内俩人留出了1v1的安静空间。 封存是在干活儿,那演员只是个普通客人。纹身师和客人, 1v1共处一室再正常不过了吧, 谁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坦/胸/露/背,咬牙忍痛,暴露隐私。 这些秦情都知道。 可是。 可是封存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时,男演员略带惊讶的眼神掠过他时, 他又像个局外人了。 教科书式的,铁板钉钉的局外人。 他和封存之间始终隔着点东西,比这栋四棱方正的建筑外墙还要厚实坚硬的东西。 封存看了秦情一眼,说:“喝水吧,我去拿。” 秦情打开保温饭盒,在小木桌上摆好,饭菜的香味散开,这处冷冰冰的、寂寥宽敞的建筑,不知不觉中,有了一丝鲜热活气。 封存拿着水走回来,瞥见秦情摆弄碗筷的背影,还有餐桌上腾腾冒气的饭菜,他停了半步。 也说不好停这半步到底是为了什么,几秒钟的功夫,大脑根本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但腿不乐意动弹了,像有种微妙的执拗,拖着他,拖着他的脚步,拖着眼看就要稍纵即逝的夜晚时光。 “这么多菜。”封存坐下,把水递给秦情,拿起了筷子。 秦情拧开瓶盖,“嗯”了一声:“所以你不回来的话,我一个人吃,很挺奇怪啊。” “小姨临时打电话安排的活儿。”封存说,“不好意思啊,言而无信了。” “没这么严重,我又不是为了听你道歉才来的。”秦情夹起一筷子芦笋放到碗里,“刚才那人叫什么啊?” “贺优。”封存笑了笑,“这么不出名吗?” “我不认识几个明星。”秦情说,“就知道刘德华梁朝伟之类。” “哪个年代的人啊你。”封存笑着,仰头喝水。 秦情也跟着他笑了笑,皮笑肉不笑的笑法,然后就埋头吃饭,不说话了。 这种用餐氛围让封存极其不适,虽然平时秦情也不算叽叽喳喳的话唠类型,但绝大部分时候,兴致总是高的,开心了就笑一笑,心烦了就嘟囔几句,偶尔还会主动撒娇。 说句题外话,他很享受秦情的撒娇时刻。 “什么时候养成的好习惯啊?”封存放下筷子,看着秦情略显沉郁的脸。 “啊?”秦情抬起眼皮,很困惑的模样。 “吃饭不说话。”封存说,“上学太闲,又额外报了什么名媛培训班?” 秦情在筷子上蹭了蹭手心的疤:“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就是跟我无话可说了?” “怎么会。”秦情下意识否认。 他低着头,又夹了一只虾仁,筷子没拿稳,虾仁落在桌子上,橙白相间的虾身弯曲着,一副见不得人的做贼模样,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垂头丧气,他妈的死虾仁,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 “你们在里面,是……文身吗?”秦情问。 封存看着他:“不全是。” “!嗯?” “还聊天儿了,”封存说,“他的话比你多得多。” “哦。”秦情说。 “吵得我脑瓜子疼。”封存又补了一句。 秦情嘴角动了动:“他长得挺好看。” “不然怎么当演员呢。”封存说,“不过,也就那样吧。” 说这话的时候,封存的目光正打量着秦情的眉眼,看着看着,就有点恍惚。 “那确实是没你好看。”秦情说。 封存笑着挪开了眼睛:“我不是这意思。” “我是这意思。” - “吃饱了吗?”封存问。 “嗯。”秦情以为这是他的逐客令,正计划着收拾保温盒,灰头土脸地转身离开。 “走,去那边儿。”封存下巴往对面窗户的方向一抬,“我给你画个速写吧。” “给我吗?”秦情有点不相信。 “不然给鬼吗?”封存左右看看,“这儿的确挺空旷,说不定也有别的什么存在,可我没有天眼,看不见啊。” 秦情抿了下嘴唇,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需要摆什么姿势吗?还是就这样坐着?” “坐着吧。”封存拿起铅笔,说,“你要觉得手足无措,玩儿手机也行。” 秦情点了点头,拉开吧台后面的凳子,脚一蹬地,坐了上去。他是面对着窗户的,正好可以看到一轮皎白的月亮挂在天空中央,明晃晃,把人心底的角落也一并照亮了。 他盯着手机,努力维持着一个松散惬意的姿势,实则后背早就紧绷不已,连呼吸都特别小心,额角微微有点冒汗,但身处幽凉的秋日夜晚,身体的升温并不让他感觉不适。 轻快的心情又再次膨胀,压过了那些黑重重的东西。 秦情僵着脖子,有些想笑,余光却瞥到封存,几乎像座塑像似的,一动也没动。 到底谁是模特啊? 他小心转动了眼珠:“哥?画完了?” 封存陡然一愣:“啊,没有。”他站起来,伴着椅子腿儿摩擦地面的声音,“笔尖断了,我削一下。” “哦。”秦情又把眼珠子转回了原本的位置。 封存握着铅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刚才一不小心看入神了。 那双工笔画一般的眉眼,在窗外含蓄光影衬托下显得尤为动人,少年的皮肤泛着珍珠样的光泽,在夜里熠熠生辉,透着一种安宁美。这具皮骨已经很动人,但偏偏里头还藏着如岩浆般翻涌滚动着的,如幽深峡谷一般深不见底而又危险着的。 欲/望。 - 秦情看着手里的画,脸上笑开了:“真行。” 第36章 “这俩字儿听着像骂人。”封存说。 秦情用手指跟着画上的线条绕来绕去,眼底透着兴奋:“你画的比我本人好看。” “巧言令色了啊。” “真的!”秦情用透亮的一双眼把封存用力看住,“这画能送给我吗?” “不然我送给nancy?” 秦情笑嘻嘻地偏了偏头。 过了半晌,他又问:“哥,你几岁开始学的画画?” 封存走到他旁边坐下,单手撑着脑袋:“记事开始吧,具体几岁记不清了。” “封叔叔教你的?” “嗯。” “童子功啊,”秦情眨着眼睛感慨了一句,“怎么就好像没有你不会的东西。” 除了不会回家,不会爱我。 我不会回家,不会爱你,你现在心里就这么想的吧?封存动了下眉毛,感觉这话听着有点歹毒,且真实性存疑,没说出来。 “都是半罐水,懂点皮毛。” “我的罐子一滴水都没有。”秦情已经换了姿势,但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画,“什么都没学过,什么都不会。” “小时候不想学吗?还是?” “他们没提过,我也没好意思提。” “你哥没问过你?” 秦情摇头,没多解释。 “那如果,给你一个主动提要求的机会,最想学什么?” 秦情很慎重地思考着:“柔术。” 封存笑起来:“学好了再把之前的输掉的架重打一遍,看能不能赢?” “是啊。”秦情笑着摊开手,“翻身农奴当恶霸。” “说得好像是在霸凌中长大似的。”封存伸手摸了下他的眼尾,“这道疤应该自己会消。” “嗯。” “掌心给我看看。” 秦情把手伸过去。 “这个就不一定了。”封存的指尖沿着疤痕的纹路轻轻滑过。 秦情忍了半天,猛一缩手:“痒。” 封存转头看着窗外:“我去打听一下。” “整容医院?” “柔术教练。” “不用。”秦情说,“那是小时候想学的,现在我自己本事也够用了。” “怎么培养的本事?” 秦情也没藏着掖着:“还能怎么着?实战啊,哈哈。” 封存听着他朗朗的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今晚要回家吗?”秦情从椅子上跳下去,倚靠吧台站着。 “算了吧。”封存说,“有客人约了明天早上。” “嗯。”秦情点头,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他没有失望。 今天晚上对他而言,已经是超出想象的美好了。他把那幅画从速写本上撕下来,动作忽而一滞:“这样拿回家会皱吧?风吹月晒。” “夹书里吧,或者杂志,沙发那边有。”封存说,“不过皱了就皱了吧,你还想要,我随时给你画。” “我才不信。”秦情弯腰拿起一本杂志,“我要是凌晨三点想要,你从工作室赶回家给我画吗?” 封存抬手拍拍他的后脑勺:“你赢了。” “那我走了啊。”秦情后退一步,朝着他挥了挥手。 “拜拜。”封存说。 秦情又退一步:“走了哦。” “走吧。”封存笑着看他。 “真的走了噢,哥。”秦情退到了门口,“我知道你不会留我。” 封存也从凳子上站起来,远远望着秦情:“要不先叫车吧,太晚了,等师傅过来估计得要一段时间。” “不用。”秦情把杂志抱在怀里,“再待一会儿我怕我会因为太高兴说错话,惹你不高兴。” “你要是没空回家,我过几天再来。”秦情说完,转身从门口走了出去。 第29章 潘博把自家小吃店的面包车开到了圣心湖门口, 等了十来分钟,才看到秦情从大门口不紧不慢走出来。 “跑快点儿腿能断啊?”潘博打开窗户喊了声。 秦情看他一眼,故意拖慢脚步。 “你要再磨叽, 我就下车来扛你了。”潘博说。 秦情停下,对他招了招手:“来, 来试试。” 潘博啧了一声:“赶紧的!错过时间不好混进去了!” “混进去?赵小兰是住在什么军事重地吗?帮她搬家还得混进去?”秦情拉开副驾驶车门, 看座位上放着一个单反, 和一个长镜头, “几个意思?” 潘博一招手:“哎呀, 你先上来,我慢慢跟你说。” 秦情上车、关门, 系上安全带:“说啊。” “我表姐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帮她追星。” “我拒绝了。” “所以她......她找上我了嘛,”潘博一边倒车一边说,“这相机我连开机都不会, 拍个毛啊。” 秦情没说话,玩笑的神情也消失了。 “哎呀,就帮我个忙,她给我多少, 我分你三分之二!”潘博试探着拍了他一下,秦情一闪身, 转头看向窗外。 “没说实话是我错了。”潘博说, “但小兰过两天的确要搬家。” “自己搬去。” “搬好了我请你吃饭啊。”潘博“嘿嘿”笑了两声,“别生气了,这活儿又没多复杂,待会儿你就跟着我,开机, 拍照,完事儿,然后咱们就回来,吃顿好的,我再把你送回小区门口。” 秦情叹了口气。 “不是,其实我没搞懂,东光玻璃厂你都能去,去剧组拍点照片又怎么了,为什么拒绝她啊?”潘博问。 秦情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妖魔鬼怪,不乐意拍,不行吗?” 潘博“切”了声:“有毛病,跟钱过不去。” 面包车开过收费站,秦情干坐着无聊,拿起相机摆弄了一会儿:“王姐喜欢那演员叫什么来着?” “林无边。”潘博说,“她要知道你叫她王姐,马上飞奔过来扒你的皮。” 秦情把相机放在两腿中间,又从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林无边的微博。 潘博笑笑说:“小兰也挺喜欢他,还想跟着我们一块儿去呢。” “所以她人呢?” “我没同意。” “你不是一向百依百顺吗。”秦情又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林无边的名字。 “去剧组蹲人,总是显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嘛,不想让她掺和。” “嗯,就非得让我掺和。”秦情在手机上翻了几页,居然在林无边合作过的演员一栏,看到了贺优的名字。 “哦对了,”潘博指着后座儿说,“外婆给你买了件新毛衣,晚上记得拿走。” “拿老太婆当挡箭牌也没用,”秦情说,“今天这事儿我记下了。” - 林无边正在拍摄的是一部叫做《七杀》的架空古代权谋剧。 他不是男主,虽然已经小有名气,随便去拍个古偶应该能混上个男二男三,但待在这种投资雄厚且由官方牵头、背书的顶级剧组,就只能往男五六七八的位置上靠了。 拍摄基地在两百多公里外,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古镇。潘博在景区停车场停好车,用力推了秦情好几下才把他叫醒。 “到了?”秦情闭着眼睛揉了揉脖子,抬头往挡风玻璃外看了一眼,很萧瑟,天上的云压得很低,有下雨的风险。 “带把伞吧,淋湿咱们不要紧,”他拍拍怀里的相机和长镜头,“这宝贝淋坏了我可不想赔。” 秦情背着相机,像普通游客那样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具体地点在哪儿你知道吗?” “早打听好了。”潘博追上来说。 “我刚在路上搜了搜,有很多粉丝会在剧组外面蹲点,喊‘哥哥辛苦了,哥哥能不能收我礼物’之类的,”秦情说,“咱们就跟在她们后面找哥哥,找到哥哥,随便拍几张,让王姐过把干瘾。” “行!”潘博一口答应。 穿过古城观光区域,秦情跟着潘博走上了一条山路,远远就瞧见前方有个中年啤酒肚,带着一群年轻追星女孩狂奔而过。 潘博眼睛一瞪:“那边!咱们跟上去!” 跟着中年啤酒肚一行,秦情来到了一个隆起的小土坡,前面隐隐有绿树掩映,小姑娘们跟狙击手似的,熟练架起了长枪短炮。跟着emma工作的这段时间,秦情接触了很多设备,那些小姑娘手里的相机、镜头,他都认识,没一个便宜货。 这时,中年啤酒肚注意到了俩人,走了过来:“干什么的!?” 潘博拽了秦情一把,想跑。 秦情站定不动,看着那人:“你干什么的?” 啤酒肚说:“这点位我找的,”用大拇指指着身后那群姑娘,“她们可都给过钱了。” 秦情看着他:“所以呢?” 啤酒肚冷笑了一声:“小子,你不认识我吗?” “我需要认识你吗?” “谁介绍你来这儿的?回去跟他打听一下,老牛是谁。”啤酒肚说,“我——” “牛哥!”旁边女孩儿低声喊,“别瞎吵吵了,陆淮出来了!” 第37章 牛鼻子喷出一口热气,后退几步,走了回去。 秦情踢开脚边落叶:“林无边估计不在这儿。” “卧槽,我看到你哥了。”潘博压着声音说。 “大白天见鬼啊?” “新哥,新哥。”潘博看着小土坡下面,重复道。 秦情回头,望过去,只见封存跟着一个雷厉风行的中年女人,从拍摄场地往外走。 走到半道儿,中年女人往后一招手,一个穿古装的青年男人快步走上来,估计就是女孩口中的“陆淮”。中年女人跟他说了几句话,古装青年连连点头。 秦情往林子外挪了几步,情不自禁地,也举起相机,连拍了十来张。 “我表姐也挺喜欢陆淮的,拍帅点儿啊!”潘博说。 秦情这才把镜头挪到古装青年身上,随意按了几下。 “你哥来这儿做什么啊?” “我哪知道。”秦情放下相机,见古装青年绕到封存一侧,耳语了几句,脸上笑微微的。 他见不得封存身边站着好看的男人,甭管什么关系。 这不是他驱车两百公里希望看到的东西。 “走吧,换地方。”秦情说,“那胖子身上有狐臭,熏到我了。” 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了大半个小时,俩人始终没看到林无边的影子。 秦情脑子里琢磨着封存的事,全程走得懒洋洋。潘博看他像是累了,就说:“要不你去城里找个奶茶店之类的坐会儿,我去找人,找到了再喊你过来。” “好啊。”秦情敲了敲怀里的相机,“你要带着它吗?” 潘博犹豫了一下:“拿着吧,万一机会转瞬即逝,我至少还能捕捉个残影,教教我,最基本的操作。” - 秦情拿着伞,走进了一家咖啡店,点了杯热摩卡坐在窗边,面对着城里幽静的小河。其实这地方还不错,名气小,人也少,就是在这种阴绵绵的天,显得有些许破败,不过同时也增添了年岁感,有旧时光气息。 看着深绿色的小河水,秦情回想起封存给他画画那天,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他真觉得仿佛陡然换了时空一般。 封存像是个<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minguo/ target=_blank >民国阔少爷,花蝴蝶似的阔少爷,走到哪里都被簇拥,走到哪里都有鲜花掌声,都有爱。 秦情有时候会觉得,他没什么资格与旁人竞争,他没文化没底蕴没钱没势还爱给封存找麻烦,连秦昼这种人渣都比不过。 可他就是不要脸嘛,就是舍不得离不开放不下嘛,就是什么立场都没有还要死赖着不走强吃飞醋嘛。 有稠密的雨丝落在河面上,古城里陡然腾起了一阵轻雾。 秦情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六点多,估计再有半小时,天也要逐渐黑了。 他拨通潘博电话,放到耳边:“你人呢?走不走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泼辣的女声:“同伙是吧,我告诉你,走不了了!派出所见吧!” 秦情一愣:“什么意思?” - 女人给了秦情一个地址和一个车牌,他撑着伞一路小跑,细密的雨丝被风裹挟着,钻到伞里,飘到了他的脸上。 秦情跑到某拍摄场地外,找到了与车牌对应的房车。 “您好,我是刚才打电话的人。” 他进入车里,见潘博垂头丧气坐在凳子上,旁边是两个女人,年轻的梳着古装发型,面容姣好,正拿着相机翻看,年纪大的那个纹了一对细眉,看样子就是跟他通电话那位。 “怎么回事啊?”秦情问。 “他偷拍我家艺人换衣服!”中年女人破口大骂道,“年纪轻轻龌龊!下流!家里人怎么教的!” “我没有!”潘博抬起头来,要哭不哭地说,“我就是随便拍拍景色,哪知道她会在那儿换衣服啊?” “这地方是你能进的吗?”中年女人质问道,“门口拉了黑布你看不到吗?” 潘博不说话了。 “乱跑乱撞是他不对,”秦情往前走了几步,他不知道真相如何,也没替潘博多辩驳,“照片已经删了吧?” “废话!” “能有和平一点儿的解决方式吗?”秦情问。 “没有!”中年女人眉毛一竖,“我告诉你,今天——” “这照片谁拍的啊?”年轻女人把相机拿到潘博面前,问。 潘博看着照片里的封存,抬手指了指秦情。 秦情微怔,心里大骂了一句我草你爹。 年轻女人朝中年女人递了个眼神,然后看向秦情,神色略显倨傲地说:“你帮我拍组照片,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第30章 年轻女人名叫陈维熙, 是个新出道的演员,旁边那个是她经纪人,宋莎。 迎着潘博愧疚的目光, 秦情沉着脸思考了一会儿。 其实要给陈维熙拍照不是什么难事,但被人逼着迫着威胁着, 他浑身不舒坦。可他再不舒坦, 也不可能丢下潘博不管。照潘博那老鼠胆子, 要真闹到派出所去, 不管最后结果怎样, 绝对能给他吓出病来。 “行吧。”秦情说,“时间地点你定。” “那就半小时之后, ”陈维熙说,“等我把头发拆了。” “今天?”秦情不太情愿,“天都快黑了,我们还得开老远的车回去。” “就这才有氛围感。”陈维熙说, “我找人帮你打光。” “换个日子吧。”秦情说。 陈维熙微微笑着,往椅背上轻轻一靠:“拍照,或者派出所,你自己选咯。” “行。” - 在落着绵绵细雨的小树林里忙活了两个多小时, 秦情拍烦了,累得面无表情, 还是没能达到陈维熙的要求。 “你就照着下午那质量来啊, ”陈维熙对比着封存的照片,眼底透着不满,“下午你的镜头会讲话,怎么晚上就哑巴了?” “我就这水平。”秦情拖着声音说。 “也不是说你拍得不好,”陈维熙撇了撇嘴, “哎,再来几张吧,不行就将就用了。” 半小时后,秦情和潘博二人终于从拍摄基地“功成身退”,回到了景区停车场,此时天上的雨有越落越大的迹象。 秦情上车,关门声砸得“砰砰”响,潘博老实巴交发动车子,没敢吭声。 回家这一路因为雨大,走得没有来时顺,秦情闭了会儿眼睛,可能是心里有气,也没能睡着,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电量已经只剩百分之三了。 “车上能充电吗?”秦情问。 潘博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道:“这车......除了轮子能动,什么功能都没有。” 秦情想要借着百分之三的电给封存发个消息,然而刚一解锁,就见那屏幕唰的一闪,黑了。 “操。”秦情低声骂了句,“手机给我一下。” 潘博从兜里摸出手机,递给他。 秦情按了两下,也是黑屏。火气突然就蹿了上来,他往前面狠狠拍一巴掌:“你他妈逗我呢?电都没有,你给我干屁啊?” “没电了吗?我不知道啊,”潘博看了他一眼,显得有些慌乱,“哎呀别拍了,手不疼啊?待会儿安全气囊都拍出来了。” 秦情沉默了几秒:“开你的车,”又说,“开快点儿。” “下大雨呢,”雨刮器在潘博眼前左右晃动,“我得保证你的安全。” 秦情冷哼一声:“我谢谢你。” 又过了半晌,潘博冷不丁来了句:“我真没想偷拍那谁换衣服。” “嗯。”秦情撑着太阳穴,看着玻璃上的雨花,面无表情。 “你......是相信我的吧?” “现在信了。” “现在?”潘博声音变大了些,“搞半天你之前还怀疑我啊?” “按正常情况,你有贼心也没贼胆。但谁知道你正不正常。”秦情说。 “谁没贼胆?不是,谁有贼心?” “你有完没完?”秦情不耐烦地闭了眼睛。 “我——”车身猛然一抖,潘博踩了个急刹车,“靠,好像压到石头了。” 秦情睁开眼睛,略显狂躁地抓了两把头发,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 潘博拦住他:“哎哟,你在车上等着吧,驾照都没,能看明白个啥。” - 封存陪小姨去剧组见朋友,工作室放了一天假。本打算在古镇吃个晚饭再回去,但小姨临时接到电话,说是要去机场接朋友。 封存充当了司机,把小姨和朋友送回酒店后,正好碰上晚高峰的尾巴,在二环堵了三十分钟,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回来的一路上,虽然拥堵着,但不得不承认,他心情不错,说是归心似箭可能有点夸张,但的确是很少有的,在“回家”这件事情上,有了一种近似于期盼的感受,而这份“期盼”背后又藏着愉悦。 某种程度上,“回家的愉悦”可能是最近“离家的寂寞”对比出来的。不过其实在秦情来家里之前,他也是常年不着家的角色,这个家对他而言,仅仅只是一处房子,一个住处,他不觉得和酒店或者出租房或者别人的家、别人家的客房、别人家的沙发有多大区别。 第38章 怀揣着一颗带着期盼和愉悦的心,封存用指纹打开了门。 家里没有亮光,没有食物的味道,没有男孩的笑声和说话声。 这个时间,即便是最后一堂有课,也应该早都回来了。 人呢? 同学聚会?打工?还是......约会? 封存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又去冰箱拿了水喝。半瓶水喝得一颗心又空又凉,他拿起手机,给秦情打了个电话。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丢开手机,上楼,漫无目的走了两圈,像是希望这个不接电话的人,能在某个不经意间,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似的。 站在秦情卧室门口,封存犹豫了几秒,还是把门推开,打开灯,看了一眼。 床收拾得一如既往的整齐,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秦情说自己什么都不会。 你会整理内务啊。 封存想到这,笑了笑,觉得这话应该没有哪个年轻男孩爱听。 他关上灯,又重新回到楼下,拿起剩下的半瓶水,一股脑喝了个干净,这才意识到自己晚上还没吃饭。原本小姨想留他在酒店一起吃来着,他想着家里有个新东方预备役,拒绝了。 预备役不在家,他的饥饿感也离家出走。 封存躺在沙发上处理了一些工作的事,窗外下起了雨,并且越下越大。雨声驱使他坐起来,朝着花园方向望了一眼,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 秋天的夜晚,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这么像夏天的雨?怎么这么像那个晚上的雨? 秦昼的脸在他脑海闪过,封存陡然冒了一身冷汗。 他站起来,琢磨了片刻,拨通潘博电话想要问个究竟。潘博的联系方式,是上回在医院保存的。 然而听筒那边只是卡壳似的沉默了一阵,紧接着:“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封存走到屋檐底下,看着石板上雨水溅出的花,心里聚集了一些特别杂乱的情绪。担忧和愤怒,愧疚与心慌,说不上哪个占上风,但统一让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 快凌晨一点,潘博在路过大哥的帮助下,搞定了车胎,这台几乎已在淘汰边缘的小面包车,终于在茫茫夜色中顺利奔跑起来。 秦情憋着一肚子火,但看着潘博一身湿透,打着赤/膊,把车开得小心翼翼,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了。 本来想借热心大哥的手机给封存打个电话,但开口之前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记不住任何一个电话号码。 秦情小时候没有报备习惯。秦昼经常因为这个事骂他,甚至还揍过几回,秦情也从来没想过要改变。 但现在莫名其妙的,只要是能说的事儿,总是想要提前跟封存说上一声,聊上一句。 不过,封存今天晚上大概率不会回家吧,他几点回,回不回,封存大概率也是不会关注的。 潘博将面包车停在圣心湖门口,对秦情很抱歉地笑了下:“赶紧回去吧,手机别忘拿。” 秦情“嗯”了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潘博车上没伞,他只能硬着头皮往雨里跑,气喘吁吁跑到家门口,拖了一路的水痕。他开门进屋,客厅居然灯火通明。 走的时候忘关灯了吗?秦情暗自想着,一边脱下外套,同时又低着头,把鞋踢开。 “去哪儿了?”封存的声音忽然想起。 秦情呼吸一滞,猛然抬头,封存正在三米之外看着他,脸色又僵又冷。 “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你怎么在家?” “我在家你很惊讶?” “不是,我......对,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 “去哪儿了?”封存问。 秦情有些支支吾吾的:“没去哪儿。” 封存看着他:“没去哪儿你凌晨三点回家?” “......” “没去哪儿你心虚什么?” “......” “手机是摆设吗?提前打个电话不会吗?多说几个字能把嗓子喊劈叉了?” 秦情被他的追问搞得有些委屈,低声嘟囔了一句:“你也没事事跟我报备啊,你不是经常也——” “那能一样吗?”封存出声打断了他,“我有这个责任,你有这个义务。可反过来,不成立。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角色?” 这声质问听在秦情耳朵里,简直和挖苦没有区别。 他突然挺直后背,大声吼了回去:“清楚!能不清楚吗!?我他妈寄人篱下!一厢情愿!我就是这种无足轻重的低级角色,我什么资格都没有!!我想什么都是妄想!!!” “不要给我扯这些!”封存的语气变得特别冷硬,“彻夜不归还有理?” 秦情点了点头:“你最有理。” “你知不知道我——”封存往前走了两步,他停在秦情面前,几乎是咬着牙说,“你他妈今晚要是没回来,你要是一天、两天、三天,都没回来,你要是像你哥那样,永永远远都没办法回来,你觉得我该——” “所以你根本不是担心我、关心我、在意我!”秦情的眼眶唰的一下红了,“你只是害怕,你只是没办法面对秦昼的死!” “......” 封存好长时间没说话。 秦情后退一步,又重新把那双湿漉漉的鞋子穿上了。 “你干什么?”封存居高临下看着他。 秦情蹲在地上,用手背蹭了下鼻子,然后站起来,一言不发跑了出去。 半分钟后,他又迈着大步走回来,停在封存面前说:“我出去冷静一会儿,你放心,我跟秦昼不一样,没那么傻逼,”冷笑一声又阴阳怪气地补了句,“睡吧,哥,安心睡。” 第31章 秦情没跑远, 在小区里找了处亭子待着。 凌晨三点多,每户人家的窗户都黑洞洞的,他躲在一方亭子中央, 四周像是关上了门,无数扇, 黑色的门。 他被门挤压在缝隙里。 他低着头, 坐在椅子上, 下巴在滴水, 屁/股底下润/湿一片, 湿答答黏糊糊,皮肤的压力很重, 整个人“拖泥带水”,半点不轻松。 秦情盯着地面,眼底映着树丛背后的冷色灯光,他的眼皮一张一合, 睫毛簌簌地抖,瞳孔随着眨眼的动作忽明忽暗,像是有萤火飞进眼里,又飞了出去。 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 雨逐渐地小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小跑至东门外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拜托店员帮忙扫了个移动充电宝。 充电宝是别人帮忙扫的,他就没往远处跑,直接在门口台阶坐下了。街上无人无车,唯独有风,寂静得有些瘆人。 盯着一点点增长的手机电量, 秦情也不觉得困。他没跟好心店员多说话,对方是个小姑娘,刚才帮忙时,神色略显惶恐,不过他很能理解,大半夜一个浑身湿透的人面无表情冲进便利店,在小姑娘看来,或许那不是“拜托”,而更接近于一种“胁迫”。 电充到百分之三十左右,秦情走到店员面前,说:“我把钱扫给你吧。” 小姑娘连连摆手,紧攥着手机背在身后,肩膀微微松了起来:“不用不用,举手之劳!” “你饿吗?”秦情问。 “呃......有点......” 秦情转身在货架上拿了一瓶牛奶,一个饭团,小姑娘扫完条形码,他把手机递过去付了钱:“请你吃早餐。” 秦情大步迈出便利店,雨已经停了,他在大马路上闲逛了一会儿,停在一个公交站台的位置,这时,手里的手机震了几下,他低头一看,是封存的电话。 “冷静好了吗?”封存问。 “还差点儿。”秦情望着街道对面说。 “行。”对方挂了电话。 “......” 半小时过去,封存的电话又来了。 “现在呢?” 秦情呼出一口气:“我不是让你睡觉吗?” “睡不着,我也得冷静。”封存说。 “那你冷静好了吗?”秦情问。 “还差点儿。” “行。”秦情也把电话挂了。 这回,几乎是挂断的瞬间,封存的电话又立马回了过来。 “不要学我。”他说。 “是你先学我的。”秦情说。 “幼不幼稚啊......”沉默须臾后,他又问,“不冷吗,外头。” “还行。” 电话对面轻声叹了口气:“回来吧,这房子也不小,你要避开我,你要冷静,有的是地方。” 秦情站了起来。 “听到没?” “回来了。”他低声说。 - 听到秦情上楼的脚步声,封存伸手关掉了卧室顶头的灯。视线忽然变暗,耳朵倒是灵敏起来。他躺在床上,没放过门外一丝一毫的动静,小孩走得窸窸窣窣,关门声响了又响,估计是拿了衣服准备洗澡吧。 秦情回了家,他紧绷了一整晚的弦缓缓松开,困意逐渐侵袭了明晰的大脑,没等秦情洗完澡出来,他便睡了过去。 第39章 封存这觉睡得不怎么踏实,短短一个多小时,做梦醒了三次。 他没有梦到秦昼,也没有梦到秦情,他梦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整体剧情混杂了各种不同的奇幻世界观,且变速很快,根本无法用正常逻辑串联,如果要说从头到尾究竟有什么东西没变,那便是心里的不安。 他仿佛不是小时候的自己本人,这种感受,更加近似于一种魂穿。 成年人的他,回到了小孩的身体里,从另外一个理解层面,真切体会到了小孩的战战兢兢与自我厌恶。 特别汹涌的情感,像一片黑色的海。 他是被那种窒息感憋醒的。 封存第四次睁开眼,是九点整。窗外已经雨过天晴,秋天的阳光和煦,但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一种绵软的疲倦。 他掀开被子翻身起床,敲响了隔壁的门。 其实敲门的第二下他有点后悔,因为不知道秦情开门之后,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但他似乎是多虑了,等了很久都没动静,推开门发现,屋里根本没人。 - 秦情很久违地,回学校上了一堂课,还是一大早的思政课。 坐在阶梯教室后排,听老头在前面讲台碎碎念着,对他来说有种听和尚念经洗涤心灵的功效。 上完课,小胖室友诚邀他一起吃个早午餐,秦情摆摆手,侧过头打了个喷嚏说:“不吃了,我得去个别的地儿。” “别的地儿?”小胖眉毛一皱,“下午课你不上了?” “看情况吧。”秦情说。 那就是不上的意思。 小胖忍不住又问了他一句:“你这一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是......去哪儿发财了?带上兄弟呗!” 秦情又打了个喷嚏:“破财还差不多。”他想了想,“哦不,是还债。” 情债。 “欠多少啊?”小胖问完,又忙慌慌捂了嘴,“算了,你别告诉我,好奇心害死猫。” 秦情笑了笑,抬手往小胖肩膀上一拍:“走了。” 秦情去了青山养老院,远远就听到了棋牌室的欢笑声,走进去转了一圈,居然没有看到潘博外婆的身影。 “院子里喝茶呢!”一个老头对秦情说。 秦情点头说了声谢谢,就往花园去,在一棵特别显眼的桂花树下看到了老太太。人家头发焗了油,穿了旗袍,戴了珍珠项链,正与一个面生的帅老头对饮,举手投足优雅得不得了。 秦情在长廊底下藏了好一会儿,等到帅老头起身离开,才拖着步子慢悠悠走了过去。 老太太看到他,惊讶地睁大眼睛,还回头望了两眼,羞羞怯怯的,像被撞破感情秘密的少女。 “你怎么来了?”老太太摸着珍珠项链问。 “不买蛋糕就不能来啊?”秦情拉开椅子,大剌剌坐下,看了她的项链一眼,“哟,王姐买的?” “不是。”老太太摇头,虚掩唇畔小声说,“人造的,地摊货。” 秦情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老太太问他:“毛衣拿到了没?合身吗?” 秦情完全把这事儿忘了,衣服还在潘博那破车后座儿躺着呢! “拿到了,穿上正好。”秦情说。 老太太看着他:“我挑了好久,还是觉得蓝色最衬你!” “嗯,是挺好看。”秦情说。 “嗯,好看......”老太太拖长声音,眉毛陡然一竖,“臭小子!你压根儿就没看吧!那毛衣是灰的!” “哎哟,一把年纪了心眼儿还这么多。”秦情低着头踢了踢石桌子腿儿,“我也不是故意不试,没来得及。” 老太太轻哼一声:“你就是嫌老太婆年纪大、眼光土!” “我没有!”秦情忽然恼了起来,“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全怪你孙子!” 老太太被他喊得微愣,眼睛转了半圈,很认真地说:“是外孙,不一个姓的。” 秦情啧了一声:“是内孙你俩也不一个姓啊!” 老太太笑呵呵点头:“也对、也对啊。他跟他爹姓,他爹跟他爷爷姓!” 秦情没说话,眼睛还是盯着桌角。 “前两天老李的小女儿来了趟,就为了儿子跟妈还是跟爹姓的问题吵了一架呢!”老太太叹了声,“要我说,哪个姓起名好听,就跟哪个姓呗!” “嗯。”秦情说。 “潘博怎么你了?”老太太问。 “没怎么。” “那你说都是我外孙的错。” 秦情把昨天夜里的事,删删减减讲了一遍,前因完全没说明白,但后果倒是显得特别清楚。 老太太了然道:“所以就是跟你哥吵架了,心里难受,迁怒我外孙嘛。” 秦情低着头,没吭声,也没动。 老太太起身走到他旁边,勾着身子去瞧他的眼睛,右手刚刚搭上肩膀,就瞧见一颗豆大的眼泪,“吧嗒”落到了水泥地上。 “哎哟,哭了啊?”老太太很惊讶。 秦情别开头,推开了她的手臂。 老太太又不依不饶伸过手去,把他搂在了怀里,干枯瘦弱的右手在秦情后背上一下下抚摸着,她嘴里还喃喃念叨:“哎呀哎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现在是白天。”秦情闷声说。 老太太轻缓地摇晃着身子:“对对对!现在是白天,那小郎小郎快哭吧,哭个痛快就好啦。” 秦情埋在老太太怀里抽噎了几声,忽然往后一撤:“你这是新衣服吧。”他看着旗袍上深色的点点泪痕,用鼻音很重的声音说,“贵不贵啊?” 老太太很感慨地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秦情和潘博小学就认识了。老太太还记得,他经常因为各种原因从家里跑出来,脸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一张小脸总是气呼呼的,偶尔气急了会骂脏话、会摔书包,但从来不哭。 有什么委屈难受的,多吃几根油炸火腿肠,也就解决、翻篇儿了。 她回到对面椅子上坐下:“你哥也是有本事,能把硬石头凶得掉眼泪了,稀罕。” “你不懂。”秦情用衣袖擦干眼泪说。 “好好好,我不懂。”老太太说,“但他本意也是关心你吗嘛。” “他才不关心我。” 老太太摇头:“他不关心你,何必等到凌晨?又何必打电话,主动拉下脸来哄你回家?” “哄我回家?”秦情不服气,“那是哄吗?” “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想法明明是好的,说出来、做出来,也不知怎的,就偏偏变了味道。” 秦情清了清嗓:“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不爱听,那我不说咯。” “......再说几句。” 说说嘛。 说他关心在意我。 爱听的。 - 从养老院离开,秦情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打车去了封存的工作室。 封存在忙,他没有擅自进去打招呼,就还是坐在那张熟悉的小木桌前,安安静静等待着。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他看到一个戴口罩墨镜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俩人对视了一眼,男人匆匆离开。 估计又是哪个明星艺人吧。 秦情站起来,往那扇复古屏风的方向走,差点儿跟封存撞了个满怀。 俩人都及时后退了一步。 寂静之后。 “对不起。” “对不起。” 双方几乎是同时开口。 秦情望着封存,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昨天话说重了。”封存也看着他,“口不择言,是我不对。” “......你不挺会说话吗,怎么忽然就......口不择言了?” 秦情这话问得挺刻意。 他知道,这话带着一种“把别人当傻瓜但其实自己才是傻瓜”的蠢感。但他偏要问,他偏要当弱智,他就是想要听到:因为我在意你、关心你、喜欢你、我爱你...... 后两个可能有点奢侈了。 但,他就是想要听这个。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封存说。 “啊?” “怕你从我身边消失。所以,关心则乱,所以,口不择言了。” 第32章 “你......” 不是, 这话说得......怎么这么中听。 秦情张了张嘴,没往下接话。因为他感受到了宛如轻烟般的,热腾腾的, 烟尘一样的东西在体内涌动。这种暖呼呼、软绵绵的感觉特别上头,冲得他脸颊红了, 四肢末端的皮肤也有些痒痒, 像是偶尔悬垂手臂的时间太长, 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而出现的, 紧绷而又肿胀的感觉。 封存怕他消失...... 那也就是说...... 封存离不得他!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欢欣雀跃, 但或许是秦情身体里有一部分的存在因为没有被好好养大过,所以还维持着极端幼稚的本性, 此时,这份本性被雀跃唤醒,反而故意拿桥,板起了脸来。 第40章 封存看着他又红又沉的一张脸, 一张生硬的嫩脸,简直是又可笑又......嗯, ——可爱。 冷不丁的,他笑出了声音。 秦情绷着嘴角看他:“笑什么?” “没。”封存低着头, 继续笑。 秦情被他笑得发慌,泛红的脸颊逐渐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他的脸很白, 白出了一丝脆弱和躲闪,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人一定是做了亏心事。 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俗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秦情心想,那是因为鬼敲门的时候没有伴随封存的笑声! 他抓耳挠腮地东张西望,试图转移注意力, 瞧瞧屏风上的鎏金图案,又看看窗户外面骑着自行车路过的、穿得很潦倒,但一看就是为了凸显艺术气息而故作潦倒的白发老头。 附近可多这种人了。 片刻后,封存没笑了。精准说来,也不是完全没笑,只是笑声没了,那双眼睛还是带着笑意,很温和地注视他。 秦情的余光瞥见了那道眼神。初升晨曦一般温柔,却意外的,有种穿透力,能溯洄到昨天夜里,把淋在他身上的雨水,全部烘干。 他左右晃了晃身子,像摇摆的大企鹅:“今晚回家吗?” “回。”封存说。 “那我在这儿等你行吗?” “如果昨晚没睡好,可以上楼补一觉。”封存对着他挑了下眉毛,“不过,你不用上课吗?” 破天荒去学校上了清晨第一讲课的秦情,此时底气十足地扬起了下巴,避重就轻回答道:“我上完课才过来的!” 秦情去了二楼,但他没睡觉,就趴在栏杆上,俯视着楼下。 不是想要监督或者监视的意思,被那道柔和的目光烘得浑身上下温暖干燥后,他丢开了那些酸溜溜的心思,就只是想要看着封存,时刻都要看着。 倘若这一分这一秒,封存脱离了他的视线,那么这一分这一秒,就都好像白过了似的。 秦情一路是漂泊着长大的,但他从来都盲目自信,总觉得自己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落脚点,找到锚点,他不相信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倒霉,就是为了零零落落,被人抛弃,为了不被疼爱。 跟封存越走越近,“落脚点”三个字逐渐具象化。 其实这三个字乍一听,应该接地气、具有重量、让人安心。封存这个人却完全的背道而驰,他像飞在天上的鸟,像飞在天上的风筝。 作为飞鸟时,秦情只能眼巴巴望,还是当风筝好,至少有根细线能攥在手里。即便这根线真的很细,说不清什么时候会断,说不清什么时候会从手里挣脱。 封存正坐在窗户边的皮沙发上,跟客人讨论纹身图案。 他知道秦情在楼上偷看。 前一天当了坏人,这一天他就想要当好人。 秦情想看,他就成全,否则大可把讨论地点换到屋里去。 坐在对面的女客人发现秦情一直在往自己这边看,很疑惑地,抬头望了一眼,秦情怕连累封存给客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撑着栏杆,后撤一步,转身走进了封存睡觉的那间屋子。 想着封存前些天不回家,就是窝在这个地方一晚又一晚。秦情陡然对这个房间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敌意。他脱下外套,往前起跳,很轻巧地弹到半空,然后冲着大床中央,炮弹似的砸了下去。 - 封存忙完送走客人,已经是傍晚时分,秦情点了附近一家新开的云南菜,就在工作室里,把晚餐打发了。菜品的味道中规中矩,但因为是在工作室一起吃的,再寻常也都是好味道。 “现在这个点儿回家是不是不大合适啊?”秦情看着窗户外面最后一点紫红色的夕阳,怪好看的,他有些留恋。 封存跟着他的视线,往外看:“那等你重新挑个吉时?” “......”秦情被他噎了一下,“我是想说,是不是有点太早了?傍晚景色还挺美,反正晚饭都吃了,咱们溜达一圈儿再回去呗。” 约个会嘛。 哥。 “想去哪?”封存问。 “你车在吗?”秦情雀跃地说。 “外边儿停着呢。”封存偏了偏脑袋。 “我是说两个轮子那个。”秦情把装外卖垃圾的口袋系好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在封存旁边,“现在天气正好,戴头盔也不闷,去河边吹吹风吧,挺舒服。” “不在,借给夏天了。”封存说,“只有四个轮子的。” 秦情略显失望地垂下了嘴角。 “你想吹风,就把窗户开开。”封存微笑着说,“区别不大。” 区别不大? 机车后座和副驾驶那是一码事儿吗? 但车毕竟是借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要回来,夕阳不等人,秦情也没再多犹豫。 人生在世嘛,知足才能常乐。 他说:“行啊,那开车!” - 秦情没有明说是想要去哪条河边吹风,封存也没问,车是从二环开出去的,越走越偏,走到绕城高速上时,夕阳已经被幕布完全遮盖,远空有细微的星光闪烁。 天黑后,车里的光也跟着暗了,视线一暗,空间就显得更为狭小。秦情很久没跟封存同乘一辆车,突如其来的近距离让他变得有点沉默,似乎又开始有点瞻前顾后。 “吃糖吗?”封存突然问他。 秦情转过头来。 “再不吃要过期了。”封存说。 “哪有那么夸张。”秦情挠了下额头,“那可是糖!齁甜的东西保质期都很长的。” “是吗。”封存把车驶入了一条类似于村道的小路,“那人的记忆也这样吗?” “也哪样?”秦情有点懵。 “齁甜的记忆保质期长,酸涩的记忆容易遗忘?” 秦情还是不解,眉头微微皱了皱,很勉强地应了声:“可能是吧,”又说,“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青春疼痛语录上拷贝下来的一样......” 土啊。 “那如果今天能玩开心,就把昨天夜里的事忘了吧。” 秦情傻愣愣眨了两下眼睛,突然想起白天老太婆说封存打电话“哄他回家”的事儿,当时他还不以为然......眼下看,他竟然是真的存了哄人的心思。 车突然停下了,就停在河滩上。 秦情趴在窗边,把头探出去望了一眼,离他们约莫五六十米远的地方,整齐排列了好多车,车边有灯光,还有帐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露营吗?” “你要不喜欢,就随便走走,然后回家。”封存说。 秦情很难形容这个当下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露营这件事,对他而言本来是中性的,他不觉得多么有趣,但因为怀揣了一颗发野的好奇心,什么地方都想瞧上一瞧,什么事情都想干上一干。所以当秦昼提出要带他去森林、去湖泊、看星月、看太阳的时候,他收拾好比自己个头还大的背包,欣然前往。 不过如今这份“欣然”不在了,虽然他不愿承认,那次在寒冷的山间,秦昼的确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可是,与封存单独在外头过夜......恐怕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 “倒也没有不喜欢。”秦情说,“但是不是有点仓促啊?什么都没准备呢。” “车里什么都有。”封存说,“我以前没事儿就留宿荒郊野岭。” 他本想来说,你哥第一次露营就是跟我一块儿。但莫名觉得煞风景,没有讲出来。 秦情从窗口收回脑袋,沉吟片刻:“哥,我掐指一算,今天没有回家的吉时。” 封存听到这话,笑着一偏头:“下车,帮我搭帐篷。” - 两人在略微远离人群的地方“安营扎寨”了。“营寨”简陋,除却一顶帐篷,就剩两把椅子。秦情把椅子拖到了靠河的地方,月亮倒映在河里,好近,仿佛穿过蒿草就触手可及。 “之前来过这儿?”他转过头去问封存。 “第一次。”封存说,“你说要去河边,现找的,网友推荐。” “不怕被网友搞诈骗啊?”秦情说,“万一就是个臭水沟怎么办?” “那也是崭新的臭水沟。” 秦情看他一眼:“喜新厌旧?” 封存笑了笑,像是不置可否。 这时,秦情看上游方向亮起了一大片橙黄色光晕,他站起来,伸长脖子张望:“起火啦?” 不一会儿,一只离队的河灯,率先漂到了他的面前,被水草绊住须臾后,又借着流水的力量掉了个个儿,徐徐往下游去。紧接着,四只、五只,成片的河灯漂来了,河里的月亮被惊扰得躲回去,不见了影子。 几十米外的人们开始欢呼,有的还用音响外放起了特别破坏气氛的,已经不怎么流行的流行音乐。 “你早知道这儿会有人放灯吗?” 秦情回头找封存,发现那人坐在椅子上,正好藏在半明半暗之中,对着自己笑。 第41章 笑得真好看。 他的瞳孔映着河灯的光芒,暖色的光芒,眼底却比河流更加沉静,宛若秘境之中,一汪从未被人惊扰的山间湖泊。 太遥远,太美好。 美得不像人间活物,美得让人忐忑。 一颗心在胸腔里“扑咚扑咚”跳动着,跳得有些乱,跟它的主人一样不守规矩。 “哥。”秦情怀揣着这颗不守规矩的心,往封存身边走去,他原本是想要提议拍照,可随着这段距离不断缩短,他突然不再满足于拍照那点甜头了。 他想要成为探索秘境的第一个人,用自己这双手,将封存锁在怀抱里,把这不似人间活物的存在永永远远留在身边,再用封存的手,仔细安抚胸腔里面那颗不守规矩的,忐忑的真心。 - 没等秦情当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上游方向,忽然传来两声少女的尖叫。 封存反应很快,直接起身,快步走了过去,秦情原地愣了半秒,也拔腿追上。那两声尖叫显得有些凄厉惊恐,似乎还带着愤怒,他担心是出现了什么恶性事件,没来得及为自己戛然而止的罗曼蒂克懊恼。 然而穿过蒿草,走到水边一看,并没发现什么可疑猥琐人员,只有两个捧着河灯的年轻姑娘,正高昂着下巴,斜睨着对方,那架势、那气势,简直像累积了三辈子仇怨。 为了保险起见,封存还是打算上前稍作询问,刚迈出步子,就听一号女生用很傲然的语气大声说:“你看过史书吗?知道他有多少丰功伟绩吗?知道他在阵前斩杀了多少敌军吗?” “那又怎么了?”二号女生冷笑道,“矮子就该站右位。” 一号女生嗤之以鼻:“史书记载,他长得blablabala。” 二号女生:“矮子就该站右位。” 一号女生:“还有野史说,blablabala。” 二号女生:“矮子就该站右位。” ...... 秦情挪到封存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小声问:“他们在说谁啊?” “@#?%。”封存说,“一个历史人物。” “为了历史人物吵架啊?”秦情觉得这事儿新鲜,瞬间转换成了吃瓜群众心态,“为什么?她们是这人物的后人吗?” “不是。”封存别过头来,轻声说。 “那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死人吵架?”他这句声音没太压得住,一号女生听见了,她端着河灯转身,秦情这才看清,她穿的不是寻常连衣裙,而是一套汉服。 “关你什么事儿啊?”一号女生说着,居然朝着他俩走了过来。 二号也紧随其后,走到一半,她突然眯了眯眼睛:“诶!诶!诶!” 一号停下,回头。 “你也别跟我争了,男同的事儿男同清楚,”她朝着秦情扬起下巴,“你过去问问,他是0还是1。” “我才不去!”一号说,“三次元二次元能一样吗?” “@#?%是在这片土地上真正存活过的!”二号说完,小跑到秦情面前,这下神色倒是没那么嚣张了,她害害羞羞地抿了抿嘴,“那个......我想请问一下,您二位......谁是......” “她说矮子不能做攻!”一号在后面大声喊道。 秦情被这一嗓子惊得虎躯一震,左位右位什么的,他搞不明白,但攻受这种字眼,他还是清楚的。 他看着二号女生,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封存叹了口气,说:“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似是觉得自己刚才有所冒犯,眸色之中又透着完全无法遮掩的狐疑。 “刚才听到尖叫声,怕是这边出了什么事情,就过来看看。”封存的表情还是很淡然,“既然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 秦情跟在后头,没完全搞清状况,低头琢磨着,步子拖得很慢,隐约听到两个女生小声嘀咕: “我这眼神儿还能有错?” “人家就是不想搭理你!” “矮的那个绝对是0!” 秦情不由自主挺直后背,伸长了脖子,像个迈着正步的兵,渴望一日参天的树。 - 秦情没比封存矮多少。 “矮的那个、矮的那个、矮的那个......”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魔音贯耳。 什么玩意儿!? “矮子不能做攻!” 这又他妈什么玩意儿!? 他在睡袋里面蛄蛹了半天,眼睛睁了闭,闭了睁。 “睡不着就出去跑圈儿。”封存懒懒散散嘟囔了一声。 “没睡啊哥。”秦情从睡袋里伸出右手,侧过身去,枕到了脖子下面。 封存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还不困?” 秦情从鼻腔里轻轻“嗯”了声。 封存换了个平躺的姿势,望着帐篷顶。 四周都太安静了,稍微一动,就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轻,但无法忽视,像羽毛剐蹭耳尖。 “琢磨什么呢?”封存问他。 “没琢磨。”秦情说。 “那闭上眼睛,别说话,睡觉。” 秦情藏在睡袋里的脚尖动了动:“刚打算琢磨。” “说话这么不干脆跟谁学的?” 秦情在胳膊上蹭了蹭脸:“我就是有点好奇。” “什么?” “河边那俩女孩儿,说的是什么,我没听明白。”秦情说。 “她们喜欢一个历史人物,出生地就在这附近,”封存用风平浪静的声音陈述着,“今天晚上放河灯,也是一个纪念活动。” “我不是不明白这个。”秦情犹豫着问,“你,觉得我矮吗?” 封存闭着眼睛笑。 秦情撇了撇嘴,嘀咕着:“我这形状还没定呢,还会长的。”说完觉得这话听上去略显奇怪,又改进道,“我还会变大!” “嗯?” “......长高。” 封存闭着眼睛,呼吸声好像更加平缓了。 “哥,睡了吗?”秦情不动声色地,朝他身边蠕动了半寸,低声问。 “睡了。”封存说。 “我还没问完。”可能是夜色深沉,又身处大自然,连皮带骨都松散不少,秦情的遣词造句也不如平时谨慎了,“她们说的左右......” 封存重新睁开眼。 “你是哪边?” 秦情十分真挚地望着他,心想咱们都是那什么过的关系了,你的口腔,你的手,我都很熟悉,问直白点儿应该也问题不大吧。 “你真的不出去跑跑吗?”封存问。 “这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啊?”秦情动了动眉毛,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了,“除了左就是右,除了右就是左。” “为什么好奇这个?” “我当然是——”秦情停半拍,又重新组织了语言,“我关心你啊。” “左。” “......啊?” “啊什么啊。” “噢。” “噢什么噢。” “我知道了。” 秦情摆正身子,把手规规矩矩缩回睡袋,开始仔细思索起了自己的“位置”。 大概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略显现实凝重,秦情想着想着,就开始犯困。 他对封存有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了,但说实话,从来没有主动去幻想过实操层面的事。其实,和身边这个人,任何的形式、位置,乃至方式,只要能走进、靠近、贴近,他应该都是渴望的,但...... 好吧,没有但。 不能有但!!! 想到这儿,他抿紧双唇,很英勇地睡着了。 梦里:但...... 第33章 秦情睡着后, 封存反而清醒了。失眠状态像往返接力一般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 他对秦情蓬勃的英勇之气一无所知,只觉得小孩还是睡着了可爱,没那么多怪问题。 月光透过帐篷照进来, 把秦情脸上的细腻绒毛照得一清二楚,下巴微微收缩藏在睡袋里, 像一只新生的小动物, 蜷缩在洞穴深处。 人类天生就没办法抵抗毛茸茸啊。 这是铁律。 封存很想伸手摸一把。 幸亏有睡袋的存在, 给他不合时宜的念头施加了一层看似没用实则有用的枷锁。因为这种念头是转瞬即逝的, 所以只要停顿了半秒、一秒, 他就能迅速恢复到寻常的理性状态中去。 但,这是第几次了? 是第几次偷看秦情睡觉的脸? 秦情小的时候, 封存经常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但那会儿不是偷看,特别光明正大。 网球场边、游戏室的沙发上,小男孩屁颠屁颠跟在哥哥后头,走到哪睡到哪, 那会儿封存也就十来岁,正是爱玩儿的年纪,经常都要等到筋疲力竭,打算开始休息了, 才会反应过来,自己和秦昼似乎是冷落了小孩。 封存曾在心中嘀咕过, 如果他是秦情, 下回打死都不一起出来了,反正也只有睡觉的份儿。 秦情睡觉的表情不怎么优美,虽然不淌口水,但眼睛时常没法儿好好闭上,以至于封存总要盯着他看好一阵子, 甚至偶尔还会伸手到他眼前挥一挥,才能确信,小孩是真的睡着了。 第42章 怎么长大后就不翻白眼了呢? 眼皮的长度也会随着年纪不断延伸吗? 那等秦情七老八十的时候,他是不是就会变得好似那些鹤发仙翁,眉毛和眼皮都耷拉下来,一对黑亮的瞳孔,藏在眼底,黑曜石般闪烁。 秦情七老八十,他该多少岁了? 他还活着吗? 运气好的话,可能还活着吧,但当真到了那一天,他和秦情之间,很难再有今日的光景了。 封存很知道自己是个多么不靠谱的玩意儿。 时间说长很长,说慢很慢,人的脚步却快多了,心思,那便是更快。所以封存从来不去预设任何与“长长久久”相关的事。 一切都是变化的。 只要预设,就一定会失望。 想到这,他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有颗“期望”的种子,一不留神钻进了土里。虽然这个形容显得有些过于傲慢无礼且冷血了,但他真觉得,好像是幸福笑着的时候,突然咽下了一只苍蝇 ——被动,抗拒。 - 秦情第二天精气神十足地,沿着河岸跑了个来回。 昨天夜里他做梦了,就是关于那个“但”字,但好在人类的大脑构造足够优秀,只要清晨醒来你自己不去刻意复盘,梦中的山山水水,很快便会自己褪色。 回家路上,秦情心情很不错,甚至东拉西拐地哼起了歌来。 “唱的什么?”封存问他。 “两只老虎。”秦情说着,又哼了两句。 封存点点头:“自己重新作曲了啊,厉害。” 秦情不搭理他,晃悠着脑袋拆糖吃,鼻子里还在哼哼自己的“二改作品”:“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 “确实奇怪,”封存目视前方笑了笑,“你说这老虎,是不是非得缺点儿什么才自在?就不爱当健全虎。” “那不知道。”秦情说,“我健全人无法共情残缺虎。” “也不见得多健全。” 秦情微抬双腿,又举起双手,像幼儿园小孩跳舞转圈那样转了几下腕关节。 “四肢挺灵活,可又补不了心眼儿的缺。”封存说完,又笑起来。 秦情嘎蹦蹦几下把糖嚼了,沉默了几秒:“谢谢你。” “人们在阴阳怪气的时候,通常会在前面加个‘我’字。”封存说。 “我是真谢谢你。”秦情突然很感慨地靠在车座上,看着前方开阔干净的高速公路,“昨天挺开心,其实现在也挺开心的。” 搞半天,被人“哄”就是这种感觉啊。 封存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认真开车,他其实很想继续说点什么,说点让秦情更加开心幸福的话,但他不敢再讲了,只是“嗯”了一声。 秦情话锋一转:“以后有什么特殊情况,不回来、晚回来,没电了,快没电了,我都会提前想办法告诉你。” 他又“嗯”了一声。 “是不是觉得我不分场合的正经有点煞风景啊?”秦情问。 “没有。” “那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被感谢了,害羞之情难以言表。” 秦情噗嗤一声笑出来,难以置信道:“你会害羞??那之前我问你能不能——” 停!这个不能说。 讲他不爱听的,才是真的煞风景。 秦情抿着嘴蓄力了好一阵,又大声喊他:“哥!” “干什么?” “谢谢你!” “有病啊?说个没完了。” 秦情望着他,一咧嘴:“想看你害羞。” “滚蛋。” - 从某历史名人文化村露营归来后,封存回家的频率比之前高了,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待在工作室的,对他而言,和秦情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是件特别有必要的事。 秦情搞不懂封存到底在想什么,放着好好一个家不回,非要眷恋在那间没有人味儿的“厂房”里。为此,他能做出的唯一报复行为,就是每次去工作室找封存的时候,都化身炮弹,往那张该死的破床上狠狠砸一砸。 a市很快入了冬。 秦情往年最讨厌冬天,因为在冬天被赶出家门,尤其难熬。 那年大雪天被母亲关在门外生了病,秦情一连生了三年冻疮,又痒又痛又红又丑,冬天去学校上课,他恨不得全程都不要碰笔、碰书本,随时把手揣进兜里藏起来。 偶尔会有多事的同学凑过来关心: “你的手为什么是红色?” “你的手为什么在褪皮?” “你的手是被烫到了吗?” 每每听到类似的问句,秦情总会在心里暗自尴尬,然后再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冻疮。” 小孩子们听到这个答案,都不约而同睁大眼睛,他们很困惑,没人知道冻疮是什么东西。 潘博也不知道,所以潘博回家问外婆。 外婆说,以前穷苦人家没衣穿、没火烤,冻得厉害了呀,那皮肤就会生疮,又红又痒,可折磨人了! 潘博听到这话,柔软的一颗心瞬间就提了起来,他恍然大悟:原来秦情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啊!真是可怜! 第二天去学校,他送了秦情一双旧手套,还说:“你家要是太冷,就上我家呆着呗!” - 秦情坐在一楼的壁炉旁边玩拼图,壁炉里面烧得噼啪作响,但那并不是真的火,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昨天晚上封存是回家住的,俩人在壁炉面前坐了好一会儿。 秦情问他,为什么不搞点真的柴火?封存说不方便,又说玛瑙山有个小别墅,之前父亲总在那边画画,父亲旅欧之后,那边就基本没人去了,如果秦情感兴趣,他提前找人收拾一下,等寒假带他过去住一阵子。 秦情推开手边的拼图,仰头躺在柔软的地毯上,闭着眼睛畅想起了幸福的寒假生活。 这时候,手机响了,他挤开一只眼睛,把电话抓到耳边:“干什么?大周末的,又被赵小兰抛弃了?” 潘博在电话那头干笑了两声:“我能不能来你家啊?” 秦情双腿一抬,坐起身子:“真被抛弃啦?” “不是。”潘博说,“有事儿,想跟你聊聊。” - 半小时后,潘博顶着一张肿脸走了进来。 秦情看着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要知道,潘博此人胆子甚为渺小,连吵架都不敢过分大声了,是绝对不可能和人打架斗殴,搞得一张脸青红紫绿的。 “做梦从床上摔下来了?”秦情问。 潘博挠了下后脑勺,叹气:“不请我坐下说吗?” “自己坐呗,刚认识,还要请啊?” 潘博在壁炉旁边盘腿坐下:“我想借点钱。” “多少啊?” “你有多少啊?” “什么?”秦情皱了眉头,“先聊聊别的吧。” 潘博垂下眼皮,手指在地毯上抠来抠去。 “你脸怎么搞的?” “出了个小车祸。” 秦情看着潘博的脸:“除了这个,别地儿有事儿吗?” 潘博说:“没,但......车子报废了。” “小车祸能直接报废?”秦情愕然道,“一点儿都修不了了?” “烂得有点厉害,修车贵,不如用那钱重买一辆。” “上哪儿撞的?” “上回那个......古镇旁边。”潘博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你记得牛哥吗?我现在......在他下面找活儿干。” 秦情仔细回想了这位牛哥到底是何方神圣:“扛相机那个啤酒肚?” “嗯。”潘博说,“那些女生追星可能下血本了,我带她们在路上追一天,”他对着秦情竖起了几根手指,“能挣这个数。要是能跑快点,还能更多。” 秦情动了下眉毛:“嗯,跑快点儿,上赶着找死嘛,阎王殿里全是排队的,想要抢着投胎是得快点儿。” “你讲话别那么难听!” “这就难听了?你能做我不能讲?” 潘博拔地而起,原本就肿胀的一张脸,气得通红,显得更肿了:“不想借就算了!我不是来找骂的!” “我他妈骂你是给你脸。”秦情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说,“老太婆就你一个外孙,你要想找死就去吧,反正我不给她养老送终。” 这些字眼声声刺入潘博耳朵,他攥紧拳头,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朝着秦情脑袋砸了过去。 这种青涩的攻击,打架老手轻而易举就避了开。潘博在地毯上踉跄了几步,回过头来对他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因为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秦情没听明白他到底嚎了啥。 潘博嚎完这一嗓子,转身跑了。 潘博冷不丁上门发了这么一通神经,居然还动起了手来,秦情认识他这么些年,从没见过潘博跟谁动手。 真他妈出息了。 窝里横! 心里气归气,潘博反常的举动让他心里很不踏实,秦情给emma和老太婆分别打了电话,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没听出什么异样。第三个电话他又打给了赵小兰,这次没有旁敲侧击,他直接问:“潘博最近在忙什么你知道吗?” 第43章 “带人追星呢。”赵小兰说。 “怎么突然开始干这个了?” “说是来钱快。” “出什么事儿了?缺钱?” “没怎么,”赵小兰说,“他说,就是想给家里做点贡献。” 做贡献?奇奇怪怪,这小子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觉悟了?终于度过了青春期,想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秦情托着下巴,望着壁炉烧里得有模有样里的假火。 其实他也很想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 秦情心里不痛快,晚饭都没吃,就在楼下左晃晃,右晃晃,想要快些熬到睡觉时间,但似乎都来回转了上百圈,也只不过才七点多。 他在钢琴面前坐下了,来封存家这么久,从没看到开过盖儿的那架三角钢琴。 秦情给“呆胶布”发了微信:「在忙吗?」 呆胶布:「今晚回家。」 。:「惊讶.jpg」 呆胶布:「不欢迎啊?」 。:「我想着你昨天不是也回来了。」 呆胶布:「那就是不欢迎呗。」 。:「等着,我去门口给你铺红毯,举横幅。」 呆胶布:「无福消受,有口饭吃就行。」 。:「晚了,已经铺好了,正准备八抬大轿接你进门呢。」 呆胶布:「......」 看到这六个点,秦情开始沉默装死。偶尔皮这么一下还行,皮两下,当下怕把人吓到不回来了。 三分钟后。 呆胶布:「刚才找我做什么?」 。:「我无聊,想玩玩儿钢琴。」 呆胶布:「回来教你。」 这下秦情痛快了,在沙发上随手抓了件薄呢子外套,连围巾也没拿,便顶着寒风出了门。 东门有家卤菜,新开的,巨好吃,昨天晚上封存半夜回来,没吃上,今天正好有机会,再买一次。 然而这冬天的风比他预想得更加刺骨,没走几步,手都冻硬了。他边走边搓,很怕再被吹出个冻疮来。连班级里的甲乙丙丁看了,秦情都难为情,更别提让封存看到。 想到这,他加快脚步跑动起来,呼吸在空气中碰撞出一道道白色热气,风又把这道气息吹回他的脸上。 差不多跑到小区门口,秦情感觉身体由内而外地热了,他便由小跑转为快走,嘴里哼唱着变了调的两只老虎,拉紧领口遮住下巴,轻轻快快地移动在人行道上。 大概在离卤菜店二十米远的地方,偶然间,秦情瞥到路旁有一辆白色面包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车仿佛一直就没消失过,打从他走出小区大门开始。 他停下脚步,回头仔细看了一眼,那车停在路旁没动,驾驶室被树叶挡住了,辨不清司机模样。 他第一反应就是潘博。 因为这车和小吃店那辆,除了新旧不同,哪哪儿都一样。 秦情好奇地走了过去,那司机埋着头弯着腰,似乎正在油门底下捡什么东西,看不到脸,但背影雄壮,和潘博完全两模两样。 他转身就要离开,车门的滑动声忽然从身后传来,没等秦情回头,一记重击敲在他颈侧。这一击的力道大概是略有点偏,他没彻底晕过去,晃着脑袋挣了两下,立刻又被一块厚布捂住了口鼻,秦情迷迷糊糊瞧见三四个黑影围在旁边。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4章 好不好笑? 太好笑了。 秦情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 自己这种叫花子身价的人,居然还能有被绑架的一天。因为整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绑匪眼拙, 抓错了人。 他在面包车飞驰过程中,短暂地醒过一次, 听到了“秦万斌”这个名字。 这是他爹。 哦, 那可能没眼拙, 没抓错。 秦情再次恢复意识, 已经不在汽车行驶途中了。 他第一反应是冷, 从头到脚冻得几乎要僵死。仔细感受一番,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坐在一张椅子上, 眼前漆黑一片,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蒙住了。 他鼻尖有些痒,像落了灰,或者被什么小飞虫咬了一口。不过, 这么冷的天儿,小飞虫应该早被冻死了吧。他想要伸手挠,却发现双臂被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头疼, 像是绞肉机搅动脑花一般的头疼。不仅疼,还晕, 如果可以睁开眼睛看一眼, 大概率也是模糊一片。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腕,绳子绑太紧,粗糙的绳结磨得皮肤生疼。这时候,耳边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了, 然后有人问他:“醒了?秦万斌是你爸吧?” 他张了张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一团干涩的破布骤然塞入他的口腔,堵塞了他的喉咙,他条件反射干呕了两声。 “就是他,我对比过照片了。”这是另一个男人在说话。他一边用力塞着破布,一边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墨迹,赶紧拍了发过去!” 下一秒,秦情被人抓住头发,被迫扬起了脸,他能感受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上了脖颈表面,紧接着是一阵细密的疼痛。 ......是刀吗?我操,牛逼,我要被抹脖子了?真他妈牛逼......秦万斌到底干了什么啊? 跟他当了这么多年貌离神离的父子,没觉得他有本事招惹这种级别的麻烦...... 不过,为什么还会牵连我啊......?他都不要我了啊......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要我的。我爸不要我,我妈不要我。他们怎么这么坏,怎么偏要为难一个谁都不要的人啊...... 秦情想到这儿,绝望感扑面而来,甚至某个瞬间他都觉得,其实也没关系,没多大关系,要不就算了吧,爱抹抹吧,反正这辈子也—— 不对啊,不对。 我也不是谁都不要......存哥要我的,存哥要我! 封存...... 封存还在家里等着我。 头皮上那股力道松开了,秦情的脑袋被推得一晃,骤然冒了一身虚汗。他听到有人说:“拍完了,等着吧。” “会给钱吗?”又一个人问。 “谁知道,反正你拿自己那份,其他别管。” 那人嗤笑一声:“这有钱人就他妈的欠教育!早给钱,屁事没有!” “都拿老实人当傻逼,不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啊!” “给这人当儿子也是倒八辈子霉!” “活该的,上辈子造孽!” ...... 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嘈杂得不得了。过了几分钟,似乎是来了个管事的,他大喝一声:“吵什么吵?生怕没人看见?” 众人安静。 管事的径直走到秦情面前:“是他吗?” “是,就他。” 管事的抓起秦情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秦情被蒙了眼,看不到这人的表情,但从动作上隐约感受到,对方似乎是愣了一下。 他借机闷哼两声,下一秒,嘴里的破布被扯开了。那人说:“别喊啊,这儿喊破喉咙也没人。” 他大肆呼吸了几口,沙哑着声音问:“有水吗......” 对方迟疑着没说话,半晌后,对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 杂乱无章的脚步远去了,秦情又被这人扳着下巴抬起了头,他听到手机拍照的声音,然后,周遭就只剩无边的寂静了。 他没有喝到一滴水。 秦情没喊也没闹,虽然心里着急回家,但现在喊也白喊,闹也白闹,不如缓缓,等眩晕过劲后,再做打算。 这会儿秦情算是听得八成明白了,他大倒血霉的原因是秦万斌欠人钱。欠谁不知道,总归是不是小数目。绑人的钱没拿到,他这脖子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断不了。 但钱要是一直拿不到,那可就什么都说不准了。 秦万斌。 他爹。 他爸。 他的父亲。 会舍得往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儿子身上再投一厘一毫吗? 秦情在黑暗里等了又等,等了又等,这种等待的感觉没个头似的,越等越心慌,他情不自禁想到了封存。 因为封存一定也在等他。 存哥生气了吧。 绝对生气了。 前阵子他才拍着胸脯保证过,不回家、晚回家、手机没电什么的,都会提前想办法告诉封存。 可这事儿也......我也没办法啊哥。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到脸上,是有人开门。那人踢踢跶跶走到秦情面前,一把扯下了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 秦情眯着眼睛,透过强光,看到了一个头戴黑色面罩的男人,又环视四周,这里像是一个荒废了很久的库房,四面墙上只有一面有窗,位置很高。 男人一言不发绕到他身后,开始解绳子,解开秦情浑身上下的束缚后,他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门口丁零当啷响了几声,像是挂了锁。 秦情愣在椅子上,有点茫然,他不明白这人搞这一出究竟是什么目的。 第44章 但我管你什么目的,松开了老子,老子就要跑! - 夏天今天傍晚把机车还回来了,封存正打算骑它回家,母亲却打来视频电话。他只好把刚刚关上的灯全部重新打开,折返回去,坐在了沙发上。 “在忙吗?”母亲问,看视频背景,应该是某机场vip休息室。 “下班了。”封存说,“正打算走。” 母亲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如何回答的,只自顾自说:“你爸今天晚上飞伦敦。” “飞伦敦?他不就在伦敦吗?” “没有啊,上周一回了a市,忙工作呢,没来得及找你。”母亲说,“所以我的意思,你们今晚一起吃个饭吧,父子挺久没见面了。” “你都说他忙工作,眼下也不见得有这个空吧。”封存说。 “你不想见他?” “没这意思。” “我问过他了,晚饭时间有空闲。你现在开车去酒店,还来得及。” 封存停顿了几秒没说话:“万一我有事呢?” 母亲笑了笑,轻快道:“你能有什么事?” “和别人有约。” 母亲端起玻璃杯,很优雅地喝了一口水,继续微笑着说:“你身边那些人,哪天聚会不都一样?” “我知道了。” 母亲满意点头:“态度好点啊,这么大了,别一见面就吵。” 挂断视频后,封存长叹了一口气,他给秦情打电话,对方没接,只好发了一条微信消息过去。 呆胶布:「我爸在a市,晚上飞伦敦,我陪他吃个晚饭。」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条:「吃完回来,不会太晚。」 他盯着手机等了两分钟,那个句号一直没有回消息。 生气了吗? 封存没时间细想,关灯锁门,开车往酒店去了。 - 封存已经记不清跟父亲多久没见了,今晚吃饭,不只他们两个,师姐也在。父亲的得意门生,走哪带哪,的确是用尽了全力悉心培养的。 封存见到她,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反倒十分庆幸,三人坐在餐桌上,比起“父与子”的模式舒服太多,至少不用他单方面绞尽脑汁寻找话题。 这顿饭持续的时间不算太长,晚饭过后,封存很礼貌地与二人话别,师姐主动提议送他去停车场,二人边走边聊了几句。 “没想到纹身还给你干成主业了。”师姐笑着说。 “托你的福,否则开不了这头。” “托你小姨的福吧?”师姐说,“我一演员朋友告诉我,最近好些圈里的人找你呢,说可难约了!” “都托,”封存笑了笑,“都是我姑奶奶。” “这辈分乱得可以啊!”师姐用胳膊碰了他一下,“给个面子,抽个空给我朋友呗?” “请求还是命令啊?” “都有。” 封存打开车门:“联系方式推给我吧。” “行!”师姐咧嘴一笑,又眨巴了两下眼睛,“其实......老师也总念叨你,他还担心你今晚不来呢。” 封存动了下嘴角:“走了。” - 封存刚一上车,立刻又拨通了秦情电话 ——还是没接。 怎么回事? 这么大气性? 他稍微提了点速,回家后楼上楼下火速转了一圈,居然没有瞧到人影子。 壁炉里那假火还燃着,火炉旁摆着散乱的拼图,地毯暖烘烘的。他估摸着,秦情或许是出门买吃的了,于是盘腿坐在拼图旁边,开始帮他“收拾残局”。 又过了十来分钟,拼图完成得七七八八,人还是没回来。 封存再次拨通秦情电话,又失望挂断。 他厌恶这种感觉,像一颗石头丢出去听不见响,下意识就有些生气,转而却回忆起来,秦情前阵子才主动向自己保证过,绝对不会主动玩儿消失。 这种话只是说说而已吗? 还是,当真遭遇了什么意外情况? 就在这时,封存攥在掌心的手机突然震了震,他打开一看,是微信消息,竟然秦情父亲发来的。 秦叔叔:「我想了想,还是得转给你看看,毕竟,现在和他一起生活的,是你。」 或许是网络信号太慢,封存等了足足有十秒,都没看到秦叔叔转发的任何内容。他正要打字询问,下一条消息又弹了出来。 秦叔叔:「我也是有心无力,你能帮就帮,不能帮,让他自求多福吧。」 封存看到这行文字,虽然仍旧一头雾水,但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一段视频出现在对话框里,小图只能看到昏暗的底色。 封存点开播放,进度条才刚刚开始移动,他陡然僵直了目光,看着视频中央,被人抓着头发,露出面容的男孩儿,手指痉挛般抖动了几下。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手里拨打着秦文斌的越洋电话,对方没接。 没他妈敢接!! 封存一脚踢翻了身侧的椅子,抓起外套就往门外跑,同时点开手机通讯录,翻出了“赵局”的电话号码。 这时候,门口居然响起了输入密码的声音!封存停下拨打电话的手,猛然抬头 ——门开了,秦情只穿着一件毛衣,混杂了泥土和血污的毛衣,弓着腰、站在门口,扶着墙壁看他。 封存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将冷气丝丝吸入肺里,然后好像全世界的压力都后知后觉地汇集到了心口。 好沉。 太沉了。 连呼吸都找不到出口。 更别提说出一个字,一句话。 “对不起,哥。”秦情断断续续的声音,哑得好似破烂风箱,“手机......丢了......” 第35章 手机丢了? 封存一时间根本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秦情继续弯着腰, 大肆吞咽了几口空气,然后直起身子,往前迈了一步, 从逆光的门口,走到了客厅灯光能够辐射到的地方, 脖子上那道深红色的痕迹暴露出来, 伤口不深, 已经没有再继续流血了, 但领口四周脏污不堪, 打眼看上去特别骇人。 封存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肩膀, 呼吸是颤抖的,他应该是想要问什么,可话呢!话呢?怎么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情看着他落在自己脖颈上的目光,很疲惫地摇了摇头:“没事儿, 皮外伤,”他抬手摸了一下,“已经好了。” 指甲划过的瞬间,他不小心蹭掉了一块血痂, 但秦情根本没有觉察,他也不知道, 在封存的眼睛里, 那道伤疤破裂了,鲜红的血点子从一堆黑红泥浆似的东西中零零星星渗出来。 那滴鲜红仿若刀尖般,挑断了封存细弱的脑神经。 “走。”他松开了那只手,抓在秦情肩膀上的手,只是很轻很轻地, 几乎是悬空般地半揽着。 他用气声说道:“去医院。” 秦情听到这话,先是没动,须臾过后,居然退了一步,把门拉过来,关上了。 “砰”的一声响。 封存看着他。 “医院的人看到这种位置的伤,会报警。”秦情的呼吸缓过来些,讲话没那么断续了,但声音仍旧很哑,“我不想去,哥。” 封存喉结上下一滚动:“我也会报警。” 秦情沉默了。 “别怕,我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封存尽可能保持着语调的平稳,“你爸......秦文斌把视频转给了我。” 秦情抬起眼皮,眸光忽闪。 “我不知道你怎么跑回来的,但,没关系。”封存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不道德,正不正当,合不合法,都没关系。”他抬起右手,摸着秦情的脸,“回来了就好。” - 秦情被封存带去了柯舒维家的私立医院。 柯舒维本人从夜店风驰电掣赶了过来,同时还连夜叫回好几个专家,把秦情头从到脚,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个遍。 最后发现,还真没什么大问题,全身上下除脖子上的伤口外,就只剩下绳子绑出的淤伤,还有几个地方擦破了皮。 但秦情出奇地疲惫,医生用生理盐水加压冲洗伤口的过程中,居然直接睡了过去。 封存跟柯舒维站在走廊里,看着窗户外面幽深的夜色,他摸了下口袋里的烟,没抽。 “陪你去楼下呗。”柯舒维说。 封存摇头。 “哎哟,没事儿,真没事儿,”柯舒维转身靠在墙壁上,看着他,“这小子命大着呢,没伤到要害,气管也是好的,就划破点皮肉。刚医生说的,你不都听见了吗。” “嗯。”封存又叹了一口气。 今天晚上这气简直像是叹不完了。 “报警了吗?” “还没。”封存往缝合室望了一眼,“等他缓缓。” “那我找几个人过来,看着点儿?” “弄完我带他回家。”封存说。 “那就去你家外头看着。”柯舒维说。 这时,封存的手机有电话进来,海外来电,是他妈杀千刀的秦文斌! 第45章 “有事?”封存接通电话,往天台方向走去。 “他......秦情,怎么样了啊?”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秦文斌很意外,同时也慌张起来,“你、你当真没管他啊?” “你不管的,我为什么要管?” “我是没有办法!没办法!”秦文斌提高声音说,“但你有法子啊!我知道你有!即便你没有,你爸妈也绝对有!!有的是!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秦文斌!”封存忍无可忍大吼了一声。 “......” “你他妈简直不算个人。” “我不算人,不算人。你救救我儿子吧,好不好?叔叔求你,救救他,啊,他、他也是秦昼的弟弟啊!你跟秦昼不是朋友吗,你们——” “他不是你儿子。”封存沉着声音说,“你没这孩子了,你一个孩子都没了。” “你!” “秦叔叔!看在秦昼面子上,我最后喊你一声,一把年纪了,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干净。封存说,“从秦情面前消失,不要再出现,否则,你不也知道吗,我有的是法子。” - 柯舒维被封存的那声“秦万斌!”吓得酒都醒透了。 他走到天台门口,很有分寸地,等到封存打完电话,才迈步而上:“这家人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之前不是挺好的吗?他哥、他爸、他妈,什么的。” “不说这个。”封存敲了几下栏杆,回头望了一眼,“怎么还没结束?” “才半小时呢,着什么急。” 封存低头看了眼时间。 柯舒维搓了搓手背,又原地蹦了两下:“进去等吧,别他没事儿,风给你吹傻了。” - 秦情一觉睡醒,脖子上多出了一圈绷带,感觉很不自在。他苍白着一张脸走出去,看着等在门口的封存和柯舒维,略微有些尴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柯舒维伸手拍拍他的胳膊,“弟弟,人生就是个体验,这波挺精彩,流点血嘛,可再生的,也不算亏。” 秦情动了下嘴角:“谢谢你,舒维哥。” 封存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脸上的神色又变得很凝重:“不是说气管没事吗?嗓子怎么还这样?” “冻着了。”秦情吸了吸鼻子说。 “你得相信我家医院的水平哈!”柯舒维睨了他一眼,“冯老我都给你叫来了,他说没事儿肯定没事儿。” 封存很勉强地一点头:“谢了。” “生分了不是?”柯舒维推着他的后背说,“行了,回家吧,我还有下半场的局,贝贝等着我呢!” “谁是贝贝?”封存随口问了句。 “哎呀,”柯舒维用力挥了挥手,“下回跟你说!” - 秦情组织了一肚子话,想要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头解释一遍。然而上车后没撑几分钟,又睡过去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或许也不只是疲惫的原因,从紧绷的高压状态中回归日常,封存车子里熟悉的味道和恰如其分的温度,都让他不由自主放松下来。 封存在车库里,陪着秦情干坐了一个小时,才等到他睁眼。 秦情揉着眼睛问:“到啦?” “嗯。”封存说,“刚到。” 车里的灯光亮了起来,秦情的脑子随之清醒了些。他转头看着封存,就这么静悄悄看了一会儿,然后伸过手去,覆盖在了他的右手背上。 封存低头,目光落在俩人交叠的手上,没动,也是一声没吭。 秦情仔细感受着封存手背上的皮肤纹理,他的掌心微微有点冒汗。俩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在这处暖哄哄的密闭空间里又待了一阵。 直到秦情用沙哑不堪的声音感慨了一句:“我好幸福,哥。” 封存愣住了。 秦情讲这话时的语气,是他有史以来听过的,世界上最为纯澈、真诚、发自肺腑的声音。可这声音却像硫酸,将他的心一点点腐蚀了。 好痛。 秦情的幸福让他觉得好痛。 封存像是无法忍受一般,抽回了手:“回家吧。” “嗯。”秦情说。 - 封存回家后哪儿都没去,他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秦情总觉得自己这一身都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他有些嫌弃,去洗手间洗了很久的手,然后钻进厨房,热了两杯牛奶,端到客厅,在封存旁边坐下了。 “想喝东西,你可以差使我。”封存躺在靠背上看着他,“我从小就没什么眼力见儿,眼里没活,需要被安排。” 秦情端着杯子,笑了下:“我放蜂蜜了,甜的。” 封存坐直身子:“让你这破锣嗓子歇会儿吧,别说话了。” “我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让你开心些。”秦情说完,学了两声唐老鸭叫。 “有病。”封存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放下了。他垂着眼睛说:“你怎么样我都开心,只要你——”封存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什么?”秦情还在等着他的后话。 “没什么。”封存说,“就那意思,听前半句也够了。” “哦。”秦情说着,把杯子放了回茶几。 俩人谁都没有上楼睡觉的意思。 或许是失而复得吧,总觉得如何都看不够。 封存的目光扫过秦情的眉毛、眼睛、鼻子、嘴角、脖子、脖子上的厚纱布,肩膀、手臂、手腕、手背、手指......似乎仍在缓慢确认着眼前的真实。 活生生的。 熟悉的。 冒着热气儿的。 秦情。 他几乎是抽搐般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张开手臂,将秦情一把抱住。 一手搂着腰,一手覆盖在后背上,没一会儿,他低下了头,把脑袋埋在秦情肩窝里。 秦情怔了怔,后知后觉地,也伸手将他抱了住。 怀里的人维持着这个并不舒服的姿势,僵持了好一阵,然后他的后背开始巨烈颤抖,紧接着,秦情肩头一阵湿热传来。 他彻底傻眼了。 存哥...... 在哭吗? 封存他...... 因为我...... 在哭? 这件事情对秦情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程度。 然而出于本能,他收紧双臂,把封存紧紧搂在了怀里。拥抱这种行为,对秦情而言,特别陌生,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正确,只好一味笨拙地用力。 “哥。”他偏过头去看封存,“没事了。” 封存推开他,直起身子,用掌根蹭了下脸。 秦情从没见过封存这双淡然至极的眼睛泛红的模样。情不自禁地,他凑过去,用鼻尖蹭走了封存的眼泪,又捧起他的脸,默默无语地凝望了一会儿,然后一偏头,吻上了去。 他的吻杂乱无章,像幼犬的啃/咬,稚嫩的牙齿啃得人酥酥麻麻,又略微带着痛感。封存抱着他的脑袋,手指cha/进他的头发里,一轻一重地引/导着。秦情在封存的颈窝里乱拱,带着湿度的呼吸划过封存的耳尖和喉结,柔软过处,壁灯一照,闪着水灵灵的光。 前所未有的兴奋直捣天灵盖,秦情几近忘乎所以了。他脱下毛衣,又把手shen/进封存的衣服下摆,紧/贴对方滚/烫的皮肤,耳边是壁炉假火在噼啪作响。 ...... 秦情趴在沙发上,千钧一发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了秦昼的脸!那天在山顶帐篷中的细微末节,走马灯似的,游走在他的脑海里。 浑身上下的肌肉骤然缩紧了,有种不知名的恐惧缓慢将他包裹,他想要推开一切。 封存感受到了这份明显的抗拒,他喘着气说:“要不——” 要不算了? “不能算了!”秦情攥紧他的手,用力摇头,“没关系。” “我说......要不换换。” “换?” 封存叹气:“你和我,换一下,位置。” 第36章 封存是在沙发上醒来的。 脑袋昏昏沉沉, 但对昨天晚上发生的点滴记得一清二楚。他的脸原本是朝着沙发内侧,稍微翻动身子,想要平躺, 一阵很难形容的疼痛从身后传来,同时余光瞥见了一团毛茸茸的黑色。 他偏过头, 秦情正蹲在沙发旁边, 眨着眼睛看他。 客厅被阳光照得发白, 一切都暖洋洋, 秦情的睫毛闪着金光, 瞳孔澄澈,带着青涩的探究, 显得那叫一个人畜无害。 呵呵。 假象。 都他妈是假象。 昨天晚上......封存闭了闭眼睛,秦情的两张脸在他眼前来回切换。 算了。 色欲熏心。 食髓知味。 自作自受。 退无可退。 他伸出手,摸了摸秦情的头发。秦情就老老实实蹲在那里,垂着眼, 让他摸了个够。 “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像,刚通人性的动物。”封存揉乱了他的头发。 第46章 秦情笑着甩了甩脑袋。 “腿不麻吗?”封存问。 秦情摇头,仍旧用那个眼神看他。封存朝他肩膀推了一把, 秦情一屁股坐在地上,低着头, 视线在沙发底下逡巡片刻, 又重新抬起头,看他。 封存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我做什么?” “好奇你此时此刻所思所想。”秦情说。 “一片空白,没有思想。” “我不信。” 封存转头望着天花板:“想听实话吗?” “嗯。”秦情说。 “我有点后悔。” 秦情歪了下脑袋,没说话。 “我没办法,给你更多。”封存眨了几下眼睛, “比方说,嘘寒问暖,比方说,稳定的关系。我......”他转过头,手掌在秦情脸颊抚过,“我这么多年一直就,不怎么是个东西。你——” “我不要更多。”秦情抓着他的手,“这样已经很好了。” “俞舟说这种话我信,但你,”封存伸长手指夹住秦情的耳垂,捏了捏,“再动一下耳朵给我看。” “我不。”秦情从地上坐起来,双膝跪地,“除非有奖励。” “听不懂。”封存说。 秦情往前倾斜身子,低头叼住了他的喉结。 封存偏头伸长脖子,抬手抓住了他的下巴:“昨晚就弄我一身口水没洗干净,脱皮起疹我找你算账。” 秦情的嘴巴被他捏成了一个“o”型,仰着头努力争辩道:“不会!口水杀菌!”又伸出舌头,在他虎口上轻轻扫过。 封存的手骤然一松:“操,真属狗的?” “哥,你手好烫。”秦情忽然反应过来,“不会是发烧了吧?” 封存愣了下,撑着沙发坐起来:“我去洗澡。” “发烧呢,洗什么澡。” “就是因为没洗澡才——”封存叹息着一摇头,“哎,我懒得跟你说。” “啊?”秦情很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 封存洗澡的时候想了很多。 他还是有点没办法接受,这一晚上过去,他和秦情之间,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份变化让他长期以来的“后退”与“克制”显得矫情又滑稽。 无论他怎么退,仍旧走到了这一步。 要不然就......先这么,糊涂着吧。 封存用力抹了一把脸,他关上水,走到镜子面前,看到了胸/口和胳膊上的斑驳,一转身,怎想后背居然也是青红丝绿。 他一直不喜欢在皮肤上留痕,以往和别人做这些的时候,连亲吻都是克制的,眼下可好,从琵琶骨到屁股沟,就他妈没一块儿干净地方。 秦情简直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这就是年轻人吗。 牛逼。 封存伸手拿过浴巾擦身子,一边很仔细地回想自己的十八九岁。 嗯。 算了。 不比了。 人比人气死人。 - 封存穿着睡袍下楼,秦情给他倒了水,还找出感冒药放在一旁。 “不吃这个。”封存说,“吃消炎的。” “噢!”秦情迈着轻快到几乎要跳起来的步子,重新把药箱拿了过来。他在里面翻翻找找,说实话,除了碘伏酒精之类的东西,他一概不认识。 先前那个感冒药,是一字字阅读过药品说明后,小心谨慎挑选出来的。 现在让他当封存面儿,再仔仔细细阅读说明书,他有点不情愿,显得没常识、不聪明。 封存看出来了。看出来他没常识不聪明,又不愿显得没常识不聪明。 “我自己拿吧。”封存说。 秦情火速闪开,问他:“要回屋睡觉吗?” “不想爬楼,沙发躺会儿吧。”封存说,“你别走。昨天晚上的事,”他说到这,觉得似乎应该在表达更加精准一些,停了下又说,“昨天晚上你回家之前的事,聊聊。” 封存半躺在沙发上,看着站在一旁的秦情,像是个等待训斥的小学生。这个站位莫名还让人挺有压力,于是封存往沙发内侧挪了挪,然后拍拍旁边的空位:“坐啊。” 秦情眉毛一动,生怕封存反悔似的,掀开薄毯就跳了上去:“我这样坐,不就只能背对着你吗?”他回头看封存,试试谈谈地笑了下,“躺着聊好不好?” “......” “那还是站着吧。” “躺躺躺。”封存半闭着眼睛,“小心脖子。” 秦情抿着嘴笑了笑,调整姿势,在封存旁边躺下了。客厅沙发很大,但要容纳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还是够为难它。所以秦情躺下就不怎么动了,怕一不留神滚下去。 摔疼了还是其次,现在这个当口,他不想在封存面前丢半点面子。 “说吧,”封存完全闭上了眼睛,“怎么回来的。” “爬墙,翻窗,还偷了门口的摩托。” “你还会骑摩托?” “三个轮子。”秦情说,“傻子都能骑。” “那摩托呢?”封存问。 “扔在大路旁边儿了。”秦情说,“正好有个卡车路过,我偷偷跳上去坐了一路。但没想到它根本不进城,我又找机会跳了下去,从收费站一直跑到北门转盘那个废车场,那儿不是有很多废弃自行车吗,挑了个没坏彻底的,修了修,骑回来了。” 封存睁开眼睛,微微侧身,在秦情喉咙上比划了一下:“刀架在这里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秦情说,“没太反应过来呢。”过了会儿又说,“不过我想到你了。” 秦情趁机把胳膊伸到了封存脖子底下:“我在想你会不会想我。” “你觉得我会不会想你?” “我当时想的是:会。”秦情说,“不然死不瞑目啊,不管真假,在那个情况下,我总得哄哄自己吧。” “会。”封存说,“我应该想你的时候,都在想你。不该想你的时候——” “也在想我?” “你老要自己跳出来。” “那我也......挺厉害。” “嗯,本事大得很。”封存又问,“为什么害怕医院报警?我还以为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会很麻烦吧,不想把你扯进去。” “那现在呢?” “还是不想。” 封存在他的臂弯里转了个身:“可我想。”他说,“这事儿没弄明白,我安不了心。” 秦情思忖片刻,说:“其实有个事儿我也没弄明白。” 封存掀起眼皮看他。 “有个人悄悄进来给我解了绳子,就像故意要放我逃跑似的。”秦情挠了挠眼皮,“算了,明天去跟警察说吧。” “嗯。”封存说。 秦情把他搂在怀里,晃了晃:“那咱们再聊聊......后半夜的事儿呗。” “不聊。”封存闷声说。 “你不喜欢?” “......对,我不喜欢,我就是闲的,没事儿找虐。” “我不信。” “那你问个屁。” “教教我嘛,”秦情说,“我想让你更舒服。” 手把手教会对方,如何仔细呵护自己的屁股这种事情,对封存来说......还不如疼着。 秦情看他没说话,又换了个问法:“不会每次都发烧吧?” “戴/t。” “什么?”秦情是真没听清。 “别在里面。”封存说到这,还是觉得不妥,又安静不说话了。 “哥。” “又怎么了?” 秦情忽然咯咯咯笑起来,笑得肩膀直打颤:“你现在真的好容易害羞啊。” 封存愣了一下,没忍住,也笑了。 “认识你这么久,头一回见过你发烧。” “都说了,你有本事啊。”封存闭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秦情对着他龇了龇牙齿。 “你骂我?” “没有。”秦情在他额角“吧唧”亲了一口。 封存对这种冷不丁就有一个亲亲袭来的状态感到万分惶恐,马上就想挣脱秦情的胳膊,坐起来。 秦情收紧双臂,高声保证:“我不动了!真不动了!就这样吧,哥,你也别动,啊,别动。” 过了半晌,封存忽然说:“我小时候老生病,一开始是装的,结果谁想越装越像,后来就成了真。” “为什么装病?不爱上学吗?”秦情问。 “确实不爱上学。但不是这个原因。”封存说,“生病的时候,有一定的概率会看到我妈或者我爸。” 秦情其实不太理解这种渴望。 爸爸和妈妈有什么好见的? 但封存的爸爸和妈妈可能不大一样吧。 “不过后来可能是太频繁,他们也习惯了。家里阿姨可以把我的事情全部处理得井井有条。”封存笑了下,“反正人也不回来,我也就不爱装了,不装病也不装乖,成天在外头瞎玩儿,身高蹭蹭蹭地往上蹿,身体素质好得不得了。” 第47章 说到这,秦情后背传来了一阵巨烈震动,震得他浑身一紧。 “哥,电话。” 封存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写着“潘博”的名字。他看了秦情一眼,接通电话并打开了扩音。 “您好!请问秦情在吗?”电话那头,一个年轻女人,很焦急地问。 第37章 秦情看着封存, 清了下嗓子:“emma姐你找我?” 电话那头听到他沙哑的嗓音,吓得顿了一顿:“谁在说话?情儿?” “是我。”秦情说。 他话音刚落,emma先是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开始口不择言地数落他。 骂了大半天,基本上都是围绕着:“你怎么能不接电话呢, 一整个晚上联系不到人, 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耳朵聋了还是喉咙哑了, 手还在吧, 打字不会吗?吧啦吧啦巴啦啦。” 秦情好几次张嘴, 都没能插上话。 最后还是封存实在听不下去,他坐直身子, 皱着眉头说了句:“他手机丢了。” emma没反应过来这是封存在说话,下意识就反驳道:“手机丢了不能借——” “他连我的号码都记不住,你的应该,更不行。”封存说。 秦情悄悄看了他一眼。 emma犹犹豫豫“嗯”了半声, 过了一会儿,潘博不情不愿地接过了话头,他拖拉着声音,很冷淡地说:“你在家吗?我们在小区门口, 表姐有事找你。” 秦情伸手点了静音按钮,对封存道:“我出去一趟吧。” “她是谁?”封存问。 “潘博表姐, 我之前就跟着她打工。说来话长, 回来再跟你解释吧。” “让他们过来吧。”封存说,“我回屋歇会儿,你们自己聊。” - 潘博没来,可能还在生秦情的气,因为上次那事儿。 emma坐在椅子上, 左左右右地张望。秦情给她泡了杯茶,然后坐到了对面:“姐,找我什么事?” 他猜想,emma可能是为了潘博和他那场争执来的。 emma的眼睛还盯着二楼方向,嘴里嘀咕道:“住这么好的地方,还出来打工受罪。” “借住而已。”寄人篱下四个字就在嘴边,秦情想了想,觉得这样说显得太没良心,封存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至少现在是。 “潘博跟我说,接电话那个是你新哥?上哪找的,改明儿我也认一崭新富贵哥去。” 秦情无言叹了口气:“......姐,说事儿吧,找我干什么?” emma扫了一眼他的脖子,用手捂住自己的颈部,搓了搓,低声道:“我知道你昨天晚上的事。” “什么意思?” emma坐直身子,贴着桌面倾斜了几分,胸口压在桌沿上,她单手虚掩唇畔,仿佛怕被谁偷听了去似的:“昨天绑你那伙人,是关宏下面的。” 秦情有些吃惊,但他没吭声,等着emma继续往下说。 “昨天我去找关宏,本来是想跟他分手,结果不小心在办公室门口,听到他跟别人说话,提到了你的名字。” “然后呢?” “然后我就竖起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呗!”emma说,“接这单活儿的人里头,不知道谁,认出了你,知道你是我身边的,拿不定主意,不敢随意处理,就往上一层层报,最后传到了关宏那儿。” “他......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emma翻了个大白眼,又咬牙切齿道,“让装不知道,该怎办就怎么办!” “你帮我说情了?” “废话!不然你现在能坐这儿吗?”emma愤恨道,“但说情不管用,我他妈嘴皮子都说干了,还抱着他胳膊挤了好几滴眼泪,屁用没有!” emma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最后我想起来,你小子他妈又不是姓秦的亲儿子!你在他家饭都没有吃到过几口好的,能威胁个啥啊,我告诉关宏,那些人即便把你抽筋扒皮也拿不到一分钱!” “你说他就信?” “他自己派人查去了,后来发现,是接这活儿的人没弄清楚,你的确是个不值钱的便宜儿子,抓也白抓,还不如卖我个顺水人情。”emma说,“关宏点了头,我也见好就收,没敢多追问。想着等你安全回家,打个电话问问,谁想你小子还他妈给我玩儿消失!一晚上没敢睡,今天一照镜子人都变丑了!” “潘博知道这事儿吗?” “不知道,你也别说。”emma想了想,又往楼上瞥了一眼,“谁都别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秦情点了点头:“谢谢你,姐。” “我也不是来邀功的!”emma大剌剌靠在椅背上,“就是想见你一面。” “之前不是说要跟关宏分手吗,那现在......” emma叹气:“过一阵儿再找机会吧。” “他能让你走吗。”秦情问。 “谁知道。” “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你能帮什么忙,上你的学吧,”emma微微抬着下巴说,“有空多去看看老太婆就行。还有啊,别跟潘博计较了。” “嗯。” “他听说我不想干了,家里收入会减少,老太婆那养老院又死贵死贵的,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突然开始反省,他觉得自己这些年不干正事,心里有愧,想多挣钱,”emma耸了耸肩膀,“但我钱包挺厚啊,还是有点积蓄的,跟他说他也不听,木鱼脑袋!就是个傻的!” “他跟我借钱买新车。”秦情说。 “来的路上他告诉我了。”emma托着下巴叹了口气,“我也劝了,拦不住。你们都是成年人,反正,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吧,你也别跟他多说了,吃亏吃疼了自己知道。” 秦情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啊姐,因为我的事——” “哎哟,说这些做什么。不瞒你说,我昨天想去找关宏分手,其实心里还是很犹豫。得到的甜头多了嘛,他对我一直也不错,就抱着侥幸,有点舍不得。结果谁能想到,居然出了这种事,他这手里指不定还攥着什么别的业务呢!我现在可是一点儿不留恋了,找到机会就得跑!” “对!跑!”秦情压着声音,显得更难听了。 emma莫名被他逗得一笑,然后扶着桌子站起来:“行了,该说的说完了,我先走。对了,你家外面站了俩大块头,雇/yong/兵似的,什么人啊?我来的时候,被盯了一路,差点儿没敢进。” “不知道啊。”秦情探头朝花园方向望了一眼。 “出去才能看见,”emma说,“但感觉不是坏人,坏人不至于主动在监控底下来回走。反正这阵子你自己多注意,我听说你爹四面八方欠着钱呢,一堆人排着队想搞他!” 秦情也站起来:“知道了。” “赶紧买个手机!” “嗯。” “走了啊!”emma拎着她的黑色小包,挥了挥手。 “姐!”秦情突然喊了她一声,“跑快些!” emma回头粲然一笑:“知道啦!我初中练田径的!放心吧!” - 送走了emma,秦情怀揣着一颗蓬勃的好奇心,走到院子里,想要看看那两个雇/yong/兵似的大块头。 但院子的围墙太高,外加绿树掩映,他有些望不出去,于是踩着板凳就要往石桌子上爬。 “翻墙翻上瘾了?”封存突然在身后来了一句。 秦情收回右腿,幸亏他心理素质过硬,才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失去平衡。他从椅子上灵巧跳回地面,拍了拍手说:“没睡觉吗?” “没睡。”封存说,“听到关门声就下来了。”他问秦情,“聊什么了?” “聊外边儿站了两个大块头。”秦情说,“什么人啊?” “舒维叫来的。” “刚来啊?” “没注意,可能是昨天晚上。” “好浮夸。”秦情迈步往屋里走着,“那你要是出门,他俩也跟着啊?” “跟着我做什么,”封存说,“跟着你。” “不要!”秦情连摆手带摇头,“太奇怪了!” “不就俩人吗,又没给你搞个连队。”封存说。 “嘴上说那当然是无所谓,你要真——”秦情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封存,“你不会真体验过吧?” “什么?” “连队。” “不至于。”封存说,“不过你说到浮夸,我小时候在外公那儿住过一阵,他那个地方倒是,挺浮夸的。”他伸出两根手指,对秦情比了个手势,双唇一碰,发出个拟声词。 “我靠。”秦情张了张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他原本以为封存就是家庭条件稍微优越于常人罢了,毕竟他的行事作风虽然散漫不着调,但大体还是符合公序良俗,没沾染太多纨绔气息。 封存走到他旁边坐下,同时递给他一个成色很新的手机:“我刚在楼上充满电,先用着吧,万一那谁和那谁又要联系你,明天出去再买新的。” 秦情接过手机,对准封存的脸,解了锁。 第48章 “密码是我生日。” 秦情低头笑了笑:“好自恋。” “设个密码就自恋了?” “这样很容易被人猜到吧。”秦情说。 “猜到就猜到呗,又没什么见不得人。”封存说,“换手机登微信是不是有点麻烦?” “好像需要几个好友验证。”秦情低头慢慢捣鼓着,忽然抬头问,“我可以看看看相册吗?” “我要说不可以呢。” “那我现在就不看了。” 封存笑了笑:“晚上偷偷看。” “对。”秦情说。 “看吧,真没见不得人的。”封存说,“刚删完。” 秦情点开相册:“万一还有漏网之鱼呢。” “你就只对见不得人的感兴趣?” “我对别的人没见过的都感兴趣。”秦情说。 “别的人见过的,就不感兴趣了?” 秦情一转头,又在他脸颊上用力嘬了一口。 “......别亲了。”封存摸了下脸,“不习惯。” “这是我身体力行表达兴趣的方式。” 秦情缓慢滑动着相册。 封存的照片不多,但也绝不算少,大多都是一些风景照,天空啊、树木啊,还有清晨沾了露水的花。 他看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景色,以及拍摄时间,仔细回想着,当时当刻,自己在干些什么。 封存在美国打靶的时候,他在学校上课,封存横渡沙漠的时候,他在学校上课,封存站在乞力马扎罗山的顶峰,拍下手边那朵轻盈的云,他还在学校上课。 秦情翻看着那些精彩得太过日常而显得“平平无奇”的“乏味人生”,一颗腾腾雀跃着的心,缓慢往下沉了沉,不怎么跳得动了。 “秦昼以前,也会跟你去玩儿这些吗?骑马、滑雪、开直升机......什么的。” 封存摇头:“你哥很宅。舒维喜欢,但我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人。” “为什么?” “自在。” 秦情露出了然的表情。 我大部分时候,也是一个人。 因为没有第二个人愿意跟我在一起。 “怎么了?”封存看着他。 “嗯?” “怎么不说话?” 秦情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爱封存,他看完封存的老相册,好像从另一个角度重新丰满了拼图,他心里的封存更加完整也更加完美了。 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某一块地方,很酸。 他爱着他,同时也羡慕着他。 或者说,甚至是嫉妒吗? 好奇怪啊,我早知道封存是这样的人啊,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光彩夺目。我起初的爱不就脱胎于对这份光彩的向往吗。 人真的好奇怪啊,嫉妒这种情感本来就是一种错误吧?嫉妒是贬义词,是人们用来骂人的。我怎么会对自己喜欢的人产生这种情感?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好吗?希望他过去好、现在好、未来也好吗?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希望的啊。 可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是很酸。 存哥的世界好大。 我只是从他辽阔天地掠过的,一只聒噪而丑陋的,乌鸦。 第38章 昨天夜里, 俩人聊天,聊到封存小学那会儿经常去吃的一家牛肉面。秦情被他勾出了馋瘾,巴不得马上开车过去。封存允诺他, 第二天一早,先去老城吃个牛肉面再去派出所。 秦情满怀期待, 进入了梦乡。 然而, 翌日清晨, 封存睡过了头。 考虑到时间问题, 他让秦情抓了袋吐司, 拿上牛奶就出了门。 封存一路什么都没吃,早餐对他来说不是必需品。但秦情不一样, 不管前一天晚上吃得有多撑,第二天早晨,饥饿总会抢在闹钟之前叫醒他。 抱着面包片就着冷牛奶,秦情坐在副驾驶, 吃得肚皮一片冰凉。 坐隔壁驾驶室开车那位,从上车起就在琢磨绑架的事,所以没怎么说话。而秦情也是同样安静,不过他的脑海只有一个东西:牛肉面、牛肉面、牛肉面、封存从小吃到大的, 热乎乎的牛肉面!!! 派出所附近的停车场因为正对着一个人流量极大的公交站台,门口聚集了好多卖早餐的小商贩, 有骑车的, 推车的,还有两个老头挑着扁担。 摊位上贩卖的东西很少有重合,你卖煎饼果子,我卖杂粮饭团,你卖中式小笼包, 我卖西式三明治。 除了三明治的摊位,处处冒着热腾腾的白烟。 秦情趴在窗户边上,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封存目不斜视地把车开入停车场,停车、熄火、解开安全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走吧。”他说。 秦情点点头,垂头丧气地跟了上去。 牛肉面...... 煎饼果子...... 杂粮饭团...... 牛肉面!!!牛肉面!!!牛肉面!!! - 等警察把事情的起因经过盘问得七七八八,封存接了个电话,先出去了。秦情坐在椅子上,被要求继续提供更多的相关细节。 他不敢直接把关宏的名字说出来,怕给emma带去不好的影响,但心里一直在暗自祈祷,警察叔叔慧眼识坏蛋,赶紧把姓关的一伙人通通收拾了! 差不多过了四十几分钟,秦情终于被允许离开。 早上那杯冰牛奶喝得他到现在都不舒服,主要是错过了一顿热乎饭,从昨天晚上期待到今天早晨的热乎饭,心里不舒服。 从派出所大厅走出去,一阵刺骨寒风钻到领口,他赶紧收拢外套,小跑着,往停车场方向跑去。 他大老远就看见封存了。 封存没在车里等他,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双手抱臂站在车门旁边,盘靓条顺的,漂亮得不得了。 秦情在停车场门口呆呆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挺得寸进尺,挺拎不清的。 有这么好看的哥陪着自己,还管那破早餐做什么。 被美色治愈了心灵,秦情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封存面前:“怎么不在里边儿等啊,不冷吗?” “也不是为了等你。”封存说。 秦情很疑惑地看着他,这时候,封存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停车场进门右拐十米,我看见你了。” 秦情回头,只见一个闪送小哥,拎着一个保温袋,小心翼翼地跑了过来。 “谢谢。”封存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说。 闪送小哥说了句:“应该的。”转身离开。 秦情一头雾水,跟着封存上了车,刚拉开车门,就闻到了牛肉面的香味。 封存把分装的汤汁和面条拌在一起,然后把碗拿到秦情面前:“吃吧,吃完再走。” 秦情愣了一下,接过碗。他抓着筷子,盯着面汤里的那点绿油油的葱花,脑子完全是懵的。 “饿过劲了?”封存问他。 秦情抿了下嘴唇,眼睛有点雾蒙蒙的。 他把筷子插进面里,笑了一下:“真是赶巧啊,我要再晚出来一会儿,这面就该坨了。” “是啊,”封存看着他,“吃吧,吃完去买手机。” “嗯。”秦情低头,挑起了一大筷子面条。 等他以风卷残云之势,吃下了大半碗,封存问他:“怎么样?味道还行吧?” 秦情点头:“好吃,就是有点烫。” “烫就吃慢点儿,又没人催你。” 封存说完这话,手机又响了。这次他没接,直接按了挂断,然后在手机上点了几下,似乎是在回复信息。 秦情从面碗里抬起头,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也没敢问是谁打的。 半分钟后,封存的手机再次响起,他又不动声色按了挂断。 “接吧。”秦情说,“要是不方便给我听,我可以下车吃。” “不是——”封存说到这,一个中年男人“咚咚咚”地敲响了驾驶室窗户。 秦情偏着脑袋看,这人也穿着闪送的马甲。 “吃你的。”封存开门下车,跟门外那人说了几句话。那人脸上先是疑惑,然后惊讶,最后带着一脸心满意足的笑,拎着手里的东西,转身走了。 封存回到车上。 秦情已经把面碗收拾好,装回了保温袋:“我去扔垃圾,车门打开散散味儿吧。” “好。”封存点头。 秦情扔完垃圾,经过停车场门口时,就瞧见刚才那个闪送小哥,坐在路边长椅上,佝偻着身子吸溜面条,热气全往眼睛上飘。 这面碗跟他刚刚扔掉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他走到小哥旁边坐下:“面好吃吗?” 小哥迟疑着一点头:“有点辣。” “你尝尝牛肉,牛肉更好吃。”秦情说。 “你怎么知道?” “我刚吃了一碗。” 小哥很惊讶,探头往停车场里望了眼,问秦情:“也是那人点的?” 秦情“嗯”了一声。 第49章 “有病吧,点完不吃,全送人了。”小哥说完,夹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还挺入味儿。”说完又自顾自摇头,“也不该骂人家,白请我吃面还给打赏呢!”他嘿嘿一笑说,“希望天天都能遇到这种有病的。” - 秦情回到车里,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怎么去这么久?”封存问他。 “在门口看人吃面呢。”秦情说。 封存笑着摇了摇头,没吭声。 “哥,”秦情转过头去,看着他,“点了几碗啊?” “没数。”封存说,“我让老板每隔七八分钟,叫个闪送。” 秦情挑起眉毛,又用力眨了下眼睛。 活到现在没听说过有人按这种方式点外卖的。 “昨天晚上答应你了,怕你没吃到,失望。面坨了又不好吃,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就想了个笨办法。”封存说。 秦情歪了下脑袋,又挠了下脖子,最后转头看着窗外,飞速抹了下眼睛。 - 去附近商场买完手机,俩人随便找了家中餐吃午饭,然后封存开车去工作室,陆淮约了他下午两点半穿//环。 他原本打算叫人过来,先把秦情接回家,可小孩儿自从知道了那碗牛肉面背后的事,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后,他现在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先接你回家”这种话居然都已经成为了“重话”。 离谱吗?封存也觉得很离谱。 但好像,就是没有办法。 他现在温柔心细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陆淮是准点儿到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儿。他站在封存和女孩儿中间,给俩人互相做了简单介绍,就跟着封存往屋里去了。 秦情站在二楼,塞着耳机,趴在栏杆上玩斗地主,也没太注意楼下动静,余光瞥见一个戴棒球帽的女生懒懒散散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绘本。 过了约莫二十来分钟,秦情的蓝牙耳机突然断电,游戏里的声音大声公放了出来:“注意点儿,我就剩一张牌了!” 楼下的女生闻声抬头,看到秦情的脸,她登时睁大了眼睛:“是你啊!” 秦情把手机关了静音,然后丢出一个炸弹,看到屏幕上闪烁着胜利的文字,才不慌不忙把视线挪到了楼下沙发上 ——哟,陈维熙。 上回在古镇,逼迫自己拍照到深夜的女人。 陈维熙见了他,抬脚就想往二楼跑,秦情抢先一步走了下去。 “你是不是把我拉黑了?”陈维熙说,“微信和电话,一个都联系不上。” “你没说不能拉黑你啊。”秦情露出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找我做什么?拍个照还得售后啊?” 陈维熙眯着眼睛想了想:“等等!上回你相机里拍的不就是——”她看向了那面复古鎏金屏风,“封老师?” “你记错了。”秦情说。 “不可能!”陈维熙说,“刚才我就觉得封老师眼熟,死活没想起在哪儿见过,看到你,我可算是想起来了,就是相机里那帅哥!” “所以呢?”秦情很不耐烦地看着她,“你想干嘛啊?” “我不想干嘛,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俩什么关系啊?” “你跟里头那个又什么关系?” “他为了我来穿//环啊。”陈维熙笑了笑,“我说了,你呢?” “关你屁事。”秦情说。 “那我待会儿去封老师面前夸夸你咯,说你把他偷拍得好——帅——!”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不是,你何必呢,我又没得罪你。”秦情叹了口气。 陈维熙看着他:“你脖子怎么了?” “上吊自杀,未遂。”秦情说。 陈维熙“啧”了一声,朝秦情一招手,给他看了自己的某书主页,正是秦情上回给她拍的那组照片。 “你知道我多久没得到过这么多赞了吗,”陈维熙对他挑了下眉毛,“既然未遂,那不如趁还活着,再给我拍一组。” “还真让售后啊。” “不白拍,签合同,给钱。”陈维熙退出自己主页,又另外点开了几个女明星的页面,“你看看,她们一个个学我呢,但拍不出你那神韵。” “有个屁的神韵。”秦情低声嘟囔。 “你要贬低自己别连带着我。”陈维熙摘下帽子,在手心里敲了几下,“说实话,你挺有天赋的,干偷拍纯属浪费。” “我不是干偷拍的,我——” 秦情说到这儿,陆淮出来了,封存紧随其后。 “哎哟,这位是?”陆淮回头看封存。 “我弟弟。”封存说。 秦情脸上没什么表情。陈维熙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陆淮:“搞定啦?” 陆淮点头。 “我看看。”陈维熙说着就要去撩他衣服。 陆淮后撤一步,脸上有些难为情:“回去再看。”又用略带酸味的声音问她,“你跟封老师弟弟聊挺开心啊。” “没聊几句呢,”陈维熙说,“我看这屏风好看,让他帮我拍张照片。” “拍好了?” “还没拍。”陈维熙朝秦情一抬下巴,把手机递了过去,“弟弟,赶紧的。” 秦情硬着头皮接过手机,帮她拍了几张照片。陈维熙凑过去看照片,同时小声说:“记得把我从黑名单放出去啊,不然我联系不到你,就找你哥。” - 陆淮和陈维熙戴好帽子和口罩,一前一后离开了。 秦情去冰箱拿了两瓶饮料,一瓶递给封存:“他俩什么关系啊?” “别打探我客户隐私。”封存说。 “他们自己都无所谓。那女孩儿告诉我,男生是为了她来穿这玩意儿的,是情侣吗?” “不知道。”封存说。 秦情慢吞吞在封存旁边坐下,又很好奇地问:“那穿的什么环啊?” “要把衣服撩起来才能看到的,你说是什么环。” 秦情想了想:“脐环?” 封存把视线落到秦情身上,从大腿一路往上看,停到了胸口的位置。 “乳、”秦情眉毛一皱,“我操......” “别往外说啊,人公众人物。” 秦情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是不是摸//他//那//里了。” “废话,不然怎么穿?” “......我也要。” 第39章 封存当然没有答应秦情的要求。 这天晚上, 他们摸着黑在沙发上做原本不该做但是机缘巧合做了一回于是就成为了不做不行的这件事。 封存在左边留下了一圈牙印,猝不及防的,秦情眼泪花儿都疼出来了, 他没忍住,叫喊出了声音, 又倒吸着凉气问:“门口那俩, 走没走啊?” “不知道。”封存摸着他的脸, “怎么在这种时候, 还要提别人?” 秦情闭嘴不说话了, 他又用牙齿碾过另一边,力道同样很重。 这次秦情像是有所准备似的, 强忍着一声没吭。 “还想要吗?”封存问。 “什么?” “环。” 秦情撇了撇嘴:“你没安好心。” “不要那种东西,很疼的,”封存沿着牙印轻轻地撩//拨、亲吻他,“你完完整整的, 就很好。” 秦情仰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把完完整整的东西完完整整地丢开,应该就不会那么有负罪感吧。 他猛地坐直身子,按住封存的肩膀,扑了过去。 ...... - 几天之后, 秦情坐在早餐店里吃油条豆浆,陈维熙的电话打来了:“我昨天打过一回, 还是拉黑状态呢。刚想说, 再不接就找封老师了。” 秦情喝了口豆浆:“先前忘了,昨天才想起来。” “明天有空吗?”陈维熙说,“帮我拍照。”又说,“我告诉你啊,这可是好多小摄影师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我这都快三顾茅庐了,别给我拿腔拿调。” 秦情夹起油条,又放下:“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正好能稍微摆弄几下相机的水平,专业的摄影知识半点没有。上回拍照,你给我找那俩助理,他们老跟我说专业名词,还带英文,还带缩写,反正就是不说人话,我他妈根本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装得特别痛苦你知道吗?我不想装了。不是说很多人上赶着拍你吗,你找他们不就好了,何苦要缠着我啊?” 陈维熙听了他这一大段话,安静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笑屁啊笑。”秦情恶狠狠咬了一口油条。 “我笑你装得挺像,”陈维熙说,“直到今天,那俩小助理提到你,还在喊秦老师呢。” “真的假的。”秦情不怎么信,但心里有点暗爽。 “上回你说自己不是干偷拍的,那你平时都在哪儿高就啊?” “上学。”秦情说。 “你现在在学校?” 第50章 “没有。” “那你在干嘛?” “逃学。”秦情说。 陈维熙想了想:“要不这样,我让莎莎姐给你找一师父,你去当学徒,等学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黑话,再回来给我当‘秦老师’,装蒜不费吹灰之力,费不了多长时间的。” 秦情很心动,但他没有咋咋唬唬地表露出来。 昨天晚上他把陈维熙的电话号码从黑名单移除的时候,就想了很多。 潘博都开始闹独立了,他再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简直也是没有道理。 学校那些东西他是研究不出名堂的,即便可以顺利毕业,找个寻常公司搬砖打工,但按照他的性子,那种日子到底能熬得过几天,还是未知数。 不,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未知,是完完全全可预见的:三天及格,一周封顶。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呢?”秦情问陈维熙。 “我也跟你说实话吧,我戏拍得还可以,但时尚资源一直很虐,他们老说我土,我始终也没搞明白,我到底哪里土。”陈维熙清了清嗓,“你也见过我本人,你说,我土吗?” “不土。”秦情说。 “是吧!”陈维熙说到这儿,提高了声音,“可其他那些人把我拍下来确实就不行!拍一次杂志,我就被嘲一次,拍一次嘲一次,拍一次嘲一次!搞得我都有点杂志ptsd了。可上回,你给我拍的那组照片,我不跟你说了吗,还有好些人学我呢,我这土人也引领风尚了,这感觉很爽啊,可不得抓着你不放么,哥哥!” “别乱叫。” “你要真让我这块儿资源变好了,我叫你爷爷,叫你祖宗都行。”陈维熙说。 秦情吃着油条想了想,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就是干这行的料,但找个师父学手艺,又不让他交钱,横竖也就亏点时间,挨点骂。 时间,他有的是,反正上课说逃就逃了。 挨骂,他更是行家,他就是在母亲铺天盖地的辱骂声中长大的,只要做好了心理预期,他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半个字都不往心里去。 “那见个面,聊聊吧。”秦情说。 - 陈维熙给秦情找的这个“师父”姓王,平时主要拍一些年轻杂志内页,偶尔也会有电子刊物封面。因为年底各项颁奖典礼红毯扎堆儿,这位王师父也时常穿梭酒店、后台,给艺人拍拍酒店宣传图之类的。 秦情跟着他跑了大半个月,基本除了当搬运啥也不让干。 这王师父脾气还差,两三天就能骂走一个助理,秦情熬完这二十天,身边来来去去好多人,他已然能算上王师父的“资深弟子”了。 这天,资深徒弟小秦跟着暴戾王师父扛着器材去了一个颁奖盛典,忙完后台的拍摄工作,俩人挂着工牌儿,就缩在台下暗处看热闹。 什么年度男演员女演员啊,年度导演啊,年度编剧啊,年度......经过这二十来天的打磨,秦情别的没学会,娱乐圈里这些名字和脸终于是对得上号了。 他看到陆淮上台领奖,视线不自觉地,老要盯着他胸口看。没一会儿,林无边也来了,秦情立刻就想拍下来发给emma。 “诶!”刚掏出手机,王师父突然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快看!业界标杆!大前辈!” 秦情抬起头,看到一位穿西装的优雅女士走上领奖台,转背的瞬间,他愣住了,这是封存的小姨。 “周韫老师。”王师父说,“被她拍过的鸡犬都要升天,半死都能复活。” “她居然是摄影师啊......”秦情下意识感叹。 “居然!?你不认识她?”王师父对此感到很愤慨,但没多骂,心思都在台上呢,眼睛盯着周韫,忽闪忽闪的,一副迷弟模样。 秦情看着周韫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怎么说呢,三言两语,举重若轻,连吐息都显得松弛得体。 怎么跟封存有关的一切人事物都这么美好,又都这么的,可望不可及。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愚蠢。 人家家里杵着一个标杆大拿呢,你非要头脑一热去搞什么破摄影。 这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被他看见啊? 秦情想到这,把目光从周韫身上挪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光影更加暗淡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暂时免于露怯。 “待会儿在隔壁酒店顶楼有个晚宴,”王师父回头对他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你小子今天运气好,师父我找着点门道儿,待会儿带你看热闹去!” 秦情很想说不去、不想、不必了,但小秦在王师父这里没有说不的份儿,他行尸走肉般点了点头:“好荣幸啊,耶。” - 荣幸的小秦垂头丧气地跟着王师父,去了隔壁酒店。 这回,他俩都没背器材,主打一个轻装上阵随机应变。在酒店某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俩人乘坐货梯先到了厨房外头,然后再绕到步梯口,一级一级往上爬。 秦情觉得这跟在古镇里当追车偷拍的私生饭,好像并没有多大区别。 俩人是从侧门钻进会场的。虽然压根儿就没人往他们这边看,但秦情从头到脚局促极了,这辈子他妈的就没这么丢人过。 王师父时不时拍他几下:“背打直!自然点儿!随便拿个点心吃。” “咱们来这儿,图啥啊?”秦情站在墙角,压着声音问。 王师父四处张望着:“我想弄张合影。” “和谁啊?” “周老师!” 秦情心说:怎么的,你也想鸡犬升天啊? “她认识你吗?” “不认识,我认识她就够了,我就是为了她入行的!”王师父摸着自己的秃脑袋,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捕捉到了周韫的身影,“找到了找到了,在那儿!” 秦情顺着他下巴指的方向看去,周韫还真在那儿,和一个老头面对面说话,有说有笑。 他们身边围了好些人,今晚的最佳男女演员都在,还有一些青年艺人站在稍远的地方,秦情看到了贺优。 而陆淮、林无边之流,并没有出现在这里,估计是不够格,也没有王师父的货梯门道儿。 王师父端着一杯香槟,焦急万分地敲啊敲:“怎么还没聊完。”他对秦情说,“待会儿等人散开,我就直接冲过去,要是周老师点头了,你就麻溜儿地给我们拍两张。” 秦情应了一声。 王师父还意外地挺讲规矩,还知道等人点头呢,要是就这么硬生生地冲上去蹭合影,他是绝对要跑的,丢不起这个人。 又过了一会儿,围在旁边的青年演员散开了,王师父正要朝前冲,就见周老师接了个电话,笑微微回头,冲门口挥了挥手。 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高个子青年走了进来,眉眼生得挺利落,隐约藏着点傲气,他礼貌却不谦卑地微笑了一下,主动跟老头握了握手,然后微微侧身,听周韫在耳旁说话。 “这是哪家的演员吗?没见过啊,你认识吗?”王师父偏过头问秦情,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转身一看,背后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儿? 刘姥姥好不容易进回大观园,还给吓跑啦? 第40章 秦情是一路狂奔下楼的。 他坐在酒店门口的长椅上喘了几口大气, 再抬头望向那灯火通明的顶层,仍旧是胆战心惊。 他没想到封存会来,也说不好自己到底在躲什么。 和以前的工作相比, 现在这份活计分明已经很能见天日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地, 要躲要藏, 宛若老鼠住惯了潮湿阴沟, 一朝得见天日, 仍旧瑟瑟缩缩。 封存刚才应该没有看见他。 他跟王师父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周遭都是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相比而言, 他俩像是褪了颜色般的,另一个图层的存在。 想到这,秦情稍微安下了心来。 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暴躁王。 秦情接通电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鞭炮在耳畔炸响的准备,然而对方却是如沐春风般,尾音带拐地:“喂~?”了一声, 吓得他在寒风里直打哆嗦。 “人呢?”王师父笑声朗朗地问,“这就吓尿了啊?” “那不至于, 就是肚子有点不舒服。”秦情顺着他的话找了借口 “找着厕所了吗?拉完了?”王师父贴心道, “有纸吧?” 秦情无语凝噎地闭了下眼睛:“......不是,您非得这么问啊?” “屎尿屁的事,人之常情,你个大小伙子,害什么羞。”王师父乐呵呵说, “没别的意思,我是想说,你要没事了,咱们撸个串儿去。” 王师父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已经算是破天荒,外加秦情也不大想独自一个人待着。因为他只要闲下来,就忍不住要琢磨自己的老鼠人生。 于是他想了想,说:“我在酒店楼下。” “哪儿啊?”王师父在酒店门口原地打转,“哦哦哦!看到了看到了!别动啊,我过来!” 第51章 - 王师父如愿以偿得到了合影。不知道是请哪个路人甲拍的,有点糊,镜头位置还很高,王师父本来就长得比较敦实,从这种俯视角度一看,像是脚脖子以下都被按进了土里。 秦情跟他坐在吵吵嚷嚷的烧烤店,听他把刚才求合影的整个过程翻来覆去讲了不下五遍。 “你不知道,周老师态度有多好!那词儿怎么说的?礼贤下士?” “我在她旁边站着,连呼吸都不会了!说话直打磕巴!” “她还对我笑了!笑了两次!” “对对对,她还鼓励我!她让我继续努力!” ...... 秦情拿着红柳羊肉串,送到嘴边扯了一口,孜然和辣椒的香味直往鼻腔里钻,焦香的肥边进了嘴里还滋滋冒油。 他拿起王师父的手机,仔细端详暴躁王和周韫的双人合影。 这照片拍的,有够难看。好在它足够朦胧,将百分百的难看稀释至了百分之八十五。 秦情盯着这张难看程度百分之八十五的糊照,忽而回忆起了一张压箱底的合影 ——那张合影上,秦昼的脸被他用胶带挡住了。 秦情原本试图用反复的摩擦让他褪色,可后来发现可能是照片材质问题,摩擦的功效微乎其微,于是在那个和封存初//尝//禁//果的深夜里,他从行李箱底层抽出照片,用医用胶带贴了四五层,把秦昼的脸挡了个结结实实。 不然,总觉得他会钻出来偷看。 阴嗖嗖的。 有点瘆人。 “诶!”王师父端起杯子跟秦情碰了碰,“吃串儿羊腰子呗。” “不爱吃这个。”秦情说。 王师父哼哼了两声,秦情看他张嘴的动作就知道他要开黄腔,赶紧把手机塞回了他手里。王师父一见照片,就开心得找不着北,瞬间忘了挂在嘴边的荤话。 “好不容易蹭个合影,你怎么没让这路人甲多按几下快门啊?”秦情看着面前的烤串儿,仔细挑了块肥瘦相间的羊排叼到嘴里。 王师父一脸骄傲地扬起下巴:“谁说是路人甲了,不是路人甲!这是周老师的亲外甥亲自帮我拍的!” 秦情啃羊排的动作停了半拍。 王师父嘿嘿一笑,吃了串羊腰子。 “那个,再给我看看呗。”秦情对王师父伸手,一抬头,“看看,亲外甥。” 王师父递过手机。 秦情悄悄把这张合影发给了自己,又火速删除聊天记录。 “你手机响了。”王师父说。 秦情没看一眼:“再吃两串我得回家了。” 王师父一把抓住他:“站住啊!我还没给你讲过我的入行史呢!” 我不好奇啊大哥。 “我跟你说,摄影这玩意儿,能救命的。”王师父自顾自说着,又闷了一杯啤酒,看眼神,已经在认真追溯往昔了。 “当年啊,我就站在梧桐街那个金边大厦的顶楼,一脚都跨到栏杆外头了,结果一偏脑袋,看到了对面大屏上投放的电影宣传海报!” 秦情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海报的背景是片深绿色的竹林,男演员扮了个剑客,一身黑衣,特别潇洒。你知道吗,我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我觉得耳边好像有风,呼啦啦的风。” 你站在顶楼,耳边本来就有风。 “吹过竹林的风。”王师父说,“那一刻,我自己的影子,和那个剑客,重合了。我恍恍惚惚的,好像闻到了竹叶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还有那种雨过之后的,带着腐烂的湿气。” “我突然一下子,很想要拿起自己的剑。” 说到这,王师父用力摆了摆手:“算了,跟你一小孩儿也说不明白。” “那个宣传海报是周老师拍的?”秦情问。 “嗯。”王师父用力点头,“我的救命恩人,活菩萨,在世女娲!” - 王师傅饶有兴致地,独饮了满桌子啤酒。他也是人菜瘾大那一挂的,没多久就意识飘忽、脚步也飘忽了。 秦情叫了个车,与司机师傅合力,把和救命恩人、活菩萨、在世女娲合过影的“醉酒幸运暴躁王”送上了网约车后座。 他还给司机师傅额外发了个不大不小的红包,拜托对方一定把王师父安全送到楼上。 王师父走后,秦情又在路边等了十分钟,险些又要开始思考他的老鼠人生。这时,一辆空车开来,他伸手拦下,回了圣心湖。 他的电话和微信皆是通畅的,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封存没有联系他,这说明对方应该还在外头浪着呢。 秦情回家没有开灯。 一到晚上,他就习惯这么蹑手蹑脚,即便是前段时间,偌大的一个房子里,除他之外没有别人,他还是不爱开灯,还是走到哪里都放缓步子,都悄无声息。 然而走到客厅却发现壁灯亮着,秦情看见封存一条长腿垂在地毯上,仰面朝天地睡着了,身上还穿着他先前没敢多看的衬衫西装,领带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 秦情绕到他身边去,近距离看了好一会儿,看到心满意足了,准备起身去拿床毯子,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握住。 封存一翻身,直接从沙发翻下来,将他压在了地毯上。 秦情捂着后脑勺“嘶”了一声:“你不怕把我撞傻了,得负一辈子的责吗?” 封存充耳不闻,低垂着眼睛看他,领带也低垂着,就在秦情的胸口上晃呀,晃呀。 “才回来啊?”封存的呼吸带着酒味。 “你回来很久了?” 封存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去哪儿了?” “吃烧烤。” 秦情说着,想要推开封存坐起来,封存却没让,他低着头、塌下腰,鼻尖划过秦情的额头、鬓角、脸颊、耳蜗,他的呼吸很柔和,像是在仔细检查什么。 过了几秒,秦情听到封存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好臭。” 说完这话,封存撑着地毯,坐了起来。 秦情低头狠狠嗅闻了自己的衣服,的确还带着一股很浓厚的炭烤羊肉味道。 “这是肉香,你那才是酒臭。”秦情从地毯上一跃而起,缓慢朝前膝行了几步,把封存合身卡在了沙发边。 他一把扯下封存的领带,在手里晃了晃:“哥,穿这么好看,去哪儿了啊?” “喝酒啊,”封存微微眯着眼睛,嘴角一动,“不是闻到了吗。” “跟谁喝的啊?”秦情把他的两手抓到一起,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封存仰头,往沙发上懒散一靠,无所谓他如何摆弄:“你呢?跟谁吃的?” 秦情把领带套上他的手腕,唰的一下拉紧了:“你先回答我。” 封存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透着点并不明显的倨傲与冷漠。 “那我也不想说。” 秦情攥着他的手腕,拉过头顶,用力按到了沙发上,然后低下头,亲吻了封存的额头。 封存一动也没动,连呼吸都四平八稳。 下一秒,他用很冷静的声音说:“今天算了。” 秦情骤然一僵,松开了手。 这种类似于“服从”的姿态,居然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为什么? 他不想松开。 他不想松开的! 封存就在他面前,就在他身下,甚至还束手无策、无法反抗...... 他不想松开的。 怎么手却不听使唤呢? 封存用肩膀撞开他,自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甚至连领带都没解开,就绕过秦情往楼上走了。 “我跟潘博一起,”秦情转头,看着楼梯上的封存,“在他家附近吃的。” 封存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是吗?你好久没提他了。” “之前闹了点矛盾,”秦情说,“现在和好了。” “一个烧烤吃了一晚上?”封存脸上仍旧是笑微微,说完这话,他低头咬开了手腕上的绳结。 “嗯。”秦情喉头一滚,沉默了。 “你们年轻人玩儿得好单调啊。”封存摇了摇头,往楼上走了。 秦情看着封存的背影,后槽牙咬得咯吱响。他从地上站起来,绕着客厅走了三圈,然后不加思考地,一拳砸到了沙发上。 真讨厌啊。 这份悬在半空的惶恐。 这份坚不可摧的被动。 那份掘地三尺都找不出的寻常温存。 他们像是天生无法合上的两块拼图,费尽心思扭转了形态,终于严丝合缝地卡到了一起。 可是......没有谁是舒服的。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硬凑?勉强?脑子发热?睡了再说? 总之和“爱,不爱”都没有关系。 然而的确是他自己说过:“这样就够了。” 真的够吗? 对他而言。 对他这般贪得无厌的人而言。 - 封存回到房间,他靠门站着,隐约听到了楼下的一声闷响。他脱下外套,往前走了几步,把西装丢到了地上。 第52章 他看见秦情了。 在酒店顶层的晚宴上,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 第41章 那天之后, 秦情和封存谁都没有主动提起晚宴的事儿。俩人特别默契的,好像当真把那个略显尴尬的夜晚遗忘了,同时对自己的小心思秘而不宣。 他们像往常那般相处着, 会说、会笑、会打闹。 亲密无间的次数有限,但每次都极致尽兴。 秦情时不时会翻出王师父跟周韫的合影, 变着花样端详一番。原来封存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这幅模样。看着看着, 他也会好奇自己在封存眼里的样子。王师父嘛, 总归像是叠了一层哈哈镜。那他呢?他在封存的眼睛里, 和镜子里面的自已还是一个模样吗?还是会好看些?丑陋些? 封存晚上回家的频率很高, 但偶尔也会在工作室过夜,秦情对这件事的态度已经比较淡然。 主要是愤然也不起作用。 每一次残留的愤恨累积起来, 他照例会借着每周去工作室的一两次机会,发泄到二楼那张大床上。 就这样,一段时间过去,绑架案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但这个结果, 显然没让封存满意。 不过封存本来就不是情绪特别外露的人,他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去健身房累得自己筋疲力尽,然后回到家里,泡个好长时间的热水澡。 这时间到底有多长呢?长得秦情在门口来回踱步, 隔三差五就要敲门喊一声问问,生怕里头那人一不小心缺氧昏死过去。 封存被他这一声声爱的关怀烦得连澡也不想泡了。从水里站起身, 他用力揉了一把脸, 然后抓过浴袍披在身上,开门走了出去。 秦情就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呢,他知道自己几乎就像是一个候在门外,等着贵客沐浴更衣的小厮,干脆将错就错, 演了起来。 他含着胸、弓着背,一副瑟瑟缩缩的讪笑青涩模样,对封存说:“爷,今儿个洗舒服了没?” 封存看他一眼。先是皱着眉头看的,看着看着,眉间的褶皱就松了些,目光再多停留几秒,褶皱平得没了痕迹,一张冷峻的脸上似乎还藏起了笑意。 他说:“爷没舒服,没舒服你能怎么办?” 秦情低头想了想,抬头笑:“爷您刚才要是唤我进去帮您搓背,这会儿保管舒坦了!可眼下这时机已失,咱们直接进入下一个流程,下楼帮您按按摩呗!” “哪儿来的封建余孽?”封存把他的下巴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 “您自个儿家养的呀!”秦情说。 封存险些没绷住笑,迅速一个转身,下楼去了。 秦情大步跟在后头,一直跟着他走到客厅沙发:“爷您躺这儿吧,够宽敞,好操作。” 封存垂着眼皮扫了沙发一眼,唇角微弯道:“这地儿,我总觉得不是用来按摩的。” “多功能沙发。”秦情不苟言笑道。 封存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情跳到他背后单腿跪着,双手搭在了他肩膀上捏了几下:“我按摩技术挺好的,你试试呗。” “不叫爷了?”封存闭着眼睛,感受他手指上恰如其分的力道。 “你一笑我就破功了!” “那看来还得修炼啊,小余孽。” 秦情暗自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封存让他不要公报私仇,秦情说,这哪里有“公”了?从头到尾都是只关“私人、私下、私情”的事。 封存扭头看着他:“你这张嘴,是不是最近去哪儿找过大师开光?” 秦情心想,大师没有,秃头王师父倒有一个。可我在他哪儿,天天都在当哑巴。 “我能把这当成夸奖吗?”秦情问。 “你脑子怎么想,我还管得着啊?” “可我想管管你的脑子。” 封存顿了下,又说:“怎么个管法?” “让它不要生气了。” 封存叹了口气:“不气了。” “真的?” “还剩一点吧。”封存说,“这不是我得寸进尺、无理取闹啊,分明都查到姓关的头上了,这事儿铁板钉钉跟他有关系!我见不得他全身而退。” “不是没证据么,法治社会,证据说话,”秦情的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游走着,“再说了,他也不是全身而退啊,底下那些人,该抓的不也都抓了么,也算是,给了交代啊。” “算个屁的交代。”封存说着,又开始不满意了。 秦情从背后探过脑袋看他一眼:“那要不这样,咱们自己报仇雪恨去,也别管什么法不法治了,拿两把ak,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冲到关宏办公室,把他狠狠突突了!打成他妈的烂筛子!” “你逗三岁小孩儿呢?” “爷您现在不就是三岁吗?” “怎么又开始余孽上身了。” “因为您这脸又板起来了呀!” 封存转身,把秦情拉到对面坐着:“我好了,我又不是想拿脸色给你看,不用这样小心翼翼。” “我不是小心翼翼,”秦情说,“只是不想因为这事儿坏了你的心情。” 封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往楼上走了。他边走边说:“坐着等我。” 秦情坐在原地,没头没脑地等着。 封存的脚步声踢踢跶跶走远,又跶跶踢踢靠近。他手里拿了个小玩意儿,抬手一抛,丢到了秦情怀里。 “明天圣诞节对吧?那就当是圣诞礼物。”封存说完这话也没坐下,他转而往冰箱的方向走了,有点渴,想喝水。 秦情把怀里的小玩意儿拿起来一看,是个奔驰的车钥匙。 他愣了好一阵没说话,等封存拿着水走回来,他才开始抓耳挠腮:“什么意思啊?” “余孽把爷伺候好了,不都得领赏吗?” “我、不是,”秦情嘴唇有些干涩,他用力抿了一下,“我做这些不是为了——” “我知道。”封存站着喝水,有冰凉的透明的水从他唇边渗出,顺着脖颈一直流到了浴袍里面,“开玩笑的。” “那?” “不是刚拿了驾照吗?得有车练练手啊。”封存拧上瓶盖,看着他。这回眼神已经恢复成了往日模样。 淡淡的,淡到有些无所谓的模样。 秦情的动作陡然僵住,他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拿了驾照?” 封存轻声说:“我找人跟踪你了。” “......?” “害怕吗?” 秦情还没太反应过来,封存迈步往前,在他旁边坐下了,同时又说一句:“开玩笑的。” 秦情摸着车钥匙,说不明白是个什么心情,总是很复杂。 封存这一连串模糊的话语,还真让他有了点别样的害怕之感。不是觉得对方言行奇怪阴森,而是考驾照的事儿都知道了的话,其他的事情呢?emma和关宏的关系,他逃学的事,背着封存搞摄影的事...... 但封存从来都没提过。 秦情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双淡然的眼睛,其实也深不见底。 “前几天柯舒维在车管所门口碰到你,手里拿着本儿,蹦蹦跳跳的。”封存说。 他的确手里拿本儿了,的确蹦蹦跳跳了。前阵子王师父安排他跑腿,他表示不会开车而被狠批了一顿,于是挤出很多边角料时间去了驾校,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了驾照。他肯定是开心的,所以他蹦了跳了兴奋了。 可这种事情,柯舒维能转述,跟踪的人也能转述。 秦情根本没有办法分辨封存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没收过这么贵重的礼物。”他把车钥匙还了回去。 “旧车。”封存说,“你不开也只有放那儿落灰。” “在哪儿啊?” “车库。要去试试吗?” - 封存在浴袍外面披了件外套,一双光脚塞进拖鞋,就这么跟着秦情去了车库。 酷路泽旁边停着一辆奔驰g系,秦情围绕着车子转了三四圈,车门锃亮直晃眼。 这他妈你告诉我是旧车!? “这车看着很新啊。”秦情含蓄表达了质疑。 “没怎么开,保养得好。”封存说得不痛不痒,同时把钥匙塞他手里,“上去试试吧,空调打开。” 秦情上车后,他也打开副驾驶车门,火速坐了上去:“没有谁收礼物还板着脸的好么,你再这样,我得变余孽了。我也叫你一声爷,能高兴些吗?” 秦情摸着方向盘,抿嘴笑了下,该说不说,心里的确还是有点兴奋的。 “好像是比驾校的车摸着舒服啊。” 封存笑着一点头:“开出去跑一圈儿,买个夜宵。” “你穿这样不冷啊?” “你放开手脚跑,快去快回。” “这是对新司机该说的话吗。” “不是对新司机说的,是对你说的。”封存低头,对着掌心哈了口热气。 “有区别吗?”秦情小心倒车。 “新司机靠不靠谱我不知道,但你是靠谱的。”封存说。 第53章 - 秦情开车去小区旁边的粥铺,打包了两份海鲜粥,就火速打道回府了。回到家里,俩人在餐桌上面对面坐着,海鲜粥还在腾腾冒着白烟。 封存有点饿了,晚上被气得也没好好吃饭,现下看着眼前这碗粥,终于是有了点胃口。 而秦情一天二十四小时,想饿都能饿,想吃都能吃。今天初次开车出门跑了一圈,心里略感振奋,连带着加快了喝粥节奏。 “吃太烫容易得食道癌。”封存吹着勺子,说。 秦情一口热粥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含在嘴里容易得口腔癌。” 秦情推开椅子站起来。 “你从这儿走到洗手间的功夫,还没来得及吐掉,嘴里的粥先凉了。”封存笑着看他。 秦情一屁股坐下,把粥咽了下去:“逗我好玩儿吗?” “好玩儿。”封存说,“特别好玩儿。” 没给秦情反应的机会,封存放下了勺子,又问:“几号开始期末考啊?” “过完元旦。”秦情说。 “明天去玛瑙山吧。” “不是说等寒假吗?” “过年前后我有事。” “什么事啊?”秦情下意识就问出口了。 对方半天没回答,推开那碗海鲜粥,趴在了桌子上,脸上挂着神游的表情。 秦情心里打起了鼓。这段时间,同样的鼓声已经响起过无数次。封存脸上脸上飘忽的神色,便是这阵鼓声的前摇。 他见不得这个表情。 对,就是这个表情。这个表情总是让他忐忑、不安,像是一脚伸出了悬崖之外。 “家事。”封存撑着下巴坐直身子,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笑声带着细微的气,那道气息好像金鱼的尾巴。鲜妍漂亮的尾巴在水中一闪而过,鱼儿便会立即没了踪影。 “家事。”秦情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短促的两个字好像有无穷尽的力量,一把将他推到了千里之外。 他语塞,点了点头。 好一个家事。 第42章 去玛瑙山的路上, 下雪了。雪小小的,细细的,落到挡风玻璃上, 风一吹,就融化, 留下淡淡的润湿的痕迹。 封存让秦情开车, 自己坐在副驾驶当甩手掌柜, 他有些犯困。昨天晚上他睡不着觉, 喝了点儿, 眯了不到半小时又醒过来,下楼找了褪黑素吃, 结果早上还没睡够,又被闹钟喊醒,此刻就感觉精神不济,有些难受。 秦情新手上路, 副驾还坐着个珍稀物种,所以一路小心无言,注意力全在车况、路况上,两人这一路走得特别寂静。 没多久, 封存睡着了。 秦情甚至没抽出空闲看他一眼,仔细照着导航按部就班, 几乎是卡着预计时间到达别墅。他这辈子都没当过这么守规矩的人。 停车的瞬间, 封存自己醒了过来。他盯着车窗外那栋老旧房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又伸出食指和中指,敲了两下窗户,他对秦情说:“我小的时候, 每年寒暑假,都会来这儿。”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很特殊的、慵懒的沙哑。 秦情也探出视线,朝外头望了几眼。 这边山上的环境当然是没得说,别墅有些老旧了,但这么大一栋房子杵在山间,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仍然透着气派。可即便这种地方再奢华、再惬意,对小时候的封存来说,也只不过就是一处荒野大宅吧。 “你一个人来吗?不觉得无聊啊?” “两个人。”封存说,“还有我爸。” 秦情点头,本来想要继续追问,可恍然忆起昨天晚上的那句“家事”。他闭上了嘴巴。 拖着行李箱,秦情跟着封存一路疾走到了室内,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四处也都灯火通明,舒服得他直耸肩膀。如果秦情是只鸟雀之类的动物,此刻一定会十分振奋地抖动羽毛。 他一边往前走,眼睛一边东看西看,忽然被楼梯背后那片狭长的区域吸引了目光:那里像布展一般,整齐摆放着两排画架。 秦情松开放在行李拉杆上的手,朝楼梯方向走了几步,然后转头看封存,他一个“哥”字还没喊出口,就发现封存的目光,也定格在了同样的地方。 但他的眼神秦情有些读不懂。 封存把怀里的箱子放到地板上,箱子里装了很多酒,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他走到摆放画架的地方站了会儿,然后摇着头,笑了起来。 秦情很好奇地凑了过去:“这些画......是装饰品吗?” 封存笑得更大声了,他说:“谁家会用垃圾做装饰?” 秦情看他一眼:“画得不挺好吗?”又凑到每幅画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每幅画的角落上都写了年份和日期,但没有标明作画者的名字。这些年份和日期都很接近。 他思忖片刻,站直了身子:“这都是你画的吧?” “每年寒暑假过来,就干这事儿。”封存说。 “为什么不署名啊?” “不敢写。”封存笑着叹了一声,“你可能觉得我这么说显得很矫情,但当时就是觉得,在这种画上署名,会遭人嘲笑。” 秦情伸出手指,抚摸着画布上起伏不平的颜料色块,一想到这些颜色是封存一笔一笔画上去的,他指尖仿佛都感受到了温度。 “这些东西原本都在库房里,我跟王管家说年底过来住几天,她可能觉得我是来追忆童年吧。也是好心,搞这么一出。”封存说着,拎起一个画架,翻转了方向。 秦情看他那表情,觉得这王管家一定是好心办坏事了。 “要带你参观一下吗?”封存问。 秦情指着行李箱说:“先把箱子搬去卧室吧。我们......还是分房间住吗?” 封存一手扶在画架上:“你想要分层住,也行。” - 其实分房还是分层,对他俩来说根本没有本质区别,反正最后都会像抱团取暖的小动物一样,在天黑时分,挤在壁炉面前消磨时光。 山上的雪越下越大了,客厅的投影播放着圣诞必看电影排行榜的第四部,秦情靠着沙发,吃王管家提前准备好的烤鸡,他甚至没有用烤箱或者炉子加热,只是随意扯下两个鸡腿,塞进微波炉草草转了一圈。 封存不想吃他这毫无卖相的鸡,眼睛盯着电影屏幕,烈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没停过。 秦情吃完烤鸡,起身去洗了个手,回来的时候,抬头往窗外扫了一眼,就发现草坪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他跑到窗边趴着看。 没一会儿,一股轻飘飘的暖气从脖子旁边传来,紧接着,是封存带笑的声音:“看什么呢?” “好大的雪。”秦情一张嘴,呼吸就在玻璃上凝结了水汽,他说,“草坪都被积雪遮住,看不见了。” 封存也盯着窗外看,半晌过后,忽然问:“你堆过雪人吗?” “没有。”秦情一回头,碰到了他的鼻尖,可能是酒精让体温升高,皮肤略微有些发烫。 “我也没有。”封存说完,伸出手臂挂了在秦情肩膀上,“想试试吗?” 这时,不远处深蓝色的天空上,突然蹿起了一连串金色光点,下一秒光点次第散开,炸成了大片烟花,火光映在封存的瞳孔里,比在夜空中更璀璨。 秦情想了想,搓着手背说:“有点冷啊,外头。” “我想试试。”封存说完这话,一弯腰,把手里的杯子随手放上窗沿,他连外套都没穿,看样子就打算这么直接跑到外头堆雪人去。 秦情一看就知道,喝多了。 “明天早上再试呗,”秦情追上去拦住封存,“白天光线好,这雪一时半会儿也化不了。” 封存似乎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点头,就地坐下了。 秦情凑拢过去,轻声问他:“为什么想要堆雪人啊?” 封存眯着眼睛看壁炉,那柴火一下下地弹起火星子:“我好像一直都很想要堆雪人。” “那为什么到现在都没试过?” “画没画完啊。”封存一偏脑袋,身体软绵绵往下滑,他歪歪斜斜地靠在了秦情肩膀上,“年年都画不完,从下雪画到融雪,永远画不完。” 秦情低下头去看他的脸。 封存推开他,又重新坐直身子:“别看我。” “哥,你还记得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吗?” “带你看烧柴的壁炉。”封存说。 “今天还是圣诞节。” “那又怎么了?”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秦情看着他,莫名其妙就有点眼睛酸。或许是周遭的环境太过寂寥美好了,就会把渺小人类的情绪无限放大。 “没有。”封存说,“不过我又不信教啊,没人规定耶稣诞生我必须笑脸相迎吧?” “那倒是。”秦情说。 封存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走到窗户边,拿回自己的酒杯又喝了一口,然后他跪在地上,抱住了秦情。说是抱住也不甚准确,他其实更像是突然没了力气,顺势挂在秦情肩膀上:“不过我本来是想对耶稣诞生笑脸相迎的,虽然我不信教......我带你过来,是想让你开心嘛,对不对?” 第54章 他说:“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看你欢欢喜喜上蹿下跳的样子,有时候不欢喜也没事儿,上蹿下跳就够,胳膊腿儿都有使不完的力气,眼睛也炯炯有神的,好像子弹一样,哪里都能穿透过去。” 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很擅长堆雪人。” 他说:“你长了一张很会堆雪人的脸。” “怎么会没试过呢......”封存嘀嘀咕咕地说,然后松开秦情的肩膀,坐了回去,仰头靠在沙发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秦情托着他的肩膀和脖子,把封存的脑袋放到了自己腿上枕着。听着大雪与柴火的声音,他想起小时候秦昼给他读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里有大雪、火柴、公主、还有神秘的森林。 他抬头朝四周张望,他的故事里有大雪、壁炉、封存,还有散尽的烟花。和童话比起来,好像也不差什么。 可为什么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因为烟花散尽了吗?还是因为大雪一定会停、积雪一定会融化? 秦情心里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又开始不受控制的晃动了,像暴风雨中的吊桥,来回狂摆。 秦情忽然一用力,抓住了封存的手。他想要在这栋别墅外面浇筑水泥、封上门、封上窗,阻拦水源和空气,他和封存谁都不要再出去了。 不经意间,脸颊居然变得湿漉漉的,他的眼泪落到封存脸上。 “哭什么?”怀里熟睡的人冷不丁开口问他。 秦情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脸。 “做梦了。”他说。 “噩梦吗?”封存问。 “不是,是好梦。” “好梦为什么还要哭?” 因为不知道梦醒来到底应该怎么办。 “哥,你爱我吗?”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柴火声掩盖。 封存倏尔睁开眼睛,看到秦情湿漉漉的睫毛,用食指帮他擦了眼泪。 秦情牙关紧咬,直打颤:“我问你爱不爱我。” 封存勾住秦情的脖子,把人拽到了跟前,他张开嘴,用柔软的舌尖缓慢扫过对方滚烫的耳廓。 他没有说话。 - 秦情感受着耳畔湿润的瘙痒,晃了一刹那的神。他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啪嗒啪嗒”打在封存的锁骨上。 心脏仿佛被一只滚烫的火钳夹住了,秦情觉得说话好难、直立好难,呼吸好难,他猛地一挣,推开封存,扶着沙发退了一步,然后拔腿跑向门口,拧着门把手竭力一撞,直接朝大雪里冲了出去。 封存从地上东倒西歪地爬起来,一路摇晃着走到门口,寒风夹着雪,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你给我站住!” 秦情充耳不闻地往前迈步。 “老子让你滚回来!” 秦情的脚步定住了一瞬,他回头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他妈给你堆雪人——!!!” 封存恍惚有些耳鸣,他看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背后,左右移动的黑影,简直肺都快要气炸了!他得把这个失心疯的家伙拽回来,他往前迈步,脚背瞬间被积雪吞没,他抽出右腿,再往前走,一路左偏右倒,根本不记得门口还有楼梯之类的存在。 他踩空了,滚到了阶梯下面,他躺在雪地里,有很多很多的雪花,一片接一片,从天而降,飘落在他脸颊上。 好轻。 雪很轻。脑子很轻。人也轻。 一转眼的功夫,他不再气恼了,随手抓起一把雪丢到天上,他捂着胸口乐呵呵笑了起来。 秦情的雪人还未见雏形,只是归拢了几捧雪堆到一起,一抬头却发现封存从楼梯上掉了下去,半天都没动静。 他魂儿都差点被吓飞了,气喘吁吁往回跑,跑到半路听到封存的笑声,他这才停下脚步舒了半口气,然后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到封存身边,拉着他的胳膊,不管不顾地,朝着屋里拽。 “疼疼疼......”封存极不情愿地被他带回了客厅,一张脸上血色都没了,手腕上红彤彤一片。 “哪里疼?”秦情说着,跪在地上想要检查他的小腿和膝盖。 封存一脚蹬开他,转了转自己的腕子:“你把我攥太紧。” “攥太紧。”他说,“疼。” 秦情抿着嘴,坐在原地喘了两口气。 “雪人呢?”封存一只冰透的手,伸进秦情的卫衣下摆,一节一节地数他的脊骨。 秦情眉头一皱,抓住封存的手腕用力压到地上:“你到底想做什么!?” 封存下意识“嘶”了一声,他的思维受酒精影响,仿佛是一时半会儿没有转过来。他安静了。秦情缓缓松开手,吸了吸鼻子,他喊了一声:“哥。” 还没来得及说下文,封存又凑上来亲他,同时食指勾住了他的库//腰。 秦情登时急火攻心!急火攻脑!急火攻了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和细胞! 他像是要炸开了,要四分五裂,要炸成碎片要天女散花!! 他用力点头,他连连点头,那架势几乎可以说是气急败坏!他眼睛里有光芒在闪,那道光忽冷忽热。他抬手卡住了封存的喉咙,让他几乎是暂停了一秒呼吸,然后毫不留情地咬了上去。 - 秦情疯了似的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到后面也不知道封存是醉了睡了还是晕了过去。他坐在壁炉边看着那团团燃烧的火焰,被他一脚踢到山脚下的理智,终于缓缓回归到了脑子里。 他去浴室拿了毛巾和水,回到封存身边,仔细帮他做了清理。 看着毛巾上的血,秦情愣了几秒,又一言不发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封存蜷缩在地上,他的眉心映着一点火光,像被神明祝福着的、初生的婴儿。秦情伸手覆盖上去,那道火光转移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紧贴着封存的后背躺下,他抱着封存,好希望有一场从天而降的火灾,就这样将他们一把烧成灰烬。 第43章 第二日天蒙蒙亮, 封存就睁开了眼睛。 他朝着窗外横躺着,能看见雪花在飞。浑身的关节像被打断重接一般疼得厉害,秦情的胸口贴着他的肩胛骨, 中间没有任何遮挡,手从背后伸过来, 还维持着抱他的姿势, 这只稚嫩的手臂上, 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疤, 他顺着其中一道, 来回摸了摸。 他有些好奇这些痕迹的来历。 “你醒了?”秦情黏糊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封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推开秦情,伸了个懒腰,“这边的地毯是不是没有家里的好啊?” 他说:“睡得我腰酸背痛。” “你在家没有睡过地板,”秦情说, “每次是沙发。” “那你怎么不把我拽到沙发上去,”封存看着自己手腕上红肿的痕迹,“不是挺能拽吗。”说完,他又扯过毛毯披在了肩膀上。 秦情拿起挂在沙发边的卫衣套上脑袋, 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他:“要泡澡吗?昨天......” “泡。”封存把手伸到他面前,“拉我一把。” 秦情抓着他的胳膊肘, 封存站了起来, 腿脚有些发软,微微打了一晃。 “要我背你上去吗?”秦情问。 封存笑了笑:“就你啊?” “你也选不了别人。”秦情说。 封存从秦情手里抽出胳膊,慢慢悠悠往楼上走了。他什么也没穿,秦情抬起头,能看见每一寸肌肉的动向, 博物馆里的雕塑也不过如此。 - 浴缸紧贴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茂密的森林,森林此时不见一点绿,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 秦情这还是第一次和封存一块儿泡澡。他用手心舀起热水往他肩膀上浇,看着他手臂上的纹身,被水流一次次冲刷。 封存先是望着窗户外面的雪和森林,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摸了摸秦情的头发。他的掌心和指尖带水,秦情一颗脑袋被搞得湿漉漉,水滴从额头往下滑落,滑过眼尾,钻入睫毛,卡在他眼眶里,难受极了。 但他没有挣扎,封存的动作太温柔,他很享受这种触摸。眼眶的难受仿佛是获得温柔的一种必然代价。 “等一会儿雪停了,我就出去堆雪人。”秦情说。 “我管你做什么,”封存从水里站起来,“我要睡个回笼觉。” “不吃饭吗?” “睡醒再说。”封存一脚跨出浴缸,“你饿了自己找东西吃。” 秦情眼看他“拖泥带水”地,就要走出浴室了,在后面追着问了句:“你为什么不提昨晚的事?” 封存停下脚步转身:“哪件事?” “哗啦”一声,秦情也从浴缸起身,光脚站在了地板上,他说:“你欺负我。” “我是喝多了,但没失忆啊。”封存歪着身子靠在墙边,“别倒打一耙。” “就是你欺负我。”秦情说。 封存挑了下眉毛:“好,我欺负你了,怎么办,我道歉可以吗?” 秦情努力控制着情绪,没让自己生气:“你以前谈恋爱,都是这个样子?” 封存想了想:“首先,我们没有谈恋爱,其次,我谈恋爱的时候,从来不道歉。” 第55章 说完这话,他从架子上抽出一条毛巾,走过去,盖在秦情的脑袋上,用力揉搓了几下:“吹干睡会儿吧,雪指不定下到什么时候。” 秦情盯着地砖的缝隙,,耳边是毛巾和头发的摩擦声,他咬着嘴唇,没说什么。 - 离开玛瑙山之前,秦情趁着封存睡觉的时候,堆好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雪人,挺难看,歪鼻子、斜眼睛,幸亏他位置选得好,在一处很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没提,封存根本看不到。 回家的路上还是他开车,这回天公作美,放了晴。封存一连两天在别墅睡了个昏天黑地,眼皮都肿了,在车上精神好得出奇。他眯着眼睛看太阳,甚至断断续续哼起了歌来。 秦情想起了自己上次的《两只老虎》,他转头看了封存一眼:“你不是要教我弹钢琴吗,一拖二,二拖三......说话不算话。” “你自己不也忘了吗。”封存鼻梁上架了副墨镜,轻飘飘说起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就很像那种刻板印象里的花花公子。 “是——”秦情拖长声音,语气有点酸。 封存笑了笑:“生气了?给个机会补偿一下?” “你这种话我现在都不敢听。”秦情说。 “再听一回,”封存说,“马上要新年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秦情开着车,只敢匀出一点点的精力去思考问题,所以想得尤为缓慢,隔了老半天才闷头闷脑说了一句:“想要你就给啊?” “合理范围内。”封存说。 “我想要一个纹身。” “什么图案?什么位置?” “没想好。”秦情问他,“这算合理要求吗?” “只要你不让我在你屁股蛋儿上画笑脸。” 秦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画哭脸行吗?” “那没问题。” “哥。”秦情又喊了他一声。 “你现在每回这么冷不丁地叫我,我都有点紧张。” “亏心事做多了,是这样的。”秦情说。 封存透过墨镜看他:“怎么了?” “你刚哼的是加州旅馆吗?” “是啊。” 封存说完,又清了清嗓,重新唱了起来: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 ......” 「我在心中暗念,天堂地狱只是一念之差,她点燃蜡烛,给我引路。[1] 他点燃蜡烛。 给我引路。 - 期末考试这周,封存被周女士召唤去了香港,归期未定。秦情为了图方便,干脆就在宿舍将就住了两天。 宿舍里那小胖子恋爱了,视频电话打得不亦乐乎,每天晚上就那几句“宝贝儿、亲爱的、我爱你、喜欢你、么么哒,想你、明天见”翻来覆去地说,都能把嗓子喊哑了。 第三天,秦情实在是不胜其烦,背着书包溜了出去,准备找个咖啡厅消磨两个小时,然后参加完下午的考试,回家去。 他走到前台,买了一杯热摩卡,王师父的电话打来了。 “你托我办的那事儿,有回音了!” 秦情端着咖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怎么回法啊?” “让你今天下午三点过去面试。”王师父说,“地址待会儿我发你手机。” 下午三点。 下午三点我正考试呢。 王师父那边嘈杂声不断,听着挺忙的,秦情对他道了声谢谢,自觉挂断电话。 他端起咖啡喝了两口,垂着眼睛深思熟虑好了一阵,最终做出了放弃考试的决定。 秦情跟着王师父“学习”这一阵子,已经把基础的理论知识掌握了七七八八,早就达到了陈维熙的出师标准。然而对他自己来说,却没有什么进步的实感。要想把摄影当成一份正经工作,懂这点皮毛,显然是完全不够。 王师父这人有个毛病,他口头上绝对不不吝赐教的,但几乎很难给到小徒弟们任何一点实际操作的机会,他巴不得把摄影镜头焊死在手上。这段日子,秦情除了搬东西,还是搬东西,肱二头肌倒是练起来不少。 于是,上回在烧烤店,他借着王师父因为合影一事正感狂喜的时机,提出了想要入职商业摄影公司的请求。 “你自己去找啊!”王师父不屑一顾地说。 秦情也没对他这种态度感到懊恼,很耐心地解释道:“我要什么没什么,在没人背书的情况下,有公司要我就见鬼了。” 他又说:“不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吗,您是我身边能抱到最粗的一条大腿。” 王师父斜睨他一眼,他又继续讲了几句吹捧的话。 王师父没觉得这些“吹捧”有任何夸张成分,自己都是跟周老师合过影的人了,“粗腿”二字实至名归。 他冲着秦情摆了摆手,说:“我留意留意,看看机会。” 他没把话说死,秦情也没敢特别放在心中期待,所以眼下这个电话,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了。 王师父介绍秦情去的这家公司,主要拍摄对象是一些国外模特。面试秦情这人叫andy,好像姓刘。 andy老师是个大忙人,面试过程中,至少接了五个电话,中英夹杂、唾沫横飞。 走完这个过场,秦情被他“录用”了。andy早从王师父那儿得知,秦情小时候曾在西雅图待过一段时间,口语流畅,沟通无碍,懂摄影的同时还能省下翻译的钱。 不过,这份“offer”并不经过公司人事流程,五险一金之类那肯定是没有,具体工资多少,还得看andy老师心情。 是的,秦情又再次主动开启了他的“黑工”生涯。 他在心中暗自嘀咕着,或许是跟着emma的第一份工作就把头开错了,否则怎么一直在这黑工圈子里鬼打墙。 - 没等封存从香港回来,秦情也没同任何人商量,悄悄回学校办了退学手续,然后就心无旁骛地跟着andy,沐雨栉风、起早贪黑。 中间一个周末,他抽空去给陈维熙拍了一组古风照片。没过几天,陈维熙的演员姐妹花也主动找上了门来。 秦情握着手上这个黑咕隆咚的大家伙,的确是感觉越发顺手了。 每当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的心里都会闪过封存的名字。 存哥。 什么时候回来啊? 秦情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总会心里想象给封存拍照的场景。 有时,是穿了衣服的,有时,是一//丝//不//挂。 封存像是感知到了秦情内心无声的召唤,在过年前的一个周五的早晨,他终于搭乘香港飞a市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到了秦情的生活里。 那时秦情正从二楼往一楼狂奔,急着要去给andy卖命,猝不及防地看到封存,就有些进退两难。 好在封存突然接到心理诊所那边的电话,说是有位女士过来给他送锦旗,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本人才行。 院长推辞说:“封医生已经辞职了。” 那女士却不为所动:“那封总、封董、封老板,总是不会辞职的吧。”她说,“我知道,他有你们诊所的股份。” 于是封存回家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院长火急火燎喊了出去。 秦情也趁机溜走,跟着andy去了拍摄现场。 - 封存在诊所三楼面带微笑,双手接过锦旗,那位女士告诉他,自己女儿是前年夏天在浴室割腕自杀被抢救回来的那个青年画家。在封医生的治疗之下,身心健康得到了极大提高,如今已经是焕然新生,事业方面也跟着水涨船高。 女士说上个月女儿刚在柏林获奖,她打开手机,拿照片给封存看。封存在颁奖台上,在那个笑容灿烂的女生旁边,意外又不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爹。 他很替女士以及女士的女儿感到开心,但与此同时,莫名其妙地有些唏嘘。 女士拉着他的胳膊,真心实意地表示了自己的感谢,并且竭力想要说服封医生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她说:“还有很多和我女儿同样脆弱敏感善良的灵魂,等着你的帮助。” 脆弱、敏感、善良的灵魂吗。 我的帮助吗? “是您女儿自己足够坚韧、生命力强。”封存笑了下,抬眼的瞬间偶然瞥见了潘博的身影。 第44章 “封医生。”潘博也看到他了, 高举手臂挥了挥手。 封存借机从锦旗颁发现场逃离,他拍拍那位女士的手背,姿态优雅地离开了, 走到潘博面前,招呼都没打一句, 直接说:“去楼下休息室坐会儿吧。” 潘博愣头愣脑地跟着他去了休息室, 封存把手里的锦旗随手放上桌子, 低头给院长大人发了个微信, 然后抬起头, 问潘博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潘博在封存面前还是有点紧张局促,此时后背绷得直直的, 双手也紧紧贴在大腿表面,“小兰估计一会儿得下来了。” 第56章 封存几乎已经忘掉赵小兰这人了,潘博提起,他才回忆起来, 不过还是很自然地问了句:“她最近状态怎么样?” “早没事儿了。”潘博说,“今天是过来给卢医生送喜糖的。” “喜糖?”封存感觉很离谱,“你们要结婚了?” 潘博点了点头,又摇头:“订婚。” “我说呢......你们就跟秦情差不多大, 怕是没到年龄。” “反正迟早的事儿,”潘博很自豪地说, “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封存犹犹豫豫地说了句:“恭喜。”又问他, “秦情知道吗?” “还没跟他说。”潘博眼神有些躲闪,“我前阵子跟他闹了点矛盾,还没找到台阶,有点下不来。”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不需要什么台阶吧。”封存笑了笑。 “正因为是好朋友吧,一点点的裂缝都会很明显。”潘博想了想, 试探着问,“要不,您帮我转交一下?” “喜糖?” 潘博点头。 “那不行。”封存说,“有裂缝就好好修补吧,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是隐患。” “嗯......”潘博转头看着窗户外面,突然有些感概,“我其实也知道,不可能跟他一直这么别扭下去,我俩遇上对方这么个朋友,都挺不容易。” “嗯。”封存点头。 “遇见您更是!”潘博说,“他遇上您,我遇上您,赵小兰遇上您,都是遇上贵人了。” 封存笑着皱了下眉头:“别说这么夸张啊,对于你们我是举手之劳,对于秦情,哥哥和弟弟,那更谈不上什么贵不贵的了。” “没夸张,您确实是我们的贵人,秦情也不例外。”潘博也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要订婚了,可能是今天气温低,可能是好久没有见到封存,就情不自禁地打开了话匣子。 他自顾自说着:“不瞒您说,小学那会儿,我能跟秦情成为朋友,纯粹是看他可怜,不知道您见没见过他冬天的手,那手指上全是裂口和冻疮,别提多恶心了,他那性子还冷冰冰的,嘴上说话又难听!根本没什么同学愿意跟他玩儿。” 这话听得封存一头雾水,他没办法想象秦家养的孩子会是这种模样,而且小时候的秦情,他也是见过的,与潘博口中这幅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潘博笑着叹了口气,又说:“我一开始还以为啊,他是收养的,不得宠嘛,所以才那么可怜巴巴,结果后来发现,他家亲生的也不好过!” “这话又怎么说?” “好过就不会被逼得跳楼吧!”潘博脱口道。 “什么?” “他哥跳楼不就是因为他爸妈吗,那微博小号里写得明明白白。” 封存的眼皮猛然跳了下:“你上哪儿见过他微博小号?” 潘博摸着后脑勺,眯着眼睛回想着:“就他哥去世不久啊,秦情让我黑进账号看到的,那天我俩在网吧待了好长时间呢。您......不知道?” “......我记性不大好。”封存说,“似乎是有这事儿。” “所以啊,我说您是他贵人,没毛病!”潘博说,“他现在的生活环境不知道比以前好了多少倍,人也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开心了。” “这么为他着想,还闹别扭啊。”封存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这事儿是我的错,但人长大了,脸皮也跟着薄了,道歉认错没那么容易。”潘博话音刚落,就发现赵小兰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找他,他对封存抱歉地笑了笑,“封医生,小兰过来了,我们得先走,还有好几份喜糖没送呢。” “去吧。”封存对他笑了笑,还是很难对着这种不大点儿的小孩说出诸如新婚快乐之类的话,他说,“希望你们美满幸福。” 潘博走后,封存拨弄了几下桌子上的锦旗,然后看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脑子被潘博搅合得很乱,但可能是刚刚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飞行,他特别疲惫,不愿再进行任何思考。 - 直到过年前两天,封存都没有找到机会,跟秦情认真聊聊秦昼的事。 二十八晚上,秦情听陈维熙说,梅江要举办烟火大会,他把消息告诉封存,想问他有没有兴趣去凑个热闹。然而封存却表示自己晚上有局,秦情只好作罢。 其实他也并非是对什么烟花之类的感兴趣,最近跟andy学了一手拍夜间人像的小技巧,他很想把封存抓进屏幕中央,当他最宝贵的实验品。 那张照片的构图和光影已经在他脑海里反复重构几十上百次了,理论上换成别的人物也问题不大,但实际上换成别的人物是大有问题 ——量身定做的东西,哪有说换人就换人的。 心仪的模特不在,摄影师小秦也没了看烟花的心思。二十八晚上他独自一人待在家里,趴在客厅,在手机上看完了整场烟火直播。 也不过如此嘛。 就是寻常烟花,规模大些罢了。 不值得有任何遗憾。 不值得。 - 这天晚上封存回来得有些晚。 他在酒吧见了柯舒维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姓“闻”,叫闻觉。封存和闻觉聊得还蛮投机,前些天压在心里没地儿排遣的情绪,今天晚上统统抛在了脑子后边儿,所以一不小心就玩到了凌晨。 其实一开始,柯舒维介绍这位朋友给封存认识,打的是要撮合二人的心思。结果谁想聊了一整个晚上,两边都还在以礼相待。 柯舒维有些心急,封存还在回家路上,他一个电话就打来了:“存哥,怎么这就回去了啊?” 封存靠着椅背,目光落在代驾的肩膀上:“怎么,你还想跟我一起看日出?” “不是,你跟闻觉一开始不聊挺好的吗?”柯舒维说,“这么长时间没谈恋爱了,怎么还是死活不来电啊?” 封存有些无语:“来不来电跟多久不谈恋爱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不憋得慌啊?” “......你说他是你好朋友对吧?” “是啊。”柯舒维恳切回答。 “我谈恋爱什么鬼德性你不知道?把好朋友往火坑推?”封存说,“我替他谢谢你。” 柯舒维扯着嗓子“哎哟”了一声:“好汉不提当年之过嘛!而且上回谈的不就挺好吗,最后闹掰是因为俞舟那孙子劈腿!又不是你的错!” “你懂个屁。” “行行行,我不懂,”柯舒维焦躁叹气,“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闻觉又跟那老东西纠缠不清了,我看这么下去,人迟早得疯!我突发奇想搞这么一出,给你俩牵个线搭个桥的,也是想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 “嗯,他受了情伤,你就拿我当工具人,我也谢谢你。” “哎哟,不是这么个意思......就算是这么个意思吧!这不是找不到比您更有吸引力的工具人了吗!”柯舒维说,“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看对眼儿了呢,那不就一箭双雕吗。” “行了。”封存闭着眼睛说,“俩字儿,没戏。” - 封存挂断电话,打开窗户吹了一路的冷风,脑子又麻木又清醒。代驾把车开到车库,他挥手说了句:“辛苦了。”然后就转身往电梯走。封存四平八稳地上了楼,一进门就看到趴在沙发上玩欢乐斗地主的秦情:“还没睡啊?” “你没回来嘛,”秦情揉着眼睛,一局还没结束,但他很快把斗地主的页面关掉了,“也不困,就想着多等一会儿。” “我明天早上走,初七回来。”封存脱下外套说。 秦情丢开手机,点了点头:“嗯。” 封存见了他这幅老实模样,心也跟着软了几分:“你自己在家,乖些。” “嗯。” “过年打扫卫生那阿姨不来,你要能忍就别收拾,让它乱着,过完年再说。” “嗯。” “三十初一有地儿去吗?要不我找人上门来给你做做饭?” “不用了。”秦情说。 “我以为你宕机了,就会‘嗯’。” “不就出去七天吗,你去香港都不止七天呢,为什么现在这么多话?” “还能为什么,”封存走到他旁边坐下,“让你一个人孤零零过年于心不忍呗,”他想了想说,“要不——” “不要!”秦情直勾勾看着他。 “拒绝这么干脆?” 拿不出手啊我。 “我社恐。”秦情说。 “你这谎话是张嘴就来啊。” 封存说完这话,恍惚了一瞬,好不容易丢开了一晚上的情绪,又不知不觉地,钻回了心里。 “晚上去看烟花了吗?”他问秦情。 “看了。”秦情说,“手机上,没什么特别的,你选择去酒吧,很明智。” “谁告诉你我去了酒吧?”封存侧过身来,撑着脑袋看他。 “猜的。”秦情说,“不然还能去哪儿啊。” 第57章 “你就是想问我去了哪里吧。”封存说,“但又觉得我不喜欢听到这种问题。” 秦情挠了挠下眼皮,眼睛一转,没说话。 “你说,人主动提出疑问,是不是都希望听到真实的回答?” “是吧......” 封存原本还想要说更多,但他想了想,觉得那些话听上去都太尖锐。他不想对秦情释放出任何的攻击性。 于是他,只是很平静且认真地说了一句:“我前几天碰到你朋友了,从香港回来那天。” “朋友?” “潘博。”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秦情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不知道封存前面这几句话的铺垫到底是为了哪件事。在脑子里飞速琢磨了一遍,秦情意识到,自己似乎有太多的事情瞒着封存,虽然大部分都是不痛不痒的,谈不上多么重要,可这种不敞亮的感觉还是让他略感不安。 和潘博相关的...... 无非就是偷拍以及emma与关宏吧? 不然...... “我想看看你哥的微博小号。”封存说。 第45章 秦情沉默地递上手机, 封存在他手机上翻看着那些情绪如黑色滔天巨浪般翻涌着的文字信息。 他坐在封存的面前,困意没了,紧张和忐忑也没了, 他的心很沉,沉成了一潭死水。目光发直地盯着食指, 秦情看到了一根倒刺, 他伸手去撕, 连带着扯下了一道薄薄的皮肤, 他没吭声, 折回手指,攥到了掌心里。 封存看得很快, 他没有仔细阅读每一个字。不是因为不堪重负,而是他现在的重点根本就不在秦昼身上,甚至也不在自己身上。 锁上手机屏幕,封存抬起头看着秦情, 对方还是低垂着眼睛,右手是个握拳的姿势,但没用力,除了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 他哪儿都没动,像是短暂地灵魂出窍了。 封存把手机放到一旁茶几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 秦情咬着牙, 抬起头、转过了身子,虽然开口很费劲,他还是比封存先发出了声音:“生气了?” 封存没看他:“换你,你能不生气?” “不能。”秦情双唇一碰,又沉默了, 然后这嗓子眼儿就好像被水泥封死,再怎么努力都说不出话。 “但这点生气可以......忽略不计。”封存低声说。 秦情本来十分丧气,精力都有些涣散了,听到封存的话,他蹭了两下手指上那块破皮的小伤口,尖锐的痛感帮助他强行恢复了敏锐,他知道这话的背后一定还有“然后”,所以只是直勾勾抬头望着。 也不敢追问。 就望着。 封存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手指穿过黑色的头发,又很不耐烦地放下了。 他说:“我本来以为我会很生气,因为你瞒着我。可我偏偏知道你为什么瞒着我,你觉得我收留你是因为你哥,你怕我压力没了之后就不要你了,是不是?” “......” 秦情继续用力揉搓着自己手指,被封存三言两语戳破内心之后,居然有了一种近乎变态的畅快。 “那天早上从香港回来,见了潘博,一连这些日子,我心里确实挺难受的,我希望是因为生气,但不是因为生气。”封存说,“我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要想,” 想秦昼有多么孤独困苦吗? “想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秦情摸着皮肤上渗出的透明黏液,一瞬间心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封存扯过他的右手,用力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上次秦文斌不管你,我还抱着一点侥幸,或许,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我见过秦昼的母亲,是很温柔的、很知书达理的一位阿姨。” 秦情想要把手抽回去,封存却紧抓着不放,两人的指关节都有些发白了。 封存低头看着秦情的手指,他用拇指指腹擦过了那处破皮的地方:“疼吗?” 秦情点头。 “那为什么不吭声?”封存说,“是不是因为以前更疼?” 秦情的手指修长白皙,是很漂亮的一双手。封存很难想象,这双手到底是如何肿胀溃烂才会让潘博用上“恶心”这种词来形容。 他把秦情的袖口挽了上去,原本还想要问问手臂上那几道伤疤的来历,但他的动作突然停滞了,被一种很复杂的情绪驱使着。这种情绪让他感觉陌生,像触礁的沉船,像结了很多蜘蛛网的老房子,是一种带有巨大冲击,同时而又绵延深沉的,疼痛感。 哪里痛? 找不到。 他四肢乃至皮肤都是完好无损的。 那便只有看不见的地方了。 是心吗? 封存把秦情朝身边拉近了些,又托着他的后脑勺,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我上次跟你说,我给不了你稳定的关系,这话没错,但,也不全是。” 封存说:“我至少可以是你的家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这句话像是一阵猝不及防的钟声,“砰!”的一下撞得秦情头昏眼花。 那些熟悉的彷徨与无助骤然涌上心头,本来早就被遗忘在时光的长河里了,过去的自己,无数个过去的自己,像闻到血腥味的野兽,野狼扑食般蜂拥而至,像讨债鬼一般,像饿死鬼一般,争抢分食着这份从未见过的温暖。 秦情的呼吸有些急促,封存感受到他在轻微颤抖,伸手把他搂到怀里。秦情一把抱住封存,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哇”的一声,婴孩般嚎啕大哭起来。 封存愣了一下,稍一偏头,用脸颊贴上了他的头发。 秦情歇斯底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如果他真的只把封存当成家人,那么他一定会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秦情趴在封存的肩膀上,哭声一阵阵变小,后背的起伏也逐渐减缓了,抽噎声消失,脸颊上的泪水干了,皮肤紧绷绷的,还有些发痒。 他几乎是快要在封存的怀里睡着了。 封存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直了身子,然后像是释然一般地笑了笑:“我认识你十来年,没见你掉过一滴眼泪。最近怎么总是在哭?” 秦情略显害臊地吸了吸鼻子:“是你招惹我。” “还成我的错了?” “就是你的错。” 封存伸手替他理了理被眼泪和汗水贴在额头上的头发:“本来想着过完年再问你的,没忍住。但这样也好吧,有事儿不隔夜。咱们差劲些,不隔年也行吧。” 其实前阵子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场合碰到秦情之类的事情,封存本来也想要问、也想要说,可单是聊明白这一件事情,俩人都已经筋疲力尽。 封存拍了拍秦情的屁股:“去洗把脸。” 秦情站起来:“你行李收拾了吗?” “没有。” “我帮你收拾吧。” 封存托着下巴笑了笑:“从新东方转家政了?” “现在干家政比普通厨子赚钱吧?” - 秦情第二天醒来,封存已经走了,没给他留任何消息,餐桌上摆着一份外卖早餐,是三明治和咖啡。 他坐在餐桌上,拆开三明治,这时手机震动了下,他以为是封存,一看却是潘博发来消息:“在吗?” 。:「不在。」 秦情这条微信刚发过去,潘博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了:“来家里过年呗,外——” “好。三十还是初——” “都来呗。” “行。” 秦情挂断电话,这顿早餐几乎是含着笑意吃完的。 人生就是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啊!他胸口一阵暖流涌动,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出息了!幸福了!圆满了! 秦情一上午都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傻笑,躺在沙发上笑,挂在栏杆上笑,躺在花园的秋千上笑。他笑着在备忘录编辑给王师父以及andy等人的拜年短信,又笑着在书房合计自己的账户余额,继续笑着在电脑上对比相机、镜头的价格...... 几个小时过去。 呆胶布发来一条信息:「我到了。」 秦情在地毯上用力打个滚,然后抓着手机猛一挺身,他笑呵呵对着手机说:“存哥,我爱你。” 当然,这话他没发出去。 。:「我明天去潘博家过年。」 呆胶布:「和好了?」 。:「和好了。」 - 秦情以前就去潘博家里过过年,还是好几次,眼下已经是个蹭吃蹭喝的老手,所以今年半点儿不尴尬。三十上午他去商场买了几个新年礼盒,拎着东西欢欢喜喜过年去了。 潘博家里人也不拿他当外人,什么摘菜啊,包饺子啊,打扫卫生啊之类的活儿,该指使他干的,一件不少,但这样秦情反而心里痛快,干起活来特别有劲。 老太太在旁边嗑着瓜子指挥:“扫干净一些啊,沙发底下,边边角角的,别忘记。晚上吃完饭记得要把垃圾都扔了,明天不许倒垃圾啊,都是财!” “脚抬一下,”秦情拿着扫帚笑她,“老财迷。” 第58章 老太太笑眯眯晃了下脑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秦情白她一眼:“你不是封建迷信,垃圾都当财留着么,怎么大过年的不知道要避谶啊。” 老太太无所畏惧地摊开了手。 晚上吃完年夜饭,给长辈拜过年,考虑着老太太需要早点休息,秦情很早就回了家,一路上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都在那一扇扇亮堂堂的窗户后头合家欢呢。 他对春晚没有任何兴趣,回家就钻到书房里,认真钻研他的摄影知识。 直到有些开始犯困了,他点开封存的照片,把手机立起来、放在一旁,看了两眼却发现,这么放着奇奇怪怪,就跟那祠堂牌位似的,不大吉利,又火速锁上屏幕,把手机平放了回去。 秦情心里一直期待收到呆胶布的信息,隔三差五就看眼手机,看到后来都有些幻听幻视了,总觉得手机亮了、响了、动了,可直到十二点都过去,还是没等到他要的消息。 可能是忙吧。 人家。 忙“家事”呢。 秦情想到这,冷不丁笑了一声,觉得自己的确是挺酸、挺矫情。 怎么了,大过年的,满世界的华人牛马都不继续干活儿了,还不准让人家忙忙家事吗? - 初一早上秦情醒挺早,靠在床头,把提前编辑好的拜年信息挨个发了出去。emma刚已收到就秒回了。 王姐:「我今天要回家里,你来不来啊?」 。:「老太婆愿意见你了?」 王姐:「我没跟着关宏了,她气消了,主动喊我回去的。」 。:「!不愧是初中练田径的,跑得真够快。」 王姐:「不是我跑,是关宏自己跑了!可能是得罪谁了吧,ktv和洗浴城都关了,玻璃厂转给了邓三。」 。:「噢......牛逼!」 王姐:「所以你到底来不来啊?」 。:「来!」 秦情放下手机刚要起床,呆胶布的脑袋旁边终于冒出了一个小红点儿。 呆胶布:「新年好。」 。:「新年好。」 呆胶布:「这就完了?」 。:「新年快乐?」 呆胶布:「还有呢?」 。:「恭喜发财?」 呆胶布:「下一句。」 。:「想要拿红包砸我,不用拐弯抹角。」 发完这条消息,秦情隐约听到有人敲门。他掀开被子,咚咚咚跑下楼,门口站着一个戴帽子的中年男人。 因为上回被绑架的事儿,他现在做人还是谨慎些了,没直接开,问了一句:“谁啊?” 中年男人说:“快递。” “快递?”秦情心里正狐疑着,手机又是一震。 呆胶布:「开门。」 秦情把门打开,中年男人递给他一个纸袋:“新年快乐。” 秦情愣了下:“噢......新年快乐。” 他走到沙发,拆开纸袋里面的盒子,发现里头放了一件卫衣。 呆胶布:「开门了没?」 。:「开了。什么意思?」 呆胶布:「过年,初一得穿新衣服。」 。:「你也穿新衣服了?」 呆胶布:「我没有,小孩儿特权。」 第46章 隔着手机的封存, 似乎总比面对面时年轻可爱。 他手里的表情包很多,土的、洋的、充满活力的、半死不活的,大概率是从微信好友那儿偷的, 他朋友够多嘛,土的、洋的、充满活力的、半死不活的。 秦情闲着没事儿, 翻了翻前面的聊天记录, 在封存的表情包和颜文字中间, 他的每一条回复都显得特别精简严肃, 好像他是个精于学术的古板老头, 正面对着一个调皮雀跃的青少年。 但秦情并不眷恋这份“青少年”的年轻可爱,他想要封存早些忙完“家事”, 早些回来。 他渴望与他的冷淡与懒散“当面对峙”。 然而“美梦成真”这四个字,对秦情而言,无疑是特别陌生的。在过往人生里,他比较熟悉的是:急转直下、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祸不单行。 所以他“想要”封存早些回来, 却从未真正期待过。 初五一早,封存拖着行李箱回到家,比原定时间早了两天。 他回家直接走上二楼,打开了秦情的卧室房门, 探入脑袋看了一眼。现在这个开门动作,封存已经不带犹豫了。 毕竟是从头到脚都看熟了的人, 睡觉的时候开开你的门怎么了? 谁想这位看熟了的人却没有老实躺在床上, 封存被上回绑架的事儿搞出了阴影,立即就想楼下找手机,给秦情打个电话,当他疾步路过书房时,却发现...... 哟, 熟人。 封存推门走进书房,熟人正在一抽一抽地说着梦话,可侧耳倾听,那嘴里发出的又不大像是确切人声,倒更加近似于一种狗言狗语。 他的身上还穿着过年新衣,封存扯过卫衣背后的帽子,盖上他的脑袋。秦情闭着眼睛很不耐烦地,大扑棱蛾子般抬了抬手,又转过头去,抓住帽檐,继续酣睡。 封存没有很贴心地放过他。 毕竟自己起了个大早,乘早班机回来,是想要看秦情眨眨眼睛、说说话的。 他从秦情身后绕到另外一侧,先是弯腰,然后发现不够低,又单腿跪在了地上。他仰着脖子去看秦情埋在胳膊上的脸,又朝着秦情的睫毛吹了吹气。秦情皱着眉头,嘴里咕哝了两声,没动。 封存见了这幅模样,觉得实在是可爱得紧,他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在秦情嘴唇上轻描淡写地吻了一下。然后,火速逃离了案发现场,哼着他的加州旅馆,去浴室洗澡了。 秦情一直睡到中午,才缓慢直起身子,感觉脊椎都在咯哒作响,肩膀又僵又硬,都有些扳不回原位了。他摸着自己的嘴巴,仿佛回味一般,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刚才做梦了。 嘿嘿。 春//梦。 梦境内容尺度太大不宜仔细回想,然而那种肌肤相触的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切。 他在梦里吻了封存,封存的嘴唇又轻又凉,像纱一般地与他缠//绵在一起。更离奇的是,他甚至还闻到了封存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不记得以前在哪儿看到过科普,据说人在梦里看不到颜色、闻不到味道,他现在可以用亲身经历去评论区打假了。 秦情很仔细地回味着梦里的亲吻,渴望把每一个小细节都完美填充。 他跟封存做//爱的次数不少,但认真的亲吻的次数却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封存几乎不曾主动吻过他,封存对待脖子以上的态度反而更加吝啬、克制。 秦情不懂为什么。 反正他自己是上上下下都想要。 等把这个春色梦境回忆了七七八八,秦情从椅子上站起来,先是去刷牙洗脸了,感觉周遭润润湿湿的,他没多在意,又下楼去厨房找食吃。 他在这里见到了封存。 “哥?” 封存端着一杯咖啡回头:“醒了。” 秦情挠了挠头,还有些发懵:“今天初几啊?” “你说呢。” “初七!?”他难以置信地站直身子,想要拿过手机翻看日历,却发现手里落在书房,没拿下来。 我他妈在书房整整睡了两天? 这是直接淹死在春梦里了吧? 我不会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吧? 我得绝症啦!? 封存走到咖啡机旁,做了杯热拿铁,递给秦情,秦情还愣着,没接。 “不想喝啊?”封存问。 “啊,不是。”秦情接过咖啡,食之无味地嘬了半口。 “不好喝?” 秦情哭丧着脸:“好喝。” “那你愁眉苦脸做什么?”封存看着他,一点头,“哦,你不想见我啊。” “不是!”秦情提高声音否认,又小声问了句,“今天真是初七吗?” “初五啊。”封存说。 “你骗我!” “谁骗你啊,初七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封存喝着咖啡,笑了笑,“每天昼夜颠倒,不知今夕何年了?”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 秦情摸了摸自己脑袋。 很好,这仍旧是一颗健康的好脑袋。 他看着封存,慢半拍乐了起来:“你不是说初七才回来吗,怎么忽然提前了?” “你给我收拾的衣服,不够穿。”封存说。 “怎么可能!” “我弄丢了两套。”封存一本正经地说,“可能是狗叼走了,可能是风吹走了,总之是没有衣服穿。” 秦情了然地“噢~~”了声,低头喝了口热咖啡,抿嘴笑了起来。 “怎么在书房睡着了?”封存问。 “我......我玩儿游戏,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大早上做什么梦了?我一进门就听到你在哼唧。” “梦到你了。”秦情放下杯子,毫不遮掩地说,“梦到你亲我!” 第59章 封存看向窗外,立马就换了话题:“你今天有安排吗?” “没有。”秦情说。 “去趟西山吧。”封存说,“新的一年了,去看看你哥。” “嗯。”秦情有些滞涩地点了下头。 “怎么还穿着这件衣服?”封存凑到他肩膀上闻了闻,“五天没洗澡啊?” “怎么可能,这衣服我都洗两回了!”秦情一挺身,把封存的脑袋按到脖子上,“你再好好儿闻闻呢,沐浴露香气都没散呢!” 封存的鼻尖摩擦着秦情脖子上的疤痕,又低又沉地笑了两声。 - 去西山的路上没什么人,一路走得特顺畅。下车后,封存叫住秦情,把自己的围巾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不冷。”秦情说。 “谁怕你冷了。” “那你给我戴围巾?” 封存垂下手,说:“你哥看到,九泉之下不安宁。” 秦情悄悄“切”了一声,把手伸进围巾,摸了下脖子上凹凸不平的痕迹:“要真有鬼魂,那也不会被圈在墓地不让走吧,”他跟在封存后头,怀里抱着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在心中嗤之以鼻,“要能看见早看见了。” 他才不会不安宁。 秦情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痒,他隔着衣服,挠了挠那块被秦昼用打火机烫伤的痕迹。 西山的冬天四处都光秃秃,很萧瑟,这回没有碰到拉着五彩丝巾拍照的阿姨,秦情在心里暗自替她们感到遗憾:你们要是碰到现在的我,会收获更漂亮的照片哦~ 封存的脚步一如既往地快,但秦情也并非当真追不上去,就是心底深处自然而然有些推辞、抗拒,所以不经意的,脚步缓缓落在后头。 还没到目的地,他看到封存在一处陌生的墓碑前停下了。 秦情快步跟上去,很好奇地瞄了一眼。墓碑上是个白发蓬蓬的老头,圆鼻子圆眼的,长得还挺吉利。 “这谁啊?”秦情问。 “不认识。”封存说完,目视前方,抬了抬下巴,秦情就瞧见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青年男人,正站在秦昼的墓碑前方。中年女人靠在中年男人的肩膀上抹眼泪。 “那是你大姑的儿子吧?”封存转头对秦情说,“你哥很不喜欢他。” 秦情看着前方,眨了下眼睛:“我也很不喜欢他。” 封存迈步走了上去,秦情追着问:“不等他们先离开吗?” “凭什么?”封存抽走了秦情怀里的鲜花。 - 封存对三人形态各异的视线视若无睹,径直走到秦昼墓碑面前,俯身摆好了鲜花,又对着秦情一招手:“过来,拜拜。” “不准拜!”女人突然嘶吼起来,“就是你个扫把星!克死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秦情的动作停下了,他看着封存。 “拜。”封存说。 女人见状,张牙舞爪地跳了起来,青年男人用力将她箍在怀里:“舅妈!舅妈!冷静一点!” “他克死我儿子!你的弟弟呀!我的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青年男人连声说,“我会帮你讨回公道的,啊,你放心,舅妈,放心。” 秦文斌站在旁边,双手紧攥,与封存目光相接的一瞬,偏过了头:“这里不欢迎你们。”他抬头看着秦情,“以后不要再来了,你跟我们家本来也没有任何关系。” 秦情没说话,他习惯了在“家人”面前一言不发。 封存低头捻了捻手指,然后像是实在忍不住地,笑出了声音:“秦文斌,跟绑匪怎么不说这话?” “秦文——”秦文斌往前倾了倾身子,“你跟这小子待久了,真是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没了!” “教养?”封存笑了下,“骂谁呢?” “我就事论事!”秦文斌大声说。 “封大少爷!别跟这儿掺和我们的家事!我们普通人家受不起!”青年男子在旁边阴阳怪气了一句。 封存没理他,继续看着秦文斌:“我上回说的那些话,不是开玩笑。” 秦情有些茫然。 上回? 哪个上回? 又说的是哪些话?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秦文斌朝青年男人递了个眼神,“先带你舅妈回车上!” 青年男人很听话,拉扯着中年女人下了山,走到半道儿,回头望了一眼。 封存扯下秦情脖子上的围巾,一道横在喉咙上的伤疤,寒风一激,泛起了红色:“你管这叫过去了?” “算了,哥。”秦情拽回围巾,“冷。” 秦文斌没说话。 封存看着眼前这张温吞虚伪的假面,上回收到视频时的那种惊惶不安又再次袭来,外加秦昼微博账号里声声泣血的字句一直在他脑海中来回乱钻,他五脏六腑都快被气炸了,把秦文斌一脚踹到山底下都不能解恨! 没过过久,青年男人从山下回来了。他低声对秦文斌说:“舅舅,舅妈不放心你,让我上来,莎莎在下面陪着她呢。” 秦文斌点了点头,眼底透着欣慰,好似一副慈父模样。 “舅舅,要不你也先回去吧,”青年男人指着墓碑旁边的抹布和桶,“我把这儿收拾好了就下去找你们。” - 秦情正蹲在地上,摆弄着一颗墓园管理人员漏掉的杂草,青年男人突然拉着他的外套,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你还来看他做什么啊?” 封存站在旁边回复信息,头也不抬地说了三个字:“手放下。” 男人不为所动:“我告诉你,别来这儿惺惺作态!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惦记什么!” 秦情一把打开他的手:“惦记什么?钱吗?你以为我是你啊?” 青年愣了愣,随即大笑:“是,我就是惦记钱,西雅图的车,西雅图的房子,西雅图的一切,统统都是我的!我告诉你,你他娘的毛都别想碰一根!” “噢——”秦情拖长声音,“想吃绝户啊。” 青年的眉毛抽搐了两下:“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一条没人要的狗!别以为主人赏你吃了几天饭,就觊觎上不该觊觎的东西!” 他撩开秦情的围巾,冷笑的同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上回是你命大,可我舅的仇家还多得很,你要再不乖乖躲在远处,我可管不住我这张嘴。我告诉你,秦情,他们找不到你爸,就只能找你这个‘宝贝儿子’!” 青年男人话音刚落,就感受到一股冷硬的力量,抓住了自己肩膀,然后一记重拳砸来,他一阵眩晕,半跪在了地上。 第47章 男人撑着地面, 直起身子,封存反手又是一巴掌。 男人的眼镜掉了,他趴在地上找眼镜, 同时用舌头顶着上颚,他牙齿有些松动。 封存的眼神没有动容也没有温度, 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等男人捡起眼镜, 颤巍巍戴上, 他上前一步, 抓住了男人的衣领。 秦情从后面走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够了, 哥。” 青年男人借机后退两步,捂着脸颊呼哧呼哧地出气,他的眼镜碎了一片,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摸到衣服上蹭了好多灰、好多土。他佝偻着腰,伸出手来指着封存,想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威胁的话,手指在风中痉挛般抖动着。 封存拍拍秦情的手, 秦情松开,他头也不回地下了山。等走得很远了, 隐约听到山上传来一声嘶哑的咆哮。 秦情一言不发地跟着封存上了车。封存去了驾驶室, 他拉开副驾车门坐上去,老实巴交地系上了安全带。 封存开车,在停车场与秦万斌擦身而过,他没有再给多余的眼神。离开墓园的停车场,约莫寂静无声地行驶了十公里左右, 秦情忽然开始笑。 “笑屁笑。”封存说完,抓了一把糖,塞给他。 “还没过期呢?”秦情捧着糖果,说。 “新买的。” 秦情吃着糖,又继续笑,他的笑声很低。 封存转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从没见过你这么暴躁。我不是说对我啊,我说刚才在山上。”秦情说,“下手是不是有些没轻没重了?” 封存目视前方,声音很平静:“弄死他都不解恨。” “那可不行啊。”秦情把身子挺了起来,“他是死是活不重要,你不能赔进去。” “......” 秦情歪着脑袋看他,很执着地问:“听到了没?听到了应一声嘛。” 封存眉头轻蹙:“我夸张修辞,你当什么真。” “不知道。”秦情说,“别人讲这话我肯定不当真。有一阵子,我自己还经常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儿呢。” “就针对我啊。” “不是针对,”秦情想了想,说,“我知道,大家都觉得你理性、靠谱、冷静,但......” 但这些仿佛都是表象。 “哎,”秦情叹了口气,“算了,不知道怎么说,我没文化,讲不明白。” 第60章 “放心吧。”封存说,“不乱来。” “我说的不只是这一件事,”秦情话都说到这儿了,干脆也没藏着掖着,“是指一种状态,你明白吗?” “不明白。没完没了了是吧?”封存说。 “我觉得你对自己,不怎么爱惜。”秦情又低头拆开了一颗糖,这回是草莓味儿,“我说了我没文化讲不明白,总结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但就是感觉......太轻了,没落到地上,看上去,让人挺不踏实的,可好像你也不怎么向往踏实,所以就......就、就像悬在半空,被一根很细的丝线,拎着。” “断了就很危险。” 封存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没睡醒?” 他很抗拒跟秦情进行这种类型的深入交谈,说完这话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不要琢磨我。不要剖析我。 不要控制我。 不要占有我。 秦情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他靠在椅背上,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细细品味嘴里残留的草莓味儿。 他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秦文斌一家的狗屎态度都没让他感觉难受。 封存的沉默做到了。 - 日子日复一日地过。 秦情装作仍在上学的模样,天天跟着andy在拍摄场地来回转悠。只要陈维熙人在a市,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给她拍组日常生活照片,据说后者在时尚界的评价逐渐有了转势的苗头。偶尔也会有一些新生意找上门,把秦情原本就紧张的日程挤得水泄不通。 草什么时候绿的?花什么时候红的?没见过,不知道。 他还没来得及闻到初生植物的味道,一转眼,春天都已经过完了。 封存的生活显然就闲散得多,但他的闲散也不是一种无所事事的“闲”,而更加近似于一种无所事事的“忙碌”。 纹身的工作让他结实了很多新朋友,搞艺术的居多,无论男女,大都脸蛋儿漂亮,几乎都是爱玩的性子。这些新人旧人,跟封存一拍即合,轻而易举就把他拽回到了过往的生活模式里。 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空洞的热闹带来的安全感,是封存从骨子里就在渴望的东西。 他喜欢寂寥乏味,喜欢站在灯红酒绿中间看别人吵吵嚷嚷,喜欢被陌生的烟火气包裹,但千万不要裹挟。他需要被注视,同时又需要被无视。 他站在那条狭窄的缝隙里,只想承受那一丝不痛不痒的天光。 封存在缝隙里舒服了,秦情却截然相反。 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改变了,总之以前能够接受的,他现在不能接受,以前能够无视的,他现在无法无视。 封存早出晚归、彻夜不归、行踪不明的生活,秦情无时无刻都想给他捣个粉碎。他好想把这些男的、女的统统驱赶,好想要把这些红灯、绿灯统统熄灭。 其实封存对他关心仍旧是一如既往,好也是一如既往。但秦情却日渐惶恐起来,他很明显能够察觉到,他的“哥哥”在靠近,他的“情人”在远离。 总之,他的风筝又在往远处飞了。 他很焦虑、也很害怕。 - nancy原定在春天的婚礼,推迟到夏天才举行,据说是男方前阵子被战火困在了中东地区。 这场婚礼有着装要求,封存提前带秦情去订做了西装皮鞋。 秦情没穿过这种衣服,拿到成品的时候,站在镜子面前来回转悠了十几分钟。挺好看,他很喜欢。封存也同样喜欢,秦情来回转悠了多久,他就靠在门边看了多久。 但秦情厌恶那个眼神,父兄一般的眼神。 nancy的婚礼是在一处保护建筑里举办的,这里有一家百年酒店,酒店楼上甚至还有一个历史博物馆。其实这边的设施设备已经略显老旧了,但据说新郎的满月酒、周岁宴,统统都是在这个地方庆祝的,所以婚礼也不想例外。 这场婚礼的参与者没有长辈,规模也不算太大,只有七八十人。秦情跟着封存,从旋转木门进入,然后一路往酒店深处走,擦肩而过的几乎都是熟人。 封存的熟人。 他不厌其烦地跟每一个人介绍秦情:“这是我弟弟,这是我弟弟。” 他说了很多遍:“秦情过来,打招呼,打个招呼。” 秦情硬着头皮走到这些人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喊了哥哥姐姐。 点头之交大多都微笑着继续点头略过了。一般熟的,会吃惊感叹:“你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弟弟?” 再熟悉一些的,早就听说过秦情寄住封存家里的事,他们会露出欣慰的表情,说:“秦昼有你这个朋友,也算是值了。” 封存带着秦情,走入婚宴大厅,跟乐队的人坐了一桌,他身边留了个空位,据说是给柯舒维的。 秦情好些日子没见到夏天、夏至两兄弟了,总觉得他俩的模样差异又变大了许多。蓝天琴行的老板也来了,他还是那样笑微微,很热情地对秦情挥手,他说:“没事儿多来排练室玩儿啊。” 秦情对他点头,说有机会一定来。 老板说:“存哥拿你当弟弟,你也别拿自己当外人。” 秦情笑了。 秦情在心里骂出了声音。 秦情希望全世界会发出“弟弟”这个音节的人,都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 - 这场婚礼的流程与一般婚礼不同,很混乱、很忙碌。主持人都像是喝大了之后才上台。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与新郎新娘羁绊颇深,大家的参与感都挺强,没人走神,没人玩手机,甚至没人注意餐桌上具体安排了什么饭菜。 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新郎新娘交换了戒指,他们在亮堂堂的灯光之下拥吻,然后,新娘抡起胳膊,一把将捧花砸到了封存脑门儿上,惹得全场哄堂大笑。 封存弯腰把花捡起来,笑着揉了揉额头,然后很绅士地略一俯身。姿态很漂亮。好多人都在看他。 秦情感觉自己的目光都快被挤开了。心中有些愤愤不平。 这会儿柯舒维终于到了,nancy对他挤眉弄眼地表示了不满。他双手合十,弓着身子小跑进来,拉开了封存身边的椅子:“飞机晚点,我他妈还堵了一路。” 封存回过头,甩了甩脑袋:“砸晕了,别跟我说话。” 柯舒维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仿佛是意有所指地说:“你这是被即将到来的幸福冲昏头脑。” 这时,新郎新娘从台上跳了下来,四周环绕着此起彼伏的欢笑,大家都端起酒杯,随着音乐摇摇摆摆。夏天告诉秦情,音响里放的bgm,是他们乐队的歌。 秦情这才知道,他们乐队的名字叫“收容中心”。 蛮好的。 跟封存本人的适配度挺高。 用餐过程中,好多人过来找封存喝酒,秦情坐在旁边无所事事,只管埋着头夹菜吃,偶尔抬头看看,这些身着华服的男女,放在封存肩膀上的手,放在封存后背上的手,挽着封存胳膊肘的手。 柯舒维中途出去了一趟,欢欢喜喜带回了一个外国佬,他告诉封存,这个男人名叫郝安宁。 郝安宁微笑着给了封存两个贴面吻。秦情看着封存的背影,是松弛的、接纳的。 他继续低头吃螃蟹。 螃蟹的钳子夹住了他的指甲。 他一厢情愿地,跟这个死物“打”了起来。 - 晚饭过后,大部分人转移到了楼下一个十分宽敞的大厅,跟着新郎的脚步,踢踢跶跶跳起了舞。秦情环顾四周,没在舞池中央找到封存,他正想要往花园外走,郝安宁突然从身后追上来,拉住了他。 “你是封先生的弟弟吧?”郝安宁笑起来很漂亮,他的眼窝很深,鼻梁很高,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面熠熠生辉。 秦情回过头:“你有事吗?” “我很喜欢你的哥哥。”郝安宁语气友善,虽然他的中文算不上特别标准,但声音温暖柔和,客观说来也算动听。 他拉着秦情的手说:“或许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 ......? “不会的。”秦情说完,转身要走,郝安宁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忽闪着一双宝石般的蓝眼睛,眼中都是茫然和不解,“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还是说,你的哥哥跟你说了什么?” 哥哥弟弟,哥哥弟弟,哥哥弟弟,哥哥弟弟。 中国人说个不停,连他妈的洋鬼子也来凑热闹! 秦情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处在爆发边缘了,但今天是nancy的婚礼,他不想惹出任何事端。 “松手。”秦情看着郝安宁,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非常欣赏封先生,我希望和他的弟弟也能——” “我让你松手!” 秦情猛地一扯胳膊,有个小东西蹦到半空,他低头看了眼手腕,是袖扣飞走了。 封存最喜欢的一副袖扣,今天早上亲手给他佩戴上去的。 第61章 秦情站在原地,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就弯着腰,四处找。弯腰的距离看不清地面,他干脆就四肢着地,趴了下去。 大厅里好多跳舞的人,舞步千奇百怪,什么复古、拉丁、地板转圈,说是群魔乱舞也不为过,所以秦情在地上爬来爬去并不显得特别奇怪,甚至还有人想要拉他共舞。 他一边爬一边大声说:“我在找东西!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我的东西掉了,东西掉了。对对对,找东西呢。是啊是啊,很贵重的,很贵重,是我哥最喜欢的,是我哥给——” 说到这儿,他好像断气一般,戛然而止了。 有月光夹着灯光,从门口照进来,落在他的头发和手背上,他低着头,余光瞥见一双熟悉的皮鞋从花园外头逐步靠近。 封存进来了。他拉着秦情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干什么?学司马懿练五禽戏啊?” 郝安宁见状,急忙笑着解释:“我刚才不小心把弟弟的袖扣扯掉了,弟弟——” “我不是他弟弟!” 秦情冲着郝安宁吼了一声,他的声音立即被背景音乐与嘈杂的欢笑覆盖。 郝安宁很茫然地一摊手。 秦情推开封存,大步走了出去。 第48章 秦情埋着头, 一直走,在长廊尽头,撞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他听到“哎哟”一声, 一抬头,哦, 撞到个人。这个人是nancy, nancy脱下了冗长的婚纱, 此刻身上正穿着一件能闪瞎狗眼的亮片裙。 “着急忙慌去哪儿呢?”nancy揉了揉肩膀, 问。 秦情说:“没事吧?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是什么地方?”nancy很执着地望着他。 秦情避开她钩子一般的眼神, 转头看花园。花园里有很多灌木,刚刚修葺过, 规整、得体、造型有直有弯,或许很艺术,颜色青翠欲滴,却看不到任何鲜活生机。 他说:“新婚快乐, ”又说,“你老公挺帅。” “和你哥比起来,差点儿。”nancy伸手抓住秦情的两个耳朵,把他脑袋摆正, “又闹别扭啦?” “没有。”秦情说完,眨了两下眼睛, “姐你忙你的吧, 里面儿太热闹了,我就是出去透口气。” nancy松开他的耳朵,双臂垂在身侧,想了想,说:“马路对面, 往阶梯下走,有个河滨公园你知道吗,里边儿花很多,品种乱七八糟,一年四季都有香味。去坐会儿呗,芳香解郁。” 秦情对着她挤出个笑,没点头也没摇头,转身走了。 nancy经过长廊,远远瞧见封存跨出大厅门槛,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往停车场方向去。 “找秦情啊?”nancy提高声音,叫住了他。 封存回头:“你见到他了?” nancy走到他旁边:“我跟他说河滨公园花儿挺想,但也不确定去没去。” 封存点头说了句谢谢,抬脚正要走,突然像是回想起什么,他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nancy看着他。 “算了。”封存说,“他自己心里有数,互相冷静会儿吧。” nancy双手抱臂,叹了口气:“我说你这人......别不别扭啊?” “还行吧。”封存说完,想要转身回大厅。 nancy张开双臂,撑着门框,把他拦下了:“这儿准出不准进。” “好霸道的新娘子。”封存说。 “换平时我也懒得逼你,”nancy抬高下巴看着他,“但今天是你自己说的啊,我是霸道新娘。新娘都霸道成这样了,你敢不给她面子?” 封存没说话。 “去追追人家吧,你小时候生气甩脸离家出走,那是为了冷静吗?是真的想跑吗?不就是希望有人来追你、疼你、爱你,告诉你无论做错什么都没关系吗?” “他没做错什么。”封存说,“错的是我。” “真好意思说啊,”nancy朝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一巴掌,浑身的亮片都跟着抖动,“没做错什么,那人家心里不更委屈了?他委屈难受你不跟着难受啊?”说完这话,她又一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知道,你要说‘不会’是吧,我要信你就有鬼了!” “话都给你说完了......”封存叹气的同时点了点头,“行,给新娘面子。” nancy这才眼睛一弯,露出欣然的表情,心里想着:是老娘给你台阶下! - 河滨公园门口有个便利店,秦情走进店里,打算买两听啤酒。三分钟前,他注意到封存跟上来了,他有些吃惊,但并未停下脚步。 秦情拿了两听麒麟,付账的时候,封存走进来,让店员帮他拿一包烟,然后他对着秦情笑了笑:“你请我?” 秦情脸上没什么表情,收银员略显无措的眼神在他和封存之间来回转悠。封存装没看见,僵着不动。无奈之下,他只好点头应了一声:“一起付。” 拎着啤酒走出便利店,秦情在那块蓝白色的灯牌底下站了一会儿,他没有在等封存,他只是在思索应该向左还是向右。 哪里有花儿呢? 哪里的花儿更香呢? 哪里的花儿足够茂盛,足够消解我的烦闷呢? 他听到身后打火机“喀嚓”的响声,抬脚走下楼梯,随意一拐,往左边去了。公园左边没有太多娱乐设施,他走了一路,几乎不见人,只有知了藏在树冠里,躁动嘶喊。 秦情仰头喝了一口啤酒。冰的,冰得透心凉。 “婚宴的酒不够你喝啊?”封存在身后问了句,他笑着说,“不够喝你找nancy啊,干嘛出来自费,还被我白嫖一包烟,好亏。” 秦情转过头,看到封存站在一盏冷白色的路灯下面,吞云吐雾。灯光最亮的地方,聚集了很多蚊子和飞虫。 封存顺着他目光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是被那团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儿恶心到了,他往秦情身边走了几步,同时抓耳挠腮地摸了摸脖子,抖了抖头发。 “你出来做什么?”秦情捏着啤酒罐问封存,“酒店里很多人都在等你吧。” “奉新娘旨意出来捉拿要犯。”封存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可以自觉跟我回去,让我立功领赏吗?” 秦情心里烦,不想听封存插科打诨,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推了下去。 封存看着自己悬空的手,微微怔了一瞬。 “郝安宁怎么来的啊?”秦情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树下的长椅上。 “两条腿走进来的。”封存低头,点了根烟,“你不都看见了吗。” 秦情手里的啤酒罐被他攥得变了形状,但至少声音还维持着冷静:“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封存眉间闪过了一点不悦:“没关系。” “那你跟我呢?” “这问题有必要问吗?”封存逆着路灯,脸色更显阴郁,“我跟你什么关系,你自己不清楚?” “我当然清楚!”秦情抬头看着他,“可我觉得你不清楚。” 封存摇了摇头,抽着烟没吭声。 秦情双唇微张,他注视着那张逆光的面容,喉咙里蠢蠢欲动,很想为自己说明点什么、辩解点什么、争取点什么。可那些话语在嘴边翻来覆去地打着转,就是没办法说出口去。 他知道封存会如何反驳他的每一句话,会如何拒绝他的每一个要求。 封存可以自圆其说,而他一定会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就是没有底气。 从一开始就没有。 秦情抓着啤酒罐,很用力,整个后背都绷紧了。他低低地说:“反正你总有理由的嘛,你多厉害啊,什么话都说得通,三言两语就能把我带沟里去。” “可是......” “可是你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吗......哥。” 这声“哥”秦情说得又轻又短,像是刚刚挤出半个音,就马上被他吞回了嗓子眼儿,那点微不足道的声带震动,瞬间就被林间蝉鸣巨浪所淹没。 “有啊,”封存说,“所以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有问题,很有问题,问题大了。” 他走到垃圾桶旁,熄灭了指尖的那一点闪烁的星火:“现在意识到也不算太晚。” 秦情猛地挺直后背:“你分明就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封存咬着下唇,又松开,他嘴边似有似无地挂了一点木然的笑意:“就这样吧,秦情。” “什么......?”秦情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说到此为止。” “你是不是看上郝安宁了!?”秦情高声质问。一不留神,他的啤酒罐脱手而出,“砰!”地砸到封存面前,酒水飞溅,洒了他一身。 秦情也没来得及顾及这些,他快步走过去,拖住封存的胳膊:“金色的头发很新鲜吗?还是你觉得蓝眼睛更漂亮啊?你要喜欢这些,那我也可以啊,我明天就去染头发,明天就去买美瞳!” “你正常一点行不行?” 秦情环顾四周,心里特别茫然,他不知道视线究竟应该落在什么地方才是正确。 第62章 正常一点?什么是正常啊?同性恋正常吗?爱自己的大哥正常吗?谁都不爱正常吗? 他抓着封存的手,越来越用力。 “哥,”秦情的声音带着委屈地颤抖着,“你不是过年的时候刚认识闻觉吗?不是上周末还跟他一起在k2喝酒了吗?他和郝安宁谁更合你心意啊?” 这些话压根儿不是他的心里话。 可心里想的话呢?躲到哪儿去了?怎么东南西北都是一样的黑?怎么眼睛睁得那么大了,眼眶都好酸好痛了,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摸不着、找不到啊? 封存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连脸上那点难看的笑意都消失了。他低下头,去摸自己润湿的衣摆。不只是衣摆湿了,领带上也沾染了啤酒的味道,还有袖口也是。 他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因为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 “我也不夸你有本事了,和万豪顶层的晚宴、庆公馆的慈善拍卖会、琼华奖的颁奖典礼后台比起来,一路跟踪我去k2只是小菜一碟吧。” 封存说完这话,很不耐烦地扯开了领带。他像是被一条不断收缩的绳索勒住了喉咙,难以呼吸。 秦情陡然愣住了:“你......” “我怎么?我早知道了?我早知道了为什么拖到现在才问你?” “不是......”秦情显得有些仓皇。 封存用力扯开领口的两颗纽扣,他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舒服。 “我是跟着你去了酒吧,可前面那些......”秦情的声音逐渐变小了。 “说啊,前面那些怎么了?有什么不一样?难度系数吗?还是你有什么别的解释,说吧,我听着呢,我也好奇得很。” 封存非常艰难地深呼吸了一口,他几乎快要缺氧了。脑海里忽然出现了好多扇紧锁的门窗,还有在球场边、在游泳池边、在游戏房的沙发背后,盯着他的,那一双冷飕飕的,带着愤怒与失望的眼睛。 他在原地来回地走,焦躁不安地,来回地走,然后一把将领带摔在了地上。 “说啊!”他猛一转头看向秦情,“我很早之前就想要个解释了。” 秦情的肩膀不自觉抖了一下:“......没什么好解释的。” “行。” “你永远都在叫我解释,可你从来不给我任何解释。”秦情眼睛里的光芒略微有些涣散。 “不叫了。”封存用气声说着,“我不想做的事,当然也不该勉强你。” “不是......”秦情低着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手足无措。他伸过手去,想要继续解开封存的衣扣,“黏糊糊的,穿着很不舒服吧。” 封存推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给你弄脏的!我给你洗干净!”秦情最后两个字破了音。树林里的知了吵得更厉害了。 “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封存哑着声问他。 秦情摇头。 “可是我好累,”封存说,“让我喘口气儿,行吗?” 第49章 秦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碍着他喘气儿了。 我的存在有碍观瞻, 我的存在有碍呼吸是吗? 封存还是逆光站着,他眼里的闪动秦情看不清楚,但秦情明白, 今天晚上有什么东西就是突然被撕破了,“唰”的一声, 血淋淋的, 伤口大敞在空气里。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缝合起来, 他也从来不是这世间良医, 更不是什么能工巧匠, 他这辈子就是破破烂烂活过来的,没学过任何修补、拼接的办法。 封存低着头, 用不太灵巧的手,把纽扣一颗一颗扣了回去,他没捡领带,转身走了。侧身的瞬间, 秦情看到了他瞳孔里的失魂落魄。 两人什么话都没再说。一个迈着虚浮的脚步往前走,一个站在原地看着,看着。知了吵死了,树叶的声音也吵, 花香突然变得浓郁,直朝鼻腔里钻。秦情的五感陡然变得敏锐起来, 就一颗心还是迟钝的, 暂时感受不到任何难受,像是被放进一个真空盒子,保护起来了。 封存的身影消失后,他弯腰把领带捞了起来,拍了拍灰尘, 用手心的皮肤,把湿润的地方蹭得更脏了。 他回到长椅上坐下,这才发现,透过前面的树林,能看到树林背后的河。有路灯的光芒落在河面,细细碎碎,像是落了很多碎玻璃,伸手一摸就会扎手。 哪里出了问题啊? 这里的花很香,我闻到了。可什么郁闷都解不开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存哥是喜欢我的,是吧?应该是吧,大概率是的,他或许,可能......是的。 为什么呢? 我这么爱他,我已经这么爱他了。为什么我们偏偏就是没法儿和谐圆满呢? - 封存从公园离开,也没再回酒店。他给nancy发了条微信,说:找到人了,别担心。 他叫了个代驾,把车开去工作室,然后坐在一楼,一动不动地,看了半宿画。 后半夜,封存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的脑子很清明,没半点困意,他走出工作室大门,上车,往玛瑙山开了。 凌晨的高速公路,偶尔只有货车经过,天上的云越来越厚,星月都被遮住,透不出光。封存一个人穿梭在黑夜里,但并未觉得孤独寂寥—— 父亲。 父亲的眼睛跟着他呢。 一直在脑袋后边儿,直勾勾盯着。 封存的车速很快,比秦情上回快了至少得有一个小时,但什么东西都甩不掉。抵达别墅门口时,周遭起了山风,吹的树林沙啦作响,像千万重浪,朝着他的身躯拍打而来。 要变天了,爸爸,你怎么还在这儿看着我呢? 封存快步走进别墅,按下开关后,整栋房子变得灯火通明,就像是烧起来了。 他急匆匆走到楼梯背后,那里空空如也。上回摆在那儿的十几幅油画,早被管家找人收走了。收到哪里去了?地下室吗? 封存调转方向,往地下室去。 对,应该就是在地下室,父亲喜欢把他关在地下室,和他画出的那堆破烂一起,关在地下室。让他好好反省,让他认真琢磨,让他仔细体会。 我要体会什么啊?爸爸。我只能体会到恐怖和心慌。 封存越走越快,没几步,他直接跑了起来,一路跑到地下室门口。果然,这里好多画,秦情见过的,和秦情没见过的。 他环顾四周,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自然而然动起来的 ——他开始用尽全力砸画。 砸到一半,封存偶然发现了刀,发现了锤子、扳手,他在架子旁边找到了很多修理用品,甚至还有电锯。他在地下室里,挥汗如雨,借着暖黄色的灯光,把那二三十幅画全部砸了个稀巴烂。 满地的碎布,满地的木屑,五颜六色,形状各异。 好看吗?爸爸。 这就是我反省、琢磨、体会的结果。 封存站在屋子正中大喘气。他累极了,缓缓弯下腰,扶住了膝盖。过了几秒钟,他把锤子掷了出去,朝着他身后的方向,朝着父亲那双责备的眼睛。 锤子落到墙壁上,砸出好大一声闷响。 他走到沙发边,脱力般,躺了下去,连眼皮都支撑不起来了。但他不想这个地方多待,几分钟后又站了起来,绕开地上堆积如山的废弃品,他快步走上楼梯。 关上地下室大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真想一把火烧个干净。 封存回到地面上,回到了车里,他抓着方向盘,往下山的路上开了。手掌上全是木头碎屑划出的细密痕迹,锤子的把手也蹭破了掌心的皮肉,但他这会儿仍旧是没有任何知觉。 他看到身后的眼睛在流血,他的心好畅快。 车开到半路,下起了雨来。雷雨,大暴雨。暴雨如注,挡风玻璃模糊一片。 玛瑙山的雷啊。 玛瑙山的夏天,经常打雷。 别墅的地下室也能听到雷声,好恐怖的。 封存突然踩下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他闭着眼睛,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耳边雷声轰鸣,眼睛捂得再严,也能感受到闪电的强光。 地下室倒是看不到闪电,地下室好黑,那天晚上停电了,父亲没有来找他。 门上挂了好多锁啊,那些锁跟着他拍门、砸门的动作,一声声发出响动,很清脆,像挂在屋檐底下祈福的风铃声。你们在祈求什么?祈求一个新的孩子对吗? 父亲可能真的不想管我了,他太失望,太生气,他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他不想要我,那为什么还要把我关在这里,他想要杀了我吗?杀了我,再重新生一个,生一个聪明机灵有天赋的。 我会死在这里吗?死在这里、然后腐烂,招来很多蚂蚁,会有很多的虫子吃我的血肉,蚕蚀我的骨头...... 封存浑身都在发抖,他从方向盘上抬起头,闪电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他没办法再开车了,这种状态和天气,再往前走一定会出事情。他不想死,虽然也没有很想活。 第63章 坐在驾驶室里缓了一会儿,他抓紧方向盘,开车下了高速,在山脚附近找到了一家民宿。 老板把他领到二楼客房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天还是漆黑的,雨逐渐小了一些,雷声也变得更遥远了。他脱下衣服,走到浴室洗了个澡,然后回到床边,仰头躺了下去。 他伸手从床头抓过手机,解锁、看着主屏幕,壁纸中间有个雪人,是秦情堆的雪人,悄悄堆的,给他堆的。 那天大清早,秦情哆哆嗦嗦跑到别墅花园的角落里堆雪人。封存在楼上窗边,看得一清二楚,看着他捧雪、堆雪、雕琢,然后不很满地摇头、跺脚、转圈,最后灰溜溜回到了别墅里。 临到快要离开,秦情都没主动跟他提起这件事情。封存也就没说,找机会去了一趟花园,对着雪人拍了张照片,从那天起,封存的主屏幕就一直是它,没再换过。 秦情。 秦情啊。 封存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 窗外的雨落着落着,好像就变成了雪花,直往封存的心里落。 封存不知道盯着自己的屏幕看了多久,忽然顶上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上回送锦旗那位女士发来的:封医生,我女儿从柏林回来了,想要当面感谢您,不知道您能否赏脸,一起吃个便饭? 封存笑了。笑出了声音。 他丢开手机,蜷缩在床上,笑得肚子疼。 不要叫我封医生。 我不是医生。 我是病人。 我他妈的脑子有问题,我病入膏肓。 绝症。 不要叫我封医生...... -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窗外的树叶儿苍翠欲滴,丝毫看不出昨天夜里受尽狂风骤雨摧残的模样。 封存也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他早上起来挑干净了掌心里残留的木屑,然后就开始按部就班洗脸刷牙,最后拖着神色略显疲惫的一张脸,不紧不慢地往楼下走了。 民宿老板知道他昨夜是几点来的,大清早看到他的身影,惊讶得不得了:“这就睡醒了啊?” 封存笑了笑,把房卡交还给他:“睡醒了。” “餐厅有早餐。”老板说,“包子馒头之类的,家常饭菜,但都不是预制品,吃了再走吧。” “行。”封存去了餐厅,碰到了一个小男孩。男孩儿还没有放食物的架子高,估计是跟着父母过来避暑的。 小男孩站在那堆蒸品面前,一脸犹豫,封存问他:“怎么了?夹不到吗?” 小男孩摇头:“我想吃奶黄包,也想吃叉烧包。” “没规定只能吃一个啊。”封存说,“两个都吃呗。” 小男孩继续摇头:“我吃不完两个,不能浪费。” 封存伸手摸了摸他柔顺圆滚的一颗脑袋:“那咱俩分着吃,行不行?” 小男孩很惊喜地笑了,用透亮的声音说:“你真是个大好人!” 封存挑了下眉毛,摇头道:“我是大坏蛋。” - “自以为是!自作自受!自不量力!自食其果!”秦情在健身房“砰砰砰”地打着沙袋。 封存昨晚一夜没回家,秦情还特意去工作室找了,居然也是空无一人,封存连车也开走了,不知道此刻正停在哪家的屋檐下边儿呢! 秦情打半天,累出了一身汗,肚子咕噜噜叫。 他洗澡换完衣服,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早餐店,点了份豆浆油条,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抬头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闻觉——过年那会儿,柯舒维介绍给封存,然后俩人就一直没断过联系,前阵子还去k2一起喝酒的漂亮男人。 第50章 窥私欲是一种很让人上瘾的东西。 掌控欲当然, 更是。 但掌控需要门槛,窥私,却相对而言简单许多。 上回跟着封存去了k2, 给秦情开了一个很不怎么好的头。他发现,即便是没有电话、没有信息, 他只要跟着那道冰冷的身影紧抓不放, 仍旧可以在前后相差不多的时刻, 看到同一棵树、同一片云, 听到同样的一声汽车喇叭。仍旧可以近距离呼吸到同样的一阵浑浊空气, 让这空气,将肺腑相连。 在河滨公园分道扬镳后, 封存不回家,秦情也没再回去。 andy给他提供了一处老公寓,原本是用来堆器材以及相关资料的,屋内仅有一个沙发床, 但好在洗浴设施还算完善。 秦情暂住到了这个房子里,住在这个逼仄狭隘的空间,他就可以很刻意地欺骗自己:封存没有把我一个人抛弃在家,是我主动出来了。 我, 主动的。 没过几天,秦情在上回吃豆浆油条的早餐店, 再一次碰到了那个名叫闻觉的漂亮男人。 这回他没点豆浆油条, 桌子上摆了一屉烧卖和一碗粥,他拿起筷子正要吃,就听到身后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那人说:“存哥,我今天晚上过来。” 秦情往嘴里塞了一个烧卖,脸颊撑得鼓鼓囊囊, 随便嚼几下就囫囵往下吞,噎得他差点直接交代在这儿,忙慌慌端起水杯往喉咙灌水,茶水从嘴角渗出来,划过脖子上的伤痕,一路流到胸口上。 这不是闻觉第一次去封存工作室了,就秦情所知道的第一次,那还是在四月。秦情很偶然碰见的,但那会儿他正被andy当牛马使唤,心里又暗自跟封存较着劲,没有那个空闲也没有那个精力去一探究竟。 这股劲一直较到了nancy婚礼,秦情终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然后得到了一个预想之中的坏结果。 悬在头顶之上的利剑落地,他现在反而释然些了。 长时间与封存维持着表面和谐,好像都找不到任何可以捣乱的理由,然而被“坏结果”当头一击之后,他理所当然地,可以继续干点儿不那么符合常规的事了。 比如,提前去封存的工作室外守株待兔。 秦情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弱智、可笑、又猥琐,但他干得兴致勃勃、颇有滋味,甚至在夏日晚风的吹拂下,闻着水泥地潮热的味道,感受到了一种几近变态的、热腾腾的幸福。 那天,闻觉在二楼卧室睡觉,封存坐在楼下沙发画画,秦情蹲在马路牙子上,透过玻璃窗,看了画画的人一整晚。 画画的人最近的作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封存本来以为自己早已对过去那些陈年旧事脱敏了,否则冬天那会儿也不会主动带着秦情去玛瑙山。然而这阵子秦情一次次突破他边界的尝试,让他重新掉回了那个被恐慌支配的漩涡里。 他晚上睡不着觉,像惊弓之鸟,一有点什么动静就会心悸醒来。他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见不得窗外的叶子,因为窗外种的是银杏,西山的林子里,也有很多银杏,但比城里的要高、要大。 夜晚把人的感受与情绪无限放大,不分好坏。而人在半梦半醒间,灵魂又要比平日更加漂浮不定。 封存很怕寂静,而夜晚尤其寂静,所以在寂静无声的夜里闭上眼睛、进入睡眠,对他来说是件很煎熬的事,所以干脆不睡了,干脆继续昼伏夜出了。 每天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窗户外面人来人往,大街上响起一声声叫卖,自行车和电瓶车风驰电掣地接连开过。 他会在这份嘈杂的陪伴下,找回安宁。 而长夜漫漫,无事可做到底也是度秒如年,由于贝斯扰民,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画画。 为什么要画画?分明画笔一拿在手里,封存就会迎来无限的痛苦。可他还是会一次次地主动提笔。 仿佛身处痛苦之中的他才是最安全的。 因为他对这种感受最熟悉。 不过,说来也是好笑,闻觉到封存工作室来,首要目的,就是为了想要睡个好觉。 闻觉被一团乱麻似的过往感情搞得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他前阵子几乎快被睡眠问题拖垮了。柯舒维脑袋一热,求助封存,心想即便感情的线搭不上,封医生开解治病也是很有一手的。 工作室二楼的大床,让封存梦魇不断的卧室,就这样成为了闻觉唯一信赖的栖身之所。 那话怎么说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柯舒维当面感谢过封存好几回,说他不愧是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情绪最稳定、最靠得住的存在。封存听到这种话,一般也就露出个情绪稳定而又靠得住的笑,然后,就过了。 封存不喜欢管闲事,但他的确对闻觉特别上心,虽然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暧昧。 是因为自私吧。 他总能在闻觉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这话说出去,估计谁都不会信,因为他俩打眼看上去,可以说是天与地的差别。一个多情脆弱、一个散漫冷硬。 再后来,闻觉有天冷不丁喊了他一声“大哥”,封存惶惶然应下了。他又情不自禁地把对秦情的关爱,哥哥对弟弟的那一份,投放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这份关爱面对着秦情时,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可放到闻觉身上,只有神清气爽的坦荡。 第64章 闻觉还跟他打趣儿过,说:“大哥当得这么熟练,我怕是偷了别人家哥哥吧。” 封存不置可否地动了下眉毛。闻觉本来还想问更多,但看封存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就很自觉地作罢了。 这种距离和分寸。 是秦情一辈子都搞不懂,也不愿搞懂的东西。 - 秋天的时候,“收容中心”在live house举办了一场小演出,是nancy的主意,她提前三天邀请了秦情。 秦情去了,但没看演出。或许是最近“做贼”久了,他有点心虚。他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根雪糕,靠着门口的电线杆,一直等到演出散场。年轻的女孩子们三三两两走出来,有人在议论nancy的音乐剧演员身份,也有人在谈论那个弹贝斯的神秘冷淡大帅哥。 这时候,秦情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陈维熙发来消息:你上周给我拍的那组照片,被夸上热搜了诶! 。:「你自己买的吧。」 陈维熙:「......算了,我闭嘴,我就多余显摆。」 。:「恭喜你。」 陈维熙:「什么态度啊!我一飞冲天连带你也鸡犬升天的好么!!!烦请搞清楚状态再说话!!!」 。:「恭喜你!!!」 秦情回完消息一抬头,看到一辆熟悉的川崎h2从live house停车场方向开了出来,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封存,一个是......姓闻的。 秦情手指一松,手机就这么垂直落到了地上,屏幕比他的心更坚强,没碎。 这是连秦昼都没坐过的摩托车。这是只有我一个人坐过的摩托车啊。 秦情一直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狠狠掐着虎口,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然后逐渐就被冰冷覆盖了。 闻觉。 他要把闻觉从封存的生活里驱赶出去。 - 这月底,有一部叫做《暗潮》的电影上映,男主是林无边和贺优。 贺优,秦情记得,这人曾经去找过封存纹身,那女助理还气势汹汹地,把他拦在了外头。 而林无边,是闻觉公司的艺人。闻觉的身份秦情也是这两天才搞清楚的,他是一家经纪公司的老板,不过,据说老板的背后还有老板。 秦情怀着一颗并不怎么友善的好奇心,走进了电影院。网上的影评人给这部电影打上了致郁催泪的标签,但他还是不屑一顾的,买了爆米花和可乐。 秦情从电影开场哭到了电影结束,他一句台词都没听清楚。 是这些天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借着黑咕隆咚的屋子,借着沉郁绵长的音乐,随着眼泪,一股脑儿倾倒了出来。 周围好多人流眼泪,他的哭泣并不显得突兀。隔壁座的温柔姐姐,还很友善地给他递上了纸巾。 亮灯后,秦情绕开人群,匆匆离开。 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走出来没几步,又接到了andy电话:“明天拍james,好好准备啊,搁平时,这可是你小子跳起来都摸不到的天花板人物!这回是撞大运,让你遇上了。” 秦情吸了吸鼻子,说:“知道了。” andy愣了下:“你感冒啦!?不是吧大哥,关键时刻——” “没有。”秦情清了清嗓,“我在看电影,感动了,哭的。” andy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oh my god!你真的很让我吃惊诶!搞半天还是个性情中人噢!那好吧,那你接着哭,哭完多吃点儿,早点睡觉觉啊,明天给我满分状态上岗,ok?” 秦情嗯了两声,挂断电话,一头扎进楼下麦当劳吃了两个汉堡三对鸡翅,因为哭泣带来的酸软感,终于恢复了几分。 从商场大门走出去,理智告诉他,应该回家了。可两条腿偏偏就是不听使唤地乱走,最后停在了上回“收容中心”举办演出的live house门口。 秦情杵在电线桩旁,发了会儿愣,然后转身走进了隔壁酒吧。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是个gay吧。 之前nancy带他去gay吧找封存,然后碰到了穿衬衫戴眼镜的俞舟,这些事情仿佛已经恍若隔世,但他还能仔细回忆起每一个细节来。 秦情在吧台喝了几杯酒,很快就有个人模狗样的青年过来搭讪。秦情态度很好地跟他聊了几句,心里面想着,封存和风月场所的人说话,大概就是用的这种语气吧。 青年告诉秦情,自己是音乐学院的老师,秦情“哇!”了一声,说:“你好厉害啊!” “这有什么厉害的。”青年说着,开始点评起了酒吧的背景音乐,聊着聊着,又开始扯什么雷鬼、蓝调、现代、古典。秦情摆着手对他笑,大声在他耳边说:“好高深啊老师!我听不明白!” 青年笑了,笑得很满足,又歪着脑袋问秦情,对钢琴感不感兴趣,他指着右侧角落的那架三角钢琴说:“我教你弹啊!很简单的!” 秦情心里暗骂他是个傻逼。 “人家放着背景音乐,我怕你弹琴会被打啊!”秦情说。 青年低着头笑了笑:“那去我家吧,你想学什么曲子,贝多芬,莫扎特,我都可以教。” 秦情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盯着角落的三角钢琴,神色有些恍惚:“我想学《两只老虎》。” “什么?”青年没有听清。 秦情摇摇头,帮他付了酒钱,大声说:“老师!你教我!屈才了!” - 走出酒吧,秦情发了疯似的想见封存。 凌晨一点半,这条街上正是热闹,秦情抬了七八次手,才终于拦下了一辆空车。 车子极速行驶了一路,停在艺术区外头的大街上,秦情扫码付钱,摔上车门,一路狂奔至封存工作室门口。 他一点儿没犹豫,“砰砰砰”敲响大门。 两分钟后,门开了。封存披着一件睡袍,站在门后。看到秦情,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微妙的惊讶,好像还夹杂了一些柔软的想念。 “怎么这个时间来了?”封存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已经忘记,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说过话了。 “我要纹身。”秦情看着他,说。 封存停顿了几秒,又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什么图案?什么位置?” 秦情指着脖子上的那道疤痕,说:“这儿。”然后打开手机屏幕,举到了封存面前 ——是个项圈。 第51章 封存淡淡扫了手机屏幕一眼, 然后身子一歪,像没有骨头似的,靠在了墙边上:“你大半夜来就是为了逗我玩儿?” “你欠我的。”秦情说, “你承诺给我的新年礼物。”又说,“我没有让你在我屁股上纹笑脸, 你必须答应我。” 说完这话, 秦情自顾自朝屋里走了, 走到那扇复古屏风附近, 他定住脚步, 转身,理直气壮地看着封存:“不来吗?” 封存“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房子里都飘荡着关门的回响。 “这是脖子,随时都暴露在外,不是别的什么看不到的地方,可以让你瞎折腾, ”封存说,“你还出不出门了?见不见人了?你每天顶着这么个玩意儿走出去,别人怎么想你啊?” “我管别人怎么想?被人怎么想我重要吗?”秦情的眼神冷静又坚定,“你又什么时候管过别人的想法了?” “你会后悔。”封存说, “洗纹身很疼。” 秦情迎着他的目光摇头:“可能是吧,可能会很疼吧, 所以我不会后悔, 我不会洗的。” - 秦情躺在纹身床上,肢体放松,浑身泰然。封存脸色铁青,仿佛他才是那个仰面朝天束手无策,把咽喉命脉交到别人手里, 任凭宰割的人。 他身上还穿着睡袍,低头整理着一系列工具,他的动作时有停顿,明显是犹豫和决心正在脑海里疯狂打架。封存带上了手套,戴上了口罩,他把铁青的脸色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秦情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 耳边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秦情一时没能分辨出,究竟是机器发出来的,还是自己太过兴奋以至于耳鸣。 下一秒,封存的决心占据了上风。 针刺上来了。 好疼。 喉咙周围细弱的皮肤面对着锋利针尖,是那样的不堪一击。秦情微微仰着脖子,不自觉地抬高了下巴,封存看他一眼,低沉的声音从口罩里透出来:“别动。” 秦情快速眨了两下眼睛,有部分藏在身体深处,一直蠢蠢欲动的东西,突然被这两个字唤醒了。这一针一针,像雨水,落在他干涸的土地上。雨水浸透泥地,雨水和地下水交融,泥土蒸发水分,水分回到云层,再重新变为雨滴,落到大地上。 他和封存被这股疼痛连接起来了,他们进入到了同一个循环里。 如此这般地想象着,秦情感觉他们似乎不是在纹身,而是在进行一个神秘又伟大的仪式,这个仪式事关生死,事关欲望,事关他与他,还有他与世界的连结。 我的种子,我的种子需要雨水。灌溉我、滋养我吧。我的世界里唯一的潮湿,我的朋友、爱人、我的哥哥,我的爸爸妈妈,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你啊,存哥......哥...... 第65章 秦情的睫毛微微发抖,他的眼睛被一层朦胧覆盖,不是因为疼,而是被一种极致的高亢所冲击。他像是要飘起来了,他的三魂七魄,五脏六腑,他的精神和□□。 我的一切都在这里了,哥。 咽喉、呼吸,还有我的性命。 秦情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深深渴望着,他渴望封存手里的针变为一把尖刀,这样他就能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付出去。 封存感受到秦情身体的颤动,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直到把最后一笔刺完,他摘下一只手套,抚摸了秦情的额角。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 “疼吗?”封存放下了手里的工具。 秦情半阖双眼,没说话,只是轻轻喘息,半晌过后,他想要坐起来。封存按住他的肩膀,将脖子上的残墨擦拭干净,贴上了一层透明薄膜。秦情感觉皮肤忽然有些紧绷。 封存发现秦情的颤动更加明显了,他摘下口罩,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秦情跟他四目相对片刻,把潮润的眼神挪到了自己的下半身。封存随着他目光看过去,然后,一个字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秦情没觉得尴尬,他早忘了什么叫脸红害臊。他从床上坐起来,径直去了洗手间。 封存去冰箱拿了两瓶水,一路喝着回来,推门却发现人不见了。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洗手间找,走到外间时,听到里面传来了几声闷哼。 “我以为你走了,”封存说,“还有注意事项没告诉你。” 秦情仰头靠在墙壁上,随着自己的节奏,很投入地粗声喘气,听到封存在外面说话,他很放肆地喊了出来。 “不要沾水、不要抓、不要挠、不要暴晒。”封存说。 秦情扶着墙壁,弯下了腰。他扯过纸巾胡乱擦了一通,然后走出去,对着镜子,欣赏起了脖子上的纹身。 封存没有很好地履行承诺,没有给他纹上项圈。他的脖子上只有一条黑色的细线,他用手指隔着薄膜摸了摸,这样已经很好。他不贪心,他已经满足了。 秦情走出洗手间,没想到封存还等在外头。 “谈谈吧。”封存说。 秦情摇头:“不谈,太晚了,我明天有事。” 他不想再听任何的说教与劝诫,那种东西会把他从极乐世界拽到地上。 秦情走了。 他今晚的反应让封存有些陌生,封存下意识想要问他,什么事啊,明天有什么事,但张嘴之前他回想起之前在河滨公园的对话,他忍住了关切与好奇,一言不发地,看着秦情从工作室大门走了出去。 封存回到沙发上,他手里拿了一支笔和一个速写本。他在这个本子上,画完了刚才没有完成的,项圈。 看着画本上的图案,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封存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甚至分不清这笑声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别扭的冷笑、自嘲? 秦情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变得更肆无忌惮、直来直去、更坦荡,也更危险。 更加让人没办法,把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 - 老公寓不远,秦情一路步行回去。 在回家路上,他的步子轻巧得简直不能再轻,几乎要蹦跳起来。好像这条路不是回家的路,是通往天堂的路。他从来不去思考哲学问题,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尤其是从哪儿来,他是从福利院来的,没什么需要思考。但这会儿有一种信念突然冒了出来:只要有封存在,只要两条腿运动起来,那么他一定会走到天堂去的。 秦情在路上遇到了两个醉鬼,醉鬼挥动双臂跟他打招呼,说:“小孩儿!回家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秦情也挥动双臂,朝着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喊了回去:“祝你发财!发大财!” 回到家,秦情在逼仄的洗手间里重新照镜子。摸着那道黑色的细线,他再次又有了反应。他靠在墙壁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自己取悦自己。 刚刚才分开呢,又开始想念了。 封存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呢?他愉悦吗?还是愤慨?他睡觉了吗?还是在画画?会画些什么呢?画画的时候会不会也在想我呢? 真想让他继续听听我的声音。 我刚才完全没有喊够,哥。 完全不够。 你还得听着、继续听着,你得要听一辈子的...... 秦情的身体骤然放松的一刻,镜子都花了,他咬着手指,低头笑了笑。 要听一辈子的。 - 第二天秦情准时出现在拍摄现场,早上喝了两大杯冰美式,咖啡因让他精神集中、很在状态,james也是资深模特了,俩人配合默契,早早完成了工作任务。 中午andy请秦情吃omakase,秦情没吃饱,出来又在路口买份土家酱香饼。andy斜着眼睛,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你也自律些吧,这种油腻的东西,吃多了没好处,你知道他那酱料放了几天啊?还有揉面那手,喔唷,脏得嘞。” “哪儿脏了?人一双手白白净净。”秦情用竹签插了一块饼,送到嘴边,同时跟着andy,迈步往停车场走。 andy眉毛飞扬起来:“你知道他揉面之前摸了什么吗?摸脸、摸鼻子、摸下巴,摸钱,说不定上了厕所还没洗手呢!” 秦情吃得很香,丝毫不受他影响,笑了笑,说:“那刚才那日料师父呢?寿司不也手捏的?你知道他捏寿司之前摸了什么吗?摸脸摸鼻子摸下巴?他估计倒是没机会收现金、摸零钱,但也有概率上了厕所不洗手吧,又没人时刻监督。” andy扭头,用力横了他一眼:“我请你吃好的还错了!” 秦情笑着插了一块饼,递到他面前:“没错,我只是想让你也尝尝好吃的。” “不要。”andy说,“糖油混合物,长胖。” 俩人走到停车场,秦情坐进副驾驶。在车子的密闭空间内,酱香饼的味道弥漫开。 andy开车前深呼吸几口,有些按耐不住了,他轻飘飘说:“哎算了,你也是一番好意,好意不分三六九等。” “什么?” andy看着他手里的饼,抬了抬下巴。 秦情把纸袋一并塞到andy手里,乐呵呵笑了起来:“是,我这九等好意,您笑纳。” andy抱着酱香饼一块接一块,吃得停不下来,突然想起问了句:“脖子上那个,什么时候纹的啊?挺酷。” “昨天晚上。”秦情说。 “我他妈让你早点儿睡觉,今天满血上工,你就这样辜负我啊!” 秦情脸上淡淡笑着,眼睛看着窗户外面,他说:“干这事儿比睡觉管用。” “什么?” “打鸡血。” andy吃完了酱香饼,把纸袋团了团,塞回秦情手里:“下车扔一下。” 秦情丢完垃圾,半天没回来,因为他又看到闻觉了。闻觉跟着一个气质非凡的中年男人,坐上了一辆宾利。 他一直看着宾利驶出停车场,才转身回到车里。 “你知道林无边吗?”秦情问andy。 “废话。” “你认识他老板吗?” “闻总啊?”andy说,“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是个什么样的人?” “帅哥。”andy恳切道。 秦情叹气:“他风评怎么样?” “你暗恋他啊?”andy启动车子,“不是吧,我前脚还以为你跟纹身的有一腿呢。” “......我就随便问问。” andy轻哼一声:“你问错人了,我是搞摄影的,又不是狗仔。不过......你要真想听八卦,我其实也可以给你指条明路。”andy说,“最近有个很牛逼的狗仔,叫无花,听说过吗?” “没有。” andy撇了撇嘴:“看在九等好意的份儿上,我可以把他邮箱给你。” “我以为你要介绍我跟他认识呢。” “没人知道他是谁,”andy说,“你得花钱买消息。” 第52章 秦情看着手机里andy发来的邮箱地址, 站在窗户边,吹着夜风,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烧烬的烟丝落下来的灰,他悉数抖落在了马克杯里。老公寓没住过人, 当然也没有烟灰缸, 秦情不会主动添置这种东西, 甚至连烟也不是他自己买的。这包烟是nancy婚礼的第二天, 他从封存家茶几上薅来的, 其实也没剩几根,不一会儿就抽完了。 烟盒他没扔, 放在了桌子上,这是他身上唯一的,封存的东西。 秦情从没在自己身上闻到过这么浓的烟味。好奇怪啊,其实封存抽烟的时候不少, 但他身上几乎没味道,他身上总是香香的,衣服也香,好好闻。 把烟灰倒进厕所, 秦情脱下衣服洗了头发,又洗了澡。沐浴露是他随便在门口超市买的, 他洗着洗着, 就有点厌烦和嫌弃。 他想家了。 想回家了。 洗完澡,秦情擦着头发,在床边坐下来。他拿出手机,编辑了一封言简意赅的邮件,没再多犹豫, 直接发到了那个他已经能够背得滚瓜烂熟的邮箱地址。他甚至很小心的,还勾选了邮件回执。秦情握着手机,等了几分钟,风没来,浪没来,一切都静悄悄。他站起身,走到洗手间吹头发。 第66章 吹完头发出来,一颗脑袋热烘烘的,他又第一时间拿起手机看了眼,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是潘博。他没急着回电话,打开邮箱一检查,邮件已经被开启了,但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无花在犹豫吗?还是说,他手里也根本没有关于闻觉的任何信息? 秦情抓着手机,正思索着,潘博的电话又打来了。 他接起来:“怎么了?有事?” “闻觉怎么你了?”潘博开口便问。 “什么?”秦情听得一头雾水。 “你用的□□邮箱,我认出来了。”潘博顿了顿,说,“我就是无花。” 秦情怔了好长时间没说话,潘博甚至以为电话掉了,连连“喂”了好几声。 “你就是无花?” 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侥幸,与一些不可言说的忧心焦虑,当头一棒敲打在了秦情的脑门儿上。 “别往外说啊。”潘博的声音很低,“我没想瞒你,但你听完肯定又会跟我闹,我不想因为这种事儿,一而再再而三影响咱们的关系。” 秦情没吭气。 “有空见一面吗?”潘博说,“我去圣心湖找你?” “我不在那儿。”秦情叹息了一声,“出去找个地儿吧。” - 秦情坐在湖边长椅上等潘博。没一会儿,一颗猕猴桃似的脑袋,一颠一颠跑了过来。秦情有好一阵子没见潘博了,也不知道这板寸是什么时候剃的,乍一看还当真以为是个和尚。 潘博坐下,递给秦情一瓶汽水:“怎么回事啊?怎么搬家了?又怎么跟闻觉扯上了关系?你哥呢?” “他不怎么回来,我也不想回去。”秦情喝了口汽水说。 潘博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这句话,没懂:“他最近很忙吗?诊所都不去了,还能忙啥啊?” “我下回再跟你解释。”秦情转头看着他,“闻觉,熟吗?” “一般。”潘博脑子就这点好,通常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且极其容易被转移注意力。他说:“林无边我倒挺熟,手里一堆照片儿呢。闻觉是他老板,这你知道吧?” 秦情沉默了一会儿。 眼下的情况有些尴尬。他既希望潘博能帮他的忙,能帮他达成目的,但他对潘博当狗仔这件事......心里还是颇有微词。 “不是在影城那边当私生吗,怎么又成了‘无花’?”秦情问。 潘博摸了摸光脑袋,语气有些复杂地说:“误打误撞。” “干这个很挣钱吗?还是说,很轻松?” “还行吧。体力上没之前累,但心理压力挺大。”潘博说,“明星或者经纪公司相关的人,会花钱从我手里买走不想见人的照片。” “他们怎么知道你有照片?” “你傻啊,总有办法把消息散出去嘛。” “这样很容易被人告吧。”秦情望着天,天很暗,还有很厚的云。 “敲诈、勒索之类的。”他说。 潘博抿着嘴唇看着湖面,也跟秦情说起了心里话:“是啊,你说得没错,所以我说心理压力大嘛。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人扒出身份来。” “还想接着干吗?” 潘博说:“可能就差个契机。” “从良的契机啊?” 潘博点头。 秦情看着他笑了笑:“你说你有大把林无边的照片,都什么样的照片啊?” 潘博拿出手机给秦情看,秦情看到林无边和贺优在车库接吻,正好有汽车经过,车灯打在两人脸上,拍得特别清楚。 “就这个。”潘博说,“大概率,我是知道他俩关系的第一个人,你是第二个。” 秦情盯着那两张熟悉的脸,想了想,说:“把闻觉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 秦情一手捏着照片,一手攥着电话,但足足有一个多星期,他都没有搞出任何动静。他明白,这种行为是鲁莽的、失智的、不可取的。然而,一直到纹身彻底恢复,封存都没有主动跟他说过半句话。 这让秦情觉得,如果他再不折腾出点什么动静来,这阵沉默估计就要持续到他入土了。 闻觉。 闻觉和封存应该不存在友达之上的情感链接,秦情这点敏锐度还是有的。而且说实话,以他对封存的了解,他的存哥就不是能谈上健康恋爱的人。 所以秦情不是吃醋,他就是有些嫉妒,并且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在短时间内,和封存搭建如此亲密又和谐的关系。 他一边想要赶人走,一边又想要偷师学艺。 通过林无边和贺优在车库激吻的照片,秦情成功和闻觉取得了联系。对方很常规地想要用钱来解决问题,秦情一口拒绝了,他要求跟闻觉当面谈谈。 两人初见是在一家新式融合菜餐厅,这里是andy的深夜食堂,秦情跟着来几回,环境很不错。 闻觉很守时,甚至提前到了,他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半边脸被灯光照着,半边脸藏在暗处。秦情远远打量了一会儿,没从表面上看出个什么所以然,就觉得这人确实长得好看,脸上的表情很安静。他只是看着手机,不怎么皱眉,也不怎么笑。 秦情走过去,伸手敲了两下桌子:“您就是闻总吧。” 闻觉抬头,有惊讶的情绪闪过。 “是我。”闻觉看着他,“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无花?小无?花花?” 秦情笑了笑,说:“我姓秦啦!” 闻觉一点头,叫了他一声“秦先生”,又说:“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直奔主题吧。” 秦情扫了二维码,交给闻觉点菜,同时告诉他,如果想要拿走林无边的照片,就必须要陪自己吃一个星期的晚饭。 闻觉对这个无理提议感到十分诧异,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你吃。”秦情说。 “还有第二个选项吗?” 秦情摇头。 闻觉盯着他喉结上的纹身,看了几秒:“我可以跟你一起吃饭,但有几个条件。” “你说。” “不去私密场所,不超过晚上十二点,只吃饭不喝酒。” 秦情心想你跟封存吃饭总去私密场所,总是超过晚上十二点,总是烟不离手酒不离口。但他还是点头应下了。 第二天晚上,秦情跟闻觉约在了一家粥铺,在一个名叫华誉的小区附近。 今天晚上闻觉的话明显变得多了起来,旁敲侧击地想要获得更多信息。秦情也不给他来虚的,态度良好,有问必答。 除了他的全名。 他说:“闻总实在好奇,我最后一天会告诉你的。” 闻觉低头喝了口粥,抬起头来,又换了个问题:“脖子上纹身挺特别啊,有什么含义吗?” 秦情放下筷子,抓着闻觉的手,用力贴在了自己的喉结上:“感受得到吗?有什么含义?” 闻觉摸到了一条凸起的疤痕,他摇头:“太抽象了。”又笑着说,“我有个朋友,是纹身师,让他过来摸一摸,说不定能感受到。” “哇,他这么厉害啊,是不是有什么超能力?” “是啊。”闻觉说,“两眼就能把我看透,说不定真有超能力呢。” “闻总,你知不知道,我很羡慕你。”秦情说。 闻觉抬眼看他:“羡慕我长得帅啊?没必要,你也挺帅。” “羡慕你,能跟有超能力的人做朋友。” - 这顿晚饭过后,秦情的拍摄工作突然意外地有些繁忙,他给闻觉发微信,说明天后天大后天的晚餐顺延。发出消息的时候,他心里略感不安,总觉得对方不是这么逆来顺受的类型,那张随和的笑脸之下,应该藏了很多变数。 过了一个星期,封存的电话打来了。秦情是又惊又喜,立马把手里的相机放到了一旁。 “多久没回家了?”封存问他,“去哪儿了?” “你多久没回,我多久没回。”秦情说。 电话那头一阵默然:“有空回来一趟吗?现在。” “什么事?” “当面说。” 封存的语气很淡,但秦情能够听出那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他猜想,或许是闻觉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好遗憾啊,只吃到了两顿饭,真的好遗憾,本来还想跟他多打听打听那位“超能力朋友”的故事呢。 秦情换了套衣服出门,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可能也是想要小小地报复一下,总是他等着封存,总是他盼着封存,封存也应该试试等人的滋味。否则多不公平。 回到家,圣心湖那个熟悉的家,秦情用密码开门,封存正坐在沙发上。好像是春天那会儿吧,他天天回家都盼着沙发上有人出现,但每次都落空。 “哥。”秦情喊了他一声,走过去。 封存拿起沙发上的照片,“啪”的一声摔到了茶几上。 秦情站旁边没说话。 封存看了他一眼:“不回家,就为了干这种事?” “你是在用什么身份质问我啊?”秦情低着头说,“哥哥吗?” 第67章 “别转移话题。”封存说。 “你有家不回的时候,几个月不联系我的时候,有想过自己是我哥吗?”秦情盯着地面,轻声问。 “这只是一部分照片。”封存说,“林无边是其中之一,你之前偷拍过的所有人、每个人,现在要跟你算总账,我问你,这账你打算怎么接?” “不要用这种道貌岸然的语气跟我说话!”秦情说,“如果我没有拿林无边的照片去找闻觉,你会管我么?会联系我吗?你连我几个月没回家都不知道!” “秦情我以为你长大了,会冷静、会用脑子思考问题。你想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们起诉你怎么办?嗯?收到律师函要怎么解决?在校生留案底,他妈的怎么毕业?毕业了又有什么地方愿意要你!?你想过你的人生吗?好日子不会过了?非要闹得天翻地覆,非要把自己卷到难堪的境地里!?” “什么是好日子啊?”秦情睁大眼睛看封存,“有吃有喝就是好日子吗?那我可幸福、可幸运了,我打从出生起一直过的就是好日子!” 说完这话,他往封存面前凑近了半步,他说:“哥,你不用担心我毕不了业。” “我退学了。”秦情说。 下一秒,他忽然被一股力量抓住衣领,随后,封存的拳头砸到了他右脸上。 秦情猛一踉跄,跪倒在沙发边,他神思恍惚地怔了好久,才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他摸着脸笑了:“解气吗?” 封存看着他渗血的嘴角,只是看着。 秦情说:“那你再打一拳嘛。” “你不是这种人,秦情。不要因为我,变成这样。”封存说,“你还小,你的人生还很长。” “......长不长,短不短,你说了又不算。” “你威胁我?” 秦情摇头:“长短只是用时间就能衡量吗?” “这件事我会帮你处理干净。” 秦情盯着封存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用手背蹭了下嘴角,又像个无助的小孩儿般来回走了几步:“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去道歉,他不会太为难——” “我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来啊?” 秦情弯下腰,身子一沉,坐在了沙发上,他低垂着脑袋,这回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他的眼底几乎是干涸的,心里闷得好像装了一片昏黄的天。 他缓缓抬起手,抓住了封存的两根手指:“你试着爱一爱我啊。” 第53章 “死脑筋......”封存把手抽了出来,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绝大部分的人,活一辈子都搞不明白这个东西。它不是活好的必需品, 更不是需要定向的必需品。” 封存说:“我现在出去跟律师聊聊,防患于未然。” 秦情呆滞的眼睛望着地上:“今晚......” “我回来。”封存说, “你在我回来之前, 去道歉。” 秦情很想要笑一笑, 存哥要回家了, 我也在家里不是吗。但他笑不出来。 “爱不是活好的必需品, 更不是定向的必需品。” 怎么都是中文、汉字,听到耳朵里, 突然就变成了刀? 封存抓过他下巴,捧着他的脸揉了揉,又轻轻拍了几下他的后脑勺。秦情能从这几个动作当中感受到:他的存哥此刻跟他是同样的无助。 封存出了门,秦情愣了会儿神, 没多久,也出去了。 出门没几分钟,手机上传来了律师函相关的短信,他没有很惊讶, 只是让司机把原本要开去老公寓的车,调头开去了河滨公园。 那儿有花香嘛。一年四季都有。芳香解郁, nancy说的。 秦情在公园深处找了个长椅坐下, 三米之外就是湖,有一个老头站在湖畔钓鱼,他的额头旁边挂了个牌子,写着“此处禁止垂钓”。 “诶!”秦情喊了他一声,指着旁边六个大红字, “顶风作案啊?” 老头回头看了他一眼,嗤之以鼻地哼了口气:“我在这儿顶风十来年了!” 秦情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蹲地上问他:“这儿鱼多吗?” “不多。”老头说,“就一种。” “我是说数量。” “一种鱼的数量能有多少啊!”老头说得理所当然。 “那你为什么还来这儿啊,a市那么多河,就喜欢顶风作案?”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我喜欢!一个喜欢能抵千军万马,明白吗,小子,”老头说着,鱼竿动了动,他一把扯起来,饵没了,鱼也没上来。 他冲秦情摆摆手:“走走走,就你跟这儿,把鱼都给我吵走了!” “鱼被我吵走了,那是什么玩意儿咬的钩啊?”秦情赖着不动。 老头也执拗,非要跟他犟,此时就开始睁眼说瞎话:“我压根儿就没挂饵!” 秦情看着地面上那一盒断头断尾断几截的小蚯蚓:“噢,搞半天您是姜子牙。” 老头哼哼了两声:“我就等愿者上钩了,怎么着?有意见啊?一边儿凉快去!” 秦情撑着膝盖,从湖边的草丛里站起来,回头走了。 愿者上钩。 可就这一个打头的“愿”字,难啊。 - 秦情一边走着,打电话联系了闻觉,约他吃饭。 闻觉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他也装作无事发生,用很轻松地语气约了时间地点:两个小时后,祥云影业两条街外的大排档,吃小龙虾。 这回,秦情先到了,他瘫坐在路边塑料板凳上,懒洋洋靠着椅背,呆呆地望着头顶之上的树冠,一片片地数着叶子。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秦情先生。”闻觉不知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了过来,他拉开塑料板凳,坐在了秦情对面。 秦情坐直身子:“你迟到了!” “抱歉,路上堵车。”闻觉这才看到秦情的嘴角添了一块淤青,右脸也是微微红肿的模样,他笑着问,“脸怎么了?先说啊,我可没让他们私下报复你。” 秦情咧开嘴笑了,笑得很炽烈:“不关你事。” “明天晚上还吃吗?”闻觉问。 “不吃了,今天晚上这顿是告别饭。闻老板这么够劲,再吃得把我噎死啊。”秦情低着头,戴上手套,开始扒拉小龙虾的外壳。 “那林无边的照片?” 秦情用一双油手做了个合十的动作,他说:“阿弥陀佛,我今天回家就删掉。” - 谁也没想到,小龙虾吃到一半,封存来了。他开口第一句便是:“道过歉了吗?” 秦情别开了脑袋。 闻觉有些疑惑地望着封存,很快便察觉到,眼前这俩人的关系不一般。他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复杂,居然能把封存也扯进来。 闻觉略显尴尬地笑了下:“一起吃?” 封存在秦情身边落座:“道歉,秦情。” 闻觉在心里暗自叹气:“小秦已经道过歉了。” “我没听到,你重新说。” 秦情把手上的塑料手套扯掉、扔开,一边拿纸巾擦手,一边头都不抬地,含含糊糊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起身踢开塑料板凳,甩手就走了。 - 这天晚上封存的确回了家,回来得特别晚。几乎是刚一进门,秦情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律师函的事儿你不用管了。”封存一路踉跄到客厅沙发,很重的一声倒了下去。 “我没有让你帮我处理。”秦情站在旁边说。 封存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干,人家不追究了。” “怎么能说什么也没干呢,你不是陪酒去了吗?”秦情看着封存这幅模样,压抑了半天的火气,突然就冒了上来。 封存笑了笑,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秦情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出去别这样说话,很得罪人的。” “那我得罪你了吗?”秦情抓着他的手,半跪在了沙发边。 “我是你哥啊。”封存垂着眼皮看他,“有什么得不得罪的。” 他抬起手,摸秦情的额头,眼睛,脸颊,最后捏住他耳朵尖,狠狠用力一攥,“我盼着你好啊,人一辈子活出个好字不容易。”可能是酒精放大了他的情绪,封存忽然变得很动容。他说:“哥知道你一直过得很辛苦,那么辛苦的日子都过来了,不要栽在我身上,不值当的啊。我真的特别后悔......我不该......” “我没有当狗仔。”秦情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哥,我过得很好,我在当摄影师。我知道你小姨很厉害,所以一直没好意思说,之前在晚宴和拍卖会后台,我没有跟踪你,我是跟着师父去的,我是为了工作。” 他用渴求的目光望着封存:“我这阵子一直都很乖啊,我工作特别认真,我下班了还看很多书,我师父天天都在夸我,合作的模特都说我有天赋,我有未来的。” “我没有栽,我站着呢,我有未来的。” 封存的脑子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但他大致听明白了:秦情在做摄影师,秦情不是狗仔。 第68章 他点了点头,想要站起来。 秦情却一把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发誓再也不乱来了,我会乖,特别乖,我们和好可以吗?你以后都回家住好不好?” 封存望着天花板,眼睛很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情用力摇晃着他的手臂:“从今天开始,可以吗?” “你有天赋,你有未来......”封存别过头,咳嗽了两声,“就更不要被我卷到漩涡里去了。” “那我乖有什么狗屁用处啊!?” 秦情彻底生气了。他低下头,开始用力亲吻封存。封存把他推开,他的后背砸到茶几上,又不管不顾地,重新扑上来。他卡住封存的脖子,把人面朝下方按在沙发上,封存用胳膊肘撞他,他低下头,咬封存的肩膀。封存抬手拍他脑袋,他就抓住封存的手腕,shun//吸封存的手指,他闭着眼睛,一根一根地舌忝。 “你他妈疯了......” 秦情捂住封存的嘴,膝盖顶在他双腿中间,封存醉得浑身没力气,猛一打滑,险些从沙发上摔下去。秦情搂住他的腰腹,把他拽回原来的位置。 ...... 俩人折腾了一整晚。 打了半场,干了半场。 封存完全没了力气,他闭上眼睛,意识断掉的那一刻,几乎以为自己是死在这儿了。 - 第二天封存睡到中午,一睁眼就看到秦情靠在门边,抽着烟,魂不守舍地望着自己,他看上去已经在那个地方站了很久了。 大概是看到封存睁开眼睛,秦情脸上露出了一个特别模式化的笑容,然后抬起手来,挥了挥,用自然得很刻意的声音招呼了一声:“早啊,哥。” 封存没说话,重新阖上双眼。 他还记得,昨天就是这个声音,伴随着皮带坠地的微妙声响,在细密的喘//息声里,就是这个声音在说: “我让你转过来。” “看着我。” “你不是说,我做什么你都会开心的吗?” ...... 封存揉着眉心坐了起来,他伸手捞起地上的外套披在肩膀上。秦情走到他旁边,坐下了。他从秦情指间拿过烟,抽了一口,欲言又止了两三次,他靠在秦情肩膀上,把手里的烟抽完,然后摸着秦情的后背,停顿了一会儿,又拍了两下,他站起来,上了楼。 这便是停留在秦情脑海里,最后一次见到封存的样子。 那天下午秦情出了趟门。老太婆说想吃核桃糕,就是那种糯米做的,软乎乎又很甜的核桃糕,一层一层的,她问秦情能不能帮她买一份,据说是那个什么宫廷糕点坊的最好吃了!上周李老头女儿带过来,她错过了,心想错过就错过吧,没想到,整整惦记了一个星期呢! 秦情去宫廷糕点坊买核桃糕,又马不停蹄送去青山养老院。老太婆笑眯眯地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的家长里短。 大约是傍晚七点,秦情回家,回到圣心湖的家。然后就发现封存走了,他打车去工作室找,乌漆麻黑的一片,没人在。 晚上九点三十七分,他接到了闻觉打来的电话。 “闻老板?” “叫闻哥啊。”对面说。 “我只有一个哥。”秦情说。 “你唯一的哥让你别找他,他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 “大概率是......去哪儿散心了吧,”闻觉说,“你们昨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打架。” “什么?” “睡了。” “操。” 第54章 两个星期后, 闻觉在酒吧找到秦情:“我搞清楚了,你根本就不是无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秦情低头盯着杯子里琥珀色的烈酒,头也不抬地问。 “你都能找到我, 我的路子怎么说比你要多吧。”闻觉在他旁边坐下了,接着又问, “你现在是清醒的吧?” 秦情听他语气这么正经, 以为是要跟自己谈论封存的事, 于是把头抬了起来:“存哥联系你了?” “不聊这个。”闻觉说, “我是来找你合作的。” 秦情的嘴角动了动, 又收回眼神,端起杯子喝酒。 “不好奇吗?”闻觉问。 火辣的液体滑入喉咙, 秦情眨了下眼睛:“你说吧。” “林无边下个月要上《gt》封面,你来拍。” 秦情一愣。 业内盛传林无边会凭借《暗潮》这部电影,夺得今年金鹤奖影帝桂冠。现如今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各家媒体抢破了头要跟他合作, 想要拍摄预备影帝的摄影师自然更是不少。 怎么轮到他了。 “为什么找到我啊?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 “你心里应该有答案吧,裙带关系,走后门呗。”闻觉说, “看存哥面子。” 听他把话讲得这么直白,秦情倒是松了口气。 “不过, 后门打开了, 进不进得去,进去了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那还得看你自己。”闻觉说,“摄影作品是用眼睛看的,好与坏, 大家都一目了然,《gt》这种杂志更是业内瞩目,你要是干不好,被钉在草包、半罐水以及关系户的耻辱柱上,以后翻身也更难。” “敢拍吗?”闻觉问他。 “我有什么不敢的。”秦情说。 闻觉笑了起来:“也是啊,打架、睡觉,你都敢。” “......” 闻觉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 “什么?” “他技术很好吧?” “他技术好不好我知道个——”秦情一声叹息,闭了嘴。 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闻觉抬手点了杯酒,又说:“柯舒维要早些年把这线给我搭上,存哥不认真,我不认真,说不定我俩真能玩儿挺开心的。” “没这说不定。”秦情敲了敲杯子,低声问,“他真没联系过你?” “没有。”闻觉说,“不过我也懒得瞒你了,我知道他在哪儿。” 秦情转头看闻觉,闻觉也看着闻觉。 俩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秦情先绷不住了:“......说啊!” “上礼拜在阿拉善,下个月去墨西哥。” 虽然都是距离a市成千上万里的地方,但比起在世界上漫无目的地打捞,找不到任何一个落点,听到这两个地名时,秦情瞬间有种靠岸的感觉。 他握住酒杯,用食指拨弄玻璃外侧的细密水珠:“他都没联系你,怎么找到的人啊?” “刚一来不就告诉你了嘛,我路子比你多。”闻觉端起杯子,跟秦情碰了一下,“明天来我公司,跟林无边见个面。” “嗯。” “合作愉快。”闻觉说。 “又不是为了愉快才合作的。”秦情说。 - 林无边摘得影帝桂冠,紧接着,新一期《gt》发售,新锐摄影师秦情的名字,伴随着林影帝,一夜之间传遍了大江南北,甚至也传到了封存的小姨,周老师的耳朵里。 王师父第一时间打来电话,问他这个秦情到底是不是同名同姓;andy直接打了个飞的到圣心湖,跪在地上就要抱大腿;王姐一连十三条消息轰炸,想要秦情给他争取和林无边合影的机会;潘博给他发微信,哽咽着说:情儿啊,出息了...... 人人都在祝贺新锐摄影师秦情。 可那个人始终还是没有动静。 这天晚上秦情在家喝得酩酊大醉,他总算明白,封存为什么那么爱喝酒了,好像依靠着酒精这种东西,日子的确就是会变得好过一些。 不是“过得好”的好过,而是“容易糊弄过去”的好过。 a市又降温了,家里的假壁炉又劈劈啪啪烧了起来。秦情盯着那假火苗看,从耳聪目明到眼神浑浊,等他破碎的思维从四面八方再次回收到脑子里时,天居然都快亮了。窗外正下着雨,什么开始下的雨啊,昨天夜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秦情活动四肢,从地毯上爬了起来,脖子上这颗脑袋既清醒,又浑沌。他好饿,他要出门买早餐。 好久没跟封存一起吃早餐了。也不只是早餐吧,他们很久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墨西哥有什么吃的啊?卷饼?塔可?玉米沙拉?他还记得,封存第一次为了他进厨房,用水果番茄煮了西红柿鸡蛋面,五颜六色的,像打翻了女巫的瓶瓶罐罐。 秦情靠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房间是空的,锅也是空的,菜刀很干净,连垃圾桶都一尘不染。 他转身,穿着拖鞋就出了门。 门外好冷啊,雨大、风大,积水淹没了他的鞋,泥水钻入他的脚趾间隙。这种感觉怎么突然又有些熟悉呢......是那天吧,跟封存去游泳的那天,夏天的雨,夏天的雨比冬天大多了,但倾盆而来、酣畅淋漓,也不会让人感受到刺骨般的冰寒。 秦情走到半路,偶然在垃圾桶边,看到一个正在蠕动的,深棕色的球状物,他走过去一看:哦,狗啊。 第69章 小狗的毛发完全被雨水淋湿了,打着卷儿贴在皮肤上,看上去,特别丑。秦情蹲下身,一把将丑狗抓起来,放到了旁边有一个有遮挡的长椅上。 他转身,继续走。 没走几步,他一偏头,那个深棕色的丑玩意儿居然跟了上来,不仅丑,腿还短,半截身子淹在水里,尾巴紧缩着,只能瞧见背脊和脑袋,像条蠕动的毛虫。 “你干什么啊?”秦情转身跟狗说话,说得很大声,“不要跟着我了!我很饿!我要去吃饭!” 旁边有个中年男人路过,一听就知道是醉鬼说话,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了。 丑狗拨动水花,跑到了他的脚边,哼哼唧唧蹭他裤腿。 “没用啊,我告诉你,没用。”秦情把雨伞斜靠在肩膀上,对着丑狗手舞足蹈地比划。他说:“我比你会装可怜多了!老子还他妈的会说人话!可那有什么用啊?我哥还是不要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 秦情说到这儿,又蹲下身,面对着狗:“你为什么缩在垃圾桶旁边啊?你妈呢?你爸呢?你的买家呢?是不是嫌你丑啊他们?其实你长得丑也不是你的错吧,你爸妈肯定就没好看到哪里去!” 小狗围着他的手,欢欢喜喜摇起了尾巴。 “停停停!装可怜没用,你还换招式了是吧?”秦情收回手,站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说,“别栽我身上!”他伸手指着旁边草坪,“要栽......栽土里去!” 他走出大概两百来米,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出门的初衷是为了吃早饭,他折回去,把那个湿漉漉的棕色小球捡起来,塞进了外套,然后一人一狗一把伞,就这么回到了家里。 家中气温高,秦情进门就把自己脱了个光溜溜,他突然又感觉困,直接趴在地毯上睡了,一个小时后醒过来——被狗舔醒的。他翻身而起,嘴里骂骂咧咧说个不停,走到浴室拿毛巾给狗擦毛,又找吹风一点一点帮它吹干。 他说:“你的命可能是要比我好些。” 把狗吹干之后,秦情煮了半袋速冻水饺,他吃着饺子,感觉脑子里的酒精都还没完全蒸发,闻觉的电话又打来了,让他晚上去参加一个饭局,说封存的小姨也在。 闻觉似乎知道秦情没办法拒绝与封存有关的一切,他甚至没有问秦情是否愿意,直接就把时间、地点发了过来。 - 闻觉没说瞎话,秦情的确在饭局上看到了封存的小姨,周老师。但周老师没坐多久,有事先走了。秦情一句话都没能说上,但他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周老师看自己的眼神,是欣赏的。 除了周老师,秦情还近距离看到了上回跟闻觉一起坐上宾利车的中年男人,旁人都叫他陆总,闻觉叫他陆叔叔。秦情有点怕他。可能是因为他看上去矜贵、严肃,很像个爹,特别有钱的那种,干爹。“爹”字儿在秦情这从来没留下过什么好印象,所以,他对姓陆的敬而远之。 晚饭过后,闻觉叫住了他,把他拉到宾利后座,说是有事要聊。那位姓陆的爹特别自觉地下了车,到一旁抽烟去了。 “你要聊什么,非得现在聊?” “贺优去世了,你知道吧?”闻觉说,“癌症。” 秦情点头:“林无边的获奖感言,提到了这事儿。” “你知道他俩的关系吧,”闻觉说到这,顿了下,“其实你知道的也不全,总之是个浪子回头的狗血故事,但这些都不重要。贺优的死给我的触动挺大,我发现,有的人好像只有在濒临死亡的极端情况之下,才会意识到,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东西。我就在想,为什么这个契机是死亡呢,死亡带来的是什么呢?” “是距离。”闻觉看了秦情一眼,说,“今天晚上坐你斜对面的吴老师,白头发那个,卷卷毛儿,跟法国那边的艺术院校特别熟,很多课程都可以英语授课,有没有兴趣,再去认真学点东西?” 秦情有些意外地沉默了。 “不过,我得先说清楚啊,我提这事儿,不是我有多想把你从存哥身边推开,我知道,你俩关系不一般,不是单纯睡一觉或者怎么样的那种。”闻觉说,“另外,我帮你,你也不用有什么压力,一方面,存哥帮过我很多,我这是知恩图报,另一方面,你的才华大家也都看到了,咱们今后说不定会有很多合作机会,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他跟你聊过了?” 闻觉没有回答,只是说:“你想给他的,他接不下,他反馈给你的,你也受不住。” “是他的意思吗?让我出去念书?” “......我反正觉得,年轻人多学东西没坏处。” 秦情又不说话了。 “缓缓吧。”闻觉说。 “你也年轻啊,你怎么不继续读书?” “我有钱,我不学无术,”闻觉推了他一下,“你跟我有什么好比的。” 秦情低着头,把脸埋在掌心里搓了搓:“读书要钱,我没钱。” “我借你。” “我今天早上刚捡了一条狗。” “我来养。” “它是只土狗,以后会长很大,需要天天遛,你是大忙人,你没有时间。” 闻觉用下巴指了指窗外:“那给他,放庄园里去。” 秦情无话可说了。 “跟着他,当a市最有钱的土狗,跟着我,当a市第二有钱的土狗,跟着你,白费。” “......” - 最终,秦情接受了闻觉的提议。当然,说到底这大概率是封存的意思。 秦情离开a市那天,封存还在南半球,据说刚到阿根廷,下一站,是南极。 闻觉送秦情去了机场,去机场的路上,a市迎来了今年的初雪。秦情趴在窗户上,看下落的雪花。 本来还想等今年冬天,给他重新堆个更加像样的雪人。 暂时没这机会了。 闻觉一路把秦情送到了安检口:“学校那边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常联系。” 秦情扶着行李箱,点头。 “存哥回来,我给你消息。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别找他。” 秦情又点头。 “去吧,欧洲那边工作也挺多的,电影节、时尚活动扎堆儿,有合适的机会,我帮你留意着。”闻觉说到这,笑了笑,“你干脆签给我得了。” “闻总,谢谢你。” “裙带关系嘛,不客气。” “走了。”秦情挥了挥手说。 “诶!”闻觉突然在身后叫住他,“狗叫什么名字啊?” 秦情想了想:“叫yuki吧。” 闻觉当场哈哈大笑:“亏你想得出来,土狗整个东洋名字。” “那就叫小雪。” “他是公的!” - 因为下雪,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秦情坐在登机口附近的椅子上眯了一会儿,也没睡太踏实,没多久,就被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吵醒了。 小女孩身着白色毛衣、红色格子裙,她唱着歌,花蝴蝶一般地,围着妈妈走来跳去。这首歌秦情小时候也学过,叫《歌声与微笑》。 她一边拍手,一边唱着: “明天明天这歌声,飞遍海角天涯,飞遍海角天涯。 明天明天这微笑,将是遍野春花,将是遍野春花。” 秦情转头望着灰蒙蒙的停机坪。 泪如雨下。 第55章 四年后。 巴黎。 “秦老师, 回国的日子定了吗?” 打电话的男孩儿估计是个实习生,已经尽可能把声音里的生涩和胆怯藏起来了,但秦情还是听了出来。这种技能倒也不需要刻意训练, 只要见过的人够多、够杂,就是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定了。”秦情坐在一辆黑色轿车后座, 手里摆弄着一个巴掌大的醒狮玩偶, “下周一。” “飞机几点落地啊?”男孩儿说, “曾总的意思是, 安排专人过来接您。” 秦情捏着醒狮脑袋, 模仿舞狮的动作左右晃了晃:“没这必要吧,我回家而已, 又不是做客。” 男孩儿愣了愣,一时有点语塞,领导安排的任务是询问秦老师的落地时间,他这三言两语没聊几句, 直接落了个“不用接”的结果。 “那......” “这事儿你不用管了,我会跟曾总说。”秦情摇下车窗、探出脑袋,远远望见助理马儒骏,从街角方向, 龇牙咧嘴地跑了过来。 “我不跟你说了,还有事要忙, ”秦情说, “你别紧张啊,我听到你牙齿打颤了。” 男孩儿没控制住分贝,很惊讶地“啊?”了一声。 “哈哈,开玩笑。” 秦情挂断电话,伸出手臂, 对着马儒骏用力挥了挥:“跑快点儿啊,没吃饭啊!” 马儒骏气喘吁吁回到车里,秦情往里挪了挪,说:“看看!” “别急嘛,先让我喝口水呗。”马儒骏扯出一瓶矿泉水,手指酸软,拧了半天没拧开,秦情重新开了一瓶递给他,他抓着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第70章 “看看——”秦情拖着声音说。 见马儒骏磨磨唧唧,他很不耐烦地,主动伸手扯过了他的右臂,然后一圈一圈地,将他的袖口挽了起来。 马儒骏右侧小臂的皮肤上,有个刚刚做好的纹身,是一片栩栩如生的羽毛。 秦情抓着他的胳膊,嘴唇微张,傻愣愣看了半天,又把马儒骏的手腕微微抬高,他弯下腰,一点点嗅闻那片皮肤的味道。 他妈的,吸血鬼也不过如此。 马儒骏对这个流程已经特别熟悉了。两年间,这已经是第四次。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挤进封老师的旅扎客户名单,第四次在这异国他乡成为被封老师扎破皮肤、留下痕迹的幸运儿。 上回还是去年夏天,他把自家狸花猫的脸,纹在了后背肩胛骨处。秦情贴着他的后背摸半天,指尖是颤抖的,跟鸡毛掸子挠脚心儿似的,痒。马儒骏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当时全身紧绷,直打尿颤。 与当时的情境相比,眼下被秦情抓着胳膊用力嗅闻,已经算是小菜一碟,但他还是被那股漂浮在胳膊表面若有若无的一股热气,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摄影助理难当啊! 直男摄影助理更是难当啊!! 直男给基佬当摄影助理更是......算了,说多了都是命。 等秦情摸够、闻够、想念够了,马儒骏颤巍巍把手收了回去:“轻点儿轻点儿,还疼呢。” 秦情坐直身子,重新开始把玩手里的醒狮。 这个毛绒狮子头是上个星期学院教授送他的毕业礼物。 他当时觉得蛮好笑的,我一个中国人,你送我醒狮,不就相当于你一个英国人,我非要请你吃自制的炸鱼薯条吗。但教授告诉他,这个醒狮是他第一次去中国时,在路边随手买的旅游纪念品,回到欧洲的第二年,他就获了奖,之后他一直拿这个狮子头当幸运符带着,现在他已经不再需要额外的幸运了,他说人要知足,他把这份幸运转赠给秦情。 秦情捋着幸运狮子头的几绺白毛,头也不抬地问马儒骏:“他走了吗?” “还没。你要想见,现在上去完全来得及!我悄悄扫了一眼封老师的工作表,后边儿还排了好几个人呢,”马儒骏很感慨地说,“你说,这封老师每回来欧洲旅扎,他到底旅没旅啊,我怎么感觉他净扎人了,环球扎人比在a市定点扎人要得劲儿是吗?” “你问他啊。”秦情说,“我哪儿清楚他想什么。” 马儒骏看秦情没有下车的意思:“那咱们,现在去找个地方吃午饭?” “等等吧,”秦情说,“窗户再打开些,通通气儿。” 马儒骏觉得汽车里空气蛮好的,味道也好闻,不知到底需要通哪门子气儿,但他还是老实巴交打开了窗户,又试探着问了一嘴:“秦老师啊,有个问题,深深困扰我两年了。” “不是我不想见他,是他不想见我。”秦情看着街角方向,说。 “那你偷着看两眼呗。”马儒骏说。 “偷着,有意义吗?” 没意义,你抓着我胳膊狠狠闻两下比较有意义! 马儒骏讪讪点头:“也是,反正下周回国了,你回去了,那不是想见就见,不想见也得见吗。” 马儒骏这话给了秦情一点冲击。 他不确定封存现在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这些年认识的朋友多了,大多是搞艺术的嘛,艺术家离不开爱情,各自谈得疯疯癫癫。秦情自认是个恋爱学门槛都没有踏入的幼儿园学生,得了此等大好机会,就在一旁近距离认真观摩着,看他们如何热恋,如何冷战,如何分开,如何找下一个,如何进入循环。 最后发现,一丁点的参考价值都没有。 封存对他来说,不是那种寻常爱人。当然,寻常爱人之间的“冷战”也不可能持续四年之久。 四年时间,四年的春夏秋冬、风吹日晒,足以腐蚀掉暴露在外的很多东西。 那条连接风筝的细线,秦情仍旧还牢牢拽在手里。但封存呢?是不是早就把他从那颗本就装不下东西的、冷漠的、残忍的一颗心里,独立出去了? 大概是近乡情怯吧,秦情逐渐感受到了忐忑。 这天晚上闻觉打来电话,问秦情周一几点落地,他说:“我跟存哥来机场接你。” 秦情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跟谁?” “封存啊。”闻觉一字一句说完,笑了两声,“开心了吧?” 秦情沉默了一会儿:“他要不愿意来,你别强——” “谁强得了他啊,”闻觉说到这“噢!”了一声,“除了你这种天赋异禀的。” “陈年往事了,还提它做什么。”秦情说。 “你是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事儿的时候有多么震撼。”闻觉说,“他自己要来的,本来我都没打算去接你。” “他现在还在巴黎。” “嗯,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你接他吗?” “接啊。”闻觉说,“我区别对待。” 秦情笑了笑:“他最近好不好?” “你早些日子怎么不问我这种问题啊?四年了,一次都没问过吧?过不了几天就能自己见着了......”闻觉想了想,“你是不是紧张啊?” 秦情在他面前没有避讳:“紧张不行吗?” “行行行,”闻觉说,“那你自个儿紧张去吧,我开会了。哦对,曾姐跟我说,她家高斯语后天杀青,等她回a市,想跟你提前见个面、多聊聊。f家这个大使,他们好不容易才拿下,希望过程顺利、结果圆满,别出什么岔子,沟通的时候你耐点心啊,据说这个高斯语蛮难搞的。” “怎么是据说啊,你没接触过?” “接触了啊。”闻觉说,“在我面前他们都不暴露本性嘛,看不出什么的。” 秦情笑着“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忙。” -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秦情一秒钟都没有睡着,其实心情的底色一定是愉悦的,就是随着飞行时间越来越长,离a市的距离越来越近,不安的感觉缓慢浮现,将那片底色遮了个大半。 飞行后半程,秦情的眉头几乎就没展开过,还引得乘务员凑上来主动关心,问他是否身体不适。 下一秒,秦情一拍脑门儿笑了起来,他说:“没有,我要回家了,有点紧张。” 乘务员听到这话也笑了,她送给秦情一个小熊笔套,这是她特意准备,打算用来安抚哭闹儿童的。 她说:“欢迎回家,秦先生。” 拿着小熊笔套的秦先生,被乘务员轻柔的话语安抚了。 “欢迎回家。” 封存既然都主动要来机场接他,那么一定也是想要对他说:“欢迎回家”吧。 如此这般想着,愉悦轻松的底色又像拨云见日般,一点点透了出来,直到他看见闻觉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车子边上。 俩人干巴巴地,大眼瞪上了小眼。 “人呢?”秦情问。 闻觉指了指自己:“我不是人啊。”他一抬下巴,望着后备箱,“放行李吧,他临时有事,没来得了。” “什么事啊?”秦情把行李箱一件件搬了上去。 “我哪儿知道。”闻觉说,“但走挺急,半道儿走的,差几步都上高速了。” 秦情点了点头,好像跟封存见面的路上有点风波反而让他平静了下来。放好行李,他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靠在椅背上,身子一沉便睡着了。 汽车一路开进圣心湖地下停车场,闻觉帮忙把行李顺到了门口去。秦情盯着那门锁看了一眼,说:“今天麻烦你了。” 闻觉也很知趣:“没事儿,以后还得剥削你嘛,”他很玩味地喊了秦情一声,“秦老师。” 秦情笑笑,对他一点头:“回见,闻老板。” 闻觉走后,秦情继续盯着门锁看,看得眼睛都有些发烫了,他鼓起勇气,输入了原来的开门密码。他很怕听到“滴滴滴”的报警音,他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把他拒之门外。 门开了,很顺利,秦情松了一口气。 他把行李箱挨个推进门里,一抬头,周围的布置还是一如往常。他没脱鞋,直接上了二楼,急匆匆推开自己的卧室房门,竟然也和四年前走的时候相差无几,干净、整洁,却不像是样板间,仿佛还残留着生活痕迹。他又走到阳台,偏过脑袋,往楼下随意望了两眼。花园里的植物品种都没变过,他看到了铁线莲、看到了狐狸贝母,还有一片紫黑色的郁金香。 这些东西让他陡然生出了一种错觉:四年时间根本就是不成立的。他几乎就是,昨天出门,今天便又回来了。满目的熟悉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秦情很放松地瘫坐在沙发上,他捂着脸,咯咯咯笑了起来。 简单收拾完行李,秦情去浴室洗了个澡,又去书房找马儒骏等人开了个视频会。时间一晃就到了傍晚六点,他有些饿了,一路上都没怎么吃过东西。 第71章 秦情下楼去厨房,正想要煮碗面吃,这时,他听到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动静,紧接着是封存的声音:“在吗?不好意思啊,回来晚了。” 封存的声音里是带着笑意的。 秦情忙慌慌跑到门口,他看到了一个正在脱鞋的背影。这道背影很清瘦,不像博物馆里的神像雕塑了,乍一看,倒是更像是他这些年拍过的,无数的秀场模特。 这道背影陌生又熟悉。 封存的鞋子浸了水,裤腿也湿漉漉的。他脱下鞋子抬起头来,略显抱歉地解释了一句:“本来要去接你的,临时有事,没去成。” “你鞋怎么湿了?”秦情看到他的鞋底粘着草,还有泥。 封存笑着摇了摇头:“路过菜市场,有个大姐往外泼水,搞了我一身。” 秦情点头,“嗯”了一声。谁想这脑袋一晃动,眼睛就开始发酸了。他看着封存,悄无声息地看着,然后一边笑,一边张了几下嘴巴,最后叹息般说了一句:“怎么瘦这么多啊。” 第56章 “怎么瘦这么多?”秦情问了第二遍。 “审美变了啊。”封存不以为意, 走到秦情旁边,拍着他肩膀笑了笑,“等我上去换身衣服, 咱们出去吃吧,辣的甜的、贵的便宜的, 你挑。” “审美变了, 你看我还顺眼吗?”秦情追着在后头问了句。 封存回头, 顿了下:“顺。”又冲他笑道, “对了, 欢迎回家啊,秦老师。” 秦情被他这个称呼羞得脸颊发热:“干嘛啊, 别乱叫,跟什么羞耻play似的。” 封存一摊手,转身上楼去了。 秦情独自一人,又在一楼漫无目的地晃悠了好几圈。这里摸一摸, 那里拍一拍,从沙发的左边坐到右边,从钢琴的外壳摸到琴键,嘴上是说不出什么话了, 就是觉得看哪儿看着都好,哪儿待着都舒服。 舒服得暂且让人忘却了前尘往事和, 秋后算账。 封存换完衣服下楼来, 秦情就那么仰头倒在沙发上看他,灯光璀璨,落在两人眼底都星星点点。 “我不想出去吃,我给你做饭吧!”秦情说。 “冰箱空的。”封存走到他面前,抬腿碰了下他膝盖, “新东方预备役不在,没人开火。” 预备役是被你扫地出门的,怨不了旁人。秦情在心里嘟囔。 “那就出去买点儿呗,”秦情从沙发上弹起来,“反正门口就有个生鲜超市,我记得它装修还挺好的,老板应该是财大气粗,没倒闭吧?” “没。”封存说,“不过这么长时间没你这大客户光顾了,命悬一线啊。” “那走吧!”秦情咧着笑着,“救超市去!” 封存顺着秦情的意思,俩人一起去了门口的生鲜超市买菜。他们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一同买菜居然还是头一回。 秦情推着车,停在了冷冻区域旁边,正仔细对比两款培根的配料表,就感觉身后有道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自己,他回头一看,是封存。 “看我做什么?” “长高了。”封存说完,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一下,“我好像十六七岁就定型了,高中之后再没长过呢。” 秦情把两种培根一并丢进了购物车里,他往前迈了几步,走到封存跟前,挺直后背抬手一比划:“还真是,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好长时间没量过身高了。” 他既不好意思又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比你都高了!” 秦情还深深记得那句话呢:矮子不能做攻。 “是啊。”封存点头,“比我都高了。” 秦情心里一欢喜,脸上就藏不住笑。他一旦笑起来,身上的孩子气就会变得很重。封存恍恍惚惚的,觉得他就跟从来没走过一样。 “哥,你想吃鳕鱼还是牛肉?” “都行。”封存说,“家庭omakase,大厨说了算。” 秦情忽然睁大眼睛,嘴里碎碎念叨起来:“你一说omakase我就想笑!我活到成年都没吃过这玩意儿,第一次是四年前,andy请的,吃了两个多小时愣是没饱,我又出去买了份土家酱香饼!结果你猜怎么着?饼也没吃到几口,被andy抢走了!那天回家我煮了二十个几饺子。啊对!你不认识andy啊!他就是那个谁,我之前跟着他,拍了好多模特,学了蛮多东西的,他讲话可有意思了,一会儿东北话,一会儿台湾腔,但据说他好像是个四川人诶,他啊......” 秦情跟封存说着话,眉飞色舞,什么都聊,什么都说。在巴黎遇到了一群搬家的大蚂蚁,在柏林遇到了一个唱《加州旅馆》的街头艺人,在戛纳看到了一片特别漂亮、特别蓬松的云。 他说:“这些东西都在我相机里呢,回家给你看啊,哥。” 他说:“有时间我们去意大利玩一趟吧,哥。” 他又说:“要不还是算了,反正哪里都比不上家。” ...... 秦情说着,封存就听着,他听得很认真,认真到几乎有些痴迷。 他总是对着秦情笑。 他的笑又近又远,又真实、又飘渺。 - 秦师傅一回家,冰箱又被塞得满满当当。他主厨,封存在旁边给他打下手。 冰凉的厨房里再次冒起了滚热的白烟,透亮的不锈钢厨具,又被蒸汽覆盖,变得朦朦胧胧,厨房里的界限不再清晰了,锅碗瓢盆都被湿气缠绕在一块儿。 “念书的时候经常自己做饭吗?”封存洗着手里的芦笋,他垂着眼睛,洗得很慢,像是正努力感受着水流贴着皮肤滑落的触觉。 秦情站在旁边擦橙皮,动作狂野,汁水乱飞,溅得白t恤上一片橙色斑点。他想要烤个橄榄油橙香蛋糕。祝寿啊,结婚啊,重逢啊,毕业啊,开业啊,总之人们遇到需要庆祝的事情,一定都是需要蛋糕的吧。 他在巴黎那些日子,遇到天南地北好多人,他们烤很多不同的蛋糕,什么三奶蛋糕啊、巧克力芝士蛋糕、胡萝卜蛋糕,反正都特别甜,好不好吃另说,但吃到嘴里就觉得是有好事儿已经发生,或是快要发生了。 他每次吃蛋糕都想到封存,然后就会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他和封存之间,还能有值得庆贺的事吗?封存会因为他的回归而感到幸福吗? 秦情把橙汁橙皮混合,又走到另一边,拿出厨房秤开始秤面粉。他说:“没有,几乎没做过,人外国佬不认我这新东方啊。” 封存洗完芦笋擦了擦手,闻着飘荡在空气里的橙子皮的味道,做了个深呼吸:“我这几年很喜欢柑橘类的东西,倒也不是想吃,就是闻着舒服。”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秦情放下舀面粉的勺子,抬头,“洗手间的香薰换了,是橙子味儿的。” 封存点了点头:“喜欢吗?不喜欢可以换回去。” “挺好闻啊。”秦情有点懊恼地说,“不过,要早知道你喜欢橙子,咱们刚刚应该买点鲜果摆在客厅!” “不要了吧,摆橙子很难看啊。”封存光是想象了一下就直摇头,“在旁边再添三根香,直接可以祭祖了。” 秦情哈哈哈笑起来,吹得面粉乱飞。 封存走过去,用手指擦了擦他的鼻尖,秦情中庭一带被他抹得越来越白。 “看过京剧吗,”封存说,“里面的丑角就你现在这样。” “刚见面就说我丑啊!礼不礼貌!?”秦情挥动一只沾满面粉的手,张牙舞爪朝封存袭去。 封存后退一步,笑着闪开了:“丑角!不是长得丑的角儿!” “横竖都是丑!”秦情追了上去。 “生旦净末丑的丑!滑稽、奸猾,市井无赖,无赖也有长得好看的!” “哦,原来比丑还要过分,拐弯抹角骂我无赖啊!”秦情笑着抓住了封存的肩膀,在他脸颊上抹了个白手印。 俩人互相看着,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 一个多小时后,秦大厨自己做好了欢迎自己回家的漂亮晚餐,中西结合,有肉有菜,有甜品。 俩人面对面坐在餐桌上,离了厨房里的嘈杂动静,秦情蓦地有些局促。他一会儿挪动杯子的位置,一会儿调整叉子的角度,一会儿用手指在桌布上画五角星,然后,他抬起了头,目光偶然扫过封存的面容,就自然而然停在了那里,移不开了。 这张瘦削的面容实在是和记忆里的不大相符,秦情绝不可能忽视这种变化。不是说封存的脸变得没那么好看了,这种锋锐与凛冽反倒让他的“好看”更加直观,但秦情却有些不是滋味。 没来由的,不是滋味。 “要喝点儿吗?”秦情突然发现,酒杯还是空的。 封存说:“看你啊,我蛮长时间没喝酒了。” “我才不信。”秦情说着,站了起来。 “把第三层最左边的那瓶红酒,拿过来,开了吧。”封存说。 秦情走到酒柜面前,扫了眼那瓶红酒的标,手指一挪,抽出了隔壁的那一瓶。他抱着红酒回到餐桌:“回个家而已,不用搞那么盛大,啊,这个就够了。” 第72章 这顿饭吃了接近两个小时。 封存全程没怎么动筷子,他喝了点酒,吃了点蛋糕。秦情就着菜和肉吃完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饭,看封存不动了,又把他碗里的剩饭一并刨进了肚子里。 “法国人虐待你啊?不给饭吃?”封存喝着红酒,他又在笑。他时刻都在笑。 “我都快给我们学校食堂吃垮了,不然你以为我怎么长高的?” “那你克制一下,别把我吃垮了,二十二岁,已经定型了,胡吃海喝只有横着长的。”封存放下杯子,托着下巴,眼睛含笑地望着秦情,望了一会儿,他问,“秦老师,谈恋爱了吗?” 秦情夹起一块牛肋条送进嘴里,他不慌不回地咀嚼、咽下,然后喝了一口水,又一口水,抬头对着封存眼睛一弯,然后很平静地说:“想要跟我上床的模特、演员,好多。五湖四海各个国家的,不分男女,都好热情啊他们。你知道我怎么应付这些人吗?我都学你的,我把你讲过的那些话,都换成英文再讲给他们听,结果还是甩不掉啊,黏得更紧了,很让我发愁。” 封存的眼睛还是笑着,但似乎有些疲惫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秦情摆正身子,靠在椅子上,摸过打火机,抽出一根香烟咬在嘴里,“你呢?拉丁裔是不是比亚洲人更性感啊?腿长屁股翘?我听说你总去南美。” 说完这话,“咔嚓”一声,他点燃了烟。 封存的太阳穴猛然跳了一下,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可能是走神了。片刻后,他的眼睛重新聚光,就看到秦情抖落烟灰,眉头紧皱,已经凑到了自己跟前:“你怎么了?” “嗯?” “脸色不好看。” 封存往后推开椅子,站起来,略微有点摇晃:“累着了吧。” 他转身往洗手间走,“砰、砰”两声,门撞开,又关上,然后流水声哗啦作响,夹杂着阵阵反胃的呕吐。 秦情站在洗手间外,很茫然地敲了敲门:“哥?” 没动静。 他推开门走进去,看到封存正弯着腰,在洗手台前洗脸,他的嘴唇完全没有血色。 “怎么回事?” “可能有点感冒。”封存说。 秦情看着他苍白的脸,迟疑着点了下头。封存抽出毛巾擦脸、擦手,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有些认不出来了。 他回头对秦情说:“想看电影吗?” “你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秦情说。 “我想看电影,”封存走到客厅,抬头看着眼前的白色墙壁,“我们是不是买个电视或者投影要方便些?” “没关系啊,”秦情说,“你要想看我上去拿笔记本呗。”又说。“你穿这点儿冷不冷啊?不是都感冒了吗?晚上温度有点低,我拿床薄毯下来?” 封存点头,又提高声音问他:“看什么?文艺片、动画片还是好莱坞大片?” “不如看鬼片啊!”秦情的声音从楼梯拐角传来。封存站在原地笑了笑,他的脸有些发僵了。 - 二十分钟后,封存还真跟秦情窝在沙发上看起了鬼片。一左一右这两个人,没一个怕鬼的,看起这种片子来,其实特别没劲。 秦情抓耳挠腮,想要聊点儿别的,但感觉氛围又是特别的不到位。于是,他稍作思忖后,很故意地嚎叫了两声,嚎得那叫一个婉转凄切,随即用力朝着封存怀里靠了过去。 他原本都做好了下一秒就会被无情推开,或者脑门儿上重重挨一巴掌的准备,没想到,封存直接张开手臂将他搂住了。 秦情在他怀里倏尔一愣:“哥......” “嗯?” “干什么啊?” 封存偏过头来看他,脸上还有残留的笑意:“叫那么卖力,抱你一下,不愿意啊?” “那当然不是......”秦情舔了下嘴唇,“我就是,很意外。” 封存摸了摸秦情额角的头发,又撑着身子,略微拉开一点距离,他盯着秦情看了好一会儿。电影里的人好像是撞鬼了,古老的山村里,深不见底的水井边,他们在尖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高声尖叫着,背景音乐里还有丝竹声、风啸声,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好像落下半步,就要被那厉鬼索命去! 客厅却寂静无声,静得连时光都停止了。 封存像是有千言万语没办法从嘴里说出似的,他只好眨了下眼睛,又开始说秦情长高了。 秦情点了点头,说:“是挺高的,”他说,“栽土里还能剩半截在外头,栽你身上,还能冒出个几厘米。” “嗯?”封存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真记仇啊。” “我说的对不对?” “对,你说得对。” “那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担心了?”秦情说,“我就算栽你身上也能冒出来、爬起来。” “不知道。”封存说。 “我上个月在巴黎办了摄影展,虽然是沾了教授的光。” “嗯,”封存说,“我去看了,小姨也去了,她夸你呢。” “我去年年底,得了学院奖。” “嗯,我知道,我看到了采访。” “那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担心了?” 封存松开手臂,换了个姿势,他把目光从秦情身上挪开了,他去看电影里的鬼:“那些人真的没有说错,你有天赋,有未来。” “那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担心了?”秦情很执拗地,一字一句地问了第三遍。 封存终于点了头:“不担心,我——” “我只听这三个字。”秦情往前一蹭,用力抱住了他的肩膀,“多余的不要。” 第57章 秦情刚回来这段时间, 封存隔三差五就要跟他一起看鬼片,最后俩人总在沙发上依偎着入眠。从来没有深入聊过四年前的事情。 鬼片明显只是封存的借口,秦情察觉到了, 但他没说。他存哥好不容易主动跟他有了些亲昵的苗头,他不愿用所谓的“清醒”把这份朦胧的感觉戳破, 毕竟戳破之后, 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还很未知。 秦情并不是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他是淤泥里成长起来的, 他的亲身经历告诉他, 这个世界上的痛苦、磨难、误解、伤害远远多于幸福与快乐。他知道,自己和封存之间, 仍旧存在着很多没有解决的问题。但他也并不悲观,秦情一直笃定地认为,随着他一天天成长,一天天成熟, 一天天强大,这些问题终究都会迎刃而解。 他们还年轻,生命还长,他还有机会、有时间。 他是个好贪心的人, 但他也随遇而安。他从不强求每个瞬间都需要是百分之百,当下百分之八十的快乐他也照单全收了, 反正百分之百就在后头呢, 一定在后头的。 - 秦情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在沙发上入眠这些天,唯独有两次半夜醒来,都是睡前喝了太多饮料,膀胱实在是憋得快要爆炸。然而就是这么两次, 他次次都发现封存双眼紧闭、满头大汗,像是个做噩梦的模样。 封存在梦里一声不吭,秦情低声唤醒他,他也只是缓慢睁开眼睛,望着墙角的方向出神,随后又不声不响地,像是承受不住眼皮重量似的,阖眼睡了过去。 早上起来,秦情试图跟他聊起晚上的事儿,封存只是很淡然地表示:“被鬼片哄睡的嘛,能有多安稳啊。” 秦情吃着盘子里的煎蛋:“那今晚换个口味吧,小猪佩奇还是喜洋洋?” 封存嗤笑一声,喝了一口牛奶,盘子里的吐司他碰都没碰:“走了,我今天要去给人纹满背。” “□□啊?满背。”秦情咬着吐司脆边问。 封存想了想:“他倒是演过□□。” “演员吗?大面积纹身不会影响工作?”秦情问。 “现在干幕后了。”封存站起来,左右活动了几下肩颈,他的脖子很酸,“快五十了都。” “嚯,厉害啊。”秦情有些惊讶,“叫什么名字啊?我认识吗?” “秘密。”封存说。 秦情撇了撇嘴:“那,满背的纹身,得搞到几点啊?一两天都弄不完吧?” “嗯,得分次完成,具体时间也得看他的接受程度。” “那你今晚——”秦情说到这,突然话锋一转,“哎呀不行,咱们今晚看不了小猪佩奇!” 封存笑笑:“就非得看喜羊羊吗?” “不是!我差点儿忘了,有个时尚晚宴得参加。”秦情看着封存的上衣,“就他家,你不是他家vvvvvip客户吗,没邀请你啊?” “你想我去吗?” “去呗。” “不会不自在?” “又不是偷着去的,现在我光明正大,不怕跟你碰头。”秦情说,“去吧,我们说不定可以找到空档,在手机上悄悄看小猪佩奇。” 封存说:“看情况吧。” “什么情况?” “看我晚上还有没有精力。” “让那五旬大哥早点儿回家,老婆孩子等着呢!明天一早再来呗,在人工作室一待就是一天多不像话啊!”秦情朝着封存动了动下巴,像是隔空拱了两下,“去嘛,哥,去嘛!去嘛!在那种地方工作可无聊了,要是偶尔能瞄到你几眼,我心里舒坦。” 第73章 封存很敷衍地“嗯”了两声,转身走到门口,秦情叼着第二片吐司站起来,飞奔过去叫住他:“哥!” “怎么了?”封存回头。 秦情拿开吐司,咧嘴一笑,挥了挥手:“拜拜!” 封存一愣,无奈又纵容地笑了笑,也抬起手,对着秦情挥了挥:“拜拜。” - 晚上的酒会挺无聊,都是意料之中的流程。但因为这是秦情第一次在国内参加类似活动,闻觉拉着他,四面八方地打招呼。等值得寒暄的人都聊了个七七八八,闻觉就撇下他,去忙自己的事了。 秦情被好些俊男靓女围在中间,演员啊、歌手啊、网红啊,还有一些新锐艺术家。他如鱼得水地说说笑笑,偶尔抿嘴,偶尔点头,眼睛里的光芒永远是沉静的,连挑起眉毛表示好奇的时候,那一丝一毫的皮肤褶皱都是那么恰如其分。看得出,他在欧洲那几年,经过了不少社交场合的淬炼。他像是一头刚刚崭露头角的雄狮,被森林里的动物簇拥着、仰望着,期待着他的未来。 秦情在推杯换盏的间隙,偶尔会回头往角落远望一眼,封存就在那边坐着,他熟人挺多,无聊了就跟过来找他攀谈的人多聊几句,嫌烦了就低着头、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比方说,此时此刻。 呆胶布:「小猪佩奇不好看啊,我在看柯南,哑剧。」 秦情感受到手机的震动,他偷偷拿出来瞄了一眼,看到呆胶布发来一张黑衣人截图。 。:「看绷带山庄杀人事件和看鬼片有什么区别啊?」 呆胶布:「那你说我应该看什么?」 。:「看迷宫的十字路口,看服部平次和远山和叶腻腻歪歪谈恋爱。」 呆胶布:「为什么不看工藤新一谈恋爱呢?」 。:「他男女关系复杂,近墨者黑。」 封存看着手机笑出了声音。这时,林无边走过来跟他打招呼:“看什么呢,存哥,笑这么开心。” “没什么。”封存把手机放到一旁,“不忙吗?怎么有空过来找我闲聊。” “闻哥让我来问问,你周六有空吗?”林无边端着香槟,喝了一口。 “什么事儿?” “小秦生日。”林无边说,“你不会不知道吧?” 封存挑了下眉毛:“最近没什么时间概念。” 林无边笑笑:“太自由了就会这样,我不拍戏的时候,对日期啊,星期啊,也都没有概念,分清春夏秋冬全靠皮肤触感。” 封存手机震动了一下。 。:「还没开始看工藤新一呢,你先男男关系复杂上了。」 呆胶布:「林影帝算你半个贵人吧,不来打个招呼?」 。:「等我这边儿聊完的。」 “闻哥的意思,你要是有空,咱们去陆总那崇泰山庄玩儿一天。”林无边说,“都自己人,地方也清静。” 封存看着秦情从人群中脱身,朝这边儿走来了,他抬了抬下巴:“我没意见,他说了算。” “聊什么呢?”秦情一屁股坐在封存旁边,挨得特别近。他解开了一颗衬衫扣子,单手搭在封存的座椅上。 “聊给你过生日的事儿,星期六,崇泰山庄,想去吗?”封存说。 “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你知道的啊。”秦情转头看着林无边,“谁提议的啊?闻总?” 林无边点头:“也是想借这机会聚一下,你不是好几年没回来了么。” 秦情坐直身子,叉了块水果吃,没说话。 “还有你那狗,不好奇它现在长什么样吗?”林无边回想着脑子里的一大串狗名狗姓,“yuki,小雪,现在的名字之一叫‘小公’。” “什么?” “公母的公。”林无边说,“闻哥起的。” 秦情眉头都皱紧了,丢开手里的水果叉:“什么破名字。” “你要不满意,还有个英文的,叫alpha。”林无边说,“陆总起的。” 都是人才。 秦情一听到姓陆的就闭了嘴,末了小声咕哝一句:“这土狗还是没能逃过洋名啊。” 封存坐在一旁,看秦情脸上闪过五花八门的表情。太灵动、太鲜活,这种久违的生命力与温度,给他带来了一种复杂的熨贴与舒适。 可惜这阵舒适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的肋骨又开始疼了。 刚开始,还只是隐隐地疼,没几分钟就变为了刺痛、抽痛,他的重心完全靠在椅背上,四肢僵硬不敢动弹,整个身体都绷紧了,然而只是呼吸带来的细微拉扯,也让他疼得连眼皮都在发颤。 秦情答应了林无边,周六一起去崇泰山庄。这边刚说完话,林无边转头就被人叫走了。 毕竟是影帝嘛,双料影帝,走到哪儿都闲不下来,正常。 “哥,再等我二十分钟,我打算找个机会开溜了。” 对面有位女士正跟秦情打招呼,他望着对方,微笑着递出眼神,同时拍了封存一下。封存肩膀一歪,撑住桌子边沿,颤巍巍抽了一口凉气。 这动静把秦情吓得够呛:“怎么了哥?” 封存垂着眼,半天没吭出一声。 秦情一把攥住他的手,俯身问:“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哪里疼?” 封存小幅度摇头,他屏住呼吸,尽力忍住了当下那一刻最尖锐的疼痛,然后几乎是用气息把声音一点点从齿缝间推了出来:“缓缓就好……” 秦情伸手探他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你总得让我知道是什么问题啊!” “没事......肋软骨有些发炎……”封存说完这几个字,又歇了好一会儿,“你去忙吧,我先回车里等你。” “我不忙了。”秦情把手机揣回兜里,“能走吗?咱们现在回家?” 封存没让秦情扶他,自己强撑着走到地下停车场,他从车里翻出了两颗止疼药,水都没喝,干咽了下去。他沉沉陷入椅背,不声不响等待了二十几分钟,两颗药缓慢起了一点作用,才总算觉得好过了些。 秦情开车上了高架,一脸的愁云密布:“好端端的,怎么会肋软骨发炎呢?你看医生了吗?别自己瞎吃药啊。” “熬夜啊,喝酒啊,生活习惯太差啊,都会导致吧。”封存终于有力气笑了一下,“还有就是,可能年纪大了。” “放屁!”秦情说,“才三十你就年纪大,潘博他外婆天天说自己正值当年呢!” “人老太太多有气力啊,什么年代过来的,能比吗。” “还有呢?” “还有什么?” 秦情提高了声音:“问你看没看医生!” “看了。”封存说,“没什么具体的法子,让多注意生活习惯。” 秦情伸过手去,搭在了他的膝盖上,声音忽然又软了下来:“现在好些没啊?” “没事了。”封存说,“你好好开车。以前还说副驾坐了个宝贝,要安全驾驶呢,怎么,我现在不值得了?” 秦情扭头看了他一眼,愤愤中掺杂了怀疑。 “真没事儿,本来也不是大问题,就是冷不丁来两下,有点影响生活质量。” “那以后不准熬夜了。”秦情说,“电影时间往前挪一个小时,”他想了想,又说,“我看睡沙发也不是个事儿,长期下去对颈椎腰椎啊之类的,都不好。” “那你想怎么着?” “我搬你卧室去!” 第58章 秦情说出这句话, 真没想过封存会同意。 对方默认的下一秒钟,他就有些开始怀疑人生了,身边坐着的封存要不被什么妖怪鬼魂的附了身, 要不就是个克隆粘贴的赝品。 他腾出一只手,伸到副驾驶。 封存在他手臂上用力拧了一把:“是真的, 你没有做梦。” 秦情立马嚎叫起来:“只是想摸你一下, 而已!” 不过封存眼下这种行为足以证明:活的, 真品。 “哥, ”秦情对着通红的手背吹了一口气, “你最近......怎么这么好说话啊?我上回就想问了,但......怕问完, 就没了。” 封存看着窗户外面一盏盏掠过的路灯,他还是很疲惫,但尽量稳住了正常的声音:“我本来就很好说话。nancy啊,夏天、夏至啊, 还有一起共事过的人,一起喝过酒、玩儿过的人,都这么评价啊。” “那是对他们。”秦情说,“你之前对我不这样。” “知错就改嘛。”封存轻声说。 秦情看他精神不济, 也就没再继续追问。 没想到,片刻后封存又主动开了口, 他说:“虽然你跟他们不大一样。” 秦情眼睛忽闪了两下, 他抬起手来捏了捏脸:“我这会儿,还真觉得有点像在做梦了。” “好好看车啊。”封存闭上眼睛,“我命很金贵。” - 秦情生日这天,是在封存卧室醒来的。身边的人躺在他臂弯里,呼吸平稳。因为封存凌晨四点做梦被他叫醒, 一直到六点才睡,秦情此刻虽然醒了,却舍不得吵他分毫,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和呼吸,就静悄悄地盯着他看。 第74章 存哥。 好不一样的存哥。 要早知道出国念个书回来就能有这种待遇,秦情早自告奋勇漂洋过海了。 楼下突然响起了门铃声,封存睡得浅,瞬间醒了过来。 “谁啊,一大早的。”秦情抓了两把头发,很不耐烦地抱怨了几句,他披上睡袍,打算下楼开门,“哥,你接着睡吧,刚醒一会儿眼睛一闭说不定还能睡着。” 秦情拖着脚步走到门口,沉着一张臭脸把门打开。 “生日快乐!秦先生。”一个年轻女孩举着一把宫灯百合,笑眯眯地说。 秦情看着她的笑脸,听着她的祝福,心里的不满没好意思直接发作,只是很疑惑地问了句:“这花儿谁送的啊?” “我。”封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靠在楼梯边上,弯了弯唇角。 秦情颇为惊讶地回望了他一眼,然后对送花的女孩说了谢谢,拿着那一束橙黄色的小花进了屋,花朵随着他的步子,一颤一颤。 “为什么送我花?因为生日吗?” “反正闻觉都要给你庆生,那就过全套呗。”封存说着,走到客厅拿出了一个礼盒,“拆开看看。” 秦情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台哈苏。 “我现在不差设备。”秦情说,“干嘛浪费这钱啊。” “我不擅长送礼物,”封存说,“想不出什么有新意的,将就一下。” “你这话说的,显得我可太不知好歹了。”秦情摸着相机,嘴角隐隐浮现出了笑容,“那要不......我专门用它来拍你好不好?” “你这话我听着,颇有几分下流之意。”封存说。 秦情笑了:“你是在引导我吗?”他把宫灯百合放到茶几上,“你知道我很听你话,你想让它下流,它就一定上不了台面。”秦情抬头,望着对面的白墙,“不是想装投影吗,以后我们就在投影上看你,可比鬼片带劲多了。” “你不知道有些三/级电影也有灵异元素吗。”封存说。 秦情垂下手,忽然陷入了沉默。 “干嘛?这就开始意/淫了?” “你最近让我很不习惯。”秦情不安的时候,总喜欢抠指甲。 “哪里不习惯?” “说的话、做的事......我不是说我不开心,也不是对你有任何意见......我不知道,哥,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是有点.....不踏实。” 是幸福来得太轻而易举吗? 还是,贱命过不来好日子? 秦情不知道。 “你就是想太多。”封存说。 “是么......”秦情做了个深呼吸,“其实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我生日还早呢。” “跟日子没关系。”秦情说,“回来那天就想送你,但怕你不要。”他说完这话,很迅速地,楼上楼下跑了个来回。 回来的时候,秦情手心里握着一对银戒指,素圈儿,就是那种最古朴的款式,赤/裸裸的,连个盒子都没。 “我在意大利,自己打的。那个老工匠一直嫌我脑子笨,学得慢。”秦情鼓起勇气拉过封存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其中一只戒指套在了他中指上,尺寸正好。 封存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半晌后,他拿起另外一只,帮秦情戴了上去。 “......我就说我不习惯吧。”秦情用力攥了攥手,克制住了那轻微的颤动,“你真的好奇怪!” 封存低头抚摸着戒指,他笑着问:“为什么是中指啊?” “食指得戴贵的。”秦情说,“不然,一对银圈子就把你带走了,我于心有愧啊。” “带走。”封存重复这两个字,他轻笑一声,举起那只带了戒指的手,在秦情眼前晃了晃,“手铐啊?我犯什么罪了,秦sir?” “偷心。” “怎么去资本主义淬炼了四年还这么土。”封存说。 “土多好啊,站在沃土上,才有蓬勃生机。” 封存敲了两下戒指:“那它的意义是什么。” “标记。”秦情说,“先下手为强。” 他张开手臂搂住了封存,欣喜与不安在心底交织。他贴在封存的耳边,用一种笃定至极的语气低声说:“我这四年就琢磨明白一件事儿,我离了你不行。”他摸着封存一节节凸起的脊骨,吸气的同时闭上了眼睛,“我不管你是怎么打算的,怎么打算我都无所谓。哥,我不会再走第二次了。” 封存没接话,低头亲吻了他的头发:“生日快乐。” 秦情下意识收紧手臂,怀抱里的身躯空荡荡的,像是搂住了一朵随时都会飘走的云。 “你在,我才会快乐。”秦情说。 - 俩人几乎是卡着饭点儿到达了崇泰山庄,闻觉对此表示很不满意。林无边在旁边笑他:“要不是他俩来晚了,闻哥你还输着我呢!” “在玩儿什么?德扑吗?”秦情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闻觉抬眼便扫到他中指上戴了戒指,笑了笑说:“惯蛋。” “这风怎么也刮你这儿来了,”封存说,“前阵子投行那伙人玩儿得可上头。” 陆清明笑着一点头:“上有所好。”他说,“现在募资难,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得会点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上午打牌,有好几个小明星陪着,中午吃饭,因为闻觉知道封存近来不喜嘈杂,也就没有再让旁人作陪。 午饭时间,众人都喝了点儿,但只是浅尝辄止的喝法,在坐的除了秦情,几乎都是海量,这点酒精下去,身体都不带热的。吃过饭后,陆清明带着封存打高尔夫去了,林无边也跟在后头,说是听闻两位球艺精湛,想要耳濡目染精进技术。 秦情对高尔夫这种项目是既看不懂、也玩儿不来,于是闻觉提议:“要不一块儿出去找找‘小公’。” 小公这只狗,白天都在餐厅一带敞放,追猫追鸟,好不自在,简直就是野性难收,想要凭几嗓子把它喊回根据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除了吃饭时间,想要见狗,就只能自己动动腿脚。 找狗的路上,闻觉一直盯着秦情的戒指看。秦情陡然停下脚步:“看够了没?” “戴出来不就是让人看的吗,”闻觉笑笑说,“我以为你心里挺爽呢。” “是挺爽的,”秦情摸了摸戒指,说,“我都没想着他能收下。” 闻觉继续慢慢朝前走着:“存哥......变化蛮大的。” “嗯。”秦情说,“回家那天,我看到背影,差点儿没认出来。” “瘦了很多。”闻觉说,“我们隔三差五见面都觉得明显,更别提你了。” 秦情踩着草坪,又“嗯”了一声。 “但状态还蛮好的,比之前话多,也更爱笑。”闻觉说,“就是有点不乐意动弹。我问他怎么突然变懒了,他说前些年满世界乱跑,玩儿累了。这么说也能理解吧,登山啊、跳伞啊、潜水啊,极限运动没停过,可能有些透支?” “他前年春天还上了珠峰。”闻觉朝秦情后背拍了一巴掌,“牛逼吧。” “你自豪个什么劲,那是我哥。”秦情话音刚落,就感觉脚边植被轻晃,像是有什么东西掠过,带起了一阵轻风。 “小公!”闻觉冷不丁喊了一声。 秦情吓了一跳,回头就见一只棕黑色的大狗坐在草地上,伸长了舌头,呼哧呼哧往外喷气。 “小公?”秦情试探着叫他名字。 狗没动静。 “你不是叫小公吗?” 狗依旧没动静。 秦情脑子一转:“alpha!” 狗立刻抬起前爪,朝他扑了过来,跟秦情形成了一个大手拉小手,人□□手的姿势。 “人根本就不叫什么小公啊。”秦情对着闻觉摇头,“你别一厢情愿了。” 闻觉翻了个白眼:“我不怎么过来,陆叔叔见它次数多,存哥他也认得的。” “是吗。” “他小时候,存哥经常过来陪他玩儿。” “我小时候,也经常在旁边,看着存哥玩儿。”秦情说。 闻觉笑:“你跟一只狗较什么劲。” “他跟狗玩儿的时候,知道这是我的狗吗?”秦情问。 “知道。”闻觉顿了顿,又说,“但现在不是你的了。” 秦情转头看着他:“当初说是寄养,可没说转赠啊。” “那你自己跟陆清明掰扯去,这狗现在是他的宝贝。” “......算了。” “怕他啊?” 秦情撇了撇嘴,蹲下身,开始揉弄狗头,狗伸出舌头舔他手背,连带着袖口都湿润了。 “晚宴那天怎么走那么早啊?”闻觉说,“应酬完一转身,你俩都不见了。” “他身体不舒服。” “感冒了?” 秦情用虎口蹭着狗耳朵,不自觉皱了眉头:“说是肋软骨发炎,反正......看着......挺那什么的。” “你问他了吗?怎么说啊?” “也没怎么说,”秦情站起来,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就说是作息不规律,歇歇就好。” 第75章 闻觉看着秦情脸上犹疑的表情:“你不相信他?”想了想,又说,“那你把他抓柯舒维医院去,重新检查一遍。” “也不是不相信......我就是......” “你就是没听过生日这天必须开开心心,否则未来一整年都不会开心。” “那不是说的过年么。” “所以我说你没听过嘛。” 秦情一愣,笑了起来。alpha跟他玩够,一甩屁股,头也不回地跑去捉鸟了。 “没事儿,”闻觉拍了他一下,“别太担心,存哥多靠谱一人你心里还没数吗。” “嗯。” “还有他对你的态度,可能也就是这几年突然想开了,想开这种事儿,可不就是一瞬间。” - 因为崇泰山庄离市区还蛮远的,跑一趟、待半天,极不划算,所以这天晚上大家都留在山庄过夜。晚饭后,陆清明遛狗去了,秦情搞不懂散养的狗还有什么遛的必要,但闻觉说这是人家的“亲子时间”。 等陆清明回来打牌的过程中,封存靠在沙发上玩手机,秦情坐在椅子上玩手机,闻觉站在墙壁边上玩手机。林无边看得直摇头,拽着餐厅经理陪他下楼打了几杆子斯诺克,回来一看,牌局已经开了。 “啪”的一声,秦情打出了一张二筒。林无边看着封存的牌,正好差的就是这张二筒,他走上前去站在中间,一手搭上秦情肩膀,心中直喊“完蛋”,结果封存半托着下巴,视线微垂着,居然拆牌打出了一张七条来。 “胡了!”秦情抓过麻将,往牌上用力一撞,“清一色!” 封存笑着动了下眉毛,闻觉在旁边“啧”了一声。 林无边哈哈大笑,心想:幸亏老子躲过了,这牌我才不打,没心思跟你们一起哄小孩儿。 不到十点钟,陆清明还在外头“亲子时间”呢,秦情就把牌局叫停了:“散了吧散了吧,”他说,“早睡早起,身体健康。” - 或许是闻觉在这层楼放了毒气,空气之中飘荡着什么情/欲因子。方才在楼上还好好的,顺着电梯一下来,秦情就感觉,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开始蠢蠢欲动、按耐不住了。 回到房间,他用力一推,直接把封存抵在墙壁上,同时伸手反锁房门。屋里没开灯,眼睛也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两张脸近在咫尺,眼耳口鼻却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到重重热气往脸上乱喷。 秦情摸着封存的脸,用力吻了上去,另一只手捧着他的后脑勺,在脑袋和墙壁之间做了缓冲。这是他回国以来第一次亲吻封存,四年了,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念这份滋味,牙齿和舌头都没轻没重的,不一会儿就尝到了淡淡的腥甜。 封存瘦了,瘦得秦情弯腰用力就能把他扛上肩膀。不一会儿,他们从门口转移到了床上,虽然这时仍旧是没有开灯,但床离阳台更近,窗外有冷淡月光,外加瞳孔逐渐适应黑暗,两人终于能够看清对方面容。 封存躺在床上,秦情跪在他双膝中间,往上一挺身,又继续着还未结束的亲吻,他在封存耳边低声问他:“哥,今晚给我喂了几次牌啊?”秦情的舌头在嘴里慢悠悠打转,另一只手已经探到下方,紧紧搂住了封存的后腰。 他说:“牌是喂不饱我的,咱们得换别的东西,哥。” ...... 封存这天晚上,是前所未有的主动。事情结束后,秦情趴在栏杆边抽烟,他看着窗外开阔的湖景,忽然感叹了一句:“好像在吃断头饭。” 第59章 工作不等人。在崇泰山庄待了两天不到, 高斯语经纪人打来电话,说她家艺人杀青回来了,想跟秦老师约个时间见面。 这一面见完, 秦情的各项工作便如浪花般滔滔涌来,艺人、经纪人、导演、品牌方......三天两头都是饭局、酒局, 搅合得脑壳发昏。 去年刚得过最佳新人奖的年轻导演, 葛振荣, 正在筹备一部关于马儿山的纪录片, 他想要秦情同行, 充当他的特邀美学顾问,秦情这天和葛导彻夜长谈至凌晨五点, 临到离开,他还是没能给出准信儿。 离开酒吧,秦情走到大街上,他很累, 累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这时兜里手机一震,是潘博的消息:「起床了吗?有空的话,约个早餐?」 秦情直接给他打了个语音电话过去:“无花大师,您这是上哪儿鬼混, 还没睡呢?” “你无花大师父现在天天三点起!”潘博打了个呵欠说,“店里现在早上也营业, 卖点馄饨、面条、包子、馒头什么的。” “你回店里了?” 潘博“诶!”了一声:“见面再说呗。” “那我去你家?”秦情问。 “别!”潘博拒绝得特别干脆, “我天天面条馄饨的,都快吃吐了,去耀华门口吃个豆腐脑吧。” - 秦情在耀华门口的早餐店见到了潘博。打从小学认识以来,俩人从没分开过那么长时间,突然一下见了, 心里都挺触动。 潘博抽了两张纸巾,蹭了蹭眼角、又蹭了蹭鼻子,听说:“前阵子我知道你刚回来,肯定忙,也没急着找你,想着来日方长嘛,咱们这种关系。” 秦情听了这话倒是略有一点羞愧,他满心满意的都是封存,只要略有一点空闲时间,都眼巴巴往家里跑,完全把潘博等人遗忘在了一旁。 “老太婆怎么跑云南去了?”秦情问潘博,“我看她朋友圈天天发的都是什么苍山洱海野菌子。” “她嫌a市待着闷,说这破地儿一待待了几十年,伙同着李老头他们,自己跑云南去了,说是找了个疗养中心,环境挺好的,我还没去过,下次有机会一起呗?” “行啊。”秦情感叹道,“老太婆既有主意,又有本事。” “是啊,老当益壮得很呐!”潘博吸溜了一口豆腐脑,说,“小姨忙着养孩子,也没什么精力继续管店里,所以老太婆的毕生基业就落我头上了,这活儿吧,虽然每天起挺早,但干着心里挺踏实的,看着生意越来越好,也还挺有成就感,每天早上站在摊位面前,给小学生装馒头,听着他们的笑和抱怨,听着他们扫完二维码,拉卡拉到账的声音,就觉得日子真好,比以前的都要好。” 潘博这话险些给秦情听哭了,也不知怎么的。他别过头看了眼门口,等把眼泪完完全全憋了回去,又问:“赵小兰呢?是不是该叫老板娘了啊?” 潘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际上是的,但名义上,她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小兰说,我的店是我的店,她不是谁的xx娘,她就是她自己。最近她刚刚换了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做财务,每天都加班儿,我俩半夜才能见上,可我天天三点起嘛,又得早睡,说不了几句话,就跟那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似的。” 秦情松了松肩膀:“王姐呢?” “当演员去了呗!你没看到她朋友圈啊?” 秦情摇头:“她肯定是屏蔽我了。” “还真有可能!”潘博说,“我姐知道你现在了不得,秦大师的镜头点拨两下,她不得飞天啊?” “那她还屏蔽我。” “不喜欢搭乘您这个交通工具。虽然都是飞吧,坐飞机、坐火箭,感受是不一样的。”潘博说,“不过我看她啊,是想自己长翅膀。” “你这卖早餐卖成哲学大师了啊。”秦情对着他抱了抱拳,“我这一早上,可受教了。” “你跟你哥怎么样?”潘博说到这,咬了下舌头,“其实你俩是不是......” “是。” 潘博砸了砸嘴:“我说呢,我早这么觉得了!否则也不能,那么的......是吧?” “是吧?” “那你们现在......?” “挺好的。”秦情说完又重复了一遍,“挺好。” 走之前,秦情在店里打包了几个酒酿馒头。估计封存刚起床,回家正好能让他吃上热乎的。他坐上出租车,和潘博各走一头,脑海里回想着潘博分享的点点滴滴,眼眶略有些湿润。 生活。 特别落地的生活。 看似简单,却可望不可及的生活。 他好希望有一天能从封存眼睛里,看到和潘博一样的光亮。 在那天的晚宴上,秦情第一次见到封存肋软骨炎发作,回家就在手机上偷偷做了半宿功课,据说这种问题在年轻人间较为常见,是种神经性疼痛,除了生活习惯问题,其他的诱因还包括思虑过重、疲劳、忧愁、生气、压抑等等。 他在忧虑什么,又在压抑什么呢? 他的忧虑、压抑,会和我也有所关联吗? 秦情低头把早餐店老板打上蝴蝶结的塑料口袋拆开,又给里头的塑料打包盒开了个口,免得馒头被蒸汽捂着了,不好吃。 - 秦情到家正好七点,他开门进屋,瞧见封存已经起床,正站在花园内侧的推拉门边抽烟,他看着花丛,视线下落的地方种了一簇雪片莲,长势凶猛。他手中端着一个白色马克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烟灰还是水。 第76章 “哥。”秦情轻声招呼他。 封存却骤然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啪嚓!”落下,碎了满地,透明的水,在地板上漫开。 “跟葛导聊完了?”封存吐了一口烟,转身往秦情身边走。 “聊完了。”秦情说,“我给你买了早餐,还没吃吧。” 他话音刚落,封存在他面前停下了。秦情低头看见,封存脚上没穿鞋,而他的身后,是玻璃划破脚掌,拖出的一地血色脚印。透明的水变成了红色,深深浅浅,这里一滴,那里一片。 秦情的脑子瞬间“嗡嗡”作响。 封存顺着秦情的视线,也垂下眼睛去看自己的脚,他把香烟从嘴里拿开,露出了一个很诧异的笑容。 也有些难堪。 “我、我去收拾一下。”秦情把他按在沙发上,有些语无伦次,“你坐会儿吧......嗯......也可以吃吃早餐......” “帮我拿一下烟灰缸。”封存说。 秦情把烟灰缸放到封存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去找扫把和抹布,收拾那满地的玻璃渣子和血脚印。 封存掰了块馒头,看了一眼,也没吃,随手放到旁边,继续抽烟。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刚才的事情作出解释,但他没法儿解释。 这他妈要怎么说呢?我就是忘记了那儿有玻璃啊,我就是忘记了我没穿鞋啊,我就是感觉不到脚底的疼痛啊。 秦情收拾完地上,拎着医药箱子,跪到了封存的面前。他从箱子里拿出镊子、酒精、纱布、绷带之类的,把封存的脚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然后低着头,尽可能仔细地挑着肉里的碎玻璃。 其实秦情应该先干这件事儿,再去收拾地面。但他刚才真的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封存,于是借着擦地的空档,名正言顺地缓了一缓。 秦情挑玻璃的过程很漫长,封存点燃了第四根烟,抽得他直咳嗽。 随着一口烟跟随呼吸缓缓进入肺里,他突然感觉有点痛,不是脚底的痛,是一种很深的,抓不住又挖不出,仿佛一辈子都不能连根拔起的,痛。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并不新鲜,是一种并不愉快的重逢。 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痛觉一直伴随着他生长。后来,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吧,他成熟了,懂得了好多知识,交到了好多朋友,这种感受随着潮水缓慢退去,直至消失不见。 可实际上,它从来就没有真正消失过,它只是潜伏起来了,像是休眠的病毒,悄悄地,潜伏起来了,它一直在伺机而动,它一直想要给他致命一击。 比方说四年前,比方说此时此刻。 - 把伤口简单包扎好,秦情抓着封存的脚腕,在他脚背上用力亲了一口。 “哇,变态啊。”封存把烟头摁灭了,捏着秦情的脸,揉了两把。 “去医院看看吧,至少还得打个破伤风。” “不去。”封存随便动了几下脚趾头,他浑身没有力气,“都是小伤口,我都没感觉了。” “你刚才也没感觉。”秦情看着他,封存也看着秦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秦情的眉眼间也会露出这种不容置疑的神态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可能是在巴黎吧。秦情长大了,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在他污染不到的地方。 秦情态度特别坚决,封存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出门。 封存原本打算自己走过去,秦情不让。刚开始还只是轻声劝说,没说几句,就怒火中烧,直接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你自己走个屁!这伤一动就渗血!我甚至都不敢确定里面还有没有残留的碎玻璃!” 又说:“你走吧你走吧!感染就好了,截肢就好了,腿有什么重要的,没了正好!没了你就不跑了,想跑他妈的也跑不掉,我就安心!我正好安心!我就没安好心!我天天亲你抱你伺候你!到时候你就满意了!” 秦情气得够呛,到了医院停车场都还没缓过来。他默不作声地找来轮椅,把封存推进了医院里。除了打针和包扎伤口外,秦情强行让他做了个全身体检。这么折腾一通,大半天就过完了。 走的时候,秦情在医院门口的麦当劳买了午饭,让封存先对付着。 “你不困吗?我很困。”封存坐在副驾驶,面无表情地吃了一根薯条,“下不为例啊。”他说,“结果你也看到了啊,什么问题都没有。” “贫血。”秦情目视前方,说。 “那算什么问题。”封存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跟你争,当社畜了,了不得,通宵回来拿我折腾撒气。” “我拿你撒气?”秦情转头看着他,眼泪直接就涌了出来。 封存吓了一跳,他抽出两张纸巾,随手按到了秦情脸上。 “开车呢!”秦情很不耐烦地一甩头。 封存用手指蹭去了挂在他下巴上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好了,我不该这么说,对不起。” 秦情吸了吸鼻子,把方向盘抓得紧紧的。 后来这一路俩人都没有再说过话。 回家之后,秦情直接把封存背上了二楼卧室,他说:“有什么需要,直接喊我。” “你不睡吗?” “睡啊。”秦情掀开被子钻进去,背对着封存躺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没绷住,又回过身去,往封存肩膀上拱。 封存伸手把他搂住了:“睡吧。” “你要喝水吗?” “不喝。”封存说,“睡吧。” “要不要尿尿啊?” 封存笑了:“怎么?你要给我把着?” 秦情低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又不是没见过,把一下又怎么了?” “你看着,我尿不出来,得给我憋出毛病。” “真的?” “真的。” “咱试试!” “滚蛋!”封存揉了两把秦情的脑袋,“安心睡吧,左边那只脚还好,走几步没问题。” “哥,我今天见潘博了。” “他过得好吗?” “好得很。”秦情伸过手臂,也把封存抱住了,“我都羡慕了。” 第60章 封存最近没怎么接活儿, 大把时间都待在家里,不是在楼上睡觉,就是在沙发上睡觉。秦情工作缠身, 没办法天天在家陪他,又很怕他再搞出前几天那种光脚踩到玻璃的事。犹豫再三后, 秦情给闻觉打了电话:“闻总, 有空过来家里玩儿两天呗。” 然后接连一个星期, 家中打牌的声音几乎就没停过。他好不容易找到空闲回去一趟, 想跟封存腻歪一会儿, 人家坐在牌桌上,眼睛都不动一下, 赢钱赢得不亦乐乎。 这天,秦情带着马儒骏去银光大桥踩点,迎着烈日忙活了好几个小时后,俩人随便找了一家咖啡店进去歇脚, 没坐多久,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秦老师!好巧啊!” 秦情转头,一个身材矮壮、戴着眼镜的圆脸男人正十分热切地朝他挥手。秦情完全想不起此人名姓,只知道是个十八流导演, 拍网剧的,之前在某个活动现场见过一次。 “你好啊。”秦情说, “真巧。” 圆脸男人点了点头, 抬脚朝他走了过去。秦情这才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靓丽的年轻女人。 嚯!王姐啊。 王姐昂着头,没怎么看秦情。圆脸男人像是生怕谁误会似的,主动开口解释道:“我来面试演员。” 秦情心说我知道,您这样的不是王姐的菜。 他微笑了一下:“那您先忙您的, 回见。” 圆脸男人带着王姐走到最里侧,搞面试去了,马儒骏在旁边啧了两声:“我只见过猎头在咖啡厅挖人的,没见过导演在咖啡厅面演员。” “少见多怪。”秦情看着他,“喝完了吗?喝完了赶紧走,去找高斯语,把我们上午提到的那几个点,着重跟她说一下。” “我找她,她就见我啊?”马儒骏赖在椅子上不乐意动,“我这种人什么时候入过高姐法眼啊?我都是跟她下巴交流的。” “那就找她助理,经纪人,随便什么人,传达到就行了。” “你......有事儿啊?” “没事儿,闲得很,就不想干活儿,就想剥削你,去不去啊?” “去去去,我荣幸我荣喜。” 马儒骏被秦情打发走了,他换了个座位,悄悄躲在旁边等起了王姐。 半小时后,圆脸男人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又过了两分钟,王姐的身影也从慢悠悠晃了出来,挺平静的,也不知道这面试到底过没过。 “诶!”秦情压着声音喊了她一声,“这儿!” 王姐回头:“我就知道你要等我。” 秦情笑笑:“再喝杯拿铁?” 王姐走到他对面坐下:“一上午喝四杯了,再喝,我三天合不上眼!” “刚聊得怎么样啊?”秦情问。 “挺好。” “你朋友圈把我屏蔽了。” “潘博说的吧?” “他不说我也能猜到,”秦情说,“以前天天被你刷屏,怎么可能一下就走内敛路线了。” 第77章 王姐撇撇嘴,往前倾斜了身子,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其实我前几天想找你来着。” “嗯。” “一是,叙叙旧,二是,想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啊?” “关宏死了。” - 王姐告诉秦情,上个月二十六号凌晨四点,关宏从洗浴中心出来,走到仁和碑广场旁边的小巷,在逢缘小吃店前方七八米的地方,被人迎面捅了一刀,刀尖直透心脏,多半是熟手作案,专业得很。从监控看,他几乎都没挣扎,就那么脸朝地面,倒了下去。 秦情说:“也正常吧,干他们那行的,遍地仇家。” 王姐点了点头:“是啊,他造了不少孽。不过我听到这消息......心情还是有点复杂。” 秦情伸手拍拍她肩膀:“工作方面如果——” “我有需要会主动对你狮子大开口的,没需要你就别插手。”王姐一撩头发,空调带过一股浓香,秦情打了个喷嚏,笑着点头,“小的听您吩咐。” - 正式拍摄这天,马儒骏一大早就开车到圣心湖,把秦情接去了银光大桥。秦情习惯深度参与拍摄的每个流程,搭景、布光、道具......他需要对每个细节了如指掌,才能安心将自己彻底投入进去。 连续忙活了四个多小时,秦情坐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同时把脑子里设计好的东西,全部过了一遍,马儒骏坐在他旁边,也默默吃着,他对秦情的工作习惯了如指掌,知道在这种时候发出任何响动,都会惹得秦老师暴跳如雷。 大概下午一点,高斯语和品牌方的人到了,拍摄正式开始。 秦情拍完第一套造型就汗如雨下,回到车里换了件t恤,马儒骏给他准备了四件同款白t,秦老师春夏拍东西就是这样,高度专注与烈日的双重夹击之下,很费衣服。 拍到第四套造型时,刚好迎来桥边落日,秦情镜头里的高斯羽,与落日完美交融,像只漂浮在火海之上的白天鹅。 拍摄任务几乎是在太阳落下地平线的那一瞬间结束的,大桥上响起了工作人员的欢呼声,秦情带头给高斯语鼓掌,那位总是用下巴看人的“高姐”也不顾秦情这一身脏汗,走过来主动拥抱了他。 秦情回到车里,筋疲力尽。他眯着眼睛打了个盹儿,然后摸出手机,拨通了封存电话:“我拍完了,哥。待会儿再跟品牌方的人聊几句,收个尾巴就能回来了。” “累吗?” “还行。” “我过来接你吧。”封存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我带过来。” “你要这么说,我就提要求了啊。”秦情握着电话笑了两声,“西北路的拿破仑,我给潘博外婆买过几回,蛮好吃的,但你这点儿去可能没有了,要没有的话,蛋挞也行。” “好,我过去看看。”封存说。 打完这个电话,秦情像是接上了快充插头,既不疲也不累了,只剩酣畅淋漓的爽快之感。他坐直身子开门下车,去找品牌方之前,先在大桥上站了一会儿,吹了吹热乎乎的河风。偶然发现,这边的夜色其实也蛮好看,突然就又觉得手痒,但他这回想拍的不是高斯语。 约莫四十分钟后,秦情跟品牌方的人挥手告别。他一回头就看到,封存来了。 “你要的拿破仑。”封存笑着,把甜品盒子递给他。 秦情没接:“回车上再吃吧。”他说,“哥,可不可以让我拍几张照片?” - 封存很配合秦情的要求,他站在秦情选定的地方,手上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一如既往地随意站着。 秦情拿着相机,距离封存七八米远。他转动镜头,看着画面里的那个男人,与白天看着高斯语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丽. 封存站在街灯与黑夜的缝隙里,在光与暗的缝隙里,习习晚风吹动着他鬓角的头发,他的整个身躯似乎正逐渐变得透明...... 夜色!夜色张开血盆大口,已经将落日无情吞噬,灯光碎片落在流动的河水里,风一吹,叮铃铃、丁零零,它与杀死白日的刽子手合奏着,合奏着,奏响的究竟是什么?是协奏曲。是什么协奏曲?是生命终章的挽歌。 秦情看着镜头里,即将消融在缝隙中的男人。男人望着江面,他前倾着身子,他望着江面,前倾着身子,他望着江面......江面......江面!! “存哥!”秦情扔开相机,大喊了一声。 封存如梦初醒般回头,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秦情飞奔至封存面前,一身冷汗、热汗交织。他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声呼喊如果再晚一些,会是什么结果。 他双腿有些发软,喉咙也特别干,干得要开裂、干得要出血,他慌乱无措地咽两口唾沫,伸手扶住了大桥旁边的栏杆。 栏杆外是江面。 是要吃人的江面。 - 秦情回到车里,缓了半个小时,始终心有余悸,吃拿破仑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抖,嘴里食之无味,掉了一身的酥皮渣。 封存开着车带他回家,路上还打趣儿秦情:“扛一天相机手都不稳了,得多锻炼啊。” 秦情埋着头,把掉在盒子里的酥皮全部捡起来,往嘴里塞。方才镜头里最后的画面一直在他眼前徘徊。 他的镜头比人眼敏锐,能精准捕捉各种细微的动作、表情、情感、意图、欲求......教授说他的镜头被上帝吻过,马儒骏说一定是他背着所有人,偷偷找了大师开光,甚至还有同行曾经开玩笑,说秦老师这镜头牛逼啊,能拍到肉眼看不着的东西,说他以后可能会被邀请参加《走近科学》的灵异栏目。 秦情靠在椅背上,他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又睁开,他把窗户打开了,热风和冷气激烈交战。封存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再继续说话。 回家后,秦情把自己关在浴室快两个小时,擦洗干净回到房间,他看到封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秦情以为他睡了,转身想走,封存却叫住了他:“去哪?” “喝水。”秦情说着,走过去,掀开了被子。 “怎么又不喝了。”封存问。 “突然不渴了。”秦情说。 两人躺在床上,各自睁着眼睛,干躺了好几个小时。凌晨三点多,封存转过身,抱着秦情就开始亲。他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只是一味的亲、卖力地亲,呼吸节奏也完全混乱,像是随时都会窒息在这场糟糕的爱里。 秦情刚开始还有所回应,片刻后,他突然停了下来,把封存推开。秦情神思恍惚地说:“我得出去一趟,我还有镜头需要补拍。” 他退出卧室,一路疾步走到楼梯口,又折返回来,冲进了储物间,找到卧室房门的钥匙,他把封存的卧室落了锁。 秦情回到了银光大桥上。 他左顾右盼,一副想要找谁算账的样子,可却找不到任何具体目标。这时桥上已经空无一人,空无一车,两侧的高楼宛若群山,将世界挤压成一条缝隙,限制了所有动作,只有天上的星星还在不顾死活地闪。 他快被憋死了。秦情徘徊在大桥上,从这头,跑到那头,从左侧,跑到右侧。 汗水从他的额角淌进眼睛,很酸、很辣。他弯下腰,用尽全力嘶喊了一声。 桥底下的河水,一如往常地流动着。 - 秦情从银光大桥一路走到河滨公园,他筋疲力尽,一不小心在湖边长椅上睡着了。初夏的知了又开始叫嚷,蚊子也成群结队,围着他这块新鲜血肉,大快朵颐。 他实在是累,实在是没有精力与这些细小生物进行任何搏斗。约莫二十分钟后,他重新睁眼,身子还是蜷缩着,一动不动。 这时的天地换了颜色,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一切,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恍惚感。屁股上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戳了一下,秦情陡然转身,一个穿墨绿马甲的白发老头正直勾勾望着他。老头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横插着后腰,手腕上还挂了个颜色陈旧的小竹篓。 “戳我干什么?”秦情站起来,没好气地说。 老头用力一摆手:“不戳你,我哪儿知道你死的活的。” “我是死是活跟你有关系吗!”秦情终于找到了发泄机会,对着老头嚷了一声。 “怎么没关系!”没想到老头吹胡子瞪眼地,直接给他吼了回去,声音比他大,气势比他足,“关爱生命,人人有责!不知道吗!祖国的未来要都你这样,老子鱼都钓不安宁!” 被老头吼了这么一嗓子,秦情的脑子终于灵醒了些,他上下打量着老头,越看越觉得眼熟:“你不那姜子牙吗?” “还申公豹呢!”老头似乎完全忘记了几年前曾在湖边与秦情见过面的事儿。 秦情沉沉呼出一口气,努力整理了心情,这才发现手臂上多了好几个蚊子包,痒得不得了。老头看他用力抓挠手臂,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铁皮罐子,上前两步,塞到他手里:“驱蚊止痒的,擦擦吧。” 第78章 秦情也不客气,打开小罐子,指尖沾了一点白色的药膏,在手臂上涂抹开。 老头趁他涂抹驱蚊膏的间隙,走到湖边,摆好了小凳子,他一遍做着手上的事,一边对秦情碎碎念着:“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脆弱!单纯!遇到问题,不知道好好沟通!就喜欢走极端!” “我走什么极端了。”秦情走到湖边,把药膏还给他。 老头眉毛一竖:“离家出走不是极端吗!” 秦情无奈:“我没有离家出走......” “坐吧。”老头指着斜坡上方干爽的草坪,“刚洒了饵料,鱼还没来,我跟你唠几句。” “唠什么啊?” “开导你呗。”老头一侧身,亮出胳膊上的红袖章,“我是社区的,志愿者!” 秦情回想着老头开篇那几句话,特别不屑一顾:“你不把人开导进沟里,已经很不错了。” 老头轻哼一声:“昨天晚上我们楼上夫妻打架,就是我给调解好的,警察来了都夸我!”他又说,“还有前几个月,春分那天,就这儿!”老头指着前方幽深的湖面,“我是正儿八经救了一条人命啊!” 秦情扯了两根狗尾巴草,绑在一起,左右手拔河:“游泳健将啊?跳水捞人?” “那不至于。”老头谦虚不到五秒钟,又一脸骄傲地说,“碰到个轻生的,我给拽回来了。” 秦情愣一下。 老头继续说道:“说来也是赶巧了,我下午一般不来钓鱼,嫌热,可是那天我孙子补习班临时放假,他在家看电视,吵得我脑瓜子疼,就提着鱼杆儿出来躲清静。诶!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回头指着长椅后侧的小路,声情并茂地描述,“我就站在那棵树下,远远瞧见那年轻人,一步一步往湖里走。” 秦情盯着手里的狗尾巴草,轻轻拽了两下。 “刚开始我还以为他要捡什么东西呢,转眼就发现不对劲!”老头说,“我赶紧丢开鱼杆跑过去,一把拉住了他!湖水都淹到他小腿肚了!要再晚几步,我可没有跳进淤泥里拔人的本事!” “挺帅一小伙儿,看着条件也好,他那衬衫牌子我见过呢,我女婿就有一件,是我女儿送的生日礼物,花不少钱呢!” 老头说着,秦情手上的动作逐渐变得迟钝,他的手抖了一下,狗尾巴草断了,是右手赢过了左手。他缓缓抬头,湖边的大片菖蒲,还有一些细碎的水草闯入他的视线。 这些东西堪堪让他回忆起了一个场景。 回家的那一天,时隔四年看到封存的那一天,封存穿着衬衫,很贵的衬衫,他的身躯在衬衫里飘摇,他的裤腿湿得滴水,鞋底粘着泥土和杂草,他一直在笑,他用温暖轻快的声音问:“在吗?”他说,“不好意思啊,回来晚了。”又说,“本来要去接你的,临时有事,没去成。” 那天正好是三月二十一日。 正好是春分。 秦情为什么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这是他数着指头,盼望着回家的日子。 秦情登时感觉一片眩晕,脑子里的血管和细胞仿佛正在被人用剪刀和镊子一一拆解。 他没有再问老头更多的细节信息,没有拿手机里封存的照片给老头核对。他很怕听到那个答案,连在想象中都不敢去触碰的结果。他想要对老头说生谢谢,可这两个字仿若又会成为某种盖章定论。 他下不去那个手。 秦情站起来,低声说:“我回去了。” 老头欣慰点头:“这就对了嘛!跟家里人有矛盾,就好好聊聊!下次别再离家出走了,有什么话聊不开,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啊?” - 秦情回到圣心湖,进门闻到了一大股松节油的味道。 他走到客厅,客厅四处都是颜料,茶几、沙发、墙壁。封存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笔,正在画一个太阳。秦情不声不响地去了二楼,去了封存卧室门口,锁坏了,被砸坏的,半米外的地板上,还躺着一只断了腿的椅子。 秦情咬着牙吸了口气,又重新回到一楼,他走到封存面前,蹲在他旁边,轻声问:“怎么起这么早啊?” “我想画画。”封存说。 “昨天......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时候......那个门......我......”秦情说着,想要拿走封存手里的笔。封存停了一拍,扬手把笔砸到了墙壁上,甩出了一道刺眼的橙黄。 秦情抓着他的膝盖,缓缓收紧了手指:“我把你关卧室里,不对,是我不对,我知道的,哥。可是......”他哽咽着说,“可是我很害怕。” “你跟我在一起......很难受,对不对?我们离得越近你越痛苦,是这样吗?”秦情仰着头,颤声问。 封存伸手贴上他的脸,眼底神色复杂,没说话。 “我去河滨公园了。”秦情说这话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是你吗?立春那天......是你吗?” 封存从凳子上挪下来,跪在地上,他对秦情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不是在跟你论对错,”秦情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颤抖得几乎已经听不清具体发音,“你想我好,我也只是想你好的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给你带来痛苦,也不明白你这么难受了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 封存把秦情的脑袋按到自己怀里:“我没有勉强。”他说,“别怕,我不会离开你。” “你拿我当什么啊?”秦情推开他,用力一抹眼睛,“我是你的工具对吗!我是你用来伤害自己的刀!!” 封存恍惚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到了好多哭声,重叠着拿起画笔的动作。笔尖在画布上游走着,越是如鱼得水,哭声越是响亮,直到最后,笔尖变成了刀尖,哭泣变成了一声嘶哑的嚎啕。 然后,他的世界,噤声了。 没了哭声的世界让他感到惶恐。 哭啊....哭啊!!怎么不哭了?怎么哭不出来了?是因为不够痛苦吗?我的存在,就一定需要伴随痛苦吗?是啊,就是应该伴随痛苦的。他如饥似渴地寻找着灌溉痛苦的养分。 他爱秦情,他会伤害秦情,他不想伤害秦情,于是靠近秦情,就成为了他最向往而又最恐惧的事情。秦情是他最好的养分。 可秦情太聪明了,不费吹灰之力就看穿了他的把戏。 “为什么?哥。为什么是春风的那一天?那是我回家的日子啊......” “因为害怕。” “因为搞砸过一次。” “因为不想搞砸第二次。” “那为什么你还是回来了。” “因为我真的很想你。”泪水从封存眼眶滑落,“我真的......很爱你。” 第61章 秦情累了。 他倚靠在封存肩膀上, 一睡就是八个小时。他再次睁眼,封存是醒着的,也不知道究竟睡是没睡。此刻与早上相比, 俩人的脑子都冷静了些许,再看到周遭的油画颜料就感觉尤其乱、尤其脏。 经过八个小时的睡眠, 秦情失去的力量又一丝丝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他揉了揉眼睛, 坐起来, 他对封存说:“我们得谈谈, 哥。” 封存活动了几下肩膀,凑过去, 在秦情额头上亲了一口:“抱歉。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是这样的。”秦情吸了吸鼻子,又傻愣愣眨了眨眼,“你等我洗个脸。” 秦情找了一堆冰块带进洗手间,他俯下身子, 将整张脸反复在冰水里浸泡了四五次。他回到客厅,重新坐在封存对面,脸和手都红彤彤的。封存摸了一下,雪一样的温度。 “我其实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秦情的双手贴在膝盖上,把裤子抓得很紧, “我喜欢你, 我想让你从我的喜欢里得到快乐,但我好像是高估自己了,我的喜欢不是什么甜品,不是什么良药,它反而......反而像是有毒似的。我对人的心啊, 脑子啊,没有研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可我知道它让你浑身难受,身体状态越来越差,让你变得......都不像你了。” 封存苦笑:“没有不像我,这是我本来的样子。”他看着白墙上的橙黄颜料,眼神时而聚拢时而涣散,“很难看吧?” “不难看。”秦情说,“人本来就有很多面相,或许这就是你吧,可这也只能算是其中之一。” 他说:“我一直都知道,我见到的你,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的家庭,你的曾经,即便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可能不只是我,其他人也是的,柯舒维、nancy、闻觉,还有秦昼。” “你很吝啬,你只给我,只给他们,看到百分之五,百分之十。没错,这这一部分的你,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愿望、和设想。但这并不代表,另外的百分之九十,百分之九十五,是错误的,是见不了人的。” “......” “哥,我真的很想了解你,我真的很希望能有机会了解你。” 封存看到了一双手,正在撕裂他的胸腔皮肤,扒开了他的心,想要往里看。他很害怕,但他也很好奇。胸腔里那一颗扑通跳动的心,他早就陌生不已了。 第79章 小时候,他会不间断地向内看,他巴不得能把自己的心脏纹路都剖析清楚,所以他去当封医生,他学到了好多知识,拥有了好多无形的、用来解剖和缝合的刀。他把自己的心划开,再划开,一刀刀的,划啊划啊,怎么越到后面越是看不明白了。 那一地的红色。 模糊,粘稠。 完蛋了。一滩烂泥啊。缝不起来啊。空空如也啊。 熟悉的一切都没了,有血有肉的都没了。还剩什么?还剩地下室门口的锁,玛瑙山夏天的雷。这才是他生命中根深蒂固的东西,或者换个说法,这些东西才是他的生命本身。如果连锁和雷都没了,连痛苦难受都没了,他又还能在哪? “哥。”秦情伸手抓住他,“我也不是说立刻马上就要窥探你什么,我可以给你时间,但同样的,你也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不要再做那样的事......” 他抓得很紧,封存手背上的血管和青筋都凸出来了。低头的时候,俩人不约而同看到了中指上的银戒指。 封存哑着声音开了口:“我本来也......” “我没有想......” 我一直在努力活着啊。 一些复杂的情绪已经堆积到了顶端,封存心里的弦绷到极限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没能做出任何承诺,他把自己的手腕从秦情的禁锢中抽了出来:“颜料太脏,我上去洗一下。” 秦情低着头,这次没有再抬头,望他背影。 - 封存的心里埋藏着很多炸药,秦情看见了。这些东西的存在,或许与他无关,但他心知肚明,自己曾经一定扮演过那个点火的人。 于是两个星期后,秦情以特邀视觉顾问的身份,跟着葛导的纪录片团队,一头扎到了西部高原。秦情走的时候很泰然,要说他对封存有没有担心,那肯定有,可同时也还有经年累月的信任。而且从某种程度上,他和封存保持一定距离应该是有必要的,毕竟,他回来之前,封存的状态似乎并不如现在糟糕。 他说过的,他会给封存时间。他希望这次的时间,可以换来一次机会、承诺、或者答案。 接连一个月,秦情跟封存又回到了断联状态,他只能从闻觉的口中得知对方状态好坏,所幸,闻觉传递给他的,都是好消息。 八月底的一天,秦情刚被牧民家的马蹄声吵醒,睁眼就看到闻觉给他转发了一份企划文件,某杂志旗下的电子刊物下期主题是:摄影的光与暗。主编想要深度挖掘一位新锐摄影师的成长故事,其中他们的首选人物便是秦情。 。:「别接,不爱搞这些。」 alpha的二号金主:「我已经同意了,是来通知你的。」 。:「......」 alpha的二号金主:「你只需要负责其中一小部分,其他内容,他们会去找你身边人进行采访、填充。」 。:「我身边没有人。」 alpha的二号金主:「我不是人?存哥不是人?」 。:「他更不爱掺和这些。」 alpha的二号金主:「他已经同意了。」 。:「为什么?」 alpha的二号金主:「还能为什么,对你有好处呗,而且对方答应隐藏名姓。」 - 烈日炎炎的一个下午,封存去了闻觉公司,跟杂志方的记者见面,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这边结束,刚要走,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中年女人,在公司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进会议室,与他侧身而过。 关门的时候,封存听到记者跟那女人打招呼,说的是:“邓老师,您好。” 封存上楼去了闻觉办公室:“邓老师是谁?” 闻觉刚刚挂断一个工作电话,看到封存,蹭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杂志方找来的人,说是秦情之前待过的那个福利院的老师。” “几个月就被领养了,这老师能知道什么?” 闻觉摇头:“走个过场吧,信息来源多一些,内容好编排嘛。你放心,发之前我们也要审核的。喝杯咖啡?还是红茶?” “不耽误你工作。”封存说,“我去外头转转,那老师聊完,让你助理跟我说一声。” “干嘛啊?” “随便聊聊。” 邓老师的采访时间挺短的,大概率就像闻觉说的,走个过场,不一会儿封存就接到了闻觉助理打来的电话。 他回到楼上,跟邓老师见了面,主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邓老师小心翼翼地,跟他握了握手。封存看着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主动提议道:“我们出去喝杯茶吧。” 封存带着邓老师,走进了附近一家茶楼的二楼包间。邓老师只要了一杯菊花茶。封存主动跟她聊了一些秦情相关的琐事,邓老师听着,偶尔也给回应,但嘴里总是含含糊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您有话直说吧,我不是他的老板、同事、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封存说,“我们是家人。” 邓老师听到这几字,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家人也不一定就是好人啊。”她说。 封存很真诚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他的确是我最珍视的人。”说罢,他主动给邓老师看了手机里照片,看上去,的确是兄友弟恭的模样。 邓老师稍微卸下了防备,问封存:“他之前的爸妈呢?还有那个恶魔哥哥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恶魔哥哥?你是说秦昼吗?” 邓老师用力一点头。 “已经去世了。”封存说,“因为意外。” 听到这话,邓老师瞬间湿了眼眶,可能是情绪上头,她的语言也开始变得无法控制。她说:“楼上的那些人找到我,我之所以答应他们,就是我一直都觉得,对不起秦情这孩子。” 邓老师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四五十分钟,提到的全是秦情十岁以前的各种遭遇。 她说:“这孩子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跑回福利院,说是要找那个接收他入院的老师。那天下午我去一楼大厅见了他,我以为是跟着爸爸妈妈回来故地重游,结果他‘扑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他说,求您了老师,老师您让我回来吧,老师您救救我吧。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也不说,直到我强行要把他送回家里,他才开始对着我哭诉起来......” “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可我......我也只是一个普通老师,院长不发话,我再可怜他也没用啊。” “十来岁的时候,他直接来到家里,找上了我,他说,邓老师,我能不能来你家啊,他说我很会做家务,我不高、不胖,占不了很多空间,也不爱吃肉不爱吃菜。我问他,秦爸爸到底哪里不好啊?他说......他说......” 邓老师捂着嘴哭了起来,后面的话全是断断续续讲出来的。封存递给她纸巾擦眼泪。脑子被震得一片空白。 “我哥脱我衣服。” “我哥用打火机烧我后背。” “我哥......” 走出茶楼的时候,封存五脏六腑都在疼。他完全没法想象,秦情是用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听他一遍遍提起秦昼的名字。 封存买了最快一班飞往x市的机票。他打电话给闻觉,要到了葛导剧组驻扎的地址,以及相关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连家都没回,直奔了机场。 第62章 见到秦情要说什么, 做什么,封存没去想。 他只是被一股蓬勃的想念驱使着,甚至希望自己能够跑得够快, 快过时光滚滚往前的车轮,回到那些陈年旧月, 把跪在邓老师面前大喊救命的男孩拉起来, 带到自己家里去。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飞行, 封存落地高原机场, 天已经黑了, 有个名叫小木的男孩开车过来接他,同时给他带了一件厚外套, 是在镇上小店买的。封存穿上外套坐进了副驾驶,听小木给他介绍纪录片剧组情况。 剧组驻扎在马儿山,那里人迹罕至,有一些原住民的族群, 在山沟低洼处,零散分布着。剧组这几十个人,是近二十年来,最大的一批闯入者。 马儿山最高处常年积雪, 山上草木茂密,车不好走, 人也不好走, 几乎还是最原始的未开发状态。小木叮嘱封存,如果没有向导带路,一定不要到处乱跑,山下的水流湍急,如果不小心滑落, 估计尸体都难以?打捞。 他很慎重地说完这一番话,脸上终于浮现出年轻人该有的笑容:“我也不是要对您说教,以上是剧组安全须知,我们之前都被反复叮嘱好多遍了。” 封存撑着太阳穴,揉了揉:“理解。” “这边海拔挺高,不过我听秦老师说,您之前还上过珠峰是吗?那应该问题不大。” 封存笑了笑,在飞机上他就觉得头疼,这会儿隐约感觉自己的气息有点提不上来:“好几年前的事了。” 小木开着越野车,一路速度不快,又是四个多小时,封存才跟着他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小村子,牧民的几间房子交错分布着,正中的一块草地上,停着四五辆剧组的车,透过玻璃窗,他远远看到几个扛着器材走来走去的人。 第80章 “秦老师这会儿估计在忙,我带您去他车上等吧,那车坐着舒服些,”小木挠着头笑了笑,“这车我老觉得有牛屎味儿。” 封存跟着小木下了车,走到半路,就瞧见秦情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迈着大步子,朝他走了过来:“哥!” 小木见状,对封存很礼貌地一点头,又转身面对秦情:“我先去葛导那边看看。” “多谢你了啊!”秦情说。 小木走后,封存神色复杂地笑了一下,完全没有绕圈子,开口便说:“我见到邓老师了。” 秦情好一段时间没见封存,而且封存跋山涉水主动找他,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他沉浸在百分之百的震惊里,甚至连喜悦都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听到“邓老师”三个字,更是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哪个邓老师?” “福利院的邓老师。” “她、怎么会是她......” 秦情的表情变得有些迟疑,他在心中捕捉到了一种与心虚高度相似的情绪。并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而是......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不是吗?人人都想要在喜欢的人面前,维护真善美的形象不是吗? 他的过往狼狈不堪,并不好看。 封存没有额外再说别的,他看着不远处正在做拍摄准备的人群:“你先去忙,别耽误进度,我们有空再说。” “今晚要拍个祭祀仪式,得通宵,明天日出之后收工。”秦情说,“我们住隔壁村子,离这边有一点距离,我让小木送你过去吧。” “我在这儿等你。”封存用力吸了一口气,“有没有巧克力?我来得急,什么都没拿。” 秦情皱了眉头,他拍拍外套口袋,摸出了一根能量棒:“高反了?” 封存拆开能量棒当即咬了一口:“还行,”他说,“我有数。” 这种话从封存嘴里说出来,从一个早些年几乎都是以天地为家,深度沉迷户外与极限运动的人嘴里说出来,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去车上吧,”秦情拉着他往一辆白色丰田走,“车上有氧气瓶。” 封存坐在副驾驶吸了几口氧,脸色顿时好看多了,秦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温度略有些偏高:“晚上还得降温,我待会儿让小木给你送条毯子,后座那个黑色背包里有吃的,你要是饿了就自己拿来吃,”秦情说着,递给他一个保温杯,“这是我的杯子,水是干净的。” “你像在叮嘱小孩儿。”封存说。 “小孩儿可比你好说话。” 秦情说到这,停顿了片刻,他低下头,握住了封存的手,特别用力地捏了两下:“哥,你能来找我,我真的很开心。” “去忙吧。”封存说。 “我把小木的号码留给你,有任何需要,找他。” “嗯。” “那我走了。” “去吧。” 秦情抓着封存,手还是那样的紧,半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真走了啊。” “你倒是松手啊。”封存漏气般笑了出来,又觉得有些提不上去,闭着眼睛开始吸氧。 秦情松开手,走出两步,又扭过身子,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明天早上吃糌粑还是面啊?” 封存拿开氧气瓶,看着他:“面吧,不爱吃粗粮。” “好。”秦情说。 “赶紧去吧,要不人葛导生气了,让你卷铺盖走人,我还上哪儿吃面啊?” 听到封存很久违的,说出这种于往日在寻常不过的话语,秦情终于安下了心。 - 大概是早上五点多,村民们起床吃早饭,预备着要去山上草场放牧。两个十八九岁的,皮肤黝黑的男孩得了母亲指令,拎着两大袋子牛肉包子,送去了拍摄现场。 秦情端着一盘大包子,四处张望,寻找小木的身影。封存这一路过来,估计也没怎么吃饭,离收工还有一阵,如果他醒着,能先吃点东西可能会更好一些。 小木不知道去哪儿了,马儒骏也没了影踪,秦情一晃眼瞥见了替剧组开车的陈师傅。他笑着走过去:“陈师傅您有空吗?” 陈师傅从凳子上站起来,眼皮一抬,露出一双特别狡黠的眼睛。 “闲着呢!”他说。 “能不能麻烦您,帮我送几个包子回车上,”秦情说,“我哥在车上。” “成啊。”陈师傅笑笑,“跑个腿的事儿。” “他要是醒着,您就把东西给他,如果是睡着的,也不用特意叫醒。”秦情说。 陈师傅点头,抬手接过了盘子:“这玩意儿太沉了,我去找个袋子装。” “谢谢您啊!” - 封存半夜有些低烧,头疼也逐渐加重了,但他应对这种状况很有经验,基本也还在可控范围。等秦情忙完,找点药吃,再好好休息一阵,应该就会缓解不少。只是肋骨的疼痛让他无法忽视,或许是舟车劳顿、情绪波动等原因,比前几次都要疼得厉害。封存身上没有止疼药,他只好闭着眼睛硬扛,一直到凌晨两点多,才朦朦胧胧睡过去。 他是在一阵晃动中醒来的。还没睁眼,就条件反射喊了一声“秦情”,没应答,他随意抬了抬手臂,却突然发现手腕沉重,难以挪动。 封存睁开眼睛,他看到副驾驶坐了一个陌生男人,而自己的手腕上,戴了一副手铐。 “醒了?”男人见他醒来,不慌不忙地,点了根烟,同时打开了驾驶室的窗户。一阵冰凉的山风钻入车内,吹得封存眼睛发酸,男人倒是一脸的享受,特痛快。 “不问我是谁吗?”男人看了一眼封存,“我没想到你是这反应。” 封存虚弱无力地闭了下眼睛:“那你是谁啊?” “我叫李文杰,你不认识我,但你应该认识我的弟弟,他叫李武杰。” 李文杰正开车往更高海拔的地方去,封存不知道他们出来多久了,呼吸越发困难。 “我不认识他。”封存说。 “所以我说的是‘应该’!”李文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他紧抓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他说,“你们都应该做到的事情,关宏没做到,秦情没做到,你也没做到!” 听到“关宏”两个字,封存缓缓回忆起了什么:“关宏?” “我杀的。”李文杰说完,咧嘴笑了笑,“你很快就会去见他。” 李文杰一踩油门,瞬间加快了速度,耳边风声呼啸,脸上寒风刺骨,车外天光微弱,难以辨别方向路径。封存没系安全带,被甩得胃里翻江倒海,脑子疼得几乎快要炸裂开,他看着李文杰的表情,看着李文杰的眼睛,他看到了某种想要同归于尽的癫狂!! 伴随着车身的剧烈震动,李文杰加速撞开了大片低矮灌木,叶子和草皮被铲得狂飞,在挡风玻璃上打得噼啪作响。 封存了解这种山区的地貌,一旦完全冲破植被覆盖的区域,后面等待他们的,极大概率会是巨大斜坡、甚至断崖! 封存忽然一个转身,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他抬起双臂,将手铐勒在了李文杰的脖子上。俩人就此扭打起来。李文杰脸色发青,他抬起手肘猛撞封存胸口,封存吃痛,手上力气微松,李文杰得空喘了一口气,下一秒,封存的拳头砸上他的鼻梁。 李文杰满脸是血,他一把拽住手铐链条,借着汽车大幅度甩动的惯性,封存的手腕被他扭曲到了一个极端别扭的程度,腕骨几乎快要断裂,封存半个身子已经进入驾驶室,李文杰完全被他遮挡了视线,封存抬起膝盖用力撞上他的肚子,李文杰抓着方向盘的手忽然脱落,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咯吱声响,刹那间!车子陡然倾倒,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撞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停了下来。 封存瞬间天旋地转,他的额头在流血,但也不觉得疼了,就是肺部好像是漏了气,无论怎么呼吸,都觉得累,脑子像是进水一般,嗡嗡作响。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被李文杰拉着衣服,拽到了车外。他看到李文杰满身是血,手里明晃晃的,握着一把刀。 李文杰把封存丢到地上,然后靠在一棵树旁,点了根烟。他抽着烟,对封存说:“我改主意了,我让你就这样去死,没意思,”他说,“很没意思!” 李文杰拖着一条瘸腿,围着封存,踉踉跄跄地转圈,他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话,频频喊道:“弟弟,弟弟!”没过多久,竟是哭了起来。 封存从他碎片般的话语中,缓慢拼凑出了一些信息: 李文杰的弟弟叫李武杰,之前关宏手底下的人绑架秦情的时候,李武杰也在,他不干别的,只是帮忙开车。然而东窗事发后,李武杰被关宏送进大牢背锅,谁想没过多久,就突发心脏病,死在了看守所。 李文杰二十岁那年,因抢劫致人死亡罪背叛十六年,狱中表现良好,减刑两年,今年刚出来。然后发现,弟弟没了。 李文杰说:“你们都不拿他当人。”他又说,“他死了,居然谁都不记得他的名字。” 第81章 “我弟弟没了,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还有弟弟!?” “我要你看着他死!” “看着他死!!” 封存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他的手根本再抬不起来分毫,手腕上已经血肉模糊。 “喂,”他喊了李文杰一声,“车上有氧气,给吸两口,成吗?” 李文杰低垂着一双阴鸷的眼睛,他看着封存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担心根本熬不到秦情找来,于是他拖着伤腿,回车里找来一瓶氧气。他把封存从地上拽起来,靠在了悬崖边的石头上。 这时候,太阳缓缓升起来了,就在山的那一头。 封存望着远处的金色光芒,那道光逐渐覆盖大地,逐渐洒在他的脸上,他想起了手臂上的纹身,想起了伊卡洛斯,那个被太阳灼烧双翼而落水丧生的存在。 我会死吗? 刚才那一路,他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过往的很多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出现在他脑海里。 他看到了好多秦情。 过了十几分钟,封存的缺氧状态缓解了一些,脑海里的走马灯剧场,也随之散去了。他感受到一股别扭的力量填满了全身,这股新生力量与身体里的陈旧细胞打了起来,像是水火交战。 这股力量叫做求生欲。 封存看着李文杰。他想要从这里脱身,他要下山,他要去见秦情。他们还没聊过邓老师的事,秦昼的事,他还没有抚平秦情后背上,打火机烫出的伤疤。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声音。 李文杰兴奋得寒毛直竖,他一把将封存抓了起来,一柄薄刃,横在了封存的喉咙间。 “秦老师!你来得好慢——!”李文杰迎着风,发出了一连串疯狂的笑声。 秦情完全搞不清任何状况,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封存身上那么多血,为什么陈师傅要用匕首抵着封存。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腿脚发软,他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他一步步往前走,很无助地摇了摇头:“陈师傅,你冷静一些。” “我不姓陈,”李文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姓李,我叫李文杰,我弟弟叫李武杰。你记住了,我弟弟叫李武杰,武术的武,杰出的杰,他是因为你而死的。” 秦情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李文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一抬手,抬高了封存的下巴:“我给你一个机会,你立马从这儿跳下去,我就放他走。” “陈师傅,你——” 李文杰根本没给秦情反应时间,他扬起右手,劈开山风直朝封存心脏刺去,同时嘴里滋哇乱叫地大喊着:“快跳!快跳!!看是你的脚快,还是我的刀快!!!”然而就在这眨眼之间,封存猛地往后一撞,刀尖下挪一寸,擦过了他的左肋。李文杰失去平衡,他一脚踩空,拉着封存,跌下万丈深渊。 “啊——!!!” 秦情发了疯地往前跑,他声嘶力竭地喊,他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什么。 他的手指穿过云层,握住了一阵湿润的风。 第63章 秦情跪在地上, 往里断断续续地抽气,喉咙里发出了自己从未听过的奇怪声音。太阳升起来了,灿烂的光芒直射眼睛, 他眼前一片白茫茫,他觉得自己快要瞎了, 方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封存可能根本就没有来过, 没有来过马儿山。 哥...... 秦情从地上爬起来, 他腿脚发软, 步伐混乱,还没跑出两步, 就打了个趔趄,这回双腿一弯,直接跪倒在了悬崖边上,眼底是无边云海, 而再近处......有一双流血肉烂的手,正紧贴在黑色的悬崖峭壁上,腕间手铐亮得刺眼,乍眼一看, 仿佛是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光芒,攥住了手腕。 ——手铐被一块凸出的岩角卡住, 阻止了封存的坠落, 他的意识似乎有些涣散。而李文杰,已经没了踪影。 “哥!看着我!哥!” 秦情趴在悬崖边上,手忙脚乱地,把手伸了下去,他死死扣住封存的手肘, 借着脚掌蹬地的力量,拼了命地往上拖拽。 一个一米八六的成年男性,即便是只剩了一身骨头架子,那重量也绝对算不得轻,秦情拉拽封存十分吃力,几乎是刚拉上一寸,转眼就得下滑半寸,他的膝盖在土岩之上反复摩擦着,汗水一滴滴往下流淌,神经高度紧绷着,他连五感都变得迟钝了,甚至连担忧与恐惧也一并消散。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封存拉上来。 肩膀几乎快被撕裂,秦情用力猛拽,一股力道骤然撞上他的肩膀,他随即往后倒去,封存摔在了草地上。 “哥!”秦情手脚并用爬过去,他捧起封存的脸,对方还残留着一点微弱意识,“哥,你看我啊!快看我!” 封存瘫软无力的视线从秦情脸上轻轻扫过,同时,他笑了起来。 封存一身是伤,秦情根本不敢做出任何挪动,立刻打电话联系了闻觉。然后他回到车里,找来一瓶温水,一点一点喂给封存。封存咽了一半吐了一半,冷汗从额角滑落,混杂着血水,滑到下巴上。 秦情跪在封存旁边,拉开封存的外套,用衣物按压住了腹部伤口。至于手腕......秦情根本不敢多看封存的手腕一眼,尤其是右侧,经过一系列的拉扯、扭转、摩擦与悬挂,已经能见到骨头。 “好不容易得空......聊聊邓老师吧。”封存很艰难地开了口,“关于秦昼的事,我想跟你说句抱歉。” 秦情一下就绷不住了,泪珠子断线一般,“啪嗒啪嗒”落在封存衣服上:“你道个屁的歉!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事啊......”封存说,“我提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很难过吧......” 秦情咬着嘴唇,哭得肩膀后背一抖一抖的,脸上表情特别难看。 “这么这么爱哭啊......”封存朝着他头顶吹了一口气,“哭丧似的,我又没死。” 听到这话,秦情的声音骤然一收,他强忍着抽噎:“你不会死。” “嗯,不死。”封存咳嗽了两声,听上去越发虚弱,“咱们还没一起过过好日子。” 秦情嘴角一憋,差点儿又要破功,他像个赌气孩童似的颤声说道:“你现在知道要过好日子了。” “晚了吗?” “没有!”秦情说,“你就算现在不知道,我以后也会让你知道。你跟我待着,就是要过好日子!这件事永远不会晚,因为我一直就在这儿,我在等你,你要是一辈子想不明白,我会一辈子等你。” 封存弯了弯嘴角:“口水......喷我脸上了。” 秦情用掌根替他擦了擦脸,封存又把李文杰、李武杰两兄弟的事,简单告诉了他。秦情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封存来了马儿山,临时给了李文杰一个下手机会,李文杰一定会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他很可能就会像关宏一样,毫无防备地,被尖刀刺破心脏,死在某片丛林,或者山坳里。 救援到达的时候,封存已经完全没了意识。马儒骏跟着救援车辆一起来了,见到眼前血呼呼的两个人,吓得直哆嗦。 秦情站在那里,看着医护人员把封存抬上担架、固定、挪动,看着旁边有几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慢慢朝他走了过来,看着...... 他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冷白色的光照在眼睛上,好刺眼。像悬崖上的光,手铐反射的光。 疼。眼睛好疼,肩膀好疼,膝盖也好疼。 哥。我哥呢?我哥在马儿山。我哥跟李文杰在一起。 我哥...... 秦情睁开眼睛,鼻腔里灌入了消毒水的味道,周遭白茫茫一片,他看出来了,这儿是医院。 “哎哟我的秦大师,可算醒了,”马儒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医生说你晕过去是因为高度紧张,以及精神疲惫。” 秦情掀开被子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正打着点滴,他抬腿下床,膝盖上的擦伤也包扎过了,略微感觉有些紧绷。 “我睡了多久?”他问马儒骏。 “四个多小时。”马儒骏说。 秦情环顾四周,此处病房环境极好,摆放的全是各种高级医疗设备:“我们不在x市?” 马儒骏点头:“y市西区医院,闻总安排直升机过来的。” “我哥呢?” “还在手术。”马儒骏说,“腹部伤口浅,问题不大,就是手上得费些功夫,骨头断了,可能还伤到神经,但闻总找了最好的医生过来,应该没事的,你别急。” 秦情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下了床:“我不急,我去看看。” 马儒骏轻轻按下他,面露难色。 “我说了,我不急!” “......警察等着呢,你得先跟警察聊。” - 秦情耐着性子,跟警察详细讲述了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走出病房,正好看到闻觉风尘仆仆赶来。 “你怎么样?”闻觉很关切地问了一声。 第82章 秦情摇头:“我哥呢?” “还在手术。”闻觉说。 “怎么这么久?” “右侧手腕伤得很重。” 听到闻觉这话,秦情眼前随之浮现出红色血肉底下扭曲着的白森森的脆弱腕骨,他猛一弯腰,登时就是一阵干呕。 闻觉拍拍他的后背,愁眉不展地说:“再休息会儿吧,手术结束我叫你。” 秦情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闻觉特别明白那个眼神,他无声叹了口气:“行,我带你过去,咱们一起等。” 在手术室外,秦情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个多小时。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医生开门走了出来,闻觉立刻迎上去,简短询问了几句手术情况,并对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医生说这是他分内事,又说:“已经尽最大努力了,右手功能最终可以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说不好,得看后续具体情况。” 一块巨石陡然沉入秦情心底。闻觉走过来跟他说话,他也什么都没听清,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 封存做了一个特别特别长的梦。他在梦里见到了爸爸,见到了妈妈,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还见到了好多画笔。 他在梦里,背着满书包的颜料,他对爸爸说,他要去山顶写生,他说只要能够看到最美的景色,就一定会创作出做美丽的画作。大家都说山顶的风景最好了,所以他一定要爬到最高处。 听到他的计划,爸爸对着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把那些丁零当啷的门锁,全部藏到了沙发背后。他又转头去看妈妈,他说:“妈妈,妈妈,我要去爬山了!我一定会登顶的!我是不是很勇敢,我是不是让你很骄傲?” 可是妈妈在打电话,她在谈大生意,无论封存怎么拉拽她的衣袖,她都没有转过身来。 没关系。只要我攀上山顶,妈妈一抬头,就能见着我了。 封存开始爬山,背着颜料、画笔、还有画布、画框。他这一路走得好顺畅,走过了满山的杜鹃,穿过了密集的灌木。这儿可真是太美了!半山腰甚至还有积雪。他最喜欢看雪了。他很想停下来玩一玩,想要闻闻花香,摆弄叶子,想要堆雪人。 但是不可以,他没有时间了,他要去山顶,他要让妈妈看到他,爸爸也正对他充满了希望呢。爸爸眼睛里的热切是前所未有的,他不能辜负任何人。 他继续爬山,爬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地方,他放眼四望,山顶的景色,不就和白色的画布一模一样吗? 他卸下背包,拿出笔,盘腿坐在雪地里,他绞尽脑汁,想要画上几笔,可他的笔尖始终无法落到任何一个位置,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落笔,都会破坏掉这份原本就有的完美。 他很绝望,他觉得自己这一路都白走了,他把画布留在山巅,朝着悬崖之下纵身一跃。 然后他听到有人喊他。 “存哥!” 封存睁开眼睛,耳边有各种仪器滴滴作响,他的身体很沉重,但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可能是麻药还没过劲的缘故。但他眼角有泪水。 “哥,你醒了。”秦情伸手摸他的额头,又用手指蹭去了他眼角的泪,“你别急,我先让医生来看看你。” 医生护士来去一圈之后,闻觉也跟着秦情走了进来:“存哥,大难不死啊。” 封存笑了一下,哑着声音说:“谢谢你。” “咱们之间不说这些,”闻觉看了一眼秦情,“你们聊,我出去打个电话。” 秦情坐到了病床旁边,他垂着眼睛说:“腹部刀口不深,没伤到内脏,左侧手腕有些皮外伤,右侧......右侧伤到了神经和骨头,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说不好。” “我刚在梦里,又坠了一次崖。” “什么叫又,”秦情握着封存的手指,摸了摸,“你在马儿山可没有掉下去。” “嗯,是我不严谨。”封存说,“但我在梦里没有遇到你这个从天而降的英雄。” 他说:“有个封存已经死了,我感觉得到。” “......那我的封存呢?”秦情问。 封存动了动手指:“你不正拽着呢吗。” 秦情俯身吻了他的手背:“对不起哥......都是因为来找我才......” “我如果是在停车场、大马路、工作室,或者任何一个别的地方碰到李文杰,我都会死。”封存说,“没关系,我这只右手不要了也没关系,你不是要让我过好日子吗,”他看着秦情,笑得很温馨,“我怕什么?” 秦情咬着嘴唇点头,他的牙齿都在打颤:“画不了画怎么办?弹不了贝斯怎么办?纹不了身,穿不了环——” “还惦记穿环那事儿呢,”封存说,“那次之后再没干过了。” “为什么?” “你不是不喜欢吗。” 秦情睁大眼睛。 “至于画画之类的......”封存说,“是那个死掉的封存愿意干的事儿,不是我。” 秦情有些没听懂。封存慢慢跟他讲述了很多往事,包括玛瑙山的事情。秦情发现迄今为止的一切终于变得有迹可循了。以往的封存就像是个装在玻璃橱窗里的假人模特,没人在乎他完美的表象之下,到底藏了些什么。 而现在的封存,总让秦情想起剔骨还父的哪吒。 “上衣脱了,我看看。”封存忽然说。 “什么啊!?” “后背。”封存说,“秦昼烧了哪儿?我看看。” 秦情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依着他的意思脱下了衣服。他背对着封存,伸手指了指后腰左侧,有一块褶皱的皮肤:“就这一小块。” 封存抬起左手,摸了摸,心里若有所思。 秦情盯着地面,心里有一些尘封已久的东西,慢慢翻涌出来,他有些走神。 下一秒,他听到封存十分冷静地打了一声招呼:“妈。” 第64章 这是秦情第一次亲眼见到封存的母亲, 周老师的亲姐姐。他有些紧张,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刚才听过封存讲述那些过往之事,这种紧张变得不再那么单纯:他担心自己没能给封存母亲留下一个好印象, 同时又担心封存母亲给封存带来一些压抑的感受。 所以,他快速穿上了衣服。 所以, 他说完一句“周阿姨好”, 留在了病房里, 没有离开。 周女士对着秦情微笑点头:“马儿山的事我听说了, 阿姨谢谢你。” 秦情张了张嘴, 想要解释,封存不动声色对他摇头, 秦情也就没多说什么。 “我来之前,跟医生通了电话。”周女士走到病床旁边,没坐下,只是用淡淡的目光打量着封存, “最坏的结果你知道吗?” “知道。”封存说。 “那我不多说了。”周女士叹了口气,“我就问你一句,这种后果,当真是不可避免的吗?” 封存没说话。 “我从小就教育你, 做任何事情都要把后果考虑清楚。你一个人在车上睡觉,显然就不明智!” “您这是第二句了。”秦情冷不丁在身后吭了一声。 “什么?”周女士很诧异地回头。 封存偏头咳嗽了两声, 周女士的注意力, 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她端起床头的杯子,问他:“现在能喝水吗?” 封存点头。 周女士扶着他的肩膀,喂他喝了一口水。 等封存躺下,周女士又站了起来, 她并不喜欢沾染病房里的一切事物,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心里膈应。刚才拿起水杯,纯属是出于本能的一种无奈之举。 “我知道了,妈,以后注意。”封存偏头看着秦情,“去问问闻觉,这附近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秦情知道封存是想把他支开,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秦情走后,周女士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这孩子跟你......?” “是那种关系。” “他不是秦昼的弟弟吗?”周女士压着声音,却掩盖不了语气里的惊讶与斥责。 “现在是我的弟弟。”封存说。 周女士摇了摇头:“你打算这么瞎折腾到几岁啊?三十了!儿子!你就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事业和家庭,你抓住了哪头啊?今天这事儿我都没敢跟你爸说,我不敢说,我不知道说完之后他又会如何看待你!我真的很不希望看到你们父子关系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那你怎么看待我啊?”封存说,“一事无成?丢人显眼?” “我......我怎么可能认为你丢人显眼!你是我的亲生儿子!” 封存说:“我没有我爸的艺术天分,我永远达不到他的标准,从他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天,我们的关系就已经无法挽回了。这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问题。” “你爸的确有你爸的问题,但你——” “为了一段完全没法挽回的父子关系,你让我在他面前曲意逢迎,这是你的问题。” 周女士大睁着眼睛,随即皱紧眉头。 第83章 “至于我,可能也有问题吧,”封存说,“但不是瞎折腾。我有自己的事业,也有自己的爱人,这原本就是很好的日子,可我之前一直在一些不好的情绪里鬼打墙,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我的问题。” “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周女士说。 “没关系。”封存说,“父母和孩子之间,总是糊涂。” 周女士的眼眶有些发红:“......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是不是在怪我,不够关心你?” “没有,”封存说,“你能百忙之中抽空站到这里,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周女士点头:“我知道了。”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来的路上接了你小姨电话,我答应她少说没用的,本来只是想来看看你的情况,我担心你害怕,担心你在意右手的问题......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偏偏就是言不由衷了。” 封存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哽咽的模样,心里也有些堵得慌。 母亲走到床头坐下了,她摸着封存的额头:“我只是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并不是真的想要苛责你......可能感到害怕的那个人,是我......” “疼吗?”她轻声问。 封存的喉结上下滚动:“还好。” “那就好。”周女士一抹眼睛站了起来,恢复了往日优雅的模样,“我在这儿你也不自在,先走了。” “嗯。” “右手的治疗方案,我会继续咨询医生,你也别太有心理负担,应该没问题的,只是恢复需要时间。” “嗯。” “至于秦情......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周女士转身离开了病房。 - 在y市西区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封存转院回到了a市。腹部的伤口已经好了很多,行走坐卧之类的动作已经能够独立缓慢进行。 回a市的第二天,秦情抽空回了一趟家,他找来家政公司的人,把一楼墙壁上的颜料全部打扫干净,又找来园艺公司的人,把花园里的干枯花草,统统清理重栽了一遍。 他把家里橘子香氛带去医院,封存让他拿走,说闻着这个味道,心情是蛮好的,但感觉好像住在了厕所里,浸泡在了花果香的粪坑。 封存左手的活动幅度还很有限,右手仍旧是废弃状态,他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是秦情代劳,比如刷牙,比如洗脸,比如吃饭。 每天刷牙都能刷出与众不同的意外。 有一次,牙刷戳破牙龈,搞得封存满嘴是血;有一次,封存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差点被泡沫呛个半死;还有一次,牙膏掉到地上,秦情忘记清理,一不小心踩到打滑,垂直坐到了地上,差点儿就磕着尾椎,摔个半身不遂。 刷牙硬生生被他俩刷成了一件高风险任务。与刷牙相比,吃饭就容易多了。 封存还是不爱吃饭,没几口就够了、饱了、吃不下。秦情看他偶尔还是会重新回到那种神思飘渺的情绪中,特别是下午和晚上,但好在持续时间都不算太长。 没关系的,秦情对自己说,已经好了很多了。 有一天下午,封存靠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电视机,秦情正削了一块白梨往他嘴边送。他冷不丁开口问:“你累不累?” “没听懂你想问什么。”秦情说。 “很多事情你不用亲自干的啊,花钱找别人也一样。在我身上耗费这么多时间,仔细想来,很不值吧。” 类似的念头和话语,在封存心中早已出现过无数次。但那个时候的他,甚至不敢说出口来,他只是悄无声息地逃走,不声不响地,把爱他的人推到十万八千里远。 秦情放下梨,起身走了。他径直从医院离开,去封存最喜欢的面馆,点了一碗牛肉面。没多久,兜里的手机响,秦情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才接通电话:“怎么了哥?” “去哪儿了?” “吃面。” “怎么这个时间吃面啊,大下午的。” “想吃就吃了呗。” “......打包吧。” “你饿了?” “不是。”封存说,“你回来,坐我面前,我看着你吃。” “花钱找别人不行吗?” “什么?” “花钱找别人,坐你面前,你看着他吃,反正都人嘛,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对你来说一样的。” “......不一样。” “为什么啊?”秦情问。 “你有完没完?” “为什么啊?”秦情再问。 “你再问我挂了。” “为什么啊哥?”秦情继续问。 “我离不得你,我他妈想你,我半小时不见快想死你,满意了吗?” 秦情嘴角一弯:“满意。”他脸色的笑都堆不住了,但还是努力控制住了雀跃的声音,“你吃不吃?不计前嫌给你带一份。” “不吃。” “值得的。” “什么?” “跟你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时间,不要再说那是浪费了,好吗?” - 在医院又待了一个星期,封存再多一个小时都住不下去了,强行催着秦情办了出院。封存进门看到家里恢复整洁如初的模样,他没有表示惊叹,也没有直接夸奖,只是用手背把秦情的下巴抬起来,亲了一口。 然后,他的视线落到了钢琴上,秦情还没来得及把行李拿上楼,就听他说:“我教你弹琴吧。” “现在?” 封存点头:“两只老虎。” 秦情看着他的手:“你这......怎么教啊?” “口头教学。”封存说,“你那么聪明,不用老师亲身示范。” “那好啊。”秦情跑到钢琴面前,打开了琴盖。 封存坐到他旁边去:“简谱学过吗?” “就是那个1234567呗,知道,”秦情说,“也能跟琴键对应。” “那你弹一下‘1231、1231’。” 久未调音的钢琴发出了和秦情唱歌一样跑调明显的声音,封存坐在旁边忍不住笑:“下一句,‘345、345’。” 秦情嘴里念着“345、345”,转过头来横了封存一眼。 封存笑得更厉害了。 他从不知道弹钢琴是件这么有意思的事,一首两只老虎,俩人在钢琴面前消磨了整整一个小时,期间封存眼睛里一直亮晶晶,笑意就没消失过。 秦情也是越玩越起劲,甚至从自己身上莫名察觉出了一丝几乎是掘地三尺才能挖掘到的音乐天赋。 秦情说:“要不,你那贝斯别扔了,我拿去学吧。” “找谁学?” “随便哪个老师呗。” “别找了。”封存看着他,“我教你。” “这玩意儿也能口头教学?” 封存不置可否地动了下眉毛:“最近求学欲望很旺盛哈。” “是啊。”秦情说,“我还想去考个驾照。” “你不是有吗。” “摩托车。”秦情看着他,突然一下就笑了,“让你试试坐后边儿屁股有多疼。” 封存“噢”了一声,然后意有所指地说:“讲公平公正是吧。” 秦情钢琴也不谈了,拔腿儿就跑:“我上楼收拾行李!” 第65章 秦情的工作又变得忙碌起来, 每天早出晚归。开不完的会,拍不完的照。 之前给高斯语拍摄的那组照片曝光在了大众视野。评价两极分化严重,有人觉得这是近十年来最好的商业大片, 也有人觉得,秦情是在拿模特做自己的实验, 说他是个极度自私的摄影师, 每一道光影都只是在表达他的东西, 丝毫没有考虑品牌调性。 至于马儿山的纪录片, 好在秦情离开的时候, 差不多到了收尾阶段,葛导最近也已经回到a市, 继续后期剪辑、配乐等工作,秦情偶尔会去导演工作室参与讨论、给点意见。 封存一个人在家,闲得发昏,就有事没事出门溜达。 他去了三次河滨公园, 绿马甲老头还是在那儿钓鱼,看到他,就很欣喜。第三次去河滨公园的时候,封存带了一根上好的鱼竿, 离开之前,他把鱼竿留在了在草地上, 等老头反应过来, 想要找他还回去,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封存没有再去第四次。 他就像是在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做这些事,是在帮那个“死去的封存”完成后事,大概也算是一种告别。 “我要去过好日子了。”他对那个封存说。 - 这年冬天,a市市内也下了大雪, 和玛瑙山当年的雪一样大。 秦情大清早起来,揉着眼睛,看着雪花簌簌飘落,就知道,总算到了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回到床边,亲了熟睡的封存一口,在他耳边悄悄说:“下雪了哥,给我收工回来,给你堆雪人啊。” 封存眯了眯眼睛,似是被人扰了清梦,很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毛。秦情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门,然后给马儒骏打电话,调整了今天的工作时间。 中午十二点多,他就忙慌慌跑了回来。结果封存却不在家。茫茫大雪天,他一个人能跑哪儿去啊?秦情心里突然一紧,他火速拿出手机拨通封存电话,没接。一分钟后,他又打了第二遍,响了七八声后,电话通了。 第84章 “刚才怎么怎么不接电话啊哥?”秦情的语气有些焦急。 “一只手忙不过来,刚拿出来,就断了。”封存那边的背景声音有些嘈杂,似乎还能隐隐听到音乐的响动。 “你在哪儿啊?”秦情问。 “超市。”封存说,“就门口那个,被你拯救过的生鲜超市。” 秦情长舒一口气:“我来找你吧,咱们在哪碰头?” “收银的地方吧。”封存说,“我都快逛完了。” 秦情穿上外套,帽子一戴就出了门,一路跑到超市,拍拍肩头上的雪,身体还热乎乎的,都没觉得冷。走到收银台附近时,他远远看到封存正在排队结账,于是就缓缓停下了脚步。 他很喜欢看到封存站在人群中的模样,周身围绕着烟火气,但同时又是那么夺目耀眼。 封存站在自助收银机旁,费了好些功夫,才把购物袋打开,他装东西的动作很慢,旁边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等得那叫一个不耐烦,她一边跺脚一边小声嘀咕:“我爷爷都比你动作快!” 封存转身,笑吟吟看着她:“体谅一下残疾人嘛。”小女孩这才发现,他只有一只左手能动,忽然就羞红了脸,主动帮他收拾起了东西。 封存也不客气,他撇下小女孩,转身回到超市,几分钟后,拿了两盒彩色糖果走出来,小女孩接过糖果,一并帮他扫完条形码,装进了口袋。 封存付完钱,对她说了声谢谢,拿出一盒糖果塞到她手里:“吃吧,刚货架上拿的,你看到了啊,不是坏人,没下毒。” 小姑娘一甩辫子,圆滚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是残疾人!” 封存没忍住笑:“残疾人也有大坏蛋,知道吗?以后不能看人缺胳膊少腿儿就相信他。” - 秦情看封存拎着东西出来了,他上前几步,把购物袋接到了自己手里。 “被小孩儿嫌了?”秦情笑着问他。 “啊,你就在旁边看我笑话呢。”封存说,“她说他爷爷动作都比我快,我让她多多体谅残疾人。” 秦情心里动了一下,原本还很担心封存难以适应旁人眼光,没想到人家自己一口一个残疾人,把这份暂时的“残疾红利”享受得心安理得。 “我还以为她是看你帅才帮你呢。”秦情说。 “说不定也有这个原因啊,长得帅的人看着面善嘛,你看要是来个残疾李逵她帮是不帮。” 秦情乐呵呵笑了,走到超市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明天是二十四号吧?你等我一下,我得再跟马儒骏打个电话,挪一下会议时间。” “怎么了?要过平安夜啊?” “不是得陪你去医院复健吗。”秦情说着,拿出了手机。 封存把他的手按了回去:“得了吧,每回就去抓握小球,夹夹豆子,有什么陪同必要?” “我就是想亲眼看着,它一天比一天好。”秦情说。 “我自己去。”封存说,“你站那儿我紧张,配了个监考老师似的。” “你怕考试啊?”秦情抬手替他整理了帽檐,“还以为只有我这种学渣害怕呢。” 封存低头亲了他一口。 “我操。”秦情赶紧回头,左右看了两眼,“大庭广众的,不怕人看啊!” “你以为你帮我整理帽子,和当众接吻有很大区别吗?”封存说完这话,推开门,走进了大雪里。 回到家,封存咬着衣领脱下外套。 秦情呆呆看了一会儿,然后兴冲冲地走到客厅,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了茶几上,好家伙,全是零食,没一个正经菜,唯一的健康食品,是两瓶酸奶,还是加了糖的风味乳。 封存扯掉帽子,抓了抓头发,他头发有些长了,好长时间没剪过。在秦情收拾零食的这段时间里,封存上楼换了一套特别轻便的宽松家居服,然后回到一楼,盘腿坐在沙发上,突然就跟头发较起了劲:“早上都没觉得它这么长啊,想拿个推子全剃了。” 秦情无奈叹息:“我前天问你要不要出去剪头发,你又不去。” “前天是前天,今天是今天,”封存摸着头发,肉眼可见地有些不爽,“要不你来剪。” “我不!”秦情拒绝得很干脆,“我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打开一瓶酸奶递给封存。 封存接过,喝了一口,又说:“口袋里有盒五颜六色的糖,超市里没你平时吃的那个牌子。” “我已经吃了一颗了,”秦情张嘴,朝着他吐了下舌头,色素染得绿油油。 封存笑了起来,然而没几分钟,注意力又再次回到了头发上。 “我突然想起来!前几天品牌方送了我一顶新帽子,我不适合那玩意儿,想给你来着,忘了。”秦情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上去拿啊!” 秦情把一顶很柔软的黑色冷帽戴在了封存脑袋上。 “好看。”他直白又真诚地说。 这帽子一戴,好像就把封存和头发较劲的心封印起来了。秦情说:“咱中午随便吃点吧,”他指着花园笑,“我先去堆个雪人。” “好啊。”封存说。 - 秦情在花园大显完身手,回到客厅,封存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他把帽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只剩鼻尖、下巴露在外头,看上去特别清瘦。 秦情单腿跪在沙发上,小心翼翼掀开封存的帽檐,在他眼皮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光滑细腻的皮肤带着温暖的热度,秦情感觉嘴上是甜的,像是吻过了一块轻盈柔软的棉花糖。 封存眯了一会儿,自然醒了,他看到花园里一个巨大雪人已经成形。 秦情端着热牛奶从厨房走出来:“醒啦?” 封存望着玻璃门外点头:“有进步啊。” 秦情纳闷儿:“什么?” 封存打开手机,伸到秦情面前:“和它比,不是很有进步吗。” 秦情张了张嘴:“你......你看到了?”又从封存手里抽过手机,“怎么还设成壁纸了,什么时候设置的?” “就我们离开别墅那天。”封存转头看着他,“一直到现在,没换过。” 秦情拍拍脖子,又摸摸大腿:“我以为你那个时候......就是......我其实当时......我不知道,就是......我不知道你拿我......我心里很没底的,我不确定你到底......” 到底爱不爱我。 “爱的。”封存摸着他的脖子上的纹身说,“比这一天还要更早,但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秦情微怔,他凑过去抱住了封存。他感受到胸口有一团暖融融的东西正在膨胀,像太阳似的,把他的世界到处照得亮堂堂。 - 开春后的某一天,秦情拿着摩托车驾照,欢欢喜喜回家,却发现封存胳膊上贴了新的纱布。没等他开口问,封存主动解释道:“我去洗纹身了。” 秦情低头仔细看他的手臂:“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想着要洗啊。” “那都不是我的东西,”封存说,“但伊卡洛斯留下了。” “不疼吗?” “你觉得呢?” 秦情笑了笑:“那你还得疼好多次哦,一两回洗不干净的。” “我又纹了两个新的。”封存说。 秦情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纹了洗,洗了纹,哥你是不是太闲了,非要找虐?” 封存转身,脱下上衣,秦情看到他的尾椎左侧,跟自己后背的那块烧伤重叠的地方,多了两串八位数字。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两个日期,一个是自己拖着行李箱,擅自闯入封存家里,死皮赖脸非要认人当哥的那一天,一个是去年春分,三月二十一日,他回国的日子。 秦情捂着脸,搓了搓,他心里有些触动,但他不想再流眼泪了,他扯过封存的t恤,帮他套在了脑袋上,然后埋头在他后背上蹭了一蹭,用很高昂的声音说:“我拿到驾照了!” “恭喜啊,”封存说完,转过身来,“那晚上要不要庆祝一下?” “怎么庆祝?” “去听我唱歌。” “唱歌?” 封存点头:“nancy写的,自己不愿意唱,又找不到别人,就给我了。夏天、夏至最近工作闲,天天在柯舒维朋友那个酒吧弹琴玩儿,我有空会去坐坐,偶尔被拉上去唱两首。” “我怎么不知道。”秦情说。 “秦老师最近不是日理万机么。”封存笑着拍了下秦情的脑袋。 - 晚上秦情在酒吧,看到了好久不见的nancy,她老公也在,加上封存,他们四个人坐了一桌。台上有乐队在演出,乐队的名字不叫“收容中心”了,夏天夏至两兄弟,已经成功在另一支乐队重新就业,主唱是个女生,声音还蛮醇厚的。 封存这在这边喝着酒,正跟nancy聊着前阵子首演的《南乡子》,女主唱对他挥了挥手手,封存特别仓促地,被他们拉到了台上,手里的酒杯都没来得及放下。 第85章 他站在麦克风前面,皱着眉头笑了笑,朝着观众席的秦情举了下杯子,伴随着他轻轻歪头的动作,音乐声又继续响起来了。 nancy这几首歌的旋律迷幻又慵懒,没有大喊大叫、没有声嘶力竭,封存的声音和乐器几乎融为一体,全场的人都被他带进了一团光怪陆离的彩色泡影里。一切东西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兴奋、淡淡的不安、再沉的东西也变得轻飘飘,像是真空世界,像是外太空,人人都能遨游,人人都没有方向,人人都被袅袅而上的蒸汽蒙蔽了眼睛...... 别人唱歌,有观众凑到台前送花,封存唱歌,前排的女孩儿给他点了根烟递上去。 “我只有一只手能拿啊。”封存说。 女孩大笑着:“酒杯给我!烟你拿着!” 封存笑着对她说谢谢,接过香烟,抽了一口,台下响起了几声尖叫。 看他态度这般随和,人群中又有女孩儿高声问他:“帅哥!你手怎么伤了啊?” 封存唱了两句歌,告诉她:“手铐把筋勒断了。” “哇!帅哥!你玩这么大啊!下次克制一下!注意安全!”女孩没把他的话当真,随即开了个玩笑,观众们此起彼伏地笑了起来,封存凑到麦克风面前,又继续唱起了歌。 秦情望着台上的人,听着他的笑,他的歌声,听着他的吐息...... 太要命了。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被一根毛茸茸的绑带勒住了命根子。 ———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