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节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作者: 仰玩玄度 文案: 【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大哥的白切黑直球柠檬小狗&端方禁欲、权倾朝野的阴暗爹系男鬼】 *后来人人皆知:燕小公子是新帝含在獠牙间的宝珠,亲手教养,终生庇护,任何人不得窥伺觊觎* 燕小公子如珠似宝,除了长兄的那把戒尺,没有吃过别的苦。 某日他却梦见自己身处男风话本,还是个即将跌落悬崖沦为野兽口粮的小炮灰。 梦想荣华一生、死后安详躺进漂亮棺材的燕小公子不愿接受,倒头自闭了。 收到飞书,燕颂连夜回京。 甫一相见,燕冬抱住长兄哽咽难鸣,道出遗言: 一,死也要死在大哥怀里。 二,将他的骨灰塞进荷包随身携带。 三,百年之后,予以合葬。 不料燕颂转头就把搞鬼的人挫骨扬灰,不祥的寓意就此破碎,他燕小公子又活过来了! 但他很快就又不好了,因为燕颂竟然偷偷带了个男人回来! 燕冬想起原书封皮上的“霸道世子攻&腹黑狐狸受”,感觉天都塌了!!! * 燕冬不能接受大哥被人抢走,且惊且怒,阴暗丛生,竟焦心出了毛病,症状十分奇怪。 他开始在梦里听到一个男人的喘|息,恍若隔纱,幽沉朦胧,欲壑难填,甚至亲昵地叫他的名字,不知羞耻地说一些浑话。 燕冬面红耳赤,头皮发麻,却不敢告状求助,很怕污了自家清贵端方禁欲克己冷淡高洁如皎月的大哥的耳朵,于是只能决定偷偷把这个可恶的淫|魔找出来,先阉后埋! 燕颂出京办差,不慎中了情蛊“桃花梦”,发作时极其渴望心上人的亲密触碰,否则便如蚂蚁噬心,痛苦不堪。 他的药只有一方,便是家中那个漂亮娇纵的小混账,令人愉悦的是,燕冬也很合时宜地更加黏人了—— 冬日一早,迷瞪瞪地捧着热帕子给他擦脸,陪他用膳;春日午后,打着呵欠来衙门替他研墨,陪他公务;秋日傍晚,替他系上披风,接他回家; 盛夏深夜,赵颂逮住薄被下纱衣短裤的漂亮少年,笑着说:“手往哪伸?” 【——小剧场——】 燕小公子天生命好,阖家宠爱,朋友义气,闯了祸自来有无所不能的长兄帮他擦屁股(虽然回家后也要被收拾qaq)。 但承安二十二年—— “惊!龙体欠安,陛下召回养在燕国公府多年的四皇子颂!”——《雍京杂报》 燕世子摇身一变成皇子,震惊朝野,许多猹不免看向燕小公子: “燕姓变赵姓,君臣之别隔着天堑,长兄可不再是长兄咯!”“天家威严不容冒犯,以后燕小公子连声哥哥都不能叫了,我都替他委屈。”“听说以前燕世子不娶妻就是因为小公子恃宠胡闹,如今四皇子要纳皇子妃,小公子还得恭敬、周全地准备新婚贺礼,唉!”“……” 传言如屑,被火红澄霞隔在远处,马车驶停,紫袍玉带、楚楚谡谡的男人下车走到狗舍檐前,俯身将手递给呆坐在狗狗中间的人,笑责道:“长大了,却连雨天要自己回家都忘了?” 温馨提示,介意勿入: 2攻受无血缘,发展爱情线之前已明确。 3一切为了谈恋爱的小甜饼,一些哥弟的竹马爱情,燕家的快乐家常,少年们的鸡飞狗跳,事业线也有但无脑爽文,逻辑被我下饭了~ 4攻心狠手辣不是善茬,受是小狗但极度护食且具备病|娇属性,不是纯种傻白甜。 5背景架空大杂烩,请勿考据。 6有其他cp(文中非单身的都算在里面了) 第1章 噩梦 “我大哥才不会在外冶游!” 燕冬一箭射断玄袍青年高举在半空的彩穗铜钱,疾风精准未伤皮毛,引得一片喝彩。他将黑漆弓掷回弓囊,没了兴致,愤愤地,“是谁信口雌黄瞎编排?我非撕了他的嘴不可!” 对方还没答话,玄袍青年先自百步外骑马驰来,嚷着薅燕冬的马尾,“我招你了?吓我一跳!” 燕冬仰腰躲过,忧心地把人瞧着,“亏你还是个习武的,好不经吓,近来多有懈怠吧?这可不行,等侯二哥岁假归京,我得请他多多督促你。” 侯翼果然瞬间垮脸。 侯三公子常和老子在家蹿房掀瓦,对那位克弟千里之外的兄长却十分敬畏,是小时候被揍多了屁股的缘故。为此他常对同样顶着长兄淫威长大的燕冬纳闷:咱俩明明是一对排排跪挨戒尺哇哇叫着长大的难兄难弟,你小子被揍屁股的次数不比我少,怎么见了“刽子手”不打哆嗦反笑得比蜜饯果子还甜?别是生来欠揍吧? 同人不同命啊,燕冬沾沾自喜,他和大哥兄友弟恭,羡煞旁人! 眼下二人一个笑容纯善一个眼冒火星,眼看又要化身一对乌眼鸡当场互啄三百回合,坐在场外饮茶的人忍不住先笑了一声。 这下可好,燕冬当即勒转马头,胯|下的神骏生了双横瞳玉石眼,同主人一齐瞪向那人。 马场外搭着木棚,外缀梅枝内设清供,颇为雅致,此时里头站的都是鱼照影的人。鱼二公子枕着梨木交椅,晃着雪竹扇面,一双柳叶眼好似生来带笑,平日多风情。 “笑,”燕冬龇出一口糯米白牙,“坏我大哥名声,等他办差回来,一准收拾你们!” 侯翼叫屈,“和我有半文钱的干系!你迁怒我就算了,现下还要连坐?” 鱼照影也连忙喊冤,“燕小公子明鉴!燕大哥在黔州办差时夜入花楼,约莫一个时辰才出来,还换了身衣裳——这消息跟我可没关系,是我从奚望那儿听来的,他昨儿个从黔州回来了。” 奚望是五皇子的亲信,对外说话做事都是照主子的意思,五皇子与燕冬自然不如他们仨亲厚,但也是自小玩到大的,哪能不知燕冬是个护兄狂魔?何况燕颂位高权重、深得圣心,当朝皇子向来对他客气有加,事关名声,奚望于公于私都不敢瞎编排。 否则鱼照影也不敢同燕冬说。 燕冬心领神会,心里不禁有点打鼓,莫非大哥真是岁数到了,思春了?他不安地搓着缰绳,转念又找茬似的质疑,“奚望又不同大哥一起办差,怎么对大哥的行踪这么清楚?” “阎王爷的行踪,谁不关心?打燕大哥出门,飞书暗哨就满地飞啦。”鱼照影说,“再说奚望是黔州人,每年这时候都要回去祭坟,同在黔州碰上了也不足为奇。他既然敢漏风,想来心中没鬼。” 燕冬陷入沉默,蹙眉耷耳,怏怏不乐。 见状,侯翼心中那簇想把燕冬瓜种进土里的火苗就暂时熄了,转而安抚道:“这事儿指定有误会,燕大哥自来端方克己,怎么可能急色到去花楼解馋的地步?真那么饿,不如吃常春春,俊秀懂事还安全,不比外面的好?” 燕冬挺郑重地点了下头,谣言不可信,旋即反应过来这臭猴方才说了什么鬼话,伸腿就是一脚,“我大哥又不好龙阳!况且他和春春是正经主从,你当谁都像那谁吗!” 侯翼撅臀躲过无影脚,笑嘻嘻地往棚里瞥了一眼。 鱼照影好奇,“‘那谁’是谁?” 燕冬喵了眼站在鱼照影身后的小辫儿亲卫,做了个“羞羞”的表情,冷漠地说:“谁知道呢。” 那对不清白的主仆毫不避讳地笑起来,坐着的眼神暧|昧,站着的目光揶揄,反倒让燕冬莫名不自在。 “你们……哼!”他决定和姓鱼的割席。 草泥沾鞋,马场飞尘,燕冬翻身下马,扭头噔噔噔地去厢房更衣了。 廊下的侍从将御冬的红梅厚布帘放下,跟着进屋伺候。 屋里用的是打伽南阁进的梅蕊香,那是京城最好的制香坊,传统香料应有尽有,奇香私香也能风靡一时、有价无市,随便开一罐都挑不出错来。可今天的嘛,燕冬嗅了嗅,说:“浓了。” 侍从跪在燕冬身前帮他系腰带,闻言手抖了一下,慌忙赔罪。香没问题,那就是侍香的没做好。 这人眼生,燕冬随口道:“新来的?” “回小公子的话,小人是两月前来庄里做事的,有不周到的地方,万请小公子恕罪。”侍从脸色发白。 燕冬对家仆宽容,到了外头也没有苛责谁的心思,只说:“平日来这儿跑马的,难伺候的可多。” 譬如贺小伯爷,上月来的时候只因茶冷了些,就将奉茶的打得血渍呼啦撵了出去。侍从明白燕冬在提醒自己,忙扯唇露出个感激的笑来。 燕冬换了双干净的长靴,打帘出去了。 侯翼正蹲在鱼照影椅子旁啃甘蔗,燕冬走过去说:“我出来的时候娘亲说夜里约莫又要落雪,你俩记得早点回,我先去御医院接阿姐回家旬休了。” 程庄是京城有名的马场,他们平日常来跑马。这儿是文华侯府的产业,庄主是鱼家的家生子,私下是鱼照影的人,算半个自家地盘,是以燕冬和侯翼偶尔就懒得带随从了。见燕冬这会儿子还要去皇城,怕他路上没个差遣的,鱼照影便说:“我让人送你?” 燕冬说不用,转身走了。 马已经被马倌牵到了场外,燕冬上前摸摸马颈,贴着脑袋蹭了蹭,胡萝卜许是等得无聊了,没有像平日那样晃脑袋回应。他心里有事,也没多想,打马就走了。 燕冬独自溜达下山,雨雪后的桃溪山云雾缭绕,灰蒙蒙的,不甚明朗。 “寻花问柳,倚玉偎香,”燕冬盘腿坐在马背上,眼神放空,自言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燕颂自小就是同辈第一流,“别人家的孩子”,不知被多少朝臣拿回家鞭策打击过自家孩子,一度被迫沦为同辈中的“阎王爷”,一出现就是索命来的。 燕世子读书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年年魁首,在雍京常宁县县学读书时还做了助教和学录,算是小小年纪就步入了官场。从国子学被钦点入仕后更是身负重任,如今已身兼审刑院使、刑部侍郎、文书房行走等要职,还要教六皇子读书,少有机会参加各种赏花宴踏青游从而与某位品貌不俗的小姐相识相知,且他禁欲克制得比宫里的宦官还要干净利落,历来是不近美色,清白一身。 因此如今大家谈起燕世子,只说他样样都好,唯有一桩落后于人,就是婚姻大事。 ——诚然,燕冬赞同不了一点儿,他大哥凭什么非要成亲?一个个儿这么喜欢成亲,自己多和离几次嘛,整天盯着别人家做什么? 总之行情再好,老板不开张,买家蜂拥垂涎三尺也瞧不见红布下的宝贝。记事以来,燕冬都数不清燕颂拒了多少门亲,但有一桩记忆犹新—— 去年暮春,承安帝微服到燕国公府时问了一嘴: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否? “花”指的是荣华,大雍唯一的公主,金枝玉叶,很得圣宠。但不确定燕颂是半点不中意还是位极人臣的欲望力压了做皇家赘婿,总之他说了否,好在承安帝只是随口一说,笑笑就罢。 彼时燕冬带着六皇子那个小不点坐在亭檐上做小弓,跟着心一提,又跟着心一松。 六皇子挤着燕冬的胳膊,小声说:“冬冬,你笑得好猖狂。” 他确实笑了。 荣华聪慧端方,生得也如瑶池仙女一般,这样好的姑娘都不能让燕颂动心,燕冬惊讶又纳闷,更多的却是庆幸。 弟弟不想让长兄宜家宜室,没道理,说出去人家要说这是个不懂事的坏弟弟,燕冬也说不出来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在那君臣一问一答间,他想起了承安十八年燕颂被人围杀重伤、卧伤在床时凝视他的那双眼睛,一双神光风流的凤眼,平日孤高如皎月的清光破碎,满当当地只装了个他。 自小到大,燕冬没见过燕颂这样看别人,这是独属于他的珍宝,除非剜心丧命,否则不容觊觎。 于是彼时心潮起伏,暗涌难退,只有一个念头如游鱼,莽撞直接地跃出水面。 ——那双眼睛要一直、只能满当当地装着他。 燕颂本也没想娶妻生子,所以燕冬觉得自己不算自私,何况燕颂对他有教养之恩,那给燕颂养老送终的责任自然该他来担,不劳烦别人。 马嘶声打断了聊以□□的燕冬,他陡然回神,下意识地勒紧缰绳伸腿踩蹬俯身下压,才没被突然扬蹄的胡萝卜甩下去。可不等他揍胡萝卜的屁股,马便往边上狂奔而去——那是山崖!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节 老马识途,家驹护主,电光石火间,燕冬骤然想起那个眼生的侍从和胡萝卜先前打蔫儿的样子。 有人要害他! 燕冬心里一凛,试图御马不成,立刻翻身落地,右臂挟鞍,脚下顺马狂奔几步。他平日拉弓多,臂力很好,竭力咬牙竟将疯马拽回两步。 前蹄在崖边堪堪停住,激起一片土石,它们坠在崖底没有声音,燕冬却听得浑身冷汗。 “胡萝卜!”他在慌神间嘶吼,理智在权衡利弊,感情却不容许他放弃和他一起长大的马儿。 疯癫狂怒的马转过头,湖水般晶莹的眼睛一片赤红,燕冬心中一寒,试图再挤出更多力气,脚下冷不丁地一晃,却是突然浑身软绵,头脑晕眩。 只这一瞬间的松懈,马和人一起滚落山崖。 身体急速下坠,耳边风声尖锐,一人一马重重地砸断树干,摔在崖底。 燕冬从胡萝卜身上滚下来,五脏六腑和骨头同时爆发出剧烈碎响,他喉咙收缩,猛地喷出一口血。 胡萝卜没有发出声响,连风声都诡异地消失了。 燕冬浑身剧痛,五感混沌,爬不起来了。他竭力缩回右手,灰暗的眼前终于出现一点颜色,是他戴在次指上的红玉指环,去年生辰时燕颂亲手打给他的,上面刻着一对雕花春燕。 燕冬茫然地咬住指环,含糊不清地哭喃道:“哥哥救我……” 沉缓的跺地声自身后迫塞而来,紧接着小腿被什么踩了一下,好似在试探他的死活。燕冬鼻翼翕动,哽咽喘息,却怎么都爬不动,下一瞬,小腿被尖利的兽齿撕裂—— “啊!” 燕冬猛地坐起,喘息不止。 “公子?!”守夜的来不及穿鞋,抓起夜灯穿过月洞门博古架,“您怎么了?” 燕冬没说话,常青青心里急,斗胆提灯一照——夜灯朦胧,那双琥珀眼泪水涟涟,混杂着淋漓冷汗,整张脸像被浸湿揉烂的白布,散发着惊恐迷茫的气味。 常青青心里一跳,提灯的手抖了抖,烛光一线,在燕冬苍白的脸上折出斑驳胧光,卷长湿润的羽睫颤了颤,怔怔地看向他。 “外面……”喉口好似糊了血,燕冬使劲吞咽了一下,“下雪了吗?” “约莫半个时辰前开始下的,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去年稍晚,这都冬月下旬了。”常青青掖好被子,关心道,“冷不冷?” 燕冬摇头,想了想又问:“傍晚我睡着后,那俩有来找我吗?” “您三位真是心有灵犀!鱼二公子让人来传了话,说过几日天气好些,就请您上程庄跑马,侯三公子新编了串彩穗铜钱,就等着您去百步穿杨了。但今夜下雪了,不知哪天才会停……公子?” 燕冬攥紧锦被,胸口起伏,指骨因为用力突出,常青青看得惊心吊胆,忙道:“我去叫胡大夫来好不好?” 燕冬的目光掠过常青青担忧的脸,落在对窗,雪月交映,亮如白昼。 “青青,我想看雪。”他说。 “欸。”常青青将夜灯挂在床前的花梨莲花灯架上,拿裘衣把燕冬裹严实,转身去开了一扇窗。 雪落云起,飞花入户。 廊外的细竹落得满身碎琼,一旁吊垂下来的两枝红山茶艳丽绚烂,开得正好。只是雪夜风大,摧折了一朵小的,它落在雪竹上,颤栗难安,摇摇欲坠。 “大哥,”燕冬惶惶不安,“你什么时候回来?” 风雪摧迫,红花被卷入雪中,几经飞旋隐入雪夜,茫茫不知归处。 * 夜色凄冷,点点杨花,冷白修洁的手伸出菱格半窗,接住了从墙头坠落的红山茶。 风雪打湿了平整熨帖的天缥色宽袖,向来喜净的大人将山茶轻拢入掌心,以指相覆,不紧不慢地收了回来——原来大人也是惜花之人。绯袍官员在心中默记了一笔,寻思年节将至,要不要搜罗一株好山茶孝敬上去? “大人,”审刑院的人入内禀报,“人抓到了。” 粗布棉袍、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被押了进来,不等人说,这人“砰”地跪地磕头,“世子——” “大人奉旨办差,改唤官称!”绯袍官员喝止。 陈臻一哆嗦,立刻唤了声“燕大人”。 “陈知州,敢做不敢认啊,”绯袍官员用刀柄敲了敲陈臻的脸,啪啪响,“咱们从黔州跑到你这儿来,一路累得很。你倒好,跑到狗洞里窝着,害咱们好找不说,你也不嫌掉价!” “任主簿说笑了,作死和怕死也不冲突,不冲突。”陈臻向燕颂哐哐磕头,额颅剧痛也不敢停,“但下官已然知错了,求燕大人饶命!” “侵吞公款,聚敛私财,谋财害命,畏罪潜逃——陈知州功迹卓著,我是慕名而来。”燕颂勾了下花瓣,触感丝滑柔腻,像少年的脸颊。他便笑了笑,“年底了,陈知州算是帮了咱们院里的忙。” “可不是?这个口子顺路抓住您这条肥鱼,兄弟们今年得的冬赐都能多些,就是可惜了,”任麒一嘬牙花子,很无奈,“陈知州步子迈得太大,和黔州那位也能并称‘知州双煞’了,老百姓都盼着您死,咱们也救不了你。” “下官知错了,真的知错了!”陈臻嘶声哀求,“谁人不知大人深得圣恩,乃天子亲臣!您主事刑部和审刑院,又在玉堂行走,只要您说一句话,陛下定然愿意斟酌!” 燕颂生得高,陈臻跪得矮,他要竭力才能仰视对方,那张形容狼狈的肥厚面庞一挤一凑,谄媚的油水哀哀地淌了下来。 任麒睨了眼陈臻脏污的膝头,它们距那双不染尘土的掐金竹叶纹白靴相距两丈开外,沾不着啊。 “大人,求您迂尊为下官说句话,下官愿奉上全部家财,唯您马首是瞻!对了,听说五殿下和小公子亲——” 燕颂突然垂眼看来,陈臻喉头一哽,谄笑僵在了脸上。 太妙了,竟敢攀扯燕小公子,任麒收敛神情,在心里给姓陈的点了根蜡。 “事到如今,还在和我叫价。”燕颂淡淡地看了陈臻一眼,一言而定,“用你最值钱的消息换一条好走的死路,没有比这更好的价了。” 陈臻喉口颤动,也许有人不惧口舌锋锐,但三年前尚在刑部任职的他曾亲眼领教燕颂的血腥手段。 彼时燕颂十九,刚从礼部调迁至刑部,便在狱司里招待了围杀重伤自己的幕后主使。他拿着把剔骨小刀将对方的手臂削成了半面骨架,又穿针引线,仔细地将剥落的皮□□到犯人的脸上,直至犯人剧痛窒息而死。 燕颂神情认真,姿仪雅正,美其名曰“近来想绣个荷包,就地取材练练”,陈臻却记得刑房外气息压抑,许多狱司老人捂嘴吐了一身。 这是京城里最惊才绝艳、风神秀异的世家子,也是如今朝堂最心狠手辣、炙手可热的活阎王。 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 陈臻瘫倒在地,那点最后的心力突然崩散得干干净。 冬夜冱寒,风呼呼地乱打,反而衬得这州府堂院静悄悄的。屋内外没人说话,审刑院的人握刀静立,像虎视眈眈的鬼刹。 陈臻后背瘆凉,强撑着神智,“我……我说。” 潞州近来流言暗涌,他知道燕颂一行人想确认的消息是什么。 “月初,有人潜入潞州,意图抓走丰和村风家的三个村民。风家母子三人里,只有二子风宋侥幸逃走。后来下官抓到了那一拨人中的两人,从他们口中拷问出了一个秘密……”陈臻吞咽唾沫,哑声道,“一个会震惊朝堂的秘密。” 燕颂撩拨花蕊,指尖冰凉,是雪珠,又像冷下来的泪珠。他指尖一蜷,越发心不在焉。 “风宋原名宋风眠,其父是罪臣宋隆的管家,母亲是潜邸明夫人的贴身侍女。先帝时,宋家因废太子之事遭受牵连,亲族立斩,嫡系受戮。”陈臻缓了缓,“宋家出事正撞上潜邸明夫人生产,明夫人得知消息,受惊晕厥,一尸两命——此事竟然不真,虽其中缘故不详,但明夫人之子尚在人间。” 屋中气氛稍凝。 陛下在潜邸时最为宠爱明夫人,登基后也并未因为宋家之事牵连,甚至违制封其为明妃,位于四妃之首,赐居长明殿,好似人还在世一般。 如今大雍没有储君,陛下态度不明,二三五这三位皇子面和心不和,已然让大臣们心力交瘁。此时再来一个,虽说下落不明,但当年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的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宋风眠之父是宋隆的嫡系,难逃一死,但其母随明夫人嫁入潜邸,成了后宅姑姑,便不再算宋家人,只要彼时的陛下愿意,她自然可以逃过一劫,带着一双襁褓孩儿和这则秘密“消失”。 如今突然有人找上母子三人,裹藏秘密的罐儿碎了一角,不论闻风而来的老鼠是要咬出还是遮掩明妃之子的身份,此子都不可忽略。 任麒摩挲刀柄,“那拨人是谁家的?” 陈臻抬头看向燕颂,后者神情平淡,年纪轻轻就喜怒不形于色,可见城府之深。他埋下头,心中一片森冷,答话道:“二皇子。” 此人是五皇子的门生,此事上没有撒谎的必要,可任麒有些纳闷,“二皇子是从哪儿听说的风声?” 陈臻不知。 任麒看向燕颂,后者不语,他便朝审刑院的人抬了抬下巴,拖下去吧。 陈臻苦笑一声,弯腰磕了个头,被人押了出去。 血当时在廊下泼了一地,被水一冲,悄无声息地流下阶梯,染红了青石板上的密雪。 任麒在门口看了一眼,让人将尸首处理干净,和搜集的账簿罪证一道记簿上奏。他转身走到窗前,正要说话,却听燕颂说:“介弟和五皇子亲么?” 任麒愣了愣,一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但他不敢不答,只斟酌着说:“五殿下与小公子自小一块儿长大,自然不生疏,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毕竟小公子纯善开朗,陛下都疼他得紧呢。” 燕颂没有说话。 任麒觉得怪异,但琢磨不出来,只得算了,“对了,是否要派人搜寻宋风眠?” 燕颂问:“找着了呢,是保护还是截杀?亦或是带到陛下面前,给陛下上一道难题?” 谁知道陛下想不想四皇子“死而复生”呢? 任麒心里一跳,忙道:“下官多嘴!大人放心,下官的耳目嘴巴必定都遵循您的意思。” “不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说的不外说,很好,”燕颂稍顿,“可任主簿如此‘忠心’,回去要如何同陛下交代?” 这句话平淡,但在任麒听来和走夜路突然转头和鬼贴面没有区别,太突然,太危险,他心里悚然,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跪了下去。 “大、大人……” “任主簿这是做什么?你是陛下跟前的人,谁见了不得客客气气,别动不动就跪我。” 燕颂语气很好,却让任麒不寒而栗。 审刑院的人隐没在夜色里,他们仿佛看不见听不着,任麒可以‘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在上达御前的簿册上落下“殉职”二字。这件事不会激起任何水花,因为没人知道任麒是皇帝安插在燕颂身旁的眼线,燕颂自然也可以“不知道”,而在陛下看来,比起君臣离心,一颗棋子的性命显然不值一提。 燕颂到底是何时发现的! 任麒浑身冒汗,急忙磕头,“大人饶——” 他话未说完,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匆忙急切堪称失态。燕颂预感不妙,猝然偏头看向门口。 “世子,”常春春疾步闯入,“逢春院连夜飞书,小公子出事了!” 第2章 雪夜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1]。 “啪嚓”,廊外的一根细竹被连日大雪压弯了腰,常青青闻声从弥勒榻上起身,打帘穿过月洞门博古架。 花梨莲花立灯歇了,长窗设了帏箔,只有对窗的长几上亮着一盏粉青釉花口灯,屋里乌幽幽的。常青青轻步走到床边,果然见燕冬睁着眼。 燕冬平日好眠觉重,用燕二公子那句讨打的话说,半夜被人塞麻袋偷走都不知道。可自从七日前那天夜里自噩梦惊醒,他就神思恍惚,白日不去国子学,也不出门玩,就待在屋里发呆,夜里也少眠易醒。 常青青自小就伺候燕冬,除了三年前燕颂重伤那回,就再没见过不知愁滋味的小公子有这副寝食难安、愀然不乐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噩梦,这般吓碎肝胆?! 常青青焦心得很,偏不敢细问,问也问不出来——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节 自出了事,国公和郡主日日都来,二公子和三小姐也从宫中告假回来,鱼二公子和侯三公子直接逃学来了国公府。大家伙你送宅子我送珍宝,你在门前上吊我在地上打滚,你柔情似水地哄我哭天抢地地求,用尽手段,愣是没从他主子嘴里探出“病因”。 三小姐翻阅医书古籍也寻不到良方,没法子,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国公已经偷偷将一窝和尚道士请来府中,准备开坛作法了。 要是世子在就好了,“对付”小公子,世子从来就是那颗灵丹妙药,百病可消。 常青青心里犯愁,面上却不敢表现,俯身说:“您饿不饿?厨房还温着先前三小姐亲自做的——您喜欢吃的梅花汤饼。” “看来阿姐还没放弃成为医毒双绝的人物。”燕冬幽幽地说。 常青青:“呃。” 三小姐是御医院林院使的嫡传弟子,年纪轻轻就通过层层考核任职御医,更在御前侍疾,医术自不用说。而她的厨艺能让曾在荒野追击敌人时被迫“茹毛饮血”的国公和郡主难以下咽,让数九寒天穿单衣练武都从不受寒、体格健壮如此的二公子上吐下泻,威力也堪称强悍! 三小姐别是没法子了,只能故意用一碗梅花汤饼折腾得小公子没法安生,这样他就没力气胡思乱想了吧? 常青青大胆地猜测。 不过说起这个,燕冬倒是想起一茬来,“明儿你记得把我先前从黑市淘来的《如何成为厨神》交给她,有梦想的人都了不起,我们要支持阿姐。” 但仅限心里支持,燕冬到底没敢碰那碗梅花汤饼,他都是注定要死的人了,何必没苦硬吃呢。 “诶。”常青青没拆穿燕冬的胆怯和敬畏。 风打在窗上,呼呼大响,像凶兽撞门前的恐吓怒啸。燕冬嘴唇抿紧,放在肚子上取暖的手微微蜷缩,抠了下暖和的肚皮,“几时了?” 常青青看了眼长几上的香漏,“寅时三刻。” 燕冬问:“大哥今晚能回来吗?” 常青青为难不语。 燕冬噩梦惊醒,一夜未眠,常青青心中不安,立时就放了飞书出去。但黔州距京城近四千余里,这个天的好些水路又不好走,哪怕一路快马驰骋、昼夜不歇,单程都至少需要七八日,因此就算燕颂第一时间收到飞书,也是赶不上的。 燕冬何尝不是明知故问,有些不满地犯嘀咕,“各部都快休岁假了,偏偏要派大哥去黔州,驴也不是这么使的呀。” “谁让咱们世子深受重用呢?黔州地方出现了黑心官,招出游行这样的祸事,朝廷需得尽快平息这场风波,安抚百姓,这时就需要一位既能代表朝廷又能体贴圣意、雷厉风行足智多谋身子骨还硬朗的人来担这趟差事——没法子,”常青青叹息,“世子就是太能干太厉害太得圣心了!” 燕冬自小就喜欢听人夸燕颂,闻言眉眼一松,总算露出点笑的模样,“嘿,把炕桌搬来,我要写封信。” “好嘞。”常青青把燕冬搀起来,掖好被子,转身去把床尾的炕桌搬上床。 炕桌是束腰海棠式,镂雕如意头,和寝卧的家具配套,都是去年燕冬从熏风院搬出来时,燕颂亲自挑选料理的。 兄弟俩幼时同住一院常见,但在京城的大户人家里,最多十二三岁就得分院,像小公子这样在熏风院住到十六岁的实属罕见。但想想小公子是世子带大的,也就可以理解了。 郡主刚怀上小公子的时候,恰逢北夏骚扰边境,屠戮犯凶,陛下决议出兵,一为边城军民讨还公道,二为大雍一统天下。国公领命为北境元帅,郡主同往先锋营披甲,过了俩月才知道小公子的存在。 小公子在烽火连绵的边城降生,时值小寒天,所以名“冬”。边城苦寒,和风春日少见,因此城名“逢春”,这也是他表字的来源。 前线危险,边城苦寒,战事操劳,周岁宴后,国公和郡主便派遣亲卫将小公子和世子送回京城,请弟弟代为教养。 就这样,燕二爷开始了替哥嫂教养四个孩子的生活。 据说起初二爷非常头疼,他这么一位忙着编书修史的鳏夫要教养一双三岁大的龙凤胎已经是左来右去,如今再来一双,只恨长不出三头六臂! 所幸世子幼而岐嶷,不要二爷操心,甚至代为承担了照顾幼弟的责任。 周岁宴时,小公子从三米长的桌头歪歪扭扭地边爬边走,没拿爹爹的小木枪、娘亲的小横刀、二叔的缩小版《千字文》和代已逝二婶所做的玉算盘,更没看别的,只咧着糯米小白牙、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抱住了站在桌尾的大哥。 周岁宴后,原本打算跟在父母身边的世子陪着小公子一道回家,将奶乎乎的肉团子抱入了熏风院。 前线烽火七年,熏风院里,寝屋床前的小摇床撤下了,两岁的小公子搬上床,和世子同床而眠;书房里新添了一张小书桌,三岁半的小公子坐在小椅子上,跟着世子开蒙习字,用小蚯蚓似的笔触给前线的爹娘问安,天气好的时候总要牵着世子的手,赖着跟去社学,然后靠在世子身上伴着琅琅书声呼呼大睡;过了一年,院里搭了座木香棚,小公子迷迷瞪瞪地窝在摇椅上陪世子晨起练武、夜间练琴;六岁时,小公子提早入学,堂堂正正地做了世子的小尾巴,整日同出同归;第七年,班师回朝,一家团聚。 小公子是金玉,世子便是那严丝合缝的铁瓮,他们熟悉了在同一天地里彼此相接,数年不改。是以这些年来,国公和郡主从未让兄弟俩分院,直到去年,世子主动提起此事。 常青青记得那时小公子的反应,茫然震惊、反应不及,紧接着不解无措、询问原因,世子云淡风轻,只说他年纪到了,要学着独立生活。 天塌了地陷了,大哥不要我了! 小公子泪光一闪,撒娇请求耍赖三招连出,可惜世子态度坚决。于是泪水堪比小瀑布似的往外喷涌,连声质问,拍桌跺地,撒泼打滚的架势汹汹打出,仍然未果。小公子闹累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当夜就扛着两个好大的碎花包袱离家出走了。 小公子伤心欲绝,竟一鼓作气跑出了京城,但说来倒霉惊险,人才出城没几里就在京郊被绑了!勒索信一送到世子手里,小公子的离家出走计划当日就崩了盘。 常青青不知那日在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世子出发时神情阴沉难言,小公子被带回来时竟没再继续反抗,不甘不愿但又乖顺地搬进了逢春院。 长兄如父,小公子依赖亲近世子,却也畏惧那把施教训责的戒尺。但那日后,小公子好似对世子新增了一种畏惧,缘由不明。 好在逢春院的家具陈设、用人都是世子调度安置,门匾也是亲提,用心可见一斑,要紧的是挨着熏风院,这让无计可施只能接受现实的小公子聊以慰藉,就这么住了下来。 回忆间,常青青将笔墨一一摆好,轻步退到外间,不打扰燕冬写信。 燕冬拿笔蘸墨,笔尖停在纸上,落下墨痕:大哥敬启—— 梗住了。 说来也怪,他明明要好多话要说,想说,可落到笔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了。 “唉。” 常青青在外间听到主子叹气,也跟着叹了口气,恨不得立刻长双翅膀乘风至黔州把世子接回来。 窗外响起犬吠,是雪球的叫声,旋即院门打开,这大半夜的谁敢擅自开逢春院的门? 常青青快步走到寝屋门前,开门出去一望—— 岁暮天寒,夜如墨河,男人迎风冒雪归家。 “——世子!” “哐啷!” 燕冬翻身下床时撞翻了炕桌,墨汁洒了一被子,他不管不顾,疾步冲了出去。 常青青连忙侧身让开,燕冬冲出门,撞进来人怀里,力道之重,让来人后退了半步。 燕颂抖开斗篷裹住怀中的人,腰被勒出了痛意,他没有说话,只是摘下了右手的指套,用不那么冰冷的掌心捂住了燕冬的后脑勺。 燕冬浑身一抖,使劲嗅着那股熟悉的石叶香,他闻了好多年的味道,幼时雷雨夜的安抚,后来昼寝时的依靠,是无论何时都能让他安心的存在。 他紧紧咬着犬牙,哆嗦着,“哥哥,我在做梦吗?” 燕颂蹙眉,“没有。” 他指尖微微用力,插|入浓黑的发间,语气轻缓有力,“不怕,哥哥在这儿。” 第3章 怀抱 燕冬憋闷了几日,见到燕颂后终于嚎啕大哭。 他小时候常这样哭,嗓子眼一打颤,惊飞满院的鸟,小脸皱成一团,哭时像爆汁的粉桃子,燕颂替他擦脸时,总是惊疑这孩子是水做的。长大后倒是难得一见,也就搬院子那次和燕颂重伤那次这样放肆嚎啕过。 被子被弄脏了,两人坐在外间的榻上,燕颂一手扶着燕冬的背,一手接过常青青递来的白裘,将燕冬裹成一只哆哆嗦嗦的雪人。 常青青见燕颂摇头,便没去准备热茶,去里间收拾床榻去了。 燕颂耐心地等趴在肩上的人哭累了、声儿小了,才说:“你猜我收到飞书时,身在何处?” 燕冬抽噎着,闻言迟缓地打开脑袋里的山河图,猜测道:“是潞州吗?” 他抖着哭腔,软绵绵的,像融化拉丝的糕团,还是咸口的。燕颂被迎面塞了一口,嗓眼发黏,发堵,但抚背顺气的手没停,说:“怎么猜得这么准?” 那话里有夸奖的意思,燕冬忍不住翘尾巴,得意地说:“七日左右的时间,飞书至,大哥归,哪怕连换几匹快马昼夜不歇一刻不停,出发地也不可能是黔州,范围也不会出距京城千里外。前日鱼儿提过一嘴,说潞州知州陈臻为害百姓,更传出了四皇子遗落在外的谣言,方才我一琢磨,大哥是审刑院使,有先斩后奏之权,又身为文书房行走,是陛下的机要学士,谣传事关皇子,你出现在潞州并不奇怪。” 他气息不畅,抽泣声止不住,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很是费劲。 “这几日窝在屋里,倒是没把自己关傻。”燕颂仍然抚着燕冬的背,“四皇子尚在人间并非谣言,只是下落不明。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燕冬抬头,目露好奇,“谁啊?”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不动时状若桃花,笑起来弯若月牙,瞪得溜圆时又显得纯真憨态。此时便更像一对滚满胭脂水的苦杏仁,燕颂用指尖接住杏仁壳边滚落的眼泪,认真地说:“我。” “……” 燕冬迟钝地眨了下眼睛,没反应过来似的。他盯着燕颂呆了好久,久到燕颂要开口岔开话题时,他才回过神,立刻抬手捂住半张脸,认真地小声配合道:“那打今儿起,我就是四殿下一党了——我是燕冬,我支持四皇子当储君!” 自己轻松交代天大的秘密,燕冬却显然不信,燕颂笑了笑,握住燕冬的脸腮轻轻一晃,“傻样。” “那他会回来吗?”燕冬任凭揉搓,口齿不清地说,“虽说素未谋面,但我记得娘亲与明妃是闺中密友,若四皇子还在,娘亲也会欣慰吧。” 燕颂说:“不知,但一定有许多人不愿他回朝。” 消息这么快就在京城传开,多半是二皇子错失了宋风眠,让四皇子真正夭折的计划失败,于是索性搅浑水,让大伙都不安生。 “是啊,争一把龙椅,人越多胜算越小……等等!”燕冬一惊一乍,“那大哥岂不是会为难?” 皇子们对身为天子亲臣的燕颂客气有加,遗憾也庆幸他并不站队。但燕夫人与明妃曾是闺中密友,有心之人难免担心若四皇子回朝,燕国公府的态度会否有所偏斜。更要紧的是燕颂执掌审刑院,身份敏感,届时就怕上头那位也忌惮他心存偏私。 燕颂不以为惧,见那张哭红的脸直发皱,却顺着话说:“既知我危机四伏,是不是该乖一些,替我分忧?” 燕冬明白,这话是要他坦诚心扉,别让人挂心。 看着燕颂风尘仆仆的样子,燕冬抿了抿唇,臊眉耷眼地说:“哥哥对不起……” “这次没有做错任何事,这声对不起没道理。” 燕颂屈指抬起燕冬的下巴,蹭掉那里的泪珠,沉静温和地凝视着他,无需再说什么,燕冬便前所未有的安心。他不必担心说出来会让人忧虑过度,或是觉得他是中邪见鬼,只说出来就好。 心门一开,齿关一松,燕冬把那则噩梦详细道出,他心中阴影难消,说完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半揽着他的胳膊微微用力,无声安抚他,燕冬不禁攥紧燕颂的衣袖,指尖惊觉湿冷,想来是衣袖冒雪飞扬,湿了。 “青青,”燕冬喊人,“去熏风院拿干净衣裳来。” “让春春去。”燕颂对出来的常青青说,“厨房该亮灯了,你交代他们做两碗梅花汤饼就歇去吧。” “是。”常青青退出屋子,到廊上和那个与自己长得十分相似的男人说,“哥,你快回去取身干净衣裳来。” 常春春颔首离开,常青青则去了小厨房。 “阿姐也给我做了梅花汤饼。”燕冬小声说。 燕颂沉默闭眼,表示没有听见。 他让燕冬换个干净的地方揪,“只是噩梦不必对亲朋瞒得这样紧,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燕颂实在敏锐,燕冬吸了吸鼻子,盯着对方左腕上的黄玉手串,是燕颂离家前他送的那条。他伸出一根指头勾住那手串,说:“我又得了一盒漂亮珠子,赶明儿就给你做一串新的。” 燕冬自小就喜欢给燕颂做饰品,叮铃咣啷地往人身上一套,燕颂也随他打扮,来者不拒。 “好。”燕颂说,“说吧。” “噩梦惊醒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突然莫名其妙又自然无比地多出一条认知——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是话本里的人。”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节 说罢,燕冬猛地觑一眼燕颂,对方愣了愣,却果然没有露出“你小子在耍我”或是“明日带你去驱邪”的意思。 他松了一口气,语气快了起来。 “话本叫《霸宠之世子的小狐郎》——你不要嫌弃,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直抒胸臆。但这是个男风话本呢,我竟不知哪家世子是好男风的!” 在大雍,世袭家中爵位的继承人惯常被称为“世子”,不代表官爵品级,只是一种尊称。燕冬掰指头,除大哥外,就只有崔郡王府的崔表哥、镇远侯府的侯二哥、安信侯府的李小侯爷和长宁伯府的贺申。 这四人里有他亲近的、可以一块玩的、互相看不顺眼的,但好歹都认识了十几年,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谁有好男风的潜质呢! 燕冬指尖一挪蹭,开始把玩燕颂手上的青玉扳指,“大哥,你知道是谁吗?” 燕颂放平掌心,“我又不是帮人家管裤腰带的,哪里清楚?” “你们审刑院不是连官员在自家床帐内和妻妾同游的密事都能查探到吗?”话虽如此,燕冬这会儿倒也不执着撬出霸宠小狐郎的霸道世子到底是谁,“好吧,其实谁好男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个开篇就死的人物——噩梦不是噩梦,而是预知,是我的命。” 燕冬鼻尖一酸,想他觉得自己天生好命,生在清华显贵人家不说,燕家阖家安宁,从来没有自家争斗的糟心事。家人疼爱,朋友义气,顺风顺水,哪有不好的?兄姐目标清晰,自有锦绣前程,他就松快许多,没想着光耀门楣,就想着一辈子锦衣玉食,最后穿着好看的寿衣美美地躺进漂亮棺材里。 谁曾想,他的好命会在十八岁前陡然断送,还是以那样倒霉凄惨的方式。 才歇不久的眼睛又模糊起来,燕冬说:“我知道隐瞒不说会让人担心,但我实在很怕他们会接受不了。我很希望这只是噩梦,但我没有做过这样真实的噩梦,这几日我也证实了,梦里的一切信息:猴儿无聊时编的彩穗铜钱串,鱼儿新换了雪竹扇面,程庄换了红梅厚布帘,这些都是真的。” 他攥紧那玉扳指,指腹生疼,“我幻想着做缩头乌龟、雪停后不去程庄就不会死,可既然我是话本里的人,白纸黑字,落笔定性,怕是注定了。” 这才是让燕冬这几日鳏鳏的原因。 常春春提着篮子走到门口,他鹰觑鹘望、耳力敏锐,能听清小公子黏糊的哽噎之语。 可这话的意思? 常春春惊疑不定,抬眼时对上燕颂的目光,他深知上意,没有立刻将衣物送进去。 “我不是很怕死,但我实在不甘心不舍得……好吧,甘不甘心舍不舍得都要死,我只能咬牙认了。方才我本来想留一封遗书,但大哥既然回来了,我就口头说给你听。”燕冬泣涕涟涟,抽噎着说,“第一,我死也要死在大哥怀里,死得最安心,最暖和。第二,幽魂之说多半是假的,人死后只是一捧白骨,所以你要把我的骨灰塞进我送你的双燕荷包里,你们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破了就请娘亲补一补,另外一定要熏石叶香。第三……” 燕冬哽咽难鸣,浑身哆嗦,艰难地说:“既然活着不能陪大哥长久,只希望你百年后也握着荷包,予我们合棺同葬,做一辈子的好兄弟。还有,你们记得给我烧很多纸钱元宝,我死了也要当富贵鬼,还需得贿赂鬼差,让我等你们百年一起投胎。哥……” 他再说不下去,抱着燕颂无声大哭,很怕将心肝脾肺都呕对方一身,但又实在控制不住。 燕颂拍着燕冬的背顺气,颈间好似在下暴雨。他垂眼看着怀里的人,说:“我还没有死。” 这话很平淡却又很郑重,很郑重却又很平淡,意味不明,莫名其妙。燕冬抬头看向燕颂,不解地打了个哭嗝。 哥哥当然没有死,哥哥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燕冬这会儿实在出不了声,只能在心里念得很大声,胀疼的眼睛瞪着燕颂,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你做这场噩梦,不是老天在吓你,是在予你慈爱,给我们机会。”燕颂用沉静温和的目光凝视着燕冬,是安抚,也是保证,“我会尽快查出下手之人,替你解了这场噩梦。” 燕冬喘着气,歇了歇才哀哀戚戚地说:“可我注定是英年早逝的命,今儿不坠崖,说不准明儿就喝水呛死啦……等等,我不会在茅坑里摔死吧?!不要哇……” “我还没有死。”燕颂又这样说。 燕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若真是全然天定,无力转圜,那我就不会有机会听你说这些,而是在某地某时突然听说你的死讯。” 燕颂突然沉默,燕冬“嗯”了一声,却被捂住了眼睛。 看不见,却听得更清楚,燕冬贴着长兄的胸膛,被那激烈的心跳砸得耳膜嗡然。后怕还是愤怒,亦或还有别的情绪,他分辨不清,但燕颂不让他看,他就乖乖地不看。 俄顷,那只手才松开,燕冬看见了燕颂,后者神情如常,眼眶却红了。 哥哥也会掉眼泪吗? 燕冬从未见过,此时却忘了惊奇和探究,没有多看一眼,慌忙垂眼避开,仿佛没有发现这秘密。 “所以,”少焉,燕颂才说,“只管把一切都交给我,你只需好好用膳,好好休息。” 燕冬嘴唇嗫嚅,像是被说服了但还有一点点顾虑,燕颂抬手抚平他的眉心,轻声说:“汤圆,要听话。” 汤圆是燕冬的小名,因他幼时长得极为白嫩可爱,笑起来甜滋滋的,很像娘亲爱吃的芝麻糯米圆子。等他长大了,小名就唤得少了,这会儿冷不丁一听,燕冬愣了愣,随后明白大哥在哄他,便一下什么顾虑都没有了,重重地点了头。 “春春,热水。”燕颂让燕冬坐稳,起身去里间的衣柜取了件长袄。 燕冬松开像毯子一样的大裘衣,像小时候等着燕颂给他穿衣时那样张开手臂。 燕颂回来替他穿衣,一双玉雕似的手,赏心悦目,可惜长大后,这双手只可近观,不可把玩。 燕冬遗憾,抬眼时看见燕颂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那左唇角下方一寸左右处缀着一颗小黑痣,在冷白如雪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燕冬小时候曾趁着燕颂伏案歇息时偷偷拿朱砂笔点了下这颗小痣,燕颂醒来后并没有发现,顶着这颗小红痣去了社学,傍晚归家后就把他按在膝上揍了几下屁股。 燕颂虽然事无巨细,细致妥帖,但并不一味娇纵孩子,书房里那把戒尺就是罪证。今晚他这般温柔,燕冬弯了下眼睛,突然有些庆幸这场噩梦了。 侍从端来水盆,常春春搅了热帕子递给燕颂。 燕颂替燕冬擦脸,擦手,柔软的布料摩擦手心,细致地从指缝蹭过,燕冬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燕颂。 外人畏惧的活阎王生了副极好的皮囊,月凝玉雕、光映照人,俊美整丽得不似凡人。那双凤眼狭长锋锐,却又深邃风流,招人得很,燕冬小时候上丹青课,老师让他画山画水,画星画月,画世间美好,他交出的三五张中至少有一张是这双眼睛。 小公子为何这样?老师抱着头,隐隐崩溃。 燕冬却振振有词,因为那双眼里有山有水,似星似月,美丽无双,有天地万相。 除了那位老师,应该没有人会排斥这双眼睛,为之痴迷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么一想,燕冬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立马问道:“大哥,你真的去花楼狎|妓了吗?” 那尾音和眉毛一块儿上扬,仿佛听到一声“是”,他就会立刻翻脸发飙。 燕颂笑了笑,老实交代了,“去花楼是真,狎|妓是假。” 燕冬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去做坏事的,管他去花楼做什么呢!大哥既然没有细说,那应该是涉及公务,就像雍京府的官差也会从花楼里逮捕到逃犯一样! 这时燕颂抬眼,“谁同你说的?” 燕冬很有义气地说:“我自己查的。” 燕颂瞬间拆穿,“从在溪那儿查的?” “啊,”燕冬立刻拉住燕颂的袖子撒娇,“鱼儿是知道我不想错过大哥的任何消息才同我说的。他和五皇子是表兄弟,又和我是好兄弟,奚望就没怎么避讳嘛。” 燕颂笑哼一声,揉了把燕冬的头,“用膳。” 燕颂做了保证,又解释了桃色传言,燕冬大为宽慰,趴在圆桌上把厨房送来的梅花汤饼嗦得汤都没剩一滴。 和常青青轮值的和宝端来托盘,燕冬漱了口,在燕颂的目光指示下进了里间,乖乖钻了被窝。 少顷,燕颂也进去了。他站在床前看着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人,说:“好好睡一觉,我晚些时候回来。” “休息好了再查也不迟的。”燕冬担心的,“这寒冬天,昼夜疾驰几日,铁人也要松一松筋骨,万一生病就不好了。” “我有分寸。”燕颂俯身替燕冬掖紧被子,看了眼那双红肿的眼睛,起身放下床尾的半面淡青床帐,转身走了。 燕冬盯着床畔发呆,直到和宝的小圆脸突然撞到眼前,对方说:“世子说您的眼睛得敷一下,否则醒来要变成胖核桃啦。” 燕冬带着鼻音嘿了一声,和宝轻轻替他贴好药布,清清凉凉的,有点像燕颂身上的味道。 这几日起起伏伏、悬跌不停的心因为夜归人安定了下来,燕冬呼了口气,闻着草药味睡着了。 一坨毛茸茸的“雪球”滚进床边的狗窝,陪主人就寝。 和宝守在床边,待燕冬的气息逐渐安稳,心中骤然松了一口气,恨不得出去放鞭炮。 果真灵丹妙药,见效飞快! 另一边,常春春跟着燕颂出了逢春院。 金玉满堂在雪夜中簌簌晃动,燕颂走到桂花树下,在树影和月光间停下脚步,身影半明半暗,常春春看不清他的表情。 “当午。”燕颂唤道。 灰衣劲装的青年幽魅般落在燕颂身前,低眉捧手道:“主子。” 燕颂说:“自此刻起,你留在他身边。” 燕冬跟前并非无人可用,只是这些人都是听他的命令行事,不敢违背,譬如燕冬出门不让人跟着,他们就没人敢跟着。 当午是燕颂跟前最得力的暗卫之一,少在人前现身,是最坚硬的保命符之一,常春春却并不惊讶燕颂会将其派到小公子身边。 人有软肋,敞亮于世,唯有竭力保护。 当午明白这句话的份量,说:“属下誓死保护小公子。” 燕颂说:“去吧。” 当午衣袂飘飞,轻功极好,雪地里不曾留下他的半分脚印。 燕颂侧首望向山茶雪竹后的柳燕雕花窗,目光晦暗不明。 这人啊,还是得一直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放心,一口气也不能松,松了,就是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身家性命放到人家的刀剑口子上去,叫人戳个稀巴烂,悔恨莫及。他从前的些微放手原本是为了给燕冬喘气的自由,可如今看来,却也给了一些人找死的机会。 常春春请示:“世子,要从哪里查?” 燕颂的目光在雪幕间变得冰冷,“鱼家。” 第4章 注视 一队亲卫将桃溪山和程庄围住,常春春从庄里提了把玫瑰椅出来,摆在大门前请燕颂暂坐。 飞雪如毛,亲卫持伞罩住燕颂,很快就有两个人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来,随行的还有庄主程峰。 “马倌张维,侍从李达,”常春春翻开名册给燕颂过目,“他二人都是两月前入庄的,这是在他们屋中搜出来的。” 亲卫呈上托盘,上面放着两只小药瓶,没有标名。 燕颂不语,常春春复又抬眼看了眼程峰。 寒冬天,跪在一旁的程峰已经出了一额头的虚汗,见状立刻解释道:“世子容禀:入庄做事的人都要经过层层挑选,首要便是家世清白,手脚干净。入庄后历来是先调|教三月,这二人之所以可以提前做事,是因他们都是已经在本家受了教的人。” 鱼照影闻讯赶来,正好听到这话。 他翻身下马,上前捧手唤了声“世子”,待燕颂颔首才侧身看向程峰,“本家哪来的?” 鱼照影与燕冬是打小的好交情,按他们自己的话说,那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此时却称呼燕颂“世子”,便是要公事公办的意思。程峰自然不敢隐瞒扯谎,说:“回您的话,是菏院。” 那是鱼家长公子的居所。 但家务事先放在一边,能让燕颂亲自登门“拜访”,必定不是小事,哪怕为了文华侯府,鱼照影都得为长兄说一句话。 “家兄虽管制菏院,但他平日并不过问下人的事,且他三个月前便领了文选司的差事,下州县去核查明年上任京官的资格文书了。你二人,”马鞭狠狠抽在李达身上,鱼照影冷声呵道,“还不从实招来!” 李达惨叫,一旁的张维蜷缩着抬眼,冷不丁对上燕颂的目光,漆黑幽冷,仿若鬼潭。他浑身一抖,慌忙埋下头,磕头求饶,说自个儿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鱼照影问,“意欲何为?”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节 “药瓶是、是菏院的一个嬷嬷给我们的,听声音是李嬷嬷,她、她让我们……”李达见同伙招架不住,生怕自己晚一步会下场更惨,连忙忍痛结结巴巴地抢先抖落出自己知道的,“让我们在燕小公子来庄里时瞅准机会出手。至于这是什么药,小的们当真不知,求世子饶命!” 鱼照影脸色骤变,心念电转,“世子是为了冬冬……他近来的反常与此有关?” 燕颂颔首。 鱼照影捏紧扇柄,他将程庄当作自家地盘,侯翼和燕冬就少了防备心,没曾想却是因此差点害了燕冬!菏院,菏院……鱼照影的目光垂了下去,他在这一瞬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如今菏院是谁代管,在溪应当心里有数。”燕颂看着鱼照影,语气还算温和,“为着两家的情谊,我就不上门叨扰了。” 燕家和鱼家哪有什么情谊,都是燕冬的情面罢了,因此燕颂越客气,鱼照影越是如鲠在喉。他僵硬地抿了下唇角,捧手道:“我立刻回去拿人,先行告退。” 说罢,上马奔下山去。 常春春说:“世子,这两人都只是棋子,所知不多,要如何处置?” “这桃溪山的山底,不正是一个好去处?”燕颂说,“晚些时候一道丢下去。” 两人胆裂魂飞,磕头如鸡啄米,很快被麻绳勒住嘴粗鲁地拖拽了下去,只留下一片蜿蜒尿痕。 程峰汗如雨下,磕头道:“小人御下不严,请世子降罪!” “本家的人不能拒绝、有所特殊也是常情,介弟平日跑马常来此处,也与我说过庄里的人做事周到,没有不好的,只是,”燕颂屈指敲了下扶手,淡声说,“好歹是一庄之主,凡事也该为自家庄子的前途生死做打算,是不是?” “世子教训的是,此事是小人管治不严,有所疏忽,万望世子慈悲,暂且轻饶了小人,小人必定引以为戒,不敢再有错失。”程峰接连磕了三个响头,长拜不起。 燕颂起身掠过程峰,“你最大的错失不是管治不严。” 常春春看了眼怔愣的程峰,说:“鱼二公子既然将此处当做自家地盘,想来是受了程庄主的一片孝心。” 这一点拨,程峰便明白了。 世袭之位迟迟不定,他们这些人都陆续暗自择了阵营,燕颂这是在说他孝心漏了缝,让人乘隙而入,差点牵连了他如今真正的、唯一的主子。 其实那二人刚来的时候,程峰也暗中注意了一个月,见他们手脚勤快,安分守己,便渐渐放下了防备。程庄作为有名的马庄,平日进出庄子的客人都是贵客,出门前呼后拥,外人不得近身,入口之物有人检查,还没有出过事的。出事也必定会牵连文华侯府,哪怕兄弟斗争,力气也不是这么使的。 可他这么想,别人未必! 所幸还有转圜的余地,程峰战战兢兢地说:“小人谨记世子教诲,往后必定用心做事,时刻严备,不教二公子失望。” 他起身将燕颂送到马车边,在窗边俯身捧手,直到车轱辘声消失才直起腰身,脖子底下已经湿透了。 山路安静,只闻风声,燕颂靠着汤圆绒垫枕假寐,说:“在溪还是年轻。” “鱼二公子算是细心谨慎的,但到底没怎么经事,心不够狠,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总归他与咱家小公子的心是在一处的,您愿意提点一句。对了,”常春春骑马伴在窗外,提醒道,“您既已归京,陛下那边?” 燕颂揉捏鼻骨,倦怠地说:“此时无暇分身,叫农生和任麒入宫一趟,详叙黔州和潞州之事。明日我自会入宫请罪。” 办差回京却不立刻入宫请安,难免教人拿住错处弹劾自矜无礼,常春春却没劝什么,只点头应了。 * “农生!” 傍晚,雪花飘飘扬扬地洒了一院子,燕冬枕着汤圆绒枕趴在窗沿发呆,眼尖地逮住刚从屋檐翻下的年轻男人,佯惊道:“你偷偷摸摸的,想做什么坏事!” “这不是来孝敬您吗?”农生走到窗前,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小食盒,“给您买了张记,香不香?” 食盒里放着一包酥黄独,用芋头切片撒上香榧、杏仁,裹了调制好的面糊下锅油煎而来,这会儿正热乎,香气扑鼻而来。 燕冬拿筷子吃了一只,外酥内糯,美味极了。他想起前几日,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浪费了好多好吃的。” 见燕冬又能吃得香了,农生松了口气,伸手帮他将白色的风帽理了理,说:“无妨,您什么时候想吃,咱们什么时候给您弄来。” “嗯。”燕冬眼疾手快地搂住差点从窗沿栽下去的小白狗,又给自己塞了一块,随后说,“你没和大哥一道吗?” “我才然打宫里回来。”农生说,“陛下问您到底得了什么病?身子好了没有?我说是梦魇受惊,心里不安生,天又冷,索性就在家懒了几日,如今就快好了。陛下便没有再问什么,只让人备了补品和一些漂亮物件给您,还让我传个话:‘有事儿别憋着,入宫来,朕给你做主。’” 燕颂回来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燕冬裹着小黄袄,戴着白风帽和手套,浑身上下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他面皮儿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眉眼含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燕冬也瞧见了他,眼睛一亮,立刻抬起双手召唤。 燕颂抬步走过去,“屋里太暖和了,偏要坐在这里吹风?” “我醒来没看见你,就坐在这里等你啊。”燕冬理所当然地反驳,又往嘴里塞了一只。 燕颂看了这馋鬼一眼,没有说话。 常青青端着水盆走到面前,燕颂脱掉指套放在托盘上,拿热帕子擦脸擦手,“小公子用晚膳了吗?” “我就在这里,直接问我呀!”燕冬举手抗议。 常青青忍俊不禁,说:“用了。起先还想着等您回来一道用,后来几位主子都来了,就先一道用了。” “世子还没用膳,”常春春吩咐廊下,“叫小厨房把温着的晚膳端上来。” 燕冬瞅着这些人,一个两个比他这个正经的逢春院主子还如鱼得水,连小厨房温着饭都知道。 侍从们麻溜布膳,燕颂在主位落座,燕冬和雪球一起爬下榻,屁颠颠地占据燕颂左右两把椅子。 “陛下的意思是您来回奔波着实辛苦,明儿不必入宫,在家多歇歇再去公廨。”农生轻声对燕颂传话,燕颂颔首,农生便退下了。 “今晚的鱼是爹爹烧的。”燕冬嗅着香味,忍不住顺手拿筷子搛了一块。 燕颂把一小块鱼肉放入嘴里,熟悉的味道,一抿即化。他说:“不问我下手之人是谁?” “青青说鱼儿之前急急忙忙地出去了。”燕冬说。 燕颂言简意赅地将事说了。 李嬷嬷,燕冬记得她是菏院的管事嬷嬷之一,鱼大跟前的老人。 这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却能被人诱以作恶,连本家声誉和自己的性命家人都不顾……哦,燕冬记起来了,李嬷嬷为了全心伺候主子,一身未嫁,孑然一身,做起事来是要比拖家带口的方便利落。 燕冬用筷子戳着食盒里的空碟子,纳闷道:“可她为什么要害我呀?我又没得罪她,难道是因为我和鱼儿亲?可我死了,她主子就一定能当世子吗?奇奇怪怪。” 燕冬不能理解,索性就不理解了,“大哥是如何处置他们的?” 燕颂眼前掠过山崖底下那三具被野兽撕咬吞噬的血肉和一具断头兽尸,在燕冬小雪灯似的目光中抿了口粥,选择了一个不那么吓人的形容。 “挫骨扬灰。” 燕冬听过这词,却没有亲眼见过,略有好奇,“到底是怎么挫的啊?用石磨磨吗?” 燕颂逗他,“有机会带你瞧瞧。” “那倒不麻烦您了。”燕冬握着食盒,双手指尖在盒身弹着自创曲调,“那没有李嬷嬷,要怎么查指使她的人呢?” “一颗棋子所知有限,但她经手的钱财和药瓶都是线索。”燕颂说,“药瓶已经送到三妹那里了,别的也在查,很快就会有消息。” “不急不急,大哥今晚先早些休息。” 虽说燕颂是出了名的铁驴,但燕冬还是不放心,用膳后便取了毛领披风给燕颂裹上,并将监察官雪球塞进燕颂怀里要求对方必须睡满四个时辰。 小白狗身负重任,在主人的目光鼓舞下昂首挺胸,狗假燕威地朝燕颂“汪”了一嗓子! 燕颂揉了揉威风凛凛的狗头,燕冬见状把脑袋伸过去,酸溜溜地说:“昂!” 燕颂有些无奈似的,伸手揉了下燕冬的脑袋,等对方满足地蹭了蹭自己的手心,然后乖乖钻进里间了,才失笑一声,转身离开。 燕冬从紫檀柳燕纹方角柜里拿出一只小匣子,从中取了一串游鱼戏水样式的羊脂玉圆形扇坠放入锦囊,叫了常青青进来,“去,把这个交给鱼儿。” 常青青“诶”了一声,接过锦囊扭头去了西边。 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孩子们哪有不互相串门的,燕家最自在,侯翼和鱼照影往这边来最多,燕冬搬到逢春院后索性就将偏院划给他俩当窝,还取了个特腻歪的名字,君来小筑。 这会儿侯翼也在鱼照影屋里躺着,常青青在门前打了声招呼,将锦囊呈到鱼照影跟前,笑着说:“天忒冷,二位公子早些安寝。” 鱼照影颔首,待常青青走了,打开锦囊一瞧,不由失笑。 “哟,我们冬这手艺,不赖啊。”侯翼从弥勒榻一跃而起,凑到鱼照影身后瞧着对方手中的扇坠,像是吃味了,“我都没有!偏心眼子,看我明儿不揍他!” 鱼照影笑着,沉默着,轻柔地摸着那扇坠。 消息很快传入常春春耳朵里,“不错,就是要这样,有关小公子的,事无巨细,一律报我。” 那所谓话本中人的梦无论真假,都得当成是真的,桃溪山的事情不能有第二回。 常春春打发了钉子,转头正好瞧见小白狗第三次偷偷蹭燕颂的下巴,不禁打趣说:“好在雨雪放朝,不用卯时上朝,否则它的任务是完不成了。” 燕颂托着小白狗的屁股,冷酷极了,“完不成就扣下,叫它主人拿更宝贝的来赎。” 雪球立刻叛主求饶:“汪!” * 守门狗的叫声从门外传来,在幽冷冬夜有几分诡异凄厉。 榻上的女人从飘散的思绪中惊醒,“李嬷嬷还没回来吗?” “怕是回不来了。”贴身侍女打帘入内,走到贵妃榻边跪下,帮女人掖了掖身上的裘衣,“燕世子亲自上了桃溪山,二公子回来将李嬷嬷带走,俱都来者不善。” “不知是不是我心虚,燕世子回来得遽然,倒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一般。”女人姣好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惊疑,“可虽说这人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智多近妖,但提前预知也不大可能啊——莫非他真如传言一般,不是凡人,而是阎王?” “小姐,”女人已嫁作人妇,但侍女还是习惯称呼其为“小姐”。她无奈道,“众人私下称燕世子为阎王,是因他权威摄人,所到之处百鬼胆颤,没有说他不是人的意思。只是小姐既知燕世子不是善茬,何苦要听从那人,以身犯险?” “我也是为了明空嘛。”李海月抬手按了下一丝不苟的云鬓,很是发愁,“世袭之位迟迟不定,公公态度不明,婆母内敛柔善,除了我,谁肯为明空打算?” 侍女心中忧愁,“小姐为姑爷费心了。” “燕冬与老二交好,每次看见我都冷淡疏离、不大瞧得上的样子,这必定是老二在他跟前说了我们的坏话!那小子被家里养得骄纵,若是来日受了老二的蛊惑,叫嚷着让家里人跑到陛下跟前为其美言,促使公公因此择定老二为继承人,到时候就晚了!”说到这里,李海月很是可惜,“原本想着,若燕冬在桃溪山出事,便能将火烧到程庄和老二身上,老二就算能撇清关系,燕家也会和他生出龃龉,断了往来,却没想到燕世子回来得这么早。” 侍女打一开始就觉得这步棋实在太险了,险得哪怕成了也是弊大于利,无奈李海月生了颗牛心,更听了那位的“提点”,是劝不动的。 “可如今燕世子已经在查李嬷嬷了,若是查到咱们头上?”侍女打了个哆嗦。 “当日乔装见李嬷嬷的不是我,她哪能猜到是我?何况李嬷嬷找人去程庄时也是遮掩面容、佯装了身份的。她自小伺候明空,心里是向着咱们的,否则哪怕再晓之以利害、诱之以金银,她也不敢冒险。如今人没了,更是死无对证。”李海月撑榻坐起来,搅着手中的金丝帕,“明空不在京城,此事和他扯不上干系,哪怕燕颂非要扯咱们,我也可以说是有人故意陷害,挑拨两家关系,借此得利。只要没有实证,燕颂也不敢拿我如何,他再嚣张,总要给德妃和二殿下情面。” 燕世子甚至呛过陛下,他还会给旁的谁情面吗?何况如今的局势,怕是二殿下更愿意给燕世子情面——只是侍女还没把这话说出口,门就被轻轻敲了一下。 “大少夫人,”丫鬟在门外请示,“有人送了只匣子过来,说是李嬷嬷的物件。” 李嬷嬷?李海月和侍女对视一眼,疑惑的同时心底莫名升腾起些许不安,但李嬷嬷的东西,必得要看了才安心。 侍女开门接过匣子,转身递到榻前,岂料盖子一开,尖叫声陡然撕裂夜幕,院外狗吠跟着惊响,菏院瞬间陷入慌乱。 “啊——拿开!” 李海月抬手一挥,匣子“啪”地摔在地上,里面的物件滚落出来,赫然是一双血肉黏结的浑浊眼珠。 它摔落在地,仍在盯着李海月。 “从今夜起,李海月再无安眠之夜。” 燕颂靠在藤椅上替雪球梳毛,他才然洗漱,外袍敞着,长发披散,侧脸在烛光的映衬下不似凡俗能有。常春春站在后面替他抹兰膏,屋内淡香充盈。 闻言,常春春说:“您觉得此事和鱼大有关吗?”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节 “逢春若死,鱼家覆灭,鱼大不至于在桃溪山出手,痕迹太重。李海月虽蠢,但这次这般大无畏,”燕颂细了细眼,“这也是颗棋子。” 常春春说:“能说服李海月冒险行事的人,不简单。” 燕颂没说话,这时被“伺候”舒服了的小白狗转过头来,用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向他表示感谢。 燕颂看着那双明亮莹润的眼睛,神情柔和下来。他把小狗抱进怀里,偏头蹭它的脑袋,轻声说:“犯我者,人人杀得……莫怕。” 第5章 秘密 哈!哈! 他燕小公子又回来了! 天侵晨,燕冬一改这几日的颓丧,麻溜起床洗漱,穿一身松花棉袍罩白毛领披风去前院用膳。 侯翼晨起练拳后换了身箭袖玄袍,打半路出来,马尾高束,剑眉星目,乍一眼还真像个人。 燕冬上去就是一拳,“你还没回?鱼儿呢?” “蹭了早膳再回。”侯翼一个侧翻躲过,落地后一抹额发,“他先前就被叫回去了,听说李海月昨夜梦魇,生生吓昏了过去,这不,她娘家安信侯府的人今儿一早就去探望了。” 又是个被噩梦吓惨的,难道李海月和他一样?燕冬摩挲下巴,哎呀,管她呢。 两人狗撵狗似的一路疯闹到了膳厅,刚一进门,就听人说:“翼儿出门怎么也不罩一件披风?” 崔拂来华鬓宝簪、略施粉黛,打拐角过来。 燕冬上前抱住娘亲的一条胳膊,埋头蹭了下她肩膀上柔软的白裘,舒服地说:“他心火旺,才不会冷。” 侯翼叫了声“崔姨”,“我不冷,再脱三件也扛得住!” “敢情你小子不只裹了三件?”老二燕纵从隔屏后绕出来,长眉一挑,“我赢了——我只穿了三件。” “你俩要是待会儿光溜溜地出门,我才敬你们是真汉子。”老三燕姰伸手推开挡路的燕纵,朝侯翼招手,“鸣飞,快坐。” 侯翼“诶”了一声,在燕姰身旁坐下了,偏头时和燕姰另一侧的燕纵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地抡起胳膊,比试谁的手臂更有力,线条更流畅,形状更优美。 突然,第三条胳膊加入进来,两人同时转头,对上一张郎目浓眉、风气英秀的脸。 燕青云哈哈道:“两个小崽子,睁大眼睛好好瞧瞧,什么叫做铁臂!” “……”燕姰闭眼。 崔拂来驮着胳膊上的“大挂件”走到主位落座,燕冬坐在她旁边,旁边的空位是留给燕颂的。他们家里除了主位,别的位置没多讲究,孩子辈们随意就坐了。 近来休朝,燕颂今早也没有议事,来得及和家人一道用膳。他到主位前和爹娘行礼问安,几个同辈纷纷叫了声大哥。 燕冬双手欢迎,“大哥请坐!” 燕颂迈步过去,落座前揉了把燕冬的脑袋。 “二弟今日有课业,一早就去国子学了,咱不等他。对了,”崔拂来扭头看向燕冬和侯翼,“说起国子学,你们逃学小队可不要忘了参加罢馆考试,否则年后启学有你们头疼的。” 侯翼探向羊肉馒头的筷子一颤,有点心虚,“我记得,一定准时参加!” 燕冬比侯翼老实,“娘亲不说,我真的忘了。对了,考得好有没有奖励?” “考得好有奖励,考得不好有惩罚。”燕颂舀了一碗粟米粥放在燕冬面前,“跌出前五,年后下学归家就在书房多学一个时辰,届时我会请老师来管你。” 啊?! 燕冬有点惊吓,有点不甘,见一桌人没有敢站出来帮他反抗强权的,只能绝望地说:“哦……” “咳咳!吃饭吧!夫人,孩子们!快吃饭!”燕青云瞥了眼苦巴巴的小崽子,露出一记“爹到时候一定帮你想办法”的眼神,燕冬则回以“虽然您实力跟不上,但有心就好”的欣慰目光。 名为一家之主实则大权旁落地位堪忧的燕国公收回目光,往嘴里塞了一大只笋肉夹。 碟子里突然多了只春饼,燕冬转头对上燕颂的视线,脖子一缩,把头埋进了碟子里,老实用膳。 他在心里默念五个数,偷偷抬眼,被仍然瞧着自己的燕颂逮了个正着。 “嘿嘿,”燕冬立刻孝敬一只虾仁,“不要只食素,咱们要荤素搭配。” 众人看着燕冬献殷勤,眉眼浸在笑里,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燕青云看着低头和燕冬说话的大儿子,对方渐渐变成了天山雪莲、千年灵参的形状! 用了早膳,燕冬遣散下人,清了清嗓,“诸位。” 小家主要讲话了,众人当即正襟危坐。 “这几日我让大家操心了,这一杯我干了,权当赔罪。”燕冬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很神秘的,“大家一定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燕纵浮夸地说:“这是可以说的吗?” “我本是不想说的,怕大家担心,也怕你们觉得我中邪……嗯?”燕冬敏锐地盯住他老爹。 燕青云挤出一抹温柔慈爱的笑,“爹爹的宝贝好大儿……哦不,小儿,怎么了?” 燕冬狐疑,“您现在竭力掩饰的情绪是什么?” “心虚。”崔拂来拆台。 “夫人!”燕青云嗔了崔拂来一眼,起身走到燕冬身后,给小崽子捏肩捶背,“爹爹承认是找了一些和尚道士来家里——” “是很多,”燕纵说,“三百多个——呜呜!” 燕青云一个闪身拿帕子塞住燕纵的嘴,又一个闪回去,哄着说:“人多力量大嘛!姰儿说你不是生病,爹爹又撬不开你的嘴,是真没法子了!” 燕冬近距离地看着燕青云,发觉那张本就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瘦了些,眼下隐约乌青,这些天他吃不好,家里又有谁能快活呢? 他耷下眼皮,愧疚地说:“对——” “对了,”燕姰打断,“赶紧说重点。” “就是,”燕青云揉捏了一把小崽子的脑袋,折身回了座位,“赶紧老实交代!” 燕冬抿唇笑了笑,把道歉的话咽了回去,接着先前的话说:“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说说无妨。” 说罢,他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梦魇和话本世界,哪个不惊人吓人?众人听着,饭桌陷入安静。 “砰!” 燕青云起身一掌劈在桌上,怒不可遏,“脑子被驴粪塞满了的东西,竟敢意图对咱家孩子下此毒手?!今日我就入宫参他鱼家和李家一本,若陛下不予处置,我直接打上门去!老子在家逗鸟养花喂鱼久了,真当老子残了废了,提不动刀了!” “你先坐下。”崔拂来握住燕青云引以为傲的铁臂,看向燕颂,“颂儿,你怎么想?” 燕颂说:“两家家主应是不知情的。此事由我来处置,必定会让心有不轨者付出代价。”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看向撑着下巴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燕冬,说:“大家尽可放心。” 燕冬盯着那张沉静的脸,点头说:“对的对的,这件事情我已经全权交予大哥来处理啦。” 燕颂的手腕,桌上哪个不知,闻言心里都安定了不少。 燕纵最先不正经,“诶,冬冬,既然咱都是话本里的人物,那你最英明神武的二哥是个什么角儿?” “不知道呀。”燕冬说来也有些不高兴,他就知道自己在开篇就死掉了,旁人的结局一个不知,可恶! 燕姰说:“听名字是个风月话本?霸道世子的小狐……郎?” “还是个男风话本。”崔拂来见多识广。 “娘诶!”侯翼震惊,“我怎么不知道哪家世子好男风?!” 岂止他,大家伙都不知道呢! “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燕颂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但燕冬没发现,继续合理猜测,“娘亲,会不会是崔表哥那个风流鬼?” 燕颂垂眼,继续悠闲地饮茶。 “有可能,”崔拂来说,“等你表哥年后来家中拜年,你可以问问他。” “什么是男风?”燕纵的满腔热情都用在钻研武学了,连时兴的事物都不知晓,更莫说其他,“你们在说什么啊?” 众人齐齐看了眼一脸懵的老二,纷纷下桌了。 燕纵不快,“喂!” 侯翼裹上崔拂来让人取来的披风,向众人请辞,先行回家了。 燕青云和燕纵在廊下交流近来的习武心得,说着说着就切磋上了,站在花几前摆弄鱼尾花瓶的崔拂来说:“冬冬,叫那爷俩小心些,不要糟蹋了院里的花。” “遵命。”躺在梨木交椅上消食的燕冬起身蹿了出去,朝院中赤手空拳搏斗的两人传递“上谕”,见那俩立刻听话地以螃蟹步打出了院子,才满意地“嗯”了一声。 他左顾右盼,发现燕颂和燕姰不见了,立刻开始搜捕计划,背着手顺着游廊逡巡半圈,果然在扇形花窗外逮住了簌簌梅影后的人。 后厅小院里的这几棵白梅是崔拂来从崔郡王府移栽过来的,这会儿开得正好,棵棵复瓣雪白,廊下那棵更似一捧雪伞,几乎要罩住檐下的两兄妹。 燕颂身穿丁香色罗袍,披着墨色毛领披风,负手而立,燕姰站在他身前,裹着狐肷披风,虽说比之矮半头,但在雍京的姑娘们里也是拔尖的。说话声听不清,但燕冬猜测他们是在说那药瓶的事。 突然,燕颂偏头,目光直直穿过梅影落在他面上。 燕冬立刻捂住耳朵,表示自己只偷看,绝不偷听。 燕姰顺着大哥的目光看去,拨开层层梅影,扒在花窗外的人目光明润,活像那只叫雪球的小白狗。 她摇头失笑,转而继续说:“我和老师一致认为,那俩瓶子的药一为迷魂散,一为马绞肠。前者可以内服也可通过其余感官进入体内,能使人筋骨僵滞、浑身乏力、头晕目眩。马绞肠则是一种专门用在马儿身上的毒药,通常是内服、刺药入体或者熏药,能很快致马儿发狂,若不及时医治,必死无疑。” 燕颂说:“辛苦。林院使那里,晚些时候我着人备一份礼,谢他老人家费神。” “大哥客气了,你还不知道我们吗,见到新鲜药就走不动道,非得研究琢磨透了才安心。对了,既然冬冬好了,我晚些时候就去御医院了,大哥但有吩咐,尽管叫人来找我。” “还真有一件私事。”燕颂说,“你可听过一种名为桃花梦的蛊?” “蛊?如今使蛊的除了黔州那个花十三郎,都差不多死绝了,我对此也少有涉猎。这桃花梦我从前倒听过,好似是情蛊?”花姰突然拧眉打量燕颂,“大哥,你别是着了那花十三郎的道?” “此人与邪|教有关,也在抓捕处死之列,我在办差途中遭其刺杀,一时大意着了道。”燕颂说,“可惜此人当场咬破毒囊自尽,没有提供多余有用的信息。” 蛊毒之害防不胜防,不是此道中人更易中计,可既然是要置人于死地,为什么是情蛊?燕姰心里纳闷,却没多问,伸手替燕颂把脉,脉象如常,她只得收手,说:“此事我记下了,会立刻着手研制解蛊方法,大哥宽心。” 燕颂说:“此事——” “懂。”燕姰很上道,“保密,尤其不能告诉冬冬。” 燕颂颔首,“对了,先前在黔州买了只围腰药袋,银针小刀都可存放,梨枝刺绣也活泛,待会儿瞧瞧,若是喜欢就一并带走。” “大哥的眼光,我向来相信……冬冬。” 燕姰招手,燕冬立刻进了后院,在垂带踏道下一个空翻,立定捧手,学着唱戏的腔调说:“敢问三小姐有何吩咐!”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节 “本小姐要去御医院了。”燕姰把燕冬招到跟前,捧住他的脸轻轻揉搓了两下,“你这些天忧思过度,我给你配了药,睡前喝一碗,连服三日。若是有哪里不好,赶紧来告诉阿姐,别叫阿姐担心。” 好狡诈的阿姐,当着大哥的面这样说,他就不敢不喝药了。燕冬鼓腮,拖着嗓子说:“知道啦。” “小样。”燕姰揉了把燕冬的脸,向燕颂告辞,转身回了前厅。 燕颂长腿一迈,下了踏道,燕冬屁颠颠地跟在后头,“大哥,你今儿要去衙门署事吗?” “要。”燕颂说,“你在废话吗?” “我问问你,关心关心嘛。”燕冬挑开月洞门前的梅枝,免得打到燕颂,嘴上喋喋道,“考得不好真的有惩罚吗?可不可以商量一下呀。我明年就要结业了,到时候择个衙门做事,应该会变成大忙人的哦。” “结业的事不急,若是考得不好,正好多学一年。”燕颂说。 “可是鱼儿猴儿明年都要结业了,到时候就剩我一个,孤苦伶仃好可怜的。”燕冬双手抱住燕颂的胳膊,膝盖一弯使出一招千斤坠,不让人走,“大哥大哥,我们商量一下嘛。” 燕颂肩膀微微向侧后方一扭,抬起另一只得空的手掐了下燕冬皱巴巴的脸,“我的笔断了。一,二——” 燕冬瞬间松手,燕颂笑了笑,转身离去,被他撇下的小尾巴则当即扭头往前厅跑。 “夫人,关于四皇子的传言……”燕青云打发了二崽子,挤在花几前给崔拂来递剪子。 “当年的事做得隐秘,若说谁会心生怀疑还费力去找那母子三人,多半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崔拂来低着头修剪旁枝,“流言盛传,是有人推波助澜,如今圣意不明,可以后就说不准了。” “姓赵有什么好?”燕青云搓着粗糙的掌心,沉声道,“那是咱家的孩子,我真舍不得让他走。” “此事不由咱们做臣子的做主,”崔拂来想起燕颂的性子,又叹了一声,“也不由咱们做爹娘的做主。” 燕青云还想说什么,听到一阵脚步声噔噔过来,就把话吞了回去。 “我要去广湖斋买笔贿赂大哥,先走了!”燕冬一溜烟从屏风后蹿出来,又一溜烟蹿出花厅。 “慢点跑,”崔拂来偏头,扬声说,“路滑,别摔着!” 燕青云跟上去喊话:“天冷,早些回家钻被窝!” “知道啦!”燕冬回头挥手,跑出了前院。 朋友们在外面吃喝玩乐,他却在学堂对着老博士啃书本,这太惨了,要立刻去广湖斋买最好的笔贿赂大哥,以保太平! 燕颂的文房用具大多出自青龙一街的广湖斋,那里头东西好,据说幕后老板是燕颂的朋友,产业遍四方,稳吃三注,行踪成谜,燕冬至今不时庐山真面目。 他们足够亲密,大哥身上却仍有很多小秘密,燕冬思之有些小惆怅,对出门迎接的掌柜点了下头,说:“挑根笔。” “是您用还是世子爷用?”掌柜将财主迎上二楼,打开其中一只柜子,“里头都是新到的好货,您瞧瞧。” 燕冬都看不上,掌柜便立刻拿来册子,说:“小公子瞧着大好了,如此我也安心了。” “劳你记挂……诶,”燕冬抬头看了掌柜一眼,“你前两天往我院里送东西了?” 掌柜笑着说:“咱们经商的走四方,下半年底下的人收了一匣子珠子,各色品种混杂着,虽说比不上您经手的珍贵,但瞧着都漂亮。我想着您平时喜欢捻珠做串,就送去了府上,权当孝敬您平日的照顾。” “有心了,青青拿给我看了,的确是漂亮珠子。”燕冬翻了翻册子,白皙的指尖往上头一点,“就要这根黑漆管兼毫的,另外把这个月的时令花笺给我拿一套。” 掌柜“诶”了一声,取出毛笔,侧手请燕冬下楼。 柜台前站着个人,身形熟悉。燕冬走过去,抬手按住农生的肩膀,对方转过身,受惊得很浮夸。 燕冬还没来得及询问,伙计就从后头过来,对农生说:“爷,您要的笔。” 伙计手里是根白玉管笔,燕冬纳闷,“你不是只用轻巧不易碎的木管笔吗?” 农生示意伙计包好,“是给世子买的。” 燕冬闻言顿了顿,说:“大哥惯爱用兼毫,而且他都明示我来替他选笔了,还用得着劳动你这位忙碌的亲卫统领?” “不是……”农生顶着小公子狐疑的盯视扭头看向掌柜,“吗?” 农生买笔时只说要白玉管的,态度随意,掌柜就知他不是给世子爷买,因此让伙计取了新到的这根白玉管狼毫来,现下只得老实巴交地点头,“不是呢。” “你个老小子,怎么做事的!”农生拍柜,“世子惯用兼毫,这都不知吗?还不去换一根装上!” 掌柜的当了挡箭牌,也不敢多说,连忙赔罪,亲自去换了一根给农生过目,待对方点头才拿盒子装好,恭恭敬敬地奉上。 “下次可不要再粗心大意了,今日还好有小公子提醒。”农生瞪了掌柜一眼,扭头和燕冬笑着告辞,转身快步走了。 燕冬看着农生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外,眯了下眼。 常青青嘀咕:“我怎么觉得农生哥怪怪的?” “他心里有鬼啊。” “啊?”常青青侧目看向小公子。 燕冬秀丽的眉眼弯了弯,乍一眼是在笑。他摩挲指环,轻声说:“怎么办,大哥好像有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了呢。” 第6章 男人 当午没想到,他到燕冬身边的第一个任务是调查自己的主子。 逢春院不似其余院子对侍从的穿着有统一的规定,只要不逾制,平日都是随他们自己打扮。当午穿着利落的灰色劲装杵在跟前,燕冬把人打量着,目光挑剔,“听说大哥往我院里新拨了几个人,你是其中之一,做我的随侍?” 当午捧手,“属下当午见过小公子,往后听凭小公子吩咐。” 燕冬莞尔,“那你就是我的人咯?” 当午预感不妙,“属下是小公子的人。” “那你知道当我的人,首要的规矩是哪一条吗?” “属下恭聆垂训。” “首要的,自然是忠诚。”常青青学着宫里那些内侍官的腔调做派,给新人说规矩,“既然做了小公子的人,凡事以小公子为尊、为首,违背就是叛主,一律重罚!” 当午听明白了,小公子这是在警告他不许身在逢春院心在熏风院,而此时考验他忠诚的方式就是—— 当午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一间民院,农生先前进去了一趟,很快又出来。 他们三人一齐跟踪,农生不该毫无察觉,且这附近暗处分明藏着人,此时却没人暗示他阻拦小公子,是否说明世子不介意小公子知道那院中的秘密?可农生先前又何必扯谎遮掩? “诶。”燕冬扭着眉毛催促。 当午收敛思绪,回头说:“属下会尽快探出里头的秘密。” 燕冬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去吧。” 有常青青陪着,暗处还有自己人,因此当午犹豫了一瞬便说:“请小公子稍待,莫要让属下担心,属下很快就出来。” 燕冬无意真的为难当午,更没想着连累他受罚,立刻点头答应,“哎呀,放心吧,我哪儿都不去。” 当午便行礼离去。 “身法这般轻盈利落,不简单。”常青青看着当午三两下消失在院墙外,惊疑道,“世子莫不是把自己跟前的人拨给您了?可此人面生……” 燕颂跟前的人,这么多年下来,燕冬都认遍了,却是头一次见当午。燕颂既然敢把当午派到他跟前来,说明此人必定深得燕颂信任和重用,绝不会是才从哪儿收服的新人。 燕冬摩挲着指环,当午是一个,还是其中一个?若是后者,那燕颂到底背着他在外面养了多少人?竟然连他都不告诉! 燕冬有些不高兴。 “这次的事情让大哥担心了,多一层如影随形的保护,他才安心。”他心不在焉地说。 当午此时被派过来,说明这人和常青青等人不同,是不会真正受他约束的。 “那他方才是敷衍您呢,他肯定会回去给世子爷打小报告!”常青青心虚地抱住燕冬的胳膊,“若是世子知道咱们偷偷跟踪、调查……” “他要是真的在这里藏人了,我就是师出有名,还要问他要交代呢!”燕冬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到时候我要召开燕家大会,谴责这个背着我们在外藏人的人!” 雪暂时停了,但风还刺骨,常青青忙将燕冬的袖子撸下去,“可是当午会不会忽悠您?” 燕冬不怕,当午若是忽悠他,反而也能说明此事有鬼。 两人在墙檐底下嘀嘀咕咕,很快,当午就从前面的院墙翻了出来。他迎着燕冬紧张的目光在对方跟前站定,安抚道:“您放心,里面不是年轻女子。” 砰,心中的石头猛地落了地,燕冬松了口气,随口道:“那是谁啊?” “是个年轻男子,一双狐狸眼,相貌不俗,只是面色苍白,是有伤在身。属下翻了卧房,里面有一本《进士科选目》,封皮上的落款是,”当午犹豫一瞬,才说,“‘风宋’。” 这个假名字如今不知被多少有心人盯着、咬着,但燕小公子显然不在其中,闻言只说:“哦。” 燕冬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只要里头藏着的不是燕颂的野桃花,他就不多打听了。 跟踪小分队就地撤退,顺路去了青龙一街的桂水堂。 进了雅间,燕冬吩咐青青给堂倌碎银,“去隔壁兴路坊问问鱼二公子在不在府里。” 他这几日要喝药,忌口,就点了杯玫瑰清露。常青青要了小碗热奶茶,见当午摇头就打发了堂倌。 堂倌笑眯眯地谢赏,退了出去。 燕冬从书架择出一本古记,才翻了几页,鱼二公子就来了。 鱼照影吩咐了一杯姜茶,进屋在燕冬对面落座,“你来得巧,晚一步我就要和李小侯爷去食楼了。” 他言行如常,不见半点包袱,燕冬彻底放下心来,随口一问:“你大嫂如何了?” “瞧着是吓坏了,脸煞白,先前她娘来探望,打算去万佛寺拜拜。”鱼照影打开不离身的折扇,在寒冬天里扇着一种名为翩翩风流的东西,“都说是做了噩梦,可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从前她看我是表里不一,暗藏戒备,今天却好像多了些惊恐和怀疑?” 燕冬摸不着头脑,“莫非她不是做了噩梦,而是被人用什么法子摄住了,疑心是你所为?” 鱼照影摊手,“谁知道。算了,咱不管她。” 说不管就不管,燕冬当即分享了刚才的行动,哪知鱼照影听完秀眉微蹙,“风宋?” “啊,”燕冬瞧着鱼照影的神情,略觉不妙,“你知道这个人?” 亲卫俯身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垂在肩前的小辫儿晃了晃,他出去时,鱼照影说:“霞晖,把门关上。” 霞晖应声,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 燕冬说:“看来这人不简单。” “可不。”鱼照影看了眼跪坐在燕冬身后的男人,“眼生啊。” 燕冬说:“当午,我大哥的亲卫,派来监视我的。” 当午:“。” 以燕冬的德性,这句话必定是炫耀。鱼照影笑着摇头,“你还记得潞州的那则传言吗?” “夭折的四皇子?”燕冬说。 鱼照影抿了口姜茶,说:“潞州丰和村里一个叫风宋的村民,实则是当年宋家管家和明妃贴身侍女的二儿子,真名宋风眠。若传言不假,那他不仅知道四皇子到底有没有夭折,甚至还可能知道四皇子的行踪线索,所以这个人很重要,目前的处境也很危险……冬冬,你怎么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节 燕冬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风宋就是宋风眠?” “不错。”鱼照影纳闷,“你怎么一副吃了羊粪球的表情?” 燕冬心里的滋味和吃了羊粪球也差不离了! 风宋竟然就是宋风眠——他不认识,但是他见过这个名字。 噩梦惊醒后,他脑子里莫名多出了自己身在话本世界的认知,并且还出现了一幕话本翻篇,是话本的封皮,上面写着话本名字,底下还有两行小字: 【霸道世子攻x腹黑狐狸受】 【宋风眠看着男人清晰优美的下颌,狐狸眼盈盈落泪,终于认输般地垂眼,羞赧又直白地道:“是,我喜欢你了。”】 显然,第一行是话本的角儿,第二行是原文摘抄。燕冬虽然没听过“攻受”的说法,但顾名思义,大抵能意会一二。 显而易见,宋风眠是话本里的那个“腹黑狐狸受”,而那个“霸道世子攻”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燕冬一捋吧,他大哥有清晰优美的下颌线,平日说一不二、不容违背,骨子里自然是霸道得很,更重要的是大雍的世子就那么几个,如今偷偷藏着宋风眠还派亲卫统领亲自去给人家买笔的人的正是他、大、哥! “啊……”燕冬肩膀一塌。 鱼照影忙问:“小祖宗,又怎么了?别是在刚才那一瞬原地白日做梦梦到什么不好的了吧!” 显然,侯翼已经抽空和鱼照影分享了燕冬的“病因”。 “没,但是……”燕冬卷长的睫毛一颤,茫然地说,“我的天,塌了。” 当午说:“主、世子好好的。” “他是好,好得不得了,”燕冬喃喃,“命定爱侣共筑爱巢,能不好吗?” 众人:“?” 糟了,小公子莫不是后遗症,都出现幻觉了!常青青在心里尖叫。 鱼照影用扇子敲了下脑袋,最先回过味儿,“你是怀疑燕大哥和这个宋风眠?” “世子留着宋风眠是因为他身份特殊,有用,绝不是因为儿女情长。”当午为主子澄清立场、力证清白。 常青青也小声说:“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燕冬把刚才捋出来的线索说了出来,尤其认为燕颂派亲卫统领出来给人买笔这一点实在无法解释,引人遐想——要知道这么多年,区区小事就能劳动农生是燕冬才有的待遇! 雅间顿时陷入沉默,众人目光汇聚,各有心思: 常青青:世子能动情?! 鱼照影:燕大哥能对一个男人动情?! “这一点的确不好解释啊。”鱼照影摩挲扇柄,边思索边小心地瞅着燕冬的脸色,“若说是为了隐蔽行踪,燕大哥更应派遣鲜少在人前露面的高手,而不是作为亲卫统领的农生,这样反而更易引人注意。” 当午不敢腹诽燕颂,却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不,我不愿意相信,”燕冬闭眼深吸一口气,“我要再次成立调查小队,严查事情真相!” “好!”鱼照影先捧场,后询问,“从何处下手呢?” “自然是这个被带回来的男人……你,”燕冬扭头看向当午,举起两颗很硬的拳头,“我很认真很严肃,敢阻挠我的事,你就完了!” 当午暗自叫苦,忙说:“属下不敢。” “哼。”燕冬扭头,抱臂,“风宋身份特殊,所以此事不可外传,以免暴露他的身份,惹出事端。他藏的那间院子,咱们也不好光明正大地往那靠,免得招来耳目。” “哟。”鱼照影笑道,“咱们小公子还是很体贴的嘛。” 燕冬烦躁地挠了挠腮,“他若暴露身份,便有性命之虞,不能玩笑。” 鱼照影捧手,“在下任凭燕小公子吩咐。” 常青青说:“我也一样!” “我的计划是——”燕冬双手撑桌,严肃地说,“暗自调查,明里试探,双管齐下。” “不错不错,”鱼照影晃着扇子,“具体如何实施呢?” 燕冬发号施令,“鱼儿,你消息灵通,就负责留心关于风宋的消息。” 鱼照影说:“得令。” “当午,你负责监视小院,密切注意那里的动静。” 当午为难,“小公子恕罪,属下不能离您太远。” “哈?”燕冬挑眉,“终于不装了?还信誓旦旦地说是我的人,你亏不亏心?” 当午倔强地说:“属下是世子的人,又奉命保护小公子,便算是小公子的人。” 燕冬轻哼,倒也不为难他,“好吧,那你就在保护我并且定时跟你主子打小报告的同时帮我试探他和春春、农生的口风吧,有什么消息必须立刻告知于我。” 当午犹豫道:“这……” 燕冬横眉,“嗯?” 当午不得不说:“属下遵命。” 这还差不多,燕冬分派了任务,喝了会儿茶,期间和鱼照影研究讨论了“攻”“受”的涵义,认为按照这个说法,鱼照影是受,霞晖是攻,就各自打道回府了。 正是用饭的时辰,燕冬去了梅苑,期间,他瞅了眼大口朵颐的爹爹和优雅斯文的娘亲,十分自然地说:“全天下最美丽的娘亲和最英俊的爹爹,你们有没有幻想过未来的大儿媳妇儿?” “当然。”燕青云露出一点老父亲想要抱孙孙的期待。 “那你们幻想的大儿媳妇儿是什么样的?” 燕青云的标准简单且蛮横,“让你娘亲中意的。” “最好的便是和你大哥两心相知、齐心相守的女儿,若是颂儿命中没有这样的缘分,那他选谁就是谁,我们相信他的眼光。怎么,”崔拂来看向燕冬,“颂儿可是和哪家姑娘对眼了?” 燕青云:“嗯?!” “别激动别激动,没有的事,我就是随口问问。”燕冬遮掩道,“这不是看你们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大哥的婚事嘛。” 崔拂来笑道:“做爹娘的自然希望孩子们能够成亲生子、阖家幸福,但也不能违背孩子的意愿,你大哥没这份心,我们何必去催?反正颂儿自小懂事稳重,自来不要咱们操心,他心里有数。” “就是,你大哥比外面耍大街的木陀螺还要忙,我们就不多说他不爱听的话、招他的烦了。”燕青云见燕冬一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给他夹了块烧羊排,大胆猜测道,“哟,莫不是我们小崽儿春心萌动了,在这儿借着大哥试探我们的口风?” 崔拂来目光打趣。 “哎呀,哪有的事!”燕冬闹了个红脸,慌忙放下筷子,摆着手说,“我忙着继承大哥的家风考第一呢,哪有心思谈情说爱?” 夫妻俩被小儿子的反应逗笑,崔拂来说:“好好好,都怪你爹,大燕雀安知小燕雀之志?” “就是!”燕冬瞪了眼笑个不停的燕青云,起身拿勺子给他添了一大碗饭,“多吃饭,少说话!” 燕青云赶紧捧碗,“好,爹不说了,马上吃完。” 燕冬很有威严地“嗯”了一声,可不敢再提婚事了,等用了膳,他陪着崔拂来把今年给崔郡王府备的年节礼单检查了一遍,就回院里去了。 考第一不是说说,燕冬一下午都窝在书房,晚膳简单用了一小碗核桃乳,又埋头学了半个时辰。 “公子,”和宝像只报喜鸟,欢快地落在窗外,“世子回来了。” 燕冬立刻丢下书,抄起一旁的黄杨木笔盒去熏风院。 燕颂换了身居家的棉袍,束发披散,用一根白色细带松松地系在发中后端,坐在书桌后处理公务。他在燕冬眼里从不是人鬼惧怕的阎王,也不是翻云覆雨的权臣,光论眼下,分明只是个美人,大美人。 十多年都看不腻,燕冬站在窗外痴痴地大饱了眼福,才掉头进去。 “我开过笔了,大哥试试。” 燕冬打开盒子放在桌上,燕颂拿起来,濡笔在文书上写下一行批复,字极好,刚柔相济,不衫不履。 “不错。”燕颂抬头,目光一顿,“怎么了?” 他只一眼就看破了燕冬故作寻常的面具,察觉出不对劲,燕冬一愣,握着桌角的左手紧了紧,心门和牙关一并漏了缝儿: “哥哥,你是心悦那个宋风眠吗?” 第7章 高帽 夜风袭人,正对书桌侧方,燕冬缩了缩脖子,却没心思吩咐廊下关窗,只直勾勾地盯着桌子后头的人,不满地催促,“问你话呢!” “听见了。”燕颂手不停批,头也不抬,让廊下关窗,“跟踪调查的手段都使上了,还用得着来问我?我当你收获颇丰。” 果然瞒不住,但燕冬听出点揶揄的意思,心中那点心虚便也有所依仗地散了个干净。他撇撇嘴,指头扣着桌沿,“我忍不住嘛,而且凡事亲眼所见都不如听你亲口说。” 他毫无防备地展示自己薄弱得没底线的戒心,俯身试图看清燕颂表情的同时也用恰到好处的亲昵、期待编织出一顶高帽—— “毕竟大哥不会骗我,对吧?” 笔尖一滞,燕颂抬眼对上那双无害又狡诈的眼睛,沉默了一瞬方说:“我不心悦宋风眠。” 他没有戴上那顶高帽,这个答案却暂时取悦了燕冬。燕小公子心满意足,喜笑颜开,立刻揽了常春春的活,给世子爷伺候笔墨。 燕颂看了眼绕着书桌打转晃尾巴的人,微微摇头,“早些回去歇着。” “我不困,陪大哥忙会儿再走。”燕冬接过常春春抱进来的一摞文书,整齐地摆在对窗靠墙的紫檀柳燕纹书架上。 常春春见小公子暂时不走了,就端了把玫瑰椅进来摆在书桌前,拿裀褥垫实了,又暖和又舒服。 燕冬一屁股坐下,抽出一张素笺,从湘竹笔筒里挑出一根竹管小笔,提笔写字。 他自小就有写日录的习惯,选择时令或时兴花笺,偶尔寥寥一笔,偶尔长篇大段,偶尔夹贴一片花叶,惯常还要附带一副小画,以抒当下心情,或者,以备来日算账。 此时,燕颂抬眼一瞧,辨认出燕冬今日日录的标目是《大哥的桃色谣传》,“谣传”二字用朱笔打圈,画上重点,显然,这是一篇“罪状”。 燕颂失笑。 燕冬立刻抬眼瞅他,“笑什么?白纸黑字,以后若是让我发现你骗我,我就拿着它和你对簿公堂!” 燕颂一副清白不惧的模样,“那待会儿要不要我签字画押?” “要,”燕冬得寸进尺,“还要盖私印。” 燕颂尾音拖了拖,“好。” 燕冬满意地“嗯”了一声,继续埋头苦写。 夜色安宁,烛光昏黄,室内无声地燃着草木香,书桌前后,两根笔同时忙碌着。 “啪嗒”,俄顷,竹管小笔突然倒桌,先前信誓旦旦声称不困的燕冬脑袋一啄米,就趴桌上睡着了。 这种情况,这副场景,自小到大,燕颂不知瞧见多少回了,他用毛笔挂绳轻轻刮了下燕冬的脸腮,招逗出一声黏糊的“嗯”,猫儿似的。 燕冬挠了挠脸,皱了皱鼻尖,没醒。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节 燕颂笑了笑,叫常春春进来,轻声说:“把小公子的寝屋收拾一下。” 常春春应声,轻步退了出去。 虽说燕冬搬出去了,但从前的寝屋还是日日打扫,偶尔也会迎来自己的旧主,这会儿只需燃灯点香,再换一床厚被子就妥了。 燕颂抱起燕冬,轻了些,这些日子折腾的。他出门时吩咐常青青,“把药端过来。” 常青青行礼去了。 燕颂把人抱进寝屋,轻柔熟练地剥了毛领披风,露出雪白里衣,接过热帕子替燕冬擦脸。突然,他说:“抬脸。” 睫毛一颤,燕冬睁开一只眼,和燕颂对视了一瞬,又睁开另一只眼,澄清道:“我才醒哦,不是故意诓大哥使力的。” 说着抬起下巴,方便燕颂给自己擦拭下颌和脖子,还是像那副小孩儿样,娇纵、依赖的。 燕颂颇冷酷,“那自己回去睡。” “不要不要,来都来了。”燕冬翻身一滚钻进被窝,背对燕颂,耍赖,“我睡着了!” “滑头,”燕颂隔着被子拍了下燕冬的后腰,“喝了药再睡。” 燕冬不说话,真的已经睡着了,还打出两声鼾声。 燕颂嘴角勾了勾,也不着急,只是在常青青将药碗端来时伸手接过,说:“冬冬。” 他语气轻,但活脱脱就是命令,燕冬一下就“醒了”,翻身坐起来,苦大仇深地盯着燕颂手里的药碗。 燕冬自小就怕喝药,小时候燕颂总是会先尝一口,除非实在苦得难以下咽,否则都会耐心地哄他喝下去。自小养成的习惯,长大了也没改,燕颂将药碗端到唇边抿了一口,说:“不烫,也不是很苦,喝吧。” “哦。”燕冬接过小碗,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闷下了肚,“哕——” 他舌尖一甜,被燕颂喂了一勺桂花蜜。 桂花蜜威力不俗,燕冬的脸色也跟着甜了,低头凑到燕颂手边,又索要了一口。 燕冬要第三口的时候,燕颂抬高手,将蜜罐递给侍从,另一只手揽住了直腰伸手抢蜜罐的燕冬。燕冬小脸一垮,幽怨地盯着他,燕颂笑了笑,伸手在那蠢蠢欲动的手心上打了一记,说:“再瞪?” 燕冬手心发痒,把双手都背到身后,垂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嘀咕什么?”燕颂掐他的脸,欺负面团似的,最后笑着说,“好了,洗漱后早些睡,明早若是起得来,就陪我用膳。” 燕冬立马说:“起得来起得来!明早想喝桂花粥。” “好。”燕颂松开手,起身出去了。 常青青把蘸了齿药的刷牙子递给燕冬,“那咱们的调查小队是不是解散了?” 齿药是用龙脑、乳香、青盐捣成粉再用熟蜜调制成糊,味道浓淡合宜。燕冬刷着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含糊地说:“我另有安排。” 燕颂回到书房,准备将剩下的公务处理完,走到书桌前时瞧见燕冬的日录还摊在那里。 他拿起来看了看,事情经过记载详实,活脱脱一个公正的笔杆子小判官,只是末尾那一副《燕冬挥鞭审问图》表明了小判官的私人情绪。 “犯人燕颂,若是胆敢欺瞒本官,定不轻饶!”官服燕冬挥鞭,神情严肃,小家伙有心气儿,哪怕是在画上,也得给自己穿上紫袍玉带。 再看画上的燕颂,画师没舍得给他穿囚服,一身大袖罗袍,形容诚恳,只是画师提前入梦会周公去了,没机会把话写完。 常春春进屋,说:“潞州回信,有关宋风眠的行踪都已经处理好了。” “大人明鉴,在下所言句句属实”——燕颂替画上的自己写下回复,取了一方暗褐色的玛瑙私印,“人动了?” 印章在烛光下莹润剔透,像燕冬的眼睛。 常春春好似没瞧见世子在用私印哄弟弟,正经着,“动了,有几拨人在打探您此次出门的行踪路线。” 燕颂看着笺上那一双活灵活现的小人儿,嘴角微微上扬,“那就让他们忙去吧。” 窗外夜风如鬼嚎,院里的“金玉满堂”簌簌响动,仿佛摇锣打鼓、撮科打哄的角儿们蜂拥登场。 隔着厚实的柳燕雕花窗,燕冬两耳不闻,一夜安眠。 翌日早晨,燕冬果然起了个早,赶上和燕颂同桌用膳。 燕颂自来只吃七分饱,燕冬喝第二碗桂花粥的时候,他已经搁了筷,在一旁翻阅今天的《雍京小报》。 和用来刊登传递纶音官令的《承安杂报》不同,《雍京小报》是由民间印刷售卖的,有好几家不同的版本,主要传递的是民间时兴的趣闻轶事,俗称——八卦。 燕颂从前对这些杂闻琐事不敢兴趣,可燕冬喜欢,经常缠着他津津乐道这家爬灰聚麀、那家闹鬼中邪,渐渐的,他也养成了闲暇时瞟一眼的习惯。 “大哥,今儿有什么新鲜的?”燕冬夹了只鱼肉包。 “‘惊!贺小伯爷在锦绣坊重金定制了一身七彩裙,赠予雍京府王府尹的堂妹嘉禧小姐,是否珠联璧合,好事将近?!”燕颂面无表情、语无波澜地念道。 燕冬呸道:“癞□□想吃天鹅肉,真倒胃口。” 虽说那位王府尹常和燕颂政见不合,关系不算融洽,王嘉禧却是燕冬的同窗朋友。贺申对王嘉禧有意不是一天两天了,被拒绝多次也不知收敛,如今送件衣裙都要闹得人尽皆知,心眼忒坏,燕冬瞧不上他。 燕颂看了眼拧着眉头喝粥的人,“你很在意?” “当然!”燕冬说,“家福是我朋友,朋友有麻烦,我能视若无睹吗?” 他亲昵地叫着姑娘家的小字,愤愤不平得理所应当,燕颂合上竹板报框,淡声说:“明日好好考。” 怎么突然说起考试的事情了?哦,燕冬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警告自己明天去了国子学别又和贺申闹呢。 他应了一声,又提前打商量似的说:“别人若非要惹我,我也不能任他欺负,对吧?” 燕颂没有说话,燕冬不禁暂时稍稍附议了一下那些说他大哥喜怒难辨、阴晴不定的人,怎么突然就冷淡了不少呢? 唉。 大哥心,海底针。 “好吧好吧,我真的会好好考试的。”燕冬哄着,赖着,“考第一有没有奖励呀,哥哥?” 燕颂瞥他一眼,“想要什么?” “还没想好,先记着。” “好,依你。” 燕冬虽说娇惯,正事上倒从不荒废,自小到大,他考第一也不是件稀罕事,如今的同窗里,也就鱼照影这么一条拦路鱼和他分庭抗礼。 鱼照影没想着考第一到谁跟前求赏,翌日听燕冬说了“兄弟约定”后便道:“要不要我手下留情,给你放水啊?” “不要,本公子有的是手段和实力。”燕冬把玩着鱼照影的折扇,这人换扇面勤快,其他配件儿却不常换,金铆钉扇骨,玄铁扇柄,拿着压手,打人可疼。 鱼照影笑道:“那就祝咱小公子一举夺魁了。” 每次都能写出一篇风马牛不相及的惊世臭论从而把博士们气得大呼荒谬、大笔一批“差差差”的侯翼挤在燕冬的坐席上,没有参与话题。他盯着远处红木拱桥边的槐树打呵欠,突然眼前一暗—— “喝核桃乳吗?”蓝袍少女从窗檐上倒挂下来,将食盒放在窗上,“本姑娘亲手熬制,诚意满满,在寒冷的冬日给三位带来温暖入骨的关怀!” 燕冬接过食盒打开,取了一瓶核桃乳出来,嗅了嗅,“好香——不愧是雍京未来的食神大人。” 侯翼拆台,“瓶口塞这么紧,你从哪儿闻到的味道?” “聪明的人可以用心感知万物,当然,”燕冬怜悯地说,“你这辈子都体会不到这种境界。” 侯翼微微一笑,当场和燕冬双手对双手地互打了三百回合。 鱼照影打开塞子,尝了一小口,点头表示赞许,对少女说:“许博士估计快到了,你再不下来,待会儿他又要对着你的耳朵倒三千唾沫。” 王嘉禧浑身一抖,赶紧翻身落地,“我怕了那小老头,先走了!待会儿下学一道走,今晚吃暖锅?” 燕小公子把玩着游鱼戏水羊脂玉扇坠,表示今晚他请客、提前庆祝考第一,王嘉禧笑眯眯地提前恭喜,回雅社去了。 国子学从前只有男子,女子读书多在家中,请老师上门教,直到承安十七年,荣华公主奏请允许女子入学。 彼时言论若屑,纷纷扬扬,先不提那些不赞同女子多读书的酸腐腔调,许多人认为女子和男子同校读书实在闻所未闻,何况都是些少男少女,凑在一起若是招出是非,那可真是贻笑大方。 群臣上书反对,亦或作壁上观,陛下裁决不定,问了时任礼部郎中的燕世子。燕世子并未说该不该,可不可,只说“国之少年当勤学勤思,或不负韶华,或志存高远”。 少年少年,既是少男,亦是少女。 陛下颔首说是,命礼部主持操办,自此国子学里就辟了一座新学堂,燕世子拟名“雅社”,请荣华公主亲笔赐匾,当堂高悬。 同为女子,王嘉禧很是佩服荣华公主,但她的志向不在成为才女,而在香饮糕团之间。她来雅社,其一是读书明理,其二就是为了—— “嘉禧!” 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打断了王嘉禧的思绪,她抬头看向来人,眉头微拧,敷衍地捧了下手,“贺小伯爷。” “诶,学堂之内,只有同窗之谊,没有身份之别。”贺申走到王嘉禧面前,笑着说,“我送你的衣裙可还喜欢?” 王嘉禧退后半步,拉开距离,“我让人送回锦绣坊了,小伯爷不知道吗?” 贺申笑意微滞,身后的一人见状忙说:“王小姐,小伯爷一腔真心,你岂好辜负?” “小伯爷的真心,我消受不起。何况你所谓的真心若是有半分好,就不会三番五次对我的拒绝视若罔闻,一点都不为你我的名声考虑。”王嘉禧不耐其扰,抽头欲走,却被贺申跨步拦下,“你——” 贺申见她桃腮紧绷,杏眼微瞪,只觉得眸清可爱,不由得放低身段,深情宠溺地说:“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你爹娘不会对我不满意,只要我上门求娶,还怕不成?我知道你喜欢下厨,你放心,你若是嫁了我,我给你打造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厨房,你可以天天做糕点给我吃,我绝对不嫌腻!” 王嘉禧:“……” 呵呵。 她没了多说的力气,侧身要走,贺申却不放,两人当即拉扯起来。 贺申身后的一群子弟作壁上观,有人调笑道:“哟,小伯爷,您也让着点未来的夫人嘛。” “你懂什么?小伯爷这是提前振夫纲。” 王嘉禧听着这些人暧|昧调笑,恶心得不行,可她从前虽说请了女师傅,但学的大多都是自卫的招式,论功夫只能算三脚猫,翻墙倒挂小打小闹在行,真和贺申这样自小习武的打就够不上了。再者她的力气也比不上高壮许多的贺申,拉扯打斗中从脸憋到了脖子根。 突然,面前的贺申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王嘉禧连忙后退几步双手横挡在身前,警惕地瞪着贺申,后者却是没心情再搅扰她,捂着额头捡起地上的骨牌,抬头瞪向前方,“谁扔的!想死吗!” “哎呀,对不住,”清悦的一口嗓子,王嘉禧循声望去,燕冬不知何时站在前方的红木拱桥上,笑容无害,“不小心手滑了。小伯爷,帮我捡一下啊。” 手滑得这么远,骗鬼呢! 贺申目眦尽裂,一把将牌砸在地上,“燕、冬!他娘的,又是你!” 第8章 斗殴 冬日干燥,承安帝咳疾未愈,文书房里便没燃熏香,各座香台上只放着一篮香橼。 议事结束,就要放班,安信侯却出列磕头喊冤,称夫人在万佛寺山路遭遇歹人,若非护卫及时,怕是要连人带车地滚下山崖,尸骨无存。 承安帝抿了口润喉汤,说:“有这样的事?侯夫人如何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节 “天恩眷顾,贱内虽惊吓过度还未起身,但性命尚存,好生修养两月就能恢复。”安信侯怅恨地说,“贱内不才,却到底愧蒙天恩封为一品诰命,如今在天子脚下便遭人暗害,那歹徒实在狂妄可恶!” 众人一听,便知安信侯这是将自家家事和京城治安化为一道,以此说动圣心,为他惩凶。 承安帝的目光落在左列,燕颂紫袍玉带,仪容瑰杰,朝官们无不面容周正,他仍是鹤立鸡群。 承安帝唤燕颂的表字,“续明”,他笑了笑,用很温和亲近的语气,“雍京出现此等恶徒,审刑院可有收到风声?” 燕颂出列,“回陛下,并未。此事发生在京郊山路且事发突然,想来那群恶徒是蓄谋已久、目标清晰,我审刑院虽为陛下耳目,力求清明,却也实在无法顾全朝野上下的家私。” “贱内一家宅妇人,并不曾与谁结仇,遑论是要害她性命的深仇大恨。臣知道万不该拿家中私事叨扰陛下,但此事实在令臣一家忧虑惶恐,不知如何是好,还请陛下体恤!”安信侯磕头。 兵部侍郎双眼微垂,刺道:“在雍京地界遭袭,那就去找王府尹嘛,为何跑到文书房来磕头抹眼泪?陛下政务繁忙,侯爷当真是半点不体恤啊。” “诶,李侯也是焦心嘛。莫不是有人恨屋及乌,牵连了侯夫人——”说话的人神情散朗,目光一转就落在了安信侯身上,“李侯,你是这个意思吧?” 这位架桥拨火儿的语气实在明显,安信侯忙说:“回五殿下,臣只是有所怀疑。” 至于怀疑谁,或者说安信侯今日来状告谁,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都有数,只是涉及两家,开口容易结仇,还是站远些的好。 五皇子大喇喇地看了眼左列前方的燕颂,后者侧颜沉静,如完美玉石,毫无缝隙可趁。 兵部侍郎笑了一声,竟直接对身前的燕颂说:“燕大人,听说你先前不问缘由就查了文华侯府在桃溪山的庄子,接着又抓走了菏院的一名管事嬷嬷,这菏院如今的当家主母正是安信侯府的小姐,她先梦魇受惊,其母又路遇歹人,不知此间是否有所关联?” 嘿,这人!文华侯浑身一震,偷偷地剜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兵部侍郎一眼。 燕颂说:“两家私事本不宜冒犯圣听,但既然林侍郎提了,为着态度敞明,请陛下容臣言明原委。” 承安帝颔首,“可。” 燕颂徐徐道:“菏院的嬷嬷李氏派本家侍从潜入桃溪山程庄,意图伺机毒害介弟性命,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为着燕国公府和文华侯府的名声,臣本想将此事私了,但李侯意有所指,不如就麻烦王府尹将两桩并联,都查个明白。” “且慢。”文华侯不能再作壁上观,忙说,“府中奴仆差点犯下滔天祸事,是臣管家不严的罪过,所幸燕小公子福泽深厚,一干恶奴业已被惩处,还请燕大人宽恕一回,莫要因着三两恶奴的一己之私就怀疑咱们两家的情谊。” 他看向兵部侍郎,“林侍郎,你就莫要挑事了!” “我哪有?”林肃摊手,“我不过是将李侯的未明之言说出来罢了,等他暗示来暗示去,天都黑了,我兵部还有一堆事要忙呢!” 这位林侍郎自来不知“含蓄”二字如何写,安信侯闹了个红脸,正要说话,就听承安帝说:“行啦。” 众人纷纷收敛,垂首站好。 “侯夫人受惊了,待会儿朕让御医带着补品前去探望,一定要把身子治好。山路遇袭事关京城治安,不可轻视,益清,”承安帝掩袖咳了一声,看向打左列出列的年轻官员,“此事在你雍京府的管辖范围内,就由你来查。” 王府尹和燕世子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两人从前在朝上数次争锋,关系可一般得很,陛下却让他单独查办此案,几个意思?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琢磨着。 王植出列,面色恭谨,“微臣遵旨。” “无事就散了吧。”承安帝话落,众人齐声行礼,按照班次有序离开。 常春春候在顺天门,等燕颂出来立刻上前说:“世子,您得去国子学一趟了。” 燕颂向擦身而过的吏部尚书捧手,后者揶揄道:“小家伙又捣蛋了?” 吏部尚书是两朝元老,从前常指导燕颂的策论文章,若是私下里,燕颂要尊称对方一声“老师”。 “家教不严,乌老见笑了。”燕颂温声说,“只是此次事态尚不明确。” 他看向常春春。 咳,常春春不好意思地说:“小公子和贺小伯爷在学堂打架,动了小刀子,不慎误伤了许博士的胡子,绳愆厅的李监丞请您去一趟。” 燕颂:“……” 乌尚书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哈哈大笑着拍拍燕颂的肩膀,“都说是儿女债,到了你这儿就是弟弟债!天冷,快去把小家伙领回家吧。” “天冷路滑,您且慢行。”燕颂捧手行礼,转身离去,他个高腿长,袍摆生花,很快就不见背影。 乌尚书抚须,目光紧随,“续明若是我的孙儿……” “老大人,甭馋了,您孙儿还在花楼等着您去逮呢。”五皇子路过,笑眯眯地提醒。 乌尚书叹气,笑道:“五殿下,您这嘴啊,真是——” 二皇子打一旁路过,接茬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乌尚书颔首以礼,伴着两位皇子的口舌争锋溜之大吉。 * 燕颂到了地方,一眼就瞧见杵在窗前的燕冬,后者蓝袍整洁,白皙的下巴却有一道血印,是利器擦出来的,好在伤口极其浅,已经止血了。 “世子,您来了。” 李监丞的声音打断了燕冬飘到银河上的思绪,他慌忙回神,转头就看见燕颂,不禁心虚地撇开眼,飞快地摸了下伤口。 侯翼和鱼照影同时把脑袋埋进了地里,生怕和燕颂对视——虽然贺申那个废物根本用不着他们群殴,他们只是在这里陪燕冬,但在这种场合躲避燕颂的视线已经是一件刻在骨子里的事了呢! 燕颂示意众人免礼,偏头看向一把美须只剩左边那半把、正蜷缩在坐席上无声垂泪的老博士,温声说:“委屈许博士了。” “世子……世子!”许博士好似看见了亲爹,当即老泪纵横,如滔滔江水汹涌澎湃,“您可算来了,千万替老朽做主啊!” 李监丞请燕颂上座,“世子公务繁忙,本不该打搅,只是学堂斗殴还误伤老师,实在是……唉。” “学堂斗殴确实不该,可既是斗殴,怎么不见另一方?”燕颂的目光落在窗前,淡声说,“上前来。” 燕冬腿肚子一哆嗦,迅速小步挪到燕颂面前,垂首耷耳没敢抬眼。 许博士正哀伤不已,见状不禁唏嘘,这乖顺小兔子模样,哪还有先前一脚踹折贺申腿骨的凶狠? “回世子,贺申被燕冬一脚踹折了左腿,当场痛晕,先抬回家中医治了。”李监丞解释,很怕燕颂以为他偏心贺申。 “哦。”燕颂看向燕冬,“说吧。” 燕冬还未说话,王嘉禧率先上前两步,说:“逢春是为我才动手的,一切责罚由我承担,请世子勿要责他。” 手腕上的黄玉珠串滑落,落在掌心,燕颂握住,指尖不紧不慢地捻了一下,珠子压滚过皮|肉,有点痛意。他没说话,视线落在小姑娘脸上。 那目光像蛇,王嘉禧后退一步,桃腮微白,紧接着却挺胸抬头,坚定地与燕颂对视。 “起初是我先动手的。”燕冬见燕颂看着王嘉禧,怕他见怪,忙说,“我看贺申痴缠骚扰,就拿骨牌砸了他,后来许博士来了,我们就先入座考试。下学后,我们在院门外集合,准备去吃暖锅,贺申又上来拉拉扯扯,还说些污蔑姑娘家的话,我就骂他‘聋子瞎子听不懂人话的二傻子,癞□□想吃天鹅肉的缺心眼子’,他恼羞成怒,我们就打起来了。许博士上前来劝架的时候,我是真的没有看见他老人家,这才不小心误伤了。” 因为心虚,燕冬语速飞快,一字一句没留喘气的口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地板上。说完,他又把脑袋埋下去了。 燕颂在燕冬开口时便将目光转移到了后者脸上,说:“你错在哪儿?” “在学堂动手,误伤许博士无比珍惜的胡须。”燕冬答。 “别的认不认?”燕颂问。 燕冬想了想,抬头看向燕颂,摇头说:“不认。” “好。李监丞,”燕颂看向应声的人,“在学堂斗殴的确不对,绳愆厅照规矩处置了涉事学生就是,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李监丞心里莫名一跳,忙说:“世子请说。” “国子学是读书的地方,何时成了供学生随地发|春、骚扰同窗的场所?”燕颂说,“绳愆厅有纠察师生之责,贺申三番五次骚扰同窗,有没有处置?是如何处置的?” 李监丞脊背一紧,“这……” 燕颂说:“国子学是为国培养人才的重地,屡次出现这般无耻失礼的事而绳愆厅却毫无作为,作为审刑院使、学生的长兄,于公于私,我是不是都该找礼部要个说法?” 李监丞膝盖一软,跪地磕头道:“世子恕罪!此事是下官督管不严,请世子饶恕一回,下官必定好好反省、加大纠察力度,绝不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燕颂捻着手串,没有说话。 李监丞鼻尖冒汗,又说:“今日之事,燕冬虽说冲动了些,但也是为了保护同窗,情有可原。恰好岁暮闭馆,就让他和贺申在岁假期间帮博士们整理罢馆考卷,以作惩罚,世子以为如何?” “李监丞是绳愆厅的主事,你拿主意就好。”燕颂看了李监丞一眼,淡声说,“地上冷,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谢世子。”李监丞暗自松了口气,起身退到一旁。 燕颂复又看向燕冬,见他垂着脑袋偷笑,也没说什么,只道:“还不向许博士赔礼道歉?” 燕冬燕冬连忙收敛嘴角,诚恳道:“许博士,误伤了您的美须,对不住,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美须一断难再来,说再多也救不回它,但是您老放心,我回家后立刻请阿姐帮忙,给您研制一副催发的药方,帮您快些养出第二把美须,保管更亮更柔更顺更仙风道骨!” “就是就是!”侯翼帮腔,“您不相信咱们,还不相信燕御医吗?” 鱼照影撩了下两颊的一绺碎发,煞有介事,“您瞧我这一头浓密的黑发,就是抹了燕御医给的药膏。” “你们!当老朽是三岁孩童不成?”许博士胸口起伏,望着纷纷摇头说“哪敢啊”“不敢不敢”的学生,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比起生气,他更多的是伤心,养一把美须需要耗费多少精力,非同道中人不能明白。 燕冬并非故意断须折辱于他,许博士信,毕竟这三个学生虽然偶尔调皮捣蛋、让人头疼,但在读书上还算用功,除了侯翼,科科都是拔尖的。 国子学里的学生分为好几类,像燕冬他们这样的荫生出自高门大户,少爷脾气都不小,可眼前这三个家底最殷实的反而算得上最老实本分、最不摆谱。除了贺申那一帮,许博士细细想来,还真没发现仨人小队和其余师生有不和。 许博士叹了口气,说:“此间原委,老朽也明白了,就按李监丞说的处置吧。世子莫怪老朽话多,只是作为老师,有的话不说,老朽心里不踏实。燕冬每次有事,都是世子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作为长兄,您是万分尽责,必定也对他的前途很上心。” 燕颂客气地说:“许博士但说无妨。” “燕冬聪慧,又肯用功,在同级学生里总是名列前茅的,因此他的学业,老朽不担心。只是这孩子就该结业了,若是再因类似同窗斗殴的事情受责,难免影响结业考核,诚然,燕国公府自然肯为孩子打算,可修德修性是人这一生的学业,官场之路世子更是比老朽清楚,鲁莽冲动极易授人以柄、招来祸端啊。” 许博士推心置腹,燕颂便也温和地笑了笑,颔首道:“许博士说得在理,介弟虽偶有年轻气盛处,但诚心为他好的,他自会听进心里去。” 他看了燕冬一眼,燕冬连忙捧手作揖,说:“学生谨记教诲,往后凡事定当三思而后行。” 许博士闻言下意识地抚须,指尖却碰了个空。他顿了顿,指尖顽强地往前伸了两寸,抚摸剩下那半把胡须,说:“如此就好。” 事情解决,燕颂起身,示意跟上来的李监丞和许博士不必送了,领着几个学生出了国子学。 鱼照影和侯翼你推我往前、我拽你往前,最后不得不一齐向燕颂请辞,拉着满脸担忧的王嘉禧先行撤退了。 燕颂看了眼少女恋恋不舍的身影,转身上了马车。 燕冬赶忙跟上,车门一关,他听见燕颂说:“跪下。” 第9章 囚鸟 燕冬跪了,好似听到命令的机关人偶,没有半点迟疑。 燕颂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轻缓却如有实质,如同鞭子蹭过,带着审问的意思。燕冬不似那些有几分傲骨的犯人,只这一眼就招了,“我错了。” 态度看似很好,实则抱有侥幸,燕颂笑了笑,不容他含糊,“错在哪儿?” 这笑,燕冬细细一品,把头垂低了些,彻底老实了,“下巴上的伤……是我故意让贺申划的。” 声若蚊蝇,黏黏糊糊。 燕颂没有说话,燕冬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忍不住蜷了蜷,揪住了布料,坦诚道:“这招叫苦肉计,为了讨大哥心疼。” 燕颂咈然,“你很得意?”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1节 燕冬摇头如拨浪鼓。 “平日多喜欢这张脸蛋,这会儿也舍得下手,”燕颂似笑非笑,“我们冬冬也是做大事的人。” 这阴阳怪气、明褒暗贬的,燕冬脖子一缩,干巴巴地赔笑道:“我心里有数的,就擦破点皮——您瞧,我这伤早就原地愈合了!” 燕颂一进门就看出来了,所以才不悦,这小混账看似乖巧,身体里却藏着根逆骨,敲不碎,折不断,偶尔支棱出来恨不得把人的心肝脏脾都戳烂。 燕冬觑着燕颂的表情,觉得苦肉计还是有效,膝盖忙慌往前挪了两步,双手也搭上了燕颂的膝盖,软声说:“哥哥,可不可以不要生气?我不敢了。” “这句‘不敢了’,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燕颂说。 燕冬嘿嘿一笑,埋头枕在燕颂膝上,闭上了眼睛。燕颂不语,只是用温热的指尖轻轻地在他下巴处的伤痕周围打转,最后捏了捏他的下巴,力道稍重,像是在说不许再有下次。 同样,这句话,燕颂也说了很多遍。 考了一日,燕冬这会儿有些犯困,他在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中浑身放松,思绪飘散,想着燕颂看他的眼神,又想着燕颂围着细小伤痕打转的指尖,不禁记起十六岁离家出走那天。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燕冬那日被绑架不是倒霉,是自找的。 他好歹是将门之后,自小习武,哪能混到被几个地痞流|氓绑架的份儿?不过是他狠不下心真的离家,又惶惶惊疑大哥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所以借势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配合那群人演戏罢了。为了被绑成功,他还特意用了假名,把自己的住宅地说成府下的一处小宅子,免得那群人知道他的身份,不敢再绑了或是生出别的事端呢。 绑架的信了,接到勒索信的却一眼就看出了这里头的端倪。但燕颂仍然很快就到了,亲卫将那群人围在刀锋间,他独自进入柴房。 燕冬被麻绳绑着,蜷在角落里,听到动静时挥散情绪,轻易饱含热泪,捏饰出一副受惊委屈的可怜样。 房门被推开,燕冬惊惶地抬起眼。 燕颂缓步进来,他那样高大,傍晚的霞光都被他挡在身后,又朦胧地笼罩着他,燕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莫名觉得此时的他不是大哥,是戾气满腹的修罗。 燕颂在燕冬面前蹲下,面容平静地用目光检查着燕冬的脸和身体,却没有立刻帮忙解绑。 燕冬没由来地怯了,叫了声哥哥。 略带求饶的称呼换来了燕颂的手,它沉默地描摹着燕冬的眉眼和鼻唇,很温柔,但燕冬觉得它长出了尖锐的小牙齿,獠着细密阴冷的火星。 这样的抚摸是一种刑罚,燕冬真的被吓到了,开始发抖,眼眶里的泪簌簌的落,这下是真情实感。 燕颂替燕冬拭泪,感慨道:“冬冬长大了,会算计试探哥哥了。” 他语气好温和,乍一听还有些欣慰夸奖的意思,燕冬却后颈瘆凉,僵硬地撒着娇,求着饶,用脸颊蹭那宽大的掌心,哽咽着说:“没长大没长大……” “那冬冬这是在做什么?”燕颂放任燕冬蹭着自己,没有抚摸他,十分好奇,“玩捉迷藏吗?” 燕冬慌忙点头,燕颂便纵容地笑了笑,“那照捉迷藏的规矩,冬冬现在是不是该乖乖跟我回家了?” 家。 在那一瞬间,燕冬突然意识到燕颂对自己的保护还有一层意思,叫做禁锢。如果他脱离了这层禁锢,不论是脚步还是想法,燕颂就会扯掉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条锁链,露出疯狂狠戾的模样。 燕冬畏怯那疯狂,却喜欢被禁锢,他愿意做富贵檐下的小鸟,可举目望去,不能有第二只。 “哥哥,”他似梦非醒,无意识地呢喃,“不许不要我……” 燕颂低头瞧着趴在腿上的人,看清了那侧脸上的依恋,也听清了那话中的命令。他伸手碰燕冬的下巴,被燕冬用指尖圈住了。 一条白皙的锁链。 * 蚊子也是肉,小伤也是伤,何况是伤在脸面上,不能大意。回府后,常青青立刻翻出祛疤复颜的千金雪玉膏给燕冬抹上,“您神游到什么地方去啦?” “事情真的过去了吗?”单臂撑桌发呆的燕冬回神,犹疑道,“我总觉得大哥的心情不是很好,看我的眼神……我形容不出来,总之不是很友好。” “世子才跨出宫门就要去给您擦屁股,把您送回来又要去衙门,实在忙碌,高兴不起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常青青盖上药罐,“而且您忘啦,世子前脚让您老实考试,您后脚就跟人动手,世子说不准是觉得您不省心。” “不是因为打架。”燕冬笃定,却也说不出来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本打算等大哥回家后直接询问,燕颂这夜却没有归家。 燕颂是个大忙人,从前也曾夜宿衙门,因此翌日得知消息的燕冬并不惊诧,只寻思着大哥这般忙碌,他得去敬敬孝心。 燕冬点了四菜一汤装满食盒,带着昨夜窝在榻上编的那串用绿白蓝黄四色系列水晶、玻璃和玛瑙混搭的手串,兴冲冲地去了刑部衙门。 他拿着钦赐令牌,顺畅无阻地入了皇城。 马车在衙门口停下,门子走到窗前行礼,“小公子来得不巧,大人自昨个傍晚出去后就没再回来。” 燕冬于是掉头去了审刑院。 审刑院是承安年间才设立的新衙门,为了便宜第一任审刑院使燕颂办差,索性就建在刑部的前头,顺着顺天门街走一段路就能到。 “小公子来得不巧,大人今日还没来衙门。”审刑院的门子说。 燕冬转头走了,常青青提着食盒跟在后面,说:“世子会不会在宫里?虽说今日没有朝会,六皇子也放岁假了,但陛下偶尔也会召世子入宫对弈品茗赏花评画……” “大哥在哪儿?”燕冬问当午。 “属下不知。”当午说,“主子忙起来总是不见人影。不如您先寻个暖和的地方用膳,属下遣人到宫门口问问?” 燕冬垂了垂眼,突然有些丧气,“大哥总能找到我,可我找他的时候却环顾四周一片茫然——我是不是也该在他身边安插一枚眼线?” 当午不敢答这话,好在燕冬没使什么性子,从顺天门街出了皇城,就近在青龙一街寻了间食楼。 食盒里的菜是酿烧鱼、山煮羊、杏仁豆腐和素黄瓜,配一盅火腿白菜汤,又香又热乎,燕冬却没心思动筷。 很快,去宫门问话的人回来了,说世子今日不曾入宫。 燕冬戳着软烂的羊肉,心里突然有些焦躁,这股情绪挑撺着他的神经,让他彻底没了胃口。 他偏头看向窗外,雍京繁华,楼台错立、屋宇雄壮,密布的商铺之间民居错落,粉墙碧瓦。 心里好像有一道尖锐的声音在吵嚷着替他指路,燕冬唇珠紧抿,过了一瞬才松开,“青青。” 常青青应道:“诶。” “你去那院子瞧瞧,”燕冬说,“小心些。” 常青青暗道小公子果真还对宋风眠之事心存芥蒂,不敢耽搁,立刻起身退出了雅间。 俄顷,敲门声响,燕冬回神,偏头看向倚在门上的年轻男人,对方穿着殿前司的常服,文武袖绯袍没戴甲,容仪俊爽。 “二哥?”燕冬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趁着午憩,我出来买梅子姜,路过时瞧见咱家的马车,就上来看看。”燕纵在对面落座,看了眼碟子里那块被戳成烂泥的羊肉,“谁招我们冬冬了?说出来,二哥替你出气。” 燕冬说:“大哥。” 燕纵说:“呃。” 退一步海阔天空——燕冬从燕纵脸上读出这几个字,轻轻一哼,“怂包。”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在大哥跟前软一软,燕纵认了。被香气勾起了才镇压下去不久的馋虫,他拿小碗舀了一勺汤,说:“除了作死,有没有二哥能为你效劳的?” 燕冬示意当午到门前守着,轻声说:“宫里有没有关于四皇子的风声?” “只能说:表明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最坐不住的就是二皇子,入宫请安的次数都频繁了起来,但陛下没什么反应。”燕纵看了眼燕冬,颇纳罕,“你对这事感兴趣?” 燕冬点了下脑袋,盯着燕纵,话题突变,“二哥,你喜欢过哪家姑娘吗?知道喜欢一个人的表现是什么吗?” “没有啊,”燕纵觉得这孩子莫名其妙,“我为何要喜欢哪家姑娘?有必要吗?” 说罢喝了口汤,香迷糊了。 得,病急乱投医,燕冬叹气,惆怅地盯着这块木头,“你说说你,这么大人了,以后可别砸在手里。” “不劳您操心。”燕纵毫无包袱,“这事咱们得讲讲长幼有序,有大哥在前面撑着,我不着急。” 燕冬说:“大哥可能要撑不住了。” “哦,撑不住就……什么?”燕纵夹着一片菜叶子,琥珀眼珠茫然地盯着燕冬,一眼、两眼……七眼,菜叶子“啪”地落进碗里,“是谁!!!” 燕冬熟练地提前捂住耳朵,“哎呀,我瞎猜的,你别激动。” “你知不知道瞎猜大哥铁树开花相当于猜测雪球怀孕?”燕纵谴责,“你好毒!” 小公狗怀不了孕,大哥也开不了花,从前的燕冬也这般想,但现在他有些动摇了。 “霸道世子攻和腹黑狐狸受”这句话像钉子一样锲入他的心里,凿出了怀疑不安的罅隙。 常青青快步进入雅间,对燕纵行礼,旋即快速禀道:“院里鬼影都没有。我进去搜了一圈,墙根底下有几道不同的脚印,寝屋被褥凌乱,被子还被捅了一刀,但没有血迹。” “出事了,”燕冬蹙眉,“他的行踪暴露了。” 常青青猜测:“世子昨夜未归,会不会和此事有关?” “一定是。”燕冬左手握着右手,“对,这就说得通了。” “等会儿,”燕纵屈指扣桌,“叽里咕噜什么呢?” 燕冬看了常青青一眼,后者快速将事情的原委说了,燕纵手里的筷子缓缓搁下,不知道是该先惊讶于大哥偷藏宋风眠,还是燕冬怀疑宋风眠和大哥有奸|情。 “二哥,”燕冬说,“你觉得我怀疑得有没有道理?” 燕纵摩挲下巴,“你们先前说的男风,我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放在以前,我肯定头一个怀疑崔表哥,毕竟他酷爱美人,改日相中一个男美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附议。”燕冬说,“我不想怀疑大哥,但我忍不住。” 那夜在书房,燕颂对他的询问短暂地迟疑了一瞬,像是有所保留,他不是没有察觉。那会儿他被一句“不喜欢”暂且安抚,可就像小时候偷偷藏起几篇课业那样,暂时蒙混过关只是因为燕颂在检查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面他若是犯了事,还是要拿出来秋后算账的。 燕纵看着燕冬苦兮兮的脸,“这么不想让大哥有人啊?” “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奇怪?”燕冬闷闷地,“毕竟如果你有了喜欢的姑娘,我恨不得立刻带着你上门求亲。” 燕纵是很爱这个阿弟的,但他并不吃燕颂的醋,谁让燕颂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燕冬的时候,他还是个到处撒野的泼猴呢?闻言,他微微一笑,“行了,知道你很想把我泼出去了。” “没有哦,”燕冬乖巧地说,“我是希望二哥幸福。” “那你怎么不希望大哥幸福?”燕纵打趣,“你是不是怕大哥有家室后就不管你了?” “大哥不会不管我。”燕冬说,“我就是不愿意这件事发生,就像不愿意看见你们不好一样,这是打心底里的想法。” 燕纵看着燕冬认真得近乎执拗的表情,心里莫名跳了跳。他觉得这事难办,只得说:“宋风眠,我会注意,有消息就告诉你。但此人身份敏感,你不要打探得太明显,以免被有心之人做文章。” “我知道。”燕冬嘟囔,“若不是怕招惹耳目,我前几天就直接进那院子一探究竟了。” 但燕冬万万没想到,他不就山,山却已经砸他脚上了。 把燕纵送到青龙门,燕冬打道回府。车里熏着清香,燕颂调的,他闻惯了,觉得像燕颂就坐在他身旁一样,安心。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入国公府角门,常青青开门,燕冬下车就往熏风院走,打算照例将新编好的手串放在燕颂床边。 “小公子。”几个侍从抬着几个小箱子从另一方走来,停步向走到院子门前的燕冬行礼。 燕冬随口道:“搬的什么呀?” “是换洗衣物和文房笔墨。”为首的侍从答。 燕冬随意开了一箱,入手的触感是寻常棉袍,不是燕颂的,却也不是熏风院侍从的穿衣规制。他有些疑惑,“给谁备的?”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2节 “我。” 柔和的男声从院里传来,燕冬侧目,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狐狸眼。 燕冬眼眶微微瞪大,脑袋一片空白,但在这一瞬间,他奇异地并不觉得愤怒,只是僵硬地把目光从宋风眠身上移开,望向廊下的燕颂。 “哥哥。”燕冬倏地笑了,笑得眉眼弯弯,笑得纯真柔善,“家里来客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 第10章 醉酒 “你为什么要把宋风眠带回来?” 关了门窗,书房里只剩兄弟二人。燕冬杵在书桌前开门见山,他脸上没了笑,一副要逼宫的架势。 燕颂说:“小院不安全了。” 燕冬明白,宋风眠的安全影响着四皇子的处境,却也忍不住嗤笑,“难道偌大的雍京,只有咱家是安全的?这么大一座宅子,只有你熏风院可以藏人?” 坐着的云淡风轻,站着的咄咄逼人,书房内气息微凝。 燕颂看着燕冬,微微眯眼,像是在思忖裁度什么,旋即说:“此事我没必要和你交代。” 燕冬半步不退,眼眶冒火,“宋风眠身份特殊,你偏要把人往家里藏,是生怕没人参你有意站队、谋夺储君之位?” “你是真的突然开始操心我在朝堂上的处境,还是只想扯旗让我把宋风眠撵走?”话这么说,燕颂也没真想着燕冬回答,他说,“好了。” 这俨然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放在平时燕冬倒不觉得什么,但此时滋味全然不同,敷衍、隐瞒、赶他走,就为了宋风眠?! 燕冬耳朵嗡嗡,快要炸了,没禁住口无遮拦起来,“你是心里有数还是心里有情?你那天就是哄我的骗我的,你背着我在外面偷|情——” “胡诌什么?”燕颂蹙眉,“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什么叫背着你偷|情?” 燕冬卷了卷气得脱缰的舌头,“我是说,你背着我在外面和人谈情说爱!” “我和谁谈情说爱都不用背着你。”燕颂看着燕冬,像教幼时的燕冬叫自己“哥哥”那样,耐心而笃定地教他——他们是什么关系,“我是你的长兄,凡事无需向你报备,婚姻之事更无需征得你的同意,明白吗?” 燕冬瞪着眼,张着嘴,脑子里一片混沌,许久才憋出一句理不直气不壮的: “可是我不想!” “想不想不由你说了算。”燕颂像是被他闹得头疼,捏了捏鼻骨,冷淡或者说冷酷地撵他,“出去。” 燕冬鼻腔一酸,豆大的眼珠子滚落下来,抿入唇珠,咸,咸得要命!他瞪着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瞪得眼珠子尖涩发疼,突然一把夺过燕颂手中的黑漆管笔砸在桌上,转头就走,一颗石弹也似,气势汹汹地撞出门去。 “混账东西。” 燕颂的低斥声从身后传来,燕冬胸中攒火,已经顾不上怕,头也不回地嚷道:“那也是你教出来的!看不惯就打死我!” 燕颂起身走出书房,常春春见势不妙,连忙上前阻拦,“世子息怒!” 侧厅的宋风眠听到吵嚷声,不禁走到窗前一望,燕小公子牛犊似的冲出院子,传闻喜怒不形、荣宠不惊的燕世子站在廊下,竟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此时他不是位高权重的阎王,只是管教不得的长兄。 男儿有泪不轻弹——个屁,燕冬自小想哭就哭,不怕谁笑话,且他有个毛病,哭起来就收不住,水关开闸放水似的汹涌磅礴。 常青青不敢也不好安抚,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见光顾着埋头抹金豆的燕冬就要撞树,赶紧一个箭步上去把人拦腰抱住,“要撞傻啦!” 燕冬脚步一刹,抬头和眼前这棵拦路槐干瞪眼,往日的常绿翠影、寒冬生机,今天看着怎么这么不顺眼呢! “冬冬,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抹眼泪?” 婉转女声自侧方传来,燕冬连忙拿袖口擦了擦眼睛,侧身上前,“表姐,你何时来的?” “午后来的,先去拜见了姑姑姑父。”崔素棠说,“我近来在做荷包,只是上面的花样总是绣不好,来请姑姑指点。” “我瞧瞧,”燕冬双手接过崔素棠小心从袖袋里取出的方形荷包,嘿嘿一笑,“哟,‘牵花怜共蒂,折藕爱丝连[1]’——表姐和侯二哥好恩爱呀。” 崔素棠面颊微热,“你个小鬼头,这会儿倒知道得多,不是从前绣双燕荷包送给大表哥的时候了?”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2]”,时人常用双燕形容夫妻,十三岁的燕冬却不知道,兴冲冲地绣了只双燕荷包,当着一大家人的面送给了寿星大人。 “大哥是大燕,我是小燕,我们就像荷包上这双亲密无间的燕子,小燕子会永远陪着大燕子,富贵不相忘,贫贱不相弃!”小少年声音软糯,目光明亮,在满堂人惊诧憋笑中笑着祝贺。 燕冬不好意思地说:“我那会儿不懂嘛。” “好,不打趣你。”崔素棠拿巾帕给燕冬擦泪,“被大表哥训了?” 燕家人对燕冬可谓万分纵容,这么多年来除了燕颂,还真没谁严肃地训责过燕冬。崔素棠想起燕冬刚才抹眼泪的可怜样,几乎一下就把怀疑矛头对准了燕颂。 果不其然,燕冬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使性说:“我不要理他了。” 这话不新鲜,崔素棠听听就罢,不当真。她接过燕冬递回来的荷包,小心揣入袖袋里,哄着说:“好,咱不理他,和我回去吃羊肉锅子好不好?” 昨儿说吃锅子也没吃成,燕冬闻言点头,“那我们在路上买点果子酒吧,配着暖锅灌下去,可暖和了。” 崔素棠怀疑燕冬是想借酒消愁,但想着在侯家喝醉了也无妨,便没拆穿,笑着说:“好,都依你。” “那我们快走吧。”燕冬挽着崔素棠的胳膊,一道走了。 崔素棠猜得没错,燕冬真是想借酒消愁,第一瓶是下菜,有说有笑,第二瓶就变了味道,不说不笑,缩在桌边闷头灌酒。 侯翼和崔素棠对视一眼,说:“冬,你可悠着点,喝伤了回去要挨骂——” “我怕他吗?”燕冬猛地抬头,醉醺醺地说,“我不怕!他不需要向我交代,我也不要他管!” 好志气!若是平日里,侯翼真想摸摸好兄弟坚硬支棱的翅膀,鼓掌叫好,但醉话显然当不得真。 侯翼正想继续安抚安抚醉鬼,余光里,崔素棠脸色奇怪、微微紧绷,他顿觉不妙,下意识偏头往门口一望,燕颂正站在那里。 什么时候来的?! 侯翼“唰”地撤回目光,后背发凉。 “哈,你还撵我,当我稀罕赖着你是不是?当我真的离不开你是不是?我要离家出走,去江南,去北境!”燕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全然没有注意侯翼逐渐扭曲的五官,宣告了雄心壮志的下一瞬,他眼睛一闭,“啪”地倒在了桌上。 侯翼和崔素棠:“……” 燕冬的酒量不好不差,清淡的果儿酒能喝两壶,但情绪是最冲的助兴药,混着一勾兑,很快,脑子麻了,身子飘了,整个人从胃开始烧了起来。 他趴在胳膊里,身子蜷着,整个人都好像漂在空中,屁股沾不实,和心一样。突然,熟悉的指尖落在他的头顶,停顿了一瞬,轻轻地插|入发间,伴随着一声叹息。 第11章 挑衅 燕冬像是嗅着味道便立刻寻找来源的小动物,直腰后仰倒在充盈着石叶香的怀抱里,熟悉的温暖让他蜷了蜷,下意识地抱住来人的脖颈。 燕颂把醉鬼捞起来,“人,我带走了。” 崔素棠拦住要随行相送的侯翼,福身道:“夜风袭人,大表哥慢走,恕不远送。” “天冷,早些歇着。”燕颂背上燕冬离开。 燕冬目下倒是老实,趴在燕颂背上像条耷拉着的毛绒尾巴,燕颂背着他也不显负累,长腿几迈就出了暖阁。 “嫂嫂,咱们不送会不会太失礼了?”侯翼说。 “兄弟俩闹不愉快,正需要机会说开,大表哥明白我的意思,不会见怪。”崔素棠说。 长廊如蛇,夜灯连绵,燕颂步履稳健,背着醉鬼出了镇远侯府。 常春春打开车门,“柜里有解酒药,要给小公子喂吗?” 燕颂把醉鬼放下,撵进车里,淡声说:“不必。” 车门关上,马车起步,缩靠在角落的燕冬偏了偏头。他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注视,于是下意识地顺着那目光牵引的方向歪歪扭扭地爬去。 燕颂低头看着爬过来蜷在自己腿上的醉鬼,半边身子对着他,脸颊眼皮都洇着红,乍一眼像是刚哭过。他目光稍顿,拿白狐裘毯盖住燕冬。 街巷大多陷入黑梦,偶尔几句喁喁私语,车内一路无话,气氛安静。 突然,马车停下,常春春说:“王府尹这是才下差归家?当真辛苦。” “奉旨办差,不敢言苦。”王植音色清浅,如风过耳,“偶遇世子,不知可否叨扰一二?” 燕颂垂着眼,目光一直落在燕冬脸上,未动分毫,“介弟吃醉了酒,正在酣眠,不便请人上车叙话,益清勿怪。” “无妨,只是说几句话。”王植说,“国子学的事,下官听说了,还未感谢小公子仗义执言,护了舍妹。” 燕颂淡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小事,介弟也不是头一回做了,他不往心里去,益清与王小姐也不必放在心上。” 王植听出那话里的冷淡疏离,显然,燕世子不仅自个儿不想和王家沾边,也不悦瞧见自家弟弟和王家沾边。但他是来传话的,只得说最后一句:“叔婶想择日设宴款待,聊表谢意,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燕冬翻了下身,脸埋进燕颂的腰|腹。 燕颂顿了顿,伸手去阻隔燕冬的脸,却被后者枕在了掌心。呼吸喷洒,掌心酥痒,他指尖微蜷,却没抽手,说:“不必费心。” 王植便说:“请世子先行。” 常春春颔首以礼,驾车往前驶去,待行了一段路才说:“陛下明知您与王府尹有龃龉,却让他单独查安信侯夫人遇袭一事,圣意不明啊。” 燕颂指尖微微一扣,将燕冬的大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掌心逐渐濡湿,直到燕冬蹙眉挣扎了一下,他才收回手。 逼人的窒|息感瞬间消失,燕冬眉心放平,很快又睡沉了。 “此事本就在雍京府的责权范围内,让王益清来查符合情理。事真是我做的,陛下也只会罚不会贬,若构陷我,那就是以权谋私、铲除异己,要往深了说……”燕颂点到即止。 “那就是王府尹在安信侯府和燕国公府之间选择了前者,原因是,”常春春想明白了,笑着说,“站队二皇子。” 二皇子的母亲德妃正是安信侯的亲妹,一条绳上的蚂蚱,可雍京府与审刑院、禁军司等衙门必须绝对忠于天子。 “王府尹是个聪明人,应当能明白陛下真正想提醒的是三位皇子。”常春春在角门前停下马车,下车开门,“那您说,安信侯夫人那事儿到底是谁干的?” 燕颂抱着燕冬下车,“想知道答案的是陛下。” * “是啊,到底是谁这么坐不住,”承安帝落子,“好难猜啊。” 他看向一旁端坐的白袍女子,“不妄,你来猜猜。” 燕姰正在琢磨棋局,闻言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论谁想借此事挑拨安信侯府和燕国公府的关系,该是三殿下和五殿下……臣猜五殿下。” 承安帝问:“为何?” “三殿下做事较为谨慎,五殿下不同,”燕姰指了指脑袋,“他做事随性,似有癫症。” 承安帝哈哈大笑,呛出两声咳嗽,燕姰连忙伸手替他拍背顺气。 承安帝摆手,言行亲和随意,只是个与小辈闲聊的伯伯,“无妨。朕倒觉得不是老三老五,痕迹重了些,像是故意让老三老五成为那所谓的‘渔翁’,好把水搅得更浑,甚至让两个‘渔翁’互相怀疑,关系恶化。至于朕这几个儿子嘛,各有各的好,但老二寡断,老三阴狠,老五无常,不好选啊。”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3节 燕姰给承安帝倒了杯药,“六殿下不配吗?” “太小了,不合时宜。”承安帝稍顿,“你说,朕的老四……如今是什么模样?” “臣不知道。”燕姰将药杯端到承安帝面前,“但陛下随时可以召回四皇子,亲眼瞧瞧……不能不喝。” “‘宁做野间鹤,不居富贵檐’,这是明妃去时望着老四说的话。”承安帝在燕御医的盯视中咽下药,喉咙里蔓开一片苦涩。他笑了笑,“召回老四,她会怨朕。” “也许四皇子生来就是翻云覆雨之辈呢。”燕姰说,“臣的爹娘常说,爹娘的心愿只是心愿,儿女的路还得让他们随心而走。” 承安帝愣了愣,落寞地笑了笑,说:“京城里没有比你们家更惯孩子的。你们家里,逢春最甚,除了续明,其余人真是重话都舍不得说他一句。” 燕姰不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好,反问道:“陛下也很喜欢冬冬,对吧?” “嗯,喜欢。”承安帝笑着吩咐一旁的内侍,“所以明儿把小家伙叫来,陪朕说说话。” 吕内侍体态富贵,皮肤白皙,白玉葫芦似的杵在一旁,闻言往前一晃,应声遵旨。 * 翌日,燕冬醒来后发现自己在熏风院,他瞪着熟悉的雕花床顶发了会儿呆,叫常青青进来。 “今早宫里来人,陛下传您午后入宫。”常青青端来托盘,伺候燕冬洗漱。 燕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栉沐更衣后出了寝屋。 廊下的人上前行礼,“世子走时吩咐厨房给您温着早膳。” 燕冬说不饿,“那个新来的住在哪儿?” 院里谁不知道小公子因着这个和世子大闹了一通,侍从闻言心一紧,轻声说:“侧院偏房。” 侧院偏房住的都是熏风院里的下人,燕冬“哦”了一声,“这人是干什么使的?” “茶匠贾德见过小公子。” 燕冬循声望去,看见从拐角转入廊下的宋风眠。 贾德,假的,够敷衍的。 “恰好没用膳,那就喝杯茶吧。”燕冬收回目光,转身向茶厅走去。 侍从暗道不妙,但也没法阻拦,忙示意贾德跟上,轻声提醒:“小公子是府里的活祖宗,你千万小心说话,莫要惹小公子不喜。” 燕小公子在见他的第一面就不喜欢他,明明白白,哪里还用得着他招惹?宋风眠面上温顺地颔首。 燕冬入了茶厅,在金丝楠茶几后落座,宋风眠随后跟进来,细腰长腿,身段风流,真像画本里修炼成人的狐狸精! 燕冬收回目光,四平八稳地说:“坐。” 宋风眠很惊讶,燕小公子身份尊贵,又对自己不喜,他本以为进去后至少要在桌边跪半天,遭些磋磨也都不奇怪,没想到燕冬竟肯赐座。 “谢小公子。”宋风眠撩袍入座,“您想用什么?” 燕冬对茶厅里的茶叶了如指掌,说:“庐山云雾吧,前些时候江州贡上来的,我还没尝过。” 宋风眠颔首,去架子上取了一罐茶叶,煮水温壶温杯,一席动作优雅利落,还真是个懂茶的。 “今年的茶叶不错,条索精壮。”燕冬放下茶罐,抬眼看向对坐的人,“你是弟弟,还是哥哥?” 宋风眠取了只玻璃杯,将热水倒入杯中,执壶的手指白皙纤长。他说:“回小公子,是弟弟。” “你逃到京城,那你母亲和哥哥呢?”燕冬问。 宋风眠投茶入杯,说:“为了吸引歹人的目光,助我逃走,他们死在了歹人刀下。” 到底是下手之人太莽撞,还是根本没想着留下活口、索问线索?燕冬思索着说了声“节哀”,见宋风眠神色平静,了然此人心性不简单,绝不似表面那般柔弱温顺。 “你要为他们报仇吗?”他问。 宋风眠苦笑,“卑贱之人,凭什么报仇?” 茶叶浸入水中,或直线下沉或上下沉浮,一场游逸茶舞。燕冬抚掌,说:“所以你出现在了家兄身边。” 宋风眠抬眼,赫然对上燕冬的目光,不禁愣了愣。 燕小公子的大名谁人不知?自小仗着家世天不怕地不怕,在外闯祸总有人擦屁股,从前宋风眠也只当燕冬是个千娇万宠的漂亮小纨绔,可此时隔着一缕茶烟,他惊觉那双琉璃眸里藏着很深的东西,那是一种可以刺破人心的尖锐,是狼犬的利齿。 茶叶逐渐舒展,露出绿芽绿叶,燕冬又笑了,“好香。” 他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笑起来实在很明媚,恰似廊下那盆粉白十八学士,因此哪怕那眼底藏着不善,宋风眠也被这记笑容晃了一下。 燕冬端茶品了一口,说:“醇厚味甘,是好茶——得细品。” 宋风眠闻言也笑了笑,“在小公子眼里,世子是很容易被欺骗的人吗?” 燕冬的胳膊肘枕在桌上,指尖转了半圈茶杯,目光落在宋风眠脸上,“所以你想告诉我,大哥和你是互相利用,各有目的?” “我岂敢利用世子,世子又岂能容我利用他?”宋风眠说,“世子不过是不想让我落在有心之人手里罢了。” 燕冬说:“那你把四皇子的秘密告诉大哥了吗?” “世子救我、替我掩护行踪,我自然知无不言,只是,”宋风眠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世子好像对这个秘密并不惊奇呢,仿佛……他早就知道。” 燕冬闻言静了静,“那你没用了啊,”他好奇,“大哥为何不干脆杀了你,让秘密彻底埋葬?” “是啊,”宋风眠看着眼前这只护食的小狼犬,起了逗弄的心思,他微微倾身靠近燕冬,狐狸眼上挑,露出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为什么呢?” 燕冬眼皮微压,盯着宋风眠不说话。 常青青冷声道:“放肆!” “青青,”燕冬说,“让他说。” 宋风眠看了眼恨不得把自己瞪穿的常青青,那副护主的做派不来源于谄媚讨好,全然真心,看来燕小公子待身旁下人十分亲厚。 这样的人,重情。 “小公子,你有没有发现,你对世子的占有欲太强了,强得不似寻常兄弟。”宋风眠担心地说,“若是哪日世子娶妻纳妾,或是在外有了红颜知己,你会哭得很伤心吧?” 燕冬沉默几息,突然笑了一声。 宋风眠表情微敛,预感不妙。 糟了,小公子气疯了!常青青无声尖叫,浑身紧绷蓄势,随时准备应对撂蹄子撒野的燕冬。 “你有家室吗?”燕冬问。 这个问题突然又莫名,宋风眠愣了愣才说:“没有。” 燕冬说:“那你跟了我,好不好?” 宋风眠眼眶瞪大,“什么?” “跟了我”不止一个意思,可燕冬先询问宋风眠是否有家室,再说这句,听着好像就只有那一种意思,他要宋风眠做他的房中人。 小祖宗!常青青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茶垫上,这是闹得哪一出?! “你长得好,又擅茶道,养在身边既赏心悦目又有实际用处,不亏。”燕冬用指尖挑起宋风眠的下巴,认真打量了对方小会儿,“我待身边的人大方,规矩不多,比在这里松快。” 宋风眠盯着燕冬,竟然分辨不出对方是否在玩笑,讪笑道:“小公子,世子会弄死我的。” “我的人,哪有说弄死就弄死的?是不是呀,”燕冬抬眼看向出现在门口的人,犬齿微露,粲然的,“哥哥?” 第12章 弟弟 日常议事结束,燕颂折身出了审刑院。马车停在角门,他俯身入内,吩咐回府。 燕颂兼管刑部和审刑院,每日公务堆积如山,若非紧要白日很少归家。常春春知道燕颂此时回家是为了谁,路上说:“小公子这回是真生气了。” “生气还有假?”燕颂说。 “这次不一样。”常春春琢磨着,“小公子很在意贾德,或者说,他很在意您与贾德的关系。” 燕颂翻着文书,随口道:“你不觉得他的在意不合常理?” “您和小公子太亲了,不能与寻常兄弟比。”常春春忍不住替燕冬说话,“小公子自小就依赖您,他说不准还是小孩子的想法,只是怕您有了知心人或是家室,就不会待他一如从前了。” 燕颂没有说话,车内也没有了翻阅的声响,气氛莫名沉默了下来。常春春直觉自己说错了话,但不知道错在哪里。 马车到达国公府角门,燕颂下车,径自回了熏风院。他远远瞧见次寝的门开着,燕冬已经起来了,果然,廊上的人上来说:“小公子没用早膳,现在茶厅,奉茶的是贾德。” 燕颂脚步微顿,转头走到茶厅门前,恰好听见: “你有家室吗?” 好似真的只是好奇,但燕颂一下就听出了这话里的恶意,不是对宋风眠,而是对他。 燕颂时常觉得燕冬像小狗,有脾气的那种,依赖亲昵自己的主人,但若是主人摸了别的小狗,它就会蔫儿,主人再不快些哄它,它就会龇牙,开始狂吠、冲撞、撒野,让主人也一团糟糕。 譬如现在。 “是不是呀,哥哥?” 燕颂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它眼角的弧度柔软而恶劣。 宋风眠骤然偏头躲开燕冬的指尖,侧身朝门口行礼,下颌紧绷。 燕冬捻了捻指尖,端起茶杯饮完剩下半杯茶。他撑桌起身,说:“青青,走了。” 常青青的头已经埋到地上了,闻言颤巍巍地“诶”了一声,赶忙起身跟上。 擦身而过时,燕冬停住脚步,微微偏头看向燕颂,“大哥,能否割爱?” 燕颂接过侍从递来的毛领白披风,替燕冬披上,“别胡闹。” “我没胡闹。”燕冬说,“若大哥愿意,我自会征求爹娘同意。” 燕颂慢条斯理地系好手中的披风带子,替燕冬抚平肩膀处的布料,期间一直和燕冬对视。燕冬目光认真,不闪不避,像是真的要一闹到底,他不怒反笑,说:“可惜了,我不同意。”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同意,这三个字是一种上对下的命令和镇压。长幼有序,燕冬再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不平等”,就好像他不能学大哥在自己身边安插耳目那样。 燕冬不太服气,“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搬出燕青云和崔拂来,可心里明白,宋风眠身份特殊,如今家里若论大事公事,当家做主的是燕颂。如果燕颂不同意,宋风眠离不开熏风院。 或许燕颂也是这么想的,收手时摸了下燕冬微鼓的脸腮,短促地笑了一声,鼓励道:“那你就去试试。” 燕冬莫名打了个哆嗦,推开燕颂的手,扭头就走。 “夜里早些回家。”燕颂叮嘱,燕冬好似没听见,步子倒腾得飞快,很快就没了影。 燕颂仍站着,目光掩在寒风里,婚姻大事,婚姻大事……呵,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转身进入茶厅。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4节 燕颂面色如常,但常春春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主子心情不虞,忍不住把目光往地上垂了垂。 一人从屋顶跳下,一字不落地重叙了方才茶厅里的对话,包括宋风眠故意惹怒燕冬的那几句。 常春春忍不住看了宋风眠一眼,后者脸色愈发苍白,俨然没有料到屋顶上藏着耳目。 “世子恕罪,我只是和小公子闹着玩儿——” 燕颂突然伸手掐住宋风眠的脖子,隔着冰冷的指套,力道极重。 宋风眠听见自己的喉骨发出闷沉的“咔咔”声,毫不怀疑那只冷硬如铁的手再加半分力气就可以轻易捏断它。他逐渐无法呼吸,却不敢抬手去扭动、触碰燕颂的手,只能用目光认错、哀求。 “这样么,我还以为你是有意试探,倒是我误会了。”燕颂打量着宋风眠,皮囊的确不错,可哪里比得上他? 燕颂轻蔑地笑了笑,语气却温和,商量似的,“以后不要再和他‘闹着玩儿’了,好吗?” 宋风眠艰难地点头,燕颂一松手,他就跌倒在地,捂着脖子疯狂呼吸。 “他负气时说的混账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燕颂语气如常,仿佛方才的杀意只是宋风眠的错觉,“你安心待着,别乱跑,毕竟如今到处都是找你的人,不安全。” 这话的意思,宋风眠也听明白了——若是他敢靠近燕冬半步,燕颂就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对兄弟真有意思,小的怕大的房里有人,大的要把小的的婚事紧捏在手里,若不是兄弟俩,宋风眠都要以为这俩人是在互相吃味呢。 宋风眠面上不敢表露,哑声说:“小人记住了。” “你母亲和兄长的尸身已经被人从荒山上刨了出来,寻了个合适的地方下葬。”燕颂看着陡然抬头的宋风眠,“想报仇吗?” 怎么能不想? 怎么会不想! 宋风眠撕破了方才在燕冬面前的平静假面,猛地磕头三次,叩首道:“求世子慈悲,小人万死不辞!” “有这份心,事情就能办。”燕颂从袖袋里取出一枚素笺,手腕一转,素笺就飘落下去。 素笺落在面前,宋风眠撑起僵硬的肩膀,盯死了上面那三个字。 燕颂走到门口,望向院墙边的红梅,淡声说:“我这棋盘上就差一个子儿,你只需站对地方,我收盘之日就是你大仇得报之时。” 宋风眠说:“小人但凭差遣。” * 红梅傲立,燕冬坐在四方亭的窗前作画,六皇子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剥栗子。 画罢,燕冬搁笔,衔住六皇子送来的热栗子,伸了个懒腰。 承安帝抱着汤婆子走到画桌前,一瞧,“线条流畅,赋色明丽,就是笔触太利——有戾气,谁招我们逢春了?” 陛下眼光锐利,燕冬却不能实话实说,暴露宋风眠。他肩膀一塌,说:“大哥说若是我此次罢馆考试跌出前五,明年就得在下学后多学一个时辰,我觉得他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承安帝笑着拍拍燕冬的头,“你自来名列前茅,若是此次跌出前五,多半是心浮气躁、不专心读书的缘故,续明严格要求也是该的。” 燕冬拖着尾音,“哦……” “好啦,别耷着脸了,过来吃碗金玉羹,暖暖身子。”承安帝说。 燕冬和六皇子跟着回到桌前坐下,宫人很快端上两碗金玉羹,山药和板栗以羊汤煮成,汤色清亮,香气浓郁,是冬日里益气健脾的一道汤品。 “好香。”燕冬和六皇子碰了碰碗,小孩儿似的,承安帝喜欢看他笑,朝气蓬勃,一等一的明媚漂亮。 “陛下,”宫人入内禀报,“二皇子来请安了。” “这个老二,最近来得很勤快嘛。”承安帝失笑,“罢了,来都来了,总不能饿着他,再端一碗吧。” 宫人应声退下。 燕冬小口啜着汤,二皇子很快就进来了,白裘锦袍,气度不凡。几位皇子承袭父母,长得都不俗,二皇子松风水月,论长相是最像陛下的。 二皇子磕头请了安,燕冬和六皇子跟着起身见礼。 “不必多礼。”二皇子朝六皇子点头,扶着燕冬的手腕把人打量几眼,“光映照人,身子大好了?” 燕冬说:“谢殿下关心,已经好全了。” 说话间,两人前后落座。 宫人端来金玉羹,二皇子握住碗身暖手,说:“今儿初三了,逢春的生辰要到了吧?” 燕冬说:“殿下有什么礼尽管送来,我照收。” 二皇子笑道:“早就给你备好了,届时准时奉上。” 承安帝也笑了笑,“过了生辰就十八了,有没有想过明年结业后去哪儿?” “没有,”燕冬坦诚道,“其实我不想做事。” “就想吃喝玩乐是不是?”承安帝见燕冬老实巴交地点头,不禁笑哼了一声,“奇哉怪哉,燕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小懒鬼!” 燕冬不反驳,哼哼唧唧地倒在六皇子背上,他比人家年长,论姿态倒更像个弟弟。 俄顷,燕姰带着今日的药来侍疾,燕冬叫了声“阿姐”,余光发现二皇子盯着她,目光微亮。 不好!燕冬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晚些时候,走在和二皇子一道出宫的路上时,燕冬开门见山,“您是不是相中我阿姐了?” “燕三小姐清丽无双,医术不凡,让人欣赏。”二皇子俊脸微红。 “阿姐的抱负在岐黄之道,不在后院之间,她若嫁给皇子,就不能待在御医院治病救人、精进医术了。”燕冬觑一眼二皇子,觉得他并没有彻底死心,不禁有些感慨: 这个笨蛋! 纵观如今的朝局,燕三小姐身份特殊,除非陛下主动赐婚,否则谁敢打她婚事的主意,谁就是在拉拢燕家。况且她还是给陛下侍疾的御医,谁想亲近她,转头就可能被人戴上一顶“窥伺圣体”的帽子。所以这门婚事虽好,但也实在很危险。 这都看不透,还争什么储君之位嘛。 “就听我的吧!”燕冬说,“您都是府里有夫人的人了,就不要肖想我阿姐了。” “以三小姐的身份,自然要做皇子妃。”二皇子见燕冬拧眉皱脸、一脸谴责,不禁问,“怎么?” 燕冬知道这些凤子龙孙把自己后院的位置当做金饽饽,但阿姐志不在此,自然不屑一眼。 “皇子妃有什么了不起,对阿姐来说根本比不上七品御医。”燕冬严肃地说,“您几位都不许做我姐夫。” 二皇子也不同这小子生气,抬手戳了下他小髻上的汤圆绒球,说:“婚姻之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个当弟弟的,说了不算。” 当弟弟的说了不算。 燕冬复又想起燕颂在书房里说的话。 是啊,阿姐的婚事轮不着他做主,大哥谈情说爱自然也不用向他报备。 浓云遮日也似,俊俏漂亮的脸突然黯然了下去,燕冬转头走了,步伐沉重。 “诶?”二皇子见状纳闷又伤心,“真的就这么不想让我做你姐夫吗?” 燕冬头也不回,愤愤地,“昂!” 第13章 噩梦 二皇子的话无疑又在燕冬心上扎了一刀,他心不在焉、食不知味,晚膳只用了半碗米汤就洗漱钻被窝了。 和宝和常青青在外间大眼瞪小眼。 “都是狐狸精惹得祸!”和宝愤愤握拳,“我去教训他一顿,给小公子出气!” “别胡来,小公子自个儿都没教训他呢,你去耍威风就是踩咱们主子的脸面。”常青青叹气,“何况小公子在意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这件事,或者说,他真正在意的是世子。” 和宝似懂非懂,“那要怎么办啊?” 常青青也很无助,人家的兄弟债,外人插不了手。 当午站在不远处,听着两人喁喁私语,心里也有些纳闷,不知世子是如何想的。 听说小公子晚膳没怎么用,农生夜里过来询问。主屋一片漆黑,两人便绕到后廊说话。 “从宫里出来就更不好了,问了宫里的人,应该是二皇子说了什么。”当午说,“我不明白,主子为何不愿解释一句?虽说涉及密事,但主子何曾提防过小公子?小公子虽非心机深沉之辈,但也聪慧知分寸,不会冒失泄露什么。” “其实吧,”农生深沉地说,“我这回也没看明白。” “……”当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农生咳了一声,摊手,“小公子虽说撂蹄子时声势很大,但世子出马必能将人哄好,可世子这回就是一句不解释,随小公子胡思乱想,实在奇怪。” 他们都是燕颂的亲信,虽说这么多年了仍不能看透这位主子,但燕颂疼爱燕冬这一点是始终不曾遮掩、改变的,为何偏偏这次不同? “或许,”当午斟酌着说,“小公子实在太依赖主子了,主子怕长此以往小公子分不清兄弟界限,所以借机敲打一二?” 农生摇头,“不像,世子也不喜小公子和王家姑娘走得太近。” 小公子依赖世子太过,世子对小公子的掌控欲又哪里不过了? “因为王植吧。”当午说。 “王植和家中关系疏离,待堂妹又能有几分真心?小公子哪怕和王家姑娘好,也影响不了半点。”农生思忖,“世子像是不喜欢王家姑娘这个人。” 可王嘉禧不论相貌品性都没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说来也真是怪了,莫非是天生不合眼缘? 两人凑在一起讨论了片刻,可惜世子心海底针,最后没得出什么靠谱的结论,农生只得先回熏风院复命。 熏风院灯火通明,常春春端着酽茶进入书房,燕颂没有批阅公务,正对着手中的荷包发呆。 说发呆也不合适,那漆黑眸里的东西晦涩难懂,压抑着太多情绪,竟让常春春莫名心惊肉跳。 淡青色的荷包,吊着真珠穗子,到燕颂手里有四年了,但他一直珍藏在匣子里,很少使用,所以瞧着崭新。 常春春将茶盏放在书桌上,无意间瞧了一眼荷包,上头是双燕齐飞的图样,绣工蹩脚,把两只亲昵的燕子绣得胖嘟嘟的。他不欲打扰燕颂,转身走出几步,脚下却突然僵住了。 双燕齐飞。 双燕……齐飞。 “怎么?”燕颂的声音响起。 好似猫在夜里飞檐蹿墙时突然目睹可怕的场景,常春春寒毛卓竖,猛地转身跪下。他浑身紧绷,不敢抬头。 世子莫不是?! 燕颂抬眼看向跪在雪梅织锦毯上的人,颇为欣慰,“你的脑子是要比他俩转得快些。” “……世子,”常春春语气干涩,“属下绝不会透露一字半言。”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5节 燕颂不解,“你觉得我不该?” 不该什么,兄弟悖|伦吗?常春春艰难地说:“世子要做什么,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燕颂好整以暇,“做得到却不该做,是吗?” 常春春没有回答,只说:“您和小公子是亲兄弟。” 燕颂将荷包轻轻放入匣中,盯了那双肥燕一会儿才合盖落锁放回书桌柜里。他示意常春春起来,“我和他不是亲兄弟。” “可小公子将您当亲兄……”常春春一顿,突然明白世子为何不向小公子解释清楚了。 ——沸水煮青蛙。 世子真是用心“险恶”。 常春春暗自唏嘘,说:“可小公子天真不懂情爱,怕是开不了窍。” “不懂情爱?”燕颂说,“他不是和王家姑娘走得近吗?” 难怪世子好像不大喜欢王嘉禧,原来如此!常春春一下全明白了,他呼了口气,说:“小公子只是以同窗友谊待之。” “可王家姑娘不同,”燕颂想起那姑娘专注难掩欢喜的目光,淡声说,“少女心事,藏不住。” 常春春安抚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用。” 燕颂看向常春春,“你在影射我吗?” 天可怜见,常春春慌忙说:“属下不敢,属下没有!” 燕冬凝视着他,常春春后颈瘆凉,足足几息后,燕颂才面无表情地说:“出去。” “是!”常春春不敢停留,飞快地撤了出去。 农生踩着踏道上廊,和惊如脱兔的常春春撞上,笑着说:“撞鬼了?” “差不多吧。”常春春滚得飞快。 奇奇怪怪,农生挠头,迈步进屋回禀。 * 燕冬吃不好,辗转反侧终于囫囵睡着后却也不得安生——他梦到了燕颂穿喜服的样子。 容貌端华、清贵英雅,专注地看着彩结另一端的人,笑意温柔、目光沉溺——这简直是一场华丽丽的噩梦! 燕颂有多赏心悦目,这梦就有多摧裂肝胆! 燕冬吓醒了,连回想都不敢,慌忙让和宝灌了一剂安眠药,再次强迫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下。 然而没多久,他又做了个梦,梦境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留着一片朦胧昏黄,那里传来一点声音,是布料磨蹭的窸窣声和年轻男人的喘|息,幽沉低哑,隔着纱也似,若隐若现,朦胧不清。 “冬冬……” 男人唤他的名,如此亲昵,似与他隔纱相望,迷离缱绻,又似欲壑难填,想把他含入唇齿吞入腹中,抿化了嚼碎了融为一体。 燕冬又被吓醒了! 他抱着脑袋,掌心紧紧贴着耳朵,像是要阻隔男人如影随形却又含糊不清的暧|昧喘|息。 这谁啊这谁啊! 干嘛跑到他的梦里来发|春! 他怎么会做这样淫|佚的梦! “小公子!”和宝正趴在被窝里熬夜看话本,闻声立刻起身蹿入里间。借着夜灯一瞧,燕冬面色绯红,和宝吓了一跳,连忙摸他的额头,“您发热了?好烫!” 岂止脸烫,燕冬的脑子烫,五脏六腑烫,就连暖在被窝里的大腿也烫得一哆嗦。 “……和宝,”他攥着被,夹着腿,嗫嚅道,“你帮我找个大夫。” “三小姐不在府里,我叫胡大夫来?”和宝请示。 燕冬下意识地点头,下一瞬又反应过来,连忙拦住人,“不能叫家里的大夫!” 看着和宝茫然不解的表情,燕冬难以启齿,只能招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无助地说:“我应该是……中邪了。” “中……啊?!” 燕冬支吾着,叫和宝取了件披风来胡乱裹上,下床出了里屋。轻轻推开外间的一扇窗,本是想吹风清醒清醒、洗洗脑子,可寒夜幽冷,月亮都不敢探头,万物生灵好似都被漆黑夜色压弯了腰,沉默匍匐,他感觉到一阵压抑,心中那些惶恐悲伤和不知名的情绪很快就控制不住地倾泻而出。 怎么会突然梦到大哥成亲呢?燕冬拽着披风领子,齿尖紧紧咬住下唇。 “公子,您是做噩梦了吗?”和宝走到窗前,担忧地看着燕冬,那张脸最是明媚漂亮,一旦变得忧愁,就会透露出很招人疼的味道。他焦急地挠挠头,学着常青青的样子,像个知心的大哥哥那样轻轻拍了下燕冬的肩膀,“梦都是反的!公子别怕。” 燕冬被他老气横秋的样子逗笑,说:“我梦到大哥了……他穿着喜服。” 和宝正想说:那不是很寻常的事嘛,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公子您天天大哥长大哥短,梦见人家才不奇怪嘞。听见后半句立刻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 燕冬看着他,那目光带着赤|裸裸的期待,“如何不可能?” 和宝说:“国公爷和郡主没有给世子说亲的念头,陛下也没有给世子赐婚的意思,世子自己也没有想要成家的想法呀!” “如今没有,以后哪里说的准。”燕冬垂眼。 “这……”和宝无法反驳。 “喜服原来是那么红的,”燕冬皱了皱鼻尖,有些嫌弃,“没有大哥以前那些绯袍官服好看……但他做新郎官的样子也是极好看的。” 好看得有些刺眼了。 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在一起,有冰凉的硬物膈在肉上,燕冬睫毛一颤,突然抬起手,红玉戒在夜灯下像条冬眠的玛瑙蛇,猩红,“留玉指环,并诗一首——我突然想起来,这玉指环还可以充作定情之物呢。你说,”他把手抬得高些,仰头疑惑地盯着它,“大哥以后也会给别人做一个,然后亲手为其戴上吗?” “当然不会!”和宝瞧着燕冬微微湿润的下睫,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说,“这么多年,世子就给您做过,外人怎么能和您比!您才是世子爷的宝贝!旁人比不得争不了!” “是吧,”燕冬扯了扯嘴角,“我也这样想。” 可如今他想要的,好像不仅如此。 往左边望去,小径幽深,回廊曲折,廊前铺着草坪,紫藤花架后重檐深深,那是燕颂的寝屋,他们曾经昼夜相伴了十几年的地方。 “你已经长大了。” 那年分院子时,燕颂居高临下地说出了这句话。彼时他哭闹不止,如今仍不甘心,彼时他要接受长大了就得分院住,如今乃至以后是不是还要接受燕颂成家后就可能会与他分府?他突然又想起,明明当年连爹娘都没有这个意思,是燕颂自己提出来的,是燕颂在撵他。 燕冬盯着那重檐,突然有些“恨”燕颂了。 第14章 蛊毒 林子里血气弥漫。 燕颂不紧不慢地屈膝蹲下,打量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 “传闻燕世子枭桀阴忮,不入红尘,前者我不评价,可是后者嘛,”花十三郎穿着从冥婚新娘身上扒下来的喜服,一张男生女相的脸痴痴地笑起来,“燕世子当真心中无情吗?我怎么瞧你心不在焉心有所思心有所忆,满肚子愁肠!” 常春春给真正的冥婚新娘盖上披风,合掌闭眼念了段往生经,示意审刑院的人将人抬下去好生安葬。他起身侧身,清晰地瞧见花十三郎眼中的嫉恨。 “你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是谁!是谁!”花十三郎引颈,拼尽全力却仍然无法靠近燕颂,燕颂脚下没有用太多力气,可他生来居高临下,与他们这种混迹江湖的野客有云泥之别。 “荣华么,皇帝那般器重你,莫不是要让你做他的女婿?你可不要上当,”花十三郎幽幽地说,“驸马无权,那简直是在要你的命!位高森寒,你但凡失去手中权柄,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吸你的血吃你的肉!啊,这就好比神仙堕入凡尘,说来其实也很美妙呢。” 这人疯疯癫癫,燕颂却始终很平静,“下的什么蛊?” 他抬起左手,手背上有一道血痕,很浅,但刺痛非常,不像是寻常伤口。 “情爱本身就像蛊,桃花如梦,可花红易衰,是为‘桃花梦’。这原本是一位前辈用来报复风流薄情郎的,中蛊者无欲无求则无毒,可若有欲有求,那必定是思念倍切欲望如炬,时刻想着和和心上人亲密相贴,否则便如蝼蚁噬心,痛苦不堪,最终心力交瘁而亡,多情风流者更是时刻倍受折磨。”花十三郎目光怨怼,“这样的蛊本对你无用,没想到啊,如今的你欲望囚身,活该受苦!” 燕颂闻言微微蹙眉。 “怎么不高兴,难道不是我为你做了嫁衣?你中了蛊,便有理由去和你的心上人卿卿我我,还是说,”花十三郎的表情逐渐狰狞,“燕世子您这样的人物,竟然也有不敢求的一天!到底是谁,什么风华绝代的人物,竟教你如此畏畏缩缩,有口难言!这不该是你,你不该是这样的,你——” “我和你不熟。”燕颂打断。 “承安十一年,秦州大旱,你奉旨代表常宁县学随行赈灾,在灾棚里亲手给了我一块梅子糖!承安十八年,”花十三郎哽咽,“你入刑部,到蜀地办差,是我揭了官府的悬赏榜,助你抓捕贼人!” “你主动揭榜,我予你赏金,本就是钱货两讫的买卖,谁也不必感激谁,更不必记着谁。至于秦州大旱,那年死了很多人,我记得。” 燕颂瞧着花十三郎,语气竟然很平和,像是在与人叙旧。 “我不喜吃糖,但家中幼弟喜欢,所以我自小养成了随身带糖的习惯。那年他才七岁,很离不开我,可赈灾事忙,秦州情况也难,我不能带着他。收到旨意那会儿,他抱着我哭得很厉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便与他说了秦州的情况,他听了后也很焦心,总算肯放我走了,临走时还给我装了一大匣子梅子糖,很天真地嘱咐我说,灾民渴了很久,可以给他们吃一颗生津解渴的梅子糖。” 彼时燕冬把他送到城门口,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但这回没有哭闹挽留,只是一手握着哥哥的手,一手抹眼泪。燕颂穿着县学学生的襕衫,简单地扎着髻,见状单膝跪地,好让弟弟伸手圈住自己的脖子。 “不哭。”燕颂摸着那毛绒绒的后脑,“你乖乖在家和二弟三妹读书,等我归家,期间家书不断,有什么都写在信里。” “嗯……”燕冬乖乖应声,因为此前哭了好几次,鼻音很重。他用小脸蛋蹭着燕颂的脸,因为很用力,挤出了嘟嘟的脸颊肉,“哥哥也不要渴着自己,多喝水,多吃糖,还要很快地给我回信。” 燕颂盯着眼前这张红彤彤的小脸,语气很郑重,“好,哥哥记住了。” 后来燕颂到了秦州,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很多死人,十二岁的少年不够无畏,难免心生胆怯,于是他想起那双琥珀似的眼睛,想起那一匣子专门单独为他准备的梅子糖。 想到这里,燕颂的眉眼松了松。 “我记得你。”燕颂看着花十三郎微微睁大的眼眶,淡声说,“那是我第一次去赈灾,生离死别、易子而食,惨事太多,所以那年我见过的人很多都还记得,可你不记得你自己了。你不记得你接过梅子糖时说的那句‘世子慈悲心肠,必有福报’,不记得自己给无力的老人喂水喂饭的模样,如今你是花十三郎,为着钱帮邪|教杀生虐生,为着这一身便于逃走的衣裳可以随手杀掉过路的新娘然后鸠占鹊巢——” “她本就是要死的!”花十三郎辩驳,“是她家里为了那五十两给她许了冥婚,比起在喜棺里活活闷死,我一刀杀了她,算帮她好走了!她能怪我吗?她只能怪她自己天生贱命,投错了胎!” 他哆嗦地吸了口气,哀怨地说:“我也是!如果我投生做了高门小姐,是不是就能和你门当户对?我们——” “不能。”燕颂掐住花十三郎的喉颈,用一种很冷淡平静的目光看了他最后一眼,轻声说,“我有所爱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从来珍之爱之,旁的不再入眼。” 他声色温存,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花十三郎眼前一暗,已经被扼断了喉骨。 燕颂松手起身,微微抬手,常春春快步上前替他脱掉指套。他最后那句话太轻,常春春没听见,说:“将死之人的疯言疯语,世子不必放在心上,中蛊的事怕是不好张扬,我立刻私下张罗名医前来为您诊治,确认是否对您无害。” “你觉得他在疯言疯语?”燕颂瞧着常春春。 “当然。”常春春说,“我与您形影不离,还能不知您有没有中意的人?” 燕颂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 看来他藏得很好。 “……” 又是这个梦,燕颂睁开眼睛,平静地看了眼雕花床顶,起身下床。 看了眼香漏,快到卯时,常春春很快将薰好的袍子拿进来,伺候他更衣洗漱。 侍从麻利地整理床被,侧身要走时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团脏帕子,世子虽然没有家室,可到底是个正常男人。他没敢多看,拿起来放进篮子里,转身退下了。 *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6节 仁药堂,小间木门紧闭。 屋内,元元把手从白皙如玉的手腕上收回,说:“从脉象上看,是气血郁结。” “气血郁结会做春|梦吗?”燕冬小声问。 “失眠多梦是症状之一,但春|梦且梦遗嘛,”年轻大夫清秀的脸上满是促狭,“许是你快满十八、春心萌动的原因。” “谁春心萌动啦!”燕冬把梦境详述一番,十分冤枉,“我根本没有喜欢的人啊,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元元摩挲下巴,“这梦确实奇怪,可无缘无故做奇怪的梦本身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不瞒你说,我昨儿还梦见自己变成大雍首富了呢。” “大雍的有钱人都被你毒死了?”燕冬呐呐。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元元叹气,但医者仁心,他决定大度地不计较燕冬的诽谤,“这样,我先给你开一副疏气安神的方子,至于这奇怪的梦,你且看看还会不会做第二次。” 燕冬表示心病还须心药医,吃药就不必了。 “心病会引发身病,可不能小瞧了它。”元元知道燕冬不喜欢吃药,也不能强求,叮嘱了两句就拿起蒲扇赶人,“没事了就请吧,我忙着呢。” 燕冬摁扁小脉枕,“现下除了我,一个病人都没有,你忙着吃羊粪球吗?” 元元又想起自己从前在山路上平地摔到羊粪球上的美妙滋味,不禁狠狠瞪了燕冬一眼,说:“我忙着给病人配药!羊粪球这样的大补之物,还是留给您吧。” “这不是药童的活?”燕冬担忧,“落魄啦?药童另投他家去了?” “你真真真是见不得我好!”元元痛心疾首,解释说病人来自栀芳楼,病情特殊,他这才亲自配药,“这位姑娘被男人的山盟海誓骗了真心,背着管事姑姑喝了堕胎药,血淋淋地倒在医馆后门,我好悬才保住她的命。” 燕冬说:“看来元大夫仁心慈悲的美名已经传遍了街巷,否则那姑娘哪敢特意跑到您家后门来喝药。” 元元何尝不知那姑娘是故意挑中自家这扇门的,要赌一赌他是个好心人,肯出手相救又肯守口如瓶。他说:“这倒不难,咱们当大夫的,只管治病救人,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去坑人?但堕胎药实在伤身子,我索性救人到底,帮她药补一段时间。” 说到此处,元元叹了口气,颇觉烦恼,“栀芳楼里有专门的大夫,她不能常来医馆,白天人多眼杂,我也不敢去找她,好在她房间就在二楼临窗,我前几日就半夜爬窗给她送药,还差点被逮住……诶,等等!” 他眼睛一亮,“你在这儿正好,待会儿帮我悄悄地把药送去,成不成?” 栀芳楼里都是清倌儿,此事传扬出去,那姑娘被惩罚一顿扫地出门都是轻的,以后没有哪家会要她,的确不能光能正大引人注意。但像燕冬这样的显贵子弟,出入任何一座销金窟都是常事,况且他身边有的是可用之人。 果然,燕冬说:“小事。” “行,那我就少收你一成诊金。对了,”元元十分经意地提起,“我打算把后院修一修,辟个小院出来,再去乞丐窝里捡几个乖巧伶俐的回来当药童。” “你算是赶上了,我昨儿还往万佛寺的救济堂拨了善款呢,人间惨事救不完,寒冬腊月的,少几个乞丐冻死也是好的。”燕冬说,“你这钱,我给你出就是了。” “小公子菩萨心肠,必有福报!”元元麻溜配好三天的丸药递给和宝,“记住,鬼祟行事!” 燕冬转头出了医馆,吩咐和宝去送药,自己则站在原地纠结还要不要去驱邪? 说不准真就是忧虑过度导致的呢,燕冬犹豫一番,决定听元元的,看那可恶的淫|魔还会不会再来。 “罢罢罢,回……”燕冬转头,余光瞥到了对角桂水堂的二楼,负手立在花栏杆后的人不是燕颂是谁? “上来。” 燕冬听不见声音,却读懂了燕颂的言语,他转身想走,抬脚却是径自往前,走到了桂水堂的雅间。 “豆乳。”燕冬点了食单,一屁股在窗前的秋千藤椅上坐下,梗着脖子目视前方,不肯看燕颂。 燕颂见状走过去,上下打量着燕冬,“哪里不好,要特意跑到外面来找大夫?” “我有段日子没瞧见元大夫了,替阿姐关心野生师弟顺路来把个脉,不行吗?”燕冬说。 “行。”燕颂点头,“所以,到底哪里不好?” 燕冬支吾不语。 他十五岁头回梦遗,抱着湿嗒嗒的裤子去了燕颂房里,震惊茫然又有点害臊地说:“时隔十几年,我再次尿裤子的景象好不一样!” 燕颂晨练结束,才然从浴房出来,披着件宽袖外衫,长发垂散,神情慵懒,闻言瞧了眼他怀里的亵裤,又瞧了眼他,竟笑出了声。 许是那笑容实在光华夺目,那笑声实在悦耳蹿脊,燕冬被摄魂夺魄一般,没心思谴责这个嘲笑自己的坏人,木头似的杵着那儿,呆了,痴了。 “傻瓜,”燕颂屈指敲他的额头,揶揄道,“我们冬冬是要长大了。” 燕冬后面知道了何谓梦遗,也没有多不好意思,毕竟那是给他洗过澡把过尿的大哥呀,不羞不羞。 但这次不大一样。 前脚才因宋风眠闹,后脚就做春|梦梦见一个男人,是不是有些严于律他、宽容待己的意思?而且燕冬想想梦中那个轻浮放浪、色|欲缠身的淫|魔,又瞅瞅面前这位自来清贵端方禁欲克己冷淡高洁如九天皎月的大哥,觉得说出来简直是污了人家的耳朵! “我心里堵得慌,过来看看。”燕冬眼珠子一转,垂着头,颦起眉,压下声,“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元大夫说就是忧虑过度,气血郁结。” 燕颂沉默不语,燕冬心里涩然,哀哀戚戚地想:现在连哄我一句都不肯,可恶! 突然,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心,指尖温热,力道温存。 隔着指缝,那眼切切地抬起来,水亮亮的,伤心委屈惶恐怨怼……什么都挤在里面了,拥着堵着,无从纾解。 燕颂终是叹了气,弯腰半蹲下去和燕冬平视,说:“是大哥错了。” 燕冬鼻腔一酸,这些天所有的情绪都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抚平了大半。他攥着膝盖的布料,说:“我不觉得你有了人就会不管我,我只是接受不了。” 燕颂看着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我是个自私鬼,不想把自己的宝贝分享给别人。”燕冬眨了眨眼,认真地说,“我很怕你和宋风眠是原书里的一对,但我已经想清楚了,是也没关系,既然你可以改变我原本的命,那我也可以拆散你原本的缘。” 很任性蛮横的话,燕颂却笑了,好似还挺欣慰,“嗯,冬冬真聪明。” “所以我在意的不是宋风眠,而是你的态度。”燕冬伸手戳燕颂的左肩,但那儿的肉紧实精悍,没戳几下,他的指头都戳痛了。他收回手,拳头攥紧了,“你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解释,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燕颂心里有鬼,但此鬼非彼鬼,放出来一定会吓坏燕冬。他握住燕冬的手,轻柔缓慢地将那几根发白的指头揉开,冠冕堂皇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接触太多鬼蜮伎俩。” “我不是笨蛋。”燕冬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为何藏着宋风眠。” “哦?”燕冬像个先生,对认真思考的学生给予倾听的耐心和循循善诱的鼓励,“为何?” 藏着、护着一颗废子,还能是为什么?燕冬下巴微抬,说:“因为他是宋家的人,你要站的是那位四皇子。” 燕颂不置可否,“我的选择如何?” “绝不会错。”燕冬顿了顿,“当然,因为这个不和我解释——大错特错!” 燕颂失笑,松手时顺手刮了下燕冬次指上的红玉戒,随后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笺纸塞进那手里。 燕冬松开手,摊平纸,是他先前写画的那张素笺,上面的燕颂认真地回答了他,下头还如约地盖着朱红私章。 燕颂看着燕冬动容的表情,趁机求饶,“我没有在外面做有损家风的事,也没有喜欢别人。” 燕冬盯着燕颂,嘴角一瘪,嘟囔道:“早这么说不就完啦?一句话的事罢了,你就气我吧。” 常春春端着托盘进来,见燕冬嘟嘟囔囔诉说这些日子的情绪,但嘴角都压不住了,又撇了眼目光专注的燕颂,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 青蛙只是烫得跳了下脚,添火滚水的人自己倒先心软了。 半途而废。 第15章 生辰 小寒这日,燕家人都回了家,今儿有寿星,他们一贯是要围桌吃饭的。 燕纵背着匣子早回一步,听人说小公子在熏风院帮世子整理书架,就转弯拐了过去。 进去的时候,燕纵瞧见赤阑桥上蹲着个人,浑身素白,发髻插着朵白花,乍一眼好似在戴孝。这人正伺弄一盆白山茶,挽袖露出来的手腕干净伶仃,呈现出一种细弱的白皙。 燕纵虽不是燕姰,但自小习武,又奉武职,摩擦受伤那是家常便饭,所谓久病成医,他一眼就看出这人身子骨弱,是有伤在身。 但他没打算好奇长兄院里的人,一眼便收回目光,踏上桥时,这人偏头看了过来,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燕纵顿步。 他们在殿前司当值的人,除开武艺、警惕、分寸以及能熬夜外,还得耳清目明,燕纵是其中翘楚,但凡见过,他都过目不忘。燕家已经许久没有雇人入府了,眼前这人却是新面孔。 这人许是没想到来的是他,迅速整理收敛神色,但就在它归为平淡的前一瞬,燕纵已经用虎狼般的目光撕裂这张假面的缝隙,从中咬出一种死命压抑的恨意。 难怪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周身萦绕着一股郁气。 燕纵微微眯眼,“你是何人?” 男人身形高挑,缓步走来时很有压迫性,宋风眠脚跟后退半步,垂首行礼道:“回二公子,小人是新来的茶匠,贱名贾德。” “贾德,”燕颂在宋风眠面前停步,毫不掩饰地打量他,“假的?” 燕二公子和他大哥不同,毫不收敛如出鞘利剑,令人望而生畏。宋风眠不敢抬头,说:“贱名能博二公子一笑,是小人的福气。” “我笑了吗?”燕纵问。 “没有。”宋风眠说,“小人的意思是:二公子大可将小人的贱名当做一则不怎么好笑的谐音笑话。” 好柔顺啊,这样的柔顺竟然出现在一个满心仇恨的人身上,燕纵从中咂摸出四个字——虚伪矫饰。他目光微沉,正要说话,却被人打断了。 “二哥!”燕冬从书房出来,朝他招手。 宋风眠立刻侧身,燕纵当即大步流星地下了桥,走到廊上说:“收拾好了?” “我勤劳了一下午,书房焕然一新,大哥必须要狠狠夸我!”燕冬望了眼桥上的人,解释说,“这人是新来的。” 燕纵说:“这人很奇怪。” “大哥从外面带回来的,怪不怪大哥清楚,您就别操心了。赶紧,”燕冬伸出双手,“献上你的寿礼。” 燕纵闻言没再说什么,伸手轻轻打了下燕冬的手心,揽着他到一旁的美人靠坐下。 “我还能给你什么啊?”燕纵解下胸前的带子,把后背的匣子取下来给燕冬,“瞧瞧。” 燕冬打开匣子,里面装的果然是武器,一把黑漆弩和配套的弩箭。 “这玩意儿秀气,和弩箭一道往囊袋里一装就能随身携带。”燕纵瞧着弟弟笑呵呵的模样,也跟着笑了笑,“喜欢吧?” “嗯嗯,你做的?”燕纵点头,燕冬便凑上去撞他的肩膀,“不愧是我二哥,这手艺,不赖不赖!” 燕纵挑眉,“那当然,你二哥是谁?” “皇城第一高手!” “做个小弩?” “闭眼瞎干就能成的的事儿!” 燕冬一边装箭,一边哄哥,三心二意都不落下,突然,他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当即一扭肩膀,手腕上举,让箭尖对准院门,嘴上说:“咻——” 刚进门的人侧身躲开弩箭。 燕颂目光往前,看见半根弩箭都钉入身后的半扇院门,正中雕花门上的山茶花蕊。紧接着,以那朵可怜的山茶雕花为中心,木门震开一圈深厚的蛛网形裂缝,碎块纷落。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7节 常春春吩咐侍从去通知库房来换门,笑着说:“小公子的箭术比起禁军司的那些神射手也不遑多让。” 燕颂颔首,对跑过来的人说:“手更稳了。” “那是!”燕冬才不谦虚,凑到门上瞧了一眼,对弩的杀伤力很满意。 燕颂刚从衙门回来,先回屋换了身常服,出来时两个弟弟正在院里打闹,小的爬到大的背上不下来,大的在原地转圈,像头精神旺盛的疯牛。 时值傍晚,薄暮澄晕洒了两人一身,两双颇有相似之处的眉眼俱都鲜活舒朗。 其实细看的话,他和他们是不像的。 燕纵带着燕冬又转了半圈,燕冬双臂锁着燕纵的脖子,笑着龇牙时正好对上燕颂专注的目光。他愣了愣,而后连忙晃脑袋,说:“大哥,走着!” 燕颂迈步走下踏道,跟着吵嚷个不停的兄弟俩出了院子,往梅苑走去。 快到的时候,雪球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在燕冬屁股后头一蹦三尺高,也想要人背。 燕颂瞧了眼叫唤的小白狗,大发慈悲地把他捞住,递给燕冬。 燕纵忍辱负重,驮着一人一狗进入梅苑。 小厨房里灶烧得旺,燕青云偶尔会下厨,到了家人生辰更是要大展身手。崔拂来不会做饭,但会几样糕点,此时也挂着臂绳给小儿子做喜欢吃的栗子糕。燕姰虽然被阻隔在灶台三丈开外,但她梦想不死,杵在厨房里认真学习,全学了,全没消化。崔素棠则在一旁熬着核桃露。 鱼照影和侯翼也来了,正坐在长廊上的亭里对弈。 刚进来这三个都是不会下厨的,等燕冬和雪球蹦下去,燕纵就凑到廊外招惹侯翼去了。 侯翼正愁被鱼照影杀得满桌打滚,霎时拍桌而起,和燕纵切磋起来,十分自然流畅地脱离了必输的棋局。 鱼照影晃着扇子,看不上这种棋品差的。 那边花厅里走出来一个人,发带束髻,淡蓝棉袍,眉眼和燕青云相似,却是仪范闲静,风神秀慧。 “二叔!”燕冬一溜烟飞上踏道,站定,十分正经地行了个弟子礼,“学生见过燕博士。” 燕翠微是先帝时以殿试探花授的翰林院编撰,凭他学富五车、办事认真还是燕家人,早该升了,可他喜欢编书修史,这些年一直待在翰林院。承安十五年,国子学祭酒又上门请他去做了博士,他受燕冬这一礼在理法之内。 “快快免礼。”燕翠微双手捧起燕冬的胳膊,笑着拍了拍,“你这小鬼头,老远就听见你们兄弟俩打闹。” 燕冬立刻告状:“二哥掐我腿!” “你还掰我牙呢!”燕纵和侯翼正在翻墙蹿檐,刚好从上方踩过,闻言喝道,“不许告黑状,否则等我下来收拾你!” “光天化日之下就威胁人!”燕冬在原地打了个转,还没来得及反击,就听见屋檐上传来一声惨叫,原是燕颂捡起一颗小石头,屈指弹中了燕纵的屁股,燕纵脚步一跄,被后面的侯翼逮住机会挥掌打下了房顶。 “大哥!”燕纵在屋子后头喊。 燕翠微笑着摇头,转身进入花厅继续理梅花瓣儿,备着制香,不掺和孩子们的打闹。 燕冬和侯翼笑声猖狂,趁着燕纵杀回来前,燕冬拉着燕颂溜去了主屋,熟门熟路地在外间桌上找到一只木匣子,里头是一双红手套。 崔拂来是因战功受封的郡主,可她出阁前是郡王府的千金,大家闺秀会的,她样样不落,样样都好,女红尤其擅长。她学女红不是为了对未来的夫君嘘寒问暖,只是为了静心,但练着练着也品出了其中的乐趣,闲暇时总喜欢穿针引线。 打仗那几年,前线事务繁忙,崔拂来一年也缝不完一件小袍子,小孩子又蹿得快,于是第二年,她就寄了一件小红袄和四条风领回京。后来几年,她年年都寄四份相同的小物件回家,譬如手套、书袋、围脖、发带等。仗打完了,他们一家团聚,她仍然每年都给孩子们绣一样做生辰礼。 大红色的手套,缀了圈兔毛,摸着柔软又暖和,燕冬爱不释手,立刻戴上举给燕颂看。 燕颂摸了摸手套上的白色飞燕,它坐在梅枝上,神情安逸可爱。他目光微晃,落在指缝后的那张脸上,本就鲜活漂亮的眉眼浸在幸福的蜜罐儿里,每寸皮囊都散发着香甜。 燕颂喉结滚动,嗓子突然有些干。 “大哥,”燕冬没发现他的异常,晃着圆乎乎的爪子催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燕颂回神,说:“好看。” “裹着好舒服好暖和……等会儿,”燕冬搓着手,突然挑眼瞅向燕颂,摆上了寿星老爷的谱,“这位,你的贺礼呢?” “少不了。”燕颂指尖发痒,没忍住挠了挠燕冬的下巴,哄着说,“家宴后跟我回去,我给你。” 第16章 葡萄 燕家一贯是不办宴席、不大肆收礼的,但小公子生辰,门前祝喜的络绎不绝。一场家宴结束,门前迎笑的燕管家脸都酸了,僵着脸木着嗓子吩咐人将贺礼抬去熏风院。 桌旁只有燕冬,瞧见管家进来,便唤了声“漠叔”。 “诶,按照惯例,收礼只收拒不掉的、交情好的,这是礼单,小公子过目。”说罢,燕管家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匣子,打开呈上,笑着说,“小公子,生辰吉乐,无病无忧。” 匣子里是只比拳头略小的黄杨木雕寿桃,玲珑可爱,栩栩如生,能做小摆件,穿绳也能系在腰上。 “哇,漠叔,您这手艺,镂月裁云,没的说。”燕冬捧起寿桃嗅了嗅,隐隐有股淡木香,他笑眯眯地道谢,“刚好二叔给我作了一幅寿星图,我就把您这个摆在画几上,合衬!” 燕漠笑着“诶”了一声,行礼退下了。 燕冬戳了戳小寿桃,轻轻将它放回匣子,摊开礼单一瞧,宫里送了好几份礼,各皇子府紧随其后。突然,他听见点细弱声响,循声低头,就对上一双黑葡萄眼。 椅子后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小黑狗,正抬头看着他,胆怯踌躇的样子。 燕冬一下子就猜到了它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和小狗对视了片刻,耐心地等它试探到脚边,把脸凑近裤腿嗅了嗅,又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才伸出手,很轻地揉了下它的脑袋。 “哪里来的?”燕冬转头看向门口。 燕颂走了进来,“黔州寻花楼后门捡的。” 燕冬把小黑狗抱到腿上,“寻花楼?” “青楼。”燕颂在旁边落座。 摸狗的手停了停,燕冬偏头瞅着燕颂,不说话。 那小眼神颇幽怨,谴责他,燕颂失笑,“想知道我为何进花楼?” 这还用问吗?燕冬重重地点头,“嗯嗯!” “原因就在,”燕颂目光下移,落到燕冬的大腿上,“这里。” 燕冬跟着垂眼,和那双圆溜溜的葡萄眼对视了一瞬,有点摸不着头脑,“它?” 为了追捕藏在寻花楼的邪|教教贼,审刑院的人从花楼后门潜入,燕颂坐在暖轿里等待时,常春春眼尖地发现了窝在墙根的小黑狗。 天冷,狗冻得半死,燕颂掀帘瞧了一眼,那模样和雪球被燕冬捡到的时候差不多。 长得很乖,冬冬应该会喜欢。 “我懂了我懂了,你进花楼是为了就近找个地儿救狗?那里头暖和,大夫温水热食一应不缺。”燕颂颔首,燕冬不禁傻乐了两声,转念又纳闷道,“诶,可你为何在花楼里换了身衣裳?” 燕颂瞥他一眼,“我在外面奔波了一日一夜,好容易进屋歇一脚,还不能沐浴更衣了?” “能的能的,只能怪花楼这个地方太引人遐想了嘛。”燕冬嘿嘿,往燕颂边上挪了挪,肩膀挨在一起,“它有名字吗?” “没有。”燕颂说,“你起。” 雪球是大哥起的名,用的是外形赋名法,那这只,燕冬把小黑狗举起来,沉吟一瞬,说:“叫‘葡萄’吧,你喜欢吗?” 小狗听不懂,用爪子抱他的手腕。 燕颂见状笑了笑,“它不怕你了。” “葡萄好,好葡萄,以后你就是雪球异父异母的亲弟弟了。”燕冬又想起一茬,“对了,大哥,你先前把它藏在哪儿啊?” 没藏,燕颂从潞州回来时走得急又是骑马,不好带狗,就嘱咐留在潞州收尾的人把狗看着,在燕冬生辰前送回来。 “原来如此。”燕冬握着葡萄的爪子轻轻扒拉燕颂的肩膀,“谢谢大哥,我很喜欢它。” 狗爪子原本没有半分力道,扒在肩头上却“痕迹”很重,燕颂看了眼乖巧安静的葡萄,又抬眼看向挨着小狗后脑勺的那张笑脸,良久才说:“我们汤圆,生辰吉乐。” 他唤燕冬的小名,语气温存,目光也是。 * 各部陆续开始放岁假了,国子学也冷清下来,照那日说好的,燕冬到国子学领罚,鱼照影和侯翼自然不能让他寂寞,跟着一起进出忙碌了三日。 王嘉禧心里过意不去,原本也是要来的,可临近年关,她得跟随父母回江州祭祖,只能承诺回京后再请客赔罪。 贺申人虽来了,但日日都坐着轮椅在堂上混日子。论读书考试,他自来是在同窗中排倒数,本就没机会从国子学被钦点入仕,国子学里品级最高的也就是个从四品,若非师生关系平日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地叫声“小伯爷”,他压根瞧不上这些人,更不稀罕讨他们喜欢。 “大爷似的瘫在那儿,神气什么啊。”窗外,侯翼往嘴里塞了块马蹄,很不顺眼。 刚搬了一箱考卷的鱼照影打后头过来,“人都身心俱残了,你就让让他吧。” “还是冬下手狠啊,一蹄子就给人踹折了。”侯翼竖起大拇指。 堂内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燕冬正坐在美人靠上剥栗子吃,闻言“诶”道:“他先犯浑的啊,否则我跟他说话都怕吸入脏气。” 侯翼点头赞同,又看向鱼照影,“诶,你刚说的身心俱残’是什么意思?” “贺家长公子,”鱼照影分享新消息,“人家刚升礼部郎中了。” 贺申自来厌恶长兄,长兄不好,他幸灾乐祸,长兄好,他自然就是—— “听,”侯翼捂住自己的心,“心碎的声音。” 贺申近来确实“心碎”,除了贺大升官这个坏消息外,三皇子不知为何突然禁止他和王嘉禧亲近,还说他们两个现下绝不可能,他不能向这位皇子表哥索要解释,只能暗自郁闷。此时听外面那三人阴阳怪气,幸灾乐祸,简直是大光其火。 “你们仨!”贺申从轮椅上撑起上半身,引颈向窗外怒吼,“能背着我说吗!” 没人搭理他,等学录出来打了声招呼,仨人就拍拍袖子勾肩带背地走了。 以劳代惩完毕,燕冬就正式休岁假了,但燕颂还没有,他身兼数职,属于中枢里最忙的那批朝官。 这日卯时,燕颂正要去外间用膳,寝屋的门突然“砰”了一下,燕冬裹着身狐裘斗篷撞了进来。 这人游魂似的飘到他面前,耷着头,迷瞪着,“热帕子。” 声儿太小,说梦话似的,博古架屏风外的侍从根本没听清,踌躇在原地。 燕颂得瞧瞧这孩子在搞什么,重新吩咐下去。燕冬很快就得到了热帕子,先往自己脸上试了试温度,然后伸手扒住他的肩膀,下一瞬,那热帕子就糊了他一脸。 燕颂:“……” 帕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两下,燕颂没反抗,等帕子被拿掉才伸手探入那毛茸茸的斗篷帽下,掐住燕冬的脸腮,俯身问:“梦游?” 燕冬不说话,脑袋耷拉在他手上,一副要就地睡过去的模样。 “世子,”和宝在外探头,小声说,“公子特地早起,来陪您用膳呢。” “闹哪出啊?”燕颂见燕冬困得厉害,便帮他解了斗篷,露出一身雪白寝衣和一头乱糟糟的鸟窝。 他抬手梳理鸟窝,“昨儿什么时辰睡的?” “回世子,寅时二刻。”和宝不敢扯谎,但也要替主子解释,“公子没有玩儿,他是在认真学习呢!”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8节 燕冬已经倒在燕颂肩头睡着了,燕颂将人抱起来塞入被窝,人沾床打了个滚,拽着脖颈处的锦被睡了。他笑了笑,转身走到博古架屏风前问:“学的什么?” “二爷那儿有几本说茶的孤本,公子昨儿借回来就看入迷了,半夜睡着的时候书还盖在脸上呢。”和宝替自家主子邀功,“公子傍晚的时候跟青青说了,今儿得早早叫醒他,他要来陪您用早膳,咱们不敢不叫、误了公子的一片真心!” 六艺八雅,燕冬自然是都学、都会,可他从前对茶道并无特殊的兴趣。和宝听见燕颂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带着点笑意,他琢磨不透,旋即就听见燕颂吩咐人在里屋置张小桌布膳。 侍从们手脚麻利,燕颂很快就侧对着床的方向落座,清楚得瞧见那小半张脸抵在被沿,睡得正香。 面前的粥正热着,米粒软糯,掺着栗块儿,燕颂吃了一勺,唇齿温热香甜。借着秀色用了早膳,临走了,他说:“等小公子醒了,就说我在这儿用的,算他陪过了。还有,叫他别强迫自己看不喜欢看的书,早些就寝,莫要伤了眼睛。” 和宝应声,觉得世子心情不错,一定是被小公子的孝心感动了! 第17章 花会 是月,京城有人进暖洞薰花,安信侯府的李小侯爷是个爱花之人,尤爱牡丹,今年也在宅子里办了牡丹会,宴请锦绣子弟、雅客素士上门赏花。 是日花簇锦攒,宾客盈门,热闹极了。 “你们仨——” 蹲在花圃边争执眼前十余种牡丹哪个最漂亮的三人齐齐回头,看见了大步走来的李小侯爷。 “几位殿下正在那边园里,我得过去陪客,就不招待你们了。你们自己逛,要什么就吩咐,晚些时候来厅中用膳,我备了洛城的牡丹花酒,你们可得尝尝。”说罢,李漱阳就顺着青石花|径快步走了。 三人你拉着我、我拽着你,波浪似的耸了起来,继续往里面去。 这园子不够富丽堂皇,但奇石嶙峋,曲折池塘,凤尾森森,颇有山野之风。 三人走走停停,打打闹闹,撵着一只狗瞎跑,待听到远处传来陆陆续续的铃铛声,才放过那只狗,打道去了宴厅。 李漱阳辟了一座小院设宴,廊下是每桌可容纳四五人的圆石桌,院中是曲水流觞,人头攒动。三人踩着涩浪前后进入花厅,和宝上前为燕冬脱下披风,当午随他在从侧方楼梯上去。花厅二楼则是一张四方牡丹台,雕栏玉彻、帷幔低垂,白日花颜如绣,夜里以烛火映照,更是暖玉馨香。 长方酒桌上已经坐了些人,正在听乌盈显摆自己新得的好洞箫,三皇子面向这方,率先瞧见了他们,便笑着说:“寿星来了。” 燕冬向几位皇子行礼,被三皇子叫到身旁的位置坐下。 三皇子是贺申的表哥,燕冬屁股一沾坐垫,就率先表态,“不和傻子讲和。” “傻子今儿没来,不说他。”三皇子说,“手炉还使得吗?” “使得使得,镂空桃花很漂亮,拿着也轻。”燕冬抖了抖袖子,把里面的铜手炉拿出来,捧给三皇子看,“多谢殿下。” 三皇子屈指弹了下手炉,“喜欢就好。对了,可停药了?能不能饮酒?” “停了,”燕冬双手抱着手炉,老神在在地,“小酌几杯吧。” 三皇子拿起一旁的青釉注碗,给燕冬倒了杯牡丹花酒。对坐的五皇子见状笑了笑,“三哥,好体贴呀,怎么不见你这么体贴弟弟?” 三皇子听不见。 牡丹花酒入口清幽、不会甜腻,燕冬抿了一口,颇为赞许地点头。他抬眼瞅着五皇子,说:“眼瞧着三殿下这么体贴,五殿下,您怎么不好好学学呀?” 五皇子没说话,起身走到燕冬面前,一手拿起桌上剩下的半杯,一手握住燕冬的后脑勺,“来,我喂你。” 燕冬没反抗,枕着五皇子的手把酒喝了,五皇子笑眯眯地说:“我体不体贴?” “体贴。”燕冬说,“那您别走了,一直伺候我嘛。” “这有什么不行?”五皇子在燕冬的另一边落座,抬手打榧子,“诶,看果看菜都撤了,上正菜,我急着伺候咱小公子呢。” 李漱阳的目光从另外两位皇子面上扫过,见他们没意见,便吩咐道:“开宴吧。” 朱弦玉磬,歌舞齐出,簇罗头面、银绣青袄的侍女鱼贯而入,正菜十五盏共三十道,辅以下酒果子和下酒菜。 燕冬瞧上了一道炉焙鸡,伸筷开动。 三位皇子凑在一桌,免不了唇枪舌剑,互相贬损,今儿老二老五你来我往,尤其激烈,免不了要拿才死没多久还新鲜的陈臻当刀子。 二皇子笑容温和,“五弟,听说陈臻是个有孝心的,可惜他那儿都是赃款,收了,人就跟着脏了。” “二哥宽心,弟弟真要是过不下去了,头一个找你接济,你要是狠心不给,弟弟就不走了,索性在你府门前上个吊玩玩儿。但你说起潞州,我就想起关于我那位夭折四哥的传言了。”五皇子叹气,“我是真盼着四哥‘死而复生’与咱们兄弟团聚,二哥,你盼不盼啊?” 五皇子言笑晏晏,讽刺老二最坐不住,那真假不知、生死未卜的四皇子还没坐实,他就怯了。 燕冬抿酒时抬眼,看见了对面的二皇子,对方笑意微僵,显然是被戳中了。他挪开眼,和鱼照影、侯翼对视,心照不宣地当三个饭桶。 无奈偏偏有人不愿让他安静用膳。 “燕世子不是打潞州回来吗?流言是真是假,他应当清楚。” 燕冬慢悠悠地吃着一瓣蜜煎金橘,抬眼看向说话的人,是王植的弟弟,王樟。他和气又直白地说:“诸位殿下听见没?人王公子好心给您几位指路呢。” “逢春说笑了。”三皇子说,“流言来处不知,续明哪能知晓真假?况且续明办了陈臻的事情朝野皆知,哪怕他真的知道什么,也早就如实禀到御前,由父皇裁度了。” 可御前风平浪静,所以谁都不好去燕颂那里打听,否则不如直接去御前问一句:父皇,到底谁是您的四儿子啊? 王樟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脸上顿时一阵火烧火燎。 “殿下说得有理……等等,”燕冬看着王樟,好似突然想起一茬,“听说那日朝会上有人拿安信侯夫人遇袭一事作怪,妄图往家兄头上扣帽子,王府尹不是在查这事儿吗?你与王府尹是兄弟,不知有没有从王府尹那里听说什么消息,快同我和李小侯爷说说。” 王家是江州大户,王家老太爷曾拜帝师,可子辈不争气,文脉无人传承,在官场也后继无人。王樟是王家的嫡子,可如今提起江州王家,谁都会先想起年轻有为的王府尹。偏偏这个庶子发迹前在家中不得重视,备受冷待,如今人家一风光,就反衬得王家良玉不识,有眼无珠,活该落魄。 王樟从前不仅看不起王植,还出言轻贱过人家,如今借着明年春闱的由头住在王植府上,外人看来是兄友弟恭,也因此卖他几分薄面,好比今日还让他上了桌,他却知道自己忸怩不安,是既羞惭又怨妒。 燕冬这话在王樟听来就是故意戳自个儿脊梁骨,可他面上不能有丝毫不满。他能坐在这里本就是仗着李漱阳和诸皇子愿意给王植面子,可他明白,他和桌上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王樟僵硬地扯了下嘴角,说:“燕小公子见谅,家兄公务繁忙,我平日在家都不敢叨扰他。” “哦,这样啊。”燕冬可惜地叹了口气,和对坐的侯翼碰了杯酒。 燕冬从不忍谁让谁,心情好的时候刺你一刺,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掀桌都是有的,但作为东道主,李漱阳不能装聋作哑,传到王植那儿不好听。 此时气氛稍显尴尬,李漱阳清了清嗓子,说:“栀芳楼新排了支《梅仙》,用的是若冲的新曲子,请诸位共赏。” 他拊掌两声,前边空地落下一道白纱,帘幕掩映,随着箫声渐近,隐约露出梅簇的形状。琴声间入,“梅簇”抖动,原是数十个曼妙女子扮出来的。 三皇子欣赏了片刻,目光收回途中却停在了燕冬的侧脸上。燕小公子没让人伺候,正在低头剥蟹,神情认真,好似面对的不是一只美味肥蟹,而是一篇晦涩的文章——这神态和他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只是那张精雕玉琢的脸少了稚嫩,已经显出年轻人的漂亮根骨。 突然,燕冬抬眼看了过来,“您瞧我做什么?我又不能下酒。” 三皇子说:“只是觉得你长大了。” 燕冬立刻警惕,“不要给我塞婚事!” 三皇子一愣,失笑道:“怎么这么想?” “孩子长大啦?说亲了没有啊?没说啊?来来来,我这里有一桩婚事很不错的哟——这些万恶的套话,我已经看透了。”燕冬摇头晃脑、模仿腔调,表情冷酷。 三皇子看了燕冬几眼,没忍住笑,一边笑,一边揉燕冬的后脑勺,说:“我看错了,你还没长大。” “看什么呢?吃啊。”侯翼撞了下鱼照影的胳膊。 三皇子收回手,鱼照影也收回目光,摇头说:“没什么,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侯翼茫然地啃了口猪蹄。 箫声渐弱,燕冬把碟子里的肥蟹也享用完了,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乌盈从后面挤他,“心肝儿,帮个忙。” “恶心,别拿你和姑娘们调|情的法子对我。”燕冬瞥了眼搁在肩头的那张脸,冷漠地说,“有事求我先磕头。” “祖父狠心要收拾我,竟然想请燕世子代为管教——” 乌盈还没来得及哭诉自己对阎王爷的敬畏胆颤和想要距之八丈远的决心,燕冬就“唰”地变了副面孔,虎着脸说:“凭什么?你谁啊你?我大哥忙得团团转了还要管教你,你配吗?” “我不配!”乌盈双手合十,拿头往燕冬肩上磕,“所以你千万要和你慈悲可亲善良可敬的大哥说好,请他别答应!” 燕冬说放心,保准不答应! 乌盈浑身一松,瞬间变回风流翩翩佳公子,他和燕冬碰了杯酒,揽住两个刚从舞幕后出来的姑娘,左拥右抱,好不熟练。 胭脂香扑盈四周,燕冬不大自在地赶人,“你自己没有席次吗?” “哟,害羞了?”乌盈贱笑,“我说冬儿,你也十八了,可不能再像个毛孩儿了。来,蝶烟、玉纤,快敬咱们燕小公子一杯!” 乌盈好曲,平日流连栀芳楼,今日来的又都是楼中翘楚,他打眼一瞧就能说出姑娘的芳名。 坐在乌盈左臂的姑娘先行奉酒,目光盈盈,笑语娇嗔,一句话能带十八个小波浪,燕冬饮下她的酒,另一个便紧随其后。 这姑娘生得尤为婉丽,但敷粉太重,反而掩盖了好颜色,她瞧着燕冬,有些挪不开眼。 乌盈见状也看向燕冬,燕小公子如珠似宝,命是,模样也是,干净莹润漂亮,到哪儿都是万里难挑一的皮相,若是生成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那必定也是位满楼红袖招的风流桃花客。他见燕冬先前也多看了玉纤一眼,便朝蝶烟暧|昧一笑,揽着人回坐席了。 玉纤明白,这是要她留下伺候。她捧杯侑酒,燕冬却抬手阻拦,抄着手说:“再喝要醉,回家让大哥知道,他要不高兴。” “续明管得太严了。”三皇子说。 “才没有。”燕冬立刻反驳,“大哥待我很宽容的。” 许多十八岁的都议亲了,早些的甚至都已成家,燕冬却还像个被长兄管教的孩子,偏他看着没有被管教束缚的不满,面上话语间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自得满足。 三皇子知道再说要惹燕冬不快,便只是笑了笑。 楼上酒兴融洽,楼下轻歌曼舞,和宝坐在花厅后的红栏上,望着前方亭里那群作画的学子,偶尔摇头啧声,偶尔点头赞许。 “那是谁?一个下人,竟敢品评国子学学生?”有人轻蔑地瞧了和宝一眼。 “小点声!”旁边的用气声说,“那是燕小公子的随从,据说打小就跟着主子。” 燕家是勋贵将门,府中扫地喂马的都会一招两式,主子跟前伺候的自然也有些长处。譬如燕家管家就刻的一手好木雕,曾经给陛下雕了一小棵红豆树,陛下爱不释手,至今还摆在寝殿里。 那人讪讪,在和宝看过来那一瞬飞快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好似突然对脚前的花坪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和宝收回目光,懒得管旁人,从兜里掏了颗糖吃,继续看着人家作画。他不是大家,但这些学生也没有那般高远的意境,尚且看得懂。 “和宝小哥,”厅里出来一个侍从唤他,“小公子下楼了。” 和宝应声下地,转身快步进入厅门。他从衣柜取出披风帮燕冬披上,“今儿走这么早啊?” “得早点回家歇着,明早才起得来。”燕冬说。 他家主子这是打定主意要向世子爷表孝心了,和宝笑了笑,收手抬眼时瞧见后头下来一位姑娘,脚步不甚轻盈。 恰好姑娘抬起脸,霎时四目相对。她先是一愣,旋即连忙上来见礼,“小郎君。” “这就是元大夫要救人救到底的那位姑娘。”和宝小声和燕冬解释,随后对玉纤说,“姑娘有礼,这位便是我家主子。” 玉纤看向燕冬,就要伏地道谢,燕冬示意和宝将人拦住,“我只是帮元大夫一个小忙,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你既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吧,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说罢转身离去,和宝迈步跟上。 玉纤也要离去,就跟着一道走了。待走出大门,她向燕冬福身,“多谢小公子体恤。” 燕冬抄着手,微微颔首,“去吧。”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9节 玉纤后退三步,折身离去。 燕冬正要下阶,却感觉到一道熟悉的注视。他循向偏头,西边的墙根下停着一辆马车,窗开了小半扇,车内的人已经收回目光,侧脸被车窗和霞光间阻得半明半暗,瞧不清喜怒。 燕冬立刻噔噔噔地跑了过去。 常春春丢掉戳泥巴玩儿的小树枝,起身抬起胳膊扶着燕冬踩蹬上车。 人蹦进来,差点撞到茶几,燕颂淡声说:“慢点儿。” 燕冬挤到燕颂身旁坐下,“用膳了吗?” 燕颂翻了页文书,“用了。” “你怎么在这儿?”燕冬问,“来接我的吗?” “今日下值早。”算是默认,燕颂看了眼笑眯眯的人,突然合上文书,“吃得好吗?” “还成,”燕冬说,“你来怎么不告诉我呀?” 燕颂淡声说:“怕打搅你的雅兴。” “怎会?”燕冬理所当然地反驳,“若早知你来了,我就立马出来接你了,或者更早些出来跟你回家。” 燕颂翻开文书,上头那些恼人的模糊黑团终于变回了一个个的工整小字。他暂时放弃询问方才和燕冬说话的女子相关,淡淡地笑了笑,说:“嗯,回家。” 第18章 好奇 乌尚书请燕颂管教孙子的计划果然落空,乌盈渡劫成功,寻了个好天气请恩人上栀芳楼玩牌。 栀芳楼到顺天门街顺路,燕冬便去了。 管事姑姑亲自来迎,将燕冬引到楼上雅间,一门之隔,古琴悠然。侍卫行礼开门,燕冬绕过十二扇美人香屏一瞧,他到的最晚,桌上除了乌盈,还有五皇子和鱼照影。 燕冬落座后调侃对坐的人,“二殿下和三殿下都在办正事,您却跟着咱们打牌,不出明日,御案上就要摞着参您的折子了。” “参嘛,少不了几块肉。”五皇子拨着牌,笑眯眯地说,“而且,我办正事的时候,你是没瞧见。” 这人笑起来像只狐狸,不像善茬,说的话也不是好话。 茶是极好的金镶玉,汤黄气清,燕冬抿了一口,悠哉悠哉地说:“可千万别让我瞧见。” 鱼照影笑了笑,“人齐了,开局吧。” 牌是琥珀制的,水红剔透,瞧着悦目,摸着舒服,燕冬一手抱着手炉,一手熟练地码牌。他的牌是跟着崔家表哥学的,牌技也是随了师傅,到哪桌都能大杀四方。 “什么烂牌,去!”连输三局,乌盈有点恼了,怪古琴不够悠顺怪香气不够怡神怪牌太烂,就是不怪自己牌技差,上桌就只有当虾米被人吃的份儿。 燕冬是空手来的,这会儿托盘上已经放了一小摞砝码了,他叹了口气,“跟你玩儿真没意思。” “厉害师傅就在眼前,若冲,你要不赶紧磕头拜师算了。”鱼照影揶揄。 “可别,”燕冬刻薄地说,“当我是收破烂的啊,我收徒也是有门槛的。” 乌盈挠头,振振有词地说自己的天赋都点在乐曲上了,别的平庸差劲些也能理解。 这话倒真不算吹嘘,乌盈潇洒美少年,能弹会作,在乐坊舞肆如鱼得水,到了宫宴御前也是出手而六马仰秣,赢得满堂喝彩。 五皇子调侃,“不亏你周岁宴时在那么多玩意儿里抓了把古琴吊坠,这就叫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燕冬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骨牌,闻言一乐,按照这说法,那他抓上来一只长兄,就是注定要一辈子兄弟情深的意思。 想到燕颂,燕冬叫了人进来,“什么时辰了?” “申时二刻。”霞晖从屏风后绕进来,在鱼照影身后站定,后头跟着奚望。 奚望把蜜饯金橘放在五皇子手边,乌盈尝了一块儿,腻得恨不得搓牙花子,连忙灌了小半杯茶下肚,“才来多久就想走了?”他撺掇其余两人,“瞧瞧,燕小公子这是不乐意跟咱们玩儿。” “别介,我是怕过了时辰,等会儿还得去接我大哥下值呢。”燕冬抬头催促鱼照影出牌,不经意间瞥到后面的霞晖,还是利落劲装,交领左侧的锁骨处却隐约露着半圈牙印。 “哪条狗咬的?”燕冬有些好奇,按霞晖的武功,不至于吧?何方狗圣如此厉害? 霞晖对上三人齐刷刷的目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燕冬在说什么,他快速抬手扯了下衣领,笑着说:“小公子见谅,狗头上没写大名。” 燕冬说“哦”,却听乌盈扑哧一声,“霞晖,敢糊弄咱们燕小公子,你不老实。” 霎时,五皇子笑了,鱼照影也笑了。 燕冬摸不着头脑,“我很好笑吗!” “不好笑。”霞晖笑着说,“是怕带坏了小公子。” 燕冬更茫然了,他瞧了眼挤眉弄眼的乌盈,从对方眼中读出两个字:暧|昧,终于恍然大悟,什么狗咬的,分明是人咬的。 当着旁人的面,燕冬没看鱼照影,只瞪着霞晖,“你不老实!” 霞晖上前给燕冬捧茶赔罪,“我错了,小公子大人有大量,千万饶恕我一回。” 燕冬倨傲着下巴抿了一口,勉强原谅了他,霞晖笑着道谢,搁下茶杯折身回到鱼照影身后。 燕冬早说了要去接燕颂下值,日落时分,牌桌散了,其余三人去食楼就没带着他。他到了审刑院,这回燕颂在衙门,只是在堂上议事,暂时没法见。 廊上挂着雕镂铁架,坐着只黑鹰,见了燕冬就振翅绕着他飞了一圈,还想往燕冬头上坐,被他一通乱拳打飞了。 一旁的任麒笑着说:“墨官平日除了大人和饲鹰倌,也就和小公子亲。” 燕冬心情不错,给墨官喂了肉,顺着廊溜达。拐角坐了盆茶花,红白相间,他驻足观赏了几眼,说:“红玛瑙啊,品相不错,可惜开得不够好。” “早听说小公子院里有两棵红山茶,盛开时攀檐遮壁,浓烈如火,养得极好。”任麒说,“这盆若是能入您贵眼,不如就请小公子带回去,帮我照料照料?” “哟,”燕冬看了眼任麒,“任主簿也喜欢养花?” 任麒惭愧地说:“附庸风雅却不得要领,让小公子见笑了。这不,今儿能遇见小公子,是它死里逃生的福气。” 燕冬听出来了,这花是特意坐在这儿等他呢。 先前燕颂毫无预兆地拆穿了任麒的身份,当时因为燕家的飞书,燕颂没了纠缠的心思,可回来有段日子了,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燕颂却从没提起这茬,跟忘了似的,这让任麒心里更加七上八下,每天从出门上值就开始忐忑,恨不得直接去燕颂跟前求个痛快算了! 燕颂俨然是个不好讨好的上官,任麒只能“借力打力”,而目下没有比燕小公子更强悍的“力”了。 此时见燕冬不说话,任麒心里一紧,又道:“临近年关,我想给大人备份薄礼,感激大人的栽培之恩和宽仁之情,但实在不知送什么好,又怕乱送东西反而让大人不喜。前阵子在潞州,我瞧大人好似对红山茶颇为爱怜,先前又在李小侯爷的牡丹会上听说了您院里那两棵红山茶,便斗胆备了这花,正所谓‘投其所好’么不是?” “我听明白了,”燕冬伸指点了点任麒,“任主簿这是先来收买我,教我去帮你讨上官的好?” “小公子什么宝贝没见过,哪能被一盆花收买?”任麒赔笑,“只是有个词叫‘爱屋及乌’,小公子若喜欢这花,大人说不准也要赏它半分好颜色呢。” 任主簿以花喻人,盘算得倒是坦率,可燕冬不确定这人是不是燕颂的嫡系,哪里能轻易松口?他正要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喜欢就收下。”燕颂负手走到燕冬面前,瞧了眼那盆玛瑙,“品相不错,任主簿是用心选的。” 燕冬闻言说:“那就多谢任主簿了,我待会儿一道带走。” 任麒万万不敢受这份谢,又说了两句好听的话,便先行退下了。 燕颂看了眼那背影,转身揽住燕冬,低头把人瞧着。燕冬眨巴着眼睛,也仰头瞧着他,看着可乖。 燕颂笑了笑,“打哪儿过来?” 燕冬如实说了,颇为自得,“乌若冲那个蠢蛋,输了我八百两。” “真厉害,”燕颂不吝夸赞,“那小富豪这会儿过来有何贵干?” 燕冬说做人不能忘本,发达了也要来接大哥回家。 小混账乖的时候很可心,燕颂心悦气顺,跟着燕冬下值归家了。 那头,文政楼的仇主簿抱着一摞文书进入书房,里头竟然没人。他放下文书,出门问:“大人出门办差了?” 廊上的校尉摇头,“被小公子接回家了。” “国公府有要紧事?” “没有,就是接回家了。”校尉说,“小公子来了,大人跟着走了——就这么简单。” 仇主簿杵在原地,回想起方才议事时吩咐他将待批文书整理好拿过来、声称今日就要处理干净的上官,明白了。 大人这是旷值了! 不能说旷值,只是今夜不在府衙,改为回府理事。燕大人坐上马车,燕冬上车后就凑到他身边,抬手捂住半张脸,神神秘秘的,“我最近发现一件事,关于鱼儿的。” 燕颂从柜子里取了包梅子糖,给燕冬喂了一颗便放回去,“什么?” 燕冬舌尖一卷,左腮帮子就鼓了起来,裹着糖。他小声说:“他和霞晖不清白,他们还做那档子事儿。” 凑得近,燕冬说话时燕颂能嗅到酸酸甜甜的梅子糖味儿。他垂眼看着小贼般的燕冬,“你有想法?” 燕冬神情纠结,又露出点隐秘的羞涩,“做那档子事真的很舒服吗?” 燕颂:“。” 他睨着燕冬,“你很好奇?” “有一点。”燕冬老实地说,“你不让房事嬷嬷教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档子事怎么做呢。” “哟,”燕颂似笑非笑,“这是怪哥哥把你管得太严了?” “哪有?”燕冬摇头三次表示对大哥的绝对服从,“我只是有点好奇嘛。乌若冲那个王八蛋经常嘲讽我,还骂我是小雏鸡!现在鱼儿也沉迷其中……” “好奇可以,但不要胡乱跟朋友们学,至于舒不舒服,”燕颂认真地说,“大哥也不知道,但根据目下的认知,舒不舒服取决于双方的关系、技巧和契合深浅。” 燕冬似懂非懂,“哦……好像有点复杂。” “好了,先不想没影的事。”燕颂屈指敲打燕冬的额头,把他脑子里那些遐想敲走,“我方才是想问对于在溪和霞晖的关系,你有何看法?” “起初很震惊,后来又有点不解。”燕冬说,“鱼大和李海月结亲是门当户对,互有来往,可鱼儿和霞晖……我并非瞧不上霞晖的出身,只是此事若传出去,鱼儿会不会错失世子之位?” “傻孩子。”燕颂手痒,忍不住捏了下燕冬的脸腮,淡声说,“鱼家和安信侯府结亲是有利有弊,他们夹在二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左右为难。至于在溪,他和霞晖若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那的确会叫人拿住把柄,可若只是夜间消遣,那就好比是狎|妓子养小倌儿,出不了大事。” 燕冬明白了这个,又还有那个不明白,“可他们是自小相伴的主仆,有独一份的情谊呀,鱼儿若只是为了纾解欲望,何必非要找霞晖呢?若是以后他俩撇清了这种关系,当真还能心无芥蒂、一如从前吗?” 燕颂闻言垂了垂眼,只是燕冬忙着操心,没有看向他。 * 燕纵下值后回了殿前司公廨,亲卫段秋守在正堂上,见他进来就跟着进了西厅。 外面有人把守,段秋进门后说:“您让盯着的人有动静了,他去了栀芳楼。” 燕纵挑眉,“听曲儿?” “不,他在楼外徘徊,今日搭上了礼部员外郎和渡,一同进了楼。”段秋说。 如今找宋风眠的人多,人却跑去了栀芳楼,不仅胆子大,这里头的事也值得推敲。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0节 燕纵将刀放在刀架上,折身在窗前的北官帽椅上坐了,暮光打在他过分英俊的脸上,映出几分凌厉。 段秋有些心虚地摩挲刀柄,“这人是世子带回来的,咱们偷偷查他,世子那里?” “他仍在大哥的注视之中。他今日做的事要么是得了大哥的默许,要么就是出自大哥的授意,可大哥要把这颗不安分的棋子放在哪儿呢?”燕纵抬手敲窗,招来一个亲信,低声叮嘱了两句,“去吧。” “对了,不仅咱们在查这个人,还有一方也盯得紧,是……”段秋挤眉弄眼,“熟人。” 燕纵笑道:“小祖宗,真不老实!” 第19章 迟钝 接连几日都去栀芳楼,以宋风眠的处境,不大可能是去听曲儿的,燕冬觉得这里头有鬼。 这栀芳楼里到底有谁在啊? 闲来无事,他打算去瞧瞧。 栀芳楼常日丝竹不歇,这种地方必定少不了乌盈,燕冬一进四方厅就瞧见那小子抱着把琵琶坐在莲花铜座上,指尖在弦间活泛来去,形容欢畅,花灯盈暖,笼着他,人似在发光。 “乌公子当真好乐。”常青青感慨,“他是天才,可惜乌侍郎不会同意。” 乌盈其父现任礼部侍郎,是个严肃古板喜欢教训人的,和燕冬他们这种爱闹腾的晚辈两看两相厌,彼此避之不及。但父子俩在同一屋檐下,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不知争吵了多少次,为的都是一件事——乌盈的前程。 乌侍郎一心想让乌盈入礼部,不是要他去各大典礼上吹拉弹奏,而是穿紫袍系玉带。那里不是乐场,是官场,不是乌盈向往的地方。 人群拥着乌盈,如痴如醉,燕冬没上去打搅,折身时瞧见从前方楼梯下来的女子。 玉纤怀抱画面琵琶,袅袅婷婷地走到跟前来,福身道:“小公子。” “正要找你呢。”燕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落座,常青青自然地将药瓶塞给玉纤。 玉纤感激道:“小公子菩萨心肠,必有福报。” 燕冬仰上藤椅椅背,拿起食单一翻,说:“顺手的事,这都是菩萨心肠,那天底下的菩萨还真不少。” “顺手顺路的事,可旁的公子就不会做。”玉纤凝视着燕冬,柔声说,“小公子的心是热的,软的。” 姑娘美目含波,春水盈盈,偏燕冬不上道,“那心要是冷的硬的,人不就是死的吗?” 常青青:“噗嗤!” 燕冬拿扇柄敲他的屁股,常青青笑着尿遁了。他猴儿似的蹿出人群,待进入茅房,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从怀间摸出一张纸。 是栀芳楼的地图,叫几个人进来摸索一圈得来的,不够精细但也够用。 常青青飞快地看了一眼,确认脑中的地图没有记错的地方,而后揣了回去,伸手摸了下绑在大腿外侧的匕首,面色如常地推门走了出去。 燕冬接过当午递来的甘蔗汁,“听若冲说你的琵琶好,弹一曲吧。” 几步外的玉纤颔首,在一旁的绣墩上优雅落座。 期间不停有人来和燕冬说话,青袍绿袍绯袍,眼都花了,燕冬终于不耐烦了,“啧。” 刚到面前的这位绿袍一哆嗦,原地一个撤步,溜了,“在下告退!” 一个绯袍扒在不远处的丹柱后头偷笑,燕冬眼尖,勾了勾手,对方连忙正形,迈步过来。 “燕小公子。”绯袍官员垂首行礼,眼前是一角挑人的鹅黄袍摆,绣着精致活泛的白梅枝。 燕冬打量眼前这年轻官员一二,说:“坐。” 绯袍官员很是惊讶,连忙道谢,在一旁的空椅上正襟危坐。他不敢乱看,可余光里,燕冬撑脸的手背白皙柔润得像一团云。 “你叫和……” 燕冬尾音微延,绯袍官员立刻说:“拙名和渡。” “对,和我们家和宝五百年前是本家。”燕冬笑了笑,“我记得你,你去年把安信侯府的李漱光骑在身|下打得娘都不认识,嗷嗷哭了一路。当时我打街上路过,还给你鼓掌来着呢。” 和渡有个妹妹,因生得淡雅出尘,又擅茶艺,被街坊四邻取了个“云华娘子”的美称。李漱光好色,那阵子相中了人家,无奈安信侯府不好得罪,和家姑娘怕给兄长惹麻烦,几次被骚扰都忍耐不提,直到事发当日,李漱光当街动手动脚,让下值归家的和渡逮了个正着。 这个和渡当时在礼部任六品主事,据说谦逊温和,做事也利落稳当,很得上官看重,没想到打起人来那叫一个状若疯牛。 燕冬路过时,地上已经躺了三四个侍从,他趴在车窗后见和渡骑着李漱光一通乱拳,把人打得屁滚尿流,不禁拍手称快。 和渡闻言霎时一股热气直冲脑海,磕磕巴巴地说:“让、让小公子见笑了,我——” “诶。”燕冬懒得听这些虚话,“李漱光和贺申交好,我自来看他们不顺眼,你打了他,我就得夸你。” 这话孩子气,说话的人笑得也很孩子气,眉眼鲜灵灵的,和渡大着胆子贪看了一眼,紧绷的脊背松了些,脑子却更晕了。 燕冬抿了口甘蔗汁,“对了,听说令妹做的茶汤丸子是一绝,一般什么时候卖,改日我尝尝去。” 和渡下意识要表谦逊,话到喉口记起眼前这位不喜虚话,连忙又咽了回去,说:“只要天好,家妹的小茶馆都开张,茶汤丸子一日有个三十碗,小公子若愿屈尊尝尝,届时请提前告知,我让小妹给您备着。” 见燕冬舔了舔唇,俨然是个爱吃的,为着真心推荐、也为着能多和对方说两句话,和渡犹豫了一下便斗胆介绍说:“我有个朋友,做得云华糍当真一绝——” 琵琶声铮然一惊,和渡吓了一跳,偏头看向玉纤,对方脸色煞白,像是突发恶疾。 燕冬也偏头看去,左手食指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下椅子扶手。 “小公子恕罪,这弦坏了一根……”玉纤抬手按住断弦处,俯身跪下,“请容奴下去换一把。” 天鹅颈弧度柔顺,怯怯的紧绷着,和渡不禁看向燕冬,后者只是看了玉纤一瞬,不甚在意的样子,“无妨,我过会儿就要走了,你歇着吧。” 玉纤暗自松了口气,道谢后起身退下了。 她步伐匆忙,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中,燕冬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看向和渡,“云华糍,”他懒散地趴上扶手,好奇道,“我没吃过,但顾名思义,是茶香味儿的?” 和渡撑着颈子和那双琥珀珠子对视,晕晕乎乎地说:“是的,和透花糍的作法差不多,只是把里头的豆沙换成清香的茶馅儿,用来配牛乳、花茶等很合宜。” 燕冬说:“听着不错,怎么没什么名气?” “小公子不知,我这朋友不是开店做生意的,他与我同为朝官,平日做的点心都便宜了我们这些亲朋好友。”和渡解释说。 燕冬好似随口一问:“哦,你这朋友贵姓?” 和渡回道:“他叫梁木知,现任兵马司副统领。” 兵马司属隶属禁军司,管京城巡防,是个重要衙门,燕冬知道梁木知,但了解不多。待出了栀芳楼,他和从栗子摊回来的常青青说:“回去叫人查查兵马司的梁木知,这会儿先去大哥那儿。” 当午赶车,常青青跟着燕冬进入车内,“我在楼里找到了贾德,您猜他在做什么?” 燕冬塞给他一颗栗子,“快说。” 常青青嚼咽了下去,说:“这人鬼鬼祟祟,像是在找什么,他最后还想摸进后院的管事楼,但碍于有人把守,就先撤了。” “什么才能让他数次冒险离开燕国公府并哄着和渡那个愣子帮自己进入栀芳楼呢?”燕冬嚼着栗子,转着脑子,栗子咽下去了,他脑子也停下了,有了两种猜测:四皇子,或者报仇。 无论哪种,都说明栀芳楼不简单。 “我跟您说,除了我和贾德,还有个鬼鬼祟祟的。”常青青拍拍大臂,“蒙面劲装,看不清脸,但身材劲瘦,是个练家子。” “哟,够热闹的。”燕冬若有所思,“今儿这趟来着了,这栀芳楼里暗藏玄机,不知藏着多少秘密呢。” “公子真要为了宋风眠插手这些事?招来多双眼睛,说明这事可能不小,如今这个当口更容易招来是非。”常青青说。 “我不是为了宋风眠。”燕冬说,“咱们也不必特意探查,大可循迹而去。” 常青青没有追问燕冬到底是为了谁,只说:“那现下该循哪处?” 燕冬把栗子往上一抛,“和渡。” * 楼上,和渡盘算着立刻备礼去麻烦梁木知做一份云华糍,正要离开时却被一同僚拉住胳膊,两人走到角落处站定。 和渡说:“有话请说,做贼似的。” “和大人,你不老实,竟真偷偷地攀上了燕小公子!”对方目露谴责,又捧手请求道,“能不能给我指条门路,我真的不想努力了!” 攀高枝不好听,在他们这种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听来更是诛心,可说来奇怪,和渡此时听着却不觉生气,只说:“误会了,燕小公子的枝紧挨着天,我要竭力才能仰望,哪里又能攀上?” “还想瞒我!”同僚说,“去年燕小公子出手帮你时我就觉得奇怪,你——” 和渡冒失地打断,“等等,此话何意?” 同僚“嘿”了一声,正要惊叹和大人装傻功力深厚,却见对方一脸茫然着急不似作假,不由愣了愣,“你当真不知?” “当真!”和渡急忙捧手,“还请明言。” “你去年当街勇揍李三公子,这件事你以为是谁帮你摆平的?”同僚做了个翅膀飞飞的手势,“燕小公子!” 和渡茫然道:“这……怎会?” “哎哟,我的和大人!”同僚不可思议地觑着他,“你当街暴打李三公子,把人家安信侯府的脸面踩在脚底下作贱,结果不仅没事还升了官儿,你难道就没想想其中的缘故?真当自己是菩萨庇佑不成!” 和渡呐呐,“我以为是祖宗保佑。” “……”同僚闭眼,“事发当日傍晚,燕小公子把你写的那篇《科考细则修改条陈》拿给陛下看了,陛下觉得不错,就拿你补了员外郎的缺。你这头一升官,虽然只是个从五品,可落在安信侯府眼里就是陛下要保你,他们岂敢再动你?”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和渡震惊又茫然,脑子里一时杂乱无序。 “此事那些大人物心里都有数,二皇子因着此事还找过燕小公子呢。”同僚说。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和渡说,“你又不是大人物。” 同僚捂着被刺痛的心,说:“当时二皇子纳夫人,我进出皇子府时正巧瞧见二皇子和燕小公子在亭下说话,二皇子被燕小公子顶了几句,气得直戳燕小公子脑门。” “原来如此。”和渡怔怔偏头,看向先前燕冬坐的那把椅子,那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似乎还坐在那里,色欺桃花如梦中人。 * 闹腾鬼不去找朋友们四处撒野,又跑到公廨来了,常春春站在廊上,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纳闷道:“小公子这是哪一出啊?” 手中朱笔不停,燕颂说:“自然是要拆了我的‘命定之缘’。” 常春春腹诽:哪有什么命定之缘,还不是您用来诓“蛙”跳脚的借口? “蛙”满面天真地上了廊,说:“吃栗咂!” 常春春拿了颗栗子,笑着道谢。 燕冬进了书房,凑到书桌后给燕颂喂了一颗,他也不说话,侧身屁股一抬就坐上了桌,一只脚撑着地,一只脚悬空,悠闲地晃了两下。 他小时候这样坐没坐相,燕颂是要说他的,避免养成坏习惯,长大后就懒得管了。 “今日要晚些,若是坐不住就先回家。”燕颂说。 “我来都来了,肯定要和你一起回家。”燕冬眼神一转,正要找点东西打发时间,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张册子,那样式是——罢馆考试放榜了。 燕冬心里一跳,屁股一抬下了桌,围着桌子绕了半圈,朝燕颂的另一方摸进,然后瞅准时机,猛地伸手——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1节 “啪。” 燕颂伸手按住那只做贼的手,轻轻地赏了一巴掌,先拿起册子,说:“今年倒是放得快。” “我们仨以劳代罚得那么勤快,当然快了!”燕冬俯身趴到燕颂背上,下巴枕着对方的左肩,目光径直怼上册子下方,只见那里赫然是一个金色的“魁”字。 “哇,第一第一第一!”燕冬抱着燕颂的脑袋一通瞎蹭,“我厉不厉害!”撞撞燕颂的头,“厉不厉害!” “嗯,厉害。”燕颂仔细地看了一眼,武科、墨义、明法等都是“优”,那道策题却是“差”,他颇觉不可思议,“跟我说说,是怎么写出能得这种评级的好东西的,嗯?” 他偏头,恰好燕冬正直勾勾地侧着脸看他,霎时鼻尖相对,隔着一点稀薄的空气,是蹭着了还是没蹭着,燕冬竟然分辨不清,只觉得鼻尖好痒。那股子痒钻进了肉里,在骨头缝里蹿来蹿去,搞得他开始晕乎乎的。 两人都静了静,书房气氛微妙,墨官那个没眼力见的小畜生飞到窗沿上,用头撞了下窗,叫嚣着听不懂的鸟语。 燕颂回神,抬手摸了下燕冬的脸,有些烫。他笑了笑,说:“哥哥在问你话。” 燕冬迟钝地回神,盯着近在咫尺的漂亮眼睛,含糊说:“不记得了……” “哥哥”,这两个字平时不常从燕颂嘴里说出来,燕冬回味着方才燕颂说的这个词,觉得它有股含糊不清、意味不明的味道,他说不清楚,但被那好听的声音和语气勾得心里痒痒,忍不住抱紧燕颂的肩膀,小声说:“我好像发烧了,晕……” “好好的发什么烧?”燕颂捏了捏燕冬的脸腮,失笑道,“好了,差就差吧,这次不说你就是了。” 这是以为他在示弱求饶呢,燕冬嘿笑,心里却有点惶恐,他好像是真的……发烧了啊。 第20章 龟裂 “陛下, 国子学今年的罢馆考试放榜了。” 承安帝仰靠在藤椅上翻着一本有些年头了的旧话本,闻言把手炉往腿上一放,吕内侍将红皮簿子呈上, 承安帝翻开一阅,笑着说:“某人又要翘尾巴了。” “燕小公子聪慧,但凡是教过他的,没有不夸他的。”吕内侍笑眯眯地,“先前奴婢在御花园遇着姚指挥使,还听他和燕统领夸燕小公子呢,说他箭无虚发,力道也强,是个神箭手, 哎哟,把燕统领听得咯咯乐!” 殿前司副指挥使姚得就是弓箭手出身,如今在国子学兼任武科老师,最喜欢的两个学生就是燕冬和侯翼,经常借着实战演戏的机会公然和两名好学生“切磋”,还要趁机揍两下,以报从前被小燕冬拿木箭射屁股、在撵人的路上被小侯翼用绊马绳摔个大马趴的大仇。 “物以群分这话有时候是真有道理,燕冬和鱼照影是总榜第一、第二,侯翼虽然只在中上游, 但武科却常年第一,再看看贺申李漱光这几个, ”承安帝圈了圈末尾那一坨名字,简直没眼看,等等,他瞧见个新鲜的, “乌盈这小子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了?” “怕是故意的。”吕内侍说,“乌公子聪慧,不至于如此。” “哦,以为读书不行,他老子就不让他当官了?”承安帝摇了摇头,翻到雅社的放榜,荣华仍是第一。他笑了笑,“还是照例把赏赐拨下去,让孩子们戒骄戒躁,好好读书。” 吕内侍接过册子,“是。” 给学生的赏赐必定少不了文房四宝、各类经义,再加上别的,整整摞了一箱,死沉。和宝领着四个侍从把箱子抬到廊下,正要进屋请示,廊上的人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公子睡了。” 今儿睡得好早,和宝有点惊讶,但想着燕冬和燕颂一道回来时没什么异常,就没多想,转头让人先把箱子搬到库房去,等燕冬醒了再说。 一墙之隔,燕冬正在做梦。 他又梦到了那个男人。 仍然看不清脸,听不清声音,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纱,若即若离,似隐似现。燕冬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手很快地在被褥上蹭来蹭去,合着男人低哑的喘|息: “冬冬。” “宝宝。” 字是从舌根底下溢出来的,被暧|昧的气息浸满,湿漉漉的,它们飘到燕冬脸上,像柔软滚烫的火蛇那样獠他、蹭他、咬他,让他又疼又痒。 “跟我一起,好不好?” 是祈求,又像是命令,男人愈发急促的呼吸像一根弦,逐渐绷紧到极点,然后骤然崩坏。 “啊!” 燕冬的惊呼和男人隐忍的闷声重合,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抱着身上的被褥蒙住脸,不敢吱声。 他知道这个男人在做什么坏事了!男人做这档子事倒是正常,他也做,但是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叫他的名字啊?他为什么会做这种奇怪可耻的梦,犯哪门子天条了?这男的到底是谁啊,谁啊,谁啊!敢不敢滚出来让他一刀攮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愤怒茫然无措恐慌羞耻,情绪交织泛滥,燕冬脑子嗡嗡的,浑身又烫又麻,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几个滚,恨道: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翌日,燕颂难得按时旬休,特意辰时才起床洗漱,去逢春院陪燕冬用早膳。他在廊上换了鞋,进屋走到床前,眼睛瞪得像铜铃的人眨了眨眼,愣了愣才猛地坐起来。 “大哥……”燕冬一把抱住燕颂的胳膊,“我完了!” 燕颂在床沿坐下,得空的那只手帮燕冬掖好被子,“怎么了,跟我说。” “我、我……”燕冬撇眼躲避燕颂的目光,心虚地说,“我做梦了。” 少年脸如赪玉,漂亮得晃眼,燕颂目光微凝,在燕冬抬眼看来那一瞬微微避开,说:“春|梦?” 燕冬心思乱飘,没有发觉燕颂那一瞬间的不自在,迷茫地求助,“我是不是中邪了?” “正常——” “你也做吗?”燕冬迫不及待地求证。 燕颂看着他,说:“做。” “那你做的是什么样的啊?有没有,有没有……”燕冬低下头,眼球慌乱地转动,偷偷瞄着燕颂,“梦到一个人?” 燕颂眼皮微压,盯着燕冬沉默了整整两息才说:“你梦见谁了?” 那眼神有些可怕,果然春|梦里有别人是不对的吗?燕冬下意识地摇头,磕磕巴巴地撒谎,“没没谁!我就是好奇春|梦是不是都一个样?” 是么?燕颂转着碧玉扳指,说:“春|梦不稀罕,出现在梦里的人也不重要,别往心里去,我让大夫给你开一服清心降火的药,你乖乖喝了。” 大哥不高兴了,燕冬这下更不敢说关于那个淫|魔的了,委屈又羞愧地“嗯”了一声,脑袋耷拉下去。 见燕冬这副可怜样,燕颂稍顿,还是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起身说:“起来洗漱,我等你用膳。” 常春春在廊上和弟弟闲聊,偏头时瞧见燕颂迈步出来,目光阴郁。他心里一跳,连忙转身跟上去。 常青青见状跑进里间,燕冬正趺坐在床沿刷牙,他凑过去小声说:“世子怎么不高兴了?” 燕冬如实说了。 常青青挠头,“您做春|梦,世子能有什么不高兴的?” “嫌我心不静,不老实呗。”燕冬闷声说。 对此,燕冬的所有委屈迷茫羞耻都变成了愤怒,他要把那个害人不浅的淫|魔找出来,先一片片的阉了,再一寸寸的埋了! 可是! 要怎么找呢! 燕冬烦躁得很,用膳的时候脑子都在呼呼狂转,他对淫|魔所知甚少,连唯一听过的声音都是模糊的,怎么大海捞针啊? 搁筷声打断了燕冬的思绪,他匆忙回神,才发现自己差点把勺子喂鼻孔里了,再抬眼一看,果然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还在想那个人?”燕颂看着他,语气平淡。 燕冬咬了下勺子,“哥哥不喜欢我想这个人吗?” 他语气软,还特意叫了声“哥哥”,燕颂却没有半点心软的迹象,“你说呢?莫非我该盼着你天天梦见些不三不四的人?” 燕冬试图转换立场,如果燕颂突然说自己做了春|梦,还梦到了一个人,那他……燕冬浑身一凛,不能接受,于是立刻说:“我没有满脑子废水,我的心和寒冬腊月的雪一样冰!我根本不认识那个男人!” 燕颂说:“男人?” 不好!燕冬连忙捂住嘴巴,瞪着眼睛,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他盯着燕颂的表情,试图辨认对方的反应,可是枉然。男人睫毛浓长,却不卷翘,像古井旁的玉蕊,垂下时便轻易笼住底下那汪深潭,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没什么,”良久,燕颂才收回令他头皮发麻、如坐针毡的目光,拿起筷子平静地说,“用膳。” 食不知味。 用了早膳,燕颂起身离开,燕冬看着那颀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不禁有些沮丧,觉得那个淫|魔真坑死人! 燕颂平静地走出逢春院,在槐树下停步。 当午每日上交的《燕冬日录》洋洋洒洒,他一个字都没遗漏,包括是日燕冬去了哪儿,见了谁,吃了什么……那傻小子连霞晖身上的牙印都看不懂,还以为是狗咬的,对情|爱之事简直一窍不通,能对谁怀|春?且燕冬近来接触的都是以前经常接触的那些人……哦,倒是有一个。 燕颂转了下扳指。 和渡。 * “和渡?”回了熏风院,常春春杵在书桌前听自家主子说了缘由,有些犹疑地说,“这个人我有些印象,算是青年才俊,可也不至于让小公子一见倾心吧?” “近来除了和渡,他没和别的陌生男子接触过。”燕颂淡声说,“至于看不看得上,林侍郎的大女儿不就是前车之鉴?” 林家大小姐林慧,名门闺秀,淑女典范,素有美名。上届春闱,她与一个叫苏昉的学子一见钟情,不知被下了什么迷魂药,没相识几日就要非君不嫁。虽说举人已经有做官的资格,但与兵部侍郎的女儿仍是云泥之别,何况是个外乡人,不知根底,林家说什么都不肯同意,无奈女儿死都要嫁,为此不惜绝食相逼,夫妇俩到底不忍心,最终还是松了口。 婚宴是在京城举办的,当时燕冬还拉着兄姐们去做了宾客。他心直口快,在喜宴上看了林家大姑爷一眼,就和兄姐们犯嘀咕:情情爱爱什么的恐怕有毒,好好的林家大小姐莫名其妙就瞎了眼,怎么就瞧上这么个人了?论才论貌都平平无奇的呀,哪怕观其言行举止也无甚可取之处。 燕姰也频频摇头,说:“林家姐姐这回真是不妙。” 不想她一语中的。 后来苏昉杏榜未中,只能回乡继续备考,以待来年,林慧随行回了夫家,没想不出一年,林家就收到女儿病故的消息。 林肃夫妻俩突闻噩耗,悲痛不已,还是燕家上门慰问时,崔拂来提醒了一句,说两地相隔甚远,凡事不能只听一张口说,还是要仔细查探一番,确认真假,才好让女儿安息。 夫妻俩这才从伤痛中回过神来,立刻遣人去苏昉的老家仔细查探,一查不得了,原来陪嫁一行人不仅早就奉林慧的命令听姑爷调遣,相当于身边失了亲信,那苏昉还在外偷偷养了外室!再把这对狗男女押往官府一审,才知晓是林慧发现夫君的深情温柔原是做戏,两人争执间发生推搡,这才不慎滑胎,一病不起,很快便郁郁而终。 遇人不淑,误了性命,说来令人唏嘘,当时京城风传,常春春自然记得这事儿,也明白世子这是怕小公子和那林慧一样,瞎了眼迷了心。 何况燕冬在御前帮和渡出头那次,燕颂就派人查了这个和渡的祖宗十八代,清清白白。这人虽出身一般,但勤奋刻苦,科举入仕后也颇有才干,并无污秽之事,远比苏昉好。 “世子,您先别担心。”常春春安抚,“当午一直跟着小公子,那个和渡没和小公子单独相处过,也没当众说过不该说的话,至少他二人如今不是那样的关系。” “……不错。”燕颂捏了捏鼻梁,闭眼静心,显然是有失分寸。 “哪怕是寻常的兄弟,知道弟弟或许对男人起了心思,当哥的也是要着急的,何况……”常春春没继续说,清了清嗓子,又说,“当午那边我会交代,对这个和渡,一个眼神一个字都不放过。” “和渡,”燕颂转着扳指,微微眯眼,“我倒要瞧瞧他。” 燕冬心里不安生,书看不进去,午膳用不香,辗转反侧地熬过午眠,见时辰差不多了,就立刻起床更衣。他打算去找元元诊脉,若是真中邪了就要立刻想法子驱邪,不想刚出院门就迎面撞上燕颂。 燕颂面色如常,说要陪他去和家茶馆。 “你不是想试试那什么茶汤丸子么?”燕颂看着他,淡声说,“怎么,哥哥陪你,你不乐意?” 人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讲道理的话呢! 燕冬目露谴责,燕颂却被他瞪高兴了似的,伸手捏了下他的下巴尖,说:“走不走?” 燕冬瞬间把找大夫求助的事情抛诸脑后,拉住燕颂,气势汹汹地说:“肘!”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2节 两人一道出了角门,常春春候在车旁,等两人都上了车就伸手关门,吩咐车夫去和家茶馆。 车里放着暖炉,燃着燕翠微闲暇时调制的柑桔香,很是清新,燕冬舒服地打了声呵欠,屁股一挪身子一倒就枕在了燕颂腿上。他昨夜被淫|魔骚扰了好久,困死了。 燕颂低头看了两眼,伸手摸燕冬的脸,燕冬下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哼哼唧唧的。燕颂轻笑一声,没有说话,眉眼却柔和了三分。 马车穿行廛市,人声鼎沸,燕冬被属于燕颂的温度裹得严严实实,心里短暂的安宁踏实下来。 燕家的人提前来通知,和家父母连忙拿帕子拖扫帚,觉得干净清新的茶馆怎么这么脏呢! 和姝凑到和渡身边,一张清新淡雅的小脸隐隐憋着股兴奋,“听说燕世子俊美无俦,清贵非凡,是雍京最出众的美郎君,当真吗?” 和渡正在紧张地抠手,闻言连忙嘱咐说:“燕世子名副其实,但若是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冒犯了人家,那你大概就没机会欣赏人家的绝世容颜了。” “我怎么会一直盯着人家看,多失礼啊,”和姝捧腮,“我只会偷偷看。” 和渡无奈地说:“诶!” 片晌,马车驶停在小院门口,燕冬踩着脚蹬下车,水绿袍白狐裘,像风雪中的翠竹,一股脆生生的韧劲。 和渡紧张地清了清嗓,刚上前两步,那马车里紧接着又出来一个人,白袍黑裘,赫然是燕颂。他比燕冬高大,紧挨着燕冬,在灰蒙蒙的天穹下,乍一眼竟像是从燕冬血肉中滋生的庞然大物。 燕冬等着燕颂下车,然后像小孩一样挽住长兄的胳膊,几乎是蹭着燕颂的脚步往前走,他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很自然地把目光聚焦在燕颂脸上。燕颂垂着眼,脸上带着一层淡淡的笑,认真倾听燕冬的叽叽喳喳。 不知为何,和渡看着眼前这兄友弟恭的一幕,心里陡然升腾出几分怪异。 “和大人,你好啊。”燕冬伸手在和渡面前晃了晃,对方回过神来,立刻拱手行礼。 燕颂淡淡地看了眼和渡,没说话,也没示意对方平身。燕冬见状便说:“家兄今儿难得按时休沐,陪我来尝尝令妹的手艺,和大人不必拘礼。” “两位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里面请。”和渡侧手请两人入内,选了个清净的角落,“两位请坐。” 燕颂率先落座,燕冬还站着,和渡便想伸手替燕冬拉开板凳,但燕冬一个挪步就已经凑到燕颂身旁坐下了。 和渡收回手,拘谨地站在一旁。 燕冬没注意和渡的动作,把袖子里的螭龙纹手炉往桌上一放,说:“今儿就先不喝茶了,来两碗茶汤丸子吧,吃着暖和。” 和渡“诶”了一声,去外面传话了,背影匆匆忙忙,十分紧张。 燕颂收回目光,垂眼看向燕冬。 燕冬正用指头戳茶杯玩儿,暖玉面,桃花腮,花瓣似的唇哼着什么,凑近一听才知道他哼的是:“大哥今天不上值呀咿呀咿呀哟,陪我出来瞎逛呀哎呀哎呀喂……” 燕颂失笑,抬手搂住燕冬的肩膀,低头撞了下他的额头,说:“我今儿休沐,你倒比我还高兴。” “铁驴难得休沐一天好好陪我,我能不高兴吗?”燕冬说。 燕颂闻言静了静,他入仕后越来越忙,陪伴燕冬的时间便越来越少,好几次抽空陪兴高采烈的燕冬出门玩,中途又被差事叫走,小家伙面上克制不想显露失望,可耳朵尾巴一下全都耷下去了。 “对不住,是大哥不好。”燕颂摸着燕冬发髻上的汤圆绒球,“你想想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年后陪你去。” 若不是办差,燕颂要出趟远门可难,燕冬心里明白,也不愿让燕颂为难麻烦,弯了弯眼睛特别可心地说:“只要你陪我,在家坐一日都成。” 燕颂闻言面色有一瞬间的奇怪,燕冬看不明白,正要询问,后者已经恢复如常,好似方才都是他的错觉。 “咦?”燕冬狐疑地挑起眼尾,像个判官那样审问,“大哥,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 “没有,”燕颂淡然地反问,“我能想什么奇怪的事情?” 燕判官想不出来,很轻易地放弃追问,“好吧。” 燕颂抬手捏了下鼻骨,觉得自己有些昏头。 和渡很快端来两碗茶汤丸子,炒茶合着牛乳煮成汤底,热烟都裹着浓香。燕冬拿勺子尝了口,糯米皮软糯,绿茶馅清香,和茶汤咽下去,口感清甜,不涩不腻。 “不错不错。” 燕冬点头赞许,和渡顿时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看见燕冬拿起另一只干净勺子去喂燕颂,燕颂神情平淡却没拒绝,揽着燕冬的手也一直没放下来。 这对兄弟委实太亲密了。 这样的举动,和渡没有见过别家兄弟做过,他们四周好像有一层无形但厚重的隔膜,外人无法触碰、侵入,他们眼里只有对方。 燕颂轻轻咬住勺子不放,燕冬以为燕颂要逗他玩儿,正咧嘴笑呢,却又从那目光里触碰到一些别的,热乎乎湿黏黏的,说不出来是什么,但它们凝为实质,很快就缠满了他的手。 燕冬手腕一颤,颇傻气的笑容有些僵滞,目光也变得茫然,不知所措地扛着燕颂的眼神。 那模样惹人怜,惹人恨,燕颂目光微沉,过了一息才垂眼,放过了燕冬。他抬手握住那截白皙的手腕,吃掉那颗丸子,若无其事地松了手。 奇怪又可怕的目光消失了,可被燕颂触碰的手腕隐隐发烫,燕冬捏着勺柄,觉得自己又发烧了。 他把晕乎乎的脑袋埋进碗里嗦了口丸子,觉得自己真的得去看大夫了。 * “看大夫?”元元面容严肃,“在你心里,大夫是无所不能的吗?我再重申一次:我只是一名相貌清秀天资出众并且荣幸地成为林院使的野生徒弟燕御医的野生师弟的普通大夫罢了,我不是万能的,我治不了相思病,尤其是单方面犯贱的相思病——走!” 从和家茶馆出来后,趁燕颂在香水楼药浴解乏,燕冬借口找元元聊天顺便把个平安脉去了仁药堂,甫一进门就看见元大夫冷酷无情地撵走了一名哭哭啼啼的糙皮壮汉。 燕冬在那绵延起伏、余音绕梁的嘤嘤声中打了个哆嗦,十分拘谨地在木凳上落座,说:“元大夫。” “怎么,”元元冷漠地盯着他,“你也有相思病?” 那倒是没有,燕冬把自己无故发烧的症状说了出来,发觉元元的表情逐渐完成了惊讶、茫然、狐疑、震惊、惊恐、沉凝这一系列过程。 大夫诡异莫名且变幻多端的表情让病人十分忐忑,“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元元欲言又止。 “哎呀!”燕冬着急地说,“有话你就说嘛,早说早治,我撑得住!” 元元沉重地说:“你这不是病,但比病更难治。” 难道他果然是命途多舛、英年早逝的命吗?逃得了一次逃不了第二次,没死在桃溪山,但仍然要死在这莫名奇妙的发烧上?燕冬呐呐地说:“我果真是中邪了吗?” “唉,也不能这么说,情爱之事不由人心所控,你——” “等会儿。”燕冬打断深沉的元大夫,目光茫然,“情、爱?” “难道不是吗!对一个人脸如火烧、心如撞鹿不就是动心的感觉吗!”元元见燕冬的眼睛嘴巴逐渐长大,瞧着多像个傻子,便当机立断,“你等等!” 被命令站在大门外的当午看见那年轻大夫飞快地蹿出诊脉间,钻进后院拿了本书,又飞快地蹿了回来,帘子“啪嗒”垂下,阻隔了他的视线。 啧,当午摸着胸前的小本,犹豫要不要上前偷听,不然晚上不好和世子交差啊。 “想偷听是不是?”当午偏头对上常青青警惕的目光,对方抱臂说,“有我在,休想!” 当午无奈地在心里告罪:世子,请原谅属下实在无能为力。 一巴掌把书拍到桌上,燕冬定睛一看——《论风花雪月那些事儿》 “到底何谓动心?”元元翻开此书第一页,深沉地念道:“‘是否有一个人,让你脸红心跳不能清净,魂牵梦萦不能凝神,辗转反侧不能安眠?每当四目相接,你便想泥足深陷在对方那一双春水般的眼眸里?你与其情绪相通,见之欢喜便欢喜,见之痛苦便痛苦,为之摄魂夺魄,不能自主?你为之着迷,自甘沉沦,五毒俱全六欲不净七情炽盛?’” 虽说隔着一段距离,又是白日,但习武之人耳目好,元元还特意压低了嗓音,就怕万一杵在门口的那两人听见点什么,尤其是那个叫当午的。燕冬同他说过,那是燕颂的人。 燕冬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本书的作者是在监视他吗? 和元元沉默地对视许久,燕冬眨了眨眼睛,严谨地纠问:“这谁写的?能当真吗?” “这可是京城书铺常年畅销之一,可见权威!而且吧,”元元瞅着燕冬,神神叨叨活像算命,“小生见你你面生桃花,春气荡漾,心起涟漪,脉搏增快——望闻问切,你的病情符合本大夫所疑的症状。” 搞懂了病情,燕冬有些宽慰,可又很茫然,“你以前见过和我同样病症的人吗?” “你是头一个。”元元纳闷,“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啊。”燕冬举一反三,“你不是说情爱之事不由心控吗?” 元元挠头,担忧地说:“那你准备怎么办?那是你亲长兄啊,如果他知道你对他少男心动,真的不会打断你的腿吗?” “如果你诊的没错,我不是发烧而是发|春,那他打断我的腿又有什么用?我的心又不长在腿上。”燕冬认真地说。 元元竟然无言以对,“……你这么快就接受了吗?” “难道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吗?”燕冬反问。 元元摩挲着掌心,犹豫地说:“你知道对自己的长兄动心,说出去叫什么吗——兄弟乱|伦。是要进祠堂挨家法的,被打死了都没人说什么。” 燕青云和崔拂来是一定舍不得打死燕冬的。夫妻俩不是古板守旧的人,可这不代表他们能接受小儿子痴慕大儿子,毕竟无论血缘真假,亲缘却都不假,在他们心里,燕颂就是自己的亲儿子。 燕冬不敢笃定,就像他不确定如果自己去燕颂面前坦诚,燕颂会不会愧疚没有教好他以致他误入“歧途”,至此用疏离冷淡、躲避三舍等法子帮他扭正想法一样。 燕冬茫然无助地盯着桌板,元元看了有点不落忍,忙说:“虽然本大夫医术高超,但也不是没有误诊的可能,况且你年轻冲动,每日和你眼中完美无敌的大哥朝夕相处,无法反抗他的魅惑也是人之常情!” “魅惑?” “唉,心上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和春|药有什么区别嘛!” 燕冬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心说:难怪我会莫名发烧,原是大哥每时每刻都在无意识地魅惑我,而我拼尽全力也不能抵抗。 “你也别多想,不如先远离你大哥几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放心,还有得救。”元元宽慰。 为什么要“救”,燕冬不明白,“我不可以光明正大地坦诚心扉,但我可以偷偷的啊。” “呃。”元元抱住弱小的自己,“可等你大哥有了家室,你岂不是要日日备受折磨,心痛如绞?!我看长痛不如短痛,咱就尽早斩断这孽缘吧!” 家室。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燕颂该有家室。 可是,不可以啊。 燕冬摩挲着红玉戒,指腹不断地擦着那双雕花春燕,好像这样才能弥补他心里的那点空隙。良久,他松开闷痛的指头,温柔地摸了下那对春燕,不解地说:“除了我,他何必亲热地看向别的谁呢。” 这话听着实在不正常,元元看着燕冬,犹豫着想劝说一句,燕冬却已经起身走了。他属实是被这事儿惊住了,竟忘记要诊金。 出了门,常青青立刻担心地询问情况,当午也竖起耳朵。 “没什么事,就是干燥上火,这几日早点睡,少食辛辣就好了。”燕冬若无其事,常青青没有怀疑,当午倒是直觉哪里有问题,但也没法子,三人又掉头回了香水楼。 燕颂用的是单独的院子,黄梅开得很好。浴房很大,分为内外间,外间的茶几上摆着时令果盘和酒水,都是燕冬喜欢吃的。 常春春候在屏风外侍奉,见燕冬凑到茶几边,便上前打开食盒,取出随行带着的素面金杯,给燕冬倒了杯葡萄酒。 燕冬抿了一口,酸甜不腻,入口丝滑,刚小口抿完一杯,燕颂就从里间出来了。 才从池子里起来,燕颂只披着白色外衫,露出一身优美精悍的肌肉,一溜水珠从他宽阔的胸膛滑下,一路没入中裤边沿。燕冬转头时恰好看见这幕,顿时一口酒喷出来,呛得直咳。 燕颂上前,一手替燕冬抚背顺气,一手提起青瓷壶倒了半杯水喂到燕冬嘴边,揶揄说:“没人跟你抢。” 常春春有眼力见,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把门也掩上了。 酒在喉咙里呛开,争先恐后地炸着酒气,燕冬没出息,已经飘飘然了。他几乎被男人揽在怀里,入目是宽阔的胸膛,垂眼是漂亮的小腹肌肉,抬眼又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那双光彩万千的眼睛,简直无处可逃。 要命。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3节 “怎么呆了?”燕颂打量着燕冬红红的脸,颇觉好奇,“才喝两杯就醉了?” “……嗯,”燕冬心虚地转了下眼珠,含糊地说,“这个酒劲儿重。” 这是香水楼新式的葡萄酒,酒劲儿比起旧式甚至调低了些——燕冬从前能喝两壶旧式。燕颂似笑非笑地盯着燕冬,“看来不是呆了,是傻了。” 燕冬心虚得很,情急之下嚷嚷起来,“谁让你生得这么好看,那我看迷糊了嘛。” 燕颂容貌冠绝,自来都是好看的,可或许是心思不再单纯,如今的燕冬觉得这种好看和从前的好看不完全一样了,多了情|色的味道。 燕颂不知弟弟的心思,燕冬也从没隐藏过喜欢他那张皮囊的意思,因此没有多想,只呼噜了一把燕冬的脑袋,说:“没出息。” “我就是没出息。”燕冬理直气壮,转身倒了杯酒,大着胆子捏住燕颂的下巴给他喂了下去,他不仅要看美人,还要请美人喝酒呢。 燕颂没反抗,顺着力道微微仰头,些许酒水从嘴角顺着下巴滑落,淌过吞咽起伏的喉结。燕冬莫名看得口干舌燥,跟着吞咽了一下,他盯着那颗和燕颂亲密触碰的水珠,突然有些嫉妒它。 嫉妒。 燕冬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从前那些因为燕颂产生的酸涩疼痛名为嫉妒。他抬眼看向燕颂,燕颂也在看他,他们是全天下最亲密的人,因为这层亲密,他可以一直偷偷地觊觎自己的珍宝,也因为这层亲密,在全天下所有的同辈男女里,他最不可能做燕颂的情|人。 他目光里无法克制地泄露出几分委屈,燕颂愣了愣,说:“怎么了?” “……没有,”燕冬偷偷捏紧酒杯,抿唇莞尔,“就是突然觉得鱼和熊掌果然不可兼得。” 在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燕颂微微蹙眉,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燕冬偏了偏头,认真地说:“我想要天上的月亮。” 燕颂问:“这个‘月亮’是什么?” 他听懂了燕冬的言外之意,燕冬却一反常态不敢坦诚,因为没有人敢粗鲁莽撞地去触碰自己的月亮,承担不起失败的下场。 “是……”燕冬拖着尾音,故作松快地说,“听说最近宫里出了块和田白玉镂雕玉兔抱月佩,技艺精湛、造型别致秀丽,皇后和德妃都喜欢,我也想要。” 这是托词,燕颂心知肚明,他们心照不宣。 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弟弟有了自己的秘密,甚至不愿与他坦诚,燕颂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但燕冬仍然看着他,用那双纯真莹润的眼睛。 燕颂松开齿关,不动声色地掩饰住自己这张“好长兄”面具上的龟裂,淡淡地说:“好,我记下了。” 第21章 赠礼 天阴沉, 窗台上的白梅像穿着身雾纱。 王植将新送来的文书翻开,对亲卫新禀报的消息有了点兴趣,“栀芳楼么。” 不远处的矮桌上摆设炉瓶三事, 燃的是春消息,香方配料常见,无非是丁香零陵香甘松等,但制法独特,需得低温窖藏半月方能使用。虽是时令梅香,王植却是一年四季都用,木湛自承安十七年跟了他,就没见他换过。 “正是。”木湛说,“属下亲眼所见, 的确是宋风眠。” “这个和渡,”王植有点印象,“是去年当街暴打李三,后来让燕小公子救下那个?” “是他,所以后来有人传他攀上了燕小公子。”木湛说,“您看帮宋风眠的人会不会和燕家有关?” “救和渡不过是燕小公子喜恶分明,小孩心性。”王植说,“至于宋风眠,若藏着他的当真是燕世子, 那世子这就是在自找麻烦。虽说燕世子自来不怕麻烦,可也不会把麻烦引到弟弟头上, 因此至少宋风眠选中和渡作为桥板这件事应当只是巧合,他看中和渡心机不深,好忽悠罢了。” 门外脚步渐近,门子前来通传, “大人,安信侯府的人又又又来了,问歹人查得如何?” “在查,勿催。”王植淡声说,“你润色一番,把话回了。” 门子应声退下,木湛撇嘴,说:“安信侯别又入宫告状。” “走个章程罢了,陛下不催,这事就不急。”王植说,“接着先前所说,还有什么?” 木湛正色,继续说:“前两日燕小公子与和渡在栀芳楼相谈甚欢,在场那么多人想要攀附讨好,燕小公子俱都拒之门外,唯独给了这个和渡三分薄面。后来燕小公子还光顾了和家茶摊,随行的还有燕世子。” 王植笔尖一顿,说:“栀芳楼有鬼,查。” * “查?”三皇子手不停批,头也不抬,“往哪儿查?” 贺申拄拐杵在书桌前,振振有词,“燕冬去年为了帮这个和渡不惜得罪安信侯府和二殿下,今年又在栀芳楼明目张胆地对其特殊相待——他二人必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逢春救和渡不涉公事,全是私仇,因为和渡打的是李漱光,你的狐朋狗友。至于他二人的关系,”三皇子不以为然,“你都说逢春明目张胆地特殊对待那个和渡了,他二人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可这事儿真的不对劲!”贺申急赤白脸地说,“燕冬从前可不去栀芳楼这种地方,那里说白了就是比青楼文雅含蓄点的风流场所罢了,他们燕家人在这事儿上清高得很!” 三皇子不为所动,贺申着急地跺了跺那只好脚,但也明白栀芳楼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青楼,里头多的是享有盛名的伶人乐倌,文人骚客出没,富贵子弟相携,这都再寻常不过了。退一万步说,再洁身自好也是男人,就连燕颂都在黔州逛花楼了,燕冬去栀芳楼听个曲儿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急着抓住燕冬的小尾巴狠狠收拾这小子,一丝一毫疑点都不舍得放过,要怎么说动三皇子呢? 贺申紧握着拐杖,突然急中生智,“表哥,燕世子犹如铁桶,水火不侵,可若是能拿捏住燕冬,咱们至少多了个砝码!” 三皇子闻言抬眼看向贺申,桃花眼朦胧云雾,喜怒不明。 贺申心中打鼓,正想说话,三皇子却已收回目光,唤道:“东流。” 亲卫在窗前侧身。 “近来注意一下燕小公子。”三皇子顿了顿,有些无奈,“注意分寸,把人惹着了,我就要倒霉了。” 东流应声下去吩咐,贺申却多看了三皇子两眼,忍不住问:“表哥,若是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仨,我和燕冬同时掉进水里,您救谁?” 三皇子觉得贺申莫名奇妙,“逢春深谙水性,轮不着我救。” 贺申闻言松了口气,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三皇子根本没有考虑要不要救他! “那我呢?”他说。 三皇子说:“你可以走了。” 贺申哀怨委屈又不敢言,行礼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暗暗忌恨道:燕冬这个狐狸精! * “啊啾!” 燕冬偏头一个喷嚏,吓得和宝一哆嗦,几乎惊跳起来。他连忙伸手替和宝捏捏耳朵,念经似的,“摸摸耳朵吓不着吓不着……你这小肥胆儿怎么突然缩水了?” “您甭提了,我就不该手贱去翻那本《十二鬼怪杂谈》!这下好了,我近两日走夜路都觉得身后有东西,一熄灯觉得床底有鬼,一翻身背后就凉飕飕的!”和宝懊悔地说。 这书有点耳熟,是常青青近来最爱的话本之一。 燕冬怜悯地说:“你让青青夜里去刨尸,他都能面不改色,你说说你,和他凑什么热闹呀,还是春画更适合你。” 燕冬自来不干涉下面人的私生活,哪怕和宝往买了一摞不堪入目的春画,他都不说什么,只是觉得这嗜好不好,看多了多伤身呐。 和宝一点不害臊,看春画是人之常情。他解释说:“我见他看得入迷,就有点好奇嘛,谁知一入鬼门深似海,从此好眠是路人!” 燕冬想了个法子,“这几日让雪球和葡萄给你护法,看什么妖邪鬼怪敢近身!” 说罢,他召唤狗护卫,那边草丛晃了晃,小白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新收服的小弟。 和宝瞬间变了副面孔,左拥右抱好不幸福。 两人说话间,门子提着素面食盒来到暖阁外,“小公子,礼部员外郎和渡送了这东西来。” 燕冬颔首,廊上的侍从就接过食盒,拿到一旁去验。 “和大人还在吗?”他问。 “送了东西就离去了,未曾停留。”门子答。 燕冬颔首,门子便退下了。 “亲自送东西到咱们府门前,却又不想着进来,没分寸又有分寸,真是奇怪。”和宝松开魔爪,被揉搓迷糊了的雪球在地上打了个转,拱着葡萄溜之大吉。 燕冬对和渡印象不错,说:“亲自送是表诚意,不进门是表坦诚。” 廊上的人确认无毒后便将食盒里的一盘糕点端到炕桌上,和宝瞧了瞧,说:“这茶花样式倒是精美,大小也合适,就是不知味道如何?” 碟子里有六块,燕冬示意二人也尝尝,拿起一块咬下一小口,尝了尝,眼睛微微发亮,“这馅团一点都不甜,入口茶香清幽——比酥点铺的好。” 其余两人纷纷赞同,和宝说:“没想到梁统领一个武人竟能做出这般细腻的点心,他要是开铺子,估计能抢走不少糕点铺子的生意。” * “开铺子?越尘说笑了,偶尔揉面团可以纾疲解闷,可若是从早揉到晚,那我宁愿带着司里那些崽子上演武台操练一天。来,”梁木知推开院门,“里面请。” 兵马司掌管京城巡防,梁木知下值时夜深天寒,回府不便,恰好这边有空院子,他咬咬牙还是拿下了,这段时日很少回府。 和渡进门一瞧,指了指左边墙角,“这玉兰健壮,花开时满身玉白,与柏树相映,必定清丽怡人。” “当初我急着买下这间,就是因着这棵好玉兰。可惜了,”梁木知看着那秃树,目光微黯,“如今是冬日,不合时宜。” 和渡觉得梁木知那目光有些古怪,玉兰开花并非多年难得一见,倒像是以景喻情一般。但他不好多问,只得宽慰道:“最早再过两月便能开花,兄长耐心等待,美景必至。” “好,届时你过来帮我画上一幅早春景,再搭配时令清供放在堂上,让愚兄也充个文雅人。”梁木知拍拍和渡的肩膀,笑着说,“天冷,屋里坐,我给你煮杯茶。” 和渡跟着往堂上去,说:“兄长不必麻烦,我方才还没来得及说,我今日是来送东西的。昨日我将云华糍送到燕小公子那,今日逢春院回了两份礼,一件是凫鸭香兽,一件是箫管。” 他将怀中的匣子放到桌上,“兄长喜吹箫,这在京城不是什么秘密,想来这件是燕小公子给你的。” “哎,就是一碟子小点心,我哪敢收燕小公子的回礼?”那小祖宗赠礼,必定是金贵货,梁木知没敢碰那木匣,笑着说,“越尘,还麻烦你把东西还回去。” “这……”和渡斟酌道,“兄长,有来有回说明燕小公子没有轻视你我,你若拒收,反倒是失礼。” “倒是愚兄疏忽了。”梁木知轻轻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管紫竹箫,黄绦红穗,样式秀雅,一眼便知是好宝贝。 “哎哟!”梁木知惊道,“这、这是去年三殿下从江南带回来的那管,我在《百箫册》上见过!” 他这下更不敢收了! 和渡好奇,“三殿下的物件怎么会在燕小公子手里?” “燕小公子自小和殿下们一块儿长大,小时候都是表哥表弟的叫,几位殿下也都对燕小公子颇为疼宠,知道燕小公子喜欢漂亮物件,每年送的好宝贝数不胜数。”梁木知说。 梁木知一眼就相中了这箫,但碍于来历心里忐忑,两日后恰巧在青龙大街一街碰上燕冬,立刻迎了上去。 “燕小公子请留步!” 燕冬叉腰站在檐下等去买栗子的常青青,闻声偏头看向大步走来的人,是个魁梧高大的男人,三十出头,面容英伟。 他微微挑眉,说:“梁统领。” 梁木知在阶下捧手,“前两日我收到越尘送来的箫管,心中实在忐忑,却不敢擅自登门叨扰,今日有幸遇见小公子,特来道谢。” “那箫是三殿下送我的,但我不常吹箫,那日备礼时听底下人说你也是个好乐之人,尤其喜欢吹箫,就想着给它找个更好的主人。”燕冬知道梁木知的顾虑,“放心,三殿下既然把它送给我,那就是我的了,我能做主。” 梁木知赧然道:“一碟点心换一根‘金子’,实在很占便宜。”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4节 “我喜欢的东西便值千金。”燕冬说,“下次你还给我做,我再给你送,咱们以物易物啊,梁老板。” 梁木知闻言再无包袱,爽快地说:“好!承蒙小公子不嫌,您随时光顾。” 燕冬见梁木知穿的常服,便说:“梁统领打算上哪儿逍遥?” “越尘的琴坏了,约我一道去帮他相看一把新琴。”梁木知说。 “那得上栀芳楼啊,今日有鉴琴会,其中好琴摆了十来张,据说有两把出自斫琴大家乐先生之手,我正要去瞧瞧呢。”燕冬看着梁木知,“梁统领,一起啊。” 梁木知婉拒道:“小公子见笑,栀芳楼里的琴是天价,越尘哪里买得起?他若相中一把却拿不到手,怕是要心痒死了!” “这有什么,这几日不都在传他是我的人么,传都传了,我也不介意坐实。一把琴而已,他若瞧得上,我买给他就是了。”燕冬接过常青青递来的栗子包,见梁木知面露难色,不由说,“怎么,莫非和大人嫌我?” 他一横眉,那骄横气几乎瞬间杀出来,到底是金尊玉贵,说一不二。 梁木知哪敢替和渡得罪贵人,连忙赔罪,无奈地跟着燕冬往栀芳楼去。 当午临走时往对面看了一眼,视线尽头,常春春微微颔首,抬手合窗。 茶香缭绕,燕颂兀坐在桌后擦拭一把黑漆素面琵琶,常春春到他身旁跪坐,说:“小公子带着梁木知去栀芳楼了。小公子瞧上了和姝的手艺,近来和和渡多有接触,惹了些传言出来,如今又和这个梁木知一道……” “他相中了和家姑娘的手艺,更是相中了和渡这块台矶。”燕颂说。 “您是说,小公子是故意借着和渡接近梁木知?”常春春回过味儿来,有些纳闷,“小公子突然掺和这些事做什么?” 燕颂说:“孩子大了,心就野了,目光所及不再只有玩乐之事。” 常春春打趣,“您不舍得放手?” “我不会放手。”燕颂说,“但他既然有心,就随他去吧。” 常春春却有些担心,“那日宋风眠恰好选中和渡,如今王府尹和三皇子都盯得紧,事后小公子会不会惹上麻烦?” “无妨,胡乱攀咬,疼的是自己。”燕颂放下帕子,轻轻拨弦,目光微深。 常春春不知自家主子在思忖什么大事,安静地坐在一旁静等,少顷,耳力甚好的他才听见燕颂轻喃了一句:“琵琶,没有我好,糕点么,我学就是了。” 常春春:“……” 敢情是在琢磨这些! 难怪突然把琵琶带了出来! 他很想说您何必“自甘堕落”和那些外人比较争宠,但又怕说出来会让自家主子不悦,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不过务实一点,小公子喜欢吃的糕点不少,这得多久才能学会啊? “主子。”农生推窗跳入,走到常春春身旁说,“宫里传来消息,今日陛下与皇后德妃一道用膳,期间德妃提及您的婚事,想撮合您和林侍郎府的二小姐。陛下没有直接表态,说是要问问您的意愿。” 林侍郎是中立党,这条红线牵的倒像是真的单纯撮合,常春春却不大信,“德妃这是什么意思?” “怕主子和皇后结盟,索性先把主子的婚事给抛出去,如此也不便宜了哪位皇子?”农生猜测。 两人都看着燕颂,燕颂垂着眼看着怀中的琵琶,心不在焉地说:“林侍郎是兵部侍郎,我是审刑院使。” 审刑院本就手握生杀大权,令人畏惧,若是燕颂再和兵部侍郎成了翁婿,那可不得了。德妃把燕颂架在火上烤,也是在试探承安帝对燕世子和燕国公府的心思,如果燕颂是赵颂,那她试探的心思就更明了了。 “德妃着急了,她怕我。”燕颂不大在意,转而说,“倒是冬冬,他十八了。告诉宫里的人,但凡有人提起他的婚事,即刻报我。” 农生应声而去,常春春怕燕颂不高兴,便说:“世子放心,小公子的婚事是握在您手里的。甭管是谁,只要您不同意,这婚事就成不了。” “从前我也这般想,”燕颂淡声说,“可他以后若是也学着绝食自尽、要死要活那一招,我能拿他如何?” 常春春语塞,毕竟小公子自小就是想要什么就要得到,执拗得很,说不定真做得出来。 燕颂能压着燕冬管着燕冬,可那小子骨子里有点疯性,真闹腾起来是不管不顾的,好比当年离家出走故意被绑架那事儿。如今长大了,翅膀更硬了,能做出什么来都无法预料。燕颂对敌人犯人可以血腥手段狠绝到底、绝不妥协,可对燕冬,他一时束手无策。 燕颂轻轻拨了下弦,闭眼静心,脑海里却又出现那双水蒙蒙的眼睛,致命的漂亮,致命的危险。 “哥哥,不许不要我。” 委屈可怜又霸道,燕冬的惯用招数,他服燕颂怕燕颂,乖起来可乖,可偶尔也会爬到燕颂的脑袋上发号施令。但这不公平,很不公平,燕颂较真地想,你也不许不要我啊。 燕颂指尖拨动,琵琶幽幽倾泻而出,常春春觉得莫名耳熟,听了小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一首闺怨曲,名叫《与君别》,唱的是丈夫离心,惨遭休弃,哀怨愁苦。作曲的是曾经声名远扬的小唱柳翩翩,首次登台献唱此曲时一身红衣艳惊四座,哀婉曲罢竟当众拂袖自刎,曲子怨气颇重。 常春春瞄了眼自家世子,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22章 惊觉 到了栀芳楼, 常青青遣人去找和渡,那边管事姑姑笑靥如花地迎上来,请燕冬等人上了三楼雅间, 窗外便是四方鉴琴台。 俄顷,身姿曼妙的姑娘迈步进门,垂首绕过屏风,屈膝行礼,“小公子。” 掌事姑姑得知玉纤在燕冬跟前露过几次面,没得罪过贵人,索性吩咐了下去,以后但凡是燕小公子来,都由玉纤伺候。 燕冬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起来吧。” 玉纤道谢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黯的鹰目,她瞳孔一缩,登时僵在了原地。 “这位是兵马司的梁统领,”燕冬仿若没有察觉异常,悠悠地晃着一把雀羽扇,“姑娘,奉茶啊。” “……是。”玉纤回过神来,立刻收敛思绪, 上前奉茶。 面前的茶刚被倒上,和渡匆匆赶来, 走到燕冬跟前行礼。余光里,那双执着茶壶的手素白纤细,却在倒第二杯的时候失了分寸,茶水差点溢出来。燕冬微微挑眉, 话却是对和渡说的,“何必着急,发冠都跑乱了,坐吧。” 和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冠,连声“失礼”,到屏风后对镜整理好仪容才回来,在燕冬侧方的玫瑰椅上拘谨落座。 玉纤过来奉茶,和渡颔首示意,侧目一瞟,燕小公子这会儿解了披风,只着一身郁金香色罗袍,瞳眸剪水,衣裹美玉,在花灯琨耀下俏亮得不可方物。 玉纤抬眼时发现和渡失魂着迷的眼神,不由愣了愣,退步走到一旁,心中惊疑不定:这个和大人…… “冬。”侯翼敲窗,瞧了眼其余两人,“哟,还有人。” 和渡和梁木知起身见礼,侯翼客气地回礼,“两位不必客气,坐你们的。” 燕冬示意侯翼进来,“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来帮嫂嫂看琴,天冷,她懒得出门……诶,不必。”侯翼按住起身让位的和渡,随意在一旁的空椅上坐了,“我本来打算让若冲帮我瞧瞧,既然你在,待会儿帮我相一眼,若是有中意的,我就替嫂嫂买下。” “自然,”燕冬说,“你来的时候怎么没顺路叫上鱼儿?” 玉纤捧着茶壶退后,侯翼端茶抿了一口,说:“我去了,但不巧,他大嫂又不好了,这回连御医都请到府里了。我特意等那御医出来逼问了一番,说是李海月近来夜夜梦魇,神志失常,若是不快些养好,说不准要变痴傻。” “这么严重?”燕冬唏嘘一声,却半点不同情,桃溪山的事情摆明了和李海月脱不了干系,虽说现在事情转圜,可李海月早已对他心怀杀心这点却变不了。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一点,燕冬深以为然。 鉴琴会很快就开始了,满座尽是达官显贵。管事姑姑亲自负责主持本场盛会,她是小唱出身,音色好,又浸淫欢场多年,最不怯场。 鉴琴会有条不紊地举行,期间燕冬见和渡多看了一把黑漆连珠式,便吩咐常青青出价拍下。 和渡受宠若惊,正要措辞婉拒,就见燕冬起身拉着侯翼凑到窗前去相看那把新掀盖的琴了。他喉结滚动,又把话咽了回去,颇无助地看向坐在另一边的梁木知,却见对方目光深沉,根本没有注意自己。 和渡顺着那视线看过去,玉纤静坐垂首,鬓间的玉兰绢花清雅素美。 不知为何,和渡骤然想起那棵不合时宜的玉兰树,又想起那日梁木知看向它的眼神。 侯翼最终拿下了一把落霞琴,琴体髹朱漆色,主流水断,古朴大气,是崔素棠喜欢的样式。 燕冬心不在鉴琴会,却是顺路瞧上了一把琵琶,紫檀木,细雨双燕画面,髹饰双燕栩栩如生,以琥珀填充雨滴,清雅贵气,工艺精湛。 “一千两。” “一千两。” 两道声音同时叫价,一人是常青青,对楼雅间金丝梅帘半垂,不知屋中何人。 窗外的侍从看了一眼,说:“是三皇子夫妇和贺小伯爷所在。” 雅间内清香怡人,三皇子妃抬手按了下鬓间的镶宝梅花金簪,说:“原是燕家小表弟,从前不曾听说他好琵琶。” “这琵琶精美漂亮,髹饰的还是燕子,多少能入他的眼。”三皇子抿了口茶,揶揄道,“那小祖宗不知何为客气,看上了就要得到,偏他又是个出手阔绰的主,碧林,你怕是难了。” 果然,三皇子话音刚落,对面的燕冬就打了个手势。 掌事姑姑敲打玉磬,扬声道:“燕小公子,五千两!” “这小子一点都不给表嫂情面,”贺申说,“太狂妄了!” “表弟说笑,我哪有什么情面?”乌碧林说罢看了眼一旁的侍女,继续竞价。 侯翼帮燕冬剥栗子,挑眉说:“这是和你杠上了?” “摆出来卖的东西嘛,谁都能争。”燕冬吩咐常青青,“琵琶我要定了,只管拍。” 两方都不肯放手,一来一回,价格竟攀升到了三万两,场上众人惊呼唏嘘不已。好琴价值千金古来有之,何况贵人们谁肯在人前落了下乘?这钱买的不是琵琶,是镶金的脸面啊。 乌碧林摩挲着腕上的金玉镯,颇为艳羡,“小表弟真是坐拥金山银山啊。” “金山堆里长大的宝贝疙瘩,一等一的阔气,整个燕家的钱都能让他挥霍。”三皇子劝说,“再竞下去面上更不好看,不如松口,你若要琵琶,宫中还有一把紫檀镶嵌螺钿的,更为华美,我取来给你。” 这便是不会开口帮她竞价的意思,乌碧林倒不介意,却也不答应,说:“这一把,我是当真喜欢。” 夫妻俩意思相悖,贺申闻言不禁看了三皇子一眼,后者未见不悦,只是稍稍侧目,“你何时好上了琵琶?” 乌碧林与其对视,柔声说:“只是想买来送人。” 三皇子笑了笑,“看来是位清贵不凡的人物,方能配得上这样的好琵琶。” “对啊,我要拍下来送给大哥。”燕冬撑着下巴,有些心疼,“他从前好琵琶,后来入仕少有闲暇,家里的琵琶都要落灰了。” “那你还买?”侯翼拆穿,“我看但凡是有双燕的,你都想买来送给燕大哥吧!” 燕冬抬抬下巴,“不行吗?” 掌事姑姑敲了声,四万五千两,这是天价了。燕冬啧声,“三皇子妃有这么多钱吗?” 侯翼也趴在窗台上,说:“三皇子不是也在?” “他今儿要是于大庭广众之下花几万两和我争一把琵琶,明儿御史们就要参他奢靡,紧接着皇后就要召见三皇子妃了,所以他估计不会帮忙,三皇子妃若是不想得罪皇后,也是不愿他帮忙的。”燕冬嘟嘟嘴,“当皇子真不好,不自由。” “但权力可以大补啊。”侯翼说。 “我说冬儿!”乌盈见势不妙,一溜烟跑到这边,凑到窗前劝道,“我那有把琵琶不比这把差,我忍痛送给你,一文不要,你松个口。” 忍痛割爱,这算是大出血了,但侯翼不乐意,嗤道:“你去劝你姐啊,问她乐不乐意?” 燕冬说:“就是!” “我要是劝得动她,我还跑你这儿来?”乌盈摸了摸心口,“她,一颗牛心,倔得很!而且别怪我没提醒你,她是个小心眼,你今儿在人前落了她的脸面,她肯定记恨你。” “我怕?”燕冬不屑,“她有心记恨我不如多弄点钱,怎么着,我有钱我还是错啦?” 侯翼说:“就是!有错啦?”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5节 燕冬一把薅开操心的乌盈,挑眉说:“这琵琶我要定了,谁来都不让。” 常青青闻言正要再竞,一个侍从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小公子恕罪,这琵琶没法竞了,那卖主不卖了。” “还带这样的?!”侯翼拧眉。 侍从叫他瞪得一哆嗦,慌忙解释说:“一把琵琶引得两位贵人相争,况且叫价已经远远超出了琵琶本身的价值,那卖主心中惶恐啊。” “人在哪儿?我找他去。”燕冬气冲冲地往外走,刚出门就撞进坚实的胸膛里,清淡的草木香霍然扑了他一身。他一抬头,圆鼓鼓的脸腮就落入燕颂手里。 “哪来的牛犊子?”燕颂瞧着燕冬气呼呼的样子,温声哄他,“好了,不生气,瞧瞧这是什么?” 后头的常春春示意臂弯中的木匣子,“小公子莫气,琵琶在这儿。” “嗯?”燕冬眨巴眼。 “卖主心生惶恐,取回琵琶要走,我在楼下拦住他,帮他补上违契的钱,再以当面交易的方式买下了这把琵琶。”燕颂说,“如此,卖主拿到了钱,三皇子妃保住了颜面,你得到了琵琶,岂不皆大欢喜?” “太好了!”乌盈放下心来,溜了。 燕颂松开手,燕冬摸摸脸腮,说:“花了多少钱?” “违契金五百两,琵琶一万。”燕颂说,“琵琶尚可,倒是那双燕髹饰栩栩如生,分外合眼缘。但我方才瞧了,弦不好,待我取弦换上再给你。” “别还,我本来就是买给你的。”燕冬郁闷地说,“这叫什么事嘛,这钱需得我来出!” 燕颂笑了笑,“好,你出就你出,恰好我近来打算碰琵琶,回去后给你弹你喜欢的曲子,好不好?” 燕冬这下才好了,抱住燕颂的胳膊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原本要回衙门,听说你和人竞价,就来瞧瞧。”燕颂说。 “那我陪你回衙门吧。”燕冬拽着燕颂出门,走出两步才想起雅间还有人,于是转头招呼了和渡和梁木知一声。 两人早已起身站着了,纷纷行礼恭送。 侯翼跟着出了门,叫侍从先将琴送回府上,自己去找乌盈玩儿了。 兄弟俩说说笑笑地走到楼梯口,那边三皇子夫妇也正好迎面走来,双方同时停步。 三皇子笑着对燕颂说:“续明,旷值啊。” 燕颂也淡淡地笑了笑,“正要回衙门,殿下就当没瞧见我。” “刚好我们要入宫陪母后用膳,一道走吧。”三皇子说。 燕颂看了眼燕冬,见他没意见,便颔首说好,侧手示意三皇子夫妇先行。 马车够大,坐四个人也不挤,燕冬贴着燕颂的肩膀,百无聊赖地听燕颂和三皇子讨论朝事,听着听着就犯困,两人说话的声音也逐渐模糊了。 “我——”燕颂话音一顿,垂眸看了眼枕在自己肩上的小脸,抬眼朝三皇子略表歉意,“失礼,殿下见笑了。” 三皇子看着燕冬白皙恬静的睡颜,说:“倒头就睡,无忧无虑,多好。”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讨论朝事,马车里突然安静下来,就这么一路往顺天门街去。 到底不是自家马车,不是只有自己和燕颂两个人,路上又不怎么安静,燕冬没睡一会儿就醒了,下意识地循着味道蹭了蹭燕颂的肩膀,迷瞪瞪地说:“干……” 三皇子侧目,见燕颂熟练地从袖袋里取出一小包纸,拿出一颗梅子糖喂给燕冬,轻声说:“喝水?” 他这样的人,袖里不见乾坤,倒装着包哄孩子的糖。 燕冬腮帮子一鼓,摇了摇头,又窝在燕颂肩膀上眠了小会儿才睁开眼。他蹭着燕颂的肩膀,抬眼瞧见三皇子温和含笑的脸,便也笑了笑,卖乖似的。 挪开眼,顺向一转,他又瞧见乌碧林,光容艳丽的,美目含情的,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身旁。 脑子嗡了一声,燕冬彻底清醒了。 他不可思议,不可置信,乌碧林竟然——乌碧林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美目一转就看过来,四目相对,她笑了笑,意态幽美,目光火热,竟毫不遮掩! “……”燕冬枕着燕颂的肩膀,牙关紧咬,鼻翼翕动,喉咙里好像有被火星獠噬的动静。 乌碧林饶有趣味,却见那双微瞪的眼倏忽放松了,燕冬仍看着她,好似毫无芥蒂地笑了下。不愧是江南第一美人的儿子,名满京城的“金镶玉”啊,霎时乌碧林只觉得眼前唰的亮了,少年郎唇红齿白满面生香,他眉眼弯弯,底下一对玻璃珠,却冷冰冰的,刺人。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掰过燕冬的下巴,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燕颂微微低头看着燕冬微红的眼眶,责怪似的,语气却轻,“哥哥在和你说话,怎么不答?” 燕冬沉浸在震惊和愤怒中,完全没有听见,他用目光紧攥着燕颂温和沉静的目光,心虚地说:“我错了。” 燕颂轻轻敲他的脑门,“要到公廨了,和二位行礼道别,咱们下车。” “哦。”燕冬乖乖照做,再看向乌碧林的时候,他一切如常,仿佛方才二人的目光对峙都是假的。 乌碧林也是个能装的,柔和地朝他笑了笑,“小表弟闲暇时可要常来府上。” “一定。”燕冬客气地点头,同三皇子挥了挥手,跟着燕颂先行下车了。 马车继续悠悠地向前行驶,燕冬站在道上盯着它的背影不肯松。燕颂伸手替他理了理风领,说:“直勾勾地盯着皇子妃看,像什么样子?” 燕冬气不打一处来,没忍住顶嘴,“那她直勾勾地盯着你看,又像什么样子!” “没注意。”燕颂说,“何况她看谁与我有何相干,我只管你。” 这句话像筒泉水,燕冬咽下去,喉咙里的滚烫都凉了不少。他忍不住松了松眉,说话却还是蓄着火,很不客气,“我不喜欢她!” “嗯。”燕颂说。 “你也不许喜欢她。”燕冬犹不解气,几乎是得寸进尺的,蛮横的,“你不许多看她一眼,否则我就……我就!” 乌碧林出阁前,燕颂与她没有私交,后来她成了三皇子妃,二人更不可能来往,最多就是应酬时当着三皇子的面寒暄客套两句。他们本就是生人,可燕冬如临大敌,吹胡子瞪眼,着实可爱,燕颂忍不住笑起来,逗他,“就如何?” 燕冬盯着那双全天下最美的眼睛,自然不舍得拿它如何,连句重话都说不出口,怕真有什么不吉祥的兆头,他不知该如何惩罚燕颂,于是气呼呼地说:“——我就戳瞎我的眼睛!眼不见为净!” 但他显然知道该怎么威胁燕颂,并且游刃有余。 燕颂看着他,表情冷淡下来,心说这真是全天下最难管教的孩子,最难镇压的凶犯。 那神情让燕冬有些心虚,有些害怕,可他不愿退步,于是伸手扯了扯那截紫色琵琶袖,像小时候那个拉帮结派的孩子,几乎是幼稚的、莽撞的。 他可怜兮兮地说:“哥哥,你会和我站在一条线上,对吧?” 他扯的不是琵琶袖,是铃铛线,铃铛绑着红绳,扣在燕颂的腕上、颈上、心上,死紧。 “当然。”燕颂说,“我不看‘她’。” 燕冬于是笑了,漂亮的眉眼粲然,咧出一口糯米白牙,纯真又恶意地晃着燕颂的眼。他心满意得,他沾沾自喜,他仍不明白,燕颂是被囚在他笼中的猎物,目光所及本就没有旁的人。 * “你在想什么?碧林。” 三皇子温和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 “没有啊,”乌碧林回神,温柔地说,“我什么都没想,我……”她突然笑起来,白纤的、戴着华贵金环的手捂着下半张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殿下,我忍不住……人见到自己倾慕欢喜的人,难免真情流露。” 她太大胆太出格了,但三皇子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怜悯,赤裸裸地割着她的血肉。 “殿下为何这样看我?”乌碧林颦眉,看起来柔弱可怜,眼睛却红了。 “你得不到他。你肖想他便是在自绝生路,虽说你是死是活无所谓,但如今这个当口,你不要给我找麻烦。”三皇子温和又抱歉地看了乌碧林一眼,起身下车。 “……殿下。”三皇子在车蹬上停步,听乌碧林在身后叹气,矫揉造作,讥讽挖苦,“你我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虫,可我比你好,我敢光明正大地看他一眼,你敢吗?” 三皇子侧目,乌碧林攀着车门,眼含热泪,朝他幽幽地笑着,“您还能躲在这张好‘表哥’的身份牌后面当多久的缩头乌龟呢。”她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兄长,真是张不错的挡箭牌呢。” 三皇子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后面,高高的宫墙竖着,冗长的宫道横着,像一座华美的囚笼。兄弟俩还站在下车的地方,弟弟拽着哥哥的袖子,仰着头,哥哥温和耐心地垂头靠近倾听,他们四目相对,他们亲昵无限,远远望着,竟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人。 三皇子拧眉,被这个错觉惊到了。 第23章 承诺 到了暖阁, 常青青就把风领解了下来,叫廊上的侍从挂架子上去。他换了鞋,打帘进去, 燕冬窝在摇椅里,脚下踩着滚凳,膝上放着个花鸟剔红盒子,正在勾串一只指环。 常青青走过去,说:“我打探了那个乌碧林,一如众传——名门闺秀、才貌兼具,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但高门大户么,许多都是锦绣面子,真有事也遮掩着, 年岁一过就不太好查了。” “敢当着三殿下的面表露对咱们世子的心思,这能是寻常闺秀吗?我看那是个疯子,”和宝捧着一幅五色云车月令图进来,直言直语地,“想让三殿下当王八,自己不要命,也不怕牵连全家!” 燕冬串上最后一颗海蓝宝珠,想起那日三皇子的情状,说:“三殿下好似并不介意。” “啊?”常青青颇觉不可思议, “到底是夫妻呀,哪怕是中宫赐婚, 并不情深,可事关皇家脸面,一旦传扬出去……” “一旦传扬出去,连咱们世子都要跟着倒霉!”和宝换了画, 小圆脸皱着,跟着操心起来。 燕冬手指一顿,微微拧眉。和宝说得不错,燕颂到底是外臣,他日此事张扬开来,情理上就得吃闷亏。 他坐不住了,将刚做好的指环往匣子里一放,交代和宝送去熏风院,自己则出门去了三皇子府。 侍从将燕冬引到正殿,三皇子亲自出来迎接,燕冬不耐与他寒暄,噔噔噔地冲进了一旁的暖阁。东流见状看了三皇子一眼,对方并不生气,只吩咐廊下不得叨扰,就跟着进去了。 暖阁里暖和,燕冬又憋着火,浑身燥得慌,他三两下脱了披风,一身霞色云纹罗袍,燕颂亲自选的料子样式,松竹似的扎在榻前。 三皇子在门口停步,目光稍顿了一瞬才走上去说话,“谁招我们逢春了,这般动气?” “那日我们四个同乘……你察觉到了吗?”燕冬开门见山。 三皇子抬手,东流便关上了门。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燕冬的背影,“什么?” 这语气分明是察觉到了,燕冬猛地转身,恼道:“还跟我装!” 三皇子揪他的耳朵,笑骂:“没大没小。” 燕冬没反抗,瞪着三皇子,对方高一些,垂着多情的桃花眼,目光是温和的,脸上带着笑——他好像永远都在笑。可是说来奇怪,这么多年,燕冬对他最深的记忆却是一副哭相。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燕冬如常入宫玩儿,在御花园的雪洞里撞见了三皇子,锦衣华贵的头面,泪眼婆娑的脸面,在角落里畏缩成一团,对方身上没有伤口,可眼睛里尽是慌张恐惧。 小燕冬是娇纵的,霸道的,也是护短的,他捧着三皇子湿漉漉的小脸,把出门时燕颂塞他兜里的桔子糖分了一颗出去,像个能抗事的哥哥那样,“谁欺负你啦,我去揍他!” 那会儿三皇子说只是昼寝时做了噩梦,心里害怕却不敢在人前表露,有损威严,所以只敢躲着偷偷哭鼻子。他信以为真,毕竟那是堂堂皇子呀,谁能欺辱?可后来长大了,某一天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才明白皇子也是子,上有君父母后,下有魑魅魍魉。 “你喜欢乌碧林吗?”燕冬问。 三皇子说:“碧林是我的正妻。” 避而不答也是一种回答,燕冬冷笑,“那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因为你不在意,不在意皇后为你权衡的皇子妃,不在意她是否待你真心,甚至不在意你的脸面和权威。”他道出多年的疑惑,“三表哥,你到底在意什么?或者说,这世上真有你在意的东西吗?” 三皇子静静地看着燕冬,目光里有他不懂的东西,良久才说:“咱们做皇子的,还能在乎什么?自然是那张摆在登天梯上的宝座。” 他们兄弟早已争得明目张胆,自然不必再遮遮掩掩,燕冬说:“你若想坐上那个位置,就不该放任乌碧林,她毫无章法,早晚会害了你。” 三皇子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是在替我操心,还是想‘借刀杀人’?” “都有。”燕冬敞亮坦率,“我不想让我大哥沾上烂桃花,也不想让你受牵连。”他言尽于此,重新披上披风要走,“你自己想想吧!”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6节 两人擦身而过,三皇子嗅到燕冬身上的味道,清新的石叶香,和燕颂身上一模一样。莫名的,他眼前又出现宫道上那幅画面。 “你为何这般生气?”三皇子突然出声,让燕冬停住脚步。 他侧目,裁疑的目光落在燕冬脸上,燕冬心里莫名一惊,有种被他看破心思的错觉。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心虚罢了。 “这是什么话?此事若传扬出去,就是天家丑闻,我大哥是外臣,就算清清白白也要无辜受牵连,被泼上一身脏水任人攻讦!我心疼我大哥很奇怪吗?不应该吗?”燕冬反将一军,讥讽道,“还是说,虽说人各有志,但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只许您筹谋帝位,不许我大哥官途顺畅?” 三皇子被噎了噎,一时无法反驳。 燕冬胸口起伏,气红了一张精致漂亮的脸,眼里滋啦火星,恨不得烧他。三皇子清了清嗓子,抬手拍拍燕冬的肩膀,哄着说:“是我说错话了。” 燕冬见三皇子态度软化,便撇了撇嘴,杵在原地哄了自己一小会儿,也跟着软和下来,“三表哥,我不想气你,我就是不高兴!这什么事嘛。” “我已经提醒过碧林了,但人各有命。”三皇子说得平淡又冷酷,引得燕冬抬眼看向他。他莞尔一笑,像个寻常人家的好表哥那样,温和亲昵地说,“来都来了,用顿便饭再走吧,就当给我个面子,好让我给你赔个罪?” 燕冬小孩儿脾气,“我不要和乌碧林同桌。” 三皇子笑了笑,“我与表弟吃饭,不是待客,她自然不必出席。” 原来只有待客时这对夫妻才会同桌用膳么,燕冬有些唏嘘,但没多说,只端着副老爷的架势,骄矜地微微颔首,“那好吧。” * “小公子用膳后从三皇子府离开,又顺路买了栗子和核桃发糕。”常春春念了刚收到的飞书条子,揶揄道,“想来是三皇子府的饭不如咱们府上的好吃,小公子没吃饱。” “冬日胃口渐长,孩子也还要长个儿,多吃点也好。”燕颂翻完名册,大笔一挥,叫文思楼的仇主簿进来,吩咐说,“年前再辛苦一回,将年节的赏赐和红封分下去。” 仇主簿应声,翻开名册一看,那行朱红小字映入眼帘。他愣了愣,说:“大人,红封的份额怎么多了三成?” “家里的小少爷谴我是个坏上官,太严苛,总害得你们和我一起早出晚归,便自掏腰包给诸位添了红封当过年钱,”燕颂笑了笑,“望你们不要记恨我。” 仇主簿跟着笑起来,“大人与小公子兄弟和睦,羡煞旁人!但咱们能在大人手下做事,是一等一的好待遇,也要羡煞旁的同僚啦。” 说罢他又替众人谢了赏,便行礼退下了。 “要回了么,”常春春打量着天色,“我吩咐人去套马车。” “走一段路吧,瞧瞧有没有小玩意儿,买回去孝敬祖宗。”燕颂起身出了门。 要过年了,街上张灯结彩,百姓们大多穿新衣戴闹蛾,孩子们在角落里扎烟花,闹哄成一片。燕颂在闹蛾摊前停步,抽出支喜燕登栏样式的看了两眼,收入袖袋。 常春春放下碎银,说不用找了。摊主诚惶诚恐地谢赏,弯腰捧手,待起身时,人已经走远了。 路过酥点铺时,燕颂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柿饼,荔枝,圆眼……”是燕冬在买百事大吉盒儿和点心盒子。 燕颂折身进去,轻步走到燕冬身后,这小子左手麻辣兔丁签,右手核桃露,嘴里肚子里都闲不下来,忙着指挥老板装盒也能一下就察觉到他的存在。燕冬立马转头,额头蹭过他的侧脸,两人俱是一顿,旋即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嗯……”燕颂嗅了嗅燕冬白皙的脸,取笑他,“都腌入味儿了。” “能吃是福!”说着,燕冬又吃了块兔丁,摇头晃脑,滋味美妙。 他吃了辣,脸颊和嘴唇都洇着红,在喧闹的大庭广众之下,燕颂竟品出些活色生香的味道。畜|生行径,燕颂在心里刻薄地骂自己,却没有亏待自己的目光,仍注视着面前这张芙蓉面。 燕冬察觉到那目光,若是从前必定要立刻回视,可是如今不知怎么地,他竟选择了假装不知,睫毛扑闪着,像羞赧的蝴蝶落在心尖,轻轻地泛痒。 燕冬这里买一点那里买一点,和宝两手都堆满了,当午是暗卫,手上得随时空着,正抱臂杵在一旁。常春春见那俩主子都把心思放在对方身上了,没得指望,便走到柜台前继续跟掌柜报了一串点心名字,都是府上的口味。 “很辣么,”燕颂瞧着燕冬的脸,“脸红红的。” “啊?和以前一样的,”燕冬心虚地扯了个小谎,“店里暖和,闷的,待会儿出去吹吹就好啦。” 燕颂没有起疑,随口闲聊般,“三皇子府上的饭好吃吗?” 燕冬凑到燕颂手边,喝了口核桃露,说:“还是以前那样。” “哦,”燕颂说,“怎么突然去他那儿了?” 燕冬反问:“我不能去吗?我以前也去。” “避而不答,有鬼。”燕颂挑眉,“背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少污蔑我,”燕冬理不直气很壮地说,“我这几天可乖了。” 说罢就绕过燕颂,噔噔噔地跑了,摆明了是心虚,燕颂失笑,转身跟了上去。 马车停在一旁的巷子口,充当车夫的亲卫推开门,燕颂跟个讨债的似的,撵着燕冬上去,把人挤在角落里,好似有点伤心地说:“我们冬冬长大了,都不跟哥哥说实话了。” “哎呀!”燕冬受不了这套,立马很没出息地老实交代了,当然隐去了三皇子怀疑自己的那一段。他说着主动凑过去,“我不想你和那个乌碧林沾边,但是三殿下好像不想管。” “他管不了,除非把人杀了废了。”燕颂说。 “倒也不必要人性命。”燕冬烦恼地啃了口兔丁,没个正形地倒在燕颂肩头,枕着他,颇为感慨,“他们夫妻好像没有一点情谊。” “天家夫妻,不奇怪。”燕颂淡声说,“皇后当初选择乌碧林,也只是看中她祖父是乌尚书而已。” 天家夫妻,天家夫妻,燕冬琢磨着这四个字,突然问:“大哥,你以后想娶什么样的妻呢?” 他竭力克制着语气,甚至艰难地堆出一丝笑意,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没人知道他的心悬得老高,浑身的气口都堵着。 燕颂垂了垂眸,说:“没想过。” “你要终身不娶吗?”燕冬故作轻松,“哪怕爹娘许,旁人也不许的吧。” 燕颂问:“旁人是谁?” “陛下呀。”燕冬玩笑似的,“你不是说,你就是那个四皇子吗?若是你姓了赵,是不是也要娶一个权衡利弊后的妻?” 哪怕是玩笑,燕颂也不敢再把人逗狠了,便说:“我带个人回来你都受不了,哪日当真要娶妻,你岂不是要拆家?” “拆家算什么呀,”燕冬轻声说,“何况我拆家就能阻拦你吗?不能吧,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情好像就没有人能阻挡。” “小没良心,”燕颂翻旧账,“我饶了你多少次?家规都要成摆设了。” 燕冬笑起来,头发蹭着燕颂的脸和脖颈,又疼又痒。燕颂没有躲避,听他嘟囔,“那是你疼我,才饶我,你要疼我,就得饶我,你自愿疼我,自愿饶我,所以不能怪我。” “嗯,”燕颂失笑,“我自找的。” 燕冬傻笑一声,闭上了眼睛,清晰地感受着脑袋下那截肩膀的温度,莫名的,他又想起了燕颂穿着喜服的样子。 “一入鬼门深似海,从此安眠是路人”,和宝说得有道理,他也被鬼缠上了,只是这鬼是嫉妒和彷徨,是他一切天生又出格的欲|望。 突然,燕冬感觉什么东西被轻轻簪在自己发髻边,抬手摸了摸,摸出个大致轮廓来。 “喜燕登栏,”他得意,“我戴着很漂亮吧?” 燕颂说:“当然。” “哥哥,你说,”燕冬好奇,“如果我变成女儿家,会是个大美人吗?” “江南第一美人的孩子如何不美?瞧瞧三妹就知道了。”燕颂微微偏头,却因为姿势瞧不清燕冬的神情,他直觉微妙,“怎么突然这么想?” “若你是四皇子,我是燕家小姐,我是不是就可以和你做一对天家夫妻?”燕冬像个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为哥哥操心的傻弟弟,因此甚至说出一些好心的天真的胡话,“比起外人,当然是我更值得你相信啦。我做了你的妻,你我不必互相算计利用猜忌甚至戕害,我们同气连枝,我们生死与共,不好吗?” 他做他的妻,燕颂沉默一瞬,说:“当然好。” “当然好,”燕冬鼻翼翕动,用很俏皮的语气说,“可惜我不是呀……哎呀,我想给你做个好搭档,老天爷都不给我机会。” 可我怎么就不是呢。 环在身上的手臂微微缩紧,燕颂的气息扫在他的鬓边,像天边的云。 “不可惜,你就是你,不必是旁的任何人。你别跑太远,”燕颂像是在哄他,又像是在隐晦地承诺,“哥哥去哪儿都带着你。” 第24章 猜测 “公子, 今日文书房出了件事儿。” 今儿风雪大,燕冬没出去玩,待在梅苑帮崔拂来整理丝线, 闻声立马拿着手中的红线团站起来,光明正大地凑到门口偷听。 “哟,”燕纵倚在门上,似笑非笑地睨着弟弟,“我们冬冬什么时候对朝堂之事如此上心?比听八卦还积极。” 屋里的崔拂来闻言抬眼看向门口,燕冬跟只小狗似的拿脑门在燕纵背上一通蹭,理直气壮地说:“我就要听,怎么了!” 认真起来燕纵也拿这小祖宗没法子,他摊手投降, 看了眼段秋,段秋便继续道:“御史于清参户部侍郎左谦以职务为便收受贿赂,左谦矢口否认,转而参于清沽名钓誉,私下豢养清白人家的少年藏于家中强作娈|童,私德有损,不配御史清名。” “真的假的?”燕冬惊出小圆嘴,“于清都六十多了吧。” “真的。审刑院去于府查了,您猜怎么着?于清卧房里真有暗室, 里头真锁着一清秀少年,还有一屋子的……”大老爷们臊得慌, 段秋清了清嗓子,“那些玩意儿。” 燕冬好奇,“什么玩意儿啊?” 段秋不好明说,燕纵也不敢说, 把弟弟带坏了,燕颂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他伸手摸了把弟弟的脑袋,撵小鸡崽子似的,“不该问的别问,一边儿玩去。” “不要。”燕冬用背抵着门框,赖着不走,“然后呢?” “事情证实,陛下下令褫夺于清御史官位,贬为庶民。”段秋说。 “该。”燕冬用红线球在燕纵背上滚来滚去,讥讽道,“老头子走路都不利落,还干起这么变|态的勾当了,这还御史呢,天天逮着别人骂,自己在背地里都烂到茅坑里了!” “可不,据说今儿御史台那群人都变成了哑巴,”段秋摊手,“出了这档子事,他们可不都得与有耻焉嘛?” 没有人会允许私德有损的人做负责监察弹劾百官的御史,至少表面如此。燕纵说:“左谦那事儿呢,什么说法?” “三皇子请旨让左谦暂时停职在家,审刑院奉旨核查,目前还没有说法。”段秋说。 左谦是三皇子的门生,三皇子这是在表态证清白,燕冬说:“左谦贪没贪我不清楚,但他一个户部侍郎,消息可真够灵通的。按理来说,像于清这般沽名钓誉的人做起坏名声的坏事时应该都是万分谨慎的,可此前真是没有半点风声。” 这话说的不错,燕纵若有所思,旋即看了段秋一眼,示意去查探一番,后者颔首,行礼后转身快步离去。 兄弟俩进了屋,燕冬凑到贵妃榻前,说:“娘亲,您记不记得这个于清?他以前还上折子参大哥手腕狠辣空无慈悲,说得自己多仁义似的,没曾想是个这么坏的老头!” “记得,”崔拂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什么人都有。” “可怜那无辜少年被糟蹋欺辱,”燕冬唤了常青青进来,“先前段秋说的你都听到了吧?你去刑部问问那少年的消息,斟酌着抚恤安顿,还有记得跟大哥说一声,傍晚我去接他回家。” 常青青“诶”了一声,行礼后退了出去。 一旁的燕纵揉搓着弟弟的圆脑袋,夸道:“我们冬冬心善,是个好孩子。” “这有什么?举手之劳。”燕冬福至心灵,“诶,你们说我能够逃脱原本英年早逝的结局,是不是也有我平日日行一善,多少积攒了些福缘的原因?” 崔拂来刺绣的动作一停,抬眼看着燕冬亮晶晶的眸子,心中刺疼了一瞬。她抬手摸了摸燕冬的脸,小儿子便趴上肩头撒娇,她笑起来,柔声说:“当然,虽说日行一善不图报,但老天有眼。” 俄顷,燕青云过来了,一手提溜着一只狗崽子,叫燕冬这个亲的狗主人出去瞧瞧他闲来无事新做的狗窝。 燕冬当即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陈臻出事,如今左谦也深陷风波,五皇子和三皇子先后失利,就该二皇子得意了。”崔拂来摇头,“这个孩子心大,但总是不够沉稳。” 燕纵也不看好二皇子,笑了笑,“娘有话吩咐?”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7节 崔拂来也笑,“四皇子的事,许是宫中透露的消息。” 她先提起二皇子,如今又说这茬,燕纵明白了,“您指的是德妃?” “我此前听颂儿说,对宋家母子下手的是二皇子的人,可他只比四皇子大了不到两岁,当年也只是个不知事的孩童。且此事事发突然,不像筹谋已久。”崔拂来说。 燕纵颔首,“可德妃为何突然对二皇子说起往事,还要他动手?” “不好说,只是二皇子既然下了杀手,这仇就已经结下了。”崔拂来叹了口气,旋即看了燕纵一眼,“陛下可有与你说过立储相关?” 燕纵摇头。 崔拂来问:“那你自己可有想法?” 燕纵扬眉,“有,我听大哥的。”他反问,“娘呢?” “你娘老啦,懒得动脑子,儿子怎么选,娘就怎么跟。”崔拂来说,“但你是做哥哥的,要比弟弟妹妹们多操点心,撑着这个家。” 母子对视一瞬,燕纵面无异色,只是撩袍跪地,捧手道:“娘放心,儿子选好了路,只管好好地走,燕家的门楣我尽力担,弟妹们我拼命护……兄友弟恭做不得假,于公于私,我都听大哥的话。” “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很严肃的事情。”对面廊下,燕冬一只手抱着葡萄,一只手捂住小半张脸,小声和燕青云嘀咕。 燕青云一只手抱着雪球,一只手揽着儿子的肩膀,也小声说:“你二哥都跪了,能不严肃吗?你二哥最近没闯祸,那指定是公事了。” “嗯……我觉着也是。”燕冬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今早文书房的事情,燕青云也听说了,琢磨着,“约莫和立储有关,你二哥那个位置啊,不能明里站队叫人拿住把柄,你娘必定要嘱咐他两句。诶,”他话锋一转,“那我们冬冬呢?有没有什么自己的见解。” “有的,爹爹,我有的,”燕冬严肃地说,“我站大哥。” 燕青云眼皮一跳,“大哥?” 燕冬没有错过燕青云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心虚和惊讶,笑眯眯地说:“对啊,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不好吗?还是说,在这件事上,爹爹和大哥意见相悖?” 原来是这个意思,燕青云松了口气,也对,要是按照小祖宗的脾气和对大哥的依赖,若是知道大哥原来不是大哥,不泪啸三千里就怪了!岂会这般平静? “没有没有,”燕青云说,“当然好!” 但说到此处,燕青云也十分担心,纸包不住火,燕冬早晚会知道真相,届时不知这孩子能否接受得了啊。 * “我也觉得好。”傍晚,燕颂听了燕冬的转述,笑看着盘腿坐在榻上雕木头的人,“你只管跟着我,旁的不用操心,这样最是松快。” “不要。”燕冬目不转睛,手上很稳,梅花枝已经成了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什么都不操心,我也要尽力为你分忧,不然你以后碰见与我年纪相仿却比我好的,那——” “胡说什么。”燕颂不喜欢听,直接打断了。 燕冬抿了抿嘴巴,心里挺高兴,但觉着燕颂不高兴了,就哼哼唧唧地讨饶,“我说错话了。” 燕颂看着燕冬委屈巴巴的样子,伸手扣了下旁边的绣墩,“坐过来雕。” 燕冬乖乖伸腿下榻,提着装刻刀的小箱子走到燕颂身旁落座。他拿着梅花枝往燕颂发髻边比了比,颇为满意,再把梅花般细致地处理一下就好了。 燕颂手上翻着文书,目光却落在燕冬的侧脸,说:“你既这么说,那明年想去哪个衙门做事?” “我可以做主吗?上次陛下也问我,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已经有了安排。”燕冬说,“陛下嫌我懒,会不会鞭策我,也把我也当驴使?” 那不行,燕颂说:“你若有想法就先同我说,我来办。” 燕冬抬眼看向燕颂,认真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燕颂沉默一瞬,有些恨燕冬这张直白得没分寸的嘴,这时那双眼睛又纯真地弯起来,笑着说:“大哥再给我当个上官成不成?” “在家里要管你,到了衙门也要管你。”燕颂佯装无奈地叹气。 “那是你的福气,”燕冬哼道,“我还不乐意让旁人管我呢。” 燕颂笑着揉了下燕冬的脑袋,转头看了眼踌躇在门口的人,“进来吧。” 任麒走到桌前行礼,将账本放到桌上,说:“左家的钱库和名下财产皆已清查完毕,没有问题,左府也查过了,没有异常。” “你手脚够快,”燕颂赞了一句,快速翻完账本后轻轻点了下封皮,“那就上书御前吧。” 任麒闻言愣了愣,这么快? 燕颂有所察觉,说:“有话但说无妨。” 任麒犹豫了一瞬,斟酌道:“贪污受贿、侵吞公款不是小罪名,这是奔着要让户部换人去的,于清没道理空口白牙地参左谦一本、把三皇子得罪死了,您看要不要延迟几日再上书,以防万一?” 燕颂很轻易地松了口,“有理,那就让左大人先在家过个好年吧。任主簿辛苦,再仔细查查。” “为大人分忧,不敢言苦。”任麒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燕冬瞅了瞅任麒的背影,“任主簿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燕颂被这话逗笑,“他能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近来发现他在你面前格外拘谨,像是始终悬着心……好像自从你们上次办差回来后就这样了。”燕冬说,“上次他给我送山茶,说了一大堆,我觉着他不是要贿|赂你、讨好你,倒更像是想跟你表个态。” “他是陛下的人。”燕颂说。 燕冬愣了愣,微微蹙眉,“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不放心你吗?” “审刑院手握生杀大权,陛下不放心我是应该的。”燕颂见燕冬皱着脸,不禁笑着捏他下巴,“好了,我有主张,少操点心。” 燕冬哼了一声,还是絮絮叨叨的,燕颂在一旁认真听着,时不时“嗯”一声,态度上挑不出错来,燕小公子这才收声,安安静静地陪大哥理事。 梅花发簪差不多了,燕冬伸了个懒腰,很快又开始靠在燕颂肩上看话本子了。燕颂中途瞥了一眼,约莫是个讲爱情故事的,一溜酸诗,燕冬看得津津有味,可他从前并不喜欢看这类话本。 一个人突然多了某样兴趣,或是喜好习惯发生偏转,大多是有原因的。燕颂想起燕冬梦里的那个男人,眼皮微垂,突然问:“这几日做奇怪的梦了么,有没有再梦到不三不四的人?” “没有。”燕冬想起上次不小心说漏嘴那会儿燕颂的神情,又急忙解释保证,“我这几天清心寡欲,睡得很好!” 殊不知这副颇为激动的语气,听着更像是有所遮掩。 “是么,”燕颂转了下扳指,偏头用额角蹭了蹭燕冬的脸腮,语气比平日温柔三分,诱哄着,“若是再做奇怪的梦,要和哥哥说,免得哥哥担心……若是相中了谁,也和哥哥说,哥哥不生气。”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脸腮,像一张浸满了药汁的布,让燕冬的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他头晕眼花,脑子变得轻飘飘的,一时没有回答。 燕颂垂着眼,伸手摸了下燕冬的脸,指腹蹭着温热光滑的脸腮滑到下巴,警告般地捏了捏,“不愿意跟哥哥说么?” 燕冬喉结滚动,吞了口唾沫,“嗯,”这一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很轻,他怕燕颂没听见,又说,“愿意的……我知道了。” 声音不稳,听着不大让人相信,燕颂笑起来,“冬冬可不要骗我。” “不,”燕冬摇头,有些心虚地不敢和燕颂对视,小声说,“不骗……没有骗。” 燕颂:“……”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缩在肩头的“鹌鹑”,盯着那张就差把“心虚”写在脑门上的脸,沉默了许久,好似想了很多,可回神时,他发觉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心那块地方不舒服而已。 心是个很重要的地方,那里不舒服,一下子牵扯到其他部位,燕颂开始头疼,像是被什么撕扯着。 墨官在外面撞笼子,吵,燕颂耳边嗡鸣,他蹙了下眉,张口仍是寻常闲聊的语气,“你十八了,说不准哪日宫里就要商议你的婚事,为着以防万一,你若是真心喜欢谁,就先同我说,我来办。” 燕冬一下就清醒了,过了一瞬才说:“你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吗?” “你的一切我都关心,婚姻大事也不例外。”燕颂说。 燕冬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燕颂,“你希望我娶妻吗?” “我希望你好。”燕颂和燕冬对视良久,温声说,“你若真心喜欢谁,我必定让你如愿。”他笑了笑,像是在承诺燕冬,又像是警告劝说自己,“真的。” 燕冬有些生气,尽管毫无缘由,只是不喜欢燕颂说的话而已,不喜欢那副情理之中的长兄做派,“我喜欢谁都可以吗?你都会同意吗?” 这是试探,还是提前铺垫?燕颂盯着燕冬,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做了错事的孩子,可他转念自省,燕冬有喜欢任何人的权利,这没有错。他有主张燕冬婚事的权力,却没有掌控燕冬感情的力量,好比他能掌控燕冬每日的行踪,却管不住燕冬的耳目心思放在何处。 “那也不是,必得先过了我这关,”燕颂理所当然地说,“我得替你掌眼。” “如果,”燕冬眼也不眨地盯着燕颂,“如果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当然是在旁人看来,你会怎么做?” 燕颂确定,他弟弟心里有人了。 旁人看来不该喜欢的人……燕颂数着燕冬认识的所有人,最终猜测或许真是哪个野男人。 最有可能的就是和渡。 窗外又传来声响,燕颂忍无可忍,起身走到窗前将一直在笼子里闹腾的鹰放了出去。 小畜生在空中打了个旋,没得到命令前却没有飞出审刑院一步,它要撒野也只敢横冲直撞地俯冲到梅树上,啄断无辜的梅枝,不敢觊觎廊下的宠物鸟。瞧瞧,再桀骜贪婪的野物一经驯服,再出笼也会有所收敛。 “没关系,”燕颂放纵自己的鹰疯闹,转身看向弟弟,漆黑的眸子里有奇异的幽光,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但燕冬莫名打了个寒颤,听他平静地说,“没关系,哥哥不生气。” 第25章 醉酒 “逢春……逢春?” 燕冬回神, 抬眼对上承安帝的目光,温和的,带着长辈味道的感慨, “一眨眼,逢春都长大了,也会心不在焉、愁上眉头啦。” “是啊,十八了,”榻前摆着张玫瑰椅,德妃双手放在膝上端坐,笑着说,“都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燕冬在心里呵笑一声,觉着这样式儿的长辈真有意思, 见缝插针就要往亲事上拐,怎么不直接去当媒婆算了? 承安帝瞧着坐在榻凳上的人,调侃道:“朕听说你和益清家的堂妹关系很好?” “我和嘉禧确实关系不错,可我们清清白白同窗朋友,没有别的。”燕冬反驳,“谁说一男一女关系好些就是在谈情说爱啦?” “嗯,是这个理儿。”承安帝笑着拍拍燕冬的脑袋,没忍住呼噜了一把,“但朕也要说, 你啊,别学着哥哥姐姐们, 迟迟不成家。” “我不想和谁配对,”燕冬说,“我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多天真的话,德妃掩袖轻笑, “这话听着,莫非逢春有心上人了?” 今日是岁节宫宴,皇后主持后宫礼仪,德妃侍疾,燕冬入宫得早,过来拜节后就被留在了暖阁。这会儿吕内侍引着诸皇子和燕颂、王植进入暖阁见礼,隔着一层如意纹隔窗,燕冬的声音清朗朗的传出来。 “对,我有喜欢的人了。” 三皇子脚步微顿,旋即转身看向身后的燕颂,一瞬不到的反应时间,但燕颂面色如常,并未因着这句话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四目相对,燕颂仿若不解,淡淡地问:“怎么?” 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停步,王植的目光在燕颂和三皇子之间来回一眼,直觉他二人气氛微妙,像是互有敌意,只是这种敌意极浅,且说不清道不明。 “没什么,”三皇子温声说,“你自来把逢春管得严,我方才一听逢春说那话,就怕你生气。” “孩子都是要长大的。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荒谬之事,我若生气,岂不蛮横无理?”燕颂玩笑,“那小子到底在外面告了什么状,败坏我做兄长的名声?” “诶,冬冬可没告状,就是你一直把他管得颇严,是我多虑了。”三皇子笑着拍拍燕颂的肩膀,两人跟着其余几人继续往里走。 燕冬直言直语,承安帝也惊讶,颇高兴地说:“哦?是哪家姑娘?若是合适,朕就给你们赐婚。” 几人入内行礼,承安帝抬手示意众人平身赐座,燕冬随即起身行礼。他自然地和燕颂对视了一眼,又坐回去,神神秘秘地说:“现在不能说。”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8节 “唉,”承安帝叹气,很伤心的,“我们逢春也有小秘密咯。” 燕冬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解释说:“我是偷偷喜欢的人家,人家不知道,所以要暂时保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什么?众人闻言都惊讶得很,着小祖宗的脾气谁不知晓,谁能想到情窦初开后也学会谨慎小心、内敛含蓄了? 六皇子到底还小,忍不住直接凑到燕冬跟前和他挨着坐,小脸上满是惊讶,“冬冬,你不是说想要什么就要撂开手脚去争、去抢吗,怎么还偷偷喜欢人家呢?好没出息。”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燕冬也觉得自己没出息,但他不承认,拿出另一番主张,“直接说出来,人家不喜欢我,这事儿不就黄了?所以呀,我这招叫做温水煮青蛙,精髓在于慢、稳,要一步一步来,等时机成熟再出手,争取直接拿下。” 燕颂安静地坐在对面,局外人似的看着燕冬振振有词,为了那个神秘的心上人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并没有参与话题。 五皇子嘴巴坏,“那要是时机一直不成熟呢?” 燕冬没看燕颂,气势汹汹地说:“那我就一直偷偷喜欢他。” “哎哟,看来我们冬儿是栽了,真心喜欢人家。”五皇子看着燕冬那小样,笑眯眯地说,“那要是出手后没成功怎么办?”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什么意思啊!”燕冬噌地站起来,气冲冲地扑过去打五皇子,“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就是见不得我抱得美人归!你个蛇蝎心肠,怎么这么坏!” 六皇子上去抱住燕冬的腰,小尾巴似的被迫在燕冬屁股后头乱晃,劝道:“你们不要再打了!” 三个人闹成一团,很快打出了暖阁,承安帝笑着摇头,不管他们,转头问燕颂,“续明,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方才知道。”燕颂说。 二皇子惊讶,“竟然连你都瞒着?” “许是怕我怪他不专心学业,先在陛下跟前过了明路,我就不好再说他什么了。”燕颂说。 “诶,真别说他。”承安帝说,“你们几个当哥哥姐姐的不成家立业就罢了,可不要拦着弟弟,若是两厢情愿,成了,也是一段佳话嘛。” 燕颂笑着颔首,说:“臣遵旨。” 三皇子坐在燕颂对面,自然地将燕颂的反应纳入眼中——实在是毫无破绽。但他并没有因此彻底放弃怀疑,毕竟旁人就罢了,燕颂此人他是了解的,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实难看透。 聊着聊着,前头要开宴了,陛下与德妃起身出了暖阁,仪仗如龙,皇子们和王植跟随其后。 燕颂站在宫道上,燕冬闹累了,气喘吁吁地跑回他身边。他抬手帮燕冬整理仪容,说:“打着了吗?” “必须的呀,他才不是我对手,我狠狠地揪了他的坏嘴巴。”燕冬撵走随行抬轿的宫人,要和燕颂单独走。路上,他抬头和燕颂说悄悄话,“刚才你没来的时候,德妃主动提起了我的婚事,但陛下没接茬。她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燕颂不紧不慢地走着,说:“德妃不一定真是要给你说亲,也许只是想试探陛下对你婚事的想法。方才陛下那番说辞,是愿意促成一段佳话的,前提是你心里的那人合适。” 燕冬背着手,闻言转身面向燕颂倒退着走,说:“那怎样才算合适?” “不会对朝局不利。”燕颂说。 这是站在承安帝的位置该考虑的,燕冬好奇地问:“那在大哥眼里呢?” “不会对你不利。”燕颂说。 燕冬笑起来,“就这样简单吗?我以为你会说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德行才能什么的。” “能与你门当户对的有几个?真心待你才是最要紧的。”燕颂拍拍燕冬的脑袋,淡声说,“当然,我只能勉强接受,好比若是以后三妹突然改了主意,想嫁人了,她的夫婿哪怕再好我也不会觉得多满意。” 所以,这是个哥哥嘛,哪怕待他格外偏宠,也只是个哥哥对弟弟的偏宠,燕冬想。 他微微偏头看着燕颂,目光复杂,那模样让燕颂停步,问怎么了? 燕冬笑着摇头,转身背对燕颂,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好像很不懂事。” 燕颂看着燕冬的背影,“为何这么说?” “我拦着你,不让你成家,可你却不拦着我,显得我很蛮横无理。”燕冬百无聊赖地踢走脚下的一块鹅卵石。 “不能这样比较,我本无意成亲,何况我是做哥哥的,理应让——” 又是这副招人恼恨的长兄做派,燕冬径自打断,不无恶意地说:“那我做什么,你都会让着我吗?哪怕我离经叛道,有悖理法,你也不会不要我,是不是?” “要做什么?”燕颂说,“跟我说,我替你办。” “我不想听这个。”燕冬转身停步,拧起眉毛瞪着燕颂,“是或者不是,可以直接回答我吗,哥哥?” 燕冬比燕颂矮半个头,此时却成了居高临下的那个,燕颂与咄咄逼人的弟弟对视良久,说:“是。” 燕冬像是提前领取到“免死金牌”的坏孩子,立刻高兴地笑起来,他微微倾身,仰着头凝视着燕颂的眼睛,“太好了,若是哪日我真犯了大错,哥哥要记得今天的话。” 燕颂眼皮跳了一下,还没有说话,燕冬已经转身走了。 在京,皇子之下,燕国公府座次最尊,燕冬拾级而上,在崔拂来身旁落座。他侧目,瞧见燕颂在下方和镇远侯说话。 “瞧什么呢,”燕纵说,“这么入神?” “大哥呀,”燕冬单手撑着下巴,仍然盯着燕颂,笑眯眯地说,“我想起一个词儿,金昭玉粹。” 燕纵也跟着看过去,不仅他们,坐席如流水,明里暗里投放在燕颂身上的眼光多得数不清。他这样的人,招人爱,也招人恨。 燕冬习惯看他万众瞩目,如今却又痛恨那些不懂事的目光,这种矛盾不讲道理,撺掇心火。突然,燕颂转过头来,目光定定地落在燕冬脸上,仿佛这里这么多人,他一直、仅仅只关注那一个人而已。 燕冬愣了愣,抿唇莞尔,眼睛亮晶晶的,他们方才的对峙像是不曾发生过。燕颂目光微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宫宴就是那样,觥筹交错,礼乐笙箫,燕冬从小就在宫里晃悠,进来从不觉得拘谨,悠哉哉地把宫宴吃成了家宴。 锅子热气蒸腾,后头一张脸红薰薰的,像是吃醉了酒,但燕冬今晚一杯酒都没吃,忙着涮羊肉了。 燕颂倒是喝了不少,陪承安帝和诸位皇子,还有在座某些朝官,向上向下应酬一通,散席的时候都有些醉了。 燕冬把燕姰和燕纵撵到爹娘的马车里,自己和燕颂同乘,美其名曰照顾人家,其实上车后就靠在枕头上看话本。 燕颂后腰靠着药枕,坐姿不如平日端正。他看了眼燕冬,瞧不清那话本的内容,便说:“过来。” “哦。”燕冬乖乖地挪了过去,调整坐姿,贴心地拿自己的肩膀给燕颂当靠枕。 燕颂偏头枕上去,勉强看清了那一排小字,还是先前那本。他闭上眼,“这么好看么。” 声音像羽毛,沙沙地挠着燕冬的耳朵,燕冬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侧目看向枕在自己肩上的那张脸。 燕颂并非滴酒不沾,平日在家里偶尔也会陪爹娘弟妹小酌,在外面也偶有应酬,但他自来克己,也没人敢灌他,所以没有喝多过,酒量也不够好。他喝酒会上脸,又因为肤白所以格外明显,像胭脂色,从皮囊里洇出来的,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燕冬分不清这是真的,还是自己幻想的,他现在飘飘然,也像醉了。 “嗅什么呢。”燕颂突然睁眼,把凑到自己脸前偷偷嗅味道的人逮了个正着。燕冬像个小贼,浑身一缩,眼眶一瞪,无措地呆在原地。 因为这一缩,燕冬的肩膀不再挨着燕颂的下巴,他的“枕头”挪开了,燕颂有些不悦,伸手环住燕冬的腰,把他往回搂,又把下巴搁了回去。 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密惯了,可如今一个搂腰的动作都让燕冬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离得太近了,就像元元说的那样,心上人的一颦一笑都和春|药没有区别,燕冬年少气盛,根本不会克制,他察觉到自己的冲动,一时不敢擅动,无措地坐在那里充当一只木偶人,小声说:“你醉得很厉害吗?” “还好,”燕颂又闭上眼睛,懒声说,“今儿除夕么,明日不去衙门,多喝几杯也无妨。” 燕冬说:“可去年今日,你也没有多喝几杯呀。” 许是不大清醒,燕颂回得很慢,整整几息后才说:“去年今日,你也并不喜欢看这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子,人都是会变的……突然就变了。” 燕冬是个小雏鸡,面对自己对燕颂的感情,他只能依靠本能。可要捧回珍贵的猎物,狩猎者也要学会耐心筹谋、设置圈套,所以他得努力学习……虽然话本看了一大半,除了些甜腻腻的花言巧语、酸溜溜的情话,他根本没有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此时听燕颂这么说,燕冬以为他不喜自己看这些话本子,便做出保证,“闲来无事,看着打发时间而已,没有耽搁看正经书的。” 燕颂没有回答,燕冬知道喝醉了难受,便也没有再说话,安静地当靠枕。 回到燕国公府后,燕冬搀扶着燕颂下车,陪着人回了熏风院。燕颂在浴房门前停步,收回揽着燕冬肩膀的手,说:“回去歇着吧。” “真是迷糊了,今儿要守岁呀,我回去做什么?”燕冬拿捏着正经理由,趁机赖着不走。 “瞧我……”燕颂抬手摁了下眉心,让燕冬先去洗漱收拾,待会儿好一道守岁,燕冬乖乖应了,在燕颂的目光注视中回了自己的屋子。 燕颂的目光在雪幕后逐渐变得冷寂,良久,他说:“他当真有心上人了。” 常春春愣了愣,心里直呼要命,嘴上下意识地安抚道:“尘埃落定前,一切都有可能。” 燕颂没有说话,转身进入浴房,他边走边解了衣物和发冠,随手扔掉,白玉冠摔在地上,啪嚓摔了个碎。 常春春站在门口看着,暗自叹了口气,心说情之一字果真愁人,轻巧麻溜地把碎片收拾了。 燕颂坐入浴池,温暖的水包围上来,但效果不佳,他头疼欲裂,耳边不断地回荡着今日燕冬在宫里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 他的弟弟悄无声息地对一个人情窦初开、情根深种,为了这个人提前来他这里要“免死金牌”,可谓十分有心。他要让燕冬高兴,就要安分守己地当个好长兄,不仅不阻拦,还要帮弟弟得偿所愿,可是……安分守己?燕颂天性贪婪,压抑本性已经竭力,要让他眼睁睁地让出唯一珍宝,何其困难。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地走近了,燕颂睁开眼,紧接着面前出现一只汤勺。 燕冬穿着身雪白的厚寝衣,头发随意扎成小髻,雪人似的蹲在池边,关切地盯着他,“这会儿还头晕吗?先喝两口解酒汤吧,若是实在难受,我就叫大夫来。” 燕颂垂眼,抵住碗沿抿了两口就偏过了头,燕冬没有强灌,起身把小碗放到身后的矮几上,操心地说:“我在这里陪你,但是最多再让你泡一炷香,泡太久会更迷糊。” 那语气活像个小老头,燕颂失笑,“知道了。” 燕冬嘿嘿笑,顺势往软榻上一躺,盖上毛毯,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浴房里的香有安神的效果,等燕颂按时从浴池里起来时,偏头一看,这小子已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燕颂随手拿过巾帕擦拭身体,换了身干净的中裤,随意披上寝衣,缓步走到榻前。燕冬毫无防备,睡颜香甜,浑然不知面前的凶兽已经快要克制不住本能,露出獠牙。 燕颂静静地看着燕冬,体内的桃花梦以欲|望为食,顿时无法遮掩地汹涌起来。夜色做了遮羞布,他用又爱又恨的目光凝视着让自己堕落的“罪魁祸首”,抬起了冷白修长的右手。 没有任何征兆和规律,燕冬又梦见了那个淫|魔,那种熟悉的、羞于说出口的梦。他匆匆惊醒,睁眼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燕颂坐在榻边看着他,眼睛像刚刚燃烧过的炭,隐约点点猩红余温,烫得他脊背一颤。 烛光不知何时灭了大半,只剩浴池边的四座飞燕穿柳立灯,把水面照得昏黄。燕颂背光而坐,胸口脖颈的肌肤泛着玉一样的光泽,面容温柔,“醒了?” 声音比平常哑了些,听着格外撩人,燕冬喉结滚动,喉咙突然有些发干。他盯着这个醉酒的、不如平常敏锐清醒的人,像馋狠了的小狗,突然放肆只为了乘虚而入、闻一口肉香。 燕冬猛地起身搂住燕颂的脖颈,结结实实地抱住。 燕颂愣了愣,没有说话,听那声音在耳边可怜地央求,“哥哥,我做噩梦了,今晚你可以陪我睡吗?” 第26章 新岁 “哥哥, 我做噩梦了,今晚你可以陪我睡吗?” 燕冬四岁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那是个雷雨夜。 燕颂幼而岐嶷, 自小就刻苦,每日下学后主动温习功课、翻书阅卷,燕冬大多时候都陪着他,但到底是个小孩子,玩心重,在书房待着待着就要跑出去和燕纵燕姰玩儿。 那夜电闪雷鸣,燕颂睡前听侍从说小公子去婵娟堂和哥哥姐姐们一道睡了,洗漱后便独自睡了。没一会儿,廊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起身出去一看,燕翠微披风里裹着个小团子,正可怜巴巴地抹眼泪,扭头一见了他,立刻哇呜哭起来。 快步进入主屋,燕翠微抱着小侄子半蹲在地,燕颂伸手接过幼弟,熟练地拍着他的背。 燕翠微无奈地说:“和纵儿姰儿睡一张床,一打雷就爬了起来, 说做了噩梦,嚷着要大哥, 我和俩孩子都安抚不住他,就把他抱过来了。” 小团子躲在自己的颈窝里抽噎,泪水湿乎乎的,燕颂摸他的背, 又摸他的脑袋,一边安抚一边说:“夜深了,烦劳二叔走一趟,下次若再这样,您叫人来唤我一声,我自己过来。” 燕翠微看着面前这紧紧抱在一起的小少年和小团子,挺乐呵,催着俩孩子赶紧进被窝睡觉,自己回了婵娟堂。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29节 门窗禁闭,床幔也放下来,燕冬和燕颂用一只枕头,紧紧地挨着一起。他没哭了,但偶尔还要吸鼻子,燕颂侧身搂着他,“吃糖吗?” “不吃,”燕冬真像颗小汤圆,看着糯,说话也是,“要坏牙的。” 燕颂笑着说:“我说的话倒是记得很清楚。” 燕冬有些着急地证明自己,“我很听大哥的话。” “嗯,我们汤圆很乖。”对待燕冬,燕颂仿佛生来就有十二万分的耐心,他拍着燕冬的背,很轻声地问,“做什么噩梦了?” “有蛇咬我,一直追我,还变成红色的大鞭子打我……它长得丑,一颗牙齿有这么大,”燕冬认真地在燕颂的手心里画了个大概的大小,画完又握住那只手,蔫蔫儿地说,“丑得吓人。” 燕颂佯装惊讶地说:“啊,这么大的牙齿啊。” “嗯!”燕冬信誓旦旦地保证,“我没有记错,就是这么大。” 又是一声闷雷,“呜!”燕冬下意识地往燕颂身上挤,燕颂抱住他往床里头滚了一圈,一只手拉起被子,和弟弟一起躲在黢黑温暖的被窝里。 “不怕,大哥在这儿。”燕颂让燕冬趴在自己身上,两只手都环着他。燕冬青蛙似的趴着,小声撒娇,“压着大哥,大哥长不高了。” “没压着,你这么轻个小人儿。”燕颂偷偷打了声哈欠,声音在被窝里有些模糊,“同窗里就我和你侯家大哥最高。” “大哥以后会和爹爹一样高,像大树!对了,昨天侯家大哥又凶小翼了,小翼一直哭。”燕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侯翼哭得哇哇叫的惨样,趁机帮自己装可怜,“大哥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凶我呀?” 燕颂不上小机灵鬼的当,说:“你乖,我就不凶你。” “说废话。”燕冬小声谴责。 燕颂笑了笑,陪燕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家伙滔滔不绝:他和侯翼、鱼照影制定了骑小马学习计划,励志要做最先可以独自驰骋的那个;他白日在宫里玩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皇帝伯伯的白玉棋子,皇帝伯伯没有责怪,笑着举着他在亭子里转圈圈,转得脑袋晕乎乎的;他和宫里的五表哥打架,把人家咬哭了,后来被三表哥带走后三表哥给他投喂了糖霜栗子,味道不错,就是有一点点甜……大事小事都一股脑地挤出来,小家伙可算困了,迷迷糊糊地在燕颂身上翻了个身,又顺势滚到床里边,趴在他肩头准备睡了。 “安心睡,雷打不着你。”燕颂轻轻戳了下燕冬柔软的脸腮,哄着说,“等你睡醒了,大哥还在你身边。” 燕冬乖乖地“嗯”了一声,说:“以后打雷,大哥都会陪我睡吗?” “会。”燕颂说,“一直如此,以前也是,只是你那会儿太小了,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更不记事。” 燕冬烦恼地“嗯”了一声,检讨自己,“我有罪。” 燕颂被弟弟正经的语气逗笑,觉得小团子可爱得不得了,说:“无妨,现在不就能记得了?” 燕冬睁不开眼睛了,黏黏糊糊地问:“以后也会记得吗?长很大以后,八岁?十八岁?二十八岁!” “会。”燕颂说。 燕冬嘿嘿笑,说:“那等我长很大以后,大哥也会陪我睡吗?” “那会儿你都不怕打雷了。”燕颂说。 “谁说的?我可以一直怕,”燕冬无赖地央求,“这样大哥就会一直陪我啦。” 彼时燕颂笑说燕冬像个小傻子,不明白人会长大,长大会变,如今更觉得其实永远长不大也很好,至少心不会变野,想着往外飞。 沉默了几息,燕颂最终答应了燕冬的恳求,为了不让燕冬在大好的日子失望难过,也为了满足自己卑劣的欲|望。但说是要睡,他们也没有去里间的床上,待会儿还要守岁,所以只是在窗边的榻上堆了一床厚被子,躲在里面挨着坐。 燕冬枕着燕颂的肩头,燕颂温声说:“困了就睡,不必强撑。” “不困的,”燕冬用脑袋蹭了蹭燕颂的脸,“你还晕吗?” 燕颂实话实说,“有点儿。” “那你不要强撑,想睡就睡。”燕冬说,“我会陪着你,等你醒来的时候,我还在你身边。” 燕颂闻言静了静,说:“好。” 没有人再说话了,窗外风雪簌簌,烟火炮竹声从四面八方接连响起,这是一年里最热闹的夜晚之一。燕纵和燕姰打着嘴仗逐渐靠近,在廊上停住,放空的燕冬这才回神。脚步声轻轻地走进来,他偏头,对上了崔拂来的目光。 燕冬抬手放在嘴唇上,又指了指肩头的燕颂,后者闭着眼,已经睡着了。 崔拂来颔首,抬手在空中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们不必出来。她转身出去,示意吵嚷的兄妹俩小声些,说:“颂儿今夜吃醉了,正睡着,咱们别吵醒他。” 廊上的御冬布帘垂着,几人就在外头围炉守岁。 “又是一年,这日子过得真快啊。”燕青云感慨,“一眨眼,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 燕青云话里有些伤感,燕冬听得出来,他将心比心,觉得或许是因为这也许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一起守岁了。他垂眸看着燕颂,像是在看一只即将飞走的燕子,它不知何时飞走,但一定会飞走。 窗外的人小声的说着话,燕冬抬手,指尖轻轻地了碰了下燕颂的脸,后者毫无反应。于是他的胆子变大了些,指尖顺着脸腮蹭动,落在鼻尖上。 以前燕冬不仅碰过燕颂的鼻子,还耍怪地将它抵成猪鼻子,燕颂平日里是真惯着他,并不责他没规矩,只是仰着椅背,笑着随他闹腾。那会儿燕冬只觉得好玩,如今这么轻轻一碰,指尖却像触了火,又疼又痒。 从小养大的燕子要飞走,燕冬不愿放手,可也舍不得将它圈禁,毕竟这不是真的富贵燕,是从梧桐枝儿上掉下来的凤鸟。可他养了这么久,伴了这么久,是不是可以收取一点“回报”呢? 热闹又安静的深夜,燕冬自顾自地神魂颠倒,白皙的指尖无法控制地向下,落到优美温热的唇瓣上——仿佛是一个指引。烟花爆竹声接连响起,仿佛在为燕冬狂乱的心跳声打掩护,他看着枕在肩头沉睡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 十八岁的除夕夜,燕冬窃取了一个吻。 蜻蜓点水,风过留痕。 * 燕颂还未睁眼就感受到了怀中的存在,像团火炉,他睁眼对上燕冬的睡颜,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一块儿,裹着一张被子,睡得乱七八糟。 燕冬睡得很沉,燕颂转头看了眼窗外,估计时辰不早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榻。他帮燕冬盖好被子,却瞧见枕头底下压着一抹红,取出来一瞧,是只红封,一笔灵动隽秀的小楷,果然一如经年的写着: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1]” 燕冬才学到这诗便尤为喜爱,每次给燕颂红封都会用。 红封里面装着一串压胜钱、一枚“长命富贵”吉语钱。燕颂摩挲着锦缎封皮,静静地站了片刻,才将东西收好,放入书桌柜的一只匣子里,里面鼓囊囊的,已经装了十四张红封,新陈不一。 燕颂合盖落锁,拿起另外两样物件转身回到榻前,小心地放在枕头底下。燕冬睡颜恬静,他伸手在那张脸蛋上刮了一下,又看了几息,才轻步出去。 院里彩灯喜联,常春春在廊上清点礼单,闻声转头走到主屋门前,轻声说:“崔郡王府的年节贺礼到了。” 燕颂接过礼单,“荆山何时来?” “给郡主的家书和贺礼是一块儿到的,信中说小郡王在家过了年就会立刻启程,要在京城待一段时日。”常春春笑着说,“郡王还特意在信中给您带了话,说届时请您压着小郡王点儿,别让他在外面闯祸折腾,要打要骂都随您。” 侍从端来热水伺候燕颂洗漱,燕颂拿帕子擦手,笑着说:“真打了,舅舅舅母要心疼坏了,吩咐下去吧,把游月楼收拾干净,等荆山到了,就给我老实住在府里。” 常春春“诶”了一声。 “世子,前头来客了,是镇远侯府的几位。”侍从上前行礼禀报。 燕颂颔首,吩咐了廊下几句就乘暖轿去了花厅,他在月洞门外落地,隔老远就听见老哥俩在说笑,声若洪钟,身子骨都硬朗。 侯翼在廊上观雪,瞧见燕颂从拐角出来就立马上前见礼。 “新岁安康。”燕颂从常春春那里接过红封递给侯翼,温声说。 侯翼双手接过红封,笑着说:“谢燕大哥,大哥新岁安康。” 燕颂拍拍侯翼的肩膀,迈步进入花厅,向父亲请安,随后向另一侧主座上的人捧手请安,“叔父。” 镇远侯比燕青云小两岁,自来都是兄弟相称,下面的孩子们私下也都是按叔伯称呼。 “诶,免礼。”镇远侯起身将红封塞到燕颂手里,笑着说,“咱们爷俩就不说废话了,新岁安康!” 燕颂笑着应了,折身走到下座,将红封递给起身行礼的崔素棠,“新岁安康。” 崔素棠笑着道谢,说了两句吉祥话,坐在她身旁的男人丰神英秀,与侯翼有三分相似,等她说完才问:“我没有?” “没有。”燕颂说,“你我同岁。” “按辈分,我得唤您一声大表哥。”侯耘起身捧手,“大表哥,新岁安康。” 燕颂淡淡地睨了好友一眼,拿出红封给他,说:“哪日走?” “我刚回来你就要我走,忒冷酷了。”侯耘落座,又说,“这次先不急着立马走了。” 燕颂在旁边坐了,说:“那很好,在家陪陪表妹,北境离京远,让人挂念。” 侯耘闻言握住崔素棠的手,夫妻俩笑视了一眼,他说:“怎么不见其他几个小的?” “姰儿和纵儿陪拂来去上香了,至于冬冬么,”燕青云看了眼燕颂,后者笑了笑,“昨夜守岁累了,睡得正香。” 燕青云和镇远侯有的聊,撵着几个晚辈出去走走,燕颂起身带路,示意随从不必跟随。侯翼出了门,说想去逢春院和狗玩会儿,燕颂点头允了,他就转身跑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路上燕颂闲聊道:“表妹今年要回江南吗?” “要的,”崔素棠说,“过几日培风陪着我一道回去。” “我今早入宫请安的时候就和陛下请过旨了,陛下理解我们夫妻俩,让我晚些再回北境也无妨。”侯耘说,“这是不是要把我调回来的意思?” “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谁比你更适合坐镇北境府。”燕颂说,“何况咱们两家交好,你又是崔郡王府的女婿,在雍京待着,让人不安。” 崔素棠冰雪聪明,惊觉这话题危险,立刻说:“外面冷,我先回暖阁,你们慢慢来。” “表妹不必避讳。”燕颂侧身看了眼夫妻俩,“你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少年夫妻,多少委屈了。等过了年,表妹是否愿意和培风去北境?” 崔素棠自然愿意,正要说话,侯耘却拧眉说:“二皇子和安信侯府,三皇子和长宁伯府、还和乌家沾亲,五皇子背后也有文华侯府,谁都不是一个人,你何必和我撇清干系?” 这话俨然是明示了,崔素棠怔怔地看着大表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是撇清,是暂时别凑太近。”燕颂微微摇头,“你是坐镇北境的将军,你不想回北境,你想做什么?” “我明白。可燕家如今是你掌家,你不在了,燕伯崔姨也最好继续做个养花逗鸟的富贵闲人,那就该是驰骛来接替你,可他偏偏是禁军司殿前卫的。不妄御前侍疾,届时怕是都不敢和你私下相见了。最要紧的一点,”侯耘稍顿,“你回去了,审刑院使应当是做不得了,除非你能把自己人推上去,否则来日都是隐患。续明,你处境不妙。” “我看不然。”燕颂说,“旁人都有依仗,若是独我没有,那四皇子的突然出现就没有任何意义。” 侯耘说:“你怎知陛下想让你回去?” “这个谁都不能笃定,但要紧的是我想回去。”燕颂偏头看向远处,那是宸禁的方向,“假的就是假的,哪怕你想一辈子以假乱真,旁人也不许。” 他笑了笑,“何况从做了审刑院使那一日开始,我就没有退路了,届时不论谁上位,都不见得能容下我。” “你也不见得能容下谁。”侯耘凉凉地说。 燕颂笑了笑,温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大哥!” 这一声清亮,几人纷纷侧目,红衣白裘的燕冬颠颠儿地从后面跑过来,腰间系着一枚和田白玉镂雕玉兔抱月佩,崔素棠一眼认出来,是引得皇后和德妃相争的那枚。 “嘿!”燕冬最后一个大步子蹦到燕颂跟前,仰头咧嘴一笑,糯米白牙星星眼,简直晃眼。 “这么早就醒了?”燕颂熟练地伸手替燕冬整理仪容,揶揄道,“还当要睡到天黑去。” “被窝里太暖和了,本来是要眠会儿的,但听说家里来客了,我就赶紧起床收拾了。我刚已经去拜见过叔父啦,”燕冬转头看向那夫妻俩,伸出双手,“恭喜发财,红封拿来!” 夫妻俩笑着孝敬了红封,侯耘伸手摸了把燕冬的脑袋,把人原地拨转两圈,上下仔细地打量,“嗯,长高了。许久不见,想不想你侯大哥?” “想!”燕冬笑眯眯地瞄一眼崔素棠,“但我的想没有人家的千分之一浓厚哟。” 崔素棠叫燕冬打趣得红了脸,伸手抓他,“你这小鬼头!看我不打你!” 燕冬眼疾手快地躲过,笑嘻嘻地躲到燕颂身后,只探出颗脑袋,说:“哎呀,都老夫老妻了,还害羞什么呀!”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0节 崔素棠拿这小皮猴子没法子,伸出指头点他,说:“以后有人治你!” 她说的是燕冬成家以后要被媳妇儿管,燕颂笑意淡了淡,燕冬那小傻子自然没听出来,抱着他的胳膊趁机表孝心,“嘿,除了大哥,谁都治不了我。” 第27章 要争 初六, 燕姰就要入宫了,临走时去了趟熏风院。燕颂正在茶厅装茶叶子,态度随意, “坐吧。” 燕姰坐不住,直接走到燕颂身后,说:“大哥,你近来真的还好吗?” 燕御医很负责,哪怕平日不常回府,也会抓紧一切机会逮住入宫的燕颂号脉。燕颂笑了笑,说:“你不信我,还不信自己的医术?” “从脉象上来看,你的身子确实没有任何异常。我把能翻的书都翻遍了, 桃花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清楚了,目前来说,只要大哥不动情|欲,就暂且不会伤身。”燕姰折身倚在紫檀架上,打量燕颂两眼,求证道,“大哥,你不会让我操心的,对吧?” 燕颂失笑, 随手敲了下燕姰的脑门,“说的什么话。” “我对蛊少有涉猎, 真不知该如何下手!”燕姰挠头,“现下看来这玩意儿还真不好解,所以我得嘱咐嘱咐你啊,为着谨慎, 咱还是先忙朝事,谈情说爱什么的不急,别自讨苦吃。” “多谢燕御医提醒,我心里有数。你也不必紧张,凡事尽心而为,旁的随缘就好。”燕颂把两只小茶罐递给燕姰,“新得的玫瑰香茶和柑普,拿去试试,喜欢再来取。” “谢谢大哥。”燕姰凑近嗅了嗅,“好香!对了,上次那个咸樱桃茶也特别好喝。” 燕颂看了眼架子,说:“没有了,下次回家来取。” 燕姰点头,“那我就先走了,你若有不适一定要来告诉我。” “知道了。”燕颂把人送出茶厅,一如往常地叮嘱道,“夜里早些睡,别趴在窝里看书看到半夜,糟践身子。” 燕姰乖觉地做出保证,等燕颂笑着颔首,才揣着俩茶罐转身走了。侍从套好了马车装好了换洗的衣物,她利落地出门,正好撞上燕冬一行三人,“哟,上哪儿玩去?” “您的野师弟想我了,叫我去他那儿坐会儿。”燕冬抬手挽住阿姐的手臂,“走,上我车,咱顺路。” 姐弟俩亲亲密密地上了马车,待马车驶出去,燕姰趁机问:“我昨儿听荣华说,你有心上人了?” 荣华公主昨日去三皇子府和皇兄小聚,出来的时候邀约燕姰一道看花灯,期间和她提起这茬,简直吓了她一跟头。但昨夜回家晚,她也没来得及问。 燕冬点头,“对呀。” 燕姰立马问是谁,燕冬做了个捂嘴的手势,说:“保密。” “跟我都保密?”燕姰泫然欲泣。 燕冬抱住燕姰的胳膊撒娇,“好嘛好嘛,我稍微给你透露一点儿,”他迎着燕姰期待的眼神,毫无愧赧地说,“是个男人。” 燕姰愣了愣,说:“哇,这下范围更广了,真不好猜了。” 她本来以为是王家那姑娘呢,毕竟燕冬相熟的女儿家屈指可数,可“嫌犯”换成了男人,那就很不好锁定了。 “不许猜。”燕冬霸道地说,“你以后就知道啦。” 燕姰小声问:“大哥知道这茬吗?” “家里就你知道。”燕冬说。 燕姰大为感动,立刻说:“放心,一定保密!那个,目前进展如何?” 抹一把辛酸泪,燕冬老实地说:“没什么进展,我单方面倾慕人家。” “……”燕姰难言地盯着自家弟弟,严肃地说,“不,我不允许。” “哎呀,你不懂,这单相思也没什么,”少男心动的人摆出经验颇丰的过来人的架势,老气横秋地说,“情爱之事,好复杂的嘞。” “再复杂也不能让我弟弟受这窝囊气,直接坦诚又如何?”燕姰拍拍腰间的针袋子,颇凶恶,“他敢拒绝,我就上门把他扎成刺猬。” “那不成强买强卖啦?”燕冬傻乐,“而且吧,你不敢。” “什么我不敢?”燕姰横眉,反驳,“我不敢扎的人屈指可数:爹娘二叔大哥,陛下舅舅舅母,没了。”她凉飕飕地玩笑,“难不成你喜欢的是其中哪个?” 还真是呢,燕冬双手合十,讨饶道:“全天下最好的阿姐,您就放心吧,此事我自有主张,您就每日在心里许愿弟弟早日抱得美人归就好啦。” 燕姰闻言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点纳闷,燕冬竟对燕颂也保了密。按理来说,这小子情窦初开,青涩得很,应该会下意识地去找大哥求助,难道是怕大哥知道后不允许,要棒打鸳鸯? 燕颂会棒打鸳鸯吗?燕姰不禁操心起来。 燕颂并不古板,在婚姻之事上自来也很开明,虽说长兄如父,平日对弟弟妹妹们不乏管教,但从不催促他们成家。从前燕姰说自己无意相夫教子,想在家赖一辈子,燕颂不仅不阻拦,反而乐见其成,觉得哪里都不如家里好,在家金尊玉贵、随心随性的大小姐,何必去别人家瞻前顾后甚至看人脸色? 可燕冬这事儿到底特殊些,燕颂不主张弟妹的婚事,不代表就能接受燕冬和一个男人。 姐弟俩在顺天门外分开,燕姰握住弟弟的手,认真地说:“冬冬,你就放心去抱得美人归吧,若是哪日大哥知道了、要打断你的腿,阿姐一定跪在你面前替你扛一条,另一条让你二哥扛。” 燕冬感动得不得了,给了燕姰一个大大的拥抱,待目送她跨过小宫门,才掉头回马车去了仁药堂。 仁药堂坐落在青龙大街一街,紧邻皇城,元大夫医术好又是林院使的野生弟子,门前向来不缺客人。马车还未靠近,燕冬推窗瞧了一眼,医馆旁的巷子里三两暖轿随从,门前排着小队,是等待看诊的病人。 车门推开的时候,燕冬瞧见对面有个人,下车时和一旁的当午说:“对面糖人铺子后头那个穿灰布衣的,眼神滴溜溜转,像钉子。” 当午顺着方向很自然地看了一眼,说:“腰间鼓囊囊的,应是藏着兵器。” 和宝吩咐车夫盯着些那人,转身跟着燕冬进入医馆。 燕冬不打搅忙碌的元大夫,在茶间坐了片刻,人才过来。 “这么忙还有空想我?”燕冬调侃。 元元说:“是正事儿,我思来想去,还是得请你来看看。” 燕冬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嘛,你突然让药童给我送什么清心去火的药丸,还说想我了,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元元挠头,说:“我昨夜在前面后巷捡了个人,受伤颇重,我这心里不踏实。” “您家后巷还真招人待见,什么人受了伤都喜欢往里头钻,元大夫也是什么人都敢捡。”燕冬啧声,但也明白眼前人是行医救世的大夫,眼中生死为大。他听说过一些好心没好报的事,为着不让朋友也救人不淑、反失性命,立即起身跟着去了后院,打算细细地瞧一眼。 到了地方,室内药香浓重,燕冬夺过元元手中的蒲扇狠狠扇了两下,掩着口鼻走到床边一瞧: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相貌端正,面色煞白,哪怕昏迷中也眉心不平、利气不散。 “这人不简单,”燕冬说,“他受的什么伤?” “左胸一箭、小腹一刀,我晚一步遇见他,他现在都去排队投胎了。”元元说着蹲下去,从床底下掏出一只托盘,“这是我帮他换下来的行头,为着以防万一,我没敢往外丢。” “又是箭又是刀的,杀他的人也不简单嘞。”和宝拿起身后圆桌上的毛笔,上前挑起托盘上的那件血衣,“公子,您瞧?” 血衣脏污,但能看得出来是件窄袖劲装常服,面料中等,没有特殊刺绣纹样。伤口处的布料有所损坏,已经看不出原状,但旁边放着半根黏着血肉的箭矢。 “这箭,”燕冬只瞧了一眼便说,“铁骨鹿雉箭——这玩意儿是弓弩院的制式。” 弓弩院隶属禁军司,元元倒吸一口气,说:“所以这是禁军司要杀的人?莫非是什么歹徒贼人?” “不止,雉是最好的翎羽之一,能用它在京城杀人的不会是普通卫士,但禁军司人多,哪怕是最有可能在夜晚的京城动弓箭的兵马司,也不好光凭这支箭就猜到人头上去。”燕冬将蒲扇插入元元后衣领,“禁军司内部不止一个衙门,这个人不一定是什么贼人,但一定代表着危险,少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都是好的,把人挪走吧,小心惹祸上门。” “不妥。”元元纠结地说,“他受伤颇重,这几日正关键,若是我不管他,误了性命……” 燕冬不再劝,说:“那你先小心照看着,我叫人去查查这人的身份。” 说是要查,可禁军司人不少,此事瞧着又涉及争斗,更得小心些,燕冬琢磨着直接找燕纵最稳妥,正打算去买两罐法制紫姜,吩咐和宝送到宫里去,身后的床上突然有了动静。 病人势如虎豹,猛地扑身攻来,当午挡在燕冬背后,抬臂横档,将人震退三步。元元这才反应过来,捂嘴尖叫一声,见当午的目光倏然冷厉,反手扼住此人喉骨,两步将人摔压在床上,“找死。” 燕冬侧身说:“且住。” 当午闻言力道微收,却见那青紫的脸上眉心微动,这人睁开眼来,如久旱之人突遇甘霖,竟露出惊喜,“燕……小公子!” 他嘶声喊了一句,随即白眼一翻,脑袋一偏,又晕死过去。 “哎呀!”躲出三丈远的元大夫慌忙上前,见一床的血,“伤口崩开了!” “不怪当午,谁让他突然动手的?”燕冬这下不急着走了,在圆桌边落座,“这人认识我。” 当午说:“瞧着还很欣喜。” “你给他弄醒,一问便知。”燕冬说。 元元熟练地忙碌起来,把人安顿好了,就先去大堂了。燕冬安静地扇着蒲扇,偶尔翘翘脚、哼哼曲子,片晌,床上的人悠悠转醒。 当午站在燕冬身侧,手放在刀柄上,见这人手掌撑床,就要坐起来。 “你最好别乱动,”燕冬说,“否则伤口又得崩一回。” 床上的人闻言放弃挣扎,说:“方才得罪了。” “习武之人嘛,你很警惕。”燕冬表示理解,“我见你说个话累得慌,长话短说吧,说点有用的,免得待会儿又晕了。” 苏楼犹豫一瞬,便说:“在下苏楼,现在兵马司做事。腊月中旬,在下奉命探查栀芳楼,在楼中出入几次,逐渐查探到一些端倪——那楼里藏着一些人,不似寻常看家护卫,倒像是江湖野客。” 燕冬微微挑眉,天子脚下,做生意的雇些护卫无妨,可若是藏着些来历不明的人,那目的就值得商榷了。 “几经摸排,昨夜在下终于确定了楼中藏人的暗室所在,离开时却不慎惊动暗处的人。在下负伤从侧门逃出,却撞见巡逻的一队兵马司,中了一箭。”苏楼音色嘶哑,“好在不宵禁,这边夜里也热闹,可以借着人流遮挡,在下这才逃过一劫。” “你是兵马司的人。”燕冬说。 苏楼说:“在下当时戴着面巾,巡逻队没有认出我。” “那你摘下来不就行了,回到兵马司,不比在外面逃窜来得安全?除非,”燕冬撑着下巴,轻轻“嗯”了一声,有三个猜测,“其一,你在骗我,你根本不是兵马司的人;其二,昨夜巡逻队的老大和你不是一派甚至是敌非友,你信不过;其三嘛,差遣你的人并非兵马司的人,你怕回到兵马司说不清。” 苏楼说:“既是暗中查探,便做好了被发现、灭口的准备,在下没有带腰牌,无法向小公子证明。但小公子聪慧,自然能查验在下的身份。” “他方才那招虎拳,是大内的招式。”当午说。 “好吧,你的身份真假稍后自然能有确切的结果,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两个问题。”燕冬伸出一根手指,“除了栀芳楼本身,你是不是还在查一个人?” 苏楼抿唇,犹豫一瞬才轻轻点了下头,说:“正是,此人姓宋,来自潞州。” 燕冬起身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苏楼,微微一笑,“第二,你是我哥的人。” 苏楼嘴唇翕动,说:“小公子聪慧,不知是如何猜出来的?” “元元不做御医,却得了林院使的教导,与我阿姐算是同门,这不是秘密。我常来仁药堂,这也不是秘密,你敢往这儿藏,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就是你不怕元元漏风给我。” 燕冬晃着蒲扇,像个大爷似的在床前踱步转悠,当午始终寸步不离。 “你方才头次苏醒,神志不清全凭直觉,却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声音并且为之惊喜,说明在你眼里,我不会害你,是个安全的人。我无官无职,家里人却不一样,哪怕你将我当做不知事的纨绔子愣头青,也该防备这一点,所以你不仅不忌惮我,也不忌惮我家里的人。” 苏楼说:“二公子说得对,小公子冰雪聪明。” “哦,”燕冬尾音微扬,“你是我二哥的人呀。” “……”苏楼这才想起,先前燕冬说的是“我哥”,没说哪个哥。 “那算你走运,就算你方才没醒,我也是要去找二哥核实你的身份的。”燕冬说,“现下你安心休息,你说的事我会立刻告知二哥。” “多谢小公子。”苏楼感激地看着燕冬,在燕冬要走时,没忍住说,“请恕在下多嘴,小公子就不怕在下是故意做戏来诈您的吗?” “不怕呀,”燕冬抬手摸了下当午手中的刀柄,疑惑道,“死人是不会张口的,对吗?” 苏楼的身份马上就能确定真伪,若真是做戏诈他,他不会让此人活着走出这扇门,否则后患无穷。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1节 到底是燕家的种,杀伐决断,这是骨血中的本性。苏楼感慨,在燕冬出门后闭上眼睛,浑身放松下来,想起以前燕纵含笑说的那句话: “我那个宝贝弟弟啊,年少气盛是真,坦率直白是真,但你别欺他天真好骗,小瞧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出了仁药堂,先前对面那个灰布衣男人已经不在了,燕冬走到马车前,马夫上前小声禀报:“那人还有同伙,一直在周围转悠盯梢,后来走了,我让暗处的人跟了一个上去,发现他们有个碰头的人。” 燕冬说:“兵马司的?” “不,”马夫摇头,“雍京府。” * “王府尹出门了。”常春春走进厨房禀报。 燕颂站在桌前,系着围腰戴着挂绳,正专心揉面,闻言说:“让他忙去吧。” 这幅场面不论看第几次都是那么的“不堪入目”,常春春嘴角抽搐,难言地盯着那双修长优美的手蹂|躏着面团,几息后终于忍无可忍,上前说:“世子,您这面团一口下去能噎死十个人……是不是水放少了?” “是吗?”燕颂打量着手下那坨干巴巴的面团,微微蹙眉,“不早说。” 说着就加了一木勺水。 “……”常春春小声说,“多了吧?” 面团要被突来的洪水淹没了,燕颂再次审视,觉得好像的确不太对。他感慨,“这门学问不浅,比读书习武更难。” “我瞧着这玩意儿就像扎马步,看似简单,但想扎个把个时辰就得每日勤练。”常春春鼓励道,“您别灰心,多淹死几坨,自然就会了。” 燕颂被调侃也不生气,又往盆里加了些面粉。 加一次又一次,再来盆都装不下了,常春春建议,“啃书本到底不如找个老师,面对面地指教。” 燕颂看了眼一旁的那本《厨艺入门》,决定暂且认输,正要吩咐常春春去把平日负责做糕点的厨子叫来,一个亲卫快步跑来。 常春春转身出去,很快又回到厨房,说:“小公子遇见了苏楼。” 燕颂手上一停,颇为遗憾,“看来今儿没空学了。” 常春春上前帮他解了围腰臂绳,燕颂洗手擦净,回寝屋更衣。常春春拿出一身凝脂色的袍子,正要服侍燕颂穿上,后者稍稍抬手,突然说:“不要这件。” 燕颂不似燕冬,有时出门前挑根发带都能挑上一两刻钟,寻常时候都是常春春看着准备。难得见燕颂驳回,常春春一愣,立刻收回手,问:“换哪身?” 燕颂瞥了眼那身,评价道:“太寡淡。” 常春春:“?” 那如今橱柜里一半的袍子都可以被打入冷宫了,常春春瞅了瞅手里这身,说:“那换深色?” “太深沉。”燕颂说,“之前冬冬给我做的那身不错。” 常春春诚恳地说:“小公子给您做了很多身呢。” 燕冬很喜欢打扮自家大哥,不仅喜欢给燕颂做饰品,还做衣裳,瞧见好看的料子就得找人裁一身,有时还会自己设计样式,并且不允许旁人模仿。 “那身彩绣香色罗袍,茶花纹的。”燕颂说。 哦,常春春记得那身,去年世子生辰时小公子送的,对世子来说颜色稍微艳了些,所以只在当日穿过一回。小公子知道世子的穿衣风格,见寿星穿了一次就已经心满意足,并不要求他穿第二回,所以一直干干净净地挂在柜子里,平日如常整理。毕竟是小公子送的,不能落灰。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常春春心里纳闷,麻溜地去换了那身袍子过来服侍燕颂穿上。 燕颂穿戴整齐,走到铜镜前站定,用挑剔的目光打量镜子里的人。俄顷,才说:“穿这身,人群中,我是否能最显眼?” 常春春:“?” 他很想说如果单论服饰颜色,世子您是一定比不过那些穿得堪比孔雀火鸟或者是恨不得把家中所有金银玉器都摞在身上的富贵子弟的,但是! “世子容貌端华,气质脱俗,哪怕寻常布衣,也必定是鹤立鸡群。”世子为何突然如此,常春春脑子一转,试探性地说,“何况在小公子眼里,谁能比您入眼?” 燕颂笑了笑,虽然那笑并不多高兴,更像是一种吃了大教训之后的后悔。 “凡事不可妄自尊大,”他淡声说,“还是要滴水不漏为好。” 常春春:“……” 好嘛,果然是为了在小公子跟前争宠,用的还是美人计! “自从得知他有心上人,我就一直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放手。我这几日总是做梦,梦到他和别人卿卿我我,梦到他被找死的东西伤了心、抱着我抹眼泪,梦到他喜服着身,和别人拜天地……梦到许多许多,但无一例外,对我来说都不是吉梦。” 燕颂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像是在和常春春倾诉,又像是在和自己坦诚。 “这几日,我想明白了一些。人活在世上,除了生来就有的,旁的都得靠争。他在我面前降生,我们生来就有缘,可这不够,我要的不是有缘无分。”他转身披上披风,“我没法子就这样心甘情愿地给他做一辈子的好哥哥。” 被剜心剖珠的人活不长久。 要争。 第28章 牡丹 去“买栗子”的和宝回来的时候, 燕冬正好从仁药堂内出来。 “公子,我问清楚了,苏楼的确是兵马司的在编校尉, 年纪相貌都对得上。”和宝说。 燕冬“嗯”道:“问的谁?” “公子放心,我问的是茅校尉。”和宝说,“茅校尉没打听什么,只说就当今日没和我见过。” 燕冬颔首,正要去买两罐法制紫姜好去找燕纵,老远就望见四个人抬着顶枣红暖轿过来,后面跟着两列官差。 栀芳楼门前落轿,衙役弯腰掀开轿帘,里面的人俯身出来, 乌纱团领,紫袍玉带。 “王府尹这个时辰来栀芳楼,”当午说,“带了人,这是要出事?” 王植仰头看了眼栀芳楼的百花匾,和匆匆忙忙出来迎接的掌事姑姑寒暄两句,掌事姑姑十分忌惮此人,神情隐约不妙,可王植已经不再看她, 迈步朝楼中走去。 燕冬若有所思,突然迈步朝楼中走去, 当午和宝立刻迈步跟上。他侧耳和和宝吩咐两句,和宝“诶”了一声,转身走了。 官差井然有序地蹿入大门,将大堂和上三楼尽数围住, 阵势不小,大堂的歌舞歇了,楼上谈笑风生的人也闭上嘴,栀芳楼难得安静下来。 王植进入大堂,淡声说:“雍京府办差,诸位勿扰便可继续尽兴。” 满楼齐刷刷带刀的,哪个还有心思尽兴——一声琵琶打断了众人的腹诽,乌盈自三楼现身,慵懒地倚阑斜靠,指尖纷飞,是一曲《状元春》。 这首是乌盈临时随性作的贺曲,贺的正是当年殿试夺魁、一鸣惊人的江州王植。 王植循声抬头,这一眼和当年状元游街、琵琶突响时他循声抬头望向栀芳楼二楼外廊的那一眼并无不同,平淡如水,毫无波澜。 乌盈天生多情,最不信这世间真有人无心无情,脱离红尘,何况王植身在官场,朝堂上除了燕颂,就他最称得上那句“青云直上”,能和燕颂争锋的,能是什么淡漠“神仙”?他指尖游刃有余,目光落在那年轻高官身上,悠悠道:“王府尹,琴乐之地哪能禁得住你这般冲撞,多少温柔些嘛,把姑娘们都吓坏了。” 王植走到三楼楼梯口,看了眼乌盈,说:“乌公子怜香惜玉,可惜本官来此只为办差,你我并非同好,互不为难便是。” 乌盈看着那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转身朝身旁的姑娘们笑笑,“木头一个,不管他,咱们回屋继续。” 王植在年轻男女的调笑声中向后院去,走至途中,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在雅间门前偏头,瞧见燕冬正在和玉纤说话。 燕冬刚到不久,堪堪脱下披风递给身后的侍从,转头瞧见他,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甚客气地说:“青天白日,王府尹不在公廨却跑到这里来,可说不过去。” 燕小公子喜恶分明,都写在脸上,王植却没有介意的意思,他抬手示意手下差役自行去后院,自己仍站在门前,“我来此正为办差。” 燕冬落座,抱住玉纤递来的琵琶,上下打量王植一眼,哼笑道:“这里是风流之地,容的都是风流之人,王府尹能办哪门子差?” “不瞒燕小公子,我在找一个人,此人姓宋名风眠,乃罪族宋家之后。”王植说。 燕冬抚弦的手一顿,拧眉说:“事关皇子,你做什么和我说?” “宋风眠一个外乡人能在京城现身又莫名隐匿,必定有人暗中相助,此人神通广大,京城之内,屈指可数。”王植说。 燕冬闻言眯了眯眼,冷声说:“王府尹阴阳怪气谁呢?” 王植好似不解,“燕小公子误会了。” “是我误会还是王府尹意有所指,你自个儿清楚。你莫名其妙在我这么个闲人跟前说这些,不就是怀疑藏匿那个宋风眠的人是家兄么?我知道家兄与王府尹不是一路人,可官字两张口,没凭没据的事情还由不得王府尹一个人说了算。”燕冬被打搅了兴致,不客气地撵人,“王府尹要抓人,那就请早吧。” “好。”王植轻飘飘地看了眼坐在燕冬身旁的女子,“抓起来。” 玉纤一愣,当即惊吓地跪地,“不知奴犯了什么罪?” “疯了吧?”燕冬放下琵琶,指了指玉纤,“难不成这就是王府尹嘴里的宋风眠?是我听岔了,还是王府尹已经眼瞎到男女不分的地步?” 燕小公子含|枪带棍,毫不客气,王植仍和煦地说:“方才没和小公子说清楚,我来此的第二个目的,正是找这位玉纤姑娘。” “为何?”燕冬瞧了眼跪在身旁的柔弱女子,好似不大明白她有什么值得王府尹大动干戈的地方。 “为了于清参户部侍郎左谦一事。”说到此处,王植就不再继续了,转而看了燕冬和玉纤一眼,“听说每次小公子来栀芳楼,都是玉纤姑娘侍奉?” “不错,不可以吗?”燕冬讥讽,“还是说王府尹现下又打算往我脑门上扣一顶帽子?” “可以,但不好。”王植好似没有听到燕冬的后半句话,善意提醒道,“这姑娘不简单,容我带回去一问便知。” 玉纤面色苍白,伸手揪住燕冬的袍摆,颤声说:“小公子救命!奴不过是一个伶人,当真不知何时得罪了王府尹……” 王植看向玉纤,说:“此事为公,姑娘说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话。” “让你带回去,清白与否就是王府尹说了算吧?”燕冬微抬下巴,“拿出点由头或证据来,否则她不和你走。” “雍京府办差,自有章程,小公子若担心我不公,不若与我一道回去,做个旁审?”王植好脾气地说。 燕冬无官无职,敢插手雍京府的事,就是坏了大规矩,届时哪怕陛下偏爱,明面上也要做足了惩罚。这和哄小孩儿去挨打有什么区别?当午怕燕冬脾性上来了不管不顾,正要提醒,便听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是在做什么?” 王植偏头,燕冬也立刻跑出门,待看见徐徐走来的燕颂,不由得一愣。 除了从前那些红色的官袍,燕颂平日鲜少穿偏艳、亮的颜色,燕冬记得这身香色是去年他送的。那会儿他瞧见一匹好料子,想着燕颂的生辰还有三个月便到了,就找人做了这一身。 送出去的那日是生辰前日,燕冬拿新袍子虚虚地将燕颂“捆”在椅子上,求道:“这个香色好漂亮的,大哥明儿穿它成不成?就穿一次,我想看。” 许是那几日他乖,燕颂心情好,闻言没有半点犹豫就穿答应了。翌日生辰宴,公子罗袍玉带,简直秀色可餐,燕冬不仅把肚子吃涨了,还呼噜呼噜灌了两三壶酒。 燕冬直勾勾地盯着燕颂,“唯有牡丹真国色[1]”,旁的怎么入眼嘛! “世子。”王植行礼。 燕颂走到燕冬面前,把呆愣愣的人挡住了,说:“介弟不知事,并非有意阻拦公务,益清莫要见怪。” “小公子天真纯善,下官自然明白。”王植说。 燕冬躲在燕颂身后,回过神来,闻言不禁暗自“嘁”了一声,心说这俩人不对付,面上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客气,真能装嘞。 燕颂偏头看了眼跪在那里的女子,说:“此人该入我审刑院大牢,就不劳益清操心了。” “世子既然如此说,想必也查到了一些。兹事体大,事涉栀芳楼,而雍京府统管京城政务,下官不能袖手旁观。”王植稍顿,“何况这位玉纤姑娘近来和小公子接触颇多,世子此时避嫌为宜——” 他话语一顿,却是燕冬突然从燕颂身后蹿出来,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2节 不仅王植,顿时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哪一出啊? “按照王府尹的意思,玉纤与我接触颇多,恐有所勾连,那我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王府尹勾肩搭背,可见私下关系亲密,您是不是也该像我长兄一般,避避嫌啊?”燕冬笑眯眯地说,“如此一个推一个,陛下也要避嫌。” 王植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试图抽出胳膊,未果,只得无奈地说:“小公子莫要玩笑。” “是王府尹先玩笑,我……”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手腕,触感熟悉,燕冬偏头对上燕颂的目光,察觉对方不悦,立马松开了手,和王植拉开距离。 只是这小子显然不服气,唯唯诺诺地在燕颂身后站定后还在那儿偷摸嘀咕,给王植飞眼刀。 王植假装没看见。 燕颂也假装没听见身后的嘟囔声,说:“我深受圣恩,理应尽忠职守,岂敢为一家之私避嫌偷懒?” 王植闻言微微一笑,燕颂也笑,瞧着个顶个的客气,实则谁都不肯退让半步。就在此时,一道温和的嗓音凭空插|入,打断了二人的僵持。 “续明,益清,这是做什么?”三皇子走到二人跟前,劝道,“都是为陛下办差的,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下到百官,上到皇帝,明明都是很乐意见燕颂和王植不对付的。又来个能装的,燕冬撇了撇嘴,说:“他们就是在好好说呀,吹胡子瞪眼的是我。” “你也知道啊,”三皇子瞪了燕冬一眼,“人家办差,你掺和什么?” “是他先污蔑我的!”燕冬一点就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蹦起来咬王植一口,“我在这儿弹个琵琶听个曲儿碍着谁了,他莫名其妙就怀疑我,暗示我和玉纤关系不清白,不就是想趁机牵制我大哥,夺了这案子的审判权吗?” 燕冬不高兴地瞪着三皇子,“你一来就说我,也不是个公正的,依我看,咱们直接到御前说话!” 廊上安静了一瞬,三人都看向气咻咻的燕冬。 燕颂微微蹙眉,责道:“殿下面前,骂骂咧咧的像什么样子?陛下更是日理万机,岂能因你觉得自个儿受了一句话的委屈就擅自入宫烦扰?” “……哦,”燕冬垂下脑袋,小声说,“三表哥,我错了。” 真要仔细算来,燕冬不知在他跟前骂骂咧咧多少次了,三皇子清楚燕颂是明面问责实在袒护,便顺坡下驴地温声替燕冬说了两句好话,心中却思忖着燕颂对燕冬方才提议的态度。 可燕颂垂眼“镇压”着不懂规矩的弟弟,任人瞧不出半分有用的来。 王植安静不语,是要顺其自然,三皇子思忖一瞬,便笑了笑,说:“好,那就御前说话。” 三皇子和王植先行一步,燕颂吩咐人将玉纤押下去,再看向燕冬时,已经恢复常色,“你为何出现在此?” “王植大动干戈,我想着宋风眠或许还在楼里,怕被王植撞见,就来了。喏,”燕冬指了指从拐角口出现的和宝,“我叫和宝去找了呢。” 和宝上前行礼,说:“公子,没找到,我看三皇子和王府尹一行都走了,但是围住栀芳楼的官差没有撤。” “哦,”燕颂打量着燕冬,“不是讨厌宋风眠吗?” “我讨厌的不是宋风眠,是‘宋风眠’,是每一个迷惑你的狐狸精!”虽说现在知道误会二人的关系了,燕冬想起来还是很膈应,说罢不禁瞪了燕颂一眼,“我是你弟弟,我得给你掌眼,要是有狐狸精迷惑你的心智,为了你的仕途性命,为了我们燕家的家族前途,我必须要棒打鸳鸯——美人计古来有之,不能小觑!” 他振振有词,说完还回味了一下,觉得很不错,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既表明了态度又很合理,十分自然地塑造了一个关心大哥的操心弟弟的形象。 燕颂闻言实在没忍住,伸手呼噜了一把小狐狸精的脑袋。 “笑什么笑,不许笑,我是认真的。”燕冬的身子比嘴巴老实,话虽如此,脑袋却自顾自地蹭了蹭燕颂的手,很严肃地说,“而且万一宋风眠落在王植手里后把你供出来怎么办?等会儿,王植不是要找宋风眠吗?这就走了?” “宋风眠此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也不会为此多费心思,”燕颂笑了笑,“他只是随口诈你。” 亏他还特意跑过来,燕冬说:“可恶的心机鬼!” “我们冬冬也不简单,”燕颂似笑非笑,“装傻充楞,引火烧身。” 燕冬嘿嘿笑,趁机抱住燕颂的胳膊和他贴贴,可怜地说:“那我要是不慎玩火自焚,哥哥千万救我。” “宽心,我盯着你呢,不会让你过了火候。”燕颂垂眼和燕冬对视,“你做什么,哥哥都知道。” 燕颂本意是让燕冬撒开手脚,凡事自有他来断后,可燕冬心虚,愣是听出了点别的意思,觉得后头是不是还有一句“所以你趁早坦白”。他盯着燕颂那双眼睛,快速回忆了一番并且认定近来没有犯错,能坦白的好像只有那一桩事。 于是犹豫一瞬后,燕冬还是忍不住试探道:“那我喜欢谁,哥哥也知道吗?” “……不知。”燕颂估计自己迟早会让燕冬气一跟头。 他面无表情地掰开燕冬的手,转身走了。 “诶?”生气了,是气他保密不坦诚吗?燕冬茫然地杵在原地,自顾自地诉苦,这事儿现下真没办法坦诚呀。 燕颂要走远了,燕冬立马跑着跟上。他紧贴着燕颂的脚步,伸手去拽燕颂的袖子,被撇开,又拽,又被撇开,不死心地再拽,这次燕颂没有再撇开,许是懒得搭理他了。 燕冬趁机抓紧,讨饶道:“等时机一到,我立刻告诉你!” 什么时机,你俩情投意合水到渠成互定终身双双拜访家中请长辈们成全的时候吗?燕颂深吸一口气,这下是心口都气疼了。 第29章 借刀 承安帝刚喝了药, 枕着靠背翻看奏折,吕内侍将一行人引进来,他抬眼一扫, 颇为意外燕冬也在其中。 “今儿够热闹的。”承安帝说,“说吧。” “臣有奏。”王植上前行礼,待起身后便说,“臣奉旨查办安信侯夫人于万佛寺山路遇袭一事,今日已有结果。臣领下差事后,便一直注意万佛寺周围并摸排歹徒踪迹,此外,臣担心歹徒会再向安信侯夫人发难,也着人暗中在侯府四周布排, 以防万一的同时也是想着是否可以守株待兔。” 承安帝说:“看来是抓到兔子了。” 王植颔首,说:“腊月中旬,臣在安信侯府周围发现了一人,此人身份不明,行踪存疑,于是臣派人暗中跟踪,发现此人最后是进了栀芳楼。栀芳楼鱼龙混杂,不好摸排,于是臣只能继续派人盯守, 两日后,此人再次从栀芳楼出来, 去了东市,借着人群和一个人碰了头,另一人正是安信侯府的管家,李城。” 承安帝合上奏折, 没有说话,燕冬偷偷看了一眼,觉得陛下心里已经有数了。 “臣原本以为此人与歹徒有干系,见状便知猜错了,但此人是个练家子,且不似善类,为着京城治安,臣仍然没有放弃追查。此人与李城分开后又回了栀芳楼,连续几日都没有出来,臣便派府衙相干官吏以按例巡查营生状况、来往人口为由查了栀芳楼的雇佣名册和入住名册,发现此人并不在任何一本名册上。”王植说。 栀芳楼来往人多,座无虚席,此人不可能偷偷在楼中混吃混喝那么久,所以此人多半与栀芳楼有干系,且安信侯府也可能在其中扮演着某个角儿。 王植接着说:“此后臣一直盯着此人,直到某夜,户部侍郎左谦点了栀芳楼的一支乐人班子,此人便在其中充当随从。翌日便是于清参左谦,左谦当廷辩驳并反参于清一事,此事众臣震惊,臣亦然。” “若说雍京里谁的消息最灵通,续明和益清,你们俩是其中翘楚。”承安帝合上盖子,又打开,“左谦,耳目也很灵通啊。” “臣的确颇感诧异,于是查了当夜进入左府的那支班子,并查到了其中一人,名唤玉纤。此女琵琶技艺精湛,常出入各大达官贵人的席面,得过左谦的捧场,于清为其写过诗,近来更是,”王植稍顿,“更是在燕小公子跟前频繁现身。” 燕冬闻言暗自瞪眼,被燕颂看了一眼,只能敢怒不敢言地杵在原地生闷气。 “那边那个,嘴巴快要噘到天上去了。”承安帝招了招手,示意燕冬上前来,把人打量两眼,“朕说今儿怎么你也来了,合着还和你小子沾点边。” 燕冬几个步子走到承安帝跟前,跪地磕头,说:“我要参王益清公私不分,空口白牙污蔑我!” “参?”承安帝叫这孩子逗乐了,“你无官无职的,怎么参?” 燕冬噎了噎,说:“那我就以民告官!” 大雍没有“以民告官先有罪”的说法,但从前越诉是要先挨板子的,承安帝登基后有所修改,所告罪状不属实才论罪惩处,为的就是打击地方贪腐,不让百姓求告无门。 “朕先不应你这桩案子,”承安帝说,“你先说,这个王益清是如何污蔑你的?” “王府尹无凭无据就说我和玉纤关系不清白,暗示我俩有所勾连,先前我不知玉纤所犯何罪,现下大致是听明白了,玉纤借着身份出入各大席面,探听消息、收集朝臣隐私以便相互攻讦、谋权夺利,对不对?这是杀头的罪,王府尹非要把我牵扯进去,是想杀我吗!” 燕冬气得站起来,几步走到王植面前,比人家矮一截,气势倒是要冲天。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害我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因为你看不惯我大哥,想要排除异己,所以不仅拿出让我大哥避嫌的论调,还想借着我往他身上扣脏盆子!”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你的心怎么这么脏!” 好似有火焰唰唰唰迎面抽来,王植后退一步,离燕冬远了些,才说:“燕小公子误会,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有!” “我没有。” “你有你有你就有!” “好啦,嗓门怎么这么亮,吵得朕头疼!”承安帝示意燕颂控制一下那噼里啪啦响个没完的“火球”,无奈地说,“益清不是要诬陷你,是要防止你也成了下一个于清,叫人探出隐秘之事、拿住把柄。” “除了心上人,我没有隐秘之事!”燕冬将信将疑地瞅了王植两眼,似是觉得这人不会这么好心,他鼻翼翕动,小声说,“您偏心,还在帮他打掩护。” “朕就是太偏心你了,才让你在这里骂骂咧咧地跳脚,反过来还说朕偏心。”承安帝往外一指,眼不见为净,“屏风后头杵着去。” 燕冬没吭声,梗着脖子出去了,擦身而过时还故意狠狠地撞了王植一下,“哼!” 王植侧退半步,肩膀闷疼。 “你瞧瞧你瞧瞧,”承安帝看向燕冬的“大家长”,“把这小混账惯成什么样了!” 燕颂上前赔罪,又侧身和王植说:“介弟不懂规矩,晚些时候我设宴,押着他给益清赔罪。” 王植还是那副和煦的样子,还是那一句:“小公子天真纯善,下官明白。” “让这皮猴子一搅,差点忘记正事儿。”承安帝摁了摁眉心,抬手点了下吕内侍,“叫小吕去把人叫来吧。” 吕内侍应声,快步走出殿门,对门前一个低眉垂眼、白净秀气的年轻内侍吩咐了两句,“把相干的人都传来,快着些。” “儿子这就去。”吕鹿行礼,后退三步转身小步跑走了。 吕内侍正要进去,老远瞅见一人快步过来,像是有事要禀报的样子。他顿足等了等,待人上来才上前问:“姚指挥使,您有何贵干啊?里头正出事儿呢。” 姚得闻言往里头看了一眼,说:“我方才带队巡逻,在顺天门瞧见一人,是王府尹的弟弟王樟。这王公子说是有急事要报给审刑院的任主簿,但任主簿这会儿不在,燕大人也不在,我就上去问了一嘴。” 他附耳与吕内侍说了一句话,说:“这事儿不得了,得由陛下圣裁。” 吕内侍闻言抬手示意姚得稍待,转头快步进入大殿,轻声与承安帝耳语。 燕冬正百无聊赖地偷偷打呵欠呢,忍不住悄悄探头瞥了一眼,燕颂似乎察觉到他鬼鬼祟祟的视线,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安抚。 燕冬朝他眨了下眼睛。 承安帝说:“传王樟。” 王植闻言眉心微动。 王樟?燕冬记起这人是谁,一时也挺纳闷。 人很快就到了,跟在内侍身后弓腰埋首一路快行,在里间跪地磕头,万分恭敬道:“草民王樟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安帝没有让王樟起身,说:“玉纤故意接近兵马司副统领梁木知,意图伺机陷害,后被梁木知发现,两人因此断了联系——此事,你是如何知情?” “回陛下的话,草民偶尔会参与雅会宴席,此前在李小侯爷的赏花会上与梁统领曾有一面之缘。宴前,草民行圊时无意瞧见梁副统领与玉纤在园子角落说话,两人看着对方的样子,分明就是有情。” 王樟头回面圣,紧张得不得了,这会儿已经逼出了一脑门的汗,承安帝见状让吕内侍拿帕子给他。 “擦擦,”承安帝说,“慢慢说。” 王樟磕头道谢,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两下,又接着说:“草民此前未曾听说什么,便以为二人是私下有情,毕竟玉纤的身份上不得台面,草民怕招惹麻烦,就特意避开了。草民那时没有多想,直到昨夜在乌公子的赏乐席上,草民听见同桌的礼部员外郎和渡吃醉酒后拉着梁副统领,小声絮叨什么‘红粉骷髅,该谨慎,别误了兄长性命和一家老小’之类的话。草民惊觉此间有事,便在梁副统领走后和和员外郎攀谈,他神志不清,口风不严,因此漏了风。” 他又擦了下鼻子,继续说:“草民听完十分震惊,明白兹事体大,所以今日才来找任主簿。” 和渡虽然有点愣,不圆滑,可却是个仁义的人,他既然明白兹事体大,怎么会轻易和旁人漏风,也不怕害了梁木知?燕冬有点怀疑,真是和渡酒后失态吗? 三皇子打量着这个王樟,心中微微摇头,说:“同在一个屋檐下,你找王府尹不是更方便?” 王樟闻言支支吾吾地说:“兄长昨夜并不在府中。” 去雍京府找自家兄长可比到顺天门找审刑院的任主簿简单方便许多,众人见王樟不敢抬头,一副心虚的样子,都了然了几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3节 燕冬心直口快,不耻地说:“你是不愿见你兄长好吧?想着他和我大哥不对付,宁愿便宜外人也要压他一头,是不是?” 王樟就是这么想的,没法反驳。 他不敢看王植,又想起昨夜归家时被人拿刀抵住脖子摁在墙壁上,那人戴着面具,声音模糊难辨,说的话却是戳心。 “江州王植——如今江州王家只有王植,好似你们这些同辈都死绝了,你很不甘吧?” “你是何人?”王樟哆嗦地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那人讥讽道,“王家的嫡子,原本万众瞩目的存在。” 王樟教这一句话说红了眼,“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来还记得。”冰冷的面具贴在他的耳边,那人语气蛊惑,“我能帮你。” 王樟打了个哆嗦,“帮我?” “现下有个机会,可以让你在御前冒头。”那人似笑非笑,“你今夜心不在焉,不就是想要借此机会做些什么吗?” 王樟惊吓地说:“你一直盯着我!” “不重要,我们不是敌人。你应当明白,玉纤的罪过不小,我也可以告诉你,此事牵扯甚广,检举便有功。”那人顿了顿,“王植珠玉在前,你想出头,寻常功劳是不够看的。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就看你敢不敢赌一把了。” 王樟使劲吞咽唾沫,两只紧紧交握的手都快没了知觉,“……可我无官无职,也不像燕冬有钦赐令牌可直接入宫,我没法面圣。” “简单,你去找审刑院的人,燕院使和你兄长不对付,他必定乐意看见你出来与兄长分一杯羹。王家从前十分冷待王植,你也曾刻薄他,你们早有嫌隙,注定没法子一条心。如今你在雍京是寄人篱下,势单力孤,何不换一棵大树,递上你的投名状?相信我,”那人说,“错过这次良机,你会后悔。” 王樟闭上眼睛,额头重重地抵在龟鹤纹地毯上,没有说话。 燕冬瞧了王植一眼,这人算是被自家兄弟背刺了,面上却无半点反应,只说:“陛下,如今要紧的是这桩案子。” 这个人有点可怕,燕冬啧声,被承安帝耳尖地听见了,“你在那里当什么听众?” “我错了。”燕冬说,“我保证不出声了!” 这语气不似对皇帝,倒像是受宠的孩子对亲昵的长辈,王樟已然知道燕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在御前也有几分脸面,这会儿仍然觉得惊讶,紧接着就是艳羡,甚至嫉妒。 “等吧,”承安帝倦怠地闭上眼睛,“等人到了。” * “人都到了。”段秋快步走到燕纵跟前禀报,“紫微宫现下可热闹。” 燕纵刚上亭子,拍着胳膊上的碎雪,“人带出去了吗?” “带出去了,也藏好了。对了,小公子顺路给您带了两罐法制紫姜,和宝送过来,我搁西厅了。”段秋压低声音,“苏楼在小公子手上,世子也知道了。” 燕纵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人说着话,前头吕鹿带着安信侯和李小侯爷快步走来,当爹的神色紧肃,儿子却要轻松三分。四目相对,李漱阳微微颔首,燕纵点头回应,目光跟随。 两人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同辈,多少有些情分,段秋怕公子多想,就说:“李家自己犯了大忌,怪不得旁人。” 燕纵“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转眼又瞧见一行人,赫然是五皇子。 “二哥要倒霉了,”经过他们身前时,五皇子笑眯眯地说,“我赶紧来凑凑热闹。” 燕纵失笑:“小心陛下责您不友兄弟。” “我巴不得呢,何况,”五皇子摊手,“不友兄弟和不忠不孝,孰轻孰重啊?” 事涉安信侯府,二皇子若是撇不清楚,那就的确担得上“不忠不孝”这个名儿了。 这件事冲的是安信侯府,也是二皇子。 等人的闲暇,承安帝看着面前这几个人,说:“续明啊,方才益清报的这些,你查到了多少?” “回陛下,相差无几。”燕颂说。 承安帝说:“那为何不报?” “安信侯夫人那桩事是王府尹奉旨查办,臣相信他的能力,况且当初事发时朝上流言不少,暗指此事是臣指使,臣该避嫌。”燕颂说,“至于另一桩,臣今日去栀芳楼本意是想带走玉纤,先行审问,白纸黑字才好上奏御前,岂料……” 承安帝看着几人,“今日是谁最着急来见朕啊?” 几人都没有说话,燕冬站出来,老实地说:“是我最先提出到御前说话的。” “哦,”承安帝打趣,“我们逢春难得积极一回,从前十次入宫十次都是来玩儿的,没做一件正事儿。” “嘿嘿,但是那个,”燕冬不好意思地说,“王府尹先污蔑我,三殿下后指摘我,所以其实我今日是来请陛下为我做主的,我根本不知道王府尹要上奏这么大的事儿。” 承安帝冷漠地说:“哦,朕收回方才那句夸赞。” “如陛下先前所说,臣并没有污蔑燕小公子的意思,只是担心小公子不识人心,被有心人蒙骗利用。先前在栀芳楼,小公子要到御前说话,臣便以为这是要到御前公审的意思,因此方才便直接上奏了。”王植撩袍跪地,“如燕大人所说,白纸黑字才好上奏御前,今日是臣轻率,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承安帝把手搭在腿上,“来都来了,那就审吧。益清,起来,让你这个弟弟也平身吧。” 王植谢恩平身,走到王樟面前拉他起来,兄弟俩退到一旁站定。 吕鹿领着李家父子入殿,李家父子轻步走到屏风后头,诚惶诚恐地磕头行礼。 “逢春,”承安帝拍拍榻沿,“你来代朕问话。” 此言一出,众人或惊或愣,在场站着的这些人里,最能代天子问话的,燕冬得排倒数第二。燕冬也愣了愣,迟疑地说:“我吗?” “怎么,怯了?”承安帝怒其不争。 “不怯。”燕冬上前在承安帝身旁站定,颇有威严地抬头挺胸,故意压沉声音,“我奉旨代陛下问话,李侯,得罪了。” 燕颂瞧着燕冬那副拿捏做作的小样儿,本该有些想笑,可他猜到了承安帝此举的用意,又笑不出来了。 安信侯说:“臣知无不言。” “第一桩,当初安信侯夫人遇袭一事,是否是你自导自演?”燕冬话音刚落,就听承安帝哈哈大笑,“哪有这么问的!” 燕冬自有一套主张,“先前王府尹说的那么多都是查案过程呀,我这个是根据过程得出的结果!所谓人狠话不多,就是我这样!” 五皇子刚好进来,闻言立刻给“新官”上任的燕冬捧场,“不错,就是这个理儿!” “你就安静些吧。”三皇子看了眼五皇子,把人叫到身旁站好。 安信侯喉咙干涩,说:“回陛下的话,这话,臣不明白。” “好。”燕冬说,“传安信侯府管家李城,和那个谁——就是王府尹一直盯着的那个、和李城碰头的那个。” 安信侯听见这话,眼皮跳了一下,“一直盯着”,这说明王植早就把事情查出来了,只是还没有拿到证词,可事情既然已经捅到御前,要证词还不简单? 燕冬眼尖,立刻说:“安信侯,你心虚了!御前撒谎,就是欺君,你可要想清楚了!” 说话间,吕鹿在屏风外说:“陛下,人已带到。” “在外头审。逢春去,”承安帝看了眼燕颂和王植,“你们也去。” 安信侯脸色煞白,正要开口,承安帝却抬手打断,“方才问你,你不说,如今也不必说了,索性就让逢春问。” “……”安信侯哑然道,“是,臣遵旨。” “父皇这是陪冬儿玩过家家呢,还是开堂小考啊?”五皇子轻声问。 “都有吧,”三皇子压着声儿,“逢春今年要结业了,总得安排事做,不能真让他玩下去了。” “一直玩下去多好啊。”五皇子替燕冬抱不平,“他那性子不合适做官,今儿不就让皇兄当出头鸟了吗?” 三皇子轻笑,说:“我瞧五弟也乐见其成,否则怎么来得这般快?” “我来看戏。”五皇子说,“三哥别吃味,哪日你倒霉,我绝对不比今日跑得慢。” “你们两个,”承安帝瞥过去,“话忒多,要不要朕开个朝会,让大家都来听你们说?” 两人立刻站好,纷纷行礼赔罪,老实地当个哑巴。 那边三人领旨出了大殿,细雪压天,四周灰扑扑的,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 燕冬居高临下,觉得跪在白玉阶底下的两个人像两块小石头,身居高位的人不仔细看,都看不见他们,杀起来更是应了那句“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他突然有些冷,下意识地握住了身侧的那只手。 掌心贴着掌心,互相传递着温度,燕冬回过神来,先莫说这里是宫中,此举也委实太亲密了。他立马就要收回手,可那只手瞬间收拢,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的手藏在暖和厚实的披风里,燕冬一时忘了领悟陛下此举的用意,心跳得好快好快。 燕颂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燕冬,只是握着那手,试图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 * 德妃得知出了事,立刻就要去紫微宫,贴身姑姑黛音跪地拦着她,说:“娘娘,此时要保的不是安信侯府,是殿下!如今紫微宫站着的都是猛兽,您去了,他们一人一口都能撕了您!” 德妃后退三步,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身看向依然站在榻前的女子,“是燕颂做的,是不是!是燕颂,燕颂要害我儿!” 燕姰奉命为德妃请平安脉,这会儿手里还握着脉枕,她闻言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华美乌鬓边乱晃的金步摇。 “娘娘!”黛音说,“是王府尹上奏!” 德妃没说话,只是恨恨地盯着燕姰,燕姰淡然时的气质和她大哥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到此处,德妃突然笑起来,燕姰微微蹙眉,背起药箱就要走。 擦身而过时,德妃突然说:“你和你大哥长得不像。” 燕姰脚步不停,说:“您和李侯也没多像。” “我和兄长一母所生,可你和燕颂呢?”德妃上前握住燕姰的肩膀,将她拦在开门的前一瞬,附耳说,“燕颂,真的姓燕吗?” 燕姰的掌心贴着暖阁门,淡声说:“臣女的爹娘伉俪情深,天下皆知。娘娘莫非是倾慕臣父,或是臣母,否则何至于如此挑拨他夫妻二人的关系?” “傻姑娘。”德妃看着燕姰,想起崔拂来,继而又想起当年和崔拂来并称“双姝”的那个女人,那个化成灰多年都让陛下念念不忘的女人。 “本宫的意思是,燕颂根本不是你爹娘的孩子。”德妃松开燕姰,退后两步,冷冷地说,“燕颂今日入宫不是在行使审刑院使的职权,是在借刀杀人,杀本宫的儿子,杀他的……真兄弟。” 第30章 教训 风雪肃杀, 王植站在燕冬侧后方,若有所思。 这桩案子迟早是要捅到御前的,虽说今日匆忙轻率了些, 但事情其实已经很明了了,要白纸黑字,他和燕世子轻易就能审出来,可陛下偏偏就要浪费时辰让燕小公子来掺一脚。 因为陛下不满。 不满燕冬今日做了出头鸟而不知——前提是陛下要用燕冬,而且位置很重要。 燕冬需要打磨,否则以他的性子,陛下用起来也会觉得头疼。 “大哥……” 王植侧目,见燕冬拉着燕颂的袖子,侧脸有些无措, “我不知道该怎么审。”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4节 承安帝的用意,燕颂明了,他看着燕冬润亮澄澈的眼睛,突然有些不忍。 打磨一块太天真的玉,要先让它受挫,可燕冬很难受挫,哪怕将他打发去偏远之地做个小吏,也自然有人能保他安逸。所以至少要让他见识人心幽微,生杀大权。 “陛下瞧着心情平和, 还能与你说笑,但李家是犯了大忌的。”燕颂说。 “陛下龙颜大怒, ”燕冬的声音被风声遮住,有些小,“只是怒得比较隐晦。” 就像燕颂越生气就越平静,越平静就越生气一样。 燕颂不知弟弟在腹诽自己, 温声说:“先帝爷那会儿,也有人搜集群臣隐私,借以党争,后主谋被判枭首,全家流放三千里。自今日起,安信侯府光荣不在,底下这两个人自从踏入宫门,就注定要死,他们只是一个开端。” 宫里一句话,富贵之家一夕落败,显耀高官人头落地,燕冬长在天子脚下,自小到大见过不少。可见过和亲眼目睹是不同的,听别人杀人和自己亲口说也不一样。 燕冬装了一日的“年轻气盛、天真鲁莽”,可他在旁人眼中就是这样的性子,因为这的确是他的本色之一。燕冬已经渐渐长大了,但他明白自己应该持续这样的本色,燕家不能全都是聪明人,他要做那个唯一且巨大的破绽。 承安帝喜欢燕冬的本色,却不再打算任他继续这样天真下去。承安帝不只是长辈,还是皇帝,他们都明白血腥的事物可以催人成长,燕家没人舍得,只能他来做。 燕冬早就下定决心要走燕颂走过的那条路,可当真迈出那一步时,他并不如自己预想的那样轻松自如。 * 雍京最热闹的销金窟,今日尤为冷清,任麒和木湛守在百花匾前,里外左右各自是审刑院和雍京府的人。 这块肥肉,正在被猛虎和贪狼分食。 任麒得了口风,比雍京府的人先行一步找到暗室所在,堵死了藏在里头的一群人。一群人里也有些有血性的,死于拼杀,剩下的教绳子绑了串在一块儿,等候发落。 这会儿大伙擦干净刀,洗干净手,继续围守。任麒和木湛杵在大门前嗑瓜子,待听见马蹄声,立马把瓜子塞兜里,同时双双站直了。 “供状画押了吗?”吕鹿下马,往皇城一指,“宫里等着要呢。” “有了。”任麒呈上一摞供状,“下官和木长史一道审的,现下是否要入宫详陈?” 吕鹿接过供状,一边低头快速翻阅一边说:“用不着,陛下心里头有数,正顺便教导燕小公子呢,现下有了这些,事儿就定了。” 任麒与吕鹿说得上话,闻言随口道:“小公子犯什么错了?” “陛下不疼小公子,小公子今儿就没犯错,可陛下疼小公子,小公子今日就算是犯了错。”吕鹿笑着说,“所以,小公子这不就代陛下问话了么?” 燕小公子代陛下问话?木湛想不通,等吕鹿走后,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任麒,说:“陛下是真疼爱小公子,竟然给他如此大的殊荣。” 任麒笑而不语。 殊荣是真,教训也是真。 只是,任麒思忖,陛下到底打算把燕小公子用在什么位置呢?京城里,外廷之中与陛下最亲密的衙门就是审刑院,随后是雍京府,这俩地方都有人了啊。 * “审刑院和雍京府将栀芳楼围得水泄不通,藏在里面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你们做的那些事已经暴露,难逃罪责。”燕冬站在两人面前,头顶罩着一把伞,燕颂打发了内侍,亲自持伞站在他身后。 燕冬看着李城,说:“你是安信侯府的家生子,或许将主子的命令看得比一家老小重,那就站在主子的位置,想想此时该如何取舍。现下我问你话,你如实回答,我赏你全尸,否则便教你在此地化作一滩烂泥。” 两个人跪在雪地里,早已冻得打哆嗦,李城闻言磕头,没有再抬起来。 “安信侯夫人遇袭一事,是谁自导自演?谁做的主?”燕冬问。 “是侯爷,侯爷为了挑拨两位皇子以及两位皇子和燕家的关系。”李城答。 燕冬正要说话,燕颂却按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一种无声的指引,于是燕冬沉默了。 承安帝满意的答案是什么呢,燕冬快速思索: 首先,此事明面上不能和二皇子相干——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否则就是逼着承安帝对这个儿子下狠手;其次,经此事,二皇子与储君无缘,以后最好是做个闲散皇子,所以他身边不能再留羽翼和心思活络的人;其三,德妃之前几次试探陛下对燕家兄弟婚事的态度,陛下不接茬,不代表没有不悦,德妃心思太活络,必须趁此机会打压。 李城在肃杀沉凝的气氛中落下冷汗,察觉到燕冬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闭上眼睛,终于坦诚:“是德妃娘娘授意。” “为何?”燕冬说。 “小姐一心痴恋姑爷,嫁入文华侯府后一心都扑在夫君身上,后来更是因着鱼家长公子的关系有意和五殿下交好,德妃娘娘察觉后对其心生不满,有了敲打教训之意。小姐与夫人母女关系很好,因此德妃娘娘才有了这一石二鸟的法子,娘娘是想告诉小姐,纵然她嫁入了鱼家,到底还是姓李,得和李家一条心,到底还有牵绊在李家,分割不开。”李城说。 燕冬示意一旁的内侍如实记下,再问:“栀芳楼豢养探子搜罗朝臣隐私,此事都与谁相干?” “是侯爷暗中行事,毕竟是极其隐秘之事,夫人、小侯爷和一干亲眷都不知情。”李城说。 燕冬望着远处那个匆匆而来的人影,问:“殿下和娘娘知情否?” “并不知情。”李城说。 燕冬说:“这么大的事儿,侯爷一个人做不了主吧?” 李城闭上眼睛,颤声说:“娘娘知情,殿下不知情。” “你答得不错。”燕冬抬手,一旁的内侍便俯身,让李城画押。 “你,”燕冬看向另一人,“为何替李家做事?” “为了钱。”那人倒还算平静,看着已经认了命,“咱们挣的就是刀口舔血这份钱,安信侯大方,每月让咱们好吃好喝,给金银给女人,除了偷偷摸摸、不见天日,没什么坏处。” “方才李城所说,你可有否认或是补充的?”燕冬问。 那人说:“我没法说,平日就李城和我接触,别的贵人哪里是我能见到的?” 内侍让他画押,先拿供状让燕冬三人依次过目,待确认无误便转身快步往阶上去。 二皇子终于走到近前,燕冬第一次很恭敬地向他行了礼,随后转身说:“午门绞杀。” 轻飘飘的四个字,以后不知要换着花样的说多少次,燕冬拢了拢衣领,转头看向其余两人,说:“两位大人,入殿回禀吧。” 王植侧手,请两人先行,燕颂盯着燕冬,那双眼睛朝他笑了笑,一如往常。 三人先后入了大殿,二皇子已经跪在殿内了。 承安帝靠着椅背,看着安信侯,“远山啊。” “……诶。”安信侯答。 “当年帮朕的人里,你是最没脑子的那个,朕那会儿烦你,后来当了皇帝,却又觉得没脑子也有没脑子的好,至少干不出什么大事儿来。没想到,朕还是小瞧了你,”承安帝点了点安信侯,“你如今没脑子地干出了大事儿!你搜罗情报是为争权,豢养江湖人又是要做什么?刺杀异己,还是刺杀朕?” “陛下……”安信侯颤声道,“是罪臣猪油蒙了心,罪臣有罪,要杀要剐听凭陛下发落,但此事和二殿下没有半分干系,恳请陛下明察!” “朕当然要杀你,至于此事和二皇子有没有关系,”承安帝看向二皇子,“你自己说,有没有?” 这一切猝不及防,二皇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习惯了遇到大事便左盼右顾,左侧是母妃,右侧是舅舅,可今日他两个都不能看!手心的汗渗入地毯,他耳边想起出来时,那个自小看着他长大的老内侍说的话: “殿下,您记住了,今日要保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您自个儿!侯爷是保不住的,可您是陛下的儿子,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会杀您,所以千万、千万要撇清干系!” “回父皇,”二皇子闭眼,哑声说,“此事儿臣丝毫不知情。” 承安帝说:“好,那你说,该如何处置罪臣?” 二皇子与安信侯舅甥关系不错,真是诛心。燕冬抿了抿唇,这时身旁的人好似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那只温热有力的手又伸进他的披风里,紧紧地握住他的左手。 二皇子鼻翼翕动,颤声说:“安信侯李远山……罪不容诛!” “那就打入刑部大牢,不必等秋审了,斩立决。李家阖家流放秦州,三代不得入仕。漱阳,”承安帝看向一直安静不语的年轻人,“秦州的迎春花颇有盛名,朕给你座小院子,你继续养你的花,好好侍奉母亲。” 流放不是死刑,可自来死在流放路上的人太多了,承安帝一句话便保住了母子俩,是格外开恩了。 李漱阳重重地磕头,“罪人代家母叩谢圣恩!” “都去吧,”承安帝倦怠地说,“逢春留下。” 燕颂微微蹙眉,燕冬却朝他笑了笑,主动松开了他的手。 吕内侍见状上前,轻声说:“诸位,走快些。” 燕颂转身离去,吕内侍伸手示意,请燕冬到榻沿坐,说:“陛下累啦,小公子近前说话。” 燕冬乖乖落座,见承安帝的面色愈发不好,不由抿了抿唇,帮他拉了拉身上的毯子。 承安帝握住燕冬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但那只手老了,逐渐像起了皱皮的枯叶子。 “冬冬,”承安帝不再叫燕冬的表字,而是像从前那样叫这个孩子,“怪朕吗?” 燕冬摇头,说:“陛下待我这样好,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朕喜欢你,从小就喜欢。雍京这些人家的孩子里,朕最喜欢的就是你。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年轻的爹爹,也不似你年轻的娘,倒是更像明妃。”承安帝文武双全,可此时却说不出太华美的辞藻,他顿了顿,说,“像花,红艳艳、澄霞霞的花,那么漂亮,那么光彩,是日光底下的花。” 燕冬说:“您将我当成明妃娘娘的替身了吗?” 承安帝习惯了燕冬的“童言无忌”,笑着说:“不,只是偶尔有些移情,好似又见故人罢了。朕喜欢你,哪怕你不似明妃,也喜欢,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朕知你的秉性,懒,不操心,不算计,可是冬冬,谁让你不是个草包啊。” 燕冬没有吭声。 “你是个聪慧的孩子,读书好,武艺好,能有出息,可你这性子,做不了官,至少做不了大官,”承安帝稍顿,“做不了御前的官。” 燕冬说:“可是陛下跟前有那么多人,何必要我?我没有他们能干,也没有他们玲珑。” “你的玲珑和他们不一样。”承安帝拍着燕冬的手,转而说,“方才朕让你杀那两个人,你可杀出什么道理来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手握生杀大权,更要谨慎。”燕冬说,“来日我若手握权力,不可鲁莽草率,任人利用,借以党争?” 承安帝笑了笑,说:“那李家的事情,你又悟出什么没有?” “一人之错可贻累全家老小,所以一定不能触碰底线。”燕冬说。 “李家触碰的底线是什么?”承安帝问。 燕冬思索着,不大确定地说:“帮二殿下争权?” “那三个谁没有争?谁都在争。”承安帝说,“李家错就错在用错了法子,他们做了只有皇帝才能做的事情,但朕还没死——” “什么死不死的,”燕冬打断,“多不吉利呀!” 承安帝捂嘴,笑着说:“好好好,不说……其实这事儿不止他们做,但他们做到了明面上,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暗里做的人多了,没什么稀奇,可若是摆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他偏头咳嗽两声,说:“就好比你三表哥,此事迟早会捅到御前来,可你三表哥就是不肯来做这个立功的人,非要趁你提出来的时机,等续明和益清来奏,仿佛他真的只是个路过的。” “因为哪怕真是二表哥……安信侯府和德妃娘娘先做错了事,三表哥率先提出来,旁人也会说他恨不得兄长粉身碎骨,甚至传出一些别的阴谋论来,有损名声,也会让您不满?”燕冬嘀咕,“如果是五表哥,他一定会立刻捅出来的,他就喜欢拱火儿看热闹。” 承安帝笑了笑,拍着燕冬的手,说:“冬冬,剩下两个,你看好谁?” “不好说呀,都是我表哥,对我都好,我不能偏心。”燕冬耷拉着脑袋,“愁”字都要写在脸上了。 “不偏心就够了。你记住,”承安帝拍拍燕冬的头,“只要你时刻记着‘不偏心’,就能做好朕交代的差事。” 燕冬摇摇头,不大明白,承安帝笑起来,说:“无妨,天儿不早了,先回家去吧。” “哦,”燕冬站起来,规矩地行了礼,叮嘱道,“那您记得把晚间的药喝了,早些就寝。” 承安帝笑着点头,燕冬抿嘴一笑,转身去了。 绕出屏风的时候,吕鹿轻步进来,向燕冬行礼后快步进去,他脚步如常,听见吕鹿说:“德妃娘娘气火攻心,晕过去了,好在燕御医刚好在请平安脉,立刻给娘娘施了针,只是人还没醒。” 承安帝的声音倦怠而模糊,“如此,叫德妃在宫中好好休养,往后不必再出来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5节 燕冬出了殿门,远远瞧见下面站着个人,他脚下步子加快,噔噔噔地下了阶,一下蹦到那人伞下。 “慢点儿,”燕颂把伞往前偏了偏,揶揄道,“待会儿摔一屁股蹲儿就不好看了。” “有大哥在,摔不着。”燕冬跺了跺脚,催促道,“好冷呀,我们快回家吧。” 燕颂说:“坐暖轿?” “不要,颠得慌。”燕冬往燕颂身边挪蹭一步,挤着他,笑眯眯地说,“我们蹭着走就不冷了。” 燕颂说他“傻样”,燕冬也不生气,挤着燕冬往前迈步,兄弟俩一块儿走了。 路上遇见燕姰和随行内侍,燕冬立马叫:“阿姐!” “诶!”燕姰小步跑了两下,和哥哥弟弟挤一把伞,“我刚从德妃娘娘那儿出来,还以为你们早就出去了。” 燕冬伸手替燕姰理了理毛领,“德妃如何?” “惊闻事情败露,急了,”燕姰看了眼燕颂,面色如常地说,“说了些疯言疯语就晕了。” 那只是半瞬不到的对视,燕颂微微挑眉,说:“好生照顾自己,照顾陛下。陛下今日累了,你多上心。” “遵命,那我先回紫微宫了,你们俩早点回去。”燕姰和燕颂行礼,撞了燕冬一下,快步走了,内侍赶紧举着伞跟上。 燕冬被撞得一踉跄,趁机和大哥贴贴,燕颂没察觉他的小心思,伸手在他后腰摁了一下,等他慢吞吞地站好才收回手。 “哥哥。”燕冬突然说,“剩下的可以让任主簿收尾吧?” 燕颂听出来了,说:“想去哪里?” “不去远地方,后日是上元节嘛,”燕冬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吧。” 上元节是极热闹的节日,从前他们一家人用完晚膳后也是要出门看花灯的,走着走着就分为好几拨,燕青云和崔拂来要二人幽会,其余的三三两两,到处溜达。 可燕颂觉得这次燕冬不是在陈述,是邀约,邀约他一个人,语气寻常却又郑重,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燕颂心中不净,所以自顾自地成全了自个儿,将这当做一场幽会。 “好,”他说,“我们一起去。” 第31章 上元 “娘娘惊闻噩耗, 急火攻心,需得好好休养,我开方子, 你派人到御医院取药。”燕姰快速写好药方,将它递给跪在贵妃榻旁的宫装女子,“黛音姑姑,不拿么?” 黛音把目光从昏睡的德妃脸上收回,抬袖擦干净眼泪,起身走到炕桌前,冷冷地盯着燕姰,“燕御医在宫中对德妃娘娘下手,到了御前也无可辩驳!” “我只是担心娘娘伤了身子, 行一针让她入睡罢了。”燕姰淡声说,“况且方才姑姑并未阻拦,见我将娘娘扎晕后也并未唤人进来抓我,说明你也清楚,娘娘这会儿睡着了最好,否则若让她跑到御前疯言疯语,那就不妙了。” 燕家除了燕二爷和燕小公子,都是虎狼!黛音看着燕姰,“燕御医对娘娘所说毫不惊讶, 好似早就心里有数。” “姑姑不必试探我。”燕姰说,“娘娘着急疯了, 她说的话,我根本就不信。” 黛音难以分辨燕姰是故作淡然还是当真半点不信,说:“燕御医冰雪聪明,应当明白空穴来风的道理。” “是真是假, 我不听外人说,毕竟我与大哥才是亲兄妹,一家人。但是姑姑千万提醒娘娘,那些话我出门就会忘,可落到旁人尤其是陛下的耳朵里,那就不同了。如今安信侯府出了事,就剩下娘娘与殿下相依为命,娘娘保全自个儿,也是在保全殿下。”燕姰起身拍了拍黛音的肩,迈步离开了暖阁。 内侍等候在暖阁外,见她出来立刻上前为她披上披风,燕姰拢了拢领口,瞧了眼灰蒙蒙的天,说:“真冷,快回吧,说不定还能顺路和家里那两位碰上。” 天儿不早了,一路走去,各处的灯逐渐亮起来,各色各样的,远看如龙蛇般蜿蜒,像是要把整片天都烘亮。 * “哇,这只好漂亮!”燕冬跑到灯铺的台阶上,捧着展示架上的其中一只说,“是小汤圆!” 白皮儿,红光芯子,银饰花边,燕颂瞧了瞧,说:“像是糯米豆沙馅儿的。” 燕冬舔了舔嘴唇,但因为方才在家里用了一碗八味汤圆,现下暂时吃不下什么了。 燕颂瞧那馋猫样儿,一边吩咐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的掌柜将灯取下来,一边说:“我们慢慢往前走,前面还有好吃的。” 燕冬说:“好!” 常春春付了钱,将花灯递给燕颂,燕颂接过来塞到燕冬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中,说:“走吧。” “别走别走啊,我见这家的灯好看,大哥也选一个,”燕冬特阔气地拍拍胸脯,“我付账。” 燕颂笑看着燕冬,逗道:“那我要这个汤圆。” 明知此汤圆非彼汤圆,燕冬仍然在这一瞬间心如擂鼓。 每逢上元,雍京灯市空前盛大繁华,月灯盈天,燎钜照地,歌舞百戏,自夜达旦,通宵狂欢。但听锣鼓喧天,街上的社火开始了。 踩高跷、舞龙狮的队伍由远及近,百姓们聚戏朋游,乐声嘈杂,仿佛震地。 燕冬耳边却安静极了,只能听见他蠢蠢欲动的心跳声。 “怎么?”燕颂怕燕冬听不清声音,便微微俯身靠近了些,几乎是面贴着面地说,“舍不得给我?” “……没有,”燕颂的呼吸似一股轻风,却比这冰天雪地的风雪还要摧人,燕冬感觉脸又“噌”的一声烧起来了,慌忙眨了眨眼。他把手往前伸了伸,小声说,“舍得的。” 好乖,燕颂想。 他仿佛变成了什么猛兽,很饿,很想张嘴咬住猎物却不能,只能忍耐,这种忍耐让他头晕眼花,又让他齿尖发痒,亟需拿什么来短暂地解瘾。 店铺生意很好,常春春怕挡着客人,就打发了掌柜的,自己往边上挪了两步,但他没瞧见燕冬,不小心轻轻撞了燕冬一下。 两人本来就离得很近,燕冬神思不定来不及反应,往前倾了倾,燕颂下意识抬手搂住了他。 从远处看,两人简直像是抱在了一起。 熟悉的气味像蛊,谁都舍不得出来。 “……”燕颂微微偏头,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时看了常春春一眼,后者有些心虚地摸了下鼻子。 这不是瞧您实在想抱嘛! “我不是故意的,”燕冬偷偷在燕颂的毛领里吸了一口,强忍不舍往后退了半步,抬头看向被自己借机轻薄的人,很无辜地澄清,“是有人撞我。” “是我不小心撞的。”常春春给燕冬赔罪。 燕冬摇头,在心里很感激常春春,觉得他撞得太好啦,机会合适的时候可以多“不小心”几次! “无妨。”燕颂抬手替燕冬理了理白裘风帽,一手提着小汤圆花灯,一手揽住汤圆的肩膀,“今儿人太多了,跟紧些走,别丢了。” 燕冬笑着说:“我都多大啦,丢不了。” “小迷糊虫长大了也是大迷糊虫。”燕颂说,“跟紧我,不许乱跑。” 燕冬严肃地说:“遵命,大人!” 燕冬跟着燕颂涌入人群,顺着穿着吉祥喜庆的百姓们往前流去。耳边嘈杂,什么都听不清楚,就听出“热闹”俩字儿,他不由得偏头看向燕颂,在如火的夜晚,这个人就像是一捧清泉,泠泠的,在他身侧流淌。 燕冬脚步“晕眩”,紧紧地跟着燕颂一直往前走,好似迷迷糊糊地做了个绮梦,梦里就这样和燕颂一直走。梦里没有别的,只要他们并肩行走时衣裳摩擦的动静。 “累了?”燕颂第三次被燕冬撞到肩上时,偏头看了过去,那脸腮红红的,像是醉了酒。 燕冬摇头,心虚地说:“是不是谁暗地里嘀咕我呢,我的脸好烫。” 燕颂闻言揽着燕冬走到一旁的店铺台阶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下额头和脖颈,确认没有发热才说:“难说,又许是人太多、太吵了。憋闷吗?” “有一点,我们去河边放灯吧,顺便吹吹风。”燕冬扛不住燕颂打量的目光,率先拉住燕颂的手,拽着人下了阶梯。 两人到达最近的河边,人不少,还很香,燕冬吸了吸鼻子,精准地捕捉到香气来源——城楼墙根儿底下一排彩棚,热烟滚滚,全是好吃的。 燕冬拽着燕颂走过去,挑挑选选,最后买了炒鲜虾,给和宝买了喜欢吃的糊油蒸饼。 花灯样式多,有简单的素面花灯,也有诗词、彩绘样的,燕冬捧着食盒在摊贩周围打转,最后选了一只“暗香映月”面样的,给燕颂选了只“柳燕春归”。 燕颂打量着手中这只小小的精巧花灯,说:“怎么个说法?” “没什么特别的说法,就是觉得这两只漂亮,也合适。”燕冬试图解释自己的想法,“我是冬天生的,大哥是春天生的,如果一年是一个圈,那我们一个在尾巴上,一个在开头,就像我从小到大都跟在大哥身后跑,当然,大哥一转头,我就会撞到你身上。” 每当这种时候,燕颂就会觉得燕冬还没有长大,总是会说一些可爱的、戳人心的话。 燕颂失笑,说:“那我来跟着你跑。” “我跑得不如大哥快,一转头就被你撞飞啦。”燕冬耍赖。 燕颂轻笑一声,伸手呼噜燕冬的脑袋,带着人去了河边。 站着、坐着、跪着,好多人,燕冬倾听不到他们的心愿,但能看清他们面容上的虔诚,人有求不得,只能一次次地祈求于神明。 小时候许愿,燕冬求的是天下止戈从此太平,父母平安阖家团圆,后来求的是阖家安康、平安富贵,此时他蹲在岸边,双手交握,有了第三个愿望: 大哥。 不对。 燕颂。 他脸上有极致的虔诚和渴望,为了什么?燕冬是燕颂看着长大的孩子,燕颂可以确认这样的神色是头一次出现在燕冬脸上。 燕冬有了新的愿望,且无比渴望。 那个心上人么。 “啪嗒”,汤圆灯突然摔在地上,打了个滚掉进了河里,燕颂回过神来,手中只剩下一小截提手。 “啊!”燕冬眼疾手快地抓起汤圆灯,瞅着提手断裂的地方,有点纳闷,木柄提手这么容易断裂的吗? 不知不觉加重力道的指尖骤然松开,燕颂压住嫉妒和心虚,上前拿过湿漉漉的花灯,说:“坏了,再给你买一个。” 燕冬不讲道理地找茬,“天底下有很多汤圆吗!” 燕颂像是被他突来的脾气发得愣了愣,但并不介意,反而微微俯身哄他,“那我们把灯拿回去,重新做个提手。” 燕冬点头答应,“我不是故意使性子的,”他认错很快,抬眼认真地看着燕颂,“我喜欢这只灯,哪怕再有第二只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它,就像、就像我给大哥做了那么多饰件儿,虽然太多了,显得不够珍贵,可每一样都是我用心做的……好吧,”他灰心地说,“好像不是一个道理。我的脑子不聪明了,可能是吃太多了。” “我都明白。”燕颂觉得燕冬可爱,忍不住笑了一声,揉着他的脑袋安抚,“都很有道理。” 燕冬点点头,又往嘴里喂了一只炒鲜虾。 燕颂见状啧了一声,伸手稍稍拨开燕冬的披风,摸了下他的肚子,说:“好像凸出来了?” “我穿的那么厚,根本摸不出来!”燕冬不上当,哄着说,“你真的不吃吗?好香的哟。” 燕颂撇开头,说:“味儿太重了。” “你一点都不尊重好吃的,你这个人太冷酷了……”燕冬嘀嘀咕咕地为好吃的抱不平,又说,“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燕颂说:“登楼观灯,暖室赏梅?” 楼上人太多了,燕冬有私心,觉得如果去暖室,就可以想办法和燕颂独处了。他说:“去哪里赏梅?”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6节 梅山是个不错的去处,但此时此刻必定人影丛丛,燕颂有私心,想和燕冬独处。他想了想,说:“第一香园,那儿的梅花开得不错,炙羊肉和牛乳很有名。” 燕冬顿了顿,说:“那里不是情人幽会的地方吗?只招待一男一女,或者余桃磨镜什么的,总之就是一对儿。” “的确如此,但这是前堂和客院的规矩,梅林后面是老板的私人园林,会用来招待贵客。”燕颂逗孩子,“三皇子从前请王益清去那儿赏梅作画,你阿姐和荣华去那儿泡过汤泉,照你这么说……” “哇!”燕冬抱住自己的脑袋,“完全不敢想象!” “傻样儿。”燕颂敲敲燕冬的头,“走吧。” 第一香园离这儿有段距离,他们坐马车过去,走的是另一扇门,梅篱竹牖,十分清雅。 掌事带着一行侍从迎上前来,许是知道燕颂不喜多话,只说了两句吉祥话就引着他们入了园子。燕冬跟着燕颂一路行去,梅影疏落有致,可见是用心料理的。 掌事将他们引入一座院子,梅花匾上是“寄春”二字,小径旁月灯错落,屋子有两层,下堂上寝,陈设颇为讲究。正堂挂着一幅红梅图,遒劲苍冷,一笔入魂,燕冬一眼就看出来那是燕颂所作。 “大哥,”燕冬转身回去抱住燕颂的胳膊,很没道理地要求,“你给我也画一幅。” 燕颂拖着“挂件儿”往楼上去,说:“我没给你画?” 当然画了,燕颂的画作,甭管是小时候练习的还是长大后画的,燕冬都收藏百八十幅了,专门在书房里辟了间“储画室”,精心保存。 “那是以前画的,我今儿想要一幅新的。”燕冬说,“我愿意出高价!” 燕颂精明地问:“多高?” 燕冬很有底气地说:“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哟,”燕颂调侃,“我们燕小公子真是阔气。” 燕冬鬼鬼祟祟地说:“我自己的要是不够,我可以偷偷挪用我大哥的银库。” “哦?”燕颂颇为好奇,“不怕被逮住?” 燕冬颇有点恃宠生娇的意思,“逮住了也不怕,大不了挨一顿打。” “我想起来了,”燕颂突然脱离,偏头看向燕冬,似笑非笑地说,“近来是没有动家法了。” 燕冬小时候听到这两个字是屁股疼,长大了就手心疼,闻言立马摇头摇手好似拨浪鼓成了精,喊冤道:“我近来很老实的,不可以动家法!” 燕颂哼笑一声,轻轻拍了下燕冬的后脑勺,让他上楼去,随后对跟随上来的常春春几人说:“你们在楼下吃喝,一应随意。” 常春春看了眼自家世子,“诶”了一声,行礼后撵着身后的几人重新下楼去了。 世子要和心上人独处,偷来一分幽会的痛快,常春春自然明白,还得周全,不能让旁人打搅。 他下了楼,等弟弟和和宝报完菜名儿,就走到廊上和掌事吩咐,说:“楼上的先单独备一份梅花三件儿,羊肉牛乳什么的先候着,小公子吃饱了肚子,这会儿用不了。” 掌事点头应下,说:“近来园子里养了几只小狐狸,可爱得很,要不要抱过来陪小公子玩会儿?” 燕冬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动物,看着必定也会高兴,常春春便说:“可以,对了,你们这儿最近的雅趣是什么?” 此处做的是提供幽会之所的营生,自然也会提供幽会时的一些雅趣,雅的糙的都有,随客人们喜欢。常春春琢磨着,既然是幽会时的雅趣,那必定是用来调|情的,至少比干巴巴地作画来的好啊。 “除了先前那些,新添的就是描妆了。”掌事说。 常春春单身汉,不大懂。 “描眉抹腮,闺房情趣呀。”掌事笑着说,“近来园子里的胭脂开销可不少,但正经兄弟俩倒是不适合这个。” “谁说不适合?”常春春正经地说,“赶个时兴嘛,顺便互帮互助练练手,以后成了亲才不至于无处下手啊。” “这……”掌事无从反驳,更没察觉什么,笑着说,“倒也对!” 掌事都没觉得不对劲,小公子更察觉不出什么,常春春觉得自己助力于无形,真是天才。 第32章 眼睛 “大哥, 你还记得吗?”燕冬趴在长案上,枕着双臂,偏着脑袋, 目光尽头是燕颂沉静温和的侧脸,“小时候你每次作画,我都会这样趴在旁边看。” “趴着趴着就睡着了,流口水。”燕颂说。 “谁流口水了!”和从前不一样了,燕冬现下开始在意自己的气质形象了,立马反驳说,“没有证据就不要污蔑我。” 燕颂气定神闲地说:“谁说没有证据?” 这能有什么证据?燕冬不上钩,狐疑地瞅着燕颂,率先说:“你别想让春春他们来作证, 他们是你的人,和你是‘一丘之貉’,说的话不能算数。” “不提人证,也有你小时候的人像画为物证。”燕颂说,“我比照着当时的你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放在衙门那就是文书记录。” 燕冬震惊地说:“你怎么偷偷画我流口水的样子啊!” “这么激动做什么?”燕颂揶揄,“你不是坚定地声称自己不会流口水吗?” “我流不流口水和你偷偷记录我流口水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燕冬拧着眉头,拿起一旁的毛笔横在燕颂颈间, 气势汹汹地责问,“说, 你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燕颂想,大抵就是随心所欲。 燕颂小时候就很喜欢这个幼弟,觉得他做什么都很可爱, 所以总是喜欢注视、观察,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养成了一种扎在骨子里的自然而然。 记录伴随着注视和观察,譬如一篇写给幼弟的启蒙字帖、一幅幼弟成长过程中十分寻常的那一瞬间——惯常用画作或是木雕来呈现、一封洋洋洒洒十数张其中十之八九都是描写幼弟日常的家书……太多太多,自燕冬降生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且尤为紧要。 “我能做什么坏事啊?”燕颂偏头看着着装模作样的燕冬,温声说,“哥哥喜欢你,觉得你可爱,所以把你画下来,哪里不对吗?” 燕冬拿笔的手抖了抖,心说:这是干嘛呀!为什么老是无意诱|惑我!我根本无法抵抗啊! “哟,”燕颂笑起来,“怎么还脸红了?我们冬冬何时学会自谦了?” 燕冬收回手,撇开脸,哼哼唧唧地说:“谁脸红了!是有人在嘀咕我!别让我逮住,我不会放过这种背后说人坏话的人!” 燕颂轻笑,笑得太好听了,燕冬觉得这个人忒坏,一颦一笑尽顾着勾人,怎么不学点好啊!他像个严厉的家长,勒令道:“不许笑。” 燕颂早已没了心思作画,故意招逗燕冬,“凭什么?” “凭什么?凭……凭!”燕冬说不出来,愤愤地扑在案上,把头埋进去,不搭理人了。过了一瞬,他伸出右手,在两人中间划了条线,燕河燕界,互不进犯! 他以退为进,岂料燕颂不仅不示弱,竟笑得更欢了。 “你——”燕冬气咻咻地抬头,霎时被燕颂掐住脸腮,那坏人倾身凑上来,一张彩霞月光织就的皮囊,一双神光勾魂的眼睛,笑盈盈地瞧着他、哄着他、折磨着他。 “哥哥不是有意的,”燕颂轻轻晃了下燕冬的脸,哄着说,“不是嘲笑你,是高兴。” 燕冬迟钝地回过神来,小声给燕颂扣帽子,“你的高兴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这个人笑得如此漂亮愉悦,根本不明白他心中的煎熬和渴望,燕冬瞧着燕颂,像是在看一个无辜的罪犯。但是不妨事,他大度地想,燕颂害得他少男心动,不是燕颂的错,燕颂不能莫名其妙地倾心于他,也不是燕颂的错,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桃花劫吧! 常春春端着托盘走到楼梯口,听着兄弟俩的对话踌躇不前,好在燕颂敏锐地察觉了他的靠近,说:“进来吧。” 燕颂松开了燕冬的脸,见燕冬搓着脸嘟嘟囔囔,又不禁笑了笑。 “梅花三件儿,”常春春端着托盘半跪下去,一边摆放一边说,“第一香,暗香汤,梅花酥。” 梅枝香炉小巧清雅,燕冬拂手嗅了两下,“不错,清幽之香,不厚不腻,暗香汤……”他拨开白瓷瓶盖,闻了闻,“是酒,一闻,骨头都酥啦!” 燕颂揶揄道:“去哪儿学的老酒鬼论调?” 燕冬哼了哼,提筷子夹了一只梅花酥,白里透红,尤为精致小巧。 “我一口一个!”燕冬投喂自己,酥皮脆,馅料足,是梅花牛乳味儿的。他“嗯嗯”点头,表示不错不错。 常春春笑了笑,折身去楼梯口接过亲卫递来的另一张托盘,送到窗前的梳妆台上,说:“近来园子里有添妆的雅趣,用的都是时兴的上好的胭脂,男女都能用,据说近来风靡的火焰妆、红梅妆等等都是用的这几款,方才掌事送来我就没拒绝,小公子若是坐不住,可以拿着玩玩儿。哦,还有这个——” 常春春转身拍拍手,楼梯底下的亲卫放了行,三只小白狐狸依次蹿上来。 燕冬好似生来就招这些小东西的待见,遇见的小狗再冷漠也要在他怀里嗷嗷叫,五皇子府上的猫平日多像个大爷、见了他也不肯撒腿,就连宫里的鹦鹉老远瞅见他都要扯着嗓子喊一句“燕小公子天下第一”,瞬间马屁成了精。 这会儿也一样,有只都躺他怀里去了,呜呜的叫唤。 燕颂在一旁瞧着,有些吃味,说:“忒吵。” “你静心呀。”燕冬替小狐狸们说好话,“多可爱!” 他试图让小狐狸和这个挑剔的人亲近亲近,但小狐狸可能觉得这个人不太好惹,有些瑟缩。燕冬察觉出来便打消了促进两方和谐相处的念头,呼噜小狐狸一把,听它叫唤,觉得可爱,还跟着学了两声。 燕颂听着那嗷嗷呜呜的声音,不禁偏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低头和小狐狸“对话”的人,盯了小会儿燕冬都没反应,反而越叫越起劲,俨然沉浸其中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燕颂忍无可忍,起身提溜着燕冬的后颈,要把他和小东西们一块儿丢出去。 “哎呀!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燕冬眼疾手快地反手抱住燕颂的腿,赖着不走。 燕颂深吸一口气,低头警告道:“不许再叫了。” “你不讲道理。”燕冬小声反驳。 燕颂冷漠地说:“你影响我作画了。” “天天说我不静心,现下自己怎么还退步啦……”燕冬的嘟囔在逐渐危险的目光凝视中静声了,“我不叫了嘛。” 燕颂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 燕冬虽然选择屈服,但显然意志还在挣扎,重新坐好后在一旁嘀嘀咕咕,燕颂仿若不闻,继续提笔作画,只是显然不够顺滑。 燕冬瞧了眼那前后气质分叉了的梅树,看来大哥的确是被影响了,他有些心虚,立马噤声,哄着小狐狸们下楼去了。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不能说话,那就喝酒吧,燕冬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品过后又倒了一杯,抬手喂给燕颂喝。 燕颂衔住酒杯,抿了一口,说:“小酌便罢,不要喝醉。” 燕冬嘴上答应,心里却暗自盘算,喝醉了也有好处,比方说上次燕颂难得醉一回,不就教他占了大便宜吗?纵然那样乘虚而入轻|薄非礼的行径是卑劣的、令人不耻的。 窗外风声幽幽,燕冬提着白瓷瓶走到窗前,轻轻推开小半扇,风雪迎面而来,天上地上尽是花灯,绚丽朦胧,好似梦境。 燕冬小口小口地抿着酒,哼着曲调,哼着哼着又没了声儿,安安静静地抱着腿蜷缩在窗台上赏夜景。 他们曾经如此温存平淡地相处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可如今的燕颂不再仅仅是燕冬的大哥,还是个满心贪恋的男人。 毛笔轻轻搁下,画卷笔墨未干,燕颂起身走到燕冬身后,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燕冬的路。他伸手摸燕冬的脸,果不其然,像一张炊熟的米酿饼,烫的,散发着幽甜的酒香。 燕冬下意识地蹭了蹭燕颂的手,迷蒙着眼,转过头来,说:“哥哥。” 比起“大哥”“长兄”,燕冬更喜欢叫燕颂“哥哥”,他说不出太正经的理由,只是觉得这样称呼更亲昵。 “才答应我,转头又喝醉。”燕颂说。 “没有醉,而且好喝呀,”燕冬枕着燕颂的手,安静地瞧着这个人,突然想起一茬,“哥哥,我给你描妆吧?” 除了冬日的口脂,燕颂从不用别的脂粉,他扶住突然伸出蜷缩的双腿想要下地的人,说:“你会么?” “我见爹爹给娘亲描过,”燕冬很自信地说,“我这么聪明,一看就会。” 燕青云从前为了给崔拂来描眉,不知偷偷在家用没了多少螺黛,这可不是轻松易学的活儿。但燕冬显然自认比老爹灵活百倍,已经从燕颂故意为难的手臂间溜了出去,去拿妆奁了。 燕颂失笑,也没再拒绝弟弟突然起来的玩心,顺势往窗台一坐,就那么仰着头看着燕冬。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7节 燕冬把妆奁放在一旁,严肃着一张醺醺的脸蛋儿,把三层柜子都打开,先自顾自地研究了片晌,然后又翻开那本薄薄的妆容图谱开始精挑细选自己的初次大作。 “嗯,和画画没有区别。”燕冬有了决断,拿起螺黛笔凑到燕颂的左眉前,燕颂眼中隐约有笑意,像是坐等检阅小孩的答卷,他莫名有些紧张,立刻说,“不许睁眼。” “描眉还需闭眼么,”燕颂不配合,“没听过这样的规矩。” “你又不描眉,自然不知其中规矩,”燕冬耍诈,“还是说你其实背着我去找谁描过,所以颇懂内情?” 燕颂反问:“那你呢?你的规矩是从哪儿听来的?莫非从前背着我给旁人描过?” “我的规矩自然是我制定的,不需要从别处学。”燕冬说。 燕颂无法反驳,却仍不答应,他看了燕冬一瞬,说:“就这样画。” 协商无果,燕冬“哦”了一嗓子,闭眼在心里很大声地念了一句佛经,然后睁开眼睛,继续打量落笔的地方。 那模样着实认真,燕颂想笑又忍住了,静静地等了燕冬一会儿,这人突然收回笔,“哎呀”一声,仿佛有天大的难处。 “这个图谱上的眉形没有你本来的眉形好看,我不想画了。”燕冬知难而退,“省略这一步,我们抹胭脂吧!” 燕颂看着燕冬拿起一只红罐罐儿,颇为抗拒,“不要猴儿屁股。” “放心吧,”燕冬晃了晃手里的罐罐,“这个除了腮红面粉,还能画眼睛呢,蘸取清水就成。你生得这么白,不用敷粉呀。” 燕冬拿笔蘸取清水,在胭脂盒儿上抹了抹,抬手寻找位置,想要按照图谱所绘在那眼尾画一朵梅瓣儿。可燕颂目光专注,一直看着他。 笔尖颤了颤,燕冬看了眼燕颂,又垂下眼,说:“你别一直看着我。” 燕颂不解,“为何?” “影响我发挥了。”燕冬抱怨。 “两者的关联在何处啊?”燕颂安抚道,“随你画着玩儿罢了,我不提要求,何必紧张?” 那我是紧张这个吗!燕冬有苦难言,抿了抿唇,隐晦又大胆地说:“哥哥的眼睛太漂亮了。” 燕颂怔了怔,瞧见燕冬抿唇莞尔,脸上露出为难和一丝隐秘的羞涩,睁着水蒙蒙的眼睛对他说:“你一直看着我,我的心就会跳得很快。” 这个时候,燕冬格外庆幸他们的“兄弟”关系,他说出这样引人遐想的话,燕颂也不会多想。哪怕多想,可燕颂想着弟弟还是个青涩小伙儿呢,应该也只会觉得他“童言无忌”吧。 燕颂看着燕冬,没有说话。 小马屁精,燕冬小时候常被人这样调侃,因为他嘴里十句话至少有两句都是在夸燕颂,而且这孩子不懂含蓄,夸得天花乱坠,让旁人听着都肉麻。 好比他夸燕颂的眼睛,好看不够漂亮不够一切描摹形容眼睛的辞藻都不够,他拿着张才然完成的人物画,上头是他按照丹青老师的要求“画景物”而画的燕颂,嗓门儿里藏着玉磬,脆生生地敲打着,恨不得让全天下都听他说那句: “因为我哥哥的眼里有山有水,似星似月,美丽无双,有天地万相!” 天地万相,多么渊大的一个词儿,天地美景皆凝聚在一双眼里,丹青老师听得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燕颂自小逢人就受三句夸赞,小小年纪就练成了三分荣辱不惊的性子,彼时也要打个颤儿,稍稍红一红脸。 那会儿燕颂走入书房,看着一手拿画,一手叉腰,雄赳赳气昂昂夸赞自己的小孩儿,觉得他惹人爱,只是失笑,可如今再听比之简略、平淡许多的这一句“太漂亮”,却觉得他惹人恨,想做许多。 “……”燕颂抬手,指尖轻轻滑过燕冬的下巴,终于出格一句,“瞧见别的漂亮眼睛,也会心跳加快吗?” 燕冬摇头,说:“不会。” “那……”温热的指尖轻轻滑蹭,像羽毛,燕冬突然想起从前听人说大狱里有种刑罚就是用的羽毛作刑具。他想要后退,脚下却生了根,此时燕颂微微倾身,和他离得更近,轻声问,“对那个心、上、人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燕冬觉得燕颂在说“心上人”三个字的时候,语调比其他重,像是在刻意强调,又像是咬牙切齿。 燕颂不知那个“心上人”就是自己,所以是对他有了心上人这件事不满吗?燕冬不确定,一时忘记斟酌回答,转而问:“哥哥是不是不希望我有心上人?” “是。”燕颂说。 燕冬微微偏头,“为什么呀?” 燕颂靠在墙上,微微仰头凝视着他,流露出惆怅的情绪,“有了心上人,人就跟着跑了,渐渐的,心也跑了。” “我只跟着哥哥跑。”燕冬比划小汤圆的形状,示意自己先前在河边说的那些话,语气很虔诚,“我不会离开哥哥,我死也要跟着……” 燕颂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说:“说什么死啊死的,不吉利。” 燕冬眨巴眼,微微后仰,认真地说:“我死也要跟着哥哥。” 拿他没办法,又似被取悦,燕颂垂眼,轻轻地笑起来,说:“生死相随?” 燕冬说:“生死相随。” 他终于落笔,却不是梅瓣儿,在燕颂的右眼尾拉出一笔,又反手在自己眼尾拉出一笔,红艳艳的胭脂,似刀子划开皮囊,露出血淋淋、最赤|裸的真心。 借着这抹红,借着梅花酒,他凑近了,和燕颂贴面,让两抹红贴在一起,仿佛合掌,笑着说:“青天在上,立誓为证。” 第33章 瞎子 上元后就该启学了, 燕冬早早地爬起来洗漱更衣,跑到楼下用早膳。 燕颂坐在桌边喝粥,听见那噔噔噔的脚步声就舀了一碗梅花汤饼放在一旁的位置上, 让燕冬先吃两口暖暖胃。 昨夜待得太晚,他们索性就在园子里住了一宿,算下来也没睡到两个时辰。燕颂偏头看了眼燕冬没怎么睁开的眼睛,说:“用了膳再上楼睡会儿。” “你忘啦,今天启学。”燕冬喝了口汤,舒服得眯眼睛。 燕颂自然记得,“无妨,我让人去替你告假。” “大哥你真好。”燕冬偏头蹭了蹭燕颂的肩膀,随即伸筷搛了只酥黄独, “但是我能行!今儿要启学考试呢。” 燕颂闻言也不再坚持,只调侃道:“眼睛都睁不开,能考吗?” “我闭着眼睛都比某些人考得好。”燕冬说。 燕颂笑了笑,给燕冬夹了一只羊脂韭饼,说:“那就吃饱些,待会儿我送你去。” 燕冬挺惊喜,立马说好,给燕颂夹了只素包子,用笋藕栗子百合山药等数十种辅以蜜糖酱料调成的酸甜口, 口感丰富,他很喜欢吃这个。 燕颂吃罢, 突然想起一茬,“对了,近来新开了家面点铺子,据说味道不错, 虾鱼包儿最是鲜美。” “那我要去尝尝!”燕颂说的是“据说味道不错”,那就是还没尝过,燕冬立马邀请,“等大哥有空,和我一块儿去。” 燕颂说:“今儿大抵是不外出的,你下学后到衙门来,我们一道用膳。” “好呀,”燕冬吃完梅花汤饼,又添了小碗牛乳粥,关心道,“表哥怎么还没到啊?” “一路游山玩水,多少要耽搁几日。”燕颂说,“昨夜收到消息,已经到附近了,若是不耽搁,明儿就能到。” 燕冬问:“你一直盯着表哥吗?” “从江南到雍京,路程不短,多少要盯着些,要是教人拐走了,也好及时救。”燕颂说。 “说得表哥像个二傻子。”燕冬傻笑两声,可说起要来京城的人,他就想起要从京城走的人。 “对了,我给漱阳备了些细软盘缠,流放路上不能给,那能不能等他到了秦州再给他?”燕冬忧心地说,“虽说陛下给了座小院子,路上没人敢故意苛待他们,可这么走过去,尤其是侯夫……伯母,估计要折腾得一身病来。他们身无分文,怎么过日子呀。” “可以,交给农生办。”燕颂看了眼燕冬,怕他多想,便说,“李家自取灭亡,与旁人无涉。” “我明白的。”燕冬说,“我与李家无甚交情,可与漱阳到底是自小长大的情分,他因家族生来尊贵,如今也被家族牵连,这是没法子的事,但论私情,我这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日殿上,漱阳始终平静处之,许是早有预料。陛下知道他没有参与,也知道他的秉性,这才愿意网开一面。”燕颂说,“他去了秦州,做个普通平淡的花农,未必不好。” 燕冬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又给自己投喂了个素包子,这才吃饱了,搁筷漱口,和燕颂一起出门往国子学去。 天雾蒙蒙的,国子学牌坊周围已经格外热闹,香车宝马、驴车骡子从四面八方来,闹嚷嚷地凑在一起。 “这年也过得忒快了!”乌盈晃着把雀羽扇从自家马车下来,不甘不愿地说,“平日上学的时候怎么就度日如年?” “这话叫你家乌侍郎听了,必得打你嘴巴。”鱼照影翩翩而来,合扇挑起乌盈的下巴,“哟,”他左右打量一眼,“脸怎么肿了?” 乌盈“嗐”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说:“昨儿还真在家挨了一嘴巴,好在我皮糙肉厚,不妨事。” 他这样的高官子弟,平日不干活,甚至习武都不积极,怎么都和“皮糙肉厚”沾不上边。鱼照影微微蹙眉,说:“再如何也不能打脸,出来晃一圈,不知要被人说成什么样子。” 乌盈笑呵呵地说:“我爹说了,我在外头做下九流的事儿,和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本就是丢了乌家的颜面,何必要脸?” 看来父子俩又因着乌盈的前途大肆争吵了,鱼照影不好评价人家的家事,拍了下乌盈的肩膀。 侯翼骑马而来,在几步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丢给随从,上前摸了下乌盈的脸,说:“摔着脸了?” “你当我是冬儿啊,走个路都能平地摔?”乌盈实话实说,“被我爹抽的。” 侯翼哪怕和他老子干架干了不知多少次、挨打如家常便饭,可都从没被抽过嘴巴。他闻言没说什么,只说:“别损我冬儿啊,他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走着走着突然啪叽平地摔下去的燕冬了。” “说我什么呢!” 马车在几人前停下,燕冬趴在车窗上,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不悦地说:“背后说我,我要钳你们嘴巴!” “来啊来——”侯翼的挑衅在马车门打开那一瞬间骤然僵住,和其余两人纷纷行礼,“燕大哥。” 燕颂下了马车,目光从乌盈红肿的面颊掠过,说:“启学了,你们都收收心,认真读书,不久就结业了。” 众人应声,燕颂抬手,和常春春换值的亲卫当即从马车里抱出三只匣子,依次分发给三人。 燕颂说:“略备薄礼,权当贺你们启学。” “这是,”鱼照影惊讶地看着匣子里的东西,“红丝砚!” 青州红丝砚从前被赞是名砚之首,但如今资源逐渐枯萎,所以好砚更是难得,匣中这一块堪称极品。 鱼照影平日也喜欢练字,对笔墨纸砚十分讲究,他喜爱地摸了摸,笑着说:“多谢燕大哥。” 乌盈本以为是一式三份,就算不是,也是书籍笔墨等,毕竟是启学贺礼,可他打开盖子,里头竟是一把青铜错金笛。 “这刀,”侯翼拔出短刀,熟练地耍了几下,重新握住素面玉柄,抱拳道,“多谢燕大哥。” 燕颂颔首,侧身看向燕冬,抬手帮他理了理整洁的披风领子,不厌其烦地叮嘱。燕冬背着手认真倾听,点头如捣蒜。 “多大了,”贺申不在远处看着,嗤道,“上学还要大哥来送?” 岂料燕颂好似背后有眼睛,转身时正好瞧了他一眼,四目相对,贺申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但碍于身份,不得不和身边一群子弟上前行礼。 燕颂淡淡地“嗯”了一声,正要撩袍上马车,就听见有人说:“世子日安。” 是王嘉禧,她提着笔墨匣子上前行了个弟子礼,待燕颂说“免礼”才转身离去,很快就跑到燕冬身旁,和他们一道进去了。 “……”燕颂收回目光,转身上了马车,“走吧。” 亲卫关上车门,驾车离去。 “这个狠心的女子,竟然一眼都不看我,就这么跑了!”等马车离开,贺申立马就变了脸色。 “谁让人家有燕小公子巴望呢。”一旁有人说,“我看王嘉禧多半是倾慕燕小公子,想着做燕小夫人呢。” “就凭她是王府尹的堂妹,就不可能嫁入燕家。”另一人摆手,“燕家和崔家是姻亲,陛下岂会再让王府尹成了燕小公子的大舅子?再者说,这门婚事也不算门当户对啊。”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8节 贺申气恼地说:“陛下为何还不给燕冬议亲!” “您这急的,燕小公子上头那三位都还没说亲呢!但是吧,燕小公子说是有心上人了。” 贺申惊讶地说:“当真?就他那傻小子的样儿,能有心上人?” “先前家母入宫参加茶会时听德妃娘娘说的,在御前过了明路了,但具体是谁不清楚,陛下没追问。” 贺申说:“不会是家福吧!” “人燕小公子这位心上人不得了,他是偷偷单相思呢!”有人揶揄,“俗话说得好啊,当局者迷——燕小公子一看就对王小姐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 “小公子并不倾慕王家小姐,您就放心吧。”对于世子突然提出的“你看逢春和王嘉禧是否有情”的问题,亲卫立刻给出了答案。 燕颂如今更倾向燕冬的那个心上人是某个野男人,但只要是人,管是男人女人还是不男不女,都得防。他抿了口茶,说:“如何笃定?” “小公子看王家小姐的目光没有那个意思,”亲卫想了想,“不炙热。” 燕颂说:“若是偷偷喜欢,故意遮掩?” “小公子哪有您这么深的道行?”亲卫说,“他就是个不藏事儿的性子,哪怕故意遮掩,明眼人细细地瞧两眼也就露馅了。” 燕颂静下心来细细回想,燕冬看王嘉禧的目光似乎的确没问题。 “譬如属下一眼就能看出来,王家小姐对咱小公子有意思。”亲卫说。 少女心动,倒是不难看出,燕颂说:“那依你看来,逢春看谁的眼神最炙热?” 亲卫不假思索,“您啊。” 燕颂静了静,“是么?” “小公子每次瞧您那眼神,比小灯芯子还亮呢,全心全眼儿的喜欢,”亲卫说,“您二位若不是兄弟,那一记眼神就让人多想了。” 兄弟。 燕颂和燕冬最紧密的那一层羁绊,如今却成了一种隐形的枷锁,不为别的,他的一切试探和隐秘的出格在燕冬眼里都不会超越“兄弟”的范畴,反之亦然,他们从前本就太亲密了。 明眼人,燕颂不仅不是,还是个“瞎子”,在这场雾蒙蒙的思慕中举棋不定。 * “我可不是瞎子,你这簪子分明是掺金,却要按照足金的价钱卖,是故意诓这位姑娘,你好黑的心啊!” 一过路男子杵在柜台前,只见此人红罗袍玛瑙冠儿珠璎绳,就连指着掌柜的折扇都是蜀地官府进贡的洒金扇,来头必然不凡! 掌柜想要狡辩的心立马就歇了,当即摆着张笑脸给那客人赔罪,折了半价,就怕事儿闹大了,他这生意做不下去。 那客人倒是也没多为难他,叫侍女拿过匣子,侧身和那男子福身道谢,“多谢公子,否则我今儿就要叫这黑心的掌柜骗了。” 掌柜臊着脸,不说话。 “举手之劳罢了。”男子笑着捧手,“姑娘,有缘再见。” 他转身出了门,正好和人撞上,那人不闪不避,就这么背着手,仰着头,笑着瞧他。 “冬冬!”男子伸手一指,一把抱住燕冬,“哎哟我的心肝小宝贝儿,快让表哥抱抱!” “腻歪死了!”燕冬嘴上嫌弃,身体却没拒绝,让崔玉抱着嗅了半晌,嫌道,“你在吸小猫吗?” 崔玉笑着松开小表弟,说:“你怎么过来了?” “你进城门大哥就知道了,特意派我来接你。”燕冬说,“我下学后本来是要去衙门和大哥一道用晚膳的,你踩着晚膳的时辰来,我就先来接你,我们一道回家用膳。” “那行,走着。”崔玉揽着小表弟转身,摸小狗似的挠了挠燕冬的下巴,“好像长高了。” “那当然,我说不得今年还要蹿个儿呢。”燕冬说,“哪怕不能像大哥那样高,至少要比你高。” 崔玉只比燕颂矮了不足两寸,闻言笑眯眯地说:“那你可得多吃点。” “我吃得很多呀,”燕冬说,“比大哥吃得多。” 燕颂自来是七分饱,从不贪嘴,比他吃得多是什么稀罕事儿吗?崔玉说:“大表哥今儿回来吗?” 燕冬吹捧道:“小郡王都来了,大哥必须回来迎接呀。” “那我真是荣幸啊,对了,”崔玉笑眯眯地说,“听说我家冬冬少男心动了?” 燕冬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先前在外面碰见一行打猎的,五皇子在其中,我俩寒暄的时候他提的。”崔玉说。 “这个八卦精。”燕冬嘀咕,先发制人,“不许打听,保密的。” 崔玉“哟”了一声,说:“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表哥保管给你教的明明白白。” “你懂什么呀,”燕冬说,“你那都是招逗人的学问,我这是正经喜欢人,不一样。” “不一样,但是可以借鉴嘛。”崔玉敲燕冬脑袋,“你可别小瞧我,总比你这小木头锤子懂得多。” 这话说的也是啊,燕东瞬间变了副面孔,抬手给崔玉敲肩,笑着说:“表哥真厉害。” 崔玉哼一声,和燕冬回了燕家。 两家隔得远,一年难得见一回,崔拂来在门前候着,待看见侄子,说了两句话眼就红了。崔玉连忙安抚,她笑了笑,说:“我就是见到你啊,高兴。” “那姑姑可别嫌我烦,我得在这儿赖一段日子呢。”崔玉撒娇。 “在自己家里待多久都成。待久些好,正好等你姐姐从家里回来。”崔拂来摸摸崔玉的脸,笑着说,“颂儿早就把游月楼的一应事宜安排好了,都是照你的喜好,你晚些时候过去瞧瞧,若是哪里不妥,直接吩咐人去办。” 崔玉“诶”了一声,跟着崔拂来打正门进去了。 今儿侄子来,燕青云又亲自露了一手,添了一道崔玉喜欢的鳜鱼羹,和燕冬前两日亲提的山煮羊。 燕青云在崔拂来身边入座,说:“你小叔跟着几位博士组了支班子,去青州查阅地方志和各类古书了。姰儿和纵儿在宫里,今儿出不来,你明儿入宫面圣的时候和他俩见,到时候在宫里陪陛下用膳。” 崔玉颔首,回头挥了挥手,说:“我从家里带来的花雕,三十年陈,我爹的珍藏,姑父,今日咱们爷俩可得尽兴。” 燕冬说:“我也要尽兴!” “明日不上学了?”崔玉说。 “那就半尽兴。”燕冬环顾四周,见燕颂还没来,立刻和崔玉说,“表哥,待会儿你要主动给我倒酒呀——我昨晚喝了一瓶梅花酒,待会儿大哥肯定不许我喝了。” 崔玉犹豫地说:“大表哥会骂我吧!” “你刚到,大哥会忍你一忍的。”燕冬双手合十,交待说,“为了表明态度,我会拒酒,你一定要劝酒,记住,要自然一些,不然大哥看出来就不——” 崔拂来咳了一声,燕冬立马警觉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脑袋上突然多出一只手,燕冬眨巴眼睛,迟缓地往后一仰,对突然出现在身后并且按住自己脑袋的人乖巧一笑,“大哥,你回来了!” “嗯,”燕颂似笑非笑,“看来回得刚刚好。” 燕冬嘿嘿一笑,起身帮燕颂脱了披风,殷勤地服侍他入座,说:“大哥辛苦一日,待会儿我帮你剥虾,鱼刺也由我来剔!” 燕颂笑了笑,说:“好。” 第34章 流露 崔玉说要尽兴, 真拉着燕青云喝了个痛快,崔拂来已经搁了筷子,在一旁打着团扇, 笑着听爷俩吹牛。 燕冬屏息凝神,终于剔完了刺,顿时大松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千秋功业。他恭恭敬敬地将碟子放到燕颂身旁,语气殷勤,“大哥,请享用。” 燕颂将剥好的醉蟹放在那碟子的空余位置,一道放回燕冬面前,“自个儿吃。” “不行, ”燕冬方才喝了几杯,这会儿脸上红扑扑的,闻言顿时成了皱皮柿子,“我剔的好辛苦的,你吃嘛。” “好,”燕颂拖长尾音,又说,“那你把蟹肉吃了,不是爱吃这个吗?” 燕冬点头, 瞅了眼正笑呵呵的崔玉,凑近了和燕颂说悄悄话, “表哥来得不巧,我没有尝到你说的那家面点。” 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明儿再来,”燕颂调侃, “缠人精。” “不缠着你,让你被狐狸精勾搭走了怎么办?”燕冬嘀咕,正义凛然地说,“爹娘不管你,我得管呀,为了咱们这个家。” “哪来的狐狸精?”燕颂吃完鱼肉,搁筷,偏头瞧了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人,笑着说,“天天操心些有的没的。我瞧你才更像是狐狸托生的,整天嗷嗷呜呜的叫唤不停。” “你嫌我烦人啊?”燕冬自顾自地说,“不许嫌。” 燕颂漱了口,说:“没嫌你。” 燕冬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俄顷,搁了筷子,仰躺在椅背上发呆。燕颂伸手摸了下他的肚子,听他哼哼唧唧的,不由失笑,随口聊道:“今儿考得如何?” “很不错,说不准我又要考第一呢。”燕冬得意洋洋,“有我这么厉害的弟弟,您几位就乐吧。” 燕颂轻笑,说:“好,那就提前恭喜我们小状元了,待会儿和我回去。” “要给我奖励吗?哎呀,”燕冬挥了挥手,很矜持地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经常考第一嘛,不必特意奖励我。” 装模作样,燕颂颇冷酷地说:“还没发榜,哪来的奖励?” 燕冬立时露出真面目,说:“哼。” 燕颂揉了把燕冬的脑袋,说:“吃撑了就起来走走。” 燕冬“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燕颂走过去和崔拂来说了一声,崔拂来笑着瞧了小儿子一眼,微微颔首,燕颂行礼,转身示意燕冬。 燕冬跟着行礼,和燕颂一道走了。他走得慢,小尾巴似的,燕颂腰后还有另一只小尾巴,是那翩翩随风飘的腰带,他有些看不顺眼,鬼使神差地伸手拽住了那只小尾巴。 燕颂停住脚步,侧身顺着腰带往前看,看那只白皙的手,往上看,看那双水光莹莹的眼,“醉了?”他轻声问。 “没醉。”燕冬笑着说,“只是想牵着大哥。” 燕颂失笑,转身继续往前走,走得比寻常慢,权当散步。身后的小尾巴脚步轻盈,偶尔蹦哒一下,显然童心未泯,和他乘着夜风穿行游廊小径,回到了熏风院。 院子里的灯都换成了梅花灯,光一照,像朵朵黄梅层叠辉映。燕颂牵着人回了主屋,进入寝室,走到檀木衣架前,偏头示意身后的人,“瞧瞧。” 架子上挂着一件袍子,淡松花色,嫩而不艳,简饰灵芝纹,一眼就很适合燕冬。燕颂还配了一套珠璎发带和珠璎腰带,灵动贵气。 “觉得料子合适就叫人做了这一身,让你顺路来瞧瞧。”燕颂走到榻边落座,“喜欢的话,待会儿叫人拿去你院里。” “说什么废话啊,大哥送的我哪样不喜欢?”燕冬摸了摸料子,取下来往身上比了比,“我试试?” “成,若是哪里不妥当,明儿就叫人来改。”燕颂抬手,博古架屏风外的人行礼,转身退了出去,连带着关上了门。 燕冬被伺候惯了,却也没到不能自理的地步,见没人上前来,就自己解了腰带,脱了外袍。他把袍子挂上衣架,偏头瞧见燕颂支腮瞧着自己,多惬意,不禁说:“你都不帮我。” “穿件衣裳都要我帮啊。”燕颂说。 “小时候,你常帮我穿衣裳啊,”燕冬酸溜溜地说,“可怜现如今我长大了,就没这份待遇咯,真是时移世易,人心不古。”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39节 这是多大一顶帽子扣下来,燕颂失笑,起身走过去,取下那件新袍子,“抬手。” 他像小时候那样摆弄着一只乖巧漂亮的娃娃,娃娃也一如既往地用漂亮的眼睛看他。燕颂一边帮燕冬套上袍子,一边说:“你幼年时,我每次帮你穿衣服,穿着穿着你就抱上来了,搂着我的脖子挂我身上。” 燕冬没有记忆,说:“那是我特别特别小的时候吧。” “嗯,”燕颂笑,“抱着我叫哥哥,口齿不清,说话都漏风。”他调侃,“还很喜欢亲我,有时要糊我一脸口水。” 现在也想亲,可惜只能想想,燕冬在心里为现在的自己感到委屈! “你那会儿是怎么想的呀?”他好奇地问。 “就是觉得这颗小汤圆,黏糊糊、甜滋滋的,娘没给你起错小名。”燕颂伸手取下珠璎腰带,从燕冬的腰后绕到前面,仿佛极短地环抱住了燕冬。他此时很老实,没有贪图一瞬。 燕颂垂着眼,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对视,一边系着珠璎扣子,一边说:“有一回你偷穿我的袍子,被袍摆绊了一跤,趴在我的被褥上抹眼泪,抹着抹着把自己抹睡着了。我回来时瞧见床上怎么趴了只小乌龟?小乌龟睡醒了,见了我立刻抱着我,嗷嗷呜呜地哭,说是地上有妖怪啃你的脚。” “好傻!”燕冬好奇,“然后呢?” “我问你,屋子里有妖怪,那你怎么不跑?你比划着说床头挂着哥哥自己做的平安扣子,妖怪肯定上不来。你要在这里等哥哥回来,把妖怪打跑。”燕颂偏头示意床前那块织金毯,“那下面有块地换过,因为当年拿锄头帮你把妖怪砸死了。” 燕冬听着直傻笑,那粲然的样子,惹得燕颂也莫名发笑。他收回手,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燕冬。 燕冬在原地转了一圈,说:“分毫不差。”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莫说个子体量,一切他都了如指掌……除了那个神秘的心上人。燕颂渐渐放平嘴角,看着跑到铜镜前晃悠的人,实在有些拿捏不准。 这段时日,燕冬不仅从来没有和那个和渡私下见过面,更没有提起这人,和渡上元节去佛寺张灯时不慎在山路上崴了脚摔了跟头,当午特意在他面前提了一嘴,他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不像是对待心上人。 难不成猜错了? 燕颂眯了眯眼,回到榻上落座。他看了燕冬两瞬,说:“冬冬,过来。” 燕冬停止欣赏自己,立马走到榻前,“怎么啦?” 燕颂拍拍身旁的位置,一副要兄弟谈心的样子,燕冬乖乖落座,静等大哥问话。 “哥哥近来总是做噩梦。”燕颂说。 燕冬惊然变色,担忧地说:“什么噩梦?” “和你有关。哥哥梦见你遭人哄骗,错付真心,”燕颂顿了顿,“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是我心里记挂着这事儿,总是不安。” “别不安呀,”燕冬抱住燕颂的胳膊,笃定地说,“我的心上人是顶好顶好的人,他只会拒绝我的真心,不会哄骗我的真心。” 燕颂暗自咬牙,淡声说:“哦?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莫要因着自己的喜欢就高看那人,把他当做十全十美的人物了。” “不会!”燕冬说,“我在倾慕他之前,他在我眼里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燕颂不怒反笑,“如此,那你和哥哥说说,此人如何十全十美?” 燕冬犹豫的,“嗯……” 燕颂问:“说不出来了?” “没有,我是在犹豫该如何说。”燕冬说。 “品貌才能家世前途,他是如何就是如何。”燕颂说,“他若当真那般好,只有夸不完的,没有支支吾吾斟酌难定的。” 如实说,那不就露馅了嘛! 燕冬抠着手指头,试图蒙混过关,“哥哥,可不可以以后再说呀,毕竟现在一切未定……” “不可以。”燕颂语气温和,却透着股不容违抗的意思,“自小就是如此,爹娘从不对你说个‘不’字儿,只管疼你纵你,一切都是我来管教。这件事说小,年轻人情窦初开而已,说大,就有可能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再说点别的,若此人身份有文章,那牵扯的只会更多。所以,我得过问,明白吗?” 燕冬感觉自己成了火上的鱼,要被烤焦了,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合适的答案,只能先一边试探燕颂的态度一边快速编造,“若是此人不好?” “那我就只能棒打鸳鸯了。”燕颂淡声说,“哥哥也先撂下话,你别想着学那些要死要活的招数。我是舍不得你伤心委屈,舍不得真打断你的腿,可你若是非要做那糊涂虫,惹得哥哥和家里担心难过,我也只能狠狠心,至少先断了你的念想。” 这是要打死其中一只的意思啊。 燕冬抿了抿唇,说:“我才不是糊涂虫,我这么挑剔一人儿……他很好的。” 燕颂没说话,不知是不是根本不信。 “那个人家世……清白,年轻貌美,前途似锦,端方克己,”燕冬掰着手指头,“文武双全,自律自持……哎呀!”他耍赖,“大哥手眼通天,我再说,人就被你查出来了!” “查出来又如何?”燕颂说,“若真是个极好的人,你何必怕我知道?” 因为这个人就是你啊!燕烤鱼在架子上猛地翻了个面儿,身上都要出汗了,不得不甩出一炮仗,先摔出个噼里啪啦声掩盖过去—— “因为、因为!”他闭上眼,“是个男人!” 房中沉默了下去,一瞬、两瞬……好多瞬,燕冬终于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燕颂仍然瞧着他,不震惊,不愤怒,面色如常,面无表情,反而好让人心里打鼓! “我……我怕你知道了会生气,会不同意,”他嗫嚅道,“我就不敢说嘛。” “倒也无妨,是男是女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人如何。”燕颂说。 燕冬试探出了一点,眼睛亮了亮,说:“所以,大哥你不反对我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吗?”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所遇者千千万,所识者不过其中一二,能遇见欢喜之人是缘,若是互相倾慕求个有缘有分,更是难得。”燕颂顿了顿,“但需得是善缘。” 大哥好像认准了“那个人”是不好的,燕冬执着地说:“他很好的。” “你说是个男人,那哥哥必得和你说好,哪怕你们互相倾慕,此事我也不会轻易点头。”燕颂说。 燕冬不明白,呐呐道:“为什么呀?你不是不反对吗?” 燕颂问:“在你心里,谁是最好的人?” “你呀。”燕冬不假思索。 燕颂闻言轻笑,高兴,又似不高兴,他瞧着燕冬,声音像雪一样轻,在夜里莫名幽冷。他说:“那你就找个和我一样好的人,否则你离开我奔向任何人,在我眼里都是在受委屈。” “大哥是独一无二的,世上找不到第二个。”燕冬说。 “那就不要出去,”燕颂摸了下燕冬的脸,温柔地说,“一直在哥哥身边不好吗?” 他伤心了,燕冬想。 燕颂不知那人就是自己,以为弟弟要离开自己奔向别的人了。燕冬心里疼了一下,伸手握住燕颂的那只手,低头扑进他怀里,说:“当然好,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永不分离。” “是永不分离,”燕颂凉凉地说,“但你要带外人来加入这个家,不是吗?” 若那人不是要燕颂,的确如此,燕冬不好解释,只得安抚道:“我不会和别人说亲的,你一日不撵我走,我就一日赖在家里混吃混喝。那个心上人,哎呀,其实我这些时日都不喜欢他了。” “我们冬冬可不是花心薄情的人啊,”燕颂捏了捏燕冬的后颈,笑着说,“可不要忽悠应付哥哥。” “没有忽悠!我想了想,我就是情窦初开,年轻冲动了一下,我根本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呀!”燕冬眼睛咕噜一转,编道,“我方才不说,就是怕你觉得我变心太快,不是好人。” “哦?”燕颂裁疑道,“那是如何这么快就不喜欢了?” 燕冬说:“那得赖你呀!” 燕颂疑惑,“怎么说?” “我自小到大瞅着这么完美的大哥,旁的人再好,被你一衬都黯然失色了呀!那他都失色了,我这么挑剔的人,可不就变心了嘛。”燕冬说罢抬眼瞧了瞧燕颂的脸色,好像是和缓了不少,不禁松了口气,又立刻转守为攻,“所以我找不到有情|人全赖你,你得对我负责。” “好,”燕颂笑了笑,“负责。” “你不能撵我走,不能像之前强迫我和你分院那样再强迫我和你分家,不能带狐狸精回来让我忐忑不安心慌意乱愤怒至极因为觉得有人要把你抢走了,你得一辈子照顾我、管着我。”燕冬越说越起劲,显然真情流露了,他忍不住抱紧燕颂,哀哀戚戚地说,“我这样蛮不讲理都是你惯的,你不能丢掉我,那样太狠心了……我会死掉的。” 燕颂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怀里的人,他摸着了燕冬的手,轻轻转了下那指间的红玉指环,说:“拴着呢,到哪儿都带着。” 第35章 薰虫 第一回醒, 燕冬试图睁眼未果,实在爬不起来,在被窝里翻了个滚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时,他快速睁眼一窥,天已大亮了。 “不是说今晨陪我去爬山么?” 一声调侃,随后一只手轻轻在他后腰拍了拍,隔着锦被,燕冬蠕动了一下,又打了个滚面向床沿,含糊耍赖,“下回吧, 下回一定!” 燕颂评价道:“懒虫。” “好不容易旬假呀,”燕冬蹬腿儿,翻身,伸出双手抱住脸下的枕头,可怜地说,“我被床绑了,逃不掉了。” 燕颂没搭理瞌睡虫,偏头瞧了眼轻步进来挂袍子的常青青,说:“小公子昨夜什么时辰睡的?” 嗯?!燕冬吓得立刻睁眼, 说:“寅时!” 同时常青青说:“丑时。” “……” 燕颂看向弟弟,微微眯眼, 燕冬打一激灵,小声说:“……卯时初。” 现下方到辰时,离燕小公子就寝不过一个时辰,燕颂许以目光“夸赞”, 说:“饿了就先起来,多少用点儿,不饿就接着睡。” 他起身要走,被燕冬从身后一把抱住腰,赖着,“不要走。” 燕冬这样抱着并不舒服,上半身都是悬空的,燕颂复又坐了回去。果不其然,燕冬立马改为搂住他的脖子、趴上了他的背。 “不生气不生气,”燕冬态度很好,“我改了,以后一定早早就寝。” 燕颂信他才有鬼了,说:“别闹了,继续睡你的。” “你陪我我就睡。”燕冬撒娇。 燕颂冷酷地说:“你是三岁稚子吗?” “我是!”燕冬埋在燕颂背上一通乱蹭,气呼呼地说,“我今儿旬假,你也旬假,你不陪我,实在很荒谬!” “我今儿旬假,你也旬假,昨夜我们说好今晨去爬山,你言而无信,实在很荒谬。”燕颂说罢,无法反驳的燕冬就开始哼哼了,一边哼哼一边松开他,索性在床上打起滚来。 “行了,”燕颂制止,“好好躺着,别着凉。” 目的达成,燕冬“嘿嘿”一声,立马重新钻被窝掖好被子。他睁着双核桃眼,得寸进尺地说:“可以唱曲子哄我睡吗?” “可以赏你几板子,”燕颂温柔地说,“疼晕了不就睡着了?” “瞧瞧,多冷酷的人啊。”燕冬感慨,叹了口气,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寝室安静了,片晌,燕冬悄默默地睁开一只眼,被燕颂逮了个正着。 “瞧什么呢?”燕颂明知故问。 “我怕你趁我睡着,跑了。”燕冬说。 “你睡没睡着,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燕颂说,“好好睡,再睁眼我就不客气了。” 燕冬好奇,“如何不客气?” 燕颂今日在家,穿的宽松的素袍,一封两指宽的腰带,他解下来,俯身拿它蒙住了燕冬的眼睛,“这下瞧不见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0节 “……嗯,”看不见也不碍事,燕冬嗅了嗅,笑着说,“美人馨香,不外如是了。” 燕颂愣了愣,随后屈指敲了下燕冬的脑门,说:“和谁学的?油嘴滑舌。” “实话实说呀。”燕冬还很纳闷,“明明大家都用香,怎么就大哥的最动人呢?” 他这话和那些挑逗人的情话颇为相似,偏偏一脸天真正经,更显真心,又更显可恶。燕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说:“闭嘴,入睡。” “我夸你,你却凶我,”燕冬自怨自艾,“不公,忒不公了。” 燕颂无奈,说:“好,你到底要如何?困得眼睛底下都长蚯蚓了,还有精气神儿和我说笑?” “我没有陪你爬山,就陪你多说两句话弥补一番嘛,”好啦好啦,燕冬自顾自地说,“我睡就是了,你若想走就走吧,我不会怪你的,真的。” “再说话我要揍你了。”燕颂说。 燕冬立刻闭嘴,同时偷偷竖起耳朵: 床畔的人安坐了小会儿,一道脚步声轻轻进来,应该是放了小书桌在床前,随后就是一道轻轻翻书的声音。燕冬在心里傻乐,嗅着浅淡的墨香,渐渐入睡了。 燕颂偏头看向燕冬,直到脚步声响起才收回目光。 雪球领着葡萄进来,撑着床畔看了眼熟睡的主人,又凑到燕颂手底下领了几下呼噜揉搓,才心满意得地扭头出去了。 葡萄在新家被养得很好,又有雪球大哥罩着,不似刚来时胆怯安静了,也跟着凑到燕颂腿边轻轻扒拉他,被燕颂摸摸脑袋,扭头跟大哥去巡视了。 寝室静谧,被窝温暖,腰带馨香,燕冬做了个美梦——燕颂抱着他,不是一般的抱,是把他放在腿上的那种抱,这可是他小时候才有的待遇。 紧实的大腿,宽阔的胸膛,温热的怀抱,安心的香气,有关燕颂的一切,这梦太美了,燕冬把自己美醒了。 “醒了,”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做什么美梦,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我梦见你了。”燕冬没急着睁眼起床,张开双臂双腿躺在床上,实话实说,“我梦到小时候了。” 燕颂重新坐回床畔,“梦到小时候的什么了?” “你抱着我坐在自个儿腿上呀,”燕冬怕暴露小心思,又说,“你以前可喜欢捏我身上的肉了,每次抱我都会捏我。” 面对弟弟的控诉,燕颂笑了笑,说:“软乎乎的,捏着舒服。” 说罢伸手捏了捏燕冬的脸腮,正要说现在也喜欢捏,睡醒的人就握住他的胳膊,趁机赖了上来。 “我起不来,”燕冬小孩儿似的挂在他身上,“你背我吧。” 燕颂拿被子裹住燕冬露出来的后背,说:“背你上哪儿去?” “爱上哪儿上哪儿,”燕冬说,“上哪儿我都跟着你。” 燕颂说:“背去卖了。” 燕冬搂紧燕颂的脖子,命令道:“不许!你把我卖了,上哪儿再找第二颗汤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倒是也对。”燕颂嫌道,“小火炉似的,起开。” 燕冬双手使力。 “这是要勒死我?”燕颂笑。 燕冬咬牙切齿发出狰狞声,作势恐吓燕颂,燕颂失笑,直接连着被子把人背了起来,要把他塞雪地里去降降火。 “不要埋我不要埋我……诶!”燕冬吸了吸鼻子,“什么好吃的!” 常青青在外间布膳,说:“今儿二月初二,吃薰虫啊!” 大雍的习俗,二月初二这日用黍面枣糕油煎出来的一种食物,就叫薰虫。燕冬一时忘记了,趴在燕颂头顶上说:“我饿了!” 燕颂不说话,也不放人。 “饶了我吧,”燕冬用下巴戳燕颂的头顶,开始攻击,“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燕颂让他闹得头疼,回到里间,冷漠地把人往被褥上一丢。 “嗷!”燕冬打了个滚,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扯下蒙眼的腰带,拿它轻轻地打了下燕颂的腿,以示报复。 燕颂作势要揍他,吓得燕冬屁滚尿流地下了床,鱼儿似的从燕颂伸臂阻拦的魔爪下溜走,又被常青青堵在博古架屏风上洗脸净手、一通洗漱。 燕冬靠在博古架,一手叉腰,一手刷牙,笑眯眯地瞧着坐在榻上喝茶的人,那人叫他瞧烦了,索性背过身去。 “哟,”燕冬漱口擦脸,颇为诧异,“还不让人看啦?” 燕颂说:“只不让你看。” “那敢情好,”燕冬可恶地扭转了燕颂话里的机锋,还往自己脸上贴金,“那说明大哥待我最是不同,这就是隐晦的心意呀!” “没脸没皮的东西,”燕颂凉声说,“过来。” 过来让你揍啊,燕冬才不傻,违抗命令去了外间,径自落座了。燕颂跟着出来,一副要收拾人的样子,他又立刻变了副面孔,乖乖地说:“大哥请坐。” 燕颂啧了一声,在一旁落座,说:“昨儿不是嚷着要喝菊花粥吗,快用吧。” “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过几日三殿下要设菊花宴,我和鱼儿他们约好了去吃菊花锅子。”燕冬殷勤地给燕颂盛了碗粥,“知道你没空陪我赴宴,我先和你说一声。” “知道了,”燕颂看了眼那碟薰虫,不经意地说,“尝尝薰虫。” 燕冬“哦”了一声,瞧了眼那碟子,筷子尖尖颇为犹疑地停住了,“咱家什么时候出了能把薰虫煎糊的厨子?” 燕颂没说话,常春春在外头听见了,探头说:“凡事不能看表面,得尝试后才知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表皮都煎糊了,整只薰虫就已经失败了,燕冬在食物上从不苛待自己,十分不愿入口。可他转念一想,不对呀,按理来说,厨房是不会把这样的薰虫拿过来的,这或许根本不是厨房做的。 能把薰虫做成这样的更不敢在雍京开店,不是外面买的也不是家里做的,那难不成?想想常春春的推荐,燕冬心里冒出个令人震惊的念头,不会是! 他快速地瞄了眼身旁的人,燕世子姿态端雅似乎并不关心,但那比平常略慢一分从而略刻意一分的进食速度却没有躲过燕冬的慧眼。 天呐! “是的,这话有理,不能以貌取人,也不能以貌取薰虫。”燕冬立刻改变态度,坚定地搛了一只薰虫,毫不犹豫地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眼睛噌地一亮,幸福地说,“世间美味,不过如此!天下珍馐,谁能与之一战!” 常青青在一旁瞧着,心说:太夸张啦! 燕颂叹了口气,燕冬挤着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今儿这么‘孝敬’我呀?” “近来在学做糕点,恰好今日初二,方才处理完正事,一时没事做,就去厨房试了试。”燕颂偏头瞧着又咬了一口的燕冬,真心说,“不好吃就别吃了。” “好吃呀,”燕冬吃完说,“其实味道还不错,闻着挺香,吃着也比我想象的好。”他崇拜地说,“不愧是我大哥,做一行行一行,什么都难不倒你。” 燕颂失笑,“小马屁精。” “我真心的!”燕冬拧眉,很认真地说,“我什么珍馐没吃过?嘴巴挑,但你做的和别人做的怎么能一样呢?出自燕颂之手——但凡是挂着这个衔儿,在我眼里就已经胜过旁人了,何况确实还不错呀,那就成了天下第一。” 燕颂高兴了,燕冬看得出来,他跟着傻笑,继续哄着:“哥哥,除了这个,你还学会什么点心了?” “栗子糕,”燕颂说,“还有牡丹茶酥。” “哇!”燕冬震惊地捂住嘴巴,“你什么时候学的呀?”他不满,“怎么还背着我学啊!我是什么外人吗!” “这不是刚入门吗?只能勉强捏出个形状,若是拿出去送人,人家都要以为是毒死人的。”燕颂说。 “那是他们没眼光,没口福。”燕冬无条件护犊子,紧接着又说,“哥哥,你空闲的时候给我做吧,我给你当试吃官!我一定如实评价,和你一起研究哪里需要改善,这样你很快就能成为天下第一点心师傅!” “好。”燕颂摸摸燕冬的脑袋,微微俯身和他蹭了蹭额头,心里一片柔软。 要助燕世子当上天下第一点心师傅,不能光动嘴,翌日下学,燕冬在接燕颂下值时顺路逛了几家书铺,把和厨艺相关的全都买了一本,摞成座小山堆进马车箱子里。 最后一家的老板和燕冬说得上话,常青青的鬼怪本子、和宝的春画以及爱情话本都是打这儿进的货。他拨着算盘,笑道:“数日不见,小公子对灶台上的事儿也有兴趣了?” 燕冬没有解释书是给燕颂买的,说:“对呀,闲来无事嘛,学着玩玩儿,说不准哪日又不喜欢了呢。” 老板摸着山羊胡,示意算盘,和宝便上前结账。他谢了光顾,偏头瞧见进门的人,忙捧手道:“哟,和大人” 和渡摔了跟头,还没好,走路时左腿有点打瘸,他颔首回应,上前向燕冬行礼,“数日不见,小公子安好。” “我好得很,倒是和大人,”燕冬上下打量和渡一眼,见对方靴子上有泥,便随口闲聊道,“去送梁木知了?” 安信侯府一出事,栀芳楼也跟着摘了曾经那张吸引天下富豪商贾、风流雅士的百花匾,里头的人经过严格筛查,清白者放还契书、自由谋生,但凡是和安信侯府一案有关的全数入狱问罪处决。 玉纤被判绞刑,梁木知也因隐瞒不报被罚三十脊仗、革了职,今儿就回老家了。和渡送友一程,才然回来,路过时瞧见燕家的马车,特意进来见礼的。 燕冬出了书铺,和渡跟上去,说:“兄长前途尽毁,可悲,留了性命自由身,却也可幸,凡事到底是自作、自受。” “王樟得了恩赏,如今去了你们礼部,”燕冬瞧着和渡,“和你还好吗?” “多谢小公子关心,一切都好。”和渡说,“王主簿为人谦逊,处处向学。” 燕冬嗤笑一声,说:“他那样的人,骨子里就和谦逊没有关系。” 虽说因着燕颂的关系,燕冬没理由地就不喜王植,但凭心而论,王家能出一个王植真是祖上积德,命不该绝。王家那些同辈兄弟他不清楚,但那个王樟妒心太强、不识大局,不是能深交的人。 燕小公子论人不讲客气,和渡却不好和他一道说王樟的不是,但心里是向着燕冬的,也怕燕冬觉得自己和王樟走得太近,立马说:“在下和王樟没有什么交情,如今只是同在礼部任事。” “哦?”燕冬似笑非笑,“那看来和大人真是得少喝酒啊。” 他指的是王樟在御前声称和渡酒后嘴上不把门、泄露梁木知和玉纤这事儿。 和渡浑身一凛,说:“我、我……” 他在燕冬面前憋得红了脸,一副实在有口难言的样子。 燕冬随意抬手,示意不必憋了,说:“我与你不算深交,但也知你几分,你懂得克制,就不像是个在外饮醉的人。到底真如王樟所说,他是在你嘴里捡了漏,还是你不论什么缘由故意为之、顺手用了王樟一回——自己的心思?听了谁的指令?我都不强迫你给个回答,只是今儿既然撞见了,我就告诉你一句话,权当出于咱们相识一场。” 莫名的,和渡觉得此时的燕冬竟然有些像燕颂,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到底是兄弟。 和渡暗自感慨,捧手道:“小公子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王樟铆劲儿想往上爬,在礼部,他最好踩的那把梯子就是你和大人,你要小心。”燕冬看了和渡一眼,转身要走。 许是为着这句提点,为着再离燕冬近一些,和渡没禁住,说:“小公子,在下不是口无遮拦的人,兄长那件事,在下的确……受人所托。” 燕冬停步。 “当时在下在宴席上与兄长说的那些话是给王樟听的,但也是肺腑之言,兄长深知在下,并未阻止,也并未责怪。至于是受谁所托,非是在下刻意隐瞒,实在不知。”和渡说,“对方仅以书信告知。” 燕冬没说话,上马车走了。 晚些时候,常青青从和渡那里取来那封书信,燕冬一眼便瞧出来,这是宋风眠的字。 “贾德”在茶厅里给茶罐字标名时就是用的这笔字。 燕冬提起灯罩,将书信烧为灰烬。 宋风眠冒着风险数次查探栀芳楼,就这么一颗棋子,引来了王植和三皇子,燕颂早察觉了端倪,早有盘算,不动声色、兵不血刃地把二皇子拽了下来,借刀杀人,好不利落。 “哥哥去哪儿都带着你。” ——燕冬耳边又响起这句话。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1节 “唉,”他叹了口气,嘟囔道,“可我又不能做皇后呀。”不过,他又笑了笑,“不愧是我大哥,真有出息。” 第36章 突然 菊花宴每年都有, 去年是二皇子操持,今年就轮到了三皇子。请的人不少,香车宝马随从成群, 燕冬一行人还没进园子,老远就听见了夹在在曲乐中的说笑声。 三皇子正与一旁的乌碧林说话,余光瞧见燕冬一行人过来,便起了身。 “三表哥,”燕冬上前,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您金安。” “该我给您请安才是。”三皇子调笑,一边示意鱼照影和侯翼免礼,一边吩咐随从奉酒给三人, “今儿人多,我不拘着你们,也不照顾你们,先饮一杯就自行入座吧。” 三人接了酒杯,和三皇子饮尽,行礼后就跟着侍者去了坐席。 知道他三人要好,园子里便特意安排他们同桌。依次入了座,鱼照影凑近燕冬,小声说:“三皇子妃招你了?” 虽说没什么交情, 可燕冬从前遇见乌碧林也是讲了规矩的,方才不仅不行礼, 都不正眼瞧人家一眼,鱼照影一眼就瞧出不对劲来。 燕冬“昂”了一声,也不隐瞒,“她惦记我大哥。” “娘嘞。”侯翼也凑过去, 小声说,“胆儿不小,不怕三殿下发现?” 说起来就很不高兴,燕冬把当日马车上的情形说了,显然耿耿于怀。 其余两人听完都沉默了,甚至有些钦佩乌碧林了。 “我要是有这般大的狗胆儿,我大哥都得反过来叫我大哥。”侯翼白日畅想。 侯耘过几日就要带着崔素棠一道去北境了,鱼照影笑眯眯地说:“哟,侯大哥还没走,你就开始想了?” “嗐!”侯翼没反驳。 燕冬感同身受,说:“和自家大哥一年就见一回,一回也待不了多久,这样的日子实在没法想象,猴儿,你真坚强。” “舍不得是舍不得,但也没到这个地步。”侯翼被燕冬那饱含忧愁和怜悯的一眼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挥挥手说,“你别瞎感同身受了,我又不像你,缠人精。” “缠人精怎么了?”燕冬骄傲地说,“我大哥就喜欢我缠着他呢,我得缠他一辈子。” 鱼照影正要调侃两句,撇眼瞧见一个人快步走过来,便咽了回去。 王樟在桌前站定,笑着和几人见礼,说了几句吉祥话,最后和燕冬敬酒。他把姿态放得很低,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燕冬面色如常地受了敬酒,只小抿了一口。 王樟仰头饮尽,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听说他要走燕大哥的门路?”侯翼说。 王樟在御前状告一事如今是满朝皆知,他因着此事入了礼部,恭喜的有,但背地里都不耻此人,不为别的,就为他有心和自家兄弟过不去,这样的人对外人翻脸只会更快。 他们兄弟面和心不和,众人皆知,可朝堂上多的是张嘴喷粪的烂舌头,连带着把燕颂也扯了进去,说王樟要讨燕颂的好,或是早就抱住了燕颂的大腿,那日是奉命行事。 燕冬点头,侯翼纳闷地说:“那你何必受他那杯酒?” “旁人的舌头,我是管不住的。我不耻此人,但我发现,这样的人有时候最是好用。”燕冬说。 不错,这样的人用利益就可以驱使,在某些时候远比那些有骨气有志气的人好使——可这不是燕冬会考虑的事情。鱼照影若有所思地瞧着好友,想了想,说:“咱们马上就要结业了,你们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如今天下太平,我还能去哪儿?大哥常年不在家,我不能再走远了,就在京城某个武职即可,如此就不用和家里、和你们分开。”侯翼的答案一如既往。 “我也想好了,但暂时保密。”燕冬一改往日“享福快活”的宗旨,语气神秘。他顿了顿,又说,“只是陛下对我已有安排。” 于公于私,陛下估计都是希望燕冬做个快乐小老爷的,如今却有所改变,鱼照影点了点酒杯,若有所思。 三人说着说着,侍者鱼贯而入,撤了看果看菜,只留下菊花桌饰,正式布膳开宴了。 主菜是菊花锅子,以时令白菊花打底,辅以鱼虾等荤素熬汤下锅,柔滑鲜香,在这个时候最是风靡,衬着满园馨香,分外舒心。 酒是菊花酒,清淡柔顺不灼胃,燕冬倒满三杯酒,三人纷纷端起,默契地先碰酒,再动筷。 中途鱼照影被叫到了不远处的一桌,燕冬看了一眼,那桌上有鱼照影的长兄,鱼映霄。 鱼映霄去年领了吏部的差事下州县核查今年调任京官的相应文书,过年那会儿才回来。回来后妻子卧病在床,岳父家又出了事,如今很是烦闷,和鱼照影说话时多少有点情绪摆在脸上。 “啪。”燕冬把骨头放在碟子里。 侯翼正在给燕冬剥蟹,闻声抬眼一瞧,突然想起一茬,说:“听说鱼映霄要把李海月送到寺庙里休养,但家中父母不甚同意。” 燕冬嗤笑,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立刻和李家撇清关系,若是李海月在寺庙里没了,鱼映霄还能再娶。 鱼家主母是个柔善的性子,或许怜爱李海月才不答应,可鱼侯却是怕外人诟病他们家薄情重利,损了名声,所以只是不赞成现在就把人送走。 那边不知两人说了什么,鱼映霄突然横眉瞪着鱼照影,甚至低叱了一声,引得不少于偷摸地打量。 这种场合,别说兄弟,就是父亲都鲜少对自家儿女挑鼻子竖眼,但鱼照影好似不觉尴尬,仍然温温和和地笑着,一副很谦卑的样子。 鱼映霄最恨鱼照影这副虚伪的模样,仿佛任他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本就压抑的火气到达阀口,瞬间喷涌而出。他拍桌而起,怒道:“鱼照影——” “鱼大哥,”燕冬上前打断,脸上带着笑,“有话好说嘛,今儿这么好的日子,何必动气?” 周围的一圈人见状纷纷竖起耳朵,等着看好戏。 鱼映霄叫鱼照影来就是说他里外不分,他在这儿,鱼照影不和他同桌,倒是和外人同桌,根本没有把他这个长兄放在眼里。如今见燕冬为鱼照影出头,他更是不悦,说:“燕小公子还真是护着我弟弟啊。” “哟,瞧鱼大哥这话说的,”燕冬纳闷地说,“在溪与我自小一道长大,不似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我不护着他才不对呢。” “就是,”侯翼帮腔,“鱼大哥平日忙,无暇照顾弟弟,有我们关心他,你该高兴才对啊。” 讽刺谁呢,鱼映霄看了眼不说话的鱼照影,又看向侯翼和笑眯眯的燕冬,凉声说:“介弟与友交好,我实欣慰,可到底他和我才是自家兄弟,难不成我能苛待他?兄长教训自家弟弟罢了,两位何必过分着急?” “你们的家事,我们外人当然是不好干涉,可是,”燕冬为难地说,“这里又不是鱼家的地盘呀。今儿是三表哥设宴,这么多人都在用膳呢,你这拍桌扯嗓子的,叫大家怎么安心用膳嘛。” 鱼映霄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注意这边,不由清醒过来。 “空明。”三皇子过来,温声说,“大好的日子,千万别动气。在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且饶他,回了家随你教训,这么多人呢,别下了他的面子。” 三皇子都开口了,鱼映霄只得顺坡下驴,自罚三杯向三皇子赔礼道歉,说:“是下官急躁了,殿下恕罪。” “请坐吧。”三皇子示意鱼映霄落座,又拍了拍鱼照影的肩,“听说你近来写了篇好文章,我之前不得空,今儿既然撞上了,就跟我同桌坐会儿,我听听你的见解。” 鱼照影这会儿不和鱼映霄同桌也不是,同桌也不是,三皇子这话是有意替他解围,燕冬闻言立马从后面推了鱼照影一下,抱着他的肩膀和三皇子说:“三表哥,那你觉得我和鱼儿的文章,谁更好?” 三皇子不搭理这个挑事精,说:“在溪,走吧。” “是。”鱼照影捧手行礼,侧身和鱼映霄行礼,跟着走了。 燕冬笑了笑,和侯翼重新回了坐席。 侯翼闷了口酒,颇不痛快,“人前都如此不给情面,在府里还不知怎么甩脸子呢!” “世子之争,甩脸子算个什么啊。”燕冬说,“但鱼儿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别担心。” “话说得好听,那你方才屁股着了火似的做什么啊?”侯翼调侃。 燕冬烦侯翼一眼,“我就见不得我身旁的人受委屈,不行啊?当着我下我鱼儿脸面,当我死了!” 说罢还转头白了鱼映霄一眼,后者闷头喝酒,没发现。 倒是远处的和渡瞧见了,忍不住偷笑。王樟如今与他是同僚,和他同桌,见状不禁说:“和大人做什么美梦了?怎么突然作笑,还跟吃了糖似的?” “见笑,见笑。”和渡连忙收敛神色,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 王樟闻言笑了笑,没有追问。和渡虽是他的上官,可不过是个寻常人家出身,若非传闻其在燕冬跟前有三分交情,他是不屑与之交谈的。 燕冬方才那样明明还是个稚气模样,可和渡又莫名想起前两日在书铺前提点他的那个燕冬,那副难得一见的徐徐的、淡淡的姿态。 燕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公子,”和宝跑到燕冬跟前儿报信,“您猜谁来了!” 燕冬一下就懂了,搁下筷子跳起来就跑,侯翼坐着说:“慢点儿,别岔了气!” 燕冬一口气跑到月洞门口,迎面走来的人横臂拦在他腰前,温声说:“慢点儿。” “我来接你呀,”燕冬抱了下燕颂的手臂,站稳了才松开,笑眯眯地说,“你怎么过来啦?” “下值就过来了,和你一道回去,”燕颂打量燕冬的脸,“顺便瞧瞧你有没有喝多。” 燕冬一边转身跟着燕颂一道往里头走,一边求夸奖,“我可听话了,今儿才喝两杯!” 燕颂抬手帮燕冬理了理跑乱的马尾,说:“嗯,乖。” 燕冬摇头晃脑,忍不住围着燕颂跑了一圈,燕颂觉得这孩子有些傻,却笑了笑。燕冬安生下来,也跟着嘿嘿笑,燕颂没忍住,伸手捏了下他的后颈,“小傻子。” “不许骂我。”燕冬说,“我聪明得不得了。” 燕颂不反驳,又捏了下燕冬的后颈。 两人一道回去,侍从麻利地在燕冬他们桌上添了一座,侯翼杵在一旁等燕颂先落座,燕颂看了他一眼,说:“坐下啃你的羊腿。” 侯翼严肃地说:“遵命。” “你也继续用膳,我去和三殿下打声招呼。”燕颂偏头和燕冬说。 燕冬闻言立马警惕地说:“我和你一块儿去!” 顿时,他们都想起了乌碧林对燕颂的那点心思。侯翼偷摸八卦地瞧了燕颂一眼,后者面色如常,点头答应后和燕冬一道去了主桌。 “续明。”三皇子起身相迎,笑着说,“这种宴席,难得见你现身。” 燕颂捧手见礼,说:“今儿下值早,就过来了,向殿下讨一餐饭。” 燕颂不是燕冬,从不将喜怒和喜恶放在脸上,和谁说话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哪怕笑也不见半分璀璨朗然。可这会儿,他没和乌碧林见礼,甚至没有看她。 这是故意的忽视,一点脸面没给。 燕颂用不着故意和乌碧林避嫌,这样出格的事儿在他眼里……不,或许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更不值得他忌惮,他只是在表态。 三皇子看了眼燕颂身旁的燕冬。 燕冬心里也惊喜,可瞧见乌碧林苍白的脸色,又有点不是滋味。但也仅限于此了。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平心而论,喜欢燕颂也没有错,可他心眼小,容不下旁人觊觎自己手中珍宝。 鱼照影起身,自然地走到燕颂身旁见礼,顺便挡住了濒临失态的乌碧林,免得被有心人看见了说闲话。 “皇子妃有些不适,扶下去歇息片刻吧。”三皇子吩咐乌碧林的贴身侍女。 侍女应声,蹲下去搀扶乌碧林,乌碧林握住她的手起身,临走时看了燕颂一眼。 这一眼哀怨悱恻,看得燕冬起了鸡皮疙瘩,他微微蹙眉,没有说话,心中却立刻警惕起来,很怕这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疯,说出不该说的话。 “燕——” “我今日遇见了鱼侯。”燕颂在乌碧林开口那一瞬打断,“他同我说,李大少夫人缠绵病榻,近来情绪愈发低落。皇子妃若是得空,可去瞧瞧她,若是我没记错,”他终于瞧了乌碧林一眼,淡声说,“你们二位是闺中密友,以姐妹相称,李大少夫人很信任乌家姐姐,但凡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都愿意和皇子妃商量,听你拿主意。” 他话里有话,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2节 乌碧林瞳孔微缩,猜疑不定,燕颂这是查到了什么吗? 燕冬闻言微微眯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乌碧林。鱼照影看了眼乌碧林,手中的折扇“唰”的一声合上了。 三皇子没有看乌碧林一眼,撩袍坐下了。 “对了,说到此处,倒要麻烦皇子妃顺路帮我还一样物件给李大少夫人。当初介弟差点在桃溪山遇险,那荷院的老奴受人重金引诱指使,我在审问她的时候,手下人也从她的居所收出了一应金银,其中有件玉佩颇有价钱,我顺藤摸瓜查出了它的来历,最初竟是卖到了李大少夫人手中。”燕颂顿了顿,“想来是那老奴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子的东西和旁的金银之物混在了一起。” 他手里有李海月指使家奴的证据,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将李海月赶尽杀绝,可是他没有。他就是要让李海月提心吊胆,在那颗“眼珠子”的注视中惊惧至死。 “……”乌碧林胸口起伏,没有说话。 “如今李家没了,可怜李大少夫人没了母家依仗,我也不愿将此事公诸于众,平白让旁人误会李大少夫人。毕竟人言可畏,有时也能杀人。晚些时候我让手下把玉佩送到三皇子府,就请皇子妃私下里代为归还吧。”燕颂说。 看似周全,实在威胁,看似怜悯,实则杀机已生——对李海月,实在是对她。乌碧林盯着燕颂,朱唇紧咬,勾出一抹笑来,“好,我替海月多谢世子。” “回去坐吧。”燕颂偏头看向弟弟,语气柔和了些。 燕冬“诶”了一声,跟着燕颂转身走了,这时一个急匆匆跑来的侍卫和他们擦肩而过,是三皇子的亲卫,他瞥向燕颂的那一眼震惊又惧怕,仿佛看见什么庞然大物—— 燕冬心里莫名一悸。 他下意识侧身看去,那侍卫快步凑到三皇子身旁,半跪在地附耳和三皇子说了句话,三皇子倏地抬眼看向燕颂。 这么多年了,那双温和俊美的桃花眼头一次如此沉凝复杂。 身份,燕冬想,大哥的身份暴露了。 可是,为何会这般突然? “冬冬。”这时燕颂停下脚步,偏头朝他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什么都不知道,“绷着脸蛋儿做什么?” 燕冬看着燕颂俊美无俦的脸,突然有点害怕。 鸟儿终于还是要从他的窝里飞走了么。 燕冬轻轻伸手抱住燕颂的胳膊,往燕颂身上凑了凑,像平常撒娇那样,可脑子晕乎乎的,几乎要变成那个小时候在城门口送大哥出京的自己,恨不得把人抱紧了拿绳子拴在自己身上,不放走。 但是他现在不能表露什么,因为他没道理猜到侍卫和三皇子说了什么令人极度震惊的消息,他不该知道燕颂的真实身份,因为燕颂自己也不该知道,此时装傻才最好。 “……没有,”燕冬眉眼一松,也跟着笑了笑,“我只是饿啦。” 第37章 不许 德妃跪在禅榻前, 仍衣着华贵,妆鬓精致,可一个人没了精气神儿是能从眼里看出来的。德妃自幽禁后病了一场, 日日请求面圣,今日甚至以死相逼,承安帝念及多年情分,最终还是决定见她一面。 “有话就说吧。”承安帝靠着榻背,声音倦怠,燕姰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小几上放着笔墨册簿,正酌情修改药方。 “陛下,您不能如此无情, 将臻儿困在府里一辈子,”德妃哭诉,“这是要他死啊!” “他做了找死的事儿,却没有死,朕已然宽容,你还要如何?”承安帝说。 “陛下宽容,可旁人未必!”德妃哽咽,“他的兄弟,无论是谁, 谁肯放过他?” “只要他老实安生,朕自会保他安乐富贵地过完下半辈子, ”承安帝看了德妃一眼,“你也一样。” 德妃连连摇头,说:“那来日呢?” 来日,说的便是等这把龙椅换了主人的那一日, 大雍的新主子真的会如陛下宽容吗? “他想靠着那些隐私密辛拿捏百官,可他失败了,如今百官不会忌惮他,只会打心里排斥他、提防他,谁都不会再真心臣服于他。”承安帝摇头,淡声说,“你想让臻儿出来,可你不明白,他出来才更危险。” 德妃说:“只要陛下有心保臻儿,谁敢让他死啊!” “他在府邸中不也一样?亦或是说,”承安帝稍顿,“朕一定要放他出来,再让你们娘俩玩一出上不得台面的蠢把戏?” “臣妾……臣妾没有这个意思。”德妃央求,“臣妾自愿幽禁终身,可臻儿还年轻,就这么关在府里一辈子,他怎么受得了啊,陛下!” “他若能学着把心往下放一放,就能随遇而安,可他若仍然想着出来争,那就是困着自己了。”承安帝说,“金口玉言,不得更改,你回去吧。” “您是天子!”德妃攥紧榻沿,嘶声道,“只要陛下愿意,就能放了臻儿,谁敢说什么啊?” “朕说了,他如今待在府里才最安全。”承安帝有些厌烦地阖了下眼,“何况朕老了,不是吗?”他作笑,“否则你们也不敢闹出这样的事儿来。” 承安帝的确老了,自二皇子赵臻出事,他仿佛更苍老病弱了,御医院的药治不好他。近来雨雪放朝,连文书房议事也是由几位文书房行走代为主持。 燕颂就是其中之一,最年轻的——承安帝重用燕颂,从不曾遮掩。德妃仰头看着承安帝倦怠的神色,突然说:“陛下是将儿子们都当成登天梯,供着那一个人爬上去吗?” 燕姰握笔的手微微一顿,但那只是一瞬间不到的异常罢了,没人发现。 吕内侍一直站在离承安帝最近的地方,闻言掀起薄薄的眼皮,瞭了德妃一眼。 “你说的是谁?”承安帝看着德妃,语气平静。 “这些年来,陛下心里念的、想的又是谁?”德妃偏头,看见了那棵炕桌上的红豆树木雕,“红豆相思,陛下当真痴情啊!” 吕内侍轻声说:“陛下?” 承安帝没有任何旨意。他看着德妃痴怨的面容,温声说:“你都忘不了她,何况是朕?” “……”德妃表情狰狞了一瞬,“臣妾忘不了她,是因为臣妾厌恶她嫉妒她!” “你是金尊玉贵的女子,她不过是早早就埋在地下的一缕枯魂,你的命比她好,何必嫉妒?”承安帝说。 “可她一直在陛下心里!”德妃嘶吼,美目狰狞,“当年若非先帝不许,陛下就会让她做皇后,让她的儿子做太子!她当年没有做成四皇子妃,可在潜邸仍然万千宠爱于一身,后来宋家没了,她也没了,臣妾以为这个噩梦终于可以消失了,陛下却仍对她念念不忘!陛下登基,竟然违背祖制封她为妃赐居长明殿,她在陛下心里根本没有死!她一直笼罩着整座帝宫!如今,陛下还要让她的儿子来杀我的儿子!” 承安帝静静地看着声嘶力竭的德妃,片晌,只说:“杀人者,人皆杀之。当初你与老二对宋家母子三人下手,就没有想过后果吗?” 德妃嘴唇颤抖,没有说话。 那日德妃来侍疾,却瞧见炕桌上摆着话本子,纵然主人小心待之也免不了陈旧,书皮上皱巴巴的几个字——绿林奇儿女。话本子承安帝从不看,可明妃喜欢,尤其喜欢这些江湖传奇,这本在他们年轻那会儿也是风靡一时。 一破话本,承安帝这些年不知看了多少次,更不知念了明妃多少次,他是不会忘了那个女人的。德妃开始惧怕,惧怕那个早已经华为尘土的死人,更惧怕死人留下的遗物。 这种惧怕在她瞧见承安帝挂在手腕上的新念珠时到达了顶峰,那念珠下挂着一串绿玉寅虎坠子,是当年明妃怀胎时和承安帝一道给肚子里的孩子雕的。 孩子。 德妃突然想,那个孩子真的夭折了吗? 她没有证据,但是她的心在那一瞬间狂跳,于是叫来儿子,要他去查当年宋家、尤其是在潜邸的宋家人到底有没有死绝,没想到这一查,还真就查到了宋家母子三人。 “你们想要知道老四的消息,可派去的人太鲁莽,竟失手杀了宋家母子。御下尚且不能,如何能驾驭朝堂百官?臻儿做不得太子,更做不得皇帝,何不就做个富贵闲人?”富贵闲人,承安帝喃着这四个字,恍然失笑,“富贵闲人,这才是天底下最稀罕、最难求的好命,多少人都求不来啊。” 他眺目望去,可巨大的书画屏风挡住了大殿外的天地。 “你去吧。”承安帝温和地看着德妃,“也去做个富贵闲人。” 德妃没有走。 吕内侍俯身,轻笑着对她说:“娘娘,快些走吧。”他起身,吩咐道,“来啊,请娘娘回宫。” “陛下,”德妃猛地攥紧承安帝的手,一字一顿,“您是否真要立四皇子做太子!” 承安帝的目光逐渐冷淡下去,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吕内侍一挥拂尘,示意进来的两个内侍将人拖下去,可他们谁都没想到,德妃甫一出门竟猛地推开两个内侍,要以头撞柱! 陛下不会再见她了,德妃知道,安信侯府没了,她吊着半条命幽禁终身,不如死了! 内侍们惊然变色,立马就要阻拦,却有人快一步上前横臂挡住德妃的肩,将人挥退三步,堪堪阻拦了德妃。 好险!众人同时松了口气。 “娘娘头晕眼花贵体不适,你们快些将娘娘扶回去歇着。”燕纵单手握住腰侧的刀柄,目光紧盯着德妃,“臣立刻着人前去为娘——” “燕颂就是四皇子!”话落,德妃被两个惊惧不已的内侍摁跪在地,头猛地磕在地上,她眼前一黑,却哈哈笑起来,嘲讽地喊道,“陛下不敢认自己的种吗!” 紫薇宫陷入死寂。 从里到外,所有当值的禁军、内侍通通屏住呼吸,几个胆小的宫人甚至当场跪地抖如筛糠——德妃此话若真,陛下又真的不愿认回四皇子的话,那他们这些人就得保守秘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燕纵锐目紧咬德妃,握着刀柄的手忍耐出了青筋。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才传来承安帝的声音,温温淡淡,不见喜怒,“驰骛。” 燕纵收敛神情,转身走到殿门前,“臣在。” “你亲自送李氏回宫。她既盼着朕认回四皇子,那朕就如她的意,传……”承安帝顿了顿,无奈地说,“倒也不必传了,你老子那个暴脾气,自己就会入宫来。” 德妃被拖走了,承安帝偏头看着呆呆傻傻的燕姰,慈和地说:“累了么?今儿先回去歇着吧。” 燕姰抬眼看着承安帝,声音有些哑,“陛下属意哪位御医?臣今夜回去整理诊脉册子,明早就能交托。” “朕属意的不就是你吗?”承安帝说。 “陛下要认回大……”燕姰嘴唇抖了抖,改了称呼,“四殿下,臣该避嫌才是。” 承安帝瞧着燕姰,温和地说:“不必避嫌。满朝百家姓,朕最知你们燕家。” * “这个疯女人!”燕青云得了消息,一拳砸坏了椅子,崔拂来淡然地叫人来换,“别动气。” 燕青云委屈不已,“咱儿子都要被抢走了!” 燕颂当然是他们的儿子,可是,崔拂来抿了抿唇,说:“夫君,颂儿本就该姓赵。” “是,但当初可是说好了的,孩子给了咱们,就是咱们燕家的种,现下他一声不吭就要把人要回去,这不是说话不算话是什么!不行,”燕青云起身就走,“我非得去骂一顿!” “诶,”崔拂来起身要拦,但燕青云步子几迈就冲出老远,“……年纪不小了,脾气倒是一点没小。” 燕颂站在半山亭里,远远地看见燕青云从梅苑出来,气冲冲地往府外去了。他没有示意人追上去阻拦,转身继续往前走,回了逢春院。 天黑了,山茶树不见颜色,在屋檐前后簌簌地响,燕颂走到昏黄的廊上,却没有进屋。他走到寝屋的明窗外,向屋里的人露出自己的身影。 这时窗户突然开了一扇,燕冬穿着厚寝衣,披着外袍,朝他眨巴眼。 “怎么不进来?”燕冬谴责,“你要扮鬼吓我吗?” “可不敢。”燕颂看着燕冬如常的神色,“何时知道的?” “不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吗?”燕冬纳闷地说,“就是先前你从潞州赶回来的那天夜里?你亲口和我说,你就是那个四皇子的呀。” 燕颂盯着燕冬,“那会儿就真的信了?” “当然啦,”燕冬笃定地说,“如果不是事出有因,你怎么会说自己不是娘亲的孩子呢!你不会开这样可恶的玩笑。” 原来理由如此简单,燕颂无法反驳,“的确如此。” “我当时呆了好久呢,但其实什么都没想,我就是呆住了。”燕冬偏着脑袋,纳闷地盯着燕颂,“你怎么会不是我的亲大哥呢。” 燕颂嘴唇翕动,忍不住向前一步,脚尖抵住了墙根,“对不住,冬冬……”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3节 “你没有错呀,谁都不能决定自己成为哪一家的孩子。”燕冬挠了挠头,“但是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当时宋风眠和我说过,他告知了你四皇子到底是谁,可你一点都不惊讶。” “很小就知道了。”燕颂说,“爹娘刚班师回朝那一年吧。有一回娘带着三妹出门参加赏花宴,你当时和在溪他们出门撒野去了,爹来和我下棋,中途说要小酌两杯,小酌着小酌着就犯了酒瘾,喝多了。” “他说漏嘴了吗?!”燕冬麻木地说,“这个老燕好不靠谱!” 燕颂失笑,说:“漏了一半吧。我记得他当时躺在榻上,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醉话,其中□□都是和娘亲有关,肉麻得很,唯独那一句——他说:‘颂儿,你老爹是真把你当亲儿子’。” “后来呢?”燕冬索性侧身,一屁股坐上窗台,好奇地瞧着燕颂,“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 “有时候只需要一记眼神就可以暴露许多。”燕颂垂了垂眼,“陛下看我的眼神,偶尔很值得探究,不知道的时候只当是陛下喜欢咱们这些晚辈,也因为爹娘的关系几分偏爱,可自从听了爹的那句话,我才厘清陛下看向我的目光里到底藏着什么。” 燕冬伤心地说:“你都不和我说。” “那会儿何必说呢,我就是你的亲哥哥。”燕颂说。 “可你想当皇帝。”燕冬说,“你甚至早有筹谋。” “若我可以一辈子都只做燕颂,那位极人臣就够了,可是我渐渐地回过味儿来,不行。”燕颂迎着燕冬微红的目光,温柔地向他坦诚,“爹娘功高,虽未震主,班师回朝后却主动上交兵符、卸了武职回家做个富贵闲人。陛下从未对燕家生出忌惮隔阂,对咱们这一辈偏爱提拔,从不遮掩,他是顶温和顶有心的皇帝,可他的儿子却不一定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燕冬轻声说,“陛下不打压咱们,下一位就未必。” 燕颂摸摸燕冬的脸,说:“自我做了审刑院使,我就知道,我还是做不了一辈子的燕颂。审刑院使,天子亲臣,所谓登高必跌重,这样的位置最该防备那句‘一朝天子一朝臣’。” “好吧。”燕冬说,“那我原谅你了。” “多谢冬冬。”燕颂垂眼看着燕冬红红的鼻尖,知道他先前在屋里偷偷哭过了。 哪怕早有准备,早有打算,燕冬仍然畏惧这一天的到来,缘由不知,一切随心而已。 “别怕,冬冬。”燕颂抱住燕冬,轻声说,“不管姓燕还是姓赵,我都是你的大哥。我和你说过的,去哪儿都带着你。” 燕冬揪着燕颂的侧腰布料,在他颈窝里哭成了泪人儿,闻言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一味地点头。 “世子,”常春春在几步外说,“宫里召见。” 侧腰上的手骤然揪紧,燕颂拍着弟弟的背,正要说话,那双手却突然松开了,燕冬主动从他怀中退开,转身吸溜着鼻涕,说:“你快去吧,要好好表现。” 燕颂没有走,常青青见状上前说:“世子,您先入宫吧,别让陛下等久了。” 燕冬的性子他们都清楚,真要安抚,一晚上都不一定能安抚好的,他既然主动放人,那就是逼着自己懂事周全呢,可不能再温柔轻哄“撩拨”他了,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泪流三千里。 “……冬冬,早些睡。”燕颂转身走了,他刚下了台阶,身后就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燕冬穿着木屐追到院里,把手中的红玉指环囫囵塞进燕颂的左手指间,“我知道你会离开这个家,一直偷偷地做呢,比照着你给我做的这只,尽量做得一模一样。” 他用戴着指环的手紧紧地握住燕颂的手,两只九分相似的指环碰在一起。 “这不是指环,是镣铐,是枷锁,我绑着你,我一辈子都绑着你,你不许摘下来,不许有了真的亲兄弟就不要我们了,不许姓了赵就看不上我们了,不许觉得哪个年轻能干的心腹幕僚比我好,不许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不许和哪家的小姐联姻,不许不许……” 燕冬仰头抬眼,泪流满脸,那目光像一把刀,要把燕颂的心捅烂了。 燕颂握住他的后颈与他贴面,像上元那夜在第一香园那样,哑声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第38章 殿下 承安帝身子不好, 连视物都累,殿内的烛火灭了大半,只剩下几盏仙鹤立灯, 幽幽将偌大的寝殿划分成明暗交界的几块。 寝殿里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吕内侍贴身侍奉。承安帝靠着榻背,看着故意坐得老远的燕青云,笑着说:“好啦。” 燕青云撑着双膝,微弓着身子,板着脸不说话。 “你离得太远,朕说话都费劲。”承安帝轻轻咳了两声,燕青云果然撇眼看来,犹豫一瞬, 就起身走到榻沿坐下了。 这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的面硬心软,承安帝轻笑,说:“这事儿是朕对不住你和拂来,失信了。” 燕青云说:“说‘对不住’有用,那要官府做什么?” 和年轻时候一样,承安帝并不轻易和燕青云呛声,自顾自地说:“这些年你们待孩子极好,是一等一的、极难得的一家人,甚至连世子都让他来做。” 燕颂身体里流的不是燕家的血, 如此一来相当于把燕国公的爵位让出去了,一等公爵, 那是燕家三代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荣耀。当初燕青云请承安帝封燕颂为世子的时候,承安帝都很震惊,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可夫妻俩却很坚决。 “他是长子, 又出类拔萃,没道理不做世子。”燕青云沉声说,“他姓了燕,我和夫人就将他当做亲儿子,没差……我知道,让你一辈子不认他,你心里也苦,也知道时局所逼,他是一定要姓赵的,我什么都明白,可我就是不高兴!” 燕青云噌地站起来,叉腰原地转圈,“二十三年,马上二十四年,几乎是半生的情啊!嘿!狗娘养的,我真恨不得拔了她的舌头!” “今儿的路,是驰鹜送李氏走的,这是她三番两次忤逆朕的惩罚。”承安帝说,“驰鹜在朕跟前待了这几年,锐气不减,但性子确实沉稳了几分,可以学着当家了。燕家的世子之位,该还给驰鹜了。” 燕青云挥手,说:“不稀罕!” “多大的人了,还小孩儿脾气!”承安帝叹气,说起小孩儿,又想起个要紧的,“逢春没掀房揭瓦吧?” “没,安安静静的,肯定躲屋里哭坏了。”燕青云心疼地说,“他的脾性,你不是不清楚。” 承安帝颔首,说:“朕对不住逢春,他心里一定怨朕——” “少污蔑我儿子!”燕青云打断,冷声说,“冬冬是好孩子,伤心是伤心,可他不是不能理解你,他也知道心疼你。我可告诉你,你这段日子越来越不好,他心里也着急。前些天,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京外有个‘胡仙人’,卖的什么几百年的灵芝丹药,能治百病,于是一大早就背着一匣子银票出去找了,结果找了一天是个骗子,气得我家宝儿连夜撵着人跑了几里地,第二天才丧着脸儿回来!” 承安帝听得哈哈笑,说:“外头骗子可多,传得神乎其神,专骗这种小傻子。你可要和他说,下次不许再信了,骗钱无妨,若是遇到危险可不好。” “他不傻,他是没法子,不得不信一信。”燕青云看着承安帝病气森森的脸色,叹了口气,“我告诉他,你这病,姰儿治不好,林院使治不好,大夫都治不好,哪怕是真的仙丹灵药也治不好,因为你这是心病,多少年的沉疴啊。” 承安帝摩挲着念珠,打量着燕青云那张脸,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这么多年了,你好似都不曾变过,模样性子和当年差不离,可朕老啦。”他艳羡,又怅惘,“朕老了,也累了,说不准哪日就去了。这一日不知何时会来,所以去之前,总得把该做的都尽量做了,少些麻烦。” 燕青云沉默片刻,起身行礼,退下了。但他没走几步,突然回身撂下一句话,“燕颂比赵颂好听多了!” 承安帝无奈失笑,没有反驳,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也很想姓燕。 燕颂站在殿外,燕青云自然地叫了声“颂儿”,话一出口才察觉不妥,抿了抿唇,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颂接过内侍递来的披风,上前替燕青云披上,温声说:“您的腿有旧疾,风这么冷就别骑马了,坐我的马车回家去吧。” 燕青云颔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大步走了。 吕内侍出来,请燕颂入内,亲自搬了绣墩放在榻边,说:“殿下请坐。” 殿下,燕颂在心里呢喃着这个新鲜的称谓,有点不是滋味。他行礼落座,静静等着承安帝开口。 承安帝肚子里积攒了许多话,可此时看着燕颂,觉得这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竟然有些陌生,或许他们做惯了君臣长幼,却是天底下最陌生的父子。 承安帝静了静,说:“燕家不能再住了,不合宜,皇子府改建装潢起来还得耗费一段日子,你先住到宫里来?” “明日可否?”燕颂说,“一应物件都没有收拾,旁的倒不要紧,书架上的东西得放在手边。” “好,你自己安排。”承安帝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斟酌着,许久却只说,“你对宫里熟,朕就不多嘱咐了。虽然身份变了,但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哪怕做了皇子也不能养尊处优,还得替朕分忧。” 燕颂颔首,说:“审刑院使,臣……儿臣怕是不能做了,请父皇择贤提拔,儿臣尽快交托公务。” “你觉得谁合适?”承安帝问。 燕颂看向承安帝温和的面容,笑了笑,“父皇早有决断,儿臣遵命就是。” 承安帝微微一笑,颔首说:“去吧,早些歇着。” 燕颂行礼起身,转身走了两步,身后的人说:“颂儿。” 他回身行礼,“父皇。” 承安帝看着燕颂,说:“莫怪朕。” “儿臣不怪。”燕颂说。 “是不怪朕当初送走你,还是今日召回你?”承安帝问。 “都不怪。”燕颂温声说,“当年的事儿臣不清楚,但父皇将儿臣送到燕家,就已然是慈父心肠了。今日的情形也非父皇所愿。” “满朝文武,朕最信的就是燕家。朕与青云自小一道长大,从前是兄弟里最没出息的那个,不会权争,整日闲趣同游。青云坦率仗义,最护短,朕从闲散皇子被迫踏入夺嫡漩涡,他一路都在扶持朕、保护朕,从无算计,仅剩的私心也都是为了成全我们之间的情谊。人心易变,可燕青云心如磐石,更沉稳,却分厘未动。当年崔家不止一个女儿,可朕只喜欢拂来,她是大家闺秀、名门典范,更是巾帼英雄,掌家之范。”承安帝温声说,“朕相信他们夫妻可以教好你,只有把你交给他们,朕才放心。” “父皇良苦用心,儿臣都明白。”燕颂说。 承安帝颔首,“去吧。” 燕颂行礼告退,这次是吕鹿亲自送他出宫。天是灰蓝色的,禅灯格外秀丽明亮,路过一盏时,燕颂顿了顿,看着它,就那么入了神。 吕鹿领着一群宫人停步等候,没有抬眼打量四皇子的神色,也没有追问。 俄顷,燕颂才收回目光,一路出了皇宫。他没有坐宫里准备的马车,而是骑上燕青云留下的马,一路回了家。 逢春院歇了灯,守夜的常青青听见动静,轻轻推门出来,小声说:“世子。公子先前把文章写完就洗漱歇息了。” 燕颂“嗯”了一声,在屋外换了鞋,轻步进去了。里屋的长几上留着一盏灯,洒了页薄光在床周,燕冬只露出张脸在外面,仔细看,不仅眼周,鼻子一圈儿也是红红的。 燕颂眼前浮现出燕冬趴在被窝里泣涕涟涟的可怜样,暗自叹了口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燕颂在床畔坐了一夜,帮燕冬盖了五次被子,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起身放下床帐,轻步离开了逢春院。 燕冬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床畔的余温,又闭上了眼。他这次没有再追出去,赖了会儿床才起来,如常地洗漱用膳,出门上学。 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他,从国子监门口的侍卫,到里头洒扫的仆从,再到同窗老师,所有人都被这突然掀来的浪打翻了,头晕眼花,找不着北。 侯翼和鱼照影没有提起燕颂,仿佛并不知晓这个突然的消息,但他们意外地发现燕冬一切如常,若非他脸上的痕迹无法遮掩,他们当真以为燕小公子十分平静地就接受了现实。 下学的时候,两人夹着燕冬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路上遇见贺申,这人阴阳怪气,“哟,燕小公子,恭喜啊,四殿下是你大哥,以后你更有倚仗咯。” 侯翼拧眉就要骂—— “小伯爷慎言。四殿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做不得谁的大哥,我们与四殿下虽是表兄弟,可人前只敢论君臣,可不敢论兄弟。”燕冬看着贺申,淡声说,“殿下们是天潢贵胄,更要为君为民,一心为公,可不是供谁狐假虎威触碰律法的‘倚仗’。” 贺申活见鬼似的,直到三人走远才堪堪回过神来,指着那清秀挺拔的背影问:“刚才那……是燕冬吗?” 是吗! 不是被谁附身了吧! “是、是吧?”一人说,“不是燕冬,还能是谁!” 贺申纳闷地说:“他怎么没闹啊!他不是应该骂我,然后打我吗!” “哟,人不打您,您还不习惯了?”旁边的人调侃,“小伯爷别是被燕小公子打上瘾了,就盼着人家打您吧?” “滚滚滚!”贺申踹了对方一下,挠头说,“奇怪,忒奇怪了。” 有人说:“或许是没精神和小伯爷闹吧,你们难不成没瞧见?那双眼睛都要肿成核桃了,必定是在家中哭了许久。” 贺申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可转念一想,如今多出一位皇子还不是什么善茬,表哥就更麻烦了。他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嘀咕燕冬了。 “冬儿,咱先别回了,”侯翼揽住燕冬,“我想吃李记的银丝面,陪我去吧?” “傻孩子,”燕冬说,“李记前几日就关门啦,他家媳妇儿生孩子,要下个月才开门呢。” 侯翼:“呃……” “你们不用拴着我,我没事儿。”燕冬笑了笑,“我没疯没傻,自有主张,你们就放心吧。”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4节 侯翼自以为很隐秘地和鱼照影对视了一眼,燕冬摊手,说:“而且我现下没打算回家呀,我表哥想吃何楼的桃花鲊,我要去陪他。” 侯翼和鱼照影不约而同地说:“我也要吃!” “必须敲诈他一笔,”燕冬挥手,“走着。” 崔玉闲来无事,早早就到何楼了,已经饮了半壶菊花酒,见三人来了便合上洒金扇,说:“三位老爷可算来了,我都要饿坏了。” “谁堵住你的嘴不让你吃了?”燕冬随意拉了把椅子落座,用扇柄挡开面前的酒杯,“今儿不碰酒了,喝芦芽汤吧。” “喝吧喝吧,这个时候就该吃河豚,饮芦芽,再来一餐桃花鲊,小日子可美。”崔玉本以为这小子要借酒消愁呢,特意着人备了浅淡些的菊花酒,闻言心里打了个咯噔,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燕冬一切如常,可一顿餐用下来,这个往日恨不得将“大哥”挂在嘴上、总是拐着弯儿提起燕颂的人却一次都没有提起那两个字。 分开后,燕冬和崔玉坐一辆马车回家,崔玉斟酌许久,还是说:“冬儿,你别憋着,实在伤心,哪怕打我一顿都好啊!” 燕冬说:“哪有弟打哥的?” “咱们之间讲究什么啊,我就见不得你这样。”崔玉叹气,安慰道,“血缘天注定,可情分却是靠人自个儿攒出来的,只要心里有这段情分,旁的都不算最紧要,你明白吗?大表哥一定仍将你和驰骛视为亲弟弟,而不是那几位殿下。” “我明白的。”燕冬凑到崔玉身旁,小声说,“表哥不必担心我,也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这种话,隔墙有耳,传出去了不好。” 小表弟好像长大了,崔玉在心里叹气,面上“嘿”了一声,“现在是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燕冬嘿嘿笑,“哎呀,是提醒,不是教训!我能教训谁呀,我就是个弟弟!” “当弟弟不好啊,上头有人罩着,你就偷着乐吧。”崔玉说。 “你不懂我了,”燕冬骄傲地仰起脑袋,“我是有志向的。” 燕冬的志向不就是当一辈子的“燕小公子”吗?崔玉摸了摸燕冬的脑袋,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日子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咱们冬儿都有志向了。” 燕冬晃了晃脑袋,说:“真的有。” “哦,”崔玉笑,“那你的志向是什么啊?跟表哥说说。” “大哥。”燕冬终于还是提起了这两个字,红肿的眼睛弯了弯,乐呵呵地说,“大哥保护了我这么多年,现在我也要学着保护他啦。” 第39章 表哥 今日大佛寺开市交易, 燕冬正值假,陪着崔拂来出门散心,顺便瞧瞧有没有新鲜玩意儿。 “娘亲, 这几日我听了好多议论,有关大……四殿下的。”燕冬坐在崔拂来身旁帮她穿针,“这事儿如此突然,万一有人质疑四殿下的身份怎么办?”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所以不是万一,是一定有人质疑。倒也不必担心,”崔拂来接过燕冬递来的针,“当年明妃寄给我的那封信,我一直妥善保管, 纸张磨痕笔迹都做不得假。还有明妃去之前,给陛下留的那封遗书,上面的话也能证明燕颂便是赵颂。” 当年崔拂来与明妃并称双姝,两人是闺中密友,感情甚笃,嫁人后虽然一个在京城,一个因为当时大雍还未一统在北境府,却几乎是同时怀上的孩子,当时此事引为美谈, 如今看来却是预谋串通。明妃生产时血崩,一尸两命, 不久后从北境传来消息,燕国公夫人平安诞下长子,陛下亲自赐名,取了“颂”字。 燕冬惊讶地说:“所以, 明妃娘娘刚怀上孩子的时候就想把孩子给咱们家吗?” 崔拂来颔首。 燕冬有些不解,“为什么呀?她不喜欢这个孩子吗?” “反而是太喜欢了,所以才不能留在身旁。”崔拂来叹了口气,“先帝与陛下是截然不同的君主,皇子们似他瓮中蛊虫,他只要厮杀后残留的那一只。当年陛下是富贵闲人啊,他不擅权争,更无意权争,先帝容不下这样的皇子,所以一步步将他推入夺嫡旋涡。” “我大概懂了。”燕冬说,“听说陛下与明妃娘娘是彼此有情的,曾恳请先帝让明妃娘娘做自己的皇子妃,可先帝没许,反而选了当今皇后。陛下是重情重义的人,心里只有明妃娘娘,所以先帝一定不喜欢明妃娘娘,对吗?” 承安帝的软肋太明显了,而且踩准了先帝的忌讳。 崔拂来点头,说:“明妃嫁入皇家后虽与陛下感情未变,可她从前是灵动的莺,做不得阴暗囚笼中的金丝雀。她活泼聪敏,知道若与陛下一直情深,先帝就容不下她。她惧怕了那样的天家,所以有了孩子时就下定了决心,要把孩子给我,不是送给我,是托孤。” “她明知自己要死,仍要嫁给陛下。”燕冬有些伤感。 “女子有多少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女子的婚事就好比那彩棚里的饰件儿,任双方按需求喜好价钱择选。”崔拂来说,“她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心上人也一心倾慕她,这是难得的缘分,人为情死说到底是成全自己。” 燕冬颔首,痴痴地说:“我也愿意为了心上人死。” 崔拂来穿针的手顿了顿,抬眼瞧了瞧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的小儿子,说:“人家还没有喜欢上你啊?” “没有,”燕冬叹气,“您不懂,情形很复杂。” “小没出息的。”崔拂来摇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是男儿家,主动一些,大胆一些嘛。” 燕冬眼珠子一转,说:“他……他也是男儿家。” “……”崔拂来盯着心虚不安的燕冬沉默了一瞬,忽然莞尔,“你和四殿下说了?” 燕冬点脑袋。 “我说他那会儿怎么对你有心上人这事儿那般不悦呢。”崔拂来收回目光,继续绣花,“男儿家就男儿家吧,你喜欢人家,你就要主动,难不成等人家突然有一日莫名其妙瞧上了你,反过来追求你么?” 她这样说,就是不反对他喜欢男子,燕冬松了一口气。 “我有点害怕。”燕冬惆怅地说,“若是我告诉他,我心里有他,他却不喜欢我,反而要拒我千里之外,我该怎么办?” “那就换一个,好的多了去了,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崔拂来说,“你是就喜欢男儿么?” “不懂,”燕冬老实巴交地说,“毕竟我就喜欢了他一个。” 崔拂来笑着说:“别怕,那人要是真不喜欢你,到时候娘给你办个招亲会,把符合你标准的人都搜罗起来,不信没一个比不上他。” “哇,”燕冬笑嘻嘻地说,“娘亲威武!”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发誓,天底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了。” “喜欢一个人,多少会帮人脸上贴金。”崔拂来说。 燕冬憨笑,“我可没有,等以后您知道他是谁了,就明白我绝对没有说大话。何况哪怕真有人比他好,也和我没关系,我喜欢的就是他。” “哎哟喂,”崔拂来叹气,为儿子发愁,“难办,情爱这份苦,我们冬冬也是吃上了。你不知道,你爹近来老是念叨这事儿,他不乐意见你为着旁人整日忐忑不安。” “若爹爹知道我喜欢的是男子,他会生气吗?”燕冬试探。 “他生什么气?”崔拂来说,“只要你想做的事,爹爹都依你,都力所能及地成全你。” 燕冬嘿嘿笑,抱住崔拂来的胳膊倒在她肩头,很有志气地说:“您二位就瞧好吧,我保准给你们找个全天下最厉害的儿媳……婿。” “行,”崔拂来笑着说,“那爹娘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 “这是个好消息,”五皇子伸腿踹了下面前的奚望,嫌道,“丧着张脸,谁把你媳妇儿抢了不成?” “属下没媳妇儿。”奚望沉声说,“二皇子刚下桌,又来了个难缠百倍的四皇子,这怎么就是个好消息?” 摇椅摆在院中,五皇子仰头靠背,闭着眼悠悠地晒太阳,说:“对我们不好,对三哥不好,对我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四哥也不好,大家都不好,就都是好咯。” “为何对四皇子不好?”奚望不解。 “宋家和明妃没了,他身后没有舅家倚仗。别提燕家,”五皇子摇晃手指,“燕家那两口子如今闲居在家,不管事儿,燕二爷是个一心编书教书的文人,老二老三都在御前任职,最是敏感,必得先和这位曾经的大哥撇清干系。崔郡王府远在江南,崔郡王又和陛下是表兄弟,只需要遵从陛下的旨意,没必要站队涉险。算来算去,燕家就剩下个燕冬……” 五皇子睁开眼睛,笑了笑,“难怪。” “什么?”奚望说。 “难怪陛下要借着安信侯府一事教训冬儿,”五皇子恍然大悟,“敢情他老人家是要把冬儿放在这个位置上。” 奚望正要说话,亲卫从外进来,说:“殿下,陛下宣您入宫议事。” 三位皇子、六部几位上官、审刑院的两位主簿和王植汇聚紫微宫,众人打眼一瞧旁人,就知道今儿要议的事情是什么了。 “朕身子懒,只好在这里和你们说话,赐座吧。”承安帝温声说,“煮了好松萝,都喝两口暖暖身子。” 众人谢恩落座,内侍依次奉茶,轻步退了出去。 “闲话不多说。审刑院使这个官儿,老四要退位让贤,朕和你们一道来择这个贤。”承安帝打着羽扇,瞧着众人,“谁有举荐的人选,随意说。” 殿内安静了一瞬,乌尚书说:“审刑院使手握要紧的职权,位置特殊,必得让陛下亲信且一心为君的人来做。从外面挑个人,院里的人不一定服从,不如就在审刑院内拔擢。” “确实,他们院里的人心气儿高。”承安帝笑了笑,看向审刑院的两位主簿,“仇主簿主文政,任主簿掌刑名,院里除了审刑院使,就你们二位最高,你们说,谁来当上官,你们才会服?” “臣与陛下说实在话,臣等的第一位也是上一位上官能力卓越,满朝文武都有所目睹,这会儿要想找个与其一样好的,实在很难,至少臣等说不出来。”任麒说,“陛下说臣等心气儿高,臣等认了,但不是自己多了不得,而是若上官不好,下边的人不好办事,届时误了御前的大事,臣等只能以死谢罪了。” “恭达说话实在。”承安帝说,“那你们俩,有没有肯自荐的?” 任麒和仇莺对视一眼,起身说:“臣才干不足,不堪胜任。” “得,坐吧。”承安帝看向乌尚书,“瞧瞧,这会儿又谦虚了。” 乌尚书笑了笑,说:“不怪二位主簿,这个担子着实重了些。方才任主簿说的话有道理,珠玉在前,后继难选,臣看不如请陛下来想一位,咱们商议此人行不行,如何?” “不瞒你们,朕这几日一直在考虑此事,倒是有一个人选,但并不十分合适,至少是不比当初的老四合适。所以朕今儿叫你们来,也是想听你们说说,这个人是否可堪栽培。”承安帝顿了顿,道出两个字,“燕冬。” 没人说话,都似若有所思,承安帝也不急,慢慢地抿了口茶。 “儿臣觉得可行,”五皇子率先说,“冬……燕小公子文武双全,年轻力盛,又是陛下亲自看着长大的,能体圣心。” “话虽如此,但燕小公子实在太年轻了。”兵部侍郎林肃不大赞同,“虽说当年四殿下任审刑院使时也才不到二十,可四殿下自来沉稳,燕小公子却是截然不同的活泼,且他自小就是家中的宝贝疙瘩,养得天真直率,不大合适做审刑院使。” “性子不合,做事能成就行了。”燕颂说,“天真有天真的好处,肚子里没弯弯绕,更能专心办差。逢春的确稚嫩了些,但也算聪敏好学,有两位主簿从旁辅助,倒是可以一试。” 众人没想到燕颂会开口,其一他原先是审刑院使,其二他从前和燕冬关系密切,这会儿能避嫌就该避嫌。 林肃笑着说:“看来殿下颇满意燕小公子。” “既然是举贤,其他的没太多避讳。”燕颂坦然,“如今来看,逢春的确最合适。” 燕颂成了皇子,王植在同辈中再无拦路虎,但若是燕冬任职审刑院使,就可以一如既往地与他制衡。王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态,他说:“四殿下说得不错,如今没有比燕小公子更好的人选。天真纯善是把双刃剑,虽说容易招鬼蜮伎俩蒙骗,但也不易弄权党争,且心怀悲悯,更能为民请命。” “不错。”三皇子说,“逢春虽说不涉官场,可见地和能力是有的,不妨让他试试。” 众人都明白,承安帝就是相中了燕冬,只要燕冬没有犯忌讳的那个点儿,就不能动摇圣心。 陛下最信的到底还是燕家人。 “可燕小公子与燕……四殿下关系匪浅,让燕小公子来做审刑院使,陛下是否有些偏心了?”晚些时候,东流在路上说。 “所以啊,这个决定让老四也不痛快。”三皇子闭眼休息,温声说,“逢春做了审刑院使那一刻,宫内宫外、朝野上下所有人都会关注他二人的来往,稍有不注意,就可以给他们扣上一顶结党的帽子。审刑院使与皇子结党,这可是重罪,莫说逢春自己,燕家都要受牵连。” 东流犹疑地说:“陛下到底是如何想的?” “很简单,因为逢春的确是最合适的,他若能做好这个审刑院使那自然很好,若是做不好,任何后果都是自作自受。”三皇子说,“这是父皇的考验,考验的是咱们三个兄弟和逢春。” * “考题很简单,就一个字。”燕颂说。 燕颂要准备公务交接事宜,这会儿还要出宫,常春春走在他身后,思索着说:“忠?” “是静。”燕颂说,“老二的下场就是个例子,这个时候宜静不宜动,谁能坐得住,谁就能稳。” 常春春点头,说:“小公子那里?”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5节 “他是个聪明孩子,会明白的。”燕颂看着远远走来的那个身影,没有停步。 到了小宫门跟前,两方都停下了脚步,燕冬侧身避让,瞧着燕颂——紫袍公服,犀金玉带,乍一眼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至少芯子里没区别。 “四殿下金安。”燕冬收回目光,捧手行礼。 “逢春免礼。”燕颂抬手扶住燕冬的手腕,指尖越过袖袍,轻轻地擦过那片光滑的手腕。 燕冬手腕一颤,燕颂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收回手,若无其事的,“往日不见你对旁的殿下这般讲规矩,怎么偏偏待我如此疏离?” 燕冬放下手,那点酥痒久久不散,双手在袖袍中轻轻蜷缩,他迎着燕颂揶揄的目光,笑着改了称呼,“四表哥。” “陛下在等你,”燕颂颔首,温和地看着弟弟,“去吧。” “那我先行一步,四表哥慢走。”说罢,燕冬与燕颂擦身而过,一模一样的石叶香彼此交融一瞬,再淡下去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 燕冬没有回头看一眼,打个比方,他和大哥现下就像分居两地的夫妻,不方便时刻见面。可当他晚些时候回到家,屋里烛火幽幽,那个坐在桌旁翻书的人不是燕颂又是谁? 燕冬让和宝关门出去,一溜烟冲过去往燕颂背上一趴,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儿啊?” “来瞧瞧你有没有偷偷哭鼻子。”燕颂对燕家的巡防了如指掌,偷偷从小门翻墙进来的。 “今天没有哭。”燕冬闭上眼,狠狠地蹭着燕颂的脸,隔了会儿,他很小声地说,“哥哥。” 燕颂抿了抿唇,伸手绕后,捂住燕冬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说,说:“哥哥在这儿。” “来都来了,可以不要走吗?”燕冬眷恋地躲在燕颂的颈窝里,小声央求,“留下来,陪陪我吧。” “好。”燕颂说,“今夜不走。” 第40章 同眠 寝室烛火幽幽, 燕颂移灯续香,回到床畔拍了拍燕冬的后腰,说:“别趴着看书, 伤眼睛。” “哦!”燕冬麻溜地翻身坐起来,盘着腿,因为离得近,左膝压着了燕颂的右大腿。他没有挪开,手里翻了两下就没了兴致,抱着书偏头盯着燕颂,“皇宫里住着舒服么?” “没有家里好。”燕颂说。 “具体哪里不好?”燕冬关心。 燕颂从前外出办差,破庙山野都待过,他不是只能金尊玉贵的人。皇宫自然很好, 一应陈设用具都是最讲究的,但到底比不过熏风院舒心,最要紧的是离逢春院太远。 “我家冬冬梦魇时,来不及哄。”他说。 大哥突然去了别人家,人前连句称呼都不能再叫,燕颂知道燕冬有天大的委屈,孩子哭得稀里哗啦却只是伤心,未曾闹腾,反而更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不碍事的, ”燕冬嘿嘿笑,雪白的脸, 眯笑的眼,样子瞧着有些憨,“我长大了,梦魇不着我, 我不怕的。” “在哥哥面前装什么大人,做孩子才好,无忧无虑的。”燕颂说。 燕冬早已变了想法,说:“哥哥长大了,我也要长大,否则个儿高低相差太多,步子就拉开了,不能并肩。” 承安帝想用燕冬,燕冬也想入承安帝的眼,去做那把新刀,自愿为以后得新帝受些磋磨敲打,亮晃晃的才漂亮好使。 燕颂听明白了,静了静,安抚道:“不能并肩也无妨,哥哥走慢些,或是把你扛着,不就能一道走了?” “不能走慢些,走慢些就不赶趟了。”燕冬认真纠正,又认真请求,“哥哥可以把我当孩子,但不要每时每刻都把我当孩子,可不可以也把我当……嗯,”他挠了挠头,有些羞涩地说,“男人。” 这句话是他从话本子上学的。 主人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邻家姐弟,感情甚笃,但随着年岁渐长,弟弟情窦初开,对姐姐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无奈姐姐只把他当做弟弟,弟弟便说出了这句话。 燕冬觉得自己和这个弟弟同病相怜,可以借鉴。 但燕颂显然不如那个姐姐上道,闻言什么都没听出来,只是笑了笑,说:“好。” 你好什么呀! 燕冬着急又无奈的,抿着嘴瞪一眼燕颂,好解气,但被燕颂瞧见了,对方伸手捏他的脸腮,笑着说:“莫名其妙瞪我做什么,我招你了?” “嗯!”燕冬从鼻腔发出声音,张嘴要咬燕颂的虎口,燕颂不轻不重地抓着他的脸,让他的唇碰到虎口,张嘴却又咬不到,来来回回,逗小狗似的。 小狗要发飙了! 燕冬突然伸手掰开燕颂的“魔爪”,手脚并用地握住燕颂的两只手腕、将人镇压住,恶狠狠地龇牙,“不许逗我!” “……”燕颂微微仰头瞧着他,没说话,目光有些奇怪。 燕冬没反应过来,催促道:“说话!” “你要哥哥说什么啊?”燕颂打量着燕冬,似笑非笑,“这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什么呀,我倒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燕冬正要反驳,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他怎么略比大哥高呢! 屁|股底下有坚硬温热的触感,燕冬猛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坐到了燕颂腿上——就像小时候燕颂面对面把他抱在怀里哄睡时那样的姿势! 不对不对! “啊!”燕冬短促地惊叫,手忙脚乱地松开燕颂的手腕就要翻身下去,却被一只手臂横过来拦住了后腰,像一把坚硬的锁链捆着他了。 燕冬被迫坐回去,而且比先前坐得更实在,他突然有些害怕,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更不敢看燕颂,只能不知所措地在“牢笼”里缩起身子。 “跑什么?”燕颂审着几乎与自己贴面的犯人,轻声说,“方才不是坐得很熟练?” 燕冬的脑子又变成了豆花,供大铁勺放酱料搅拌,他晕乎乎地说:“我知错了。” 错没错得审了才知道,燕颂问:“跟谁学坏了?” 燕冬摇头,“没有学坏,”他认真地表扬自己,“我可乖了,你把全天下的地皮子翻起来都找不到我这么乖的弟弟。” 燕颂这会儿可没心思和他斗嘴说笑,又问:“跟谁学坏了?” “什么呀?”燕冬委屈地说。 “坐大腿。”燕颂追究。 “坐个大腿还需要和谁学吗?我小时候就可会坐了。”燕冬曲折地骂燕颂,“你失忆了吗?” “能一样吗?”燕颂觉得这是个机会,耐心地教导或者说提醒弟弟,“你方才不是才叫我拿你当男人看吗?男人会这样坐在自己哥哥腿上吗?” 燕冬睫毛扑闪,抿着嘴没有说话。 燕颂微微眯眼,说:“你若是什么都不懂,方才就该继续安安稳稳地坐着,手忙脚乱地往旁边爬什么?” “我……我懂!我知道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有些事情不能和小时候一样,我不能和你同床,不能亲你,不能坐你腿上了,不能好多好多。”燕冬小声说,“可是坐大腿这个动作,我真没和别人学,更别说学坏了,你不要污蔑我。” 燕颂说:“是吗?” “嗯嗯!”燕冬狠狠地点头,“那我不是被你逗狠了吗,打打闹闹的时候谁还顾得上许多啊?我和猴儿打闹的时候还趴他身上呢,他也没说我……” 气儿逐渐弱了,在燕颂突然冷沉的目光中,燕冬打了个哆嗦,更要命的是他们此时实在太亲密太暧|昧了,他年轻气盛,根本不懂得克制自己的冲动。 “……” 寝室的气氛突然格外安静,没人说话,燕冬发誓从未应对过如此尴尬的事情,他不敢呼吸,快把自己屏息得晕死了。 快晕死吧!燕冬在心里尖叫,快让我晕死过去吧! 燕颂垂眼,纯白的布料挡不住凸起,他的弟弟对他起|反应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燕颂没有哄恨不得从自己身上跳下去一头砸穿地板躲起来的人,反而颇冷酷地责问,“很不像话,冬冬。” 燕冬脸上火辣辣的,嗫嚅道:“我错了……” 但他说不出来自己哪里错了,更不想措辞这只是年轻气盛的自然反应,他不会对别人有这样的自然反应。 可是在燕颂眼里,这简直是以下犯上吧,是冒犯甚至猥|亵吧,燕冬眼睛都红了,哆嗦着伸出右手。 “你打我吧,”他乖巧又虚伪地说,“我真的错了。” 掌心摊开,和这个人一样红红的,散发着难以描述的香气,燕颂的目光细细地舔|舐过那手心的每一寸,但这种隔靴搔|痒的甜头只会更让人渴望倍增。 “打你做什么?”燕颂抬手,食指轻轻地落在那掌心,它颤了颤。他仿若未觉,指尖绕着一点来回打转,和着悠悠的语调,“孩子长大了,不能再打……别动。” 燕颂掀起眼皮,静静地瞧着他,燕冬下意识地将蜷起的手掌重新摊开,快哭了,“痒……哪怕我七老八十了,哥哥都能打我。” 他可怜地看着燕颂,卖着乖,真像个天真的孩子,可底下一点没消停,反而更昂扬。 燕颂似笑非笑,指尖顺着掌心滑到那白皙的手腕,沿着细细的筋来回摩挲,大度温和地说:“不打你。” “那可不可以让我下去?”燕冬恳求,“我去浴房。” “去浴房做什么?”燕颂问。 这个大恶人,燕冬要崩溃了,嗓门大起来,“能做什么啊!当然是去纾解纾解,都是男人你就不要装了!不要再逗我了罚我了我知道你生气了我错了你打死我吧!”他挣扎起来,破罐子破摔,“再不放我,我就弄你身上!” “啪。” 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打在手心,燕冬浑身一哆嗦,捂着嘴低低地叫了一声,整个人都倒在燕颂怀里了。 “……”守夜的常青青在外间抱着自己,拉起被子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里头在做什么啊?! 好奇怪! 燕冬握着那只备受折磨的手,两只手交握着抵在肚子上,整个人都在打颤。燕颂这会儿又开始做好人了,替他拍背顺气,说:“没事了。” 喉咙好干,燕冬了无生气地说:“你打死我吧,我不要活了。” “那可不行。”燕颂笑着说,“毕竟我翻了全天下的地皮也找不到你这样乖的弟弟。” 燕冬闭着眼睛,趴在燕颂颈窝里,已经死掉了。 “冬冬?”燕颂偏头碰了碰燕冬的脑袋,哄着说,“睡着了?” 燕冬打了个大大的呼噜。 “变小猪了。”燕颂揶揄,掂了下腿,“好了,和哥哥见什么外?又不会笑你。” “你笑我了,你肯定笑我了。”燕冬死而复活,恶狠狠地追究道,“以前我第一次梦遗,和你说,你笑得可大声了!” 虽然笑得那样好看。 这就是翻旧账了,燕颂笑着说:“因为觉得你可爱。” 自小燕颂从不吝啬夸赞燕冬,燕冬平日哪里做得好,他都会予以夸赞鼓励,不实施打击育人那一套。别的方面也一样,“可爱”,他常常这样说燕冬。 “……哼。”燕冬别扭地换了个方向,继续趴着不出来,闷声说,“你就是故意欺负人。”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6节 燕颂不承认,说:“哪有?” “你就是!你刚才那样,”燕冬见这坏人死不承认,立马急得从燕颂颈窝出来,拿起燕颂的一只手,强迫他摊开掌心,戳出一根手指头在上面滑来滑去,最后打了一下,“你刚才就这样,就是欺负人!” 说罢,又丢掉燕颂的手,趴进对方的颈窝装死了。 燕颂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哄道:“没有欺负你。” “你骗人。”燕冬嘟囔,“你在外面学坏了。” 燕颂警惕起来,立刻说:“没学坏。” “刚才那样就是和人调|情,你别想蒙我——我之前见过乌若冲和栀芳楼的姑娘那样过。”燕冬小声审问,“你还说你不是和人学坏了?” 这个审问官不似燕颂那样有气势,但他显然很会估量形势,故意将自己压成弱势的一方,用可怜委屈的模样审问,专门针对燕颂这样的犯人。 “当真没有。”燕颂轻声问,“有没有证据?拿不出来就是污蔑。” 燕冬不说话,又换了个方向装死。但他身子死了,嘴巴还活着,还要追究。 “你没和人学坏,那你怎么会那一套?” “这还要和别人学么?”燕颂多少有些委屈,“不能生来就会?” 在调|情上天赋异禀吗?好像也没规定不行,燕冬有些动摇了,说:“那你在外面和别人这样天赋异禀过吗?” “祖宗。”燕颂伸手掐住燕冬的脸腮,强迫他从自己颈窝出来,面无表情地把人盯着。 “……”燕冬一下就怂了,“好嘛好嘛,我错怪你了。” 燕颂说:“敷衍。” “哎呀,我真的错怪你了。”燕冬抱住燕颂的手,又嘿嘿傻笑,“放了我吧哥哥,我要去浴房了……黏黏的不舒服。” 燕颂实话实说,“我也不舒服。” “那等我从浴房回来,我自愿领取十个手板,绝不讨价还价!打得嗷嗷叫都不跑!”燕冬以为燕颂是心里不舒服呢,立马单手发誓。 燕颂晃了晃燕冬的脸,说:“滚蛋。” “遵命!”燕冬一得到自由就立马连滚带爬地从“刑具”上下来,转身跑了出去。 “……傻子。”燕颂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并不如常平静的那处,颇庆幸那傻子只顾着尴尬害臊,没察觉其实被自个儿“冒犯”的人也并不清白。 “唰”,燕颂抬手扯下半面床帐,挡住了自己。 燕冬在浴房磨蹭了半个时辰才出来,期间回想方才的“受刑”过程,又纾解了一次,紧接着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香香,顺便随机默念了十几篇燕颂写的文章,确保终于彻底静心了,才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出门就瞧见燕颂。 “……”燕冬的身板又微微打了个折,“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蛮不讲理地污蔑,“想吓死我吗?” 燕颂在这里吹风,闻言偏头瞥了他一眼,说:“你把我弄脏了。” “!”燕冬捂嘴无声尖叫,原地蹦跶了一下,转身溜回寝室了。 “……真够傻的。”燕颂失笑,转身进入浴房。 燕冬捂着脑袋蹿回寝室,迎面一股浓郁的香气,“诶,香好重!” “方才世子……殿下换安神香的时候不小心洒多了,要安寝了又不好开窗通风。”常青青在外头说。 “瞧瞧这个笨蛋。”燕冬冷酷地批评,转身爬上床,钻了被窝。 安神香,他嗅了嗅,觉得味道有点奇怪。 晚些时候,燕颂一身清爽地回来,这会儿屋子里的味道淡了些,燕冬在被窝里晃着脚,说:“你换安神香了吗?闻着和以前用的那种不一样。” 燕颂淡定地把罪责定在燕冬一个人头上,“或许是因为你方才释放了吧?” 对哦!燕冬害羞地把被子拉过头顶,不敢吭声了。 燕颂无声地笑了笑,吹了夜灯,在榻上躺下了。 “哥哥,”俄顷,燕冬小声说,“你睡得好吗?要不还是上来睡吧,床上更舒服。” 那方才的澡算是白洗了,佛经也算是白念了,燕颂没有睁眼,说:“不必,好好睡你的。” “好吧。”燕冬说,“不识好人心!” 燕颂说:“再说话,我要打你了。” “孩子大了,不能打了。”燕冬阴阳怪气地说。 “我可以反悔。”燕颂说。 燕冬不赞同,说:“君子当一言九鼎!” “我不是君子。”燕颂自顾自地恐吓,“于公于私,我都非君子。” “君子克己修身,我觉得你做得很好啊,比一些自诩君子的君子都做得好。”燕冬叹气,和让自己克制得十分艰难痛苦的罪魁祸首抱怨,“好难克呀。” “我非圣人,便有欲|望,欲|望是心生,克制自然不易。”燕颂顿了顿,“欲|望是邪魔,有些实在强大,只能克制,不能消除。” 床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燕冬下了床,凑到榻边趴下,小声说:“你不能消除的欲|望是什么?” 燕颂说:“你猜。” “野心?” “不对。” “猜不到了,”燕冬撒娇,“哥哥跟我说。” 燕颂没有说,只是伸手搂住燕冬,停顿了一瞬,像是一个拥抱,才轻易地将他翻到身上,两人顺势往窗边一滚,就在一个被窝里了。 “这么不想老实睡,就和我委屈一夜。”燕颂确保燕冬盖严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睡吧。” 燕冬迟钝地“嗯”了一声,说:“哥哥好梦。” 燕颂笑了笑,语气温柔,“冬冬好梦。” 第41章 兴饮 翌日, 天未亮,燕颂准点苏醒,怀里揣着只“暖炉”, 脸紧贴着他的脖颈。 燕颂想要悄悄起身,无奈燕冬抱得太紧压得太瓷实,他稍微一动,人就嘤咛了一声。 “唔……”燕小公子不知做的什么梦,手上一使力拽紧燕颂的一缕头发,还挺霸道,“不许跑!” 燕颂失笑,伸手拍了拍燕冬的后脑勺,诱哄道:“你松开我, 我不跑。” 显然,梦里的燕冬也不是个真傻子,并没有上当,嘟囔了句是个人就听不懂的神秘语言,就是没松手。 燕颂无奈,只能陪着人又睡了两刻钟,燕小公子才有了苏醒的征兆。 “嗯……”燕冬没睁眼,只循着味儿在燕颂颈窝蹭了蹭,迷瞪瞪的, “哥哥。” “在呢。”燕颂揉着燕冬的后颈,笑他, “睡得像头猪。” “我若是猪,那你也是猪。”燕冬嘟囔,“一大早就说我,你不是好人。” “我偏偏不想做好人。”燕颂拍拍身上的人, 冷酷地说,“边儿去。” 不要,燕冬有点起床气,闻言索性搭上一条腿压在燕颂身上,以表态度。燕颂没说话,但紧接着,一只手伸进被窝摸到他侧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啊。”燕冬顿时浑身都软了,低低地叫了一声,打了个滚就从燕颂身上下去了。 燕颂听着那叫唤,薄唇微抿,起身利落地下了榻。 燕冬裹着被子翻了个滚,只露出一颗脑袋,幽怨地瞪着燕颂,说:“大早上就欺负人!” “大早上就闹腾。”燕颂没有看燕冬,坐在榻旁洗漱。 燕冬还在赖床,一会儿打滚翻身,一会儿伸懒腰蹬腿儿,哼哼唧唧的赖得挺美,就是不起来。 燕颂听了好一会儿,忍无可忍,出去时扭过身子,隔着被子一巴掌打在燕冬身上。 燕冬正跪|趴在床上伸长四肢呢,屁股冷不丁地挨了一下,不由惨叫一声,跳起来就骂:“我要上衙门告你!” “我等衙门传唤。”燕颂没把叫嚣放在眼里,转身出去了。 “可恶!”燕冬从榻上爬下来,一边踩鞋一边朝外间叫嚣,“你就仗着我拿你没办法,仗着我是二十四孝好弟弟吧!” “好弟弟快快洗漱,”燕颂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悠悠的,带着浅淡的笑意,“陪我用膳。” 燕冬嘴上很强硬,身体却很二十四孝,麻溜地洗漱,衣裳都懒得换,先裹了身外衫就上桌了。 燕家自来不强求什么规制,主子们的食量厨房也都有数,吃多少上多少,尽量不浪费食材。燕冬昨晚说想吃馄饨,今早小厨房就煮了鱼肉馄饨,皮儿薄馅厚,鲜香柔滑,还备了先前燕颂带燕冬去尝过的那家鲜鱼包儿。 兄弟俩用了早膳,除了酱菜,燕颂还有燕冬的嘟囔和小眼神儿下饭。 各自漱口,燕颂整理仪容,要先走一步。燕冬接过披风上前仔细地帮他穿上,叮嘱说:“出去的时候要小心呀,别被人发现了。” “说的像偷|情。”燕颂说完才觉不对,瞥了眼燕冬明显怔愣的表情,却没有立刻措辞遮掩。 燕冬有点害羞,虽然燕颂只是随口玩笑。他努了努嘴,说:“旁人才不会觉得你是来和谁偷|情的,只会觉得你身在皇宫心在燕家,不老实。你可不要得罪我,否则我直接拆穿你。” “昨晚给某人当了一夜的垫子,如今就要被过河拆桥了,”燕颂感慨,“世道寒凉,人心不古啊。” 燕冬冷酷地说:“谁让你欺负我,我记着你呢。” “吓死个人了。”燕颂抬手理了理衣襟,左手戴着缠枝纹银扳指和那只红玉指环,燕冬盯着看了两眼,犹豫地说,“指环要不要取下来呀?” 燕颂垂眼看向他,“为何?” “你怎么变傻了?”燕冬提醒,“我们戴一模一样的指环,外人瞧见多想怎么办?” 燕颂闻言看着燕冬,久久不语。 “……”燕冬扛着对方若有所思的目光,心中开始打鼓,他说错什么了吗? “冬冬,”俄顷,燕颂终于说,“我们从前不也常常戴一样的饰品吗?就连陛下都知道,你喜欢倒腾小物件儿,喜欢打扮我。” 对啊!这样说只会显得他心里有鬼!变傻的分明是他!燕冬在心里尖叫,嘴唇抿了两下,想要解释挣扎,又到底没有开口,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地暴露他的“野心”吧? 但他心里忐忑,下意识地挑眼观察燕颂的神情……没观察出来。 “无妨。”燕颂并没有强迫燕冬回答这个问题,仍然温和地瞧着他,“不是什么大事。” “哥哥心里有数就好。”燕冬挪一步,轻轻地抱了下燕颂,小声说,“以后常回家……敢不回来,我就把你绑回来!” “遵命。”燕颂摸摸燕冬的脑袋,转身走了,直到那背影消失在眼前,燕冬也没有收回目光。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7节 和宝到廊上问:“公子,管家问是否要把熏风院的下人调一些到别处?” 熏风院的主子离开了,如今不需要那么多人。 燕冬说:“不必,一切都和大哥在的时候一样。” 和宝“哎”了一声,扭头去吩咐了。 燕冬穿好外袍,出门去国子学了。 雍京的雪停了,只剩寒风的尾巴,是月最兴菊花牡丹,满大街都是穿行的花贩子,花香缭绕,静人心脾。燕冬趴在车窗上发呆,路过一处时瞅见几个蓝袍书生围在书画摊前讨论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个完全不知自己正在被人摸钱袋子。 “诶,”那几个书生看着不富贵,又面生,多半是外地来赶考的举子,燕冬撑着腮说,“青青——” “是。”常青青应了一声,几步上前伸腿一拦,那小贼绊个狗吃屎,牙都掉了一颗,被常青青摁住后肩,夺过了钱袋子。 小贼见势不妙,立马鲤鱼打挺拔腿就跑,常青青也不追,把钱袋子抛还给那个书生,说:“近来举子云集,人多,注意钱财。” “多谢阁下!”那书生慌手慌脚地接住钱袋子,连忙捧手见礼,“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在下当登门拜谢。” “不必。”常青青摆手,转身快步追上了马车。 那马车一眼便知富贵,那位出手帮忙的人穿着讲究,仪态比富家公子还要出挑,却只是随意地坐在马车外,只是个随从。书生震惊,这是遇见大人物了。 “老板,不知方才那辆马车坐的是谁家主人?”同行者好奇地问。 “方才过来的那位叫常青青,是燕家小公子的贴身亲随,逢春院的管事。他哥哥叫常春春,原是燕世子的贴身亲卫,如今自然就变成了四殿下的亲卫。”老板笑着说,“马车里坐着的自然是燕家小公子,这会儿是去国子学的。” 战功赫赫,从龙之臣,谁人不识燕家? 举子们来到雍京参加春闱,临行前各地府衙设宴践行,除了祝福,都会说一些雍京的“人情”,免得他们得罪大人物,甚至牵连乡里。那些人物里有一个名字格外特殊,此人并非皇子龙孙、爵府世子、天子亲臣,偏偏生来最好命,最担得起那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是燕小公子!”同行者惊喜地说,“不想能碰到这样的大人物。” “不难见,不难见,”老板笑着说,“燕小公子经常到处溜达,有时会在街边摊贩用餐,有时谁吵架打架的,他路过了还要凑凑热闹。雍京的公子哥儿里,他最没架子,最是和善,咱们这些老实本分的普通小老百姓,谁都不怕他。” 众人闻言颇为感慨,世间仗势欺人者太多,偏偏那一点势力就能压死普通人。燕小公子这样的官家子弟如此和善,不论是出于家教还是品行,都是难得。 * 燕冬还未下学,就被承安帝叫进了宫。 “春闱将至,雍京内外尤其是举子们入住的客栈、寺庙、民居等处的巡防尤为紧要。按照惯例,这个时候除了兵马司、雍京府,还要审刑院从旁协助,主要是谨防宵小。”兵马司统领严谌微微侧身,向燕冬捧手,“燕大人,有劳了。” 乍听这称呼,燕冬愣了愣,还以为燕颂也在这里。 “职责所在。”燕冬捧手回礼,见承安帝坐在炕桌旁批折子,便凑上去,小声说,“陛下,几个意思啊?” “什么几个意思?”承安帝逗他。 燕冬努嘴,说:“严统领叫臣‘大人’,但臣没有官印!” “你这会儿不是正式的,前面有个‘代’字。”承安帝说。 “哦,就是陛下还要考察臣一段时日嘛。”燕冬说,“没有官印,怎么办事?” “喏,”承安帝指了指一旁的一卷圣旨,“旨意一下,大伙都知道你是未来的燕院使了。” 燕冬说:“那好吧。” “那好吧。”承安帝学着燕冬的语气,笑了笑,“很勉强的样子。” “可不敢。”燕冬说,“您现在把官印给我,我拿着也沉。” 承安帝笑,“怕了?” “不怕,”燕冬实话实说,“有些紧张是真的,毕竟是那么要紧的官职。” 承安帝说:“还记得先前李家出事时,朕和你说的那些话吗?” “记得。”燕冬说,“如今也懂了。” “懂了就好。”承安帝示意严谌退下,单独和燕冬说话,“别觉得朕算计你。朕想要栽培你,也要考验你,都是真的。” “臣明白。”燕冬捧手,“天恩浩荡,臣竭力做事以报万一。” 承安帝看着这个孩子,慈和地笑了笑,颔首说:“从今儿起,就不是学生,是官员了,保持玲珑心,擦亮耳目,去吧。” 燕冬看了眼那一摞厚厚的折子,小老头似的关心叮嘱了几句,待承安帝连连点头答应,这才行礼告退。 “小……燕大人瞧着沉稳了不少。”吕内侍说。 “性子还是那样,一句恭维奉承的虚话都没有。”承安帝说。 吕内侍笑道:“陛下不就喜欢燕大人的直率简单吗?” “喜欢,可如今做了审刑院使,这性子难免叫人担心。和恭达说一声吧,”承安帝说,“要他继续做朕的耳目,盯着逢春,也要时刻提点协助他的新上官。” 吕内侍应声。 燕冬和严谌一道出宫,路上严谌把往年春闱的巡防布置细说了一次,到了小宫门,那里站着个年轻男人,红袍文武袖。 “燕大人,这位是新任兵马司副统领茅生,此次专责春闱巡防事宜。”严谌看向茅生,“青禾,这位是新任审刑院使,快快见礼。” 茅生二十出头,白皙清俊,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据说此人年幼失家,是投镖局长大的,练就了一身武艺和胆量,后来凭武举出头,入了兵马司。他在兵马司细心做事,得了严谌的青眼,这次梁木知出事,严谌就请旨提拔他接任副统领一职。 闻言,茅生面色如常地和燕冬对视了一眼,松开刀柄,捧手行礼,“下官见过燕大人。” “不必多礼。”燕冬抬手虚扶了一把,客气地说,“我初来乍到,很怕哪里缺漏误了陛下的差事,还要请两位多多指教提点。” 燕冬和善,严谌却不敢拿乔,说:“不敢当,都是为陛下办差,自然该通力合作。” 燕冬颔首,先一步离去,严谌和茅生捧手行礼。 等人走出一段距离,严谌转头看着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说:“燕家没了‘燕世子’,陛下转头就挑中了燕小公子。这位新上任的燕院使不如上一位杀伐果决、沉静难测,但背后虎狼成群,和他通力办事,不要把人得罪了,你们年纪相仿,若能结交就更是好事。” “多谢大人提点,下官谨记。”茅生说。 燕冬出宫后没有立刻回家,先去桂水堂用了碗牛乳,搭配牡丹花酥,就当作晚膳了。 古记翻了几页,窗帘突然轻轻晃动起来,冷风掠耳,燕冬抬手阻拦想要上前关窗的当午,打帘走到窗台上一瞧,寒雨如幕,密密地打下来。 姑娘惊呼被打湿了新衣裳,小孩儿转头叫爹娘,摊贩抄起小车就跑,行人纷纷四处躲避,街巷一时热闹后,又突然冷清下来。 远远驶来一辆马车,玉铃轻响,府牌处的位置挂着一方蟒纹牌,没有标姓氏府邸,身份却已然明了。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推开车窗,里头的人露出半面,恰似花几上那盆魏紫牡丹。 隔着雨幕,两人好似擦身而过,风是冷的,雨打在掌心瘆凉,燕冬的心却热了起来。 晚些时候,燕冬从书房出来,才知道燕颂今日出门是带着六皇子和三皇子五皇子一道用膳,真心假意,这顿饭想必不够美味。 燕冬啧了声,去浴房洗漱更衣,回到寝室的时候,今儿值夜的和宝不在外间看话本,他没多想,进去了才瞧见榻上躺着个人,凑近了,还能嗅见一股牡丹幽香。 “吃醉啦,”燕冬替燕颂盖好毯子,责道,“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燕颂放下遮光的手,眼皮薄红,没有睁开,“这是要剥夺我随意出入的权利?” “你早说,我好来照顾你呀。”燕冬嘟囔,“不吭不响的,装什么神秘呢?”他扭头,“和宝呢?” “我让他走了。”燕颂说,“你不是要照顾我么?还叫别人做什么?” 燕冬乐得照顾,吩咐人打水进来,坐在榻旁轻轻拍着燕颂的胸口,“难受吗?” “还成,没喝多少,”燕颂说,“是我酒量欠缺。” 燕冬一副要算账报复的架势,“谁灌的你?” “没谁,”燕颂倒是没有栽赃旁人,“兴饮几杯罢了。” 常春春端来热水,燕冬伸手拧了方帕子,轻轻替燕颂擦脸,吩咐说:“把解酒汤端一碗来。” “不喝那个,”燕颂嫌道,“难喝。” 燕冬难得见燕颂这样,不禁笑了笑,俯身凑近些,哄着说:“那喝点蜜水好不好?” 燕颂偏头面向榻沿,微微睁眼看了燕冬两息,轻声说:“好。” 常春春退了出去,燕冬伸手替燕颂解了发冠,放在小几上。燕颂任他在自己头上摸来摸去,微阖着眼,长发披散,美人倦怠时有一种慵懒散漫的美,燕冬看着看着,就失了神,心说若他是个禽|兽,燕颂这样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好危险的! 常春春端来小碗蜜水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也没说帮燕冬把自家主子扶起来,就那么出去了。好在燕冬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没发现常春春的消极怠工,自己端起小碗舀了一勺蜜水,小心翼翼地喂到燕颂嘴边。 花酿洇入肌肤,显得锋锐冷情的薄唇都比平常红艳了些,燕冬直勾勾地盯着那唇微张,一截舌若隐若现,喉结不禁动了一下,这一下让手上也不稳了,勺子打个了抖,蜜水顺着燕颂的下巴滑落,洇入脖颈。 “!” “哎呀!”燕冬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但这人满脑子不敢对人言的遐想,竟然忘记另一只手上还端着碗,这下可好,一手伸出去,蜜水直接泼了燕颂一脸。 “……” “……” “……” 沉默,很沉默,长久的沉默。 燕冬双手抱住空碗,屁股一抬,膝盖一弯,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榻沿,垂头耷耳地请求道:“你把我丢出去吧,哥哥。” 燕颂已经单手撑床坐了起来,外袍松散,胸前和额前的碎发湿嗒嗒的。这是真来帮他“醒酒”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心虚的燕冬,说:“往哪儿丢?” “都成。”燕冬态度良好。 燕颂审问:“除了故意欺负人,我想不到你这样做的第二种理由。” “六月飞雪,”燕冬呐呐地说,“我怎么能欺负你?都是你欺负我。” “我何时欺负过你?”燕颂说。 燕冬说:“你昨晚就欺负我!” “我欺负你什么了?”燕颂淡然反问,“是控制不住自己冒犯了你?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弄脏了你?还是拿你当床压了一夜?” 果然,有的错误需要用一生来承担后果。 燕冬没有说话,只是从柜子里掏了根红绸出来,站在屋子中间往横梁一搭,打了个结,把脑袋套了进去。 “我会为自己的错误赎罪的。”他说。 燕颂走到燕冬跟前,很体贴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瞧瞧这个冷漠无情的男人,燕冬嘴巴一张,“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虽然没有半滴眼泪,但是声势惊人。外面的常春春以为出了事,进来一瞧,正好看见燕颂一把拽下红绸,随手套住燕冬把人转了几圈,连胳膊带上半身的捆了个严实。 “春春,”燕冬原地蹦哒了一下,可怜地控诉,“这个人在撒酒疯吗?” 常春春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实则显然和这个人是一丘之貉,转身溜了。 “上吊就能赎罪,还要官府做什么?”燕颂挠了挠燕冬的下巴,冷酷地说,“你把我弄脏了,我自然要以怨报怨。” 燕冬惊恐地说:“你要把我吊在院子里淋雨吗?不要哇——哇!”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8节 燕冬眼前猛地一花,被燕颂俯身扛上了肩,这个人虽然喝醉了,但力气尚在,脚下只是稍微歪了歪,随即便站定了。 燕颂一手握着红绸,一手揽着燕冬的大腿后侧,扛着人出了门,在数双意味不一的目光注视中推开浴房的门,又“砰”的关上了。 “……” 常春春杵在几步外惊疑不定,他本以为自家主子是故意喝醉来讨点甜头,如今看着怎么像是真醉了? “春春哥,”和宝在后面歪了歪脑袋,有些担心自家公子,“需要给世……殿下请大夫来吗?他好像醉得不轻,又绑又扛的是要做什么啊?” 第42章 欺负 燕颂将燕冬放在榻上, 跟着坐下,应该是很晕,闭上眼缓了缓。燕冬觉得好笑, 但没敢笑出声,说:“放开我吧。” 燕颂睁开眼,认真地看了他两息,“不要。” “你别摔着了,”燕冬坐起来,凑到燕颂面前,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哄着说,“你把我松开, 我好照顾你。” “不要你照顾。”燕颂神情正经,“我没有醉。” 燕冬自顾自地操心,“和几位殿下喝那么多,也不怕一时管不住嘴说出什么让人拿住把柄。”他装模作样地叹气,好像自己才是哥哥,“你呀你,真让人不放心。” “他们不是你。”燕颂解着腰带,不服气地反驳。 燕冬解读这句话,笑了笑, 起身蹦哒到燕冬身后,歪着头看他, “他们不是我,所以你吃醉后不会和他们说话?因为他们不是我,不比我可信?” 燕颂偏头看向燕冬,颇为不满, “废话。” 燕冬高兴地笑起来,月牙似的眼睛,但他不清冷,身上有人间的热闹气。 燕颂看着看着,脑子更晕了,“榻上去,别摔着。”他轻声说。 “你把我松开,我就不会摔着了啊。”燕冬不走,把下巴搁在燕颂肩上,“哥哥,你别欺负我了,赶紧把我松开,我给你摁摁背,然后咱们早些就寝,否则明日起不来。” 燕颂偏头和燕冬对视,说:“没有欺负你……从没有。” 燕冬根本不知道欺负是什么样的。 不承认,燕冬严厉地瞪了燕颂一眼,转头蹦哒到榻上坐好,负气地说:“不给你搓背了。” 燕颂失笑,丢了玉带,一路宽衣,施施然地坐入浴池。热水包裹身体,脑子里的晕眩逐渐被烘散,又变得绵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一只手突然按在肩头,那人探出头来,眯着一双狡黠的眼睛,像山间初生的精怪,并不知晓自己生来就有魅惑人的能力。 “你绑得住我吗?”燕冬得意洋洋地晃着重拾自由的双手。 燕颂瞧着他,说:“冬冬好厉害。” “敷衍。”燕冬嘟囔,右手作势掐住燕颂的脖颈,面上做出龇牙的动作,恶狠狠地恐吓他,“快点重新夸我!” 燕颂并不惧怕,反而就势枕在燕冬身上,仰视他。燕冬要执笔,要握刀拉弓,手上有一层薄茧,摁在皮|肉上时,燕颂喉结滚动,轻轻地笑了一声。 “……” 小妖精……不对,大妖精!燕冬的手抖了抖,凶狠地说:“谁让你笑的?” “笑都不许?”燕颂瞧着燕冬,叹气,“天底下难得找到比你还霸道的了。” “那是你有福气。”燕冬蛮不讲理地反驳,目光不禁顺着燕颂的下巴往下,滑过修长的鹤颈,跟随那滴很有艳福的水珠一起淌入里衣交领—— “在看什么?”燕颂突然问。 燕冬目光一抖,心虚地收回来,说:“没没看啊。” “没没看啊。”燕颂说。 燕冬恼道:“烦人!” “不烦人,”燕颂笑着握住燕冬要从脖颈上收回的手,哄着说,“哥哥错了。” 燕冬哼了哼,身体已经很实诚地重新贴紧了燕颂的背,嘴巴还很有骨气,“错哪儿了?” “嗯,不该让你恼羞成……”话未说完,燕冬一把抽出手,扭头就要走,燕颂笑着起身,踩住池沿两步将人抓回来,“往哪儿跑?” 燕冬挣扎两下未果,正要叫嚷却被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捂住了下半张脸,“呜!呜?” “要叫谁来?”燕颂横臂锁住燕冬的腰腹和双臂,捂嘴的那只手微微用力迫使燕冬抬头,他低头埋进那白皙温暖的颈窝,轻声说,“不喜欢和哥哥独处吗?” “……?” 这个人真的醉了,燕冬想。 掌心被呼吸濡湿,燕颂稍微松了些力气,说:“不答吗?” “没有,”燕冬说,“没有不喜欢,你总是这样,”他试图占据上风,“总是问一些不必问的,说一些不必说的。” “哥哥错了,”燕颂今晚好容易道歉,他松开力道,轻轻捏了下燕冬的脸腮,“哥哥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他蹭了蹭燕冬的脸,轻轻的。 燕冬抿了抿嘴,小声说:“那你松开我,你把我的寝衣都弄湿了,我才换的!” “对不住,”燕颂态度很好,“陪哥哥泡会儿,重新换一身,好不好?” 好吧好吧,燕冬扶着醉鬼下了浴池,并肩坐在一起。他掬一捧水,五指松开让水流走,只剩下一点点全都洒在了燕颂脸上。 燕颂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燕冬舔了舔唇,收回目光,乖乖地坐好陪他。 燕颂闭眼养神,“严谌还好吗?” 燕冬点头,说:“对我很恭敬的,他心里怎么想我倒不介意,面子上别招我就行了。对了,他提拔了一个校尉接替梁木知的位置,那人叫茅生,算是他的弟子。” “茅生,”燕颂说,“不是你的人么?” 燕冬一愣,不禁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哥哥,但此人不能算是我的人,他只是记恩罢了。” 茅生当年来雍京参加武举,得罪了时任兵部员外郎,差点被取消资格,是燕冬私下帮他摆平了此事。后来两人虽然再无联系,但禁军司几次有要紧的变动,茅生都私下知会了燕冬,上次帮助核实苏楼身份的茅校尉便是此人。 “当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我没想到他能记这么久。”燕冬说,“但多个人多条路嘛。” “对你而言是一句话的事情,对他而言却是前途生死,但世间多是薄情寡恩之辈,他能记得你的好,自然很好。”燕颂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叮嘱,“你要记得陛下交代你的话,只要遵循圣意,便可万事无忧。” “陛下待我好,我不能辜负他,他要我不偏心,就是让我不要和你私下结党,这是防着我们,也是在保护我们。”燕冬偏头枕上燕颂的肩膀,笑着说,“此时宜静不宜动,至少不能叫人拿捏住把柄,我明白的。” 燕颂偏头和燕冬对视,笑着说:“冬冬长大了。” “是,我长大了。”燕冬直勾勾地盯着燕颂,热气香气熏得他头昏脑涨,一时忘了分寸,道出了心声,“有志向,有野心,有欲|望,我是个男人,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想要得到什么,就会去争,去抢,若是争不到抢不到,我就会发疯。” 燕颂在那火热的目光中静了静,心中升腾几分惊疑。他转着扳指,安抚道:“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有哥哥这句话,我心里就快活。”燕冬高兴地笑起来,又变回那副天真柔软的面孔,他微微抬头,大着胆子和燕颂鼻尖相蹭,轻声说,“哥哥,你记得吗?我大雍的开国皇帝,后宫空置只娶一人,还是位男后。” “圣祖帝后恩爱白头,君相相合,引为佳话。”燕颂顿了顿,“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只是从中领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想要什么,从没有不敢去做的道理,什么自来有之的规矩都是狗屁。”燕冬瞧着燕颂,随口道,“哥哥怎么评论此事?” 燕颂说:“祖先之事,不好妄——” 燕冬掐住燕颂的脖颈,凶狠地说:“嗯?” 燕颂失笑,顺从地改了口,“生同衾死同穴,一生相爱,令人艳羡。” “哥哥莫艳羡,”燕冬指了指眼尾,暗示曾经的“血”誓,“以后你我也是如此。” 燕颂像看孩子那样看他,“你要做我的皇后吗?” 每当这种时候,燕冬就恨那种纵容的眼神,恨燕颂仍然将他当做孩子,将他的真心欲求当做童言无忌。 但他笑起来,说:“不可以吗?满朝公侯官邸,除了阿姐和素棠表姐,谁比我更配做你的皇后?可比起她们,你一定更喜欢我、更信任我,所以若你要立后,必得先立我。” 喝醉的到底是谁? 但不可辩驳,燕颂喜欢听这些疯话。他认真地说:“好,若我成了,就娶你为后。” 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真的什么都肯答应他,燕冬看着燕颂,那种害怕失去的感觉又再度翻涌上来。但他再一次把它们压制下去,说:“不许反悔。” “可立书为证。”燕颂说。 “不必,”燕冬说,“我信你的。” 燕颂说:“可你届时反悔又该如何?” “不会。”燕冬说,“哥哥要我做,我就做。” 燕颂笑了笑,和燕冬静静地泡了小会儿,就催着人起来了,再泡更晕。 燕冬手脚利落,先爬上岸,去屏风后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换了身干净的里衣。出来时燕颂才从池子里出来,站在岸上发呆,里衣湿漉漉地贴着精悍修长的身躯,明明若隐若现,却有一种赤|裸|裸的肉|欲。 “……”燕冬揉了揉发热的鼻子,转身要溜,却被燕颂叫住。 “去哪儿?”燕颂偏头看向燕冬,“不是要照顾我么?” 燕冬捂着鼻子,说:“窝去拿巾帕!” 那声音闷闷的,燕颂听出点不对劲来,走过去挡在燕冬面前。他看了燕冬两眼,说:“放下。” “……”燕冬放下双手,露出血渍呼啦的下半张脸。 鼻腔一热,又是两股流下来。 “……” “……”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燕颂叹了口气,走到长几边拿帕子蘸取热水,回身时燕冬已经乖乖地站在身后了。他抬着燕冬的下巴,另一只手拿帕子轻柔地擦掉那脸上的血,调侃道:“年轻人就是火气重。” “……”燕冬叹气,“是你勾|引——嗷!” 燕颂捏住他的耳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是我火气重。”燕冬顺从地改了口。 “天天的胡说八道。”燕颂松手,又换了帕子帮燕冬擦干净脸,最后拿了方干帕子让他捂着,“回屋歇着。” 燕冬双手捂着脸,含糊不清地说:“现在又要窝肘啦?” 燕颂没说话,抬了抬巴掌,燕冬当即一扭头,撒丫子就跑了。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燕冬嘟嘟囔囔地出了浴房,和宝正在廊上蹲守,见他出来立马上前询问,“公子,您怎么了!” 燕冬叹气,拍拍和宝的肩膀,说:“你家公子被狐狸精吸血了。” “啊?”和宝惊骇地说,“真有狐狸精?世子呢!” 燕冬很小声地说:“你家世子就是那个狐狸精,通天的修为,你家公子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只能无助地留下两行鼻血!”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49节 “世子被狐狸精附身了吗?”和宝说,“要不要立刻请法师!” “……”燕冬盯着和宝,“你的话本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和宝无辜地说:“公子,我又不看那先仙啊妖啊的话本,我就喜欢看点那种的。” “哪种?”狐狸精冷不丁地说。 燕冬转头看向穿着干净寝衣出来的燕颂,说:“就那种,文字版春画。” 燕颂瞧了眼害臊的和宝,走到燕冬跟前打量他,“你也看?” “从前不看,现在……”燕冬在燕颂的目光中嘴巴一秃噜,撒了小谎,“当然,现在也不看!我这样单纯正直的年轻人,绝不会看那种淫|秽书籍!” “是吗?”燕颂挠了挠燕冬的下巴,“别让我逮住。” 燕冬这下有些不服气了,跟上去追问:“为何不能看!” “淫|秽书籍。”燕颂说。 “我只看又没做,也不行吗!”燕冬打抱不平,“都是书,不分高低贵贱。” 燕颂进入寝屋,说:“行,那你同我说说,都学会了什么阴阳和谐之法?” “啊?”燕冬没想到这都会被考,挠了挠头,试探性地说,“翡翠交,鸳鸯合,空翻蝶,马摇蹄……” 燕颂忍无可忍,“这什么?” “就房中之术啊,不是你让我说的吗?”燕冬理直气壮,“《洞玄子》里有记载,不是我瞎编出来忽悠你的。” 燕颂面无表情地看着燕冬,说:“书拿出来。” “不要!”燕冬抱住博古架屏风耍赖,“凭什么没收?我不给。” 燕颂在燕冬腰胯上拍了一下,不怒反笑,“少看点,年轻人。” “不像你,年纪轻轻装老头儿,”燕冬顶嘴,“你有本事别做那档子事儿。” 燕颂在榻旁落座,说:“那档子事儿?” “就那个呀,”燕冬有点害羞,“手|淫。” “我身心正常,为何不能做?”燕颂躺下了。 “哦哦我身心正常,那你装什么无欲无求嘛!”燕冬阴阳怪气,又提出建议,“你该理解我看这种书,我是男人,不是小孩子!” 燕颂闭上眼睛,平和地说:“好吧。” 好敷衍的人,燕冬不高兴地瞪了燕颂一眼,说:“你别睡得太美,小心我半夜给你丢出去。” “尽可随意。”燕颂淡定地说,“我羊入虎口,自然任凭磋磨。” 这羊未免太嚣张了吧,燕老虎不甚满意,抱臂在榻前转了两圈,又去床上抱了床被子,换掉了燕颂身上的毯子,说:“外面下雨呢,多冷呀,别想着凉了赖我头上!” 燕颂笑了笑,说:“我不赖你赖谁?” 好吧好吧,燕冬被哄好了,甩了木屐,直接掀开被角拱了进去,拱着燕颂说:“往里面挪挪,我睡不下。” 燕颂往里面挪了挪,说:“敢情我是来陪|睡的。” “这个颂好有福气,竟然可以陪本公子就寝。”燕冬感慨。 燕颂一乐,说:“把被子盖好,非要和我挤,着凉了我再收拾你。” “不要咒我呀!”燕冬说,“你别半夜掀我被子,我就不会着凉。” 燕颂说:“某人一晚上要踹五六次被子。” 某人不承认某人是自己,“你怎么知道?你背着我和谁同床共枕了!” “和你有什么干系?”燕颂说,“你是哪位?” “我是你弟弟!是这张榻的主人,而你睡着我的榻,由此可知,”燕冬爆发出大笑,边往外跑边说,“我是你的主人!” 燕颂一把将这胡言乱语的小混蛋拽回来,隔着被子压在身下,手脚都压实了,笑着问:“你是我的什么?” 谁敢说第二次呀! 燕冬一边佩服方才说出那句话的自己,一边憋着笑,抿着嘴,摇头不吭声。 “许久没收拾你,看样子是要翻天了。”燕颂把燕冬的两只手举到头顶,用一只手就握住,腾出一只手顺着燕冬的侧腰往下一挠,燕冬登时就像菜板上的鱼,猛地蹦跶了一下,可惜手脚都被压制住,实在逃不掉,只能在原地扭来扭去。 “别别别,”燕冬怕痒,这简直是酷刑,他在那只手的戏弄惩罚下翻来覆去,逼出了眼泪,叫哑了嗓子,最后实在没了力气,“我、我错了……哥哥我错了饶了我吧……我不敢胡说了呜……” 燕颂停手,却仍然握着那侧腰。看着身|下这只毛发杂乱、双眼水润的小狐狸,他笑了笑,又问:“你是我的什么?” 这是在以怨报怨,要他自个儿说出那两个字。 这个人太坏了。 燕冬抿了抿嘴,可怜巴巴地看着燕颂,但燕颂很冷酷,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两眼,指尖在他侧腰剐了一下,像是警告。 “!” 燕冬打了个哆嗦,偏头在燕颂耳边说了两个字。 “没听清。”燕颂好笑,“你到底还是不是小孩子?怎么说话都不清楚。” 燕冬觉得这个人近来越来越坏,仿佛随着他们兄弟关系的“结束”,燕颂也脱离了长兄的桎梏,露出一些属于男人的恶劣。 他扛不住,心里却暗暗高兴,这是不是说明在燕颂眼里,“燕冬”不再只是弟弟,也是一个男人了? “怎么不说话?”燕颂问,“要哭了吗?” “不哭。”燕冬仰头蹭了蹭燕颂的下巴,迎着那目光,小声说了那两个字。 燕颂没有再欺负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唇,像是突然又后悔了。手脚被松开,燕冬得到自由,却没有动,燕颂从他身上离开,静静地躺在一旁。 他们都没有说话。 任凭燕冬再不知分寸,也该懂得刚才那样的行为已经超越了兄弟的界限,燕颂抬手摁了摁闷痛的太阳穴,觉得酒真不是个好驾驭的东西,但凡心里有点欲|望,都会无限膨胀直至脱离束缚。 “难受吗?”燕冬抬手帮燕颂揉按穴位,关心地问,“要不要吃点药?”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澄澈,并没有瞧出自己敬爱的大哥是个心怀叵测的衣冠禽|兽。燕颂舌根发苦,抬手摸了摸燕冬的脑袋,轻声说:“抱歉冬冬,哥哥不该欺负你……以后不喝酒了。” “哥哥没有欺负我,这个欺负不是真的欺负,是和我闹着玩儿。”燕冬摸摸燕颂的头,怕他多想,“我没有怪哥哥,我喜欢哥哥和我闹着玩儿……哥哥只会和我这样闹,对不对?” 这个小傻子,还当哥哥只是陪自个儿闹腾呢,燕颂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坏人,可他并没有动摇,毕竟这样的小傻子放出去,很容易被其他坏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对。”他说。 燕冬嘿嘿笑,趴在燕颂脸上,声音轻轻的,“但是以后不要经常喝太多酒呀,很难受的。谁要是敢灌你,只管和我说,我喝得他娘都不认识。” 也就两三壶的量,还装起酒桶来了,燕颂失笑,嘴上却说:“好,记住了,我是有人罩着的。” “当然!”燕冬得意地说,“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大官了,虽然是代职,但是旁人见了我,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燕大人’,”他顿了顿,笑着说,“每次听见这三个字,我都以为是叫你,都以为你站在我身后。” 燕颂安静地倾听,没有说话。 “我们明明从未分离,可我这些时日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我想了想,或许是我们从前太亲密,所以稍微分开一些,我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借着心上人醉酒,燕冬大胆地说,“哥哥,我想我永远都无法离开你,我像是长在你身上的一种花草,离开你就会死掉。” “那就不离开,”燕颂说,“一直长在哥哥身上。” 燕冬心满意得地笑了笑,就这么趴在燕颂肩上闭上了眼睛,安安稳稳地入眠。 翌日,难得燕冬先起来,他睁眼看着安睡的人,轻轻伸手戳了下那高挺的鼻梁,“大早上就见到如此美景,老天爷,你是要奖励我,还是折磨我呀,嘿嘿嘿……” 燕冬傻乐两声,小心翼翼地爬下榻,掖好被子,披着外袍出去了。 昨夜雨下到半夜才停,方才又下了小会儿,院子里湿漉漉的,风冷得燕冬打一哆嗦。他正要吩咐厨房把早膳备得清淡些,给燕颂暖暖胃,那头常青青就提着匣子从外面回来了,脸色瞧着不大好。 “怎么了?”等人快步走近,燕冬问。 “我方去买书回来,听到了个消息。”常青青看了眼燕冬,小声说,“有朝官上书,要给殿下议婚。” 燕颂从前就深陷“议婚”风波,毕竟是早该说亲的年纪了,他从前只是燕家世子,如今却是当朝皇子,皇子的婚事算作国事,朝官自然可以上书。 “是么,”燕冬垂眼,“相的是谁?” “好些人呢,提的最多的是,”常青青顿了顿,“乌家二小姐。” 燕冬对大哥的婚事在意到了难以解释的地步,常青青说罢浑身紧绷,就怕自家公子跳起来一通撒气,但出乎意料的,燕冬只是转了下指环,淡声说:“叫厨房备清粥小菜,不要荤腥。” 第43章 婚事 “乌晴宜, ”燕冬看着画册上的女子,“此女和乌碧林关系如何?” “一母所生,同气连枝。”常青青说, “但我从前听说过,此女有倾慕之人,在一次赏花会的书画比试上,曾将花环投给了倾慕之人,便是王府尹。” “王益清?”燕冬微微眯眼,笑了,“对了,王府尹近来在做什么?” “一切如常,衙门办差, 如常归家,不该见的人一个都没见。”常青青钦佩,“王府尹这个人心思深,坐得住。” 从前燕颂做审刑院使的时候,王植算是制衡他的人,如今燕颂做了皇子,两人因着往日嫌隙做不得一路人,若他日四皇子登基必定容不下王植,所以王植为着自保就得想法子, 暗中投效别的皇子最好,尚能一搏。 ——旁人这么说, 王植也可能这么想。 这人掌管雍京府,不可小觑,若是明面毫无作为,暗中投效他人, 倒是麻烦。燕冬摩挲茶杯,说:“王益清喜欢乌晴宜吗?” “不知。”常青青调侃,“王府尹这方面的名声和殿下很像。” 不开窍的石头! 不开花的铁树! 燕冬可惜地说:“我还说若是喜欢,大可好心促一促这段姻缘呢。” “把王府尹推给乌家,不就是推给了三殿下?”常青青说。 “推给乌家,乌家敢要吗?”窗外风清寒,燕冬起身走到廊上,瞧着路上行人,“乌老做了一辈子的官儿,不能不懂取舍,乌晴宜嫁不得王益清,因为三殿下明面上不能和王益清有关系,更嫁不得四殿下,因为这就是两头下注,到头来谁都容不下乌家。” “哦,这是有人故意把乌家架在火上烤?”常青青端着茶杯给燕冬,“那看来和乌碧林没有关系。” “难说。”燕冬说,“乌碧林若是有半点在意乌家,就不会明目张胆地让三殿下当王八了,她的所作所为都代表着两个字:找死。而且她不怕死,更不怕牵连乌家。” “乌碧林到底要做什么?”常青青蹙眉,“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何况她不是倾慕殿下吗,怎会舍得把自己的妹妹推给自己的心上人?” 燕冬说:“你不是说,乌晴宜倾慕王益清吗?若这门婚事成了,因为这层关系,乌晴宜也不能和大哥夫妻恩爱,甚至会产生嫌隙——至少在乌碧林看来是如此。” “姐俩感情并不好?”常青青说。 “乌碧林和李海月是闺中密友,关系甚笃,李海月深信她,你瞧瞧她给李海月出的什么主意?”燕冬说,“这个人所谋为己,旁的都可以舍弃。”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0节 说起李海月这茬,常青青更不解了,“她从那会儿就想杀您?到底图什么?” “于公,在桃溪山杀了我,事情查到李海月头上,燕家和鱼家、李家必定结仇,至少不能保持友好,如此对三皇子有利。于私,”燕冬抿了口茶,“那会儿她可能只是为了报复我大哥吧。” 常青青恨道:“关殿下什么事儿!” “大哥待人冷淡,不上心的,他真心的一眼都吝啬,这在我看来自然极好,可是在乌碧林眼中,就是锥心刺骨。她既然倾慕大哥,后来却嫁给三皇子,想来并非自愿,家族联姻的工具罢了,心中有恨,日夜灼烧,难免失控,说不得是也想让大哥尝尝锥心刺骨的感觉。”燕冬说。 常青青点点头,复又想起燕冬上一句说的是“那会儿”,他问:“那如今呢?公子和乌碧林结仇了?我怎么不知道。” 燕冬笑了笑,“如今啊,”他俯身撑着栏杆,轻声说,“自然是引我为情敌咯。” “原来如……”常青青的声音陡然哽住,他震惊地抬头看着自家公子,燕冬支腮瞧着远处的帝宫,目光专注,并没有看他。 乌碧林倾慕殿下,引公子为情敌,所以公子喜欢殿下,嗯,没错,这句话应该的确就是这么解读的。常青青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想错,极度震惊后很快就释然了。 他家公子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奇怪。 他家公子可以喜欢任何人,包括殿下,这没有错。 他家公子竟然喜欢殿下,仔细一回想,原来那些十分超出兄弟界限的想法情绪是因为公子对殿下的感情的确已经超出了兄弟界限——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一件事啊! 常青青迅速接受了这件事,等等,他又想起一茬要紧的,“对了,当午知道吗?” “他知道不就等于他主子知道?”燕冬抬手敲了下常青青的脑门,“他是大哥的人,谨记这一点。” 常青青摸了摸脑门,严肃地说:“放心吧公子,一定保密!” 探骊得珠,必得谨慎谨慎再谨慎,争取一击必中。 站在门外的当午打了个喷嚏,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潜在危险,猜测是小公子在嘀咕自己。一撇眼,他瞧到两人出现在对面的脂粉铺子前,一人雪腮柳眉,袅袅婷婷,是乌晴宜,一人雪袍小髻,端庄秀美,是女扮男装的荣华公主。 荣华公主瞧见当午,知道燕冬在上面,就拉着乌晴宜说了句话,乌晴宜往这边看了一眼,紧接着就跟着荣华过来了。 当午行礼,转身走到雅间门前通报,门很快从里面打开,燕冬走出来见礼,“公主殿下金安。” “燕大人。”荣华笑着改了口,随即介绍身旁的乌晴宜,解释说,“我正好出宫,在三皇子府撞见晴宜,就一道出来逛逛。” 乌晴宜见了乌碧林。 燕冬手中扇子一转,对福身见礼的乌晴宜微微颔首回礼,说:“二小姐面色不佳,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要叫大夫来?” “多谢燕大人关心,小女无碍。”乌晴宜的气质与她姐姐简直毫不相似,更似窗外那一树初开的梨花,柔美淡雅。 “你应当听说了吧,今日有朝官上书为四哥议婚,晴宜是最佳人选。”荣华在茶桌旁落座,提壶倒了两杯松萝。 燕冬侧手请乌晴宜入内饮茶,乌晴宜福身行礼,轻步进去了。 燕冬跟在后面,说:“听说了。二小姐不想嫁给四殿下吗?” “不瞒燕大人,小女不愿。”乌晴宜垂首垂眼,“但小女的想法无关紧要。” 燕冬将主副二座让给她们,自己在一旁的榻上坐了,没有说话。 荣华看向燕冬,说:“依你看,此事能不能成?” “成不了吧,”燕冬直白地说,“乌家要同时出两个皇子妃么?我琢磨着此事乌老不大同意。” “燕大人猜得不错,此事并非祖父的意思,他老人家是不愿意的,但父亲和姐姐很看好这门婚事。”乌晴宜说,“祖父虽然位高,但年迈精神不济,如今家里都是父亲做主。” “哟,乌侍郎是儿女都想卖啊。”燕冬笑着说,“得提醒提醒他,出手太急,最后铁定亏本。” “不错,两头下注,最后两头都不能讨好,毕竟三哥和四哥都不是吃素的主儿。这门婚事成不了,所以晴宜真正愁的是乌家的前程。”荣华说。 祖父年迈,父亲短视,哥哥志在曲乐,姐姐……乌晴宜想起今日所见的乌碧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姐姐愈发陌生了,偌大的家,兄弟姐妹里竟没有能为乌家做打算的人,她也是。 想到此处,乌晴宜忍不住掩袖哭起来,荣华连忙起身安抚,燕冬不好继续待在屋里,也起身出去了。 “公子。”当午附耳轻声说,“乌公子去找了王府尹。” 燕冬挑眉,看了眼轻轻闭上的门,说:“他是疼这个妹妹的,只是想错了法子,求错了门路。” * “乌公子来错地方了。”待客偏厅,王植坐在主位,淡声说,“此事与我不相干。” “我妹妹倾慕你,此事也不算秘密。”乌盈起身走到王植跟前,直言,“你如何看她?” “令妹和四殿下的婚事成不了,乌公子不必着急至此。”王植说。 “我没有蠢到这个地步,我知道我妹妹嫁不了四皇子,但是父亲一心要利用姻亲换乌家前程,妹妹今日不嫁四皇子,以后也会被迫嫁给这家公子那家公子。”乌盈看着王植,“我妹妹名门闺秀,才德俱佳,性子柔婉,与你也算相配。” “令妹很好,但与我无干。”王植看着杵在跟前这人,侧手请乌盈落座,乌盈不动,他也不动,等乌盈气咻咻地坐下了,他才放下手。 “乌家已有颓败之势。”乌盈垂眼,“父亲唯利重名,与祖父相背而行,他想要我继承衣钵,可我不是那块儿料,我是乌家嫡子却无法承担家族门楣,死了也该。” 王植微微蹙眉,看向乌盈,“乌公子言重了。” “我无意也无力如父亲的心意让乌家再上一层楼,登高必跌重,此时退一步为宜,我只看重阖家性命安危。”乌盈看向王植,“若王府尹愿娶家妹,我愿削发为僧,舍弃乌姓。乌家没了嫡子,庶子也没有可提拔栽培的,待祖父去后不过一具空壳,想必不值得陛下和诸位殿下忌惮猜疑。” 王植看着乌盈,良久才说:“如此,我为何要娶乌家的女儿呢?” 乌盈眼睛红了,说:“我知道你不是唯利是图的人,不愿凭借姻亲牟利。” 王植笑了,说出的话却冷酷,“我与公子不过点头之交,公子如何得知?” “你!”乌盈站起来瞪着王植,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公子活在曲乐中,不识真正的人心。”王植静了静,见乌盈面色实在不好,还是说,“令妹嫁不得四殿下,也嫁不得我,毕竟乌家已经有了一位皇子妃。公子若是想让妹妹得偿所愿,恕某不能相助。” “……我忘了这一茬了。”乌盈捂住脑门,“我果真蠢,父亲怎么就不承认我蠢呢?” 王植若喜欢乌晴宜,或可一试,可他没有这心,自然不会愿意为此招惹猜忌麻烦。 王植:“……” “公子不蠢笨,只是急中生乱罢了。”他说。 “叨扰了。”乌盈起身行礼,转身走了。 王植见其心不在焉,便看了眼厅外的人,送一送吧。 乌盈出了雍京府,走到旁边巷子里,打开车门一瞧,里头竟坐着个人。他愣了愣,上车“唰”的一声关上门,“你要吓死我吗?” “你胆子够大,我吓不死你。”燕冬靠着枕头,上下打量乌盈,“你说说你,怎么会求到这儿来?” 乌盈呐呐,“晴宜倾慕王益清嘛。” “说来也引人惊讶,你竟然能见到王益清,他在衙门的时候除非有紧要之事,否则非官府之人一律不见。”燕冬笑了笑,“你们有交情?” 乌盈说:“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当年王状元游街,我即兴一曲罢了,人家都不记得了吧。” “哦。”燕冬说。 “冬儿,”乌盈说,“你给我想个法子吧。” “你爹在,你妹妹的婚事轮不着你做主,至于你们家的前程,”燕冬撑着下巴,叹气,“乌碧林才是那只炮仗,随时都有噼啪引爆全家的风险。” 乌盈拧眉,“她是三皇子妃啊。” “可她喜欢我大哥,而且喜欢得三殿下都知情。”燕冬凑近乌盈,瞧着那双陡然瞪大的眼睛,轻声说,“更要紧的是,她好像恨乌家。” 乌盈抿了抿唇,被这个消息震得脑子嗡嗡的。 “你们家里谁得罪她了?”燕冬问。 “……当年父亲要她嫁给三殿下,她不愿意,曾以死相逼,绝食上吊自焚……试了好几次,但最终还是没成。当然,这种事儿是不能让外面知道的,所以瞒得很紧。”乌盈叹气,“她吧,自小就犟,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但我此前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决绝。毕竟从前她很听父亲的话,父亲要她做名门贵女,淑仪典范,她不喜却也做了。如今想来,她是一心想着四殿下,自然不愿意嫁给旁的男人。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所以要争一争吧。” 乌盈叹气连连,拍着燕冬的肩膀,说:“冬儿,你说说,好好的过了年,怎么大家都不痛快了呢?” “我有什么好不痛快的?”燕冬说。 乌盈啧声,脸上写着几个大字:和我装什么啊! 马车穿行街巷,正好被堵在酒肆旁的巷口——茶楼酒肆等地方向来就是消息传播、汇聚的上好场所,近来四皇子的身份相关更是雍京第一火热的谈资,但大家不敢明里调侃皇室,于是转而说起了燕小公子。 “燕姓变赵姓,君臣之别隔着天堑,长兄可不再是长兄咯!你们不知道,我昨儿看见燕小公子,人瘦了一圈!愁的哟!” 说话的人绘声绘色,乌盈细细地打量燕冬一眼,嗯,没瘦。 “天家威严不容冒犯,以后燕小公子连声哥哥都不能叫了,我都替他委屈。”有妇人叹气,“十几年的兄弟,突然成了君臣,沾不着好,反而要避嫌,我若是燕小公子,哭都哭撅了!” 乌盈看着燕冬,好似感同身受,连连叹气。 “听说以前燕世子不娶妻就是因为小公子恃宠胡闹,不想大嫂进门抢走大哥对自己的关注,如今四皇子要纳皇子妃,小公子一句话不能吭,还得恭敬、周全地准备新婚贺礼,唉!”姑娘捂着心口,小脸儿忧心的。 乌盈轻轻推上车窗,收回偷窥的目光,转头去看燕冬,安抚道:“放心,冬儿,这门婚事成不了。” “我没不放心,我知道这门婚事成不了。”燕冬淡定地说。 乌盈伤怀地感慨,“我们冬儿竟也长大了,懂事了,冷静了。” “四殿下若是在意小公子,就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和下一门、任何一门婚事。” “这话说的,四殿下不可能终身不娶吧?何况如今那两位都不是亲兄弟了,是两家人了,哪有为外人委屈自个儿的啊?要我说,燕小公子要求兄长不成亲本身就是没道理的,年纪小胡闹还好说,如今他都是做官的了,还能如此不懂事吗?” 马车继续走了,乌盈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燕冬,却发现燕冬面色如常,好像并没有把方才那些话放入耳朵,更不在意。他喉结滚动,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燕冬不在意这些浮言,他和燕颂十多年的兄弟情谊不是外人几句话就可以说动分毫的。只要燕颂还拿他当弟弟,他就有资格继续胡闹,但是这样实在太被动了,被动会让人不安。 他必须尽快确认燕颂的心思。 “若冲,”片晌,燕冬说,“我有一事请教。” 他这么说话,乌盈竟然打了个寒颤,“有话直说!燕大人!” 燕冬嘿嘿一笑,随即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倾慕一人,却不知对方对他的看法,他想要主动追求,却怕对方不喜,届时不仅得不到心上人,还会影响二人本来的关系,他该如何?” “先确认对方对自己的看法。”乌盈说。 燕冬问:“如何确认?” “不能直接问,那就试探。”乌盈说。 燕冬问:“如何试探?” “若对方也喜欢他,必定会在意,在意他的身子日子心情等等,其中有一点,还会在意他与旁人是否亲密有情。在意就会小肚鸡肠,拈酸吃醋,如此就会失控,失控就会露出马脚。”乌盈挠了挠头,“这是我从那些风花雪月的曲子里总结出来的,不知是否可行?” 燕冬若有所思,随即朝他眨了眨眼,笑着说:“我看,可以一试。” 第44章 踏青 雨越下越大, 新开的梨花不堪其扰,已露出萎靡凄苦之相。燕颂没来由地有几分心烦,但其实他们是喜欢下雨天的。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1节 “这会儿下雨, 说不得晚些就要打雷,为着以防万一,大哥这会儿就要陪我睡。” ——小时候每次下雨,燕冬都会拿类似的说辞叫大哥陪自己睡。同寝时,燕冬像暖炉,又像小毯子,总之会尽力地贴在燕颂身上,一股葡萄牛乳味儿,有时候很勾人馋虫。 偶尔夜里燕颂肚子叫, 燕冬就会爬起来趴在他的肚子上认真听,说馋虫要他们孝敬食物啦。但燕颂有夜间不食的习惯,燕冬便让厨房做了葡萄膏荔枝膏金橘膏等,用果子熬成果胶融入冰水,夜间哄着大哥解解馋。 “要是每天都下雨就好了,”小燕冬趴在大哥颈窝,天真地说,“这样大哥每天都陪我睡。” 燕颂知道的,别家没有这样的, 难得找到比他们更亲密的兄弟。他沉浸其中,有时也会被燕冬的天真传染, 幻想他们会一辈子如此亲昵彼此。 可燕冬长大了。 少年人的修长根骨逐渐伸展,漂亮精致的脸上稚气愈弱,言行目光中的天真不再只是天真,而是不自知的诱惑。 他时刻诱惑着燕颂。 仗着大哥的身份接受弟弟的敬爱与依赖, 却又背地里对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弟弟”动了男人的心思,燕颂当然是个畜生。他在愧疚和欲|望中挣扎沉浮,偶尔会有疯狂的想法,譬如这只自小在自己掌心长大的小鸟依赖自己到了远超过兄弟界限的地步,哪怕进入他的囚笼也不会呼救叫喊吧,可总是被燕冬的一记目光、一句“大哥”打散。 社学,国子学,官场,没有一个地方比“燕冬”更难走,燕颂进退失据,左右为难,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偶尔动一动是被迫,难得主动一步都会很快被燕冬握住手腕,再一次失去章法。 远处山顶,撞钟声激荡开来,梵音四起,燕颂却从蒲团上站起,转身离开了佛堂。满座僧人无人阻拦,门前的住持行礼,口中念念有词。 佛法静不了他的心。 他是个满身欲|望的俗人。 “殿下。”常春春抱着披风上前为燕颂披上,瞧了眼他眼下的两道浅淡青色,暗自叹气,情爱真是磋磨人。 两人绕到侧路乘坐马车,一路下山,路上常春春停车,听骑马赶来的亲卫附耳说了一句,便转身轻轻敲窗,说:“殿下,小公子没有归家,去了狗舍。” 燕冬救了好些狗,院子里不要的,生来乞讨的,这些狗大多不是时下的宠物狗,贵人们看不上,做看门狗又不够威风,先前只有几只被燕冬认识的小姐们相中了,带回去自己养着。剩下的,燕冬选了间小宅子给它们,让燕家那些年纪大了、没法在府里做事却又想继续给家中挣点银钱的旧仆负责看养,月银照给。 “哟,小喜你又长肥了,”燕冬抱着一只小黄狗,把它放倒在膝上掂了掂份量,笑眯眯地说,“小猪一样。” “满院子的狗,就它最贪吃!”管院子的老头站在一旁,笑着说。 “能吃是福,不要吃太多把身子吃坏就好了,咱们养得起。”燕冬低头和小喜碰了碰额头,小黄狗日子过得舒服,见了燕冬更是高兴,一直在笑。 燕冬也笑,转头看向老管事,“去忙吧,让它们陪我坐会儿。” 小主子心里有事,老管事一眼就瞧出来了,但他不好多问,“诶”了一声,转身走了。 一只小黑狗踩上燕冬的膝盖,试图把小黄狗挤下去,小黄狗哼哼叫,燕冬连忙制止二位,把小黑狗也抱上膝盖,严肃地说:“不许打架,你们是一家狗,要好好相处,知道吗?尤其是你,” 燕冬揉了揉小黑狗的头,“阿贵,就你小子火气最大,可不许欺负家狗,否则扣你肉吃。” 小黑狗不能说话,哼哼个不停。 “我们就这样坐着吧,”燕冬蹭了蹭阿贵的背,“坐到雨停,我就回家啦。” 燕颂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副场景,燕冬被毛茸茸的小狗们围在中间,膝盖上趴着两只,怀里抱着一只,周围一圈各种颜色的大狗小狗,活似哪座山上的狗大王。 马车停在狗舍门前,隔着一道小门,男人轻步下车,紫袍玉带,楚楚谡谡这个词形容他再合适不过。雨后,短暂的晚霞,火澄澄的一片天,衬着他,像黄昏纱幔里的魏紫,大气艳绝。 “冬冬,”燕颂走到狗堆前,伸出戴着指环的左手,笑着调侃,“长大了,却连雨天要回家都忘了?” 燕冬眨巴眼,迟钝地沉默了一瞬才伸手握住那只手,他没有站起来,于是燕颂上前一步,和他坐在了一起。 一群狗狗们转移阵地,重新把兄弟俩包围在中间。 没狗敢往燕颂身上跑,燕冬嘿嘿笑,把阿贵放在了燕颂膝上,阿贵这小子欺软怕硬,立刻就要跑,却被燕颂伸手拦了回来,单手按在了膝上。 一人一狗对视两眼,阿贵呜呜一声,老实趴下不动了。 燕冬说:“你怎么过来啦?” “知道你在这里,我来接你。”燕颂摸着阿贵,过了一瞬又说,“浮言不必入耳。” 这是专门来安抚他的,燕冬笑了笑,说:“放心吧,外人说的话,我不会放在心里。” “不会放在心里,不是不会放进耳朵里。”燕颂说。 “不会的。”燕冬看着燕颂,“旁的不说,若是大哥哪日待我不如从前了,我必定比任何人都先察觉到,何须外人来说呢?” 燕颂蹙眉,“不会有那日。” “我知道,就是打个比方。”燕冬倒在燕颂肩上,蹭了蹭他,“你的心和外人的话,难道我还需要犹豫怎么选吗?我没有为那些流言心烦,也没有因为议婚之事心烦,我知道这门婚事成不了。” “请旨为我议婚的人和推荐乌家二小姐的人我都查了,大多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纯粹事儿多,剩下几个有说法。”燕颂说,“乌老老了,乌家独木难支,有人想借机打压也不奇怪。” 燕冬说:“乌晴宜见了乌碧林。” “我知道。”燕颂说。 “乌碧林对你因爱生恨了是不是?”燕冬转了转眼珠子,故意说,“她把我当作敌人了。” “将死之人,不必在意。”燕颂说。 死木头不接茬!燕冬暗自恨恨,说:“你逮到她的尾巴了吗?” “心里有恨,却不会忍耐,这样的人一直走在刀尖边沿,时刻都有见血的风险。”燕颂说,“你我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都听大哥的,对了,”燕冬抬头看着燕颂,“过两日有踏青游会,三殿下五殿下都来,你来吗?” 燕颂垂眼瞧着燕冬,明知故问:“你想我来吗?” “坏人,”燕冬不高兴,“我能不想吗?是不是我说‘不想’你就高兴了?不想不想不想!” 燕颂轻笑,伸手揽住燕冬,轻轻撞了撞他,说:“哥哥错了,我来。” “不想!” “错了。” “不想!” “我错了。” “不想不——呜!” 燕颂一把捏住燕冬的脸腮,制止那张赌气的嘴,说:“真不想啊?” 被拿捏死了,燕冬想要挣扎一下,撇开眼不说话。 燕颂指尖微微用力,把燕冬捏成小鸭子嘴,又问:“真不想?” “唔!”燕冬艰难地发出声音,随即认命地点头,想! 燕颂轻笑,低头蹭了蹭燕冬的额头,说:“好,那哥哥就听冬冬的话。” “哼!”燕冬捧着自己的脸,谴责燕颂,“坏人,你别落我手里。” 燕颂伸手握住燕冬的手,让那白皙的手心摊开,自己握拳放在上面,说:“落了呢?” “哎呀!烦人!”燕冬气死了,一把丢开燕颂的拳头,起身就跑,跺着地板,气势汹汹。 燕颂笑着起身跟上,从后面拽住燕冬的腰带,把人拉到胸前,说:“送你?” “避嫌!”燕冬转头,看了眼燕颂握着自己腰带的手,又仰头看向燕颂,冷酷地说,“注意分寸,四殿下。” 燕颂当真忘了分寸,闻言松开手,投降似的后退一步,说:“慢走,小燕大人。” “不用送了。”小燕大人冷淡地一摆手,率先上了马车,走了。 燕颂站在原地目送,等马车平稳地驾驶出视线范围内,他脸上的笑也跟着淡了,偏头看了眼远处的巷子口,说:“把尾巴处理了。” 常春春朝暗处打了个手势,问:“如何安置?” “从哪儿来就送回哪儿去。”燕颂说。 * 时值三月,时宜踏春,恰好雍京举子云集,各大山上人来人往,营生也跟着多了起来。 “公子,荔枝膏水。”常青青将竹筒饮递给燕冬,燕冬接过,仍在和身旁的鱼照影说话。 鱼照影今日穿的高领,修长白皙的脖颈被白色布料遮挡得严实,其实没什么特别,但离得近了,燕冬瞧见了他唇上的咬痕。 燕冬有点好奇,小声问:“亲嘴巴是什么感觉?” “难说。”鱼照影挑眉,“想亲嘴巴了?” 燕冬老实地点头。 “找你喜欢的人亲去。”鱼照影说。 “想,但不敢。”燕冬做贼似的环顾四周,和鱼照影透露,“我之前偷偷亲了一下,心都要跳出来了。” 鱼照影身边的官家子弟,没见过燕冬这么单纯又直白的。他叹了口气,说:“真没出息啊,燕大人。” “你若知道我喜欢的是谁,就不会觉得我没出息。”燕冬嘟囔。 “我知道。”鱼照影说。 燕冬瞪眼,警惕地说:“你别诈我!” 瞧你那样儿,鱼照影嗤了一声,“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哪个是我不知道的?这些人里绝对没有你喜欢的。” “……真的很明显吗?”燕冬委屈,“那他怎么看不出来?” “没猜出来前不明显,猜出来后就觉得,诶,怎么以前就没往这边儿想过呢?”鱼照影说,“至于他为何看不出来,很简单,当局者迷啊,你俩亲密惯了,人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 “你怎么猜出来的?”燕冬好奇。 鱼照影合扇,又打开,“除了他,还有谁值得你如此小心翼翼的单相思呢?” 燕冬的准则很简单,喜欢就要得到,他是敢争敢抢的人,相中了一个人也一样。他这人骄傲,从不把自己放低了,不会觉得配不上谁或是人家瞧不上他,只有一个人特殊,那就是燕颂。 燕颂自小就是燕冬眼里的“神”,被他捧在手心心尖上的,完美无缺的,没有人能配得上的。何况燕冬把他和燕颂的感情看得比命还要紧,若喜欢的是燕颂,就可以解释得通他为何如此“没出息”了。 “鱼儿,你真聪明。”燕冬钦佩。 “是我太了解你了,在这件事上,我是局外人,所以看得更清楚。当然,”鱼照影看着大步走过来的人,嘲讽道,“若是没人说,至少眼前这个人就一辈子都看不清楚。” “你俩杵这儿做什么?”侯翼走到二人跟前站定,指了指下面的穿山长廊,“今儿真热闹,难请的大佛都来了。” 三人溜达下去,燕冬老远瞧见几位殿下站在一起说话,燕颂一身海天霞云纹罗袍,他肤色冷白,气质不俗,很压得住这样的颜色。 三皇子侧颜带笑,五皇子最没站相,懒懒地靠在柱子上。六皇子乖乖地坐在美人靠上听哥哥们说话,瞧见燕冬就起身相迎,但他知道燕冬如今有官职在身,明面上不能再叫“冬冬”了。 三人纷纷见礼,三皇子最长,放话免礼。 “冬儿,”五皇子贱兮兮地说,“不跟四哥格外见个礼吗?” 燕冬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了句“遵命”,顺势看向燕颂,捧手道:“殿下金安。” “小燕大人免礼。”燕颂抬手扶了燕冬的手腕,温声说,“私下不必拘礼。”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2节 每次燕颂说“小燕大人”,燕冬就莫名觉得这人在调笑自己。他清了清嗓子,扇柄反手往肩膀上一敲,说:“在聊什么,我们能听吗?” “不能,”五皇子撵人,“你们可以走了。” 燕冬不搭理,走到六皇子旁边坐下。 “我们方才在说今年的举子,有几篇试作文章写得很好。”三皇子笑了笑,“花样也不少,有为了伶人争吵甚至动手的,有抱团取暖互相嘲讽下战书的,都是些年轻气盛的,来了雍京最多收敛三五日,待一坐稳,性子就憋不住了。” “官儿还没当呢,先结仇留下把柄,”侯翼说,“我看是不中用。” 三皇子笑道:“鸣飞能说出这话,可见长大了。” 燕冬学着三皇子的语调,“长~大~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燕颂下意识就想拍燕冬的脑袋,临门一脚克制住了。他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仿若无事,说:“往前面走吧,杵在这儿挡路。” 一行人说说笑笑,顺着游廊往前去,燕冬三人走在后面,中途走走停停,走在燕颂侧后方的鱼照影借着和侯翼打闹、不经意和燕冬换了个位置。 好鱼儿! 燕冬在心里鼓掌,十分自然地跟着燕颂走了几步,余光里没有旁人,他悄悄伸手,两只袖口蹭了蹭,两只手极快极轻地碰了一下。 “……”燕颂脚步微顿,转身看了燕冬一眼,自然地说:“你们三个若是嫌我们说话无趣,就自己去找地方玩儿。” 那哪行啊,鱼照影笑着说:“不无趣,跟着殿下们学习一二。” “唉,鱼儿你听不出来吗?”燕冬叹气,“四表哥这是在撵我们走呢。” 燕颂温和地笑了笑,“我没有这个意思,小燕大人莫要污蔑。” “是吗?”小燕大人合拢扇柄,隔空点了四殿下一下,也跟着笑了笑,“下面有卖牡丹酪的,还有侯三公子喜欢的兔丁,殿下愿不愿意自掏腰包请我们解解馋?” “这是讹上我了。”燕颂唤了声常春春,“把钱袋子给三位公子,以表诚意。” 常春春应声,解下钱袋子递给燕冬。 燕冬掂了掂鼓囊囊的钱袋,为难地说:“我想买几盆花,要名贵的种子,这钱似乎不够。” 他看向其余两人,笑眯眯地一视同仁,“二位表哥。” “我没带钱。”五皇子环顾四周,摊手说,“奚望买蜜饯去了,还没回来。”他很没谱的,“实在不行,你拿我的名号去赊一碗。”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燕冬嘀咕。 三皇子示意东流给钱,说:“我方才听荣华说东南方的棚子里有家卖酥骨鱼的,味道不错,可以去尝尝。” “那我们就去啦,您几位慢慢谈大事。”燕冬三人行礼,拿着钱去溜达了。 “还是像个孩子。”三皇子调侃。 “本真如此。”燕颂侧手示意,三人继续往前走。余光中,三人跑跳着从前方的踏道下了游廊,直行一段距离,遇到了一行常服官员,和渡也在其中,看向燕冬时难掩笑意。 和渡对燕冬和别人不同,这一点燕颂能看出来。 两方不知说了什么,和渡面上出现惊喜,随即立刻侧身让路,两方人便一道说说笑笑地离开了。燕冬与和渡说话,两人离得很近,有一瞬间连肩膀都蹭在了一起。 “……”燕颂微微眯眼。 后面的常春春察觉到主子那半瞬不到的停步,余光里将燕冬的动静纳入眼中,知道自家主子这是又发酸水了。 唉。 常春春叹气,自然地抬了下手,暗处的人就领命而去,替自家主子当耳目去了。 可不能让小公子被人拐跑了! 第45章 盯梢 牡丹酪香甜, 一碗下肚,燕冬摸着肚子,靠在竹椅背上哼哼。 “小燕大人, ”鱼照影拍拍燕冬的肚子,笑着说,“注意威仪!” “威仪又不是靠气势。”燕冬知道如今满朝文武都看不上他,毕竟他和燕颂相差太多,他们都轻视他,连带着对如今审刑院的畏惧都下降了。 未尝不好啊,水浅了,鱼才会露出尾巴。 侯翼拿了梅子喂给燕冬,他张嘴衔住, 真像只娇惯的猫。和渡在一群同僚中正襟危坐,心里有些担心,这样的性子去做审刑院使,实在好危险。 暗处的人盯着围炉煮茶的一圈人,不敢松懈,燕冬左右是鱼照影和侯翼,三人肩膀挨着肩膀,如常的亲密,对面便是那个和渡。 若是从前, 他不会觉得和渡看燕冬的眼神有什么不寻常的,可自从先前听兄弟们说礼部和渡对自家小公子好似有不轨之心, 如今再看和渡,他真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 和渡家世普通,科举出身,年纪轻轻能做到五品, 也是年轻俊杰了,可和他家小公子还是云泥之别,有林家大小姐那样的前车之鉴,难怪主子如此防备这个男人。 暗卫在小本上唰唰记录,没有遗漏和渡的任何表情变化,突然,和渡起身凑到燕冬跟前,半跪下去,燕冬附耳与之说了什么,便起身与和渡等一干人走了,而侯翼和鱼照影竟然没有同行! 何意! 暗卫有些慌张了,连忙快速跟上。 山上梨花丛丛,若从远处眺望,绿白相间,春意盎然。一路顺着山路上行,石径蜿蜒曲折,有野山茶白菊□□牡丹其余不知名野花若干,雨后空气湿凉凉的,乘着风,心本该都跟着平静下来的,可和渡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里。 “小公子近来还好吗?”燕冬做了大官和渡开口却仍是那句“小公子”,他问的是审刑院,说完才惊觉这话不大合宜,毕竟他是礼部的人,和燕冬本也不算亲近。 但燕冬并不觉得他冒犯似的,懒洋洋地说:“就那样吧,刚开始做事,不习惯。” 和渡松了口气,安慰道:“小公子聪慧,很快便能如鱼得水。” “那是当然。”燕冬仍不知谦虚为何物,惹得和渡善意地笑了笑。 这几日燕冬日日都在看审刑院的文书,虽多,但不是看不会,有差事需要他下令批准的,他按照想法批复下去,仇、任二位主簿也都没有异议。从前燕颂处理公务时,他常伴在身侧,偶尔燕颂会拿手头的差事考教他,所谓耳濡目染,他也算是有备而来。 暗卫没走成型的石径,鬼祟穿行山林间,嶙峋山路,他如履平地,手不停记。 一群人有说有笑,但看得出来这些人里燕冬待和渡最为熟悉。小径的尽头是一座木门,上书“雪梨涧”三字匾额,这里头是一处赏梨花的地方,暗卫翻墙而入,同步跟了进去。 小桥流水,石亭瀑布,楼阁梨丛,清新莺时。一群人三两散开,摊纸的摊纸,拿笔的拿笔,是要赏景作画。 燕冬和渡上了一座小楼,暗卫跟着调整位置,进入临对面的那座小楼,飞快上到楼顶,推开一角窗缝,将对面的两人纳入眼底。 和渡毫无觉察,净手后走到画几前,说:“下官献丑了。” 燕冬抬手示意,不经意间瞥了眼对面的小楼。他走到后面的茶几旁落座,一边挑选茶叶一边随口闲聊,“许久没见到你家里了,都好吗?” 和渡受宠若惊,说:“都好,家父家母身子一向康健,近来唯独因为家妹的婚事颇为忧心。” “哦?”燕冬打开一罐咸樱桃茶,笑着说,“令妹有心上人了?还是二老想要女婿,令妹不愿?” “不怕小公子笑话,家妹自来对男女婚姻之事毫不上心,一心都铺在茶馆经营上。”和渡择笔,“这次家中父母想为她择婿,她倒不是坚决不肯,只说了两个条件:其一,她要对方品貌俱佳、家中和乐,其二,她要对方一生只娶她一人。” “这两个条件并不过分呀。”燕冬挽袖煮茶,“令妹品貌俱佳,本该同等要求夫婿,她想要夫婿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又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可何其困难。”和渡说,“小公子您瞧,但凡是家中有点家底的,哪个只肯要一人?” 燕冬辩驳,“我爹娘就是。” 和渡笑了笑,说:“国公郡主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引为佳话,可既然是佳话,说明这本就十分难得。” “也是。我们家从我曾祖父那辈起就是如此,我爹这一生只爱我娘亲,我二婶当年难产,一尸两命,这么多年,我二叔也没有续弦再娶。”燕冬捧着脸,盯着冒热气的茶炉子,“所以不论外面的人如何选,在我看来,非真心喜欢不娶不嫁,娶嫁便一人。” 和渡转头看向燕冬,小公子面容含笑,目光温柔,似透过袅袅热烟在看某个人。他愣了愣,突然想起先前听说小公子已有心上人了。 是谁呢? 和渡绞尽脑汁,都不觉得谁像那个心上人。 “小公子有想娶之人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有。”燕冬说,“我好想把他娶回家。” 他如此坦诚,和渡既高兴,又有些苦涩,可苦涩远不如高兴。 “小公子能遇到良缘,实在很好。”和渡真心地说,“下官祝小公子早日得偿所愿。” “承你吉言。”燕冬偏头看向和渡,略有些苦恼,“可是这件事不好办。” 和渡放下笔,走到茶几旁落座,说:“小公子遇到麻烦了?” 怎么走了!暗卫拧眉,和渡这一走,两方楼阁视线齐平,他就看不清这人的动向了。 没曾想不等他想办法,那边和渡又出现在窗前,竟然将开着的半扇窗关上了。 要做什么! 暗卫大惊,立刻拿出鹰哨召唤同僚,速速报信! “关上窗,很快就不冷了?”和渡转身看向方才缩了缩脖子说冷的燕冬,担心道,“或是下官出去叫人端个火炉子来?” “都三月了,火炉子倒是用不上。”燕冬笑了笑,煞有介事地说,“关上窗,没了冷风,我好多了。和大人,请坐吧。” 和渡“诶”了一声,转身又回去坐下了。 “从前四殿下还是我长兄的时候,他并不乐见此事。”燕冬眨了眨眼,若有其事地说,“连带着家里的其他人也不看好。” “这是为何?”和渡想了想,“是殿下希望小公子先专心学业吗?” 燕冬摇头,“所以我很纳闷呀。和大人,你也是当哥哥的,如若令妹突然有了想嫁的心上人,你会不同意吗?” “做哥哥的自然是希望妹妹幸福,她能遇到良人,下官自然高兴,可也会担心她遇人不淑。”和渡看着燕冬,“殿下从前不看好此事,或许也是担心小公子情窦初开,遭人哄骗,错付真心。” 兄长有这样的担忧是情理之中,可燕冬不禁又想起燕颂的那记目光——那日在审刑院,燕颂审问他是否又梦到不三不四的人,是否相中了谁的那记目光。 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目光和语气,那会儿的燕冬打了个寒颤,直觉所谓的平静等同于危险,可那会儿他读不懂,此时仍然不明白。 燕颂那样,到底是出于对弟弟的担心和掌控,还是其实也有一分嫉妒呢? 唉,燕冬揉了揉脸,没道理地恨道:可恶的燕颂! 若是燕颂没有这般老成持重、难以看破就好了! 若是他真是燕颂嘴里的小狐狸,成了精能读懂人心就好了! 算了! 燕小公子自顾自地原谅了燕颂和自己,茶烟升腾,他提壶倒茶,行云流水,说:“这个喝着和新鲜冲开的咸樱桃茶略有不同,尝尝。” “多谢小公子。”和渡捧茶,待稍凉了两分便小口一抿,燕冬瞧着他,他热了脸,小声说,“入口咸香清甜,下肚再回味,便是悠长的茶香了。” 燕冬颔首,正要说话,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小公子。” 是当午的声音,燕冬说:“怎么?”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3节 “六殿下找您。”当午说。 六皇子是燕冬看着长大的,两人自小就亲,燕冬在家里是个弟弟,到了六皇子跟前就很喜欢充当哥哥,六皇子也很信任他。 燕冬闻言让和渡继续作画,起身出去了。 “小六在哪儿?”他问。 “在楼下斗室。”当午说。 燕冬点头,转身下楼,当午偏头看了眼闭上的房门,跟了上去,在一楼楼梯口停步,没有跟着燕冬进去。 所谓斗室,室内狭小,桌椅榻具而已,室内幽幽两盏灯,殿下站在桌前作画,身形比六殿下又长又高。 燕冬愣了愣。 他这是被唬了? “哟。”燕冬倚在门框上,一挑眉,“小六,半天不到就蹿个儿了,都和你四哥一样高大啦?” “小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过来,关门。” 好强势的小六,燕冬不敢反抗,关门走到桌边,瞧了眼桌上的话,清泉石径,梨花青山,是方才路上能看见的景色,可不如他所见的清新明媚,云烟缭绕,灰蒙蒙的。 所谓练笔练心,见字如人,燕颂此时的心情可见一斑。 燕冬抿了抿唇,没了说笑逗弄问罪的心思,伸手抱住燕颂的胳膊,轻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燕颂闻言停笔,抽离出来如局外人一般再看自己的画,暗气甚重。他微微蹙眉,偏头看向燕冬,对方眉心皱着,很忧心地盯着他。 “……无妨。”燕颂收回目光,淡声说,“方才来的路上遇见几个小孩子,哭冽冽的,吵得我头疼。” 燕冬闻言笑了笑,让燕颂坐下,走到椅背后伸手帮他揉按,说:“我小时候也常哭。” 燕冬是个鼻涕虫,岂止是常哭,简直是爱哭。燕颂笑了笑,说:“他们又不是你,且你哭起来不吵闹,很叫人怜爱。” “嘿嘿。”见没出什么大事,燕冬放心了,又有心思问罪了,“你做什么假扮小六骗我下来?当午这个叛徒,看我不收拾他!” “当午本就是我放在你身边的钉子,保护你,替我盯着你,谈不上背叛。”燕颂说。 “行,那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说他,说你。”燕冬用指头戳了下燕颂的肩膀,审问道,“回答我的问题!” 燕颂装傻,“什么问题?” “你为何假扮小六骗我下来!”燕冬说。 “没有假扮,小六的确在找你,我们一道过来的,只是他中途听说那边有跑马赛,就先过去凑凑热闹,晚些时候再来找你。”燕颂说。 太淡然了,完全听不出撒谎的意思,燕冬狐疑地说:“是吗?” 燕颂好似纳闷,“我为何要骗你?” 燕冬盯着燕颂,抿了抿嘴巴,说:“那先前当午为何通传是小六找我?” “难不成说我找你?”燕颂顿了顿,淡声说,“你这是将和渡当成自己人了?” 对,他们如今在避嫌,燕冬拍了拍脑门,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有。”等等,他转而又想起一茬,“你为何派人监视我们?” “我操心。”燕颂说,“你突然独自跟着他们一群人走了,我不放心。” “什么叫独自呀?不是有当午和青青吗?况且他们一伙文弱书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我一只手能打十个!”燕冬轻轻扯了扯燕颂的发尾,不高兴地说,“你就是还在拿我当孩子!我做什么你都不放心!” “你七老八十了,我仍然将你当孩子,改不了。”燕颂阖着眼,“从前不是就想在我身旁做个孩子吗?如今反倒急着长大。是哥哥管你太严了,你终于开始厌——” “胡说什么呀!”燕冬敢怒不敢打的戳了下燕颂的脑门,“我喜欢你管我呀,你怎么管我我都喜欢,我就是……哎呀怎么说嘛!” 生个气着个急像撒娇,燕颂叹了口气,转身拉了下原地转圈的人,说:“不急,慢慢说。” 燕冬杵在燕颂面前,低头与其对视,斟酌了一番,说:“你把我当孩子,无怨无尤地管我、疼我,什么都为我操心,什么都肯让我一步。你把我当大人,就会相应的省心宽心,对我更严厉,不再这样放纵。听起来当然是前者好,可如今我不想让你再这样操心我,你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儿就行了,甚至让我反过来为你操心。” “听懂了。”燕颂失笑,“但哪里妨碍了?我自小就操心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哪日不操心了才是为难我。” “嗯,那你可以……嗯,”燕冬挠了挠头,“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让你把我当个男人。” “记得。”燕颂说。 燕冬认真地说:“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 “?”燕颂眨了眨眼,真来了些兴趣,“请小燕大人赐教。” 燕冬伸出一根手指,“和小孩相比,男人是大人,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没有童言无忌的说法。” “嗯。”燕颂说。 第二根手指竖起来,“和小孩相比,男人有志向,或娶妻生子或平步青云,或大或小。” 燕颂颔首。 第三根,燕冬抿了抿嘴巴,声音小了一分,“男人不纯净了,有欲|望,那里会激动,会饿,想吃人!” “……” 燕颂微微垂首,许久都没说话,但肩膀却几不可见地抖了抖,这人在笑话他! 燕冬羞恼,伸手去捂燕颂的脸,“不许笑不许笑!我哪里说错了!你……”眼见燕颂笑得厉害,他急了,嘴上一冲动,喝道,“燕颂!” 尊贵如君父,敬爱如父母,都不会直呼燕颂大名,遑论燕冬这个平辈还是做弟弟的。话音一落,燕冬先屁|股一紧,后悔了,但仗着燕颂肯定不会真的拿他如何,索性梗着脖子杵在那儿,给自己找补,“你你先笑我的!” “那你打什么磕巴?”燕颂感慨,“直呼长兄大名,哎呀呀,我们汤圆真是了不得。” 燕冬虚笑,说:“我错了嘛。” “错了就要罚。”燕颂伸出手掌,“嗯?” 燕冬抿了抿嘴巴,伸出右手放上去,在燕颂含笑的目光中松开手指,露出即将受难的柔软手心。 燕颂握住那只手,拇指指腹摩挲着掌心,问:“这会儿呢?是要做弟弟,还是做男人?” 燕冬好痒,忍不住跺了跺脚,哼哼说:“做男人可以不挨打吗?” “弟弟不懂规矩,教训一下就好,若是男人……”燕颂偏头看了下门旁的墙上,那里挂着一根马鞭,通身油黑,血红穗子,漂亮又危险。 “不要抽我!”燕冬能屈能伸,“我是您的亲弟弟呀!” 燕颂失笑,说:“这次还会冲动吗?” “什么冲动……”燕冬隔了好一瞬才明白过来,这说的是上次他坐在燕颂腿上被一巴掌打那个了的事儿! “你说的什么话!”燕冬红着脸,冷漠地说,“你打我,我就发泄出来,那我成什么啦?难不成我是有什么不堪与外人说的恶癖吗!你休要污蔑我!名声是很要紧的!” 明明是不正经的话,被燕冬那么直喇喇地一说,不显半分暧|昧,只引人乐呵。燕颂笑了笑,不肯轻易放了这只噼里啪啦的炮仗,说:“那上次的事儿到底作何解释?” “上次!上次,”燕冬转了转眼珠,把罪责扣出去,“上次是你欺负我的,我哪里知道怎么解释?我没找你要个说法,你还赖着我了?” 燕颂好整以暇地瞧着燕冬,“我怎么欺负你了?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欺负你,让你发泄甚至弄脏了我的衣裳?是我控制了你,对吗?” “你就欺负我了,不和你说了!”燕冬说不过这个人,反而把自己说得满脸通红头昏脑胀,风紧扯呼! 燕冬猛地收回手,转头就跑,燕颂放他跑到门口,却在他伸手拉住门栓时从后面单手按住门背,两方角力,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一点点地将门缝重新关紧了。 “你!”燕冬转身抵住门背,抬头看着困住自己的男人,气势不足,“做什么?” 他慌乱间摸到一旁的马鞭,吓了一跳,恐吓道:“不兴抽鞭子啊,你敢抽我,我就从这儿哭到山底下,哭到家门口!” “别的都不和你计较了,你就乖乖答一件事。”燕颂撑着门背,居高临下地看着怀中这只眼睛滴溜转的小狐狸精,微微咬牙,淡声说,“先前你梦里那个野男人是不是和渡?” 第46章 惊疑 和渡打了个喷嚏。 他看了眼半成的画, 搁笔起身。出门左右张望,空无一人,和渡犹豫一瞬便踩着楼梯下去, 方到楼梯口,当午就出现了。 “和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当侍卫。”和渡客气地说,“我见小公子许久未归,便出来看看。” “公子去找殿下了,还未回来,还请和大人稍待。”当午说。 和渡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回去继续作画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斗室,燕颂笑了笑,说:“这是怕你走丢了?” 燕冬反驳,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越尘不会这么想的。” 不叫和大人,偏要叫和渡的表字,很好。燕颂拨了拨燕冬肩前的红发带,轻声说:“先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答。” “不是。”燕冬说。 燕颂说:“不是?” “真不是!”燕冬老实巴交地说,“不是和渡,也不是别的谁,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谁。” 他把每次做梦的情形说了, 说:“声音都模糊的,人影更是没见着, 就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满肚子那档子事儿的淫|魔!” 燕冬有些委屈,燕颂伸手捂住他的后脑勺,说:“同一种梦做许多次, 此事说来奇怪。” “你说,这会不会不是做梦那么简单?就好像我之前做的那个梦,是预兆,是警示?”燕冬拽着燕颂的袖口,有些犯愁,“可是这种梦能预兆什么呀?难不成只是想告诉我,天底下有个男人在肖想我,在背地里想着我做那些淫佚的事儿?” 一语惊醒梦中人。 燕颂眼皮微跳,看了眼垂着脑袋犯嘀咕的人,试探道:“我问你,那个男人在梦里可有说什么话?” “没说别的,就是偶尔会叫我。”燕冬有些脸热,“他大多时候都叫我冬冬,偶尔会叫、叫宝宝。” 燕颂突然抬手捂住额头。 燕冬吓了一跳,抬头打量燕颂的神情,着急地说:“头又疼了吗?叫大夫——” “诶。”燕颂拦住转身要开门的燕冬,已经冷静下来,大胆推测燕冬梦里那个淫|魔或许就是他。再一回想燕冬之前做梦的时间,都能和他暗地里手|淫的时间对上。 可这是个什么说法? 燕颂难得有些迷茫,这时候燕冬伸手摸他的额头,他没动,只说:“你很厌恶这个男人吗?” “当然了!”燕冬拧眉,“设身处地,你若是被一个陌生男人这样,你会很高兴吗?” 倒也是。 “别让我逮住他,”燕冬恶狠狠地说,“否则我一定阉了他!” 那可不行,燕颂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正要安抚,就见燕冬抬眼瞟了自己一眼,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4节 “怎么了?”燕颂有些好笑,敲了下燕冬的脑门,“在我面前还客气起来了?” 燕冬犹豫地说:“不是呀,我有件事想请大哥帮忙,但是这件事说来有些……嗯,奇怪。” “少爷,”燕颂说,“您吩咐就是了。” 燕冬笑起来,受宠的孩子那样。他拉住燕颂的袖子,说:“大哥,魔音绕耳是很痛苦的。” “嗯?” 燕冬告状,“我每次梦见那个淫|魔,就好几日不高兴,我不喜欢陌生男人那样叫我。” 明明那个陌生男人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燕颂听到这话却觉得悦耳得很。他拍着燕冬的背,冠冕堂皇又正义凛然的,“是他不对,这个人很坏。” “嗯!”燕冬重重地点头。 燕颂凝视着燕冬,说:“那冬冬想要如何呢?” “我找不到那个男人,暂时不能拿他如何,所以只能想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大哥总是叫我冬冬,能不能,能不能,”燕冬看了眼燕颂,垂下头,小声说,“也像那个男人那样叫我一声?” 燕颂放在燕冬肩上的手微微一蜷,说:“叫你什么?” 这个人怎么这种时候如此不聪明啊!燕冬在心里叹气,声音更小了,“宝宝呀。” “宝宝呀。”燕颂说。 “你!”燕冬仰头瞪燕颂。 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坏人轻轻笑起来,问他,“你不喜欢他那样叫你,和让我那样叫你,这二者有何关系?” 这话问到点上了,像是那根指头已经轻轻地碰上了窗户纸。 “那个男人叫我冬冬,可我不曾回想,因为我会先想到哥哥叫我的那声冬冬。我喜欢哥哥这样叫我,不仅是声音好听,而是那是哥哥的声音,是哥哥在叫我。可是哥哥没有叫过我宝宝,”燕冬大胆地探出爪子,隔着皮肉,轻轻按在燕颂心口,“哥哥帮我,哥哥救我。” “……” 室内安静了下来,燕冬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既忐忑又兴奋。他抬眼看向燕颂,朝着那张沉静难窥的面容露出獠牙,“哥哥怎么不说话?” 湿漉漉的眼睛,天真的面容,动人的嗓音,直白得恶意的心声,小狐狸毫无防备地露出柔软的腹部,同时也不自知地编织出了一张属于自己的陷阱,针对面前的猎人。 “……不知该说什么。”燕颂坦诚。 燕冬蹙眉,像燕颂平时逼问自己那样,“为何不知?” “前脚说要我把你当做男人,后脚就说出这样的话,冬冬,你要哥哥怎么想?”燕颂此时确实有些惊疑不定,理智告诉他燕冬自来如此,说出一些兄弟间不该说的话实在太正常了,可他又禁不住冲动、放肆地幻想一回,他的弟弟是否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而不自知? 燕颂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了,燕冬想,但是这个人还没有确定他是真的不对劲,还是只是单纯分不清兄弟界限。 燕冬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握着一块炭,留着要烧手,可松开就可能要砸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麻烦,燕冬在心里撒野,破罐子破摔地想:干脆把燕颂绑起来算了! 寻个漂亮的地下寝室,用金玉铃铛把人囚起来,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觊觎燕颂,更不会再有人与他争抢,燕颂只能看见他一个人。燕颂喜欢他,他们就亲亲密密地过,若是不喜欢,不喜欢…… 不行啊。 燕冬沮丧,根本想不出来若燕颂不喜欢他,又该拿燕颂怎么办呀。 “冬冬?”燕颂深吸一口气,抬手碰了碰燕冬逐渐变红的眼眶,轻声说,“哥哥没有凶你,不哭。” 燕冬并不知道自己没出息地红了眼睛,可燕颂这样一哄,他鼻子一酸,一下就掉了眼泪。 好难啊。 比写文章策论难多了! 崔拂来从前说生来尊贵也不会一帆风顺,人生总有风浪,燕冬觉得这两年真是霉,接连遇到两风浪,一浪事关生死,一浪事关婚姻,人生几十载的头等大事之二一浪又一浪,快把他打晕了。 “哇!” 燕冬越想越心酸,哭出一口白牙尖尖,红红的嗓子眼,瞧着忒可怜。 燕颂叹了口气,把人抱进怀里,捂着后脑勺轻轻地哄,“好,哥哥不问你了,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自己来和哥哥说,好不好?” 燕冬趁机用双手抱住燕颂的腰,好紧,恨不得把燕颂剖开,把自己嵌进去,真正的合二为一。 怎么哭了?守在外头的当午和常春春你看我我看你,都猜测莫非燕颂醋疯了,小公子又挨训了? * “哎哟,怎么这么难呀?” 晚些时候走在回去的路上,鱼照影听燕冬诉苦,心里好笑,又心疼好兄弟,正要说话,就听一旁爆发出一阵尖鸣—— “我的娘我的爹我的哥我的嫂我的侯家祖宗十八代!”侯翼双手抱脑,怀疑自己耳朵坏了,怎么听燕冬说了这么一歇,每一句他都听不懂呢! 燕冬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人是燕颂! 燕冬很犹豫要不要直接坦诚! 燕冬想要娶燕颂! 鱼照影被吓了一跳,嫌道:“有病就去治。” “你给我治。”侯翼麻木地说。 “行啊。”鱼照影拔出侯翼腰间的那把素面玉柄短刀,先前燕颂送的,笑着说,“我把你舌头割了,看你再叫唤。” “冬儿!”侯翼抱住燕冬的胳膊,“你看他!” “好啦好啦,”燕判官假模假样地劝架,“好好相处,莫要让我忧心。” 鱼照影拿短刀在侯翼脸上比划了两下,反手插|入刀鞘。 侯翼已经冷静下来了,开始加入智囊团给好兄弟出主意,“依我看,直说算了。” “不成怎么办啊?”燕冬忧心地说。 “若不成,你就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把自己当成一棵歪脖子树,让殿下抽两鞭子教训教训,再知错就改。殿下那般疼你,大不了冷落你一段日子,不会真撇下你的。”侯翼说。 “你傻不傻?”鱼照影不赞同,“殿下不会撇下冬儿,可若真不喜欢不接受他的心意,以后必定待他不如从前,哪怕是为了他好也会避嫌远离,这不是让冬儿去……”死吗? 他抿了下唇,没有说出那个字。 他们是自小长大的交情,谁不了解谁啊?燕冬脾性的确好,人也的确犟,譬如他小时候学骑马,一定要做三人中最先学会的那个,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差一点就断了腿,可他疼得大哭一场后立马又往马背上坐,就是要让马先俯下身子。 想要什么就要得到,细细想来,燕冬至今的确没有什么想要而得不到的,除了燕颂。可他对燕颂远不止想要得到那么简单,否则他不至于如此犯难。 “那怎么办?”侯翼虽然不懂风花雪月,情情爱爱,可他懂燕冬待燕颂的心,知道燕颂是燕冬的心头肉,离了这块肉,燕冬就要死。 燕冬见两个好兄弟都苦着张脸,愁他所愁,有点过意不去,正要说话,就听见窗外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燕大人!” 是审刑院的校尉,常青青勒住缰绳,马车停下。 燕冬推开车门,见来人神情不好,眼皮跳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四殿下在下山路上遇袭!”校尉说。 什么,鱼照影下意识看向燕冬,却见燕冬没有惊动,甚至很冷静地问:“殿下贵体安否?” “殿下右胳膊上中了一刀,已经就近召了御医前去诊治。刺客共三十八人,只留下了两名活口。”校尉说,“今日王府尹和兵马司的严统领都在,已经赶往殿下处了。” “都在还能让四殿下出事,是刺客太有本事,还是两位大人眼睛长在屁股上,瞎得彻底?”燕冬冷笑一声,下了马车,跟在后面遛弯的胡萝卜跑过来,他翻身上马,带着校尉往回赶。 常青青和当午连忙骑马跟上。 燕颂在半山腰的一处茶肆暂歇,燕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处理好了伤口,靠在椅背上和两位大人说话。他换了身干净的袍子,宽袖,根本看不出有伤。 燕颂看向出现在门口的人,温声说:“燕大人。” “听闻殿下遇刺,臣立马赶了过来。”燕冬在禅椅前行礼,环顾四周,“御医怎么不在?” “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处理好伤口后,我就让人走了。”燕颂把目光从燕冬脸上挪开,重新看向王植和严谌,“二位也不必担忧,先回去吧。” “今日是臣负责巡防要务……”严谌磕头,闭眼,“臣有罪!” “山这么大,路这么多,宵小之徒就似耗子,防不胜防,严统领不必自责。今日大家是出来踏青的,出事非你我所愿,我无意追究两位的过错,只是要辛苦审刑院,”燕颂看向燕冬,“在京城行刺皇子,幕后之人胆大包天,必须查明,严加惩处。” 燕冬颔首,说:“殿下将活□□给审刑院,臣等尽快审问清楚。” 燕颂抬手,示意门口的校尉去提人,又对王植说:“审刑院今日来的人不多,益清,还要麻烦你费心,让他们把活□□着带回去。” “臣明白。”王植看着燕颂,“殿下好生将养,臣先随审刑院的诸位回去,再入宫请罪。” “我说了,今日之事无意追究。”燕颂笑了笑,“益清这是要扫我的兴吗?” “臣不敢。”王植行礼,“臣告退。” 燕颂颔首,对严谌说:“别跪了,如今要紧的是把耗子背后的人揪出来,你带人去把山翻一遍,瞧瞧是否有什么线索。” “可殿下这里……”严谌想了想,“燕大人没有带什么人来,臣放心不下殿下的安危,可否留下副统领茅生和外面那些禁军保护殿下?” 燕颂颔首,严谌便行礼告退了。 等人一走,燕冬“唰”的变了脸色,半跪下来,握住燕颂的右手腕看他的胳膊,“严重吗?” “不算什么,没有以前当审刑院使时受的伤重,”燕颂感慨,“看来做皇子也有好处。” “还有心思玩笑!”燕冬瞪眼睛,被燕颂伸手掐了掐脸,他抬手握住燕颂的手,“你要做什么?” 燕颂失笑,“什么我要做什么?” “不许唬我!”燕冬恨恨地瞪着燕颂,“你出来的确没带多少亲卫,可暗地里不知跟了多少只‘鸟’呢!盘旋在你四周,你有危险,能不救你?除非你不让!” “冬冬知我。”燕颂挠了挠燕冬的下巴,索性坐起来俯身和他凑近了些,“哥哥考考你,今日这桩刺杀能带出几条反应?” “其一,今日负责巡防要务的严统领要负责;其二,雍京府统管京城治安,王府尹要受牵连;其三,若那一刀砍得重,你哪怕不死,废了手,也做不得储君。”燕冬思索着,顿了顿,又说,“其四,我知道你为何不让暗卫现身了,有人在试探你的深浅,对吗?” “不错。”燕颂拍拍燕冬的脑袋,“这桩刺杀不论成败,幕后之人都能得到益处。那两个活口大抵是审问不出什么有用消息的。” 燕冬不懂,“那为何还要审呢?” “审不出来也要审。”燕颂说,“于你来说,好比从前你不喜欢写某些课业,觉得写了也无用,但哪怕找人代笔或是随意应付也要写,因为老师要检查。若你没写,老师就会和我告状,我就会收拾你。” “哎呀!”燕冬趴在燕颂腿上哼哼。 燕颂笑了笑,摸着燕冬的脑袋,继续说:“于我来说,我无意借机逮朝臣的尾巴,愿意宽大待之,因为如今我不是铁血冷酷的审刑院使,而是四皇子。我从一柄刀变回了一个人,相应的,做事也有变化。但我绝不允许有人威胁我的性命安危,所以刺客要追究,要杀尽。” “恩威并施,安抚暗中要投效您的,震慑暗中要图谋您的,我明白啦,”燕冬说,“四殿下。” 燕颂揉着燕冬的耳朵,说:“今日之事是冲我来的,但背后之人图谋的却不止是我。” “严统领和王府尹?”燕冬说。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5节 “严谌是兵马司统领,这个位置要紧,我不和他交好,但愿意卖他个人情。他是父皇亲自提拔的,守好本分就能长安,所以我对这个位置暂时不必做打算,相应的,背后那人也得不到这个位置。至于王益清,”燕颂笑了笑,“今日我若借机罚他,哪怕是情理之中,也会加深我们之间的嫌隙,对谁都不好,所以嫌隙就会逐渐变成猜忌。但我若不罚他,我的宽仁就会被说成卖人情甚至有意交好。” “王府尹会不会因此轻视你,觉得你变成了四皇子,反而好说话了?”燕冬担心。 燕颂摇头,“他是个聪明人。” 燕冬撇嘴,“聪明聪明聪明,你总是说他聪明!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聪明,懂得分寸又识相!” 小炮仗突然噼里啪啦,燕颂愣了愣,伸手握住燕冬的后颈,与他蹭了蹭额头,笑着说:“哥哥夸他,你不乐意啊?” “不乐意不乐意,”燕冬说,“你当着我的面夸外人,我不高兴!” 燕冬早就不大舒服了。 燕颂这人什么都喜欢好的,人也不例外,王植数一数二,又生得好,燕颂总是夸他,哪怕他们从前是所谓的政敌。 撇开别的私人情绪,王植的确没得挑,燕冬也承认,可他不是圣人,但凡是和燕颂有关的事儿,他就撇不开那点私心。 “好,是我说错了,”燕颂态度很好,“王益清算什么,自然没有我们冬冬聪明。” 燕冬梗着脖子,“像哄傻子的,听着更不得劲了!” “好好好,我重新说。”燕颂揉捏着燕冬肉嫩的后颈,与他对视了一瞬,“王益清算什么,远不如我家宝宝聪明。” “……” “?” “!” 两人大眼对小眼地对视了片刻,燕颂脸皮微热,喉咙干痒,忍不住清了清嗓子,燕冬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脑袋,捂住热乎乎的耳朵。 “哎呀!”他这会儿才真像个傻子,瞪着眼,红着脸,呆呆的,“好肉|麻!” 第47章 探望 四皇子遇刺的消息传回宫中, 承安帝闭了闭眼,说:“坐不住,太坐不住。” “您别动气。”燕姰伸手替承安帝抚背顺气, 吕内侍也连忙上前,拿润嗓的汤药喂了他一勺。 “老四不欲追究,但此事不能真的没有任何处置。雍京府和兵马司护卫不力,本该严惩,但既有四皇子宽仁体谅,朕就只罚王、严二人一年俸禄,让他们好好自省。”承安帝咳了两声,声音温和了些,“不能仗着年轻折腾身子, 让老四早日回宫,好生休养一段日子。” 吕鹿应声,退下去传旨了。 乌侍郎还候在殿外,吕内侍把人传进来,承安帝问:“春闱准备得如何?” 听声如观面,乌侍郎惊讶于承安帝的衰老,说:“回陛下,考卷已经存放入礼部库房,由本部会同禁军司一道看管。” “那就好, 选拔人才自来是朝廷大事,不能出任何纰漏。”承安帝看着乌侍郎, “前些日子朕不好,没让外头的事来烦朕,今儿才听说有些人很中意你家的姑娘来做朕的儿媳啊。” 这件事承安帝早就知道了,如此说, 是要给乌家机会。燕姰微微瞥了眼乌侍郎,握不握得住,就看这位乌侍郎的回答了。 “回陛下,小女蒲柳之姿,无德无才,哪里能做大雍的皇子妃?臣惶恐。”乌侍郎跪地说。 “谦虚了,你们乌家的女儿都很好,各有各的好。若冲也很好,”承安帝说,“他是曲乐天才,随意一曲都能各地风靡,这是才干啊。依朕看,他喜欢吹拉弹唱,那就让他去做,国家少不了礼乐大家,年轻一辈,他是其中翘楚。” 陛下不中意乌家的女儿做四皇子妃,乌侍郎听出来了,有些丧气,再听后面那句话,心里更是一沉。 陛下鼓励乌家的嫡子沉迷曲乐,这是什么意思,要让他们乌家的官运止步于这一代吗? “乌卿,”承安帝温和地说,“在听吗?” “臣在臣在。”乌侍郎回神,愧怍伏地,“犬子没出息,烦乱家事竟然搅扰陛下,臣惭愧。” 承安帝看了乌侍郎一瞬,笑了笑,说:“去吧,如今要紧的是春闱。” 乌侍郎应声行礼,恭敬地退了下去。 承安帝看着人离去的方向,笑着说:“他不服气,不甘心。” 燕姰问:“哪里不服气,不甘心?” “哪里都不服气,不甘心。他仍在觊觎四皇子妃的位置,也仍然想要儿子入朝做大官。”承安帝挥袖,靠上椅背,“子不肖父,乌家祖孙三代都应了这句话。” 燕姰说:“他拒绝了陛下的好意。” “避而不答,便是拒绝。因为他觉得朕老了,”承安帝顿了顿,“他也觉得朕老了。” 承安帝老了,所以竟然任命一个乳臭未干的燕冬来做审刑院使,朝廷的主人老了,朝廷的尖刀钝了,有些人自然就蠢蠢欲动起来了。 “那今日四殿下遇刺?”燕姰问。 “也是试探。”承安帝眯了眯眼,“兵马司,雍京府,都是要紧衙门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新朝来临,这俩衙门就在斟酌更换的名单里。” 燕姰抿了抿唇,说:“是哪位殿下吗?” 承安帝说:“不。” * “是您做的吧?”三皇子站在金凤紫檀屏外,背着身,没有去看那道华服高冠的背影。 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挑选着几只托盘上的发簪,闻言笑了笑,“我儿来问罪?” “儿臣不敢。”三皇子平心静气,“不知母后此番出手,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皇后被嘲讽了也不生气,笑着说:“砍了老四一刀,本宫心里就高兴。” “您砍了他一刀,他不痛不痒,但咱们的人就要倒大霉了。”三皇子说,“老四从刀做回了人,他开始拿出宽仁的一面,可这反而更让人畏惧。抽刀见血简单,难的是克制,尤其是对于他这种曾经习惯了抽刀见血的人来说。” 皇后摩挲着飞凤金簪,说:“你在赞赏你这位新弟弟?” “实话实说罢了。”三皇子捧手,“母后梳妆,儿臣先行告退。” “站住。”皇后冷笑,“乌家到底想做什么?他们把大女儿嫁给你,如今又觊觎老四,是想两头下注吗?” 三皇子说:“乌侍郎短视而已,此事和碧林没有干系。” “哟,”皇后有些惊讶,“你竟然还维护她?本宫听说她对你并不十分恭敬亲热。” 三皇子眼皮微压,语气仍然温和,“夫妻一体,本该如此。” 夫妻一体,皇后呢喃着这四个字,一时没有说话。 三皇子行礼告退,下了阶梯,左右跟随上去。东流轻声说:“您为何要维护皇子妃?她不懂规矩,何不让皇后施以教训?” “教训一个疯子,疯子并不能听话,反而要闹腾,”三皇子叹气,“都安静些吧,简直闹得头疼。” “咱们府里有娘娘的人。”东流请示。 “我来杀,不好和母后交代,”三皇子笑了笑,“这种时候就该疯子出手。” 东流说:“卑职明白。” 三皇子一行才出了宫,就听说了一则消息:审刑院将今日接管的两名活口枭首,吊在牌坊上示众。 “是谁的命令?”三皇子停下脚步问。 “说是奉燕大人之命。”盯梢的亲卫说。 三皇子闻言愣了愣,心里很复杂,“逢春啊逢春……” 东流也惊讶,“燕大人不像是能下这样命令的人。” “逢春聪慧。他知道如今该做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他如今是一把刀,刀不需要仁慈,若要立威,抽刀见血才最直接。”三皇子说,“回吧。” * 如燕颂预测的那样,两名活口那里审问不出有用的消息,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帮燕冬立威。 “吁!”翌日午后,燕冬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上前来的校尉,正要进入审刑院,那边就有宫人跑来,说陛下要见他。 燕冬脚步一转,入宫门去了紫微宫。他在殿门前脱了披风,一路脚步轻快。 承安帝今日没有躺着,坐在小几前雕木头,燕冬走到他身旁行礼,屈膝跪坐。 吕内侍奉上一杯金镶玉,燕冬颔首道谢,打量承安帝手中的木头两眼,说:“您这是雕小猫呢?” “是小老虎!”承安帝瞪了他一眼。 燕冬笑了笑,说:“大猫也是猫。陛下叫臣来,有何吩咐?” “枭首示众的命令是谁下的?”承安帝问。 燕冬如实说:“是臣。” 承安帝偏头看了燕冬一眼,手上不急不缓,很稳,“为何?” “要立威呀。臣知道,如今朝野上下都等着看臣的笑话,甚至,”燕冬直言,“等着看陛下的笑话。他们看不上臣,觉得陛下选错了人。臣要立威,除了要能办事,手上也不能软。审刑院是陛下的刀,指向一切胆大妄为的反逆,刀就要锋利,宽恕是持刀者做的事。” 承安帝说:“他们都觉得朕老了。” “是人都会老,可陛下的心没有老,陛下耳清目明。”承安帝放下刻刀,燕冬便伸手替他换了把更小的刻刀,伸手抚着他的背,关心道,“陛下今日进药了吗?” 承安帝没有说话,后边的吕内侍趁机告状,“陛下不喝药!” 承安帝瞪眼,“你个老葫芦,谁让你说话了?闭上嘴出去!” “好啦,吕内侍也是担心您的身子呀,您就宽宥他待您的孝心忠心,不要怪他。”燕冬看着承安帝苍白的脸,微微撇开眼,像哄孩子那样的语气,“怎么不喝药?不喝药,身子怎么能好呢?” “好不了啦,何必再喝呢?”承安帝颇为委屈,“浪费药材,朕喝着也苦。” 燕冬没有说话,偏头枕着承安帝的肩膀,像幼时依偎着这位皇帝伯伯的肩膀睡觉那样。过了片刻才说:“多少喝一点吧,臣让燕御医试着换换方子,减少药量,再把药熬得不那么苦,好不好?” 承安帝笑了笑,说:“好,听逢春的。” 燕冬说话声音很轻,细细地打颤,想必又偷偷红了眼,这是承安帝身边最喜欢抹眼泪的孩子。承安帝叹了口气,温和地问:“老四回宫将养了,待会儿御医要去例行看诊,你代朕去看一眼吧。” 在承安帝面前,燕冬只需要收敛那三分很少显露的锋芒,其余部分只做真正的自己,就是最安全、最好的。 他偏头看向承安帝,期待又犹豫地问:“这样好吗?” “你代朕探望,没什么不好的?”承安帝说,“去吧。” 燕冬“诶”了一声,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燕颂暂住的宫殿是清晖殿,在皇宫的东北方,前面是座隶属宫殿的小花园,桃花开得很好,一路行去,落英纷纷。 燕冬挥扇接住两瓣儿,兴冲冲地踩着小径踏入宫门。墙根儿底下有一棵桃花,盛开如扇影,底下摆着张摇椅,燕颂仰躺休息,身上盖着一层薄毯。 燕冬瞧了眼,四周守着的都是燕颂的亲信,于是懒得做戏。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摇椅旁蹲下,把扇面上的桃花瓣取下来,一瓣盖住燕颂的左眼,一瓣盖住那颗唇下的小痣。 桃花盖不住燕颂的好颜色,他睁开眼,瞧见面前的呆子,笑了笑,“谁许你来的?”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6节 明知故问,燕冬说:“陛下呀!本官奉命来探望殿下。” “那便辛苦小燕大人了。”风吹,脸上的桃花瓣欲飞不飞,燕颂没有动,等唇下那瓣终于离开时便伸手截住,往前探,簪在燕冬鬓边。 指尖蹭了下脸腮,徐徐地收回了,只在燕冬的脸上留下一道云絮吹拂般力道的痕迹。 燕冬心尖痒,深恨这个勾人不自知的狐狸精,许是他恨得真厉害,燕颂有所察觉,嘴边露出一抹寻常的笑意。 “怎么瞪哥哥?”燕颂问,“莫非哥哥哪里得罪你了?” 你还好意思问! 燕冬抬手摸了下鬓边的桃花瓣,摸那修长指尖留下的余热,虚伪地笑了笑,说:“没有,没得罪,哥哥怎么会得罪我呢?对了,御医怎么还不来?” “晚点来不好吗,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多陪我一会儿。”燕颂挑起燕冬发间的黄玉璎珞绳,指尖旋绕了两圈,“还是说小燕大人贵人事忙,吝啬予我?” “你这样阴阳怪气的人,我最讨厌了。”燕冬凑到燕颂面前,轻声恐吓,“若换作别人,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 “为何要换作旁人?我的不行么。”燕颂纵容地说。 疯了吧,燕冬在心里嘀咕,说:“我要你的舌头做什么呀?不能吃不能收藏,占地方呢。” 燕颂笑着说:“消气呀。” 燕冬哼声,“你就说好听的话哄我吧,我就这样被你哄成傻小子。” 本来就是个傻小子,但燕颂没把这句说出口,怕傻小子恼羞成怒要蹦哒到房顶上去。他轻轻拽了下指上发带,燕冬便听话地凑得更近。 “做什么呀。”小燕大人冷酷地瞅着他。 燕颂说:“看看你。” 小燕大人愣了愣,抿了下嘴巴,眼睛咕噜一转,小声说:“看吧看吧,不收钱。” “小燕大人好大方,”燕颂笑了笑,突然深吸一口气,小燕大人立马就变了脸色,倾身看向他的伤口,“怎么了?伤口疼吗?” “不小心扯着了,伤在右臂,的确多有不便。”燕颂好似有些无奈。 燕冬换了一边,轻轻撩开淡紫宽袖,见药布没有渗血才松了口气,说:“小心些呀。虽然你不怕疼,可能不疼就不疼。” 燕冬俯身靠近药布,轻轻地吹了两下,燕颂胳膊一僵,那股痒蹿脊钻骨,很不好受。他抿了抿唇,说:“御医许是要来了,你帮我把外袍脱了,待会儿换了药,我再换身衣裳。” “好嘞。”燕冬扶着燕颂起身,好像对方那一刀是挨在了腿上。燕颂笑了笑,他就瞪眼,“不许笑。” 燕颂不笑了,跟着燕冬进入寝殿,没人跟着进来。他在榻上落座,看着环顾四周找衣柜的燕冬,说:“衣裳待会儿有人拿进来。” “哦!”燕冬回到燕颂面前,瞥了眼这位端坐的大爷,俯身伸手圈住对方的腰身,很艰难地把腰带解了下来,起身时差点要抹汗! 燕颂揶揄道:“解个腰带像锄地,还累着您了?” “这个盘扣和你以前穿的不一样,我不太熟练。”燕冬把玉带放在一旁,很粗鲁地扒开那身紫袍,脱掉左边袖子,小心翼翼地把右边袖子扒掉,又没忍住凑到药布前吹了吹。 燕颂轻笑,伸手捏住燕冬噘起的嘴。 “唔!”燕冬用眼神警告。 常春春在外面清了清嗓子,没有进来,就站在帘子外头说:“殿下,李御医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跟头,把药也撒了,只得先让宫人来告罪,说立刻换一位御医过来为您换药。” 欸?燕冬在心里很不好意思地感谢了一下这位李御医,这样他就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了! 作孽啊作孽,常春春摇头,感慨自家主子如今也是“落魄”了,为着和心爱的弟弟光明正大地待一会儿,连这种损招都能使出来。 燕颂看了眼蹲在腿前的燕冬,毫不心虚,“知道了……笑什么?” 原来燕冬还是没憋住,把笑摆在了脸上。 “嘿嘿,”燕冬挠头,“虽然很不好,但这样我就可以多陪你一会儿啦。” “委屈冬冬了。”燕颂揉着燕冬的后脑勺,温声说,“陛下指了从前的三皇子府重新修缮装潢,很快就能完工,到时候我在府里辟一座寝殿给你住,好不好?” 不是常来玩,而是直接辟一处给他,燕冬哪会说不好,重重地点头。他美滋滋的,得寸进尺的,“我有三点要求!” 燕颂颔首,说:“小燕大人吩咐。” “第一,要离你的寝殿近;第二,要你亲自给我选陈设家具;第三,要漂亮的紫藤花架和红山茶,还要小狗窝。”燕冬说。 燕颂没有不依的,说:“好,我记着了。” “嘿嘿。”燕冬傻笑。 燕颂也跟着笑了一声。 燕冬索性坐在脚凳上,双手环抱住燕颂的小腿,俯身枕在他膝上。燕颂揉着他的后颈,俯身说:“到时候搬到哥哥这里来住,好不好?” “好肯定好呀,但是,”燕冬告状,“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呀?有人盯着我呢。” “除非要借势利用,否则不要让自己身后有小尾巴,逮着一个料理一个,渐渐就没人敢盯着你了,平日办事的时候也方便些。”燕颂说,“我会吩咐当午,这事儿交给他来办,你不必管。” 燕冬点头,“都听哥哥的。对了,”他抬头仰视燕颂,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专注温柔的眼睛。 “……”燕冬屏息,又直又呆地看着燕颂。 燕颂笑了笑,指尖抚摸他的下巴,“想说什么?” 燕冬歪了歪头,像雪球平时蹭他的手那样。过了一瞬,他才想起自己方才想说什么,“蜀地的洒金扇要入宫了吧,往年都是你自己描扇面儿,但今年你伤着胳膊了,我帮你画一幅吗?” “那敢情好,”燕颂说,“闲暇时画,我不着急要。” 燕冬说:“我画个大王八!” “可以,”燕颂好整以暇,“届时我在旁边标注大王八的名字,叫燕——” “颂!”燕冬说。 燕颂笑着说:“叫什么?哥哥没听清。” 傻小子才说第二次,燕冬低下头,把脸埋在燕颂膝上,装死了。 燕颂今日没欺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那毛茸茸的后脑勺,三月的午后,他们靠在一起,静静地坐。 窗外有风的声音,屋内燃着安神香,弯弯飘飘一缕烟,半遮住背后的金铜仙鹤座件。 王御医来的时候,燕冬真的睡着了,且睡得很沉。外面的人没有拦,他进来就看见这一幕。 枕膝而寝,从前是兄友弟恭,如今就是不合时宜。 这不是他该看的,燕颂却让他看了,因为他的身家性命都握在对方手里,拿捏他如蚂蚁。王御医垂下眼,安静地候在一旁。 “来了,”燕颂睁开眼睛,放下撑桌支腮的手,另一只手还放在燕冬后脑上,“帮他诊脉。” 王御医没有多话,轻轻上前跪在燕冬身旁,小心地摸到燕冬的手腕。很快,他收回手,恭敬地说:“燕大人身体康健。” 燕颂说:“没有任何异常?病,毒,蛊。” 他们在说话,可燕冬毫无反应,王御医闻着那股浅淡的安神香味,明白是殿下有意让燕大人“睡着”。为着谨慎,他再次帮燕冬把脉,仍然摇头,“回殿下,若是蛊,下官或许把不出来,但燕大人的脉象和身子的确没有问题。” 燕颂垂眼瞧着燕冬的睡颜,“身子无碍就好。”他安静了片晌,或者说是出神,又说,“皇后近来如何?” 后宫每月按时请平安脉,王御医是常去皇后宫中请脉的御医之一。 “凤体无恙。”王御医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呈上,“方才臣出御医院之前,娘娘曾派人打点了五百两银票,请臣仔细为殿下诊脉,仔细瞧瞧您与燕大人私下相处得如何,再详细回禀。” 燕颂没有接银票,只是捏着燕冬的耳朵,“知道该如何答话吗?” 余光把兄弟俩十分亲密的小动作纳入眼底,王御医心里惊讶又奇怪,但没敢多揣测,顺着上意收下了银票,说:“臣知道。” “好。”燕颂专注地瞧着膝上的人,没有看王御医,“若我猜的没错,礼部很快要换血,让你儿子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届时自然有他的位置。” 王御医心中一喜,伏地叩头,“臣替犬子多谢殿下赏识,臣父子二人为殿下马首是瞻,愿为殿下尽绵薄之力。” 燕颂算着安神香的效用时间,温和地说:“辛苦你走一趟,等会儿去茶室用杯茶再回吧。” 王御医明白这是要让自个儿留下来当幌子,替燕颂换了药后便恭敬地退下了,跟着亲卫去了茶室。 殿内又安静了下来,片刻,燕冬“嗯”了一声,蹭着燕颂的膝盖抬头,露出一双懵然的眼睛,“我怎么睡着了呢?” “是小猪吧。”燕颂笑了笑,挠了挠燕冬的下巴,“不急,王御医还在茶室用茶,你洗把脸理理衣裳,和他一道走。” 燕冬并不知道自己被燕颂迷晕了,闻言“哦”了一声,撑着燕颂的膝盖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还很关心地俯身帮燕颂揉了揉膝盖,“被我枕累了吧?怎么不叫醒我呀。” “你睡得香,呼噜呼噜的。”燕颂说。 “你就污蔑我吧。”燕冬大度地说,“看在你受了伤、每时每刻都很痛的份儿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燕颂明知故问:“心疼哥哥啊?” “这不傻子吗?”燕冬不客气地说,“我不心疼你,除非天压下来了,地翻上去了!” 燕冬洗了脸,整理好仪容,就要走了。他杵在榻前,一副“等你表示”的样子。 燕颂笑着起身,很轻地揉了下燕冬的脑袋,“乖,去吧。” 燕冬抱住燕颂的左手,重重地蹭了两下,扭头大步走了。 燕颂笑了笑,站在原地。 “哥哥。” 窗外突然传来燕冬的声音。 燕颂偏头,隔着花雕窗看外面的人,熟悉精准地勾勒出那人的身影、神情。 “我昨夜梦见你了。”燕冬一定是笑了,朝这里挥了挥爪子,“我走啦,哥哥注意身子。” 燕颂走到殿门口时,燕冬刚好一步走出宫门,扭头时马尾甩了甩,璎珞发带晃眼得像日光的碎块儿。 第48章 春闱 画什么扇面儿呢? 笔撑着下巴, 燕冬坐在阁楼里冥思苦想,要不真画个大王八算了,想想燕颂拿着王八扇子招摇过市, 还挺乐。 “如今是三月啊,画些春景如何?”常青青坐在一旁吃金桔,给公子出主意。 “春景那么的多呀。”燕冬叹气,突然瞧见扇面上一道虚虚的竹影,他“诶”了一声,走到窗台前瞧了眼那颗竹子。 一旁的和宝见状立刻将扇面挪放到窗前的书桌上,燕冬笑着说:“那就拓一枝竹影吧。” 雪球和葡萄在门口打架,当午蹲在狗哥俩儿面前观战,等葡萄按住雪球时便伸出一只手将哥俩儿拨开, 说:“哟,葡萄出息了,现在能压着哥哥了。” 他说的是狗,室内的人却眉心一动。 压着哥哥,燕冬想了想,觉得不行,他只想被哥哥压着。但他可以有出息,一步一步地让哥哥来压着他。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7节 洒金扇辅以水墨画,燕冬手下不停, 问:“殿下这两日在做什么?” 两日没见了呢。 “在宫里休养,陛下不让主子去衙门折腾, 刑部有差事都是递进清晖殿的。”当午在门口说。 燕冬问:“宫里没有往清晖殿塞什么人吧?” 当午只以为燕冬是担心主子的处境,说:“没有,主子身旁都是自己人。” 燕冬想起之前去清晖殿的时候连个宫女内侍都没有看见,许是被燕颂安排到不那么近的位置了。 “那就好。”燕冬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完成了扇面,搁笔出了门。 葡萄和雪球已经和好如初,正叠在一块儿晒太阳,他伸手一手揉搓一只,说:“等这个月忙过了,四皇子府也差不多该好了,到时候就带你们俩去新家溜达溜达。” 葡萄翻了个身,露出肚皮,爪子抱住燕冬的手,葡萄眼水亮亮的,可爱地叫唤了一声。 “越来越喜欢撒娇了!”燕冬揉了葡萄一把,起身去审刑院了。 小狗们送主人到角门前,等燕冬骑马走了,雪球盯着主人离开的方向,正要趁机“离家撒野”,就被随从一个眼疾手快提溜起来,拍拍屁股赶回府中。 * 崔玉在文心楼喝茶。 此次春闱,江南考生众多,其中有几个与崔玉相识,是江南官家子弟,或是他在各大阁楼里认识的才子,说来巧合,其中有个人和这文心楼重名,姓文名心字清莲。 文心家世凄苦,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好在乡里的教书先生心善,肯教他读书。他也知奋发懂进取,这些年读书用功,二十中举在江南也颇负盛名,崔玉赏识他,不仅是这份上进才能,还有那张清水芙蓉的脸。 “小郡王。”文心在桌前行礼,待崔玉颔首便落座,举手投足都很有文雅气。出口却是直接果断没有客套的,“小郡王屈尊降贵,有何吩咐?” “清莲,你这是冤屈我了。”崔玉叹气,“从前我可是拿锄头陪你铲过牛粪鸡屎的,说什么屈尊降贵。” 文心笑了笑,说:“小郡王待我好,我记得的。” “你今夜就要赴考了,届时不好相送,我这不就来送送你吗?”崔玉亲自提壶给文心倒茶,“我陪你喝一杯,说说话,待会儿顺路去陪我家小表弟用饭。” 今夜考生入场,考三场九日,审刑院辅佐考院治安巡防事务,燕冬作为长官,索性就在审刑院住下,等结束才归家。 “是了,燕小公子如今是御前亲臣了。”文心看了眼崔玉,没由来地问了一句,“小郡王为何要在雍京久留?” 崔玉倍感莫名,“一年来一回,能多待一段时日也很好啊,清莲怎么这么问?” “几位殿下明里暗里在斗,小郡王既然无意做官,不如早些回江南,远离纷争。或者说,”文心笑了笑,“您其实是扮猪吃老虎,也想帮谁一把?” 他这样说话,崔玉不怒反笑,说:“看来清莲话里有话。” 文心垂眸思忖,崔玉也不着急,抿着茶等了他片刻。 终于,文心还是开了口,“我同寝有一个考子,是秦州人,秋试在当地排名最低,头一日来的时候忧心忡忡,很是紧张忐忑,中间甚至还找大夫开了安神静心的方子。可就在昨天夜里,此人从富文楼回来后与我们围炉探讨文章时,我发现此人心情大变,不仅十分舒畅,谈及应试文章时更是侃侃而谈,很有自信。” 崔玉轻轻敲了下桌子,“清莲此话何意?” “不仅是他,今日我与同窗叙话时,他也与我说起自己同寝里有类似的考生,而且十分巧合,那人也去过富文楼。”文心看向崔玉,“小郡王聪慧,应当明白我的猜测是什么。” “你想说,富文楼在做春闱的营生。”崔玉摩挲茶杯,“这事儿太大了,清莲为何与我说?” “能做这种营生的人必定位高权重,说不定还会牵扯出哪位天潢贵胄,此事危险,但春闱是天底下读书人都盼着的事,为国择才,岂能鱼目混珠?所以我在犹豫,我辈不惜死,但如今难就难在没有证据。”文心看向崔玉,“小郡王若想入朝为官,这是个契机,且看您愿不愿意用。” 崔玉说:“怎么说?” “您若愿意,便请立刻着手查探,您若不愿,”文心微微抿唇,“我也想好了,去雍京府向王府尹禀告,他是读书人出身,在职权之内又不与哪方交好。结果如何,我一力承担。” “清莲是个有心人。”崔玉合扇,轻轻敲在文心手上,“你且勿惊,此事我来请人证实。” 文心垂眼,看了眼搭在粗布袖口上的那柄洒金扇,说:“好。” “富文楼?”燕冬站在窗前,看了眼对面的三层小楼,“什么来路?” “富文楼的掌柜、营生都记载在上,下官看来没有任何问题。”一旁的任麒呈上一本簿册。 燕冬翻了翻簿册,“啪”的合上,没有说话。 “今夜考院就要开门了,”任麒犹豫地说,“您看,此事要不要先向陛下禀报?” “事儿太大了,没有证据到了陛下跟前怎么说啊,难道就说探子发现富文楼里有不明人士出没,接触考生?接触考生犯了哪条律法?可这不说,出了事儿就晚了,难啊。”燕冬拿扇柄敲了敲肩膀。 的确如此,涉及春闱公平不是能儿戏的,若是捕风捉影就是让所有人都看审刑院的笑话,再被有心人一挑拨,审刑院就是自找麻烦。偏偏大事上丝毫风声都不能忽略,方才任麒收到消息时也担心将此事禀报燕冬后,燕冬是否会重视。 “这事儿不能马虎,也不能冲动,”燕冬说,“至少要先拿住一点证据,证明咱们不是疑神疑鬼,然后立刻上报御前。” 任麒颔首,说:“先抓人?” “捉贼要拿脏。”燕冬回到圆桌旁落座,“找人把鱼给我钓上来。” “是。”任麒转身就要去挑个自己人,才出两步却被燕冬拦下,“且住。” “与春闱有关的营生是掉脑袋的罪过,卖方不可能和不知深浅的买家做生意,找人假扮考生怕是行不通。”燕冬晃了晃扇子,“要找真考生。” 任麒犯难,这时候去哪儿找一个又能相信又能临危不乱做戏的真考生?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这头正犯难,那头崔玉闻声赶来,门前的校尉传了话,燕冬首肯后就把小郡王请入雅间。 “哟,”燕冬揶揄,“这么早就饿了?” 崔玉让任麒免礼,走到燕冬对面落座,说:“我是来和你说正事的。” 燕冬没说话,但脸上显然写着:就您能有正事儿?天真要塌下来啦。 崔玉自诩天底下最好的表哥,并不和小表弟计较,把方才文心和自己说的事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燕冬和任麒对视一眼,崔玉见两人并不惊讶,稍微一思忖,笑着说:“看来是我多费心了,你们审刑院的耳目多厉害啊。” “表哥别这么说。不瞒你,我们正在查这事儿呢。”燕冬看着崔玉,“我且问你,那个文心能用吗?” 崔玉颔首,说:“能用。” 燕冬确认道:“没被美色所误吧?” “瞧你这话说的,”崔玉瞪了燕冬一眼,“放心,大事小事我分的清。我与文心相识数年,这是个一心读书不迂腐、一心上进不为浮名所动、不忘恩义的人,否则就凭他二十中举,如今就不会仍然住破院子穿粗布衣裳。地方上的官府富商,想招婿或是直接养着他的,他一个没搭理,钱都拿来供养当年让他读书的先生、帮着乡里修建私塾了。” 燕冬颔首,示意任麒亲自去找文心,说:“能让我家表哥说好,那必定是好,是个美人儿。诶,那你是不是其中一个?” “什么啊?”崔玉摸摸肚子,“馋了!” 燕冬吩咐外头的人去拿食单,直白地说:“你想不想要这个文心?” “我与他只有朋友之谊,没有别的。”崔玉笑着说。 “哦。”燕冬跟表哥通气儿,“昨夜舅母来信了,让娘亲在京城里帮你相看相看有没有合适的小郡王妃。” “不慌不慌,”崔玉接过常青青递来的食单,选了几样茶点果子,十分淡定,“真催急了,我就削发为僧,云游四海去。” “那怎么行呀!”燕冬向常青青摇头,没额外再点别的,只瞪着这个不着调的,“你是小郡王。” “咱家又不止我一个孩子,怕什么?诶,”崔玉问,“记得你珏表哥吗?” 燕冬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冷酷如冰雕的脸,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记得!冷冰冰的,好凶!” “你这样说,他要伤心了。”崔玉好笑,“他这人就那样,不喜笑,笑起来更吓人!但他可喜欢你。” 燕冬狐疑地说:“喜欢我,那怎么这些年都不找我啊,也不和我写信。” “他以为你不喜欢他,不敢和你说话。”崔玉憋笑。 燕冬委屈死了,说:“我每次往江南写信送礼,信里问候了他,备礼也有他的一份呀。” “你给别的表兄弟姐妹也写了,也备了啊,看着很像寒暄客套嘛!”崔玉说。 “哼。”燕冬很不高兴。 “别鼓着脸,我今晚回去就给他写信,让他立刻滚来给你负荆请罪,好不好?”崔玉哄着说。 燕冬哼哼,“别想污蔑我的名声,我可是很尊敬兄长们的。路这么长,别折腾珏表哥了。” “是,我们冬冬最乖了。”崔玉笑着说,“老头子有意放权,但我不管事,这些年来家里的正事都是你珏表哥操心。所以别担心,咱们老崔家有人,你珏表哥比我能干多了。” “好吧好吧。”燕冬老气横秋地说,“后人自有后人福呀。” “后人自有后人福呀。”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燕颂目光含笑,出现在燕冬视线之中。 “大哥!”燕冬“噌”地站起来,大步走到燕颂面前,很惊喜的,“你怎么出来了?陛下不是让你好好休养吗?” “乌老年纪大了,这几日有些不好,我请旨出来探望,顺道来瞧瞧你。”燕颂嫌道,“宫里闷得慌。” “晚些时候我陪你出去走走。”燕冬握着燕颂的左臂,请他到桌旁坐,“乌老身子如何,要紧吗?” “身子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心病。”燕颂垂了垂眼,“治不好的。” 燕冬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这是人家的家事,转而说:“我在办大事呢!” 燕颂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燕冬坐下,说:“我都知道了。” 崔玉抿着茶,听燕冬给燕颂讲述方才的事情,生怕遗漏任何一句,燕颂目光含笑,认真倾听,两个人谁都没有看他。 当他不存在了啊。 崔玉笑着摇头,起身去窗前吹吹风,楼下行人如织,夫妻相携,情人相伴,突然,他耳边响起燕冬的那句话,想起燕冬的小秘密,跟着就咂摸出点不对劲来。 这个念头大胆到有些吓人了,但转念一想,其实又在情理之中。 “葡萄越来越会撒娇了,而且又胖了一些,看着和雪球差不多大了。”燕冬撸燕颂的袖子,要看一眼他的伤,“它俩今儿打架,雪球竟然不敌葡萄,真是兄纲不振!” 燕颂揶揄,“狗随主人,必定是和你学的。” “它们怎么没有一只和你学呢。”燕冬纳闷。 “或许因为有一只小狗已经在学我了吧。”燕颂说。 燕冬纳闷了一下,谁啊,这个人背着他在外面养小狗了吗?待对上燕颂打趣的目光才反应过来,“你在说我吗!我是小狗吗!” “不像吗?整天嗷呜嗷呜叫唤。”燕颂说。 小狗很让人喜欢的,燕冬于是没有和燕颂计较,说:“那我不如它俩。” 燕颂提壶倒茶,被燕冬伸手接过。他笑了笑,“怎么说?” 燕冬给燕颂倒了一杯,很认真地说:“它俩有小狗牌,我没有。” 崔玉:“?” 这说的什么话? 燕颂也愣了愣,“什么?” “受宠爱的小狗都有小狗牌,雪球的是白玉牌,葡萄是黑玛瑙,我连个木头牌子都没有。”燕冬支腮,叹气,很惆怅,“或许我的主人并没有我疼爱它们那样疼爱我吧。”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8节 崔玉:“……” 不是,我的小表弟,这对吗?你在说什么啊。 哪怕燕冬就是个时常“童言”无忌、出口“不逊”的人,哪怕燕颂习惯了,此时也有点接不上话了,这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偏偏燕冬还咄咄逼人,“你怎么不回答?” 莫名的,燕颂耳边响起小狗叫嚣的声响,脆生生的,很有“气势”。他忍耐住嘴角的笑意,说:“是我疏忽了,一定尽快补给你。” 崔玉:“?!” 不是,我的大表哥,这对吗?你在说什么啊。 燕冬倒是很满意,笑眯眯地在燕颂肩上蹭一蹭,说:“小狗牌戴上了,别人一瞧就知道这是谁家的小狗,同样的,也知道主人是哪只小狗的主人,所以呀,其实主人也戴上了小狗牌。” “我们冬冬,”燕颂轻声说,“说得很有道理。” “是吧是吧?”燕冬得意地嘿了一声。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全然不知崔玉杵在窗前,脑子里已经展开了多次天人大战,俄顷,常春春在门口传话,任麒要回来了。 “你们上下说话,我不掺和了。我叫了刑部的人,今日要吩咐两件外派的差事,待会儿再来找你。”燕颂简单地和燕冬解释了一句,待燕冬点头,便起身离开了。 常春春在门外行礼,和一行便装亲卫跟着燕颂走了。 崔玉在窗前转了两圈,犹豫片刻,终于几步冲到燕冬跟前,把人吓了一跳。 “你要刺杀我吗?”燕冬后仰,惊恐地看着崔玉。 “你,”崔玉揪住燕冬的耳朵,审问,“你先前说自己有心上人了,是不是?” 燕冬老实巴交地眨巴眼,“嗯啊。” “那个人是不是,”崔玉倾身附耳,小声说,“大表哥?” “……” 崔玉偏头和燕冬对视,沉默一瞬,燕冬钦佩地说:“表哥,你好聪明!你和鱼儿一样聪明!” “谬赞了,谬赞了。”崔玉松开燕冬的耳朵,拊掌夸赞,“从前都说咱们两家,我是最胆大妄为的,如今方才知道,长辈们都说错了,您才是咱们老崔老燕家的第一狂徒。” 燕冬笑眯眯地看着崔玉,说:“表哥会支持我的,对吗?” 崔玉伏低做小,“在下唯燕大人马首是瞻,一定保密。” “保密不够。”燕冬双手合掌放在脑门上,“表哥,你可是个风流人物呀,什么狂蜂浪蝶没见过,你得帮我想想法子,让我早日抱得美人归。” “行。”崔玉叹气,“谁让你是我小表弟呢,我就给你做一回军师。” 第49章 买卖 一份功名五百两, 明码标价。 燕冬看着手中那张纸,上面是文心和卖家的对话记录,随意抬脚勾住跟前的凳子坐下, 俯身把纸张往前一放,“诶,卖多少份出去了?” 穿着普通的男人跪在燕冬面前,后颈压着一柄刀,不敢抬头。他根本没想到审刑院把力气都放在考院里外,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端倪并且来了场钓鱼,此时落入渔网,只顾着磕巴请罪,颠三倒四。 “叽里咕噜说什么呀?”燕冬说, “我问你这里卖了多少份出去了,能听懂人话吗?” 一旁的文心忍不住看了眼燕冬,传说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燕家小公子,如今天家钦点的审刑院使,言行举止还是更符合前者,没有半分阴戾冷酷之气,可他的态度越自然,越莫名令人忐忑。 男人结巴说五份,见燕冬笑了笑, 还说自己没有别人卖得多,请求轻罚。 燕冬笑了笑, “轻罚?你卖了五份,当然比卖八份十份受罪轻咯,家里可以少立几座坟嘛。” 这就是要抄家的意思,卖家白眼一翻, 浑身哆嗦,生生吓晕了过去。 “嘿,胆儿忒小,为何要犯这弥天大罪呢?”燕冬纳闷。 “许多人做坏事前都梦着自己能成,只梦着自己能成,因为成了后的好处诱人啊。”崔玉说。 燕冬点点头,示意一旁的校尉让人醒来后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说:“先别押回院里了,你们就在这里守着他,若是敢跑或是有别的动作,直接宰了。我等等宫里的旨意。” 校尉应声。 燕冬看了文心一眼,说:“你做得很好,待事情了了,我自会请朝廷褒奖你。” “不敢,举手之劳。还春闱公平,就是对我等考生最大的褒奖。”文心捧手行礼。 “你是个稳重的人,我就不多嘱咐了。”燕冬说。 文心说:“燕大人放心,方才之事,在下毫不知情,绝口不提。” 燕冬点头,示意任麒和崔玉带着人去隔壁房间歇息,自己则走到窗前站定,他没开窗,兀自徘徊,猜测承安帝的心思。 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无非是仗着圣体违和渐不理事,若借机生事成功,陛下权威大损,这其实就是在拐着弯儿的逼陛下早立储君。与此同时,通过售卖考题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控制本次春闱的选拔名单,并且将这部分考生拉拢入自己的阵营,来日就是羽翼。 此时,陛下立刻阻止开考便是在叫停这场不公平的阴谋,但必定会引得人心惶惶,权威受损,若不立刻叫停,就可以来一招瓮中捉鳖,将考院中不老实的考生揪出来,然后再仔细地查他们背后的人。 星月渐出,“龙门”大开,考生们提着各色三层考篮排列跨“龙门”入考院。 王樟身穿官服,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前负责带队搜检,他本也会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为了那些个位置挤破头颅,可如今他已经有了官身。这世间的路,还是捷径好走啊。 堂上,主副考带领众监考及其他官员参拜神祇,随后主考在众人的见证下恭敬地取出匣子,揭封,取出试题交予副主考,去往考院宣读。 副主考一行人方走到门口,就被一人堵了回来,堂上众人惊诧看去,校尉抬刀挡开朱红大门,露出一身常服玉色罗袍的燕冬。 副主考一行人被迫退后,乌侍郎上前捧手,眉头微微拧着,“燕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乌侍郎,诸位。”燕冬言简意赅,“今儿这场出了纰漏,先暂时别宣读今日的试题。” 副主考震惊地说:“这怎么行?” 燕冬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没说话。 “敢问燕大人可是事出有因?”乌侍郎拧眉看着燕冬,好似在看一个不懂轻重的孩子,“春闱考试何其要紧,举国瞩目,不是可以儿戏的!” 堂上众人闻言纷纷喁喁私语起来,看向燕冬的目光不自禁地变了,或者说,是袒露了。 他们本就不信也不惧怕燕冬这个人。 和渡在人群中蹙眉,正要上前说话,就听燕冬说:“我星夜来此,必定是出了要紧的事,否则来溜达腿儿的吗?有人在富文楼售卖考题——” 众人惊哗,燕冬伸手夺过副主考手中的试题看了一眼,暗自松了口气,“巧啦,今日的策论题正是这道:正士风而行古道,一字不差。” 后面的任麒等人闻言也松了口气,题目一样,事情就坐实了! 燕冬看着乌侍郎,目光微沉,“乌侍郎,你是主考官,题是你出的,试题是在你们礼部封箱严管的,你能说说为何在开考之前就有人贩卖考题吗?” 那双茶水琥珀似的眼睛,此时竟让乌侍郎看成了另一双眼睛,幽如深潭。他吞咽口水,说:“此事必有鬼祟!” “鬼祟是谁?”燕冬咄咄逼问,“不是主考漏题,那就是看管过程出了纰漏,礼部,禁军司,谁来负责?” 乌侍郎没有说话,一群礼部官员也噤声了,这是一不小心就要杀头的罪过啊! “此事当然有鬼祟,而且在我看来还不止一只,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开考。金大人,”燕冬看向副主考,“你去院门候着,等宫里的新试题,如常宣读,旁的一字不要说,不要让学生们惶惶,否则我审刑院的刀太快,难免不认人。” 副主考捧手行礼,连忙快步出去了,任麒看了眼燕冬的脸色,亲自带人跟了上去。 “大人,咱们要不要过去啊?”角落里,木湛远远地望着大堂上,“情形不妙啊。” 王植看了眼乌侍郎微微佝偻下去的背,瞬间就明白了,春闱出了要命的纰漏。目光稍微一挪,落在燕冬的背影上,顿了顿,他收回来,微微摇头,“不必,燕大人办事利落。” “燕大人这么快就收服了审刑院那些人,瞧着都很恭敬顺从。”木湛钦佩又忌惮地说。 “燕大人自然有他的好,但审刑院这个地方嘛。”王植摇了摇头,抬眼看向皇宫的方向,审刑院这个地方,早就被燕颂拿住了。 他们认燕颂。 所以啊,燕颂和燕冬虽然要避嫌,不能同路,但一直同行。 校尉们把住了每一隔间,重新搜身,他们审刑院的跟刑台打交道惯了,搜身本事一流,很快就找出二十多个夹带策题答案的,藏在靴掖里的、袖口夹层的、笔头暗缝的、裤兜里的……各显神通。 “狗崽子们,让你们来考试,真真是屈才了!”任麒气乐了,大手一挥,“来啊,堵上嘴押下去关起来!” 考生们目光相随,有人询问,任麒握刀瞥了一眼过去,说:“好好考试,没你们的事儿!” 燕纵护送吕鹿将陛下钦点策题送到副主考手中,赶在钟声响的下一瞬当场宣读。 燕纵绕着考院走了一圈,吩咐说:“东圊,墙根儿,哪怕是狗洞也不能放过,五步一人,给我堵死了!” 禁军应声,训练有素地拉开距离。 燕纵吕鹿一行人去了大堂,礼部一行人都站在一旁,燕冬正坐在主座打瞌睡。人前,燕纵忍住了,没揉搓弟弟的脑袋。 “燕大人。”吕鹿向燕冬行礼。 燕冬睁眼,起身回礼,客气地说:“小吕公公。” 两人走到一旁,燕冬轻声问:“圣体如何?” “陛下无碍,燕大人不必忧心。”吕鹿答完,转身看了眼乌侍郎,如常对燕冬说,“陛下说夜深了,就不让燕大人来回折腾了,此事由您会同刑部、雍京府一道办理,至于考院巡查之事,由奴婢和燕副统领来。” “好。”燕冬看了眼乌侍郎,“乌侍郎,请吧。” 校尉把人押下去了,燕冬出门时瞧见远处的王植,上前把事情说了,“此次一道办差,还请王府尹多指教。” “燕大人客气,我们同心协力。”王植捧手。 两方一道出了考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是常春春。 车门推开半面,燕颂瞧了眼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不动声色地细了细眼,说:“审刑院和刑部都在皇城里,距此地远,这次就借着雍京府的刑堂一用吧。两位上车同乘,咱们今夜就把事儿办了。” 王植侧手示意,燕冬也不客气,先行上车,在燕颂左手边落座,王植紧随其后,在对面落座。 “听殿下的意思,是今晚就能查出幕后主谋?”燕冬问。 “君山银针。”燕颂示意桌上的小茶炉,笑着说,“主谋是谁?” 燕冬愣了愣,说:“这么大的事情,乌侍郎会是主谋吗?动摇君威、拉拢读书人、培植羽翼,他一个礼部侍郎何必要冒抄家的风险做这种事儿?” 他意指乌侍郎背后的贵人。 “这么大的事情,”燕颂重复燕冬的话,温声说,“所以主谋只会止于乌侍郎。” 燕冬挠了挠头,想明白了,乌侍郎认罪必定伏法,此时把罪责揽下,于他来说就是最有利的,所以他一定会咬死事情是自己做的。 “上刑吧,”燕冬冷酷地说,“让他老实招!” 燕颂忍俊不禁,说:“不必着急。”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散了,化作一丝叹息,“一波万波,此事还没完。”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59节 燕冬直说:“我不明白。” “以后就懂了,喝茶。”燕颂偏头看向王植,似乎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益清,喝茶。” 王植面色如常,恭敬地说:“谢殿下赐茶。” 燕冬给自己倒了一杯,顺便给王植倒了一杯,他是顺便,可落在燕颂眼里,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爱屋及乌恨屋及乌,燕冬就是这样的人,从前多看不惯王植,没道理今儿就突然能和谐相处了。 聪明,燕冬抿着茶,又想起燕颂夸王植聪明。他细细地回想王植上车后的神情举止,面对这个曾经的政敌如今的皇子,王植恭敬而内敛,静得像一株莲。 太稳了。 燕冬决定要和王植学习,学他的端方沉静,于是这一路上都不再开口说话,端着副不属于自己的仪态,像个和王府尹对面而坐的木偶。 “……”燕颂微微蹙眉。 不仅突然客气有礼上了,还学起人家来了? 若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燕颂耳边响起燕冬那句谨慎忐忑的试探,大胆地猜测,莫不是先前还是猜得太保守了,那个野男人根本不是和渡,而是王植? 说来很荒谬,但只有荒谬才能让燕冬那样胆大妄为的人讳莫如深。 气氛有些奇特,王植敏锐地察觉到了,但他描述不出来到底哪里奇特,只顾着抿茶静声。 三人心思各异,这一路显得尤为漫长,待终于到了雍京府前,燕颂先行下车,燕冬紧随其后,王植最后下车为两人引路。 “不去大堂了。”燕颂半路停步,侧身对王植说,“到牢里审吧,益清主审,我和燕大人在旁室倾听。” 这不太符合规矩,虽然可以便宜行事嘛,但王植这样体面周全的人闻言竟然没有看燕冬一眼,直接就应声了。燕冬微微挑眉,看了眼王植,又看了眼燕颂的背影,若有所思。 刑房里黑漆漆的,这间办事房还好,桌椅陈设简单干净,衙役把四只壁灯点燃,室内一下就亮了。 通过内窗,隔壁传来王植的声音,燕颂看了眼杵在窗前听得十分认真的燕冬,轻声说:“冬冬,过来。” 燕冬立刻转身走到燕颂面前,说:“殿下有何吩咐呀?” 燕颂拍拍一旁的凳子,燕冬乖乖坐下,正襟危坐等候吩咐。 “你觉得,”燕颂顿了顿,“益清如何?” 何意! 燕冬眼皮一跳,看向燕颂,嘴唇翕动,说:“很好啊。” 自己夸王植还不够,还要听他夸吗?燕冬没有昧着良心说王植不好,但是让他夸几句,不行!他夸不出口,不想夸! 很好啊,燕颂咬着这几个字,说:“哪里好?” 单单说好还不行,非要听他斟酌辞藻吗?何意!何意! 燕冬暗暗咬牙,赌气地说:“就是很好!就是特别特别好行了吧!天底下第一好!” “……”燕颂眼皮微垂,没有说话。 燕冬最后那句话没有压着声音,王植动了动耳朵,往隔壁瞥了一眼。 “燕大人在四殿下面前如此大呼小叫,是一如既往地不懂规矩呢,还是他们仍然兄弟情深?”乌侍郎打量着王植。 王植淡淡地说:“是否要我将殿下请来回答乌侍郎的问题?” 那他今晚被错手弄死在这儿都是可能的!乌侍郎面色灰白,或许是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接受了,说话也很平静,“他日四殿下继位,王府尹生死难料。” “乌侍郎还是操心自家吧。乌尚书近来身子不爽利,又遇上你犯下大错,”王植叹息,“乌尚书一生清名为你所累,晚节不保,又白发人送黑发人,乌卓,你是大不孝。你若供出幕后主谋,陛下或可看在乌尚书的情面上只发落你一人。” “不能说……”乌卓哽咽,“不能说啊。” 王植眉心微动,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里头还有乌家人,乌卓说了,就必定要死第二个乌家人。 * “碧林,你疯得不轻。”三皇子拊掌,“如此也算弑父了。” “我是为了您啊。”乌碧林坐在窗前修剪花枝,头也不回地说,“此事若成,对您有好处,不成也只是牺牲我父亲和几只蚂蚁,您不感激我便罢了,怎么还来兴师问罪?” “乌侍郎主谋,大家信吗?”三皇子说。 “原来您还在意啊。”乌碧林轻笑,“我瞧殿下心不在焉,以为您是有意远离漩涡,做个闲人呢。” 三皇子说:“我做不得闲人。” 做不得,那就是想做,乌碧林怜悯地说:“谁教您投错了胎呢,中宫嫡子,偏偏是不得圣心的中宫,所以生来做不得储君,如今更是不争也得争。所以啊,您在清高什么,不想争就拔剑自刎或是吊死算了,若要争,那就尽尽心。” “你想让我和老四争个你死我活?”三皇子淡声说,“我争不赢他。” 乌碧林猛地转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父皇为何要让逢春做审刑院使?因为他信任燕家,想让逢春做新朝的刀,也因为他在考验我们,同时在给我们机会。”三皇子居高临下,目光却很冷淡,“你是个什么人,母后是个什么人,父皇清清楚楚,你们太不安分,他老人家在等着你们犯错。” “你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肯动一动!”乌碧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朱唇微扬,“是因为你不屑争,不愿争,争不赢,还是因为你舍不得争?不是舍不得和你四弟争,而是和燕冬!” 三皇子说:“多用药,早些歇着。” 他转身就走,听那女人在背后说:“他们兄弟乱|伦!” 三皇子停住脚步,没有说话。 “你不是也早有怀疑吗?我猜你一定只怀疑燕冬对老四有情,你错啦,”乌碧林走到三皇子面前,华服赤足,温温柔柔地笑起来,“燕颂对燕冬也有情,他爱得很!” 三皇子面前浮现出那“兄弟”俩相处的情状,说来不知该哭该笑,这么荒谬的话竟然毫不令人惊讶。 他们是在真相边缘徘徊的瞎子。 “莫要胡说。”三皇子收回思绪,温和地替乌碧林拨开脸上的碎发,安抚道,“早些就寝。” “你信了,你明明信了,”乌碧林打开三皇子的手,攥紧他心口的布料,“你也很痛吧!你不是喜欢燕冬吗,不是想要他吗——” “我喜欢漂亮可爱的燕子,”三皇子打断,轻声说,“可它自有别处栖居。碧林,你说错了,我不想要他,至少已经不想了。” “……你真善良,”乌碧林放下手,不可思议地拊掌夸赞,“你是全天下最大度的男人,不在意妻子心里装着别人,不在意倾慕之人心里也装着别人,对了,这么说来,你不是该恨燕颂吗?” “我不恨他,也不在意你心里装着谁,”三皇子说,“你我不过中宫钦点的一对怨偶,将来不死在一处就很好,别的不必强求。” “那你到底爱谁啊,恨谁啊?”乌碧林幽幽地笑起来,“皇后吗?她拿你当棋子,当木偶,当争权夺利的工具,你恨她吧?我也讨厌她!”她委屈地蹙眉,“光是我肚子没有动静这一件事,她就训了我多少次、罚跪了我多少次啊,明明这件事不能怪我,你不和我同寝,我怎么怀啊,难道要我去混淆皇室血脉吗?” 三皇子有些头疼,不再搭理乌碧林,转身走了。 “皇子妃身子不适,要在寝殿休养一段日子。”三皇子看了眼跪在殿外的掌事姑姑,“好好照顾皇子妃。” 姑姑伏地应声。 “赵瑛!”乌碧林撑着殿门,被人挡了回去,她挣不出去,怒道,“你敢软禁我!” 三皇子被直呼大名也不生气,只是回头看了疯疯癫癫的女人一眼,说:“恭喜,碧林,你一点都不像个大家闺秀了。” 乌碧林闻言愣了愣,看着那道青竹般的身影走远,竟然笑了起来,是很高兴,很恍然的那种笑。 三皇子离开后院,东流震惊地说:“皇子妃说的是真的吗……” “是吧。”三皇子说。 “那这不是个天大的把柄吗?”东流激动地说,“四皇子和审刑院使暗通款曲!” “他们并没有心意相通。”三皇子说,“在这件事上,逢春是个笨蛋,老四那样的人,只怕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东流不懂那些事,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情!” “你有证据吗?是有谁见到他们幽会了,还是如何?”三皇子说。 东流说:“可这需要什么证据?届时只需言论纷纷,喧嚣尘上!” “舆论的确可以掀起巨浪,但稍有不好,就会反过来推翻自己。此事没有证据,全凭嘴说,牵扯当朝皇子和审刑院使,陛下哪怕信了,也会先处置推动声势的人。老四不是个善茬,届时他再出手反击,咱们就是空口白牙,其心可诛,燕家也会彻底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三皇子看向东流,“不要被疯子的话牵着走。乌碧林恨乌家,恨母后,也恨我,她巴不得我和老四斗个你死我活,巴不得外面所有人都斗个你死我活。” 东流打了个寒颤,跪地请罪,“是卑职犯糊涂了!可是殿下,真的不制止皇子妃和皇后吗,再让她们这么胆大妄为下去,迟早会牵连到您啊!” “东流,你该盼着这一日早点来。”三皇子看着在夜风中簌簌晃动的红山茶,笑着说,“父皇舍不得杀我们兄弟,可新君未必啊。” 第50章 妒忌 乌卓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刑房门关上。王植将供状递给燕颂过目,燕颂看了一眼,交给了燕冬。 “两位辛苦。”燕颂对王植说, “春闱连考三场九日,这些天有的忙,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雍京府灯火通明,王植将二人送到府门外,捧手行礼,“殿下慢走,燕大人慢走。” 燕颂颔首,看向燕冬,“逢春, 还是坐我的马车。” 王植看着兄弟俩,神色如常。 “是。”燕冬看了王植一眼,跟着上了马车,待常春春驾车拐弯后才说,“不怕别人说啊。” “总不能时时刻刻都避嫌,权当生人了吧,”燕颂语气有些淡,“你和三表哥五表哥也要避嫌至此吗?” “歪理,那两位从前又不是我的亲大哥!”燕冬反驳。 燕颂看向燕冬, “这么不想和我同乘?” “……你在说什么呀?”燕冬拧眉,“我不是怕给你招麻烦吗!” 他心里本就酸溜溜的, 这一大晚上都不爽快,听燕颂这样莫名其妙地问,一下没禁住气性,语气很不好。 话音落地, 马车里沉默了一瞬,燕颂没有接话,他暗自懊恼,自己被情绪左右了思绪。 若是从前,燕冬是要立马认错道歉的,可他这会儿想着王植,又想燕颂夸王植的话,想方才在刑房里和燕颂的对话,心里像是被什么堵着,没力气认错了。 常春春在外面听着,没明白这是怎么了,正斟酌着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让兄弟俩别吵架,燕冬便开了口: “春春,找个方便的地方,我要下去。” 啊?常春春不敢应声,权当自己聋了,没听见! 嘿,燕冬纳了闷了,见外头半天不吭声,起身就要出去,燕颂掀开眼皮,说:“坐下。” 燕冬平日里是习惯且喜欢听从燕颂的,但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香橼附身了,亟待寻找个开阔的地界散掉这身酸气,否则他就要憋死啦。 “不要!”燕冬要去伸手拉门,腰间被一只胳膊从后方拦住,力道好重,一下就将他拦了回去,摔在了软垫上。 “你!”燕冬坐起来瞪着身旁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我要走我要走!” “往哪儿走?”燕颂说,“现在不是该回考院?” “我回啊,但我要自己走,”燕冬撇开目光,赌气地说,“我不要和你一起走!”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0节 燕颂偏头看向脸腮鼓鼓的人,“为何?因为我方才说错了话,惹得你生气?”他认错,“那句话是我说错了,我知你是为我操心。” 燕冬鼻翼翕动,回头瞪着燕颂,说:“那你为什么还会说错话?” 因为燕颂的心不静,在思索燕冬和王植,而且越想越乱,越想越烦。但他不能直说,于是遮一半露一半,“是我心里不静,脑子糊涂,嘴巴哆嗦了。” 燕冬质问,“为什么心里不静?” 他没忍住,酸溜溜地说:“王府尹如此聪明么?你见了他都变笨了?!” “哪跟哪儿?”燕颂微微蹙眉,看了燕冬一眼,察觉出端倪,“你讨厌王益清?” “他从前和你不对付,我能喜欢他吗?我和你统一阵线,十分坚定,可现在看来,”燕冬微微眯眼,道出心里的猜测,“我简直是被你们两个耍得团团转!” 他越说越来气,目光死咬住燕颂,“你们两个根本没有旁人说的那样不睦,也不是表现出来的关系,你们有别的关系。王府尹多听四殿下的话呀,而你,你也根本没有真心地防备他!” 燕颂看着燕冬,没有说话,心里狠狠松了口气:不是王益清。 “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盟的?在你身份暴露后,不对……或许是很早很早以前,在你们成为所谓的政敌之前——王益清一直都是你的人。”燕冬拊掌叫好,“难怪你总说他聪明,总是对他以礼相向,旁人都说燕世子喜怒不惊,王府尹心思难测,两位一个比一个沉静稳重,如今来看,您二位分明是搭台子唱双簧,拿我们当大傻子忽悠呢!” 什么,常春春闻言暗自惊讶,殿下和王府尹竟然是早有“勾联”吗? “你不傻,你是第一个看出来的。”燕颂试图安抚,“春春天天和我形影不离,他都没看出来。” 常春春说:“卑职愚钝,远不如小公子聪慧敏锐!” “少拍马屁!王益清当初去查玉纤栀芳楼,里头也有你的手笔吧?你早就布局要扳倒二表哥,但当时你不能做得太明显,至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在针对某个皇子,所以若不是我恰好跳出来,就该是王益清来做那只出头鸟了。”燕冬比大拇指,“二位配合默契,心有灵犀,佩服佩服……我佩服死了!” 燕冬把自己说得头昏脑胀,屁股一抬就要推窗跳车,却被燕颂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冬冬。”燕颂轻声唤他。 “……”燕冬鼻翼翕动,没有说话,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我与益清……王植的关系并非有意瞒你,只是这些年都装习惯了,没想着刻意分说澄清——” “是啊,春春都不知道,说明你们俩要么就是私下单独联系,要么就是根本不用联系,”燕冬醋水大发,呆呆地看着燕颂,“你们心意相通,人群里一个眼神就能明白……” 燕冬又猜对了。 燕颂和王植根本没有任何私下单独联系商议,当年王植新科入朝,在白玉阶下仰视燕颂那一眼时,燕颂就明白了。但他明白这时候不能说出来,说了就是火上浇油。 “好吧好吧好吧,其实我生气的根本就不是你俩的真实关系!”燕冬撇着头不肯看燕颂,“我知道你没防着我,没想着担心我会泄密,你有你的打算和计划,我都明白,但是、但是我就是不高兴!我不爽快!我很愤怒!我要打人!我要掀房顶!” 燕颂嘴角抽搐,硬生生地摁住了,没敢露出丝毫笑意。他伸出受伤的右胳膊,轻轻拍着燕冬的肩膀,说:“为何?跟哥哥说。你心里如何想,就如何说,冬冬,我们好好谈谈。” “你们背着我相识,相谋,而我什么都不知道。哥哥,”燕冬抬眼,“你有秘密了。我知道再亲密的人也没办法对彼此无所不知,但这让我很不安,我越来越清楚,如果你想要瞒我,想要丢下我,是一件好容易的事儿啊。” “哥哥不会丢下你。”燕颂抬手摸着燕冬的眼尾,轻声说,“咱们立誓了啊。” “可我妒忌他。”燕冬说。 燕颂静静地看着弟弟,没有说话。 “凭心而论,王益清很好,否则你不会和他结盟,不会与他配合无间,我没有他的沉静从容,没有他——” “冬冬。”燕颂握住燕冬的侧颈,倾身和他碰了碰额头,“你不是他,他亦不是你,谁都不必学谁。世间人千千万,性子千千万,哪个最好?这不是能比较出来个答案的事情。你的性子是你的本真,如若你失去了本真,那才是诛哥哥的心,因为这说明哥哥没有保护好你,你明白吗?” 燕冬吸了吸鼻子。 “哥哥近来心里压着事儿,有时候静不下来,说话就失了分寸,说的不对,若是得罪了冬冬,冬冬生气是该的。”燕颂蹭着燕冬的额头,想要看燕冬的脸,“哥哥和冬冬告罪,好不好?” 燕冬吸溜鼻涕,关心道:“压着什么事儿啊。” 燕颂试图去摸燕冬的脸,被燕冬偏头躲避,哼哼唧唧的就是不让他看。燕颂叹气,没再强迫,只是看着怀里的人片刻,才说:“因为你的心上人。” 诶?燕冬愣了愣,说:“什么呀。” 燕颂拿出巾帕,替燕冬擦掉下巴上的金豆,说:“自从你说有了心上人,哥哥心里就很不痛快。” 诶……燕冬的心提了起来,暗暗期待,“为什么?哥哥不喜欢我有心上人吗?” 燕颂没有一露到底,选择了一个可进可退的答案,“哥哥不清楚原因,就是不痛快。” 诶?!燕冬眼珠子一转,终于抬眼看向燕颂,本来是要狠狠审问一通的,但见那眉心微蹙,心里又疼了一下,气势瞬间弱了三分。 “你,”他斟酌着问,“是不是像你曾经说的那样,若是阿姐哪日有了喜欢的人、想要和别人成亲,你也会很不痛快?” 燕颂斟酌着说:“不知。” 燕冬拧眉,不太满意这个意思暧|昧的答案,但转念一想,若是就说是,说不知,是否就可以说明至少不是“是”呢? 表哥和鱼儿怎么不在这里啊! 燕冬在心里呼唤自己的军师,但军师不在,他只能尽力整理着一团乱麻的脑子,说:“哥哥怕我离开你吗?” “怕。”燕颂说,“很怕。” 燕冬心里一酸,笑起来,说:“傻子呀,你忘记我的‘遗言’啦,我死也要死在你怀里的,死了要化成风,永远跟着你,绑着你。” “可你后来有了心上人。”燕颂说,“人都是会变的,而你太年轻了,冬冬。你说你不再想着那个心上人了,我没有很相信,我在想,这是你的缓兵之计,你在哥哥面前耍心眼儿了。” 的确如此,燕冬有些心虚,试图找回上风,说:“你这么不相信我,那你觉得我到底喜欢谁呀?不能平白不痛快吧。” “先前以为是和渡。”燕颂说。 “啊?”燕冬抱住头,“谁!” 从他的神情来看,大抵在尖叫:荒谬!荒谬啊荒谬! “方才有了新的猜测,”燕颂老实交代,“王植。” “啊??”燕冬摇晃脑袋,“谁!!” 神情更加夸张,大抵内心的尖叫声已经冲破黑夜:荒谬至极!荒谬至极啊荒谬至极!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呀?”燕冬呐呐,“我没和他们俩卿卿我我深夜幽会嗷——” 一个栗子敲在燕冬脑门上,他往后一仰,又往前一栽,如愿地栽进了燕颂怀里,趁机贴住! “我晕了,被你打晕了,”燕冬嗅着燕颂的香气,安详地闭上眼睛,“你要对我负责。” 燕颂真心实意地骂:“油嘴滑舌。” “什么呀,”燕冬忒委屈,“我说的真心话!肉麻也是真心话,你不相信我就不要管我,我跳车摔死算了!” 燕颂没阻拦作势的人,淡声说:“敢跳,腿打断。” “……”燕冬又安详地躺回去了。 燕颂嘴角微扬,伸手顺着燕冬的背,说:“我们冬冬……喜欢什么样的人?” 燕冬抿了抿嘴,仰头,下巴枕着燕颂胸口,这是个仰视却亲昵的动作。他和那双模样风流的凤眼对视了很久,才说:“我喜欢像哥哥这样的人。臣子把君父当作天,大多女儿家把父亲夫君当作天,可从小到大,哥哥才是我的天,晴天是湛蓝,雨天是灰蒙蒙,夜里是深邃的海水倒翻,傍晚是咸鸭蛋,晚霞时橙光漫天,哥哥的每一面我都喜欢。” 可仰慕和倾慕,一字之差,天差万别。 燕颂笑了笑,笑得真心,尽管心里是笑不出来的,“嗯,哥哥也最喜欢冬冬。” “喜欢哪里?”燕冬期待地追问,“我哪里好?” “哪里好啊,”燕颂抚着燕冬余有泪痕的脸,温和或者温柔地说,“本真。” “所有吗?”燕冬小声问,包括他的冲动妄为,他的不懂规矩,他的坏脾气,他的小心眼子。 燕颂颔首,平静又不假思索的,“所有。” 乘着夜色,马车在考院角门停下,燕冬下车时发现门前站着审刑院和禁军司的人,审刑院不说,禁军司带队巡防值守的是茅生。 四目相对,茅生捧手行礼,燕冬颔首回礼,转身走到窗前和燕颂告别。 两人对视一瞬,燕颂说:“去吧。” “早些回去歇着,你不能太累。”燕冬看了眼燕颂的右胳膊,转身大步进入考院。 常春春驾驶马车拐了个弯,却在巷子口停下,他回头敲门,暗暗激动地说:“殿下,我有新的体悟!” 他把缰绳递给旁边的亲卫,钻入车厢内,说:“殿下,您先别激动,先听我说。” “?”燕颂瞥常春春一眼,“该别激动的是你。” 常春春开门见山,点出重点,“小公子妒忌王府尹!” “嗯,”燕颂心不在焉,“我没失忆。” “您想想,自从过年那会儿咱们赶回来,小公子几次和您闹脾气都是因为什么人啊?”常春春掰手指,“宋风眠,三皇子妃,王府尹——小公子误会宋风眠和您关系不清白,发现三皇子妃觊觎您,听见您三番两次夸王府尹还和王府尹早早结盟——他忌,所以要翻看茶经,要和王府尹学!他妒,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有可能抢走您的关注甚至是您,他、他这个妒是吃醋啊!” “我知道。”燕颂淡声说,“他总是想占有我……以弟弟的身份。” “您这么想无可厚非,谁让小公子那嘴就跟抹了蜜霜一样,您平时吃太好了,如今反倒尝着苦味儿了!但是您回头想想,”常春春说,“小公子到底喜欢谁?” 燕颂摩挲着指环,没有说话,他猜不出来。 “不是咱们之前猜测的和渡,不是王府尹,那还能是谁?小公子平日见的、相处的就那些人啊,您觉得小公子看谁像喜欢?谁都不像!除了您——当然您二位亲密惯了,所以大家伙都不觉得奇怪,可就是如此才让人、尤其是局内人糊涂看不清楚想不明白啊。”常春春说出一个词,“灯、下、黑!” 燕颂显露迷茫和惊惶,“灯下黑……” “小公子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如果纯粹是指一个男人,以小公子的性子,实在用不着瞒得这样紧,毕竟不论是国公郡主还是家里的兄长姐姐,都不是古板守旧的人,您几位又那般疼爱他。所以您猜那个人是王植,乍一听有道理,可如今证实了,不是王植,那还能是谁?谁能让咱家小公子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常春春说。 “唰!”燕颂抬手推开窗,让夜风吹进来,醒醒神。脑子快炸了。 “您都能喜欢小公子,小公子凭什么不能喜欢您呢?您这样的人,偏偏对此事谨慎惶恐,整日忐忑不安,那小公子为何不能如此呢?”常春春指出自己认为的关键所在,“殿下,您不能钻牛角尖。您总是在猜测小公子的心上人是谁,说草木皆兵风声鹤唳都不夸张,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可您一直把自己排除在外!” 燕颂浑身一震。 常春春这话是一把刀,把他眼前的纱捅穿了,又因为太尖锐,连带他的眼睛都捅烂了。燕颂眼前一片猩红,血却代替了迷障,耳边也更灵敏了,他想起燕冬说的话。 “他曾经和我说,若是以后做了什么有悖理法、离经叛道的事情,我也不能不要他。那会儿我当他说的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和人家成婚……” “离经叛道,有悖理法,这俩词儿从小公子嘴里说出来和从许多人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那得是多大的‘错事儿’啊。”常春春拍拍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严肃地问,“兄弟乱|伦,算不算离经叛道,有悖理法?” “……算,”月光倾洒,瞥见了燕颂微红的眼眶,他喃喃,“算吧。” “虽然咱们是猜测,而且越猜越觉得猜对了,猜中了,猜着了,但咱不能轻浮,不能狂妄!殿下,有了猜测,下一步如何走?”常春春说,“证实!” 燕颂立刻看向常春春,“如何证实?” “……”常春春习惯了燕颂运筹帷幄发号施令,也就是在燕冬的事情上,这位沉静从容的主子会“落魄无能”至此! 若是能把贺小伯爷的自信分给自家殿下三分都够了!都好了! 常春春暗自感慨,说:“咱们就学小公子今日用的招数,钓鱼。” 燕颂像个孩子,无措的,一步步地追问:“用什么钩?什么饵?” “让小公子妒忌,吃醋!”常春春正要细细道来,就见燕颂摇了摇头,否了。 “别把孩子气坏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1节 也对,常春春挠头,说:“那就来个温和些的,试探口风!” 燕颂头疼,“这事儿,他牙关咬得紧,谁能撬开?” “有一个人很合适。这个人您信得过,小公子信得过,能敞开心扉,是自家人,却又不是国公郡主二公子三小姐这样的自家人。要紧的事,这个人和小公子讨论风花雪月的事情,小公子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多防备。”常春春神神秘秘地说,“小郡王。” 第51章 剖心 崔玉在梦里打了个喷嚏, 从馨香美梦中惊醒。 床畔坐着个人影,在月光下高大、安静而危险,崔玉心中惊跳的同时已经抽出枕下匕首, 猛地向前刺去。 扇柄挡住刀刃,轻巧地卸力,那人笑了笑,说:“枕下藏刀,倒是没有忘记。” “……谢大表哥夸赞。”崔玉起身跪在床上,双手合十,虔诚地请问,“深更半夜,您老坐在这里有何贵干?如果想杀我, 可以直接动手,没必要纡尊降贵地来吓死我。” 深夜搅扰人家美梦,的确缺德,燕颂并没有计较崔玉的阴阳怪气,说:“不回燕家,住在这里做什么?” 说罢,房间里“噌”地亮起一盏烛火,常春春在桌旁吹掉火折子,朝崔玉捧手行礼。 你们主仆俩是鬼变的吗? 崔玉敢怒不敢光明正大言, 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他身子一扭,盘腿坐好, “折腾了一日,我好累啊,两地又离得远,我就索性在考院附近挑了间客栈住一宿, 明日醒了再说。倒是大表哥,深更半夜来我这里装什么鬼啊?” “我有事问你,”燕颂顿了顿,修改措辞,“请教你。” 崔玉:“?!” 他有些惧怕或者说惊恐地盯着燕颂,小心翼翼地说:“大表哥有事尽管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有话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必如此客气的。” “是冬冬的事。”燕颂说。 崔玉纳了闷了:冬冬的事情,天底下谁有您更“懂行”啊,还用得着来请教我? 奇哉怪哉,但崔玉态度很好,说:“大表哥请说,我一定、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冬冬有个心上人,这件事如今不算什么秘密,你一定也知道。”燕颂说。 危险危险,崔玉暗自警惕起来,大表哥不会是知道冬冬的心思了吧?要来这里拿他作人证去问罪冬冬?! “我知道。”崔玉紧张地问,“因此?” 燕颂看着崔玉的神情,微微挑眉,“你在紧张什么?” “我、我是替冬冬紧张,大表哥兴师动众,想必事情严重,我怕你说他。”崔玉狡辩,“我当然不愿意看见冬冬被骂啊。” “是么。”燕颂摩挲着指环,目光始终落在崔玉脸上,“你和冬冬要好,凑在一块儿时常噼里啪啦说个没完,上到国家大事,下到哪家的母猪下了几个崽儿,有的说,那可有说及此事?” 撒谎的高境界是真假参半,崔玉在心里默念这句话,说:“有的。” “那冬冬可有告诉你,他的心上人是谁?”燕颂问。 我的小表弟啊,你到底做了什么打草惊蛇的事让大表哥夤夜来审问我这个还没有正式走马上任的军师啊! 崔玉在心里哀嚎,面上竭力保持冷静,说:“没有啊。” “没有、啊。”燕颂重复着崔玉的话,琢磨着那语气,温和地笑了笑,“荆山,你在骗我吗?” 崔玉和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对视,下意识就又想跪下来并且大呼三声“大表哥我错了”,但转念想起小表弟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心里一硬,骨头一挺,还是强撑着没改口,“大表哥,我真的不知道!我是问过,但冬冬不和我说,这孩子瞒得死紧!” “竟然连你也瞒着。” 燕颂的语气不似疑问,让崔玉忐忑至极,干笑着,“是啊,”他急中生智,拍一句马屁,“他连大表哥都瞒着,那更没必要和我坦诚了。” “旁的事情的确如此,但这件事不同。”燕颂说,“冬冬的这个心上人有悖理法、离经叛道,哪怕是为着他那双蹦哒的腿,第一个就该瞒着我。” 呵呵,呵呵,这件事真的还能保密吗,还能保得住吗?崔玉吞咽唾沫,小心地瞧了眼燕颂,说:“大表哥,我真的不知道……” “无妨。”燕颂看着畏畏缩缩的表弟,温和地说,“你去帮我问出个答案来。” “……”崔玉求饶,“我要是能问出个一二三四,那早就知道答案了!”他打了个滚,哼哼唧唧,“就别为难我了,我真的帮不了做不了,去找别人吧!呜呜——” 同样的撒娇打滚,燕颂此时却忍无可忍,“好好说话。” “是。”崔玉立刻正襟危坐,收敛神情。 “荆山,我并非要为难你,而是此事只有你能帮我,理由你清楚。”燕颂推心置腹,“冬冬瞒着家里人有他的心思,可我不能真就不管他,如今这个局势,别说是什么心上人,哪怕是个路人生人与他多说一句话,我都是要过问的。” “我懂得,可是……”崔玉犹豫,“大表哥,我问一句,你如实给我答复,让我安个心,成吗?” 燕颂颔首,“你问。” “若冬冬的心上人真的让大表哥不满甚至惊怒,你会如何做?”崔玉说。 燕颂如实说:“不知。” 崔玉麻木地看着燕颂,“我心不安。” “你是他的表哥,你希望看见他和一个让你不满甚至惊怒的人牵扯吗?”燕颂反问。 崔玉摇头,叹了口气,“我明白大表哥的难处,棒打鸳鸯怕伤害冬冬,可这一棒子必须要敲下去。” “这事儿让我悬心许久了。”燕颂扯了扯唇角,垂眼看着扇面上的竹枝,“说实话,荆山,起初这无异于给我当头一棒,来不及反应。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比寻常兄弟关注多十倍百倍,怎么就不知他何时有了喜欢的人?且我这些时日思来想去,猜这个猜那个,到头来一个没猜对,这太让人不安了。” 崔玉此时已经冷静许多了,开始思考该怎么渡过此“劫”,如果可行,他还得帮小表弟一手。 燕颂语气很轻,失落、迷茫、怅惘……五味杂陈,他鲜少在人前表露情绪,尤其是脆弱、容易引人攻击的情绪。显然,燕颂处处碰壁,仍然解不开这道难题,他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 可是,好像有几分奇怪,崔玉琢磨着。 这不是一个兄长该有的情绪,哪怕这对兄弟自来不同寻常,亲密无间,但这样的情绪仍然超出了范畴。 崔玉眯了眯眼,斟酌着问:“大表哥,你到底是担心冬冬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从而有不好的,还是你在意的其实是这事本身——你压根就不乐意冬冬喜欢上某个人?任何人?” 燕颂和崔玉对视,心中一忖,如今的情形光靠他自己是不行了,可以先把崔玉划入己方阵营,寻求帮助。 这么一想,燕颂选择实话实说,“后者。” “!”崔玉喉结滚动,激动地问,“为何!” 燕颂说:“除了我,他和谁凑一块儿都不能让我安心,这是从理智上说。” “那不理智呢?”崔玉的手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好似晃着一面旗帜,为不识前路者引路,“抛开一切理由,最纯粹呢!” 燕颂说:“大抵就像你不愿入朝那样。” “哈、哈!”崔玉字正腔圆地笑了两声,“我不愿入朝是因为我不喜,不喜,这就是最纯粹的情绪啊!那与之相对的是什么啊?” 是喜。 小郡王猜出来了!常春春暗自啧声,心说:找对人了!瞧瞧人家这机灵劲儿! “大表哥,你别打我哎呀算了你打我我也要说!”崔玉捂住半张脸,小声和燕颂说,“你是不是对小表弟产生了一些超出兄弟范畴的感情而不自知啊?” 燕颂:“……” 崔玉:“……” 房间:“……” “怎么不说话?”崔玉虚弱地说,“我要被打死了吗?” “不是。”燕颂淡声说,“我自知。” 崔玉眨眼,迟钝地,“啊?” “我自知我喜欢他,倾慕他,对他有兄弟之间不该有的情愫,我知。”燕颂静了一瞬,说,“我深知。” “……” “……” “……” 长久的沉默后,崔玉转身把被子叠成一块儿,把脸埋了进去,在主仆俩的注视中开始浑身哆嗦——无声大笑! 笑出声来简直是要吵醒全客栈! 崔玉生怕自己成为古今第一位笑死的人! 瞧瞧! 瞧瞧这对睁眼瞎的笨蛋! 瞧瞧这对苦苦折磨自己、折磨对方的笨蛋! “很好笑吗?”燕颂蹙眉。 崔玉抱头,很想说不是那种好笑是这种好笑,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笑。 “……春春,”燕颂从床沿起身,吩咐说,“打一顿,给他治治吧。” “先别介,殿下,忒奇怪。”常春春上前劝说,“小郡王哪怕是活不下去想死,也不该追求这么个死法啊。” 道理是如此,燕颂说:“那他到底在笑什么?我说的哪个字值得他如此讥笑?” “笑不一定是讥笑,”常春春看着已经笑得出不了声儿、笑出眼泪捂着肚子满床打滚的小郡王,琢磨着,“也可以是喜极而泣的笑?” “我喜欢冬冬,他喜极而泣个什么……”燕颂话语一顿,福至心灵。 与此同时,常春春已经扑上去控制住崔玉,“小公子的心上人是殿下,是殿下对不对!” 崔玉说不出话,很痛苦地连连点头。 “是!是!是殿下!真的是您——”常春春惊喜地转身和燕颂传达,却见燕颂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喜,只是一下就红了眼睛。 “是我……是我啊。”燕颂迟钝地看向常春春,哑声说,“是我,他的心上人……是我。” 常春春跟着红了眼眶,单膝跪地捡起那柄不知何时落下的扇子,轻轻地塞回燕颂手里,笃定,安抚,“是您。” “是我,是我,”燕颂喃喃自语,低头看着常春春,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笑着说,“是我啊春春,那个人是我。” 他转身要走,去找燕冬,去说个明白,可才走出两步,眼前突然一黑。 “殿下!”常春春连忙上前接住燕颂,燕颂倒在他怀中,面色苍白。 崔玉吓得连滚带爬地下了床,但因为变故太突然不慎岔了气,倒在地上脸憋得通红。 救命! 他真的要被这对兄弟“谋杀”了吗! *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2节 燕颂晕倒,常春春立刻叫亲卫去找离此地最近的元元,并且封锁消息。 刚到卯时,元元被人从被窝里薅了出来,一路撵到客栈雅间。 这一路的风已经足够让人清醒了,元元一进门就扑到床前,伸手替燕颂把脉,待确诊后,他猛地松了一口气。 常春春见状也松了口气,叫人倒杯茶给元元喂下,说:“元大夫,殿下如何?” 元元咕噜了一杯水,摇头晃手,说:“殿下才受了刀伤却没有正经地好好休养,身子正亏着呢,又忧心积劳,大悲大喜……药箱,药箱!” 亲卫立马将元元的随身药箱送过去,元元拉开隔层取出一只药瓶,先给自己喂了一颗,又化水一颗示意无毒,待常春春点头便给燕颂喂了一颗。 “我写方子,你们照方抓药,熬了喂给殿下,一日两服。”元元飞快地写好一剂药方递给亲卫,起身摸了摸燕颂的右臂,“我帮殿下把药换了,然后再施针一次,殿下就该醒了。” 外面的慌乱,燕颂全然不知,他做了个梦。 梦里是万佛寺,那座金身观音。 那日开市,他陪着燕冬到万佛寺溜达,中途下雨,他们在山上避雨。燕冬说要去吃一碗素面,他就来了这里。 守在佛堂里的和尚叫“有尘”,和万佛寺所有的和尚不同,他不以“无”字命名,是个“假和尚”。 “世子也来拜佛,稀客稀客。”有尘笑眯眯地看着站在堂上的人,“不如与我饮一壶梨花泪。” 燕颂仰视形容悲悯的观音,说:“何意?” “世子必定有所求,可世子不信天上神佛,地下修罗,何故拜佛?”有尘说,“世子是人,人所求,求神佛不如求人佛。” 燕颂轻笑,“你是人佛?” “非也。”有尘打量燕颂,微微摇头,“世子欲|望囚身,却不是权欲,而是爱|欲。爱|欲是凡尘欲,神佛无法将世子从囚笼中拉出。” “我不出。”燕颂仍然与观音对视,“我自愿爱|欲缠身,受缚终身。观音,”他笑了笑,双掌合十,轻声说,“我亦有观音。我自有观音。” 有尘笑着说:“观音要‘杀’你,何不主动放手?” 燕颂说:“失了观音,才是杀我。” “修佛,修人,到底哪条道好走?”有尘双掌合十,笑着偏头看向朱红殿门。 细雨连绵不断地打在地上,描银缠枝黑伞在殿门外放下,十六岁的少年红袍雪容,小声呼唤殿中人: “大哥,我吃完啦,趁着雨势小了,咱们下山吧,不然明儿没法上朝。” 燕颂转身看向门外的人,笑着说:“就来。” 原是这座金玉观音,有尘笑着,敲响面前的木鱼。 燕颂走到朱红殿门前,背对金身观音,瞧着面前的少年,“好吃吗?” “实话实说,”燕冬环顾四周,怕被哪个和尚听见了不好,捂住半边脸和燕颂说悄悄话,“不大好吃。” 燕颂拿着伞,闻言失笑。 “好没味道呀,我想吃鱼丝面了,我们待会儿路上再去吃一碗鱼丝面吧,加点法制酱菜,哇,想想就香喷喷的。对了,”燕冬想起一茬,“我要帮二哥带法制紫姜回去,他刚升副统领,最近好忙,瘦了一圈呀,我心疼,得再买点什么给他补补,别给我二哥累坏了。诶,大哥怎么不说话呀?” 下了走廊,燕颂撑伞挡住燕冬,“在听你说。” 燕冬哼哼,“这样显得我很聒噪。” “无妨,叽叽喳喳,听着喜庆。”燕颂说。 “真的吗?”燕冬原地转了半圈,挡住燕颂的路,仰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 “……” “大哥?哥哥?” 雨声停了,燕颂从梦中醒来,少年郎脆生生的声音和面前那道轻声呼唤融为一体,他睁眼,对上一双红红的眼睛。 “哥哥,”燕冬抿了抿嘴,“你醒啦。” 燕颂安抚般地笑了笑,伸手抚摸燕冬憔悴的脸,说:“又偷偷哭鼻子。” “谁偷偷的呀,”燕冬指了指面前,“我光明正大坐这儿哭的,只是你睡得沉,没有听见。” 燕颂指尖力道温柔,话也温柔,“何时来的?” “半个时辰前吧,我来的时候元元正给你扎针呢,扎成木偶了。”燕冬俯身凑近了些,关心道,“身上有哪里难受吗?难受跟我说呀,我立刻把胡大夫叫进来。” “我没事了,不必担心。”燕颂说,“胡大夫怎么来了?” 燕冬听出话里的意思,说:“放心,家里不知道,外面也不知道。我已经和胡大夫叮嘱过了,让他回去后也不要和爹娘说,免得他们担心……哎呀不行,我不相信你,你这人最喜欢逞强了,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还得让胡大夫进来瞧瞧才能放心。” 他起身要走,却被握住了手腕。 “……”燕冬侧身背对着床,没有说话。 那只手圈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下,握住了他的手。有温热的肌肤触碰上来,轻轻的,好似很虔诚,是燕颂的额头。 燕冬咬住嘴唇,鼻翼翕动。 鼻息颤抖的,一路落在他的左手指间,似碰似亲,挨了下他的红玉指环。 “冬冬,”燕颂抵着燕冬的手背,哑声说,“哥哥知错了,别生哥哥的气。” 燕冬盯着自己脚前的地,小声说:“哥哥没有错。我知道哥哥是怕吓着我,才不敢和我坦诚。” “那怎么不看哥哥?” 燕冬不敢看,不知该怎么看,有些无措地撇了撇脑袋,身后的人下了地,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他,把他毫无缝隙地镶进了怀里。他惦记着燕颂的胳膊,不敢动弹,在憋死自己之前呼了口气,鼻尖冒出一颗鼻涕泡。 “……” 诶?燕冬憎恶着那颗鼻涕泡,这是做什么呀?故意害他出糗吗! 燕颂没有笑,没有如从前那般笑着说他可爱,只是轻轻地把脸埋在他的颈间,小声说:“让冬冬难过了这么久,就是哥哥的错。” “我也让哥哥难过了这么久,”燕冬吸了下鼻子,牙牙学语似的,“我一想到这个,就好难过呀,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该把你绑起来、囚起来,逼你喜欢我,这样我们就可以早一些心意相通了。” 燕颂:“。” “我们冬冬,”他笑了笑,斟酌着说,“好有办法。” “那当然了,我大多时候还是不笨的,在这件事上虽然笨了好久好久,但哥哥也很笨,所以我不算丢人。”燕冬嘿嘿嘲笑,“头一回见哥哥犯傻呢。” 燕颂把燕冬翻了个面,胸膛贴着胸膛地抱在怀里,抱得很紧。燕冬着急地说伤口伤口,他听不见,用力地嗅着燕冬脖颈间的味道,石叶香夹杂着柑橘,熟悉的味道让他犯了瘾一样,头皮发麻,脚下晕眩,仿佛不在客栈,已经堕入梦境深渊。 “我在做梦吗?”他求证,“冬冬。” “不是做梦呀。”燕冬轻轻捏了下燕颂的颈肉,胆儿肥了,再揪一下那只耳朵,“感觉到了吗?你以前就这样揪我耳朵。” “是吗?”燕颂笑起来,鼻尖蹭着燕冬的脖颈往上,睁开眼,和他对视,似逼问,似诱|哄,“我在做梦吗?冬冬。” 为我证实啊。 燕冬抿了抿唇,无措地看着燕颂。燕颂的目光牵着他,诱着他,逼着他,他脸都烧起来了,很听话地在燕颂下唇亲了一下,蜻蜓点水的,因为心跳得太快说不了话,只能眨眼睛。 不是做梦。 第52章 般配 “燕窝粥, 梅花包儿,桂霜粉藕,玉灌肺。”燕冬把勺子放在燕颂的粥碗里, 催促说,“快快填饱肚子,待会儿我让人去找大夫开方子,给你炖一瓮补汤晚膳时喝。” 燕颂拉了下身旁的凳子,让燕冬坐下,瞧了眼他面前的小碗,说:“这是什么?” “橙橘汤呀,果香很浓郁,你要试试吗?”燕冬见燕颂没有拒绝, 就拿勺子喂了他一口,“好喝吗?” 燕颂咽下,说:“不错。” “但这碗姜味儿重了些,没有桂水堂的好。”燕冬点评,拿勺子喂了自己两口,过了小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勺子…… 他舌尖一烫,下意识地偏头看向燕颂,燕颂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 燕冬脸上一热,率先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了?都亲两次了, 用同一把勺子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冬冬说得有道理,但……”燕颂尾音微延,挑眉,“两次?” 诶!!! 燕冬捂住嘴巴, 心虚地和燕颂对视一瞬,然后低下头啜汤,试图把脸全部埋进碗里。 但碗实在太小了,挡住了中间,仍然露出一圈红红的脸腮,燕颂伸出指头戳了一下面对自己的那块脸腮,燕冬就像屁股底下扎了针似的,一下弹了起来。 “好吧我承认!”燕冬声音很亮,很大,给自己壮势,“我偷亲了你,我是流|氓!” 燕颂闻言不知该哭该笑,天上掉馅饼,却掉得无声无息,掉得他根本不知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燕颂审问。 燕冬老实交代,“就守岁那晚,你不是喝醉了吗?我就趁机轻轻地偷亲了一小口,别的什么也没干。”他怕燕颂不信,又补充说,“真的!” “是吗?”燕颂将信将疑,似笑非笑。 “真的是真的,偷亲一口都差点让我心砰砰跳死在你旁边了,哪还敢做更过分的事情嘛,而且耍流|氓也得有个底线,我可不是很坏的人。”燕冬正经地替自己辩解,然后端起小碗将剩下的汤一口饮尽。 燕颂叹气。 “嗯?”燕冬挪挪屁股,凑过去,挤着燕颂的肩膀,“叹什么气?” “我吃亏了。”燕颂说,“大亏。” 燕冬懵然地说:“什么啊?竟然能有人让你吃亏,谁啊,告诉我,我想个法子收拾他!” 傻子,燕颂失笑,说:“怎么收拾?” “我找一马车的人打他!”燕冬握拳。 “那我舍不得,这个人啊,”燕颂在燕冬瞬间变得危险的目光中说,“姓燕名冬字逢春小名汤圆。” 燕冬瞬间变脸,矜持地说:“那你舍不得是应该的,而且这个燕冬很厉害,一马车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我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燕颂说。 “污蔑,污蔑!”燕冬抱臂,严肃地质问,“我可没有欺负你。” 燕颂开始秋后算账,“你趁我睡着轻薄我——” “那怎么能叫轻薄呢?”燕冬全然忘记自己先前是怎么说的了,急忙狡辩,“那是我偷偷喜欢你、痴恋你的证明!而且,而且你也喜欢我呀,那这对你来说分明就是好事,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好,那就不当作轻薄吧。”燕颂耐心地和小流|氓辩论,“听你的意思,我被你偷亲了,是我得了好处?” “不错。”燕冬不可思议,“难不成还是坏处吗?”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3节 燕颂也点头,“好。可我自己并不知晓啊,我并未体会到该好处,那我是不是吃了亏?” 诶?燕冬眨眨眼睛,和燕颂对视一眼,两眼,三眼,他突然狡黠一笑,机灵地说:“你是不是还想我亲你?” 燕颂抬手摸燕冬的脸,还有些红,把他的指尖都烧热了。他轻轻抿唇,声音轻了些,“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燕冬倾身,很庄重地双手捧住燕颂微热的脸,凝视他动情的眼睛,轻轻亲他优美的唇,隔着一张纸的距离坦诚心扉,“哥哥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哥哥,不喜欢哥哥、不爱哥哥除外。” 燕颂摩挲着燕冬的后颈,目光缓慢地从那双秋水湖中冒出,微微下移,落到唇瓣上。 燕冬是个唇红齿白的,很漂亮,燕颂亲了亲那颗可爱的唇珠,轻声说:“好软。” “谁嘴巴是硬的呀?不对,”燕冬小声取笑,“哥哥的嘴巴就硬,好难撬开让我看清你的心肝脾肺。” 燕颂叹气,似后悔,似无奈,说:“现在看清了吗?” “看清了。”燕冬低头贴了贴燕颂的心口,“也听清了……哥哥的心跳得好厉害。” 燕颂不只是心跳得厉害,看着紧贴在心口的人,他目光微动,喉咙发痒,就要埋头再亲一下,燕冬却猛地转身坐好,说:“用饭!” 燕颂:“……” 燕冬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只是觉得需要控制一下,否则真恨不得黏在燕颂身上! “……”燕颂笑着摇了摇头,听话地老实用饭。 * 乌卓下狱,不等秋审,三日后待斩,春闱临时更换了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燕翠微。 翌日燕冬抽空回家了一趟,陪爹娘用晚膳,小脸儿上挺心疼,“二叔和一群同僚才入城门就被禁军司逮住换上官服提溜去考院了,一口气不带歇的。” “陛下信赖,咱们更要用心办事嘛。”燕青云给儿子盛了碗鱼汤,“我们冬冬近来多有辛苦,喝一碗补补,爹特意给你熬的。” 燕冬喜欢喝鱼汤,取勺子正要喝,突然想起一茬,说:“鱼汤还有吗?我想带一盅。” “带去哪儿啊?”燕青云随口问。 “考院那边。”燕冬实话实说,“顺路给二叔和大哥带。” 他私底下的称呼,燕青云没有纠正,说:“这是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对哦。”燕冬说,“那算啦,反正他们也饿不着。” 崔拂来关心道:“殿下的伤势好些了吗?” 才晕了一次呢,燕冬嘀咕,说:“别担心,好些了。” “殿下是习武之人,又年轻,身子健朗,就是不知爱惜,让人操心。”燕青云嘱咐燕冬,“有机会帮我们说一句,让殿下好好休养,凡事不急在一两日,免得伤养不好落下病根。” 燕冬让两位放心,说:“我和他说了,见着了再说一次,他若不敢听,我一定收拾他。” “哟,”崔拂来揶揄,“我们冬冬真是有出息了。” 有出息的燕小公子带着崔拂来准备的牡丹花酥回了考院附近的客栈。方到门口,脚后跟就落下了雨滴,又下一场春雨。 一直守在门前的亲卫行礼,推开房门,屋子里烛光昏黄,桌旁榻上都没有人。燕冬打帘一瞧,内室的书桌后,燕颂披着外袍,长发披散,已经伏案睡着了。 “嘘。”燕冬转身示意常青青关门出去,轻轻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身去拿了床薄毯给燕颂披上,本就有伤在身,可不能再着凉了啊。 燕颂手底下压着纸笔,燕冬草草看了一眼,发现是刑部的公文,就没有再看了。他转而看向沉睡的人,那双眼睛闭上的同时,燕颂身上那部分令人畏惧的气质也有所收敛,温柔而俊美。 燕冬自来是个“没出息”的,不懂得克制,此时更仿佛被骨头吸引的小狗,鼻尖嗅嗅就凑了上去,要把食物叼走。 嘴唇轻轻碰上脸腮,柔软得像梦里的云,又轻又甜,燕冬开始犯晕,转头要去冷静冷静避免控制不住一口咬下去,把人吵醒就不好了。不料这时,燕颂眼睫微颤,伸手抱住了他的腰,燕冬脚下一晃,紧接着就坐在燕颂腿上了。 “又偷亲,”燕颂坐直身子的同时睁开眼睛,惺忪的,他看着呆坐在怀里的人,好似不解,“到底是谁把你教得这么坏?总是想吃白食。” “什么叫吃白食啊?”燕冬偷亲被逮住,人像鹌鹑,嘴巴倒是很不服气,“再说了,我好不好都是你教的,所谓冬不教颂之过,你要是想说我,那自己也要先谢罪。” “嗯,的确是我教的。”燕颂抬手摸了摸燕冬的后脑勺,“晚膳用的什么?” 燕冬报了菜名,说:“娘亲做了牡丹花酥,二叔二哥那里两份,你这一份。对了,你用药了吗?” 燕颂颔首,“用了,我不像某些人,会偷偷把药倒掉。” “最后还不是被你强行灌下肚子了。”燕冬嘀咕,晃了下双脚,“放我下来,别把你压坏了。” “不重。”燕颂没放。 “你现在是病人,要好好休养的。”燕冬转达了爹娘的叮嘱,老气横秋地说,“年纪轻轻不爱惜身子,老了就要遭罪,知道吗?” 燕颂说:“抱着自己喜欢的人,不叫不爱惜身子,反而是太爱惜。” 这话忒悦耳了,燕冬没法反驳,揶揄道:“哥哥现在如此坦诚呀。” “既然你我已经心意相通,还有什么必要遮掩?哥哥更不敢再让冬冬难过。”燕颂掂了掂腿,让燕冬往怀里坐得更深,抱着人,他说心里话。 燕冬单手搂着燕颂的脖颈,嘿笑,看着有点憨,“我现在心里就跟吃了好多好多蜜饯一样,齁得脑子都晕乎乎的,走路都打飘。” “这样啊,”燕颂逗他,“给我飘一个瞧瞧。” 燕冬佯装为难地说:“被绑住了,站不起来。” 燕颂没说话,把人抱得更紧,埋首枕着燕冬的肩膀,“困。” 他声音含糊,燕冬还没来得及关心他的胳膊,受着伤呢别太使力,闻言又说:“那赶紧歇着呀,我叫人端热水进来?” 燕颂用了药,人有些昏沉,闻言说:“睡不得,明早刑部有旬会,我这儿有几桩公务还没批复,你乖乖让我枕会儿,等药效过了就好了。” 这怎么能休息好呀,但见燕颂已经闭上了眼睛,燕冬就没说出口,乖乖地坐在他怀里当靠枕。 窗外春雨绵绵,并不扰人。 主子终于得偿所愿,常家兄弟这两日也很乐呵,这会儿闲来无事,兄弟两个凑在一块儿“问罪”彼此:你早点和我透个风,就不会磋磨这么久了! 但没办法,各为其主,平日小事彼此漏漏风没什么,可这等大事漏,必得是各保各的密。 “哎呀哎呀,”常青青从窗户缝隙偷窥了一眼,兄弟俩互相依偎,好不温存,“真是般配。” 常春春敲了弟弟一个板栗,轻轻将窗户关紧了。 燕颂再睁眼的时候,“靠枕”已经和他脑袋抵着脑袋的睡着了,指尖绕着他肩前的一缕头发……准确来说是一缕趁他睡着编的小辫儿。 “……”燕颂失笑,抬手托住燕冬的下巴,轻轻让人倒在自己怀里,这样好睡。 右手揽着燕冬,动不得,燕颂只得左手做事,继续阅览桌上的文书,拿朱笔批复。 字迹不如平时,倒还能看,燕颂难得没有苛责自己,搁笔后偏头看了眼香漏,已经寅时了。 这样睡久了,起来必定不舒服,燕颂正要抱着燕冬去床上,怀里的人就幽幽地说:“我要骂你。” “……醒了?”燕颂又坐好了。 燕冬“噌”地抬起脑袋,眼睛还没睁开,先“瞪”着燕颂,说:“胳膊不要了,我给你揪掉!” “我忘记了。”燕颂如实说。 燕冬伸手揪住燕颂的耳朵,凑近了说:“胳膊胳膊胳膊,有伤有伤有伤,注意注意注意!” 燕颂失笑,“好好好,记住了,保证不再犯。”他摸摸燕冬的脖颈,“有不舒服吗?” “没——”燕冬伸长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有。” 他蹦哒下地,转身蹲下去帮燕颂揉了揉腿,仰头问:“麻了吗?” “还好。”燕颂起身,把燕冬也拉起来,“洗漱后你乖乖去床上睡觉,我先回刑部。” 多累啊,燕冬说:“我陪你。” “下雨呢,别来回折腾了。”燕颂叫值夜的打水进来,哄着说,“早上议了事我就回来。” “别急别急,你先回宫好好躺躺。”燕冬抬手摸燕颂略显苍白的脸,心疼地说,“就不能换个地方议事吗?” “大伙儿不住一个地方,很难谁都方便,且部里有几位齐心的老臣,老胳膊老腿儿的,突然折腾他们做什么?”燕颂揉揉燕冬的脑袋,哄着,“一旬一次,议的都是要紧事,能不耽搁就不耽搁吧。” 燕冬说:“好吧。” 亲卫提了热水进来,燕冬走到面盆架前搅了方热帕子,转身一抬手,不太熟练地帮燕颂擦脸,笑着说:“从前都是哥哥帮我擦脸。” 帕子轻柔地描摹轮廓,从眉眼擦过,那双眼睛露出来时,帕子停下了,拿着它的人微微歪头,痴痴地说:“哥哥真好看。” 不只是相貌的好看,还是这个人好看,好看到燕冬的心坎儿去了。 燕颂被弟弟痴迷而热烈的注视着,眼皮微微发烫,他清了下嗓子,正要说话,就听门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殿下。”亲卫快步走到门口,“属下有要事禀报。” 燕冬回神,转身把帕子浸入水中,燕颂站在原地,头也不转,“进。” 门外的亲卫进屋,在帘子外禀报:“殿下,乌家出事了,乌尚书……没了。” “什么?”燕冬猛地转身,下意识地看向燕颂,却见燕颂只是叹息,并无丝毫惊讶。 他突然想起燕颂先前说的那句话。 一波万波,此事还没完。 乌卓冒天下之大不韪,死罪已定,可对乌家的处置还没有敲定,今日刑部要议论的头一件要事就是。乌尚书此时服毒自绝,其一是教子不当、无颜面对朝臣和天下读书人,其二就是向宫中求一份情面,想保住家中亲眷。 燕冬没有再睡,换了身干净的素色衣裳就乘坐马车去了乌家,他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乌家已经换上白绸丧幡,一片哀声。 但前来吊唁的人并不算多,毕竟乌家如今境况危险,哪怕躺在棺椁里的是两朝重臣,他们也要掂量掂量,怕沾上一身腥。 管家将燕冬引到灵堂,堂上跪了一大片,哭声接连不止,乌盈的母亲接连遭受打击,如今卧病在床,乌盈和乌晴宜跪在最前面,向来往宾客致谢。 燕冬和乌盈相识了十几年,从前他觉得这是雍京最动人的黄鹂鸟,往来自然间,可今日再见,乌盈明明举止有礼、毫不失仪,甚至没有落泪哀哭,却让燕冬心里一酸。 他太静了。 当午和两名审刑院校尉都带着刀,不好上堂,就在阶梯上站定了。 一声唱喏,燕冬与和宝敬香,燕冬更是行了跪礼,他是乌尚书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前乌尚书指导过他的文章,此时也未着官服,行此大礼不算出格。 亲眷行礼,燕冬捧手回礼,走到乌盈面前,蹲下看着对方,“若冲。” 他斟酌一瞬,到头来只能说:“节哀。乌老在天有灵,莫叫他忧心。” “多谢。”乌盈扯唇,露出一记笑来,“祖父这些时日总是不大好,我心里早就料到了,人都有一死,本该顺其自然,唯独一点,祖父不是病故,而是自尽,他老人家死前必定羞愧不能自已,我……”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颤声难言。 燕冬跟着红了眼睛,正要说话安慰乌盈,却见前头迎客的管家急匆匆地跑回来,凑到乌盈面前说:“公子不好了,外头有人来闹事啊!” 在这种日子闹事,还是在乌家门前,燕冬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起身说:“是什么人?” “是一群年轻人,看样子都是读书人。”管家叹气。 乌卓借春闱舞弊,此举得罪的就是天下的读书人,自事发当日,街头巷尾全是谩骂声,起初只是针对乌卓,可很快就波及乌家的亲眷、和乌家交好的朝臣甚至是从前在读书人心中很有威望的乌尚书。可说是说,骂是骂,在丧事期间跑到乌家府门前闹事或许就不只是泄愤这么简单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4节 “勿惊。”燕冬示意管家拦住双眼赤红暴起的乌盈,温声安抚,“此事我来处置。” 乌盈看着燕冬,有一瞬间竟像是看见燕颂,可燕冬到底不是燕颂,他有几分燕颂的沉静高大,却有一双更为柔和的眼睛。 乌盈和燕冬对视一瞬,突然浑身失力,跪倒在地上痛哭出声。 “兄长……”乌晴宜咬着唇,搀着乌盈,兄妹哭倒了一片。 燕冬叹气,示意管家带路,一行人快步绕出影壁,已经清晰地听见了府外的吵闹。 说乌尚书教子不当、铸成大错的,要乌家出来给个说法的,夹杂着家丁的训斥怒吼声,外面简直闹成了一团。走到门前时,燕冬正好听见有人说乌卓一个人办不成这样的大事,背后指不定还有同谋,乌家其余人不可能不知情。 “同谋是谁?”当午打开从下面扔上来的一本书,避免砸到燕冬,燕冬眼睫都没有眨一下,目光落到说话的人脸上,“说出个名字来。” 随着他的出现,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他们看见燕冬俊俏贵气的脸,腰上代表极高权力的金玉带,和他身后那几柄冰冷的刀。 说话的人宛如被狼犬咬住喉咙,一时梗塞难言,退后了两步。 “蓝衫方巾,穿着像读书人,言行举止又像流|氓地|痞,奇了怪啊。”燕冬抬手,一直候在远处马车旁的一队审刑院校尉快步上前来,恭敬等待命令。 “把他们给我围了。既然撞上了我,说明咱们有缘,那我就辛苦辛苦,好好揭开诸位的面皮儿,”燕冬掀唇轻笑,能杀人的戏谑漂亮,“辨一辨,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53章 雨夜 燕冬推断得没错, 这群人里有猫腻,除了头昏脑热的出头鸟,还夹杂着一些受人指使的搅屎棍。指使的人不一, 大多是从前明面上和乌家有过摩擦的朝臣。 “瞧瞧你们,和他们凑在一块儿闹腾什么啊?”燕冬靠在玫瑰椅背上,看着那群被筛选出来的出头鸟,苦口婆心地说,“人家背后有人,没出事能得到大把金银,出了事自然也能寻求庇护,不像你们,真就普普通通读书人, 没出事还好,出了事,连个为你们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一群年轻气盛的读书人你看我我看你,不复方才的慷慨激昂——燕冬把他们所有人的家底都掀出来了,他们惊觉自己无意中参与了一场政治游戏,对面那群人根本不是来要乌家给个说法,他们是某些朝臣报复乌家的棋子,更有甚至故意想要制造舆论,把春闱舞弊案扩大范围, 再拖更多人下水。 “我等一时不慎,被人引|诱哄骗犯下大错, 请燕大人恕罪。”有人颤巍巍地站出来,捧手告罪。 “恕罪?”燕冬咂摸着这两个字,“这是什么地儿啊?乌卓是罪人,可乌尚书仍然是当朝尚书, 你们到他的门前来闹事?何况哪怕是寻常人家,你们无故在门前寻衅闹事都是影响巡防治安,要抓起来打一顿的。” 燕冬摩挲着指环,又说这里到底是乌家,他不好越俎代庖,让管家去问乌盈的意思。 门前吵嚷谩骂,这是对逝者的大不敬,若是祖父亡灵不曾走远,看到这一幕,该有多难受呢?乌盈是恨这些人的,可转念又觉得无力,如今祖父没了,他是乌家的嫡子,凡事要为乌家的其余亲眷做打算。 燕冬遣管家来问他的意思,是要给他、给乌家做人情,宽恕那些单纯的读书人。 “回大人,公子说:不知者无罪,且效仿祖父自来的宽仁之心,施教一番便请放他们离去吧。”管家说。 真后悔也好,真惧怕也罢,一群人听后纷纷行礼告罪,看着都倒是诚惶诚恐。 燕冬嗤笑一声,说:“来都来了,磕个头就滚吧,今日的事都记录在案,再有下一次,双罪并罚。” 至于另一群搅屎棍嘛,就不能这么轻易放走了,燕冬让审刑院的一队校尉押着一群人招摇过市,一一送至“老板”处,一时间城中流言纷传,热闹得很。 “这小子真损啊!”鱼映霄背着手在堂上踱步。 “谁让你干这缺德事!”文华侯握着椅子扶手,气不打一出来,“乌尚书是你的上官,你怎么能瞎掺和呢,皮痒了欠骂就出去听听,现在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你薄情寡义、说我们鱼家落井下石的!” 鱼映霄不服气地说:“若不是他一直压着我,我早就该升了!” 所以他是对乌尚书积怨已久,文华侯叹气,说:“你以为乌尚书凭什么能做两朝的吏部尚书啊,就是因为他一心为公,选拔任用官吏一讲究公平公正,二讲究择才择贤,三还能体会上心——听着就三个词儿,能坚守多年的是万里挑一!” 鱼映霄听明白了,恼道:“父亲是说我升不上去是我活该——” “是,你活该!就凭你干这蠢事,你就活该!”文华侯冷笑,“我该感谢乌尚书才是,若他真的让你升上去了,咱们说不得就是第二个乌家!我就是第二个乌尚书,要为了自己的蠢儿子做的蠢事服毒自尽谢天下人谢列祖列宗了!” “……”鱼映霄被骂得脸色涨红,杵在堂上胸口起伏个不停。 鱼照影刚去府门外处理好了被审刑院送上门的“搅屎棍”和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回来老远就听见父子俩的争吵声。他面色平静,如常进入大堂,捧手说:“父亲,已经处置好了。” 文华侯欣慰地说:“在溪稳重。” 这话刺着了鱼映霄,他瞥了眼鱼照影,说:“我当你和燕家小公子有多不似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呢,真遇见了事,你在他心里和陌生人也并无甚不同啊,还不是把咱们鱼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下作践。” “兄长慎言。”鱼照影蹙眉,“私下是私下,可逢春如今是审刑院使,若是在公事上有所偏私,不仅是害了他自己,也是害了咱们鱼家。” “不错,公事上要避嫌。”文华侯叹气,“审刑院是陛下的刀,私下就得对任何臣子无情,否则传入宫中,咱们分说不清。况且!” 他语气加重,瞪着鱼映霄,“你自己做的蠢事,牵连了家里,如今还要责怪为你擦屁|股的兄弟吗!” 鱼映霄哽了哽,没说话,臊着张脸杵在原地不说话。 文华侯看着眼前这两个儿子,一个暴躁冲动,一个温和稳重,心中的天平已经出现了倾斜。他看向鱼照影,“在溪,你去备一份礼,咱们晚些时候去乌家上柱香。还有你,”冲鱼映霄,“自己提前想想措辞,待会儿到了乌家怎么和人家赔罪!” 鱼映霄哪里拉的下脸,说:“乌家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文华侯摩挲着扶手,没说话。 “原本是四分死,六分活,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怕是会七分活了,毕竟陛下对乌尚书是有感情的。”鱼照影见文华侯犹豫,劝道,“况且父亲与乌家同朝为官多年,一直敬重乌尚书,怎么也要去上柱香感谢乌尚书多年来的教导照顾,否则传到三皇子或陛下耳中,未免觉得咱们鱼家薄情。” “在溪说的有理。你,”文华侯指着鱼映霄,“还不滚下去准备!” 鱼映霄气冲冲地走了,气得文华侯头疼。 逆子! * 燕冬料理完事情后并没有离开,很快,宫中派吕鹿前来吊唁,他心中才真正地安心了。 吕鹿是吕内侍的徒弟干儿子,承安帝派遣他来,就是代表自己。 自吕鹿来了,乌家门前往来吊唁的人一茬儿接一茬儿,人心善于斟酌,可见一斑。 皇后昨夜受凉高热,三皇子入宫侍疾,得到消息出宫后先回府了一趟,他的皇子妃毕竟是乌家的嫡出孙小姐,没有不来吊唁的道理。 夫妻俩跨过月洞门,乌碧林入了皇家玉牒,不必戴孝,只着素服。 坐在廊下喝茶的燕冬起身行礼,“三殿下。” “逢春。”三皇子在石桌前停步,“这几日辛苦了。” “不辛苦。”燕冬看着三皇子略显苍白的脸色,关心道,“近日多雨,夜里寒凉,殿下要注意身子。” 三皇子笑着颔首,迈步走出两步,侧身看向站在原地的乌碧林,温和地说:“碧林,走吧。” 乌碧林看着燕冬,说:“你得意了?” “我在乌尚书的丧仪上得意什么?”燕冬也看着乌碧林,心平气和地说,“三皇子妃,死者为大,今日就别发疯了。” “疯?你该问问你的三表哥,”乌碧林笑盈盈地看向三皇子,“明知我疯,为何还要带我出来?” 燕冬拧眉,“你是乌尚书的嫡亲孙女,你不该来?”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燕颂和五皇子从月洞门进来,上前和三皇子互相见礼。 燕冬看了眼燕颂,没了和乌碧林争论的心思,安静地站在一旁了。 “我才真是脸疼。”五皇子嘟囔,“我那脑子长屁|股后头的鱼家表哥把我害惨了,待会儿去了灵堂,我怎么面对若冲嘛。” “你挑拨的?”燕冬问。 五皇子瞪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拔了你的舌头啊。” 燕冬笑,说:“不是你挑拨的,你臊个什么劲儿嘛,若冲不是不讲理的人。” “也是,”五皇子叹了口气,“走吧走吧。” “走吧,碧林。”三皇子上前握住乌碧林的手腕,面上温和,乌碧林却感觉手腕一阵剧痛,差点就要被捏碎了。 她和这个总是温和含笑但她深知对方已经疯了的夫君对视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顺从地跟着走了。 “三表哥……”燕冬看着三皇子的背影,转头和燕颂说话,“他不好。” “是很不好。”燕颂说,“皇后‘病’了。” 因为乌家倒了,而且影响到了三皇子的名声。 “我看不懂三表哥,一直看不懂。”燕冬伸出两根指头,推着自己的唇角上扬,摊手说,“他总是在笑。” 燕颂能看懂,不仅看懂了三皇子压抑许久的心,也看懂了对方隐藏许久的情。他看着忧心的燕冬,未免生出一点微妙的醋意,说:“你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心里想着的却是他吗?” “吃味啦?”燕冬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那一行人已经走远了,便伸手飞快地勾了下燕颂的尾指,哄着说,“不要吃不要吃,我就一颗心,只装一个人,装得满满当当。” “哼。”燕颂拿乔。 “他是我表哥呀,而且自来对我很好。”燕冬和燕颂对视,推心置腹,“若你们要斗个你死我活,你输,我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随,你活,我也不求你宽恕敌人,那很危险——所以我能明白陛下的意思。” 若犯在承安帝手中,尚有父子之情,可以保命,譬如二皇子,可若承安帝不在了,新君掌握生死大权,能宽恕曾经与自己相争的兄弟吗? “可三表哥真的想争吗?”燕冬敏锐地说,“他好像已经有点死掉了,而且在盼着这一日到来。” 比起三皇子,其实燕冬更担心五皇子。 他和五皇子年纪相仿,没有哥哥弟弟之间的那一层不算辈分的辈分,常常打闹。无常,大家都这么评价五皇子,你说他不争吧,他有自己的阵营,参与争斗,你说他争,这个人做事又很没有章法,凡事随心所欲,好似不怕得罪朝臣,不怕失去圣心。 “他们争与不争,对我来说都没什么要紧的。”燕颂说。 是啊,王植都是燕颂的人,朝廷里还有多少人是燕颂的人呢?燕冬用钦佩崇拜的目光看着燕颂,说:“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学会你这样啊?” 燕颂用逗孩子的语气,“哪样啊?” 嗯……燕冬斟酌形容,“不动声色?老奸巨猾?” 燕颂笑了笑,“我老吗?” “不老不老!”那笑迷人又危险,燕冬立马认错,“哥哥风华正茂,年轻力壮,像花一样!” “也对,哥哥马上就二十三了,我们冬冬才十八呢。”燕颂好似颇为惆怅。 怎么还抓着不放呀,燕冬呐呐地说。 “逮着了小尾巴,不得捏一捏啊?”燕颂微微俯身,“我今儿来回折腾,累得很,冬冬要不要安慰一二?” 在别人府上呢,燕冬扭捏地推诿,燕颂笑着看他,他就装不下去了,立刻捧住燕颂的脸在那薄唇上亲了一下。 “啵!” 特响。 哎呀,常春春非礼勿视,后头跟着的一群亲卫也臊得慌,小公子就不说了,自家主子这么稳重端方的人怎么也变得如此不知羞? “快去吊唁吧,”燕冬舔了舔唇,像是回味糖果的孩子。他偏头看了眼廊外,“阴沉沉的,必定还要下雨,你还有伤,不要在外头乱晃。” “遵命。”燕颂摸了摸燕冬的脸,“你也早些回去就寝,别人哥哥担心。” 燕冬昂首挺胸,严肃地说:“是!” “……黏人精。”燕颂没道理地谴责燕冬,后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哪儿黏人啦!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5节 他没解释,只是伸手捏住燕冬白皙的下巴,低头与他唇挨着唇,轻轻地道别了三息。 燕颂走了,燕冬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脚尖翘起又放下,双手背着,搅着,廊外的桃花挡住他的身影,把他的脸照得粉红。 傍晚时候果真又开始下雨,夜里甚至有惊雷声,燕冬窝在榻上绣东西,常青青端着玫瑰牛乳放到炕桌上,瞧了几眼燕冬手里的东西,“您这绣的什么呀?鸭子吗?” “是鸟!”燕冬说。 常青青笑,“莫不是鸳鸯?” “是燕子,”燕冬憨笑,“好吧,说鸳鸯也没错。” 那看来是给燕颂的,常青青在对面落座,轻轻掏了下小篮子里的各色和丝线和一匣珠子,猜测道:“是要做香囊钱袋儿吗?” “平安符。”燕冬说。 常青青不解,“平安符为何要绣燕子?” “我先前想了好多纹样啊,后来突然就觉得燕子最好,两只燕子就是我和哥哥,哥哥看见它们就想起我,想起我就知道我是和他绑在一块儿的,这样就会好好珍惜自己爱护自己了,这样也算平安符吧?”燕冬换了丝线,低着头说,“等做好了,我就拿去万佛寺请师父做法赐福,等哥哥生辰的时候送给他。” 常青青明白了,说:“当然算了,送礼贵在真心。您送的东西,殿下保准爱不释手,倍感珍惜。” * “殿下,您看出什么花儿来了?” 燕颂已经拿着那只淡青色的真珠荷包看了片晌了,常春春第二次奉茶进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没看出来,”燕颂实话实说,“光顾着出神了。” 常春春揶揄,“想小公子了?” “嗯,”燕颂颇觉其妙,“也就半日不见啊。” 常春春单身汉子,哪里懂,瞎说:“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嘛,虽然您二位没婚,但意思差不多吧。” “有理,”瞎说到燕颂心坎儿了,他摩挲着荷包上那双肥嘟嘟的燕子,“你说,他现在在做什么?” 常春春猜测:“批阅公务?” “他喜欢下雨天,说不定在做别的闲事。”燕颂轻轻戳了下“燕冬”的脑袋,“四皇子府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但这几日下雨,做事不大方便,估计得延后几日。”常春春安抚道,“别急啊殿下,您二位以后天天住一块儿的日子还长呢。” 燕颂叹气,但也没别的法子,只得说:“新地方不如燕国公府,咱们人生地不熟,难免有人来打探,还是和以前一样,周围要布置好,一只招子都不能留。” 常春春“诶”了一声,“您只管放心。” 燕冬到底在做什么呢,燕颂喃喃,拿着荷包起身走到窗前,半开着,窗外风雨寒凉,他的目光穿过宫墙高阁,落在乌压压的、遥远的地方。 “续明,等你以后有了心上人就知道了,每时每刻都想见,差一瞬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听着像是疯了。” “疯?当然要疯,真心喜欢一个人,哪还顾得上什么端方自持?喜欢,就是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心都没了,不就只能凭借血肉骨头去思考?” 那年岁节前,侯耘把自己的所有衣裳都翻了出来,精心挑选,燕颂半夜被“请”至镇远侯府,坐在榻上看着颇有些癫狂的好友,不大懂,“你此时打扮得再好又如何,一路骑马赶至江南,到了仍然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何况难道你一路都不换衣裳?” 侯耘后知后觉,“对啊。” “……”燕颂扶额。 “嗐!”侯耘挠了挠头,“你小子别嫌我笨,等你将来就懂了,我希望你也有这一天,”他扒拉着一堆锦衣罗袍,笑着说,“人不就是一具骨架一身血肉做的吗?剖开了,赤|裸|裸血淋淋地看一眼自己,不论是以什么方式,也算真正地活过了。” 纵然燕颂仍然不懂,且不希望自己有这么一日,失控至此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无法容许。可或许侯耘的心太赤|裸太热烈,他也能感同身受三分,天蒙蒙亮,燕颂送侯耘到城门口,真心地说:“培风,一路顺风,祝你得偿所愿。” 后来燕颂才知道,小侯爷一路日夜不歇终于在除夕夜赶到崔郡王府,却是只在人家墙外放了一夜的烟花炮仗,没有抱得美人归甚至没见到自己的心上人,翌日就屁颠颠儿地赶回京了,纵然如此,这人仍然笑呵呵的仿佛吃了十斤蜜饯,齁傻了。 可怕,彼时的燕颂真心实意地感慨,后来乃至如今的燕颂却逐渐能完全理解了。 “冬冬,”燕颂的喃喃隐入雨夜,“你在做什么呢。” 嘀嗒。 嘀嗒。 雨声清泠泠,内间黑漆漆,燕冬蜷缩在被窝里,浑身细细地发颤,冒汗的额头抵着软枕,咬着那枚红玉指环的嘴唇溢出喘|息。 “哥哥,”他掌心发烫,握紧自己炽热蓬勃的心,“想你,冬冬想你。” 冬冬。 幽黑的雨夜里,燕颂的声音在燕冬耳边萦绕,温柔的,在叫一个孩子,一个弟弟,一个情|人。 宝宝。 燕颂的眼睛含笑,温柔而炽热地注视着他,燕冬是被风浪掀翻的燕子,猛地摔落,紧接着就陷入混沌。 雨肆意地倾洒泼打,他沉沦其中,整个人都湿透了。 第54章 异常 七日后, 乌尚书出殡,燕冬路祭送了老人家一程,随后辞别同行的爹娘, 要打道万佛寺。 “哟,”燕青云握住儿子的后颈不让走,“我们冬冬何时也喜欢往庙里钻了?” “我去请师傅开光。”燕冬拍了拍腰间的袋子,老实交代,“我给大哥备的生辰礼。” 燕青云这才放手,燕冬笑着行礼,转身溜了。他去了山上,请的是万佛寺的住持,约定七日后来取, 就又火急火燎地回了衙门——昨晚忙着想燕颂,想着想着就在宣纸上描摹心上人的轮廓,画像是画好了,可却彻底将要批阅的公务放在一旁了! 小燕大人赶回皇城,一头扎进办事书房,拿起朱笔手不停批,直到外面的天烧开一片,又逐渐变成灰烬的颜色,这才伸了个懒腰, 总算补上了。 “咚咚咚!” 墨官在窗外挑衅,燕冬打开窗, 碍于威严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追着它满院子跑,只能冷冷地瞪这小畜生一眼。 小畜生欺软怕硬,抬起屁股往燕冬脑袋上一坐,燕冬“嘿”了一声, 余光瞥见廊下的校尉立马侧身,好似非礼勿视,但嘴角却微微抽搐——明明在偷笑! 哼! 小燕大人被小畜生损了威严,心中很是不悦,晚些时候见了燕颂,嘴巴一张就开始告状,叫嚣着要把小畜生扒|皮烤成肉串吃掉。 “好。”燕颂揉着燕冬圆溜溜的后脑勺,“都听你的,”他吩咐马车外的人,“叫人去把那小畜生逮过来。” 便装亲卫应声,燕冬却犹豫了。他瞅了眼墨官的亲主人,说:“真烤呀?” “不烤鸭,烤鸟。”燕颂说。 燕冬被逗笑,哼哼两声又改了口,说:“算了,不烤不烤,我大人有大量。” “嗯,我们小燕大人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燕颂的手顺着燕冬的后颈往下滑,揽住那截劲瘦的细腰,掂了掂分寸,“瘦了。” 其实只是瘦了一点点,不是十分熟悉的人完全看不出来,但偏偏是连燕冬身上哪里有颗痣都知道的燕颂。 燕冬嘿嘿笑,说:“这几日太忙啦,我都没空闲犯猪瘾。” “那对猪太残忍了。”燕颂在燕冬恶狠狠的瞪视中笑了笑,“这会儿饿不饿?哥哥陪你用点儿。” “不饿,要睡的时候喝碗牛乳就好,好眠。”说到这里,燕冬拧了拧眉,有些犹豫地偷看了燕颂一眼,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小眼神被燕颂看了个完全,失笑道:“有话就说。” 燕冬挠了挠头,老实交代,“我这几日睡得不香,做梦好频繁的……就是那个春|梦。” 燕颂:“。” 他目光微闪,有些心虚,好在燕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立刻发现坐在身旁的狼露出了尾巴。 “我都是有人的人了,他还纠缠我做什么呀?”燕冬抱住燕颂的胳膊,向他保证,“哥哥你放心,我对你忠贞不二,春|梦真不关我的事儿啊,我也很无辜,很苦恼。” 燕颂像个大尾巴狼,哄着说:“冬冬的心,哥哥知道的。” “那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呀?”燕冬和燕颂撒娇,“哥哥耳目遍地,可不可以试着帮我大海捞针,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淫|魔?” 就坐你旁边呢,燕颂支腮看着半坐在怀里的人,颇为犹豫要不要坦诚,“找到了呢,你要把他如何?” “在他精|尽人亡的前一瞬间把他阉了……诶?不对,”燕冬突然瞪眼,发现了燕颂的异常,“你怎么不酸啊!” 燕颂说:“我——” “我关心三表哥,你都酸,如今谈起这个在梦里骚|扰我的男人,你竟然一点都不醋溜?不对呀,”燕冬挠挠头,用目光审问着燕颂,“你从前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吗?还和我发脾气,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得到手了就不在乎了吗?还是说,你是装的?” 这人露出一抹自诩温柔实则很憨的笑,鼓励地说:“不必装大方,哥哥吃醋的样子我也喜欢,我不会觉得你小肚鸡肠。” 燕颂:“。” 他想笑又不太敢笑,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说:“我只是不想为了个不重要的外人吃醋,否则难免显得我不信任你。” “的确是个外人,但不是不重要,他对我做那种事,还叫我宝宝!”燕冬觑着燕颂,坚定地说,“你很奇怪,你对这件事的态度前后不一,这其中必有缘由。” 问不出来,燕冬就改变策略,开始唉声叹气,忧愁地说:“又故意瞒着我。” 没有秋后算账的气势,但比要秋后算账更具备威慑力。 “……”燕颂认输,拍拍膝盖,示意燕冬坐上来说。 燕冬小心翼翼地抬腿坐在燕颂腿上,腿压着腿,眼对着眼,这个儿时亲昵的姿态此时变成了情|人间的暧|昧和亲昵,他有些害羞地搂住燕颂的脖子,小声唤了声哥哥。 这个人十句话里有七八句都像在撒娇,燕颂笑了笑,伸臂揽住燕冬的腰,简单地老实交代了,顺便把自己的猜想也说了出来。 “桃花梦……”燕冬的心思都汇聚在这仨字身上了,他盯着燕颂,呐呐地说,“我都没有听说过呢。怎么会这样啊?” “不着急,啊,”燕颂掂了掂腿,哄着说,“不要紧的,现在更不要紧了。” “可以前疼过啊,”燕冬红了眼睛,小声说,“你怎么这么能忍啊?” “因为冬冬在我身边,所以不疼。”燕颂见状叹了口气,蹭着燕冬微红的鼻尖,和他碰了碰嘴唇,就这么轻轻贴着,哄他,“不哭。” 燕冬鼻子发堵,闷闷地“嗯”了一声,说:“以后哪里不好,一定要立刻和我说呀,不要怕我担心就瞒着我,再有下次,我真的会生气的。” 燕颂轻声说:“记着了。那现在有在生哥哥的气吗?” “没有。”燕冬蹭着燕颂的鼻尖,很机灵地说,“以后你背着我那个,我都能知道。” “可不是嘛,”燕颂叹气,好似很苦恼,“次次逮个正着,让哥哥怎么做人?” “哎呀,和我害羞什么?”燕冬安抚,“我又不会笑话你。” 燕颂看着燕冬,说:“你不是说哥哥是淫|魔吗?” “我说的是那个野男人,但若野男人就是哥哥,那一切就不一样了。”燕冬理直气壮地说,“哥哥和别人怎么能一样呢。” 燕颂轻易就被哄得心花怒放,捏着燕冬的脸腮,在那嘟起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6节 马车从角门进入,燕冬拉着燕颂下车,府里的人见怪不怪,行礼后就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 前段时间秋千节,燕冬在院子里扎了座秋千,但他平日不在家,狗占燕巢,此时俨然已经成为雪球大王的宝座。 燕颂上前提溜起小白狗,一人一狗对视着,雪球很快臣服人威之下,嗷嗷呜呜地撒娇。 燕颂笑了笑,抱着小白狗进入寝室,“主人瘦了,狗儿却肥了。” “许是怕葡萄比它高大吧。”燕冬解了腰带,褪下罗袍,去茶几旁倒茶,他新换的玫瑰茶,不用炉子煮,泡水就能喝。 燕颂把雪球放在地上,推搡一把肥圆的小脑袋,让它自己玩儿去。 雪球在地上打了个滚,去后花园找葡萄小弟了。 “请用茶。”燕冬把白瓷杯放在燕颂面前,起身说,“我去沐浴。” 燕冬麻溜地去浴房洗漱,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出门的时候发现燕颂坐在美人靠上,身旁蹲着两只小狗。 燕颂抬眼看向燕冬,“过来。” 燕冬乖乖走近了,在燕颂身旁坐下,燕颂抬手解开他头上的巾帕,帮他擦拭头发。 夜风清凉,花树竞出,燕冬盘腿坐着,怀中挤着两只小狗,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公子。”和宝端着瓷碗走到廊下,递给燕冬,“玫瑰牛乳。” 燕冬接过,和宝却站在原地没走,直勾勾地欣赏了小会儿,说了句“般配”,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燕颂说:“随你,傻乎乎的。” “那谁聪明?”燕冬说。 燕颂松开巾帕,拿起兰膏罐子给燕冬抹头发,说:“冬冬最聪明。” “冬冬是谁,我不认识。”燕冬说,“你背着我养了个冬冬啊?” “嗯,冬冬很漂亮,很让人喜欢,你若见了他,也会只注视他,只喜欢他。”燕颂用轻柔平静的语气说最直白裸|露的话,燕冬听红了耳朵,他瞧了一眼,笑着吻上燕冬的耳垂。 燕冬敏感地惊跳起来,却被燕颂用未受伤的左臂一把揽了回去,那双修长有力的胳膊和铁链没有差别,牢牢地将燕冬锁在他腿上。 温热的鼻息喷在耳朵周围,柔软的嘴唇四处点火,燕冬痒得手脚蜷缩,在炽热宽阔的怀抱里缩成了鹌鹑一只。 好像和之前不一样,燕冬迷迷糊糊地察觉出今夜的气氛比先前亲昵时更火热,他揪住燕颂肩膀上的布料,红润的嘴唇咬着,溢出可怜的哼哼声,并不知道这副姿态、这条嗓音更是催|情的烈药。 燕颂的唇蹭着愈发滚烫的脸腮,在燕冬的唇角亲了一下,温热修长的手握住燕冬的脸,迫使他侧过头来,和自己亲|吻。 不再只是蜻蜓点水的触碰,玫瑰茶水点湿了嘴唇,撬开齿|关,勾住那瑟缩的舌|尖,是前所未有的放肆。 燕冬是笨拙但又乖巧的爱人,不懂如何回应,但毫无抗拒,仿佛献祭自己一般献祭自己的唇|舌,供以贪婪凶狠的爱人品尝滋味。 明处的随从,暗处的暗卫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气,根本不敢再看第二眼,不确定两位主子是天雷勾地火、忘记他们的存在还是根本不在意身旁是否有第三人存在。 为着隐蔽,常春春今夜没和燕颂同行,这会儿刚从赤阑桥上下来就看见这副画面,眼睛刺了一下。 啧! 常春春轻轻感慨一声就径自进入寝室,将燕颂需要的文书簿册放在燕冬的书桌上,转身出去了。 你亲你的嘴,我做我的事,两方默契地“旁若无人”,谁都不打搅谁。 燕颂食髓知味,终于舍得暂时退出来,看一眼怀里的人。 燕冬脸蛋绯红,眼神迷离,嘴唇湿红,漂亮又憨傻,瞧着他,呆呆地说:“不亲了吗?” “不呼吸吗?”燕颂摸着燕冬的脸,可怜地说,“我们冬冬快憋坏了。” “啊……”燕冬认真地反省,“我忘记了。” 燕颂嘴角微扬,抱着燕冬,爱不释手,说:“没事,下次要记得。” 燕冬点头,舔了舔唇,小声说:“原来还可以这么亲嘴巴呀。” “……”燕颂失笑,“不是看话本了吗?” “上面没有写。”燕冬抱怨,“写得含含糊糊的,我都看不懂,和宝看的那样又太清清楚楚了,我没敢仔细看。” 燕颂说:“还挺挑。” “我不挑。”燕冬看着燕颂,“哥哥教我,我就能学会。” 燕颂得了便宜还要再敲诈一笔,“白教你啊?” 燕冬的确是个聪慧的学生,闻言捧住燕颂的脸,很上道地在那红润的薄唇上亲了一口,又用白牙轻轻咬了一下,上交束脩。 “够了吗?”他说,“老师。” 燕颂是贪心鬼,说:“不大够。” 燕冬放纵他,亲他一口,两口,啵啵啵的,小孩儿似的。还教坏了狗,雪球也凑上来想要亲他,燕颂刚抬起手阻止,燕冬这个亲主人就急了。 “坏狗!”燕冬提溜着小白狗,把它摁在一旁,命令葡萄压制住它,教训道,“你怎么可以和我抢嘴巴亲,扣一顿肉!” 雪球嗷呜喊冤,被葡萄扒拉两下,蔫蔫儿地趴在原地不敢再凑上去了。 燕颂懒洋洋地靠在柱上,欣赏这一出人狗相斗,突然,燕冬转头气鼓鼓地瞪着他,分明是迁怒。 “狐狸精,”燕冬嘟囔,“小狗都不放过。” 什么跟什么,燕颂反驳,“它和你学的。” “好的不学,学这么好的,我不允许。”燕冬伸手捏燕颂的嘴巴,警告说,“全天下只有我能亲,别的人畜都不行。” 燕颂没法说话,用含笑的眼神说:好。 燕小公子这才满意,催着燕颂去浴房洗漱,自己仍然坐在那里,教导雪球不要当小色|狗,没前途的。 燕颂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廊上已经没了一人俩狗,他去了寝室,果然听见内间有嘀嘀咕咕声,进去一瞧,一人两狗正趴在榻上下棋。 一人对两狗,胜负很明显。 “怎么还欺负狗了,”燕颂走到燕冬身后,揉了把他的头,“哥哥陪你下。” 燕冬小时候学下棋,觉得无趣,经常当着老师的面往棋盘上一趴就美滋滋地睡了。老师拿他没办法,后来还是燕颂教他,他才肯认真学。 燕冬其实水平尚可,但每每和燕颂对弈都是惨淡收场,有时燕颂故意让他几步棋,他也能感觉得到,又觉得没意思。 “我不要和你下。”果然,燕冬立马摇头,“和你下棋的我好比被暴雨凌|虐的花朵,只会逐渐枯萎,何其残忍?” 燕颂轻笑,摸了把燕冬的头发,见干得差不多了就说:“时辰不早了,准备歇息,让它俩也钻小窝里去。” “哦!”燕冬从榻上起来,同时和狗哥俩握握手道别,就把它们撵出去了。 燕颂把棋盘放回炕桌上,正要让人拿一床被子出来,转眼就对上燕冬“我静静地盯着你”的小眼神儿。 “……”燕颂态度很好,“燕小公子有何吩咐?” 燕冬开门见山,询问,或者说其实是质问道:“你要和我分床睡吗?” 燕颂还没来得及回答,燕冬就噼里啪啦继续说:“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现在关系不一样了,怎么可以分床睡呢?这样不好呀,对我们的感情不好,我们到了哪儿都应该尽量同床共枕,不是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床头吵架床尾和,人家夫妻吵架都要同床呢,何况咱俩没有吵架。” 一个字像一颗板栗,噼里啪啦地砸在燕颂脑门,他有些晕,笑着讨饶,“冬冬教训的是。”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燕冬拿腔拿调,吩咐说,“快快就寝吧。” 燕颂乖乖跟着燕冬上了床,发觉被窝里是一股淡淡的兰香,“换香了?” 燕冬跪在床头,光明正大地将两只枕头摆近,让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转身坐下说:“特意给你换的,这是新调的安神香,还喜欢吗?” “喜欢,很好闻。”燕颂拍拍燕冬的大腿,“你睡里面。” “不要不要,你睡里面。”燕冬打了个滚,率先枕上外面那只枕头,眨巴着眼睛看着燕颂。 燕颂也不强求,抬手把床帐放下,吩咐说:“留一盏夜灯。” “是。”亲随应声,很快就将寝室的灯烛灭了,退了出去。 内间安静下来,被窝里窸窣一阵轻响,燕颂左臂弯一沉,燕冬就枕上来了。 “我说怎么不睡里面,原来是这样方便拿我当抱枕啊。”燕颂说。 “我怕压着你伤口嘛。”燕冬嗅了嗅脸下的肩膀,真心实意地说,“哥哥,你好香。” 燕颂说:“这么多年还没闻习惯?” “习惯了和觉得你好香不冲突呀,就像爹爹和娘亲相伴半生,仍然会被娘亲美得脸红红一样。”燕冬美滋滋地说,“哎呀,我们老燕家真是有福气。” 小样儿,燕颂捏了捏燕冬笑咧咧的脸,“睡。” “好嘛好嘛,我睡……诶,对了,”燕冬想起一茬,“明早要一起去梅苑用膳吗?” 燕颂说:“你起得来?” “必须起来!起不来你叫我啊。”燕冬提醒,“记得别露馅。” 燕颂逗他,“我拿不出手?” “我是怕老爹一激动撅过去了。”燕冬谨慎地说,“等我先试探爹娘的口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坦白吧,咱们一步步的来。” “好。”燕颂说,“那冬冬记得早日给我名分。” 燕冬拍拍胸口,说:“放心,我可是有种的男人,敢做就敢认。” 有种的男人开始思忖该如何向爹娘坦白自己给他们找到了好儿婿,并且成功为燕颂争取到名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夜里,燕颂听见身旁的人梦呓: “爹爹,不要打哥哥……” 燕颂撑着胳膊起身,凑近了听。 “大美人儿啊,还有什么不满意嘛……棒打鸳鸯,我就上吊吊死……” 这是梦到在爹娘面前坦白了?燕颂有些好笑,心里却又柔软得很,他伸手拍着燕冬的背,轻轻哄了两声,等燕冬逐渐睡实了,才俯身在燕冬眼皮落下一吻。 好眠,冬冬。 第55章 男人 天未亮, 燕颂准点苏醒,怀里趴着个人,脸枕着他的胸口, 腿压着他的大腿,极没规矩,极亲昵。 燕冬自小就不是会规矩睡姿的人,儿时和燕颂同床总是很努力地往他怀里钻,恨不得叠在一块儿。燕颂每每睁眼都能瞧见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如今眼下这张脸和从前是一个模子,只是少了稚气,愈发俊俏了。 燕颂突然感觉到一阵幸福,像温泉水涌入四肢, 连同血液都变得纯白滚烫了。 怀中的人睫毛微颤,还没睁眼就说:“哥哥。”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7节 “怎么知道我醒了?”燕颂拨开燕冬额前的碎发,“脑门上开天眼了不成?” “你在看我,我能感受到。”燕冬双手搂住燕颂的脖子,黏黏糊糊地蹭了蹭燕颂的脸,这才睁开眼睛,和燕颂对视。 “我眼皮肿了吗?”他有些在意自己的外貌了。 “我瞧瞧,”燕颂用指尖轻轻摸了下燕冬的眼皮,如实说, “一点,睡出三条眼褶子了。” 燕冬说丑, 抬手要遮住,燕颂失笑,抱着人坐起来,“这有什么好遮的?何况现在在意也来不及了, 你什么糗样我没见过?” “对诶。”燕冬叹气,轻轻拍拍脸腮让自己清醒,盘腿坐在床沿发呆。 燕颂下地,偏头看了眼突然张大嘴巴打哈欠的人,说:“困就再睡会儿。” “不要。”燕冬支腮歪头,上下打量着燕颂,宽肩窄腰,鹤颈长腿,真是哪哪儿都挑剔不出不好的来。他舔了舔唇,颇为庆幸,“幸好我不会做皇帝。” 随从将盥洗的物件拿进来,燕颂走到面盆架旁洗脸,闻言说:“怎么说?” “美人在侧,别说专心政务,我连随时保持理智都很难,必定是做昏君的料子。”燕冬说。 燕颂笑了笑,重新搅了帕子走回旁边,俯身帮燕冬擦脸,说:“做皇帝可累,不做好。” 燕冬仰着头,闭上眼睛,乖乖地享受燕颂的贴心照顾,被擦舒服了还要“嗯嗯”两声,等燕颂走开后才说:“放心,等你做了皇帝,我愿意和你一起累,绝不会独自享乐。” 燕颂抹上齿药,将刷牙子轻轻塞入燕冬嘴里,说:“我们冬冬真够义气。” 燕冬拍拍胸脯,得意地挑挑眉毛,起身屁颠颠儿地跟在燕颂身后一道漱口。 是月天气逐渐转好,府里各处都在修葺花圃凉棚等,届时百花盛开好观赏。常青青一起来就带着人在院里忙活,见寝室门开了就进去伺候,方绕过屏风就见自家公子杵在殿下身后,眼睛都黏在人家身上了,舍不得眨一下,活脱脱一痴汉。 燕颂洗漱好了,转身去更衣,燕冬连忙跟着过去揽过亲随的活,帮他更衣。 云纹罗袍,白玉带,长外衫,一一不太熟练地穿上身,燕颂一直注视着绕着自己转来转去忙活的人,等燕冬起身舒了口气,小声嘀咕一句“大功告成”,不由笑了笑,低头亲了下他的鼻尖。 “多谢冬冬。”燕颂说,“辛苦了。” 嘿嘿,燕冬像个小老爷似的张开双臂,沉声说:“还不快快给我更衣?” 燕颂遵命,取下熏好的彩绣飞燕香色罗袍给燕冬穿上,系腰带的时候趁机摸了把燕冬的腰,惹得燕小公子挑眉,邪魅一笑,“哟,勾|引我?” “听闻小公子后院空置,不如怜我,娶回家中?”燕颂一边系着手中玉带,一边蹭着燕冬的鼻尖轻声诱哄,“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皮囊尚可,前途尚佳,更待小公子一心一意。” 燕小公子无法继续邪魅下去了,“都说娶妻当娶贤,”他小声说,“娶个狐狸精回家,不大安全。” 燕颂不赞成,“话不能这样说,若小公子心性坚定,自然诸邪不侵。” “可我心性不坚啊,”燕小公子老实巴交地说,“我这个人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着像个人,实则不是人。” 燕颂嘴角微扬,说:“那你是个什么?” “我是流|氓。” 啵。 “是色|鬼。” 啵。 “是痴|汉。” 啵。 “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年轻。” 啵。 燕冬捧着燕颂的脸,抿了抿嘴巴,又狠狠地啵了他一口,痴痴地说:“想我年纪轻轻地就栽在你手里了,被你迷成傻小子也不能怪我呀,我拼尽全力无法抵抗你……好吧,我其实根本没有抵抗!” 他豪气万丈地说:“娶妻当娶爱!我喜欢哥哥,爱哥哥,要娶哥哥,我要给你攒聘礼!” 傻孩子,燕颂失笑,抱住燕冬亲了亲他的耳朵,追问:“多少聘礼啊?” 虽说燕冬不是很懂这嫁娶之事,但必定是一笔天大的开支,毕竟娶的是心爱之人,把拥有的全部给出去都不够呢。 “这样这样,”燕冬拉着燕颂穿过隔门,走到书桌后头,拿笔蘸墨塞入燕颂手中,“你把要的都写下来,我一样一样给你攒。” “好。”燕颂调整握笔的姿势,偏头看了眼一脸期待的燕冬,又回头看着笔下的纸,手腕放平,写下来自己的聘礼清单。 燕冬。 “算我狮子大开口,”他搁笔一笑,“要天底下最珍贵的那颗宝珠。” 燕冬:“。” 咱小儿子傻了! ——饭桌上,燕青云第三次和崔拂来四目相对、眼神交流,在他们侧对面,燕冬抱着粥碗,一刻钟内第十八次发出“嘿嘿”声,盯着粥的目光简直要溢出蜜汁。 咱小儿子傻了! 燕颂也有点保持不住表情了,见夫妻俩目露担忧仿佛下一瞬燕青云就会拍桌而起召集全程大夫来给小儿子看诊,他放下勺子,偏头看向坐在旁边傻乐的人,很轻声地提醒:“冬冬。” “嘿嘿。” “……” 燕颂清了清嗓子,伸手揉了下燕冬的后脑勺,把那颗脑袋掰向自己,四目相对,燕冬眨巴眨巴眼,总算回了神,但还一脸纳闷呢——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真成小傻子了。燕颂叹气,示意他看一眼爹娘,轻声说:“好好用膳。” 燕冬大喇喇地看一眼夫妻俩,“什么表情呀?” “你什么傻样啊!”燕青云审问,“想什么呢?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燕冬正要说没什么,转念想起自己昨晚说的,要一步步地试探爹娘的意思,早日给燕颂名分,于是眼睛一转,说:“当然是想我的心上人啦。” “谁!”燕青云横眉,“到底是哪家小妖精迷惑了我家冬冬!” “什么小妖精不小妖精的,孩子们有了真心喜欢的人,是好事。”崔拂来嗔了燕青云一眼,扭头关心儿子,“现下如何了?” 燕颂大尾巴狼,装模作样地拿出好大哥的派头,“进展如何?” “我们两情相悦了。”燕冬昂首挺胸,“都来恭喜我吧!” 崔拂来笑着恭喜,燕青云大为震惊,“你们都两情相悦了,我却连是谁都不知道,这样对吗?儿子,你觉得这样对吗?我还是你的亲爹吗!” “哎呀,着什么急嘛,早晚把人娶回家。”燕冬扭扭捏捏地说,“那我不是怕你不同意吗?” “你?”燕青云看向崔拂来,“夫人,你已然知道咱儿子相中的是哪家姑娘了?” 崔拂来摇头,“不知,但只要冬冬瞧上的不是个坏东西,我都不反对。” “这怎么行?”燕青云说,“冬冬这么好,必得要个相配的。” 崔拂来说:“只要是真心喜欢冬冬、对冬冬的好的就好,至于旁的,譬如家世好不好、身份高不高、皮相漂不漂亮、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都不是很要紧。” “嗐,咱们老燕家可从不讲究门当户对那一套,我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更不稀罕和谁联姻,但孩子们要嫁娶,还是多少要挑挑嘛。家世、身份不说,人至少得周正,个子至少得合适,身形至少得端正……”等等,燕青云停住了,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崔拂来,请教道,“夫人,敢问这个‘是男是女’是什么意思啊?” 崔拂来冷静地说:“顺口一说。” 燕青云是很相信崔拂来的,闻言丝毫没有起疑,更别说思考为何崔拂来会顺口到这儿了,但燕冬抿了抿唇,突然站起来,昂首挺胸,一棵拔地而出的青葱也似,硬气地说:“我的心上人不是姑娘!” 崔拂来:“。” 燕颂:“。” 燕青云:“啊?” “我的心上人不是姑娘,是男人。”燕冬说,“带把儿的!” 饭厅陷入沉默,门口的管家一个踉跄,摔下三层踏道,原地一个空翻堪堪站稳,脑子还是懵的。 “漠叔,”常青青小声说,“小心啊。” 燕漠凑到常青青面前,小声问:“小公子方才说什么来着?” 常青青还没来得及回答,里头又响起燕冬响亮的声音:“好了爹,您不要目瞪口呆演傻子了,您没有听错,我的心上人是个男人。您的心肝宝贝小儿子我在某个晴朗的午后染上了龙阳之好,但染得很特殊,别的男人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他一个!” 饭厅陷入更长久的沉默,紧接着一声怒吼响彻云霄: “谁!谁家小妖精!到底是谁!” 廊下的鸟纷纷振翅而起,那只燕青云刚从镇远侯手中横刀夺爱、抢回府中的彩毛鹦鹉扯嗓子喊道:“吓死爷了,吓死爷了!” “你说!”燕青云拔地而起,冲到燕冬身后握住他的脖子,怒道,“敢不敢说出个名字来,让你爹去会会他!” 燕颂小口地吃了一勺粥,正要开口,就被燕冬极快地瞥了一眼,那是个暗号: 别说话,让我来! “不敢!”燕冬理直气壮地说。 燕青云一瞪眼,“嘿!” 燕冬像只被握住命门的狗崽子,缩着脖子,目光滴溜溜转,“我爹爹是谁,是燕青云,战功赫赫,武艺高强,当时豪雄,谁堪匹敌!” “谢谢夸奖,但是拍马屁是没用的,”燕青云笑着咬牙切齿,“说,那个野男人是谁!” “我不敢说,我怕您打上门去。”燕冬可怜巴巴地说,“但是我又不敢隐瞒爹爹,只好大着胆子坦白——” 燕青云呵呵冷笑,“少哄我,你就是想一步步地试探我们的想法,想要温水煮青蛙!” “爹爹,”燕冬钦佩地说,“您好聪明啊。” 燕青云麻木地说:“呵。” “好了。”燕颂起身握住燕青云的手腕,把燕冬的后脖颈从魔爪中解救出来,温声说,“有话好说。” 燕青云冷哼一声,看着燕颂,“你知情吗?” “知情。”燕颂说。 “是我不让哥哥说的,”燕冬有种,立马昂首看向燕青云,“要骂骂我,要打打我,我敢吭一声就不是燕青云的宝贝小儿子!” 燕青云夹了只梅花馒头塞住燕冬噼里啪啦的嘴。 崔拂来悠悠地帮小儿子说话,“颂儿看样子是不反对,颂儿都不反对,想来我们冬冬眼光很好,挑中了个不错的孩子。” “嗯嗯!”燕冬狂点头。 “再好能好到哪儿去?”若燕冬是要娶哪家姑娘,燕青云是没得多挑,照先前说的,孩子们真心相爱、对彼此好就是最要紧的,旁的都可以谈,但若是要和一个男人,那他非得挑上天不可! “再好能好到哪儿去!”燕青云拍拍燕颂的肩膀,“能有颂儿好吗?” “你这是故意苛求。”崔拂来帮腔。 “既然是男人,那以后进了门,就也得当儿子看,既然是儿子,那当然要和咱们家的小子差不多了。”燕青云看向燕颂,寻求外援,“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8节 “非常在理。”燕颂真心实意地说,“冬冬是咱们家的宝贝,必得许个极好的。” 燕冬终于把馒头吃掉了,却不说话了,局外人似的瞅着父子俩。 “既然如此,你怎么可以不反对呢?”燕青云开始列嫌犯名单,“雍京城的年轻后生我心里都有数,能算得上年轻俊杰的就那么些吧,嗯?”他猛地看向燕冬,“不会是那两个兔崽子吧!” 他说的是鱼照影和侯翼,燕冬差点呛死,连忙说:“我们是清清白白的好兄弟!” 燕颂伸手帮燕冬抚背顺气,轻声说:“再用一碗吗?” “嗯嗯。”燕冬说,“梅花馒头好香,就是有点噎嗓子。” 燕颂帮燕冬盛了碗杏仁粥,闻言说:“慢慢吃,不要狼吞虎咽的。” 燕青云苦苦思索野男人到底是谁,崔拂来捂着粥碗,正想把夫君叫回来,反正也想不出个一二三四,不如先用膳吧,抬头便瞧见兄弟俩旁若无人地分了一只梅花馒头,燕冬仍然是那副习惯被大哥照顾的孩子样,燕颂也仍然耐心、温和,可他揽着燕冬肩膀的手没有放下来,修长的五指握着燕冬的肩头,那是个亲昵又掌控欲很强的姿势。 崔拂来突然想起那会儿在去万佛寺的马车里,燕冬和她说的那些话了。 她的小儿子侃侃而谈,信誓旦旦,自己的心上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还说此言不虚。燕颂早就知道燕冬的心上人是个男子,从前那般不悦,可今日却不再反对,其中必有缘由。 缘由是什么呢。 崔拂来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发紧,燕颂似乎察觉到了她思忖惊疑的目光,抬眼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燕颂什么都没说,崔拂来却一下就懂了。 原来如此。 用了膳,燕青云仍然在审问燕冬,燕冬也趁机地跟爹爹说心上人的好话,父子俩杵在廊上,那鹦鹉在旁听偷听,听了就学,重复燕冬的话:“他最好了!他最好了!他最好了……” 燕青云烦不胜烦,抬手把彩毛小畜生扇飞了。小畜生惨叫一声,在空中旋转一圈,扯着嗓子喊着“他最好了”,飞出了院墙。 燕颂给崔拂来奉茶,唤了声娘。 崔拂来捧着茶碗,抬眼朝燕颂笑笑,说:“你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却真和我有做母子的缘分。” 她明白了,也答应了,燕颂感激于心,捧手笑道:“谢娘成全。” “该成全的。”崔拂来看着抱着燕青云的胳膊晃尾巴的小儿子,温柔地说,“他在你身旁,我最放心,同样,我们家冬冬很好,配得上我们家颂儿。” 两个儿子一道出门办差去了,燕青云杵在廊上,怅然若失。 崔拂来端着茶碗给他,笑着说:“别叹气了。” “唉,操心呐。”燕青云说,“冬冬就是个傻小子,喜欢谁恨不得把心全都掏出去,这样的性子坦诚直率,好是好,可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 “冬冬这样的孩子,自小受尽宠爱,眼光高,心气儿高,寻常入不了他的眼,他说那人好,就必定是真有长处。”崔拂来看着燕青云,斟酌着说,“何况颂儿都没反对呢,你不相信冬冬,还不相信颂儿吗,他可是个苛刻的人。” 燕青云说:“夫人,你别说,这事儿说来很奇怪,颂儿怎么不反对呢?他不是自来把冬冬管得很严吗,这世间真有一个男人好到让颂儿都肯放心把弟弟交托出去的地步?” “管得严,是因为想着弟弟念着弟弟,怕弟弟不学好,怕弟弟在外面被人欺负伤害,说到底,是爱着弟弟,因此只要弟弟能好,颂儿哪有不成全的呢?”崔拂来说。 “夫人的暗示,我听懂了。”燕青云委屈巴巴,“我又没说要棒打鸳鸯,那作为老爹,我不得给儿子把关啊?你惯着冬冬,如今连颂儿都不压阵了!” 可到底是谁能让燕颂都十分满意呢? 燕青云默默地动脑,心里念叨着:不是鱼侯那俩兔崽子,难不成是老三老五?老三沉稳温和,对冬冬照顾有加,冬冬也很尊敬这个三表哥,老五和冬冬年纪相仿,向来玩得很好,虽然太“活泼”了点,但对冬冬还是不错的……不对不对,按照颂儿现在的身份,应该是不乐意见冬冬和哪个皇子扯上这种关系的,毕竟万一争起来,不好处置啊。那是乌家小子?也不对,颂儿从前说过乌盈的短处,虽说平日里对这个和冬冬一块儿玩的孩子有所照顾,但若是放在这件事上,肯定是不够满意的。若论年轻俊杰,王植必定名列前茅,长得好,有本事……应该不是。难不成是外乡的,可不在雍京,冬冬上哪儿认识去?又上哪儿和人两情相悦? “说来好笑,”燕青云挠头,十分苦恼,“猜来猜去都觉得不对,还不如颂儿自己更符合呢。” 临门一脚,崔拂来踹一踹,说:“说不准就是呢。” 这玩笑开的,燕青云说:“哈哈。” 第56章 何意 下旬, 燕颂迁居四皇子府,恰好又遇生辰,承安帝说不如大办宴席, 燕冬私下也和他嘀咕。 “二十来岁就不办生辰宴了?怎么着,要遁入空门了?必须办!”那是个傍晚,燕小公子下值后回到家中,在书房陪燕颂。他把手中的橘子皮一摔,阔气地说,“我来出钱!” 简直毫无道理,燕颂坐在一旁批阅公文,说:“为何你要出钱?” “我就乐意给你出钱。”燕冬喂了燕颂一瓣橘子,“而且钱算什么, 你要别的,我也都给你。” 燕颂闻言偏头看了燕冬一眼,“什么都给?” 这是什么话?燕冬不悦地说:“要什么给什么,可不要怀疑我对你的心,否则我立刻吊死!” “吊死不可以,”燕颂悠悠地说,“吊起来还是行的。” 自小到大,燕冬几个崽子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小心回家被吊起来打”,闻言下意识就以为燕颂想打自己了, 可他这几日没犯错……吧? 燕冬问:“何意?” 燕颂看了眼一脸茫然天真的弟弟,说:“说着玩儿的。” 燕冬显然完全没察觉出那话里不干不净的意思, 闻言没有追问,“哦”了一嗓子,继续专心地吃橘子了。 唉,傻子, 燕颂暗自摇头,对一道走来的三皇子和五皇子颔首见礼。 “四哥,生辰吉乐。”五皇子示意奚望奉上贺礼,笑着说,“许久没有赴宴了,我今儿出门特意选了身好衣裳呢,漂亮不?” 鹦鹉刺绣红罗袍,衬得人一张晚霞画也似,瑰丽明秀,燕冬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肯讨五皇子的好,说:“人家四殿下寿宴,你在旁边搔首弄姿。” 他们俩自来是见着就要耍耍嘴皮子,五皇子闻言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反将一军,“你的意思是搔首弄姿这活儿该四哥干?” “我没这么说!”燕冬瞪眼,“少污蔑。” 五皇子摊手,“你不就是这么个意思?” 燕冬耍赖,“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骂你,你扯旁人什么意思,不乐意我骂你?” “哪能啊?我就喜欢你骂我,来来来,”五皇子伸手握住燕冬的脖颈,笑眯眯地说,“多骂我两句。” 两人挤在一起打嘴仗,三皇子这么多年都看习惯了,淡笑着在一旁观赏,期间突然想起一茬,又看了眼燕颂,后者也看着打打闹闹的两人,脸上始终挂着一层浅淡的微笑,看不出丝毫不悦或是在意的样子。 眼前的燕颂和乌碧林口中那个“爱得很”的燕颂好似并非一人,要么是乌碧林嫉妒疯了,自己添油加醋,要么就是燕颂太能装了,在人前永远习惯性地戴着一层假面,自然得甚至不需要刻意穿戴摘下。 燕颂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偏头看向他,“三哥在看什么?” 三皇子说:“你。” 燕颂说:“请三哥指教。” “我没什么要指教你的。”三皇子笑了笑,“四弟从来就了不得。” 这句话平淡,没有任何阴阳怪气的意思,燕颂看着三皇子,微微一笑,说:“三哥里面请。” “好。”三皇子偏头看向正在和燕冬互揪头发的五皇子,“五弟,莫要玩闹了,进去入座。” 五皇子应了一声,趁机捏了把燕冬的脸,跟着进入设宴的大殿了。 “可恶。”燕冬揉着脸,偏头见燕颂正在看着自己,那目光怎么说呢,不冷不热,十分寻常——所以实则不是寻常。 “哥哥,”燕冬走过去,小声说,“我的脸都被掐大了。” “没大。”燕颂仔细地看了看燕冬的脸腮,没有上手,“掐疼了?” “那倒是没有。”燕冬老实巴交地说,“我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想和你撒娇来着。” 燕颂失笑,说:“那方才不是该说疼?” 燕冬说:“疼。” 燕颂再也忍不住,伸手摸了下燕冬的脸,这动作吓了燕冬一跳,连忙环顾四周,见没有别人在看这里才松了口气,说:“克制一下!” 真像见不得光的关系了,燕颂细了细眼,有点不高兴。他说:“克制了,所以这会儿才摸。” 燕冬笑了笑,哄着说:“我都克制了呢,哥哥比我厉害好多,一定可以装得若无其事。” “怕什么,”燕颂说,“这里是我的地方。” 燕冬呐呐地说:“难不成若是别人发现咱俩的关系,你会杀人灭口吗!” “那倒不至于,哥哥又不是喜欢杀人的人。”燕颂安抚道,“管不住口舌的人,割了就好。” 燕冬如实地感慨,“哥哥,你知道吗,每次你一脸平淡或者微笑着说出这种话,都极像话本里的大坏人。” “那真是太好了,我不喜做好人,”燕颂说,“否则欺负你的时候会良心不安。” 燕冬瑟瑟发抖,“我不敢得罪你了。” “晚了。”燕颂冷酷地说,“你已经把我得罪狠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燕冬不肯认罪,声称三月都要飞雪! “方才。”燕颂说,“谁是‘旁人’?我是‘旁人’吗?” 啊? 燕冬眨巴眼,和燕颂对视了小会儿才总算想起来,先前他和五皇子说的那句话得罪四殿下了!但这很明显是抓着文字罗织罪名。 “我说的‘旁人’指的是其他人,没有任何亲疏的意思。”他说。 燕颂说:“那你当着我的面和别人动手动脚,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和老五一直这样啊,以前你都没有……诶?”燕冬恍然大悟,后知后觉,“所以以前你会偷偷吃味吗?” 燕颂问:“不可以吗?” 好理直气壮呀,燕冬笑着说:“当然可以啦!” 还敢笑,燕颂也笑了笑,说:“冬冬很喜欢看哥哥吃味吗?” “没有没有!”燕冬浑身一抖,立马抬首挺胸,抬起四根手指头直戳天穹,“我绝对没有故意惹哥哥发酸水,我哪里舍得嘛!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注意分寸,时刻记住自己是有人的人,不可以和别的男女老少太亲密!” 燕颂笑哼了一声,“晚些时候再收拾你,先进去入席吧。” “因此认错和发誓并没有换来饶恕,唉!”燕冬瞅着燕颂,“不要,我就杵这儿,爹娘二叔和表哥还没到呢。” 他话音方才落地,燕家的几位就来了,两方各自见礼,燕青云笑着说:“续明,生辰吉乐,健康平安,一切都好好的。你之前那把佩刀不是有缺口了吗,我给你重新打了一把,还是那样式,免得你不顺手。” 常春春上前接过匣子,燕颂打开匣子摸了摸里面的素面横刀,笑着说:“当真一模一样,辛苦爹了。” 燕青云愣了愣,小声说:“不要乱叫!” “无妨,四下都是我的人。”燕颂说。 燕青云闻言没说什么,就是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燕冬说他没出息,被狠狠地揉搓了一把脑袋。 “从前的印章如今没法使了,我重新给你雕了一方,望不要嫌弃。”燕翠微说。 燕颂摇头,“二叔哪里话,多谢二叔。”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69节 “细错金银,篆刻古雅,好漂亮呀。”燕冬抱住燕翠微的胳膊,“我也要!” “好。”燕翠微说,“你选个样式,二叔闲暇的时候就给你做。” 燕冬指着匣子里的印章,“要和这个一样的——兄弟款。” 崔拂来和崔玉纷纷看了小家伙一眼,笑而不语,什么兄弟款,分明是情人款嘛。 燕翠微却是不知其中真相,闻言只顾着点头答应了。 崔拂来把一只小匣子递给燕颂,燕冬凑上去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只羊脂白玉流水纹玉镯,有点眼熟。 “这这这不是!”燕青云压住声音,小声问崔拂来,“夫人,是不是装错了?这不是当年你我成婚时,崔家的嫁妆之一吗?” “这算是咱们崔家的传家宝之一吧?”崔玉笑眯眯地看了眼燕颂和燕冬,“当年姑姑出嫁时,祖母给她的,说是让姑姑以后传给自己的儿子儿媳或是女儿女婿。” “不错。”崔拂来说,“纵儿和姰儿如今都没有半点风声,这物件自然是先到先得。” “先到先得不是该给冬冬吗?咱小儿子已经和那个不知哪儿来的野男人两情相悦了。”燕青云看了眼燕颂,“这个也还没动静呢。” “爹。”燕颂看向燕青云,目光稍稍有些复杂,“我已有心上人了。” 燕青云:“呃——呃!” 燕颂拿起那只白玉镯,直接或者说放肆地握住燕冬的左手,轻轻帮他戴上,随后再度看向燕青云。 “哎呀!”燕青云觉得不大妥当,“这种东西就不要胡乱让给你弟弟了!” 众人:“……” 这样大的傻子当年是凭借什么成功追求到娘亲的呢,燕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亲爹,正要索性直接坦白,那头就快步进来一个亲卫,捧手禀报道:“殿下,贵人有请。” 燕颂跟前的贵人,也就宫里那位了。 “诸位里面入席,冬冬先替我招待。”燕颂捧手行礼,扭头下了踏道,跟亲卫走了。 承安帝坐在禅椅上,看着墙上的人像画出神,门后响起推门声,他咳嗽了一声,说:“这是冬冬画的吧。” “是。”燕颂上前行礼。 “冬冬的画像他的人,灵气,生动。”承安帝笑了笑,“他小时候,我也教他作画,他要画我,还要我凑近些,好方便他观察。” “画着画着就坐您怀里去了。”燕颂说。 承安帝点头,“那会儿孩子们都怕我,唯独你们两个不怕,但你太稳重,像个小大人,只有他不拘礼,要背要抱的,有时索性靠在我怀里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什么字啊画的都抛在脑后了。我那会儿就在想啊,这小孩儿不像青云,不像拂来,到底像谁呢。” 燕颂看着承安帝消瘦的背影和夹杂的些许华发,“父皇在想母妃吗?” “想的。”承安帝说。 燕颂说:“若母妃在,必定不舍得父皇如此自苦。” “非是自苦。”承安帝说,“我该说等你该懂的时候便懂,可说来矛盾,我希望你懂,又希望你不懂。作为父亲,我盼着有人能与我儿互相扶持,真心相伴,可作为君父,我的储君该永远保持理智、冷静,没有软肋。” 燕颂说:“父皇要立我为储君吗?” “我死后,你就是皇帝,何必做太子?”承安帝摇了摇头,“东宫不是个吉祥的地方。细细数来,我大雍几代太子都不得善终。” “可父皇是慈和的父皇。”燕颂推心置腹,“父皇的心意,我都明白。” “我就这么几个孩子。”承安帝轻声说,“半辈子了,我仍然学不了先帝的铁石心肠,遑论妻妾儿女,谁都是他指尖的一枚棋子,用则用,不用则废,化为齑粉也只在他一念之间。你当我为何能做皇帝,有一个很要紧的原因,”他笑了笑,“我的兄弟都被先帝杀光啦。” 燕颂没有说话。 “颂儿,你要记住,该狠绝的时候不要慈悲,可不该狠绝的时候万万不要狠绝。”承安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杀孽太重迟早反噬自身,伤人伤己啊。” “父皇嘱托,儿臣铭记在心。”燕颂说。 “来,这个给你。”承安帝伸手,握住燕颂立刻伸过来的手,将一直挂在腕上的赤珠念珠戴在他手腕上。 “赤珠辟邪护身,是好东西,这绿玉寅虎坠子是当年我和你娘一块儿雕的,你是小老虎嘛。”承安帝叹气,“我本舍不得把它给你,但想了许久,算啦,毕竟是我们给你雕的,若我霸占着,她要不高兴了。” 承安帝抚着那只小寅虎坠子,目光温柔而怅惘,许久才说:“颂儿,生辰吉乐。” 他今日不是君父,只是父亲,所以只说:“平安顺遂,康健常乐,则是大吉。” 承安帝没有去前面入席,仿佛没有来过一般,让吕内侍和燕纵陪着回宫了。 燕颂摩挲着腕上的念珠,目送承安帝走远,扭头去了前面。 跨出月洞门时,对面的花圃前蹲着一个人,还有两只一同来赴宴的小狗。 燕颂轻步走过去,听燕冬叮嘱两只小狗:“今夜人多,你们不许乱跑,要是被拐跑了,让我怎么办?待会儿我坐哪儿,你们就坐哪儿,认真吃肉啃骨头,不许撒野,否则我就让大哥收拾你们,他有多凶你们是知道的哦。” “哦,”燕颂冷不丁出声,“我却不知道。” 燕冬噌地拔地而起,扭头就要跑,被燕颂眼疾手快地捏住后脖颈摁在原地。雪球和葡萄看了眼被制住的主人,又看了眼制住主人的人,审时度势,扭头就颠颠儿地跑了。 “哇,”燕冬怔怔地看着两道狗影,“它们背叛了我。” “你也背叛了我。”燕颂说,“躲在背后说我坏话。” “哪有?我是吓唬狗的,哥哥一点都不凶。”燕冬伸手指月,面色虔诚,“哥哥和月光一样温柔,简直是我梦中的仙子!” “哦,”燕颂问,“什么梦?” 燕冬害羞地抿了抿嘴巴,说:“嘿嘿。” “小王八蛋,”燕颂哼了一声,把燕冬翻了个面拥入怀中,下巴抵住那颗脑袋不许人动弹,闭眼说,“抱会儿。” 燕冬伸臂环住燕颂的腰,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这是承安帝给自己的四儿子过的第一个生辰,也是最后一个,他们做了二十几年的君臣,却只能做很短一段时日的父子。 * 燕青云在默默地观察所有人。 “鱼儿,”侯翼和鱼照影附耳说,“你是否觉得燕叔今日的目光有些吓人啊?这不是四殿下的生辰宴吗,我怎么好似误入什么审讯缉捕的地方了?” “燕叔方才也这样看过咱俩,只是看一眼就收回了,好像是觉得咱俩没问题?”鱼照影晃着扇子,顺着燕青云的视线范围琢磨,“你,我,三殿下五殿下,王府尹……我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侯翼毫不谦虚,“长得好!” “倒是……没错。”鱼照影颔首。 侯翼喝了口酒,说:“年轻?男人……我的娘诶,这不是在给三姐挑夫婿吧?” “女儿没这个意思,燕叔不会自作主张的。”鱼照影摇头。 “也对,”侯翼推了推鱼照影的胳膊,“诶诶,燕叔好像重点审视王府尹了。” 王植在燕青云打量自己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了,起初没在意,此时随着那道目光愈发意味充足……复杂并且不善,他只好抬眼回视燕青云,颔首见礼。 燕青云撑着张严肃冷酷的脸微微点头。 这时候寿星姗姗来迟,众人纷纷起身祝贺,殿内顿时变作另一种热闹。 燕冬过了小会儿才进来,跟着走到人群后头凑热闹,听众人把贺词说出花儿来了。他跟着人群往里走,途中路过王植那桌,两人四目相对,王植起身见礼,燕冬也回礼,瞧着竟然十分和谐。 可燕冬从前提起王植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变化如此巨大,必定是爱上了! “哎哟!”燕青云吓得往后一仰,全凭椅背支撑一身傲骨。 崔拂来莫名地看了眼夫君,“人寿星还没入席,您就吃撑了?” 燕青云讪笑,说:“喝了几杯有点上头,我躺会儿。” 难怪那小子一改脾性要偷摸着单相思,还不敢和家里的人说实话,敢情看上的是王益清! 可颂儿怎么会同意呢! 燕青云见小儿子已经和王植说起话了,顿时坐不住了,起身走……冲到两个年轻人面前,一把将儿子揽入臂弯中。 “?”燕冬吓了一跳,偏头看向燕青云,“爹爹,怎么这么热情!” 燕青云用眼神警告儿子闭嘴,上下打量王植几眼,颇为冷淡地说:“我听说你府上有一房妾室?” 燕冬:“?” 您关心别人后院私事做什么啊! 王植也很茫然,但还是恭敬地说:“并无此事,外间琐碎闲话罢了,下官并未说亲,府内也无姬妾。” 哟,这是跟我表态度呢,燕青云想。 “这个我知道,是王樟把楼里的姑娘带入王府的,结果外头瞎传是王府尹叫的人,传来传去传成妾室了。”燕冬挥挥手,“嗐,大家都喜欢八卦,有些人卦着卦着就凭空捏造了。” 哟,帮心上人说话呢,燕青云哼笑一声,盯着王植,“今夜时机不对,改日我选个地方设宴,你敢不敢来?” 这语气,谁都能听出来这顿饭很不好吃啊! “?”燕冬一脸茫然,老爹您莫名其妙摆什么鸿门宴、下什么战书啊? 王植和燕冬对视了一眼,后者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控制一下突然发癫的亲爹,于是一把握住燕青云的胳膊,强行把人拽到一旁没人的角落里,压着声音质问:“何意!” “你说何意!”燕青云压着嗓音,“别想瞒我了,我都知道了!” 燕颂请宾客入席,瞧了眼杵在角落里说悄悄话的父子俩,示意开席奏乐。 箫声响彻大殿,燕青云哀愁地说:“儿大不由爹啊。” 燕冬瞅了燕青云两眼,和走过来的燕颂求助,“老燕疯了,传御医!” 燕颂看了燕青云一眼,正要叫人去传御医,就被燕青云一把握住了手腕。 “颂儿啊,多谢你,”燕青云感动地看着燕颂,“多谢你成全冬冬的一腔真情。” 颂儿和王植从前多有摩擦,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他又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能做出这样的让步,肯同意冬冬和王植的事情,必定是出于对冬冬的拳拳爱护之心呐!燕青云眼眶发热,感动的同时又很落寞,颂儿都点头了,他在这场为难小儿婿大战中注定是孑然一身了! 竟然真能猜到,终于猜出来了,可算猜出来了——燕颂和燕冬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惊讶和欣慰。 燕颂几次踹门,门摇摇欲晃却都□□不倒,本打算寻个好日子,郑重地和燕青云坦诚,求得同意,见状也只好改主意了。让他惊喜的是燕青云这语气,是不反对他们的。 “爹何出此言?冬冬真心爱我,我也真心爱冬冬,若说成全,是彼此成全才对。”燕颂温声说,“这会儿时机本是不对的,但既然爹提起,那我也要和您说一句,冬冬是我心头肉,离了他就活不得,此生绝不辜负,请您放心。” 燕冬看着燕颂,像齁了十斤蜜饯果子,眼睛咕噜咕噜冒糖水。 “你这么想就很好,我……等会儿,”燕青云后知后觉,“谁爱谁?!” 第57章 保佑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燕青云躺在摇椅上, 额头上盖着一条巾帕,扮演差点被儿子们吓厥了的老父亲。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0节 “就前阵子啊。”燕冬跪在垫子上,老实交代了。 燕青云盯着墙顶, 深沉地说:“若非你们说漏了嘴,我这辈子都想不到这里,也不敢想。” “我暗示了呀,”燕冬说,“爹爹是否应该检讨自己不够上道呢?” 燕青云说:“呵。” “爹爹,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就坦然接受吧。”燕冬挠了挠头,为难地说,“毕竟不接受也没什么用。” 燕青云:“呵呵。” “您儿子这么有出息, 讨到这么好的郎君回来,您就该为我鼓掌欢呼,而且大哥和咱们知根知底的,这叫亲上加亲呀。”燕冬挪了两步,握住燕青云的胳膊,笑眯眯地说,“我和别人你不放心,那大哥呢,你对他放不放心?” 燕青云:“呵呵呵。” 燕冬“嘿”了一声, 体贴地说:“我知道您现在很不好受,因为这个传说中的野男人小妖精竟然没得挑, 所以您连找茬都没有立场,棒打鸳鸯都没有力气,实在很憋屈。” “你爹我已经被这颗突然砸下来的炮仗炸得脑袋冒烟儿了。”燕青云幽幽地说。 “那您现在冷静了吗?”燕冬期待地问,“您觉得我和大哥配不配?” 燕青云:“……” “不说话, 那就是配咯,毕竟若觉得不配,您一嗓子就吼出来啦。”燕冬笑弯了眼睛,低头枕上燕青云的手背,蹭了蹭,小声说,“爹,我好幸福啊。” 燕青云没说话。 “我喜欢大哥,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胆颤不安,可他竟然也早早的就偷偷喜欢我。我好感动,”燕冬袒露,“您不知道,这些天我偶尔夜间想起,还是会掉眼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每每想起,我的心里就咕噜咕噜冒泡,那股子热气涨上来,眼眶就酸酸胀胀的。” “他是我大哥呀。”他抬头和燕青云对视,“当年陛下和明妃娘娘把他送到爹娘身边,就是我们缘分的开始。周岁宴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要,就抱着他了,那就是给我们的缘分打了个死结。我以前不懂,只把他当大哥,当珍宝,可我对他的感情不知何时就变了,他不再只是我的大哥,还是我的心上人了。爹爹,您知道心上人是什么意思吗?” 燕青云瞪眼,“你爹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 燕冬看着燕青云,只顾着憨笑,没说话。 父子对视,燕青云叹了口气,拍拍大腿坐起来,说:“别说,咱们老燕家就是出情种!” 燕冬立马说:“我是和爹爹学的啊,喜欢一个人就要只想他念他对他好,不能朝三暮□□流薄幸。” “那你是学对了!”燕青云揉了把小儿子的脑袋,从榻上一跃而起,“走,用饭!” 父子俩回到宴席,独坐主位的燕颂抬眼瞧了一眼,将燕冬那记“小燕出马,一个顶俩”的眼神纳入眼底,他举杯饮酒,嘴角微扬。 燕青云打发了那些来问候自己身体的朝臣,拉着儿子入座。 燕冬解决了“心腹大患”,心情舒畅,拉着老燕痛饮三杯,说:“今晚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燕青云给儿子倒酒,一旁的崔拂来瞥了眼豪气万丈的父子俩,“都少喝点儿吧,尤其是冬冬,碰着酒就越来越放肆,和谁学的?” “爹!”燕冬说。 “嘿!”燕青云瞪一眼小儿子,有事先卖爹,好个小叛徒! 崔拂来轻笑,没管他们了。 父子俩端着酒杯互相碰杯,小孩儿似的,俄顷去别桌说笑的崔玉回来,加入父子俩的战局,三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日月颠倒了。 燕颂一直在关注燕家席位方向的动静,见燕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开阵仗,作势要和燕青云打斗时,终于坐不住了,吩咐身旁的常春春,“散席吧。” 再坐下去,那小傻子要上桌跳舞了。 常春春是大总管的派头,替主子安排事务,客气周到地将客人们送出府门,再回到殿内的时候燕颂正被燕青云压着肩膀。 “好小子,人家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是专啃窝边草啊!”燕青云拍拍燕颂的肩膀,竖起大拇指,“有本事!好胆量!” 燕翠微:? 燕冬靠在崔拂来肩头休息,闻言嘿嘿傻笑,猛地站起来,说:“窝边草,好吃!多吃!” 燕颂伸手,对小醉鬼说:“来。” “来了来了,”燕冬颠颠儿地扑到燕颂手臂上,被男人揽住了,“我好晕啊。” “好好站着,不许蹦哒了。”燕颂摸了摸燕冬红扑扑的脸,吩咐侍从去煮蜜汤,转头和燕青云说,“爹,您也用一碗吧。” “不爱喝,甜滋滋的,走了!”燕青云伸手揉搓了下燕冬的脸,转身拉住崔拂来的手腕,笑着说,“夫人,回家了。” 崔拂来起身,反手挽住燕青云的胳膊,笑着嘱咐燕颂,“这小醉鬼我们不要了,颂儿多费心。” “怎么不要了?”燕冬伸出挽留的双手,抓住崔拂来的衣袖,悲伤地说,“娘,带我走吧!” 燕颂颔首答应,揽着燕冬腰身的手臂微微往后动了动,把沉浸在苦情戏中的燕小公子往后提溜了一步。 “好好听大哥的话,早些歇息。”崔拂来摸摸燕冬的脸,搀着燕青云走了。 燕翠微站在原地看了眼双手扑腾的燕冬,又看了眼和燕冬贴在一起的燕颂,最后看了眼燕颂揽着燕冬腰身的那只手臂,若有所思,恍然大悟,自顾自地“哦”了一声,跟着兄嫂走了。 “我也回了。”崔玉摸摸燕冬的头,和燕颂捧手行礼,转身就要走,这时燕冬却拉住他的胳膊,嚎叫着,“大恩人!不要走大恩人!” 崔玉说:“那你不如舍了大表哥,和我走吧?” 燕冬松开手,冷漠地说:“离开!” “遵命。”崔玉哈哈大笑,转身溜了。 燕冬俯下身,让自己挂在燕颂的手臂上,幽幽地说:“好晕啊,好晕。” “那就不要闹腾了,乖乖站好。”燕颂弯腰要抱燕冬,燕冬脚下一个踉跄躲开了,摇头说,“伤。” 燕颂安抚道:“不碍事。” 燕冬生气地皱了皱鼻子,“嗯!” 好吧,燕颂退一步,说:“那哥哥背。” 燕冬犹豫地不说话,燕颂拉住他的手腕防止他摔倒,同时原地半跪在地,哄着说:“冬冬。” 燕冬乖乖地趴上去了,双手搂紧燕颂的肩颈,嘴上还在出主意,“可以坐轿子的。” “会更晕的,不好。”燕颂轻易将人背了起来,那两只长腿紧紧地绞着他的腰,它们的主人十分体贴地说,“我把你缠紧些,这样你就不用掂着我的腿了。” “嗯,冬冬真聪明。”燕颂背着人出了寝殿,关心道,“想吐吗?” 燕冬蹭着燕颂的侧脸,轻轻摇头,因为喝多了,嗓音有些沉闷,黏糊糊的,“放心,不会吐在你身上的。” “吐了也没关系。”燕颂说。 “那怎么行啊,我会嫌弃自己一辈子的。”燕冬哼哼唧唧,路上瞧见一树海棠,树根前扎着一只圆木墩子,他突然就说,“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惹你生气,你不理我,甚至那天下学的时候都没有等我吗?” 他说的是自己七岁那年的事情。 “没有不等你。”燕颂再次澄清,“我在院子门口等你,后来被博士叫走了,不信写信问你侯家大哥,他能给我作证。” “对哦,你和我解释过了。”燕冬安静了一小会儿,又说,“但我每次想起来,还是会下意识地觉得你当时没有等我下学。” 燕颂脚步微顿,又继续往前走,说:“为何?”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那天之前,每次你都会等我下学,哪怕有急事都会让人和我说的,可那日我出门却没有看见你,也没有看见春春或是你身旁的别人。我当时坐在院子门口的海棠树下等了你半个时辰呢,那个木墩子好硬,坐得我屁|股疼。”燕冬闷闷地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等着等着就下雨了,把我淋成了落汤鸡。” 燕颂说:“我回来的时候瞧见我们家小孩儿下雨天都不知往檐下躲,心说不至于这么笨的,这是苦肉计。” “对呀。”燕冬笑了笑,小声说,“我惹你生气,你不理我,我就让你心疼,这样你就会理我了。” 燕颂说:“嗯,我理你了。” 那日傍晚,燕颂回来时瞧见树下那只湿漉漉的弟弟,一下就猜测到小混账的心思,又气又急,面色却没表现出来,只是如现在这般把弟弟背出了社学,坐马车回家后把人摁在桶里洗漱更衣裹上被子,确认没有受凉后,赏了几记巴掌。 “把我打得哇哇哭。”燕冬嘟囔,又说,“但比起打屁|股,我更怕戒尺,戒尺更疼!” 燕颂失笑,说:“你不犯错,哥哥打你做什么?” “不犯错很难的,你们都太疼我啦,我背后有靠山,有人给我擦屁股,有时候就会昏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燕冬圈住燕颂的脖子,“但是哥哥你知道吗?你虽然打了我一二三四……不知道多少次吧,每次都把我打得眼泪鼻涕糊一脸,但是我一点都不怨你,我好感激你。” 燕颂背着人拐弯,进入月洞门,踩着小径继续走,说:“那待会儿再赏你几下。” “我说真的!哥哥管着我呢,我喜欢哥哥管着我,哥哥把我管得很紧,却又不紧,因为我能随时随刻感受到哥哥的存在,却又不会窒|息,哥哥就像笼子和锁链,关着我罩着我,却又没有缠紧我。”燕冬想了想,打个比方,“我是燕子,想飞出去的时候哥哥就会把门打开,看着我飞,不论去哪儿,我的脚上都拴着一条线,线在哥哥手里,我们彼此牵扯,彼此感受,想回来的时候哥哥就会把门关上,不让外面的风霜雷雨打着我。” 他们都推心置腹,燕颂的声音在夜风里温柔无匹,“但哥哥很多次都想缠紧你,拴紧你,不让你往外飞。” “可是哥哥没有这么做,就好像我曾经也很多次都想把哥哥囚|禁起来,但最终也没有下手那样。”燕冬凝视着燕颂的侧脸,真心地说,“哥哥是生来尊贵的人,一定是属老虎狮子的,喜欢主动,掌控,居高临下,生杀大权,做不得我的金丝雀。” 燕颂笑了笑,说:“可以做。” “那样就不够张扬夺目了。不要再挑|逗我啦,”燕冬轻声说,“我不会损坏你漂亮的羽毛,那样是暴殄天物。” 燕颂背着弟弟回了寝殿,将人放在榻上后仍呼吸如常,他自小习武,自来克制自律,体格很好。 燕冬钦佩地说:“哥哥好厉害,我好幸福。” “怎么说?”燕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看见燕冬目露羞涩后才恍然大悟,好笑地捏了捏那张红彤彤的脸,“胡思乱想什么。” “什么叫胡思乱想啊,我是想得理所当然。”燕冬反驳,“你是我的人,我想你不是肖想,不是觊觎,是人之常情!” “嗯,说得对。”燕颂接过亲随递来的小碗,坐在榻沿上喂燕冬喝蜜水,“喝点润润,然后洗漱更衣,早些歇着。” 燕冬着急地说:“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原本是有几桩公务还要处理的,见状燕颂笑了笑,安抚道:“哪会?自然是陪你一同就寝。” 燕冬这才满意,把小半碗蜜水喝了,抬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燕颂。 燕颂吩咐人将干净的寝衣熏好后拿到浴房,转头时看见他,不禁笑了笑,“怎么这么看我?我是你的骨头吗?” 又在损他是小狗啊,燕冬听出来了,却不和燕颂计较,张嘴汪汪两声,手脚并用地往燕颂身上爬,说:“我们一起沐浴,不然我咬你了。” 轻柔黏糊的声音挠在耳廓,燕颂抿了抿唇,抱着燕冬拍背安抚,说:“好。” 喝醉了的燕冬格外黏人,闻言一高兴,从燕颂身上下来,拉着他摇摇晃晃地跑进浴房。临到浴池旁,燕颂眼疾手快地抱住想要往池子里跳的人,“先把外袍脱了。” 他几下把燕冬身上的袍子剥下来,只剩下一身雪白的里衣,欲要继续的指尖一顿,又收了回来。 燕冬没有察觉到燕颂的犹豫和克制,见对方不伺候自己了,就自己动手扯掉里衣带子。他站在昏黄的烛光间,平肩细腰,翘|臀长腿一一显露,如同被剥开外壳的荔枝肉,白里透红,清甜生津。 燕颂紧紧地盯着燕冬,目光里有火在烧,但吃醉的人没有察觉,直勾勾却傻乎乎地迎着他的目光,说:“哥哥怎么不|脱呀?” “……脱。”燕颂快速或者说匆忙地解了玉带罗袍,只剩下一身雪白里衣。他没有脱|光,先行下水,转身伸出双臂,把乖乖靠过来的人抱起来,轻轻放进池子里。 他们并排坐下,几乎是立刻的,燕冬侧身钻入燕颂怀里,和他胸膛贴着胸膛,脸腮蹭着脸腮,如同一株相依相生的并蒂莲。 “哥哥,”燕冬的鼻尖蹭着燕颂的脸腮滑入脖颈,痴迷地嗅着,“你好香呀。” 燕颂浑身绷着,僵硬地揽着怀中的人,怕燕冬跌倒,闻言说:“冬冬也很香。” 燕冬今日换了香,是时兴的玉海棠,清幽幽的,很好闻。燕颂嗅了嗅燕冬的脖颈,笑着摸他的脸。 “二叔调的,你喜欢的话,明日我再回家给你拿一罐子……我很香,”燕冬抬眼看向燕颂,“那你想不想吃掉我?”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1节 “……” “冬冬,”燕颂点了下燕冬的鼻尖,温声说,“乖乖沐浴。” “我很乖的,”燕冬委屈地说,“我先问了你的意见,而不是先斩后奏啊。” 倒是没法反驳,燕颂替燕冬梳理额角鬓边的碎发,说:“为何要这么问呢?” “我想吃掉你,所以我猜你也很想吃掉我。”燕冬天真地发出邀请。 燕颂需要克制,他说:“是看了什么话本吗?” “没有的。”燕冬说,“我想吃掉你,和我想把自己送给你当作生辰礼,都是理由,足够吗?” “很够,但今日不可以。”燕颂说。 燕冬皱眉,“为什么呀?” “因为,”燕颂蹭着燕冬的鼻尖,亲亲他微张的唇,如实说,“哥哥不会,会弄伤你的。” “弄伤我也没关系,”燕冬亲着燕颂的唇,含糊地说,“只要是哥哥,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可以。”燕颂揉着燕冬的后颈,放纵他胡乱亲|吻撩|拨自己,声音哑了,语气却仍然冷静平和,“永远不要这样放纵哥哥。” 燕冬说:“我自愿的。” 燕颂摸着燕冬的后背,指尖剐蹭着那滑腻的皮肤,在后腰处打转,他亲吻燕冬喘|息的唇,温柔又专断地说:“不可以。” “欺负我,”燕冬负气地说,“我要离家出走。” 燕颂笑着说:“这个也不可以。” 燕冬的手滑入水中,不老实地捕猎,燕颂逮住它们,单手握住手腕摁在燕冬腰后。他轻轻咬了下燕冬的下巴,看着那双湿红的眼睛,“说了不可以,不要先斩后奏。” “可是我难受,”燕冬欲哭不哭,挣扎着要从燕颂腿上下来,突然发出一声惊|喘,燕颂握住他,抱住他,将他揽入怀中,哄着说,“不难受,哥哥帮你。” 燕颂的手很漂亮,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燕冬曾无数次地因为那双手出神,它们执笔的时候、握刀的时候、拉弓的时候、拿着戒尺的时候……抚摸他的时候、拥抱他的时候,对他施教的时候……反反复复。那是他少年时一场场混沌而模糊的绮梦,那双手不知抹了什么药,往他眼前一现,他就齿尖发痒,喉咙发干,想凑上去嗅,碰,舔,咬。 天气渐暖,浴房四周不再悬挂布帘,而是轻纱。窗户不再紧闭,需要留出缝隙透气,外面无人敢窥伺,可夜风却肆无忌惮地涌入。 浴池四周轻纱晃动,热烟盈盈,燕冬眼前雾茫茫的一片,似梦非梦。他弄脏了那只手。 常春春蹲在门外,琢磨着要不要把浴房寝殿的门窗都换成更厚实的木料。背后响起脚步声,他推推雪球的屁股,哄着两只小狗去寝殿的小狗窝里,起身转身。 燕颂抱着燕冬出来,手臂托着屁|股,是那种抱小孩的姿势。 燕冬缠着燕颂的腰,枕在他肩膀上,和常春春对视了一眼,微红的眼皮睁了睁,说明早想吃梅花包子。 常春春点头说知道了,燕颂便抱着人回了寝殿。 香炉燃着若隐若现的白烟,燕冬沾床后打了个滚,努力撑着眼皮看着床畔的人。 燕颂见状笑着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躺好,熟练地抱住钻进怀里的人,说:“黏人精。” 燕冬“嗯”了一声,伸手摸到燕颂枕头底下,拿出那只准备好的淡黄缎面平安符,轻轻地在燕颂额前点了一下,说:“漂亮不?” 燕颂接过,仔细地欣赏了下那两只肥嘟嘟的白燕子,说:“漂亮。” 其实乍一眼是不错的,颜色淡雅清新,燕子肥美可爱。 燕冬得意地说:“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绣的,如今的我可不是从前的我了,手艺有很大的提升。” 燕颂翻到背面,是两行漂亮的刺绣小篆: 前路顺畅,福泽绵长。 “谢谢冬冬,我很喜欢。”燕颂拍拍燕冬的后腰,“辛苦了。” “这有什么呀,我每年都给你备生辰礼,有的时候不知送什么呢。前段日子陛下给了我几颗北珠,就是这一串,”燕冬努嘴示意平安符下面的穗子,那六颗北珠圆润鹅黄,鲜丽温润,一眼便知是极品质地,“很漂亮的,端方大气,特别衬你。我就想着再配一颗枣核珠和红玛瑙,给你做饰件。” 燕冬做的饰件没有不漂亮的,燕颂问:“那为何是平安符呢?” 燕冬伸手摸了摸平安符后面的那两行小字,轻声说:“比起别的祝福,我最想要的还是哥哥平安顺遂。当然,这个平安符有我的心机,上面的两只燕子踩着一根梨花枝,就如同你我,哥哥看见它们就想起你我,想起我,想起还有我,那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更保重自身。这个平安符,只有我能做呢。” “冬冬的话,哥哥都记住了。”燕颂亲亲燕冬的眼皮,“冬冬保佑哥哥。” 燕冬捂住嘴巴,叽里咕噜地念了几句佛经,然后拿手指头戳了戳燕颂的额头,郑重地说:“保佑。” 燕颂失笑,抱着燕冬滚了半圈。他瞧着怀里的人,轻声说:“好梦,冬冬。” “好梦。”燕冬憨笑,“哥哥,生辰吉乐呀。” 第58章 赏花 燕冬和鱼照影、侯翼挤在一辆马车里, 悠悠地往三皇子府去。 每年牡丹盛开后,紧接着便是芍药绽放,盛行设席赏花。从前这种日子都是李漱阳做东或是借其宝地设宴, 如今这个最会养花的公子哥儿不在了,众人一时拿捏不准该去何处,还是后宫茶会时皇后说三皇子府的花圃经营得不错,不如去那里。 中宫娘娘发了话,三皇子又比四、五皇子好相处得多,宴席间不必那般拘谨,众人自然欣然往之。 兄弟三个去赴宴,路上闲来无事,不如说说八卦。 “听说王樟近来在讨乌家二小姐的好, ”要去三皇子府,鱼照影就想起了乌家,和两人分享自己的所知所得,“乌家二小姐好像是顺水推舟。” 燕冬抿了口樱桃凉水,嘴里清甜,说:“王樟这个人心气儿高。” 此人一直自傲于王家嫡子的身份,忌恨王植的同时也仍然瞧不起王植,如今自认踏上了青云之路,更是飘飘然, 平日做事掩不住轻浮傲气,导致礼部许多人私下对他都颇有微词, 只是碍于王植不好得罪。 王家来了信,嘱咐王樟在雍京寻一门亲事,王樟自然乐意,可雍京寻常的官家小姐他瞧不上, 公侯高官家的小姐又攀不起,于是便瞧上了乌晴宜。 乌家如今是落魄了,可乌碧林仍然是三皇子妃,乌晴宜也仍然是乌尚书的嫡亲孙女。 但乌家处境尴尬也是真的,或许这便是乌晴宜不抗拒王樟的原因,王樟到底和王植同出一脉。 “王植翅膀再硬,也仍然脱离不了江州王家子的身份,除非他肯背负忘祖背宗的骂名,否则就必须要捎带着王樟这个拖油瓶。”乌碧林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不无讽刺,“这些老不死的就是如此,哪怕王植已经是紫袍玉带的人物了,王樟不过是个礼部小官,他们仍然愿意把家族兴旺的责任寄托在王樟身上,就因为他才是王家嫡子。” 今日三皇子府设宴,乌家也在受邀之列,乌家兄妹想要探望“卧病在床”的姐姐,三皇子没道理不答应。 乌晴宜端坐在榻前的绣墩上,说:“可王樟此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怕是撑不起这个责任。” “那又如何?还能如何啊,”乌碧林怜悯地看着妹妹,“你倾慕王植,可人家不会娶你,莫说这位年轻能臣了,纵观雍京各大家族,如今谁肯娶咱们乌家的姑娘?” 她的目光掠过乌晴宜,看向门外那一角素纱袖,刻薄地说:“谁叫咱们乌家如今处境落魄,唯一的嫡子毫无用处,只能借三皇子妃的稀薄情面呢。” 乌盈是外男,不好入内,只站在廊上,他瞧着廊外的一树海棠,眼前浮现出他从前坐在海棠树下抚琴给祖父听的画面。 父亲嫌他无所事事,家中长辈唯独祖父愿意静心倾听,不仅如此,祖父还会拿自己的珍藏古玩去和别家的长辈置换一把他相中的好琴,或是坐下来帮他修改曲谱。 乌晴宜直视姐姐,说:“姐姐不必冷嘲热讽,若非你推波助澜,乌家不至如此。” “妹妹的话,”乌碧林笑了笑,“姐姐听不懂呢。” “父亲利欲熏心,作出春闱舞弊一案,是凭借座师的身份为自己招揽读书人,更多的还是为了三殿下,可此事恐怕不是出自三殿下的授意,而是姐姐你,”乌晴宜扯了扯嘴角,“还有皇后娘娘。” “我的好妹妹,你很聪慧,但你不知道,”乌碧林竖起手指抵住嘴唇,担心地说,“说出这句话,你随时都会死啊。” “姐姐亦不知,妹妹如今生不如死。”乌晴宜抬手擦掉眼泪,形容冷淡,一字一句地说,“你和皇后合谋,拿父亲当刀,却逼死了祖父。” “是啊,可你能如何?”乌碧林冷漠地说,“别忘了,乌家不止你们二人,你们要把他们拉入地狱吗?睁开眼睛看看吧,今日的赏花宴,赏的到底是谁。” “这真是赏‘花’宴啊。”燕冬站在亭子里,看着远处围绕在三皇子周围的一群官家小姐,“姑娘们是百花,姝姿各异,供三殿下一人赏,三殿下是独花,精致齐整,供姑娘们赏。” 鱼照影挑眉,说:“三皇子要纳侧妃?” “不止,恐怕是皇后要挑选新的儿媳妇儿。”燕冬打开扇子。 侯翼分给两人一块儿糍粑,说:“可三皇子妃还在啊,陛下都没说废掉她,皇后如何重新选三皇子妃?” 燕冬咬了口糍粑,明白乌碧林如今处境危险,皇后若真挑到了满意的新儿媳妇儿,她这位三皇子妃就该退位让贤了。 “乌老不在了,乌家如今唯一的靠山就是三殿下,这般情形,乌碧林的生死都握在皇后手中。”鱼照影摇头,纵然恨屋及乌不喜乌碧林,也得感慨中宫薄情,“皇后可不是个善茬。” 燕冬吃完了糍粑,说:“这府里必定有皇后的人。” 鱼照影点头,“不错,皇后掌控着三殿下,又清楚乌碧林不是个省心的,一定会盯着他们的。这种耳目钉子,处理了一个就会冒出第二个第三个,谁让他们是母子呢,下不了死手。” 侯翼纳了闷了,“三殿下到底是如何想的?” 燕冬没说话。 “他怕是恨不得所有人都死了。”鱼照影笑着说,“死人不会说话,死人最安静了。” 三人挤在一块儿说小话,说着说着,燕冬突然感觉到什么,转头一瞧,燕颂从路口的海棠树后现身,一袭白纱常服,面如冠玉,俊美无俦,身后还跟着燕姰荣华和六皇子。 燕颂也立刻就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燕冬大方地颔首微笑,仿佛见礼,但只有春风能嗅到他们目光中的柔情和那点不安分的撩|拨。 “哟,”侯翼嘴贱,“不能冲上去搂搂抱抱,心里难受死了吧?” 他常常觉得燕冬有病,一种恨不得长在燕颂身上的病,从前就病得不轻,如今两人关系进展,估计已经病入膏肓了吧。 燕冬大方地承认了,但是嘴硬地说:“无妨,夜里我们睡在一块儿呢,我可以搂搂抱抱个够。” 侯翼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夸张地作出呕吐表情,被燕冬一巴掌扇在脑门上。 “哟,”鱼照影坏笑,“你们洞房了?” “没有。”燕冬用余光恨着燕颂,抱怨道,“他不答应。” 侯翼纳闷,上下打量兄弟,“也没有那么不好下口啊。” “就是就是!”燕冬扇子一合,十分风流倜傥的样子,“若是猪肉,我必定是肥瘦相间、卖得最好的那一类。” 侯翼舔了舔唇,想吃肉了。 三人于是走出亭子,往后山花园走去。燕冬和兄弟们诉苦,“他说他不会。” 侯翼说:“不会就学啊。” “就是嘛。”燕冬说到这个就来气,“他说不会,我就特意给他买了几本春|宫,专挑的图文详细版,结果这人不领情就算了,还把我精心挑选的春|宫没收了,自己不看,还不让我看,可恶!” 侯翼说:“可恶!” “可恶。”鱼照影笑了笑,思忖一番,打了个比方,“一个人很想喝浮春,但此酒久负盛名,不仅一壶二十两的天价,还十分难抢。这人努力赚钱,终于在三年后存够了银子,兴冲冲地来到酒楼外,结果掌柜的却说酒早就卖完了,您下次请早吧。此人不甘心,去了下一家酒楼、下下家……跑遍了雍京的全部酒楼,终于得到了一壶酒。此刻他抱着这壶日思夜想的神仙酒,是举头痛饮,还是先感慨万千,竟然不舍得入口呢?” “哦……”燕冬悟了,“他舍不得吃掉我!” 可是吧。 “他亲我的时候很用力呀,感觉想把我生吞活剥了,何必矜持嘛。”燕冬摩挲下巴,又没有彻底悟。 “亲嘴和洞房又不一样。”鱼照影说。 燕冬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霞晖,凑到鱼照影身旁,小声说:“洞房舒服吗?”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2节 “看情况了。”鱼照影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头一回可疼,后来我抽了他几鞭子,他就学会了。” “啊?”燕冬为难地说,“我不敢抽大哥,也不想抽,该怎么办?” 鱼照影憋不住笑了,伸手摸摸燕冬的头,温柔地说:“傻子。” 燕冬不满,大声说:“喂!” 前面的燕颂听见声音,转头一瞧,燕冬和鱼照影打起来了。六皇子站在一旁,老气横秋地说:“还是如此,不稳重。” “嗯。”燕颂说,“你去教训他们。” 六皇子领命,回头去找燕冬他们玩了。 燕颂看向两个女孩,说:“你们也是,自去赏花,跟着我做甚?” “哎呀,殿下嫌弃我们了。”燕姰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我不想走,”荣华垂了垂眼,“母后想为我挑选驸马。” 燕姰问:“中意的是谁啊?” 荣华叹气,“母后没有说,只说让我先自个儿来瞧瞧,但应该也和一些夫人透了口风,我若离开四哥,那些公子就要来找我了。” 燕颂闻言没有说什么,只玩笑道:“我是什么辟邪护罩吗?” 荣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燕姰拉住她,“怕什么,有我在,谁敢来找你?好不容易出来透个风,不得痛痛快快地吃喝观赏,管那些劳什子事做什么?” 燕姰骨子里是有些火爆的,风风火火地拉着荣华走了,燕颂抬抬手,示意身后的亲卫跟两个上去。 再转头一看,那三人还说说笑笑地跟在身后,两大一小,那个叫燕冬的却不知哪里去了。 燕冬和他们分开,自己去了东边,他对三皇子府不陌生,知道那里的小花园很漂亮,假山打通路径,辅以盛开的芍药,古拙而鲜丽,美不胜收。 四下无人,燕冬在假山里来回穿梭,钻入一处石洞时,身后陡然贴上来一具身体,他佯装害怕,低声惊叫,被来人反手扣住手腕。 “不许动。” 那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又轻又低,燕冬耳廓酥麻,小声说:“大胆狂徒,知不知道我是谁?” 燕颂一手锁着燕冬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他的后腰流连摩挲,闻言笑了笑:“我只知有人故意引我前来,我便听话地来了。” 如今都换了纱衣,布料轻薄,根本挡不住火热的触感,燕冬跺了跺脚,蹭着燕颂的胸口撒娇,“别蹭了,我痒……哥哥别挠我。” “摸两下就痒,怎么敢约我幽会?”燕颂好笑,“你知不知幽会时要做什么?” 燕冬说:“我知道呀,要野外酣战,但你不是不肯吗?” 口无遮拦的小王八蛋,燕颂低声骂了一句,“张嘴。” 燕冬听话地张开唇,伸出一小截鲜红的舌尖,直勾勾地看着燕颂。燕颂眯了眯眼,亲了上来,他就舔开那漂亮的唇,主动奉上津甜,与之唇|舌勾缠。 经过多次训练,燕小公子总结经验,已经不再是第一次那个差点憋死自己的笨蛋了。他仍然害羞,但不影响主动乖顺,努力地和燕颂互相推拒,有来有回。 啧啧水声在狭窄的石洞里听得清楚分明,夹杂着布料磨蹭的窸窣声响,仿佛一种别致的催|情药,让两头雄性动物愈发饥|渴难耐。 阳光透过坑坑洼洼的假山石洞,碎片似的光晕洒在他们身上,燕颂睁眼,看见燕冬薰红的脸上有光,碎片像眼纱盖在他的眼睛上,让那双潮|红的眼睛显现出欲露不露的风情。 “宝宝,”燕颂动|情地亲了亲燕冬的眼皮,轻声说,“好漂亮。” 燕冬头脑眩晕,贴着燕颂的脸喘|息,傻傻的说心里话,“喜欢哥哥……” 燕颂没说话,松开燕冬的手,将他抵在壁上。燕冬枕着垫在脑后的那只胳膊,仰头竭力承受,男人吻得太凶,舌似锋利长矛,肆意地压迫着每一寸呼吸,几乎要逼近喉|口。 燕冬揪着燕颂肩膀衣料的手已经没了知觉,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想要逃跑,可燕颂镇压着他,腿抵着腿,胸口挤着胸口,他动不了,说不了,只能用虚弱的舌无声求饶。 燕颂竭力清醒过来,退出去时,两人唇角溢出水丝。他伸手替燕冬擦拭,怀里的人骤然跌倒,趴在他颈肩害怕地喃喃:“哥哥不要吃我……” 他们紧贴着,听清楚彼此失控紊乱的呼吸声。 燕颂抚着燕冬的背,替他顺气,过了会儿才说:“不是盼着哥哥吃掉你吗,怎么又怕了?” “有点痛,”燕冬仍然是那个什么都要给哥哥说的小孩,含含糊糊地说,“舌|头麻了,你咬我。” 燕颂失笑,“我瞧瞧咬坏了没有。” 燕冬闻言站好,乖乖地张大嘴巴,“啊——” 燕颂捏住那白皙的下巴,稍稍往侧面掰了掰,借着细碎的阳光仔细查看了一番,笑着说:“红红的。” 燕冬说:“被哥哥亲的。” 燕颂反省,说:“那以后不亲了。” 不要,燕冬立刻抱紧燕颂,“不许不亲!你敢不亲,我就咬你!” 说着扒开燕颂的衣领,在对方左边锁骨上咬了一口,微微狠心,就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小混账齿尖,厮|磨着皮肉,微微刺疼,燕颂笑了笑,揉着燕冬的脑袋,说:“怎么不往脸上咬,权当盖私印?” “不要勾|引我。”燕冬冷酷地说,“我不是不分场合的人。” “哦,”燕颂瞧着燕冬,“那还勾我来这儿幽会?” “我想你了嘛。”燕冬说,“我看见你,心里就痒痒。” 这话听着很像那些登徒子说的混账话,但从燕冬嘴里说出来就不同,因为他太认真了,把眼睛睁出圆溜溜的样子,这么真挚又炽热地盯着你,只会让人觉得他可爱。 可得好好爱他。 燕颂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刮了下燕冬的鼻尖,说:“这会儿还痒吗?” “不痒了,”燕冬傻乎乎地笑,“滚烫烫的。” 燕颂失笑,把他抱进怀里。 * “你要烫死我吗!”贺申恼怒地推开奉茶的侍女,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溅了侍女一身。她烫得尖叫一声,紧接着立刻跪地告罪。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贺申烦躁不已,正要说话,就看见三皇子走了过来。 “下去。”三皇子把那侍女打发了,淡淡地看着贺申,贺申和他对视了一眼,整个人缩了缩,嗫嚅着认了错,“表哥。” 三皇子看着浮躁的贺申,扭头顺着贺申先前关注的方向看去,是燕冬的坐席,此时那里还坐着一个人,王家的小姑娘。 “昨日我请你,你怎么不应我啊?”王嘉禧坐在燕冬面前,小声问他。 “那么晚了,我和你去看什么灯嘛。”燕冬说,“被人看见就得传闲话了。” 王嘉禧咬了咬唇,心里已经猜到了某个答案,却仍然说:“我们从前不是也去看过灯吗?” 从前是这样的,燕冬拿王嘉禧当朋友,一起玩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可如今不同了。 “那王家姑娘对你有意思,你知道吗?” 昨晚请帖送来的时候,燕颂也在燕家。他摩挲着桃花样面的帖子,看着腿上的傻弟弟,温和而不容抗拒地说:“未婚男女,夜里一同赏灯,不知要招惹多少闲话。今晚就不去了,好吗?” 燕冬乖乖点头,解释说:“我和家福清清白白,就是同窗朋友,没有乱来,哥哥不要生气。” “不生气。”燕颂摸燕冬的脸,“我对王家姑娘不了解,不予置评,但清楚冬冬是个好孩子,不会主动在外面欠什么风流债。只是你既然已经知晓人家对你的心思,就该明白你的每一次赴约都是放纵,就怕惹出什么误会,要避嫌。” 燕冬不愿对朋友避嫌,故意疏离,他看了王嘉禧一眼,于是开门见山,“家福,多谢你的美意,但我对你没那意思。” 他倒了杯酒,一口闷了,说:“这杯我敬你。你是洒脱的姑娘,千万莫为我自苦,你若不嫌,你我以后还是朋友,你若要恨我,我只能劝你别恨,满怀恨意的人容易做错事,为我不值得的。” “我恨你做什么啊。”王嘉禧抹了抹眼泪,低着头说,“被偷偷喜欢的人拒绝了,我哭一哭也不行吗?” “行啊。”燕冬从袖袋里掏出两根巾帕递给王嘉禧,大方地说,“哭吧,不够还有。” 王嘉禧:“……” 她瘪了瘪嘴,一把夺过巾帕,恨恨地说:“你喜欢的是谁!我输给谁了!” “你没有输给他,也没有输给任何人,因为这不是一场比试。”燕冬安慰她,“所以我不是觉得他比你好才选择他、舍弃你,我从来没有拿他和任何人比较,我心里只有他呀。” 王嘉禧呐呐地说:“你不如不安慰我。” 燕冬挠了挠头,说:“我不想骗你。” “可我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啊?”王嘉禧盯着燕冬,“你到底会喜欢谁呢?到底谁才能让你这般喜欢?” 燕冬“嗯”了一声,斟酌着措辞,这时桌前出现一双云纹小锦靴,六皇子将手中的花环戴在燕冬头上,仔细地整理,随后说:“春景鲜花,赠予美人。” 燕冬恐惧地说:“你还小,不要调|戏我!” “冬冬,你想得美。”六皇子冷酷地瞅着他,说了实话,“是四哥编的,让我赠予席间最漂亮鲜活的美人,我不能违背自己的眼睛和良心。” “哦……”燕冬摸了摸头上的花环,抿唇莞尔,眼里碎光潋滟。 那么动人。 王嘉禧看得清楚明白,突然什么都懂了。 第59章 求助 燕颂从隔屏绕出来后, 瞧见燕冬那一桌子的人正在玩叶子戏,燕冬估计输得厉害,罚酒不少, 脸蛋红红的,正趴在桌角啃糍粑。 “你们几个,”三皇子从燕颂后面走出来,看了眼玩疯了的一桌人,“都喝成什么样了?还有小六,”他走到六皇子面前,俯身捏了捏那张小脸,“谁灌的你?” 一旁的燕冬闻言心虚地挪了挪屁股,一口咬掉手中的半块糍粑, 没敢抬头。 燕颂微微挑眉,没有言语,只盯着燕冬鼓囊囊的腮帮子。 六皇子尽量端坐,虽然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脑子也晕乎乎的,但还是很讲义气,没有把不靠谱的小表哥燕冬供出来,只说是自己贪杯。 好小六,够义气, 燕冬暗自感动,又喂了自己两颗樱桃。 “我错了。”六皇子小声说。 三皇子摸了摸小六的头, 说:“今夜在三哥这里歇息,明日三哥入宫请安,把你捎带回去。” “好。”六皇子乖乖点头。 “三哥,天色不早了, 我明日还有公务,便先告辞了。”燕颂请辞。 “四弟慢走。”三皇子是做东的,走不开,让东流替自己送一送。 紧接着,鱼照影看了眼燕冬,跟着起身请辞。燕冬接收到眼神示意,起身和三皇子行礼,说:“三表哥不必遣人送我们,我认路。” “好。”三皇子对燕冬笑了笑,“去吧。” 燕冬揉搓了一把六皇子的脑袋,和朋友们一道走了,他们还像小时候,走路的时候都要互相撩拨一下,打打闹闹,永远不冷清。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3节 “三哥,”荣华上前福身,“我和阿姰先回宫了。” 公主的发鬓不再一丝不苟,耳边被她支腮出神的手勾出了一缕碎发。三皇子抬手替妹妹拨发,温和地说:“回去要早些歇息。” 荣华一下就红了眼睛,说:“皇兄,我心里好慌,是不是要出事了。” 今日出宫前,皇后找荣华说话,叮嘱或者说命令女儿在赏花宴上挑选一位驸马,否则她便会为女儿指婚。荣华出宫时路过紫微宫,在外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去找父皇求情,可吕内侍说陛下歇息了,不见人。 “父皇身子不好,因此睡得早些。至于驸马,阿琬无需担忧,有皇兄在。”三皇子不会让妹妹步自己的后尘。 可他这样说,荣华反而更怕,她看着皇兄,觉得那不是一个人,是一具行尸走肉,剥开温和含笑的皮囊,一具枯骨而已,仿佛随身都会化为齑粉。她逾矩失礼一次,抱住自己的亲哥哥,小声说:“皇兄。” “不怕。”三皇子拍拍荣华的后脑,语气很轻,“就要结束了。” * 园子里夜灯朦胧,燕冬小老爷似的、背着手闲溜达到寝殿门口,发现门竟然关着。 他推了推,没推开,“诶?” 廊上的常春春瞥了他一眼,仿佛没看见他似的,立马又挪开目光了。 何意?燕冬伸出双手拍拍殿门,说:“哥哥,我回来了。” 寝殿里亮着烛火,但没人说话,明显是故意不搭理他。燕冬用额头抵着门,威胁说:“给我吃闭门羹,我记着你了。” 燕颂在门后侧身,翻了页书,轻飘飘地说:“记着吧。” “这才多久啊,我就被打入冷宫了吗?”燕冬自怨自艾,下一瞬又重燃信心,斗志昂扬地,“我要复宠!” 燕颂笑了笑,“怎么个复宠法?” “我给你表演胸口碎大石,或者火舌吞剑。”燕冬说。 “街上就有,不稀罕瞧了。”燕颂挑剔地说。 燕冬本也不会啊,闻言想了想,又说:“我给你跳舞吧。” 燕颂来了点兴趣,“什么舞?水袖会不会?” “我的水袖不能跳舞,只能把人勒死。”燕冬老实巴交地说。 “那不行。”燕颂撵人,“再不拿出点绝活,我就把你打出去了。” “我和你亲嘴巴吧!”燕冬隔着门嘟嘴,不害臊,“啵啵!” 常春春在一旁傻乐,被燕冬伸手推搡开,燕冬又凑到门前啵啵两声,说:“我鬼混回来了,哥哥快开门吧。” 燕颂哼笑一声,随即常春春把燕冬请到一旁,让人开门。 雕花门开,燕颂站在门后,不冷不热地看着燕冬,说:“还知道回来?我当你在外面乐得不知日夜黑白,忘了家住何方呢。” 瞧瞧这阴阳怪气的样子,燕冬眼巴巴地盯着燕颂看,感慨说:“你这样好像怨夫。” 燕颂说:“烦着你了?” “美着我了,爱着我了!”燕冬笑得肉麻兮兮,往前一个蹦跶,手脚并用地缠住燕颂,瞥了眼他手里的书,嫌弃道,“看什么花谱,我还不够你看吗?” “哦,”燕颂抬手托住燕冬的屁|股,冷淡地问,“你是什么花?” “你喜欢什么花,我就是什么花。”燕冬神秘地说,“其实,我不是人。” 燕颂闻言打量身上的人两眼,一张脸粉白,说:“确实,是猪。” “你骂我,你刻薄,我不与你计较,我大度。”燕冬又澄清,“我不是人,也不是猪,我是神仙,你还不把我供起来?” 燕颂抱着燕冬往寝殿里走,说:“什么神仙?” 燕冬松开搂着燕颂的手,双手捧腮,笑得花儿似的,“当然是花仙子啦。”说罢还晃了晃头,示意自己头上的花环。 “嗯,宝宝很漂亮。”燕颂走到床榻边,把人往被褥上一丢,俯身摁压住那双胡乱动弹的手腕和腿,掐住燕冬的脸腮吻他的唇,一股樱桃味儿,他笑着退开些,“今儿吃了多少樱桃?” “好多,樱桃酒、樱桃水、酪樱桃、樱桃凉糕,还有一篮子新鲜樱桃,我都吃撑了。”燕冬老实交代,舔了舔嘴巴,樱桃好吃。 燕颂笑了笑,“吃撑了?我摸摸,”手顺着细韧的腰身往里,隔着一层布料摩挲,若有所思,“好像是凸出来了一块儿。” “什么呀,我刚在外散步消食了!”燕冬替自己的肚子澄清,伸手去验证,被燕颂握住手摁在自己的肚子上。 那只手指引命令他抚摸自己的肚子,好奇怪,燕冬渐渐笑不出来了,小声说:“哥哥还在生气吗?” “没有。”燕颂说,“和你生什么气?” “因为我在外面鬼混到很晚才回来,”燕冬说,“你要收拾我。” 燕颂笑了笑,“你也知道自己回来得很晚吗?” “我本来是要立刻回来的,但猴儿想去买凉饼吃,非要拉着我去,哎呀大家都是好兄弟嘛,我不好意思舍弃他,嗯!” 燕颂亲亲燕冬的鼻尖,“哦?这么体贴啊。” “凉饼摊旁边有家卖酒的,闻着真香啊,我就想试试和三表哥府上的樱桃酒哪个好喝,就小小地尝了一口……”燕冬在燕颂的目光下改了说法,“壶。” 燕颂笑了一声,燕冬打了个哆嗦,立马投降,“我错了我错了,我戒酒七日……半个月!保证一口都不碰!” “你这段时日总是喝酒,不好。”燕颂蹭了蹭燕冬的鼻尖,“之前都流鼻血了,燥的。御医开的药,你偷偷倒掉,不喝就不喝吧,但是酒要少碰,知道吗?” “知道了。”燕冬也心虚,小声说,“我不喝了嘛,哥哥别生气。” “不生气,”燕颂抱着人翻了个面,坐起来掂了掂腿,哄着说,“但冬冬要听话,年纪轻轻的,别糟践身子。” 燕冬趴在燕颂肩上,乖乖的,“记着了。” 燕颂摸着燕冬的脊背,抱了会儿,撵人去洗漱。燕冬从燕颂腿上下来,人却没走,俯身跪在脚凳上,抬头索要了一记吻,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常春春在廊上逗狗,身后一溜烟串出来一个人,紧接着地上的狗哥俩就被燕冬一手一个抄起来、抱着去浴房了。 少顷,燕颂从寝殿出来,吩咐廊上,“他今儿喝太多了,明早的早膳做得清淡些。” 廊上的人应声。 燕颂没有立刻回去,站在殿门口吹风,瞧了眼西南方的月洞门,那里有块墙角空落落的,“茶花树运到哪儿了?” 常春春看了一眼,“算算从云州到雍京的路程,估计还有两三日。底下还淘了些好种子,届时播种下去,等花开的时候不知多美。” “是得美,”燕颂笑了笑,“咱们府上供着花仙呢。” 常春春也笑,这时花仙从浴房出来,不高兴地瞅着他们,“背后嘀咕我呢。大小王,上!” 雪球大王和葡萄小王收到命令,立刻扑上去,但显然双狗难敌一人,被常春春一手一只提溜起来,塞进了狗窝。 花仙本人也被燕颂提溜着塞进了被窝。 燕冬打了个滚,抬腿压住燕颂,打着呵欠说:“困死了困死了。” “快睡。”燕颂伸手替燕冬掖好被子,隔着被子掐了下燕冬不老实的手,笑着说,“再不好好睡就把你吊梁上睡。” 燕冬哼哼,识相地收回手,抱住燕颂的脖子,“你竟然想杀了我再伪装我是悬梁自尽?好狠毒。” “嗯。”燕颂闭上眼,平和地说,“我狠毒,你不要招惹我,否则我会记仇。” “哇。”燕冬也闭着眼睛,枕着燕颂的肩,痴情地说,“你多狠毒我都认了。对了,明早可以陪我用膳吗?” 他很忧愁地说:“一个人怎么可以每日都准时起床?还起得那么早呢。” “一个人怎么可以每日都赖床?还哼哼唧唧就是爬不起来呢?”燕颂反问。 “床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欢它,你让我离开它实在太残忍了,尤其是在清晨,那是我们最缠绵的时候。”燕冬可怜地假哭了一声。 他没有睁眼,所以没有瞧见燕颂闻言掀开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自己一眼。 “是吗?”燕颂说,“冬冬喜欢留在床上啊。” 燕冬浑然不知,点头说:“是!” “好,哥哥记住了。”燕颂亲亲燕冬的眉心,哄着说,“不说话了,乖乖睡。” 不然要说到半夜了。 燕冬显然也颇有自知之明,说了声“好梦”后就伸手关上嘴巴并且上锁,安安静静地酝酿睡意了。他本就犯困,蜷在熟悉安心的香味中很快就全身放松、脑袋放空,舒舒服服地睡美了过去。 翌日,燕冬真就早醒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身旁的人,却摸了个空。 诶? 走了吗! 燕冬一下就睁开眼睛,爬起来撩开床帐,对面的榻上也没人。他揉了揉眼睛,今儿竟没赖床,下地逮人去了。 “人就在外头,要不要……”常春春看见燕冬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不再压着声音说话,“小公子。” 燕颂转身,伸手接住走过来的人,轻轻握住燕冬揉眼睛的手,“别用手揉,不舒服吗?” 燕冬摇头,用额头蹭了蹭燕颂的肩膀,眨巴两下眼睛,“你们继续说呀,什么人在外头……” “是乌家二小姐。”常春春说,“乌公子怕是出事了。” 燕冬一下就清醒了,人也站直了,“怎么回事?” 原是乌晴宜大早就来了府门前求见,声称兄长一夜未归,不知下落。 亲卫将人请到偏殿,燕颂没有进去,燕冬看了眼面容素白的女子,示意随侍奉茶,说:“你们昨夜没有一同归家吗?” 乌晴宜见燕冬出现在四皇子府,也不惊讶,更没有心思多想,摇头说:“昨夜兄长去了东郊。” 东郊,燕冬一下就懂了,乌盈去看祖父了。 在乌家,乌盈最敬爱的就是这位祖父,如今祖父自尽,晚节不保背负骂名,这无疑于是他心底的一根刺,放不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燕冬还是得多问一句:“昨儿散席天都黑了,他冒夜前去,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兄长到底要做什么,但直觉他一定会做什么,或许是他心中不安,要先向祖父磕头赔罪吧。可先前兄长也去了东郊几次,两次天黑后去,都是翌日天未亮就回来了,他知道如今乌家离不开人,不敢在外面久待。”乌晴宜偏头把眼泪压回去,颤声说,“昨日我们在三皇子府和姐姐说了些话。” 她把昨日的对话告知燕冬,说:“我昨夜噩梦连连,早早就惊醒了。醒后一直睡不下去,早膳时分去找兄长,却没见到人,我心里怕,总觉得要出事……” “你们不该在乌碧林面前提皇后,”燕冬面色复杂,“三皇子府有皇后的人,乌碧林身旁多半就有。” 乌晴宜其实早就有所预感,因此才会在惶恐不安时来到四皇子府。不惧皇后的人屈指可数,三皇子府危险,五皇子不似善茬,四皇子虽说更不是善人,但好歹从前对乌盈有所照顾,何况中间还夹杂着个燕冬。 闻言,眼眶一睁,豆大的眼珠落下来,她没有接随侍递来的那杯茶,起身噗通跪在燕冬面前,求道:“小公子救命!” “二小姐先起来。”燕冬俯身搀起乌晴宜,安抚道,“此时一切都是猜测,先别往最坏的地方想。这样,你先回府等消息,我即刻遣人去找若冲的下落,好吗?” 乌晴宜连连点头,强忍着泪水,跟随亲卫先行离开了。 燕冬回到寝殿,燕颂正在廊下浇花。他凑上去,不再冷静,露出着急的一面神色来,“哥哥,你说若冲不会真的……” “光凭说辞,皇后未必会在这种时候对乌盈下杀手,除非她极其心虚甚至惶恐。”燕颂说。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4节 燕冬愣了愣,说:“难不成若冲手里有什么把柄、或者说物证?” “不一定,但乌卓伏诛前,乌盈是去探望过他的。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囚犯不能给乌盈什么东西,但他们说过话。”燕颂说。 “东西!”燕冬快速说,“乌家可能留着乌卓的某样东西,这件东西可以把皇后拖下水?” “这是目前最坏的一种猜测。”燕颂说,“乌盈怕是危险了。” “青青!”燕冬叫来常青青,“这事儿现下不好动用审刑院,你带着我院里的亲卫去东郊找人。” 燕颂抬手按住燕冬的肩膀,以示安抚,对亲卫说:“乌家要盯着,另外,以乌家的名义去一趟雍京府,说乌家公子在东郊遇到了歹人,请王府尹从旁协助。调人暗中把贺家盯住,从此刻起断了他们和宫里的联系。” 亲卫应声而去。 * 外面的事情,乌盈并不知晓,他醒来时眼前一片昏沉,黑得吓人。 “你醒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清凌凌的,若是从前,乌盈必定要夸赞,这是把妙嗓,一听便是位美人。可此刻他没有这份心思,正要起身,可手脚稍微一动,就是一股钻心的疼痛。 乌盈脸色猛地变了。 “别乱动,”男人说,“你从山崖上摔下来,断了一只手两只腿,还撞到了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 乌盈安静了一瞬,颤声说:“请问公子,现下是什么时辰?” 男人应是去看香漏了,过了几瞬才说:“戌时三刻。” 戌时三刻不至于如此暗,乌盈扯唇,埋头作笑,说:“哦,原是瞎了。” 乌盈的眼睛能看景,双手能抚琴,瞎了眼睛废了手就好比刀客断臂,实在是很遗憾的事情。男人看了眼床上的人,还是安抚了一句,“骨头断了不是被砍了,眼睛瞎了不是被挖了,等你回家,找些好大夫,或许还能救。” 乌盈茫然地睁着眼,说:“多谢公子安慰,但我还能回家吗?公子不知,杀我的人许是中宫派来的,你若不想被我牵连,还是快些把我丢出去吧。” “皇后杀乌家嫡子……”男人若有所思,随后问,“你和燕家小公子是真朋友还是狐朋狗友?” 乌盈闻言犹豫,他不该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撒谎,可更不该为燕冬带去隐患,万一此人和燕冬有仇…… “真朋友还是假朋友,个人心中各有定夺,我说了不算。”他说。 乌公子含糊其辞,都到这时候了竟然还算谨慎,男人笑了笑,说:“那你好好待着吧,我替你去找燕小公子,若他觉得可以救你,我便带他来救你。此处是东郊的郑家村,距离你掉下来的悬崖隔着一段距离,我用牛车把你拉回来的。外面民居院落很多,不会有野兽进来,你现下是躺在我家的暗室里,若是杀你的那些人真的寻来,你记得不要出声,其他的就看你的命了。” 能把一个残废挪到这里来,敢此时进城去找燕冬,还在自家挖了暗室,绝不是普通的百姓。乌盈偏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男人说:“我姓宋。” 第60章 毒酒 二皇子被幽禁后, 宋风眠并没有立刻返回潞州,期间试图跑去二皇子府放火,但被燕纵的人逮了个正着。 不可以。 这不仅是燕纵的态度, 也是很多大人物的态度。二皇子被幽禁是因为他手伸得太长、觊觎皇权而非手下人杀害了丰和村的两个村民。若他敢对二皇子下杀手,承安帝不会宽恕,燕颂也不会保他。 宋风眠一直明白,宋家人对燕颂来说毫无意义,他只是一颗棋子。 二皇子是杀不了了,宋风眠很遗憾,但并没有立刻离开雍京——这里有种石榴酒名叫花红,富有盛名,他们曾经听母亲提过, 每当五月石榴盛开,这种酒就会在各大楼里摆上酒柜,她从前在雍京的时候,每年都会喝。 大哥从前说以后一定要来雍京尝尝,如今人没了,而他来了雍京,就想着一定要给他们带今年的新酒回去。 东郊民户很多,郑家庄就在其中。本庄人做的是猎户和竹编营生,因着紧靠山水风景好也吸引了外面的人, 譬如前段时间的一些外地举子就会来此地租住。 这里人来人往,多出个年轻人也不是稀罕事, 宋风眠就在此地暂住下来了,平日也会跟着庄子里的人去山里打猎,渐渐地熟悉了地形。 乌尚书下葬后,宋风眠曾深夜去祭过三杯酒, 他从前啃的两本文章注释书籍就是乌尚书编纂的,他很敬重这位老人。 在山底下捡到乌盈时,宋风眠想起从前苦读的那两本书,又想起在栀芳楼听乌盈弹的琵琶曲,于是把人带了回来。 雍京平日虽无宵禁,但戌时就会关闭城门,非令不得出入。宋风眠手中有燕纵留下的信物,可以在东郊兵马司驻营联系到燕纵的人,他一路疾行,觉得贸然前去不大安全,途中几次想出周转法子又舍掉,没曾想在路上遇到了一行人。 宋风眠闪身躲到就近的大树后,撇开一角脸纱看向在黑夜山林中摸索的人。 皆是灰衫佩刀,为首之人身穿素袍,劲瘦高挑,侧身时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常青青。”宋风眠从树后现身。 常青青偏头看过来,微微挑眉,“你怎么在这里?” “乌公子。”宋风眠言简意赅,转身往回走,“随我来。” 常青青快步跟上,一群人越走越急,乘着夜色疾行赶回郑家庄小院。 宋风眠要推开主屋门的时候,常青青却用刀柄挡住了他。 “有人来过。”常青青俯身半跪在地,宋风眠这才看清门前有粘泥的脚印,深浅长短不一。 “五个人,”常青青起身拔刀,刀尖抵住门锁的位置,“闪开。” 随行亲卫纷纷闪身两侧,宋风眠跟着偏身,有些惊讶,“为何是你冲锋?” 若是里面真有陷阱,首当其冲的就是开门的人,这里显然常青青地位最高。 “因为我最厉害。”常青青挑眉,说话的同时刀尖使力,撞开了门。 一道东西从门框上面“砰”的砸下来,摔在地上,常青青挪开脚步,这赫然是个死人。 屋子里一片狼籍,显然是经过一番打斗,亲卫快速检查尸体,没发现什么。 常青青跟随宋风眠进入暗室,这里面倒是太平相,但床上的人不见了。他想了想,说:“外面有道脚印比其他的都深,且方向向外,许是此人把乌公子带走的。” 宋风眠四处检查,确认没有血迹,思忖道:“若是旁人派来要杀乌公子的,直接坐等其成就好了,我看多半是来救人的。” * “多谢阁下救我。” 乌盈再醒来时,天仍是黑的,但这次他面色如常,已经完全接受自己瞎了的事实,只是敏锐地察觉到身旁有人,应该是把他从刀下抢走的人。 那人没有说话。 乌盈说:“是王府尹吗?” 站在榻旁的人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如何得知?” “您的人把我扛起来的时候,我不小心摸到了他的腰牌。”乌盈说。 王植说:“嗯。” 乌盈:“……嗯。” “皇后此时这般着急地对你下杀手,看来你手上有对她不利的东西。”王植看着被药纱包裹的人,淡声说,“要给我吗?” 乌盈不好对救命恩人撒谎,实诚地说:“我可以留给冬儿吗?” 王植并不介意,说:“在这件事上,我和燕大人不是敌人。” “但你们是对手。”乌盈说,“你们如今仍然是互相制衡的关系。冬儿才掌权不久,他立了威,可他太年轻,比不上您老奸巨……经验丰富,您懂吗?” 他瞎了,所以瞧不见王植浅浅地笑了一下。 “好。”王植并不强求,“你且休息,燕大人的人很快就会来接你。” “多谢。”乌盈抿了抿唇,突然叫住王植,“你愿意示弱吗?” 王植停步,“何意?” “未来的新君一定是四殿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不要为自己的生死安危做打算吗?”乌盈说,“虽说你从前和四殿下政见不同,分属两派,但你不曾行鬼蜮伎俩暗算四殿下,只能说不和,不能说有仇。你是有才干的,而且清醒知分寸,四殿下喜欢这样的人,若你此时愿意向四殿下投诚,他说不定仍然会向陛下一样重用你。” “多谢提醒,我自有打算。”王植说。 乌盈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安静地睡下了,他身心巨痛,精神不济,一闭眼就容易陷入昏沉。 “啪!” 不知昏沉了多久,一巴掌突然打在脸上,乌盈恍惚醒来,说:“王府尹?” “是我。”燕冬盘腿坐在床畔,冷声说,“舒服了?” 乌盈委屈地说:“冬儿。” 燕冬看着昔日张扬光彩的好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眼眶一下就酸了,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说:“放心,好大夫好药都给你供上,保准把你治好。” 乌盈颔首说好,紧接着又立马小声说:“对了,物证被我藏着呢,先前王府尹问我要不要给他,我都说要留给你呢,你拿着它扳倒皇后,就是大功一件。” 燕冬:“咳!” 这是暗示,乌盈听懂了,呐呐地补救道:“我心里是很感激王府尹的,来世结草衔环必定相报,这件事说来还是有危险,我不敢让王府尹以身涉险,只能麻烦你了。” 燕冬看了眼站在侧后方的王植,后者面色平淡,并没有理睬乌盈的小马屁。他笑了笑,说:“东西在哪儿?” “桂水堂。”乌盈说。 燕冬惊讶,“什么玩意儿?” “哎呀!为着谨慎,我不敢把东西随身携带,也不敢藏在乌家,只能往外头藏。若是从前,我必定是藏在哪座楼里,可如今我家新丧,我不能去听曲儿的地方,想来想去,就藏在了桂水堂。”乌盈说,“你们常坐的那间。” 那间雅间是燕冬包下的,平日除了他,也就只有他身边的人能进去坐。 茶楼酒肆自来是消息流通的上佳场所,桂水堂平日常有达官贵人来往,因此也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那里一直有燕颂的耳目,所以算是个安全的地方。 燕冬闻言稍稍放心,说:“物证是什么?” “密信。”乌盈说,“一封皇后通过乌碧林之手劝诱威胁父亲与之合谋的密信。” 这封信交出去,乌碧林和乌家必遭牵连,难怪乌盈要深夜前去祭拜祖父,这无疑是亲手斩掉了乌家最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什么都没有命要紧。”乌盈叹气,“乌碧林疯了,皇后一心想把三殿下推上皇位,为此不惜拿任何人包括三殿下当棋子,我看她也是神智不清了,乌家再和她们搅和在一起,灭门都说不定呢。” “好,我知道了。”燕冬戳了下乌盈的眉心,“好好歇息。” 乌盈颔首,说:“多谢了,冬儿。” “于公于私,我都要扳倒皇后,所以不必道谢。”燕冬起身看向王植,“我把若冲留在这里暂时休养一段日子,有劳王府尹照看。” “燕大人不必客气。”王植侧手,“请。” 燕冬走了,乌盈“诶”了一声,好生惊奇,“为何不把我抬走啊?” 王植说:“乌公子不愿留在这里?” “非也。”乌盈坦诚,“叨扰王府尹,我心不安,不甚自在,十分拘谨,很怕麻烦贵府,可若在冬儿的地盘,我可以每餐随意点菜,并把他的两只小狗讨来陪我。”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5节 “没有区别,你如今的身子,只能喝粥吃清淡小菜,哪家都一样。”王植看了眼失去希望的乌盈,转身离开了。 * 吕鹿带着禁军进入寝殿的时候,乌碧林正在梳妆,用的青金脂粉,是雀翎妆。 姑娘们嗜美,但凡是漂亮的东西都会风靡一时,从前有段日子雀翎妆很是时兴,乌碧林点上更是美艳绝伦。那日后宫赏花宴,年轻小姐们端坐席间,百花簇拥,乌碧林华裙花颜,十分夺目,皇后拉住她的手,笑着夸了几句,赏了她一支孔雀金钗。 小姐们用艳羡甚至嫉妒的眼神看她,乌碧林心里得意又痛快,她习惯了被人瞩目,不论是什么目光。可翌日却收到了懿旨,中宫赐婚她与三皇子。 爹娘喜不自胜,看她的目光好似看一尊金饽饽,精心雕琢十几年、丝毫不离大家闺秀的模型,终于是卖出了天价。 乌碧林说不想嫁,哭着说不想嫁,闹着说不想嫁,拼死拼活都不想嫁,母亲一直不解地看着她,一直翻来覆去地说那一句话,这是多少女儿家求也求不来的好归宿。 是,三皇子温和斯文,美如冠玉,做夫君是极好的,遑论是皇子妃,偏偏她有心上人啊。 雍京城没有比燕颂更锋芒毕露的贵公子,他没有公子们的假斯文假风流,但比任何同辈都端方自持、姿仪高雅、才干过人,是真正的贵公子。燕世子到了该说亲的年纪,燕国公府的大门都要被踩破,可一门婚事都没有说成,乌碧林觉得他像悬崖峭壁上的花,居高临下,不可方物,是她想做的那种人。 乌碧林和燕颂没有私下说过一句话,她在路上见过策马佩刀的燕大人,在宫门前见过楚楚谡谡的燕侍郎,在宴席上见过谈笑风生的燕世子,也在宫宴上见过敬重爹娘、关爱弟妹的燕家长公子。 她永远忘不掉燕颂看燕冬的眼神,那样耐心温柔,和他看所有人包括燕家人的眼神都不一样。 那是独属燕冬的目光。 若是他也能这样看我就好了,彼时的乌碧林时曾这样想,后来却渐渐懂了,不可能,燕冬对燕颂来说是特殊的,任何人都不可替代,不可分割。 乌碧林抹好口脂,转头起身,看向前方乌泱泱的一群人。 吕鹿示意禁军端着托盘向前,轻声细语地,“三殿下说皇子妃嗜美,求陛下赐您毒酒一盏,死个体面。” 乌碧林笑着说:“殿下怜我。” 她走向禁军,脚上踩着华贵的明珠鞋,是三皇子送的。那年明珠饰件很风靡,因为燕颂在宫宴上系了条明珠腰带,首尾姿态灵动,乍一眼像孔雀。 玄袍珍珠带,素净又清雅,神仙一样的风采,陛下都觉得漂亮,笑着问从何处得来的? “冬冬亲手做的。”燕颂站在白玉阶上,毫不避讳地露出对弟弟的喜爱和珍惜,“他存了一匣子漂亮珠子,不敢私藏,非要上供给我。” “续明这是在炫耀。”二皇子在一旁拆穿,“若逢春还是个小人儿,他怕是恨不得把人抱起来转圈圈呢。” 燕颂笑了笑,说:“家里有宝贝,哪有忍得住不炫耀的道理?” 他这样内敛沉静的人,总是在谈及燕冬时格外不含蓄。 乌碧林笑着握住酒杯,倾身凑近吕鹿,说:“四殿下和燕冬有情,他们兄弟乱|伦。” 寝殿寂静了一瞬,吕鹿和乌碧林对视,微微一笑,平和地说:“四殿下和燕大人不是兄弟,如何乱|伦?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子妃何必?” 乌碧林看了吕鹿两眼,哈哈大笑,仰头将毒酒饮尽,拂袖摔了酒杯。 她死时没有闭上眼睛,吕鹿俯身帮她闭上,起身扫了眼众禁军,说:“三皇子妃疯了,她的话不必当真。诸位都是在御前办事的人,多少能体会圣心,这句话捅到御前,四殿下仍然是陛下心里的储君人选,但咱们可就小命难保了。” 众禁军也都是人精,遑论燕纵是他们的上官,自然明白此时该作何选择。 吕鹿留下人善后,自己带着另外的人走了,燕冬站在三皇子府门前,他上前行礼,“燕大人,都办好了。” “好。”燕冬偏头看向垂眼平眉的吕鹿,心中微微思忖一番,最后却什么都没问,“辛苦诸位,先行回宫复旨吧。” 吕鹿行礼,带着众禁军上马朝皇宫奔去。 常青青上前,问:“公子,您在琢磨什么呢?” “你说乌碧林有没有对小吕说什么话?”燕冬看着吕鹿的背影。 “极有可能。”常青青蹙眉,“那……小吕公公可是吕内侍的干儿子啊。” “可小吕显然是陛下留给新帝的。”燕冬摩挲刀柄,微微一笑,“罢了,小吕是个聪明人。” 常青青说:“但里头那么多禁军呢,万一谁多嘴……” 那能如何,不能全灭口了吧,燕冬挠了挠后颈,觉着说了也出不了大事,大不了就是被棒打鸳鸯,再到宫里挨顿打——挨打不算什么,他也可以暂时忍受相思之苦,假意和燕颂大难临头各自飞! 两手一摊,燕冬说:“走了。” 但燕冬没有想到,这件事没人捅出去,但却招来了个“祸患”。 晚些时候,燕冬进宫复旨,出去的路上特意去找燕纵用晚膳。 燕纵和蔼可亲地把弟弟请入办事书房,等门一关,脸色顺便,握住燕冬的后颈把人往榻上一摁,咬着牙说:“你和大哥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呵,有人和上官通口风了。 燕冬王八似的趴在榻上,澄清,“没有搞幺蛾子!除了我,大哥不能搞任何人畜!” “……”燕纵被这个小不要脸的气乐了,“瞧瞧,多理直气壮,那你为何要隐瞒我?” “我没有瞒你,你自己没有发现,你太笨了嗷——” 燕冬惨叫一声,被燕纵拿刀柄打了下大腿,他立刻挣扎下地,一跳三丈高,蹦跶到燕纵背上,手脚勒紧燕纵,恶狠狠地掐他的脖子,“你敢打我,我掐死你!” 段秋在外面布置好晚膳,敲了敲门,“公子,记得用膳。”然后就在兄弟俩的打斗争吵声中淡然远去了。 一刻钟后,兄弟俩气喘吁吁地倒在榻上,大半身子都露在外面,脚撑着地,一副若是被燕颂看见必定要训他们没规矩的姿态。 “大哥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小东西呢。”燕纵呐呐。 “你是不是嫉妒我?想和我抢人。”燕冬呐呐。 “不是所有弟弟都对自己的大哥暗藏色心的。”燕纵呐呐。 燕冬无法反驳,说:“人之常情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如今是你大嫂了,记得对我恭敬一些,否则家法伺候。” “大哥如今是我弟媳了,他可以对我恭敬一些吗?”燕纵反问。 燕冬茫然了一瞬,说:“好吓人啊。” “我也觉得。”燕纵挠头,拉着一摊烂泥似的弟弟起来,到桌旁用膳。 燕冬给自己盛粥,瞅了眼燕纵,说:“贾德还没有回家哦。” “我知道啊,这次也帮了咱们的忙。”燕纵说,“他那地方没法住了,你帮他安顿吧。” 燕冬想了想,面前的二哥如今成了世子,那就极有可能是那位“霸道世子”,两人看着私下有交集,但燕纵提起宋风眠时没有半分奇怪,估计是清白的。 按照原书,宋风眠这会儿应该都和霸道世子搞在一起了吧,但因为他改变了命运,两位原本的主人公是否也被影响了呢。 燕冬分不清这算不算自己拆散了他们,晚些时候回家问燕颂,燕颂正在批阅公务,闻言说:“若他们有缘,自然还会走到一起,不必多添事端。” 燕冬点点头,想起“命定”二字,突然就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看着燕颂的侧脸,小声说:“若我真的死在桃溪山,哥哥要怎么办呢?” 这是个山盟海誓的好机会,但燕颂抱着怀里的人,写字的手仍然沉稳,说话也仍然平淡,“哥哥是凡人,无法上九天摘月,也去不了阎王殿抢人,但按照咱们先前所说,生同衾死同穴,生死相随,还是做得到的。” 燕冬抿了抿嘴,抱住燕颂亲亲他的耳朵,没有说话。 第61章 寻常 三皇子醒来时, 身上沉沉的,他伸手一摸,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按住了掌心, 一耸一耸的,是活物的肚子。 但黄泉路上不该有活物。 三皇子睁眼,和一双溜圆的葡萄眼对上视线,小白狗毫不客气地蹦跶到他胸口,好似将他当作狗大王的宝座了。 “是雪球啊。”三皇子笑了笑,尽管有些苦涩,他揉揉小白狗的脑袋,安静地看着床顶发呆。 “皇兄!”荣华进入里间,见人醒了, 连忙快步走到榻前。 公主穿着素裙,简单装扮,素容憔悴不已,哭骂道:“你吓死我了……” 三皇子伸出手掌,哑声说:“阿琬不哭。” 荣华握住那只手,跪在床前,颤声说:“母后被废,幽禁宫苑,往后再不得相见, 若皇兄也不在了,叫我怎么办?皇兄, 你怎么能服毒,你好狠心……” “对不住,”三皇子反握住妹妹的手,眼眶微红, “是皇兄错了。” 荣华趴在床畔哭得不能自已,她平日再如何端方懂事,到底还是个年纪尚轻的姑娘。 燕冬到的时候,三皇子正靠在床头喝药,雪球这个小东西在床沿摊成一摊白泥,懒洋洋地摇尾巴。 他上前把雪球提溜起来,落座后放到自己腿上,关心地看向三皇子,“三表哥,身上可有不适?” 三皇子也看着他,说:“无碍。” “东流还跪在外面呢。”燕冬摸着狗背,替东流求情,“擅自换了表哥备好的毒药,是他不对,可他是自小就跟着表哥的,打心底里敬你爱你,你要他如何看着你服毒自尽呢?” “放心,我不会将他如何,只是他擅自违背我的命令,我若不罚他,他反倒要责怪自己,憋闷死了。”三皇子说。 “是啊,人是会憋死的。”燕冬握住三皇子的手,轻声说,“表哥,你有不痛快的,怎么一直不说出来?你是知道我的,我口风严,好比你小时候偷偷躲着哭那事儿,我至今都没和人说。你怕丢了脸面和威严,我就一直守口如瓶呢。” 三皇子闻言失笑,说:“我是做兄长的,哪能和弟弟们诉苦呢。” “怎么不行?”燕冬举例,“燕驰骛在外面吃坏了肚子,回家都要和我说呢,就是想求我哄他,我都懂。还有玉表哥,他每次和我写信,洋洋洒洒几大张,十句话有五句是在分享江南有什么好吃好玩好新鲜的,剩下的全是抱怨,舅舅舅母又说他啦,外面谁偷偷嘀咕他啦,上山的时候摔跟头啦……总之就是屁大点的事儿都要写出来。” 他拍拍三皇子的手,说:“表哥,我知道你不快活,可你不能一直憋在心里呀,这不就差点把自己憋死了吗?我知道,你想死,觉得死了就解脱了,可你这样想就和你先前说的那句话矛盾了。” 三皇子盯着燕冬,说:“什么话?” “你说你是做兄长的,可你服毒前有没有想过荣华呢?皇后被废,紧接着就失去了皇兄,她得多痛啊?还有陛下,他心里念着孩子们,试图成全庇护,如今卧病在床,却陡然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承受得住?”燕冬自顾自地摇头,“我说这些不是试图用他们来绑着表哥,我只是想和你说,你的身旁不只有坏的,还有好的,你若是为了坏的去死,那坏的不一定高兴,但好的一定伤心死了。” 三皇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说:“逢春教训的是……父皇圣体安康否?” “我和你府上的人说了,让他们不要外传,所以外面不知道呢。其一是怕惊伤圣体,其二是怕外面捏造谣言,说你为人逼迫。”燕冬邀功,“我考虑得很周全吧?” “嗯,”三皇子轻笑,“多谢逢春。” “光说可不够,表哥感谢我,就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燕冬眨巴眼,直勾勾地瞧着三皇子。 他总是这样,轻易就能让人心软。三皇子微微垂眼,瞧着雪白的小狗,说:“何事?” “就这小东西,”燕冬戳了戳雪球,“每日精神旺盛得不行,遛得人到处跑,我这几日要忙,没空搭理它,就把它放在表哥这里,表哥正好要休养几日,能不能帮我看着它,偶尔遛一下?” 三皇子和小白狗对视,沉默了片刻,微微颔首,笑着说:“好。” 燕冬鼓掌,举起小白狗叮嘱它要乖乖听话,不许贪吃乱拉,等小白狗嗷呜答应,才放下它,起身请辞了。 三皇子看着燕冬大步流星地离去,低头和小白狗对视良久,摸摸它的脑袋,说:“小家伙。” 雪球还有一点像主人,就是好|色,只是主人只好那一个人的色,它却贪婪许多。 小白狗亲了亲三皇子的指尖,三皇子痒得缩了缩,笑着摸它。 燕冬挥开亲卫,不要人送,一路连走带跑地出了三皇子府,路上还蹂|躏了一支杏花。 除了胡萝卜,府外新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正是常春春。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6节 燕冬“诶”了一声,把杏花枝往发间一插,颠颠儿地上了马车。 “你怎么来了?”燕冬一头撞进燕颂怀里,“不是在宫里议事吗?” 马车晃了晃,燕颂伸手把燕冬安置在身旁,让他坐好,说:“听说了,过来瞧瞧,见你还能笑得出来,应是无事。” “好在东流胆子大,把三表哥的毒药换成别的药了,否则三皇子府这会儿就得挂白幡了。”燕冬庆幸地说。 燕颂知道燕冬是真心拿三皇子当三表哥,一边替他整理杏花“簪”,一边宽慰说:“这次没有死成,三哥不会再死第二次了。” “为何?”燕冬还是有些不放心。 “自我记事以来,他就一直绷着活,绷了十多二十年的人,是没有一而再再而三肆意放纵的力气的。”燕颂说,“他此次求死不得,却算是宣泄了一次。” 燕冬似懂非懂,说:“我领悟了一个道理。” 燕颂正襟危坐,说:“请赐教。” “爹娘要管教孩子,却不能把孩子当成木偶人,肆意规定形状、强行摆弄,否则养出的孩子要么就真像木偶、没心没魂,要么就像乌碧林,不仅疯了,还要学疯牛一般撞死所有人,要么就像三表哥,看着格外正常,实际早就疯了傻了,半点不爱惜自己。”燕冬感慨完毕,还自我反省了一番,最后点点头,“雪球和葡萄,我就养得很好,简直挑不出错处!” 燕颂嘴角微扬,说:“所以,你是小狗爹爹?” “我是天下十大好养父之一!”燕冬得意地说,“看看它们被我养得多好,健康活泼,天天傻乐呵。” 燕颂思索道:“我怎么觉得这句话还可以用来说一个人?” “是我!”燕冬笑眯眯地往燕颂身上蹭,“你们把我养得很好,谢谢你们,我会好好孝敬你们的。” 燕颂说:“如何孝敬?” 燕冬可上道了,闻言立马捧住燕颂的脸,嘟嘴在对方脸上“啵啵啵啵啵”,连续亲了五口,左脸右脸额头鼻尖下巴都不放过,最后一口亲在唇上,尤为响亮。 “啵!” 外面的常春春都听见了,说:“吸筒呢?” 所谓吸筒指的就是用以药液浸泡的竹罐来吸附皮肤,以此治疗吸脓、脱肿、风寒等病症的一种医药手段。 燕冬退开车门,敲打常春春的脑袋,哼了一声,说:“就知道笑我,我很好笑吗!” 常春春说:“并未哈哈哈。” “哈哈哈。”燕冬字正腔圆地笑了三声,作势要推窗跳车,被燕颂伸手揽了回来。他像个大王似的坐在燕颂腿上,鼓着脸,“我亲你,春春却笑我,他就是不乐意我亲你。” “嗯,”燕颂说,“他嫉妒。” 燕冬信以为真,“嫉妒什么?难道……”他捂住脸,害羞地说,“春春也对我情根深种吗!” “并未!”常春春立刻澄清。 燕颂挑眉,“你在害羞什么?你很乐意春春对你情根深种吗?” “没有,”燕冬呐呐,“我是想挑拨你们来着,为什么现在危险的好像是我?” 燕颂虚虚掐住燕冬的脖子,燕冬配合地伸出舌头、歪头死掉了,并且留下遗言:“美人身|下死,做鬼也……诶,”他突然收回舌头,不好意思地摸摸嘴巴,“差点流口水。” “唉。”燕颂感慨,“冬冬,你有时候傻得不像是故意扮出来的。” 燕冬说:“你好刻薄。” “我错了,”燕颂掂了掂腿,“晚膳想用什么?” 燕冬想了想,说:“烧笋鹅!” “好。”燕颂说,“回家里吃,还是去楼里吃?” “去楼里吃吧。”燕冬打着算盘,“吃完我们可以幽会。” 燕颂点头,说:“好,都听你的。” 燕冬立马说:“都听我的吗!” 想得美,燕颂说:“去楼里吃烧笋鹅,吃完幽会——这两件事都听你的。” 燕冬说:“哦!” 过了一瞬,他又表孝心,说:“不听我的不碍事,我就喜欢听哥哥的话。” “少来。”燕颂不吃这一套,“平日把我气一跟头的时候呢。” 燕冬无辜地说:“我没有见过你摔跟头呀。” “没有见过很好,”燕颂淡然地说,“见到了,我便会为了维护我的脸面杀你灭口。” “郎心如铁,如此狠心。”燕冬呐呐。 燕颂笑了笑,揪住燕冬张开的嘴巴,“去哪儿用?” 燕冬:“呜!” 是月各大楼里都做烧笋鹅,各有各的噱头,但迷惑不住早已吃遍各大美食的燕小公子。他选了地方,拿着食单点了几样,还给自己点了份包儿饭。 所谓包儿饭就是以各样精肉、姜蒜酱料等细料拌饭,再以莴苣叶裹食,单独用就很香,再搭配烧笋鹅,燕冬吃得嘴巴油光,很是满足。 他一直很容易满足,一份好吃的饭菜或者一杯好喝的凉水就能让他美滋滋半天。 燕颂记得三年前,燕冬他们几个去城外打猎,路上遭遇暴雨,便在山中猎户家借宿。那会儿燕颂还没在燕冬身旁安插眼线,在家里半日等不到人,便乘夜出城寻人,找到的时候,兄弟几个正挤在一张凉席上呼呼大睡。 翌日燕冬睡醒,眼睛还没睁开呢,先抱着他的胳膊分享昨夜围炉吃的烤鱼,声称是天下第一珍馐,夸得猎户哈哈大笑,后面接连去人家家里蹭了好几餐。 “慢慢吃,谁和你抢了?”燕颂盛了小碗排骨汤放在燕冬手边,瞅了眼那鼓囊囊的腮帮子,“小猪一样。” 燕冬咽下嘴里的食物,喝了口汤,说:“我比小猪好养,哥哥赏我个笑,我就能美几日呢,不吃不喝都饿不死。” “油嘴滑舌。”燕颂说,“花言巧语。” “哟,还给我数了两大罪状,但你其实心里很快活吧,”燕冬拆穿,“你就是嘴硬呀!” 燕颂微微眯眼,伸手掐了下燕冬的脸,燕冬让他掐,也不躲,嘴上倒是立马讨饶。 燕颂哼了一声,掐住燕冬的脸腮亲了一口,说:“用膳,不许说话了。” “不公平。”燕冬指了指燕颂的空碗,“我都快把包儿饭吃完了,你一筷子没动。” “我慢慢吃,”燕颂说,“毕竟看某人的架势,待会儿还要续上两碗。” 燕冬说:“能吃是福!” “我说能吃不是福了吗?”燕颂说,“别激动。” 燕冬恶狠狠地夹了只排骨,说:“我要吃垮你!” “那我们冬冬可得是饕餮转世啊。”燕颂笑了笑。 “我要是饕餮你就得小心了,米啊面的满足不了我,我要吃人的。”燕冬想吃炒鲜虾,刚要伸手去够,燕颂便把菜碟子挪到他面前。他颇为满意某人的眼力见儿,“嗯,不错不错。” 燕颂失笑,揽着燕冬的手顺势下滑,摸了摸他的肚子,说:“慢慢吃,我们冬冬说不得还能长个儿呢。” “真的还能长吗?”说起这个,燕冬有些忧伤地在脑门上比划了一下,“鱼儿和猴儿都比我高了,我竟然是三剑客中最矮的那个!” 得,又成三剑客了,燕颂记得上回的组织名字还是三刀客来着。 “我们冬冬个子已经很高了。”燕冬用下巴压着燕冬的肩膀,环抱住他,笑着哄道,“所以能长就长,长不了也不碍事。” 好吧,燕冬轻易就被哄好了,并且找了个正当理由,“我是三剑客里年纪最小的,一辈子比他俩矮都是情理之中的,对吧?” 燕颂说:“对。” 两人黏在一块儿用了膳,燕冬不知克制,果真用了三碗,出门的时候偷偷躲在后面打嗝。 好撑啊。 燕冬小尾巴似的吊在后面,看着前面那位大哥,实在很钦佩对方在饮食上都能如此克制,又第三万五千二百五十次觉得燕颂走路如斯好看,袍摆生花似的。 燕冬单手背在腰前,有样学样,也要做个楚楚谡谡、仙气飘飘的贵公子,那头常春春结账从后门出来,老远瞧见,上前时忍不住关心道:“小公子,腿不舒服吗?怎么一扭一扭的。” 燕颂转身看过来,燕冬恼羞成怒,捶了常春春两拳,气势汹汹地踏步走了。 燕颂失笑,说:“才用了膳,不要跑,免得肚子不舒服。” “哦!”燕冬停下来了,凑到后门口的树前摸摸树根前的小黄猫,那猫也不怕他,小声叫唤着蹭他的手。 夜间风清凉凉的,吹着花瓣叶片纷纷洒洒,燕颂站在侧后方看着那一人一猫,突然就想起来,从前燕青云站在廊下看整理花草的崔拂来时,笑得像吃了蜜似的。 那会儿燕颂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不知何谓情爱,更不知这样寻常的一幕到底有何了不得,曾经询问:“父亲,您为何笑得这般可怕?” “因为这个病本来就很可怕。”燕青云说。 燕颂虽然不像燕姰,小小年纪就熟读各类医书,但他自小好学,各类书籍都稍有涉猎,对各类病症也有所了解,闻言茫然道:“这是什么病症?” 燕青云笑了,笑得像个高大的傻子,初出茅庐的呆子,“就是见了一个人就想笑的病。” 肉麻,彼时的燕颂打了个鸡皮疙瘩,后来乃至如今才彻底明白,这病的确可怕。 “小猫猫……”燕冬和小黄猫亲昵够了,抬头看向燕颂,那双眼睛注视着他,像水一样柔情。他愣了愣,竟有些脸热,呆呆地说,“哥哥别这样看我,我会被淹死的。” 他总是说这样的俏皮话,又肉麻又憨傻,听着不暧昧,反而有些好笑,但笑着笑着,心也跟着软了。 燕颂伸手递给燕冬,等燕冬握住便轻轻把人拉了起来,这后面是民居巷子,往来也有人。待走出拐角,燕冬想要松开手,燕颂却不允许。 “哥哥,”燕冬小声提醒,“会被人看见的。” “无妨。”燕颂说,“只要陛下不知,旁人知道都无碍。” 这句话透露了两个消息,其一,除了陛下,燕颂不怕任何人知晓他们的关系,他可以摆平。其二,外面的消息想要传递到御前,需要燕颂的许可。 “小吕,”燕冬转脑袋,“你和他私相授受了吗?” 燕颂说:“是。” “你不怕他和干爹告状吗?”燕冬说。 “他本就是留给新帝的内侍官,这样做没有好处。”燕颂猜测,“吕内侍乃至陛下都会默许。” “你背着我做了好多事,好似有三头六臂。”燕冬摩挲下巴,开始翻旧帐,“你和王府尹真的没有什么前情吗?” “有吧,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情。”燕颂说。 燕冬瞪眼,“我以为的是哪种情?你是不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 “瞧瞧,”燕颂看了眼常春春,“提前谨慎地解释一句,都避免不了被某人问罪。” 常春春这会儿可不敢搭话,某人发酸水的时候很会波及无辜。 某人说:“你心里没鬼,做什么解释?难不成我是什么很小心眼很爱吃醋的人的吗?” 燕颂不敢回答是与不是,说:“我从前在礼部的时候,有一回去江州处理茶叶事务,记不记得?”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7节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燕颂才入官场呢,燕冬却点头,说:“记得,你回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好几罐茶呢,都好喝。” 燕颂说:“那会儿王家做东宴请我们一行人,我和王植因此有了一面之缘。一个孩子在家是否受宠、受重视,一眼就能看出来,同样的,这个家到底谁可堪栽培、可堪重用,也能一眼看出来。” “没有这么容易的,”燕冬说,“否则王家怎么一个都看不出来?” 燕颂失笑,说:“他在家中备受打压冷落,书也读不好,我在江州打点了州府的人,暗中关照他,直至参考。后来他一路入京,殿试夺魁,也算没让我失望。” “哥哥眼光真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够稳的。”燕冬不发酸水了,钦佩不已,转而又说,“那怎么没有早早地看出我对你的心呢?是我藏得太好了吗?” “嗯……”燕颂转头看向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人,想了想,“或许是不敢吧。” 燕颂觊觎权力,觊觎皇位,唯独不敢肖想燕冬的心是否装着自己。 当局者迷,迷的不是眼,是心。 “但现在好了,知道冬冬也想着我,哥哥就什么都不怕了。”燕颂笑了笑,“纵然偶尔发发酸水,但信冬冬痴心不移。” 好似意有所指,燕冬立马表态,说:“我也一样!我不吃王府尹的醋了,别人的也不吃。” 燕颂说:“真的?” “……”燕冬说,“你要是对旁人笑得太好看,我还是会吃。” 燕颂哑然失笑,“好,记着了。” 第62章 暂别 燕颂胳膊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只留下一条愈合的伤疤,他皮肤白,看着格外狰狞显眼。 方才洗漱更衣, 燕冬从柜子里掏出雪玉膏,跪在榻上小心地帮燕颂抹药,嘴里嘟囔着嫌伤疤丑,一定要抹干净。 燕颂身上还有伤疤,最重的一条在心脏下方,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他原本并不介意这些伤疤,闻言却敏感地说:“嫌哥哥身上不好看么?” 燕冬这小子是个嗜美的,燕颂深知燕冬多喜欢自己的这身皮囊,也不羞愧于以色侍冬。 “没有啊, ”燕冬老实巴交地说,“我不是经常盯着你冒口水吗?” 若论不含蓄,燕冬一定榜上有名。 “我是嫌伤疤丑,不是嫌你身上的伤疤丑,这两者可是天差地别,你不要污蔑我。”抹完了药,燕冬拧紧盖子,起身要去净手,却被燕颂拽了回去。 “嗷!”燕冬一屁股跌坐在燕颂身上。 “不要把药蹭掉了!”燕冬严肃地警告, “千金雪玉膏,很贵的, 蹭掉了就十倍赔我!” 燕颂说他是个奸商,燕冬也不反驳,扭头看了燕颂两眼,伸手把指尖的余药点在了燕颂的鼻尖。燕颂鼻梁高挺顺滑, 像起伏的山脉,巍峨壮丽地扎根在燕冬眼里。 燕颂没说话,握住那只手,轻轻在燕冬的指骨上咬了一口,把人放了。 “好痒!”燕冬缩了缩脖子,从燕颂身上起来,去面盆架前净手,紧接着就出门忙活了。 今儿是五月初四,殿门两旁摆放了菖蒲和艾叶盆,外面的紫藤都开了,紫色银河也似在院里的半空间流淌。 紫藤架下的牡丹、栀子、芍药、蕙兰、杜鹃等花开得甚好,后面墙檐间的蔷薇攀展身肢,美不胜收。 燕冬拿着精心挑选的藤编篮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寝殿四周山茶红艳如火,棵棵盛大,是燕颂特意从云州运过来的好树,竟然不输逢春院的。 雪球没有回家,葡萄安安静静地在秋千架上赏月,燕冬走到一旁落座,葡萄立刻挪到他腿旁撒娇,紧接着就把脑袋枕在了他腿上。 “小宝乖,”燕冬摸摸葡萄,安抚道,“想哥哥了吧?明儿把你也送到三表哥府上去,和你雪球大哥一起。” 葡萄“嗷呜”一声,听着像撒娇,总之很可爱。 燕颂披着纱袍出来,看了眼燕冬腿上的篮子,说:“要搭清供?” “嗯哼。”燕冬没做传统的搭配,选了时令的白芍药,莲蓬,菖蒲,蜀葵,石榴花,最后再在篮子上悬挂一只小巧的浅云色的艾草香囊,提起来向燕颂炫耀,“漂亮吗?” 燕颂颔首,真心实意地说:“清新不失典雅,漂亮。” “我卖给你吧,”燕冬笑眯眯地说,“你愿意出多少价?” 燕颂露出思索的表情,被燕冬逮住把柄,立刻发难,“你有罪!” 燕颂伸手摸了把葡萄的脑袋,不许它偷偷亲燕冬的腿——这狗和雪球学坏了。 他好似不解,“何罪?” 葡萄不敢反抗强权,嗷呜一声,又趴在燕冬腿上,安静地待着。 燕冬并不知晓这一人一狗之间的短暂且胜负悬殊的小小争锋,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回答:‘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好,”燕颂一字一顿,“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听着像阴阳怪气。”小燕大人很难讨好,摇头表示不满意。 燕颂笑了笑,伸手捧住燕冬的脑袋揉搓了几下,才堪堪舍得松手,说:“来。” 诶?真的有好东西! 燕冬立马站起来,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抱着狗,屁颠颠儿地进了寝殿。 其实寝殿的布局和从前熏风院的差不离,只是因为皇子府规制高于世子宅院,所以寝殿的陈设家具有所扩充。 燕颂走到博古架屏风前,从其中一道隔层里拿出一只檀木匣子,从中取出一只双层璎珞。 108颗白、紫水晶真珠串成双层璎珞,衔一只“喜上眉梢”寓意的紫玉环,高贵典雅又不失俏皮灵动。 “好美!”燕冬伸头打量,玉环半面是飞燕衔春、半面是折枝梅花,所有梅花都是三瓣儿大一瓣儿小,这是燕颂雕梅花的习惯。 “这是谁做的呀,好难猜呀,小宝,”燕冬转头示意被他放在隔层上的葡萄,“你来猜猜。” 葡萄看向燕颂,嗷嗷叫唤一声。 “来,试试。”燕颂笑了笑,解开真珠扣,伸手替燕冬戴上,结扣时两人胸膛贴着胸膛,他完全将燕冬纳入怀中。 燕冬光明正大地在燕颂颈窝嗅嗅,天气逐渐热了,燕颂身上的香也变得浅淡,清清凉凉的,格外舒心。 很怕心猿意马,大发色|心,燕冬眼珠子一转,强迫自己别嗅了,说:“你何时雕的呀,我竟没发现!” “故意瞒着你呢,”说来有些不好意思,燕颂说,“我在公廨里雕的。” 燕冬说:“你渎职!我要写折子参你!” 燕颂不认罪,“夜里回来可都补上了,一件公务没耽误。我若是在外面挨了训斥,回来必定要拿你泄愤。” “蛇蝎心肠。”燕冬说。 燕颂退后一步,握住燕冬的双肩,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笑着说:“很衬你。” 其实燕冬那截颈子白皙修长,甭管是简单的红绳还是繁琐华贵的珠串,他戴着都是漂亮的。 燕冬跑到镜子前照了照,十分喜爱,说:“怎么给我雕这个呀?” “不是你要的吗?”燕颂走到燕冬身后,轻轻勾住他后颈的真珠扣往后拽了拽,“小狗牌,你环在手腕上也行。” 燕冬鸡蛋里挑骨头,“那上面没有你的名字啊。” “有。”燕颂早有应对之法,俯身握住那块玉环翻到背面,是小篆的“颂”字。 燕冬这下没得挑了,摸着玉环爱不释手,说:“我要做几身漂亮的新衣裳搭着穿!” “都给你做了。”燕颂说,“五月了,换作纱袍,本就是要新做衣裳的,再等几日就能穿。” 燕颂的眼光,燕冬自来都是相信的,闻言蹦跶起来挂在燕颂身上,不肯下来了。 “古人说玉佩定情,香囊传意,”燕颂抱着燕冬,托着他在寝殿里散步,“今夜你赠我香囊,我还你玉佩,也算正好。” 燕冬说:“我那算什么香囊啊?你府里做的药草香囊,并非独一无二。” “你不是送了我平安符吗?你亲手做的,便是独一无二。”燕颂说。 燕冬说那倒是,笑嘻嘻地蹭了蹭燕颂的脸,说:“哥哥,我觉得我一定病了!” 他用很兴奋的语气说这句话,燕颂闻言笑了笑,说:“怎么说?” “自从和你心意相通后,我每天都觉得飘飘然的,像中了什么幻药一样,比从前做梦还美呢。”燕冬说。 他总是说这样直白动人的话,像是把心剖出来给人瞧,燕颂爱不释手,在他耳边说:“哥哥也是。” 燕冬抱紧燕颂,一阵傻笑,没成想翌日就稍稍有点不幸福了—— “我要出门办差了!” 傍晚,燕颂在廊上纳凉,顺便处理公务。燕冬托着一封信,轻轻跪在榻上,给燕颂虚虚地磕头,哀愁地说:“此去短则一月,长则不知几月,望君珍重!” “燕大人不必行此大礼。”燕颂抬手托住燕冬离芙蓉竹簟八丈远的额头,认出那是审刑院的密信,“出了何事?” “云州野蛮开采大理石,攻山取石,以致山道积尸,但当地有人压下了所有上奏朝廷的文书信件,是以云州的探子上此密信。”燕冬放下密信,起身穿鞋,“方才任主簿送来的,按照规矩,我得走一趟了。” 燕颂接过燕冬手里的短靴,燕冬立刻伸腿搭上他的腿,一副等他伺候的架势。 燕颂熟练地替燕冬穿好鞋,颇为感慨,“从前是你送我离京,如今该我送你了。” 还是不一样的,从前燕冬能一路赖出城外三里地去,但收到的既然是密信,他最好是秘密出京,在到达云州之前不要打草惊蛇,免得对后续办案造成更多阻碍。 “怎么办呀,”燕冬走到廊外的冰坛上,上面放着一堆粽子,是今早燕国公府送过来的,燕青云亲手包的,“我才吃仨,早知早膳就多塞几口了!” “我给您装些,路上整装安顿的时候可以煮着吃。”常春春立刻行动起来。 燕颂去寝殿给燕冬整理行李,衣裳鞋袜,发绳饰件,水囊腰牌……大大小小都装了,最后拿出一张地图,打开密密麻麻的,燕冬俯身一瞧,是雍京到云州的线路图。 “有审刑院的和你随行,我倒不怕你走丢,但这张地图你也带上。”燕颂拿朱笔在上面勾勾画画,“这些是各路上的餐食,若是白日暂歇或夜里住宿的时候恰好离得近,可以买来尝尝。” 燕冬惊叹不已,说:“哥哥你好熟练,你从前去云州的路上都一一吃过吗?” 这不是燕颂的作风啊。 其实并未,燕颂出门办差主打雷厉风行,别说停下来好好享用一餐饭,能一日就到绝不一日一刻钟才到,以至于头一回随他出京办差的审刑院校尉至今都记得当时在路上差点累成狗吐舌的惨状。 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哪来的如此非人精力与体魄?! 但对燕冬,燕颂却舍不得太苛责,甚至心底是不愿让燕冬走着一趟的。但燕冬铁了心要做“男人”,他也不舍得剥夺小燕子展翅的权利。 燕颂把行李装好,想了想,又取出一叠银票,让常春春装了一荷包碎银子全都塞进包袱里,说:“出门在外,钱不能少。” 燕冬看着忙活的人,忍不住笑了笑,说:“青青会和我一道去的,这些他都会准备。” “那把这个也捎上,”燕颂从匣子里取了一块令牌塞进包袱里,“这是太平钱庄的牌子,拿着它可随意取钱。” 燕冬大手大脚惯了,在家无妨,出门在外的万一缺钱就不好办了,他又不是会仗势“借”钱的人。 收拾好了行李,燕颂仔细想想,觉得没什么要带的了,就握住燕冬的手,说:“用马车送你一程。”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8节 燕冬乖乖点头,跟着燕颂从角门出去,坐马车往城门去。常春春没有当车夫,刚好骑的是胡萝卜。 毒月的威力非同寻常,这个时辰风都有些热。大多妇女们发鬓簪着艾草,街上人来人往,摆摊收摊的摊贩错杂开来,遇见熟人吆喝两声,各大食楼酒肆烟火缭缭,饭香扑鼻。 燕冬嗅了一口酥骨鱼的香味,放下车窗。 “想吃?”燕颂作势要吩咐停车,燕冬却摇头,“才用了晚膳呢,塞不下了,待会儿还要骑马,吃多了骑着骑着哇啦吐一地,我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燕颂心说倒也是。 “回家一趟来回要耽搁不少时辰,我就不跑这一趟了,你记得遣人帮我和爹娘说一声啊。”燕冬和燕颂挤在一块儿,大剌剌地提要求,“我会给你写信的,一定要立刻回我。” “好。”燕颂揉着燕冬的脑袋,“都记着呢,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做事要谨慎,别将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燕冬乖乖点头,说:“雪玉膏要记得每天抹。” “好。”燕颂摸着燕冬的脸,温声说,“还有吗?” 燕冬说:“要想我,每个时辰至少想一次,想少了我能感受到,回来就闹。” “好。”燕颂亲亲燕冬的脸,轻声说,“谨记。” 燕冬抱着燕颂的头开始“啵啵”攻击,亲着亲着就停了下来,凝视着那双春水般的眼睛,小声说:“想把你变作小小一个人,随身携带。” 燕颂最终还是情不自禁,说:“不去了好不好?仍然只做哥哥身旁的孩子。” “不要。”燕冬亲亲燕颂的鼻尖,“我要做哥哥的人,还要做哥哥的刀,我的柔软和锋利都给哥哥,哥哥哪样都要占有,都不能拒绝。” “……好。”燕颂握住燕冬柔软的脸腮,哄着他张嘴,与他深深地纠吻,短暂分离前,想把所有呼吸都交给对方,当作这一段路程首尾间的念想。 断断续续的诉说,直至马车外城外的官道旁停下。 分开时,燕冬头晕脑胀,眼波迷离,眷恋地贴着燕颂的唇,喜爱地夸奖他,“哥哥好会。” 座下的腿像紧绷的烙铁,烫着燕冬了,他笑起来,脸上的羞涩是真的,可爱又可恨的模样。 “……”燕颂没有说话,说不出话,于是咬着燕冬泄愤,小狐狸咿呀咿呀,却不肯伸手推拒他哪怕一下。 这样的乖顺才是蛊,是药,是毒,燕颂血脉偾张,骨头缝里都开始发痒。他勾住那颗精巧的珍珠扣子,哑声说:“哥哥不想让你走,你是走不掉的,知道吗?” 链子勒住脖颈,燕冬呼吸略显困难。 如果可以,燕冬恨不得赖在燕颂身旁一辈子,寸步不分,不必聪明懂事能干,就做哥哥的鸟儿。但不可以,他私心里觉得那样的自己配不上燕颂,他本就可以做得更好。 燕冬勾唇,笑眯眯地说:“早些时候求着你吃,哄着你吃,你非要矜持,这会儿可吃不成了。” 他这会儿真像只成精的狐狸,燕颂目光如火,紧紧地盯着燕冬,又爱又恨,爱恨都传达不出,只能握住燕冬的腰,狠狠地赏了两巴掌。 “嗷!” 燕冬惨叫一声,半边身子都麻了,又痛又爽。他从燕颂腿上栽下去,抱住燕颂伸来的左手,狠狠地在那食指尖咬了一口,以示报复,就转身下车了。 “小公子。”常春春把缰绳递给燕冬,“小公子一路顺风,千万保重。” 燕颂还是没忍住,“唰”的推开车窗,对上一双眷恋的眼睛。他匀着呼吸,胸口小小起伏着,与燕冬对视了几瞬,才说:“别让哥哥在家等太久了。” “遵命!”燕冬耍宝地昂首挺胸,紧接着又扑到车窗前,和燕颂抵额相蹭,小声说,“走啦,哥哥保重身子,莫让我忧心……我们梦里见。” 燕颂“嗯”了一声,哑声说:“什么梦?” “什么梦都成,只要有哥哥。”燕冬在燕颂眉心亲了亲,转身翻身上马,独自远去。 他骑马的姿势和燕颂几乎是一模一样,从后面看,若非两人身形有差,很容易就会认错。这个孩子无论何处都有长兄的影子,这是他们自小形影不离、燕颂手把手教出来的成果。 燕颂的目光落在远处,宫道转弯后隐入树后,早已看不清燕冬的影子。 马车在此处停留许久,直至城门传来钟鼓声,燕颂才怔然回神,说:“回吧。” 常青青和此次随行办的任麒一行人约定好两方汇合处,随即走另一条道出城,在二里地外的宫道分叉口和燕冬汇合,继续向云州赶路。 这还是他第一回自个儿出远门呢,还是去办差,路上,燕冬和常青青说:“咱们得早去早回。” 常青青揶揄道:“很舍不得殿下吧?是不是一刻都不想和殿下分开?” 那当然了,废话!燕冬笑了笑,复又叹气,说:“陛下身子不好,我害怕,能早些回来就早些回来吧。” 常青青闻言“诶”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马不停蹄赶往目的地。 路上,常青青抽空看了前方的燕冬一眼,他双目直视前方,浑身的气质仿佛都变作了腰间的刀,没出鞘的沉稳,和隐隐的锋芒。 自从和燕颂分离的那一瞬间开始,燕冬就仿佛熟练地从燕家小公子变成了审刑院使。 第63章 思念 燕冬离京第三日, 燕颂就收到了第一封信——由此可见,燕冬至多忍耐了一日的路程就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了。 信中批评了燕颂的眼光,说那家周记的茶点并不好吃, 齁甜,但店主老爷爷很是大方,见他们赶路辛苦,特意多给他们揣了几块呢。 后面还画了一只叉腰昂头的燕冬。 燕颂捏着信回想片刻,隐约记得周记茶点的老板是对年轻兄弟,于是拿朱笔在信上回复:约莫店铺易主,口味有所变化,勿怪。 小公子又嘟囔,一路晒着太阳迎着凉风, 脸上好像起皮了,他还是那块完美无缺的金镶玉吗? 燕颂回复:洗把脸,抹点润肤的玫瑰膏就好了,些许起皮不足以影响小公子的盛世容颜。 燕小公子碎碎念,但凡是路中所见所听,还有歇脚时品尝的食物点评,一一写在信上,前后没什么联系,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偶尔思绪发散甚至能离题十万里。 譬如上一句还在夸赞烧饼好吃,下一句就在哭诉今早苏醒时有些微落枕, 成歪脖子树了。 燕颂能想象燕冬写信的样子,一边动笔一边嘟囔,说到好处笑不好处拧眉皱皱鼻尖,说不得思索的时候还要咬咬笔头——这个习惯不好, 但他说了多次,燕冬这么多年都没改掉。 “殿下,殿下?” 轻浅的声音唤醒了燕颂,他匆匆回神,对上一屋子人各异的目光。 今日是文书房议事,四皇子代为主持,方才叫他的是王植,此时已经恢复平眉垂眼的惯常坐姿了。 “四哥,”五皇子笑问,“瞧什么宝贝呢?这么入神?” 燕颂淡定地在信上写下批复,抬眼瞧了五皇子一眼,“要不要拿给你瞧瞧?” 五皇子打了个哆嗦,连忙摇头摆手地拒绝了。 三皇子本在府中养身子,顺便替燕冬养狗,日子难得悠闲,今儿一大早就被路过的五皇子从寝殿中“请”了出来。 “三哥,你早说想死啊,弟弟如此孝顺,怎么会不帮你呢?死在弟弟手中总比死在别人手中温暖吧?” 三皇子懒得搭理这个嘴碎的弟弟,穿戴整齐,收拾仪容,入宫议事了。 出门的时候,两只狗蹦蹦跳跳地送他到府门口,他推开车窗瞧的时候,见它们乖乖地坐在台阶上,都是笑的样子。 小狗被主人精心养护,多少随了主人的样子。 三皇子也笑了笑,拒绝了五皇子同乘的请求——尽管并没有成功。 五皇子无视东流的阻拦,自顾自地上了马车,丝毫不知“厚颜无耻”如何写,颇为好奇,“冬儿把狗送你了?” 三皇子眼不见为净,闭上了眼睛,示意东流不必管,继续入宫,“并未,暂养几日。” “三哥可是个耐心精细的人儿,那你不能厚此薄彼,要不把我府上那肥猫也一并养了吧?”五皇子说。 三皇子拒绝,且拿出了理由,“要打架,不好。” 从前五皇子抱着肥猫到燕国公府找燕冬玩的时候,猫狗一见面就打,最后肥猫以敦厚的身躯获胜,将雪球压在身下,狠狠地叫嚣羞辱了一番,成功成为雪球狗生仇猫。 要是放在一处,不知要闹出什么血腥大战呢。 进入文书房后,三皇子和几位臣工道早,就入座开始翻阅今日的劄子文书。他做事仍然一丝不苟,身上毫无半点病弱之气,任谁都瞧不出这人前几日试图服毒自尽。 五皇子招了四哥,又继续盯着三哥瞧,三皇子专心手中的文书,并不回应他的目光,也不关心自己的四弟在这么严肃的地方对着谁送的东西目光温存。 吕鹿带人来奉茶,“天气热了,诸位大人喝一盅茉莉汤。” “如隔三秋,早日归家”,燕颂批复完,最后写下这一句。 想了想,又在后面学着燕冬的笔法画了只静坐饮茶的燕颂,最后在上头那只昂首叉腰的燕冬的耳朵上画了串小红豆耳饰。 信很快送回燕冬手上,一沓纸,每句水墨后头都跟着一行朱砂回复,句句有回应,交织着,沉甸甸的分量。 无奈无处再落笔了,燕冬趁着歇脚时把信看了七遍,轻轻摩挲着小人儿耳边的小红豆,红豆相思,哥哥也很想他! 打了鸡血似的,燕冬顿时头不晕屁股不疼了,小心装好藏在包裹最底下,继续赶路。 一行人脚步迅疾,总算在半月后到达云州地界。 恰逢云州雨季,燕冬一行人刚进入客栈,豆大的雨滴就打在脚后跟上。 “差一点就成落汤鸡了。”常青青庆幸地拍拍胸口。 任麒穿着便装,和掌柜的要了几间上房,侧身请燕冬上楼。 纵然几人都穿着普通,但个个身板修直,相貌不凡,尤其是后面那人,兜帽加身都挡不住矜贵之气,掌柜的料想一行人来历不凡,不敢得罪,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到了雅间。 常青青吩咐:“把热水送上来。” “好嘞,几位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下去了,但有需要的尽管吩咐廊上的堂倌。”掌柜的留下一句,见任麒挥手,便捧手退下了。 任麒在门口看了眼四周,见没什么特殊的,便回屋和燕冬说:“咱们比预料的早到一日,下面未必收到消息,我先去联系这里的钉子,大人更衣沐浴,好好歇息一晚。” 燕冬颔首,等小二端来热水倒满浴桶,立马就解衣下水,把自己狠狠地搓干净,擦干了再换上干净的素净常服。 “嗷!”燕冬往榻上一趴,腰间咔嚓响。他闭上眼,喃喃,“总算是活过来了。” 虽说年轻力壮,但头一回如此辛苦地赶路,这会儿瞧着都瘦了点。常青青心疼得紧,坐在榻旁帮燕冬揉按各处,说:“饿吗,要不要用点什么?” 燕冬暂时不饿,说:“你也去收拾收拾吧,咱们待会儿去外面走走。” 常青青“诶”了一声,将擦头发的巾帕递给燕冬,去外间洗漱了。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客栈出去,外间天已经黑了,街巷两侧屋檐下的灯火入火龙游走,因着雨天盖了罩子,雾蒙蒙的。 雨声滴滴答答,街上没几个人,馆肆酒楼里仍然热闹,嘈杂的交谈声和烟火气混杂着,在街巷四处弥漫开来。 燕冬和常青青顺着屋檐下的长道往前走,路上常青青肚子叫了,两人便停下来,选了家客饭馆用食。 客人虽多,但小间以竹帘相隔,互不打扰,两人选择角落入座,后厨麻利,点的食单很快就端了上来。 一盅本地有名的鸡枞汤、一只搓头鳊,再搭一碗焖肉米缆。 “好久没吃米缆了。”燕冬捧着碗,想起上一回吃还是和燕颂一道,吃的是烧鱼米缆。 若是世间真有修仙的,他必定要苦练那一招隔空见面的术法。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79节 燕冬叹了口气,化思念为胃口,把自己喂了个饱。 吃了咸香的口味,出门后,燕冬在街上逛了逛,又买了筒石榴汁喝。 石榴汁清甜,从喉咙滑下去,人都少了浮躁。燕冬伸手探出廊檐,雨滴打在掌心,有点凉。 途经一家三层楼阁,牌匾上书“常木坊”三字,燕冬见这楼阁精巧,用料极好,与雍京那些楼阁也不相上下,不由驻足。 “两位爷吉祥!”堂倌上前来行礼,笑眯眯地说,“咱们坊里的家具陈设都是本家设计的款式,全云州没有第二家,又漂亮又实用,明码标价包送到家,半年内若是有材质上的损坏,咱们还可以上门去修,两位爷要不要进来瞧瞧?” 吃饱了撑,进去瞧瞧也无妨,燕冬跟随堂倌入内,这一楼大堂敞亮,一应家具都摆在薄毯上,不论简繁,样式做工都不错。 往前走,价钱上升,用料也更好,显然这里的家具是分层级的,做的是大部分人的生意。 堂倌随行,但见燕冬停步侧目,就会立刻给他介绍相应陈设家具,暗地里也在打量,此人穿着普通,样貌难辨,可气度不凡,那股子闲庭散步的姿仪比他见过的那些达官贵人还要好呢,一定是位有钱的主儿。 “这倒不错。”燕冬摸了摸架子上的一只黄花梨滚凳,如意纹栩栩若生,他笑了笑,让堂倌包俩,等着带回去孝敬燕青云夫妇和承安帝。 堂倌笑眯了眼,立刻拿簿子记下,跟着燕冬继续往里头逛。 “诶,”买了些好带的小玩意儿,也逛得差不多了,燕冬随口道,“怎么不见大理石?我听说你们家的石床石屏做得很好。” “哎哟,爷来得不巧了。”堂倌解释说,“每年开采的大理石,五成都是宫里要的,去了工部,剩下的分拨给咱们地方上的衙门,还剩一成分下来给各大木坊楼里做生意,因此最后能做出来的物件都不多。寻常时候,一般各大楼里的货都是开春就卖出去了,可今年咱们楼里的分量都被城东王家预订了,他们家今年要娶媳妇儿,忙着装潢宅院呢。” 燕冬见堂倌不似遮掩,便颔首表示理解,说:“凤凰石嘛,量不多,结账吧。” “好嘞,二位爷这边请。”堂倌将两人请到柜台前,将手中的单子递给掌柜的。 掌柜熟练地拨算盘,报了账,说:“不知爷住在何处,何时方便,咱们把东西送到贵府去?” “我是来云州和朋友小聚的,送人家家里不合适。”燕冬示意常青青付钱,“东西先放在你们坊里,等我要离开的时候自会来取。” 掌柜的闻言“诶”了一声,请燕冬在单子下面署名或是盖印,一式两份。 燕冬拿笔蘸墨,想了想,署了名:宋东。 宋东,颂冬,常青青在一旁见了,不禁失笑。 两人在附近闲逛了一阵子,回到客栈时任麒还没有回来,倒是燕冬坐下歇了一阵,外面就有人通传,说云州知州求见。 “消息够灵通的啊。”燕冬解了帷帽,“请吧。” 校尉应声,很快一行人就匆匆走到门前。 为首的男人四五十岁,竹清松瘦,他从雨中来,可身上不见半分湿润、就连一双靴子都干净得很。他在门前止步,毕恭毕敬地向燕冬行礼。 “胡大人,”燕冬打量官员一眼,微微抬手,“免礼。” 胡知州道谢,直起腰身,捧手道:“下官岂敢委屈燕大人下榻此地,不如请往会馆入住?对了,听闻大人来此,陈侯特意让人收拾了一处别庄出来,比会馆更好,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陈侯指的是长清侯,先前燕冬怀疑“霸道世子”时没算上长清侯府,便是因为这家比雍京那两家特殊些。陈家先前和废太子有所牵扯,但因着先帝爷的养母是陈家人,便酌情废除了陈家的世袭爵位,也就是说等如今这位陈侯去后,长清侯府的尊荣就到头了。 “不必,这里紧邻街巷,热闹,出行也方便。”燕冬在桌旁落座,示意常青青斟茶,“况且这雨不小,我懒得挪地方。” 常青青端了杯茶给胡知州,胡知州道谢,说:“燕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回去便会和陈侯说明白。” 胡知州饮了茶,双手递还给常青青,又说:“燕大人来云州,下官身为一州之长,自该前来拜见,但陈侯却没什么由头,只好嘱咐下官代他向燕大人问好,另外让我问一句,不知燕大人哪日有空,云州上下好为大人接风洗尘。” 这胡知州话里话外都能听出一个意思,他和陈侯走得很近。 “大哥,那个陈侯是个什么样的人呀?雍京和云州离得远,我都没有见过他呢。” ——几年前燕颂来云州办差,回家后燕冬便缠着他询问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其中不免就会提到长清侯府。 “见过的,只是那会儿你还小,不记得了。至于陈侯为人如何,”燕颂微微摇头,可见并没多欣赏,“是个浪|荡的人,家中妻妾成群,在外还惹了不少风流债,男女通吃。” “哇,他年纪不小了吧,这样身子受得住吗?”燕冬老气横秋地说,“纵|欲不好,还是要养生哦。” 燕颂被弟弟夫子般的姿态逗笑,说:“冬冬还知道不能纵|欲吗?” “当然!”燕冬趁机表孝心,“大哥是我的榜样,我要和大哥学,大哥不纳妾,我以后也不纳妾,大哥不去烟花之地寻花问柳,我也不会去。” 燕颂摸摸弟弟的脑袋,说:“好。” 想起燕颂,燕冬难免出神,过了会儿才说:“我这一路累得慌,看这雨也是今晚停不了的样子,三日后吧。” 胡知州一直在用余光偷偷打量靠在椅背上的人。 当初陛下任命燕冬为审刑院使时,境内的官员无不惊讶愕然,毕竟燕小公子和从前的燕世子好像是两路人,但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燕颂执掌审刑院以来,雷霆手段,铁血无情,如凶神血目凝视着上下的朝臣官员。可那位燕小公子却是自小娇养长大的主儿,漂亮,张扬,但没有嗜血的锋芒,如此一位审刑院使,反倒让众人可以松一口气了。 乌卓和被废的贺皇后敢行春闱舞弊这样的大案,不就是因为陛下缠绵病榻、不再视朝,偏偏还选了这么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公子来当审刑院使吗? 可如今乌家和皇后败了,很难厘清里头有几分是燕冬辖下审刑院的手笔。 余光里,年轻的公子坐姿慵懒,面容如玉,摩挲茶杯的指尖被一旁的灯晕坠了层金光,漂亮得不可方物。 燕冬和从前的长兄一样,皮囊好,美姿仪,他们有不同的气质,可不知怎么的,胡知州却在燕冬身后看见了燕颂的影子。 是庞然大物,胡知州眼皮一跳,收回余光,恭敬地说:“下官会替大人传达。” “接风洗尘而已,不必铺张。”燕冬叮嘱了一句,看了眼门外,“雨夜难行,我就不留胡知州了,慢走。” “燕大人好生歇息,但有吩咐,请尽管遣人来唤下官。”胡知州行礼,待燕冬颔首,便轻步退下了。 常青青替燕冬送到楼梯口,侧手示意,等一行人下了楼,便回到雅间,关上了门。 “公子从前不是说太陌生的宴会最难待了吗?”他说。 “这个胡知州和长清侯府走得很近,也难怪,长清侯府至少还是个侯府。”燕冬摩挲着茶杯,“私遣工人进入山间采石,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知州的眼睛,要么是姓胡的知情不报,要么就是此事本就是他的主张。可先前在常木坊所闻,官府下给民间的份额是正常的,那那些不在朝廷征派份额之内的石头去哪儿了?” 常青青说:“私吞了。” “我就是得瞧瞧,到底是几个人吞了。”燕冬说,“对了,明早去查查此地的通判,看能否用,若是不能用就遣人立刻拿我的牌子去最近的黔州营调人。” 常青青应声,说:“他们还敢动手不成?” 燕冬伸出两根手指,“两个词,一个叫一不做二不休,一个叫鞭长莫及,所以啊,咱们得以防万一。” 常青青赞同地点头,和燕冬说了会儿话,就在里外间躺下了。 夜里,当午听到一声熟悉的鸟哨声,睁眼就要蹿出窗外,被来人挡了回去。 “外面雨那么大,你往外扑腾什么。”农生拍拍肩膀上的雨,找了个地方坐下。 当午一看见他就明白了,主子还是放心不下。 农生问燕冬的打算,当午如实说了,农生便笑了笑,说:“小公子倒是谨慎。” 当午揶揄:“主子也谨慎。” “孩子头回离家办事儿嘛,”农生笑着说,“家里放心不下是正常的。” 第64章 宴请 阶梯前满登登的人, 众人视线汇聚之处,一辆样式简单的马车悠悠驶来,停在了众人面前。 常青青推开车门, 燕冬弯腰出来,轻飘飘地扫了众人一眼。他今夜不再着寻常布衣,一身淡紫纱袍,紫藤银绣轻灵活泛,颈间璎珞莹润透光,背对月光缓缓下来,仙人也似的风姿。 陈侯眼睛猛地亮了,上前捧手,“燕大人。” “陈侯。”燕冬在脚凳下站定, 客气地笑了笑,“叨扰了。” “燕大人来了云州,本侯岂有不做东为大人接风的道理?”陈侯笑着,紧接着侧身示意身后的人,“这些是本侯那些不中用的儿女们,拙荆身子不爽,一直在院里养病,今夜不好前来,还请燕大人勿怪。” 陈侯年轻时相貌风流, 又浪|荡,甭管是明媒正娶亦或是往家里带的女子都一律面容姣好, 生下来的孩子都很端正,一扇美人屏似的杵在那里。 八儿五女,真能生啊,燕冬在心里感慨, 面上客气地颔首回应诸公子小姐的见礼,说:“今儿是私宴,不必多礼。” 陈侯侧手示意,“燕大人,里面请。” 燕冬颔首,那一面美人屏便向两侧打开,露出正中间的路来。 燕冬拾级而上,在最后一道阶梯时抬头看了眼上面的书画牌匾。 “万春园,好大的心思,字也如铁画银钩,大气得很。”燕冬笑了笑,“瞧着眼熟啊。” 陈侯笑起来,说:“燕大人好眼力!三年前四殿下来云州办差,恰好这园子落成,春日桃红柳绿,美不胜收,因此取名‘万春’,是殿下亲笔题字呢!殿下年纪虽轻,一手字却老辣得很。” “殿下的字自然是极好的,甭管是各位大家,还是陛下,都赞不绝口。”说着,燕冬稍稍停步,前方廊外有一树石榴花,开得如伞蓬,火红红的。 燕冬看着它,稍有出神。 那是个寻常的夜晚,燕冬拿着张纸凑到榻上,啪叽一声压在燕颂身上,燕颂熟练地将右手往旁边拨了拨,免得手中的书籍被压坏,左手则环住身上的人,免得他一耸一耸地栽下去。 “喏,”燕冬把纸压在燕颂脸上,“瞧瞧我画的什么?” 燕颂颇为艰难地把头往后仰,看清了那潦草的画,说:“石榴树?” “没错。”燕冬说,“可以在墙边种一棵石榴树吗?” “外间不是有,不喜欢那棵吗?”燕颂摸着燕冬的脊背,他平日总是喜欢在燕冬身上摸来摸去,但没有半点淫|邪的意思。 燕冬摇头,“我说的不是府里呀,是以后你去了皇宫,你要住紫微宫对吧?紫微宫偏殿旁边的园子没有石榴树,可不可以在墙边种一棵,四周凿一条小池塘,养几尾鱼,在树底下放一把摇椅,一把茶几,一把伞。” “当然可以。”燕颂说记住了,上下打量燕冬两眼,像是突然起了坏心眼,“冬冬知道石榴代表什么意思么?” “知道。”燕冬笃定地说,“石榴开,五月来,就可以吃粽子和长命菜了,再配菖蒲酒过水面!” 真是只馋猫,燕颂笑了笑,说:“石榴是多子多福的意思,各家平日送礼,都免不了送些石榴事件。” “哦,我知道这个,但是吧,我生不了呀。”燕冬歪头打量燕颂,“你要找别人给你生吗?” “可不敢。”燕颂说,“我可不想成为大雍第一位阉人皇帝。” 燕冬找茬的功夫还是很厉害的,闻言说:“所以你不找别人给你生,只是怕我酸水冲破头脑把你阉了吗?” 燕颂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惹来了大麻烦,立刻坐直了,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叉腿坐在腿上的人,哄着说:“哪有?” 燕冬故意逗他,说:“你方才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那是我说错话了,”燕颂蹭着燕冬的鼻尖,笑着说,“给冬冬打嘴。” 虽说燕冬自诩雍京最狗胆包天的弟弟,但再给他一百个狗胆,他都不敢打燕颂的嘴,更要紧的是,他不想,也不能。燕颂是他的爱人,仍是他的长兄,他心里的敬爱不会因为他们的关系而逐渐浅淡。 所以燕冬没有伸手,只是狠狠地啵了燕颂一口,恐吓道:“你就逗我吧!我小心眼,把我逗狠了,受罪的是你。” “可我瞧冬冬舍不得我受罪。”燕颂说。 燕冬瞪目,呐呐道:“我已经被拿捏了吗?” “嗯,”燕颂双手握住燕冬的侧腰,“‘拿捏’住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0节 “好吧。”燕冬露出憨憨的笑来,“只要以后哥哥给我种一棵很漂亮很漂亮的石榴树,我什么都愿意。” 燕颂抱着燕冬,说他是傻孩子,燕颂总喜欢这么说他,带着无限怜惜和疼爱。 燕冬看着石榴花,嘴角微微扬起,他在看树,陈侯也在看他。 陈侯很多年前在宫里见过燕冬一面,那会儿燕冬还是个小不点呢,他牵着承安帝的手,步伐紧跟,偶尔跳起来一下,小玉盘似的脸肉嘟嘟的,一双棕玛瑙一样的大眼睛。 “诶,这是燕国公府的小公子,”承安帝见陈侯面露惊叹,便将燕冬抱起来,笑着说,“可漂亮吧?” 陈侯颔首,笑着说:“真像书中神仙座下的玉童子啊!” 一句话夸了两个人,承安帝笑了笑,小燕冬却听不懂,扭头抱着承安帝的脖子,软声软气地说:“要哥哥。” “是大哥。”承安帝纠正。 “哥哥好听!”小燕冬委屈地瘪嘴。 承安帝立马认输,说:“好吧,哥哥在社学读书呢,还没回来。” 燕冬不高兴地皱眉,说:“读书不好!” “嘿,”承安帝吓唬他,“叫哥哥听见这话,要说你的。” 燕冬据理力争,“读书绑走了哥哥,哥哥说我,就是被读书迷惑了。” “此话不对,是哥哥主动和读书走的,哥哥喜欢读书。”承安帝说。 燕冬摇头,说:“读书有我好吗?哥哥该和我走,不和读书走。” 童言稚语,逗得一圈人哈哈大笑,承安帝掂了掂臂弯里的人,笑着说:“读书可以明理丰智,习武可以强健体魄,哥哥认真读书、习武,会变得越来越好,以后必定是文武双全的人。” 燕冬听不懂别的,倒是听得懂那句“越来越好”,他喜欢哥哥越来越好,于是大度地原谅了读书。 后来陈侯鲜少入京,但也一直着人留意雍京的动向,燕冬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他知道这是公认的一块儿“金镶玉”,京城里最漂亮光彩的少年郎。 这样的人该被一直养在金玉窝里,怎么能去做审刑院使呢,陈侯颇为遗憾,轻声说:“燕大人?” 燕冬回神,朝他笑了笑,说:“开得真好,一时看入神了,勿怪。” 陈侯被这记笑容闪了闪,还没来得及说话,燕冬就已经迈步继续往前走了。 常青青紧紧跟随其后,掠过陈侯时瞥了对方一眼,微微蹙眉。 设宴的地方是一座四方台,四周以大理石围栏,栏外名花萦绕,与禅灯交相辉映,光说景,的确漂亮爽口。 陈侯请燕冬上座,自己在左侧的席位入座,待众人纷纷依次入席,紧接着胡知州和一干官员也通通赶到,在主座前行礼。 “不必拘礼,”燕冬说,“诸位同僚请坐吧。” 陈侯是今日的东道主,负责在一旁招待众人,常青青趁机凑到燕冬身后,与他耳语:“公子要小心那个陈侯,他看您的眼神不对劲!” 燕冬和陈侯说十句话,九句话都在出神,并没多在意此人,闻言说:“哪里不对劲!” “色眯|眯的!”常青青说,“陈侯的某些风评,我有所耳闻,这是个好|色的老家伙,而且男女通吃。” 燕冬说:“哪怕饿疯了也不能对我下手吧?” 不说别人,陈侯敢觊觎他的屁|股,他爹就会在收到消息的同时飞奔至云州,拿长枪把陈侯戳个稀巴烂。 那边陈侯见宾客都入座了,便鼓掌示意开席。 顿时,舞乐登场,纱裙花冠的侍女鱼贯而入,奉上初坐的看果、干果、镂金香药等,白瓷碟金银筷绿釉雕花碗,精致得很。 各大宴席流程繁琐,哪怕在天子脚下,贵人们平日设宴都会免去初坐的几十碟,或是稍作简略,以图俭省。燕冬许久没有看见这么齐整的初坐餐席了,面上不笑不怒,心中却琢磨着长清侯府哪怕落魄了,家底还是富嘛。 “哎哟公子,您听过一句话没有——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有一句话,您不是常对着殿下说吗?”常青青模仿着燕冬痴痴的语气,“牡丹身|下死,做鬼也风流呀。” 燕冬为自己辩驳,“我只是好那一抹颜色,我可不是变|态!” 常青青呵呵一笑,说:“古往今来多少例子,好|色的人胆子忒大,尤其是上头的时候,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奇怪,总之可得小心点儿。” “你说得对,”燕冬朝常青青拱手,“还是咱们青青谨慎。” 常青青也拱手,主仆俩在桌子底下偷摸地耍了回宝,再分开,各自都端好了姿态。 为着让陈侯和众人放松,燕冬明面没有带审刑院的人,就带了常青青和当午。待菜上齐,跪坐在身后的当午上前验毒,这是贵人们进食前的习惯,无人多说什么。 “燕大人光临云州,我没有什么好相送的,仅以此薄酒一杯,为大人接风洗尘。”陈侯碰杯,侧身向燕冬敬酒,一干宾客都纷纷举杯。 燕冬说了两句套话,捧杯饮酒,只饮了半杯便搁下,说:“碎月葡萄,这可是天下有名的好酒,破费了。” 月色下,杯中酒水好似有月绫逶迤,因此才给这种葡萄酒取名碎月,此酒清醇,意境更美,在风流雅客之间很是风靡。 “燕大人见多识广,一口就尝出来了。”陈侯钦佩一笑。 燕冬笑了笑,说:“乌家公子若冲甚好此酒,每每与他同席,都免不了品尝一杯。” 乌家的事情,在场众人如今都听说了,乌家算是彻底落魄啦,可燕冬在人前提及这位乌公子时却语气如常,不见半点冷落之意,到底是年轻人的义气呢。 两人说着话,台上烛光一暗,骤然又是一亮,一袭青衣女娘芙蓉花曼波似的上了场,为首的女子白裙红绸,轻纱蒙眼,跳一曲水袖舞。 这女子身轻如燕,脚尖点水也似,舞得甚妙,游走台间,待到燕冬面前,水袖振出,从燕冬脸侧擦过。 一股馥郁的花香,燕冬不甚欢喜,面上却丝毫未动,淡淡地观舞。 没人注意后方的当午在振袖时极快地抽出了三分刀刃,待见女子瞬间游走开来,又不动声色地把刀插|了回去。 曲罢,掌声如雷,燕冬亦拊掌。 “燕大人觉得此舞如何?”陈侯问。 “好曲,好舞。”燕冬说。 陈侯笑起来,看了眼台上的女子,说:“这是小女若素,前年愧蒙三殿下谬赞,得了个‘水云娘子’的美称,就是因这一曲舞如云如水,柔软曼妙至极。听闻今夜要在园子里设宴款待燕大人,小女可是排演了几日呢!” “哦,我想起来了,三殿下从前与我们说过,陈侯府上的二小姐舞得一手好水袖。” 不仅如此,燕冬还记得当时五皇子笑眯眯地问了一句:“陈侯府上的二小姐为三哥起舞啊?” 这话里有暧|昧取笑的意思,好比在雍京,达官贵胄家里的小姐们大多都是有才艺傍身的,六艺八雅从小就得学嘛,可碍于大家小姐的身份,舞技再好都不会轻易于人前起舞,她们展示舞姿的地方大多只有一种,那就是宫宴,称之为献舞。 彼时三皇子在的宴席虽然不是宫宴,可三皇子是皇子,还是中宫所出,身份尊贵得很,陈侯让女儿献舞,恐怕不是单纯展示才艺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燕冬看了眼陈若素,对方眉眼含情,眼波潋滟,正痴痴地瞧着自己。 果然不好! 燕冬暗自警惕起来,自然地挪开眼神,心中快速思忖起来。 今日宴席并非像当初招待三皇子那样设在长清侯府,而是在特供贵人们设宴的万春园,陈侯却仍然把一大家子儿女都捎上,不会是想打什么主意吧? 燕颂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 “冬冬,你此行去云州,除了要适当地防备陈侯,也不要和他家子女走得太近。” 彼时燕颂站在一旁摆弄花瓶,燕冬靠在摇椅上泡脚,闻言笑眯眯地说:“哥哥害怕我在外面拈花惹草吗?” “谅你也不敢。”燕颂说,“长清侯府的难处,想必你是知道的,若陈侯亡故,长清侯府的门匾就要摘下来了。□□华富贵半生后能亲眼目睹荣华富贵从眼前消逝者必定是少数,遑论那是爵位。” 燕冬的两只脚在盆里搓了搓,互相给了对方一巴掌,说:“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不是皇帝,求我,我也不能帮他们把爵位留下来呀。” “不能靠自己再延续荣华富贵,便只得靠别人。”燕颂慢条斯理地修剪花枝,“你在京城待了十多年,可知各大府邸延续家族富贵的法子里,最简单最惯用的法子是哪个?” 燕冬踩了踩水,说:“联姻?” “不错。”燕颂说,“燕国公府门第高,你是家中幼子,兼审刑院使,更得陛下喜爱,无异于一只金饽饽。” 燕冬不以为意,说:“联姻是两家的事情嘞,总得两方都同意吧。” “若是被逮住了把柄,那就被动了,所以叫你不要和陈侯家的子女太亲近,未婚男女凑在一处,容易被人拿捏住话头。”燕颂没有说得太清楚,但意思却还算明显。 燕冬点点头,抬起湿淋淋的脚偷偷地去踩燕颂的大腿,“知道啦。” 燕颂好似背后长了眼睛,总能清楚地发现他这些小动作,眼下也是,脚还没踩上呢,就被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握住了脚腕。 燕颂侧身,目光顺着圈在掌心的纤白脚腕,往前燎过白皙的脚背、修整的脚趾、弓着的长直小腿,喜怒不明地落在燕冬微红的脸上,“做什么?” 燕冬都不敢挣扎的,小声说:“和你玩儿。” 燕颂批评他,“踩得哥哥一腿水吗?” 燕冬刚想狡辩不会踩实的,那只圈住他脚腕的手就往前移了下,掌心托着脚心,拇指重重地蹭过脚背的青筋。 “好痒!”燕冬吓得瑟缩,脚却如陷阱中的猎物,逃脱不得半分,他识相地求饶,“我错了嘛。” 燕颂似笑非笑,“一日能错八百次。” 燕冬嘿嘿笑,正要道出一肚子求饶撒娇的浮夸辞藻,燕颂却微微俯身,在他脚背落下一吻。 诶?! 燕冬呆呆地眨巴眼,燕颂已经直起腰身,取了一旁的巾帕给他擦脚,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好似偷偷练习了很多次——燕冬想起来,小时候他和哥哥并肩坐在一块儿泡脚,泡完后也是哥哥亲自给他擦脚,再抹上膏子,哄他钻被窝睡觉。 这么多年,好似什么都没变呢。 柔婉的女声让燕冬回了神,陈若素捧着酒杯,跪坐在桌席前的垫子上,要敬他的酒。 燕冬摸了摸酒杯,常青青提壶为他倒了半杯,他举杯回应,浅浅抿了一口。 陈若素掩袖饮罢,说:“听闻燕大人擅长骑射,不知过几日的春猎会,能否荣幸请到燕大人呢?” “二小姐盛情邀请,本不该辞,但我此行出门是为公事,途经此地一是暂时修整,二是替四殿下捎带一副永棋,否则早就该离开了。今日赴宴是不好辜负诸位盛情款待,若是再去春猎会,传回京中,怕是要参我享乐了。”燕冬说。 陈若素闻言看向陈侯,陈侯道:“不知燕大人要去何处?” 燕冬说:“邕州。” 邕州在云州东边,说得通,这是扯谎,后面那句却不是。 所谓“平设文楸之木,子出滇南之炉[1]”,云子美名传天下,其中永棋甚佳,燕冬此行的确是要给燕颂捎带一副极品围棋回去,当做礼物。 涉及审刑院的公务,陈侯没有再进一步追问,但得知燕冬只是途经此地,心里却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和胡知州对视了一眼。 燕冬将两人的目光对视纳入眼中,面上不动声色。他看了眼面前的女子,正要客气地把人撵走,突然顿了顿,便说:“我去更衣。” 更衣就是去茅房的含蓄说法,陈侯见状说:“梦恩,为燕大人引路。” 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应声起身,走到燕冬面前捧手行礼,随后侧手示意,“燕大人请随我来。” 燕冬随之到了东圊,陈梦恩在门前停步,侧身朝他柔情似水的一笑,“燕大人,请。” 不是那样的柔情似水,是比柔情似水还要柔软百倍,甚至带着点魅惑的意思——何意?! 燕冬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1节 第65章 动怒 燕冬从前参加宴会, 也不是没有见过小倌男宠之流,的确有格外柔媚的,但人家那是为生计所迫、楼中精心培养出来的一套调子, 可这长清侯府的公子怎么也…… 长清侯府每日都教些什么啊! 燕冬吓坏了,眉心一蹙便下意识地抬手挥开陈梦恩伸过来的手,“陈五公子,请自重。” 陈梦恩被燕冬眼中的冷意所慑,一时愣住,燕冬便与他擦身而过,入了房间。 常青青跟随燕冬,心中很是看不起长清侯,这是儿女齐上阵呐, 也不知是否该夸他一句准备周全。 等燕冬再出来时,陈梦恩已经恢复如常,仿佛方才之事不曾发生一般,客气有礼地为燕冬引路。 回到席间,燕冬面色如常,陈梦恩快速和陈侯打了个眼神,微微摇头,自己跟着回了座席。 陈侯暗自可惜,他这一双儿女一表人才, 却一个都入不了燕冬的眼,这燕小公子如今明明是年轻气盛、不知节制的年纪啊, 难不成燕家家训如此,忌色? 这边陈侯在心里纳闷,那边燕冬入座,见陈若素还在席前, 也不再想着客气,直言道:“小姐没有席次吗?” 陈若素一张小脸红了又白,颇为受辱地看了眼燕冬,却不敢再逗留,起身匆忙地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这陈侯是怎么想的?好歹都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在这种地方做起淫|媒了!卖儿卖女,怎么不把自己也卖了……算了,谁乐意买。”常青青在燕冬耳边小声嘀咕。 燕冬失笑,却没了再逗留席间的意思。他从前是个不高兴了尥蹄子就走的作风,如今有官职公务在身,倒是没那么能够随心所欲了。 此时,万春园的堂倌引着一个劲装男人进入席间,绕到陈侯身后与之耳语,陈侯听罢脸色微微一遍,下意识地看了眼燕冬,见后者正在与身旁亲随说话,便侧身与男人附耳说气话来。 这一切都被燕冬纳入余光之中,他瞄了那男人一眼,细了细眼。 此人虽是便装打扮,可腰间挂着的牙牌、身后挎着的刀分明都是州府衙门的规制。州府的人不先向在场的胡知州禀报,是陈侯凌驾于州府之上,还是州府自愿和陈侯交好并且低了头? 堂倌又引着一灰袍人穿行席间,是审刑院的便装校尉,这几日被燕冬遣派至各处山头查探盯梢的。 校尉在桌前行礼,快步走到燕冬审判半跪低语:“大人,出事了,东边的青虎山土崩了一块,压死了十几个人。” 燕冬放下酒杯,“任主簿到了吗?” “任主簿离得近,估计已经到了。”校尉说。 那边陈侯见燕冬面色不好,心中有些忐忑,关切道:“燕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涉及人命啊。” 燕冬说罢,四周离得近的宾客纷纷侧目看来,脸上是惊诧震惊茫然忐忑惊慌……可谓精彩极了。 燕冬冷笑一声,扇柄一合,猛地敲在桌上。 洒金扇面,瞧着忒风雅富贵,却是把乌金铁扇,这一声不小,台上起舞的女娘们仿佛听清楚什么指令,立马就停下了,紧接着曲乐一停,席间顿时落针可闻。 “燕、燕大人,”陈侯作为东道主,不得不起身说,“大人勿怒!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若有需要的,云州上下必定全力相助。” “云州上下,”燕冬看向陈侯,明明是坐着仰视,眼中的冷意却逼得陈侯佝偻起了腰杆。他见状笑了笑,“原来云州上下皆听从陈侯指令啊。” 他突然发难,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陈侯闻言更是心惊胆颤。 长清侯虽然是侯爵,但说白了只是空有富贵而无实权,州府却是实实在在地辖治一方,燕冬此言不可谓不狠,若是传入京城,那还了得? “燕大人误会我了,这怎么说的?”陈侯委屈又惶恐地甩甩手,解释说,“只是今夜我为东道主,这才代替云州上下官民说这一句话罢了,大人切莫多想,切莫多想!” 燕冬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转而看向杵在席间不说话的胡知州,“这么说来,云州大小事务还是州府做主?” 胡知州当即捧手,说:“当然,当然。” 燕冬说:“那我问你,青虎山上山洞崩塌,压死数十名工匠,此事你可之情?” 此言一出,席间哗然。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胡知州脸上,胡知州脚下虚软,强撑着面色,说:“回燕大人的话,不知。” “不知?事出突然,你又在宴席间,不知倒是说得过去,”燕冬语气不冷不热,话锋一转,“但是,青虎山上开采一事,你总该知情吧?” 胡知州面色茫然,“青虎山?这……今年的开采名单中并无此处啊。” 燕冬微微眯眼,说:“开采之事皆有官府下达命令,开哪处、开什么、开多少都是有规制的,可听胡知州的意思,是有人将云州上下所有衙门都当作耳聋眼瞎之辈、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私自开采吗?” 这话说得太重了,把云州上下所有官吏都骂了进去! 偏偏说话的是燕冬,是审刑院使! 席间一干官员纷纷垂下了脑袋,羞愧者有,敢怒不敢言者也有。胡知州站在众人之首,上前三步,捧手道:“请燕大人放心,此事下官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有,下官当立刻前往青虎山,抚恤受难百姓。” “等胡知州一路乘轿、脚不沾尘地到达青虎山,尸体都该臭了。”燕冬说,“我看不必了,此事就交给我院任主簿去办,他是个麻利的人,胡知州可以放心。” 胡知州讪笑,说:“下州之事,怎敢劳烦任主簿?更不敢耽搁燕大人啊。” “陛下厚爱,我忝居审刑院使一职,定然要时刻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命。地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协理处置是我审刑院的职权所在。”燕冬起身绕出矮桌,扫视众人,“我审刑院是什么地儿、做什么的,想必不用我多说,诸位若是觉得我不能插手此事,此时便站出来说。” 天子赋予审刑院无上权力,哪怕是皇亲国戚也查的、杀的,燕冬插手的确在情理之中,底下无人敢言。 “既如此,胡知州,”燕冬对胡知州笑了笑,“我人生地不熟的,到底还要靠你主审,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烦劳你尽心,早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如此你好戴罪立功,我也好早日离去,你说呢?” 胡知州还敢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得应下了。 “那就三日为期吧。”燕冬说,“三日后此时,还望胡知州给予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我便只能先以监管不力以致工匠无辜丧命一罪将你缉捕下狱,交由刑部问罪。” “什么!”胡知州面色青白,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先前还笑意浅淡的燕冬会如此冷酷手腕。 陈侯想要为胡知州求情,可一想起先前燕冬似笑非笑的样子,又咽了回去,此时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宴席是进行不下去了,燕冬甩掉众人,自顾自地走了。他回到客栈,一下就变了脸色,“简直是放肆!” “公子息怒。”常青青轻声安抚。 燕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先前才死了人,哪怕是为了避避风头也该暂时停手吧,可这些人还在偷摸开采,如今好了,又砸死了人,简直嚣张至极!” “地方上这种事情不稀罕。”农生从门口进来,给燕冬奉上茉莉汤,“他们仗着山高皇帝远,总是有人怀揣庆幸,踩线过悬崖。好比这件事,若是没有审刑院的探子发现端倪,他们上下齐心,不知要欺瞒京城多久,这也是陛下当年创办审刑院的目的之一。但说来也不好办,毕竟探子在暗,且人数精简,要监视整个州,还是吃力得紧。” “所以巡察御史是重要的嘛,只是如今不是寻常御史下来的时候。”燕冬抿了口汤,略微消气,“我看啊,巡察御史就不该按照规制时间下州县,索性来个突击检查,让底下的人时刻把心悬着,多少能起个警醒的作用。” 诶! 等等! 燕冬眨巴眼,这才发现面前的人不是当午,是农生,“你怎么来啦!” 农生失笑,说:“主子放心不下您,特意叫我跟过来,若是有事,多个人多份力气嘛。” “哦,”燕冬嘴角翘了翘,“我看不止吧,他是不是还让你盯着我,怕我做坏事儿或是闯祸?” 农生也不遮掩,说:“小公子聪慧,我正是替主子作监军来的。” “可恶的燕续明。”燕冬狗胆包天地嘟囔,脸上却掩不住笑,他喜欢这样,燕颂无处不在的注视让他心安。 * “可恶的燕逢春!”胡知州来回踱步,“本以为是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哪怕在国子学格外出众,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小子,没曾想做起事来如此绝,半点不给人留活路!” “他那样的身价,怕是很难学会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况且,论官职,他是正三品,光是品级就高过你了,审刑院使更是权力大于品级。论身份,他是燕国公府的嫡子,陛下和诸位殿下跟前的红人,从前更是和四殿下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多年。”陈侯叹气,“这样的天之骄子,能把咱们放在眼里吗?” “那您说现在该怎么办?”胡知州着急地说,“三日后若是给不出个交代,他就要拿我下狱了!” 屋中光线昏暗,陈侯思索片刻,一双长眼眯了眯,说:“他要交代,咱们就给他交代。” 胡知州愣了愣,“您是说?” “开采的计划暂时搁置,不能再引起注意了,否则说不清楚,叫底下的人立刻停手!至于燕逢春要的交代,”陈侯闭上眼睛,微微叹气,“我来想办法。” 任麒待人将崩塌山洞中的人尽数挖出,交由家眷认领,确认名录。 “死的都是青壮男人。我一一询问,这些人家里都说人是出去做工的,一月才能回家一次,虽然苛刻,但每月至少能得二两银子,勤快的甚至更多。”任麒将名录呈给燕冬,上面有遇难百姓的全部信息。 燕冬细细阅览,说:“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人丁少,且都是老幼妇孺,家里情况好些的,谁肯去干这种危险违制的活计?” 常青青叹气,“真是可怜,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让有司衙门出钱抚恤,另外去本地的各大济善堂传我的话,让他们以后多费心,多帮扶。”燕冬合上名录,看向任麒,“这些人里没一个见过招工的吗?” 任麒摇头,说:“都说是自己出门找的,无人登门来雇人。” “那就是有人在外头招工,把这些人吸引过去了。”燕冬说,“再试着往前查查,看看这些人在出事之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是。”任麒捧手,退了出去。 常青青给燕冬斟茶,说:“公子,您说到时候胡知州能拿出交代吗?” “总不可能等死,他一定会给我所谓的交代。”燕冬摸了摸茶杯。 常青青说:“您既然知道他会忽悠咱们,为何还要给他三日机会呢?” “人遇到了危险,难免着急,着急就容易露出破绽,所以这三日是他们的机会,也是咱们的机会。所谓的交代既然是虚假的,自然不堪一击。”燕冬抿了口茶,语气冷淡。 常青青看着燕冬,恍惚间咂摸出几分燕颂的影子。 “瞧什么呢?”燕冬瞥了常青青一眼,端着茶杯走到窗前,正值雨季,这雨接二连三、长长短短地下,也没个征兆。 “没什么,”常青青笑了笑,“就是觉得您在外面有些像殿下呢。” 燕冬闻言愉悦地弯了弯眼睛,说:“十多年耳濡目染,像才不稀罕呢。你说,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呢?” 傍晚前后,常青青猜测,“若是今儿不忙,应该是在用膳。” 燕冬俯身撑住床沿,惆怅地说:“没我在旁边叽叽喳喳,他能吃得香吗?” * “都说食不言寝不语,这些时日用膳时身旁没人叽叽喳喳,倒是不习惯了。”燕颂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叹了口气。 他话如此说,可真不能叫个人来叽叽喳喳,毕竟那句“没人”只是指代某人而已。常春春在衣架前熏袍子,说:“殿下真是口是心非,这么喜欢,从前小公子在餐桌上叽叽喳喳的时候,您却总是说他。” “习惯了,难改。”燕颂失笑,“从前倒还好,怕我,如今这怕骤减了五分,我说他两句,他也就能安静两句话的功夫。” 常春春说:“说来也是怪了,京城里都算您把小公子管得严,可真要说起来,是一点儿也不严。” 否则就凭燕颂对自己那严厉劲儿,小公子是长不成如今这副活泛跳脱模样的。 “天性如此,何苦更改?”燕颂说,糯米团子就该软糯清甜,冻成冰坨子做什么。 小麻雀不在,燕颂草草地搁了筷子,起身走到窗前,傍晚,天烧得火红,河面都快化作了淡红色。 风清凉,带着淡淡的湿草气,燕颂说:“黔州营的人调了吗?” 常春春传话,外面的亲卫进来回话,说:“调了,但只调了五百。” “许是云州的通判没什么大问题,但冬冬谨慎,仍调了支后援队。”燕颂说。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2节 “小公子做事是有章法的,虽说头一回出门办事,但他从小就机灵,京城里那些老油子也没人能唬得了他啊。”常春春揶揄,“殿下,您是太操心了,在家里坐不住,急忙悄摸地跟来。” 没错,燕颂在京城里坐了不到五日,实在坐不住了,既操心燕冬在外好不好、到了云州会不会遭人蒙骗甚至欺负伤害,又想那小家伙得紧,白日思绪难以集中,夜里也总是睡不好。终于是把一切都安排好,偷偷地跟了上来。 实话说,冲动得不像燕颂能干出来的事儿,毕竟这种时候,为了以防万一,燕颂该在雍京坐镇才是。 燕颂看着窗外的山水一色,听出常春春的言外之意,叹了口气,这次却没苛责自己——病人长期断药,能维持身子就不错了,管不住情绪也在情理之中,他离了燕冬就如离了药,难受得厉害。 这人就是如此,习惯了忍耐就好似再如何都能继续忍耐,可一旦放纵下来,开了闸门,便是覆水难收,好日子过惯了,渐渐就一点苦也受不得了。 “不操心不行,”燕颂说,“等你以后有了孩子或是妻,或许就懂了。” “我不会有妻和子,我得一辈子跟着殿下呢。”常春春说。 “不妨碍,谁让你们断子绝孙了?”燕颂语气轻松,和属下闲聊,“冬冬私下和我说,春春是时候该讨媳妇儿了,他连娶媳妇儿的家底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若遇见心仪的姑娘,不必顾虑。” 常春春挠头,笑着说:“我还真没那份心思,随缘吧。我如今就乐意看您和小公子谈情说爱,恩恩爱爱的,多好,我们看着也高兴。” “殿下,”亲卫从外间进来,呈上信封,“截道转送来的家书,小公子的。” 燕颂伸手接过,亲卫退了出去,他打开信封一瞧,信纸上贴着红蔷薇花瓣——快蔫儿了。 这回燕冬没有碎碎念在云州的所见所闻,也没有分享自己这些时日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三张蔷薇花笺,满登登的墨水,却只重复五个字: “我甚想你!” “啵!” 密密麻麻,咒语似的,燕颂看得笑了,又渐渐地敛了笑,化作另一种温存的神情。 “冬冬,等我。” 他的声音裹入风中,随着水波,涌往云州。 第66章 替死 雨幕将石榴树隔在后面, 像朦胧冷艳的火纱,燕冬的目光落在其间,辨不出冷暖。 胡知州站在堂上, 嘴上没停,旁边还跪着一个穿布衣的中年男人。 此人名唤李勤,是云州富贾之一,家中做的是家具木料生意,手底下的常木坊远近闻名。 这就是胡知州今日给出的交代了。 据他所说,这李勤嫌弃官府每年下放的石料不够,而大理石家具利润颇高,为了牟取暴利、压制其余同行稳坐家具坊第一的位置,这才铤而走险, 擅自征集工匠、私自开采。 燕冬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布衣男人身上,“是吗?” 李勤面上带着一种坏事暴露、死局已定的平静,颇为诡异,他木然地跪在那里,闻言说:“回大人,是草民利欲熏心,罔顾朝廷律令、私自开采,以致工匠横死, 草民罪该万死。” “你一条命,就能抵许多条命吗?你是什么金贵货?”燕冬的食指轻轻敲在腿上的折扇上, 轻飘飘地说,“此罪当诛,可绝不止于你一人。” 李勤瞳孔颤抖,逾矩地看向燕冬。 年轻高官靠着椅背, 坐姿慵懒,面容温和,竟还带着一丝悲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李勤突然激动起来,向前膝行两步,捧手掬泪,“此事都是草民一人犯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万万与家中老小无关啊!他们当真不知情啊!大人明鉴,明鉴!” 说罢,他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听闻李老板是个孝子,对家中寡母恭顺侍奉,去年老人家大寿,你请工匠为她精心雕刻了一座百十斤的玉寿桃,栩栩如生。你对妻儿也很好,每月都在城中的首饰铺子订制首饰物件儿回家,首饰铺子的活计说起李老板都竖大拇指,说你是好夫君、好父亲。那么,我问你,”燕冬笑了笑,“若你认罪,这么多年,你孝敬老母、疼爱妻儿的钱都是干净的吗?你们一家人用着搅拌了血肉的脏钱过富贵日子,如今你要伏诛,你的家中老小又岂能逃脱得干干净净?不知情,多无辜的措辞,可惜没什么用。” 李勤面色青白,茫然无措地仰视着燕冬,喉结耸动,像是要说什么,可等了等,又像是被什么硬物阻着,终于还是彷徨地咽了回去。 燕冬仿若不觉,晃着扇子,若有所思,“常木坊,我好像在那里买了几样东西呢。” 胡知州眼皮一跳。 “那日去的时候没见着大理石家具,还问了一嘴,你们家伙计说料子就那些,早就卖出去了。今儿胡知州却又把你提到衙门来,说你是那杀千刀的背后主谋,我琢磨着对不上啊,”燕冬拿扇子戳了戳太阳穴,纳闷道,“料呢?” 李勤嘴唇嗫嚅,“料……” 燕冬看向胡知州,“所谓捉贼捉赃,胡知州既然说李勤就是主谋,那必定是拿到实证了。” “是,回大人,下官是在李家的铺子里搜到了一本账本,细细查阅,觉得这账本不对,因此立刻着人请李老板问话,这才审出来的。”胡知州唤了一声,底下的师爷立刻将账本呈给燕冬。 燕冬没动,常青青伸手接了,快速地翻阅起来。片刻后,他说:“光是一间坊的石料就超额了,看账本确实不对……墨痕也没问题。” 难不成不是替罪羊,真有李勤的份儿? 常青青瞧了李勤和胡知州一眼,说:“这么多料子,都没卖出去吗?” “回大人的话,大理石一般用来做床和屏,都是大件儿,买主又都是富贵人物,要求格外高,因此寻常来说,工期就很长。”李勤抿了抿唇,颤声说,“何况这些是违制开采的料子,草民不敢在本地售卖,想着等年节的时候往外头卖,免得叫人看出不对劲来。” “哦,”燕冬说,“了然。” 胡知州见状捧手,说:“虽说刻不容缓,但事情重大,下官岂敢胡乱抓人充数、敷衍欺瞒大人?” “胡知州果真是个靠谱的人。”燕冬看着胡知州,意味不明地说,“殿下还是世子的时候,从云州办差回来后同我提过胡知州,说你是个能干的人,能做好父母官。” 这话还真不是燕冬瞎编的,只是没想到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人就大变了模样。宦海沉浮,能本心不改的人有多少呢。 胡知州闻言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琢磨着燕冬这话里没有恶意,便猛地跪下了,声泪俱下地为自己的监察不力请罪。 燕冬静静地等胡知州说完、跪在地上等候处置,说:“胡知州,你先别急,我们此时应该论一论,这个李勤该如何处置。” 胡知州抹了抹眼泪,捧手说:“此人利欲熏心,谋财害命,当死刑!” “利欲熏心,谋财害命,当死刑——说得好。”燕冬拊掌,话锋一转,“但该死的不只一二,来啊。” 话音落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胡知州匆忙转头看去,只见审刑院的校尉押着一素布衣衫的年轻男子进来,那男子垂着的头抬起来,恰好和他四目相对。 “!”胡知州心中一惊。 “跪下!”校尉将人押至胡知州另一旁,抬腿踹在男人膝窝,让他跪倒在地。 “我的人顺着遇难名单上的人往前查,发现他们都在一段时间内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香茗楼。此人叫李大户,是香茗楼的一位管事,同时也是雇佣工匠的牙人。”燕冬唤李大户,“当着胡知州的面,你再说一次,差遣你做事的人叫什么?” 李大户不敢看任何人,小声说:“徐……徐劳。” “不认识。”燕冬玩味地说,“胡知州,你认不认识?” 胡知州狠狠地闭了下眼,颤声说:“下官认识,是、是长清侯府的管家。” “长清侯府啊,”燕冬微微惊讶,随即安抚道,“莫怕,这天底下叫徐劳的应该不止一个吧,谁说此徐劳就是长清侯府的徐劳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 胡知州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只得讪然附和。 燕冬发了话,要当面对质,审刑院的校尉应声而去,很快,徐劳到了,长清侯也到了。 长清侯是竭力气定神闲的模样,走到堂上和燕冬见礼,燕冬没有起身,只是稍稍颔首。这是失了礼数,但在场无人敢问责于他。 “李大户,”常青青说,“抬头看看你身旁,是不是你的主子?” 李大户遵循命令,快速地看了眼跪在身旁的人,点头如捣蒜。 常青青便将事情说了一次,问:“徐劳,你认不认罪?” 徐劳磕头,颤声说认罪。 “陈侯,”燕冬看向长清侯,笑着说,“把你们家的管家都牵扯出来了,这下你也得给我个交代。” 陈侯叹气,“不想家中有此等恶奴,真是造孽啊。大人放心,我亲自将他带来,便是说明态度,此罪大恶极之徒交予大人,任凭处置,本府也会力所能及地安抚遇难家眷,以为赎罪一二。” “长清侯府的管家和常木坊的东家私自勾连,牟取暴利,”燕冬看向李勤,“是这么回事吗?” 李勤闻言下意识地看向燕冬,那双玛瑙似的眸子里有种奇异的光彩,气定神闲,州府大堂突然变成戏台子也似,跪着的都是技艺拙劣的角儿。燕冬看着他,仿佛一种无声的指引。 “爹爹,你此行去京城,有见到燕小公子吗?” 女儿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燕小公子是多么金贵的人,爹爹哪里见得到?倒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么个人物的?” “昨日和娘亲去寺庙烧香,听善堂的小沙弥说的。他们说燕小公子年年都给善堂捐钱,救济孤儿寡老,还帮他们修屋舍,是个有善心的人,而且长得像画里飘出来的神仙那般漂亮,据说京城善堂里的人私下都管他叫小神仙呢。” 李勤眼里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神采,他猛地扑到燕冬脚边,常青青同时拔出佩刀,燕冬却抬手制止了他。 “大人救命!”李勤哽咽道,“草民……没、没有做过啊。” 此言一出,胡知州率先变了脸色,指着李勤道:“放肆!大堂之上,岂容你随意更改证词!” “大人,草民真的没有做过!开采的事情草民全不知情,是胡知州拿草民的妻女威胁草民认罪的,她们被掳了去!”李勤重新跪好,猛猛磕头,涕泪俱下,“求大人明鉴!求大人救命啊!” 胡知州想要说话,对上燕冬的目光,却说不出来了。 燕冬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半分惊讶愤怒,只淡声说:“方才怎么不说?” “胡知州告诉草民,大人只是要个交代,表面过去就行了,不会大开杀戒。真死了草民一个,就算牵连全家,也不至于要了性命。方才大人说要杀草民全家,草民怯了,不能确定大人此言是不是恐吓,更怕说错了话让妻女丧命……草民怕啊……草民家中的确殷实,但自草民掌家以来,都是靠物件儿挣钱,木料本就值钱,常木坊的手艺和名声也是上下皆知,草民真没干过丧良心的事儿啊,大人明鉴……”李勤把洇血的额头抵在燕冬脚前,泣不成声。 燕冬问:“账本怎么说?” 李勤连连摇头,说:“账本当真不是草民的,但却当着胡知州的面被搜了出来,草民也不知情!” “唉,”燕冬叹气,好似颇为苦恼,“这怎么说嘛?胡知州,你给的这个交代忒麻烦了。” 胡知州磕头,说:“大人赎罪!是下官没有办好……” 胡知州还未说完,一旁的常青青便截了话,说:“李勤说的话还需考量,但李大户确认是中间的牙人,指认的徐劳业已认罪,他们两个是逃不掉的。我瞧这些人说话颠三倒四,真伪不定,心中不知藏着什么心思,这底下还不知藏着多少人呢,索性严刑伺候,甭管真话假话,把他们的肠子肚子掏干净了,咱们再一一分辨。” 话音落地,李大户和徐劳悚然,纷纷磕头求饶。 扇柄在燕冬戴着黑色指套的指间流利地转了两圈,轻轻点在扶手上,后方的审刑院校尉便上前将两人拖到院中,用铁链捆住手脚压在板凳上。 “到底不是我们院里的刑房,做起事儿来不方便,”燕冬说,“打吧,打得他们皮开肉绽,筋骨碎裂,让我瞧瞧他们的肠子里到底藏着什么。” 执刑校尉应声,熟练地动起手来,两人没有被塞住嘴,两掌宽的板子砸在腰骨以下的位置,惨叫声接连响起。 燕冬垂着眼,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直到那徐劳喷出一口血沫,虚弱地说:“招……我招……” 校尉停手,厉声道:“说!” “我主三……是府上三爷……”说罢就垂下头,疼晕了过去。 校尉掐住他的下巴检查了一番,抬步上了大堂,将徐劳的话说了一遍。 陈侯猛地起身,踉跄着又跌坐了回去,不可思议地说:“老三?这、这怎么可能呢!” 原来这才是陈侯准备的交代啊,燕冬看了兀自沉浸在震惊中的陈侯,说:“把人带过来。”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3节 校尉应声,快步去逮人了。 “陈三爷,是陈侯的庶弟吧,听说是个嚣张纨绔的主儿。”燕冬说。 陈侯点头,又禁不住叹了口气,哭着说:“不中用,不中用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 说罢掩面而泣,伤心极了。 燕冬扯了扯唇,没有安抚半句,任凭那幽幽的哭声在耳边烦人。他摩挲着扇柄,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垂了垂眼。 俄顷,审刑院校尉快步赶回来,带着陈三爷,却是用白布盖着、竖着抬上来的。 “大人,”校尉面色难看,“卑职等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服毒自尽了。” 长清侯本来已经止住了哭声,见状惊愕地站起来,猛地扑到尸身上面拉开白布,对着面色青紫的中年男人又一次痛哭了起来。 燕冬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看了眼那新鲜的尸体,并无惊讶,喜怒不明。 一旁的胡知州见状重重一叹,“这陈三爷畏罪自杀,叫咱们怎么办?” 燕冬说:“是啊,来了招死无对证,咱们是瞎折腾嘛。” “倒也不是这么说,”胡知州斟酌道,“既有徐劳指认,此事也就算定了,只是主谋畏罪自杀,不好当着众人明正典刑。” “主谋没有签字画押,我的文书该怎么总结陈词?”燕冬看着胡知州,“回头陛下问我是如何确认这陈三便是主谋的,我怎么说?就因为徐劳指认了他?那徐劳若是指认的是别的张三王五呢。胡知州,你平日就是这么结案的吗?未免轻率吧。” “可、可无缘无故的,陈三爷为何要服毒自尽呢?必定是见罪恶暴露,怕遭受极刑,这才畏罪自杀。”胡知州说。 燕冬问:“胡知州为何这般笃定他是畏罪自杀呢?” 胡知州嘴角抽搐,说:“下官……可谁敢下毒迫害长清侯府的三爷呢?” “你们找到人的时候,人在哪儿?”燕冬问校尉。 校尉说:“自家院中。” “那就把长清侯府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燕冬看向陈侯,客气地笑了笑,“陈侯,对不住了,公务为重,请你体谅则个。” 他那样客气,又那样不容抗拒,陈侯能说什么呢,只得说:“不敢,只是烦请大人一定要尽快查清我三弟的死因,为此,我府上人受些委屈罪过也值。” 他绵里藏针,燕冬笑着受了,说:“陈侯放心,我自来不喜给人委屈受,只要贵府没有藏着胆大包天的鬼,自然一砖一瓦都不会受损。” 陈侯看着那双危险又无害的漂亮眼睛,扯了扯唇,“我相信大人。” “来啊,把胡知州暂时收监,等候问罪,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探望。从此刻起,州府衙门由我做主,一干政务交由下面的同知暂行处置。”燕冬看向雨幕后的石榴树,不冷不热地说,“胡知州,你的烂摊子我替你收拾了,你就安心候罪吧。” 雨声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掩住了胡知州虚弱的声音。 伞面划过雨幕,常春春走到车窗前,轻轻敲窗。 车窗从内推开半扇,燕颂抬眼看了眼远处的州府衙门,说:“不顺利吧。” “殿下料事如神。”常春春把里头的情况说了,“姓胡的找了替死鬼,替死鬼临死前醒悟,把他卖了,可陈侯棋高一着,多算了一步,在自家也备了个替死鬼,如此就算查到长清侯府,他也能保全自个儿。如今替死鬼真成鬼了,死无对证。” 燕颂面色平淡,说:“撒气了吗?” 他问的是燕冬有没有发脾气,常春春摇头,说:“小公子稳住了。” “若是从前,早就掀桌子拔刀了……到底是长大了。”燕颂握着扇柄,食指轻轻地敲着扇面。 常春春见状说:“殿下,是否要现身帮小公子一把?” 燕颂显然也在思索这件事,但过了小会儿,他深思熟虑了,还是摇头否了,说:“如今他才是审刑院使,此事也还没到绝路,我们插手,反倒是轻视他了。” 于公于私,燕颂不插手才是最好的。 “今日任麒没有现身,便是让冬冬安排到别处去了,再等等吧。”燕冬要长大,燕颂就让他长大,静静地看着、守着,若是真需要帮助,再伸手托一把也不迟。 常春春颔首,说:“那咱们回了吗?我让人在离小公子最近的客栈选了房间。” 常大管事本以为自己很体贴,没想到主子还是不满意,“不能住冬冬所在的客栈吗?” “没房了。”常春春为难地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一个落脚地?”燕颂说,“出钱,让旁边儿的客人挪地方。” 常春春比大拇指,“殿下高明!” 第67章 贴心 雨下了一夜, 翌日清晨才将将停歇,风湿凉凉的,窗台上的白山茶丰盈, 燕冬轻轻拨了一下,抖落一片雨滴。 “公子,用膳了。”常青青端着托盘从门外进来,摆在圆桌上,绿豆粥、春饼、蟹黄包儿、时鲜小菜,都是燕冬早膳爱吃的其中几样。 燕冬从窗前转身,到桌边落座,拿勺子抿了口粥,软糯清甜, 小菜和春饼也清淡爽口,就是蟹黄包儿有些腻……吃起来也和前两日用的不一样。 “外边买的吗?”燕冬问。 “当午送上来的,”常青青看了眼,“都是客栈里用的碟子呀,我去问问他。” 燕冬摇头说不必,慢条斯理地用膳漱口,便更衣出门了。给人定罪要拿出证据来,人证暂时无用,就从物证入手。 私自开采的东西不能大摇大摆地往城中运, 石料笨重,运起来也不容易, 因此燕冬猜测此次青虎山上所开采出的石料应该还藏在外面。 “山路不多,好走的就那么两条,”坐上马车后,燕冬看着茶几上的地图, 用朱砂笔划了几条线路出来,推开车窗给窗外的校尉,“或许他们在青虎山附近有个临时的贮藏窝或是工坊,让我们从黔州营调来的人着便装把上面这几条线途径的屋舍、寺庙、道观茶楼、山洞,只要是能藏的地儿都搜一搜。” “是。”校尉应声而去。 马车刚过牌坊,任麒就策马从后方追了上来,常青青见状停下马车。 任麒勒紧缰绳,让马漫步走到马窗边,俯身说:“大人。” 燕冬推开车窗,接过任麒递来的簿子。 “您先前让下官去查近三年和长清侯府、胡知州交好的人家,下官皆记录在此,另近半年城门司出入记录的文书也一一查过了,没有问题。”任麒说。 燕冬翻阅册子,“这个金木坊,和常木坊一样吗?” “是,都是做木料石料生意的,原先是最红火的,自前几年常木坊一鸣惊人,渐渐就压过它了。”任麒说,“金木坊和常木坊不同,自来只做有钱人的生意,因为他们用的都是好料,寻常人家也用不起。它家顾客范围较小,好一圈儿都是常客,因为它们有自己的船,所以在水路四周也有很多常客。” 燕冬合上册子,说:“私自开采石料,说白了就是要用,己用便是打造金窝享乐,他用便是图钱、图利。” “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任麒请示,“下官立刻出发,去查金木坊用水路做的生意是否干净?” 燕冬颔首,说:“辛苦任主簿。”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任麒捧手,勒转马头离开了。 燕冬到了州府,负责看守长清侯府的一名校尉例行来报,燕冬听罢想了想,说:“府上有人吵闹吗?” “自卑职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但大房二房都有人犯嘟囔,抱怨三房害了全家之类的话。”校尉说。 燕冬若有所思,说:“这家人心不齐。” 校尉说:“据说陈大爷自诩清流,不甚看得上纨绔浪|荡了大半辈子的陈侯,但碍于身份有别,平日还是很恭顺友爱的。陈侯夫人与陈侯不算恩爱,毕竟陈侯里里外外那么多花花草草,男女老少都不放过,名声在外,哪个正妻受得了?” “若是自用,能彻底瞒着家中其他人吗?若真瞒住了,那陈侯府就有鬼了,值得推敲。”燕冬晃着扇子,“借着查陈三爷之死,和几房的人都接触接触,瞧瞧能不能摸出什么线索来。另外,向他们透露一个消息:陈三爷做主谋,违背朝廷律令,坑害了至少十多条人命,光杀他一个是不行的,三房必遭牵连。长清侯府本就处境尴尬,届时万一上头一个不高兴,直接削了陈家也是有的。” 校尉应声而去。 燕冬在州府待了一日,傍晚时离开,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常青青备好热水,燕冬净手擦脸,猛地走到榻上仰倒,“嗷——” “累啦?”常青青走过去问,“用膳洗漱,早早歇着吧。” 燕冬懒得用膳了,去里间洗漱泡澡,换了身干净的丝绸寝衣,钻被窝了。 外间天未全黑,常青青还不困,便吹灭了烛灯,拿着自己的鬼怪杂谈出去了。 在州府待了一日,燕冬腰酸背痛,在被窝里打了几个滚,脑子就渐渐放空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突然,床边响起纱幔撩开的声响,几不可闻。 一道目光藏在夜里,沉沉地落在燕冬身上。 后心突然漫开一阵凉意,燕冬“唰”地睁开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枕头,没有动弹。 身后的人也没有再动作,借着被子的遮掩,燕冬的手已经摸进了枕头底下,握住了被枕头捂热的短刀刀鞘。 刀光撕破黑夜,燕冬猛地翻身而起,床畔的人眼疾手快,腹部堪堪躲过锋利刀刃。 两人在漆黑一团的床沿过了几招,来人握住燕冬握刀的手腕,顺着往上一滑——滑溜溜的袖子早就在激烈的打斗动作中往上滑开了,这一下是结结实实地摸了燕冬的胳膊一把。 燕冬浑身一颤,就这一瞬间的失神便被来人反手拧住手腕下了短刀,抵着膝窝压在了被子上。 后腰被坚硬的刀鞘抵住,来人俯身贴住他的耳廓,轻声说:“别动。” 熟悉的嗓音、气息让燕冬又惊又慌,睫毛簌簌扑闪两下,喉咙却被糖霜堵住似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人用高挺的鼻梁抵着他的脸腮轻轻地蹭,“小燕大人,好香……日日沐浴香汤吗?” “嗯,”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含糊的,带着痴切的味道,“哥哥给我制的香。” 燕颂蹭着他的脸,或者说是嗅着他的脸,嗅着他的味道,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腰上的刀鞘挪开,换作一只温热的手掌,熟稔而迷恋地在他身上游走,燕冬呼吸困难,小声央求:“哥哥,亲……亲。” 燕颂好坏,不肯亲他,也不让他亲,只是猛兽叼着猎物那样的危险,咬住了他的后|颈。 燕冬闷哼了一声,那齿尖或碾磨或嘬|吻,一路向下。 燕冬攥紧被子,膝盖在床面轻蹭了一下,又立刻被燕颂压了下去,不许他弹动分毫。他委屈了,“欺负人……疼。” 燕颂在他后腰处的位置咬了一口,有点重,娇气鬼立马蹬腿儿,假意抽噎起来。燕颂没上当,还是贴着燕冬的后背凑到他的脸庞,“哪里欺负你了?你要亲,我不就亲你了?” 可恶! “我要亲嘴巴!”说罢,燕冬把嘴噘出二里地,恨恨地瞪着燕颂。 燕颂轻笑了一声,凑近燕冬,燕冬当即闭上眼睛,等了一瞬,那吻却没有落下来,立马又睁开眼想要狠狠问候燕颂的祖宗十八代,突然鼻尖一重,燕颂凑下来亲了他一下,鼻尖抵着鼻尖,唇抵着唇,呼吸抵着呼吸,都触碰,都勾缠着。 他们吻得狠了,呼吸变得凶猛狂热,又逐渐平和下来,只剩下那点意犹未尽的余热。 在黑夜中静静地凝视着彼此,呼吸喷洒在唇周,有些痒,燕冬的脚蹭了蹭床沿,小声说:“早膳是你做的吗?” “嗯,”燕颂摸他的脸,“……瘦了。” 燕冬抱怨,“来的路上,骑马颠得我屁|股疼,要散架了。” “以后不来了。”燕颂说。 燕冬正要说“好”,话到嘴边反应过来了,又立马改了口,狡诈地说:“到时候再说。” 燕颂无奈失笑,抱着燕冬翻了个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替他揉按后腰,说:“不问我什么时候来的?”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4节 算算路程,这人估计在他走后没几日就追上来了,燕冬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硬,“才不感兴趣呢。” 燕颂说:“好吧。” “你!” “我?” “讨厌你。”燕冬用额头狠狠地蹭了下燕颂的心口,自顾自地使性子发脾气,“烦人。” “不许说讨厌。”燕颂让燕冬的屁|股吃了一巴掌,好商量地说,“那我走了?” “你打我,”燕冬自怨自怜,“小时候打我,长大了打我,如今还要打我,我是不是七老八十了都要被你打?” “不一样。”燕颂说。 燕冬说:“哪里不一样?” “从前打你,是你做错了事,我行家法。”燕颂的食指落在燕冬的下巴上,往上摸到那噘得老高的嘴巴,忍不住笑了笑,又说,“如今再打你,就多出一种意思来,大致是床上的趣味。” “哇。”燕冬摸了摸挨打的地方,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有些爽快呢!酥酥麻麻的,我还以为是自个儿被你打出病了——一种渐渐喜欢挨家法的病呢!” “。”燕颂不知该不该笑,“嘴里没个把门的。” “我就这样,看不顺眼就拿针给我缝起来,来啊!”燕冬噘嘴,狠狠地在燕颂嘴上盖了三次印,最后发出登徒子那样的笑声,“哈、哈、哈!” “真是个小傻子。”燕颂一只手抱着燕冬,一只手仍然替他揉按,亲了抱了,这么久了,到底还是不能免俗,问出了那句蠢笨的话,“想我吗?” 燕冬趴在燕颂心口,闻言眨巴了下眼睛,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往上耸了耸,让自己的心贴着燕颂的心,说:“你听呀。” 燕颂笑起来,紧紧地抱住燕冬,两颗心贴紧了,你追我赶地激动着。 * 陈侯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 他看着和燕冬并排走来的年轻男人,愣了好两瞬才从椅子上“噌”了起来,快步向前捧手行礼,“老臣给四殿下请安,殿下千岁!” 堂上的人登时都跪下了,齐声道:“殿下千岁!” 燕颂和燕冬前后绕过陈侯,他眼前一暗,掠过一样的紫色袍摆,一样的雪梨织锦绣。 燕颂在主位落座,看向燕冬,示意他坐下,燕冬却直直地杵在一旁,这个坏人昨夜一直摧残他的屁|股,又揉又捏的,当面团子似的搓磨了半夜,方才坐两层软垫还好,这会儿坐椅子,他才不干! 燕颂见状歉然一笑,燕冬臀|翘,肉紧实顺滑,手感太好,再者燕冬自来放纵他,不仅不拒绝不阻止,还哼哼唧唧地撒娇,他能控制住不继续往下做更过分的事情就不错了。 不要看我啦,燕冬用严肃的小眼神提醒。 燕颂用目光投降,收回来再放到陈侯身上时,已经一片冷淡,“陈侯,不请自来,叨扰了。” 陈侯忙摇头,说:“殿下驾临寒舍,是长清侯府的荣幸。” 他吩咐管家奉茶,燕颂却说:“茶就不喝了,今日我只是陪同燕大人出行,有话还请燕大人来说。” 到底是昔日亲兄弟,真是够客气的,陈侯心中忐忑,似有大难临头。他侧身向燕冬所在的方向,“燕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我那三弟的事情?” “陈侯,我今日起了个大早,一直忙到傍晚才过来,就是要和你速战速决。”燕冬拍手,任麒带着几人走了进来,被他厉声呵斥跪下。 燕冬伸手示意,“陈侯,看看。” 陈侯喉结耸动,侧身看向身后,只见跪着的几人都是熟面孔——金木坊的老板、货船管事、青莲寺后山管事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儿子,陈梦恩。 陈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李大户和徐劳背后的人不是陈三爷,而是你,陈侯。你和胡知州串联一气,你出钱出人、他以权谋私为你开方便之门,你们私自违例开采石料,大部分运输到山洞附近的“仓库”——譬如青虎山上的青莲寺,由金木坊的工匠制成石床、屏风、桌椅等大小物件儿,用货船走水路运往四周进行售卖,所得银钱四六分账。另外小部分则纳入自家府邸,供以享用。据你家公子说,陈侯书房中有一密道,其中藏着许多金银,皆是不该得的钱财。” 任麒拍手,校尉递来一沓纸,白字黑字画押齐全,都是供词。 “事情做了便会留下痕迹,什么天高皇帝远,只要露出端倪,很快就会被查出来。”燕冬鄙夷道,“工匠的命,兄弟的命,你纷纷视如草芥,陈眳,你够狠心。” “铁证如山,我也就认啦。”陈侯跪坐在地上,讥笑道,“咱们这么干,不就是图一年几年的爽快吗?长清侯府落魄了,朝廷没得体恤,养着这么大一家子人,钱哪够使?” “是你们好奢靡的日子,又要娇养一大批妓子小倌,钱自然不够花。”燕冬冷淡地说,“你想得‘通透’,只图一时享乐,倒是叫许多无辜人家全家痛苦一生。” “又不是白干,我出钱,他们出力啊!我给的比外头那些工头高出许多!”陈侯说。 他振振有词,到了这个地步仍然不肯认错,燕冬扯了扯唇,抬手握住刀柄,“二两银子买一条性命,好划算。那李勤的夫人呢?” 陈侯眼皮抽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燕颂若有所觉,看了眼燕冬握住刀柄的手。 “你们绑走李勤的妻女,要挟李勤来做第一只替罪羊,可你奸|污了她。”燕冬的食指点着刀柄,他语气很轻,“从前只听闻陈侯浪|荡,这是你头一回做这等畜生行|径吗?好像不是,听你家公子说,你府上有几房小妾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你先行诱|奸让她们失了贞洁,只能给你做妾,你还与有夫之妇私下苟合、或是欺凌后以名声相逼,她们碍于夫家也不敢声张。” “……逆子!你把你老子卖得好干净!”陈侯没有说话,突然转身扑向跪在后头的陈梦恩,脸色狰狞至极。 陈梦恩慌忙后退,审刑院校尉伸手阻拦,与此同时,只听刀刃出鞘,燕冬上前一步,一刀剁进陈眳裆里。 血洇湿了华贵的丝袍,大堂寂默一瞬,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紧了下腿,紧接着,一道惨叫声划破屋顶,陈侯伸手颤颤地盖着裆,白眼一翻,痛晕了过去。 陈梦恩紧接着也吓晕了过去。 燕冬闭了闭眼,抚顺了那口气,转身把手中的刀丢还给方才站在他身旁的校尉——是的,他没用自己的刀。 燕冬腰后的佩刀是燕颂给的,他舍不得拿来帮这种畜生阉割,太脏了。 那校尉捧着自己的刀,看了眼刀尖的血迹,嘴角抽搐,也有些嫌弃。 “放心,回头公子赔你一把。”常青青小声宽慰。 校尉颔首,没敢拿出帕子擦拭,直接插回鞘中,眼不见为净! “把一干罪人全部押下去,让州府定罪,任主簿写好文书交给我批阅盖印,立刻递呈刑部……”燕冬顿了顿,突然想起来,管刑部的好像就在这儿。他揉了揉眉心,昨夜幸福得和燕颂说了半夜话,大早上起来又审讯人证、整理物证,这会儿累懵了,也是被陈眳这个渣滓气懵了。 燕颂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握住他的侧颈,熟练地揉了揉,以示安抚,说:“特殊案子不用等秋后再审,人证物证俱在,按照流程把一干文书交上来,我批复后便下达州府,择日问斩、处置,过后文书我带回刑部就是。” “好。”燕冬看向任麒,“去办吧。” 任麒应声,行礼后带着一干校尉把地上的一堆人拖出去了。再由另外一队人带着州府的帐房去清点密室的金银数量。 堂上一股血腥味儿,臭得很,燕冬迈步走到廊下,嗅了口新鲜空气。 “大人,”校尉从廊下快步而来,捧手说,“李勤带着老小和几车珍宝来向您谢恩了。” 燕冬想了想,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就说我忙,不见他们,人和东西一道回去。” 校尉应声而去,燕颂在后面看着燕冬,“为何不见?你救了他的妻女,受他家磕几个头,人家也安心些。” “这事儿就咱们知道,陈眳和他的人自然会伏法,我的人也不是长舌怪、不会乱说,但李夫人见到我们会不安吧,毕竟找到她的时候,她衣衫不整。虽说我是不觉得贞洁似命,何况她本就是无辜遭难的人,但她如何想我却不知,因此我想了想,还是不见的好。”燕冬挠挠头,“至于她要不要向李勤坦诚,那就是他们夫妻的事儿了,我管不着。” “好。”燕颂捏捏燕冬的脸腮,“冬冬贴心。” 燕冬嘿嘿笑,踮起脚,往旁边挪了半步,和燕颂实实在在地“贴心”了一下。 心口和心口好似亲吻一记,燕颂觉得燕冬如此可爱,让人爱得紧,不禁伸手把人抱了起来,仰头亲亲他的脸,哄着说:“冬冬乖,咱不为旁人生闷气。” “太坏了这人!我气他好多天了!”燕冬一哄就“老实”了,双脚离地也不妨碍双手叉腰,狠狠骂了陈眳两句,而后乖乖点头,“不生气,不生气。” 燕颂笑了笑,又亲了他一下。 廊下的校尉和亲卫:“。” 算了,就当瞎了吧,啥也看不见。 第68章 惩罚 “不行不行, 我下错了!”燕冬第三回伸手去拿才然落定的黑棋时,被燕颂逮住了。 燕颂语气温和,“又耍赖?” 燕冬和燕颂没有在云州久留, 收尾交由任麒,先回京城了。燕冬来时马不停蹄,屁|股都坐得没知觉了,回去的路上便由燕颂做主,水路并行,好歹舒坦些。 此时正在船上,窗外正值傍晚颜色,把水面都映出一片橙红,漂亮极了。 兄弟俩闲来无事, 便坐在榻上对弈,用的是燕冬原本打算带回雍京作礼物的那副永棋,但这人耍赖成瘾,一局未完就悔棋了三次。 燕冬被握住手指,趁机反手握住燕颂的手,狠狠地摸了一把,理直气壮地说:“真正的高手是不惧怕对手悔棋的,因为不论对手如何耍赖,他们都可以从容应对, 彰显高手之威仪!” 燕颂支腮,一副“我就听你瞎扯”的样子。 燕冬脸皮较厚, 但出息不够指尖大小,被燕颂这么笑盈盈地瞧着,很快就撑不住了,老实巴交地把那颗黑子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 但嘴上还在耍赖,“都让我两回了,再让第三回又怎么样嘛!从前都能让我三子了,你现在都不疼我了。” 若是寻常时候,燕颂从头让到尾都没问题,可今日不同,他执棋落子,“说好了的,输了的得受罚。” 这是燕冬提出来的,他考虑周全,声称二人对弈本就不公平,因为燕颂棋力胜于自己,因此不仅规定燕颂开局要让自己三子,若燕颂输了,还得受罚两次。 赤|裸|裸的霸王条款,但不知是燕颂自诩高手无敌还是宠他,总之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于是两人拿纸条各自写下五种惩罚方式,拿骰盅盖住,届时以抓阄的方式抽取。 燕冬挠了挠头,谴责道:“你很想罚我吗!如此急不可耐!” 燕颂淡定地应对找茬,“不是你主动提出来的游戏规则吗?我陪你玩儿,却要遭受你的谴责,哪来的道理?” 燕冬无力反驳,想了想,说:“你在嘲讽我自作自受吗?” “再不好好想下一步下哪儿,就真要自作自受了。”燕颂提醒。 “哦!”燕冬回过神来,抓起一颗子儿往棋盘某个位置一下,角刚刚挨着棋盘,就又被他猛地提了起来,换了个位置,颇为忐忑地搓了搓膝盖。 燕颂将燕冬的一系动作看在眼里,轻轻笑了一声,执棋落子。 两人继续下棋,一个抓耳挠腮,一个从容不定,最后也是轻易分出了胜负。 “哥哥,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吧。”燕冬起身,从榻里侧绕爬到燕颂身旁,双手搂住对方的脖颈撒娇,“哥哥太厉害了,我下不赢你,岂不是次次都是我输?” 燕颂颇觉不可思议,“这难道不是早有预料的吗?” 他垂眸打量眨巴眼睛的燕冬,笑了笑,“我还以为是某人欲擒故纵,故意要与我玩儿游、戏呢。” 他把“游戏”二字咬得缓而轻,暧|昧调笑溢于言表,燕冬挠腮,自暴自弃地说:“那和直接罚我有什么区别啊?” “有。”燕颂认真地说,“这样多点趣味,直接罚你显得我欺负人。” 燕冬竟然无法反驳,呐呐道:“你好冠冕堂皇啊。” “嗯。”燕颂认下这评价,伸手摸摸燕冬的脸,“该抓阄了。” 抓就抓,燕冬用指头戳了下燕颂的肩膀以示“恨意”,伸手拿过赌盅,摇骰子似的摇了几下,落定揭盒,对着里面的十块纸团犯愁。 燕颂见燕冬丧着张小脸,便善心安慰道:“宽心,我写的惩罚方式都是很容易做成的。” 但我没有!燕冬在心里尖叫,他也是被迷惑了狗胆包天了,想着有机会整整燕颂,写下的惩罚方式一个比一个坏。 燕冬双掌合十,祈求不要抽到他自己写的,然后一狠心,闪电般伸出手拿了其中一块纸团,憋着气快速打开,待看清字迹不由得双目瞪大,倒吸一口气:“呃——”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5节 恶向胆边生,燕冬瞥了眼开着的窗,手上稍稍一动就被一只大掌握住了,身旁的男人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瞬间看破了他的小九九并且成功阻止。 “下棋也耍赖,认输了也要耍赖,不好。”燕颂一手逮着燕颂的左手,一手挠了挠燕冬的下巴,见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因为心虚而颤抖,笑了笑,“给我。” 燕冬瘪了瘪嘴,只得把纸团上交了,整个人丧在那里,像个等待处置的犯人。 见状,燕颂倒是好奇了,纸团上到底写了什么。他抚平了纸,垂眼念道:“扭着屁|股绕胜者转三圈并且学小狗叫,绕完唤一声‘主人’,若胜者不满意,则需重新来。” 房间里安静了一息,燕颂看向身旁的“鹌鹑”,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惩罚是备给他自个儿的,只是某个人显然已经沉浸在趁机欺负人的幻想之中而完全忘了防备若输的人是自己该怎么办。 燕颂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他把纸放在棋盘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燕冬,“开始吧,冬冬。” “哇!”燕冬号啕大假哭,转身一额头砸在燕颂腿上,“我悔了!求饶恕!求放过!” 这个惩罚对燕颂来说的确是颇为羞|耻,但对燕冬来说嘛,燕颂揉着那毛茸茸的脑袋,说:“从前去参加节庆宴席,不也常常和朋友们起舞吗?我瞧你扭得很欢啊。你平日常学着家里的小狗叫唤,应该是熟能生巧了,至于那称呼,就不让你叫了。” “为什么呀?”这下反倒是燕冬不愿意了,他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瞧着燕颂,“你就是我的主人。” 燕颂摇头,温和地说:“我是你的长兄,你的哥哥,你的情郎,你的爱人。” 燕冬点头赞同,却指了指脖子上的璎珞,“但你也是我的主人,我属于你,你拴着我。反之,我也是你的主人,因为你也属于我,我也拴着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燕颂说:“这么说来的确是,是我想岔了。” “岔哪儿去了?”燕冬好奇。 燕颂说:“不干不净的地方。” “什么地方?”燕冬追问。 燕颂在那双明润眼睛的注视中顿了顿,坦诚道:“床|上。” 燕冬歪了歪头,露出不解的样子,什么呀。 燕颂失笑,“话本白看了不说,原来从前去栀芳楼,也没学到什么。” “你不是不让我学不干不净的吗?”燕冬还记得他以前被人忽悠,想去花楼涨涨所谓的见识,刚到雅间门口就被燕颂的人拦住,逮回了家。 燕颂没有骂他,就是罚跪两刻钟,再赏了他五下戒尺,打得他嗷嗷叫。 “见识”没有,倒是得了教训,因此后来燕冬因着查事情几次三番进出栀芳楼,愣是没敢往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瞧,就怕再被燕颂逮住,第二回犯错肯定更惨!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燕冬坐在燕颂腿前,不规矩地敞着腿,接着又用腿勾住燕颂的腰,好学得很,“哥哥跟我说。” 燕颂想了想,说:“若在床上喊主人,便大抵是主人和奴隶的关系,常常伴随着一些不寻常的欢愉方式。” “哦,”燕冬似懂非懂,点头说,“可以呀。” 可以什么啊,燕颂摁了摁眉心,说:“不要闹。” 燕冬说:“没有闹啊。” “说可以就是在闹。”燕颂端起茶杯,瞥了燕冬一眼,“拿鞭子抽你也可以?” “我不是从小被你抽到大的吗?鞭子和戒尺有什么不同嘛。”燕冬举起双手放在燕颂脸前,试图唤起这人从前对他行家法的可怖回忆。 燕颂有点头疼了,“不一样。” “听着就是一样的呀。”燕冬脑瓜子嗡嗡的,转不过来,“家法不就是戒尺或鞭子吗,咱家是戒尺,猴儿他们家就是鞭子呢,一鞭子下来,猴儿能跳八丈高。” “那种鞭子的做法和普通鞭子不同,若是好鞭加上手法好,能做到留痕不留血,不伤皮肉筋骨,远不如行家法的鞭子疼。”燕颂说。 燕冬“哦”了一嗓子,突然发现一点,“你怎么知道的?” 小燕大人狐疑地瞅着“犯人”,一拍大腿,“老实交代!” “我办差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很奇怪吗?”燕颂说。 燕冬轻易就被说服了,正要说话,却听燕颂说:“倒是你,原来心里不是那些个意思,那为何还要规定叫主人?” “学小狗呀,雪球葡萄若是能说话,是不是要叫我主人?”燕冬拿起那张纸,和燕颂分析起来,“羞|耻的地方,其一在于扭屁|股,其二在于边扭边汪汪叫,否则只是汪汪叫对我来说太简单啦。” 说着,燕颂跪坐起来,面向燕颂,举起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嗓子一开,响亮的,“汪汪汪!汪汪汪——” 这“狗”疯了,突然一把扑倒燕颂,骑在人身上叫唤个不停,还要张口咬人。 燕颂躺在榻上,笑着陪燕冬打闹,过了会儿才恐吓道:“再闹腾就拴门口。” “不要。”燕冬提出要求,“拴门口就看不见你了,可以拴榻边,拴手上更好,嗷嗷嗷呜呜呜汪汪汪——” 最后一声犹未高亢响亮,燕颂感慨,“这是要化狼了?” “对,我要变身了,小狗压不住你,变成大狼试试。”话音落,燕冬使出十分力道和燕颂对抗了小会儿,终于握住燕颂的手腕往人脑门顶上一压,学话本子上的坏人“桀桀桀”三声,“我燕小冬今儿就要好好糟|蹋你!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桀桀桀!” 他试图单手握住那两只手腕,腾出一只手来行流|氓之事,不幸失败了,不由气愤,“不公平不公平!你可以我却不行,老天不公!” 燕颂意思意思,拿出五分力道反抗了几下,现下被压制也不动弹,就这么瞧着燕冬,闻言好心地给燕冬支招,“要不要把哥哥绑起来?” 燕冬眼睛一亮,舔了舔唇,但碍于燕颂此人颇有“笑面虎”的风范,还是警惕地求证了一句:“可以吗?” 燕颂温声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 燕冬立刻松开燕颂的手腕,开始解自己的腰带,突然,屁|股底下的腿往上一抬,他毫无防备,立刻往后摔了个屁|股蹲儿。 “骗人骗人!”燕冬预感不妙,麻溜地连滚带爬地下了榻,想往外头跑。 燕颂起身坐在榻沿,并未起身逮人。 燕冬跑到门口,伸手开门,没拉动,再开,没拉动,不好!他敲门,愤愤地说:“常春春你这个缺德玩意儿,你助纣为虐!” 常春春拨了拨门上的锁,歉意地说:“对不住小公子,钥匙丢了,你等我去找找啊。”说罢啃了口手里的辣鸡块儿馒头,悠悠地在一旁的摇椅上坐下了。 跑不掉了,燕冬如此灵活的人自然不会一条道走到黑,他转头站直了,抬手理理衣襟,迈着步子走到榻前,抬腿往燕颂腿上一坐,凑近了,对好整以暇瞧着自己的人眨眨眼睛,说:“亲亲。” “不亲。”燕颂说,“不是要好好糟|蹋我?跑什么。” 燕冬抬手摸住自己的良心,忧伤地叹了口气,“我哪里舍得啊!亲亲。” 燕颂点点头,说:“哦,不亲。” 燕冬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燕颂的鼻尖,咬牙切齿地说:“再给我拿乔?亲亲。” “燕小公子好大的气性,”燕颂蹙眉,叹气,“吓死个人了,不亲。” “我咬死你!”燕冬彻底变脸,张口就往燕颂脸上咬,没曾想燕颂没躲,这下让他咬了个正着。 “呜?”燕冬和燕颂抵着脸,大眼瞪小眼的。 燕颂揉着燕冬的后脑勺,静静地看着他,等燕冬松开齿间的肉,才笑了笑,说:“香吗?” 燕冬回味了一下,说香,又说:“没你嘴巴好吃,亲亲!亲亲嘛。” 燕颂没说话,就这么瞧着他,燕冬笑了笑,用双手捧住燕颂的脸,主动地亲了上去。 燕颂唇形优美,但比起那双模样风流的眼睛,这双薄唇平日瞧着总显得锐利。从前听人说长着这样一类嘴唇的人薄情寡义,但只有燕冬知晓燕颂既不薄情也不寡义,更懂得它的炙热和黏|腻。 燕冬突然笑了一声,像是窃了糖果的孩子,喜滋滋的。燕颂睁开眼睛,那里面情|欲流淌,带着迷离眷念的意味。 燕颂抬指擦掉燕冬嘴角的水,揶揄道:“把自己亲笑了?” “我是高兴。”燕冬说,“你是我的,我高兴。” “你高兴很多次了。”燕颂却有些不以为意,他不是燕冬的,还能是谁的? 燕冬摇头,很认真地说:“这件事,我会高兴很久很久,高兴一辈子。” “好。”燕颂说,“那每日都会傻笑吗?” 燕冬有点小小的介意,说:“可以不要说我的笑是傻笑吗?我怕长久下去,我的笑都变成了傻笑,而我在你眼中也真正地变成了个傻子。” 燕颂不语。 燕冬呐呐:“你是想说:难道你不是傻子吗?” “没有。”燕颂掂了掂腿,哄着说,“我哪会这么说你?” 燕冬说:“你会用更厉害的字词来说我,对吧!” 燕颂失笑,抱着活宝蹭了蹭,说:“受罚吧。” “诶?”燕冬恍然,“离题八万里了,你何苦再掉头回去呢?你这样善良的人,为何要做这样狠毒的事情?” 燕颂不答,蹭了蹭燕冬的鼻尖,“做不做?” “可恶的燕续明……做!”燕冬被迫愿赌服输了,一把薅起燕颂,而后双手叉腰,提胯,左胯右胯,深吸气,“汪——嗷!” 膝窝一紧,燕颂俯身将他抱了起来,抱在身前,仰头瞧着他,“亲一下,就饶了你。” “耍赖,”燕冬得了便宜还卖乖,哼哼唧唧地埋下头,亲了亲燕颂,嘟囔说,“别以为饶了我我就会放过你。” 燕颂说:“以怨报德啊?” “嗯!”燕冬抬腿勾住燕颂的腰,赖在他身上不下来,恶狠狠地说,“我找到机会就咬你。” 燕颂托住他,说:“那我很高兴。” 燕冬呐呐,“不要脸。” 燕颂说:“嗯。” “唉,真拿你没办法。”燕冬趴在燕颂肩上,望着窗外,“天要黑啦。”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哥哥,你从前出门办差,走水路的时候会看着窗外发呆吗?” “稍微闲暇时会。”燕颂抱着人在屋中漫无目的地走。 燕冬问:“你会想什么呢?” “家里,尤其是你。想你在家有没有好好用膳睡觉读书穿衣……有和朋友们出门玩吗,玩了什么,有没有和谁闹起来,若是打架,有没有没出息地挨打……” 燕颂语气平淡,轻轻的,风一样在耳边吹着,吹了好久好久。 燕冬安静地听着,觉得燕颂的脑袋真神奇,一路上一边想着朝廷公务那样的大事和那些阴谋黑暗之事,一边又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想起京城里那些长辈从前揶揄他们,说别家都是儿女债,到了燕颂这里就是弟弟债,许是当初抓周的时候没躲掉,就注定要为这个幼弟操心一辈子。 燕冬抿了抿嘴巴,说:“哥哥,你还记得当初我抓周抓到你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什么都没想,愣着了。”燕颂说,“就记得一个穿着小红袄、戴着兔毛帽儿的小团子在长桌上爬,小胳膊小腿,爬起来倒是快。他爬着爬着又站起来,歪歪扭扭地走,很快,脚上一哆嗦扑到桌上,摔了,周围一圈人都往前挪,他却不哭不闹,笑呵呵地继续往前爬,就这么一路到了我跟前。” 燕颂偏头,对上燕冬的眼睛,笑了笑,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睫毛很长,瞳子像娘亲放在匣子里的玛瑙耳珠,它们看着我,好一会儿,那眼睛弯起来,肉嘟嘟的小脸笑开了,小团子抓住我腰间的带子,撑着我站起来,把我抱住了。” 燕颂摸着燕冬的眉心,安静了一瞬,轻声说:“我愣住了,不知该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抱住他,怕他又摔了。他的脸抵在我的脸庞,软乎乎热乎乎,小小的身子贴在我怀里,一股奶香味儿,还有营里散着的饭菜香。他嘴里在说什么,我没听清,迟钝地问他,他用脸蛋胡乱地蹭着我的脸,撒娇地亲亲我的脸,含糊不清地叫我哥。” 燕冬轻轻笑起来,燕颂也笑了笑,目光温存,语气也是。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6节 “那会儿我当真什么都没想,只是后来年岁愈大,总是无数次地回想。”他摸着燕冬的背,力道温柔,“他们说得对,你是爹娘恩赐我的宝贝,因为太珍重昂贵,所以成了债,一辈子都还不清。” 第69章 新丧 三皇子坐在芙蓉簟上看书, 东流轻步进来通传,说:“殿下,燕大人来访。” 三皇子抬手示意, 东流退出去,很快燕冬就进来了。三皇子示意免礼,笑着说:“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燕冬点头,在旁边落座,说:“什么都好,就是累得慌,骨头都要散架!”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本就路途遥远, 你又来回得快。”三皇子打量着燕冬,“真是瘦了些,回来得好好补补。” “傍晚我刚回京,先回家里拜见爹娘,爹爹给我炖了一锅大补汤呢,我别的都没吃,尽喝汤了。”燕冬往后坐了坐,让双腿离地、悬空,晃了晃。 三皇子见状笑了笑, 说:“今早刚摘的莲子,喝盅莲子汤凉快凉快?” 燕冬点头, “说起莲子,我刚来的时候路过青水湖,那边的荷花开得好漂亮,园子里的姑娘小子换上芙蓉衣裙, 花仙花童似的,忒清新好看了。” 三皇子叹气,说:“近日太热了,我都懒得出门,也就昨儿个夜里带着雪球和葡萄出门散了会儿步。” “它俩呢?”燕冬环顾四周,“我一路都没瞧见狗影。” 东流端着瓷盅进来,放在燕冬跟前,退了出去。 三皇子翻着书,说:“先前老五和几位臣工来议事,老五家的猫也跟过来了,我就让它俩先回寝殿玩了,免得打起来,你又不在,谁制得住老五家的猫?” 五皇子家的猫不仅性子很大爷,武力也很大爷,打遍雍京猫圈无敌手,凶名在外。 反观雪球,被燕冬养娇惯了,长得冰雪可爱,武力也很“可爱”。 小肥猫天天妖娆地把秋千躺着,高傲地把人睨着,唯独宠爱燕冬一人,见了就铁汉猫化身绕指柔,喵喵喵得欢快至极。但从前五皇子要把猫丢给燕冬的时候,这家伙在燕冬那里好吃好喝了几日,又溜溜哒哒地回了五皇子府。 莲子汤清甜,喝一口顺下肚里,整个人都清凉了些,燕冬俯在茶几上喝了小半碗,听见凉阁门口传来声响,紧接着两只狗影就蹿了进来。 雪球狗如其名,真像颗球,横冲直撞砸在燕冬身上,差点把燕冬的碗撞飞。 燕冬单手摁住它,屈指赏了一记板栗,狠狠揉搓两下,然后伸手捞起比雪球含蓄文静许多的葡萄,两只狗并排按在腿上,认真瞧了瞧,说:“嗯,日子过得不错。” 小狗们抱住他的手,燕冬便向举鼎一样举起双手,掂了掂分量,又说:“都胖了!” 三皇子说:“兽医准时来瞧,身子骨都好着。” “那敢情好。”燕冬试图放下狗儿们,但两只扒拉得死紧,许久不见,想他了! 燕冬嘿嘿笑,抬眼对三皇子说:“三表哥,看你脸色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三皇子看着燕冬,笑了笑,说:“多谢冬冬。” “谢我做什么?没什么好谢的呀。”燕冬看了眼外头,起身说,“我本想先入宫的,但算算等到了紫微宫,天都黑了,怕打搅陛下,就先来看看你,你年轻身子好,不怕打搅。现下我就先回去了,今晚得早些歇息,明儿我要入宫见陛下呢。” “好。”三皇子起身,送燕冬出门,瞧了眼赖在他怀里的两只小狗,没说话。 燕冬看在眼里,说:“三表哥若是想它俩了,随时来家里看。雪球的德行我最清楚了,天天想着往外跑,它在三皇子府待了这么些天,早就认路了,说不定哪天就拽着侍从的裤腿子让人把它送过来玩儿呢。” “这倒是。”三皇子说,“前几日就是如此,非要让府里的亲卫送它们去镇远侯府。” 燕冬说:“它可灵了,知道哪里安全,譬如它从不去文华侯府找鱼儿。” 三皇子失笑,伸手摸摸燕冬的头,又摸摸狗儿们的头,说:“去吧。” “告辞!”燕冬举起两只“狗鼎”向三皇子道别,噔噔噔上了马车,和宝行礼,转身上了马车,驾车离去。 三皇子目送马车驶出街口,转身回了。 * 燕冬抱着狗崽子们下了车,从角门入府,时值茉莉、栀子兰、芙蓉盛开的时候,一路清馨芬芳。 一人两狗蹦跶进来的时候,燕颂正在博古架屏风前收拾东西,这回来一路燕冬买了不少文玩物件儿。 燕冬在面盆架前洗脸漱口,走到燕颂身后说:“记得把我的滚凳放下来呀,我明儿好带进宫里去孝敬陛下。” “遵小燕大人的令。”燕颂偏头看向燕冬,习惯性地伸手帮他拨了拨面颊上那一缕洗脸时打湿的头发,温声说,“茉莉香汤都给你备好了,去浴房洗个澡,换身寝衣早些就寝。” 燕冬原地一蹦,说:“是!” 他转身蹦走了,不走大门,非要翻窗出去,带坏了两只狗,也跟着翻窗。 燕颂失笑,转身继续收拾燕小公子这一路的“硕果”。 天热,不喜泡澡,燕冬草草泡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裹着一身茉莉香味儿上了凉簟,凑到燕颂身上问:“香不香?” 燕颂在燕冬颈窝嗅了嗅,说:“香。” “这个味道好舒服呀,特别清新,我决定多用几次。”燕冬打了个滚,在燕颂身旁躺平了,打了声呵欠,“困。” 燕颂给他盖上薄毯,说:“那就别说话了,早些睡吧。” 燕冬像只虫子似的耸了两下,贴紧燕颂,说:“哥哥好梦。” 燕颂侧身亲了亲燕冬的眉心,说:“冬冬好梦。” 燕冬含糊地“嗯”了一声,风尘仆仆好些天,今儿刚回到熟悉的寝殿床榻,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钟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沉闷而厚重。 别敲了,好吵,哪家缺德玩意儿跑到他梦里来敲钟?燕冬嘟囔着翻了个身。 可那钟还在敲,越来越响,第八下、第九下、第十下……好像要敲几十几百几万下那样。 “!” 突然,燕冬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耳边再次响起钟声,不是梦,是外面真的在敲钟。 他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是丧龙钟。”身旁传来燕颂的声音,很轻,异常的平静温柔,“父皇累了。” 外间突然亮起一大片烛火,蔓延开来,整座皇子府,整条街,整座雍京城都亮了。 丧龙钟整整敲了八十一下,承安帝驾崩,雍京很快陷入一片缟素。 天未亮,紫微宫宣众皇子和在京三品及以上大员入宫,吕内侍当众宣读遗诏,四皇子颂承继帝位。 殿内气氛安静,燕冬跪得端正,余光中,几位皇子面色平静,三皇子率先向新帝磕头,“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其余人当即起身,重新下跪,向新帝表示臣服。 吕内侍亲手搀起燕颂,燕颂侧身看向众人,说:“众卿平身。” 紧接着,由燕颂主持为承安帝穿寿衣,安置于紫微宫偏阁,待钦天监选择吉日。 小殓后,已是午后,燕颂不慌不忙、井井有条地下达一系旨意到达京畿各司衙门以及地方州县,任命三皇子为主、五皇子为辅兼钦天监、礼部及各司料理安葬仪式。 紫微宫外一片哀哭声,甚有老臣哭晕了过去,燕冬早有准备,立马安排禁军将人抬到偏殿安置,请御医看诊。 丧仪由有司衙门料理,燕颂这个新上位的嗣皇帝还要去文书房处理日常政务。 审刑院和禁军司协理皇城一应事物,夜里燕冬回到四皇子府,入目素白,原本芬芳艳丽的花都变了一种味道。 燕冬先去浴房洗澡更衣,这次泡得久了些,回到寝殿的时候,两只小狗已经在新窝里打盹儿了。 他没有打扰,进去内寝的时候却瞧见博古架屏风前摆着只檀木箱子,昨儿夜里特意拿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 燕冬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是他本打算今日入宫孝敬给承安帝的滚凳。 “早知昨夜就不怕夜深打搅,先把你送入宫去的。”燕冬摸着滚凳,突然“啪嗒”落下泪来,紧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 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早知道”三字,叫人悔恨莫及,却没有再补偿的机会。他们都有所预料,早有准备,可这一日真的来临时,仍然令人猝不及防。 殿内的亲随听见声音,却不敢去安慰,只能任燕冬跪坐在箱子前哭得昏天黑地。 那只熟悉的手揽住他的肩,抱住他的时候,燕冬也转身抱住刚回来的燕颂,把眼泪糊在他肩上。 燕颂抱着燕冬的腰,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背,安静地抱了片刻,斟酌了无数句安抚的话,到头来都没有说出口。 承安帝是看着燕冬长大的,是君父,亦是长辈,说起来,这是燕冬第一次体会这般滋味。承安帝终于可以好好歇息,和心爱的人在天上团聚,这是好事,但燕冬想起这么多年光阴里的陪伴,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承安帝,总免不了伤怀无措。 他哭得伤心极了,像小孩子那样瘪着嘴,大哭着,眼泪啪嗒啪嗒滴下来,糊了一脸。燕颂揪着心,把人紧紧地抱着,不断地抚背顺气,哑声说:“冬冬啊。” 雪球和葡萄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钻进燕冬怀里,肉饼似的夹在两人中间,以此陪伴伤心的主人们。 夜静悄悄的,他们在屏风前堆坐成一团,兀自伤心着。 燕冬哭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抽噎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燕颂这个时候该待在宫里才对。 燕颂拿帕子替燕冬擦脸,力道很轻,语气也轻,“知道你要哭得厉害,不放心。” 燕冬没得反驳,想着燕颂明儿一早就要出现在人前,必得半夜就入宫,连忙止住哭意,从他怀里出来,一边起身一边说:“那快洗漱歇息吧,天这么热,要折腾坏了。” “好。”燕颂哪里放心一个人去,他一走,有人又要哭鼻子了,“你陪我。” “陪呀陪呀,你先去,我给你拿寝衣。”燕冬推了燕颂一下,拿帕子吸溜鼻涕,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就去里间取干净寝衣。 出来的时候燕颂还没走,在外间安顿两只狗,听见脚步声便站起来,和燕冬一道去了浴房。 燕冬把寝衣挂在衣架上,那边燕颂已经解了外面的丧服,他走过去接过丧服,转身挂在架子上。等燕颂下了池子,他就端着垫子过去,跪坐在后面给燕颂捏肩捶背。 燕颂轻笑,“这么乖啊。” “我一直都很乖!”燕冬说,“接下来要忙一阵儿了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燕颂说:“你把自己照顾好,就是照顾我了。” 燕冬嘿嘿一笑,说:“你就放心吧,我年轻力壮身子骨倍儿棒。” 这小子突然叹了口气,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打量着燕颂的后脑勺,悠悠地说:“哥哥真的当皇帝了,以后我得改称呼了。” 燕颂睁眼,说:“和从前一样,没变。” “我是说人前,不能叫殿下,要叫陛下了。”燕冬说,“私下我还是叫你哥哥,你敢跟我拿乔耍皇帝威风,我要闹的。” 燕颂失笑,突然转身握住燕冬的手,包在掌心里揉了揉,说:“这是提醒还是威胁?亦或是冬冬心里又在胡思乱想了?” 燕冬想了想,如实回答:“都有。” “提醒和威胁可以,不要胡思乱想。”燕颂伸手捏捏燕冬哭红的脸,温声说,“在哥哥心里,你永远都先是汤圆和冬冬,明白吗?” 汤圆和冬冬是燕颂的幼弟和爱人,别的都往后排,也都不要紧。 燕冬重重地点头,说:“明白!我不会再乱想了!” “乖宝,”燕颂揉揉燕冬的脑袋,“明儿出门前让人准备些日常要用的,明晚就先别出宫了,这阵儿要守孝,一来一回的时辰紧张,人也够折腾的。”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7节 燕冬点头,说:“遵旨!” 燕颂轻轻赏他吃了一记板栗,燕冬摸着额头嘿嘿笑,又让燕颂转过去,帮他摁了摁肩背才收回手。 帮燕颂穿寝衣的时候,燕冬想起一茬,说:“以后在宫里,每天会有宫女女官或者漂亮的内侍伺候你洗漱更衣吗?” 燕颂失笑,说:“不会。” 燕冬满意地点点头,系好手中的带子,推着燕颂出了浴房。明日很早就要出门,他们抓紧时间在凉簟上睡了。 翌日寅时初,常春春轻步进来唤人,燕颂立刻就醒了,侧身吻了吻熟睡之人的眉心,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外间洗漱穿衣。 卯时初,常青青进入寝殿,把燕冬叫醒了。燕冬今儿没赖床,翻了个滚下床,麻溜地洗漱更衣,简单地用过早膳便入宫了。 钦天监连夜择选吉日,今晨在御前议定。是日,由燕颂主持大殓,宫内宫外有司衙门一道,将承安帝遗体放入梓宫。 除却规制内的随葬品,燕颂亲自将承安帝喜爱的那棵红豆树雕刻件也放了进去。 自是日起,梓宫停放在紫微宫,朝臣每日按时朝奠,夜里由皇子们轮流守灵。百官始服斩衰,嗣皇帝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二十七日。 燕颂既要处理政务,又要操心梓宫奉移入陵下葬等一应事宜,忙的是焦头烂额。燕冬白日在衙门里忙,若是今儿燕颂不去紫微宫守孝,他夜里就去燕颂暂住的奉恩宫相陪,一段时日下来,按摩功夫锻炼得十分了得。 纵然有燕冬的精心照顾,燕青云和崔拂来的额外投喂,燕颂还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些。燕冬可心疼,白日不在衙门的时候就去找燕青云学炖汤,但头一回就害得燕颂吃坏了肚子,立马老实了。 燕颂倒是说不怪那汤,是混吃了别的食物的过错,但涉及燕颂的身子,燕冬没被忽悠,果断决定还是不要再炖汤了,转而去做一些更容易的食物,譬如夏日要用的凉水等。 “茉莉汤!”燕冬把瓷碗放在燕颂面前,一旁的内侍上前验食,倒不是防着燕冬,这是燕冬自己要求的,宫里人多,入口饮食必得谨慎,谁做的谁端来的都一样。 验食无误,燕颂拿勺子喝了一口,微微颔首,说:“比昨儿那碗清甜些,好喝。” “唉,我真是天才,以后去开家凉水铺子好了。”燕冬抱臂,得意洋洋地说。 燕颂说:“不必在外开,封你做个甜食房的总管,如何?” “放着审刑院使不做,去做甜食房总管,我在你眼里是这么笨的人吗?”燕冬果断拒绝,开始找茬,“你是不是要收回我的权力?” “嗯,”燕颂说,“腰牌和官印都交出来吧。” 燕冬蹦到龙椅前,俯身握住燕颂的脸腮就是一口,“咬死你!不给!” 燕颂失笑,伸手揽住这颇为凶狠的小狗,拿勺子喂了他一口,说:“好啦,降降火气。” 燕冬品尝着自己做的甜汤,又傻傻地笑起来,感慨道:“我真是天才!没有我,是凉水行的遗憾。” 燕颂颔首,有模有样地应和道:“真遗憾。” 燕冬嘿嘿笑,说:“明儿给你做冰雪葡萄元子吧!” “你自己想吃了?”燕颂问。 燕冬老实巴交地说:“昂,特别想吃!” 御前的一批内侍都是常春春亲自挑的,一水儿的懂事有分寸,他们日日夜夜在这里,已经习惯了燕大人和陛下你啊我啊的说话,甚至经常恨不得骑到陛下头上耍威风,一点都不惊讶了。 只是起初众人只以为是兄弟情深,陛下疼宠自小养到大的弟弟而已,可有一回燕大人一个蹦跶挂在陛下身上,往陛下脸上啵啵啵的时候,他们才悚然悟了: 好嘛,这是对儿情兄弟啊。 第70章 御案 从前七月是个热闹的时候, 初七乞巧,十五做法会放河灯,更值桂花赏期, 但今年因着国丧,宫里宫外一片肃穆,就这么一直冷清清地到了八月。 “我让御膳房做了清蒸鲥鱼,就当应个节令吧。”燕冬拉着燕颂在炕桌旁坐下,心疼地看着他,“天天瞧着,怎么还是瘦了?” 先帝奉移下葬,新帝要祭祀天地宗庙,国丧新朝, 二者事务交替,难免忙些。燕颂倒不觉得自己瘦了多少,但在燕冬眼里就夸张许多了,他搛了一筷子鱼,一边挑刺一边说:“无碍的,别耷着脸了。” 燕冬故意说:“嫌我丑啊?” “再找茬就收拾你了。”燕颂把小碟子端起来,放在燕冬面前,“吃吧。” 鲥鱼肉美,就是多刺, 燕冬这个粗心的,不给他挑刺, 卡着就坏了。 燕冬搛起一筷子鱼肉,没吃,喂到燕颂嘴边,命令道:“吃掉!” 燕颂张嘴说话, 被塞了一筷子鱼肉,不禁摇摇头,老实吃掉了。 “鱼都是你的,快吃吧。”燕冬屈起一只腿,懒洋洋地靠着枕头,“我听说你今儿一口东西没吃,就喝了几杯茶,所以特意进来伺候您呢。” 这是有人告小状了,燕颂笑了笑,“听谁说的?” 在御案上整理劄子文书的常春春后脊一麻! 好在燕冬是个讲义气的,没打算出卖自己的“眼线”,登时把眼睛一瞪,反守为攻,“怎么着,防我啊?” “岂敢。”燕颂很识时务,“好,我不问了。” 这还差不多,燕冬满意地哼了哼,仰身往榻上那么大喇喇地一躺,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燕颂慢条斯理地吃着鱼,中途宫人给燕冬上了一盏冰镇西瓜,他瞧着,想起如今已经是八月了,便说:“今年想吃什么馅儿的月饼?” “海棠,豆沙,火腿鲜肉,果仁的,”燕冬掰手指,“其他味道的也可以尝尝。” 按照规制,但凡国丧,一年内不得宴饮,今年的中秋宫宴是办不了了。燕冬便邀请,“到时候回家里过十五吧。” “好。”燕颂用完鱼,接过亲卫呈上的茶杯漱口,又拿帕子净手,起身去御案忙了。 燕冬跟着起身,端着西瓜溜溜哒哒地跟过去,这会儿殿里没外人,他往御案上一靠,屁股一抬就坐了上去。 燕颂拿朱笔蘸墨,瞥了他一眼,果然说:“坐没坐相。” 燕冬听着挺乐,燕颂这人吧,自小给他当爹做娘,也染上了一些当父母的“习惯”,譬如唠叨。同样的问题,燕冬喜欢重复犯,他也喜欢重复批评,但现在比以前好,只是说他两句而已。 燕冬坐在燕颂手边,晃着腿,吃着瓜,看着十分悠闲,和手不停批的人对比鲜明。 许是心里不平衡了,俄顷,燕颂突然搁笔,说:“你来代批。” 燕冬一愣,说:“这是劄子哦。” “怎么不行?”燕颂看着燕冬,拍拍腿,“来。” 他都这么说了,燕冬也不再顾虑什么,直接放下西瓜,拍拍手,往燕颂腿上坐下了。 多少还有些紧张呢,燕冬一时无从下手,“嗯……” “不怕,”燕颂翻开劄子,把笔塞燕冬手里,“先看看劄子上写的什么,想如何批阅就如何批阅。” “好。”燕冬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盯着劄子上那一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越读越不对劲,越读眉头越紧,直到强撑着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不可置信地说,“就这?!” 给新帝问个安拍个龙屁而已,用得着长篇大论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治国建议策论呢!难怪需要文书房行走呢,都用来处理这种劄子,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够霍霍的! 燕冬小笔一挥,落下批复:“废话忒多!” 过了一瞬,又想起自己是代批,燕颂是不会这么说话的,于是只好在后头补充一句:“卿当用心治事,方不误朕之所托。” 燕颂看着那气呼呼的字儿,笑了笑,说:“好严格,小燕大人。” “已经很客气了,要是实名批阅,我骂不死他!我说你咋这么辛苦,原来是都去看这种劄子了,”燕冬撸起袖子,气势昂扬地,“我和你一块儿批吧,你把类似的这种废话劄子给我,我一个一个骂!” “好,”燕颂枕着燕冬的肩膀,瞧着他认真的侧脸,轻声说,“多谢小燕大人替我分忧。” “认真办事儿呢,”小燕大人很懂得轻重缓急,严肃地说,“不要勾我,小心我狼性大发。” 燕颂失笑,左手搂着燕冬的腰,右手重新取了根笔批阅,两只手都不耽误。 燕冬不老实,挠挠头,犯嘟囔,安静不了。燕颂也不老实,时不时捏一下燕冬的肚子,寻摸软肉。燕冬又怕痒,他这一捏,燕冬就要来回蹭,坐得这么近,很容易就走火了。 “做什么!”察觉到背后的动静,燕冬吓了一跳,浑身紧绷起来。 有点昏头,燕颂垂眸瞥了眼躁动的地方,左手微微使力,把想要起身的人拦紧,说:“别动。” 燕冬问罪,“你别乱戳。” 燕颂狡辩,“你别乱蹭。” “那你别捏我呀,明知我怕痒,就是故意欺负我吧。”燕冬这下不敢晃腿,也不敢乱蹭了,鹌鹑似的缩着,木偶似的僵着,脸快要贴到劄子上了。 那模样可怜又可爱,燕颂情不自禁,亲了亲那只微红的右耳朵。 燕冬吓了一跳,差点弾起来,燕颂把人死死地箍在怀里,这下倒是有些不满了,“这么怕我做什么?” “不是怕,是痒。”燕冬委屈,“谁让你突然亲我耳朵?” 燕颂目光变得冷淡,“哦,肚子不让捏,耳朵也不让亲了?” “没不让啊,”燕冬嘟囔,“你亲了,还不许我痒啊?”他瞥了眼燕颂的表情,小声说,“凶什么嘛。” 燕颂说:“没凶你。” “凶了。”燕冬有理有据,“你用看别人的眼神看我,就是在凶我,毕竟我可不是别人,待遇不能一样。” 燕颂嘴角翘了翘,伸手捏燕冬的下巴,“娇气。” “不娇气说明你没把我养好,我就要离家出走。”燕冬理直气壮。 听见“离家出走”这几个字,燕颂的表情微微变了,随即微微点头,说:“可以,但别被我逮到,否则你走到哪儿,我就从哪儿开始,把你一路拴回来,走不动了就爬,爬不动了就修整,翌日再走。” 燕冬不可思议,呐呐道:“你好恶毒,这是传说中的蛇蝎心肠吗?” “并不。”燕颂颇为认真地反驳,“我待你明明如此善良。” 燕冬打了个哆嗦,和燕颂几乎贴面着对视了一眼,他看着对方平淡而认真的样子,突然就想起十六岁时离家出走那回了。 那会儿是他头一回见燕颂那般可怕甚至可怖的样子,简直吓坏了,以至于回家后连续做了几日“噩梦”。梦里的燕颂不再是他严厉而温柔的长兄,变作恶鬼猛兽,要吃人的凶狠。 燕冬说:“你是真的很不喜欢我离家出走吗?这让你特别特别生气,就会对我很凶很凶。” “不是不喜欢。”燕颂说。 燕冬歪歪头,“那是什么?” “是什么啊,”燕颂蹭着燕冬的脸,微微思忖,说了个词儿,“是憎恶。” 燕冬微微瞪眼,不知该如何回应。 “吵闹打闹都好,拆屋子也好,冷着我也可以,但离家出走不好。”燕颂摸摸燕冬的脸,温声说,“别让哥哥找不到你,否则哥哥会很生气,知道吗?” 燕冬明白了,燕颂不只是憎恶,还是惧怕,惧怕找不到他。 燕冬笑起来,伸出四根手指,很认真地说:“我发誓,哪怕你惹我生气,我也绝不会离家出走,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去,放心吧!我以后也不会再说这四个字了,再说就打嘴!” 燕颂看着燕冬的眼睛,整个人都软了,心也跟着软了。揉揉燕冬的头,他也笑了笑,说:“乖。” 燕冬趁机说:“有奖励吗?”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8节 “真让你讹上了,”燕颂说,“要什么?” 燕冬说:“叫我!” 什么,燕颂不明所以,但仍然听从,“冬冬?” “不对!” “汤圆?” “不对!”燕冬啧了一声,一副“你咋这么不上道”的样子,紧接着脸上浮现出一丝隐秘的羞涩和渴望,“叫宝宝!” 燕颂失笑,“喜欢听这个?” 燕冬瞪眼,“不行吗?我就喜欢,就要听,快点叫我。” 燕颂故意磨蹭,“为什么喜欢?” 燕冬还真有正当理由,说:“因为有第二个人叫我冬冬,有第二个人叫我汤圆,但是只有你会叫我宝宝。就好像阿姐和二哥都会叫你大哥,但只有我叫你哥哥一样。这都是独属于你我之间的称呼,是盖了印的,别人都不能用。”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个道理。”燕颂赞同地点头,“好吧,宝宝。” 燕冬挑刺,“什么叫好吧宝宝?叫宝宝——宝、宝,就俩字,别的都不要!” “好,我说错了。”燕颂看着燕冬严厉地小眼神,一字一顿地唤他,“宝宝。” “……” 寝殿里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大笑,“哈哈!” 燕冬脸颊发热,脑袋发晕,嗑了什么仙丹妙药也似,把袖子往上又是一撸,瞬间充满了力气和斗志,说:“把劄子都搬上来,我来批!” 燕颂不禁笑了两声,轻轻的,水波似的打在燕冬耳边。 这个狐狸精,一定是故意这么笑的! 唉,真是甜蜜的折磨呀! 燕冬傻乐两声,继续批阅,不说别的,干正事儿的时候还是非常利落。中途常春春进来奉茶,看见燕冬的笔杆子都要擦出火星子了。 “抿口茶,休息会儿。”燕颂把茶杯抵在燕冬嘴边,喂他一口,“好喝吗?” “葡萄茶呀,好喝。”燕冬说,“想吃葡萄了。” “有,正新鲜的玛瑙葡萄,我给您奉上。”常春春说。 “要冰镇的!”燕冬说。 “不要冰镇。”燕颂掂了掂腿,瞧着燕冬,“都要就寝的时辰了,用什么冰镇,别吃坏肚子。” “可是不冰镇就没那么好吃了,”燕冬退一步,“我就吃一小盏!” 兄弟俩干瞪眼,两息后,燕颂挪开眼神,燕冬嘿嘿笑,说:“春春速去取我的冰镇玛瑙葡萄来!” “好嘞。”常春春去了。 “等我们十五回家,二叔必定要拿出去年酿的葡萄酒,想想就美。”燕冬舔舔嘴唇,突然想起一茬,“我今儿听仇主簿说二街那边新开了一家凉水铺子,有好吃的冰酥酪和冰酿桃胶!” 燕颂说:“明儿陪你去吃。” “空闲吗?”燕冬体贴地说,“不用着急,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去尝,什么时候去都行。” “白日应该难,天黑了陪你去。”燕颂枕着燕冬的肩膀,闭眼歇息片刻,“咱们偷偷溜出去。” “好诶!”燕冬瞥到燕颂的模样,立刻不再动弹了,老老实实地坐着,也不再说话。 寝殿立时安静下来,过了会儿,燕冬听见什么声音,小声说:“下雨啦。” “嗯……”燕颂轻轻应了一声。 常春春端着葡萄进来的时候,燕颂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放下碟子,又轻轻地退了出去。 燕冬偏头看着肩上的人,暗自叹了口气,燕颂这种驴人都能倒头就睡,必定是累狠了。 燕小公子转头看着那摞小山似的劄子,沉了口气,继续批阅。 燕颂睡得很快,醒得也快,是惊醒,因为心里还惦记着事情没做,睡不踏实。 燕冬没察觉人醒了,因为他已经沉浸在和那些地方大臣隔空对话的任务中了,笔尖“唰唰唰”个不停。燕颂偏着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嘴巴里无声嘟囔个不停的人。 燕冬自小就是个漂亮孩子,哪怕再严肃寡言的长辈见了他,都要松一松眉眼,如今孩子长大了,脸却仍然有小时候的影子,只是按照模子放大了而已。光洁的额头,清秀的眉宇,精彩的眼睛,挺翘的鼻梁,淡红的嘴唇,肉嘟嘟的唇珠,燕颂的目光似细笔,轻柔仔细地描摹着眼前这张轮廓。 这张画,他画了十多年,无数遍,可就是画不够,画不腻。 画上的人察觉到画外的贪婪目光,幽幽地转过眼来,这样纯真的人,眼波流转时有另一种风情,愈干净,所以愈诱|惑。 燕颂是沉迷于情|爱的凡夫俗子,忘记了所有自持克制的道理和教条,他循着香甜的味道过去,拨开柔润的唇|珠,将自己的贪婪喂给燕冬。燕冬是心软的画中仙,愿意接纳包容他一切的肆无忌惮和凶猛索取,陪他在御案后的这一寸地方里亲密交|缠,几乎不能自已。 亲得太凶了,燕冬快要喘不上气,手臂胡乱地抓住御案边缘,不慎扯落劄子,连带着笔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这一声好似警钟,燕颂呼吸一滞,暂缓攻势,换作春风一般柔和的吻,安抚怀中的人。 一吻终于落罢,燕颂睁开眼一瞧,燕冬被欺负得太厉害,脸绯红,眼睫湿润,一双眼睛迷|离着,湿漉漉地瞧着他,见他停下,嘴里还“嗯”了一声,像小猫爪挠在心口。 燕颂更难受了。 他看着燕冬,伸手握住燕冬的手,暗示性地揉了揉,说:“冬冬。” 若是平时清醒的时候,燕冬必定能立刻听出来这两个字里蕴藏的危险,但现下他都快记不清自己是谁了。但不要紧,哪怕是危险,只要是燕颂给的,他都甘之如饴。 “怎么不亲了?”燕冬噘嘴,可怜巴巴地看着燕颂。 “亲啊,”燕颂亲亲燕冬的嘴巴,笑了笑,“哥哥再教你点别的,学不学?” 燕冬点头,乖乖地说:“哥哥教什么,我都学……学得好,可以奖励多亲亲吗?” 小混账,燕颂简直要疯了。 杀了他吧。 燕颂没说话,伸手像抱小孩那样把燕冬抄了起来,让他面对面地坐在自己腿上,说:“手给我,哥哥教你。” 隔着雕花长窗,雨还在下,愈下愈急,颇有连绵不停之势。 常春春杵在外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没敢进去,也没让按时来伺候洗漱的宫人进去,直到好半晌,里头传来燕颂低哑的声音。 “春春,热水。” 常春春应声,示意众人不要进去,自己接过宫人手中的水盆快步端了进去。 习武之人五感更为敏锐,常春春一进里面就闻到一股不可言喻的味道,脑袋垂得更低了,直到燕颂走到面前来,他立马停步。 燕颂披着外衫,亲自接过水盆,转身往内寝去。 常春春明白这是不要任何人进去的意思,心里忍不住遐想,但脚下不敢拖延一息,原地折身快步出去了。 内寝里有含糊的抽噎声,燕颂把水盆放到床榻旁的矮柜上,搅好一方热帕子,走到床帐前撩开半扇,对趴在被子上打颤的人说:“冬冬,净手了。” 燕冬没有转身,但还是听话地把手背到身后,又抽噎了一声。 燕颂笑了笑,在床畔坐下,拿帕子把燕冬手上的污秽轻轻擦拭干净,说:“不哭了。” “现在知道哄我了?”燕冬闷声说,“刚才我求你,你都不搭理,还凶我!” 面对这小孩似的谴责,燕颂斟酌着解释,“没有凶你。” “凶了凶了!”燕冬一个转身坐起来,抬起两只烧红了似的可怜爪子给燕颂看,“我都说磨疼了疼了,你不停下来,反而更厉害了!现在好了,我的手又酸又疼,都没法帮你批劄子了,你高兴了吧!” 燕颂哭笑不得,说:“哥哥再教你一课。” 燕冬闻言吓得往后缩了两步,摔了个屁股蹲,心有余悸地看着燕颂。他实在没有料到原来男人都会做的那档子事,自己做和帮别人做是截然不同的感觉,燕颂天赋异禀,忒难伺候! “我不要学了!”燕冬闹脾气,警惕地把刚才遭难的手藏到背后,瞪着燕颂。过了一瞬,他抽了抽鼻子,又补充了一句,“累死了,可以明儿再学吗?不能揠苗助长的,哥哥。” 燕颂扬了扬嘴角,哄孩子似的朝他招手,“来。” 燕冬想屈从于美色和温柔,但恍然大悟那种美色和温柔都是致命的——至少对他可怜的双手来说!于是他坚定地摇头,“不要!” 燕颂就坐在那儿,温柔地看着燕冬,“冬冬。” 燕冬抿了抿嘴,“……不要学。” 燕颂笑起来,是那种眉眼全数舒展,温柔舒朗的笑,这下他还没说话,燕冬就乖乖地爬了过来,往他怀里一坐,把脑袋往他颈窝一蹭,哼哼唧唧地认栽了。 “再教你一句话,”燕颂抚着燕冬的背,和他耳语,或者说是警告,“不要在榻上同我撒娇。” 第71章 家宴 白驹过隙, 尤其是忙碌于各种事物中时,日子过得格外快。十五日很快便到了,是日燕家众人终于又可以坐在一桌用一餐饭。 样貌低调的马车到达燕国公府门前, 却是如同从前般只停在了角门口,未走只会在迎接贵客或是有重要宴席才敞开的正门。 燕冬先行下车,手里捧着方才顺路买的冰酥酪,正是先前和燕颂提过的那家。翌日晚他们出去尝了一次,燕小公子成功被俘获了芳胃。 燕颂下车,看了眼快把脸埋进碗里的人,说:“非要这会儿吃,待会儿再用热食,吃坏了肚子我再同你说。” 吃坏了再说吧, 反正又不会死,最多挨两下,到时候撒个娇,燕颂就会再退一步,只会说他两句。燕冬在心里盘算得好,嘴上却不敢表现,熟练地说:“我错了嘛,下次不了。” 燕颂笑了笑,说:“你的‘下次’到底有几千几万次, 自个儿数得清吗?” 燕冬心虚地嘿嘿笑,抬胯撞了下燕颂, 说:“做什么和我计较?给个面子!” 燕颂没说话,抬手揉了揉燕冬的脑袋。 临时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却仍然迟了几步的燕管家一惊,迈着快擦出火星子的脚步赶至驾前,膝盖一弯正要行跪礼, 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搀住了,燕颂居高临下,语气温和,“今日是家宴,莫拘礼。” 燕管家脑子快速一转,想想这马车停驾的位置,还有特意提前到来,明白是贵人有意成全今日的“家宴”。他不敢耽搁,立马起身,侧身请燕颂先行,并示意身后的随从,别去花厅通传。 葡萄和雪球早些天就被送回燕家了,近来天气转凉,他们也活泼些,整日乱窜,累了就寻个凉快地儿窝着,日子赛神仙。 这会儿俩狗嗅到味儿了,撒着爪子跑过来,在路上撞见燕冬一行人,围着主人打转。 一行人到了膳厅,正在摆弄月饼瓜果的崔拂来愣了愣,连忙迎上去,“怎么早回来也不同家里说?” 这话是对燕冬说的,因为原是要到门前迎的。她紧接着却对燕颂屈膝,燕颂急忙伸手阻拦,握住崔拂来的双臂,低声说:“娘要为难死我吗?今日来,我带着的仍然只是春春,没有宫里的内侍,便只当是在家里。这里没有外人,娘仍要拜我,是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吗?” 崔拂来鼻翼翕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燕冬见状连忙说:“人前谨守君臣之礼,可今儿在家里,都是自己人,私下就不要拘礼了,否则大哥心里好难受的。得像我这样。” 人人都像你一样,恨不得骑人脑袋上去,那还得了?崔拂来在心里嘟囔小儿子,面上跟着舒展开来,说:“是我错了,我收回方才那半跪,就当没跪过。” “这就对了!”燕冬像个青天大老爷,点头夸赞,“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大哥就不要说娘亲了,对了,”他张望着,“他们呢?”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89节 崔拂来握着燕颂的胳膊,打量他清减些许的样子,着实心疼得紧,闻言说:“你爹自然要露几手了,他们都在厨房给你爹打下手呢。” “那大哥你先和娘亲说话,我去厨房巡视一番。”燕大人下了任务,待燕颂点头领命,这才捧着碗往厨房去了。 “不要再吃冰食了,待会儿闹肚子,瞧你那一大碗!”崔拂来在后面说。 “哎呀知道了!”燕冬嘴上说说,刚一进厨房就忍不住捧碗吃了一口,这么好吃,倒掉多浪费啊,买都买了! “哟,回来了。”燕姰坐在炉子前打扇,率先瞧见燕冬,惊讶地站起来,“不是说戌时来吗?” “故意早来呀,免得你们兴师动众出门相迎,笨阿姐。”燕冬说完就被燕姰捏了脸蛋,他嘿嘿一笑,凑到正在往鱼肚里填补馅料的燕纵身后瞧了瞧,颇为满意,“做得不错,继续努力。” 燕纵说:“小心我收拾你啊。” “我夸你,你却凶我,你这人不是什么好人。”燕冬叹气,见燕纵扬手,立马一哆嗦,挪步子往燕翠微身旁躲,“二叔救命!” 燕翠微正在盯着火候,笑着说:“可别往我跟前躲,驰骛一拳就能给我打出八丈远去。” “二叔,您可别笑话我,我哪敢跟您动手?”燕纵拿筷子隔空戳了戳燕冬。 燕冬朝他略略嘴,跑到灶台前,单手给燕青云捶背,说:“爹爹,您准备了几条酿烧鱼?” “三条!知道你爱吃,有一整条都是给你准备的,够你吃了……嘿,”燕青云转头瞧见燕冬手里的碗,眉头一拧,“这么大一碗冰的!” 燕冬赶紧刨了最后一点儿,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嘛,我也不是天天吃。” “是吗?”燕纵说,“前儿个吃冰镇西瓜差点吃坏肚子的是谁来着?” 燕青云“嗐”了一声,很不满,但没说燕冬,燕冬趴在他背上,偏着头和燕纵说:“大哥都没说我!” 燕纵不信,“真没说你?我听你在殿里嚎来着,还以为你被揍了。” “就是因为我嚎了,所以大哥才没揍我。”燕冬得意地说。 “哎哟,好聪明哟。”燕纵说。 燕冬说:“阴阳怪气,我呸。” 燕纵放下筷子,“你再给我呸一声试试?” “我呸嗷——” 燕姰眼前一花,就看见兄弟俩一前一后如大耗子般飞窜了出去,紧接着外面就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 “燕驰骛你敢打我,我掐死你!” “燕驰骛是你叫的吗?叫二哥,叫不叫!” 那边燕颂听见外头的吵嚷声,走到窗前一瞧,兄弟俩在紫藤花架下闹成一团,燕冬压在燕纵身上,脸狰狞着,转眼就被燕纵反制,捆着双手握着后颈要掉进池塘里喂鱼。 “自小就喜欢打闹,还是长不大似的。”崔拂来走到燕颂身旁,笑着说。 燕颂说:“在外面还是能顶事的,在家里就是两个感情好的兄弟,打打闹闹的才热闹。” 那边燕冬不厌其烦地拿出撒娇示弱的招数,燕纵也是不厌其烦地上了当,兄弟俩第不知道多少次停止战斗,和好如初。 燕纵回了厨房,燕冬则去了膳厅,隔着窗质问燕颂,“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二哥毒打,竟然连话都不为我说一声,好冷漠。” “我错了。”燕颂说,“让驰骛再毒打你一顿,这次我必定立刻就为你说好话。” “我咬你!”燕冬龇牙,被燕颂伸手捏了捏下巴,当着崔拂来的面,他也不羞,乘机抱住燕颂的手,在他指骨上咬了一口。 崔拂来见状“哎呀”一声,心说:小年轻,真是不害臊啊。 燕冬在当小狗,后头两只真小狗也在咬他的裤腿,他松开燕颂受难的手,转身蹲下去抄起两只狗崽子,陪它们去池塘边荡秋千。 “来来来,小祖宗甲,小祖宗乙,您二位坐好咯。”燕冬把大小王安置在秋千上,自己坐在大小王中间,脚下微微一动,秋千便慢悠悠的荡起来。 天上半面残红,院中的景致好似都被蒙上一层朦胧温煦的浅纱,光影衬得似梦似幻,唯独燕冬乳黄的袍摆明秀清晰,随着风轻轻地晃着。 燕颂站在窗前眺望,已然被目光所及之处的美景诱|惑,忘记转身落座。 崔拂来顺着那目光看去,燕冬眉眼含笑,天字第一号的明丽精彩。她心中感慨,也了然,没有出声打搅,自顾自地转身回了座位。 天侵黑时,厨房陆续上菜,因着是普通家宴,免了看果看菜等,都是即刻下口动筷的荤素热菜。 今夜的主菜自然是肥蟹,每人面前放一盏蘸料,一杯葡萄酒。 “好香!”燕冬嗅着酒液,示意众人举杯,先喝一杯再说。众人无有不应,纷纷举杯相庆。 他们家自来不多废话,每逢佳节,都是举杯说一句安康吉祥之语便算开席了,今日也一样。待开席,燕冬立马对心心念念的酿烧鱼下手了,燕颂则取了一只蟹放在碟中,取出蟹八件,净手后开始剔蟹。 今日的肉馅特别香,混着鲜美的鱼肉一口下肚,简直美得很。燕冬专心扒拉着碗里的鱼,面前的碟子上突然出现一只肥蟹,形状完整如蝴蝶,可见剥它的人手巧得很。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燕颂,说:“谢谢哥哥。” 这一声听得身旁的燕纵打了个哆嗦,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说:“好好的,撒什么娇?” “又不是和你说。”燕冬拿月饼堵住燕纵的嘴。 燕颂好似没瞧见,很快又剥好一只放在燕冬碟子里,说:“趁热吃。” “你自己好好用膳,别操心这小懒鬼了,瞧你瘦了好些!”燕青云说。 “最近是忙,累得慌,等过段时日自然就好了,人一松快,肉也就涨回来了,爹不必担心。”燕颂手上不停,温声说,“您就别操心我们了,您忙了一下午,才该多吃些。” “大哥说得对,您就别操心了,”燕姰笑眯眯地说,“大哥照顾冬冬习惯了,您不让他操心,他还不乐意呢。” 燕颂笑了笑,“三妹说得不错。” 燕青云闻言当真不再操心他们了,燕颂把蟹肉放进燕冬的空碟里,说:“要用饭吗?” “用饭就吃不下菜了。”燕冬说,“快尝尝这个酿烧鱼,比上回吃的还好吃呢。” 燕颂说好,那边燕冬已经在夸燕青云了,直把爹爹夸成了天下第一大厨,夸得燕青云满面红光,哈哈大笑。 夜风清爽,烛光暖黄,席间言笑晏晏,仍是从前时候寻常的温暖。 如今时候特殊,宫里宫外都禁止大肆宴饮,因此今日拿出来的酒水有限,也就一人三杯的量,快要散席时没人饮醉,只需要饮一盏苏叶汤,以应节令。 风吹得舒爽,燕翠微提议一道走走消消食,众人无有不应,接连出了膳厅,往外走去。 长辈们还有燕颂走在前头说话,其余三个外加两只狗吊在后头,迈着懒洋洋的步子。燕冬揉着肚子,说:“吃得好饱。” “我也是。”燕姰打了声哈欠,“吃饱就困。” 燕纵说:“回屋睡去。” “走会儿吧。诶,”燕姰揽住燕冬的肩膀,目测和前面那几人的距离,应该是安全的,于是开始小声八卦,“你和大哥夜里睡一起吗?” 燕纵压着嗓音,“你胡乱打听人家房中之事做什么?” 燕姰说:“我关心关心不行吗?” 燕纵呵呵笑,“你是八卦吧。” “不冲突。”燕姰转眼看向燕冬,见对方毫不遮掩地点脑袋,便说,“你们圆房了吗?” 燕冬想了想,严谨地说:“半圆。” 燕姰若有所思,似懂非懂,“哦……” 燕纵懒得搭话了。 “大哥好像不想和我圆房,我又不能强|迫他。”燕冬为难地叹了口气,和阿姐抒发惆怅。 燕姰不明白,“怎么会不想呢?” “我若是知道了,还能在这儿干惆怅吗?”燕冬摊手,随即向燕姰露出求助的目光,“阿姐,要不你去帮我问问?” 燕纵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果然,燕姰呵呵一笑,说:“我敢问你,却不敢问大哥,不为别的,我欺软怕硬来着。” 燕冬痛心地说:“我要你何用?” 燕姰想了想,斟酌措辞,“大哥是不是……不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显然,燕冬不懂。 燕姰只好说人话了,“我的意思是,他不行。” “不会,”燕冬笃定地为燕颂澄清,“大哥不会不行的,他肯定非常行、极其行、特别行。” 前面的燕颂突然转头看向他们,三人打了个激灵,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记笑容,怎么看怎么心虚僵硬。 燕颂微微挑眉,没有说什么,转身继续和长辈们同路。 “听见了?”燕姰用气声问。 “应该没有吧,”燕冬小声说,“隔着一段距离呢。” 燕纵说:“你们这么害怕就不要再说了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姐弟俩对视一眼,决定停止这个危险的议题。 两拨人前后分散,慢悠悠地踩着花|径散步,直至到了主院,长辈们就先行各自回院了。 燕颂站在原地,等后面那三个跟上来,再一道继续往前走。 他们一道走,燕冬就不老实了,从后面伸手抱住燕颂,要和他挨着走,这副缠绵肉|麻姿态简直看得燕纵眼酸浑身鸡皮疙瘩冒,很快就不知蹿哪儿去了。 眼见就剩下自己一个多余的,燕姰也很有眼力见地先告辞回院了。 燕冬并没有察觉是自己无意“撵走”了哥姐,仍然和燕颂黏糊在一块儿,燕颂这会儿审他了,“方才在说我什么?” 燕冬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立马说:“没有!” 燕颂琢磨着他这个语气,说:“看来是坏话。” 好嘛,燕冬呐呐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燕颂失笑,说:“老实交代,或可从轻处置。” 燕冬只得老实交代了,但他不打算被处置,反而转守为攻,主动发难,“你为什么不和我圆房啊?” 这个答案可不能乱说,招惹到燕冬了,是有大麻烦的,燕颂心里清楚,于是坦诚其一,“怕伤着你。” 燕冬说:“因为你很|大吗?” 好直白朴素的话,燕颂一时愣住,“我……并非因此。” “那就是你不会。”燕冬叹了口气,鼓励地看着燕颂,“不会就学呀!我可和你说,你先前把我特意挑选的秘|戏图没收烧掉是很不对的,那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学习册子,你不用它,现在不就局促了吗?” 许是被那句反问冲击到了,燕颂此时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愣是没有立刻回答。 “若是光看图不会,还可以请房事嬷嬷,”说到这里,燕冬又开始数落燕颂的另一桩错误决定,“你说说你,从前怎么不让房事嬷嬷来教呢,现在需要用了,还得临时补救。”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0节 燕颂说:“我……” “哥哥,你听我说。”燕冬拉着燕颂的手,端出一副小意温柔的样子和他谈心,“你不必觉得自己在房事技巧上有所欠缺就会影响自己在我心里完美无缺的形象,因为在我心里,你做什么事都是对的,哪怕不好,我也会主动往你脸上贴金的。你也不必端着那副在外面的端方自持的姿态,在我面前不必有任何束缚,毕竟你本就不是清纯的男人。” 燕冬认真的模样竟然如此引人发笑。 燕颂压制住被说翘起的嘴角,缓了缓,才说:“冬冬,你或许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燕冬露出“我听你狡辩”的表情。 “其一,我并非生疏到无法上手的地步;其二,我也并没有因此担心影响你对我的印象;其三,我更不是要在你面前装清纯。”燕颂斟酌着说,“我就是太有自知之明了,才不敢彻底放任我自己,你明白吗?” “……明白。”过了几息,在燕颂认真的目光注视中,燕冬也认真地颔首,恍然大悟,“你是禽|兽,你怕自己把我吃掉,对不对?” 话糙理不糙,这么说好像也没问题,燕颂说:“可以这么说。” “怕什么!”燕冬张开双臂,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快点吃掉我吧,肉渣渣都不剩!” 燕颂终于憋不住笑了,俯身将人抱起来,说:“小傻子,别闹了。” “谁闹了。”燕冬熟练地抱着燕颂的脖子,不满地说,“你怕什么呀?你这个人有些虚伪,那你拉着我给你手yin的时候怎么就不体恤我心疼我呢?” 燕颂反问:“你这个人有些不记打,那你拉着我哭得满脸泪花撒娇求饶说不要了不行了的时候怎么就没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呢?” “因为虽然你把我的手弄得又酸又疼,甚至第二天我写字都不利索了,但是吧,”燕冬眼睛亮亮的,脸上露出直白的羞涩,“我好喜欢的。” 燕颂透过那点羞涩,看到更深沉的欢喜,于是他停下脚步,“喜欢什么?” “喜欢和哥哥亲密无间。”燕冬看着燕颂,“我们的心贴着,魂魄也贴着,肉也要贴着,从里到外,我是天底下和你最亲密无间的人。所有和你亲密的事情,我都喜欢。” 十五的月儿圆,光也亮,披在燕冬背上,月光凝聚成他双眼的眸光,眼波流转,如斯动人。他这样看着燕颂,用最纯真的模样说最纯真的话。 燕颂在这一刻生出柔肠百转,心里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咂摸着那股暖而热、酸而涩的滋味,咬在唇齿间翻来覆去,终于明白,是“燕冬”两个字。 突然,燕冬上身一缩,脸色变了。 燕颂回过神来,正要问怎么了,就见燕冬捂住肚子,痛苦又心虚地瞅了他一眼。 得。 方才的温情一瞬间见鬼去了,燕颂看向燕冬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第72章 撒娇 逢春院的卧室内, 燕冬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脸上盖着蒲扇, 没敢露出眼睛来,就怕直面某双眼睛。 有脚步声靠近,听着是春春,很快又退了出去。紧接着,燕冬嗅到一股子药味,眉毛立刻就拧紧了。 燕颂在床畔落座,没看心虚谨慎的某人,只低头拿勺子晾着药,说:“起来喝药。” “哦。”燕冬乖乖地爬了起来, 跪坐在燕颂面前。他看着那碗乌漆嘛黑的汤药,整个人都不好了,方才歇息的肚子又要闹海。 这和毒有什么区别! 一如既往,燕颂先自己尝了一口,才喂给燕冬。他喂一口,燕冬就喝一口,尽管脸上的皱巴越打越多,眉毛眼睛都要挤在一块儿,但愣是没像从前那样撒泼耍赖地躲药。 显然, 这小子心虚得紧,在这儿装乖呢。 一碗药下肚, 燕冬好似被剥去剩下半条命,奄奄一息地躺下了,他自小就怕苦怕喝药,这对他来说和上刑没差。 燕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转身想走,却被扯住了袖摆,那力道很轻,轻易就能拽掉,但燕颂脚步一顿,没有离开。 燕冬弯了弯嘴角,但没敢让燕颂看见,立刻收敛住,换做一副可怜相,小声说:“哥哥,我错了。” “身子要紧,先好好歇息。”燕颂说。 不骂不说不生气,就是大大的生气,燕冬从小在燕颂跟前儿过活,深谙燕颂的喜怒法则。闻言吓得一骨碌爬起来,索性从后面抱住燕颂的腰,说:“我真的错了,是我贪嘴,我是猪变的,哥哥生气就骂我吧,打我也成,这样简直吓死个人!” 燕颂失笑,说:“你长大了,凡事自己心中有数,遑论这种饮食上的小事。我怎好再操心?” 燕冬嘴角抽搐,惶恐地恳求道:“可以不要阴阳怪气吗?” 燕颂懒得搭理,说:“松开。” “不松不松就不松,打死也不松!”燕冬抱得更紧了。 燕颂没再说什么,唤来常春春,让他把药碗端下去,再唤人来伺候小公子洗漱。 常春春“诶”了一声便出去了,余光瞥了眼小尾巴似耷拉在床上的小公子,暗自叹气。 燕颂在床畔落座,燕冬趁机爬到他腿上坐好,免得人跑了。他瞅着燕颂的表情,袖子一撸,摊开两只手掌,说:“我挨打都不吭声的!” 燕颂终于看了燕冬一眼,说:“没犯大错,我打你做什么?” “我宁愿犯大错了呢,至少你会训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着我。”燕冬迎着燕颂冷淡的目光,吸了吸鼻子,特别可怜地说,“我肚子搅着疼……” 燕颂蹙眉看了燕冬一眼,伸手接过亲随递来的热帕子帮他擦脸,又把刷牙子塞进他嘴里,说:“洗漱罢就歇着,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燕冬握住刷牙子,说:“你陪我吗?” 燕颂“嗯”了一声,伸手摸了下燕冬的肚子,把他虚虚地抱着。燕冬没说话了,老实地漱口净手,在燕颂的眼神驱赶下钻了被窝。 燕颂在床边洗漱,叫人留一盏夜灯就下去吧。他翻身上来,落了床慢,甫一躺下,燕冬就凑上去了,趴在他肩上。 燕颂微微侧身,手圈着燕冬的腰,“难受得厉害吗?” “这会儿好些了,”燕冬如实说,“哥哥不理我,我才难受得厉害。” 燕颂说:“我没理你,那是谁在和你说话?” “不一样。”燕冬揪着燕颂的领口,小声说,“你好冷淡,和我生气呢,是不想搭理我的那种生气。” 燕颂说:“嗯。” “我错了。”燕冬仰头,噘嘴亲亲燕颂的下巴,声音软得不像话,“真的知错了,哥哥别闷着不理我,求求你了。” 燕颂半抱着燕冬,手在他后背游移,最后落在肩头,说:“到底不是三岁孩子了,不该贪嘴的道理都不明白吗?前两日才说你,吃个冰镇西瓜,一口气吃一大个,差点遭殃,那日说了你一句,你满嘴‘好好好不敢了以后少吃’,今儿就又捧一大碗,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燕冬心虚得不敢吱声。 “说着是小事,闹闹肚子而已,但身子上的事情就没有小事,先前让你别饮酒过甚也是如此。”突然,燕颂笑了一声,“说来也是奇怪,去年前年都没这么不听话,今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怕是再过两个月,我说一,你就非要说二了,是不是?” 燕冬缩成一团了,嗫嚅道:“我不敢的。” “你如今长大了,小事上我是不愿再多说你,说多了,怕你嫌我唠叨——” “我不嫌!”燕冬抢话,“哥哥不说我,我还不习惯呢。你是疼我才说我的,你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才不是白眼狼。” 燕颂说:“哦,明知我是为你好,说了你却不听,你不是在故意和我作对,那就是在故意作践身子了?” 咦,都不是啊,燕冬挠腮,说:“我就是偶尔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的下场就是抱着肚子打滚。”燕颂捏了捏燕冬的后颈,想起方才燕冬在床上打滚的可怜样,到底还是心软了,语气轻了些,“算了,早些歇息。” 燕冬察觉到他的松口,立马往上蹭了蹭,嘟嘴亲了下燕颂的脸,说:“哥哥不生我气了吗?” 燕颂笑着说:“不敢。” 燕颂脸蛋一丧,哼哼唧唧地蹭着燕颂的脸耍赖,“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求求求求你……唔。” 嘴巴被捏住,强行闭嗓,燕冬眨巴眨巴眼睛,和燕颂对视。燕颂面露无奈,说:“别闹腾了,肚子不疼了?” 燕冬:“呜!” 疼! “那就安生躺着,好好睡。” 燕冬:“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要!你先原谅我! 两人干瞪几眼,燕颂松手,燕冬立马爬到他身上,王|八似的压着他,说:“哥哥……” 两个字九转十八弯,燕颂叹气,说:“明日好了就不生气,若好不了,就抽你十七八鞭,长长记性。” “一定好一定好!”燕冬眼睛一亮,立马从燕颂身上下来,老老实实地趴回他肩头,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酝酿了一二三四下吧,还是睡不着,燕冬睁开眼睛看着燕颂柔和的侧颜,说:“哥哥,你今晚还没有亲我,我睡不着。” 燕颂说:“不亲。” 燕冬急了,“为什么呀?” “做错事不得有惩罚?”燕颂抬手摸摸燕冬的脑袋,温声说,“睡吧。” 燕冬努了努嘴,嘟囔说:“太残忍了!” “所以下次记得不要贪嘴。”燕颂说,“下次再吃坏肚子,就三日不亲你,再下次就五日,七日……依次增加。” “啊……”燕冬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无助地盯着墙顶,“这是故意针对我。” “当然是故意针对你,”燕颂觉得燕冬的控诉莫名其妙,“我又不和别人亲嘴。” 燕冬冷不丁地笑出来,幽幽地说:“好,就凭这句话,这样可怕的家规,我认了!” 燕颂说:“嗯,睡吧。” 燕冬盯着燕颂的嘴巴,啵啵两下,但和燕颂主动亲他是不一样的,只是一场落寞的独角戏罢了!他认栽了,说:“我恨你。” “嗯。”燕颂闭着眼,恬淡的样子,“随意。” 燕冬假哭两声,抱着燕颂闭上了眼睛,亲亲不行,那他今晚就要从抱抱上讨回来,缠紧了! 过了会儿,燕冬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身子弯曲着,燕颂睁开眼睛,侧身搂住他的腰,低声问:“难受?” 燕冬半睡半醒,眼也睁不开,说:“一点儿。” 燕颂叹了口气,把人抱回来,捧住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一瞧,唇瓣都失了色泽。他含住干燥柔软的唇,舔|开它,勾住那截湿|软的舌细细地安抚,燕冬嘤咛着睁开眼,他便摸着他的脸,亲他倦怠的眼皮,哄着说:“乖了,哥哥不生你的气,好好睡吧。” 燕冬瘪了瘪嘴,得寸进尺,说:“还要。” 燕颂失笑,又抱着他好好亲了会儿,分开的时候捂着燕冬的脑袋让他在自己颈窝喘气,叹道:“怎么这么喜欢撒娇?” 燕冬埋在熟悉的怀抱里,黏糊糊地说:“喜欢哥哥。” “哥哥也喜欢冬冬,”燕颂拍着燕冬的背,哄了会儿才轻声说,“乖乖睡,哥哥在这儿。” 燕冬“嗯”了一声,心里那点恃宠生娇没道理可讲的小小委屈消散无形,很快就枕着燕颂的肩睡着了。 听着怀中人的呼吸逐渐平缓,燕颂抬手揉了揉那黑乎乎的后脑勺,闭上眼睛,跟着睡了。 虽说吃冰大王遭到了制裁,但年轻身子骨好,翌日早上便好了。无奈早膳后还是被燕颂灌了一碗药下去,这会儿正苦巴巴地坐在马车里干呕。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1节 听到第十八声干呕时,燕颂淡然地翻过书页,说:“这么不爽就先别回衙门,同我入宫,让御医来扎一针,再重新换一服药。” 燕冬立马就不呕了,整个人容光焕发,好得不得了。 燕颂笑了笑,没说话。 马车进入皇城,在审刑院衙门前停下,燕冬起身跨|坐在燕颂腿上,捧着那张脸照常东南西北中各亲一口,满足地说:“我今儿有议会,午膳没法陪你用了。” “好,你自己好好用膳。”燕颂的手顺着燕冬的大腿往上,在他侧|臀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去吧。” “遵命,臣告退。”燕冬起身,装模作样地行礼,在燕颂笑意浅浅的注视下下了马车,大步进入衙门。 燕颂推开车窗,瞧着燕颂的背影,衙门前的门子纷纷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头乱看。 燕颂回了宫,刚入文书房,就有人来通传,说五殿下求见。 “宣。”燕颂在御案后落座,开始处置今日的政务,俄顷,五皇子入殿见礼,常春春也进来奉茶。 燕颂头也未抬,“坐吧。” 常春春为燕颂奉茶,而后为五皇子奉茶,五皇子随意翘着个腿,捧着茶盏拨了拨。常春春见他这副散漫的样子,没说话,身后传来燕颂的声音,“坐好了。” 五皇子抖了抖,下意识地放下腿坐直了,就是嘴上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从前就是这么坐的啊。” 燕颂耳力敏锐,不冷不热地说:“大点儿声。” 五皇子大声说:“臣弟知错!” 燕颂收回目光,“说吧,何事?” “臣弟的表弟昨日来求臣,请臣弟在陛下面前为其说好话,着立其为文华侯府世子。”五皇子说。 燕颂说:“再给你三息时间。” “臣弟想去江南!”五皇子站起来,兴奋地道出真正的大事儿,“九月将至,江南李记的菊花锅子天下闻名,臣弟去年没吃成,今年真的很想吃!” 五皇子自来好这一口,每年九月菊花最兴的时候他就最高兴,照燕冬从前的话说:每至九月,老五如疯狗。 燕颂笑了笑,说:“早去早回,别在外面闯祸。” 为着安全,五皇子还是问了一句,“闯了如何?” “小祸自己解决,大祸朕帮你解决,再打断你的腿。”燕颂说,“去吧。” “是!”五皇子放下茶盏,起身行礼,脚步轻快地退下了。 待出了宫门,奚望环顾四周,小声说:“陛下真放心您去江南啊?” “你什么意思?”五皇子说,“我就去吃个菊花锅子,还需要派重兵监视吗?” 奚望说:“好歹从前争过位子,如今大局已定,以防万一,应该先让您‘意外出事’。” 五皇子停下脚步,呐呐地看着奚望,“你就这么盼着我死?我死了,谁给你开那么高的月银!” “虽然我这样体贴能干的侍卫有的是富贵人家要,但忠仆不侍二主,我是不会离殿下而去的。”奚望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自从陛下即位,我一直揣着毒药呢,随时准备殉主!” 五皇子感动不已,眼泪汪汪,冷漠至极地说:“你现在就去死吧。” “我死了,谁陪您去江南吃锅子啊?”奚望揣回药瓶,心里还是不大安稳,“我总觉得陛下的态度……很诡异。” 五皇子继续往前走,说:“哪里诡异?” “太平淡了,不仅没有处置您,也没有处置三殿下,如今还着礼部为几位兄弟择吉日封王扩府,看着十分兄友弟恭。”奚望叹气,或许是燕颂从前实在令人惧怕,因此哪怕如今人不发落谁,他心里都不安稳踏实,总觉得脑袋上悬着一把刀,时刻都会落下。 “回答你先前的问题,”五皇子说,“我何时同陛下争过?” 奚望愣住了。 “我不是一直只同二哥、三哥争吗?不对,”五皇子摇头,“不算争,是斗。” 细细回想,殿下似乎的确没有同陛下有过争斗,哪怕陛下身份未明前,殿下也不曾和他有过龃龉。哦——奚望恍然大悟,佩服不已,“您早知陛下身份,与其交好?” 五皇子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亲卫,“陛下又不是我生的,我怎么会早知他身份?” 奚望冷漠下来,“哦。” “只是从前有个人曾告诉我,若不想争,就不能摆出不想争的姿态,因为宫里容不下不染淤泥的小白莲,反而要去争,去斗,摆出狂肆无畏的姿态,斗得所有人都看出来,你不是那块儿料,这才安全。”五皇子回头,看向偏东的一座宫殿,是文书房的方向。他笑了笑,“我只是一直在听他的话而已。” 奚望跟着看了文书房一眼,恍然大悟,“哦——” “别哦了,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去江南!”五皇子一巴掌打开奚望,快步往前走,路过审刑院衙门的时候还派门子进去热情地邀请小燕大人同行,但人各有志,小燕大人仅仅冷酷地回复了一句: “别害我年底考评不过关!” “猫大爷怎么办?”五皇子问。 小燕大人隔空敲诈,“可以代养一段时日,每日一百两。” 日子没法过了,猫都能把家底儿吃空了,五皇子和燕冬讲价,最终以每日八十两的巨额成交了这桩养猫交易。 五皇子急着去江南,翌日就把猫大爷送到了审刑院,这猫浑身黝黑,皮毛发亮,金银异瞳炯炯有神,摸着良心说——是只俊猫。 敌不动我不动,任麒浑身紧绷和猫对峙,早听闻五皇子府上的猫性子乖戾,脾性上来了连五皇子都敢打,若此时—— 突然,这气势昂扬冷酷的猫移开目光,对着任麒身后叫了一声,整个身躯都放松下来。 任麒转身,见穿着常服的燕冬快步走过来,俯身一把抄起猫大爷,笑眯眯地说:“小家伙落我手里了吧!叫吧叫吧,叫破喉咙你主人也不会来救你的。” 方才还气势无敌的猫大爷瞬间化身小猫咪,贴着燕冬的脸乱蹭一通,随后往人臂弯里一躺,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 任麒看着变脸飞快的猫,笑眯眯的燕冬,嘴角抽搐了一瞬,那眼神像看什么精怪大王似的。 午膳后,燕颂来衙门给燕冬送茶点,走进书房一瞧,燕冬不知何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手里按着笔,墨汁在文书上胡乱地划了一道。他旁边躺着只黑猫,枕着他的手,惬意至极。 午后的日光洒进来,碎光在空中荡漾,一人一猫陷在暖黄光中,软乎乎的。 燕颂示意身后的人停步,自个儿轻着脚步进去了。他偏头瞧着燕颂的侧脸,伸手轻柔地摸着那轮廓,随后轻轻按住睁眼要乱动的猫,轻声说:“你倒枕得舒服。” 猫尝不懂人的酸水,茫然地和燕颂对视。 “喵?” 第73章 难题 燕冬穿着银绣菊花罗袍从衙门出来, 径自出了皇城。顺天门街口,鱼照影和侯翼正坐在马背上闲聊,侯翼手里还牵着从燕家带出来的胡萝卜。 “等久了吧?”燕冬上前接过缰绳, 和胡萝卜蹭蹭脑袋。 “才来。”鱼照影端详着燕冬,“比先前刚回京那会儿胖了,补起来了。” 燕冬闻言摸了摸脸腮,说:“陛下这两日老是捏我脸,说不定就是他把我的脸捏肿了。” 侯翼凉声说:“把你捏爽了吧?” “你就是嫉妒我。”燕冬不和侯翼计较,翻身上马,“去哪儿?” “青莲峰啊,重阳登高,今儿那里可热闹。”三人并排而行, 侯翼说,“见你前段时间忙,今儿好容易休息一日,不得出门放放风?” 三人往青莲峰去,方到山底下就瞧见一水儿的人在山路上爬,远远望着,各色花草似的,倒是很有生气。 王嘉禧穿着鹅黄罗裙、提着篮子跑来,很诧异地看了燕冬一眼, “你怎么也来了?” 燕冬说:“我和青莲峰何时结仇了?” “说的什么话?我是听说你最近忙碌非常,没想到你会来。”王嘉禧揭开篮子上的布, 对三人说,“我做了菊花茶酥酪丸子,快来帮我尝尝有哪里需要改善的?” 篮子里分装着几只小篮子,里面都是虎口大小的丸子, 白里透黄,瞧着很清新。燕冬尝了一颗,细细品味,说:“皮酥,馅儿浓,菊花茶香和奶香完美融合,清甜不腻,好吃!” 其余两人也纷纷点头赞扬。 “我真是天才。”王嘉禧得意地挑眉,复又说,“我和和家姐姐合力研制了一款元子汤,等下个月天冷了就会上市开售,到时候请你们品尝。” “哇。”燕冬期待地说,“品尝品尝。” 直至此时,眼前这人仍然无法和“审刑院使”四个字对上号来,王嘉禧感慨,和三人一道上山。路上说说笑笑,走到山腰时见那青莲池边的石亭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赫然是王植和乌盈。 乌盈在王植处休养了半月,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了,不怪别的,王家规矩忒“严”!王府尹派来照顾他的侍从木偶人似的,根本不懂变通,每日几碗药要让他一口不剩的喝下,忌口的食物更是连味儿都别想闻到! 期间王植作为府邸主人,每隔三日就会来探病,乌盈起初求他,少一碗药,少扎几针,给口好吃的吧,他不应,后来恼了,说了几句蛮不讲理的话,他也当听不到,并不计较。 木偶人的主人,大木偶人! 乌盈实在没法子了,只得求燕冬让人把他抬回家去休养,但燕冬心里很想乌盈能痊愈,也知道这小子的德行,若是回家休养必定要出岔子,于是一狠心,把乌盈丢在了王家。 于是,乌盈就这么在王家渡过了水生火热的一段日子。 但话说回来,心里虽然备受折磨,但有御医费心诊治、王家精心照顾调理、不吝名贵药材,乌盈的身子还是渐渐地好转了。纵然眼睛上的纱布还无法摘下,但一双腿如今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这不,今日重阳节,他吵着要出来走走,御医也点了头,王植便没有阻拦,把他带着出来放放风。 亭周白黄菊花交簇,清泉假山,景色风雅,乌盈穿着素色罗袍,戴着眼纱,怀抱一只老琵琶,正熟稔地拨弦。 他这样的天才,各种曲谱早已倒背如流,哪怕不能视物,好似也影响不了什么。但众人或近或远地仔细倾听,小桥流水的日常欢欣之曲里掺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惆怅,时移势易,外间变了,心境到底不如从前了。 燕冬三人对视一眼,纷纷暗自叹了口气,踩着石桥走了上去。 一曲罢,乌盈把住弦面,笑着说:“你们几个快要拿眼神把我戳穿了。” 几人和王植互相见礼,燕冬说:“有段日子没见,我们若冲也是变成忧郁美人了,我不得好好欣赏欣赏?” “不许白欣赏,我要收钱的。”乌盈狮子大开口,“一盆麻辣兔!” 燕冬下意识地看了王植一眼,后者说:“乌公子尚在服药,忌酒色辛辣。” 燕冬叹气,说:“那就爱莫能助咯。” “别啊,”乌盈丧气,狮子小开口,“给我吃一口总成吧?就一口!从前每年九月登山,我们都要吃麻辣兔的,不信你问他们?我都出来了,大家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就我坐这儿喝风,何其凄凉!” 这话俨然是对王植说的。 王植垂眸,和仰头看来的乌盈“对视”了一眼,后者满脸哀戚可怜,他静了静,说:“好。” “好!”乌盈猛地一拍桌,抱着琵琶起身,“麻辣兔!” 侯翼心疼地说:“瞧你这出息!” 乌盈听声辨位,走过去撞他,“看不起麻辣兔待会儿别吃!” “你管我吃不吃。”侯翼接过琵琶,一把搂住乌盈,瞧了眼他苍白瘦弱许多的脸颊,暗自叹气。 燕冬和王植说话,王嘉禧是很敬畏这个堂兄的,见王植也和他们一道走,都不敢走燕冬身旁了,灵活地往前蹿了蹿。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上了山,半山顶有营生楼阁,屋檐如两翅振飞,古朴清雅。此时里头已经坐了许多客人,推杯换盏,很是热闹。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2节 一行人从侧面楼梯上楼,进入二楼空余雅间落座。 “麻辣兔……”乌盈摊在软榻上,幽幽地说。 燕冬接过食单,率先勾了麻辣兔和烤瓜茄,没勾酒,转手递给侯翼。他在软榻边坐了,不客气地仰倒下去,把乌盈压出一声嗷叫。 鱼照影推开窗户,站在窗前赏景,邀请王植作画,一人半幅。王植颔首答应,跟着上前去了。 “他们在做什么呢?”乌盈听不出来了,只得问燕冬。 “你饲主和鱼儿作画呢,其余俩围观。”燕冬说。 乌盈对“饲主”这个说法没有意见,他在王家白吃白喝白躺,用了人家不知多少好药材,以后有得还债。他没事做,和燕冬小声八卦,“陛下呢?” “文书房呢,他不喜大肆筵席,今儿的驾幸游山章程也免了。”这时听门外亲随通传,说宁王殿下在楼底下,燕冬便说,“我下楼一趟。” 新帝登基,同辈兄弟们便要着手封王,“宁”是三皇子赵瑛的封号。 燕冬起身出了雅间,哼着曲儿往楼下去,到楼梯口时远远听见有人说话,论的是封后。 新帝登基后的要事之一便是封后,但因为燕颂未娶,又值国丧,先前并未有大臣上书此事。如今已到九月,朝上渐渐就开始提及讨论此事了,今早燕冬出门的时候翻了翻那一摞劄子,许多人长篇大论请求陛下尽早立后,皇后人选都有一箩筐。 燕冬扯了扯嘴角,转着手中的扇子下了楼,那下面围拢说话的三两常服官员看见他,纷纷见礼。 “燕大人好。” “各位大人好。”燕冬颔首回礼,绕过几人走到大堂,对人群中的年轻男人笑了笑,“三表哥。” “逢春也在。”赵瑛也笑起来,上前两步,“先前听说你走在我后头,怎跑得这样快?” “我们抄小路了。”燕冬示意周遭一群人免礼,笑着说,“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赵瑛看了眼燕冬,说:“立后的事。” “哦,”燕冬面色如常,“继续啊,我也听听。” 众人不知其中隐情,有人见燕冬如此平易近人,竟还问他:“燕大人乃天子亲臣,御前第一红人,想必消息灵通,不知陛下可有立谁家姑娘为后的意思?” “陛下近来政务繁忙,倒是没和我提这事儿。”燕冬转着扇子,在空余的靠背上坐了,“但我瞧诸位各有见解,不如同我说说心中的上好人选,就当随口聊聊。” 一个敢说,其他人敢信,一群人纷纷发表见解,把心中人选一一道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期间,赵瑛看了身旁两次,燕冬曲着腿晃着扇,面上始终带着笑,并无任何不悦。 当然,只是看起来而已。 半晌,燕冬抿了口茶,说:“诸位说的都有道理,只是这么多好人选,陛下真够头疼的。” “真要说起来,还是燕三小姐最合宜。”有人说。 燕冬笑了笑,说:“那可不行,我家阿姐志不在此,且陛下从前承诺过,阿姐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 众人闻言纷纷喜上心头,这是少了个劲敌啊,于是纷纷说起别的人选来。燕冬静静地听着众人讨论,记住了几个出场次数很高的名字,把她们的家世门第在脑子里一转悠,微微眯眼。 分开的时候,赵瑛和燕冬说:“不舒服了?” “哪有?”燕冬不承认。 赵瑛笑了笑,也没有拆穿,说:“风声越涨,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以壮声势。” 燕冬颔首,说:“鱼儿他们都在楼上,表哥你上去吧,我方才喝茶喝撑了,去后面溜达一圈再上来找你们。” 这是心里有气,要出去散心了,赵瑛没有说什么,颔首应下,转身上了楼。 燕冬目送了一段路,转身出了阁门,顺着门前的石径往侧后方的林子里走去。山上就是空气好,清泉花草,泥土芬香,燕冬吸了吸鼻子,背着手踩着石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上方盘旋着几只野鹊,叽叽喳喳地跟着他。 燕冬笑了笑,脑海中复又想起方才席间众人所说,还有那些劄子上的话。朝臣劝陛下早日立后,以保皇家开枝散叶子嗣绵延,其实无可厚非,纵然他从前说要给燕颂当皇后,可心里也没太当真。 大雍开国皇帝的确是立了一位男后,但听闻先祖爷手段铁血,有暴君风度,当时因着朝臣反对,斩了不少人。 燕颂的脾气,燕冬是最清楚的,这人顶温和,但也顶冷酷,他惯常喜怒不惊只是自小自持的缘故。燕冬不愿见他行血腥残暴行径。 前方分了岔路,燕冬瞧了瞧,选了好走些的左侧路,那群野鹊还跟着他。 其实自大局已定,燕冬就避免思索这事儿,因为想来想去都是两难,但如今大家把它摆在了明面上,就由不得他继续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下去了。 “烦人!”想着想着就头疼,燕冬气得给了路边的树枝一巴掌,惊飞了一圈野鹊。 这时只听前方弦音袅袅,合着潺潺流水,清新动人,燕冬眼睛一亮,立刻循音而去,待出了林子,前方豁然开朗,游廊依山而建,金桂或稀或密,遮阳避月。 此时游廊上没有旁人,只有中间的亭子里坐着个人,白袍木簪,怀抱琵琶,悠悠朝他笑着。 燕冬顿时如见主心骨,撒丫子跑了过去,劈手夺过占据自己座位的琵琶,往燕颂腿上一坐,说:“哼!” 燕颂留下一小叠政务,还是出来找人了,这会儿见人鼓着脸皱着眉,浑身丧气,心里明白缘由,嘴上却明知故问:“怎么了?” 燕冬随意拨弦,说:“立后!” 燕颂说:“又胡思乱想了?” “没有。”燕冬耷拉着脑袋,不知所措,“哥哥,咱俩怎么办啊?” “我来办。”燕颂环抱住燕冬,随手在他胯上捏了一把,“你什么都别操心,好吃好喝好伺候。” 燕冬缩了缩,“哎呀痒,”又剜了燕颂一眼,“那怎么行,你我同进退。” 燕颂很感动,说:“那不知小燕大人打算如何与我同进退?” 燕冬摸着琵琶,认真地思忖了一番,说:“我是不可能让你娶别人的。” “嗯,”燕颂把玩着燕冬戴着指环的手,“所以?” “你不可以立别人为后。”燕冬一字一顿地说。 “好,”燕颂说,“然后呢?” “但是你也不可以立我为后,”燕冬垂头丧气,看着他们交缠在一块儿的手,小声说,“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燕颂抬眼瞧了这小聪明一眼,直觉不是个靠谱的、至少不是个让他听着顺耳的法子,“请讲。” “燕家小姐最宜入主中宫,”燕冬深吸一口气,一副“我豁出去了”的气势,“我可以以燕家四小姐的身份嫁给你!” 燕颂饶有兴趣,“燕家哪来的四小姐?” “爹娘后面生的,但因为命中犯煞,出生就被送往寺庙休养,如今煞气尽除,咱就把她接回来了。”燕冬戳戳燕颂的心口,“以你的手段,做点文章应该是可以的吧?” “可以,”燕颂在燕冬“那就这么办吧”的眼神中话锋一转,“但不好。” “确实不太好,但你有更好的法子吗?”燕冬问。 “我想娶谁就娶谁,光明正大,昭告天下,这就是最好的法子。除此以外,任何退步我都不接受。”燕颂看着傻愣愣的燕冬,笑着警告他,“你给我乖乖的,胆敢自作聪明自作主张,就别怪哥哥不疼你。” 燕冬打了个哆嗦,说:“那我不是帮你想办法嘛,凶什么凶。” “没凶你,好心提醒罢了。”燕颂掐住燕冬的脸腮,让他嘟嘴,笑着说,“别唉声叹气闷闷不乐的,什么事儿都有哥哥来解决,你就一切照常。” 说来真是奇怪,这么大个难题,这么大块石头堵在心口,就这么被燕颂推走了。或许因为在燕冬心里,他哥哥就是无所不能、万分值得信赖的人吧。 燕冬当真松快下来,脸上又笑开了,说:“好吧。” 燕颂拍拍燕冬的屁|股,说:“下来,咱们走走。” 燕冬蹦下地,燕颂接过琵琶递给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便装暗卫,握着燕冬的手往前走去。这里堪堪是山顶的位置了,向游廊外望去,天地仿佛都在眼前,天红橙橙地铺开,远处的云烟朦胧似幻。 燕冬绕着燕颂转了个圈,说:“记得我上回走在这条廊上还是和先帝爷一道呢,如今此‘陛下’非彼‘陛下’啦。” 燕冬这个人在情感上是万分直率的,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想念排斥也都表达在面上。自国丧后,他在宫里来去,常常触景生情,夜里感情尤为丰沛,偶尔还要偷摸掉眼泪。 “其实直至现在,我都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燕冬轻声说,“只是每日走在宫里,从这里走到那里,偌大的皇宫,偌大的文书房,哪里都瞧不见从前的人时,我才恍然,人不在了。诶——” 语调微扬,燕冬看见一物,拉着燕颂往前走到一棵树面前。 “这是什么果子?能吃吗?”燕冬舔了舔嘴巴。 “野果子吧,野葡萄。”燕颂捏了下燕冬蠢蠢欲动的嘴巴,“不许吃。” 燕冬不走,晃着燕颂的手,“哎呀来都来了,尝尝嘛,上回来的时候没瞧见呢,应是没有结果。” 燕颂叹气,伸手摘了两颗,走到前头的清泉旁借水洗净,又拿巾帕擦了擦,递给燕冬。 燕冬借着他的手吃掉一颗,很快脸色一变,鼻子眼睛立马皱成一块儿了,“嗷……好酸…呕。” 燕冬转身吐掉了,回头时瞧见燕颂在笑,顿时恼怒,“好笑吗!又在骂我自作自受吧,你敢说出来吗!” “不敢。”燕颂在燕冬恶狠狠地瞪视中把剩下那颗野葡萄吃了,面色如常地嚼碎、咽下,眉毛都没抽一下。 “……”燕冬目瞪口呆地鼓掌,呐呐道,“哥哥,不愧是你,你有这么坚硬的脸皮,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臭小子,燕颂伸手把燕冬拽到面前,掐住他的脸腮强行吻了一记。 好酸好酸,燕冬闭着眼手脚乱甩,坏人!坏人! 对面的林子里闪过一道惊慌的人影,燕颂掀了掀眼皮,仿佛没有发觉,也毫不在意,只是松开手,抱住被酸“晕”了的某人,说:“好甜。” “好酸!”燕冬捂着嘴,欲哭无泪,“我和你不共戴天!” 燕颂笑了笑,说:“给你带了玛瑙葡萄,圆鼓鼓的,忒甜。” “仇恨一笔勾销!”燕冬瞬间变脸,拉住燕颂的手,“走吧!吃葡萄!” 燕颂哑然失笑,乖乖跟着燕冬往前走去。 第74章 流言 “哥哥……”燕冬睁眼时迷迷糊糊地往身旁抓了一把, 却只抓到一角锦被,他睁开眼,燕颂果然已经不在床帏间。 “公子醒啦?” 和宝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燕冬“嗯”了一声,把头探出床帐一瞧,外面天都大亮了。 哎呀! 燕冬自知起晚了,连忙打了个滚翻身起床,“几时了?” “巳时方过。”和宝进来伺候,见燕冬火急火燎的,忙说,“公子别着急呀,陛下临走时吩咐了, 让咱们别吵醒您,让您好睡。” 那好吧,燕冬闻言一屁股坐回床上,又大剌剌地躺平了,放纵自己再赖会儿。 和宝杵在床前,瞥了燕冬一眼,自以为很隐秘。 燕冬却是个火眼金睛,打着呵欠晃着腿,说:“我数到三, 不老实交代你就死定了,三——” “我说!”和宝立刻投降。 燕冬哼哼, “说吧,什么事儿啊?”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3节 “我晨起出门买话本,听得外面有些闲言碎语,和您有关系。”和宝俯身和燕冬说, “外头传言说陛下和您关系非同寻常,您懂的。” 若只是稀疏几句,和宝是不会特意拿到他跟前来说的,想来外间已经议论纷纷了。燕冬枕着手臂,颇为纳闷儿,“怎么突然就说起这茬儿了呢?” 侍从把熏好的袍子拿进来,和宝上前接过,仔细地挂在衣架上,说:“是不是昨儿在山上情难自禁,让人瞧出端倪了?” “说不准。”燕冬笑了笑,“可陛下的风流韵事,寻常时候发现了也恨不得烂在肚子里,谁敢大肆宣扬?” 和宝脑子一转,明白了,“您是说有人故意传出风声?可为什么呀?” “为什么呀……”燕冬喃喃,想起燕颂昨日和他说的那些话,猛地撑床起身,“我才懒得管!洗漱更衣,去衙门。” 这边燕冬刚下地,那边燕颂已经在文书房和臣工议完了今日的事,说:“若无其他要事,众卿且各自回署做事吧。” 众人眼神交流一番,兵部侍郎林肃出列道:“陛下,臣今日在外听得三两闲言碎语,恐有人中伤吾主,还请彻查,尽快平息流言蜚语。” 燕颂手不停批,头也不抬,“什么流言蜚语?” “外面疯传,说陛下与燕大人关系暧|昧,恐是……”林肃清了清嗓子,不太好意思,“那什么抱背之欢。” 燕颂闻言笑了笑,说:“众卿觉得如何?” 众人纷纷谴责怒斥起捏造谣言者内,一言以蔽之,就俩字:不信! 林肃将那些长舌东西狠狠骂了一通,见王植一直不语,不由转头看了对方一眼,岂料对方浑然不觉似的,根本不搭腔。 不对啊,林肃突然察觉到什么,惊疑不定地转过头。 不会吧? 应该不是他听说的那样吧! 众人骂得起劲,燕颂也不喊停,只管自己处理劄子,直到殿内声音自己消散了,这才说:“既是市井流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不必在意。” “陛下不可。”刑部侍郎出列,严肃道,“天家之事岂容随意编排、胡乱捏造?陛下宽仁,但此风断不可长,况且一干流言来得猝不及防、传播甚广,恐有人推波助澜中伤陛下,还请陛下下令有司衙门彻查,若其中真有有心之人,需将其逮捕问罪才是。” 燕颂闻言说:“众卿都以为此事该查?” 众人纷纷应是。 “好,”燕颂说,“此事着交审刑院、雍京府,速查。” 王植出列应下。 此时,后方一官员出列,沉声说:“外间无耻小人捏造留言,中伤吾主,着实该死,但所谓空穴不来风,臣斗胆,不知陛下是否对燕大人恩宠太甚,引人误会?”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盯着鞋尖,不敢往前看。吕鹿侍驾,闻言瞥了那官员一眼。 燕颂搁笔,“胡御史是说,朕不该宠幸逢春?” 胡御史弓腰,说:“臣不敢。燕家满门忠良,乃当朝砥柱,况陛下与燕大人旧情甚笃,天下皆知,陛下宠幸燕大人乃常情,只是……只是臣想,陛下后宫空置,燕大人亦无妻无妾,陛下与燕大人常于一处独处,昼夜不分,亲密太甚,恐引人遐想,致流言蜚语。” 燕颂说:“君臣抵足而眠,古来有之,史书亦引为君臣相和的佳话,朕以为不足为奇。依卿所言,外间误会朕与逢春的关系,一是因着朕与他太亲密,二是朕与他都没有家室,恐有断袖之嫌?” 胡御史胡须一颤,说:“臣不敢。” 燕颂说:“敢不敢,卿都说出口了。” 话音落地,胡御史猛地跪地请罪,“臣言词失当,请陛下责罚!” “胡卿不必惊慌。”燕颂将眼前的劄子拿起来,细细地翻看了一遍,“恰好,翻到了胡卿的劄子,如果朕没记错,这是你上的第三封劄子,说的都是请朕尽快立后的事。” 胡御史顿了顿,说:“回陛下,是的。” “好,既然说到此事,朕又翻到胡卿的劄子,想来是天意要让朕听听胡卿的高见。”燕颂示意胡御史起身,温声说,“胡卿如此关心立后之事,想来心中已有合适的贤后人选,不如与朕和诸位爱卿说说,你择定的是谁?” 林肃听出点名堂,连忙说:“请陛下恕臣多嘴,立后之事虽也是国事,但我朝皇后自来是由天子、太后择选,虽说陛下情况特殊,但也没有朝臣择定的道理。” “林卿说得很好,但朕怜惜胡卿一片公心,听听无妨。”燕颂说。 林肃闻言不再二话。 燕颂看向胡御史,“胡卿?” 胡御史抿了抿唇,犹豫一瞬,斟酌道:“回陛下,中宫之主为天下之母,必得出身名门,温婉贤良,为陛下主持中馈、管理六宫。如今年纪合宜、尚未婚配的贵女当属燕家三小姐,但听闻三小姐一心痴迷岐黄之术,且陛下金口玉言许她婚事自主,想来是不合适了。因此,臣以为吏部侍郎汪大人之女端庄柔婉、为女子闺仪典范,可做皇后。” 汪侍郎闻言立马出列,诚惶诚恐地说:“小女蒲柳之姿,岂敢忝居中宫之位?胡御史着实高看小女了。” “汪卿不必谦逊,汪家女儿美名盛传,朕亦有耳闻。昨日在青莲峰,朕和你家姑娘也有一面之缘,可知传言果然不虚。”燕颂点了点面前的一摞劄子,温声说,”这些天里,朕收到许多劝朕早立皇后的劄子,汪家女可是众望所归啊。” 汪侍郎闻言面露喜色,但不敢表现出来,忙强行压下,说:“承蒙陛下谬赞,小女愧不敢当。” 燕颂看着众人,“众卿以为,汪侍郎家的千金可否做朕的皇后?” 殿内安静了一瞬,众人接连表态,赞同者不赞同者大抵是五五分开。 “众卿心中皆有人选,此处唯独益清好似局外人。”燕颂看向王植,“益清半点儿都不操心朕的婚事吗?” 王植出列,道:“陛下自有决断,臣不当多言,只为陛下分忧便是了。” 林肃越琢磨越觉得燕颂的态度忒诡异,闻言总算确定了,立马说:“陛下若有心仪的皇后人选,还请示下,礼部和钦天监也好尽快择选吉日,举行封后大典。” 礼部侍郎出列,说:“臣附议。” 众人纷纷附和,燕颂便笑了一声,说:“诸卿如此体贴朕心,朕心甚慰。既如此,朕也不瞒你们了,朕心中的确早已有了皇后人选,且此人完全符合诸位方才所说的要求。” 王植一想到燕颂接下来要说什么惊天之语,已经做好了待会儿大殿里要闹成什么样的准备了,闻言率先说:“请陛下示下。” “朕心中之人,其一,出生高门,与朕门当户对,家世清白,双亲皆为我大雍功臣;其二,德才兼备,对外能理政事,对内能为朕分忧,自来深得朕心;其三,才貌俱佳,文武双全;其四,天性纯良清直,待人亲和,不媚上亦不欺下;其五,心怀慈悲,常行善事,积福深重,颇有美名。” 燕颂一边说一边走下御阶,两列臣工纷纷后退,为他让出中间的道来。他语气温和平静,不轻不重,只是那话语中的盈盈温柔笑意让众人心里一沉—— 陛下这岂止是有了心仪的皇后人选,恐怕是动了凡心啊! 听陛下所言,这位姑娘的确十分完美,只是到底是哪家闺秀,一句其一都已经将范围缩得不能再小了,但众人愣是没个头绪! “其五,”哪知燕颂还没说完,或者说夸完,语气更温存三分,“他与朕相识多年,深得朕之信任,更要紧的是待朕一心一意,绝无偏私算计之心。” 相识多年,就这一句便可以排除燕三小姐和崔家小姐们之外的所有闺秀,再听陛下的意思,想必两人接触颇多,关系密切,这不就是燕三小姐吗! 众人闻言心思各异,但都没多少惊讶,毕竟陛下和燕家的关系在哪儿,别家的女儿肯定是比不得燕家的女儿更受陛下喜爱。于他们看来,燕三小姐做皇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看来心中的人选只得退一步做嫔妃了。 “其六。” 众人一惊:还有?! “朕与他曾海誓山盟,此生只娶他一人,死生不负,生死相随。”燕颂面向众臣,抬起左手,指间的红玉指环玲珑剔透,鲜艳欲滴。 大臣们哑巴了。 大殿里静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肃一屁股坐在地上,紧接着,不知是谁先下了跪,一声“不可”摔下来,整座大殿好似泼水油锅,瞬间噼里啪啦地溅开了。 除了王植、撑地站起来的林肃和刑部侍郎,其余各部长官纷纷跪地祈求。 谁不知道陛下指间的红玉指环和燕冬手上的那只是成双成对,两人亲手雕刻互赠而来的,从前他们只当是兄弟情深,可方才陛下说了那么多,再亮出这戒指来,那就不是兄弟情深,是情兄弟情深了啊! 燕颂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锅,见那年迈的胡御史劝得口干舌燥、满脸通红终于一口气没憋上来当场晕死过去,便挥挥手,示意禁军将人抬到偏殿,请当值御医诊治。 这么一出出来,众人安静了些许。 “诸卿,切莫激动。”燕颂温声安抚,示意御前内侍为众人端一杯菊花茶来,清火降躁,随后说,“众卿以为朕方才对逢春的评价是否属实?” 众臣捧着茶,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答话:“属实。” 燕颂露出“那就对了”的表情,说:“如斯好人,妙人,如何做不得朕之皇后?” “可、可是陛下,”户部侍郎颤巍巍地说,“燕大人他他他是男人啊!” “谁规定男人不得做皇后?”燕颂淡然反问,紧接着拿出铁一般的先例,“先祖爷娶的不正是一位男后吗?” 可可可——可什么呢! 他们大雍的开国皇帝的确是立的男后,此事就连史书都不避讳,他们如何能反驳? 先祖爷啊先祖爷,您可真是一面好盾牌啊! “先祖爷帝后少年相爱,相伴,相偕,患难荣辱与共,朕与逢春自然比不上两位万一,但满朝皆知,朕与逢春做了十八年的兄弟。”燕颂在中间的空道上踱步,不疾不徐地说,“茫茫人海,无人比逢春知朕,朕亦比任何人都知逢春,逢春在朕眼前降生,也算是朕亲手教养长大的,如此,算不算年少相伴、相偕?” “燕大人自然是极好的,可是陛下,”礼部侍郎说,“燕大人是男人,如何为陛下开枝散叶,为我大雍绵延子嗣啊!还请陛下三思啊!” 众人纷纷附议。 燕颂笑了笑,说:“朕问你们,子嗣何用?” 众人一愣,这什么问题! 王植此时却开口了,说:“回陛下,皇家子嗣最要紧的是延续国祚。” 燕颂说:“是吗?” 众臣纷纷说:“是啊是啊,能不是吗陛下?自然是啊陛下!” “朕同辈兄弟尚在,赵家不会绝嗣,既如此,逢春能不能生有什么要紧?况且,”燕颂说,“朕之皇弟,先帝六皇子烨与朕年岁相差甚多,朕有意栽培其为储君。” 众臣闻言又要开始烧锅了,燕颂抬手示意噤声,说:“并非朕心血来潮或是故意糊弄你们,朕曾与先帝提过此事,先帝的原话是‘小六年少聪慧,或可一试’,彼时吕内侍、吕鹿、益清及林卿都在身旁侍疾。诸卿若是不信,可向他们求证。”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至在场三人身上,吕鹿没有开口,王植率先说:“确有此事。” 林肃在众人看最后一根稻草的目光中点头,说:“此事当真,若有虚言,叫我天打五雷轰。” 林肃的性子,朝野皆知,这人心直口快,从不弯弯绕,以前怼皇子大臣,甚至和先帝顶嘴。他面上毫无愧怍心虚之色,甚至愿意赌咒发誓,看来是真的了。 大殿安静了下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或径自低头沉思,燕颂也不着急,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礼部侍郎撩袍下跪,说:“罪臣乌卓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依国法斩,臣为陛下拔擢重用,心中感激涕零,恨不得万死相报。陛下愿与臣等推心置腹,臣又岂敢不一心祈祷陛下得偿所愿,臣只斗胆问一句。” 燕颂温声说:“卿但说无妨。” 礼部侍郎说:“虽说我大雍有立男后的先例,但至今仅此一例,今此事传出必定天下惊动,流言纷传,甚有御史、民间人士慷慨谏言,届时陛下当如何应对?” “朕既要逢春,自然光明正大,昭告天下。纶音既出,一切声音朕都听得,议论罢,惊讶罢,唾骂也罢,只一条,”燕颂的目光从沉默不语的汪侍郎头顶掠过,微微一笑,“若有心之人趁机煽动浮言、悖逆君父,定斩不饶。” “臣明白了。”礼部侍郎磕头,起身回到位次上去。 “朕明白,此事对诸卿来说猝不及防,一时难以接受,倒不要紧,”燕颂体贴地说,“朕不强求你们现在给个回应,诸卿先行退下吧。” 众臣闻言纷纷行礼告退。 “汪卿。”燕颂说,“你留下。” 汪侍郎闻言脚步一顿,立刻回到原位,忐忑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汪卿是乌老的学生,便也算是朕的同窗了。” 燕颂话音落地,汪侍郎膝盖一软,立刻跪地磕头,“臣岂敢!”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4节 燕颂没有叫他起来,说:“乌老一心为君、为公,令人佩服,本该颐养天年、寿终正寝,不料坏在不孝子孙上,落得那般下场,令人心痛。” 汪侍郎不知燕颂要说什么,只是直觉不妙,眼皮狂跳。 “今日一早,京城流言纷飞……哦,”燕颂轻笑了一声,“不算是流言,只是提前将朕与逢春的关系说出来罢了。都是实情,本不应该多计较,前提是,它们只是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随口闲聊、小民百姓的随口八卦。” 汪侍郎的心狂乱起来,脑袋不自觉地垂得更低了。 “朕久不在审刑院,诸卿也渐渐没那么忌惮朕了,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煽动浮言,”燕颂突然按住汪侍郎的肩膀,温声说,“此等悖逆之徒,其心可诛,是也不是?” 汪侍郎浑身一塌,全无力气,猛地磕头,颤声说:“臣有罪,臣万死,臣——” “汪卿噤声。”燕颂打断他的求饶,淡声说,“朕原本是这么想的,但后来查实,昨日在青莲峰,瞧见朕与逢春亲密的竟是你家姑娘。听闻汪卿治家严苛,汪家姑娘也是出了名的分寸知礼,那今早这一出就并非是被该死之人借机故意煽动、意图让舆论压制朕与逢春的关系,逼朕早日立后,而只是汪家姑娘一时口风不紧,是也不是?” 汪侍郎汗如雨下,万万没想到今早才传出的风声,燕颂这么快就查实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嘴唇哆嗦,哪敢说第二个字,颤巍巍地道是。 “如此甚好。新朝初始,又有逢春心善,常从旁劝谏朕要宽仁大度,因此朕是不愿大开杀戒的。此事仅此一遭,可莫要再有下次了。来,汪卿,”燕颂松开按着汪侍郎肩膀的手,和缓地笑了笑,“平身吧。” 汪侍郎嘴角抽搐,磕头道:“臣叩谢陛下宽恕,燕大人慈悲宽仁,实乃陛下良配,臣……” 话未说完,白眼一翻,终于是吓晕了过去。 燕颂摩挲着指环,淡声说:“抬出去吧。” 第75章 宣告 当日在文书房议事的臣工都是各部堂官, 他们带着对谣言的震惊来,揣着对谣言属实的震惊去,一传十十传百, 翌日整座京城好似都知道了,他们的陛下和燕大人原来是那种关系! 陛下还要册立燕大人为后! 疯了,这简直是疯了! 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被证实,好奇八卦的,默默等待后续的,分析利弊后当哑巴的,实在不甘心皇后之位和自家女儿无缘的,打心底里不赞同此事的……一言以蔽之,炸了锅了。 御史们收到消息, 立刻写文上书,劄子似流水涌入文书房,又原封不动的涌了出来,陛下不看!好吧,御史们换上官服,携同同样不赞成此事的同僚入宫觐见,陛下不见!好吧,众人在白玉阶梯前跪下了,陛下不撤回这惊世骇俗的念头, 他们就跪死在这里! 燕冬穿着紫袍从一旁走过时,几排朝臣纷纷怒目而视, 仿佛他是什么迷惑君王的祸水。 还有力气瞪,看来是没跪累,燕冬于是放弃了请茶膳司给诸位倒杯茶、休息片刻再慢慢跪的想法,径自踩着汉白玉阶进了文书房。 燕颂正坐在榻上和王植议雍京府职司精简的事, 燕冬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等他们议完了,王植退了出去,才把手上的文书呈上,说:“陛下,下院本月的事件。” 这是审刑院的惯例,每月的事件要汇总陈词,方便送到御前查阅。 燕颂翻开册子,目光却落在燕冬脸上,见他一副正经模样,不由笑了笑,“恼了?” “没有。”燕冬不承认早上出门时听和宝转述那些御史训责燕颂的话,恨不得一脚给那些老头踹护城河去。 “小公子,葡萄。”常春春端着玉碟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笑着说,“您来得正好,待会儿和陛下一道用膳吧,御膳房今儿做了您爱吃的芋头排骨。” 燕冬点头,在炕桌对面坐下,选了颗最圆滚滚的大葡萄开始剥皮,剥好了却没吃,抬手喂给燕颂了。 燕颂一直瞧着燕冬,见状微微后移,说:“坐过来喂。” “可恶,好难伺候。”燕冬嘟囔着站起来,坐到燕颂身旁去,还故意挤着人,“喏。” 燕颂吃掉葡萄,顺手揽住燕冬,目光仍然落在他脸上。燕冬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微微偏头。 燕颂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燕冬往前挪了挪,让他坐在自己怀里,然后将朱笔放在他手心,意思很明确,帮我干活。 一回生二回熟嘛,燕冬接过湿帕子擦干净手,拿过一本劄子,开始批阅。燕颂枕在他肩头,这会儿才说:“早膳吃的什么?” “和爹娘一块儿吃的,鱼丝面。”燕冬说,“进宫的路上嗅到味儿,又吃了俩蟹黄包儿。” 燕颂伸手放在燕冬的肚子上,说:“好像是五六日前吧,某个人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再不吃蟹黄包儿了吗?” 确有此事。 某个人当时不加控制,吃了整整一笼,七个大包儿,馅儿大又厚,连续塞了一笼就吃腻味了,但某个人不嫌弃自己贪嘴,只恨蟹黄包儿美味,害他情难自抑,落得差点吃吐的下场,因此因爱生恨,与之断交。 “经过几日反省,方知是我苛责,蟹黄包儿本是没错的,我不该冷落了它。”燕冬深沉地叹了口气,“破镜重圆,实在难得,以后我会加倍疼爱它的。” 燕颂失笑,没禁住在燕冬的脸腮上亲了一口,说:“你疼爱它的方式就是把它吃掉,那我呢?” “一样的。”燕冬忧郁地说,“但你没有蟹黄包儿知趣,不肯让我吃,总是钓着我,让我心痒难耐、那里也很难耐——总之,你是很坏的一个人。” 燕颂埋在燕冬肩上,轻轻地笑出来,燕冬不高兴地瞪他一眼,说:“你很得意吧,小妖精。” “又背着我看话本了?”燕颂一下拆穿他。 燕冬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叫背着你呀,我光明正大看的,只是你不在旁边罢了。” “好吧。”燕颂摸着燕冬的耳朵,脸腮,下巴,见燕冬痒得缩脖子嘿嘿笑,不禁也笑了笑,打趣说,“你这副样子简直和雪球一模一样。” “说反了,”燕冬纠正,“哪有爹像儿子的?” “好吧雪球爹爹,”燕颂翻了翻面前的劄子,“继续批。” 燕冬被喊美了,一时狗胆包住了脑子,提议说:“可以把雪球两个字去掉,再喊我一声吗?” 燕颂微微挑眉,竟笑起来,“可以——” 突然,燕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很识时务地说:“罢了,以为对你的了解,那两个字的欢|愉会带来长久的惨痛教训,我那么一思索,觉得还是不要听了。” 燕颂不反驳,伸手握住燕冬的手,自然地亲了亲他的指头和手背,鼻尖顺着下滑,在手腕上轻轻蹭了蹭。 “好痒!”燕冬缩手。 燕颂说:“擦香了?” “鱼儿送我的膏子,葡萄料重,我就擦了一点点。”燕冬捧着手腕放到鼻尖嗅嗅,自己得意起来,“好闻……哎呀。” 他想起正事,转身继续批劄子了。 燕颂忙了一早上,这会儿有了贴心的帮衬,正好休息片刻。于是往外头坐了坐,给小燕大人剥葡萄吃。 这时听外面来人禀报,说有人跪晕了过去,原来是天气渐凉,平日里槛窗都半敞着透风呢,兄弟俩在这里卿卿我我,外面的一群人远远地全窥见了,有人受不得此景,竟生生吓晕了去。 燕冬忍不住往外面望了望,被燕颂捂住眼睛,说:“瞧他们做甚?好好做事。” 燕冬乖乖应声,不再分心。 燕颂没什么表情,吩咐御前的人将人抬下去请御医治醒,再抬出去就是了,另有吩咐,“让卿家中好生照料,莫要轻率怠慢,耽误朕卿的身子。” 如此温情脉脉的话,听着忒吓人,燕冬在心里嘟囔,嘴上嘿了一声。 燕颂循声一瞧,“嘿什么?” “自从上次我朱批谴责他们后,现在的劄子都精简了许多呢。”燕冬颇为得意,“这都是我的功劳,你得奖励我吧。” 燕颂倒是颇为上道,偏头要奖励他,但燕冬竟偏头躲开了。燕颂微微眯眼,又凑近了些,又被躲开,再凑,再躲……眼看人都要躺自己膝上了,燕颂再凑近一些就能亲着,却偏又不亲了,就那么安静地把人看着。 燕冬心里打鼓,嘴上一噘,“唔?” “罢了。”燕颂突然坐了起来。 燕冬顿时急了,“怎么不亲了!” “见你一直躲,必定是不想亲,我哪里好强求。”燕颂体贴地说。 偷鸡不成蚀把米!燕冬后悔了,老实交代,“我没有不想亲,我是在欲擒故纵!” 燕颂说:“哦……” “真的!”燕冬如实分享自己从话本上学到的调|情妙招,“话本上就这么写的,要作势亲对方,对方要亲,你却又不亲了,退呀退,对方就追呀追,退无可退时对方必定得意,更狠地亲你。” 燕颂似笑非笑地瞧着燕冬,其实心里已经被这傻子的憨举逗乐了,怎么就这么招人稀罕呢。 “话本误我!”燕冬见状恨不得仰天长啸,悲痛至极,索性转身搂住燕颂的脖子,放弃了一切妙招,就用他自带的招数,和燕颂贴着脸使劲瞎蹭,嘴上咕噜咕噜,“亲亲亲亲……亲一口吧?求求你。” 燕颂笑起来,眉眼舒展,抱住咕咕叽叽的人亲了亲,说:“每日都在亲,见了就想亲,冬冬不知何为克制吗?” 常春春耳力敏锐,听了这话不禁暗自倒吸一口气,心说自家主子真真儿是脸皮忒那什么了,明明自己想亲得不得了,小公子投怀送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泼蜜浆了,他还得了便宜卖乖呢! “为什么要克制?我想亲你就亲你!”燕冬啵了燕颂一口,憨憨一笑,“这个就像吃西瓜!我想吃西瓜,就狠狠吃,若不是吃多了要坏肚子,我就要吃到地老天荒去!说来很庆幸,亲你多少口都不会坏肚子,所以我可以一直亲,想何时亲就何时亲,不必顾虑!唯独一点不好——” 燕颂捏着燕冬温热的耳朵,说:“什么?” “有的时候,特别是夜里一起睡的时候,只是亲亲显然满足不了我,只是饮鸩止渴罢了。”燕冬叹气,自以为隐晦地瞅了燕颂一眼,“我是一个正常、年轻的男人诶。” 燕颂偏头,再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得燕冬咬牙切齿,扑过来打他。他往后仰,抱住燕冬,两个人闹成一块儿,最后他叫燕冬掐住脖子,恶狠狠地恐吓,“我掐死你。” “掐死了就不能亲了。”燕颂说。 对哦,燕冬放松一点力道,说:“我掐得你半死,掐得你嗷嗷叫。” 燕颂失笑,“到底谁在嗷嗷叫?” 燕冬忿忿地说:“可恶,我竟被你拿捏于股掌之间。” “没拿捏你。”燕颂定定地看着他,脸上仍然笑着,却变作了另一种笑,云一样温存,风一般轻柔,“寻常人家如何成婚,我们就如何成婚,三媒六聘,昭告天下。” 燕冬眼眶微热,执着地小声说:“那和你不肯让我吃有什么关系?” “洞房该在新婚当夜。”燕颂摸着燕冬的脸,轻声哄着他,“冬冬太爱哥哥了,哥哥问你要什么,你都会给……可就是如此,我反倒舍不得了。” “我爱你,是因你值得,我傻,是因为傻得值得,你别真当我是傻子,一哄就上当了。从前,你误会我喜欢旁人,怕我被旁人欺骗欺负,其实那是很笨的想法。”燕冬双手握着燕颂的手,把玩着,“家里那么疼我,你那么疼我,我早就被你们宠坏了,但凡谁给我委屈受,我都受不得的。” 他抬头看向燕颂,说:“你不要怕我傻,怕你欺负了我,我只告诉你,若把你对我的情算作百分,有一日你对我的情变作了九十九分,少了一分,我都能立刻感觉到。不为别的,就为你从前乃至如今都太疼我了。你打我生下来那一刻选择疼我,那就得一直疼我,你在爱我那一日选择爱我,就得一直爱我,你蒙不了我,也不能蒙我。” 燕颂反手握住燕冬的手,把人抱住了,然后就听见了燕冬试探的声音: “我可以给你下|药吗?” 燕颂:“。” 燕颂不语,只是熟练地把燕冬摁趴在榻上,狠狠赏了一巴掌。 嗷,燕冬惨叫,捂着屁|股狼狈地爬起来,却很高兴,“和哥哥搞断袖还有一个天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 “什么戒尺的都去见鬼吧。”燕冬好歹还是有一层脸皮的,没好意思说他其实很喜欢被燕颂打,又痛又爽,但前提是不要戒尺,那个好疼的,且伴随着他嗷嗷痛哭眼泪鼻涕糊一脸的惨痛过往。 燕颂听出燕冬的言外之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发表见解,只是起身拉着人往偏殿去。 阶梯下还在坚持的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说笑着走出来,手牵着手,好恩爱,恩爱得刺痛了他们的眼! “陛下!”有人实在受不了了,抓紧机会磕头,“如此惊世骇俗之举断不可立,还请陛下三思啊!” 众人纷纷应和,一时高呼如雷。 燕冬嘴角的笑僵住了,下意识地看向燕颂,却感觉燕颂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5节 一直是如此的,天大的事,只要燕颂说一句“无碍”,燕冬就什么都不怕了。 燕颂牵着燕冬走下阶梯,站在众人前方,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说:“诸卿要逼宫吗?” “臣等岂敢?臣等听闻陛下预行错事,特来进谏,只求陛下三思,勿要让列祖列宗寒心,天下臣民寒心!” 燕颂失笑,“好不得了,一人之口、你们几人之口就能代表我赵家的列祖列宗和天下臣民?朕倒不知,诸卿有如此大的力量。” 这句话忒重了,那人闻言一慌,忙磕头请罪,“臣一时失言,陛下恕罪。” 燕颂说:“列祖列宗要的是天下安定,天下臣民要的是天下太平,朕即位以来着手削减赋税徭役、清察地方吏治、清减衙署冗陈、打击地方贪恶,哪一条是有损列祖列宗、天下臣民公心的政令?倒是尔等拉帮结派、直入宫门,是否有违为臣之道?朕说你们逼宫,不算委屈你们。” 燕冬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按照规矩,臣工无令不得擅入帝宫,哪怕是今日这等跪求进谏的情况,那也得止步前面那道宫门前,这群人此时跪在这里就是擅闯。何况燕颂还用了一个词,拉帮结派。 进谏不是错,错就错在结了队。 事情严重了。 众人明白过来,纷纷请罪澄清,燕颂抬手制止,说:“诸卿之心,是公是私,朕难窥清,但诸卿之行,狂妄僭越、拉帮结派以壮声势,就在表面。” 好大的罪名,将众人的头压在了地上,个个儿冷汗淋漓。 燕颂说:“朕等了一日一夜,等来了你们,你们很好,不论是一心为朕还是心怀私心,趁机搅弄是非,朕都暂且认你们是忠臣。既是忠臣,朕便体谅宽恕一回,立刻退出宫门外,随后要上书要跪求要撞柱要骂街都随你们,唯独一条,再敢僭越者,杀无赦。驰骛。” 听呆了的燕纵匆忙回神,大步上前,“臣在。” 燕颂说:“着你调禁军一队,送诸卿离去,若有僭越者,不必回朕,按律问罪。” 燕纵肃然应是。 “吕鹿。” 后方伴驾的吕鹿快步上前,俯首听令。 燕颂淡声劈下一道惊雷,“你去传朕的旨意,着礼部及内宫有司开始筹备封后大典,日日来报,不得有误;钦天监沐浴斋戒三日,择选吉日;文书房行走合并拟旨,为朕昭告天下。” 说罢,燕颂不再管众人,拉着呆呆的燕冬转身离去。 一直入了偏殿,燕颂抬眼一瞥,常春春立马带着众人退了出去。燕颂把燕冬抵在紫檀架上,垂眼看他,“唤我。” 燕冬还在回味乾纲独断、说一不二的燕颂的滋味,闻言察觉到什么——燕颂生气了。于是立马乖乖地唤他,“哥哥。” 燕颂看着他,不说话。 “别生气呀,”燕冬仰头亲燕颂的下巴,小声说,“我哄哄你。” 燕颂抬手揉了揉燕冬的后脑勺,淡声说:“竟想棒打鸳鸯,一群没心肝的东西。” 个人有个人的见地、道理和立场,但这会儿燕颂恼,燕冬便不想再说些理智的话为那些大臣开脱求情,只顾着给燕颂捋毛顺气。 “我心如磐石。”他轻声说。 燕颂眉眼松了松。 “哥哥何必为旁人生气,有我惹你生气还不够吗?”燕冬瞧着燕颂,突然笑起来,不对,燕颂才不会因为那些人的话生气,因为根本不在意,他骨子里就是霸道的,甚至是疯的,只是被他端方平和的表象压制住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燕颂此人有做暴君的潜质。 “呀,”燕冬蹭了蹭燕颂的下巴,笑着说,“你在和我撒娇吗?” 燕颂看着他,不说话。 燕冬笑得更欢了,咧出一口糯米白牙,说:“你在和我撒娇吗!” “不可以?”燕颂问。 “可以!”燕冬轻轻蹦跶了一下,手脚并用地挂在燕颂身上,慷慨地说,“为了哄你,我就勉为其难让你抱一会儿吧!” 燕颂冷酷地说:“这么勉为其难,那还是下去吧。” 说着就要把人丢出去,燕冬赶紧笑嘻嘻地把他抱紧了,说:“不要不要嘿嘿。” 燕颂托着燕冬的屁|股往里走,“天天傻笑。” 燕冬得意,“你见我笑也会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吧。” 燕颂的眼睛像秋水,潋滟地笑开了,“是,冬冬是我的福星。” 第76章 礼单 起初收到旨意时, 礼部诸人着实迷茫无措,他们的确专职各类礼仪大典,但册立男后……嗯, 到底是头一遭,十分生疏呢。 不说别的,光是男女之分,寻常的很多流程就不能走。 好在传旨的吕鹿另有提点,“陛下待燕大人真真儿是极好的,事事上心,尔等只需记住三条,就能办好差事。” 礼部侍郎客气地说:“还请吕内侍赐教。” “其一,但凡是给燕大人的, 必得是最好的,处处马虎不得;其二,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宁愿入宫仔细询问力求谨慎妥帖,都不要自作主张、慢待了贵人;其三,陛下册立皇后,是为了给燕大人相应的尊荣身份,圣心光明昭昭,不惧怕世人史书评说, 但其实啊,陛下是不愿意让燕大人谨守封后大典的流程的, 太繁琐,太累人了。”吕鹿笑着说,“咱们陛下只想和燕大人做一对寻常爱侣,因此, 诸位既要准备封后之事,也要替陛下做媒妁啊。” 哦……众人懂了。 陛下是要和燕大人举行一场平凡而又盛大的婚宴。 礼部侍郎肃然道:“请吕内侍回奏陛下,臣等必定尽心竭力。” 有了媒妁之言,还需父母之命,可惜燕颂的父母不在人世,此番重任就落在了赵瑛身上。 “我?”赵瑛捧着茶盏,嘴角抽搐。 “是呀,就是王爷。”吕内侍笑盈盈地说,“所谓长兄如父嘛。况且此等重大要事,只有王爷这般细心妥帖之人来做,陛下才放心啊。” 话都说到这里了,赵瑛自然点头答应,其实他心里有些别样的爽快——燕颂此人自小老成持重,比年长者还要年长,此时也要做回真弟弟了。 人马敲定,一面燕颂派遣官员前往宗庙和天坛祭祀、告慰天地,一面礼部、赵瑛两方一合计,择吉日一道往燕国公府登门拜访,两家合计定亲。 燕青云崔拂来夫妇虽说十分信赖燕颂,笃定他不是轻率多情之人,不会辜负自家小儿子,但自燕颂确认要即位后,他们也愁得很。 若燕颂还是燕家世子,那他们自然是天底下顶顶开明的父母,可燕颂做了皇帝,要娶谁纳谁必定要斟酌顾虑前朝,届时两个孩子该当如何? 夫妇俩愁得很,可燕冬整日无忧无虑的样子,他们便也没有主动提起这茬,怕害得儿子也犯愁。 万万没想到,燕颂会直接昭告天下,公布二人的关系,还要册燕冬为后,纵然夫妇俩不是什么恪守祖训、谨守规矩的人,也都大吃一惊。紧接着不免十分感动。 闻听外面言论如屑、宫门口闹嘈嘈的一群人试图声势逼人,燕青云当即抄起许久未出门的长刀,准备入宫,好在被崔拂来好说歹说的拦下来。 “陛下要册立冬冬,那是陛下的心意,咱们诚惶诚恐、静声遵旨就是了。你此时入宫闹事,你个爆脾气若是真把谁伤着了,群臣难免要弹劾你,届时陛下不处置你,便要被说成是纵容你,七拐八拐地又要骂到冬冬头上去——你就是给人家递把子去的。”崔拂来苦口婆心地说,“你要相信陛下,他不是轻率冲动的人,既然敢做此决断,便有应对的能力。夫君,陛下如今是皇帝,不再是咱们的儿子了。” 燕青云闻言叹了口气,抱着长刀冷静了下来,紧接着大手一批,叫来管家和各房管事,要开银库,把国公府好生打扮、装饰一番。 “你们小公子要成婚了,一切都按照最好的来采买办理!” 国公爷大手一挥,这几日燕家上上下下忙成了一片,这里要修葺那里要装潢、府中下人要裁制新衣裳、往各家的喜帖要准备…… 一片忙碌喜庆的氛围中,燕颂的媒妁团登门了。 燕青云和崔拂来夫妇俩在花厅待客,两方按照规制流程,互换了庚贴。 期间三日家中和乐如常,并无异常,便请钦天监官员算八字,本意是要看年岁是否相配、生肖有无相尅,但该官员拿着庚帖暗暗一笑—— 谁敢说这一对庚帖有不配、相克的?不要脑袋了吗! 于是,翌日该官员入宫奏道:“禀陛下,经臣司数次排算,算得陛下与燕大人年岁相配,生肖相合,乃是天定良缘,此事可成!” 燕颂闻言淡淡一笑,说:“卿办事得力。” 遂赏金锭一盘,该官员也是没有想到说一句不出所料的话就能发财,当即跪地谢恩。回去后和同僚们一说,众人羡慕不已,同时也不禁再次感慨:陛下这时弥足深陷了啊。 紧接着便该是纳徵,双方商议出一份礼单来,供定亲后双方赠礼、还礼。 寻常人家到了这一环节免不了讨价还价,但宫里和燕家谁缺钱,就是太不缺了,反倒是不知该怎么拟定礼单了。 燕家人围坐在一起,各自翻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有库房各部的单子,大件儿小件儿一应俱全,勾选了一大串,都觉得不够排面的。 “我觉得不必按照规制准备一百二十抬礼,咱们完全可以准备二百抬三百抬,又不是没有。”燕纵提议。 “就是。”燕姰赞同,“当年侯家大哥娶素棠表姐时就准备了近两百抬礼呢,真真儿十里红妆。” “光是这些物件哪里够?”燕翠微说,“把我手底下的庄子宅子选些出来,冬冬如今是大人了,手里多捏些地契也没坏处。” 这是孩子们的亲二叔,不是光有亲缘的长辈,因此夫妻俩闻言也没客套,替燕冬收下了。 一家人围坐着,从早议到晚,终于是拟定了礼单:二百八十八抬礼,十五庄子、七座宅子、十三家铺子的地契,再加一万亩地。 紧接着,赵瑛和礼部是率先送上礼单,一卷金箔册子,崔拂来没防备,摊开来竟有三丈多长,上面的小字端方清正,他们一眼就看出来,是燕颂的字。 “甭管是珠宝首饰、绸缎布匹、礼器茶叶等,还是田庄地契,都是陛下亲自选好了、写在单子上的,熬了两个整夜呢。对了,”赵瑛虚虚地点了礼单,提醒说,“从左列是按照皇家娶亲选的聘礼。从右列则是按照非皇家娶亲选的聘礼,这些就都是从陛下的私库所出。” 燕姰和燕纵两个晚辈都捧着礼单看呆了。 “说句实在的玩笑话,”赵瑛揶揄说,“陛下如今有私库,但里头只剩砖瓦,别的一概没有了。” 燕颂把手底下的所有私产都写在礼单上了,包括各种大小件儿、各处的田地宅子庄子铺子山头、还有手底下安平、昌顺两大遍布全国三四十来家钱庄的管事牌子。 如斯聘礼,纵观古今都是找不出第二家的,一时间整座花厅都静默了。 众人有想过聘礼之丰盛,但没想到会这般丰盛。 “真有钱啊……”良久,燕纵的呐呐声打破了沉寂。 “来啊!”燕青云回过神来,立马对管家说,“快快快,把账簿册子拿来,我要重新挑选,回礼还得增添!” “等等等等!”赵瑛连忙阻止,哭笑不得,“国公万万不可,你再添加回礼,陛下恐怕要把我的宁王府和五弟甚至六弟的王府私产都要掏空了,如此来回反复,最后可怎么是好?” 崔拂来回过神来,也上前拉住燕青云,说:“陛下诚意浓重,是珍爱冬冬。礼单既然拟定,还是不要再来回更改了,否则添加来添加去,咱们一家人恐怕要去天桥底下过日子了!” 把燕国公府的地契都给出去,这事儿燕青云不是干不出来,一时众人纷纷笑起来,燕青云见状也就勉强答应了。 纳徵既定,接下来便是告期了,此事交给钦天监办,为他们的陛下和燕大人挑选黄道吉日。 翌日午后,礼部派人将燕家的礼单送入宫中。 “和大人,这边来。”内侍将和渡请入枕花台。 枕花台建在湖心,以莲花座台为基地,花架为藩篱,花圃铺就四周平台,因此取名“枕花”台,着人精心饲养,一年四季都花色姝丽。 和渡捧着礼单在阶梯下静等,内侍通传后很快便宣他入内。 燕冬正坐在软垫上弹琵琶,燕颂坐在他身后,将人半包在怀里,一手摸着趴在燕冬腿旁的葡萄,一手放在膝上,偶尔手把手地指教燕冬一二处。 和风凉爽,气氛温柔。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6节 和渡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燕冬得意地夸自己,“我这样聪明的天才,若是一直精练此道,这会儿必定已经是闻名天下的大家了。” 他话音里全是笑,是独一份的软和,是撒娇。 “嗯,冬冬做什么都厉害。”陛下说,“手疼不疼?歇会儿吧,待会儿还要写字。” 燕冬应下,小心地把琵琶递给上前来的内侍,这才看见跪在几步外的和渡。 “和卿平身。”燕颂说。 和渡谢恩起身,说明来意,遂将礼单呈给吕鹿。 燕颂是不打算细看的,聘礼和回礼都是给燕冬的,以燕家对燕冬的珍爱,没有敷衍慢待的道理。 燕冬也早有准备,但当他打开礼单、瞧见那密密麻麻的红字时,嘴巴渐渐张大了,好久才说:“……我好有钱呀,我可以做首富吗!” 燕颂失笑,说:“可以。” “算了,”燕冬肃然,“财不外露,低调行事。” 他看着礼单上的字,再次感慨,“好多啊……其实要不了这么多吧。” “家中重视自己的宝贝,只会嫌给得不够多。”燕颂捏着燕冬的指头,温声说,“礼单本就该家中定,你就不要操心了,给你就拿着。” “不对,这个是还礼,是给你的。”燕冬纠正。 燕颂看着燕冬认真的表情,笑了笑,说:“聘礼还礼只是章程罢了,礼单上的东西都是你的。” 燕冬呐呐地,“啊……” 雪球从外面跑进来,凑到燕冬脸边偷亲了一口,燕冬抱起它光明正大地亲了一口,说:“子凭爹贵,今晚给你们兄弟俩加餐!” 燕颂凉凉地看了雪球一眼,这狗精得很,立马嗷呜叫唤着从爹手里蹿了出去,逃得远远的了。 燕冬并没有察觉这一场短暂的父子交锋,继续对着礼单抓耳挠腮,突然看了和渡一眼,又偏头和燕颂说:“我要提前挪用这笔私产!” “不必同我说,自己差使就是。”燕颂说。 燕冬很懂事地说:“要的要的,因为我的就是你的,你我为一体,我要和你商议的。” 燕颂揶揄道:“下次闯祸前也会和我商议吗?” 燕冬灵活地说:“再说吧再说吧,大好的日子说这个做什么呀。” 和渡听见陛下的笑声,是一个端方自持的人不能自禁的那种笑,极其温柔明亮、松快的,不似皇帝,也不似人们眼里心里的“燕颂”和“赵颂”了。 “十月了,天气凉下来,很快就要到冬天了,从前每年这段日子,我都会往万佛寺拨一笔钱,让山上的善堂拿来做善事,今年自然也要做,但是和从前可以稍有不同。”燕冬看着和渡,“刚好你在这儿,我就交代你,你们礼部和户部、工部兼着,把事儿办了。” 燕冬变了语气,变成了燕大人,和渡匆忙回神,肃然恭敬道:“下官听大人吩咐。” “我朝是办了善济堂,育婴堂等,以抚养孤儿寡老,但我觉得还可以周全些,第一是数量可以增添,不要只在京城办,有些偏远的州县也需要;第二是有司要精简,把不干事儿的撤下去,选能干事的吏员来,也不必全要官衙出人,可以在地方上雇一些家贫能干的妇人、身子骨好的老人,如此既能精简衙门的用人,也能给这些人找条挣家用的门路。” 燕冬顿了顿,嘴边就多出一杯茶来,他立马借着燕颂的手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还有一件,就是私塾。”燕冬继续说,“此前我去云州办差,有所听闻,穷人家的孩子交不起束脩,就读不起书,纵然有心善的先生愿意不收束脩,但一两个的也教不了太多孩子。所以啊,是否可以以官府的名义举办义塾,这也是为国培才嘛。” 和渡颔首,说:“承安年间也办了类似的官塾,但没过几年就有御史弹劾,地方衙门借此勒索百姓,把义塾办成了私塾。” 燕冬颔首,说:“哪怕是京城也多的是人黑了心、做不法的事,遑论是鞭长莫及的地方,此类事,朝廷再管束都是避免不了的,但不能因为会出岔子就不去干了。” “大人说的是。”和渡说,“事要办,刑部那里也要跟着增改相关律条,吏部也需着手增减有司衙门。” 燕冬闻言偏头看了燕颂一眼,正巧对上那双专注温和的眸子,燕颂朝他笑笑,说:“照办。” 燕冬莞尔,又转头对和渡说:“上面两件事,你们几部先商议,拟个章程来给陛下瞧。等陛下这边允了,让户部把一应支出报个账目来,我拿钱先充国库,再以国库的名义拨出去就是了。” 和渡应声。 “再无要事就先回衙门办事吧。”燕冬说。 和渡闻言行礼告退,轻步出了枕花台。 燕颂抱着燕冬,端茶给他喝,说:“虽只有两件事,但要办下去,所需的银子可不少,我们冬冬如此慷慨。” “我这么有钱,慷慨些怎么了?再说了,我不是每年都要支出一笔善款吗?只是从前是以我自个儿的名义给出去,只当作行善积德,如今我好歹也当官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燕冬说罢顿了顿。 燕颂便说:“还有什么心思?” 燕冬露出“哥哥懂我”的小得意,又说:“我不认为我们在一起是错的,但这事儿到底比较稀罕,如今外头还是议论纷纷的。你即位不久,椅子还没坐稳呢,难免会有有心之人撺掇些风言风语出来,虽然不会威胁到你,但是我还是想做点什么,以示我不是什么祸水,还是有一分贤德的。” 他这样说,把燕颂的心都说软了,说坏了。 “冬冬啊。”燕颂抱住燕冬,温存地,就这样看着他。 “我还有私心。咱们的事情没有告诉先帝,是因为先帝当时病重,不敢刺激他,但我心里还是有些对不住他老人家。”燕冬把玩着燕颂的手,仰头看着他,“我知道,先帝对哥哥寄予厚望,从前望你做个能臣、亲臣,后来望你做个好储君、好皇帝。我也知道,作为君父,他一定希望你娶一位贤能的皇后,而不是一个男人,哪怕是他很喜欢的逢春。” 燕颂心疼坏了,蹙眉道:“冬冬……” “哥哥先听我说。”燕冬微微摇头,自顾自地说,“可我有私心,绝不会把你让给旁人,我死了都要缠着你的。所以我不能祝先帝心愿得偿,只能向他证明我会永远和你一条心、力所能及地助你,以此请他宽恕我们的真情。” 燕颂抱紧燕冬,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声说:“父皇在天有灵,温和仁慈,会原谅宽恕我们的。” 燕冬回抱,紧紧地和哥哥贴在一起。 “从前我只想着得家里庇护,永远富贵安乐,如今不同了,在其位谋其政,我一定会尽力做好每一件事。哥哥不必心疼我,也不必觉得是你牵累了我,我只是长大了,选好了想走的路,于是坚定不回头而已。”他勒紧燕颂的腰,小声说,“我知道哥哥不忌惮任何人的看法、说法,我也如此,但我仍然希望后世史书不要因为我唾骂哥哥……他们实在要唾骂就算了,反正咱听不见。” “嗯,”燕颂捂住燕冬的脸,俯身亲他的鼻尖,很小声地说,“多谢冬冬。” 燕冬粲然一笑,趁机勒索,“谢我就多亲亲我!” 燕颂失笑,抱着机灵鬼儿狠狠亲了一口。 第77章 吉日 “二月初七…”燕颂看着帖上的日期, 久久不语。 钦天监正忐忑道:“臣司本算出十一月初三宜婚宴,但过了冬至,天气寒冷不说, 万一大雪,实在不便。” 赵瑛在一旁听着,闻言看了眼仍然不语的陛下,出言劝慰道:“周监正的考虑不无道理,况且如今是十月,若真拟定十一月初三进行婚宴,那一应筹备时期骤然缩短,难免有不精细妥帖的地方。” 这话算是说到了陛下的心坎儿里,闻言放下了帖子, 但仍然不语。 赵瑛又说:“陛下等了这么多年,何妨再等这几个月?何况什么都碍不过鸳鸯一心。” 宁王殿下劝抚好了陛下,便择定了吉日,二月初七,哪知后头还有个恨娶的。 “二月初七,那不是要等到明年去了吗?”燕冬从玫瑰椅上蹦起来,急切地说,“十一月不行,十二月一月也不行吗?怎么非得要等到二月去!” 这不傻子吗, 赵瑛叹气,说:“十一月下雪, 十二月一月下不下雪啊?” 燕冬争驳,“下雪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怕冷,况且届时正好撞上年节,多热闹。” “成婚又不是陛下从宫里出来把你接去双宿双飞就成的, 那么长一串仪仗卤簿、那么多聘礼回礼,下雪天多不方便?再说了,如今婚宴的一应用品还大有没筹备好的,喜服也在赶制中,宴请的宾客甚至都还没有收到喜帖的呢!” 燕冬嘟囔说:“哼!哼!” “哼哼唧唧也没法子,吉日已经择定了,旨意也下了,各部都开始拟定章程了,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吧。”赵瑛说罢见燕冬丧气地杵在跟前儿,不免又叹了口气,哄着说,“虽说是明年,可如今已经十月了,日子一数,也要不了多久。这既是帝后婚宴,又是你们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总归大事已定,陛下又跑不了,你何必急于一时嘛。” “你不懂。”燕冬忧伤地看着三表哥,他是急着成亲吗? 好吧,是,但也没有那么急,毕竟是大事,还是要尽力周全,因此苦等一段日子也无妨,他更急的是周公之礼! 本以为大婚就在跟前,他马上就可以彻底占有燕颂了,没曾想吉日定在了年后,他开|荤的日子又延迟了! 这一口真难入嘴! 好吧好吧,燕冬安抚自己,珍馐难做,他等! 赵瑛见燕冬气呼呼地把自己哄好了,总算松了口气,起身告辞。 燕冬郁闷,倒也不耽误懂事乖巧地送他出了衙门,“三表哥慢走。” 赵瑛淡笑着颔首,转身上了软轿,径自往皇城外去了。 燕冬目送出一段路,转身回了办事书房继续做事,待要用晚膳的时候便搁下文书朱笔,出门去宫里了。 燕颂估摸着燕冬的脚程,当燕冬到紫微宫的时候,御膳房也将茶丸牛乳、素包子和玫瑰发糕进了来。 “还烫呢,先晾着。”燕颂靠坐在榻上,示意燕冬往后挪挪。 燕冬不明所以然,这时站在后面的一位女官上前来朝他行礼,说:“尚衣局女官王蓁见过燕大人,请燕大人往后站,下官为您量身。” 燕冬闻言往后挪了挪,在王尚衣的指示下张开手臂,挺直身子,一时便有好几个女官围上来帮他量身。 燕颂觉得那被摆弄的“木偶人”呆呆的,有几分可爱,不由目露笑意,立马就被对方察觉。 “你笑什么?” 王蓁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燕冬在和谁说话,直到身后立刻传来年轻皇帝的声音,不陌生,却俨然是另一副面孔了。 “没笑。” 燕冬哼道:“你一定笑了,休想瞒过我的眼睛。笑了却不承认,必定有鬼,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燕颂和他说着玩儿,“你脑袋后头又没有长眼睛,怎知我笑了?” “我感觉到了。”燕冬得意洋洋,“我就是如此敏锐,怕了吧。” 燕颂淡定地抿了口茶,说:“怕。” 怕得一点都没有诚意,燕冬很不满,见女官们一面量一面详细记录,不由灵机一动,想出了找茬的法子。 “我们如此熟悉,你却说不出我的身量吗?”他深沉地叹气,“我很失望。” 燕颂笑而不语。 诶,燕冬狐疑地挑眉。 这时只听那王尚衣惊讶地说:“哎唷,竟相差不离呢,陛下与燕大人当真情深。” 什么呀,燕冬在女官们惊羡的目光中接过册子一瞧,头围、颈长、臂展……详细地列下来,后头跟着两列差不离的数,看墨迹是一前一后写的。 “下官先前来的时候,陛下自个儿就报了大人的身量,只是下官觉着喜服贵重至极,一毫一厘都差不得,这才在这里等大人亲自过来,好再量一量。”王尚衣笑着说,“没曾想陛下慧眼如炬,真真儿比这尺绳还要精准呢。” 找茬失败,燕冬心中高兴,瞥了眼淡然抿茶的皇帝陛下,说:“说对了才好呢,错了没法交代。” “是。”燕颂招手,示意燕冬到身边来坐,又交代王蓁,“腰身稍微宽余一寸,他每年过年都要长几斤肉。” 燕冬说:“我可以少吃,减下来。” 燕颂挑眉,“不长个儿了?” “唉。”燕冬灰心,“我觉得无望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7节 燕颂失笑,示意王蓁按照自己吩咐的去做,待一行人告退,他便拿勺子放在瓷盅里,说:“估摸着差不多了,用吧。” 燕冬见只有一个盅,便说:“你不用吗?” 燕颂说:“不饿,就不用了。” 他们在这方面也不同,燕颂若是不饿,就不会用,燕冬不然,哪怕不饿,嘴里空闲了也非得撑撑肚子,他说这叫犯猪瘾,人之常情。 燕冬趴在炕桌上用膳,燕颂坐在他后头,把他包在怀里,一手把玩着燕冬腰间的孔雀绿玉佩,一手拿着文书翻看。 发糕好吃,燕冬喂了燕颂一口,自己将剩下大半个吃掉了,喝了口牛乳,美滋滋地说:“明天想吃奶皮,杏酪的最好。” “记着了。”燕颂从后方看着那鼓鼓的脸腮,等它消下去的时候不禁拿手戳了戳,被燕冬惩罚般地捏了捏指头。 “别闹我,”燕冬短端着姿态,“用膳呢。” 燕颂失笑,把人抱紧了些,文书也搁下了,往燕冬肩上一枕,说:“过几日有围猎,咱们出去走走。” 燕冬立马说好呀好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茬儿,”他立下“军令状”,“我给你猎好的,拿来做暖耳风帽之类的下个月好戴。” 燕颂笑着说好。 燕冬打定主意要好好猎一场,孝敬燕颂和家里,早早地就备好了弓箭和燕纵送的袖弩,喂好了胡萝卜,是日穿着精心挑选的茶色罗织金云纹骑装去了北苍山。 新鲜出炉、一日限定的“三箭客”在山底下聚拢,侯翼兴冲冲地说:“打赌谁猎的最多!” 鱼照影说:“我才不和你们赌,猎的最少的必定是我。” “你没有说不的资格。”侯翼霸道强迫鱼照影参与赌局,说白了就是要白吃人家的赌注,鱼照影摊手,应了他俩。 侯翼说:“今儿前三甲的奖赏,我势在必得。” 按照猎物稀罕度来换算,每次围猎猎物最多的前三名都是有御赐奖赏的,从前燕冬和侯翼常常占据前三中的两席,侯翼不算托大。 胡萝卜带着燕冬原地转了个圈,他盘腿坐在马背上,悠哉地说:“我今儿就不比这个了,就打几身好皮拿回去做了东西孝敬家里。” 侯翼说:“不要奖赏了?” “我哪怕得了最后一名,陛下也会给我奖赏的。”燕冬得意。 侯翼“呸”了一声,说:“哎唷唷。” “羡慕也没用。”燕冬嘿嘿一笑,伸手拍拍胡萝卜,马就不紧不慢地带着他走了。 侯翼和鱼照影见状也跟上,三人有说有笑地上山去。 山上营旗飘飘,轻甲成队,三人刚到主圈,老远就瞧见燕颂站在主帐前与赵瑛和王植等一干堂官说话。 燕冬没上去打扰,和兄弟们先骑马绕圈玩去了。 那边燕颂早就瞧见燕冬了,见那小子往这边望了一眼就溜达走了,不免略有不满。人前没表现出来,等过会儿人散了,又过会儿燕冬溜达回来了才发作,“溜达舒坦了?” “阴阳怪气。”燕冬大步走到矮几上,俯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肚,啧声说,“喝茶不爽!” 燕颂说:“给您老孝敬一坛子烈酒?” 哪敢啊,燕冬自觉地说:“我戒酒了!” 燕颂哼笑,吩咐常春春去取葡萄饮来,说:“早给你备下了。” “这还差不多。”燕冬在雕龙长榻上坐了,顺势往下一躺,翘着腿脚,舒服。 常春春将托盘放在矮几上,退了出去。 燕颂走到榻边落座,拿杯子倒了一杯,伺候小燕大人喝了,说:“外头冷,待会儿穿件披风。” 燕冬惬意地晃晃脑袋,“不冷,骑着马暖活着呢……腿酸。” 他把腿抬起来,大剌剌地压在燕颂膝上,笑眯眯的。燕颂失笑,伸手替他揉按小腿,不厌其烦地叮嘱燕冬围猎的注意事宜,如同从前还在燕家时一样。 燕冬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应承,等燕颂叮嘱完了,便轮着他了。 “你在这边坐镇宴会,不要同人生气,谁冒犯了你,你就尽管等我来收拾他。也不要多看哪家漂亮的人一眼,我可告诉你,你身边有我的耳目!” 燕颂点头应下。 俄顷,吕鹿在外面说:“陛下,时辰到了。” 燕冬要做起来,燕颂便停下替他揉按小腿的动作,跟着起身。两人走到帐子前,燕颂抬手替燕冬理了理黑绒缎帽箍,说:“玩儿去。” “唉,没什么力气,要有人给我鼓劲儿才走得动。”燕冬为难地瞥了燕颂一眼,等后者俯身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又亲了一记方才变脸,笑盈盈地出帐子了。 参与围猎的子弟们都候在外头,吕鹿声音嘹亮,代为传达旨意,大抵是些围猎惯用的大段套话,最后便是今日围猎的头三名奖赏和嘱托众人要小心云云。 等他说完了,鼓声四起,围猎便开始了。 马蹄阵阵,蜂拥窜入林中,三箭客起先是一道的,途中燕冬和他们分开,去追貂了。 这人今儿不为争夺头名,也不为在陛下跟前冒头,显然比别人松快多了,搭弓射箭猎下那貂后,就继续前行,中途瞧见一花草茂盛的小山坡,又觉得忒美,骑着胡萝卜原地赏起景来。 一面打猎,一面赏景,偶尔停下来喝杯葡萄饮、吃块儿糖,满山围猎的就属他们最悠闲。 “公子尝尝这个,”常青青献宝似的,“新买的石榴奶酪糖,味道浓郁得很。” 燕冬从常春春手上的小纸包里衔了糖,抿了抿,笑着点头表示好吃。继续打马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听见一阵闹哄哄的,燕冬抬了抬下巴,身后的一个亲卫便打马去看情况。 很快,那亲卫快马跑回来,快声道:“公子,是鱼家长公子失误射伤了鱼二公子。” 燕冬脸色一沉,当即打马跑了上去,那头一群人听见声响,转眼见来人是燕冬,立马散开让出道和坐在中间的鱼照影来。 燕冬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鱼照影面前,蹲身看他被射中的左肩。 鱼照影靠在霞晖身上,脸色煞白,见燕冬煞着张脸,不免扯唇一笑,说:“冬儿,我没事儿。”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能没事儿呢! 燕冬正要骂这逞强的人,转眼却对上鱼照影的眼睛,那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微光,燕冬愣了愣,心中惊疑不定。 “御医来了!” 赶过来的禁军在后头喊了一嗓子,让大家伙让开些,御医快步走到鱼照影面前为他验伤,禁军则熟练地原地扎营,好方便御医为鱼照影取箭治伤。 燕冬走到帐子外头,冷冷地斜了杵在不远处发呆的鱼大一眼,说:“怎么回事儿?” 鱼照影随行的亲卫跪在地上,闻言连忙说:“公子就是打着玩儿,中途便和争用争先的侯家公子分开了。咱们和别家几位公子一路溜达到这里,正猎兔子呢,那林子里突然就射出来一支箭,好在公子躲得快,堪堪偏了方向,否则这一箭射到心口可怎么好!” “不是我!”鱼映霄站出来反驳。 亲卫红着眼,“这么多人亲眼看见了,大公子还要抵赖不成吗!” 谁人不知燕冬和鱼照影的关系,如今燕冬可是未来的皇后了,比起他,在场谁还怕得罪鱼大呢。因此听鱼照影的亲卫和鱼映霄这么一对峙,先前跟着鱼照影同行的几个子弟纷纷都站出来说话。 “燕大人,当时情况紧急,但我没看错,站在林中射箭的的确是鱼大公子。” “对,他当时还是拉弓的姿势呢。” “我也看见了……” 这时里头出来一个禁军,将放着带血箭头的托盘呈给燕冬,燕冬看了一眼,说:“对照。” “是。”禁军上前对照鱼映霄随行亲卫手中的箭囊,里头的箭和托盘上的箭都刻的是序列十三。 燕冬冷冷地盯着鱼映霄,说:“为便宜统计、核实所得猎物数目,但凡参与围猎者,所配箭矢都是刻着号的,你还想狡辩吗?” 鱼映霄急赤白脸地说:“不是——” 燕冬没耐烦,终于一脚将鱼映霄当胸踹了出去,鱼映霄防备不及,惨叫一声摔出去,倒在地上惨叫呼痛。 在场无人敢上前阻拦,鱼映霄的亲卫也不敢上去搀扶。 “箭是你的,在场这么多人也看见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抵赖!”燕冬冷声,“今儿是围猎,上有陛下亲临,下有群臣围坐,是我大雍年轻男儿一展马上功夫的地方,不是给你们文华侯府现眼兄弟不和、你死我活的地方。” 鱼映霄白着脸,闻言终于说:“我的确是想射他一箭,但我那箭还没射出来,他就中箭了!真不是我!” 此言一出,在场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燕冬看着鱼映霄,微微眯眼,常青青瞥了眼主子的神情,上前半步,说:“鱼大公子,蓄意伤人也不是个小罪名呀,遑论是在今日这般要紧的场合。况且你只说不是你,可人证、物证一样都不加驳斥,这让咱们如何信服?” “他们必定是听了鱼照影的吩咐,一起来诬陷我,那箭……那箭是被人捡去的……一定是!”鱼映霄说。 那几个官家子弟闻言纷纷恼怒起来,就要同他理论,却见燕冬一摆手,他们只得暂时按捺住火气。 “先不说别的,这箭从你手里出去,不论中没中,都是有你的亲卫去捡,”燕冬看向鱼映霄的亲卫队,“捡箭的出来。” 两名便装亲卫立刻出来拜见。 “你们确认你家公子这一路射出的箭矢都捡回来了、没有丢失的吗?”燕冬问。 那两名亲卫垂首恭敬的样子,闻言纷纷否认,其中一人说:“回大人的话,属下等确认没有遗漏任何箭矢。” 鱼映霄闻言慌道:“那就是从别处丢的!” 燕冬冷笑,“不是从你手里丢的,那就只能是从下发箭囊的禁军司手里丢的,你是说弓弩院乃至禁军司有人要杀鱼二公子,但是非常巧合古怪的是所有人都瞧见那箭是从你那处射出来的?” 弓弩院和禁军司杀鱼照影有什么好处!鱼映霄想不通,此时风一吹,帐子掀开一角,露出架子上的鱼照影来,他已经疼得晕死了过去。 鱼映霄看见那人,灵光一闪,当即说:“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有人站在我身后逮准时机射出这箭,所以在大家眼中,那一箭是从我手里射出去的!是鱼照影,是他自导自演陷害我!” “我干|你个烂畜生!” 只听一声暴喝,原是侯翼闻讯赶来,他赶到跟前翻身下马,一脚就将刚爬起来的鱼映霄又踹飞了出去。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只见鱼映霄飞出一段,喷出一口血来,倒地不起了。 “鸣飞!”燕冬赶忙叫人拦住暴跳如雷的侯翼,制止他再冲上去打人,瞥了眼晕死过去的鱼映霄,挥挥手,“抬下去看诊。” 消息传得很快,俄顷,燕颂亲自来了。 帐子里外跪了一地,燕颂走到燕冬跟前,抬手揽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确认他的确无事,才说:“传鱼侯来。” 燕冬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敢直视燕颂,像是在心虚。其实不明显,无奈对方是燕颂。 燕颂进帐看了眼晕睡的鱼照影,确认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伤及要害,便出来了。 先前一群子弟都散到后面去了,此处没有外人,燕颂揽住燕冬,意味不明地说:“唱苦肉计时最不怕疼,难怪你们能玩到一处呢。” 听着像夸奖,但燕冬不敢认夸,干巴巴地说:“哈哈。” 第78章 山间 御医替鱼照影换伤、包扎好, 霞晖便将一干人请了出去,替鱼照影换了身干净的中衣,拿内侍新送来的水獭毯将人盖严实, 免得再着凉。 他站在榻旁看着鱼照影苍白的脸,略微有些出神,没防备燕冬悄无声息地进来,正站在侧后方打量他。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8节 四目相对,霞晖垂眼,朝燕冬捧手行礼。 燕冬走到榻旁坐下,伸手摸了摸鱼照影的脸,说:“我听旁的亲卫说,鱼儿受伤的时候你不在。” 这不是疑问, 是笃定了。他们兄弟的情谊,霞晖是懂的,当即苦笑一声,也不遮掩了,“公子心里怎么想的,小公子必定是明白的。我是公子的亲卫,自然要奉命办事。” “太危险了,万一射得不准……”燕冬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霞晖也静了静, 才说:“公子生母早逝,如今的夫人虽然慈和不曾苛待公子, 但她到底是大公子的生母,心里是分了亲疏的。侯爷当年的确待公子的生母、自己的原配夫人很好,但随着人去了,这份子情也淡了, 至少两相掂量后,是比不得如今这位夫人的。大公子先前去求了王爷,让王爷到陛下跟前给他说好话,便知是急了,今儿这出虽然是苦肉计,但也不算冤枉大公子,您是听见了的,他今日本就欲对公子出手。总之,这般情形下,我们公子也不能再静坐下去了,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先下手为强。” 鱼照影的处境,燕冬哪能不明白呢,只是见不得好友拿自己的安危算计,又气又心疼罢了。 “罢了,你好好照顾他。”燕冬叮嘱了霞晖几句,转身出了这帐子。 不远处,临时的主帐也早就立好了,主帐门垂着,先前宣了文华侯,这会儿应该正在里头说话。 燕冬想了想,轻步凑到侧帐门前偷听,一圈的禁军都瞧见他了,但都当没瞧见——陛下的便装亲卫都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瞧见燕冬,这就是陛下的态度了。 里头,文华侯正在诚惶诚恐地告罪,大抵是骂自家小畜生的话。 燕冬好一会儿没听见燕颂的声音,心里痒痒,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侧帐门,戳出一道缝儿来,方便偷看。 只见燕颂坐在一把黄花梨靠背上,徐徐地拨着茶盖,垂着眼,鱼侯跪在一丈外的地方,垂首耷耳,鬓边已经冒汗了。 待鱼侯请罪罢,燕颂方才说:“先前老五跑到朕跟前来替鱼映霄说好话,这是谁的意思?” 鱼侯连忙撇清干系,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他不敢说豫王相中了自己的大儿子主动为其说话、给人家胡乱扣帽子,也想着再替大儿子遮掩遮掩,于是也没敢说许是鱼映霄自己找到了豫王府去。说来说去,只能说自己不知情。 “你是做父亲的,亦是文华侯府的家主,于公于私,都不该丝毫不知情。”燕颂说,“所谓兄弟不和,父母无德,你们家孩子闹成这样,鱼侯,你是有罪过的。” 鱼侯不敢反驳,立刻又是一番告罪。 “你们家的孩子到底谁更可做世子,朕想这不是个多难抉择的问题,你心里一定也有数。天平明明已经有了高低倾斜,你却仍然迟迟不做决断,”燕颂笑了笑,说,“想来是心中有偏私之分。” 鱼侯支吾难言。 燕冬撇嘴,明白燕颂说到了鱼侯的心坎儿,他知道二儿子更合宜做世子,却挡不住偏心大儿子,所以久久不下决断。说句实在话,但凡鱼映霄能稍加改正冲动的毛病,他在父亲心里立马就会好过鱼照影去。 燕颂抿了口茶,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本该你来做主,但公侯之府的世子册立之事还需皇帝点头下诏,今儿事情又闹到了朕跟前,朕就同你商议两句。” 这就是要下旨意的委婉说辞了,鱼侯暗自叹气,面上忙道:“罪臣恭聆垂训。” 燕颂徐徐地说:“鱼映霄冲动易怒、不知谨慎勤恳,不堪重用。若立他为世子,他再自鸣得意,岂不更要翻了天去,他日难免犯错。自己犯错倒也不甚要紧,最多是自作自受,可事情坏就坏在身份上,毕竟若他做了世子,做什么就都不会只系一人,而是要牵累全族了。” 鱼侯抬手拭汗,连连应声。 “你是老臣,你家在溪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心里是怜惜你们家,可若真到了那日,朕该如何处置才好?”燕颂笑了笑,颇为为难的样子,“鱼侯,你这事儿办的,竟叫朕也忧虑起来。” 他话音一落,鱼侯头皮发麻,连连碰头,又是一阵告罪请求宽恕的话。 燕冬在帐子外听了,真心感佩,哪来这么多求情告罪拍龙屁的轱辘话,若非他学着没用,也得偷师两句藏在肚里了。 燕颂和煦地敲打了鱼侯,知道事情是成了,便放人下去了。随后说:“过来。” 这话没头没尾的,燕冬一时没动弹,直到燕颂将茶盖轻轻盖上,发出“啪嗒”声,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折身蹿到主帐门前,从两侧禁军撩开的帐子前进去了。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燕冬喊一嗓子,跑到靠背前一弓腰,双手为后一摆,将额头叩在燕颂的额头上,语气恭谨。 燕颂蹭了蹭他的额头,伸手将他拉到怀里,说:“谁教的习惯,还学会偷听了?” “无师自通的。”燕冬理直气壮,“你明知我在,却不拦着我,那就是默许了,此时秋后算账师出无名,很没道理。” 燕颂睨着他,凉凉地说:“我欺负你还需要找什么道理?” “为什么突然想欺负我?”燕冬挠了挠头,懂了,“果然果然,鱼儿损伤自身来这一出苦肉计,这让你想到了我从前离家出走的那篇旧账。你对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先前就阴阳怪气损我,现下更是要牵连我了。” “哪里是损你,我是夸你呢。”燕颂说。 燕冬牙牙学语似的,“呢。” 燕颂被逗笑,伸手在燕冬的腰上揉|捏了一把,燕冬当即笑|喘两声,痒得扭身钻进他怀里,软乎乎地求饶,“哥哥最疼我了,别挠我呀。” 燕颂爱不释手,把人抱紧了。抱了一会儿,像是抿着一颗糖,现下糖化了,他也勉强尝够了甜味,这才温声说:“还去玩吗?” 出了这档子事,燕冬哪有心情再出去撒野,便说:“我才然让人数了数,猎得差不多了,总归只是小物件,今年又不用打老虎,就不去了吧。” 燕颂明白燕冬心里在想什么,便说:“御医都说了没有伤及要紧处,你且等会儿,等人醒了,自去同他说说话、撒撒火就好了。” “好。”燕冬抬头看着燕颂,“那我们现下在周围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尚可,出去吹吹风。” 燕颂自然依燕冬,拍拍他的屁|股让他起身,自己跟着起身,两人一道出了帐子。 燕冬有个“毛病”,他很喜欢和燕颂亲近。从前他们只是兄弟的时候,他还能克制些,只是永远和燕颂离得最近、寻摸机会往燕颂身上凑而已,如今他们关系又有变化,他就全然不知何谓克制了,挨着胳膊没走两步,就伸手去握住了燕颂的手。 肉贴着肉,方才踏实。 指环挨着指环,清凉凉的,燕颂反手握住燕冬的手,拉着他择了条小路,悠闲地顺着往前走。 正是木芙蓉盛开的时候,傍晚前后的橙阳当空一照,雪白的、淡红的,一簇簇一团团的都好似有朦胧幻变之美。燕冬走路不老实,时不时就要蹦蹦跳跳,这会儿正从一簇雪白下头虚虚地蹭过去,那一瞬间像是提前戴上了冬日的风帽似的,只露出小半张白俏的小脸,若隐若现。 察觉那目光,燕冬从花瓣旁扭过脸来,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在偷看我吗?” “我正大光明。”燕颂反驳。 “好吧。”前面有个小坡子,燕冬拽着燕颂上去,又一道蹦跶下去,顺着山路跑起来。 他小时候就这样,总喜欢蹦蹦跳跳,偏不满足自娱自乐,总喜欢拉着燕颂的手,拽着哥哥一起跑一起跳,偶尔蹦跶得太厉害了就要摔跤。 这孩子说来也奇怪,平日磕了碰了并不哭,乖乖爬起来就是了,好几次被燕纵那小泼猴带着玩的时候摔了绊了,还会凑到二哥怀里安慰二哥别自责。偏偏到了燕颂跟前就不同,莫说摔疼了,就是摔了个屁股蹲都要瘪嘴抹眼泪,非得燕颂过来抱他哄他才能好。 前面有小泉,不过两丈宽,燕冬在岸边停步,故意躲了跺脚,为难人,“我走路不老实,万一踩着水、沾湿鞋了怎么办?” “小王八蛋,”燕颂笑着说,“上来。” 燕冬嘿嘿一笑,凑到燕颂身后,原地一个蹦跶熟练地上了他的背,说:“驾驾驾!” 燕颂捞着两条王八腿儿,沉稳地踩着石头墩子过去,说:“骑马呢?” “谁骑你了?”燕冬捏捏燕颂的后颈,笑着说,“我都没上你的肩,不算骑!” 燕颂停步,说:“那上来。” 他好歹那么大个人了,还是很有分量的,燕冬当即摇头,说:“不要!” 燕颂也不强求,继续背着人往对面去。踩了几个墩子到了对面,燕冬没说要下来,燕颂自然也不会主动把人扔在地上,背着他继续往前面走。 风轻轻地吹着,有些凉,但他们胸膛贴着后背,挨得紧紧的,一点不冷。燕冬趴在燕颂肩上,偏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燕颂的侧脸,突然伸手摸摸他的脸,说:“真想死在哥哥身上。” 他偶尔就会这样。 没由来地说一些话,听着不吉利,但他不避讳,说得格外认真,语气认真,目光也认真,所以落在听话的人耳朵里,便只会觉得他是痴了。 燕颂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去,说:“那当然好。我们抱紧些,骨肉化了都黏在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 “好高兴啊……”燕冬搂紧燕颂的脖子,心想几十年哪里够呢,忍不住说,“世上真有仙丹吗?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燕冬是个又聪明又傻的孩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燕颂闻言立马警惕起来,警告说:“可不要想这个,更不要乱吃东西。” 他语气沉可,燕冬吓得缩了缩脖子,抠着燕颂肩膀上的布料小声说:“我就问问。” 燕颂掂了掂背上的人,停步,微微偏头,语气又温和了下来,“委屈了?” 燕冬摇头,“我只是问问,不会乱吃东西的,哥哥不要操心。” 燕颂松了口气,“乖。” 燕冬抿唇莞尔,趁机亲亲燕颂的脸颊,“累了吧?放我下来,我自个儿走。” 燕颂没立刻放,背着他又走了一截,燕冬实在趴不住了,伸胳膊蹬腿儿从他背上跳下来,又拉着他,挨肩膀挤胳膊地一道走了。 两人散了一圈,回到营帐坐了会儿,外头就有人来传鱼照影醒了。燕冬当即从靠背上起来,过去探望了。 进帐子一瞧,霞晖正在服侍鱼照影用药汤,侯翼抱臂杵在一旁看着,燕冬走到侯翼身旁,鱼照影便抬起头来朝他笑笑,有点讨好的意思。 “懒得说你。”燕冬冷酷地说。 “说我吧,”鱼照影哄他,“不说我我还不得劲儿呢。” 燕冬不上当,说:“让你得劲儿了,我就不得劲儿了。” 鱼照影失笑,颇可怜地说:“今晚的宴席,我是蹭不上了,喝点药汤米汤的暖暖肚子算了。” 他自顾自地装可怜,燕冬自顾自地装冷漠,还是常青青眼神来回,笑着替自家公子说软话,“哪能呢?公子都问过御医了,让膳帐里给您单独炖盅膳汤、做几样能吃的,虽说比不得大家吃的锅子香,但您如今得忌口,只能委屈一二了。” 燕冬装模作样地瞪了常青青一眼,“多嘴。” “好啦,”鱼照影哄他,“你就迁就迁就我吧,慈悲为怀饶恕我,好不好?” 燕冬“哼”了一声,硬邦邦地说:“鱼映霄身旁那两个捡箭的里有你的人?我们都不知道呢。” 侯翼帮腔,“都不知道呢。” 鱼照影失笑,解释说:“他脾气大,发作起来难免对下面的人使性儿,久而久之,有些人心里就有怨言了。况且都说他的亲卫,我的亲卫,但除了自小跟着的,别的亲卫说到底都是鱼家的亲卫,我私下动作一番,他们私心里认了我,有何不可?但这些都是家宅里腌臢算计的事情,我何苦与你们说呢?” 燕冬和侯翼家里都是和乐的,因此鱼照影自来不爱主动和他们说,其一是没必要让他们听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事,其二也是因为说出来就像倒苦水,几回不打紧,说多了他自己都嫌丢人烦人的。 燕冬明白鱼照影的顾虑,闻言也没多说什么,只叹了口气,“算了,做就做了,我也懒得与你计较,总之这出苦肉计也算是唱值了。接下来,你就只管好好养伤吧,年轻人,可不要落下病根。” “你就是实心眼儿!”侯翼拍手,“要我说,先在里头穿件甲,中了箭也能挡上三分,毕竟出来围猎穿甲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苦肉计,就是得苦一苦才好。”鱼照影说,“我伤口疼,可心里却痛快,你们就不要心疼我了。” 兄弟几个坐的坐、站的站,围在一块儿说话,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了,直到晚些时候常青青进来说前面要开席了,这里方才散了。 鱼照影这会儿子也累了,霞晖将他放平,盖上毯子,将两位公子送出帐子,又才回去守着。 燕颂没有先回去,只是叫吕鹿去传话开席,自己在外头等燕冬。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来,燕冬见了燕颂,立马忘了侯翼,一溜烟儿蔓到燕颂身旁,柔情地烘着他,叫他哥哥。 肉|麻死了,侯翼暗自搓胳膊。 燕颂拉住燕冬的手,让他乖乖站好,而后将臂弯中的织金披风抖开,熟练地给他穿上,兜帽也戴上。 “夜里风冷,别着凉了。”燕颂摸摸燕冬的头,握住他的手,抬头看了眼杵在不远处的侯翼,“鸣飞,一道走吧。” 侯翼“诶”了一声,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路上兄弟俩竟然没有自顾自地说些肉麻兮兮的情|话,燕冬一边玩着燕颂的手,一边哼着调子,燕颂则问侯翼的话,大抵是近来读什么书、练武勤快否、有没有想过去哪里做事等等。 燕颂把燕冬管得严,事事都上心,因着爱屋及乌,也给侯翼和鱼照影当大哥,历来要关注他们的课业。 侯翼老老实实地答了,不敢隐瞒耍赖,又说:“爹想让我去北境操练操练的。” “不好。”燕颂说,“你兄长在那里,一年半载都不在家的,如今你也去了,谁在父母跟前尽孝?” 侯翼眼睛一亮,点头说:“我也如此说。我爹就是嫌我烦,要把我撵走,免得我惹他生气!”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99节 燕颂笑了笑,说:“他是知道自个儿管不住你,要把你送到你兄长那处管教,顺带磨砺你。但我瞧着,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在京城,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还管不了你吗?” 这就是要好好磨练侯翼的意思。 燕冬顿时偷偷地对侯翼露出一记“兄弟好运”的小眼神。 侯翼哪里敢吱声,忐忑地等待指令。 “先前我和兵部的林卿议了议,打算把全国的驿站、递运所、急递铺再好好休整、精简一番,力求麻利些。林卿已经写了份详细的文书呈上来,我也瞧了,算是暂时拟定了,但到底是纸上谈兵,最后落定章程前还需要有人下去细细地考察一番。”燕颂看了眼侯翼,温声说,“你年轻力壮的,做事也肯勤勉,便去林卿手底下帮他把这件事儿做了。” 侯翼闻言哪有不愿意的,当即捧手应是。 “不论别的,至少要做到谦逊、勤勉,做好这两点,就没有学不会的。”燕颂拍拍侯翼的肩膀,像个兄长那样,“好好学,好好做,别给我丢脸。” 侯翼亮声说:“是!” 好兄弟得了机会,燕冬也替他高兴,笑得眉眼弯弯的,燕颂偏头时瞧见,揶揄说:“突然想起来,今儿没带雪球和葡萄。” 今儿林子里的犬都是猎犬,那俩小团子哪敢往林子里放,万一一个没注意跑出去了怎么办?因此就搁在国公府享清福呢。 燕颂冷不丁地提起它俩,燕冬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人又在说他是小狗,倒也不生气,冲燕颂“嗷嗷”叫唤了两声。 忒响亮,燕颂伸手捏了捏燕冬的耳朵,埋头在那红润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侯翼没防备,看了个正着:“。” 第79章 暖耳 每年年节前后最事多忙碌, 燕颂从暖阁出来时,天已黑沉了,进入寝殿后看一眼案几上的香漏, 已经子正二刻了。 入了十一月,天气渐冷,槛窗到了夜间都闭着,地上换铺织锦毯,龙床四周也换上了厚实的撒金罗帐,不如从前可以隔纱窥美人了。 燕颂轻步走到床畔,撩开帐子一瞧,燕冬裹着祥云织锦被,只露出小半张酣眠的脸。 燕颂轻轻放下罗帐, 转身去外间洗漱更衣,这才又回来,轻巧地钻了被窝。 外间很快就歇了大片灯,只按照燕颂的习惯留下一盏戳灯以便起夜。 真是刻入骨子里的习惯了,燕颂一躺下,燕冬就下意识地循过来,侧躺着枕他的肩。燕颂侧身把人抱住,拍着背轻轻哄了几下,那小脸上微微蹙起的眉头逐渐舒展, 人又睡实了过去。 风声都被厚实的门窗挡在外面,寝殿里安详一片, 一夜安眠。 翌日卯初,常春春进来伺候时,燕冬趴在燕颂颈窝里睡得尚香,每到了天冷的时候, 他就睡得深、赖床的功夫也更厉害。 燕颂倒是已经醒了,正安静乖觉地给燕冬当褥子抱枕呢。 常春春轻步凑到床前,用气声和燕颂说话,“今晨要议事。” 燕冬扒得紧,燕颂起身,他必定就醒了。燕颂微微摇头,轻声说:“且得再睡一阵子,等开始议事时,先叫文书房行走暂时代为主持吧,就说我昨夜处理政务晚了,一时没起来。” 紫微宫冬暖阁的灯亮到了子正后,这是事实,只是燕颂从前从不拿这当幌子,他天生的精力好身子骨强,几日不歇耐得住,哪怕偶尔真累得很了、面上也要尽量光彩。 如今燕颂和燕冬的关系人尽皆知,燕冬经常夜宿紫微宫也不是秘密,若不扯个说得过去的幌子,难保外面怪罪燕冬引他厮混怠政。 常春春应声,放下帐子轻步出去了。 人一走,燕颂又闭上眼睛假寐,俄顷,怀里的人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眼睛还没睁开,先出声唤他:“哥哥……” 刚醒,一把嗓子黏糊糊的,燕颂失笑,说:“在呢。” 燕冬睁不开眼睛,抬手摸到了燕颂的脸上,就这么抱着他,含糊地说:“几时了,你怎么还没走啊?” “唷,赶我走啊?” “没有的,”燕冬从燕颂的颈窝蹭到脸腮,亲亲他的耳朵,“今儿不是要议事吗?” “你倒记得,”燕颂环抱着燕冬,揉他的后肩,哄着说,“那我先走了?” 燕冬闻言“嗯”了一声,随后勉力睁开眼睛,瞧见案几上的香漏,果然晚了。他明白是自己黏人,把燕颂起床的道路拦住了,有点不好意思,跟着撑起上半身,“我给哥哥拿衣服……” 话未说完就被燕颂摁住,拿锦被盖严实了。 燕颂早已利落地出了暖被窝,坐在床畔说:“瞧你睡迷糊了,哪用得着你拿?” 燕冬在燕颂的眼神命令中乖乖躺平了,只得叫人进来,吩咐说:“把博古架第二层那个剔红盒子里的东西拿来。” 内侍轻声应下,去了,燕冬打了个呵欠,饧眼瞧着坐在床畔洗漱的人,说:“给你做了对暖耳,要戴的,别嫌麻烦。早上风寒露重的,别冻伤了耳朵。” 当午的日录里没提过这茬儿,必定是燕冬回家去陪崔拂来那几回里做的。燕颂漱口擦脸,俯身给燕冬掖了掖被子,说:“我们冬冬现在说话有股子别样的味道。” 离得近,燕冬脸上热乎乎的,小声说:“嫌我唠叨呀?” “没有。”燕颂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思忖着说,“不知如何形容,偶尔听着不似冬冬,倒有几分哥哥的味道了。” 燕颂起身去梳头束发,燕冬打了个滚,侧躺着向外,懒懒地说:“我像你有什么稀奇的。” “瞧这孩子,果真没睡醒。”燕颂温声说,“此处的‘哥哥’指的是兄弟里的兄,不是我。” 俄顷,燕颂更衣罢,内侍也将那紫貂暖耳拿了过来,他细细瞧了瞧,素锦带子上没有成套的绣样,倒是正正经经地绣了只小肥燕子。 “这小肥燕子指的是谁?”燕颂走到床畔坐下,要燕冬替他戴暖耳。 燕冬一面听话,一面说:“当然是我呀,这是我的标志,相当于徽印了。” 他帮燕颂戴好暖耳,细致地理了理位置,“紧吗?若是紧就取下来,再改一下。” 燕颂试了试,不紧,握住燕冬的双手反扣住,俯身亲了亲燕冬有些红肿的眼皮,轻声说:“再眠会儿就起来用早膳,有你喜欢吃的乳粥和羊肉笋包,别赖着赖着就该午膳了。” 燕冬“嗯”了一声,说:“你用了再走吗?” “这会儿不用了,待会儿议完事再用。”燕颂怕燕冬不用早膳,便说,“你要是起得来,届时就来陪我,咱俩一道用膳。” 燕冬果然上当,“嗯,那我估摸着就起来。” “乖。”燕颂亲亲燕冬的鼻尖,又说了两句,便先快步去文书房了。 燕颂到文书房的时候,各部堂官和要紧衙门的堂官正在议事,见了他纷纷一愣。 都是京城里的老熟人了,各自放在外头的习惯还是非常熟悉的,譬如这么多年了,他们就没怎么见燕颂戴暖耳。 暖耳舒服,冬天能保护耳朵,但好比冬天的围脖手套,利落的人带着总嫌它们碍事。燕颂就是个顶顶利落的人。 但他们转念一想,十月打围的时候听说燕大人就戴着满山的貂啊兔啊狐狸的霍霍……哦。 燕颂在龙椅上坐了,取下暖耳轻轻地放在膝上,温声赔罪说:“朕来晚了,诸卿莫怪。” 燕颂从来就这样,待人疏离却有礼,这是他的教养。他是个高门贵公子,却不耽误做个阎王罗刹,他把审刑院使做的那样好,使起残酷血腥的手段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今他做了皇帝,平日对待臣工们也是温和宽厚的,从不随意苛责、轻慢了谁。譬如前几日宣召要外放的一批年轻新官来御前训话,其中难免有太内敛或是不敢在人前说话的,一时畏畏缩缩、口齿不清,两侧的臣工都逐渐不耐烦,新帝却一派温和耐心、予以鼓励指引,让一群年轻官员如今亲爹亲娘,临走时两眼泪汪汪。 老臣们总是在这类时候看见先帝的影子,可新帝到底不是先帝,他越这样,聪明的臣工们就越是忌惮敬畏,不敢真将他当作一位宽仁温和的君主。 “按照旧例,每年年节前,各地的大员都要入京请安,朕看今年就先把大部分人的问安免了,只特定几个朕要与他们商议正事的来。”等臣工们将今日的议事说完了,燕颂方才道。 “臣看这样很好。”王植说,“其一是免了地方官员的舟车劳顿,都是过年的好日子,何必这样来回奔波辛劳;其二也是减了沿路的开支用度,毕竟都是大员,出门在外难保没有铺张耗费、迎来送往的。” “其一是最要紧的,年节就是和家里团圆要紧,大老远来朕跟前晃一圈有什么用处?尤其是些上了春秋的,老胳膊老腿本就不耐寒,若是再出了倒在路上的,也实在可惜。”燕颂摸索着暖耳,曼声说,“年节的赏赐照样分拨下去就成。还有,臣工衙门里有从外地来京城任职的,若是想提前回乡,各部统筹着递个劄子上来,能批的朕都批,别把人强留着。” “陛下仁爱,臣等替下面的人谢恩了。”礼部侍郎笑着说,“臣倒是想早日回江州,无奈一身重担,撂不开啊。” 他是燕颂亲自提拔的,必定是从前就有联系,这是亲臣独有的说话权力,众人闻言也都没谁斥责他。 “你是万不能撂的,朕还指望着你早日娶亲呢。”燕颂和煦地说,“辛苦爱卿了,等朕好事罢了,必定好好谢你。” 礼部侍郎春风满面地说:“臣多谢陛下!” 又絮絮地议了两桩事,小朝便散了,臣工们按照班次纷纷退了出去。下了白玉阶,礼部侍郎叫住王植,“益清留步,我有事请教。” 两人走到一旁站定,免得妨碍别人的路。 “我听说那乌家的公子若冲还在贵府?”礼部侍郎开门见山。 王植闻言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微微颔首,“乌公子伤得不轻,如今好歹好了七八分,只是他年轻,必定要彻底养好,否则留下病根就可惜了。” 礼部侍郎点头,示意王植边走边说。 “礼部为陛下筹办婚宴,如今正要商议婚宴上的礼乐。若是寻常的立后大典,咱们按照规制来办就是了,偏这婚宴特殊,我就犯难了,寻思着要不要特意编一首新的。” “倒是可行。”王植说,“燕大人年轻,又跳脱,那些庄重的礼乐,他听着未必喜欢。” 礼部侍郎说:“我就是想着此处了,犹豫要不要请乌公子来编。他在曲乐上的灵思不必多说,是个人才,且他与燕大人交好,私下还可以便宜地请示商议,不怕犯难、惹贵人不悦。” 其实他也有另一分私心,对着旁人不必说,但对王植这样玲珑通透人物,遮掩就显得有鬼了。 “此外,我心里惦记着乌老从前的提点教诲之恩,如今老人不在了,就只能从子孙上来报答。”礼部侍郎叹气,“若是乌公子编出一首好曲,在陛下跟前过了眼,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啊。” “李大人宽厚。”王植说,“我看可以一试,你先去请示了陛下,若是陛下允了,我便同乌公子说。” 礼部侍郎一拍手,说:“那就说定了!” 那头,陛下正在文书房批阅劄子。俄顷,燕颂抬眼瞧了瞧香漏,又低头,过会儿又抬头、低头,反复了三次,他叹气,说:“赖床精。” “背后说我!”燕冬从屏后蹿出来,一下蹿到龙椅后头,双手掐住燕颂的脖子,狰狞着脸,“被我逮到了吧!认错!跪下认错!” 燕颂正要笑着哄人呢,闻言微微挑眉,轻易挣开燕冬的手,把人压制在腿上,笑着说:“再说一次?” 这四个字的威力不亚于严肃语气的“过来”,只稍逊于燕颂嘴里的“燕冬”和“跪下”二字,燕冬一下就软了,很大声地说:“哼!” 哼罢,一摊手一摆腿,就这么躺在了燕颂腿上,翻着眼,一副要赖死过去的模样。 燕颂失笑,就这么把他抱起来往偏阁去。 燕冬享受极了,晃晃腿,说:“方才来时瞧见路上的腊梅开了,可漂亮,要不是惦记和你用膳,我就坐那儿好好欣赏了。” 燕颂把人放在榻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说:“等你得空,陪你去赏。” “嘿嘿!”燕冬拍拍手,外面的人就传膳进来。 他脱了围脖,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笑盈盈地说:“先前外头来人传话,家里包了冬笋馄饨,配着浓汤煮出来,香死个人。我待会儿要出去办事,还要去探望鱼儿,回来的时候顺带就捎回来,咱们晚膳吃馄饨吧。” “好。”燕颂把乳粥放在燕冬面前,放了勺子,“那我就等小燕大人投喂了,可得早些回来……羊肉包闻着香,趁热吃。” 两人用罢迟来的早膳,各自漱了口,燕冬就要往外飞了。燕颂拿披风将人裹着,戴上围脖兜帽,说:“天冷,能在屋里就在屋里吧,少在外头蹿,吹了风着了凉就不好了。” “哎呀,知道了,唠叨精!”燕冬用那种娇惯的语气说话,屁|股就吃了一记巴掌,他转头和燕颂闹,被扣着手抵在屏风上收拾了一阵,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逃了,站在门外才敢放狠话: “给我等着!” “早些回来,可别让我出门逮你。”燕颂站在隔扇后头,笑盈盈地嘱咐。 “哼!”燕冬大摇大摆地折身走了,没走两步,脸上就笑开了,不知在笑什么,总之就是心里快活,浑身舒坦。 燕颂踏出殿门,在阶上望着那背影——快步下了台阶,最后一步并作三步蹦跶下了台阶,大步流星地走了。走出一段距离,那背影没转身,却似背后长了眼睛,突然抬起双手在头顶胡乱地晃了晃。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0节 燕颂缓缓地笑起来,看着燕冬彻底不见了背影,才转身回殿内继续看劄子。 那头燕冬出了皇宫,先去皇城衙门里坐镇料理正事,简单用过午膳,又忙了一个多时辰,就骑马去文华侯府了。 鱼照影在院子里养伤,看看书下下棋,日子倒是悠闲,就是冬日天气的缘故再加上每日用药,经常犯困。 燕冬到的时候,鱼照影正躺在榻上睡,于是便没让霞晖把人叫醒,只站在榻边探望了几眼,又出去问了霞晖鱼照影这几日的情况,最后将一篮子珍贵的药材、补方留下,就离开了。 燕冬打马回家,燕青云正撸着袖子伺候水仙盆呢,他上去给老爹捶了会儿背,崔拂来捧着热牛乳出来让他喝了,关心道:“在溪如何?” “尚可,就是没什么精神,我去的时候他睡得香呢,没说上话。”燕冬说,“对了,霞晖说家里送去的药膳,鱼儿都一口不剩的吃了,叫你们放心。” “那就好,等他伤口愈合了,我就炖汤给他送去,可得好好补起来。”燕青云把水仙都放好了,拍拍手说,“婚宴定在明年二月,为着方便,今年你舅舅舅母要来和咱们一道过年。” “太好了!”燕冬靠在红柱子上,一面捧着碗暖手,一面打听,“都有谁来呀,我好提前备礼。” “现下还没确定呢,”崔拂来说,“等他们的信来就知道了。” 燕冬笑着点头,说:“早知就不让玉表哥回去了,省了脚程。” “那谁能预料到你们这么快就要成婚呢。”燕青云趁机嘟囔,“才十八呢!” 燕冬替自己和大哥说话,“别人家十八都当爹了呢!再说了,我又没和别人成婚,我得了那么好的一个人,您就偷着乐吧!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这门婚事不论从我这儿看还是从大哥那儿看,是不是都是您二老捡便宜了?” 燕青云反驳不及,说:“我说一句你抵十句!” 燕冬嘿嘿笑,崔拂来掩袖笑了一声,摸着小儿子的脑袋,说:“良缘既定,早日成婚便是喜事。” 燕冬点头,“就是就是!对了娘,快着人把馄饨拿来,我要带回去陪大哥用膳呢。” “还要你说,早就给你备好了。”崔拂来吩咐丫头去拿了个黑漆食盒来,等燕冬喝完牛乳就递给他,笑着说,“冬笋刚出来,新鲜着呢,很好吃的。” “嘿,爹调的馅儿,不是冬笋也好吃!”燕冬上去撞了燕青云一下,拍拍老爹的马屁,被燕青云捏着脖子提溜出院子,笑着撵出去了。 “骑马慢些……哎呀把你的披风系好。”崔拂来跟出来叮嘱。 “知道啦!”燕冬赶忙把披风领子系好,同爹娘挥挥手,提着食盒快步走了。 打马回了宫,正值黄昏,天烧红了一片。审刑院使有内府骑马的特权,胡萝卜一溜烟蹿到小宫门前,突然就停下了。 原是里头跨出来一行人,为首的赫然是燕颂。 “哥哥!”燕冬翻身下马,快步上去,“你怎么在这儿?” 燕颂伸手过去,说:“坐久了,闷得慌,腰背也僵了,就出来走走。” 从文书房快走到宫门口了,您可真能走。燕冬笑了笑,伸手握住燕颂的手,一下撞到他身上去,提了提另一只手里的食盒,“回去,煮馄饨!” 燕颂接到了人,心满意足,笑着说:“好。” 第80章 新雪 “又是年节, 又是婚宴,家里忙慌啦!”燕冬抱着身白狐裘给燕颂穿上,絮絮地, “才然收到家里递进来的信,今年舅舅舅母、玉表哥珏表哥还有两位表姐妹一道来家里过年,我得备见面礼了。今儿有空,下值后就在外头逛会儿,若实在太晚,我就不回来了,在家里住一夜。” 燕颂看着站在跟前帮自己系扣子的人,说:“冬冬如今真乖,还知晓提前报备了。” “还不是你, 把我管得越来越严了,好比昨儿我就是不小心在鱼儿房里睡着了,睁眼就看见你的冷脸,忒吓人了。你说说你,虽说昨儿当午身子不适没跟我出门,但青青是干什么使的,我还能在外面丢了不成?我就晚回去一会儿,用得着你火急火燎地出来逮我吗?唉,”燕冬数落罢, 又得意地笑,“但我就喜欢你这样, 你拴着我,我也拴着你。只是我不要你无谓地忧心,所以以后事事都和你报备。” 这话听着心里舒坦又慰贴,但说起昨日的事, 燕颂就笑不出来了,“半天不见你回来,还不许我出来寻你么?” “许许许!”燕冬转身拿起托盘上的玉佩帮燕颂系,“你瞧你,又翻旧账,我昨儿哄了你半天,白哄啦?” 燕颂伸手掐住燕冬的脸,迫使他抬头,问:“谁先翻的旧账?” 燕冬撅嘴,哄得燕颂丢开手,这才说:“谁翻旧账啦?我是跟你表态度来着。” “你就哄我吧。”燕颂拍拍袖口,径直出了寝殿,往文书房去了。 燕冬屁颠颠地跟在后头,说:“唷,瞧你,不理我了?” “谁不理你了?”燕颂瞥一眼那混账,“你出去你的,跟着我做什么?待会儿晚了时辰,回来又找我的茬,说我耽误了小燕大人的好时光。” 燕冬哈哈笑,猴儿似的往燕颂背上蹿,把人扒住了,笑眯眯地说:“跟你在一块儿才是好时光呢。” 燕颂嘴角微扬,说:“甜言蜜语。” “是甜言蜜语,是哄人的,有都是真的。我想着你,心里就甜,说出来的话自然也甜。”燕冬不害臊地说,“你这人,明明就喜欢听,要装腼腆装端庄不说,还假模假样地嫌我。” “哟,”燕颂背着人拐弯,继续顺廊往前走,淡声说,“讨您的嫌了?” “没,我把你看得明明白白的,权当你是欲擒故纵!”眼见要分路了,燕冬啵地亲了燕颂一口,从他背上跳下来,绕着人转了一圈,负手仰头把人盯着,“我走啦?” 燕颂捧住那张笑盈盈的脸,亲了亲燕冬的唇,笑着说:“得了,去吧。” 燕冬心满意足,伸手蹭了蹭燕颂的脸腮,就转身下了阶梯,大步流星地走了。 白日仍在衙门当值,勤恳做事,到了傍晚下值,燕冬恍若脱缰野马,立马蹿出了皇宫。今儿没好好用晚膳,他就在街上买了份灌肠跟和宝吃了,途径和家茶馆,又坐下来尝一碗和姝新做的梅花元子汤。 为着御寒,茶馆四面都罩着布帘,屋子里放着炭盆,还算暖和。燕冬在隔间坐了,这里是和家人平日自己用膳的小间,寻常客人不会进来。 王嘉禧今日也在茶馆帮忙,闻他来了,便解了围腰从厨房出来,进了隔间。燕冬正埋头尝着丸子,拿勺子的右手罩着只单薄的黑指套,缚住修长的五指。 王嘉禧从前没见燕冬戴这个,他是个怕冷的,到了冬天就会戴上各色绒毛手套,软乎乎的也暖手。倒是燕颂常戴这个。 从前燕冬还和他们犯痴呢,说燕颂的手怎样怎样好看,戴着指套又别有风味,什么风味形容不出来,总之看得人脸热热的。 “你也在啊。”燕冬一抬眼,态度随意,“坐。” 王嘉禧回神,在对面的软垫上坐了,说:“在溪好些了吗?” “好多了,整日在院里当大爷呢。你呢,今年回江州吗?”燕冬随口关心。 王嘉禧摇头,“今年不回了吧。” 她没多说,但细看有些恍惚的样子,燕冬察觉有事,等她去忙了,就叫了和姝进来,开门见山,“家福怎么了?” 和姝知道燕冬和王嘉禧是朋友,于公也不敢瞒他的,就说:“她家里想和贺小伯爷攀亲。” 贺申对王嘉禧有意,大家伙都知道,从前王嘉禧的爹娘便对此很是欢欣,但到底两家不算门当户对,因此不敢太积极。如今贺家因为皇后遭受牵连,虽然还有宁王,到底不比从前,何况贺申对王嘉禧意思不改,夫妻俩的心思就渐渐活跃起来了。 “她爹娘的意思是这门婚事算她高攀了,贺小伯爷一心一意,能有什么不满的?因此有意促成此事,嘴上说便罢了,前几日还主动招呼小伯爷来家里相看呢。”和姝叹气,小声说,“家福是个倔脾气,不肯依,打算离家出走呢。” 燕冬咽下汤,说:“哪里行?年节将至,各地人来人往的,比平日乱多了。前几日收到侯二公子的信,他便装在外办事,路上都遇到了地|痞流|氓劫道的。” “可说呢,我也是这么劝她的,但这事儿能怎么着嘛。”和姝说,“贺小伯爷待她的确算是用心的,但小伯爷生来自认高人一等,行事霸道,于家福来说不算良配。况且贺小伯爷还算好的,贺家恐怕是瞧不上家福的,毕竟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 “所以跑什么呀?她爹娘再肯,人家爹娘不肯,有什么辙?贺申再想娶她,还得先让自家点头呢。”燕冬想了想,摇头,“以我对贺家的了解,这头他们很难点下来。” 和姝说:“可我听说小伯爷常去宁王那儿撒娇卖好,若宁王去贺家为他说话……” 燕冬眼前已经有那画面了,嗤一声,“放心,这事儿三表哥不会帮他。” 和姝说:“为何?” “因为家福姓王,和王府尹沾着亲。”燕冬端起小碗,把热汤咕噜下肚。 和姝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饱了,多谢款待。”燕冬放下碗,擦干净嘴,起身出了隔间,就要走了。 和姝送他出门,正巧碰上和渡下值后过来给妹妹帮忙,四目相对,和渡愣了愣,连忙上前行礼。 “今儿巧,倒是碰上了。”燕冬示意和渡免礼,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和宝快步走了。 和渡看着那利落修长的背影出了木门,顺道一拐就没了身影,不由有些出神。 和姝还在一旁和兄长分享今日的趣事儿呢,抬眼瞧他那情状,先是疑惑,紧接着想起什么,连忙将人翻了个面,拽到一旁无人的角落里。 “哥,别看了!你的眼神很不对劲!”和姝压着声音说,“那是未来的皇后!若是被谁瞧见,传出去,咱们要倒大霉的!” 和渡扯唇,难堪地躲避妹妹的眼神,“我知道的……” 和姝也心疼兄长,见他这模样不禁叹了口气,说:“倾慕一个人没有错,但缘分天定,偏没定在你身上,能怪谁呢?燕大人和陛下竹马竹马,彼此倾心,人家才是有缘有分。你只能偷摸地想,万不敢表现在脸上的,否则叫陛下知道了,如何了得?” 那边兄妹俩在私语,这边燕冬已经逛进了珍宝铺子,要给崔家人挑选见面礼。 崔郡王府什么没有,因此不能光拣贵的买,长辈的好说,庄重不能少,平辈的嘛,就照兄弟姐妹的喜好来选。 但进去一趟,就没有光看不买的,而且给自己买也随意些,只要喜欢,这下见面礼没买多少,燕冬自个儿倒是买了一大堆。 掌柜的捧着笑脸跟着财神爷,从一楼逛到三楼,殷勤得紧,见燕冬要往四楼去,却不敢再殷勤了,立马将人拦住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上头就不是您逛的地方了!” 珍宝阁自来是楼层越高价格越贵东西越好,燕冬闻言一挑眉,冷笑道:“哟,好大的排场,这京城还有我攀不上的枝儿呢?” “嘿,瞧您这话说的!”掌柜的打了自己一小嘴巴,笑着解释,“就不是那意思,是那上头卖的东西吧,它……”压低了声音,“它不是摆在外头用的东西,是房里用的东西。” 燕冬闻言没明白,房里用的东西怎么就值当这么神秘了? 倒是和宝一下就听懂了,笑着凑到燕冬耳边和他说:“是床上的物件儿,确实逛不得,咱们走吧。” 燕冬这下懂了,却没走,“哪里逛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当午哥今儿可跟着呢,要让陛下知道了……”和宝露出“您就老实些吧”的表情。 “哎呀,我就看一眼,长长见识。”燕冬边说边往楼上去,这下掌柜的不敢再拦他,跟着上去了。 四楼分成两面,一面是正儿八经的,隔着一扇屏风,另一面的架子上却摆着些燕冬见都没见过的玩意儿。 “哇……”燕冬露出恍惚的表情,“这都什么呀?短棍儿?还是玉做的,干什么使的?” “哎,”和宝小声说,“瞧您忒没见识!这个叫玉|势,就是仿照那玩意儿做的,您说能怎么使?”说着瞥了眼燕冬的腰下。 燕冬恍然大悟,顿觉烫手,把手里那根青玉的放回原位。 和宝不愧是看话本的,还在旁边对燕冬倾囊相授呢,“这玩意儿一般是成套卖,尺寸有大有小,方便择用。” 燕冬说:“哦……” 掌柜的瞥了眼和宝,吹捧说:“和宝小哥,您真是有见识!” 和宝得意一笑。 “这又是什么呀?”燕冬走了几步,在另一架子上挑了颗龙眼大小的铜珠,“捻串儿的吗?这镂雕花儿还挺漂亮的。” 和宝当即上前指点,“这个叫缅|铃……” 他附耳和燕冬说了一句,燕冬羞得脸颊绯红,立马将那东西丢回盒子里去,但又耐不住心里愈发好奇,直忍着臊把这里头逛了个遍,涨了不少见识,最后还偷偷买了几样,多余拿一锭银子赏给掌柜做封口费,左脚打右脚地出去了。 当午抱臂站在楼外,早就打听到了四楼是什么地儿,这会儿子见燕冬好半日才出来,还一脸热滚滚的害羞心虚样,不由微微摇头。 等燕冬钻进马车,当午把住和宝的脑袋,“你小子,把小公子教坏了。”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1节 “不是我!”和宝毫不犹豫地说,“是公子非要去,我哪里拦得住,我可是忠仆,自来听话!” 当午似笑非笑,撵着和宝上了马车,自己跟着上去了,驾车继续往下一家去。 但在此处耽搁了不少时辰,等燕冬勉强凑齐一套见面礼,天已经漆黑了,赶紧回家去。 和宝在里头准备寝衣,燕冬在外面检查物件儿,说:“还有些外头没得卖的,我明儿拟个单子,你去库房里取。” 随侍颔首,等燕冬摆手便命外头的人进来,将物件儿们搬出去放好。 燕冬也起身去浴房泡热汤了,临走时还抄走了其中一只红木小匣子。 和宝在外面来回踱步,等了好半日,燕冬垂头丧气地出来。他立马上前关心,“好玩吗?” “没弄明白……”燕冬蹙眉,“不舒服。” 和宝怒其不灵性,“唉!” “唉!”燕冬也跟着叹气,认为自己没有当狐狸精尤物的天分,转身溜达回了寝室,踹了鞋钻被窝。 外面很快歇了大片灯,燕冬刚在浴房研究得太认真,这会儿着了床就犯困,很顺利地入睡了。 燕颂迎风抵达时,燕冬已经睡美了,他在床边看了燕冬一会儿,熟练地从床头的柜子底层找出那只红木小匣子,打开一瞧: 硕大的珍珠串子,一对小玉铃铛,葡萄水晶缅|铃串儿,香膏。 “……”燕颂一时无言,将盒子盖上,放了回去,起身去外头洗漱了。 燕颂再回来的时候,换了身干净的寝衣,束发也解了。刚钻进被窝,燕冬便迷迷糊糊地凑上来,嗅着他的味道,“哥……” “嗯,”燕颂掖好被子,“睡你的。” 燕冬“嗯”了一声,过了会儿却突然伸手摸了摸燕颂的脸,半醒的样子,“真是你呀,还以为做梦呢……热乎乎的。” 燕颂没说话,只是捏了捏他的腰,燕冬说痒,闭着眼嘟囔:“我在家里宿一夜都不成吗,巴巴地赶来。” 燕颂笑了笑,说:“听说你在外头买了好东西,长了见识,我来瞧瞧。” “……啊,”燕冬迟缓地求饶,“我是大人了,你不许跟我算这笔账。” 燕颂失笑,见燕冬醒了,便把人抱到身上当毯子,说:“自己试过了?” “嗯,”燕冬和他诉苦,“不好玩儿,半天弄不明白。” 燕颂“哦”了一声,说:“弄进去了吗?” 燕冬眨巴眼的时候睫毛扫过燕颂的颈子,燕颂嫌痒,在他腰上拍了一记,燕冬挪了挪脸,小声说:“没弄进去。” “那你在里头弄半天,是在弄什么?”燕颂似是好奇。 “珠子挺漂亮的,我拿它当念珠捻了。”燕冬说。 燕颂本是来跟这“好学”的小王八蛋算账的,闻言倒忍俊不禁了,“是吗?” “是呀,”燕冬灰心地说,“也没算白买,当手串用,人家也看不出来。” 燕颂抬手揉了揉燕冬的脑袋,说:“瞧把你聪明的。” “说来也奇怪,方才我弄的时候没觉着心里多澎湃,就是紧张、忐忑直至不耐烦,我思来想去,悟出个道理。”燕冬煞有介事地说。 燕颂也很配合,认真地说:“请赐教。” “我不是年轻气盛,想做那档子事,我就只是盼着和你做,”燕冬叹气,“这些死物到底比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燕颂嘴角抽搐,“这是夸我么?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燕冬嘿嘿笑,耍赖般地在燕颂身上蹭了蹭,说:“哥哥来了就不许同我算账,好好陪我睡才是要紧的。” “好了,”燕颂把人攘开,“老实睡吧。” 燕冬又爬回燕颂胸膛,扒着他,闭上眼,一面酝酿睡意一面和他瞎聊,“你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见了吗?府里到处都红彤彤的,爹爹没事儿干,准备了一大摞喜联,据说要挂的每棵树上都是。能不能劝劝他,那样不好看,多晃眼睛,夜里风一吹,还怪瘆人呢。” 燕颂闭上眼,“瞧把你操心的,好,我明儿与他说。对了,这几日就可以采买炮竹烟花之类的,你若是有想要的花样,记得同我说。” “好。诶,我今儿逛街瞧见好多新料子、新花样,怪好看的,我给你裁了几身,过年的时候私下可以穿……还有,我今儿吃了灌肠,特别特别好吃,算起来顺路,明儿咱们回宫前再去吃一口,刚好今天没来得及尝他们隔壁的鹅脆掌,我懒得排队……”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燕颂抬手摸了摸燕冬的侧脸,轻声说:“好梦,冬冬。” 燕冬没回应,但确实做了个梦,梦里他躲在被窝里偷偷研究买来的小玩意儿,突然后背一凉,被子被人掀开了,转头就对上燕颂的脸。 那人跟来捉|奸似的,捉他和那些死物的奸,冷着脸冰着眼,抬手就是一冰坨子甩下来,燕冬浑身一激灵,“啊”地醒了。 燕颂刚醒,冷不丁叫他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抱住,说:“哥哥在这儿。” 那一冰坨子砸在臀上,半边都痛麻了,燕冬心有余悸,悄悄地摸了摸屁|股,在燕颂颈窝缓神。 燕颂拍着燕冬的背,等怀里的人呼吸平和下来才问他做什么噩梦了,燕冬没敢说,免得图惹是非!于是只编了个寻常的噩梦,忽悠过去了。 窗外传来雪球的叫声,燕冬在被窝里打了个滚,拖着嗓子说:“叫——什——么——呀!” 雪球穿着小黄袄跑进来,在床边蹦跶,叫燕颂伸手摁住了。 常春春和穿着小白袄的葡萄从后头跟进来,笑着说:“下雪了。” 燕冬立马爬起来要往外面蹿,燕颂眼疾手快把人摁住了,叫常春春拿裘衣来把人包严实了才松手。 燕冬裹着裘、踩着棉鞋凑到门前,廊外风雪簌簌,半掩着院中的花草廊桥,又是一年赏雪景的时候。 燕颂穿着裘衣从后面出来,见燕冬杵在门前,脸粉白,眼含笑,不禁看了眼廊下的粉山茶。 “好快呀,又要过年了。”燕冬搓着手,突然往后靠去,被燕颂用厚实的胸膛接住了。 “是啊。”燕颂伸手握住燕冬的手,替他暖着,“回屋里去,别冻着了,洗漱换衣后,咱们出门用膳,顺便赏雪。” 燕冬说:“好!” 第81章 远客 燕冬一手握着双燕铜手炉, 一手和燕颂交握,肩膀蹭着人家的后肩,眼睛到处乱看, 屋舍楼馆皆着彩灯红绸等以备年节,环顾四周一片喜庆之色。 “好好走路。”雪地路滑,燕颂另一只手拿着伞,见这人爱蹦跶,便说了一句。 “你把我拉紧些,摔不了……”老天故意和他作对似的,话音刚落,燕冬脚下就一个打滑,好在燕颂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抄了起来, 否则他这一脚往前那么一铲,要连带着燕颂也被他铲飞了! 燕颂将燕冬放回地上,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那小子笑起来,甭管三七二十一,先说一句好话来,“哥哥真厉害!” 燕颂帮燕冬理了理风帽和披风,重新将他牵住往前走,伞一直严实地罩在燕冬头上。 两人去了昨夜燕冬说的那家店, 临街的小厨房里热烟滚滚,在雪中漫开一股热辣辣的油香。 他们一行四人皆着披风兜帽, 老板娘也没将人认出来,只看穿着气度便知是贵客,殷勤地请人入内。 四人在角落的两个相邻隔间入座,常青青和常春春在府里用了早膳, 这会儿子常青青撇下常春春,去隔壁排列买鹅脆掌了。 “灌肠,羊肉冬笋包,炒玉菜,”燕冬合上食单,“粥要核桃仁的。” 老板娘“诶”了一声,留下一只小壶,里面是给客人暖身子的米汤。 燕冬喜欢喝米汤,燕颂便拿水烫了小碗,倒了半碗放到燕冬面前,说:“晾会儿再喝。” “谢谢哥哥。”燕冬乖巧地道谢。 燕颂失笑,抬眼瞧了瞧对面那正襟危坐的人,说:“有事求我?” 燕冬嗔怪他一眼,说:“好伤人的话。论最乖巧的弟弟,我认第一,天底下谁敢认第二啊?” 隔壁传来常春春的笑声,燕冬恼羞成怒,掀起隔间的布帘狠狠挠了常春春几下,在常春春的求饶声中“唰”地拉下布帘,重新坐好,十分端正地抿了口米汤。 等了片刻,老板娘端着托盘上菜,留下“慢吃”等语便掀帘出去了。 燕颂拿小碗给燕冬舀粥,恰好常青青也将一包鹅脆掌拿了进来,摆在桌上,随后退了出去,在隔壁和兄长一块儿剥刚买的栗子吃。 “尝尝他家的灌肠,好香的。”燕冬先搛了块儿灌肠喂给燕颂,待燕颂颔首才得意挑眉,“我的眼光不赖吧,快趁热吃。” 灌肠焦嫩,羊肉笋包浓香,玉菜爽口,鹅掌鲜美,核桃粥也是奶香浓郁,燕冬埋头吃得可香,早膳吃得好,一天都有劲儿! 燕颂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眼神落在对坐,燕冬面皮儿薄红,瞧着比那皮薄馅厚的羊肉冬笋包还要诱人百倍。察觉到他的目光,燕冬从碗里抬起眼睛,说:“认真用饭呀,看我能下饭吗?” “谁说不行?”燕颂说。 “那我白让你下饭吧,多吃点儿,冬日胖几斤也无妨的,不要对自己太苛责。”燕冬一面说一面给燕颂续了一碗粥,“核桃真是好东西,核桃露冰的热的都好喝,熬粥制糕也香香的……待会儿再买一包核桃糕,我要拿衙门里去吃。” 雨雪放朝,今日又不议事,两人不紧不慢地用完早饭,结账走人。 燕冬摸着肚子,燕颂把人拉到跟前来,趁机伸手摸了一把,“撑了?” “有点儿,走会儿就好了。”燕冬趁机拉着燕颂的手帮自己揉肚子,期间好生占了一番便宜,弯着眼睛直乐。 “小样儿。”燕颂低头和燕冬蹭了蹭额头,笑着说,“瞧着怪傻的。” 燕冬大度,并不与这个污蔑自己的人计较,两人在人家店门口说笑黏糊了一番,见客人越来越多了,这才下了街沿,往西边儿的糕点铺子去,消食的同时也顺便买核桃糕。 到了街口,两人上了马车,燕冬把食盒放在小几上,正要凑到燕颂身旁坐下,就被燕颂先一步伸手拦住腰身,摔坐在对方身上。 燕冬也不羞,顺便调整坐姿,扭头对燕颂笑,“做什么呀?” “天冷,”燕颂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小声说,“抱着你暖和。” 燕冬伸手摸了摸燕颂的脸,说:“那天热的时候就不许抱我了,免得热着你。” 他这是故意逗人玩儿,燕颂笑了笑,顺手在他腰上捏了一把,“再说?” 燕冬蹬腿儿,猛地扭身往燕颂怀里躲,笑着求饶,燕颂也笑,两人闹了会儿,各自平缓呼吸。额头抵着,热乎乎的,燕冬抬眼瞧着燕颂,燕颂也看着他,目光如丝,黏糊糊地勾缠着。 “哥哥……”燕冬动情地唤了一声。 “嗯。”燕颂伸手揽住燕冬的后腰,把人抄起来,面对面地抱住,哄着说,“别去衙门了,和哥哥回宫里去。” 燕冬张口就要答应,仅凭最后一丝理智勉强抵挡住了,小声说:“那哪儿行啊?上回就这么哄我,结果就顾着腻歪了,摞了一堆公务,翌日匆匆补救、连带着当日的公务,累得我恨不得悬梁算了!” “小可怜,”燕颂哄孩子似的,掂了掂怀里的人,“怪谁啊?” “当然怪你!”燕冬并不觉得自己克制不住是短处,笃定地说,“毕竟是你哄我的。” 燕颂笑起来,隔着几层布料摸燕冬的背,蹭他的脸,轻声说:“乖宝,和我回吧。” 诶? 唉。 嗐! 马车最终在小宫门前停下,燕颂率先下车,转身将手递给燕冬,燕冬不走脚凳,直接往下一蹦,果然被燕颂双手接住,轻巧地放在地上。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2节 燕冬拽着燕颂入了紫微宫东暖阁,两人各自解了披风风帽围脖手套之类,换了鞋,在炕桌正面对坐好。 吕鹿将劄子送来,很快审刑院校尉也将燕冬今日的公务送进来,常春春奉上两杯热茶,将燕冬的那包核桃糕拿盘子盛了,也放在一边。 “立一下规矩。”燕冬坐姿端正,严肃地说,“不许用言语目光动作撩|拨对方——要时刻谨记‘勤劳’二字,先将正事做了,不能拖延至明日。” 燕颂忍耐住笑意,也严肃地说:“遵旨。” “什么呀,可不能这么说!”燕冬伸手捏燕颂的嘴,实则是趁机狠狠地在燕颂脸上摸了个遍,然后利落收手,挥手下令,“开始吧!” 窗外的雪下个不停,窗内的笔写个不停,各忙各的,倒是一片宁和。 中途,吕鹿轻步进来通传,“瑞王殿下来了。” “瑞”是小六的封号,他如今被燕颂当作储君教养,每日课业较从前有所变化,但仍然和从前一样,由燕颂亲自检查。 记得先帝爷刚让燕颂给小六当老师的时候,燕冬是很同情这孩子的,很担心他被燕颂吓坏了,毕竟天底下没谁比他更了解燕颂检查课业时有多可怖! 彼时燕冬好心地给小六说了各大忌讳,譬如字可以丑但不能太狂浪、哪怕不写都断不能乱写敷衍、千万不能找人代笔等等等等,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燕颂书房中那把戒尺的可怖模样,震慑得小皇子小脸煞白。但没想到这小子平安坦顺地过来了,和燕颂两人师生相谐,倒显得他这个学生在外败坏老师的贤名似的。 眼下见小六在榻前站得笔直、认真思索答话的样子,燕冬颇为欣慰,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 一转眼,又看见燕颂,他坐姿慵懒,背却永远直直的,正在看小六写的两篇文章解读,垂着眼,浓密的睫毛也懒懒地垂着,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燕冬突然有些恍惚,不论坐在哪里,是什么身份,燕颂都仍是那副模样,明明随着年岁渐长,那张脸是有些变化的。 他痴痴地看着,直至眼中那人抬眼看来,不知听见什么好话,蓦地莞尔一笑。 “冬冬,别看了,”小六调侃,“皇兄脸上能有花不成?” “你个小毛孩子能懂什么?”燕冬仍然只看着燕颂,煞有介事地说,“你皇兄脸上就是有花,只是你瞧不见。” 小六闻言仔细地端详燕颂的脸,燕颂也任他端详。随后,小六说:“没瞧见……谁才能瞧见?” “我呀。”燕冬说。 小六问:“为何?” “因为我和你皇兄心意相通,只有心意相通的人才能看见。”燕冬胡诌骗小孩儿。 小六到底还小,且自知天下之大、江湖之广无所不有,当真信了三分,说:“如此神奇,那是什么花?长什么模样?” “什么花啊,鸳鸯花!至于长什么模样嘛,”燕冬笑了笑,“或许千般姿态,就好比那池中鸳鸯,每一对都有些许不同。” 小六打破砂锅问到底,“那皇兄脸上的是什么模样的?” “嗯……”燕冬微微歪头,当真把凝视着自己的人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神神秘秘地说,“就是我的样子。” “啊?”小六看着燕冬,试图想象他变成花的模样,“有些吓人。” 燕冬“嘿”了一声,伸手把小六揽到自己怀里,笑嘻嘻地闹了一阵,喂他吃了块核桃糕,把人连带燕颂批改完的几页纸一道撵出去了。 暖阁里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翻书写字的声音。 俄顷,燕颂不轻不重地丢下一本劄子,让吕鹿传几个人进来。燕冬瞥了眼燕颂的表情,乍一眼没什么特别的,但他就是知道对方生气了,于是下意识地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变小似的。 燕颂注意到燕冬的动作,忍俊不禁,“你躲个什么?” 燕冬叹气,“毕竟从小在你手里讨生活嘛,习惯了。” “说得我苛待你似的,过来。”燕颂伸手环住乖乖下榻走过来的人,替他揉了揉腰,“闷了吧?出去走几步、透透气再进来。” 这是撵他走呢,燕冬撇嘴,说:“我还想着待会儿要是龙颜大怒,我就跳出来按龙背呢!” 燕颂笑着,“得了,别赖这儿。” “好嘛好嘛。”燕冬说着就收拾好自己出去了,先回了趟寝殿,看了眼雪球和葡萄,临走时被狗赖上身了,于是一人两狗就一道出去了。 出来的时候,远远望见几个穿常服的官员陆续到了,都是户部、刑部的。等几个官员进入暖阁,燕冬搂着狗悄摸地过去,挨着对着榻的那扇槛窗偷听。 原是有两个地方收上来的税银不对账,燕颂要派人下去查。燕冬用眼神制止想要妄动的雪球,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渐渐地出了神,同样是燕颂冷厉的那一面,但对家里家外是截然不同的。 脚步声响起,燕冬回过神来,抱着狗儿转了个身,假装经过的样子。 一行官员皆脸色苍白,双方互相见礼,燕冬抱着狗儿放在门槛内,自己跟着进入暖阁。 燕颂写字的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说:“哪里学来偷听的喜好?” “还是那句话,你不阻止,就是默认。”燕冬走到榻旁,单膝跪在燕颂背后,抬手帮他捏肩,“我要去吗?” “这次不去。都是要成婚的人了,别乱跑,否则万一赶不回来,要我独自拜堂吗?”燕颂说,“让任麒去。” 任麒父母没得早,被祖母一手养到十三岁时,祖母也去了,至此家中无亲。他早先吃的镖局饭,后来通过武举进入官场,发达了,从前那些远近亲戚就赖上来了,过年过节少不得来投奔,他心里烦得紧,每年年节都恨不得出门躲避,现下得了旨意,简直喜不自胜。 任麒点了几个愿意和他出门办差的校尉,众人收拾包袱细软,下午就利落地打马出城了。 打城门出去,走官道至第一处驿站,就不见雪了,只是阴阴的冷。几人一路驰骋,轻裘烈酒暖身,某日傍晚途径一处茶馆时,瞧见那小店前停着一列便装卫队,两辆样式素净的大马车。 两方擦身而过,崔玉从车门出来,转头瞧了眼那一行赶路的人,认出为首的人是任麒,便说:“哎呀,又有人要遭殃了。” “触犯国法,是自作自受,不算遭殃。” 一道冷冰冰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崔玉摸了摸胳膊,笑着说:“我就说你才真真儿是冬日生的呢!” 说话的人从马车里出来,一袭黑氅,面容冷峻。 崔珏看了眼前路,说:“此处离城门还有七八日的路程?” “差不离吧,咱们走得慢些。”崔玉抬手搭着崔珏的肩,吊儿郎当地说,“这么关心路程,想娶媳妇儿了?” 崔珏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爹都跟我说了,此次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给你说一门亲事。”崔玉拿出好哥哥的派头,“到时候真有对眼的姑娘,你和我说,保管帮你们水到渠成,定下良缘。你可别觉得我不靠谱,冬儿和陛下那桩就是我说成的,我可是大媒人呢!” “此事不宜做。”崔珏说。 崔玉纳闷,“怎么说?” “你是世子,又是兄长,本该你先成家。”崔珏说。 “兄弟顺序改不了,但是嘛,”崔玉笑,“我让你做世子,成不成?” 什么话,崔珏剑眉紧蹙,不悦地看了崔玉一眼,转身进入车内,彻底不理他了。 崔玉也不恼,笑盈盈地跟进去了。 一行人歇歇停停,第九日总算是遥遥地看见了城门。崔玉推上车窗,正要说话,就耳尖地听见一串马蹄声—— “舅舅舅母!” 一把清亮的嗓子,崔玉一拍手,说:“小表弟来接咱们了!” 当即勒令车队停下,崔玉率先推门下车,崔珏紧随其后。后面那辆马车也把门打开了,一个身量修长、容貌俊雅的中年男子站出来,看清那骑马而来的白绒绒的孩子,笑着张开双臂,说:“冬冬!” “舅舅!”燕冬翻身下马,几步跑到马车前,伸手和男人抱在一起,小孩儿似的蹦了蹦,“我想您!” “舅舅也想你!瞧瞧,还是那么喜欢撒娇,快让舅舅看看!”两人分开,崔郡王将燕冬拨转了一圈,细细端详一番,笑叹道,“两年不见了,我们冬冬长高了,也长开了,如今瞧着真是个俊美郎君呢!” “舅舅没变呢!您在信里说见老了,可我瞧着还和两年前一样,不见半分年纪。”燕冬偏眼,笑着看向从车窗里探头的妇人,“舅母也是,真真儿是仙子变的,岁月不侵,和两位妹妹坐在一块儿,不似母女,倒似姊妹!” “瞧我们冬冬,这嘴吃了蜜霜了!”郡王妃轻笑,伸手把燕冬拉到面前,轻轻摸他的脸,“瞧你,脸都吹凉了。天这么冷,何必赶过来?咱们又不失不认路。” “舅舅舅母来,哪有不来接的道理?原本爹娘也要来的,但你们知道的,爹爹有旧伤,这几日一直下雪,他那腿就不舒服了。但他也不老实,非说不碍事的,娘没法子,只得在家里看着他。二哥在御前当值,阿姐倒是不当值,但她这几日不便骑马受凉,于是我就自个儿来了。”燕冬笑着说,“总归咱们一家人,不拘礼的,您几位不许嫌我不够分量呀。” “诶哟哟,说的什么话!”郡王妃揉揉燕冬的头,笑着说,“外头冷,回去就别骑马了,马车里坐吧?” “可别,我身上被雪吹湿了,再说我也不冷,都裹成熊了呢。”燕冬笑着把郡王妃推回马车,撵着崔郡王上车。 他抬了抬手,那头常青青便提了个食盒来。 “路上可冷吧?给你们带了核桃露,滚烫烫的,喝了暖身子。”燕冬把食盒放在马车里,任凭崔郡王在自己脑袋上呼噜一把才退出去关上车门。 那边常青青将另一只食盒放在崔玉他们的马车上,燕冬走过去说:“两位爷别杵着了,赶紧上马车,咱打道回……哎!” 话未说完就被崔玉一把抱起放上了马车。 常青青笑了笑,把胡萝卜牵走了。 崔珏正说骑马去,把马车让给他们,燕冬就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笑着催他,“珏表哥快上车呀,外面不冷吗?” 崔玉也探出头来,笑着说:“他不想和你同乘,不自在。” “我——” 崔珏还未来得及反驳,燕冬就皱皱鼻子,可怜地说:“为什么啊?珏表哥不喜欢我吗?” 这是没有的事,崔珏当即说:“没有的!我、我……” 崔珏对着那双澄澈明润的眼睛,一张冰雕似的冷脸竟然渐渐地洇出了不知所措的红润色泽,看得崔玉哈哈大笑,趴在燕冬肩上说:“哎哟喂!瞧瞧,这就是哑巴的坏处,明明来的路上就打算好了,要和你解开误会,唤一声‘小表弟’,再说一句‘从前我不是不主动找你玩,是误会你不喜欢我,所以不敢到你跟前讨嫌’。没几个字,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演了八百遍,真要该说的时候还是露怯了!” 崔珏被说得无地自容,冷冷地瞪了崔玉一眼,只是没多大威力,反而逗得崔玉笑得更猖狂了。 “你不要欺负珏表哥。”燕冬站出来当好人,伸手握住崔珏的手臂,笑着说,“珏表哥别搭理他,没个哥样的,快上来吧,冷死了。” 崔珏闻言不敢再耽搁,立马上去了。 车门一关,继续往前去。 “哎哟,瞧瞧,才多久不见啊,”崔玉打量着燕冬的脸,啧啧做声,“日子很快活吧!” “那当然!”燕冬挑眉一笑,转而抱住崔玉的胳膊,甜滋滋地说,“玉表哥,您真是我的大恩人,若是没有你,我们这对鸳鸯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对上嘴呢!我必须要好好谢你!” “哦?”崔玉拿出派头,“怎么个谢法?” 燕冬还不知崔玉的喜好吗,说:“你们来得巧,后日是百花会,京城里的男乐女乐同台献艺,决出百花状元,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热闹至极。此外还有各种拍卖会,到时候咱们兄弟姐妹再叫上鱼儿若冲他们一道去玩儿,我负责付账!” 崔玉说:“好!对了,在溪的伤如何了,能去吗?” “还没痊愈,但门还是能出的,总不能日日躺在院子里吧,不得闷坏了?现下热闹,刚好接他出来透透气。就是猴儿下地方办事了,还没回来,估计得等年节那会儿了,到时候素棠表姐和侯大哥也回来了。”燕冬握着手,高兴地说,“今年可真热闹,好久没聚这么齐了。” “都得托你们这对未来新人的福!”崔玉说。 燕冬“嘿嘿”笑,说:“都是崔大媒人做的大善事!” 他俩凑仔一块儿傻笑,嘴就没停下来,崔珏安静地坐在一旁倾听,也跟着牵了下嘴角。 风雪拍打车窗,和着两人的傻笑声,一路往城门去。 第82章 雪夜 一列车队平稳地驶停在燕国公府门前, 站在石狮子前的一行人立马笑着迎接,两方甫一见面,一时便说开笑开了。 燕冬在后头和崔玉说话, 等了会儿,见长辈们没个停下的趋势,便催促说:“外面这么冷,进去说呀!”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3节 “对对对,倒是咱们说得忘乎所以然了!兄长嫂嫂,快里面请。”崔拂来笑着请一行人入内,燕家兄弟跟在后头。 长辈们走在前面,各自问询近况,此前信中所说到底是寥寥几句, 不够详尽,此时见了面便是一时半刻都说不完的话。晚辈们吊在后头,崔珏是个冰块儿,两位表妹都文秀内敛也不大说话,就崔玉、燕姰和燕冬凑在一块儿,一路叽叽喳喳地没个停。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去了花厅,各自入座,下人奉茶。 燕冬陪他们坐了会儿,屁股上就长钉了, 撺掇着兄弟姐妹们出去踩踩雪。 “快要用晚膳了,你们别走太远, 就在府里玩儿吧。”崔拂来说。 众人应下,前后出了花厅。 “方才我就想说了,这府里也太红了吧!瞧瞧这彩灯红绸喜联……”崔玉环顾四周,感慨不已。 “爹爹张罗的, 他说这样喜庆。”燕冬挽着燕姰的胳膊,笑着说,“好在陛下劝他了,否则一步一饰,从外头看可不得成个大红宅子了?夜里瞧着多瘆人啊。” 众人纷纷笑起来,崔玉说:“姑父嘴上嘟囔陛下拐走自家小宝贝,心里还是高兴的。” 说陛下陛下就到,前头的月洞门后裘摆一晃,燕冬眼尖,立马松开左右的燕姰和崔玉,一步两蹦地将来人抱住。 “哥哥!” 燕颂伸手揉了揉燕冬的后颈,隔着层毛绒绒的围脖,没碰着肉。其余几人纷纷行礼,他抬眼看向前方,温声说:“家里边儿,不必多礼。” 众人直起腰身,燕颂先看一眼崔珏,仔细端详一番,才说:“呈锋这两年帮着郡王府操持府中事物,倒是操练得愈发稳重了,比你兄长靠谱。” 崔珏还未说话,崔玉先不满了,说:“四表哥要夸他就夸他,怎地还贬损我一句?” 纵然燕颂不再是燕家世子,与崔家仍是表亲,崔玉这般唤他没错,只是不能唤大表哥了,按照皇子排序该是四表哥。 “顺嘴的事。”燕颂说。 众人笑起来,燕冬笑得最猖狂,被崔玉伸手呼噜一把脑袋,他像个雪人似的在原地晃了晃,反手抱住燕颂的胳膊,说:“舅舅舅母在花厅呢,咱们去吧?” “哟,”崔玉揶揄,“方才是谁坐不住拉我们出来瞎溜达的?这会儿怎么又急匆匆地要回去呢?” “你管我!我乐意!”燕冬将带领他们溜达的任务交给了燕姰,陪同燕颂回花厅了。进入院子,他把燕颂推开,让他自个儿先去,转身钻进厨房瞧瞧熬的牛乳好了没有。 先前腊八的时候准备了好红枣和核桃,剩下的叫燕冬拿来炖汤熬牛乳了,冬日喝着暖身子。 燕冬端着托盘进入花厅,燕颂正坐在主位和崔家夫妇说话,抬眼瞧见燕冬,当即起身迎上去接过托盘,说:“你忙个什么?” 燕冬觉得被小瞧了,屁颠颠儿地跟着燕颂走到桌前,一面拿小碗倒牛乳,一面说:“那我没事儿做嘛,好心伺候你们喝碗热的,还被嫌弃。” “谁嫌弃你了?”燕颂说。 燕冬仰头对准燕颂,说:“你你你你你就是你!” 燕颂失笑,抬眼示意下人将小碗端给厅上的人,微微低头对燕冬说:“没嫌你,雪地路滑,怕你摔着。” “哎呀摔不了,我特意绕廊下走呢,没走雪地。”燕冬说。 燕颂说:“我们冬冬怪聪明的。” “可不可以用高明的方式夸我呢?”燕冬为难地说,“这样显得我不是很聪明,只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或是被我迷住了眼睛神智,没道理地夸我而已。” 燕颂忍俊不禁,抬手捏了把燕冬的脸,一时移不开眼,那毛绒绒的风帽兜住了燕冬的大半张脸,脸颊肉嘟嘟的,捏着特舒服。 “你在看什么啊?”燕冬察觉到燕颂的目光,好奇地问。 “就是没想到,”燕颂顿了顿,温声说,“熊也有这般可爱的。” 诶,燕冬先是纳闷,没反应过来,过了一瞬猛地变色,叉腰说:“你骂我长得像熊!” 不是长得像,是穿得像,白袄袍白棉靴外加白裘白风帽白围脖,从头裹到脚,看着就暖乎乎毛绒绒的。 燕冬才不管呢,叉腰挺胸撞了下燕颂,成功把对方撞退一步。他得意地笑,不经意间一瞥眼,对上五双含笑的眼睛。 诶? 诶! 燕冬这才想起来,他们还在花厅呢,长辈们都在,顿时昂首挺胸做个正经人。 咳,燕颂收敛表情,将小碗放到燕冬手里,让他暖手,说:“拿勺子喝,别烫着了。” “嗷。”燕冬端着碗,在长辈们的目光打趣中去外头的暖棚里了。雪球和葡萄正叠在一块儿发呆,见他来了立马打滚求抚摸,燕冬走到软垫上坐下,把碗放在矮几上,伸手给两只狗按摩。 晚些时候,燕颂进来的时候瞧见燕冬大剌剌地躺在软垫上,怀里圈着两只狗,正舒坦呢。 “驰骛回来了,咱们该用晚膳了,狗大王。”燕颂走到燕冬跟前,蹲下拍拍他的后腰。 狗大王翻了个身,平躺着看向燕颂,没说话,尽管伸出双手。燕颂笑了笑,把他拉坐起来,再伸手抄起他的腋窝,将他抱了起来。 双脚沾地,燕冬伸了个懒腰,说:“这里头暖和,我都困了。” “用了膳就早些回院里歇息。”燕颂牵着燕冬出了暖棚,往膳厅去,顺廊拐了个弯,里头传来众人的说笑声。他微微偏头对上燕冬惺忪的眼,茫然又可爱的样子,不由得捧起那张脸,俯身亲了亲燕冬微红的眼皮。 “不要勾我!小心我狼性大发不顾一切就在这里办了你!”燕冬严肃警告。 燕颂失笑,拉着燕冬进入膳厅,圆桌旁众人已经坐好了,将主位和旁边的位置留了出来。燕颂没多说,在门口帮燕冬脱掉风帽围脖等,拉着他一道入座。 燕冬吸了吸鼻子,下一瞬面前就出现一块油纸包,是燕纵顺路给他带回家的麻辣兔丁。 有麻辣兔丁就是哥,燕冬立刻主动伸出头,方便燕纵摸他。 燕纵摸了,燕颂也要摸,燕冬趁机讹诈,“你没给钱,不许摸。” 燕颂自有本钱,说:“我给你暖被窝。” 那敢情好,燕颂拿筷子喂了燕颂一口兔丁,问:“香不香?” 燕颂叹气,说:“忒辣。” 今夜的主菜自然是羊肉锅子,浓滚滚的奶白汤锅、一叠叠薄肉片、特制的酱料酱菜端上来,香气顿时弥漫开来。门窗大多关着,只留下一扇门开着,拿门帘和座屏挡风。 久未相见,自然少不得喝几杯,燕冬也要喝,酒杯拿出去了却突然想起什么,瞥了眼身旁的人。 “今夜可以喝,”燕颂说,“但不许豪饮。” “是!”燕冬当即给自己满上一杯,是葡萄酒,清爽甘甜。他抿了抿唇上的酒液,拿干净筷子烫了薄薄的一摞羊肉放在酱料碟里,转头孝敬燕颂。 “哟。”燕颂说。 燕冬昂首挺胸,颇为高傲地瞥了他一眼,说:“快吃。” 屋内欢声笑语,热烟扑鼻,屋外风雪簌簌,突有烟火声响起,自北方升天,窗户亮了一瞬。是宫里按照年节前后一月内一日一小放、三日一大放爆竹的旧例,开始放烟花爆竹了。 燕冬最喜欢凑热闹,这里又没外人,索性端着个小碗跑到门前探头出去,自顾自地说:“是小长龙的烟花!” 身后果然传来燕颂的声音,“嗯,好似和去年不一样了。” 燕冬闻言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懂了,“没去年的肥,这条更健硕威武。” 说起肥,他又捧着碗回到位置上,往碗里搛了一勺肥蟹豆腐。 燕颂跟个尾巴似的,跟着燕冬回到座位,崔玉见状偷偷撇了下崔珏的胳膊,小声说:“瞧瞧,多恩爱,走哪儿跟哪儿。” 崔珏看了眼被抖落进碗里的鱼块,说:“与你何干,好好用膳。” “这可是我促成的小鸳鸯,怎就与我无干?我可是大媒人,等他俩婚宴的时候,我要坐主桌。”崔玉说。 崔珏说:“你本来就该坐主桌。” 崔玉说:“对哦。” 一顿晚膳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出去的时候天黑漆漆的,雪幕压得不见半点星月,好在满府彩灯依旧焜耀。 “我吃的好撑呀。”燕冬摸着肚子,倒在燕颂背上,脑子晕乎乎的。 “这是喝多了。”崔拂来摸摸燕冬的脸,被燕冬逮住手,用热乎乎的脸狠狠蹭了两下。她笑了笑,哄着说,“快回屋歇着吧。” 也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燕冬点点头,转身和舅舅一家告辞,拽着燕颂走了。 “坐暖轿吗?”常春春上来问。 “颠得慌。”燕冬说,“走着。” 常春春退下了,燕颂跟着燕冬顺廊往前走,路上说:“背你?” “别呀,才用了膳呢,不能使力。”燕冬老气横秋,“会肚子痛。” 燕颂没强求,见燕冬迷迷糊糊的,突然松开燕冬的手,那小醉鬼“诶”了一声,立马转身逮住他的手,抓进披风里握紧了,还打了两下以示惩戒。 燕颂笑了一声,得了一记冷酷的眼刀,顿时不敢笑了,哄着说:“外面冷,回院吧。” 燕冬松开燕颂的手,就地在美人靠上坐下,说:“我就不回了呢。” 燕颂走过去,问:“要坐多久?” “明天早上。”燕冬说。 “那可不行,冬冬要变成冻冻了。”燕颂俯身将绻坐的人抱起来,燕冬嘴上哼哼唧唧,两只手倒是很老实地立刻环住了他的脖颈。 “哎呀都说了不要抱。” “无妨,我吃的不多。”燕颂抱着燕冬继续往前走,埋头嗅了嗅燕冬的脸,笑着说,“一股酒味儿。” “腌入味儿了。”燕冬说话时呼出热气,他搓了搓手,笑眯眯的样子,“葡萄酒好好喝。” “好了,最近年节,许你喝酒,只是不要喝太多就成。”燕颂说。 燕冬嘿嘿一笑,撑起来在燕颂的脸颊亲了一口,“啵!” 好响,燕颂取笑他,“脸疼。” 燕冬哼一声,挑衅似的,捧住燕颂的脸啵啵啵三声。 燕颂忍俊不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有人玩炮仗呢。” 说得燕冬吹胡子瞪眼,一瞬间又败下阵来,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两人笑着蹭了蹭额头,燕冬说:“哥哥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别乱动,”燕颂掂了掂怀里的人,“外面冷,你给我当暖炉。” 燕冬收回乱晃的脚,不再想着往地上蹦了,老老实实地窝在那温热的怀里给人家当暖炉子。 一路回了逢春院,燕颂把燕冬身上的御寒物件儿一层层地扒下来,熊立时变成了人,老老实实地杵在毯子上。 燕颂拿热帕子给燕冬擦脸、擦手,将刷牙子塞进他嘴里,等燕冬洗漱好了又帮他擦擦脸,说:“床上坐着去,泡个脚。” 圆圆的铜盆里装满了热水,还放了只药袋,驱寒助眠的。燕冬把脚按进去,舒服地呼了一声,猛地仰倒在床上。 燕颂洗漱更衣进来,燕冬闭着眼,竟已经睡着了。倒不怪他睡得快,吃饱喝足后再往柔软温暖的床面一躺,自然舒服惬意。 燕颂放轻脚步,拿干净的帕子蹲下,小心翼翼地把那双脚丫从温热的水中抬起来擦干水。 “唔……”手中的脚缩了缩,燕冬还是醒了,迷迷糊糊地说,“哥哥。”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4节 “在。”燕颂放下帕子,握着燕冬的脚塞进被子里,又伸手将人抱起来换了个方向,让他枕着枕头,“无事,睡吧。” 燕冬没睁眼,小声说:“没抹。” 燕颂一时忘了,闻言立马拉开床头柜子第二层,取了只小瓷罐子出来,里头是淡粉色的白玉珍珠膏,冬日用来防霜冻的。燕冬这罐儿是茶花香,清雅不浓腻,他早晚都要抹。 燕颂拿小勺剜出来一块点在燕冬的额上,轻柔地涂抹匀净,又点一块儿在燕冬的手背上,和他四只手互相搓匀净,盖上罐子放回柜里,又拿出另一只罐子。 这罐是口脂,没颜色的,宫里每年往下放的年节赏赐里也都有几大罐。这罐是燕冬自己买的,配套的山茶味,燕颂拿食指沾了一块儿,往燕冬的唇上抹。 从前外头的人夸燕冬,最常夸的其中一句便是唇红齿白,瞧着就鲜灵灵的。这会儿燕颂抹着那唇瓣,指腹底下触感柔软,多少有点心猿|意马。 突然,那唇瓣微微张开,露出一截鲜红的舌|尖,若有似无地在他的指尖舔了一下。如火星燎过,燕颂浑身一震,微微眯眼,燕冬掀开眼帘,找死地朝他笑得漂亮。 燕颂也笑了笑,左手掐住燕冬的下巴,俯身亲他。 刚抹好的口脂,燕冬眼中露出谴责,随即就被掐住脸腮,被迫伸出那截犯错的舌。 “嗯……”舌|尖被咬疼了,燕冬蹙眉,伸手去握燕颂的手,去抓燕颂的肩膀,脚也胡乱地蹭着床面。 燕颂什么都没做,就依着他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挠,舌却凶狠地在他嘴里肆|虐,仿佛压榨一颗新鲜的荔枝,来回地用力,直到果肉碎溅,溢出香甜的汁来。 太凶了。 燕冬的手脚停止动作,逐渐喘不上气,紧紧纠缠的唇间溢出呜咽声。他掀开湿漉漉的眼皮,向那双漆黑压抑的眼睛传达示弱,只知自己可怜,浑然不知在燕颂眼里,他同样可恨。 “不是你自己先使坏的吗?”四片唇贴着,燕颂声音轻|哑,指尖顺着燕冬滚烫的脸颊往上,替他擦掉眼泪,“哭什么。” “好凶,”燕冬胸口起伏,声若蚊蝇,“要死掉了。” “说醉话么,”燕颂说,“只是亲亲,不会死掉。” 燕冬小心地摇头,因为唇刚刚分离,燕颂就惩罚般地咬了他一口。他不敢再乱动,认真地说:“喘不上气,就会死掉。” 燕颂笑起来,露出温柔的一抹神色,“不会让你死掉。” “会的,”燕冬害怕地说,“方才你像是要吃掉我,不是一口吃掉,是一口一口的咬碎了再吃掉。” 果真醉了,燕颂笑起来,摸着燕冬的脸和耳朵,哄着说:“冬冬不想被哥哥吃掉吗?那样我们就可以融为一体,不是吗?冬冬不是恨不得如此吗?怎么这会儿又不乐意了?” “诶?”燕冬用晕乎乎的脑子仔细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最终点下头,笃定地说,“乐意的,哥哥吃掉我吧。” 小醉鬼,害得燕颂也醺醺的,他眉眼舒展,又与燕冬亲在了一起。 这次是温柔甚至小心翼翼的,燕冬觉得自己不再被啃噬,而是变作一颗糖,被人含在嘴里,小心翼翼地舔化。他逐渐闭上眼睛,脑袋愈发昏沉,眼前只剩下那双深邃温柔的黑眸,一声接着一声的冬冬、汤圆、宝宝,腻乎又朦胧地伴着他一道沉睡在这场香甜的醉梦里。 瑞雪纷飞,风打着窗,传进床帐里时变得闷闷的,像木鱼、木铃铛一类的声响,并不扰人,反而催眠。 燕冬彻底睡实了。 燕颂睁开眼睛,用温情脉脉的目光描摹手下这张漂亮柔软的轮廓,好半晌才舍得挪开干涩的眼睛,抬手擦了擦那被欺负狠了的唇,重新为它抹上口脂。 “好梦,冬冬。” 床帐落下,一夜安宁。 第83章 旧事 年节前, 富豪人家皆竞相争买绫罗绸缎,或裁衣或送礼,各大衣饰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准备好货。此时, 街巷花灯滚滚,一行人打仙锦坊门前路过,见店内流光溢彩,摆出来的全是最时新的款式。 都是爱俏的,自然要进去逛逛,若相中了,顺便可以好好坑燕大富人一笔钱。 燕大富人今儿红罗白裘,好不俊俏风流地一打扇,说:“尽管瞧, 我付账。” 堂倌看见贵客,立马往里头打了个眼神,掌柜的忙慌出来迎接,同燕冬寒暄,又关怀鱼照影的伤势,一番忙活。 “得了,你忙去吧,不用守着我。”燕冬把人撵走,伸手握了下鱼照影的手腕, 吩咐后头的霞晖,“人多, 你可得把你家世子看紧些,别磕了碰了。” 霞晖应声,离鱼照影更近了一步,几乎要贴着走了。 燕冬见状突然挑眉坏笑, 被鱼照影伸手弹了下脑门,嘿笑着挪开了目光。他是这里的熟客,对各处隔间所售之物了如指掌,眼下带着几人逛了起来,快要充当堂倌了。 “云表妹,你瞧这件缠枝莲织金罗裙如何?”燕冬停步,示意面前的一条罗裙。 “好生漂亮!”崔素云上下打量,面露惊叹,随即又不好意思地说,“只是这葱绿色,我怕压不住。” “葱绿是鲜色,夏冬都适宜。”崔玉按住妹妹的肩膀,笑着说,“你瞧你,多大的年纪,天天不是白就是白的,要出家了不成?冬冬眼光好,这条裙子好看,你若喜欢何妨一试?” 另一位素琴表妹说:“三姐,喜欢就试试吧。” 崔素云笑着说好,便有随行招待的小丫头上来请她到角落处量身,崔素琴转身跟了上去。 “解决了个穿白的,这儿还有个终年穿皂的。”崔玉挤眉弄眼,示意一直跟在自己身旁当哑巴木头的崔珏。 崔珏正要说不必管我,燕冬就率先说:“我倒觉得珏表哥很适合穿深色呢,凛冽俊美得很。” “俊是俊,可这大过年的,不能换一出花样吗?就当造福我的眼睛了。”崔玉说。 崔珏说:“花街柳巷的妖童媛女还不够你看?” 显然,珏公子对自家兄长的随性风流很不满意,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 “又来了又来了,”崔玉笑着说,“同你解释了八百遍,我什么都没做,就去赏赏花听听曲看看美人,你何必拿看败类的眼神看我啊?” “兄长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是你要饱眼福,只去秦楼楚馆便罢了,不要来消遣我。”崔珏冷漠地瞥了眼崔玉,转身继续往前逛了。 燕冬杵在一旁没敢说话,等崔珏走出一段距离,才和崔玉四目相对。 “别管他,”崔玉已然习惯了弟弟的脾气,“他就那副死样子,一点都不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 “我瞧你也不太有个哥样。”燕冬叹气,“若我不认识你们,只当你才是做弟弟的呢。” “哎呀,兄纲不振啊。”崔玉顾影自怜不到一瞬,又挤着燕冬继续逛去了。 途中燕冬自己瞧上了一件绿罗织金飞鹤纹袍,就在隔间试试。他脱了裘衣,露出脖颈上的双层璎珞来,崔玉瞧见了,说:“哟,这璎珞圈和您这身红袍搭吗?” “不搭我也要戴。”燕冬说。 “小狗牌就是了不起。”崔玉说。 “说的什么话?”崔珏听到了,不赞同地看了崔玉一眼,怎么能骂小表弟是狗呢? “诶,可不是我说的,是您小表弟自己跟心上人求来的。”崔玉喊冤,“您瞧瞧他,穿什么都要把那璎珞圈戴上,可见喜欢得不得了。” 燕冬向崔珏炫耀,“哥哥亲手给我做的,好看吧?” 崔珏颔首说:“好看,哪怕不说雕刻,单论心意便是极好的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崔玉伸手戳了下燕冬的额头,拿起一旁的腰带帮燕冬围上,“我瞧瞧……嗯,不错,就是这腰带不够好,换成珠链更衬你。” “刚好,豫王殿下从江南给我带了条水晶链子回来,我琢磨着很衬。”燕冬叫来掌柜,“这身还有大一点的吗?” “懂!”掌柜的忙说,“有!您二位平日穿这身站在一块儿,那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燕冬挑眉,“哟,那到底是袍子是一对儿,还是我俩是一对儿?” “嘿哟,瞧我,说错话了,您别见怪!”掌柜笑着打嘴,哄着燕冬去前面看袍子。 一行人在仙锦坊逛了小半个时辰,出去便往月湖去了,算算时辰,百花会就要开始了。 月湖果真人山人海,好在霞晖和燕冬护得紧,没让鱼照影被挤着。一行人上了阁楼雅间,这才松快下来。 他们一面看食单,燕冬凑到香漏前看了眼时辰,悄摸叹了口气。 “哟,”崔玉像个鬼似的从后头蹿出来,笑道,“想人家了?” 燕颂要忙政务,约定晚些时候出来找他,燕冬也没什么好害羞的,理直气壮地说:“昂。哎呀,你不懂,让开。” “我不懂?”崔玉被这个小白眼狼气笑了,“当初要不是我,您二位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中无法自拔呢。当初那叫一个茶饭不思、苦酒灌喉、走投无路,一声表哥一声表哥地求我帮你,如今你俩是鸳鸯成双了,反过来说我不懂?” 燕冬心虚地说:“我说一句,你顶十句!” 崔玉“嘿”了一声,一把把住燕冬的脑袋,把人摁在面前使劲呼噜。燕冬哀嚎,但其余人早已习惯了他二人说笑着就突然动手的相处习惯,只顾着看戏,根本没人上来解救他。 燕冬被那一双魔爪蹂躏得脚步晕眩,原地打转,突然,崔玉笑了他一声,狠心地把他往后一推——燕冬跌跌撞撞两步,被突如其来的温热怀抱拦住了。 玉表哥哪里是什么坏人!燕冬瞬间撤回对崔玉的谴责,仰头对上燕颂含笑的眼,“我方才还在看香漏呢。” “一来就瞧见某人在跳舞。”燕颂揉了揉燕冬的脑袋,帮他整理仪容。 崔玉见燕冬的大靠山来了,早就溜了出去,燕冬环顾四周没找到人,便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崔玉。他拉着燕颂到一旁的窗前坐下,说:“我特意留了好位置,这里可以看见整个百花台,等晚些时候湖对面放烟花,就正好对着这里。” “嗯,冬冬有心了。” 其余人听见燕颂夸了燕冬一句,紧接着就轻声问他晚膳用的什么、出来买了什么吃了什么一类琐碎小事,燕冬也一一回答,连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吃时不小心掉了一块炸鱼块都没遗漏,也和燕颂抱怨了一句。他们这样相处,浑然似耐心的父兄对待还未长大的小儿子小弟弟,必定要事无巨细、了然于胸,总之天下难得找到第二对了。 兄弟两个自说自话,周遭明明没有设置屏风帘子一类,却让其余人觉得彼此身处两个地方,彼此互不干扰似的。 百花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曲乐歌舞、琴棋书画、花茶雕像、杂耍百戏……大家各自出招,各有千秋。燕冬一面观赏,遇见喜欢的便要送上一方花笺并着人打赏,算是给演出的人投票。 晚些时候,乌盈也来了,他近日忙着给帝后婚宴编曲,若非燕冬三天两头的上门询问进展,便要索性闭关了。 乌盈上来同燕颂见礼,燕冬瞧了眼后头,没看见人,便说:“王府尹怎么没来?” “人家是大忙人。”乌盈说,“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没有回府呢。” 燕冬闻言突然想起一茬,说:“你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从人家府里搬出来,我瞧你在王府乐不思乌了。” “你当我脸皮那般厚、特意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吗?我眼睛方才能瞧见东西的时候就同府尹大人提了,他说彻底养好才能走,不然后面出了什么岔子,不好跟你交代。”乌盈说。 当初的确是燕冬将乌盈托付给王植的,王植这人做事又认真,这么想也没什么奇怪的。燕冬没再说什么,笑道:“那好吧,反正我瞧你在人家家里过得很舒服,还长肉了。” “每日药膳补着,还有嘉禧换着花样投喂我,能不胖吗?”乌盈摸了摸脸蛋,还是有些在意,“没太胖吧?” “没,就是跟从前的你比,大致胖了几斤,但瞧着还是不胖的。”燕冬安慰了乌盈,又不禁伸手把了把腰。 他也胖了,方才买袍子,选的和从前一样的尺寸,腰身竟然刚好贴合,从前是要宽余些的。想他刚从云州回来的时候明明瘦了好多,这么一算,真胖了不少! 燕冬低头琢磨着自己的腰身,没注意乌盈从旁边挪开了。 “等天气一热,又瘦下来了。”燕颂半环着燕冬,察觉到他的心事,出言安抚。 燕冬自小就臭美,这会儿跟着担心起来,小心地问燕颂,“哥哥,我看起来怎么样?” “嗯……我仔细瞧瞧。”燕颂捧起燕冬的脸腮,后者乖乖仰头方便他仔细瞧了好一会儿,“是个漂亮孩子。” 燕冬信了,嘴上还要装,“真的吗?不是哄我的吧。” 燕颂说的是实话,燕冬本就是修长劲瘦的身形,哪怕胖了些也不会影响什么。反倒是那脸蛋儿微微添了些肉,再加上皮肤白,看着尤其鲜活漂亮,像颗精致软糯的寿桃包,也像水盈盈的荔枝肉。 燕颂看着看着就齿痒,目光微微变了,燕冬感觉出来,假意想躲没躲成,被他掐着脸腮咬了一口。 “疼!”燕冬娇气地捂着脸,用那种谴责但其实底下满是喜欢的目光看着燕颂,燕颂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伸手捂住那双眼睛,“不许看我。”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5节 “眼睛长在我的脸上,我想看你就看你,你管不着。”燕冬抬手扒拉罩着自己眼睛的手,没扒动,“我都看不见台子上了。” “看他们做什么?”燕颂说,“有我好看吗?” 怎么还和生人比较上啦,燕冬好笑,为难地说:“自然没有,但你不让我看啊。” “你看我还需要用眼睛看吗?”燕颂贴着燕冬的脸,与他说笑。 不需要,燕颂的样子早就被燕冬刻在了心里,他闭着眼睛都能把燕颂画出来,只是比不了寻常画出来的精细。燕冬微微仰头倒在燕颂肩上,鼻尖使劲地嗅了嗅,笑着说:“哥哥好香。” 这是个流|氓,小狗,逮着机会就要扒在燕颂身上嗅来嗅去,偶尔还要啃上一口。燕颂的手闻言往下滑,捂住了燕冬那双直白的嘴巴,偏头看向那双晶莹闪烁的眼睛,“仔细闻闻,什么味道的?” 燕冬听话地辨认起来,檀香、乳香、草叶还有……他纠结地拧眉头,分辨不太出来了,再者那只手把他的口鼻捂得太严实,让他逐渐有些喘不上气。 哥哥,燕冬用眼神唤燕颂。 燕颂一直看着他,仿佛听见他的声音,说:“闻出来了吗?” 燕冬端详着燕颂的表情,明明带着笑,专注而温柔,那眼底却仿佛还藏着别的东西,现下稍稍露出冰山一角。他看不清,呜呜地叫了一声,目光变得可怜,于是那一角往外延伸了些,终于让他窥见一丝形状。 是欲|望。 并非温存,而是另一种可|怖的欲望。 燕冬察觉到端倪,顺藤摸瓜,突然又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从前让他伤心、彷徨的事。 因为窒|息,燕冬的目光变得水盈盈的,像看着唯一浮木那样看着燕颂,乖顺又黏腻。他在撒娇,浑然不知这模样落在燕颂眼里是挑衅——诚然,他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在燕颂看来都是挑衅。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挑衅,证明燕颂沉静温和的面|具下藏着无法计数的恶劣心思和浅薄欲|望。 可怜的呜呜声唤醒了燕颂的神智,他终于松了一分力道,给予燕冬呼吸的余地。他看着燕冬,燕冬胸口起伏、也看向他,眼里有恍然大悟的光彩。 “哥哥,”燕冬攀上来,双臂拢着他的脖颈,像藤蔓一样,“从前你突然把我赶出薰风院,是因为喜欢我吗?” 燕颂的眼皮及不可见地跳了跳,没说话。 “是吧。”燕冬蹙眉,“你这个人太坏太狠心了,明明是你自己对我起了意,却要惩罚我,我那么闹、那么求你,你都不肯让我回去。” 因为燕颂想要放弃。 那会儿他仍然一心想做个好大哥,看着燕冬长大、成家,富贵安乐一辈子。所以他懦弱无能又胆小谨慎地把燕冬赶走了,无论少年如何哭闹不休,都不曾松口。 那是燕颂第一次尝到“退”的滋味,而且不是在想尽办法都不能、绝望无奈之下思退,而是仅在察觉到一点苗头的时候便退。 燕冬是燕家的宝贝、金窝窝,他生来就是享福的。若要安乐,他们倾力庇护,予他无忧无虑的安乐,若要权势,他们倾力相助,予他青云直上的显赫,他什么都不必操心,也不该被任何不祥触碰,更不该被自己的长兄、一个男人觊觎。 燕颂的喜欢是不该出生的,是缺德的荒谬的,所以他要遏止。可是啊,很快,无往不利的燕世子就尝到了滋味。 那太痛苦了,桃花梦竟是一口解药,可以暂缓燕颂的病症,让他终于得到一个理由在超出兄弟界限范围外的情况下去冠冕堂皇地触碰燕冬。 岂料食髓知味,欲壑难填。 “那次我离家出走,你来逮我,你的样子……”燕冬抿了抿唇,小声说,“真的吓死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副模样,明明笑得很好看,怎么就那么吓人呢,像是真的要拧断我的狗腿一样!我做了好几晚噩梦,那会儿直至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只是心有余悸,可如今才恍然大悟,你那副模样不仅仅是凶,还有怕,还有恨,对不对?” “对。”燕颂蹭着燕冬的鼻尖,“你知道我那时在去找你的路上想了什么吗?” “等我逮到那兔崽子,就打断他的腿!”燕冬说。 燕颂笑起来,一面与燕冬耳鬓厮磨,一面轻声向他坦诚: “不,我舍不得打断你的腿,想着不如在薰风院的地下凿一间密室,以精铁黄金打造一座漂亮的笼子,镶四条链子锁住你的手脚算了。你这么缠人,怎么就不肯一直待在我的视线内呢?可我想来想去,不成啊,爹娘找不到你是要急坏的,我不能那样对他们……你是鲜活漂亮的小鸟,也不该困在暗无天日的笼中。你说的对,我恼你、怕你,也恨你,你把我逼得太狠了。” “我愿意的。”燕冬呆呆地看着燕颂,细细地交代,“我愿意待在哥哥打造的笼子里,但笼子要大、漂亮,要有光,我要晒太阳,要有花草秋千,不然太单调了,要有浴池,我要泡热汤,要有雪球和葡萄陪我,亲朋好友也要来探望我……” 他絮絮地说着,突然笑起来,笑了没两下,一瘪嘴就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滑。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是我太笨了,不明白哥哥的心意,害得你偷偷摸摸地伤心了那么久……我、我罪大恶极……” 燕颂见把人惹哭了,眉心一皱,顿时恐慌起来,熟练地抱住燕冬使劲儿哄。但这次显然不好哄,或者说这是燕冬的一块心病,要哭呕出来才能好。 燕冬埋在燕颂颈窝哭得浑身抽抽,雅间里的人都看见了,都假装没看见,小鸳鸯的事儿,他们没得插嘴。 窗外烟花乍响,燕冬没防备,吓得猛抽一下还打了个嗝,顿时气乐了,使性说:“谁让放烟花的,不许放!” 燕颂知晓弟弟的脾性,娇纵而不野蛮,不是真有不许人家放的意思,于是捧着那湿漉漉的脸腮,哄他看烟花,“蓝白相间的,冬冬瞧瞧好不好看?” 燕冬不甘不愿地瞥了一眼,“诶”一声,瞬间改口,“好看,像白日的雪幕……紫色的也好漂亮!” 他转哭为笑,皱巴巴的脸顿时舒展开了,燕颂吻掉他脸腮的泪,从后面抱紧他,轻轻地晃,像小时候那样哄他。 燕冬吸了吸鼻涕,撇开脸不让燕颂看,燕颂失笑,说:“你什么样子我没瞧过?小时候给你把尿的是谁?尿我一裤子的是谁?” 对啊,现在要重拾形象好像太晚了,燕冬叹了口气,偏头对着燕颂吸溜了下鼻涕。 燕颂失笑,抱着这活宝倾倒在椅背上,拿帕子帮他擦脸擦鼻涕,随后说:“得,小花猫又变干净了。” 燕冬“嗯”了一声,紧贴着燕颂的脸,认真地说:“哥哥,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嗯,”燕颂蹭了蹭燕冬的脸,说,“好。” 第84章 新年 宫门前车马接龙, 在京五品以上官员皆携带家眷赴宴,下车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拜祝新年, 送上贺岁礼。 燕国公府和崔郡王府的马车排列一道,众人各自下车,里面还跟着刚从北境回来的崔素棠。众官员纷纷上前拜祝,两家回礼,一时热闹极了。 一早扫了雪,宫道深长,彩灯如龙,纵目所见皆是流光溢彩,各色岁暮山子精巧夺目, 引得姑娘小子们驻足欣赏。亭子里坐有古琴琵琶等,一路曲乐随风,也有画师注目观赏、执笔挥洒,记下此情此景。 远处的人声热闹隐约传入紫微宫,燕冬穿戴整齐,照了照镜子确保自己形容俊俏、光彩夺目,便要出去了。 燕颂正在更衣,见状把人喊住,“去哪儿?” 燕冬说:“先去找爹娘他们啊, 待会儿好一道入月明殿。” 月明殿是今晚举行宫宴的地方,按照规矩, 臣宾先行从殿门进入,皇帝后从侧阶上至龙椅,接受臣宾拜祝。 燕颂瞥了眼这小子,说:“你不该和我一道走吗?” 好吧, 燕冬倒也不着急,重新在榻上落座,说:“那我和你一道出门,咱们在月明殿外再分开吧。” 燕小公子显然没明白燕颂的意思,但燕颂没急着解释,同这样不自觉的傻子说了也是白说,只是在穿戴好后拉着燕冬一同去了月明殿。 仪仗肩舆在宫道上停下,只见月明殿内华光焜耀,人声鼎沸。两人相继落地,燕冬举起燕颂与自己交握的那只手,在人家手背香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我走啦,陛下。” 燕颂笑着说“好”,于是燕冬转身要走,才走出一步,身后一股力量拉着他往先前的位置一拐,生生转了个方向上了御路。 “诶?” 燕颂就这样拉着燕冬从侧阶上去,受臣宾拜祝。 先帝爷在的时候,燕冬也上来过这里,那会儿就觉得这龙椅摆得真高呀,皇帝一个人坐在上头,隔着珠帘看着下面的热闹,多冷清孤独。 如今他也坐在了这里,却没这么觉得,一定是因为身旁还坐着燕颂,只要有这个人陪着,哪里都是心安之所。 燕颂示意臣宾起身,言简意赅地说些祝福的话,便让众人入座开席,期间一直握着燕冬的手,就像他们平日坐在暖阁里那样。 虽说隔着三十几层白玉阶,隔着一幕晶莹闪烁的珠帘,但那一把龙椅上坐着两人,底下的人还是看得出来的。按理来说,在这样的正式场合,哪怕是太后和皇后也只能坐在龙椅下首那张玉台的左右凤座上,哪有坐龙椅的? 可转念一想,陛下连男后都敢立,都能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再度回想当初,宫中传出陛下要立燕家小公子为后的消息时,京城上下里外那简直叫一热闹,朝上上书的、跪求的、撞柱的……朝外说书的、写书的、求神拜佛的……人人要么以为新帝是一时被男色所惑,或是为了拉拢燕家,或是真的被什么不祥之物夺魂占身了,或是没道理的疯了……总而言之,众人各出手段,各自发言,就是为了请求新帝收回成命。 请求的人多了,难免就变成了逼迫。 可到头来,新帝不仅没有收回这意思,甚至正式宣旨要册立男后、举行大典。他没杀一人,也没退一步,纵观纷乱,自始至终都不曾动摇,期间日日勤政不怠,仿佛外间流言压力对他来说不过云烟,风吹便散。 如今谁不晓得,这位陛下秉性刚硬,说一不二,但凡要做就不允许任何人改变。 总之,有这件事情在前面摆着,没人会在今夜这样喜庆吉祥的日子里当众给自己寻不快。 礼乐继出,宫宴开始,吕鹿奉上托盘,燕颂举杯,说:“朕与燕卿共敬诸位三杯酒,以贺新年。” 燕冬举杯的同时,臣宾纷纷举杯,齐声道:“祝陛下,祝燕大人!” 三杯酒罢,燕颂放下酒杯,说:“今日是君臣家宴,诸位尽兴,切莫拘礼。” 臣宾齐声道谢,宫宴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底下觥筹交错,三两说笑,高台上,燕颂伸手揽住燕冬的腰,揶揄道:“腰杆挺这么直?” “仪态。”燕冬严肃地说。 燕颂失笑,不要内侍,亲自为燕冬布菜,选的都是燕冬喜欢的。他说:“别拘礼,好好用你的饭。” 嘿嘿,燕冬瞬间本性败露,拿筷子开始进食,其实他早就被这羊肉锅子馋得流口水了。 只是吃着吃着不免感伤起来,但没好表现出来,怕影响燕颂的心情。但燕颂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轻声说:“想父皇了吗?” “……嗯。”燕冬拿筷子蘸着羊肉片,小声说,“还记得小时候,也是在月明殿,也是在这个位置,先帝把我抱在怀里,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哄我吃羊肉锅子。” “我记得。”燕颂说,“那阵子你想爹娘,见宫宴上大家都跟着爹娘坐在一处,不由得掉金豆子,父皇看见了,就亲自下来把你抱上去,哄了你好久。那会儿老五还吃你的醋,说父皇怎么只抱你,但上去见你哭得皱巴巴的,又忘记发酸了,伸手摸你的脸想哄你,浑然忘记自己指头上沾着糖葫芦上的蜜霜,这下摸了你一脸黏糊糊的,陛下好容易哄好,又被他惹哭了。” 燕冬“噗嗤”笑了,说:“小时候就他爱欺负我,我也欺负他,但他不是我的对手,总是去找先帝告状。” 承安帝不是两个混世小魔王的对手,无意参与他们之间的三天一小纷争、五天一大纷争里去,每次都躲得远远的,于是安抚的任务就落在了哥哥辈身上。 那会儿燕颂在社学读书,白日没得入宫的功夫,他不在的时候,每次俩小魔王闹起来,都是二皇子或三皇子劝架。但二皇子脾气暴些,经常被他俩吵得头疼,渐渐的也躲开了。三皇子和燕颂一样,自小就是沉稳的孩子,每次都能把两个小魔王哄消停,五弟送回皇子殿,小表弟送到入宫来接人的燕颂手中,各自安好。 “小时候,先帝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这一生极好运又极危险的一件事就是碰着了心上人,碰着了那一日,就相当于是把半颗心、半条命送出去了,可碰着了,又才显得情之一字没白学似的。那会儿我真听不懂,问他,他只是笑,笑得温柔又恍惚的,却不同我解释。可如今我自然就懂了,”燕冬把裹满料汁的羊肉片放在燕颂碗里,抬眼朝他笑笑,“哥哥放心,我不会让你步先帝的后尘。” 他总是这样,想起来就要说一句承诺,偏偏他语气寻常,目光又认真,因此不是海誓山盟,却是海誓山盟了。 陛下与未来的帝后把一把椅子坐成了半把,挤在一块儿取暖似的,从头到尾都不曾分开半点。那桌周不再围满布膳的内侍,陛下亲自布膳、斟酒,与身旁的人说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人前如此亲昵,人后还不知何等恩爱呢? 底下的人瞧着,欣慰者有艳羡者有,震惊者有感慨者有,落寞失望者也有,众人心思,上座不闻,只顾着两相亲昵,好好吃一顿饭。 宫宴结束,便该各自回府守岁了。 换上常服,乘坐马车出宫,一路鼓乐喧天。街巷首尾灯火通明,门前张贴桃符、门神等,孩子们在角落处扎烟花放爆竹,热闹至极。 燕冬趴在车窗上看,眼睛笑得弯弯,燕颂坐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也跟着高兴。 路上遇见卖糖葫芦串的,燕冬伸手买了支葡萄的,一大颗葡萄肉裹着薄薄的一层糖霜,入口一嚼,酸甜汁水顿时溢满口齿。 好吃,燕冬抬手把葫芦串送到燕颂唇边,示意吃一个,但燕颂仍然瞧着他,目光从他的眼睛往下落在唇上,意思不言而喻。 燕冬这个坏东西,眨了眨眼,装作没懂的样子,说:“怎么不吃呀?” 燕颂笑了笑,拍拍腿,哄得燕冬坐到腿上来,说:“这就吃。” 燕颂握住燕冬的脸腮,命他张嘴,他们轻轻地吻在一起,将燕冬嘴里的小半块糖霜嚼碎了,抿化了,只留下黏腻的湿。 温柔的吻也会害得人窒|息,燕冬揪燕颂肩膀上的布料,环他的脖颈,揉他的耳朵,最后抬起侧膝,无助地蹭着燕颂的侧腰。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6节 底下的身子一僵,燕颂终于舍得停止这记绵长的深吻,他睁开眼,眼里有细碎的暗光。燕冬心有余悸,一面喘着气一面和他对视,旋即像是收到什么命令一般,乖乖地仰头抿掉燕颂唇上的糖液。 燕颂满意地笑了,一手抚着燕冬的背顺气,一手揽着燕冬软塌塌的腰,他埋头枕着那柔软温暖的肩,说:“坐会儿。” “哥哥好烫……嗷。”燕冬话音刚落,臀上就吃了一记巴掌,差点跳起来,但燕颂揽着他,不让他乱动,笑着说,“再撩|拨试试。” “谁撩|拨了,我实话实说。”燕冬小声嘟囔,“许你激动不许我说出来啊,没道……嗷嗷别挠我别挠我,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燕颂抱住差点在自己腿上打起滚来的人,说:“冬冬也很激动,哥哥也没说你。” 燕冬被拆穿了也不害臊,抱住燕颂,贴着对方的额头说:“那我们一起吹吹风,冷静冷静!” 说罢就把窗户重新打开半扇,冷风哗啦吹进来。 燕颂闭眼冷静,说:“不要闹,待会儿冻着了。” “那我真变成冻冻了。”燕冬琢磨着,“燕冻冻,我干脆起个号吧,就叫冻冻居士。以后出门介绍,我就说:某,姓燕名冬,字逢春,号冻冻居士。” “我看行。”燕颂轻笑一声,“待会儿就帮你宣扬出去。再给你刻一方私章,印上冻冻居士四字。” 冻冻居士,冻冻居士,燕冬越念还越顺口了,当即一拍板,说:“好!” 傻小孩儿,燕颂喜欢得紧,抱着燕冬耳鬓厮磨了一阵,在燕国公府前那一条道上整理仪容,收敛神情,重新装作正人君子,深沉稳重。 今儿两家人都在,就先在梅苑守岁,晚些时候在梅苑歇下成,各自回院子也成。院子里正在烧柏枝柴,燕颂牵着燕冬进去,廊上的燕翠微招呼道:“路上忒冷,快进来喝碗热牛乳暖暖身子。” 厅里人坐满了,崔拂来和郡王妃坐在靠窗的榻上绣东西,燕青云和崔郡王坐在榻上对弈,那头几个年轻孩子搭了桌子,备了升官图骰子等牌具。 燕冬把顺路买的零嘴儿小食一一摆在空闲的矮桌上,顿时吸引来几个同辈,崔玉在旁边瞧着他,挤眉弄眼的,“嘴巴怎么肿肿的?” “刚吃嘴子了!”燕冬取了一块玫瑰酥,堵住崔玉的嘴。 那头燕颂拿着壶,转身问燕冬,“桂花还是茶乳,冻冻居士?” 冻冻居士头也不抬地说:“桂花!” 燕纵抱着两只狗从门外进来,放它们下地,说:“冻冻居士是什么?” “我!”燕冬举手。 “哦,”燕纵倚着门框,挑眉笑道,“你是什么啊?” “我是你弟弟,是你大哥!”燕冬一跃而起,宛如一颗灵活的雪球,瞬间砸到燕纵身上,燕纵没躲,与这球无兵相接,瞬间搅闹在一块儿。 崔拂来闻声说:“哎呀你们两个皮猴儿,别摔着!冻冻居士是个什么来历?” 燕颂言简意赅地说了,又说:“我瞧这个号朗朗上口,很是不错。” 他端着牛乳在桌旁坐下,等燕冬和燕纵闹完了分开,便拍拍身旁的空位,让燕冬过来坐下。他倒了两碗,一碗桂花,另一碗便是茶乳,燕冬这人隔碗香,自己碗里的尝过了必定要好别人碗里的。 果不其然,燕冬喝了口桂花的,就伸脖子去喝燕颂面前那碗,美滋滋地说:“好喝好喝,肚子热乎乎的。” “来,”燕纵拍桌,“玩牌!” 崔玉在崔珏身旁的位置落座,说:“怎么个玩法?” “人多,咱们就玩升官图,谁先当了太傅,其他人就要交一片金叶子给他,依次下去,最后剩下的那个就算是输了,要接受惩罚。”燕冬抱住过来的葡萄,“惩罚就由最先的太傅来指定,如何?” 众人都没意见,第一局就开始了,先骰子决定先后顺序,依次从“白丁”的位置出发。 燕颂剥着栗子,游刃有余地每次都能掷出六点,已经靠近了中央的格子。燕冬在一旁接受投喂,时不时就要鼓掌,仿佛快要赢了的是自己。 “不行啊,咱可先说好,不许‘结党’,必须各自为营。”崔玉说。 众人纷纷附和,燕冬嚣张地说:“谁结党了,我一个人能打在座的所有,不服就来试试!” 所有,燕颂微微挑眉,瞥了眼两腮鼓鼓的燕小公子,无声一笑。 第一局果然是燕颂赢得第一,燕纵和崔玉两人前后胶着,最终崔玉险胜一步,燕纵光荣止步在尚书格子上。 “惩罚惩罚!”燕冬真是个好弟弟,兴奋不已。 燕纵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许——结——党!” “我就想看你被惩罚怎么了?”燕冬无辜地说,“天地为证,大家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瞧着呢,我可没和首位太傅商量该怎么惩罚你,对吧葡萄?” 葡萄趴在燕冬怀里,说:“汪!” 燕冬这个小妖妃的确没妖言蛊惑陛下,燕纵放下心来,这时却听陛下说:“学三声狗叫吧。” 这不是燕冬的“愿望”吗! 燕纵嘴角抽搐,说:“燕冬你个小崽子从陛下身上下来!” 燕冬猖狂大笑,众人好整以暇,燕纵无法挣脱,只得汪汪汪了三声。 “哎呀要是我会法术就好了,捏个诀把这一幕记录下来,以后但凡心情不好就放出来瞧瞧。”燕冬坏心眼地说。 燕纵呵呵一笑,说:“你给我等着。” 这下可好,两人当场结仇,燕纵走上报复之路,许是仇恨的怒火足以燃烧天地吧,三局后他终于等来了报仇的机会,拍桌子哈哈两声,一字一顿地说:“学——三——声——狗——叫——吧!” 多么耳熟的话,如今是攻守易形了,但燕冬闻言毫无包袱,直接抱着葡萄往上一举,三声狗叫后还附带赠送的。他站起来嗷呜着围桌一周,在燕纵身后时还特意俯身对着燕纵的耳朵一提气—— “嗷呜嗷呜嗷嗷嗷嗷嗷嗷汪汪汪!” 雪球和葡萄也跟着叫起来,在桌上巡视领地,众人哈哈大笑,燕纵往椅背一摊,笑着摊手,说:“瞧瞧这没脸没皮的,我是拿他没办法了。” 燕冬回到座位,见燕颂支腮盯着自己,那目光温柔而专注,不由微微热了脸颊,伸长脖子过去闹他,“嗷呜嗷呜汪!” 怎么这般招人,燕颂朗笑出声,伸手将燕冬抱进怀里,爱恋地亲了亲脸腮。 众人非礼勿视,赶忙撇开眼神,崔玉调侃说:“您二位要不直接回屋里去吧。” “说什么浑话呢!”燕冬粉着张脸,正经严肃地说,“今儿守岁,我们是那种不分时辰地方只想黏在一块儿的人吗?是不是都不许说是!再来再来,今晚咱们鏖战到天亮!” 众人斗志昂扬,厅里欢声笑语,厅外风声微扬,宫里宫外、城里城外的烟花爆竹声远近相续、接连不断,待到晚些时候又簌簌地落下雪来。 子正时分各处更钟同时一响,便是新的一年到了。 第85章 准备 五更天, 纸炮齐鸣,燕冬才睡下不久,这会儿本就睡得不实, 闻声蹙眉嘟哝,在被窝里打了个滚,“不许吵……”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他滚回去,伸手推搡睡在身旁的人,“不许笑。” “怪霸道的。”燕颂伸手摸他的脸,帮他捂住一只耳朵,用怀抱罩住他,“我不让他们放了。” “别呀, ”燕冬这下又不乐意了,“大过年的的旧俗,别坏了。” 燕颂帮燕冬掖好后肩处的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燕冬舒坦地嗷呜了一声,得寸进尺地说:“可以哄我睡觉吗?” “不正在哄你吗?”燕颂佯装没听懂。 “不够。”燕冬直接提出要求,“可以哼歌哄我吗?就像小时候那样。” 燕颂用指尖碰了碰燕冬的眼皮,冷酷无情地拒绝了。 “为何?”燕冬没有睁开眼,细细地感受那指腹的粗糙和温度, 嘴巴也不老实,继续为自己争取, “小时候肯为我哼歌,如今却不行,是因为比起现在的我,哥哥更喜欢小时候的我吗?” “不是, ”燕颂说,“是因为哥哥长大了,变得冷硬了,不再会被冬冬的撒娇击败。” “啊?”燕冬伤心地叹了口气,轻轻睁开眼睛,与侧面对着自己的燕颂对视,他就那么睁着眼,抿着唇,安静又吵闹地等了两瞬,燕颂便叹了口气。 于是燕冬笑起来,眉梢得意地挑了挑,他伸手抓住枕头,熟练地爬进燕颂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调整睡姿,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燕颂抬手环抱住他,唇间哼着熟悉的调子,是京城的《夜梦曲》,用来哄孩子睡觉的一首调子。燕颂的声音温柔,由于压着嗓音又显得有些低沉,总之那样好听,和他缠绵的气息、宽实的怀抱一同烘围着燕冬,这个雪日一点都不冷。 温暖得像梦一样,燕冬浑身放松,很快就睡了过去。 “新年好啊,”燕颂微微垂首,轻吻近在咫尺的白皙眉心,闭眼呢喃,“冬冬。” * 今日有些日夜颠倒了,燕冬晌午后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先在被窝里打了几圈滚,舒展好腿脚了才大剌剌地往床面一躺,浑身和锦被胡乱纠缠在一块儿。 “哎哟我的小祖宗,别着凉了!”常青青进来,见燕冬露着个肚脐眼,连忙上前把他的寝衣往下拽了拽,“若陛下在,必定要狠狠拧您的肉!” 燕冬伸着懒腰,嘴里发出一些字句不能形容的哼唧声,懒洋洋地说:“睡醒了不见人,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大年初一不得贺新年呀?宁王府、豫王府、瑞王殿、镇远侯府、文华侯府纷纷来拜年,陛下在花厅待客呢。”常青青一面整理床帐一面说。 燕冬眨巴眨巴眼,想要伸手揉,但手背没由来的一痛——燕颂不让他用手揉搓眼睛,有时候瞧见了就要轻轻打他的手。 施施然地放下了爪子,燕冬说:“不是该燕驰骛迎客吗?他又躲懒!” 常青青笑道:“世子昨夜不是喝醉了吗?漠叔去叫的时候正在梦里睡得香呢,没叫醒。” “嗷,我忘了,燕驰骛那个不中用的昨晚是被人抬回去的。”燕冬拍拍脑门,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起床……诶?” 枕头底下有硬硬的东西,燕冬猜着了,伸手进去摸出来,是只鼓囊囊的红封,封上写着“新年吉乐”四个字。 “这锦封都要撑破了!”常青青说。 燕冬拿红封蹭了蹭脸,说:“今儿穿新衣吧,就我之前买的那身绿罗织金飞鹤纹的,配五表哥送我的那条白水晶带。” “哟,真真儿是心有灵犀呢!”常青青一面叫人进来伺候洗漱,一面调侃,“陛下今儿也穿的这身,配的也是水晶带,从您的柜子里挑了一条。” 燕冬没由来地傻笑,伸手接过常青青递来的热帕子,说:“对了,年节红封发下去了吗?” 年节赏赐是府里统一制定的,但红封没有同一的数量,都是看各院主子的习惯。燕家在挑选栽培下人上要求严苛,但节礼赏赐却是最大方的,各院主子也没有苛待下人的恶习,是以这么多年来燕家还真没出过和下人相关的岔子、让外人寻摸到错处。 常青青颔首,说:“早早就发了。除了原先的那一份,还有一份是‘陛下’赏的。有几个要过年省亲的,我也批了,另赏一份车马费。” “好。”燕冬漱口擦手,从柜子里取了三只红封出来塞到常青青怀里,“老规矩,额外给你和和宝的,另一个是给当午的。” 常青青和和宝是燕冬的亲随,情分不同,也着实辛苦,燕冬自来就会多为他们备一份。当午的自然从燕颂那里出,但他如今在燕冬身旁做贴身眼线,偶尔还会在燕冬的威胁逼迫下做双面眼线,是以燕冬也为他额外备了一份。 常青青也没多矫情,笑着道谢,把红封揣怀里了,继续帮燕冬束发。 燕小公子打扮好了,准备去花厅逮人,结果还没下廊子,燕颂就从院外进来了,绿袍雪裘,罩着一把山水面撒金伞。 燕冬看迷了,直勾勾地看着人走到廊下,收伞朝他轻笑,“流口水了。” 燕冬浮夸地吸溜口水,说:“我刚要去逮你呢!” “赖床就能赖半天,算了吧。”燕颂从常春春手里接过篮子,递给燕冬,里头全是各家给燕冬的红封。 “看来我只能后面再去拜见啦……可是,”燕冬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燕颂,不太甘心地说,“我们穿得这样配,外头都没人看见。” 常青青安抚说:“没事的公子,您和陛下不穿也很配!” 燕颂:“。”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7节 燕冬佯装羞赧地撞了常青青一下,说:“大白天的,说什么不三不四的浑话呢。” “我的意思是您和陛下不穿一样的袍子也很配!”常青青解释。 燕冬说:“嗷。” 燕颂失笑,伸手示意燕冬到自己怀里来,说:“这还不简单?我陪你一家家的登门拜访去。” 燕小公子这下是既不嫌天冷又不嫌地滑了,就想着送上门让大家伙都瞧瞧他们俩穿的新衣裳,“好!” 宁王府,豫王府,镇远侯府,文华侯府,王府,乌府,林府——当天夜里,臣工们将陛下初一的行踪细细排列开来,冥思苦想,纠结思忖再三,最后终于确定,以上没有任何恩宠上的意义,陛下只是陪未来的帝后去拜年罢了。 比起臣工们,百姓们的心思就简单许多,比起揣测皇帝的行为是否有深意,他们更关注的是陛下和未来的帝后露在表面的东西,譬如一模一样的穿着打扮,永远黏在一起的双手,两枚乍一眼相同的红玉指环……撇开表面的华贵,他们和寻常人一样穿行大街小巷,登门拜年,雪地滚灯。 这个年是有些不一样的,因为帝后婚宴在即,京城的彩妆红绸不会早早取下,而各大食楼饭馆是月也忙碌—— 有些殷实富裕人家遇见喜事便会在饭馆食楼等地预定一定份额的食物送给客人、行人或是来讨食的乞丐,大多是由点心饮子糖果等组成一份,用圆格子盘、圆袋子装得满满的,取“圆满吉祥”的兆头,因此俗称喜盘、喜袋。燕家和崔家财大气粗,自年节当日就在京城约计百来家食楼饭馆里预定了喜盘喜袋,每日各家准备了八十份,寓意白头偕老、十全十美,一直发放到婚宴三日后。 等年节的假日一过,每天都会有礼部的官员在大街上来回,预演大典当日的路线。日复一日地忙碌、准备,日子渐渐就到眼前了。 “为何不能见?凭什么呀!” ——这日,燕冬下值后冲出大堂,正要去宫里陪燕颂用膳,不料才出门就被常青青一行人拉住手塞入暖轿,强行送回燕家,说是三日后便是婚宴,按照规矩,他和燕颂期间不得见面! 三日! 燕冬感觉天塌了。 “据说是怕引起喜冲喜,就不吉利了。”常青青其实也不是很懂,只在轿子外头安慰自家公子,“习俗如此,您就当是为了三日后的婚宴忍耐一下吧!” “可是……”燕冬不甘心地说,“那明早上朝的时候怎么办?难道我和哥哥要蒙着眼睛避免看见对方吗?” 常青青笑了笑,“瞧您,这几日乐傻了吧?雨雪放朝!哪怕明日雪停了,帝后大婚在即,也是要停止朝议的——总之,您别担心这个。” “哦,好吧。”燕冬丧气地倒在引枕上,俄顷又坐起来,凑到窗前和常青青说话,“你觉不觉得这个习俗很没有道理?” “觉得,但我本来就不懂。”常青青叹气,“谁让我没那运气,早早地就遇见了要一生一世的心上人呢。” 燕冬闻言乐呵一笑,说:“都说让你多出去走走了,你非要守着我,如此何时才能找着心上人啊?春春也是,一点都不着急,你俩以后别是要做一对光棍兄弟?” “哟,瞧您!我隐约记得以前有个人声称自己要终身不娶,不仅自己不娶,还不许自己的大哥娶,信誓旦旦地说风花雪月无甚用处,嫁娶与否也不重要,那个人是谁呀?”不等燕冬说话,常青青话锋一转,“哎呀,是谁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我就清楚我面前这位如今是吃不好睡不着,不是太愁了,而是太乐了!吃着吃着就傻笑,睡着睡着就打滚,自己倒是快活了,就忘记从前说的话,要来催别人了。” “嘿嘿,”燕冬趴在窗口笑眯了眼睛,“是我!我可没有催你,我是替你操心嘛,你要是要成家,我就给你备聘礼,你要是想当光棍,我也不管你。” “我不成家。”常青青看着燕冬,目光柔和,“我要侍奉公子一辈子。” “傻青青。”燕冬瞧着他,没再说话。 一行人回到燕国公府,燕冬去梅苑用了晚膳,再回到逢春院时就被“软禁”起来了,勒令他不许偷偷出门去找燕颂。他趴在柔软的榻上和脚凳上的两只小狗嘟囔,狗也听不懂,只管让他给自己呼噜毛。 “公子,夫人那里送了新鲜的枣泥卷,闻着可香。”和宝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里头的盘子送到燕冬面前,喂他吃了一块儿。 “嗯!”燕冬点头表示好吃,示意和宝也吃,他原地打了个滚坐起来,决定不能再这么苦熬下去,泡个澡就歇着吧,睡他个三天三夜! 晚些时候,燕小公子钻进被窝躺平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毫无睡意。左侧躺,右侧躺,趴着,倒过来睡……任凭他打滚翻身,越来越精神,就是睡不着。 看来这招也不好使。 说句矫情的话,燕冬现下已经习惯……不对,应该是不习惯没有燕颂在身旁的被窝了。他本就是个缠人精,燕颂又放纵随他,真把他养得恨不得时刻挂在人家身上才舒坦。 这是阴谋啊,燕冬坐起来,恍然大悟,燕颂看似是惯着他纵着他,实则就这样狠狠地把他拿捏住了。 这个心机鬼,必须好好教训一顿,燕冬为自己找到了一则理由,立刻爬下床,准备去找一身暗色的衣服,当一次梁上君子! “公子,”守夜的和宝听见动静,进来时刚好逮住蹑手蹑脚往衣柜旁摸索的燕冬,哭笑不得,“想偷摸去皇宫当飞贼呀?这么冷的天,屋顶全是雪,小心摔个跟头!” 暴露了,燕冬就不装了,大剌剌地一叉腰,说:“你管我呢,睡你的吧,出去!” “您出不去的,”和宝好心地说,“府里那么严实的巡逻,他们可不敢偷偷放您走了,到时候还是要被国公爷提溜回来。” “哼!”燕冬泄气了,正要钻回被窝,突然听见烟花声,其实这段日子哪个时辰有烟花爆竹声都不稀奇,但他听出来,这阵烟花是一息一响,三响后一息三响,再如此反复。 “公子,您去哪儿!” 和宝一声惊叫,燕冬已经一溜烟儿似的蹿出了里间,猛地推开房门,那正对面的半空,正有“花鸟亭台”样式的烟花在逐次绽放、构建轮廓。 “是哥哥!”燕冬惊喜地说。 好美的烟花,和宝帮燕冬裹上披风,也看呆了,闻言回过神来,说:“您怎么知道?” “这一套是宫里才有的烟花,先前哥哥带我看过。你看那个亭子,朱檐墨柱,莲花底座,那是宫里的枕花台,四周的彩花就代表着枕花台四周的花篱和花圃,斗拱外的两只飞鸟是新加上去的,代表着我和哥哥!”燕冬高兴地说,“除了哥哥,宫里谁敢在这会儿跑到咱们府外放这样式的烟花呢?” “原来如此。”和宝笑着说,“陛下一定是清楚您惦记着他,他也惦记着您,怕您睡不好,特意来‘见’您的!” 燕冬痴痴地望着绚烂的夜空,说:“是呢。” “真有您的——” 此时,燕国公府侧门的院墙外,几个亲卫手持烟花爆竹,按照顺序有条不紊地放着。侯耘也在其中,他是被燕颂的暗卫特意从房里薅出来的,说是陛下要“报答”他当年去江南放烟花前拉着自个儿坦诉了一夜男儿心事的“恩情”,特意请他来玩烟花。 “大半夜跑到人家墙根儿底下放烟花……”侯耘嘟囔着嘟囔着就嘟囔不下去了,不禁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叹了起来。 是了,谁能料想到今日呢! 当年他做这种事,燕颂用看傻子看痴儿的目光瞧他,如今那铁树自己开了花,硕大硕大的一朵,把铁树迷傻了,反倒也要做这样的“蠢事”了。 “但是这么晚了,逢春说不准都在梦里流口水了,没看见怎么办?”侯耘说。 “没我暖床,他应当很难睡着,说不定在床上打滚,把自己滚成只蝉蛹,又嘟嘟哝哝地解开身上的被子。”燕颂瞧着天幕上的烟花,温声说,“这烟花的声响有规律,先前那次我们一道观赏的时候他还模仿着规律哼了哼。若他睡着了,自然很好,若没睡着,听见这阵声响、瞧见这幕烟花,就知道我也没睡,我在陪他。” 咦! 一群大老爷们简直被酸得掉牙。 侯耘比较实在,关心道:“明晚后晚咱们也要来放?” “对。”燕颂说,“我备好了。” 你备好了,我没备好!一想到接下来三晚都要在这儿吹冷风,侯耘抬手狠狠地揉了把脸,果然,欠了的就得换,还是加倍还! 几个人就在墙外默默地陪燕颂放了半个时辰的烟花,一箱子烟花可算见底了,侯耘正要问接下来该做什么,就见那墙檐里飞出一朵红山茶。 燕国公府里唯独逢春院种了红山茶,朵朵硕大火红。 那山茶飞出一段距离才“啪嗒”落在雪上,侯耘见状恍然大悟,笑着说:“飞去飞去,你家心肝儿心疼你,让你早早回去!” 燕颂抬眼看向红花飞出来的位置,抬步走了过去,直至鞋尖抵住墙根。风雪呼号,他却清楚地听见了一墙之隔内的呼吸声。 “冬冬。” 温柔低沉的嗓音传入耳朵里,燕冬张口就要应答,告诉燕颂自己的确在这里,却不知怎么地,喉咙口黏糊的,一时哽住了。他抵着墙面,抬手捂住了嘴巴。 明明是这么好的日子,这么漂亮的烟花,隔着一堵墙,他竟然酸了眼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好梦。”燕颂闭眼,额头轻触墙面,哑声说,“三日后,我来接你。” 第86章 新婚 天未亮, 即将作为帝后婚宴宫殿的昭明殿人来人往,礼部及宫内有司官吏有条不紊地设置御座、长案等;殿外,礼部和禁军上官分别拿着名册清点仪仗队伍, 不论迎亲队伍还是护卫队伍,今日皆大红着身,戴红罗绢。 与此同时,燕家也忙碌一片,明明提前准备了许久,真到了今日,还是觉得哪哪儿都不妥。 逢春院一片喜色,燕冬坐在妆台前,由宫中的女官及内侍为他更衣束发。 葡萄和雪球今日也穿着红袄、戴着小官帽, 这会儿一只趴在燕冬腿上,一只站在窗台上,安静老实地陪伴燕冬。 燕冬不是女子,所以惯常的礼服用不得,尚衣局便奉命重新为他制一件特殊的礼服。尚衣局原本打算以皇后规制做一件男子礼服,但陛下却摇头否了,王蓁起初不明白,后来得了常春春的提点,才明白是因为皇后的规制低于皇帝。 天下瞩目, 陛下无法让燕大人也穿天子冕服,燕大人自己也不会僭越至此, 但陛下更不愿在他们的婚宴上让燕大人低自己一等。这场婚宴本就特殊,它是册封大典,却更是帝后婚宴。 陛下将一切能代行的礼仪都交托于礼部和宗亲,不就是想尽力让燕大人高兴松快地参加他们的婚宴吗? 因此陛下索性命尚衣局、尚饰局及民间有名的绣娘协力制了两身喜服, 婚宴当日一早,陛下会先着冕服在昭明殿接受臣工拜祝,待拜祝后,负责迎亲的正副使及其臣工褪下朝服,陛下也会褪下冕服,穿上喜服参与接下来的婚宴。 崔拂来轻步进入内间,站在博古架屏风旁看着站在镜子前的小儿子,内侍们正在为他穿上喜服。那喜服上没有龙凤,只有胸背一圈双燕衔春纹样,下摆一围折枝梅花,用的是织锦,针线精巧,稍稍一动便流光溢彩。 崔拂来熟悉这纹样,小儿子天天带着一圈璎珞,那紫玉环上就是这样的图案。 肩膀上突然轻轻落下一只手,崔拂来微微侧身,抬袖拭泪。燕青云半抱着她,抬眼看着正站在镜子前臭美的小儿子,也不禁红了眼眶。 家里这几个孩子自小都不喜欢和风花雪月的事情接触,从前燕颂醉心公务,燕纵痴迷练武,燕姰热爱医术,燕冬那个傻小子更是天天和朋友们凑仔一堆笑呵呵,仿佛没长情根。他们平日偶尔揶揄调侃两句,但自来没真催过,也早早就做好了若是孩子们不愿成家就把他们留在家里养一辈子的打算。这样没什么不好,比起传宗接代,家族门楣,他们更希望全家安康、团圆,孩子们好就成,别的都随缘吧。但他们怎么也没料到家里会迎来这么一桩特别的婚事,一下就解决了两桩终身大事。 京城里男风不盛行,但也不稀罕,这家公子男女通吃,那家少爷养小倌娈|童,他们都是听说了的。从前有关系好的同僚还好心提醒过他们,说外头那些小倌妖里妖气的,不知迷惑了多少公子哥,他们家这三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不知有多少人巴望着高攀呢,叫他们千万把孩子管紧了,别来日真让他们带个男人回家。 彼时夫妻俩一笑了之,没太当回事儿,只是偶尔闲聊时说起来,也会想一想,若来日哪个儿子真的带个男人回来该如何?转念一想,该如何就如何吧,只要是品性好的孩子,就不论别的。 说来说去就那一句,孩子好是最要紧的,别的都能谈。 当初刚知晓燕冬的心上人是男人时,燕青云虽然恨不得一蹦八丈高、提刀上门把人砍了,但那也是怕燕冬被人骗了哄了欺负了,这孩子实心眼,认定了就要掏心窝子,最容易吃亏。 没想到那个杀千刀的男狐狸精会是燕颂。 燕颂,彼时燕青云翻来覆去地嚼着这个名字,颇有些咬牙切齿,但静下心来想想,却说不出一点不好。 说句实在话,这天底下那么多人,若只能把燕冬托付给一个人,比起他们做爹娘的,竟是燕颂更靠谱、最让他们安心。 “娘亲爹爹!”燕冬转身时瞧见博古架旁的夫妻俩,笑着迎上前去,“我今天俊吗?” “俊……”崔拂来伸手握住燕冬的手,轻轻晃了两下,笑着说,“我们冬冬从小就俊。” “嘿嘿,都是爹爹娘亲金玉良缘,才把我生得这么好。”燕冬松开手,一旁的常青青立刻放了软垫在他面前,他撩袍跪下,笑着说,“孩儿拜谢爹娘。” 说罢,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崔拂来方才止住的眼泪瞬间又落了下来,燕青云俯身要去扶燕冬,一旁的礼部官员上前说:“男女不同俗,旁的都免了,就请国公和郡主受儿子三杯酒吧。” 燕青云闻言止住了动作,又站了起来。 常青青拊掌,命人呈上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三只金杯。他亲自斟酒,俯身说:“公子。” 燕冬端起第一杯酒,说:“叩谢爹娘养育之恩,愿爹娘长命百岁,受儿孝敬终身。” 说罢,常青青奉酒,夫妻俩端起酒杯,三人一道饮尽。 第二杯酒,燕冬捧起,仰头看向爹娘,说:“叩谢爹娘教导庇护之恩,愿爹娘康健安乐,受儿侍奉终身。” 第三杯酒,燕冬红了眼眶,却是笑着的,说:“叩谢爹娘准许成全之恩,请爹娘放心,我们必定恩爱白头,不让爹娘操心忧虑。” 三人饮罢,崔拂来立刻俯身扶起燕冬,紧紧地抱住他,哽咽道:“我的儿啊,一眨眼,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燕冬闻言落下泪来,他身量高,紧紧地环抱住崔拂来,母子相拥而泣,叫一旁的燕青云也没了安抚的力气,索性加入,三人抱在一块儿哭得不能自已。 “哎呀别哭了别哭了!”燕翠微疾步进来,伸手将三人分开,“快快快,宫里来人了,都听见鼓乐声了!兄长嫂嫂,咱们快去正门迎接。”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8节 “哎呀忘记这茬儿了!”燕青云连忙粗鲁地抹干净眼泪,把哭得泪花闪闪的小儿子推到一群内侍女官面前,让他们把人收拾干净,自己则拉着崔拂来同燕翠微一道赶往正门迎接迎亲仪仗。 燕冬被七手八脚地摁在椅子上,身体还在抽抽,葡萄和雪球争先恐后地想往他身上爬,常青青怕它俩弄坏了喜服,赶忙阻止。 “无妨。”燕冬摇头,常青青便退开了。 狗狗们都很老实,今日雪球都没撒泼,乖乖地窝在燕冬腿上,他伸手抱住它们,狠狠地蹭了一通,小声说:“小宝们,你们也在为我高兴吗?” 雪球亲了亲燕冬的脸,燕冬笑起来,不慎呼噜出鼻涕泡来,脸色大变,连忙叫常青青拿帕子来擦脸。 “公子别着急!”和宝笑着安抚,“陛下看不见!” 对啊,燕冬松了口气,或许是他习惯了燕颂的来去自如、无处不在,忘记今日这样的场合,燕颂会一直在昭明殿等着他。 常青青手脚麻利地取来热帕子让燕冬擦脸,与此同时,王蓁利落地帮燕冬整理好了仪容。 “今日辛苦诸位了。”燕冬恢复仪态,笑着说,“有赏。” 外间的随从当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摞着小山一样高的喜钱,用红袋装好的。 常青青一一分发下去,笑着说:“这是公子为大家伙准备的喜钱,就当讨个吉利吧。” 里头装满了足足的金锭子,众人连忙纷纷跪地谢赏,礼部官员率先说:“臣等恭祝帝后新婚大喜,愿帝后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其余人异口同声地又说了一句,听得燕冬眼睛都要笑弯了,常青青怕自家公子太高兴又要化身猴儿乱蹦跶,立马说:“承大家伙的吉言了,快请起——” “不得了不得了!” 窗外陡然传来一声,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侯翼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哎哟冬儿不得了!” 兄弟大喜的日子,侯翼说什么都要在场,今儿也穿了身喜庆的淡红锦袍,马尾高束,掺着一缕小辫,分外英气俊朗。 “快给倒杯茶来。”燕冬吩咐,复又对侯翼说,“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喝口水慢慢说。” 和宝急忙给侯翼倒了杯茶,侯翼接过但没喝,先喘匀了那口气,说:“陛下来接亲了!” 什么,燕冬猛地站起来,看向窗外。 燕国公府正门大敞,喜毯铺地,燕家、崔家人和燕冬的朋友们都站在门前,见仪仗如龙、红绸飘飘自牌坊方向缓缓行来。 负责迎亲的正使是宁王,副使是豫王,二人皆骑高头大马,穿亲王礼服。 仪仗在门前缓缓止步、停稳,宁王和豫王先后翻身下马,两方见礼。 崔拂来正要请他们入内,却见二位王爷微微侧身,看向仪仗中间。 那中间停着一辆紫檀六驾宝车,围栏金雕龙凤,红色宝盖,四面珠帘帷幕,彩带随风轻飘。 天子乘六驾,陛下亲自来迎亲了。 国公府门前顿时跪了一片,高呼万岁。 珠帘轻晃,燕颂踩着脚凳下车,踩着喜毯走到众人面前,亲手扶起燕家夫妇和燕翠微,复又看向后方的燕纵、燕姰、鱼照影等人,说:“都起来吧。” 众人纷纷谢恩平身。 崔拂来说:“陛下怎么亲自……” “今日是我与冬冬的喜宴,本该亲自来迎他的。”燕颂玩笑,“何况从这里到宫中有一段距离,我怕他闷,在路上跳车跑了。”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也明白他不说“朕”,便是要做颂,不做君。 崔拂来笑着点头,面上不能逾矩,心中却是宽慰的。 “陛下高看那小子了,这三日他可是度日如年,茶饭不思,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到您面前呢,哪有舍得中途跑路的?怕是只会嫌弃车马走得太慢吧!”燕纵不客气地拆弟弟的台。 燕姰笑着撞他,说:“冬冬不要面子的吗?” “面子哪有心上人重要?”崔玉笑着说,“你们信不信,若是知晓陛下亲自来迎亲,又有人守着,冬冬怕是连从这里到逢春院的这段路都舍不得让陛下走,自己就要飞奔出——” 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声惊叫:“小公子,不要——” 是燕漠,众人预感不妙,纷纷转头看向大门口。 燕颂抬头,瞧见那穿着喜服的小子一把飞箭似的射出大门,再一步并作三步走,两下就从台子上跳下台阶,在一片惊呼声中冲到他跟前来,堪堪停步。 燕冬仰头朝他笑出一口白牙,响亮地说:“我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崔郡王率先反应过来,上前把燕冬从燕颂胸膛扒下来,“谁让你出来的?” “我听猴儿说哥哥来迎亲了,我就出来了,有什么不对吗!”燕冬说。 “瞧这傻孩子,”郡王妃笑着说,“陛下要来接你的,何必这么着急,脸都跑红了!” “哥哥来接我,我也来迎哥哥,都一样。”燕冬转头看向燕颂,寻求赞同,却见燕颂看着他,有些呆滞。他笑起来,是那种温柔又乖巧的笑,说出来的话却“不像话”,“我已经等不及了,我们走吗!”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张泛红的脸,一颗赤忱火热的心,铸造出一个燕冬,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燕颂。 燕颂眨了眨眼,咽下那口冲鼻的酸涩,伸手递给燕冬,“来。” 燕冬立马就伸手握住了,燕颂紧紧地反握,不发一言,带着燕冬转身便走。 这下没法子了,崔拂来赶紧吩咐府里的送亲队伍将一箱箱的红绸箱柜抬起来,按照先前预演了无数次的路线涌入仪仗队伍之内,开始游街往宫里去。 燕家要宴请四方宾客,长辈们脱不开身,但几个小的能凑凑热闹,当即纷纷牵马的牵马、坐马车的坐马车,跟着仪仗队伍去了。 珠帘挡不住风,燕冬紧紧地贴着燕颂,燕颂低声问他冷吗,他摇摇头,笑着说:“烫呼呼的。” “傻乎乎的。”燕颂揉了下燕冬的脸,“今早用饭了吗?今日要累些。” “吃了芥菜小馄饨。”燕冬一面回答,一面拿眼神盯着燕颂,好几眼才舍得挪开,痴痴地说,“哥哥今日好好看,像神仙一样。” “哥哥平日不好看吗?”燕颂逗他。 燕冬认真地解释,“平日也好看,今日是特殊的好看,就像哥哥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喜服却是特殊唯一的一件那样。” 燕颂笑了笑,说:“嗯。”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放在燕颂的腿上,燕冬环顾四周,燕颂见状说:“怕吗?” “和哥哥在一块儿,去做什么都不怕,”燕冬顿了顿,老实说,“就是有一些紧张,我是头一回成婚呢,没什么经验。” 燕颂被这句话逗笑了,晃了晃燕冬的手,说:“不紧张,哥哥在这儿。” 燕冬莞尔点头,“嗯!” 鼓乐喧天,一刻不停,自仪仗走出牌坊,两侧百姓夹道围观,花瓣、彩纸、喜糖、喜钱不断地从红袍女官们臂弯篮子中抛出。待彩车从身前驶过,百姓们纷纷大呼“帝后大喜”四个字,异口同声,响彻云霄。 燕冬高兴地说:“怎么这么整齐呀,这个也会提前预演吗?” “不必,只需要第一个人说了,其他人就会跟着说的。”燕颂看着燕冬,笑着说,“冬冬坐得好直啊。” “那当然啦!这么要紧的日子,这么多人围观,我得拿出仪态来,毕竟不是私底下。”燕冬严肃地说。 “嗯,”燕颂目光含笑,“但会不会矫枉过正了?像根木头。” “真的吗?”燕冬清了清嗓子,又稍微放松了一分,期待地瞥向燕颂,“这样呢?自然一些了吗?” 燕颂伸手抚摸燕冬的背,微微侧身,轻声安抚明显紧张的燕冬,“好了,冬冬,放松。” “我控制不住。”燕冬无助地说。 燕颂看着他,语气柔和,“你就想着哥哥,别的都不必想。” 他就这样一说,燕冬就这样听话地一想,也就真的渐渐放松了下来。 仪仗如火龙,自燕国公府门前一路行至皇宫,其中跟着燕家的回礼,整整二百八十八抬,说十里铺红毫不过分。 仪仗在宫门前停下,燕颂牵着燕冬下车,换乘彩舆进入宫门。 此时已近黄昏。 一路彩妆山子精巧夺目,红绸彩灯在风中摇曳,样式取的都是龙凤呈祥一类的好意象好兆头。 待到昭明殿前,仪仗再次停步,庄严肃穆的礼乐停下,换作一曲柔和缠绵的喜乐。 锦毯铺地,燕颂率先下了彩舆,转身朝燕冬伸出手,目光温柔,“来。” 燕冬伸手握住,下了彩舆,和燕颂并肩踩着锦毯上阶。他们进入殿内,换了衣裳,先行拜谒家庙,待再回到昭明殿时,天已经昏沉了。 礼炮烟花让天幕乍明乍亮,燕颂在殿门槛前侧身,替燕冬捋了捋额角的碎发,带着他一同进入殿内。 他们重新换了喜服,在喜床落座。 内侍官奉上托盘,燕颂抬手拿过卺,平稳地递到燕冬手里。 燕冬握住那半只葫芦,指尖无意识地勾着底下的红线,轻轻绞了一圈。 旁若无人的,燕颂微微倾身靠近燕冬,说:“冬冬。” 燕冬回神,抬头露出因为心跳激烈而微微瞪圆溜了的眼睛,说:“哥哥先喝。” 傻子,燕颂失笑,哄着说:“一起喝。” 燕冬在他的眼神指引下微微低头,与他脑袋碰着脑袋,葫芦挨着葫芦,喝下合卺酒。 内侍官接过卺,将它们合为一体,用红线裹起来。 红线连瓢,永不分离。 内侍官携带殿中众人跪拜,齐声道:“恭祝帝后新婚大喜。” 第87章 爱侣 饮下合卺酒, 换下喜服,燕颂便抬了抬手,很快殿内就只留下平日侍奉的人。 今日就早晨起来的时候用了几口馄饨, 这会儿燕冬摸着瘪瘪的肚子,蔫蔫儿地坐在床畔。他现在饿得没力气,待会儿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直接饿晕了怎么办? 突然,一股熟悉的香味飘进来,燕冬眼睛一亮,是栗子乳粥! 常春春端着托盘进来,将几样小食一一摆放在窗边的炕桌上,轻步退了出去。 燕颂拉着燕冬到窗边的长榻落座,将勺子塞他手里, 说:“饿坏了吗?简单吃两口填填肚子。” 除了栗子乳粥,还有榛子糕、酥炸牡丹花片、两熟鱼和一碟炒鲜蔬,都是偏清淡的。 燕冬嗅了嗅味道,先喝了几勺粥,感觉略微活过来了,才和燕颂抱怨,“哥哥最贴心了,我真的要饿撅过去了!” 燕颂帮燕冬揉捏肩膀,闻言轻声说:“让我们冬冬辛苦了, 对不住。” 对于今日的仪式,燕颂已经竭力精简了, 燕冬心里都清楚,闻言立马摇头,将勺子里的粥塞进燕颂嘴里,说:“哥哥也辛苦了, 你不吃吗?” 乳粥清甜,入口即化,燕颂咽下去,说:“帮你捏会儿再吃。”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09节 “先吃,别饿着!”燕冬揭开盅,舀了一小碗粥,却没放在对面,而是放在手边,那意思很简单,燕颂就得和他挨着坐着吃。 燕颂乐意至极,一只手揽着燕冬,继续帮他按肩,一只手拿了勺子,慢条斯理地喝粥。 “榛子糕好浓!”燕冬觉得好吃,搛了一块喂给坐在身后的燕颂,“好吃吧?” 燕颂点头,抬手帮燕冬捋了捋鬓发,这小子瞬间来劲儿了,偏脸蹭他的手,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我们冬冬,怎么这么喜欢撒娇啊。”燕颂笑问。 他这样说话,带着笑,含着情,温柔得不像话,燕冬耳朵酥酥的,说:“和你撒娇还不乐意啊?就喜欢我把你气一跟头,是不是?” 燕颂挑眉,“那不会,我们冬冬不是自诩天底下最乖巧的弟弟吗?怎么会气我?” “这是在给我戴高帽吗?”燕冬警惕地问。 燕颂说:“只是在提醒你自己说过的话。” “嗯……”燕冬喝了一勺粥,瞥了燕颂两眼,最后认真地说,“嗯,我会努力的!” 燕颂笑起来,单臂从后面抱住燕冬的腰,就这么枕在他肩上,静静地看着他。 燕冬自来受不了这个,燕颂的眼睛是利器,当它们这样看着他,就是在对他施加甜蜜的刑罚。他竭力和燕颂对视,眼睛眨啊眨,把紧张和心动都袒露在脸上,不怕燕颂将他看得分明清楚。 “不吃了吗?”他说。 燕颂闻言睫毛一颤,眼中暗光一闪即逝,像是刚燃起却被瞬间泼灭的一把火。他微微往前,和燕冬蹭了蹭鼻尖,轻声说:“吃啊。” 吃啊,燕冬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含义,是吃什么呢?但他的脑子已经懵了,燕颂的眼神是雾,让他逐渐分不清东南西北。 “在这里吃吗?”他确认道,眼神已经落在燕颂的唇上。 燕颂眼尾微挑,用那种失笑又无奈的语气说:“是叫你吃饭,乱想什么?” “我没有乱想,”燕冬脸蛋发烫,嘴硬地说,“洞房花烛夜,还不能让人往那方面想吗?” 燕颂坏得很,说:“哪方面?” “就洞房呀,”燕冬形容它,“砰砰砰,啵啵啵。” 燕颂好奇,“啵啵啵我懂,砰砰砰是什么?” “我看的那话本里写了,他用了好大的力,将他抵在床上,横冲直撞,于是床吱呀吱呀的响,两人之间发出砰砰砰的声响。”燕冬为难地说,“但是没有写得特别详细,据说是最近市面上管得严,怕被抓起来教训,只能售卖删减版。” 燕颂用指侧剐蹭燕冬的脸颊,觉得舒服,说:“小王八蛋。” “做什么突然骂我?”燕冬话锋一转,“骂吧骂吧,我喜欢听你骂我。对了,可以用凶一点的语气骂我吗?” 燕颂说:“还点上菜了?” “嗯,”燕冬端起粥碗,笑眯眯地说,“正下饭!” “那算了,”燕颂冷酷地说,“不想奖励你。” 燕冬瞬间变脸,说:“可恶!” “嗯哼。”燕颂颇为愉悦,顺手掐住燕冬的脸腮,左右晃了晃,“快用饭,待会儿凉了。” “你冷漠无情地拒绝了我的小小请求,我伤心饱了。”说罢,燕冬呼溜溜喝了一大口粥。 燕颂吃了一勺粥,说:“没看出来。你喝得这么起劲,我还当是哪家的小猪在刨食呢。” 他这样中伤自己,燕冬却并不生气,只是忧伤地说:“我伤心得比较隐晦,因为怕你看出来愧疚,看吧,我就是这样的爱你,为了你,我情愿委屈自己。” 燕颂怜惜地说:“无妨,我这样的衣冠禽|兽,根本不懂得何为愧疚,你可以正大光明地伤心。” “我不相信。”燕冬吃了块榛子糕,感觉天都塌了,“难道我爱的一直是个衣冠禽|兽吗?不!” 殿内突然响起一阵仰天长啸,今夜当值的常春春和常青青正在殿门口小声说话,闻声都是身躯一震。 “吓趴个人了!”常青青捂着心口,随即又说,“这么晚了,不洞房,怎么还在说闹?听公子这声动静,很有劲儿嘛。” 常春春是燕颂肚子里的蛔虫,笑着说:“洞房什么啊?今儿把小公子累坏了,陛下根本没想着洞房,估计用了膳就要哄小公子歇下了。” 常青青恍然大悟,说:“还是陛下贴心。” 殿内,燕颂用手臂捆着想要上天的燕冬,说:“大晚上突然嚎一嗓子,你要吓死谁?” “嘿嘿,一时忘记时辰了。”燕冬把腿蹬出去,在半空画了个圈,活动活动。同时身子往后一仰,倒在燕颂腿上,眨巴眼睛,“吃饱了!” 燕颂看了眼炕桌,是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唤人进来收拾炕桌,端盥洗的东西进来。 燕冬小老爷似的坐在燕颂腿上,一边刷牙,一边把脚放入盆中,热乎得直哼哼。 燕颂瞥了燕冬好几眼,这小子都当没察觉,等洗漱好了,他突然使劲儿,一把将哼哼精抱了起来,说:“就寝。” 突然起飞,燕冬吓了一跳,飞速熟练地搂住燕颂的脖颈,说:“故意吓我!” “嗯。”燕颂走到床畔,将人丢到被褥上,“钻被窝,躺好。” 哦! 燕冬听话地爬起来,找到自己的位置躺平,睁着眼睛看着燕颂,要来了吗要来了吗! 燕颂翻身上来,在燕冬身侧躺好,拉过大红色的喜被将他们两人盖好,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诶? 诶! 什么!原来不是要洞房,是真的、单纯的就寝! 这是为什么呢?燕冬冥思苦想,明白了,定然是燕颂太累了。 想想也是,燕颂昨儿半夜就起来了,在宫里忙了半日又出来迎亲,到了这会儿才能歇下,哪还有多余的精神呢? 这么一想,燕冬就释怀了,哥哥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如狼似虎,满心只想着那档子事,被欲|望冲破了心智,全然不顾及别人! 燕冬深深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随即爬起来亲了下燕颂的脸颊,很心疼地说:“哥哥好好歇息,我不闹你了。” 燕颂睁眼,点了点自己的唇,等燕冬乖乖地吻了一下,才笑了笑。他抬手摸摸燕冬的脸,说:“今儿累坏了吧?明早不必早起,我也不叫你起来用膳,好好歇一日。” 燕冬乖乖应下,说:“哥哥好梦。” “冬冬好梦。”燕颂话音落地,寝殿里就没人说话了。 床帐外隐隐有朦胧昏黄的夜光,可供视物,燕冬睁眼看着织金宝相莲帐顶,脑海中浮现着今日的场景。他们坐着宝车,在那么多人的注目中成了亲,拜了天地父母,以后便是正经的爱侣了。 爱侣。 燕冬咂摸着这两个字,像是抿嚼着一块蜜糖,甜腻腻地溢满口齿,要把他齁迷糊了。直到嘴角有些僵硬,他才发现自己又笑了,连忙收敛,怕笑出声来吵醒燕颂。 燕颂一直都是警惕敏锐的,仿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惊醒,所以有时候燕冬很愧疚,他夜里睡觉不老实,踢被子翻身的,不知会吵醒燕颂多少次。 燕颂刚即位那一阵子实在太忙了,眼下乌青明显,有一回燕冬终于下定决心,忍痛提出要和燕颂分床睡,那时燕颂没回答,但也没笑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他就不敢再提了。 燕颂这人,平日沉下脸、冷下声是生气,但格外平静甚至带笑的时候才是特别特别生气——燕冬最怕他这样,大气都不敢喘。 这会儿帐子里好安静,燕冬都不敢翻身,只敢这么偏着头静静地瞧着燕颂。他呼吸平和,已经睡着了,薄薄的眼皮盖住那双漆黑的眼眸,让那张脸看起来只剩下俊美无俦,没有半分冷沉压迫。 看着,看着,燕冬突然轻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口鼻,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手缩回被窝里。 逐渐粗|重的呼吸都困在喜被下,不知是夜里太安静了还是他太心虚了,燕冬觉得它们好大声,但他停不下来。眼睛闭上,整颗脑袋都快缩进被子里,他咬紧唇,不敢溢出半点声音。 哥哥。 哥哥。 燕颂。 燕颂…… “燕冬。”身侧的人突然说,“你在做什么?” 啊!燕冬吓了一跳,浑身一绷,紧接着一哆嗦,整个人都在抖。他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牙齿咬不住唇,溢出可作罪证的喘|息。 身上的喜被拱起来一角,潮|热的温度一瞬间散去,下一瞬又被燕颂宽实有力的胸|膛压了回来,变作另一座更坚实的囚笼。 燕冬仓皇地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哥……” “不是说不闹我了吗?”燕颂居高临下,眼里没有笑意。 “没有闹。”燕冬虚弱地辩解,燕颂的身躯像山一样,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我以为你睡着了,就偷偷的……我弄我自己的,又没碰你。” “你的呼吸声吵到我了。”燕颂数落他的罪状,“还有,你一直在抖。” 燕冬没法反驳,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很可怜。 燕颂并未怜惜,又列了一条罪状出来,“我们躺一个被窝,盖一条喜被,现下被褥都被你弄脏了,我怎么睡?” “……那就别睡了,”燕冬伸手揽住燕颂的脖颈,抬头亲了亲他的唇角,不知是讨饶,还是找死,“我不怜惜哥哥,哥哥也不要再怜惜我。” 燕颂静静地看了他好久,倏忽笑了,冷酷地说:“自找的,可不许哭。” * “风真大啊。”常青青将橘子递给常春春,他们值夜的时候不许喝酒,偶尔饿了困了就吃些果子蜜饯一类的提神饱肚。 常春春拢了拢披风,接过橘子,三两下将果皮剥下,再细细地撕下橘丝,剥出一颗光滑的橘子来。他找到地方,指尖微微用力,将橘子剥成两半,分了一半给弟弟,剩下的一瓣瓣撕下来放入嘴里,齿关一咬,满口果肉汁水。 寝殿里隐约传出些声响,若有若无,引人遐|想。常春春耳力最敏锐,不由得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那声音断断续续,每当他以为要消失了,过了会儿又响起来。 天黑漆漆的,风吹个不停,直至天色灰白,才有了停歇的架势。 玉钟敲响,常春春收敛形容,轻轻打开长窗走了进去。他绕过十二扇屏风走到床外停步,面前的脚凳上堆着两身雪白的寝衣,上头压着两只小罐子,一只标着“伤药”一只没标名字,还有一串八子水晶真珠。 被蛰了眼睛似的,常春春猛地撇开眼睛,轻声说:“陛下?” “宣御医来,再叫膳房熬一盅清粥,一直热着。”燕颂的声音隔着床帐响起,有些沉|哑。 常春春应声,赶忙出去吩咐内侍去膳房传膳,接着亲自去偏殿宣今日当值的御医。他是个懂事的,见了人便提前吩咐,“待会儿进去了不要乱看乱碰,陛下让你看你也千万不要看,请陛下代为看诊传达给你就是了。” 御医见陛下的贴身亲卫这么早就亲自来找自己,第一反应是圣躬违和,吓了一跳,闻言没明白,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给谁看诊,连连点头,一面谢常春春提点,一面拿起看诊的小药箱跟着常春春去了寝殿。 轻手轻脚地跟着常春春进入寝殿,一股特殊的味道瞬间传入呼吸,紧接着就看见脚凳上那一堆东西。御医赶忙撇开眼神,在床前跪了,说:“微臣叩见陛下。” “平身。”燕颂挑开半面床帐,常春春连忙上前接手,利落地将那半面床帐勾起来。 燕颂坐在床沿,只穿着中裤,说:“帮皇后看诊。” 御医谨记常春春的提点,不敢抬眼直视床面,生怕看见燕冬,闻言恭谨地说:“涉及皇后贵体,微臣不敢犯上,烦劳陛下代为查看示下。” 常春春已经帮燕颂披上了干净的寝衣,他闻言瞧了眼御医,颇为满意,细细地将燕冬身上的情况一一说出,没有半分遗漏。 御医听完暗自松了口气,说:“身上的掐|痕淤青红肿一类,只需以药膏涂抹,早晚各一次,很快便能好。陛下既然已经为贵体用了药,此时就不需要再用别的药了,等到晚些时候可以泡一次药浴,睡前再上药。” 燕颂闻言颔首,说:“朕记住了,你去把药浴的方子配好,另外可要服什么药?”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10节 “可以服食消肿去热的药丸,要把热降下去,更要紧的是……”御医嘴唇嗫嚅,算算时辰,这是厮|混了一整夜啊,天亮才止住。再想着进来这么久都没听见龙床上那位的声音,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晕死了,因此还是斗胆叮嘱一句,“还、还请陛下稍加节制,以待贵体伤势痊愈。” “是朕孟|浪了,必定谨记医嘱。”燕颂说,“下去开药吧。” 御医松了口气,连忙行礼告退。 燕冬是盖着被子的,常春春快速看了一眼,只见那小脸又红又白的,眼皮红肿,左腮一圈牙印,嘴巴上还有血痂,脖子上堪堪露出一圈红印子。 “这是晕了还是睡了?”常春春小声问。 “晕了。”燕颂扶额,偏头看向燕冬,又说,“他自找的,晕也晕得舒坦。” 附和就是说燕冬自作自受,不附和就是谴责燕颂禽|兽行径,常春春不敢搭腔,转身命人抱来一床干净被子,说:“陛下拿被子裹了小公子,换到偏殿里暂歇吧。” 床褥一塌糊涂,燕颂闻言颔首,常春春便先出去了。 喜被被掀开,白皙的身子露出一瞬,乍一眼好似没有一块儿好肉,下一瞬又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 燕颂轻柔稳妥地把人抱起来,转身去了偏殿,重新安置在床上,期间燕冬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燕颂坐在床畔,握着燕冬的手,一面轻轻地摩挲着那被欺负得红红的手心,一面静静地看着燕冬凄惨可怜的脸蛋,许久才叹了口气,懊悔生气心疼眷恋惶恐……什么都裹在里头了。 俄顷,和常青青换值的和宝轻步走进来,将小托盘呈到床前,上头是去热的药丸,可以和水化了喂下去。 燕颂回神,抬手拿小碟化了药丸,自己喝了,俯身渡给燕冬。他掐着燕冬的脸颊,微微抬起那下巴,喂得缓慢谨慎。 啊啊啊啊啊!和宝暗自尖叫,表面没有露出丝毫反应。 除了药丸,还有一贯以来的蜜糖,这会儿燕冬吃不了,就备了一小碟蜜水。燕颂同样喂给燕冬,将碟子放回托盘上,说:“今日不议事,叫文书房代持吧,再叫人把雪球和葡萄接来陪小公子。” 和宝应声,轻步退了出去。 燕颂坐在床沿,静静地守着燕冬,时不时伸手摸一下额头,眉心越蹙越紧,殿内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期间御医被传唤了七次,直到第八次来,燕冬终于退热了,所有人才都终于松了口气。 午膳时辰前,燕颂又给燕冬喂了一次药,这回燕冬有了声响,他无意识地咽下苦药,眉心蹙起来了,“哥哥……” 一声梦呓,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楚。燕颂眉心拧起,轻声说:“在这儿。” 像是真的听到了燕颂的声音,燕冬眉心舒展,嘴唇翕动,燕颂以为他要说“不要”,或是任何抗拒、求饶的话,可他只是含糊不清地低喃了一句,“哥哥别走……” “……不走。”燕颂摸着燕冬的脸,手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拍着,安抚道,“我就在这里陪你,哪里也不去。冬冬好睡。” “嗯。”燕冬呼吸平缓,这下又睡实了。 第88章 恩爱 “哥……” 窗外一片昏红。呢喃声自床帐内传来, 几不可闻,坐在榻上闭眼假寐的燕颂猛地睁开眼睛,起身快步走到床边, 抬手撩开半面床帐。 燕冬睁着双红肿的眼睛,朝他憨笑。 那眼里没有惧怕和恐慌,只有无边的眷恋。 这个人昨夜死去活来,哭得那样厉害,仍然没有记住教训,仍然如此不设防、宽纵于他。 “……”燕颂抿唇,在床沿坐下,“有哪里不好?” 其实哪里都不好。 燕冬醒来的第一感觉就是疼,酸, 胀。昨晚的疯狂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他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但他心里火热。 他们终于彻底占有了彼此,每一寸皮肉骨血都交融。一想到这里,燕冬心里酸软。 “没有哪里不好,”燕冬看一眼燕颂就知道这人心里懊悔了,愧疚了,因此也不敢诉苦,怕燕颂心里更乱, 只是小声撒娇,“就是累得慌, 还很饿!” “睡一天了。”燕颂吩咐屏风外的去端饭来,伸手替燕冬掖了掖被子,“早上有些发热,御医给你开了药, 今天只能吃清淡的,委屈一下。” “没事儿,我想喝粥的。”燕冬看着燕颂熬红的眼睛,明白他守了自己一天,不由得抿抿嘴巴,把两只无力的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抱。” “好,抱。”燕颂俯身,手从燕冬的腋下穿过去,抱孩子似的把他抄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燕冬身上罩着燕颂帮他换的寝衣,缎面柔滑,很舒服。他在燕颂腿上调整坐姿,让屁|股往后挪挪,悬空着,说:“凉的。” “给你上药了,消肿的。”燕颂抬手捋开燕冬面颊上的碎发,见那双眼很可怜,便轻声说,“眼睛疼吗?待会儿再敷下药袋。” 昨晚哭得太厉害了,这会儿成了双核桃眼,燕冬乖乖点头,说:“其实已经好很多了。” 他嗓子是哑的,带着鼻音,说话黏糊糊的,听着格外可怜。燕颂俯身亲了亲那双红肿的眼皮,轻声说:“生气就撒出来,别憋在心里。” “我为什么要生气呀?”燕冬说。 燕颂看着他,说:“昨晚不是说恨我吗?” “你还说要曹死我呢,我怎么没死?”燕冬认真地说,“由此可见,在床上说的话不一定能当真。” 燕颂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怀里的人眨巴眼,露出一分羞赧的色彩,说:“第一次听哥哥说糙话,好好听。” “……” 这张嘴啊。 燕颂无奈,认输了,“乖宝。” “嘿嘿。”燕冬傻笑,伸手搂住燕颂的脖颈,酸痛的腰|腹微微用力,起身埋进他的颈窝,轻声说,“哥哥。” 燕颂抬手放在他的背上,说:“嗯。” “我好喜欢呀。身体、呼吸、气味……我们一切的一切都彼此纠缠交融,后来已经分不清你我。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会死在哥哥身上,哥哥也会死掉,因为哥哥和我合二为一了。哥哥抱着我,困着我,再不会克制,只会放纵本能,我好喜欢的。”燕冬闭上眼睛,眷恋地说,“以后可以经常做吗?” 他这样说话,让人啼笑皆非,又让人心腔酸软,燕颂垂眼盯着燕冬肩背的雪白布料,说:“嗯。” 常春春端着托盘进来,燕颂抬手端起粥碗,拿勺子尝了尝,不烫,便说:“先把粥喝了。” 常春春把托盘放在床头的檀木柜上,退了出去。 “来。”燕颂将勺子喂到燕冬面前,燕冬张嘴喝掉,温热软糯的粥米滑入喉咙,肿痛的喉咙都舒服些了。 “有股茉莉的香气。”他说。 “用茉莉汤熬的,怕你觉得白粥寡淡。”燕颂瞥了眼一旁的托盘,“要吃什么?” 那上面有玫瑰奶皮、栗子糕和两碟清淡的小菜,燕冬看了一眼,摇头说:“不吃,喉咙疼,不想咽。” 喉咙为什么疼,他们都心知肚明,燕颂没说话了,安静地喂粥。 “哥哥用晚膳了吗?”中间,燕冬问。 燕颂今儿还没进食,没什么胃口,闻言说:“用了。” “撒谎。”燕冬凑到燕颂脸颊边嗅嗅,眼神精明,“没闻到味儿!” 燕颂失笑,说:“这个还能闻出来吗?” “别人的我不行,哥哥的我可以。”燕冬不满地说,“要好好用膳啊,难不成要辟谷修仙吗?” “好,吃,等你吃完我就吃。”燕颂说。 燕冬这才满意,坐在燕颂腿上喝了两碗粥,总算饱了,又回到被窝里休养生息。 燕颂没出去,坐在床边把燕冬没碰的那几样配着粥吃了,吃罢示意燕冬检查空碗,说:“可以吗?” “可以!”小燕大人点头。 燕颂失笑,叫人进来收拾,顺便将药袋拿进来,替燕冬敷上,说:“待会儿泡个药浴好不好?” “好。”燕冬看不见了,伸手在空中乱抓,直到燕颂将手送上门来,他就紧紧抱住。俄顷,打了个哈欠,“困。” 燕冬昏睡期间,燕颂已经细细地帮他擦洗了身子,闻言,燕颂说:“那就先不泡了,睡好了再说。” “哥哥抱我睡。”燕冬说。 自然,燕颂说:“好,我先去洗漱,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最多一刻钟!”燕冬提出要求。 燕颂笑着答应,替燕冬掖好被角,起身出去洗漱。守着时限回来后帮燕冬取了药袋,拿热帕子擦干净脸上的药味儿,跟着钻被窝当抱枕。 燕颂一躺下,燕冬就侧身抱上来,迷迷糊糊地说:“睡觉。” “好。”燕颂也侧身,手放在燕冬背上,把人揽在怀里,“冬冬好睡。” “哥哥好梦。”燕冬说。 * 帝后在昭明殿三日未出,宫中人人皆知,宫外也不是秘密。 “哎哟哟,厉害得。”三日后,鱼照影终于看见了好兄弟,笑眯眯地说,“终于吃到嘴了,舒坦了吧?” 燕冬休养了三日,总算彻底复活,精神爽利了。他把手里的鱼食抛出去,笑着说:“舒坦,特别舒坦!我还有一件舒坦的!” 鱼照影在旁边修剪花枝,说:“什么啊?” 燕冬伸手招逗小鱼,“马上上巳节啦,到时候可以出门望风!” “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这茬。”鱼照影说,“我得做身漂亮衣裳,到时候出门踏青去。” 这话也提醒燕冬了,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出门逛街去。 燕冬还有好些衣裳没来得及穿,其中也有适合踏青的,他就没再买了,只挑挑拣拣地淘了些珠子串子的,平日戴着好看。 两人在外面吃了碗银丝面,傍晚,燕冬溜溜达达地回宫。 走到宫门口,果然又瞧见燕颂,他笑着迎上去,大方地分享最后一颗糖葫芦,说:“又来散步?” 糖葫芦是金桔,怪酸的,燕颂拧眉啧了一声,待咽下去才说:“在文书房待了一日,还不许我出来走走?” “哪能呀。”燕冬蹦起来撞了下燕颂的肩膀,跟雪球一个德行。 两人并肩往前走,路上他和燕颂叽叽咕咕地分享了自己买来的漂亮物件儿,最后提起鱼照影新养的狮子猫,“叫雪团子,特别乖!特别粘人!” 燕颂说:“嗯,特别乖,特别粘人。” 诶?燕冬敏锐地说:“你在借猫喻人吗?” 燕颂说:“喻谁啊?” 燕冬说:“喻谁啊?” “我不知道。”燕颂说,“你说的。” 燕冬不经逗,才两句就急了,一下跳到燕颂面前挡住他的路,昂首挺胸、气势汹汹地说:“喻我!”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11节 燕颂笑起来,说:“好吧。” 燕冬叉腰,“什么意思啊!好吧是什么意思,很勉强吗?我自作多情了吗?你在外面有别的特别乖、特别粘人的人了吗?” “污蔑。”燕颂说,“我身边不是有你的眼线吗?我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过小燕大人的法眼,哪敢去外面胡来?” “你别想诈我,我是不会告诉你我的眼线是谁的。”燕冬警惕地说。 “唉,好吧。”燕颂拿这堵人墙没办法,抬脚往左一步,想绕路,那人墙也抬脚跨出去一步,继续挡住他。两人来来回回地玩了几个来回,燕颂认输了,俯身将燕冬扛上肩,这下可以走了。 “嗷!”燕冬叫唤一嗓子。 “嗷什么嗷?”燕颂步履稳健,“再吵就找个地方把你挂上去。” 燕冬哀哀戚戚地说:“可恶,我们才成婚几日呀,你就对我如此残忍冷酷,负心汉!” “嗯,谁叫你颠颠儿地上了我的贼船呢,往后东西南北、起起伏伏都由我说了算,下不去了。”燕颂说。 “救命!”燕冬无助地说,“哥哥救我!” 燕颂说:“你哥哥是谁?” “我哥哥是皇帝!怕了吧,怕了就放我下来!”燕冬狐假虎威地说。 “皇帝?那我太害怕了,看来必须要把你藏在一个更隐秘的位置,以防你哥哥找到你,把你带走。”燕颂斟酌道。 “不要把我关起来!”燕冬说,“没有光,我会死掉的。” 燕颂说:“会给你凿个洞透光的,放心吧。” 燕冬呐呐地说:“啊,你好狠……呃!” 他脖子一歪,不说话了。 燕颂说:“燕冬。” 没人应。 “晕了?”燕颂若有所思,“那看来这会儿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知道了。” 做什么! 燕冬“唰”地睁开眼睛,刚要嚷嚷说“我又活了”,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放下来了。鞋底沾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后背抵上坚硬的宫墙,紧接着脸上一热,嘴唇也被撬开了,温热柔软的舌闯进来,同他撕咬那余留的蜜糖味。 “呜!”燕冬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用目光谴责:负心汉,不许亲我! 负心汉不听不理,把他抵在角落的宫墙里,亲得他气喘吁吁,嘴角留涎。 燕颂被亲软了,靠在墙上喘气,燕颂坏得很,没有伸手搀他抱他的意思,就站在跟前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俄顷,燕冬小声说,“不要这样看我,我会激动!” 小不要脸的,燕颂说:“又行了?” “我一直很行!”燕冬得意地笑,仿佛在昭明殿里躺了三天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而且他自有道理,“我的身子就算暂且死了,但我的心没有死,还在想着和你啵啵啵,砰砰砰!” “可怕得很。”燕颂面无表情地评判,“你是淫|魔吗?”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算是,我也是和你学的。”燕冬占据高地,“毕竟不知道是哪个人哦,背着我偷偷地想我哦,不知道想着我做了多少次坏事哦。” 哟,翻旧账了,燕颂挑眉,说:“同样的事,我们冬冬又不是没做过。那晚上当着我的面都敢做,从前那么多日日夜夜、我不在你跟前的时候,你说你没做过,应该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我没说我没做过啊,我做过。”燕冬不知耻地坦率承认,“不仅做过,做过好多次,我第一次自|渎就是想着你做的呢!怎么了?犯哪条国法了?谁能制裁我!” 燕颂伸手掐住燕冬的脸颊,好奇地说:“到底是什么料子做的,这么水火不侵?” “是肉!摸着特别舒服的肉!”燕冬伸脸狠狠地蹭了蹭燕颂的手心。 “小王八蛋。”燕颂笑着骂了一句,把人拉到身前,捏住后脖颈,“走。” “不要提溜我!”燕冬反抗失败,被捏着后脖子一路押解回紫微宫。 如今的紫微宫和承安帝时的紫微宫相比,前殿无甚差别,但寝殿却有很大不同,自新帝登基就在不断地修改—— 殿外的三面宫墙都搭了紫藤花架,下面设了一圈花坪,种着牡丹芍药等类的四季花种,在靠近寝殿的这一面墙角处移植了红山茶树。锦鲤池旁边有一棵石榴树,下方搭着一把摇椅,一把茶几,一座小狗窝。 燕颂喜安静,除了燕冬,他对任何叽叽喳喳或是吵闹声都没有容忍的耐心,因此廊下没有悬挂鸟架,也没有豢养任何小宠,只悬挂着几串玉铃,风吹的时候铃声清越,很是悦耳。 寝殿里的一应布局和陈设也早已经全部换成了燕冬惯用的材料款式。 燕冬习惯床的外沿对着长窗,方便他有时候夜里起来望月发呆,或是在窗前陪小狗们玩;窗前要摆一张软榻,他偷懒的时候喜欢坐在榻上用膳,或是趴在窗上看外面的景色——下雨天的时候尤其喜欢趴窗;另一侧床沿则要挨着墙,免得他睡觉打滚时摔地上,床前要设脚凳,方便狗狗们有时候在上面玩;博古架必须有,用来摆放他那些漂亮的大小物件儿…… 此时,燕冬站在博古架屏风前,把今日买的东西分开摆好,再把一些饰品放到梳妆台上,用小匣子装好。 “没买坏东西吧?” 身后传来燕颂的声音,燕冬假装不懂,“什么坏东西,我只买好东西。” “就是你先前买的那些珠子串子。”燕颂脱了外衣,换上燕居的外衫,走到梳妆台边打量那许多小匣子。 “没买!”燕冬说,“不好玩,它们没有你热,也没有你舒服。” 燕颂闻言没有反驳,他自然也不喜欢让别的东西触碰燕冬,上次是头一回,燕冬实在生涩,他才用这小子买来的那些物件儿佐助行|房。 “但是我买了这个!”燕冬举起一串碧玉发链,“漂亮吗?这两只竹叶坠子刚好别在耳朵后面,像耳坠子,我要在上巳节那日戴。” “漂亮。”燕颂伸手掂了掂,倒是轻盈,带着不会不舒服。 燕冬满意地放回匣子里,盖盖子放好,说:“我要去沐浴了,快帮我解发带!” “遵小燕大人的命令。”燕颂站直身子,走到燕冬身后,帮他解了高束的马尾,接过燕冬递来的梨花木梳子,轻柔地替他梳头发。 这一头头发浓密乌黑,就是发尾有一处短缺,是他们新婚当日各自剪了一束头发,以绾同心结,现下还没长出来。 把头发梳顺了,燕颂放下梳子,摁了下燕冬的肩膀,说:“泡汤去吧。” “和我一起去吧?”燕冬热情地邀请。 燕颂不太敢去,不为别的,虽说燕冬如今看着是活蹦乱跳了,但昨夜他检查了,那身子上的淤青还没好全,现下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好,免得伤上加伤。 燕颂正要找借口拒绝,譬如今日的劄子还没看完,就被燕冬抱住左胳膊往偏殿拉。 “我肩膀酸酸的,你帮我捏一下,放心,我不白享受,我也帮你捏。”路上,燕冬说。 敢情是要找个搓澡按摩师傅,燕颂这下放心了,但当两人进入浴池,水雾薄薄的一层,根本挡不住什么,反而有种若隐若现的朦胧诱|惑,对食髓知味的人来说可谓折磨。 唉,燕颂坐在燕冬身后,一面暗自叹气,一面熟练地帮燕冬按摩,他的手法都是为燕冬学的,颇有章法。 燕冬舒服得直哼哼,说:“好好按,待会儿我有赏!” “什么赏?”燕颂问。 “本大人财大气粗,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燕冬说。 燕颂的脑海里浮现出燕冬的身体,艰难地选择出一处还能放肆使用的位置,便说:“明儿别写字了,公务拿来,我帮你处理,成不成?” “啊?”燕冬刚要说别了吧,你自个儿都那么多公务呢,我这样温柔可人体贴善良知冷知热的爱侣怎么会如此狠心地压榨你呢,转念猛地回过味儿来,“哦——” “成!”他爽快地答应。 “小燕大人果真财大气粗,爽快得很。”燕颂偏头吻了吻燕冬的脸腮,笑着说,“那我就提前道谢了。对了,今儿还哭吗?” 这玩意儿就好比凌迟三千刀和只砍一刀,燕冬挨前者时哭得稀里哗啦死去活来,可这后者嘛,虽然威力也很强,但相比起来就不过尔尔啦。 “啪!”他很有志气地给了水面一巴掌。 “不哭!” 第89章 上巳 “兰汤沐浴!” 燕冬在浴池旁大呼一声, 双脚一蹦,只听“砰”的一声,人已经砸进了水里。 “别磕着!”燕颂站在后头更衣, 没拦住,语气有些重。这池子快有半个人高,池子底滑溜的,摔一屁|股蹲就舒坦了。 燕冬从水里冒出一颗脑袋,眨巴眼看着燕颂,说:“没磕着。” 燕颂踩着阶梯下了池子,靠池壁坐下,淡淡地瞥了燕冬一眼,没说话。 燕冬眼珠子一转, 立马游了上去,说:“腰疼腿疼屁|股疼浑身都疼!” 昨儿闹了半夜,燕冬看着“凶手”,试图获取怜惜。 燕颂忒冷漠,“一蹦三尺高,没瞧出来你有哪里疼。” “嘿嘿。”燕冬缠人,不好好洗自己的,非要在燕颂怀里坐下。燕颂作势要把他丢出去,他就往后使劲儿, 用自己的后背将燕颂压制在池壁上。 “小王八蛋胆儿肥了,”燕颂伸手把燕冬揽住, 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脸腮,笑着说,“非要闹我,今儿就别出门放风了。” 燕冬:“呜呜!” “听不懂。”燕颂说。 燕冬:“呜呜呜!” 燕颂还是没松手, 说:“当真听不懂。” “嗷呜——” 燕颂这下松手了,说:“懂了,原来不是人,是小狗子,难怪说出来的话我听不懂。” 嘴巴重获自由,燕冬说:“天天说我是狗,是猫,是兔子,是苍蝇,是小鸟……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你不是东西。”燕颂认真地说。 “你才不是东西。”燕冬认真地说。 燕颂求教,“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好哥哥。”燕冬嘴甜地说。 燕颂露出被哄好了的表情。 燕冬反问:“那我是什么啊?”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好……”好什么呢,燕颂看着燕冬晶莹明润的漂亮眼睛,笑着说,“好冬冬。” “咦!好肉麻!”燕冬虚伪地摸了摸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转而原型暴露,“再来点再来点。” “没有了。”燕颂拒绝。 燕冬说:“不可以没有!怎么会没有!凭什么没有!”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12节 “说多了就不值钱了,以后哄不了你了怎么办?”燕颂自有主张,要做长远打算,“最多一日一句,多的没有。” 燕冬不服气,“白担心,我这么好哄!你就是小气!” “嗯,冬冬大度,所以何必与我计较?”燕颂说。 诶,燕冬叹气,“你用言语绑架了我。” 两人叽叽咕咕的声音穿过屏风,落在外间,常青青小声说:“不会泡着泡着又激动起来吧?” “应该不会。”常春春小声说,“小公子不是要出门吗?特意备了身漂亮行头。这要是激动起来,今儿还能出门吗?” 常青青对自家公子没信心,对陛下还是有信心的,得亏陛下是克制能人,否则就凭燕小公子那只顾快活的黏人劲儿,简直不敢想象。但这么一想吧,常青青觉得陛下也挺难的。 燕颂果然没有让常青青失望,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成功地出发了。 每年三月三,男女踏青相会、文人雅士曲水流觞,富贵人家宴请宾客,是日清江热闹至极。 马车在宽敞处停下,燕冬开门蹦下车,耳后的竹叶玉坠跟着晃悠,像一树俊竹,有青葱的俊气。雪球和葡萄紧跟着蹿出来,当场就撒腿子玩儿去了。 燕颂有派人看顾它们,燕冬也不担心它俩会丢,因此没有阻拦。 燕颂跟着下车,伸手帮燕冬理了理衣襟和头发,说:“你也玩儿去吧。” “何意!”燕冬立马伸手锁住燕颂的手,“你不和我一起吗?” 燕颂大度地说:“不是说今儿和朋友们约好了吗?我跟着你们,他们不自在。” 燕冬平日一块儿玩的子弟,燕颂心里都有数,他们从前就怵他,如今他做了皇帝,那些人更不敢在他跟前释放本性了。他们一拘着,燕冬难免不尽兴。 “咱们一块儿出来的,当然要一直待在一块儿啊,再说了,这里这么大,咱们一块儿走,谁碍着谁了?”燕冬才不答应,拽着燕颂的手往前走,“你敢撂下我独自去溜达,我就拿绳子锁住你,一路栓回皇宫,让所有人都看你的笑话!” 这算被看笑话吗?燕颂觉得分明是炫耀。 “哎呀,花红柳绿,春光盈盈的,空气也好清新!”燕冬吸吸鼻子,笑着说,“出来走走多好呀,感觉脑子都灵活了不少。” 燕颂笑了一声,燕冬立马偏头,举起一颗拳头。 燕颂收敛表情。 “哼哼。”燕冬打量燕颂,“你真的不戴帷帽吗?” 如今知道天子真容的人可不少,毕竟燕颂是半路做的皇子。从前为着燕冬,他本就出现在不少地方过,那些官家子弟绝不会踏足的地方,因此燕世子算是京城那些贵公子里最不神秘的一位了。 “既然要赏景,呼吸新鲜空气,戴帷帽多麻烦?况且我戴,你们都要戴,否则人家认出了你,不就等同于认出了我吗?”燕颂说。 “对诶。”燕冬说。 “上巳节本就是天下人的节日,不论身份地位都可以于江畔过节,没什么好遮掩的。咱们都穿着便服,人家哪怕是认出咱们,也不会冲过来磕头。”燕颂牵着燕冬的手,顺着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随性往前走。 “那好吧……蒿子粑!”燕冬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位,“咱们也买一个吃吧。” 燕颂没有异议,拉着燕冬向那处走去。 三月三吃蒿子粑和荠菜粥算是民间的老风俗了,前者是为祈求身体健康,后者则是因为荠菜谐音“聚财”,讨个好兆头。 摊主是个老婆婆,掉了两颗牙,动作有些迟缓。一行五人,燕冬买了五个,趁着老婆婆装蒿子粑的时候蹲下来,抱着膝盖瞧着另一张素布上的竹篮子,里面装满了花束。 “有自家种的,山上采的,公子们若是喜欢,可以挑一束送给前来相会的姑娘。”老婆婆慢吞吞地说。 每年上巳节都是男女相会的好时候,好比《诗经》有云:“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许多卖花的,赚的就是水边有情人互赠花草的钱。 燕冬认真挑了许久,最后拿起一束包了芍药、玫瑰、虞美人、垂丝海棠和桃花的,看着很是清艳。 他把花束塞到燕颂手里,很冷酷地说:“拿着。” “谢小公子赏。”燕颂打量着手里的花束,“怎么选这个?” 常春春伸手接过荷叶包,捧着热乎乎的蒿子粑,跟上两人。 “因为它最好看。”燕冬说。 “芍药,这可是欢会常用的花。”燕颂说,“若我记得不错,它有情有所终的寓意,所谓有情芍药。” 燕冬拿过一只蒿子粑,啃了一口,黏糊糊地说:“不懂!” “玫瑰代表生死相依。”燕颂说。 燕冬一脚踢飞面前的石子,说:“不懂!” “虞美人,”燕颂想了想,“忠贞守候?” “我真的不懂!”燕冬原地蹲下,认真地吃蒿子粑。 燕颂抬手拨了拨垂丝海棠,说:“善解人意还是富贵吉祥,亦或两者都有?” 燕冬腮帮子鼓鼓的,不说话。 至于这桃花嘛,寓意自然不必说。燕颂拿脚背给燕冬当垫子坐,等人吃完了站起来才挪开。 “有股子野味儿,好吃。”燕冬拿起剩下地那个蒿子粑,凑到燕颂唇边,“咬一口试试?” 燕颂当真只咬了一小口,他不太喜欢吃这种,剩下的被燕冬吃掉了。 燕冬一面循着江边小路往前溜达,一面和燕颂说些有的没的,全然忘记要去找鱼照影他们的事儿了。 “瞧瞧那个见色忘友的。”不远处,鱼照影晃着扇子,和身旁的同伴们说笑,“你们信不信,他打我们面前走过都不一定能瞧见我们。” 乌盈说信,燕冬那双眼睛全黏在身旁之人身上了,哪还注意得到旁人呢。 “咱也别去打搅鸳鸯了,自己玩儿去,走。”鱼照影一声令下,一群人转身继续去玩自己的了。 燕冬打了个打喷嚏,立马警惕地看向燕颂,“谁骂我!” 燕颂失笑,说:“对着我问是哪个意思?” “找不到偷偷骂我的人,我就直接把罪责扣到你头上的意思。”燕冬嚣张地说。 太嚣张了,必须制约,燕颂俯身将毫无防备的燕冬扛上肩,继续往前走,要选个风景宜人的好位置把人投江涮涮气焰。 “嗷——” 燕冬哀嚎一嗓子,伸手去摸跟在后头的两只狗,雪球这个小孽障坏心眼不让他摸,葡萄见他伸手得艰难,很乖地蹦跶过来碰他的手,让他颇为欣慰。 “放开我!” 燕颂不语。 “再不放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燕颂不语。 燕冬一吸气,猛地抱住燕颂的小腿,伸长脖子去咬他的腿肉。燕颂显然没防备这招,脚下一个踉跄,眼看二人就要直愣愣地往后倒地,常家兄弟立马上前,好在两人眼疾手快,燕颂及时松手让燕冬空翻落地,自己也站稳了身形。 “哈哈!”燕冬叉腰仰头,“怕了吧!” 燕颂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个小孽障刚才是怎么对我的,看我不薅秃你!”燕冬见燕颂认输了,立马对雪球秋后算账,小白狗叫唤一嗓子,撒腿就跑。 “站住!”燕冬追着雪球循着江边撒野,狂奔了百来步后终于逮住了小狗,摁在地上狠狠地说,“再跑!” 雪球这狗简直是狗中燕冬,那一手先挑衅、再逃跑、逃跑被抓后就撒娇求饶卖乖的招数简直和燕冬一模一样。这会儿这小臭狗睁着双圆溜溜的笑眼,两只爪子抱住身上的“魔爪”,拼尽浑身解数蹭啊蹭,试图用自己柔软的白毛哄得“魔爪”的主人心软。 果然,燕冬很快就被拿捏住了,表情一松,又摁着它揉搓了一顿,拍拍狗屁股,“小王八蛋!” 这词儿,刚跟上来的燕颂笑了笑。 燕冬听见了,说:“很好笑吗?” “小炮仗吗,见人就噼里啪啦。”燕颂将燕冬拉起来,熟练地替他整理仪容,温声说,“瞧你,脸都跑红了。” 指尖从脸腮滑过,小炮仗立马化身绕指柔,眼睛弯起来,笑着说:“我的跑姿很英武吗?” 嗯,像发癫的鹦鹉,燕颂委婉地说:“很讨人喜欢。” 跑姿很讨人喜欢?燕冬还从未听过这样的形容呢,和燕颂对视一眼,他懂了。 燕冬转身走了,燕颂跟在后头,说:“冬冬。” “这朵花真漂亮啊。”燕冬顺路赏花。 燕颂失笑,又说:“汤圆。” “这棵草真绿啊。”燕冬顺路赏草。 燕颂快走两步,转身拦住燕冬,一面倒退着走,一面笑着哄他,“乖宝。” “这个人真……”燕冬在燕颂含笑的注视中停步,“可恶!谁让你嘲笑我了?我说有一回我和猴儿再家里闹的时候你怎么站在廊上笑,敢情是在嘲笑我的跑姿。你敢不敢承认!” 没头没尾的,燕颂却一下就想起了是哪一回,一个寻常的傍晚。 “或许我没有嘲笑你的跑姿,只是那时看见你,心里想笑,面上就笑了,笑的时候刚好被你瞥见。我看见你的时候总是想笑,”燕颂说,“这不是我的过错。” 他说得平淡又随意,却差点哄得燕冬找不到北了。 燕冬从小就嘴甜,且不知内敛和害羞,哄人的话是张口就来,像糖葫芦串,芯子甜,外面还要裹一层糖霜。燕颂却很少说这些,哪怕在他们最亲密交融的时候,他做的最多的都是看着燕冬,用眼睛说话。 说来很奇怪。 从前燕冬经常听不懂那双眼睛说的话,他询问出口,燕颂总是不予以回答,可心灵相通后便突然什么都懂了。他迟缓地听懂了燕颂早早便潜藏克制又偶尔会露出端倪的渴望和情愫。 “哥哥,”燕冬歪头看着燕颂,有些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起意的啊?” 若非要说个具体的时辰,燕颂说不出来,这个自小就在他身旁长大的弟弟,他们之间相处的时候太多了,占据了他整个人生。 “或许是你对我笑的时候吧。”燕颂说。 “我每天都在对你笑!”燕冬不满地嘟囔,可转念又想,若相同的问题也抛给他,他也无法回答。 “如果,”他小声询问,“如果你真的是娘亲生下的小孩呢?” 燕颂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很奇怪。他早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燕家的种,可他把弟妹们当做亲生,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的幼弟。 所以此时,他轻声告诉燕冬,兄弟关系只能束缚他,谴责他折磨他,却不是让他放弃这段感情的原因。他没有理由放弃这段感情,哪怕他曾经强迫自己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就是无论如何都会喜欢燕冬的意思吗?” 燕冬眼睛亮晶晶的,燕颂不由得露出笑容,说:“是吧。” 闻言,那嘴巴一撅,要凑到天上去了。 燕颂轻轻笑起来,说:“是。” “我也是!”燕冬立马就被哄好了,笑着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喜欢哥哥的!哪怕当初哥哥不喜欢我,我也会强迫哥哥喜欢我!如果哥哥还是不喜欢我,我就只能退一步,默默陪在哥哥身边。只要哥哥不和别人在一起,我就不会发狂……应该不会吧!” 燕颂叹气,爱怜地看着他,“哥哥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第113节 可是那会儿燕冬不敢这么想。 他偶尔会鬼使神差地想,若是燕颂有了心上人,他该怎么办呢?不论如何,他是决计不能接受的,可他破坏不了,他不是燕颂的对手,他太了解燕颂了,这个人说一不二,但凡认定了的事情就不允许任何人更改破坏。他只能去死了,让燕颂永远“记”着他,他恶劣地想。 可是死掉了,家里的人怎么办呢?他们会伤心坏的。 如此纠结挣扎,那段时间要怄坏他了,崔玉是他的大恩人! “我应该给玉表哥磕三个响头的。”燕冬说,“是他救了我的小命。” 燕颂摸燕冬的脸,力道温存,“先前他在的时候,你怎么不磕?” “那会儿就顾着傻乐了嘛,现在是想到这茬了,临时起意。”燕冬老实巴交地说,“等下次见到,我还是不会给他磕头的。” 燕颂失笑,伸手抱住燕冬,说:“冬冬。” 嘴唇翕动,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燕冬也没有说话,只是回抱他,用罕见的轻柔的力道,而非平时那种恨不得捆着他的力气。 偌大的草地,长长的一条清江,四面八方都是相会的男女,此时他们也不过是有情人中的其中一对罢了。但他们无比幸运,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祝贺。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上看见一座小庙,不过几间佛堂,几个和尚。 燕冬打着来都来了的意思,拉着燕颂进去拜拜。 刚要上香的时候有个妇人大着胆子上来告诉他们,这里是求好孕的。哦,对,今儿是上巳节嘛,燕冬不好意思地对神像拜了拜,叨扰了,然后拉着燕颂出去,绕着小庙走了一圈,最后在一个小土坡上停下。 佛堂可以拜,天地自然也可以拜,何况在燕冬心里,他此时拜的不是神佛,是燕颂。神佛握不住燕颂的心,只有燕颂自己可以。 燕颂看着面向自己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某人,明知故问:“要求什么?” 燕冬想了好多词儿,最终只说:“生同衾,死同穴。” 燕颂也要拜,燕冬昂首挺胸,问他求什么,手里却被塞入了一束花,是他先前送给燕颂的那一束。 芍药、玫瑰、虞美人、垂丝海棠和桃花。 燕冬握着花,低着头,眼睛渐渐地红了。 燕颂轻声说:“不是不懂吗?哭什么啊。” “我闹你的,我很懂的,我就是特意选了这些送给你!”燕冬顿了顿,“你之所求,我之所愿。” “说反了,”燕颂说,“应该我先说:你之所愿,我之所求。” 燕冬宠溺地说:“那我们再来一次!” 燕颂郑重地说了一次,燕冬也重新说了一次,一字一顿。话音落地,燕颂俯身抱住他的腿,将他半抗抱在肩上,说:“走了。” “哎呀!” “哎呀。” “诶?” “诶?” “做什么学我说话!燕颂是学人精……嗷嗷别打我屁|股!我不说了!” “你不就喜欢这一套吗?” “嘿嘿嘿!” “……” 笑语随风去。 三月三,人也温柔,风也温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