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太子》 第1章 [古装迷情] 《三嫁太子》作者:谢折织【完结】 简介: 理智布局白切黑女主x柔弱可怜病秧子男主 为了凑齐幼弟学费,母亲一百两银子将王絮卖给县太爷做妾。 冰天雪地里,王絮捡了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 男人生得醉山颓玉,神清骨秀,十分戒备她。 王絮为他治伤,无微不至的照顾他。 他饿了,她给他吃食,他冷了,她给他织棉被,只要是他的要求,她都会尽自己所能满足…… 终于到了县太爷接亲这日,她的付出也该有回报了。 不勤而获犹谓之灾,士君子所慎者,非常之得也。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从天而降的善人。 东宫太子徐载盈,从娘胎里带出一身病,三步一喘五步一呛。 橫遭兵变,九死一生之际是王絮救了他。 她给了他不求回报,炽热,温暖的爱意。 为了留住她,白天,他学着劈柴,春米,浆洗衣物为她減轻负担,晚上,住在山洞里,眼巴巴的盼着王絮过来。 徐载盈想,她好读书,要带她回东宫,准备好满是夜明珠的房间。 王絮却诱他喝下软骨软,将他扮作女儿,设计替嫁。 徐载盈不信,想听她解释。 她将他绑地更紧:“阿莺,天涯路远,再不相见。” 徐载盈捏碎了她留下的药瓶,眸里染上嘲意,果然如此,世界哪来无缘儿故的爱恨。 徐载盈找了数月,再见她,却是在表弟纳妾的婚房。 他掀开她的盖头,王絮却先一步开口:“阿莺,别来无恙。” 徐载盈从未想过,他窥视她的人生,便注定会陷入她的命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女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朝堂 主角:王絮 徐载盈 一句话简介:愿你高飞 奔向自由 立意:和解过去相互救赎 第1章 雨珠击打瓦片沙沙作响,狂风裹挟泥沙,吹得王絮满身湿润,她停下手上动作,为窗又刷了一层厚浆糊。 “委屈你了。” 王絮口不应心,对屋内人说道。 穷苦人家的孩子,断用不得脂膏做灯芯。鬓角一凉,屋顶漏雨了,封好的窗又破了。 门外雨帘冰凉,燃亮灯捻,黑灰色的烟雾朦胧笼罩,劣质脂膏特有的骚臭味盈满鼻腔。 今儿个是王絮出阁的日子,天还没亮,便起身拾掇了。几个时辰后,县老爷的花轿将抬上山,王絮及笄未久,回报家里的,是三十银子。 “絮儿……” 窸窸窣窣一阵响,窗外透着一个人影。 “絮儿,你在打扮了吗?” 风刮得王母打了个寒噤,她小心从门缝窥视进去,王絮一言不发正梳妆。 这个女儿,鲜少需要她操心。 四年前一场大雪封山,田里的作物都被冻坏,大多村民都无粮下锅了,她和女儿一人背一筐夏天晒干的辣椒赴市售卖,孰知一转眼背着辣椒的女儿不见了。 夜里太危险了,山里有豺狼虎豹呜咽出声,临近天黑,她赶回了家。 当晚,她和老伴躺在炕上相顾无言,只当王絮已经死了。 谁料第二天,衙役牵着小姑娘回来,还带回二十两赏银。 天边还飘着雪,王絮背着半身高的箩筐一言不发地伫立着,鞋袜湿透,半条腿陷进积雪里。 她漆黑的瞳固执地看着她的母亲,一瞬之间王母甚为尴尬,心里慎得慌只想扭过头。 “娘,有银子,辣椒还在,我没贪吃。” 你这说的什么话,让你省不是不让你吃。接触到衙役责备的眼神,王母又羞又燥。 “小丫头甚是聪慧,和人贩周旋,还将人贩送进了衙门,孩子还小,平素炖点猪骨与孩子补养。” 赏金足有二十两,足可令一家四口过个充裕的冬,王母悻然点头。 “十二岁了?看着才七八岁,瘦的全身都是骨头。” 王母轻瞟过去,心想女孩子瘦点好,太胖婆家不要。太瘦也不行,不好生养,等稍大点了再补也不迟。 衙役离开前留下一句:“记得送孩子入学。” “女孩子读什么书。” 到底惧衙役,王母小声嘟囔,目送衙役走远了才注意到王絮已经进屋,她冻得通红的脚正踩在盆里,热水没过脚踝,褪下的鞋袜冰茬碎了满地。 “娘去市里买肉,你莫乱跑,别再令家里人替你忧心 。”王母没计较她用了她烧来喝的水泡脚,藏好银子便出门。 丫头片子到底是养不熟的,总要嫁人,记恨她亦无妨。更何况这二十两银子,足可供吾儿读书之用。 锒铛一声响,王母转回思绪,放下手中的碗。 “絮儿,娘做了蛋羹,家里条件不好,只得紧着你弟,好在你是个懂事的,如今甚好,只要你生个孩子,姨娘扶正,这蛋羹往后吃一碗倒一碗的嘞。” 四载光阴一过。 王絮身子渐长,抽条拔节。这十里八乡中,容貌胜于她者不在少数,都没她那般贤惠。 此番声名一经传出,竟得了县长的惦记。 前些日子,隔壁老马说王絮有个相好的在隔壁,总爬着墙往里看,她一瞅,是个庄稼汉,拿着掸子给赶走了。 她惴惴不安,生怕王絮记恨了她去。联想到她的倔脾气,王母心里总觉得她这般乖巧不对劲。 好半天,屋内才传来一声闷闷应答。 王母心知王絮言出必行,不喜打扰,此刻按耐住心中激动,挪着步子,走开了。 屋内,光晕泄了一地。 王絮扶着架子床跪下,黄杨架子嘎吱嘎吱晃动,飞溅的尘土呛了王絮一下。 倏地,一张惨白的脸露出来。 王絮吃劲地将人拉出来,朱颜雾鬓,极尽秾丽,火红嫁衣下露出大片雪白,青紫的血管若隐若现,是为世所不容的病态美人。 “我娘说过,苦日子过够了,会到头的。” 她将人扶上凳子,如打理绸缎一般,一点一点将黑发梳顺,直至乌黑发亮。 新娘像水一样软在王絮怀里,王絮板正他的脸,迫使他正对铜镜。 “阿莺,你美得惊心动魄。” 一点朱砂抹在上扬的眼角,他煞白着脸色,如压倒梨花的海棠,美的惊心动魄。 “咳……” 徐载盈眉骨下一片冰凉,狭长的眼眸里尽是冷漠与狠戾。 王絮拔出他嘴里塞着的粗布,伸手抚开嫁衣上的皱褶和灰尘,上下忙碌着,将他身上的绳索打地更紧实了。 “王絮。” “我要杀了你。” 泛白的指节紧握,徐载盈恨意深切至极。 服食了软骨散,他的声音沙哑,低沉。王絮思索片刻,又用粗布堵上他的嘴。 徐载盈泛白的指节发红,突然身子一倾,喉中溢出一个破碎的的音节,眼尾愈发猩红。 “滴答,滴答——” 血迹染红整块粗布,顺着低落在地。 王絮叹了口气,“阿莺,我也想给你尊严,可是谁又给过我尊严呢。” 她的阿莺是个练家子,使起蛮力挣脱到地上,亦或者大喊大叫引得爹娘注意就不妙了。 恐生事端,小心为好。 王絮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药材,放入药臼,接着,双手握紧捣药杵。每一次捣下,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让药材飞溅,又能将其充分碾碎。 她拿起小瓷瓶,将药汁倒入,盖紧瓶口,放在镜台边。走到门前拾起一柄油纸伞,手放在门框上正要开门,又转身走到徐载盈身边。 “阿莺,此药是薄荷,金银花,麦冬研磨成的,治你嗓子用的。” 徐载盈脸上笼上一层阴云,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水,肤色苍白,眼眶通红。 王絮见他似乎有话要说,拔出浸血的粗布,手贴在他脸上,珍视地轻抚,像是安抚一只奄奄一息的鬣狗。 “别走——” 粗布原封不动地被塞进他嘴巴,腥甜的血液回流灌进嘴里。 王絮在水盆里净手,轻瞥他一眼: “阿莺,天涯路远,再不相会。” 在徐载盈眼中,王絮甚少真心实意的笑,像现在这般,上扬的唇角夹着几分轻漫,似乎笃定能够逃脱既定的命运。 过去,她总身着素色裙衫,持着一抹恬淡的笑意,办事麻利,来去似风。就像是话本里女主内的贤妻。 王絮走出门,天边浓墨翻滚,斜风细雨拍打,脸颊凉丝丝的,她撑开伞,戴好斗笠,反手合上门。 哐当,裤脚绊倒什么,王絮垂眸一看,是那碗鸡蛋羹。 她压低斗笠,一脚将碗踢远,蛋羹在空中打个旋儿,落入污泥里,她转身隐入茫茫雨幕,很快便消失在连绵的群山中。 第2章 冬日,河清郊外山脚下,田边横卧着一座水坝。 此前数年,水坝未筑之时,洪水常常无法得到有效治理,致使田亩尽被淹没,屋宇亦遭冲毁。 第2章 如今,水坝已然筑成,河段上游冲下的水速有所减缓,水位也随之下降。 一列人马正在河中打捞。 为首那人伫立岸边,脚蹬黑色长靴,领口紧束,深蓝衣摆上绣有飞鱼图案。 “官老爷,属下治安地,可从未发生过恶性案件。” 伺候在一旁的县长点头哈腰,目光不时地投向河中。 县长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道:“依下官看,贵人怕是不在长陵,而是在武陵呢。实在是下官把长陵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贵人的踪影。” 县长内心惶恐,深知搜寻之人重要。 多日来日夜担忧,怕寻不到人丢乌纱帽。 河岸边,打捞的人忍不住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具华服男尸被打捞上来。 赫然入目,肉身已然腐溃,头骨泛着幽幽寒光。 皮肤呈现出一种暗绿色,肿胀得如同要爆裂开来,身体冒出了流脓的水泡。 县长呆在原地。 回他的是身边人利落的拔剑声: “找死。” 连绵的雨丝吹湿了衣襟,鞋袜上沾满泥水,黏腻之感传来,热汗自额间滚滚而落。 岑安久久伫立。 数月前,徐国太子惨遭暗算,坠下山崖。 此事一出,朝中顿起大乱。陛下见此情形,心中竟萌生出改立太子之念。 “官老爷,饶命啊!这……想必是山那头的悍匪为之,真是无法无天!昔日就持锄头与官差拼命,现今竟杀了贵人……” 不可能……以太子殿下的身手,绝非匪徒所能比拟,岑安双目干涩,“收敛这具尸首,翻过此山,逐户清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众人闻言,皆神色凛然,齐声应诺。 山风呼啸,吹得众人衣袂翻飞,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决意与悲愤。 岑安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暗暗发誓,若是此番寻不回太子,也定要揪出真凶,报仇雪恨。 县长心中更是惊惧万分。 “诛九族都算轻的”,这句话如重锤般砸在他心上,让他胆战心惊。 卯时东方,朝阳欲出,花轿途径长陵山脚。 徐载盈费力睁开双眸。 疼痛从后颈处蔓延周身,忍住胃部翻江倒海的冲动,他手指微勾,紧缚的麻绳从手脚上滑落。 花轿轻微地晃动着,车外喜庆的锣鼓声此起彼伏。 雨雪顺着窗棂的缝隙簌簌刮入,回忆扑面而来。 雪夜,茅屋,摔得叮当响的酒杯,撑伞离去的身影。 那个曾言要做他妻子之人,身着单薄衣衫,毫无半分眷恋之意,头也不回地踏入茫茫雪夜之中。 徐载盈握在手心的瓷瓶碎成了片。 墨绿色的药液混着殷红的血液,顺着指缝,一滴、两滴,啪嗒啪嗒地坠落。 血腥味自喉间上涌,徐载盈艰难地喘息,花轿经过了某片松树林,松雪的气息冷冽寡淡令他眩晕。 他执拗地望向前方,似乎离人还未远去。 他坠崖那夜,也是这般意乱,只是今日更加严重。眩晕之感如潮水般涌上,似天旋地转,脚下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彼时,他身负箭伤,顺着河水飘至岸边,意识全无。恍惚之中,只觉有人将他从刺骨河水里托起,身体在不断地移动。 颠簸中,他能感受到急促的呼吸和吃力的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置身于山洞之中。 昏黑的山洞里,山岩上冰融成水滴答响,沾有血迹的箭被凌乱地扔在一边。 徐载盈倚靠着一块青石,面色苍白如纸。 胸口包扎粗布的缝隙渗出血渍星点。大腿处布条为血水浸染,已难辨原色。臂膀的伤肿胀可见。 “还好是冬天,否则感染了就太麻烦了。” 女声在洞外响起,徐载盈抬头,一个素色身影倒映在他眸中。 来人身着褐色的粗麻衣裳,披着一件破旧粗毛毡,粗制的草鞋早已被浸湿,泥水与水渍交织。 放下箩筐的一瞬,身上搀杂的雪花落了满地。 柴火的光点亮了山洞,满是血迹的衣物被轻轻褪去,皮肤接触到干燥的布料,紧接着,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女子正在为他上药。 “条件有些艰苦,你忍一下。” 她扯断自己的袖口、裤脚,紧紧地包扎了他的伤口。 “我欠你一命,必当报答。” 徐载盈挣扎着要起身,他试图抬起胳膊,却只是无力地垂落。 他不甚在意眼前女子的身份目的。 她能拿走的,大抵不会比他的性命更为重要了。这世间也断无比东宫太子的命更为珍重之物。 突然,一阵嘈杂声惊醒了徐载盈,他按了按眉心,再次阖上眼。 不远处,传来甲胄的摩擦声,黑色的身影如潮水般涌来,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刀剑闪烁寒光。 “锦衣卫奉诏搜山,抵抗之人,杀无赦。速速停轿!闲杂人等,即刻退散。” 声如洪钟,震彻山林。 那顶花轿正缓缓前行,抬轿之人皆是小心翼翼,生怕误了吉时。 “捣乱的来了?这轿子上坐的可是县老太爷未过门的姨娘,误了吉时,你可担待的起?” 乡野莽民,以为县太爷就是天。 为首轿夫听闻喝令,心中一惊,正欲争辩。却见一黑影如鬼魅般闪过。 岑安拔刀斩落,人头轰然落地,血线霎时喷溅在皑皑白雪之中。 “砰”然一声,花轿重重落地。 一众轿夫何曾见此阵仗,皆松手不迭,转瞬间,几个人便如惊弓之鸟,不知逃向何处。 “误会,全然误会。” 县长紧跟在岑安身侧,汗流浃背,心中叫苦不迭。 怎就这般凑巧,撞上了自己纳妾的仪仗?还不等他为双方解释,那血淋淋的人头便已砸落在地。 县长作势就要掀开轿帘,将自己未过门新妇拉下来认罪,“听不见话?还不下来。” 他的手刚落在轿帘上,忽有白鸽振翅飞来,划破这雪幕。 岑安眼神一凛,身形如电,抬手三下五除二将白鸽擒住。他取下鸽腿上绑着的信笺,目光在信上一扫,神色冷峻,似在思忖。 “县长。” 这一声唤得县长腿软,讪笑道:“大人,什么事?” “带路,去周庄。” 派去周庄的人回禀,那边出了命案,瞧尸体的伤口像是太子殿下的暗器造成的。 县长挠着头,指了个方向。 周庄是个贫困村,他倒是知晓位置,不过,这名字似乎最近在哪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岑安眼神一凝,这花轿似乎自周庄而来,看似寻常,但外面刀光剑影,新娘却一语不发。 未免太淡定了。 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他向轿门走去,在他经过窗棂时,一阵风吹开了长帘,露出新娘的侧脸。 拢共一秒的时间,只得窥见一双潋滟的眼眸,一滴泪带着哀求,落到嫁衣上。 岑安叹口气:“走。” 想来大抵是个被家人逼嫁的可怜女孩。换在平时,他一时心软,顺手搭救也无妨。 先找到太子殿下再说。 待找到他,再派人…… 县长压根不清楚发生了何事,迈着步子便要离开。一道虚弱的声音自轿内传来。 县长甚至没听清。 岑安整个人僵在原地,还未待他走到轿门口,冷白长指已经由内而外掀开了轿帘。 轿外马蹄的嘶鸣,刀剑拔出的闷响,惊醒了徐载盈。 他手心渗着血,掀开轿帘。 珠翠压在发髻之上,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不知是汗迹还是泪痕,打湿了红妆。 白皙脸颊由内而外晕着酒红。 轿中人眼尾上扬,睫毛上挂着一两点晶莹,眼眶湿润,似乎被水雾重重笼罩。 秋水为神,玉为骨。 他仅是微微喘气,便好似耗空了一切力气。 矜贵秾丽,羸弱可怜。 世间仅剩下雪花坠落的声音,县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就想去扶他,“你……早点下来就好了,待会我派人来这里接你。” 徐载盈没给他一个眼神,欠身自花轿中走出,深色的眸里蕴含暗涌,声音泠冽如冰:“今日结亲这两家人全部下狱,切莫伤了,杀了任何一人。我要亲自审。” 王家人是一脉相传的奸诈。 发现女儿跑了,即使大发雷霆也依旧冷静地打晕他,将他送上花轿。 “西南方向,不惜一切代价追查一个逃跑的农妇。” 岑安难掩心中激动,消失一个月的太子终于找到。虽不明白太子殿下怎么会变成这番模样,但此事可以容后再聊。 这些人,难道都是和南王勾结的人吗? “太子殿下,那农妇叫什么名字?” “王絮。” 县长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第3章 王絮,这不是他今日要纳的妾吗? 怎么身穿嫁衣的人变成了当朝太子。 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县长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便直直地向后倒去,彻底晕了过去。 徐载盈拔下发髻上插满的珠钗,掷于雪地,沙哑着嗓音慢慢道:“她有些奸猾手段,不要小看,带回个断了腿的,缺胳膊的,都无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罢,他不禁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嘲意。 三个时辰前,徐载盈喝了王絮送来的酒。 她在酒里下了软骨散。 倒下的那一刻,他听到王絮平静的声音:“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一命,很公平。” 他欠她一命,已经报答。 他向来是贪得无厌之人,不讲究什么两不相欠,负尽天下人又如何,他依旧问心无愧。 既然已经偿还给她,那他便从她身上夺回百倍。 第3章 “啪嗒……” 墨青瓦檐边上坚冰融作小水珠,滚落于石阶之上,积蓄成一汪清潭,鹅毛雨丝斜斜飘入半掩的门扉。 半只身子藏在暗处,雨线砸得面颊湿冷,刘掌柜佝偻着背,贴在门缝边,布满了血丝的眼白,牢牢锁在正下山的女子身上。 “姑娘,且进来饮杯茶。” 刘掌柜待那女子走近,方出声唤道。 油纸伞沿低垂,雨丝如薄纱织就,绵密而落。 青灰斗笠之下,女子手腕轻转,将伞往上抬起,直至端正。 她似乎迟疑了下才摇头。 “絮儿,进来罢。” 刘掌柜敞开门户,浊重的喘息呼出来,化作大片雾气:“今儿是你成亲的日子吧,你那爹娘真不是人,一百两银子就要把你抬走卖了。” “我要有你这个女儿,关在家里,守一辈子都好。” 山脚下有一村,名曰周庄。 刘掌柜在此开了个货铺。年逾花甲,稀疏之眉杂乱横于那浑浊双眸之上。 王絮居住的村子并无货肆,村民多为猎户与庄稼人。王母常命她携风干的兔肉、晒就的苞谷,往山脚下刘记铺处,换得些许油盐。 刘掌柜行事爽利,不短斤两,实诚之名远扬。 附近门户铜锁震动,刘掌柜声音有走高之势。 王絮轻拢开笠纱,轻声道:“叨扰刘伯了。” 刘掌柜急忙收起店门口摇曳的幌子,领着王絮进屋,陈旧的货铺摆满了杂物,窗棂虚掩,自缝隙中射进一道细长的光束,尘埃在其中飞舞。 “絮儿,你这是要逃婚?” 王絮将伞收起,立在书案边,雨珠坠了满地。 “嗯。” 刘掌柜上下打量王絮,半湿的衣衫贴在她身上,她手臂抬起,利落地绞干袖口。 “逃到荒郊野外叫人找不到?” “你一个女子多危险。你可知,有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子在无人之处遭了毒手?” “所幸我平日里想着你,仅凭一身影,便能识得你。否则你便要一错再错了。” “刘伯平日里有多疼你,你也是看在眼里的。” 王絮十二三岁的时候,每至其处买货,刘掌柜常借故触碰她身体。王絮对他避之不及,揩油总不被得手。 一日,打油之时。 王絮尚未接住,刘掌柜便松手,油洒了满地。归家后,王母鞭笞得她遍体鳞伤,王絮一声不吭,直至晕厥。 醒来后,一瓶崭新的油置于案上,王母告知她:刘掌柜心善大方,她已代王絮认刘掌柜为义父。 是夜沐浴之际,王絮忽觉脖颈处有几分刺痛。脖颈上的暗紫的掐痕,只蔓延到锁骨,甚是明显。 不是鞭子留下的伤痕。 心下骤冷,一阵恶心之感袭来。 王母近几日总躲着王絮,家中伙食也改善了几分。幼弟王郗问:“娘是从哪发了笔不义之财?” 王母罕见地没回他,给王絮夹了肉:“女孩圆润些好。” 某日再见刘掌柜,他视线在她脖颈处逡巡,笑眯眯地道:“絮儿,还疼吗?” 刘掌柜从鼻腔哼出笑意,如从前一样,目光上下在王絮身上扫过。 王絮微微抬起下巴,缓缓勾出一抹笑意:“那依刘伯之意,我当如何?” “最险之处,乃最安之所。”刘掌柜咽了口唾沫,耷拉的眼皮颤栗起来,“你伺候我,我将你藏在这货铺,待过几年,木已成舟,你便可以露面替我管理货铺。” 言罢,他的手就摸向王絮的脸。 王絮侧身一闪,捡起伞,手已经落在门扉边缘。 刘掌柜并不收敛,脚步一动,继续逼近。 见王絮按在门扉上的手仅是颤抖,没有半分要开门逃开的意思,刘掌柜思忖此事已然十拿九稳。 王絮捡起脚边的秤砣,一把掷向他。 刘掌柜被砸得晕头转向,捂着流血的脑门,安慰道:“无妨,莫怕。絮儿,刘伯知你忧虑未来,亦知你是聪慧女子。你爹娘不作为,平白耽误你。刘伯日思夜想,念及你这孩子,心肝直疼。” 刘掌柜向后退去,给王絮留下安全空间。 王絮眸中逐渐有了湿意,攥紧伞的手松了松,移开眸子,不知望向何处。 回忆如久经风霜的老树皮一点一点剥落,四年前,有一人曾与她说过同样的话。 彼时,亦是这般天寒地冻之日。 一条麻绳拴住手,将她锁于院外。天光乍破,卯时将过,她枯坐于冰面之上,直至日暮西山,邻家炊烟袅袅升起。 所幸雪停,可寒风依旧吹得她发起高热晕倒过去。 那人灌她一壶姜茶,气得直咳嗽:“我分明留了信,女儿的命竟不如一枚破玉佩?” 在他的骂声中,王絮方知事情全貌。 此人本为农户,当地豪绅强征重税,其女早夭,妻子病死。自己亦患肺痨,遂走上盗贼之路。 忽然瞧见王母颈间挂件。那是一块古朴玉佩,虽看似寻常,却是她家传之宝。 挂在颈肩,难以下手。他绑架王絮,留信给王母,威胁她交出玉佩,便饶王絮一命。 “我可是跟着你娘的,亲眼见她撕碎了信。” “就那一件烂货,摆出来炫耀,竟比自家孩子还重要……” “你这孩子,实属可怜。” 王絮想出声,喉间腥辣,灌下的姜汤辣哑了嗓子。 只能发出怪声:“我在医术里看过,薄荷,金银花,麦冬,可治咳疾。” 她小心地,讨好地望向他,漆黑的瞳里带着习以为常的平静,竟无一句哀求放过之语。 “你这孩子……” 那个人眼眶逐渐湿热,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接着他说…… 他说,说了什么来着…… 王絮苦苦思索,却怎么也记不起。 “絮儿,你知道,我亦是个孤独的人……” 王絮凝着刘掌柜死水一般的眼眸。 刘掌柜扁平的鼻子下是一张露出几颗黄黑牙齿的嘴,正一张一合,不断说些什么。 “今日你走出这个门,我便不再打扰了。只愿你幸福无忧,不再蹙眉。” 似一场戏即将唱至尾声,刘掌柜如台下看客一般,露出眷恋不舍的眼神。 王絮不喜看戏。 王郗与她讲话本故事,她亦不爱听。 假者,终究为假,毫无用处。 求仙问卜皆虚妄,念佛诵经亦徒劳。 不过,为故事画上句号,她倒是做得习惯。 刘掌柜眼含希冀望向她,见她久不开口,轻叹一声,走至她身旁,却只是推开她身后的门。 “你走罢。” “我只当没见过你。” 王絮垂下眼眸,将伞就近置于书案之上,还未干透的伞面流下的水迹洇湿了案面的纸张。 青檀树皮制成的宣纸上透出几分墨色,砚台上干涸的墨块一旦再次溶解在水中,将变得浓郁细腻。 王絮想到了那名羸弱貌美的青年。 山洞漆黑,时间都在此处变得凝滞。 王絮有次过来,青年大抵无聊,手指捏着树枝,于泥地之上,一笔一划写字。 袖口往上翻折,叠出褶皱,他稍斜掌背,动作行云流水,似握了只毛笔,蘸满墨汁。笔毫在纸上一挥而就。淡红青色的泥勾勒皴染出一副浅绛山水画。 王絮站了很久,才磕磕巴巴地认了出来。他写的是一句词: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再抬眼时,对上青年的眼。 青年静静地凝视她,不知看了多久,眼中在短短几息间,薄云散雾,如见天光。 “我教你读书吧。”他道。 或许是她盛满苦涩的眼眸,一闪而过渴望,渴望摆脱现状的眼神打动了青年。 他教他四书五经,先是带着她写字。 掌心握着她的手逐渐收拢,带着他一笔一划的练字,从最简单的横,撇,弯,勾开始。 青年停笔。 青苔的花青勾出轮廓,翻开的土撞染上淡赭。一刚一柔,一暖一冷。笔重不滞,情调不浮。 第4章 “自由。” 青年道:“这是最重要的东西。” 许多人劳碌一生,徒错青春年少。人生于世,财货功名,身不由己。 王絮知道,他是想给她自由的。 “絮儿,絮儿……” 刘掌柜见王絮怔住,出言打断:“你太年轻,刘伯也不放心,还是叫你娘来——” 王絮正了正神色,轻声道:“我想喝水。” 刘掌柜一阵狂喜,转身去寻了个陶杯,握着水壶的手都在抖。 小女孩就是这样好哄,总指望你去心疼她们不经意流露的脆弱。 他不禁自得起来,年逾六十,只需他这几年哄着她一些,往后他既有个服侍他晚年的妻子,又可得一人帮管货铺。 至于孩子…… 还未及继续想,浑身力气顿失,握紧水壶的手骤然松开,陶壶砰一声坠在地上。 他张开口,转过头,腥甜之气堵于喉间。 一把刀自背后贯穿胸口。 形似短剑,刃薄如纸,刀柄处系着一枚玉佩,篆刻着一个徐字。 王絮慢慢地拧动刀柄。 筋膜需要一定力量才能破开,脏器重而厚。王絮杀过猪,就像是插进一把钥匙,打开铜锁一般轻巧。 人亦不过如此。 剐心之痛,震得徐掌柜哑口无声。 他的视线逐渐变冷,在倒下前,依稀看到那女子,捡起了陶壶,斟了一杯水喝。 对上他的目光,女子轻描淡写地问:“疼吗?” 王絮倒了些水洗净匕首。 这段故事的结尾,她在心底已盘算了千个日夜。她相信此事定会水到渠成,就像相信太阳每天会升起一样,稀疏平常而已。 思及十年前,她借抓药之名,勾通衙役抓捕了那盗贼。 若是在话本里,一定会这么写: 女孩和盗贼过上了劫富济贫的好日子。 可是这不是话本,这是她亲历的人间。 十年前,她在盗贼家中找到当时背出来的一筐干辣椒,牵着衙役的手,一步一步,安全地归家。 如今,她只会一直一个人走下去,不会为任何人等待,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第4章 骤雨初歇,薄雪消融,远处山峦雾气袅袅,似薄纱轻绕。货肆门锁轻轻落下,王絮静悄悄地离开周庄。 山路崎岖,乱石阻路,泥土腥味甚浓,只需再翻过眼前此山,便至长陵县。 王絮途径长陵,前往洛阳。 天子脚下,最险之处,最安之所。 竹林下抖落一片雪,一双男女,男的扛住猎物,女的架着牛车扎倒了一片竹竿,自斜侧方出来。 王絮心知唯速速离去,方得生机。 她识得那对男女。 男子名曰阿金,周庄人士,生得壮实。 前些年在安陵县刘府当差,拐带了刘府闺秀千金。想来身旁那女子定是刘碧君。 “小女欲往远方探亲,奈何路途漫漫,遥不可及。不知可否搭乘诸位的牛车?” 王絮微微欠身,双手交叠于身前,语气中满是恳切。 “上来罢。”刘碧君拉住缰绳,牛车逐渐放慢脚步直至停下,“阿金,挪一下步子,给姑娘留个位置。” 王絮连声道谢后,抬起一只脚,踏上牛车边缘,挪动身子,坐上车沿。 她轻拢开笠纱,微微张口,小口喘着气。转眸之间,恰好对上阿金那满是狐疑的目光。 阿金粗声道:“姑娘这是为何如此匆忙?” 他皱着眉头,眼神在王絮身上来回扫视。 眼前女子衣衫半湿,仅戴着斗笠,手持把雨伞,身上未见带有行囊。 怎么看都不像是前往县城探亲的。 王絮倒不怕这人瞧见她的脸,毕竟二人未有交集,她对他的了解只源于王母的闲言碎语。 王絮自有千百个故事令二人信任于她。 “阿金,顺道的事罢了。”刘碧君架起牛车,朝着王絮露出一抹歉意,笑道:“这事上谁没个难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当初她家里生意落败,兄长将要结亲,父母便要将她换亲给嫂子的哥哥,所幸阿金带她出逃。 阿金肩上扛着数只雪兔,箭矢插在兔头上,兔血浸红了他的肩背。 他的手向身后摸索,似乎在寻找弓箭。 “你怎知道她不是朝廷的通缉犯?昨夜县里官兵骑马把这片搜得片甲不留,指不定就是找她。” 阿金的眼睛不时地望向四周,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王絮刚到嘴边的谎言硬生生地噎了下去。 她早知道那貌美青年不是常人,能引动得大批人马找寻,恐怕他家世极为不一般。 如此一来,不能乘坐牛车直达县城了。 恐怕这些人马已经将他救下,正呈包围的态势来找她。 必须想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随着牛车的缓缓行进,积雪深厚,道路难行,封山之势渐显。 王絮心念一动,煞白的脸上多了一丝惊慌之色。身子一软,差点就掉下牛车。 阿金眼疾手快,连忙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衣角,又迅速伸出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怒斥道:“吓得魂都飞了?” “阿金!”刘碧君斥呵。 王絮咬着嘴唇,一滴滴泪从眼眶流下,碎发一缕一缕黏在耳畔,哽咽道:“我……我不是成心欺骗……” 刘碧君顿时心生怜意,握住鞭子的手紧了紧,阿金则不知所措地打量王絮。 王絮的肩膀微微耸动,双手不停地擦拭着眼泪。手悄悄探入袖内,摸出一把小巧的刀,藏在手心。 “我父母做主,将我嫁与一位年龄比我父亲还大的县吏,我……我一心只想奔赴县城,寻得一方自由天地。” 王絮对上二人回望的双眼,手心落在衣摆上,将刀抵在连接车轮与车架的木栓处,一下一下轻轻地削着。 动作要轻快,不能让她们反应过来。 她的动作极为小心,手腕微微转动,刀刃轻轻触碰着木栓。随着刀刃的不断切削,木栓开始缓缓松动。 “你……”夫妻二人皆叹了口气。 联想到自己的经历,一时间对眼前的女子也有了些疼惜。 “我们送你去县城。”刘碧君语气坚定。 阿金似乎正要开口,却突然传来“兹拉”一声,车辙断裂,他脸色一变。 “木栓松了。” 牛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每一次晃动都让几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刘碧君连忙停下牛车,阿金跳下牛车,蹲在车轮旁,查看车辙的情况。 木栓已然拧不紧,他只好清理车轮下的积雪和石块,双手不停地忙碌着,将积雪推向一旁,捡起石块扔到远处。 “你们的恩情我铭记于心。但如今大雪封山,你们带着我实在走不动道。不如你们将我放下,我自己去县城。” “他们一定想不到,我还敢进城,到他们眼皮底下。” 王絮目光恳切。 她站起身来,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衫。 “也请你们务必隐瞒曾经带过我的事,以免给你们带来麻烦。” 此二人行径,虽大胆却也有几分真情。 “姑娘,你一人前行,实在危险。但既然你如此决定,我们也尊重你的选择。你一定要小心,若有机会,来日再聚。” 刘碧君眼神中充满了关切。 阿金抿着唇一言不发。他的手臂缓缓伸出,将弓箭递到王絮面前。 雨雪依旧在下,草木不华。 县衙里炭火噼啪作响。 徐载盈的手落在托盘上,他的手指骨节颀长,微微泛寒,轻抚盘中剑。 剑柄由黑色的皮革包裹,镶嵌几颗宝石。护手处雕刻着龙凤花纹,栩栩如生。 “紫宸殿传了旨,此番道途惊险,陛下亲赐皇兄一柄杀身剑,往殿下杀身成仁,以剑为志,心怀天下。” 剑身上的纹路在徐载盈的触摸下似乎微微颤动,他抬眸,不轻不重地瞧着眼前人。 徐锦江身着一袭玄色锦袍,披着一件狐皮大氅,身旁立着随行的中书侍郎。 那日,徐载盈与徐锦江一同追查南王通谋官员案的知情人,回过头,徐锦江一箭射中了他胸口,数箭齐发,他跌落进江水中,失去意识。 “皇兄,连与弟弟说话都不肯了吗?父皇特派我来传旨——” 食案上摆着酒盏,徐载盈端正地坐在蒲柳上,长指放下书卷,提起酒壶,斟了杯酒。 徐锦江走到徐载盈身边后,缓缓俯身,一只手撑在案几上,将脸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就是我朝你射的箭,那又如何?” 中书侍郎低垂眉眼,这般场景他司空见惯。 二皇子徐锦江深受全宫上下宠爱,待遇远超太子殿下,在众人眼中,陛下甚至有易储之念。 太子生母林氏,众人皆道她是个呆人。当年产子之时,她几乎耗尽半条性命,才诞下太子。 第5章 徐载盈自娘胎带出一身病恙,三步一喘,五步一呛,直至十岁生辰后投身军营,方有几分常人模样。 窗棂缝隙折射来几分月光,溶在酒水中,倒影落寞,身披霜色。 殿下可怜。 在军营度过的十年,陛下将美人所出的二皇子交给林皇后教养,林皇后将二皇子认作了殿下。十年来母子如胶似漆,享尽天伦乐事。 而如今,太子殿下的生母林氏,已然不识殿下。 在二皇子挑唆之下,动辄对徐载盈打骂。一旦徐载盈靠近坤宁宫,林氏疯病便更重几分。 徐锦江看向盘中剑,冷声道:“徐载盈,父皇已应诺母后,待你回洛阳之日,便废黜了你,改立我为太子。” 言罢,徐锦江右手迅速拔起盘中剑,剑尖直指徐载盈,“只是我等不及了。” 徐锦江挥剑刺来,剑势凌厉,如狂风暴雨般凶猛。 徐载盈侧身一闪,剑刃擦着他的衣衫而过。 徐锦江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攻击,剑影闪烁,徐载盈沉着应对,一一化解。 徐锦江心中暗惊,没想到这个向来文弱的哥哥竟武功如此高强。他越发急躁,剑招也越发凶狠。 “我向来是舍不得她伤心的。” 徐载盈发丝如流水般自肩头滑落,在月色的映照下,泛着如墨玉般的光泽。 “什么?”徐锦江不明所以,慢慢地握紧手中剑,“杀了你,夏中书便会宣旨封我做太子。” 徐锦江话音落下。 徐载盈一个转身,避开徐锦江的猛刺,顺势用指一挑,将徐锦江的剑荡开。 徐锦江一个踉跄,徐载盈手腕一转,抓住徐锦江的手腕,用力一扭。 徐锦江吃痛,手中的剑掉落。 徐载盈眼疾手快,一脚将剑踢起,伸手接住,反手一剑刺向徐锦江。 徐锦江满脸不可置信,眼睁睁地看着剑如游龙般刺入自己的胸膛。 此时,中书侍郎急忙跪下宣旨:“太子嘉敏,德才兼备,性行温良……不负朕望,保我江山永固,万民安康,钦此。” 徐锦江面色苍白,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喃喃道:“不负朕望,不负朕望,为什么……” 徐载盈微微抬眸,音色清冷:“告诉他罢。” 中书侍郎颤声道:“若是二皇子殿下杀了太子殿下,便鸩杀皇后,抄家林氏,改立二皇子为太子。倘若二人相安无事,便令入夜后死侍杀死二人。” 徐载盈站起身,衣摆划过桌案,望向天边孤月,“你这一生,不过是他培养贤君明主的棋子罢了。” 在军营的十年间,林氏一度成为徐载盈的梦魇。 梦中林氏跌坐在一片花团锦簇的宫苑中,手中轻拈落花,她本是痴傻之人,却在此刻,似懂了这花开花落的哀愁。 锦帕轻拭,却怎也止不住如泉涌般的泪水。 忽闻利箭破空之声,刹那间,一只箭射中了林氏头上的簪花。 古木参天,枝叶摇曳,皇帝陛下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如霜。 “生长在宫苑里的花,宗室喜欢才有价值。没有匹敌美貌的实力,只能任人摧折。” “载盈,你只有两条路。” “摧毁它,或强大到足以保护任何人。” 这么多年的相让,只是为了令林氏开心。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他若不坐稳这太子的位置,保护不了任何人。 忆起紫宸殿传来的旨意,言此一遭道途艰险万分,命他杀身成仁,以剑明志,心怀天下。 如今,他手刃兄弟,心中却毫无波澜。 在他看来,不过是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何错之有? 那些“虽非本意,实乃形势所迫”的说辞,所谓的“仁”,遥不可及的天下大义。 统统只是幌子。 他就是这般自私冷酷之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无辜之人。 鲜血与牺牲。 不过是他追求至高位置的垫脚石罢了。 第5章 “殿下,今日进城车马皆已拦截,有一对夫妇神色惶惶。”岑安边说边递过一张折子。 县衙宅邸之中,徐载盈端坐于太师椅上,只漫不经心地接过,示意知道。 未几,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被衙役押至正堂。 “冤枉啊!县老爷。此事皆是王絮那死丫头所为,逃婚绝非我等之意,全家上下皆不知此事啊!” 王母哭天抢地,一日未进粒米,却仍精神矍铄。  “王絮不算你家人?”徐载盈微微眯起双眸,声音清冷。 王母如扑腾的母鸡,挣扎愈烈,“不算不算!那丫头是捡来的。” 上方之人声音清润明净,带着哑然笑意,似极为温和。 王母抬首上望,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青年头发高高束起,以一顶滢润冠玉固定。身着天青色锦袍,外披狐毛大氅。眸中风露浓重,湿润明丽,恰似夺得千峰翠色。 此人威仪非常,倘若仙人,王母却不觉亲切,这人正是那日叫自己一不做二不休亲手送入花轿的“新娘”。 那日王母破门而入,只见一美人倚于梳妆台畔,泪点微微,似失行止之力。 王母心中暗咒王絮千遍,遂与老伴一同以麻绳缚住这美人,送上花轿。 美人喘息抬手,纤纤玉指上青白脉络凸起,似要掌掴二人。然旋即调转,紧紧捏住妆台上的瓷瓶。 “汝且等着。” 他的声音声似怨似恨,血腥味抵于舌尖。 有两个字正要出口,王母却没当回事,抽出一旁垫案脚的红砖,猛地朝人后颈砸去。 王母呆呆望着青年的脸,记忆中青年的脸与眼前这人的脸相重合,到底是不再撒泼打滚。 只听门被推开,岑安办事利索,刚得了授意,就从牢里提了男人出来,将人押入房中。 “王叔……你们夫妻怎么……王郗小兄弟,你也在?” 阿金被强按跪地,面容憔悴不堪。他环顾四周,却惊见一个个熟识之人。 他最后看向角落里的王郗,这孩子肤色微黄,发丝凌乱,身着粗布旧衣,颜色灰暗,多处已打补丁。畏缩着身子,朝阿金悄然比了个嘴型——“别说”。 从前,入市卖货的阿金刚巧把前往书院求学的王郗载上车,要不是阿金,王郗一双腿非走废不可。 阿金觉得荒唐,有些苦涩地想,载了弟弟,姐姐也上了自己的车,都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但是这姐姐却是那个“患”。 王郗直直跪在地上,手心已经被汗打透。 阿姊聪慧。 牛眸声离家近了,纸糊的窗棂边就会透着一个人影,像是一个沉默地影子,静静地等他二人道别。 阿姊必定算准时间利用阿金的牛车进了城。 王郗在学堂里替小姐少爷跑腿,做些苦力活,赚了几两银子,想着寻个法将王絮接进来。 她不该属于这里。 课业知识,三教九流,一学便会。 在王郗眼里,他们这些人是王絮的负累,王絮是天下无双第一流。 他先前就已规划了一条逃跑路线,待阿姊成亲那天,他会借阿金哥的牛车送阿姊进城。 只可惜,阿姊杀了人,自己跑了。 不过……这样也好。 王郗抬头,恳求地看阿金,只要阿金不说,以阿姊的聪慧,天涯海角,再无人能寻到她。 “阿金,许你黄金白两,将王絮的行踪透露予我。”岑安扫了一眼屋内的乌合之众,对男人道。 阿金沉默。 “你岳丈至今还不肯承认你两吧?有了黄金百两,你也能一跃成这县城的富豪了。” 阿金紧紧握了握拳,依旧沉默。 王母如斗败之公鸡,恹恹不振,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抬头——黄金百两,若她知晓那死丫头之下落就好了! 王絮到底干了什么? “刘碧君在牢中可适应?” 徐载盈不甚在意地问立在一旁的岑安,阿金瞳孔骤缩,神色顿时慌张起来。 王郗咬着牙,含恨望着徐载盈,终于开了口,他怒声道:“林莺,我阿姊只是寻你替嫁,你不是没有承她的情,至于一副索命模样吗?” 王郗心中替他阿秭不值,要为这样一个男人卑躬屈膝。 那个时候,大抵是一月前。 山头白雪覆顶,如披绒毯。 寒风起,院子小径被雪掩埋,野花野草只留下一些干枯的茎秆在寒风中摇曳。 邻居打猎归来,抬着头小野猪,邻家儿子在门口支了个大陶锅,众人围拢过来,猪肉在锅中炖煮,咕嘟冒泡锅气四溢。 邻家大哥提起斗勺,粗声粗气地笑:“平日里大家伙没少照应咱。今个儿猎到这野山猪,那可是老天爷开眼嘞。” 听着翻滚的声音,想象着入口的美味,令人垂涎欲滴。若是咬上一口,肉质肥美,鲜嫩多汁。 “大伙快拿碗来,都来尝尝这肉汤,也让咱这村里老少爷们都沾沾这喜气。” 第6章 贫困小村里,诸人平日生计艰难,粗食亦难果腹。 今得野山猪肉汤,实是难得美味。这汤于村民,是奢侈的享受,众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村里最吝啬的村民马有财,恨不得提个桶来。 趁着其他人回家拿碗,王郗近水楼台,先端着碗上前,邻家大哥一瞥,摇头,回身取了个盆来。 王郗受宠若惊地看他一勺一勺的舀着肉。 泛着油光的肉在盆里微微一颤,翻了个身,少顷,被装得满满当当的盆压在他手心。 他手就像被火撩了一下,热辣发烫,问:“行云哥,你这是……” 隋行云环顾一圈,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你和你姐一起吃。” 他推了他一下,将他推进门,一边嘱咐他:“不要告诉你娘,还有你爹。” 长空既无浮云蔽日,却呈昏沉之态,千树万树琼花开遍,映出滢滢清辉。 王郗勾着脚掩上门,双手端着盆,踱进灶房。 王絮在砍柴,手起斧落,干脆利落,见他进来,将斧子置于一边案上。 二人各取双箸,边吃边聊,王絮提了几句隋行云,就一口一口吃着肉,唇上沾得些许汤汁,她遂自怀中取出一方巾帕,拭干净嘴。 “阿姊,多加些柴呀。”王郗朝掌心轻吹一气,又用力搓揉双手,咧嘴而笑:“呵,娘予了书院管火的老师傅些许银钱,他已应承帮我打点了。” 雾气化作寒霜,幽幽消失在茅草屋内。 名为王絮的女子缄默未语,只是添了片柴。 “闻得这一届学子出师后,大多在县里谋职,运势顺遂些的还能在县衙当差呢!” 王絮的目光落于少年神采飞扬的面庞,“哪有这般轻易?”她不禁心生躁意。 她所生之处偏僻荒僻,官家未曾拨款修筑书院。整个县城仅有的一所书院是当地世家门阀集资所建。 公子哥大小姐堂而皇之吃喝玩乐之所。 莫论管灶火的,即便书院夫子认为家弟才华出众、惊世骇俗,欲将其纳入,亦是艰难至极。 “你那书院距咱家二十余里,日夜往返相加要徒步四十余里,我可没你这等福泽。” 少年刚欲辩驳,王絮便开口打断:“休要多言,我去铺些稻草在炕上,你将柳絮塞进被里。手脚利落些,爹娘赶集马上就要回来了。” 少年无奈,强压下心中澎湃激动,只得依言照做。他步入柴房,捧起一掬柳絮进屋,掀开早已塌陷的被子一角,缓缓放入柳絮。 “阿姊,稻草昨夜爹娘新铺了,不用拿了。” 他们凭依着夏天采收稻草,柳絮过一个相对温暖的冬。王浠见无人回应,走回灶房,方才还在捡稻草的王絮,连带着箩筐俱杳无踪迹。 屋外,雪地之上遗落一串足印,随风雪涤荡,渐次变浅。 王郗循迹寻到一处山洞,站在穴口一侧,挡住了一角光亮。 他向来倔强的阿姊,何曾这般讨好过人。 王絮微微俯身,拧开水壶,将它凑近青年的唇畔,倾斜壶身,让水缓缓流入青年口里。 青年艰难地吞咽着,水滑过喉腔的瞬间,不禁蹙眉。 粗陶水壶带来的异味,混合着陈旧的气息,在他舌尖逸散开。 望着眼前女子关切的眼神,青年强忍不适,继续喝下这带着异味的水。 王郗心已经揪起来了,这人眼里分明写满了嫌弃。 青年低头,胸口又开始渗血。 还未等他组织好语言,王絮将装药的瓷瓶放下,掰碎了口袋里放的干粮,用手掌递到他唇畔。 “啊……我忘了,你现在可以自己吃了。” 王絮声音温和,似乎还带着几分苦恼。 青年回避似的侧过头,好像以为王絮会叫他张嘴似的,王絮却小心地将干粮倒进自己嘴里。 她拍了拍手,从箩筐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有几块完整的干粮,她递到他的嘴边。 青年哑声问:“你照顾我多久了。” 他咬上干粮,就像是咬了一块冰,又硬又涩。 王郗握紧了拳头,这人是什么态度? 这些干粮是他悄悄塞给王絮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吃。这男人吃起来却一副金尊玉贵,勉为其难下口的模样。 …… “林莺,我阿姊只是寻你替嫁,你不是没有承她的情,至于一副索命模样吗?” 王郗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要将徐载盈吞噬殆尽。 徐载盈敛下眸中嘲意:“只是?” 他被王絮算计的命悬一线,受尽折辱。居然堪堪只称得上一个“只是”。 徐载盈对王絮的弟弟亦有印象。 他知晓王郗一直在暗处悄然观察他与王絮。 后来,他为报王絮之恩,教她习字。徐载盈未详述自身之事,一拉一扯间,她就将一切“都”说了。 原来初见时,暗无天日的山洞中,躲在洞门口的人,是她的弟弟。 王郗匿于洞门之处,形迹并不甚高明。徐载盈仰赖王絮搭救,对他几近含恨的眼神,仿若无睹。 他躺的地方,周遭土壤尽是干粮屑落。他的伤相较最初那骇人模样,已然好了许多。 想来,自徐载盈摔落寒潭,应是已过数日。 王絮俯身,轻解缠绕于林莺胸口之布条,以水壶中热水冲洗净那血迹,边上药边答:“我在河边浆洗衣物的时候,捡到的你,估摸已经三天了吧。” 她的声音轻而柔,发梢不经意间拂过徐载盈脸颊,似乎长发的主人在松树下邂逅了降雪,一股淡淡的松雪香扑鼻而来。 徐载盈仰头凝望她。 长发枯黄,发尾分叉得厉害,全身上下没有二两肉,周身皆骨,无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 五官端正,脖颈修长,好生将养定是个美人。 倒不像是个间谍或者奸细,指腹全是老茧,应是个朴实本分的农家妇女,想必还未出嫁。 徐载盈仔细端详她的神情,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出乎意料地,王絮拒绝了他的报答,徐载盈多疑,眼前的女人越是拒绝,他越是认为她居心叵测。 似乎是忍受不了徐载盈的注视,王絮将头垂得更低,包扎好他的伤口,留下水和食物,背起箩筐,站起身来,走到洞穴门口。 她居高临下,挡住了穴口的光,洞穴彻底黑了,徐载盈却没错过她脸上飞逝而去的羞赧。 王絮勾起了一丝笑意,微微苦涩:“家里给我找了门亲事,我心有不愿。你的身体我检查过了,甚是康健……要是你能帮我……” 徐载盈同洞门口王郗的脸一样沉了下来。 徐载盈至此方才相信她并非某人派出的间谍。对于王絮的言辞,他不禁觉得荒唐可笑。 他可是东宫太子,尊贵之躯,未来要继承大统,坐拥天下。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农妇,竟对他心存妄念。 不知身份尊卑,不知礼数。 不过这正证明了她并非趋炎附势之徒。 寻一个康健夫婿,这般朴实的愿景,待徐载盈归至东宫自会替她另寻佳婿。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不在朝廷,那些伪装起来的魑魅魍魉才会逐渐显形。 在王絮悉心照料徐载盈的十日里,他的筋骨渐愈,伤口处虽仍不时渗血,但其边缘已开始结痂,新肉渐生。 他告知王絮,他名唤林莺,乃县城里一大户人家的嫡子,在家族围猎时,被庶弟暗中放冷箭,不慎跌落至此。 得知他的身世以后,王絮难掩眉眼中的苦涩。 两人云泥之别,想来她也明白鸿沟难越。 徐载盈望向堂下目光充斥怨恨的王郗,一挥手,王郗便被连拖带拽地拉下堂去。 王母尖声喊叫,向王郗爬去,却被几个衙役丝丝挡住,她手扣在石板上,哭得泪流满面:“这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明明是王絮那么贱丫头……” “我阿秭不过逃婚用你替嫁,你却这般穷追不舍,丝毫不顾往日情面。” 王郗胸口郁气横生,他丝毫不顾嚎哭的母亲,攀着石板,指甲劈断在石板上。 听王郗倾尽全力的喊声,徐载盈突然生了个想法。 若他杀了王郗,王絮究竟是高兴多一点,还是悲伤多一些呢? 她将这群人留于此地,莫不是正有此意? 而他,何不遂了她的愿,全了她这份心思,以报救命之恩? 第6章 岑安拿捏着刘碧君,迫使阿金交待出王絮的去处。 阿金如倒豆子般悉数说完,整个人便恹恹然地垂头低下,不敢去看王郗的眼睛。 揣其心思,并非难事。 她心向进城,往至危之处而来。县长定难料到,那逃窜之小妾,竟在眼皮子底下。 徐载盈却觉得王絮断不会如此横冲直撞, 她不信任何人,又岂会信此二人?况此夫妻二人,亦非可信之人。她既心存疑虑,又怎会轻信于彼? 第7章 恐是她根本未下山,放出信号,引众人大肆查城。众人一无所获之际,她再沿路下山,进城混淆视听。 徐载盈命岑安领大量人马,在长陵县挨家挨户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王絮。 徐载盈独自一人在周边的山峦搜索。 山峦为薄雾白雪所笼,似水墨画卷,徐载盈沿着日出方向,一路漫步。 冬日寂静,大山雀“啾啾”地叫,似银铃轻晃,尖尖的喙穿梭在黑羽之间。 徐载盈已瞧见了王絮。 山峰之上,她为树影所蔽,徐载盈知其在此,虽未实见,却能感其存焉。 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徐载盈料定她也发现了他。 惊讶、恼怒还是无奈? 他再也无法猜测王絮,只听得自己的心音。 树下的光转了方向,半露出一疏直身影,王絮抬起眼帘,对上他的视线,肩颈转了个向。 下一刻,风驰电掣,箭似流星。 树枝上的积雪纹丝不动,雪地光点斑驳,鸟鸣兽语声皆停,竹树阴翳,人影静谧。 “嗖”的一声,利箭破空而来,惊动枝头鸟雀,抖落大团白雪,急似流星陨落。 王絮抬起的手紧扣弓弩,经光影切割,眼睫发梢经雪濯洗,一点如漆,恰似润晕的淡彩松烟。 受惊的大山雀逐渐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 徐载盈忽闻风声,身子猛地一侧,惊险躲过第一支箭。 第二箭转瞬即至,徐载盈稳住身形,箭已到眼前,他矮身躲避。 破空声震起了发梢,徐载盈微睁的眼眸里浸润了惊诧的湿意,唇畔半张,难出字句。 王絮精准地预判了他的闪避方向。 第三箭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直逼眼前,箭头是锃亮的银色,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山风带来了王絮的声音,轻如鹅毛坠落,好似一场幻觉。 “你予我的自由,于我如敝屣。” 第三箭来得如此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飞速逼近,心脏也在这一刻停止跳动。 这一箭,粉碎了徐载盈近乎所有情绪。他的傲慢、轻视,以及令他恐惧的隐秘期待,皆化作泪水簌簌流下。 他对王絮不是没有防备的。 最初,王絮出门打猎,他都是要跟着的。 他的刀不知是遗落在河水里,还是被王絮拿走了。 “你还会打猎?”他满腹怀疑。 她的箩筐里一直有一把弓,从未见她使用过,徐载盈只以为箩筐是公用,这弓是她父母用。 无论王絮怎么拒绝,徐载盈还是跟了出来,离开了火堆,他穿得单薄,王絮把粗毛毡笼在他身上。 他正要松开系带,将毛毡还给王絮。 忽然,她身形一顿,目光锁定在远处雪地上,仔细看去,的确有一处细微痕迹。 “屏息。” 她的话很轻,右手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支弓箭,左手将弓拉满。 不多时,弓弦松开,利箭如闪电般飞出,在它准备逃窜的刹那,精准地射中了那动物的头部。 与此刻树下女子朝他射来的箭一模一样。 胸口刺痛,徐载盈眼眸微动,天边鸟雀已飞远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坤宁宫也曾养着一大批黄莺,咿呀咿呀地唱曲。 殿内并未点亮过多的灯火,只留下几盏昏黄的灯笼。 林皇后喜看幼子唱戏,徐载盈唱了半个时辰,体力就不支了,他命人送来了百只黄莺,盼着他的母后不再成日唤他“阿莺”“阿莺”。 戏子才会称作“莺”,他不是百灵鸟,是太子。 徐载盈离开后,她蜡一般溶了下来,皇帝见不得一国之母这般。 在一个冷雨之夜,诞下二皇子的王美人失去了生命,皇后重逢了她的莺儿。 而后,皇帝陛下遣人杀死了所有黄莺。 自那夜以后,再也无人唤阿莺。 是一个月前,这个叫王絮的女人,重新救活了他。 “王絮……” 徐载盈嘴里咀嚼着这两个字,似有恨意,又有不甘。 得知王絮要嫁给县长的那天,徐载盈追去了她家。 那是扎堆建的几栋茅草屋,王絮在磨豆子,手推着磨车,浑浊的豆汁就滴进桶里。 寒冬腊月,她毫不顾忌地用衣袖擦汗,间隙之余,瞧见了伫立在原地的徐载盈。 “你……”她惊疑不定。 “婚期将近,她们还要这样压榨你?” “习惯了。”王絮推他出门。 “未必只有嫁人一条路。”徐载盈一下按住王絮推他的手。 汗津津的手湿热,长指上破了个口子,干涸的血迹被他指骨无意摩挲,使得他也沾上了暗红。 徐载盈蓦地抽回手,心口缩紧,他阖了阖眼。 他从未主动与王絮亲密。 可气她一家人如附骨之疽,她这般安于被摆弄命运,甚至连反抗之心都生不出,又笑她目光短浅,偏安一隅在这小县城,嫁给县长算什么? 她为什么不明白,一个人能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 不知是何时转身离去,回到山洞后,徐载盈长久地靠在青石上,直到第二日,王絮才过来。 “阿莺,我不嫁他了。” 她哄孩子一般道。 “你要逃婚?” 徐载盈捏着根树枝在泥上写字,闻言,抬眸凝她一眼。 这很好。 她一开始不就是请他帮忙,摆脱这桩婚事吗?二人云泥之别,她心生怯意,又有了屈服的意思倒也正常。她是又想了什么可行的法子? 这不重要,终于事情又回到正轨上。 他会帮她。 “你不必担心,我——” 还未说完,徐载盈止住,一个身形高大的人走进山洞。 这人身穿粗布棉袄,扫视徐载盈:“明日我就会带阿絮走。我跟她成亲,生米煮成熟饭,我不信那县长还要她。” 王絮没有反驳,而是说起另一桩事:“行云读过书,明事理,我不在的时候,他会来照顾你。” 生米煮成熟饭。 不信县长还要她。 不知王絮从哪找来的这般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她倒是又选了个最下等的法子。这些天,他教她的,合着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还带着这人来见他。 徐载盈静了一阵:“你们成亲以后,她在家中相夫教子?” “嗯。”王絮点头。 未时,阳光熹微。 洞穴外有片山楂林,枝干上生着一簇一簇火红的山楂,好似雪峰有火从天而降,将层林染尽。 徐载盈的瞳中隐约凝起了霜雾,寒意淌在溶溶琥珀间。 他无声地别开视线。 “我岂需他人照顾?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隋行云怒道:“你可别不识抬举。我们大老远跑来,好心好意要照顾你,你倒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要不是你救过絮儿,我才不稀罕管你这档子破事呢!” 絮儿,阿絮。 这般亲昵的称呼,他还以为得有什么死生契阔,永不背信的缘分。 他救过她? 编纂这个理由,她如今倒是看重纲常名声了。 沉寂的气氛在三人中蔓延。 徐载盈不知他们是何时离开的,回过神时,他折断了紧攥在手心的枯枝,木屑掉到泥上,遮盖住书写端方的王絮二字。 徐载盈以鞋尖碾乱了字迹,抬眼望去,昏黑的山洞里,花青色石纹上生着盐状的苔斑。 徐载盈的恨意就在这样的宁静中滋生。 两日未食,他决定明日就离开。 住在山洞的这些时日,他饿了,王絮给他吃食,他冷了,王絮给他织棉被,只要是他的要求,她都会尽自己所能满足。 她对他,问心无愧。 他是不能恨王絮的。 凝着王絮放置在地上尚未带走的斗笠,徐载盈鬼使神差地想去和王絮告别。 拾起斗笠,剥开笠纱,戴在头顶,一步一步的走下山。这样一气呵成的动作,像是有人在指挥他。 王絮端着盆从门口走出,往路上泼了一盆脏水,再抬首,一眼就认出了徐载盈。 两人隔着笠纱静静地对视了几息。 王絮压低了声音,正要说话,一道粗呵响起:“你不是庄子里的人吧?” 挑着竹灯笼的村民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林莺,警惕地问王絮:“怎么没在村子里见过他。” “絮儿,这是你的朋友?” 灯笼糊着层薄油纸,破了个洞,风吹颤烛火,王絮的睫毛和灯芯一同跃动起来。 她眸中折着烛火的红黄湿晕,像是冻缰的萤火虫,她睁大了眼,直直地盯着徐载盈。 她在害怕。 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漫天的星子化作瀑布,哗啦一声,在徐载盈心坎坠下来。 第8章 她不欠他,他不该令她为难。 他道:“长陵书院,王郗的同期。” “你是城里人?你来这干什么?你可知道,她不日就要成——” 马有财狐疑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转。 “絮……王絮。” 隋行云从远处小跑而来,打断了几人的思绪,“王郗的姐姐不是略通医术吗?我恳请她为这位小兄弟瞧瞧。” 路过的马有财的眉头紧紧皱起,目光在林莺身上停留片刻,心中的怀疑愈发浓烈。 “不能在城里找个大夫看?” 他思忖:此人瞧着实在可疑,身上确实有伤,但在王絮即将成亲之际出现。且看他这模样,气质如此出众,莫不是王絮的情人? 若真是如此,那明日的亲事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这王絮可是要嫁给县太爷的,这婚事若有半点差池,全村人都担当不起。 马有财看了一眼林莺,欲言又止,转而严肃地对王絮说道,“有些事,当断则断,不可糊涂。” “他,他进不得正经医馆……他是书院里公子哥豢养的……”隋行云绞尽脑汁,却也难以继续编下去。 马有财疑惑:“怪哉怪哉。” “伶人。” 徐载盈道。 马有财面上的疑惑稍稍削减了些:“还是叫王婶子过来,我们几人辩上一辩。” 隋行云暗道不好,这可是个技术活,一不注意便要露馅,马有财也道:“你——” “借来一用。” 一只手自笠纱中伸出,衬着桔红烛火,显得愈发莹润瓷白,他叩紧勾灯笼的木棍,马有财只得松了手,单手提着灯笼。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软和的腔调就像是石磨碾米一样,不紧不慢。 他手腕轻转,木棍化作绸带,没有一丝生硬,与他手臂嵌合起来。如水一般,砸进夜幕。 笠纱轻转,他是那般柔软、轻盈,仿若隔在云端。 下一刻,急风忽起,骤雨渐落,笠纱被风灌倒,徐载盈不经意一挥,木棍如闪电劈出,带着凌厉风声,向着马有财而去。 马有财脸色煞白,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本能地向后一仰。木棍险险地擦过头,仅仅毫厘之差,却仿佛隔着生死之遥。 回神凝去,那人的身姿如水一般软了下来,露出一张孱弱可怜的脸,湿漉漉的,下一刻就要倒下一般,方才的惊险似是一场幻觉。 马有财哆嗦道:“你……你……” 他觉得这人想杀了他。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腔随字转,捏紧了字头、松了字腹、放软了字尾。 缠绵婉转,顿挫疾徐。 天边涌起雨意,淅淅沥沥地降下,砸在徐载盈身上。濡湿的鬓发渗出串串雨珠,大滴的雨水挂在他鼻尖,从皮相到骨相皆浸润在雨丝之中。 纷杂的水汽氤氲成雾,在他的眼眸中晶莹地闪烁着光芒。他似搅动了一池阴雨连绵。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流啭的歌声柔和润圆,一曲终了,几人一并怔住,他又笼上斗笠,毫无征兆地道: “此曲名《牡丹亭》。讲的是书生与相国千金的爱情故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教生者死,死者生。” 雨下的渐渐大了,徐载盈转身离去,马有财彻底信了,也变个道,心有余悸,脚步虚浮的离开:“行云啊……你……送送我……” 王絮凝着徐载盈的背影,他生得这般惊艳,恰如春台,可如许春色不是被束之高阁,就是如此消亡。而不是这般在外流落。 茫茫雪野中,王絮追了上去。 “阿莺,是我对不起你。” 徐载盈踢开脚边的积雪,溅起一片雪雾,脸色意外平静:“这是你的选择,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走的极快,身后的人似乎跟不上了,脚步声停顿了下,骤然,一只手扯掉斗笠,拉住了他的衣摆。 徐载盈微怔转头,王絮拉住他的衣领,竟直直吻了上来,吻技生硬,撬开徐载盈牙关,渡来一滩果酒。 细雪的凉意裹挟住馥郁的酸甜在舌尖上炸开。 王絮提着一个小葫芦,不安地拽住了他的长发,笑意像揉碎的桃花。 很难见她这般鲜活的模样,自由自在,如林间的莺儿。 她撤身抽离,望向徐载盈:“成亲之前,我想把我交给你。” 王絮爱他,爱到飞蛾扑火,焚身不吝。 徐载盈一直知道。 否则,她不会冒着被新婚丈夫怀疑的风险,请隋行云照顾他。 此刻忆起她卑微之态,便有恼意涌上心头。心热如火,手足却寒,寒战阵阵,时紧时缓。 他不需要。 为什么王絮从不会看人脸色?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疏雪如绒,挂在他睫毛上,静静地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 王絮先开口:“自你来到此处,我心中真的从未这般欢喜过。你生得那般好看,又会那么多本事。便是烧菜做饭时想到你,也觉欢喜。” 徐载盈脸色依旧平静,似乎方才怔住的人不是他。 “我想,你冷落我也罢,忽略我也好,甚至讨厌我都行,只要记住我就好了,可是我错了……” 王絮继续说,她很小幅度地在后退。 徐载盈搭着眼帘,酸甜在舌尖上殆尽,只剩下凉意,到底是酒,面上微微染上红晕,眸中却冷淡得如一泓冷泉。 王絮道:“爱一个人,不需强求,你是自由的,这里一点都不好,你回家去吧……” 她掰着手指列举了长陵城的繁华……最后甚至语无伦次说到了夜市的糖画。 徐载盈无比平静地问:“那你呢?” 王絮没说话。 徐载盈前了几步,拧住了她手腕,力道十足,下颌抵在她的发间,凑地很近,长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你这样胆小,为何先前要说那样的话,要做那样的事?” 王絮目光躲闪地侧身:“是我错了。” 徐载盈从未离她这么近过。 王絮小心呼吸地热气烫在徐载盈脖颈,她身子不住地颤抖,像是一只被压住的蝴蝶。 她眼眸躲闪,余光却忍不住偷偷看他。 眼中溢出水雾,似乎是在咀嚼回味这平静中的痛苦。 “见他久久未回应,王絮的声音似乎带了些悲戚:“你是这样好……我是这样的微不足道。” 徐载盈眸色一深。 暗流席卷于他眸中,冲垮一切理智,他难以移开停伫在她身上的视线。 徐载盈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恨意又涌了上来,恨她,恨她自卑不足,亦恨她勇气欠佳,她居然在此时,又退缩了。 电光火石间,他松了摁住王絮手腕的手,夺过王絮手中的葫芦,拧开盖子,一饮而尽。 徐载盈的眸中有山火降在冰面,音色偏冷:“你若是这样不清醒,就不要来惹我生气。” 王絮不断退后:“对不起。” 徐载盈恼地伸手扣紧她的肩膀,为她覆来一层薄薄的阴影,毫无预兆地吻了上去,吻得很凶。 他不知为何轻轻地喘息起来,咬了下王絮的唇:“不要说这种话。” 两人毫无章法地在唇齿间描摹,吻得愈加深入,一同沉溺进黑暗中。 果酒味甚浓,香得晕眩欲醉。 密生的一簇一簇山楂,长着尖细的刺,连花带叶碾碎后,黏湿的惺忪填满口腔。勾住果核,入口是蜂蜜冰糖的清甜,回味酸涩,甚至有了几分辛辣。 王絮似乎要软在他身上,她像被雨打湿的鸢尾花。徐载盈伸手拂开黏她脸颊一侧的碎发,脸上已晕红了胭脂色。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徐载盈浑身晕眩,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睛。 “你去回绝了他。” 他按着眉心,声音沙哑:“女子读书是要紧事。” 他自然会阻止她嫁给那胖子县长。 待他归至东宫,诸多才俊之士,他命人挨个将姓名制于竹签之上任她抽取亦无妨。 安顿好她后,也算是报答完了。 不过这里的一切,他会勒令她闭嘴。 眼前的女子似乎笑了,她伸手,将徐载盈从身上推倒,徐载盈只觉似乎头顶有千钧之重,倒在地上。 王絮笑意渐渐冷下来,变得面无表情:“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一命,很公平。” 果然如此。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那,她要什么? 晕死过去前,徐载盈无端恐惧起来。 当他在花轿中醒来时,才后知后觉,他们所有人,都是王絮的棋子,从头到尾,皆由她掌控,隋行云是,他亦是。 就连这支射中他胸口的箭羽,也是王絮精心估量过的,她算准了他的每一步。 第9章 跃动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徐载盈倒在地上,箭深深地扎进锦衣中。 那日王絮提起猎物走回来,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意料之外。”她提起将近两米的长蛇,对徐载盈莞尔一笑:“不过这是可以入药的蛇,无毒的,就是肉少了点。” “你这箭术,若是那时对我放冷箭的是你,想来我亦难以活命。” 王絮倏地拔出了蛇头上的箭,徐载盈眼睑微颤,以为她要动手,她却埋头在雪地里写下了几个字: 林莺,好起来,回家。 “要快点好起来,阿莺。” 她低头轻声呢喃,泪水落在雪面,烫开了一个口子。 徐载盈拔出箭,眼眶也有了几分热意,微微仰头,哑着嗓子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自林氏不再唤他阿莺后,徐载盈好多年没再唱过戏。 他的母后再也不必一个人呆在冷黑的宫殿中,她带大了徐锦江,像一对寻常人家的母子。 自此,梦中她亦不再来了。 他求过方士,方士曾言:常入梦中之人,实乃与某些人于尘世存有未尽之憾事。此等缘分,每梦一回则损减几分,待至最后,全然无缘可续。 徐载盈原是不信的,长陵境内,蓝田玉蹋,他一闭眼就会梦到一阵松雪香萦绕,那双平静的眼眸,温热的手,毫无眷恋的背影。 爱是一把剑,动情总授人以柄。 他爱王絮?这不见得,不过是孽缘罢了。 所谓孽缘,并肩难成即为孽,命途交错乃为缘。 他以为十年军营磨砺,已令他刀枪不入,现在看来,他依旧软弱,依旧无力回天。 第7章 飞檐之下,冰棱仿若倒悬利剑。雪落正酣,风卷雪花似银针漫舞,如搓绵扯絮之态。 李奉元轻吐一口热气,百无聊赖地以手抚上冰柱。 博士将他赶到屋外罚站。 “长陵那个破乡下地方,一个两个的,为着一个女人,争着往那里凑。” 李奉元听不得有人说程雪衣半句不好,撸起袖子,和同期大打出手。 李奉元祖上是开国元勋,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因而被封王赐爵。 当今圣上即位之年,其父以“勤王”之名,召集兵马,奔赴京城,平定七王之乱。逐一斩下叛贼首级,叛乱平后,偌大徐国仅余两位王爷。 一个是圣上的亲兄弟南王殿下,二个便是异姓王李敬良。 李奉元常居封地江东,身为家族嫡系血脉。他回京受封世子那年,才刚刚年满十四岁。 初至京都,他生性鲁莽,行事与京都子弟大异,常遭冷落。李奉元不以为意,受封完世子,他便会回到封地,再不至此。 太史令立于高堂,宣读受封诏书。他将绶带授于李奉元。 只听得“咔嚓”一声,旌旗倒下,不偏不倚,正好压断了插在石阶之下的一根。 紧接着,仿佛连锁反应一般,长旗一片片接连倒下,最后全部杂乱地倒在地上。 是李奉元昨日遇到的少年。 他手持一柄小刀,把玩于手,坐于石阶之上,黑眸睁得溜圆。 是他割断了旗杆。 李奉元和这少年,今日前,仅见过一面。 昨日下学,细雨如丝。 李奉元站在檐下,抬眼撑伞。 不远处站着个学生,浓墨翻滚的天边响起几片闷雷,纷杂水气绵细地织在他身上。他如青苔般潮湿地倚在假山上。 李奉元命人送把伞给他。 仆人方凑到这人的身前:“我家主子,李奉元,李世子……” 那学生倏地一笑,如疏冷的冰花绽放:“李奉元?倒没听过这京城还有个李世子。” 李奉元正要上前,一个中年人带着仆从匆匆而至:“又惹事了?”” 来往的学生皆跪倒在地,称呼他为南王殿下。 假山边的学生别过头去,不置可否。南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吧,回家。” 那学生路过檐下,向着李奉元投来一个无声的眼神,不算善意,更非感激。 李奉元凝着眼前伏倒在地的旗杆。 南王世子周煜,方才对他比了个口型,李奉元瞧得真真切切,分明是一个“滚”字。 李敬良嘱咐他:“此事爹已知晓,周煜年少轻狂,你且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些日子遭遇的种种针对,都没这一件事令他莫名其妙。更何况,李敬良独对此事,不许他寻仇。李奉元咽下一口气,独自一人去丞相府交接文书。 丞相府有座湖,他寻去时,丞相正在湖心亭看雪。两人聊了几番,风深露重,一道身影在夜色中向这边匆匆走来。 霜浓雪重的冷月夜。 她近了,吁吁地喘气,乱纷纷的长发沾了雪的湿晕,水珠顺着发梢划过鬓角,似泪坠下,打湿单衣。 他只觉得他前生所做的梦,向他走来了。 在梦中,他是行走江湖的游侠,与侠肝义胆,英姿飒爽的妙龄少女携手,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她与着梦中人的形象,相去甚远。 可李奉元已看呆了。 她像隔着濛濛水汽,以纯粹墨笔线描的茶花,运笔时提时顿,模糊得叫人看不真切。 藤黄烛光映照于她身,李奉元方觉她仅着一件单衣。 “小女十岁前养在长陵祖宅,不在京城,故而养得离经叛道了些。”丞相道:“……雪衣,这般莽撞,也不知披件衣裳。” 李奉元向来不守规矩,却在此刻意识到,这般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不合礼制。 她叫程雪衣。 真是一个极好听的名字。 此刻,他方顿悟,古往今来,诸多英雄好汉,为何会为一介女流,不惜抛头颅、洒热血。 “你这般孱弱的身子,养了数年,才强保下一条命来,我仅你一女,是要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爹。” 李奉元听她音色生涩,抖下一身霜雪。 “女儿错了,再不敢了。” 李奉元没看她,可却已经想到,她在风中,瘦削的身子摇摇欲坠的模样。 当时,他克制住上前扶住她的冲动。 这样一个孱弱的人,丞相怎舍得对她口出重言。 冰柱在李奉元手中融化开来,冰水滴答落于地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响,让李奉元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如今,不知她身子可否好些了。 待李博士走出来,李奉元已不见了,青石铺就的小径早已被白雪覆盖,上留一行脚印。 他爬墙出去,绕过几条街,来到丞相府, 李奉元拍落夹袄上掺杂的雪花,搓一搓手,正要叩响铜环,朱门由内而外打开。 他忙躲在石狮子后,撑伞的仆从率先走出,李奉元屏住呼吸。 紧接着,一片墨色衣角露了出来,衣角主人接伞的手修长有力,衬着红褐色的花梨木伞,显得愈发玉白清瘦。腕骨上系着一根红绳,拴着的铃铛坠到臂肘。 李奉元恨恨地看衣角主人。 周煜。 他此番是来寻程雪衣的,今日她要回长陵理佛,他是想陪她的,不想竟被这家伙抢了先。 六年前,他回到家,魂不守舍,第二日他爹李敬良自宫中归来,他正要问起程雪衣。 他已先开口:“你便不要再气周世子了。” “他遭了报应。自小订下的未婚妻是个可怜孩子,先天不良于行,养在祖宅,前些日子周煜才带了聘礼去长陵。” 世家大族,向来注重门当户对。 往往自幼便为子女订下亲事。大族子弟自订婚起,便知自己未来的妻子,夫婿是谁家子弟。 依家族之规,嫡女在出阁前,多养于祖宅,亦或身处别州大族中,远离京城喧嚣。 待双方皆至适婚之龄,男方便会携丰厚聘礼,前往女方所在之处,迎接其进京。三书六礼,一一备齐,前往官府盖上印鉴。一旦婚书出炉,自此,夫妻之名既定,二人牢牢绑在一起,再无转圜余地。 李奉元:“长陵?” 李敬良道:“现下回京了,昨夜那孩子发起高烧,性命垂危,今晨太医也去了,救回一条命。可惜了一双眼,无法视物了。” “她叫什么名字?”李奉元问。 “你好奇?”李敬良讶异道:“叫……好像是……雪衣罢。” 李奉元心口无端一紧。 —————— 树叶沙沙作响,“笃笃”的木鱼声传至山间。 长陵县城之畔,一座古寺坐落于山间,红墙青瓦,檐角飞翘,青瓦之上,积雪堆积,露出一块牌匾,上书“静悟庵”三个大字。 王絮跪坐于佛像前,俯首磕头:“檀彻愿断尘缘,自此常伴青灯古佛。” 师太静立一边,剃刀轻划,发丝簌簌而落,堆成个小山丘。 她递来一面铜镜:“放下执念,方得自在。” 王絮接过铜镜,凝视其中倒影。 第10章 粗布衣衫不见,棉麻长袍领口系着素色布带。 钟声悠悠,三响而起。 师太缓步走至门槛,手中端着一钵绿豆。她抬手,绿豆如玉珠坠于雪地。 庭院边飞来一群鸽子,为首一只落在师太掌心,羽毛灰色如霭,尖喙啄食绿豆,羽间冰棱化水,露出彩色斑点。 师太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静悟庵少人惦念,香火不旺,汝若平心静气,老身受人所托,定护你一世平安。” 放下铜镜,王絮转头,定睛望向门槛外,成群白鸽正争食豌豆。 高墙之上,青山连绵,树梢新芽初绽,花红如霞,柳绿似烟。山溪遇石,“哗哗”作响。 蓝天碧水,相映成趣,春已至矣。 五月前,王絮立于山坡之上,她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林莺应声而倒。 未及探他鼻息,东北向山脚下便有人影渐近,她只得匆匆离去。 数日未进粒米,又逢冬日严寒,王絮逃至长陵县时,未至城门,便觉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有人将王絮从雪地里救起,送到了此处。 师太问她前尘往事,王絮假托<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hiyigeng.html target=_blank >失忆,缄口不语。师太作罢,教她收起凡人心,方能常伴青灯古佛。 王絮心中却并不应允。 她暗自筹谋,待安定后前往洛阳学医。 门槛边传来一道女声,惊得白鸽扑棱翅膀,冲向天际。来人梳着双环髻,别着一枚丁香绢花。 “春种粮种良莠不齐,普通农户节衣缩食,生怕秋收后无米下锅,你却在此处安然喂鸽。” “你既为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救民于水火,岂能如此漠然置之?” 王絮垂眸。 辰时初刻师太出门,春雨绵绵,下了一刻便停了。院子里有颗梨树,树冠浓密,枝头在雨中不堪重负般垂了下去,花蕊浸润的水珠少了许多。 分明前几刻看,还不是如此。 身处这庵中,日子甚是安逸。 然耳听之语终不可全信,唯有亲见之事,方能辨其真伪,明其是非。 她不信师太。 这双环髻所言,倒有可堪信处。 粮种是农户挨家挨户自官府领得,若质量真如她所说良莠不齐,定是官商勾结之故。 王絮并未参与今年春种。 但去年冬天,村里粮食遭商贾大批收去,想必是为今年高价卖出。 王絮向堂内走去,放下钵盆,回道:“这位香客,世间苦难,非一人之力可解。唯有众人齐心,方得一处安宁。” “檀彻师傅,倒是伶牙俐齿。” 双环髻道:“只是不知师傅,齐的是哪颗心了。” 风灌进佛堂,刮得佛前纱幔缠在莲花座上,王絮扯出纱幔,理平褶皱。 背后一阵劲风袭来,王絮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直到听到一阵石头坠地的声音。 她转身,两块鹅卵石掉在青石板上,砸出个小洞。 一个青年不知何时倚靠在门槛边,马尾高束,睫毛黑润,身着玄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腰间佩着柄长刀,手里捏着几块石子。 “你主子命你去请人,便是叫你来这里狐假虎威?”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石头击中双环髻。她大口喘气,双手捂住腹部,蜷着身子蹲下。 青年将手心石子掷在院里,拍了拍手。 “你个下人,读过几个书,还不快带这位师傅,去见你家主子。” 双环髻疼得哭了出来,却没有声音。 她扶着墙向回廊走,王絮默不作声地跟上,经过门槛,青年身上湿润梨香与泥土的腥味扑鼻而来。 是他一直躲在梨树上。 绕过九曲回廊,身后青年看不见了,王絮开口:“禁食禁水,按压腹部可止痛。” 双环髻看她一眼,“小姐要见你,她便是腊祭第二日救你的那个。” “你的好福气,在后头。” 回廊曲折蜿蜒,两人一路无言,直至走到最深处的禅房,禅房外围满了护卫侍女。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双环髻推开门,站在门槛外,不再动作。 王絮心有迟疑,屋内人率先开口说话。 “且进。” 屋内传来茶盏碰撞之声,热茶倾入杯中,淅沥沥作响,水雾升腾,氤氲起女子面容。 想来今日师太出门捡柴是因着她的到来。 王絮上前一步进屋,微微欠身,轻声道:“多谢姑娘雪地救命之恩。若非姑娘,我恐早已命丧黄泉。” 暮春时节,这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锦缎长袍,外罩狐裘披风,似乎十分畏寒。 她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润。 “不必言谢。” 王絮欲开口,女子抬手止制止,手指轻触向王絮腰间束带,指尖微微一碰后收回。 她抬眸,视线正好撞到王絮,递出的杯子却偏了方向。 “你变重了些。” 王絮长了几两肉,肤色稍白,身量亦长,腰间束带被撑开些许。 与初至静悟庵时形销骨立的模样大异。 她是个盲人。 王絮接过她递来的茶杯,温热爬上指尖。 数月前王絮晕倒在武陵城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王絮挣不开身上厚重的积雪,睫毛打颤落下一片阴影。 一顶紫檀木轿子靠近,轿身垂挂着的帷幔擦过王絮的唇畔,留下一阵花香,如兰似麝。 紧接着,一只沾了泥雪的脚踩了上来。 轿夫绊了一下,轿杆脱了手,轿子在地上震了一下。 “出了何事?” 轿中人声音冷淡。 “有个死人埋在雪里。” 轿夫挖开埋在王絮身上的雪,松开她紧攥的手,取出那枚系着玉佩的刀:“是……徐家的人。” 王絮睁着眼,虚虚地什么都看不清,好像轿夫将匕首送进帘内,随后,轿帘被卷起,有一人正往这里看。 王絮撑着最后一口气,虚弱地吐出两个字:“救我。” 轿中人向她投以一瞥,却在望见她那一刻,怔愣当场。 后来,王絮只觉意识渐渐模糊,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感觉到有人背起了她。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清楚要被带往何处,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随着那人的脚步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有了些许意识时,耳边传来了轻柔的鸟鸣声和潺潺的流水声。 有人将她送到了这静悟庵。 屋外有了声音,打断了王絮的思绪。 “小姐,礼佛的时辰别误了,我们要在天黑前回城。”屋外侍女提醒。 屋内,女子静静地坐在那里,虽目不能视,神色却格外宁静,对王絮道:“你且去吧,来年见你,望你能再多吃些。” “这位恩人,我该怎么称呼你?今日蒙你相救,此恩此情,我定铭记于心。若有来日,必当全力回报。” 她救了王絮,却从未想过要回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子久久未语,王絮微微垂下眼帘,转身离去。 “程雪衣。” 女子压低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絮出了门,屋外的护卫侍女跟着她一齐离开,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王絮走了两步就拐进了旱厕。 取下墙上倒挂拂尘,在水桶里打湿,将它卡在坑里,以一条手帕连接水桶与拂尘。 麈尾毛朝厕中滴水,溅起“啪嗒”“啪嗒”的响声。 王絮自后门而出,回到院内,自右侧回廊绕回禅房。 护卫侍女都见不到了,禅房的回廊边沾满了碎土,今晨下过雨,带股泥香,像是新挖出的。 王絮匆匆扫过去,有一记花绢,隐在柱子边,正是双环髻先前佩戴过的。 王絮捡起花绢,捏在手心,她站的这处,周围泥土松软着,唯这处似乎被人拍实了。 十指刨开些泥土,虽早已预料到,心中还是不为一凛。 双环髻埋在土里,一丝不挂,衣物不翼而飞,脖颈上有道剑伤,一剑封喉。 手心出了汗津,打湿了花绢。 先前双环髻的丁香花绢,不是现下这个叠法。 王絮沿着四角折叠痕迹拆开,一张纸团滚了出来。 前半句墨痕干涸,似落笔许久。 “程雪衣点名叫我来,我尽力调查她往返这里的目的,照顾好我娘。” 后半句以血为墨,字写得慌乱,最后一笔尚未落下便匆匆停下。 “王絮在此。” 她用词是“王絮”, 不是檀彻师傅,更不是程雪衣同党。 只有一个见过她脸的人,会这样至死方休地找她。 林莺。 他不仅没死,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现下双环髻死了,他必定会来调查。 可没有通关文牒、身份文牒的她,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第11章 王絮确信林莺一定会杀了她。 禅房内响起谈话声。 “急着杀她做甚,又不止她一人。” 是先前的青年。 “这种线人,杀一个便少一个。” 程雪衣回。 “你这冲冠一怒为红颜太假,上次杀一个,这次杀一个,他是在找人,可找的又不一定是她。” “这生怕别人见了的模样,怎么,你喜欢‘她’?” “周煜,提无关紧要的人没意思,徐载盈已归至东宫,亲二皇子的官员被他肃清……” 这些远在天边的人骤然出现在耳边,多听多错,王絮向后退,咔嚓一声,她踩断了枯树枝。 禅房静了下来。 王絮躲于回廊柱子之后,禅房之门甫一打开,周煜扫了一眼,先是踩平埋双环髻那处的尘土,再不紧不慢地朝着王絮这边走来。 周煜似乎知道她在这。 他离她只有咫尺之距的时候,树叶窸窸窣窣地抖动,一只白猫从树上跃了下来。 它踩着泥巴,从猫洞钻了出去。 “原是只野猫。” 周煜道:“我还以为是有人在门外偷听。” 程雪衣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进来罢。好不容易寻个机会与你坐下饮茶。” 周煜挑眉。 “锵”的一声,剑归入鞘中。 第8章 王絮等了半刻,绕回旱厕,将物件都回归原位。 她抽了口气,拉开门。 侍女打扮的人收回按在门扉上的手:“叫你半天,没人答应。” 王絮搪塞两句,走回她住的禅房,舀起一瓢水,灌了下去。 阳光透过窗棂的隙罅,洒于案上,留下斑驳光影。书案之上,佛像端然,笔墨纸砚、铜香炉罗列。王絮将供香趋近火苗,插进香炉,青烟袅袅而起。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每插一根供香,王絮轻轻地捋一下香身,让它们排列得更加整齐。 她跪在蒲垫上,向着佛像祈祷。 这般的日子,王絮往昔从未得历。 似乎头顶上的佛像,真的有在庇佑她。 日子闲散,吃饱穿暖。 打扫庵堂,说文解经,轻松惬意。 这样好的日子,她还是亲手毁掉了。 “笃笃笃……” 朱红色漆面的门晃动不止,王絮闻逼声,抬起门闩。门方开一隙,周煜便猛地挤了进来。 光影婆娑,藤黄余晖打在他身上,鲜红的唇畔微微上翘,一双眼清澈明亮,周煜摊开手:“这位师傅,我的猫好像跑到你屋里来了,烦请给我一刻钟的时间。” “想来是跑出去了。”王絮抬眼与他对视。 “跑出去了,我怎觉着,就在眼前?” 周煜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难,手臂迅疾一挥,“唰”的一声拔出利剑,向王絮刺来。 “什么?” 王絮反应极快,身形一闪,堪堪避开这一击。 周煜不答话,手腕一转,再次挥剑砍来,剑势凶猛,似要将空气都劈开。 王絮俯身躲避,却仍被剑势逼得连连后退,最终倒在了书案之上。 甫一伸手,书案物什纷纷扫落坠地。泥塑佛像碎为块状,供香折断于经书之上。紧接着,火光顿起,舔舐整卷经书,眨眼间,灰烬撒了遍地。 周煜剑势看似凌厉,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堪堪停下。 剑刃挑开了她衣袖处的一缕丝线。 周煜扬起手,手腕一抖,“烧焦的尸体可不好看。” 寒光倏地一闪,那剑飞速钉在王絮右脸边,深深地扎进书案之中,剑身不住地嗡嗡地颤抖。 周煜走近几步,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匕首,匕首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翻转。 寒光闪烁,窄小弯曲, 正是王絮从林莺身上偷来之物。 周煜正色打量王絮。 她两手空空,毫无寸铁可用,且从未学过武艺。 方才凝心聚气硬接了他两剑,此刻已然是精疲力尽。 无疑,眼前人甚美。 不是单一的皮相美,清冷而不寡淡,骨子里浸润出一丝魅惑。 周煜忽地一笑:“程雪衣遣人送匕首给你,莫不是喜欢你,何曾见过她这般好心。” 王絮喘着粗气,声音渐弱:“我们幼年相识,一场大火……” 浓重的檀香味压抑地令人几近窒息。 周煜惊讶地倾身过去听,不想她竟真认得程雪衣,王絮却陡然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周煜脸上的笑意如同被风吹散的云雾一般,渐渐地褪去。 他捏紧刀柄的手一沉,刀尖距王絮瞳孔仅毫厘之差,睫毛寸寸掉落。 王絮骤然伸手,直直地将手迎向刀尖。刀尖刺破她的手掌,鲜血汹涌而出,顺着她的手心不断滴落。 啪嗒,啪嗒,一滴,两滴…… 一滴鲜血不偏不倚,落入王絮的眼中。她黑色的瞳仁一转不转,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那血珠犹如一颗红色玛瑙,在她的眼眸中格外刺眼。 周煜怔了一秒,王絮整个人忽地卷起身子,双脚借力,猛踹向他下身。 周煜脸色顿时苍白如纸,王絮松了手,侧身一滚,刀尖在她脸颊留下一道长疤。 她趁着这几秒挣脱了周煜的桎梏,奔向门边。 周煜很快追来,脸上是化不开的阴雨残月,他猛地将王絮压在门扉上。 “好得很,你好得很。” 他咬着牙笑道:“你激怒我,便是为了引发我体内的毒性。你在供香里下毒,当我不知?” “嘭”的一声,门轴嘎吱晃动,王絮借门扉稳住身形: “为我备好身份文牒,洛阳府宅,黄金百两。” 脸上刀口溢出细圆的血珠,如蘸了朱砂的细毛笔一划落下,暗淡的血渍干涸在她肩颈,手心淡粉的肉和骨又渗出鲜血,砸在地上。 “你能在短时内先服解药。那么,解药就在这个在屋子里吧。” 周煜伸出手指,指腹重重地摁在王絮眼睑下,一点一点揩去她脸上的血珠。 王絮被他放开,下意识向周围扫了一眼。 周煜脸色阴雨转霁,朝水缸一指,语气轻松:“诓你的。不过你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 他进屋时候,便嗅得一股檀香味,似又混杂一二分薄荷味。此本平常,安神香亦为此味,但周煜心中仍存一二分惊疑。 毕竟王絮是这样的有恃无恐。 周煜行至水盆一侧,伸手舀起一瓢水,仰头饮下。那水入口,竟较往常的甜。 似是因为方才闻香所致的几分倦意,此刻也渐渐消散。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的褶皱。 “老尼姑说,你昨夜发起高热,今晨都没办法沾地,怎么如今又好生生的在这里站着。” “偷听我说话,威胁我,好大的胆子。” “故意踩断枯枝,引我过来,意欲何为?” 王絮敛眸,一字一顿:“身份文牒,洛阳府宅,黄金百两。” 王絮在这里待了五月有余,师太喂过数百次鸽子,但是会爬到她手心的唯有灰羽彩斑那只。 师太喂完鸽子,王絮支开师太,取下绑在鸽腿深处的纸条,她展开一看:“檀彻可安好。” “无虞。” 师太的字紧挨着写下。 这自然不是普通人的传信方式。 可谓是莫名其妙的关心。 王絮在师太回来之前,将纸条系回去,脑中思绪百转,终得一结论。 救她的人在庇护她。 静思庵香火全无,却衣食两全,背后支持者就是救她那人,在王絮到来之前,此地就存在了数年。 有人需此静僻之地,所为何故? 王絮先思利用它藏匿财宝,苦寻半月无果。后想命官勾结。救她之人将她置于此,定欲利用她。 当朝皇帝姓徐。 王母有一枚假玉佩,上刻一徐字,王絮将其系于林莺刀上,那刀削铁如泥,并非凡物。 幕后之人,莫不是以为她是皇室子弟?软禁她,先查其背景。 若查出她身份天差地别,卸磨杀驴亦未可知。 似乎是好久未见过这般新鲜的人。 周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问她偷听了多少,实际上不论王絮听了多少,他都会杀了她。 周煜再度攥着她,两人离得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周煜为她拨开汗湿的鬓发,冷声道:“你这种人,祖坟冒青烟都赚不到黄金百两,还要我给你置宅邸,你也配。” 王絮挡住他的手,还未弓起腿,周煜早有预料,一手抓住她裤腿。 下一刻,青年眼中的得意瞬间被愕然取代,王絮指尖蘸了血滴,宛如朱砂划过白玉,一个鲜红的叉印在尚未褪色的巴掌印上。 “下等。” 王絮凝着他道。 周煜是纨绔公子,太学岁考成绩位列下等。 他哑然失笑:“真是不怕死。” 第12章 他的父亲,当朝王爷,训斥他不务正业时候,也不会讲出那么难听的话。 倒是新鲜。 人之将死,这种小事,周煜不屑置气。 周煜语带讽意:“要是我没来,你是要杀了那瞎子?她可救了你,这么狠心啊。” 王絮此局针对的人,本就是程雪衣。 她精心策划每一步,决定兵行险招。 以幕后之人之命,助己破局。 王絮磨求师太,求她告知救命恩人姓名。果真,次日便有人来上香祭拜。 来者二人,周煜与程雪衣。 周煜是个意外。 王絮的首要目标始终是程雪衣。 她似关心她,然若真关心,怎会任周煜提刀闯入? 此事风险极大,一步错,满盘皆输。 不过,计划有偏差,结果却一致。 王絮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并非毫无破绽。刀刃舔血,火中取栗,不过是她不怕苦,不怕痛,更是不怕死。 唯惧任人宰割,身不由己。 屋外响起渐远及近的脚步声,愈加近了。 “死心吧,只能是我的人。”周煜摊手,很是笃定:“你跑出这个门,寺庙外也是我的人。” “不然你发出声音,让他救你试试。” 刀口的疼痛干涸在血痂上,血液的流失带走体温,冷意浸润在心间,这冷由内而外、难以抵御。 王絮抬眼望向窗棂。 脚步声愈来愈近,颀长的影子透在窗纸上,长发垂在腰间,他轻按住腰间佩剑,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周煜。” 门外人出声。 寒意从指尖、脚趾开始蔓延,一点一点侵蚀着每一寸肌肤。 王絮目光钉在周煜脸上。 周煜嘶了一下,按了按眉心,很不耐烦:“你还追到这来了?” 他听出了门外人的声音。 王絮亦然。 林莺。 王絮从未想过,他会来的如此快。 “不杀你了。”周煜轻叹。 徐载盈在,他可不想留下把柄,量她也没听到什么信息,留着慢慢折磨也好。 周煜正要抬手拉门闩,王絮抓住他手腕,迎着他微讶的视线,反过来将他抵在门扉上。 周煜的头重重地磕到了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忍不住“呃”了一声。 王絮拽他的马尾,引得他痛呼,她凑近到他耳畔:“你以为,毒在供香里?” 周煜还未来得及挥开王絮,却突然一怔。 下一刻,咬牙切齿道:“水。” 供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她的目的始终是引诱他主动喝下毒药。 如此粗制劣造的阳谋,他却中招了。 “山里头的蛇,毒的很。” 王絮将头几近埋在他颈肩,低语时唇畔撒下的热气烫了周煜耳朵一下。 倒在窗棂外的影子里,两人像是一对交颈鸳鸯。 门外人“呵”地笑了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周煜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却在听到王絮下一句打消了怀疑。 王絮向后退了两步,与周煜拉开距离:“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次我替你遮掩过去,身份文牒,洛阳府宅,黄金百两。不要漏下一个。” “不是不行。”周煜轻笑一下,扑朔的视线凝向门外。 骤然间,木门被撞破,霎那间,木屑纷飞,尘埃四起,余晖争先恐后涌进来。 徐载盈悄无声息地立在门槛外。 第9章 徐载盈暗忖,周煜与程雪衣定是在遮掩何事,于是,他假意离去,脚步却轻巧地折返回来。 岂料,当他推开门后,入目的竟是一片不堪之景。 书案倾颓于地,凌乱纸张纷飞四处,墨汁溅洒,青石板仿若生了黑苔。佛像支离破碎。穿堂风起,一滩尚有余温的灰烬扑面而来,檀香与血腥之气浓郁至极,令人几欲窒息。 徐载盈手停在半空,沉默了片刻。 周煜怀中依偎着一个身影,头埋在他胸口,缁衣半敞,肩头红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煜面色透着异乎寻常的红晕,面上似画一叉。眼眸半闭半睁,轻瞟徐载盈,道:“此举不妥吧?” 只一眼,徐载盈便迅速移开视线,他摊开掌心,修长的手指抵在竹签头上,微微颔首:“佛堂无人,此签落于我手,烦请师太解之。” 周煜似笑非笑。 王絮轻瞟过去,压低声音:“姻缘多舛路崎岖,情海波澜意难舒。” 王絮照着签文念:“下下签。” 徐载盈只觉那尼姑声音沙哑的有些奇怪。 像是精疲力尽后,勉强开口说话,还有几分不愿多说的意味。 他生了几分好奇抬首,想看看那尼姑的脸,却对上周煜似笑非笑的眼:“这位香客,你的姻缘之路步步艰难,连庙里之尼姑,也要与人争抢了?” 徐载盈神色冷了冷,他离去之后,那敞开的门户并未关严,留得一道罅隙。王絮站在门边,却也不去关上。 暮晖轻落禅房内,橙赤与金黄漫洒在水缸荷花上。荷叶浮于水面,圆润饱满。 周煜拨开莲花,将荷叶自茎处掐断,掌心收拢。 原本平展的碧玉盘,转瞬化为小巧卷筒。 水珠在荷叶上滚动,恰似明珠流转。周煜将荷叶递予王絮:“古人云,酒逢知己千杯少。这般琼浆玉液,若我一人独享,实乃自私。” 王絮伸手去接,周煜手指却猛地收紧,一声几乎不可闻的破裂之声,裂痕蛛网般在叶片上散开。 荷叶崩开数个细孔。 “你早就服下解药了。”他断言。 “滴答。” 一声轻响,水珠似细雨敲打青石板。荷叶被他掷于地,晶莹水珠映照之下,利剑寒光横扫过王絮脖颈。 “把解药拿出来,否则……” 周煜指尖下滑寸许,琉璃眸上挑,猫一样微睁,“你的旧情人,现下刚走,我派人拦住他,还是来得及。” “什么?” 王絮凝视他。 剑光一闪,斩断半截青丝,周煜半眯着眸捏在手心,探究的目光对上她的眼:“我与他可是旧友,你若是再不拿出来,我就告诉徐——” 寺庙围墙之外,隐约传来低沉的脚步声与刀剑摩擦之声。 “徐”字化作气音,吞咽入喉。 提剑的手一顿,收了回去,周煜桎住王絮的手,拉着她跨步出门:“走。” 甫一至院内,一支支冷箭呼啸破空而来,周煜眼神一凛,迅速拔剑抵挡。 手中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将射来的箭一一挡开。 一个身影躺倒在回廊尽头,艰难地拖移着满身是血的身子。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大人,那位杀了前院的人,现下这里已经被杀手围困了。” 周煜轻叹一声,“你安心去死,我知道了。” 王絮抬眼望去,左右回廊尽头伫立着一众黑衣人,人人手中皆持一张硬弓,箭矢在弦,随时准备脱弦而出。 下一刻箭矢如雨,扑面而来。 两人边走边挡,脚下的石板路被踩得嘎吱作响。汗水湿透衣衫,一路退到最深处禅院。 “旧友?”王絮道。 周煜抬手挡剑,剑花闪烁:“自然没有你我二人同生共死的情谊深。” 若留于禅房,他不死亦必被扒层皮。 徐载盈至之甚速,程雪衣去时带走了她的部曲,周煜本欲和她一同离去。 他先前假意离去,实则在寺内等候,截了程雪衣遣人送来的匕首。 他本意是会会这胆大包天的尼姑,岂料亦断了自己后路。 王絮忽觉右手臂一痛,周煜搭在她手上的力道加重数分,似足以捏碎腕骨。 箭矢如星,纷纷射来。 王絮侧身闪避,一支箭擦着二人的相贴的身躯而过。她转身,正对上周煜眼眸。 他细长的眸忽明忽暗,剑光揉成碎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转着手腕,持剑将她护在身后。 收尾清场的事没做好,现下竟还要为人充当保镖。 这人当真是个扫把星。 王絮敛眸垂首,几近贴于他身,吐字清晰:“不可硬拼,我们钻猫洞而走。” 周煜耳垂被热气灼了一下,眼睫微颤,持剑的手一滞:“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数个回合过招下来,二人借助回廊边的长柱躲避箭矢,一路移至树下。 周煜神色淡然,无事发生一般抬手而视。鲜血自指缝渗出,黏于指节,尚存几分溽热。方才一路牵的手,被他掐出了刺目红痕。 这是眼前人的血。 王絮捏着柄匕首,似乎气力用尽,脸上露出几分疲态,脸上的伤口停止溢血,脖颈细长直挺,却仍是不堪一折的模样。 两人在禅院中东躲西藏,模样着实狼狈不堪。 周煜不禁想到,先前王絮躲在柱后,他好整以暇看她在柱后提心吊胆的场景。 第13章 如今,形势急转直下,他们一同陷入了这般狼狈的境地。 他轻声感慨:“现在倒是攻守异势了。” 语罢,骤然之间,他手腕猛地发力,那柄剑恰似一道凌厉闪电激射而出。 剑刃之上微弱的光线摇曳闪烁,直直地向树外左侧呼啸而去。 周煜挑眉,眸光微转:“你先走。” 徐载盈向他下手,究其缘由,无非是恼他无故杀人,他需顾及各方势力的平衡。 真取了他性命,引发更多波澜,难以收场。 与此同时,王絮右手自怀中迅速掏出一把佛珠,佛珠似流星划过夜空,带着锐不可当之势射向树右侧,在空中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 刹那间,几道来自不同方位的光芒乍现,成功将杀手的注意力分散。 周煜看她毫不客气,挑眉道:“你要是活下来的话——” 王絮弓身钻进猫洞,回望一眼,周煜挡在墙边,环臂站定,鸦羽长睫投落暗影,有些冷。 箭矢如蝗虫过境呼啸而来,血花在周煜的肩膀处绽放,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 大腿处也被利箭射中,血雾弥漫。他的身上布满了箭伤,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扎满了洞的筛子。 王絮蹲在墙外,扫视他。 箭矢始终未射在他的胸膛上 这些杀手似乎并不是真的想要取他性命,而仅仅像是在给……一个教训。 王絮倏地拽住他腿,周煜膝盖一软,轰然跪在地上。王絮使出浑身力气,将他生拉硬拽过来。 地上的碎石子洇透了血迹,磨蹭他的肌肤,周煜脸色一沉,咬牙切齿。 王絮紧紧扣住他的手腕,提他起来:“跟我走!” 周煜惊讶地望向她。 王絮脸色惨白如纸,显然是使出了十分的力气在带着他逃离。她的手溢出了鲜血,却依旧一副剑拔弩张、争强好胜的模样。 不顾树枝的刮擦和崎岖的山路,终于,他们来到山顶的悬崖边,一条河流横亘在三米之下,四面八方杀手正围上来。 再无退路。 王絮看周煜一眼:“跳。” 周煜身躯渐软,仿若被抽尽了所有气力。他尚未凝心聚力找准方向,每走一步,皆似踏于棉花之上,难以维持平衡之态。 他抬眸间,杀手拉开弓,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王絮见此情形,毫不犹豫地猛力推倒他。 两人一同掉入河水,青绿的水瞬间没过脚踝、膝盖。 一支箭对准他胸膛射来。 周煜心中一惊,本能地拔剑去挡。惊觉力气小得可怜,佩剑在手中几欲滑落。 手臂微微颤抖,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压力。 这死的倒有些冤枉了。 周煜抬起眼帘,轻描淡写地道:“你的好药,这下真要一同下黄泉了。” 无力感侵蚀他的意识。 他难以分清何为现实,何为虚幻。 只模糊地看到,一个人猛地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支箭。 箭头擦过她的肩膀,鲜血瞬间涌出,她疼得眉头紧皱,却强咬着牙,未发出一声呻吟。 急湍的水流汹涌而来,将二人自上游席卷至下游。 周煜失了气力,淹没在水中。 河底烂泥淤积,水草纠结不清,石上覆盖腐绿苔藓。 有湿滑的东西缭住他的手腕,他斜视一眼,是一泄如瀑的乌亮发丝。 再抬首,瞳孔蓦地震了震。 眼前人上衫被巨大水流冲力撞落至腰间,踝骨踩水,身下一滩猩红圆圈般晕开,裸着的上半身颤抖起来,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紧紧地攥住他手腕。 殷红的血雾拢他入怀,落在周煜唇畔,他呛了口水。 没什么怪味。 岩石与泥土的味,混合着青草的芬芳。 青丝如瀑,堆云砌墨,蜿蜒地抚过周煜脸颊,她上跃的一瞬,半遮半掩出琵琶骨。 玫红色的刺青在她肩胛间生长开。 轻描淡画上一株小小地夹竹桃。 叶影差次,细长纤巧,花蕊玲珑,娇柔妩媚。 他抬手要按住王絮,仔细一看,手指却在微微翕动,使不上半点劲。 夹竹桃毒性之大,只许少许汁液就能取人性命,只可远观不可把玩。 要是有剑在手就好了。 他定要洞穿她的琵琶骨。 鲜血浇灌夹竹桃,蝴蝶尚未破茧,浑身赤裸地被钉死在剑上。 周煜要看她血肉溃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抵是几息的间隙,王絮将他拉上了岸,随口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煜垂下眼眸,黑润乌亮的眼睫轻颤,水珠砸下来,遮住眼底浮起的情绪。 “周煜。” 经久的伤口又泡了水,似乎从肌理渗出彻骨的寒冷。 王絮拾得数根柴木,堆叠于河畔。手搓树枝钻木取火。 树枝搭作方阵,王絮绞干上衫,借火烘干。经由火光一照,身上渐暖。 她拔出箭矢,以手环抱身体,在河畔清洗伤口。 王絮不在意周遭目光,“歇息下恢复精神。” 周煜靠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小小的穗子毛茸茸的,扫过他鼻尖。 弯月爬上枝头,蝉鸣声不断,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给他身上镀上一层冷光。 他轻晒道:“不必跑了。” 五月之前,雪地中救这小尼姑之际,杀了一眼线。前几个时辰,又斩一眼线。 此皆与他何干? 那两次执意要杀人者,皆是程雪衣。 受累之人,反倒成了他。 程雪衣却做成了好人。 脚步声窸窸窣窣,一行人缓缓走来。 为首之人看清此处情况后,屏退身后众人,独自一人趋近。 来人音色温润如玉,泛着泠泠疏寒。 “还站得起来吗?” 来人穿身明紫罗衣,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青年唇若涂丹,肤如凝脂。 “唉,彼时我在前院理佛,后乘车归县。你家仆人前来求助之时,我惊得摔了茶盏,殿下命我即刻返程相助。你应无恙吧?” 来人走来之际,脱下外袍,递予王絮,然视线却始终平视周煜。 周煜闲闲地坐起身,长指折断狗尾草,轻笑:“陆系舟,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何事呢?” 周煜迅如闪电掷出一枚匕首,擦过陆系舟的面庞,一道血痕乍现,丝丝血迹溢出。 陆系舟以指腹轻轻擦拭干净脸上溢出的血珠,而后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月色之下倒映出匕首的轮廓,陆系舟直觉此匕首有几分眼熟,正要细细察看。 周煜似笑非笑:“你与堂兄一般,喜欢觊觎他人之物?” 徐载盈究竟觊觎了何物……? 陆系舟微微一怔,周煜已然站起身来,反手夺过那柄匕首,正冷眼凝视着他。 林梢之上,挂着一轮上弦月,清辉洒满山间。除却火星噼里啪啦之声,此处可堪静谧。 周煜沉声道:“滚下去。” 一路无言。 几人一道回到静悟庵,久未露面的师太此刻正静候于廊间。王絮在拉周煜上岸时给了他部分解药,她也就带了足以恢复正常的剂量。 周煜依旧感觉踩在云雾,身形有些颤抖,离开时,他深深看了王絮一眼:“答应你的,我不会忘。” 陆系舟却站在月色下,久久未动,他打量了王絮一眼,轻笑道:“若有朝一日你到长安,与周煜离心,可往此址寻吾,即便寄书闲聊亦可。” 庵中一瞬之间,便空落落起来。 明月高悬,林木静谧而立,投下斑驳黑影。虫鸣之声此起彼伏。禅房已收拾整洁,王絮抬起门阀,师太身披月色,放飞信鸽。 师太递与王絮一卷纸条:“檀彻,你所惹之人绝非良人,那深宅大院、权贵之家,满是勾心斗角。” 她在王絮面前,也不再装仁慈。 王絮打开纸条一看:聘礼微薄,仅百两黄金。实难娶你为妻,权纳你为妾室,免致长安之人议我有怪癖。 王絮颔首,不作言语。 一月后,一顶花轿停在寺门外。 师太拨弄佛珠,念着阿弥陀佛:“孩子,南王世子你把握不住,这世间之路千万条,何必执着于此。且留在此处,静心修行,远离那是非之地,方得安稳。” 王絮提起裙摆,迈进花轿的脚步顿了一下。 嫁衣火红,面上脂粉精心勾勒,头上披着“髲”,乌黑亮丽,长至腰间,发丝间点缀着珠翠。 王絮伸出一只手,轻轻触碰轿帘,迈进花轿:“师太请留步,不必远送。” 王絮换一个平等交流的机会,她要向周煜展示,她是一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周煜执意将她留在身边辖制,便要做好引狼入室的准备。 南王世子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王絮先前采集数种蛇毒,混合一处。 第14章 先于兔子身上试验,再喂食蛇胆与药草混合的解药。试验调整百次,终有兔子中毒后依旧活蹦乱跳。 她亦亲身试毒。 初始身体微麻,随着日头渐进,全身肿胀、发黑,疼痛难忍,再过几日,甚至难以站立,疼痛蔓延至整个肢体,仿佛有无数蚂蚁啃噬血肉。 王母不知情况,被吓得原地打转,甚至有了将王絮逐出门外的想法。多亏王郗从中阻拦。 王絮于第七日服下小半碗解药,情况稍缓,过几日又趋严重,她反复在最严重时服下解药,最终得出结论——依如此剂量,服食三月,便可彻底清祛余毒。 三月之期,事态天翻地覆,周煜即便欲将她锁于身边折磨,亦无可能。 四月二十,寒冬的凛冽早已褪去,而夏日的酷热尚未袭来。恰逢紫微星明亮。 红绸漫天,南王府张灯结彩,鼓乐齐鸣,笙箫合奏。 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周煜站在门口矗立的石狮子边,绛红色长袍上用金丝线绣着云纹图案,外罩一件黑色绣金披风。 花轿落地,喜娘上前掀开轿帘,王絮缓缓走出。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周煜。 她伸手微抬盖头,目光与周煜相撞,似有剑影刀光攒动。 “够意思了,照娶世子妃的礼制娶你。” 周煜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慢悠悠地伸手:“长安宅邸,黄金百两,哪一项没满足你?” 王絮指尖碰到周煜手心,周煜握住她手腕,手心的寒意蔓延,他依旧在笑,只是有些冷。 在司仪的高声唱和下,纳妾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礼成之后,众人移步至宴会厅,青花瓷瓶插满鲜花,五彩斑斓,酒席大摆,珍馐美味琳琅满目,杯盘碗碟镶金嵌玉。 主位上,摆放着一张雕刻精美的檀木座椅,周煜的父亲,南王并未出现。 “这南王世子如此大张旗鼓地纳妾,莫不是真的娶不到正妻?”一人轻声低语,眼中满是疑惑。 “听闻那世子性情乖张,怕是没有哪家名门闺秀愿意嫁与他为正妻吧。”另一人附和着,微微摇头。 周煜拿起一壶酒,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 “此次纳妾,不过是本世子一时兴起。那些个说本世子娶不到正妻之人,纯是无稽之谈。” 旁边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谄媚道:“世子殿下英明神武,哪是那些凡夫俗子所能揣测的。这新纳的妾室也是国色天香,世子殿下好福气啊。”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也跟着附和:“就是,世子殿下何愁没有正妻,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那些人就是嫉妒世子殿下的风流倜傥。” 周煜听着这些奉承之词,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哈哈,说得好!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在一片喧嚣之中,一个身材不出挑的公子哥,喝得醉眼朦胧,竟起了玩闹之心,摇摇晃晃地走向王絮。 他伸手就要去掀王絮盖在头顶的盖头。 旁边的侍女急忙上前阻拦,怒喝道:“大胆!竟敢对世子妃无礼。” 王絮闪身躲他,男子仅扯住了王絮的袖角,馥郁的清香袭来,他束起的长发绑了枝晚香玉,簌簌地落在地上。 他嬉皮笑脸地松开手,掌心在盖头下一晃而过,手纹交错,有块烧痕。 “怕什么,不过是个妾室罢了。怎得不敢见人?怕不是这美人,实是只癞蛤蟆。” 周煜也听到了此处动静,放下酒壶,用手轻轻擦了擦嘴角。他斜斜瞥过来,眼眶笼了层雾。 “去,给我好好‘照顾’他。” 立刻有几个侍卫冲上前,将那纨绔子弟拖了下去,对着他的脸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那纨绔世子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溢血,叫喊着:“便要真是个美人,我一亲芳泽,倒也是死而无憾。” 围观的人抽气声不断。 周煜走至王絮身前,已有了几分醉意。 他修长的手指伸向火红的盖头边缘,当手指触碰到盖头,猛地一扯,动作随意而急促。 随着盖头被掀开,王絮的面容展露出来,却不是绝色美人,窃窃私语声停了。 周煜道:“也不过如此。不过,本世子喜欢。” 周煜知道王絮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他没法捏着她的性命威胁她,但她却可以反过来要挟他。 在旁人面前,他愿意给她几分薄面。 南王不知何时入座,一直冷眼旁观,直到事情结束,才慢悠悠开口:“罢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他的语气平淡,在他眼中,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煜斜睨了一眼那被打的纨绔子弟:“回家吃奶吧。” 众人哈哈大笑。 纨绔子弟咽下口中的血沫,转身离去。引得众人又是好一阵议论。周煜引着王絮给他狐朋好友挨个敬酒,直至案几上仅剩下一只金盏。 周煜瞟了眼王絮。 王絮双手将酒盏举至眉前,路过周煜时轻声开口:“你是断袖?” 周煜云淡风轻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黑下脸,蹙眉轻声问她:“你在说什么?” 可王絮已经走至主座前,轻声说道:“王爷。” 南王只看她一眼,并未多言。 这酒与旁的酒不同。 在金盏中折射出如红宝石般艳丽夺目的光芒,这一盏,酒香中夹杂着淡淡的木香与香草的气息。 王絮紧了紧指骨。 周煜夺过那只金盏,递至南王身前,漫不经心开口:“父王,今日孩儿纳妾,敬您一杯。” “煜儿,你个没记性的,有了夫人忘了爹,阿爹早不喝寻常酒了。” 下人端上一个托盘,上呈着一杯药酒。南王眼神复杂,静盯了周煜一眼,一饮而尽。 “阿爹常年领兵打仗,落下一身病根,唉,倒是我忘了,儿子不孝,明儿个就禀明圣上,将我从祖谱除走。” 南王伸手去摸周煜的头,周煜后退一步,闪身避来。 他叹道:“你呀,你呀。” 南王遣人送王絮回婚房,王絮走时,尚还听到他在叹息:“你喜欢便好,也不挑合不合适了。你的终生大事,有着落一半了,叫她学着点,明晨……” 婚房内,红绸高悬,如霞云缭绕。 朱漆雕花的门窗上,贴着精致的双喜剪纸,映着烛光,案几上,摆放着一杆秤杆。 王絮坐在床的一角,侍女为她重新盖上红巾,整理好嫁衣的褶皱,安静地立在一边。 王絮在来往宾客里没看到林莺的身影,按她所猜,他也是个大人物。 他与周煜是敌人。 王絮也不怕他看到她的脸,她要在长安扎稳脚跟,与他相对是迟早的事。 对他所做的往昔种种,也不后悔。 在她看来,没有谁欠谁,只要谁没玩过谁。 前院丝竹声停了,吵闹声愈来愈大,似乎有人在尖叫。王絮命身边的两个侍女去前院看看。 “嘎吱。” 夜凉如水,这声音悠长而低沉,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个人走进来,并未放轻脚步,由远及近,缓缓地走到王絮身边。 案几上摆放的一对红烛,正幽幽地燃烧。 檀木地板上,倒映出他颀长的身影。他手持秤杆,那秤杆在烛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王絮心中一冷,这人已走至跟前,抬手,长袖跌落,露出雪白的手腕,他离得极近,王絮甚至看得清他手心青紫的脉络。 秤杆挑起盖头的一角,那火红的盖头如同一片绚丽的云霞,慢慢升起。 视线顿时清明,眼前人已露出全貌。 王絮先一步开口:“阿莺。” “别来无恙。” 第10章 王絮的心连着眼皮一起跳了一下。 案几前,整齐搁置着杯盏,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淌进酒液,波光粼粼,似流动的水银。 “今日这般热闹,倒是让我意外。” 他将秤杆放回案几,端起一边的杯盏递给王絮,噙着几分笑语盈盈:“阿絮,你不意外吗?” 阿絮二字似是抵着牙关,在舌尖轻拢慢捻而出。 一声几不可闻的“啪嗒”声打破沉默。 琉璃杯盏似蓝非蓝,似紫非紫,琥珀般的光泽倒映出两人相碰的手。 一枝竹签静静地躺在檀木板上,露出了粗糙的背面。 其上用细楷纂刻一句诗。 姻缘多舛路崎岖,情海波澜意难舒。 徐载盈食指轻叩了下王絮的腕骨,“饮罢合卺酒,恩爱两不疑。换成是我喝了这合卺酒,就破了谶语吧。” “师太,怎么不喝?” 他浅笑一声,眸光深黑:“你端给我的,我可是喝了。” “还是师太怕,喝下去,再也醒不来?” 王絮凝视他。 徐载盈一身淡青色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竹叶,素净文静,浓如茶雾的眼眸潋滟水色,遇雪犹清,经霜更绝,脸却昳丽瑰艳。 第15章 “阿莺,你难得来了,想必也有话要说。” 王絮自然而然地接过,好似他们是一对阔别二十载,又重上君子堂的挚友。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师太舍近求远,勾上南王世子,还落得一身伤。” 酒水尚温,手腕一凉,徐载盈不知怎么就不想和王絮耍那套情意拳拳的哑谜了。 他忽地攥住她的手,“啪”的一声,琉璃盏摔在地上,酒液四溅,在檀木板上留下一滩湿漉漉的痕迹。 王絮到底没喝上那杯“合卺酒”,她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一摊黏腻的液体,最终抬眼看向徐载盈的眼睛:“看来,你不想和我叙旧?” 裂帛声伴着剑光闪来,一柄剑刺进了嫁衣,抵在王絮胸口,剑身在烛光下闪烁着寒光。 剑锋贴着亵衣游走,徐载盈捏着剑柄站在一端。 “你我之间,只有债,哪有可叙的旧?” “ 阿莺,你若是真恨我,杀了我便是。” 王絮没有躲避的意思,那剑直直地贯入胸膛,徐载盈长指一松,剑哐当坠在地上,却还是划破了皮肉。 殷红的血珠洇透锦帛,沿着被剑撕开的丝线爬行。 王絮颤了一下身子,抚平嫁衣上的褶皱,道:“我的命,你要拿,只管拿去好了。” 徐载盈一怔。 似乎她的血滴到了他舌尖,咸腥味在舌尖逸散开,呼吸一滞,鼻尖翕动,睫毛下覆下一片阴影。 她生得清秀,细看过去,细线自眼角斜斜地划至脸颊,在脂粉的掩盖下泛着淡粉色。 抚平皱褶时,一道深深划痕从掌心蜿蜒至手腕,在莹润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想来是前月,她与周煜打斗所致,那时留下的疤痕,竟还未淡化。 “又在扮可怜了,说到底还是不想死。” 徐载盈静静凝视王絮,到底没忍住嗤笑一声。点破她的虚情假意后,弯腰捡起剑,半收回剑鞘。 “我当然不想死。” 王絮也笑了,不过是千般呵护,万般柔情一样:“可是阿莺你要杀我,我却不会有怨言了。” 徐载盈后撤两步,离王絮远了。 他身上带着清淡的木质香,大约是青绿松针,阴天的松针,隐约的清苦味,平添了几分压迫感。 他从袖中取出块软帕,擦拭滴血的剑锋,声音也如那取人性命的三尺青锋般凛冽。 “我不会杀你,你不欠我。” 前些日子,他去寻了方士。 方士言道:“你与王絮之间,实乃有缘之人,梦就是这般无厘头……每梦一日,缘分便清减几分,待至最终,缘分全然断绝,再无可续之机。” 又是这话。 徐载盈时常梦到,王絮在山坡上朝他射来一箭。他在心中描摹她的表情,定是平静无比。再后来,她的脸像是被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再看不清了。 他翻来覆去地审王母,大费周章地带她回京城。他没对王母做什么,王母已经开始指责,唾骂,侮辱女儿。 他就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往往这时王母就像吐葡萄皮一样,倒出满腹苦水。 “不仁不孝。”他道。 “太子殿下,您也听了,刘掌柜待她如亲女,说杀就杀了,她哪把我这做娘的当回事啊!还偷走了家里的传家宝……” 徐载盈不愿再回她。 凡事不可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或许是他曾真心实意地想领她走出深渊,而这份可笑的真心轰然垮塌的那天,他体验到一种名为“万念俱灰”的感情。 他出生之日,林氏将林家传予她的嫁妆,一枚棕红虎眼石打造的护心锁赠予他。 王絮一箭震碎了它,他捂住胸口,碎片还是顺着手缝掉到地上。上刻的林乐游三字化作齑粉。 他今日也刺伤了王絮。 他们二人,倒也算两不相欠。 徐载盈听了她许多“孽绩”,心知王絮既敢迈出这一步,便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周煜性情乖张,看似肆意妄为,实则手段狠辣,心思缜密,王絮的那些小伎俩,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儿科的把戏。 他要看着王絮,自作聪明,引火自焚。 只是他们这一对“故友”到底无法举觞夜谈,只能各自迎接茫茫的世事……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徐载盈毫不留恋地从窗棂离开,几乎是同时,几个侍女推门而入。 侍女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碎酒杯,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王絮也始终没有看一眼徐载盈的背影,道:“方才不当心碰碎了杯盏,且为它也找个去处吧。” 为首的侍女没有理会,颇有些拘嚅地道:“世子妃,前院出事了,您还是也去看看吧……” 王絮款步穿过水榭楼台,此时夜风乍起,凉意渐生。侍女忙取了一件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恭敬道:“世子妃,秋风渐凉,您可要保重玉体。莫要着了风寒,让世子担忧。” 周煜吩咐下人唤她做“世子妃”,可谓是殊宠。 王絮摆手,挥退身后侍女。 那些侍女虽依命退下,却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时刻留意着主子的一举一动。 披风隔断了夜的寒凉,有些闷重。 沿着连廊走过,蜀锦织成的红毯绵软地被踩在脚底,一路经过的小亭有弹奏编钟、古筝、琵琶的乐师,他们跪在地上,小心地看她。 楠木柱子支撑的宴客厅就在前方,浮雕龙凤飞舞,麒麟踏云,山珍海味还未冷,发出阵阵香味。 还未走近,议论声便已如潮水般入耳。 “南王一生叱咤风云,临了还惦记着后辈的家事,也真是用心良苦。” “死前还在叮嘱世子呢,赶紧生子延续血脉,收心照顾妻儿,可怜可恨。” “瞎说什么,不要脑袋了?” 王絮甫一踏入宴会厅,周遭顿时噤声了一瞬,转而又嘈杂议论起来。 南王端坐在主座,身后水榭点齐万盏花灯,他七窍流出浓稠的黑血,已然没了生气。 王絮提起裙摆的手紧了下。 宴会厅的众人都陷入了惊慌之中。一些人在窃窃私语,猜测着南王的死因,一些人则在忙碌地维持秩序,防止局面进一步失控。 周煜坐在地上,手心捏着一只金盏。 力度似是要将杯子捏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王絮走向周煜,轻声唤道:“世子。” “你来了。” 周煜抬头看她,将酒递给王絮,音色生涩: “喝酒吗?” 王絮沉默片刻,“世子节哀,当下最重要的是找出凶手,为南王报仇。” 周煜将杯盏随手掷在地上,冷笑:“报仇?谈何容易。这王府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盼着父王死。” 周煜站起身来,走到南王身边,轻轻地抚摸南王的脸庞:“父王一生征战,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唉,你这老东西,倒是站起来拿鞭子抽我啊。”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跑来,“世子,有发现!” 周煜眼神一凛,“说!” 侍卫喘着粗气,“我们在南王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 侍卫将信递给周煜,周煜打开信,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众人皆看着周煜,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有人问道:“世子,信上写了什么?” 周煜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信是父王的敌人写来的,他威胁父王,如果不退出朝堂,就会对我们全家不利。” 那人皱起眉头,“那南王是因为这个才……” 周煜点点头,“父王一生征战,为了国家和百姓付出了很多。他不愿意退出朝堂,所以才遭此毒手。” 这时候,却有人在角落发现了另一封信,他轻声念出信上的内容,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南王骄横跋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罔顾百姓生死……世子周煜,纨绔成性,不思进取,全然没有担当之能……” “吾等生于斯世,当以正义为剑,斩尽世间奸恶。” 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上。 “这,这和世子说的不一样啊。” 那念信的人念到最后手抖得似筛糠,脸色惨白,忙钻进人群,人群亦骚动起来,人人都想着远离南王府这是非之地。 寒光一闪,周煜拔出了配在侍卫腰间的剑,眸色阴冷:“谁都不准走!今日谁敢走出这个门,本世子叫他人头落地。” 在场宾客身份最低的也是朝中新贵,或是大世家的公子千金,听了这话到底惧怕这混世魔王,不禁怨声载道起来。 “周世子,南王死于毒药,他不是就食了一片云片糕,喝了杯酒吗?我们也得有下毒的机会才是啊!” 周煜抬起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噗通”一声巨响,说话那人重重地落入了旁边的池子里。 周煜站在池边,蹲下身,他甫一浮出水面,周煜便将他往下按,那人扑腾惊呼,水花四溅,狼狈不堪。 第16章 周煜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是我和世子妃杀了我父王?” 侍卫压了下人装扮的一男一女上来,周煜放过这人,提着剑,手腕一翻,剑刃瞬间划过侍从的手指。 细看过去,众人议论纷纷,王絮详加整理,方知那男子呈上了药酒,女子则端来了云片糕。南王所食,统共不过如此。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侍从的手指被齐齐斩断,鲜血喷涌而出。 他捂着指根哀嚎:“世子饶命啊!小的只是奉命送酒,真的不知道酒里有毒。” 王絮站在一边,瞧他在地上疼得打滚:“何时有人说过,是酒里有毒了?” 在场的年纪轻些的哪见过这场景,尖叫呕吐声不绝于耳。 “说的正是,这下人居心不良,他一定就是凶手,谁无缘无故会认为是自己送的东西出了问题,他竟还不打自招了?” “周世子怎么回事,不审那嫌疑大的,去审——” 周煜以剑挑起侍女的下颚,剑刃上的血顺着滑落进侍女衣襟。 她吓得花容失色:“我,我送糕点的路上,只……只有一个人碰过糕点,世子妃整日未进食,奴婢只是想着让世子妃填填肚子啊!” 周煜转眸,在她脖颈下比划剑,剑身铮铮地弹响。 王絮身边随性的侍女一齐跪下:“禀告世子,确有此事。” 这话石破天惊,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凝聚在王絮身上。 “先前那侍从是害怕下意识说错的吧……可……这可是实打实的人证。” “也不一定,待大理寺来人,到底是糕点下毒,还是药酒下毒。一验便知。” “她为什么要杀南王?” “不是说,她是小门小户来的,南王对她不满……” 王絮稍抬眼睑,意料之中撞入一道视线之中,漆黑晦暗,像是烧冷的余烬。 周煜提着剑,身下一滩猩红晕开在酒水中,剑刃颤抖,他一步一步朝着王絮走来。 王絮不禁想起初见他的模样。 青年马尾高束,剑眉星眸,一身锦缎玄袍,他靠在门槛上,以一颗小石子击落了双环髻踢来的鹅卵石。 婆娑光影下,他嘴角含着笑,有着一望到底的明净眼神。 周煜一拧剑柄,剑径直向后飞去,“噗”的一声,剑刃钉进了身后侍女的头颅。 侍女双目圆睁,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染红了地面。周围人都被这一幕吓得呆若木鸡。 “别怕。” 周煜的脖颈抵在王絮颈间,阳光晒就的薄荷柑橘味侵入她鼻尖,雨水洗净的眼眸此刻再次濡湿起来。 “旁人都不信你,可我是信你的。” 他在她耳边低语:“你叫什么名字?” 王絮没回答他。 收拢了目光向远处眺望,在远处的水榭阁楼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灯光透过琉璃罩,落在薄纱上,透露一片橘黄光晕。风吹开纱幔,两人遥遥对望。 徐载盈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 王絮立在原地。 周煜的声音很近: “乡下人大抵是不懂的。” “习武之人,纵是不慎中毒,然一旦得解,便可凭借一身体魄迅速自愈。”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众人转头,一群身着大理寺官服的人踏入宴会厅,为首之人手持一卷明黄色的搜捕令。 “哗啦”一声轻响,他展开搜捕令,厉声道:“奉朝廷之命,搜捕此人。” 画卷之上,笔触细腻,栩栩如生,画中女子背着一捆柴,手里捏着一柄匕首。 正是王絮。 不远处的檀木桌上,侍卫捏着银簪,举着一盘点心:“世子,毒下在点心里。” “当啷”一声,一柄匕首自王絮披风掉下来,坠在地上,喧闹的人群顿时噤声。 王絮面容平静,稳站如松。 原来如此。 “物归原主,王絮。” 周煜轻声道。 第11章 周煜似乎总是一副无畏无惧,意气风发的模样。以一枚石子打破双环髻腹部是他,用刀刃划破王絮脸的是他,一剑贯穿侍女的是他。 周煜,身为皇家子弟,何来纯良之性? “原你是有命案在身的,我把你从庙里抢来,没顾忌你的意愿……”周煜闻此,身躯微微一震,而后缓缓后退两步,他那湿润的眼眸中,似有泪珠欲落。 议论声嘈杂入耳:“哪个大家闺秀会随身带柄刀啊!怕是用来杀人的!” “一个是霸王强抢民女,一个是窝藏在庙里的杀人犯,你敢抢我,我就杀了你爹。娘,这可比话本里写的故事好看多了。” “闭嘴!” …… “且慢。” 王絮对为首的官差道:“南王暴毙案疑点重重,岂能如此儿戏?仅凭三言两语便妄想定罪? 她瞥一眼地上破碎的花枝。 流金似的美酒之色淌在上端,如琥珀一般澄澈透亮,在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一局,周煜大费周章纳她为妾的缘由,她已然明了。 “诸位想清楚了,若我此刻走了,幕后主使销毁了证据,南王泉下有知,定会死不瞑目。” “休要耍花招。”官差怒喝道:“压下去!” 几个官差上前,反剪住王絮的双手。周煜站在不远处,俯身捡起一把匕首,递给王絮:“狱中多灾,以此防身。” 官差们对他点头哈腰:“是是……周世子。” “慢。” 一人长发以木簪挽起,从连廊缓步而来。一袭明紫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衬托出他修长的身姿。手中拿着一把碧绿折扇。 “大理寺少卿也来了?”有人认出了此人。 来人手腕一转,折扇展开一幅山水画,轻点下颚:“南王府恶行累累,肆意屠戮家仆,犯下无数命案。来人,把周世子一并压下去。” “陆大人?” 陆系舟轻笑道:“有人昨夜检举周世子滥杀无辜,陆某取完证后赶来此地,没打扰各位同僚办案吧?” 几个官差看着他来,脸色顿时黑下来。 “陆系舟,你一个少卿,也有胆子查我南王府?” 周煜嗤笑一声,一挥手:“去,将这些个奴仆的生死契呈上来。” 陆系舟神色自若,手中折扇轻轻摇动,“一月前,静思庵。那人可是平民百姓,良家女子。现在只剩下具白骨了。可怜她老母膝下只她一女。” 周煜直勾勾地盯着王絮,忽地笑了:“了不得。” 陆系舟遣人为王絮松绑,轻瞟一眼主座上的尸体:“南王殿下身边打翻的瓷器碎片,手部暴起的青筋,额角的冷汗,都证明他死得并不安详。” 周煜只盯了一眼南王的尸体。 他垂下头,凌乱的黑发,浓眉长睫,眼中是无垠月夜,明晦难辩。 “鹤顶红。” 陆系舟道。 “用鸩羽泡制的鸩酒,不也能叫人七窍流血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应了句。 “南王只会死于鹤顶红。” 陆系州摇头:“鸩鸟十分罕见,获取鸩羽制作鸩酒并非易事。鸩酒毒性剧烈,中毒之人来不及挣扎,便会断气身亡。” 王絮手伸向发间,拔下一根步摇,挑起一块云片糕:“此物由糯米研磨浸泡打造,再添上熬制的白糖。” 步摇刹时间攀上墨色,陆系州凑近一闻,一股淡淡的米香和糖的甜腻气息扑鼻而来。 他微微皱眉:“有股苦涩,辛辣的味道。” “鹤顶红无色无味,这云片糕里的,是另一剂毒药。”王絮放下云片糕,以衣角擦拭干净步摇。 “牵机药。” 陆系舟瞥一眼周煜:“此药发作之际,中毒之人痛苦难耐。其身不由自主收紧,恰似被无形丝线牵扯,其状若拉紧的机杼,故而得此名——牵机药。” “牵机药出自宫廷,民间难得。这位姑娘,想必是受了冤枉。” “南王食下云片糕后,牵机药还未及发作,体内的鹤顶红便起效,致他惨死。” 众人人心惶惶,皆惧不知何时入口的食物,人群中有人不停抠喉咙,吐苦水。 现下,便也只剩下那壶药酒,陆系州取过酒壶,正要验毒。 “陆少卿救我,陆少卿救我!” 先前被砍去手指的侍从声嘶力竭地哭喊:“这酒确是小人端来,可……可先前碰过它的人不止小人一个啊!” “你如实说来,我定护你性命。” “不……不,是世子!” 砍了手的侍从无法阻止上下齿的叩击,发出令人心惊的“嘚嘚”声。 厅内霎时安静。 侍从捂着手疼得涕泪肆流:“是世子,当时我要端药来,世子说南王腿疼,要加入止疼的中药……” 有人也站出来佐证:“半个时辰前,我去后厅解手,确实见到世子和此人耳语。” 周煜抬起头,压根不看他,目光钉向王絮。眼中忽明忽暗,终是晒笑一声。 第17章 “谁指示你的?” 周煜身旁的人喝道:“可笑,世子一直待在宴会厅待客,今晚从未离开,众人有目共睹。” “小人实乃无辜,如今遭此酷刑,断指之痛锥心刺骨,还望大人明察,莫要让小人平白受此冤屈。” 他身旁侍女头里溢出个血泊,侍从每一次额头触地,都发出“噗通”一声响。 疑似第三人的出现,令众人愕然。 “有人易容。” 陆系舟扫过众人:“查。易容之人因南王府特别戒严,一定还在这些人之中,下人也有嫌疑。” 王絮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拾起地上被踩碎的晚香玉。 酒液所浸的地毯,经时干涸,呈现一种暗沉的色泽。一枝晚香玉被碾得支离破碎,酒珠溅落在残破的花瓣边缘,沿着纹理爬行。 有人眼尖看到,惊道:“我们几人,在药酒呈上来前,都在这宴会厅待客,想要到处走动,不太可能。唯有他一人,被赶下了堂。” 经他提醒,众人想起来那纨绔子弟,他与南王府确有争执。 “去吴家把人提上来。”周煜吩咐。 “下毒之人,是这枝晚香玉的主人。” 有人一锤定音。 “我儿就是个酒囊饭袋,他不可能为了报复,而做这事啊!”吴夫人混在人群中,先前不敢说话,现下冲了出来。 陆系舟着人查了南王府余下的下人,挨个查验,确无人易容,正要从宾客查起。吴氏公子被人提了上来:“娘,你跪在这做甚?” “你去哪了?” “我……我,在角落里喝酒啊……” “你被赶走后,去哪了?好好说,现下南王死了,他们怀疑你是凶手!”吴夫人激动地哭了出来。 陆系舟的手下道:“他这一晚上,没离开过百花楼。” 吴氏公子膝头一软,直直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的将前因后果讲来。 他于百花楼结识一女子,乃官宦之女,因得罪高官而被充为官奴。此女擅易容之术,他欲讨好此女,遂将身份借予她,使其得见那过逾规制的纳妾仪式。 “你在百花楼遇到的女子,假扮成你,先是制造了一场小混乱,后又假扮成周世子,给药酒下毒。想来云片糕也是她易容下药。” “她恨透了南王,非要他死不可。 ” “这些年,获罪于南王的官员数不胜数吧?” 陆系舟道。 周煜自地上捡起一小枝晚香玉,捏着花茎,五指修长,先前他将酒掷在地上,残败的花蕊吸饱酒珠,称得愈加洁白可怜。 他手腕一转,长袖掩去花茎,几枚飞镖闪电般射出,射中一人脖颈。 他静默了一瞬:“若不是你,父王怎会死。” 血雾在空中弥漫,吴氏公子脖颈血如泉涌,痛苦地挣扎着,却无力回天。 吴夫人发疯般地冲了出来,双眼通红,颤抖的手指着周煜,声嘶力竭地怒骂道:“你这丧心病狂的恶魔!他有何罪?你从小就被送往敌国做质子,与南王关系不亲,如今竟如此冷酷无情。” “南王也不是个好东西!对自己的儿子都能狠心送去敌国,不顾其生死。如今你又这般草菅人命,你们父子都该遭天谴!” 有相识的拉住她,她仍在叫骂:“南王死的好,你看还有谁庇护你这个混账……” 陆系舟疏散了人群,吴夫人也被强拉硬拽下去。 “周世子,为何如此鲁莽,你杀了他,我们怎么追查幕后之人。” 陆少卿叹息,一挥手:“周世子肆杀成性,王絮在逃人犯,将两人一并压下去。” 水榭连廊身旁种满青树,树上挂着红绸,长红毯一望不见尽头,房檐廊角,系满胭脂色的红纱,两人并肩而行,如漫步在碧海间的嫣红云团中。 周煜脸上带着细碎光影,他朝王絮看来。 王絮松了捏着银簪的手,簪身抵在花瓣处,酒液泛着琥珀色,银白簪杆刹时间攀上墨色。 回望周煜,她半露出掩在袖下的簪杆。 她是周煜所寻的,合乎情理、名正言顺的代罪羔羊。 周煜低低地笑了,再不掩饰眼中的恶意,阴冷得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三处毒药,两方下毒,一处为冤她,两处为谋杀。 无辜者冤死,谋杀者狠心。 王絮静立,悄然等待片刻。 直至二人被带至不同马车之上,周煜忽然而动,骤然回身。他轻声唤道:“王絮。” 弦月如钩,夜空流云浮动,夜风拂过,街边树木沙沙作响,涛声阵阵传来,银茫茫月辉倾洒满地,如霜如雪。 周煜道: “你我之间,可还有举案齐眉之日?” 第12章 月华如洗,风露满天。辘辘的马车声一下一下地敲在石子路上,它的车身由紫褐色胡桃木打造而成,轮毂由精铁锻造。 长安设有街鼓,入夜击鼓,宣告夜禁开始,平民百姓不得随意出入。 王絮被带离南王府地域时正是霜起之时。 南王世子新婚之夜,南王猝然暴毙。 世子与其新纳之妾室及一众相关之人,悉数被带往查问。此事,未待天明,必传遍大街小巷。 王絮左右列着衙役,对面便是陆系舟。 车厢挤得王絮动弹不得,而陆系舟一个人背靠着窗,好不从容。 车驾甫动未几,陆系舟掀起车帷。 暮春之际,霜华裹挟着湿润的泥草之息,恰似一层棉絮织就成网,将其拢于其间。 风携霜至,发梢清寒。陆系舟眸光依旧漫不经心地投向窗外:“下去。” 左右衙役旋即退下车去,竟未发出丝毫声响。车厢方才尚有些拥挤不堪之态,此刻却松弛许多。 陆系舟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丝浅笑, “王姑娘,你说,你那“夫君”正在想什么呢?” 王絮凝望着衙役跃下之处,不动声色,似乎车速正缓缓提升。 陆系舟眼梢一压。 除却这身华翠与艳妆,眼前女子甚是清瘦,嫁衣褶皱之处,露出沾血的里衬。 虽无金玉其外的美貌,然到底多了一分林下风气。如狂风暴雨中静立的蒲柳,却仍坚韧板直。 她不说话。 陆系舟亦不以为意,放下车帷,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几案。 马车悠悠晃晃,行了有顷。忽闻一声尖利马啼,车辆转过一转角,旋即停下。 王絮终于抬眼看向陆系舟。 陆系舟挑挑眉:“王姑娘,可知此乃何处?” “……民女不知。” “我想,你夫君会知道。” 陆系舟将车帷拉至大开,使王絮可一览无余地观览外面之景。 朱红色的城楼拔地而起。 飞檐如翼,凌空欲飞,门钉之下,宽阔的石板路延伸向远方。 陆系舟睨她:“你说,他想同你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是真心的吗?” 陆系舟复拾起先前的话题,言道:“世子大人此刻想必在想:‘陆系舟真真乃自寻死路,他以为自己是何人?得罪于我,焉能有命存焉!’……王夫人,汝且言,世子那般跋扈张扬、目中无人,过几日多半会全须全尾地出来。吾何苦为你这轻飘飘一纸状书,而得罪于人呢?” 王絮垂眸敛睫,轻声道:“望大人明察。” “‘大人明察’……”陆系舟似闻得甚为可笑之语,“吾不过一当差之人,在此处何算得‘大人’,充其量不过一条走狗罢了。” 王絮只是静默不语。 “此时,你夫君已然回到王府。你下车之处便是午门。在此处,我监斩之人犯不可胜数。你与世子尚未拜过天地祖宗,故而籍贯不在南王府。只需吾一点头,你不等天命便可去见阎王。” “民女不知犯了何罪……” “你在与世子成婚之前,曾与吴家少爷私定终身。你不堪清苦,勾搭世子殿下,世子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可王爷不傻啊,稍作调查便来敲打于你。你放不下荣华富贵,索性……” “可王爷的药酒,民女未曾碰过。” 陆系舟以折扇轻敲手掌心,附身而言:“吴家少爷为你所弃,不能了却一片痴心,遂于婚礼之上大闹。你恐他闹出祸端,索性联络你百花楼之姐妹,将此事嫁祸于他,一刀除去二人,岂不美哉?” 王絮哑然无言,半晌,方道:“尚有诸多事说不通。” “看戏嘛,说不通便说不通了。夫人看得多了,便会理解,故事之中,交代含糊者方最具魅力。”陆系舟舌尖似揉碎每个字般,意有所指道,“你不欲保‘他’……高枕无忧乎?” 闻得此言,王絮忽也微微一笑,言道:“看戏……民女不喜听曲儿看戏,那皆是些多情之人所好,大人,您亦是乎?” 陆系舟坐直身子。 王絮弓起身子,拉上车帷:“再不走,我‘夫君’可要在衙门找我了。” 第18章 马车调转方向,不至一刻便行至大理寺, 周煜前脚先至。 月光洒落在青石阶上,泛起一层银白的光晕。他站在石阶上,几个官差正对他点头哈腰。他一见王絮就支正了身子,脸上阴翳再不见了。 “叫我好等。” 周煜俯身折下石阶旁灌木丛之叶,沿其脉络撕扯开,一边向她走来,一边漫不经心道::“待天明,就带你出去。此地清寒贫苦,实乃委屈你我二人。于此间,度过一个不妙的……” 轻拍双手,碎叶纷纷落地。他嘴角噙笑,眼底却寒光一闪,刻意咬重字音道:“洞房花烛夜。” “父王尸骨未寒,我们再等等吧。” 周煜抬起手,似乎要摸上王絮的脸,王絮目光凝于他指尖,他稍作停顿,而后手落于王絮肩头。 “伤还没好。”他拍下她肩,乌黑明润的眼眸下移:“徐载盈干的?” 新伤并非于他手所致,倒是稀罕。 周煜曾调查她的过往,在捡到她的那天,徐载盈正好在追捕她。究其缘由,却未能调查得出。 她和徐载盈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他按下不表,待婚礼当天再检举她。 王絮垂首敛眸,视线落在他按在她肩的长指上。 徐载盈此名,似已出现不止一次。徐乃国姓。名唤徐载盈之人,乃皇家子弟。 周煜视线晦滞:“果真是他干的?” 王絮顺着他目光下移,落在胸口染血的内衬处,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 倏然间,手背一冷,周煜抬眸。 王絮抬起手,折住他指节,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指,手沿着他手缝密不可分地插进去。 她手心的冷穿透肌肤,直抵心扉。 手背厮磨轻蹭他脸颊,触手升温,像是滢白瓷瓶的细腻质地,浸润出内敛的温和。 王絮踮起脚尖,吐息落在二人砌合的掌心:“周煜,你胆子很小。” 这情形,自远处的陆系舟看来,似乎是蜻蜓点水的一吻。 月华流转,潺潺流转似琼浆玉液铺泻在台阶上,蟋蟀低吟,眼前人溶溶的眼眸下脂粉勾勒微醺的胭脂色。 “吴氏公子不过酒囊饭袋之辈,你竟连这点破绽亦不愿为她留下。急急地杀了。她乔装成你,陷害你时,却并未留情。” “你甚是在乎她。” 王絮敛开一抹微笑,道:“我们如此亲昵,她会难过吗?” 紧贴的手腕一松,湿热感骤然抽离。周煜静默数息,沉默地向后一仰。 王絮伸手自怀中擎出一柄匕首,靠他更近几分,整个人仿若被他圈于怀中,低语:“以作防身之用。” 等周煜回过神,他已被人用刀柄顶在腹部,下意识后退上了层阶梯。 在修剪整齐的灌木丛边,透过树叶漏在地上的月光看她。 眼前人持着几分平静的刻毒。 她在他面前,再不装模作样。 周煜的杀意产生在这一瞬间。 王絮头上钗环摇曳,金银冷光洇在石阶上,似搅乱一池风月。影子一颤一颤,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何时起,这影子竟如此碍眼?周煜抬脚去踩,然而,她身子一转,那影子便落到别处去了。 他一手按住手腕,余温尚存,指腹轻轻摩挲,流转地眸子却在细细描摹她:“你也是这样惹怒徐载盈的?” 乌发红唇,雪肤明眸。 像是浸润在乌木茶盏中的绿宝石,慢条斯理地裹挟上茶的涩感与焚香的浓郁。 他目光与王絮相撞。 “帮我报仇。”王絮双眸由下至上,一寸一寸扫视他:“替我杀了他。” 杀了徐载盈。 周煜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你还是这么有意思……” 话是对着王絮说的,他的一双眸子却死死盯住远处陆系舟,慢慢敛了笑意。 “且走吧,夫人——夜还长呢,我们去歇息吧。” 他对一旁的衙役道,“准备好热水。” 王絮亦跟着上前,陆系舟却猛地伸手拦住她:“站住。” “陆大人,你这官威可真是不小啊……”周煜扫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是嫌疑人,又不是犯人,更不是庶人,是皇上夺了我的爵位了?你要把我发配到边疆?” “世子自然还是世子。”陆系舟一手指向王絮,道,“可她尚未过门,只是庶民。庶民自有庶民的规矩,不是吗?” 周煜伸手就要来拉王絮,陆系舟上前将两人隔开,他道:“案子水落石出之后,会放你们二人团聚。” “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了她的。” 周煜别开陆系舟,这次捏住了王絮的一缕头发,似笑非笑:“可别是士别三日,棺材相见了。父王可嫌我了,我去抢他的一亩三分地,是要被鞭子抽的。” 陆系舟到底还是将王絮带走了。 远远地,便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臭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走到了。 几线光自高处狭小的窗棂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墙壁由坚硬石块砌成,布满了青苔和水珠。 地面是潮湿的泥土,坑洼不平。角落里堆放着稻草,有水滴从上面落下,带来一阵寒意。 王絮在此处竟看见了熟人。 角落里,原本还无精打采的老妪,在瞧见王絮一行人后,连忙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来到跟前。 王絮见了,就站在门前,不进不退。 “王絮!”王母的声音不复从前浑厚,像是被捅破的窗户纸,呼呼往外透风,“你这个贱货!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活着!” 她看着王絮身上织着金线的嫁衣,嘴里不住地诅咒,陆系舟微微蹙眉,视线在这母女二人之间扫了一圈。 王母声嘶力竭地哭泣道:“你跑了,你弟弟帮你说话,他被杀了,被杀了啊!” “你倒是骂她两句啊,我们的儿子,被她害死了啊……!”王母早已脱力,她只能用尽力气推王父,哽咽不能语。 王父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躲在角落,半阖上眸。 自王郗死后,她们便被关入了死囚狱。 每隔一段时间,身边便会有人被带走,而后衙役便会草草在门口点上一炷香,泼上一盆水,再关上那漆黑的门。 王母心中知晓,若王絮不回来,总有一日她会化作那缕难闻的香,萦绕在这片地方。 想当初为王郗起这个名字时,街坊邻里皆不乐意。他幼时身体欠佳,众人皆言贱名好养活,而这名字冲煞小孩。 可王母不信,这是她托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所起之名。这孩子聪慧过人,注定是要出人头地的。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她好好的儿子就这般没了,为何他们家族要遭此灭顶之灾,而王絮竟还敢穿着嫁衣在此处招摇过市?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一下一下砸在地面上。 王母立刻发出杀猪似的喊叫,一边往后退一边拿起地上的草往前丢:“来了,又来了!!!” 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踏进这方尺寸之地。 他们首先是向陆系舟的方向瞥一眼,接着拿钥匙开锁,走进去直奔王母所在之处。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王母的挣扎显得有些可笑,她哭诉着,“她!是她!她才是人犯,大人,大人,求求你开开眼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话还真的管用了,陆系舟的视线在王絮身上扫了一圈,冷冷道:“她当然要死,你以为她有的活?” “抓她,先抓她!你们家老爷说过,交出王絮,保我们不死!” 众人的视线都落到王絮身上,王絮默不作声,就站在原地,视线扫过这群人。 陆系舟以折扇扑开迎面而来的草絮,语带嘲弄:“反正都得死,谁先都一样,就……” 门又被一扇一扇打开了,笨重的木门,每一次被推开,都会发出一些衰朽的声响。 不同于王絮进来时过一道门关一道门的方式,这次的门一路畅通无阻地被打开了,放眼看去,乌压压的人跪下来。 光影翩跹,有人在尽头处走来,露出淡青色衣角。 在一片静默中,这人没有回应那些问安,只是一步一步走到王絮面前。 押住王絮的人立马后撤。 徐载盈扫了一眼背后的王家人,王母仿佛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在地上爬行,口里激动道:“老爷,大人!王絮来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她还要扑到门前,被大汉一把扼住喉咙,死死往后拖,只能发出呜呜声。 徐载盈被王母吸引了视线,问她:“你有何愿?” 王母被松开喉咙,她双目赤红,死死看着王絮,尖利地喊叫道:“我要她死!” 徐载盈视线又落回王絮身上,再次问道:“那你呢?” “王絮!怎么还问她?”王母骇得六神无主,跳起身指她:“你个没心的养不熟的白眼狼,拼了我这一条命,我也要你为我儿赔命。” 第19章 “你呢。” 徐载盈的声音温润如茶,落在她耳畔。 王絮一双漆黑的眼眸透过三五步路外的褐色牢门,盯着趴在地上挣扎的王母。 为了报复她,她情愿舍弃生命。 她今年十六岁,多年前,她对王母是有过怨恨的。 洒扫家中,出门打猎,下田种粮。不知今日谁家娶妻,明日谁家嫁女。深更,谁家豢养的狗,突冲出院,狂吠不止,令人不得安宁。 时光就这样在她身上被悄然碾碎。 经年累月,一种抽离之感于心底萌蘖,继而发荣滋长,乃至繁茂葳蕤。 同一片天空,同一处树林,依旧是那一成不变、按部就班之生活。 恨之一物,太过无声。 怨恨就像蝴蝶蜕下的羽翼,一触即离,如雨水落下便难再归云间,再难觅其踪迹。 王絮已然习以为常。 情会淡,爱会薄,恨亦难久存。 前路等待于她者为何?不得而知。 自幼时起长途跋涉至今,不见尽头,难测明日。 终点等待她的不是满堂喝彩。 而她唯一的愿望,也仅仅是离开这一成不变的生活。 至于林莺,亦或者说,徐载盈。 先前触手可及,如今横隔万里。 假者,终究为假,一无用处。 除了一条命,她没什么好失去的,这条命,她亦不怕有价值的失去。 徐载盈预想过她百种反应,却不想她道:“干我何事。” 王絮想到先前徐载盈雨中唱曲的场景。雨水打湿的他长睫湿漉漉的,轻盈地转身,音色和润婉转。 “爱可以使其生,爱亦可以使其死。她所爱之人,又不是我,我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 再者,这不是她在决定,是徐载盈在逼她决定。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生者可杀死可生,千金为重骨肉轻。 她若是‘千乘之王’,‘万家之侯’,便能这般轻视地操控人的命运。 陆系舟手指在扇尾敲了敲。 “是这个理。” 他不惧徐载盈的目光,上前一步,烛火在他脸侧跳跃。 “王夫人一个罪犯,怎么能决定人的生死呢?” “下官无知,咱们国家的律法有这个说法吗?” 陆系舟不紧不慢接道:“太子殿下。” 第13章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李奉元手撑着樟木桌,手腕颤抖,手中毛笔一挥而就,安心地伏案睡去。 太学之内,朱漆立柱,琉璃瓦闪烁着斑斓光芒。宽敞的厅堂中,整齐摆放一列列书案。 此间王孙公子,个个身着锦袍玉带。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室内,世家子弟不约而同哄笑起来。 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李奉元一揉惺忪的双眼,喊道:“博士,我抄了!” 心中暗自埋怨舅舅,明明那么多人都“倒下了”,也不差他一个,不帮自家人也就罢了,竟还动手打人。 李博士怒声道:“李奉元,你接着刚讲的背。” 李奉元道:“古人口口夜游,口口口,况阳春召我口口口口口……是这样吗?” 真是风牛马不相及。 一时间,沉默落针可闻。 李博士恨铁不成钢:“你指一个人,替你背。” 有人挤眉弄眼:“李世子,点我,我会背。” 昨日的变故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掀起层层波澜。南王暴毙,世子周煜入狱。 西北军镇守的朔方,本是坚固的防线,如今却因南王离世,群龙无首而陷入不安。 这支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队,此刻急需一位新的领袖来稳定军心。京中局势瞬息万变,陛下的决策牵动着众人的心弦。 不是李奉元的父亲李敬良,就是…… 李奉元转了转眸子,手指向一侧正把玩团扇的青年:“崔莳也。” 李奉元道:“你替我背。” 气氛骤然间剑拔弩张。 五月之前,李奉元与崔莳也尚可称有“同门之谊”“同桌之情”,然亦仅此而已。二人皆是沉浸于各自一方天地的人。 李奉元痴迷一位疑有婚配的盲女,这事不是个秘密。 虽那女子乃丞相千金,身份高贵,可于诸世家子而言,却也只当一笑谈。 须知,太学之中,向来不乏流言蜚语。 “程雪衣当真不来了?竟真就在家中上私塾?” “你瞧这冰冻三尺之景,你让一盲女如何前来?再者,她体寒之症甚重,如今能否下床尚不可知。” “唉,她若不来,着实少了许多关于李世子的趣事可看。” 尚未下学。 李奉元竟当堂撸起衣袖,与这些人大打出手。一番打斗之下,砸坏数张桌椅。 几人拉扯之际,不慎打翻了崔莳也的墨罐,浓稠的墨汁尽数泼溅在他的团扇之上。 李奉元摊手:“改日赔你一把。” 那是一柄略显秀气的竹簧团扇,扇骨纤细却坚韧,由浅黄淡绿的竹节精心打磨而成。 扇面是墨色晕染的宣纸,泛着丝丝冷寒。 崔莳也站起身,捏着扇柄的指尖发白。 “竹材去青后,冬日煮、夏日晒、秋日压平,再刻上纹饰,一年方得一柄。” 他抬起手,扇面山峦起伏,流水潺潺。 崔莳也声音很冷:“你的东西太俗,免得污了我手。” 李奉元耸耸肩,不甚在意。 次日,遣人送了几把封地进贡的上好骨扇予崔莳也。崔莳也原物奉还。 李奉元又搜罗了一些珍珠宝石,一并送去。 这下崔莳也没再拒绝。 不日,他收到修书两封。拆开第一封,上面写道:“谢世子,世子所赠之物琳琅满目。这些珍贵之物,我已以莳也之名,转赠给程雪衣。” 拆开第二封,乃是程雪衣的感谢信。自此,两人的梁子便这般结下了。 李奉元伸出手指,直直指向崔莳也:“崔莳也,你替我背。”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崔莳也屈了屈指骨,敲在扇柄,站起身来:“李博士。” 他朝李博士颔首,抬眸,正要开口,不经意间扫过窗棂,崔莳也微微一怔。 ……那是谁? 一人静静地站在密竹环绕的廊柱下,她拈了枚竹叶,睫毛浓且黑,几乎覆住眼睛。 露水洗涤的几杆修竹上,竹叶是翠鸟的羽毛,竹上的青皮是穿孔的墨玉。 崔莳也只觉流转的时光也慢了下来。 她转了身子,拈竹叶的手一顿,竹叶上水珠湿白,莹润地从指尖淌到掌心。 眼前人十分平静地抬眸正看他。 围拢的对襟披风似是一片青云,青云之下,露出半截霞红裙角。 想来洛水神女,亦不过如此。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独一无二的出尘风姿。 相传曹植被封鄄城王后,赴洛阳谢恩,在魏文帝的猜忌试探下差点断送性命。 朝觐后归途中,曹植路过洛水时见一似洛神的佳人,追之不见。此后他心绪难平,写下了赫赫有名的《洛神赋》。 崔莳也心连着眼皮重重一跳,手心亦挨了一板子,扭过头,对上李博士阴沉的脸。 “出去罚站!” 他倏地站起身来,心中莫名急切,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却又强行克制着将步子调整至正常速度。 不知为何,他笃定她一定透过窗棂在看着他。 王絮望见先前对视的那个青年。背光立于门槛处,面容不甚清晰,他手肘微微一动,似乎正在整理衣衫。 他朝着连廊走去,一步步向她靠近,而后拱手作揖。 甫一靠近她,湿润的檀香混合着烛火燃烧的气息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 崔莳也捏紧了嗓子,开口道:“在下崔莳也,单字一个滢,家父在朝中为官……” 声音略显男生女调,恐有故作矫情之嫌。 糟了……崔莳也的手心渐渐溢出了汗渍。 眼前人一动不动地看崔莳也。 崔莳也急急地抬起团扇抵在鼻尖,遮住脸上的红晕,轻咳两声:“是莳也失礼了。” 他不敢看向她,只盯着地面,开口道:“敢问姑娘……” “王絮。” 她的声音宛如昆山玉碎、冰雪初融一般,崔莳也微微一怔。 “王絮……”崔莳也情不自禁地念道。 眼前人踩着的红裙角,如煜煜云霞,炽盛明艳,瞬间摄住了他的心魂。 “王絮。”他看得出了神,这两个字在齿间辗转了几息,而后又道:“又……又失礼了。” “崔公子。” 王絮唤他一声,他这才缓过神来,移开遮在脸上的团扇,听她说道:“家中有事,先走一步。” 崔莳也心中涌起一股哀悼般的意味,酸胀感十足。 第20章 他明知不该如此,却还是追上去问道:“你明日还来吗?” “或许。” 王絮撤身离去的身影微微一滞,轻声说道:“崔公子,明日若我再来,你可将这‘银汉迢迢暗度’的后句告知与我?” 为何要明日?崔莳也含辞未吐。 倏然间恍然大悟。他在课上未背出来,她在给他翻书记忆的时间。 不过……他怎会背不出呢? 他崔家以儒雅、博学、重礼而著称,多有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之士,崔莳也生长在这样的世家,自然传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 他只是想出来见她罢了。 他想将词的下半阙告知她,可一对上她的眼眸,思绪便化作浆糊堵住了喉咙。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他竟然真忘了。 他进了内间,在案几上一页一页地一翻书,四处人惊异地看他,李博士也沉着脸:“你……你进来干什么?” 崔莳也素日里是最为乖巧的学生,向来饱读诗书,堪称学富五车。 李博士本以为他是与周煜斗气,故意于课上令自己难堪,这才罚他出去。 如今却又是为何这般模样? 崔莳也仍旧一页页地翻着书,李博士缓缓走近他身旁,声音沙哑,半晌才道:“坐下吧。” 这满室世家子弟,皆为未来之国之栋梁,其中不乏才高八斗之人。 然若说李博士最为喜爱之学生,当属周煜与崔莳也。 心性纯良之人众多,周煜则占一“巧”字,他是李博士之外甥,自幼便被看着长大,性如莽夫,虎头虎脑。 崔莳也喜好老庄之学,出身高贵,并非无身居高位之智,却无心钻营<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将大多时光投身于诗酒素琴之中。 崔莳也父亲姓林,是统领南北衙禁军的林大人。林大人夫妻二人老来得子,对其宠若珠玉。 崔莳也有皇后为家姐,当今太子为外甥,大抵是从未吃过苦头的。 李博士心中暗忖,许是今日自己做得太过,才令这孩子有些失态了。 他再度扫视过去。 崔莳也背对他而立,黑发如漆,长袍曳地。指腹摁在一卷薄薄的宣纸上,目光紧紧盯在一行字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苍茫世海,一日天上,一日人间。 岑安站在王絮身边,接过她递来的披风:“明日也有一个时辰的旁听。” 他叹了口气:“阴差阳错。若是你选了对的路,殿下是不会吝惜一个世家养女的身份的。” “你可去自寻心爱之人。京城天高路远,麻烦事也寻不到你。” 他意有所指。 “嘎吱”一声,生锈的铰链发出沉闷的哀鸣,门被推开了,接着,第二扇牢门打开,门轴发出更为尖锐的声响,拉出长长的影子…… 王絮不知听了几遍,进了牢门,走回草铺的石板,靠墙坐下。 王母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脸色苍白而憔悴,一见王絮进来,她难掩眼中的愤恨:“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若不是你,你弟弟怎会丢了性命!” 王母扬起手狠狠扇在王絮脸上,清脆的巴掌声在牢房回响。 王絮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她一声不吭,垂下头。 第14章 庭院深深,廊庑曲折。 彼时,她独自站在廊下,碧竹轻曳,光影栩栩投在她掌心,她虽冷淡,崔莳也却心觉悸动,懵懂之意,未曾稍减。 她说:“或许。” “或许。” 此二字在崔莳也舌尖辗转数回,窗棂之外,风拂竹叶,沙沙作响。荫凉幽静的天,他却无端地生出几分燥意。 怎么今日没来? 这太学中的学子,他尽数认得,她究竟是哪家小姐?为何他却不识?莫非是久卧病榻的吴家二小姐? 昨日,他站在原地,目送她渐行渐远。一个背影极为熟悉之人,立于回廊尽头,将她接走。 他想再看,两人消失在眼帘中。 “怪哉怪哉,崔家三郎今日倒是不再摆弄那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了。”自南王暴毙之后,与他和李奉元结交之人日益增多。 崔莳也再望了窗外一眼,“世间事,无甚什么严格的男女之分。” 故步自封之人,不过是画地为牢,自囚于心罢了。 同期之人忙不迭应道:“好好好。”“南王谋杀一案已移交至大理寺,此事我们几个打听得不甚详细。” 此人眼珠一转,凑近崔莳也,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主管大理寺……殿下可是你侄儿。” “听闻周煜被放出来了,今晨有人说在院里见过他,此事是真是假——” 崔莳也站起身来,向后退离书案几步,沉声道:“慎言。” 正午时分,散学之际,大多学子都寻了个雅室用膳去了。崔莳也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绕了半圈,日头正好,他捏着扇柄的手心却被汗水打湿了。 行了有顷,终于在水榭凉亭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王絮站在石桌边,檀木棋盘上有人正对弈,正是他两个同期,三人皆是一副闲散模样。 “崔公子?”她抬头,以口型无声地说。 崔莳也心中一紧,吩咐身旁小僮两句,而后款步走来:“王姑娘。” 他的同期正说话:“王姑娘谬赞了。此局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哪敢言精进。” “崔莳也?” 两人见他过来,站起身,举起右手微微作揖。 其中一人说道:“王姑娘,真没想到你与崔三郎竟是旧识。既然高明的弈者已至,我二人尚未用过午膳,便先行告辞了。” 王姑娘微微颔首:“二位慢走,改日再聚。” 崔莳也亦拱手作礼,那两人再次作揖,而后转身离去,脚步轻盈,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崔莳也站在石桌边,拈起枚棋子,目光落在二人离去的身影。 他身穿葱绿长袍,皮肤皙白,比竹上的雨珠还澄澈。若披烟雾,如对珠玉。 “此乃莳也过错,若不是我,你本可与他二人尽情畅聊。” 君心难测。 他这两个同期是平民子弟考进太学,还未站队,不与他这“风头正盛”的人结交亦有情可原。 “我与他们二人并非旧交。” 王絮垂眸道: “我与那二人也不过刚刚相识。观他们下棋,他们好心为我解惑罢了。” 一双疏雨洗净的眼眸闯入眼帘,崔莳也顺着她目光看去,落在手心的棋子上。 崔莳也微微一笑: “既如此,莳也略懂些棋道,不知姑娘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王絮的手按在白棋上,应了声好。 竹叶沙沙作响,崔莳也拈起一枚黑棋,竹林绿影衬得他指骨如棋,莹润剔透,小僮呈上两杯玫瑰露,花蜜混着露珠的芬芳一入口,冲散了眉间的燥意。 在围棋里,一枚棋子的“气”是指它在棋盘上“直线”紧邻的空点。 若棋子处棋盘之中,则常具四气,处边缘之际,或有三气,至于角上,仅存两气。 气之多寡,定棋子之存亡。 无气之棋,当被提去。 王絮今日观赏先前二人对弈,大致摸懂了些规则。 棋盘左下角,黑棋陷入白棋包围,眼位不足且气数寥寥,形势危急。 崔莳也生了兴味。 前几步瞧出她是新手,他相让于王絮,不想她一转青涩棋风,果断提子,其势如电。 又一枚白子落下,将崔莳也的这处的黑子牢牢困住。 眼位是棋子围就的空白处,眼位少,意味着该棋生存之地有限,易遭对方攻击而被提去。 三颗白子围成缺了一根线的三角形。 正中央只有一气的格子,称为“虎口”。 崔莳也落下黑子,羊入虎口。 王絮只消再落一子,便可提走黑子。 “这是‘扑’吗?” 王絮指向仅剩一气的黑子。 围棋之扑,故意送子,以小谋大。 “你怎么……” 崔莳也点头,眼眸微微睁大,讶异地看她提走黑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如此,王絮亦如此。 黑白棋虎□□叠,王絮提走他棋,他亦可提走王絮的棋。 双方各不相让地提子,一盘棋就无法继续下去。 此名“提劫”。 为规避这一类的循环发生,一方被提后,另一方不能立即回提,需先于别处落子,待对方应一手后,方可回提。 两人各自硬送两颗子,让对方提,提劫后对方再硬送两颗子,循环往复。 好似将军拔剑,锋芒毕露。 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这一遭走下来。 黑棋扑,白棋要提,黑棋提劫,白棋再扑进去找劫。无限循环。 此名“长生劫”。 结束棋局的方式一般是和棋或其中一方主动变招。 第21章 可一旦变招,便落入了真正的“杀局”。 崔莳也一瞬不瞬地盯她指尖。 王絮夹起一枚棋子,她的手悬在半空,抬眸撞上他的眼。 “崔莳也。” 王絮不重不轻地唤了他一声。 崔莳也微微一怔,脸热了起来,耳垂爬上绯红,忙不迭地抓起杯盏,饮了口玫瑰露。 真厉害。 诸多老手皆难以打出“长生劫”,此局非但需要高超棋艺,更要有精准的计算水平。 于崔莳也眼中,亦是极为罕见之事。 “怎么了?” 他抬起团扇遮住面庞,扇尖处半露出一双眼眸,木质调的沉闷音色透过扇骨传来。 王絮一手凌空轻叩了叩,问道:“扇上所绘,可是乌云?” “什么?” 崔莳也一时愣神,倏忽间忆起,团扇背面被李奉元泼了墨。 昨日与今日他皆携着此柄扇子,且还用得这般频繁。 那岂不是…… 她定是忍无可忍才这般说的吧? 崔莳也手心攥紧扇柄,勒得手心血红,莫名的羞赧感攥紧了他的心。 李奉元,这个李奉元,平白无故害他出丑。崔莳也心中顿生恼意,计较起来。 棋子轻敲,声脆入耳。 崔莳也抬头看向王絮,她斜身在石桌前,正撤身收手,一小绺黑发轻略过她指节,黑棋落在了别处,此局胜负已定。 四目相对。 眼前的青年,青玉色的瞳孔上,长睫极快地扇动了一下,迷惘地盯住她的脸。 他眸色转深,挺直了身子,竭力将喉口的心跳压下去:“为何相让?” 长生劫,不仅是劫争往复,永世不绝的局面。 更是意味着进无退途。 围棋黑先白后,占地多者胜。 一旦白子退避,便会身陨道消,万劫不复。 王絮退让一子,崔莳也便能以点破面,赢下整局。 崔莳也善棋。 诸多人慕其名而来,与之对弈,他顾念对弈者的情绪,常暗行喂棋、送棋之举。每局皆厮杀酣畅,二人皆可保下愉悦的心境。 他无所争求,相让于人,亦觉无妨。 而此次,却是他人生中首次被人让棋。 “你这扇子,泼墨凌乱,恰似乌云蔽日。”王絮轻声道。 崔莳也翻转团扇,经由墨渍侵染,扇面上连绵的青山似被乌云笼罩,朦胧不清,如坠云雾。 “这匠人技艺,当真是妙极。” 王絮道: “‘月有阴晴圆缺’,有缺之时,方有向圆之盼,有缺之处,才会成就圆满之态。” 崔莳也凝神伫望,对着团扇出神。 过了好一会,他屈起指骨摩挲扇柄,不经意间道:“是莳也亲制。” 不知为何,他撒了个容易被人拆穿的谎。 他急忙转移话题,话题一转,便同卸下了肩头重担般。 “黑白双方为争营夺利无谓循环,若任一方舍此处而放眼全局。” “则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得以脱离此循环往复的苦海。” “王姑娘。” 崔莳也将手掌贴在下颌,向前倾身:“可世事亦如此,或为其困,或为其役。” 王絮在膝头轻轻扣住手指。 “人之初降,乃为“无”之器也。继而成长,渐至“有”之境。终至体衰而亡,复归于“无”。自无中来,终归无中去焉。” 她头往后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声音温和: “自六道轮回的角度观之,人是永生的存在。故而生老病死,实不足挂齿。” 就在这时,她却站起身来:“崔公子,玫瑰露甚是好喝。时候不早了,我该归家了,明日再见吧。” 崔莳也莞尔一笑,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与王姑娘共论老庄,如饮甘霖,心中舒畅,直将这玫瑰露比下去。” 王絮短促地眨了下眼。 她可不知道什么老庄。 她惯会拈来些空明的词胡说,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崔莳也端的是一副芝兰玉树、玉质金相的模样。 然而在王絮眼中,美人亦如白骨。 往往这些享家国世禄的风骨士人,虽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仅仅做到了“独善其身”的“修身”。 空有一身风华,却难以施展济世之才。 王絮对这些王公贵族子弟实在生不出什么好感。 崔莳也却双眼发亮,她爱喝花露? 那可还爱喝杏花露、梨花露、桃花露?崔莳也心性虽淡,却嗜甜。眼下见王絮喜欢,心中顿生欢喜。 “王姑娘急着离开了?不若你我,再手谈一局。” “一个时辰。”王絮道:“家中穷苦,家父求了管柴火的师傅,他予了我一个时辰的旁听时间。” 王絮可不是什么棋道妙手。 她听了先前二人论棋,正好议论到长生劫,生了兴味,在心中反复演练了半个时辰。 崔莳也正好撞上她这一劫罢了。 “还……还有这等事。” 崔莳也未料到她会如此仔细地向他解释起来。 “崔公子出生世家,没见过这等事,很正常。” “莳也不是这个意思。” 崔莳也蓦地站起身,碰掉了置于棋盘边的杯盏,“啪”的一声,杯盏摔碎坠地,碎成几块。 他自怀中取出一块丝绢,王絮一道起身,与他一同去拾碎片。 “是我之过。” 丝绢在他手心摊开,他矮身去捡碎片,手心骤然传来一阵温热,这热意似轻轻剐蹭了他一下。 王絮将捡起的碎片轻轻地置于他手心。 热意顺着手心一路蹿上脊柱,崔莳也微讶,很快压下眸子,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明日,你还来吗?” 王絮对上他微黯的眸子,捏着碎片的手一顿,指腹被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很快冒了出来。 崔莳也本就在看着她,见状将丝绢掷在一旁,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兰花丝绢。 一大片阴影自前方逼近,青年身体前倾,急急地蹲下身子。 不知他又从何处取出一块丝绢,绣着栀子花的丝绢一圈一圈地缠在了她的指尖上。 他靠得很近,眸子似乎被雨水洗净,不闷不甜气息扑上来,像是茎叶折断溢出来的绿意。 “很快就——” 崔莳也打圈的手一顿。 王絮平展的手心有一道长长的刀痕,虽淡去了血腥之色,却依旧触目惊心。 崔莳也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手背轻轻蹭过她的掌心,丝绢在她指尖轻轻地打了个结。 王絮道:“这下要拿笤帚来扫了。” 剔透的光映衬在崔莳也眸中。 石桌外两三步的地方,先前崔莳也将包好的碎片又扔在了地上,此刻已摔成了细小的琉璃碴,仅一块稍大些的残片。 薄热炙在王絮指尖。 一句话在唇齿间辗转,崔莳也压低视线,叹了一声。“是我之过。” 两人离得很近,膝盖碰了一下。崔莳也站起身来,心跳稍稍变缓,眼中凝重之色一闪而逝。 石板路小径两侧翠竹成林,清幽恬静。 竹叶在空中打着旋落在了地上。 那学子站在亭柱之后,整个人被亭柱遮挡住,只露出半截清隽的背影。 他拦住了王絮,手与她交叠在一起,似乎是舍不得她离去。 半晌,那青年正要转过身来。 岑安睁大眼睛正要一睹此人容颜,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懒洋洋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这不是锦衣卫首领岑大人吗,我怎不知你是我同窗学子啊。” 岑安转头。 来人穿一身玄色直裰长袍,腰间系着朱红靛蓝的玉石腰带,黑发束起以缠丝缕金冠固定。 他以长臂夹着柄剑,指尖闲闲地拈了片竹叶。 岑安身体后倾,与他拉开距离。 青年挑起一边眉毛:“您和我爹一样,都到了入土的年纪了,还在这念书写字,这不是老黄瓜刷绿漆吗?” 岑安拧了拧眉:“这事可开不得玩笑。令尊之事,尚未落得个水落石出,一日不将这在逃的凶犯逮捕归案,属下便失一日之职。” “周世子,节哀顺变。” 周煜轻笑道:“只是哀莫大于心死罢了。” 岑安身为锦衣卫首领,好歹是个朝中官员。见此状况,正要安慰几句。 陡然间,眼前的少年收敛了笑意,神色正经地问道:“岑大人,我那妾室,如今身在何处?” 岑安身体一僵,正了身子,挡住他的视线。 周煜似有所觉。 肋下夹的剑颤了下,他似笑非笑地绕了两步,向凉亭看去。 第15章 昨夜王絮和着稻草睡了一夜,王母向她泼了一身水,在地上溅出来一道长水痕。 夜深人静时,这是两人的分界线。 第22章 到半夜三更,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王絮。 她睁开眼,王母在单方面捶打王父,王父有哮喘之疾,正佝偻腰身,吞服药丸。 一如往常。 左邻右舍皆言王父是老实之人。 王絮对其印象寥寥,他既不若王郗般关怀她,亦不似王母般指示责打她。 王父不爱她,也不恨她。 他是个擅长遁行匿迹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 王母不时目光逡巡而来。 见王絮醒转,张嘴发出短促刺耳的怪叫。 “王絮啊,你岂会以为,太子殿下许你每日一时辰的富贵生活,是爱你吧?”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他可恨你了,和我一样,恨不能杀了你。” “他为何对你这般好。” 王母坐立难安,来回踱步,凄凄切切地笑:“你不是平素最为聪慧,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眼前倏地闪过一道光影,王絮回过神,抽出思绪,静静地望向眼前人。 “怎么愣住了?” 陆系舟的折扇在她眼前掠过,“你可知我们要去哪?” 前一日是岑安领她回去,方才她与崔莳拉扯间,她见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周煜被放出来了,比她预想中的快。 现下她不想与周煜对上。王絮绕了小路,想先行回到马车上,却见一人靠在车舷,眼睛细长上挑,向她一笑,微微露出净白的齿。 “岑安呢?”陆系舟先问她,“你可知我们要去哪?” “午门。”王絮道。 “答对了。”陆系舟盈盈一笑,“不过,监斩官可不是我。” 车帷被陆系舟拨开。 案几上放着一方小巧的炉具,铜釜置于炉上,一个纤弱的青年坐在车舆,正煎茶。 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与釜中茶汤的翻滚声交织在一起。 长发如流淌的丝绸泄在颈边,茶雾缭在他脸侧,颊上晕上一层红潮。 “殿下,犯人带到了。”陆系舟道。 徐载盈一手搭在案几上,另一手端起茶壶,手指细长,白净。“哗哗”的茶水碰壁,银绿隐翠茶汤溢散出清淡兰香。 他抬头,手一顿。 眼前人轻咬着牙,眉梢红润,眼中带着令人酥倒的情意,眼泪不受控制,一滴一滴地,簌簌砸下。 她以袖遮住眼睛,身上正披着他的披风。青色透出些霞红,那件嫁衣穿了两日了。 陆系舟俯下身,自下而上看王絮,递给王絮,见她一点一点拭干眼泪,“你不是胆子挺大的?” “真哭了啊。” 一滴泪坠在他眼睑,如同濡热的亲吻,再一滴,打在他唇畔,绵密而缱绻。 陆系舟闪了闪眸,撤远两步,直了身:“载盈他并非故意为之,虽说他确实不如我和善。” 被他吓哭了? 徐载盈怔了片刻,手不知什么时侯已递出一块方巾,陆系舟自然而然地伸手来接。 他顿了一下: “给她。” 陆系舟把方巾递给王絮,王絮擦干净眼角眉梢,两人一道上了车。 陆系舟以手中折扇挑开车帘。 天是乌青的,光惶惶得有些冷,投向振动的木舆,透入车内。 “哎,要下雨了,前些时候还风和日丽呢。” 陆系舟道,“周煜这混账小子,这几日不知有没有尝到食尽鸟投林的滋味。” “朝中有人保周煜,欲先扶持一个傀儡将军,待周煜在军营站稳脚跟,再扶他上位。” 徐载盈转着勾勒着远山苍翠的杯壁,逆光坐着:“今日朝议,陛下也同意。” 陆系舟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下巴。 “虽说有旧主情谊在,毕竟南王已死,周煜向来纨绔惯了,一时半会势必难以服众。” 他长吁短叹: “虽心有不甘于认可阿斗,朔方军岂能效吕不韦奇货可居之事?” 皇上也存了平衡各方势力的心。 林家乃是皇后母族,代表着太子势力。皇上心中明白,林家势力过大,恐在朝廷中安插亲信、培植党羽,进而干预朝政。 至于李家。 异性王的存在,始终是皇上心头的一根刺,其势力不可小觑,稍有不慎,便可能危及江山社稷。 眼下南王死,要是有个废物儿子坐镇这朔方军,这眼中钉何尝不又重新变成了块代售的良田。 陆系舟摇摇手中折扇,还未开口,就听徐载盈道:“周煜拒绝了。” “什么?” 陆系舟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眼睛一亮,折扇“啪”的一声收拢,赞叹道:“这人倒是奇才。” 陆系舟侧身,饶有兴趣地转眸:“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说,你这夫君,他在想什么?” “民女愚钝。” 王絮微微垂首,将原话奉还:“我与世子尚未拜过天地祖宗,故而籍贯不在南王府。” “尚未过门,只是庶民,岂敢与世子称作夫妻。” “你倒是泥古不化,可听过‘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可攀上了太——” 陆系舟正说着,却被徐载盈冷冷地扫了一眼。 他瞬间高高抬起下巴,露出脖颈,话锋一转:“殿下是周煜堂兄,你们算不算数,拜一拜他,殿下点头就好了。” “既是堂兄弟——” 王絮想起吴氏夫人当天嘶吼出的话,周煜自小为质,与南王关系不亲。 “他和他母亲姓。”陆系舟看出了王絮的疑惑,打断她:“你不必套我话,哪天你把我说的话复述给这周世子听,他提剑砍了我,这如何是好。” 宁罪君子,不罪小人。这道理陆系舟是懂得。 “这人上人的生活,陆某还没过够呢。” 转阴的天有了雨意,水珠轻轻敲打着车顶,一路蹦跳,溅起阵阵涟漪。 “叮”的一声,徐载盈合拢杯盏,一双眼像是雨水洗涤过的墨玉,他静静凝视王絮。 “你想去何处?” 突兀的,王母的声音又在心间响起。 她扯着嗓子,话语中满是愤懑与绝望。 “他们这种人,什么都不怕你知道,因为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王母似乎是确切地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说话也愈发大胆起来,毫无顾忌。 这些人简直亲和的不像话。 王絮岂会不知两人身份的天壤之别。 听她告白,他讶异的神色下压抑的一分轻蔑,指点她的人生,不经意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犹如云端之人俯瞰尘世蝼蚁。 徐载盈是瞧不上她的。 王絮并非善人。 若有全身而退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解决一些棘手的麻烦。 她的怀中,至今深置着一柄匕首。 这是她的一线生机。 徐载盈报复她的手段很高明。 他要令她后悔,悔不得有重来的机会,让她眼睁睁看着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在瞬间化为泡影。 风灌进来,徐载盈映衬在瓷盏上的倒影晃了晃。 碧云般轻韧的倒影,衬得他皙白的脸如白花浮光,绽放的光芒凝于碗面,细腻而动人。 “你喜欢……”他似乎随口一问,“这样的生活吗?” 怎会不喜欢。 这几日,她就如同茹毛饮血的野人一般,在太学的一个个角落里,努力探寻、汲取每一处可学之处。 这里学风开放,不像是她从小到大的村子,女孩操持家务,没有学习的机会,最后草草出嫁。 如陆系舟所说,这人上人的生活,她还没过够。 思及此,王絮勾了勾唇。 她尚存的记忆中,王母冷斥过她数十次,没有飞上枝头的命,还想攀龙附凤。 陆系舟道:“殿下问你,想去何处?” 王絮轻声回应:“百香楼。” 春雨绵绵,风敲响檐铃,送来竹叶清香,小僮撑开伞,伞下半露出一截薄青衣角。 “这雨下的也是莫名其妙,先前还大好的天气……”小僮禁不住感叹。 崔莳也问:“锦衣卫统领,岑安大人,膝下可有两女?小的那个今年几岁?” 小僮满脸惊讶,连忙回道:“公子,岑家二小姐,年方九岁。” 小僮心中疑惑,公子何时这般事都记不清了? 这几天公子也怪怪的,前两月还想尽办法修补那柄扇子,今儿个却又爱不释手了。 时不时拿出来盯着看,那柔如春水的眼神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僮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崔莳也。 崔莳也道:“我遇到了他的女儿,瞧着十六七岁模样。” “十六七岁……难道是鬼神作崇……” 小僮霎时间一张脸褪尽血色,半响,咬着牙怒道:“何人这般无耻,胆敢在公子面前假冒他人。” “她不是会扯谎的性子。” 等等…… 第23章 崔莳也站在伞下,摸索口袋、衣褶,甚至连袖口都不放过,依旧不见踪影。 小僮收回视线,细雨砸得石板路回声清脆,他家公子竟直直地冲进雨里去了。 “公子,公子?你要去哪!?” 僮仆撑着伞,急切地追上来:“出了什么要紧事?” 崔莳也淌过地上越来越深的的水洼,疏雨如绒,润湿了他的发梢,他的鼻尖溢出了汗水。 想来是他见王絮受伤,掏出丝绢时,那物飞了出去。 待他赶回凉亭,已有个青年靠在亭柱上,玄色窄衣,一双眼像半透明的玉,静静地盯他:“崔莳也。” “周煜。” 崔莳也一抿唇,目光凝在周煜拇指与食指并拢夹着的一卷纸条上:“你手心之物,主人是我。” “哦,我当是谁,乱扔秽物。”他展开纸条,轻笑道:“要我念给你听吗?” 崔莳也沉下脸:“还我。” “写得什么情诗?” “干你何事。”崔莳也道。 他不屑和周煜玩什么你争我抢的游戏。 于是开口:“你自可贬低于我,只望你切莫在外乱说,损减我挚友的名声。”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一时失言而损害到王絮的声誉。 “……永铭吾心,较人间无数繁华喧嚣,更显珍贵。” 周煜略过了一堆文邹邹的开场白,一字一顿道:“莳也抄录了那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想你我是有缘的,我们的相遇,仿佛是命运的安排。” “世子前几日身处牢狱之中,却仍是未能学会乖觉。”崔莳也心如止水。 “明日下学,学子间有诗文会,在长安城郊一处清幽之地,你我可一道前去,曲水流觞,赏红桃碧柳。” 一个名字要映入眼帘,几个僮仆凑近周煜,低声耳语。周煜移开目光,收拢掌心。 崔莳也盯着他,不作多言。 周煜扯了下唇:“竟有此事?走,我们也去一趟。” “不过。”他往外走了几步,路过崔莳也时停下来,别过脸欣赏崔莳也的表情,“我倒要看看,你这挚友,是哪家千金。” 周煜慢条斯理的展开纸条,大略一扫,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渐渐冷下来。 宣纸在指尖蹂躏,皱巴巴地揉破了。 他轻声念道:“王絮姑娘。” 周煜抬起头,颇为讥讽地看崔莳也:“原来你这心上人,叫做王絮。” “不是心上人。” “是莳也挚友。”崔莳也道。 周煜的下一句,令崔莳也心猛地一跳。 几乎移不开眼,目光生根似的,一瞬不瞬盯着他。 周煜晒道: “我也有个‘心上人’,唤做王絮。” 第16章 百香楼踞于永宁街畔,乃长安城中商衢之一。街侧店铺林立,飞檐悬灯串串,红彤彤若展身欲翔的火龙。 当下,雨已停歇。 百香楼处城中,唯戌时开放,一时辰后,夜禁起。 王絮只剩一个时辰。 她心中隐隐生起一种预感,今日归去之后,恐有诸多事情将要发生。 或许结局非她身死,便是他人罹祸。 断不可因一时之宠,而误终身之路。 她要亲手及时止损。 前方蓦地传来一阵喧闹之声,硬生生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这百香楼,可有比南王世子新纳的那美妾还要更加动人的美人呐?牡丹花下死——” “嘿!京城之中谁人不知我百香楼的名号?我百香楼的姑娘,绝不可能卖身与你!” “哼!什么破百香楼,我看呐,这里的丫头都是杀人嫌犯,有男人愿意碰你们就该乐得找不着北了。” 中年男人立于门口,气得满脸通红:“怕不是打着卖艺的幌子——” 店东家站在台阶之上,年约四旬,身着深绿衣衫。 她停下了招徕顾客的举动,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诗赋、歌吟、琴弈、书画。此乃我百香楼之艺,岂是你这凡俗之人所能领略?” “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脏了我百香楼的地儿!”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众人纷纷向那男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近日,街头巷尾的路人将那南王暴毙案传得沸沸扬扬,可谓是有鼻子有眼。 据传闻所言,南王世子新纳了一位绝世美人为妾,谁料这竟引发了一场风波。 原来,世子此前在百香楼有个旧相好,听闻世子纳妾后,醋意大发,竟下毒毒死了南王。 这传言越传越离谱,有人说那旧相好是因爱生恨,不甘被世子抛弃,故而痛下杀手;也有人猜测她是受了他人指使,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 一时间,人们在茶余饭后皆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纷至沓来,层出不穷。 然而真相却依旧如雾里看花,扑朔迷离。 男人猛地向前一步,作势就要往里闯,嘴里还叫嚷着:“你不让我看,我还非要看。今日我倒要瞧瞧你这百香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呵呵。” 店东家冷笑一声。 刹那间,立在门口的两个身材魁梧的守卫如猛虎扑食一般一拥而上。 却在这时,忽地有人争身而上。 那人手掌稍宽,指节纤长,那手如灵蛇般绕至男子身后,眨眼间便将其手脚反绑,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紧接着,那人身子稍稍一转,一脚踹向他的后背。 这一脚力量十足,鞋底与男人的后背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男人吃痛地“哼”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我要报官!仗势欺人,店大欺客!” 男人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喊道。 “唰”的一声,折扇开展,陆系舟摇扇轻笑,抬起一指,指向街对面。 只见灯影重重之下,官衙林立,高大庄重。 “仗势欺人?” 陆系舟半俯下身,眼眸里是星点笑意:“谁在包庇杀人犯?你猜猜,百香楼背后之人是谁?” 男人早听说了些传言,此刻吓得抖如筛糠,陆系舟一松手,男人灰溜溜地钻进人群,引得一阵哄笑。 前方湖泊边伫立着一个伶仃的身影, 男人行色匆匆地走过去,那个身影却忽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男人脚步一顿,登时羞怒交加:“你这卖肉的小白脸,竟敢挡老子的路!” 那身影却不为所动,静静地站在那里。 剑刃“噌”地一声出鞘,寒光闪烁,直直地映出男人布满冷汗的脸。 “没杀过猪。”青年缓缓开口,音色疏冷,双指在剑锋上擦过,目光平静如水,“前几日杀人刚从牢里放出来。” 男人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眼神中多了一丝惊恐与慌乱,“你……” “别怕。”周煜微微侧头,轻声道,“这里人太多了,我只是有话跟你说。” 周煜凝眸望向站在人群中的王絮。 她围着新绿披风,拔却冗余发钗,头上仅余一银色步摇,于月色之下泛出粼粼光晕。 她静立于一袭青衣的徐载盈身畔,二人仿若一对璧人。 周煜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刚才的威胁从未发生过:“世子纳的可不是美妾,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男人满心无奈,欲哭无泪:“是是是……” 他实在不知怎会碰上这么个疯子。所幸那悬在脖颈处的剑稍稍移开了几寸,男人如获大赦,脚底生烟,正要拔腿逃跑—— 青年的话如悬剑,冷且危险。 “复述一遍。” “世子……” 男人强忍着屈辱,抬眼间却见一人穿花拂柳般而来,那人身影轻盈,发丝飞扬,宛如画中走出的仙人。 来人身上淋了一身的水迹,显然是淋了一场雨,不住小口喘息,似乎是在匆忙赶路之后的气息未匀。 “欺负平民百姓算什么本事?” 崔莳也握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硬生生地将剑往下挪开。 崔莳也心中陡然生出怪异之感。周煜竟如此轻易地顺着他的力道,松了手。 周煜慢条斯理道:“他亵慢你的‘挚友’。” “什么?” 崔莳也顿时松手,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眼瞅着剑刃又贴了上来,男人咬牙切齿道:“小人,小人从未认得什么女人……除了家中老母,无甚女子与小人交往,何来‘亵慢’一说。” 周煜收回剑,挑了挑眉:“果然。” 似乎只是为了说这一句“果然”,周煜斜睨一眼那男人:“还不快滚。” 那男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人群中。 崔莳也皱眉道:“你在耍我。” 周煜说他认识王絮,且要带他去看一场好戏,地点就在百香楼。当即命人备下马车,架势要走。 第24章 崔莳也心中疑窦丛生,岂会轻信于他。 仅因他人空口几句妄言便信以为真,那自己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之徒。 他在凉亭里待了一刻,想了许多。 若是周煜蓄意刁难王絮,将她带至百花楼。而己若不至,那王絮岂不是一人孤立无援。 周煜一个纨绔子弟。 不知王絮遭遇何种困境,或受人欺辱,或遭人算计,皆未可知。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赶来。 由于时间紧迫,还未及回家备下车马,僮仆只得撑着伞,主仆二人就这样在雨中疾行,走了一个时辰,两人俱淋得很是狼狈。 周煜不甚在意,上下打量崔莳也:“我是不是在耍你,进去一看便知。” 崔莳也气极反笑,面眉头紧蹙,一甩衣袖,当即转身就要离开。 周煜好整以暇地看他:“你不进去,我可进去了。” 王絮一行人却早已被店东家迎了进来。 百香楼宽敞的大厅内,一人一张桌案,围了一张舞台,有一女子提起八角琉璃灯,正款款起舞。 灯壁之上,绘有斑斓图案,她裙裾舞动,明暗流转间,花鸟鱼虫从壁上跳跃而出,跃于她裙摆之上。 王絮细看了她几眼。 进屋后,徐载盈的目光多次在这舞女身上停留。 “听阿母说,几位今日英勇不凡,小女子星来特来侍奉,愿能为诸位解去些许疲惫。” 一人走来欠身行礼,腰间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带,圈住罗银线编织的团花纹粉裳。 王絮一指台上人:“这人是?” “前几日招进来的姑娘,嫣娘,今夜是她初登场的日子。” 星来为三人各斟上一盏酒,取过一旁的琵琶,落于垫上,调试数下琴弦,随后开始弹奏。 她轻声问道:“三位贵客,可觉得舒服些了?” 星来不仅能歌善舞,还精通诗词书画,与王絮谈论起来,头头是道,见解独到。 陆系舟放下杯盏,肩膀向后收,抬起下巴。 “想不到你竟读了许多书。” 这话没点名是谁,王絮话锋一转,看向星来:“若我赎你,你可愿意?” 星来当即摇头:“谢娘子好意。” 王絮目光殷切:“‘自由’一物,最为可贵,你若愿意,从今往后,不必再学这些侍候人的物什。” 星来行了个礼: “于我而言,荣华富贵不过南柯一梦,我心归处,即是自由,往后我或许寻个良人嫁了,或许在百香楼做教习师傅。” 继而,她又微微垂眸,轻声说道:“可当下,我心所向,就是这平静的生活,为人奴婢也好,星来不愿离去。” “夫人,你这身份适应的挺快的。” 陆系舟漫不经心地抬眸,屈起指节,徐徐地一下一下轻敲木案: “这么快就学会对她人指手画脚了。” 王絮端起酒盏,饮了一大口,杯盏空了,又斟满,颊上染上一层微醺的红。 “不要贪杯。” 这道音色有些幽徐,像是夹着冰茬的水在溪边淙淙流过。 叩响木案的“哒哒”声停了瞬。 陆系舟移眸至徐载盈一侧,晒笑:“你也爱指手画脚?” 徐载盈鸦青长睫下眸中淌过些许涟漪,被遮在阴影里,像是深海的鱼,一眨眼,就游得远远的。 王絮执酒盏的手微颤,敞开的披风下,露出上衫,胸襟处真丝织的锦缎勾线松垮,里衬暗红未消。 血迹已非初时的鲜红,转而暗沉,似经时光夺去部分生机,呈近乎干涸的褐色。 像一把淌血的刀锋,剜着他的心。 胸襟在颈部的下缘,大略于锁骨之位。 尖刃瞬间便可切入肌肤,殷红的鲜血会如决堤之水般喷涌而出。 此后,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举动,皆会加剧伤口疼痛与出血之状。 人的生命,真如风中残烛,脆弱易逝。 当时,他一剑刺向她,要是没及时松手,她会死,会死得很疼,很痛苦。 王絮素擅伪饰。 她的柔弱、悲戚和令人怒其不争的愚钝,皆恰到好处,令人心生怜意。 有时,徐载盈亦不禁疑之,究竟王絮是真步步为营而算计他?还是这都是他的错觉? 在王絮眼中,他才是个从天而降的恶人吧? 他自我中心的“善意”,忽视她意愿的强加,他自诩尊重于人,实则骨子里仍带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想来想去,徐载盈觉得,她大抵是厌他的。 幸好,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第17章 前道坎接过,王絮遂拢起话头,几人时而谈古论今,时而吟诗对句,氛围甚为和洽。 “将至夜禁之时,此处可否留宿?”王絮轻声问道。 此时,喧嚣渐次息止,灯光亦趋黯淡。周遭的脚步声杂沓,人们皆向楼梯上行去。 星来略一思索,而后微笑着回答:“自然可以。百香楼的住所分作栖居与悦居两类。栖居位于楼上,虽无后院景致可赏,然亦有其独特之处。” 说着,星来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楼梯,“凭窗远眺,可览远处熙攘街巷。” 王絮顺着星来所指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楼梯蜿蜒向上,扶手以红木制成,雕刻着繁杂花纹。 客厅人丁寥落,仅有几个舞女在清扫客厅。那唤作嫣儿的舞女正将杯盏逐一归拢,小心翼翼地收进藤编筐篓之中。 王絮将目光投向陆系舟,微微颔首:“你说呢。” 陆系舟身为大理寺少卿,难保这些人曾听闻过他的名号。在她决意要来百香楼之际,他们三人便换好了便装。 “悦居。” 陆系舟站起身,四人一同来到后院,只见东西两条回廊,相互衔接,环绕起一个呈半圈形的院落。 后院花园里,花香馥郁四溢,绿树郁郁葱葱。其间尚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亭子,亭子里规整地摆放着石桌与石凳。 廊顶之上,绘着花鸟争艳的雕花吊顶。地面铺就着木质地板,人行走于其上,会发出轻微的“咯吱”之声。 “怪哉。”王絮环顾四周,蹙起眉头问:“栖居,悦居价格相差无几,这处风景甚佳,可却无甚几个人。” “夫人,你倒是有所不知。” 陆系舟微微摇头,喟叹一声,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感慨,仿佛回忆起了往事:“这处原是京城最大的藏书院,供养了一批流浪儿。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几近一半的书籍,守书的孩子亦被困在后院……” 王絮眨眼的动作慢了一瞬,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预感。 那岂不是全被烧死了? 陆系舟顿住,未再继续说下去,星来见状,接过话头: “丞相大人实乃大善人,他出资修复了此处,又收养了一大堆流浪儿,教我们学艺以养活自己。” 星来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对丞相充满了敬意。 陆系舟轻捋衣袖,缓缓说道:“丞相大人费心了,此处可谓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真真善人也。” 王絮听出了他这看似恭敬却又透着几分嘲讽的话。 再看徐载盈,他拢着一身月光,眸光冷了几分,“你少说些话好。” 陆系舟却不以为然地一笑,眸色温润,红唇张合间,像是白玉石榴切开的籽粒,鲜红晶莹,洇着几分滢澈。 “我少说些话,有些人就能多说些了。” 陆系舟专把这些话讲给王絮听。 丞相如此大兴土木,这般奢华,不过是打着善人的幌子罢了,这背后还不知是怎样的铺张与奢侈呢。 百香楼盈利颇丰,每关停一日皆是巨大的损失。 既如此,明明涉案却为何未被关停,如今有了缘由。 原是这百香楼与当今丞相关系极为匪浅。 他在朝中多方斡旋,竟使得短短三日间,百香楼又重新开门营业。 陆系舟随手指了一间,淡定道:“我们就住这间,正对小亭,推开窗棂可观人对弈。” 星来讶异地投来一眼,“实不相瞒,百香楼前段时间涉了件命案,主顾少了些。” “与这房间有何干系?”王絮明知故问。 “这正是涉案之人先前居住的房间,大理寺卿亲临,查探了一日,我等亦打扫了一番,确保已无什么祸患,可……总归是有些忌讳的。” 王絮问:“那人是客人?” 星来苦笑:“是楼里姑娘。” “这里人多口杂,快要夜禁了,三位不若明日再来,到时星来细问过阿母,再将这事细细讲来。” “你们……要三人同住一间?” 百香楼门外,灯火阑珊,店东家却不是在迎客,而是在截客。 “世子是楼里的老主顾,按理说我不应阻拦,不过,百香楼近日有些事端缠身,待清理了此般阴霾,吾定当亲自上府赔罪。” 第25章 崔莳也原想跟着周煜一道进去,不想店东家认出了周煜,将他与他身旁的小僮三人一并阻拦在门外。 他们在后院围墙边转了一下。 有个小洞,以他们的身骨钻不进去。 周煜一拍手,旋即便隐没在人群之中,留下崔莳也一个人站在大街上。 小僮伸出手指,向远处一指,满脸惊讶地说道:“快夜禁了,那不是岑大人,他怎么会在这?” 岑安一袭黑衫,身姿挺拔,站在河岸边。 崔莳也亦认出分散在他周身的几人,他们皆身着寻常百姓的服饰,身形矫健,似是习武之人。 “公子,我们要上去打招呼吗?”小僮问。 毕竟岑安是太子殿下的人,而太子殿下是公子的亲侄子。 崔莳也摇头,目光从岑安身上收回。 小僮道:“我忽然想起,岑大人家不只一个二小姐。自他大女儿离世后,岑大人资助了许多女子入学读书,指不定,王姑娘便是其中之一呢。” 岑大人的大女儿已然离世,小僮听得公子提及有十六七岁的姑娘自称是岑安女儿时,顿时气愤难平。 然而,待其冷静下来细思,这“女儿”之事,的确颇具门道。 他知晓公子来此是为了寻人,遂道:“公子,此处是丞相的地盘,没人胆敢在这寻衅滋事的。” 换言之,你欲寻之人,安全无虞,不必为其忧心。 原本周煜离去,崔莳也不必担心王絮安危,可岑安出现,令崔莳亦心生疑窦。 ——这一处竟出了案子。 崔莳亦在外伫立了两刻钟之久,佯装作漫不经心地踏进大门,只是身边小僮因年纪过小被阻挡在了门外。 悦居后院,王絮与星来两人站在门扉处,目光正对着一处小亭。 星来双手交叠于身前,轻声说道:“一会儿有姑娘会为娘子提些热水来。” 王絮闻声转过头来,问道:“这些体力活,也是你们做?” “百香楼除了丞相大人派的守卫,皆是女子,这些活计,男子做得,我们一样做得。” 王絮踏进屋内,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实木打造的屏风,其上篆刻苍松翠柏,枝干挺拔,将房内一隅遮蔽。 她行至屏风后。 一方阔地呈现眼前,中央置一浴桶。浴桶不远处,床铺齐整,锦被绣衾叠放有致。 王絮整个人隐在屏风后。 她摸向屏风上凸起的山脉,沿着脉络游移指尖。 “这位娘子。” 屋外星来软和的调子传来,声音虽不高,却掷地有声。 她竟还没走。 星来的声音再次响起:“若您走投无路,可留在百香楼,从头教起也是可以的。” 王絮指尖稍一停,问:“为什么?” 星来依旧站在门槛边,一动不动。 王絮透过一方窄窄的缝隙,仅能瞧见一个笔直的影子。 那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音色却很清晰:“我爹嗜赌欠了一屁股债,爹娘教养不了我,把我送给了已有一子的夫妻。” “寄人篱下,还是丫头。小时候,吃口饭都要看人脸色,讨家中少爷欢心。” “她们对你不好?”王絮问。 想来是陆系舟的态度,令星来暗生些心思。他虽称她为夫人,却将此忌讳之屋予给她住。 王絮与他们二人并不亲热。 叫星来看出来了。 “对我很好。”星来微微一笑,“可这其中滋味,只有我知道。这几年,我寄回了些月钱,权当回报。” 王絮对她点头,以示理解。星来见状,微微欠身,然后转身离去。随着门轻轻掩上,影子也消失在了王絮视线中。 与此同时,东边回廊。 崔莳于后院中徘徊辗转,忽见一人伫立门外,当下便疾步上前打听:“……姑娘,可见过一个披着绿披风,长发及腰的女子?” “西边第三间。”这人一边叩门,一边回答。她的声音很清脆,却又带着些冷漠。 “谁。”门内一道男音传出来,莫名有些耳熟。 崔莳微微一怔,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但他既已得了答案,此刻他正处于东边回廊处,旋即便往回走。 此时,听得身后那女子嗓音沙哑道:“是我,星来,你们今日不是来打听那个案子?我又想起了些新事。”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悦居西边第三间。 王絮按了下屏风上的一个小木堆,顷刻间凸起的木堆陷了下去,四周全无动静,她复又按向别处,那木堆竟又缓缓升了上来。 这是一个按错便会还原的机关。 王絮反复按动半晌,仅知第二步需按在“湖泊”上,她决定先放下这个谜题。 她推门而出,沿着西回廊往深处走,那是一条半圆相接的路,不多时便到了东边。 尚未叩门,一阵浓厚的血腥气扑入鼻腔。 王絮一推,门嘎吱一声推开了,一人闻声转眸,失神地望着她。 星来跌坐在地上,双肘贴紧身侧,咬住下唇,吞咽齿间溢出的血水。 她木然地凝视着王絮,翕动的唇惨白无光,胸襟处血肉模糊,烂了个大窟窿。 王絮心中明白,她活不成了。 殷红的血液顺着剑锋淌下。 徐载盈以锦帕擦拭剑锋,剑上愈拭愈淡的血色,衬得他细长的指白皙分明。 徐载盈的动作很从容,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抬眼看向王絮,音色淡然:“这人是个亡命之徒,为同伙放风。” 发簪顶端的玉石折射月光,乌发淌在银河中,他眼睑柳叶似得弯下,整个人不染纤尘,像是冬日洁白的初雪。 王絮关上门,凝他:“要我如何做?” 徐载盈回望她,她离星来几步远,站在一个巨花尊边,神色正常,脖颈上映上一团花枝的疏影。 “南王案凶手就在百香楼中,我已唤岑安封锁大门,先前每个出去的客人皆有锦衣卫相随。” “你只需照常,像个寻常客人就好。” 徐载盈的语气平静如水,是王絮憎恶的,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平静。 王絮原路走回西回廊,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站在门口,两桶水置于门槛边,冒着热气。 她递给王絮一套衣服:“星来姐叫我给你。” 王絮手腕一转,捏紧了一片衣角。 软缎裙衫置于手心,微微温热,有股涂满桐油的木香,王絮瞬时思及星来坐于锦垫之上,素手轻拈,拨弹琵琶的模样。 原来看到她伤口的,不止徐载盈一人。 第18章 崔莳也循着来时路,绕回客厅门槛处。方欲往西回廊而去,忽见一女子,臂间夹一套衣裙,双手各提一桶水,径向西回廊而去。 他趋步上前,帮忙提起一桶。 “你住在何处?” 她倒也不扭捏,落落大方道:“谢公子,西边首间。” 崔莳也怔了一下。 王絮不就住在第一间,难道他将东边误听为西边,王絮是东边第一间? 他在西一间放下水,绕回东边,于第一间叩门,出来的人是一个壮实大汉。他复走回西边。 在西一间门口犹豫了一刻,还是抬臂敲了门。 屋内蓦地传出一声清越女声。 “谁?” 她的声音有些幽涩。 是王絮。 崔莳也瞬时僵住,不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在此处的缘由。 良久,他双唇抿成一线。 屋内传来水声滴答,崔莳也心中一紧,正欲推门之际,门径自打开。 “崔莳也?” 王絮见是他,手里动作一停。 她捏着一块棉布巾,头发包于布里,绞干水分。顷刻之间,四溢的玫瑰香笼住了他。 崔莳也心重重地跳了下。 两个字从齿间不带思考跃出。 “你怎么在这?” 她身着涧石蓝锦缎长袍,濡湿发梢淌下大颗珠线,发尾处无意间沾了枚玫瑰花瓣。 她面颊像是澄莹的玫瑰露,逐渐由红转棕。 崔莳也只觉食了一匙玫瑰露,遍体生凉。 他下意识转动手腕,可团扇他放在了小僮手里,抬起衣袖,遮住双眸,羞惭地转过头去。 男女授受不亲。 崔莳也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青砖围墙上,青年对出口型,唇齿间捻了这句,反复琢磨。 他身后是静寂的永宁街畔。 灯光幽微,投向铺开的水面,转为银与黑相融的河流。 周煜坐在围墙上,绿瓦一片压着一片,像鱼鳞一样紧密排列。他手捏着一块瓦,掰碎在手心,雨后潮湿泥土气息顺着指甲盖攀上鼻尖。 他叉起腿,脸靠近手肘支在膝头,眸光自站在廊吾下的青年移开。 崔莳也,好一个无趣之人。 第26章 除却二人阴差阳错于回廊间错过此节,其余诸事都甚是无聊。 为何不上去吓王絮一跳呢? 若换作是他,定会躲在廊柱之下,待她出来,以剑抵住她的下巴,再道:“大叫的话你便死定了。” 周煜抬起左手,先是“叮”的一声,短暂停顿后,又是“当”的一响。 手腕之上,红绳滑落至臂肘处,串好的铃铛响了两下。在月光下,不复初时明艳,些许丝线微松。 “真是……折磨人。” 没兴趣再看,他跳下了围墙。 百香楼大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书“夜禁,暂歇”。更夫敲打锣鼓,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门缝透出的灯光如同闪烁的微弱星火,映亮岑安的双眸,他在台阶上踱了两步。 一个玄衫青年携剑,一步一步趋近他。 他平静道:“周世子,夜深露重,多加衣物。” 周煜停下脚步:“你不拦我?” “周世子消息灵通,我等岂敢拦你,你也是为父报仇心切。想来便是陛下,亦不会加以阻拦。” 岑安倒不惧他入内。 百香楼外被围得严严实实,一旦有任何异动,锦衣卫便会即刻出手。 周煜垂眸盯着自己衣摆处的褶皱:“陆系舟也一并来了?我要见他。烦岑大人为我开路。” 岑安皱眉道:“属下有要紧事。” “岑安大人,你既接了陛下命令,彻查我父亲一案,又负责保护我。我如今并非对你下命令,而是协助你查案。” “不过,你若不听从我,恐生变故,届时你为官之路或许会横生枝节,你当思量清楚。” 岑安微微一怔,一向玩世不恭的周世子,何时说起话来,软硬兼施了? 陛下一直对南王存有谋反之心的疑虑,故而派遣了几个探子,在南王府充当线人。 这本是众人皆心知肚明却不可言说之事。 前段时日,竟接连死了两个探子。 徐载盈“惩戒”了一番周煜之后,正准备迎接南王的报复,未曾想,南王却突然死了。 岑安正了神色,却见眼前的青年一笑:“你若再不听我的,我便要大喊大闹起来了。” 岑安瞬间冷下脸来。 然而,当听到周煜的下一句话时,他的脸上瞬间涌起如泼墨一般复杂的情绪。 他怔怔地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那当初你为何不说?” 周煜垂眸,伸手抚平衣摆上的褶皱,布料攥在手心,一针一线,缝合细密。 平时他是没闲心关注这个。 周煜虚张开掌心,拢住一手冷月:“自然是……愧悔满溢,竟至难以言说。” 悦居院内,夜色清新,皎洁如银,王絮推开门,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眼前的青年局促不安地站在门槛边,双手微微颤动,王絮出声喊道:“崔莳也?” “是我……” 崔莳也眉眼染上一些薄红,额角出了一层薄汗,瞳膜上一星讶色凝成霜雾水汽,似乎是青玉的断面。 他褶皱的衣袖上布满了湿痕水迹,清丽中夹杂些窘态。 崔莳也声音有些闷哑:“你没事吧?” “先进来吧。” 王絮见他还呆在原地,隔着衣袖,拉他的手腕,将他引了进来。 崔莳也如同一只受惊的鹌鹑,脚步轻缓,身体微微颤抖着。他差点摔倒,踉跄了一下,总算进了屋。 这也有点过于愚蠢了吧? 这啼笑皆非的举动,分明是是李奉元会做出的事。 李奉元都比他大方! “我在此处办案,事急从权,崔公子不必在意男女之防。” 崔莳也闻声垂下手,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讶:“百香楼,是南王案?” 怪不得周煜认得她。 周煜此人,一贯玩世不恭,飞扬跋扈。见他与王絮交好,纯心耍弄二人于他而言乃是常事。 王絮才不是他的心上人。 “ 南王案的凶手,曾于此地停留。我来此查探她留存的踪迹,看能不能发现一些线索。” 王絮未曾告知他,徐载盈经由一些手段断定,凶手现今就在百香楼内。 崔莳也眉心一跳:“ 她竟然,曾经就住在这间房?” 他立于门边,身后红木高几之上,摆有一巨花尊,生出数根枝头。 一时间阴翳拢在他身上。 崔莳也直了身子,正了神色问:“你与周煜,可有交集?” 身后的巨花尊中,树枝疏旷,花蕊峭立。 花未开全者,绯红如丹,恰似胭脂轻染,花开全者,红色由浓转淡,有如初晨明霞。 崔莳也以指腹抹去脸上的细汗,循着王絮目光转身,深绿浅粉的花影衬在他眸中。 他一怔神。 烛火煜煜,伊人绰绰。 崔莳也生得极为好看,单名一个“滢”字,倒也与己贴切。 只是,他却有些像一个人。 崔莳也微微仰头,看着那满树繁花,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惊艳之色:“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初见之时,惊艳万分,再见之际,依旧动人。这是西府海棠?” 王絮不回答他,绕过这话题:“应是。” 崔莳也把枝头压在掌心,极轻地一手细拢住花瓣:“周煜无恶不作,为人张狂至极。你若是碰上他,务必小心。” 他的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娇俏的花朵。 晋时,西府海棠因生于西府而得名。 其处深宅官邸,韵致独具,不与群芳争艳,恰似单恋之人,静守一方,不求回报。 故而,称之为西府海棠,象征无怨亦无悔的“单恋”。 王絮微微摇头,“我与周煜,不过泛泛之交,不足挂齿。” 两人静静地站在花下,烛火摇曳,花影婆娑,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 “他无恶不作,我也是怕……” 崔莳也一通解释,见王絮颔首看他,一停。 她漆黑的瞳经由烛火照亮,崔莳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身在层叠花影下,面颊晕上层薄薄的红。 崔莳也抛却了廊下偶遇,小亭对弈的事。 二人相识仅两日,似未熟稔至此。 咬牙含糊道:“莳也擅自前来,恐是要为王姑娘增添负担了。” “不知公子可否拨冗为我解惑?” 王絮腹笥不丰,学识架构颇为凌乱,先前往见徐载盈,正是期于他处求得解开这屏风秘密的要诀。 此乃下下之策,非万不得已,她实不欲请他。 她可使他知晓这屏风一事,然须待她将事情摸透之后,方可令其知悉。 可她才浅学问有限,欲破迷局亦难觅径,心余力绌思绪殚竭。 王絮未料,方入徐载盈的房门,竟见一个淌着血的人半卧在地,睁目而视,眸里扑朔的烛火明明灭灭。 人的生命,真如风中烛火,脆弱易逝。 “幸甚至极。” 崔莳也随王絮行至屏风处,只见王絮手指先按于树木之上,复又按至湖泊之处。 “崔公子,南王一案,涉案之人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人人皆被疑云笼罩,可究竟谁是忠良之士,谁又是包藏祸心的奸佞之徒?” 王絮按下两处,木堆与湖泊缓缓陷落。 崔莳也亦上前摩挲木质屏面。 王絮又一指摁于花草,陷落处还原上来:“此处机关,唯你我二人知晓。” 她转身回眸,定定与崔莳也对视。 发丝涤上鲛绡般乌亮的月华,一滴水珠自鬓发敲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手腕一凉,水汽湿润地爬向手心的纹路。 崔莳也匀下气息,收回手,压下手腕。 “崔公子,倒是我将你带累进来了。”她弯下眉毛,语带愁蹙。 一瞬间,崔莳也没时间防备了,他心中的疑惑化作她发梢的水珠,流走了。 “人人皆有嫌疑,却又难辨忠奸。” 崔莳也移开两步,睫毛不安地颤动:“姑娘放心,此时我会守口如瓶,在局势明朗前,莳也定不会贸然行事。” 王絮似乎笑了,“总有拨云见日,真相大白的一天。” “莳也在屋外偶然看到了岑安大人。” 他对王絮言来办案,不足为奇,他怀疑王絮是岑安资助的义女。 王絮先前言家贫,实乃自谦,观其披风与内搭,皆用上佳织锦缎制成,竟使诸多名门子女相形见绌。 “我与他之间,是——” 王絮正要回答,忽闻廊庑之侧传来一连串脚步声,既轻快又急促。 二人对视一眼,王絮走至门前,崔莳也踱至屏风深后,方才站定,门扉忽地敞开。 他透过屏风边缘,紧紧盯着一道半大的影子。 再一转眸,羞惭地移回视线。 热气袅袅升起,身后是浴桶。一边的地上,衣裙层层叠叠,绣纹精美。 第27章 是王絮换下来的。 崔莳也有一瞬间的晃神,强逼着自己转头。却见那屏风镶嵌的铜镜里,倒映出他近乎狼狈的模样。 “姐姐!” 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女童,身穿浅蓝衫子,快步走进来,尖尖的脸蛋,玉立亭亭。 “想来想去,我只能投奔你了!”她一下扑进王絮怀中,抓紧她大腿。 王絮蹲下身,平视她:“青儿?你这半大的孩子,怎生进来的。” 她是岑安之女。 前些时日,岑安带着她与女儿一同在外用饭,她女儿生得水灵灵的,扎着一对辫子,活泼爱动。 崔莳也记得岑青是岑安的二女儿。 果真,他猜的不错,王絮是岑安的女儿。 “自然是钻狗洞进来的。”岑青睁大了眼:“我爹、我娘恨不得将我整日关在身边,我故意装睡,打开马车车窗,爬了出来。” “爹说,今日之事,若办得好,今晚便接你回家,否则便明日接你回家。” 南王一案,背后必定牵扯出大案子。 此案一结,王絮是回不去家的。 “你来此处作甚?” 岑青眼眸一亮,上前一步,双手背在身后:“自然是为了我‘姐姐’——” 未几,又是一阵敲门声袭来,屋内一片寂静。 “是我。” 徐载盈的音色一向偏冷,脚步声远了几步,他的声音自听起来像是水击玉石的声音。 崔莳也站在窗棂边。阴影打在他脸上,窗外伫立着一个疏冷的身影,长发如瀑,他稍一颔首,手落在剑柄上,剑柄上镶嵌宝石。 岑青吓得脸色惨白,小声道:“姐姐,我不能叫爹爹抓到。” “我躲进床下。” 岑青提起裙袂,飞快地向后小跑。 糟了。 崔莳也躲在屏风后,若岑青一过来,必定会被发现。 他藏身于此,一旦被人察觉,定然免不了一番盘问。他已然答应了王絮,不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 崔莳也迅速扫视四周,唯有一处浴桶可作遮掩。 “砰”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甚为响亮,打破了寂静的夜,伴着流泻的水声响彻室内。 崔莳也一咬牙,借着这声音,钻入了浴桶中。 一阵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过去,岑青也躲到了屏风后,脚步匆忙,似乎是钻进了床底下。 水漫过衣裳,肌肤上有了凉意,长发大半截湿漉漉得,一旦他站起,会一滴一滴淌下水珠。 崔莳也呆在水里不敢动。 这是王絮曾待过的地方。 王絮伸手推倒了高几上的巨花尊,插花的水瞬间溅落在地。 水花四溅,如同绽放的短暂烟花,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狼藉。 门扉震动,乍然打开,肃肃林下风,月清光冷,徐载盈发尾被风掀起,眉梢写尽冷淡。 两人静静对上一眼。 他轻拢起衣袖,剑向里收,殷红的血自剑锋淌下,在门槛处积蓄个小血泊。 他又杀了人。 王絮又想到星来翕动的唇,眸中扑朔的烛光。 现下,她的尸体应当已经冷了。 月色下,徐载盈的肤色像是半透明的滢白玉,唇红如血,几近病态至濒临死亡的程度。 他静了几息,才慢慢道:“有人在里面?” 王絮湿了半身,衣襟以下,涧石蓝的颜色一深,变得有些青绿。 她站在花团锦簇的碎片中,发梢正滴水,闻言退了两步:“打碎了花瓶。” 徐载盈按剑的手一顿,他进了屋,绕过那一片花枝,扫视屋内:“检查过房间吗?” 王絮道:“没有。” 她挪开脚步,先行走到屏风后,去推开窗棂,下觑一眼,正对上崔莳也的眼。 他手紧靠在浴桶上,浑身剧烈的颤抖。 脸颊上是如烟的粉霞,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是泪是水,薄薄的眼睑,像蝴蝶一样不住扑闪。 见她看他,崔莳也咬住唇,转过脸,似乎有些委屈。 王絮蹲下身,轻叩了叩桶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衣裳,徐载盈靠近屏风,抬眸,正要扫一眼。 王絮站起身来,身姿挺拔如松。她迎着崔莳也震惊的视线,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慌乱。 捏着衣裳的手微微一松,衣裙便松松散散地落在了浴桶里,发出轻微的“噗通”声。 第19章 崔莳也觉的此声愈为熟稔。 出声的人,正是先前为他指路的女子寻找之人。 徐载盈穿过屏风,先是扫过床幔,而后目光凝在浴桶里。 水上飘着大瓣玫瑰花,嫁衣如火般绚烂,静静地浮在水上。 徐载盈走近,只看一眼,长指抚上剑柄。 绛紫剑穗一转,剑刃“铮”的一声出鞘。 剑刃锋利,寒光凛冽,剑风似星,流光溢彩。 王絮心中倏然动了一下,她微微侧头,轻声道:“出来吧,青儿。” 徐载盈指骨一松,收剑回身,抬眸凝了王絮一眼。 涧石蓝的衣裙,平静的面容,她静静的伫立,敞开的门透进风来,她眸中覆着藤黄的灯火稍稍一晃,向前走一步,唇上洇的水光愈发红润。 先前他在窗棂上,窥得了一个高大人影,以为是杀手,才冒失进来。 可世间虚虚假假,如云如烟,真伪难辨,何人能知? 谎言生长在怀疑的土壤,他行事不喜解释,可能引她误会了什么。王絮疑他,怕他,欺骗他,也正常。既然她刻意隐藏,他也不必拆穿她。 “咕咕咚咚”一阵响,床底突然爬出个小人。 岑青心如擂鼓,紧张不已。 她张了张嘴,本想喊太子哥哥,可一想到今日是来探案的,便赶忙说道:“求哥哥莫要告知爹爹。” 徐载盈沉默地看她一眼:“你爹没守在门口?” 否则,她断不可越过岑安,入此屋中来。 “我……我看到他和周世子一道进来了。”岑青急忙回答,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门口。 岑青不过是个孩子,徐载盈不愿她掺和进这复杂的局面中。 他轻声唤了岑青出门,那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岑青懵懂地跟在徐载盈身后,来到墙边。 徐载盈神色冷峻,将岑青交给轮守在那里的锦衣卫,郑重交待两句:“看住她,不得有丝毫差错。” 锦衣卫先是一惊,随即恭敬地领命,挺直了身躯。 他转头提住岑青衣角,语带责备:“青儿,你乱跑什么?好好跟我待在一起,这种事,别瞎掺合。” 岑青站在原地,不乐意地蹬脚。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徐载盈原是去找岑安,心念忽地一动,改道而行。 徐载盈来到王絮房门前,抬手敲门,门甫一打开,他踱到屏风后,地上多了一滩水渍,自浴桶蔓延向窗棂。 已经出去了……? 窗棂外冷月窥人,庭院寂寥。 徐载盈移开眼,淡淡地问:“你房里方才有人?” “有。” “……”他眸中缓慢暗了,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我前几日认识的人,他也在太学中,见我在这里,来找我说说话。” 王絮转眸与他对视,若无其事地要将这遭话茬接过。 徐载盈看着她没说话,转身向门外走去。 王絮跟出来送他,二人始终隔了一个身位。 他面无表情向前走,在门槛边停下脚步,再看她一眼。 “你认定他是你同窗?真凶精于易容之术,手下亦略通皮毛。” 什么同窗,需躲在浴桶中? “他是。” 见她斩钉截铁,徐载盈抬步走出门,两人一同站在廊庑下。 王絮绝非愚钝之人,有自己的判断。 他该给她一些信任的。 “我在军中待了十年,许多事,皆如沙场上的风云变幻,难以捉摸。” “娇养呵护人的心思,过去不曾有。” 徐载盈碾碎了口中的字字句句。 一句话,在口中辗转了几回,才道:“这身衣裳,是先前那个乐师给你的?” 四下唯余萧萧风声,寂静得像是霜降于绿叶之上,旋即消融。二人相隔一身之位,背月而立。眸中无半点色彩色,星光亦不得见,唯余一片漆黑。 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徐载盈拢在黑暗中,道:“四处皆有锦衣卫,若有何事,便有人来帮你。” 王絮退一步,立于碧清月光之下。那月光经树冠筛滤一遍,疏疏洒落。 她听明白了。 前两句话是告诫她,不要对二人的关系,抱有像情人那样百般呵护的期待。 后一句,他这是在警告她,这院里,自己没有什么“自由”。 剑柄在怀中微微发热,王絮应声道:“知道了。” 徐载盈呼吸微顿,转身离开,他早听岑安禀报了王絮在太学中的一举一动,知道她有个“红颜知己”。 第28章 岑安报给他听时,尚有些惴惴不安。 他大女儿去世时与王絮一般大,因此,他话语间是有些怜惜王絮的。 “殿下,花香蝶自来。此事,也未必是……” 那时夜深人静,珠灯下奏折堆叠,他正提笔写下谏言,闻言指骨一顿,抬眸看岑安。 他有怪她? 半响,这话到底没说出口,他按下眉心,有些疲惫:“你说的很对。” 岑安不信,还要再劝…… 大意便是,到底是自己满腹心机,故而方常觉旁人别有图谋……? 在徐载盈看来,这些都不重要了。 无论王絮真乃败絮其中,亦或当真粗陋无知,他皆不复为其蒙蔽,遭人愚弄。 思绪回转,徐载盈蹙起眉,转眼间,就沿着西回廊,走到尽头。 陆系舟的房间传出声音。 “周煜,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都耽搁多久了?”陆系舟打了个呵欠:“你干脆从前朝暴政时说起便是了。” “此话须从两年……抑或十二年前说起,颇有些冗长。若没下酒的菜,我实不愿再说。” 周煜漫不经心地捏着嗓子,一字一顿。 岑安有些急切:“周世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陆系舟一手托住下巴,“周世子,你缠住我们,不会是另有所图吧?” “她死的时候,和我说,她想吃桂花栗子糕。” 岑安脸色骤变,由青转白:“你再将十二年前的事,复述一遍。” 西边第三间,王絮在高几下蹲下,抽开木屉,一张布巾包裹着一柄银簪,她停了一瞬,手心一推,合上木屉。 “崔公子,连累你了。” 她早知徐载盈必定反程,于是叫崔莳也自水里出来,到窗棂边走上一程,再躲回床底。 她在徐载盈进来前,擦干了浴桶到床畔的水线。造出人已经跳窗逃跑的假象。 崔莳也湿了一身,水迹自床畔成线,弯弯绕绕,他站在一堆碎片处,俯下身捡起一束花枝。 “无碍,莳也反倒以为此般经历甚为惊险刺激,此生恐难再有二次这般奇遇。” 崔莳也身上的锦袍被水浸透,水珠顺着衣角不断滴落,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 王絮递出手心捏的布巾,“这是我用来擦头发的,崔公子,不若你先拿去,把头发擦干。” “权宜之计,崔公子不必担心。” 崔莳也心戚戚地跳了一下,心中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他稍一转身,抬手花枝,遮去脸上羞惭:“我贴在地砖上时,听到了下面有水滴声,虽然微弱,可,若是实心的板,怎会有水声?” “既是藏书之所,有地下书库亦属正常。” “崔公子,先把头发擦干。”王絮见他不拒绝,只当他是不好意思。 崔莳也慢慢伸手,接过布巾,一下一下地擦拭长发,睫毛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坠在地上。 他摇头,绕到屏风后:“也不知那人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们先把这屏风上的谜题解出来。” 先前那个人,应该是名锦衣卫。给他指路的女子在敲门的时候,也是一种回禀的态度。 他不会多问王絮,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先是木堆,继而是湖泊,此机关与五行相生相关。” 崔莳也一手拭干长发,一手在屏风上按动,将两处按下去。 “水生木,水乃生命之源,于植物生长至关重要。金生水……” 两人目光一同凝在铜镜处。 先前崔莳也躲在屏风后,就注意到了这方古怪的镜子。 按理说,镜子不可直对床铺。 镜直对床铺,乃为不吉之兆,易引邪祟,使人惊惶,故有此禁忌。 崔莳也以手拨动屏风上的铜镜,擦拭发尾的指节慢了一下,“金可以凝聚水汽,在潮湿的环境下,金属表面会有水珠。” 铜镜转了一圈,向下陷去。 见王絮半天不回他,崔莳也倏地抬头。 她正看他,眸中有一两分笑意。 “你不会拭发?” 只知胡乱擦拭,全然无章法可循。 崔莳也缓慢地眨眼,不好意思地道:“嗯。” 他补上一句:“不太会。” “我帮你。” 王絮手卷起他的长发向上掀,露出白细的脖颈,她捏过布巾,仔细地拭干了他脖颈处的水痕。 崔莳也眼睫黑长,眸中潋滟的水光颤了颤。 他颔首道:“我,我自己来吧。” “金属是从土地中开采出来的,那么……就是,土生金?” 王絮没收手,指使他:“你按下那个土堆。” 王絮记得,她家的铁锅就是自土里挖出来的。 崔莳也不再说话,听话照做。 王絮腕骨擦过他耳垂,指尖隔着布巾按在他发根摩挲,垂下眸:“没事,很快就擦干了。” 崔莳也耳根烧起来,眼尾泛起桃花色。 他手心紧攥成拳,匀了气息。 整个人成了她的所有物一般,任她拿捏欺负。 他一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一般这种杂事,不需太亲密的,小僮会帮他。 崔莳也认命地闭眼,玫瑰味如潮扑来。 他睁眼,眸中一震。 王絮俯身下来,一点一点为他绞干袖子上的水。 她的鼻尖与他下颚,仅咫尺之遥。 崔莳也不自在地退了两步:“这个我自己来。” 王絮哑声道:“我以为你也不会这个。” “我,我……” 崔莳也躲闪她的目光:“我是个正常人。” 他常于外寻觅天生的上好竹料,风餐露宿已成常事,诸事皆可为,即便做得不佳亦不在意。 还叫她为他拭发…… 崔莳也不禁愧疚起来,忙将话题移到屏风上: 土块凹陷下去,她按的是正确的顺序。 “火生土,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世间种种,脂粉红颜,到头来皆会化作一捧尘土。” 崔莳也犯了难,这偌大屏风之上,既无火折子,也没有火堆。 屋中烛台颇多,皆可拿动,并非固定之物。 显非正确答案。 王絮提来青铜烛台,火苗惺忪跳跃。 往昔过冬,什物最为稀缺之时,她家连火折子皆买不起,唯有钻木取火。 王絮捏着烛台趋近屏风上的木堆,嘎吱一声响,有个地方又陷了下去。 原本岿然不动的屏风颤了一下。 王絮轻易地推动它一尺。 “隆隆”一阵声。 床下石板向下展开,两人埋头而视,逼仄的几寸之地,竟生生铺展一道长长石梯。 “你在此处等我,崔公子。” 王絮作势要爬进床下。 崔莳也下意识拽住她的手,见她停下,很快松开:“为何?” “许多年未见天日的藏书之地,该是什么光景?” “我去山里砍竹子的时候,也时时风餐露宿。”崔莳也抬起手,要阻止她。 “崔公子的年纪,应是我的弟辈。岂有长携幼去涉险之理。” “更何况,这也是我一人的事。” 王絮安抚似的握了下他悬在半空中的手腕:“我以前,得罪了周世子,便当是查出些什么,给他一个交代了。” “你多大?”崔莳也问。 “十六……” “我侄子都二十了。”崔莳也只稍长王絮两岁,他年纪小,辈分却大,以这招来压压王絮。 王絮敛下眸。 她料想过下面的场景——书架坍塌,书籍腐坏,灰尘厚积,蛛网密布,一片荒芜的惨象。 可这些都是次要的,最坏的事王絮没说。 她也不必说。 崔莳也爬进床下,先试探着将脚伸到第一级石梯上,感受着那冰冷而坚实的触感。 随后,双手紧紧抓住石梯的边缘,慢慢地将身体的重心下移。 王絮趴在入口窥他。 崔莳也薄薄的眼睑不住的闪动,像是晴日洁白的初雪,他一阶一阶的向下走。 “嘀嗒,嘀咕。” 积水从天而降,湿腻地在眉心溢散开,灰尘扑面而来,崔莳也咳了两下,捏紧了手心花枝,在林立的书架边,四处转了下。 眼前是一望不见底的黑,崔莳也转眸,盯向上头明处的王絮:“你下来的时候,提盏灯。” 见王絮要去提灯,他也回身,正要向前走,变故突生,一只手臂迅速勒住他的脖颈,一柄刀悬在他颌下。 “别叫。” 巨力钳住他的脖颈,冷而尖的刀刃贴在下一寸,一个黑衣人自书架中蹿出来。 “危险!”崔莳也尽力喊道。 上头光亮处,王絮看过来,乌黑的瞳仁静静地盯着他,她不动,就这样看着他。 “还有一个?” 挟持他的人隐在黑暗中,崔莳也只听得一个女音,极轻,极柔,可擎于他脖颈的刀,亦是极寒,极冷的。 第29章 崔莳也轻哼一声,浅浅的血线自脖颈溢出。 “你再动的话,血流的更多。” 黑衣人捏着刀柄的手一紧,刀刃在崔莳也脖颈上摩挲了两下,“你爱吃,酥酪还是蜜饵?有种花果的甜味。” “像玫瑰露。”她笑了一下。 黑衣人的刀移开了他脖颈,向下移了寸许,抵住崔莳也的尾椎骨,一霎那,晚香玉的馥郁香味扑鼻而来。 王絮在看,崔莳也镇定了神色。 “你就是南王谋杀案的凶手?” 崔莳也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却坚韧有力。 “你恨周煜,恨南王,可我和她,清清白白两个人。” 黑衣人骤然一剑刺来,崔莳也睁大眼眸。 然而,那剑却仅仅插进他手心捏着的枝干,硬生生将那西府海棠挑了起来。 “清清白白?”黑衣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要是南王还在世,她可是南王府的新妇。” 崔莳也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就这一句话落下,上端的王絮消失了。 脚步声猝然一顿,踩地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王絮毫不犹豫转身走了,她没说话,却给出了答案。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难怪她说得罪了周煜,难怪她身上的红衣这般奢贵,若是南王没死,她就与周煜成婚了。 如今她这般尽心尽力的调查这一案,只是为了周煜…… 难怪周煜揶揄道,他亦有个心上人。二人之间,横亘着亲人的生离死别,无缘相守。 王絮为周煜一直身着嫁衣,而周煜那般高傲的性子,竟还愿意追来这里,却不见她。 崔莳也失神地去看那剑。 脖颈处像是经由冰水洗濯伤口,泛起一片细密的痛。 剑上断裂的枝干,切口处渗出了点点汁液。 黑衣人挟起剑,苦恼一样撑着下颌,盯着花枝:“我读书时曾见过它。读的是这样一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夫子问我,怎么看待西府海棠。” “我说,我不喜欢西府海棠,生在官府,有个好命,可无论是味道,还是颜色,都太淡。” “那时候阴雨绵绵,一个毛头小子,偏生要教育我,说我性子太冲,迟早要吃大亏。” “你可听过,孟光荆钗,未输中馈?” “安于贫困、相互敬爱、同甘共苦。如此,便可以与夫君举案齐眉,夫妻同进同出。” “你猜我怎么着?” 女人松了挟持他的手,直了剑身,仔细地端详起来。 剑刃插着根纤细的树杈,峭立点缀着红粉相见的花朵,与寻常海棠不同,它既香又艳。 崔莳也的恐惧稍息下,抓准时机,背身逃跑,一柄剑擦过肋骨,捅进他后背,剑身上插的西府海棠也直直地被顶到了末端。 一时间,他被连捅数下,血雾织成了网,如云似霞,沁红了海棠枝叶。 他不愿跪下,却又疼痛,一下倒在地上。 枝干在剑身上断开,跌落在他身边,地上到处都是被折断、打碎的花枝和花瓣。 “我就让他凑过来听,他就乖乖地贴过来。” 崔莳也瞳孔倏尔放大,身体前倾抬手想去抓那花枝,却只是白费动作。 女人的语气照旧温柔怜惜: “我说,你没那么特别。” 崔莳也却在这时,想了许多。 前两天,王絮站在廊下,与他对上一眼,一时间,诗意绚烂,静寂荒芜,都在这人回首间。 可最终浮上心头的是,他不想死。 上端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崔莳也倒吸一口冷气,费劲地眨眼,水雾模糊了视线,攥着一片衣角来擦,反而令殷红的艳色污浊了视线。 莫名的一阵痛刺得他冷汗连连,视线模糊。到底是哪里在痛?是心脏还是后背? 崔莳也早已分不清了。 此刻,他同这花一般,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第20章 寅时刚至,黢黑夜色亦隔不断一线白光,密密匝匝的树叶轮廓渐渐清晰,疏风悄送,寒凉愈甚。 周煜记得十二年前,天也是这样的,只是彼时正值隆冬,寒风凛冽。 在陈国为质之时,年八岁,日夜皆非善辰,于此间,不见曙光,唯有压迫和迷茫。 天明,一众王孙公子,整日结党欺人。天黑,居住在畜生栏,与牛羊共处,冰天雪地,食毡饮雪。 “不止我想,你们也这么想。” “这个叫‘周煜’的人,不可能不恨。” “他的想法我再清楚不过。” “为何是他?为何不能是别人?一个星点本事没有,怯懦软弱,自幼长于蜜罐中,何以成了质子?” 周煜面色带有几分阴鸷:“我和他说,谁叫你无所依凭,爹不疼,娘不爱,活该啊。” 岑安终于呵道:“周煜,当初的事,并非全是你想的那样。” 陆系舟叩了叩扇柄,语中带讽:“世子,您这讲故事的能力,陆某拜服。” 周煜意味不明地道:“这谁不火大,可是心里啊,总是胆小的,不敢反抗。直到听到他说‘谁稀罕逗你?怎么是你!分明谈好的要你家那个长得像女孩的太子殿下’——” 对上进门的徐载盈的视线,周煜似笑非笑,揶揄道:“便是这句话,让我坚持到今天。” 徐载盈神色自若:“讲够了?” 周煜阖上双眸,半天才睁开,对上徐载盈的眼,懒懒地展身:“没讲够,还要出书讲。” 真是无趣的故事,可他必须要留住这几个人。 “在南王府,一待就是四年,真是不可思议。” 四年前的一天,雨声洒豆一样,周煜在打铁铺里坐着。 轰的一声,铁匠举起的铁锤落下,一阵耳鸣,火星扑到身上,火急火燎。 一听到蹄声,那匹棕红的马就到跟前了,满地灰沙飞扬,铁蹄溅雪,中年男人一勒缰绳,大呵一声:“谁是周煜?” “这时候,铁匠就把我锻造好的剑送来,‘周世子’,你的剑。” 马上人的眼皮撩起,眸间是肃杀的千山风雪,与那金銮玉座上仁慈的陛下截然不同。 这个眼神,在他血肉里生成荆棘。 前朝帝王施行暴政,仅传二代便亡,天下分裂为陈、徐两国。 徐国尊崇佛教,庙宇林立,梵音袅袅;陈国重视发展,善用刀笔之吏,推行严刑峻法。 周煜不信神佛,唯信手中刀,怀中剑。 他一心要锻造一柄杀人利器,杀尽折辱他的冷眼与施舍。可见到南王,方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他们这种人单凭剑是杀不死的。 “他一听,勒转马头……就像你这样看着我。” 周煜直视岑安,他的面上尽是一片复杂,抬起手腕上的红绳,仔细地看了数次,“他说‘煜儿——” “冬天很冷,雪也多……” 漫天风雪肆意飞舞,南王端坐于马上,身影在风雪中犹如一座巍峨的山峰。 他的声音浑厚而有力,四处人奔逃飞走,他领的一队官兵大开杀戒,大地原本一片白雪皑皑,转瞬落红满地。 一夹马腹,骏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南王一跃下马:“煜儿,爹来接你回家了。” 回家。 周煜不断琢磨着这两个字。 徐国,从那以后,就是他的家了。 士大夫所秉持之道,人生之义、生死之谛,当为“舍生取义”“君子不惧生死”。 崔莳也嘴角溢出了鲜血,伸手去捏一枚花瓣,攥在手心。 地上破碎的花枝,像被揉碎的心事,不成形状,紧贴于地。 父母亲老来得子,有了崔莳也。 常言此般孩童多愚钝,然他自幼聪慧,诸事精通,有神童之誉。 他的自信,藏于心间,不肯言说。 他的世界太嘈杂,太多熏心利欲,此刻,终于能归于平静,为何不愿,为何恐惧? 原他是怕死的。 他不超脱,与凡俗无异。 崔莳也费劲睁开眼,尽力去看那花枝。 眼前浓郁的黑暗如汹涌的波浪咆哮着,又掀起高耸入云的海浪,似乎要将一切吞噬。 一人攥住了崔莳也的腰,一只清瘦的手,手背血管绷紧青绿凸了出来,从身后绕来,将他揽在怀里。 “王絮?” 崔莳也躺在她腿上,抬起手,血痂凝固在指尖,面颊一热,血珠成线坠在睫羽上。 一步之遥,黑衣人持剑而立。 剑锋顶在王絮下颌,剑锋上的他的血珠顺势滑下她脖颈,滴回崔莳也面颊,绽开妖冶的血花。 崔莳也的声音不住颤抖:“为什么……还要回来……” “是我。” 王絮语调轻得像羽毛,却又掷地有声。 王絮跪坐在地,循着剑锋看去。 持剑人身子修长,穿身漆黑的衣裳,长发以面巾绑在脖颈后,只露出一双眼。 第30章 “你不去叫人,反而送上门来。”女人的眼眸含上笑意,如吹皱春水,“真是情深意重。” “我要送你去个好地方。”女人一剑刺向王絮,剑势如虹,“既然是一对苦命鸳鸯,就一起下地狱吧。” 王絮不躲不避,径直看向她。 女人却一转方向,刺向她膝上的崔莳也。 崔莳也面色惨白如纸。背上衣衫已被鲜血浸染,一处处剑痕虽避开了致命伤口,却也触目惊心。 剑由玄铁铸成。 刃如秋霜,剑光肃肃,直刺而来。 崔莳也垂下眼,眸光清澈,觑着王絮的上颌。 她和往常一样,干净到一尘不染。 骤然间,他眸子震了震。 王絮以手去攥住那柄剑,一点点站起身,生生抬起了它。 崔莳也费力地抬手,想取出快丝绢,揩拭去她手上的血痕。 抬剑的手,力道必是带着一股韧劲的。 王絮一声不吭,手缝流出的血却汩汩地淌下。 这是一双握棋的手,不该这样。 她与他的开始,毫无目的与利益的掺杂,恰似红楼白雪,不染尘埃,理应如此。 她是纯粹的,明净的,他不是。 崔莳也勉强地睁眼,抵住昏昏欲睡的疲乏。 两人打在一起,在书架围成的甬道边,黑衣人将她抵在木架上。 王絮用臂肘一把抵住他拿剑的手腕,膝头上压顶住她腹部,飞溅的灰尘脏了她的脸。 王絮背薄得像片刀刃,漆灰的手背青筋泛起,她伸手拉下对面那人的书柜。 那人瞳孔骤然一缩,在她愣神的一息,王絮以臂肘一把抵住他拿剑的手腕,膝头上压顶住她腹部。 剑被王絮压的偏斜。 下一刻,剑飞了出去——剑光如电,雷霆乍惊。 刀刃深扎进朱漆立柜。 借着这道光,他终于看清了王絮。 濡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不知是血是水是汗,自鬓角滑下,她睁大了眼,紧抿着唇,眼中是殷殷的火光,明灭闪烁。 她的脸颊是病态的嫣红。 整个人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野性,好似随时准备拼抢,反叛。 这般浓墨重彩的一笔,哀美得令崔莳也心碎。 王絮侧身一望,呼喊:“南王案,凶手在这里。” 女人凝神去看,只这一眼,王絮伶仃的腕骨伸向书架。 书轴纷纷倾倒于地,将二人掩埋。 那人显是武功精湛之人,很快爬出来,俯身握拳,猛砸向她腹部,拳风呼啸,携带破空之势。 崔莳也饱读诗书,然此时,脱口而出的话竟是:“不要死。”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可却终抵不住漫天涌上的冷意,他的世界万籁俱寂,灯烛尽灭,彻底晕死过去。 女人望了一眼崔莳也,站起身,拔起剑:“我不想杀你,可你非要逼我。” 她细细地看了王絮几眼。 眼前女子长发凌乱,面色惨白,湿透的衣裳大片血迹洇在上边,很是凄惨。 “为什么,我们不能合作?” 王絮大口喘气,手心一阵撕裂感,腹部似有刀刃划动,她疼得直冒冷汗,几欲昏厥。 “合作。” 女人冷笑一声,“就凭你?” “你能混入南王府,行刺南王,足证你有几分本事。你擅长易容之术,还有一身武力。” “你不是获罪于南王的官员家属,更非仇视南王之女子,南王与你,无冤无仇。” 女人漫不经心地挑起卷书轴,手腕猛然一翻,那书轴如离弦之箭般直射向上方的洞。 只听“啷啷”一声巨响,重重坠落在地。 “你倒是有些蛮力,也有那么点急智,可你要知道,这可是刀尖舔血的活路。” 女人扫王絮一眼,轻蔑道:“你能杀的了谁?” “我知道,周煜的秘密,其实,他不是南王的儿子……” “嗯?” 女人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 王絮匀不住喘息,音色很弱,女人俯下身去听,王絮掩在书轴下的手,倏然抬起,一柄匕首却抵在了黑衣人脖颈。 锋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 “你。” 王絮将尖锐的刀刃,对准女人的咽喉:“就像我能杀了你一样。” “我一样能帮你杀了……你想杀的人。” 女人眼眸弯成月牙:“谁?” 只要轻轻一动,就能立刻取了对方性命,可王絮没这么做,很快放下了手。 王絮的整个人仿佛被火焰炙烤,火急火燎地满头大汗,艰难开口:“周煜。” 周煜似乎深深地恨着南王。 他与南王不睦,已坏至明面。 他娶自己,并非为好玩的“报答”,而是欲制造一场人尽皆知之乱象,将己身摘除而出。 周煜做了两手准备。 其一,在敬酒的杯盏中下药。周煜令自己敬酒,她正要无意倾倒出去,然而,南王却不肯喝下。 周煜又于云片糕中备下后手,务必诛杀南王。 而她,王絮,便是替罪羊。 周煜早将自己调查得一清二楚。在众人面前,那掉落的匕首,亦是为坐实她凶手的身份。 只需落于他手。 他伪造证据,使之死无对证,实乃易事。 要不是有人从中捣乱,周煜就会把锅扣在她头上。 女人武艺超群,分明可不必找人嫁祸,然依旧如此为之,与周煜没有通气,两方下毒。足证她与周煜之间,并非合作之关系。 “哈哈哈”,女人笑道,“不对,也不错。” “给你十柄刀,都杀不掉周煜。” 黑衣人瞥一眼那柄刀,的确是上好的材质,削铁如泥:“你口中的周煜,和我可称不上朋友呢。他身上的事,多着呢。” 她静静地看王絮:“恨是没法杀掉一个人的,要杀一个人,就让他爱上你。” “去杀一个爱你的人,给我看。” 黑衣人把剑扔在一边地上,“杀了崔莳也。” “或者,你想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第21章 王絮捡起剑,步伐很快。 崔莳也身形颀长,长长的睫羽似扑扇轻拢,青色衣衫分明被暗红之血浸透,然脸色却如过夜鱼肉般惨白。 白得愈白,惨红更红。 瑰丽夺人的姿容,羸弱得楚楚可怜,令人心怜。 王絮终于想起,崔莳也到底像谁。 徐载盈。 一道炽热目光紧追其动作,女人捏一卷书轴,漫不经心道:“你不敢动手?” 剑锋绕过崔莳也的胸膛,王絮俯身,以指探其鼻下,旋即起身摇头。 女人沉声道:“他竟已然死了?” 她不必去探崔莳也鼻息,只因她认为,王絮是一个冷酷的人,不会为了一条人命而放弃与她合作。 王絮垂眸,若有所思。 “他喜欢你,你却恨他。” 女人冷冷地盯着王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该怪你,将他置于危墙下。” 王絮以剑挟起崔莳也的长发,绕了一匝,挽手绞断它:“你若想杀我,直接动手。” 女人嘴角微微上扬: “我也喜欢你,怎么舍得杀你。” 王絮转眸看她,女人对上她的视线,露出一抹笑容:“一个已死的英雄,和一个活着的懦夫。” “现由你任选其一。倘若选对,我便饶你性命。” 女人迈向一栏木架深处。 王絮趋近两步,倚靠在木架一端:“你若想杀我,只管动手便是,何必多言。” 女人俯身而下,身姿极为规整。吊梢眼眯起来像只懒懒的狐狸,在架子底细细地扫过去。 王絮心跳了十二下,目光止于第十二本。 长久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方养得出她这般气质。 总以为一切皆来得及。 女人瞥一眼王絮,起身道:“我偏要你选一个。” 剑虽不在手中,然她依旧能制王絮。 只需随手捏一卷书轴,掷向王絮,便能使王絮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女人朝王絮步步趋近,王絮却亦步步后退。 直至退至崔莳之身侧。 “我选他。” 王絮推后几步,手心剑锋指向崔莳也。 “选个死人,选条绝路。” 女人一手捏紧书轴,一手自袖中倒出一个白瓷瓶,她掷予王絮:“此毒名为‘噬魂散’,入体如蛇窜,寒彻透骨,灼痛蚀心。为世间至毒。” “吃下——” 她还未说完,愕然地看着王絮半拧开瓶塞,露出粉白的药丸。 王絮尽数倒进嘴里,一粒一粒咽下去,沁甜蔓延在口腔。 她想杀自己再容易不过,没必要下毒。 “什么味道?”女人上下打量王絮。 “像糖丸。” 第31章 王絮回答。 女人正色道:“就是糖丸。” “你竟敢不畏死,可我偏不杀你这等不怕死之人。” 王絮的每一步都令她意外,似乎从未想过明天。 “那么,合作。”王絮见她一脸无趣,提醒,“你既说喜欢我,便教我些保命的功夫。” “易容术,躲避仇家追杀,隐藏身份,这不正是现下你最想学的?” “我真心疼你。” 女人目泛泪光,脸颊晕红:“可要做我的人,就得好好待你自己。” 王絮身躯微颤,垂首低眉。 黑衫女慢吞吞地视线上移,从王絮溢血颤抖的手缝,到汗涔涔的下颚。 “你不去叫人,上赶着来牺牲自己,在我看来却是极傻的,平白送命,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黑衫女声音很慢:“名与利,爱和怖,珮玉鸣鸾,终究不过一捧黄土。既然昼短夜长,何不秉烛夜游,逍遥自在。” “你这样说,只因为——” 王絮与她对视,窥得前人眸中一分得意:“心怀畏惧、怕死之人,才有可掌控之物。” 王絮轻声道:“你可放心,好日子我没过够,也是怕死的。” 女人微微颔首,满意道:“很好。” “你终于想明白了,恶人留千年,活着才有希望……想明白就好,我总算可以心无旁骛的杀你了!” 黑衫女紧捏着的书轴猛地在手心一颤,瞬间脱掌而出,凌空呼啸飞来。 想要得到,才会害怕失去。 旁人越想要的,她越不给,旁人越不想要的,她越要加倍给! 王絮持剑,奋力挡下一击。 四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女人径直朝着王絮步步逼近,步伐缓慢,似乎是在折磨无助的猎物。 王絮心口止不住地起伏了一下。 “嘀嗒”一声,酸咸的水珠冲淡了喉间溢出的血腥味。 王絮抬起剑,手疼到麻木,抬起眼时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飞来的书卷在半空中掀起尘雾,模糊了两人的面容。那人离得近了,乌木黑发泛着柔软的光泽,一双眼似怨似嗔。 女人似乎在笑,轻瞥王絮一眼:“我从前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后来……还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即使是随意的轻瞟,也能让他人想说的话在喉道中化为浆糊,心融化成一滩烂泥。 忍不住心软,忍不住感到亏欠,忍不住心甘情愿地受骗。 “我从小就是个废物,身子仅比当今太子稍好些许,太子于军营十载,除却战事,学武之时不过一星半点罢了。” “我却远不及他有天赋。一天舞剑,自旭日东升直至月落星沉,若逢月圆之时,便外出遛遛狗。故吾虽愚,武功也算小有所成。” “你是个天才。”女人怜惜地望向王絮,“可是你没机会了。” 她素日里寡言少语,可一见王絮,却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奈何,甚是可惜。 她曾给予王絮三次逃跑的机会,可王絮皆选择放弃。 此番行动已然惹下大麻烦。 她不得不让所有知情人皆葬送于此,而后易容改装,开启逃亡之路。 “程雪衣。”王絮却突然朝她喊。 女人一愣,向前走的动作停了下:“你不必试探我——”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一闪而过。女人出于习惯,迅速闪身躲避。 王絮手腕一抖,剑刃瞬间横在崔莳也脖颈处,寒光倒映出如玉公子的模样。 女人捏紧的书轴一收,脸色苍白了几分。 崔莳也没死,他竟没死。 没错。 女人并未下死手,所伤之处亦非关键部位,按理说他本就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断气。 为何她没怀疑王絮说慌? 只因在她看来,王絮断不可能因为一条人命,放弃证明自己的机会。 “你若是杀了我,我便杀了他。” 王絮在静默中蛰伏待发:“你怕是不知,你的同伴,已经死在了太子剑下。” 女人眼中浓云翻滚,压下心中惊涛骇浪。 寒意自脊椎攀上,血液凝成刺骨的冷,她脸上笼上一层阴云:“你一开始就知道?” 王絮把崔莳也引来,不仅为探路,还是为自己求来一枚护身符。 王絮指尖轻轻敲在剑柄,一直听的是这人的故事,如今事态反转,轮到她讲了。 “周煜恨南王,所以要杀南王。不过,你是为何?” 王絮对上她漆黑的深眸:“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女人面冷如冰,不知是听了哪句话,她却如疏冷的冰花绽放,静静地笑了。 “南王势力如虎狼,若不加以遏制,必将祸乱朝纲。你背后的人,忌惮南王已久,只是没机会杀他。” 程雪衣乃丞相千金,与周煜相互勾结。此一方势力若不与周煜通气便下杀手,可能性虽极小,却也并非全然无有。 王絮试探称女人为“程雪衣”,这人的反应,很正常。 不过,这并不是自己排除这种可能的主要原因。 女人水盈盈地看她:“你说,我是谁?” 王絮缓慢掀起眼皮,不紧不慢道:“星来好端端的,为何要去徐载盈屋内自寻死路?” “‘星来’……” 女人咬字重了几分,淡淡笑道:“原来问题,出在她身上。” 崔莳也曾向王絮提及此事。 言称星来有情报要提供给徐载盈。然而,王絮几人从始至终皆是以主顾身份至此。 何时曾提过自己是来查案的? “不止‘星来’,还有‘嫣娘’,你们认得太子,却不愿对他出手,又要掩护你,只好来个死无对证。” 初入百香楼之际,翩然起舞的嫣娘,眸光频频落于徐载盈身上。 王絮也自然看得出,星来是撞剑身亡。 房间什物整齐,星来没有挣扎痕迹,衣物没有拉扯变形。死人的口,可比活人的口好开。 徐载盈喜欢折磨人,定不会叫人直接死。 “你以为崔莳也死了,反正也闯下大祸,杀了我也算是一并解决。” 黑衫女若是忠诚,必定不会折磨崔莳也。 在这黑衫女人听闻崔莳也死讯时,那么她为了自己活命,必会准备逃跑,将王絮这个知情人诛杀于此,否则迎接的将是皇帝的怒火。 然崔莳也实未死,且太子亦在此处。 黑衫女若杀王絮与崔莳也,必定断绝与皇帝的联盟,再无退路。如果不杀王絮,放过她,还能多一个帮手。 所以在王絮眼中,她绝不会杀自己! 女人歪头盯她,眼睛似笑非笑:“杀她一个官员儿子,我可不在乎。” “可他,若与你的主子,当今皇上有关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絮静静地盯着她:“可你却不是‘嫣娘’,‘星来’一般忠心耿耿的王臣,你以为崔莳也死了,也只是稍稍惋惜。” “你有更深的目的。” 女人微微一怔,笑意愈深。 “难道我说错了?” “没错。”女人语气哀怨如丝:“却有一些不太对。” 女人将书轴掷在地上,目光幽幽地盯她:“你在威胁我,可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胁。” “我却并非在威胁你。” 头顶上急促的脚步声如密集的鼓点,抖落了石板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王絮将剑扔回给她,短促地呼喊一声,指向林立的书架:“她往东边跑了!” 女人接过剑,凝了她一眼。 消失在前方的一片漆黑中。 她忽闻身后传来王絮的声音。 音色沙哑,极轻且快:“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选择的是一条活路,我不想死罢了!” 第22章 徐载盈自石阶疾步而下,手提一盏青灯,竹质灯架之上,笼着一层绫绢。 灯火阑珊,青荧婆娑。 一团青溶溶、雾烟烟的霭,映出墙边人的身影。她一张脸毫无血色,几近是半透明地倚于墙边。 王絮徐徐蹲下身来。 小心地将崔莳也的身子扶至靠坐态,把他双臂交叉放在她自己颈前。 徐载盈没什么表情,略过躺在地上的人,将灯留在石阶上:“在这里等岑安。 王絮双手从崔莳也腿弯处穿过,背起他,一步一步向台阶处走,很慢,却未曾有一刻停歇。 她没看徐载盈,提起灯道:“他失血太多,不能再拖了。” 两人擦身而过。 王絮体力不支,身形摇曳。 徐载盈心中徒然间化出一念。 那日王絮将其自湖水救出之时,亦是如此,负之而行,一步一步地迈向山洞。 往昔种种,如在目前。 第32章 为何如今,她背上的人,换了一个? 徐载盈渐渐与光隔绝,只身一人步入黑暗。 王絮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轻声唤:“崔莳也……你醒一醒。” 青年眼睫颤了一息,额间冷汗微布,尚困在梦魇中,睁不开眼。 崔莳也顿觉置身于云雾之中,飘飘乎不知所然。 蓦地,光景一转,视野渐渐明亮。 冬日,车前喧闹异常,他以折扇挑开车帷。 车下围着人山人海的灾民,皆是瘦骨嶙峋,眼眶干涸,因苦难而泪水流尽,清晰可见骨骼轮廓。 天地终无情,萧萧风雨晦。 乾坤皆寡义,瑟瑟云雾暝。 万山载雪,银光上下翻伏,人们脚步深陷积雪之中,艰难地前行。 灾民朝食草根,暮啃木皮,出言气弱,行步迟缓,乃至饥民相食。 春种良种,秋收却颗粒无收。 灾荒肆虐,田亩荒芜,饿殍遍野。 父母长吁短叹之声此起彼伏。 陛下未开国库,京中富商虽有捐钱之举,然米商却压价而不放粮。幸有丞相出资以平灾患。然转瞬又至寒冬,饥荒愈甚,范围愈广。 崔莳也放下帘子,身在红炉暖阁中,闭上眼,不听不看。 过了几息,实在忍不住,又挑起帘子一看,在心中为着人间炼狱的场景一桩桩地忏悔。 一双双关节粗大,布满裂痕的手骤然伸进来,将崔莳也自车上拽下来。 灾民们伸手无助地摸索,颤抖着伸向天空。 成群的灾民瞬间将他淹没,他愕然睁大双眼,灾民的脸庞一个个化成地狱罗刹,他被剥去衣裳,遭啃食血肉,鲜血拖拽遍地。 这还不够。 灾民以为神灵降罚,备祭品筑坛设祭,求神灵息怒赐福。 燃香烛于庙宇,献牲醴于神龛。 大片灾民在静夜中高举火把,在铁锅前围成一圈。赤红的水煮沸了崔莳也的骨肉,可他还是很冷,冷到牙关打颤,经脉结冰。 他的身体浸在沸水中。 近处灯火昏昏,身下磷火青青,侧畔喧闹声似鬼语喑喑。 烟雾蒙尘,乱世如约而至。 “崔莳也。” 好似天边传来一阵敲金戛石的琴声,女声很轻,如神灵显迹。 “崔滢,崔滢……” 崔莳也怔忪地睁开眼 唯见天连着雪,雪连着天。 出声的人已在天边。 一梦入烟云,一眼望百年。 这人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伸出一双手将他自乱世拉了出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好似洛神。 是王絮。 崔莳也之心猛地一跳,方知所谓神灵显迹、拯救乱世,不过一场幻梦。 王絮满身血污,湿润的长发印在崔莳也脸上,留下一串湿热的水渍。 初见时,她站在密竹环绕的廊柱下,拈了枚竹叶,睫毛浓且黑,几乎覆住眼睛。 专注的模样,仿佛除了那枚竹叶,世间万物皆不在眼中。 如今崔莳也的眼中,也只有她一个人。 心跳声在耳畔如鼓点般响起,王絮背起他,一步一步在台阶上走,崔莳也眨了眨眼。 狭窄的石阶蜿蜒而下,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絮的呼吸有些急促,热气喷洒在崔莳也耳畔:“你醒了……抓紧我。” 崔莳也下意识提袖挡住一步一步靠近的光亮,环住她的脖颈,颈部埋在她脖颈处,瑟缩了一下。 “我有东西想给你……”他甫一开口,便觉嗓子中似含沙砾,磨得生疼。 崔莳也微微皱眉,喉咙的干涩和疼痛让他忍不住轻咳几声。 “我……” 崔莳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想约王絮去吟诗作对,可她与周煜…… 崔莳也逃也似的转眸到石阶上,却见王絮衣摆上的光影,在石阶上宛如潺潺流水,冉冉流动。 这光影令崔莳也一时看愣了神。 渐渐地,眼眶有了热意,心却结冰了似的。 上方廊庑边骤然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赶过来,王絮把崔莳也放下靠在一边,站在身前挡住他,崔莳也却伸手拉住了她的腕骨。 崔莳也将头埋在她脖颈:“好冷。” 王絮只得蹲下,拍了拍他背,她的身子很热,声音很细,似乎是也流了血,“ 你方才说,要给我什么?” 崔莳也的脸色如冬日里的霜雪,却不肯说话,只一遍遍地低语:“好冷……” 王絮凑近他,手贴在他额头:“你这是发烧了……崔滢,坚持住。” 崔莳也松开环住她脖颈的手,怔怔地侧眸,他叫崔滢,原来她记住了。 “ 好……” 石阶上端骤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岑安,他也下了石阶,一见王絮大惊失色,“你的手……” “尔等先行追击!” 几位锦衣卫应声而去,恰似离弦之箭。 前边的架子床已被人挪开,岑安快步迎上,竟然有个人浑身血色的倒在台阶上:“此处甚为凶险!我遣人送你们离去。” 岑安稍稍打量了几眼崔莳也,视线在他被遮住的脸上停了一停,而后略了过去。 王絮结结实实地挡住崔莳也:“这是我同窗,周煜将他引来的。” 岑安顿时怒道:“这个混账!” 他吩咐了几句,朝暗处追去,同行的锦衣卫背起崔莳也,三两步上了台阶,跨出门槛。 崔莳也落到锦衣卫手上,王絮放心了,也要跟着岑安过去,可崔莳也却抓着王絮的腕骨,静静地看她:“你的手。” 王絮一双手鲜血淋漓,另一只手也沾满了灰尘,她摇头道:“我不放心。” 锦衣卫背着崔莳也快步离开,大堂里坐满了女孩,崔莳也看到了先前那位给他指路的姑娘,坐在蒲垫上,怀中置一把琵琶,正心不在焉地拨动琴弦。 她对上崔莳也的眼眸,投来些许陌生的一眼。 锦衣卫打开大门。 夜空浸出白色,春日天明得快,崔莳也的心中静到渗出一丝冷。 崔莳也艰难地抬手,自袖中取出一支沾了血的西府海棠。 崔莳也无端想到一句话。 你未看此花时,则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丽起来。 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崔莳也曾见过太多花团锦簇之景,亦贪享过人间无尽繁华,然在这万千花丛中,他却独爱这一枝。 这一枝,浇铸了他的热血,见证了他的胆怯与懦弱。 在它面前,他的心事再无遮掩,展露无余。 王絮。 崔莳也咬住舌尖,咬出了血,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遭,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总归是他心之所愿,自是甘之如饴。 王絮提了盏灯,走在书籍林立的木架中,一丝刺鼻的酸腐,并着尘灰味,扑在她脸上。 她一行一行摸过去。 走过一堆书轴前,抽出一份,油黄纸上墨迹清淡,扫过去:“景徐七年冬,丞相仁心,收养稚童一百,筑书屋以供之。” …… 王絮一一扫过去。 “景徐九年冬,时疫肆虐,苍生罹难,疫魔无情,夺去二十小童性命。丞相闻此噩耗,痛心疾首,泪洒衣衫。” 记录停在景徐九年冬。 应是星来所言,一场大火,焚此一处,亦毁了为百香楼私人修史的人。 王絮行至东边一处木架的末端,数到第十二本,拧动机关,墙边传来一声疏旷的响声。 她循声走到墙边边,几块砖缝流出绿色的液体,似乎是青苔溶解而成。 王絮轻而易举掰开那几块砖,一扇门掩在砖后。 此处,再次别有洞天。 幽绿的光铺满门后逼仄的甬道。 一条两人宽的甬道,两侧洞开的门,皆是刑室,刑架上暗红的血迹凝在上面,似乎已经很多年了。 王絮循着空中尚未散开的晚香玉香一步一步向前走,穿过冗长的阶梯,尽头处,一道门虚掩着,她推开,赫然入目的,是琐窗朱户的月台花榭。 甬道尽头,是二楼栖居的月台。 天边一线白,路上车马静谧,王絮站在月台栏杆边,一望而下。 京城春半,绿杨街头,买花载酒长安市,飞云冉冉乱揉碎,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载着崔莳也的车马消失在尽头。 唯见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黑衫女在此等了许久了,微微一笑:“你来了。” 王絮对徐载盈说她向东跑,这是暗示黑衫女向西而行。然黑衫女却依旧向东奔去,似有十足把握不被人擒获。 东边虽看似危险,却暗藏一线生机。 “带我走。”王絮的话很利落。 第33章 黑衫女突然身形一动,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自栏杆上飞扑而下:“不可能。” 黑衫女的脚尖精准地踩在小贩的棚屋上,白幡挡住了她的身影,棚屋只是微微一颤,便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形。 黑衫女迅速站直身子,转头望向她:“三日后,若你还活着,就来找我。” 王絮一字一顿地道:“你不带我走,我今日就会死。” 即便此刻王絮一无所有,可不入局,何破局。 她认定了徐载盈会杀她,手心拧紧了栏杆,脚试探性地踩上去,心中丈量棚屋到栏杆的距离。 身后骤然传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絮听黑衫女柔声道: “我虽是闲得慌,可也不想惹上麻烦。你三日后若不来,就是阻我的路,我非杀你不可。” 黑衫女自棚屋跳下,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王絮松开紧攥栏杆的手,手心刺痛,心下一阵冷寒,她转身看去,自二楼连廊走来一个青年,玄色窄衣,眼睛细长上挑,正是周煜。 水火不侵的秘诀就是化作水火,可王絮不善武学,就只能被他们这些人恃强凌弱。 青年急步走来,眼神不经意地掠过她手心:“恭喜,你也放出来了。” 王絮退后一步,见他四处张望,开口试探道:“别找了,程雪衣已经走了。” “她来过?” 周煜微讶,很快反应过来,漫不经心收回视线,侧头直视王絮:“一个瞎子,怎犯的出大案,你真是可笑。” 他自袖处取出一个白瓷瓶,递给王絮,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那日,在静悟庵,派人射杀我们的人,是徐载盈。” 王絮掀了下眼皮,将瓷瓶捏在手心。 “我还你的那柄刀,应该还在吧?”周煜环臂靠在门扉上,语气轻飘飘:“这是牵机药,只消沾上一些,毒见了血,再无转圜余地。” 王絮拧开瓶塞,碧绿的液体在瓶身荡漾开,她手捏得紧了几分。 周煜觑她一眼:“王絮,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 “当时,徐载盈可是当着众多人的面,下了命令,声称你家乡的那些人,若有半分差池,定不轻饶。” 周煜虽捉摸不透徐载盈缘何这般动怒,不过,在他眼中,王絮实在是一个惹人发火的高手。 “但是你,缺胳膊断腿都无妨,就算是带回来一具尸首,也要把你带回来。” 周煜见王絮端起瓷瓶,勾了勾唇:“他多恨你。” “他不会放过——” 话音未落,一道碧绿的弧线在空中划过,周煜侧身一闪,毒液堪堪避开他的脸颊,溅在地上,凝成一片。 见他躲闪,王絮捏紧了倒了一半瓷瓶:“看来这药是真的。” 周煜眸中划过一丝阴霾,似笑非笑:“省着点儿用,有价无市。” 王絮以手拧紧瓶塞,垂下眸道:“你把牵机药下在酒水里,吩咐我倒酒,是第一次陷害我。污蔑我在糕点里下毒,是第二次陷害我。” “这回你信我,我在大理寺有人。” 周煜浑不在意,举起手做投降:“待那时徐载盈死在大理寺,我叫人把你放走。” 王絮慢慢地自下而上打量他,越过他,望向他身后漆黑一片的连廊:“好,我信你。” 檀木地板拼接得严丝合缝,踩上去,不是松垮的“吱呀”声,而是一种比较扎实的“咚咚”声。 这声很轻,很沉。 徐载盈站在月台入口的门扉后,半隐在暗色中,他自地下甬道而来,寻到此处,见周煜与王絮两人正对立。 王絮的头发尚未干,渗出的水混杂着血,流经颧骨,四分五裂地穿到脖颈下,她身上的衣衫单薄地贴在身上。 她挺直了脊背,捏着瓷瓶的手一松,药液飞溅落地。 周煜隔着帕子攫起地上的一片碎片,碧绿的颜色在帕上一丝一缕绽开,衬得他指骨如玉。 “得了他几天好,就恃宠而骄。” 周煜抬手,将裹着毒液的帕子递给王絮未流血的手:“都说了它有价无市,幸而它极为坚强,不经水洗,效用恒在。” 他侧身回头,神采奕奕,剑眉飞扬。 直直地看向徐载盈,将帕子放在王絮手心:“拿稳了。” 第23章 清早带露时分,茵茵青草上挂着霏霏柳絮。 百香楼前堂内传来连绵不断的琵琶长音。 一幅绮屏之侧,竹案上铺开短纸,一个颀长的身影坐在蒲垫上,琴背靠在身上,她以右手四指依次弹弦,拇指挑弦。 琵琶声像是风过松林的沙沙声,亦像是煮茶茶水的咕噜声。一曲毕,她将琵琶置于一旁,问:“本来雪衣是不该问,只是,星来这丫头,算得我半个徒弟。” 屏风后透出一个朦胧的身影,程雪衣咳嗽两声:“岑大人,不知你寻她何事?” 星来捧了个碗,瓷碗中片片嫩叶如雀舌,递给程雪衣:“程小姐,暖暖手。” 岑安打开话匣子:“借一件暖身的衣裳。” 程雪衣是当朝丞相程又青的独女,亦是南王世子周煜的未婚妻。 今晨,岑安手下送王絮同窗至医馆,于门口偶遇程家车马,听闻周煜在此,这马车上的女子药也不抓了,吩咐下人架着马车赶来。 程家是百香楼的真东家,程雪衣也算个当事人,岑安不好赶走她。 星来解开身上披风,而后递与岑安,问道:“这位大人,不知您可曾见过一位身着蓝色衣衫的小姐?” “嫣娘也不见了……”她身畔,有人叹道。 岑安道:“人皆在堂前。” 言罢,他拾起披风,向二楼行去。 除了王絮和殿下处理过的几个线人,百香楼里的女子,可都在这堂前排排地坐着。 先前藏书万卷的百香楼,连出几件人命案,端的是令人胆寒。这千金小姐竟还能安然坐定,于闲暇之时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不知究竟是心境高远,不为外事所动,亦或是另有隐情,实难揣测。 穿过冗长连廊,岑安忽地窥见一人,正立于门扉之侧,身姿挺拔如松。 门扉后,周煜双眸清澈明亮,嘴角笑意温和,指尖捏着一匝包裹碎片的绢布。 他的手背擦过王絮衣袖,动作轻柔,似呵护珍宝。 周煜望向岑安,处变不惊:“岑大人都来了,阁下还要鬼鬼祟祟藏于暗处吗,为何还不现身?” 徐载盈迈出两步。 岑安忙紧跟其后,将披风递上。 周煜伸手要拿,似有些恍然大悟:“原是殿下啊……” 岑安却猛地缩手。 徐载盈扫他一眼,岑安即刻将披风递过去:“周世子,这是给——” 周煜接过披风,仔仔细细地将王絮裹在其中:“岑安大人,就不劳您与殿下费心了。” 王絮颔首,轻声道:“我与周世子发现一处密道,追凶到此,那人却已经逃了。” 两人一唱一和,岑安注意到,徐载盈神色愈加冷了。 周煜恍若不见,接着道:“我这妾室……” 王絮打断他,将绢布递还他手心:“周世子,无功不受禄。” 周煜不肯伸手接。 徐载盈垂眸,岑安当即走到王絮身前,动作利落地将她手心包裹的碎片的绢布收走。 “南王一案,周世子辛苦了,未抓到人,岑安当负主要责任。” 岑安望向周煜:“世子,岑安自会到御座将今日的事,一一陈述,绝不隐瞒。” 周煜不答话。 “你且退下。”雕花窗影映在徐载盈侧脸,更添几分冷峻。 岑安转身后撤,周煜也跟着一同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刀剑拔出的闷响。 徐载盈眼睛紧盯着王絮,眸色漆黑,辨不分明,像是外头漫长无垠的夜。 王絮脑中飞快回想着是否在何处留了纰漏,叫徐载盈有所察觉。 未待她想清楚,徐载盈已然拔出长剑,语调莫测:“你是从不悔改的。” 话音刚落,王絮与周煜两人竟异口同声:“为何要悔改?” 岑安回头瞧见,王絮竟生生退后几步,徐载盈的剑却架在了周煜脖颈上。 岑安不敢再看,垂着脑袋退至楼梯口。 月台处,徐载盈扣住周煜的脖颈,将他压在栏杆上,周煜半点不反抗,正对上他的视线,还能出声宽慰:“殿下,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徐载盈一声不吭,只觉周煜手腕上的红绳分外刺眼,锋利的长剑一挑,红线转瞬断裂。 这一举动,如一盆冷水铺面,熄灭了周煜的笑意。 “殿下。” 周煜眸中冷意乍现:“无端毁掉别人心爱之物的后果,我想殿下是清楚的,可我不想像皇后娘娘这般,日日以泪洗面。” 空气中仿若有火花迸溅,剑拔弩张。 王絮垂眸打量两人,稍稍后退。 第34章 不干她的事。 “王絮。” 徐载盈窥见她的动作,忽扬声喊了她名字,转而将红绳放在她手心。 “你来处理。” 王絮抬起红绳一看,锃亮的金属色泽已变得黯淡,仔细瞧去,铃铛之上山水相依,笼着一层纱,像云像雪,因侵蚀而有些模糊。 她知道,徐载盈在逼她做出选择。 周煜脸色愈冷,视线落在王絮身上。 只听王絮缓缓开口:“那日在静思庵,因我是周世子的救命恩人,周世子顾念恩情,予我荣华富贵,我自是感激不尽。” “不过,我乃平民,如何承得起周世子的情。” 她毫无犹豫将红绳扔下了楼:“你我之间的情谊,便如这红绳,一刀两断吧。” 周煜哂了一哂,慢慢抬眼。 漆黑的眸子里是遮天蔽日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纯粹的恨。 “好,好得很。” 他顿了顿,道:“王絮,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敌人。” 王絮很是诚恳地回:“一开始,不就是了么?” 徐载盈又在借刀杀人。 如今这一下,她彻底得罪了周煜。 往后,也不能指着徐载盈庇护自己。 周煜与她擦身而过。 一转眼,已经到了楼下,人烟密布,他狼狈地蹲在人群中寻找那只铃铛,手背甚至被路人踩了两脚。 周煜走后,徐载盈冷不伶仃开口问: “我的匕首呢?” 王絮以这柄匕首杀了人,他也是清楚的。 王絮没什么好不拿出来的。 可是,那柄刀上,此时正系着一枚假玉佩。 在玉佩上篆刻国姓,是死罪。 王絮隐去眸底的隘色,故意问:“殿下,你与我,还有什么好说?” “我竟是如此愚蠢,以为救了个小官的儿子,却没想到,自己跑来长安,自投罗网。” 徐载盈静默地看着王絮,没有搭话。 王絮见他一言不发,动作缓慢地将披风褪下,拉开一寸衣襟,露出锁骨以及后背:“殿下,我替周煜受了伤,也算还给你了。” 徐载盈眼眸微动,视线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女人乌丝并未干透,水迹自下颌一串串的蔓延到锁骨,还未待他瞧清楚,便已转过身。 蝴蝶骨上的一道暗红的伤疤,如蜿蜒的小蛇般盘踞在肌肤之上,映进他的瞳孔。 徐载盈面色平静,目光却顺着往下瞧。 骨肉匀称的背上露出一道花影。 轻描淡画,柔软干净。 是夹竹桃花。 夹竹桃花,美丽与毒性共存,恰似水中月,镜中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这是鲜花保护自己的手段。 这肯定不是她自己纹上去的。 可是她家里的人,也不可能带她去纹。 徐载盈先前自长陵官府调取过王絮的卷宗。 王絮是先帝靖徐帝在位之时出生,彼时七王之乱,各地戒严,王家未及给她登上户籍,也可能只是为了逃税,直至其十岁,景徐九年,方得落户。 徐载盈常感不妥,听王母讲述,与王絮相处,可见一斑。王絮聪慧,早熟地过了头。 这空缺的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王絮也同样在打量他,徐载盈长衫襟口处镂空绣着细长的竹叶,阵脚齐全,虚实相称。 徐载盈出声问:“你这纹身?” 王絮不紧不慢地拢好衣襟,淡淡道:“我忘了。” 她自然看得出他的疑惑,不卑不亢地挺直身子,盯着他的衣领:“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住的人,是因有人替他们撑腰,我记不住,也不愿记住,这样回答,你满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载盈眼睫微动。 王絮用她那沾了血的手,上前来扯他的衣领,徐载盈皱了皱眉,扼住她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 “殿下,不知你的伤,好的如何了。”王絮也不抬眼,专注地去看他,视线从上至下,一点一点挪下去:“我记得你的肋骨,胸口……” 在山洞里,王絮替他换过衣裳,自然是知道他伤的部位。 她的目光逐渐下移,徐载盈神色有些冷,一双淡如茶水的眸子里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王絮终于抬眸,干脆道:“可这些,都不是因我而伤的吧?” 徐载盈的语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所以?” “其实,我早听说有人在长陵县挨家挨户的查,我知道他们不日就要进村。他们找的人,不是你,还有谁?你是一定会被救的。” 徐载盈能想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早知你有一道护心锁,因此才像你射出一箭,不是刻意地要杀你。 想到这,徐载盈有些烦躁,鸦青的睫羽遮住快要漫出眼底的幽暗,“我的刀,不是在你这里?” 她不是真心实意地要杀他,可一旦他挡了她的路,他就非得死不可。 他又提起刀。 王絮不回他,继续道:“我欠你的,是否早已还清?” “你却派了一堆人在崖边射我。” “你就这样理所应当?” 徐载盈眸中只剩幽幽的碎光:“欠你的,是周煜,不是我。” 王絮轻眨了下眼:“可殿下要杀我,我也未免太过无辜。” 在徐载盈眼中,她濡湿的发变得更黑,盯着她的瞳孔心会跳动地愈发缓慢。 他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不喜欢懦弱的人,王絮这样,他反倒是高兴的。 徐载盈见不得懦弱。 那样的人,什么也得不到。 他却想问问王絮背上的纹身,可王絮乘隙后退,抵在栏杆上。 栏杆不稳定地晃了晃。 徐载盈脸色骤然变化,如晴日忽被乌云笼罩。他猛地向前大跨两步,王絮已失去支撑自二楼跌下去。 她却没朝他伸出求救的手。 飞掠过的天空湛蓝如洗,纯净的蓝色要将人吞没,耳畔的风拉扯着王絮,身体仿佛正飞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耳朵里除了风声,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种失重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 雨后冷衫味扑面而来,一只手,大力地箍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拉上来。遽然间,王絮却张嘴咬在他手臂上,徐载盈几乎感觉到她的牙齿在颤抖。 徐载盈面不改色,王絮松了嘴,留下的齿印极深,所有的纠葛与亏欠,化作她牙关的力道,深深地扎进徐载盈血肉。 他的手上是铜锈味的血,王絮有些晕眩,恶心地咬下一口,“我总归是欠你,今日,一并还给你。” 王絮的唇畔渗出血线。 徐载盈不语,掐着她的手腕提上来,另一只手去揽她的腰:“二楼,摔不死。” “你先上来。” 徐载盈的手流出了血,齿印边缘参差不齐,周围的肌肤微微泛白。 王絮舌尖扫过齿痕,再次重重地咬了下去,泄愤一样,这次,嘴里尝到一丝苦涩。 她是在耍花招。 徐载盈不喜软弱,可她却有些勇敢得过头了。没几个人敢以自己的命,换他垂怜,也没几个人敢用跳楼来威胁他。 因为他向来冷漠,从不把人命当回事。 徐载盈知道王絮在赌,赌他是否心软。 他平白生出几分无奈:“上来,我不会杀你。” 王絮的手指与他缠在一起,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惨白的肌肤下是条条清晰可见的青紫脉络。 手心血溢出得更多。 衣袖挽下一半,皙白手臂上,殷红鲜血如蜿蜒的小蛇般歪七扭八地淌下。 她眸中是动人心魄的水光:“阿莺。” 徐载盈一怔。 自得知他乃是太子之后,王絮便再未喊过他“阿莺”这个名字,甚至与他也未曾多说过几句话。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与戒备。 因着他说了,他不会杀她,所以,她才如此亲昵地唤他阿莺吗? 他为什么要拉住她,这种高度,摔下去也不会危及生命。 难不成是他不想看到她受伤? 难不成,他喜欢王絮? 不可能。 徐载盈面色苍白又阴郁,鼻尖无意间蹭了下王絮的耳朵,他很快产生一种插翅难逃的恐惧。 他只是想回报王絮罢了。 只要拉她上来,她们二人,就两不相欠。 王絮抬起手,指尖在空中描画轮廓,徐载盈眼睫一颤,她便划过他的额头,眼睫,鼻翼…… 她的指尖一定是冰冷的,流出的血一定是温热的。 王絮没碰到他,徐载盈却觉得脸上慢慢发热,先前受伤的地方也隐隐刺痛,有流火窜过脊背。 徐载盈水雾淋漓的眸里淌出蜿蜒的火光,刹那间,明明灭灭。 王絮伸手,指腹摸了摸他的脸,徐载盈侧身一闪,她仅揉开了他的发丝,吻上了他的眼角,这一吻,吻去了徐载盈的气力。 第35章 徐载盈遽然偏头去躲,鼻尖冒出了汗津,手臂陡然间松了些力。 就乘这个间隙,王絮手指划过他手背,缠在他手腕,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再见。” 徐载盈一贯冷淡的神情,转为几分惊诧,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声声清晰。 王絮自二楼摔了下去。 她在下坠,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徐载盈眼睁睁地看着,没什么反应。 “殿下……”岑安本就站在楼梯口,听闻了一声短促而厚重的重物落地声,马上追过来,见徐载盈静静地站在原地。 见他追来,徐载盈回头看他一眼。 毫无血色的脸上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晕,从骨到皮,俱是阴冷瘆人,他转眸看岑安,眸中的冷意终于平息。 徐载盈终于意识到,他是有些喜欢王絮的。 她懦弱的时候,他烦厌却又要拉出她。 她强势的时候,他恐惧但还想接近她。 徐载盈无法接受不忠诚,掺杂利益,只剩情欲的感情。这对他来说,多得要满出来了。 可王絮是人,是不受他掌控的人。他既盼着她挣脱枷锁,又希冀她对他,能够不那么锐利。 可这是不可能的。 风筝若要高飞,便需剪断束缚它的线,蝴蝶若要破茧,首要之举便是放弃丑陋的茧。 待将一切两不相欠,他要远离王絮。 包子摊的小二吆喝着,热气腾腾的雾扑面而来,周煜钻进人群,推开几个行人,无视四处人的骂声,寻了有半天,在石板的缝隙中捡起了一串开线的红绳。 他拍去其上土黄的鞋印。 那红绳原本如燃烧的火焰般鲜艳夺目,如今却在时光的摩挲下褪去了几分亮丽。 “不买就赶紧走,别在这儿挡着道儿!” 小二从小摊后走出来,一边伸手推搡着他,一边念叨:“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老杵在这儿干啥呀,多影响我们做生意哟。” 周煜眯细了眼。 既然绳在这儿,那么上面拴着的铃铛肯定也在附近。 小二见这人蹲在地上,好说歹说劝也劝不走,使劲推也推不动,当即恼火地跺跺脚:“你这人挺轴,不买东西就赶紧挪——” 挪个地三个字,还未说出口,他吓到似的回跳:“空中飞人。” 一个人重重地落到棚屋上,棚屋本就简易,难以承受人体坠落的冲击力,瞬间被砸得七零八落。 连人带屋,摧枯拉朽地压垮了湖泊边一面修竹。 周煜听到一阵闷闷地响声,循声望去,陡然撞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周围的人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的景象,个个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猜测着事情发生的缘由,神色间满是好奇与疑惑。 断木、破草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王絮倒在废墟中,穿过所有人的视线,淡淡地看向周煜。 周煜不禁对王絮轻轻一晒。 真是活该。 他不是早对王絮说过,恃宠而骄是场笑话。 为何她还要继续错下去? 周煜挤进人群,凑近王絮,抬头一看。 二楼沿侧,那个天青衣衫的青年手按在剑柄上,正向此处投来一眼。 徐载盈,真正与王絮有纠缠的人。 居高临下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见他青涩的一面,实在遮掩不住眼中的怒与怨。 不消一眼,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台面。 周煜目光生根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王絮。 掀起的尘灰恰似急风骤雨般,在王絮的眉眼边肆意飞扬。春寒料峭,她坐在团团废墟中,有些无所依靠的单薄,轻盈,就像是被生在悬崖上巨石下的一颗松竹。 周煜有个未婚妻,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她看上去也是易碎易折,却是娇养在温室中的花朵,有恃无恐,阴狠至极。 王絮与她,略有几分相似之处,却又大不相同。 闷闷地一声响,勾得周煜回神。 此时,王絮抬起一只手,张开合拢的掌心。 一只褪色的铃铛躺在她手心。 王絮脸色苍白,举起铃铛,铃身沾了她的血,“还你就是。” 周煜没表情地自王絮手心接过去:“……” 以袖擦拭干净铃铛上沾满的血迹,手指却在颤抖,掩在袖下的手深了几寸。 怪不得他遍寻这铃铛不到,原是王絮未曾丢下来。 他心盼着能自王絮口中听闻诸如“我亦无奈”之类的话语,然她却缄默不语,手扶着倒伏的木块,起身而立。 像是巨石压倒的松竹背着光再次挺起了腰。 这一幕,一下子冲撞进周煜胸口。 要是王絮也出生在王侯世家,是否今日,就不必自楼上坠下了? 她的日子,想必会好过许多。 王絮将这铃铛保管的好好的,周煜一腔浓烈的恨,一时间竟无处可去。 “你……啧。” 周煜皱眉开口:“是徐载盈推的你?” 周煜自袖中取出红绳将其串起,打了个结套进手腕,轻声道:“上次你说的事,我答应你了 反正……这件事迟早他也是要干的。 闻言王絮转眸,二人目光交汇。 周煜心领神会,周身人多嘴杂,他以口型道:“我会杀了徐载盈。” 两人挨得极近,周煜能清晰地闻到王絮身上的血腥味。心中传来一阵难耐的,蠢蠢欲动的声音。 是他的心在融化。 他鲜少这般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以牙还牙,针锋相对的戏码可停下一些,他有了共同的盟友。 不再是孤身一人。 此时恰值风絮茂城的时节,徐载盈下了楼,喧闹的议论声将他视线引过去。 人群外围,一个小厮嘴里正啃着包子。 泛着荤腥的肉汤在白面之上微微荡漾,葱姜肉汁的馅料散发出的咸香,顺着风儿袅袅绕了几圈。 徐载盈拂开柳枝进来,手上不经意间沾湿了沁凉的晨露。丝丝凉意仿佛顺着指尖直抵心间。 抬眸间,一眼便瞧见了那个憔悴不堪的人儿。 王絮的目光却游离在外,并未望向他。 沾了晶莹露珠的柳絮吹到她唇畔,经由绿茵茵的竹林闪射出婆娑的光一照,身上涧石蓝的衣裳与天融为一色。 影影憧憧地,像是一块东边第一层天的碎片,自穹苍跌了下来。 时间在这一刻停伫,湖面不再泛起涟漪,人间的喧闹也戛然而止,绿叶与游云,转瞬成空。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只剩下幽微的寂寥。 徐载盈的眸中,亦仅仅剩下周煜与王絮静静相望的定格画面。 他的心口隐隐地跳动了一下,下意识地以手腕去贴胸前的护身符。 然而,那枚护身符早已被王絮射来的箭震碎,如今,它静静地埋在长陵郊外的山上。 身后,岑安匆匆追了上来。 徐载盈简短吩咐了几句,转身离去,渐渐模糊在人群中。 第24章 槐花焯水,面粉拌匀,白纱布铺在笼屉上面,上锅蒸好,佐以少量白糖。 王絮将蒸好的槐花先盛入瓷碗中,身旁立着个中年医师,站于数口大煮锅之前,一手抬煮锅,一手提药壶,竟能使得那锅与壶烧制得均匀有致。 盖因有明火灼烤,王絮抬起来都微微出汗。 忽有人站在院门口叫门,医师腾不出手,无暇脱身。王絮遂前去开门。 此人自言有火毒余症。 王絮行至药房,扫视抽屉,指尖掠过诸多滑轨,拉开其一,捏取晒干的金银花,先呈于医师过目,待得医师准许后,她麻利地以油纸将金银花包扎妥当。 屋外青年递给王絮一枚银锭。 王絮正要关门,他伸手卡在门槛,折得宝蓝外衫上皱出一道长痕。 青年手骨屈起,轻轻敲了敲门扉,说道:“我……在院中等胡医师忙完。” 王絮引他进来,盯他一眼:“好。” 三间瓦房围成一方小院,正中长着一棵大槐树。 他站在槐树下,露水沿着花枝滴落,滴在那深棕色刺绣斗篷上。其绛红里衣中系着金边缝的腰带。 他生于富贵人家,此番求药,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返程之际,路过窗棂,王絮见屋中青年正酣睡。 她碎步走进屋中,靠在榻上坐下,撑起手来。王絮一夜未眠,须臾之间,便也睡着了。 窗外,隐隐传来鸟儿的啁啾声,亦有轻微足音及低低交谈声。 崔莳也突然醒了。 棉麻混织的被褥覆于他身。崔莳也怔怔出神片刻,方才望向黄花梨木榻上斜坐着的人。 王絮面上蒙着尘灰,长发干透,凌乱地披散在手臂之间。手肘撑在锦被上,遮住了半边脸。 第36章 崔莳也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她凑得极近,身上的玫瑰味已然消散。长发与他的交织在一起,如绸缎一般杳然地逐水漂流。 王絮却早已经醒了。 有时外出打猎,需成宿睁眼,为王母王父望风。 她向来难以安睡。 她本以为崔莳不会再说话,便索性合上双眸,安心休憩。 崔莳实在不忍心,在榻上微微移动了一下。 指尖白得剔透,长指一点一点捞出自己的长发,乌发垂落在那指骨处,堆云砌墨一般。 肋骨处似乎有针尖在刺激神经,疼得他眸中一下泛起水汽。 他伸手抵住唇角,咳嗽了两声。 王絮心思平平,隐隐生出些许疑惑。 不知他所谓何事。 过了好一会,耳畔传来他的声音,细细地,含糊不清地道:“我知道,你会回来救我。” 王絮睫毛颤了两下,似乎是醒了。 救他? 她分明是出卖了他。 王絮行事向来果断。 要不是察觉出他身份,她一定会一剑结果了他。 因着他对她好,所以,她下手之时会快一些。 崔莳也一点一点移开眸子,很轻很轻地说:“昨日雨声……就是我身边的小僮……他说。” 适逢有雨,崔莳也匆匆赶来百香楼,雨声只得撑着伞,主仆二人就这样在雨中疾行,走了一个时辰,两人俱淋得很是狼狈。 雨点敲打着油纸伞,雨中也有风絮的幽香。崔莳也低头看水洼,一摊两摊,像是被打湿了的墨水画。 此时此刻,雨静悄悄地在他心间淅淅沥沥,却有把伞慢慢地自心底深处撑起来。 崔莳也的声音有些生冷,像是不争先的流水,潺潺而过:“他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对别人承诺些什么,又不断违约,一个人这一生只会忠诚于一个人,也只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 毫无戒备地投入自己的真心,给予对方全然的信任。这种信任,就像是少年人憧憬的初恋,只此一回,此后再不会有。 “雨声说他把他的信任给我。” 我说我把我的信任给你。 这句话崔莳也终归没说出来。 先帝当年选择继承人,波折丛生,争议不断,侍御史冉祖缇构陷程家与九皇子通谋。先帝怕生事端,寻了个由头将九皇子流放岭南。 程家,累世功勋,权倾朝野。 九皇子,宫婢所生,不受宠信。 程又青跪在玄武门边,三天三夜,直至晕厥,才换来先帝收回成命。 程又青醒来,只言:“与程家无关,系我一人赏识与他。” 九皇子亦感慨:“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之报以英琼瑶。”以美人为君子,以美酒为仁义。 程家并非程又青一人能做主,正如这天命亦不在九皇子掌中。听了程又青的话后,加上御史中丞劝谏,先帝对这件事也就搁置不问了。 在崔莳也看来,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地承诺与违约间徘徊。可总有那么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此后再有旁的顶好的人出现,你也不会再那么信任他了。 程又青把忠诚给了陛下,而崔莳也又将这份接近忠诚的信任转予王絮。 “崔公子,我——” 王絮此时睁开眼,不经意凝眸望来。 崔莳别开脸,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要多谢你,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已经死了。” 不必说,不必问,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发倾泻而下,颈侧肤如凝脂,遮不住他清瘦秀丽的身骨,陌上少年,斯人如玉,何处不可怜。 王絮垂下眼睫。 崔莳也虽未发问,但也不忍王絮担忧,出言道:“这一切,断不可怪你。” 他道:“该反思的是我,竟毫无保身的手段,便这般莽撞行事。” …… …… 红斗篷蓝衣衫的青年寻到炊房,一见到他,那抬锅的医师登时吹胡子瞪眼:“李奉元,你掐准了时间来这里?” 李奉元去帮他提锅:“胡太医,我上火了,走不动路了,再走路要倒地上了。” “哼,真没想到,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竟这般娇弱,连一个受伤的小姑娘都比不上。” 胡不归抖了抖衣袖,李奉元收回手,堆起悻悻的神情。 中年医师拎紧提绳的手松开一指,指向笼屉边的瓷碗,“烦请李世子,替老夫将这碗粥送到病室去。” 李奉元抬起瓷碗,手指传来温温热意。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瓦房前,步伐轻快,对这里的一切都极为熟悉。 他自然是来堵程雪衣的。 他唤中年医师为胡太医,实则是习惯使然。 胡不归向来不出外诊。 当年,正是他救回了高烧发热的程雪衣一命。只可惜其早早致仕,守着一方小小的院落,安度余生。 李奉元为讨好他,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此人喜好美酒,他便多多相送。待其喝醉,便什么都说了,二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他又将此事说与程雪衣听,她仔细地听了:“你多帮衬着胡医师,他无儿无女,将你视作亲儿子。” 李奉元自此对胡太医愈发殷勤。 只是,本该定好的时日,程雪衣却并未登门。 瓦房的窗棂边透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影子,李奉元走到门边,听到一声男声的低颤轻吟。 李奉元顿了顿,推门而入。 蹋上的青年扑地抖着身子起身,濡湿的长睫下洇出几分冶丽,像是水光中的艳影。 他疼得喘息不均匀: “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 青年踉跄地倒下去,给李奉元开门的年轻女子轻轻扶了他一把,两人分离的发丝再次缠绵地纠缠再一次。 一声门响,窗棂闪过一个人影。 王絮的下颌擦过他的脸颊,崔莳也身上纵有万般疼痛,也退了一半。 他有些无地自容地扭头向门边看去。 可对上来人的视线,骤然间,脸上的红色褪下一半。 王絮见他乱了心神,只剩鼻头微微泛红,转身看去。 先前求药的青年端着一碗粥,站在门槛,看向她与崔莳也。 青年如遭雷劈,僵在原地:“崔莳也?” 崔莳也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凝滞,脸色像窗户纸一样煞白,很快,从胸腔深处挤出几个字:“你走。” 李奉元想说不,敞开的窗棂边又走过一个人,他径直大步跨进来,是一个五六十岁模样的医师:“伤成这样,还在这里打情骂俏了。” “胡太医……” “胡医师。” 李奉元稍稍抬眼打量与他异口同声的那个女子。 他有些头晕目眩,这是怎么回事,崔莳也怎会在这治伤,看上去伤得还挺重。 还不等他想清楚,身后传来一道无比熟悉,无比可恶的声音。 “正是一年好风——”来人绕过窗棂,轻慢的调子顿了顿,黑发黑眸的青年忍不住笑了笑,脚步黏在门槛,“下一句,我忘记了。” 崔莳也心中的寒意如潮水铺天盖地而来。 他不动声色去看王絮。 李奉元冷淡道:“周煜。” 胡不归抢过他手心瓷碗,递给王絮,捋着胡须:“你的粥好啦!我给你端出来,喂你的相好喝。” 王絮抢话道:“他不是。” 周煜微微挑眉,一指王絮:“谁是她的相好?” 胡不归漆亮的眼眸在几人间一流转,呵道:“你叫王絮是不是?还说这病美人不是你的小情郎,手伤得厉害,眼下也青得很,非要亲力亲为给他煎药。” 李奉元扯扯嘴。 周煜睫毛匆促闪动一下,呼吸微顿,语含笑意:“这般深情,话本故事里的女主都比不上吧。” 像是有只手在捏崔莳也的心脏,全身血液倒流,换好的新衣衫凉透贴在肌肤上。 胡不归继续道:“是,可不是,我说了,这带露的槐花可不好摘,她就非要熬到粥里,苦就苦一下,一个大男人,这么娇气!” 崔莳也就此沉默下来。 在周煜面前,昔日平常往事,亦不能如愿以偿。 他心间应是有冗长回声的,可现下却很静。 宛若雪融在火中,有些哀怨,又有些彷徨了。 第25章 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拉着一辆精致的马车徐徐驶过街道,朝北而行。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 车内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气,程雪衣微微垂下头,葱白的手指轻轻将发丝拢至耳后。 她轻蹙着眉头,似在思索着什么,偶尔轻咳几声,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病态的红晕。 对面人的声音骤然间轻了许多:“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实难想象,那《宦海情澜录》与《如梦笺》这等在市井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话本,竟出自你之手。” 第37章 程雪衣微微转动手腕,将笔尖饱蘸墨汁,在纸上沙沙地滑动,宣纸上瞬间落下一片潋滟的光影。 案上的纸正书绘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爱与恨、忠诚与背叛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惊心动魄的冒险,也有令人心碎的离别。 程雪衣眉头一压:“你用我还她的刀,杀了她?” 周煜坐在对面,身子微微前倾,听到这话,意外地眯起眼睛:“什么刀?” 程雪衣忽地轻咳起来,连续几声,她以手帕捂住嘴,待放下手时,手帕上隐隐出现一抹刺目的血色。 她微微抬眸,道:“金错刀。” 腊祭之日,程雪衣行至长陵郊外礼佛。 但见雪地之上,一女子昏厥其中。惊见那女子紧捏于手心之物,竟是金错刀。 此刀原是她的父亲程又青赠予陛下,陛下又转赠给太子。 程雪衣救下此女子,派人一番询问,方知其名曰王絮。听闻太子正在寻她,程雪衣心中暗忖:既如此,定当护她周全。 周煜坐在对面,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桌上的小物件。 周煜静坐片刻,自袖中取出一柄刀,递与程雪衣。 那刀寒光闪烁,似有万千故事藏于其中。 “那她呢。” 程雪衣的手指轻轻拂过刀身,指尖传来那冰冷的触感,同时亦感受到刀身上精致的错金纹路。 王絮是死是活,所在何处。 周煜闻言,未做应答:“那家伙就是个麻烦,她迟早会来碍咱们的事。” 他的手轻轻覆于案上,稍作停顿,而后缓缓伸出,去拿案上之纸张。 程雪衣面无表情,轻声:“世子所为,自有其道理。那人既心怀不轨,世子除之,并无不妥。” “只是……”她捏着刀的手微微一顿,那刀顺势擦过周煜的指骨,发出轻微的“嘶”声。 程雪衣将刀扎进桌案,木屑飞扬,纸张瞬间被钉于桌上:“金错刀是我程家祖传之物,你给我的是仿制的。” 周煜神色淡然,语调微微上扬:“真品已还给她了。” 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程雪衣手腕一转,拔出刀,向对面之人一抛。 周煜见状,身子向后微微一靠,勉为其难接住刀。 原来是随葬了。 程雪衣那时叫人去送刀,岂料那人阳奉阴违,竟敢将刀交予周煜…… “你若再管我的人,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程雪衣话语虽轻,却掷地有声。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的一处刺绣,没再说话。 周煜向来不会说谎,所言句句皆为真话。只是将自己的位置从局中人,改成了观局者。 他掀开车帘。 青石板路上静静躺着一只竹蜻蜓。由竹子简单制作而成,只需用手一搓,便能轻盈地飞起来, 一个小男孩飞快地跑来,蹲下身子一把捡起它,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竹蜻蜓。 他身旁站了个少女,微微垂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朵荷花,戴着面纱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不远处,一个中年妇人不紧不慢地在后方跟着走来,“山山,娇娇,去敲门啊。” 周煜抬起手腕,铃声引得那少女压低荷花的叶片,露出怯生生的眼眸。她声音很轻:“踏过江水采得荷花,买一朵吧,公子。” “我弟弟生了病……”她道。 荷花开得娇艳,清风一吹,少女明洁如镜的眸子里荡开阵阵波澜,含露的荷叶衬得她脖颈滢白。 周煜鬼使神差买了一朵,只是无人可送。他进了门,将荷花随手丢在门槛边。 “抓几帖方子,上次说好的。”周煜有些走神。 胡不归启开抽屉,食指与拇指并齐搓了几味药材出来,拾起地上的布包,三下五除二打包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他打开门的一隙,递出去:“上次吃了可好些了?” 周煜道:“好了许多了。” “下次叫雪衣丫头再来一次,老夫亲自为她施针,再逼出些寒气。这病啊,着实不易好。” 周煜道:“这次不行?” 胡不归向他解释,病室有人。周煜略一打听,就知此地来了三个熟人。 还是打个招呼吧。 瓦房里,李奉元端着瓷碗宛若雕塑,胡不归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抢过瓷碗,一番调侃,然而递出的瓷碗却迟迟没人来接。 瓷碗孤零零地悬在半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你……” 李奉元指尖颤动,抬手指向周煜,忍不住瞪他:“她竟是跟你一起来的?” 不必言明名字,周煜已然知晓他所指之人。 除了程雪衣,又能是谁呢? “与你何干?”他声音很冷淡。 周煜瞥一眼王絮,向屋外走,肩膀突然被人粗暴地扣住,回头看却是李奉元的脸。 李奉元大声指责:“你这人,怎的如此不知检点!婚前还这般勾三搭四,简直不可理喻!” 没点正形,身为程雪衣的未婚夫,他怎么能在婚前搞出那么逾矩的纳妾仪式。 一时间,周遭静了下来。 王絮不肯说话。反手扣住崔莳也的手,崔莳也微微皱眉,颔首看不清表情。 王絮伸手接过瓷碗,胡不归悄悄地溜出了门。 周煜往后靠了靠,不甚在乎地说:“饮食男女,有何不可?昔日我在百香楼,一掷千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难不成你就在意一个名分?” 周煜和王絮,好像并非是他想的那种关系。 崔莳也谨慎地,迟钝地,以指骨微微碰了碰他,意识回笼,他像是被火烤了一下似的,猛地收回手,不知说些什么。 李奉元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你简直无耻至极。” 周煜自然不会忽视崔莳也的小动作,不过,他本就不喜欢王絮,也不在意,悠然地继续道:“人生苦短,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 李奉元怒道,“她岂是你能随意对待的人?” 周煜嘴角的笑容更浓了,直起身子,抬脚向前,凝视他:“哦?那你又算什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事?我不介意她找个男宠,你介意吗?”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崔莳也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投名入伙请到南王府。” 周煜抬脚出门,甚至不看诸人一眼,李奉元也不甘示弱,跟上去摆开架势。 两人在台阶上拳来脚往。 “叮当”一声脆响。 王絮先前一言不发,两人出门后,她以勺子探入碗中,盛起一勺稠糯的粥液。 崔莳也喉间涌上一股哑意,恶心的反胃。 崔莳也一见那绿色的粥,便想到了一口铁锅。 在梦中,灾民们在饥饿的驱使下,彼等饮血啖肉,人性泯然无存。 磷火扑飞,烧起来,燃起来,点着起来,把他一身的血煮开,熬成一锅红汤,热的,苦的,在漆夜中不停摇荡。 崔莳也睫毛很快眨了一下:“我还是要起身。” 王絮扶他起身,以勺舀粥。 他先是不想吃:“你先放下,你的手还受伤呢。” “动一动好得快。” 王絮没放下碗,舀起一勺,在空中放凉,轻声问:“你没话要问我?” “你……”崔莳也不露声色地凝她,“你喜欢周煜吗?” 王絮看了他几眼,没有立刻回答。 她以为崔莳也会问,为何她不去叫人,为何要一个人面对南王案的凶手。 这样也不错,省得她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崔莳也略有几分慌张地偏过头,逆着光,光晕刚巧落在他染了绯色的耳朵上:“你不喜欢周煜?” 王絮没想到他竟如此离谱,忍不住逗他一下:“你喜欢周煜?” 两人声音不大不小,台阶上打斗的人亦可听得一清二楚。 李奉元一时失神,被周煜摁肩膀按在墙上,脸上挨了一拳,他很快回过神,咬着牙再挥出一拳。 崔莳也冷不丁听到她这句,怔愣一下,眉宇间满是苦恼,耳根的红蔓延至脸颊。 王絮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嘲意。 崔莳也惊讶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她,正要开口,一勺粥就送进了唇畔。 是王絮伸出的勺子,所以,他还是吃了下去。 崔莳也合上唇,细细地咽下去。 米香醇厚,入口即化。 先是软糯的谷物在舌尖蔓延,而后蔓延上来的是草药的涩意。 不苦,还有些甜,这是碗加了甜槐花的药粥。 王絮道:“周煜……他强抢了我。” 屋外打斗的两人一同僵了一下。 周煜禁不住笑了一下,略有几分咬牙切齿,李奉元只觉得这两人不顾及旁人的死活,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屋内。 崔莳也蜷起的指尖不自觉绷直了,用了力,便显露出浅浅的筋骨来,他的睫毛下雨淅淅沥沥地掉下,低软的嗓音轻颤:“他真可恶。” 第38章 王絮又递来一勺,崔莳也眼梢敛着薄红,倾了身子,去含住勺子,吃下粥。 “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呛了一下,喉咙发紧,连忙道:“不,不……” “我不想知道。” “是粥太热了?”王絮吹了一口,又送进他的唇畔,崔莳也乖巧地吃下。 崔莳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他在乎的人,向来没有别人。 王絮不经意地向外看一眼:“你很讨厌周煜?” 窗棂透出阳光,王絮的下颌线很好看,崔莳也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崔莳也下意识道:“先前不讨厌。” “他这般嚣张做派,你不讨厌他?” 王絮有些不解,为何是先前,讲心里话,她挺不喜欢周煜。 “当年徐国尚且弱小,隔壁有些强大的国家虎狼环伺,他以身入八方困局。” 崔莳也眸中闪烁了一下,轻声解释:“没人会讨厌他。” 王絮回他:“如此看来,他也并非一无是处。这世间之人,又有谁能尽善尽美呢?” “他有时候做事,确也有些缘由。” “为什么是他?” “适龄的还有些身份的只有三个人,其一就是长……”崔莳也以手指了一下门外的人:“他性格霸道,生在江东,不适合。” “至于太子殿下,一国储君,不合适,二殿下,太小了。” “周煜的母亲周将军病重,她父亲急于结束战争,不是不爱他。” 只是爱重她母亲多于他。 只可惜,周煜做了质子后的几个月,周将军也去世了。 屋外打斗的两人一同停下。 李奉元没想到还有这回事,眼神怪异地投向周煜,周煜却和他站得有些远了。 周煜站在光下,脸上的表情很淡,睫毛下的眼眸却是乌黑,分不清什么情绪,只是不太高兴。 屋内人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是李奉元从未见过的,带着些讨好的软绵绵的音调。 “不过……我现在很讨厌他。” 崔莳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手撑在下颌,眸中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 王絮手心包扎的淡褐色布帛十分干净,她指腹捏紧木勺柄,垂眼递喂过来:“为什么呢?” 崔莳也转过头,心跳漏了一拍,微凉的指尖扣在一起,脸颊微微发烫。 白日光盛,院中槐花香甚浓。 王絮抬眼望向窗棂,胡不归正在捋槐花,花瓣顺着掌心,落进簸箕里。 她在转眸一看。 崔莳也挺直了身子,托着下巴,袖子卷到手肘,衣领很低,阴影落到锁骨处。 他慢吞吞地说:“因为你讨厌他,所以我就讨厌他。” 王絮默了一下。 这会哪怕她是个石头,也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芝兰玉树的贵公子,光明正大地喜欢她。 赤子之心,白首之诚。 可王絮对他,还是一点感觉没有。 一点都没有。 他的真心,于她而言,一文不值。 第26章 天边水汽混漾不分。路边的青草都被严霜打得有些枯凋。小巷口,赶牛人头戴斗笠,手中挥舞着细长的鞭子,不时吆喝着牛群。 一个身材瘦长的人纵马奔来,不由分说便要收走他的牛。赶牛人惊慌失措,连忙上前阻拦。 可那些人毫不理会,强行驱赶牛群离去。 中年妇人紧拉住儿子衣衫,遥指那牛,道:“你可得好好念书啊,要不长大以后就得放牛去,还得让那些小流氓把牛给弄走。” 她却没看到,跪在地上悼哭的老汉,怀中多了一锭金元宝。 老汉竟是喜极而泣。 中年妇人本就心绪不佳,携子前来问诊,孰料那医者竟言道人满了。 人满了? 她明明瞧见一边的马车上下来个富贵公子哥,在她之后,却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中年妇女怒目圆睁,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破口大骂:“你个该死的庸医!有钱人就能进,穷人就进不了?别人还说你悬壶济世呢,我看你就是个黑了心的混账玩意儿,就知道赚黑心钱!” 这人吵闹得厉害,程雪衣的侍女走上前来,掏出几两银子递到她面前,吩咐道:“拿着这些钱,去别处看大夫去。” 可这妇人却狠狠唾了一口口水:“有钱就了不起啊?看不起穷人咋的?我偏就在这儿看着。” 她一边叫嚷着,一边却迅速地将银子妥帖地收到衣袖之中。 小巷深处,那扇陈旧的门再次被推开,周煜率先走出,李奉元跟随其后。 两人之间却隔着五六尺的距离。 倏然间,周煜的心猛地一揪,像是漏跳了一拍。 捧荷花的少女坐在台阶上,身上棕红色兽皮做的衣衫略显陈旧,她睁开惺忪的眼,荷花上蒸发的露水自她睫毛上滴下,无声无息地在她眼眸中消散。 少女迅速站起身来,低垂着眼眸,脖颈也一并低下,像是鹿在饮水。 她小步凑近李奉元,轻声道:“公子,买朵荷花吧。” 周煜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他一把将药材塞到李奉元手中,催促道:“拿去给她。” “你这是何意?”李奉元皱着眉头接过药材,心中怀疑周煜不怀好意。 周煜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却始终离不开那捧着荷花的少女。 李奉元瞬间领会周煜心思,气得发笑。不过此刻,他急切想见程雪衣,抬腿冲向马车。 甫一拉开帷幔,案几上有道刻痕,程雪衣将案上的宣纸摊平,工整对折好。 李奉元盘腿坐上马车,小心地稳住身体,倾身靠近桌案上的药炉,拿起蒲扇轻轻扇动炉火。 双颊能感受到火焰的炙热,火光在李奉元脸上跳跃:“我在这看到崔莳也了,他好像有了喜欢的人。” 那一副摇尾乞怜,可怜巴巴的模样,简直令人恶心,真是茶到骨子里。 药液在小火的炖煮下微微翻滚,偶尔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 程雪衣将宣纸收入袖中:“谁?” 李奉元抄起砂锅,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快速在炉灶口一擦,“噗”的一声,跳动的火苗瞬间蹿起。 叫什么李絮,胡絮……? “你不认识……”李奉元笼统地答,“他就是个三心二意的,先前还讨好你呢。” “他送的东西,我打发给下人了。” 在李奉元眼中,程雪衣时而遥若天边云,时而近在咫尺间。 她是有求几乎必应的,虽有时不予理睬他。 李奉元自口袋中取出一块糖果,半撕开包裹的糖衣,没敢拿手碰她,以糖纸去蹭一蹭她的衣袖:“他们着实太过腻歪。那女孩舀起一勺,崔莳也和狗一般,忙不迭地凑过去吃。” 渐渐升腾起的药香愈发浓郁,带着一些苦涩,又夹杂着些许清新。 程雪衣脸色分在苍白,慢慢地剥离糖纸,轻薄的糖纸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倒是颇为好奇,究竟是哪家的小姐,能令崔三公子动心至此。” 李奉元举起水囊向砂锅里注了些清水,他有些迟钝,水线分岔跳到了桌上。 她好瘦。 月白的衣衫虚拢住身子,凑近一些,隔着一层糖纸,依旧能触到纤细柔软的骨骼皮肉。 小巷中,男孩将蜻蜓朝着马车窗牖处放飞,红漆大门边,周煜上前一步,沉声道:“你的花,我全买了。” 荷花少女闻言,双眸一亮。可周煜却忽地脸色一冷,伸手一指,厉声道:“把你的面纱揭下来。” 荷花少女略一犹豫,将手按在面纱之上。她忽地睁大双眼,望向巷口。 手猛地拉住周煜的衣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周煜顺着荷花少女的目光望去,神色在一瞬间露出错愕。他将手向后猛地一收,荷花少女顿时失了气力,身子一软,吓得跌倒在地。 朱漆大门,院内青石铺地,花木有致生长。 崔莳也满心惊讶,他从未与王絮提及,自己不喜吃苦一事。 王絮将瓷碗搁置在一边,轻声道:“崔公子的玫瑰露,有些甜。” 崔莳也隔着错落的光看王絮,掌心渐渐收紧,往回收,声音哑的不行:“王姑娘可否替我去寻支笔来,我与家中传个信。” 他几日不归家,若无他的口信,只怕小僮难以封住口,届时走漏消息,恐引得王絮再度遭调查。 王絮推门出去,崔莳也却想到还有件与周煜有关的事,他还没告诉王絮。 徐国经七王之乱后,勤练兵马,军威赫赫,日益强盛。陈国未蒙天庇,灾祸连连。两年前,南王突入陈国境地,大肆杀戮劫掠,竟劫走周煜。 徐国单方面撕毁了不战合约。 陈国欲报南王之仇,在周煜的接风洗尘宴暗施杀手。岑安长女为救周煜,为敌国探子报复戕害。 胡不归拿着笔墨走来,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袍,身形清癯瘦削,然精神却极为矍铄。 第39章 他转头责问身旁的王絮:“哼,你这丫头,为何不帮他写上两个字?” 崔莳也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堵在喉间,他向胡不归解释:“家中父母认得我的字,若叫王姑娘替我写,反倒会让他们疑神疑鬼,还是罢了。” 胡不归神神叨叨地将王絮拉出门外,而后伸出手向她索要钱财。王絮却长久地沉默不语。 胡不归呵了一声:“哈……你可别想跑,瞧你穿得人模人样,竟连钱都付不起?我所用之药可皆是好药。” “把你的簪子留下。”胡不归伸手去取王絮头上的银簪。 王絮侧身一闪,恰好躲过胡不归的手。 胡不归见状,火气更甚。 王絮将她哄到槐树下,离远了崔莳也在的瓦房,“不如我留下给你帮工?” 这簪子于她而言有大用,断不能给他。 “哼,就凭你那抓药的三脚猫功夫?还不够格!老夫自己便能应付,你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胡不归嘴上虽这般说着,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心动之色。 胡不归在摆弄药材时,对药的敏感度仿佛已达天人合一之境。 那双手如同与药材融为一体,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精准地拿捏着药材的特性和用量。 王絮自始至终都未有个正式的师傅。 胡不归微微扬起下巴,说道:“不过,听老夫一句劝。你与这小公子,倒是挺般配。” 王絮这份这份识人的眼力让胡不归对她另眼相看,开口求胡不归收他为徒,还有,她这不服输,咬着牙向上爬的劲。 “小公子怕他和你在一起,被你带累受了一身的伤的事传到家中,家人反对你们。” 王絮将簪子收入袖中,“那我嫁给他,你看如何?” 胡不归一双眼瞪的溜圆,倒是不想王絮竟真答了他,转而一笑:“怕是不行。” 风吹动马车的銮铃响动,清脆如玉碎。槐花一落如雨,院墙上的苔藓幽绿得生出寒意。 胡不归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屋外等着的,是丞相千金。” 王絮垂下眸。 程雪衣? 已经好几个月没再见到她了。 周煜大婚之日,程雪衣也不曾露面。 “她虽是个瞎子,不过有个好出身,配的是南王世子。虽说这人花天酒地,资质平庸。” 难怪…… 未曾想,她竟是周煜的未婚妻。 红妆铺地,宾客如云,丞相却是毫无反应。 想来亦是知晓,她不过是周煜的替罪羔羊。 胡不归不禁道:“南王去世,也不知他们会不会退婚。” 姻亲南王去世,于丞相而言究竟有何益处? 周煜竟也拒绝从军,有钱人断不会做无利之事。有的人不明就里,看不懂丞相亦有杀南王之心,便会觉得丞相无辜。 丞相必定会设法将此权柄洗白,收入自己囊中。 而周煜身为知情人,却并无保身之策,且丝毫不惧被杀,究竟是何原因? 胡不归微微摇头,神色中带着几分惋惜:“你虽身着华服,可干起粗活来却如此熟练。且连一点银子都拿不出,你的簪子、衣裳莫不是这小公子给你买的?他的确喜欢你,可你们终归是不相配的。” “你学得几门手艺,可他赏玩的是的是风月。” 锦服华簪非己力,鸳鸯难配意迷离。 王絮有手段,踩着这小公子上位,胡不归先前入内调侃她,实是不忍她不肯停歇的努力付诸东流。 胡不归叹道:“你们两个,有缘无份。” 晨雾笼罩了整座屋子,屋内绰绰的人影,正题笔写字,不知何时起了雾,白茫茫一片。 崔莳也抬起头,向窗棂边瞧了眼。 槐花盛开,在雾中像下了场大雪。 王絮背身站在槐花树下,春日的露水沾湿了她脸颊,沿着眉骨滴下,打湿她的衣襟。 她钩低枝条的手一松,抬袖擦了下脸,似早料到他在看她,扭过头来—— 崔莳也神色稍黯,苦涩笑意不达眼底。 但见她遥遥一笑,灿若春华。 笑意并不算和煦,有些冷,像是积雪初融时,冰茬在流水中化开,在夜里柔柔地,慢慢地渗透出来。 可这笑却不是对他,是对来人——周煜。 崔莳也却是呆住了,手心的笔一斜,顿挫地笔调向上勾出一道粗长的痕迹。 崔莳也心中一阵叹息。 正是一年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又是这样…… 屋檐相连,画梁相接,周煜大步跨进屋内,一把拽起瘫软在地的女子,硬生生地将她拖了过来。 啪的一声,他走得急,踢翻了扫帚和簸箕,槐花稀稀疏疏地落在地上。 碍于这人在这里。 周煜看向王絮:“我只问一句。” 王絮正在折槐花,周煜转身回来,她也有几分诧异,“你说。” “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周煜指了一下屋内人。 王絮不语。 “他是你旧情人的亲舅舅。” 王絮适时露出几分惊讶。 云雾像流动的白玉,无声地将两人隔开,王絮只觉得周煜此刻无限遥远。 他心情很不好,不知谁惹了他。 像是梅雨季阴干的纸,皱巴巴得还算有型。 “你旧情人先前不杀你,我就知道他不知道。” 王絮道:“我不让他知道。” 周煜不禁露出几分哑然:“……” 他没忘记,自己也可算得上徐载盈的表弟。 王絮抬眸看他。 周煜脸色很黑,一指门外: “他这个疯子,好像已经知道了。” 门被撞得框框响,门框不住地颤抖,朱漆在剧烈的撞击下微微剥落,露出斑驳的底色。 周煜站在槐树下,槐树多刺,他可不想爬上去。 他低着头,一把松开攥荷花少女的手,可荷花少女又抓紧了他。 周煜紧盯着她,一字一顿: “你干什么?” “我怕。” 荷花少女甚至不太敢抬头:“救我娘……” 周煜脸色陡然一变,厌恶地甩开她的手,她却整个人压上来,周煜自袖中掏出一柄匕首,狠狠地割下去。 王絮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惊慌失措地张开手心,手却迎上了白刃。 刹那间,手心鲜血四溢,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大片,已然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门在剧烈的撞击下几近崩裂。 朱漆剥落,木屑飞溅,门框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门外人却一句不发。 门上鲜艳的朱漆不停颤动,好像随时会溅得人一身血。 第27章 王絮拉上瓦房窗牖。 不远处,门扉振动声一停,院里骤然间被沉寂包裹地严严实实,下一刻,朱漆门轰然倒地。 屋内传来崔莳也的声音,语气中夹杂着几丝不加掩饰的关切:“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别出来。” 王絮话音方落下,胡不归自炊房冲出来。 与此同时,一个壮硕的黑点在溅起的灰尘中猛地冲进院子里。 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牛。 它头颅低下,牛角对准槐树,“砰”的一声,槐树剧烈摇晃,细小树枝瞬间折断。 胡不归躲在王絮身后,讶声道:“谁放了这么多疯牛。” 门外牛群奔腾而过,扬起漫天尘土。 牛鼻翼急剧扇动,嗅到血腥味后双眼更红。它猛地转身,四蹄狂奔冲向荷花少女。 蹄下尘灰漫天飞扬,只差毫厘之距。 锋利的牛角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就要将少女刺穿。 王絮抄起挂在门框上的鞭炮点燃向牛抛去,眨眼间,荷花少女将身边周煜推至牛前。 周煜无端地被她推了个趔趄。 鞭炮声骤然炸响,震得周煜心脏漏跳了一拍,牛角猛地一拱,撞得他身形不稳,被逼得向后退了两步。 周煜挥剑而出,剑光一闪,刺中牛眼。 疯牛发出一声嘶吼,轰然倒地。 周煜快步回身,拽住荷花少女,将她拉到身侧,脸上笼上一层阴云,“你在干什么?” 先前,极度的恐惧与求生本能如同汹涌的潮水裹挟了荷花少女,此刻她煞白了一张脸,怯生生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周煜冷笑一声,抬手轻抚抚荷花少女通红的眼尾,“你有这双眼,就不要露出这样可怜的表情。” 荷花少女的手心汩汩渗出鲜血,血腥之气弥漫开来,竟引得又有牛闻着味冲了进来。 王絮自药房取出艾草,点燃扔在瓦房前。 艾草燃烧起来,袅袅烟雾升腾而起,形成了个屏障护住瓦房。 胡不归一头扎进附近屋子,快速掠过杂乱的物什,终于抓到装香料的袋子。 他火速打开,将桂皮、八角撒在牛的尸体上,遮盖住牛身上的血腥味,泄了口气:“还好老夫是个老江湖,这种惊掉人下牙的事,也见怪不怪了。” 第40章 “前几年——老夫还打死过一只老虎。” 门口露出个毛茸茸的棕毛耳朵,它的爪子还沾染着鲜红的血迹,经光一照闪烁着锋寒的光泽。 闯入眼帘的是一头幼熊。 王絮这才转身看周煜。 原来他所说的惹上麻烦,是这个麻烦。 按他的说法,这熊是徐载盈引来的。 徐载盈是一个这样丧心病狂的人? 所幸门口的熊,只是张望一眼,就转身退到后边了。 周煜若无其事地用刀挑起荷花少女的下颌,侧身道:“区区一只熊,在胡太医眼中应该不在话下吧?” 胡不归傻了眼,“什么熊,我打死的不过是只病猫罢了。” 荷花少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周煜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捏着刀柄,以刀身上上下下描摹她的轮廓,“你叫什么名字?” 荷花少女扭头,不肯吐出一个字。 王絮捡起一块石子,迅疾砸向周煜手心。周煜反应极快,侧身一闪。 王絮一个箭步上前,牵起荷花少女的手,而后迅速向后退出几步,“跟我出去。” 荷花少女满脸惊恐,泪水不断涌出,声音颤抖着说:“我怕,我怕。外面,外面有更可怕的东西。” 王絮神色未动,悄然盯了一眼她的手。 轻声开口安抚道:“你不是一心要救你娘吗?我会帮你。你的手在流血,将熊引进来,你身后的病患怎么办?” 先前劫持崔莳也的黑衫女,手上有一小道烧伤的痕迹。荷花少女的手此刻血雾淋漓,豁开了个大口子,即使有痕迹便也看不真切了。 王絮怀疑她,只因这人从头到尾,没喊过一声痛。 程雪衣在屋外,终归王絮是不会出事的。 不如试一试这荷花少女,到底是人是鬼。 荷花少女被拉得一个踉跄,虽满心恐惧,却也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王絮往外走。 巷子里静得可怕。 墙壁在阳光的斜照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地面的石板路有些许青苔,散发些许潮意。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马车横亘于路上,中年妇人携其子,二人畏缩不前,紧紧靠在墙角。 幼熊此刻正趴在拉车的马身旁。 爪子剖开马身,马发出凄厉嘶鸣,血染红了地面,几头牛也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旁。 潮湿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王絮胃里一阵翻涌,拉着身侧人的手紧了几分。 “周煜!” 李奉元高声呼喊,抬手撩开马车帘子,而后纵身一跃,来到王絮这边。 他松开系着的棕红色斗篷,顺势一甩,将斗篷抛向刚走出来的周煜身上。 这一声,惊得熊弓起身子,后爪一蹬地面,一道棕色弧线向周煜射来。 周煜见状,脸上看热闹的神情一扫而空,他侧身一闪,险险避开熊的攻击,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李奉元,你这江东的野蛮人,连一头熊都怕成这样!” 李奉元瞅准时机,举起匕首刺向熊后腿,“你可是武将之子,这头熊你岂不是能直接宰杀来茹毛饮血!” “你不也是武将之子,江东子弟最是野蛮……” 周煜一剑刺中熊的脖颈。 棕熊转身挥爪,李奉元躲闪不及,膝盖被拍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不忘道:“你这色迷心窍的人,怕不是得了花柳病,一张嘴,吐出的全是病气。” …… 荷花少女冲到中年妇人面前,“娘,我们快走。” 程家马车横在路中,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拉车的马仅余一匹,中年妇人带着儿子匆匆忙忙攀上车辕。行过之时,竟撞倒荷花少女。 她眼睁睁地看着中年妇人,满脸的惊愕与委屈。 然而,中年妇人并未回头,只是心急火燎地三两下登上了车。大喊:“哪个会驾车哟?赶紧走哇!那可是熊啊,熊咧!” 车内传来程雪衣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坠地:“有他们在,没事的。” 荷花少女一个趔趄,倒向路边的树丛。交错的枝桠勾走了她的面纱。她默不作声地流下了眼泪。 王絮俯身捡起地上之面纱,而后递还于她。 难怪荷花少女要以轻纱覆面,不作伪饰而言,王絮一十六载人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人。 美人恰似燃烧的红蜡。 向上处,是光焰中的冷艳花枝,卷起火一般炙烈花苞。向下处,为云娇雨怯的玻璃魂,若不加以悉心呵护,便将烟消云散。 荷花少女急忙将面纱遮盖于面,一双眼怯生生地望向王絮,轻声道:“谢谢。” 这人王絮莫名有些熟悉。 王絮护着荷花少女,向车厢走去,“我送你,去见你娘。” 荷花少女乖软地点了点头。 王絮指尖一寸一寸凉下去,掀起帷幔一角,侍女正为程雪衣沏茶,程雪衣眸子专心地盯在桌面。 正要完全掀开之际,从天而降一头棕熊,落在马身上。 那匹马受惊嘶鸣,高高扬起前蹄,四蹄乱蹬,棕熊在石板上摔得鬃毛飞舞。 “周煜,你个口口东西。”李奉元怒目圆睁,挥剑向周煜砍去,“你踢到那去干什么,你是个口口吗?有人你不懂?” 周煜身形一闪,躲过这一击:“失误,失误。” 李奉元一击未中,心中更是恼怒,急忙掉转方向,奔向马车这边。 棕熊瞪大了眼睛,鼻孔中喷出粗重的气息,跳上车厢,风呼啸而过,吹动周煜的衣衫,手中的剑也微微颤动。 王絮抓起荷花少女,自马车上滚下去,倒在一边的荆棘中,棕熊闯进了帷幔,车内传来母子惊恐地尖叫。 程雪衣原本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有些散乱,她直起身道:“别怕。” 她霍然直起身来,微微侧头,似乎是在判断帷幔的方向,双手端起砂锅,不顾手心疼痛猛地掷出。 砂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一股凌厉之势。 棕熊正欲扑向帷幔,冷不防被砂锅砸中,被烫得大声喘息起来。 它身躯猛地一颤,口中发出愤怒的咆哮,却又因砂锅的热度而不敢贸然上前。 王絮将这一方动静尽数收入眼中。 “雪衣,雪衣你别怕,我来了。” 李奉元大跨一步跃上马车,迅速擎出腰间匕首,朝着棕熊猛冲过去。高高举起匕首,用力扎向熊身。 一下、两下、三下…… 李奉元不知疲惫般,连续插了十几下棕熊没了呼吸,才肯罢休。 鲜血溅落在李奉元的脸上,他的一双眸子惶惑地睁大,却像是清水濯洗过一样,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李奉元忙不迭地钻进帷幔。 他顿时慌了手脚,小心翼翼地取来清水为程雪衣漱洗手指,“你疼吗?” 程雪衣的手指通红肿胀,轻声回:“不是要我的命,什么都好。” 窗棂处,帷幔轻轻卷起。 荷花少女凑在一旁,与她弟弟亲密耳语。 王絮的手按在帷幔上。 周煜不愿她见到程雪衣。 此前,王絮没瞧得分明,只记得黑衫女手上有一道疤。 程氏家主心有不安,恐周煜难下狠手,再遣人来杀南王,亦未可知。可这样的话,程家为何不杀崔莳也? 这一切,只有见到程雪衣,才有个分明。 一阵微弱的喘息声自王絮身后传来。 寒意自王絮足底骤起,恰似无数冰寒针,徐徐扎入肌肤,须臾便蔓延周身。 王絮转身看它。 它假装死去,埋伏在原地,将以雷霆之势起杀手。 棕熊的眼睛半睁半闭,眼神中透露出痛苦与疲惫,但是更多的是—— 马的眼睛是横瞳,可清晰辨明前后方。熊的眼是圆形,与人相同。 人会隐匿眼中的怨毒,动物却不能。 棕熊盯上王絮,目光如箭,直刺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车厢里起了争端,程雪衣的侍女大喊一声:“你在干什么?你抢我们小姐的东西干什么?” 荷花少女立于窗棂边,对着身旁男孩轻声言语。 恰此时,一页纸自窗牍中飘出。 忽有一双手伸了出来,甚是白皙,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似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收回去。 车厢里,李奉元的语气也是溢于言表的惊讶:“没事的雪衣,我去帮你捡回来。” 窗棂边男孩扔出来一个物什:“姐姐,接好了。” 棕熊于此刻,眸中凶光毕露,四肢蓄力,猛地向王絮扑去。 王絮闪身一躲,撞上不远处周煜幸灾乐祸地眼神,咬着牙,正要再次转身。 王絮身后再无退路。 她眸光猛地一震,只见荷花少女手持一刀,猛地劈向她。 刀光一闪,发出尖锐的破空声。 棕熊如一座小山跳上来。刀的去势已无法收回,直接插进了棕熊的眼睛。 第41章 棕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睛处鲜血喷涌而出。 它再次倒地,但仍不甘心,试图再次站起来。 荷花少女拔出利刃,刀锋上还沾染着牛的鲜血,她脸色惨白,道:“我叫……云娇。” 一柄剑,自远处而来,扎进棕熊的脖颈。 是周煜。 云娇瘫坐在地,脸颊微红,手中的刀滑落,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 她抬头看向周煜:“你为何不早救我们?” 周煜看了眼王絮,轻描淡写地道:“你是谁,我是谁。” 阳光的斜照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地面的石板路有些许青苔。 云娇跪在地上,白肤像骨末,红晕如丹砂,黑发如漆灰,影子沉默地落在地上,有些青。 怨恨就像水珠从岩石缝里渗出,此恨独属柔弱者,满含绝望,尽显疲惫。 可除了流泪,她还会握刀。 王絮若有所思,心中被一双手攥紧。 程雪衣的手伸出来的时候,王絮看到一道一闪而过的烧伤。 和黑衫女一样,很是陈旧的伤口。 王絮拉起云娇,正要捡起地上那页纸,一名侍女款步走来,弯腰轻巧地捡走了那页纸:“没事吧?” 王絮很轻地摇了下头。 胡不归自炊房抄起一把剔骨尖刀,抡动手腕冲出门槛,见到此前场景,呆了一呆,“老夫温酒上阵,不想这里竟有几个大罗神仙,将这奇事给解决了去。” “诶,那又是谁?”胡不归指着马车身后的人。 一群人走上场来,他们身着玄色官服,衣角处绣着云纹图案,自墙角缝隙挤了进来。 王絮一眼认出,这些人是大理寺的官员。 这些人却是朝着王絮走来,侍女柳眉微蹙,质问道:“你干什么?” 为首那人语气虽恭敬却不失坚定地说道:“我等奉命办案,多有得罪。此事涉及重大,还请王小姐随我们回大理寺配合调查。” 第28章 胡不归吃了一惊,一拍周煜肩膀:“你不去追你未婚妻?” 大理寺似乎在追查一个案件的凶手,遂带走了王絮,还有云娇一家三人以及程雪衣一行人。 徒留周煜与胡不归于原地。 周煜安不应声,眸中映出一个身影。 云娇在小心翼翼地托住荷花的茎秆,纤细的手指卷起衣袖,轻柔地擦拭干净花蕊上的血迹。 云娇双手捧花奔至王絮身前,软声道:“送你。” 迂回曲折的光落在她们身上。 荷花叶瓣轻薄,荷香细细,娇艳妩媚。 王絮安静了一息,将荷花托在右手心,道谢再答:“一路平安。” 云娇先是一怔,而后轻轻眨了眨眼。 “你未婚妻都被带走了!”胡不归的声音令周煜回神,他随口应了声,抬起手心,铃声叮当。 脑中像铺画卷一样,闪过一段回忆。 周煜出身尊贵,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日上山礼佛,见有人临溪濯发,心起玩念,一凑近她,未料反被其反手按倒,跌入溪水之中。 春水冷寒,周煜甫一探头,复又被按入水中,那人似存了心般刻意折磨于他。 “你可知我的身份?”周煜喊道。 “你是谁呢?”那人掰过他的下颌,语气轻柔至极,却疏离得如缥缈天云,“我是骁骑将军独女,姜家皇室云——” 那人很是随意地轻瞟过来,山光与水光相融相汇。只记得阶下花枝冷艳,堂前佛火微亮,残垣与荣光,全映她一人身上。 而后八年,他与这人相互纠缠,争斗不休,恨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两年前,这人送他一串铃铛。 周煜踏上徐国土地,蝉鸣鸟叫,山高路远,他乡遇故知的事,他以为再不可能发生。 直到那一天。 周煜在洗尘宴上遭遇刺杀,他本可以呼喊人来,可发现刺客是她的时候犹豫了。 他们二人之间,有生死相搏的惨烈,亦有惺惺相惜的微妙。 岑安的女儿以身替他挡剑,惊愕地转头看向他,可最后的话却像露水一样短暂,“原来是你。” 在这生死瞬间,四个字承载了千言万语。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周煜生平首次为所作所为懊悔。 南王一案,周煜心中知晓她也来了。再见到云娇的时候,周煜仔细观察着云娇的一举一动,他亦怀疑,云娇与黑衫女是同一个人。 可云娇是这样的怯懦,胆小,低眉顺眼。 周煜再抬头时,眸中恢复清明,慢慢地向云娇看去。 不是她。 云娇牵起王絮的手,斟酌着字句:“你能不能,陪我。” 王絮摇头拒绝,离远了几步。 正要走上车与程雪衣一同离去,可大理寺官员却拦下了她:“陆少卿有请。” 陆系舟? 王絮垂下眼,移开视线。 一辆马车停在小巷尽头,王絮掀了车帘,不想里面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景象。 还有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自断一臂。” 车中青年声音清越。 一个身形瘦长的人跪在地上,不敢相信太子如今这般仁慈,闭上眼睛,抽出腰间的佩刀。 瘦长个惨叫一声,鲜血喷涌而出,手臂应声而落,滚到王絮脚边。 他捂着胳膊脸色惨白的下了马车,王絮平静地抬眸望向正中坐好的青年。 眼前人非昨日人。 案牍上放着一方小巧炉具。铜釜安于炉上,纤弱的青年正煎茶。 一时之间,水汽渐消,炭火噼啪作响, 水光与雪光交映,衬得徐载盈面颊淡施红粉,像是点了一抹哀情的胭脂色。 对上王絮的眸光,徐载盈表情不带一丝笑意,清清冷冷地扫了王絮一眼。 王絮挨着陆系舟坐下,身侧人看向王絮:“你的手,怎么了?” 王絮以布帛层层包裹的右手,干净的白帛上浸出了血迹,她盯了徐载盈一眼:“先前被南王案凶手刺伤,方才与牛、熊缠斗,不慎致使伤口裂开。” 马车轱辘碾过一处坑洼之地,马车摇晃了下,将案上的书卷震落在地。 徐载盈端起一杯茶,掌心微微发烫。 风来疏竹,雁度寒潭,要人过而无痕处,于他想必也是同样轻易。 毕竟情非昨日,人非昨日。 陆系舟叹道:“可怜,我来帮你包扎一下。” 王絮伸出手。 陆系舟自袖中取出瓷瓶与干净的布帛,倒出研磨成粉末的草药,解开王絮手心缠绕的布帛。 “哎。”陆系舟一声抽气,语中带了些不自然,“这又是不知道遭了谁的连累。” 徐载盈静了好一会,才抬眼望来。 王絮手心伤口渗出血迹,边缘微微翻卷,内显粉嫩肉色,有处尚凝着个暗红色的血痂。 瘦长个断一只手臂轻了。 徐载盈无需亲自动手,瘦高个是陛下的人,听从陛下之命。此番失了手臂,归去亦是死路一条。 岑安寻觅诸般踪迹,南王案凶手逃窜至此。嫌疑人计有两行人,程雪衣,名唤云娇的女郎一家。 岑安命瘦高个以疯牛试探此二人孰会武功。 谁料他竟自宫中调出棕熊,其行悖逆,大胆妄为。 岂料,王絮亦在此处。 徐载盈与陛下并非一心。 史载之中,父子相残、太子逼宫之事屡见不鲜。古往今来,常有太子在权臣相助之下,逼宫谋反。 陛下既盼太子成长,又将之控于自己羽翼之下。 徐载盈如今,看待王絮,也是如此。 干净的布帛每绕一圈,要稍微重叠一部分布料,确保包扎牢固,打结。 陆系舟像是孩子抓起了娃娃,眸中尽是新奇。 徐载盈只觉得他有些碍眼,一直没说话,弯腰捡起掉落的书卷,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陆系舟缠得还算工整,到了打结时就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了,反反复复换了几个方式也不怎么见成效,诚恳道:“我就这么缠进去了,你只要别乱动就不影响。” 徐载盈轻抿茶水,苦涩在舌尖蔓延。他的面皮又白又薄,现下泛红,更显得面若敷粉一般。 陆系舟放下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杰作,把自己说得有点心虚,道:“你反正也要静养……” 不待他说完,徐载盈截了他的话,搁下茶盏,推开书卷,一双眼如针叶雪松,叫人看得疏淡眩晕,语气很淡:“这等小事,也做不好。” “你下去。” 徐载盈凑身过来,陆系舟扫他一眼,长吁短叹地拾起落在车舆上的折扇,毫不留念地下了车。 王絮静了一静,与徐载盈离得极近。 他垂眸看来,长发倾泻,雨后的白桦林的香气扑面而来,冷寂带着木质的厚重感。 王絮手上方才包好的布帛被轻轻地拆开,徐载盈忽顿了顿,“你为何不说?” 第42章 窗棂缝隙透出些乌青的光来,显得他眸光有些幽暗,长发也带上些青苔的苍色。 王絮收回目光:“什么?” “换药前,要先清洗伤口。” 徐载盈取来干净清水,以布条蘸湿,而后慢慢靠近伤口,将伤口处的污垢和杂质逐一清除。 他拣起案上的布帛,在火上一烤:“当初你长陵郊外的……”顿了顿,晦暗不明地道,“山洞里,不也是这样帮我换药的?” 王絮抬眸望他。 四目相对。 徐载盈手上动作亲热,眼中情绪却可说是冷淡,甚至冷漠,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不关心。 不正常。 按徐载盈的个性,应该是将这事按下不提。王絮直觉有些什么东西改变了。 而这种改变,不是她所希望的。 王絮向前稍一倾,两人的长发漫天交织成一幅芬芳锦帷,似有若无间,撩过徐载盈掌心,馥郁的血腥味如有实质在他指尖绕了一匝。 徐载盈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去拿布帛,掀开了窗棂的帷幔。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珠轻拢着烟雾,新鲜的空气冲散了马车里密不透风的血腥味。 王絮见他眼神一变,左手将搁置在地的荷花举起,“我在静思庵内,日日皆对荷花,先时遇一卖荷的少女,其言乃猎户之女,与母及弟相依为命,此番是进城是为探亲。” “殿下,此女所言,可信吗?” 徐载盈静静地听她说,不做回答,绕过话题:“前朝靖文公辟琳池,池中植莲之奇品——分枝荷。宫女竞相嚼食荷花,莲香盈于全身。” “此物散瘀止血,你若欢喜,可多食。” 徐载盈的衣衫色如翠玉,不染纤尘,亦无褶皱,脖颈亭亭,细白纤长,衬得他指骨上泛起一些苍青色,“你别乱动。” 因着疼痛所致,王絮自喉间发出几声轻吟,脊背颤了一颤。 ……怎么陆系舟为她上药,就一声不吭? 徐载盈指骨叩了叩她的手腕,抬眸看她,“你到底在干——” 王絮眸光洇了水渍一样,颊上晕上一层荷花红,左手捏着烟粉色的荷花茎秆,小口小口地将花瓣咬进唇里,露珠在她唇畔晶莹流转。 一点花汁洒在徐载盈的指尖,徐载盈离远了些,自案上取过书卷,捋远了几分她的长发。 五指扣紧,手心纸张揉碎洇湿。 王絮莞尔一笑:“我读不懂你的意思,阿莺。” 徐载盈的血一度冷了,又再度升温,他清晰地意识到,王絮在摧折他,他正走向灭亡。 ……可他非要看看,王絮想干什么。 徐载盈声音有些冷:“你读不懂,我却也不明白。” 花瓣在王絮齿间被捣碎变形,娇艳的花瓣在一番蹂躏下,残破不堪的花身逐渐湿润起来。 细细密密的雨露飘进来打湿了王絮额前的发,王絮以受伤的手去握徐载盈的手心。 徐载盈一把捏住她的胳膊,将她的手腕攥得发红,冷意在眸中堆叠在,“我说,我不明白。” “你恨我。” 荷花闻起来香,可入口,却是清苦无比的。血淌在手心,手腕也酸起来。 王絮挤出微笑,“你恨我,因为你恨自己,所以连带着恨我,其实我什么都没做错。” “不是吗?” 徐载盈的理智像珠帘之上的珠翠,骤然间,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用力猛拉。 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珠翠便如流星般疾速坠落到底。 王絮再次说中了。 徐载盈一直以来最痛恨软弱。 在他看来,软弱之人什么都守护不了,终将一事无成,只能无奈地等待他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今时,他最恨王絮。 恨她可怜又可恨,可憎却又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就如同世上最为甜蜜的毒药。 在王絮颓败的家中,徐载盈身中软骨散,姿态卑下至极。为将她留住,放下自尊,苦苦哀求于她,不要走。 王絮还是走了。 千乞万求,难获垂怜,此举非君子所为,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可他不是君子,也不做君子。 王絮脚抵在马车对壁,挡住了他的身子,徐载盈扣住她纤细的脚腕,向回一收。 徐载盈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了与她切割。 王絮偏不遂他的愿。 花影火光的掩映下,王絮的薄薄的衣袖撩起,指尖一下一下地摩挲徐载盈的下颌。 她的长发在徐载盈膝上铺陈,红润的唇在他下颌印下一个轻盈的吻,“靖文公辟琳池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个民间版本,说是他——” 徐载盈主动地将王絮压进怀中,含住她的湿热吐息,制止她再泻出流离的字句,荷花的清苦扑人而来,缭绕在他鼻尖。 徐载盈咬住王絮的耳垂,齿间磨了一下。 这个民间故事徐载盈也听过,靖文公辟琳池,是为与宫女纵欲作乐,荒淫嬉戏。 徐载盈先前尚不信,然此刻已然信了。 他的声音也有些潮湿起来,甚至带上一些幽怨:“我不明白。” 王絮搂住他的脖颈,自下而上,摸了上去,细嘱叮咛一样耳语:“你不明白什么?” 徐载盈的心绪在慢慢地被揉着,揉成各种形状,却还是没有头绪。 只能忍耐地闭上眼,任凭情绪推搡。 “我可以给你更好的选择。” 若她爱财,他愿以黄金万两相赠;若她爱人,他可遣美男无数相送。 细碎的吻落在她脸颊上,这人似乎要吻遍她整个脸颊,王絮以手摩挲他的脖颈:“那我要是喜欢你的兄弟呢。” 二皇子徐锦江被扔在了长陵的乱葬岗,现下已成了一具枯骨,对外只道他在行宫养病,不宜露面。 徐载盈睫毛微微轻颤,在那波光潋滟的眼眸中投下一道细微的涟漪。 他缓缓抬手,轻轻抚摸着王絮被汗水浸透的脊背:“活人与死人,终究是没有可能的。” 骤雨过,似琼珠乱撒,打遍新荷。 芰荷香里忘忧销魂,终身难忘。 只叫留得残荷听雨声。 王絮脊背呈一条直线贴在车壁,凌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脸被遮在徐载盈绣了翠竹的衣襟中。 像是一株低垂的荷花,将花瓣藏于接天碧绿的荷叶之中。 陆系舟掀开车帘。 光打在两人身上,徐载盈抽离了身子,王絮面颊如荷花般一片浓红。 陆系舟所效忠的太子殿下甚是冷淡地投来一眼:“你有事?” 第29章 陆系舟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雨水滴在脖颈上,融成细小的水珠,流淌进长衫的皱褶里。 霜来得有些晚了。 王絮衣袂稍乱,垂首整理起来,侧首间,不经意瞥过窗棂,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台阶前门框之侧,露出一角云水绿衣角。 那身影转过身来,濛濛的雨丝打湿了他的眉眼,电光火石间,王絮与他对上一眼。 崔莳也怔了几秒,撑起伞走下台阶。 徐载盈顺着王絮的眸光望去。 小巷中,程家马车挡住了石板路,只觑得一道出尘的青绿人影。 油纸伞下青年踱步过来,步履虽缓,却无比坚定,半遮的伞檐下依稀露出疏冷的眉眼。 这人莫名地有些似曾相识。 徐载盈还要再看,王絮径直起身挡住窗棂缝隙,两个人一同站起来,车里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徐载盈原本一手搭于她膝上,一手撑在她锁骨处。此刻,两手皆无处安放。 他声音是意想不到的艰涩:“你干什么——” 王絮却掰住徐载盈下颌,将碎花瓣抹在他脸上。 血液浸透了花身,染红了他濡湿在脸颊上的发丝,徐载盈本就苍白的脸颊,由此更加潮红。 “殿下,我有一句话想问您。” 王絮见徐载盈怔住,以指腹揩去他眼睫下的水光,他眼中流淌的是春色酿就的千里烟雨,铺天盖地卷起情潮,涟漪不平。 徐载盈自喉间溢出一道微妙的叹息。 王絮念殿下时,重重地咬了下牙,发出的音浆糊一样稠在一起,像是贴在人边上耳鬓厮磨一般。 思及此,徐载盈呼吸顿促:“你先前说,遇到一个卖荷花的少女,其母为猎户,且有一弟,进京为寻亲而来。” 王絮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眼前青年睫毛浓密卷翘,湿润地闪着光,扑朔得很快,细看过去,是潸落的泪光。 “人畜无害的面皮下,里子却并非红肉白骨,而是另一层面皮。她是擅剥皮抽筋的人皮鬼,否则因何以纱遮面?” “你亦为猎户之女,岂会不知她是否可信?” “她定力气颇大,且极擅射箭。” 徐载盈顺势捏住王絮手腕向下按,俯身吻得很急促,残荷的津液自他手缝流下。 第43章 王絮挣脱他的桎梏,膝盖顶在他腹部,手腕一挡,“殿下的妻室在何处。” 徐载盈轻拈被揉碎在脸上的花瓣,被欺凌得柔心弱骨一般,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原来她问的,不是那个人。 徐载盈凝视她许久,才道:“你有何事?” 骤雨催花落,王絮的声音很轻:“皇室血脉的延续刻不容缓,太子妃的家族也会更加衷心地效忠殿下……” 这些话,日日都听得见,徐载盈不觉有几分哑然的可笑,“所以呢?” 王絮轻声道:“若是殿下要纳我为侧妃,我自当感恩戴德,全心侍奉殿下。但我亦知这深宫之路崎岖难行,往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负殿下恩宠。” 徐载盈又有些恨王絮了。 这恨反反复复,扰得他烦不胜烦。 “太子妃乃殿下正妻,身份尊贵。我因殿下荣宠,既为侧妃,自当敬重太子妃,恪守本分。” 王絮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难不成殿下这般待我,连个侧妃的位置都不给我?” 徐载盈捡起一片绣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脸上的红痕,神情冷淡了几分:“谁说我爱你?” 两人离远了几步。 徐载盈向后靠,坐回车舆中心,语气平静:“你怎生的这样想,若你真心想要夫婿,我可以替你自诸多良家子弟中择一个。” 他静一静,开口:“我母家的也——” 王絮却截断了他的话,指向门帘外透出的人影,道:“那我要他。” 门外陆系舟差点摔了个跤。 他自积满泥灰的水洼望去,水珠滴答落在风卷出的花瓣上,本该亭亭绽放的荷,此刻凋残在泥水中。 陆系舟平白生出几分荒唐的想法。 ……殿下可真是,可真是旁若无人啊。 王絮下了车。 只身走在细雨中,慢慢地向前,她的前方骤然出现一道青衫人影,将她拢在伞下。 青衫人影的声音隐在雨幕,听不真切:“你的手怎么又溢出血了,我们先找胡太医包扎一下……” 陆系舟将窗棂的帷幔关上。 徐载盈手中翻着一卷书,于火边烤着看。自始至终不曾朝这边瞧上一眼。 然而,那书上字迹,分明已被水迹洇湿,难以辨清。 回想王絮以手掰住他脸的时候,他是咬牙切齿的恨,还是感同身受的爱,他不敢承认。 恨是被撕裂的伤口,爱却淌在鲜血中面目全非。 徐载盈恨王絮不够爱他,更恨那少得可怜的爱里她也未全心投入。 陆系舟不由得心间轻轻一晒。 王絮下车前道:“你既怕又何必想,你既想又何必怕。你教我鼓起勇气,可你自己呢?” 陆系舟先前还好奇,王絮究竟对徐载盈做过何事,惹得他既不舍得杀她,又不舍得放她。 可无论何事,终归徐载盈不再介怀了。 总有人认为,爱之深则虐之切,爱之深而求之苛。 王絮不停地虐待徐载盈,让他心疼、委屈或愤怒,可王絮越是对他狠,他越是衷心。 毕竟感情中最大的痛苦不是失去,而是无可替代。 在陆系舟看来,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虚无缥缈的爱情。 耽于感情,这叫堕落。 徐载盈本人却未必不清楚。 只是清醒地沉沦。 终归是可怜可恨可憎。 王母做了个梦。 王絮脖上吊了根红帛,长长地挂在梁上,她没踩着地,虚虚地飘过来。 寂静里,只有王母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风中忽传来一阵帛带摩擦梁木的声音。 她是被勒死的! 寒意从脚底传遍全身,王母喉咙干涩。 “娘……” “娘……” 自王絮长大后,很少这般唤她,两人一向是相顾无言。 邻家人都道她生了对“好”。 两个孩子乖巧懂事,聪慧机灵。 每夸到这,总要多提几句王絮,说她体贴周到又生得好看,简直像是城里的大小姐。 王母不得劲了。 王絮好看?这些土鳖是真没见过贵人。 六年前的一个冬天,王郗被冤鬼所缠,王母找了几个道士来做法,道士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小子,命中有个姐姐,是来索命的。 王母道:“先前送了个女儿出去,她若长大,要来索命,便来索我的命吧。” 道士说:“自然是索你最心爱之人的命。” 王母心里一惊。 第二日,她赶去京城感业寺祈福,行至半路盘缠用尽了,只得风餐露宿,靠着野菜和凉水充饥。 长安,遥不可及。可走走停停,她还是到了。 冷得不行了,王母进店想讨杯热水喝,一下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地板都带着脂粉味,王母阖上眼,有人拉她起来,她正要感谢,那人将她踢出了门槛。 两枚铜板砸在她脸上。 王母道:“我不是乞丐。” 一双脚重重地碾在她身上,那人挥手扇风,似乎要扇走一阵恶臭:“给你钱了还要怎样?” 住在长安的人,有着锦缎制成的鞋面,不是以草绳编织的草鞋,由粗布织的布鞋。王母看得一清二楚,鞋底是上好的檀木,鞋头翘起有只鸟振翅欲飞。 她拾起两文钱,买了个馒头,窝坐在这店的墙角,小口小口吃着,从天黑坐到天亮。 第二日,她离开了长安,回到熟悉的村落。 背上背了一个女童。 她把“系铃人”接了回来。 弯弯的眉毛,月牙似地,脸颊圆圆的,红扑扑的。王母有时候想,有个女儿也不错,但是看久了,她一阵心里发毛。 她是这个家的灾难。 日子就这样平平无奇的过去。 “丢掉她……浸死也可以……多个人就多口饭。” “反正她还小,从前的事,不也没人责怪我们吗?” 她抱着睡熟的王絮,指着老伴骂:“她管你叫爹,管我叫娘,你要杀我们的女儿?” 王母自觉,自己待王絮也是尽了一份心了。 现在,她还不能杀她,要把她养大成人,不能像长安的人一样金贵……至少要把她养成一个像她一样的人。 一儿一女,凑成了个“好”字。 这很好,这有什么不好? 她不是不晓得自己偏心,可是一碗水本就端不平,更何况王絮是个女孩。 她给她吃,给她穿,至少把她拉扯大。 可这孩子却和她不亲。 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以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们,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这孩子从被接回来之后就一直很安分,性子很冷,甚至让她觉得凉薄。 她把肉菜留给王郗,王絮就安静地吃饭。她叫王絮下地打猎,她学了半天干得比大人还利索…… 王絮和她没半分像,明明两人是一个培养模子长大。王絮是有恨的,必然是有恨的。 不管旁人怎么夸她勤劳能干,王母也只觉得她在伪装而已。 因为她是来讨债的,什么都想要,想不吃苦,想过上好日子,她就是来讨债的。 一日,王母起夜解完手,冷得搓手正要回房,灶房升起炊烟,她凑近一看。 王絮正将手浸在水盆里,洗净灶灰,绞起衣角擦干水渍。 将王郗的饭菜以布包好,妥帖地压在行囊里。她抽了本书,站在灶边,仔细地一页一页翻。 王母一下五味杂陈。 什么时候叫她读了书?她怎么敢读王郗的书!她读了书可怎么办? 王絮大了翅膀硬了,王母不敢冲进去打掉书与她撕破脸。依她的个性,王母怕她哪天真擎出把刀,趁夜色正深,把她一家杀了。 门嘎吱一声响了,王絮提着一盏方形的纸罩灯,走进来,一路上透过柳树和杨树的枝丫,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穿过冗长的甬道,牢房是黑压压的,只余下一双闪光的眼睛。 王絮慢慢地转过身来,或许是藤紫的光打在打在她脸上的缘故,她的脸有些幽晦。 王母的眼睛终于有了光,她罕见地握住了丈夫的手。 王絮真是来索命的,可是索她的命不好吗?为什么要索她儿子的命” 她自幼离开自己身边生长、心中岂能毫无怨念? 王母看不破这个孩子,假日时日,她挣脱旧缚、摆脱折磨。 必定是盈满兴奋与快意的。 如今,王郗死了,这算是撕破了旧日亲情的脸皮了。 王絮终究克死了他。 王母不会再等待了,等待是最恐怖的事,时机待时而逝,她要先下手为强。 第30章 月色为青年颀长的影子镀上一层薄薄的雪,疏星点点,淡月高悬。 “你在找什么呢,崔家三郎?” 胡不归眯起眼睛,朝远处望了一望,作势要抡动船桨,将船推离岸边,“王絮那丫头,老夫看呐,指定是回家去了。” 第44章 王絮在胡不归处习草药之术。 中午饭毕,王絮取出锦帛习惯地为崔莳也擦拭嘴角,崔莳也握住她的手,很轻地摇头。 临近傍晚,她的身影却不见了。 胡不归一人出来划船。 崔莳也立于茫茫江滩,有钟声自不远处敲响,几点青荧的渔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王絮一定是回家了,如此夜深,她若迟迟不归,家人岂不无端忧心? 胡不归用将船桨抵在岸边,试图推动船只,嘴里嘟囔着:“哎呀呀,这船可不好推,你就别瞎折腾了,赶紧回去吧。” 要知如此,就让王絮替他擦拭了。 这样的秽物,怎生忍心让她辛苦操劳? 身后忽闻细碎之脚步声,崔莳也心中徒然生出几分隐秘的期待。 抬眸间,却见王絮立于身后。夜阑之下,花影摇曳,皆入眸底。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王絮垂目看他,左手提着一坛酒,盖子与坛口的贴合处包裹一层软布,防止酒气外泄。 蓦然回首,她却在灯火阑珊处。 胡不归捋着呼吸,笑出声来: “哈……你不会以为我真将这丫头送走了吧,我是叫她去酒肆沽酒去了!” 山峦倒映在水面,形成无数重叠的影子。 水鸟栖息在生长茂密芦苇的沙洲中。只看白鹤无声,苍云息影,物外行藏。 崔莳也期期艾艾地道:“真好。” 三人一同盘膝在船中央的木案边,紫红色的桑葚酒咽入喉中,芬芳馥郁,酸涩甘美。 崔莳也脸色微红,像是暮春的晚霞,尚有些意犹未尽。 如此甚好,饮酒作乐,吟诗作赋,实乃快事。 崔莳也为这想法默然片刻,沉吟道:“靖文公姜蘅在位时期,社会动荡、政治黑暗,玄士们选择游船来躲避现实的纷争和苦难。” 相传靖文公姜蘅,昔于游船之上,袒裼裸裎,且饮酒放歌。 崔莳也本只想自我反思一番,不想胡不归接过话题。 “我倒是听民间说书人谈起过。” 胡不归端起酒坛,向酒盅注酒,一下注满十几盅,抬眼道:“靖文公下罪己诏,薨在太和殿后,天下二分,乱世遂终。” 靖文公是令小儿夜啼的,家喻户晓的暴君。 因性行暴虐,遭上天之罚,死状甚惨。 ……胡不归那时尚为十八少年郎。 靖文公下罪己诏之际,其统治已然穷途末路。彼时,左右羽林将军背叛,杀上玄武门。 其中一位将军还娶了姜蘅的公主妹妹。 按理来说,靖文公不堪此击自戕身亡实属常情。 胡不归的父亲是宫中炙手可热的太医。 他跟随父亲去到太和殿,不想,竟然见到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 “有人说,靖文公不是自戕,而是他杀。” 今晨下过雨,叶子滴下的雨珠落在王絮脸上。 河畔边长了颗大的海棠树,绿叶繁茂,红花凋零在水中,层峦叠翠的绿叶影下,王絮抬手折下一枝:“作恶多端的人,迟早会遭报应。” 习习柔风吹散崔莳也绕在指尖的一缕长发。 他端起杯盏,轻抿一口酒水:“不过,靖文公,他或许未必是畏罪自裁。” 崔莳也抬眸望了王絮一眼,“只是他死状甚为蹊跷。” 靖文公晚年下诏书,自请废位。 皇宫戒备森严,绝非能让人悄无声息闯入之所。 靖文公所处之地乃太和殿,其周无树木、宫殿环之,且有层层侍卫围守。 一日,有宫人见他久久未起,实在忧心,闯入殿中,便只见其尸身。 胡不归如今想起来,都想吐。 昔日高高在上的靖文公,如今却身首异处。 首级滚落一旁,双目圆睁。 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的身躯,此刻却冰冷地躺在血泊之中,龙袍上的绣纹也被鲜血浸染。 胡不归的下颌,鼻尖,耳根泛起了微红,不知是豆因醉酒所致:“靖文公死因是蛇毒。” 此毒虽狠辣,中毒后绝无回天之力,却是慢性之毒,从服下至死亡,需整整一个时辰。” 若有人使其服下此毒,便要一直看守直至其死亡,以防中毒者对外求救。只是如此行事并无必要,下毒人在殿中每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完全可以用见血封喉的毒药,或者中途便离去。 王絮问道:“莫非是想瞧他惨状?” “那蛇乃异域毒蛇,捕捉甚难,况且此毒乃麻痹性毒液,不会让人痛不欲生。” 这便是靖文公自戕的原因。 没了菩提身,有了神仙毒,一世逍遥到头,不如饮下毒药,重投来过。 王絮又问道:“既然尸首分离,为何还要下毒?” “这便是蹊跷的点。”崔莳也望着湖边天际的月光,轻声道:“许多人说,靖文公是鬼神所杀。” 为何不是他杀,只因为,蛇毒会全身流血,直至死亡,所以中毒者不可能毫无察觉。 王絮听到此处也皱眉道:“这……不是旁人,难道是他自己割下来的吗?” 胡不归浑身上下红透了,像是从沸水里捞出来的螃蟹,外壳红得瘆人:“从刀口走势来看,非常有这种可能……” 十七个仵作的解释皆是,靖文公服下那蛇毒后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被割下脑袋,这期间怎会没有动静呢? 当时靖文公在礼佛,终日对着佛像诵经,在寅时之前都能听见皇帝断断续续的朗诵之声。 此人刚才说,不会让人生不如死,也就是说此毒服下后…… “是。”崔莳也微微颔首,右手轻折衣袖,将它拢到后边,“故而方有‘天怒人怨,鬼神请之’此等荒诞之说。” 崔莳也唇角上扬,露出一抹浅笑,手中衣袖轻轻收拢,负于身后,开口道:“我二侄子幼性顽劣,好嬉闹,家人惧他玩火生祸,常以彼时靖国公主——” 王絮不经意地朝崔莳也身后看去,岸边影影绰绰地站了个人,他正向这里张望而来。 “你买这一坛桑葚酒,还不如叫我这老骨头喝点马尿呢?”胡不归触及到了这人的眼神,踩着甲板踏出船,一溜烟地消失在街上。 木案之上,小酒盅工整地排成一行,几近满满当当。崔莳也端起一盅,触手生凉,他顿了顿:“他怎么走了?” 崔莳也正要转身,却见王絮以四指捏住一蛊。 那酒盅小巧玲珑,紫红桑葚轻轻一震,衬得她的指节如玉般剔透。 崔莳也半睁起眼眸: “你——” 王絮一蛊接着一蛊地喝起来。 崔莳也以衣袖挡了她一下,不动声色地将剩下杯盏向后轻轻一推,低声道:“莫要再饮了。” 王絮直起身,崔莳也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站起身来,“倘若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我定会悉数告知于你,毕竟我们是好朋友。” 崔莳也立于船身之上,王絮则坐在船舷之处,目光正投向岸边。 崔莳也垂眸自水面向上望去。 城中万家灯火在江面闪烁,宛若璀璨的银河,明月好似霜,照见人似画。 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长发,微微拽了一下。崔莳也顺着这股力气,将头扭了过来,王絮竟将身子贴上来,靠在他的衣襟上。 柔软的身躯与他的衣衫紧密相触,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温度,碎发挠得他耳垂一痒。 他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是一句:“谁来了,胡不归回来了?” 崔莳也默不作声地向后连退几步,全然没料到自己竟一脚踩在了船头边缘。 “扑通”一声,他瞬间从船上掉了下去,溅起大片水花。 “公子,你当无事吧?” 王絮站在船头,伸手去拉他,崔莳也甫一伸手,长发散在水中如绮丽的绸缎。 他急促地呼吸起来,胭脂一般红艳的脸颊被湖水浸透,身子浸在冷夜寒风的漆夜中。 风停了,月亮方才西斜。 ……好疼。 经由冷水洗濯的伤口,又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可他的呼吸声却很急促。 崔莳也问:“是周煜?” 王絮一心想要躲避的人,无非就是周煜罢了。周煜所说的,投名入伙请到南王府…… 王絮环住他的脖颈,捋开他濡湿的长发,拉住他的手:“上去。” 足踏水底细沙,崔莳也的心却似竹节拔根发出的簌簌声,较远处细微的锣点音犹弱几分。 崔莳也握紧她手腕,摇头,不知怎么执著起来:“他走了吗?” 王絮抬起眼帘一看,岑安站在岸边。 他吃惊地看向这处,王絮与他对上视线,岑安急忙移开双眼。 看样子并没有发现。 可一双颤抖的手,却轻轻地环绕住她的脖颈,溅起的细小水花打湿了王絮的衣袖。 溪水滋润过的眉眼红艳更浓,崔莳心间暗昧深远,傍晚轻微的寒气终于袭来,见王絮不答话,他无端地有些恐慌:“他走了吗?” 第45章 王絮朝远处一瞧,道: “他走了。” 王絮伸手去拉崔莳也,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船,胸膛剧烈地起伏躺在甲板上着。 崔莳也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勾起几叶海棠花瓣,天际线边月上柳梢,水云漂泊不定。 湿冷的水汽氤氲他的长睫,沁得他周身冰凉,溪水是苦涩的,泥沙渗在舌尖上。 远处,渔船的锣点鼓子音敲得细细碎碎。 王絮俯身靠近,以衣袖小心翼翼地将他脸上每一颗水珠都擦拭干净,轻声道:“一看到……周煜,我便有些急了。” 崔莳也闻言转眸看向街边。 船上水云身,岸边无尽灯,洪昇在《长生殿·情悔》中所言:“虽谢尘缘,难返仙庭。” 佛教指色、声、香、味、触、法六者为尘,是心的所缘,能染污心性,故称尘缘。 何谓“情悔”。 三尺白绫若赐我,可愿葬我于君侧。 崔莳也不会有一丝悔恨。 王絮唤他,拉他入世: “崔莳也?” “往后你便唤我为崔滢吧。” 崔莳也饮下一杯酒,酒液润润地划过喉,徐徐地游离在腹间,扫除了溪水的腥味。 王絮的目光在崔莳也红润的脸颊上流连。 此情此景,是否只是虚梦一场? 时间徐徐倒流而过。 她回到小巷中,竹瓦红墙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行人在微光中两三走过。 午间驰骋,黄昏急落。 她回到长陵郊外的小村庄,朝刘掌柜刺出的刀回到鞘中。 …… 射出的箭镞复归弓身,弓箭稳执于王母之手。 挥洒汗水的回到脸颊,王母既授艺于王絮,遂不复亲入山林。 急景流年,匆匆逝去。 她未识诗书,亦不知村外别有新天地。唯负箩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数载辛勤耕耘,嫁一庄稼汉,对外教子有方,对内教妻以礼,旁人皆赞其敦厚老实。 白昼尽则黑夜至,生命终则死亡临。 王母一生尽融于此,王絮的命运亦将没于其中。 …… 崔莳也与王絮一同回到巷中,胡不归吵吵嚷嚷地涌了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崔莳也。 胡不归满脸焦急与关切,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你怎么整成了这样?可把人急坏了!” 崔莳也无奈地看着胡不归,任由他这般查看。 胡不归凑到王絮跟前,指着崔莳也身上的伤,夸张地嚷嚷道:“嘿,你瞧瞧他这伤!我刚换的药,这下又得重来一遍。” 他忍俊不禁道:“你俩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呀,我这小身板可经不住这么折腾哟!” 王絮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 远处点起万家灯火,宵禁将至,崔莳也站在门扉处,弯弯的眉眼含了一丝笑意。 …因为你的缘故,总算是,不再孤独了。 门外的王絮的眼中亦是煜煜的灯光,情绪甚好,笑意深深浅浅,看不真切。 崔莳也跨步出门,却被一手轻轻地向里挡了一挡。 “夜深露重,我家人在巷口等我。” “崔滢,你们回去吧。” 站在巷口等待了许久的岑安,终于见到那女子自深深的夜幕走出。她的眼睛半垂下去,乌发被风一吹泛起涟漪,湿润的发梢水色油亮,声音裹在夜色中,碎珠玉一样掉到地上。 岑安道:“我来接你回去。” 第31章 蛛丝结满雕梁,蓬窗缝隙透出月色,照亮一根根纤细蛛丝。窗外,荒草萋萋,明月林下寂静如水。 王母黄皮刮瘦,两鬓霜白了几分。 王絮疲惫地靠在墙边,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呼吸均匀微弱。王母则坐在一旁,脸颊打了个死结一样皱在一起。 身影蹒跚的老者正是王父,他饱受喘疾折磨,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 见王母凑近,他一挥手,打断道:“知道,知道。” 王母膝行到王絮肩侧,身子窜得笔直,一面泪如雨下,双手掐住女儿脖颈。 手背如干枯的树皮绷起开裂,王母将半身的力气压在手心,黄且厚实的指甲泛起一丝裂纹。 王絮素日少寐。 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何处去了。 正此时王絮睁开眼,青灰眼睑上,漆黑眼珠灯火憧憧,宛如纸扎匠人以朱砂为纸人点睛,神韵顿生。 “为什么……” “你不听话,你不嫁人,因为这是你的命,来生投到有钱人家,不要再生变故了——” 王母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于这世间,王母唯在意二人,一为王郗,二为王絮,这二人平分了她的爱与恨。 如日月同辉,共占其心。 王絮从不反抗,任由她打骂,是个引人怜惜的乖巧孩子。可在王母眼中,王絮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七情六欲皆是这人模仿而来,她学着世人的样子,装作常人。 僧道做法事,说王絮命薄如纸。王母总算是想出,该如何形容她的女儿——纸扎人。 以纤细的竹篾为骨,以鲜亮的彩纸进行糊裱。匠人巧妙绘之,仿若有灵,却无人气。 王絮死后,王母亦绝不独活于世。 王絮一只腿膝盖向上顶,另一只腿伸直,脚掌蹬着地面,王父迅速伸出一只手,紧紧压住王絮膝盖,另一只手锁住她的脚踝,将整个身子移到她身上。 冰冷的墙面透过衣衫递来刺骨的寒意,王絮脸色惨白如纸,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王母掐住她脖颈的手一松。 王絮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娘。” “我怀中藏有一把匕首。如此,或许能快些结束这一切。” 见王母松了劲,王父抬眼,目光中满是不赞同地望向王母,“毕竟是……毕竟是我们的女儿。” “杀浠儿的不是絮儿,是浠儿自个儿不小心触怒了贵人。要是杀了絮儿,那肯定会惹恼太子爷,咱也别想活了。” 自王父患上肺痨后,便失去了一家之主说话的权威。 王父讨好地笑着,露出一张牙齿脱落得七零八落的脸,“絮儿可是个顶好的孩子!这些年在咱家里,帮了咱们老些忙……” 此刻的他,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脊背弯曲如弓,身形伛偻。 王母微微颤抖着,嘴唇紧抿,良久,她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算了。” 王父松手,欣慰地为王絮将乱发捋到脑后,见王母一心整理王絮衣襟,“絮儿,你娘是疼你的,你不要怪她,她也是被——” 王父停了声,惊讶地看向王母。 王母摸出王絮衣襟里的匕首,褐色枯瘦的脸露出轻松的神情:“王……絮儿,很快便好。娘不怪你了,待在地下,我们一家四口便可团聚。” 王母的话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王絮终究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瞧这一身衣裳,是何等的金贵。 王絮的渴望与追求,野心与不甘,不过是乐极生悲的前兆。 结局如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死到临头。 然而,王母很快便失去了那方才的平静。 变故骤生。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不觉夜深了。 岑安递了纸来:“殿下,织造所送衣物已到,做工精细,款式合宜,正待王絮姑娘验看呢。” 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白玉笔洗,古籍善本,雕花端砚,鎏金香炉……近郊庄园,天门街商铺一家。 这是徐载盈回报“救命恩人”的礼物。 徐载盈取过一张宣纸,平整地铺在案前,眸光微凝,捡起一边的鸡血石印章,对准宣纸按下。 岑安接过宣纸,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无奈,道:“殿下,依您所言,今日过后,关于王絮之事,除非您主动询问,此后不必再向您提及了?” “是。” “还有何事?” 岑安自袖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左手托住盒底,右手一掀盒盖,“殿下,沈家有意示好,且沈家二小姐正值妙龄,年龄甚是合适,想来沈家此举或有深意。” 徐载盈凝眸而视,但见那红锦缎之上,静静卧着一条东珠手链。形圆似满月,质净若清泉。 岑安道:“殿下,我命人收进库房。” 案上红烛泣泪,烛罩上的仕女拈花醉笑,烛花炸开,像是烧炭的淅沥声。 徐载盈转身时人影绰绰泛青,倒在青砖上。灯下窥美人,自是愈看愈美,甚至有几分湿月疏星的意味。 他眸中寒光寥寥,道:“不必,你给我。” 料峭春风,乍暖还寒,吹得人酒意渐消。 王絮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乍现:“这不是我的命。” 她手腕一翻,猛地劈向王母手腕。 “啪”的一声脆响,王母手中刀脱手而出,径自狂飙向青砖地面,“当”的一声,砸出一片火星。 第46章 “絮儿,絮儿,你这是在干什么?” 王父吓得面色青紫,口唇发绀。他本就患有肺痨,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一刺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王絮从袖间抽出簪子。 那簪子如同一支夺命的利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向王母头部插去。 整个过程快如疾风,势如雷霆,让人目不暇接。 王絮忽地伸出一只手,瞬间卡住王母的脖颈,而后猛地一拉,将王母紧紧拉到自己胸膛之上。 王母一双眼含恨含怨地垂下,牙齿嵌入王絮小臂,铁锈味充盈唇齿间,一字一顿道:“你就是,来讨债的。” 王父艰难地挪动着身躯,一点一点地朝着草堆边走去,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搁置在掌心。 “絮儿……等爹吃了药,爹和你解释,不要,不要急……” 王父患有肺痨,如影随形的病魔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每一声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有无数把利刃在他的腹部来回切割。 王父正要吃下,圆圆的药丸自手缝滑了下去,他脸上浸满了汗水,吃力地再拧开瓶盖,瓷瓶顺势倾倒下来,滚到地上。 王父扣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向前爬。 近了,只差一点了,就快到了…… 一个人踩住那枚瓷瓶,一道踩中他的手,脚尖碾得他生痛极了,可却抵不上肺痨喘息的疼。 只见空中一道寒芒闪过,原来是一柄刀。“嗖”的一声朝着他飞了过去,深扎进青砖的缝隙中。 王父吃力地抬起眼眸,眼中模糊一片,仅能瞧见一截蓝色裙角在眼前晃动。 见不到王絮的脸,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很是轻描淡写:“这是你的命,不是我的。” 刀身前几寸是青色的,后几寸发银。在月光下闪烁生辉,此刻,那柄错金纹路的刀顶在王母下颌。 梦境变成了现实,她的女儿,像一只索命的女鬼一样,脸色惨白,发丝凌乱,脖颈上有道重重的勒痕。 王母吓得一哆嗦:“放过我……” 王絮还没死,她不能先死,她就知道,王絮是绝不会让她安生的。 “你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岂会如此不孝?” 王母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寒光倏地自眼前闪过,快如闪电,令人猝不及防。 只觉肚腹之上,忽地滑入一个冰凉之物什。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王絮转了个方向,绕过背部,将簪子扎进了王母的腹部。 王絮捅得极深。 她头脸衣襟被飞了一身血,长发撂开披在肩背,进来的人睄睄觑一眼,偕同的侍女上前来为她擦拭脸颊。 向不远处的青砖上一看。 王父躺在血凝聚而成的水洼里。右手攀在地面,似乎要向前爬,手腕被割了一刀,齐根切段的血管暗红干涸。 他死了。 王絮本意绝不是见他自杀,是要他拿起匕首反抗。可是怯懦的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32章 侍女游鱼一般依次而入,拾起绣帕为王絮擦拭脸颊。王絮垂首不语,松开挟持在臂弯间的王母。 月中薄雾仿若轻纱,渐渐泛起了白色。 实木打造的狱门边上,伫立着一个淡绿深青的身影。犹似身在山川相谬的葱郁青潭中。 徐载盈脚下步子一顿,眸光定格在王絮身上。 王母瘫跪于地,一手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只顾喃喃念道:“王絮,定要杀了王絮!此子不祥,生来便是向我讨债的孽障……” 王母每一个字都似从牙缝中挤出,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怨怒。 王絮身披月晖,光如斜切雪影掠过她细长的眼睑,长发软和地淌在肩头,却遮不住脸颊上的一处深红。 她轻声道:“殿下既已至此,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定会送你前往一处清净去处。”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 徐载盈眸中兀自刮起风,激起了层层涟漪,正要开口,眸光一凝,王母神色剧变,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老人身子被蛮横地拉扯弯曲一样,脊椎骨似乎要从身体里挣脱出来,头和脚也逐渐向着中间收缩。 她的整个身体形成了一个弓形,就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随时可能崩断。 王母双眸圆睁,眼内狰狞的血丝纵横交错,一字一句道:“王絮,你这个孽障,你这讨债恶鬼托生的假人,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王絮手腕轻翻,垂下腰际。 手心的簪子却不慎掉落,“叮”的一声砸在地上。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在她面前停伫,长指骨节分明,手腕上系着一串磨砂过的珍珠手链。 阴影笼下来,檀木香覆满周身,王絮抬眸向上看去。 绿衫青年阔步而来,步伐生风,头上玉冠簌簌颤动,束发之带几近崩裂。 徐载盈眸中是遮天蔽日的阴郁,面色却惨白若雪,泛着一丝异样的红晕,如寒梅映雪,凄美孤艳。 他不知何时逼近,俯身捏住王絮方才持刀的手腕。 王絮挣开他,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徐载盈看了好半响,才笑了,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你可真行。” 王絮腕上所裹布帛已被鲜血浸透,红得刺目,这血究竟是王絮所流,还是王母的血,难以分辨。 徐载盈松开王絮手腕,手指上移,寒鸦长睫覆下一层阴影,温热的指腹贴在她的耳畔。 他吐气不轻不重,耳鬓厮磨一样:“是你。” 眼前唇红齿白的女子低垂着眼,眼睛细长上挑,长眉斜飞入鬓,事不关己地以手撑着一边脸。 徐载盈重复一遍:“是你。” 王絮凑近他的脸颊,贴在他耳畔,留下一串濡湿的水迹,她的声音轻且柔:“是我。” 徐载盈侧过脖颈,晦暗神色霎时间寸寸冻结,如草木突遭霜雪,凋谢枯萎下去。 他冷声道:“宫廷之物,怎会出现于此?” 掉落在地的银簪原本沾了些暗淡的黑色,此刻却近乎被鲜血浸透,簪身沾染的殷红血影飞入眼帘。 “何谓宫廷之物?我不过为求一线生机,方举刃刺向她腰腹。至于他——”王絮顿了顿,抬颌直视王父一眼,“天不遂人愿,他不给机会。” 徐载盈面色微凝,几缕鬓发挣脱束缚,如绸缎肆意铺展、绣绘而开。 王絮长发如瀑,轻倚于他衣襟之前,轻抬手掌,为他抚平稍显凌乱的鬓发。 指尖仿若带着化不开的缱绻柔情。 不经意间,滑过他的唇畔,如春风拂过娇花,徐载盈的下颌线条,顿时如弦绷紧。 徐载盈眼尾泛起一片淡红色,只冷眼看来,不做反抗。 他换了身青色细花纹的锦缎长衫,玉冠束发,露在袖外的肌肤白的剔透,仿若一碰即折的细枝。 徐载盈从内而外感到一阵冰冷,寒意像蛇在筋骨脉络蜿蜒游走,侵入五脏六腑。 槛外江水不息东去,寂静亦无声蔓延。 二人相距不过咫尺,心却隔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靠近,徒留一片荒芜。 两人挨着碰着,青年衣襟被冷汗濡湿,婆娑灯影映入他眼帘,心中哀恸,身上檀香亦冷艳了几分。 徐载盈凝一眼落在地上的发簪:“你这簪子上,曾沾过宫廷毒药,毒名牵机。” 周煜于百香楼月台之上,予她的瓷瓶,其中盛放之物,正是此药。“人沾之分毫,活不过一个时辰。” 王絮只扎了王母腹部,可也是白簪子进,红簪子出。她面上毫无波澜,稍稍抬眼望去。 血迹沿着簪身蜿蜒而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滩刺目的红。 “可我并没有接纳。” 王絮凑于徐载盈耳畔,音色生疏中泛出几分柔润之意,“难不成阿莺忘了,周煜叫我伤你,我却舍不得,再后来,那药也被岑安大人收走了。” 徐载盈定定看她:“你之所以不肯受那药,只因你早有此毒。” 王絮双手捧起徐载盈的下巴,眸光是澄净的,微微地笑着,常常地望着他。 徐载盈垂着眼,任凭摆布。 “你这簪子,是昔日周煜大婚之际,用以验毒的物件。其上沾染牵机药。” 周煜心怀叵测,设计陷害王絮,于云片糕中暗加牵机药。王絮在验毒之际,使毒药附于簪身。 “我见你已将簪身擦拭洁净,照理而言,毒药应皆随衣物而去,那此簪之毒,究竟从何而来?” 墙上烛台稳稳钉在那里,烛火摇曳,那蜡烛洒下藤黄色的灯影。 此时,屋外已然有了雨意,俄而,雨落如珠,似玉珠飞溅,气势磅礴地冲开沉沉夜幕。 王絮站在蜡烛下,灯影遮住她脸颊,亦遮住了她的情绪,长发横云迤逦。 王絮自漆夜中抬首,徐载盈与她对视,她此刻却是分外平静:“我扎了她,可她也差些就杀了我。” 第47章 她那被衣领遮掩的脖颈之下,赫然横亘着好几道触目惊心的掐痕。 她适时地露出几分惊讶:“我只是下意识之反抗罢了。若我知晓毒药于簪子之上,决然不会杀她。” 王母当真是对王絮起了杀心,欲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丝毫不念及母女之情。 此刻,想必南王府证物已然被销毁。 那时候,徐载盈身处水榭楼台中,窥见周煜命王絮奉酒,便察觉其中有诈。 而后,周煜竟将酒倒掉,酒水洒落,恰好落在那株晚香玉之上。 王絮俯身捡起那株晚香玉,岂是为了伤春悲秋、附庸风雅?实乃心中早有疑虑,暗自思忖周煜言行举止,越觉其形迹可疑至极。 待她一番仔细验看之后,便心生一计,索性将计就计,暗中策划了一场掩人耳目的谋杀之局。 王母也是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一阵冰冷的感觉自后颈袭来,王絮倏然间环住徐载盈的脖颈,像是树的根须摄取青绿的汁液,逼徐载盈看向自己。 “我可不是丧心病狂的,不怕死的人。” 她的话轻若游丝,却裹挟着几缕幽微的怨意,“你怀疑于我,可我的手亦已受伤,难道这还不足以为证?” 徐载盈弯下腰,眸中山茶朝露经受雨露润泽,渗出一些水光,濡湿了滢白透明的肌肤。 他攥紧王絮的左手手腕,见她手掌心缚上了层层锦帛,血浸满白帛。他没什么表情地道:“我怎记得,你伤的是右手。” 王絮轻轻地笑了,右手贴在他下颌:“记得可真清楚啊,阿莺。” 徐载盈肌理间半遮半掩地透着绯红,像是白纱遮掩的鲜红霞锦,音色沙哑:“这毒从何而来,你该是知道的,若你不告诉我,也无妨。” 他这姿态,既有着羞涩的娇柔,又带着几分惹人怜爱的怯意。 徐载盈一字一顿道:“你在谋杀她。” 明月林下,狐狸化作公子身,眸中冷意像无声的焰火,火星迸溅,漫向六合八荒。 王絮欺身压得更近,身上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几欲窒息。她毫不遮掩眸中的眷恋,看一眼少一眼般,近乎苛求地以指尖划过他的鼻翼、眼睛、眉梢…… 王絮将身子深深埋入徐载盈怀中,她的身躯并不冰冷,毕竟常年打猎,气血通畅、血脉活络。 徐载盈默不作声看她,指骨摩挲腕间戴的东珠,淡水珍珠圆润冰凉。 她口中说出的话近乎残忍:“可这难道不是你逼我的?若非你执意要寻我,非要将她们带到我的面前,甚至逼迫她们对我动手,我又怎会如此狠心,痛下杀手?” 篷窗外漆黑的天边翻滚起闷雷。 水珠打在屋檐上,无可挽留地下坠,屋外明月林下积水冲散泥浆,掀起的土腥味却吹不散屋内浓重的血腥气。 濡湿的水迹蹭在肌肤,温热伴着一阵血腥味窜上脊背,徐载盈身上笼上一层浅灰阴影。 他下颚靠近王絮发根,浓烈的桑葚酒香侵略性钻入鼻腔,两人呼吸声交融在一起。 怀中人道:“阿莺,你已经让我一无所有了。” 徐载盈攥紧东珠的指骨紧绷发白,细线铮的一声断开,珠玉飞溅,澄净的圆珠四散在地上。 牢房昏暗的光线下,扑面而来血腥味,徐载盈才明白,眼前假以辞色的人。 竟是自己的一生所爱。 每至见她时,徐载盈便如有无形之力加诸于身,若巨山镇压,动弹不得。 王絮以他痛苦为趣。任他如何冷漠、轻视、憎恶……王絮不以为意,乐在其中。 她一句随口的阿莺,在他心间却是挥之不去的魔咒。 徐载盈对她的爱如置于祭台上的白烛,烛明香暗,爱在燃烧,恨在凝结。 爱愈多,恨愈多。 唯有杀戒,方获新生。 第33章 大理寺的夜,仿若被一层氤氲水汽轻笼。夜雨淅沥,大理寺的飞檐、廊柱在雨的润泽下愈发苍翠。 主簿疾步匆匆,他领命于大理寺卿,行至审讯室外,见室内烛火煌煌,明如白昼。 少卿陆系舟站在门槛处,正提挈关照侍女。 他道:“你等需悉心照料,切不可如照料寻常姑子婆子那般懈怠,若要偷懒,也莫在此处。” 主簿暗自思忖:陆系舟真大胆,丞相之女亦敢缉拿,人尽皆知大理寺卿李均是南王府所擢拔,如今竟出此等事,真不知后续如何收场。 正此时,一个衙役匆匆来报。 陆系舟见衙役经过,挥手屏退左右,瞥他们一眼:“半夜不睡,何事如此慌张?” “少卿大人,速去一观啊。寺卿大人……寺卿大人已然赶过去了……”衙役满脸惊恐。 主簿心中一晒。 陆系舟平民百姓出身,官至四品少卿。若无太子殿下为其倚仗,安敢为此等事? 陆系舟神色一凛,拽着他的衣领,疾步如飞地往外奔去,喝道:“究竟何事?休要吞吞吐吐!” “丞相府的习管家又来了,此番……”衙役一路奔来,心急如焚,此刻气喘吁吁,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此番说是,他家老爷亲至——” 陆系舟脚步一顿,回首望去:“可是他主人,程相过来了?他们是何说法?” 衙役:“他言其主人是来谢罪的。” “说道‘劳烦少卿大人为我府中之事操劳,本是我教子无方,应去自领责罚,平日于犬子管教疏忽,竟不知此子犯下何种伤天害理之举。然无论如何,吾当亲至,助大人处置,以正朝纲,亦为警示。使那些素日仗势之王孙、为非之子弟,知天理昭昭、王法森严。’” 主簿一直站在一边没出声,此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此案重大,若丞相真能大义灭亲,倒也能还世间一个公道。” 京中能称雄者,凡依仗三股大势。在朝堂上党同伐异,排挤异己。 陆系舟倒霉,主簿幸灾乐祸。 至于其余世家,各寻其主,背靠大树,于这朝堂之中争权逐利,互相倾轧。 陆系舟看主簿一眼,整了整衣冠,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主簿直奔死牢而去。待见得岑安,忙不迭地将事情始末细细道来:“……寺卿李均下的命。” 随后,有侍者入内通传。未几,只闻嘎吱一声,门扉缓缓洞开。 牢房中,不知谁劈断了烛台,干草的湿气与血腥味相杂,扑鼻而至。唯余月色微芒,满室幽寂。 主簿稍作踟蹰迈步入内,甫一凑近狱门,脚下不慎触踩中数枚珠子,身形一晃,忙伸手扶住门框。 又见地上有寒光倒映,凝目细视,乃一柄利刃、一支发簪。 漆夜中,两道影子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 主簿不禁心头一凛,抬眸望向室内:“殿下,大理寺卿现下已往丞相处而去。属下特奉其令,前来向殿下禀报。” 长身玉立的青年眼尾发红,如同沁在血中,他敛了笑,眸色微沉,攥着他怀中女人的手腕。 徐载盈声音暗哑:“李均有何事?” “李均是谁?” 王絮长指落在青年喉结处,指尖稍作停留,轻轻绕着碾了一圈。 徐载盈神色骤冷,向后退开两步,试图躲开她指尖的摩挲,语含疏离:“现任大理寺卿。” 只是他这仓促后退,使得衣襟凌乱,月光下锁骨若隐若现。 王絮视线停在他的泛着垠白月色的锁骨上,笑了下,不过是千般情思,万种缱绻一样,“那他来有什么事?” 主簿垂首,不敢直视眼前场景,稍作停顿道:“南王一案,王絮已然洗清嫌疑。” “李均大人道,不日将其释放……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徐载盈凝一眼地上瘫倒的尸首,缓声道:“王絮犯下两桩命案,直接斩了便是。” 王母所中牵机药,乃宫廷秘制奇毒,此毒阴狠,非凡药可解。旁人或许无计可施,可他身为皇室之人,手中自然有解药。 徐载盈已令下属喂王母服下解药,想来不过半个时辰,她就会醒来。 主簿头埋得更低了,大气也不敢出。 李均大人先是暗中授意,要他寻个恰当的时机除掉王絮,可如今却又改口,命他协助将王絮释放。 先前护着王絮的殿下,反手便要杀人…… 徐载盈神色冷峻,目光如霜:“拿刀来。” 主簿惊了一惊,才发现徐载盈并未佩剑。素日光风霁月示人的殿下,如今衣衫凌乱地叫他去拿刀,目的竟是为了杀掉自己的“情人”。 王絮却叫停了主簿,“这位大人,您请等一下。” 主簿一脸为难,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行动才好。唯恐这只是两人之间独特的情趣,自己若贸然行事,怕是会坏了好事。 徐载盈似笑非笑道:“你就在这。” 王絮语气恳切地问道:“大人,若遇强盗害人性命,我出于自卫而失手杀之,在我朝律法,不知可算有罪?” 第48章 主簿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道:“……无罪。” 王絮道不轻不重开口: “今日要取我性命的人,是我的双亲。我不过刺她一下自保,谁料簪子上遭人涂了毒药。这种情况,可算有罪?” 主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稍作思忖后说道:“这……当下之急,是得先寻到那个在簪子上投毒的人……这案子难以厘清其中是非曲直。” 徐载盈垂下眼睛:“若她早知簪子上毒呢?” 主簿心中清楚,眼前这局面如履薄冰,自己的回答若有差池,那可就相当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啊……” “这算谋杀……” 主簿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冒出,后背也被冷汗浸湿。 徐载盈话锋一转,瞥向王母:“她死之后,旁人都会以为你是为了保命才出手,根本不会想到你是有意为之,只会觉得那是意外。” 王絮莞尔一笑:“见死不救,也叫杀人?” 若是见死不救也称得上杀人,那王母和王父的罪可称的上千刀万剐的程度。 “太子殿下。” 王絮声音很是冷淡,往昔那声亲昵的“阿莺”已再无踪迹,“那她死了吗?您不是启出解药,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吗? 徐载盈上前一步,目光如炬,似要把对方看穿,“我要是不救她呢?” 王絮道:“那便是殿下您在谋杀她。” 她稍作停顿,眼眸中似有思绪万千:“前朝之时,伦理纲常备受尊崇,尤重‘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之理。彼时,若有忤逆之人,胆敢殴打、辱骂父母双亲者,皆会被处以极刑——斩刑,毫不留情。” “妻子若是辱骂丈夫,也可能遭受笞刑;若动手殴打丈夫,处罚更甚,或判刑,或流放。” “而且,若妻子犯了‘七出’之罪,诸如不事舅姑、妒忌、身患恶疾之类的行为,丈夫便有权休妻。” 主簿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深知这些话若是传扬出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他扫视着周围,仿佛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蜚短流长已经化作了有形之敌。 “可这纲常并非界定得至严至密啊。若父行不仁不义之举,若夫为□□恶行之人……如此,又当怎样才好呢?” 徐载盈呵了一声,主簿听闻,先是一愣,随即不敢有丝毫懈怠,转身快步去取刀。 主簿可不管周煜他们要王絮活了! 她说这话,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祸从口出的道理,为何还有人不明白? 王絮望着徐载盈,两人近在咫尺:“您要如何处置我?” 徐载盈接过主簿递来的刀,潮湿的眼睛逐渐起了雾,眼尾泛起一丝潮红:“自然是杀了。” 他取出一柄刀,那刀在月色笼罩下,似秋水凝霜。它右手持剑自下而上一挥,直斩向一旁之人。刹那间,血如泉涌,四下漫溢。 主簿的面上犹存惊恐之色,竟被一刀穿心,瞳孔震了震,口中溢出血线:“为什么……” 王絮去捡王父身边的那柄刀,将它递还给徐载盈,两人相碰的指尖颤栗,引得徐载盈脸色冷淡更深,他将刀柄横在王絮手边:“送你。” “以后再——” 他顿了顿,没再多说。 徐载盈不认为,他和王絮有以后。 大理寺卿李均是南王亲手提拔上来的。 如今南王一案,凶手尚在逍遥法外,若他与王絮相交过密,李均只需稍稍耍些阴谋,便能将王絮诬陷为凶手。 徐载盈不能强保王絮。 身为太子,他还不够强大,王絮也不够强大,若是他表现得很在意她。 那么她要面对的,不仅是周煜,还有陛下。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上马车时。 王絮问徐载盈为何要救她,他怕她多想一样飞快地道:“‘君为臣纲’,我要是处置了你,当今陛下,与我这太子,岂不是付了前朝旧辙。” “殿下慎言。” 徐载盈道:“最后一个问题。” 侍从自银质的水罐中倾倒出温水,这水是出发前就用香料熏煮过的,带着一丝淡雅的芬芳。 水流入白玉碗中,持琉璃瓶的侍从舀出适量的蜂蜜,蜜水慢慢地融合。 侍从呈给王絮,徐载盈没看她,自案下夹层取出一张纸:“夜深了,你喝了太多酒……喝下解酒。” “我们去哪?” 碗壁温热,驱散了夜的凉峭,王絮问。 书案奏折累叠,几近成丘,徐载盈正借烛光翻阅,没看她,“东宫,去见一个人。” 光影斑驳,映得他面颊有碎金洒落。他修长的手指轻拈奏折,一页复一页。 王絮垂下眸: “你有什么问题?” 徐载盈对上她的视线,放下奏折,取出一只碗,两指夹起置于一边的琉璃瓶,冲水泡蜜。 他将这碗蜜水搁置在案边。 王絮默不作声地看他,他却抬袖向她这边推了推,低声道:“你身上酒味太重,不妨多饮几杯。” 这个问题搁置下来。 夜色如墨,浓稠得似化不开一般,王絮置身于此,雨幕淋漓,她未能看清东宫轮廓。 然而,那碗蜜水滑过咽喉时,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喉间散开、交融,为她带来了一丝暖意。 徐载盈轻抬步履,缓下马车之际,撑起一伞。那油纸伞于淅淅沥沥的雨中,遮住了他的情绪。 有侍从疾步上前,亦为王絮撑起一伞,王絮抬眸间,目光不经意落在徐载盈那伞上。 那是一把陈旧的伞,伞骨也不再坚韧如初,有的地方已经微微变形,露出了木质原本的纹理。 二人徐行至一处书房,徐载盈轻收纸伞,搁于门框,水花飞溅,打湿了脚下的地板。 徐载盈眸中也氤氲上些许水意,温声道:“最后一个问题。” 他叫王絮坐在桌边的长椅上,他则自堆叠的书中抽出一张宣纸。 徐载盈面色苍白了几分,神色琢磨不定:“你是不是。” “是想让我可怜你?” 王絮与他并肩坐下,垂眸道:“全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得到殿下垂怜,我亦不能免俗。” 徐载盈:“……” 真是胡说八道。 ……先铺陈纸笔罢。 徐载盈拿起一根玄色丝绸发带,将长发于脑后轻轻拢起,发带绕过发束,简单地束起。 长发拢到身后,露出脖颈到耳垂的细薄皮肤,花树堆雪一般,白净的皮肉轻易地泛起一阵绯红。 可徐载盈神色却很疏离:“你不必做这些。” 王絮不答话,视线投向窗外,半天感叹:“你爱竹,却不是惜花的人。” 风压得屋外竹枝伏了又起,乌云翻涌的天边滚过一道闷雷,屋脊于明暗之间乍现乍隐,雨线自瓦片下重重冲下。 廊外生了几簇牡丹,冶态轻盈,被水流连根拔起,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翻滚,像被无情浇灭的残窗烛火。 花虽有意,怎料流水无情。 徐载盈亦抬眸看了眼,“你若是为着你家人的事,杀了便杀了,我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王絮没说话。 王絮从不崇拜权力。 在她眼中,真正了不起的,不是能操控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在掌管人的生死时,却从不滥杀。 徐载盈为何不杀王母,王絮不懂,可她也知道心怀不自量力的期待是件傻事。 毕竟冷漠是上位者的天性。一人若欲予你些许,定会先从你身掠去更多。 向外一望,雨打浮萍,涟漪不平,王絮记得以前在山洞中她时常撑着伞去看望他。 这伞,她并未赠予离人,是在逃亡的路途中,不经意间被捎带到静思庵。 徐载盈带着它归来,为它找到了栖息之所。 这伞倒是好命,一件死物,比不得有些人身似飞絮,命若孤舟。 十余载光阴,苦心经营,改命求存,终不过是蚍蜉撼树,以莛叩钟。 徐载盈提笔饱蘸浓墨,将宣纸置于一边晾干,忽地道:“你会研墨吗?” 端砚置在王絮这边一角,色碧质坚,白玉狼毫斜倚其上,笔杆雕琢精细。 见王絮一瞬不瞬地盯他手心的笔杆,徐载盈提笔的手一顿,站起身:“我念你写。” 王絮一身衣衫如被雨水洗净的湛蓝,她捻起墨锭,在砚台中研磨,摇头:“我不会写字。” 墨汁在砚中晕开,色泽逐渐浓郁,恰似雨过天晴后的天空一般。 “你坐,我教你。” 徐载盈静静看了她几眼,仿若未闻起身,与王絮换了个位置,若无其事地执起墨锭,研起墨来。 王絮心中升起一阵荒谬。 她是想写的。 心中有千言万语,亟待通过笔墨流淌于纸上。 王絮不过仅写得寥寥数字而已,否则那日便会做主帮崔莳也写几个字回家的。 徐载盈将两张宣纸轻铺于桌面,宣纸如雪,平整光洁。他抬手提起狼毫笔。 第49章 笔尖似有灵韵。他于其中一张纸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之间,字句如珠玉般落下。 王絮凑身看去,纸上落下的,是“王絮”二字。 她问:“我跟着你写?” 王絮提起笔,于另一张宣纸之上开始仿写,“王絮”二字,于她而言写得十分熟捻。 观其笔迹,竟有他人之影。 恰似临摹他人的字体,每一笔划的走势,仿若从他人书帖中脱胎而来。 徐载盈明知为何,却偏偏装作不知。 他在边上的纸落下几个字,写得神清骨秀。他声音很淡:“不急,慢慢写。” “笔尖按下去,要有一个压的架势,同时要向上擎住笔,有个提的动作。” 王絮下笔颇为艰难,字如蹒跚学步的幼童,磕磕巴巴地在纸上延伸。 她认清了几个字。 “王絮,年十六,原属长陵县外杩庄。因谋生之故,欲落口长安。” 徐载盈站在原地,一句不发,静静地看她。 王絮的字歪歪斜斜,仿若狂风中的柳枝,东倒西歪,凌乱不堪。 每至一处,若逢那百思不得其解、难以参透之字,便只得暂且空下一笔,继而移至下一字。 王絮黑眸若有所思: “我记得,以前在山洞……你也教我习字,只可惜我学得慢,没学会多少。” 徐载盈微微一怔,垂下眸,有几分促狭地轻笑,“不会,你学得很快。” 他将指腹按在谋生两个字上,“我分开教过你一次,你都记住了,你很聪慧。” 王絮眸中流露出怅然的情绪,徐载盈敛了笑,眼神晦暗了几分,话音很轻:“以后有的是时间学。” 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得乌黑发亮,而“王絮”二字,于徐载盈心间,却有着别样的景致。 墨在纸上勾勒出花青的青苔,再细一看,还能看到浅红淡色的泥。 人的姓名本无色彩,可王絮二字,在徐载盈眼中,还沾上些湿霜的泥。 以殷红的血,自心间,一雕一刻,勾勒皴染而出。 在长陵郊外山洞中,日月轮转,流光暗度。 徐载盈成日成夜地写诗写颂,待到兴味阑珊,亦不知笔下所书为何物。 靠在山石上,他不经意的一眼。 徐载盈竟不知写下了多少个王絮。 徐载盈自柜中取出一本画轴,拆开一看,是一副人物画,此时,王絮投来审视地目光:“你很忙吗?” “没事。”徐载盈偏了偏身子,神色自若,“处理一些……杂物。” 徐载盈以袍袖遮住她的视线,正大光明地打量起画中人。 自长陵县归来,徐载盈屏退左右,备好笔墨纸砚。王絮的形貌便跃然纸上。眉眼、红唇、神韵,无不栩栩如生。 手到拈来,熟练之态,堪称一绝,仿若他曾千百次勾勒过这容颜,方能如此得心应手。 而画中人居高临下,对他轻慢地笑。似乎随时要自画中走出,对他道:“阿莺,天涯路远,再不相见。” 他才猛然间意识到,他的心被留在过去的山洞中了。而画中人俨然走远,不见踪影。 徐载盈遣人将此画送往大理寺,吩咐陆系舟:“她欠了我的债,替我找到她。” 这种追债心理只会叫他愈挣扎愈深陷其中。徐载盈钟爱于竹,可竹却屡屡节外生枝。 “我写好了。” 收回视线,见王絮搁下笔,余光时不时瞥来,徐载盈将画卷起来,收拢投入一边的炭盆中。 画卷入炭盆,瞬间被火苗舔舐,火势渐旺,很快,一切都化为灰烬。 王絮长发偎在脸颊,移开眸,她当下理应说些什么,可情绪却像冻住了一样凝下来。 待到写完,她才发现,这竟是一份…… 两人四目相对。 徐载盈见王絮搁笔,抬起那张纸,目光落在纸上那些空缺之处,提笔补上空字。 如此一来,内容总算完整无缺:“经核查,情况属实。特此准许王絮落户长安,自此脱离原籍,入长安户,享平民之权利,尽应尽之义务。” 下方还盖有户部侍郎刘榭的红印章,仿若一团燃烧的火焰,印在纸上。 徐载盈将宣纸折叠好,收入袖中,就像是尘埃落定了一样,发出一声谓叹:“你说过,凡记得幼时事的人,皆因那时有所倚仗,故而心无所惧、有恃无恐。” 而那些无法回忆的人,大抵是彼时正遭受重重磨难,苦不堪言,不敢亦不堪再去追忆。 王絮垂下眼睫,指节扣在桌上,以指骨轻轻地摩挲书案,“我不记得了。” 徐载盈眸中晦暗了几分,没将下句话说出口,“我暂时将你的户籍挪到了岑安户下。” 终归他眉眼中乌沉的云团终于拂去尘埃,眼中天光,拨云见日,音色很轻道:“他会保护你,会送你入学,若遇心仪之人,我亦为你准备了一份嫁妆……” “这是你要的生活吗?” 徐载盈向后仰了仰,神情已然带上几分疏离。 未等王絮开口回应,敲门声陡然响起。 徐载盈神色未变,语调平淡如常,只轻轻说了句“进来”。 门被推开,来人正是岑安。 徐载盈将袖中宣纸递予他,吩咐他走程序。岑安则递出一封信:“有封信,是指名道姓给王絮姑娘。” “方才送来的?” 徐载盈凝眸看岑安,“给她。” 如此深夜,怎会有人送信来,徐载盈也不问。 岑安神色恭敬,双手将信递向王絮,继而开口说道:“殿下,就在方才,臣已写就书信一封,并遣人送往沈家,信中已详细向他们阐明其中利害关系。然而,沈家那边却传来消息称,崔家三公子如今正值知慕少艾的年纪……” 在这一辈中,尚未定下婚事的少男少女已然不多。他们年龄相差无几,错着辈分结亲亦是正常的。 徐载盈顿了下:“莳也怎么想?” 王絮轻启信笺,映入眼帘的字迹苍劲有力,仿若龙蛇游走。 上书“王絮亲启”四字。信中的内容简洁明了:“王絮,明日午后,来胡同街寻我。” 她听到岑安回道:“莳也公子不知行踪何处,怕是又要好几周不回家了。” 徐载盈指了指门,示意他无事便出去,语气平静道:“林家荣华正好,他喜欢什么,由着他去。” 岑安合上门。 徐载盈正要追问,王絮却将指腹按在他书写的纸上。 “余下几个字,我不会写。”王絮慢慢地抬眸,指尖点住几个字:“不若你教我?像从前那样。” 徐载盈想到他先前竟主动勾住王絮的手,将她拢在怀中,一笔一划地教。他的声音仿若裹挟着冬日的寒霜,冷冷地道:“不必。” “往后,我会替你找教习师傅。夜深了,屋外第三间是我为你准备……睡吧。” 风来疏竹,雁度寒潭,要人过而无痕处,于他想必也是同样轻易。 王絮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雨意吹得她一身湿润,门畔边搁置了一柄伞,伞上每一滴水珠、每一丝风的痕迹都在此处停留了下来。 凑近了看,晶莹的雨珠顺着青砖蜿蜒而下,汇聚到院中,将牡丹摧枯拉朽般地冲进了雨幕之中。那零落的花瓣在水中漂浮、荡漾,与雨珠相互映衬,竟似点缀了满池皓月光辉。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疑心一旦生长,就像一道裂痕,在镜子上不断延伸,直至镜面支离破碎。 这世上,哪有破镜重圆这种事。 第34章 翌日清晨,曙光初现。 昨夜王絮寻了几块绸缎,纤细的针带着丝线,在绸缎间穿梭,一针一针往后缝,缝到快一圈时停下。 夜深,竹叶需得晒干磨碎加进去,时间不足,未可如此周全。可香囊的雏形渐现。 水汽如纱氤氲,身侧的珠帘轻晃,侍女引着一位中年老妇步入进屋。 王絮将香囊收入袖中,抬眸看去。 王母躲在侍女身后,吓得一身冷汗淋漓。 她咬断了指甲盖,鲜血从指尖渗出。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面色泛着青紫色。 王母疯了。 侍女继而轻声言道:“殿下有令,有一人殿下料想娘子或愿相见。” 这人是谁王絮已经猜到了。 她所历经的重重苦难,皆因这人而起。可这人却从未真正意义地伤害过她。 庭院深深,曲径通幽,汉白玉铺就的道路两侧,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推开回廊尽头的门,窗棂边,有个少年安静地在光下看书,地上落下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他眉眼霁明,模样就像是山间斜吹的小青松。 王郗扬眉看来,面色是毫不遮掩的惊喜:“阿姊。” 侍女不近不远地跟着王絮。 王絮环视一圈,对侍女道:“将她带进来。” 殿顶的藻井以金粉点缀上泥金,金丝楠木书架上古籍珍本纸张微微泛黄。 第50章 王郗冲过来,不小心翻倒了椅子,来牵王絮的手,“阿姊,你的手,谁伤的你?这段时间……” 王郗眉梢一压。 将近五月未见,往昔王絮伶仃若蒲柳,如今多了几分韧骨,不再是叫人怜惜的模样了。 ……只是未免有些过于冷淡了。 王郗小心翼翼地问:“阿姊,你……” 案几上清水插的牡丹花娇艳欲滴,花香浸满衣衫,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着,似是刚刚采摘而来。 王郗按住叶片边缘,花叶碧翠,带着些许细齿,叶脉清晰,“阿姊,我记得——” 王郗记得多年前,他问过王絮,往后想住在何处。王絮说:“和你们在一起就可以。” 王郗亦作此想,心有不甘,再次追问。 王絮指了指书中所绘的牡丹:“还想栽几株牡丹,看看它的颜色。” 王郗一直记在心中,在东宫住了五个月,每日摘好花,等再见之日奉上。 王絮微微垂眸,神色淡淡:“我很好。” 她侧身避开王郗,径直走至雕着彩金花纹的窗棂旁的书案边,捡起一本书,翻了几页。 这书竟是一本新印的话本,名唤《雪女》。 目光轻瞥间,一行字跃然入目:我一直在等一场大火,等你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向我…… “阿姊,我没有荒废读书。” 王郗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声音有些干涩:“殿下待我很好,真的很好,衣食无忧,样样不缺。” “可殿下却不许我与你们相见,我……” 说到此处,王郗衣襟被泪晕出一小片深色,哽咽着道:“我是真的、真的好想你们啊。” 王郗惴惴不安地问:“你还恨殿下吗,阿姊?” 王絮默不作声,合上书。 正此时,侍女领了个人进门,待看清了侍女身后的人,少年的声音陡然一惊:“娘!” 王母如一只受惊的老猫,径直冲到王郗背后,口中慌乱地大喊:“郗儿,郗儿,你姐姐变成鬼来报复我了!” 王郗慌了神,不知他的母亲怎会变得这般疯癫模样: “娘,阿姊,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爹呢?” 王絮提起一盏清凉鼎,将水倒入炉中,碧色茶粉细末如尘,声如环佩轻响。 王母将染血的指尖含入口中,十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可怜……可怜我的女儿啊。她刚生下来,那么小,那么软,就被……就被浸在水里,那水好冷,好冷。” “娘,你在说什么啊……” 王郗涨红了脸:“我阿姊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你来了,你来了……是娘对不起你,你还是为报仇来了……” 王母手掐住自己脖颈,浑然不知地继续挣扎、呼救。 炉中水开,水汽氤氲,于炉上盘旋缭绕。 王絮目光只凝在炉上漂浮的乳白茶末上。 爱之一字太过缥缈,泛滥成灾,不足为信。 她更钟情于“恨”,恨由心生,有源可溯。 而恨,不会无端而生,每一丝恨意皆有其缘由。 她垂下眸道:“有人极尽逼迫之事,将你爹逼上绝路,眼睁睁地看着他深受病痛折磨,含恨而亡。” 王郗瞪大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娘身中无药可解的剧毒,本已生机渺茫,有人费尽心力,强行将她性命保住。” 王郗身子颤抖,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何人所为?我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可是林莺……是徐载盈?” 窗外,晨光初露。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徐载盈同岑安一干人等自回廊徐行而过。行至一处,徐载盈抬手示意,无声地令身边众人退下。 “可是林莺……是徐载盈?” 这一声隐含恨意,自屋内传来。 窗棂边熟悉的影子颔首,默然道:“你不必恨他,我也从未恨他。” 王絮自然而然地煮水、沏茶、撇沫,茶香伴着花香浸满衣衫。 她自袖间抽出一柄满是干涸血迹的刀。王郗的神情凝在那柄刀上,心中生出些恐慌。 “你可以恨我。”她平静抬眸,以沸茶洗净刀尖血迹,“你的恨,我完全接受。” 王郗打碎了花瓶,碎片落在地上,花瓣纷飞似泪。他抬起浸满惊惶的眼眸:“阿姊,自我离去至今,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茶烹煮之法精妙,绝非他阿姊所能为之。 王絮静静看他:“我杀过人。” “刘掌柜……?” 王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继而道:“我一直都晓得阿姊素来厌他,此中缘由,我虽不能尽知,但阿姊心意,怎会不察。” 徐载盈透过窗边斜入的光线打量王絮。 火苗在她手下红了起来,王絮眸中的平静如涓涓流泻的山溪渡。任它风急浪高,恒久不变。 王絮将刀置于火舌舔舐下,垂眸道:“你可以离开这里了,王郗。” 徐载盈为她准备的衣衫,如天边云霞裁就,在火炉边熠熠生辉。 徐载盈眸光凝住,心间轻晒,转身离去。 身后王郗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是你。” 王絮见他手扬起来,手中利刃一挥,割破王郗手心,殷红鲜血自他手心汩汩流出。 王郗难以置信,又冲过来。 王絮手中利刃径直插入他腹部,再将刀洗净烤干,命令身边侍女:“把他们赶走。” 王郗松开手,手心攥着一朵浸血的花,血渍已将花瓣沾染得斑驳陆离,他含泪道:“牡丹有好多种颜色,这——” 王絮捏紧刀柄,将刀刃在茶水中仔细洗净,打断他: “我十岁前的事,你忘了?” 闲人才爱花。 王絮亦不是怜惜花草的人。 王郗自是不会忘却,自其幼时便知晓,自家有一姐姐,为养大他,爹娘将她给…… 每念及此事,愧疚便如藤蔓缠上心头,令王郗痛苦万分。 可五年前的冬天,王母竟带回一个孩子。 言说他那姐姐并非死于溺水,而是被赠予他人,尚在人世。 王絮方一归家,便忽染重疾,高热不退,醒来后忘记了过往的事。 他们一家皆守口如瓶,将以前的事瞒得严严实实。 王郗音色有些沙哑道: “你怎么记得。” 是谁烹煮羹汤,是谁浣洗衣衫……我的嫁妆,我的依靠,却为了你能有个好前程,都给了你。你如今这般作为,可对得起我? 这话王絮不会说,过去的事,她不想追究。 王絮盯了他一眼,一脚踩在花瓣上,花瓣皱得凌乱不堪,她径直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泪水汇聚成流,沿着王郗脸庞的轮廓不断滑落,打湿了衣衫领口。 王絮向外走去。行至小亭处,竟见到了徐载盈。他俯身将修剪残花的剪刀摆在托盘上。 不远处,两三个匠人挥动锤子,将钉子敲进木架。扯上遮雨布,搭建起一个小棚。 小棚渐渐成形,在阳光的映照下,为竹林下牡丹撑起了一片可以遮荫挡雨的小天地。 王絮拨开竹帘,正巧亭中青年一道转身。 青年一手湿润的雨露,在他身后,残红落尽,新花吐芳露蕊。 他一怔,吩咐了身边人几句,再抬眸看来时,朝露的润泽在他脸颊上无声无息地氤氲开。 徐载盈神色平静,“我将你送去岑安家,你的学籍文牒也已记录在册,岑安会保护你……” 徐载盈清晰地察觉出,他这颗蒙了尘的心,终得拨云见日,重见光明了。 他终于还清了王絮。 岑安神色匆匆,自回廊快步走出,他眉头微皱:“殿下,大事不妙。” 徐载盈呼吸微顿,王絮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一回头,王絮很快松开,递出一枚香囊。 挂绳是青青竹叶,似携山林清气,缎面的流光点点闪烁,圆圆的珍珠缝在上面。 落英缤纷,王絮站定:“送你。” 徐载盈眼底波光微转,明晦不定,对上王絮漾着笑意的眸子。 岑安的声音近在咫尺:“陆少卿那边的情形已然失控,恐是无法应付了。” 徐载盈略微颔首,迈步离去,步伐比平时快了几分,待离远了她,才轻扯下嘴角:“你当将此物赠给你的心上人,而不是……” 岑安走过来时,话已说到最后一句,“如今李均和程家都遣了人来,事态紧急,怕是得劳烦殿下亲往一趟了。” 可眼前的徐载盈却沉默了半响,脸色微冷地朝他投来一眼。 岑安不明所以地环视一周。 一声轻微的“叮”,王絮将手心的剪刀摆回托盘,轻描淡写地道:“他不愿意接受,那就毁去吧。” 王絮的身影在朦胧光线下被拢得模糊,她的影子上,原本凝聚着无数心血与情思的香囊,片刻之间就被剪得粉碎。 第51章 第35章 骤雨初歇,棠梨花掩映着白杨树,院里泥浆流了一地,风吹小院纸钱翻飞,腥味混在冷风中扑面而来。 衙役弯腰支起一个火盆,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钱,用火折子将其点燃。 漆夜中传来一声咔嚓声,有人踩断了枯枝,寒意从脚底直窜而上,一转身,衙役对上一只无神的眼。 衙役吓得向后退了一步:“程小姐,您大晚上不睡,出来做什么?” 火往程雪衣裙摆上扑,她眉眼映着火光,身影被拢在月光下,略显昏晦,“怎么祭?” 让这千金小姐闻到了焦糊味,衙役挠了挠头,低声说道:“今夜死了两个犯人,烧把纸祭告亡灵。” 橙红色的火影在她脸上跳跃,程雪衣冷声开口:“怎么祭。” 衙役递上一沓纸钱,程雪衣蹲下身来,将纸钱一张一张填进火盆中。她将掌心合十,“生人苦厄,亡者安宁。” 风吹起灰烬,掠起她的长发,青色的烟与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悔恨一道消失。 “檀彻。” 程雪衣垂眸,似有无声叹息。 天光大白,陆系舟心里暗骂一声,快步来到前堂,堂嘈杂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殿下怎生还不来。” 大理寺卿李均一见到陆系舟,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急切地朝他招手:“小陆,你可算是来了。” 陆系舟心中再骂一声。 这溜须拍马的大理寺卿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顶着一脸乌青,程又青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中央,身边跪了昨夜闹事的管家。 昨夜习管家大闹大理寺,公然指责陆系舟抓人有误。 天刚蒙蒙亮,看热闹的百姓将大理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现场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程又青神色凝重,瞥向一边的管家,“小女作奸犯科,为陆大人所擒。是我教子无方、家风不严之一罪。” “陆大人收监小女,鄙人仆从却胡搅蛮缠、蔑视国法,此为我之二罪。” 程又青直言正色,目不斜视,掀袍就也要跪下。 陆系舟连忙扶住他,道:“万万不可。” “我为朝臣,家人行此大悖人伦之举。今日我有不跪的理,日后必有万人效仿。”程又青面不改色。 “大人……你这不是折煞他了……”大理寺卿李均也扶着他。 “老爷,我真的知错了。”习管家此时吓得面如土色,不停地鞠躬赔罪,“实在对不住陆大人,我在长陵陪伴小姐多年,是我糊涂,将小姐看得太重,才犯下这等过错啊。” 围观群众亦是一片哗然。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嚷嚷:“程雪衣尚未过门,周世子就大张旗鼓地纳妾,这小女子含恨之下谋杀岳丈……” “休得胡言!”人群中有人大声叱道,“我可清楚记得,程氏是个盲人。” 有人怒目而视:“这京城里,谁人未曾受过丞相的照拂?你这厮竟在此大放厥词,当真是个忘本的白眼狼……” 马车停在人墙后。 车上的王絮伸手拉开车帷,目光向前望去,在人群的中央,三个人,宛如漩涡中心的礁石。 三人站在“明镜高悬”匾额下,两人着深青官服,獬豸绣纹栩栩如生。 陆系舟与一位青年一左一右,正合力搀扶着一个脸色略显苍白的中年人 中年人背对王絮站立,露出的侧脸清俊儒雅,长发乌黑,他拱手道:“你说,目前的嫌疑犯只有她们二人?” 陆系舟将卷宗递出:“从证据上看,确实如此……” “错了。” 陆系舟挑眉:“什么?” 总共就抓了两个人而已。难道说,这程又青是打算不顾律法,强行保住他女儿不成? “人数错了。” 车辇之上,岑安神色凝重,低声道:“是丞相,程又青。” 岑安将京中格局一一道来,王絮掀开窗帷,目光投向人群中那道疏朗挺直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竟让王絮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熟悉感。 王絮见岑安正满面笑容地盯着她,找个借口道:“岑大人,方才我在想殿下此时……” 徐载盈为避嫌,特备两辆马车,他在后方马车中亦将此般光景尽收眼底。 岑安满目怜惜,轻轻一叹:“你这样就很好,不必总是那般小心翼翼、时刻提防。等我带你回家,你就有青儿妹妹作伴。” “我的夫人,那可是精通六艺的大师呢,到时候你若是想学,应有尽有,无需担忧。” 王絮其实聆听得极认真,只是目光却为中年人所羁,竟难以移转分毫。 她一定在哪见过这个叫程又青的中年男人。 可岑安说,程又青未握朝廷重权,凭其富埒王侯的财力,与算无遗策的智谋,备受一众文官敬重。 每逢大事,程又青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王絮心下不禁泛起疑云,这样的高岭之花,自己当真有机会得以近其身? 陆系舟目光于人群中逡巡,忽的,直直撞上王絮的视线。 陆系舟神色未动,对着王絮比了个口型。王絮瞧得清楚,竟是“看我干嘛”四个字,心中不由一怔。 折扇在指尖轻轻摩挲,陆系舟回神开口道:“丞相大人,难不成雪衣小姐有不在场证明?” 嘈杂的人群里,习管家的妻室神色从容走出。 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账本,交由衙役后,衙役又将其递交给大理寺卿。 她不卑不亢地说道:“奴婢名唤胡平儿,于丞相府司职采买之事,是管家习睿的妻子。” 陆系舟似笑非笑:“你来是为给程雪衣作证?” 言外之意,程家人出面,来为程雪衣作证人? “非也。”胡平儿双眸中透着坚定,“是为了给另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作证。” “自去年伊始,奴婢便一直于百花楼附近一位女子处采买花枝。那日也是不例外。” 大理寺卿李均道:“你可认识她们?” 陆系舟翻开账本,纸张在翻动间发出“沙沙”的声响,“按你所说,这位名叫赵云娇的女子,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胡平儿到底是丞相府做事的,除了声音有些细瘦和颤抖外,竟是对答如流。 三两下就将赵云娇的嫌疑摘除。 就账本所记时间来看,每日卯时,胡平儿与赵云娇一家存在买卖交易,前几日亦不例外。 “民女只知是一家人经营。他们一家人都迷糊,不是算错钱,就是记错预定,我每次都得亲自去。那女子性子柔弱,别的……民妇真不知。” “如此一来,这嫌疑犯便仅剩下……我那亲生女儿一人了。” 言罢,程又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与无奈。 议论声嘈杂涌来,纷乱而至。 “谁说必定是程雪衣所为?大理寺此次办案不利,仅仅捉拿两人,又未曾言明嫌犯定在这两人之内,怎可妄下定论?” “一个盲女,如何犯案,太可笑了!” “说不定真正的凶犯尚在逍遥法外,而大理寺却在此徒耗精力,实乃荒谬至极!” 岑安沉默不语,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愧是……程相。” 程又青主动认罪,以此引导舆论。 若赵云娇无辜,作为盲人的程雪衣嫌疑也会随之降低。同时,道德施压博得同情,暗指查案或有差池,当需重新勘审。 此计甚为阴毒,不但能为程雪衣洗脱嫌疑,更甚者,将一口办案不力的黑锅扣于大理寺头上。 想来她们还伪造了另一份证据。 在民心大起大落之时再揭露,岑安心中轻叹一声,还好殿下…… “丞相大人果真是铁面无私,连这般证据亦能拿出。” 这一声吐字清晰,声线清冷。 不知是何人率先跪伏于地,乌压压地跪成一片。人头攒动之间,只听得齐声高呼:“太子殿下。” 徐载盈轻掀帷幕,自重重人影中走出,经过王絮所乘之车时,纤细干净的指尖一下将车帘拉了下来。 “刺啦”一声,身后车帘再被拉起,这轻微的声响在喧闹中虽不显眼,却也清晰可闻。 徐载盈乌黑冷淡的眸子扫过陆系舟,落在程又青身上:“今日,我并非为见证而来。” “丞相大人,我为你携来证人。” 徐载盈转身,正好将王絮挡住,目光投向身后车,冷淡道:“你若想死,尽管打开。” 王絮默不作声。 她投出视线,莫名想看程又青样貌。 在徐载盈身后,一个蹒跚的老人拄着拐杖,向陆系舟走去,人群自动分开两条道。 有人惊呼:“世间百态皆入册,千秋故事尽成书。” “是翰墨轩的东家!” 在纷乱的人群尽头,有人含笑而立,宛若青松,漆发上挂着一些匆忙沾来的水珠。高岭之花、九霄之月,不再只是书上寥寥文字。 第52章 岑安道:“自玄武门长跪之事过后,程又青落下了腿疾,陛下体恤,特准他无需向任何人下跪。” 王絮合上一半车帘。 窗外的议论声如潮水将她淹没。 她罕见地沉默,岑安的声音也被这嘈杂声淹没,再也传不进她的耳中。 车外,翰墨轩东家道:“诸位,老夫今日要为程雪衣作证。彼时案发之际,程雪衣正在我翰墨轩内,将新出的话本递于我手。” “她绝无可能参与那南王案,还望诸位明察。” 此话一出,激起千层浪。 王絮坐在车中,拉住车帘,心下惶惶地有些冷。身侧岑安在讲程又青玄武门长跪一事。 岑安道:“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之报以英琼瑶。奈何,事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 此时,这柄金错刀正硌在王絮怀中。 坚硬的触感瞬间令她清醒,同时也勾连出一段深埋心底的记忆。 她之所以明白自己并非自幼在王母身旁长大,绝非仅仅因为好事邻人的煽风点火。 而是,她深深记得的一幕。 昏暗灯光下,一对年轻夫妻凝望着她。 她睁开眼,轻唤一声:“爹,娘”。 年轻女子挽起袖子,擦干眼泪,温柔地搂着她的头道:“睡吧。” 年轻男人则忧心忡忡地望过来,轻声道:“家中已不安全,我将她托付于你。” 王絮虽记不清两人面容,可那夫妻神色中的愧疚绝非虚假,这是王父王母所不曾有的。 这样看一眼少一眼的神情,像是一把生锈的刀扎进血肉,驱散了不宁的心绪,可心间却血肉模糊。 王絮掀开车帘,露出一隙。 陆系舟躬身向程又青行礼,程又青向前一步,一只手虚托住陆系舟的手肘。 程雪衣被衙役带出,她身上一尘不染,只是面色苍白了几分,程又青怜惜地为程雪衣掀开帘子,扶她上车。 不远处,被释放的赵云娇一家缩在角落。他们衣衫褴褛,几人显得无比狼狈。 程又青拉开车帘,目光平和地看向围聚而来的百姓:“误会一场。陆少卿年少气盛,行事或有不周之处,诸位海涵。” 言罢,微微拱手,尽显儒雅大度。 车帘一关。 程雪衣于案前为程又青沏茶,程又青则坐在一旁,悠然地翻看她的手稿。 此时,习管家笑着开口:“这世间,竟真有雪女这般剔透之人,能让坏人与好人皆倾心于她。” “我女儿便是这样一个人。” 程又青端过茶盏饮下一口茶,他敛眸神色平静,“杀了她们。” 半遮盖的窗纱落下,习管家跪在马车上,为程又青拍去了膝上的灰尘,一柄刀被掷在他身旁地上。 不必说是谁,习管家抬眸:“是。” 程雪衣低垂着眼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岑安送王絮至胡同街。此街巷蜿蜒曲折,街边老屋错落,时有欢声笑语,锅碗瓢盆碰撞声传出。 王絮道:“你且去忙吧,我自会搭车回去。” 岑安凝望着她,片刻后,转身离去。 王絮在胡同街徘徊数圈,门后透出晚香玉的馥郁香味。 王絮打开那虚掩的门,踱步进屋,关上门。 屋内摆着数盆晚香玉,正中间两叠屏风矗立,挡住了其后人影,中间一道纱帘低垂,遮住了案几。 王絮垂眸:“你叫我来,我来了。” 昨夜,黑衫女子递出信笺,约她于胡同街一会。此时,她声柔话淡,端坐在帘后,抬起一只毫笔。 “你若要学易容,必先精于绘画。须知眼睛或细长,或圆大;眉形或浓,或淡,或弯,或直。” 按照约定,王絮放她走。 她该将一身本事教给王絮。 王絮走到案前,隔着一层纱帘,“你会教我吗?” 黑衫女此番未易容,想必是时间仓促之故,毕竟才刚被释放出来,应是无暇顾及。 “我倒是想,可是没时间。” 帘幕后的人一手撑起下颌,一手推出一幅画:“你猜他为何要杀南王?” 画像上的青年身在觥筹交错的饮宴,夜幕下,一片灯光叶影中,他回眸看来,眉眼写尽张扬。 是周煜。 这画法,倒是和徐载盈有些像。 王絮颔首道:“因他恨他。” 黑衫女轻轻一笑:“那可不是,他从未恨过南王,甚至……很爱他。” 王絮提笔在画中人脸上勾勒,一个清晰的叉落在周煜额头,“他若是这种个性,只怕天底下,没有他恨的人,没有他不爱的人。” 黑衫女笑了笑,道:“若是说,我见过的人中,他最恨的,应该是你。” 王絮身体微微前倾,手附在纱帘上:“你究竟是谁?” 帘幕后的人将桌上摆放的一本《雪女》翻动数页,露出一行楷体,手指点在那行字上。 “你是给了我这条命的,救命恩人。 门外忽起波澜,只听“砰”的一声,有人推开门。 黑衫女身形一闪,自窗户逃离。与此同时,一个蒙面人高举手中刀,刺向王絮心口。 王絮冲进帘幕后,俯身躲避。 那人的刀顺势而下,“嘶”的一声划破了王絮的后衫,露出了她后背的痕迹。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眸中露出一分杀意:“你是——” 王絮转身乘机拔出怀中刀,径直插进他胸口。 两人握着的刀一模一样。 刀入血肉,蒙面人的面罩滑落,露出一张脸,是习管家。见到王絮的脸,他咽了口血水,声音颤抖着道:“是你……” “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可知道我们……” 习管家的话如同被生生截断的丝线,一柄剑再次贯穿他胸口,他艰难地转身。 门扉边站了个青年,青年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王絮:“你来这里干什么?” 习管家抬刀割花了脸,杀意褪得一干二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再也无法诉说。 生机渐失的眸子里满是眷恋,不舍,后悔。 习管家倒在地上,一口血堵在喉间:“为什么是你。”这声轻得几不可闻。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在地上氤氲开。 王絮上前捡起他的刀,俯下身为习管家阖上眼眸。一道阴影覆在头顶,王絮还未反应过来,胳膊被这青年攥住。 王絮下意识后退两步,反倒激怒了他。 他伸手将她箍在案几上,王絮坐在案几上,视线却落在一边周煜的画像上。 二人挨得很近,近到呼吸交融。 案几上垂下的纱帘撩过青年长发,他耳垂下的一小绺头发被汗迹浸湿,忍耐地吐出一口气。 他几乎她圈在怀里,气息密不可分的缭绕上来,像是长的浓绿的树叶碾碎的汁液味。 王絮视线自那页纸上抬起,注视青年接近湿润的眼睛。 两人对上一眼,青年细白的长指落在那页纸上,攥得很紧。 徐载盈几乎快要冷笑,抬起扼住她手腕,“你真是找死,让他们盯上你有什么好处?” “难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王絮视线透过他,去看他身后的死尸,随口一答:“你不来,他也死了。” 徐载盈面色苍白的很,呼吸微顿,手扣在纱帘上,显露出浅浅的筋骨来。 他松开她,慢条斯理起身,笑了一下,话音很轻:“厉害,厉害。” 手腕一动,一把将纱帘拽了下来。 第36章 薄薄的纱帘缠起捆在王絮手腕,“砰”的一声,案几晃了晃。徐载盈隔着纱帘抓起王絮手腕,俯身靠近,冷淡地开口:“你是谁?” 寒意渗在肌肤,王絮抬眸看他一眼。 布料在指缝堆起褶皱,手是冷的,颤的,痛楚自手心直抵心间,他忽的轻笑起来。 “拈弓搭箭一气呵成,读书习字学得飞快,程雪衣腊祭救你,南王案凶手独独放过你,如今有恃无恐地招惹程又青……” 王絮抵在他身上,一边推他,一边淡声开口:“你无非就是问,我是谁,有何居心,接近你有什么目的。” 对上青年漆黑的眼瞳,他的声音似珠玉飞溅。 “你不是走投无路、胡乱投靠。” 青年气息仿佛着了火, 倾轧过来,纱帘颤得更紧,蛮横无理地搅缠撩拨,直至王絮气息紊乱,才略松开指骨。 徐载盈见她一副平静的模样,心下水深火热,眼神越发晦暗:“你是步步为营、早有预谋。” 如今,王絮有钱有权,甚至还有两心相悦的同窗。还有什么不满? “你和谁有仇?”似乎春雨打湿了青年眼睫,氤氲上一层雾色。他眸中是幽微的怨怼,冷声道:“我在军中待了十年,再不交待,想亲身体验何为极刑?” 王絮垂眸道:“你要对我用刑?” 徐载盈一怔,王絮抬手扯开纱帘,锁住他的脖颈,反手将他抵在案几上,他猝不及防地倒在案上。 第53章 这姿势太过屈辱,徐载盈错愕地抬眸。王絮俯下身一双膝盖压在他胸口,他喉咙干渴起来,被死死地压在案上:“你——” 案上的砚台震落在地,王絮捏住袖中刀柄,寒光映在眸中,“没人和我有仇。” 王絮垂眼看他:“太子殿下,你舍得对我用刑?” 汗湿的衣襟黏在徐载盈身上,他挣扎起身,可却听到身上人意味深长的一句:“这脸若是毁了,可就不再好看了,阿莺。” “不要做傻事。”徐载盈沉默了一息,气极反笑,“你杀了我,死无葬身之地。” 王絮将刀上的血在他的衣襟上擦干净,慢慢开口:“我也舍不得你死。” 冰冷的刀刃贴在他的脖颈,像蛇一样游移,移到他泛红的眼眶,削断了几根眼睫毛。 “你从来都是舍得的,以前能狠下心,现在亦能如此。”徐载盈侧过头,敛了笑意,“长陵郊外,连眼都没眨一下,便朝我接连射来三箭。” 一寸一寸肌肤被冻住一样,春雨淅淅沥沥,无情地打湿了青年的眼睫,他眼中幽恨如芒。 “你说,我便信。”徐载盈终于抬眸看王絮,心中哂了一哂, “总之我最好糊弄,你再编些周全的说法,一如既往地来骗我。” 纸糊轩窗上,落下一排灯笼倒影,一人身处其中,身形眼熟。屋外,他掀茶碗盖,抿几口茶:“列位看官,今儿事奇。南王案,虽有证人,程家大小姐或为凶手。” 王絮将刀收入袖中,拈起一边毫笔,抬袖蘸墨,“从今往后,我发誓,不再对你说一句假话。” 几口茶水下肚,屋外声音又起:“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程雪衣亦有三把火的奇事。” 徐载盈睁大眼睛,身体重心朝前倾,可王絮贴在他耳垂,抵着他的头将他按在案几上。 他本可以反抗,耳垂处热意渐蔓,如蛇行蜿蜒,他再一怔。 下一瞬,笔尖悬于半空,以笔尖为中心,墨迹花一样在脸颊慢慢绽放开来。 匕首的主人似乎存心戏弄他,割断了他衣襟的布料,毛笔蘸了墨在他身上游走。 一种极致的屈辱几乎要将他吞噬。徐载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疯了?从我身上下去。” 漆黑纹路在如雪的肌肤上肆意蔓延,要将纯净彻底玷污。 王絮慢慢地开口:“你不是有个手下,跟在程雪衣身边,总梳着双环髻,是我挖出她的尸体。” 为什么先前好好的,活生生的人,沦为无名死尸一具。 双环髻死前留下的纸团,墨痕干涸,落笔许久。 “照顾好我娘。” “我不恨谁,只是好奇——”王絮顿了顿,抚过他眉尾,落笔几个字,“明明爱我的人,为何要放弃我。” 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梦中那双深爱的眼睛,却要放弃她。 人世一切梦幻泡影。知晓与否,后事难料。她何以至此,何以竟过着这朝不保夕的日子? 如此生活,为何而生?凭何而来? 屋外有个茶水铺,有一老者坐于其间。正是先前为程雪衣作证之人——翰墨轩东家。 老者面沉如水:“程雪衣,八岁入宫,却不知为何,竟以一把火,将那太和殿毁于一旦。” 雕梁画栋在火光中扭曲、消逝。辉煌往昔在废墟中崩塌。 “本应是灭族之重罪,陛下却未降罪于她,诸位道奇也不奇?” “然此祸如影随形,恰似那甩不脱的尾巴。至年关,程家竟也遭逢失火之难!阖家上百口人,皆葬身于那火海之中。” 浓烟蔽日,呼声惨切,挣扎、绝望,只余一片焦黑的废墟。 “君以为此事便罢了?非也。两年后,百香楼亦未能幸免,惨遭横祸……” 老者一言方落,仿若平地惊雷。刹那间,屋内形势骤变,风云扭转。 徐载盈坐起身,抬手将匕首打落,冷汗积蓄在锁骨,不断滴在他衣襟,此刻,他像被锁在绞刑架上,衣不蔽体,皮开肉绽。 王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徐载盈冷眼抬眸,黑眸上的水雾愈加浓重,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们结束了。” 王絮捡起刀,收入袖中,突然开口:“你不怪我了?” 徐载盈一眼不错地看她,半响,笑了一下,“程家阖族上百口人葬身火海,唯余程又青妻女。程家泱泱大族,几近覆灭。”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王絮垂眸看他。 徐载盈捡起摔在一边的毫笔,把玩两下,动作却不甚平稳,墨汁两三滴渗到了指尖。 他阖下眼,轻声道: “程又青恨我父亲,恨我,自然也会恨你。” 生荣死哀,人主莫喜强臣。温良恭俭让的程又青,也变成了皇帝巩固江山的障碍。 陛下杀了程家上百口人,造下血债。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王絮向外走去,不甚在意:“他恨你,恨陛下,终归恨不到我头上。” 与其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空等他人仁慈善良,不如投身其中,躬身入局。为己争得一席之地。 徐载盈劝她安稳度此一生,此非所愿,亦为不能之事。 指尖传来刺痛,徐载盈垂眸望去,手指竟一直在滴血,一滴又一滴,似断了线的红珠。 想来应是拔剑冲进来时,过于急了些。 他道:“周煜与程又青互有通信,他以为,我心悦你,所以,程又青要杀你。” “上一个说喜欢我的,早已经下地狱了。” 徐载盈闻言放下手,权作没听见,长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神情,“你出去。” 王絮盯他的脸,目光肆无忌惮。 徐载盈面无表情地抬眸,哑声道:“你我早已经两不相欠,此后形同路人,现在,出去。” 王絮救他,换来她幸福无虞的生活,全天下没这么值得的买卖了。 王絮略微颔首,举步向外走去。门缝乍开,光透进来,徐载盈下意识挡了下脸。 一边的花樽上倒映出他现下模样。 血与汗,朱砂与墨水,融汇在他脸颊。 王絮自茶水铺中穿行而过,身后忽传来一阵惊呼声。心下一惊,蓦然回首,一股大力猛地摁住她的肩头,未及反应,身子便被强行转过身来。 徐载盈眉眼冷淡,手攥住她手腕,不让她走:“你怎么敢在我脸上写字的。” 于人脸烙下羞耻的话,是上位者施于性奴的虐行。 “闻说周煜常以此等残忍手段彰显他扭曲的兴趣。” 徐载盈腰磕在木桌上丝毫不觉得疼,惨白的手上浮起一层粉色,青筋可怖地軋结浮起。 他望着王絮,眸中分明有了异色: “你跟他学的?” 王絮讨厌他,一句实话也不愿说,料定了他不会对她出手。他阻碍了王絮,她就立刻就要将他推开。 他什么时候喜欢上一个这样的人? 他喜欢的人,没有瑕疵,虚无缥缈,根本不存在于这世间,却牢牢占据了他的心。 “不用你可怜我,世上值得可怜的人千千万,你这么做,无非是从我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 王絮却好像看穿了他,伸手推开他:“我一直是这样的人,独你看不明白。” “你我之间,如你所说,两不相欠,此后形同路人。” 徐载盈攥住她的手,笑道:“那就更好了。” 王絮不再守拙示弱,将一边桌上的杯盏摔在他脸上,徐载盈不躲不避,脸上瞬间红肿起来。 杯盏碎在地上,惊得周身人连连侧目。 王絮很轻易抽身出来,不吝看他一眼,绕过摊位,径直离去。 ……他欠她一条命,总算还清。 徐载盈双手拢在袖中,垂下眼睫:“早该如此了。” 茶水摊正中间的老者捋了捋胡须,抬手一块手帕,向他递来,小声道:“殿下,您……” 徐载盈自知脸上字迹荒谬,神色一冷:“戏既已唱完,你便回吧。” 旁人看笑话,他不在乎。 老者将一杯茶推到他身侧的桌旁,徐载盈不明所以,垂眸望去,一怔。 茶叶浮在水面,碧水倒映下。 青年静静地坐在椅上,漆发乌黑,淌在肩头。发尾挂着水珠,眸中亦有水光闪烁。 王絮说,她再不会对他说谎。 可她不过是不“说”谎罢了,她在他脸颊上写下“我爱你”三字, 她根本不爱他。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这比全世界最恶毒的话语,更让徐载盈觉得羞辱与受伤。 第37章 王母形容枯槁,她瞪大了双眸,眼中满是惊恐:“我……我看到王絮了!” 王郗满面尘灰、神色疲惫,拖着草席寻地葬父,草席与地面摩擦,沙沙作响。 城门口喧闹不止,告示栏层层纸张于风中乱舞,一张寻人告示被风掀起一角,隐约露出花纹图案。 接连几天下雨,冲淡了告示的红,鲜红的颜料顺着水流淌下。 第54章 行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道:“这告示都贴了六年啦,程家二小姐却还是杳无音信啊。” “程二小姐只是个养女,亏得程家找这么多年。” “真是奇怪,连画像都没有一张,就这么个胎记,怎么找啊?” “这胎记也生得奇怪,花一样。” 王郗将王母妥善安置于一处破旧小棚子中,那棚子虽破败,却也勉强能为王母遮风挡雨。便向路人拉袖询问:“大哥,您知道寻人告示的事吗?” 一番打听后,略有收获,遂寻至一府邸。 府邸气势恢宏,朱门高矗似接云霄,门上铜环于日下熠熠生辉。 王郗在檐下静候主家,身姿局促,双手不住地搓着衣角。下人见他衣着破旧,随手朝他递来几文钱。 待他详述寻人告示一事,下人神色大变,不敢有丝毫耽搁,匆忙转身入内通报。 王郗怀着忐忑的心被下人引入屋内,屋内光线幽微,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 身前隔着屏风,下人退下时道:“大小姐,请尽快。” 待王郗站定,一道女声从屏风后传出:“你是说,她尚在人世,昨夜你还见过她?” 王郗点头:“对。” “这天底下,只你知道她的去向?”那声音再次响起。 王郗攥紧了手心的寻人告示,话还未说完:“不错,她——” 屏风碎裂,木屑四迸,寒光乍现,剑刃径直刺入他胸口。他手一松,告示掉在地上。 淡粉色的字被喷涌的鲜血染成殷红。 王郗惊愕地抬头,“你竟容不下你妹妹……” 剑风掀开额前碎发,一双冷峭的眼眸,彻底露在光下。尘埃纷飞如雨,她一张脸不起半分波澜。 眼前人不轻不重地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了。” 心像被捅了个豁口,尖锐的痛感无比清晰。 王郗倒在地上,衣襟上叠满了鲜血。 他疼得哑口无言。 原来阿姐这些年是这样的感受。 父亲的遗体还未下葬,王母又糊涂得紧,连路都认不得。 这一去,就是诀别…… 未关紧的门透出扎人的光,王郗半阖上眸,不省人事。“砰”的一声,门被推开,露出一片绛红嵌珠长衫的身影,走进来,不看王郗一眼。 沈自流将鬓发拨到耳后,露出皙白耳尖,耳尖挂的红水滴耳环透明得要流出血来,“又是骗子?” 程雪衣微微点头:“女儿稍后便差人,料理他的身后事。” “扔去乱葬岗。”沈自流目光落在地上的告示上,声音已冷,“力气花在你未婚夫身上。” 程雪衣俯身捡起告示,眸中一片平静:“女儿会寻个机会杀了他。” 沈自流松了口:“他一死,我给你另许亲事。” 周煜失南王为恃,朔方军亦收归己有,他已无用矣。是时候处理干净了。 只消至今年岁末…… 沈自流轻抬双眸,望向窗外,心下明了,窗外仆人莳花弄草,这样闲散时光,将不复再有。 “是。”程雪衣敛眸。 沈自流盯着寻人告示,看了一会,才道:“这么多年,她都未现身,想必是死了。” 程雪衣待她移开目光,将寻人告示揣进怀里。 沈自流道:“她翻不出什么花样,若真寻到,杀之则一了百了。” “是。”程雪衣应道。 “若是你下不去手,做不到心狠……”沈自流微微皱眉,转头看向程雪衣。 树叶碎影漏在地上,光晒得人有些热。 程雪衣以布帛擦拭干净剑锋,动作轻柔而缓慢,垂着眼帘,神情难辨:“娘,您无需一次次地重复这些话。” 六年前,程家夫妻亲生女儿去世。 为争上位,她放火烧了百香楼。八十个书童葬身火海,大火过后,仅余七十八具骸骨。 一人逃出生天,一人成为大小姐。 命运就此被改写。 程雪衣将告示置于近心之处,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跳,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震得纸张发出轻微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声响。 “程家,有我在就足够了。” 有人几不可闻地叹息。 夜幕深沉,仅余几点稀疏的星光。 “我女儿所受的苦,若有处可追债,定当将那害人者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岑府,轻绡软帷被拨开,沈自流髻挽乌云,斜倚白玉床榻,“棠溪,你看你嫁了个什么人。” 沈棠溪抬袖掩面而泣:“雪衣在大理寺走过一遭,可真是受了不少苦。” 沈自流不以为意,一晚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岑安揽过妻子,低声安慰:“雪衣有你这个姨,有沈自流这个娘,总归不会太辛苦的。” 沈棠溪长女早夭,故而早将外甥女程雪衣视作亲生,疼爱有加。 “你们收养的孩子,叫王絮?”沈自流坐起身,面上微哂:“十六岁的孩子,议婚的年纪。”顿了顿,意味深长:“小心养出个白眼狼。” 沈棠溪软声道:“那孩子受了不少苦,我实在是不忍心,就想给她一个家。” 沈自流听得不胜其烦,几不可耐。 遂寻了个由头,来到院里。待行至一处,侍女轻递眼色,低声道:“夫人,前方便是。” 碧天如练,北斗七星横亘西天。墙边石榴树下,有一人影宛如珠玉悬于夜幕,身畔兰草萋萋。 她颔首低眉,收拢掌心。 王絮。 是这个人。 程雪衣非南王案真凶,真凶是那个平民,杀王絮只是顺带。他有太子庇护,程又青下令放过她。 可沈自流咽不下这口气。 习管家是沈自流的伴读,自小一起长大,今晨接了命后,他一去不回。 “你是王絮?” 隔着一片兰圃,沈自流站在青石小径,长眉微拧,“你就是周煜的心上人?” 树下人影抬起眼帘,面庞被夜色笼罩下,看不大清。 沈自流并非是为爱女讨公道来的,周煜这人冷心无情,怎会有个心上人。只是—— 墙边黑影攒动,无声无息地朝着王絮渐渐围去。 侍女分开没膝的兰草,沈自流沿着小径向王絮走去,莹白的花瓣似霜似雪,被碾碎在脚下。 沈自流像是行走在雪地里。 八年前,亦是一个下雪天。沈自流将女儿置于长陵躲避风头,任凭她哭喊,绝不回头。 谁料回来接她时,女儿却成了一具白骨。 王絮也朝她走来,凑近她时,路过不小心碰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整个人向她扑来。 沈自流忽然脊背上爬满了寒意。 “不对。” 沈自流刚闪过这个念头,还未来得及细想,王絮已经伸手拉住了她的脖颈。 两人一起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后脑勺撞在一块石头上,牙齿磕在一起,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 “你——” 沈自流眼一闭,再睁开时盈上了点点泪光,是疼出来的,“小心身后。” 沈自流清楚地看到王絮的手心紧捏着一柄匕首。她心中一惊:她发现了? 身后黑衣人冲上来,一人高高举起刀,朝着王絮砍去。那刀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寒芒。 王絮夹着沈自流,两人一起朝着旁边跌去,落入了那重重垂落的柳树枝叶中。 地上淌着的碧绿柳枝,就像绿色的绸缎,要将她们温柔地包裹起来。 绿海红花之中,眼前人像是纸包不住的火,又像兰雪地的绛英。春色被剥落了一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露水在叶脉上缓缓淌过,汇聚成小水珠,又从叶尖滑落。 身后危险再次降临,沈自流大喊一声:“救命,救命!” 黑衣人退后,翻墙而走。 王絮捏着一柄刀,将手撑开,风吹夜更明。一只流萤振翅而起,无依无傍,宛如点点细碎的火光。 萤火照亮了王絮的脸,她低眉顺眼,格外平静:“别哭。” 沈自流睫毛颤抖,瞳仁溢满怔然。 王絮扶着她坐起,“我不是周煜的心上人。” 沈自流短促地叹息一声,摊开手,虚拢了一手月色,“我知道,我知道。” 没人会比她更知眼前人的事。 离时雪似花,归时花似雪。 时隔经年,你再次回到我身边,像是命运的安排。 寒光一闪,身边侍女骤然出手,半露出袖中的刀。沈自流阻止不及,径直迎上去,刀插入腹部。 强忍着剧痛,对上侍女震惊的眸子,猛地拔出匕首,手腕一转,扎进了侍女的胸口。 侍女身子一僵,口中喷出鲜血,血沫溅在地上,眼眶瞬间红了:“夫人——” 明明说好的,在这里杀了王絮呢? 第38章 昏暗的刑室里,烛火忽明忽暗。 第55章 受刑者赤身被绑在刑架上,肌肤泛着死灰般的色泽。他舌被剜去,空余血洞,双眸翻白凸出。 汗水自颈中流下,直流下背—— 他的肋骨被一根一根地割开,利刃闪着寒光,每落一次,鲜血便飞溅而出。 烛火烧至一寸。 程雪衣搁下笔:“停。” 字迹浮现于纸上,其上拓有隽秀的文印。将其装匣入盒后,交予两名侍女,吩咐道:“送去翰墨轩,年关再印。” 分明是趋近入夏的日子,入夜后还是冷得有些冻人。 侍女退下后,于回廊处忍不住要打开匣子。 另一侍女忙按住她的手,目光指向受刑之人,低声道:“小姐的性子向来是说一不二,最憎恶背叛之人。前几日你虽不在场,但我在。那厮忤逆主上,还与周世子勾结……” “哈哈。”侍女推开她手,打断她,“小声些,若是让小姐听到可就糟了。” 她垂下眼帘,借着烛光,略扫过去—— “有人怜你身残,有人慕你生于权贵之家,可唯有你自知……” 墨迹疏淡,有如临水照花。 可这花却被揉皱了,破碎不堪了。回廊转角处传来一道女声,“我少时为丞相收养,闻百经,通六艺。” 两名侍女惊得向后退了两步。 程雪衣站在昏黄烛光下,神色平静:“十二岁那年,我得赐名程雪衣,住进大宅。父亲教我的第一课,便是杀人。” 两位侍女吓得唇齿发白。 程雪衣轻巧地从侍女手心拈起纸张。 她将纸张慢慢展平,神色平淡地道:“我初次杀人,便取了七十八人性命。” 纸上写道,雪女白衣似雪,一剑可焚人心。 于藏污纳垢之处,仅一招便毙敌,而后在血光尚未消散之际,翩然抽身而去。 可事实,却是完全相反。 六年前。 程雪衣养父大限将至,撑着最后一丝气力,遥指向百香楼,为她指了一条活路。 裹上一卷草席,将老人以黄土埋了。袖间沾了山间的野花杂草,在长阶前睡了又醒。 终得录上了最后一个名额。 景徐七年,早春细雨,泥土松软湿润,雨沾草后一片朦胧,青青草依稀连成一片。 “我爹在街口卖点心,他说家里难,过几日接我回家。等咱出去,我让我爹送点心给你们吃。” “别傻啦!咱们都是被人扔掉不要的。” “十岁,再教个六年,便可以许人家了……” …… 后院聚了不少孩童,小声议论主家。绿枝攒拥一颗茶树,花叶低垂,爱答不理的模样。 风一过,一树山茶几乎同时凋零。 “我的天,怎么被打成那样……”有人惊叫。 管事道:“我已差人前往主家询问,小姐此刻正在家中练书习字,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有一人被拖曳到树下,被打得鲜血淋漓,躺在地上——肋骨被逐一割开,鲜血飞溅若花。 她覆了晴光的眼,半睁不开,像一柄冷然的剑,倾轧过来。 程雪衣回过神,搭下眼帘,将目光转向刑架上的人,“昔年乱红如雨,雨中见花。” 花繁艳红,深夺晓霞。不知美的是鲜血染红的白花,还是美人琵琶骨造就的世间绝景。 只记得浮光冷月一样的茶花,窥见人身上的一分光,开得灿烂,满地落红。 这是程雪衣第一次见到檀彻。 百香楼两年,一众人成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全才。楼中设有榜单,日日考校所学。若学业不佳,皮鞭加身,各种惩处纷至沓来。 程雪衣敛眸道: “我学得很好,很快脱颖而出。” 学得虽好,但远逊于先前挨打的人,才华于檀彻这人,似与生俱来。 那时候,管事说:“檀彻,你过目不忘,若是不再信口胡说,好日子还在后头。” 檀彻默不作声,向人群一望。 有人向檀彻颔首示意,只是这人目光多了几分黯淡。榜首可见丞相,她有不得不见丞相的理由。 冬日的夜格外苦寒,忽听得一阵哭声,出自湖边。 那人坐在青石小径上,漆黑的头发散在湖面,一双眼拢在烟中雾里,似乎愁上心头,无计可避。 是这一届的榜首,檀彻。 程雪衣将纸盖在蜡烛上,见点了火的纸烧成了青烟,才继续说:“两年过去,我便成了这一届的榜首。” 檀彻见了她,怅望过来:“就今夜?” 程雪衣面无表情,心起波澜。 花树堆雪,新月清晖。 世间一切光景,都不及檀彻走来的那一刻。 青裙玉面初相识,冬日茶花满路开。 为你盛开的花,此刻也为我绽放。 檀彻的脸过于苍白,没有半分血色:“我耗了许久,才想明白,她们不爱我。又耗了许久,不再需要她们爱我。” 那时候,她看着檀彻,有几分可笑。 有没有爱又如何,爱如缥缈云烟,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与现状。 她自袖中取出一颗油纸包好的药,递给檀彻:“这是忘忧散,服食半个时辰后,你将再记不起一切。” “靖文公当年广召天下医者,倾举国之力,方得此药。药成之后却未服用,其中缘由无人知晓。” 靖徐末年,长安鼙鼓震地来——世家叛乱。 血雨腥风笼罩皇城,太和殿上白骨如山。程家又青公子与九皇子共斩下靖文公的头。这位太上皇身首异处时,未央宫少帝姜至亦被废黜。 在这个动乱的深夜,一个太监怀药趁乱逃离,养大了一个弃婴,将这忘忧散缝在了她的衣内。 檀彻半叹半道: “怪不得,太和殿失火,无人怪罪下来。” 景徐三年,有人不慎引燃太和殿,致靖废帝姜至葬身火海。 ‘这和太和殿失火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不想离开,将这榜首给我了吧?’ 她皱眉看向檀彻,“忘忧散,没有解药。你若接过,就今夜离开。” 檀彻道:“我有一枚玉佩,系我父母所予。在我进楼前,藏在了一处书籍里,麻烦你今后,帮我毁去。” 她催促道:“快走。” 檀彻尚有几分恋恋不舍,但还是将药吞下去,转身走进地下藏书室。 程雪衣搁在膝上的手松开,微欠了欠身:“爹。” 程又青自廊后走出,瞥一眼吓呆的侍女二人,“说下去。” 程雪衣道:“我在百香楼放了把火,一把火而已,便烧死了这几个没去处的人。” * 记忆就像字迹被水浸模糊了。 檀彻一路摸索木架而行,火苗于身后紧追不舍,她推开二楼的门,坐在地上听门后的呼嗬声。 管事胸口被扎了几个血窟窿,手扣在门板上,火烧得生疼,“你到底是谁?” 檀彻捏着玉佩的手一松,她凭借这一枚玉佩逃出生天,怕是无法叫那个人帮忙毁去了。 管事声音小了些,甚至带上些恐惧:“你到底是谁?” 檀彻站起身,轻声地说了一句,“程雪衣。”话音方落,她自二楼一跃而下,砸毁了栏下木棚。 月明星稀,高烧晕的视线模糊,止不住发冷。 寒意如疽附骨,止不住地从骨髓渗出,檀彻睁开眼,视线昏晦。一个形容枯瘦的中年妇人小心地凑近她,手心粗粝拽住她的脖子。 妇人把她拖至巷内,搜遍全身,将玉佩紧紧攥于手心。值夜的卫兵经过巷口,高声喝问:“谁?” 妇人声音粗哑羸弱,“我和我女儿。” 卫兵面露疑色,凑近一看:“原来是两个乞丐。” 深沉夜幕下,看不太真切。 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女躺在妇人腿上。一双黑眸笼了水雾,剔透干净。 细看下,含了几分惶惑的意味。再一看,她竟面露疲惫,睡了过去。 …… 妇人把她挪进身后的编织箩筐,背起来后,就想找个地方将其丢弃。 一路七拐八拐地登上山,路过一方水潭时,妇人竟骤然双膝跪地。 她于寺中求得一道箴言,正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妇人泪流满面,哭诉道:“可我十二年前,就已将你溺于水中,那时你便该死去。你若要索命,就取我的性命吧!莫要伤害我的郗儿。” 身后传来一道窸窣的枯枝踩断声。 妇人一惊,回头一看。只见那少女已然从箩筐中爬出,立于湍急溪水之侧。 眼前是漫向天际的火光,纷乱的景象中,有一幕如未开刃的刀劈出了个豁口。 湖心小亭,万载雪光,有人含笑而立,她唤了人来,喊了她这一生的名字。 思及此,少女不禁出声喊道:“娘。” 妇人只觉她烧坏了脑子,谨慎地看她几眼。 少女追上前来,问她:“娘,我是谁?” 第56章 很快,妇人发现她神志不清,浑浑噩噩,见她赤脚踩在泥地里,山间几点柳絮沾在她发间。 妇人生了几分侥幸,轻声说:“你叫,王絮。” * 静夜覆雪,压折竹枝。不知天上谁吹奏横笛,吹得碎琼乱玉一般的飞雪洒满人间。 有人提步飞奔到街上。 遥遥望去,来时路火星溅落,浓烟四溢。 路上有人奔走相告:“出大事啦!百香楼失火了!里面的人……都死了,全没了!” 追出来的人将她拢在怀中。 程夫人道:“无用之人当除之,你行事果决,我等并未怪罪于你。” 程夫人被她推开。 一路打听,来到湖心亭,跑得太急,雪在口中化开,喉间有些清苦。 有一人与丞相于湖心亭共赏雪景,行至近前,目光一触及他,话哽于喉,再难吐露分毫。 “小女十岁前养在长陵祖宅,不在京城,故而养得离经叛道了些。”丞相道:“…雪衣,这般莽撞,也不知披件衣裳。” 她只穿着单衣,后背去除刺青的那一块皮肤隐隐作痛。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意料之外地平静:“爹。” “女儿错了,再不敢了。” 翌日,程雪衣来百香楼辨认尸体,绵绵细雪的清晨只见倾斜一地的白山茶。 二喜、云深……每一个人的模样,她都清晰记得。 然而,其中独独少了一人。 丞相命她将那人模样绘出,她遂提笔而作,一幅又一幅,足有数百之多。 可奇怪的是,每一幅画中的人物竟都不尽相同,且越往后画,那画工越发拙劣。 丞相的妻子沈自流前来教她画画时,不禁诧异道:“咦,你画成这副模样,不如回去吧。我亲女儿,几乎是过目不忘的,你怎会画成如此模样——” 程雪衣是断不能回去的。 沈自流蔑笑道:“我女儿,和你全然不同。她没有你这般急功近利的性情。” 停顿片刻,她神色一冷,看向程雪衣道:“你生得不错,自行毁去容貌吧。” “为何?” 沈自流轻哂:“碍眼。” 程雪衣知道,又是她的亲生女儿。那个容貌一般,可论品性,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人物。 沈自流派人按着她,将她的头按在火盆里烧。 程又青适时出现,阻止了她,与沈自流吵起来。 两人打烂了一间屋子的器物,原本井然有序的房间瞬间一片狼藉。 程雪衣学乖了,上前讨好道:“爹,不知与小姐比较起来如何……” “你好些。”程又青道。 然当她撤下那旧画,悬上新作之时,因二人画风迥异,破绽立显。程又青却面上山雨俱来,第一次动了怒:“你不必自作主张。” …… 回忆如潮水,退潮时空留下一身冷寒。 程雪衣向外一望,山茶花落了满地。它任性地,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在最灿烂的时候,卸下余生。 午夜梦回处,尽是那名叫做檀彻的人,分明与她接触不多。 檀彻遗忘了一切,是死是活,未有知晓,再见之时,她还会是她吗? 还能再见吗? 程雪衣什么都有了,可这世间却再没檀彻了。 程又青挥退两名侍女:“这些年,赶上来认亲的不少,怪我,当年没做干净。” 程雪衣垂下眼: “我认得那人,若她站在我面前,我不会不认得的。” 当初她欺骗了檀彻,忘忧散是有解药的。服下忘忧散解药后,此生再也无法忘却任何事。 为争榜首,她早就服下解药。 她什么都记得,只是不愿想,不愿提罢了。 如今,她也失去了檀彻的消息。或许,从此天各一方、不复相见,才是命运给予的最好安排。 程又青道:“去岑家,接你娘回来。” 第39章 夜深,岑府。 “程家侍女对我下手,幸得沈姨母及时现身相救,方逃过一劫。那些杀手一见姨母在此,竟如惊弓之鸟,纷至逃散。” “沈自流她,不全可信。”岑安略一停顿。 王絮行至门口,见他一停,稍抬了眼。脚下俱是花砖砌成,一方桌案后立着裱着文经的屏风。转过屏后,油漆红门下垂下碧色纱帘。 “杀鸡焉用牛刀,不过皮毛小伤,我若早知道,你是叫我来,我也不来的。” 胡不归睁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们走!”说罢便一甩袖子,转身却对上王絮的双眸。 帘后,沈自流攥着锦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冷汗如雨下,“我不要你。” 胡不归看了一眼王絮,顾不得吹胡子瞪眼,对一边人道:“不想是你攀了这高枝。” “胡说八道。”青年将药箱置于桌上,胡不归再逗两句,他别开眼,不吭声了。 岑安知晓沈自流的脾性,忙按住胡不归的手,温言安抚几句,抬眸看向青年:“莳也公子?” 那青年身着茶青衣衫,身姿清瘦秀丽,左手提药箱,“岑大人……” 月色自崔莳也眸中慢慢地渗出来,含了几分怯意,他一手递出药瓶,“王絮。” 纱帘后沈棠溪惊叫一声,岑安本就因家中疑有杀手惶惶不安,闻此心急,奔入其中。 沈自流自纱帘后出来,岑安心一惊,退后两步。鲜血沾染她衣襟,腹部刀伤狰狞,深可见肉。 沈自流不错一眼地看着王絮,“多谢你救我,我这伤是因你而受,便由你来处置。” 胡不归瞧了瞧,气得反笑:“敷些草药,包扎一二,不出旬日自会痊愈。” 王絮扯过旁侧矮凳坐下,剪开沈自流衣裳,先以湿布拭去伤口血迹,复以竹签挑膏,匀涂伤处。 沈自流知她懂些医理,想必是调查过她,看来她这些年的事,沈自流都一清二楚。 沈棠溪掀开纱帘,一见王絮,怔怔道:“这就是絮儿?”她拭去泪水,“太瘦了。” 崔莳也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始终未曾转头。 沈自流将眼前情形尽收眼底,嘱咐沈棠溪备下几人饭菜。沈棠溪上上下下地替王絮打点了几番。 岑安闻言,正要斥她,可沈棠溪突然一指:“絮儿,絮儿也受伤了。” 沈自流分明记着无人伤到王絮,“怎会这般?”下一刻,她便怔然于当场,半响,才道:“不可能。” 崔莳也终于转头,目光落在王絮身上。 王絮背上衣料有一道豁口,在半露的琵琶骨中间,刺着一簇熏红的蓬蓬小花,花叶细长。 沈棠溪骤然间想起什么,“这……我记得,你们程家找了几年的义女,不就是——” 沈自流心中升出一种荒谬感:“不是!” 她们根本没有义女,寻这个由头,不过欲将那人诱来杀之。 “不知是谁看不惯絮儿,找了许多人来杀她。” 岑安睨了沈自流一眼,“那行歹事的人,与你家习管家颇有几分肖似。” “怎么可能!”沈棠溪闻言,顾不上擦眼泪,呵斥道:“习管家与我们姐妹二人自幼相伴长大,帮我姐将雪衣悉心养育成人。” 她气极反笑: “他不过性子执拗罢了,又怎会行那杀人害命的勾当。” “阿姐,你说是与不是。” 沈自流想到习管家的脸,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末了,慢慢地笑了,“是。” 当晚几人一同饭,沈棠溪心细,精心挑了菜肴夹入王絮碗里。岑青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崔莳也鲜少动筷,不过一旦有人将目光投向他,他便文静地细嚼慢咽起来。 鲍汁烩鱼翅,香气诱人,弥漫在席间。 沈自流轻哂:“这母鸡炖煮的时间短了些,少了火候,可惜,您家这道菜未炖足一个时辰。” “就你嘴刁。”沈棠溪笑着回应。 拨开鱼肉上点缀着的些许翠绿葱花与红椒丝,夹入口中,清甜在舌尖蔓延开,鲜香浓郁。 王絮吃了几口,抬眸时,沈自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于是喊了声:“娘。” 沈自流瞥她一眼,又瞪向呆住的妹妹,“喊你呢。” 王絮垂眸,将鱼翅夹到沈棠溪碗中,又一筷夹给了岑青,“干娘,你们也——” “这一喊,倒是让我想到我的女儿程雪衣。” 沈自流吃得很快,鼻尖冒出汗珠,舌尖却泛起几分苦涩,“打小就有人说,她是个芝兰玉树的人物。” 因她恨程又青,于是连带恨上了他的女儿程雪衣。 岑安警惕地看她,沈棠溪却在抹泪,崔莳也不甚在意。胡不归斟了杯酒,跑外边赏月去了。 “外人看她略一经心,读书习字,无有不能。可实在是我喜欢全才,可一转眼,她便……” 她将这个打小不喜的女儿放在长陵,可一转眼,女儿便不见了。再遇时,女儿身上已烙有程家奴印。 第57章 “王絮——”沈自流臂肘碰倒桌上杯盏,“哗啦”一声,尖锐的碎片四处飞溅。 惊得一旁的岑安猛地一同站起身来,手中的筷子都差点掉落,“你在干什么?” 王絮也一同望来,沈自流正要开口,有人隔着纱帘传唤:“程相到了。” 沈自流匆匆地看了王絮一眼,不理身后人的呼唤,掀了帘便向屋外走去,径直出了大门。 天边几点疏星淡月,一辆马车停在街口,她掀起车帘,露出一个素色寡淡的人影。沈自流对上他的眼,冷冷道:“程又青。” 程又青手提鸟笼,端起一杯茶喂鸟,一言不发。 程雪衣递来一杯茶,沈自流一翻手,将茶盏打碎,命她下去,待她离远了,不由得微微一怔。 沈家子弟向来以学识才华为重,偏她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第一次见到程又青。 黄金殿上,凤尾扇开,带露宫花簪于他发间。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的美少年。 他伴着九皇子,自九天阊阖中走出,隔着垂柳明花,平静到疏离,站在遥不可及的宫阶上:“沈小姐。” 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沈自流要踮起脚,竭力地张望,才能看到他被光拉长的、灰暗的影子。 只这一眼,她便决计要将他踩在脚下,碾碎他拒人千里的冷漠。 不想,她一头撞进自己的命运,如跌入万丈深渊。 鸟笼敞开,麻雀停在程又青指骨上,他端起一杯贡茶,敬到它喙下。终于垂下眼帘,隐现的眸光望向沈自流,“夫人?” 好半响,沈自流回过神,凝了他几眼,开口:“杀了程雪衣,你我和离。”见他沉默不语,微微一笑,再道:“我觉得,你为这个,已等了许久。” * 月明星稀,灯火昏暗。 水边无数萤火虫飞舞,往昔岁月里,此处只有冷炉灶和结满青苔的墙壁。 斑斑点点的流光,在眸中闪烁。水榭倒映出青年身影,他将灯置于廊庑下,只身走来,“夏季之时,潮湿腐烂的草丛中常常会出现萤火虫。” 王絮怔了一下,“崔莳也。” 崔莳也搭下眼帘,静了一下,方才道:“我听程夫人说,原以为你是去赏兰花的。” 夜深风露重,婆娑的银光中,有一只萤火虫忽明忽灭,坠落到水底。 它的躯壳尚未冷却,王絮俯下身,捡起一根草枝,拨弄那小虫的死尸,“上回见它,是去年夏天。” 回首之处,皆是过往。 王郗与她仅差一岁,每至夏夜,她会去水田边、溪边采药。王郗会捕一瓦罐萤火虫给她。 有时下雨,她解下外衫护萤,二人外衫湿透,草药亦被打湿得无处可用。受到王母一顿责骂。 窄小的水榭外。 兰花被水雾打湿,乌云遮月,天边有了雨意。 雨一直未停,此刻想来,过往的奔忙,似有些无谓,前方亦是雨幕重重。 萤火虫生于一月,死于一月。 世间一切渴望、恋慕、美满,皆要付出代价。 崔莳也拣起一根木枝,挖出个洞,将那小虫自水中捞出,“都说萤火虫是下坠的流星,地上多一颗萤火虫,天上便少一颗星。” 王絮随口一说:“不如作天上星,星星高悬天际,长明不灭。” 崔莳也将小虫埋进土里,而后双手合十,点点流萤围绕着他飞舞,“许愿。” 他一张脸被荧光涂上一层晕黄。 廊外被笼在一片朦胧中,雨滴穿林打叶的声音环绕着王絮,夜色给他身上渡上一层薄薄的霜寒。 王絮垂眸看他。 ……对着流星许愿,怎会有用。 他已睁开眼,眸光潋滟,“至微之物亦可为光。它不惜一切,倾献绵薄之力,红消香断,腐草为萤。” 若你拾取我这发光的小虫,怜惜我,哀悼我,又有什么好吝惜这微躯。 水雾悄无声息地横亘阻隔在二人间。 王絮不由一怔,昧着本心问:“你许了什么愿?” 彩云遮月,夜色朦胧,旦夕的欢情……难不成要互许余生不成。 崔莳也搭着眼帘:“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告诉你。” “什么问题?”王絮站起身,坐在水榭的木椅上。她不答应,他便不说。 外有敌患,内忧重重。逃出一个家,还有另一个家。她是权衡利弊的人,不会轻易地与人交心。 沈自流要杀她,她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粉饰太平,彼此利用,各有所图罢了。 在内,只能仰人鼻息、任人摆布,在外至少可以反抗、左右终局。 掌握命运的从不是天上的星星。 崔莳也低声唤道:“王絮……” 明月在上,星湖在下,我在你身边,等待你的回答。 不知出于何种心境,王絮心间有些微妙,有些生冷:“我答应你就是。” 崔莳也双手抄于袖内,似对“物极必反”四字心怀忌惮,声音压得极低:“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愿君高飞,盼君自由。” 王絮一时说不出话。 她只觉,他在试探她的良知,唤起她的负罪感。然此二者,皆是她久已弃之如敝屣之物。 于她而言,光是维持生存就足够殚精竭虑。 王絮不甚在意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沈自流,岑安……还是徐载盈? 崔莳也慢慢地抬眸,对上她的目光,有些磕绊:“该如何行事,才能让你开心一些呢?” 天阔风微,花气袭人,站在廊后的岑安,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这不是很好吗?”沈棠溪欣慰一笑,轻声,“不负殿下所托,我想殿下知晓此事,一定很高兴。” 岑安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第40章 景徐十六年,仲夏五月。 王絮乘上马车,往太学而去,早前,岑安领王絮办进学礼,正衣冠、拜师、净手。 露珠缀草尖,蝉鸣荡草洼。 她于太学进学已月余。 端阳节,王絮送了花色各样的香囊给岑家人。 马车上,岑青拈起针线,一时不慎,手心被扎破,殷红血珠渗出,疼得她眼眶瞬间泛红,呜咽道:“好痛呀,今后断断再不玩这个了。” 车辘辘而行,忽闻前方嘈杂,竟是一堆人蓦地闯出,挡于车前,有一人躺于地,口中呼痛不迭。 街道两侧的百姓亦凑上前来。 “哟呵,又来了,今儿个这是第几起啦?” “唉……还能咋的,要不是春种那会出了岔子,米商又趁机哄抬米价,把百姓们折腾得人心惶惶,哪会有这些破事儿……” “是啊,这么个乱法儿,真不知道今年这冬天可咋过哟。” 王絮掀开车帘,下了车,对上躺在地上人的眼,二人眼中皆闪过一丝惊诧。 环视一圈,果真在人群背后,寻到一个褐色身影,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一如她澄净的眼眸。 荷粉微垂,杏花烟润。 赵云娇脚步一顿,露出几分怯意,还是走上前来,“娘,起身吧,这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您忘了?” 岑青在侍从的护卫下一同靠近,便听到躺地上的老妇厉声道:“什么救命恩人?” “你个死丫头,胳膊肘还带向外拐,总归是我躺在地上了,难不成是我有意躺倒的不成?” 剩下的人手持锄头将车围住:“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吧?今儿个驾车伤人就想跑?门都没有! 这样显而易见的诬陷,也惹得岑青气急败坏:“是我又如何?” 持着斧子的人将王絮团团围住。 岑青毫无惧色,一挥手,示意侍从去擒那母女,只一声,唤得围观人群如惊鸿之鸟—— “谁若对我姐姐动手,直接砍了,再将其尸曝于街头!” 老妇早已不是年华尚轻的少者,也不同于那些老实本分的听众,自不会为此言所唬,她嚎哭来:“丫头,你就是要老妇我一条命又如何,在场所有人的命与你而言都如蝼蚁。天子脚下,你都敢这样肆意妄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真是苦!” “你待如何。” “老妇我只求一个公道。”老妇爬行在地,摇尾乞怜,这使她看起来可恶又可怜,她一把扯去岑青腰间锦囊,言语万般轻慢,“我不求多,便给我你的一个身外之物,你腰间这枚香囊如何。” “你找死!”突遭此变故,岑青一颗心凉到谷底,复而被怒火攻心,她高喊一声,“你根本就是特意来找事!来人给我将她拿下,打!” 她伸手欲夺回那香囊,却遭人半路截胡。 “姐姐,你…” 王絮抬起剪刀,咔嚓一声把它剪断,方才仍然激动万分的岑青迷茫地盯着她,一双眼溢出了水雾。 她道:“为什么要剪断她?” “毁掉一个东西很容易,但是保护一个东西却很难。”王絮蹲下身,用帕子拭干净她的眼泪。 第58章 岑青不知这一举动会给她父亲引来非议。 王絮忽然起身,以剑比在帮腔的人喉间:“我知道,是你偷的。” 那人茫然,脖颈前利器又容不得他从容:“不是,不是我?” 王絮闻言,却轻轻一笑,刀剑在他脖颈处擦出血珠:“你要在说谎,我就砍死你。” 那人甚至不敢咽口水:“是……是我偷的。” 王絮放下手中利刃,众人方才如梦初醒,风向又是一转。 “还诬陷我们,我呸!” “把我们当狗耍呢!” “你们王孙子弟了不起啊!” 王絮立于人群中,将剑封回剑鞘,“诸位不必激动,此事与她无关。” “大家都知道不是她偷的,因为一个人,在被人逼,被人怂恿时,说出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王絮复垂眸看向地上的老妇,声音依旧轻缓:“你敢拦马车,或许是孤注一掷,或许是胆大包天。” “寻常人家都知道,香囊几乎都是亲近之人亲手为佩戴者缝制,意义非凡,却不值多少钱。”王絮俯视着人,却不会有那样高高在上的轻视,而是仿佛看见人皮囊之下的心。 “你扯去此物,虽不值钱,却恰好能引得一位重视此物的人怒火中烧,老婆婆,你这样应该是全无好处呢。” 围观群众不由得将注目引到地上的母女身上。 王絮视线一扫,立刻有侍从取出银两交于方才被划伤之人。 老妇见大势已去,继续哭天抢地:“求求你了,我是庄子上来的人,今年情况不好,大家都在囤积粮食。” “我不是故意的,偷个绣工精巧的香囊,只是想着去卖,求求你了,不要砍我的手——” “你说的对,天子脚下,我无权管教你,”岑青冷笑一声,“来人,将人扭送官府,我不越俎代庖。” “不要,不要,我的一双儿女都没饭吃了,我们就想偷点东西去卖,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我把女儿卖给你们。” 人声繁杂,纵然人们也已猜出此人多是为谋求钱财而一再构陷眼前富贵人家,却不免为她如此乞哀告怜的模样感到同情。 若是进一趟官府,她们焉能还有命在? “慢。” 一只手落在岑青肩头,影子被日头晒得长而斜,一堆侍从按住了,人群传来一阵唏嘘声,岑青转头看去。 这人脸颊清瘦,眼睑细长而微垂,身着绸缎长衫,冷眼乍看难辨。 端庄见于神采,迤逦凝于眉眼。 岑青惊道:“令仪表姐。”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十步之内人尽敌国。”她侧过头,面对岑青时眉眼的冷冽淡去几分,“青儿,过来。” 岑青惊地向她怀中而去。 “民以膏腴、辛劳养我,我辈以诚心、勤勉回报。此乃人臣根本,亦为安邦定国的大道。” 她按住一边人的手,温声道:“我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给他们一家送一袋精米。” 人群响起淅淅沥沥的掌声,王絮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她漆黑的瞳仁,或许大事化小确实是当前最好的结局。 王絮拉过岑青的手欲退出这场闹剧,身体却被一只手臂拦腰截住。 朱瓦红墙,门檐斗拱,官府敕造一应精巧繁复。 今日恰逢陆系舟休沐,寺卿李均听闻此案后,将这案子从旁人手中接手过去,若是他消息再迟一步,这可大可小的案子或许已经不了了之。 李均不知是迂腐老实还是为人方正。他细细勘查一番,将涉事一众人全部扭送大理寺,一一查问,直到黄昏时分,他才揉揉眉心,遣退了一众衙役。 王絮的学堂到底没能去成。 “王絮。” 庭院里,沈令仪站在光下,身前是一株梅树,尚且不到时节,漆黑的枝桠在人白皙的指节下被轻轻压低,她抚摸着树枝,言笑晏晏,眉眼却冷淡,转过头道:“我听说过你。” 王絮转身,只见沈令仪张口低声,音符隐没在昏黄的光下,王絮听完,不发一言,转身往外走去。 “拿着最高的俸禄,天天神出鬼没……”隔壁的厢房,模模糊糊的议论声传入人耳,王絮还未顿足,里头的声响戛然而止。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在一个回廊里传出了一道声,王絮踏出门槛,一个眼眸狭长的蓝衫青年倚在墙上,慢慢地打量她许久,轻笑一声: “前几日事忙,来不及向你赔罪。” 大理寺少卿李均,陆系舟的顶头上司。 王絮面上毫无波澜,目光落在前人面容之上:“我的事,你没告诉程雪衣?” 回廊尽头有片灌木丛,山茶花心是极淡的黄色,低垂在覆瓦状的长叶中,薄软的土壤上被人用小铲挖出几条浅沟排水。 李均以水瓢舀水净手,水花自手缝流进沟渠,他方才将手停在茶花瓣上,积攒的叹息化作一声轻笑:“雪塔禁不起光,也耐不住寒。在五月强留住它,花费我好一番心思。” “你,我,周煜自小一起长大,若我看不出你在强装镇定,枉费你我青梅竹马。” “我找了你们许多年,终于找到了你。”李均眼中一丝嘲弄的笑意,将修剪成球形,“你如今的日子可是不错呢。” 王絮将视线停在花心:“大理寺卿情重意切,只是落花无情,时序不可逆。” 李均眉宇依旧含笑,眸中却仿若玄冰深潭,冷意直透人心。“世有奇药,名唤怀愁,服之可使往昔遗忘之事,一一浮现于灵台。” 王絮沉默地望着他。 “靖文公有七十二疑冢,昔年他遣义子率三百石匠往各处采石,无一人得返,皆殒命其间。” 李均顿了顿,道:“若能觅得文公预先筹谋的埋骨真址……” 在一阵冗长的沉默下,就在李均以为眼前人依旧不会动颜色之际,只听王絮道:“当年太和殿大火,靖废帝失踪,锦衣卫一路寻着血迹找去,只找到一具无头尸骸。” “众人皆茫然,莫知其是否废帝。遂召靖安公主辨认,公主见之,泪如雨下,恸哭流涕,言确是其父无疑。” “他的身上以匕首刻着字。” 泥泞山路之上,暴雨如注,仿若天河倾泄。树枝难承其重,纷纷折断,横陈于地。 一具男尸卧于其间。 地面上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洼。脖颈断口处沾染着尘土、血迹、鲜艳的野花野草。 “靖安公主,平日深居简出,此时罕见露面。” 观其悲戚之态,情真意切,不似伪作,是以众人疑此非靖废帝姜至之心,亦稍减几分。 且其后十年,公主性纯,不善伪饰,此亦众人皆知之事。 有人面色阴沉: “姜至缘何出逃?又是丧于何人之手?” 此中谜团,不见真章。 俄顷,忽有电光如剑,骤裂夜幕。光芒刺目,照于姜至躯体,赫然见其周身割痕之处,竟以血书数字—— 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日月同辉,吾定还阳。 雨水刷落泥沙,露出后几个被冲淡的字,晕染勾勒成一朵血花。 靖安公主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李均沉默地听完,神色凝重:“靖国虽陨,血脉——” 天色渐暗,风云际会,四面门户烛火摇曳。 哐的一声巨响。 李均折下一朵雪塔,除去多余叶片与小枝,以细铁丝缠绕在一根青木簪上,递给王絮,“往常总想,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只是人非草木,匪石不可转。” 利刃斜剪的花枝带叶落在水中,花影缤纷,在斜阳轩窗下,有人拂去落花,将长簪收下。 王絮摩挲发簪上的余温,望向不远处申请紧张的来人,“顺应天时,珍惜当下。” 第41章 暮霭沉沉,四面门户内烛影幢幢。 岑安推门走出,双眼扫过门槛边的两人,眼前景象大出意料。脚步一顿,心中瞬间涌起一丝怔忡。 李均左手二指拈着一枚花笺,漫不经心往袖笼一塞,“是岑安大人啊。” 右手顺势托起王絮鬓角,修长指尖捻着青木簪,往发髻深处插去,“……落花逐水,无谓亏欠。” 岑安疾步上前,一把拽开两人,怒视李均:“李均,男女大防,礼不可废。你们这般与未出阁的姑娘亲昵纠缠,究竟意欲何为?” 李均身子往后轻仰,退了几步,似笑非笑道:“久闻岑大人府上新添千金,今夜于春暖阁行及笄之礼。均因大理寺公务缠身,无法亲临,只好提前将备好的贺礼送来。” 岑安久涉官场,历练老成。 瞬即整肃容色,趋前一步,长揖而道:“李寺卿,今此案业已勘破,诸般线索皆明,总归是要依照律法放人了吧。” “们?”李均长臂搭在门框上,指尖闲闲地拈了枚树叶,“屋内唯有一棵雪塔,又不是那招鬼的老槐树,何来‘你们’一说?莫不是有些人,自己心中藏着鬼,才看什么都觉得有猫腻 。” 第59章 岑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此前撞见崔莳也与王絮夜会,他叮嘱家中上下,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将此事外传。 自那之后,岑安暗暗留意考证了数月之久。 崔、王二人整日形影不离。王絮于胡不归处学医,崔莳一旁殷勤打下手;随岑安习身法时,崔莳眼中的欣赏,竟透着一丝瞻仰,令岑安心中一惊。 这般情形,叫岑安再不敢自欺欺人,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 于是,今晨天色微亮,他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要向徐载盈禀明了这一切。 徐载盈正翻阅奏折,闻言指骨一顿,抬眸看他:“她的事,不必说与我听。” “可此事关乎 ——”岑安惴惴不安地轻声,“关乎莳也公子……” 彼时岑府,月明星稀,阵雨骤来。 天青衣衫的青年眸中经雨洗涤,发梢潮润,眉眼含笑。他与王絮只隔着促膝的一寸。 流萤在雨中跳跃、不肯熄灭。青年捧起流萤,像是笼着一团雨中的火,透明的心自一蓑潇潇冷雨中流出来。 那时候,岑安一时心酸,崔莳也年仅十七岁,与十七岁的徐载盈竟有五六分相似。 一时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殿下十七岁,娘娘囿于深宫,自身难保。陛下正值壮年,如狼似虎。二皇子飞扬跋扈,处处掣肘,空叫少年人在前线冲锋陷阵,累得一身伤病。叫人心痛,若因……” 殿下一路走来,只因权衡利弊,失去了太多。若因眼前之事,与崔家生出嫌隙…… 徐载盈仿若未闻,正对着杯茶怔怔出神,只觉得脸上刻字了一样。 漆发乌黑,长衫委地,堆高的书轴遮住半边脸,露出细薄的眼睑,像个毫无防备的少年。 “若要一个人脱胎换骨,改头换面。首要之事,必为倾尽全力洗净尘垢。” “为奴者如此,为君者亦无不同。”他神色平静,只淡声道:“此事不必再提。” 这是何意?岑安盯着他的脸,却盯不出半分墨水的痕迹,斟酌道:“晨起雾气重,殿下添衣。至于殿下先前吩咐留意的那对母女,她们于平乐街外落脚伺候,行径却不端,竟靠着坑蒙拐骗的手段……” 徐载盈视线停在窗外,半屏雨为稀疏的牡丹池挂了一层珠帘。 他再一次在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暗淡,心上字迹却是朱红的。 天边雨珠汇聚成丝,水洼上尘灰飞溅。 岑府的活水池畔边草木泥地埋了花种,罕见有人经过,今儿却留了几个雨水打湿过的鞋印。潮湿绕成一阵腥臭的味道。 掌伞的姑娘左肩处衣物已由浅绿洇为深色,王絮院子共有十二处雨帘,分别代表十二天干,夜里玲郎作响,叫人不由得扫了一眼。 发丝上沾了细碎雨珠,脸颊冻得苍白,王絮拉开衣橱,衣物叠放整齐,位置却有了细微变化。 她心中一紧,当即唤来一名侍女,神色凝重,问道:“府中进了贼,我们院里可丢了什么东西?” 侍女恭敬回道:“回姑娘,丢了些银钱。岑大人知晓后,已将数目补齐,只是他恼怒得很,说是这贼竟偷到……” 王絮未等侍女说完,径直走到床边,俯身自床下翻出一个箱子。取出一件涧石蓝的锦缎长袍,涂满桐油的木香浸润在每一针每一线中。 这衣衫的主人,曾对她轻声叮嘱,让她留在百香楼,莫要曲意逢迎他人。 岑府遭窃,谁有这般胆量,来锦衣卫统领家中窃取财物?又有谁,在翻乱衣衫后,还细心将其叠放整齐? 这背后之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星来曾说:“寄人篱下,还是丫头。小时候,吃口饭都要看人脸色,讨家中少爷欢心。” 这番话,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王絮提起针线笸箩里的剪刀,沿着刺绣一条线剪过去。 一封沾了血的信自褶皱中跌在地上。 —— 李均神色平静,整了整衣袖,“岑大人所言甚是。” 王絮适才默不作声,心思尽放在发间这支青木簪上。 这簪子样式颇为老旧,簪身凸起的纹理像是山峦的脊梁,从簪首蜿蜒至簪尾。 她垂眸视线落下李均身上。 若是将这青木簪以迅猛之势插进人的脖颈,必能一击必杀。权且当作防身之用,以备不时之需,倒也正合适。 李均侧身拱手行礼后,低声对王絮密语:“靖文公所选埋骨之所,怀愁定在其中。你若挂怀,可自去探寻,或能了愿。”李均顿时神色如常,自厅堂离开。 岑安略一打量王絮,面露几分愁容,纳罕道:“有人要见你。” 牢房潮湿,血腥气混杂泥水腥气钻入鼻腔。 牢门两旁的晕黄灯光,衬得青年身影颀长,映出他惨白的脸色,像是涂了一层薄雾,一点血色也没有。 自上次不欢而散,已过了数月有余。 徐载盈垂了下眸:“不带你见她,她便铁了心不肯交代。” 赵云娇。 她伶仃站在牢里,几日风餐露宿,叫她愈加消瘦了几分。此刻低眉顺眼,怯生生地望向王絮:“你没事就太好了,知你在此,我便一心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别为难你。” 王絮敛眸看她:“你可知,你今日面对的是谁?若不招供,你九族上下,皆为陪葬。” 本不过是些坑蒙拐骗小伎俩,不至于令徐载盈出手。情形颇为反常,料想涉及家国大事、朝堂风云。 徐载盈投来的目光又冷又淡,难以避免地扫到王絮,开口叫她离去也不合适,按下不发,只安静地站在一边。 岑安自怀中取出一块绢布包住的金手镯,“此物有诡。” 未洗净的泥土黏附在繁复纹路中,形成了一层不均匀的外壳,锈迹像是暗红色苔藓,蔓延在手镯的表面。 王絮轻声道:“这数月来,京畿内外盗贼肆虐,贫困县邑杀人越货的恶行猖獗至极。盗贼将劫掠所得赃物,一股脑倾销黑市。” “说来蹊跷,近日京中无端涌现一批官制金银首饰,想来,这源头便在你此处吧。” 盘根问底,追根溯源,竟是黎庶百姓自这对落魄母女身上抢来的。 赵云娇露出了忧愁的神情,“我一介布衣,既无皇恩赏赐,又无显贵出身,缘何持有这墓中出土的官家之物?”喟然长叹一口气,“诸位大人可曾听过,陶公笔下桃花源。” 传言,靖文公生前遍寻山川,建造桃源。 一日,赵云娇与其母驾舟渡河,欲往邻村售卖货物。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行至河中,忽遇船难。波涛汹涌,水势湍急。 为求平安,赵云娇慌忙将所携钱币尽皆投入河中,祈愿河神庇佑。 “慌乱间,我将钱币倾数投下,以求庇佑,却仍被逆流席卷。待转醒,已身处一处诡秘之地。” 怪石嶙峋,草木凋敝,风声呜咽。 仿若被尘世遗忘的绝境。 赵云娇细致地将所见所闻描述了一遍,谈到墓中珍宝亦是面不改色,岑安听闻大惊失色,“传说靖文公有七十二疑冢,山脉起伏有致,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守住龙脉与龙气。” 她稍作停歇,面上泛起几分向往之色,继而叹惋:“此地何方,前路何处,我皆茫然不知。” 王絮渐失他们的话语声,唯她脑海中景象依旧清晰。曾于一殊异角度眺望,似见真龙隐现。 几日后,王絮再度望向那山,却见山体被掘空,一座尼姑庵拔地而起。 恰似龙目被剜,生机顿失。 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往昔于武陵县外,她曾踏足一座庵堂。 静谧清幽,古木环绕。庵后小径曲折,蜿蜒至一处高崖。 彼时登高远眺,山川壮丽。 兜兜转转,一切再次回到原点。 巧合到就像是坊间传唱的戏文话本,一应情节早已铺陈妥当,只待她这主角登场,便要拉开帷幕。 赵云娇衲衲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遇到一个少年,他引吾至外边。待我醒转,身畔多出一纸。” 袖袂稍挽,一截明黄符纸自腕间显露。 “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日月交辉,我定还阳。” 第42章 案卷堆积如山。 陆系舟泡在供词堆里,天渐晚,风声刮得门扉吱呀作响。 烛光摇曳,地上人影诡长。 下役单膝屈地,拱手禀道:“陆大人,暖香楼内外尽皆详查。卑职暗中将整座城搜了个遍,依旧毫无所获。” 陆系舟视线往窗外一扫,行至书架一侧。 京城繁华,楼馆林立,其中声名远扬者,不止一个百香楼,还有一处暖香楼。 暖香楼背后主人身份成谜,来往人中既有富商大贾,也不乏市井无赖、江湖浪客。 “陛下心系朝堂局势,早在往昔便于暖香楼安插了身边之人,命其暗中窃取关键情报。” 第60章 陆西州抬手取下一册书籍。 “一年前,太子失踪,那人一并没了踪影。陛下雷霆震怒,下令全力搜寻,却一无所获。” “你且退下吧。” 陆系舟不经意垂眼,身子蓦地僵住。 这是一篇记录才子佳人私会的书籍,一朵不合时节的槐花夹在中央,发出幽幽清香。 甫一翻开,“啪”的一声,信封摔落在地。 陆系州神色逐渐肃穆,沉声道:“去请殿下一并去暖香楼。粮种投毒一案,已有了些许关键头绪。” 暖香楼 素锦卧榻已半月了。 琉璃宝玉串的珠帘,碰撞时丁零作响。布鞋底落地悄无声息。 刘妈妈挑开帘子,伸出手指,指向一人:“素锦,当年费尽心思将你打造成这花楼头牌,便是照着他的模样仿的。” 厅堂里人声鼎沸,院落寂廖清净。 身形清瘦的青年在树下拈花,淡红的花团下,只朦胧留下一片青绿。 夜明映江波,海棠沾疏雨。 浓红淡绿的花瓣落在他头顶,晶莹雨水沿着发丝蜿蜒地流淌,他雾气弥漫的眼,潋滟似星。 “惧草木凋零,恐美人迟暮。” 素锦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如纸,掷地有声地说道:“妈妈放心,哪怕是个死人,我也有法子撬开他的嘴,让他乖乖把信息吐露出来 。” 常言女子一旦老去,再怎么精心呵护、保养,最藏不住老态的就是眼睛。 “妈妈,大理寺来人了。” 屋外,洒扫小差声音不大不小的通报。 可刘妈妈率先老去的却是她的嗓音,好似老旧的琴弦不堪重负,哳哑扁平:“叫他们来二楼寻我,莫要坏了素锦的场子。” 她那双野心勃勃的眼,远远不是眼角几丝细纹能掩盖住的。 “刘妈妈真是好大的淫威。” 出声的是一名身着天水碧内襟的青年,红袖织绫拢到腰际,灯花映衬得一抹红霞飞上脸梢。 陆系舟捧起一杯酒水,嘴角噙起一抹浅笑:“都说缓不济急……” 青年掀起眼皮,偏头看她。 “您倒好,官差找上门来了,跑去处理什么了?” 刘妈妈赶忙陪笑,一派诚惶诚恐:“陆大人!您这么说,实在是折煞草民了……” 陆系舟并拢食指和中指,推开刘氏为他倒酒的手,笑吟吟问:“是您折煞下官了。” “您这样胆大包天,办案途中,您却为本官准备这样些……炊金馔玉之物。” 刘氏视线一扫,果真——桌上食物,杯中之物均没有损耗丝毫。 陆系舟神色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斜倚在雕花座椅上,“莫不是觉得,就凭这些,便能将我们轻易打发走了?” 举手投足间与平日来此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别无二致。 可他身后,一众随从身姿笔挺,个个佩刀带刃。 刘氏便知来者非善,跪倒在地,以首抢地。 陆系州将一张纸重重扣在桌上,全然收敛了方才的笑意,冷道:“景徐十五年十月廿六,你与这些朝廷命官齐聚此地,在谋划什么?” 烛光摇曳,映照案上那张泛黄的名单,有三个名字被朱砂勾去。 “这被勾去的三人,究竟是谁?”陆系州微微倾身,目光如刀,一字一顿道,“留下这份名单的人……他的尸身,又在何处?” “这……大人呐,冤枉啊!那天二楼确实包下了两个厢房。可这一侧的情况,小的当真是毫不知情啊!” 刘妈妈顿了顿,忙不迭接着说道:“但另一侧的客人,都是我暖香楼的熟客,我自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陆系州冷下一张脸,毫无情绪地打量她。 刘妈妈不敢有丝毫隐瞒,赶忙又道:“是周煜,周世子和他的仆人。当夜周世子还点了我们这儿的头牌素锦……” 一楼戏台之上,绣幔自梁间悬下。绣幔上的牡丹芍药,经由灯光晕染,色泽愈发鲜艳夺目。 待众人目光皆聚焦于她,素锦这才朗声道: “诸位,今日这覆中物,我且先出一谜面,助大家寻些头绪。” 他稍作停顿,眼波流转,“此物性本洁,生于清水间,花开别样娇,君子常相念。” 周煜半倚在雕花檀木椅上,眼皮都未抬,漫不经心地吐出:“莫不是荷花?” 素锦微笑摇头:“非也。” 有人嘴角噙着一抹笑,“我猜是莲藕,生于清水,又与荷花相关,且藕断丝连,恰似君子情思绵绵。” 素锦拊掌,揭开瓷碗,露出莹白莲子。 “莳也公子以口型示我,是莲子。生于荷花,品性高洁,‘怜子’谐音,正合君子相念之意。” 周煜似笑非笑,“他不过是个呆子,何时张过口了。” 素锦走下台来,微微屈膝,乖巧地俯身伏在周煜的衣摆边,“世子该罚酒,罚完后还得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周煜持杯的手慢慢碰到他下巴,冰冷的杯壁紧贴肌肤,手上的力气倏然加重,指腹贴在他喉骨上,感受到他细弱的吞咽,慢条斯理道:“素锦,我的老熟人,你这张嘴,若是说出点我不爱听的——” 捏得素锦喘息不匀,闷哼一声,双眸含泪看他。 “久闻莳也公子,深居简出,未经情事。”素锦伸出纤细的手指,揽住周煜衣衫,姿态恭顺无比,柔声道,”……烦请世子指点迷津。 ” 周煜眼尾微红,冷白的肤色染了几分绯红,微微一笑,显得顺帖了不少:“他在思念一个两面三刀、薄情寡义……风流成性的人。” 漆黑的眼眸向素锦指着的方向看去,庭院中人似有所感,朝他望来。 周煜咬着牙笑了两下。 素锦连忙说:“周世子……” 周煜回过神,袖口稍往上卷,哑声:“深居简出,未经情事,就容易被你们这种骨子里下贱的奴才迷住。”他轻笑起来,“你入不了我的眼,他却未尝不可。” 素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得了回答,便径直向院中走去。 徒留下先前抢答之人,脸上满是落寞,声音发涩:“怎么就只问他,却独独不问我呢……” 见素锦捧酒过来,崔莳也没吭声,半晌,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我与你并不相熟。” 素锦伸手拭了一下长发,将上头的碎花一一拭去,而后抬眸,眸光含情:“莳也公子,如此冷淡,莫不是正心心念念着某个人,故而对旁人都没了心思?” 崔莳也自垂着鲛绡软帘的正门望向,修长手指攥紧手心花枝。垂下眼帘,遮掩了一切情绪。 “你……?” 他稍抬眼睑,转眸看素锦,若有所思。 素锦注意到他的视线,勾唇而笑。 脑袋稍侧,贴近耳边,乖巧地道:“君行千里,妾心忧思难宁。” 崔莳也视线不转,素锦亦直勾勾地回望,脸泛红霞,微带酒晕。 “莳也公子尚未一睹我的身姿,便已被迷得丢了心魄么?” 一手支起脸颊,半敞领口露出冷白锁骨下若隐若现的点点红痕,稍稍侧身,身子一览无余。 “如何有人,连你这般瑶阶玉树瞧不上眼?” 崔莳也迟缓地眨了下眼,脸色白得近乎山间将融未融的积雪:“慎言。” 素锦不以为然,低头凝他,目光讥诮地看着崔莳也,意有所指:“可想而知,她令多少人为之倾倒,被多少人勾去了多少次心魄。” 水汽自下至上扑上来,凉意渐浓。 素锦舔舐唇边酒渍,翩然地朝他走来,手指修长,骨节皙白莹润,落在他脸颊。 他嗓音微哑:“莳也公子,可否怜我望穿秋水之心?” 一只手横在面前。 “啪”的一声,眼前人重重地打开了素锦横在面前的手。 崔莳也与他对视一息,少顷,平静回了句:“我素不惯关心他人。” 戌时,王絮到暖香楼。 崔莳也正在院中与人交谈,转眸时看到她,微为惊惶地踱步过来。 王絮以眼神示意后,径直进了屋。 王絮去年便已及笄,沈自流怜其身世坎坷,遂悉心操持,为她补办及笄礼。 白日行礼,夜晚作乐,宴请同届学子。与诸人一番交流后,收了好些礼物。 李奉元寻了个四下无人之处,将一柄牛皮鞭递到王絮手中,“周煜不听话,你便拿这个抽他!” 李奉元生性纯良,毫无恶念。 他总会忍不住用好奇目光偷瞄王絮。时不时凑过来打听男女皆宜的爱情典籍。 听闻有人说王絮像周煜未过门的妾室,他亦是当即皱眉啐骂:“周煜那德行,也就狗看得上!” 王絮移开双眸,不想与他多扯上关系,正要推辞几句,“多谢你,往后若有需我之处,但凡开口,只要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崔莳也披着一道披风,发梢湿润,长睫在烛火下投下淡淡阴影,“为何非得是牛皮鞭,虎皮、鹿皮、鳄鱼皮的岂不更好?听闻江东世子,自幼被长安王殿下抽断了十多根鞭子。” 第61章 李奉睁大眼睛,指尖捻了捻鞭身,怒道:“抽你行了吧,崔莳也不听话你就——” “收下吧。”崔莳也打断他,眉梢向上轻跃,面上浮起一个轻笑,“李奉元的东西可不错,上次毁我一把扇子,转手送我样式各异的十几把,皆是好物,手笔可不小。” 原来那柄绘着乌云蔽日的扇子,便是从这而来。 竟只是李奉元无心之失。 “你可别把我送你的二手货,再转手送给王絮。”李奉元微微眯起眼睛。 “你……等我一下。”崔莳也微微一怔,脸热了起来,耳垂爬上绯红。 忙不迭地转身离去,步伐比平时稍快。 一个同期将王絮拦下,是一个家世清白的子弟,名为刘书杰。 不等王絮反应,刘书杰便把一个用油布严严实实包裹着的物件,推到她手上,神情微妙:“周世子送你的束脩礼,还让我转告你,说谢你给他上了一课。” 柏树枝慢火熏烤过的松脂椒香,透过绑线上的油脂递来。 他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周世子,真是……” 王絮拢在袖中的手慢慢将油纸抓紧,眉眼未动,将视线投向人群中饮酒的青年。 周煜身穿一件玄色锦缎长衫,似笑非笑,眉眼却冷得很,“为何不打开看看?” 王絮未有半分迟疑,沿着缝线打开。 半指厚的油脂将瘦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经过长时间的陈放,像一条乌漆肥蛇。 李奉元费力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鞭向周煜打去,撇了撇嘴道:“送这等腌脏俗物,怕是个仇家债主。” 有人质疑刘书杰:“这怕不是你送的吧?世子怎会送这样的……” 刘书杰涨红了脸,连忙辩解道:“她若不要,我便带回去。你是不知,今年我们这些老实的庄稼人可遭了不少罪。” “我哪有闲心思做这等事,这确实是周世子让我送的。” 周煜依旧坐在椅上,冷笑一声,将李奉元的长鞭向地上一掼,“真是心寒齿冷,你唯恐避之不及之物,便是刘书杰家一年到头的荤腥盼头。” 话虽是对李奉元说。 可周煜一双眼,分明是在看王絮。 崔莳也方才回来,府宅的朱漆大门前,不知何时聚了一群饥民乞儿,堵住了东西南北四门。 头发像一蓬枯草,双手捧着缺了口的破碗,低声哀求。 老人靠着墙根,目光浑浊,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行行好,赏口饭吃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实在没力气再走了。” 几个年幼的乞儿挤作一团,身上的破布难以蔽体。 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 崔莳也压下心中疑问,冲进屋内,端起席上的菜肴,立即有侍从迎上。 “将这些……你们准备些吃食,府外的人是怎么回事?”崔莳也皱着眉,语带不忍。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知所然。 四门之外尽是太学子弟。 周煜与王絮去了北门。 崔莳也转了身,陪同雨声,向人少的东门而去, “不要急,不要急,人人都有,人人都有。” 王母混在饥民中,蓬头垢面,她仿若失了心智,像恶狗般抢食,连人都不认得了。 “周世子真是不容易,将我家悬在房梁之上的一条腊肉找来。”王絮将油纸铺在地上摊开肉,以匕首切开,插起一片肥肉,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一到下雪的时候。 王絮会用茅草、破布堵塞缝隙,抵御寒风。出门采野菜、野果。缝缝补补做手工。里里外外的活儿,无不是她干。 荤腥她是沾不上的。 顶多吃一口肥肉。 王母说:你撑不起家门,没资格挑肥拣瘦。 王母对着那一条腊肉,口齿不清的地哭喊:“许儿,我的许儿。原谅娘,原谅娘……” 王絮垂眸不语。 “絮儿,絮儿。” 周煜以舌抵齿,睁着眼睛看王絮,月光下,他音色微微暗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们絮儿,可真是,十分的狠心。” 他遣人去了王絮家中探查底细。 父亲的尸体陈在街头,无人收殓。母亲沦为了风餐露宿的流浪汉。小弟自此不知所踪。 昏晦的屋檐下,周煜的面颊遍布阴影。 他很少表露真实的情感,一味维持他的假面。 王絮与他实在相像。 隐瞒过去,隐瞒秘密,佯装成截然不同的他人。 周煜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只是隐匿于阴影中的眼神,让人瞧不真切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 他道:“我有个……朋友,他实在是怨极了他的父母,日夜咒骂,常言报复。可到他临死一刻,却喊了一晚上的爹,娘。” “穷极呼天,痛极呼父母。”周煜微顿,道,“他没等到他们老去,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王絮坐在一旁石阶上,道:“我娘也说,一切向前走,也不能忘记来时的路。” 兄弟娶亲,农活家务。 王母这口吃的病……其实她喊的是郗儿。 此时,小厮匆匆赶来,拱手作揖,恭敬说道:“二位,那边请您二位过去一趟。” 王絮闻声起身,看向周煜,问道:“你那朋友的父母,听闻此事,是何反应? 青年捏住酒杯,昏暗光影落在他侧脸,颀长的人影沉默了片刻,道:“他们,如今在地下团聚了吧。” 王母对着油纸不住流泪,嘴里没有东西,声音便不再含糊。 ——“郗儿,郗儿。” 崔莳也与小僮一并抬起一个一人高的纸质食盒,以长竹竿将将顶端悬挂着的灯高高挑起。 一串串的灯流星般自行坠落而下,薄纱和纸化作灰烬。 一簇簇雪灿银花,迸射的冷光凝在他眉宇上,灯烛流光溢彩,焰火藤黄,漫天荧光纷飞如雨。 “终有一日,我将辞而去,去往诸楼环立的城邑。” 这一天终于来了。 食盒里的萤火被放飞在半空,拼尽全力地奔向自由。 周煜端起酒盏,一口接一口地喝下,紫红的酒液浸湿了衣襟,见王絮过来,顿时停下,“真有意思……” 他松开一指,指向远处以余光扫来的崔莳也。 “若是他知道,你曾在长陵郊外,杀过一个深闺弱质都不如的掌柜——” 可王絮没回答他,只望向远方的崔莳也。 周煜缓慢地掀起眼皮,萤火在王絮看来的时刻爆亮,它没有熄灭,只在她眼睛里燃烧。 半空中,灯花所化雾气为风吹散,食盒内,流萤熠熠,长明不熄。 那一刻他才相信,微小生命亦会发光。 周煜斜瞥她一眼,嘴角微微勾着,“王絮,生辰快乐。” 正值夜间,本就宾客繁杂,如今更是乱作一团。 “陆大人……”刘妈妈陪笑打量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青年,“这位大人。” 刘妈妈双臂被反手拧至身后,挣扎无果后,她皮笑肉不笑道:“大人这是何意?” 陆系舟站起身,取出怀里巾帕,将手擦拭干净,冷冷地一瞥桌上信封,道:“即刻封查此楼,楼中相关人等,一并押解带走。” 众官差鱼贯而入,开始高声驱赶来客。团。 刘妈妈冷眼看着陆系舟,咬牙道:“草民好生生开门做生意,不知触犯了哪条王法?” 顿了顿,她又抬手指向一楼,语气里多了几分哀求,“大人有所不知,一楼才刚给岑大人的千金办了宴,场面还未收拾妥当。您看在岑大人的面上,能否宽限片刻?” 陆系州侧头沉思:“何事都让她赶上了。” 正待他思量一番,不远处窗畔的青年指节动了下,出声叹息,话音很轻:“速封此地出入口,待楼内宴会散场,再把一应相关人等,逐个押解回大理寺候审。” 静谧的夜色中,“嗖”的一声尖啸打破了宁静。 一道亮光如流星般直冲云霄。 “不可让一人逃脱、有丝毫差池。” 徐载盈仰头,恰好途径了它的盛放。 星光载着绿萤火,载着幽微的绿芒漂浮于林叶罅隙,漫天匝地,徐载盈一人静立在轩窗前,孤形只影。 夜里漆黑一团,乌云蔽月,星空闪亮。 崔莳也轻声说道:“这几日月明星稀,难得有月晦星明的日子,我想着,你素日里虽不喜萤火,却也并非厌弃于它,不过是叹其势单力薄罢了。只可惜——” 世间长存不灭的星光,没有寿夭荣枯,不懂苦乐分合。不因公子慕恋晦暗,不为一人独守长明。 它悬于高穹,古今无异。 “崔滢?”王絮向他走去,凑得很近。 心怀怜悯的人,怎会不对这微小的物件,心怀共情呢? 崔莳也与她视线撞上,心里一慌,下意识连退两步,“咚”地一声撞到了柱子上。 王絮将帷幕拉上,狭小空间将两人包裹。局促之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在椅子上落座 。 第62章 崔时也脸颊沾染上些微红晕,漆黑眸中水光滟滟。褪去了往日清冷,温声道:“今日明星荧荧,倒叫满街灯火失色几分。” 领口杂乱的散开,露出的肌肤清瘦软和,甚至可以看到颈部青色的青筋。 这大概算得上一份,毫无算计的真心? 王絮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隔着难以跨越的遥远距离。站在边缘看中心,喧嚣将她向里拉,再往外推。 崔莳也的心交给了一个清白的人。 可生于泥淖,便不可能有真正的清白。 一团漆黑中,星点微光在崔莳也发间隐现,微微振翅,似银河倾洒。 气息亲昵地扑过来,崔莳也与她隔得很近,一瞬不瞬地注视他。 如同置身绝境,无路可逃。 可王絮伸手拈过他发丝上的小虫。 崔莳也呼吸微顿,一直没反应,只低垂眼帘,“我就知道,你不会不喜欢它。” 王絮微微一笑:“你好像很失落,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 结痂的心在挣扎,蜕变,横亘在光点铺成的河中,哗啦一声流淌过尽。 苦涩在舌根上融化。 王絮摸到他像锦缎一样的长发,抄起一边的酒壶,斟满两杯酒,“敬你一杯。” 或许投身爱,全然不是投身于怎样欢愉,而是投身于哪般形式的痛苦。 她不爱任何人。 但她需要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它?” 王絮顿了顿,将帷幕拉开一隙,萤火虫即刻向天光奔去:“世间荧荧之首,早已在我身侧。” 崔莳也下意识深吸口气,“你没事吧?” 目光不自觉落在那皙白肌理下微微凸起、透着青紫的血管上,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出神 。 “嗯?”王絮甫一凑近,这才看到他领口被酒水浸湿,低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一凑近,这阵血腥味愈加浓郁,崔时也僵硬的身体这才有了些知觉,侧过头问:“你哪里受伤了?” 他端酒的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不过瞬息之间,绸缎长衫被酒水洇湿了大半。 “堂堂国公府公子,竟如此不胜酒力,是被诗书养得太娇贵了些?” 斑斑酒渍如墨痕般晕染开来。酒杯里的酒水也随着这颤抖晃荡不已,所剩寥寥。 偏他一人懵懂无知,浑然未觉。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指之遥。 冰冷的杯口贴在他苍白的唇瓣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崔莳也盯着她的手腕,薄锋割开了道伤口,绵长的血腥味钻入肺腑,他眸光渐深,咬紧牙关,额前碎发湿润。 王絮一饮而尽,垂眸看他:“崔莳也?” 短暂的一阵清悄后,崔莳也猛地一阵呛咳,身形晃了晃,手中酒杯“哐当”坠地,摔得粉碎。 一时之间,醉人的酒香将一切湮没。 心像莲子被层层剥开,甘甜可口的壳下,芽尖翠绿,亟待有人咬碎这先甜后苦的滋味。 莲子怜子。 “它哪里知道,它的心对人来说是苦涩不堪的。” 他抬眸望王絮一眼,向身后倒去,倒在雨雾的怀中。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王絮将长帘拉上,对上身后人的眼。 靛青色长衫的青年,撑着墨绿纸伞,站在假山怪石边,悄然垂眸,注视而来。 就像是一滴寒冷的水珠滴在心上。 阴影中,徐载盈伞檐上的雨水如雾一样湿白,衬得他黑发如漆。微垂眸,颔首,转身离去。 远方,犹如长明灯火通明,山尖跃动着橘色的光。 大街上,集结的民壮正一波一波地,匆匆往京中永宁寺疾行而去。 其间有人悲戚难抑,泪水潸然,“家中粮米罄尽,缸瓮皆空。” 岑安率众人于园中转顾一遭,恰遇徐载盈,当即快步趋前,禀报道:“方才大风将永宁寺刹上宝瓶吹落。天火突降,永宁寺沦为火海。” 第43章 靖国末年,兵荒马乱,各地匪盗蜂起,战火绵延不绝。 黄河之南、雁门以西,皆为晋王徐恒辖境。其治下长安,虽勉力维持,难掩民生凋敝。 城中有古寺,名永宁,朱甍碧瓦,其势巍峨。 一日失火,火经三月不绝。 徐恒闻此变故,讽道:“永宁应劫,靖国将倾,此乃天助我也!” 未几,徐恒果登大宝,改朝换代。 暖香楼外,马车辚辚,正要朝着永宁寺而去。车内,有人适时端来清水。 徐载盈将蜀锦面巾浸于水中,折为四方,拧干后递与王絮。 这帕上有阵茶水煮过的兰香。 徐载盈以手中折扇挑开车帘。 斜风细雨打在脸上,昏暗的天色下,前方被火光映照的佛寺,雨水在火中浮上水汽。 “永宁寺烈焰曾燃透靖国衰颓暮色。那时我刚出生。先帝为重建永宁,倾尽全力筑寺。刚建成,人就殁于八王祸乱。” 徐载盈打湿面巾后,慢慢道:“便只有这隐翠茶,百年不变,热水化开后,兰香亘古清幽。” 先帝徐恒登基后,或念昔日狂言,或欲彰其仁德,颁下旨意,修缮永宁古寺。 而后,八王之乱纷起,天下扰攘。 今上得南王、长安王襄助,又兼禁军拥戴,终登大宝,定鼎天下。 王絮侧首。 徐载盈罕见地望着她,眼中情绪慢慢变浓,黑眸中有辨不分明的意味。 ……他知晓自己和崔莳也的事了? 数月未见,眼前的他,无端陌生了些。 王絮不愿多生是非,况且如今,她还得借徐载盈之手,进文公遗址一探究竟。 该如何……将文公遗址大略位置,交付给他,又能全身而退。 忽然,车外传来一道轻柔的问询:“王絮姑娘,你在吗?”声音却十分陌生。 而后,那人又轻拍打车身,道:“停一下车,我寻王絮姑娘有事情。” 车里杳无人声。 素锦乖顺地跪下,匍匐在马车边,眼尾发红,“求姐姐赎我。 “暖香楼的刘妈妈,前些天打死米铺伙计。时至今日,那冤死伙计的血泪犹未干涸,尚有余温。” 他道:“我等一众无辜之人,也因此被官府无端拘拿。” 素锦等了半天,常人都会细问,至少会问,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不想只等到她一句:“你有什么特别的?” 冷漠的语气,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王絮姑娘,我会——” 王絮目光探向车外,将长帘掀开一隙,一张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素锦只见车帘里,依稀坐了两个人,一人绿色长衫,长发委地,料想便是崔莳也。 不过……一个寻常女子。 不值挂齿。 徐载盈眉目低垂,手中拢着一卷书,一双眼乌黑如漆,敛在纤长的睫羽下清净剔透。 王絮深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下一刻,附身过来。 冰冷的手按在他眼下,在双唇相触的一瞬,她以面巾抵在他眼下落下一个吻。 王絮手指停顿在他眼睑下,指尖勾勒出他眼眶的轮廓,“阿莺,帮我。” 冰冷的指骨抵在微热面巾上。她湿润的气息扑来,是雨雾淋湿过的潮气,夹杂了清夜的花香。 徐载盈似乎听到了空中细微的声响,像是心跳漏拍的声音。 “阿莺,”王絮将他凌乱的发丝拨齐,轻声道:“我可不愿做这个坏人。” 书被打落在一边,漆黑长发柔软地缠在她手心,青年微为惊惶地睁大了眼。 王絮伸手去掀车帘,甫一对上素锦的眼。 下一瞬。 徐载盈的手臂如一道迅疾的影子,自她肩头横伸而过,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车帘落下。 徐载盈挂了水珠的长睫,眸中霜雪更迭,纷扬洒落,一层覆着一层 ,多了几分奚落的意味。 “倒是我孤陋寡闻,不知你身边有了这许多亲密的朋友。” 王絮垂下眼眸。 素锦站在车外,睁大了眼。 车中青年衣领敞开,露出一片细白肌肤,长发湿润。眼尾一片赤红,薄雾在眸中流转。 一副被人欺负得狠了的摸样。 可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一种挑衅。 素锦笑得咬牙切齿。 崔莳也真是下贱。 和他有什么区别? 将他的那一套学去,勾引这个人。 还未等他从这羞辱中缓过神,车中崔莳也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冷淡地开口,“你主子周煜没教过你,该向谁摇尾乞怜吗?” 青年扯了下唇,不知对谁说话:“陆系州,你若是不想干了,明天就把辞呈递上来。” 马车向着永宁寺开去。 素锦咬牙去追,被风带起的沙砾糊了眼,只得呛声停下。灰头土面地被官兵押解回大理寺。 第63章 踏出城门,即使脚下尚属京畿之地,可道路却不复城中平整。 徐载盈已利落地整好衣袍,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恢复了一贯的端庄自持。 徐载盈以折扇拉起车帘,略垂下眼睫,轻声问:“你可知他们,因何而来?” 相较城内的华灯暖帐,车外寒夜漆黑,流民裹破布抱团而眠,几声呜咽,在冷风中更显悲戚。 “这是从受灾稻田取来的,有人蓄意破坏。”徐载盈将一株舒展翠绿的稻子摆在台面上。 王絮捻起桌上的稻穗。 稻穗翠青欲滴,色泽鲜亮。乍一看,俨然是一株正处于灌浆期、长势优良的稻谷。 春播秋收,她不知经历过几番寒暑,于是抱着点疑惑剥开穗粒。乌灰的菌丝勾在指骨上,黑色粉尘颗粒一下就淌到地上。 徐载盈见她已然明白症结所在,便从她手中取回那株绿穗。 他的指节泛红,皮下血管隐约可见,“没错,到开花时,还看不出异样。” 通常情况下,植株一旦感染,周边的也都难逃厄运,大概率是成片损毁。 王絮问:“这是哪里收来的粮?” “江南水乡,薛家。” 徐载盈捏着那株稻穗,让它在指尖摩挲转圈,“应该说,几乎所有种植了朝廷分发占城稻的地区都这样。” 国家推广作物也好,赈灾拨款也罢,地主豪强总是更容易拿到资源。 薛家之后,陆陆续续地,各地豪强大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看似长势喜人的稻种,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并且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将病害传给周遭作物。 于是,一片欣欣向荣之后,紧接着便是无力回天的衰朽。稻穗上逐渐布满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的黑色霉斑。 王絮也露出些许忧色:“储存种子的粮仓,是不是有什么……” “仓库在京畿各处都有。” 王絮又问:“保存方式有不当之处吗?” “朝廷常年存粮,单是初春赈灾发出去的种子就不下千石。”徐载盈眼神晦暗不明,“唯独这种子出问题,可能性很小。” 如若不是今年种子本身有问题,那么,就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什么缘由,暂且可以先搁置不提。”徐载盈用指节托着脸颊,望向车窗外,“问题是,这些灾民……” 王絮看了一会儿,便道:“这问题一败露,商贾便高价收购百姓余粮。等粮种一案事发,就囤聚粮食、哄抬物价,致使粮价居高不下。” 徐载盈转头看了她一眼,忽道:“朝堂之上,有人主张开仓放粮,救百姓于水火,以此平抑物价;也有人担忧国库空虚,日后难以应对天灾人祸、战事军需。” “发肯定是要发的。”徐载盈转回头,与她目光交汇,轻轻笑了起来,说道,“吵也就吵个过场。” 他垂眸,静静地注视着手中被捏得蔫头蔫脑的稻穗,声音听起来很是悠远。 “就看,能发多少了。” 崔莳也曾说过‘天怒人怨,鬼神请之’,王絮便向徐载盈提及了民间的谶纬,“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近来似乎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让它们一一应验。” “这并非民间谣传。” 徐载盈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一手沾水磨墨,一手将一卷《天官占》翻至一页—— 永宁寺活佛慧能,为南王看相,称:“天怒人怨,鬼神请之”。 帝徐恒闻,怒欲杀之。慧能无惧,曰:“杀我无妨,吾可转世,杀之不尽。” 徐恒闻罢,心惧,遂作罢,慧能得免。 马车停下,永宁寺到了。 寺外竟围着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焦糊气息混杂着雨雾,又呛人又辛辣。 徐载盈搁下笔,纸上写了两个名字。 陆系州抬手掀开帘子,迈步走了进来,见她在看《天官占》,“王絮,许久没见了。倒是没想到,你对这谶纬星象之事有兴致?” 陆系州原本白净的脸此刻被熏得一片焦黑,细长上挑的眼睛微微一眨,正了神色,“永宁寺到底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古寺,矗立百年。在百姓心中扎根很深。” 他手指按在书页上,语带讥讽:“如今的明行佛子,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是靖文公转世。” “转世?”王絮话音微顿。 陆系州将桌上那块叠好的面巾拾起,当即就要用来擦脸。徐载盈冷看了他一眼,他才笑眼盈盈地放下,“所以永宁寺香火不断,大家都在等明行佛子恢复记忆,启出文公遗址的金银珠宝呢。” “陆系州,我吩咐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不待陆系州接着往下说,徐载盈便冷冷地开口打断了他。 陆系州斜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神色,回道:“其他的都办妥了,只周煜遍寻不见。” “还有一人我亲自审。” 陆系州随口一问:“素锦?” 徐载盈面容清疏柔和,目光却若阴晴雪色。 “整个京城都以为,百香楼和暖香楼是针锋相对的对家,却不知道,暖香楼的主事,亦是程又青。” 他将微微抬眸,音色清冷:“就如同你与程雪衣、周煜……还有素锦之间的关系一样,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暗藏玄机。” 前些人说的还有几分道理,到素锦这里,就无端有些离谱了。只有一个解释,他把崔莳也,认成了素锦。 王絮垂眸问:“殿下怀疑我?” 她蓦地起身,将徐载盈放在一旁的剑拔了出来,利刃出鞘,寒芒闪烁。 “我愿以命为殿下证明忠心。” 陆系州目瞪口呆,“这是在演哪一出啊,难不成是霸王虞姬乌江畔自刎的悲情戏码?” 徐载盈淡淡地投来一眼,“你的这份忠心,对我而言,毫无用处。 外面火烧得愈来愈大,王絮一瞬不瞬地盯了一下徐载盈,将案上的东西扫在地上,冲出马车。 路边,一群僧人围拢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王絮快步上前,拨开人群,打听明行佛子。 “佛门清净地,容不得这等沽名钓誉之徒!” “他呀,天天神神秘秘,谁知道在干什么。” “半路出家还自称转世灵童,真不知哪来的底气。干脆一把火烧死,就可以去见他爹慧能了。” …… 一个瘦高的僧人怪奇地道:“他在五楼,寻一卷书。” 机不容失,失不再来。 若是这次没见到明行佛子,下次指不定,他去了何处。 王絮将一桶水提起浇在身上,像是潮湿的灰烬上又浇了一层水,在众人的惊呼中,向火场冲去。 有官员横在她面前,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站住!前方火势凶猛,严禁靠近!” 王絮将剑柄举起,为首的官员一看这柄杀身剑,睁大了眼,赶忙为她开路。 “殿下,殿下——” 徐载盈正与陆系州商议如何缉拿周煜。中书侍郎夏开元匆匆求见。他一进门,便急声道:“殿下,您派去火场的人,已经进去一炷香的时间了,到现在还没出来,需不需要……” “谁?”陆系州确定,自己并没有派人前往火场,不禁脱口问道。 徐载盈闻言倏地抬起头,浑身冰冷,心跳几乎停止,将长帘卷起,永宁寺的天边,一团巨大的火球如同巨兽狰狞盘踞,遮蔽了半边天空。 他站起身,盯着没有收拾的桌案,下一刻,便冲了出去。 陆系州去拦他,“殿下,殿下——您至少要把衣衫打湿。” 他被推倒在地,只能睁大眼睛看向徐载盈离去的身影。 第44章 一楼的经幡、书架上的火被水扑灭,火舌顺着窗框与梁柱蜿蜒爬来。 ——寺内的铜铃发出闷响。 王絮把脸深埋进衣衫,拾级而上,鞋底碾过木阶上剥落的漆皮与焦黑碎屑。 木片挟着滚烫气浪擦脸而过。 王絮一个踉跄,突然一只手拽住她,将她拉正,点着的木片烫了下男人的手。 戴着黄铜面具的青年,那块肌肤变得红肿起来,他立刻将携带的水壶倒水冲手,“你这功夫学得不到家。” 他骨节匀称,倒有种白璧微瑕的美。 王絮乘他倒水冲手,拔剑比在他脖颈。周煜取下面具,声音干净清透,带着一些水打湿过的微哑,“你跟我闹哪样呢?” 周煜拉住他,向梯上边走边道:“明行佛子在五楼。” 虽说八、九层烧得厉害,可五层里依旧是岁月安好模样。雕花窗棂透进斑驳光影,照在木质地板上。 王絮顿住,将手按在剑柄上,“这世上,真有文公遗址吗?” “……这火,真不是徐载盈命人放的?” 周煜剑眉微蹙,将目光投向室内,和声问:“天降灾祸,徐载盈那厮急了,不择手段了,只是这和尚嘴硬,不肯多说。” 王絮不做应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第64章 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中央置了一张禅坐冥想的蒲垫。 僧人身着褐色袈裟,身长八尺,背向二人,在书架中穿行,逐本扫阅。 周煜斜倚门框,“这和尚嘴可严实得很,你把他的心拆开,也未必挖的出一星半点真章。” 火光反衬得他长发松软柔和,他仍是年少时那副满不在乎的腔调。 话不必多问,他定也是冲着文公遗址来的,他这行径,定在明里暗里试探过数次了。 王絮仰头看去,寺壁上笔画峥嵘,字迹烧得焦黑,写道:“三界六道,唯有心观,水月镜像,岂有生灭。” “王侯将相,英雄美人。无非一个渡字。” 她顿道:“待火势渐大,我来救他。” 周煜掀起眼皮,以剑挑起一卷起火的书轴,笑意清浅:“若到那时候,只怕救他的便不是你。” 窗棂“砰”地碎裂,明行见窗外黑影一闪,一本书裹挟劲风砸落,火势瞬间在书卷中蔓延。 冰冷剑刃横在下颈,锋利地嵌入皮肉,身子一阵颤栗,殷红血线渐渐淌下。 体会到身前人愈加缓慢的呼吸。 周煜轻抬眼,话音顿挫不平:“听闻佛子承接上一代活佛慧能的法脉,成为转世灵童。” 明行手按在书架上,不作回答。 “明行佛子,靖文公姜蘅的埋骨之地,在何处?”透着几分冷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剑刃贴紧明行下颈,森寒的冷意沁入皮肉,宣示生死一线的紧迫。明行双掌合十,“前世今生,皆为虚幻。慧能活佛的遗泽,在于启迪众生向善。” “你这秃驴,我没功夫——” 周煜来不及将尾音收住,毫无征兆地,佛子利落的一掌向他胸口直直劈去。 佛子眉间是一点淡青,低垂的眼眸慢慢抬起,长长的睫毛,覆住冷峭双眼。 他径直抓向周煜手心握紧的剑柄,“施主,容我一问。您可是陈姓、徐姓之人? 两人扭打作一团,拳脚交错,衣袂乱飞。 周煜冷笑道:“明行佛子,你倒是深藏不露。” 王絮将手中剑合入剑柄,向楼下扔去,快步闯进来,微为惊惶道:“住手!你们二人——” 明行佛子视线一顿,扣向剑柄的手一松。 周煜眸色晦暗不明,气压一下低下来,电光火石间,脚步骤然袭到王絮身后。 周煜眸中露出肃杀寒意,他卡住她的脖颈,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下颚,“你若再不开口,今日,这儿怕是就要血溅当场了。” 王絮脸色青白,轻声问:“求你,放了我。” 明行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怅望着他,只道:“人的性命,尚比不过一则空穴来风的谣言吗?” 楼下的救火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房梁深处,隐隐传来仿若裂帛般的细微声响。 周煜挟持王絮一路逼近木梯。 明行在一堆书轴中,寻出了那本暗藏其中的《佛说四十二章经集注》,将它妥帖地收入怀中。 恭敬地答道:“阿弥陀佛。那只好,祝两位施主幸运了。” 周煜的唇贴来,热气透过面具洒在薄薄的肌肤上,有些微痒,“弄痛你了吧。” 明行一路追出来,与二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纷飞的木屑自楼上掉下,途径他时,佛子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他被火光映衬的面颊如玉,手腕上一抹朱砂色红绳衬得身心素净,单薄冷清的身影,像一座泥塑雕像:“三界六道,唯有心观,水月镜像,岂有生灭。” 他悲悯道:“我佛慈悲,垂怜众生。恶徒必将受到因果业报。” 周煜反手将王絮顶在门沿,声线缱绻,温柔到了极致,“他的意思,便是不会叫你白死。” “我的大英雄,”周煜黑眸自王絮脸上划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也不想如此对你,可谁叫我生来便是个遭人厌的坏蛋呢。” 他一掌将王絮击向明行怀中。向木梯下直奔而去。明行眼神骤紧,脚下刚要疾冲追来。 周煜迅速抽剑,剑刃寒光一闪,击打在一块正急速坠下的碎石木块上。 碎石木块受击后,带着火光,如离弦之箭般,向王絮飞射而去! 王絮急忙掀起一卷袖口去遮挡,却已来不及,明行拉住王絮,将她向身后一带,口中急切地喊道:“施主,小心!”” 他方要回头追周煜,眸子蓦地睁大,火光石影已到近前。 纷飞的木屑刺进他的双眼,汗水和火星在衣襟跳跃。 明行全身被汗浸湿,面上顿时生出一种痛苦的神情,“施主,这楼摇摇欲坠,片刻间便要塌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王絮将身上衣衫急切地披在明行身上,“快披上!这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别再被烟熏出病来,先挡挡这热气!” “不必。” 佛子半跪半坐在地上,一阵剧烈的颤栗,从脊椎一路蹿至全身 。 茫然地注视四周。一片漆黑,眼眶磨砂一样地疼,怔忪地开口:“这便是我的宿命。” “从何处来,归何处去。明行此生,独来独往,独生独死,永宁寺存我存,永宁寺亡我亡 。” 梁柱坍塌,瓦砾飞溅。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四周人匆忙围拢,汲水灭火。 一柄剑从天而降,摔在地上。 正是徐载盈的佩剑,他抓起剑柄,向木梯上而去。 浓雾包围的四面,有人疾行而过,脸颊上的面具四分五裂,几乎就要落下。 这人形迹可疑。 徐载盈面色冷峻,长剑一横,剑身如一道银色闪电,朝他手臂削去,“你把上面的人,怎么了?” 周煜眉头一压,微微眯起双眼,神色顿时凌厉。趁势一个箭步欺身上前,一拳击向他面门。 二人在木阶上激烈交手。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周煜转身要走,徐载盈侧身挡下攻势,剑柄抵住他脖颈。 ……坏人可真是难当。 他的英雄,又在何处? 此时,楼上传来一道惊呼。 ——“嘎吱嘎吱”。 脚下的木阶不堪重负,下一秒就会轰然坍塌。 徐载盈猛地将剑一收,向上疾冲而去,竟就这样直接放过了他。 周煜迅速奔至二楼窗边,寻准一个方位,深吸一口气后,纵身跃出。 落地后,他将身上黑衣脱下,揉成一团藏在怀中。若无其事地混入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轰隆” 火势愈发凶猛,支撑楼体的梁柱不堪重负。在高温和重压下彻底崩溃,永宁寺开始层层塌陷。 周煜本该就此离去,他在人群里多逗留了片刻,直至那三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没死就好。 十五连盏铜灯浸在如漆水面,倾泻于徐载盈的脸颊,昏晦不明。 王絮被他抱在怀中,光晕照得她温软和顺。 她攥紧了明行的手,乘着夜色,终于看清了些,他没什么情绪,露水一样的眼泪沾湿眼睑, 他的双眸左眼是琥珀色,右眼瞳孔处极细极浅的灰环圈住了一弯蓝溪水,透得像晴空下的玻璃球。 凋零的水迹沾湿了淡桂肉色肌肤。 明行佛子,天生异瞳。 只是他对王絮的晕倒没有反应,只觉手心那处冰冷的手力道松下了些。他迟疑了一会,握紧了她的手。 最近的医馆。 胡不归微微弯下身子,目光在案上杂乱的医书堆中扫视一番,而后伸手拣起一本。 翻至某一页后,略扫一眼,便快步走向前方的药柜抓药,头也不回地道:“这位小哥,劳烦你帮个忙,翻一页书,把上面第二行的字念与我听听。” 明行眉眼未动,面不改色。将书轴捧至捧到明亮的油灯前。声线温润,如同拨奏瑶琴。 “在下双目失明,目不能视。还烦请这位施主,替在下告知大夫。” 胡不归惊愕道:“你这双眼,是在火中……?” 明行道:“大夫,您先看这位姑娘,她气息虚弱,为了救我不顾忌神,我顾不上这许多。” “佩兰,砂仁,白术……” 徐载盈念了一半,不受控制地停下,他闭了闭眼,隔着案几看王絮,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再以活人血肉冲化入药。” 胡不归道:“她吸入过多秽恶之气。需得一味奇药,以活人血肉冲化入药,或有一线生机 。” 明行开了口:“以我血肉入药就是。” 徐载盈脸上若覆寒霜,“身体骨血何其珍贵,父母赐予,自当珍视。” 听他说话,明行认出他两人的是救命恩人。 “姑娘救命之恩,更如日月高悬,无可报答。”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兰香,像是露冷风清夜,幽人独自行于生满兰花的汀边。 徐载盈冷声:“我是她兄长,割我的。带他下去。” 第65章 ……居然是兄长吗? 明行不愿忤逆他,眼部的异物感、干涩感,正不断地攀升。 徐载盈挥退一众人,泥炉炭火冒出苦味蒸汽,一柄金错刀置于案上。刀刃冰冷,削铁如泥。 他攥紧刀柄,指节泛白,行至王絮身前,颀长的影子覆在她闭上眼眸的脸颊上。 “行径恶劣,满心污秽。” 他浅笑一声,眸光深黑,“和素锦交好,亲密到依偎在一起喂酒。” 手中利刃寒气四溢,轻轻贴上她的脖颈,一寸一寸向上推移。像一条冰冷的蛇蜿蜒而上。 “与周煜,亦是早有勾结,狼狈为奸。”徐载盈忽地攥住她的手,杀机从指尖蔓延开:“与程雪衣之间也是纠缠不清。” “——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眼尾一抹暗红,几乎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杀了她吧,杀了她吧…… 徐载盈以匕首,将衣襟割开,凝视她的脖颈。 被刀刃割开的衣襟下,一颗红痣掩在锁骨之上,泛着淡粉色,在皙白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是半年前,他一剑刺向王絮。 那时留下的疤痕,竟还未淡化。 手中的匕首,像是一把淌血的刀锋,剜着他的心。 王絮是什么? 是痛苦与灾厄的存在, 这份苦痛深不见底, 如附骨之蛆,噬心浴火。 —— “当啷”一声。 徐载盈忽地将匕首掷在地上,金玉相碰的声音清脆入耳,“王絮,非得我割肉喂你,你才肯醒来吗?” 王絮睁开眼,坐起身道:“阿莺,我分明为了你好,若是真有文公遗物,你必不会烦乱至此。” “可是你如今,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吧。” 青年衣衫狼狈,肌肤苍白,眸中水汽氤氲,像光影中被露水打湿的蝴蝶。 下一刻,雨滴落下,光影破碎。 徐载盈探头吻了过来,吻得用力而急促,一滴泪打在她的眼睑,音节短促地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今日这一遭,他众目睽睽之下,冲进火场救她,尽管他封了消息,且没露出她的脸。 只怕是这京城中,想吃她的肉,喝她血的人,再不会少了。 “是为了我,我自私自利,满是算计,若不是我,明行佛子不会因我一己私欲瞎了眼。” 王絮眼角流露出微笑:“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你一直躲我,我只是想见你。” 她说是为了他,徐载盈听到,只想冷笑。 “反复无常。” 徐载盈手抚住她的脸颊,长束的乌发一瞬如水泻地,柔软地铺陈在她的脖颈上,喉咙中溢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我只希望——可以少恨你一些。” 永宁寺火光在他眸中烧尽,只余下灰烬一片。 徐载盈以手背揩去她脸上的水痕,柔软湿润的唇再次贴上来,这是个绵长的吻,呼吸逐渐变得深重,慢慢将空气磨碎。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再无瓜葛,已是不可能了。 王絮凑到他膝上,贴近他耳畔,低声:“你分明是恨我的,为何不——” 徐载盈立刻截住了她的话,声音哑的不行,低下头再次吻她的脸颊:“这才是为了我好。” 第45章 佛像蒙尘,金身黯淡,往日的庄严宝相被岁月与冷落消磨了几分。钟鼓楼钟绳积满了灰尘。 供桌上,几支残烛歪斜地立着。烛芯焦黑,似垂暮老人黯淡无光的眼眸。 慧能止足于蒲团一侧,看向来人:“佛说因果循环,寺庙昌盛为果,信徒虔诚便是因。” 明行踩上庭院中层层堆积的落叶,发出干涩的脆响,“弟子谨遵教诲,布施、持戒、忍辱。” 慧能叹气,沉默许久。 “汝观此像,作何感想?” 明行依言仰首视之。 子夜乌啼,秋露冷寒。秋风裹挟冷意,横冲直撞,阶下花枝冷艳,堂前佛火微茫。 千人看佛,佛有千面。 明行垂眸俯首,一如昔年言语:“佛具千般法相,而心只存一善,慈悲自然之心而己。” 半边泥塑佛面,经火光侵蚀,色彩剥落,只余下凝固的微笑。 王絮放下长帘,将目光自残像上收回,抬眸看向他,轻声道:“我曾在寺庙修行,庙中师太与我说。” “如今正值五浊恶世,众生被贪嗔痴念蒙蔽本心,故而引得菩萨降下天罚,以此警醒世人 。” 南王暴毙,凶犯在逃。粮种遭人暗害,百姓生计维艰。永宁寺被雷电击中,火尽人去。 昨日,胡不归为明行看眼,称需一味昆仑山顶的药材。 王絮看向明行,扯下欺人之谈:“你的眼睛,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这样。” 明行湿润的脸上有一点微笑,布条覆载他的眼上,“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 “人间诸般营求,不过是为空舟装载货物,一场徒劳而已。”他端坐蒲团,侧身道,“身是外物,不必挂怀。” 王絮恳切道:“可佛子种下善因,我亦想偿还善果……” 昆仑雪菊与蛇目菊极像,寻常采药人难登高峰,即便登顶也易采错。 两人互相揽责,最终决定同行。 一路颠簸,日夜兼程,赶到第二月抵达昆仑山。 春寒料峭,积雪常年不化,山脉蜿蜒无尽,山尖直插云霄,山脚下的村落,罕见有人。 窗户里漏出几个人影,沉默地望过来。 “这是玉奴,也叫采玉人,因祖上犯事入了奴籍,世代都是采玉人。” 明行覆上白布的眼微垂,向山上细细凝望许久,只看出几个在矿坑中劳作的浊茫的轮廓。 山路蜿蜒,雪意正浓。 王絮与明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顶上行,途中有一人在雪溪中行走。 明行突如其来地道:“蓝溪上游灵气渐稀,玉石几近绝迹,不如前往下游,或许能寻得一线机缘。” 采玉人目光由警惕转为怀疑。 明行俯身蹲下,双手探入水中摸索。指尖触到一块冰冷刺骨的石头。 用力一掀,藏在土里的玉石露了出来。 明行语气平静:“这是最后一块。” “多谢二位。” 待听闻二人来意后,采玉人关切地目光探向王絮:“现下这雪下得正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们进山洞来休息一下吧。” 明行双手合十,冲人表示感谢,回身寻找王絮。 王絮静立原地,将一切尽收眼底。脚下的土地历经岁月磨砺,碎石与泥沙混杂。 她弓下身子,捡起脚边一块碎玉,在指尖把玩着,声线平淡道:“这漫山遍野的玉石,看着倒也漂亮,可又有谁知晓它们内里是好是坏。” 你满心满眼为他寻找,他却未必领情。 “你帮他找一块玉,可这寒江里还有那样多,你能分担多少……何苦呢?” 你又何苦装腔作势,自欺欺人呢? 明行但笑不语。 身后采玉人打量玉石的眼神愈发炽热,这一切悄无声息,或许明行未能发觉。 王絮与明行并肩踏入山洞。 昏暗中,有人正闭目养神。 察觉到有人进来,那人睁眼,目光触及王絮的一瞬,明显一怔,“你们是外乡人吧?怎么会到此处?” 这人默不作声地让出一大块空地,“我叫二喜,他是阿福,我们就是这里的采玉人。” 王絮耐寒,按说不必挨近篝火。 可明行浑身衣物被江水浸透。 王絮略一思忖,朝那让出空地的人点头示意,移步坐到了篝火旁。 聊天的差事落不到王絮身上。 明行开口:“正是,我们是要前往山间采药。” “这鬼天气采什么药,一个眼瞎一个体弱……” 话一出口,二喜自知失言,忙顿住,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又补了句,“我是说,这里危险。” 王絮若有所思地拨弄火堆。 “你们这个村子,怎会没有女人和小孩?” 噼啪一声,火堆里炸起一个星子。 山洞里一时安静下来。 火苗舔舐柴薪,噼里啪啦地响,暖意渐渐裹住两人,驱散了周身的湿寒。 洞口萧条枝影,飞雪不停。明行看了许久,方才道:“玉石隔水吸收月华,月与女皆属阴,赤身入河采玉,以求灵犀相吸。” 覆上眼睛的锦布,不知何时融了一片白,晕染成一小片颜色更深的水渍。 “玉石之得,自有其道,我虽目不能视,却天生对色彩敏感,来助你们便是。” 明行眉头微促,神情平静,掷地有声:“民间旧俗,损人利己,绝非善道。” 火光跳跃,忽明忽暗。 寒光冷不丁映在王絮脸上,勾勒出一闪而过的冷峻轮廓,愈发清晰。 第66章 一只满是皲裂、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手,按在木柄上,将锋利的白刃向王絮喉间送来! 王絮脊背下意识绷紧,向侧方一滚。回首一看,阿福与二喜已将刀架在明行脖颈处。 明行依旧笑着:“不妨事,倒是你们,怎么这个时节,还有这样多的人?” 二喜语带嘲弄,按刀的手却在颤抖:“还分什么时节?今日玉石数量没点齐,上头来巡查,卖身契又得加十几年!” “本朝已禁止擅自叠加卖身契年限,你们大可不必受此欺压。” 王絮迅速从地上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自怀中拣出几锭碎银,“我与他,不过是干草药营生的,抓我二人,不过是白费力气。” 二喜不愿再同二人赘述,以一根绳子拴住王絮的双手,他惊讶于事态的顺利,在另一端拉紧,命令:“走,去河岸边。” 阿福将碎银工整地安置在布包中,夹在小臂下。面露难色,嗫嚅道:“妹子,今日上头的上头亲自来巡查,你就当帮个忙,采完玉,就将银子还你。” 王絮闻言,眼神冷了几分。 这不是周煜的人。 周煜先前与她一同设计明行,文公遗址尚未套问出来,他便不知去向。 山脚不见妇孺,想来这赤女采玉之事,在此地存续应已百年之久。 两人被刀斧胁迫,来到河边。 二喜手一伸揪住明行,左右开弓两巴掌,扯着嗓子骂:“你倒说说,我这衣裳啥色儿?” 明行道:“灰。” 二喜登时顿住,阴下脸:“你是蒙我。” 明行手指向一处,二喜却不再反对,当下便将两人以绳索拴住手,一道带走。 蹚入乱石浅滩,俯身拨开淤泥杂草,果见一块水碧玉卧于其间。 明行看,二喜拣。背后的箩筐装了小半筐。明行扫一眼,便知已够齐数量。他道:“山上的小料搜□□净了,再往下寻,剩下的玉石徒有其表。石心混杂、瑕疵遍布。” 二喜忽地冷笑道:“光这些可不够,咱得找块大料,到时候定能卖个好价钱!” 王絮站在岸边,拍去衣襟上沾上的草屑,长绳连接着三人,二喜左右手腕被麻绳勒出一道道红印。 她轻声道:“人心隔肚皮,和这难以辨明好坏的玉石内里,并无二致。” 明行摩挲了下捆在手腕上的绳子,坐在岸边,双手垂落于两膝:“真心与否,品德优劣,不经历些波折、不深入了解,实在难以看透。” “三寸之外,水下二丈之地,有一块重八十斤的岫玉。” 二喜一听,大为喜悦。 一头扎进了水中,溅起大片水花,他费力地将石头抱起,汗水瞬间被水流冲走。 忽地一阵透心窝子的冷,一股大力从左右两边拉扯过来。一块墨绿色的石头砸在二喜胸口。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中,殷红鲜血从嘴角、胸口不断涌出。 二喜倒在水底,隐约听到耳边有人说话,不疾不徐,似乎这人清晰地看到河底一切。 “施主一生为善,此去泉台,亦是光明坦途。” 一生为善…… 一旁女人挥刀割断绳索,右边男人眼上布条被湍急的流水卷走,露出湛蓝的眼睛。 二喜的血,在雪水中很快冷了。 他终于听到了蓝溪的声音。 原来巨石投进水中是悄无声息地,正如命运向人碾来一样。 王絮游向头顶的天,蔚蓝的天空折射湖面,粼粼青光刺入双眼,她跃出水面大口喘息。 风一吹,身上便泛起一阵战栗。 明行轻声道:“我们虽有不便,却也不是毫无准备。” 水面蕴起一层霞色的血流,染得寒水深红。 几乎是片刻之间,岸边立即喧嚣起来。 上山来的玉奴拿起斧头,将他们围住,动一个人,就惊动了一群人。 “二喜的死和你们脱不了干系,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秃驴瞎念什么经,瞎出的什么主意?” 不想这些人在雪山之下一直偷窥。 阿福从岸边下来,声音发涩:“这不怪你,是意外,二喜想救你才出事,太可惜了。” 两人被人群围在中央。 王絮本就面色苍白,经此变故,更是血色全无。 远处传来喧闹声:“你是说,有人偷工减料、不作为,所以数量才不够?” 王絮低下头,轻声道:“官兵来了,没事了。” 这处人员聚集,远处官兵立即来此查看情况。 为首的人身姿清瘦挺拔,阔步走来,本带着几分闲适,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群人围聚,还有地上横陈的尸体,不由得呵道:“这成何体统!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 立即有人哭天抢地,诉说着冤屈,眼神恨恨:“都是他们,他们害死了……” 为首之人神色不耐,他一扫玉石: “你是说……你们叫外人搬了这样多玉石来?” 他瞧向阿福:“这可是你们几天也拿不出的数量吧?” 阿福的脸色白了一瞬。 他接着笑:“勾结外人,偷盗玉石?” 李均一看衣物便知:“赤女采玉,十年前陛下已颁圣谕明令废止。他违令行事,死不足惜。” 官兵拱手作揖道:“是……” 二喜的身躯瘫在地上,有人为他拭干身上的水迹,换了一身干衣衫。 可此刻,新换的衣衫上又渐渐洇出了水迹。 李均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阿福,语调平和,却又暗藏锋芒:“当年真玉假玉一案,多少人被杖杀,陛下更是明令禁止赤女采玉。你是不是与他联手,违抗圣令?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倒好啊?” 阿福扑通一声跪下,叩首在地,声音颤抖地道:“不是,不是。” “你幕后主使是谁?”李均弯下腰,春风拂面,却步步紧逼,“你便是陈国间谍,或是靖臣,像十年前一样,人为炮制证据,再次挑起事端,让李家不得安宁?” 阿福连连磕头:“大人明鉴,绝无此事,给草民八个胆子……” 身前人却始终没再反应。 阿福更加用力地以头抢地,却被一双手搭上肩膀。 眼前那还有什么官爷的影子。 明行递出一方手帕,道:“你去寻玉吧。” 阿福已是头破血流,惴惴不安,明行覆上布条的眼一道晴光,安慰几句。 他呆跪在原地,望着王絮和明行的身影渐没。 王絮往着李均的屋子走,他的近侍只是瞧了两人一眼,毫无阻难。 沐浴更衣过后,王絮去往主屋。 明行已在房内敬候,李均站在窗边的花架旁,正侍弄花草。 “此地也归属大理寺管辖吗?”王絮瞧着桌面上的宗卷,回眼看向李均。 李均拨正了盆里略显歪斜的枝叶,这才抬起头来,依然是那副笑脸:“那我怎么忙得过来。” 他看向王絮,洗过热水,她面色红润了不少,正捧着明行带来的汤药喝着。 “沉疴旧疾了,也少见你喝这劳什子药。” 王絮只是沉默以对。 李均转身回到案台,修长的手指拿起一卷纪年:“一桩积年老案了。” 十年前,太子还朝,李家恭呈玉佩一枚。 当日,丞相一眼便认出玉佩是鸡血石伪造,陛下震怒,当即责令查办相关官员。 王絮对此事并无耳闻,道:“丞相一眼识破玉佩是伪造,李家又怎会如此愚蠢,敢拿假玉佩献给陛下?” 李均在原地静立良久,目光意味深长地在王絮身上停留片刻,“只因这玉佩,是李家素有盛名的‘天之子’亲手供奉。” “天之子尚在襁褓之时,双眸但凡凝驻于某处,纵是泥沙厚积,待掘土翻开,必有稀世美玉现于眼前。” 李均的手指几乎被花液浸透,点在泛黄的卷宗上,纸张瞬间晕染出一小片深色水渍。 李蓝溪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是歌妓,生下蓝溪后,被扣押了卖身契。 男人脸上被鞭子抽出一道血口,血蜿蜒流下,却顾不上擦,只是红着眼,咬牙问道:“为何不让走,二十年契约过了。” 主事漫不经心地摆着棋谱,眼神都未曾分出:“你夫妻二人,怎敢带走蓝溪的珍宝。” 若是要留下李蓝溪,两人只能一辈子被绑在此处。 玉石隔水吸收月华,月与女皆属阴,赤身入河采玉,以求灵犀相吸。 李蓝溪十二岁那年,太子还朝,李家命一家人寻一块好玉,李蓝溪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父亲冒险寻玉,摔下昆仑山,母亲赤女采玉,冷得病发,当晚便旧病复发,含恨离世。 李蓝溪伪造假玉,引得朝野震动。 李均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将剩余的茶水顺着倾倒在花土堆中,“陛下下令杖杀奸佞,以儆效尤,此后严令禁止赤女采玉。” 第67章 茶水浸润着干燥的泥土,发出细微的潺潺声。 李均抬眼望向二人,指尖也沾上了淡淡的茶香,将卷宗按在案台:“李家世代经营玉石矿脉,家中不乏鉴玉高手,怎会连一块玉佩的真假都看不出来。” 显然有人故意让李家献假玉佩。 程又青党羽众多,暗中动手脚轻而易举,就是为了离间李家与陛下,好扫除朝中异己。 昆仑山顶,雪下得小了些。 二人一路攀爬。 山岩边生了一蓬明黄的小花,被荒芜冷峻的山顶,映衬得格外夺目。 “怪不得重金求购,也没人愿意来采摘。” 昆仑雪菊因无人问津,得以保全。 山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石,打得人脸生疼,王絮向前走了几步,“采玉人与采药人一般无二,不知前方是财富,还是灾祸。” 王絮抓住崖边凸起的石块,捏住雪菊茎部,小心摘下,放进背后的竹篓里,声音被风声扯得有些破碎。 身后明行的声音不掺杂一丝情绪,似乎格外遥远: “干达多一生作恶多端,唯一的善举是有一次本欲踩死蜘蛛,却心念一转收回脚救了蜘蛛一命。” “死后入地狱,蜘蛛为报救命之恩,垂下蛛丝救他。他瞋心难改,竟将一同求生的众生推开。” 王絮背过身,竹篓里是饱满、色泽鲜艳的雪菊,“看来,众生皆具佛性,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慧能常道,只要结果是好的,便是无上功德。 善者生,恶者死。 贵者贫,贱者荣。 求者失,舍者得。 天下正道,应呈斯景。 明行冷眼看崖壁边的那一团火,只要有人一推,这火便会从天而降,掩埋在白雪与群山中将红叶浸染。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正道成佛,白骨如山。 那团单薄的火,走至崖边的一角,雪屑滚下山崖。 “佛有千面,心唯存一善。” 慧能合十双手,低声:“李蓝溪,是时舍去俗家名姓,以 “明行” 为法号,你可愿意?” 佛前莲座凝青光。钟声穿过寒雾,朔风卷起霜气倒灌而来。 慧能道:“正道成佛,白骨如山。我要你,不克制欲望,不施以援手,为永宁生,为永宁死……” 善恶本无绝对,皆由心起。 ‘恶人’若能明心见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若不精进修行,亦可能一念入恶。 山崖之下。 阿福挤坐在众人中间,就着咸菜吞咽干饼,噎得他满脸涨红,忙不迭吞下几块雪团。 一片冷雨初歇后,是残云遮蔽的灰,命运的底色,落在芸芸众生肩头。 人搅混了溪水,溪水夺去人的性命,今日采得青光水碧,又为谁作发上钗。 王絮抬眼,将这一幕收入眼下,只叹道:“石头,难道比人命重要吗?” 侍卫一拥而上,将二喜丢进雪坑。雪花像一层又一层的裹尸布,逐渐将尸体掩埋。 有人道道: “给他家人五两银子。” 天际微暮,林梢向晚,玄云压岭雪千尺。 王絮站在原处,将一朵瘦菊捧在手心,隐约带着冷香,风雪将她衣衫吹得鼓胀起来。 似乎这团火,欲借鹏抟九万风,九霄直上觅仙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冷香在风雪中愈发凛冽,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世间无尽的苍茫,和未卜的前程正向他走来。 隐约间,明行胸腔有比平时更快,更轻灵的声音。 王絮上前几步,站到身侧,一同望向被玄云笼罩的山岭,“你布施的时候曾来过这?你对蓝溪并不陌生。” 明行将手收了回来。 “每块玉石都有不一样的颜色,人也一样。”他的声音柔和,缓慢:“水一直在流淌,过去的蓝溪,虽可回忆,却也不是当下的这股水流了。” 永宁寺重又恢弘,慧能多年重振寺院的心愿终得偿。如今寺内僧人衣食不愁,容光焕发。 皆因佛子降世,大势所趋,借着这难得的机缘,他们成了靖文公“转世”、明行佛子的虔诚信徒。 第46章 秋夜的风吹在人身上,穿透了薄衫,有些冷了。 沈自流被人领回席位时,程又青正微垂下头,一身明蓝色的衣衫,在灯影酒声中,世事与己无关。 他眼神冷清,皮肤偏薄,像是一块温软的柳枝。常年吃素,鲜少饮酒。正取一块纱布擦拭玉扳指。 程又青回头一笑:“明明前日还看着,怎么转眼就旧了。” 沈自流一扫那枚玉扳指。 被人摩挲了成千上百次,薄荷一样的冰绿色不再泛光。 这是他们的“女儿”程雪衣十岁生日所赠。 今儿陛下设宴未央宫,为筹集灾款,开仓赈民,修缮永宁寺。户部尚书捧折跪呈于殿中央:“启禀陛下,去岁新种占城稻受灾,秋收仅得三成,各州府存粮不足十万石。 御座上的皇帝应了声,盘问几句,便叫了他入宴。 陆系州将折扇展开,声音干净清透:“变国不法古,治世不一道。” “今时人口之盛,非往昔可比。新粮种推广,正是顺应时势之举,若因循守旧,何以解决当下粮产困境 ? ” “先帝在位时,曾三令五申‘农桑之事贵乎守常’。” 户部尚书冷看他一眼,抬起筷子的手顿住:“陛下,老臣以为‘利不百不变法’,新种贸然推广,正是橘生淮北为枳啊。” 陆系舟道:“下官查过户部账册,江南各州府的存粮,加起来不足十万石。” 他忽然望向赵敬德,“倒是赵大人治下的商户,仓廪比州府还满三成。” 赵敬德捏紧长筷,笑得从容:“商户怕灾年,下官屡禁不止。” “屡禁不止?” 徐载盈立在门槛处,视线扫过案上堆着的捐输名册,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沉,“我已请示陛下,明日起,囤粮过百石者,按‘扰乱市易罪’论处。” ——那上面墨迹最重的“五百两”,连小县三日粥粮都换不来。 徐载盈入席,众人行礼后,他吐字清晰,声线干净温柔:“诸位辖区内,应无此等商户吧?” 赵敬德的筷子“咔”地磕在碗沿。 “前日在吏部查考功簿,见赵大人任上三年,辖区商户税赋竟涨了七成。”徐载盈轻笑道,“商户们都说,赵大人治下‘路不拾遗’,连陈粮都能卖出新米价。” 这话明褒暗贬,将“税赋上涨”与“囤粮抬价”勾连,却无半句实证。 赵敬德冷笑:“太子殿下这是说下官苛捐杂税?” “苛税?” 徐载盈道:“赵大人是体恤商户——”他扫过沈自流腕上的银镯,“毕竟,沈氏商行在赵大人辖区的粮铺,上个月刚得了‘诚信商户’的匾额。” 陆系舟的折扇敲在桌沿上发出清响,席间霎时静了一瞬,“我听说,沈氏商行的粮船,上个月从江南运了二十万石粮食北上。” 沈自流稍抬起眼,略看那紫衫青年一眼,便笑看徐载盈:“殿下说笑了,商行运粮是互通有无,相府的粮仓,早按例留足了三月口粮。” 不过是个大理寺少卿,仗着太子撑腰,就敢跟正二、三品官员呛声? 不足为虑。 程又青喝了口茶,终于抬起眼,轻笑一声,咂不出其中滋味:“二十年前我随先帝驾巡视江南,百姓都说‘换种如换天’……” 御座上皇帝夹了一块鱼肚肉,雪白的脂肪融化在汤汁里,晕到饭上潮湿一片。 程又青手背上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出绿光,倒像是给年轻的太子递了个无声的挑衅。 赵敬德抬头道:“殿下这是要拿我与程相开刀?” 徐载盈冷冷看他,席面落针可闻。 “殿下明鉴!”终于坐不住,赵敬德算准太子要的是体面的台阶,“下官愿捐一万两,为江南买些耕牛。” 他一语落下,歌姬舞女上场奏乐舞剑。等捐输名册传回徐载盈手中,竟无一人低于三千两。 陆系州道:“诸位大人的善举,下官明日便着大理寺登记造册,刻碑立传。” 陆系舟立刻转向赵敬德,扇子收拢敲在桌沿:“赵大人方才说捐一万两,可您囤的八百石陈粮,按现在市价,该值多少呢?” 赵敬德的脸瞬间青白,掌心沁出冷汗:“陆大人还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徐载盈将一叠账册推至赵阁老面前,“这是苏州粮商的记账,三月初七,您的管家在‘沈氏商行’的担保下,收走八百石陈粮。”他指尖划过“三倍价收购”的批注,“而同日,安平百姓卖粮的价钱,只有市价的一半。” 沈自流虽无官职,却以丞相夫人的身份列席,眉梢压低,目光冰冷刺人:“殿下这是在暗示我囤粮居奇?程家世代忠良,怎会做这种事。” 第68章 “既然如此,”沈自流提笔在捐输名册下的一万两边再添两万两,墨迹力透纸背,“相府捐三万两,聊表寸心。” 陆系舟立刻跟上,在自己名下写了“五千两”。 席间响起一阵抚掌之音,是户部下的一位新晋,曾经为丞相府足下当账房,“殿下这是要‘杀富济贫’?”他含混地笑,“当年孝景皇帝酎金夺爵,如今殿下怕是想将刀架在我们脖颈上啊。” “赵大人去年捐了五千两修河,今年怕是要捐到卖宅了?”沈自流笑说。 赵敬德的筷子“咔”地折断,半截竹筷掉进汤碗,“沈夫人这是要抄家?” “这‘捐赴国难’,总不能全凭朝廷命官来做主吧。” 言尽于此,众人是聋也听得出言下之意。 赵敬德不着痕迹地眸光轻扫过来,拿起筷子戳碎了那鱼肉,“你瞧这鱼,任人拿捏,还是落得个碎身的下场。” “鱼亦有刺。” 徐载盈自一边剑筒中拣出一柄剑,利剑从鞘中跃出,雪白的光闪过眼帘,他顿了一下,方道:“能劈开名誉、仕途,甚至项上人头的刀,从来都只在诸位自己手中。” 浮云晚翠,落日秋声。 乌篷船内,乌鬓少年醉卧碧绿水荇边,金钗女郎持银壶,坐得太深,难见其容,膝下有一四岁女童。 王絮自雪山归来,原想在后院静心临帖,宣纸才铺至案头,孰料竹帘才刚放下,小丫鬟便通报沈氏姑侄造访。 沈令仪袖摆绣着半枝水墨兰草,未语先递来一幅卷轴,正是墙上所悬旧作。 王絮道:“这是谁画的?” “自然是我祖父,沈秋声。” “他乃今朝丹青巨擘,堪称画中圣手。“沈令仪抬手取下画,指着几笔小篆,“昔年国子监祭酒。” 王絮指尖悬在画上,画中女童正把水荇编成草环,垂髫沾满碎萍:“这位是……” 沈令仪因道:“这少年是周煜世子,女童是你表姐程雪衣,旁侧是靖安公主。” 她抬手虚点画中三人,不咸不淡地答:“祖父生平只亲授过这三位。” 沈自流喉间不由轻咳一声,笑意冷淡:“前朝余脉倒也得遇明主。” 王絮见两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气势,便不再搭话,提笔在宣纸上作画。 沈令仪原就目不转睛,一见纸上山势如刀劈斧斫,云气却在留白处翻涌似潮,道:“这般山势,倒合了‘秋声’二字。” 王絮会得太快,就像是原先就学过一样。 沈令仪捏着画轴的指节骤然收紧,王絮的笔法,分明是祖父最厌弃的江湖野路。 可她笔下,偏有沈秋声当年未竟的磅礴,像一把藏在画里的剑,此刻正顺着墨色,抵住她喉间。 沈自流忽地提笔,笔尖在未干的云气上勾出几缕折带皴,“雪衣三岁握笔,五载便习得沈家'水波皴’。” 她望着新添的祁阳山三字,笔锋收处带起微不可察的颤笔,长叹:“父亲临终前说,她腕骨生得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不想沈自流亦画得惟妙惟肖,王絮并不疑惑,沈令仪皱眉,未料到一般,稍后便按下心思。 是程又青的笔法。 沈令仪心下讥诮,沈自流素来不学无术,这会儿却能提笔入画。 沈令仪面上端着笑:“姑母的‘水波皴’倒是比从前更利落了。” 沈自流搁笔叹息,指腹摩挲着手心的老茧:“父亲去时我还未学得一星半点。” 她尾音漫出几分寒凉,冷笑道:“后来倒是遇着位奇人,说我的笔锋太钝,该去市井里瞧瞧卖豆腐的如何挥刀。” 王絮刚搁下笔,有小丫鬟掀了竹帘,传报消息道:“莳也公子在前厅候了半盏茶,说带了祁阳的新墨。” 沈氏姑侄即刻与她摆手告别。 “等等。”沈令仪忽地道:“我有话与你说。” 沈自流只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她:“盂兰盆夜若得空,可来西角门一叙,我有幅旧绢想请你补色。” "姑母留步。"沈令仪忽然追上,在游廊拐角处压低声音,"程家的墨,还是少用为妙。" 两人再次争锋相对,只叫王絮先走。 一扇门大开,院外树影婆娑,光影透过纱帘落在地上,将日光筛成一地碎玉。 这清光落在青年脸侧,像是谁把春天裁了一角落在这深宅里。 王絮便径直走进去,和声道:“你竟已在这等我了吗?” 火烧云漫天的黄昏,纱帘被风吹得倾于一侧,便是在这个转角,徐载盈再见到他的一生所爱。 没有任何征兆,王絮亦是微微一怔。 自胡不归处别后三月,这是第一次相见。他今日原是为岑安而来。 王絮抬眸平静道:“文公遗址的事,我会问清楚。”话锋一转,“明行佛子快来了,你在这里……引他误会。” 想来崔莳也快来了。 她不想让徐载盈知道。 徐载盈垂着眼睫,目光掠过她眉间,竟比雪水更凉,“然后呢?” 爱若掺杂利益,便如墨里兑水。 失了那份纯粹与浓郁。 纱帘被风扯得倾斜,将他的影子投在她面上,徐载盈忽然笑了,“我曾想,若你为利与我相谋,便将你所求捧到你面前。” 可如今才懂,她所求从不是金銮殿上的权力。 王絮只爱自己,不爱任何人。 风静了下来,纱帘遮住重重秋色。 自回廊的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徐载盈道:“我跳窗逃跑,如此,他便不会看到。” 见王絮眉眼舒展,从容不迫的模样,他站起身来,作势要掀开帘子,手一顿,转身冷笑道:“你倒是想得美。” “你爱我。”王絮直视他的眼睛,轻声说道。 “是。” 他心中平静的想,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否认。他要成全她。 “我不再,碍你、阻你,强加干涉你。” “若违此誓。”他慢慢地抬眸,眸中不起波澜,生冷道:“便叫我死于非命,徐氏江山易主。” 缎子上衬到镜波上的光是冷的,静寂得像化不开的冰水。 王絮未料他这一遭及时止损,如此决断。她将手伸在帷幔上,道:“你若答应,再好不过。” “如此,便各走各路吧。”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他眼中翻涌的暗潮终于平静。 纱帘外透出一道瘦长的影子,抱着竹编食盒,崔莳也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久不见,王絮姑娘。” “端阳节的粽子,我替你留了半挂……” 其实他早打听过,这三个月她跟着胡不归的药童进了祁阳山。他想追问,话到舌尖只余下涩意。 他不知她何时回来,只日复一日的将玫瑰花瓣晾干,混入荔枝汤浸透的粽子。 他眼睫微垂,神色温和:“玫瑰露醒神,我想着,你可能也爱吃这种粽子。” 王絮自怀中取出绢布,拿出其中早就准备好的艾草香囊,送给崔莳也。 碧纱掩映下,崔莳也手略过纱幔,抓去了香囊,耳尖的红便顺着脖颈漫进衣领。 “那个是你做毁的?” 她自袖中取出的两个香囊,有一个是被剪开了一半的,崔莳也道:“不如一起给我,莳也可去学学缝针,把他缝好。” 王絮一见,是她早为徐载盈做的,只是早前一剪刀剪毁了,便道:“虽说人生不尽圆满最好,可是我却想,莳也公子,尽可能的让你没什么遗憾。” 崔莳也原想撩起幕纱,止住了手,光透过纱幕打脸上,他忍不住睫羽轻颤。 绿衣乌发的青年,眸间新下过雨,濛濛笼上薄烟,情不自禁开口:“那……” “扔掉就好。” 风刮十里,珠帘翠幕后,王絮回头一看,窗棂大开,徐载盈不知何时,从窗棂边离开了。 新秋七月初旬,天很快暗了下来,盂兰盆节,来往游人夹道前行。 月中薄雾慢慢变白,灰烬乘着夜风掠过河水,落在正放水灯的一道云缎蓝衫身影上。 雾中一切都是模糊的影子,只他站在岸边,脸色比白日更白,眸色比夜色漆黑。 崔莳也与王絮站在桥上,桥上少年桥下水,枯叶雨珠迎面而来。 他眼神微亮,撑了一把伞,“我朝信佛,供养僧众。每逢流放水灯之时,亡灵便趁此返回人间。” “程相来此放水灯六年了。” 程又青唇边含笑,将一灯推出,当第一盏水灯漂离岸头,不知谁在芦苇丛里吹响了尺八。 以一灯传诸灯,直至万灯皆明,他对身前人道:“只是借着这点暖光,再看一眼牵挂的人。” 不远处,祭台之上磷火青荧,一众百姓将挨个排队将叠好的元宝,投入火盆中。 台上佛子一份一份地放饭。 前头施粥的差役提高嗓门:“下一位!” 王絮与崔莳也自桥下走下,河心的水灯正聚成流萤星河,有一点暖红漂向岸边。 第69章 待那盏灯转过半身,薄如蝉翼的绢面上,有几个字正被烛火舔舐。 “王絮?”崔莳也袖口拂过她僵硬的指尖,王絮才惊觉自己已蹲下身。 烛火被风扯得歪了歪。 “程雪衣”三字明灭得分外剧烈。 似乎有人在对岸隔着茫茫灯海,正用指尖一遍遍描摹这三个字的笔画。 崔莳也轻叹一声:“今日这粥怕是格外稠些,陛下祭天的米粮,倒比去年多添了十成。” 对岸的程又青正弯腰放灯。 王絮指尖触到灯沿时,绢面传来极轻的灼烫,不是烛火的温度。 像是有人借这盏灯,将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 咚咚——咚,迟缓而有力。 王絮心跳得很快,分明快得要挣破喉管,又备受束缚。 她只转了眸,寻了个借口先离了岸边,“我方才想起……岑大人寻我有事。” 崔莳也的问询声还在耳边,她已离了伞,与他撞身而过,“你怎么了?” 他被撞得肋骨生疼,方才转身,一道声音将他唤住:“崔莳也。” 崔莳也停下脚步,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淡声道:“令仪姐。” 这人长发束起,水黄色的衣衫上,覆上一层湖光倒影,蕴起一江山光水色。 她笑起来,微声道:“近日家中长辈提及你我两家的渊源,倒叫我想起许多儿时一同玩耍的趣事。” 崔莳也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王絮的身影在雨幕渐渐模糊,“令仪姐有话不妨直说。” “我知晓你心中有顾虑,可婚姻大事,本就该以家族为重。” 沈令仪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大姑,二姑是沈家姐妹,料想崔莳也无法因个人感情而推卸责任。 沈令仪和声细语地说:“你我知根知底,至于旁的人,不过是些虚无的儿女情长罢了,我——” “令仪姐,承蒙你看重。”崔莳也打断她,冷淡地道:“婚姻一事,关乎一生。” 雨季的气息愈加潮湿,河岸边植满海棠。沈令仪见满河霜月,花飞风起,落得一池残红。 “海棠花西府为上。”沈令仪见花碎在湖中,灯火万点,错落难辩,微笑道:“海棠美甚,由不得你不动心。前些日子,我特意去庙里为你求了支姻缘签。你放心,我此番来,可不是要棒打鸳鸯的。” 崔莳也抬起眸子,眼中映出树林的影子,声如珠落玉盘:“令仪姐可曾听闻,昔年程雪衣拒婚太子一事?” 沈令仪的笑容微微一滞。 街上行人众多,陛下于城中设下祭礼,又开仓施粥放饭,赈济百姓。 周煜一手推轮椅,一手撑开油伞,将程雪衣护在身侧。并肩走着个披猩红氅衣,内穿蓝衫青年。 正是李奉元。 三人行一并走到谜摊前。 摊主笑问:“今日‘一字引词’,且问何谓‘悔’?” 他们这几年,会在这比试,谁先为程雪衣赢一盏灯。 何为悔? 李奉元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若我喜欢的人,能如你这般目明心澈……”话到半途又咽了回去, “或许……或许便少些困顿。” 摊主咳嗽两声,指了指案上的宣纸:“公子,请这下‘明心目澈’四个字。” 李奉元挠头道:“罢了罢了,这酸文假醋的勾当,谁爱做谁做!” 周煜指尖掠过灯谜架,停在一支嵌珍珠的银钗上,给了摊主几枚银子。 他倏地抬手,珍珠蹭过程雪衣苍白的耳尖,“我的人生么。”他抬眼时笑意清浅,“从未有过悔意。” 摊主的咳嗽声卡在喉间:“周世子……” “若说有,便只有洞房花烛夜吧。”周煜漫不经心转着银钗,将钗子别进程雪衣鬓发。 谁都知道,南王府那场血色婚宴后,“洞房花烛”四字便成了悬在周煜头顶的利刃。 摊主捏着宣纸,不肯给他:“周世子……” 周煜心不在焉地转着眼眸四处看,倏地,一道粉衣身影倒影在眸中。 他挑拣银饰的手一紧,指骨逐渐泛白,手心溢出了鲜血。 “怎么了?” 轮椅向前动了下,程雪衣问:“有事?” “你的心上人没死。” 周煜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还活着呢。” “什么‘心上人’?”程雪衣话很冷。 周煜心中有把刀在剜心,血也凝成冰,渐渐的冷下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瞥了一眼红绳:“你在这里待着,自然会见到你想见的人。” “你在说什么?” 他懒得回应程雪衣。 现下,他要去见他想见的人。 周煜提步就走,冲进熙攘的人流,他不禁惴惴不安,她似乎清减了几分。 “你真是没有天分。” 他以前对她说。 可她甚至把手伸进火炉里去烧,也要捡回那枚自她人手中夺来的戒指。 他看见她那双白皙的手,被烧得很是惨烈,背过身冷言冷语,领了冰袋给她敷上。 她道:“我这一生,未曾求而不得。” 她是周煜见过的,最特别的人,其余人在周煜的眼中,只能称的上普通人而已。 前方是灯市,三千明灯垂下。 周煜拨开垂吊的灯笼,挤在人群中。沿途伞骨倒挂如满月,彩缦坠在他的肩头。 他犹豫了一下,走至前边粉衫女子身边,“这个面具,你很喜欢?” 那人抬起头,她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陌生的脸,递过同款面具:“公子若喜欢,便拿去吧。” 周煜的笑意冷了下来,接过面具,带了上去。 直至那人离去,他还站在原地。 一只手悄无声息搭在他肩上:“没付钱,你要戴多久?” 周煜才意识到,他太走神了,在这里待了太久。 他懒得去刁难这赶客的店东家,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转过身,随手抛在地上。 回身后,心跳消失了一瞬,周煜怔怔地盯她,“你——” 身后人扎了两束辫子,手撑在颌间,斜眼打量他,见他将玉佩掷在地上,伸手取下了他脸上佩戴的面具,“好久不见,周煜。” 周煜虚张开手,却被她反手扣住衣领,将他提过来,清脆的两耳光落在周煜脸上。 周煜忽然冷笑,反手扣住她腰际:“ 你有病吧,云出岫。” 云出岫一笑: “你对不起我。” “我哪里对不起你?” 云出岫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左颊,“去年你婚宴上,你手下的巴掌,可比这疼上十倍。” 去年婚宴,她装成他人来捣乱,且伪装成他在酒中下毒,为洗脱嫌疑,他只好掷杯喝令掌嘴。 “ 你这几年到徐国,是什么目的?”周煜抽回手,攥住她的手,冷冷地盯着她。 云出岫是陈国骁骑将军独女,家里万千宠爱,圣上亦是忌惮她家权势。 “好冷漠啊。”云出岫被他攥得生疼,却偏要仰起脸笑:“来看你穿新郎官的样子呀。” 雨还在下,水灯顺着水流漂向远方。 王絮行至对岸,拨开芦苇,才见程又青已不见了。 河面漂浮的水灯,像落进水里的星子,却比星光更冷。每一盏都写着“程”姓,粗略一数上百有余。 “你在找谁?” 一道颀长的身影,正从半人高的苇叶里走出。 来人正是明行。 王絮道:“看灯罢了。” 明行拨开苇叶,雾水打湿的脸有些灰蒙:“火是从后墙烧起来的,守夜的更夫说看见有人影翻墙。” “除程相与妻女,无人幸免。” 明行眼中映着漂远的水灯。 两人相对无言,一道离开。 途径灯市,面具摊前,王絮的脚步顿在原地。 明行顺着她目光望去。 灯笼在雨里连成血色长街,远处河面的水灯暗了些。面具摊的竹架边站了两个灰蒙的轮廓。 有一个分外熟悉。 周煜正被一个女子半拉着往巷口走。 女子背对他们,看不清长相。 女子开口道:“程家的水灯,可是要添新了?” 明行听了一言不发,两人走近他们二人。 女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被鬼脸面具遮住的脸,发带松垮地垂着,笑吟吟道:“周公子醉了。” “二位要看面具?这夜叉面遮灾,最适合躲火。” 与程家有关的周公子,大抵是周煜。 原来南王世子,便是那天劫持他与王絮的人。王絮偏领他过来,想来必有目的。 明行半晌才开口:“你与周公子相识?” 他听到周煜的声音,十分冷淡:“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 王絮俯身在竹架上挑拣,拣起一枚观音面。冰冷的手覆在明行的脸颊上。一阵暗香,似有若无。明行话到口中,怔了一下。 第70章 “你的眼睛,尚没治好吗?” 明行道:“几个疗程的事,怎么了?” 明行的衣领被她拉在手中,抚去衣上褶皱,她踮起脚尖,长发落在他的手背。 明行将手移开,却撞上她的手背,指尖轻微的碰撞,他听到一阵笑声。 “什么怎么了?” 王絮微声道: “都是你问我,我为何不能问你?” 明行声音暗哑:“在下知无不言。” “你看得见我?” 眸上不知何时,触上了温软的东西,阴影与光亮在眼前流转。王絮的手指正在他眸上晃,带了些热意,不再冰冷。 良久之后,明行轻声道:“每个人都是有颜色的。” 只是有些人,更为鲜艳一些。 他看到那团火,在雨中仰头,贴着他耳畔,低声呢喃:“我来此处,只是想,你当佛子太久,戴上面具,就再无人能认出你,便可得以保全。” 明行怔了一下,垂下眼,凝视她微笑:“只是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他退后一步,轻声细语,“再想扒下来,除非抽筋动骨不可。” 他退得近乎三五步远,观音面下的脸看不出情绪,“祭礼要开始了,在下是主祭,先告辞了。” 王絮见那长辫摊主,摊开一本书在看。周煜站在一边,神色晦暗不明。 书上页首写着:《雪女》,明月魄所做。 “我一直在等一场大火,等你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向我。”王絮的身影在雨里显得格外单薄,“我弟弟,闲来无事就爱看这类书。” 长辫摊主嬉笑一声,将书合上,转身走入摊内,“二位慢慢叙旧。” “有人等你去救,你还在这干什么?”周煜垂下眼,将她拉到一边,“今日祭礼,必定出事。你切记一定救下明行佛子。” 王絮只道: “叫你的人动手轻些。” 周煜抬手替她拨开眉梢处湿发,指尖掠过她眼尾,不带半分温度,“你真当全天下的坏人,我一个人当全了?” 他冷笑道:“明行佛子,不仅有人想让他开口,也有人想叫他闭嘴。” 祭台上。 丈余高的“花棚”上绑满了柳枝,白昼如夜,夜色如银,为带着白幕篱的佛子,淌了一身月光。 他穿着海青袈裟,举步迈上石阶,自幕篱中伸出的手露出淡青色的细小血脉,拣起供台上柳枝条。 “以柳枝净水,祛诸般邪祟,消灾厄业障。”佛子递了个眼神给打铁花的工匠,沾水洒向斋饭,“愿我徐国众生,皆得善缘,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何谓悔?” 真正有悔心的人从不想它,因为她已足够后悔,既不可挽回,又无法遗忘。 “雪衣,在这写。”李奉元将一支笔,递到程雪衣手心,笑道:“今晚,周煜不在,我送你回去便是。” 程雪衣只盯着笔尖发怔。 祭台下忽地传出几声尖叫,密匝匝的人墙中,前边的两三人借力蹿起,冲上祭台。 “小心!”打铁花的匠人大吼,手中打花勺本要舀铁水,此刻急挥向最近的暴徒。 佛子将供桌上的黑布一掀,自桌下迅速抽出一柄剑来,与杀手缠斗起来。 剑身出鞘的清鸣声划破长空。 佛子一剑将杀手穿成了血人。 花灯摊前。 摊主惊道:“这、这哪是僧人……” 李奉元的指尖扣在程雪衣腕骨上,手中的长剑已出鞘三寸,“别怕,我会保护你。” 人群如受惊的鸟兽,惊慌地四散奔逃,脚步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佛子的剑上血液一滴一滴的落在祭台上,幕篱上晕开一片绛红,沾满了血渍。 李奉元弹身而起,厉声喊道:“小心,工匠也是杀手。” 佛子低头擦拭剑身。身后的工匠,将打花勺中火热的铁汁,猛地一下向他倒来。 几乎同时,一道颀长的人影自台下一跃而上,拣起一边的木棒,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拖沓。 她将铁水打到天上。 远处花灯灿烂,就像千树花开。从天而降的铁花落下,不知谁将满天星斗吹落。 台上佛子微微一怔。 风弄竹声响,明月逐人来。 一人掀开他的幕篱,沾了满手的露水,钻了进来,扑入他怀中,“我来这挣一碗热粥。” 佛子手一松,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轻声道:“你来这做什么?” 王絮原本扎着马尾的长发,此刻已有些凌乱,她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为你。” 幕篱内昏晦不明,只看得一个模糊轮廓。他戴了张柳木做的观音面。 观音面容祥和,隐约垂泪。 他有一头长发,像是质地柔软的黑纱。细如丝,轻如烟,冷如冰。 一双睁着的漆黑深眸,正意味不明地打量她。 这不是明行。 青年的声音很低,贴着她耳朵灌入,渐渐分明:“我以为你恨我,恨不得,叫我去死。”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哗啦一声,星雨落尽,碎在湖泊万千光点之中。 青年将指尖按在面具上,径直取了下来。 “是徐载盈啊。” 海棠花树下,站了两个人。 云出岫离远了篱笆,身子遮掩在河畔的树下,灯光透过枝叶落了下来,将她的影子拉得瘦长。 “夜变得短了。” 周煜听她声音有些冷,正琢磨这句话。 两人的身影遮蔽在一片绿云叶影中。 云出岫的指尖扣住弓弦,掌心尚留着方才折枝的涩香。她对准徐载盈,偏了头,对周煜微笑:“你的世界却变大了,倒忘了我这个旧相识了。” 一只箭惊得鲜红的碎花落在寒风冷雨中。树上海棠依旧不惜胭脂色,独自开在蒙蒙细雨中。 这一箭,偏了一寸,向王絮射去。 周煜语气有些生硬:“杀了她,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云出岫缓慢地掀起眼皮,双眸被雨水洗净一般地,“小时候我总会发发脾气,这样欺负我的人就少了。” 周煜的目光有些冷了,却在触及她眼尾红痕时软下来,“怎敢忘,怕你有天也杀了我。” 云出岫叹道:“徐载盈武功高强,岂会被我射中?” 嗡地一声,离弦的箭划破长夜。 徐载盈指尖扣住王絮的肩骨,揽过王絮的肩,两人错身过,后颈骤起的剧痛扯紧了脊背。 徐载盈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 王絮一时失神,她尚且来不及向徐载盈的后方望去,便被徐载盈按下头,牢牢地揽入自己怀中。 幕篱一瞬跌在地上。 纤弱青年唇红齿白,眼眶泛着水光,轮廓柔和,一双眉眼疼痛地皱在一起。 叫人看一眼,连带心尖一块疼起来。 他后背已洇开巴掌大的血渍,徐载盈彻底跌在王絮怀中。 徐载盈将取下的面具戴回脸上。 太子不能堂而皇之受伤,不仅给王絮带来危险。更会向众人昭示,皇室不再是不可触碰的。 王絮以手去捂他的后背,落得满手湿红。 她脸色苍白,身段单薄,手掌心纹路里是横流的鲜血:“想来明行佛子前些时间,遭人暗算一事,你断不会作壁上观。” 惊惶是有的,在指尖沾满血的瞬间。 但不是为他的伤,而是为这超出计划的变数。 为何这一箭,会朝她射来? 她此时,应该愧疚,还是感动? 或者,为这本可避开的灾祸而恼怒? “阿莺,你,为什么……” 掌心的血渐渐冷透,王絮冷静下来,手掌按上他后心,为他止住血,“先离开,别在这里当活靶子。” 他明眸稍弯,琥珀双眸中有她与星河的倒影,只道:“我没事。” 一年前静安寺的流矢,命运垂怜,叫她不死。 如今命运亦垂怜了他,他为她接下暗处冷箭。 四处本就起了混乱,这一箭不知从何射来。岑安领人封锁了现场。 王絮忍不住偏过头,向一处婆娑树影中看去。 ——那处再无人影,她的心很快便平静下来,只隐约有些不安。 云出岫收回目光,淡声道:“我在想,他会不会,为了保护王絮,心甘情愿接下这一箭。” 她松开弓弦,只听弓弦余震的嗡鸣。 摊位前。 明行微微一怔,原本平和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诧异,“她救了明行佛子?” “是啊!”摊主很是兴奋,抑扬顿挫道:“她就这样将铁水打到半空,接下来……” 月照花林,星河倾泻。 铁花落入水中,便只剩下一片晶莹洁白。 程雪衣如此想。 重重幡布密遮灯,细长花枝的疏影斜倚在宣纸上,晕出青青的灰。 此刻,天上的闲云、潭中的倒影,桥下的春波,程雪衣再无心顾及,只是倾身上前,在纸上题词。 第71章 事隔经年,再次见到你。 只是——物是人非。 她方才注意,叫一点星火落在宣纸上,烧了个闷青的洞。只将纸收入袖中。 程雪衣先问一句:“发生了什么?有焦味。” 李奉元将事情的经过讲给她听,而后,程雪衣慢慢地道:“周煜在哪,我要见他。” 芦苇茂盛密又繁,晶莹露水还未被日光蒸干。王絮将徐载盈搀扶至祭台下的河畔。 她正查看创口,辨明这箭是否淬毒。 他伤势重,不宜再行挪动。不过片刻,有医者匆匆赶来。 徐载盈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两人一同为他洗净伤口周遭的污血,从药箱中取出秘制的伤药,均匀地敷于创口上。 天边忽地下起小雨。 王絮屈腿坐在草地上,抄起一件衣裳,举高到头顶,将雨水挡住。 徐载盈枕在她腿上,看见她上衫被火燎了一个口子,有些青黑的痕迹。 王絮坐直了,抬起头来,先开口:“其实我能躲过去,你不是不知道……” 徐载盈沉默了一瞬。 眉梢像点了一抹朱砂,双眼微红,隐有水光,指骨泛白,眸光微敛,声音温和了许多:“谁知道,你与明行佛子去雪山,会不会忘了许多本事,万一你死了……” 他顿了顿,没再说话。 王絮迟疑了一下:“你好像变了。” 徐载盈不再出声。 “要敲钟啦,要敲钟啦,大家都静下来,陛下在城门处敲钟!”有人在喊。 众人敛声屏息,一时间喧闹的人群静了下来。余下水天一色的湖面,与挨挨挤挤的花灯,仍旧在寂静地流淌。 远处寺庙传来钟声,“咚——咚——咚”,声声与心跳相叠,正是帝后一同敲钟。 中元节,举国欢庆。 天边焰火七枝,以凌厉之势直入云霄,仿佛要将天幕刺破。人群如潮水般涌动,喧嚣声此起彼伏。 徐载盈许久没再接触过这人间烟火。 皓月当空,在更远处,宫墙巍峨耸立,金漆立柱。汉白玉铺就的地面,映出数人穿梭而行,宫灯高悬,亮如白昼。 可这些,皆不及那刻。 漫天夺目火树银花, 她踏月而至,抖落漫天星屑。 她是自由的,他不亦是? 她有心爱之人,难道他就要退避三舍不成? 她分明是来拯救他的,可他却觉得,一次又一次的在劫难逃。 “絮儿?”待钟声结束,岑安在一边唤王絮名字,“殿下的箭伤……” “没多大问题了。” 恰逢雨停,王絮一手将外衫披上,“殿下睡着了。” 徐载盈长发凌乱地铺在王絮腿上。 他的睫毛浓黑,眼睑微红,嘴唇抿成一条线。 在流光溢彩中,他就这样睡着了。 王絮将手插进他发间,如打理绸缎一样,为他一点点将黑发梳顺,直至乌黑发亮。 王絮松手撤身,徐载盈静静地睁开眼,他忽然抓住她手腕,而后又放了手,“崇文馆再开一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 崇文馆是从太学选拔人才,进行小规模授课,只是王絮为了采药平白耽误了两三个月,只怕要落选。 “我不会透露些什么给你。”徐载盈眸含秋水,噙着些微的光华,“可我能教你,给你补课。” “你要——” 王絮打断他:“我已与同窗约了功课,每个休息日去抄书。” “夜深了呢?” 王絮忽地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殿下为我做这么多,我为你做什么?” 月光如碎银,斜影碎在波心。 “我满身的恶,满身的污秽,你要来做什么?” 你浑身的污秽我替你拂拭干净,浑身的恶我用心血为你涤除。 徐载盈向上一望,明月高悬,疏离遥远。不远处,月影冷清,浮在水面,“为我唱首歌吧。” 王絮不再多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书上说,若是伸手去触水中月,换来的不过是满手腥臊。”一曲毕,徐载盈压住了嗓子,尾音带着柔软的气音,“你不必为我做什么。” 王絮的声音很飘渺,自上慢慢包围过来:“明月孤光自照,也非为人。但若是人,怎会无所求。” 徐载盈此时无端觉得可笑,这故事和王絮并不贴切,他很难将王絮幻化为天上月。 可是他却仍旧有些恍然,或许是因为,王絮是一个更加遥远、虚妄之物。 这般孱弱渺小如掌中之物。 他始终无法掌控。 长久以来,不过是望着一抹倒影,妄图拉她上岸,只是水面太近,叫他错判了彼此的距离。 只待月华如洗,地上照不出虚妄。 毕竟闪烁微光,即便再亮,也照不透漫漫寒夜。 徐载盈终于下定决心,别无所求。 只说:“我是你的,你是自由的。” 《蒹葭》里的伊人,从来不是在水一方的幻影,是明知前路霜重,仍要涉过寒江的人。 他只要她的一滴泪,一分不忍,一句为你。 他已心满意足。 世人皆说水中月捞不得,可若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又怎知月辉不是真的落进过掌心? 王絮转了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不禁有些好奇。她早已习惯了他以保护为名的掌控。 徐载盈闭上眼,细密的睫毛覆在他眼上,没再有动静,只是不太安稳,微微皱了眉。 当一个人不再要求等价交换,他的爱已超越了功利范畴,王絮心中没为这种无私预留位置。 这是否是更深的攻心术? 王絮看着他不安的睡颜,第一次允许自己抛开利弊,去感受一种模糊的、危险的情绪。 好在岑安很快提来担架,将徐载盈送回的东宫。她心中不适才消失了几分。 目送担架转过桥下,她伸手理了理襟口,一阵兰花味若有若无,这种不合时宜的发现让她皱眉。 雨打瓦砾,一声接一声。 她沿着街道一路走,雨打在身上,将那阵湿润的兰香浇得愈发浓郁。 明行便是这时撑伞出现,两人一路同行,鲜少交谈,便这样走过了一段路。 她站定在河岸边,前边再转一条街便是岑府,“我这几日要参与岁考,不能再看你,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明行微笑道:“要很久吗?” “待我回来,今年你我可一起过年。来得及陪你吃粽子,逛庙会,看花会。” 明行要看人间,王絮陪他一起。 “从前这时节,”王絮垂下眼帘,“你在做什么?” “每日在藏经阁诵经,夜深时于殿前打坐。”他忽然笑了,指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看檐角铜铃与星月同辉,倒也不觉得冷清。” 明行从袖中取出一只青木簪,他指尖掠过她鬓边碎发,将手心摊开:“那日见你簪头裂痕深了,擅自添了些玉色。” 这簪头嵌着三两片碎玉,色如融雪。 又有些古怪了。 这玉石隐约篆刻着一个字,徐。 徐乃国姓,他便这样轻描淡写地递过来? 明行一双净丽的眼睛压下个好看的弧度,风掀起他微弯的眼睫:“当年李氏赤身寻玉,并非无所收获。李蓝溪一时心恨,以石染色,充作玉佩。” 李蓝溪在寻到了父母的尸身后,独自锻造好了那块玉,待上交时,心有不甘,私扣贡玉。 明行退后半步:“假玉充真时,倒比真玉更经得风雨。” 王絮指尖在袖中摸索,有些漫无目的,又微为惶恐,不觉心中一撼。 她家的传家宝,正是一块假玉,与这碎玉色泽无二。 明行的清冷的眸子映着柔和的水光: “彼时,陛下念及太子年长,程家独女贤良,有意玉成良缘。” 王絮移开双眸,手心摩挲这块玉,其上褐色的纹路,分明是陈年的血迹。 程家独女与太子的婚事告吹,对程又青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身份比国丈,更令人心动? 明行将簪子递来。 这本是一块玉佩,母亲的遗物,被他磨得薄如蝉翼,事隔经年,流转间亦有月光跟着走。 原是不一样的。 王絮垂下眸看他。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未经雕琢的顽石,棱角终于被命运磨平。 明行忽停了一停,不做回答,收敛了笑意:“这簪子,分量似乎有诡。我若要打开,就破坏了簪身。” 这簪子是李均所赠。 河岸边的荷叶早以凋残,雨珠打在叶上,露珠上光影闪了一闪。 明行的伞柄磕在她肩骨上,他握簪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两人便被人从后颈击晕。 第72章 待意识模糊前,王絮终于摸到袖中那块假玉。 只侧头去看明行的簪子。 明行手中的发簪落在地上,洇晕在水洼中。 第47章 “令仪姐总爱把路铺得太满。” 崔莳也打断她,正色道:“婚姻一事,关乎一生,令仪姐可曾听过,昔年程雪衣拒婚太子。” 崔莳也想起,去年冬至在祠堂见过的场景:宗妇们围坐着拨弄算珠,算的是族中待嫁女儿们的生辰八字与侯门世族的联姻价码。 崔莳也停步,沉默良久:“你这样反倒成了权势的载体,而非‘权势的主人’。” “权势家庭的女性不是“不受压迫”,而是承受着与特权共生的压迫。” 沈令仪的脚步在站台前顿住,背对着他的身影被门框切成半幅。 “明日我去找家灵验的寺庙。”停顿片刻,崔莳也话声很低:“这次,我替你求支事业签。” 沈令仪一笑,两人再次像少时一样,沿着街巷,并肩行走,心中再无芥蒂。 看着祭台上两人平安无事。 崔莳也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沈令仪心神亦是一震,缓了许久,才问: “她啊,对一个和尚都那么好,你受的了?” 崔莳也眼神寻觅着王絮,流露出紧张情绪尚未褪色,心拧紧了一下: “她是会像程雪衣那样,在金銮殿上再添一支挂玉珏的剑。” 待他寻到王絮的落脚之处,才道:“还是被连枝带叶铰下来,插在合适的瓷瓶里?” “去查周煜城郊的别庄。” 徐载盈站在河岸边,望向怔在原地的岑安时,眸中翻涌的暗潮比夜色更冷。 岑安垂眸盯着他肩甲下渗出的血痕,声音压得比方才低了三分,“肩甲下三寸便是心俞穴,殿下方才赶来太匆忙,牵动了肺腑。” “如今若您再出事,属下拿什么……拿什么去替您从周煜手里抢人?” 徐载盈将地上的簪子收入袖中,上刻的徐字令他一怔,“一起罢。” 看不到王絮,他会害怕。 街道的尽头,有人撑了一柄伞,正凑过来。他无心去看,只听身边岑安道:“程小姐。” 徐载盈掀开眼皮,侧眸看程雪衣一眼。 程雪衣正被家仆推来,怀中捧了盏灯,淡如清茶的双眸正不知看向何处,“太子殿下,恕雪衣无从行礼,到此处,只为寻一位故人。” 徐载盈十分冷淡地问:“谁?” 程雪衣吐字清晰,掷地有声:“王絮。” 两人在这一瞬,双目交汇。 她的声音飘渺柔和,徐载盈迫视她的双目,事到如今,回忆令他仍感阵痛。 程雪衣,是长这样吗? 一时间,所有记忆顺着此刻往前拉。 宫宴上。 陛下特召他从军中回来,为了太子与程家独女的婚事。 “殿下有剑吗?”程雪衣仰首垂眸视他,容貌记不清了:“会杀人吗?杀过几个人?” 徐载盈掌心还留着边关战事留下的伤,手心有一道大豁口。 那时他以为这半大的深闺女子怕血,便安慰道:“你我成亲后,我便把剑封在鞘里。” 程雪衣指尖抚过一边剑筒的剑柄。 亭台中央,《破阵乐》中十几个女子身着绸缎白衫,飘逸轻盈,在漫天花雨中舞剑。 “原来殿下是一柄开刃的剑,而我,是殿下的鞘。”她略微思索,便笑道:“要么护持,要么被碾碎。” 程雪衣忽地从剑筒抽出软剑。 走马如飞,掷剑接花。 银辉卷着庭中落英,将纷扬的桃花并入剑尖,向前伸直刺出,像是枯枝上生满了花。 不远处,程相手中玉板惊落,生怕出事。陛下搁下酒盏,半笑道:“程小姐剑术倒是新奇。” 拈花舞剑,吹月如雪。 程雪衣像白雪中的一点朱砂。 徐载盈不禁想起,战场上,降将用同样的软剑割开战友咽喉。 玉佩的红绳正被剑锋挑起,悬在剑身上。 程雪衣早将拒绝藏在剑花里。 “我父母亲不准我学武,只怕我这把没鞘的剑,会先划伤自己。” “殿下美意,敬谢不敏。” 她道:“只是,程雪衣是孑星栖月命格,无缘殿下,此生唯系一人。” 剑为君舞,舞剑为君。 徐载盈只将剑锋上的花瓣拈下:“多谢。” 彼时皓月当空,她便像一颗冉冉的云,缥缈冷清挨着月亮,环回程又青身边。 十年转瞬,桃花依旧,物是人非。 这对无缘夫妻再见,剑影飞花已为过去式,而他,再不复当年软弱模样。 他摩挲着这根发簪,见眼前的盲女,沉默了半响,程雪衣发间的珍珠如被海水洗过,更圆更亮。 昨日往事,历历在目。 只是如今,轮椅碾过的水洼里,倒映着的不再是拈花吹月的寒剑。 程雪衣只为程又青。 那王絮,又是为了谁? 当时,少年只将花瓣攥在手心,任凭鲜血浸红花蕊。 现下,那珠西府海棠枯萎已经很久了。 天空深蓝,吹月如雪,光如水泻地,像是未化的霜,为中间镀上一层薄银。 这一刻,一周前,花灯摊主陈说的场景,忽地跃上心头。 移墙花弄影,疑是玉人来。 明行这一生,几乎从未踏出永宁寺,没见过这样美好的场景。从前是,现下亦是。 他见得最多的,无非是,山上的玉石,为求而来的香客,与他的师傅,慧能。 慧能总是一脸郑重地捧出一本泛黄的经卷。 从此,他便吟诵默记,再不会遗漏。 明行日日处在被试探的牢笼中, 从未获得内心的安宁。 直到那天,慧能说:“靖国虽殒,血脉尚存。” “待公主寻你之时,便是你效命之日。” 自此,为公主生,为公主死, 生死皆系于她一身,不得有违。 明行怔愣间,尖锐的痛感自手背传来,将他自回忆中扯了出来。 王絮手持一柄刀,正不断砸着他手腕上的手链,因失了力,不小心割伤了他的手。 明行湿润的脸上有一点微笑:“没事。” 王絮嘴角轻扯,眼神冷淡: “那人若是见到,你给出的地址是错误的,怕是在我们饿死之前,便要赶回来杀了我们。” “我不会让你死的。” 明行的脸被雾气打湿,嗓音却十分沙哑:“你要逛花会,看庙会,参加岁考。” 他顿了一下,怔道:“……岁考已经过了。” 黑衣人盘问了他文公遗址,明行说了一个远的,黑衣人将他们绑在这里,似乎在等查验回来。 一周前,他们的水与粮都耗空,被锁在这个屋子里,弹尽粮绝。 王絮将一柄金错刀自袖中取出,如常以它磨着手上的链子,失了力,刀柄掉在地上。 王絮靠在墙上,月光映了她满怀,颊上投出一层恬淡的白光,更显得冷淡了几分。 “欠你的眼睛,恐怕已经还清。” “你从不欠我,”明行声音软了几分,“我这一生,所求皆得。” “无一念悔恨之意,只是,将你带累进来,是我平生唯一的遗憾。” 他将那柄金错刀捏在手中,寒光和着月光,流溢在地上,刀刃刺在上臂,眼前的艳红令他感到一阵,一阵的眩晕。 “失礼了。” 明行的手掌覆上王絮的面颊,拇指与食指沿着颧骨轮廓,自眼下摩挲下去。 轻而快,像是羽毛,指尖凉得像夜露。 最后以拇指揩过她的唇畔。 滴答,滴答—— 殷红鲜血落在王絮唇畔。 王絮睁大了眼,他蒙着白布的眼,看不出神情,只是身子伶仃在月光中萧瑟。隐约的血光为他镀上一层轮廓剪影,衣领上露出一片柔软的肌肤。 铁锈腥味沿着舌尖递入肺腑。 衬着身后白锦缎一样的花光,映在他失血到几乎透明的脸颊上,明行蓝眸带了些冷感,“我还是一个挺幸运的人。幸运地被慧善大佛师带回去做转世灵童,幸运地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僧人。幸运地……” 他眼含微笑,注视远方:“我这一辈子的幸运,都用来遇见了你。”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上好的玉色背后是采玉人的血泪,采玉人被“肉食者”吃干抹净。 他道:“可若是没有蓝溪,我与母亲,便没了赖以生存的三两银钱。” “若是没有蓝溪,也会有紫溪,都一样的。” “你不必这样做。” 鲜血顺着唇线滑向下颌,甚至有几滴沾在眉上。王絮咽下满口的腥甜,干哑的嗓音恢复了一丝生机:“你若活,他不一定杀我。你若死,我必死无疑。” 明行一声轻笑:“这话,应是我对你说才对。” 第73章 他不接话,白布下的眼,竟有了几分冷漠。半晌,才道:“我此刻,应该顺了你的话,将文公遗址告知你,你以此挟持蒙面人,我才好放下你,安心的死去,才不枉我割肉喂你?” 王絮脸色一瞬苍白。 明行勾起唇角,话音讥诮:“存心不良,蓄意为之?是了。你是他的人,为了他,自是什么都做得出。永宁大火,为何偏生只你冲了进来。一副无畏无惧,生来为了渡我的模样。只是你不过——” 明行听不到她吞咽的声音。 拇指一点一点覆上她的眼角,她的眼眶微微发涨。只抚上一手湿热的水痕。 一时分不出是泪,是血。 他含住了手指,浓郁的咸腥感在舌尖逸散。 “还以为你哭了,原来是我的血。” 他道:“我虽眼盲,可心不盲。” 慢慢地,话音很轻地道:“我自会全你的愿。却不是为你,只是,如今世道不安生,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明行俯下身子,用尽气力在王絮耳边,将文公遗址的地址诉说出来。 “等徐载盈来救你,记得,叮嘱他,好生地对待他们。” 明行知道的,只有徐载盈一人。 他以为二人都是被周煜关来。 明行目不转睛,眉眼含笑。 一月前他一路摸索,行至渭水河畔。彼时芦花绽放,一望弥白。他站在长满芦苇的河岸,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吟唱歌谣。 正当他要出声,便听到她与‘哥哥’的对话。声音轻柔,裹挟着芳草的清香。 这不是她的‘哥哥’,是她的情人。 ——是舍生忘死的情人。 明行离得稍远了些,恰好能听到她的声音,又不至于被她看到。 童言无忌,孩子怎会知,她调侃的对象,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听完这首不属于他的歌,他就离开了。 将刀刃抵在臂上,一团模糊的血肉被明行割下,手臂上脉络在清晰的收缩。 明行因道:“昔年,世尊见鹰逐鸽,鹰饥欲绝。世尊为全生灵,割肉饲之。” 夜色穿过窗棂,投下斑驳树影。 王絮垂眸凝他:“世尊割肉,是证菩提。你今日割肉,可是要证执念?” 吸气声变成了急促的喘息,明行额头上沾满汗水,像是涨潮时淹没堤坝的水。 他微微闭眼,声音很轻:“世尊割肉后,向天地昭告,若所言皆为真实不虚,愿身肉复原 。” 凉风暮雨天,红叶青苔地。 一地落寞,满城秋凉。 “佛子可听过,达摩一苇渡江?”她抬眼时,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响,“若执念如舟,慈悲便是岸。你割肉作舟,可曾想过——” 话音未落,案头莲花灯芯突然爆响,“这灯芯若燃尽自己,可还照得见他人?” 明行睁开眼,温声道:“若我的话真实不假,身上皮肉俱会完好复原。不必为我担心。” 他必定有千疮百孔的悲伤吗? 他必定有难以启齿的遗憾吗? 明行的心平静且坚定。 他本可以,悄无声息地,将她带累在这里不叫二人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他见过,那个叫月照花林皆似霰的女子。 她到之处,碧水在花草丛生的桥下蜿蜒地流淌,月光在花林像是雪珠在闪烁。 明行将烛火吹暗,对岸山寺传来冗长的鼓声,有脚步声自外传来:“永宁寺重建后,更加辉煌。可每当我提起这前朝国寺,慧能总说——” 王絮忽道:“你岂可叫一片废墟复原?” 明行因道:“正是这一句。” 他愿渡她,只是,无法救赎。 想来她亦如此。 那团血肉甫一凑近唇畔,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王絮别过头,荤腥的味形影不离,干哑的哭声从喉咙里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明行将手安抚性地落在王絮额头,插进她被汗浸湿的发间。 他一直是这样,独自来,独自去,独自生,虽说,这次也是独自死。 可是,有人为他悲伤,为他流泪。他的心灵终于可以能自由与宁静。 所见诸佛,皆由自心。 明心见性,见性成佛。 静默的黑夜中,有人踏着火光而来,将此处彻底照亮。 门上的铜锁,“哗啦”一声脱落,烂在地上,溅起些许尘土。 青年闯了进来,站得很直,低垂的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似乎能听到牙关咬合的声音:“救人。” 一边的明行身上的袈裟被血浸红,肤色灰白,五官淡得似乎一擦就无,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青绿色的眉梢微微下垂,倒在墙边。 王絮亦是一身的血迹,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 徐载盈神色难看。 一周前,审讯室。 “殿下如此动私刑,于理不合吧?” 周煜坐在审讯室中,眼眸狭长,襟前沾了些泥点,挂了些碎花野草,指尖拨弄腕上红绳,“我也被奸人绑了去,怎么不垂怜于我呢?” 陆系州将染血的密信拍在案上,似笑非笑:“世子可知,新粮种推广受阻,陇西已饿死三千百姓?” 周煜忽然低笑出声,黑眸泛着冷光:“陆大人倒会扣帽子。若说烟花之地聚宴便算通敌——”他不以为意,慢条斯理道:“那去年上元节,您与吏部侍郎在暖香楼听曲儿,该当何罪?” 徐载盈的轮廓隐藏在阴影中,被光影切割的昏晦不明,一半惨白,一半晦暗。 “王絮呢?” 周煜支起手,好整以暇看他,“不知道。” 徐载盈眼眸间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情绪: “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给他饭吃。” 一声低笑自身后响起。 “只要你一日是太子,就一日会影响她。” 周煜眼尾微挑如淬了冰的刀,投来一道讽笑:“王絮这人,像不像当年在西市,对着金器铺掌柜抛媚眼的小娘子?” 他嘴角泛起一抹愈来愈冷的笑意,“可若你褪了这身太子皮,成了被废的储君——” 周煜后退半步,袖中滑出带倒刺的匕首,“她怕是连你讨饭的破碗,都要刮三斤金粉走。” 徐载盈的佩剑“铮”地出鞘,剑锋破风时带起的气流扑灭了烛火,映着月光,没入周煜左腹。 周煜低头望着没入腹中的剑,血珠顺着剑刃凹槽飞溅,“殿下可是终于肯承认,你与我争从来不是粮种,是她眼中那点——” 他笑时牵动伤口,血珠飞溅在青石板砖上。 陆系州眼睁睁地看着周煜倒在地上,留下一句不带情绪的:“你真可怜。” 徐载盈的指尖掐进他后颈,却只摸到一片冰凉,抬头望窗外,一轮残月高悬。 “为何……”他有些怔住:“时而圆满,时而残缺。” 剑磕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檐角飞鸟,徐载盈想起年幼时,冷月夜中,他为林氏唱戏作舞。 稍大一些,陛下赏他一块玉,赐他姻缘。 彼时,蓝田日暖,美玉生烟。 再见程雪衣,她已不是当年模样。 而今,沧海月明,白珠有泪。 他实是分不清,她发间的明珠,是十年前的月,还是此刻鬓边的雪。 周煜临终前望向他的眼神,清清明明,映着他扭曲的倒影。 月有盈缺,人有离分。 他曾以为握住带血的花瓣就能留住春天,不知所有为权力绽放的花,最终都会在剑穗上结成霜。 第48章 雨声突然大了,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王絮被一阵短促的沙沙声惊醒。 案头花瓶不知何时添了新枝。 绿叶影里,白里透粉,花色更浓。 搁置在一边的香囊,被剪得乱七八糟。 “你醒了。” 叶上碎冰濡湿了木案,薄肉铺在荷叶上,刀刃沿着鱼肉纹路游走,连叶脉纹路未压断。 徐载盈分明看到她睁开眼,只将那柄刀擦干净搁置在一边,平静地开口:“先吃些东西。” 他夹起一块鱼肉,一阵兰香凑近身来,口吻轻柔,“晨露未干时捞的鱼,尚沾着荷叶香。” 晶亮的鱼肉上肌理间有些浅红血丝。 扎得她眼眶发疼。 钝痛一层叠一层漫上来,王絮指节抵太阳穴力度松了松。一阵风吹来,吹得她遍体生寒。 王絮嗓音意外的沙哑:“我不吃。” “你饶了我吧。” 手的主人顿了下,将一柄刀按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这刀曾替你割过明行佛子,如今用来片鱼,倒也算物尽其用。” 顿时有股咸腥味扑面而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徐载盈垂下眼,苍白的脸上浮上笑意,“连吃人肉都能做到了,吃些鱼肉,又怎么了?” 王絮方要去夺刀。 第74章 徐载盈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锦被中,冰冷指尖抹过她唇畔,“我是在想,你失踪后,埋在哪块乱葬岗,满山赤石,哪一块是你的白骨。” 她怎敢与周煜合谋? 天知道他一进门,石板上蜿蜒着断续的血痕,半块带皮的白肉掉在地上。 徐载盈的手略过她下颌,将她下唇扯出一道红痕,慢慢收了力,轻声细语:“那截白肉掉在青石板上,我竟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旁人的。” 是多么的令人恐惧。 王絮几不可察地一笑,鼻尖蹭过他冰凉的耳垂,“只要将整座山凿成碎粉,混着朱砂烧进瓷窑,这世上便再没有一粒沙,能藏住我的骨头。” 一双手捧起徐载盈的脸,感觉他舌尖抵着上颚发颤,“这样,就算我化成灰,也能被你捧在手心。” 徐载盈身体深处,分明透出一阵冷意。 王絮提起筷子,去夹鱼肉。 徐载盈心忽地软下来,撤下鱼盘,换了碗粥。 王絮问:“这粥——” “没什么,不过以我血肉入药。” 王絮指尖扣住鱼盘边沿。 徐载盈长发披散开,斜斜地拢在一边,唇边一道清浅笑意:“骗你的。” 他的拇指按在她手背上,替她托住碗沿,鼻尖几乎抵住耳畔,“喝了便不会冷了。” 这只是一份简单的青菜粥。 王絮垂下眼帘,抵住舌尖,措不及防触到他按在碗上的指尖,尚沾着未及擦去生鱼味。 她忽然笑了:“连血肉都能煮成粥,骨头能烧成瓷,还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果真,爱是人间至美。” 徐载盈停顿了一会,收回手。 一双眼安静地看过来,他怔了一下,声音很轻: “你真饶了我吧。” “爱是人间至美,信这话的,怕不是傻子。” 他拉上珠帘,垂眸望她,“爱只给人带来苦痛罢了。” 徐载盈撑伞入雨,行至回廊。有人踏水过来,两柄油布伞交错,便各自没入夜色。 徐载盈倏地想起案头那只未收的香囊,王絮曾在他眼前轻而易举地剪碎它。 在街角顿住,折返回身。 什么是爱? 爱会让人受伤。 王絮不知爱为何物,也不知恨为何物。尝到爱恨的滋味,叫她稍有些恐惧了。 叩门声自门外响起。 “深夜叨扰,不知你可歇了?” 声音有些微不可查。 王絮正出神,便见纸窗上映出清瘦的身影,来人眉梢带着少年的锋利,在雨中微垂眼尾。 徐载盈竟去而复返? “你有什么事?隔着窗户说便好。” 王絮话到此处顿住。 “是我唐突了。” 伞柄在窗纸上洇开竹影,青年指腹碾过伞柄,喉间多出些暗哑,“你……看到案上的花了吗?” 王絮搭下眼帘,略看了几眼案上海棠。 春去秋来,花开正艳。 徐载盈素日说话如出鞘青锋,何曾这样迂回? “这几天你不在,我时常过来。坐在槐树下,看天高云淡,雁阵南飞,从未觉得天地这样空阔。” 门外人气息敛得微不可闻,“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他素日最是惜花伤春,生平唯爱静处,向不知寂寞为何物。 “怕你回来时院中冷清,便在瓶中拣了枝海棠。每日来换来,总忍不住多望两眼。” 王絮盯着绿叶上新鲜的水珠。 于是想,这断不是徐载盈。他向来看重花开有时,不空耗心思。 雨丝斜斜扫过廊下,将门外人的话润得愈发绵柔:“雨生要替它施肥,我却拦住了——草木荣枯自有其时,何须催它?” 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等待,赢和出人头地,从不是他的目的。 可情之一字,最是身不由己。 木门“吱呀”一声裂开半道缝,露出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门外青年正自嘲笑了一声,有些落寞:“可如今才懂,等人的时光原比等花开更磨人。” “才知道,有些心事,原就该在花开时说与人听。” 王絮站在门槛处,与他视线相撞。 在漫长生命里,这并非她从未遇到过的抉择,此刻,不知受了谁的影响,有些挪不动步子。 伞柄搁在地上。 青玉色的人影一点一点被雨帘勾勒清晰,眉峰如青竹新裁,眼眸若春水漫过,水珠自他发间淌至下颌。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进来吧。” 毛巾覆上他发顶时,王絮将门掩上,抬起眼帘。 “岭南的梅开了,梅枝上的叶子比往年少三分,我和一位……故友一道去看。” “原想折两枝回来,被护院的家丁阻止了。”王絮停顿半晌,微笑示意,“这一趟也算有所收获,至少发现岭南的梅香,不及院里的海棠。” 崔莳也正安静地看她。 “没想到,叫你担心了。” 王絮将他递来的毛巾收起,在案上泡了杯茶,身后有一道目光长久的停在身上。 有些意味不明。 崔莳也眉峰沾着雨丝,像春日未融的雪,似笑非笑,“从前觉得寂寞是案头无花、杯中无茶,如今才懂,原来真正的寂寞是……” 他垂首站在原地,眨去眼睫下的水雾,抬起下颌,“是心里空出一块,连花香都填不满。” 他的目光向案上短暂停留一息。 “又开了一朵。”崔莳也柔软的唇含了几分笑,“十二朵花,便是这十二朵花,我等到了你回来。” “让你久等,抱歉。” 王絮敛了眸中神色,温声道:“你今天深夜淋着雨赶过来,怕是病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拜托你。” 一双含了水雾乌瞳,比月光更清,比烛火更明, “给我点时间吧。” 一切静滞下来。 王絮垂下眼帘,一时间无话可说。 这种情感,叫人无法理解,令人无法抵抗。 这种纯真的依恋,灵魂的认同,会不会在睡醒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不在的日子时间太长,和你一起时间又太短,”崔莳也轻声说,“给我多一点时间吧。” 一阵短暂的眩晕感浮上心头。 他眼睛半垂下去,端详起眼前人。 “一个人若是叫你等待,便是不爱你。”一阵呼吸扫在耳廓,眼前人没再多说。 “这个答案,写在时间里,我一时无法回答你。” 崔莳也心口止不住地起伏。 这是雨声,还是写尽思念,震耳欲聋的心声? “不如趁现在——”王絮将那瓶花端起,挪近灯火,细看了下,“把这枝花拿走。” “海棠花期太短,别等它谢了,才想起刺手的疼。” 崔莳也心里一空,下意识伸手去摸,满手花刺扎出血来。 痴心若被月光浸久了,连草木都能幻作心头的影子。 屋里忽地漆黑一片。 王絮反手吹灭了案上灯。 她在寂静的黑夜中,给了他一个拥抱。 ——若是再不安抚他,他便要顷刻凋谢了一样。 王絮的下颌贴在肩胛骨边,手抚着他的脊背,像在低头轻吻他微湿的长发,“谢谢你。” 崔莳也鼻尖几乎触到她眉峰。 王絮摸到他潮湿的眼睛,“你的心,你的花,给一个对的人。” 这是她最后一次仁慈。 她本可以不拒绝,如此,一切只在不言中。 这是一个漫长的拥抱,一切都不堪一击地融化在寂寥雨声中。 崔莳也怔忡了下,勾着的脊背松了下来,探身下来,冰冷的吻落在她手背。 王絮不知为何,没有推开他。她在抵抗一种未知的恐惧,尽力去理解这种无法反抗压迫。 崔莳也从未对不起她。 他的爱,对她来说,是一份很重的责任。 他是这样的,胆小,怯懦,这估计是他在男女一事上做过的最出格的—— 没给王絮半点思考的时间,青年将她连手按在墙上,崔莳也一手将碍事的珠帘扯断,珠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他折起一朵海棠,咬着半朵花尾俯身,尾上的倒刺扎进唇畔,“我舍不得折这一枝花,明知草木荣枯自有定数,偏生贪心多看两眼。” 下一刻,他的吻重重落下她唇畔。 崔莳也不躲不闭,任血珠混着花汁渗进彼此舌尖,耐着性子,一寸一寸地掠夺吮咬。 像团被雨水浇了三个月的火,此刻终于腾地烧起来。 “我不怕等,”崔莳也声音闷在她唇齿间,呼吸放轻,生怕惊落一片花瓣,“怕的是等成了墙上画、瓶中花,连影子都挨不到你的衣角。” 别管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就当这花提前谢了,至少开在过她眼前。 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涌上舌尖。 第75章 王絮的心重重一颤。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这样的古怪。 “我不害怕等,也不怕孤独。” 崔莳也像被雨水打湿的海棠,在泥泞里倔强地开着,在鲜血的洗涤下,开得愈发靡艳,数天的埋怨与委屈,一齐自这吻中宣泄而出。 “崔莳也,你疯了。”王絮一双眼蓦地睁大,又被他温柔地覆手捂住。 这个吻太不像他了。 从前递花时会刻意错开的指尖,此刻正紧扣着她后颈。崔莳也含糊不清地低吟,“你不必担着这爱的重量,我便也只求一刻欢愉。” 芬芳的花液尝起来有些涩。 他以鲜血浇灌了这朵注定凋零的花。 这世上最美好的,从来不是爱,而是藏在爱字背后的、让人甘之如饴的谎言。 他移开了手,撤身一步,“岭南的梅,冬日才开。” “崔莳也,你差点咬到我的舌头。” 王絮闭上眼,呼吸不平,鼻尖沁出些微汗珠。 “这三个月见不到你。”崔莳也扯了下唇角,没什么表情,“我梦到你,也只是在一段长着鲜花的山,与你安静地走一段路。”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他颈边,她的长发蹭过他脊背,像一滩柔软的湖水,漫了上来。 崔莳也感到一阵何其渺小的难堪。 这不是花开堪折的圆满,是寒夜里的草木相偎,本能地将枝桠敛成伞的模样。 王絮唇间不止花香,还有些草木清苦味,“如今花开圆满,该高兴才是。” “你会一直等我到哪个路口?” 她的话有如一道闷雷,砸在崔莳也心上。 爱会让人受伤,爱会让人勇敢。 把同等的爱留给自己,这样还惧怕什么失去? 于是她想,她再也不会对他心慈手软了。 光自窗纸透出来,将二人打在墙上。 有人掌了灯来。 门外人站在风中,像低折的青竹。 他终于听到,王絮的心跳重新聚拢。花有凋零的时候,惜取此刻,便是永恒。 “别让他看见。” 二人唇齿分离,王絮气息混着雨气拂过耳畔。 草丛中依稀可闻虫声。 徐载盈掌了灯,便看到这一幕。 有一把伞搁在回廊外,雨水正顺着伞沿淌下,窗纸的剪影下,一道身影向前跨了一步,就像是一对恋人,隔着千山万水,终于相遇。 烛火格外朦胧, 将两人相望的身影拉长凑在一起。 徐载盈叩响了门。 第49章 “深夜上门,也不知作何解释。” 崔莳也抬眼逡巡了一会,声音在喉咙里卡住,慢慢道:“……无处可躲。” 王絮吩咐他躲进帷幔,径自推门出去,语声渐没于廊下。耳尖霎时一红,这场景不止一次了。 崔莳也不受控制地露出些无奈的神色。 夜深人静,水面上下一片明亮。青年掌了盏灯站在廊下,掌心光晕不过三尺。 雾一样的月光透过半轮秋,一点微光映明了檐下稀疏松影。 “你怎么回来了?” 雨丝斜斜织进廊下,王絮虚浮的身影映在池塘边,像片随时会被雨水冲走的落叶,“我屋里有人,你小声些。” 她脸色苍白,身子需要休养了。 徐载盈目光掠过她微敞的领口,落在虚掩的门上,“谁在你屋里?” 不等他退避,冰凉的掌心已扣住他手腕,猛地按在廊柱上。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夹着一阵带露的花香。 王絮眼神微凉:“是你叫人送来的海棠花?” 青年眉目在雨雾中分外柔和,他呼吸一滞,尚未及反应。潮湿的水汽混杂在一起,将他惊惶的喘息全堵了回去。 徐载盈抬眼便是她垂落的睫毛,面色一怔,尚未回神:“……怎么了?” 王絮将一室昏黑阻隔在身后,松开了他,苍白了一张脸:“今夜花开全了,我叫了人来看。不小心将灯打翻了,正要举灯。” 徐载盈顺着她的眸光看去,窗棂上有一道零星的花的投影,在深夜微雨中,花开烂漫。 徐载盈略带迟疑,眼底掠过一丝清光,“大概是岑安送来的,你喜欢?” 王絮没答他,问了来意。 他居然只为一个香囊而来。 “你就只为这……”话尾被雨声吞掉。 王絮短暂地露出一分惊讶,“我重新给你一个吧。” 徐载盈沉默了一会儿:“我就要那个。”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崔莳也抬眼时,王絮站在案前,手上拣起个香囊,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双纤长的手按在珠帘上,崔莳也的手背泛起了淡青色的脉络,只抓紧了几颗珠子。 她在和谁说话? 是因他而对自己说谎的吗? 不过片刻,她朝他走来,漆黑的眼睛濡湿下来,以食指勾起他下巴,径直吻了下来。 “唔……” 碎珠落在地上,将月色搅浑一片。 她的吻很轻,很绵长,凉而柔,缠着他喉间未出口的半声叹息。 “我不喜欢花,没空欣赏它。” 王絮垂眸道:“你总爱隔着珠帘看我,隔着香囊想我……隔着花吻我。” 许久,她才退开半寸,微笑道:“我不喜欢花,我只喜欢你。” 她一直待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尽管不会被外来的风雨打湿,但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 崔莳也眼底水光潋滟,胸腔上下起伏,紊乱的呼吸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扯得忽长忽短。 心中有声比珠玉落地更响的“叮”声。 “我们在一起吧。” 她将门关上,这次门没被掩实,只留下一句话将崔莳也砸得天旋地转。 崔莳也听到心在融化的声音,像春雪初融时山溪里未化的冰棱,碰着石头发出细碎的响。 “你喜欢海棠?” 他听到一阵男声,自淅沥的雨声中传来,以及王絮不做迟疑的回答:“对。” 这是爱还是喜欢? 他在梦中为她千万里跋涉,如飞蛾扑火,再见到她,一切具象化,就像书中的命中注定。 橙子金黄,橘子青绿。王絮身子刚好一些,今儿有个骑射课在远郊,她顺路去了一趟大理寺。 “赵家人的卷宗在第三格。” 李均在一旁扫眼看去,从衣襟内侧拈出一个帕子,小心地在掌心打开,是一捧灰土, “关了快半年,连牢头都说这家人老实得像截木桩子。” 他伸个懒腰,耸耸肩,“送你。” “一捧土?”视线自卷宗上移到他抬起的指尖,王絮无意与他多话,“你在拖延时间?” 李均懒腰伸到一半,手腕轻抖,方才还空着的拇指与食指间,竟夹着朵淡紫色的野花。 “常言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花被他指尖转得溢出几分汁液,融在掌纹里,“你尽可相信,我对这永不停息的流水,自有份澄澈如溪涧的衷肠。” “陆系州生性多疑。”他忽然凑近,指尖一松,“以下犯上,盘问了我一万次,是不是我装鬼给他的名单。” 花落在王絮肩头,还带下几星未抖干净的灰土。 “你这簪子,有大用处。” 他离远了些,一点霉味直往人鼻尖钻,是长期待在库房里才有的潮气,“……去见她吧。” 牢门口。 赵云娇听见脚步声就扑到栏杆前,膝盖砸在地上,哗啦一下磕了个头,“我娘身子虚,弟弟才十三岁……” 王絮垂下眼帘,指她腰间:“你这亦是墓中之物?” 赵云娇脖颈上挂着一道灰白骨牌,边缘渗着暗红色。她垂下头,眸中隐约含有泪光。 “此非墓中珍宝。十年前,我父亲重病缠身,药石无灵时,临终赠我的鹿骨牌。” 王絮提出要保释她,赵云娇大喜过望,愿意给她为奴为婢,求她将母弟一同保释出来。 王絮只说一句:“你家没查清楚前,只能放你一个人出来。” “是你!你是周煜的姘头。” 冷不丁的一声令二人一齐转头,斜对角的牢房里,一个老妇人囚衣短了半截,正扒着木栅栏,一声尖笑:“你们合谋害我儿子,不得好死!” 赵云娇禁不住偷偷地打量。 蓬头垢面的人瘦得只剩一具骷髅。 王絮在她面前单膝蹲下。 老妇人尖笑,隔着栅栏往前扑。王絮站起身,俯视这女人,“你认识我?” 女人胸口剧烈起伏,“周煜在南王死前的一月,躲在百香楼寻花问柳,这个时候,你正躲在哪个厢房里卖笑?” 王絮这才认出,这七八十岁模样的人,居然是她与周煜婚宴上,凶手冒充的少爷母亲。 “我儿说周煜点了最拔尖的姑娘。”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含了排山倒海的恨,“怎么他死了,你们倒毫发无损?” 第76章 “周煜,在婚宴前一个月,日日待在百香楼?” 那在静安寺中与她纠缠的人,是谁? 秋日雨后,花疏天淡,飕飕冷风推开万千荷叶,远郊青石板道上,二十余匹骏马踏蹄。 天色尚早,驯马师正挨个检查鞍鞯。 “王姑娘的马性子最是温驯。”驯马师笑着递过缰绳,“连脾气都像主人家。” 崔莳也一只手虚扶着她肘弯,训马师识趣地退开半寸。他露出微笑:“今日共骑,我不便陪你,但,令仪姐的骑射,几近无有不能。” 骑射课,一惯的老带新。 鞍垫左侧的扣子半开,崔莳也很自然地过去帮忙,忽然想起昨夜他扣住她腰际的力道。 王絮盯了他一会,“我方才学会控马,希望不要拖累令仪姐就是。” 崔莳也指尖勾住暗扣环,任马鬃扫过发烫的耳尖。 枣红马颈间银铃“叮当”乱响,驯马师适时吹了声口哨。它忽地偏头咬住崔莳也垂落的发尾。 这马力道轻得像叼衔草茎。 “哎!” 崔莳也惊退半步,发带在拉扯中松开,锦缎一样的长发倾泻而下,倒衬得他耳尖的红愈发鲜明。 训马师瞪大眼,手中马刷当啷落地。 大声道:“咬到身上了?” 素来端方的公子添了分少见的狼狈,利落地道: “没有。” 驯马师惊异道:“怪了!这马除了王絮便没近过生人,怎的对崔公子……” 这亲昵的劲头,倒像是认了新主。 崔莳也乌浓的长发被拢在手中,王絮在马上替他将长发挽起,像挽起了山雾间下垂的柔软树蔓。 他眉眼极美,后颈细白,清减的脸上一阵莞尔, “倒是劳烦驯马师了。” “改日若得空,定要向您讨教这驭马认主的诀窍。” 李奉元怪笑:“我看不是马发情,是有人在献殷情。” 崔莳也在微光中浮出一抹微笑,与他目光相撞:“这畜生通人性,知道往人身上凑。” 众人上马。 沈令仪与王絮隔了半人远身位,她漆黑的长发遮住脸颊,混了一股草木根茎碾碎的清香。 天边渐淡的霞光与夜色降临时渐变的暗晦一同沉落在她脸上。 沈令仪敏锐的意识到,王絮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令仪道:“沈自流善马术,我以为你和她关系很好,她会教你。” “我和你不熟,你不也教我了?” 沈令仪咀嚼这句话。 一阵心悸不知由来的掠过心头。 沈令仪与沈自流算不上熟。 沈自流是沈秋声的长女,疼得如珠似宝。低眉敛目间,心中便包藏了祸心。 不学无术、行径野蛮,她倒不怕,横竖有名贯神都的父亲顶上。 她曾为家里留下一道抹不去的污痕,直至嫁给程又青。整个人像被活生生剜去,只余个大窟窿。 沈令仪本应高兴的。 山道蜿蜒处野牡丹开得泼天盖地。 沈令仪连根带土地细看过去,牡丹向阳而生,旁枝横斜,郁郁葱葱,争夺开满了一条山路。 奔马碾过□□,山道红雨绵绵。 沈令仪叹道: “诸香如臣,牡丹如君,君臣相乱则气味失格。” 王絮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收拢长发,飞快地束起,“令仪姐可是觉得,这‘牡丹’不该长在野地里任人践踏?” 一语被道破心事。 沈令仪并不恼火,淡淡地道: “君子困于草野,根扎岩缝也能吸露而活,只是你掌心这朵……” 话音未落,沈令仪已欺身向前,自身后拢住王絮,冰冷的手覆在她手掌,一并掌起缰绳。 “早把向光的本能驯成了‘向你’的习性。” 崔莳也的身影正朝着斜照的日头倾倒。拉偏了马,替花茎挡住了即将落下的铁蹄。 他跟着马的踉跄向左侧翻,差点自马上摔下来。惯地探头去看,好半晌才寻到心上人身影。 四目相对,他像寻到日光的日葵。身姿板正,眼眸温和,就这样望过来。 王絮指尖一顿。 一次怔住后,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微笑。 山道中牡丹虬结的根须扒在泥里,偏生顶出碗大的花盘,连露珠都凝在花瓣褶皱里。 王絮撞上远处青年热烈的眸光,含笑道:“我瞧着,这花倒像是天生该长在这荒山野岭的。” 前路颠簸。 沈令仪指尖倏地扣进她后腰衣料。 “姑娘学不会怜香惜玉。”沈令仪鼻尖几乎抵住她后颈碎发,听到一阵心跳微响,冷谑道:“偏将这花魂驯成了衣香鬓影的奴才。” “只怕到最后,这花,不是委地成尘,便是哭着怨东风薄幸。” 后颈似有冰冷溪水在发上流淌,沈令仪指尖无意识摩挲王絮的长发,略有些漫不经心。 “崔莳也素日温吞,不争不抢。我们一道长大的情分,总比旁人多些耐心。” “你是个通诗书而不通气血的人。” “我不阻你二人相惜。”沈令仪忽然松开手,退后半寸,“只望你记得,人心原比花期更易凋零。” 几人骑马拐到山道。 松针覆地如毡,数溪环匝,早年有人斫木开径,阔可五人比肩。 山道尽头是悬崖,底下是山峦的树尖。 行至松林休息,王絮将被露水打湿的外衫置在石子上,有侍女捧来点心,“崔公子与王姑娘倒像约好了,一个吃玫瑰酥,一个配海棠蜜。” 李奉元拣起一根树棍,在地上写写画画,“怪不得你们二人身上一阵奇香。” 他看破不说破,只纳闷地道:“这几日有谁见到程雪衣了?也不在家中。” 训马师犯了难,这匹马生性娇贵,眼下槽里堆的干草,遭了它的嫌弃。 沈令仪披上王絮的外套,这马一时亲近了她。沈令仪道:“我领她去吃草。” 溪涧边,崔莳也一声不吭俯下身清洗伤口。方才拉惊马被缰绳勒出,掌心三道血痕横在虎口下方。 溪水漫过掌心时,混着初秋的冷冽。 崔莳也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可他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王絮为这些“不相干”的事,吃过多少苦? 比起她的旧伤,这点疼算什么呢? 如果这口子再大些,该有多疼,他又该怎样才能补偿她,怎样才能叫她自逆行的时光中走出? 崔莳也盯着自己苍白的指节,渐渐出神。 直至王絮站在一边,他才若无其事,含笑开口:“我以为,昨日之后,再也无法见到你。” 鲜血逐渐溢出指缝,被溪水冲成浅红的细线。 王絮取来丝巾,要替他包扎。 “不疼。”崔莳也神色一滞,移开了手掌,安静地开口,“你为什么,答应我?” 光斑从叶隙间跌进他眼底,明明灭灭,隐含热忱。王絮垂眸凝视他。 崔莳也有一双不肯后退的眼睛,一道无法回避的目光。这双比溪水更清澈的眸中,带着欣喜、期待、虔诚、小心翼翼…… 却没有自私与占有。 没有攀折的蛮力,没有圈养的执念,只是像溪水绕石那样自然地流淌。 欢喜着她的欢喜,疼痛着她的疼痛。 不怪沈令仪说她通诗书而不通气血。 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忘记。有人忘记爱情,有人忘记尊严,而她,早埋葬了自我。 王絮可以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但她依旧与人间情爱,得失离散,与这鲜活的世间有隔阂。 她读得懂情诗里的辗转反侧,却不懂为何有人愿为一茎草木涉险。 她直道草木无情,可此刻眼中倒映着满谷牡丹,丹砂色花团像无数簇跳动的小火苗。 只待某个人的目光将这摧枯拉朽的山火引燃。 “因为,”她说,“冷眼看一切,是很孤独的。” 她正沉吟要回答,人群中爆出一阵尖叫。 沈令仪出事了。 本应和顺的马,忽地奔向山坳。 训马师早去了别处喂马,套马杆尚遗落在一边。 王絮捡起马杆,翻身上了附近的马,冷风灌进领口,却顾不上寒凉。 她记得半里坡有条隐没的羊肠径,可以到山顶去拦截沈令仪。山顶有护栏,底下是深谷。 王絮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疯马的尾尖已在二十步外。 本该齐整的木栏果真在三步外断成两截。 王絮袖中暗扣几枚银针,数枚银针飞射而出,刺入马腿。 马前蹄在草地上犁出三道深沟,速度只是稍缓。 王絮一扬马鞭,转了个方向。 马奔出二十步时,她终于甩出杆头的绳圈。 绳圈偏了寸许,只套住马的左前蹄。 马匹砸地,狂风呼啸。 沈令仪睁不开眼,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第77章 深谷正在眼前。 她撑开一条眼缝,山谷之下,几簇幽蓝的光点突然亮起……是磷火,还是某种蛰伏的野兽眼睛? 至少,再看了一眼牡丹。 沈令仪闭上了眼睛。 马吃痛打了个趔趄。 王絮踉跄着扑向地面,石子硌得生疼,草汁混着血珠渗进衣襟,带起的草屑扑了满脸。 在马第二次扬蹄时,她借势用套马杆再套。 一击落空。 众人的心悬了起来。 环绳勾住路边歪脖树。 树干“咔嚓”一声压下来,正好拦住马首。 李奉元终于策马赶到,扬手将外衫甩向马首,大喝:“令仪姐,借势!”沈令仪心领神会,借马受惊后仰之势,拼力往旁一倒。 李奉元疾掠至旁,以剑狠插马腿,畜生哀鸣着跪倒,沈令仪自马背上落下。 远处太阳落山,暗红似血。 沈令仪躺在一堆树枝里,马倒在她身上,眼皮微微耷拉,一口浊气喷在她颈侧。 又腥又臭。 山谷之下,万峦攒翠。 树尖浮沉如浪,岚气正攀着岩纹往上爬。 沈令仪睁开眼,环视四周。 王絮不知何时靠在断栏另一侧的老槐树上,狂风掀飞了她的刘海,露出得眉骨沾了草屑与血迹。 沈令仪忽觉这满庭芳菲皆作了布景。 王絮见她发丝凌乱,正在低声说话,凑近过去,沈令仪抬起一张干净的手帕,擦干净她眼睑。 她闭上了眼,唇角仍勾着惯常的浅笑,眼尾却微微发红,“输给你了。” “嘶——” 李奉元以剑挑起沈令仪捏在手心的外衫,那截被剑锋划过的布料边缘,有种极浅的硬涩感。 “三年前在西北见过突厥巫医调制的马药。” 李奉元忽然开口,剑刃划出半弧冷光,“无色无味却能使马受惊。” 他道:“水晕开后混着药渍渗进布料,才会留下这种风干后发硬的水痕。” 本应铺满松针的地面,露出底下半埋的碎石棱尖。枣红马的马蹄还缠着几星血迹。 山风扑在脸上,王絮拨开覆在她身上的幽绿草叶,垂眸道:“有人要杀我。” 这是一环扣一环的谋杀。 为何马会忽地受惊,这条山路本应有阻挡。 是谁非要置她于死地? 是李均,还是……? 王絮抚过断栏上半道新鲜的刀痕,山道松涛传来一阵灌木细枝被分开的窸窣。 抬眼时,暮色正从青灰山尖压下来,半寸日光切在来人苍白的颧骨上。 是赵云娇。 赵云娇身子歪在腐叶堆里,隔着丈余高沾了露水的蕨菜,睁大了眼,静谧的呼吸撞在肋骨上。 她无声地问:“你还好吗?” 微光照见三指宽的小径上。 “我本该在原处等你,”赵云娇不明所以地跟上,“只是他们与我说,你主子遇上了危险——” 赵云娇蓦地睁大眼睛。 王絮指尖扣进赵云娇手心,耳尖贴着冰凉的岩壁,“你有个致命的习惯,做坏事的时候,你指尖会摩挲一下腰间骨牌。” “我做了什么坏事?” 赵云娇脸上露出几分哀伤的神色,“这一块牌,是我父亲为我挡灾所做,我摸它也是为了给你祈福。” 有声响停了半息,又从斜上方丈许处传来, 有人寻了过来。 王絮开口道:“既是为我祝福,便送给我吧。” 鹿骨牌边缘还夹着云娇掌心的余温。王絮拈起骨牌站起身,溪水在一丈外的岩石下奔涌。 扑通一声。 细碎的水沫溅在岸边,很快被新的浪花吞没。 “我不怪你。”赵云娇平静地收回目光,垂着眼睛, “只是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 世上没有无隙的顽石。世人皆有所恃,或为一缕未冷的执念,或为一具尚暖的躯壳。 王絮恐惧心中一阵未知的、无法理解的情绪。 她在慢慢生出自我,抵抗一切未知。 也失去了不费力便能止息情绪、好恶的能力。 这便是她答应崔莳也的原因。 她不是选择了他,而是放弃了他。 终于可以再无留恋的自这段情绪中走出。 夕阳垂暮,王絮转过身要走。 一双手按住肩膀将她箍在原地,不是绵软的力道,是坚定的,又叫她可以轻易地离开。 赵云娇微低下头,眉梢掠过若有似无的温柔笑意,为她擦干净脖颈鲜血,“这儿有血,这儿也有。” 指尖掠过她颈侧时,带着山露未消的凉意。 “沈小姐没帮你处理干净。” 赵云娇再抬眸时,松了手,拢起濡湿的发,“我有母亲要奉养、幼弟要拉扯,我是真不怪你。” “你双亲俱全阖家团圆,我怎会怪你?” “这段时间仰赖你照顾,就算我不再管家人——” 她唇瓣无声开合,像怕惊飞了暮色里鸟兽,“我总得顾着自己这条命吧?” 王絮眼睑微垂。 三五侍卫分花拂柳过来,踩过的木枝咔咔作响。一众学子将衣襟掖进衣摆,束手束脚地走来。 多了几个生面孔。 为首的人露出一个略带矜持的笑容:“快抬板舆来,把王娘子和沈娘子都抬走。” 王絮抬眸时正撞上对方含笑的目光。 云娇跟在板舆边,以绣帕为沈令仪拭去马血,抿着唇不说话。见有人盯她,脸色一下白了。 沈令仪咳嗽一声,“你怕什么,难不成公主殿下会吃了你?” 王絮这才转眸打量女郎。 她约莫二十岁,眼尾上挑如新月,脸颊像茶树叶一样柔软圆润,笑时露出两排细白如贝,犬齿微尖的牙。 这便是前朝遗脉,靖安公主。 徐靖安忽然歪头凑近云娇,扑闪下长睫:“你生得像画里走出来的精怪,难怪方才惊得我手都抖了。” 她摸出一块骨牌,若有所思地道:“也不知是哪位贵人丢的?瞧这纹路精细,怕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于是,这块骨牌,又机缘巧合地回到赵云娇手中。 追上山的训马师见有惊无险,惨白一张脸: “王娘子真勇士也!” 崔莳也一身草泥,匆忙地赶来。 长发上的束带不知去了何处,漆发蛇一样蜿蜒扒在背上,眼下红艳,眸中氤氲了水汽。 崔莳也路过李奉元时,道了声谢。 惯常含笑的眼,寒了下来,略带几分生冷。 他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伸手扣住王絮腕脉,确认只是皮外伤后,喉间才逸出极轻的叹息。 “肯定很疼。” 崔莳也见她若无其事擦拭血迹。突然间一阵心恨,恨她的这份无畏,更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王絮偏头望他,“不疼,就像被猫抓了。” 话未说完,便被他突然覆上掌心的温度堵了回去。他的手掌贴着她后颈,鼻尖埋进她发间。 王絮闻到他身上溪涧的流水味,含笑道:“是我救了令仪姐,如此看来,我的骑射略胜她一筹。” 崔莳也忽然低头,吻了吻她发间沾着的草屑,声音发哑,“别再说没事了,也别再说不疼。” “我不希望你成为什么大英雄。”他顿了顿,方道,“我爱你,更想你也能更爱自己。” 听了这名字。 赵云娇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凝视她,泛着幽微的光。 第50章 今年的秋,格外的长。 秋光由白变黄,一瞬天昏地暗。风卷残云,沙尘满天打转,狂风扫落叶,吹得哗哗作响。 远郊山洞。 诸人的目光不是害怕,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二十年前的沙暴,曾让城中三日不见天光,洛阳城的城墙根都积了三尺厚的黄沙。” 沈令仪无意一瞥,太阳沉沦地平线,安静的山洞再次喧哗,时光好像定格于此。 “当年我随驾北狩,”这一声惊得两只山雀扑棱棱飞过,带落几片陈年蛛网。训马师手掌按在石案上,迟疑了下,“战马的鬃毛上都结了沙痂……” 沈令仪一怔。 她还是头一回在这样的风沙天听见北狩二字。这是先帝治理粮荒的往事,也是宫中禁忌的年号。 程又青为了陛下以武犯禁。 民间换种,朝廷换天,是先帝失势的开端。 王絮为她处理伤口,动作温吞,像盏半温白水。沈令仪转头去看,略一迟疑,“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的事,我会为你做主。” “总耗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徐靖安眼睛弯起来,打断他,“南王府在近郊有处别庄,不如去暂避风头?” 众人一齐点头。 南王府门前有重兵把守。 徐载盈因私刑世子遭言官弹劾,今日刑部提审,他翻出粮种旧案,传讯当日在暖香楼的崔莳也、李奉元作证。 第78章 孰料二人一离开,几人便遇到了沙暴天气。 领头的卫卒认得王絮,低声道:“内里是南王旧部,程雪衣姑娘正在照看世子,您可要进去?” 沈令仪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她与南王世子,居然也有牵扯? 几人一路穿行无阻。 有道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身上。 赵云娇跟在王絮身边,沈令仪若有所思地道:“如今你倒成了靖安公主的眼中钉。” 王絮:“什么?” “靖安公主深爱世子。”沈令仪盯了一会儿赵云娇,见她低眉顺眼,方说,“谨慎行事,你不必怕。” 几人在别院分头。王絮领了赵云娇,一路畅通无阻进入账房,账本行格里记载详尽,自去岁霜降起,每月十五支出银二十两,旁注“静安寺议亲”。 王絮嘱咐几句赵云娇,沿抄手游廊转过假山,行至西跨院第三间屋子。 忽见廊下小厮撞门大喊:“程家大小姐不好了!” 木门“吱呀”推开。 程雪衣长发歪在一边,扶着门框踉跄半步,守卫见状乱了阵脚,忙不迭簇拥她往东厢去。 王絮趁守卫不备,踩着假山石跃上窗台。 床榻人影被帷幔遮得朦胧,陈血混着参片的气息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刺得人鼻尖发紧。 这分明是外伤未愈又遭灌药的征兆。 “看来周煜受了十足重的伤。” 王絮盯着帷幔,喉间发紧。 墙上挂了一柄利剑。 她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若是此刻,在此处,杀了周煜,会如何?” 指尖悬在剑柄上方半寸,剑穗扫过她手背时像条冰凉的蛇,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自窗台边传来。 有只纤长的手,指节青白,按在窗户边上。 王絮飞快地躲进一边柜里,柜门合上时发出“咔嗒”轻响,她以掌心抵住木板,尽力压低音量。 这人踩在地上几乎是无声的。 “叮——” 剑身出鞘半寸,她取下了墙上剑。 这人去提剑,也是为了杀周煜? 王絮将柜门推开半掌缝隙,隐约见到一道白色衣角。正要抬眼细看,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话音,有鞋底蹭过鹅卵石小径,伴着甲胄轻响。 屋里的人顿住了,连呼吸都收得极轻,让剑无声归位。不过半晌,她亦拉开柜子,一道躲了进来。 柜门被推开的瞬间,王絮后背绷紧如弓弦,指尖已扣住袖中短刃。 “砰——” 有人推开正门,惊得梁上灰尘一阵落下。 漆黑的柜里,泛起陈年樟木的苦味。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三寸。 一柄闪了寒光的金错刀横在二人中间。 一阵难以言喻的微妙,在交换眼神的一霎,慢慢地弥漫。程雪衣手忙脚乱地躲了进来。 “程雪衣?” 王絮在她掌心飞快画字。 程雪衣垂眸扫过她掌心,指尖回点:“你是?” 王絮写下“檀彻。” 漆黑下,掩去一切庸常。 千言万语凝在程雪衣喉间。 留下半掌缝隙的柜门外,小厮模样的人径直取下墙上长剑,剑鞘磕在床沿发出闷响。 “命运递给我两把刀,一把逼我握剑护人,一把教我不得不挥剑伤人。” 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是道女声。 烛影拉长在地上。 来人转身时,剑尖正抵住周煜咽喉,正一寸一寸地向里推,“我爱你,但是——” 王絮的心有些冷了,原以为只有她一人行刺,却不想屋里还藏着两个杀招。 她只需待凶手得手时现身制伏,既能洗脱嫌疑,又能光明正大地从这屋子出去。 只是徐载盈…… 朝中朔方军的权柄刚被丞相洗牌夺手,陛下便暗中布局想将兵权收归东宫。 这节骨眼上周煜若死在别庄,徐载盈必成众矢之的。他是为了她,才与周煜起纷争。 王絮心头突兀地浮起沈令仪的话: “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杀了周煜,她的良心并不受煎熬。 她被迫卷入权力斗争,如今进是死,退亦是死。她只待寻找怀愁这一事了结,便可远走高飞。 于是,她想,这群人的生死,与她无关。 门轴突然发出“吱呀”轻响。 门外有道女声:“这一处的侍卫,怎生少了这么多?”门卫回:“回、回姑娘的话…方才程大小姐突发急症……” 小厮一看四处,身子一转,躲在了纱帘后边。门被推开,一名水绿裙裾的侍女端着盘子进来。 这侍女将盘子放在一边,捏住周煜下颌撬开牙关,将一瓶药为周煜灌下去。 盏茶工夫后。 帐中周煜的呼吸声陡然加重,喉间溢出压抑的呻吟,半阖的眼尾还勾着笑,却笑得艰涩,“原是黄泉路窄,倒让我先遇见你这索命鬼。” “世子说笑了。”侍女搁下药瓶,“关外十万铁骑的粮草押运图,还在你家何处藏着呢?” 重重帷幔后,小厮偏头时,下颌胡茬刮得潦草,耳后却露出半寸未经修饰的细白肌肤。 像条蛰伏的蛇,目光淬了毒,盯着周煜, 她是一个易容成男人的女人。 一个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是不会伪装她的声音的。 床畔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周煜似乎在挣扎着起身,一声压抑的闷声后又跌回床上:“你在我房里放把剑干什么?”侍女俯下身,为他拨开汗湿的碎发,“为了提醒你,始终有把剑悬在心上呀。” 周煜声音带着不耐:“我不会暴露。” 帷幔后的小厮突然弯下腰,喉咙发出压抑的干呕。整个人缩成一团,却像随时会扑上去的蛇。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不轻不重: “靖安公主送来了三根百年人参,说世子闲来无事时可以含上。” 周煜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公主在何处?” 门外人道:“为避耳目,在听雨轩等着呢。” “公主出宫不易,见一面吧。”周煜的声音顿了顿,转眸看侍女,“我带你一起去见她。” 侍女似笑非笑,目光漫不经心地往室内一扫。 小厮的脸色诡异地勾起一抹微笑。 纱帘缝隙不过半指宽,烛火在帘幕上投下晃动的剪影,王絮凑近柜门缝隙,想看清那抹水绿身影的面容。 帷幔外的小厮斜着眼瞥来一眼,余光如冷箭扫来。 一只冰冷的手倏然间攥住她的手腕,程雪衣望着帐中交缠的人影,瞳孔映着烛火却空茫一片。 她颔首挤在柜子里,将柜门合上。 周煜二人出了门,带走了一众侍卫。 小厮在床畔处站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 门再次被关上。 风吹得纱帘乱飞,隐约有几声鸟叫。 公主突然出现,叫人坐收渔利是不成的了,她是局外人,还是幕后推手? 门外侍卫减少,是以程雪衣急症为借口,刺杀行动早有内鬼配合,公主是否知情? 不待王絮细想,她拉开柜门。 一双惨白的眼珠,正一瞬不瞬地钉在她身上。 “可算找到你了……” 小厮站在原地,脸色一瞬好看了起来。 王絮走了出来。 程雪衣躲在更深处,几乎要缩成一团,在她手下写下,“别怕。” 小厮似乎没注意到在木柜的更深处,还有另一个人,她声调有了些变化,“怎么不大喊?” 王絮与她四目相对,冷眼看她:“只怕这周围都是你的人,我一大喊,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下一霎,她提起半盏残茶,连杯带水泼向小厮面门。 小厮着手去挡的一瞬,她趁机扣住对方手腕穴位。 冰凉的刀锋顺势贴上她脖颈。 小厮垂眸望着架在颈间的刀,忽然笑了,“百香楼一别数月,姑娘的身手倒是长进了。” 她与黑衣女上次见,分明是在一条人迹罕至的街道,还被徐载盈给打断了。 这不是“她”。 王絮自袖中取出信纸,展开交给她,正是粮食案涉世官员名单。 “你便是粮食案的主谋吧。”王絮剑尖微压,看着对方瞳孔骤缩,“名单上被涂黑的三个名字——周煜、小厮、素锦,看似在保周世子,实则是拿他做幌子。” 对方笑意僵在脸上,脊背却挺得更直,像根被掰到极致的竹片。 “周煜出现在暖香楼,素锦被点牌,不过是让人以为抓住了明面上的棋子。” 小厮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轻描淡写地道:“你想知道什么?” “自我踏出静安寺那日起,所有的‘巧合’都是局,可我不知,这棋盘上的‘将’是谁?” “你不仅不是小厮,你是一个尴尬的人物,你一出现,便带来灾祸,于是,你很少出现。” 第79章 小厮柔声问:“我是程雪衣咯。” “靖安公主,你以为贴了胡茬、哑了嗓子,我便认不出你了?” 一个让宫廷太监认得,并且一出现,一定会成为重大嫌疑人的,只有这位前朝公主。 小厮抬手拨弄鬓角胡茬,半片假须落在地上,露出底下敷着薄粉的颧骨,“错了,你漏看了最妙的一步,这棋盘上的‘将’,从来不是我。” 王絮冷眼看她。 “我向来不给他人悔棋的机会。”小厮顿了顿,尾音拖得极长,“不过,我对你比较特别。” “落子无悔,王姑娘。”她略微垂眸,陷入沉思。须臾,抬眼一笑,“你是要赌这一剑封喉,还是要帮我做一件事?” “我会给你足够的钱,身份,清空一切关系的方式。”她补充道:“天涯路远,你我再不相见。” 王絮只看她一眼:“你只需口头一句话,我便要付出生命为代价。只是这偌大天地间,你以何为凭,又因何为引。”小厮轻描淡写地回:“凭我了解你。” 任何名贵的锦缎,穿在王絮身上,只是一块破布盖在锋利的剑上,她必不会安心于此。 若有人强求,只会听到一阵裂帛声。 天高云淡,乌云密布。 王絮去酒馆打了酒,思来想去,寻了胡不归。 “王絮,你怎么有闲心在这里喝酒?” 胡不归一并拣起杯子,一块畅饮起来,不一会儿,便醉得一脸迷糊,“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当年太医院首座大人,如今竟在这漏雨茅檐下替人开方抓药。” 胡不归的转杯的指尖蓦地停住。 王絮身子一歪靠向石墙,盯着胡不归鬓角新添的白发,“我听说,您是因为程家被迫辞官的。” “有些事,不是想不想,”他一抹嘴一捋须,醉眼眯成一线,化作长叹,“人啊,生下来便如棋落棋盘,哪由得自己选格子?” 王絮一怔,还要再问。“砰”的一声碎裂音,胡不归将杯子砸向小巷尽头,怒骂道:“又来干什么?” 尽头走出来的青布衫子敞着怀,草鞋上沾着泥水,袖中隐约可见短刀的刀柄。 “老东西,”刘三刀踢翻门前的药碾子,“听说你给李大户家婆娘接生,收了十两银子?” 胡不归打了个酒嗝,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起身:“老夫我收的是三把艾草、半斗糙米……” 话未说完,刘三刀已揪住他衣领,酒糟鼻几乎贴到他眉间:“少装蒜!靖文公的医书藏哪儿了?” 他身后两个喽啰跟着哄笑。 “当年太医院的耗子们把书撕成了纸钱,你要找,就去靖文公坟头烧两串吧!” 刘三刀脸色由青转白,一巴掌要将胡不归打个晕头转向。只是下一瞬,喽啰们的哄笑卡在喉咙里。 王絮的短刀已抵住他咽喉,冷声道:“再不滚,只怕你是要去阴间仗势欺人了。” 刀刃上渗出些血迹。 刘三刀惊怒道:“记得你这个老东西,忘了她这个臭婊子了。”他的手下惊慌失措,扑过来要抢刀。 胡不归醉态尽消,枯瘦手掌突然扣住刘三刀的颈□□位,疼得他杀猪般嚎叫,“想动我徒儿?” 刘三刀突然觉得浑身酸麻,软在手下怀里,拼命抬起手指向甬道尽头逃跑的两人:“追!” 装醉也是高招,听人谈话,避开危险,让人忽视,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胡不归长身而起,方才的醉态,皆是伪装,“我虽是年老体衰,可酒量倒是不错。” 王絮见前边有光乍现,便想带胡不归一道回岑府,“传说文公在世时,太医院藏有七十二本医典别册,有能让产妇无痛生产的定心散,有可保尸身不腐的……” 难不成,这便是他们追杀胡不归的理由? “我爹生前可是靖文公的首席医师。”胡不归苦笑,踩得地砖吱呀作响,“入土这么久,还在害我。” 清幽的夜色中,甬道外的两边现出两盏灯笼,如幽蓝磷火一般,胡不归畅快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排侍从分开,站在两侧。 尽头停着一辆紫檀木马车,夜风吹动銮铃,清香扑面。 “是王絮姑娘吗?” 马车前侍女敛衽道:“我家小姐请您上车一叙。” 车上人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音色清越,问道:“你没事吧?” 是程雪衣。 两人默契地没提白日的事。 三个时辰前,待小厮走后,程雪衣拉住她的手,“你身上有股血味,你受伤了?” 王絮只将骑马一事拣了重心说。 天上飞了块乳白的薄云,她的瞳孔像是埋在浓云的星点。凑近了看,有哀愁,憾恨,常存其中的模样。 “王絮,王絮……” 她的声音很淡,令人只道天阔云舒,风平浪静,如今日一样,露出一抹茫然,“为什么一见你,总是这样伤痕累累的模样?” 马车正在煎药,侍女喂服了她,浓重的苦味在马车上散开。 “雪衣一年四季,需吃的药不少,求药人家里有了丧事,今日才发现,只剩下一帖了。” “我吩咐了侍女来求药,结果却撞见了那一幕,所幸丞相府不远,立马驾车赶来。” 程雪衣自怀中取出一个木匣,在怀中启开,递至半空中:“中药味苦浓重,你可吃些蜜饯,冲下苦味。” 清甜芬芳扑来,一下冲淡了车内苦味。 王絮捏了枚在手心,“姑娘备下满满当当的蜜饯,却不吃,这是为何?” 胡不归目瞪口呆地在一边看着,不料程雪衣竟温声解释起来:“雪衣一年四季药不离口,备些蜜饯,便是想着在每次吃完药后服下,能得些清甜,少受些苦。” “只是日子久了,早已不觉其苦。备下蜜饯,不知何时竟成了习惯。” 她微微叹息一声,捏起一枚蜜饯吃下,“只是我这病体,孱弱不堪,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如今吃了这蜜饯,倒像是一种浪费了。” 王絮这才一同吃下。 糖霜在口中慢慢融化,中药的苦味一扫而空。 王絮将日间遭遇细细道来。 “皆因他们误信我师父藏有靖文公的医书方药……” “原是这样。” 程雪衣闻言关切道:“既让我撞见了,自然不能叫你们师徒受这无妄之灾。” “明日便随我回府,暂且住上几日,待官府拿住真凶再做计较。” 谁承想程雪衣雷厉风行,次日便将十几号人羁押至官牢。可不出三日,又都叫府衙恭恭敬敬地送了出来。 王絮心下便知此事另有蹊跷。 丞相府的朱漆大门每日在晨雾中开启,又在三更漏声里闭合。丞相夫人有个习惯,清晨喂鱼。 水下的鱼,鳍与尾柔软,鳞片长得很美。 它在水光中与当年一并起浮起来。 程雪衣放入的小生灵,入池时不过米粒大小。 只待一日羽翼丰满,便能青云直上。 如今被沈自流喂得尺许长短。 程雪衣来得太仓促了。她当年揣着少女的欢喜,暗自得意嫁给心上人。谁料光风霁月的心上人将私生子抱来,叫她做她的母亲。 三个人纠缠十年,吵架,反目,分离。 沈自流撒下鱼料,只有几尾小鱼凑过来。便心知有人在它处投递饲料,循着踪迹一路走至别院。 别院池塘边站了个单薄身影。 沈自流心下一凛,脚步陡然顿住,“王絮……?” 这几日程又青忙于政务,她为沈家商会的事发愁,鲜少得空。竟不知她何时进的府,难不成家中出事了? “是雪衣表姐差人接我来,她说要替胡师傅洗刷被诬陷私藏禁书的罪名。” “雪衣表姐”四个字像重锤敲在耳鼓。 沈自流有些怔住。 耳尖上的水滴耳坠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血色,比她眼下的青黑更鲜明些。 王絮抬眸道:“盂兰盆节那夜,我本想赴约,只是那日祭台走水,我一时忘记……” 沈自流一瞬不瞬地看她,安静了一会。 王絮:“怎么了?” 她抬手在坠子上摩挲三息,眼尾微垂,终于开口道:“我这里有件东西想送你。”喉间轻顿,“也算补上这些年……沈家欠你的情分。” 池风掠过回廊,一个青色的影子从廊边过来,沈自流有一瞬的僵住,“碧桃,带王姑娘去房里用茶。”说罢对王絮微一颔首,匆匆走向游廊。 是程又青。 “我家小姐素爱往百香楼跑。” 碧桃正擦拭琵琶,琴弦尾端的穗子与星来的坠饰有几分相似,王絮便多问了两句。 “小姐六艺皆通,从前常去教姑娘们抚琴作画……只是去岁冬日染了场风寒,才渐渐去得少了。” “你家小姐倒是菩萨心肠。”胡不归拈着茶盏,茶雾氤氲中白胡子都沾了水汽,“只可惜这些勾栏瓦舍的营生,到底是下九流的门道,旁人躲都躲不及。” 第80章 “下九流?这哪下九流了。”侍女瞥他一眼,不多话。 事端平息得比预想中更快,不过五日光阴,府衙便传来结案的消息。 当夜月黑风高,胡不归收拾了半幅药箱,对着程雪衣居住的西厢长揖及地。 真的只是医书之争么? 王絮望着他突然佝偻的脊背,“师傅。” 烛火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她问:“那些人追你三个月,真的只为一本医书?” “嗯?”胡不归一愣神,眸中倒映的火光忽明忽灭。 正捋胡子的手突然顿住了,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像一座雕塑,盯着王絮一言不发。 “道家有云,‘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他忽然低笑,收拢手心,“这世上最安稳的活法,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絮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藏着的那柄短刃,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爬进心口。 “不如我去问程姑娘。” “住口!”胡不归突然拍案,茶盏在桌上跳起半寸高,“你想叫胡家满门抄斩么?” 他压低声音,下意识地一个哆嗦,向后撤了一步:“程家小姐,没有失明,身体康健……” “你要小心她。” 真这么简单? 王絮觉得,他隐瞒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一步想错,满盘皆输。 她必须对他留个心眼。 月影从瓦当边缘滑下来。 “王絮,你放宽心便是。” 冷不丁的一道声音响起,二人转眸一看,程雪衣站在门沿的阴影中,不知听了多久,只是神情很冷淡,“我若想取什么,向来不会等它盛放。” 稀薄月光打下,树上鸣蝉不住叫唤。程雪衣像一株月下棠梨花,白得薄而莹润,清泠中泛着微光。 她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话音带了些绵长的怅惘:“我待你如临水照花,风来则吟,雨过则净。只在云雾相遮处,遥看其势凌云。” 王絮垂眸看她。 程雪衣的眼眸在夜中有些濡湿,看着格外遥远。 分明只见过一面,这样浓烈的感情,从何而来? “你要是想去别的地方,我可以带你走。” 程雪衣细瘦的肩胛往前探了探,将灯递来,指尖在灯沿上停顿一下:“天涯海角。” 程雪衣以行动证实了她没有失明。她仔细端详王絮,看一眼少一眼一样,“我的承诺,一直有效。” 胡不归听到自己未及咽下的呼吸声。 月影斜斜映在瓦上,不沾泥尘,不落子房,将眼前一切泡得愈发绵软。 天涯海角这种话,说出来倒像是从旧戏本里撕下来的残页,可程雪衣偏要捡来对她说。 在王絮心中,天涯还是太遥远。 最后,程雪衣将花灯递给王絮,只留下两个字:“送你。”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胡不归看得魔怔了,隐约记得这灯,是盂兰盆会上灯谜摊的奖品,一年只此一份,“分明我也答得不错……谜底是什么?怎么倒叫这程家小姐赢去了……” 第51章 雾气不知何时漫进殿内,案上烛火将熄,豆大的光融在月色中,映得一切白茫茫。岑安垂着眼帘凑过来,打开案上的一封信笺。 信首半行字经由烛火点亮,有些昏晦不明。 “恐有暗鬼,慎察明行。勿询笔迹,莫问来处。” 徐载盈低垂的眼睑下是一片冷清。 掌管钦天监的白胡子老监伏地叩首,声音发颤。文吏整理奏疏的手不住发颤,廊下小宫女手里端的铜盆当啷落地。 “玄武七宿逆走斗牛,帝星隐曜,更兼孛星犯主垣,此乃亡者返位之兆。” 老监伏地叩首,以头抢地,“阴魂借星象还阳,怕是要……要夺位弑君啊!” 此话掷地有声。 岑安情难自禁地目光掠向殿外西北方,雾中寝殿隐隐绰绰,像是一具剖开的棺椁张开巨口。 二皇子的居所,如今蛛网漫地,唯有冷月照阶。 亡者反位?借尸还魂? 徐载盈虎口有层薄茧,是常年握剑磨出的痕迹。他垂眼拨弄灯芯,微渺的光在眼中明灭,淡声道:“死去的人若能复生,是好事才对。” 台下人惊疑不定地望他。 案头的烛光,将青年投在墙上的影子劈成两半,他一头漆发衔住满月清辉。 青年偏偏眼尾微挑,火苗打在细薄眼睑下,倒像烛花溅在白瓷上的一点朱砂。 不似神佛垂怜,却如艳鬼勾魂。 “岑安,你记得不记得,陛下曾经送过我一个手炉?”徐载盈终于开口,烛光摇曳生姿,照在他的唇角,影子勾勒出几分向上的弧度。 岑安不明所以,微蹙起眉,思索了一阵:“殿下指的是……” “十年前我从军中归京,陛下一时心血来潮赠我,黄绫套子裹着的玉炉,原搁在案头未曾用过。” 岑安闻言一怔,这才有了印象,是一年隆冬,陛下见殿下手上生了冻疮,命宫女捧来手炉。 可是,这手炉,分明被二皇子拿去了不是? 二皇子不缺一个手炉,存心与殿下争抢,后面没几天,那个手炉便被他弄丢了。 岑安思衬片刻,恍然大悟。 是殿下,又将它取回来了。 他斟酌着开口:“殿下宫中旧物,皆收在西库房第三格。” 徐载盈于望夜降生,父取“载月为盈”之意,承住天家圆满。 盈月当空时,人间便无缺。 日月为恒,徐载盈不爱一成不变的事。 他惯地去摸灯芯,翻手覆掌间灯芯一同明灭,看这一抹流光在手心挣扎。 “只消一点稀薄的气,便能支撑它重新光亮。” 听完岑安的回答,徐载盈去瞧他的脸,见岑安露出些疑惑的神情。 “二弟最怕冷清,坤宁宫若有他在,该多热闹。寒来暑往的日子,雪化了又冻,也没个人去看他。” “你去库房取来,随葬二弟吧。” 徐载盈收回视线,将信笺掷进烛火,火舌一瞬吞没信笺,火舌映在他眼底,生出几分勃勃野望。 良久,阴影爬上脸颊,他哑声道:“只是,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更遑论这一点微渺烛火?” 临水村庄笼着薄纱似的雾霭,依山城郭在淡青天光若隐若现,枫叶经霜红得浓烈。 一个寻常而晴朗的日子。 “文公遗址便在这山上。” 明行领着众人行至山麓,“此山荒无人烟,野兽出没,历来入山者十不存一。” 王絮背上兽皮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腐叶上,一根鲜红的蛇信子突地从腐叶堆里探出来。 她自不会畏惧此般寻常之物,只不动声色地稍抬了下脚,徐载盈剑已出鞘三寸,将它像钉黄鳝般抵在地上。 “这体型,倒像是由人豢养的毒蟒。”他微抿下唇,戳穿了毒物的脑袋,将其竖直向上的抬起。 明行双手合十,目光落在二人之间。 王絮凑近身来,有些兴趣地细看。徐载盈待她看完,擦拭干净剑锋,忽然一顿,抬眸向前看去。 众人皆注意到他的停顿,也跟着抬眼去瞧。 在灌木堆里一张棕褐色兽皮率先露出来,众人一下如临大敌。有少年从树影里挣出来,四肢着地往外爬,嶙峋瘦骨衬得他愈加面黄肌瘦。 “守陵人?”徐载盈剑柄微沉,眼中依稀有冷光闪过。明行合十的指尖微动:“文公墓户有守陵人,世居深山,非召不得出。” 话未说完,王絮已掰碎麦饼抛向石头。少年扑过来吃,喉间发出混着呜咽的嘶鸣。 徐载盈取出一枚手镯,趁其低头时凑近他鼻尖。 兽皮少年僵了下,浑浊瞳孔警告一样地扫了众人,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岑安见状上前递饼,刚迈两步,少年突然龇牙扑来,眼神凶狠,作势要咬人。亲卫立刻按剑上前,却被徐载盈抬手止住:“他有兽性,有警惕心。不防备我,却害怕你们。” “他认生熟。”王絮退后半步,看着少年蜷回石头阴影里,“闻过殿下与我的气味。” 徐载盈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岑安急步跟上:“殿下,此处阴寒侵骨,恐有蹊跷。” 徐载盈扫一眼众人。 “殿下身边百鬼夜行,这狼少年何故不喜人多?若是我们不跟着一道,恐有隐患。殿下不得不堤防!”岑安话音未落,便顿住了。 他见明行正向王絮身边走去,两人并肩而立,道:“慎察明行。” “不一定……是他。” 徐载盈神色和缓,眼睫微垂,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几息,“耽搁不得了,北边难民啃观音土充饥,南边驻军断粮十日,城外流民撞击城门只求一死。” 饥荒愈加严重,捐输银只够十三省三日粥棚,陛下拒开国库,南境隐有战事。 岑安听得骤然噤声,这架势下去,下一步,便是民间易子而食。他们有退路,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 第81章 岑安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忽然觉得这满山的雾气,都不如人心可怕。注意到徐载盈的目光,心中做出了艰难的抉择:“殿下事成归来,我有一事要禀报。” 他觉得,殿下待王絮隐约有些不一样了。实在太在意了,这样的在意,迟早会成为刺向自己的一把刀。 “有事容后再议,现下刻不容缓。” 徐载盈看他一眼,按住剑柄的指节微白,转过身去,嗓音沉下来,“今日所见若漏出半句,徐氏与这山岚同朽。” “守住入口,生人不得靠近。” 王絮站在树下,听尽纷争,抬眼撞上一道目光,明行从杨柳堆烟处走来,将众人的暄闹都留在身后。 她一瞬心静如尘,垂眸问:“明行佛子,永宁寺毁尽,此事了后,你要去哪?” “我自要离京,去寻个绿树红花长映的去处。” 明行的身影掠过攒动的人头,在三步外驻足,声音混着木叶清香落下来。 “洛阳的惊鸿照影,草木情深。这样浓墨重彩的一切,只是几月不见,在心中便了无痕迹了。” 风过时,有未谢的花落在他发间。 王絮望着他眼上覆的素纱,隐约看见纱布下青黑的阴影,“你的眼睛,在离开洛阳前,当真能复明吗?” “不碍事。” 明行低头,投在地上的影子,单薄得像片纸,“白日里光太盛,什么都被盖住了。所幸秋天要过去了,月光会更清透些,借这一分月光,才看得清人心里的颜色。” 徐载盈起身跟上狼少年,抬了抬下颌。王絮跟着他迈出半步,又回头望了眼树下静立的身影。 明行的去向,或许是某个灰墙黛瓦的古寺,与青灯古佛相伴余生。而洛阳,是再回不去的了。 山风略过他的袈裟,他掀起眼帘,日光下的蓝眸,有阵明亮的哀伤。云气蒸腾的山岭,他像一幅即将褪色的石壁画,在山间度过了长长的一生。 明行垂下了眸,安静地望她:“只是我朝四百八十座寺,不知何日能与故人重逢。” 徐载盈摸出怀中火折。 幽暗的小径一瞬有了光,王絮趁机扯下少年脸上的兽皮,“你这样装神弄鬼,就不怕夜半鬼敲门吗?” 少年烧伤的左颊下,是双比狼更警觉的眼睛,他扯了一下唇角:“何以见得?” 水珠落在后颈,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王絮抬眼四顾,密林掩住的暗道,泥水在两侧流淌。 “你指甲修剪得整齐,根本不像与狼共生的野人。” 徐载盈披着水珠立在阴影中,眸中宛有融融花色,轻声道: “传说文公曾梦游桃花源,遥见仙人彩云中,烟波浩渺难寻求,以白云为鞋,以杖挑起明月。” 少年插了句嘴,隐有不耐烦: “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絮闻到一阵微不可闻的苦香,眼前流淌的泥水中夹杂了些许粉花,她手指在徐载盈掌心轻拂过,温声道:“听闻文公晚年偏信黄老,在宫中遍栽桃树,时方冬日,强令桃花逆时而开,他向宣政殿一指——” “征发民夫三万,秘铸桃花源,却在竣工之日将匠人尽皆封入山腹。” 她的话叫少年脸色黑一阵,白一阵,这才微笑道:”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我亦有所听闻。”少年冷哼一声,接话道:“深宫有人戴花来,疑是故主身影。当今陛下定睛看去,惊起取剑。”他望向洞口渐明的天光,唇角扯出一丝笑,似悲似嘲:“徐绛霄杀兄弑父,斩尽旧枝花,血溅桃花色,更怕夜半鬼敲门吧。” 他走至一扇门前,踩了一下门边的泥土,石门轰的一声大开。 “只是,”少年冷笑,“你的故事倒有一处非虚。” 天光云影乍泄,青山翠谷尽入眼底。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清澈的湖水接连天际。远岸有人穿着荷叶剪裁的衣衫,架云而下似地自水面移了过来。 桃花源,竟真在此处。 二人抬目远眺之际,一股力道自后推来,少年狰狞的声音贯入耳中:“徐绛霄,你怎敢踏足此地?” 王絮不及防备,踉跄着向前扑倒在松软的泥土上,徐载盈疾步向前,轻揽住她的腰,斜身按住她肩。 石门缓缓下落。 二人欲跨出门去,一枚飞镖破空而来。 王絮呼吸微顿,闪了一步,“徐绛霄?”徐载盈的手指清瘦有力,冻得她微颤,覆住她的后颈,为她拨开乱发,半阖下眉眼:“我父亲。” “山中岁月,叫他不知今昔是何年。” 徐载盈转眸望向山道,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湿润的碎发搭在前额,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眸光潋滟:“周煜。” 透过半合的石门,暗红骑装的青年自幽影中款步而出,修颀长身影为融融天光所镀,愈显明俊。红衣雪肤,侧眸含笑。 王絮与他四目相接。 “咦?只想针对他,怎么多了个你。”周煜笑意清隽明净,话音带了几分缱绻,“哎呀,快出来吧,王絮。” 二人闪身避过飞镖的一瞬,石门轰然闭合,将少年的身影与周煜的话音一并隔绝。 徐载盈抬眸眼望向湖面,微垂着眸,嗓音透着微冷:“桃始华时,仙人自云中来。” 碎花在河中聚成蜿蜒的光带,水天相接处,有人摇了船来,停在河岸。 船家将桨拨回船中,望向二人,笑道:“桃溪春酿正好,二位不妨登舟小酌。” 墓道深处,少年倚着闭合的石门滑坐在地,由着剑锋抵在颌下,“主棺内非文公墓,而是第一代守墓人自沉之棺。” 周煜拎起他后颈,微微俯身,眉骨下的轮廓泛着冷光,全无方才温柔含笑的姿态,“你是说他们再也逃不出去?” 少年淡声:“不错。” “这便是贪心的代价。” “少卖关子,带我去找真墓室。”周煜淡声道。 一番软硬兼施,少年才不情愿地沿着墓道领着人左迂三折,右避五转,一番功夫才到一扇门前。 “你的同伴怎么办?”他忽地问,“只要你立誓永不踏入此处,我便指你们一条生路。” 周煜不答话,凑近身来,手按在门上凸起的狼眼上,顺时针三匝,逆时针五旋。 门骤地打开了。 少年瞳孔骤缩,冰凉的剑锋已穿透胸骨,沿着剑柄看去,男人身影挺拔,声线清润,懒洋洋地开口:“废话太多。” “你……如何知晓……” 少年吐出口鲜血,门被打开,积灰扑面而来,踉跄着倚向墓门,不可置信地抬眸:“莫非是公主,回来了?” 周煜慢慢自袖中取出一张牛皮纸,冷笑一声:“靖文公的遗脉,可不止靖安公主一支。”想到什么,他声音仍旧是愉悦的,“多谢你帮我除去心头大患。” 途径村口的水车,晒谷场,鸡栏……二人一并来到一处农家小院。 围院的篱笆处挂满蔬果,草垛旁卧着的黄狗抬眼瞥了瞥,又将下巴搁回爪子上打盹。 摊开的布袋上晒着切成片的青萝卜,凝着层薄薄的白霜,淌在布料上,一片晶亮。 王絮站在院外,正思量这一切,忽地眸光一动,落在不远处玩耍的女孩身上。 “哟,瞧我这记性!”吴婶子笑容可掬,她掀开陶盆盖布,递来一块饼:“先尝尝咱们的桃花饼,管饱!我先去扫下地,打扫干净屋子再见客!” 吴婶子转身进了屋。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追逐着跑过。其中一个忽然停下。 “阿爹说,外乡人总要褪一层皮才能留得住。” 小女孩歪头盯她,露出一口尖牙:“你们跑去哪了都没用的,只能留下。” 王絮心口一寒,山外遍野的饿殍,可眼前的村落菜畦油绿,分明是乱世里的桃源。 徐载盈嘴唇渐渐多了几分血色,指尖在她腕骨上轻叩两下,将她往阴影里带。 他轻声道:“乱世之中,最危险的不是饥荒,而是那些看起来太美好的地方。” 竹篱另一侧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三两个汉子蹲踞墙根吞云吐雾:“又来俩细皮嫩肉的。” “上回那丫头喝了汤就肯编竹筐了,吴二哥的醒神汤灵得很。” “嘘——别让吴婶子听见,她还当自个儿绑人是行善呢。” 院里阳光灿烂,光下是徐载盈温润的侧脸,他半倚竹廊,不知思考什么,竹篱外的光将他影子拉得老长。 王絮立在三步之外,安静地看他背影。 “你们在干什么?” 吴婶子不知何时立在身后,脸上堆笑:“进来吧,总站在外面,也不是个事。” 几人进了屋,吴婶子自去一旁扫地擦桌、淘米择菜。待她操持完家常,才转眸看二人。 端了两碗汤,从桌上推到两人身前,王絮垂眸看去,汤水浑浊,隐约浮着指节大小的白肉。 “喝了这汤败败火气。” 第82章 吴婶子坐在门槛上择豆角,“甭费心思跑,进了这庄子的人,还没见谁能出去。” 王絮很是识相地端起碗筷,徐载盈忽地抬眸,眼尾微挑,“吴婶也是误入桃花源吗?” 隔着吴婶子殷切地目光,王絮扬起瓷碗,砸向砖地,汤汁溅在墙根。徐载盈投来一眼,眸光渐深,模样有些莫名失神。 “算是误打误撞。” 吴婶子看着满地狼藉,倒也不恼,蹲身收拾起碎片,“去年秋里我被竹叶青咬了脚踝,是吴二哥背我回来,给我治伤、分田地。如今每日种菜喂鸡不过半个时辰,我为啥要走?” “吴二哥又要多烧些瓷了。” 她去院外捡扫帚,将碎瓷片堆进竹箕:“等你们住久了,也得学一门手艺……” “昨夜满月,山神吐息,你们是被水冲进来的?” 窗外正对着枫林,在窗纸上透出一片模糊的血光。待吴婶子返回时,二人早从窗边逃跑了。 她举着扫帚怔在原地,再一见满地狼藉,忽地重重地一拍桌子:“不好了!” 她写了几个字,压在桌上,出去找人去了。 枫林里亮起许多灯笼,深处祠堂供桌上供了盏人高的灯,像熟透的柿子挂在枝头。 远看是暖融融的橙红,蒙了层薄如蝉翼的油纸。近了才见灯笼骨架是细竹条扎成的人形。 “这怕不是民间白事用的送魂灯,骨架扎的是无主孤魂的身形。” 鞋尖陷入一团绵软,王絮低头一看,是蜷伏的黑发,在脚踝边蛇一样蠕蠕而动。 徐载盈的指尖已扣住她手腕,掌心的力道比寻常时候重了几分,声音带着罕见的沙哑:“别碰。” 顺着他目光望去,祠堂中央巨灯幽微地摇晃,竹条骨架勾勒出青年身形,半透不透的薄纸下,有张清瘦的脸,泛着红润微笑。 它的乌黑长发如流水蜿蜒淌过了整个祠堂。 徐载盈一瞬不瞬地盯着这灯,眼底映着幽红的烛火,“是靖文公,姜蘅。” 两人移开供桌,石阶蜿蜒向下。 身后有脚步声追了过来。 二人一路走下去,古树参天,枝叶交错遮天蔽日,深入地宫百米,丈许宽的悬崖横在眼前。 底下斜卧着一具木棺,棺椁右侧立着尊五六米高的石像。 王絮向崖下一望,见一条河横在下边,“赵云娇的话有三分真。” 暴涨的河水卷了发胀的河鱼,鱼肚里塞满了水草和泥沙,翻白肚皮在眼前冲过。 “农历十五,月轮当空。如潮起潮退,抽引地上潭水西流,至暗河水位上升。” 这便是吴婶子说的山神吐息。 王絮轻抿了下唇,捋顺了回忆。赵云娇自言被河水冲到这里,而吴婶的话,证明这事并非独特。 “天吸地脉,月引川流,山神吐息并非神力,是有人借天时行人事,以此处地脉做局。” 既入得此门,必寻得出路。 二人下了悬崖,沿着礁石涉水渡河。 绵密的水汽打湿长发,溪水纵横流过脚底,深绿水草覆盖在小腿。 周煜屏住呼吸,脚腕突地被水草拽住,他挥剑斩断水草,抬眼时正见岸边长石后闪过道黑影。 “把谁当傻子了?” 他足尖点地弹起身,剑柄已抵住对方咽喉,唇角仍噙着三分笑:“姑娘这招调虎离山——” 指尖触到的肌理薄如蝉翼,周煜心中暗叫不好,低头时,掌下压着片宽大的芭蕉叶。 后颈剧痛先于惊觉袭来,鲜血顺着下颌滴进衣领,他踉跄着撞向岩石,终于看清了袭击者。 那人立在三丈外的浅滩。 他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深处有微渺的火光。来人鬓角沾水草,衣襟敞着水,露出苍白锁骨。 再看一眼,她眸中的火熄了,灰冷了。 “好手段。” 周煜齿间溢血,长剑出鞘三寸,未及挥剑,破空声自头顶压下。 木棒携着寒气砸在他肩头,骨骼错位的闷响混着闷哼溢出喉间。 周煜单膝跪地,手中剑当啷坠地,溅起的水花映着那人缓步靠近的倒影。 她站在水光中,眉梢眼角尽是冷寂。 一时间,往事如潮顺着眸光漫涌。 南王府的垂地锦帘内,有人声婉转:“烦请姑娘杀一人。” “此人与我一位故人有十年夙怨,本应亲刃以雪恨,只是我若涉险,难免牵累清誉。” 王絮指尖轻叩木案,语气平缓,“若我不应呢?” 帘中声线愈柔,却漫上一阵莫名的冷调绵长:“你幼弟尚在我处。” 漫山遍野的红灯笼亮起来,崖上的坟头到处是攒动的鬼火,焚烧的纸钱发出窸窣响声。 王絮拽着周煜的衣领往崖边拖行,周煜咬着牙挣扎。 “放手!”周煜仰起脸,突地攥住她手腕,不住地喘息,冷笑一声,“杀了我,你以为自己真能全身而退?” 王絮充耳不闻,盯着二十步外的悬崖边缘。那里的衰草被夜风吹得伏倒。 周煜垂下眸,目光落在她伶仃的腕骨上,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看上去很软和,色泽很淡。 “我不是不救你。” 他嘴角微微一翘,眸如一弯清潭,“等徐载盈死后,我自会放你出来。” 二人相去咫尺。 刀锋刺破衣料的触感,比他臆想中更凉,他身形踉跄了一下,声音被喉间鲜血卡住了。 一柄刀穿透过他的胸膛。 王絮正垂眸看他,视线从上至下。她面颊上溅了些血迹,蓦地为她添了一抹柔软的红晕。 这一幕,叫周煜想起初逢之际。他将她困在静安寺的案牍上。她鲜血淋漓的模样,如在昨日。 “小心。” 他跪坐在地上,心口插了柄刀,唇齿开合,血珠顺着下巴砸在地上,“你背叛我……” 王絮的影子靠近过来,咬过膝头时卷出半道灰边,将他慢慢吞没。 “非亲非故,何谈背叛。” 夜幕压了上来,淡青泥地被血染深,昏暗与露水将寒冷加剧。 “我一直这样。”王絮垂眸看他,面上没什么情绪,“是你有眼无珠。” 周煜头一次觉得,一个人的话这样的冷,这样的慢,一寸寸啃食他的生机。 朋友,恋人,亲人之间,才叫背叛。 冷意一寸寸漫过脊背,最后从头顶浇下来。 周煜几乎是怀着一种茫然,一种莫名的悲悼,猛地一下抬起头,良久,似笑非笑。 他们老是这样近,与情人无异。可从始至终,全无半点情愫。唯余昭彰的,不可遮掩的杀意。 他曾将她困在静安寺的案牍上,她攥着匕首的指尖发白,眼底却燃着冷火。 而今形势逆转,可她却全无复仇的得意与畅快,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漠。 这样冷漠对待情感的人,叫周煜觉得可怕。 “你错了。” 周煜意有所指,眸光穿透王絮,仿若遥视他人。 幼年之时,常有无数人,亟待趋附于他。与王絮一样,纵巧为掩饰,亦难掩内心的一份冷漠。 “第一次见你,”他舌尖抵住渗血的牙齿,不住地喘气,“你在书案边发抖,可攥着匕首的手比谁都稳。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一样——” “一样想要我的命,却偏要做出温顺的样子。” 周煜唇一扯,眼梢带上笑意,“你是这样的人,初见你时,我便知道。” 不知是疼还是抖,他说得极为艰难,眉头抬得更高了,微微一笑,“不想担责,又想得到一切。” 王絮垂着眼皮看他,始终不言一语。夜色更深了,影子即将吞掉他的最后一寸天光。 “这天下之大,早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处。”王絮看见他唇角微动,说出最后半句,“我送你上路。” 周煜挣扎着抬手,声气弱得像游丝,“把我送回陈国,才是正路——” 剧痛与寒意,沿脊骨蔓延而上,王絮挑断他左右手筋脉,一柄刀插进他心口左三寸。 一道黑影,悄然而至,覆于身侧。随之一声轻叹,一只粗手自后探来。 王絮转过身,望向那个意想不到的人。 瞬息之间,身后周煜不见了。 先时青年跪坐之处,唯余地上一点膝印。 这人来的悄无声息,若不是有出神入化的武功,便是对此地极为熟悉。 于此时施手,缘由未明。 胡不归捋须而叹,摊手怅道:“既造杀孽,业债加身,自此之后,再难觅回头之路。” “便让我替你吧。” 周遭墓碑林立之处,草堆间碧焰腾跃纷飞,焚化的纸钱声,连绵不绝于耳。 周煜跌在崖壁下的棺材中,血浸红了乌木棺材,长发淌在血泊中,一双原本含笑的眼在这渐深的夜里冷了下来,浓烈的血腥味一蓬蓬向上升起。 胡不归向王絮伸手,递出一道袖帕。她面颊早刮出一道血痕,侧身一闪,冷风乘领口缝隙灌入。 第83章 眨眼间,王絮也踩上了那片松软的青苔地。 沙砾无声无息地自崖畔滚落。 “难道,我会杀你不成?”胡不归轻“唉”一声,眼中似有不忍,“你是来找怀愁的?” “你再也找不到它了。”他眉间笼上薄雾一样的倦怠,“当年制作忘忧的人,是我父亲。销毁怀愁的人,正是我。” “老夫以性命担保,这世上,再无怀愁。” 胡不归早知自己踏上的是条不归路。 连廊朱柱下生满了野花杂草,宫墙下的老树盘根错节,他八岁时爬树掏雀蛋,不慎掉到一团影子上。 头顶传来带笑的温声:“疼吗?” 胡不归抬头,撞上一双沾了露水的眼,是椭圆的香樟叶模样。树下少年蹲在墙根,穿一身半旧的青衫。 “你在写什么酸诗?” 胡不归坐起来,发现这人膝上摊着张纸,不过他不识几个字,少年耐心地逐字念与他听。 “不是诗。”少年莞尔一笑,站起身,“是策论。” “虽说你在笑,但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不想去太学。”胡不归忽然开口,盯着少年衣襟上沾的草籽,“我走了,没人护着阿娘……” 他是宫院里长大的孩子,顽劣成性,母亲总与父亲争执。 父亲面上是端方君子,世人皆道他宅心仁厚。胡不归觉得,父亲的笑却像一幅假面,寒津津的不带半分热气。 夕阳把少年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身上的青草味叫胡不归想打喷嚏。 “昨儿见西市有难民卖儿卖女,那孩子跟你一般大,他娘跪在旁边哭,说卖了他换三斗粟米。” 少年道:“读经史方能入仕,入仕方能护人。” “我不去。”胡不归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绷直的琴弦,“太学太远。” “那好吧……”少年长长地叹气。 胡不归跟着站起身,一边看他表情,一边严肃地说:“若有一日你我能说了算,就让百姓有饼子吃,让孩子安心地掏雀蛋。” 少年问:“你说的‘说了算’,要等多久?” 胡不归泄了气:“我不知道……” 天际晕黄一片,霜飞的时节方才过去,春花争荣竞发,少年远望向宫墙外头,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要十年,或许更久……” 他望向更远的地方,那里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胡不归仰首,只看到他夕阳下的侧脸,“等到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老树发出新花,今人非昔人……” 远处的碧桃开得愈发盛了,有一枝,四五朵,胭脂一样的花瓣落在墙外更广袤的土地上。 夕阳西下,胡不归看着他,他看着远方,声线清润:“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时间一步一步地向前推。 多年后,胡不归站在太医院药房前,看桃花纷飞落下,忽然想起那个蒲公英初放的春日。 习习凉风吹来,少年人眉眼与鲜艳的桃花相映,含了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摊开的纸张在记忆中泛黄。 只是他这一句话,叫胡不归永生不忘。 “世乱如倾,政乱如粥,心乱如麻。” 胡不归的一生,从此为他而活。 王絮抬眼与胡不归对视,在他长久的沉默中,觉出了一番惆怅的滋味,语气平缓道:“有人与我说,忘忧易得,怀愁难觅,此话当真?” “我听说,只要吃下忘忧,便会变成另一个人。” 胡不归偷窃了一枚忘忧,想彻底改变父亲。 胡不归躲在帷幔后看他反应,父亲吞下丹药睁开眼,眼里的嫌恶半点不少。 他的父亲没有任何改变。 “可我怕他想起,事先毁去了所有的怀愁。” “事发后,平日连只蚂蚁都不肯踩的父亲,举着剑追我到锦鲤池。”胡不归叹道,“是靖文公护下我,自此,我为他做事。” 王絮微一颔首,轻声回道:“你从太医院退下来,也是为了桃花源这些人?” “对。” 几个月前,胡不归看到王絮和明行佛子一起出现,心中有了预感,只是不太确信。 因此,他一直待在这里,等待他们前来。 “文公确有遗物留存。”胡不归话音顿住,他抬手轻咳,“殿下也来了吧,他是个说的上话的,不妨叫他看看这泥墙草顶之下,藏着怎样的赤子之心。” “文公案头总摆着半块硬饼,他提议,百姓吃不上饭,为官者便该嚼饼咽菜。” “山野村夫不懂朝堂纷争,”胡不归放柔声音,“殿下若要取,须得先过了百姓这一关,如今他们要的,不过是文公清白。” 夜幕降临,大约是有些冷。 王絮将心头的一点微妙情绪压了下去,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视前方,四处看去。 周煜的尸身分明落在崖底,如今一看,却不见了。 徐载盈先前沿着河岸寻找出路,二人分别,王絮寻了个地躲起来,撞见周煜一人沿河踽踽而来。 她的心隐约澎湃起来。 有人唆使杀人而假手于人,无非是叫她做替罪羔羊。她以徐载盈的匕首,手刃周煜。 事发后,她消失无踪。 只剩下一把匕首,一具尸体。 杀人的罪名落不到她头上,也算得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计划,全被破坏了。不过,补救还来得及。 地下的寒冷加剧了几分,不知从何处起,空中水气愈来愈多,绵绵密密地,裹挟着水珠吹在脸上,透着些轻薄的凉意。 徐载盈站在棺材前,安静地注视些什么。 他身形颀长,乌发一泄而下,低垂的眉眼下是清疏冷淡的面容,青衫几近湿透了,他抬起眸,“这里只能进来,出不去。” 王絮端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到这棺材中。 棺中端放一枚头骨,头骨左侧缺了弧形的一块,在七尺八寸的空棺里显得格外伶仃。 王絮仔细地一看:“这是靖文公姜蘅的尸身?” “文公早便零落成泥。”徐载盈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漆黑的眼底辨不清情绪,“这是……靖废帝姜至。” 靖国末年,文公失势。姜至冲龄践祚,诸王兵犯阙下。姜至退居太和殿二十余年。 晋王徐恒柄国。 而后,八王之乱纷起,今上登上大宝。 十年前,废帝仓惶出逃,玉带断钩,鞋袜皆失。锦衣卫搜遍京郊,仅得无名无头尸。 市井茶肆,说书人击节而叹:“生荣死哀。” 废帝寥寥一生,便被一言以概。 爬墙虎攀了一壁,绿叶连绵,叶尖带着水珠,时间在此被拉上了帷幕。 他的头,是谁放在这的? 突地,棺盖边炸开一团白色粉末。 王絮站得近了些,尘灰扑面,她闻到一阵苦杏仁味,很快心思转过了几千几百条弯。 王絮眼睛眯成一条缝,向后退了两步,余光中看见徐载盈眼底掠过一丝惊急。 “先闭上眼。”徐载盈的声音异常冷静,指尖却在发抖,以绢布擦拭干净她脸上残留的粉末。 他的绢布擦过她颧骨时,带起层薄皮,露出底下淡青色的血管,“睁眼。” 王絮任他托着后颈凑近溪水,在水流冲刷眼眶时,悄悄将眼皮多撑开一分,脸色愈发惨白,话音很平静。 “我看不见了。” 有一阵脚步声自崖上传来,山尖隐约露出几个黑影,徐载盈带她躲进了棺材,合上棺盖,道:“没事……待会我再去找一下出路。” 王絮突地道:“是报应吗?” 徐载盈指尖一顿,良久方道:“……什么?” “一件事,有一件事的报应。” 王絮闭眼,任由刺痛漫上眼眶。 想起明行白绫覆眼的模样,明行的情绪总是很平静。他这样善于揣度人心,怕是一眼,便看出她的谎言。 明行为了救他,遭受了无妄之灾。 这一定是以眼还眼的报应。 崖上脚步声渐近,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耳畔传来徐载盈的低语,“明行发愿普度众生,若连救人性命也算劫数,这世道才真是无佛可言。” “我骗了他。” 徐载盈垂眸,微抬眼皮:“是他自愿。” 王絮垂下眼眸,心潮生出起伏。 她心里有分寸,她的眼睛迟早会好,无非是时间问题。若是这样的一报还一报,上天对她不薄。 漆夜里,她看不清徐载盈的表情。 “对不住……连累你了。”她气力不支地伏在他肩头,轻声呢喃,“你可以丢下我,一个人走。” 徐载盈心脏缓慢地停滞了一下,看她语气平缓,面容平静,忽地扣住她手腕,微微笑了:“你应该多相信我一些。” 王絮按在他手腕的手有些冰,叫他抓得更紧了些。 “从始至终,一直是我,仰赖于你的照料。”他抬起眼,黑眸从她脸上划过,“从前是,如今亦是。” 第84章 水一滴滴地打在棺材上。崖壁潮湿,生满了青苔。又是山洞,又是这样漆黑一片。 旧事如刀割一样疼痛。 他十岁化名阿满参军,三十二人睡的一个大通铺,他生得羸弱白净,初入营伍,掌心无茧,被同铺扯着头发按在地上灌泔水。 那时总在月升时,对月思念母亲。 阿林是第一个递给他酒囊的人,这人聪明油滑,十分照顾他。 “喝了暖胃。”阿林挤着眼笑,耳后刀疤在篝火下泛着淡红,“昨夜我见你摸那本破书,识得字?” 一来二去,二人相熟。 营中规矩:败军之民,男为娈童,女作营妓。徐载盈见过老卒用匕首挑断少男少女喉管取乐。 徐载盈想阻止,却被阿林拖走,按在干草堆里:“想活就闭着眼。” 阿林身上有血与劣质酒气,“他们连副将的儿子都敢阉,你算哪根葱?” 花柳病很快在营中蔓延,第一个咳血的竟是阿林。他难以想象,阿林竟也是这腌臜世道的共谋者。 这些人暴怒地要杀掉娈童军妓。 徐载盈阻止不及,被反绑在山洞石柱上,听着洞外水滴声——哒,一声尖叫,哒,一声闷响。 他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几欲作呕。 “我从此害怕崖壁上的水滴声。” 徐载盈眸中含了半分不易流露的温柔与痛楚,“原来我这般怯懦,这般无用。” 只是他一直抗拒承认。 如今,在王絮面前,他不再害怕生,亦无惧死。 “他说,喝酒暖身子,省得夜里想家。”他神色有些冷下来,“当时我恨透了阿林。” 曾几何时,他在阿林脚边积水中,看见自己苍白如鬼的脸,自此再未与少年说过一句话。 直至战鼓轰鸣之日,阿林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下劈面而来的利斧。 “活下去……” 阿林的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如断线纸鸢伏在他膝上,“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 “阿满,阿满……去杀了他们……”阿林染血的手指攥住他手腕,如鬼一样蛊惑他,呼唤他,“不顺你心的人,尽可杀之!” 濒死的阿林睁大眼睛,如行将熄灭的灯芯骤明,映出徐载盈悲悼的模样。 “你听清楚……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执刀的人,一种是被刀杀掉的死人。” 徐载盈望着他不断起伏的脊梁,悲哀地道:“杀光他们,死去的人便能复生吗?他们是因我而死。” 无论是谁,都是因他的无能而死。 那时候,阿林的呼吸像潮汐一样浅了,像鱼一样吐出粉白色的血沫,艰难地抬起手,去抚摸他的下颌。 “你记住,我也是,为你而死。” “阿林。”雨夜里,他抚着阿林冰冷的胸膛,轻声唤道:“你可知我身份?” 只是回应他的唯有洞外淅沥雨声,与远处隐约的号角。阿林怒睁的双眼已经闭上了。 谁都因他而死,因他的无能,因他的优柔。 因为他没有手段,没有权力。 这是他必须做太子的理由。 他一旦活着,就必须不择手段地去争夺那个位置。 王絮去拨弄徐载盈的长发,摸到一手冰冷的水痕,“现在你怕吗?” “现在每滴雨,”徐载盈凑近,抬手抚过她下颌,“都在替我数,还有多少时辰,能这样看着你。” 他的心跳声,大过了水滴落下的声音。打从王絮将他从河中救起,他便依赖着她的哀喜而生了。 徐载盈不容拒绝地道:“我会寻到出路的。” “奇了怪了!我分明与她说好了。” 胡不归来到吴婶子家,捡到这一张纸,只看了一眼,便心知出事。寻了几个人,一道出去找。 他来到这一处假墓前,与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汇合,有人道:“老胡,你捏个纸干嘛?” 他不答话,指尖发力将纸撕成碎条,碎纸片被风卷进坟头荒草:“刘二婶说,他们走了。” “分头找啊!” 几人这便散开。 人声散开后,徐载盈从棺材里走出,纸上的字拼不齐个字,不过墓后边的土堆里埋了些什么。 蹲下身扒开墓后新土,冰凉的陶片割过指尖。 他停手,移开脚步,倏地停住了。 徐载盈回到原处将陶片拼齐。 其中最尖锐,最长的一片,不在此处。毫无疑问,有人将它藏了起来。 徐载盈的目光一下冷了下来,安安静静静盯着棺材。 谁心底隐秘的角落没个避难所。家庭、血缘、神佛,这些逐一瓦解,人便成了无根的蓬草,风往哪边吹,便只能往哪边倒,再无半分归去的念头。 他不愿王絮与他一样,孤身一人。 但是,他对她,始终只是个无可必要异乡人。 徐载盈想,他终其一生寻找的归所,终于逝去了。 今晨的岑安看过的那封信是有后半页的—— “殿下,请享受无法回避的痛苦吧。” 杀人诛心,这人却不是叫他死,而是令他痛苦。徐载盈一时之间,脑海中闪过许多与他有深仇大恨的人。 他有些烦躁了,那些在朝堂上明争暗斗的政敌,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虚影。 唯有一张脸愈发清晰。 这人垂下眸,平静忏悔,“我骗了他。”而徐载盈理所当然,气定神闲:“是他自愿。” 她不信神佛,却在当下问他报应。 她对他,到底是多一分垂怜,多一分愧疚,只是少了一份不舍。 雁过寒潭,风度疏竹,要人过而无痕处,对他二人而言,想必亦是同样为难。 王絮将藏在袖中的碎瓷捏出来,紧绷的指骨略微松了下来。大落大起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前日南王府内,长帘低垂,帷幕后传来压低的嗓音:“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谁?” “你替我杀了他,你与我的恩怨,一笔勾销。” 王絮的手顿了顿,再问:“谁?” “徐载盈。”小厮掩唇低笑,眼尾扬起,“你若不动手,假以时日,我一定取你性命。” 这话至今掷地有声。 王絮听得一阵窸窣的声音,颀长的影子从身后漫上来,有人掀开棺盖,站在她身后。 一阵风吹来,吹起来人的长发,他合上盖子,大片的光被挤出去,阴影几乎要把他的身形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 徐载盈的鼻尖几乎蹭过她鬓角,右耳边响起他极轻的声线:“自从我和你表达心意,你便很少笑了。” 王絮:“有吗?” 他低应:“是。” 王絮从这长久的缄默中,觉出了一阵山雨前奏的冷。她指尖漫起凉意,摸到他领口下露出的肌肤。 掌心触不到心跳,唯有一缕细沙般的涩意。 王絮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他跪坐在身前,长发柔软地垂落,冰冷地拂过她手肘。 她便先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懊悔:“阿莺,我将你送我的刀,弄丢了。” 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只是如今刀丢了,人也不见了。 徐载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道:“没事。” 他漆黑的眼睛仰视她,垂低上半身,肩颈后靠,有种说不出口的苦,似乎认为平视她太过艰难。 因此,王絮略一抬手,便抚到他的下颌,轻声唤道:“阿莺,你要放弃我了吗?” “不。”徐载盈斩钉截铁地说。 枫叶的气息,极为清淡,安静地裹上来,如微雪夜隐现的刀光,站在崖壁,指尖却翻开泛黄纸张。 王絮抬手搭上他肩,头埋进他颈窝,手箍住他脖颈,“若是我们活着出去,你有什么愿望吗?” 徐载盈轻声说:“松些。” 她的衣襟不知何时经汗水洇湿,棺材缝隙外青绿色磷火跳跃翻滚,徐载盈眸中转过阑珊火光。 他甫一伏下,长袍逶迤铺展,“从前,我一直盼着我们一家三口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王絮原以为他不会作答,却听他顿了顿,喉结微动,认真开口,“父亲在一日,母亲便永无出头之日。我开始盼着父亲死,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见母亲了。” 他声音微哑,“不过是虚妄的念头。” 徐载盈指尖已抚上她唇瓣,指腹轻轻摩挲,一手环住她腰,低下头,轻轻地吻她。 王絮咬住他唇瓣,重重地啃了下。汗迹打湿了鬓发,面颊泛着薄红。 徐载盈睁开眼,乌亮的眸裹着潮意,半是渴求半是哽咽,“不在乎你的人,只会对你视而不见。” 王絮的力道像是要将他砌入身体,他的唇出了血,铁锈味溢散在二人交接的舌尖。 她喘息剧烈地啃咬他。 徐载盈指尖一阵细细的痉挛,脊背上一阵电流猛地蹿上来,他难遏地低吟了声。 “我曾见过洛阳最娇艳的花,它至今没有凋零,但它低垂下来枯萎了。 第85章 “我也不过眼睁睁看着它死亡。” 他在喘息间开口,声音破碎沙哑。 “我想用蜂蜡封住它,可又觉得……她或许不想要这样的新生。” 这个吻混着掠夺与渴求,拽着他不断下坠,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他无法分离。 王絮呼吸微沉,抬手勾住他的下巴,像是要将他碾碎。他分不清究竟是痛还是乐,只能任由她勾住自己下巴,在又一次深吻中,听见她的呢喃。 “那你要放弃我了吗?” 徐载盈颤了一下,呼吸一窒,两人贴得极近,他能看见她鼻尖翕动时的细汗。 他含住她的唇瓣,闭眼加深这个吻。 “不……”他说,“我只是,太痛苦了。” 这份苦痛,落地生根,终成野火。 王絮欲言又止,却听他轻声问:“这十六年,你已笑够了,不想在笑了吗?” 他想,爱是让人看见真实、接纳真实的能力。 徐载盈眼帘卷起时,滟潋水眸泛起波澜,清澈明润,翠生波面,闪烁如玉光芒。 王絮一只手落在他下颌,身子凑过来,他一瞬不瞬地看过来,喉间压抑住喘息声。 当年在山洞数水滴等死的少年,早将护佑所爱与攀爬权力捆在一起。 王絮便在他情动之时,左手取出藏在袖中碎片,捏紧内侧,刃口朝外。 她垂眸轻问:“你在怪我对你视而不见?” 鼻尖轻碰了他一下,徐载盈喉间落下一道极轻的颤音,轻笑一声:“你手在抖。” 汗噤在脸颊上洇开湿痕,两人唇间不过寸许距离。他转了身,脊背顶了下她的手肘。 王絮意外地有种被看穿的窘迫。 “当初你设局让我替嫁,临走时那一笑……”徐载盈声音发涩,“我求过、怨过、恨过……你可曾想过回头看我一眼?” 那是徐载盈见过她最鲜活的笑意,如守得云开见月明,可转瞬她便头也不回踏入雪夜。 “我被你丢在原地,就像丢掉一件沾满泥尘的旧包袱。”他顿了顿。 “回头是岸吗?王絮身形微顿,未落下的吻悬在半空,“身后无退路,回头亦无处可去。” 大雪之前,春日高悬。她几乎以为露出了破绽,他知晓她袖中藏着刃口,却偏将心口对着她。 “起初我极恨你。” 徐载盈眸光沉静,眼中不起波澜。 “恨你同我一样,在无人问津的幽微之地,数十载奔忙,从未停歇。” 这种同病相怜带来了怒其不争的痛苦。 他语气听起来没丁点变化,紧扣她指尖的手掌,连带着周身都止不住颤抖。 “我连恨都带着怯意,恨这份对你微不足道的同情,于是将你也一并恨上了。” 王絮垂下眸:“你不敢直面的,真的是恨吗?” 他接近王絮,既怕疼,又怕不疼,越挣扎,越沉沦。 王絮看着他,声线轻软:“你是想借由照料我,去补全那个从未被人关怀过的自己。” 他恨的是自己,爱的还是她。 她抚上他脸,冷意在指尖蔓延,掌心一点点覆住他的眼睫,忽而一根手指兴起,探入他唇间轻触舌尖。 他眼中明暗交错,叹息着垂下头:“最初是如此。”顿了顿,又自嘲般轻笑,“原来怯懦的人只有我。” “我懂,却无法感同身受。”王絮说。 徐载盈安静地望着她,垂下眼,眼中情绪慢慢变浓,呼吸声清晰可闻,耳垂薄得能透光。他像是被夜雨压弯茎秆的兰花,将这份见不得光的晦暗剖在明处。 “你不必与我感同身受。” “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 两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又一同顿住。 王絮静如深海的眼,罕见地多了一些不安的色彩。 “王絮,我说,一切是我自愿。” 徐载盈有一点倔强地看她,凌乱的黑发,幽深的眼,舌尖轻勾住她的指尖:“被困在此处,是我自愿,为你而死,是我自愿,爱上你,亦是我自愿。” 王絮心中的不安愈加浓烈,他突然和她说这些,像是在看清一个人前,给予她的临终嘱托。 她料想,他已然知晓她欲取他性命。 他究竟是如何察觉的? 难道是这一路上她种种怪异的行为,引起了他的怀疑? 若是王絮能看见,便能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像谁打翻了胭脂匣子,在苍绿山峦间泼出大片酡色。 不过她确实察觉到了某种眩晕的悸动,抬头的一瞬,似乎有一双眸子凝落在她身上。 带着无限柔情,万般炙热,如惊涛拍岸,似烈焰燎原,排山倒海般向她席卷而来。 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蓦地跳了一下。 “你大可以强大,也大可以脆弱。我再也不会怜悯地俯视你,也不会将你看作永不倾斜的城墙。” 破碎时不必强撑完整,沉默时不必刻意发声。 徐载盈只需为她骄傲。 “我无法左右你,也不愿掌控你。你的人生轨迹与自由意志,我无法撼动,皆由你心。” 昔年程雪衣拈花舞剑,吹月如雪。自言不愿封鞘,此生唯系一人。 彼时乱红纷飞,映出半轮残月的孤清。她横过来的剑,剑脊霜冷,坚不可摧。 王絮亦是这样坚不可摧的人。 徐载盈在怔忪中,忽觉两道身影渐渐重叠。剑刃如月,吹雪成花,当年的一片桃花落在剑刃上。 他只取下了那朵桃花。 留下了那枚象征良缘的玉佩。 风掀起他的长发,掠过王絮冰凉的腕骨。徐载盈听见自己心跳如鼓,道:“我的愿望……” “便是希望,你与她,可以幸福。” 那朵花在他心中永不凋零。人心作刃,情字当鞘,哪怕终将破碎,他也想以最柔软的姿态,落在她的刃口。 王絮的心中的不安像被春蚕啃食的桑叶。 她道:“嗯。” 王絮垂眼伏下身,刃口转向青年后心口,冰凉的指尖触到他后颈突起的骨节,“你没别的愿望了吗?” 身下的人含糊地“嗯”了一声,疲惫地阖上眼,平声静气地问:“我只想问问你——” 王絮心知他有目的,颔首不应。血肉深处有些细微的疼,某些情绪早已在暗处抽枝展叶。 这分明是对她真心的审判。 他的下一句,怕是要将她剥皮拆骨了吧? 也好。 她定不会迟疑,定不会动摇,定不会—— “在我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你是怎么睡着的?”徐载盈微一颔首,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似是长叹一声,“教教我吧。” 王絮捏着碎片的手有些麻木了。 往前半步是粉身碎骨的真心,退后半步是永无归途的伪装。 是进,是退? 她闭着眼也能勾勒出徐载盈的轮廓。 青年一双手将她揽入怀中,与冰冷一同漫上心头的是一阵巨大的悲伤。她甚至道不清悲从何来。 这种伤心的情绪如此平静。 透明,柔软,偏又衔着一缕咸涩。 昔年王母常叹:“人活一世,苦多乐少,若有一日能吃饱穿暖,便是天大的福分。” “若有一日“,“若有一日”…… 她的心早在漫长的等待中被碾作尘泥。 待历尽寒苦、无需再为稻粱谋时,她像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品尝到这福气的滋味。 王絮冰冷的手覆在他的脸颊,微微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一样。须臾,指尖在他唇上轻轻一按,慢慢地摩挲脸颊两下,终究没有吻下去。 她还是睁开了眼,这一声轻如叹息。 “我不想同你说了。”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泄气一样松开手,碎碗碴跌进干草堆,刃口朝上,却再无伤人的力气。 第52章 胡不归将一众人遣走,掀开棺盖,对二人道:“殿下藏身于此,若走漏半分风声,远不是一场腥风血雨可以终结的。” 徐载盈跪于椁内,长发湿透了,水珠淌在颈侧,一双乌黑眼眸清清明明看来,似带了几分笑意,“胡太医深谋远虑,这样两相其害的事想必不会发生。” “殿下才是运筹帷幄,派人监视了我几年……”胡不归轻哂,又呢喃一样补充,“纵是殿下不来,我也会奉上此地秘宝。” 胡不归叹了口气,带二人回到村里。 一路上的灯笼挂满枝头,山道行人匆匆往山下而去,胡不归眼尖地看到王絮手紧握成拳,手缝里渗出的血迹零星地沾在腕骨上。 “你的伤可是周世子害的?他这人阴狠毒辣,伤了桃花源一个孩子后,不知去往何处了。” 王絮垂下眼眸,波澜不惊:“我从未碰到过他。” 胡不归闻言但笑不语,三人辗转来到一处小院前。 胡不归与徐载盈在门口谈话,王絮进了屋,吴婶子提了张布,沾满了油,为王絮擦拭眼睛。 第86章 屋外青年声音沙哑:“桃花源中可是出了内奸,叫周煜跟上来。” 王絮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吴婶子含了几分心疼,“可怜的小妮子,一直冲水不得行的,家人会心疼的呀,你的郎君哭得双眼通红。” 她备下几身干净的衣衫,安置在一边,便转身出了门。 王絮的眼睛恢复几分清明。 她原已筹谋周全,先取周煜性命,将命案嫁祸给徐载盈,而后手刃他,再逃出这里。 这本是万中无一的计划,毕竟有人对这方天地了若指掌,承诺事成后接应她。 只是,如今呢? 窗棂外的人影僵滞一瞬,二人声若游丝穿叶,听不大清,只隐约一声叹息:“还望殿下,莫要怪罪她……” 怪她何事? 徐载盈又知晓了多少? 王絮垂下眼眸,眸光扫过案上徐载盈的长剑。 这剑寒芒毕露,用来应也趁手。 人在绝境下所言再怎么恳切,皆是不作数的。 门外的谈话声几近于无,胡不归的影子渐行渐远。 徐载盈站在门外,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未踏足半步,只留一道昏晦的轮廓,洇在纸窗之上。 王絮的心绪久久摇摆不定,十几年来,旁人只说她心思难测,此刻她自己亦辨不清。 杀死他,将是顺心还是违心? 她以手捂住胸口,心跳平稳,分明如常。蓦然间,似有似无的风声里,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递了过来,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刺目的银色。她右肩微斜,睁大眼向身后看去。 电光火石间,她本能地要抬手去夺! 岂料身后的人并未出招,反而在她身前蹲下,徐载盈平视她,手只是摊开,掌心处躺了一颗糖。 糖纸在灰暗中泠泠生光,刺得她眼生疼。 不是匕首。 王絮抬起的手卡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干什么?” 她的手探向徐载盈手心,取走那颗糖,而后,抬眸看向对方,眸光微冷,“你既早瞧出胡不归居心叵测,为何不早做处置?” 徐载盈不做回答,却冷不丁伸出手,指尖略过她的眼梢——王絮瞬间扣住他的手腕,顺势朝他怀中撞去。 徐载盈双眸微微睁大,眸中闪过一丝讶色,后腰撞上身后垒起的箱子,闷哼一声。 他极轻地将她搂在怀中,低声:“这糖胡不归即便远游也贴身带着,我好不容易从他那讨来的。” 王絮微曲的膝盖松了下来,顺着力道跌在他怀中,垂下眼帘看他:“你心中十分明白,事事皆在你的算计之中。” 对上王絮含了冷意的眸子,徐载盈反倒是有了几分跃上眉梢的软意,微促的呼吸均匀下来,清清淡淡了几分。 “派人追杀胡不归的是你,设法引那周煜至此的亦是你。你执意不叫旁人同来,不就是想在此地除了他?若此地之人良善,便将此事暗自隐瞒——” 王絮仔细地看他,见他也安静地看过来,一时哑口无言。 徐载盈乌黑的眸子望着她,细薄的眼睑下隐约有水光,轻声道:“若心怀不轨,便顺势将罪名栽赃于他们。” 他的声音与以往一样温润,柔和,一张脸贴在她的手腕边,有些微痒,“我便是想这样对付周煜。” 王絮心口止不住起伏了一下。 徐载盈的手是颤的,冷的,蛇一样的蜿蜒攀附上她颈肩,沿着下颌一路摸索至耳后,“并非事事皆在我算计之内,至少,我被你掌握在手心。” 王絮抬眸,撞入他的目光中,攥着他手腕的手不自觉松了几分。指尖滑过,触到他冰冷的脸颊。 指尖一点一点碾过他唇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徐载盈打了个寒噤,发抖的齿关颤了一下,轻笑出声:“如今,我已被你稳稳攥在手心,难以逃脱,是生是死,由你予夺。” “你总是这副要生要死的模样。”王絮仰头望他,见他眸中暗潮退尽,只剩万里晴光。 不知为何,二人被困于这微妙的境地之中。 徐载盈这样对付周煜。 王絮亦是这样对付徐载盈。 徐载盈必定知晓许多事,只是不肯吐露半分。 对胡不归穷追猛打的混混,被关进牢狱没安分几日,就重获自由,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蓦地,眼梢泛起一丝凉意,王絮转眸看去,徐载盈将她发间一缕被水濡湿的鬓发捋到耳后,他微微一怔,开口道:“我没哭。” 静默半晌,他又轻声补上一句:“别再这样瞧着我了。”他实在在意,吴婶子那句“眼睛哭红了”的话。 王絮轻抿唇角,低声道:“整日费神算计,眼睛又怎会不红?” 一阵窸窸窣窣的脆响,徐载盈指尖轻拢,慢慢地剥开糖纸,将糖递过来,轻声说道:“胡不归说,再伤心的事,心里便也不觉得难过了。” 稍作停顿,他眸光微冷,又接着道:“周煜孤身前来,也是存了杀我的心,我手下有内鬼与他合谋。” 这话听在王絮耳中,可不就像是意有所指。 她这才垂眸望他,他袖口被刮出几道大口子,露出一大片冷白的肌肤,被掐出的印子鲜红。 手臂上有下河被石子剐蹭出的小伤口,新伤叠着旧疤,鲜血渗了出来。 “那你呢。”王絮手指顺着他伤痕抚到腕骨,叩了叩他腕骨,“你疼吗?” “痒。”他轻声说,却没有抽回手。 王絮抬手稳稳地捏住他下巴,一手指尖拈住糖块,神色平静,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从不吃糖。” 尝过这一星半点的甜,好像能忘记这辈子要吃的苦。可这甜头过后,泛上来的,只有一阵辛酸而已。 “你放下心便好。”徐载盈直视她眼眶里的红血丝,轻轻地叹了口气,“胡不归已应允我带走此地秘宝,只是有个条件,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应下了。” 他倏地张嘴咬住她指尖,不轻不重,如衔起落叶一样,将这枚糖叼过去。 不予她反应的时间,濡湿的唇贴了上来,半块黏糊的糖在二人舌尖融化。 “我监视胡不归,十年有余。” “先帝徐恒有九子,胡不归的父亲,乃是前任太医院院判。有传言称,八王之乱时,先帝将传位密诏托付于他,便有人说我父亲得位不正。” “发现此处,是意外。” 舌尖尝到一丝沁甜,这甜如融雪化入春溪。 王絮抬眸望向他,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中,徐载盈将她揽在怀中,手臂环住她脖颈。 眸光流转间,尽是怜惜,仿若稍一松手,怀中之人便会消散如烟云。 王絮猛地推开他,站起身。 箱子吱呀一声,震起大片尘灰。 徐载盈正抬眼望来,眸中含了几分转瞬即逝的暗色,眼尾有一圈将融未融的潮湿红晕,唇畔微肿的模样像被人含了血吻过。 徐载盈紧扣她的手臂,一路吻下去,王絮将化了一半的糖块顶在舌下,掌心渗出了汗,声音含混不清。 “我们知晓了他的秘密,他不叫我们留在这里,做一对神仙眷侣?” 徐载盈眸中隐约有水汽氤氲,哑声道:“你……要与我一同远走高飞?” “你不愿?”王絮垂眸反问,未待他作答,便退后半寸,避开他的唇,“跟我走吧,我们寻处竹篱茅舍隐居下来,你劈柴舂米、浆洗衣衫,我生火煮饭……” “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绵长的喘息略过耳垂,颈间传来一阵结痂触感的痒。二人对视,徐载盈颔首,站起身,提起一边的剑,不发一言。 许久,他眸光微敛,声音温和了许多,“真是一场黄粱美梦。” “你对如今的处境有所不满?” 王絮顿了一下,才开口:“从今往后,只怕是这京城中,想吃我的肉,喝我血的人,再不会少了。” “你舍得抛下这一切?”徐载盈的声音辨不清喜怒。 “许是我自私,只觉从未真正得到。” 天边细雨淅沥,徐载盈站起身,以袖擦拭着手中的剑,剑锋映出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动作一顿,垂了下眸,“从未得到么……你那日问我妻室,我心生恨意,只是恨你太过卑怯。” “我可立誓,此生非你不娶,此后祸福与共,生死相随。” 雨声突然喧嚣起来,碎雨自未合拢的窗挤了进来,徐载盈将剑推到一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只是,这样的一切,你真的愿意接受?” 王絮跌坐在地上,潮湿的水汽自罅隙吹了进来,吹得她脸颊几乎无一丝血色。 接纳他的荣华与富贵,分担他的苦楚与命运。 见她怔忡不语,徐载盈喉结微动,别开眼补上一句,“其实是你要抛下我了。” 王絮哪有带他同行的打算,不过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第87章 “去寻个不认得我们的地方,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徐载盈如瀑长发埋在她颈肩,一丝甜意裹着他身上的冷香,团团围了上来,“这样说来,我不愿,倒像是触手可及的幸福,被我生生摧毁了。” 不愿被人威胁性命,这绝不是她唯一的理由。 在徐载盈的眼中。 她常被困在无可选择的境地,既不会率性而为,亦不肯为了一点松快向命运妥协。 过去的少年,如今的自己。 早过了憧憬的年纪,便不再对凶险命运怀揣希望。 王絮的冷漠早与血肉长作一处。 天边,乌云压境,细雨如织,徐载盈抬眸看她,王絮仰起脸,任细雨打在脸颊,眸中倒映出煜煜星火。 “我心中并无惧意。” 她轻声,“如今只想向前走走,无论去向何方,不知归处,亦无妨。” 十年,她人生的一半,与怀愁一同焚尽。 往事流露出的印迹,只需多问上一句,处处皆可找寻。无处可寻的,只有一颗少年时的心。 千山万水,浩渺天地。 她要找回自己。 浅灰色的夜,二人并肩下山,山下有一处溪谷,徐载盈眸中映了一星半点灯火,垂下睫毛,眸中隐约有水光,一片黄晕勾勒眼廓。 他终是败下阵来。 待一切了结,这并非无可能。若真如她所说的做了,她还是她,那他,还剩下什么呢? 他甘愿向她交出已有的地位、未来的权势,甚至代她背负世间所有苦难。 可当他褪去太子的光环,失去掌控一切的力量,全身心仰赖着她的爱时…… 爱是掌心沙,愈抓愈少。 一旦失去所有支撑,他会审视自己,会在不安中语无伦次,会陷入病态的眷恋。 可这些,绝不是她想要的。 他应该理智,可藏在心底的话还是汹涌而上。 “好。” 他仰起脸,鼻尖几乎擦过她下颌,“等时机成熟。”至少,现下她的爱怜尚存。 雨后的树叶碧绿一片,桃林深幽,雅士临坞吹箫,湖心中央有小亭,男女老少围拢在桃树下。 徐载盈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王絮仰头望他,见他眸中暗潮退尽,只剩万里晴光。 他只身沿着水上的连廊走近湖心亭。 桃树虬曲枝干下,早有两人候着。 系红头绳的姑娘正捧着陶碗啜饮,胸口束起绷带的狼少年斜倚树干。 二人似早有预料,几乎同时起身围拢过来。 红头绳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勺里的白肉若隐若现。她勾起一抹笑,“我呀,最爱吃新鲜人肉了。” 王絮将一切尽收眼底。 所谓的白肉,不过是切片的慈菇罢了。 王絮垂下眼帘,伸手要去揭少年绷带,他吓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树干上,“你干什么?” 王絮双手撑在树干两侧,将他困在怀中,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听闻狼行千里从不会让人瞧见软肋,阁下这样狼狈,倒像是故意给人看的苦肉计。” “狼?”红头绳手中的陶碗险些跌落,震惊地看向少年,“陆哥哥,你是狼?” 陆淮真被刘海遮住的眼睛隐在阴影中,她的手覆在身前,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挺直了腰板,微微眯起眼,“你干嘛啊……” 王絮不慌不忙取出帕子,擦拭他渗血的伤口,慢条斯理道:““装可怜扮受伤是你的拿手好戏,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陆淮真瞪大了眼,慌忙双臂抱胸,满脸不可置信:“我还这么小,你对我也要下手?” 回应他的是一片凉意。 他一时怔住。 王絮的手掌按上他的发顶,冰凉的手覆在他蓬松的发间,掸去什么脏东西一样,将凌乱的发丝一一捋顺。 “你又要干什么?” 陆淮真几乎是跳着从她臂弯里窜出去,脖颈至耳尖泛起可疑的绯色,不知是羞是怒:“头发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是妖怪!” “跟着二人同来的那位,才是真的人面兽心。”陆淮真退了两步,斜睨她冷笑,“我堪堪算是救了你们两命。” 看他这模样,周煜对他并未留手。 王絮目光扫过桃林深处若隐若现的人影,“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何突然聚集这么多人?” 陆淮真盯向湖心亭中央,嘲讽地道:“有好戏看了。” 他嗤笑一声,绷带下的伤口似被牵动,捂住胸口咳出血沫:“徐家人的画像,我们自打穿开裆裤就刻在骨子里了。见一次,恨一次。” 湖心亭上方,一道瀑布自陡峭崖壁倾泻而下,亭中悬着一盏灯笼,水与雾升腾而起,缭绕在亭柱之间。 晋王入朝时,置酒未央,酒酣,拔剑而呼:“闻天子善舞,可为群臣效之?” 少帝未谙政事,未敢违逆。乃吹箫起舞,时月明中天,乐声呜咽,如怨如慕。晋王起身逼近,拊掌大笑:“蘅非是王上,实为伶人。” 彼时彼刻,恰如彼时彼刻。 此刻湖心亭内,素白薄纱如潮水漫过亭台,层层叠叠压在徐载盈肩头。 他单足点地,腰肢如柳折向水面,乌发瀑布般倾泻而下,广袖翻飞间竟带起一阵桃香。 “没让他学韩信受胯下之辱,已经算是慈悲。”陆淮真嗤笑一声,眉梢微扬,难掩几分幸灾乐祸,“瞧你这冷若冰霜的模样,倒真看不出半点旧情。” “你厌恶他也是正常。” 陆淮真微微侧了脸,眸中含了一分挑衅,慢悠悠地开口:“我说过,见一次,恨一次。” 王絮后退两步,离远了他,这一举动叫他扯了一下唇角,便听她面色未改地道:“这次也打算穿开裆裤记仇?”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向湖心亭走去。陆淮真正要追上去理论,后背传来一阵剧痛。 竹杖结结实实砸在旧伤处,疼得他闷哼出声。 “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陆村长拄着竹杖站在身后,身旁的胡不归正慢条斯理擦拭着烟杆。 陆淮真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蔫了。 陆村长拄着竹杖,喟然长叹:“徐绛霄的儿子,模样性情竟没半分随他。” “崔氏一门四代出皇后,论起血脉渊源……”胡不归眯起眼睛,压低声音,“这孩子倒与当年文公沾着亲呢。” “林皇后……”陆村长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岁月沧桑,“当年那场宫变,可怜她了。” 崔氏一门,必出皇后。 林皇后,林乐游,虽随母姓,也没欺骗过命运。 “我是见过这位皇后的。” 烟雾在胡不归面前缭绕,模糊了他的面容。 湖心亭内,雪压竹枝,弯而不折,徐载盈仰首倒向身后,单薄的身躯在纱幔压迫下,腰肢折得更柔。 王絮端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 雨落狂流,珠玉乱溅。 隔着软云薄雾似的纱,徐载盈虚将手搭在她掌心,吃力抬眸望她,掌心溽热触到她指尖。 人如玉、纱似雾,美人望穿秋水,在看你的同时,一并诚邀你去看他。 王絮心口止不住起伏了一下。 “你率私兵杀将进来便是,何苦在这里受辱?” 蝼蚁之徒,岂堪挟制?庙堂高位者,不仅夺人基业,更要断人喉舌。 徐载盈垂眸不语。 胡不归的叹息声穿透雨幕,微弱而悠长:“……桥上喝彩万千,有人抛下锦帕,有人掷来热酒。” 上元夜,天津桥悬灯如昼,人头攒动之际,有猫坠入汴水,被暗流卷向桥洞。却无人敢腊月寒天下水。一抹青影自长街尽头迅疾策马而过。 众人尚未看清来人模样,她已飞身下马,扑通一声扎进结着薄冰的河水里。 桥上顿时炸开喝彩声,锦帕纷飞如雨,热酒自高处泼洒而下。 片刻后,那人破水而出,怀中猫儿抖作一团,月光粼粼映在发梢,水珠沿着眉骨淌下脖颈。 她仰头,将半壶烈酒一饮而尽。 “可惜隔着重重人墙,我连她眉眼都瞧不真切。” “只听得旁人议论说,崔氏嫡女林乐游,生了一张叫人足以忽视,却又毕生难忘的一张脸。” 胡不归顿了顿,抬眸望向湖心亭的徐载盈,苍老的面容浮现追忆之色,“如今一见,眉眼间的神韵,应是一样的。”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沉重叹息。 “听闻那年上元夜,九皇子徐绛霄便混在如潮的人群中,不经意间望来一眼,自此情根深种。” 崔氏总有这么多一见钟情的戏码。 只是时过境迁,当年何等惊心动魄的美人,如今被冷斥幽宫,帝王薄情,自古皆然。 他议论的声音渐渐地轻了。 王絮手心微湿,心潮生出起伏。 徐载盈薄纱笼罩下的面容若隐若现,眸光穿过氤氲水雾投来,“君子慎独,杀之一字,终是末路穷途。” 第88章 “靖国覆灭的前几年……”胡不归拈来枚绿叶,指尖摩挲着边缘,附在唇畔吹响,“世家大族一边将帝王捧上神坛,一边在暗处豢养爪牙。” 说到兴起,他猛地拔高声调。 “文公斩白蛇开山河,梦游桃花源得天命,不过是世家造神、再造反弑神的谎言罢了。” “晋王吴王各占半壁江山,写什么忠君报国。” 胡不归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提起徐载盈的剑,跌撞着比划了两下,“当年我这剑能挑十个刺客,现在……咳!” 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又踹又骂,陆村长赶忙劝道:“这儿没刺客,快把剑放下歇歇,别伤到了。” 胡不归眯起眼,地上的影子斜长。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 遥想故帝姜蘅,碧桃溪上吹箫,人间明月夜,往事俱成空,如是一梦中。 “当年以一敌三,不过寻常。” 胡不归把剑往地上一丢,踢着石子渐行渐远。恍惚间,他又听见碧桃溪畔传来清越箫声,“如今老骨头不中用了,且赊两壶酒,醉梦里接着当英雄……” 神化帝王,镇压异己,制造恐慌。 这些世族惯用的伎俩,如今又在朝堂之上,原封不动地上演了。 徐载盈柔软的目光看过来。掌心的溽热触到她指尖,她心中有团火,渐渐被积雪掩埋,静谧无声。 “很好看。” 王絮抽开了手,擦拭干净溅在面上的水珠,退开了几步,离远了些。 他从不狼狈,从不陨落,天生被束之高阁,无论是在村庄,山野,喝下她的酒倒下的模样,他总是如一轮新月,将月光落在她身上。 明堂佳人今不在,已随桃花逐水流。 王絮看到身如惊鸿,心如止水的美人,也看到囚禁其一生的牢笼。 百姓对桃花源的向往、世家对正统的追逐,叫姜蘅成为这一切的罪魁与祭品。 王絮垂下眸,无心欣赏。 为何不叫美好的回忆一直停留在这一刻。 她为什么不杀他呢? 杀了他,岑安等必蜂拥而至,尽夺此间财宝,可救流民于饥馑,此地百姓,亦将蒙受弑杀太子之冤,遭无妄之灾。 如今,只剩下她,将会面临未知的劫数。 王絮望向水心那人,喉间再次涌上一阵清甜,齿尖咬合的不正常,她总疑心是有血逆流而来。 “真是可怜啊……” 有人在身后长叹一声,雨水顺着刀尖向下淌,不知何时有人站在身后,递来一把刀。 “……殿下知道,你爱他吗?” 原本安静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心声几乎要从喉腔冲出来。 “呼——”气从鼻腔冲出来,震得眉心发疼,王絮的脸色一瞬有了起伏,仰头不小心叫雨水灌进喉咙,四四方方的天空,笼着与去年冬一样的暗。 分明是一样的暗,一样的危险,如今只剩下恐惧。 周煜的话渐渐地浮上心头 ——“不想担责,又想得到一切。” 王絮转过身,一怔,身后却不是她预料的人。 胡不归,他提了壶新酒。 “事态超出控制,叫你感到痛苦了吗?” 胡不归叹了声,露出几分怅然,倒了杯酒,自己却不喝,“夜里冷,你喝杯酒暖下身子。” 王絮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切拨云见雾一样,她看清自己的心。 她这样冷静,这样怨恨,皆因这难剖难白的一分渴望? 渴望被爱,却恐惧爱的重量。 胡不归将酒杯推向前,轻声说道,“你竟杀了周世子……如今方知你从前与他有旧。” 他凝向王絮,见她唇瓣缓缓抿起,洇开些微血色,方长叹道:“一桩喜事,牵出两段白事……” 周煜为聘她大摆喜宴,得罪丞相,南王亦遭暗杀,她却转身投靠崔莳也,连殿下都默许二人情分,足见信任。 话落,周遭陷入死寂,胡不归微微皱眉,暗自思忖片刻后说道:“周煜的尸身我已经妥善收敛好了,暂时也瞒住了殿下,你无需为此忧心。” “你的心声太大了,你是哪里受伤了?” 情爱叫人怯懦。 王絮此刻却无半分软弱。 她对上胡不归探究的眼,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纵有千般缘由,终是剜不出这颗心。” 这心教她在懂爱之前,先明白了痛苦。 胡不归若有所思地回应:“杀他,叫你如此伤心,可见你用情至深。周世子得此深情,或许也算死得其所,可含笑九泉了。” “这种相爱相杀的戏码,老夫也是活久见。” 不远处溪声潺潺,王絮眸光转处,看山,看水,待箫声渐歇,才道:“人生如朝露,苦多乐少。” 寥寥火光,憧憧灯影,她惨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红,只叫人望之生怜。 “许是我命数不好,但凡尝到一丝欢喜,必有更大的悲痛接踵而至,躲不过,也逃不脱。” 胡不归听闻此言,再次长叹一声,这已是他今日不知第几次如此感慨:“想不到,他竟让你承受了这般多的苦楚。” 王絮的语气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抬眸望向湖心亭起舞的青年,轻顿道:“平生美好,因他而起。” 胡不归顺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去,点头称是,而后将手中刀递给她,开口道:“程家的金错刀,只此一把,让它与死人一同下葬,实在是暴殄天物,我便替你寻了回来。” 王絮错开半空中的手,只接过胡不归递来的酒壶,浅抿一口,酒液辛辣,烧得喉间微烫。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怅惘,“只是,若从未尝过这样炽热欢喜,又何来今日锥心之痛呢?” 瀑布的水声如雷轰鸣,胡不归清晰地听见她的心声,有如一道惊雷当空劈下。 他瞪大了双眼,猛地转头看她。 王絮似有三分醉意,看人的眼睛远比平时略微犀利些,眸光透过薄纱如蒙霜的剑,刺向湖心亭,她一字一顿,语调出奇地平静:“爱,才要杀他。” 这团被雪掩埋的火,从来都在暗处烧着,烧得薄纱起火,烧得雾成了烟。 “就将这刀随周煜下葬吧。我与他相识,本就是他来还我这柄刀的缘分。” 王絮已不再需要它。 湖心亭帷幔低垂,灯影潋滟,王絮微微一顿,轻笑:“叫他从阴曹地府爬回来,再还我一次。” 胡不归咂咂嘴,嘟囔道:“这样的感情,真叫人看不明白。” 王絮向湖心亭中央走去。 水雾扑面而来,扑在面颊上又化作细小微痒。 徐载盈以折腰之姿触地,纱幔恰好覆住面容。 他的纱衣已被溪水浸得半透,勾勒出蝴蝶骨微微隆起的弧度。薄纱顺着王絮扯动的力道斜斜撕开,露出一张迤逦的脸。 王絮默不作声半晌看他,沙哑着开口:“你说的微不足道的要求,便是这个?” 徐载盈非但不见半分窘迫,也不是在隐忍,反而微微一笑,全然置身事外:“这舞可还入眼?” 她常听太学子弟说,太子温润如玉,端坐云端。可深宫长大的人,怎会真的毫无锋芒? 难不成,真如他轻描淡写所说,不愿杀人? 王絮指尖轻扣壶沿,将酒盏推向他,“还敢喝吗?” 话音未落,腕间已被一双冰凉的手扣住。徐载盈仰起脸,顺势将整盏烈酒灌入喉中,一并借力起身。 “爱欲使其生,爱欲使其死。” 酒液顺着下颌线蜿蜒而下,在细白的脖颈上洇开一片水痕。他微眯着眼,嗓音沙哑:“你这样看我,要我如何拒绝这一切呢?” 掌心忽地贴上一团滚烫,王絮垂眸望去,只见徐载盈仰着脸将脸颊轻轻蹭上来。 似乎真如他所说,死生皆在她予夺之间。 “我会一直记得。”王絮微微地侧眸,躲去他的目光,“今夜之后,你再不必为他人起舞。” “……这算什么屈辱呢。” 乐声骤停,徐载盈垂落的指尖忽然勾住一缕纱,缓缓扯向身侧,有了三分醉意,“我只是恼恨,你突如其来的冷漠。” 后颈蓦地泛起凉意,徐载盈指尖顺着她的后颈慢慢往上爬。 “人的缘份,总有尽时,”他低叹道,“少年情丝,经年痴念,今已如数偿还。” “这算什么屈辱呢,我巴不得你永远记得。” 他站起身,薄纱掉在地上,有如堆雪融化,含着几分雪后初霁的静。 影子在河中,捞不起,也踩不碎,层层叠叠漫过王絮,春水一样地裹挟着她。 人心深处的幽晦,原是缺乏对美好事物的经历与触动。 对美好事物心动,实在太正常不过。 王絮心头拨云见朗月,胸中再无半分阴霾。 第53章 “你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后边。” 一面巨大的佛像,微闭双眸,面容祥和,只是四五米的高度,令它有些望而生畏。 第89章 陆村长老抬手,示意村民以大锤砸开佛足。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砖石崩裂,金银珠宝倾泻而出,光芒耀人眼目。 有人伏地叩首,声泪俱下:“文公昔日恩重如山,我等本欲将此物永封佛身,若未遭此劫难,断不会轻易开启。今日,终算不负所托!” 陆村长老亦是老泪纵横,花白胡须不住颤抖:“文公对我等情深义重,老臣今日,总算完成他的遗愿了!” 但见金银堆积如山,珍珠翡翠散落满地。 徐载盈微垂下眸:“我会遣人尽皆运走,绝不泄露半分。此后诸君栖身此处,再无刀兵惊扰。” 村民们纷纷拜谢:“谢太子殿下隆恩!”唯那陆村长迟迟不起,欲言又止。 “靖废帝骸骨……缘何只剩头颅?” 徐载盈目光一沉。 陆村长再次悲从中来,“姜椒公主,她十余年前背负其父骸骨归乡,此后便没了音讯。” 他轻叹道:“若殿下有幸见到她,便劝她回桃花源吧。这里永远是她的归处。” 王絮凝视着这一枚少了一块的头骨。 宫中有个靖安公主,安分守己,胆小怯懦。 这个背负骸骨、跋涉千里归乡的人,竟也是她? 徐载盈派了心腹去取这批财物,珍珠翡翠装了二十余辆辎车,黄金白银堆成十座小山。 不日开仓,贪墨官员一一被治罪。 首级高悬城楼示众。 全国张榜悬赏周煜,言明若能捉拿此贼,便赏百两黄金。可周煜就此销声匿迹,消失在了茫茫天地间。 雨打浮萍,涟漪不平。 城郊茶寮内茶香袅袅。 李均取出一块手帕,手指掠过素锦泛红耳尖,将凌乱鬓发别到耳后,“陆大人实在不懂怜香惜玉,素锦虽是罪奴,却也是个人,不是猫儿狗儿。” 陆系舟抬起茶盏,轻啜一口新茶,“素锦与周煜沆瀣一气,如今周煜畏罪遁逃,大人为他开脱,岂非是打心底认定周煜并非真凶,反倒怀疑另有其人? 李均松垮披着玄色云锦披肩,本是江南进贡的贡品,此刻随意斜搭肩头,倒消了几分朝堂威仪。 他微抬下颌,眸中似笑非笑:“此桩公案,经大理寺三推六问,又蒙陛下圣裁定论。陆大人这番揣度,究竟是揣度下官,还是揣度圣意?” 素锦眼眶含着泪仰头望他,对上他泛着水光的眸子,李均微微一怔。 陆系舟摩挲茶盏的手顿了一下,沿着二人的目光看去。 茶寮外烟雨朦胧,山茶开得正艳,淡青色纸伞破开雨幕,红绡映翠间,一人慢慢地靠过身来。 “呃”素锦闷哼了一声。 李均手指骤然收紧,叫他下颌一阵青白。 王絮收伞入内,温声:“陆大人也在此?” 陆系舟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李均,“李寺卿这人脉,当真是遍布三教九流。” “陆大人何必为难一介奴籍犯?” 李均轻笑一声收回目光,指尖骤然松开,素锦失去支撑踉跄跌坐在青砖上。 在陆系州眸中,他的顶头上司这样失态,可比任何供词都更有趣,“不比李寺卿杀伐果断,听闻昆仑矿脉重现玉女采玉一案,李寺卿铁面无私,手段雷霆。” 李均擦拭茶具的动作停在半空,指节叩在白瓷上。 陆系州执盏浅笑,茶雾氤氲间嗓音带了三分戏谑:“李寺卿这怜香惜玉的做派,倒与令尊当年如出一辙。” 素锦心下猛地一跳,慌忙去瞥王絮。见她神色淡淡,似全然置身事外。 正欲松一口气,却见李均指尖轻勾,素锦膝盖一软,跌跌撞撞爬上前去,强笑道:“李大人断案如神,手段自然……” 气氛陡然间冷下来。 李均直视陆系州眼睛,声音不疾不徐,“陆少卿记性倒是不错,只是我父亲已作古多年,拿逝者说事,是何居心?” 素锦下半句话便被冻住了。 李均将绸帕轻掷案上,修长手指托起她下颌:“你这张巧嘴,若去勾栏说书,怕不更能讨赏?” 素锦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又第一时间去看王絮。 李均微微歪头,声音依旧平稳:“你喜欢她?” 王絮转眸看他,他却始终侧对她,不看她一眼。 素锦被看得六神无主,尚未作答,李均已松手。他漫不经心道:“既已赎了你,这点要求我便应下。 ” 他垂下眸,语焉不详道:“我这罪奴非要见心上人,我便请王姑娘走这一趟。” 王絮面上仍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 陆系舟含笑道:“方才不过戏言,莫非寺卿大人也当了真?” 李均慢条斯理擦净双手,似笑非笑抬起眸,目光如刀:“案板鱼肉罢了,留着慢慢消遣才有趣。” 他终于肯看向王絮,王絮微微扬起下颌,与他对视,心中却在冷笑,他的目光分明带着责难。 他凭什么怪她? 素锦见李均微微颔首示意,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王絮身边,低声道:“王姑娘,请。” 王絮率先迈步,素锦忙不迭地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满地积水走远。 待走远了些,素锦捧了一盏酒,先是自饮了三杯,叫自己面红耳赤,才略带含情地望来,“那日百香楼初见,恰似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万千光景。” 王絮似乎是扯了一下唇角。 “姑娘可还记得马车帘后那幕?” “有人与你相拥而吻,更有位酷似莳也公子的人将帘掩上。” “周世子早言你们是金玉良缘,我便只好将这份亵渎之心藏在心底。” “哦?”王絮垂下眼睛。 酒过数巡,素锦按捺不住,见对方始终神色平静,他只得拽住她衣袖,声线软若柳丝:“可刘妈妈却说,那晚莳也公子早被家仆抬回府中。如此说来,马车内与姑娘同坐者…莫不是崔家大公子?” “还要再喝么?” 王絮推来另一壶酒,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见她终于给了反应,素锦脚步虚浮挨近,浓郁花香裹着酒气扑来,哀怨道:“奴的酒量不行,喝不下了。” “莳也也公子家中兄弟阋墙,这样的事……何不考虑带上我?” 王絮正对上他的眼眸。 他指尖蹭过她手腕,一路攀上来,顺势移到酒壶上,微微笑道:“奴虽酒量浅,若姑娘肯喂,便是千杯也不醉。” 话音未落,王絮已拔下他发间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银簪,挑开他衣领,倾壶而下:“跪下喝。” 素锦乖顺跪下,勾住她指尖轻晃:“姐姐饶了我。” 王絮垂眸看他,“我家四口人,正缺个会舔靴底的奴才。” 冰冷的酒液已顺着他发顶浇下,流过鼻尖时带着辛辣的咸意。 素锦未及反应,簪尖已抵住下颌将他脖颈抬高。 风卷竹帘哗啦作响,雨珠带着寒意劈面砸来。 他喉间一阵灼痛,仰头时赫然撞见竹帘后一双冷眸,李均斜倚在帘栊处,似乎也有些意外。 李均挑开竹帘,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簪子。 窗棂外的雨幕在她身后织成缥缈的纱幔,他错以为素锦喉间的血淌了下去,将坠未坠地淌在她指尖。 这是他赐给素锦的宝石簪子。 王絮却看也不看他。 只垂下眸来,盯着抖如筛糠的素锦。 “你这张颠倒黑白的嘴,”她将簪子掷在地上,“还是留着去取悦别人吧。” 李均侧身望来,口吻和煦,“打扰到你了?” 他不知何时从袖口取出一条长鞭,一鞭接着一鞭把素锦抽得皮开肉绽,头也不抬,话声微冷。 “你在牢中满身脓疮时,是谁保下你?如今在我寺卿府学些勾栏习气。” 又是一鞭卷过背脊,血珠飞溅在竹帘上,他才慢腾腾抬眼,盯着帘外雨线:“学人家攀高枝,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王絮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待他靠过身来,将一杯酒水倾身倒下。 李均指尖扣住她腕骨,将泼来的酒水反掀在地,眸光微冷,“怎么?当我是你的小奴隶、小情人么,由着你随意把玩? ” 王絮手肘猛击向他胸口,李均倒退一步,撞在窗上,木格发出闷响,却仍勾着唇角笑,“来的是我而非陆系州,不合你心意便要动手?” “我们有仇?”这是她今日第一句与她说话。 “这话该我问你吧。”李均脸颊有些苍白了,又浮出一抹鲜红,极细地喘着气,讥诮道:“你入我府中,先调戏家奴,再殴打朝廷命官。” “按律,殴伤五品以上官员当处流刑二千里,调唆良家奴再加杖责八十。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话音未落,她拳头已砸向身侧花盆。 陶土碎裂声中。 飞溅的瓷片掠过他的眼睑,脖颈,在他眼尾划出一道血痕,鲜血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第90章 李均一下被这阵鲜红晦暗了视线,他见眼前有阵光一闪而过,茶香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略有几分清鲜模样,王絮附过耳来,一字一顿地说话。 他听不真切。 二人离得极近,近到能看清楚彼此双颊上未干的雨珠。 李均微垂下眸,她的发丝上亦插着一柄青木簪,只是多了些剔透的玉石装饰,叫他先前没看出来。 他一怔,“你还戴着呢?” 她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发梢扫过他颈间伤口,冷热交织间,她说:“李均,你对我格外上心。” 这话激起一阵战栗般的快感,李均咬着舌尖,品尝到一阵血腥味。 王絮望着他因兴奋睁大的眼,轻声道:“我也会把你放在心底。” 她只说了这三句,便转身走进雨幕。 雨声突然变大,敲在碎瓷片上叮咚作响。原来她不是无端恨他,他前几日在她的衣衫上下了马药,如今与盆一起连带着旧怨一起砸得粉碎。 “要杀了我吗?”李均用气声呢喃。 陆系州在廊下驻足,侧眸望来,便见到这样的一幕,素锦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王絮与他擦身而过。 李均靠在窗棂上,胸膛剧烈起伏,长发凌乱地披下来,覆住双眼,血痕未干的眼睑下,渗出了一些汗液。 李均略微向下靠,这才看到陆系舟。 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呻吟的笑,声音沙哑,却格外清晰,“少卿大人,还不将这凶徒拿下?” 陆系州很快追出去。 他一路跟着王絮,掀帘坐进马车,目光如炬:“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王絮默不作声,捡起案上的书卷,指尖却不自觉地捏皱了书页边缘。 陆系州指尖叩击车板,慢条斯理道:“方才李寺卿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看普通客人。 李均与他周旋片刻,便匆匆离席,若不是他今日多事,真疑心王絮二人要将茶寮掀了。 见王絮仍冷着脸不答,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你将他嫁接了三年的玩意砸了,他把半副家业换的素锦打得伤筋动骨。” “你砸他心头好,他打你眼前人……” 他顿了顿,忽而冷笑:“倒像我府上那对斗鸡,明明啄得羽毛零落、鲜血淋漓,偏还赖在一个笼里不肯罢休。”话到嘴边,自觉失了官威,又清了清嗓子改口:“瞧这架势,倒与寻常夫妻吵嘴没甚分别。” 话音未落,车帘“唰”地被掀开, 李均发梢滴着水,玄色大氅洇着深色水痕,面上挂着平和的笑意:“陆大人,背后议论上官,于律当杖二十。” 王絮合上书,冷声道:“二位这般巧舌如簧,怎不将这辩才用在朝堂?” 李均正色道:“我可不是为了争口舌之快而来。牙行线人动了,今晚三车活口要经漕运送走。” “水匪惯用活人填舱,我领衙役从陆路包抄,陆少卿,你负责善后收尾。” 王絮一听,看了李均一眼,当即跟上。 有人约她去码头一见,她们之间不可告人的交易,是时候兑现承诺,摆脱桎梏了。 江心泊着两艘船只。 一艘赈灾漕船,船身高耸有如三层楼阁,另一艘乌篷舫则被铁链锁于埠头,舱帘半掩。 李均与陆系州对视一眼,随着一声呼哨,埋伏在四周的侍卫迅速将乌篷船包围。 船上的人顿时乱作一团,押运打手抽刀顽抗,却在官兵阵仗下溃不成军。 混乱中,户部员外郎刘显踉跄逃窜,被李均一脚踩住手背:“刘大人这是要去何处?” 刘显慌不择路,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中。 陆系州冷笑着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扬手掷在他脸上,“误会?这通关文牒上的官印,还有你与牙行密函,俱是铁证!竟敢染指人口买卖,该当何罪?” 刘显瘫倒在地,面如死灰,喉间发出呜咽:“实、实是有人以性命相逼,又许以重金……小人实难违逆……” 李均闻言冷笑,示意侍卫上前,沉声道:“既如此,且随我等往大理寺走一遭,到那公堂之上,再细细分辨你的苦衷!” 言罢,一众侍卫押着刘显,踏着满地狼藉,往码头外而去。 王絮站在岸边的芦苇中,混在搬运工的队伍里,扛着麻袋,低头往赈灾粮船走去。 侧眸一看,身后来往的工人里,陆系州着一身粗布短打,正向她走来。 王絮垂眸握紧袖中短刃,拉起袖子,刀锋划过上臂,温热血珠溅在甲板上。 陆系州凑近的时候,只见王絮脸色微微发白,一直注视地上的一滩血迹,他低声道:“你也发现了?” “本该三步一岗的赈灾船,竟只余往来杂役。” 陆系州伸手试了试船板缝隙,潮湿的木板下渗出暗红液体,带着刺鼻的腥味,尚还新鲜。 王絮站在船舷边,向下一望,吃水线比寻常深了三寸有余,“吃水线不对,船上所载,绝非粮米那么简单。” 天边雨意渐歇,一派忙碌过后,渐近黄昏,落日将余晖倾泻江面,半江碧色,半江流火。 李均站在树下,望着江水出神。 身后属下沉声回禀:“刘显已按大人吩咐,狱中咬舌自尽,丞相那边可复命了。” 缈缈烟波渐渐漫上来,飞鸟尚在低空盘旋。 李均若有所思,轻声道:“这水看着清透,若有人掉进去,怕是难再上来吧?” “除了你,再无人知道我与他的身份?” 属下抬起头,刚吐出“对”字,已被一股蛮力拽向江堤,浊浪劈头盖脸砸来,瞥见李均正垂眼看他。 青年站在枯黄的槐树叶下,垂下的眼睛里,连一丝波澜都无,只有秋江深不见底的寒。 最后一瞬,浪头卷走他的惊呼。 斜阳漫过堤岸,一名衙役跌跌撞撞奔来,“大人!刘显在牢里咬舌自尽了!” 江风卷着李均的衣摆,他站定,头也不回地道:“知道了。待我去陛下御前领罚便是。” 岸边挤满了搬运工的妻小,赈灾粮船已漂出十丈,浪涛声吞没了岸上呼喊。 侍卫看李均眉毛皱起,似乎情绪不太好。 衙役叹道:“哪个劳工不是为了糊口?谁愿抛家舍业啊……许路那汉子,老娘瘫在床上,娃才五岁,下了工还得去码头扛麻袋。” “诶,他方才还说要找大人回话,人呢?” 李均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陆系州呢?” “陆、陆大人他……”衙役喉头滚动,“方才见他往赈灾粮船去了,说是要再搜一遍舱底……” 李均骤然转身,眸光亮得似要劈开暮色。 他猛地望向江心那艘渐行渐远的黑影,眼中血色骤起,竟不顾滔天巨浪纵身跃入长江。 “大人!您在干什么?”衙役趴在岸边嘶喊。 “你要干什么?” 疤脸汉子手腕轻抖,冷笑道:“徐国苦寒,哪比得上我们主子给你们寻的金山银山?” 陆系州被数人压制在地,喉间抵住的匕首划破皮肤渗出鲜血。 他扬起脖颈,鲜血在脖颈蜿蜒而下,在衣襟洇开一处暗红,轻笑道:“原来赈灾船不过是幌子,真正要运走的,是这些被当作货物的苦工。” 船舱深处,被捆作一团的劳工们惊恐的呜咽,气氛随着船体摇晃愈发压抑。 “哈哈哈哈!” 疤脸汉子纵声大笑,他松了陆系州,提起王絮的衣领,到船舷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你这汉子骨头真硬,但令夫人……” 话音未落,船身一阵细微的震动。 他止住了话声。 王絮亦是一怔。 在波浪起伏的江面上,有一个渺小的影子,伏在浪花中嘶哑呼喊,整个人几乎被压进江底。浪头劈头盖脸砸来,听不清声音,只知道他重复地念着三个字。 “……”王絮已看出了他的口型。 李均将脸死死贴住冰凉的船板,掌心血肉模糊地蹭过船侧铁钉,身下的水晕染成一片粉红。 他仰起下颌,眸光穿过层层浪霭,落在船舱深处,对上了王絮的目光。 她被铁链捆着,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眼中却燃着锐利的光。 李均的嘴角扯出一抹血迹斑斑的笑,仿佛要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融进这抹笑里。 疤脸汉子命人放下绳子,将他拉上来。 “你们三人是何关系?” 疤脸汉子目光如刀,一会看李均,一会看陆系州。 “我与她是夫妻。”二人异口同声。 三人被打手搡进昏暗的船舱二层,领头的疤脸汉子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三人面上逡巡:“既自称夫妻,哪一个当家?” 船舱分三层,最底层灌着齐腰深的污水,锁链从舱顶垂落,锁着百来个赤足的少年,脚踝被铁环磨得见骨,伤口泡在污水里发白。 身上的木牌价格按肥瘦论斤称。 第91章 疤脸汉子阴着脸道:“这便是活人粮仓。” 王絮腕间镣铐轻响,将左右两人护在身后,“我为妻主,他们皆是我夫君。” 打手一拍大腿,冷斥:“两个男人做小夫郎?这世道真是反了!” 陆系州脸色惨白,忍不住勾唇一笑:“我为夫,他作妾室。” 李均轻咳一声,谁也不愿看。 疤脸男冷哼一声,咧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黄牙,看向王絮:“瞧你这护食模样!” “罢了罢了,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妻主当家的事儿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能在这儿撞上活的!” 他绕着三人踱步,在几人苍白的脸上打转,“你这两个夫君眉眼生得勾魂摄魄,都是些病西施。” 他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均鼻尖,“这般阴柔的模样,在这乱世怕连三日都熬不过,可不就是个狐媚子?” 李均脸一阵黑一阵白,“我不是。” 轮到疤脸男惊讶了,“连句硬气话都说不利索,哪有半分当家主夫的派头?” 陆系州忍不住提了一嘴,“他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妾室罢了。” 这话却让疤脸男突然大笑,目光如刀看向王絮:“若真是个贱妾,娘子与人私奔,何苦不要命追来?你这丫头,莫不是在家干着宠妾灭妻的腌臜事?” 几缕被冷汗浸湿的鬓发垂落颊边,遮住李均因呛水泛红的眼睛,他一身俱是伤痕,少见这样狼狈。 王絮冲他挑眉,不答反问:“阁下口音,可是陈国人士?” 疤脸男闻言猛地停住脚步。 她垂下眼帘,慢慢道:“陈国民风崇武,男子依附妻主本是寻常,徐国礼法森严,少有人接受。” 疤脸男脸上的戏谑褪去三分。 转瞬爆发出爽朗大笑,拍着腰间长刀打断道:“好眼力!老子在陈国贩了十年货,就看不惯徐国人的软样!” 几人被关在隔间里。 隔间外,依稀透出一个人影,很快走过身。 陆系州脸色一变,李均眉头微皱起来,见王絮投来问询目光,很快,收敛眸色,垂眼道:“看到我,叫你不高兴了吗?” “是程又青?”王絮这才缓慢地回话。 李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这样的反应,已经给出她答案。 陆系州欲言又止。 疤脸男神色一转,领了人出去,未几折返时,面上神情复杂难辨,语气亦添了几分恭谨:“姑娘,外头有人求见。”说着呈上一方素纱,“那贵客亦是覆纱遮面。” 王絮接过纱巾覆于面上,临行前回首望向陆系州。 陆系州扯了下唇,不慌不忙道:“还回来吃饭吗?” 待她穿过重重人影,来到船舱之上,终于得见那人。 这人戴着顶竹编帷帽,帽檐压得低,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双深邃的眼,带着种久居上位的沉静。 几个青衫少年垂首侍立,一旁刀疤汉子躬身静立。 这人道:“云姑娘,如今我已坦诚,前来见你,你便开门见山吧。” 王絮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如今,她承担了她人的因果,她没杀死徐载盈,终于有人来讨还了。 “说吧,怎么结束我们的合作?”他模样斯文坦然。 王絮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程又青没有理由在当下杀害南王,更不该用如此光明正大的姿态现身。 她斟酌着开口:“杀掉南王,你想全身而退?” “云姑娘不必顾虑,有话直说便是。”他意味深长地看她几眼。 王絮后颈突遭重击,踉跄着向前栽倒。指尖本能地朝他伸去。他侧身避过,只留手腕让她攥住。 男人垂下眸,手撑在船舷上,平和地望着她,“云姑娘这是何意?莫不是想以苦肉计诓我?” 她半个身子悬在船沿外,浪涛拍击船底的声响清晰可闻,侍卫递来的刀刃正对着她的指尖。 乘他靠近的一瞬,王絮一只手扯下他的帷帽。 这一出始料未及,她再无力支撑,松了手,带着他的帷帽在下坠。 风将她的面纱吹下,亦吹乱了他束起的长发。 缤纷的水汽氤氲成雾,在他眸中晶莹地闪着光,眉骨挑起的锐气,恰似花枝上斜出的尖刺。 四目相对时,一瞬寂静。 不是程又青。 陌生又熟悉的人,她一定见过! 男人唇色泛着青白,抽回的手突然再次伸向她,唇瓣微动间,口型分明是三个字。 他这反应,分明也认得她。 未及细想,王絮已坠入深海。 一切归于深海的平静。 待眼前的白茫茫散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恍过神来。 陆系州坐得百无聊赖,抬眸见李均环臂站定在侧,面色从容,眼神变得比之前幽暗一些。 陆系州转头,定神瞧了他几眼道:“李大人积年压下的冤假错案,可曾想过,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陆大人自诩的明镜高悬,面对平民,就公正,面对强权,就退却了么?”李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侍卫站了出来,将门打开。 “李大人,陆大人,夜色已深,还请移驾。” “可以走了,陆大人。” 李均似笑非笑,却没看他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襟,抓紧脚步,走了出去。 陆系州在原地站了一会,直至侍卫送来一个印盒,才出神地捧起来,踩着满地狼藉赶到甲板。 只见一人立在船边,四周侍卫环伺却无人拦他。 陆系州叩首在地,掌心的印盒硌得生疼。 男人闻声回头,帷帽已不知去向,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眼神冷下来:“大理寺卿李均,已与谋逆者同归于尽。” 大水冲决而出,奔腾而下。 王絮攥住他的手腕,一重浪头劈面而来,拼尽气力将他拽上木板。 几块板子漂浮在海中,他收敛眸色,垂眼道:“你非救我不可?” 海风将两人纠结的长发吹得蓬松,他却仍在意形象,指尖穿过发缝仔细梳顺。 “你若死在我手上,我便能分食你的肉。” 他捞起漂在水上的披帛拧干水,侧身对她,余下一个清瘦挺拔的侧影,“吃人肉,我可下不了口。” 他一双漂亮的眼睛在水光中漾着微光,乍看生着料峭寒意,仔细看却是含了一分微笑,“无非是我从那人手中救了你,就当我愿为你去死了?” “他是谁?”王絮径直望进他眼底。 “他不会杀你,何必知道。” “那他今日为何对我动手。” “你得罪人了。”李均不耐地打断,他彻底撕下伪装,语气里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王絮知道,这是她没杀徐载盈的报应。叫船主的命运报应在她身上。 李均微垂下眸,思考了下,“大理寺卿便是人证。” 王絮也勾了一下唇,“想必我夫君不会出卖我。” “待我回去,哪还有他陆系州的事?” 李均的闲闲地望向远方,甚至指尖弹起水波,砸向波心飞鸟。 “嗯。”王絮垂下眼帘,“他不喜欢我,你却在意我。” 李均道:“夜里大鱼饥不择食,拿你去填它们肚子,我才能安稳了。” “若不在意我,你何必游过来跟上?你的人早该知会你船上有危险。若不在意我,你早该杀了那男人,再杀了我。” 李均安静地听她说,没有打断她的意思。 “程又青害的你家破人亡,你怎会不恨他,只是你不杀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李均的呼吸隔着草芥传来,潮涌般均匀。 他抬眸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何必这样试探我?” “他是不是程又青,你我心知肚明。” “那李均——”她想再说话。 “他是徐绛霄。”李均再次打断她,“你说对了两点:我家破人亡,程又青有份,主谋却是徐绛霄。” 他很快略过,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我救你,是要让你和程又青活着,好叫他痛苦。” 这话倒有些令人辩不明白了。 徐绛霄的话声微微上扬,像剑尖挑起一片雪,一阵锋利过后,在话尾软下来。 “他父母虽被指为玉女采玉案的始作俑者,李均却是忠烈之臣。该着新科状元前往李府尽孝。” 陆系州心头一震,让新科状元去李均父母墓前守孝? “李家世代忠良,当年恐是遭奸人构陷。早前命他暗中彻查,只可惜如今……” 男人顿了顿,望向海面,“你十五岁入大理寺,算年少有为。陆卿,速接他的印信,莫让京中再生变数。 陆系州只觉掌心沉若千钧。 海中浮起一缕血沫,正被浪头卷向暗礁。 接任寺卿之位,彻查当年弹劾李家的奏折,这一来一回间,分明是将他推入了漩涡中心。 第92章 他叩首在地,“陛下!” “臣明白,定当替李卿完成遗愿。” “第二点呢?” 李均不经意地转眸看来,尾音拖得很长,像羽毛扫过耳廓,“你不是早知道了?” “我确实在意你。”他轻声一笑,语速飞快。 得了答案,两人不再言语。就着木板漂了半日,见秋燕南飞、闲云蔽日,海面倒渐渐平静。 月升时,一切有惊无险地过去。 冷意从脊骨往上爬,王絮忽觉手脚虚浮,掌心撑着木板才没栽进海里。 待困意与冷意同时袭来,一阵冷从脊背上窜上来,她一手撑着木板,一手摸着滚烫的额头。 四处是苍茫的一片黑,只有一轮明月升上海面。 “你发热了。” 漆夜中响起李均的声音,话声平淡。 在冷风里,他只剩下一个灰黑的影子,铅灰色的眼睛亮得反常。 王絮强撑精神,看他一眼:“倒是叫阁下称心了。” 李均笑了一声,不重不轻地答:“确实高兴。” 他把披帛递了过来。 这披帛材质干得快,王絮赶紧围在身上,身上的湿衣服贴在皮肉上,风一吹,还是冷得厉害,一股阴冷直往骨头里钻。 李均咳嗽了几声。 破空撕裂的声音,他将下摆的衣衫扯开,撕成碎布片。铺在木板中间,再以火折子点燃。 碎布有些湿润,微渺火光在风中明灭不定。 有些小鱼群围拢过来。 王絮指尖拨弄着跳跃的火苗,火星子乘着夜风往上蹿,烤得她脸颊发烫。 若要驱散鱼群,必是要耗损气力的,唯有借这星火之势,方能暂保安宁。 她看着鱼群,遮蔽月亮的阴云,以及遥不可及的海岸。 意识在天旋地转,头晕目眩重看到从一片海岸漂到另一片海。 膝头撞上块礁石,才惊觉自己晃得厉害,强自偏头避开,生怕倒在李均怀中。 人在滔天波浪里漂着,偏要望断天涯寻岸。可这海哪里有尽头呢? 不过是浪头推着浪头,把人往更深处卷罢了。 有一阵窸窣的摩擦声,一阵火光叫她抬起头。 一簇火光腾起,但见金焰下一道深蓝沿发尾窜上去,星点小火在他额前碎发上跳跃。 月华如水,火舌舔过李均眉眼。 他将一头长发点燃了。 王絮心口起伏了一下,她不愿看他,可在生死边缘,被这道火攫住目光,迫使她正视他。 这李均是谁?与她是何牵扯? 她过去不想深究,如今亦是。 直至此刻,她才发现,她从未仔细地看过李均。 看他剑眉入鬓,火星燎作焦墨,摧枯拉朽地,一头青丝,化作火羽,风卷飞如蓬草。 李均垂眸吹灭火星,“海水广袤,但却是有岸的,等待吧。”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 此时乌云恰如被火焰劈开,月华轰然倾泄在波心,叫整个海面一片粼粼的晕黄。 风平浪静,烟波浩渺处,一片青天碧海。 火将星夜映得透亮,叫群星与水势浩大的海平面一起涌了出来,将两人托在天与海之间。 王絮心内的不安,如月沉大海,一去不返。 “我忘了许多事。”她轻声道,“曾向人打听你的来历,人人都讳莫如深,仿佛你是洪水猛兽、奸佞之臣。可初次见你,我心便有种莫名情绪。” 见她坦诚至此,李均低笑一声。 她顿了一下,“我发现我从未恨过一个人,甚至,这种恨,只在你身上存在。” “我既忘了前尘往事,你应是记得分明。” 李均抬眸看她。 她漆黑瞳仁里火光明明灭灭,水面一星半点的倒影本是微末,他却似望见满河星辉流转。 待瞥见自己唇角扬起的弧度,心头热意霎时冷了下去,遂压下嘴角,复又冷笑。 王絮忽地意识到。 别的人都是她来攻略,而李均,却像是来攻略她的。 “你为何恨我?”她脱口而出。 “我欠你一条命,现下便算还了一半。” 渐熄的火光映得他神色晦明不定,许是连日奔波耗尽气力,他平声静气道:“只因为你,我才尝得这比海水更深、比天地更广的恨。” “我给你道歉。”王絮很利落地说。 天地间,只闻风声翻飞,海天交界处,正有一线渔火在晨曦里渐渐显形。 李均平静道: “你要和我一样痛苦,才算道歉。” 海水广袤尚有边际,他的恨则是无边无际。 第54章 灰云遮天蔽日,连日雨未歇。 徐绛霄命人将车马驻于长江渡口,这几日程府失火,众人汲江扑火时搅了水势,叫车轮间卡了尾活鱼。 虽离江水不过丈许,却困于轮下寸步难行。 涸辙之鲋,旦暮成枯。 徐绛霄拉开车帘。 车里端坐了一位少女,长发以碧色丝带扎着,眼眸亮而黑,抬起眸看他,瞳中朦胧水云倒映,随波逐流直至天际。 “长江水势浩荡,去年今日,我与程又……” 徐绛霄停顿了一下,道:“我与芳年带你来过此处。” 水云渐隐,江水淌进云霞尽头。 两人影子一高一低投在江面,程又青领着她,身为帝王的他,只好隔江对望。 虽处不同方向,却一齐注视她推开水灯。 此刻车内寂静无声,她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与芳年将你抚育成人,你在宫宴上言明一生只为一人,所指何人?” 徐绛霄慢慢松了一下按紧车帘的手。 “陛下何必以禁足相挟?”少女忽抬眸,直视他,“家父赤胆忠心,绝无谋逆之念。陛下何苦困人如鸟雀?” 徐绛霄喉间溢出一声低叹,俯下身,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车壁,如张无形的网将她笼罩。 “若将信任均分百个奴才,你可敢赌他们个个忠心不二?” 忽有宫人在外通传要事,徐绛霄的眉峰微蹙,却固执地逼近半步:“我再问你,'一生一人'究竟是谁?” “为了父亲,也为你。” 徐绛霄站起身,下了车,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想到什么一样,转了回来。 “留你在身边,并非胁迫你父亲。”声音隔着锦缎传来,“程府失火,只余下你父母二人尚存,你在我这里,他方知天命难违,才不会因一时糊涂行差踏错。” 少女的脸色转瞬便惨白了,“只因我一句话?” 他只道:“你且细细想明白,这'一生一人',究竟是为了谁。” 徐绛霄从榻上惊坐而起,朗声道:“掌灯!” 殿外值夜宫女闻声而动,宫灯次第亮起,梦中两道身影仍在江心沉浮,浩浩江水横亘其间,恰似阴阳两隔。 两道影子隔江相望,中间是流不尽的江水,却在少女推开水灯的刹那,同时朝那点烛火倾斜。 她依旧还是那么的依赖他,信任他不会伤害他么?曾经他的确没有伤害她的心。 曾经? 这件事成为过去式,叫他微有些感触。 他看着案上的灯,须臾,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展开案上奏折,房中唯余下纸笔摩挲奏章的沙沙声。 鱼灯叫这一方天地被映亮,海色青蓝,与天相接,遥见渔火如星。 李均道:“是岸。” 王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地一阵巨大的力气自身后推来,她猝不及防地倒在海里,抓着木板。 命运如潮水般不可抗拒,将她推搡得越来越远,明明只差一步之遥,却只能望着陆地渐行渐远。 李均声音从水幕深处幽幽地浮上来,带了一声叹息,“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王絮睁开了眼,依稀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床畔,似乎是李均。 他没回头,只将信封压在金条下。 信上只有四个字:“后会无期。” 她在陈国沿岸渔村醒来,渔夫妇说她抱着浮木漂了三日。为报答救命之恩,王絮便在此帮工。 闲时,她会为人问诊,施医布药。 “你看着有些眼熟。” 一日,来了个青年,后颈拢在一片光晕中,长发不妥帖地披下来,衣襟刻意裁得低些。 他转头过来看她时,露出一片清晰的肌肉轮廓,眼眸一弯:“我有一个朋友,一见到女子,总觉得腰杆子发虚。” “大夫,这是什么病?” 王絮一听,便去抓药,“我给开副强腰壮肾的方子。” 他站在远处,待她将药方递来的时候,隔了一张手帕,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 王絮抬眸看他,扫他敞开的衣襟。 中衣上的盘扣崩了两颗,小麦色胸膛上斜横着道淡红刀疤。 “你的肾不好,打小有亏空,你这个朋友,就是你吧。” 他松开了手,摸出块碎银拍在桌上,眸中波光顿生,“我的病无药可医,只是见了姑娘,有绝色美人,才可医好。” 第93章 渔妇提起碎银,砰的一下砸他脸上,怒斥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陈知遥破罐破摔道:“哎呦,我真有个朋友。” “你这个混球。”渔妇道。 青年细心地更正说:“不是混球,是陈知遥。” 此后,陈知遥总往渔村跑。手捧野花,揣着贝壳,偏要吟些酸诗。 海上生明月的下一句是贝壳映姑娘。 逗得渔妇拿扫帚追着他跑。 陈国崇武成风。 都城铸剑坊日夜锻打,这里人人需有刀穗或箭羽为凭,无印者视同流民,会被戍卫营当作敌国细作绞杀。 外来商人或劳役若想在此立足,需去墟都买取身份入籍。 要入墟都,必须有身份。 在渔夫的指引下,她在巷子尽头寻到身份铺子,掌柜开门见山:“换身份?得先‘去皮’,把从前的身家姓名尽数忘却,此后只认一个新名。” 王絮把金条按在桌上。 掌柜抬眼一笑,将一排写满名字的牌子码在桌上, “这些都是无面之人,他们六亲缘浅,因各种原因与家族聚少离多,只要你有个二分相似,滴血认亲,撞上运气通过,便能借其身份行事。” 她递过一块牌子:“此人名叫元季,本是将军府侍女,与她家小姐一同失踪。” “如今老将军已逝,少将军是过继而来,与府中旧人皆不熟悉,这身份正合适。” 王絮一入将军府,便被府中上下认下。 她借的是将军独女云出岫的身份,偏生这云小姐早与当朝大皇子有婚约在身。 大皇子闻信匆匆赶来。 其一说自己好男风,其二道见了女子腰肢便腿软打颤,末了又提及有个交情甚笃的二弟,性情甚是顽劣。 王絮想到了陈知遥,便去寻了他。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恰好对上他微微上弯的唇角,他眸光潋滟,“我等不受宠的皇子,也不过比寻常百姓多几分体面罢了。” 他是陈国二皇子。 陈知遥慢慢地笑起来:“想不到在鱼家村一见钟情的姑娘,竟是将军府失踪的大小姐。” 三人曾有过一段游山玩水的时日,却在某道山径转角,陈知遥骤然拔剑刺向大皇子。 大皇子回眸震惊地看向二人。 鲜血溅上他眼睑时,他只怔了一瞬,便抬脚将尸身踢落山崖,抬眸时语气平淡无波:“我许久前说过,便是皇子,曝尸荒野也无人问津。” 陈知遥垂下眼眸,安静地擦拭剑锋,鲜血在他衣上融化成深色的水痕。 “云出岫,你要去向谁检举我么?” 王絮知道他有目的。 一开始地接近就是为了利用,但是,他要怎么利用她呢? 陈知遥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情,“帮我瞒下此事,我许你一个要求。” 王絮垂眸道:“我所求之物,殿下如今给不得。” 陈知遥望着渐亮的天色,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会给的,”他轻声说,“等这天下都是我的了,你要什么,便有什么。” 婚期尚有一月。 王絮却已通过人牙子寻到与大皇子身形相仿的替身。 陈知遥站在城楼上,将钱币投下来,百姓汇聚在城楼下,仰头观望,挥手争抢。 他一身布衫,长发不妥帖地披下来,在夜色下乌黑的一双眼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侧了一下脸,轻声道:“你明日真要嫁给他?” “自然。”王絮望着楼下车水马龙。 “好事都给他占尽了。” 王絮转眸看他。 陈知遥侧身只叫人看到清晰的肩颈线,生得细薄的眼皮,可当他凝眸望来,眸中的薄光会凝聚得很深,叫整个人融在他目光中。 “你不是云出岫。”他利落地道。 “二殿下怎敢妄断?” “云出岫从不用敢字与我说话。”他顿了顿,声线渐柔,“你知道周煜么?” 王絮心口止不住起伏了一下,“周世子?” 陈知遥轻笑一声:“云出岫与我四弟,与他可是至交好友。” 四皇子与周煜有什么关系? 王絮垂下眼帘。 “我之所以,来寻你,正是因为,我见过你。” 某年正月,陈知遥远赴徐国为质。 是时江天暮晚,城门堆雪。 雪霁初晴之日,金吾不禁,夜阑京华,市井臣工、绮阁姝丽,皆聚于城楼下,共赴诗会盛事。 但见彩楼之上,十二重绡纱垂落,徐绛霄遣一男一女为诗评官。 少年人一篇篇看过,不合意者折作叠纸掷下。松开手,纸鹤乘着风掠过他眼前。 每弃一篇,楼下便起一声轻叹。 暮色四合时分,江天苍茫。 陈知遥隐在人潮深处,仰头观望,楼下众人屏息间,他竟也怀上了忐忑的心情。 一时之间,飞鹤如雪。 彩楼上明灭的灯火,雪夜,绡纱里隐现的身影,风将这一处帘幕吹开。 少年人站在城楼围栏处,抬起眸,在纷飞的纸鹤间,陈知遥望见她眼睑下转瞬化作小水珠的雪,即使融化,照旧有雪一样的冷。 他只觉得,她该是雪夜的一部分。 只是这雪很快便融化了,她忽然抬手,拂去鬓边残雪,在满天花灯的流光里,轻轻吻上身旁少年的脸颊。 大家只在看诗,而陈知遥在看她。 他看得怔忪。 分明身处喧嚣中,却好似被隔在万丈红尘之外。 “当时遥望彩楼,我想,人一生便也少有这样风光的一幕。” 在今夜之后,前端战事吃紧。 宫宴上,徐绛霄有意拉拢程家,她竟直言不讳地道:“雪衣是孑星孤月命格,一生只为一人。” 陈知遥看向席间与她登对的少年人。 在城楼之上,二人靠得极近。 阶下少年涨红了脸,眸中尽是欣喜。 很快,玉女采玉案东窗事发,少年一家锒铛入狱。 众人有惊惶,有同情。待御史拖走戴罪的官员,程雪衣静立丞相身畔,任周遭声浪如潮退去。她绕过满地狼藉,径直朝着廊下人行来。 “二殿下与程姑娘似有旧交?” 王絮听到这里,问。 陈知遥声线渐低:“他为周煜而来。” 当年。 “你早知会如此?”陈知遥凑过身一问。 早知道玉女采玉一事。 程雪微微颔首道:“这本是前世注定的了。” “二殿下明日归国,徐国以礼相待,只求陈国顾全大国气度。” “姑娘似有所求?” “淮水二十万铁骑压境,陛下将遣质子求和。”她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陈国人在刀光剑影里讨生活。不比此地,一派酸腐文人,周煜骄横无状,偏生见血便晕……” “为何偏是周煜?”陈知遥打断他。 “南王急于止戈,心急如焚之下,护不下他。”她说,“若公子愿保他平安,他日若有所需,我必赴汤蹈火。” “他会安然无恙。”陈知遥低声道。 心间有阵漫过不化的积雪,人间灯火也融不得。他隔着风雪看人的,看得透骨,却从不靠近。 陈知遥自回忆中挣脱,淡淡地笑道: “别来无恙。” 王絮望着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怅惘,轻声追问:“你这般说,可是到了该她全力以赴的时候?” 陈知遥道:“正是。” 王絮道:“你说吧。” 陈知遥望目光落向远处灯火如昼的长街,很是轻快地笑了一下,“我所求不过一事。” “她对意中人冷若冰霜,却将满心柔软,尽付了那不成器的世子。你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王絮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雪光映得她眸色清冽,换个条件吧。你若应下不泄露我的底细,我自会全力以赴。” 陈知遥打断他,突然倾身过来,神色转为郑重,道:“不要嫁给他。” “什么?” “拒绝这门婚事。”陈知遥若无其事地说,“这便是我所求。” “我也有一个问题。” 陈知遥道:“什么?” “那时站在程小姐身侧的,可是李均?” 陈知遥不置可否,侧脸在灯光下愈发冷硬,眼睛比往常明亮许多,却也多了一两分的冷。 大婚前夜,京城已是火树银花。 薄薄的积雪覆在地上,明楼高阁鳞次栉比,叫卖声谈论声自街贩行人口中飞逝。 而此处光晕昏黄,一轮明月高悬。 一个名叫柿子的青年隔着攒动的人头望向王絮,他戴着面具,露出的双眼清亮如溪,正朝她轻轻招手。 她抬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指尖擦过他耳畔时似有若无地顿了顿:“若有人问你旧事,便说染了场大病失了记忆,只消含糊应过去。” 第94章 “少开口,多观察,切记不可露出半分生涩。” 城隍庙在表演皮影戏。 皮影师道:“在这个名利交加的世界里,你是我唯一的敌人,唯一让我痛苦不堪的人。” “我偏执地恨你,恨你让我对感情产生了无尽渴望。” 柿子道:“这是《雪女》里的剧情。” 柿子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就往人群里钻。 王絮伸手拦了一下,“仔细着眼线。” 覆上的面具叫光晕愈加模糊,却叫心跳声更清晰。 这是个流浪到陈国的外乡人,被城郊农户收养,性子纯良得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昏黄光晕里,一弯银月悬于中天,清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给连绵的黛瓦与覆雪的树梢镀上一层冷霜。 这样的星月夜下。 眼前人的脸颊与记忆中青年的轮廓渐渐重合。一样的月明星稀,夜色里透着生冷,风掀起他的长发。 他说,地上少一只萤火虫,天上便多一颗流星。 王絮转眸看向远处的高塔,巍峨壮观,寂寞寒冷。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如今她如约而至,教他双手合十许愿的青年,又身处何地呢? 王絮看向柿子,只觉得他的眸中愈加,在海棠花影下呈现出淡淡的胭脂色。 “年年都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卖糖画的老翁笑着递来两支糖画,笑呵呵地道:”只是难得夫妻是少年。” 风雪紧一阵,缓一阵,街上行人少了些,他摘下了面具,因为笨拙的动作,叫长发一同倾泻下来。 一阵清凉,有雪融化在眼睑下,眼中满地的白芒,一切融在水光中,亦看到隐没在其间的漆黑深眸。 替身抬眸,定定地看她,抓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我只愿年年与你在此……” 他说的什么话,王絮再听不清了。 这阵雪水从眼睑下淌了下去,青年的轮廓在眼前被日光清晰地勾勒出来,在这缠绵的雪夜中,他微微仰着头,眸里泛着水光。 他喉间溢出一阵轻叹:“王絮……” 王絮浑身一震。 他却茫然松了手:“奇怪,这名字如何突然涌上心头? 风雪骤然大作,城隍庙的皮影戏仍在唱着:“雪女融于朝阳时,方知宿敌原是故人……” 柿子觉得眼前的人冷得像要融在夜色里。 王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周煜。 他再次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第55章 周煜分明是一个神采飞扬,锦衣香重的贵胄子弟,此刻他碎发微微凌乱,掩着近乎病态苍白的脸色。 王絮低唤一声:“柿子。” 他被王絮按住手背,杯中的酒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他苍白的下颌。 “我手疼。”他愣愣地说。 一到潮湿天气,断了手筋的地方就开始隐隐作痛。 王絮轻声说:“只要过了今天,等二皇子夺权成功,我就送你回家。” 周煜坐在床畔,从喉咙深处挤出点声音来,眸色漆黑,像是外头漫长无垠的夜:“你和我的家么……?” 他的声音隐约带了些笑意。 王絮当初选中他,源于一个午后。 掌柜让她与陈知遥去看人,一排戴面具的人中,有个青年正蹲下身耐心哄着院里最凶的守门犬。 阳光洒在他身上,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耳尖被晒得微红。 这背影像极了大皇子。 这背影的模样像极了大皇子。 于是王絮向他走去。 青年仍蹲在地上,指尖染上了抹羞怯的淡红,轻轻刮过守门犬的下颌,声带怯意道:“我只是找个活计贴补家用……” 他真的是自己流浪到陈国吗? 这一切随他失去的记忆,隐入尘烟。 王絮剥了一个橘子,递到他唇畔,他才回过神来,眼神有些冷,“今日是你我婚礼?” “带上面具。” “但愿不会出事。”床榻上坐着的他,有些困乏模样,“陛下没来,想来也是不重视大皇子的……” 两人并肩走出内室,大皇帝婚宴,朝中的重臣近乎全部赶到,二人三拜九叩、合卺交杯,整套婚礼仪数行云流水。 跪拜时周煜膝盖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他撑着地面抬头,额前碎发已被冷汗浸湿。 “你别怕。” 王絮见他神色疲惫不堪,便开口道:“我会保护你。” 他怔了怔,唇畔泛起笑意,褐色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她:“就像保护陈知遥那样保护我么?” 喜堂红绸铺满,烛台映得满堂皆暖。 大门被砰地一声被踹开。 陈知遥斜倚在门框上,墨黑眼珠平直望向高堂前的新人,他手中长剑轻挑,剑尖勾住门楣悬挂的红绸。 礼乐声骤然断绝,满座宾客屏息凝神。 他挑眉笑着,剑尖却指向周煜,“大哥这喜酒,怎不请陈某喝一杯?” 周煜嘴角始终噙着浅淡笑意,修长手指端起案上酒杯,他缓步走向陈知遥,语声带笑:“二弟这脸色可不甚好看,倒像是被哪家大汉堵在巷口欺负了去?” “二皇子殿下,您究竟要做什么?” 人群中忽有人颤声发问。 嘶的一声,指间红绸断作两截。 陈知遥抱臂而立,神态自若如闲庭信步,朗声道:“你们不能成婚。” 周煜冷笑一声:“你算什么?” “我为我大哥而来。”陈知遥掀起眼皮,眸光锐利如剑,“听闻大哥染了时疫,不敢摘下面具——只是,若你并非我大哥呢?”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王絮只觉掌心发凉,下意识看向周煜苍白的侧脸。 周煜却似未听见,目光淡淡扫过观礼人群,似在搜寻什么。 他如今的模样倒像是两人当初成婚时。 少顷,周煜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模样,斜抬酒杯向陈知遥示意,酒液氤氲的光泽映在眼底。 他敛眸冷静道:“二殿下莫不是醉糊涂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竟还有闲心来管本王的婚事?” 王絮心下隐约不安,上前半步挡在周煜身前:“殿下若有疑虑,大可待礼成后再行查证,何必在此刻搅扰大婚?” “我只问姑娘一句。”一阵重响,陈知遥向前了两步指节叩在案上,震得案上烛泪顺着烛芯蜿蜒而下。 他眸光透过周煜,平直地看过来,“可否,为自己活这一回?” 周煜冷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 陈知遥亦是自斟了一杯酒,却不喝,手掌一斜,叫酒液倒在地上,“这一杯,敬我死去的大哥。” 他睫毛不算很长却十分浓密,安静地垂下来,几乎覆住眼睛,又自斟了一杯,再倒在地上。 “这一杯,为我亏欠的人。” “我曾对一个人许诺护他周全,却在他身陷囹圄时袖手旁观,让他错付信任,最终埋骨异乡。” 陈知遥挺直腰背,抬起眸,不卑不亢,道:“我不是来叫你守诺——” 陈知遥从未答应她,对她的身份守口如瓶。 话音未落,周煜已欺身上前,微微挽起袖子,一把将他推在案上,左手猛地向他扇了一巴掌。 陈知遥纹丝未动,只抬眸望着周煜剧烈起伏的胸口,似笑非笑:“怎么?你也想起了什么?” “为自己活一回?”周煜一截手腕露在外边,十指修长,鲜红充血,冷眼看他,“你以为她是谁?” “她是云出岫,是我未婚的妻子,与你有半点关系没有?” 陈知遥显然早有准备,身后跟着数名黑衣死士,与护卫在殿内厮杀起来,鲜血瞬间染红了喜庆的红毡。 喜堂内瞬间大乱,宾客尖叫着四散躲避。 周煜揪住陈知遥衣领,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陈知遥猛地扣住周煜的手腕,两人纠缠着撞向喜案,室内喧哗不停,酒杯倾翻,红绸凌乱。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陛下赐婚仪仗到——”侍卫抬着箱子鱼贯而入,为首的大太监尖着嗓子喊道:“陛下有旨,命大皇子摘下面具受赏!” 周煜与陈知遥分开身来。 “既然是父皇的旨意,儿臣岂敢不从?” 烛火下,周煜抬手拭去嘴角血迹,唇畔的笑意隐约有些冷了,指尖触到面具边缘时微微一顿。 他似笑非笑,将面具一把摘下。 满堂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那张脸虽与大皇子有三分相似,却分明是多年未见的四皇子! 人群中有人低语:“怪不得他如此有恃无恐……当年四皇子与云大小姐可是青梅竹马。” 陈知遥斜睨着周煜,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四弟藏得够深啊,顶着大哥的脸娶心上人,滋味如何?” 堂下宾客面色煞白,呆若木鸡。 第95章 屋外传来甲叶摩擦的声响,一支军队正从四面八方密密围拢。 “陛下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老皇帝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踏入喜堂。 他身着玄色道袍,鹤发童颜间却透着几分不似帝王的散淡,“这里好生热闹。” 在瞥见陈知遥身后甲胄鲜明的私兵时,浑浊的眼眸才骤然迸发出怒意。 “若不是慕远告知,你杀了大皇子……”陛下面红耳赤,“朕至今还以为,你只是个闲散王爷!” 这位曾在年少时励精图治的帝王,如今沉迷玄学修仙。 丹炉的青烟缭绕了他的朝堂,也模糊了他对子女的关注。 唯陈知遥一人在满地跪伏的群臣中挺立。 烛火将他清瘦的影子拉成长长一道,颊上血痕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眸光瑰丽得近乎寒梅着雪,越过叩首的人群,“十几年前答应护他,我没做到。” “是我食言在先,怎会来叫你守诺?” 殿外风雪卷着喊杀声灌入,他周身的锐利锋芒如潮水退去,如水目光,却温柔地将她包裹起来。 “但是我现在,会保护你。” 周煜心脏猛地一抽,扶住柱子,脑海中突然闪过零碎的画面。 ——同样的剑影,同样的对峙,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倒在血泊中…… 今日清晨。 云家真正的大小姐,云出岫绑架了他。 他早就恢复了一些记忆,想起自己是徐国南王世子,父母恩爱,于是忍下来,在陈国卧薪尝胆。 “周世子么?”云出岫意味不明地咀嚼这两个字,两人无声的对峙着,缄默少顷,她附在他耳畔道:“你不会是他。” “周煜在八年前便死了,只是没有对外公开。 我就是周煜。”周煜冷笑,“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说我死了。” 凉意蹭过下颌,云出岫用刀柄抬起周煜的下巴,她挑眉凑近,“十年前你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自己,对岑安之女的死视而不见,怎么不说自己是世子?” 刀锋骤然收紧,血线渗进衣领。 “杀害南王,怎么不说自己是世子?” 周煜浑身一震,记忆中模糊的火光与血腥味骤然清晰,他手臂向前一推,却再推不开她: “你便这样怀疑我吗,我是周煜,是周世子!” “你是陈国皇子陈慕远,在皇权倾轧中被抹去身份,辗转成为徐国南王世子的替身。” 刀锋压出的血线渗出温热液体,她的声音却愈发蛊惑:“你我都是双手染血的亡命之徒,若我是凶手,你便是帮凶。” 她的声音软如春水,却带着命令的口吻:“去杀一个该死的人给我看,来证明你对我的忠诚。” 周煜猛地回神,只见陈知遥已被卫兵按倒在地, 周煜与王絮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她眼中的寒意被烛火映得透亮,与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抓着一柄匕首,与他遥遥对峙。 是王絮叫他一身武功尽失,与废人无异。 亦是是她叫他落入草野,受尽屈辱。 她竟无一丝忏悔之心么? 大雪天,手腕上的伤口隐约作痛。 下一秒,周煜手中长剑骤然出鞘,却不是刺向王絮,剑光划破满堂红绸,直刺向皇帝。 皇帝甚至来不及抬眼,只觉心口一凉,温热的血便喷涌而出,溅在跪拜的群臣脸上。 卫兵倒戈,陈知遥亦被放了出来,站起身,拍了下衣上灰尘。 皇帝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指向二人:“你……你们兄弟设的局……” 喜堂内一片狼藉,红烛摇曳,映着满地狼藉。 鲜血飞在周煜眉梢,从眉骨淌下来,衬的他脸色愈发惨白,他却看也未看垂死的帝王,漆黑的眼眸侧过来,与王絮径直对视,眉眼清隽如初。 “初次见面,我是陈慕远。” 待一切尘埃落地之后。 夜色漫过宫墙,陈慕远再次走出偏殿,一身鲜亮的紫色锦袍却裹着拒人千里的疏冷。 不知陈知遥与他说了什么,他斜倚着梨树下靠着,静默了下,抬眼看来:“他们都叫我放了你,只是我却不想。” “你废了我武功,我打断你一条腿,这很公平,不是吗?” 王絮垂眸盯着雪地,声音平静无波:“你可以杀了我。” 打断一条腿,对她来说,与死何异? 只是料想他也不会。 经过这一遭,他的脾性真与从前不大相似了。 “我倒是想。”陈慕远闲闲地拈了枚树叶在手心把玩,鼻梁挺拔,薄唇下是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可惜陈知遥和云出岫都护着你。” “爱你的人是真多啊。“ 陈知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程雪衣,徐载盈,崔莳也,陈知遥……云出岫……” 他忽然逼近一步,乌亮的眼眸在夜色中泛起莹莹清光,“但我更好奇——爱你的人,爱的是你,还是他们想象中的幻影?” 王絮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头。 陈知遥身形清瘦了许多,挽起的袖口处露出森白的手臂,乌亮的眼眸隔着夜色望去,愈发清寒。 他轻笑一声,舌尖一缕微苦的余味逐渐浓郁,与她对视:“我这几年,都在琢磨个问题。” 王絮不愿与他多说,背过身,与他擦肩而过。 身后他的声音追了过来,在寂静中漾开层层回音。 “不过,我还在想,为何你那些破绽百出的计谋,总能让我身陷其中?” “不管何时何地,我是何处境……” 一片冰凉的夜风将他的话声吹得细碎,他拔高了声音:“为何这种圈套,偏是我中招呢?为何我每次想报复你,却拿你没什么办法呢?” 梨树上的积雪被他震落,扑簌簌砸在肩头。踉跄着向前半步,自喉间溢出一阵叹息声。 “倒像是我刻意纵容你一样。” 陈知遥的漫不经心不见了,声音愈发遥远,带了一些冷笑的意味:“其实我恨不得杀了你啊。” 王絮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的背影在月光下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白。 第56章 水寒江静,满目青山。 两岸重峦叠嶂,夕阳西下时分,水面上烟雾茫茫,渔翁将王絮在渡口放下。 万千银白中一点苍绿,青年静立于苇丛深处,一双极清极静的眼,水汽氤氲间,眸光遥远而寂寞。 他开口时声线泠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江天寒色依旧,庙堂之上,早已波谲云诡,风雨欲来。” 王絮提前写信给了崔莳也,叫他在此等候。 方知数月之间,徐国朝局已生剧变。 太子徐载盈与陛下争执失利,君威扫地,禁军统领崔国公沉疴难起,中枢兵权岌岌可危。 大理寺卿陆系州新上任,本已殒命的李均却突然归来,二人分掌左右寺卿。 陆系州本是太子臂助,偏又与徐载盈决裂,势同水火。 如今太子被敕为钦差,遣去治理水患,名为巡狩,实则流放边陲,前路艰险难测。 朝野流言蜂起,皆传陛下欲废黜东宫,另立旁支宗亲。 王絮跟着崔莳也去见了他父亲。 雕花木门被推开,一阵浓得化不开的药香扑面而来。 崔国公的头无力地靠向床头,银白的发丝散落在枕头上,像一地凋零的芦花,“你回来了。” 崔莳也疾步上前扶住老人佝偻的背脊,触手所及尽是嶙峋骨节,他声线微颤, “父亲先安心养病。” 崔国公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日,眼下只盼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守在你身边啊。” “你下去,我有话和王絮姑娘说。” 王絮向崔莳也微微点头,崔莳也迟疑片刻,终是转身离开。 老人开口道:“阿莺有找过你吗?” 王絮垂下眼眸,指尖冰凉, “没有。” 老人道:“他在锦地失踪了,生死未卜。” “陛下要借刀除太子,崔家掌着禁军,早就是眼中钉。” 王絮以为,他要询问她与徐载盈的事,却不想,他话锋一转,轻轻地放过了她。 “世道倾颓,京城已是虎狼窝。” 崔国公眼珠艰难转动,望向墙上悬挂的软弓,眸底漾着无处排遣的怅惘,“阿莺本是个性子纯净的孩子。” “却叫人逼上了这争权夺利的位子……已有一个他了,我不愿再多别……” 他喃喃自语,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嘶的声响。 “你与莳也,带上细软,走得越远越好。” 崔国公安排了一场婚礼,叫他二人,便在这热闹喧嚣的尽头,离开此处,从此天地尽皆自在。 喜烛高烧的偏厅。 崔莳也斜倚廊柱,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壶,壶中清水早被掌心焐热,却抵不过前来贺喜的宾客轮番劝酒。 第96章 几杯酒滑入喉间,双颊泛起薄红,眸光在烛火中蒙了层水汽。 廊下悬挂的喜灯都化作一片朦胧的光晕。 崔莳也晃着空壶起身,正要回房,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那手白皙匀称,指腹却有薄茧,正是常年握刃的痕迹。 他心头一怔,下意识轻唤:“王絮……?” “新婚快乐。”李均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只是认不清新娘的真面目的话,是会出大麻烦的啊。” “借李大人吉言。” 崔莳也再抬眼时醉意已淡了几分,清亮的目光迎上对方。 恰在此时,陆系州从拐角走了出来,勾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原来是你。” 吉时的钟鼓声响遥遥传来,“咚——咚——” 崔莳也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的房间,窗纸上映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他微顿,眼眸温和:“今日崔某大喜之日,二位大人若有雅兴,不如改日再叙?” “崔公子好福气。” 李均举杯轻笑,“良辰美景,可别误了时辰啊。” 雨意绵绵,柔软地砸在雪地里,晕开浅浅的湿痕。 王絮在屋内最后检查了一遍行囊,背上身,推开门,寒冽的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指尖刚触到门板准备合拢,却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轻问。 “你要去哪里?” 一只大手突然楔进门缝,衣袖蹭着冻得发红的指尖,硬生生将半开的木门撑开。 王絮没应声,手腕发力继续推门。 屋外的青年无动于衷,像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数月未见,他竟任由黑发长至脚踝,一缕鬓发粘在苍白的脸颊,眸光似寒潭映着月光,这样极冷艳的颜色,叫整个人从骨到皮,说不出的凄寒。 “你们要去哪里?” 他语气平淡,却冷得像是裹了一层薄冰。 王絮垂眸盯着那只手,指腹因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清晰可见,而掌心正渗出几缕暗红的血。 她一下松了力,任由房门敞开。 徐载盈望着她,沉默片刻后走进来,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圈:“你和他好上多久了?” 王絮抬眸反问:“你和陆系州之间,出什么事了?” 徐载盈眼中映着清冷的月色,他大步走进来,四下看了看:“那你和我小舅舅,又是怎么回事?” 陆系州回来告诉他父亲杀死了王絮时,他几乎要疯了。陆系州不救王絮,反而叫李均先出去了。 凭什么怀疑他们暗生情愫? 李均万一要是去补刀的呢? “我活着回来,让你不高兴了?”徐载盈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你是太子,如今局势紧张,多一个人出力总是好的。”王絮抬起眸,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 徐载盈黑眸从她脸上划过,带了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你怎么敢同时耍我们两个人的?” “男人可拥三妻四妾,却偏要女人心中只有一人。” “强词夺理,我何曾有过……” 王絮打断他,“你是要阻止我?” 徐载盈垂下眸,轻笑一声,脸上拢着一片阴云,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几分:“我何曾强迫过你?你们成婚,我自不会干涉。” 王絮转身走向床边,将行囊放回原处。 身后一道影子覆在她身上,青年的气息裹挟着雪水融后的清冽与木质香的沉苦,丝丝缕缕缠上她的衣襟。 这道影子愈发斜长。 她转身时,才发现徐载盈已近在咫尺。 他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她,发梢上的雪融化,水珠沿着颈侧淌下,漆黑的眸子里亦含了几分潋滟水光。 徐载盈笑了一下,道:“怎么,又在盘算如何杀我?” 王絮心口起伏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 他上次果真知道。 她垂下眼眸道:“若是你不告诉莳也,我便也不再谋划这些。” 徐载盈的目光落在屏风后雾气氤氲的浴桶上,眼底晦暗不明,喉间轮廓深刻,苍白的唇瓣渐渐洇开血色,他忽而冷笑:“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你早就抛弃我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她揽入怀中,带着雪意的吻蛮横地覆上她的唇。 清苦的木质香与急促的呼吸交织,被褥被他用力扯下,两人跌落在铺着软垫的地面。 他将她抱到腿上,几近缠绵地吻她的唇。 舌尖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唇齿交缠间尽是毫不妥协的啃咬,疼痛混着窒息感袭来。 两人在深吻上毫无默契,却都不肯退让一步。 徐载盈抵着她的额头,气息滚烫:“我自然要握着你的把柄,你可是我小舅母。” “往后莳也不在家,我就来找你。总归我们是一家人。” 王絮的下巴搁在他肩头,趁他喘息时轻声反问:“你便是这样爱我的?用这种方式成全我?” 他冷白的脸颊泛起潋滟潮红,薄唇翕动间,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鼻尖,“我成全的是你,不是他。” 明明是寒冬腊月,两人却都渗出细密的薄汗,如墨的长发垂落,扫过她颈间时带来一阵战栗。 “你也成全我一次,如何?” 徐载盈似乎饮了几杯酒,微微一笑,眼睑、鼻尖、唇畔,泛着绮丽的红,话音带着些微沙哑与低沉,“我从尸山血海爬回来,早已没什么可在意的了。成全他可以,但你也要成全我……” 纠缠的舌尖如战场上的兵刃,在湿热的方寸之间反复拉锯,将积压的怨怼与不甘尽数碾碎在彼此的呼吸里。 “你分明是最自私的人,因着我爱你,你才爱我。” “我若有一点不爱你,你必要做出这幅模样。” 他的吐息沿着脖颈蜿蜒而下,语气忽然温柔,“这几个月……你过得好吗?” 可爱与可恨是交错的,爱她便选择接纳她的全部,若只想剥离可恨之处,不过是痴心妄想。 何况爱本就没有天平,他偏要强求对等,终究是徒劳。 王絮衣襟不知何时经汗水洇湿,不远处青黄烛火跳跃翻滚,徐载盈眸中转过阑珊火光中,他甫一蹲下,长发逶迤铺展。 徐载盈的指尖抚上王絮唇瓣,指腹摩挲了下,便牵起她的手交叠在腰间,低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月波情霁,丽容明淡。 月华映着他眼底未散的红潮,“我这般待你,还不够吗?” 王絮抬手覆上他的脸颊,冰凉的指尖一点点盖住他的眼睛,又将一根手指探入他口中,轻轻摩挲着他的舌尖。 “他也可以——” 话音未落,他忽然凑上前,轻轻咬住她的指尖,影子在昏沉中交叠成模糊的一团,“我何时说过反对?” 王絮的背脊撞上身后的案几,她抬手,将案上的酒杯端过来,抬起眸看他,“里面是毒药,本是防着不速之客。你若真心,便饮下这杯,我自会给你解药。” 徐载盈勾唇冷笑,眼底却漫着水光:“好啊。我喝了这酒,你若不给解药,我回去便毒发身亡,反正你铁了心要嫁给他。” “你可以选择不喝。” 王絮的指尖顺着他尾椎骨缓缓游走,引得他浑身一颤,苍白的脸颊泛起胭脂色,眉宇间却凝着痛楚。 其实她知道,他这样的偏执的情绪,只要她对他说一句,跟我走吧,就可以平息下来。 可这话到了舌尖,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就在她指尖停顿的刹那,徐载盈忽然起身,接过那杯“毒酒”一饮而尽,话音很冷:“那便祝你们……百年好合,一生顺遂。” 酸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徐载盈轻轻地低吟,一言不发,发丝凌乱。 哪是什么毒酒,分明是陈醋。 他已软成了一滩水,脸颊上是情迷意乱的潮红,眼眸浸满泪水,“王絮……你必须对我负责。” 王絮掐住他的下巴,问:“不负责又怎样,你要杀了我?” “我杀不了你,”徐载盈抬手攥住她的手腕, 哪是什么毒酒,分明是陈醋。 他已软成了一滩水,脸颊上是情迷意乱的潮红,眼眸浸满泪水,“王絮……你必须对我负责。” 王絮掐住他的下巴,指腹碾过他颤抖的唇瓣,“不负责又怎样,你要杀了我?” “我杀不了你,”徐载盈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眼神骤然晦暗,“但我能杀了崔莳也。” “他是你小舅舅!” 王絮转了一下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更是林乐游的弟弟。” 他猛地将她往怀里一带,发丝扫过她鼻尖,“母亲不会在意的。” “她只是尚未清醒!若她知道你为了一己私欲……” “我只剩你了,走到那一步,我什么都不在乎。”徐载盈闭了闭眼,长睫剧烈颤抖着。 还好他来了,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这是堕落……” 第97章 王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被他细碎的吻打断。 他的唇从她颈部开始,一路轻吻至手腕,力道极轻,沾了血迹的唇,在肌肤上留下淡红的吻痕。 一阵幽幽的花香被风吹了进来。 王絮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秀气却冰冷的眼眸里。这双眼瞳孔深处透出来的月色,格外清寒。 冷风从门缝吹进来,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叫人打个寒战。 徐载盈轻扯下唇角,眼眸漆黑,捏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道: “我只想和周煜,崔莳也请教请教,他们是怎么,被你看上。”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眸,声音亦冷了下来,“正好你来了,莳也。” 尚未合紧的门后,崔莳也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第57章 天正寒,雪忽至。 远山渐隐,近树皆白,漫天飞絮,不见归处。 崔莳也立在门外,肩头已积了层薄白。 四下里静得只余落雪声,可他胸腔里的心跳却响得惊人,一下下撞得耳膜发疼。 锦被坠地的闷响、布料摩挲的细碎声、男女耳鬓厮磨的低语,像隔了层雾,模糊地钻进耳里。 有青年跪坐在王絮身前,长发如瀑铺陈满地,吻如急雨落下,引得她微微仰头,轻抬眸。 终于,崔莳也对上了那双微为仓皇的眼睛。 明亮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了进来,她的眼眸清澈如水,水面上,月亮与他的倒影一同寂静无声。 他心中的不甘、悔恨、愤怒一点一点地下坠,像是一根针落入了深海中,没了声响。 月光也漫上那青年脸颊,他眸中一点晶莹,如萤火,在暗里澄清闪亮。 “莳也,正好,你来了。” 徐载盈转过眸,看向他。 崔莳也微垂下眸。 或许一个人在愤怒至极,有时会变得格外冷静。 他的第一想法竟是—— 原来爱真能叫人焕发生机,他的侄子本是威仪端肃的模样,此刻竟染上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又是一阵恍惚,这真的是他的婚礼吗? 崔莳也失神地移开眼眸,再看一眼王絮,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新娘眉眼沾血带尘,跌坐在地上。 床上半开的行囊,告诉他,她确实动了与他离开的念头。 崔莳也一瞬不瞬地看她,王絮亦抬眸看他,二人目光交汇,光影交错,月华阑珊。 王絮正要开口,他已经缓步走来。 长发垂落如瀑,眉眼静得近乎死寂,一袭素色里衣外搭墨绿长衫,手中托着红漆提盒。 他一身静谧,似从旧时光中走来。 没看徐载盈一眼,崔莳也将提盒搁在案上,从袖中摸出方叠得规整的素绢,递向王絮。 王絮声音很轻地道:“莳也,殿下回来了,我便不走了。” 徐载盈整个身影撞进崔莳也眼帘,崔莳也没什么表情,走过去,语气陡然放缓:“既是殿下的母族,崔家便会守好本分,只要崔家还在,自当扶持殿下。” 他话音落得很冷,目光扫过他满是红痕的脸颊:“时候不早,殿下该离开了。” 徐载盈站起身,望着他,唇边带上了讥诮的笑意,“不可能。” 腾起一阵书卷翻飞的哗啦声,应是有人掌心横扫过案几,将书卷、笔洗这些物件一扫而下。 “咚”的一声,砚台砸在木窗框上。 崔莳也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滚!” 王絮便在此时开口道:“阿莺,你先出去一下。” 徐载盈望着她,一言不发,眸色晦暗不明,终归是推门出去。 崔莳也的长发妥帖地垂下来,竟如寻常般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王絮从未见过他指尖抖成这样,垂在身侧的手指还保持着握着砚台的弧度。 又是一阵积雪融化的静谧。 他身影颀长,静立在窗棂边,半边身影浸在月光里,半边隐在暗处,碎瓷片与卷边的书页散了满地。 王絮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下人的脚步声在檐下响起。 他才哑声开口,声线里揉着化不开的疲惫:“我喝多了。” 乌浓的墨汁斜斜溅上窗纸,像泼翻的夜,正一点点晕开,将窗纸上的月光蚕食殆尽。 随即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声音。 “我们和离吧。” 王絮心绪平静下来,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将凌乱的长发梳顺,才抬起头。 他眼神很暗,声音哑了些:“怪道有人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一个人怎会有这么多美好的品质。” 一座由他亲手塑造的神像,终于到了崩塌边缘。 两人视线交汇。 崔莳也神色微冷,稍垂下眸,平静的过分,烛影摇红映在他眼底,倒叫这分鲜艳有些冷了。 他对她倾注了所能想到的一切美丽辞藻与善良品性,亦是他少年春闺梦中万千遐想与美好憧憬所系。 他自卑,怯懦,因她勇敢。 他觉得他简直配不上她。 两人沉默的时间太长,王絮终于看向案上的红漆提盒,里面躺着一株海棠。 他将这花照料得极好,只是冬天来了,这株海棠枝叶落尽,灰褐色的枝条裸露在外。 “它枯萎了。” 王絮语气颇为平静,斟酌了一下,盯着他,“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所有的花都会枯萎,只是有人相信它不会凋零。”崔莳也微怔,目光如炬,“我相信它,它便不会凋零。” 他眉心微动,眸光愈发潋滟,似拢了如水月泽,微垂下眸,遮住眼尾眉梢的一分柔软。 相信? 目睹了方才的场景,他竟还能说出这两个字? 王絮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半晌,才道:“爱一个人,日久天长是无法磨练出的。” 她的孩童心性消亡的太早了。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浓烈的情感不知何时已从心底抽离。如今即便有人为她舍弃一切,心的距离也再难拉近半分。 “欣赏与理解隔着千山万水,人是会变的。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世上人潮汹涌,你甚至说不清为何偏偏爱上我。” 崔莳也露出失神的模样,良久才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他没意识到吗? 那为何会刻骨铭心的疼。 “事实就是,”王絮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 他脸上忽然漾开星星点点的笑意,月光流淌在他身上,映得他眉目清亮,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悲伤:“情如逝水,覆水难收,你这样看我,叫我如何说出一个不字呢?” 不知何处飘来一缕暗香,清冽沁人。 崔莳也忽然低叹:“天下人万千,为何我独独钟情于你?太学百间房室,你为何偏在我窗外驻足?” 情根深种何须缘由? 他单恋她,又哪来什么道理可讲。 王絮转眸看他,他眸中的悲悼与温柔,穿透漫长的距离,终于抵达她眼下。 或许情爱本就无需答案,一如这缕不知来处的幽香,只消沁入心扉,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崔莳也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红漆提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若真与那人相守,越是深入了解,交换彼此的阴暗之处,或许会滋生厌恶。” “可最初的心动、相伴的温情,难道都要尽数抹去?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痕迹,难道都是假的吗?” 从利益来看,她若不辜负他,能换来诸多好处。 但是她不愿为改变他一生付出代价。 王絮抬眼,利落地说:“这不是爱,这是欲望。” 爱可以包容缺憾,满足欲望无关对象是谁。 “欲望,也是爱。”他轻声反驳,指尖微微颤抖,“因为你曾对我付出真心——这才是我无法割舍的。” 这个回答让王絮无法接受,她对他,只有些微残存的善意与怜悯。 “真希望有人看透一切伪装,爱上最纯粹、最普通且没有价值的我。”崔莳也低声道,“我既自视甚高,又自惭形秽,可笑的是,这份矛盾竟让我更清楚,我喜欢你,无关任何伪装。” 他将手掌伸出来,袖口滑落半寸,王絮的指尖按在自己掌心,站起身来。 “要想爱别人得先学会爱自己,爱只能经由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 崔莳也眸子里是漫溢的雨水,柔和的春水一样,怜惜带着不舍:“若你觉得我爱的是虚影,那便是看轻了我的真心,也看轻了你自己的珍贵。”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需要别人,是我还不够好。” 二人坐在床沿,王絮长发凌乱披散,红色长衫褶皱堆叠,膝头盖着块红方巾。 他指尖抚过她发梢,沾了雨丝的长发在灯下泛着水光,“我会对你更好。” 第98章 王絮看着他,轻声问:“你不生气?” 崔莳也的阴影笼罩下来,语气平静得惊人:“多一个人来对你好,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们和离之后,我和他一起竞争。”他道,“但是他一定不如我。” 他的眸光与灯光重叠,窗外珠帘一样的细雨潺潺,月光皎洁,崔莳也微微一笑,眉眼盈盈,正如山水横陈。 “我有一生的时间,可以证明。” “哐当——” 门被一下推开。 李均站在门外,扫过榻上相视而坐的两人,眸子在夜色下幽幽发亮,映得他眼底的阴鸷愈发可怖。 “拿下。” 一声令下,十数名银甲卫兵如潮水涌入。 “王姑娘,私藏禁物,勾结敌国,你可知罪?” 王絮向他身后一看,李均略微颔首,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太子殿下,自身难保,已经返回东宫。” 一对卫兵此时冲了进来,将此处团团包围。 李均缓步逼近,拔下她发间的发簪,将尖端上的珠宝取下来,掷在地上,如箭一样尖锐的痕迹露了出来 “这是乌金玄铁,陈国赠品,徐国只皇后一人所有,你这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青木簪分明是李均亲手别在她鬓边。 只是这时也是百口莫辩。 王絮被判上通敌卖国的罪名,亦是被素锦指认为粮食案的帮凶。 她住在修缮一新的太和殿,碧瓦红墙隔绝了市井喧嚣,这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 王絮拒绝了徐载盈与崔莳也的探视,她一直在等一个人,只是那人始终没有露面。 牢房外的梧桐叶落了又落,直到某个霜重的清晨,有人买通了重重卫兵,带着满身风雪而来。 “好久不见。” 胡不归抖落斗篷上的残雪:“看来你等得很辛苦。” 从盛夏等到深秋,从月圆等到月缺,空荡荡的宫室里,日复一日数着阶前落叶。 胡不归与他的少年时光,已隔着五十二次桃树花开的距离。 当年世家叛乱,攻破城门之前,靖文公秘筑桃花源,叫他与母亲过去同住,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母亲却第一时间告诉了父亲。 这是一张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脸,父亲敦厚的五官挤作一团,厚实的嘴唇不住颤抖。 父亲无法接受他与母亲要逃离他的掌控,在争执与推搡中母亲意外磕到头,含恨离世。 父亲一时悲愤交加,提着刀找去了太和殿。 男人宽厚的脊背剧烈起伏,手中的刀刃没入靖文公胸膛,温热的血顺着白玉台阶蜿蜒而下。 啪嗒、啪嗒—— 父亲以手将刀拔了出来,殷红的鲜血沿着刀刃向下滴,他一刀捅向靖文公,如惊弓之鸟一样,猛地将刀拔出来,掷在地上,仓皇跑开。 这一幕成了胡不归后半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姜蘅跪倒在地,胡不归扑过去想堵住汩汩淌血的伤口,却只攥住满手温热的殷红。 姜蘅苍白的手抚上他脸颊,轻轻为他擦拭眼泪。胡不归泪水汹涌而出,恐惧与愧疚叫他慌不择路,甚至第一想法,也是逃出这里。 “没事,我活不下去了。”姜蘅微微一笑,卸下了所有的疲惫,终于像一个青年。 胡不归哽咽着脱口而出:“不要走……” 等待反应过来,他又慌忙补上:“对不起……”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在姜蘅生命的最后一刻,胡不归看到这位帝王的疲倦。胡不归终于意识到,父亲是无法改变的。他一颗狡黠的心藏在老实的外表下。 大风卷起珠帘玉幕,有白色的飞鸽穿过群山,荒地,坟冢,在京诸寺敲响钟声。 钟鼓齐鸣,喜乐声响。 有人高呼暴君已死,有人伏地痛哭,但更多人是茫然。 “靖文公驾崩的时候,他脸上是无奈与疲惫的神情,或许还掺杂一些绝望。我去扶他,发现他衣襟,手腕,桌案上淌尽了鲜血。” 太监的影子在壁上拉长。 夕阳西下,太监的影子齐及了他的腰膝,他双手捧起一根白绫跪行而至,胡不归看到他悲哀的泪眼。 “陛下,他们劫持了姜至……” 此刻他满心只恨自己幼时赌气,不愿学父亲那身救命的医术。 若能多留姜蘅一刻,哪怕让他用余生去换也甘愿。 胡不归总嫌流浪猫狗脏污,见着便皱眉避开。 姜蘅却总要驻足许久,他说,当它们祈求你的时候,就像是你祈求神佛一样艰难。 一样的走投无路。 胡不归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躯体,仍觉这话可笑。姜蘅眼皮尽力撑着,椭圆如香樟叶的形状,叫人心中柔软又悲伤。 “走吧……” 胡不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挚亲在前殿命悬一线,他苦心经营的桃花源亦将毁于一旦,姜蘅临终时,定然是怀着无尽的恐惧吧? 你后悔了吗?若当初不怜惜那个孩子,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你一生的尊荣显贵,皆因他化作镜花水月,以后史书寥寥,必不轻饶你。   心是怅悔,还是九死尤未悔? “如果能从逆行的光阴中走出,我最想和他说的,便是这些。” 胡不归回过神来,喉结艰难滚动,他始终吞咽不下这半生未说出口的悔恨。 王絮垂眸问道:“你是姜椒的人,李均也是,徐靖安也是,还有一个人,是谁?” “她不会伤害你的。”胡不归没有回答。 程雪衣是太监养大的孩子,身负复国的重担。 “我这一生,对不起我娘,对不起姜蘅。” 循着胡不归的视线望去,他声音很轻,自嘲地笑了一下,垂下眸,一只手抬起来。 手指上的老茧摩挲过刀柄,指尖被溅出的鲜血染红,再一抬眸,对上眼前人忍痛的眼,胡不归将刀自她腹间拔出,苦笑一声:“如今,还有你。” 第58章 胡不归看着王絮的眼睛,里面明明白白写着质问,低声道:“公主要我引你入局,拿你要挟徐绛霄,程雪衣却拼死叮嘱,绝不能让你涉险。”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自己动手。 “对不起,王絮。”胡不归将刀掷在地上,转过身,低声:“你不能阻止我。” 胡不归乔装了一番,没再回头,贴着宫墙疾行。转角处那株桃树枯枝横斜。 当年,上元佳节,白日仅余几盏阑珊灯火。 胡不归夺门而出,宫道上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打破,火把如一条蜿蜒的赤龙,喊杀声、惨叫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 池塘边,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鲜血将池水染成了暗红色。 火光冲天,夜风卷着灰烬扑来,映得天幕一片灰败。 胡不归被叛军按倒,望见父亲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身影,忽有宫人尖呼:“靖文公被程又青、徐绛霄诛杀!”大喜过望的叛军便放下了他这个孩子。 世乱如倾,政乱如粥,心乱如麻。 他才彻底地理解了这句话。 事到如今,胡不归的悔恨只增不减。 少年时不解离愁滋味,如今方知离别苦,原以为人生来日方长,再回首,早已物是人非。 旧地重游,不过是刻舟求剑罢了。 树下捧纸相赠的少年,芳踪难寻。只有桃花依旧,含笑怒放春风之中。 乌云挤压天幕,像是滩涂地沼泽色的芦苇荡,绞断可以挤出水。 胡不归径直跨步出门站在街道上,他看到神色惶恐的人们,忽而想起当初,宫里漆黑一片,宫外却是天光大白。 他就这样从夜幕中走出来,如今天一般。 世间有地方是白天,就会有地方是黑夜。那白鸽飞舞之处,对面是战火滔天。 寂静中,忽然有人呐喊:“宣战!陈国对徐国宣战了!” 两侧墙壁嵌满碑刻,篆隶楷行四体交错,是程家历代先祖家训。 最末一方石碑覆着红绸,似是新立未揭。 红烛声四面八方响,窗外柳叶尚未抽青,程又青垂身立在碑前,柔韧的长发垂落肩头,被烛火染成暗红。 沈自流推开门,天光乍现。 她略微急促地喘息在对上他眼眸时沉寂了一番,半晌,才道:“徐绛霄派人将府宅围得水泄不通,眼线来报,他就等着有人递上构陷的证据!” “还有……程雪衣,她失踪了。” 程又青掀起红绸,抬手按住石碑,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人求生而逃,天经地义。” “忘恩负义的东西!程家尊荣显贵地养着她,供她吃穿教她诗书,到头来——” 沈自流话音未落,却被他轻描淡写一句截断:“你待她很好么?” 沈自流伸手去推他,往日待她避嫌如蛇蝎的人竟毫无反应,任她推搡,她便揪住他衣领,冷眼望来。 第99章 “是谁把你的魂勾走了?还是你明知大祸临头,索性破罐子破摔?!” 程又青垂眸立在碑前,苍白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在碑上程雪衣三个字上缓慢描摹。 沈自流僵在原地。 程雪衣在她手上走失之后,程又青撤下了她的画像,绝口不提这教养了十数年的女儿。 这孩子像一节午后醒来愈想愈淡的梦,寻常平静,消逝在了沈自流的记忆中。 她总在深夜勾勒记忆里模糊的轮廓,可未落完的笔触,程又青便会叫这画变成灰飞。 沈自流逼迫自己从回忆挣脱,尽量心平气和道:“不论你是否相信,当年的事情,是我无心。” 烛火将程又青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满壁家训融成一片斑驳。 沈自流正欲开口,有侍卫推门而入。 来人乌发笼在斗篷阴影里,泛着月光似的柔,眼角弯出的笑,却叫人脊梁发寒。 “程相夫妻拌嘴,倒叫我听了满耳朵。” 周煜抬手掀斗篷,声音清浅却清晰:“当年程相许诺的布防图,该是时候兑现了吧?” 当初程又青承诺,扶他为帝,自己稳坐丞相之位,可如今局势早变了模样。 “我允的人,是保陈国太平的南王。” 程又青话声微冷,“可以是世子,也可以是无名小卒,但绝不是勾结敌国、卖主求荣之徒。”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程相这风骨,倒真如九天悬月,遥不可及。” 周煜垂眸整理袖口,语调依旧从容。 “只是不知,若是我将你谋杀南王,筹划粮食案的事情说出去呢?” “这高悬的月亮,如何一如往昔,高不可攀呢?” 窗外柳枝在冬雪下,光秃秃刺向灰蓝天色。 程又青垂身立在碑前,烛火攀着他衣摆往上爬,将影子抻得瘦长。 他抬眸一看,满座牌位被烛火压得骤明骤暗。早夭的稚子,骤逝的亲长,似乎穿透岁月,无声俯瞰此间。 王絮脸上血色尽失,以布料扎紧腹部,指尖被鲜血染红,黑暗如潮水漫过意识。 有人破门而入,还未及开口,她便跌入带着冷香的怀抱,耳旁传来他急促的心跳:“撑住!” 陆系州已将她打横抱起,身影如离弦之箭向太医院奔去。 眼前一片漆黑,形形色色的人从眼前走过,她们神情陌生,虽说带笑可却疏离得很,一颦一笑,尽数冷漠。 湖心亭千载雪光,有人含笑而立。 雨中茉莉,冷香清骨,混淆在人群中的身影,对立在琼枝玉树间…… 再后来,有妇人在灯下揽她入怀,缝补好她的衣衫。往事如夏夜流萤,闪烁不断。 再后来她的生辰……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国库空虚,遍寻不到程府密库的钥匙,能工巧匠仿制的话,需要好几个时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陆系州的声音从雾霭中飘来,王絮猛地睁眼,正见他坐在榻边。 下人的回话混着一些急切:“程府走水了!陛下命我等退下,殿下尚在前线,是救还是不救?” 王絮挣扎着撑起身子,陆系州伸手欲扶,却被她偏头避开,她将耳垂上悬挂的耳环取下来。 “你醒了。”陆系州微垂下眸,语气尽量自然。 “我有钥匙。”   王絮摊开手心,这枚血滴形状的耳环衬得指间鲜红一片,“她早就给了我。” 在她与程又青之间,沈自流选择了她。 在她与赵云娇之间,程雪衣选择了她。 如果这是她们的选择,那她也是时候,做出选择。 洛水自神都脚下蜿蜒而过,暮色四合时,河面便笼上一层黛青色薄纱。 沈自流不知,他们几人,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沈自流站在楼上,捡了本书来看,眸光停驻在这一卷字迹上,描摹着其上娟秀的字迹。 “公子今日入宫伴读去了。”书僮将新取的书册摞在案头,“他嘱咐我,将这些交给姑娘。” 弯月如钩,悬在天幕。 她摘下窗前柳叶,闲闲地拈在手心把玩。 人潮如织的桥面上,一抹藏青色衣角闪过。束发玉冠歪斜的程又青被挤得踉跄半步,苍白脸颊微为惊惶。 而他身侧的徐绛霄正垂眸把玩腰间玉佩,抬眼的瞬间,眼角余光似笑非笑地掠过她的方向。 沈自流叫来书僮:“你们家公子,不是在宫中吗?” 书僮愣了愣,轻叹:“自从九皇子谋逆案后,公子便深居简出……前日御史台还在弹劾,说他不该与罪臣往来过密。” 话音未落,桥上传来惊呼。有只猫掉下了洛水,林乐游已纵身跃入河中,程又青下意识地探身,确认她安全无伤,两人相视一笑。 书僮见她久不说话,方道:“怎么了?” 沈自流下了楼,待人群散尽,她独倚桥栏。 洛水漫过埠头,将她的倒影与远处那道驻足的身影一同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你来了。” 长帘被人掀起,徐绛霄抬起眸。 只见来人以乌木簪松挽长发成髻,她眉眼清浅,眸色温润如玉色,失血后的青白肌肤,倒衬得眉眼轮廓别样锋利。 王絮目光扫过室内。 林乐游长发束起,跪坐蒲垫上,眸中似含着未坠的雨露,徐绛霄一手执笔,一手按住她的手肘。 林乐游指尖拈着杏仁,她轻轻抬手,将杏仁递向身侧人,徐绛霄便倾身过来。 帝后一派和谐。 外头总传林皇后与徐绛霄的情分是相杀相挟,这画面倒比市井流言更叫人揣度不透。 徐绛霄起身移步,出来时扫她一眼,“要见你的,不是我。” 顿了顿,又道,“她为我付出许多,我问她要什么赏,她说……想见你一面。” 又是一年这样的上元夜。 天津桥被灯笼映成绛红色,连成漫天花火,人潮如沸,粼粼波光倒映其上。 有人纵马而过,救下了水中的一只猫。 桥头处,徐绛霄徐绛霄凭栏饮酒的手顿住了。 见这人荆钗布裙,长发一泻如瀑,在结冰的湖面泛着冷清的光,单薄身影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 许是怜悯。 徐绛霄抬手,将手中酒盏朝那方掷去。 那人长发垂下,身形十分细白清瘦,仅露出半张侧脸与纤细的颈侧。 月光如纱,为她笼上一层朦胧。 渔火星星点点亮起,恍若坠入人间的银河碎屑,随波轻晃。她仰首喝下,在漫天霞光中回眸一笑。 一抹明艳的红裳,乌发雪肤,令人心折的笑容,不是对他。 程又青与她心有灵犀对上一眼,各种转身没入人群。 “这是我故友,乐游。” 神都双绝,林乐游与程又青,真是一对璧人。 “别着急,你烦恼的事,或许换个时间看,会有不同答案,我会帮你。” 程又青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分明就在身边,场面太过喧嚣,反倒叫人觉得他格外遥远。 彼时,徐绛霄指尖叩着栏杆轻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盛名之下,果真风采卓然。” 画中神女再如何顾盼生辉,到底隔着层虚无缥缈的绢帛,而他的恻隐之心,倒显得多余可笑了。 洛水泱泱,一路东去。 “沈小姐?” 沈自流转身时,与身后的人对视,眼睛一下冷下来,“怎么是你?” 徐绛霄立在五步外的灯笼下,笑意浮在眼底,像冬夜里将融未融的薄雪。 沈自流扫过熙攘人群,目光在攒动的人潮里搜寻那道熟悉身影。 “芳年我送他回家了。” 徐绛霄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上。 “明知他腿脚不便,你为何还要带他来?” “总闷在府里,不利于他腿伤恢复。” 徐绛霄低眉敛目,“明日城郊围猎,听闻沈小姐骑射无双。我一介文弱书生,若有你同行,既能护程公子周全,又能一饱眼福……” 他喉间溢出轻笑,震得胸腔微微起伏: “毕竟,我倾慕沈小姐已久。” 第二日,她与徐绛霄共乘一骑,枣红马在林间疾驰,她反身按住他的颈肩,带着他跌在草地间。 手心摸到一阵濡湿,徐绛霄的后脑勺磕在了尖锐的石子上,渗出了鲜血。 沈自流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吃痛的神色,牢牢按他在草地里,面带嘲意:“你接近他,是倾慕我?” “是。”徐绛霄任鲜血顺着下颌滴落,苍白面色却平静得骇人,“你是将对林小姐的恨,发泄在我头上了吗?” 沈自流不做回答,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不过是宫婢所生的落魄皇子,连栖身之所都要看人眼色,你与他交好,不过是想拽着他一同坠入泥潭。” 徐绛霄的唇畔也渗出几分鲜血,他的眉梢被碎石剐蹭出一道红痕,一双眼眸静静地看她。 第100章 “我的确待他问心有愧。” “我不会道歉,亦不祈求宽恕。” 他笑得越发轻淡,竟叫人瞧不出半分怒意:“可要说连累最深、身份悬隔最远的人……不是你吗?” “你要毁掉他的退路,叫他依赖你。” 徐绛霄对上她的眼,眸中含了几分悲哀,沈自流如遭雷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是你伪造通谋文书让侍御史弹劾,是你逼得他在玄武门跪足三日,膝盖旧伤至今未愈。” 沈自流猛地后退半步,袖中指尖已掐进掌心上,“你要什么?” 徐绛霄微微地笑了,“我仰慕沈小姐。” “沈小姐如此处心积虑,不就是想让他离不开你么?” “你不配!”她警惕地盯着他支起身子的动作。 “我仰慕沈小姐。”徐绛霄又重复一遍,不慌不忙支起身子,任由沾血的长发淌下肩头,脸上带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自会为你实现愿望。” “人是怎么不一样的,分明同样的血脉,处事却不一样,而不同的血脉,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乐游总有许多问题,不断地问,不停地打听。 王絮叫了侍女下去,悄无声息站在她一边,待最后,才开口:“纵是天南地北的陌路人,也会在某个时刻,被同样的月光滋养,被同场暴雨捶打,最后生出相似的模样。” 林乐游移开眼眸,看窗外纷飞的雪花,王絮便在她一边等待,直到她再次开口:“你看这漫天飞雪,哪两片雪花是相同的?” 王絮伸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出水珠,“可落在地上,却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缘分使不同人相似,却皆逃不过毁灭的结局。 林乐游道:“没事吧?” 王絮细看她:“陛下,叫我为你带来一杯酒。” 她只着一身素色中衣,肌肤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间虽与徐载盈有七分相似,细看却是不一样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柔媚与修饰。 “靖徐二十五年冬,大雪弥江。” “天津桥覆雪三日,我与友人在桥上拾到一个弃婴,友人当即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青年将她埋在鹤氅中。女婴裹在襁褓中,身上落满了雪絮,一张脸冻得惨白。 叮。 一阵金玉碰撞之音。 林乐游站起斜身,长发披在肩头,身上的钗环具已卸去,抬起眸,依稀有故人姿容。 “他为这个孩子取名为雪衣。” 光掠过她的侧脸争先恐后挤进来。 “我不是为了和你叙什么亲缘。” 林乐游端起这盏酒,一饮而下,四目相对时,她的眼睛十分平静,“我只阿莺一个孩子,你并非我养大,但有些话,今日非得问个明白。” “为何你执意要离开,刻骨铭心的过往,生死与共的人,悉数汇聚于此。” 爱恨情欲,是一只彩色的蝴蝶,愈去抓它,反而在挣扎中擦拭尽了所有的色彩,从此只剩下灰白。 王絮垂下眸,不答反问: “你有什么愿望?” 林乐游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 “你虽未在他二人身畔教养,却生就一样的铁石心肠。”她笑了下,几乎是揶揄道:“叫一切从未发生,可以吗?” “今日后,密不发丧,不叫程又青闻讯吊唁。百年后,不与徐绛霄同椁而葬。” “我与他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王絮问:“没什么留给殿下的?” 林乐游近在咫尺,这样一张素净的脸上没有光,倒很是文雅。 “我愿意剥去华服,丢去锦玉,冲过去看他,可这宫里,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这样的一双眼,秋霜凝处冷电生,看得见光,却摸不到温度。 “这般剖白,可合得了你的意?” 这酒水中有些清新如雨后草地的薄荷味,一下浓郁地钻进鼻尖,在冬日里有些甘洌。 “实际上,这些年,我时而清醒,时而迷怔,我的心留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她怔忪间,微微抬起下颌,秋水镜一样的眼眸,柳条一样的长发,经由上下翻伏的日光一照,双颊不仅有雪的白色,亦有花影的软红。 “阿莺,待那一日重新来临,你自会知晓,这二十载相伴,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们。” 思绪在长久的沉默中,化作一声长叹,林乐游许久才道:“便叫他一直恨我吧。” 靠近他就靠近了痛苦,这份痛苦,早已大于了这份微薄的爱。 仇恨比遗忘更长。 林乐游不愿意去恨,只好故作忘记,时间久了,便分不清现实与虚妄了。 当爱无法带来救赎,反成为痛苦之源,唯有否定其存在,才能求得解脱。 徐载盈说,他见过洛阳最美的花,可是它现在枯萎了。他的愿望,便是希望她与林乐游二人幸福。 最美的花,总是在毁灭中绽放。 即使毁灭的,是他的爱。 “你是程又青,徐绛霄养大的孩子,该认亲,是去叫他们才对。” 林乐游把令牌递过来,是号令宫门的出京符信,她说:“我与他的情分,只到此处了。”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程府火光冲天,程又青重为程雪衣立碑,若说遗憾,却也没什么遗憾可说。 “火势过凶不宜贸然施救——这话从大理寺卿嘴里说出来,程相可觉得阴差阳错?” 周煜斜倚在焦黑的门柱上,似笑非笑地望向院中渐起的火海,“这些年,你我得罪不少人。” 当年程又青为分权构陷李家,叫李均父母一干人下狱,如今冤有头债有主,他没什么憾恨可言。 程又青自院中的一棵树下,取出一个带锁的盒子,递给周煜。 “程相为保名节卑躬屈膝的样子,当真是大快人心。” 盒盖掀开,周煜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盯着盒中空白的素绢,佩剑突然出鞘,寒光抵住程又青咽喉:“耍我?” 冰凉的剑刃压进皮肤,却见程又青抬手将剑锋转向自己心口,掌心染血却纹丝不动。 “世子这样失态,倒显得我这阶下囚更从容些。”程又青神色未变。 仇恨蒙蔽双眼的人,终究是可怜的。 周煜收剑入鞘,将盒子掷在地上,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我早在你府中安插了间谍,掌控了布防图,来此处,只是要看你千求万肯,只求不坏名节的模样。” 程又青微微一笑:“世子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在此多费唇舌。” 他这半生筹谋,不过付之一炬,千般恳求,却成了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周煜将图纸收入怀中,整理衣襟的动作一丝不苟:“程相放心,听说火刑会叫一个人变得丑陋无比,我会来亲自来辨认你的尸首。”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身上一阵潮热。 雪却下得稍有些急了,纷纷扬扬,落得人心头一片冰凉。 这样积雪深重的冬天,叫程又青想起在十八年前收养的孩子,她失去踪迹已经很久了。 那时候程府失火,他四处奔走,沈自流便带了这孩子去长陵,再往后这孩子便走失了。 沈自流不停地与他解释,他总是沉默以对。 譬如现在。 “她也是我的女儿,她走失,我的心快要碎了。”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程又青望着她欲张又合的嘴唇,只是一阵无言。他清楚,能在重重守卫下悄无声息地带走孩子的,唯有徐绛霄…… 或许沈自流是与徐绛霄合谋。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在眼前走马灯般掠过。 雾色渐浓,远处传来踏雪声。程又青抬眼,只见来人立在灯笼光晕边缘,茶色眼眸映着烛火。 他一时微微怔住,好半晌才含笑道:“你到这里来,叫我想不到。” 第59章 冷月如钩,斜斜挂在墨蓝的天幕上。 周煜手腕红绳上的铃铛被等吹得轻晃,却被他刻意按在掌心,没让半点声响泄出来,“我等的不是你。” 他抬眼时,剑尖正对着程雪衣的方向。 程雪衣抬脚踩过碎瓦,步伐均匀没有半分滞涩,直到距他三步远才停住。 周煜眉峰微动,指尖在剑鞘上碾过,“程又青不愿交出攻防图,你也不愿么?” 程雪衣的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半分波澜:“你这是通敌卖国。” “通敌卖国?”周煜低笑出声,“你们程家人,总爱用这些词装点门面。” 他剑尖微抬,几乎要触到程雪衣的衣襟,“包括你这个冒牌货。” 通敌卖国? 通什么敌,卖什么国? 周煜不接她这话,似笑非笑:“这些年,什么事,他都将你推到外头,你是心甘情愿的?” 第101章 程雪衣默然不语。 她没有父母,是被老太监一手带大的,来到程又青身边,不过是各取所需。 他要她的身手与忠心,她要借他的势力复国。 本就无亲无故,谈不上谁利用谁,更遑论心甘情愿。 周煜见她不语,反倒挑唇一笑,眼底却没什么暖意:“你在等王絮吧。” 其实他早就在丞相府布了暗桩,攻防图到手多时,先前不过是拿个由头,测试程又青愿不愿意为他出钱出力。 谁知那老狐狸竟派杀手追杀他,最后为了保全名节,竟一把火烧了程府,自己也葬身火海。 真是这世间最大的伪君子,以为一死了之,便可以叫一切错事,灰飞烟灭么? “王絮在程府。”周煜盯着程雪衣的眼睛,想从那片平静里找出一丝波澜,“她不可能找过来,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闻言,程雪衣微微抬头。 周煜收了笑,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浅痕:“一家的伪君子,程又青是,王絮更是。” 程雪衣眼帘垂下,遮住了眸底所有情绪。 “你搅的城中百姓无粮无米,莫非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 “把你做的好事,安在我头上?”周煜像是被刺中痛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 程雪衣眉梢微蹙,露出一丝极淡的疑惑,突然开口道:“你费尽心机,到底为了谁?” 周煜不再多言,手腕翻转,长剑“锵”的一声归鞘,他抬眼看向程雪衣,“为了周煜。” 暮色降临,远山苍茫。 青山一夜落雪,程又青的长发亦被白雪覆盖,又在跳跃的火光下融化成细水珠。 周遭是一瞬的寂静,唯有柴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风雪掠过林梢的轻响。 漫天风雪中,来人抬起眼眸。 那双眼眸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整片夜空的月华,远处覆雪的草木、眼前纷飞的碎雪,皆在这人回首处。 明明灭灭,却又清晰得叫人移不开眼。 程又青望着那双眼,心头微不可察地一怔。 太熟悉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双眼中的寒冷他是见过的,分明是十多年前,徐绛霄望着他时的模样。 徐载盈道:“程府的事,陛下说既往不咎。” 他若相弃,我便枯萎,他若垂顾,我便长青。 不知是谁曾在他耳边念过这句,此刻突然撞进脑海。程又青指尖无意识地蜷起,眉峰压得更低——这是什么道理? 程又青抬眼看向徐载盈,声音穿透风雪,有些微哑:“陛下这些年,待我不薄。” 他与徐绛霄,这些年的相处,不过是困于时局的挣扎,是绝境里互相撕扯又不得不依存的博弈,是人与生俱来的、对生存最本能的对抗。 他们之间没有爱欲情仇,只是这较劲的心思,不肯轻易落将下来。 沈自流刃尖反复刮擦着石碑上程雪衣三个字,直到那三个字被磨得只剩一片模糊的凹痕。 她扶着石碑喘了半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衣料上又冷又沉。 推开门时,半边天都成了橘红色,火已经从前院漫到了后院。 石阶上,程又青安静地坐着,衣衫被火星溅上了几个破洞,他却像没察觉,只垂着眼看地上蔓延过来的火舌。 这幅画面,她莫名觉得有些岁月静好的安宁。 “我的心太小了。”他的心却太大了。 沈自流靠过身去,与他一并坐在石阶上。 她自认无法真正走进程又青的心。 “以你为核心,不容他人指染,一旦有玷污你的存在,都会叫我产生攻击的心。” 徐绛霄的挑衅、林乐游的亲近、程雪衣的出现。 沈自流抬手抚过发烫的脸颊,自嘲地笑了笑:“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不堪。” 火点上了她的裙畔,她一头长发被火点燃,散发着煜煜的光辉。程又青去扑灭她身上的火,道:“你可以离开,没人会阻拦你。” “你走吧。”沈自流站在火海里,任由他扑灭肩头的火焰,声音却异常平静。 她抬眼望他,“你这么恨我,该任我去死才对。” 程又青只是看着她,黑眸在火光中沉沉浮浮,没说一个字。 “你该恨我。恨我毁了程家,恨我纵容徐绛霄踩着你上位,恨我看着程雪衣背叛你,甚至恨我丢弃你最爱的女儿。” “你该拉着我同归于尽。”她仰头望着他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可你连这点恨都不肯施舍。” 他向来杀伐决断,偏对她这般心慈手软。若真恨她,此刻就该将她推进火海,了断这纠缠半生的恩怨。 可他没有,他不恨她,也不肯原谅她。 她为程雪衣画的那些画,也被他尽数毁去。 程又青沉默着扑灭她发间最后一点火星,指腹在她烫伤的脸颊上短暂停留。 沈自流道:“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 他的眼里装得下太多东西,程家祠堂的牌位,洛水河上的浮灯,纠缠不休的仇人,早逝的女儿…… “你站在高处时,眼里从来没有我。”她看着他被烟火熏黑的下颌,“如今好了,你摔下来了。” 程又青垂眸不语,目光里竟难得带了些微的垂怜。 那些被她毁掉的、被他默许的,都在这滔滔火海中渐渐模糊。 “为了什么呢?”沈自流道,“为了一个除了我对谁都和颜悦色的男人。” 如今火势渐弱,她终于看清他眼底映着的,不是洛水,不是火光。 而是她自己,正被一点点烧成灰烬的模样。 “走吧。”他轻声说。 残存的火苗顺着帷幔窜上房梁,将整个阁楼映得通红如血,反倒衬得他发冷的侧脸愈发柔和。 沈自流只怔怔地看他,“你不恨我。” 可为什么非要等到她烧成灰烬,他才肯低头? 程又青护着她退到断墙下,安静地蹲下来,漆黑的长发垂在地上,眸中倒映了憧憧的火光,叫十几年前的他再次鲜活起来。 “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到结束的地方结束,”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碧森森的剑尖自程雪衣后背贯入,前胸穿出。她身体瞬间失去支撑,却未如预料般坠倒雪地。 “你来了。”程雪衣气若游丝。 “我来了。” 程雪衣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来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浸透鲜血的衣衫传来。 “你还是知道了。” “我总归是要知道的。” “她可不柔弱。” 周煜轻瞥一眼地上那具单薄躯体,又将目光转向神情恍惚的王絮,沉声道:“这些年她杀人无数,可曾问过刀下人生死?” 他尚在思索先前程雪衣说过的话。 她竟隐有所指,粮食案背后主谋是他? 粮食案若不是程家人暗中操弄,又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那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况且,若不是程又青精心筹谋,他又为何会如此惧怕真相曝光?心甘情愿地引火自焚? 毕竟一旦粮食案的阴谋被公之于众,不仅会毁掉他苦心经营的名节,更可能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周煜出神地看向半跪在雪地里的王絮。 王絮半跪在地上,她想不起任何事,却鬼使神差应下,她此刻佯装记得,能让眼前人最后一程走得安心些。 程雪衣怔愣片刻,苍白唇角勾起笑意,她伸手搀扶着王絮,试图让她站起身来:“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来。” “是我蠢笨。” “并非如此。” 程雪衣身子骤然下沉,靠在她肩头呢喃:“你是我见我最为聪慧的人。” 程雪衣全身瘦骨嶙峋,硌得王絮生疼。 王絮默然片刻:“这几年,你过得甚是艰难。” 王絮攥着她冰凉的手,看她瞳孔中的光彩如风中残烛般渐渐熄灭,听她很是艰难地喘息:“是我的过错,这一切,皆因我而起。” “王絮……” “倘若当初,你能一直呆在佛寺之中,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那该多好。” 程雪衣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的一生,像一截睡醒后越想越淡的梦,如轻烟一样,在眼前飞快地逝去:“只可惜,命运弄人,一切皆阴差阳错。” 或许这本来就是梦。 “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程雪衣将头枕在她膝头,轻轻以手指揩去王絮脸颊上溅落的血迹:“见到你,一切言语都显得多余了。” 梦醒梦中,澹静的日光下,人行花坞,衣沾上纤薄的香雾,落英缤纷,有人含笑而立。 若是她没去长陵,便不会再见到她。 雪中再见,看到她时,心就化成一片,她不是汲汲营营的复仇者,只是一个惜花人。 寒冬腊月,白雪人间,掀开帷幕,很久之前死去的她携风带雨再次闯入眸中。 第102章 无论离开多久,总归再次重逢。 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所谓命运,那一定指的是这个。 程雪衣轻声呢喃的声音渐渐息止,目光穿透漫天飞雪,似是看向遥远的过去。 你是我的生命。 接受一切来自于你的恨,无论承受何种惩罚。色彩笔墨尽数奉献给雪女,直到篇章尾页。 “百香楼地下室,西边最深处往里走,第十三层木架,最后一阶,第二本书里,有我留给你的东西。” 程雪衣有种预感,梦境结束,她即将醒来。 她喘息声变浅了,一下比一下微弱:“去取出来吧。你大可放心,可以多带些人一同前往……” 程雪衣脸上常带的薄粉也已褪尽,雨打茉莉的清新气息与刺鼻的血腥味一同袭来,在暴雪中恋恋不舍地消散。 “你可以不相信我,未来的路,请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王絮怀中的人,含着未出口的千言万语,终于如一片落雪,化在了属于她们的寒冬里。 爱也是这样,不知其深,离别方知其意。 周煜一时怔住了。 他真的杀了程雪衣。 其实,他们本应算是朋友的。 就在这时,亲卫跌跌撞撞闯入屋中,神色惊惶:“殿下!前线急报!” “程氏举族家财充作军饷,连靖文公私库也悉数捐出,陛下昭告天下,称颂文公圣德,我军士卒十有八九是前朝旧部,云将军已率部归降!” 寒意自脊背窜上后颈,冷汗又顺着脊梁蜿蜒而下,电光火石间,周煜猛地抬眸望去,凛冽风雪扑打在脸上,他下意识捏紧了手心的刀柄。 徐国大灾初愈,民生凋敝,程又青却一口应下筹粮募兵诸事,那时只道他沽名钓誉。 对! 程又青故意叫他拿到一张假攻防图。 如今想来,那冲天大火烧去的哪里是声名,分明是为诱他入局设下的迷障。 他竟是个忠臣? 淌血的刀锋在雪地里烫出一个洞,周煜伸手轻轻触碰刀锋,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不带情绪地再看一眼程雪衣,“我杀了她,谁又会来杀了我呢?” 他站在树下,说话声震的积雪纷纷落下,坠在他的眼睫,融化成水。 他转眸望向王絮,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人。 “靖国虽陨,血脉未枯。星火待燃,靖必还朝。” “靖安公主,这一切,你可满意了?” 天幕倾倒,原野相接,远处,雪浪翻涌,天地空茫,一道身影孑然而立,正冷眼看过来。 姜椒之名,潦草得近乎荒诞。 她出生之日,徐绛霄柄政,姜至虽有太上皇之名,却无九五之尊的排场。太医隔着纱帐瞥见女婴露头,见她眉眼英气,生怕日后牵扯继承权之争。 竟使起拖延之计,这一耽搁,直害得她生母血崩于榻,险些一尸两命。 姜椒还是活了下来。 徐绛霄惯会对着满朝文武痛陈忠君爱国,却也常在冠冕堂皇的言辞里藏刀,“椒聊之实,蕃衍盈升。” “花椒多籽,寓意子嗣昌隆,这名字,既应了祥瑞,也能压住着孩子命格里的凶煞。” 偌大姜家,正统一脉不过她与父亲二人。 徐绛霄的嫡子徐载盈生性怯懦,优柔寡断,日日陪伴在母亲身边,惹得他父亲一阵不快。 徐绛霄对他心狠,倒也是有几分真心待他,为他铺好了路。 反观二皇子,不过是棋盘上随时可弃的卒子,生来便注定要做兄长上位的垫脚石。 深宫之中,父亲性格敦善,无与人争,势利眼也是多的,她的侍女云儿为她打抱不平,在宫道上与人起了争吵,姜椒便爬上树,静看二人反应。 “姜椒这名字,谁不知陛下厌弃?克死亲娘还不够,往后指不定克……” 云儿面红耳赤,一下眼泪失禁。 “椒桂喻贤,是天赐祥瑞,尔等怎敢妄自揣测陛下圣意?”女声惊得众人噤声,有个模样比姜椒小两三岁的少女将云儿护在身后。 “哪来的野丫头,谁给你的胆子为她出头?” “我给的。” 徐绛霄站在廊下,指尖抵着眉心,身姿挺拔,侧脸轮廓在光影下十分清晰温和,一双深眸寂寥而深远。 一众人齐刷刷下跪。 姜椒与父亲常居太和殿不出,与世隔绝,鲜少见过这位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 “姜椒这名字,确实容易招致误会。” 徐绛霄唇角压得平直,余光扫过庭院中那个单薄身影 :“雪衣,依你之见,该给她换个什么名?” 他分明刻意收敛了神色,可这注视不像寻常审视,像在遭遇质疑时,匠人望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似乎坚信,程雪衣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公主生来坎坷,襁褓失恃已是命途多舛。生于徐国,便是天赐福泽,不如改姓徐,取新之意,再以靖安为名,既不忘本,寄寓国泰民安。” 徐绛霄待程雪衣的好,是满宫皆知的纵容。 他亲手打磨的璞玉,怎会在质疑声里失了光彩? 只是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改变了姜椒的一生。 徐绛霄赐的名字,姜椒只是不喜,徐国尊贵的靖安公主,这个叫云儿与父亲大喜过望的名头,却令姜椒一时生恨。 若无所为,则人生太长。 若有所为,则人生太短。 她要的,绝不是这被人施舍的姓氏,与这被人圈养的尊荣。 她便决定从程雪衣身上下手,利用她引发太和殿大火,在火势凶猛之时,父亲抱着祖宗牌位不肯挪步,她生拉硬拽带他一起走。 她为云儿换上她的宫装,跟着周煜为质的车队出逃陈国,陈国的骁骑将军是靖国旧部…… 只需要周煜闭上嘴…… …… 寒风吹彻在这一方小院,雪色照映得窗纸十分明净,吐到最后,周煜的脸色像苔藓一样的鲜绿色,呼吸声微弱地起伏着。 寒冷的冬夜,百花凋零的季节。 周煜翕动唇角,以气音说:“那你呢……” 姜椒终究没应声。 他二人一同来到陈国,她高高在上,他跌落尘埃,受尽了冷落与欺辱,中途有多次她想对他下手,碍于陈栩,从未得手。 周煜却从未出想过卖她的身份。 姜椒在利用他人时,从未有过丝毫的罪恶感,亦或者悔恨。 稀疏灯火在风雪中明灭如鬼火。她经常来看周煜,只是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于是便仔细了些。 霜露降下,乌云笼罩在田野,小院边沿,周煜开春时劈好的柴火码得齐整,半个月的量,不多不少。 姜椒拨开柴堆顶的积雪,一朵干枯的野花便现了出来。 他生病太久了。 日升月落,草木荣枯,经春至冬,由生到死。 陈栩撞开柴门冲进来,神色深受打击,“他有说什么吗?” 姜椒掸了掸袖上的雪花,声线平静无波:“他说恨江东世子,恨徐国太子。” “还有么?”陈栩不甘心地追问。 姜椒道:“他喊了一夜你的名字,辗转不休。” 有些话,不必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周煜说,每个人都要独自蹚过生命里的寒冬,若有一日,有机会,定要能重回故地,再见旧人……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定要往前看。 于是她独自带着这一支春,走过许多个飞雪莽莽的冬天。 周煜眸色微沉:“靖国余党伏诛,你竟还笑得出来?” 姜椒不带情绪地看了一眼程雪衣,此刻却只觉乏味,她等的是王絮,赴约的却是程雪衣,“固执的,不听却的,傲慢的人,就像是死水。” 陈栩喉头微动,忽然逼近一步:“我也是死水?” 姜椒微微一笑:“你是死人。” 陈栩的表情凝固了,却是早有预料:“你叫我过来,便是叫我来替你清理门户?” 姜椒顿了顿,看向远处翻涌的乌云,“换成不是我,你来做就理所应当了。” 落子时一视同仁,必要时皆可舍弃。 若今日是她横尸于此,怕也只会换来他人一句死得其所。一样没人为她掉一滴眼泪。 “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周煜的声音平淡得近乎冰冷。 姜椒不再理会他,却转眸打量了几眼王絮。 “不必去百香楼了,那里已经是灰烬了。”对上王絮微睁大的眼,她将一封信自袖中递出来。 程雪衣藏得隐秘,却不知她早窥得端倪。 王絮接了过去,没有拆开,姜椒又补充一句, “要寻仇的话,随时奉陪,只是她用命换你周全,望你不要辜负她的恩情才对。” 便是这时候,一柄刀悄然立在姜椒颈下。 徐靖安无声立在阴影里,香樟树叶般圆润的眸子里时漫溢的泪水,幽幽地道:“你把王上带去哪了?” 第103章 姜椒抬手,亮出三界牌,薄脆的骨片映着雪光。 “你骗我……”徐靖安握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陈栩冷声道:“冷静。” 徐靖安命令他用绳索将自己捆上,刀锋骤然收紧,在姜椒颈侧压出一道血痕,“当初你说守在宫里就能一世荣华,哄我做尽恶事。” “如今兵败如山倒,若不是我早留后手,等你被擒,怕是第一个把我推出去顶罪……” 徐靖安指着姜椒,神色冷了下来。 她又指着周煜,“王絮爱姜椒,为她挡酒,你爱姜椒,明知是砒霜也要仰头饮尽,姜至也爱姜椒,明知道是死也要跟着她跑。” “你们都爱她,却都想要我死。” “我恨你们!恨透了!” 她以手指捂着眼睛笑,冷静下来,不点名是谁,“我也恨你。” “你也是,我恨你,我恨你,和你在的每一天,我都要小心翼翼地讨好你。” 讨好一个,喜怒无常,伪善恶劣的人。 “你带走了王上。” 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艰难,都留给了她。 “恨一个人,有什么错?只要杀了你,我就没输。你没一剑了结我,更是大错特错。” 陈栩突然发难,乘她靠近,劈手夺了剑,拧住她手腕,徐靖安只觉天旋地转,摔在地上。 姜椒手中匕首寒光一闪,绳索应声而断。 “没关系,我们共进退。”陈栩道。 姜椒的长剑险些贯穿他后背,“谁要和你共进退。”赵云娇一脚踹开他,她转过身,对上徐靖安睁大的双眼,嘴角的笑含了几分轻蔑,“你没赢,你不敢杀我。” 徐靖安忍不住流泪。 这是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讨好的人。 姜椒把她一圈一圈地捆起来。 徐靖安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道:“你在的每一天,我要费尽心思讨好你” “你不在的每天,我要小心翼翼地讨好其他人,我恨你我恨你。” “你好好的,待在这里,不走不行吗?” 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郊外白雪皑皑,破败小屋孤立山间。 姜椒先后约了王絮与周煜,却只有程雪衣倒在雪地中,王絮与徐靖安被二人绑在屋里。 姜椒与周煜踩着积雪,沿着山道上行,他们在崖上拼杀,来决出她们的生死。 王絮一点一点挪到程雪衣身边,从她身上摸索出一把刀,将身上的绳子割断,又将身边徐靖安身上的绳子一同割断。 徐靖安追上来,“你不要阻碍他们。” “你希望谁赢?” 徐靖安道:“……” “那天要杀周煜的人是你吧?” 徐靖安正思索,便听身边人留了一句,“我和谁都有仇。”王絮不停步地向山上走去。 雪山是很难爬的,上次她走在这条路上,是与太学学子纵马而来,如今世事变迁,山路漫长,只剩她独行。 王絮打开了信。 汝安,王絮。 我写这封信时,将它藏在此处许多年了,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不知骨埋何处。 惶惶终日,恨意如鲠在喉。 至亲旧友皆作古,你只余荒草孤坟。未留片语,不知去时可曾有悔? 唯我一人,茕茕孑立。 直至,春秋代序,此信方见天日。 王絮的心起伏了一下,她逐字读着,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程雪衣伏案书写时的模样。 昏暗的烛光下,映着她苍白的脸和专注的神情。 这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字句,此刻终于落在掌心。而她们之间横亘的,已是生与死的距离。 王絮接着向下看—— 如今,我已得偿所愿。 记得,你曾说,天地广袤无垠,尘寰纵目无穷,吾思往览。如今,你也亦是如此吧? 纸短难尽,唯愿卿安,就此搁笔。 风雪依旧在天地间呼啸,但王絮的心里却平静了许多。她将信小心地折好,收进袖中。 在原地生一堆小火,以石子将树枝两端枝杈削去,斜切割去树皮,树枝烤到发软时,将树枝弯曲成一把弓形。 将绳子的一端系在弓身一端的凹槽内,打一个牢固的结。 她拔下头上发簪,水汽拢在发丝,拧开玉石,取出一段八寸长的乌金玄铁,它细如绣花针,却透着冷峻的银光。 与温润乌木相互映衬,刚柔并济。 对准了赵云娇。 赵云娇与周煜两人在涯上拼杀。 “从前只道非生即死,”陈栩后撤半步,“如今才明白,仇恨永远填不满内心的空洞。” 陈栩道:“我放下剑了,你也放下仇恨吧。” 一只箭挟风带雨,朝此端射来。 姜椒神情微惊,一时怔在原地,几乎错不开眼地,一瞬不瞬地盯向来人。 王絮站在山丘上,四目相对的一眼。 想起初见之时,她倒在花枝下,面纱被剐蹭走,水润眸光映着纷飞花瓣。 此刻两道视线隔空相撞。 陈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时间倏然间变得很慢。 王絮垂下眼帘。 今日杀你易如反掌,可仇恨没有尽头。 一箭如故。 未及她回神,破空声自高处俯冲而下,一阵风掠起她发梢。 直到徐靖安喊着他的名字冲过来,指尖按在他颈侧的脉搏上,濡热透过皮肤传来,陈栩才惊觉自己正顺着箭杆往下滑。 疼痛一波接着一波将他淹没,意外地催生出一种荒诞的平静,仿佛他的灵魂正抽离身体,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耳中只剩下心跳一抽一抽地搏动,这声音愈发微渺。 眼前的景象变得影影绰绰。 某个被遗忘的画面突然浮上来,童年摔破膝盖时母亲手帕的香气,昨日午后没喝完的那杯冷茶。 他躺在雪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你很疼吧。” 姜椒长发松垮地披下来,雨夜里绸缎一样的光泽闪了一下。 她的拇指按上他渗血的胸膛,温热的鲜红蜿蜒过她掌心,很快在雨水中变得冰凉,“别怕,死亡不是终点,不过是回到该去的地方。” “活着的时候,会冷,会痛,会在临死前想起某个人的名字。” 陈栩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掩盖,他费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姜椒的手腕,姜椒却不躲,反而微微凑近,一张脸贴在他染血的胸膛边。 徐靖安举起伞,伞骨不堪重负地向一侧倾斜。 陈栩的胸腔喷出一大块鲜血,飞溅在姜椒的发梢,眉眼,耳垂。 他的柳叶眉淡了几分,侧容轮廓依旧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姜椒以视线描摹他。 陈栩松开了她的手,却攥紧了她腰间的骨牌,细长的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了,喘息声断断续续,隔了好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你会把我也带在身边吗?” 乌金玄铁,一箭必杀。 徐靖安的哭声隐在雨幕,姜椒不必看她,便知道她在哭。 “昔年父亲为护我南逃,被追兵斩于刀下。” 陈栩艰难地转头望去,见她立在雨幕中,苍白的侧脸映着雷光,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 “我躲在井底,看着刽子手的刀落下前,砍向他脖颈的刀顿住了。” 陈栩喉间微动,指节捏得发白,他望着姜椒苍白的侧脸,忽觉雨声都远了。 两人同频的心跳,擂鼓般撞着胸腔。 姜椒侧耳听着徐靖安压抑不住的呜咽,继续道:“因他临终前,一直喊着一个名字。” 是爹,娘。 “对卫兵来说,我父亲少时便被囚于宫中,父母音容少未得见,却在命悬一刻,呼唤起了陌生人。” 可那卫兵的迟疑也只是一瞬。 剑光如练,血溅三尺。 陈栩艰难转头,正对上姜椒平静如水的眼眸,似乎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我便是这个时候,杀掉了追兵,将我爹的头带回桃花源。” 雨丝斜斜割过,将三人的轮廓浸在水色里。 “取首、复命、领赏,我不明白他的停顿,只道是父亲以示弱换得我一线生机。” 陈栩仰首望着天空,任雨水冲刷脸上的血痕。 有个声音告诉他,大错特错了。 某个支撑他多年的东西轰然坍塌,他付出惨痛代价,只叫一切美好尽皆付之东流。 你的一切,一切,大错特错了。 姜椒的声音裹着雨幕漫过来,“直到周煜死的时候,他喊了一夜的爹娘,我才改了主意。” 姜椒擅自改了周煜的遗言,想叫他成为复仇的工具。 他执着半生的复仇,不过是他人精心编织的谎言。 姜椒微微抬起头,轻声说道:“我想,人死的时候,会想回到最本源的地方,活着的时候却会想死的模样。” 第104章 从一开始,她想要的已经得到。 “来时□□,去时两手空空,最终不过化作一抔黄土。” “又何必叫我尝遍生死离别之苦呢?” 她为周煜守了一夜,看他犯了一夜的恶心,浑身泛白,口中依旧喊着爹娘的名字。 她终于明白,她所求这一生再无法得到。 什么天纵之才,不过是弄巧成拙,什么王权富贵,不过是南柯一梦。 不知今夕何夕,是后悔,还是九死尤未悔? 姜椒脸上的悲悼稍纵即逝,很快便笑了起来,“你叫我放下仇恨,如今,你没了恨,心口倒空出了个窟窿了。” “我是不会放下剑,也不会放下仇恨的。” 姜椒松开手任红绳跌在泥地,将剑横在膝头细细擦拭,“我死后,会为我活着的时候的业绩赎罪,但不是现在。” 陈栩的手指慢慢松开,剜心剔骨的疼痛渐近于无,最后的气力化作一声叹息,呵在她手背上,“真是……荒谬。” 他掌心传来的体温却比雨水更凉,气若游丝,喉骨艰难地上下滚动,很快,便再无动作了。 姜椒掐着徐靖安的脸拎她过来。 徐靖安脖颈贴着冰冷的刃口,原以为等来的会是致命一击,却见对方突然松手退开半步。 “你输得彻底。”姜椒望着对方惊恐又委屈的泪眼,突然觉得这场对峙可笑至极。 姜椒看她,“后悔吗?” “很后悔。” 徐靖安冷静下来,“日日夜夜活在恐惧里。” 这具顶着靖安公主名号的躯壳,在姜椒起兵谋反的那一刻,便会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那你后悔吗?”徐靖安抬起眸小心地看她。 “回忆不过是刻舟求剑,此一时彼一时。” “我……” “不必说了。”姜椒摇头打断,发丝垂落遮住半张脸,“我不后悔。” 寒光骤闪,利刃直逼心口! 徐靖安本能地闭眼,却只觉一阵刺痛从左肋蔓延开来——剑锋偏了三寸,堪堪避开要害。 她附在她耳边说:“徐靖安。” 其实她是个软性子,害不得人,只是太怕了,太怕了。一个人若是整日诚惶诚恐,幸福安定的生活一下就会被人夺走,一点风吹草动就担惊受怕,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在姜椒眼中,其实徐靖安还是个心性不全的小丫头。 追兵围拢过来。 “忘记是人最好的保护手段,选着忘记也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她转身看向呆怔的徐靖安,哑声道:“徐靖安,活下去。” 姜椒自崖上一跃而下,徐靖安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恐惧让她脸色惨白如纸。 一双有力的手掌突然覆上来,稳稳托住她逐渐下坠的重心。 追兵的身影已映在崖边,马蹄扬起的尘土扑在脸上,徐靖安声嘶力竭地喊:“你把手给我。” 徐靖安五官因用力而扭曲,汗珠顺着下颌不断滴落。 姜椒被艰难地往上拽了几分,却在这时,反手按住徐靖安的手腕,借力将自己撑起,手肘抵在崖边潮湿的泥土上,整个人几乎贴了上去。 她喘着气,在徐靖安耳边道:“我啊,是靖国公主姜椒,靖臣统率,废帝的女儿,最后,才是你的殿下。” 迎着徐靖安惊恐的眼眸,她拼尽全力地抓紧崖边,突然倾身,含笑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温热又仓促的触碰,如惊雷砸在徐靖安心上。 徐靖安侧了一下头,两人的唇一下碰在一起。 姜椒将一枚药丸自舌尖递来。 下一秒,力气散尽。 “不——!”徐靖安踉跄着向前扑去,指尖堪堪勾住那只冰凉的手。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树下是高耸的山尖,千尺悬崖,粉身碎骨。 姜椒整个人已化作离弦之箭。 千丈悬崖下,风声吞没了所有余音。 徐靖安呆呆地看她消失在山间云雾中。 她眼泪不住地向下流,压着喉咙干呕,可常年催吐,叫她一下就将这枚药丸吞了下去。 姜椒不会回来了。 姜椒不会回来了。 直至被一干人扶住,路过陈栩的尸首,她始终缄默,由着他们架着自己离开。 面对大理寺盘问,徐靖安先是缄默,而后对答流畅。 “那是谁?” 徐靖安抬手指向一旁伏案的女孩。 “是岑安大人的女儿。” “岑安的女儿,我记得和我年纪相仿。” 下人骤然跪地,“岑小姐六年前入土为安,您忘了?” 徐靖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理想的世界,爱她的人,却一个没活下来。 第60章 端来的案上摆了一瓶鸩酒,一枚墨绿的药丸。 李均捏起药丸,这便是忘忧,只是岁月更迭,药效已大不如前。 料想他带着秘密,只消交代后,再忘干净,王絮不会杀他。 李均垂下眼眸,喉间溢出一丝喟叹。 忘记一切幸福地活下去…… 他闲坐书房,展卷观书,赏鉴丹青,又至园中浇花松土。待诸事毕,方才服下丹药。 他突发奇想地想上山,去给父母上坟。毕竟,待药效发作,谁还能替他尽这孝心? 转念又自嘲一笑。 这些年他宦海弄权,家财万贯,想来父母在九泉之下,怕是早已享尽荣华了,哪里还缺他这一炷香? 来不及了。 甲胄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一队官兵如乌云蔽日般涌入,王絮瞥见案上玉盘空无一物,心下了然,道:“你信誓旦旦,说什么臣心如水,这便是你的衷心?” 如流水溪涧一样的衷心,却不是对她。 李均穿着深色外袍,靛蓝的衣襟,裁剪得错落有致,衬得人清瘦利落,眸中带着疏离的冷,垂眸时偏又泄出一丝不该有的温柔,似从旧年风雪里走出。 他拈了一片叶子,在手心闲闲地把玩。 王絮指尖掠过腰间软剑,青锋未出鞘已带起破空声,案头那盆开得正好的绿梅首当其冲。 李均指尖摩挲着枯叶,似乎周遭剑拔弩张皆与他无关。 王絮将那一盏盆栽打落在地,眼神有奚落的意味:“你三番四次的针对我,我如今却要放了你,真是不公平。” 李均神色淡然,笑意不减:“那你也拿我没办法呀。” 三尺内修竹应声而断,竹叶纷扬中她欺近他身侧,剑尖抵住他咽喉:“把你做的事,交代清楚。” 剑刃在枝叶间游走,所到之处,落红如雨,满地皆是断枝残叶。 李均终于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握住她持剑的手,柔声道:“何必拿它撒气,手打疼了吗?” 王絮反手劈开他桎梏,将人重重掼向墙面,紧跟着用剑尖挑起他下颌。 李均因疼痛而微红的双眼微微闭上,剑尖抵住他喉结时忽然笑出声,殷红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 “你还是不要打我比较好,”他声音带着一丝喟叹,“你打我,叫我的心一阵酸疼,快要化了。” 剑尖下,李均略微垂下眸,含笑望向王絮,“让我高兴的事,你想必是不愿做的。” 王絮一时握剑顿在原地。 “够了吗?”李均忽然伸手握住她剑尖,鲜血顺着掌心流到她握剑的虎口,“时间不多了,我想心平气和的和你说几句话。” “你想想,”王絮的剑尖终于落地,李均借着她松手的力道滑坐在地,微笑开口,“当年你看见我穿长衫骑马,追着车辇跑丢了鞋,可还记得?” “你怕忘记。”王絮垂眸道,“可是这些对我无足轻重。” “你真的一点都没想起来。” 李均痛得呻吟,顿在原地:“是我追你,跑丢了鞋,再好好想想,就当我求你了。” 王絮猛地后退半步,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悲哀与怜悯,不是对这些花草树木,是对她。 李均近乎央求地问:“想起来了吗?” 李均濡湿的眼睛,贪婪地看她,看一眼少一眼一般。他的呼吸声的越来越重,脸色苍白,甚至眉毛也灰蒙了几分。 这不对劲。 “你疯了!”她惊呼着扑上前,却被李均扣住手腕。相触的掌心一片冰凉。 将死之人的掌心总冷得惊人,冷得他指尖不住地发颤,李均倚着墙勉强支撑身形,喘息声起伏不止。 大约是在雨夜,她扑过身来,也带来一阵雨水的气息。难得地,李均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过来。 他在她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此刻李均艰难抬手,指腹悬在她脸颊上方微微发颤:“这么美好的记忆,我怎么舍得忘记?” “让我再看看你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谁家白玉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景徐七年,李均奉旨入宫。 第105章 身为长安王的侄辈,他本应长居于江东封地,成年后便料理府中诸事,照拂堂弟李奉元。 陛下一纸诏令,调他入宫,充任公主的伴读。 他与公主,年少相识,情深意重。 从公主口中他第一次听见程雪衣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她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宫中做女官。 彼时他刚从江东封地而来,带着七分水土不服的拘谨,在太极殿外候旨时又撞见她。 她穿得素净,垂下的眼眸略有几分柔软,眉眼略带几分安静温柔的意味,不卑不亢道:“听上面的?苛责公主,这旨意是你转达,还是陛下亲谕?你口中该罚,是凭规矩,还是凭私心?” 内侍额头沁出冷汗,强撑着辩解:“大人,您得罪小人无妨,可廷尉大人位高权重……” 陛下宠爱她,太正常不过了。 程雪衣定会给出答复,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精准地、漂亮地,替他堵住所有悠悠之口。 程雪衣冷冷地道:“我需要得到你的认可吗?” 神都双杰之名,昔年便始于二人。 丞相程又青与皇后林乐游,彼时京华纵马、意气风发,堪称上一辈少年翘楚。 这一辈,便是他与程雪衣。 鲜花会,名花倾国,人声鼎沸时,程雪衣安静地站在边缘,李均忐忑不安地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末了盯着盛放的牡丹憋出一句:“……这是洛阳牡丹。”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 程雪衣鲜少在外露面,众人不识。李均外形出众、为人谦和,本就是名动京华的俊杰。 于是有人议论:“不知哪家姑娘,仗着是周世子好友才敢这样,周世子不在,看她还怎么得意。” 程雪衣沉默不语,她只身站在光影交界处,身后置了一朵开败的茶花,冷香浸得周遭喧闹都成了浮尘。 她抬眸望了一眼人群身侧的李均,轻扯了一下唇角。 乌发似未融的墨,倾泻下来,衬得她像株迟开在寒冬的山茶,疏冷又朦胧,明明是寂寂的时节,却以压倒群芳的姿态开起来。 李均只觉得,他的一切小心思尽数落入她眼底了。 “你太吵了。” 程雪衣离他站得远了些。 再后来,他约她泛舟洛水,春水映着两岸烟柳。程雪衣倚着船舷拨弄琴弦,李均只盯着水面上她的倒影。 她偶尔抬眸,他慌忙别过头,看岸边砖石青苔,看天边流云聚散,看两岸繁花灼灼,独不敢看那双乌黑的眼。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此后他再也没有那种小心翼翼的心情。 宫宴上。 “雪衣是孑星孤月命格,一生只为一人。” 李均内心从不安到兴奋只需这一句话,庭内皆有震动,他混在人群中,既为她担忧,又心喜若狂。 她是为了他,才拒婚太子的吗? 他再一看,他送程雪衣的玉扳指,正戴在丞相的手中。这不正是丞相对他的认可吗? 那他李均,也只为一人。 他只为程雪衣。 李均胡乱地饮下一口酒。父母则是忧心忡忡,拍了他一下,“在想什么?喝这么多酒。” 李均被酒呛了一口,乖顺地答:“在想我改名为程均后,爹娘能不能再生一个。” 母亲叹息一声,以为他说的是曾经,半掺忧虑地道:“你喝糊涂了,什么曾经,现下……”直到丞相说话,娘才白了一张脸,“再也没有未来了。” 李均睁大了眼。 丞相道:“你这不是真玉,是一块鸡血石伪造的假玉。” 陛下震怒,彻令清查一切。赤女采玉事发后,李家上下皆被牵连入狱。 而程雪衣,只是侧身站在程又青身边,保持她应有的冷漠。 夜深,李均夜叩丞相府,为父母求情。丞相闭门不见,他便候在门口三日,行人络绎不绝,唾骂指责,他三天三夜没闔眼。 直至李家下人来告知他宣判结果。 欺君之罪,午门问斩。 他家人只是揽了一个小活,并无贪墨,欺君,折磨百姓的心思,何至于此? 他终于想明白了。 是程家。是程又青,是程雪衣,为了独善其身,为了他们的深谋远虑。 而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他在丞相门口日夜叫骂,收到的是路人的指责。无人相信素日温良的丞相,会做这些勾当。 有人朝他扔鸡蛋、掷菜叶,却不为所动。 程又青终于肯见他,只是与那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他明显老了几分,鬓发间多了几分白,李均大喊要见程雪衣。 “大理寺公正庄严,岂会错判。” 程又青端详他:“雪衣生了重病,我送到乡下去休养了。” 听闻此言,李均只觉如遭雷击。 她竟对自己避而不见! 此后,他日日登门,哀求丞相,请见程雪衣。 一日,竟撞上了丞相夫人沈自流。 隆冬时节,雪落如雾。李均头磕在石阶上,抬起时血肉模糊,他已不觉寒冷,只是牙关打颤。 凉风吹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相府的饭香传了出来,冰块被他磕的只剩一片猩红的粘稠雪沫。 李均跪下,厉声道:“求夫人成全,叫我再见一眼程雪衣。“ 他一下想到,程雪衣坐在厅堂间,阖家团圆的场景。 白的雪,红的血,落得纷纷扬扬。 一身红衣衫的夫人,以手去拨耳下水滴形状的耳坠,鲜红似血,只说了一句:“神都少年,不过如此。” 那一刻李均如遭雷击。 寒暑更迭,日月运行,消磨李均的年寿。 他再次见到那个叫他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人,已是景徐十五年春。 烟拢京洛,繁花似锦。 他在大理寺办事,隔着堆叠的案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画像。 纸张陈杂,他看不真切,只看到素笔勾勒下的一双摄人心魄的眼,比千槲明珠射出的光还明亮。 * 二人醉倒在花都洛阳中,桃李飞花随风飘转,遮天蔽日的花枝阴蔽了这一处。 李均将一朵采来的梅花插进她发间,为她挽起长发,醉在洛阳中。 问她:“你以后,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日光透过树叶灌隙,粉红的花叶叠云堆雪一样落在少女脸颊,程雪衣在花团锦簇中,抬眸看他。 草叶窸窣得被她压在身下,碾碎的花汁浸红了她的手臂,有些微香,尝起来清苦。 她一瞬不瞬地盯他:“我要找个官阶不高不低,官阶不高不低,善算账,能理内务,品性贤良,孝顺恭谨,真心爱我、懂我之人……” 李均听得专注,仔细记下。 “入赘。”她的话掷地有声。 “嗯……”李均佯装思索,“此等佳婿,着实有些难寻。” 李均坐起身来,拍去膝头落花,长发曲折地蜿蜒在溪涧边,在水声和鸣中,他神色郑重道:“单说这官职,便有些棘手,再者,他未必肯入赘……” “这种人万里挑一,你若真心,或许可适当放低些要求。” 她将身子一顿,将手落在他膝头,整个人依偎在他腿上,笑意盈盈,“我已有了人选?” “谁?”他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便是你呀。” “我……我哪里肯!罢了……其实……我肯……我自是愿意的。”李均偷瞥她一眼,便忙移开目光。 时维春日,百花争艳。少女的肌肤胜雪,乌眸如漆,乌发像山坡倾斜,盘在他的膝上。 她与洛阳花影融为一体,一瞬黑白分明了。 映得桃李芳华皆无色,洛阳牡丹不是花。 洛阳花影将他囚在其中,李均一生亦不想挣脱。 “你太坏了……”他恼恨地偏过头。 程雪衣微微颔首,凑近身子,要亲他唇角,却被少年巧妙躲开。 “……为我准备一份礼物吧,”她眼中有幽微的光,扑不灭的花焰,“要最剔透的宝石,经得起时间推敲。叫我爹答应你。” 想起昔日之景,离恨便像斩不断的野草一样,一点一点向外冒尖。 十里牡丹开得鲜红如火,仿佛要穷尽一生点燃当下。 李均至今不知。 当日她含情的一眼,究竟是含了几分算计。是否她早就计算好了一切,为拒婚太子,为家族兴衰。 还是最不过单纯的儿女情谊? 后来,她再度出现,与徐载盈、崔莳也纠葛不断。他看在眼里,心中便愈发笃定,她的一切,皆是伪装。 他时不时看着丞相手指上的扳指,想着他再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曾经已经走远。 李均踉跄了一步倒在她怀中,温软的身子失去了温度,渐渐变冷,像两团影子依偎在一起。 “你是我唯一的爱,唯一的恨。”他手扶向王絮发间,试图去摸那根发簪,艰难地睁开眼,轻松地道,“好疼啊,我真是一点都不想死啊,但是我更怕忘记。” 第106章 “我怕忘记我曾经多么恨你。”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恨曾经。 可是遇到王絮后,他更恨现在,他的恨不休不止,永无尽头。 他用仇恨折磨王絮,是在折磨那个依然爱她的自己。 “你错了。”王絮道。 他的声音很低,迷迷糊糊地在唱什么他在唱不知名的歌,王絮凑过去听,声音短促,咬字不清:“……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众儿女……慎误将身轻许人……” 王絮略有动容。 青年身上似乎有排山倒海的悲悼。 王絮为他擦拭干净血迹,并且摸出了那块玉佩,剔透的玉面上倒映出闪烁的人影,李均声音卡顿住了,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玉影。 往事在影里走马灯一样流淌而尽。 他逐渐平静下来,那份悲悼被一种平静逐渐洗去了,他想张口,却再说不出话。在这样冻住人的沉默中,他听到身边人平静的声音。 王絮转眸看他。 “你的爱停留在过去,是因为不敢直视人的改变。究竟是在恨我,还是在恨自己懦弱的当年?” 李均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睁大了眼,血丝在瞳仁上结满蛛网。 “你……”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死……还想留在这里,不想……” 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指尖悬在她脸颊一寸处,含笑闭眼,“没能兑现誓言,辜负彼此真心。”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一生的风景里,我是谁……” 王絮隐约地体会到一阵心悸,她想回应他,只是跨越数年,往事如隔着千山万水,只剩下一声叹息。 王絮垂眸看他,以手为他拂去被汗濡湿的长发,只是说:“你爱她,却恨我。” 她想到陈知遥形容的神都双杰。 或许他从来都没爱过她,他爱的始终是,那年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的自己。 李均大喘气吐血吐碎肉什么都说不明白,依旧很想说话,嘴里嗬嗬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他非要求一个答案。 王絮不便回答他。 他苦苦哀求的模样,倒叫她头痛起来,有阵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她在一阵心悸中,看到昔年画面隐约重现。 流水落花的春天,花下少年,含羞带怯,蓦地站起身,眸中是憧憧的天光。 “昆仑积雪常年不化,山下有河名蓝溪。传说那里的石头,在生与死的别界,会看到命运的颜色。” 美人如花,似隔云端。 “闻君有玉骨美人,神姿若雪,不胜神往之。待某攒得昆山玉、长安锦,以三书六礼叩君庭除。” 他鼓足勇气,再次抬起眸望来,隔着遥不可及的时间,叫你清晰地站在他眼底。 “程雪衣,请你等我。” “程雪衣,请你等我。” 沈自流冷眼听了程雪衣的话,“你和他不合适。” 长陵县外,野草疯长,竹席分外清寒,昏暗暗的灯下,沈自流卷起窗帘望明月。 “娘。”女孩看见外边夜色一片渺渺茫茫,洛阳与此天长地远,重重关山遮蔽视线。 “家中出事,我想我有段时间不再回去。”她珍重地将一张纸递给沈自流,“替我交给李均。” 上面写着——长相思。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美人如花,相隔云端。 李均眼睛睁着,抬手尽力去抚摸她的脸颊。 她可以轻蔑地鄙视他,刻薄地侮辱他,甚至怀恨地诅咒他,唯独不能施舍半分怜悯。 她早已拥有幸福的家人、真挚的友人,还有心尖上的爱人。 这份怜悯如毒蛇般将他生吞活剥,让他在刻骨铭心的煎熬中,彻底扭曲了模样。 不过,她今后不会过的太好,她所拥有的一切终将一一失去,直至一无所有。 想到这里,李均心底却有一丝卑微的祈愿,愿她不要承受那般痛楚。 他还是不够恨她。 李均即将触碰到的最后一刻,头垂落在王絮的手中。 她还没考量好,李均的喘息声便息止下来。 “对不起。” 王絮忽然间意识到,或许他和崔莳也是一样的。 宫墙外是浓稠的黑夜,风从旧井里爬上来,在廊柱雕梁间盘桓不去。卷着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 窗格子是新漆的朱红,像是陈年血迹。 李均的身体瘫软在王絮怀中,渐渐与沉沉黑夜、滂沱雨水融为一体。 这份恨终于被带进坟墓,被关在回忆中,静静地安息。 第61章 暮春谷雨,料峭春寒裹着狂风暴雨,似要将昏黄暮色锁在沉沉帘幕之后。 林皇后借忘忧假死归家,崔家在院外张灯结彩,请了戏班子敲锣打鼓演了几天。 王絮推门而入时,崔莳也正对着满地酒坛独酌。瞥见她身影,他喉结微动,仰头饮尽酒液。 王絮亦斟了一杯酒,端在手心,“你不喜欢热闹,怎么遣了这些人来演戏呢?” 她俯下身替他系领口散落的玉扣,沾着雨意的发梢拂过他滚烫的脸颊,惊得他一阵细微的战栗。 崔莳也垂下眼眸,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喝?” 他本就唇红齿白,眸色漆黑,领口的扣子松了几颗,袖子稍上卷,不顾形象地靠在墙上,惺忪的眼眸含了水光,安静地看她。 崔莳也坐直了些,单手撑地稳住身形,夺过她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声线被酒意浸透,带了些微的沙哑:“我在世中,最讨厌喧嚣,没想过,你也会成为这喧嚣的一部分。” “李奉元回江东,尚有迹可循,你却要远走天涯……”他的声音渐弱,“我又该去天涯何处寻你呢?” 王絮凑近他,低声安抚:“远方,不过执念而已,等我的心再无芥蒂,天涯便也在任何一个地方,远方也就在脚下。” “我知道。”崔莳也轻笑了一声,“你不在此,终日我若有所思。 王絮将他凌乱散在臂弯中的长发拨顺,他却靠近过来,几乎依偎在她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扫过颈侧。 王絮端看他:“你得待在这儿,换了别的人,我不放心。” 崔莳也醒的恰如其分,看的清王絮的脸,却不会心生波澜。 他这次笑的已有些苦涩,眸光沉静如水,轻声道:“你现下将实话讲给我听了,可我却不太愿意听了。” 王絮默不作声,重新斟满酒杯。 烛火摇曳间,映得两人身影交叠。 崔莳也是没有经历童年变故的自己,徐载盈是不可知的命运塑造的独一无二的选择。 过去与未来,总归是要向前看的。 “你快走吧,我喝得很醉了。” 王絮却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崔莳也好像已经睡着了,声音几近听不到了。 “雨生跟我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对别人承诺些什么,又不断违约,一个人这一生只会忠诚于一个人,他说他把他的忠诚给我。” 他睫毛轻颤,醉意朦胧的嗓音微微哽咽,“我说我把我的忠诚给你。” 王絮扶他到床边,指尖抚过他汗湿的鬓角,拉上被子,转身欲走,腕间突然一紧,崔莳也不知何时攥住她的手,眼中是跃动的烛火:“你相信我吗?” 王絮取过绢布,小心翼翼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又用手背轻轻蹭去最后一滴,“你从来不会骗我。” 他却不答话了,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王絮熄灭烛火,雨不知何时停了,推开窗,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在满地狼藉的酒坛上。 抬头一望。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 王絮应陆系州之邀回宫,查看一个损毁的匣子,陆系州解释道:“起初我认定匣中藏着程家惊天秘辛,怀疑是通敌铁证,奈何无法开启,只能毁去盒身。” 程家地库最深处,匣中藏着厚厚一沓小女孩画像,笔触由粗糙稚嫩到细腻传神。 那些深浅不一的墨迹里,画中人从蹒跚学步的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知作画之人,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描摹着她的模样。 王絮只匆匆看了一两幅,便取火将这些画像烧了个干净。 画像烧成了灰,乘着风飞上天际,似是蝴蝶抖落的鳞粉,转瞬便被吹得无影无踪。 王絮望着空荡的匣子,轻声说道:“叫她去找她爱的人,去陪她爱的人吧。” 她在太极殿外静候,殿内争吵声愈发清晰。推门而入后,她反手合上殿门,徐载盈站在殿中,徐绛霄高坐明堂。 徐绛霄搁下笔,抬眸看徐载盈,语气沉定:“你在指摘什么?” 徐载盈眸光微暗,冷笑道:“父帝好手段。用一个死人,教儿子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 “军营腌臜事,难道是朕乐见其成、能一手掩盖的?”徐绛霄声音平稳,却带着威仪,“见君不跪,成何体统?” 第107章 “您虽遮不住天下眼,却能捂住儿臣的。”徐载盈挺直脊背,目光锐利如刀,“儿臣以为,父亲您,很乐意如此。” 徐绛霄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密档,阿林,原名张满仓,隶籍御林军,冷声道:“他是御林军校尉,本该在战场上死得其所。以其命换子嗣袭爵,已是君恩。” 徐载盈上前一步,踩在他的影子上,轮廓隐在昏暗的光线中,语气无甚波澜:“你亏欠太多。” 徐绛霄冷眼看来,“是欠你母亲善终,还是欠你一个父亲?” 王絮悄然上前,指尖触到徐载盈冰凉的手腕,轻声劝他先出去,目光却直抵御座上的男人。 徐绛霄正与她四目相对。 王絮的影子被烛火拉长,整个人有些安静,耐心地等他开口。 二人的沉默像是一副水墨画,只看谁率先落笔。 徐绛霄垂眸凝她许久。 他捡到她时,她尚是白纸一样的孩子,他拨开堆积在她襁褓上的积雪,她奄奄一息,浑身青紫。 像是一团即将熄灭的余烬。 这样无垢无争的小生命,没有半分威胁,偏在他拂开积雪时,有些倔强地啼哭起来。 他虽非初为人父,却独对她倾注了半生心血。 十年教养。 程又青教她执笔习字,从横竖撇捺到帝王之道,徐绛霄带她策马城郊,从辨认五谷到俯瞰山河。 她从举止到神韵,无一不烙印着他与故人的影子。 比起血脉相连的亲子,她更像是他用半生心血雕琢的玉器,是他情感的出口。 “你过来。”他惯常生冷的口气难得软了下来,却见她将一枚桂叶轻放御案。徐绛霄指尖微动,又开口:“有话但说无妨。” “我心中常有一幕旧年光景。”她垂眸,声音轻柔却清晰,“叫我时时愧疚不安。” 秋雨潇潇,一夜风起,满枝桂花落人衣。 “那时母亲待我素来冷淡,动辄打骂。倒是父亲,常牵着我的手,去一处庭院扫落桂。桂树的主人总陪我玩,扶我学步,或是将我抱在膝头,讲些天涯海角的故事。” 徐绛霄眉头微蹙,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为何愧疚?” “我不想下雨,可怜掉下的桂花。”王絮顿了顿,语速缓下来:“可父亲却盼着雨别停,他说,说孩子吵闹些好,留我在那儿,正好扰扰那位大人清净。” “这话绝非出自他口。”徐绛霄微微一笑,语气笃定。 “桂花香中没有伤心事,可如今站在树下,那些往事却如潮水时远时近,有时近在咫尺,有时远在天涯,与我隔着一层……” “隔了什么?”徐绛霄的指节叩在御案上, 王絮不假思索地回答:“时间。” 徐绛霄微怔,半天才看她。她站在光影里,影子与他交叠,平静的诉说的模样叫他有些失笑。 王絮道:“我如今想明白,时间不过叫它成了一场越追忆,便愈发模糊、愈发遥远的梦罢了。” “你要说什么?”徐绛霄叹了一口气。 王絮知道,时机已到,她抬眼直视着他, “陛下常说爱民如子,按理全天下应都是陛下的子民,而非仰人鼻息的臣民。” “陛下纵容南境战事,放任士族兼并。世人皆言君舟民水,如今方知,帝王之爱如流水,覆手即去。” “一念,可让流民揭竿,一念,流民叩首。” 徐绛霄站起身,对上她的眼睛,十分耐心地道:“你自小在我膝前长大,怎会不懂我对你的心?” “帝王之道,不过权衡之术。” “饥荒则反,饱食则乱,让子民在饥寒中求生,才会永远仰人鼻息,求人施舍。” “只有尝尽苦楚,才知畏惧、敬畏,才知——” 徐绛霄指节叩响御案,“活着,已是帝王的恩典。” 他看她,数年的漂泊叫她清减了几分,低眉敛目之间只有顺从,少年意气早已不再——这一路走来,她又尝了多少苦楚? 王絮道:“陛下,做您的子民,苦里尝出甜,又在甜里看见苦,我的一生,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徐绛霄心下起伏,“我与程又青的确愧对你。” 王絮道:“还有阿莺,还有林皇后,还有这天下,一万个,瞻仰陛下影子的子民。” 渐渐地,日影西斜,徐绛霄脸上的情绪隐约可辨,“十年前,我和你一样,踩在影子里,可谁愿意一生见不得光。” 权力的传承如同诅咒,每个继承者都要踩过前人的影子。 屋外,银河横斜如练,照不透殿内深浓暗影。 他退身半步,斜长投影落压在王絮肩头,落下一片浓重的阴雨残月。 他道:“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父亡则母安,子强则父危。在他予夺之间,父子踩上相同轨迹。 “如今,世事转眼改变,过往人物俱已灰飞烟灭。”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日暮宴阑,烛灭杯倾,男女杂坐间杯盘狼藉。有人撞倒了酒盏,打在主座的一位青年上。 徐绛霄仓皇赔罪,青年只淡淡说了句不妨。 徐绛霄:“在下失手,惊了公子清兴。” 青年端坐在露重风浓处,安静地垂下眸。眼神清冷,皮肤偏薄,一身云青山色。 眼睑细薄有水珠淌下,沾了这分欲说还休的月光,如鸣蝉饮露而不食。 徐绛霄记得,世人如何形容这位神都公子,性孤洁,恶与俗吏伍。 “公子眼辨浊清,满庭衣冠中独照见某的来意。” “是陛下?”程又青停了一下。 徐绛霄知道,他在说,奉的谁的命。 “非为陛下,亦非权臣。” 徐绛霄膝头未动,微微一笑道:“为我心之所向。” “既已坦诚,某便直说了。” “谢安问子侄,欲子弟优秀为何?谢玄答,芝兰玉树,生于阶庭。” 程又青道: “叫我程家子弟生于华堂阶下,受世人称赏,你不是第一个向我许诺的人。” 徐绛霄摇头,“程氏子弟荣华万千,并非公子所求,公子求的是,如何全身而退。” “野芳虽寂,自引鹤来,这是您在城南废园题的字,别人问起,您说‘桂树生而有香,不为折枝者芳’,玉树若肯屈尊,在下愿扫阶十年。” 青年道:“十年,与我何用?” “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大皇兄前年守边关,带着三千骑兵劫了匈奴粮草,二皇兄在江南治水……” “唯有我,什么也不是,微不足道。” “可正是这份微不足道,才正和公子的意思。” “在下非芝兰玉树,只是山间无名小草。诸位皇子夺嫡,都容不下半席之地。” 程又青种桂十年,等的不正是这样一个人? “我的心,叫我近前来。” “它早已告诉我,公子属意的原是我。” 桂影摇碎一庭月光。 青年问:“十年,太短了,叫人将千红万紫看遍,认清它不过断壁残垣。” “可十年又太长,长到仅凭一双眼,如何勘破人心真伪?” “你教我如何信你?又能予我什么?” 众人簇拥在五步外,他的悲伤,如一捧即将化尽春雪,轻轻一呵便会融化。 徐绛霄凝眸看他,这样独处含愁的人,谁抬手拨云,叫明月来相照的? 他指尖轻轻拢住袖子,将袖中桂枝摆在案上,微微一笑,声如碎珠落入玉盘,“江南没什么可赠予的,便折这一枝春,权当应了公子十年的等候。” 可怜可惜,程又青是这天上月湖中光,而他不过是飞蓬火萤,虽然心向明月但奈何明月照沟渠。 晚霞美甚,徐绛霄盯着天空被烧起来的蓬草,一颗心飞转无定,他徘徊在长街尽头,看洛水浪卷千堆雪,浩浩东逝。 街道尽头程府处隐约透出一些火光。 徐绛霄想,天命在他,会余下一份敬畏长存心间。 天边下了一截短短的雨。 街上的行人四处奔走,行人趿着木屐冲出门,衣衫歪斜,发辫松散,有人举着油灯的手不住颤抖,照亮满街仓皇神色。 长街积雨未散,程又青立在水洼中央。眉骨处的擦伤还渗着血珠,长发蓬乱如蒿草,微抿的唇,灰扑扑的衣领歪斜着,衬得那截脖颈愈发伶仃细瘦。 程又青抬眼,穿过所有人的视线,只看向了他。 徐绛霄眼皮才慢慢掀起半寸,视线略过他,像浮光掠过水面,短暂停留,望了眼通红的宅邸,转身离去。 “陛下!”程又青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徐绛霄的脚步顿在原地,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这身污秽的模样,叫徐绛霄再看不清他。 昔日名动神都的少年郎,褪去三千青丝与满身荣光,也不过是个会流血会佝偻的凡人。 任何人褪去云锦华裳,亦不过是血肉之躯, 第108章 可以毁去,可以残杀,可以掩埋…… 徐绛霄隔着长街看他,除了伤悲,又能余下什么? 安慰他的心便也没了。 桂树折了枝,也不过是段枯木。 待回到宫殿中,他发觉案上留书一封,想来是日间失约,程又青所留。 打开一看,未见君子,我心伤悲——芳年。 “芳年……” 劫灰飞尽,明月当空。 徐绛霄吹灭烛火,坐在阶前。洛水浩渺处慢慢透出微光,衔走天边一片残红。 没有镜子,他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憧憧身影在天光下无所遁形。 烛影摇红里,天子形单影只。 十年,在时辰下更迭消长的只有影子,而他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自己。 徐绛霄常在亭中坐,记得那时宫人看穿过冗长的回廊,在桂树下留下长长的影子,他便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宫人疾步而来:“陛下,程府火灭了。” 徐绛霄抬头一望,桂树仍在庭中,只是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在月下折枝了。 他们的理想岁月,只剩下劫灰了。 徐绛霄个字很高,中衣领口微敞,身子微微倾斜过来,隐约清苦的木质香便从锦缎缝隙里渗出来。 “你要带他走,随你。” 他神色缓和,闭了一下眼:“只是我有个问题问你。” 王絮抬起眼帘,慢慢地看他。 徐绛霄没再闭眼,有些锐利地看过来:“你曾说,一生只为一人,是为了谁?” 为流水昨日,为自在将来。 王絮挺直脊背,与对方平视,“为我自己。” 她无需恐惧,不必迟疑,只需向前走,在人生的终点回头看,只有一条路,一条命定的路。 徐绛霄的眸光干净柔软,点起一星火焰似的微笑。 太和宫后墙斜倚着一株老梅,分明开在冻土未消的深冬,花叶凝着血一样的殷红。 枝干虬曲如铁,苔痕斑驳处垂着数枝红绡,每朵花皆低压向青瓦。 这花开得太横蛮了。 云儿也太老实,太年轻,太软弱。 她常以为梅花是人在悬在半空中的骨血。 姜椒的眼眸干净柔软,露出一丝笑意,“叫你陪我在这一处数梅,你不寂寞?” “不寂寞。” “数了几朵了?”姜椒不以为意地问。 “殿下,树上一共一千零七朵梅,二百零一朵是花骨朵,十朵是——” 姜椒一箭射穿将落在她头顶红梅,剑锋压下花瓣,扎进树里,抖落了一树红梅。 现下又少了一朵,又要重新数,姜椒的目光耐人寻味:“只有寂寞的人,才会真去数它。” 姜椒是不会寂寞的。 别说她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连宫门都不曾踏出几回,也不在乎世俗传言她是个丑八怪。 她不在乎,废帝不在乎。 云儿在乎。 公主才华横溢,风情万种,世上谁人可比? 姜椒常欺负她。 冬日,她不愿去多领几份碳,害得她冷得遍体生寒。云儿自小生在宫中,没受过苦,受不了,便求着别人做主。 姜椒知道了,似笑非笑:“吃里扒外的东西。” 姜椒罚得她鲜血淋漓,甚至躺不下身。姜椒召她同床共枕,拧着脸骂她贱骨头。 姜椒说她吃里扒外,却又向她袒露秘密。 云儿料想自己死定了。 姜椒鲜少好了脸色,不是阴晴不定,也不是笑容藏着歹毒,她正色道:“你爱我吗?” 这话吓得她魂飞魄散,“奴才不明白。” 姜椒嬉笑着戳她一下:“小云儿,也就你把我当成公主了,我骗你的。” 云儿以为她们会反复地纠缠,直至死亡的来临。陛下不会许姜椒相夫教子、生儿育女,甚至,不叫她离开太和殿。 云儿却也早在某个深夜,将自己的心连同余生,一并交给了这个喜怒无常的人。 不想姜椒就这样以横蛮的姿态闯入又离开。 “我啊,是靖国公主姜椒,靖臣统率,废帝的女儿,最后,才是你的公主。” “现在,你自由了,云儿。” 姜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太和殿起了大火,烧死了一众宫女侍从,云儿醒的时候,躺在煤灰里,朝野震动,不想一场火,只剩下一个公主。 姜椒带走了她的父亲,将云儿留在了这里,她有个全新的身份,名叫徐靖安。 太和殿的红梅树烧得只剩下枯枝残叶,侍卫奉命移走,重栽了一颗小苗。云儿看着侍卫挥斧落下,倒像在她心脏剜去了一块血肉。 曾鲜活跃动的地方,如今空落落的。 待这颗梅树,重新长大,已过去十年。 十年光阴如钝刀割肉,她顶着徐靖安的名字跌撞求生。那些明枪暗箭的算计、茶余饭后的羞辱,总能精准戳中她怯懦的内心。 是岑安的女儿,她的挚友,替她挡住了所有恶意。 当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姜椒再次出现了。 周煜的洗尘宴上,她约了挚友见面,她很少出宫,方走至灌木丛边,便看到她的挚友挡在周煜身前,被一剑刺穿身体,倒在地上。 她眼睁睁地看挚友倒在血泊中,冰冷的剑刃贴在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持剑人戴着面纱,一双眼带着熟悉的横蛮与残忍,慢条斯理审视她。 周煜从阴影中踱步而出,看了她一眼,略带了些叹息:“又来一个。” 云儿只是一阵心悸。 姜椒回来了。 挚友看着姜椒与周煜,“原来是你。” 周煜神色略显昏晦,张口想说话,将剑向身边一丢,“我没想你死。”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眼前的人真是周世子么?姜椒这些年,就是和他待在一起么? 周煜顿了一下,道:“我不想杀你。” 他似乎很是懊悔,没想过会有人为救他而死。 “可你什么都看到了……” 云儿垂下眼帘,尽量冷静道:“我告诉你我一个秘密,我和你一样,其实我不是——” 寒光在眼前一闪,姜椒抽出完全出鞘的剑刃,映着灯火,闪出一道森冷的光。 对上姜椒的眼睛,云儿一句话说不出了,话锋一转,“其实我不是良善的人,我满心怨恨,从父亲抛下我独自离开的时候,就不是了。” “我可以帮你们……” …… 姜椒似笑非笑地向她看来,“恨是没法杀掉一个人的,去杀一个爱你的人,给我看。” 雨水混淆着血水冲刷下徐靖安的脸,她跌撞地踩在身下女子被打湿的衣角上, 挚友口中吐出一口浓浊的鲜血,一双眼不知蓄满了雨还是泪,呼吸就像潮汐起伏一样,带着日落西山的冷凄。 “救我——” 云儿盯住面前的女郎,二人曾经互诉衷肠,她有了同病相怜的朋友。 她的眼神又不经意停在姜椒身上。 因为你,我再次失去了安定的人生。 “对不起!” 云儿忍下眼泪,看着躺在地上,注视着她,说不清话的人,云儿凑下身去听,挚友嘴唇发白,沙哑的声音,“是你……徐靖安……” 她下不去手。 姜椒的掌心覆上她握剑的手,冰冷的手温与血腥味一同扑上来,姜椒倾身靠在她身边,贴近她的耳畔:“我回来了,徐靖安。” 这三个字如重锤击碎了她十年的空落。 她感到一阵皮开肉绽的疼,像是有东西在心头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破土重生。 任时光如何剜除,只要那人轻轻一唤,蛰伏的疼痛、柔软的血肉都会重新鲜活。 她不叫徐靖安。 她叫云儿。 所以她可以从不心怀愧疚之心。 她不是刽子手。 只是选择见死不救。 云儿有种被洞悉的恼怒,但是大抵还是心虚的,只能流着眼泪,告别了她唯一一个朋友。 她禁不住想起红梅,自打被铲除后,她是那样的孤独。 这便是她的全部故事。 新抽的花枝探向天际,殷红的花瓣飘落在她掌心,距徐靖安服下忘忧散已过了数个季节,春去秋来,她一如既往在数梅花。 侍女百无聊赖地与她搭话:“殿下整日数这些花儿,不觉得腻味么?” “深宫之中,总是无限孤独,不找些事做,无趣得很。” 这株梅树生在曾被大火肆虐过的焦土之上,盘虬的根系正贪婪汲取着养分。 陛下口口声声说是保护,实则将徐靖安软禁在这一方天地,连殿门都不许踏出。 徐靖安翻着手中的话本,突然笑道:“话本里的女主角总是爱逃,男主角就追她,筑起金屋把她变成金丝雀,这情节太过俗套。” 徐靖安的心智像个未开化的儿童,时而顽劣,时而悲伤,倒像是失去了曾经不好的记忆。 第109章 侍女慌忙伸手要合上书页,生怕她的话在含沙射影,惹来祸端,轻声安慰道:“奴就甘愿守着殿下,做一辈子笼中雀。” 徐靖安将残梅别在侍女鬓边,目光穿过廊下的雨帘,落在宫墙外隐约的青山上,语气笃定:“再怎么精巧的笼子,关得住身子,也关不住心。” “为什么?”侍女追问道。 徐靖安闭上眼睛,任凭梅花落满肩头。 因为命运。 她想起话本里写过的千万种重逢,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女二一定会找到被困的女主。 无论女主在哪个地方,她都会找到她。 一年、两年、十年又如何? 等待是漫长的,徐靖波却不觉得孤独。 “因为我知道,”徐靖安睁开眼,见树上梅花又开了几朵,“她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竭尽全力地,向我走来。” 骤雨不终日,桐花发于旧枝,兵荒马乱的时代早已过去,一处荒烟中,无名小寺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客人。 客人的声音隔不断室外雨声。 洛池的水碧了又枯,春光消逝、草木凋零。 景徐十九年,明行将一封书信焚化在佛前。第一句写的是,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这些年行脚于南北古寺,听老衲讲经,旅居各寺,听他们的话,身上总有故人的影子。 此生长路漫漫,不知还能走向何方,又不知何时才肯搁笔停书。 为亡者超度,替活人守夜。 习惯了离别,便心中再无执念。 明行不再动作,它在等下一个转弯,下一场雨,等下一个推门而入的人。 洛池不见青春色,白杨但有风萧萧。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