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烂,摆烂,摆烂!!!》 摆烂,摆烂,摆烂!!! 第1节 《摆烂,摆烂,摆烂!!!》作者:初云之初 文案 皇长子活了快三十年,才明白一个道理——不适合自己的赛道不要硬挤。 诸位,我不夺嫡啦! . 我爹是皇帝,我姐未来会是皇帝,我侄子未未来还会是皇帝! 我爹在的时候,我是皇长子,我姐在位的时候,我是皇叔,我侄子在位的时候,我就是皇室的大长辈! 只要我不想当皇帝,就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 我们的口号是,摆烂,摆烂,摆烂!!! . #只要我躺的够平,就没有人能鸡我!# . #从出生开始退休这件事# 1、背景如乔乔世界,纯粹架空,建议去看一下专栏里#乔乔的奇妙冒险#的另外两篇,不看也不会影响理解~ 2、因为高皇帝是穿越者,并且极大地改变了世界架构,所以属于古穿。 3、智商限定,男主最后不会当皇帝。 4、25年1月1号发文,每天晚上9点更新,不更会请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爽文 成长 轻松 第1章 出生了! 如果有机会重生一次,你想托生在什么地方? …… 好消息,阮仁燧重生了! 还是熟悉的地点,还是熟悉的亲娘! 他又一次出生在皇城一环,是当今天子的长子! 如果投胎是门考试,那他无疑胜过了世间绝大多数人! 好消息说完了,现在该说说坏消息了。 肺部好像塞了一团棉花,口腔里仿佛堵着一团温水,阮仁燧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人捂住口鼻,马上就要被活生生憋死。 眼见着就要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一股从高处跌落的悬空感重重传来,鼻翼和口腔骤然间通畅,气流涌入肺部,他大口地喘息起来—— 与此同时,周围响起了一阵难掩欢畅的嘈杂声。 “娘娘,您诞下了一位皇子!” “是皇子啊,娘娘!” “是皇子殿下!” “这可是当今的长子啊!” 阮仁燧:啊??? 他艰难地动了动腿,满心茫然。 产房里俨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阮仁燧脑子里嗡嗡地响,感受着空气当中传来的温度,耳听着周遭的欢呼声,大脑却仍旧有种滞涨的虚幻感。 直到产婆利落地替他擦洗了身体,裹起来之后,小心地送到了刚刚生产完的德妃面前去。 见到母亲之前,他先一步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熟悉,是因为从前千百次看过那张脸。 陌生,则是因为记忆里两鬓微白的外祖母,这时候看起来还很年轻。 夏侯夫人看着产婆怀抱里新生的外孙,只觉得一直以来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挪开了。 女儿的未来,夏侯氏的未来…… 刹那之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最终她小心地将女儿搀扶起来,心头滚烫,眼含热泪:“申申,来看看你的孩子,是位皇子!” 阮仁燧见到了远比记忆当中年轻的母亲。 此时的德妃看起来还有些少女的稚气,尤且没有生出后来他成年时的慈爱意味,因为刚刚生产结束的原因,额头与鬓边尤且残余着几分汗意。 那乌黑的发丝铺在她头肩之下,更衬得她脸孔苍白如一颗温润雪白的珍珠。 她毋庸置疑是美丽的。 想想也是。 阮仁燧在心里边算了算,这时候阿娘也才十八岁呢! 他有记忆以来,德妃好像就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了,再往后,记忆与时光一起变更,慢慢地,她也逐渐定格成了中年的模样。 如今陡然再见到阿娘年轻时候的样子,他既新奇,又亲切! 不只是阿娘,周围的其余人也让他亲切又陌生。 年轻了许多、丝毫不显老态的外祖母,从小侍奉阿娘、后来又随从她入宫的两个侍女,还有…… 视线落在夏侯夫人身后女官妆扮的女子脸上,对着那张稍显陌生的脸庞看了一看,阮仁燧心头猛地一颤,又惊又奇! 这……这是费尚仪啊! 亦或者说,是年轻时候、还没有主宰尚仪局大权的费尚仪! 她怎么会在这儿? 看这架势,好像同阿娘还很亲近? 如若不然,怎么会在阿娘生产的时候随从外祖母一道守在这里? 只是这不对啊! 阮仁燧心说,费尚仪一直以来不都是亲近贤妃和大姐姐的吗? 什么时候又跟我阿娘扯上关系了?! 有古怪! 需得知道,费尚仪可不是寻常女子。 她所出身的费家在本朝向有令名,诗书传家,而她本人也因为幼年便有慧名,而被他的祖母、曾经一度摄政多年的天后选入宫中,充任女官,教导皇子公主们读书。 太后娘娘很赏识她,圣上也颇看重她,后来点她做了尚仪,总览内庭之事。 只是从阮仁燧有记忆开始,费尚仪就与贤妃走得亲近,捎带着也更与贤妃所出的大公主亲近,大公主还为费尚仪的堂妹保过媒——不过这就是后来的事情了。 大公主是阿耶的第一个孩子,是长女,他是阿耶的第二个孩子,是长子。 从皇嗣齿序来看,大公主是第一,但是从男嗣的齿序来看,他又是第一。 前世为了储位,姐弟二人相争数年,捎带着贤妃与德妃的关系也颇微妙,不能说是老死不相往来,总归也不算和睦。 然而此时此刻,亲附贤妃与大公主的费尚仪却出现在了阿娘的产房里,怎么不能算是一桩怪事? 阮仁燧有些不安。 他疑心这是贤妃的手笔,或许费尚仪要设法对阿娘不利。 只是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个新生的孩子,即便有千言万语想讲,又怎么抒发得出来? 可是,难道就没个什么法子提醒一下阿娘吗? 费尚仪,她身上一定有古怪! 阮仁燧脑海中疯狂检索着过去的记忆。 上一世,费尚仪和阿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阿娘怎么都没说过这事儿?! 这种明知道有古怪,却不知道究竟古怪在何处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阮仁燧还在头脑风暴,夏侯夫人与德妃母女也是相对流泪。 夏侯夫人这一年来经历了太多的波折与痛苦,此时此刻,眼见到皇子外孙落地之后,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 “申申,你真是争气!” 夏侯夫人喜笑颜开,瞧着外孙红红的小脸儿,爱得不行,怎么瞧都瞧不够:“这可是当今的长子,头一个儿子!以后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宫人取了靠垫来叫主子倚着,初为人母的德妃脸上带着四分慈爱、三分快意,还有几分是讥诮:“我可不是贤妃,十月怀胎,最后生了个没用的丫头!还强颜欢笑跟我说皇子公主都一样,这话说出去她自己信吗?怎么可能一样!” 阮仁燧:“……” 阮仁燧眼前一黑。 不是,阿娘你话别说的这么满啊…… 我过来的时候,大姐姐都被立储了,我们娘俩都得看人家的脸色过活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2节 只可惜没人能听得见他心里的声音。 “嗐,”夏侯夫人第一时间附和了女儿的说辞:“你跟她有什么好比的?” 转而又冷笑道:“贤妃再不济,好歹也生了个公主呢,你看那一位,到现在都没个动静呢!” 说完,捂着嘴,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 德妃的侍女故作不懂,捧哏道:“夫人说的是谁?” 德妃冷哼一声,俏脸含霜:“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阮仁燧:“……” 阮仁燧眼前又是一黑。 他目光放平,有口难言,视线飘忽间,忽地望见了费尚仪。 她木然站在夏侯夫人身后,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一片空白。 只有眼神当中透露出一点淡淡的绝望和生无可恋。 刹那之间,阮仁燧鬼使神差地读懂了费尚仪的内心。 救命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啊! 人生在世,最忌讳半场开香槟,关键你们这也没到半场啊,才刚开场呢,开什么香槟啊? 皇后今年也才十五岁,都没有跟圣上圆房,能生什么孩子啊? 本朝讲求有嫡立嫡,但凡皇后以后有妊,无论男女,不都比这所谓的长子强? 贤妃头胎是生了公主,可圣上也一样高兴,视公主如掌上明珠,怎么就莫名其妙开始唱衰人家了呢? 还有什么“生了个没用的丫头”,你才没用,你们娘俩都没用! 自己又没长x,还歧视起同类来了! 这话叫太后娘娘知道,信不信她老人家大嘴巴子抽你们啊!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跟她们混在一起啊啊啊啊!!!!! 皇长子在看我? 看我干什么? 看你那蠢出生天的亲娘和外祖母啊!!! 见鬼,阮仁燧居然读懂了费尚仪的内心! 只是这个“读懂”,让他愈发忧伤了。 前世跟大公主针锋相对了二十几年…… 算了,还是说实话吧——前世被大公主吊打了二十几年。 强装出一副友爱孝悌的君子模样,强装出礼贤下士的明君风范,最后在储位争夺战中勇失头名,一败涂地。 图什么啊。 他曾经心灰意冷,只是而后也重整旗鼓了,他选择了一条从前没想过的道路去走,没想到柳暗花明,反倒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回头再想,其实从一开始,他的天资就不如大公主出众,做事也好,理政也罢,都要逊色于对方。 而在落败之后,他颓败丧气的时候,大公主也没有落井下石,反而给他指出了道路,鼓舞他重新振作起来。 只凭这件事情,那句“大姐姐”,他就叫得心服口服。 她有容人的心胸,也不乏有明君的气度。 一个能力过硬、人品也过硬的姐姐坐上储位,来日登临大宝,有什么不好呢? 对于这个国家和无数的臣民来说,大姐姐能够上位,也是一件好事吧。 争什么呢。 退一步海阔天空,刹那天地通。 他想明白了,通透了,人也松弛下来了。 诸位,我不夺嫡啦! 我阿耶做皇帝的时候,我是皇长子,还能缺了少了我的那份? 我姐姐做皇帝的时候,我荣升皇弟,凭我姐姐的人品,还能缺了少了我的那份? 等我侄子做皇帝的时候,我荣荣升皇叔,到那时候,只要我不造反,那不是满神都横着走?! 你们卷吧,我要躺了! 老师,我们家阮仁燧不参与夺嫡了哈,他要开始躺平摆烂了! 只是在摆烂之前——阿娘你别作啊,你这样我还怎么开摆?! 别乱开嘲讽得罪人啊,根据我上辈子活了小三十年的经验,这宫里边真的谁都比我们娘俩聪明_(:3」∠)_ 我这个稀烂的头脑没法跟大姐姐争,你这个稀烂的头脑就更没法跟贤妃争了,会被吊打的啊! 我都是二次重开了,信我啊! 阮仁燧在心里疯狂叫喊,德妃与夏侯夫人又哭又笑。 夏侯夫人哽咽着说:“你阿耶要是还在,见到小殿下,不知该有多高兴!” 德妃发狠道:“阿娘,你且宽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有大郎,未必不能把朱氏从后位上拖下来!” 夏侯夫人眼含热泪,看着女儿:“申申,你这么懂事,真是叫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德妃怀抱着儿子,踌躇满志:“皇后,我们走着瞧吧!” 阮仁燧:“……” 费尚仪身上又开始散发出淡淡的绝望了。 救命,好想逃走啊! 阮仁燧读懂了她的内心,也跟着一起绝望起来。 他双目放空,神情麻木地看着绣有百子送福图案的帐顶,只觉得悲从中来。 这偌大的宫里,人人都不看好我们母子俩,偏偏我们娘俩也不争气…… 第2章 谁上班不累啊_(:3」∠…… 德妃是头次生产,初为人母,虽然辛苦,但也有些惊奇。 她居然生出来一个人哎! 虽然看起来红红的,丑丑的,但是居然也有一点可爱! 跟母亲说了会儿话之后,她倒是有意想抱一抱那个小东西呢,只是夏侯夫人不许她伸手。 “你哪儿知道怎么抱孩子?小孩子骨头都没长好呢,得当心些。且先好生养着吧,过两天身子好了,有的是时间叫你抱。” 说完之后,她忽地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神情不由得犹疑起来:“……皇子落地之后,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哭过?” 德妃脸上的表情骤然间顿住了。 早有发觉、一直装聋作哑的产婆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领头的那位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迟疑着点了点头:“的确不曾听见小殿下啼哭……” 夏侯夫人脸色霎时间就白了。 德妃瞠目结舌,脱口而出:“不会是个哑巴吧?!” 阮仁燧:“……” 其余人:“……” 尚且年轻的费尚仪见状,不得不站了出来,温声细语道:“娘娘,人道是贵人语迟,小殿下更是贵中之贵,啼哭来得晚些,有什么奇怪?” 宽抚之后,又使人去请守在偏殿的太医来瞧,看是否真的有什么不妥。 随从她同来的宫人低声问她:“是否要禀告给皇后娘娘?” 圣上还在崇勋殿与朝臣议事,倒是内宫之中,皇后听闻德妃临盆,专程前来坐镇了,此时人正在正殿那边等候消息。 费尚仪瞧一眼殿内满脸忧虑的夏侯夫人和德妃,微微摇头:“等太医瞧过之后再说。” 正殿处,皇后身边的女官也觉狐疑:“皇子既然降生,怎么再没有别的消息了?” 年轻的皇后神色平静,轻轻问:“嘉贞娘子在那儿守着?” 嘉贞是太后娘娘为费娘子取的字。 因为太后的青眼与恩遇,是以帝后也客气地以此作为称呼,而不直呼其名。 女官低声回话:“是。” 皇后便说:“如若有需要我拿主意的事情,嘉贞娘子会使人来讲的。既然没有动静,就是暂且不需要我操心了。” 从前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的时候,嘉贞娘子是她的侍从女官,在天后身边侍奉笔墨文书,捎带着教导先帝的幼弟韩王读书,待到天后还政之后,她又受令到尚仪局去主持内宫之事。 因为这些履历,皇后入宫之后待她颇为礼遇,而嘉贞娘子也不愧是太后娘娘亲手调教出来的人,知情识趣,言行有度,德妃有孕之后,圣上向太后娘娘开口,请了嘉贞娘子去照拂德妃。 皇后起初有些讶异,再一想,倒觉得这是万全之策。 自己毕竟年轻,又没有生产过,因为妃后之别,又早有龃龉,在德妃的事情上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而嘉贞娘子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又主持过内宫之事,人也聪敏,有她在德妃身边照应,各方都能安心。 如此时此刻,有嘉贞娘子在内陪伴德妃,她就只管做个泥塑木偶,静静守在此处,便也是了。 阮仁燧被产婆抱在怀里,稳稳地提住,拍了两下屁股。 阮仁燧:“……” 我知道你们很急,但是你们先别急。 我也想哭一下的,但是真的哭不出来啊! 话说这东西不该是本能的吗,我怎么没有?! 产婆拍了他两下,看他张着嘴没有出声,心里边已经有点着急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节 宫妃顺利诞下皇子是喜事,可皇子生来就有残疾,却绝对算不上是喜事! 如若真是个哑巴,说不得她们也会被迁怒…… 产婆心急如焚,加大点力气又拍了两下,那边德妃也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了儿子一下。 阮仁燧被左右夹击,应接不暇,张开嘴试探着“啊!”了一声,继而尝试着开始假哭。 不许笑我! 不服气的就自己试试看,这真的很难哭! 产婆:“……” 什么b动静。 夏侯夫人:“……” 什么b动静。 只有德妃松一口气:“可算是出声了!” 产婆与夏侯夫人面面相觑,目露狐疑。 嘉贞娘子欲言又止。 太医就在这时候过来了,行礼之后使人抱了皇子过去,仔细瞧过,又听了动静之后,擦擦汗道:“皇子身体康健,并无不妥之处。” 德妃放下心来,斜着眼睛睨了产婆们一眼:“大惊小怪!” 把她都给吓住了! 浑然不记得是自己一马当先,吐出来一句“他不会是个哑巴吧?”了。 夏侯夫人反应比她更快些,赶忙使人厚赐太医和产婆们,而后转目去看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微微颔首:“皇子康健,已经使人去知会皇后娘娘了。” 夏侯夫人点了点头。 …… 对于朱皇后,阮仁燧脑海里只有一个朦胧绝丽的影子。 就身份来说,他是庶长子,朱皇后是嫡母,只是二人虽有母子名分,但实际上因为种种缘由,两人见得并不算多。 一是因为他的生母德妃与朱皇后有深仇大恨,并不和睦。 二来则是因为朱皇后自己并不是十分热衷于彰显中宫权位的人。 宫妃们每十日去给皇后请一次安,再除去宫宴之外,便几乎见不到她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数年之后,朱皇后因为难产薨逝了,腹中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她死之后,内宫与前朝都为之震动过,为着继后的归属,可直到前世阮仁燧记忆的最后一刻,阿耶也没有再立新后。 记忆里,朱皇后是一位完美的皇后。 出身皇朝四柱之一的定国公府,生来尊贵,而定国公府出美人,更是闻名于世。 朱皇后还在闺中的时候,是名满神都的第一美人,待到她出嫁入宫之后,第一美人的名号便归属于她的妹妹朱三娘子了。 出身顶好,容貌极美,品行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如若不是英年亡故,可以算得上是堪称完美的人生了。 外头传来宫人内侍的问安声,伴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产房里的垂帘掀开,朱皇后步入内室,宛若一尊玉人,照得殿内光彩熠熠。 阮仁燧看着她平静从容的面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前世自己曾经得到过的一个消息。 有人悄悄告诉他,朱皇后临盆之际,诞下的并不是一个死胎,那个孩子活下来了…… 这可就太古怪了。 皇室有什么理由隐瞒住嫡出皇嗣在世的消息呢? 且朱皇后临盆之际,她的母亲定国公夫人也在宫中,如若这是真的,必然是皇室与定国公府达成了什么协议。 前世阮仁燧也曾经想方设法探查过此事,只是最后一无所获,他又没了夺嫡之心,索性也就将这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此刻,再见到年轻的朱皇后,却叫他想起前世这未曾勘破的一点疑云来了。 德妃刚刚生产结束,又得了皇长子,此时见了朱皇后,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拿乔感。 她既不起身,也不告罪,只是笑吟吟地招呼:“娘娘也来瞧瞧大郎,看看是像妾身多一些,还是像陛下多一些呢?” 嘉贞娘子在旁深施一礼,替她描补:“德妃娘娘刚刚生产完,行礼不便,皇后娘娘多担待一些……” 朱皇后含笑摇头,并不很把此事放在心上,顺势低头看了一眼新生的皇子,眼底飞速地掠过了一丝讶异。 旁人没有注意到,阮仁燧处于低位,却有所察觉。 在这个瞬间,他心脏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方才朱皇后看自己的那个眼神……似乎有些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惊诧。 为什么? 他看起来很奇怪吗? 成人之后,他的相貌与德妃更像一些,更肖似夏侯家的舅舅,或许这从初生开始就显露了痕迹,只是无论如何,这也不算是值得讶异的事情吧? 想不通。 这个意想不到的小插曲,让他有些不安。 …… 朱皇后来了又走,前后不过只耗费了半刻钟功夫。 左右与德妃不睦,做个面子情分,叫人说不出二话来也就是了。 德妃其实也很不耐烦见朱皇后,只是这会儿朱皇后略坐了坐便离开了,她倒是又有了新的由头说嘴:“皇后这是心里边发酸呢,连装都装不下去了!” 她扶了扶额头上防风的抹额,信誓旦旦地同夏侯夫人道:“等陛下来了,我要告她一状,她就是妒忌我有皇子,她没有!” 阮仁燧眼见着夏侯夫人身边的嘉贞娘子再次流露出想死的表情来。 夏侯夫人还没说话,嘉贞娘子便开口了:“娘娘,皇后娘娘对待皇嗣向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对待贤妃娘娘所出的大公主是这样,对待您所出的皇长子也是这样。” 她知道德妃想不了太深的事情,所以就得把话说得格外明白一些:“贤妃娘娘没有因此生出不满来,圣上与太后娘娘也没有说过什么,可见两宫对此是没有异议的,您何苦去出这个头呢。” 德妃柳眉倒竖:“你又不是贤妃,怎么知道她没有生出不满来?” 想了想,又志得意满道:“贤妃怎么能跟我比?我生的可是皇长子!” 旁听的阮仁燧:“……” 嘉贞娘子再次戴上了痛苦面具。 她是真心不想管这些闲事,但是现在人在德妃的船上,又不得不管。 嘉贞娘子好声好气地劝她:“娘娘,陛下对待皇嗣并无厚薄之分,这些话您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搬到台面上去讲——最好私底下也不要讲。” 德妃都没说话,夏侯夫人便先皱眉道:“皇长子跟公主的分量,怎么可能一样呢。” 德妃怀胎十月,听了嘉贞娘子太多太多的说教,嘉贞娘子心累,她其实也心累。 她实在是不明白,圣上平白无故地找这么个人来管着她干什么? 从前怀胎的时候还需得嘉贞娘子操持宫里边的事情,现下孩子生完了,她也就不愿意再忍了。 这会儿听嘉贞娘子又跟自己唱反调,德妃便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发作了出来:“既惦念着皇后娘娘,又惦记着贤妃姐姐,嘉贞娘子人在曹营心在汉,可真是够辛苦的呢。” 嘉贞娘子一脸菜色,目光飘忽:“……” 烦死了! 来个好心人把我的口口上司鲨掉吧! 上班哪有不疯的?! 皇后跟贤妃都在干什么啊,怎么都没有人悄悄联络她呢! 她真的愿意反水啊啊啊啊啊!!! 第3章 把#想逃#打上公屏! 嘉贞娘子看似云淡风轻地在心里发了会儿疯。 又是想提桶跑路的一天! 阮仁燧也在心里凄厉地惨叫。 不要作了啊阿娘,求你了! 费尚仪还能提桶跑路,我想跑都没得跑啊! 大尚宫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宫廷里有六局二十四司,而本朝六局当中,又以尚宫局为首,是以六局的最高长官虽然是平级,但实际上却是以尚宫为首的。 而大尚宫,是嘉贞娘子的前辈和上司,也是内廷女官当中品阶最高的那一个。 正三品,官阶与政事堂的宰相们齐平。 这是圣上特设的一个职位。 阮仁燧成年的时候,大尚宫已经故去,圣上没有再设置新的大尚宫,是以许多人对她缺乏认知,但当时间退回到他刚出生的时候,任何想在宫廷、乃至于在前朝有所建设的人,都无法忽视大尚宫的影响力。 大尚宫姓万,名里,取字鹏程。 天后摄政时,宫廷里发生过一桩秘案,事情的起因和经过都已经被模糊,只知道最后的结果——圣上的乳母许氏被天后赐死,许氏的夫家也被族诛。 依据本朝内庭的规矩,乳母在皇嗣满三岁之后就应该离宫,可实际上,那时候圣上已经九岁了。 先前与许氏一起哺育圣上的另一名乳母早已经被遣返归家,许氏却被留下了。 换言之,对于那时候还年幼的圣上来说,许氏是很亲近的人。 而天子的亲近,本身就意味着权力。 下令处死许氏、族诛其夫家的,又是彼时正在摄政的天后…… 摆烂,摆烂,摆烂!!! 第4节 其中的幽微之处,实在值得思忖。 也就是在许氏被杀之后,天后对天下各州郡明发公文,选拣才学出众、性情稳妥之人为内庭女官,教导陪伴圣上起居,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从帝国的核心神都,迅速飞遍了地方各州郡。 常言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可是去做天子的侍从女官! 超乎许多人预料的是,最终在几名入选女子当中拔得头筹的,居然是万里! 往神都来参选的女子很多,有经学大家,有书香门第在家侍奉寡母、中年未嫁的孝女,有长袖善舞的寡居贵族,也有身负特长的奇女子…… 万里跟她们有一个地方不一样,这点不一样让她备受诟病——她的出身其实很好,夫家也算显赫,乃是地方名门,彼时膝下又有亲生儿子,从表面上来看,她缺乏一点必须要入京去参选的动力…… 尤其她的丈夫也不赞同此事,而她为了上京,几乎与丈夫决裂。 当时神都城内也有一些非议,抛夫弃子的女人,德行上先天就有缺憾,怎么能侍奉和教导天子呢! 可出乎预料的是,她中选了。 阮仁燧其实也曾经很认真地考虑过整件事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尚宫一定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狠角色…… 能被当时的天后选中,就已经很厉害了,此后还能成为圣上的心腹,这就更厉害了! 因为大尚宫进宫的时候,其实早就已经错过了融入到年幼天子内心里的时机。 尤其年幼的天子刚刚经历了亲近的乳母被母亲下令处死的变故,而她又是母亲选进宫里来的人。 可大尚宫却能够成为圣上的心腹,甚至于在圣上亲政之后获得等同于宰相的官阶——要说这一位是善茬,怕也没人敢信吧? 在圣上的后宫里待了快两年的德妃比他更明白大尚宫的分量,朱皇后来的时候她拿乔不肯起身,这会儿见了大尚宫,倒是真的打算强撑着要坐起来了。 大尚宫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出乎许多人预料的是个看起来极为温柔的女子。 她赶忙拦住德妃,请她躺下:“怎么敢让您这么对待我呢!” 又说起过来的目的:“圣上在跟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一时难以脱身,又挂心娘娘,便叫我来瞧瞧小殿下。” 德妃略微有些失落,但也不至于到难过的程度,生了儿子,总归是高兴的。 又叫人把皇子抱得近一些:“让大尚宫看看,回去好告诉陛下。” 乳母们小心地抱着孩子近前,大尚宫微微弯腰,端详几眼,笑道:“小殿下丰盈,是有福之人的面相啊……” 德妃一边听,一边不受控制地翘起了嘴角。 等到圣上过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这时候他还很年轻,看起来是个温和俊美的青年,只是眉宇间的气度却与阮仁燧记忆当中并没有什么不同。 夏侯夫人领着宫人们跟圣上请了安,而后便默契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产房里的一家三口。 阮仁燧生无可恋地被裹在襁褓里,面无表情地听他阿耶和阿娘说话。 其实主要是他阿娘在说。 先说生孩子疼死了,感觉骨头都要裂开了,疼了好久好久,你怎么一直不来? 又嘟囔着说孩子一点都不好看,红红的,像只丑丑的小猴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阮仁燧:“……” 最后,又献宝似地支使着他阿耶把他抱得近一些,仔细瞧瞧,孩子的眉眼到底是像谁? 阮仁燧被裹得像一条肉肉的青菜虫,这会儿就觉得身体腾空而起,紧接着稍稍松快了许多。 他阿耶年轻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定定地瞧着他,眼眸微眯,似乎真的很认真地在端详他到底像谁。 那深色的瞳孔里映照出了他小小的身影。 阮仁燧颇觉新奇地跟他对视着。 良久之后,他便见他阿耶微微一笑,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耳朵,温和同他阿娘说:“太小了,看不出来像谁呢。” 他阿娘娇声埋怨一句:“那你还看那么久!” 而后觑着他阿耶的脸色,靠在他怀里,嘟着嘴,楚楚可怜地抱怨起来:“陛下,嘉贞姐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呀?”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向着皇后娘娘和贤妃姐姐说话,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吗?” 圣上:“……” 阮仁燧:“……” 阿娘,阿耶懂不懂我不知道,不过我懂你的感受,因为我也当过绿茶! 圣上揽着她的肩头,有些无奈:“怎么,这是遇上不合契的地方了?” “那倒也没有,”德妃怯怯地摇头:“我就是觉得,嘉贞姐姐好像不太喜欢我……” 阮仁燧就眼看着他阿耶在他阿娘看不见的地方撇了下嘴,感觉心情十分复杂。 这时候,圣上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顺势看了过去。 父子俩四目相对,圣上悄悄朝他眨了下眼。 阮仁燧不轻不重地给惊了一下! 到最后,圣上也只是说:“再等等吧,等你坐完月子再让她回尚仪局也就是了。” 德妃虽觉遗憾,但到底得了个送走瘟神的准确时间,总归是高兴的。 而后又絮叨着说起别的事情来。 她说,圣上便在一边听,神情柔和,语气温煦,偶尔说上几句,并没有打断亦或者不耐烦的意思,两人手拉着手,旁边是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一派温情脉脉。 阮仁燧躺在榻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等到他成年的时候,阿耶对待阿娘便只剩下相伴多年之后的旧情,但是此时此刻,阿娘应该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子。 亦或者说,阿耶对阿娘,是有过真心实意的。 如若不然,上位者怎么会愿意去包容一个不算有多聪明的下位者呢。 事实上,他也好,阿娘也罢,多多少少都做过糊涂事,阿耶应该有所知晓,只是很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了。 不会是因为不算显赫的外家,只能是因为从前的旧情了。 他有种窥探到了一个崭新世界的新奇感。 圣上与德妃尤且叙话,千秋宫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便送了赏赐过来。 德妃暗地里算了一算,赐礼诚然丰厚,可别说是超过大公主出生时候的份例,甚至于都没有齐平大公主出生时的份例。 她有点委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孩子。 太后娘娘连一碗水端平都没做到! 这可是皇长子啊! 圣上听了也微微皱起眉,接过礼单来瞧了瞧,而后道:“仿佛比仁佑出生时候的份例削减了一些?” 仁佑是大公主的名字。 千秋宫的女官行礼之后,毕恭毕敬道:“太后娘娘说,大公主是小一辈里头一个孩子,分量不同,所以加了三分。” 圣上神色缓和下去,应了一声,摆摆手打发她退下,私下里宽抚德妃:“我这里给你补上,好不好?” 德妃心说,这怎么可能一样? 太后娘娘如此为之,谁都知道大公主的分量要比皇长子重了。 只是太后娘娘跟皇后亦或者贤妃不一样,那是圣上的生母,曾经摄政多年的天后,手腕强硬,作风冷厉,她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更不敢在圣上面前说什么。 最后,也只能委屈又不解地问圣上:“太后娘娘是很看重长幼齿序吗?我进宫之前,原以为她老人家会很喜欢贤妃姐姐呢,只是入宫之后所见所闻,好像又不是这样,她老人家待贤妃姐姐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除此之外,又仿佛格外看重大公主一些……” 贤妃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入宫便是四妃之一的贤妃,从前德妃没入宫的时候极其忌惮她——因为谁都知道太后在宫廷当中的影响力。 如果太后娘娘愿意,随时都可以把贤妃扶上后位。 可是太后娘娘又没有这么做。 贤妃入宫的时候便位居四妃之一,先声夺人,可是后来生下大公主之后,圣上只是多有厚赐,却没有晋她的位分,更别说皇后之位了。 而太后娘娘待她也很冷淡——这一点太后娘娘倒是一视同仁,待所有宫妃都很冷淡。 德妃实在是不明白,这都是为什么? 圣上听了她的疑惑,也只是莞尔失笑:“太后娘娘重规矩,自然也就看重长嗣了。” 并没有过多地解释什么。 德妃见状,也只得悻悻作罢了。 她刚刚结束生产,说了这么会儿话,也有些疲惫了。 圣上见状便扶着她躺下,使人在旁照看着,又叫乳母来抱起孩子,往外殿去了。 嘉贞娘子早就侯在外边,眼见圣上出来,第一时间迎上前去,义正言辞道:“先前蒙受陛下所托,照拂德妃娘娘产子,如今娘娘顺利生产,臣幸不辱命,也该功成身退了……” 把#想逃#打上公屏! 放过我吧陛下,打工人的命也是命啊!!! 第4章 蠢东西,不准忤逆我!…… 阮仁燧忍不住艰难地偏一偏头,去看他阿耶脸上的表情。 圣上果然十分无奈,温声细语地跟她商量:“德妃的性情,是质朴了一些,不过人并不坏,你再等等……” 他隔着襁褓,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好大儿,说:“等他满月了你再走,也来得及。” 嘉贞娘子得到了明确的刑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当下行礼道:“是。” 圣上笑了一笑,看儿子还睁着眼睛没有睡下,还专程去跟他打了声招呼:“阿耶走啦,明天再来看你!” 阮仁燧眨巴了下眼,心说:好。 只是还没等到第二天圣上过来,谣言就先于他来了。 ……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阮仁燧还在睡觉,只是架不住德妃声音尖细,难掩惊惧,幼儿对于母亲的情绪仿佛是存在着微妙感应的,他被惊醒了。 德妃脸色苍白,刚养出来的一点红润全都消弭无踪了。 她右手紧攥着被角,因为用了气力的缘故,指甲被激得泛着白:“是谁在外边传这些风言风语?真是其心可诛!” 摆烂,摆烂,摆烂!!! 第5节 夏侯夫人脸上也带着几分忐忑,又有些惊疑:“皇后执掌六宫,怎么会允许这种谣言存在?是否……” 嘉贞娘子在侧,立即便沉声打断了她的话:“皇后娘娘听闻之后,立即便下令彻查此事,凡涉及其中的皆下掖庭审讯。” 德妃无事的时候觉得嘉贞娘子让人心烦,这会儿真的出了事,倒是觉出有这么个主心骨的好处了。 她目光惶然地看了过去,难掩不安。 嘉贞娘子见状既觉不忍,又生无奈,却不迟疑,而是向左右道:“侍奉娘娘起身更衣,往凤仪宫去向皇后娘娘请罪!” 德妃本就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夏侯夫人心中不忍,护住女儿,颤声道:“娘娘才刚生完,气血两亏,怎么能……” 嘉贞娘子对上了她的视线,冷静道:“夫人,等到太后娘娘亦或者圣上就此事对外发话之后,德妃娘娘怕是想去请罪,都没这个机会了。” 夏侯夫人心中愤懑,着实委屈:“这都是小人捏造的谣言,凭什么就得叫娘娘撑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去请罪呢?!” 嘉贞娘子肃然了神情,反问道:“先前对皇后娘娘大不敬,让内宫与外朝人尽皆知的,是不是德妃娘娘?” 夏侯夫人面露惨然,再无言语。 德妃嘴唇嗫嚅几下,无声地落下泪来。 嘉贞娘子见状并没有停止,而是又问:“那件事之后,德妃娘娘在内宫之中,对皇后多有无礼之处,口中时有怨怼,是否为实?” 德妃母女无言以对。 事态紧要,嘉贞娘子索性彻底把话给挑明了:“外头那些不中听的话都是谣言,是小人捏造的,并非德妃娘娘所说,可谣言这东西难道都是无中生有,可以凭空捏造出来的吗?” “说句不中听的,那些话听起来,倒真是很像德妃娘娘能说出口的,这时候不在事态没有发酵的时候上门请罪,难道要等着两宫发作才好吗?” 她不看夏侯夫人,只是看着德妃:“娘娘,皇后娘娘的脾气,您已经领略过一次了,上一次是您的父亲代为受过,赔了一条性命进去,这一次,您想付出什么呢?” 一直以来,阮仁燧对于朱皇后,乃至于朱皇后母家定国公府的观感都很复杂。 只是因为朱皇后英年早逝,没有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多么浓重的痕迹,所以这份复杂无形当中也被削减了许多。 然而对于夏侯家乃至于他的母亲德妃来说,两家是存在着血海深仇的。 中间隔阂着的,是他外祖父的性命。 圣上与朱皇后的婚事,是太后娘娘定下来的,彼时宫里边已经有了两位存在正式名分的妃子。 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刘氏为贤妃,他的母亲夏侯氏为昭仪。 帝后大婚的时候,朱皇后只有十四岁,依照太后娘娘的意思,帝后只是行了婚仪,并没有合房,圣上每隔些时日也会去凤仪宫坐坐,跟朱皇后说说话,但是从没有留宿过。 而朱皇后虽然年少,但性情沉稳,除去固定召见宫妃和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也很少出门,甚至于连宫务也不算十分看重,如早年旧例,倚重着天后摄政时期的女官们。 一个年少的,没有与天子合房,又没有大刀阔斧掌控宫权的皇后,让夏侯昭仪生出了几分微妙的不逊之心。 尤其是在有孕被晋封德妃之后,她志得意满,甚至于开始大着胆子挑衅朱皇后了。 德妃当然是有理由可以得意的。 需得知道,她只是有孕,甚至于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就已经被晋封为四妃之一了呢! 本朝四妃的序位是贵德淑贤,虽然都是正一品妃,但序次上她甚至于越过了太后娘娘的侄女贤妃! 贤妃察觉到了她心态上的变化,出于从前相伴的情分,倒是劝了几句。 然而德妃此时已经察觉出这位刘姐姐的外强中干——她意识到,太后娘娘其实并不会帮助这个所谓的娘家侄女,而论圣上的恩宠,贤妃又远比不过她。 德妃毫不犹豫地嘴了贤妃几句,仍旧我行我素,贤妃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愈发恭谨地侍奉朱皇后,专心照顾自己刚出生的女儿。 圣上有所察觉,倒是也说过几次,只是大概是因为言辞太幽微了,以至于德妃根本没有听懂…… 此消彼长,德妃在小事上占了几次上风之后,终于作了一个大妖。 去岁亲蚕礼在即,尚宫局协同礼部、太常寺为皇后和内命妇们制作了冠服,德妃抢先一步,令人去取走了皇后的发冠…… 这一回,朱皇后没有再退步,令凤仪宫的女官持皇后之宝往中书门下去明言德妃僭越,对中宫大不敬。 只是因为德妃有孕,为皇嗣计,不加惩处于其身,以夏侯氏教女不善,以至于天家蒙羞为罪名,令德妃的父亲秘书省少监夏侯遂跪在宫门前诵读《礼记》三个时辰。 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的时候,极大地扩充了皇后的权柄,在她还政之后,这部分权力也并没有被削减。 从前朱皇后没有用过,是没有必要,但是此时此刻既然用了,又有先例可依,两宫也好,朝臣也罢,俱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德妃僭越是真的,且也闹到了太常寺和礼部面前,朱皇后拿到了真凭实据,要以中宫的身份惩处大不敬的宫妃,这合情合理。 政事堂的宰相们在商议之后,通过了皇后的这道懿旨。 而从始至终,太后娘娘也好,圣上也罢,都没有就此事说过什么。 对于夏侯氏来说,这简直是天塌地陷一样的灾难! 杀人诛心啊! 德妃闻讯之后就慌了,哭着往朱皇后门前去叩头请罪,长跪不起,希求朱皇后宽恕自己的父亲。 朱皇后冷冰冰地给出了应对:“懿旨已下,岂能追还?你把我的命令当成了什么?” “德妃为了替有罪之人脱难,长跪于此,不肯起身,是把腹中皇嗣也视为筹码了吗?” 下令又给夏侯遂追加了两个时辰的惩处。 德妃见状,再不敢盘桓不去,行礼之后,仓皇而去。 这算是当今内宫当中的第一桩盛大风波,皇后与宠妃硬碰硬,内外皆知,朝臣震动,最后以朱皇后的胜利告终,德妃狼狈至极,夏侯氏更是颜面扫地。 整整五个时辰的刑期,既是身体上的责罚,也是对于颜面的极大折损。 德妃的父亲蒙受如此大辱,羞愤难当,归家之后卧病许久,终于郁郁而终。 甚至于没能见到女儿腹中的皇嗣出生。 至此,德妃与朱皇后结成了死仇,而夏侯氏与定国公府作为后妃二人的母家,当然也很难再平和地相处了。 就这件事来说,阮仁燧其实有点犯难。 对他来说,外祖父是血缘上的亲人,是自己人,情感上当然是有所偏颇的。 然而从理智上来看…… 这事儿其实也没法去责难朱皇后。 说句不好听的,这不是他阿娘自找的吗…… 你不去找人家茬儿,人家也不会这么收拾你啊…… 作为宫妃,遇上了一个处事稳重,不怎么在意圣宠,一个月只安排妃子们零星几次请安的皇后,就偷着乐吧,跳什么呢。 关键是他阿娘都被收拾完了,还不老实。 明明没法真的去做点什么,嘴上又爱占点小便宜,可这既不能真正地对朱皇后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又让内宫里其余人小瞧,觉得德妃轻狂无状,这不是伤敌一百,自损一千吗! 所以这会儿反噬就来了…… 阮仁燧叫乳母抱着,听殿内德妃的心腹惊惧不已地给自家娘娘回话:“外头有人在传一些疯话,说娘娘得了皇子之后,私下里同咱们太太说起老爷的事情来了,指天发誓,说,说……” 德妃听得有些莫名,还没有察觉到事态严重。 倒是嘉贞娘子沉下脸去,问:“说什么?” 那宫人不敢高声,低着头,小声道:“……说若有一日皇子践祚,必然要杀定国公府满门,为亡父祭!” 嘉贞娘子听得惊住,继而脸色大变。 德妃亦是面如土色,霍然支起身来,结舌道:“这不是我说的!我没有!” 她神色惊恐,惶惶不已。 虽然不够聪明,但是她也知道,这是会要命的言论! 当初朱皇后出手整治她,是因为她飘得太厉害了,居然敢在外朝礼部和九卿之一太常寺的面前公然僭越中宫的尊位,但这一次事态来得远比上一次险峻——这是直接在用皇后的母家来威胁她! 朱皇后要是想避免这样的灾厄,最好的方法就是防患于未然。 你倚仗皇长子作威作福,觉得自己来日可期,我就除掉你的儿子,釜底抽薪! 先前那回父亲的亡故已经让德妃吃了教训,她知道,如果朱皇后想,那她就能把事情做绝。 德妃不敢赌,更不敢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去赌。 这时候德妃看嘉贞娘子,倒是觉得亲切起来。 她惶惶然抱着自己的孩子,像一只失去了巢穴的孤鸟:“嘉贞姐姐,我真的没有说那样的话,真的。” 阮仁燧躺在母亲怀里,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孔,心里边忽然间很不是滋味。 儿不嫌母丑。 德妃身上有千万种坏处,但是也仍旧是他的母亲。 是把他带到这世间来,长久以来,无微不至关怀抚育着他的人。 他艰难地往德妃怀里动了动,而后也央求地看向了嘉贞娘子。 德妃生得很美,扬起笑脸的时候宛如一朵盛放的月季,又似乎是一颗红红的苹果,只是看着,都能够猜到她有多脆,多甜。 此时此刻褪去了往日的张狂,神情瑟瑟,倒是叫人觉得可怜了。 而新生的孩子又有什么罪责呢。 嘉贞娘子被两双眼睛看着,不由得暗叹口气,好歹惦念着圣上的托付,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娘娘,你要学会管住自己的嘴。” 她把话掰开了,明明白白地说给德妃听:“是,这话不是您对外说的,您知道自己没说,但是别人会这么想吗?” “宫廷里从没有空穴来风这回事,这么不动脑子,愚蠢又残忍的话,的确很像是您能够说得出来的。” “最要紧的是,依据您入宫以来的种种表现推测,来日如果皇子登临大位,您真的有可能会做出为了父仇而报复定国公府的事情!” 她定定地注视着德妃的眼睛,微有不忍:“对于朱皇后来说,这话究竟是不是您说的并不重要,对她来说,重要的是,您真的有可能这么做!” 朱皇后是个聪明又不乏果敢的人,为了自己的母家,她一定会防范于未然的。 德妃慌里慌张地下了榻,又催着人来更衣:“我这就去给皇后娘娘叩头请罪……” 这算什么呢。 嘉贞娘子心绪复杂地想: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早先做什么去了? 夏侯夫人也慌了神,忍着眼泪和惧怕替女儿周全了衣着,母女两个惶惶对视几眼,又一起来给嘉贞娘子行大礼。 摆烂,摆烂,摆烂!!! 第6节 嘉贞娘子无奈地拦住她们,尤其是德妃:“您这是做什么呢!” 德妃一边哭,一边给她道歉,声色恳切:“对不起,嘉贞姐姐,其实我昨天还在陛下面前给你上眼药了,这几个月也没少告你的状……” 嘉贞娘子:“……” 气笑了。 又觉得这很符合德妃的人设。 德妃死死地拉住她的袖子,哭着继续道:“你对我这么好,遇上大事还给我拿主意,我还想着赶你走,我真是太坏了!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我把你当亲姐姐,我再也不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状了……”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大惊失色,赶忙把袖子从德妃手里抽出来:“那就不必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德妃哭得眼睛都红了,抽泣着,如雨打梨花,楚楚可怜道:“嘉贞姐姐,你是不是嫌弃我啊?我也知道,我是有点轻狂,我不如贤妃姐姐聪明……” 嘉贞娘子没好气道:“你知道就好!” 德妃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嘉贞娘子,错愕道:“……姐姐,我是客气一下,才那么说的!” 嘉贞娘子面无表情道:“我没有跟你客气,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本来就是又狂又不聪明!” 德妃:“……” 德妃委屈兮兮地缩了缩脖子。 嘉贞娘子疯狂开麦:“娘娘,祸从口出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人教吗?孩子都有了,怎么就是不长脑子呢?!” 德妃:“……” 德妃委屈兮兮地又缩了缩脖子。 嘉贞娘子疯狂开麦:“朱皇后是你的主母,不是你的亲娘,她没有任何理由容忍你的愚蠢和作妖的,想好好把孩子养大,就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啊!” 德妃:“……” 德妃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嘉贞娘子疯狂开麦:“圣上是天子,不是你纯粹的丈夫!现在他喜欢你,偏爱你,所以会容忍你,但是如果你把他的喜欢和偏爱当成可以无限度使用的东西,终有一日这些东西被消磨干净之后,你知道你会有多惨吗?!” 德妃:“……” 德妃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无助地抽泣起来:“嘉贞姐姐,也没有那么可怕吧——” 嘉贞娘子指着她,勃然大怒:“蠢东西,不准忤逆我!” 德妃:“……” 德妃嘴唇动了动,脑子里某些固有的特质又开始翻涌起来。 她忍不住不平道:“嘉贞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呢,我可是正一品的德……” 嘉贞娘子当下并不迟疑,屈膝行礼,果断撂挑子走人:“德妃娘娘万福,德妃娘娘长乐未央,德妃娘娘保重,我这就告退了!” 德妃脑海里那个叫嚣着的小人瞬间萎靡下去,一把将她拉住,卑躬屈膝道:“嘉贞姐姐,是我不好,我都听你的,你别走!” 看嘉贞娘子不为所动,面笼寒霜,她又掉了两行泪,可怜巴巴道:“求你了,姐姐!” 嘉贞娘子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孔,怒道:“现在知道求我了?我先前好声好气劝你的时候,你怎么都不听呢?!” 德妃低三下四道:“都是我的错,姐姐你宽宏大量,不要跟我生气了。”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忍你很久了啊?蠢东西!” 嘉贞娘子余怒未消,悲愤不已:“我来你宫里的第二个月就停经了,太医说是肝火过盛,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药来调理吗?!” 德妃:“……” 阮仁燧:“……” 第5章 你能怎样?打死我?嘻嘻。…… 德妃协同夏侯夫人一道,叫嘉贞娘子领着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没成想却扑了个空。 凤仪宫的女官出来回话,很客气地告诉她们,朱皇后往含元殿去了。 含元殿并不属于后宫,而是前朝的一部分,依据本朝的规制,妃嫔无诏不得擅自前往。 可以不请自去的,只有皇后。 从前并没有听说朱皇后有主动往前朝去,今次主动去见圣上,大概就是为了此时后宫当中的流言蜚语了。 嘉贞娘子了悟到朱皇后此行的目的,不由得在心里边暗暗叹了口气。 她尚且年幼的时候便到了太后娘娘身边,也亲眼见到彼时的天后拟定了册立定国公的孙女朱氏为皇后的诏书,她很清楚,朱皇后对于皇室和圣上的意义,并不仅仅是一位皇后…… 也正是因为明白自己的份量,所以朱皇后不会俯首迁就。 早先德妃流露出不逊苗头的时候,朱皇后其实是可以弹压的,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等德妃志得意满、犯下大错的时候,狠狠给了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朱皇后知道圣上很喜欢德妃,但是她没有选择迁就。 当然,嘉贞娘子凭心而论,朱皇后其实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迁就德妃。 如她先前所说,她是德妃的主母,又不是德妃的亲娘,凭什么事无巨细地教导德妃? 又不是欠她的! 同样都是四妃之一,怎么贤妃就跟朱皇后相处得不错,甚至于朱皇后私底下还会客气地叫一声刘姐姐? 这就是为人处世上的差距了。 也正因为嘉贞娘子了解朱皇后的秉性,所以她很清楚,虽然这次的事情看起来是谣言,甚至于帝后都很清楚这话不是德妃说的,但是因为德妃的性情使然,他们都无法云淡风轻地将此事抹去。 因为他们都知道,德妃真的不聪明,许多时候行事上也缺乏政治上的考量,有一日她执掌大权,或许真的会那么做! 圣上需要给朱皇后一颗定心丸。 而朱皇后也需要圣上的承诺,来维系对于未来的信心。 那么,这个承诺会是什么呢? 嘉贞娘子脑海中闪现出皇长子稚嫩的小脸,临行之前,他那样专注地注视着自己,她居然从那孩子的眼神当中,感知到了几分哀求…… 她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身边的德妃对此一无所觉。 她是来向皇后请罪的,只是朱皇后却往含元殿去了,以至于扑了个空。 显然,朱皇后在这时候去见圣上,也令她极为不安。 德妃试探着问嘉贞娘子:“我是否也要使人传话,去含元殿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罪?” 嘉贞娘子微微摇头:“娘娘,不要主动把事态扩大。” 她细细地同德妃解释:“谣言起于内宫,那就只是内宫的事情,您作为妃嫔,只需要向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后请罪,去了含元殿,将事情带到前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又说:“其次,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她去同圣上说六宫之事是合宜的,您作为宫妃,又是以什么身份同圣上说这些的呢?” 嘉贞娘子提醒她:“不要越权。” 德妃明白过来,神色不安道:“我们继续在这儿等着吗?” 嘉贞娘子看她额头上薄薄地生了一点虚汗,再想起她这也才是生产第二日,心里边也有些不是滋味。 她点点头,说:“且在这儿等皇后娘娘回来吧。” 凤仪宫的女官请德妃进殿去坐等:“娘娘才刚生产完,身子虚弱,这里风吹日晒的,怕是不好。” 德妃到底还是有眼力见的,再三推拒,坚决不肯失了敬重。 凤仪宫的女官见状,便送了铺有软垫的坐具出来,请她暂且坐下。 德妃瞧着嘉贞娘子微微点头,这才坐了。 德妃坐着,嘉贞娘子侍立在侧,凤仪宫的女官随从在旁,不多时,又有宫人送了火盆和温补的汤饮过来。 嘉贞娘子瞧着看着,心下百感交集,再看德妃懵懂无知,脸上惶恐未去,忐忑难掩的样子,复又忍不住唏嘘起来。 难怪圣上不放心,一定要她到德妃身边去…… 朱皇后虽然年轻德妃几岁,但处事上却要比她成熟得多了,单看身边人的做派,便可见一斑。 嘉贞娘子想到此处,忍不住大脑放空,悲从中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又是想提桶跑路的一天…… …… 出乎预料的是,没过多久,朱皇后就回来了。 德妃现在的状态:已老实。 没等嘉贞娘子提醒,只是听见远处传来的仪仗声,她就自觉站了起来,主动往宫门外去迎驾了。 嘉贞娘子忍不住在心里边说了句:早先干什么去了? 默默地跟了上去。 中宫的座辇到近前来,朱皇后也瞧见了德妃,倒是没说什么,但也没有理她,一直到进了内殿,坐定之后,才使人去传德妃来说话。 德妃是有点骄矜脾气的,入宫之后她最为得宠,无形之中也被放大了性格当中负面的那一部分,在圣上和太后娘娘那儿没有表露出来,但是在别人面前,却都是展露无遗。 这会儿知道犯了事,也惧怕给亲生骨肉带来灾厄,德妃姿态放得很低,早早就打好了腹稿,见到朱皇后之后,便低头老老实实地请罪。 朱皇后没有阻拦她行礼,但也没有故作姿态再去为难德妃。 她只是言简意赅地告诉德妃:“夏侯氏,管好你的嘴,不要再有下一次。” 德妃唯唯,毕恭毕敬。 朱皇后见她今次如此顺服,反倒有些讶异了,看她身体微微颤抖着,难掩忧惧,转念一想,也明白了几分。 因为德妃做了母亲,有了最深的牵挂。 她不敢用亲生骨肉来做赌注。 摆烂,摆烂,摆烂!!! 第7节 朱皇后想到此处,语气便略微和煦了几分,甚至于不吝于再提点她几句:“我让你管好自己的嘴,不仅仅是让你在我和贤妃这样的人面前知晓分寸,在地位不如你的人面前也是如此。” 她把话挑破了告诉德妃:“这回的流言不是冲着你我来的,是冲着皇长子来的,而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你在宫里不修口德,所以才有人要挡一挡皇长子的路,明白吗?” 德妃面对朱皇后都敢去跳一跳,对贤妃也不很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地位上不如她的人? 这几年,前前后后到底得罪过多少人,只怕德妃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头顶上有几位大佛压着尚且如此,来日要真是母以子贵成了太后,那还得了? 因为不想看到德妃来日得势,洋洋得意,所以要在皇长子落地之后第一时间对她最大的倚仗,也就是皇长子进行狙击。 她被自己从前缺过的德反噬了。 德妃听得面露愕然,思忖之后明白过来,当下心头骇然,懊悔之情油然而生,紧随其后的便是惶恐与惧怕。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皇长子是她的倚靠,也是她的命门。 别人可以出手无数次,但她只要输一次,就全都完了。 朱皇后见她听明白了,也就无谓再去多说,当下端茶送客:“你才刚生产完,回去歇着吧,这个月就不要出门了。” 既算是禁足,也算是一种保护。 德妃有些赧然,面红耳赤道:“皇后娘娘,我……” 朱皇后平静地看着她。 德妃“我”了半天,最后也没能说出个什么来,神色复杂地行个大礼,协同夏侯夫人退下了。 等出了凤仪宫的门,德妃坐上步辇之后,头一个看的就是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以为她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做好了解答的准备,没成想德妃开口之后,问的却是:“嘉贞姐姐,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帮你做到!” 又问她:“嘉贞姐姐,你不缺钱吧?缺的话就说个数,管够!” 德妃作为上司,诚然有着令人讨厌的骄横,但是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突出表现为她从来不给底下人画饼,都是直接喂饼的。 从前嘉贞娘子刚到披香殿的时候,德妃也送了许多东西给她,不只是她,连同宫外的费家,也大手笔赏赐了。 只是那并不纯粹是为了表示对于嘉贞娘子的嘉许,半是为了表现给太后娘娘和圣上看,还有一半是为了表示自己圣眷正浓。 如果不是真的得宠,圣上怎么会专程去问了太后娘娘的意思,请嘉贞娘子来照顾她? 但是这会儿再问,就是真心实意的了。 嘉贞娘子听了不禁有些无奈,边走边道:“娘娘,不要随便做出这种许诺啊。什么‘只要我说了,就帮我做到’,万一我说了一件您做不到的事情呢?求了,却没能得到,反而容易让人生出怨怼之心来。” 德妃面露疑惑,下意识道:“可是嘉贞姐姐很聪明,应该不会说我做不到的事情吧?” 嘉贞娘子嘴唇微张,脸上讶异之色一闪即逝。 “……”德妃愤怒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觉得我不应该说出这么灵光的话,是不是?!” 嘉贞娘子:“我不是,我没有!” 德妃宛如一只充了气的河豚,圆鼓鼓的,怒道:“别装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是这么想的!” 嘉贞娘子瞟了她一眼,捂着嘴,面露微笑:“好吧,我就是这么想的,你能怎样?打死我?嘻嘻。” 德妃:“……” 嘉贞娘子冷笑了一声,还追上去砍了一刀:“我想错了吗?你本来也不像是能说出聪明话的样子来!” 德妃:“……” 第6章 真是坏爹爹,他吓唬我们岁…… 嘉贞娘子贴脸开大。 德妃无能狂怒。 偏还拿她没有办法。 嘉贞娘子并不是侍奉她的宫人,而是正经的内廷女官,只有皇后和大尚宫才有资格对她施加正式的惩处。 德妃知道,所以更气了。 她脸孔涨红,手攥成拳:“……你笑话我,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你的状!” 嘉贞娘子语气轻快得如同踏春游玩:“好啊,反正我也不想在披香殿待了,刚好借着这个由头走人,略略略~” 德妃:“……” 夏侯夫人虽然也不算是聪明人,但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米和盐,看嘉贞娘子如此同德妃言语,并不像先前那样客气,便知道这反而是关系亲近了的表现。 她轻声劝说德妃:“娘娘且别说话了,好好养养神吧,灌了风进肚子里,当心伤了身子。” 又极客气地同嘉贞娘子行礼:“娘子替我们娘娘周全,诸事妥帖,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娘娘嘴上不说,心里边是很感激的。” 嘉贞娘子还礼:“夫人客气了。” 回到了熟悉的披香殿,德妃心里边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就散了。 嘉贞娘子与夏侯夫人催促着她往榻上去躺着,只是她却也没有多少睡意,略微躺了会儿,又忽地支着身子坐起来,叫乳母把孩子抱过来瞧瞧。 说来也奇怪,刚生下来的时候,看那个小东西也没有多少感情,还觉得丑丑的,现在过了这么一日再看,又觉得好像不一样了。 他睡觉呢。 眼睛闭着,脸颊肉嘟嘟的,嘴唇鼓起来一点,像只小青蛙。 头发倒是很浓密。 乳母说看他的模样,以后会是个大个子,虽然知道那是乳母故意说来讨她高兴的,但德妃还是叫赏赐了她。 她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再去想这孩子出生前后的波折,乃至于今日之事,即便神经大条如德妃,也不禁有些恍惚,而后不由自主地感伤起来。 …… 阮仁燧感觉到一种朦胧的湿润。 他睁开眼,稍显迷糊地感知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原来那是他阿娘滴到他脸上的眼泪。 夏侯夫人面有不忍,低声在旁边劝说:“别哭呀,月子里落了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德妃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最后说:“我知道了。” 早先生下皇长子的踌躇满志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慌乱与不安。 还有母亲的本能。 她看着自己手心里那只稚嫩的、小小的手,心想:我能把他平安养大吗? 先帝只有两个孩子,都是太后娘娘所出,也平安长成了。 但是在先帝之前,明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后宫里的倾轧就要严重得多了。 宫里的女人们源源不断地生下孩子,只是却没有留住,有落地就没有气息的,也有稍大几岁的时候夭亡的,还有位公主,已经到了要婚嫁的年岁,却得病故去了…… 孩子多了,有留不住的不算稀奇,但是一个都没留住,谁能说这是正常的? 多多少少同明宗皇帝内宠太多,宫妃们彼此争斗脱不了干系。 德妃很害怕自己步了前人的后尘。 她迟疑着问嘉贞娘子:“我从前在宫里,行事很张狂吗?”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面无表情地反问她:“您觉得呢?” 德妃:“……” 德妃本就慌乱的心里边又添了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后知后觉:“我,我是不是得罪过很多人啊……” 嘉贞娘子:乐。 德妃:不乐。 德妃慌死了,眼睛里又憋出来两汪泪:“嘉贞姐姐,你一定要帮我啊!” 嘉贞娘子见状,倒是有点明白圣上为什么会喜欢德妃了。 她多好懂啊。 就跟一张白纸一样,心里边想什么,纸上就是什么颜色,不需要猜,看一眼就知道。 也不失为一种赤诚吧。 嘉贞娘子苦中作乐地这么想着,而后倒也正经劝慰她:“娘娘有心转转性子,这是好事儿,只是却也不必如此惶惶不可终日。” “您这个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难道只是从皇长子降生之后才开始得罪人的?从前没出过什么大事,现在也只管放宽心吧。” 仇视德妃的人,也只能对外放一点流言,狙击一下皇长子的前程,再多的,就做不了了。 嘉贞娘子告诉她:“您要做的,其二才是改一改从前的跋扈脾气。” 德妃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殷切求问:“那其一呢?” 嘉贞娘子加重语气,徐徐道:“是圣意。” 买房最要紧的是地段,地段,地段,这宫里最要紧的就是圣意,圣意,圣意! 如果圣上真心想庇护一个人,那这个人就大概率可以避过明枪暗箭。 德妃蠢吧? 论出身不如朱皇后,论姻亲关系不如贤妃,可这并不妨碍她是宫里最风光的妃嫔。 许多事情上,譬如说皇商和地方官员入京进献,都会额外往夏侯府上聊表敬意,这些东西定国公府和承恩公府也会有,只是却比不过夏侯家。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德妃深得圣爱,县官不如现管。 再譬如说,德妃有孕之初,圣上便在太后娘娘面前过了明路,让嘉贞娘子去照顾她,这又何尝不是态度上的一种彰显呢。 只要圣上有心,就可以让他在意的人在宫廷里活得很好。 但是嘉贞娘子也看得很清楚,圣上不是会在大事上糊涂的人,譬如说先前德妃与朱皇后的交锋上,他没有偏颇于所爱,今次的事情也是如此。 摆烂,摆烂,摆烂!!! 第8节 这是理性的考量,也是帝王的权衡。 他不会无限度地宠爱德妃。 这也就意味着,先前德妃在外朝太常寺和礼部面前对于朱皇后的僭越,在圣上的心里,是不得宜的行径。 而这种不合宜正如同一把精巧却尖锐的凿子,正缓慢而无声地消磨着天子对于德妃的爱意。 德妃最应该做的是维持圣上对她的爱,并且竭力将这东西存在的时间拉长,至于别的那些…… 说实话,就是可有可无的添头了。 宫里边其实没什么好斗的,只要能让圣上这个裁判跟你站在同一边,想输都难。 嘉贞娘子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德妃也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地听了。 嘉贞娘子就见她稍显局促地握住皇长子的一只小手,微微红着脸,有点苦恼地说:“可是我才刚生完孩子,还不能侍寝呀!” 又眼睛亮晶晶地问嘉贞娘子:“嘉贞姐姐,你说我是继续采用先前的口口,到时候重温旧梦好呢,还是口口口口,来一点新奇有趣的体验?”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猝不及防,聊得好好的,德妃忽然间在这条破路上娴熟地飙起了车。 她有种忽然间被人打了一榔头的茫然感:“娘娘,您这说的是……” 德妃讶异道:“你不是说要抓住圣意吗?我正在跟你讨论如何抓住圣意呀!” 嘉贞娘子:“不是……你……我……” 有种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无助感。 最后她只能说:“您自己看着来吧。”转而出去了。 搞得德妃有点无语,低头跟儿子说:“嘉贞姐姐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聪明。” 阮仁燧:“……” 阮仁燧心说:唉! …… 朱皇后并没有明确地降下懿旨,下令禁足德妃,算是给了后者和新生的皇子以体面,德妃也心照不宣,不会主动去违背这禁令。 她觉得事情到此为止了,可实际上,其实并没有。 崇勋殿里,朱皇后前脚离开,后边就有千秋宫的人去传话:“陛下,太后娘娘说,您今日要是有空的话,倒是可以过去说说话呢。” 圣上就知道,这是为了德妃和皇长子的事情。 他应下了,晚点料理完手头的事情,便往千秋宫去了。 太后也没有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你觉得,德妃是否适宜抚育皇长子呢?” 她提醒圣上:“你现在只有两个孩子,那是长子。” 太后说得很幽微,但是圣上能够明了她的意思。 如果对皇子的未来怀有希望,德妃其实并不算是一个可以教导他的母亲。 她缺乏某种政治上的思维,行事也有些……抽象。 跟许多人想得不一样,太后其实不在乎嫡庶,也不在乎皇子公主之分,她更看重的,还是能力。 嫡出又如何呢,她自己倒是嫡出呢,只可惜是个破落户家的嫡出,儿时日子过得别说是跟大户人家的庶女比了,就连给人家的婢女提鞋都不配。 女儿又怎样呢,她自己也是女人,不一样登临高位,掌控过这偌大的帝国? 殿内无人言语,宫人内侍们垂手侍立,宛若木偶,只有座钟滴答滴答地发出有规律的轻响。 太后的声音隔着香炉上空袅袅升起的烟雾传了过来:“这是你的孩子,你自己拿主意。” …… 披香殿。 宫人们送了晚膳过来,德妃也只是略微动了动筷子,便停下了。 一来是真的没什么胃口,二来则是她自己有意控制饮食,希望让自己尽快恢复到有孕之前的状态。 嘉贞娘子跟夏侯夫人在旁瞧着,也没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 做宫妃的不卷身材卷美貌,难道是指望皇帝勘破皮囊,注视到自己那美丽纯真的心灵? 也幸亏勘不破,因为德妃的心灵应该也不会有多美丽纯真…… 阮仁燧吃饱奶躺在榻上,眼睛闭一下,再闭一下,也有点想睡了。 他阿耶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圣上没问今天白天的事儿,德妃也没有提。 她有时候蠢蠢的,但是在如何做宠妃这方面,又有种诡异的灵光。 既定了无法改变的事情,再去喋喋不休,撒娇卖痴,只会伤害彼此的感情,有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德妃不提。 圣上不是空着手过来的,他手里边还捧着一束细柳般的迎春花。 那几条细柳中间鼓起来几个明黄色的花苞,积蓄了一冬的力量,再有几日,马上就要开放了。 嘉贞娘子打眼瞧见,便不由得莞尔:“真是暖和起来了,迎春花都要开了!” 又使人去取了只玉壶春瓶,装上水,搁在案上了。 阮仁燧转动眼珠瞧了一瞧,心想:原来我阿耶从年轻时候就喜欢养花了。 又支棱起耳朵来,听他阿耶和他阿娘说话。 先说的是好事,他有名字啦! 虽然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什么秘密。 德妃细细地品味着那两个字:“仁燧……” 皇室这一代的孩子从“仁”字辈。 又问圣上:“是长命百岁的那个‘岁’吗?” 圣上含笑摇头,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一个“燧”字。 德妃大脑一片空白。 比划太多了,她真的看不出来写的到底是什么…… 别笑话她,这个字儿写你手上你也得懵逼…… 嘉贞娘子在旁瞧着,莞尔道:“是个很好的名字啊。” 德妃听着,虽然尤且有点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傻乎乎地高兴了起来。 她看着圣上,眼睛里亮闪闪的:“是吗?” 圣上便温和地跟她解释:“燧有火焰的意思,再向前追溯,就是燧人氏,‘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 德妃不明觉厉:“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间乐了起来:“那他的小名就叫岁岁!” 她问圣上:“好不好?” 圣上笑着把儿子举起来了:“好啊,就叫岁岁。” 阮仁燧心想:行吧。 反正上辈子就是这两个名字,这辈子也这么叫呗! 德妃急了:“别把他举这么高呀!” 圣上歪着头看了她一眼,举着儿子,转到另一边去了。 德妃急得像一只被抢走了栗子的松鼠,绕着他一个劲地转圈:“你当心些呀……” 圣上看她真的担心,也就不逗她了,稳稳地把孩子放下,德妃赶忙接过去,同时还不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她摸着儿子的小脚丫,跟他抱怨:“真是坏爹爹,是不是?他吓唬我们岁岁呢!” 阮仁燧看着她傻乐。 德妃假意捏他的耳朵,笑道:“你也是个傻大胆!” 圣上在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早先酝酿过的话,也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往来踟蹰许久,他暗叹口气,试探着轻声讲了出来:“太后娘娘说,若是你愿意,她倒是有闲照顾岁岁呢……” 正在傻笑的阮仁燧心头猛地一跳! 德妃听后楞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话在脑海里过了几个来回,才领悟明白。 她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到了身上,从脚底心开始发冷:“太后娘娘想把岁岁接过去教养吗?” 她下意识地捏住了孩子的一只小脚,大声说:“不!” 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于抗拒,也太过于强硬了。 德妃稍稍缓和了一下心神,动作惶恐地把孩子抱起来,央求又瑟缩地看着他,声音很低地又说了一次:“……不。” 圣上伸手过去,轻柔地将她紧攥住的那只手打开了。 德妃肢体上有些抗拒,但最后还是松开了。 圣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放松一些,别那么紧绷:“太后娘娘也只是提了那么一句,并不是板上钉钉地要这么做。” 他抱住她,低声宽道:“若是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德妃心有余悸,不安道:“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拒绝吗?” 圣上在心里叹了口气:“真的。” 他有些不忍:“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德妃哭了,梨花带雨:“我舍不得啊……” 她一边哭,一边胡乱地拍打他:“这又不是你十月怀胎生的,你当然不心疼了!呜呜呜呜呜!” 摆烂,摆烂,摆烂!!! 第9节 第7章 好困啊,不想起来管他………… 因为听圣上说了太后娘娘有意抱养自己孩子的事儿,德妃实在哭了一场。 这是她的亲生骨肉,怎么能跟她分开呢! 太后娘娘要是喜欢孩子,可以抱养贤妃生的大公主啊,说起来,那还是两重亲呢——贤妃是她的亲侄女嘛! 干什么要来抢她的孩子?! 哭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劲儿,是不是有点太不识好歹了? 那可是太后娘娘啊! 太后娘娘想抱养她的孩子,却不要贤妃的大公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是也是格外看重她们母子俩的关系? 现在她哭得这么凶,会不会让圣上觉得自己不灵光,对太后娘娘没有孝心? 德妃想到这里,不由得将心神收回来一点,一边抽泣,一边偷眼去瞄圣上此时的神色。 圣上歪在榻上,以手支颐,正逗孩子玩儿呢,察觉到她的视线,还好整以暇地问了句:“你哭完啦?” 德妃气个倒仰,满脸委屈,既没心思哭,也没心思猜度他了:“你怎么这样啊!” 圣上笑吟吟地看着她,说:“是你胆子太小啦。” 看德妃像只青蛙似的鼓着腮帮子,两眼微微红肿起来,可怜又可爱。 他忍不住伸手去刮了刮她的脸颊,语气里倒是没有什么揶揄的意思,反而带着一种柔和的宽慰:“太后娘娘也就是那么一说,并不是一定得那么做,你要是不愿意,她也不会强求的。” 这话倒是真的。 太后娘娘并不是怀着一种含饴弄孙的心态说出这个话的,而是作为一名政客,栽培自己的来日很可能成为政客的孙儿。 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是个纯粹的辛苦活儿,需要耗费许多心神,德妃要是不情愿,她也不会上赶着去做。 德妃听他这么说,心中的惊惧退去,反倒又迟疑起来了。 她沙哑着嗓子,小声问圣上:“我能不能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啊?” “行啊,”圣上随意道:“这三五日间有结果就可以。” 阮仁燧躺在榻上,心想:又是一件我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我刚出生的时候,太后娘娘曾经表态,愿意养育我吗? 前世我怎么不知道? 他猜想,看这样子,我阿娘八成是没有把我送过去。 太后娘娘是一个很冷的人,这个“冷”字贯彻了她行事的方方面面。 从他有记忆开始,那就是一位威仪冷肃的大家长,对待阿耶和叔父齐王也好,对待孙儿孙女们也罢,都不算是十分亲近。 也就只有那么零星几个人得到过她的青眼。 他的同辈当中,太后娘娘喜欢大公主和三公主,再就是齐王的独女福宁郡主。 皇室之外,太后娘娘喜欢先帝的外甥女小梁娘子,喜欢作为朝天女入宫的王元珍和嘉贞、嘉平二位娘子,喜欢小时女官,乃至于颍川侯府的那位曾娘子…… 太后娘娘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甚至于对待后边几位的偏爱,隐隐有超过前边几位血亲后辈的意思。 再一想阿耶在某些地方跟太后娘娘其实也挺像的。 他也喜欢聪明人,而且他们母子俩相当地不在乎血缘上的羁绊——前世他阿耶最喜欢的小辈也不是自己的孩子…… 阮仁燧没想过做出什么改变,至少在被太后娘娘抚养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 他还是想跟自己的阿娘生活在一起。 阿娘纵然有千般不好,但也是他唯一的、最好的阿娘。 虽然他也知道太后娘娘此时此刻愿意抚养他是出于一番好意,只是同时他也很清楚,依照他的资质,是没有办法回馈太后娘娘这份好意的。 前世阮仁燧也曾经同太后娘娘推心置腹地说过话。 太后娘娘坦然地告诉他,在她年幼的时候,承恩公府待她非常苛刻,打骂是家常便饭,家里的兄弟可以去读书,她却要在家洗衣做饭。 为什么太后娘娘逆天改命了呢? 因为她读书了。 不是说家里人不许她读书吗? 因为她是冒着被打的风险去偷听的,老师讲的课她听一遍就能复述出来…… 阮仁燧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是太后娘娘喜欢的那颗菜。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就跟个漏勺一样,太太们前脚讲完课,他后脚就忘了…… 一篇文章翻来覆去要背很久才能记住…… 不要怪他,发生这种事情,他也不想的啊! 难道他不愿意过目不忘,做个聪明人吗?! 痛苦面具.jpg 太后娘娘还很奇怪:“你阿耶跟齐王读书的时候,从来不用我操心,千余字的文章念几遍就能背下来,你为什么不行?” 阮仁燧:“……” 都说了好多次了,发生这种事情,他也不想的啊! 不卷了,卷不动了,躺平了!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婴孩的本能开始上涌,疲惫浮现,他连个哈欠都没打,合上眼睛,一秒入睡。 乳母轻手轻脚地近前来,试图抱皇子出去,叫圣上和德妃说说贴己话,却被德妃拦住了。 她手掌虚虚地放在儿子的襁褓边儿,微微摇头:“你们出去吧,今晚我带着他睡。” 乳母面露讶异,迟疑着想要开口。 圣上倒是明白德妃的心思,摆摆手,打发乳母和侍从们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他悄悄说:“放心吧,你不点头,我不会让人把他抱走的。” 德妃喉咙里一阵发酸,红着眼睛看他:“你发誓!” 圣上慢悠悠地举起了手:“我发誓。” 德妃这才略松口气。 两人躺着说了会儿话,看孩子微微蹙起小眉头来,爹娘两个都觉得可怜又可爱,不约而同地把声音放轻了。 如是一直到了深夜,侍从来请:“陛下,该回去了。” 圣上也觉得有些困了,瞟了一眼时辰,含糊道:“就在这儿歇下吧。” 侍从楞了一下,继而劝道:“没有这样的规矩呀,陛下。” 向来宫妃还在月子里的时候,天子是不会留宿的。 德妃这才是生产第二天。 圣上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也没有理会侍从们,而是问德妃:“你呢,想让我走吗?” 德妃一把把他抱住了,响亮地叫了一声:“不要走!”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还是想找个人来陪一陪。 圣上埋脸在她肩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阮仁燧睡得好好的,陡然叫这一声惊醒,打个激灵,左右看看,愤怒地大叫一声! 圣上笑得喘不过气来,德妃倒是有些懊悔,赶忙推开他,伸手去哄孩子:“哎哟,岁岁吓着了是不是?是阿娘不好……” 侍从见状也没再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劝一次是尽了臣下的本分,这就够了,规矩是死的,但圣上可是活的啊! 打个工而已,没必要死心眼跟老板对着干。 嘉贞娘子使人准备了赏赐,侍从们人各有份,多少堵一堵他们的嘴。 又叫乳母们分上下夜里在旁边守着,预备着有不时之需。 德妃的母爱只持续到半夜时分。 睡得好好的,身边有个小东西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因为没睡够的缘故,只觉得脑仁儿里边一阵一阵地疼,就着帐子外边的光看了过去:“你怎么啦?” 阮仁燧:真遗憾,我还不会说话。 德妃伸手去摸了摸,湿乎乎的,尿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推圣上:“岁岁尿了!” 在深夜时分,圣上的声音居然很清明:“所以呢?” 德妃躺了回去,也跟那个小孩儿一样,摇晃着他的手臂,撒着娇哼哼唧唧起来:“好困啊,完全不想起来管他。” 阮仁燧:“……” 圣上叹口气:“没这个金刚钻,下次可别揽瓷器活了。” 他抬手敲了敲床头,两声闷响之后,房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 圣上低头瞧着儿子,饶有兴趣地示意德妃来看:“他看我们呢,是不是知道我们不想管他了?” 德妃迷迷瞪瞪道:“不用管,反正他也记不住,睡一觉就忘了……” 阮仁燧:“……” 你真是我亲娘啊,娘! 圣上笑着刮一下儿子的脸,把他递给侍从,同时道:“那可说不定,说不准他能记住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节 …… 阮仁燧被递到了乳母怀里,更换过尿布之后,重又吃了一次奶。 宫里的孩子,皇子也好,公主也罢,身边都会有两名乳母。 只是皇嗣落地之前,尚宫局会准备四位乳母,两个生男的,两个生女的。 如若宫妃诞下皇子,那就让生女的两个乳母哺育他,如若诞下的是公主,那就让生男的两个乳母哺育她。 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道理,只是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三岁之后,乳母就会被遣退出宫了。 是以实际上,前世阮仁燧对于自己的乳母,并没有什么印象。 重活一世他才知道,原来他的两个乳母一个姓张,另一个姓钱。 现下在照顾他的,就是钱氏。 因为刚刚才吃过奶的缘故,阮仁燧倒也不困,眼珠子四下里打转。 两个保母守在一边,钱氏小心地将他放到摇篮里,轻轻推着。 晕黄的烛火当中,她轻柔地小声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大概也是有一点移情的吧。 一首曲子唱完,钱氏看他还没有睡着,不由得有些讶异,转而又笑了,伸手替他松了松裹着的襁褓,低声道:“也是奇怪,小殿下怎么几乎不哭呢……” 她轻叹口气,环视这富丽堂皇的殿宇之后,不无感慨地道:“你啊,以后还多得是时间笑呢。可现在不哭,以后真就没什么机会哭了。” 嘿嘿嘿,这倒是真的! 阮仁燧嘴角又不受控制地开始上扬了。 …… 嘉贞娘子出了披香殿,回到自己房里去睡——作为女官,她是有自己屋子的。 这会儿时辰也不算晚,嘉贞娘子一路走回来,并没有多少睡意,春夜静好,圆月无缺,她独自一人站在栏杆前透气。 这时候隔壁屋舍的门开了,尚宫局的女史小时从林尚宫房里出来,见嘉贞娘子一个人在那儿出神,不由得在心里怜惜地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幕场景。 嘉贞姐姐一定是在披香殿被德妃娘娘惹毛了,然后毛茸茸地回来生闷气了。 小时女官想到这儿,忍不住又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她走上前去,娴熟地开始替嘉贞娘子拍打那些散气的穴位,同时问她:“嘉贞姐姐,我带了鲫鱼豆腐汤来,你要不要喝一点?” 嘉贞娘子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别去搅扰林尚宫了。” 小时女官见她神色还算平静,语气也和煦,暗松口气,旋即又道:“这宫里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往往不需要将事情点明。 小时女官虽然隶属于尚宫局,但实际上并不怎么担尚宫局的差事,她当值的地方是千秋宫。 嘉贞娘子听她这么一说,就明白她讲的是太后娘娘有意抚养皇长子的事情。 她有点无奈:“这就不是你我所能预料的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小时女官略微一算,便有了数,当下揶揄地一笑:“还差二十八天,姐姐就刑满释放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嘉贞娘子现在不能听这事儿,一听就应激得肝疼:“小时,你最近是不是过得太清闲了?” 她当下眉毛一蹙,说:“看起来平时工作还是不够饱和啊……” 小时女官脸色大变:“没有的事儿!” 她赶紧说:“嘉贞姐姐,我最近其实也很忙,一天天起早贪黑的,忙得脚不沾地,不比你过得轻松……” 嘉贞娘子在德妃那儿熏陶得久了,目光在小时女官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上一扫,呵呵一笑,一张嘴就是一股浑然天成的刻薄,口吐毒液:“其实也很忙,吃了不少苦是吗?你要不要上秤称称看呢?”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一脸忧伤地看着她:“嘉贞姐姐,你完了,你被德妃娘娘腌入味儿了!”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叫这话震了一下,再去回想,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呆滞起来,这漫天的月色好像都化成了忧伤的海洋,将她徐徐吞噬。 嘉贞娘子惆怅不已,恍惚间想起了自己还不是一个毒妇,而是一个阳光善良的小娘子的时候…… 第8章 回旋镖 阮仁燧的洗三办得还算热闹,不只是外戚和宗室,捎带着朝臣们都在前边庆贺。 仪式上,跟大公主出生的时候差不多。 德妃倒是有点不满,只是被嘉贞娘子瞪了好几眼,终于委委屈屈地老实了,没敢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转而又烦躁起别的事情来了:“我真的不能洗澡吗?还有头发——油腻腻的,感觉都要被糊住了!” 德妃的头发很美,乌黑浓密,光可鉴人,然而到了月子里,这美丽之于她,无形当中也成了一种枷锁。 这回不用嘉贞娘子出声,夏侯夫人就坚决地把她给拦住了:“不能洗啊,洗完以后会头疼的!” 德妃就觉得浑身上下都痒,又开始怀疑人生:“我身上不会长虱子吧?” 夏侯夫人耐心地哄她:“不会的不会的。” 又娴熟地开始给她的头发上扑粉去油,同时吩咐宫人们往香炉里额外再加一匙苏合香。 德妃将信将疑。 这档口上,后宫里参加洗三宴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起初是几个位分低微的宫嫔,往寝殿这边来给德妃行礼,远远地瞧了皇长子一眼,而后便一连串地夸赞了起来。 德妃洋洋得意地领受了。 再之后来的是贤妃和大公主。 说起来,这还是阮仁燧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这母女俩,他不由得微微动了动脖子,不无好奇地去看。 单说相貌,贤妃算是后宫里最不出彩的那个了,她当然不丑,可也只能说是小家碧玉,只是胜在气质出众。 记忆里贤妃也很少华服加身,满头珠饰,较之满宫花枝招展的美人,倒是更像垂柳,恬淡又静谧。 大公主这会儿也才两岁,明显还是个小娃娃,脸颊肉嘟嘟地鼓起来两团肉,像只可爱的小松鼠。 她穿了一条海棠色的小裙子,脖子上佩戴了一条光华璀璨的璎珞,头上扎两个小揪揪,上边别了两对儿蝴蝶发钗。 那翅膀是金丝拉出来的,伴随着她的动作,那蝴蝶的羽翼一晃一晃,捎带着上边镶嵌的彩色宝石也随之闪耀起来。 大公主对他有点好奇,探头过去看了几眼,却又没了兴趣。 阮仁燧听见她奶声奶气地跟贤妃说:“弟弟他好小啊!” 贤妃笑道:“你刚出生的时候,比弟弟还小呢。只有这么长。” 她伸手给女儿比划了一下。 德妃听得兴致缺缺。 太后娘娘等人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今日虽然是皇长子的洗三礼,但宗亲和皇亲们入宫,必然是要先去拜见太后娘娘的,而后再拜朱皇后这个国母,最后才是德妃这个正主。 朱皇后也知道这一点,又不愿让人多跑一趟,尤其宗亲之中还有长辈,故而早早便往千秋宫去了,省了她们的腿。 陪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是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妃,这两位也是宗室女眷当中分量最重的两个人了。 武安大长公主是先帝的胞妹,韩王是先帝的庶弟。 再之后是朱皇后的母亲、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和太后娘娘的弟媳费氏夫人。 朱皇后则落后几步,被前边两府的小娘子簇拥住了。 原因很简单,她漂亮啊! 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和韩王之女成安县主年纪相仿,这会儿都还不到十岁,表姐妹俩都爱看美人儿,已然被朱皇后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东南西北。 这姐妹俩明显对小孩儿不感兴趣,走程序过来看了皇长子一眼,说了几句好健康、好漂亮的吉祥话,给德妃行过礼之后,转而就出去玩了。 大公主很想跟小姐姐们一起玩儿,对于年幼的小孩子来说,年长的孩子在玩的东西,似乎具备有无限的吸引力。 这会儿隔着窗户见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一块儿到了庭院里,好像要走得更远了,大公主便紧迫起来,挣脱保母的手,跌跌撞撞地在后边追,很着急地叫她们:“姐姐,姐姐!等等我呀!” 殿里的人都笑了。 贤妃也是无奈,跟女儿说:“不是姐姐,是姑姑啊。” 小梁娘子是圣上的表妹,成安县主是圣上的堂妹,都跟大公主差着辈分呢。 大公主懵懵懂懂地听了,于是又改口,急急忙忙地叫:“姑姑,姑姑!” 两个半大的小姑娘都不想带小孩子玩儿,一溜烟跑得不见人了。 大公主绝望地看着她们越跑越远,最终消失,伤心极了,小短腿一弯,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掉起了金豆豆。 保母见状,赶忙把她抱了回去。 她哽咽着哭了起来,又不解,又委屈:“姐姐不等我……” 贤妃这回没再纠正女儿的称呼,将她接到怀里,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柔声哄她:“你还太小啦,等你再大一点,就能跟弟弟一起玩了……” 大公主扭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个那么小那么小的小孩儿:“……” 重又把头扭回去,默默地掉着金豆豆。 没说话。 虽然比我大的小姐姐们不想带我玩,但是我也不想带比我小的弟弟玩…… 他才多大啊,能玩得明白吗。 殿里的成年人看懂了小孩子没有说出口的心思,皆是忍俊不禁。 嘉贞娘子也在笑,笑到一半发现德妃板着脸不笑,自己立马就笑不出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德妃一下。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节 德妃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嘉贞娘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德妃:“……” 德妃勉强开始假笑.jpg 一直等洗三结束,人都走了,她才抱着儿子,抱怨起来:“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想跟我们岁岁玩,我们岁岁还不想理她呢,哼!” 嘉贞娘子就知道她是在为大公主不想跟皇长子玩的事情生气。 可这有什么好气的啊,大公主现在才多大啊,只有两岁呢,两岁的小孩子懂什么? 宫人送了汤饮过来,她亲手端给德妃,又说:“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还不想跟大公主玩呢,您看见贤妃娘娘生气了吗?” 德妃冷笑道:“那是贤妃是个软柿子,换成我……” 嘉贞娘子板起脸来:“换成您您要怎么着?叫人把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抓回来,狠打一顿解解气?” 德妃看她脸色不对,立时悻悻然起来:“这是你说的,我可没那么说!” 嘉贞娘子打量着她的脸色,打算跟德妃好好说道一下这事儿:“但是娘娘心里,觉得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做得不对,是不是?” 德妃本也不是什么善茬,近来又跟嘉贞娘子处得熟悉了,因是在自己宫里,也就说了实话:“倒不是我跟贤妃有多亲近,只是大公主可是皇女,那两个不过是臣女,怎么敢这么对待公主?” 她忍不住撇嘴:“大长公主跟韩王妃也不管管孩子,就在那儿干看着!” 嘉贞娘子明白她的意思了,而后道:“娘娘是觉得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对待皇嗣不够恭顺,心里边不高兴。” 德妃理直气壮道:“我不能不高兴吗?” 嘉贞娘子于是便问她:“可是今日来的小孩子不仅仅只有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还有齐王,齐王的年纪与两位小娘子相仿,我也没见他对咱们殿下有多亲热,娘娘为什么不挑一下齐王的理,说他对皇嗣不够恭顺呢?” 德妃一下子哑然起来,转而愤愤道:“那能一样吗?!” 齐王是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太后娘娘的幼子,她要是敢对齐王说三道四,触怒了太后娘娘,那位能叫她后悔当年为什么要从娘胎里生出来! 她反驳说:“齐王是长辈,是岁岁的亲叔叔,怎么能一概而论?” 嘉贞娘子旋即道:“可是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也是皇长子和大公主的长辈啊,为什么就不能一概而论呢?” 德妃迅速抓住了嘉贞娘子话里边的漏洞:“不一样,齐王是皇室亲王,那两个是臣下之女,尊卑有别!” 嘉贞娘子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娘娘是觉得齐王是自家人,两位小娘子是臣女,她们作为下位者,对待上位的贵人失了敬重,这很不合宜,是不是?” 德妃终于舒服了,深有种“我愚蠢的嘉贞姐姐你终于开窍了”的欣慰感:“对,就是这样!” 嘉贞娘子莞尔轻笑,而是笑吟吟地问德妃:“如果两位小娘子作为臣女,应该了解自己的本分,毕恭毕敬地侍奉身份更高的贵人,以贵人的一切为圭臬,按照这个道理——娘娘,你也该是皇后娘娘的奴婢才对,你之前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皇后娘娘呢?” “这么看,皇后娘娘先前还是惩处得太轻了,一个不懂规矩、挑衅主母的妾侍,打死了也不算冤枉她,是不是?” 德妃脸上的神情瞬间就僵住了。 她面红耳赤,瞠目结舌! 嘴唇张合了好一会儿,德妃恼羞成怒:“这,这不一样……” “将心比心,这是一样的!” 嘉贞娘子脸上的笑意淡去,定定地瞧着她,道:“德妃娘娘,你不把别人当人看,就别指望别人把你当人看,除非你能保证你永远都是最高位的那个人,可是你能吗?” “你今天把尊卑上下当成尺子用,别人有分毫的逾越都要立刻指出来加以责难,那明天别人同样用尺子来丈量你的时候,你可别叫屈!” 第9章 娘娘打算把小殿下送去千秋…… 德妃瑟缩着低下头,说不出话来了。 嘉贞娘子见状,语气却没有缓和。 她算是发现了,对待德妃,就得疾言厉色一点,稍有不慎,她就要跳出来惹点事! “娘娘,你不是这宫廷的主人,至少现在还不是,还远没到你能站出来制定规则、发号施令的时候呢!” 德妃上边有朱皇后,朱皇后上边有圣上,圣上上边还有太后娘娘,人家正经的三个主子都没有什么不满,你有什么好不满的? 嘉贞娘子很耐心地问德妃:“娘娘觉得,太后娘娘是把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当成臣女,还是当成自家亲戚家里的小辈看待呢?” 德妃已老实,声音都跟着小了:“……是,是当成自家亲戚家里的小辈来看待的。” 嘉贞娘子又问:“娘娘平心而论,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没有带着大公主玩儿,是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德妃继续小声道:“那倒也不至于……” 嘉贞娘子再问:“贤妃娘娘是大公主的生母,事情发生之后,贤妃娘娘有表露不满吗?” 德妃都没敢再吭声,只是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嘉贞娘子真是要烦死了:“有能力发话的人都没发话,大公主的生母也没觉得不妥——你算老几,在那儿摆脸色给谁看啊?!” 德妃:“……” 德妃急了,赶忙分辩:“我没有摆脸色啊,我都没说话的!” 嘉贞娘子勃然大怒:“你是没说话,可你都写在脸上了,你是觉得武安大长公主跟韩王妃瞎了,还是觉得太后娘娘看不出你脸色不对?跟两个小孩子置气,跟自家亲戚甩脸子,丢不丢人啊?!” 德妃被骂得不敢抬头,等嘉贞娘子骂完了,才小心翼翼道:“那,那我要不要使人送点东西过去赔罪……” “送什么送啊,你觉得这两府有缺东西的吗?以后能不能聪明点啊,德妃娘娘!” 嘉贞娘子真是恨铁不成钢:“这是宫廷,宫廷里你的态度不重要,太后娘娘和圣上的态度才重要!” “两宫觉得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是自家人,那你就也得觉得那是自家人,非要跟上头的人拧着来,倒霉的只会是你!” “……哎?不是,先等等……哎哎哎?!!!” 嘉贞娘子说到这儿,脸色一变再变,逐渐惶恐起来:“先等等!” 德妃不明所以:“怎么了嘉贞姐姐?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嘉贞娘子醍醐灌顶,惊恐不已:“我还在这儿给你上课呢,怎么到自己身上就想不明白了?” 德妃不明所以:“……啊?你在说什么啊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骇然发现,自己的智商好像不知不觉中被德妃给拉低了。 不是,我就是个臭打工的,有什么必要非得跟德妃这个上司拧着来呢? 德妃想犯蠢,那就犯呗,反正就是借调来上一段时间的班,混混日子就得了,何必跟这个宠妃交恶呢! 德妃现下的秉性,都是前边小二十年养起来的,她费嘉贞又不是女娲,何德何能扭转乾坤? 逆天改命是要挨雷劈的! 上班这种事,划划水,摸摸鱼就是了,玩什么命啊! 嘉贞娘子一秒躺平。 她舒一口气,微笑起来:“娘娘,我瞧瞧小殿下去。” 说着,便宛如一只灵活的八爪鱼,快活地朝门外游去了。 德妃愣愣地道:“……可岁岁就在这儿啊。” 嘉贞娘子顺手使出了糊弄大法,已读乱回:“哈哈,我还不饿。” 七手八脚地溜了出去。 “……”德妃脑子里一团毛线打了结,古怪极了。 阮仁燧木然地躺在榻上,感觉尸体凉凉的,好像长尸斑了。 知道我们娘俩上辈子就不争气,但是从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不争气…… …… 德妃有万般坏处,但好在偶尔也会有一点好处。 比如说眼见事态不好,立刻就会滑跪。 等圣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深陷在得罪了人的焦虑当中,忐忑不已地问圣上:“我,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圣上有点诧异于她的反应,下意识瞥了旁边嘉贞娘子一眼。 嘉贞娘子假笑着在旁边充任木偶。 圣上暗叹口气,又跟德妃说:“没那么严重,你还年轻,长辈们不会放在心上的。” 一来就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二来,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妃也不是不知道德妃的性子,不至于真的多想。 要是太后娘娘,亦或者贤妃摆个脸色,这两位才会真的诚惶诚恐呢。 德妃摆脸色,大家都知道,她就是不太聪明,喜欢摆脸色而已。 倒是嘉贞娘子这里…… 等德妃转头去忙别的事情,圣上就悄悄叫了声:“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开朗地笑,已读乱回:“哈哈,不约!” 圣上:“……” 圣上还要说话,嘉贞娘子便借着要往皇后宫里去报上个月披香殿账目的名头遁了。 德妃这回是真的没有蓄意装茶,等嘉贞娘子走了,她沮丧极了:“嘉贞姐姐生气了,要怎么哄才好呀……” 圣上也有点无奈了:“大概是你们的缘分太浅了。” 等他走了,德妃疲惫地躺了回去。 她垂着眼睫,心里翻涌着难言的惶恐,不只是为了嘉贞娘子,还是为了圣上。 嘉贞娘子觉得她不灵光,放开手不愿意再管她了,圣上呢? 也开始厌倦她,觉得她肤浅又没脑子了吗? 她心里害怕,又不敢问。 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来,点破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月子里情绪低迷,也是常有的事,她心里苦闷,也觉得无力,偏又无从纾解。 扭头瞧见孩子躺在旁边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心里酸涩袭来,不由得埋脸在他的襁褓里,瞒着所有人,无声地哭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节 …… 嘉贞娘子刚进凤仪宫,就瞧见外边候着几个熟悉的内侍,是九华宫的人。 她便知道,贤妃也在这儿。 大公主坐在一个小小的、蘑菇形状的凳子上,对着一面与她身高齐平的镜子,两只脚优哉游哉地在晃悠。 朱皇后坐在矮凳上,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细碎宝石凑成的珠花,正跟宫人们盘算着怎么给大公主梳几个好看的小辫子。 给小女孩儿梳小辫儿,戴亮晶晶的首饰,穿精致的小裙子,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有成就感啊! 嘉贞娘子心想:先前大公主头上戴的宝石蝴蝶发钗,显然不是贤妃娘娘的风格,八成是朱皇后给的。 再看贤妃坐在一边做刺绣,神色恬静而安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朱皇后说着话,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刹那之间,又觉得悲从中来。 多岁月静好的生活啊! 不敢想象融入进去会有多舒服! 嘉贞娘子暗叹口气,行礼之后,把账本交过去了。 朱皇后请她坐下,宫人们便默不作声地送了茶饮过来,她手上动作没停,有女官把账本拿过去,一页页徐徐翻开。 朱皇后点点头,使人去取自己的印来盖上,算是通过了披香殿上个月的账目。 这个过程当中,贤妃一直都没作声,直到女官将账本递还到嘉贞娘子手上,她才关切着轻轻说了句:“娘子脸色不太好,近来时节变幻,也该擅自保养才是。” 嘉贞娘子谢了她的好意。 贤妃微微颔首,也没再说什么。 等嘉贞娘子再回到披香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 她往寝殿里瞥了一眼,见那窗纱只隐隐地透出来一点微光,倒是有些惊奇:“娘娘已经歇下了?” 宫人低声说:“圣上走了之后,娘娘说有些累了,想歇着,就叫把灯灭了。” 嘉贞娘子又问:“娘娘用过晚膳了没有?” 宫人轻轻摇头。 嘉贞娘子若有所思。 …… 已经过了子时,德妃却也没有什么睡意,枕着自己的手臂,怔怔地在出神。 外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分神去管,直到听见那声音伴随着一团橘黄色的明亮往寝殿里头来了,而后是轻轻的一道置物声。 她有点心慌,保持着静止的姿势一动不动,耳朵警惕着听着动静,像是一只误入狼窟的兔子。 身后的人也没说话,如同来时一样,脚步轻柔地出去了。 那团光却留下了。 德妃听着动静,悄悄回头去看,就见桌上亮着一盏美人灯,旁边摆了一碗热食,上头还架着一副筷子。 她又有点想哭了。 嘉贞娘子熄了灯,百无聊赖地坐在寝殿正对着的玉阶上,眼看着窗前多了一束细长的影子,而后在窗纸上颤动起来。 她面无表情地想,费嘉贞,以后你可不能再怨这怨那了,这都是你自己找的! …… 阮仁燧觉得这两天披香殿里的氛围很古怪。 嘉贞娘子冷着脸不说话。 他阿娘低眉顺眼,老老实实。 两个人私下里相处的氛围也很古怪。 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想不明白…… 不过,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吧? 他这么想着,冷不防他阿娘忽然间丢下来一个大雷。 不只是他,连同嘉贞娘子都给惊住了。 “……娘娘,打算把小殿下送去千秋宫教养?” 德妃低着头,少见地有些局促,还有点对自己的嘲弄:“我没本事,也帮不了他什么。” 她两只手搅在一起,慢慢地细数:“我又笨,性子也不好,还总是得罪人,满宫里除了陛下,没有人喜欢我……” 陛下也不知道还能喜欢她多久…… 德妃的声音更小了:“太后娘娘愿意抚养岁岁,是给我体面,我该高兴的。” 嘉贞娘子问她:“娘娘确定要这么做吗?这种事情,可不能开玩笑,今天把皇子送去,明天再反悔想要回来,太后娘娘就算是好性儿,也会恼的。” 更别说太后娘娘从来都不算是什么好性子的人。 德妃默然几瞬,终于点了点头:“嗯。” 嘉贞娘子就说:“那就先把咱们这儿该做的事儿办好,看到时候带什么人过去,乳母保母之外,是否还要点人跟着,额外带什么东西,乃至于乳母们每日的食单什么的……” 德妃低低地又“嗯”了一声。 嘉贞娘子便转头出去安排起来了。 阮仁燧急得满头大汗! 不是,有没有人想听听当事者的意见啊?! 并不想过去,谢谢! 阮仁燧挣扎,阮仁燧反抗,阮仁燧被发现异常,阮仁燧被抱去喂奶。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哇哇大叫。 第10章 《德妃在嚎啕大哭》…… 自打跟嘉贞娘子说了要把儿子送去千秋宫给太后娘娘教养之后,德妃眼见着萎靡下去了。 因为先前那事儿的教训,她自己倒是也长了记性,不仅没说舍不得,还强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来,煞有其事地跟嘉贞娘子和夏侯夫人说:“我们岁岁好大的福气,在太后娘娘那儿,可比在披香殿强多了!” 嘉贞娘子跟夏侯夫人看她强颜欢笑,心下五味俱全,知道如此抉择的确对皇子的前程更好,不能、不忍,也无法去戳破她强撑起来的假面。 圣上大概是有所察觉,过来的时候,趁德妃不在,悄悄问嘉贞娘子:“我看她这几日恹恹的,兴致总不太高,问了脉案,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嘉贞娘子不由得有些讶异。 春二月,礼部正在操持春闱,圣上向来看重这事儿,近来格外忙碌,后宫都进得少了,如此情状之下,竟然还有闲暇过问德妃的脉案。 她有些触动,倒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说的,当下一五一十道:“娘娘说,打算把小殿下送到千秋宫去呢。” 圣上也有些吃惊:“我怎么没听说?” 嘉贞娘子往内室里瞧了眼,叹口气,压低声音道:“事情还没落定,我没敢叫宣扬出去。说是等收拾完了再过去,娘娘自己大概也还是舍不得,两天了,也没收拾完。” 这事儿披香殿要是放出风去了,那就是落子无悔了,不然岂不是把太后娘娘给晾了? 借德妃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这么干。 所以现在她就只是痛苦地纠结着,知道去千秋宫对儿子的未来有益,但一时之间又撒不开手,亲生骨肉,怎么舍得? 圣上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触动与怜惜。 他轻叹口气,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又说嘉贞娘子:“她有时候行事不妥当,姐姐多担待一些。” 嘉贞娘子毕恭毕敬道:“岂敢岂敢,还是陛下担待得更多一些。” 这说的是实话。 说到底,宫里边担待过德妃的人不在少数,不是看德妃的面子,而是看圣上的面子。 圣上愿意替德妃买单,这才是德妃张狂,但是仍旧能够继续内庭生活的根本原因。 圣上听出了嘉贞娘子的言外之意,也觉察到了她的疑惑,当下轻轻一笑:“我对于她的后半生,是负有某种责任的。” 他略微顿了顿,才继续说:“是我让她进入宫廷,放大了她性情当中骄矜的那一部分,所以也就不能轻易丢开手弃置不理。” 嘉贞娘子知道分寸,并不对此做出评价,垂首道:“陛下仁德。” 圣上没有再说什么,嘉贞娘子原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哪知道等进了内室之后,圣上竟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我听说你打算把岁岁送去给太后娘娘教养?” 阮仁燧叫乳母抱着,狐疑不安地把耳朵给支起来了。 德妃则是原地怔住,好像有一个刚刚开始结痂了的伤疤,猝不及防之下被撕开了似的。 她脸色有点苍白,停滞了会儿,终于点点头,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 圣上好像没有察觉到似的,语气随意地问她:“什么时候把他送过去?” 德妃有点想逃避这个问题,但是现实所迫,又无法逃避。 最后她嗫嚅着嘴唇,含糊道:“就是这两天了吧……” 她低着头,圣上便弯下腰去,看她脸上的神情:“我听说光收拾东西都收拾两天了,你这是舍不得了吧?” 德妃别过脸去,忍着心酸,嘴硬道:“没有的事!” 圣上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乳母把皇子抱过来。 阮仁燧迷惑又忐忑地看着他阿耶的脸孔越靠越近,而后听见他阿耶带着一点叹息和诱惑地问他:“你怎么说,想去你祖母那儿吗?” 阮仁燧:“……” 老实说,听他阿娘讲要把他送到太后娘娘那儿去的时候,他还挺不乐意来着——要被送过去的人是我,怎么都没有人问问我的意思? 但这会儿真的有人问了,他心里边又毛毛的,怎么会有人这么认真地问小孩儿这种问题啊? 好在德妃又好笑又无奈地接了这个茬儿:“岁岁才多大?他哪儿懂呀!”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节 圣上觑着她的神情,低声问:“你真的舍得?” 德妃强撑着点了点头:“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送过去之后就见不到了。” 圣上垂下眼帘瞧了儿子一眼,忽地道:“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明天就把他送过去吧。” 德妃大吃一惊,不由自主道:“什么?!”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德妃怔怔地看着他,再看看孩子,眼圈儿慢慢地红了。 嘉贞娘子以为她会反驳呢,没成想就这么静默了许久,到最后她只说了一声:“哦。” 阮仁燧愤怒地大叫起来。 圣上就叫乳母过来:“他饿了,抱他吃奶去吧。” 阮仁燧艰难地扭动着身体,叫得更大声了。 圣上以手支颐,哈哈一笑:“真有精神,抱远一点!” 阮仁燧:“……” 德妃倒是不忍心呢,手伸过去,想拦一下,然而圣上很平静地问她:“等他去了千秋宫,你还能跟过去照应他吗?” 她身形一僵,终于把伸出去的那只手收回去了。 阮仁燧很着急,但是急也没用。 他既不能跳起来说一句反对的话,也无力改变爹娘做出的决定。 甚至于他都抵抗不了婴儿的本能,吃饱之后就睡过去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他躺在寝殿那边的摇床里,他阿耶跟阿娘在一起用早饭。 圣上神情平静,看不出心里边在想什么。 他阿娘的脸色看起来像是在给什么人出殡,但可能是喜丧,所以也不能流露出太多的伤感来…… 早膳用完,圣上就示意乳母把孩子给裹起来——他先把这小东西送到太后娘娘那儿,然后再去上朝。 德妃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准备,知道儿子今天就要被送过去,只是没想到这么早…… 只是说都说了,再拖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有什么意思? 她也就强笑着应了,带着点哭腔,勉强做出高兴的样子来,说:“也好,也好。” 好什么好? 一点也不好! 阮仁燧又开始叫了。 他阿耶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笑眯眯的,也不在意,就跟抱着个响亮的哨子似的,从容出门去了。 阮仁燧叫了会儿,看他毫不理会,自己也无从反抗,只觉得悲从中来。 这回,他是真的有点想哭了。 这会儿天气已经不算冷了,圣上大概是想走动一下,也没叫轿撵,怀抱着他徐行,间歇里轻柔地拍一拍他。 阮仁燧绝望又凄楚地叫他抱着,呆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儿。 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出披香殿范围? 那块太湖石,就在披香殿西边的荷塘那儿啊…… 他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又惊喜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随之低头去看他。 阮仁燧在他乌黑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身影。 他咧开嘴:乐。 圣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微微一歪头,露出思忖的样子来。 几瞬之后,他把阮仁燧举起来了,眯起眼来,自下而上地观察着他:“是错觉吗,岁岁,你好像知道我在做什么?” 阮仁燧:!!! 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他一动都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了,想了想觉得这反映不对劲儿,遂又咧开没长牙的嘴,蹬了蹬腿儿,傻乐起来。 圣上看得笑了,好像觉得这么逗小孩儿很好玩,重又将他抱住,自语般道:“应该是我想错了吧……” 又转头问大监:“我们出来多久了?” 大监上前一点,毕恭毕敬道:“陛下,快两刻钟了。” 圣上忖度着差不多了,当下隔着襁褓拍了拍儿子的屁股:“得啦,我们回去吧。” 假若将这一幕定格,那必然是一幅宫廷绘画,名叫《德妃在嚎啕大哭》。 为什么画面里没有德妃? 因为德妃在嚎啕大哭…… 怎么哄也哄不好那种。 嘉贞娘子侍立在侧,神情无奈,微有不忍,夏侯夫人也是默默地垂泪。 德妃哭得要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了。 孩子送出去了,怎么可能想见就能见到啊! 她一个月至多也就见太后娘娘三回! 腿长在她身上,随时都能去千秋宫请安,那也得太后娘娘愿意见她才行啊! 嘉贞娘子也没劝她,因为她知道,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这时候任何言语都是无力且苍白的。 德妃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什么都不想管了。 这时候察觉到外边有个人在拽捂住自己的被子,猜想不是母亲就是嘉贞娘子,她也没理会,只是用力地纠紧了被角,继续再哭。 外头揪被子的那个人好像更用力了一点。 德妃哭得浑身无力,扯了几下没能扯过,满腔伤怀都变成了怒火,当下一把将蒙头的被子掀开,带着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勃然大怒:“干什么?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圣上赶忙把怀里那个小人儿递还过去。 阮仁燧:笑.jpg 德妃怔在原地,又惊又愕又喜,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僵立了好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一把将孩子夺回来,搂着他放声大哭:“岁岁!” 又过了会儿,她反应过来了,抱着儿子,追着圣上打他,一边打,一边哭:“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看我的笑话,故意叫我这么难受!” 圣上溜得可快了,德妃硬是追不上。 她气极了,又有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惊喜,顾不得形容,跌坐在地,埋脸在孩子的襁褓里,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肩头。 圣上轻叹口气,也没在意形象,到她身边去坐下:“不骗你说要送过去,你怎么知道自己会这么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他替德妃把被眼泪糊在鬓边的头发拨开,说:“好啦,送也送了,哭也哭了,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再不说这事儿了。” 德妃百感交集地“唉”了一声,吸着鼻子,眼睛红红的,说:“以后岁岁会不会怪我啊……” 被太后娘娘养大,跟被她养大,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圣上坐在她旁边,也百感交集地“唉”了一声:“不会的,我看他好像不是很聪明,就算是送过去了,太后娘娘也很难给雕出个花儿来,还是叫你养着吧……” 阮仁燧:“……” 啊??? 德妃眼泪刹住,勃然大怒:“你说什么呢?!他是我的儿子,怎么会不聪明呢?!” 她发了狠:“你看不起我们岁岁,我就非要让他成器给你看!” 阮仁燧:“……” 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耶看我的眼神好像有点同情呢。 第11章 新科进士,诚招富婆!!…… 将皇长子送到千秋宫去教养这事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 晚点忙完政务,圣上往千秋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到了庭院里,就见几个宫人正在侍弄花草,不时地将目光瞥向廊下。 他有点儿好奇,扭头去瞧,正对上那放着暖橘色光芒的夕阳。 圣上微微眯了眯眼,定睛细瞧,才发现廊下站着一只小小的狸花猫。 那小东西神气十足地仰着头,脖子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粗制木牌,牌子上用红漆板板正正地写了八个字。 我是坏猫,我会咬人! 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手里边拿了一条木尺,一脸严肃地在旁边监督它罚站。 圣上看得乐了,叫小梁娘子:“琦华,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梁娘子这才注意到圣上过来了,一板一眼地行个礼,皱着小眉头道:“项链不乖!我给它洗澡,它不愿意,还咬我呢!” 项链,是那只狸花猫的名字,因为脖子上有一圈白毛,所以取名叫项链。 她让圣上看她的手,食指上明显地留了两个牙印:“太后娘娘说,动物天生就是有野性的,它又还很小,不教而诛谓之虐,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它——我正在教它呢。” 圣上长长地“哦”了一声,而后了然地道:“你忙吧,我找太后娘娘说话去。” 小梁娘子认真地点点头,转而一脸严肃地继续盯着那只小狸花猫了。 圣上往内殿里去见了太后娘娘,转而跟她说起了皇长子的事情:“德妃舍不得,孩子也离不开母亲,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骨肉分离……” 太后娘娘神色平静地听了,而后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就此作罢吧。”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节 母子二人转而说起这次的春闱来了。 …… 披香殿。 德妃到底没熬到出月子,硬生生挺过十天,就叫人备水洗头洗澡了。 她实在受不了了:“我感觉我好像臭了!” 夏侯夫人哄她:“没有的事儿,你想多了!” 娴熟地就要往她油乎乎的头发上扑粉。 嘉贞娘子呵呵一笑:“娘娘,自信点,把好像去掉吧!” 夏侯夫人:“……” 德妃真的要抓狂了:“不管了,我要洗澡!” 夏侯夫人还要再劝,德妃忍无可忍:“阿娘,你别想那么远,我未必能活到老——就算是活到老了,要一颗不会痛的头也没什么大用!” 夏侯夫人:“……” 在德妃的强烈要求下,最终她还是洗上澡了。 嘉贞娘子叫人把地龙烧得热热的,暖炉也多点几个,等德妃从浴房里出来,赶紧穿上衣服,使人轮流替换着去擦头发。 德妃一边儿松快舒适,一边心疼自己的头发:“掉了那么多头发,还是洗晚了……” 又摸着自己的肚子:“以后把餐食再减一些,我怎么觉得整个人都是肿的?” 嘉贞娘子在旁边轻声道:“月子里吃得太少,脸会瘪的哦娘娘!” 德妃大惊失色:“啊?” 夏侯夫人很肯定地告诉她:“会的!” 德妃瞬间就老实了,再一转头,忽然瞧见先前圣上抱来的那束迎春花已经开了大半儿。 那明黄色的花朵绽放在垂柳般的细纸上,宛如一条亮色的春日瀑布,静静地澎湃在玉壶春瓶上。 她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 真好呀! 经历了波折又动荡的几日之后,阮仁燧的生活终于平和安宁起来了。 德妃吃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又经历过亲生骨肉的失而复得,这会儿也老实了,安安生生地在坐月子,捎带着照顾自己新生的孩子。 反倒是嘉贞娘子明显地忙碌起来了。 阮仁燧听德妃等人数着日子,知道春闱已经结束了,过段时日殿试结束,又要有新人神都得意马蹄疾了。 本朝推崇才学之士,内宫里更看重女才,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时,经常于宫中设席,广宴天下女子中有贤才孝义者,诗、书、画、乐,甚至于剑舞、奇技亦可。 彼时天后政务繁忙,很多时候都是略坐一坐便离开,内廷当中又无皇后,真正主持宴饮的往往是诗书俱精的韩王妃、老闻太太、承恩公夫人、卓大家、靖海侯夫人和宁国公府的那位世子夫人等人。 在一场由天后召开的宫宴当中担当主持是莫大的荣耀,捎带着神都女眷们往这几位贵妇人家中去参宴聚会,也引为时尚。 另外两都乃至于天下各州郡的女性举子入京之后,也会想方设法成为她们的座上客,力求自己的名讳可以有幸出现在主政者的案头上。 那几位之后,逐渐开始主持这种宫宴的就成了为天后所宠爱的王莹王元珍,乃至于嘉贞娘子、小时女官这样以文才入仕的年轻女官了。 现下内宫之中有了皇后,这事儿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了朱皇后的责任。 等到新科进士们出炉,圣上赐宴琼林苑之后,皇后也会在内宫之中的凤凰阁上设宴款待女性进士,而除此之外需要举行的诗词场合乃至于宾客们的邀约,则就需要与嘉贞娘子这个从前经办过两回的熟手细究了。 德妃倒是知道这事儿,只是并不很放在心上,主要这跟她、跟整个夏侯家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很惭愧,他们家就没出过什么才女…… 倒是听说贤妃的妹妹借着这股东风定了亲事,未来妹婿是刚出炉的新科进士。 德妃听过也就算了,只是叫底下人记着,等到了承恩公府那个小娘子出嫁的时候,送份礼过去表个心意也就是了。 夏侯夫人倒是有点唏嘘,私底下不无感慨地同德妃说起来:“听说郑国公府的那位郎君读书很用心呢,再过几年,兴许也会金榜题名。” 她双手合十,许愿起来:“你如今诸事顺遂,生了皇子,你弟弟是个男孩子,年纪又还不大,婚事可以慢慢相看,等你妹妹再嫁出去,我肩上的差事就算是完成了!” 德妃听得撇嘴:“也不知道谁给你安排的差事,有俸禄没有?” 阮仁燧在旁听着,险些笑出声来。 “……”夏侯夫人被女儿嘴得恼怒起来:“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为人父母,长忧九十九!” 德妃不以为然:“急了!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俸禄拿。” 夏侯夫人气急败坏。 德妃是家中长姐,下边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她入宫的第一年,夏侯小妹便跟郑国公府的陈小郎君定了亲,那时候婚姻双方都还不到十岁,是纯粹的政治投资婚姻。 陈小郎君的母亲是郑国公府陈家的长女,郑国公夫妇怜爱这个女儿,没有让她出嫁,而是给她娶了夫婿,后来有了陈小郎君这个独子。 正经的公府嫡孙,匹配夏侯家的女儿,绰绰有余了。 对郑国公府来说,这也算是一场赌局。 现在回头再看,他们赌对了。 夏侯昭仪颇得圣宠,很快便有了身孕,而后成了正一品的德妃,还诞育了今上的长子。 夏侯小妹成了皇子的姨母,匹配公府嫡孙,两厢颠倒,也是绰绰有余了。 婚事已经定下,两家也就成了姻亲,逢年过节走动得不少,这回德妃产子,郑国公府也送了很厚重的贺礼来。 夏侯夫人当然是盼着陈家那位小郎君有出息的,那也是小女儿未来的体面。 德妃虽然对于母亲的“差事论”不以为然,但心里边也是盼着妹妹来日顺遂的。 作为宠妃,她还跟夏侯夫人打了个包票:“只要他能进殿试,我一定求陛下点他做探花!”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状元也行!”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夏侯夫人重又感动起来:“你有这份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阮仁燧躺在旁边听着,颇有种预知一切的无奈感。 想了想,他小姨母现在还年轻,婚事也在几年之后,到时候看有没有什么法子给搅黄了吧…… 根据前世的经验来看,这婚事实在称不上善始善终,夏侯家膈应,郑国公府估计也挺糟心的。 因为就在朱皇后薨逝之后,郑国公府的女儿入宫做了贵妃,还给他生了一个弟弟…… 郑国公府自己有了皇子外孙,他小姨母也就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加之夫妻性情不合,感情也破灭得差不多了。 阮仁燧还记得那时候他好像也十六七岁了,刚结束御书房的课业,就被他阿娘叫过去,气势汹汹地支使着他出宫去郑国公府给他小姨母撑腰。 德妃虽然同这个小妹妹相处的年限不是很久,但还是很疼爱她的:“我还睁着眼呢,姓陈的就敢欺负我妹妹,等我死了,那还了得?” 阮仁燧跟小姨母也挺亲近的,听说她被郑国公府的人欺负了,当即就出宫杀过去了。 到了地方一看他小姨母鬓乱钗横的,显然是吃了亏,二话不说先把他小姨夫打倒在地了。 打完才知道他小姨母招了个唱戏的小生去郑国公府偷情,结果被捉奸在床了…… 阮仁燧:“……” 大脑放空.jpg 不是,小姨母你为什么要在夫家这边偷情啊,换个地方掩人耳目一点不行吗?(不是) 阮仁燧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他小姨母:“是他们诬陷你的是不是?姨母你受苦了啊!” 夏侯小妹穷横穷横的:“我就不能找个人解解闷啦?谁知道他在外边有没有人!夭寿了,还有没有天理啦!” 那小生楚楚可怜地跪坐在他小姨母后边,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夏侯小妹很社会地回头劝他:“没事儿,我外甥在这儿,不怕他们!” 阮仁燧:“……” 阮仁燧就把刚刚被他打倒在地的小姨夫拉起来,语重心长道:“婚姻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你忍一下,我忍一下,糊弄着过去了。” 他小姨夫:“……” 阮仁燧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我看小姨母心里边还是想着你、想着这个家的,就是被那个小贱人给勾引了,一时糊涂才会这么做的。唉,这种事闹大了也不好听,传出去你脸上难道就有光吗?都是为了孩子……” 他小姨夫:“……” 最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事情给压下去了,但这夫妻俩也算是彻底掰了。 唉。 往事不堪回首。 现在回头再看,这婚事是真没必要。 …… 为着凤凰阁宴的事情,嘉贞娘子近来连轴转,身上的女官服制看着都宽松了。 朱皇后体谅她辛苦,有时候也叫女官来披香殿议事,因不是什么机要事项,嘉贞娘子也不会避讳披香殿的人。 这天小时女官来找嘉贞娘子回话,手里边光文书就厚厚的一沓,眼下青黑,大概也是有些时日没能睡好了。 阮仁燧叫乳母钱氏抱着在殿内走动,间歇里听见身量丰腴、脸上好像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小时女官跟嘉贞娘子抱怨:“好累啊嘉贞姐姐,我感觉都要熬干了,不想上班不想上班不想上班……” 嘉贞娘子低头翻阅着手里边的文书,头也没抬,语气倒是很温柔:“真的有那么累吗?” 小时女官噘着嘴,手指点在眼下跟她示意:“是啊,你看我这眼圈儿黑的……” 嘉贞娘子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她:“不想上班就去嫁人生孩子啊,这有什么难的?要我给你介绍人选吗?”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开朗地笑:“哈哈,嘉贞姐姐,你知道我生来就爱开玩笑!其实我一点都不累,骗你呢,哈哈哈!” 嘉贞娘子失笑着摇了摇头。 她们俩走了,倒是钱氏听得有点迷糊了。 她知道,嘉贞娘子也好,小时娘子也好,都是以朝天女的身份入宫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节 而所谓的朝天女,则是本朝的一种选才策略。 地方州郡及三都的长官每年都要向神都进献年幼又有才名的孩子,并且吏部会将其作为考核指标,计入该地方长官的档案。 可以不进献,但不能滥竽充数。 而这些被进献入京的孩童在经由宰相们考校之后,将有幸面见天子,是以男童被称为朝天郎,女童则被称为朝天女。 嘉贞娘子和小时娘子都是朝天女。 在钱氏看来,她们都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人,起码,跟她这样靠肢体侍奉人的乳母是不一样的。 她也听说,有很多高官显贵愿意娶一个朝天女回去。 因为觉得聪明的母亲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只是…… 钱氏迟疑了,怎么小时娘子一听嘉贞娘子说不想上班就去成婚生孩子,马上就改了说辞? 她怀抱着年幼的皇子,若有所思。 …… 满月那天,阮仁燧终于见到了他小姨母。 夏侯小妹这会儿才十一岁,已经显露出美人坯子的资质来了,身体抽条也很明显,阮仁燧记得,虽然是姐妹,可小姨母成年之后明显比他阿娘要高很多。 夏侯家的人都挺高挺结实的,这一点他也遗传了。 夏侯夫人从前还发愁小女儿身高,一直嘟囔说别长了别长了,再长就要比陈家郎君还高了。 现在回想,那其实是好事。 起码婚姻里没被丈夫欺负…… 夏侯小妹是带着八卦进宫的,大概是在心里边憋了许久,兴冲冲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阿娘,姐姐,你们一定猜不到新科进士里出了个什么奇葩!” 夏侯夫人与德妃面面相觑。 阮仁燧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 崇政殿。 “真是斯文扫地啊,陛下!” 时任门下省侍中丁玄度几乎是怒发冲冠地把一份花花绿绿的小报拍到了圣上面前,同时愤声呼吁:“陛下应该夺了这贼子的功名,以儆效尤!如若不然,岂不是令所有今科进士与他一道蒙羞吗?!” 圣上不明所以,却还是先劝了一句:“丁相公,你先冷静一下,别动这么大的气,年轻人金榜题名,张扬一些也是有的……” 说着,他捡起了方才丁玄度拍下来的那张小报,打眼一瞧,继而眉毛狠狠一震,瞠目结舌! 小报上跳跃着一个耸人听闻的硕大标题。 新科进士,诚招富婆!!! 下边是具体的内容。 十九岁新科进士,处男,容貌端正,父母双无,无宗族亲眷,无不良嗜好,诚招富婆。 男方提包入赘,可改名跟妻姓,可去京兆府公证婚约,不要求有儿女。 要求女方个人家产至少五十万两,年龄在十七岁到三十八岁之间,一次性支付男方彩礼五万两,且愿意资助男方进行奢侈生活。 有意者请往xxxx联系…… 圣上:“……” 丁玄度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一样紧盯着他:“陛下,这只怕不只是‘张扬一些’的程度了吧?!” 圣上:“……” …… 别说是圣上,就连德妃这么个抽象人听夏侯小妹说完,都原地惊住了。 “这是谁啊,是不是疯了?!” 她瞠目结舌:“不要脸了吗?!” 再转头一看嘉贞娘子起初面露讶异,这会儿却已经面露笑意,不由得道:“嘉贞姐姐,陛下会革除他的功名吗?” 阮仁燧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也太没下限了吧…… 话说这是谁啊? 这么鼎鼎大名的人物,如果真是还在神都的话,我没道理不知道啊? 他真想问问小姨母这个人的名姓。 那边夏侯夫人的脑回路倒是跟他一样,震惊不已地问小女儿:“此人姓甚名谁?” 夏侯小妹就告诉她们:“姓吴,叫什么名字我给忘了……” 阮仁燧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心想:我上辈子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姓吴的? 难道是阿耶把他的功名给革了? 夏侯家母女三人并一个外孙都叫这八卦惊得目瞪口呆. 嘉贞娘子过了起初的讶异劲儿之后,反倒自若起来:“圣上为什么要革除吴进士的功名?” 她说:“本朝也没有哪一条律例规定,新科进士不能去做赘婿啊。他出卖的是他自己,这东西愿者上钩,既不违背律法,也没有伤害别人不是?” 德妃下意识道:“可他这也太……” 转而不知道想到什么,她中途停住了,又问起另一件事来:“嘉贞姐姐,你觉得他能找到买主吗?” “这……能吧?” 嘉贞娘子的语气也有点不确定了,略微顿了顿,才思忖着说:“吴进士的卖点,在于他是新科进士,而新科进士虽不算是凤毛麟角,但也可以说是有数的俊彦了,且他又还很年轻。” 多少新科进士都超过三十岁了,还被捉婿呢! 一个十九岁的新科进士,容貌端正,愿意放弃自己的姓氏嫁人,还没有父母家族的牵绊,婚嫁市场上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勋贵是不会要这种女婿的,在他们眼里,进士并不算是很珍惜的东西,官员八成也不会要,因为吴进士身上的争议太大了,且官宦门第家的小娘子也很难有超过五十万两的身家……” 嘉贞娘子说到此处,柳叶似的细眉不由得往上一挑,豁然开朗:“吴进士心里门清儿呢,他就没打算赘进显贵人家里去。” 德妃下意识道:“那他想嫁去什么人家?” 嘉贞娘子不假思索道:“豪商啊!” 也只有豪商,既能掏得出令吴进士满意的钱财,也稀罕这新科进士的成色。 阮仁燧听到这里,忽然间福至心灵! 他知道吴进士是谁了…… 嘉贞娘子剖析得对极了。 上一世,他阿耶没有革除吴进士的功名。 且最要紧的是,到最后这家伙还真是吃上软饭了…… …… 对于内庭来说,吴进士试图广撒网傍大款的事儿只是一个乐子,耳边听过,议论几句也就算了。 可在前朝,这事儿却惹起了很大的风波。 吴进士被同榜的进士们抵制了,官宦集团对他也颇有微词,先前将那张小报拍到圣上面前的是门下省侍中丁玄度,是政事堂六位宰相之一。 吴进士还没有入仕,就成了宰相的眼中钉,对他来说,这决计不算是一件好事。 也就在这时候,卓大家组局,在自家凑了一场研讨会,讨论的就是近来甚嚣尘上的吴进士傍大款,朝廷是否应该革除他的功名一事。 参加的有卓大家的学生和故交,也有闻名神都的贵妇人,乃至于不同学派的中青代人物。 太后娘娘和朱皇后听说之后很感兴趣,也专程派了人去旁听。 德妃觉得这事儿太离奇了。 她都很奇怪太后娘娘和朱皇后为什么会对这场议论感兴趣:“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看,那个吴进士只是在哗众取宠罢了。” 嘉贞娘子的神色却有些凝重,回神之后,她轻轻告诉德妃:“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不是真的对这桩轶事感兴趣,而是因为……” 说到这里,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德妃不解道:“因为什么?” 嘉贞娘子压低声音,悄声道:“是对于女人所能掌控的权力感兴趣。” 德妃面露茫然:“啊?” 这两件事,挨得着吗? 嘉贞娘子耐心地跟她解释:“吴进士想嫁个有钱人,这有什么错呢?他又没有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真正猛烈抨击他的,多半都是男人。” “因为不能接受男人也是可以卖身的,且还卖得那么干净,那么明码标价。” “祖宗的姓氏可以改,一家之主的尊严也可以拱手相让,甚至于连儿女都随缘,不求后代祭祀……” 嘉贞娘子的目光平和却有力:“婚嫁从来都是买卖,只有男人买女人的道理,女人怎么能买男人,这岂不是乱了他们的规矩?” “虽然也有贵女娶夫,但是她们都妆点得很矜雅,给足了男人颜面,现在吴进士居然自降身份,主动把自己卖个精光,真是斯文扫地!” 她脸上显露出嘲弄的神色来:“对那些男人来说,吴进士是叛徒,而叛徒就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让人知道做叛徒可以不受惩处,反而得到好处,那以后做叛徒的不是会越来越多?” 长此以往,男人的地位岂不是就要跟女人一样了? 这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 德妃听得似懂非懂:“所以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让女官去旁听……” “这是千秋宫和中宫在对外彰显自己的态度。” 嘉贞娘子说:“事实上,卓大家主动发起这样一场讨论,本身就隐隐地存了声援这种行径的意思了。” 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时候有两架马车,首相唐红在朝,卓大家在野,以后者在士林当中的身份,愿意出声去讨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倾向了。 她不是声援在吴进士这个人,只是声援男人也可以通过婚姻卖身于女人这件事。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节 怎么,女人可以卖,你们男人不可以? 德妃听明白了,继而唏嘘感慨起来:“嘉贞姐姐,你们都好聪明啊,我就想不了那么多!” 阮仁燧心有戚戚地附和:我也是! 因为嘉贞娘子的剖析,德妃对于此事的最终结果来了兴趣,她是个傻大胆,直接越过一切繁琐的过程,去问裁决判官了。 圣上前脚到了,才刚坐下,就被自己的爱妃拉住了。 扭头一看,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他:“陛下会革掉吴进士的功名吗?” 圣上被她给逗笑了:“你怎么会对这事儿感兴趣?” 德妃才不会出卖嘉贞娘子——圣上他也是男人啊,男人肯定不会乐见女人背地里说他们坏话的! 她说:“我好奇啊!” 又晃动着圣上的手臂催问:“说说嘛,说说嘛!” 阮仁燧躺在旁边,老神在在地想:哈哈,我知道答案! 这就是做先知的感觉吗? 圣上见德妃真的好奇,也没有卖关子,笑着将儿子抱起,同时说:“他又没有违背法纪,为什么要革除他的功名呢?” 卓大家虽然并没有正式地出仕过,但仍旧可以被称为政客。 天后摄政时,她一日之内撰文数篇,替天后反驳士林当中的非议,提供女主临朝的法理支持,现下再去处置此事,岂不是杀鸡牛刀? 卓大家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男女,她始终咬住了一个字,那就是“法”! 吴进士没有违背本朝的法令,那就不能革除他的功名! 你丁玄度看不上吴进士卖身,就先去把朝中那几位法家宿老掰倒,再让中书省和大理寺重修律令,添上一条进士不得做赘婿的律令去! 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朝廷的事情,就到朝廷当中去解决。 从前太后的侍从女官、如今的御史台侍御史王元珍则撰文一篇发在了邸报配套的朝廷报纸上。 大概就是说某些官员喜欢越级汇报,这是不好的风气,长此以往,恐怕会坏了朝廷纲纪,巴拉巴拉,说到最后忽然间神来一笔,上位者自上而下、越级去过问下位之事,恐也有微妙之处。 再没说别的,但幽微之处,实在惹人遐思。 堂堂政事堂的宰相,用物议去狙击一个末学后进,是谁先失了身份? 圣上眼见着丁玄度几日之间鼓起来一嘴水泡,被人看见,又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圣上:“……” …… 依照嘉贞娘子与圣上的约定,皇长子满月之后的第二天,她正式同德妃辞别,预备着回尚仪局那边去了。 临行之前,倒是很郑重地给她举荐了一位女官来接替自己:“易娘子人虽年轻,性情却是老成持重,我走之后,娘娘可以倚重她。” 德妃脸上显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嘉贞娘子:“你居然要走?” 后者难免觉得奇怪:“这不是先前就说好了的事情吗?” 德妃抱着儿子,稍显郁卒地闷了一会儿,才说:“按理说,你不应该被我的真挚和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打动,选择留下来辅佐我吗,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 阮仁燧:“……” 嘉贞娘子板着脸道:“娘娘,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丢掉!” 德妃:“……” 德妃跟个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眉耷眼地说了声:“哦。” 第12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德妃出了月子,夏侯夫人也预备着出宫去了,倒是记挂着嘉贞娘子这边的事儿,专程叮嘱德妃:“可别薄待了人家,越是分别在即,才越应该厚赠呢。宫外的事儿我来办,宫里边的,你自己心里边可得有个谱儿。” 钱在花出去之前,就是废铜烂铁,不用它,要了做什么? 德妃身上的缺点像星星一样多,但架不住有个太阳一样的好处,那就是大方,舍得撒钱,待自己人亲厚。 该怎么酬谢嘉贞娘子,她早就有了主意。 满月宴当天晚上圣上往披香殿去的时候,德妃就专程央了他:“嘉贞姐姐替我做了这么多事,也够辛苦的了,从前侍奉太后娘娘也很尽心,宫里边原该有两位尚仪的,这会儿还空缺着一位,嘉贞姐姐现在是六品司籍,就让她补上去吧,好不好?” 尚仪是正五品,算是内庭女官的顶点了。 赏钱算什么啊,宫里头的红人,有几个缺钱的? 官位才是真的! 圣上迟疑了一下:“她还太年轻了吧……” 德妃抱着儿子,像只发疯了的黄鹂鸟一样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啊啊啊啊我不管不管!我都把牛吹出去了,办不到的话以后怎么见人啊?!不管不管不管!!!” 又开始晃悠圣上的肩膀:“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动动嘴就办到啦!帮帮忙嘛!” 阮仁燧两眼放空,心想:我阿娘有时候是有点抽象…… 圣上被她给逗笑了,倒真是点头应了:“行吧,尚仪之位,她原也担得起。”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了。 第二日公布出去的时候,嘉贞娘子也已经跟德妃辞别完了,闻讯之后,她知道这八成是德妃的枕边风,心下五味俱全,悄悄问德妃:“是娘娘替我求的?” 德妃抬着下巴,骄横地哼了一声。 嘉贞娘子看她这副尾巴都要撅到天上去的得意像,感动之余,又觉得好笑:“昨天您怎么不说呢?偏等到我要走了才说。” 德妃听完这话,就得意不起来了。 她可后悔了,还有点委屈:“我不想挟恩以报啊,我以为能用人格魅力让你留在我身边呢!” 嘉贞娘子:“……” 德妃巴巴地说:“早知道就告诉你我专程给你求了尚仪之位了……” 嘉贞娘子很冷静地道:“就算我知道,怕也是不会留下来的。” 德妃:“……” 德妃怒视着她:“你这冷酷无情的女人!” 嘉贞娘子定定瞧了她几瞬,忽然间莞尔笑了。 “善自珍重吧,娘娘。” 她伸手过去,抚了抚德妃那如云般的长发,最后说:“我会想你的。” …… 嘉贞娘子结束了在披香殿的差事,照例去找大尚宫述职。 一是为了表示上一阶段的工作已经彻底完成,二来,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接手新一段时期的工作。 大尚宫见到她,向来平和温柔的脸上不由得闪过了一抹讶异。 她也没有隐瞒,笑吟吟地看着嘉贞娘子,略有些吃惊地说:“我听陛下说,要升你做尚仪,还以为你会留在披香殿呢,听说你近来同德妃娘娘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嘉贞娘子郑重向她行了一礼,没有说话。 大尚宫明白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当下“啊呀、啊呀”两声,称赞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啊,可真是了不得,我到三十多岁才想明白的事情,你才二十出头就想明白啦!” 女人太容易被无所谓的感情和道德束缚了,像男人一样活着,会轻松很多的。 大尚宫也不是铁石心肠。 从前刚进宫的时候,有几个瞬间,她看着还是一个小小少年的圣上,也会想起自己的亲生骨肉。 有些人怀着讨好她的心思,也有些人怀着看她笑话的阴暗,陆陆续续将她入京之后夫家发生的事情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的丈夫很生气,夫家也引她以为耻,她年纪与圣上相仿的儿子对于母亲的抛弃和钻营羞愤又恼怒,把她抄录的那些书籍,连同留给他的那架古琴一起扔到庭院里烧掉了…… 大尚宫知道之后,短暂地缄默了一会儿,很快又笑了:“小孩子,气性大,过两天就好了。” 天后对于她,或多或少都是有一些同病相怜的吧——在与儿子的关系上。 虽然这对母子都小心地掩饰掉了。 消息传来,天后私下里也问过她:“后悔吗?” 大尚宫如实地告诉她:“其实是有一点心痛的,但是并不后悔。” 她太了解男人了。 她的丈夫是男人,她的儿子现在还不算,但以后终究会成为男人。 男人是不需要教导就知道追寻利益的生物,如果抛弃妻子和儿女的负累,可以置换一个来到天子身边的机会,她的丈夫难道会怜惜她吗? 现在她的儿子还很年轻,不知道母亲做了天子身边的侍从女官对于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等他长大一些,长成一个男人了,会为利益所驱动之后,他会像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一样上京来找她。 他会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告诉她:母亲,您走之后,儿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您! 不来也没有关系,因为会有很多人愿意代替他,做大尚宫最亲近、最孝顺的儿子。 嘉贞娘子对于德妃,是存在感情的,但是这些感情,又不足以超越她的志向和野心。 德妃,亦或者说皇长子,很难成为最后的胜者,因为感情而绑定过去,会斩断嘉贞娘子先前十数年的努力。 她还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慧,且不乏当断则断的决绝。 大尚宫看着这个年轻的娘子,心想:或许在我之后,她会是下一任的大尚宫呢。 …… 嘉贞娘子离开了披香殿,德妃起初还有点不适应,然而伴随着孩子一日日地长大,她也就慢慢地将心思转了回来。 嘉贞娘子给她举荐的那位易女官如今也到了披香殿,取代嘉贞娘子先前的地位,操持起了德妃身边的一干大小事务。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节 怎么说呢,单单只谈头脑,德妃一定不算是聪明,可在某些方面,她又有种小动物似的直觉的敏锐。 换成贤妃,接纳一个新人到身边来替自己迎来送往,总览诸事,她一定会把这个人查个底朝天,再观察上一段时间才敢用的。 这也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 但德妃不是。 德妃是在圣上往披香殿来了之后,毫不设防地问他:“嘉贞姐姐举荐了一位易娘子到我这儿来,说是很稳妥的人,我能用她吗?” 她这么问的时候,并没有存着在圣上这儿提前将易娘子与嘉贞娘子的关系挑明报备的心态,也没有什么刻意的目的,就是觉得圣上比自己聪明,看人也比自己准,得问问他的意见——那么靠谱的嘉贞姐姐不就是他送过来的嘛! 圣上看她披散着长发坐在榻上,不施脂粉,仰着脸看着自己,眼睛清澈地能映出人影来,就觉得她像只天真懵懂的小鹿一样可爱。 他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德妃的脸,而后笑着说:“嘉贞娘子推举的人,怎么会靠不住呢。” 又叫人赏赐了即将走马上任的易女官。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 皇城之外。 吴进士登报寻求入赘的事儿还没来得及落幕,就被承恩公府的热闹给盖住了。 午后阮仁燧睡醒了,吃过奶之后,叫钱氏抱到德妃跟前去。 德妃拉着他的两只小手,笑盈盈地,像太阳底下一只在给自己崽崽舔毛的母猫:“我来看看,是谁这么可爱?唔唔唔——原来是我们的小岁岁呀!” 说完,又低下头用自己的鼻尖去碰儿子的鼻尖:“哇!” 阮仁燧躺在摇床里边傻乐。 这时候易女官从外边过来,打发了乳母和侍从们出去,悄悄告诉德妃:“承恩公府刘小娘子的婚事,怕是得打个问号了。” 德妃听得怔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先前春闱结束,贤妃的妹妹订了婚,男方是新鲜出炉的今科进士。 她对此并不很关心,听完也只是随口问了句:“出什么意外了?” 易女官眉头微蹙,低声告诉她:“原来那进士在老家是订过亲的,还是世交家的女儿,只是女方家里边已经有些落魄了,他一朝中榜,还被承恩公府相中,便起了悔婚的念头。那小娘子大为恼怒,千里迢迢上京来告他了!” 德妃就哼了一声,说:“这婚事不成,倒也不是件坏事。” “是呢,”易女官轻叹一声,附和道:“此人趋炎附势,不念旧情,更无信义,绝非良婿。” 德妃却说:“他爹娘一定很蠢,也很抠门!” 易女官听得茫然:“啊?这从何说起呢,娘娘?” 德妃特别享受这种教别人做人的感觉,当下洋洋得意道:“这个新科进士人还在神都啊,你又说他在老家订过亲,也就是说,同他订亲的小娘子必然也在他的老家了?” 易女官颔首道:“不错。” 德妃便顺理成章地往下说:“退婚可不是小事,在他老家,能拿这事儿主意的也就是他的爹娘了。承恩公府的女儿在神都勋贵门庭当中虽说不是炙手可热,但匹配他一个新科进士,也是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那可是贤妃的妹妹,太后娘娘的侄女! 说着,德妃忍不住直撇嘴:“他们家要退婚,要上赶着去娶承恩公府的女儿,那就麻利地把屁股给擦干净啊,死命砸钱,使劲儿给好处,低三下四地赔不是,这三条要是做到了,女方就是再不满,至少也不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能叫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千里迢迢上京来告状,可见两家在老家已经彻底撕破脸了,要不是实在难以容忍,对方是不会采取这种近乎鱼死网破的手段的。 易女官倒是说:“那小娘子真是勇气可嘉,家中高堂若在,想来也是开明人物。” “千里迢迢”四个字从嘴里说出来,上嘴唇都不必碰到下嘴唇,但是落到具体的行程上边,却远没有这么轻松。 德妃也认可这一点,只是同时也说了句公道话:“那位刘小娘子,这回也真是无妄之灾了。” …… 那上京来状告未婚夫的小娘子姓吉,名士海。 进京途中她就拟好了状纸,抵达之后寻了间客栈安置下,便往京兆府去投了状纸。 只是状纸投了,却也如同泥牛入海,再没有什么动静。 吉娘子起初还当是状纸中途被遗失了,再去投了一次,就有人往客栈里去找她了。 几个豪门家仆,身形剽悍,威逼胁迫,叫她别再做无用功了,赶紧滚蛋。 吉娘子见状,便知道京兆府这条路走不通了。 她也没有丧气,往书店去翻阅了积存的公务报纸,确定目标之后,带着同行入京的使女和老仆,三人一道往侍御史王元珍府上去。 这位王侍御史是朝天女出身,单名一个莹字,进入宫廷的时候只有六岁,天后很喜欢她,让她随从左右,稍长一点便开始侍奉文书,而后为她赐字元珍。 天后摄政后期,她进入前朝,起步就是从六品刑部员外郎,期满之后又改任御史台侍御史。 官位上虽然是平迁,然而御史台权重,只看从六品侍御史甚至于可以如同五品官一样升殿,便可见一斑了。 吉娘子看公务报纸上说王元珍在刑部核查天下州县要案卷宗时,揪出了好几桩冤案,其中有涉及到朝中要人的,也不曾姑息,颇得天后与今上看重,且御史台又主监察,便有了三分意动。 又想,这位王侍御史毕竟也是女郎,较之男子,应该更能明了她的难处。 吉娘子便决定去碰一碰运气。 王元珍的宅子在崇仁坊,神都城里,这是顶好的地段。 吉娘子到了王宅门外,心里边也有点迟疑——今天并非是休沐日,王元珍这会儿应该不在家,更不必说神都城里往来出入都需要名帖,她没有这东西。 在外边小小地打了几个转,王宅的门房便主动上前来说话了。 吉娘子虽然有些忐忑,但还是把来意讲了。 门房便请她往外院的倒坐房去休息。 仆人如此和气,便可以想见主人的风仪气度了。 吉娘子的心绪稳了,在房里等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就听见门房来喊她:“我们娘子回来了。” 吉娘子赶忙领着老仆和使女去拜见王元珍。 她人也麻利,知道贵人事多,三言两语将事情阐明,而后双手递了状纸过去:“不敢隐瞒侍御史,原是该告到京兆府去的,只是去了两回,都没有音信,反倒有人上门威逼……” 王元珍看了她的状纸,又瞧了当初两家议亲时的婚书,点点头,应了此事:“这件事交给我。” 瞥一眼庭外守着的老仆和年轻使女,又问她:“你们是三个人一处上京来的?” 吉娘子应了声:“是。” 王元珍就叫人去把客房收拾出来,让她在这儿安置下:“以防万一,娘子还是在我这儿住上几天,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行离去吧。” 吉娘子郑重地对她行了个大礼:“王侍御史的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 王元珍见她如此爽利,多少也有些惊异:“你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呢。” 吉娘子见她行事果决,待人以诚,自然投桃报李,以诚相报:“不敢隐瞒侍御史,来此之前,我专程往书局里去走了一趟,看了许多关于您的公务报纸……” 王元珍刚从衙门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这叫她显得过于端肃了一些,尤其是不言不语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冷凝。 这会儿听吉娘子说完,她盯着面前这女郎看了好一会儿,就在吉娘子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她却忽的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很聪明、很有意思的人。” 吉娘子微露茫然之色。 王元珍却已经站起身,叫了自家的侍从来:“跟吉娘子一起走一趟,去把存放在客栈里的行李取过来。” 吉娘子再行一礼:“多谢王侍御史!” …… 披香殿。 几天之后,阮仁燧还是从易女官那儿听到了事情的结局。 承恩公府那位刘小娘子跟那新科进士的婚事,黄了。 易女官跟德妃说了后续:“元珍娘子操刀办的,很麻利。承恩公原先还想去寻那吉姓娘子晦气呢,只是她住在元珍娘子那儿,便作罢了,转而去把那进士狠打了一顿,听说胳膊都断了,还吐了血……” 如同亲近的人会称呼费尚仪为嘉贞娘子一样,因为王元珍在内庭行走过很多年,是以内庭的女官们还是习惯称呼她一声元珍娘子。 德妃顺嘴问了一句:“那吉娘子呢?” 易女官说:“判定那进士同刘小娘子的婚约不作数,维持他与吉娘子的婚约了。” 德妃听了,就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感觉。 不来告这一状吧,憋屈。 告了吧,又还得继续跟这个伪君子维持婚约…… 难评。 原以为这就是最终结果了,没想到过了半个来月,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 吉娘子又把未婚夫给告了。 这回没找王元珍,而是直接去了京兆府——未婚夫对她的亡父出言不逊,身为女儿,不能眼见亡父受辱却无动于衷,她要求跟未婚夫解除婚约! 德妃一脸的“???”。 易女官倒是颇为唏嘘,唏嘘过后,又有点钦佩:“这位吉娘子,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啊。” 她不是为了维持婚约而上京的。 她千里奔波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个男人搞臭,搞烂,让他再难翻身! 搞烂了他跟承恩公府的婚约还不够,连同这个人和他的仕途,也要一起搞烂! …… 京兆府现在的感觉就是烦! 先前吉娘子投了状纸来控告承恩公府的女婿,京兆府的人看见了,只是没有理会她,而是转头往承恩公府卖好去了。 吉娘子第二次再投状纸,也是如此。 承恩公并不很在乎自己的女儿未来如何如何,但是他很在乎自己的脸面——刚定下的女婿,就闹出这种事来,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这才叫人去警告吉娘子,让她闭嘴滚蛋。 哪知道后来又牵出了一个王元珍,直接把事情捅大了。 御史台和圣上不在乎一个新科进士背信弃义,中榜之后抛弃了未婚妻,要另娶高门女,他们在乎的是——你们京兆府居然阻塞上诉的途径,借此跟勋贵进行利益交换? 闹到最后,京兆尹纪文英在朝上被骂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纪文英自己还委屈呢,这事儿也不是我干的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节 这不都是底下人自作主张吗? 回去把满肚子的火发给了下属们,骂得底下人找不到北,借机去勾搭承恩公府的那两个叫押出去打了三十板子,这会儿还在京兆狱里不知死活呢。 就在这档口,吉娘子又来了。 京兆府的人看她再不爽,也不能把她赶出去,只能捏着鼻子听她说了事情原委,然后客气又礼貌地宣布接收了这件案子。 不然难道让她再去找王元珍,再让京兆府丢一回人吗? 话是那新科进士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虽然那时候他喝醉了,但也的的确确是他说的,抵赖不得。 对女骂其父,吉娘子想要解除婚约,合情合理。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办了。 两桩案子牵扯上身,又是赶在新科进士们授官的紧要关头……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但神都遍地都是金子。 吉娘子心满意足地写信回老家,清楚地告诉母亲此事的最终结果,末了,还专门往信封里塞了京兆府出具的公文。 神都,以及老家,双向爆破前未婚夫的名声。 完美。 …… 吉娘子事变之后,就在阮仁燧差不多能抬头,继而因这一个小小动作而得到满堂喝彩的时候,先前那位在神都城掀起了极大风波的吴进士终于嫁出去了。 “是皇商车家,他们家可真是金玉满堂!” 夏侯小妹进宫的时候,兴致勃勃地告诉姐姐:“车老爷去见了吴进士,对他的相貌很满意,也查了他的籍贯和过往,所述属实,便找了中人,把婚事给定下啦!” “白花花的银锭子堆在箱子里,吹吹打打送过去了——车家豪气,吴进士要五万两,车老爷图吉利,给了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 德妃听说是车家娶得了吴进士,颇有些出乎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两家是打过交道的,毕竟夏侯家有个女儿在宫里做宠妃,而车家是皇商不是? 夏侯夫人知道得更详尽一些:“车老爷只有一个女儿,车家这么大的家业,怎么替她打算都只嫌不够周到的,娶个正经的进士回去,倒也不坏,至于衙门那边的协议,怎么制衡这个女婿,他自己心里边怕也有成算。” 想了想,又说:“车夫人已经故去了,只是车娘子还有舅舅呢,来日真有个什么,也能说得上话。” 德妃有点讶异:“这话是怎么说的?” 夏侯夫人便告诉她:“已故的车夫人是宗室女,虽然血脉上偏远了一些,但那个姓氏,还是很值钱的,娘家弟弟也争气,小有才名。” 德妃明白了。 阮仁燧心想,果然! 吴进士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车貔貅! 性子古怪,还贼爱钱! 他忍不住又想:话说车貔貅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车貔貅这个绰号的啊? …… 集贤殿书院。 车进士和另外三名同科都被分到这地方来修书。 成婚之前,车老爷协同这女婿往京兆府去签署了相关的法律协议,成婚第二天,又去把姓氏给改了。 现在不是吴进士,是车进士了。 春二月的清晨,尤且有些寒意未去,然而车进士七品官袍外边还裹着纯黑不见星点异色的貂裘,那寒意也识趣,便远远地避开了他。 屋檐上的晨雨汇成一滴,落到他貂裘上,不破不分,滚动着坠到了地上。 车进士注意到同僚的目光,当下快活一笑:“哈哈,我太太给我买的貂裘,好贵呢,要几百两银子!” 同僚:“……” 默默地挪开了视线,抵制车进士,不想跟着拜金男说话。 车进士也不在乎,随意地把金手炉往桌上一放,预备着开始今天的工作。 注意到同僚的目光,他快活一笑:“哈哈,我太太给我准备的纯金手炉,好贵呢,毕竟是纯金打的!” 同僚:“……” 这回是真的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车进士也不在乎,一个人自得其乐。 等到了午间时分,同僚们齐齐在一处用饭,他迆迆然收拾东西,轻快离开:“哈哈,我回家吃饭,好贵呢,毕竟都是山珍海味!” 同僚:“……” 集贤殿书院的上官们:“……” 车进士旁若无人地朝他们摆了摆手:“回我太太的二环大宅去了,明天见呐您诸位!” 同僚:“……” 集贤殿书院的上官们:“……” 面目狰狞地捏紧了手里的筷子。 ……姓车的,你是真该死啊! 几个同科的进士联合抵制车进士,集贤殿书院这边的官员顾虑着车进士身上的风波,也没有贸然跟他搭话,除了正经的公务言辞,没有人与他言谈。 车进士也不在乎,以一己之力孤立了所有人,每天按时点卯,按时下班,浑然不在意外边那些议论和同僚异样的目光。 如是过了一段时间,反而有同科的进士主动去跟他说话了。 是跟他借钱的。 居神都,大不易,就从七品官员的那点俸禄,说实话付完房租和一个月的嚼用之后,也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可人还有交际往来,偶尔下下馆子,买买书什么的,没有钱怎么行呢。 这时候就叫人想起超有钱的拜金男了。 一直都没什么人搭理他,现下我肯纡尊降贵去跟他说话,替他开拓社交,作为交换,他给我回礼,这不是很公平的事情吗? 刚开始过去说话的时候,车进士倒还算客气,然而等知道对方要跟他借钱之后,他立时就变了一副嘴脸:“真是斯文扫地!圣人讲君子之交淡如水,你这么淡的嘴,是怎么说出这么恶臭的话的?” “不借!” 车进士气势汹汹,义正言辞:“我的钱,没有一个子儿是多余的,都有用!” 同僚:“……” 同僚破大防了,然后涨红着脸,开始人身攻击:“笑死,你以为我是真心想跟你借钱吗?我就是考验一下你,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你以为我是真缺钱吗?呵呵,你真有意思!” “你真是太好笑了,这也太自作多情了吧,哈哈!” 车进士呵呵一笑,轻巧地一抬下巴,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捂着嘴,斜睨着他:“急了!” 同僚:“……” 围观同僚:“……” 这之后车进士就多了一个绰号,唤作车貔貅。 只进不出,一毛不拔。 车娘子那边知道了这事儿,倒是也有亲眷去劝她:“妹夫做人锋芒太露,不是什么好事,左右你也不缺这几个钱,略微从指头缝里边露出来一点,也能替他在同僚面前买几个好不是?” 车娘子也不理会:“哪有上赶着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他跟同僚关系不好,我瞒着他去送这送那,这不是蠢吗?肥了外人,倒是折损了他的面子。” 这话惹得堂嫂很不高兴:“咱们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现在叫他在外边把人都得罪光了,以后这生意还怎么做?” 又劝说车娘子:“人心隔肚皮,你也得防着他一点,改姓的丈夫远不如自家人靠得住,我跟你哥哥都牵挂着你,他一直都想给自家的生意帮忙,偏叔父还不许,唉,妹妹,你也劝劝叔父……” “嫂嫂,你想什么呢!” 车娘子不假思索道:“丈夫是外人,你也是外人,只有我阿耶才是自己人!我阿耶就我这一个女儿,他能害我吗?” 堂嫂:“……” 堂嫂脸上涨红了,霍然起身,怒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把你当亲妹妹看才说这些的,如今倒成了小人!” 又说:“你们这些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叫男人骗得倾家荡产了,我看你去哪儿哭!” 车娘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嫂嫂,你放心吧,我还留了一笔保命钱呢,谁都没告诉……” 堂嫂原以为她这笔钱是留着东山再起的,没成想车娘子猝不及防,杀了她一个回马枪:“真有那天,我就买上十几套盔甲藏家里边,上街上大喊黄天已死、车氏当立!争取咱们一大家子团团圆圆,一起去菜市口哭!” 堂嫂听得瞠目结舌,好半晌过去,才失声道:“你是不是疯啦?!” 车娘子自若道:“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啊,死前轰轰烈烈一回,史书留名,挺好的。” 想了想,又说:“也见见家里边的亲戚,从前祭祖的时候还会有人因故来不了,见不齐全,到时候估计全齐了……” 堂嫂:“!!!!” 车貔貅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她深感这个堂妹是神经病,也有心叫这该死的拜金男知难而退,当下就道:“你知道她刚才说了些什么吗?” 车貔貅平静地听堂嫂说完,而后很认真地跟车娘子说:“真有那天,记得走东门,那边离朱雀街近,去哪儿喊话,能闹得更大……” 车娘子记下了:“好!” 堂嫂看着这夫妻俩,活像是见了鬼。 你们俩能过日子是有原因的…… 她狼狈离去。 …… 每天清晨在二环大宅里醒来,吃早饭,去上班,一个人孤立所有同僚,中午下班之后回家跟太太吃午饭。 休假的时候随意地花花钱,买买东西,夫妻两个去近郊野炊,或者去车家的庄子里小住几天。 车貔貅的生活,就是这么枯燥,富裕,且乏味。 价值千金的骏马达达从门前经过,马上的年轻人半阖着眼睛,途经之处,鸣珂作响,不绝于耳。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节 有知道的人悄声说:“那就是嫁进豪商车家的那个车貔貅!” 旁边布店的老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见那骏马油光水滑,体态轻盈矫健。 她一边磨着剪子,一边啧啧出声:“真有钱!” 隔壁的老板娘津津有味地跟她说八卦:“米太太,你可能不知道,车家给了车貔貅整整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白银做彩礼呢,白花花地堆了好几口箱子!” 米太太手里的剪子掉在了地上。 “什么?!” 她又惊又怒,失声道:“这车貔貅的口口难道是金子打不成?怎么给他这么多钱!” 隔壁老板娘细细地品味着她的震惊,只觉得心满意足了:“哎呀,毕竟那是进士嘛,一个愿意嫁人的进士,就值这么多钱!” 米太太脸上流露出思索的样子来。 第二天她叫了自己还在念书的儿子来,让他看车貔貅乘肥衣轻,富贵逼人,而后语重心长道:“儿啊,你要是能考中进士,也能嫁得跟他一样好!” 米太太的儿子有点茫然:“……啊?嫁出去的话是不是要改姓啊娘?” 米太太深情地看着他:“你要是觉得心里边有负担的话,娘可以跟你一起改!算娘背弃祖宗,跟你无关!” 看儿子还不太明白金钱的力量,遂专门关门一日,带着他去看了车家的钱庄、米庄和二环大宅。 米母三迁(不是)。 “!!!”米太太的儿子面色振奋,极受鼓舞:“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13章 大人可真无趣! 初春算是一年当中比较舒服的时节了,万物复苏,花红柳绿。 德妃出了月子,终于回到了从前的生活状态,分外用心地开始妆扮自己了。 尚宫局和皇商们供给宫廷的东西也往往适应时节,譬如说内宫里,春夏多有玉饰,秋冬多有金饰,而所用服制衣料,也是春夏明快鲜妍,秋冬雍容庄重。 阮仁燧这天一觉睡起来,就见寝殿里已然成了彩虹色的海洋。 成匹的衣料被挂在屏风上,茜色,绯红,鹅黄,柳青,月白…… 他阿娘像只蝴蝶似的,快活地在其中翻飞着。 此时她肩头上围了一片鲜嫩的青绿,里头铺的却是嫩色的浅粉,红绿映衬,分外鲜活。 乳母钱氏看他看得目不转睛,便将他抱起来上前一点。 德妃瞧见他了,还问他呢:“两种相反的颜色一起穿,格外好看呢,岁岁,你说是青绿色在外边好,还是浅粉色在外边好?” 阮仁燧还在想哪个好,然而德妃压根也没有指望他给出回应,她就是顺口问一句罢了。 掌衣女官含笑侍立在旁边,眼瞧着德妃欣然地对着镜子转了好几个圈儿,而后快活不已地道:“两种样式都做一件!” 宫里边人的喜好都是不一样的。 太后娘娘很少会耗费心思在衣着上,每年都是千秋宫的女官们依照旧例操持。 圣上这一点倒是像了母亲,也不是很看重这些。 贤妃喜欢清淡雅致的颜色。 德妃偏好鲜妍。 朱皇后喜爱华贵明丽。 到了三月,飞鸟开始鸣叫的时候,凤仪宫的宫人们发间都多了一支响铃金簪,行走时如清泉泠泠作响,相隔数步就可以听到。 德妃心里边有亿点点酸,悄悄跟儿子嘀咕:“她可真有钱!” 金簪给了宫人们,就算是赐下了,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凤仪宫那么多人呢,朱皇后不仅赐了宫人们,同时也厚赐了内侍,略微一算,就知道这是个多么庞大的数目了。 因为这笔钱不是宫里出的,而是朱皇后自掏腰包,也没人能说什么闲话。 德妃也有钱,但跟出身定国公府的朱皇后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阮仁燧对德妃的话深以为然——因为朱皇后就是挺有钱的。 高皇帝开国时,设置了十二家公府,世袭罔替,其中头四家镇、安、宁、定的地位格外尊崇,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朱皇后出身的定国公府虽然排行第四,但却是四柱公府当中最令人向往的一家。 因为定国公府出美人,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哎。 阮仁燧想到这里,思维不由得发散了起来,该说不说,长得好看真的很占便宜啊。 前世他选王妃的时候,朱皇后的弟弟朱正柳也在,满场的千金小姐好多都在看朱正柳…… 他阿娘跟朱皇后这么不投契,每次行宫宴见到朱皇后父母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哎! 春日里的衣裳轻薄柔软,质地迥异于秋冬时节的布料,那色泽也明媚轻盈,穿到身上,无端觉得松快。 宫妃们依据身份,在尚宫局那儿有着一定的衣料配给,天下各州郡尤其是江南地区也会进献宫廷,而三都城内的皇商,哪一个不需要向内宫妃嫔们表一表敬意? 高位妃嫔宫里的衣料,都是只嫌多,不觉少的。 德妃那儿的最多。 她爱漂亮,又得宠,私底下收到的进献之多,朱皇后都比不过她。 圣上也宠爱她,自己的那一份,往往任由她取用。 德妃每个时节都叫人裁制春衣,也不是只给自己做,她还给圣上做。 同一匹料子她用来做外衫,也拿去给圣上做衣袍,亦或者是裁一截给圣上做腰带,两个人一起成双成对地穿,温存款款,情意绵绵。 今年又添了个孩子,德妃就捎带着分了点边角料给儿子,又有点遗憾:“可惜我们岁岁还不太用穿衣服……” 一家三口穿成套的衣裳,多好玩呀! 阮仁燧躺在榻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德妃做鬼脸儿吓唬他:“哇!” 阮仁燧一点也不害怕,躺在那儿傻乐。 德妃埋脸在他的襁褓里,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味儿,觉得自己都要化开了:“我们岁岁是全天下最最最可爱的小孩儿!” …… 阮仁燧满月了,稍微大了一点,就开始显露出跟其余婴孩不一样的地方了。 他不磨人,也不会无休止地哭闹,便溺之后才会叫几声,旁的时间不是睡觉,就是百无聊赖地躺着想事情。 德妃是第一次做母亲,并不知道孩子这样有多难得,但是喂养他的两个乳母知道,私下里悄悄议论着,说:“小殿下比寻常孩子好带多了。” 这话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恍惚了一下。 回神之后,四目相对,又是了然又默契的一笑。 四月莺飞草长,是个美妙的时节。 朱皇后请了佛道名宿入宫讲书,间歇着举办了两场读书会。 小时女官叫同僚拉着去听大师讲经,听大师说爱人如爱己,忽的想起来今天还没来得及爱己,于是美美地往肚子里放生了一只烤鸭…… 阿弥陀佛! 花朵盛开,尚宫局开始张罗着制今年的胰皂,不只是宫里的贵人们使用,圣上也会赏赐给勋贵要员,一时之间,空气里仿佛也浸润着或浓或淡的香气。 德妃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又捡起从前的爱好,闲暇时候叫人剪了春日里各色各样的花来插瓶。 说来也奇怪,就诗书一道,德妃并不精通,然而在插花一道上,却有些无师自通的灵光,即便是经受过专业训练的女官,往往也不能及。 圣上喜欢花,自己侍弄,也喜欢看德妃插瓶装饰。 现下德妃出了月子,他在披香殿留宿得就多了,政务不忙的时候,便坐在东殿暖炕上,让人摆一张炕桌,德妃插瓶,他来作画。 这日钱氏奉令抱着皇嗣过去给父亲请安,正逢帝妃二人赏花作乐,阮仁燧探头瞧了一眼,就见桌上紫檀托盘里摆着几枝胡红牡丹,并一段稍显崎岖的松枝。 那胡红牡丹很美,是亮色的、明媚的粉,花瓣重重叠叠,姿态鲜妍,婀娜动人。 德妃手里攥着一把花钳,正修剪松枝,一边游刃有余地打量几眼,一边说:“单单只用牡丹,不免显得过分妩媚,再加一截松枝中和,看起来便要均衡得多。也不能选用寻常花瓶,不然脚下压不住,又要俗了,用一只乌色圆肚泥瓮,就很庄重大气……” 因为是在后妃宫里,圣上只穿了常服,姿态上也很随意,德妃讲,他含笑在听。 看钱氏带了儿子过来,他向前一伸手:“来。” 钱氏闻声,赶忙抱着怀里的皇子上前,继而小心地递了过去。 圣上将儿子接到怀里,继而坏笑着伸手在旁边调色盘里蘸了一下,在他额头上按了一个红点…… 阮仁燧心说:阿耶,你可真无聊! 他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圣上没想到他会毫无反应,讶异极了,又把他举起来晃了两下,好像在调试一件坏了的电器(不是):“岁岁?” 阮仁燧这才给他一点面子,咧开嘴笑了一下。 圣上也笑了,转而察觉到什么,扭头一瞧,就见钱氏正朝这边探一点身子,聚精会神,看炕桌上摆着的那张牡丹图。 侍从察觉到了,咳嗽一声。 钱氏为之惊醒,慌忙就要跪地请罪。 圣上倒是很和气,叫她起来,又问:“你读过书没有,也会画画吗?” 钱氏没想到圣上会跟自己说话。 她吓了一跳,惶恐不已,低声道:“奴婢只是略微识几个字,从前在家的时候,会画衣裳上的花样。” 圣上来了一点兴趣,叫人把炕桌挪过去一点,让她画来看看。 阮仁燧没想到会遇上这事儿,也很好奇地在看。 德妃瞟了一眼,倒是不怎么在意,继续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钱氏说“略微识几个字”,显然并不是谦虚的说法。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节 宫人递了墨笔过去,她执笔的手也很生硬,末了还是放下,告罪之后,改用炭笔在纸上画了几枝花,外加几个入宫之前常画的纹样出来。 阮仁燧对于绘画一道并不是很精通,看钱氏画的东西,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倒是圣上有些讶异,不无赞许地说:“你是有天赋的。” 叫人去取了本画谱赏赐钱氏,又额外赐了她一些纸张和颜料。 钱氏既兴奋,又感怀,涨红了脸,人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德妃看她得脸,也觉得是自己的体面,倒是也赏赐了她一些东西。 贤妃知道之后还说呢:“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德妃还算亲近地回应:“是呢。” 德妃同贤妃之间曾经亲热过,后来又逐渐冷淡下去,只是自打皇长子出世之后,竟重又热络了起来。 原因无他,阮仁燧降生之前,宫里边就只有大公主一个孩子,又只比皇长子大两岁,年岁相仿,可参考性太高了。 德妃时不时地使人去九华殿那边问问,大公主是什么时候抬头的,什么时候学会翻身的,什么时候能坐起来,什么时候会爬的? 除此之外,还要问贤妃都给乳母们安排什么吃食,孩子约莫什么时候长牙,什么时候可以给他吃点东西,有没有什么小儿须得避讳的谶纬…… 贤妃养孩子很精细,大公主很少生病,在同龄的孩子里边,算是很健壮的那一种了,在德妃眼里,当然是很好的学习对象。 这天外边夏侯太太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筐羊桃(猕猴桃),品相极好,自己没舍得吃,让人进到宫里去了。 德妃听了不由皱眉,让人出去传话:“我这儿不缺吃喝,外头家里得了什么,先自己尽着吃用了,再来想我也不迟。” 又让人把先前圣上赏赐的衣裳料子和宫花送出去给妹妹:“弟弟也就罢了,女孩儿是得多见见东西的。” 对着那筐羊桃端详了会儿,还是让人分了几份,太后娘娘那儿,圣上和朱皇后那儿挨着送了。 末了,又想到这段时间没少去麻烦贤妃,就让人也送了些过去。 宫人去了一趟,不仅带回了贤妃的感谢,还带回了九华宫的热闹。 “贤妃娘娘那么好性子的人,少见地也生了气呢。” 德妃不由得支起耳朵来:“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宫人说:“大公主从梳妆台上偷拿了盒胭脂,把贤妃娘娘养的那只白毛狗给染红了……” 贤妃倒不是真的很生大公主的气,毕竟女儿只有两岁,缺少对于世事的认知,更多还是气保母们一味地纵容公主,过分地顺从她。 阮仁燧在旁边支着脖子听动静,这会儿八卦听完,也就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 德妃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小孩子嘛,顽皮一些也是有的,哎,贤妃姐姐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还看不开……” 阮仁燧不由得扭头去看了他阿娘一眼。 别笑话人家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再大一点,阿娘你肯定比贤妃娘娘好笑…… 阮仁燧快六个月的时候,就能稳稳地坐起来了。 德妃很高兴——比大公主早哎! 也是在这之后,他第一次被德妃带着,往千秋宫的参加了一次家宴。 这回算是小家宴,人数不算多,摆的是铃兰桌。 太后娘娘坐在最上首,在她左手边设了一张小案,坐的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 太后娘娘很喜欢这个外甥女,经常留她在自己宫里小住。 小梁娘子之后才是朱皇后,朱皇后之后,就是德贤二妃了。 右手边第一个当然是圣上,圣上旁边是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 阮仁燧叫乳母抱着,看看小梁娘子,再看看卢梦卿,颇有种时移世易的感慨与唏嘘。 小梁娘子大概与朱皇后很要好,两回见面,两人都很亲近,再去想后来她成年时候的风范与华贵奢丽的妆扮,大概也是受了朱皇后的影响吧? 而卢梦卿…… 这位后来名震海内的三都才子,此时还是个稚气少年,正跟齐王聚头说话,眉飞色舞,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圣上在跟太后娘娘说话,他亲政的时间还不算很久,政事上多多少少还需要太后娘娘的指点。 小梁娘子则跟朱皇后小声说着话。 贤妃含笑不语,德妃左右看看,正准备跟她说两句话,就见大公主松开保母的手,买着小步子,坚定又决绝地往上头去了。 她是去找朱皇后的,寻到人之后挨着朱皇后的腿一屁股坐下,就不肯挪动了。 贤妃很不好意思,轻声叫她:“仁佑,回来。” 朱皇后不以为意,亲昵地扶住了大公主小小的肩膀:“没事儿,叫她在这儿吧。” 圣上余光瞥见,也笑了:“这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 德妃心想:这小丫头,可真会往上钻。 再看一眼自己的好大儿,心说等岁岁会走以后我也这么干,让他去找他阿耶坐! 这场家宴进行地无波无澜,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阮仁燧一不能参与,二还不能说话,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 他准备着打个哈欠,到时候乳母钱氏瞧见,必然会告诉德妃,他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往偏殿去躺下,晚点等他阿娘揣着他回宫了。 他叫乳母抱着,位置也高,就在那个哈欠要被酝酿出来的时候,忽然瞧见大公主警惕地往贤妃那边张望了一眼。 阮仁燧心头一动,心想,大姐姐这是想干什么? 那边贤妃好像察觉到了女儿的视线,再看一眼她面前摆着的烧制成小熊模样的餐盘,微笑着告诫她:“仁佑,你现在还有一点咳嗽,太医给开了食养的方子,不可以把萝卜挑出来不吃哦。” 大公主松鼠一样圆嘟嘟的小脸一下子就耷拉了下去。 她用叉子戳着汤碗里的萝卜,郁郁地说了声:“哦!” 阮仁燧:乐。 难怪不想挨着贤妃娘娘,而要去找朱皇后呢。 原来是想偷偷把萝卜挑出来不吃! 大姐姐小时候还怪可爱的! 那边德妃还在跟贤妃说话,期间大公主苦大仇深地把汤碗里几块稍小些的萝卜吃了,到最后只剩下一块最大的了…… 松鼠公主看起来更苦大仇深了。 就在这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双筷子,动作迅速地夹向了那块萝卜…… 是朱皇后。 松鼠公主看朱皇后的眼神,好像是看见了一棵挂满坚果的巨树! 就在这时候,贤妃将要转头,眼见着就要瞧见这一幕了! 松鼠公主手足无措,面露惊慌,关键时刻,阮仁燧大叫一声:“啊!” 满殿的人都看了过来。 德妃赶忙站了起来,伸臂抱他:“怎么啦,岁岁?” 贤妃也随之将目光投了过来,没能瞧见方才那萝卜的最终归属。 阮仁燧起初还在欣慰于替大姐姐转移了贤妃娘娘的目光,哪知道下一秒他就被放在一张清空的桌子上当众扒光了…… 阮仁燧:“……” 他放空了眼神,木然地看着屋顶的龙凤彩绘。 这可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啊! …… 家宴上的事儿,最后是虚惊一场。 德妃松了口气,也没多想——这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候忽然间大喊大叫,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傻乐。 想到这儿她忽然间一顿:怎么感觉跟傻子似的? 手臂上浮起来一片鸡皮疙瘩,她摇摇头,赶紧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怎么可能呢! 松鼠公主把自己圆圆的腮帮子往朱皇后那儿靠了靠,小声问她:“朱娘娘,弟弟刚才是不是在帮我?!” 朱皇后少见地有点迟疑。 这功夫,大公主已经自顾自得出了答案:“一定是这样的!” 阿娘马上就要发现她少吃了一块萝卜,弟弟却在这时候大喊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不是帮她,是在帮谁? 松鼠公主小小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弟弟这么帮我,之前我还不想带他玩,真是太不应该了! 第二天上午,她就背上心爱的小包包,叫保母们陪着,预备着往披香殿去探望自己那很讲义气的弟弟了。 贤妃看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还纳闷儿呢:“上哪儿去?” 松鼠公主中气十足地说:“我去看看弟弟!” 贤妃更不明白了,怎么忽然间想起这一茬来了? 又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再看外边天气不错,索性便当成郊游,领着她往披香殿去了。 阮仁燧茫然地坐在榻上,眼见着大公主从她背着的小包里一样一样地掏出来好多小玩意儿。 一枚装有昆虫的黄色琥珀,一片蝴蝶形状的叶子,一枚蝉蜕,末了,还从保母手里边提来了一只用竹编笼子装着的黄蛉虫…… 她小手伸过去拍了几下,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那黄蛉虫便悠扬轻柔地叫了起来。 阮仁燧:哇! 德妃有点不放心呢:“它跑不出来吧?不咬人吧?” 松鼠公主忙里抽闲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些老老的大人可真扫兴! 贤妃在旁边轻轻说:“这笼子很结实的,你放心吧。” 倒是叮嘱保母们:“在意着那些小东西,当心让他们给吞了。” 大公主叽里咕噜地跟弟弟说着话,末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嘟着嘴吹起了泡泡,还拿着只竹蜻蜓到院子里放飞了几圈儿。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节 见弟弟看得眼睛都不眨,当下义薄云天地跟他说:“岁岁,等你也长大了,我带你一起玩!” 德妃听得好笑,不由得道:“长大是多大呀?” 大公主挺了挺胸膛,骄傲地说:“像我这么大,就是长大了!” 殿里的人都抿着嘴笑。 贤妃都忍不住问了句:“那我跟你德娘娘呢,我们不是大人吗?” 大公主瞧了瞧她,再瞧瞧德妃,诧异地说:“你们都是老人了!” 众人再忍不住,一下子笑开了。 松鼠公主被她们笑得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见识的老人们! 她重新又回到唯一一个能共鸣的人身边,嘟囔着跟弟弟睥睨所有人:“等她们长小了,就知道我说的话多有道理了!” 第14章 阮仁燧气得满地乱爬。…… 快八个月的时候,阮仁燧就能爬得很快了。 或许是他的天赋点在了体质上? 上辈子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 德妃还记得圣上先前说自己儿子的坏话呢,说他不聪明! 这怎么能行? 他越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不灵光,她就偏要让儿子学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看! 阮仁燧能爬之后,就被德妃带去九华殿蹭大公主的课了。 是的,虽然大公主这会儿也才三岁,但是宫廷女官们已经开始带着她上课了。 课程表还是嘉贞娘子给定的。 在皇宫东边,太后娘娘专程分隔出了一个很大的园子,里边种植了不同的植物,同时也豢养了许多动物,一是为了叫宫里贵人们散心,二来也是预备着给皇嗣们上课用的。 大公主今天要上的课很简单,女官领着她去园子里找到一小片狗尾巴草,在地上铺了席子坐下,温声细语地告诉她:“公主看,这棵草有什么特征?” 等大公主说完,又找了一棵谷子:“公主再看看它呢?” 末了,又告诉大公主:“它结出来的果子,就是您今天早晨吃的小米呀!” 她指着那棵谷子,耐心地跟大公主讲解,告诉她如今的谷子就是由狗尾巴草驯化而来的,这两样东西看起来很像,但其实是不一样的。 历代诗词文赋当中讲“粟”的很多,只是因为大公主年纪尚幼,女官便没有细数。 只是额外告诉她:“本朝所有的作物很多,然而宗庙祭祀时,以粟为第一。” 课程很短,也很简介明了,比较符合三岁孩子的认知水平。 结业考试会在狗尾巴草和谷子成熟之后进行,大公主要在一片混种了两种植物的地方,分别找十棵狗尾巴草和谷子出来,不能弄混。 如果能够顺利结业的话,就能得到一张圣上出品的画签。 阮仁燧对于自己上一世的童年,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从前的课业更是枯燥乏味,现在重新再来一遍,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了。 果然,就该让精力充沛的小孩儿去上班,让大人来读书! 德妃很关注儿子的状态,不时地低头看看他,见儿子听得聚精会神,虽然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但也觉得很欣慰了。 “就是这样,岁岁,”她踌躇满志地摸着儿子圆溜溜的脑袋:“现在把基础打好,以后你再学起来可就轻松啦!” 阮仁燧:“……” 阮仁燧敏感地察觉到亲娘对于自己仍旧怀着一点不切实际的野望,当下哈哈一笑,矫健地开始满地乱爬。 德妃:“!” 德妃急了:“岁岁!” 过去按住他,重又把他抱回到坐席上,让他继续听课。 阮仁燧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大喊大叫。 授课女官原本还在讲“良莠不齐的‘莠’指的就是狗尾巴草”,听到皇长子哇哇大叫,扰乱课堂秩序,当下目光疑惑地投了过来。 贤妃倒是没说什么,德妃自己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 大公主皱着眉头来,超大声道:“岁岁,我在上课哎!你不要叫!” 阮仁燧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大喊大叫。 大公主生气了,说:“德娘娘,你管管他呀!” 德妃俏脸涨红,待不下去了,抱起这个倒霉孩子,朝女官最后点一下头,狼狈离去。 出了门口,阮仁燧就不叫了。 德妃诧异地停下脚步,试探着,转身再走回去…… 阮仁燧又开始大喊大叫! 如此往复两次,德妃明白了,火冒三丈:“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 阮仁燧老神在在地看着天。 德妃气个倒仰,又拿他没办法,憋了一肚子气,郁卒不已地回宫了。 正巧第二天夏侯夫人进宫,她就跟母亲抱怨:“真是不听话,专门惹我生气!” 夏侯夫人反倒很高兴:“他才多大?你别揠苗助长啊。” 又说:“你想,他才刚会爬,就知道怎么拿捏你不去上课,说明骨子里就带着聪明劲儿啊,这不是好事,什么是好事儿?” 德妃眼睛一亮:“是哎!” 再看儿子吃着手傻乐的样子,俨然是一个思考人生的智者,便也就将那一茬儿放开了。 圣上来的时候,还美滋滋地跟他分享儿子的日常:“你说他有多聪明,故意跟我捣乱呢,才多大呀,再大点那还得了?!” 圣上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也劝她:“到底还小呢,过去也是看个热闹,等他大一点再说吧。” 德妃美滋滋地答应了。 阮仁燧因她心血来潮而进行的蹭课活动,至此宣告结束。 快九个月的时候,阮仁燧就能扶着东西站起来了,德妃起初还在因为儿子的进步而高兴,只是等太医来诊脉之后,却告诉她:“孩子走得太早,未必是什么好事,还是让小殿下多爬,再大一点的时候再试着站和走更好一些……” 德妃听得很认真,当下严肃地点点头。 阮仁燧也听得很认真,赶忙弯下了膝盖,松开手,重新以四爪着地的姿势出现在了垫子上。 太医又看了看他的口腔,说:“再过两个月,小殿下就要到能说话的时候了,娘娘别把他照顾得太周到,如若一伸手、一个动作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小殿下反而就不那么迫切地想要说话了。” 德妃一板一眼地记下了。 阮仁燧心想:这事儿倒是没必要那么认真地执行了。 这天晚上贤妃带着大公主来玩,他睡得晚了些,捎带着第二日起得也晚了,再一睁眼,就见自己已经换了个环境。 好像是他阿耶在含元殿的便殿哎。 他阿娘不知道去哪儿了,乳母钱氏和几个保母们陪着他。 阮仁燧打个哈欠,活动了一下手脚,忽然间听见了大公主的声音。 噢噢噢,原来大姐姐也在这儿!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就是专门为他这种爬行生物准备的。 阮仁燧挣扎着扭动了几下,钱氏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度,就知道他想自己爬,也没迟疑,轻轻将他放下,阮仁燧就相当矫健且灵活地开始向前驱动了。 面前的那扇门是半阖着的,所以才能这么清晰地传进来声音。 我要去吓大姐姐一跳! 阮仁燧这么想着,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 他桀桀桀地怪笑起来,快速地阴暗爬行,快速地爬过低矮的门槛,破门爬入——哇哇哇哇哇! 大叫数声! 室内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他阿耶,朱皇后,贤妃,大公主,韩王夫妇,嘉贞娘子,还有德妃…… 怎么这么多人啊! 阮仁燧大惊失色,赶忙掉头阴暗爬走。 大公主一眼认出了弟弟,快活又亲热地叫了一声:“岁岁!” 圣上:“……” 德妃:“……” 德妃:一睁眼天都塌了! …… 德妃觉得,自己的儿子好像有一种薛定谔的聪明。 说他笨吧,也不是,在偷奸耍滑这方面,他极其地具备天赋。 但要说他聪明…… 他又总是会做出一些抽象的事情。 她在心里边劝自己:再等等吧,大一点就好了。 只是看着大公主已经能很流利地背诗和唱歌,背着书包去上课,又忍不住觉得有点焦虑。 毕竟两个孩子年岁上只差了两岁而已。 德妃焦虑,阮仁燧可一点都不焦虑。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节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可有意思了! 话说上辈子怎么没发觉当小孩儿这么好玩?! 大公主上课上得多了,有时候还会偷偷来跟弟弟嘟囔几句,想偷个懒儿,而阮仁燧自己从前对儿时也没有太多的记忆,现下重新做了小孩儿,再次接受皇室儿童的幼年教育,反倒有了另一种不同的感悟。 前世他成年的时候,朱皇后早已经薨逝,圣上又没有再立继后,以至于他对于皇后职权的认知,过于单薄了一些。 事实上,朱皇后作为中宫,有以嫡母身份教导皇嗣的责任,又作为国母,同样有着辅弼天子、泽被天下女子的重任在肩。 阮仁燧能说话的时候,就开始跟大公主一起接受乐舞教育了,因为姐弟俩都还是孩子,所以并不需要系统地学,只感受就足够了。 朱皇后协同内庭的女官们重新编纂了前代遗留下来的乐舞,并将《诗经》作为皇嗣们的启蒙教材。 这部著作的传唱度很高,其中提及到的植物和动物也多,很适合用来教导孩子。 嘉贞娘子如今做了尚仪,也受令来给大公主和阮仁燧讲课。 “《礼记》中讲: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乐,是礼仪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着灯笼裤的宫娥们腰肢纤细,长袖轻挥,伴随着奏乐的鼓点翩翩起舞,男女乐师跪坐在殿宇两侧,口中唱的是《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授课结束,嘉贞娘子向两位皇嗣行礼,皇嗣向作为老师的嘉贞娘子还礼。 朱皇后旁听了全程,而后又指着嘉贞娘子告诉这姐弟俩:“尚仪局执掌内庭的礼乐起居,费尚仪身后的两名女官,就是司乐和典乐。” 又向他们示意身着官服的男子:“外朝里,这是太常寺的差事,那两位协律郎,就是隶属于太常寺的官员。” 几人躬身行礼。 大公主懵懵懂懂地应了声:“朱娘娘,我知道了。” 阮仁燧心想:原来后边皇嗣们的课程安排,都是朱皇后时期敲定的……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后来朱皇后故去之后,阿耶没有再立继后了。 心里边这么想着,脸上也很乖地应了声。 乐舞结束,嘉贞娘子随从德妃与贤妃一起离开,带着两个学生去见了今日刚刚唱过的杨柳,看大公主感兴趣,还专门给她折了一枝下来。 “东都城外的长堤处一步一柳,送别之人时常折一枝柳条相赠,所以折柳也有挽留不舍之意呢……” 大公主嘟起嘴,看似了然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叫乳母抱着,皱着眉头看着那一排柳树,心想:我超讨厌柳絮的! 总是往人鼻子里钻! 杨絮也烦! 都烦! 德妃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倒是很喜欢今天听到的曲子,晚上阮仁燧洗完澡让保母擦头发的时候,听见她在哼唱《采薇》。 德妃的声音很清脆,乐感也很不错,《采薇》的调子又不算难,她唱得婉转动听,并不逊色于专门培训过的宫人。 一段曲子唱完,阮仁燧很捧场地用力鼓掌。 德妃自己也有点小小的得意,过去抱起他来:“我唱得好听,是不是?” 阮仁燧用力点头:“嗯!” 第二日圣上来了,她又唱给圣上听。 彼时正值春日,白天风和日丽,到了傍晚,夕阳也温柔。 冬日里厚重的用来隔风的帘子早已经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江南进献入京的轻纱。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钻研出这样的工艺,蝉翼一样的轻薄,日光下泛着一层璀璨的金,奢华靡丽,傍晚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连带着德妃的歌声,好像也融化在了天际绚烂多彩的晚霞里。 上行下效,宫廷里的风吹到了宫外,很快,神都城里许多人家都唱起了《采薇》。 朱皇后奏请圣上,与民同乐,是年上巳节于神都城外水边选定了地方,令宫廷乐府从《诗经》中拣选了十余首通俗易懂的在外传唱,一时蔚然成风。 而后此事成为神都定例,这就是后来的事情了。 德妃发觉儿子对上课这事儿其实是感兴趣的,只是他的兴趣很独特,只对好玩的那些感兴趣,稍稍偏学术的那些则是敬而远之。 强抱着他去听,他就吱哇大叫。 慢慢地,她也算是摸到这小子的脉了,忖度着这节课他会喜欢,那就带他过去,如果他感兴趣的话,就会很老实。 譬如说今天,还没去呢,她就知道儿子肯定会喜欢的。 阮仁燧这时候已经能走了,也能简短地说几个字,被带过去的时候还有点不耐烦——谁家好人大早晨不睡觉跑去上课啊! 到了地方一听,又觉得有意思了,不由自主地把嘴里边的几颗牙呲出来了。 今天来上课的并不是嘉贞娘子,而是小时女官,课程也很简单。 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大羊。 叫两位皇嗣看了,又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颠倒了,将这两个字摞在一起,而后告诉他们:“大羊为美,吃一只大羊,真是一件美事——记住这个‘美’字,今天的课就结束啦!” 尚食局的人就张罗着抬了一只大羊过来,现场肢解烹制,有的部位用来烤,有的部位用来炖煮。 阮仁燧早起的那点厌烦早就烟消云散了——这才是我应该上的课啊! 旁边有个人发出了跟他如出一辙的感慨:“这才是人应该上的课啊!” 阮仁燧:嗯? 他扭头去看,就见他十来岁的叔叔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已经旁若无人地坐了过来。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侄子的视线,齐王还很热情很体贴地摸了摸他的头:“岁岁,你还小,不能吃带盐的东西,也怕烟熏火燎,但叔叔皮糙肉厚,不怕这些,你躲远点,让叔叔替你被熏一下……” 卢梦卿义正言辞地附和他:“没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大声反驳:“不!不不不!!!” 我人都来了,凭什么不能吃? 喝口汤也好啊! 我受够没盐的东西了! 齐王语气诧异地“哎?”了一声,转而问德妃:“他是不是不想在这儿待着啊?我听说这小子鬼精鬼精的,不会又不想上课吧?” 德妃警惕地看着儿子:“是吗?” 阮仁燧憋出来两汪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亲娘,再看看旁边的烤肉:“喝汤!” 大公主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女官们也没有拘束她,专门为她堆了个灶台,叫人陪着,让她自己转动签子烤串。 贤妃在旁边瞧着,也听见了阮仁燧那句“喝汤”,当下又惊又奇,失笑道:“仁燧咬字够清楚的呀,真厉害,仁佑在他这个时候,只会模模糊糊地叫阿耶阿娘!” 侍从女官们也在附和。 阮仁燧听得有点心虚。 德妃却是心花怒放。 她被儿子可爱到了,想伸手去碰一碰他嘴里那几颗小牙齿,又想到自己没洗手,便作罢了,当下哄着他说:“好,我们喝一点汤,我再让她们找一块炖得烂烂的羊肉给岁岁吃!” 阮仁燧特别清晰地叫了一声:“盐!” 德妃有点犯愁,虽说也快满周岁,能说话了,但毕竟也还不算大不是? 她顿了一下,而后笑着哄他:“好好好,给你的羊汤加盐。” 阮仁燧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德妃说:“不骗你。” 等到了羊汤开锅的时候,她眨眨眼,宫人便会意地用汤匙盛了一点白糖放进阮仁燧的汤碗里。 阮仁燧又不是真的小孩儿,哪能被这点把戏糊弄住,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拿起宫人放下的汤匙舔了一口——甜的! 阮仁燧气得满地乱爬。 德妃心虚地看着他满地乱爬。 过了会儿,阮仁燧站起来,生气,跺脚:“盐!” 德妃头有点大:“御医说了,小孩儿不能吃盐,等你再大点再说。” 阮仁燧大声指责她:“骗子!” 德妃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赧然道:“我……” 早知道糊弄不过去,她就不应承那话了。 阮仁燧继续指责她:“骗子!!” 他嗓门也大,惹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当着小叔子和贤妃乃至于女官们的面儿被儿子这么指摘,实在叫人难堪。 德妃没办法了,强撑着道:“岁岁,阿娘也是为了你好……” 阮仁燧继续指责她:“骗子!!!” “……”德妃的耐心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柳眉倒竖,板起脸来:“阮仁燧,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阮仁燧:“……” 阮仁燧顽强不屈地又喊了一声:“骗子!!!” 齐王在旁瞧着,没想到真给惹出一场小风波来了,他有点懊悔,赶忙去劝:“岁岁还小呢……” 卢梦卿在旁,倒是说:“可这是德妃娘娘自己答应皇子殿下的啊。” 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承诺呢? 阮仁燧头一次觉得这家伙是如此地和蔼可亲,他用力地附和:“没错儿!” 德妃气急败坏,怒指着他:“再说,信不信我揍你?!” 阮仁燧顽强地叫她:“骗子!”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节 德妃脸上涨得通红,心里边那堆木柴“噌”一下子着起火来了。 她二话不说,过去一把将他按倒,抬手啪啪两下,拍在他屁股上! 齐王有心拦她,又碍于叔嫂之别,只能叫贤妃:“您赶紧给劝一下吧!” 贤妃过去的时候德妃已经打完了,她在旁边瞧着,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再看德妃脸上的神色,恼怒,羞愤,还有点懊悔,只怕比她还要手足无措呢。 事情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到底不好看不是? 女官们面面相觑。 因为自己也育有皇嗣的缘故,贤妃甚至不太好说什么,只能叫皇长子的乳母:“愣着干什么,去把仁燧扶起来啊。” 那孩子还在地上趴着呢。 乳母钱氏回过神来,就要上前,只是都没等她过去,阮仁燧就先有了动作。 他向来身体好,因为灵魂里是个成年人的缘故,脸皮也厚。 这会儿当众被打了,也不在乎,如同一只顽强的蟑螂似的,被拍了之后原地短暂地僵滞几瞬,而后无所谓地抖抖触须,从容爬走。 阮仁燧到那为了授课简易搭建起来的灶台前,瞧了瞧里边熬成乳白色的羊汤,旁若无人地命令道:“盐!” 尚食局的女官有些犯难,悄悄去看德妃的脸色。 德妃脸色青红不定,盯着儿子看了几瞬,终于别过头去,胡乱地摆了一下袖子:“给他吧!” 到最后,阮仁燧还是喝到了加盐的羊汤。 第15章 阮仁燧怒目圆睁。 阮仁燧跟德妃在冷战。 具体表现为,娘俩谁也不理谁了。 阮仁燧心里边憋着一点愤慨,还有一些委屈:阿娘,是你答应我可以往羊汤里加盐的哎,真的到了该加盐的时候,你又用糖糊弄我! 我说你是骗子,委屈你了吗? 你还破防打我! 怎么,你还有理啦?! 德妃想的是:难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吗? 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而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非得大喊大叫! 吵死了! 丢死人了! 当着那么多人,尤其是贤妃的面说我是骗子,叫我多尴尬!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动手,打完了也觉得后悔,只是再看那小子梗着脖子一脸“虽然被打了,但是我不服!”的表情,心里边又不由得窝火起来了…… 大公主旁观了整个过程,还替弟弟抱不平呢:“德娘娘,你干嘛打岁岁,是你自己说可以给他加盐的呀!” 德妃强忍着没有瞪她一眼。 贤妃有点尴尬,拉了女儿一把,低声告诉她:“别说话。” 大公主有点不高兴了:“小孩儿犯错了,要被大人教训,大人犯错了,小孩儿就不能说,是不是?” 她觉得可不公平了:“你们大人真不懂事!” 贤妃更尴尬了。 假如贤妃的尴尬是一,那德妃的尴尬就是十,童言无忌,实话才格外地扎心。 她面红耳赤,待不下去了,往旁边走了几步,又板着脸回头,没好气地叫人:“走了!” 阮仁燧坐在小凳子上喝汤,权当是没听见。 德妃更恼火了,连名带姓地叫他:“阮仁燧!” 看他不做声,又叫乳母:“你们傻了吗?去抱他走!” 钱氏迟疑着近前…… 阮仁燧扭头看德妃,大声说:“不走!” 德妃的火气彻底上来了:“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说完也不看他,拂袖而去。 她这会儿做的其实是假动作,就是想着孩子还小,估计也离不开母亲,看自己走,应该会追过来。 走出去十几步,德妃悄悄回头去瞧,就见那小王八蛋在凳子上坐得稳稳当当,一点忐忑不安的样子都没有…… 这下子她是真的生气了,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仁燧自己心里边也赌着气,硬是没有回头去看。 大公主在旁边宽慰弟弟:“岁岁,你跟姐姐回九华殿去!” 贤妃暗叹口气。 她倒不是怕麻烦,只是,还真不能带皇长子回她的宫室去。 疏不间亲,人家娘俩即便是闹了不愉快,也是亲生母子啊。 易地而处,她跟女儿吵了架,女儿掉头就去了德妃宫里,她心里边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贤妃转过头去,略带一点央求地看向齐王,后者心思灵透,马上就叫:“岁岁!” 他说:“我们一起去划船玩儿吧,去钓鱼,还能摘菱角!” 阮仁燧毕竟也不是真的小孩儿,明白齐王此时的好意,便也就一歪头,麻利地应了声:“好。” 贤妃暗松口气。 大公主听得向往不已,眼巴巴地看过去:“叔父,我也想去!” 齐王来者不拒,笑眯眯道:“好,都去!” 贤妃知道他虽年少,但行事是很稳妥的,且又有诸多侍从跟着,倒也不担心,如是等那只名叫“大美”的羊被吃完,叮嘱之后,便眼瞧着齐王和卢梦卿带着两个孩子往千秋宫去了。 她又使人去给德妃送信:“皇长子的乳母和保母们都跟着呢,别担心。” 德妃在寝殿里怄得肝疼,一个人歪在榻上,闻声冷笑:“谁管他怎么着!” 过了会儿,又犹犹豫豫地坐起来,叫人去捏两个可爱的小糖人来。 易女官就知道她是存了一点给孩子道歉的意思,笑着应了声。 …… 说起来,这还是阮仁燧头一次在没有德妃陪伴的前提下往千秋宫来。 太后娘娘的近侍女官瞧见他和大公主,也有点讶异呢,下意识往后边瞧了瞧:“德妃娘娘和贤妃娘娘没有来吗?” 齐王洋洋得意地大笑一声,好像是一个绑票成功的劫匪:“他们俩现在是我的啦!” 忽地瞥见一只小狸花猫趴在廊下假寐。 他想了想,就着院子里养荷花的水缸打湿了手,蹑手蹑脚地过去,逆着狸花猫的毛一路摸了上去。 小狸花猫猝不及防,原地跳了起来,发觉他干了什么之后勃然大怒,喵喵喵,愤怒地叫了起来。 齐王贱兮兮的,一举手:“对不起啊小猫猫,我是故意的~” 阮仁燧瞧得分明,那只小狸花猫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怒叫着从窗台跳进了内殿里边。 如是过了一小会儿,小梁娘子杀气腾腾地出现在窗边,叫大公主:“仁佑,往这边来!” 大公主有些茫然地往旁边站了站。 下一秒,小梁娘子一杯茶泼在了齐王脸上:“让你总是作弄我的猫!” 大公主:“……” 阮仁燧:“……” 卢梦卿抄着手在旁边笑出声来。 齐王“哎呀”一声,抬手抹了把脸:“你怎么这么凶啊,琦华!” 小梁娘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活该!” 哼完才有点纳闷儿地问他:“怎么是你带着两位小殿下?” 齐王一边用帕子擦脸,一边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表兄妹俩在这儿说话,卢梦卿在旁懒洋洋地站着,也不参与。 大公主视线漫无目的地四处巡视着,瞧到某一处时,忽然间亮了一下:“猫猫!” 阮仁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先前被齐王逆着毛摸的那只小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窗台上,蹲坐在上边,稍显焦虑地在给自己舔毛…… 小梁娘子见状,就从怀里掏出来一把小梳子,蹲下身去,三两下轻柔地帮它把被揉乱的毛梳齐了。 大概是听见大公主的叫声,它扭头看向两个孩子。 阮仁燧又惊又奇!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狸花猫,还是小梁娘子养的! 这这这! 这是他上辈子的同事啊! 他们一起共过事的!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 正常情况下,猫能活多久来着? 话说这只猫的寿命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大公主明显对小猫猫很感兴趣,只是很遗憾,小猫猫对她好像不怎么感兴趣,朝小梁娘子叫了一声,便跳到屋内去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节 大公主跑过去,踮着脚向里张望:“猫猫呢?” 在她没注意的地方,小梁娘子和侍从们齐齐松了口气。 小梁娘子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宽慰她说:“项链有点怕生呢,来的人太多,它害怕,就跑掉啦!” 大公主有些悻悻:“好吧……” 阮仁燧满心惊奇地听她们俩说话,忍不住叫了声:“项链?!” 小梁娘子是这么称呼那只小狸花猫的。 大公主扭过头去,很懂地告诉弟弟:“因为猫猫脖子上有一圈白毛毛,所以就叫项链哦!” 阮仁燧应了一声,同时心想:真是我上辈子的同事啊! 活了起码三十年,还很矫健的狸花猫——难不成是成精了? 上辈子的经验使他认识到,那可不是只会怕人多的猫猫,之所以会走,多半还是小梁娘子让这么做的,再去想自己和大公主的不请自到…… 八成是故意要避开年幼的皇嗣,以免生出什么争端或者不美来。 先前贤妃娘娘还没有张口,齐王叔就主动要带他玩了。 阮仁燧看了一眼小梁娘子,再看看齐王,忽然间有一点淡淡的忧伤。 为什么别人这么小的时候,就能这么灵光啊…… …… 披香殿。 德妃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小糖人,隔三差五地去瞟旁边座钟上的时间。 到最后,她自己也有点烦了,索性叫了人来:“去看看,现在他在哪儿呢?” 宫人去探听了,又来回话:“咱们小殿下还在千秋宫里呢,大公主也在那儿。” 德妃心烦意乱:他还真是呆得住! 又忍不住想:小没良心的,一点都不挂念我! 竟有点羡慕贤妃了:还是女儿贴心,香香软软的! 如是等阮仁燧回来了,就见他阿娘板着脸坐在正殿那儿,面前还竖着两个小糖人。 看他回来,也不正眼瞧,用余光瞟了一下,而后以一种“嗟,来食”的语气敲了敲桌子,毫无起伏地叫他:“过来吃吧。” 阮仁燧才不吃! 这种好像是在喂鸡的语气,我没有尊严的吗! 他转身往自己住的寝殿那边去了。 钱氏战战兢兢地看了德妃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德妃勉强调节好的心态又一次崩了。 她叫儿子:“阮仁燧!” 阮仁燧回头看她。 德妃指着那两个糖人,问他:“你吃不吃?!” 阮仁燧说:“不吃。” 德妃怒道:“你不吃拉倒,我吃!” 自己沉着脸塞了个糖人进嘴,嘎嘣一声给咬碎了。 阮仁燧梗着脖子走了。 晚上圣上过来,看德妃阴着脸跟儿子面对面坐着,娘俩谁也不理谁,先自笑了半刻钟。 德妃被他笑得恼了:“有什么好笑的?” 又觉得委屈,不由得红了眼眶:“好像我是后娘似的,辛辛苦苦生养他下来,一点好都没讨到!” 圣上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闻言忍俊不禁道:“你做不到,应承他做什么?” 阮仁燧深以为然:“就是!” 德妃暗地里磨了磨牙,又想抽他了。 “我没想到没能糊弄住他啊!” 对着圣上,她倒是说了句实话:“这小子,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倒是聪明起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怒目圆睁! 圣上笑得停不住,好一会儿过去,才掉头去说阮仁燧:“你呀,也有不对的地方,大庭广众之下那么说你阿娘,让她多下不来台。” 德妃深以为然:“就是!” 阮仁燧急了,恼怒起来,觉得阿耶是在拉偏架:“阿娘骗人!” 圣上就说:“家务事多半都是糊涂账,哪儿能真的算得清清楚楚?” “你阿娘也是人,肉体凡胎,并非圣人,难免也会有做到不够周到的地方,撒谎是不对,但她本心里并没有什么恶意的。” 阮仁燧愤怒地瞪着他,不说话。 圣上就问他:“你觉得撒谎不对,是不是?” 阮仁燧板着脸,怏怏地点了下头。 圣上笑眯眯地问他:“如果你能保证以后做一个诚实的人,一个谎都不说,我就让你阿娘给你道歉。” 德妃听得蹙起眉来,脸上老大的不情愿,意欲开口。 圣上一抬手,示意她不要做声。 阮仁燧面露思索,继而微露向往。 圣上笑吟吟地瞧着他,就在他将要开口的时候,恶魔一样,徐徐地道:“你确定你以后一个谎都不会撒吗?” 他说:“说个最简单的例子,你再大一点的时候,肯定不会装病逃课的,是吧?” 阮仁燧:“……” 阮仁燧醍醐灌顶。 阮仁燧豁然开朗。 噢! 噢噢噢!!! 阮仁燧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挪回到面前的桌案上,想了想,终于板着脸,学着他阿娘先前的样子,十分倨傲地敲了敲桌子。 他面无表情地招呼他阿娘:“算了,你也来吃饭吧。” 德妃:“……” 德妃两眼冒火地盯着他,又觉得自己的手开始痒了。 第16章 装病这件事。 不说德妃母子俩后来的冷战,单说那节课,其实是很成功的。 起码,大公主真的记住了那个“美”字,再见到圣上的时候,还用小手指蘸了水,像模像样地写给他看。 她还喜欢用“大羊”来指代“美”字,见到朱皇后的时候,大公主还特意过去,语气向往地说了一句:“朱娘娘,你是一个大羊人!” 贤妃不由得扶额:“仁佑,不能这么说人……” 朱皇后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忍俊不禁道:“噢,我们仁佑也是个小羊人。” 大公主就很认真地纠正她:“朱娘娘,大羊才是美,小羊不是!” 说着,还拉着朱皇后的手,在她掌心里写给她看。 殿里边的人都笑了,太后娘娘饶是向来冷峻,这时候脸上也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笑意来。 德妃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笑,笑完之后忧伤又一次浮上心头,她开始忍不住想:其实有个女儿也挺好的…… 这么可爱! 儿子就不行,跟冤种一样,好像是来索命的。 这么想着,她转头去看自己被乳母钱氏抱着的儿子。 阮仁燧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阮仁燧心想:什么情况,我阿娘这是需要夸夸吗? 好吧,宠你一次! 阮仁燧活动一下脖颈,看着她,果断又响亮地叫了一声:“大羊人!” 德妃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由得笑了。 她伸出手臂,钱氏见状,就把孩子递到她怀里了。 阮仁燧被转交到了他阿娘怀里,看他阿娘看似若无其事,实则眼角眉梢透着一点得意的样子,他咧开嘴一笑,又叫了一声:“大羊人!” 贤妃又一次捧了场:“我先前还说呢,仁燧真的灵光,还没有满周岁,话居然就说得这么清楚了!” 朱皇后含笑附和一句:“是啊,真是难得。” 德妃嘴角疯狂上扬,同时还要假模假样地谦虚一下:“是吗,真的有那么聪明吗?哈哈哈哈哈,我觉得还好吧。”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笑。 等宫宴结束,她抱着儿子坐到轿撵上回披香殿,仍旧觉得春风得意。 小孩子身上温度高,热热的,阮仁燧又格外敦实,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像一个温暖的秤砣。 德妃伸手过去,原本想戳一戳他肉乎乎婴儿肥鼓起来的腮帮子,将要触碰到的时候,看他全心全意地依偎在自己怀里,又舍不得惊扰他了。 再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想法,她脸上笑意顿住,不知怎么,心里边生出了一点酸涩的、微妙的歉疚。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节 大公主再好再可爱,也是贤妃的孩子。 只有岁岁,是属于她的。 他就该是她最好的孩子。 易地而处,如果岁岁觉得自己有贤妃那样的母亲就好了,那她该多难过啊…… 德妃回忆起自己之前的想法,忽然间觉得很对不起孩子。 等阮仁燧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披香殿,他阿娘不知道是怎么了,在用一种特别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他。 阮仁燧狐疑地看着她,问:“怎么啦?” 德妃看着她,柔情脉脉地说:“没事儿,阿娘就是想看看你。” 阮仁燧:“……” 行吧,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 宫里边是有抓周习俗的,且也算是皇嗣们年幼时候比较隆重的一件事了。 养到周岁,孩子就算是初步立住了,当然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德妃特别用心地在筹备这件事情,事先还再三拉着儿子排练,教导他抓什么东西,结束之后去找他阿耶抱。 阮仁燧也都应了。 倒不是真的信这个,权当是哄他阿娘开心了嘛! 又不会少块肉。 因为是大日子,皇亲国戚们也都进宫来了,阮仁燧陆陆续续地见了不少人,收了许多礼,这还只是宫里边,宫外夏侯家收的更多——皇长子三个字往外一摆,毕竟还是有分量的。 阮仁燧坐在太后娘娘身边,竖着耳朵,听皇室的亲戚们话家常。 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的姐姐订亲啦。 这位大梁娘子是武安大长公主和安国公的长女,以后要承袭爵位的,所以没有出嫁,而是娶亲,夫婿是宁家郎。 母亲是皇室大长公主,父亲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国公,算是顶级显赫的出身了,阮仁燧恍惚记得,上一世记忆的终点,这位少国公被外放出去做了封疆大吏…… 太后娘娘的语气有些唏嘘:“一眨眼的功夫,孩子们都长大了。” 承恩公夫人在旁边含笑附和:“是呀,岁月匆匆如流水,就这么过去了。” 韩王妃也说:“小的时候觉得日子过得慢,一天天掰着手指头数,觉得太难熬了,可等到成年之后,就‘嗖’一下子快起来啦。” 阮仁燧忍不住多看了她们俩几眼。 他对于承恩公夫人和韩王妃并不算很熟悉,记忆里,这两位夫人的寿数都不算很长…… 这时候再看,倒是能察觉出几分征兆来了。 承恩公夫人脸色有些苍白,像一朵失了大半色彩的海棠,倒是举止娴雅从容,颇有大家风范。 韩王妃是个细长脸颊的美人儿,手里边捏一把泥金折扇,身子看着就有些单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柳条一样地柔和。 阮仁燧记得,韩王妃颇擅文辞,一度代替太后娘娘主持过凤凰阁宴。 他正这么思忖着,冷不防面前忽然间出现了一张大脸:“哇!” 阮仁燧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不由得抖了一抖。 紧接着就听“啪”一声响,韩王妃一扇子拍在韩王脑门儿上:“你这是做什么?当心惊着孩子。”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瞪着面前人。 韩王也不在意形象,半蹲下身,笑眯眯地看着他:“哎呀,生气啦,对不住啊小岁岁,是叔爷爷不好,你吃糖不吃啊?”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捏紧了小拳头。 面前这个讨厌的大人,是我皇爷爷的弟弟,我阿耶的叔叔,论辈分,我该管他叫叔爷爷。 他的封号是韩王,因为辈分高的原因,从及冠开始,就在做九卿之一的宗正寺卿了。 可实际上,这家伙身体不算太好,一天班都没上过,一点活都没干过! 但是照常在领俸禄! 他不光是领宗正寺卿的俸禄,作为亲王,还有一份俸禄! 逢年过节,我阿耶还要厚赠这个叔叔。 呵呵,我最讨厌这种游手好闲、光吃不干,整日无所事事,别人还拿他没办法的米虫了! 如果你让我过这种生活…… 哈哈,那就当我没说! …… 进了腊月之后,阮仁燧得到了一个出宫的机会。 起初是德妃私底下跟自己的心腹易女官嘀咕:“真不公平!” 她愤愤道:“凭什么贤妃的父亲过生日,陛下还要带着贤妃和大公主出宫去替他庆贺?我阿娘过生日怎么没有这份礼遇!” 她也想来一个富贵归乡啊! 易女官克制着白她一眼的冲动,有气无力道:“可能是因为贤妃娘娘的父亲是太后娘娘的胞弟、圣上嫡亲的舅舅吧……” 德妃:“……” 德妃又开始郁闷了。 等圣上到了,就见她耷拉着脸,一副郁郁的样子。 他觉得很好玩儿,也不去问,就等着看德妃能郁郁多久。 德妃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自己破功了。 她半是撒娇、半是埋怨:“你就是偏心……” 想说圣上这是偏心贤妃,又觉得论据不足,易女官之前不就把她给怼回来了吗? 是以她眼珠一转,把话题扯到了孩子身上:“大公主可以出宫去外家玩,我们岁岁都没能去过呢!” 圣上就笑了:“不是去仁佑的外家,是去我的外家啊。” 德妃听明白了。 圣上的意思跟易女官一样——不是因为恩待贤妃,所以才去的,而是因为那是他的外家,所以才要去! 大公主和贤妃,其实是捎带着的。 她马上就说:“那也带岁岁去吧,说起来,那也是岁岁的舅祖父啊!” 圣上想了想,竟也应了:“倒也不是不行。” 于是这事儿就此敲定了下来。 德妃美美地叫人给承恩公准备寿礼。 他们俩说这话的时候,阮仁燧并不在那儿,等他知道的时候,事情也已经敲定了。 他当场就懵住了。 啊? 去承恩公府,给承恩公过寿?! 德妃还很高兴呢:“不能只叫九华殿那边攀这个关系啊,本来嘛,你也得管承恩公叫舅祖父的!” 阮仁燧心说:阿娘,你这是拍马屁拍马蹄子上了啊! 太后娘娘心里边可讨厌承恩公府的人了! 你猜猜为什么太后娘娘的父母在她成为皇后之后没多久就双双故去了? 再猜猜太后娘娘那个英年早逝的哥哥是怎么没的? 远的看不到,近的难道也看不到吗? 太后娘娘连贤妃这个侄女都不亲近…… 再说,承恩公府那帮人的德行,也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他前世倒是也跟这家人走动过,不过那是为了给大公主添堵,可这辈子就没必要再跟他们扯上关系了吧…… 阮仁燧知道这是个无用功,但是又没法说出来。 德妃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他只能默认了这个结果,自我劝慰一下:行吧,就当是出去玩玩了。 德妃想让儿子出去露露脸,起码在圣恩上不能输给大公主,但在这件事情上,贤妃是真的无心跟她争,她不想去! 对她来说,承恩公府那个烂泥窟,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怀念和留恋的地方。 她巴不得跟那边断开关系,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若非身上流有刘氏的血脉,她根本就没可能进宫。 世事就是如此的奇妙。 到最后,她只能告诉女儿:“除了你外祖母,别的人都不用太认真理会。” 大公主听得有点懵懂,但是她知道弟弟的外祖母是德娘娘的阿娘,如此说来:“外祖母是阿娘的阿娘吗?” 贤妃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心里边有些难过。 她抱了抱自己的女儿,很久之后,才告诉她:“那是我的嫡母,但并不是将我带到人世间的那个阿娘,我的亲生母亲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贤妃摸着女儿的脸:“她要是能见到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地喜欢你的!” 虽然她脸上在笑,但是大公主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儿。 她小小的眉头蹙起来一点,很心疼地凑过去吹了吹:“阿娘,我给你呼呼~不痛了!” 贤妃猝不及防,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她把女儿抱得紧紧地,泪如雨下:“不痛了,不痛了……” …… 到了承恩公生日那一天,德妃又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那个嘴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节 因为腊月里天气真的很冷。 她有点担心孩子受凉。 只是话都说出去了,到底也没法往回收。 德妃只能叮嘱乳母:“好好看顾着他,裹得严实一点,到了室内别急着脱外边的厚衣裳,等他缓和了再脱。” 钱氏点头应了。 德妃又说:“记得给他喝水呀,要温热的,凉的可不成!对了,虽说厨房那边有宫里的人盯着,但你们也上点心,到了之后先去盯着烧一壶水备上,免得要喝的时候拿不到……” 这么说着,她又开始后悔了。 孩子还太小了,都不到两岁呢。 承恩公府,那可是贤妃的娘家啊! 这要是有个万一,她哭都来不及! 德妃想了想,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从钱氏怀里把儿子接过来,走几步到里边去避开人,小声问他:“岁岁,你热不热?” 这小子太重了,她抱着有点吃力,索性再往前走几步,把他放在罗汉床上,摸摸他的额头,暗示着问:“是不是有点发烧?” 阮仁燧:“……” 德妃看他不灵光,顿时急了,悄悄捏了他耳朵一把,说他:“你热,是不是?我看好像是发烧了!” 阮仁燧:“……” 不是,你早干什么去了? 他有点无语,但是这又是亲娘…… 阮仁燧只得顺势躺倒,叫道:“阿娘,热,疼!” 德妃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我们岁岁真是聪明!” 转而让人去禀报圣上,儿子有点不舒服,怕是去不了了。 没过多久,圣上就带着太医过来了,还宽抚德妃:“没事儿,小孩子发烧很常见,你别担心。” 德妃:“……” 德妃心虚地想:我不担心啊…… 又没法这么说,只能硬着头皮,揉出一副柔弱又无助地样子来,半靠着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嗯。” 圣上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而叫太医:“去看看孩子,昨天还没事儿,怎么忽然就发起烧来了?” 阮仁燧百无聊赖地躺着,眼睛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他扭头去瞧,就见太医捏着特别长(!!!)特别粗(!!!)的银针过来了。 摸了摸他的脉,而后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很肯定地说:“陛下,小殿下发的是急热,扎几针就好了!” 阮仁燧:“……” 急急急,急你爹个头啊! 该死的庸医!!! 他大惊失色,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大叫一声:“不!” 圣上一把把他给按住,叫他重新躺下去,同时关切不已道:“岁岁,不要淘气,扎两针就好了,不疼的。” 阮仁燧惊恐不已:“不!” 他求救地看向德妃。 德妃同样惊恐不已,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啊!” 圣上讶异地看着他们母子俩:“可岁岁生病了啊,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阮仁燧:“……” 德妃:“……” 圣上又叫太医过来:“朕按着他呢,你过来施针吧。” 太医应声上前。 阮仁燧急了,喷壶一样,“噗噗噗”朝他吐口水。 间歇里大叫:“不!不不不!” 太医:“……” 脸上笑嘻嘻,心里口口口。 该死的熊孩子! 阮仁燧急,德妃也急,本来没什么事儿呢,扎几针下去,说不定就有事了! 她脸色涨红,欲言又止,憋屈了好一会儿,终于给气哭了。 德妃原地跺脚,像一只被陷阱困住了、手足无措的小鹿:“不管不管不管!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阮仁燧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阿耶看了几眼,明白过来,气得哇哇大叫! 圣上再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笑完他说:“不是你想让岁岁去的吗,怎么又反悔了?” 德妃哭着说:“天气太冷了,承恩公府又……” 她到底还是有一点分寸的,知道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承恩公府的是非来。 那不仅仅是贤妃的母家,也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劈竹子很容易带到笋。 德妃没把话继续说下去,但是圣上却很明白她的心思。 他叹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仁佑比岁岁大两岁呢,那又是她的外家,你争这个长短做什么?争到了你又反悔!” 德妃红着眼睛,上前一步,可怜巴巴地摇晃他的手臂:“是我不对,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 圣上就板着脸说:“下次可以多想一点。” 而后示意赏赐了太医,又叫人取了外出的衣裳来给孩子穿上。 德妃期期艾艾,有点犹豫:“……真的要带他去啊?” 圣上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点。 德妃见状,还以为是有门儿,一个大步上前,乐颠颠、傻乎乎地凑过去了。 圣上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儿,好响的一声:“这么冷的天,都没冻住你脑子里的浆糊!” 德妃:“……” 德妃捂着脑门儿,委委屈屈:“哦……” 圣上面无表情,又扭头去看儿子。 阮仁燧异常灵活地坐了起来,摆出一副随时可以出发的乖巧姿态,咧开嘴灿烂一笑,露出里边的小米牙。 圣上冷笑一声,顺手也给了他一下:“笑什么笑,你也有份!” 阮仁燧:“……” 阮仁燧萎靡下去,委委屈屈:“哦……” 第17章 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 老实说,往承恩公府去走的这一趟,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因为是腊月,天寒地冻,圣上是乘坐轿撵去的,阮仁燧叫乳母钱氏抱着,跟贤妃和大公主坐在一起。 他们是上午过去的,可实际上,宫里边的侍从昨天就去准备着了,等到了地方,承恩公协同夫人费氏在外迎驾,阮仁燧粗略地扫了一眼,乌压压一片人头。 记忆里头发斑白的承恩公,如今还是中年模样,相貌么,只能算是比较周正。 想想也是,记忆里刘家好像就没出过什么美人。 承恩公夫人较之先前他满周岁的时候,好像枯萎得更厉害了,因为脸色过于苍白,倒显得脸上的妆容跟肌肤隔了一层,虚虚地浮着,不甚真切的样子。 偏她身形也单薄。 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像个纸人。 叫红光满面的承恩公对比着,更显得暗淡了。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承恩公夫人也姓费,论辈分,该是宫里边费尚仪的堂姑…… 圣上与承恩公往前厅去,那边还有别的宾客预备着见驾,贤妃知会圣上一声,领着两个孩子往后边去了。 屋子里暖和,还有点淡淡的凛冽的香气,阮仁燧有点困倦,打个哈欠,睡着了。 再醒过来之后,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他左右瞧瞧,就见大公主嘟着嘴巴,躺在旁边呼呼大睡,他的乳母钱氏和大公主的保母们守在一边。 承恩公夫人正在跟贤妃低声叙话,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随之看了过来,四目相对,起初一怔,而后微微地笑了一笑。 她向贤妃示意一下,后者看了过来,钱氏见状,便近前去将孩子抱了起来。 先喂他喝了一杯温水,又隔着衣裳摸一摸他的肚子,问他:“饿不饿?” 阮仁燧如实说:“饿了。” 承恩公夫人就叫人把早就备下的吃食端过来,一样样摆上,让钱氏喂皇嗣用饭。 别的倒是还好,有一味桂花糖芋头,实在是很好吃。 芋头软糯得刚刚好,桂花糖呢,又不算特别甜。 等回了宫,他还跟看见儿子平安回来之后松一口气的德妃讲:“芋头好吃!” 德妃嘀咕道:“你倒是胃口好。” 再问了钱氏之后,就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叫小厨房做来吃也就是了。” 只是等真的做出来,阮仁燧又觉得不是那个味道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节 要么甜了,要么淡了。 德妃是不会在这点吃喝小事上说自己孩子的,又不愿去走贤妃的门路,倒是知道嘉贞娘子与承恩公夫人有亲,便使人去给她传话,很客气地说了这事儿。 过了两天,嘉贞娘子就替承恩公夫人送了方子过来,德妃送的东西,那边也收下了。 德妃就有些惊奇:“承恩公夫人看着娇娇弱弱的,行事倒是落落大方。” 一个吃食方子不算什么,她不愿意因此欠下人情,承恩公夫人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思,是以坦然地收下了披香殿的东西。 一来一回,互不拖欠。 德妃喜欢这样爽利的人。 阮仁燧吃着桂花糖芋头,倒是有些忧心:“承恩公夫人看起来不太好。” 德妃讶异道:“你吃着人家的方子,还说人家不好?” 阮仁燧就知道她是误会了,用力摇摇头:“身体不好!” 这事儿上,德妃就无能为力了。 承恩公夫人是太后娘娘的弟媳、圣上嫡亲的舅母,宫里边能用的御医,她也是可以用的,药材补物么,想必也不会缺。 承恩公夫人的事情,阮仁燧前世隐约听说过一点,这回眼看着一个人如花一般即将凋零,心里边也有些恻然。 他说:“是承恩公不好。” 德妃默默一会儿,最后说:“这我就更没办法了……” 承恩公再不好,那也是圣上的舅舅,她作为宫妃去评点圣上的长辈如何如何,就太轻狂了。 更别说那还是贤妃的父亲。 朱皇后治下宽和,但是在有些地方又很严厉。 她入宫开始就定下了规矩——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不许再翻旧账,她不提,底下的妃子也不准提。 是以德妃从来不说承恩公府那些不堪的是非,贤妃也不会拿德妃父亲的旧事说嘴,朱皇后自己也是这样。 虽然德妃先前僭越无礼过,但她已经惩处过了,那事情就结束了,以后也不能再搬出来指摘人。 德妃虽然不喜欢朱皇后,但还是比较信服她行事的,后妃之中少了攻讦口舌,也是好事。 阮仁燧也知道这事儿,此时明了母亲的难处,也就不好再说这事了。 德妃很关心自己的孩子,因阮仁燧说过,便一直记得这事儿。 到了第二年的年底,忽的跟他说:“你还记得承恩公夫人吗?” 殿里烧了地龙,侍从们又铺了厚厚的羊毛毯,阮仁燧坐在上边折纸玩儿。 钱氏先前画了几笔画,得到圣上夸赞,深以为勉励,私底下是用了很多心思的,易女官见她真的好学,私底下还教她读书,画技更是眼见着长进了许多。 手巧的宫人教皇长子折蝴蝶,钱氏则提前在纸上上色,等叠起来一看,色彩斑斓,鲜活灵动,比真的蝴蝶还要漂亮。 阮仁燧正在啧啧称奇,冷不丁听母亲说起这事儿,倒是一怔,转而下意识道:“她不好了吗?” 德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想人家点好?” 阮仁燧还没等再说什么,她就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我昨天听贤妃说才知道,她又有身孕了。” 略微算了算,说:“已经满三个月了,估计到夏天就生了。” 阮仁燧在脑海里对照了一下前生的记忆,会意到了这个孩子是谁。 德妃又说:“今上午才让人去送贺礼,说夫人看着比从前有精神了,也丰盈了一些。” 阮仁燧就明白过来,这话是说着叫他放心的。 他这时候也还不满三岁,去年这时候,连两岁都没有。 难为她一个不算有多细致的人,却一直记得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事过许久,还记得再说一句后续让他安心。 阮仁燧想到此处,但觉心内热流滚滚,毫不犹豫地放下手里边的折纸蝴蝶,黏黏糊糊地凑过去了:“阿娘,你真好!我以后一定孝顺你!” 德妃抱着他,只觉得熨帖极了,笑眯眯道:“好好好,这话我可记下了,你不能反悔啊!” …… 宫里的日子,要说一点跌宕都没有,那是假的,但真的过起来,倒也算是平和。 阮仁燧快要满三岁了,这期间倒也发生了几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第一件,是他终于有了正式的封号。 跟前世一样,楚王。 大公主也是差不多在他这个年纪有了封号,跟前世一样,昌华。 只是日常生活当中也没什么人会去叫罢了。 披香殿也好,九华殿也罢,侍从们都如从前一般“公主”亦或者“殿下”的称呼着。 而对内庭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他阿耶身边有个姓田的宫人有了身孕。 朱皇后知道之后,跟圣上商议,给了田氏美人的位分,正四品。 不算高,但也不算低了。 阮仁燧起初还有点担心,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阿娘。 他阿娘进宫这几年,后宫里其实都没怎么添过人…… 大概是因为过于忧心忡忡,反倒叫德妃有点不放心他了。 德妃就安慰他,说:“就算再有个弟弟,也越不过你去。” 她理所应当地道:“你可是长子!” 阮仁燧觑着他阿娘的神色,小声说:“我是不放心你……” 德妃怔了一下,而后回过味来,冷笑一声:“我有什么好担心的?田氏也配跟我比!” 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被偏爱的人是能够意识到自己被偏爱了的。 都是有孕未产,夏侯氏越过了出身承恩公府的贤妃被晋为仅次于贵妃的德妃,田氏却只是美人,难道还不够明确吗? 阮仁燧知道田氏怀的应该是位公主,实际上,他担心的也不是这个。 这会儿听他阿娘说完,他稍有点犹豫,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我怕你会伤心……” 德妃面露讶然,终于明白过来,先是熨帖,转而哑然失笑:“你阿耶要是得一辈子守着一个人,那还有我们娘俩什么事?人不能既要又要啊!” 说的不好听一点,德妃自己就是以妾侍的身份进宫的,转而因为作为天子的丈夫又纳了别的妾侍而觉得天都塌了——这得多拎不清啊! 朱皇后这么想想也就算了,人家真的是正妻,出身也好,有那个身份,她算老几啊,敢这么想! 德妃说自己儿子:“我看你就是太闲了,过几天去上学就好了!” 阮仁燧:“……” 阮仁燧因这句话而戴上了痛苦面具。 不想上学…… 谁家好人想上学啊…… 上学的时间被定在了三月初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阮仁燧觉得三月之前的每一天,好像都变得短暂了_(:3」∠)_ 春日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是舒适的暖。 阮仁燧吃了一碗荠菜鲜肉小馄饨,略消了消食儿,就被督促着去午睡了。 德妃没什么困倦,便坐在旁边陪着他,这功夫易女官打外边进来,叫钱氏和张氏两个乳母往外边去歇着,尝一尝初春新下的樱桃。 二月时节,樱桃还是稀罕物,二人谢了她,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等人走了,易女官才低声说:“有件事,还得娘娘来拿主意才是。” 德妃想起她方才的举动,有所会意:“是钱氏和张氏有什么不妥?” 易女官微微摇头:“外边来报,钱氏的女儿病了,似乎有些不好,您看,是不是要叫她早一点出去?” 宫里边的规矩,乳母们会照顾皇嗣到三岁。 这个三岁,可以是刚满三岁,也可以是三岁零十一个月,并没有十分具体地规定时间。 阮仁燧这会儿快满三岁,平日里早已经不吃奶了,只是德妃看两个乳母照顾得很尽心,孩子也亲近她们,加之马上就开蒙读书了,要去一个不熟悉的环境,就更不愿意急急忙忙把人迁出去了。 她盘算着,等孩子适应了御书房的生活,再叫乳母们离宫也不迟。 只是这会儿…… 德妃自己也是母亲,很能明白母亲的心思,当下便道:“既然如此,就给她包二百两银子,让她早点回去吧,这钱算是额外给她的,再叫家里给她个铺子,以后细水长流吃租过日子,毕竟喂养了岁岁一场,不能薄待了她。” 想了想,又说:“用我的名义,找个太医去瞧瞧,那女孩儿只比岁岁大一岁吧?总也算是缘分。” 易女官应了声。 又问:“现在就去办?是否要叫钱氏跟咱们殿下辞别?” 德妃道:“说一声吧,陪了他那么久的人一下子走了,要真是不声不响的,他怕也不适应。” 易女官又说:“那张氏呢,一起离开,还是过段日子再走?” 德妃说:“过段时间再叫她走,别一下子两个人都走了,岁岁不适应。” 于是等到阮仁燧午睡结束,钱氏便微红着眼睛来跟他辞别。 她说不出什么十分深刻的大道理,只是翻来覆去地嘱咐他:“多听娘娘的话,好好读书,好好照顾自己……” 阮仁燧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并不是真的婴孩,知道这几年钱氏待他是很用心的,虽然这其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她对于亲生女儿的移情,但是凡事论迹不论心,钱氏已经是个很好的乳母了。 这会儿听她絮絮地叮嘱,也就乖乖点头应了。 钱氏很舍不得他,再三抱了又抱,最后临走之前,又说了一句:“娘娘的脾气,有时候是急躁了一些,但也是为了殿下好,不是亲娘,谁肯废这个心?” 她摸着阮仁燧的头,小声道:“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再如何好,也不是您的亲生母亲。” 阮仁燧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真是惊了一下,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惹得钱氏微微一笑。 她低声道:“殿下刚出生,我就在喂养您了,知道您聪明,能明白这话,所以才说的,以后要跟娘娘互相扶持着好好过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节 阮仁燧听得心头酸涩,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点头说:“嗯!” 想了想,又跟她承诺:“钱妈妈,等我再大一点,就出宫去看你!” 钱氏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跟他拉钩,末了,又叫人领着去给德妃行礼,而后才带着诸多赏赐出宫了。 …… 钱氏走了,阮仁燧觉得身边好像也空了一块。 倒不是说人手上缺失,亦或者有什么不便,而是情感上空白了一个角落。 乳母张氏其实也算尽心,只是跟钱氏比起来,到底有些不如。 德妃看出来了,还宽慰他:“你放心吧,钱氏那儿我叫人照应着呢,不会有事的。” 哪知道这话才说完没几天,夏侯夫人就进宫了。 还是为钱氏的事情来的。 到了披香殿之后,就见女儿正带着外孙吃饭,好大一个肘子,色泽诱人,炖得烂烂的,搅碎了拌到饭里,外孙自己拿着一只银匙,大口大口吃得极为卖力。 夏侯夫人暂且将钱氏的事儿搁下,慈爱又欣慰地跟德妃感慨:“这孩子长得真好,知道的说是三岁,不知道的,说是四、五岁也没人会奇怪。” 他不是胖,而是壮实。 德妃听得高兴:“他生下来的时候产婆就说呢,说他骨头大,会长个大个子,还真是!” 夏侯夫人神情怀念:“是呀,跟你不一样,你小时候跟只小鸟似的,就是不爱吃东西……” 小时候的事儿德妃早忘了:“您这回入宫,不是说有急事吗?” 夏侯夫人回过神来,唉声叹气道:“钱氏家里边出事了,她夫家的人闹到我们家门外了,倒不是收拾不了他们,只是钱氏到底是皇子的乳母,牵扯甚多。” 夏侯家作为显赫外戚,收拾个小人物是手拿把掐。 但要是闹大了,亦或者叫有心人得了机会,把事情捅到御史台,再扯到皇长子身上,说皇长子的乳母和外家倚仗着他如何如何,那可就太糟心了! 德妃听得皱起眉来:“钱氏怎么了,难道是叫夫家人欺负了?” 阮仁燧在边上听了一耳朵,也觉得着急,丢掉手里的哨子跑过去:“钱妈妈的女儿还好吗,之前不是说生病了吗?” 夏侯夫人迟疑着该不该叫外孙听见这话。 阮仁燧心急如焚,催促她:“外祖母,你快说说啊!” 夏侯夫人眉头皱着一点,迟疑着说起了事情原委:“……钱氏这两年在宫里,大抵也攒了些金银在手里,她虽没读过书,但头脑是很好使的,每个月让人给夫家支三两银子家用,另外贴二两喂养女儿,每月共计五两银子,并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 “她的夫家因而心生不满,只是忌惮着她在宫里侍奉皇嗣,所以不敢发作,倒是对待钱氏的女儿,并不十分尽心……” “先前钱氏出宫,我照着娘娘的意思给了她一间铺子,她专程去给我磕头,那时候言谈的时候,她脸上就带了点不快活,说她入宫之前,女儿是很白胖的,也爱笑,入宫三年,每月二两银子贴补过去,孩子倒是越贴越瘦了,看着也没精神。” “这事儿是真的——我是说入宫之前她女儿白胖这事儿。” 夏侯夫人说:“因是要喂养皇嗣的乳母,入宫之前也要看她的奶水好不好,她自己的孩子是否康健,我身边的人去瞧过,说钱氏养自己的女儿很仔细,那孩子也好,胖胖的,很精神,所以后来才报上去的。” 她叹口气:“现在想来,那时候说起这事儿,大概也是在给我透一点风声了,只是我没想那么远,唉!” 德妃真正有交情的是钱氏,又不是钱氏的夫家,哪里会站对方,这时候不由得面露怫然:“吃着钱氏给的嚼用,还不好好照顾她的女儿,那家子人是怎么办事的?再说,那女孩儿不也是他们自家的骨肉吗?!” “是啊,”夏侯夫人说:“遵娘娘的令,太医也去瞧了,那女孩儿这会儿已然痊愈,不过我听左邻右舍说,那时候钱氏回去,跟夫家人大闹一场,把夫家能喘气的人都给骂了一顿!” 德妃听得有些讶异。 因为在她面前,钱氏一直都是很温柔小意的。 她忍不住笑了:“她倒是有气性呢,好得很。” 夏侯夫人理所应当地道:“钱氏毕竟是皇嗣的乳母啊,那家人哪敢真的跟她硬碰硬。”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更不必说今上的长子了! 德妃一时间有点闹不明白了:“那他们还敢去夏侯家闹事?” 夏侯夫人沉默了一下,而后说:“钱氏不喜欢夫家人的做派,在宫里待的久了,见得都是风流人物,愈发觉得丈夫猥琐浅薄,不能匹配自己,就自己带着女儿搬出去住了。” “钱氏的夫家不甘心,还要再闹,钱氏索性递了状子,要跟丈夫和离……” 一家子人花着我赚的钱,还苛待我的亲生骨肉,脑子没问题吧你们?! 在京兆府那儿,这只是个小案子,钱氏又有宫里的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是? 她塞了点银子过去,很顺利地把事情办妥了。 和离了,女儿也带走改姓了。 这下子事情真的大发了。 那家人要是再不闹,就真的得鸡飞蛋打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跑到夏侯家门外盘桓不去,哭诉皇长子的乳母抛弃原配丈夫,富贵忘本…… 夏侯夫人打老鼠又怕伤了玉瓶,就递了牌子,进宫来问德妃的意思了。 德妃思索着这件事情。 阮仁燧在旁,却是摩拳擦掌。 他真的不在乎什么名声啊! 坏点就坏点呗,反正他也不想当皇帝! 没道理为了所谓的狗屁名声,叫钱妈妈受委屈啊! 再说,在外边名声坏一点,说不定能打消他阿娘的鸡娃想法,以后跟他一起躺平呢! 是以这会儿他阿娘还在宕机,他果断开口:“找京兆府的人,让把闹事的统统抓到京兆狱里去关几个月,领头的打二十板子,他们就老实了!” 夏侯夫人没想到自己还不满三岁的外孙如此流利地给出了处置结果,甭管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她都有点被震惊住了。 夏侯夫人惊叹不已:“我们殿下真是天资聪颖,不同凡响啊!” 又神色狐疑,有点恍惚地说:“我记得你跟你弟妹三岁的时候说话都没这么利索啊……” 德妃在旁被亲儿子滤镜糊住了眼睛,特别用力地附和她:“是吧?岁岁就是很聪明!” 她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儿,还不无得意地跟她嘀咕:“大公主都五岁了,说起话来都不如岁岁呢!” 可不是吗,前世加今生,阮仁燧都三十多了,嘴皮子再不麻利,那不是完蛋了? 他欣然领受了外祖母和母亲的评价,而后说:“外祖母让人去京兆府走动一下吧,就说是宫里边的意思。” 脑海里回忆了一下现任的京兆尹好像政绩平平,没过几年还因为涉案被他阿耶下令砍了,就觉得这事儿更靠谱了。 能违法乱纪到被砍的京兆尹,怎么可能不给皇长子的母家这个面子呢! 夏侯夫人有些迟疑:“要是让御史们知道了……” 阮仁燧不假思索道:“那是好事啊!” 夏侯夫人和德妃母女俩对视一眼,俱都有些茫然:“好事?” 阮仁燧以倒数第三的身份,给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讲课。 他娴熟地糊弄她们:“你们想,钱妈妈可是我的乳母,又是前不久才出宫的,是我们的人——自己人被欺负了,身为皇嗣,都不敢吭声,毫无担当,以后谁敢靠近我?” 阮仁燧特别肯定地告诉她们:“就得把那家人收拾了,别人才知道我有事儿是真的上啊!” 夏侯夫人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想了想,用力地点头道:“这很有道理啊!” 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想了想,也附和道:“没错儿,这很有道理!” 阮仁燧当即拍板:“就这么办吧!” 那母女俩再度对视一眼,由衷地吹起彩虹屁来了:“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 第18章 阮仁燧,我给你脸了是不…… 夏侯夫人怀揣着“我外孙是个天才”的想法出了宫,回去之后第一时间就叫人去京兆府走动了。 这本也就是个小案子,京兆府更没理由不给夏侯家面子,这边递了话过去,后脚那家子人就叫抓进京兆狱了。 事情一出,钱氏是第一个知道的,晓得夏侯家乃至于皇长子这次是叫自己牵连了,赶忙又往夏侯家去请罪。 夏侯夫人想着千金买马骨,待她也很客气,抚恤着说了几句,又道:“是小殿下的主意,你待他用心,他也记挂着你呢。” 钱氏听着,不由得红了眼眶,三年照顾下来,感情怎么可能不深呢。 她再三谢了夏侯夫人:“您再进宫的时候,替我转告小殿下吧,我记得他的恩情呢,只可惜没什么能帮到他的地方。” 钱氏在神都城里赁了房子,也找了个妇人洒扫做饭,另有车夫和门房,只是相处的时间还不算久,不放心把女儿交付给他们,到底请了娘家母亲来照看。 这会儿事情了结了,再回到新赁的房子里,她脸上的神色显而易见地轻松下来。 钱母觑着女儿的神色,也松口气:“解决了就好。” 又忍不住絮叨起来:“有亲戚说闲话呢,说你在宫里待了几年,也算是长足了见识,心气比天还高……” 钱氏听着,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怔楞和落寞的神色来。 钱母见状,就自觉地刹住了嘴:“哎,你也别多想,手里有钱,比什么都强!” 对于普通人来说,钱氏已经是天花板了。 她有钱,有一间铺子,还有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关系。 一点酸话,有什么好在乎的。 只是钱氏自己心里边有些难过,因为暗地里的那些指摘。 说我心气比天还高…… 她心里边很不是滋味地想:可是我真的见过天啊! 连圣上都夸奖过我呢! 因为我从前是个平头百姓,我就不能心气高吗? 我不配心气高吗? …… 说起来有点遗憾——至少阮仁燧心里边是这样想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节 因为钱氏前夫家的事情就这么停了,那之后再也没传出过什么动静来。 并没有发生那家人去找御史,而后夏侯家亦或者德妃、皇长子被弹劾的事情。 其实仔细想想,这才是正常的吧…… 更遗憾的事情还在后边——三月到了。 阮仁燧要开始上学了…… 虽然他真的很不想去,然而上学这事儿是不以他想与不想决定的,年纪到了,都得去! 大公主知道弟弟也正式要开始读书了,还很兴奋呢——终于要有个伴儿了! 皇嗣们虽说也会有伴读,但这姐弟俩现在都还太小,远没到该有伴读的时候呢。 因为心里边有了事情记挂的缘故,这天大公主起得远比平时早。 贤妃都还没起呢,就听见偏殿那边乒乒乓乓地有动静了。 她脑袋晕晕地睁开眼,只觉得有种没睡够的头疼,脑仁儿里边有根弦儿,一抽一抽的。 再瞟了眼座钟的时辰,还不到卯时(清晨五点)。 贤妃看着头顶的帐子,生气又无奈:“阮仁佑,我真是要让你烦死了……” 大公主背着手过来叫母亲起床,连遮阳的小帷帽都戴上了,帷帽上的轻纱被掀上去,用明黄色的小雏菊绢花别住了。 她说:“一点也不早,太阳都要升起来了,我还得去叫上岁岁,我们俩一起去御书房呢!” 贤妃披着头发坐起身来,有气无力地问她:“都没吃早膳呢,早早把帽子戴上干什么?” 大公主原地迷糊,小脸上的表情也顿住了——她自己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干。 是啊,都没有吃早膳呢,为什么要早早地把帽子戴上? 贤妃瞧着她脸上纳闷儿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 这天早晨,阮仁燧被叫起来的时候,心情沉重地像是要去上坟。 要开始上学了…… 要上好多年呢…… 德妃倒是很兴奋,很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一遍遍地检查书包里的东西,衣裳虽然是昨天就挑选好了的,但这会儿也重又看了几遍。 还叮嘱他:“要好好学呀,认真听课,给阿娘争气!” 阮仁燧生无可恋地坐在凳子上,只觉得嘴里的馄饨都没味儿了。 这时候外头的侍从来报:“娘娘,大公主过来了。” 德妃跟阮仁燧对视一眼,娘俩都有点懵。 大公主的声音从窗外传过来,清凌凌、脆生生,如同一颗饱满多水的萝卜:“岁岁,岁岁!我来接你一起去上学!” 德妃到窗边去一瞧,就见大公主穿了一条藕粉色的小裙子,头戴小小帷帽,身上还像模像样地斜挎着一个小包,活力充沛,跟外边东方天际的那轮太阳似的。 德妃眉毛拧个疙瘩,心绪复杂地看看她,再看一眼跟晒蔫了的茄子似的儿子,面容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下! 这这这…… 这才是我理想中孩子去上学时候的状态啊! …… 三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 出了披香殿的门,一路往御书房去,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宫道,石板路两边种的是樱花,这时候树上的花苞已经陆陆续续绽开了一些。 大公主今年五岁了,正是小孩子精力充沛的时候,贤妃倒是叫人备着轿撵,但她也不想坐,自己背着书包,稳稳当当地向前走。 阮仁燧想着活动一下,也没有乘坐轿撵,跟着姐姐,亦步亦趋。 侍从们瞧了眼时间,看完全来得及,也就没有出言劝阻。 两位皇嗣都还年幼,课程其实并不算繁重,甚至于可以说是浅显,但是圣上和朱皇后对于时间把控得很严格——可以学得不好,但是不能迟到。 大公主走在前边,倒是知道照应弟弟,特意放慢了步子。 对比着路边的两棵樱花树瞧了会儿,她很纳闷儿地问弟弟:“岁岁,你说为什么这一头樱花树开得多,那一头就开得少呢?” 阮仁燧没忍住:“一头樱花树,哈哈哈哈哈!” 大姐姐,你还不会用量词啊! 这也太可爱了吧! 大公主生气了,停下来,瞪着他:“你笑什么?” 阮仁燧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头樱花树,是不是还有一条马,一辆狗,一张人?” 大公主皱着小眉头,看着他,很严肃地说:“再笑,我就揍你!” 阮仁燧:“……” 阮仁燧:不笑.jpg 大公主小脸上透着一点郁卒,转过头去,闷闷地往前走:“岁岁,你不可爱了……” 哎呀! 阮仁燧忽然就觉得自己的罪过真是太大了! 他赶忙迈着小短腿儿追过去,自顾自接上了之前那个话茬:“是不是有人给开花多的那一头浇水,但是没有给开花少的那一头浇?” 大公主很快也忘了先前那点不愉快,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想也是!” 宫道旁种植的是专为赏花的樱树,开起花来,自然漂亮极了,重叠的,淡雅恬静的粉色,如同春日里的一场美梦。 大公主一路看着,心情很快好了起来,还告诉弟弟:“岁岁,如果御书房的太太们夸奖你的话,阿耶就会给你画一张花签,你可以让他画樱花,多好看啊!” 想了想,觉得弟弟可能不明白,所以她就事无巨细地告诉他:“这个‘太太’,可不是你想的那个太太哦!” 大公主流露出一点思索的样子,阮仁燧觑着她的神色,猜测她八成是在背诵一个概念:“太太指的可不只是女子,受人尊敬、在某个领域处于先驱地位的男子也能被称为太太,这是高皇帝留下的规矩!” 她还问弟弟:“你知道高皇帝是谁吗?” 没等阮仁燧说话,大公主就把答案告诉他了:“就是我们的先祖啦,也有人会叫他‘圣人’,其实都是一个人!” 阮仁燧虽然早就知道,但为了配合姐姐,还是装出好像头一次听说的样子,以一种原来如此的语气道:“是这样啊!” 大公主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阮仁燧跟她说了会儿话,忽然觉得上课其实也挺有意思了。 皇嗣被御书房的太太们夸奖了,就能得到一张圣上出品的花签,这事儿前世其实就有了,只是到了今生他才知道,原来那也是朱皇后定下的成例。 理由是圣上是皇嗣们的父亲,即便政务繁忙,也该挤出来一点时间参与和了解孩子们的课业。 圣上也应了。 阮仁燧的祖父,也就是先帝,从年轻时候就喜好丹青。 圣上这一点很像父亲,也喜欢作画,两代帝王共同扩充了宫廷画院,引领画坛一时风尚。 而齐王则更像太后娘娘,擅长书法。 到了阮仁燧这一代,大公主喜好上像圣上,工笔花鸟画十分精细富丽,阮仁燧于此道倒是并不很感兴趣,他更擅长书法。 只是很遗憾,并没有成为书法大家,留下什么惊才绝艳的作品。 倒是上辈子当牛马打工的时候,用学到的这点东西,提着漆桶,满神都地描过界石,姑且也算是一种成就吧…… 阮仁燧乱七八糟地想着,终于同大公主一起来到了御书房。 近几十年来,这地方好像就没怎么热闹过,而在圣上这一朝,真正热闹起来,也要等到数年之后了。 历朝历代,教导皇嗣读书,都算是个不错的工作。 尤其现下圣上膝下只有两根苗,更是眼见着的未来可期。 皇嗣们小的时候,叫内庭女官们教导着也就罢了,稍大一点要开蒙读书,外朝官员们就开始打破头想抢一抢这个职位了。 有资格就此事发表意见的只有三个人,圣上,太后娘娘,乃至于朱皇后,只是最后圣上圈定出来的授课老师们的人选,连太后娘娘和朱皇后都有点讶异。 倒不是说选的不好,只是较之入选人中的当朝宰相、学术大家来说,太过于年轻稚嫩了。 譬如说今日来教导皇长子读书的杜崇古,此时无官无爵,只是国子监里的一个学生。 德妃甚至于都懒得叮嘱儿子一句“好好在太太面前表现”。 因为杜崇古太年轻了,也没什么建树。 阮仁燧有种看透了一切,但是又没法告诉周围人的感觉…… 这是小三十年后的太常寺卿啊…… 原来这时候阿耶就很看好他了吗? 不过说真的,教小孩子启蒙读书,其实也没必要非得找什么大家来,杜崇古一人足矣。 开学第一课,学的是《关雎》,时辰一到,负责授课的杜崇古提着鸟笼进来了。 笼子里装了一只雎鸠,本来被关起来就烦,还要当成教材展示…… 更烦了! 它看起来郁卒又暴躁的样子。 杜崇古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年轻,温文尔雅,举手投足之间,颇见风仪。 这会儿见到年幼的皇长子,也是不慌不忙,神色从容。 先递了片草叶儿过去让他逗鸟,然后又说起前几日听宫中乐人奏唱的《关雎》,末了,才引申到今天要上的这节课上…… 阮仁燧也无意为难他,从头到尾听得认真。 最后一节课讲完,杜崇古便笑吟吟地将那只鸟笼递给他了:“算是给殿下的见面礼吧。” “哎——” 阮仁燧有些意外,想了想,倒是没有拒绝。 雎鸠又称为王雎,是很威武的一种鸟禽,此时困居笼中,难免显得可怜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节 阮仁燧伸手去晃了晃笼子,惹得笼子里那只雎鸠愤怒地鸣叫起来,他笑了笑,叫侍从来,说:“放它走吧。” 侍从应声,提着笼子出去了。 杜崇古神情中含着一点笑,轻轻道:“殿下宅心仁厚,怜悯生灵。” 阮仁燧爽朗地笑:“哈哈,确实是。” 杜崇古:“……” 杜崇古叫他这过分直白的回应小小地惊了一下,回过味来,脸上的笑容倒是真切了许多。 师生俩一起从门内出去,室外春光正好,清风吹了桃花的花瓣来,落到阮仁燧衣襟上,杜崇古见状,便伸手去替他取下来了。 这时候打旁边抄手游廊里拐过来一个中年文士,见到杜崇古,微露讶色,旋即笑道:“我刚想着去找你呢。” 这才注意到旁边矮矮的小孩子,瞬间意会到这是谁,赶忙躬身行礼:“殿下。” 阮仁燧看他衣着,知道是教授大公主课业的老师,当下笑眯眯道:“这位太太,客气了。” 杜崇古在旁,低声同他介绍:“这是我的师叔,太学博士张茂远。” 阮仁燧于是又称呼了一声:“张太太。” 张茂远还礼。 杜崇古笑着问了句:“师叔找我,不知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张茂远道:“我入宫之前碰见你老师了,她让我转告你明天开组会,别迟到了……” 杜崇古:“……” 杜崇古:“!!!!” 杜崇古瞠目结舌,大惊失色,而后大汗淋漓,原先挺直的腰也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卑躬屈膝道:“啊?啊!好的,好的,好的……” …… 头一节课学的是《关雎》,学完之后这天的课业也没结束,内仆局的人领着皇长子去御马苑选马。 倒不是说现在就叫他修习骑射,而是给他顺顺趟儿,培养一点兴趣。 本朝尚武之风颇盛,勋贵门庭出身的郎君娘子多能骑射,内宫里的后妃们也能跑马。 阮仁燧对于读书一道只能算是资质平平,倒是骑射上颇有些天赋,胜过其余皇嗣诸多。 内仆局的人领着他过去,并没有直接进马厩,而是叫人把年纪合适的小马们牵出来溜溜,叫皇长子瞧瞧,看哪一匹合眼缘。 阮仁燧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上辈子选定的那匹菊花青马,这一回,也仍旧毫不犹豫地选了它。 文雅些的说法,这该叫玉骢(cong)马的,只是阮仁燧私心觉得菊花青马更有意思,所以一直就这么叫了。 他这会儿也还矮矮的,那匹小菊花青马也不算高。 一人一马对视了一会儿,阮仁燧果断地一挥手,霸道地安排下去:“给所有被牵出来的马加苹果,小菊花青加两筐,记我账上!” 内仆局的人起初一怔,而后笑着应了声:“是,谨遵殿下之令。” 头一天的课业到这里,就算是顺利结束了,课后作业也简单,把《关雎》的前四句背下来就成了。 毕竟皇长子也才三岁,要是过分揠苗助长,反而容易在启蒙之初,就消磨了孩子的学习兴趣。 …… 披香殿。 阮仁燧往御书房去上课,德妃自己一个人在寝殿里坐着,总觉得心里边空落落的。 孩子这东西好像都是这样的,总是在身边缠着,觉得他烦,等他真的走了,当母亲的心里头又好像空白了一块地方。 德妃站起来走一会儿,又坐下,抬腿想去御书房看看,又觉得这太不合规矩。 坐到绣架前去刺了几针,也觉得兴致索然。 末了,她终于往偏殿去更衣,往贤妃宫里边去拜访了。 贤妃正在寝殿里打络子,听人来报,道是德妃来了,略一思忖,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这会儿当然知道德妃所思所想,等人进来,就笑着劝她:“头一天课业不重,御书房的人有分寸的,又有乳母保母跟着,不会有事的。” 看德妃神色怏怏,又说:“你要是实在觉得无聊,不如预备着陪仁燧复习一下功课,开蒙的东西都是一样的,第一课是《关雎》。” 德妃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此时诚心发问:“要把全篇都背下来吗?” “哪能让小孩子背那么长啊,”贤妃失笑道:“头四句能背下来就成了。” 德妃转了转眼珠,试探着问她:“仁佑当时背了几句?” 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但贤妃还是记得很清楚:“她呀,我领着背了两遍,睡觉前又熟悉了一遍,第二天清早能背六句。”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生动又柔和的笑意:“倒是还记得第七句是‘窈窕淑女’,可让她说第八句是什么,她就记不起来啦!” 德妃嘴上说:“哦,能背六句,已经很厉害啦!” 心里想:背六句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岁岁能背八句! 不,背十句! 打探完竞争对手的情况,德妃踌躇满志地预备着回去鸡娃。 等阮仁燧回到披香殿,见到的就是一位十分亲切、十分和蔼、十分温柔的阿娘。 先叫他过去:“岁岁,过来叫娘抱抱!我可想你了!” 阮仁燧就哒哒哒,像一匹小马似的,小跑着过去了。 德妃搂着儿子亲亲热热地说了会话,而后迂回着把话题绕到了今天的第一堂课上:“授课的太太好不好?他讲的你都明白吗?” 阮仁燧还真觉得这节课挺有意思的:“好,明白!” 挨着回答完,又跟德妃说:“杜太太还带了只雎鸠鸟给我,看起来凶凶的,还怪好玩的!” 德妃左右看看,问他:“鸟呢?” 阮仁燧理直气壮道:“放走了啊,我看它被关在笼子里,太可怜了!” 德妃也不在乎一只鸟,试探完了,迂回得差不多了,终于图穷匕见:“你们杜太太有没有布置什么课后作业呀,岁岁?” 阮仁燧不假思索道:“他让我把《关雎》的前四句背下来,说是明天要检查的!” 他毕竟是德妃生的,娘俩又相处了好几年,对于他的语气和神态,德妃简直太了解了。 这会儿觑着儿子的神情,她心脏就跳得快了,脸上倒是没有显露出来,只作出不在意的样子,很随便地问了句:“那你背下来了吗?” 阮仁燧理所当然地道:“我背下来了啊!” 他只是资质平庸了一点,又不是弱智! 德妃就用一种怀疑的神情看着他:“真的吗?我不信!” 阮仁燧微觉无语,嘴上倒是没有迟疑,很流利地背了前四句出来。 德妃心里边美得不行,脸上装出来一点疑惑:“后边的还会吗?” 阮仁于是又随口背了两句。 就这么水灵灵地齐平了大公主的成绩! 德妃心花怒放:我们岁岁果然是天才! 她搓搓手,循循善诱:“还真背下来了呀?真是让阿娘刮目相看,那后边的你会背吗?肯定不会了吧?” “……”阮仁燧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略微顿了一下,他仰起脸来看向自己亲娘,语气极其诚恳地道:“没错儿,后边的我就不会了,阿娘。” 德妃:“……” 坏了,他怎么没中计? “……”德妃继续循循善诱:“我们岁岁能背过前六句,已经很厉害啦,现在我们一起来学习一下后边几句,好不好?” 阮仁燧果断摇头,说:“不要。” 御书房的太太规定背几句,他就会背几句,绝不会用自己快三十岁的脑袋打肿脸充胖子,一气儿把整篇《关雎》都背下来。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天才。 就算短暂地冒了尖儿,他也没有办法维持住。 何必呢。 相较之下,躺平虽然可耻,但是真的舒服…… 德妃万万没想到会出师不利。 她讶异极了,倒是还耐得住性子,柔声道:“岁岁,阿娘跟你一起学,好不好?我们来看一下后边的那几句……” 阮仁燧也觉得奇怪呢:“你跟我一起学?你都这么大了,还跟我这个三岁小孩儿一起学?” 他眼神清澈,特别不理解地看着德妃:“你没有羞耻心,都不害臊的吗?” 德妃:“……” 德妃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瞬,而后继续温柔道:“不是跟你一起学,是阿娘带着你学。” 阮仁燧疑惑地“嗯?”了一声:“阿娘,你教的很好吗?比御书房的太太们教得还好?” “念书的时候拿过第一名吗,为什么不考进士呢?” 他眼神清澈,特别不理解地看着德妃:“是不想金榜题名,中状元吗?” 德妃:“……” 德妃微笑着拧住了他的耳朵,叫了他的全名:“阮仁燧,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阮仁燧:“……” “哈哈!”阮仁燧开朗地笑:“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嘛!” 真是的,那么温柔,搞得我都不适应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节 第19章 催娘上进第一天 德妃拽着儿子到书案前,忍着怒气,板着脸翻开书,说:“跟我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阮仁燧就说:“阿娘,我不想学。太太说的,只要背下来前四句就行了啊,我都背下来六句,超额完成了哎!” 他看向窗外,满脸向往:“我想出去玩儿,想去做风车!” 德妃看他这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只觉得心里边一阵一阵地冒火。 她已经不敢指望这混账东西背十句了,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我们就背八句,行不行?” 她说:“我都打听过了,你大姐姐当初背了六句,你比她多两句就行!” 阮仁燧没有掉进这个陷阱里边儿去。 他仰起脸来,以一种活泼开朗的语气,特别天真地问德妃:“我听人说有句俗语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德妃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间说这个,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句话……” 阮仁燧继续活泼开朗地问她:“我还听说,父母应该做孩子的榜样!” 德妃迟疑着应了声:“……是啊。” 阮仁燧就叹口气,语重心长地看着她,说:“我跟大姐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弟,阿耶都是一样的,入学开蒙的年纪也是一样的,不一样的不就是阿娘了?” “大姐姐开蒙的时候背了六句,我刚刚也背了六句,再往下就背不动了,是不是该找找孩子之外别的原因呢?” 他皱着小眉头,神情严肃,主动向上管理:“阿娘啊,你平时不要只知道吃吃喝喝,穿漂亮衣服,戴好看的首饰,你心里边得有点紧迫感,要知道上进啊!” 德妃:“……” 阮仁燧恨铁不成钢:“你进宫几年了,上一次位分晋升,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还记得起来吗?” 德妃:“……” 阮仁燧又说:“皇后的位置上坐着朱娘娘,可朱娘娘下边、你上边,不是还有个贵妃之位吗?你倒是用点心啊!” 德妃:“……” 阮仁燧指着面前摊开的课本,语气加重:“这些都是小节,不顶什么的!” 又苦口婆心道:“有时间要多去阿耶那儿表现一下,时不时地去侍奉一下太后娘娘,多跑跑关系,别只知道在宫里摆弄花草插瓶,那管什么用啊!” 德妃:“……” 德妃挨了几发连击,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阮仁燧!” 她原地怒了:“你在教我做事?!” 阮仁燧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嗨呀”一声:“我知道你要急,但是你先别急——好好想想,我说的是不是也有道理?” 他还振振有词呢:“凤凰才能生下凤凰来啊,你自己进宫几年,位分还跟贤妃娘娘一样,这会儿让我去超越大姐姐,这不合理啊——你都没办到的事儿,怎么能指望我办到?” 德妃:“……” 德妃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你懂什么?!我跟贤妃——我跟贤妃那是一回事吗?!” 她结结巴巴地跟孩子解释:“贤妃是承恩公府的女儿,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啊!我跟她位分齐平,难道还不算赢吗?!” 又说:“贵德淑贤,论这个序次,我还在她前边呢!” 阮仁燧就把小脸一板,露出失望的神色来:“阿娘,英雄不问出处,咱们不跟别人比出身,只跟她们比成就!” 他语重心长地道:“说句不好听的,贤妃娘娘进宫几年了,位分就没动过,平时也不怎么往太后娘娘面前去,可见是个不知道上进的,不争气!阿娘你能跟她学吗?你不能!” 又说:“阿娘,你得跟好的比,你看人家朱皇后,比你小好几岁呢,人家都是皇后了,你看在眼里,心里边一点都不急?我都替你急了!” 德妃:“……” 最后,阮仁燧小手一挥:“就这么着吧,等你哪天做了贵妃,超越了贤妃娘娘,再来督促我超越大姐姐也不迟!” 德妃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攥紧拳头,盯着他,流露出想打人的神情来。 阮仁燧:“……” 阮仁燧见状,赶忙叹一口气,给自己找补了一句:“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阿娘。” 他还语重心长地说呢:“俗话讲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要不是你的亲儿子,要不是真的关心你,会跟你说这些?我怎么不去跟贤妃娘娘这么说?” “实话好说不好听,我也是为了你好!” 德妃被他教训了这么一长篇,目瞪口呆,继而脸色铁青:“你个混账东西,难道我不是为了你好?就为了不想背书,居然还编排起我来了!” 他不领情,德妃还不想教了呢,抓起摊开的那本书随手丢掉,又撵着他出去,没好气道:“玩儿去吧!你不是想玩吗?那就出去玩个够!”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好”,一溜烟跑出去了。 德妃气个半死,趴在窗户上骂他:“有种你就别回来了,去找个有出息、懂上进的娘养你!” 阮仁燧充耳不闻,跑得更快了。 他在前边,乳母张氏跟在后边,走出披香殿一段距离,她瞧着小殿下脸上的神色还算轻松,这才小声说:“娘娘督促殿下读书,是为了殿下好,她是殿下的生母,不会害你的。” 阮仁燧说:“张妈妈,我知道。” 只是他不想给德妃不该有的希望。 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甚至于也不从属于聪明人序列。 倚仗着自己快三十岁的头脑,顶多也就是背书快一点(因为从前背过),写字上手快一些(因为从前练过),但是他没有属于天才的悟性和灵光。 一个人一直拉胯,某天忽然间灵光一下,会让人觉得惊喜。 可一个人小时候聪明,越长大越完蛋,最后泯然众人……就等着被笑话吧! 阮仁燧毫无心理负担地选择了第一条路。 他不想去负担自己负担不起来的希望了。 只是……此时此刻,该到哪里去呢? 贤妃娘娘那儿,肯定是不成的,朱皇后那儿也一样…… 阮仁燧短暂地思忖了一下,终于有了主意——阿娘这儿不收容他,可以去找阿耶嘛! 到了前朝那边,说不定还能遇见上辈子的熟人呢! 想到这儿,他马上就掉头往崇勋殿去了。 说起来,这还是阮仁燧这一世头一次自己往崇勋殿去。 崇勋殿在前朝那边,后宫的嫔御们未经传召是不能擅自过去的,但是皇嗣可以。 张氏听皇子说要去找圣上,还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有心要劝,偏也劝不住他。 她毕竟只是乳母,不是生母,不敢对皇嗣用强,只能一边让人回去给德妃送信,一边陪着他在外边闲逛。 张氏想的是拖延时间——反正皇长子也不知道崇勋殿在哪儿,该怎么走,糊弄一会儿,等披香殿来人也就是了 可阮仁燧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儿,他不需要人领路,知道该怎么去。 张氏见状也是无奈,只得跟了过去。 阮仁燧到了地方,外边的天子近侍瞧见,脸上薄薄地显露出一点惊色来。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没想到自己会一个人过来,等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大公主也在这里。 无巧不成书,她才跟贤妃吵了一架,是来找圣上告状加倾诉委屈的。 阮仁燧进去的时候,就见大公主哭得脸都红了:“为什么要打我!凭什么要打我!” 她哭,小半是因为委屈,大半是因为生气,捏着小拳头,气得满地乱转:“坏阿娘!坏阿娘!” 阮仁燧:“……” 圣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拉住她,柔声细语地说:“这是出什么事啦?快别哭了,看你,汗都出来了……” 再看见长子过来,也有些惊奇:“岁岁,你怎么也来了?” 又下意识往他身后瞧了一眼:“你阿娘呢?” “……”阮仁燧只得说:“我是一个人来的。” 圣上眉头微动,而后又问了一次:“你阿娘呢?” 阮仁燧哽了一下,看一眼哭得满头大汗的大公主,还是如实说:“阿娘带着我背书,我背不下来,又多说了几句,惹得她生气,把我撵出来了。” 圣上:“……” 大公主抽泣着听见了这段对话,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岁岁,你也跟德娘娘吵架啦?!” 阮仁燧想了想,说:“……算是吧?” 大公主眼泪汪汪地问他:“德娘娘打你了没有?” 阮仁燧:“……那倒没有。” 大公主气得直跺脚:“我阿娘打我!坏阿娘!” 又开始自我内耗:“你能把德娘娘气得赶你出来,姐姐不行,被阿娘打了,好痛!呜呜呜呜!” 啊? 阮仁燧心想:贤妃娘娘一直不都挺温柔的吗? 原来私底下也打孩子啊……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打你啊,大姐姐?” 大公主茫然又生气:“我也不知道!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上山的时候也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用树枝打我!” 想了想,她眼睛红红的,特别大声、特别愤怒地道:“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打小孩,真讨厌!” 圣上蹲下身去,摸了摸她的头,很怜惜地叹了口气:“别哭啦,看你,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又扭头,问询似的,去瞟跟大公主一起过来的保母。 保母很尴尬,局促地低着头,小声说:“前几日我们娘娘回禀了皇后娘娘,想在亡母生辰这日,带着公主出宫去祭拜,午后出了宫上山去,一个没看住,公主跑到一个没立碑的坟头上了,一边跳,一边说,我比你们所有人都高……” 圣上:“……” 阮仁燧:“……” 保母的声音更小了:“娘娘急了,让公主下来,公主跳得高兴,不肯下来,娘娘就折了跟槐条赶了两下,按着公主,叫给那孤坟行礼,又让人烧纸祭奠致歉……闹到最后公主生气了,娘娘也生气了……” 圣上:“……”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节 阮仁燧:“……” 大公主还很不理解,同时也很愤怒:“为什么那个小山不能跳啊?阿娘说里面有人,可我都没看见有门啊?里边的人怎么出去?” 又开始跺脚:“打小孩真是很坏很坏的!很坏很坏的!” 圣上:“……” 阮仁燧:“……” 第20章 同病相怜姐弟俩~ 德妃听人送信,知道儿子往崇政殿去了,立时就慌了。 她担心这小子嘴上没门儿,把娘俩私底下说的那些话秃噜给圣上听。 有些事情自己心里知道,圣上也知道——宫里边现下就只有两个孩子,大公主与皇长子又只差了两岁,必然是要争的。 但要是光明正大地把这话摆出去,叫人知道了,那就未免有失手足之情了。 她想到这儿,也就顾不上生气了,暗地里磨了磨牙,想着怎么着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提溜回来。 偏一时之间,又无计可施。 皇嗣可以去前朝,但后宫妃嫔是不可以的,内庭里的事情,圣上会纵容她,但是前朝那边,绝对不行。 德妃想到这里,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德妃急,贤妃其实也急。 带着女儿去拜祭亡母,本来是挺好的一件事情,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女儿懵懂无知,在坟头上又蹦又跳,贤妃就折了根槐条撵她下来,那时候真没打她,就是赶了两下。 结果大公主生气了,反骨紧跟着冒出来了,故意跟母亲对着干,四下里疯跑找“小山”跳,然后就真的被打了…… 从前母女俩也不是没闹过小情绪,只是都说通了,但这一回不行。 大公主觉得很委屈——为什么打我! 贤妃自己还生气呢,小孩子一旦胡搅蛮缠起来,圣人都得原地冒烟——别说你可以,没带过熊孩子的都没有发言权。 那种时候单纯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打一顿是最简单明了的办法! 再听说大公主跑到崇勋殿去了,她又气又无奈,身份所限不能前去,只好使人往凤仪宫去求朱皇后出马,把孩子给带回来。 朱皇后听九华殿的女官说了事情首尾,也觉好笑,起驾往崇勋殿去,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皇长子也在这儿。 也是跟德妃闹了不愉快跑出来的。 她与圣上对视一眼,俱是忍俊不禁。 德妃跟皇长子是怎么吵起来的她不知道,所以也不急着干涉,只先说自己知道的。 朱皇后就跟大公主解释:“那可不是小山,那是坟墓,死去的人躺在里面,仁佑,你跑到上边去又蹦又跳,是很不礼貌的……”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可是我都没看见有门啊,里边怎么会有人呢?” 朱皇后顿了一下,才说:“里边的人已经死了,不会再出来了,所以当然也就不需要门了。” 大公主听得惊奇极了:“真奇怪,天气好的时候,他不会想出来走走吗?” 朱皇后:“……” 朱皇后就说:“他死了呀,死了的意思就是动不了啦,他出不来了。” 大公主的思路完全歪到了另一个领域,怏怏的,很忧郁地说:“躺着不能动,那得多难受啊,我阿娘总让我午睡,我躺着不能动,就很难受……” “……”朱皇后顺着这条思路解释不下去了,只能说另一件事:“我都听说啦,你阿娘不是故意要动手的,起初她只是想催你下来……” 大公主原先情绪还算稳定,听到这儿,霎时间恼火起来:“不是的!” 她撸起袖子来,想找点证据给朱皇后看。 掀起来一看没什么证据,又不由得扭动着身体,想让朱皇后看看自己的屁股和脊背,尝试无果之后,只得作罢。 但因为这个“无果”,她更生气了,满屋乱转:“这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大公主终于想起来这叫什么了:“真是强词夺理!” 这是她今天上午才刚学的一个成语,这不,马上就用到了! 圣上与朱皇后看过两个皇嗣的课业计划,知道这成语是才刚学的,原来还聚精会神地在听她说话,听到这儿,心里的感觉都有些微妙。 本来还能忍住的,四目相对看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大公主张大嘴巴,看看圣上,再看看朱皇后,气急败坏:“你们都笑话我!” 圣上与朱皇后赶忙控制住面部表情,强行挤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 大公主看着他们俩,心里边很生气,更多的还是委屈:“我的天都要塌了,地上也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洞!” 她用力跺脚,难以置信,匪夷所思:“这么大、这么糟糕的事情,你们居然笑得出来!” 圣上用力地咬着自己的腮肉,控制着不要笑出声来。 同时,还一脸严肃地附和她:“天呐,真是太恶劣了!” 圣上特别认真地问她:“这么大的事情,有人去禀报给太后娘娘了吗?政事堂那边怎么说?!” 朱皇后再忍不住了,肩膀抖动着,用手里的宫扇拍他:“你干什么啊!” 自己也忍不住别过头去笑。 大公主是真的伤心了。 她原先过来,还指望阿耶能跟自己站到一起去呢。 哪知道阿耶笑她,朱娘娘也笑她! 对于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来说,这真的是很严肃很严肃的事情。 大公主不想跟他们说话了。 想了想,她哽咽着丢下一句:“我要去找皇祖母——你们都是坏坏的大人!” 走出去几步,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掉头回去:“岁岁,你也来!” 她觉得自己跟弟弟同病相怜,大人根本不明白小孩儿的苦! 阮仁燧:“……” 大公主眼睛红红的看着他,吸着鼻子说:“岁岁,你也觉得我不占理吗?” 呃…… 阮仁燧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选择避开了。 他主动去拉住了大公主的手:“我们一起找皇祖母去!” 才刚跟阿娘吵了一下,马上掉头回去,也太逊了吧! 留在崇勋殿这儿呢,又不现实。 去找太后娘娘,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公主很感动,小小的手拉着弟弟更小的手:“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明白我的。” 姐弟俩扭头就要走。 朱皇后就在背后咳嗽一声,说他们俩:“没礼貌,要走的时候该怎么办来着?” 大公主眼睛里又憋出来两汪泪,气愤地掉头回去:“朱娘娘,我以后再不说你是大羊人了!” 阮仁燧:“……” 朱皇后:“……” 而后大公主松开了拉着弟弟的那只手,朝圣上和朱皇后福了福身,吸着鼻子,很委屈地说:“孩儿告退了……” 阮仁燧也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圣上好笑又无奈地朝那姐弟俩摆摆手:“去吧去吧,路上慢一点。” 姐弟俩这才拉着手往外边走了。 他们前脚走出去,都没迈过门槛呢,就听见圣上在后边笑,还是特别夸张的那种笑,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朱皇后小声埋怨他:“你就差这一会儿功夫啊!” 大公主只觉得天都是黑的,也不说话,拉着弟弟,闷头往外走。 她倒是个负责任的姐姐呢,觉得不能只顾着自己的事情,虽然哭着脸,但也很关心地问弟弟:“岁岁,你为什么跟德娘娘吵架?” 阮仁燧想了想,就把能说的给说了:“我阿娘一个劲儿地催我念书,明明我都把太太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她还要再加。” 大公主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大人可真讨厌!” 阮仁燧一五一十道:“有时候是很讨厌!” 大公主又嘟囔一句:“还爱不讲道理!” 这一回,阮仁燧就要共鸣多了:“总想着拔苗助长!” 大公主又说:“一点都不懂小孩儿的难处!” 阮仁燧叹口气,由衷地唏嘘起来:“现在的大人啊,说不得啦,一说,他们就恼了!” 大公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跟着姐弟俩的侍从们:“……” 等到了千秋宫那边,还没进去,就有人来迎了。 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小女官,脸颊圆而红,笑容甜甜的,像是一枚玫瑰花馅的月饼。 大公主认识她,叫了声:“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应了一声,笑眯眯道:“太后娘娘让我来接两位殿下呢。” 她蹲下身来,先从宫人手里接过巾帕替大公主擦了擦脸,而后又问他们:“饿不饿?炉上还煨着冰糖燕窝粥呢,热乎乎的,有没有人想喝一碗?” 大公主连哭带跳,这时候真是又累又饿,当下果断地点了点头。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节 小时女官去扭头去看皇长子。 阮仁燧也有点饿了:“要吃一大碗!” 小时女官领着他们俩往里走。 大公主一板一眼地跟弟弟说:“得先去跟皇祖母请安。” 小时女官“嗐”了一声:“太后娘娘说啦,不用专程过去,咱们先吃饱了再说。” 大公主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小时女官,你身上香香甜甜的!” 阮仁燧其实也闻到了。 那不是宫里边时兴的花香或者果香,倒像是淡淡的糕饼点心的香味儿,闻着暖暖的,软软的,有种云朵一般的蓬松感,很舒服。 小时女官自己倒是有点诧异,下意识地闻了闻衣袖:“嗐,可能是我厨房去得多了,也就沾染上味道了吧。” 她实在是个很会吃的人。 阮仁燧进去吃了一碗粥,就有点明白太后娘娘为什么让小时女官来招待他和大公主了。 宫里边冰糖燕窝粥并不算是稀罕物,但是要把火候掐得刚刚好,甜度和口感也刚刚好,就很考验功底了。 不只是他,大公主也说呢:“小时女官,你这儿的冰糖燕窝粥甜得一点都不甜!” 小时女官自己也很骄傲:“因为我很会吃嘛,河鱼还是养殖的鱼,味道上泾渭分明,菜是不是第二次回锅的,我一尝就知道!” 她这儿好吃的也多,酥蜜食、荔枝膏、梅子姜,还有金桔、龙眼、枣儿、梨等各式果干,在精巧的果盘和小罐子里摆得整整齐齐。 大公主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新奇。 小时女官还拿了些香药果子给这姐弟俩,又用小银匙取了些玫瑰花酱,用第二次冲泡出来的口味清淡的绿茶水兑了给他们喝。 阮仁燧也觉得新鲜,喝了一小口,而后道:“好像跟宫里边的玫瑰花酱不是一个味道!” 小时女官笑道:“这是先前我一位笔友送来的年礼,用的是西北那边出产的玫瑰,我自己吃着,觉得比宫里边的风味更好一些。” 大公主重复了一遍:“笔友!” 小时女官知道她单独把这个词儿点出来,就是不明白的意思,当下很耐心地跟她解释:“就是在某个领域有着共同的爱好,没见过面,但是会互相写信交流的朋友。” 略一思忖,又从房中书架上抽了份报纸,展开来叫他们瞧:“每隔半月,都会有一期,这份是神都版本的,有人在神都城里吃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就可以去投稿,报社那边觉得可以,就刊登出去。” 大公主了然道:“你也投过稿吗,小时娘子?” “是啊,我投过不少呢。” 小时女官应了声,而后道:“就是因为投得多了,所以就在这上边交到朋友了嘛!说起来还得感谢王妃娘娘呢,是她居中牵线,我们俩才联系上的。” 她屈指敲了敲那瓶玫瑰花酱:“我这位友朋也是爱吃之人,家里有人在西北那边儿,归京的时候送了好些玫瑰花酱给她,她又匀给了我一些,叫尝尝鲜。” 阮仁燧知道,小时女官所说的“王妃娘娘”,指的是韩王妃。 此时宗室稀疏,神都城里倒是不只有一位亲王,但是娶了王妃的,就只有韩王了。 韩王妃喜好诗书,她名下的书店和新声出版社,算是官方之下首屈一指的了。 当天晚上,阮仁燧和大公主就预备着在千秋宫睡下了。 宫里边的孩子跟寻常人家的不一样,都是乳母带着睡的,即便离了亲生母亲,一日两日的也不太打紧。 太后娘娘并不是会含饴弄孙的那种人,见了他们姐弟俩,也只是略说了几句,让安心住下,有事只管找小时女官便是了。 两人也都应了。 太后娘娘这儿还有几位官员在,看官袍的服色,品阶不低,但是去看面貌,倒是有点脸生。 大公主对这些不太在意,脸上笑眯眯,眼睛亮闪闪地朝着小梁娘子去了:“小姐姐!” 她可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儿了:“我们来躲猫猫叭!” 小梁娘子都十多岁了,老实说,对躲猫猫并不很感兴趣。 只是看大公主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也就暗叹口气,应了声:“好。” 小梁娘子捂住眼睛,说:“你们藏,我来找,不能出便殿哦,数完二十个数我就去找你们~” 说完,就开始倒数:“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糟糕!” 大公主一下子就急了:“怎么只有二十个数?!” 又急急忙忙地叫阮仁燧:“岁岁,快去藏呀!” 阮仁燧扭头跑掉了。 大公主跑到了相反的另一边儿去。 小梁娘子还在倒数:“九、八、七……” 阮仁燧忽然绝望地发现他腿太短了,几个数的功夫,根本迈不过那道门槛…… 小梁娘子的倒计时还在继续。 太后娘娘坐在上首,瞧着几个孩子玩耍,微微含笑,神色少见地有些温和。 坐在她下首处的红袍官员大抵是瞧出了阮仁燧的为难,一弯腰,掀开旁边垂下来的桌布,笑吟吟地朝他招手。 阮仁燧赶紧小跑着过去了。 小梁娘子的倒计时结束了,只是还捂着眼睛没有把手放下来:“都藏好了没有呀?” 阮仁燧一骨碌钻进了桌子底下,就听见大公主在隔壁特别响亮地应了一声:“藏好啦!” 阮仁燧:“……” 你这是藏了个寂寞啊,大姐姐! 第21章 阮仁燧一秒切换到了窝囊…… 阮仁燧只有三岁,大公主也才五岁,男女也是七岁才不同席呢,为了照顾方便,晚上姐弟俩睡在一起。 吃过晚饭之后,阮仁燧就看他大姐姐坐在罗汉床上,叫人摆了一张小几,趴在上边预习第二天的功课。 阮仁燧:“……” 这也太卷了吧大姐姐! 他忍不住说:“你看这个干什么啊大姐姐!” 大公主瞧见他,眼睛一亮:“岁岁,你也来学!” 阮仁燧:“???” 大公主脸上流露出一点气恼的神情来,倔强地捏着小拳头,说:“我们今晚上不睡觉了,一起看书写字,熬到明天天亮,让她们后悔一辈子!” 阮仁燧:“……” 这是鸡给黄鼠狼拜年啊大姐姐! 小时女官在外间用一只紫铜五更鸡烤红薯,闻声不由得抿着嘴笑。 “大姐姐,你这是适得其反啦!大人们巴不得看你夜以继日地学习呢!” 阮仁燧顺势往塌上一瘫,同时很娴熟地指点她:“你得逃课,得晚睡晚起,得使劲儿出去玩……” 小时女官在外边干咳一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话:“红薯烤得差不多啦,有没有人想来尝一尝啊?” 阮仁燧跟大公主对视一眼,吸了吸鼻子,齐齐地跑过去了。 新烤出来的红薯香气扑鼻,底下靠近炭火的地方有些焦黑,小心地刮掉那层黑壳儿,底下就是焦黄之中微微泛红的红薯肉了。 小时女官叫人拿了两个竹编的托盘来,用铁夹子夹着把烤红薯搁上,让在那儿给凉一凉,先吃跟红薯一起烤的芋头。 蘸糖吃。 姐弟俩一人一个。 大公主有点讶异:“只有一个!” 小时女官听得笑了:“待会儿还有红薯要吃呢,时辰又晚了,肚子里吃得太多,睡觉的时候会难受的。”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吃烤芋头,也觉得新奇:“从前没这样吃过!” 小时女官莞尔道:“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吃法,不过私底下试一试,还是很有意思的。” 她叫人拿了碟子来,另外备了红糖、白糖,还有些蜂蜜,预备着叫两个孩子用来蘸芋头。 同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做一方菜,荔浦县的芋头有名,那儿的人也格外会吃芋头,我也是看荔浦县出身的朋友这么吃,才有样学样的。” 大公主不无好奇地“咦?”了一声。 阮仁燧也听得很有意思。 小时女官见他们俩感兴趣,便就着夜色,娓娓道来:“神都富贵,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然而单论细与精,还是作物原产地的人更擅长一些。” “简州的横县盛产茉莉,每到收获时节,连风都是香的,那儿的人就会以茉莉花入菜调茶,亦或者用来做点心,馈赠亲朋。” “应州的紫皮蒜有名,那边做的腌蒜就格外爽脆可口,那儿的油糕也好吃,做油糕的黄米同样闻名天下……” 她看起来温吞,人也年少,然而毕竟是以朝天女身份入宫的,读书涉猎之广,远非两个孩子能比,说起当今天下各处的作物和成产洋洋洒洒,信手拈来。 大公主大睁着眼睛听她说完,也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阮仁燧听得心里边痒痒的,脑子再一转,忽的想起来:“教我读书的杜太太,好像就是应州人!” 小时女官哈哈笑了两声:“是啊,那边人爱吃面食,听说杜太太家做的焖面好吃!” 阮仁燧心思浮动起来,眉毛一抖,诚挚又热切地跟她商量:“小时娘子,我们去杜太太家吃面吧!” 小时女官的笑声戛然而止。 小时女官:“啊???” 小时女官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迟疑着说:“……不请自去,不好吧?” 阮仁燧镇定自若:“哈哈,我的想法是比较冒失,但是厚厚的脸皮又弥补了这一部分……” 小时女官:“……” ……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节 皇嗣出宫是大事,小时女官自己拿不了主意,看大公主和皇长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也是无奈,只得叫他们暂且等待片刻,自己去请示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听说之后也有些诧异,倒是没有拒绝叫他们出宫,只是说:“早就过了晚膳的时间,现在过去,倒要叫杜家人仰马翻。且杜崇古毕竟是皇子的老师,做学生的事先没有投递拜帖,就冒昧登门,未免有失敬重。” 她说:“虽说是个没有官职在身的年轻人,但也不该轻看他。” 小时女官侍立在旁,闻弦音而知雅意:“那我带两位殿下往夜市上去逛逛瞧瞧,看个新鲜景儿,也就是了。”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叫人跟着,凡事小心些,也仔细着宫门落钥的时辰。” 小时女官恭敬地应了。 阮仁燧倒是没想到,这事儿真的能被通过,听小时女官说了太后娘娘的意思,不由得讶异住了。 再一扭头,旁边大公主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对于熟悉的地方不感兴趣,但要是有机会去个没去过的地方,倒有种往异世界去探险的新奇感。 小时女官叫保母给他们姐弟俩换了衣裳,剪了一点碎银子揣着,一起乘坐马车,经由承天门,再过朱雀大街,顺顺当当地出宫了。 神都城的夜晚,是喧嚣而热闹的,尤其是主吃喝的一条街,更是烟火气十足,相隔很远,就能闻到香味儿。 小时女官大概曾经来过这儿,这会儿领着这姐弟俩,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巷子里,而后四下里瞧了瞧,忽的眼睛一亮:“咦?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家猪肚汤!” 阮仁燧瞟了一眼,起初也没在意,再一想,忽然间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不由得转过头去,重又将目光投注到那正在同客人言笑的老板脸上。 她瞧着约莫二十来岁,脸颊红润,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袖子用襻膊麻利地绑了起来,看起来爽快又麻利的样子。 阮仁燧在心里边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原来还真是三十年老字号啊! 前世瞧见老板挂的招牌,他还怀疑过来着…… 话说老板你年轻的时候是真年轻啊…… 大公主鼻子嗅了嗅,问弟弟:“什么是猪肚汤?好喝吗?” 阮仁燧回想一下前世品尝过的味道,点点头:“好喝的!” 姐弟俩说话的时候,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迅速环顾了一下整个店面,视线挨着扫了一遍,又伸手在桌子上摸了一下,而后招呼着他们落座:“尝尝看吧,这位老板做生意还是很诚恳的。” 阮仁燧心下大奇,一边跟大公主挨着坐下,一边问:“怎么就看出来老板做生意很诚恳了呢?” 小时女官就很详尽地跟他解释:“桌子擦得很干净,店面放眼看过去也没有冗余的杂物,柜台那边挂着写余菜的看板,上边有涂改的痕迹,旁边也搁着粉笔,但老板的手却很干净,没有一点白痕,这说明她做事很细心,而且人也爱整洁。” 又说:“你们看,她身上穿的衣衫已经有些旧了,袖口和手肘处只有磨损的痕迹,却没有脏污,指甲也剪得短短的,便可以佐证前一点。最重要的是……” 小时女官吸了吸鼻子,悄悄告诉他们:“我闻到花椒的味道啦!虽然多半只是一点粉末,但那都是花椒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花椒价贵,一两花椒一两金,半点都不夸张。 老板舍得往汤锅里加一点花椒调味,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足以彰显诚意了。 大公主面露了然。 阮仁燧啧啧称奇。 话说这位老板生意的确做得挺成功来着,上辈子他在京兆府当值的时候,人家都鸟枪换炮,开上连锁酒楼了…… 这边小时女官领着他们坐下,后脚老板就笑吟吟地过来了,看一眼在他们旁边坐下的一桌人,不动声色道:“娘子与两位小客人想吃些什么?” 小时女官要了三碗猪肚汤。 老板响亮地应了声,转身往后厨去了。 店里边的人不算少,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窗外还有用背篓背着玉兰花枝的少女在叫卖。 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在忙前忙后,操持着店里边的事务,间或替人送酒,亦或者是添茶。 大公主先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觉得很有意思,店里边的使女送了一壶廉价的竹叶茶来,她也喝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猪肚汤送过来了。 汤水浓白,香气扑鼻,上边还飘着枸杞。 小时女官用汤匙拨弄了一下,见里边还有莲子和山药,不由得微微点头。 她尝了一小口汤,而后向老板道:“真不错!” 老板笑着谢了她。 阮仁燧不是头一回吃这东西了,前一世他吃过很多次,只是或许是年纪变小,味觉更加灵敏了的缘故,却觉得比从前吃过的好吃。 大公主也蛮喜欢的,吃了七八条猪肚下肚,又用汤匙慢条斯理地喝汤。 一碗猪肚汤下肚,身上也跟着暖乎乎了。 小时女官叫老板来付了钱,对方客气地送他们出门,同时也问:“娘子觉得店里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小时女官微觉讶异,回头看她。 那店主神色诚挚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见状笑了,告诉她:“你的猪肚汤很好吃,店面的选址也很好,不过,你如果真的想继续把生意做下去的话,最好还是让家中二老回去。” 她说:“上了年纪的人总想着俭省一些,那二位一个在那儿盯着客人少取用茶叶,另一个督促着吃完了的赶紧给外边的人腾位置,太赶客了。” 老板听得怔住,而后涨红了脸,一叠声地谢她。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必啦,猪肚汤还是很好吃的!” 如此出了门,大公主尤且还在回味:“猪肚汤真好吃!” 忽然间又想起来:“我阿娘没吃过,我要带一些回去给她吃!” 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还在跟坏阿娘生气呢! 大公主便为难起来。 小时女官问她:“还给不给带猪肚汤回去呀?” 大公主想了想,到底还是很大气地摆了摆手:“算了,小孩儿不跟大人一般见识,给她带一份吧!” 小时女官听得忍俊不禁,让人去再买一份,晚点带回宫去给贤妃娘娘。 同时还问阮仁燧:“您也要带一份回去吗?” 阮仁燧心想:我阿娘不喜欢吃猪肚啊。 不只是猪肚,所有动物的内脏,她都不吃。 再说,就算喜欢,带回去也凉了。 他摇了摇头:“不用。” 小时女官记得太后娘娘的吩咐,一直仔细着时辰,猪肚汤吃完,热闹瞧过,便带着两位皇嗣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进了宫门之后,还专程又问了一句:“两位殿下,咱们今晚往哪儿去睡?” 大公主迟疑了。 一副又想念母亲,又拉不下脸来的表情。 阮仁燧就主动说:“算啦,姑且原谅她们这一次,也回去看看,她们知道错了没有?” 大公主背着手,严肃地“嗯”了一声:“岁岁,你说得有道理!” 小时女官忍着笑应了声,就近先把大公主送到九华殿,而后又送皇长子回披香殿。 德妃这会儿还没睡,倘若是阮仁燧自己回来的,多半得嘴他几句,只是这会儿见了小时女官,反倒不好开口了。 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孩子的。 阮仁燧也明白她的心情,进门之后笑嘻嘻打声招呼,见德妃跟小时女官说话,自己便一溜烟往寝室去,麻利地脱掉鞋上床睡了。 等德妃把小时女官送走,再想找他晦气的时候,他早已经睡着了。 德妃暗地里磨了磨牙,到底也没再把他给拎起来。 第二天母子俩一觉睡起来,德妃倒是还记得那茬儿,板着脸叫他把《关雎》前六句背出来听听。 阮仁燧也乖觉,声音清脆、老老实实地背了出来。 德妃就点点头,又伸手去替他整了整衣襟:“吃饭吧。” 阮仁燧咧着嘴乐,知道昨天的事儿这就算是过了,吃完饭之后,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继续学昨天没学完的那首《关雎》。 他还跟杜崇古说呢:“杜太太,昨天我跟大姐姐出宫去了,原先还想着去你家吃面呢,只是太后娘娘说,学生没有投拜帖就去老师家很不礼貌,这才算了!” 杜崇古听得讶异,十分感念——为太后娘娘对他的尊重。 教皇子读书是个美差,皇子肯出宫去自家做客,也是颜面。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还没有入仕的学生,教的也是最浅显的东西。 太后娘娘却肯把他当成正经的皇子老师来看待。 杜崇古心头滚热,转而笑着同皇长子道:“殿下要是想吃面,我随时都欢迎,只是得您想办法写一张拜帖出来,再征求到长辈们的同意啦!” 阮仁燧心想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当下痛快地应了:“一言为定!” 这边上完课,他又叫人领着,脚步轻快地往御马苑去给自己选中的那匹菊花青马喂苹果。 他喜欢这个活儿。 保母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只小篮子,里边放三个苹果,跟菊花青马在一起的那些马也有份,只是只有一个苹果。 这边有人把马厩的门打开,阮仁燧挎着篮子进去,整个马厩的马都开始兴奋地哒哒哒踢门。 吃苹果啦! 愉快的两场课程结束,等阮仁燧回到披香殿之后,就发觉德妃的状态不对。 很像个大阴阳师。 阮仁燧背着小小的书包(空的)回去,进门之后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德妃像远山一样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觑着他,阴阳怪气道:“哟,您回来了啊。” 阮仁燧这会儿还没发觉到德妃转了职业,放下书包,一边脱鞋,一边问:“阿娘,我们待会儿吃什么啊?” 德妃阴阳怪气道:“反正不是吃猪肚汤!” 阮仁燧:“……”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节 阮仁燧想到昨天大公主让人带回来的那份猪肚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阿娘,你是生气了吗?” “生气?我怎么敢生气?” 德妃阴阳怪气道:“人家贤妃的女儿出去吃了好东西,还记得给亲娘带一份回来,我养的那个吃饱了抹抹嘴就走了,我怎么敢生气呢!” 阮仁燧:“……” 夭寿啊! 我阿娘在我完全没想到的地方生气了! 他有点头大,还有点茫然:“可是阿娘,你不是不喜欢吃内脏的吗?” 德妃阴阳怪气道:“是啊,我哪儿配吃猪肚汤啊,我不配,我就配喝西北风!” 她心里边都要气死了! 问题在于猪肚汤吗? 在于人家的女儿记挂着亲娘,你个没心没肺的都不知道给我带点东西! 不是猪肚汤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 阮仁燧:“……” 阮仁燧放弃挣扎,不再解释,走到德妃面前去,一秒切换到窝囊废赛道上。 他“啪”一下跪倒在德妃面前,紧抱着她的腿,大声求饶:“阿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恶贯满盈,罪孽滔天,我让你在贤妃娘娘面前丢脸了!” 阮仁燧声泪俱下:“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德妃:“……” 第22章 我能让他在你面前大喊十…… 大公主还挺喜欢吃猪肚汤的——或许并不是真的喜欢,而是因为在宫里得不到,所以才喜欢。 贤妃看她想吃,倒是也叫小厨房试着去做了两回,材料都是差不多了,大公主尝过之后,却说不如宫外吃过的好吃。 贤妃就明白她的心思了,故意叹了口气,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来:“唉,看这样子,只好请小时女官再带你出去吃一回啦!”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跟着点了点头:“唉,真是没办法呀!也只好这样了!” 一个孩子是带,两个孩子也是赶,没过几天,小时女官又带着两位皇嗣出宫了。 到了那家猪肚汤店,从外边往里一瞧,小时女官不由得露出一点讶异来。 大公主察觉到了,仰着脸,好奇地问她:“怎么啦,汤锅里没有花椒了吗?” 她跟小时女官说:“我今天自己带了!” 特别骄傲地打开自己背着的小包,再从里边掏出一个小荷包来,打开一看,里边全是开了壳儿的花椒。 一两总是有的。 小时女官:“……” 阮仁燧都给惊住了:“大姐姐,你带这个来干什么?” 大公主就觉得他们的反应好奇怪:“不是说汤里要有花椒才好喝的吗?老板放得少,我多带一点给她呀!” 小时女官看得忍俊不禁,倒是没有阻止,笑着说了句:“尽倾汤锅里,赠饮天下人,也是件好事。” 阮仁燧还记得先前小时女官那一怔,又问了一问:“店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小时女官语气里带了点欣赏:“她真的把那两个人给请走啦!” 挺难得的。 做女儿的,硬生生拗过了父母。 阮仁燧倒是不觉得奇怪。 他理所当然地想:所以后来老板发财了嘛! 一大两小进了门,那老板竟也还记得他们,见了小时女官,极热络地上前来打招呼:“又见到娘子了。”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是啊,有日子没见啦!” 又主动问:“您怎么称呼?” 老板听得精神一振。 贵客肯主动问一句如何称呼,其实就是对她感兴趣的意思了。 她先道了句“娘子太抬举我了”,而后才笑着道:“我姓崔,因是中秋生的,所以都管我叫十五娘。” “哦,”小时女官叫了一声:“十五娘子。” 崔十五娘含笑应了,又问:“您几位今天吃点什么?” 大公主看她们说完话了,在旁边现学现卖,叫了声:“十五娘子!” 崔十五娘不能低头俯视客人,便蹲下身去,与她视线齐平,笑问道:“小娘子有什么吩咐?” 便见大公主很认真地解下自己背着的小包,从里边掏出荷包来,递给老板,叫她把花椒加到汤锅里面去。 崔十五娘下意识接过荷包的时候,还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等知道之后,不由得诚惶诚恐起来。 在外做买卖的人,眼力见总是有的,面前虽然是一个年轻小娘子带着两个幼童,但她岂会看不出旁边两桌都是同行的侍从? 而神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了。 崔十五娘也知道这一两多花椒对于面前年幼的小娘子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她不愿赚这个便宜——花椒事小,要是叫小娘子家里的长辈觉得外人利用孩子不懂事的机会来撺掇着她牟利,事情就大发了! 还是小时女官替她拿了主意:“没事儿,收下吧,碾碎了加到汤锅里去就是了。” 崔十五娘见她作声,心便定了,应声之后,又说:“以后您几位到这儿来吃猪肚汤,可不许再给钱啦!” 小时女官也不与她客气,笑着应了声:“好。” 她点了菜,仍旧是三碗猪肚汤。 不多时,崔十五娘亲自送了过来,还额外赠了一碟小菜、一盘酱鸡爪过来,神色当中略带着点迟疑。 小时女官就明白了:“你是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崔十五娘先是向她致歉,而后才犹豫着道:“我愚钝,遇上事情容易糊涂,娘子是聪明人,或许可以替我拿个主意?” 小时女官道:“但讲无妨。” 崔十五娘便用手巾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慢慢说:“不瞒娘子,现下这处铺子,原是我赁下来的,并非我所有,这几日才知道房主打算卖掉了。我攒了些钱,又额外借了一点,打算把这间店面跟后边的院子给买下来。” “这地方外边市价约莫是一百七十两,只是近来铺面的价格有些浮,实际上成交,约莫在一百三十两,我犹豫着该怎么跟房主定价……” 小时女官听了,先说:“不要跟房主谈感情,你们没什么感情,要谈钱。” 要是指望拉一拉过去赁房子的感情,就能让房主降价的话——你怎么不想着出于过去的感情,加价买人家的房子? 崔十五娘应了声,而后又说:“也有人建议我开一个低点的价格试一试房主的底线,留出砍价的余地来……” 小时女官好奇道:“有多低?” 崔十五娘小声说:“一百两。” 小时女官哈哈大笑。 崔十五娘被她笑得不安起来,明明比她还要小几岁,这时候看起来反倒像是个局促的后辈了。 小时女官笑完之后,告诉她:“不要跟傻子来往,会把你也带傻的,这个人虽然懂得些利益关系的皮毛,但是不懂人心。” 继而又告诉她:“作价一百七十两,实价一百三十两的房子,你去出价一百两,只会激怒房主,他宁肯九十两卖给别人,也绝对不肯一百两卖给你!” 崔十五娘听后面露豁然之色,起身向她行礼:“还请娘子教我!” 小时女官说:“实价约莫一百三十两,那你开一百五十两吧。” 她向崔十五娘示意现下这间铺面:“你从里到外收拾好,耗费了多少心力?这段时间,又结识了多少熟客?要是买不到这铺子,再去挪窝的话,须得消耗的,可就不止差价里的二十两了。” 崔十五娘目露思索之色。 小时女官见状,又多说了一句:“十五娘子,你能拿出一百多两来买铺子,也算是小有身家了,不要为了省小钱而耗费你的精力,要开始尝试着用钱来换取精力。” 崔十五娘听得错愕,转而若有所思,很郑重地行礼谢过了她。 几个人在店里吃得很饱,终于挺着肚子,预备回宫了。 这一回阮仁燧长了记性,额外让人包起来一份,带回去给德妃尝尝。 小时女官忍着笑问他:“带回去自己吃吗?” 阮仁燧发现了:“小时娘子,你坏坏的!” 他说:“上一次大姐姐要带猪肚汤回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我问了呀,”小时女官笑容和蔼,宛若一个白切黑的汤圆:“是你说德妃娘娘不喜欢吃动物内脏的嘛!” 阮仁燧:“……” 你们这些聪明人都有种狐狸似的奸猾感。 几个人都吃撑了,便也就没有乘坐马车,步行着走在街上,捎带着消消食儿。 这回他们是白天出宫的,街道上正是热闹的时候,软红香土,虹桥熙攘,大船的白帆在远处风中招摇,虹桥上下皆是摆摊兜卖各式货物的小贩。 因是春日,还有人在卖树苗和果苗。 阮仁燧过去瞧了瞧,想着距离自己长大还有很多年,完全有时间等待树苗长大,遂让人买了几棵樱桃树苗,预备着栽到自己的院子里。 他喜欢吃樱桃。 那桥头上有个老翁在卖竹编的背篓,大公主不由得贪看了几眼。 她其实对背篓不感兴趣,只是很喜欢那老翁摆在脚边的几个小篮子。 约莫只有成人手掌大小,很难真正地用来承载什么,但要是拿来给小孩儿玩过家家,就刚刚好了! 小时女官看大公主感兴趣,便领着她近前去问价。 阮仁燧也跟着过去,只是没看竹编的小篮子,倒是在绕着几个稍大些的竹篮打转。 德妃喜欢插花,素日里用来插花的器具也多,各色各样的陶器和瓷器,他想着,或许也可以用竹篮来试试看?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节 姐弟俩蹲下来开始准备扫货,那老翁见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两个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随便从指头缝里露出来一点,他都不虚此行了! 正在此时,喧嚣与叫嚷声从另一边桥尾传过来了,夹杂着高昂的催促声和马蹄声,迅速往这边逼近。 阮仁燧茫然地扭头去看,便见虹桥上已经是人仰马翻,好几个行人被撞倒在地,另有几个摊子也被掀翻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面骄横,骑着马从桥上疾驰而过,后边还有侍从慌里慌张地在追。 那老翁摆摊的地方在桥头,倒是没有受灾之嫌,此时朝那边张望一眼,不由得暗暗咋舌。 阮仁燧就感到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刮过,再定睛去瞧,那少年已经越过自己几丈远了。 他看着虹桥上的一片狼藉,皱起眉来,只是都没等说话,旁边大公主已经超级愤怒地叫了起来:“把他给我抓起来!” 阮仁燧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意会,大公主已经气呼呼地原地跺脚起来:“我的猪肚汤!” 阮仁燧愕然回头,就见自己几人后边提着猪肚汤的侍从已然成了那少年纵马过借的受害者,汤罐破裂,汤水撒了一地,正顺着倾斜的地势,徐徐往河间去…… 随行的扈从听令前去拦人,阮仁燧回过头去,对着身后的满地狼藉看了一会儿,忽的转头去看小时女官。 说起来,自己一行人当中,她才是真正有能力拿主意的那个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小时女官看了过去,旋即半蹲下身,告诉他:“好像是颍川侯府的世孙呢。” 啊? 颍川侯府的世孙? 啊! 是他啊。 阮仁燧脑子里宕机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此世孙非彼世孙。 现下小时女官口中所称的“世孙”,其实是多年之后他熟知的颍川侯世子。 想到这儿,阮仁燧心下纳闷儿起来。 记忆里,那位不是这么骄狂的性格啊! 颍川侯府的世孙催马在前,侍从们紧跟在后,只是追了许久,都没能撵上他。 原因倒也简单,世孙年少气盛,有所依仗,敢在神都街头纵马,侍从们哪有他的底气? 一来有所闪躲,二来眼见有人受伤,亦或者翻了摊子,还得留下个人来替世孙收拾残局,出钱给赔上。 如是一路缀在后边,跟着上了虹桥,眼见着世孙越走越远,而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世孙原本还在催马向前,不曾想街边一个劲装汉子腾空而起,半空中人影一闪,下一瞬,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世孙的身后。 缰绳被他夺到手里,勒紧之后,终于停下了这匹骏马的脚步。 飞驰当中忽的有人贴近,世孙着实吃了一惊,被勒住马,而后拎着下来之后,更是又惊又怒:“你是何人,你怎么敢——” 他是少年狂妄,侍从们却知道深浅,神都城里的贵人何其之多,对方眼见世孙乘肥衣轻,还敢上前阻拦,必然是有所倚仗的。 领头的管事赶忙上前去见礼:“兄台见谅,见谅!可是有亲朋方才被我家郎君伤到了,要不要紧,可需要我随从去请大夫来瞧?” 那大内高手并不言语,后退一步,让开道路,请两位皇嗣上前来说话。 那侍从便眼见着从后边走出来一个脸颊丰润的小娘子,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出来。 他并没有因而心生轻视,态度上反而愈发地和煦起来。 因为成年人可能会权衡利弊,但小孩子不会。 最要紧的是,很多事情如若发生在成人之间,可能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但你要是伤到了对方的孩子,那这个仇会结很久很久的! 他问小时女官:“这位娘子有何见教?” 小时女官含笑道:“不是我,是我们家小娘子有话要说呢。” 侍从楞了一下,旋即将目光挪到大公主脸上,问询似的看了过去。 大公主没有看他。 她看的是世孙,语气不悦:“你这个人,怎么毛手毛脚的,都把我的猪肚汤撞撒了!” 世孙不耐烦地站在一边,听见那个小娘子指责自己,倒是也没有出言不逊。 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荷包,抓住一块碎银子,就准备扔出来。 侍从见状暗道不好,几乎是扑着过去,把他的手臂给按住了! 对面那小娘子难道缺这么点银子吗? 真的把钱扔出去了,反倒会激怒对方! 世孙出门的时候就憋了一肚子气,半道上被人勒住马停下,就已经很不快了,方才叫一个小娘子当众诘问,没发作出来,是在自持身份。 现下再见这侍从居然还敢违背自己的意思,一直压制着的火气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抬手一鞭子抽过去,毫不客气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手画脚?” 他冷笑一声,指桑骂槐:“你们这些出身卑贱的人都是一般货色,最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 阮仁燧听得摇头:“你们颍川侯府的人,好像真的都不怎么会说话。” 大公主毕竟年幼,没怎么听明白世孙这席话的意思,还有点奇怪为什么他忽然间把自己人给打了。 她问小时女官:“他刚刚想干什么?” 小时女官平静地告诉她:“他想从荷包里取一些钱出来,扔在地上,充当那罐猪肚汤的赔偿。” 这句话大公主听得很明白,脸上随即流露出愠怒的神色来。 这下子,她是真的生气了。 阮仁燧随从在旁,眼见着周围人越聚越多,不由得暗暗摇头。 大公主现在还太小了,但是她所掌控的能量又是巨大的,若是受情绪操控,下达了什么不得宜的命令,反倒容易影响到自身。 想到这里,他便凑了过去,悄悄叫了声:“大姐姐!” 大公主疑惑地看了过来:“怎么了,岁岁?” 阮仁燧朝她伸出了手指,作势拉钩:“把这件事儿交给我来办吧,最后的结果保管让你满意!” 大公主将信将疑。 阮仁燧就说:“我能让他在你面前大喊十声‘我是小狗’!” 大公主眼睛一亮,跃跃欲试:“真的?!” 她觉得这是可凶可凶的惩处了! 阮仁燧向前伸了伸手,很肯定地说:“真的!” 小时女官:“……” 大公主倒是很高兴,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世孙,一脸“你完蛋了”的表情,跟弟弟勾了勾手指。 阮仁燧又伸手去拉小时女官的衣袖,等对方蹲下身去之后,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时女官不由得面露讶异,了然之余,微松口气。 那边颍川侯府那侍从好言相劝,百般替世孙周全,反倒挨了一鞭,心下实在悲愤难言,不只是他,同行的几个侍从,也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世孙尤嫌不够,还要再骂,这时,却见对面那行人当中走出来一个年轻女郎,向前几步,而后从袖中取出一枚腰牌,递到了那挨打的侍从手里。 “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颍川侯。” 她看了满面桀骜的世孙一眼,很平静地说:“颍川侯会好好教教世孙,以后该怎么说话的。” 第23章 世孙:“不能改成打我一…… 颍川侯世子怎么也没想到,儿子跟妻子吵了一架,负气出走,居然在外边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先前在那虹桥之下,侍从自那女郎手里接过那枚腰牌,定睛一看,见上边刻的竟是尚仪局女史的身份明证,立时就知道这回踢到铁板了! 是宫里边的人! 尚仪局的女史是有品级的,如今却如同侍从一样,跟随在那两个孩童身边,既然如此,那两个孩子又会是什么人?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也不管世孙如何不情愿,强硬地叫几个同行人把世孙扭送回府,自己没敢直接去拜见颍川侯,而是先去见了世子。 颍川侯世子一看那枚腰牌,就知道事情不好,再听亲信说了事情原委,更觉得心惊肉跳。 宫里边现下就两个孩子,五六岁大的女童是大公主,小一点的男童,必然是皇长子了! 别人想见等闲都见不到,自家这个孽障倒好,一次性得罪了两个! 颍川侯世子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倒是不敢拖延,先是下令厚赐了今日去追赶世孙的侍从们,而后又叫人去料理残局,该赔偿的赔偿了,又赶忙去拜见父亲,与他协商此事。 …… 披香殿。 德妃很少跟贤妃同仇敌忾的,但这回竟也少见地站到一起去了。 “颍川侯府怎么教孩子的,在街上横冲直撞,伤到人怎么办?!” 德妃柳眉倒竖,满面愠色:“这是他们姐弟俩运气好,撞到的只是罐子,这要是把人给撞了呢?” 贤妃轻声说她:“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德妃反应过来,赶紧“呸呸呸!”,如此过去,又不安地说:“我盘算着是不是得找个人来念念经?小孩子身体弱,万一给吓到了呢?” 贤妃平日里不怎么搞这一套的,只是涉及到孩子,她也觉得小心无大错:“也好。” 嘉贞娘子这会儿也在旁边,轻声跟两位宫妃说了今天这事儿的首尾:“世孙的脾气,向来都有些骄纵,午后又跟世子夫人吵了一架,负气出门,先前在街上说什么‘出身卑贱的人都是一般货色,最爱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是在说两位殿下,是在指摘世子夫人呢。” 小时女官是朝天女出身,过目不忘,听过的话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嘉贞娘子也差不多,是以此刻说给德贤二妃听时,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世孙骄纵,德妃比他更骄纵,听完就是一声冷笑:“依我看,世子夫人的脾气就是太好了,这种敢对着母亲指桑骂槐的东西,就该狠狠给他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又不满道:“颍川侯夫人怎么教孩子的?把孙儿惯成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贤妃听了也说:“这孩子是有点骄狂了,指摘世子夫人出身卑贱——这话就连颍川侯都不敢说呢。” 世孙能跟世子夫人闹成这样,当然不是亲生母子。 世孙的亲生母亲裴氏夫人出身英国公府,是世子的原配发妻,在世孙年幼的时候病故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7节 如今的世子夫人,是在那之后,由彼时执政的天后亲自做媒,许给世子的。 这位唐氏夫人跟随了母亲的姓氏,天后时期一直到如今,在坐政事堂第一把交椅的首相唐红,是她嫡亲的姨母。 这桩婚姻的缔结,并不很合颍川侯府里某些人的心意,因为唐氏夫人在此之前,曾经在老家嫁过一次。 后来她的姨母唐红得到天后看重,起势发家,便让人去老家接回了自己的外甥女和亲生女儿,勒令她们与前夫和离,而后缔结了新的婚事。 唐氏夫人被天后指给了颍川侯世子,唐红的亲生女儿、唐氏夫人的表妹小唐氏则被天后指给了靖海侯世子。 唐氏夫人的父亲虽然也是官宦,但品阶并不算高,先前又嫁过一次,颍川侯府的人就觉得她不太能匹配自家的世子。 只是县官不如现管。 颍川侯府虽然有着世袭的侯爵名位,而唐氏夫人的姨母听起来只是正三品的宰相,看起来好像低于侯府,但略微有些脑子的人都该知道,这只是“好像”。 更别说这桩婚事是天后指定的。 别说是侯府了,天后摄政的时候,宗亲都给杀了个七七八八,难道还会在乎区区一个侯府? 的确有人敢不给天后面子,但那种人多半都一大家子在地府整整齐齐了,颍川侯府不想步前人的后尘,就老老实实地认了这桩婚事。 唐氏夫人倒是不觉得自己配不上颍川侯世子。 我是嫁过一次,但你们颍川侯世子难道就是个清白无暇的处男? 你是侯府世子,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宰相外甥女呢,光是高皇帝功臣,就有十二家侯府,可是政事堂里总共才几位宰相? 配不配得上的,这不都凑一块儿了吗,那就是配得上! 天后赏脸,那她就大大方方地兜着,高高兴兴地谢恩。 颍川侯府里有些人看不起她,那她也不会上赶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日子是自己过的,管别人怎么说呢! 今天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本朝的平州墨向有美名,也是宫廷贡品之一。 前年平州才刚遭了灾,这两年进献入京的墨条只有往常年的三分之一。 太后娘娘喜欢书法,所以这些平州墨进献入宫之后,多半都供给给了千秋宫,太后娘娘又赐了一些给自己的爱臣唐红。 唐红分润了一些给女儿和外甥女。 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以唐府侍从往颍川侯府去的时候,也没有遮遮掩掩。 唐氏夫人收了姨母送来的平州墨,知道这东西宝贵,就叫人登记入库,全数留给自己的女儿曾二娘子了。 她知道女儿喜欢书法,也喜欢好墨。 颍川侯夫人就觉得儿媳妇小气,没有侯门主母的气度。 世孙也是你的孩子,还是二娘子的长兄,都是姓曾的,你难道还不能一碗水端平? 就算不是一人一半,你多多少少送一点过去,也显得有慈母心怀不是? 颍川侯夫人暗示了几句,唐氏夫人置若罔闻,到最后颍川侯夫人没法儿暗示了,只能明说:“世孙也是你的儿子!” 唐氏夫人就觉得烦死了! 她刚嫁进颍川侯府的时候,也是想做个好母亲的,可世孙是怎么对她的? 口口声声乡野之女,当着满院子亲朋好友的面,大哭着说她是狐狸精,是来抢他父亲的! 一直到九岁多,知道要去太常寺走程序,确定世孙身份了,才想起来这位继母的姨母是当朝宰相,唯恐唐红给他使绊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称呼她一声“母亲”! 唐氏夫人毫不客气地跟丈夫说:“这是在干什么,表演苦情戏吗?” “希望我唾面自干,任劳任怨,百般蒙辱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像奴婢一样关怀他、爱护他,耗上几十年心血来感动他,换取他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成母亲?” “怎么,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有这个心力干点什么不好,凭什么要耗在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 我自己有孩子,不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 颍川侯世子无言以对。 唐氏夫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他看不起我,我还上赶着去贴,我是脑子有病吗?” 这回的事情也一样。 那是姨母给她的东西,她没有资格决定怎么分吗? 平州墨是顶好的东西,世孙喜欢,可她的女儿也喜欢啊! 难道要为了一个从来都仇视她的继子,去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那她才真是上赶着犯贱! 唐氏夫人跟婆母呛了几句,惹得颍川侯夫人生了一场大气,偏也不敢真的把这个儿媳妇怎么样,只能一个人怄得心口疼。 世孙知道之后勃然大怒。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平州墨,而是觉得这个继母太狂妄了,出身卑贱,却倚仗着唐红,在府里如此张狂,连颍川侯夫人这个正经的婆母都不放在眼里。 母子俩聚在一起,理所应当地吵了一架。 世孙说唐氏夫人不孝。 唐氏夫人冷笑一声:“你希望别人做到什么,最好自己也能做到!婆母是我的长辈不假,可我难道就不是你的长辈?” 她说:“咱们这一大家子,上梁不正,下梁也不正,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 唐氏夫人毫不客气地骂他:“小兔崽子,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传家法来收拾你!” “我有做首相的姨母护着,不逊一些也就罢了,怎么,你姨母也是首相吗?!不服气也给我忍着!” 世孙说不过她,反倒被教训了,气个倒仰,还真不敢跟她对耗,怒气冲冲地跑出去了。 这才有了后边的事情。 现下世孙惹出了事来,颍川侯夫人倒是记得去找儿媳妇了。 唐氏夫人的姨母是太后娘娘的爱臣,如若唐红愿意去说一句情,德妃娘娘也好,贤妃娘娘也罢,都不会不给她老人家情面的。 唐氏夫人听完真是给气笑了:“我算老几啊,敢去教太后娘娘做事?” 德妃向来骄狂——跟世孙比起来,这位是真的有骄狂的本钱。 贤妃呢,虽然向来好性子,但她也是一位母亲。 世孙冒犯了贤妃,说不定她就一笑置之了,可世孙冒犯的是贤妃的女儿,那这件事情,肯定是没有办法轻轻巧巧揭过去的! 她也听姨母说过,宫里边圣上教导大公主是很用心的,因为是第一个孩子的缘故,正式的待遇甚至于比皇长子还要高一点,可见是存了政治上的指望。 如果此时对上一个侯府世孙都要退避,大公主颜面何存? 唐氏夫人才不会去趟这个雷! 《继子平日里对我冷言冷语,很不客气,关键时刻,我不计前嫌,仗义出手……》 这剧本谁想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唐氏夫人忙着呢。 她的女儿曾二娘子已经中了举人,就等着再去参加会试了。 姨母唐红也看过曾二娘子的文章和功课,说是还差了点火候,就算能中进士,估计也是吊车尾。 唐氏夫人想着女儿还很年轻,不必急于下场,先让她钻研两年,磨磨性子再说。 倒是可以着手准备着相看婚事了。 她打算给女儿娶一房丈夫回来,做她的贤内助…… …… 小时女官带着两位皇嗣回了宫,便先去给圣上请安,回禀今日之事。 昔年高皇帝开国,设置公府九家、侯府十二家,颍川侯府便是其中之一,也算是老牌勋贵了。 现下侯府世孙冲撞了大公主,好好歹歹,都得叫圣上知道才是。 圣上听她说了事情原委,神色倒是很平静,只是问了一句:“是仁燧跟你商量着不要把事情闹大,先回宫再说的?” 小时女官毕恭毕敬道:“是。” 圣上心想:他倒是真的友爱手足呢。 皇室有心收拾一个勋贵子弟,是很简单的事情,事后把人提溜进宫里来,想怎么收拾都行。 但是以事发当时的环境来看,及早脱身,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一来彼处人多,很容易生出是非来。 二来嘛,大公主毕竟还小,对于权力的认知还有些懵懂,若是被孩子的本性驱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无形当中就会折损她的政治形象。 圣上膝下现在也只有两个孩子,田氏虽然有孕,但毕竟还没有生下来不是? 他很慎重地在维护两个孩子的声望。 这边小时女官把话回完,没过多久,颍川侯父子便提着世孙入宫请罪来了。 颍川侯才刚进门,便郑重拜倒,满脸惭色,愧声道:“臣有负圣恩,实在无颜来见陛下!” 后边世子和世孙早已经跪了下去。 颍川侯又开始阐述今日之事,道是世孙少年顽劣,心性未定,在外纵马伤人,亏得恰逢大公主与皇长子微服私访,爱民如子,打抱不平,出声呵止,如若不然,还不知会酿成什么祸事来! 说完,又流着眼泪开始请罪…… 圣上静静听了,心想:颍川侯行事还是很老辣的,怎么世孙就不长脑子? 相较于意气用事的孙儿,颍川侯就要成熟多了。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是没必要翻出来。 他从头到尾都没提世孙和世子夫人之间的矛盾。 提了干什么? 家丑外扬,叫人取笑颍川侯府家宅不宁,捎带着触怒唐红这位权相吗? 他也不说世孙撞翻的那罐猪肚汤——真要是说了,传将出去,万一有人觉得大公主小气呢? 别管这话是谁说的,只要外边有了这样的风声,这笔账就得记在世孙头上! 摆烂,摆烂,摆烂!!! 第38节 稍稍修改一下事实,改成大公主路见不平,仗义执言,为民请命,这就很好。 从小处说,颍川侯府并没有推卸世孙身上的责任,大公主德行完美无缺。 往大处说,如若以后大公主真的有了前程,这就是记述在本纪开篇的一桩小事,公主少有仁德,为民请命…… 颍川侯在朝中多年,很明白该如何做人做事——不能叫上边的人吃亏! 如若不然,你不倒霉谁倒霉? 圣上见他这样识趣,果然十分地和颜悦色,瞟一眼旁边跪坐着的史官,看对方正奋笔疾书,便轻叹口气,温和道:“好在没有造成伤亡,如若不然,事情就真的难以收场了。” 颍川侯唯有再谢。 世子在后见圣上神色缓和下来,这才膝行上前两步,徐徐开口,道是侯府已经赔偿了受伤的人和摆摊的几个商贩,又询问大公主是否有闲暇,世孙好向她当面请罪。 圣上还记得先前小时女官说的话,当下朝她招了招手,让她领着世孙去披香殿见大公主。 “哎?”小时女官微露茫然之色:“陛下,是叫世孙去向公主行礼请罪吗?” 圣上瞧了她一眼,眉梢微挑,附和了先前阮仁燧的说法:“仁燧说得真是一点不错,你有时候就是坏坏的。” 小时女官又一次露出了白切黑的笑容。 圣上也笑了,看颍川侯父子微有不安,遂道:“管教孩子,是颍川侯府的差事,朕不必越俎代庖,只是先前皇长子对姐姐有所承诺,不好叫他失信于人的。” 颍川侯父子听得面露茫然,满心不解,倒是不敢违逆,当下齐齐称是。 世孙叫小时女官领着,身后跟着诸多宫人内侍往披香殿去,心想:皇长子对大公主承诺了什么? 总不至于是砍了我吧? 他也知道自己这回是给家里惹了祸事,看祖父一把年纪如此卑躬屈膝,心里边也不是不愧疚的。 世孙就想:要是大公主要打我一顿,那也是应该的,我认了。 然后就到了披香殿外。 小时女官就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们皇子殿下之前劝公主回宫的时候,承诺了会收拾一下世孙呢。” 世孙已老实,低眉顺眼,当下毕恭毕敬道:“但凭太太处置。” 小时女官脸上的笑容便更加地亲切起来:“哎呀,你把宫里想成什么地方啦,龙潭虎穴吗?不会打你的。” 她语气轻飘飘地说出了对一个青春期少年而言相当恐怖的话:“世孙去公主面前大喊十句‘我是小狗’就好啦!” 世孙:“……” 世孙:“不能改成打我一顿吗?”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放心吧,等您出了宫回去,颍川侯会打的。包打。” 世孙:“……” 小时女官还追着捅了一刀:“这下子如愿以偿,双喜临门,高兴坏了吧?” 世孙:“……” 第24章 放心吧阿娘,我一定会搞…… 世孙去了披香殿,在大公主面前大喊了十声“我是小狗”。 肢体虽然还活着,但青春期少年的魂魄已经死了大半。 而后被颍川侯父子带出了宫。 贤妃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倒是德妃有点不高兴呢,见了嘉贞娘子,跟她嘟囔:“就这么放过他啦?” 嘉贞娘子轻轻说:“娘娘,朝堂之上很少会有大开大合的阵仗。世孙有错,是错在行事不检、纵马伤人,可要是因为这个罪过而打杀了他,就太过了。” “如若圣上因此下令杖杀了他,那这件事情本身,可要比世孙纵马伤人严重得多得多了。” 这是不仁。 寻常人的不仁无足紧要,但是圣上是天子,他不可以不仁。 如现下这样的结果就很好,大公主得到了好名声,颍川侯府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受伤受损的人得到了足够的赔偿,世孙也认了错,君臣相得,多么和谐的场面? 嘉贞娘子说:“到这里,事情就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德妃蹙着眉头,有些微妙地不满:“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嘉贞娘子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怎么可能便宜他呢?” 她说:“我一直说的都是事情‘差不多’要结束了呀!” “差不多”要结束,就是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事情发展到现下,只差着最后的一环了。 圣上出于对皇室仁德形象的守护将此事轻轻放过,是为了大局考虑,可颍川侯府要是也学着圣上的样子在侯府内部将此事轻轻放过,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你们家把孩子养成这样,惹出事来,还冒犯了两位皇嗣,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再则…… 嘉贞娘子心里边有所明悟,转头看向前朝所在的方向。 圣上不会真的跟世孙置气。 一来他没有真的伤害到大公主和皇长子,二来,说到底,在他面前,那也只算是个小孩儿。 圣上只会跟京兆尹生气。 因为勋贵纨绔在神都街头纵马,是京兆尹失职! 这个罪责,可比世孙身上的要严重多了! 只是对于德妃来说,反倒是京兆尹这边的事情,显得无足轻重了。 说着,她将视线转向了窗外,不无好奇地道:“殿下那是在干什么,种树吗?” 四下里观望了一下,又迟疑着说:“这地方种树,枝繁叶茂之后,怕不美观吧?” 宫廷里的庭院布景,都有专人操持,宫妃们可以出于个人的爱好适当加以调节,但主体上的结构,其实没太有变动的空间。 是以这会儿嘉贞娘子见皇长子带着人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挖树坑,还有人提了水在候着,就觉得有点新奇。 德妃在不触及到某些敏感区域的时候,对孩子是很宽容的。 这会儿听嘉贞娘子问了,就以一种看似不在意、实则炫耀的语气说:“他知道我喜欢花木,专门在外边买了几棵樱桃树回来呢,一番孝心,我也不好辜负他的嘛!” 又让嘉贞娘子看她用来插花的竹篮,假惺惺地责备说:“真是的,宫里边什么东西没有?要他专门从外边给我带!” 嘉贞娘子明了她的心意,先是夸了皇长子的孝心,而后转目去瞧德妃的插花。 她脸上的褒赞愈发真切起来:“娘娘的手艺真好,高低错落,花草有序。时人多用名花插瓶,富贵雕琢之气过盛,反倒失了质朴天真,娘娘却别出心裁,点缀了两枝雪柳,真是妙趣横生!” 同样是夸奖,某些没文化的岁岁小孩儿只知道说“阿娘,你插的花真好看!”和“太漂亮了!”,但是人家嘉贞娘子,就能夸到人心坎里去! 因为这几句夸奖,德妃一整天都美滋滋的,走路都带着风。 嘉贞娘子的夸奖并不是出于社交上的礼貌,而是真心实意。 先前她也在德妃宫里待过,只是那时候德妃有孕,很少再去触碰花草之类的东西,虽也知道德妃颇擅长此道,但到底很少有机会见到她施展。 这会儿见了,不免惊叹不已。 后边到了凤仪宫,还忍不住夸奖呢:“德妃娘娘若是不做宫嫔,也足以做个花博士,为宫廷供奉了。” 这个“供奉”,指的就是凭借某项技艺在天子身边侍奉的人。 有擅长弹琵琶的供奉,还有会斗鸡的供奉,到了先帝那一朝,身边多有画院的供奉,虽无品秩,然而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天子身边的人? 朱皇后很少听她这样夸人,尤其夸的还是德妃,倒是真的怔了一下:“真有那么好吗?” 嘉贞娘子就详细地形容了一下给她听:“真是灵性见秀,英华外发!” 朱皇后近来在协同内庭女官们编纂女子用来启蒙入学的书籍,闻言倒是起了一点心思:“过几日我有空,或许也可以去瞧瞧,德妃若是有闲暇,也有天分,倒是可以写一本讲述瓶花的书籍……” 内宫当中多有贤媛才女,朱皇后作为国母,除去操刀皇嗣们的教养之外,也延续了天后时期的作风,鼓励她们撰书立说,刊印出来的诗词文赋传出宫去,作为盛世宫廷文学的代表,风靡一时。 现下起意叫德妃去写一本瓶花录,既可以宫嫔修身养性,也可以向天下人展示宫廷的文化与教化,于后人而言,也算是一种记述和宣扬。 嘉贞娘子笑吟吟道:“您还真别说,单讲瓶花此道,宫里头就没人能越过德妃娘娘去。” …… 颍川侯府。 颍川侯毕竟老辣,前脚带着儿孙出了宫,回府之后第一时间就让人把孙儿按到了条凳上一顿狠打。 颍川侯夫人心疼孙儿——前儿媳妇早逝,这个孙儿是她手把手带大的! 她说:“不是已经请过罪了吗?怎么还要打呢!” 颍川侯冷笑一声:“现在还只是挨打,不叫皇室真的把这口气出了,以后丢掉性命都不奇怪!” 他厉声吩咐侍从们:“打!” 世孙给打得起不来身,最后是被抬回房的。 颍川侯夫人在旁边看着,不住地流着眼泪。 唐氏夫人也在,她是纯粹来看热闹的。 家里有大事发生,还闷在房里不闻不问的,叫人看着不是那么回事。 颍川侯夫人原本还在哭呢,看儿媳妇不痛不痒的样子,活活把眼泪给气没了,跟丈夫说:“你看她心多狠,一滴眼泪都不掉!” 颍川侯:“……” 颍川侯心烦意乱:“你也别哭了!” 思前想后,又往世孙床前去了。 “你不是天子,这世界不会绕着你转,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只能接受它!” 他苦口婆心地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是放心不下你,久久不能合眼。你口口声声惦念着她,又把日子过成这样,怎么对得起她?” 还说起唐氏夫人来:“平日里你们母子俩不合契,外人也分辨不出孰是孰非,但这回的事情难道还分不出孰是孰非?是她按着你的脖子,让你去街上纵马伤人的吗?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 世孙默然不语。 摆烂,摆烂,摆烂!!! 第39节 第二日,世孙的外祖母英国公太夫人也派了人来问候,希望等世孙好转之后,往外家去陪伴外祖母住一段时间。 这就是想好好劝一劝外孙,让他转转性子的意思了。 颍川侯也应了。 唐氏夫人跟表妹小唐夫人和友人王元珍一处吃饭,席间说起此事来,眉宇间嗤笑之情丝毫不曾掩饰:“早干什么去了!” 她这话不是单单是在说英国公府,也是在说颍川侯府的人。 现在知道得好好教孩子了,从前怎么不教? 她饶是性情豁达,此时酒过三巡,说起此事来,也不免气苦委屈:“说到底,无非是看不起我罢了!” 从前世孙在府里几次三番与她争执,当着亲戚的面下她这个继母的面子,那些人都在说什么? 说做母亲的不要跟孩子计较,说他从小就没了生身母亲,真是可怜啊,你是长辈,多包涵他几分吧! 现在世孙出去撞上大公主了,怎么不敢跟大公主这么说? 别去跟圣上请罪啊,也跟在她面前似的,跟圣上打感情牌,道德绑架一下圣上——这孩子从小就没了母亲,别跟他计较! 小唐夫人哼笑一声,给表姐斟酒道:“颍川侯敢这么说,圣上能把他头拧下来!” 另外两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日王元珍往千秋宫去拜见太后娘娘,还说起这事儿来了。 只是她并没有评说颍川侯府的事情,而是把它当成引子,谈到了前朝那边:“圣上生了大气呢,纪京兆这回怕是要糟了。” 纪京兆指的是现任的京兆尹纪文英。 太后娘娘听得很平静,只是问了句:“闻俊杰怎么说?” 王元珍道:“闻相公不置一词。” 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 太后娘娘点点头,没再说这事儿,而是看着她若有所思:“你在中枢待得太久了,或许该到地方上去历练一下了……” …… 总而言之,这件事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几天之后,宫妃们协同皇嗣在凤仪宫行宴,德妃还在说呢:“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叫你们出去了。小时女官也是,撺掇着孩子出去,把心都玩野了!” 她还是有点心有余悸。 孩子那么小,要是真的遇上点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大公主坐在贤妃旁边,却说:“可是德娘娘,要是我们不出去,他以后还会那么横冲直撞的,肯定还会再有人受伤啊!” 朱皇后也说:“禁中有人跟着呢,不会有事的,叫孩子们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知晓民情,是好事。” 德妃心想:那是因为两个孩子都不是你生的,你不心疼! 大公主就很好奇地问她:“德娘娘,为什么你的眼睛总是会这样啊?” 说着,她两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学着德妃惯常的样子,提着眼皮,往上翻了个白眼。 德妃:“……” 阮仁燧没忍住,一口酸梅汤喷了出去! 朱皇后:“……” 贤妃有点尴尬地敲了女儿一下:“别做鬼脸!” 说完了又反应过来不太对——这不是说德妃之前就是在做鬼脸吗? 有心解释一句吧,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得颇为尴尬地沉默了。 德妃简直要气死了,回去的路上还在说:“她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我难堪!” 阮仁燧知道,这时候阿娘不需要儿子教她做事,只需要有个人理解她的情绪,站在她这边儿。 亲近的人相处起来,有时候需要的不是评说,而是站队和理解。 他同仇敌忾地附和了德妃:“没错儿,她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阿娘你尴尬,真是太过分了!” 德妃就老调重弹,以怨报德,又一次开始鸡他:“你要给我争气啊,岁岁!” 阮仁燧:“……” 晚上圣上过去,德妃余怒未消,知道圣上喜欢大公主,所以就避开她不提,只说贤妃:“刘姐姐笑话我呢,说我爱做鬼脸……” “嗯?”圣上就好奇地问她:“所以你做了没有?” 德妃:“……” 德妃撒着娇抱怨他:“讨厌,你也笑话我!” 两个人洗漱安置了。 第二天阮仁燧起个大早,往寝殿里去的时候,德妃还在梳妆。 圣上坐在梳妆台前,执笔替她勾勒面上的斜红。 阮仁燧在旁边瞧了一眼,心说:阿耶画的比宫人们画的好。 本来也是嘛,擅长书画的人,下笔原本就格外地稳当。 这么短暂地一个功夫,他忽然间想起离宫了的乳母钱氏来了。 也不知钱妈妈近来如何。 她还在画画吗? 宫人们送了早膳过来,也将他从思忖当中唤醒,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始用饭。 阮仁燧吃得比两个成年人少,很快就结束了,无需德妃示意,便有宫人送了净手的温水来。 阮仁燧还没来得及把手伸进去,就听大公主的声音在外边响起来了,露水一样,清冽又有精神:“岁岁!岁岁,我来喊你去上学啦!” 德妃就觉得输了。 趁着圣上不注意,她开始鸡自己儿子:“明天早点起,你去喊她!” 阮仁燧:“……” 阮仁燧如实道:“往那边走绕路啊,阿娘!” 德妃瞪他一眼,强忍着拧他耳朵的冲动:“你能不能上进一点?” 阮仁燧就诧异地看着她,语气谴责地说:“你进宫都好几年了,连个贵妃都没混上,这么不争气,还好意思催我上进?” 德妃:“……” 德妃就觉得有点手痒,打孩子的想法在脑子里生到一半,忽的想起圣上还在这儿…… 她只得暂且作罢,伸出一根食指,狠狠地点了点他:“你等着!” 下午回来我再收拾你! 圣上面前,她面带微笑,语气轻柔地招待了大公主,而后亲自送两个孩子出去:“去吧,路上慢一点,要好好听太太们的话呀!” 阮仁燧回头朝她招手,笑得阳光灿烂:“放心吧阿娘,我一定会搞砸的!” 德妃:“……” 德妃捏紧拳头,表情不受控制地狰狞了一个瞬间。 圣上:“……” 圣上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吃自己那顿没吃完的早膳了。 第25章 开山鼻祖!!! 因为先前与嘉贞娘子谈的那席话,朱皇后一直记挂着得空往德妃宫里去瞧瞧这件事。 她跟德妃的关系不算十分和睦,不好贸然登门,这日得空,便约了贤妃一起,往披香殿去坐坐。 德妃听人来报,道是皇后和贤妃一起来了,心里边还纳闷儿呢,平白无故的,皇后怎么会过来? 她有点心虚:难道是我在外边犯了什么事? 按理说最近也没怎么着啊…… 微有点忐忑地迎了人进来。 朱皇后进了待客的前殿,打眼便瞧见了摆在显眼位置的一瓶紫玉兰。 朱皇后协同贤妃一路过来,路上也曾经见到成片的紫玉兰树,茂盛又鲜妍,郁郁葱葱地点缀着宫廷的春天。 那是很能开花的植物,花头聚集在一起,轻易就能让人觉得茂密。 德妃选了一根稍粗的花枝,调整了角度固定住,又自行修剪过过多的花朵。 那枝干苍劲有力,枝头却是轻盈的,俏生生地点缀着几朵将开不开的玉兰,果然极为动人。 殿中还有别的瓶花,处处花红柳绿,逞妍斗色。 朱皇后挨着看了,倒真是对德妃刮目相看了。 啧啧称奇之后,又问德妃:“我看你在此一道很有天分,现下皇长子也开蒙读书了,无需你过多地消耗精力,你是否有闲暇和心力,写一本关于瓶花录出来?” 她说:“先前韩王妃入宫做客,还曾经说起这事儿来,本朝有香道、花道、茶道,文人逸士写另外两种的多,倒是写花道的很少。” 韩王妃还未出嫁便有才名,韩王又是小说家的金主之一,夫妻俩兴趣相投,成婚之后韩王妃自己开了几家书铺,另设有印刷厂,专门帮自己喜欢的作品出版。 又因为天后时期她作为宗室长辈主持过数次贤媛宴,结识甚广,捎带着参宴之人与内宫的女尚书们有了诗词文赋,也喜欢找她帮忙出版。 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来二去的,这生意也就做大了。 虽然士林当中也有人指责某些作品过于华贵糜艳,多有脂粉之气,但客观来说,也的确产生了许多可以流传于世的作品。 尤其天后之后,以唐红、王元珍等人为首,禁中女官们逐渐形成一股全新的政治势力,入京的许多人出于政治上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考量,往往都喜欢了解一下宫廷内部的风向,也会特意前去购置几本,私下研读。 怎么说呢,相较于外朝的官员,禁中女官们有一个得天独厚的好处——她们离圣上和太后娘娘太近了。 朝臣们和那些有意入仕的人可以不刻意地去结交她们,但是最好不要让她们对自己心生恶感,不然兴许对方在圣上和太后娘娘耳边说一句话,就有可能阴差阳错地改变他们的命运。 摆烂,摆烂,摆烂!!! 第40节 朱皇后这话说完,德妃当场就愣住了。 愕然良久,才回过神来。 德妃真的很想发一个表情包给朱皇后。 写书? 谁,我吗??? 苍天可鉴呐,我们夏侯家几代人都没出过能写书的才女! 她简直怀疑朱皇后是来捧杀她的! 德妃迟疑着推拒道:“这,只怕是容易贻笑大方吧……” “怎么会?” 朱皇后道:“圣上说你的瓶花好,嘉贞娘子说你的瓶花好,现下我也亲自来看了,的确是精巧无双,丽质天成,一个人这么说,可能是哄你,两个人、三个人难道也是吗?” 看德妃神色懵懂,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当下又宽抚她说:“至于贻笑大方,就是自己吓唬自己了——又不是你写出来,第二天马上就拿去刊印,广而传之。” 朱皇后娓娓道来:“写书也是有格式的,开头怎么写,结局怎么收,各部分怎么组合,前人于此道有什么记述,你的书里边又有什么迥异于前人的东西,引用了什么书籍,哪儿能真的让你随便去写?” 她知道德妃同自己之间有嫌隙,所以并不直接去管这事儿,而是说:“我叫嘉贞娘子来协助你,她跟你讲一讲写书的格式,后边你写完了,再让她来验收,最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再请韩王妃来瞧瞧。” 德妃原本还觉得这事儿不靠谱来着,哪知道听朱皇后详细地说了,又感觉好像有门儿? 听起来,也没那么难的样子。 且要是皇后负责盯着的话,德妃会担心她会不会趁机给自己使绊子,但是叫嘉贞娘子来协助自己,总不会有这些问题吧? 德妃心里边还有点小算盘。 瓶花哎,宫里边不就只有她跟圣上喜欢捣鼓这事儿吗? 到时候,她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使人去请圣上来说话,闲暇时候凑在一起了! 德妃想到这儿,就觉得这事儿好像可以做,间歇里瞧一眼贤妃,顺嘴问了句:“贤妃姐姐要不要也找个什么来写一写?刚好咱们一起作伴。” “哎哟,”贤妃给吓了一跳,赶忙笑着推拒了:“我哪儿是那块材料啊!” 她倒是坦诚,当下直率道:“我那点长处呀,都在手上,给仁佑做件衣服、缝个小包,亦或者折个纸兔子,多得是比我强的人呢。” 德妃在花道上的先天条件,其实是很得天独厚的。 她的身份在那儿摆着,想要什么花儿,就能得到什么花儿,琢磨个对应的花器,马上就能得到。 实在找不到的,还能专门吩咐下去,让人开炉给她烧一个出来。 她也有足够的地方去安置自己的瓶花作品,且还有身边的人源源不断地为她提供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感。 圣上欣赏她的爱好,阮仁燧见到就夸夸夸,侍从们就更不必说了。 最最要紧的是,她也有这个天赋。 德妃早先听朱皇后说完,就已经有所意动了,这会儿再听贤妃坦诚地承认自己写不了书,腰杆立时就直起来了。 贤妃姐姐,真是不好意思,那你输了哦~ 那个小兔崽子不是说我一直跟贤妃齐平,不上进吗? 我现在可比贤妃强了! 她不能写书,我能! 德妃光是这么想着,气势上都开始攀升了。 她还反过来安慰贤妃呢:“哎,天分这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有的,姐姐看开一些,也就是了。” 贤妃就觉得德妃这个性格其实也有一点可爱,不怪圣上喜欢她呢,跟一桶清水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底。 她也没有呛声,顺势又夸奖了德妃几句,从未来的角度,给德妃画了个大饼:“妹妹要好好写呀,将来流传出去,刊印得多了,朝野民间引为风尚,你可就是本朝花道的开山鼻祖啦!” 开!山!鼻!祖! 这么一顶高帽砸下来,德妃整个人都熏熏然了。 这边把话说完,朱皇后和贤妃离开之后,她一个人捧着脸坐在桌前,笑眯眯、美滋滋地对着案上的那瓶紫玉兰端详了大半个下午。 心里边慷慨激昂地回荡着四个大字。 开!山!鼻!祖! 懂不懂这四个字的分量啊! 因为太过于高兴的缘故,等阮仁燧下学回去,她都把今早晨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是矜持地坐在官帽椅上,问儿子:“岁岁,你知道今天下午谁来了吗?” 阮仁燧哪儿知道谁来了? 倒是看出来阿娘的心情不错,眉宇间都带着得意呢。 他想了想,试探着说:“是外祖母进宫来了吗?” 德妃摇头。 不是外祖母? 阮仁燧又问:“是阿耶过来了吗?” 德妃稍有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觉得儿子可真不开窍! 她摇头说:“不是。” 那能是谁啊? 阮仁燧猜不出来了。 德妃看他这副榆木疙瘩似的样子,想一想“开山鼻祖”四个字,也不稀罕跟小孩儿计较了,当下美美地告诉他:“是皇后跟贤妃来了!” 阮仁燧:“……” 打死他,他也想不到这个答案啊! 话说阿娘你不是跟朱皇后有仇的吗,怎么她来了,你还这么高兴? 德妃就把今下午发生的事情慢慢悠悠地跟他说了,末了,又抬着下巴,洋洋得意地等他的反应。 阮仁燧很上道,也是真的替她高兴:“天呐,阿娘,你好厉害啊!” 德妃就像只被挠到了脖子的小羊似的,骄傲地把下巴抬得高了一点。 阮仁燧还在说:“你怎么这么了不起?你要出书了哎!” 他欢欣鼓舞,雀跃不已:“朱皇后没能出书,贤妃娘娘没能出书,连阿耶都没出过书,但是你要出书了哎!” 德妃就用手里边的宫扇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假模假样地嗔怪道:“小声点,这么大惊小怪的,叫人笑话!” 自己也没忍住,乐不可支地跟他说:“是开山鼻祖哦!” 阮仁燧大声道:“又不是丢人现眼的丑事,为什么要小声点?这么大的喜事,应该广而告之嘛!” 他替德妃盘算着:“可以先在宫里边请请客,第一波儿请阿耶和太后娘娘、朱皇后、贤妃娘娘她们来。” “第二波儿呢,可以请韩王妃来,再请嘉贞娘子作陪!你们要谈出版的事情嘛!” “最后还可以请外祖母进宫来坐一坐,让她知道,夏侯家出大才女啦!” 德妃笑得合不拢嘴,嘴上还说:“哎呀,是不是太张扬啦?” “哪有?”阮仁燧说:“这可是出书哎,整个宫里边才几个人出过书?” 又说:“后代人说起本朝来,第一有名的内庭宫妃一定是阿娘你,你出过书,是大才女哎!” 德妃笑眯眯地捧着他的脸,心花怒放,低头重重地亲了他脑门儿一口:“我们岁岁就是大才女的儿子!” 阮仁燧大声叫她:“大才女!” 德妃美滋滋地叫他:“大才女的儿子!” 侍从们:“……” 圣上从外边过来,还没进门,就听里边那母子俩热火朝天地彼此吹捧着,以至于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时空。 德妃那本书的确还没有开始写,而不是已经顺利出版,功成名就了吧? 第26章 绝望的文盲 德妃虽然还没能把书写出来,但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一代宗师的架子了,见圣上来了,便十分矜持地迎上去,并没在第一时间跟他分享自己成为一代宗师的好消息。 阮仁燧反倒没控制住,快活地告诉圣上:“阿耶,阿娘她要出书了哎!好厉害的!” 圣上虽然已经知道了,但此时见状,还是故作讶异,配合地惊呼一声:“是吗?” 阮仁燧用力地点头,说:“是呀!” 德妃假惺惺地说他:“都没正式地开始写呢,你这孩子,也真是藏不住事儿。” 阮仁燧围着她“大才女、大才女”地叫,德妃到底没忍住,重又笑盈盈地展颜起来。 圣上也挺高兴的,拉着德妃的手跟她一起进去,而后说:“有这样的本领,不传诸于世,岂不是太可惜了?” 还说呢:“动笔之后,缺什么、少什么,都只管问尚宫局要,不必俭省。” 又开始数算着时间:“今天太晚了,明天么,我也有事,那就后天吧,就在披香殿设宴,让皇后和贤妃都来聚一聚,也请韩王妃和大尚宫来,哦,嘉贞娘子也来……” 德妃脸颊微红,拉着他的衣袖,期期艾艾道:“这,是不是太隆重了一点?都没开始写呢……” 圣上就略带着点惊奇地看着她,说:“哪里隆重了?” 又理所应当地道:“现在还没有开始写,但以后总是会写,也会写完的嘛!” 德妃见他看重自己,心里边当然是高兴的,当下被激起了写书的热情,拉着他往书房去,像只快乐的兔子似的,路上还不由自主地蹦了两下。 圣上笑吟吟地叫爱妃拽着,两人一前一后过去了。 阮仁燧还要跟过去呢,中途却被易女官给拦下了。 她半蹲下身,笑眯眯道:“殿下,我让人给您送点吃的过来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嫌弃我碍事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41节 他心想:我还不愿意跟着他们呢! 便也就应了声:“好。” 这边圣上把行宴的事情安排下去,后脚就有人去知会相关人员了,尤其是朱皇后——得由她去邀请韩王妃入宫。 彼时嘉贞娘子也在凤仪宫,闻声不由得微微侧过脸去,不动声色地去看朱皇后脸上的神色,却见对方神态从容如常,并没有显露异色。 嘉贞娘子因为在心里短暂地感慨了一下。 离开凤仪宫之后遇见小时女官,两个人说起这事儿来。 小时女官就说:“圣上还是很宠爱德妃娘娘呢。” 嘉贞娘子点点头:“是啊。” 她们俩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是因为都是聪明人,所以不需要把话说透,就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小时女官说圣上宠爱德妃,不是说专程为她而请皇后和韩王妃往披香殿去凑个局,而是说他真的有为德妃的以后做打算。 德妃的性子,嘉贞娘子是亲自领教过的,小时女官虽然与她交际得少,但也有所耳闻。 先前德妃还指摘过她呢——都怪她带皇嗣出宫去,把两个孩子的心给玩野了。 小时女官只能在心里边叹气。 这事是她自作主张去做的吗? 要不是太后娘娘和圣上点头,她敢带着圣上膝下仅有的两位皇嗣擅自出宫? 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德妃就想不明白。 而依照德妃的性子和疏懒,对写书这事儿三分钟热度,而后半途而废,是最合理的发展趋势了。 但是圣上这会儿让她设宴请了朱皇后和贤妃,还把韩王府这位宗室长辈和大尚宫请去,一是替她走动关系,二来也是用这些人来预防她打退堂鼓。 你要面子,那就给你面子,皇后给了,贤妃给了,韩王府和大尚宫都给了,结果人家给完面子,你又说不干了? 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用这些尊客倒逼着德妃把这本书写下去。 嘉贞娘子也好,小时女官也罢,俱都看得明白,这本书写成了,对德妃有百利而无一害。 扬美名于外,既能缓和外朝对于夏侯氏的非议,也能通过与朱皇后和韩王妃的往来交际,遮掩住从前发生过的不快。 甚至于连皇长子也可以在母亲的树荫下乘凉。 只是,前提得是德妃真的能好好地把这本书写出来才行。 小时女官有所预感,略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嘉贞姐姐,你以后怕是要有的忙了呢!” “……”嘉贞娘子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道:“小时,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下意识摸了摸脸:“哪有的事?我最近很认真在减肥的,晚上都只吃菜叶!” 嘉贞娘子“噢”了一声:“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然后专门等到了晚上,使人去给小时女官送了一整只烧鹅做宵夜。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披着衣裳,一边吃,一边郁郁不已:“嘉贞姐姐的报复心也太强了点……” …… 德妃那本书还没有开始动笔,满宫里的人就都知道她要写书了。 大公主知道之后,还问母亲呢:“阿娘,德娘娘要写书了,你不写吗?” 贤妃无奈道:“我哪儿有那两下子?” 大公主可郁闷了:“岁岁的阿娘能写书,你怎么不行啊……” 贤妃就用狗尾巴草给她扎了一个小兔子,笑眯眯地逗她:“阿娘不能写书,可是德娘娘也不会扎小兔子呀!这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公主新奇地看着那只绿兔子,重又开心起来。 德妃现在的状态就是膨胀,非常膨胀。 一代宗师! 开山鼻祖!! 名垂后世!!! 这种膨胀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嘉贞娘子领着她往集贤殿书院去。 那是外朝所在,为此,还专门叫彼处当值的外官回避了。 德妃没到过这地方,倒是觉得很新鲜,阮仁燧饶是上辈子来过这地方,今生再次看见,也仍旧觉得震撼异常。 所谓的集贤殿书院并不是单独的一座殿宇,而是一整片建筑群,里边收录了高皇帝至今以来的经史子集等各类藏书,书院之大、收纳书籍之广,甚至于都不是汗牛充栋所能形容的了! 阮仁燧与德妃跟随嘉贞娘子到了一层之后,就被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书架震惊住了。 嘉贞娘子显然不是头一次过来,到此之后,显得轻车熟路。 书架上详细地标注了书籍的种类和年代,以方便来人取阅,嘉贞娘子走在前边,一本接一本地往下抽取,侍从在后,默不作声地将其收起备用。 德妃起初还很兴奋,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嘉贞娘子后边,亲热地跟她说着话。 慢慢地,眼瞧着侍从们手里的书越来越高,脸上的笑容也就逐渐消失了。 “……嘉贞姐姐,怎么拿这么多啊,”德妃强颜欢笑:“你也要拿一些回去看吗?” 嘉贞娘子回头看了看她,温柔又慈祥地笑了笑。 没说话。 继续从书架上抽取书籍。 德妃忍不住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儿来擦汗了。 再到后边,嘉贞娘子抽一本,她心脏就哆嗦一下,心里边还忐忑不安地数着呢——这都三十多本了! 到最后,嘉贞娘子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住了。 德妃一张俏脸耷拉着,满脸的生无可恋。 阮仁燧看着自己阿娘的神情,都觉得她怪让人心疼的。 德妃有气无力地问:“我要看这么多书吗,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看着她,略有点歉意地笑了一下,抬手示意:“还有这些。” 嗯? 德妃不明所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神色茫然:“还有哪些?” 嘉贞娘子微笑着拍了拍面前的书架:“这些。” 德妃:“……” 德妃看起来好像是要碎了。 嘉贞姐姐,你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啊! …… 德妃木然地看着侍从们把书填满了她的书架。 还没有真的开始看,就已经觉得辛苦了。 嘉贞娘子知道她不懂这方面的事情,便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娘娘,您要做的,是系统地写一本书,而不是心随意动,写一本如何插花的随笔,事先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是很有必要的。” 她从书架上挑选了一本,铺到书桌前,跟德妃解说该如何看这本书:“看书要用心,不能走马观花,合上书之后什么都不知道。” “您要看作者是谁,去了解他的生平和生活时代的背景,看他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写下了这本书。”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什么?分多少个章节,结构如何?看完之后,您心中又作何感想?” 嘉贞娘子看了眼这本书的页数,而后道:“只有三百页,不算长。” 她顺势给德妃安排了接下来的任务:“一天看一百页,这任务不算重吧?三天就能看完啦,很简单的!” 嘉贞娘子语气轻快:“娘娘要认真点哦,看完每天的一百页,都要写不少于八百字的观后感悟,不止我会看,圣上和皇后娘娘有空的话,也是会看的哦~” 德妃:“……” 阮仁燧在旁边给她鼓劲儿:“一代宗师,开山鼻祖!” 德妃一听这八个字,嘴角就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 她因而短暂地打起了精神来:“好!” 她慷慨激昂:“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 我可是要成为一代宗师的女人! 德妃有了正经的事情要忙,相对地就没那么多心思耗费在儿子身上了。 第二天阮仁燧下学回去没见到人,就知道肯定是在书房里,过去踮着脚隔着窗户往里边瞄了眼,果然见他阿娘正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读书。 这是上辈子没发生过的事情,他其实挺为母亲高兴的。 人死无痕,能在这世上留下一点东西,也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 到了晚膳的时候,嘉贞娘子过来,预备着验收德妃今天的读书笔记。 德妃脸上自信满满,只是目光稍有点飘忽,泄露了几分忐忑的痕迹。 阮仁燧多了解她啊,见状就知道那读书笔记里边肯定有鬼。 果不其然,嘉贞娘子接到手里从头到尾迅速看了一遍,就客气地叫保母:“先领着殿下出去透透气吧。” 这是不想在孩子面前指摘德妃的意思。 阮仁燧眼底不由得流露出一点同情来。 他很乖地跟保母出去,见后边没有大队人马跟着,又杀了个回马枪,示意保母噤声,自己趴在窗户外边向里张望。 就听见嘉贞娘子随意地从德妃出具的那份读书笔记里边抽了几句念,而后问她:“娘娘是觉得直接抄录原文,我不会发现的,是不是?” 她也不生气,反倒还夸奖德妃呢:“您可真是聪明呀,能人所不能,别人肯定想不到这么好的法子!” 德妃:“……” 摆烂,摆烂,摆烂!!! 第42节 太,太阴阳怪气了嘉贞姐姐! 德妃满脸心虚,垂着眼皮,悄咪咪地掏出手绢来擦汗。 嘉贞娘子又念了几句出来。 这回德妃却是理直气壮了:“这真的是我自己写的!” 嘉贞娘子微笑道:“是啊,仙鹤身上长了条鸡腿——这段话就是那条鸡腿。” 德妃:“……” 嘉贞娘子走了,只留下德妃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阮仁燧从外边回来,还想着要不要去劝慰阿娘一句呢,哪知道德妃刚瞧见他,眉毛就皱起来了:“你……” 阮仁燧有点茫然:“啊?我怎么了?” 德妃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特别地愤懑——人忙了一天之后忽然间看见另一个人东游西逛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很容易不爽。 她板着脸,问:“……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阮仁燧就特别爽快地说:“做完了啊。” 他就是个才刚开蒙的小孩儿,上课也就是读一读诗经,第二天去背几句就能过关。 德妃被他那轻盈的语气和松快的状态刺痛了。 你都三岁了啊岁岁! 还不给我紧迫起来! 你阿娘我一天看一百页书,还要写八百字的读书感悟,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怎么睡得着的?! 她一把把人抓过来:“跟我一起去看书!这么不知道上进,以后还怎么做大才女的儿子?!” 阮仁燧:“……” 阮仁燧弱弱地说:“阿娘,可是我还不识字……” 德妃一点都没被难住:“那就叫人给你讲历史故事,听完之后给我概括一下都讲了些什么,你听了又有什么感悟!” 阮仁燧:“……” 第二天晚膳时候嘉贞娘子再过去,就见德妃咬着笔头,痛苦地在写读书笔记,旁边皇长子神情麻木,在听女官讲史。 母子二人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痛苦,宛如两个绝望的文盲,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嘉贞娘子:“……” 第27章 阮仁燧,不要让我在这么…… 德妃看了两天书,连带着人都有点恍惚了。 前几天她还在说让阮仁燧早起一会儿去喊大公主上课,这会儿也不再提了。 今天还有一百页的读书任务和八百字的读书感想。 有种两眼一睁就欠了债的美感。 易女官见状,就嘱咐人换了早膳的食单,捎带着让她换个心情,叫做了虾仁焖面,配了一碟盐腌的玉兰片调剂,又用虾油拌了素干丝来吃。 皇嗣们的厨具都是专用的,跟宫嫔们使用的不一样,尚宫局的人画出样子来,叫皇嗣和皇嗣之母挑了,再开窑去烧制。 大公主选的是小熊和小兔子的,阮仁燧自己挑了一套白鹤的,德妃替他挑了一套百花形制的。 这会儿吃虾仁焖面,用的就是白鹤盘。 阮仁燧一向不挑嘴,虾仁焖面送到面前来,他捏着那副同样特制的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 德妃为读书笔记所苦,倒是仍旧没什么胃口,托着腮问:“是不是快到鳝鱼肥的时候了?” 她有点想吃鳝鱼了。 易女官就说:“还得再过两个月呢。” 这边随意地说了几句,外边宫人神情稍有点古怪地过来了,进殿之后行个礼,悄声道:“娘娘,昨天晚上圣上在九华殿用晚膳,田美人身子有些不适,专程请了太医过去,还让人把圣上请过去了,那时候圣上和贤妃娘娘都已经歇下了……” 德妃冷哼一声:“田氏还真是一朝得志就飘起来了!” 不就是有身孕吗,跟谁没怀过似的,瞧把她给猖狂的! 看儿子在旁边一脸懵懂,还跟他说呢:“身子不适,那就去找太医,怕出事,就使人去告知皇后娘娘,找陛下去干什么,难道陛下会诊病吗?” “还是说心里边害怕,想找个依靠?可我瞧着陛下也不怎么宠爱她啊,怎么叫她宽心?” 德妃特别懂地跟易女官说:“她就是故意要争,好叫宫里边的人知道她田氏怀着孩子,正是最金贵的时候!我当时就是这种想法!” 易女官:“……” 该说不说,娘娘你倒是还挺坦荡的…… 但同时德妃也说:“你们都说我不聪明,要我看呐,田氏还不如我呢!” 德妃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是她懂男人啊。 男人那儿很少有母以子贵这种事,除了实在生不出孩子、要死要活只有一根苗的特例之外,多半都是子以母贵的。 德妃自己也知道自己怀着孕的时候经常说不舒服,让圣上来陪这点小伎俩所有人都能看明白,但是她才不在乎别人能不能看明白呢! 圣上宠爱她,愿意哄着她,那这小伎俩就永远都不过时! 可田氏是这么回事吗? 她要是觉得宫里边前两个诞育皇嗣的宫妃都做了正一品妃,自己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剩下的那个淑妃之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贤妃能做贤妃,是因为她姓刘! 就凭这个姓氏,别说是贤妃了,做皇后也没人能说什么。 德妃能做德妃,是因为圣上喜欢她! 田氏既不得圣上宠爱,又没有家世背景,还要干倚仗着皇嗣截胡高位妃嫔的事儿,现在她怀着身孕,圣上可能还会忍她一下,等生了孩子呢? 不过啦? 说完,又冷笑道:“算她乖觉,知道贤妃是个软柿子,性子好,要是敢捏到我头上来,我要她好看!” 那宫人也说呢:“圣上去坐了坐,听了太医的回禀就走了。” 并没有留下陪伴田美人。 德妃心说:多简单的事儿? 那就是不高兴了嘛! 朱皇后那边知道这事儿,也是蹙眉。 田氏有孕,身体有恙不禀报给皇后知晓,却越过她去寻圣上,这实在不算是很妥当的行径。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不贤,以至于有孕的宫妃身体不适都不敢叫她知晓呢。 传了大尚宫来问,大尚宫默然几瞬之后,低声说:“倒是也有女官在侍奉田美人,只是她并不十分倚重,倒是很亲近从前一处当值的几个宫人……” 朱皇后顿了顿,又问:“太医怎么说,皇嗣可有妨碍?” 大尚宫轻叹口气:“田美人初次有孕,很是忐忑忧虑,昨天晚上忽然有一些腹痛,她心内难免惊惧……太医瞧了,说并无大碍,田美人身体向来康健,只给开了剂补药先吃着。” 朱皇后便说:“侍奉田美人的女官失职,不能规劝,革她一个月的俸禄!” 又说:“田氏不懂宫里的规矩,再差遣一个女官过去,把相关的宫规翻出来,念三遍给她听。” 命令下达过去,田美人处当值的郑女官实在是很委屈,私下里同嘉贞娘子说起此事来:“我平日里连寝殿都进不去,哪知道她们在里边说什么?田美人只亲近从前相熟的宫人,跟我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就连昨天晚上田美人使人去请圣上,她都是等圣上到了之后才知道的! 想要阻拦,却也晚了。 嘉贞娘子也是无奈:“你得硬气一些啊。” 郑女官真是跟吃了黄连似的,嘴里一阵一阵地发苦:“我怎么跟她硬气?” “田美人看着就柔柔弱弱的,倒是不是跋扈的人,只是性子软,又敏感多疑,现下还怀着皇嗣,我要是把话给说重了,惊着她,不定要生出什么是非来呢!” 嘉贞娘子又好言宽慰了她几句,而后道:“再看看吧,且瞧田美人此后如何应对。” 别管是否是蓄意为之,她的确都下了皇后和贤妃的面子,从前还可以说是不懂,现在都有人专门去讲解宫规了,再说不懂,就是装傻充愣了。 朱皇后派了人去给田美人念完那三遍宫规,田美人自己也惶恐不已,当下便要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 她身边的宫人劝她:“美人昨日的确是身体不适,又不是装的,何必如此诚惶诚恐?” 又把德妃的例子拉出来了:“先前德妃娘娘怀着皇长子殿下的时候,皇后娘娘的确从头到尾都没管过呀,有这样的先例摆着,美人会错了意,也不奇怪不是?怎么能怪您呢!” 郑女官在旁听着——朱皇后的命令下来,她再往寝殿去,就没人敢阻拦了。 她就事论事:“美人有孕的情形同先前德妃娘娘怀皇长子时候的情形,岂能一概而论?” 郑女官细细地向田美人阐述这段过往:“德妃娘娘有孕之后,因着先前披香殿与中宫不睦,圣上才托了费尚仪前去顾看,皇后娘娘不曾插手,也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跟美人如今的情形,可不是一回事啊。” 先前说话那宫人听了,脸上的神情便显露出些许不忿来,正待开口,却被田美人拦下了。 她黯然神伤:“我怎么配跟德妃娘娘比呢。” 叫人侍奉着梳洗,要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 那宫人劝她:“美人身子还没好呢,昨天又觉得不舒服,宫里的繁文缛节,难道比您腹中的皇嗣还要紧吗?” 田美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迟疑住了,捂着肚子,犹豫着看向郑女官。 郑女官轻轻道:“昨日太医来瞧了,不是说美人身体康健,适当走动一下是好事吗?” 那宫人马上就不悦地叫道:“郑女官,你自己也说是‘适当’!怎么能……” 郑女官微笑着看向她,道:“我与美人说话,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插嘴呢?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屡次抢在美人前边发话的?” 声音落地,那宫人涨红了脸,羞愤不已。 田美人见状,赶忙道:“郑女官,玉芝她只是关心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担待一些……” 郑女官抬眸看了她一眼,再看看旁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玉芝,微笑着说了声:“美人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到最后,田美人也没挪动,只是请郑女官替她去向朱皇后和贤妃赔罪。 摆烂,摆烂,摆烂!!! 第43节 郑女官:“……” 哈哈,超喜欢打工的! 就喜欢这种同事搬弄是非、领导还稀里糊涂的感觉!! 无事撵我走,有事我顶雷,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啦!!! 郑女官遵从田美人的意思往凤仪宫去走了一趟,把该说的说完,就听朱皇后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后问她:“这是田美人的意思?” 郑女官一五一十地把先前田美人寝殿里发生的事情讲了。 朱皇后听后就说:“田美人既然身上不好,那就叫她安生养着吧,别出门了。宫人搬弄是非,不修口德,拉出去打她十板子,撵去舂米!” 郑女官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去。 凤仪宫的侍从领命,往田美人处传讯去了。 朱皇后处置了田美人处的事情,这才转头去看郑女官,语气和煦下来,歉然道:“先前罚了你一个月的俸禄,也是无奈之举,你是大尚宫派遣去的女官,有指正宫中嫔御不当举止的职责,田美人行事不妥,只能问责于你。” “我也知道,宫妃任性起来,女官们是管束不了她们的,只是田美人是宫人出身,并不很明白这些事情,又怀有身孕,所以我待她就要宽宏一些,给她一个修正的机会,只是委屈了你。” 郑女官听得心下感佩,慌忙道:“臣不敢,娘娘太抬举臣了。” 朱皇后微微摇头,倒是没再说别的什么,使人厚赐了郑女官,而后道:“你不要再回田美人处去了,我看你言行举止很有章法,去费尚仪那儿,跟她一起修书吧。” 郑女官着实松一口气,十分地觉察出这位年轻皇后的体贴与周全来了。 不管她的行事是否正确,在将玉芝的言辞和行径和盘托出之后,都很难再在田美人处继续待下去了。 顺势离开,挺好的。 郑女官郑重地向朱皇后行了一礼,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的想起来另一事:“贤妃娘娘处,是否还需要臣再去走动?” 朱皇后听得笑了,神清气茂之余,又有些无奈:“气气我就得啦,别再让贤妃也跟着气闷了。” 向来都是高位者派遣使者去慰问低位者,这是上对下的施恩,哪有低位者让人去慰问高位者的? 真难为田美人想得出来。 …… 朱皇后的口谕传过去,田美人是真的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有这么严重! 倒是有心去跟朱皇后请罪,只是朱皇后早就吩咐下来了,说她既然身子不爽利,不能出门,就只管在宫里边静养着。 玉芝被带走了,剩下两个田美人微时的小姐妹都有些瑟缩。 再看到田美人已经微微隆起来的肚子,复又重新有了胆气,没人的时候,悄悄给她鼓劲儿:“圣上和太后娘娘看重皇嗣,等你顺利地把皇嗣生出来,就能晋位做正一品的淑妃了!” 从前玉芝也是这么跟田美人打气的。 都是这样的呀! 圣上此时儿女稀少,大公主的母亲是贤妃,皇长子的母亲是德妃,等田美人顺利生产了,晋成淑妃又什么稀奇的? 只是此时此刻,田美人已经不太敢相信这个话了。 她有点悲哀地感悟到,或许那只是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 这天晚上,阮仁燧跟他阿娘一起吃饭的时候,就见底下人在外边朝里探头,瞧见他还在那儿,就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 德妃有所领悟,也没发问,一直等儿子叫保母带着去洗漱了,才问了句:“怎么了?” 心腹悄悄告诉她:“就在刚刚,田氏又传了太医。” 德妃听得很不耐烦——怎么没完没了了? 她当初虽然也玩弄过这样的小心机,但也没搞得这么频繁啊! 差不多得了! 德妃问:“怎么,她又让人去请陛下了?” “那倒没有,”心腹有些迟疑,顿了顿,才说:“不过,这一回,她好像是真的动了胎气了……” 德妃听了一耳朵,短暂地思绪抽离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关我屁事啊!” 她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消耗在田氏身上——每天要看一百页书,还要写该死的读书笔记,她觉得自己比田氏可怜多了! 相较于前一日晚上的鸡飞狗跳,当狼真的来了以后,反倒没能激起什么水花。 朱皇后赐了许多补品下去,又让太医常驻在田美人处,随时顾看她和皇嗣。 这就是仅有的水花了 太后娘娘从头到尾都没作声,德贤二妃也始终缄默。 消息报到崇勋殿去,圣上也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 到了晚上临睡觉前,德妃像是捧着自己的精神图腾似的,满脸憧憬地在翻月历。 阮仁燧起初还没明白过来:“阿娘,你看什么呢?” 德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慈祥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告诉他:“后天是清明,有三天假,不用看书,也不用写读书笔记。” 阮仁燧:“……” 德妃:“我喜欢放假,放假使我快乐!” 阮仁燧:“……” 阮仁燧忍不住道:“阿娘,你之前不总是跟我说,你小时候没我这个条件,所以不能好好读书吗,现在有了,怎么又这么不知上进?” 他叹口气,惋惜地皱着小眉头:“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德妃慈祥地抚摸着手里的那本月历,微笑着同他说:“阮仁燧,不要让我在这么快乐的时候扇你。” 阮仁燧:“……” 第28章 高皇帝他好可爱哦!…… 《周礼》讲四时变国火,即所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拓之火,秋取柞之火,冬取槐檀之火。 到了本朝,清明节与寒食节几乎合二为一,捎带着两个节令的相关活动和庆典,也逐渐融合到一起去了。 每到清明时节,禁中取榆柳火以赐要臣和贵戚们,也是固有的仪式之一。 只是那就是外朝之人须得关注的事情了,内宫里边,反倒没怎么有人在乎。 该有的总会有的嘛,这点情面,圣上还是会给的。 朱皇后出身的定国公府是一定会有的,德贤二妃就更不必说了,不为了她们,也得为着皇嗣呢,怎么好折皇嗣外家的情面。 这日虽然不需要读书和写读书笔记,但德妃也起了个大早,虽说是假日,但因是大日子,宫里边从早到晚怕都不得闲。 作为后宫嫔御,她得先去给朱皇后请安,而后叫朱皇后领着去拜见太后娘娘,再一处往宗庙去祭拜皇室的历代先祖。 不只是她们,宗亲们也得去。 祭拜结束之后也还没完呢,宫里边还要行宴,中午款待的是宗亲,晚上更热闹,外戚们也会来。 德妃自己倒是挺喜欢热闹的,只是怕小孩子精力不济,亦或者觉得这些事儿没意思。 今天就破天荒地亲自替儿子穿衣裳,同时还哄他说:“晚点我叫人在外边小花园里给你扎个秋千,秋千,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话说完,阮仁燧还没有答话,她自己倒是有点恍惚了。 “哎,我还在娘家的时候,每年清明,你外祖母都叫人给我扎秋千,闺中的小姐妹们里边,就数我荡得最高……”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闺阁时代,对此倒是很感兴趣:“我只见过小姨母和二姨母哎!” 小姨母说的是德妃一母同胞的妹妹夏侯小妹,二姨母指的是德妃的堂妹夏侯二娘子。 因为家中姐姐做了贵人,所以两位夏侯娘子都有机会入宫来增长见闻。 德妃听他这么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嗤了一声,不屑道:“说来也是好笑,当初说我贪慕虚荣,品德败坏,不屑于与我为伍,她清高,有种就清高一辈子啊,我倒还高看她一眼。怎么后边还低三下四地来求我,写信说从前跟我如何如何要好?” 她冷笑着“呸!”了一声。 阮仁燧听得云里雾里:“阿娘,你说谁?” 德妃扭头看他,脸上的神情重又神气起来:“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说她!” 又说:“我倒是有个还算交好的手帕交,丈夫现在仿佛在尚书省当差?你要是感兴趣,哪天我让她进宫来给你见见。” 阮仁燧忍不住说:“……阿娘,你这么颐指气使的,你们俩还能当朋友啊?” 德妃极其mean且不假思索地道:“我飞黄腾达了嘛,那她捧着我不是应该的吗?说起来,她丈夫的官儿还是我求你阿耶给晋的呢!” 她有一种理直气壮的蛮横感。 不想跟我来往,那就称病不入宫嘛,难道我还会上赶着想跟你来往? 堂堂正一品妃,爵视亲王,膝下又有皇长子在,招招手,有得是人愿意来! 就是因为惦念旧情,才把给我当跟班的机会给你呢! 德妃张狂,但是她也的确有张狂的本钱。 阮仁燧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也好命进了宫廷,得到了成全她这个性子的环境,对此不做评价。 倒是想起来另一事了——是时候找个机会,把小姨母跟郑国公府的婚事给搅黄了…… 清明节的固定活动就那么几样,前世阮仁燧经历过无数次,现下已经不觉得新鲜了。 大一些的就是祭祖,乃至于大宴勋贵宗亲和外戚们,小一些的就是放风筝、荡秋千,蹴鞠比赛和射柳。 据说在高皇帝开国前后,清明节和寒食节是分开的,寒食寒食,过寒食的那两天要禁火和吃生食,只是这习俗被高皇帝下令改了。 说是一来禁火于百姓不便,二来吃生食容易得病。 据说是生水、生食里边容易有虫? 非得叫烧开、煮熟了才能吃喝。 前世阮仁燧小的时候还很好奇,专程叫人打了生水来看,只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瞧见里边有虫。 摆烂,摆烂,摆烂!!! 第44节 问御书房的太太们,对方也有些不太确定,最后只能说:“或许是高皇帝时期水里边有虫,时移世易,到今世,就渐渐地没有了?” 阮仁燧还很唏嘘:“那时候可真够不容易的啊……” 总而言之,至今宫廷乃至于民间都还延续着高皇帝时期的习俗,少吃生食,不饮生水。 捎带着,连寒食节也逐渐落寞,成了清明节的附属物。 阮仁燧叫德妃领着到了凤仪宫,跟贤妃母女俩几乎是同时到的。 大公主梳了两个小揪揪在头顶,还别了两个珍珠发卡。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边掏出了两枚腌制好的珍珠李,一枚给弟弟,另一枚送到了自己嘴里:“我阿娘叫人腌的,可好吃了!” 阮仁燧知道贤妃心灵手巧,一向爱鼓捣这些东西,送进嘴里含着尝了尝,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是很好吃!” 是甜的,但又不是那种叫人腻歪的甜,里边还残存了一点点酸,叫人忍不住想流口水,可又不至于酸得受不了。 大公主很喜欢吃肉,只是吃完了有时候会觉得腻,贤妃就钻研了几本医药方子,也问了太医,专程拣选了几味中药,腌了珍珠李来叫她解腻吃。 侍奉阮仁燧的保母悄悄问大公主的保母:“去掉果核了吗?” 唯恐皇嗣误食,亦或者卡住喉咙。 大公主的保母说:“都是去掉了的,只有果肉。” 那保母这才放下心来。 殿外种了西府海棠和红玉海棠,一粉一红,两色相映,正是婀娜艳丽的时候,侍从铺了坐垫,姐弟俩聚头在一起开始说话。 殿内的氛围反倒没这么和畅。 德妃与贤妃一起往待客的前殿去,进门打眼一瞧,就见田美人已经到了,她穿得简朴,大概也是不想引人注意,正跟底下几个位分较低的宫嫔说话。 虽说先前朱皇后叫她别出宫门,但清明节是大日子,再不露面,也不是那回事。 这会儿田美人见德妃与贤妃过来,慌忙迎上前去行礼,又说起前事来:“贤妃娘娘,妾身从前不知宫中规矩,冒犯了您,实在愧疚难当……” 德妃瞟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先跟贤妃一起向朱皇后行礼请过安之后,才毫不客气道:“哪有你这么干的?见到人就凑过来说话,难道贤妃姐姐在给皇后娘娘行礼之前,还得先跟你把话说明白不成?” 贤妃原就有些拿田美人没办法,这会儿德妃直愣愣地把话说破,看田美人都要哭了,就更没法儿评述了。 她只能说:“皇后娘娘早已经处置过了,这事儿也过去了,别提啦。” 又向田氏道:“坐吧,你还怀着身子呢。” 田美人哽咽着应了声,小心地往贤妃下首处坐了。 朱皇后在上边瞧着,也没作声,只是问身边的女官:“长辈们都已经进宫了吗?” 她作为皇后,也要斟酌着领人往千秋宫去的时间,要是到得太早,宗室长辈们还没过去,倒显得对方失了敬重。 女官低声回话:“大长公主与韩王夫妇都已经过了武德门,现在过去,时辰上刚刚好。” 朱皇后微微颔首,叫上宫妃们,起驾往千秋宫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跟着各自的母亲过去——向来这个时候他们都只是搭头的,今次却破了例。 韩王妃专程很关切地问德妃呢:“德妃娘娘的书写得怎么样啦?” 大长公主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想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 德妃万万没想到放假期间还会有人问这话,偏也不能不答,尤其她能感觉到,连太后娘娘都看过来了! 德妃强笑道:“目前还在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没来得及动笔呢,叫王妃见笑了。” 韩王妃却说:“这才是治学的态度呢,非得胸有成竹才下笔,娘娘行事很有章法,胜过世间多少心烦气躁之人。” 又说:“我那儿也有几本可能相关的著述,晚点叫人送进宫来,给娘娘瞧瞧。” 德妃受宠若惊,叫她夸得有些心虚,又有点奇妙的,被人认可了的感动。 她真的很认真地在做前期准备啊! 德妃原本没想说的,这会儿见韩王妃态度亲切,便也就说了:“我还在看前人讲述陶瓷二器的书籍呢……” 简单地提了提,又沿着自己前日写的心得,从里边抽了两句来谈。 还带着点小虚荣心,把嘉贞娘子的评语一起给搬出来了。 这下子,不只是韩王妃,连太后娘娘脸上都显露出几分赞赏来:“能有这样的感悟,可见是真的用了心了。” 叫人拿了今年新供的平州墨来给她,又与了许多别的赏赐。 德妃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成了殿内的中心。 她飘飘然地起身来谢了恩,心里边既激动,又骄傲,还有些难以言表的感触…… 太后娘娘是个很冷淡的人,别说是她了,连贤妃都没在她老人家那儿受过这种嘉奖呢! 德妃受宠若惊,一直到祭祖结束,往万春殿去行宴,心里边那股混杂了兴奋与骄傲的热气都没能散尽。 她在心里边给自己鼓劲儿,一定得把这本书写出来! 中午请的是宗亲们,到了午后,勋贵和外戚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宫。 演武场那儿在举办蹴鞠比赛,殿前还专门清出了一片区域,用以射柳。 这也是先古时候留下来的风尚,起初该是与“柳”有关的,只是沿袭至今,就只剩下一个“射”字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直在外边跑跑跳跳,玩累了就往圣上脚边一坐,开始看勋贵外戚之家的人各显神通。 至于为什么要坐在圣上旁边——因为他所在的地方是最佳观赏点嘛! 圣上就叫人去选两个好看的彩制饽饽热了,拿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又问朱皇后:“王娘娘那边儿,都安排好了?” 朱皇后颔首道:“早早就打发人出宫送了彩饽饽过去。” 圣上听得微微点头。 过了会儿,大公主惊奇不已地瞧着摆在自己盘子里的那头小牛,说:“它这么小!” 再看看弟弟盘子里那头小牛,问送饽饽来的宫人:“它们俩也是姐弟吗?” 童言可爱,惹得圣上和周围人都笑了。 “这也是高皇帝留下来的风俗之一。” 笑完之后,圣上温和跟两个孩子解说这事儿:“最早的时候,祭祀须得人殉,要杀许多的人,后来人觉得有伤天和,就用泥俑取代了人,又改用五畜祭祀。” “到高皇帝时,他觉得五畜有灵,同样也是性命,就更改了这个祭祀规则,改用面食制成五畜,祭祀天地和先祖,那之后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祭祀用过的彩制饽饽会用来赏赐群臣,也有吃过之后能身体康健,百病不侵的说法。 大公主笑盈盈地看着盘子里那头小牛,说:“高皇帝他好可爱哦!” 又问弟弟:“岁岁,你说是不是?” 阮仁燧听得挠头:“……嗯,可爱。” 这时候旁边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开始了!”,四下里的目光便随即转到别处去了。 本朝尚武之风浓烈,女郎修习骑射的比比皆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梁大娘子下场射箭,发发箭中红心,惹得满堂喝彩。 圣上就叫人往楼下撒金钱,内侍高呼:“为梁大娘子庆!” 底下人哄抢成了一团,极其热闹。 梁大娘子之后,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下场,先后撒了几次金钱下地,最后将氛围推上顶峰的,是朱皇后的父亲、定国公府的少国公。 朱皇后的美丽,是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的,能生出这样的女儿,父母自然也不会逊色。 毫不夸张地讲,朱少国公下场的时候,满楼贵妇当中,起码有八成下意识地前倾了身体,还有人掏出了望远镜。 宁国公府杨家的世子夫人韦氏原本还在给刚刚下场回来的丈夫擦汗,因为贪看美男子,失手把手帕按倒了丈夫后脑勺上。 杨世子:“……” 杨世子看看妻子,再看看满楼上向下张望的贵妇们,无助之余,还有点妒忌。 他面容扭曲,不由得道:“他有这么好看吗?” 韦氏夫人生怕看漏了哪个瞬间,举着望远镜,头也没回,胡乱摆了摆手:“你吃吧,我还不饿……” 杨世子:“……” 朱少国公使人在百步外悬挂水桶,引弓发一箭,中水桶。 杨世子就撇撇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 拔掉正中水桶的那支箭,桶内的水循着箭孔迅疾流出,朱少国公又使人将水桶再往外挪二十步,重新注满水。 而后再发一箭,水不复流。 满堂喝彩! 杨世子就听有人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了,这你也能吗?” 杨世子:“……” 他又惊又气,回头去看,只见到满楼贵妇都在鼓掌,压根不知道那话是谁说的。 再看妻子激动得脸都红了,站起身来,一个劲儿地叫好鼓掌,忍不住扒拉了她一下:“……你矜持点啊。” 韦氏夫人回过头去,神情气愤,理直气壮地说他:“你心胸能不能开阔一点?大大方方的!” “你看看满楼这么多人都在喝彩,人家的丈夫有说什么酸话吗?只有你在说!” “真是的,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杨世子:“……” “对了。”韦氏夫人忽的想起另外一事来,赶忙美滋滋地跟丈夫交换了个位子。 本朝向来以高皇帝所置功臣“镇安宁定”四家公府为皇朝四柱,排名第三的宁国公府跟排第四的定国公府一向都是挨着的。 韦氏夫人兴奋不已地坐到了靠近朱少国公的位置,还不忘谴责一句:“你粗枝大叶的,在这儿坐得明白吗!” 杨世子:“……” 他还在那儿emo呢,那边韦氏夫人已经美滋滋地开始跟朱少国公的夫人搭话了:“朱姐姐,你可真好看,跟画里的人似的!你家里有侄女没有?其实我有个儿子……” 朱氏夫人侧眸看了过去,淡淡一瞥,风华绝代。 韦氏夫人短暂地看呆了几瞬,而后自己就略显忧伤地否决了先前的说法:“唉,算了,他不配……” 摆烂,摆烂,摆烂!!! 第45节 第29章 过来,给我跪下。…… 射柳结束之后,节日的氛围被推上了顶峰。 圣上神色松快,与几位老牌勋贵聚在一处说话,宗亲们则多在太后娘娘处聚头。 还有些私交好的,这会儿便三三两两地凑成堆儿,就着春风,说几句悄悄话。 午后夏侯夫人带着小女儿入宫了,不只是她们母女俩,夏侯家二房的人也来了。 阮仁燧被德妃叫过去见一见外祖母和小姨母,问候结束之后,他又有点发愁。 他小姨母跟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婚事,估计就在这两年了,他倒是想找个法子把这事儿给搅和了,可拆一桩婚哪有那么容易? 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几年之后朱皇后会难产离世,而后郑国公府的女儿入宫做了贵妃。 以当前的局势来看,这桩婚事对郑国公府和夏侯家而言,是双赢的好事。 郑国公府同皇长子构建了足够紧密的联系,夏侯家在高皇帝功臣后裔当中寻到了可靠的盟友。 也正因为两家都明白这是双赢的好事,所以都给予了相当的诚意。 相较于陈家郎君的年纪,夏侯家其实有着年岁更契合的女郎,但最后选出去的,还是德妃的同胞妹妹夏侯小妹。 同样的,陈家郎君的相貌和才干,也的确都是人中翘楚,德行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正是因为这桩婚事此时看来太合适、太得当了,所以即便它是因为阮仁燧而缔结成的,却也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而被取消。 说到底,他现在也才三岁呢,能拿这么大的主意吗。 再则,郑国公府不是小门小户,这婚事也早就人尽皆知了,夏侯家平白无故地要退人家的婚,必然得有个说法的,否则真闹起来,也是会大伤颜面的。 阮仁燧犯了难。 嘉贞娘子替大尚宫处理了两件事情,今日宫宴,便来得晚了,这会儿还没进门,就见披香殿的几个保母侍立在廊下。 她心有所感,近前去探头一瞧,果然见皇长子坐在坐凳栏杆上,小小的眉头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嘉贞娘子觉得小孩子流露出大人的神情来,实在是很可爱。 她就上前去,笑吟吟地问了句:“呀,我们殿下怎么一个人闷在这儿?这是有心事呀!” 阮仁燧看着她,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 他想不出主意来,可以让聪明人替他想嘛! 阮仁燧特别亲热地叫她:“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哎哟”一声:“可别这么叫我,差着辈儿呢!” 又半蹲下身来,问他:“殿下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阮仁燧就伸出一根手指,作势跟她拉钩:“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嘉贞娘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却没有跟他拉钩,而是点着自己的下巴:“这我可不能应承您。” 她笑着说:“要是危险的事情,我是一定会告诉德妃娘娘的。” 阮仁燧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又有些动容。 如果嘉贞娘子真的还没听就满口答应,反倒是没诚意的表现。 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小孩儿,就随口糊弄人,诓自己开口,而是很坦诚地在跟自己谈话。 阮仁燧放心了,就小声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但是身边人都反对,我又一定要做,那该怎么办呢?” 嘉贞娘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着实怔了一下,回神之后,她很认真地问:“您是出于什么目的,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呢?” 阮仁燧就说:“如果做不成,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我一定得那么做。” 嘉贞娘子一点就透:“但是您没办法详细又具体地跟身边的人解释这件事情,是不是?” 阮仁燧有种酷暑天喝了一杯凉井水的感觉!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聪明人呢! 他用力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又目光迫切地看着面前的人:“我该怎么做啊,尚仪……” 嘉贞娘子莞尔一笑,伸手去替他整了整衣襟,而后道:“殿下还是个小孩子呢。” 阮仁燧听得皱起眉来——他以为嘉贞娘子要拒绝他,捎带着说教几句。 哪知道却听嘉贞娘子说:“小孩子依靠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注视着阮仁燧的眼睛,诚挚地告诉他:“陛下是很疼爱您和大公主的,至少现在是这样,而这宫里的事情,也没什么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 只是有些事情他懒得管,所以不予理会罢了。 嘉贞娘子由衷地建议他:“或许,您可以试着跟陛下讲一讲这件事,您费尽千辛万苦都做不到的事情,对陛下来说,也许只是举手之劳。” 嘉贞娘子离开了好一会儿,阮仁燧都还在思索她说的那些话。 把这事儿告诉阿耶…… 这能行吗?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小小的害怕。 不是为了夏侯小妹和陈家郎君的婚事害怕,而是如若真的将这件事告诉圣上,就会迫使他去直面他曾经短暂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阿耶他,好像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啊……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还很小的时候,圣上或有意、或无意地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甚至于眼神和语气,都隐隐地透露出这一点。 阮仁燧察觉到了,只是不敢去戳破,更不敢主动问出来。 万一阿耶把他当成孤魂野鬼,拉出去烧了呢! 到时候阿娘一个人多可怜啊! 要是她因为生了一个怪胎再被阿耶厌弃,那自己岂不是不孝之子? 怎么对得起她呢。 阮仁燧选择做了三年的鸵鸟,不去接触这个问题,现在因着夏侯小妹的婚事,又犹豫着要不要从沙子里边把头伸出来…… 阿耶这几年对我还是挺好的,是吧? 他可能猜到我身上有古怪了,但是还对我很好,是不是说明我身上这点事,其实没什么危险? 阮仁燧有点意动,还有些忐忑。 他心想:再看看,这几天有机会的话,也多旁敲侧击一下,试探试探阿耶的态度! 只是阮仁燧没想到,这个试探的机会来得居然有那么快! 因为加了勋贵和外戚的缘故,晚膳远比午膳热闹,人多嘛! 阮仁燧坐在德妃身边,听她矜持又难掩快活地跟其余人说着话——这大抵是她经历过最快意的一次宴饮了。 叫读书笔记打压了数日之后,她终于有机会挺胸抬头,再次一展瓶花界未来开山鼻祖的风范了。 对于德妃来说,身份上所能得到的荣耀,早在入宫之初被册封为昭仪的时候就得到了,在这之后,她真正渴求的,就是社交时别人由衷地亲近和尊敬了。 这种精神上的需求,侍从给不了她,跟班也给不了她,只有身份上与她大致齐平的那些人才能给她。 德妃一整晚都春风得意,从没觉得跟韩王妃等人这么投契过。 阮仁燧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傻乐。 宫宴上的菜式还不错,他格外喜欢吃炙驼峰和炙炊饼脔骨,心情愉悦,不免就吃了个沟满壕平。 往嘴巴里填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吃饱了之后,就觉得腻腻的。 桌上有时鲜的樱桃,他摘了一个吃,又觉得不解腻,思绪略微一转,忽的想起今早晨大公主给他吃的樱桃李了。 小孩子的胃口较之成人要小,尤其他们几乎没有交际,成年人反倒隔三差五地要说句话,没法聚精会神到吃饭这件事情上。 是以这会儿阮仁燧虽已经预备收尾了,但对于殿中其余人来说,这还算是才开始呢。 他肚子里边饱饱的,也懒得动弹,视线瞧着坐在自己这一席对面的贤妃与大公主那边儿:盯.jpg 就这么瞧了一会儿,大公主没注意到,可照顾大公主的保母瞧见了。 她弯下腰低声提醒一句,大公主便有些惊奇地看了过来。 阮仁燧就提起自己腰间的荷包向她示意,而后摘了一颗樱桃送进嘴里,做出吃的动作来。 大公主明白了。 岁岁想吃阿娘让人腌的樱桃李! 大公主是很豪爽的性格,会意之后,马上就解下腰间荷包里那个放置着樱桃李的瓷瓶,叫人给弟弟送过去。 圣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瞧见这姐弟俩之间的眉眼官司了,低声吩咐了旁边内侍一句,惹得朱皇后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桌上有道香煎鸭脯,虽比不得阮仁燧喜欢吃的那两道菜,但也算是不俗了。 他想着马上就能有樱桃李解解腻,遂又用银叉子叉了一块摆到面前的小盘子里。 咬一口,嚼嚼嚼。 好香哦! 一整块嚼完了又觉得不对劲儿,就这么短的路程,怎么还没送过来? 再一抬头,大公主的保母已经到了近前,踯躅着递给他一只玉瓶。 阮仁燧起初也没多想,打开塞子往外倒了一下,惊觉这瓶子是空的! 空的! ……大姐姐给了我一只空瓶? 阮仁燧下意识抬头去看大公主,却见大公主此时并没看她,而是有点气愤地在看上首的人。 圣上托着腮朝她微笑,大大方方地朝她挥一挥手,嘴里还在嚼嚼嚼。 大概是察觉到阮仁燧的视线了,他顺势看了过来,颇友好地朝他笑了笑,同样大大方方地挥挥手,而后继续嚼嚼嚼。 阮仁燧:“……” 摆烂,摆烂,摆烂!!! 第46节 大公主:“……” 跺脚.jpg 你真讨厌啊阿耶! 阮仁燧气坏了,也没什么闲心在意周围人怎么看了,跟德妃说了一声,哒哒哒跑过去跟大公主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地开始说圣上的坏话了。 贤妃听见,起初有些忐忑,下意识瞧了圣上一眼,见他神情和煦,微微含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也就放下心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酒过三巡,太后娘娘看韩王妃精神有些不济,又顾虑着承恩公夫人身怀有孕,脸色也稍显苍白,便先自离场,领着她们往偏殿去歇息。 如此开头之后,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离席。 德妃今天晚上特别兴奋,与韩王妃聊得热火朝天,吩咐照顾儿子的保母一声,一起往偏殿去了。 贤妃见她走了,便留下来顾看两个孩子。 女眷们走得多了,圣上也单独同几位要臣议事去了,男人们喝了大半场,醉意逐渐上涌,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大公主就忍不住跟弟弟抱怨:“他们怎么那么吵啊,像两只聒噪的鸭子!” 她说的是承恩公跟杨七郎。 承恩公是贤妃的父亲,她的外祖父。 杨七郎是宁国公世子的胞弟。 这两位也算是忘年交,都有点混不吝在身上。 阮仁燧听了,下意识去看贤妃的神色,却见她脸上神情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偶尔不着痕迹地瞥过去一眼,短暂地泄露出一点烦闷来。 阮仁燧起初也没在意,最基础的人情世故他还是懂的——有些话大公主这个外孙女可以说,但他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结果承恩公不知道是不是就喝得多了,声音越来越大,毫无顾忌,说起自家的私隐之事来:“成天板着张脸,也不知道是摆架子给谁看,费家教的好女儿,骄横善妒,连个婢女都舍不得给我……” 这话他愿意说,周围人却未必愿意听,有心阻止,碍于他是圣上的舅父,却也没那个身份。 倒是杨七郎醉得趴在桌子上,在旁边笑嘻嘻地附和了一句:“夫人看起来落落大方的,行事怎么这么小气……” 大公主听得有些懵懂,阮仁燧却是清楚明白,当下都惊住了。 朱少国公还在席间,瞥了他一眼,冷淡道:“承恩公,你醉了,别说了。” 承恩公冷笑一声,对上他的视线,毫不客气道:“怎么着,我的女人,还用你心疼?” 他对于定国公府一直都存着一点怨恨——要不是朱氏横插一杠,刘家或许是可以延续两代后族的传奇的。 明明他是太后娘娘的弟弟、圣上嫡亲的舅父,旁人都不做声,姓朱的却敢充大头来教训他,还不是觉得他的女儿是皇后,自己的女儿只是贤妃? 再想起去年的事情,就更加恼火了。 他跟费氏不睦已久,基本上已经没了热乎气,倒是发觉费氏身边的一个使女长开了,有几分颜色,便去索取,不曾想却碰了个钉子。 费氏拒绝之后,当天就把人送回娘家去了。 再记起之后的事情,他怒气更盛。 醉意减弱了理智,朱少国公不让他说,他偏要再说:“晦气!我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在床上像条死鱼一样,硬邦邦的……” 这话就太龌龊,太不堪了! 贤妃那么冷静自持的人,都忍不住尖声道:“承恩公!” 她霍然起身,厉声道:“你喝醉了!” 贤妃脸色铁青,叫左右的侍从:“把他搀出去,往脸上泼一盆水,好醒醒酒!” 承恩公勃然大怒:“你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一朝得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贤妃怒得浑身都在哆嗦,指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道打哪儿飞过去一只茶杯,一声闷响,撞到承恩公肋骨上了! 他怫然变色,左右张望:“是谁?!” 阮仁燧坦然地站了出来:“是我!” “……你!” 承恩公看着面前那个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孩子,一时间不由得给噎住了,好半晌过去,才没好气道:“小殿下,我是你的舅公,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用茶杯砸我?” 旁边人眼见事情越闹越大,赶忙过来劝和:“消消气,消消气,都别说了……” 还有的去劝阮仁燧:“殿下,承恩公喝醉了,口不对心,您别跟他计较。” 阮仁燧冷笑一声,指着这和稀泥的人,口吐芬芳:“你是傻x啊,他要是真喝醉了,为什么只敢骂贤妃娘娘,不敢骂太后娘娘?” 贤妃入宫之后,几乎与承恩公府断绝了来往,太后娘娘难道就很亲近这个弟弟吗? 承恩公要是连贤妃娘娘带太后娘娘一起骂,那就是真醉了,如果没有,就是在这儿借醉撒野呢! 这王八蛋心里边门清儿,骂贤妃这个女儿几句,最后可能就不了了之,但要是骂了太后娘娘,前脚骂完,后脚她老人家就能把他吊死! 承恩公那点阴暗的小心思叫他给戳破了,脸上不由得难堪起来,红着鼻头,愤愤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阮仁燧二话不说,又把大公主面前的茶盏夺过来,一甩手砸到他肋骨上了。 又是一阵叫人发麻的闷痛。 这下子,承恩公是真恼了:“我不跟小孩儿计较,你还敢再砸我?” 阮仁燧嗤笑一声,指着他,无所谓道:“我就是想让你这个傻x知道,皇室里不全都是贤妃娘娘这样温良恭谦让的人,也有我这样的极品!” 而后他背着手,很冷静地道:“先君后臣,你在我堂堂皇长子面前狗叫什么?过来,给我跪下!” 第30章 岁岁,你真不害臊,怎么…… 过来,给我跪下。 这话说出口,别说是承恩公,就连殿内其余人也给怔住了。 侍奉阮仁燧的保母有些不安,蹲下身去,小声叫了句:“殿下,承恩公毕竟是长辈,您不能这样对他……” 阮仁燧扭头去看她——不只是看她,也是在看自己身边其余的侍从们:“好了,你们已经劝过了,算是尽了自己的本分,就此打住吧。” “谁要是再开口,马上就给我滚蛋!” 他仰着头看诸多侍从,声音不算大,但是没有人能忽视他言语里透出来的意思:“你们要是觉得我做不到,那就试试看!” 侍从们听他这么说,哪里肯用自己好好的仕途来追随承恩公? 当下便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出声了。 阮仁燧压住了自己身边的人,这才看向承恩公,抬着下巴,傲然道:“承恩公,你是没有听见本殿下说的话吗?要我让殿外的武士来请你才行吗?” 承恩公见皇长子猝然发难,酒意便去了大半。 只是见着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如此张狂,他一时之间,实在觉得难以置信:“我可是你的舅公,陛下尚且称呼我一声舅父,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阮仁燧旋即便向不远处已然瞠目结舌的殿中侍御史道:“本朝规制,到底是先君后亲,还是先亲后君?” “如承恩公所言,先前他过来的时候,我阿耶这个小辈居然都没有过去给他这个舅父磕头,你们怎么不吭声指正?都是干什么吃的!” 殿中侍御史听得冷汗涔涔,却也晓得这是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当下果断道:“先君后亲,哪有天子向外戚见礼的道理?殿下慎言!” 阮仁燧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再看承恩公那老王八还在那儿愕然地站着,只觉得心里边的火气“噌”一下又上来了。 他两手插腰,怒火中烧,没有技巧,全是感情:“你干什么,听不懂人话,蓄意装死是吧?!” 承恩公僵在那儿,像一只受惊了的老猴儿,已经不知道手脚该怎么安放了。 贤妃身边的宫人看事情闹大了,有些担心皇长子。 皇长子的保母先前有句话说的其实还算中肯——承恩公毕竟是长辈。 她低声叫贤妃:“娘娘……” 贤妃看她一眼,微微摇头。 事情已经闹起来了,满殿里这么多人瞧着,现在去按,难道能按得住吗? 且皇长子毕竟是为自己出头的,现在去拦下这事儿,去和稀泥,就太对不住这孩子的一番心意了,无形当中,也折损了他的颜面。 满殿里这么多人,贤妃是唯一一个有身份压制皇长子的——她不仅仅是长辈,也是皇妃,只是现下她不开口,旁人又有什么身份去制止? 承恩公还在那儿僵着,阮仁燧却不客气,当下环顾左右,大声道:“承恩公借酒装醉,公然辱蔑后妃,满殿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忠正之士将其拿下?” 这话才刚说完,就有人在承恩公后边往他腿弯上踢了一脚。 承恩公猝不及防,膝盖一软,扑倒在地,挣扎着想要起身,身后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膀子。 阮仁燧没想到真有人办事这么麻利,不无讶异地看过去,转而又释然了。 扭住承恩公左边膀子的是朱少国公。 他是皇后之父,定国公府又是勋贵门庭的中流砥柱,他有底气这么干。 扭住承恩公右边膀子的是从五品户部郎中韩少游。 官位虽低,但只看他一个五品官却能出入这场皇亲国戚才能参与的夜宴,就知道必然有些不凡之处。 这位是他阿耶在东宫时的伴读,性情耿介,一向嫉恶如仇。 且这位天克承恩公——要是没记错,上辈子就是他忍无可忍,一笏板敲过去,最后把承恩公送走了的…… 承恩公自持身份,向来矜傲,这会儿却像只待宰公鸡似的被人按在地上,当着满殿勋贵和外戚的面儿,尽显狼狈之态。 别说是他的面子,祖宗的面子都给丢光了! 他脸上再看不出一点醉意,煞白一片,倒是还硬着脖子跟阮仁燧放狠话:“你等着!” 又挣扎着扭头回去,说按住自己的两个人:“你们也给我等着!” 阮仁燧抄起案上的银盘,哗啦一下倒掉里边的干果,而后毫不犹豫地给他一下:“叫?!” 承恩公勃然大怒:“你怎么敢打我?!” 阮仁燧毫不犹豫地又狠给了他一下:“再叫?!” 承恩公当时鼻血就流出来了。 承恩公终于不叫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47节 阮仁燧单手提着那只银盘,一指他:“磕头。” 承恩公梗着脖子,坚决不肯。 阮仁燧零帧起手,“咣”一声,银盘拍在他脸上:“磕头!” 承恩公梗着脖子,坚决不肯。 阮仁燧抬手又是一下! 朱少国公和韩少游按着他的膀子,都觉得手臂上震动了一下。 承恩公两眼一翻,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他晕了。 他装的。 再不装晕,估计就很难收场了…… 因为皇长子先前那一下打得太用力了,韩少游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朱少国公看一眼就明白。 他浓眉微蹙,正要说话,就见皇长子旁若无人地解开腰带,往承恩公跟前来了…… 朱少国公:“……” 朱少国公不由得拉了韩少游一下,往后退了一点,保持着一个既不会被溅到,承恩公暴起发狂也能来得及阻拦的距离。 【呲水声】 【呲水声】 【呲水声】 殿内的围观众人:“……” 贤妃:“……” 装晕的承恩公:“……” 脸上热热的.jpg 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流。 有的人看起来好像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就此醒来,还是继续装晕,这是个问题…… 只有大公主又惊又奇,语气里还有点谴责:“岁岁,你真不害臊,怎么在这儿尿尿!” 这么多人看着呢! 装晕的承恩公:“……” 围观众人:“……” 贤妃眼前有点发黑,心里涌动着好几种情绪,动作倒是很快,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小声嘱咐她:“别说话!” 大公主很委屈:“唔唔唔唔!” 她也没说错呀! 先前皇长子对着承恩公发难,就有人去知会圣了。 等圣上过来,见到的就是茫然的群臣,倒地的舅。 仰着下巴,嘴角疯狂上扬、好像霸道龙王的儿子。 还有旁边坐着的神色踌躇的贤妃,以及脸色更古怪的女儿。 殿内一片寂静。 大公主郁郁地叫了声:“阿耶!” 圣上招了招手,叫她过来,而后单手搂着女儿的脊背,随意道:“怎么啦,仁佑。” 大公主就有点不高兴地道:“岁岁真不害臊,刚刚当众往承恩公脸上尿尿,我说他,阿娘还不许我说!” 圣上:“……” 贤妃:“……” 满殿的围观群众:“……” 重点搞错了吧,公主! 问题在于皇长子当众尿尿吗? 在于他尿尿的地点不太对吧? 圣上都不由得宕机了几瞬。 而后他叫阮仁燧:“仁燧,你也过来。” 阮仁燧挺胸抬头,似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只是停在原地没动,而是很警惕地问了句:“不会打我吧?阿耶。” 圣上:“……” 圣上被他给气笑了,笑完之后,倒是真的点了点头,说:“不打你,过来吧。” 阮仁燧就理直气壮地过去了。 圣上这才问他:“怎么回事?” 阮仁燧就说:“他也太猖狂了,人在宫里边还没个忌讳,借醉装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还骂贤娘娘呢!” 他一抬下巴,一歪头,活脱儿学到了德妃的样子:“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副轻狂样!” 想了想,又往承恩公身上扣了个大帽子:“一点为人臣的本分都没有,还敢等着阿耶你这个外甥去给他磕头呢!” 承恩公听他夸大其词,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再装不下去了,一骨碌坐起身来,愤怒不已道:“我不是,我没有——这句是你自己说的!” 朱少国公和韩少游离他最近,这会儿承恩公猛地坐起身来,脸上还有不明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 阮仁燧听他如此言说,反应倒快,立时便道:“那你现在马上给我磕一个!” 承恩公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求救似的去看圣上:“陛下,你看他……” 贤妃在旁,躬身请罪:“妾身没能规劝皇子,实在有罪……” 又不咸不淡地说承恩公:“皇长子还是个孩子呢,才几岁大,大过节的,你跟他计较什么?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 承恩公脸上这会儿还湿乎乎的呢,听这个女儿拉偏架,登时怒从心起,几乎就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忽的想起来这是在御前,终于紧急刹车,给忍住了。 贤妃并没有同圣上解释之前的经过。 承恩公说的那些下流无耻的话,她没法原封不动地给复述出来,如此一来,反倒会减轻他的罪责。 她不说,圣上就会去问殿中省在此的内侍,对方知无不言,相较于她,便要方便多了。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 圣上听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微微皱一下眉,而后向承恩公道:“舅父也有了春秋,行事怎么还是一点章法都没有?” 承恩公很委屈,颇觉愤愤:“陛下,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我也是无心的……” 圣上看他就跟一块烂肉似的,一点盐都不往里进,丝毫没听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神色不易察觉地淡了一点。 阮仁燧叉着腰站在旁边,眼尖瞧见贤妃低着头,嘴角很轻微地向上翘了一点,而后又恢复如初。 他心想:看起来,贤妃娘娘是真的很不喜欢承恩公这个父亲了。 再一错眼,忽然瞧见韩少游也在微笑。 很轻微的。 只是他看的不是承恩公,而是圣上。 大概是因为视角的缘故,叫阮仁燧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韩少游不是在笑承恩公触怒了圣上,而是在笑话圣上本身呢…… 他有点迷糊了。 承恩公向来得圣上敬重,年前做寿,圣上还专程出宫去拜会他呢。 这会儿看外甥不接茬儿替自己主持公道,不由得不平起来:“陛下,您也管管他啊!” 他指的是阮仁燧。 又怏怏不服地说:“德妃平时都是怎么教孩子的?让他学出这副做派来!” 阮仁燧听他还敢指摘德妃,登时火冒三丈,宛若超雄,抄起手里的银盘,“duang”一声拍到承恩公脸上! 承恩公眼前零星地冒出来几个星星,白眼一翻,真的晕过去了。 圣上:“……” 其余人:“……” 还是韩少游先反应过来,当下“哎”了一声:“承恩公也真是没礼貌,不看看地方,倒头就睡。” 又招呼殿内的侍从:“夜里风冷,给他拿条毯子来盖上。” 毯子拿到之后随手让承恩公身上一丢,就叫人把他裹起来,赶紧给抬出宫了。 朱少国公也给打了圆场:“唉,承恩公行事无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有这两位打头,剩下的人见圣上默不作声,就知道他也是默许了这个结果,当下不再去提前事,附和地说了起来。 圣上盯着地上那摊水迹看了会儿,而后转目去看儿子,站起身来,叫他:“你跟我来。” 阮仁燧心想:去就去,你能把我怎样? 打死我? 雄赳赳、气昂昂地跟上了。 如是走出去一段,前边圣上忽的停下了,蹙着眉头,回头道:“你们俩跟着过来干什么?” 阮仁燧楞了一下,回头去看,就见大公主跟韩少游像是一小一大两条尾巴,神情担忧,不远不近地在后边跟着。 他心里边霎时间暖热起来。 大公主脸上有点不安,但还是快跑了几步跟过来,拉住了弟弟的手,吸着鼻子说:“阿耶,你不要打岁岁……” 阮仁燧有点没出息地想哭。 摆烂,摆烂,摆烂!!! 第48节 他感动坏了,小声叫了句:“大姐姐!” 大公主听他叫了一声,先一步哭了,把他护在身后,一边哭,一边说:“阿耶,不要打岁岁,那只老鸭子就是很讨厌啊!” 阮仁燧听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再听见大公主管承恩公叫老鸭子,登时就破了功,忍不住低下头,遮掩住不受控制表现出来的笑。 圣上见这姐弟俩的样子,也是无奈,几步过去,蹲下身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他了?” 大公主尤且有些不放心,眼睛红红地道:“大人可不能骗小孩儿啊!” 圣上叹口气,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不骗你。” 又扭头去看韩少游,神色便没那么和善了,没好气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阮仁燧就觉得有点奇怪。 韩少游是圣上的伴读,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到他成年的时候,这位都已经位居宰辅了,可见是一直都很得他阿耶信重的。 今晚上的事儿跟他也没什么关系,怎么阿耶的语气这么不好? 不太像是阿耶一贯的作风。 韩少游轻轻道:“今晚的事情,错在承恩公,不在楚王殿下,您不要责难他。” 圣上冷笑一声:“你终于看了我的笑话,该得意坏了吧!” 韩少游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圣上怫然道:“怎么,你哑巴了?” 韩少游于是便再看了他一眼,慢腾腾道:“我要是说实话,你又要急,还是不说了吧……” 圣上:“……” 圣上深吸了口气,没再理他。 转而跟阮仁燧道:“今晚的事情,算是承恩公自取其辱,只是你羞辱他羞辱得太过了。” “他毕竟是长辈。我会让人去告诫他,你也见好就收吧。明天出宫去给他道个歉,叫声舅公,事情就过去了。” 阮仁燧就梗着脖子说:“我不去。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去给他道歉?” 圣上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这小子的后脖颈:“他是有错,你不也打他了吗,大庭广众之下,还叫他下跪了!” 阮仁燧就很奇怪:“阿耶,你既说他有错,又因为我收拾他而让我去给他道歉,所以他到底有错没错?你这是自相矛盾啊!” 圣上:“……” 圣上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说不通呢? 他故意把事情的后果讲得严重了许多:“承恩公有错,你让他低头,让他道歉,都还在情理之中,你往他脸上撒尿干什么?” “今晚上在这儿的都是勋贵和外戚,没有人会说什么,明天这事儿传到御史台那儿,你就等着被弹劾吧!” 阮仁燧像头死猪一样,油盐不进地问他:“然后呢,被弹劾了会怎么样?” 圣上:“……然后你的名声就会变得很坏很坏。” 阮仁燧不痛不痒地问他:“再然后呢?” 圣上:“……” 圣上意味深长道:“你没有想过以后吗?” 阮仁燧坦然地摆烂给他看:“完全没有啊,我才三岁呢,想那个做什么!” 圣上:“……” 圣上盯着他,陷入沉思。 大公主旁听了整场谈话,再想想讨厌的老鸭子和可爱的弟弟,心里边冒着形形色色的情绪气泡。 这会儿看阿耶和岁岁都不说话了,就主动来到两个人中间。 先跟圣上说:“阿耶,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来劝劝岁岁!” 又拍着胸脯,跟阮仁燧说:“给姐姐一个面子,我们一起商议一下怎么解决这件事!” 父子俩对视一眼,虽然茫然,倒是也没有多想。 第二天圣上才刚跟韩少游一起吃过早膳,就听人来报:“两位皇嗣一起出宫,往承恩公府去啦!” 圣上了然地点点头,心想,仁佑跟她弟弟不一样,办事还是很牢靠的嘛!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慌里慌张地来报——赶紧找个能做主的人去看看吧,大公主带着皇长子往承恩公府门前泼了两桶大粪! 圣上:“……” 怎么回事,眼前忽然间一阵一阵地发黑。 第31章 韩王很自信:我办事,你…… 昨天晚上阮仁燧跟圣上说了一场,最后父子俩谁也没说服谁,还是大公主讲和,暂且将承恩公的事情给搁置了。 圣上协同韩少游一道离去,阮仁燧则跟着大公主往便殿那边去找贤妃和他的保母侍从们。 到了地方,他很诚恳地向贤妃行礼:“贤娘娘爱护我,我都知道的!” 大公主毕竟也才五岁呢,一时之间,想不了那么多。 她可能会因为担心弟弟而下意识地跟过去,但是依照她的性格,是不会那么容易就哭出来的。 当时之所以拉着他掉眼泪,多半还是贤妃教的。 为了什么,当然是给他解围了。 贤妃听他这么说,不免讶异于这小小孩童的灵光,只是也不肯居功:“你之前主动站出来,不也是为了我?” 又笑着宽抚他,说:“陛下其实不怎么生气,你别太担心。” 就圣上的本心来说,他其实并不喜欢承恩公的做派,而承恩公本身,就更无法与一位皇嗣的重量相较了。 先前大公主对上颍川侯府的那位世孙,圣上很用心地在保护大公主的声名,现下到了皇长子这儿,也不会坐视因承恩公那张破嘴而毁坏皇长子声誉的。 他只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又都还年幼,贤愚未定,都存在着未来的指望——单单只是这个可能本身,对于他,也对于这偌大的帝国来说,就要比承恩公珍贵多了。 这次的事情,圣上会压下去的。 阮仁燧其实也不怎么担心。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御史想弹劾,那就弹劾呗,名声不好——他要名声有什么用? 他又不想当皇帝! 依照他的身份和在皇嗣们当中的齿序,只要他不谋反弑君,那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他倒是有点担心贤妃呢:“贤娘娘,你的脸色看起来太差了……” 宫宴时候,贤妃妆容严整,又饮了酒,脸上应该更红润些的,只是这时候就着灯光看起来,也是一片惨白,血色寡淡。 贤妃听后勉强笑了一下。 她心绪的确有些乱,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叹口气,有些无力地说:“我有点担心费氏夫人。” 贤妃同这位嫡母不算亲昵,但也绝对不疏远,年节里如常走动着,有时候也能说说贴心话——毕竟她们都是承恩公府的人。 贤妃现在不是了,但曾经是过。 她知道费氏夫人的身体一直都不算太好,现下六个多月的身孕,肚子也大了起来,要是叫她知道承恩公今晚说的那些鲜廉寡耻的话…… 贤妃实在难以安心。 大公主今年也才五岁,其实并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亲会生那么大的气——在老鸭子出言辱骂母亲之前。 她还以为他们俩跟她一样,都觉得那只老鸭子太吵了。 这时候听母亲说起费氏夫人,再想起承恩公之前说的话,不免觉得疑惑:“人怎么会跟鱼一样呢,是成精了吗?” 贤妃很严厉地看着她:“仁佑,那些话都给我忘掉,以后不许再提了!” 大公主有点委屈,只是看母亲真的生气了,也没敢再说话,很老实地应了声:“噢。” 只是心里边实在很讨厌承恩公。 因为贤妃对于承恩公府一向的疏远,她对于“外祖父”这三个字很冷漠,今天晚上亲眼目睹承恩公当众呵斥自己的母亲,就更恼火了。 现在还因为他的缘故,惹得岁岁遇上了麻烦…… 大公主眼珠郁卒地转了转,先前心里边涌动着的那个主意,又一次冒出来了。 …… 太后娘娘早先领着韩王妃和费氏夫人等人往别处去歇息,正殿那边才乱起来,又因为涉及到承恩公,就有人去给她报信了。 她听后默然了几瞬,不知想到什么,唇边忽的浮现出一抹稍显讥诮的冷笑,转而又问:“皇帝知道了吗?” 亲信低声道:“已经报过去了。” 太后娘娘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在瞧见费氏夫人的时候,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等这边人再听见消息的时候,正殿那边的乱子就已经结束了。 对外做出的解释是承恩公醉酒闹事,昏睡过去,已经被圣上下令送出宫了。 费氏夫人听得心里一阵烦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觉得难堪,不得不起身去向太后娘娘谢罪:“外子行事无状,实在惭愧……” 太后娘娘叫人把她给搀扶起来,好生宽抚了几句,最后说:“与你无关,不要责备自己。” 最后宫宴散了,宗亲贵戚们各自归家。 韩王妃坐在马车里边,还跟丈夫说呢:“郁金也真是可怜,嫁了这么一个人,换成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郁金是费氏夫人的闺名。 又忍不住叹息着感慨:“女儿家真是太苦了,不慎所托非人,一辈子都吃黄连。承恩公年轻的时候也人五人六的,年纪越大,就越龌龊……” 韩王缄默着听完这席话,欲言又止。 韩王妃察觉到了他的犹豫,还当他是有所异议,不由得抬高了一点声音:“难道我说得不对?” “倒也不是,”韩王神色踯躅,几瞬之后,终于靠近妻子耳边,低声道:“其实,那时候在正殿那边……” 摆烂,摆烂,摆烂!!! 第49节 他小声把事情的经过给说了。 韩王妃原先还稍觉疲乏地靠在车厢上,闻言不由得火冒三丈,直起身来,难以置信道:“什么?这个畜生,这种话他都说得出来!” 床笫之事都拿出来说嘴,还说得这么卑劣不堪! 她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叫费氏夫人知道,会有多伤心悲愤! 韩王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韩王伸手去帮她顺气。 韩王妃怒气冲冲地拨开他的手:“你那时候不是在那儿吗,怎么也不说话呢?!” 韩王轻叹口气:“我那时候也呆住了,不只是我,仿佛所有人听见之后都呆住了……” 谁能想到有人会在宫宴上说这种话? 又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啊,是我把他给踹倒的……” 韩王妃哼了一声,倒是对皇长子刮目相看了:“那么大的正殿,只有三个半男人,皇长子算一个,朱少国公算一个,韩少游算一个,你算半个!” 韩王:“……” 喜报,归来半生,成阴阳人啦! 韩王妃人虽柔弱,性情却是很要强的,原就看不过承恩公,这会儿再知道了事情原委,就更觉得心内五味俱全了。 她左思右想,末了,又低声问丈夫:“你说,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郁金?” 韩王有些迟疑:“这……” 他倒不怕得罪承恩公,太后娘娘的亲弟弟怎么了,我还是先帝的亲弟弟呢! 他只是有点担心:“我看她身体也不算太好,又怀着身孕,万一给气着了,有点什么,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想了想,又悄悄道:“宫里的费尚仪,是费氏夫人的侄女,这事儿能瞒过别人,但一定瞒不过她。” 说与不说,都叫人家自家人来斟酌吧。 韩王妃也觉得他这话有理,只是物伤其类,实在很心疼费氏夫人:“你别觉得我多事,我就是觉得她委屈,要是再给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跟承恩公过日子,就更委屈了……” 又忍不住抱怨起来:“太后娘娘都不怎么把这个弟弟当回事,圣上倒是亲近舅舅,生把他给捧得那么高,如若不然,他敢这么张狂吗?!” 韩王叹口气,小声道:“这可就不能随便说了……” 韩王妃冷笑道:“怎么,他做得,我说不得?” 韩王见事不好,赶忙改口:“说,使劲说,他都能容得下他舅舅,还能容不下他叔叔?” 韩王妃其实也明白:“归根结底,还是圣上跟太后娘娘之间有心结。” 韩王听得默默,良久之后,才道:“这就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了。” …… 崇勋殿那边,侍从们退去之后,韩少游也在跟圣上说这件事:“虽然知道你不爱听……” 圣上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知道我不爱听,那你就别说了。” 韩少游被打断施法,短暂地憋了一会儿,而后道:“不行,还是得说。” 圣上:“……” 韩少游看他脸色不豫,便委婉地转了话头:“先前,我在兴州的堂妹给我写信,觉得未婚夫太温吞了,缺乏男子气概,可最开始她之所以点头认可这个未婚夫,就是因为对方和善细心,性情温柔。” 他说:“要这个人温存轻柔,那就不能要求他果决犀利,如若不然,岂不是缘木求鱼?” 圣上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我好像没让你去教导皇嗣读书吧?” 韩少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当下失笑,顿了顿,才轻轻道:“我就是想说,您给了承恩公不该有的荣宠,也养大了他的心思。您想用他去平衡千秋宫,那就得接受他的愚蠢,并且容忍他的愚蠢所带来的恶果。” 朝堂里有蠢人,但是却没有如承恩公一样蠢得冒汁的。 随随便便挪一个人过来,在惹出那么一场乱子之后,再看圣上不站在自己这边,就该知道见好就收了。 但是承恩公不知道。 他太蠢了。 蠢到圣上自己都拿他没办法。 他听不懂那些幽微含蓄的话,也不会看人脸色。 除非你把一切掰开,当着他的面破口大骂,让他明白你的态度。 但要真是如此,叫人看见圣上把他骂的一文不名,那之后他对圣上来说,怕也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所以圣上憋气,但是又没办法。 贤妃先前笑,是因为她看明白了,韩少游笑,也是同样的道理。 圣上先前面有怒色,听到这儿,反倒平和下来了,他问韩少游:“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吗?” 韩少游缄默了几瞬,还是说:“是的,我觉得您不该这么做。” 圣上的语气仍旧很平和:“别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也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她从前是怎么对我的吗?” 韩少游抬起眼眸,对上了他的视线,同样平和地说:“我知道,但是天后即便落败,也保持了政客的风度,陛下。” 圣上笑了笑,而后问他:“如果换成你来承担这个后果,豁免可能会有的后来的危机,你愿意吗?” 韩少游说:“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圣上为之默然。 良久之后,忽的扭头看他,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韩少游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豁达与坦然。 他语气温和如初:“没关系的。” …… 韩王府。 夫妻俩回到自家王府,韩王妃倒是还记得自己之前许诺给德妃的事情,要往书房去找那几本书出来,使人送到宫里去。 韩王知道她一向体弱,进宫喧闹了一整日,怕也疲乏。 就说:“你别去了,我过去找找,都是些什么书?” 韩王妃听得心下一柔,握着丈夫的手,如数家珍,徐徐说:“我书桌上有一本,还有几本在东边丁字号书架上,从上往下数第三排,你把左边头七本一起取下来,跟书桌上那本一起包裹好,叫人送去就成了。” 韩王应了声“好”,叫使女陪着妻子先回去歇息,自己往书房去了。 到了地方,隔着一段距离呢,还没进门,就见书房的灯居然亮着。 韩王吃了一惊,再看外边有人守着,就明白了:“希龄在那儿?” 侍从说:“县主过来有段时间了……” “这孩子!” 韩王禁不住嘟囔一声:“才刚退烧呢,来看什么书?” 成安县主前几日偶感风寒,还发了烧,今天早晨瞧着倒是好多了。 只是韩王不愿意叫女儿跟着折腾,就没让进宫,叫安安生生地在家猫着。 哪成想这也不老实,居然跑到书房看书来了。 韩王也没多想,背着手过去了。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成安县主从外边淘换来了本奇书,据说是一本囊括了凶杀、涩情、两代人之间爱恨情仇的男男故事。 韩王妃不让她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就偷摸着看。 在自己房里看,容易叫乳母和使女们发觉。 成安县主就很巧妙地拆了另一本书,把那个相当正经的封面换给了这本书,然后悄悄塞到书房里,大大方方地跑过来摊开看。 不时地在上边划上几笔,啧啧几声,注意隔一段时间蹙起眉头,做出思考的样子来。 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 直到韩王从外边进来,神色无奈地说她:“不是叫你好好歇着?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啊。” 成安县主吓了一跳:“阿耶,你什么时候来的?” 韩王就说:“刚过来呢,怎么了?” 成安县主赶忙摇头,说:“没什么,你忽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这几句话的功夫,她简单地平复了一下心情,脸不红、气不喘,神色自若地将手里边那本书给合上了。 就好像自己之前在看的是经史子集里任意的一本书似的。 韩王也没发觉。 主要是她演得太真实了,一点都不夸张做作。 他一边往丁字号书架那边儿走,一边督促着女儿回房去:“这都什么时候了?回去歇着去,等精神好了再来看书也来得及。” 成安县主乖乖地“哦”了一声,拎着那本书,神色安宁地要往外走。 韩王把她给叫住了:“把手里边那本放下——本来就才刚好,还想拿回房里去点灯熬油地看?” 成安县主心里边“咯噔”一下,倒是还沉得住气。 觑着父亲脸上有点急色,就试探着问了句:“您这风风火火地过来,是要干什么?” 韩王一边按照韩王妃的说辞,从书架上抽了那几本书出来,一边回答了她:“你阿娘找几本书用,我给她拿过去……” 成安县主这么一听,也就放心了。 阿耶明显就是在这儿待一会儿,拿完书马上就走嘛! 这本书放在这儿,并不危险。 明天起得早点,来收起来就好了。 成安县主就大大方方地把书搁在书案上,顺势叮嘱了一句:“阿耶,你也早点睡呀!” 韩王朝她笑了笑,语气温柔:“知道了,赶紧回去吧!” 成安县主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50节 韩王从书架里抽了那七本书出来,又招呼人去找包书的纸张和丝带来,这空档里把桌上那本书拿起来瞧了眼。 《以辨亡论为引,剖析吴国灭亡之根由》 好端肃的书名! 好正经的封面! 不愧是我们王妃看的书。 不愧是我们小县主喜欢看的书。 韩王心里边充斥着一股浓郁的骄傲之情。 他随意地翻开瞧了几眼,还没等看出个所以然来,侍从就取了包书纸过来。 韩王就把那本书合上,亲自动手,将那7+1本书包裹在一起,用丝带扎起来,叫人送到宫里去,转交给披香殿的德妃娘娘。 侍从从令而去。 韩王办完了一件差事,颇觉松快,哼着歌儿,晃晃悠悠地回正房去了。 韩王妃已经洗漱完,散开头发躺下了,见他回来,就问:“都办完了?” 韩王哈哈一笑,自矜地朝她眨了下眼:“我办事,你放心!” 第32章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等到事情结束之后,德妃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事情经过。 阮仁燧太知道怎么应对她了,先说:“承恩公还敢指摘阿娘你呢,他以为他是谁!” 把承恩公谴责德妃的那句话给说了。 德妃果然听得恼火:“王八蛋,他以为他是谁?!” 再去听别的那些,情绪上便要能接受得多了。 我儿子把他给打了! 好样的! 打了他好几次! 好样的! 还往他脸上撒尿了! 好样的……不是,你先等等。 德妃有点打怵:“是不是做得过了点?” 阮仁燧很娴熟地跟她分(忽)析(悠):“阿娘,你说在阿耶心里,是我重要,还是承恩公重要?” 德妃不假思索道:“当然你是重要啦,这还用说吗?” 阮仁燧又问她:“在朝中,是承恩公影响更大,还是费氏一族的影响更大?” 德妃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费氏一族的影响更大了!” 承恩公虽然有个公爵之位在手,但实际上对于政治能够施加的影响,其实接近于无。 他唯一能打的一张牌,就是《我是皇帝他舅》。 但费氏家族枝繁叶茂,费氏夫人的父亲现居正四品中书侍郎,还有位伯父在做封疆大吏,入仕者颇多。 在朝局上能够发挥到的影响力,可要比承恩公大多了。 阮仁燧再问她:“单说宫廷里边,是承恩公在太后娘娘面前得脸,还是费尚仪在太后娘娘面前得脸?” 德妃下意识道:“当然是费尚仪啦!” 转而明白过来。 费氏夫人跟嘉贞娘子虽然不是至亲,但血缘上并不算远。 费氏夫人是嘉贞娘子父亲的堂妹,她们有着共同的姓氏。 今晚宫宴上发生的事情能瞒过别人,难道还能瞒过嘉贞娘子吗? 同为费氏的女儿,她怎么可能不厌恶承恩公呢! 阮仁燧就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阿耶那儿,我赢,这是一胜,朝堂上,可以得到费氏家族的好感,这是二胜,最后,内宫里还可以得到嘉贞娘子的好感,这是三胜——我们大获全胜啊!” 德妃是个笨蛋美人,脸蛋漂亮,脑袋稍逊一筹。 这会儿就被他忽悠地找不着北了,迷迷糊糊地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哎!” 阮仁燧很肯定地加重语气:“对,就是这么回事!” 德妃被彻底地说服了,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大力地夸奖他:“岁岁,你真是太聪明了!” 这晚阮仁燧睡得很好,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德妃倒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傻白甜,专程叫人来,私底下问了一问,那边宫宴上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是正一品的德妃,又极得圣上宠爱,多得是人想要给她卖好,轻而易举地便打探到了。 连承恩公那几句龌龊不堪的话,也原封不动地知道了。 德妃反胃之余,破天荒地有点心疼贤妃了。 摊上这么一个父亲…… 德妃的父亲虽然去的不好听,但那是被女儿连累的,倒是没什么人指摘过他的德行。 且只看德妃如今这副脾性,就该知道她在闺阁里还没出嫁的时候,是很受宠爱的。 而贤妃…… 算了,不提也罢。 这时候易女官亲自提着一包书从外边过来,跟德妃回禀:“王妃娘娘使人给您送了好些书来,都在这儿了。” 德妃有种被尊重了的温暖感。 韩王妃真的看到了她的努力,也欣赏她的努力。 那并不是客套,而是出于真心。 她禁不住盈盈一笑,问易女官:“打赏来的人了吗?” 易女官赶忙道:“您放心吧,都做好了。” 德妃应了声,叫宫人找了把拆书刀来,自己心绪轻快地将这包书拆开了。 之后瘫在桌子上数了数,一共八本。 德妃捧着脸美了一会儿,就叫人找了个小本本来。 她挨着统计了一下这八本书的页数,预备着均分之后,做一个小小的计划表,预备着每天看多少页…… 计划表还没有画完,身后就浮现出一道影子来。 圣上瞧了一眼铺满书的桌案,有点讶异:“哟,夏侯博士,这么忙呢?” 还指了指其中封面特别严肃的一本书,说:“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书感兴趣啦?” 德妃一听那句“夏侯博士”就笑开了,回首打了他一下,娇嗔道:“你真讨厌,笑话我呢!” 圣上也笑了。 这晚圣上就在这儿安置下了,第二天用过早膳之后,还从德妃这儿顺了本书:“我看完再给你。” 德妃有点着急地叮嘱他:“你要小心点看呀,这是人家借给我的,可不能弄坏了!” 圣上应了声:“好的,好的!” ……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叫德妃格外唏嘘,对于贤妃也平添了几分怜惜。 因为这个缘故,第二天大公主照常背着一只小包来找儿子去上学的时候,德妃的态度便格外地亲近友好。 小孩子摊上这样的外祖父,也是够可怜的了。 阮仁燧叫大公主领着走出去,大公主还很奇怪地跟他说呢:“平日里德娘娘好像没这么热情啊……” 阮仁燧随口给打了个补丁:“因为我阿娘知道昨天你保护我了嘛!” 大公主听得特别骄傲,感觉自己作为姐姐,被肯定了。 同时她也说:“岁岁也保护我阿娘了呀!” 阮仁燧叫她领着走了一段,忽的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迟疑着回头瞅了瞅,而后道:“这,这好像不是去御书房的路吧?” 大公主捏着自己那只小包的背带,告诉他:“我们要出宫,去承恩公府!” 阮仁燧大觉狐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去那儿干什么?” 大公主笑眯眯地朝他摆了摆手:“哎呀,等你到了就知道啦!” …… 半个时辰之后。 阮仁燧呆若木鸡.jpg 他看着应该被打上马赛克的承恩公府正门,木然道:“大姐姐,你这么干,贤娘娘知道吗?” 大公主挺胸抬头,很骄傲地告诉他:“我阿娘不知道!” 阮仁燧又问:“阿耶知道吗?” 大公主挺胸抬头,很骄傲地告诉他:“阿耶也不知道!” 阮仁燧还要再问,然而大公主很麻利地打断了他的施法:“岁岁,你别问啦,没人知道——她们都以为我是带着你出宫来给老鸭子道歉的,哈哈!” 她两手插腰,洋洋得意地笑。 阮仁燧的心情特别复杂。 摆烂,摆烂,摆烂!!! 第51节 倒不是说不想看承恩公倒霉,只是有些事情他做一做也就算了,毕竟他是立志要摆烂的人,但是大姐姐她不一样啊! 她是有志于那个位置的,所以良好的声望对她来说,就是很要紧的事情了。 承恩公对她而言不仅仅是舅公,也是外祖父。 阮仁燧用手帕捂着鼻子,想了想,跟她说:“到时候阿耶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要这么干的,跟你没有关系!” 没想到大公主却很诧异地看着他,说:“傻岁岁,阿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啊!” 她伸出手去,安抚似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惹了老鸭子,我也惹了老鸭子,如果昨天为了你一个人,阿耶还在犹豫的话,现在再加上我,他应该就不会再犹豫了。” 被爱的孩子,自己是有所感觉的。 而皇室出身的孩子,多多少少,也已经能够领悟到一些权力的味道了。 阮仁燧忽然间意识到,其实大公主会这么做,本身就是想要主动跳进这个漩涡的意思。 昨晚圣上的态度略显暧昧,她担心弟弟会受罚,所以通过这种稍显极端又无法挽回的方式,跟他站到了一起。 阮仁燧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大姐姐!” 大公主却也没有要居功的意思,两手插腰,神气十足地道:“虽然是很感谢昨天晚上你帮我阿娘说话啦,但是你跟我毕竟还是不一样啊!” 她说:“我阿娘自己也有小孩儿呢,我要是不替她出气,她不是白养我啦!” …… 承恩公现在的感觉就是憋屈,特别憋屈。 他还觉得自己委屈呢! 昨天晚上他的确是有点喝醉了,说了几句荤话,可那有什么呢,哪个男人没说过这种话? 且说的是他自己的女人,又不是你朱少国公的女人,你上赶着出什么头? 至于贤妃那事儿,他就更委屈了——我可是你爹!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疾言厉色的,就显着你一朝得势了是不是? 最可恨的是那个小兔崽子! 早就知道德妃在宫里边有点刁,只是一直都没有打过交道,昨天晚上跟德妃的儿子来了场硬碰硬,他可算是有所体会了! 那个小畜生! 居然那么下他的面子,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往自己脸上撒尿! 昨晚上承恩公被挪出宫,而后叫自家的侍从给抬回府了,晕到了后半夜,终于幽幽转醒。 再一想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如此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下,再被叫起来,就听说自己家大门被人泼粪了…… 还是他的外孙女大公主领着人来泼的…… 承恩公当场破防,披上衣袍,气势汹汹地杀出去了。 杀出去了! 出去了! 去了! 了! 大门拉开,满地的马赛克在流动。 承恩公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承恩公迅速地后退一步。 承恩公木然地看着顺着打开的门板往下流的黄水…… 承恩公当场破防。 …… 承恩公很生气。 他原本也不算是多聪明的人,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左思右想之后,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终于更衣出门,往御史台去告了一状。 昨晚上的事儿,还能说是先君后臣,那今天的事儿呢? 哪条律例说了,皇嗣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往长辈门前泼粪? 真是太张狂了! 昨天还说德妃刁,养出来一个刁儿子,今天再看,贤妃其实也挺刁的,养出来那么刁一个女儿! 接待他的御史被安排着节假日在衙门值班,心里已经很苦了,再听承恩公还带了麻烦过来,心里边就更烦了。 只是兹事体大,一边是皇嗣,另一边是承恩公,到底不能等闲视之。 只能一边在心里辱骂着承恩公,另一边使人去御史大夫屈淑屈君平府上报信,请他来主持局面。 屈君平简单听了个概述,心里边还疑惑呢。 承恩公你平时都做什么面部保养项目啊,怎么脸皮这么厚的? 就你这种人,不出去欺负人就不错了,还能被人给欺负了? 再一问,知道事情经过之后,他起初失笑,再细细一思量,倒觉得这的确是件大事了。 承恩公委屈不委屈的其实不重要,但是圣上如今膝下就只有两位皇嗣,对于这两位皇嗣的教育和培养很重要! 皇长子才三岁,大公主也只有五岁,这么两个孩子,就能出宫来做出这种事? 如若这是他们姐弟俩自己拿的主意,那行事上未免过于偏激了,需要纠正。 如若不是他们自己拿的主意,而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和唆使,就更应该在第一时间把这个人揪出来,将其从皇嗣们的身边清离了。 屈君平想到此处,神色随之凛然起来,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了几张条子,使人分别送去政事堂的宰相们府上。 本朝沿袭了前朝的三独坐,御史大夫地位超然,政事堂对于他并没有管辖权。 只是事情同时涉及到皇嗣和外戚,出于尊重,屈君平还是使人去透了个风,至于宰相们会不会进宫,这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屈君平差人去打探消息,而后又换了官服上身,穿戴整齐之后往御史台去,不多时,政事堂那边便遣人来请。 他过去一瞧,便见时任的五位宰相都已经到了,他初看有些讶异,再一想,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如若只是承恩公身上的官司,宰相们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但若是牵扯到了皇嗣身上,尤其此时圣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嗣,却都牵涉其中…… 这事儿就有的说道了。 事情是由御史台牵出来的,这会儿当然就得由屈君平这位御史大夫来开口。 他把承恩公给出的说辞讲了,却也并不十分相信对方的一面之词:“我使人去问了,昨日清明节宫中宴饮,承恩公醉后失态,没等到宫宴结束,就被送出来了。” 屈君平斟酌着道:“今日大公主与皇长子去寻他晦气,总得有个缘由不是?承恩公向来轻狂,许是他昨晚宫宴失仪,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也不奇怪。” 这话说完,宰相们并不做声,反倒转目去看门下省侍中裴东亭与中书令周文成。 能去参与清明节宫宴的多是宗亲外戚,乃至于开国勋贵的后代们。 门下省侍中裴东亭的裴,是英国公府的裴,他是时任的英国公。 而中书令周文成的周则是德庆侯府的周,他是德庆侯的堂兄。 昨晚宫廷之内发生了什么,外人可能不知道,但他们作为参与者,多多少少应该是有所耳闻,甚至是亲眼目睹的。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落在人身上,便觉格外沉重了。 裴东亭做了个请的姿势,彬彬有礼道:“文成兄长我几岁,是朝中前辈,请您先说,我再行补充。” 周文成额头青筋一跳,心说:这该死的滑头! 还不是觉得承恩公那几句话不好听,不愿意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又忍不住在心里骂承恩公:王八蛋,按照他的德行和那张破嘴来看,他当年生下来的时候应该就没□□!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周文成忍着气,低声把昨晚发生的事情给说了。 裴东亭含笑道:“文成兄所言属实,并无虚漏之处。” 周文成忍着没给他一个白眼。 政事堂的宰相们与屈君平饶是见多识广,听后也不由得默然起来。 尚书左仆射唐红微微摇头:“太后娘娘摄政之时,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承恩公这样的外戚……真是令千秋宫蒙羞!” 屈君平道:“承恩公只是一个搭头,好好歹歹,都无关紧要,只是大公主与皇长子这行径……”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实在是有些不妥当。” 这一点倒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最后,还是唐红开口,定了主意:“既然如此,还是去见一见圣上,看他作何态度吧。” 她目光落在一直没有开口的尚书右仆射闻俊杰身上,叫了他的名字:“俊杰,到时候你跟屈大夫与我一同进去。” 又向其余三人道:“几位且在外间暂待。” 几人明白她的意思——宰相们声势浩荡地过去,好心也会成了坏事,尤其圣上才亲政没几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逼君呢! 当下齐齐颔首道:“是。” …… 崇勋殿。 圣上坐在一张四出头官帽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小萝卜头。 德妃与贤妃这会儿都已经知道孩子出宫去干了什么,在底下对坐着,只是神色上都有些不安,屁股只虚虚地沾了一点椅子,随时都能起身请罪。 朱皇后则在圣上右手边坐着,神情沉静。 韩少游侍立在另一侧,瞧一眼两个孩子,欲言又止。 大公主在外边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到了这儿,叫父亲瞧着,还是不免有点心虚。 阮仁燧反倒不怎么害怕。 平心而论,他也没感觉自己做错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52节 趁早给承恩公一个教训,其实是件好事。 现下他还算是年轻呢,就这么讨人厌了,要真是如前世一般发展,直到韩少游忍无可忍一笏板把他拍死之前,阮仁燧都无法想象他还能干出多少没下限的事情来! 阿耶做皇帝其实挺合格的,只是在承恩公府这儿偏心得太厉害了,前世他觉悟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但现在还完全来得及纠正嘛! 这会儿看自己跟大姐姐说了事情原委,圣上却沉着脸不说话,他还开口催促了一下呢:“阿耶,你说话呀阿耶!” 圣上瞥了他一眼,而后问:“谁的主意?” 阮仁燧没有冒领,上演一出姐弟相争,而是很平和地听大公主坦率地承认了:“阿耶,是我要这么做的!” 圣上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公主理直气壮道:“他骂我阿娘啊!我替我阿娘教训他,这不是应该的吗?” 贤妃听得微微红了眼睛,身体前倾一点,有心言语,却见朱皇后朝她微微摇头。 她心下会意,只得暂且按捺住满腹焦急,坐了回去。 圣上又问大公主:“他不是昨天晚上骂的吗,那时候你怎么不教训他?” “我没反应过来呀!” 大公主下意识道:“我当时很生气呢,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岁岁就过去了,然后还在他脸上尿尿……” “……”圣上忍不住扭头看了长子一样。 阮仁燧有所察觉,呲出一排小米牙,荣光满面,向他灿烂一笑。 “……”圣上同大公主道:“他可是你的外祖父。” “可是我姓阮,不姓刘啊!” 大公主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理所应当地道:“叫他外祖父,作为晚辈给他行个虚礼什么的,那不就是客气一下吗,难道还真的让他爬到我头上去啊?” 圣上听得神色微动,脸色稍霁。 盯着女儿看了会儿,忽的扭头去看阮仁燧:“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包庇承恩公,觉得我这么做有失身份,自降格调?” 这话说得有些犀利,以父亲与天子的双重身份去问一个只有三岁的孩子,就更显得尖刻了。 德妃有些不安,不由得站起身来:“陛下……” 圣上看也没看她:“你闭嘴。”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阮仁燧:“回答我的问题,仁燧。” 圣上抬高声音,重新又复述了一遍:“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包庇承恩公,觉得我这么做有失身份,自降格调?” 阮仁燧神情无奈地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脸,眉头紧锁,语气比他成熟多了:“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圣上:“……” 德妃默默地坐了回去,还顺势往椅子里缩了缩。 第33章 一本书造成的恶劣后果 先前韩王夫妇私底下讨论过,有所犹豫的事情,嘉贞娘子反倒很轻松地就做出了决定。 宫宴结束当晚,就叫人去给自己的母亲韦氏夫人送信,详细地告知她宫宴上发生的变故。 费氏夫人虽说不是她嫡亲的姑姑,但堂姑也算是比较亲近了。 尤其这会儿费氏一族虽然分家,但几房人仍旧聚居一坊,自家有人在宫里边,最后却从外人嘴里听见消息,总也不是那么回事。 消息送到,已经是深夜时分,韦氏夫人听后长吁短叹良久,悄声问丈夫:“是现下过去,还是明天早晨再去?” 虽说神都城里有宵禁,可那是在坊与坊之间,费家的族人们聚居一处,离得不远,套车过去,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嘉贞娘子的父亲听了,也叹口气:“都到子时了,还过去做什么?声势浩荡地去把人吵醒,又要叫他们夫妻俩一夜难眠。” 想了想,又说:“明天不是约了往北府老太太那儿去请安?到时候你私底下跟嫂嫂说一声,也就是了。” 费氏一族枝繁叶茂,多有仕宦之人,自家往来的实在不少。 北府老太太是神都城内费氏一族辈分最高的长辈,正逢清明,费氏的族人们都相约着往北府那边去聚一聚,自家这一支会去,费侍郎那一支也会去的。 韦氏夫人应了声:“也好。” 第二日到了北府费家,她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而后寻了个空隙,悄悄叫堂嫂傅氏夫人出去,低声把事情原委给讲了。 谁的女儿谁心疼。 傅氏夫人听妯娌说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头顶去了。 韦氏夫人看她站立不稳,赶忙搀扶了一把,而后听堂嫂颤抖着声音,难掩恨意道:“这个……混账!” 去年快年底的时候,费氏夫人送了个使女往娘家去,让母亲代为安置。 亲生母女,她也没有藏着掖着,就说是承恩公瞧上这丫头了,可她自己有个相好的情郎,不愿意跟承恩公在一起。 私底下求了费氏夫人,后者就把她送回娘家了。 女婿干的那些荒唐事,傅氏也有所耳闻,不止一次地懊悔,当年不该把女儿许给他的。 年纪轻轻的时候,看着倒还是那么回事,谁知道慢慢地就烂了呢。 这回又盯上了一个使女,可他房里的妾侍和丫头难道还少吗? 连儿带女,都七八个了,还不肯消停! 傅氏为此事气闷了一场,哪知道第二日承恩公居然叫管事往岳家来要人,从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东西! 现下听妯娌说了昨晚的事情,愤懑之余,更多的还是伤心。 承恩公自己不要脸,可别人还得活呢,叫那么多人听见这种话……真是想想就让人羞愤欲死! 这还只是外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地方,还不知道女儿受了多少羞辱! 傅氏想到这儿,就忍不住心酸想哭,再三谢了妯娌,归府之后也跟丈夫商议呢:“要不要告诉郁金?” 费侍郎也犯难:“那孩子的身体也不算好,又怀着身子……” 傅氏忍不住流泪道:“要是让她从外人嘴里知道,那不是更难受吗?” 宫宴上人多眼杂,你一句,我一嘴,多半都会流出去的。 费侍郎心里边颇不是滋味:“你,你得空去走一趟,看着情形,再决定要不要跟她说吧。” 傅氏低声应了:“好。” …… 韩王府。 成安县主的第二天,从汗流浃背开始。 救命啊! 她那本囊括了凶杀、涩情、两代人之间爱恨情仇的书不见了!! 不见了!!! 谁拿去了? 她第一个怀疑的是父亲韩王。 因为昨天晚上她走的时候,韩王就在那儿。 而她也知道母亲的身体不算太好,依据她素日里的起居习惯来看,晚上一旦回到正房,除非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否则基本上都不会再去书房了。 是阿耶把书拿走了? 可是他一点要训我的意思都没有表露出来呀! 难道是在等我自己去跟他做检讨? 还是说那本书是叫别的什么人拿走了? 成安县主焦虑不已地吃了早饭,想问又不敢问,可不问吧…… 又好像头顶还悬着一把刀似的。 “希龄,你怎么啦?” 韩王妃瞧出来女儿不对劲儿了:“一早上了,都心神不宁的。” 成安县主没敢说,含糊几句,暂且糊弄过去了。 她去问守在书房外边的侍从:“昨天晚上我走了之后,还有谁来过?” 侍从楞了一下,说:“您跟王爷离开之后,再没来过人啊……” 成安县主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但是又没有完全死。 十来岁的小姑娘,总有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感觉。 她存了个心眼儿,去找到韩王,故意含含糊糊地问了句:“阿耶,昨天晚上我在看的那本书……” 韩王之前还听韩王妃说呢:“这孩子有心事,只是不肯跟我们说。” 叫他让人请武安大长公主府上的小梁娘子来玩,她们表姐妹俩感情好,说不定会跟对方讲的,小梁娘子多多少少也能开解她一点。 韩王这边还没来得及摇外甥女过来呢,成安县主就找上门来了。 再一听问的话,他心里边别提有多愧疚了:“感情一早晨了心神不宁的,就是为了那本书啊?” “早知道我跟你阿娘说说,先送那七本过去,叫你看完再给德妃娘娘了……” 成安县主:“……”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 成安县主痛苦地惊叫道:“什么?!” 为什么会跟德妃娘娘产生联系啊?! 韩王误会了女儿的意思,赶忙站起来,哄她说:“没事儿啊,没事儿,乖女,别急,我再去给你搜罗本一样的来!” 摆烂,摆烂,摆烂!!! 第53节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心如死灰。 成安县主呆呆地说:“完了……” “完什么呀,”韩王心疼坏了,过去抱了抱自己的小闺女,说:“没完,我这就去找,吃午饭之前就给你找回来了!”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要出门。 成安县主艰难地伸出了尔康手:“不是……” 她拽住了韩王:“不用找了阿耶,不用了。” 人死不能复生,书死了也一样…… 她绝望地想:就这样吧,毁灭吧! …… 崇勋殿。 阮仁燧站在那儿还没站热乎,外边就有内侍来报,道是尚书省的唐、闻两位仆射与御史台的屈大夫在外求见。 这才是假期第二天,没到复工的时候呢,能惹得这三尊大佛一起上门,多半是今早的事情发了。 圣上盯着底下两个小萝卜头的时候神色沉沉,这会儿听人来报,反倒平和起来。 他往下边递了个眼神过去,贤妃便起身行礼,预备着退到屏风后边去了。 德妃尤且茫然地坐在椅子上,看贤妃忽然间站起来,还有点奇怪呢。 贤妃走了两步,发现她没跟上,心下无奈,回头悄声叫她:“走呀。” 笨蛋美人这才反应过来。 瞄了圣上一眼,看他没说话,终于明白了,赶忙跟上贤妃,一起往屏风后边去了。 她还有点小小的委屈呢,嘟囔着跟贤妃抱怨:“让我们避开,那就说嘛,就那么看一眼,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就讨厌这种不张嘴,让人猜的家伙! 圣上让人去传那三位要臣进来,同时朝底下两个小萝卜头道:“站到旁边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老老实实地往朱皇后所在的那边去了。 唐红在前,闻俊杰在后,最后边的是屈君平,三人进殿之后打眼一瞧殿中人员,心里边就有所明悟了,当下躬身行礼,问候了圣上与朱皇后。 韩少游同样在旁行礼问候三人。 短暂且程序化的寒暄结束,唐红作为首相,率先开口:“陛下,今日上午,承恩公往御史台去走了一趟……” 简单地阐述了事情原委。 屈君平紧随其后,先把承恩公给骂了一遍:“此贼先前使人在祖籍圈地,强占良田,那时候陛下就该狠狠收拾他的!” 又说承恩公贪财:“平日里的俸禄与赏赐难道还不够他花吗?又去强夺平民祖传的秘方,意欲强买匠人为奴,以此牟利,真是岂有此理!” 巴拉巴拉把承恩公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又开始说今天这事儿:“承恩公有错,陛下该罚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位皇嗣的行径就是正确的!承恩公以势凌人,两位皇嗣难道不是如此?” 他说:“承恩公的确言行无状,行事可鄙,但这跟两位皇嗣行事过火,也并不冲突!” 说完,又对着皇嗣们的老师开了炮:“臣听说大公主早就开蒙读书,御书房的人都是怎么教导的?该革了他们的职!” 再说内庭:“皇后娘娘宽宏,才让内庭嫔御滋生出了僭越之心,在后宫跋扈事小,教坏了皇嗣,日后将灾患蔓延到外朝去,祸及天下,那就是大罪过了!” 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地喷完之后,屈君平身体前倾一点,神情紧迫地询问圣上:“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承恩公宫宴无状,难道不该给他个教训?” 又引经据典道:“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 diss完了皇嗣们的教育问题,继而再问:“陛下,您是不是该下令整改一下御书房的规矩,再重新修订一下皇嗣们的课业计划?” 阮仁燧听他巴拉巴拉说了那么多,只觉得头都开始大了,偷眼去看旁边的大公主,也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 他心想:皇帝其实也怪不好当的呢! 幸亏没让我做! 再悄悄去看上首处,却见圣上坐得端正,以手支颐,一副深陷思索的表情。 屈君平如此看着,不由得暗暗点头,又问了一次:“陛下,臣方才所言,您以为如何?” 圣上好像大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像全天下所有下属问“yes or no”他回复“or”的领导一样,礼貌又周到地回复了一句:“嗯嗯。” 屈君平:“……” 阮仁燧微有点同情地看过去,就见屈大夫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他强笑着又问了一次:“陛下,承恩公的处置,还有两位皇嗣的教育问题……” 圣上思索着没有言语,反倒是进门之后就一直缄默的闻俊杰徐徐开口了。 他劝屈君平:“屈大夫,清明节的休假还没有结束,咱们就进宫来见陛下,言说此事,不是为了承恩公,而是觉得皇嗣至关紧要,不能疏忽,是也不是?” 屈君平道:“这是自然。” 承恩公也配让他放着假期不过,回来加班? 闻俊杰闻言,便和声细语道:“既然是至关紧要的大事,怎么能要求陛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拿主意呢。” 他笑着说:“屈大夫你啊,是关心则乱啦。” 屈君平听得脸上稍霁,拱手朝他致意。 唐红微垂着眼睑,没有言语。 圣上神情有些为难,倒是给了一个具体的期限:“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再给朕一日时间吧,清明节假期结束之前,必然有个结果。”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唏嘘,还有些惊奇。 今天来的这三位要臣里边,人生履历当中最辉煌的,必然是唐红。 她是本朝有生以来的第一位女首相,从犯官之妻到掖庭罪人,再到当朝宰相,极具传奇色彩。 官声最好的是屈君平。 嫉恶如仇,清廉如水,震慑超纲数十年。 他崇尚节葬,依照他的遗愿,葬礼办得很简单,然而送葬当日,神都城内随行百姓竟有上万人之多,成为一时美谈。 在政坛活跃最久,最讨人喜欢的是闻俊杰。 历经数朝而不倒,备受恩宠,到他上辈子记忆的终点,这家伙都快一百岁了,还活得好好的呢! 现下回头再看,不怪人家能做政坛常青树呢,轻轻松松几句话说下来,既给了圣上周转的空间,也给了屈君平情面,顺理成章地把事情给了结了。 难怪阿耶欣赏他呢。 唐红几人走了,圣上短暂地陷入到思忖当中,只是很快就回过神来,对旁边的殿中省大监说:“去承恩公府走一趟,告诉承恩公,他要是不想死,就给朕夹着尾巴做人!” 大监听得心下一凛,低头应声:“是。” 阮仁燧与德妃、大公主俱都还在茫然,朱皇后与贤妃却都微微变了脸色。 圣上抬起手来,点了点两个小萝卜头,话却是向韩少游说的:“给承恩公和这两个小东西写个将相和的剧本。” 韩少游温和一笑,正待应声,神色忽的微微一变,扭头向外间看去。 不只是他,其余人也听见了外边传来的异样的动静。 圣上皱起眉头,目光威仪,问了句:“怎么回事?” 外边一个内侍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陛下,不好了,裴相公和丁相公打起来了……” …… 首相唐红协同御史大夫屈君平、右仆射闻俊杰入内觐见,剩下的三位宰相便在外头等待消息。 说是“外头”,但其实也并不是走廊,而是可供起居的外间厅房。 里头议事的是书房。 内侍们知道这几位都是当朝宰相,不同于寻常官员,依照旧例送了茶水过来,末了,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去。 中书令周文成端起来啜了一口,门下省侍中裴东亭却没有动。 曾经在圣上面前怒斥过车貔貅的那位侍中丁玄度也没有动。 他站起身来,肃然着神色在外间踱步,略走了会儿,忽的瞧见不远处小几上摆了一本书。 《以辨亡论为引,剖析吴国灭亡之根由》 好端肃的书名! 好正经的封面! 丁玄度是个老学究,见到不免心想:这的确是天子该看的书! 他顺手把那本书拿起来,随意地翻开一页,定神一看,惊觉这一页写的并不是大名鼎鼎的《辨亡论》,也没有涉及吴国之亡,倒好像是在阐述一个故事…… 丁玄度心想:我真是老了,思想也老旧了,没想到现在的人写书,都开始在其中插入一个小故事,以便于理解了。 丁玄度继续看了下去。 又翻了两页,丁玄度发现这个小故事讲的是两个年轻人情意相投,肝胆相照,结果却发现他们存在着生死大仇…… 丁玄度心想:快了,马上就要切入到国破家亡了! 丁玄度继续看下去。 翻过这一页,发现两个年轻人在吵架,字字句句都在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戳。 丁玄度一下子就乐了。 他深有同感地想:年轻人都这样,因为跟朋友太熟悉了,一旦发生争执,情绪激烈地上涌,就会失去理智,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戳。 以他如今的阅历回头再想,会觉得那时候真是年轻气盛,可再仔细一想,那样的心境,此生再不会有了。 丁玄度忽然间感慨万分。 他目光一转,就近到离自己最近的门下省侍中裴东亭面前去,递过去,叫他也看看这一页。 裴东亭不明所以地从他手里接过那本书,因为丁玄度之前用两根手指夹着那一页的缘故,他将书拿到手里的时候,无知无觉地往后翻了一页。 他低下头,一眼就看见了那骇人听闻的一行字。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摆烂,摆烂,摆烂!!! 第54节 裴东亭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丁玄度还在那儿唏嘘不已:“我年轻的时候啊,也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好朋友……” 裴东亭:“……” 裴东亭:“…………” 裴东亭心想:他说的好正经啊,看起来也好正经。 裴东亭心想:难道是我心脏,所以看见的东西也脏? 裴东亭抬起头来,用力地眨一下眼,捎带着捏了捏自己的额心,叫自己清醒一下。 裴东亭重新低头看书。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裴东亭:“……” 好怪…… 裴东亭抬起头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神情呆滞地看着丁玄度。 丁玄度也在等他发表一下感想。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这氛围真是太古怪了! 裴东亭怀着一点对自我的怀疑,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裴东亭:“……” 再抬起头,丁玄度还以一副等待他说点什么的表情看着他。 裴东亭就干巴巴地说:“……真的假的啊?” 他反应的时间太久,丁玄度有点不高兴了:“什么真的假的,我难道是那种会说谎的人?” 裴东亭木然地看着他。 丁玄度就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你难道没有这种朋友吗?你没对朋友那么做过?” 裴东亭:“……” 裴东亭吃了一惊,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丁玄度同样吃了一惊,主客颠倒,反过来问他:“真的假的?” 裴东亭:“……” 裴东亭无力又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 丁玄度诧异地看着他,想了想,又笑了。 他觉得裴东亭是不好意思承认。 可这有什么呀! 丁玄度想:人就是这样的啊,吵起架来就会往对方的痛处戳,年轻人尤甚。 这是人性,又不是道德的污点! 丁玄度就笑着推了裴东亭的肩膀一下,说:“你别装!” 裴东亭:“……” 裴东亭心里有山,所以看山是山。 又因为此时此刻他心里边有口口,所以此时此刻看丁玄度脸上的笑,就觉得透着一股浓郁的淫'邪之气。 他眉头皱起来一点,十分严肃地说:“我没有装,我真的没跟朋友那么干过,别说是朋友——我没对任何人那么干过!” 中书令周文成坐在旁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俩。 丁玄度就觉得很尴尬。 丁玄度心想:裴东亭,当着周文成的面,你装什么啊! 你们英国公府世代都出风流种子,你内宠那么多,经历的人不知凡几,风流韵事屡见不鲜! 你都不知道伤过多少女人的心了,现在搁这儿跟我装纯情少男? 真有意思! 要是只有他们俩在这儿的话,丁玄度一甩袖子就走人了。 可偏偏周文成还在这儿,那他一定得把这事儿掰扯明白! 你裴东亭一个风流鬼,凭什么对着我露出这副道德压制的表情来? 我这辈子就娶了一个女人,你都娶多少个了?! 他觉得裴东亭很虚伪。 丁玄度就说:“你那么多朋友,一个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不信!” 丁玄度又说:“我都敢承认,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裴东亭:“……” 裴东亭忍不住挠了挠头。 他心想:不是,丁玄度,我们只是同事,你越界了吧? 我们真的没有必要在老板的办公室外边,在其他同事的注目之下,聊这么露骨的话题! 再说我也没问你——是你自己忽然冲上来主动曝光自己的啊?! 跟同事聊这种话题,你不活了,明天就打算去世是吗? 裴东亭又想:我就算是明天就死,今天也不敢跟人说这种话啊! 裴东亭就一抬手,忍耐着说:“我们能不聊这个话题了吗?” 裴东亭说:“老实说,玄度兄,你的话让我有点不舒服。” 周文成看了看他,又扭头去看丁玄度,目光里带着点异样。 丁玄度都惊呆了! 我的天哪! 丁玄度出离愤怒了。 丁玄度忍不住说:“裴东亭,你这是什么意思?就我龌龊,就我肮脏是不是?你真清白,真无暇,真高尚啊!” 他竖起来一根大拇指,说:“你是这个,是白璧无瑕的童男子,你满意了吧?!” 裴东亭:“……” 裴东亭忍无可忍:“你有毛病啊?!” 裴东亭愤怒不已:“没干过就是没干过,怎么着,我还得为了顺应你的肮脏心思,往我自己身上泼脏水?我又不欠你什么!” “我肮脏?!” 丁玄度难以置信,他一把揪住裴东亭的袖子,怒发冲冠:“你真敢说,我比你清白得多得多!” 裴东亭特别惊恐地拍他的手,坚决地夺回了自己的袖子:“放开,你别碰我!” 丁玄度忍无可忍,一拳打了过去。 裴东亭惊叫一声,回过神来,奋起还击。 两人打成一团.jpg 周文成:“……” 目光呆滞.jpg 发生了什么啊…… 怎么忽然间就打起来了…… 周文成在旁着急不已:“快点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啦,快点住手!” 第34章 德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通往外间的那扇门被打开,首相唐红走出去,厉声呵止了裴、丁二人:“都给我住手!” 看那二人还不肯罢休,遂又道:“真要叫我传唤禁卫来把你们分开吗?堂堂宰相,不要脸了?!” 裴东亭悻悻地松开手。 丁玄度恨恨地啐了一口。 唐红没理会他们俩,先问围观的另一位中书令周文成:“怎么回事?” 周文成也很懵啊! 周文成就实话实说:“我……我就知道玄度兄看了本书,好像很感慨的样子,然后去跟东亭说了几句,什么朋友啊,年轻的时候啊……” “东亭应了几句,略聊了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就打起来了……” 现下在此的众人,圣上、朱皇后和贤妃,乃至于唐红、屈君平等人,俱都算是顶尖的聪明人,可此时此刻听周文成讲述了所谓的事情原委,仍旧觉得云里雾里。 须得知道,打起来的可不是普通人,是政事堂的宰相啊! 这要是在宫外僻静地方打起来也就算了…… 这是在御书房门外打起来了啊! 圣上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先问年纪更长的丁玄度:“丁侍中,怎么回事?” 丁玄度同圣上行个礼,而后目光鄙薄地瞟一眼裴东亭:“回禀陛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臣看不惯虚伪小人罢了。” 裴东亭:“……” 摆烂,摆烂,摆烂!!! 第55节 裴东亭:“?????” “你放屁!” 裴东亭惊怒不已:“我要是虚伪小人,那你就是真小人!” 圣上:“……” 其余人:“……” 屈君平忍不住说了句:“两位相公,御前还请注意言辞,不要失礼。” 丁玄度就说了自己在书中看到的事情,末了又很匪夷所思地说:“这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他坦坦荡荡地说:“我跟朋友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我们就是这么吵过,我戳他的痛处,他也揭我的伤疤。”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丁玄度怒指着裴东亭,说:“你装什么装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你还撩拨了一个宫廷女官,结果又对人家始乱终弃,最后险些闹起来,赔了一大笔钱才算了结!” 裴东亭涨红了脸:“那件事跟今天这事儿没什么关系——” 他实在觉得丁玄度这个人很阴毒:“你刚才一脸□□地在那儿撩拨我,说些有的没的,我觉得你是前辈,才没点破,现在你反过来往我身上泼脏水?!” 圣上:“……” 其余人:“……” 众人都惊呆了! “我什么时候撩拨你了?!” 丁玄度怒发冲冠,目眦尽裂:“裴东亭,你真下流,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 裴东亭就把自己刚看过的那本书拿过来,翻开之前那一页,手指抵在那句话上,拿过去挨着叫众人看。 先呈送到圣上面前去。 圣上好奇不已地看了一眼。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圣上:“……” 裴东亭又拿去给首相唐红看。 唐红觑了眼圣上的神色,同样好奇不已地看了一眼。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唐红:“……” 御史大夫屈君平瞧着前两个人的反应,看圣上到现在都在宕机,心下实在狐疑——到底是写的什么啊? 他还悄悄蹲了一下身体,看了一眼书名。 只匆忙瞟到了几个字。 屈君平心想:这不是挺正经的书? 裴东亭把那一行字送到了他面前来。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屈君平:“……” 屈君平:“…………” 简直不像是一本书,一行字,而像是一句神奇魔法似的。 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呆了。 到最后,就只有内庭女眷、丁玄度本人和两位皇嗣没有看过了。 朱皇后那么沉稳的人,这会儿瞧着宰相们鸦雀无声的样子,都觉得好奇了。 再扭头一看,圣上还在宕机呢…… 她忍不住干咳一声,叫裴东亭:“裴相公,上边到底写的什么?” 裴东亭斜了不明所以的丁玄度一眼,说:“只恐污了娘娘的眼睛。” “没事儿,”朱皇后没看到,心里边总是痒痒的,就叫他拿过来:“来都来了,多少瞧一眼吧。” 裴东亭便告罪一声,送了过去。 朱皇后略微低一下头,紧接着,德妃和贤妃不约而同地凑过去了。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朱皇后:“……” 德贤二妃:“……” 三脸震惊.jpg 阮仁燧跟大公主没看到,真是要急死了,围在自己母亲身边,不住地问:“阿娘,到底写的什么呀?!”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发呆。 贤妃也不语,同样一味地发呆。 最后这本书轮了一圈儿,终于回到了丁玄度的手里。 丁玄度作为故事的中心人物,居然是最后一个见到那句话的。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丁玄度:“……” 丁玄度:“!!!!” 丁玄度深吸口气,脸色苍白,面如土色,当场晕过去了! 周文成惊叫一声:“丁相公!” 跑过去像是调试旧家电似的(不是)好一阵拍,终于把人给调醒了。 丁玄度倒在地上,悲愤不已地说:“……冤枉啊!!!” 丁玄度说:“我看的不是这一页啊!” 屈君平捡起来那本书翻了翻,在前一页上找到了丁玄度说的内容。 他拿给唐红看。 唐红瞟了一眼,又将视线转到丁玄度脸上了:“丁侍中,你带这种银书到禁中来,意欲何为啊?” “天地良心!” 丁玄度悲愤不已:“不是我带来的,这本书一开始就在这儿!” 众人听得一怔。 裴东亭倒是说了句实话:“这倒是真的,他是从那边小几上拿起来的……” 他没能再说下去。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御史大夫屈君平眉头拧了个疙瘩,带着点不可置信,很严肃地看着圣上。 圣上:“……” 御史大夫屈君平再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本书,跟唐红说:“唐相公,你看——原来这本书的封面被换过,做得还挺精细!” 说完,又很严肃地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 御史大夫屈君平定了定神,专心致志地找了几页看,最后很确定地公布了鉴定结果:“这就是一本银书!” 所有人好像都低垂着眼睛,又好像不动声色地在瞧着圣上。 圣上:“……” 圣上认出来那本书是什么,也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了,当下禁不住瞧了德妃一眼。 德妃眼睛里盛满了浓郁的震惊,错愕不已地看着他。 间歇里还闪过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圣上:“……” 圣上就知道:完啦! 这个笨蛋不知道这本书是从她那儿拿来的…… 她没认出来这本书。 御史大夫屈君平就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当中问:“陛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圣上:“……” 圣上无话可说。 关键时刻,还是韩少游站了出来,低着头,小声说:“屈大夫,其实这本书是我的……” 屈君平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说:“心安理得地让别人代为受过,比过错本身更叫人无法容忍。” 他还很温和,很恭敬地问圣上:“陛下,您觉得呢?” 圣上:“……” 圣上很委屈地分辩了一句:“这本书不是韩少游的。” 屈君平脸色稍霁。 只是紧接着,圣上又说:“也真的不是朕的……” 屈君平就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说:“哦~” 屈君平说:“不~是~您~的~啊~” 简单的重复了一下。 再没说别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56节 圣上:“……” 圣上低头看了眼地砖,暗地里咬了下牙,最后破罐子破摔,说:“好吧,其实就是朕的,可以了吗?” 屈君平又应了声:“哦。” 再没说别的。 圣上:“……” 唐红干咳了一声,环视四周,说:“散了吧。” 又皱着眉头,轻轻地说了句:“最好还是少看那种书。” 再协同众人同圣上行个礼,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圣上:“……” 在这之后,朱皇后同样干咳一声,也叫德贤二妃和两个孩子:“我们也走吧。” 大公主还忍不住问:“到底写的是什么呀,为什么不让我们看?!” 贤妃叫她:“别说话!” 大公主有点气愤,跺着脚说:“你们都看,就是不让我跟岁岁看,真过分!” 贤妃:“……” 贤妃拉了她一把:“别说话了,小祖宗!” 大公主郁卒不已。 朱皇后当先出了门,德贤二妃领着孩子跟在后边。 她回头瞧了一眼,就见贤妃脸上带着一点疑虑,大公主瞧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好像也有点忐忑了。 再看德妃母子俩,倒都是精神奕奕,活力旺盛的样子。 德妃从方才的呆滞当中回过神来,还愤愤不平地跟儿子说呢:“姓屈的之前那是在阴阳谁,我吗?” 这说的是御史大夫屈君平先前在圣上面前指责有后妃无状,僭越皇后的事儿。 就差把德妃的名字给爆出来了…… 朱皇后在旁边听着,忽然间有点佩服德妃了。 放弃自我内耗,坚持指责别人,多健康的心态啊! 她知道德妃没听明白圣上关于承恩公那些话的言外之意,也知道这回的事情牵扯不小,尤其是在方才那场风波之后。 当下善意地提醒了德妃一句:“承恩公的事情,能有当下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不要再对此事提出异议了。” 德妃与贤妃听她语气郑重,当下也肃穆起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又转目去看阮仁燧。 阮仁燧后脖颈一紧,下意识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点点头,这才叫各自散了。 这时候阮仁燧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跟德贤二妃说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专门跟我说一遍,等着我点头? 他心脏忽然间跳得快了。 …… 贤妃还惦念着圣上为承恩公所说的那几句话,心事重重地领着大公主往九华殿走。 到了半路,她终究还是停下,叫了身边亲信过来,悄悄吩咐:“替我给费尚仪带句话,就说——当务之为急。” 亲信领命去了。 当务之为急。 要先去做最要紧的事情。 嘉贞娘子听后,便下意识地想:出自《孟子-尽心上》…… 她有所会意,转而问那侍从:“娘娘今上午去哪儿了?” 那侍从便告诉她:“娘娘才从崇勋殿出来,现下已经带着大公主回九华殿了。” 嘉贞娘子瞬间了悟,笑着谢了她:“改天我再去拜见娘娘。” 等人走了,她第一时间让人给家里边送信——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捅给费氏夫人,她若是有意,便赶紧跟承恩公和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贤妃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这时候传话过来,必然是有所暗示。 要是圣上如先前一般纵容承恩公,她有什么必要开口? 必然是因为圣上不打算那么做了,所以她才会有所暗示! 圣上不打算继续纵容承恩公,那后者就已经要吃个教训,要是等到他吃完教训之后,龟缩回去,那时候费氏夫人再起意与他和离,怕也就晚了!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看一个处于高位、花团锦簇的人行事张狂,就会忍不住想抽他两下,看他倒霉。 但要是看一个曾经处于高位的人落魄了,大不如前,再有人去踩他一脚,反倒又会去可怜他! 圣上不打算再宽纵承恩公,但也不会往死了轻贱他,如若不然不只是在轻贱承恩公,也是在讥诮从前捧着他的自己。 是以如若真等到承恩公被迫低迷下去的时候,费氏夫人再起意和离,圣上说不定反而会站在承恩公那边呢…… 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叫两位皇嗣的事情掩护着,快刀斩乱麻,把事情给办了。 嘉贞娘子送了急信出去,宫外费家北府那边的宴饮都没结束呢。 她的母亲韦氏夫人接到消息,虽然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急匆匆又使人来传讯,但还是把这话跟叔母傅氏夫人说了。 傅氏夫人怔楞许久。 韦氏夫人有些担心她,又怕惊动旁人,当下小声道:“嫂嫂?” 傅氏夫人忽然间落下泪来,她自觉失态,赶忙别过脸去擦了。 韦氏夫人看得很不是滋味。 费氏夫人反倒强笑着宽抚她:“人就是这个样子,思前想后,不敢迈出去那一步,忽的听人这么说,不免觉得触动情肠。” 怎么会没想过叫女儿和离呢? 只是,承恩公毕竟是太后娘娘和弟弟,是圣上的舅父啊。 只是,他们夫妻成婚小二十年,也早就有了孩子,为了孩子,好歹也就忍了。 只是,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 那么多的只是,生生把人都煎熬得死去活来! 一直到现在,这话从外人嘴里说出来,才更叫人伤心不已。 …… 先前在崇勋殿的时候,德妃小小地承了贤妃的情——是贤妃领着她往屏风后边去的嘛。 且她毕竟也还是会看脸色的,离开的时候,朱皇后和贤妃脸色都有些微妙,这叫她有些迷惑,也有点不安。 回到披香殿之后,她发了会儿呆,而后叫人去库里把外边皇商进献给她的那套绒花头面取出来,让给贤妃送去。 阮仁燧在旁边探头瞧了一眼,便见是那套绒花头面是以楼阁青松为主干,墨玉底座化作山石,上边斜逸出一枝以珊瑚打造出的梅花,江南冬景,跃然其上。 很灵动,也很柔和。 他在旁边吹了句彩虹屁:“阿娘,你的眼光真好,这一看就是贤娘娘喜欢的类型。” 德妃洋洋得意:“这还用你说?” 侍从送了去,还带回来贤妃的回礼:“贤妃娘娘说看咱们殿下喜欢吃腌果子,正巧她做得多了,就叫捎来一坛。” 德妃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叫人收起来。 侍从又说:“贤妃娘娘还说,这两天圣上的心情怕是不会太好,叫您心里边有个准备。” 德妃心想:你得宠还是我得宠,要你教我? 懒洋洋地躺在美人靠上,应了一声。 侍从最后说:“我过去的时候,贤妃娘娘正带着大公主看书呢……” 德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警惕不已道:“什么?!” 阮仁燧:“……” 阮仁燧默默地低头吃糖人,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没用。 德妃目光精准地看着他,柔声道:“岁岁……” 阮仁燧天真无邪地看了过去:“阿娘,怎么啦?” 德妃就说:“你看,今天虽然是假期,但你大姐姐也没有松懈,还在努力呢……” 阮仁燧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聪明的人都是上课的时候努力,赶在节假日里看书,剑走偏锋,都是歪门邪道!” 又满脸鄙薄,居高临下地谴责道:“这种小伎俩,就算是告诉我,我也不会用的!” 德妃:“……” …… 御书房。 所有人都走了。 到最后,就剩下韩少游还在这儿。 他捡起来落到地上的那本书,瞧一眼那个冠冕堂皇的封面,然后很好奇地小声问圣上:“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圣上:“……” 圣上说:“我要是说这本书真不是我的,你信吗?” 韩少游看他一脸郁卒不已的样子,当下忍俊不禁道:“我信啊。” 他说:“你就算真的看这种书,也绝对不会随手丢在外边的。” 圣上小小地感到了一点安慰。 摆烂,摆烂,摆烂!!! 第57节 到了就寝的时辰,大监来问他:“您今晚是在这儿安置了,还是……” 圣上瞟了眼案上那本书,决定去看看那个笨蛋。 结果到了披香殿之后,就发觉德妃看他的眼神透着那么一点奇怪。 圣上给气笑了。 到了就寝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俩人的时候,德妃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还好那一口吗?” 圣上反问她:“你觉得呢?” 德妃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她说:“应该是哪里误会了吧……” 圣上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德妃想了想,自己也有点迷糊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 圣上心头一柔,默然良久,最后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说:“睡吧。” 第35章 超绝钝感力 清明节假期第二天,费氏夫人便往太常寺去递了正式的文书。 她要与承恩公义绝。 值守的太常寺丞原本还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接到那份文书之后,打开只看了个开头,就来了精神。 我靠,有瓜! 好大的瓜!!! 费氏夫人口吻平静地在文书里阐述了昨晚宫中夜宴时承恩公对自己的羞辱——她的母亲傅氏夫人原本不忍心让她如此血淋淋地把这事儿给揭露出来的。 费氏夫人在羞愤伤怀之后,反倒坦然了:“他敢说,我为什么不敢写?厚颜无耻的是他,我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她扪心自问,在此事上并没有什么过错,要是有人因此而取笑她,那也是对方品性不端,为什么要因此觉得羞惭呢? 太常寺丞最初看的时候,还存了一点吃瓜的心思,看到这一节,也不由得有些恻然,心生不忍。 再继续往下瞧,后边阐述的就是成婚之后承恩公的种种不法行径,外朝里被御史台弹劾过的那些,乃至于内宅之中的隐私之事…… 最后,费氏夫人说:“高皇帝修改了前朝对于义绝的限定,夫妻义绝,不再只局限于一方殴杀另一方的亲属。” “如若对方有严重违背律令的不义行径,另一方都可以发起义绝,今日援引此例,但愿没有辜负圣人当初设置这条律令的本心吧。” 太常寺丞看得有些唏嘘,也有所预感——事情要闹大了啊。 他轻叹口气,将费氏夫人投来的这份文书归档,亲自往太常寺卿麻致中府上去了。 …… 太常寺卿麻家那边,正在举行盛大的清明仪式。 相隔很远,太常寺丞就闻到空气里蕴含着的松木味道,再靠近些,鼓乐之声更觉隆重。 太常寺丞一路骑马过去,到门口一瞧,看马车都停满了,不由得有些庆幸,幸亏没坐车来! 门房也认得他,问候一声,赶忙领着他进去。 太常寺丞随口说了句:“府上今天可真是热闹啊。” 门房“嗐”了一声:“这还是在神都呢,要是在老家,会更热闹的,整座城池都要响三天。” 高皇帝开国之后,大力推崇节葬,自己也身先士卒,只带了衣服和些许日用器物随葬,之后太宗皇帝亦如是,两代之后,北地节葬蔚然成风。 而相较于北边,南方地区却大致上维持着旧时的习俗,厚葬尚鬼,祭庙拜神,近年来朝廷大力改制,移风易俗,虽有成效,但也有些旧习被遗留了下来。 麻太常祖籍南方,清明时节,府上过得隆重些,也不足为奇。 太常寺丞对此早有耳闻,此时见了,也不惊奇,一路进去到了书房,他简短明了地把事情讲了,便低头不语,等待上官来拿主意。 承恩公府的官司,可不容小觑啊。 一边连着太后娘娘,一边扯着当今,另一头费家又是名门,一个不好,就会引起物议来的。 麻太常就觉得这事儿难办,短暂地思忖了会儿,盘算着先拉个人来跟自己一起顶雷:“我这就更衣,往太常寺去,你再跑一趟……” 他想说的是宗正寺——因为宗正寺管的不仅仅是皇室中人,也包括皇亲国戚,承恩公夫妇的官司,也是他们的差事。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迟疑了。 现任宗正是韩王,只是这位身体不好,从不参与行政,多半时候都在做吉祥物,真正主事的是两位少卿。 只是现下这事儿又涉及到承恩公夫妇,宗正寺两位少卿,无论拉了哪一位来,怕都无力抗衡承恩公府。 还真得拉上韩王才行! 从朝堂来看,韩王是九卿之一,主管这事儿。 从皇室那边来看,他是正经的亲王,承恩公是圣上的舅父怎么了,韩王还是正经的叔父呢,妥妥地压制前者! 麻太常便叫下属跑一趟韩王府:“去把这事儿说说,看王爷是怎么个意思,我这就更衣往衙门去,无论如何,你得了回复,都去回我一声。” 太常寺丞应了声,行礼离去。 麻太常便去更衣。 后边麻夫人久等不见丈夫,便来寻他:“怎么这么久?后边亲友们都等着呢!” 再一看麻太常已经改换了官服上身,不禁吃了一惊:“这是要往衙门去?出什么事了?” 麻太常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麻夫人听得直皱眉:“承恩公说的简直不是人话,怪不得要跟他义绝呢!” 只是转而又说:“承恩公夫人也是,本来事情都按下去了,她还要再闹出来,叫人去传那些不体面的话,难道她脸上就有光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顾及世子的脸面啊!” 麻太常也有点心烦:“你别管了,看韩王怎么说吧。” 麻夫人叫丈夫说得不高兴了,怏怏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真能管这事儿似的。” …… 那边韩王听太常寺丞讲了事情原委,当下就问:“费氏夫人送上的文书呢?” 太常寺丞怔了一下,下意识道:“在太常寺归档了。” 韩王就说:“你且在这儿等等,我去更衣,过后就跟你一起过去。” 韩王妃坐在旁边,借着袖子遮掩,在丈夫腰上使劲儿掐了一下。 韩王疼得一个哆嗦,委委屈屈地看了她一眼。 韩王妃狠瞪回去。 韩王就老老实实地改口说:“算了,更不更衣的意义不大,咱们这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过去,先往太常寺丞的值舍去取了费氏夫人的那份文书到手,而后韩王便揣着去见麻太常了。 后者还惊奇呢,怎么来得这么快? 动作上倒是没有迟疑,果断来迎。 韩王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费氏夫人开头说的那些是真的,我昨晚在宫中亲耳听见,岂会有假?” “至于后边那些承恩公涉及到的罪状,御史台也都是公证过的,麻太常可有疑问?” 麻太常还没怎么回过味来,下意识应了声:“并无疑问……” “很好。”韩王就把袖子里的那份文书掏出来,铺在他面前,借用麻太常的笔墨,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字,而后取了自己宗正寺卿的那枚印鉴,大大方方地按上去了。 完事儿之后又看麻太常,热情地招呼他:“麻太常,你也来啊!” 麻太常:“……” 不是,虽说懒政可耻,但这行政效率是不是太迅速了一点啊王爷! 这事儿能这么简简单单地拍板吗? 不需要考虑一下圣上的意思吗? 麻太常原地宕机了。 韩王也不怕他——朝堂上他就没什么害怕的人。 皇帝他唯一的亲叔叔,又不参与政事,他有什么好怕的! 韩王就过去扒拉了他一下:“麻太常,麻太常?你愣着干什么,签字盖印啊!” 麻太常迟疑着说:“王爷,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韩王就指着文书上的两段字,先问第一段:“你是觉得我在弄虚作假吗?” “昨天晚上的事情,很多人都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证人,朱少国公也行,韩少游也行,他们俩的人品,你总归是信得过的吧?” 麻太常:“……” 麻太常涩声道:“当然。” 韩王又转头去指着文书上的第二段:“御史台的公证,总不会有假吧?不然我们一起去屈大夫府上走一趟,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明白。” 麻太常涩声道:“这也就不必了。” 韩王紧盯着他:“你总不能是怀疑最后一段,高皇帝留下的律令吧?” 麻太常一个激灵,赶忙道:“下官岂敢?” 心里边苦苦的,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字,而后心里苦苦地盖了印鉴上去。 韩王先叫太常寺这边归档,拿了回执之后,哼着小曲儿,往宗正寺去归档了。 麻太常:“……” 麻太常痛苦地直挠头,怎么会这样啊! 承恩公,你这事儿可不能怪我啊,是韩王要这么干的! 他火急火燎地进宫,把这事儿给奏上去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58节 圣上听后默然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摆摆手,叫麻太常出去了。 …… 等阮仁燧和德妃知道这事儿的时候,那边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阮仁燧就觉得还挺不可思议的。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上一世费氏夫人也与承恩公闹过这么一场,只是结果却远不如今生来得迅疾,一直到她病重垂危,快要离世的时候,才有了结果…… 没想到今生就这么痛痛快快地分开了。 真不错! 易女官冷笑着说:“承恩公世子也算是废了,费氏夫人白生养了他一场!” 义绝的事情公布出去,承恩公颜面扫地,世子去规劝母亲,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却被费氏夫人拒绝,少年人恼怒之下,说了些很不中听的话。 一把年纪了,还把家丑大张旗鼓地张扬出去,真是不知羞耻! 德妃听了不禁怫然,又觉得费氏夫人实在可怜:“后来呢?” 易女官理所应当道:“傅氏夫人笑了笑,做主叫人把他押出去打了二十板子——世子觉得父亲欺负母亲是等闲之事,那母亲教训不孝的儿子,也在情理之中不是?” 顿了顿,又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费氏夫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阮仁燧:“……” 阮仁燧心想:也算是回旋镖了。 总而言之,清明节宫宴上的风波,就此暂且落下了帷幕。 承恩公夫妇就此决裂,昔日姻亲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倒是叫神都城里的人着实唏嘘感慨了一阵子。 …… 在办完和离手续之后,费氏夫人协同母亲傅氏夫人,很郑重地往夏侯家投了拜帖,下个月费家北府老太太设宴,也专程打发人给夏侯家送了帖子,前后两回,倒是叫夏侯夫人有些受宠若惊了。 本来也是,夏侯夫人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二房老爷虽也在做官,但因为年纪和资质等客观因素的限制,官位并不算高,起码远不如德妃在宫里风光体面。 是以此时此刻,夏侯家并不算是纯粹的文官门庭,倒是外戚的气息更重一些,平日里往来的也多半是勋贵和宗室,同费家这样颇有盛名的文官门第交际地反而少了。 时下品评门第,看的是家风,看的是对于子女的教养,看的是为官之人的风评,持家之人的手腕。 费家人好读书,有雅望,向有令名,是文官门庭中的翘楚,如今这样客气又礼敬地上门,实在是叫夏侯夫人惊愕,回过神来之后,又不免觉得脸上有光。 因为诸多不太好明言的原因,夏侯家的名声其实不算太好的…… 夏侯夫人极其隆重地在家里准备着迎接贵客,不只是她,二房、三房的人也很乐意来搭把手。 如是等费氏夫人和母亲傅氏夫人到了,也不得不说:“实在是太过于客气了……” 费氏夫人是为了先前皇长子在宫里的仗义执言,专程来夏侯家致意的:“难为皇长子殿下如此年幼,就有这样的气度,行事又如此温厚,可见是德妃娘娘教抚得好,皇子也天生聪颖。”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夏侯夫人的心坎里,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女儿好,外孙好,都好! 从前德妃身上的诸多争议,费氏夫人自然有所耳闻,只是近来所见所闻使然,她又觉得传言未必就是真的。 且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呢? 当日宫宴的事情,她的堂侄女嘉贞娘子一五一十地讲与她听,坦白说,事情其实同皇长子没什么关系的,但他还是开口了,说的话也很条理,这样的孩子品性怎么会坏呢。 而德妃娘娘能够养育出这样的孩子来,就算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的。 世间哪里会有完美无缺的人? 就算德妃从前做过错事,也不意味着她就会错一辈子,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先前在清明节的时候,在千秋宫太后娘娘面前,费氏夫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听见德妃同韩王妃叙话,谈论起事情来言之有物,可见是真的下了苦心读书的。 一个人有心进益,这就是好事,再去揪着已经过去的错误不放,反倒是坏事了。 费氏夫人带了几本书来,还有她近日提笔写的一份手记,请夏侯夫人哪天进宫的时候带给德妃:“都是娘娘能用上的,但愿能帮到她。” 德妃收到之后,实在吃了一惊——她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再细细地那么一品,又美了起来:“我们岁岁真是长大了,能在外边给我长脸了!” 阮仁燧坐在凳子上,美滋滋地晃悠着腿。 又瞧见他阿娘将那几本书重新包裹起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阿娘,人家专程送来给你的,你不看吗?” 德妃说:“你别管。” 阮仁燧迟疑着说:“你这样不太好吧……” 德妃神神秘秘地说:“等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阮仁燧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了晚上,他阿耶从崇勋殿过来,一家三口正聚在一起用膳呢,易女官按捺住满心无奈,戴着演戏的假面上场了。 易女官说:“娘娘,外头夏侯太太送了东西来,说是费氏夫人托她转交给您的……” 阮仁燧:“……” 圣上:“……” 德妃特别讶异:“是吗,有这事儿?!” 她站起身来,走过去,非常入戏地问:“送的是什么呀?我来看看吧。” 阮仁燧:“……” 圣上:“……” 易女官跟德妃默契地演了下去。 圣上靠近儿子一点,小声说:“你外祖母不是午后过来的吗,送的东西现在都没拆开?” 阮仁燧:“……” 那边德妃已经将拆开过又包裹上的包裹重新拆开,特别惊讶,特别受宠若惊:“哎呀,真是没想到,这么点小事儿,她还记得呢!” 圣上没忍住,大笑出声。 阮仁燧:“……” 德妃被他笑得忘了词儿,还有点狐疑:“怎么啦?” 圣上很明白她的心意,马上就说:“岁岁真是很有勇气的小孩儿,不愧是要成为瓶花界开山鼻祖女人的儿子!” 德妃嘴角不受控制地在往上翘,脸上还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呀,你真是说得太夸张了!” …… 清明节就此结束。 开学啦! 假期结束,母子俩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 阮仁燧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瞧着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德妃倒是跃跃欲试,精神蓬勃。 原因无他——她真的尝到了读书的好处! 对于如今的德妃来说,富贵如探囊取物,轻轻巧巧就可以到手,但是精神上的满足和同等身份人物由衷地欣赏与推崇,却是不易得的珍贵宝物。 现下宫宴都结束这么久了,再回味起当时韩王妃等人对她的褒赞和事后费氏夫人的勉励,她还是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德妃重新鼓起了干劲儿,有感于当日韩王妃等人所言,甚至于还专门去跑了一趟凤仪宫,问朱皇后:“是否可以请弘文馆乃至于国子学的女学士们来宫内授课?我觉得自己之前欠缺的东西有点多……” 朱皇后不无讶异地看着她,怔楞之后,莞尔一笑。 她想了想,说:“过几天吧,我同大尚宫她们拟个章程出来。” 德妃便谢过了朱皇后,脚步轻快地走了。 大尚宫知道这事儿之后,也觉唏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她觉得这是件好事:“弘文馆和国子学里其实有不少女学士,才学也不逊色于那些男学士,只是同等的条件之下,朝廷取士,多半都会选择男子,而将女子弃置不用,生生耽误了她们。如今有个机会进入宫廷授课,未尝也不是个机会。” 朱皇后与大尚宫达成了共识,接下来的事情便推动得快了。 内庭从弘文馆、国子学和秘书省当中分别拣选了五位——共计十五位女学士,进宫来为后妃、女官乃至于宫人们授课,时间倒是不长,姑且算是一个尝试。 朱皇后专程吩咐下去:“学士们是以老师的身份入宫授课的,内庭宫嫔不得骄矜作态,更不得仗势凌人,若是有动静传到我耳朵里,绝不姑息!” 几个位分低微的宫嫔不露痕迹地瞥了德妃一眼。 贤妃眼观鼻、鼻观心。 德妃深以为然地附和一句,环视周遭,趾高气扬道:“没错儿,不止皇后娘娘,我也会盯着你们的!” 超绝钝感力。 朱皇后:“……” 其余人:“……” 第36章 皇后薨逝了,是吗? 才刚过完清明,韩王府就收到了德妃使人送来的帖子。 这还是圣上的提议。 德妃起初还有点犹豫:“我毕竟是晚辈,先前同韩王妃又没什么私交,发帖请人,是不是不大合适?” 韩王妃是圣上的叔母,尤其时下宗室凋零,除了年节之外,也只有太后娘娘和朱皇后才有那个身份请她进宫来说说话。 德妃倒也不是不能请,只是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旧例,第一次总是叫人忐忑。 她才刚通过清明宫宴跟韩王府和费氏夫人建立起一点精神伙伴的关系,有点担心这么做会伤害到那种纯粹的情谊。 圣上就说:“亲戚之间有来有往,都是走动得多了才亲近的,再则,又不是敲定了日子请叔母进宫,看她什么时候方便也就是了。” 他嘴上这么说,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了讲最后一句:“清明宫宴的时候,成安身体不适,也没过来,也请她一起来坐坐,到时候叫上皇后和贤妃,一块说说话。” 摆烂,摆烂,摆烂!!! 第59节 德妃听他这么一忽悠,倒也觉得有理,当下点头应了,亲自提笔,很客气地写了一封请帖,使人送到韩王府去。 韩王妃收到之后不免要跟女儿说:“德妃娘娘请你也过去呢,你想去吗?” 她很尊重女儿的意愿:“要是不想去的话,就继续报病,我去跟德妃娘娘解释。” 没成想成安县主答应了:“去。” 韩王妃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 女儿这两年渐渐地大了,已经到了不怎么爱去走亲戚的年纪,先前清明宫宴那回其实也是可去可不去的,她就没去。 要是去武安大长公主府上的话,她倒是会答应——因为跟小梁娘子玩得好嘛! 只是德妃宫里边也没个要好的小伙伴啊,她怎么也答应得这么麻利? 韩王妃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她又确定了一遍:“你真的要去?” 成安县主有气无力的,戚戚然道:“去。” 韩王妃就很纳闷儿。 为什么嘴上说要去,脸上的表情又跟被晒蔫了的茄子似的啊? 等韩王回来,她私底下跟丈夫说:“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什么……” 又盘算着说:“过几天再去吧,等她的风寒断断根儿,不然到时候进了宫,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要是有谁给染上了,怕也不美。” 韩王也应了:“就这么办吧。” …… 这天阮仁燧下学回去,却不见他阿娘,问了易女官一声,才知道是上课去了。 他提了一只小桶,打了水,去庭院里给自己种植的那两棵樱花树浇水,挨着侍弄完了,才见德妃回来。 她穿一身青色女官妆扮,胸前还抱着几本书,发无珠饰,只扎了一条红丝带,耳畔一对珍珠耳环,清丽脱俗,分外明媚。 阮仁燧跳到她面前去,大叫道:“阿娘,你这样打扮也好好看!” 德妃好像是一朵被晒得蔫了的茉莉似的,恹恹的,倒是没什么心思跟儿子说话了。 她想着自己这两日的上课经历。 昨天刚去的时候是很雀跃的,德妃自己还想呢——要是让授课的学士知道我是谁,那她肯定战战兢兢,不敢说我的疏漏和错处了! 是以德妃便乔装改扮成宫内女官的模样,寻了一位学士授课。 见了面之后,也恭恭敬敬地行礼了。 学士先问她:“从前念过书吗,可识字吗?” 德妃虽不是什么才女,但也正经在国子学读过书的,怀着一点沾沾自喜的心态,克制着说了。 这位学士是秘书省出身,却也谙熟国子学那边的教学进度,随意地点了几个课程内的问题出来,结果德妃当场就宕机了。 念过书≠念会了书。 学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怎么能如此懈怠呢?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读书,却苦于没有机会吗?” 拉着德妃,先给她细细讲述了那几个问题的答案,又给她列了书单:“女官们是有自己居室的,以后你每晚抽半个时辰出来看书,明天见了,我要考的!” 德妃一听就慌了——因为她还要看嘉贞娘子给她布置的一百页书和八百字的读书笔记! 她面露难色,小声跟学士商量:“能不能再少一点?晚上只看两刻钟,好不好?” 学士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道:“你是真心想要求知求教,还是觉得这是一种时髦的风尚,可以作为一件配饰来妆点你呢?” 德妃被问住了,刹那间脸色变幻,瞠目结舌。 学士说:“求知就是要吃苦的,但是当你从书籍和知识里有所得、有所悟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苦。半个时辰,真的很长吗?” “如果你不需要,亦或者做不到,就应该离开,而不是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同时也占据了有心向学之人的机会。” 德妃被刺痛了。 她站起身来,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你,你不能这么说我——我是真心想学的!” 学士面沉如水,抬头看着她,喝道:“坐下!” 德妃气急:“你——” 学士很平静地看着她,徐徐道:“你应该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从这场自视甚高的游戏里清醒过来,德妃娘娘。” 说完,她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德妃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德妃呆滞当场,良久之后,才摇摇晃晃地出去。 她问外边的侍从:“是你们告诉她我是谁的吗?” 侍从们听得怔住,面面相觑之后,纷纷摇头。 德妃若有所思,一个人在那儿坐了很久,等到授课时间结束,才稍显丧气地往回走。 结果才刚回去,圣上那边又使人来传。 德妃饶是心里怏怏的,也不得不去,只是较之从前的欢快,心里边难受得像是要去上坟,衣裳都没换,就那么去了。 轿撵一路过去,到了地方之后,才知道去的不是含元殿,而是圣上侍弄花木的花棚。 德妃进去叫那潮湿闷热的空气一顶,脑袋就开始晕晕乎乎了,一路走到里边,就见圣上背对着她,随意地坐在一张条凳上。 他回过头来,朝她招了招手。 德妃有点懵懂,又有些茫然地过去了。 圣上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而后解下外袍将两人一起罩住,悄声跟她说:“看!” 德妃这才注意到条凳前花架上摆了一盆昙花,那花苞鲜活地鼓着,像是要动起来似的——不是“像是”,而是它的确在动。 它要开了。 这天下这么大,此时此刻,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他们共享了外袍笼罩下那一方小小的空间,也共享了昙花盛放的如同烟花盛放一般的美丽。 德妃心里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感动,有难过,有失落,还有伤心。 她猫在外袍的笼罩之下,靠在圣上身上,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哭了。 “……干嘛那么说我啊,真过分!就算是装的,我不也装得很认真吗?” 圣上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搂着她的肩,轻轻地,柔和地拍着。 德妃自己没哭一会儿,倒是想明白了。 “她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得去,要不然,岂不是更叫人轻看?反倒还把罪名给坐实了呢!” 当天晚上回去,甚至于都没有空暇去鸡娃了,挑灯夜战把学士安排的书目看完,又把当天的课后作业给完成了。 第二天装扮整齐,怀着一种去睥睨敌人的心态,又一次出现在了学士面前。 学士很平静地把她写的东西看完了,最后点点头,说:“看来娘娘是认真的,也很用心地做了。” 德妃抬起下颌,趾高气扬,神情傲然,宛若一位执掌诸天的女神。 只是紧接着学士取笔迅速又精准地在她的作业纸上画了几下,同时抬眼看她,说:“不然不会错这么多的。” 德妃:“……” 德妃又一次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 德妃在emo,而阮仁燧自己,其实也有事情在愁。 天热了,是时候想个法子拆散小姨母的婚事了…… 只是,他脑海里盘旋着先前嘉贞娘子跟他说的话,犹豫了两日,始终举棋不定。 ……真的要把这件事告诉阿耶吗? 阿耶听后不会大惊失色,把他抓起来烧死吧? 阮仁燧迟疑了。 这几天他好几次转悠到崇勋殿外,想要进去,然而犹疑不定一会儿,最后还是出去了。 圣上大概也是烦了,到他不知道第几次在外边游荡的时候,圣上从里边走出来,站在栏杆前,叫他:“过来!” 阮仁燧:大惊失色.jpg 他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想的,扭头就跑了! 圣上叫殿外的武士们:“把他给我提溜过来!” 于是阮仁燧就被提溜过去了。 阮仁燧:生无可恋.jpg 到了殿内,他缩着脖子,坐立不安,为难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圣上反倒是镇定自若,晾了他一会儿,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这才将侍从们打发出去,大发慈悲地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看你磨磨蹭蹭好几天了,还是不敢说吗?” 阮仁燧大着胆子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圣上神色随意地也正看着他。 阮仁燧思来想去,终于用自己能想到的最聪明的表述方式讲了出来。 他小声问:“阿耶,可不可以不要让小姨母嫁去郑国公府啊?” 圣上听得一怔,旋即问他:“怎么,郑国公府那个小郎君不好吗?” 阮仁燧实事求是:“倒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 他含糊着说:“我觉得他们不太合适,最好还是不要再继续这婚约了。” 圣上眉头微蹙,屈起食指抵在唇边,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间向前一点,靠近了儿子。 他声音很低,但是落到阮仁燧耳朵里,不啻于石破天惊。 因为圣上问的是:“这之后,皇后薨逝了,是吗?” …… 摆烂,摆烂,摆烂!!! 第60节 好似一声巨雷,没有任何缓冲,猝不及防地炸响在耳边。 又好像是五脏里不知道哪个器官,忽然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阮仁燧猛地从坐凳上弹了起来! 圣上一抬手,稳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同时低声叹了口气。 阮仁燧听见他似乎是带着点惋惜地说:“失败了啊……” 失败了? 这是什么意思? 阮仁燧在惊慌当中还保存了为数不多的一点理智。 也是这点理智艰难地运转着,心想:无论怎么看,阿耶在知道朱皇后将于几年之后薨逝的消息,第一反应居然是“失败了”,都很奇怪吧…… 他有点害怕,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 那边圣上却已经回过神来,再叹口气,抬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算是宽抚,而是哼笑道:“哟,担惊受怕了好几年,总算是敢说啦?” 阮仁燧:“……” 此时此刻,阮仁燧的震惊情绪远大于茫然乃至于惧怕。 他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失声道:“阿耶,难道你一开始就知道吗?!” 圣上很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知道呢?” 他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掩饰过‘我知道’这件事吧?” 阮仁燧:“……” 阮仁燧大惊失色:“真是见了鬼!阿耶,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老老实实地阐述了自己的心理活动:“我不敢说啊!万一你把我当成孤魂野鬼,叫拉出去给烧了呢?万一牵连到我阿娘呢?” 圣上听得莞尔,瞧着他,了然道:“但是知道你小姨母跟郑国公府那小郎君的婚事近了,又知道他们俩婚后不算和睦,所以就等不及要把他们拆散了是不是?” 阮仁燧乖乖点头:“嗯!” 圣上随意地看着他,说:“不是你自己想的主意吧?” 阮仁燧又是一怔,茫然道:“啊?” 圣上见他没听明白,便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坦白这事儿,让我来帮忙拆散他们俩这婚事?这不是你自己想到的吧?” 阮仁燧心里忽然间生出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他垂头丧气道:“噢,阿耶你说这事儿啊,这是嘉贞娘子教我的,她说有办不到又觉得为难的事情,可以大胆地倚仗你……” 圣上轻轻“哦”了一声,紧接着又问:“皇后是因为难产辞世的吗?” 阮仁燧耳边好像又是一声雷鸣。 圣上瞧着他,脸上露出来一点讶异:“怎么,难道不是?” “不,不不不,”阮仁燧赶忙道:“是的!” 圣上了然地点点头,略微盘算一下,又说:“皇后薨逝之后,选了郑国公府的女儿进宫?应该不是继后,是贵妃吧?” 阮仁燧人已经麻木了。 他说:“阿耶,你是不是也是重生的啊?” 圣上笑了笑:“要真是如此,我还用得着问你吗?” 顿了顿,又问他:“我看你的言语心智,在那边也该有十三四岁了吧?那时候我也过了三十岁,立储了吗,立的谁?” 在另一个世界过完了二十八岁生日的阮仁燧:“……” #在那边也该有十三四岁了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返老还童了呢,嘻嘻! 真高兴! 真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让人开心了! 圣上觑着他脸上的神色,若有所悟,顿了顿,试探着问:“还要再大点?十八岁?”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圣上想了想,又问:“二十三四岁?”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圣上目光复杂地瞧着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你年纪不会比我现在还大吧……” 阮仁燧再没忍住,原地憋出来两汪眼泪。 他扭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还是没忍住,又转过头来,跟圣上发疯大叫,彻底摆烂:“啊对对对!你们都聪明,都了不起!” “就我蠢,我脑子不好使,我看起来跟个小孩儿似的,只有十三四岁!” 阮仁燧彻底摆烂:“我蠢,我有罪!我简直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 阮仁燧彻底摆烂,恨恨地跺脚:“发生这种事情,我也不想啊!” 他抱着头,像只绝望的吗喽:“是我自己不想聪明吗?我有什么办法!” 圣上:“……” 阮仁燧这会儿也不怕他了,大大方方地问他:“阿耶!你怎么知道你后来选了郑国公府的女儿进宫啊?!” 圣上挠了挠脸,轻轻说:“因为她的年纪和家世是最合适的,且若非如此,你怕也不会想要终止你姨母和郑国公府那位的婚约吧?” 阮仁燧想了想,说:“也是!” 又大大方方地问他:“为什么觉得她没做继后,而是做了贵妃?” 圣上坦然地说:“因为皇后把国母的职责尽得太完善了,我并不觉得郑国公府的女儿可以与她比肩。” 阮仁燧大大方方地问他:“阿耶,你可以终止那个婚约吗?” 圣上说:“可以啊。” 他还很善解人意地解释了一下:“当时两家缔结这婚约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也觉得还不错。” “你在勋贵里有了助益,对郑国公府来说也不算亏。但是如若郑国公府的女儿进了宫,那这婚事对你们两家,就太鸡肋了,弊大于利。” 阮仁燧下意识道:“那上辈子你还让郑国公府的女儿进宫?” 圣上笑了笑,相当诚实地道:“因为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是最好的选择,夏侯家的利益也好,郑国公府的利益也罢,都只配为我让路。” 阮仁燧:“……” 阮仁燧小声问:“那我呢?” 圣上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说:“以后还得相处很多年呢,别问这些伤害父子感情的话,我倒是不怕,只怕你承受不了。” 阮仁燧:“……” 阮仁燧默默地流下了两行泪,吸了吸鼻子,倒是很老实地回答了他之前的那个问题:“我来的时候,阿耶你已经给了大姐姐等同于储君的地位。” “仁佑吗?” 圣上起初有点讶异,想了想,又微微点头,忽的又问他:“那时候你在干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在哪个衙门当值?” 阮仁燧又是一默。 过了会儿,他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在京兆府。” 这回,圣上实在是吃了一惊:“京兆府!” 他目光狐疑,隐含威仪,神情肃然起来之后,开始显露出天子的气度了:“说实话——我怎么可能点你做京兆尹?” 阮仁燧:“……” 阮仁燧扁了扁嘴,吸一口气,说:“因为我不是京兆尹。” 圣上略一沉吟,又问他:“京兆少尹么?” 阮仁燧:“……” 阮仁燧又扁一扁嘴,吸一口气,说:“也不是少尹。” 圣上紧盯着他,问:“你到底在京兆府干什么?” 阮仁燧目光飘忽,说:“别问了,阿耶。” 圣上:“……” 第37章 我绝不后悔! 圣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又换了一个话题:“若干年之后,京兆府同如今有什么不同,发生过重大的事件亦或者变革吗?” 这个倒是可以说。 阮仁燧如实告诉他:“太叔京兆主持京兆府之后,大刀阔斧地开始改革,神都的治安明显好转,纨绔子弟也都紧跟着老实了,也是他操刀终结了坊市制度,后来也力主取消宵禁……” 圣上听得眼睛微亮,当下颔首道:“真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啊。取消宵禁,是会得罪金吾卫和其余卫所的,不怕担责,又能做事,实在是能臣。” 又马上问:“他姓太叔,是靖海侯府的子弟?” 阮仁燧告诉他:“就是靖海侯世子的弟弟太叔洪。” 这位现在也十多岁了。 圣上微露讶异之色,想了想,说:“他此时仿佛并不十分有名,也没有被选为朝天郎,倒是听说时常往东都和中都跑,喜欢寻访古怪离奇之事……” “是啊,”阮仁燧给他剧透了一下:“他就是这么跟成安县主缔结连理的。” 圣上听得讶然不已:“原来他做了韩王的女婿?!” 再一想,又点点头:“既是勋贵出身,又娶妻宗室女,还有能力,就该点他做京兆!” 摆烂,摆烂,摆烂!!! 第61节 圣上想到这里,忽的眼神一动,饶有兴味地问他:“韩少游娶了谁?你过来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成婚了吧?” 阮仁燧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我只知道韩夫人姓羊,好像并不是高门出身。” 圣上吃惊极了:“什么?他没有跟小时女官在一起吗?!” 阮仁燧也给惊住了:“啊?他们之间还有过一段?!” “这样啊,”圣上摸着下巴想了想,最后说:“那可能是我误会了吧……” 末了,又冷笑着告诉阮仁燧:“韩少游真是一个很无聊的人!” 他说:“几年前我与他在建章宫林间去散步,瞧见许多树洞里有栗子之类的坚果,就顺手给掏出来了。他在旁边劝我,说不要这么做,说不定会有松鼠挨饿的……” 阮仁燧问:“然后阿耶你又给放回去了吗?” 圣上像个人渣,实际上也是个人渣地笑了笑,说:“怎么会?我都给掏走了啊。” 阮仁燧:“……” 圣上脸色淡漠,语气倒是很温和:“那时候小时女官也在建章宫,韩少游就去找她拿了好些乱七八糟的干果,一个树洞一个树洞地给补上了,他可真够闲的。” 阮仁燧听着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说:“可是我觉得韩相公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圣上关注的点跟他完全不一样:“哦,他后来做宰相了啊?” 阮仁燧觑着他,如实说:“后来又被贬成司马了……” 圣上头一次怔住了。 他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缄默了很久,最后才问:“我跟他的政治理念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阮仁燧咬着自己的食指,怀着一种奇妙的幸灾乐祸的感觉,告诉他:“不是,是因为阿耶你一直包庇承恩公,最后韩相公忍无可忍,在朝上一笏板把他给拍死了……” 圣上:“……” 阮仁燧前前后后说了那么多,终于给绕到这回的主题上来了。 他问圣上:“阿耶,那小姨母和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婚事……” 圣上有些无可奈何,说:“我跟他们两家说一声就是了。” 一直以来堵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给搬走了,阮仁燧竟也没感到轻松,反而有种轻飘飘、脚不触地的虚幻感。 只是圣上办事实在很麻利,翻到第二日,见了郑国公之后,便说:“朕觉得府上跟夏侯家的那桩婚事不太合适,还是算了吧。” 郑国公听得微微一怔。 圣上温和一笑,语气舒缓,问:“有问题吗?” 郑国公回过神来,同样付之一笑,低头道:“是,臣知道了。” 等郑国公走了,圣上又使人去把这话调换一下对象,叫内侍出宫去传给夏侯夫人。 两家人很客气地递还了婚书,都觉得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这维持了几年的婚约。 德妃知道消息之后很茫然。 阮仁燧坐在她旁边,比她还茫然。 就这么水灵灵地解决了?! 晚上圣上过来,阮仁燧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问圣上:“阿耶,这就可以了?” 圣上很奇怪,反问他:“不然呢?” 阮仁燧很惊讶:“就是这么几句话的事?” 圣上为之莞尔,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要不怎么所有人都想当皇帝呢?” 阮仁燧心想:不,我就不想! 德妃觉得纳闷极了,嘟着嘴,问圣上:“好端端的,为什么就不成了?你之前还说这门亲事结得很好呢!” 圣上就说:“是有点对不住小姨了,等她出嫁的时候,我给她添一倍的嫁妆,好不好?” 德妃想了想,知道事情已经敲定,无从转圜,也就无谓再跟圣上闹不愉快了。 她怏怏地说:“行吧……” 这婚事悄无声息地宣告结束,两家人心里边都有点不得劲儿,只是一方是外戚,一方是勋贵,都是倚仗皇室的家族,没有办法对天子说不。 夏侯夫人进宫的时候跟德妃絮叨:“我原以为十拿九稳了呢,没想到一下子鸡飞蛋打了!” 她为此十分焦虑,嘴唇上都鼓起来两个包:“你妹妹今年也十多岁了,得抓紧了呀,不然好的都给别人挑走了,只能选人家挑剩下了的……” 夏侯小妹坐在旁边撇嘴,翻个白眼,说:“是啊,你本来快完成的任务,一下子失败了,这可怎么办呀!天都塌了!” 德妃听得直笑。 夏侯夫人看她们一个两个的不觉热乎儿,捂着额头,只觉得脑门里边嗡嗡地直响:“真是欠了你们的!” 又开始紧赶慢赶地给小女儿相看人家,前前后后见了几位夫人。 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母亲陈大娘子就有些不快,跟亲朋抱怨:这是没瞧上我们,上赶着想再往上攀呢,就差这么几天吗?要这么火急火燎的! 夏侯夫人知道之后十分恼火:儿子跟女儿,那是一回事吗?! 再说婚事都取消了,我相看我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某天这两位在别家遇上了,再不复从前亲家之间的亲热,俱是面笼寒霜,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了。 陈大娘子没有出嫁,而是娶了夫婿回去,可知是父母宠爱,自己房里能当家做主的人。 夏侯夫人没了丈夫,寡妇当家,不免也要强硬一些。 硬碰硬地说了几句,陈大娘子的火气就蔓延到得偏了,开了一句针对夏侯家的地图炮:“你们家的女儿心气都强,这山望着那山高,悔婚换夫也不是头一回了!” 堵得夏侯夫人哑口无言,回去就给气病了。 德妃知道之后冷笑一声,专门叫人出宫给郑国公府传话:“本朝到现在,也就出过高皇帝一位圣人,了不得,你们家又出了一个!” “这样耿介的家风,当年怎么没上疏批驳一下,后来还上赶着跟夏侯家结亲?” 阮仁燧听得似懂非懂,又不敢就此事问他阿娘,就悄悄问嘉贞娘子:“为什么陈大娘子说夏侯家的女儿悔婚换夫也不是头一回了啊?” 怎么着,感情还有过先例? 谁开的先例?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的脸色十分复杂,讷讷半晌,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 阮仁燧见状,就说:“你要是不说,我就问我阿娘去!” “哎哟,小祖宗,你可别!” 嘉贞娘子把他拉住,叹一口气:“其实吧,德妃娘娘在进宫之前,曾经订过亲……”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木住。 感情开这个先例的是我阿娘你啊! 他心情十分复杂地回到了披香殿。 彼时德妃刚刚结束了今日份读书,正对着镜子试妆。 几个梳头娘子在旁边瞧着,有个宫人把鱼胶小心地呵开,用来往她的脸上贴细小光亮的珍珠。 德妃在镜子里瞧见儿子回来,一副有点怏怏的样子,就回头叫住他,关切道:“岁岁,你怎么啦?不开心吗?” 阮仁燧想了想,小跑着过去抱住了她的胳膊,很用力地说:“阿娘,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最好的阿娘!” 德妃“咦?”了一声,嫣然一笑,灿若春花,美得很:“小混账,怎么忽然这么会说话了!” 她不算聪明,但是母亲在孩子身上,往往都有一种别样的敏锐的灵性。 德妃忽然间意识到了一点,扭头瞧着他,问:“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脸上神色一冷,将儿子拉到面前来,问他:“谁说的?敢在皇嗣面前嚼舌根,我割了他的舌头!” “没有没有,”阮仁燧赶忙摇头,顿了顿,又说:“是我自己去问的,然后……就知道了。” 他不太习惯于说这么细致的话,所以开口的时候不免有点别扭,声音也低低的:“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在我这里,阿娘就是最好的,没有任何瑕疵的……” “这还用你说?我当然是最好的,没有任何瑕疵的!” 德妃一点内耗的情况都没有,超级理直气壮地说:“阮仁燧,别人说我也就算了,全天下就你小子最没有资格说我,明白吗?!” 阮仁燧:“……” 阮仁燧有点茫然:“啊?” 德妃也不遣退近侍,大大方方地跟儿子说:“你知道我之前订亲的是个什么人吗?一个州郡别驾的儿子,吊车尾中了进士,苦哈哈的,科举结束,去中书省做了主事,知道主事是几品官吗?!” 阮仁燧想了想,而后摇头。 德妃两根手指交叠起来,比划了特别小特别小的一个距离,告诉他:“从七品,芝麻针鼻儿大的官儿!你现在瞧见,都不会正眼看他!” 阮仁燧:“……” 德妃告诉他:“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在他授官之后嫁过去,帮他打理家事,跟一群芝麻官儿的太太来往,一年一年地跟着他熬。”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熬到最后他升上去了,我人老珠黄了,用皱巴巴的手摸着新到的诰命服制,听陪房说老爷今晚又在姨娘那儿歇下了,叫太太早点睡!” 阮仁燧:“……” 德妃伸出一根水葱似的手指头点着他的脑门儿,说:“我一辈子都感激你外祖母推了我一把,叫我有机会见到你阿耶,你也得用一辈子来感激你娘我当初跟了你阿耶,给你挣了个顶好的出身!” 阮仁燧:“……” 德妃向他示意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示意他身上的锦衣,腰间的玉佩,来自于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珠宝:“你爹要是个从七品的官,那你现在就完蛋了知道吗?你能有今天?” “你才多大就成超品亲王了,别说是皇城了,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家——这都是你娘我给你赚来的!” “傻小子,你现在或许还不懂,再大点之后好好想想,半夜睡着了都得笑醒!是你娘我让你逆天改命的!” 阮仁燧:“……” 阮仁燧想了想,诚实又由衷地说:“这倒是真的!” 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从前那一位。 他看德妃好像也不是很在乎,就小声问了出来:“那从前那个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62节 德妃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被外放出去了?你阿耶还是很大方的,给他连升了好几级呢。不重要的人,我懒得去记。” 她身上有种天真的单纯和残忍,虽然并不是那种天资聪颖的人,但是却很善于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机会。 这一点,其实很像夏侯夫人。 那一年夏侯小娘子十六岁,出落得非常美丽,家世在神都城里不算是特别好,但因为父亲曾经是天子的东宫属官的缘故,还是很有些体面的。 出身合格,容貌又顶美,两张牌合二为一,可以算是非常好的筹码了。 当时的那位未婚夫,是夏侯夫人给她选的,说男方的父亲都在地方做官,不会伸手管儿媳妇。 而且有钱,买的宅子地段很好,出手阔绰,也有希望中进士。 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人眼睛都直了,相貌呢,不好不坏的。 夏侯小娘子心想:行吧。 也是在那个夏天,休沐日,一家人各有所忙。 忽然间有中官来了,说天子出宫探望侍奉过先帝的庶母王娘娘,途中想到了夏侯家有位东宫旧臣,捎带着要来坐坐。 整个夏侯家瞬间人仰马翻。 夏侯夫人用了足足三两金,叫人催马去买了一盘鲜红可爱的荔枝回来,又叫女儿仔细妆扮,跟她说:“待会儿圣上来了,你端过去给他!” 她用力地攥着女儿的手,吐息又香又甜:“姓赵的即便把他所有的都给你,也就是那么点,可圣上若是肯松一松手,漏一点东西给你,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也能撑死你!” 夏侯小娘子眼睛明亮逼人,用力地说:“我知道!” 夏侯夫妇往前院去迎驾,夏侯小娘子到梳妆台前,取了口脂,用食指蘸着,艳艳地抹在唇上。 她那么漂亮,只将嘴唇点得红红的,就足够动人。 天子驾临的时候,夏侯小娘子端着那盘荔枝过去,父亲瞧见之后,脸色就变了,扭过头去,瞪了妻子一眼。 夏侯夫人看也不看他,只是攥着手帕,紧张地瞧着女儿。 夏侯小娘子过去的时候心想:那可是皇帝啊,就算是长得丑点,我也认了! 哪知道过去一看,年轻的天子居然生得十分温和俊美。 她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瞧着他,甜滋滋地开始笑。 圣上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过了会儿,也笑了。 那盘三两金的荔枝,他只吃了一个,临走的时候又拿了一个在手里,走出去几步,忽的又回头来看她。 夏侯小娘子快活地朝他招手,好像已经看见了那九重宫阙。 圣上又一次笑了,折返回去,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到她手里。 第二日,天后的懿旨发到礼部和太常寺,选夏侯氏女入宫为昭仪。 夏侯小娘子交好的手帕交常小娘子闻讯,恨恨地来见她,说:“攀龙附凤,背信弃义,我们女儿家的名声,就是叫你这种人败坏了的!” 她说:“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赵郎君?他为了你,专程在崇仁坊买了宅子,花费了整整八千两!” 夏侯小娘子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就成了为我买的房子?房契上写的也不是我的名字啊!难道他娶别人就不用买了?” 又说:“要是有个皇室公主瞧上他了,我不信他会比我矜持!” 常小娘子为之气结:“你,你真是丧良心,怎么能这么说?!” 夏侯小娘子冷冷地瞧着她,忽然间一抬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嘴巴! 常小娘子为之变色,激愤之下,下意识就要还手。 夏侯小娘子指着她,厉声道:“你敢!” 她说:“我是正二品的昭仪,宰相也不过三品!你敢还手,看我怎么整治你,你们全家都等着倒霉吧!” 常小娘子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夏侯小娘子骄傲地抬着下巴,无所谓地看着她,说:“明白了吗?这就是攀高枝的好处。” 常小娘子盯着她,说:“夏侯申申,你会后悔的!” 夏侯小娘子笑盈盈地看着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宽恕你了,以后见到,记得行礼,称呼我昭仪娘娘。还有……” 她很肯定地跟这昔日的手帕交说:“我绝不后悔!” 第38章 阿耶,你跟阿娘真是天造…… 阮仁燧并不知道自家阿娘在进宫之前,居然还有过这么一段过往。 她订过亲,后来又毁了婚。 上一世,从来没人跟阮仁燧提过这事儿——想想也是,毕竟不是多么体面的事情。 且若要指摘德妃,就得指摘圣上,毕竟也不是德妃自己提着包袱往宫门口去赖上圣上的,他要是不愿意,夏侯家难道勉强得了? 这种指摘,稍有不慎,就容易逾越分寸。 再一想,当时御史台可能也上疏说过此事,只是等到阮仁燧能记事的时候,那也该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要是再有人将这些过往翻出来,那就是蓄意在指摘皇长子的出身了,意味同先前的仗义执言迥然不同。 他对这桩上辈子没听说过的旧事起了一点兴趣,悄悄地去问嘉贞娘子:“太后娘娘当时居然没有反对?” 要是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太后娘娘还在作为天后摄政,他阿娘入宫去做后妃,照例也该由她这位皇室长辈下旨的。 嘉贞娘子显然知晓此事的内情——那时候她正在天后身边做近侍女官。 此时听阮仁燧问,她也没有把他当成纯粹的孩子,低声告诉他:“对太后娘娘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无谓叫圣上不高兴。” 阮仁燧轻轻“咦?”了一声:“太后娘娘没想过朝野对此可能会有争议吗?” 嘉贞娘子听得微微一笑,说:“殿下,道德这种东西,既不能约束顶层,也不能约束底层,只能用来拘束中间那些人。” “咱们两个私下里说几句大胆的话,太后娘娘摄政的时候,可以称为英主,论功绩,该列入本纪的。” “当今圣上么,来日如何还未可知,但只看当下的作风,是很有明君风范的,这二位一脉相承,只是有一点倒是挺像的——他们都不在乎规矩。” 太后摄政的时候,作风强硬,手段冷酷,破格拔擢了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 而圣上也不愧是她的儿子,看起来好像性情温和,可实际上,骨子里却是个轻蔑礼法的人。 他才不会觉得抢了一个芝麻官儿的未婚妻就对不住人家,但是他也不屑于去打压那个芝麻官儿。 相反,还毫不遮掩地给对方连升几级,继续让他给自己效命。 阮仁燧听得有些惊奇,想了想,又悄声问:“当时朝中没有人非议吗?” “当然有啊,”嘉贞娘子不假思索道:“御史台当时骂得可凶了呢!” “胆子大的直接骂圣上,胆子小的就去指摘德妃娘娘和夏侯家,说什么的都有,那两位倒都是心大,全都不放在心上。” 说完,她大概也是觉得有意思,抿着嘴笑了起来。 阮仁燧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前后两世加起来,他跟阿耶阿娘相处了三十多年,总以为已经很了解他们俩了,没想到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件事,却让他觉得他们俩一下子陌生起来了。 他思忖了会儿,说:“我去阿耶那儿瞧瞧去!” 小时女官从别处过来,正巧听见这话,就笑眯眯地说:“这会儿过去也成,想必圣上也盼着有个人过去分分忧呢。” 嘉贞娘子有点讶异,问她:“怎么啦?” 小时娘子哈哈一笑,说:“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御史台的人在那儿念经呢,圣上想走又不能走,估摸着也郁闷。” 没等嘉贞娘子再问,她就把事情的缘由说了:“是来弹劾周相公的,还是为了他之前回乡葬母的事情。” 这位“周相公”,说的是时任中书令周文成。 嘉贞娘子听得面露了然。 阮仁燧可还不知道呢,就兴致勃勃地问她们:“这是什么热闹,怎么就扯上了周相公?!” 小时女官问询似的瞧着嘉贞娘子。 后者倒是没有迟疑,主动跟阮仁燧解释了这事儿:“周相公是老来子,还未及冠,父亲和嫡母便故去了,他的生母则同儿子一起生活。” “年前那位夫人辞世,临终前说想跟丈夫埋葬在一起,周相公应了,专程告假,扶棺回乡葬母。” “前不久有御史上疏弹劾,说周相公的母亲只是妾侍,他却用继室的礼节安葬了她,墓碑上写的也是继室夫人,还贿赂族老,威逼兄长,改了族谱上的记述……” 阮仁燧了然地“哦”了一声。 他问嘉贞娘子:“阿耶会责备周相公吗?” 嘉贞娘子莞尔一笑,很确定地跟他说:“一定不会!” …… 崇勋殿。 阳春三月,天气也暖和,崇勋殿的门窗都开着,满城花柳招惹了许多蜂蝶过来。 阮仁燧才刚迈着小腿儿过去,就被守在门外的大监宋祥瞧见了,都没用通报,就小跑着过去,慈爱地领着他往殿里边去。 “是小殿下来啦,还是自己走过来的?真厉害!” 又问他:“饿不饿,要喝水不要?” 阮仁燧毕竟不是真正的三岁小孩儿,这会儿已经懂一点人情世故了,这会儿看宋大监行云流水似的牵着他进去,心里边的感悟就更深了。 怎么大家都是聪明人…… 他不负所望,进门之后就大喊一声:“阿耶!出去钓鱼,走走走!” 当即打断了那位御史的絮叨施法。 圣上一本正经地责备他:“真是胡闹,也不知道看看场合!” 又叫宋大监:“还不赶紧把他弄出去!” 宋大监赶忙告罪,虚虚地去拉他:“小殿下,走,咱们出去吧……” 阮仁燧哇哇大叫,原地撒泼:“啊啊啊啊不不不!阿耶,阿耶阿耶!!!” 那位御史额头上青筋一跳,微笑着看着他。 摆烂,摆烂,摆烂!!! 第63节 阮仁燧哒哒哒跑过去,“噗噗噗”,像条金鱼似的朝他吐气。 御史假笑着看着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圣上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训斥他:“仁燧,出去!不准胡闹!” 又叫人去预备赏赐:“给王御史赔礼道歉。” 宋大监在旁边和稀泥,赔笑说:“您别跟他计较,毕竟还是个孩子……” 御史:“……” 御史默默地咬了咬会儿牙,不得不就此起身告退。 圣上赶忙叫宋大监去送他,同时肃然道:“此风若长,不免坏了礼法,即便周文成是相公,朕也得好好训他!” 御史由衷地叹一口气,行礼道:“陛下圣明。” 他走了。 圣上立时就瘫软了下去,往椅背上一靠,叫宋大监:“去把周相公请过来吧。” 又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孩子!” 阮仁燧从他面前的果盘里抓了几颗樱桃提着,慢慢地送进嘴里吸。 那边宋大监从偏殿里请了周文成过来,后者赶忙行礼请罪,余光瞧见还有个小孩儿在,不免一怔,而后又向他见礼:“楚王殿下。” 阮仁燧回了句:“周相公客气了。” 那边圣上就叹口气,道:“老夫人有这样的遗言留下,你怎么不早说?倒是打了朕一个措手不及。” 没等周文成说话,他就道:“现在补上也不算晚,那是你的生母,原也该给个正经追谥的,你说该给个什么才合适?” 周文成听得动容,心里一阵酸涩涌上,嘴唇嗫嚅几下,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推拒的话来。 他改躬身为跪地,叩头及地,流泪道:“阿母生我养我,如今魂归九泉,若是连她的遗愿都不能实现,岂不是愧为人子!” 圣上赶忙叫宋大监去搀扶他:“常日里不兴这样的大礼!” 周文成坚决不肯起身,用力连叩三下,颤声道:“陛下垂爱,若以郡夫人恩赐臣母,臣当肝脑涂地以报!” “真是不孝之子!” 圣上笑骂一句:“求都只敢求郡夫人,国夫人又何妨?” 一抬手,宋大监便从案上取了早就拟定好的那份手书,送到周文成面前去。 圣上说:“之后的事儿,可就得你这个中书令来办啦……” 周文成怆然泪下,唯有叩首,哽咽情状,难以成言。 最后还是圣上叫宋大监领着他再去一趟偏殿:“堂堂宰相哭成这样,叫人看见了笑话。” 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随意又自然。 阮仁燧嘴里含着一个吸干了的樱桃核,已经看得呆了。 他愕然道:“御史台不会骂吗?” 圣上自己也拿了一颗樱桃,吃下去之后才说:“这还用说吗?肯定会骂啊!” 阮仁燧:“……” 那你还这么干?! 圣上实在无奈,就掰碎了跟他说:“御史台也不是所有御史都了不起的,你不用管他们,只正经地理一理御史大夫和两位中丞就行了。” 他说:“你看这回的事情,无非就是一个儿子想要实现母亲的遗愿罢了,这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吗?不严厉喝止,马上就要亡国了?真不至于。” “你看屈大夫就很懂分寸——他让手底下的御史来我面前念叨一场,是在对外表明御史台对这种践踏礼法行径的反对。” “他自己不来,也没让中丞来,只让手底下的御史来,就说明他也不想为这么点破事闹得朝中人仰马翻,这是御史大夫本人的态度。” 阮仁燧:“……” 我靠,事情原来还能这么想吗! 他小声问:“那外边不会议论吗?” “那就让他们议论啊,敢做不得敢当吗?” 圣上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人吃亏了吗,好像也没有吧?顶多就是周文成上边的哥哥吃了点名分上的亏?我哪认识他是谁啊!” 他理直气壮地说:“你知道周文成前前后后办了多少事吗?知道他用起来有多顺手吗?区区一个追谥,就能换他肝脑涂地,赚死了!” 阮仁燧了然道:“所以顶格给追谥哀荣,直接加成国夫人?” 圣上转目看他,语气里存了点教诲的意思,也是提点他:“岁岁,人要学会去做取舍,一边是御史台和外界的物议,一边是政事堂里一位能做实事的有为宰相,选哪一边其实都可以,但是只要选了,就不要再优柔寡断。” “周文成只求郡夫人,我给他国夫人,他怎么会不感念?” “而御史台那边,即便只给周文成亡母郡夫人的诰封,他们也不会满意的,还不如直接给国夫人呢!” 阮仁燧前几天还在学礼法,这会儿亲爹就领头践踏礼法…… 他忍不住问:“那礼法不重要吗?” “傻子,那都是糊弄人的,学学就算了,别当真。” 圣上手攥成拳,笑吟吟地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这个最重要。”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问了出来:“这就是你当年跟阿娘在一起的原因?” 圣上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倒真的怔了一下,再一想,又说:“你阿娘她啊,跟宫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是活生生的,很真实,很有趣,唔,这些原因占了大概三成。” 阮仁燧专心致志地听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圣上也的确继续说下去了:“还有七成是因为她真的很漂亮!” 阮仁燧:“……” 好真实的男人想法! 阮仁燧下意识道:“那那个芝麻官儿呢?” 圣上不明所以:“哪个芝麻官儿?” 阮仁燧欲言又止。 圣上明白过来:“哦,你说他啊,他应该高兴啊,少了一个不中意他的未婚妻,还连升了几级。” 阮仁燧问:“不会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吗?” “哈哈哈哈,”圣上爽朗地笑:“完全没有!” 阮仁燧:“……” 阮仁燧不由得为之扶额,由衷地道:“阿耶,你跟阿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39章 玛瑙与红宝石 韩王妃到底还是找了个闲暇,领着女儿进宫了。 德妃依据先前圣上所说,也使人请了朱皇后和贤妃母女俩过来小聚。 成安县主怀着一种去参加自己葬礼的心情,登上了马车。 又怀着一种去给自己上坟的沉重心情,进入了披香殿。 结果真的到了之后,德妃待她很客气,也很亲热,语气里还有点和气的责难——这是对着韩王妃的:“这孩子脸色还有点白,是不是没好利索?什么时候进宫不行啊,干嘛折腾孩子。” 韩王妃就笑着说:“可不是那么回事,是她自己想来的。” 德妃就有种被看重了的感觉,格外亲昵地拉着成安县主说了好几句话。 就是没说那本书的事儿。 到最后成安县主都有点虚了。 她心想:书呢? 难道不是为了那本书才包的这顿饺子? 成安县主在那儿乱糟糟地想着,外边朱皇后和贤妃一起过来了。 大公主一瞧见她,就甩开贤妃,自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了:“姐姐!” 成安县主笑得跟在哭似的,纠正她说:“是姑姑哦~” “真得好好仔细着呢。” 那边韩王妃还很关切地在跟几位娘娘叙话:“按理说早就过了清明,天气也该开始暖和了,只是我听着,近来感染风寒的人还真不少,政事堂里边总共就那么五位相公,一下子告病了两个……” 朱皇后:“……” 德贤二妃:“……” 成安县主倒是有点好奇,禁不住问了句:“哪两位相公告病了?” 韩王妃也没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话,当下就一五一十地道:“裴相公和丁相公啊,也有些日子了,到现在都没好。” 又有点唏嘘地说:“裴相公身上还担着英国公的爵位,清明宫宴那天我还见着了,那时候看他精神挺好的呀,也不知道怎么,翻过第二天,人就病倒了……” 朱皇后:“……” 德贤二妃:“……” 一后二妃都是见识过裴、丁两位相公大战的,此时再听韩王妃说起这事儿,不免心想:他们俩之间的事儿,可比风寒卧病严重多了! 要是得了风寒,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好,可脸面一旦死了…… 还有得养呢! 德妃为了转移话题,主动说起韩王妃借给她那些书的事儿了,还怀着点邀功和炫耀的小心思,让韩王妃看了自己做的计划表。 韩王妃只在上边瞧见了七个书名,不免问了句:“还有一本哪儿去了?” 成安县主一眼瞧见那七个书名,就知道消失的那一本究竟是那一本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大脑放空,险些当场晕过去! 她死死地盯着德妃的嘴唇,心里绝望地想:求你啦,可千万别说呀! 摆烂,摆烂,摆烂!!! 第64节 可惜德妃没听见她的心声。 德妃粉唇轻启,说:“嗐,说来惭愧,那本书叫陛下给拿去了……哎?!” 她急了,一把扶住打晃的成安县主:“这是怎么啦?” 韩王妃也吓了一跳:“希龄!” 成安县主叫她们俩扶着,只觉得尸体凉凉的。 德妃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觉得热,倒是有点凉,只是保险起见,到底还是叫人去请太医来瞧瞧。 朱皇后与贤妃洞若观火,隐约猜到了一点,只是也没点破,只在旁边宽慰韩王妃几句,叫她不要担心。 阮仁燧在旁边瞧着,两厢对比,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 再晚一点,圣上散朝之后也过来了。 韩王妃受宠若惊:“居然还把您给惊动了……” 圣上很礼貌地跟她寒暄了几句,又说:“先前北尊回京,给了我一瓶灵丹妙药,吃下去立竿见影,这就拿去给成安试试……” 北尊给的东西! 韩王妃知道此物必然贵重,出于礼敬,下意识就要推辞,只是另一头是自己的女儿,迟疑再三,到底没有拒绝,再三谢过,感念不已。 圣上又叫德妃陪同韩王妃去外边暂待,自己背着手,走到躺在塌上的成安县主面前去了。 成安县主心里边七上八下的,苦着脸,偷偷摸摸地睁开一只眼睛来瞧他。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成安县主就吸了吸鼻子,苦兮兮地小声叫了句:“堂兄……” 圣上微笑着说:“希龄,你把我给害惨了,你知道吗?” 成安县主瑟瑟地说:“对不起啊堂兄,我真不是有意的……” 圣上就取出了自己事先用帕子裹起来的黄连,满脸慈爱,拿了一片喂给她吃,然后说:“丁相公跟裴相公现在都没脸出门,你也把他们俩给害惨了,你知道吗?” 成安县主一边嚼嚼嚼,一边苦兮兮地说:“好苦啊堂兄,这是什么东西啊……哎?丁相公跟裴相公怎么了,他们不是感染了风寒吗?没脸出门又是怎么回事?” “希龄,”圣上忍不住道:“你的好奇心有点太重了吧?” 朱皇后柔和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 大概是怕韩王妃听见,她压得低低的:“好啦,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再不过去,叔母该担心了。” 成安县主感激不已地叫了声:“堂嫂,你真好!” 圣上给气笑了,屈指弹了她脑门儿一下:“起来吧!” 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德妃纳闷的声音:“岁岁哪儿去了?没瞧见他。” 贤妃也说:“是不是跟仁佑出去玩了?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其余人左右看看,守在门边的宫人犹豫着说:“没看见两位殿下出去呀……” 圣上笑眯眯地抬腿踢了踢成安县主躺着的那张床,叫他们俩:“赶紧出来吧,你们小姑姑带了好吃的给你们,再不出来,她可就吃光啦!” 一边说,一边把自己那张包黄连片的手帕递给了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神情木然:“……” 你真是好坏啊,堂兄! 大公主跟阮仁燧就跟两只松鼠似的,兴奋不已地从床底下把头探出来了。 大公主受宠若惊地看着成安县主,问:“真的嘛?!” 成安县主:“……” 两个小孩儿像是某种幼年体的爬行动物似的,扭扭扭,从床底下蠕动着扭出来了。 两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看看他们,再看看手帕里裹着的两片黄连,颇觉心如死灰。 这么可爱的小孩儿,怎么忍心喂他们吃黄连啊! 正准备一口炫掉再想办法糊弄两个小孩儿,就听外边朱皇后叫他们:“仁佑,仁燧,过来吧,姑姑把好吃的放在我这儿了。” 大公主狐疑地“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多想,扭头就哒哒哒跑过去了。 阮仁燧倒是机灵那么一点,特意探头去瞧了瞧成安县主手里边拿着的那点东西,末了,还探头去嗅了嗅。 成安县主也没多想——主要她也没觉得三岁大的皇长子能认出来这东西。 可阮仁燧真的认识! 他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成安县主! 又反应了几瞬,明白过来,愤怒地扭头去看他阿耶。 圣上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笑眯眯地看着他,还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怎么啦,岁岁?” 阮仁燧就跟他放了句狠话,说:“哼,你等着!” 圣上才不怕他,当下和颜悦色地应了战:“好的好的,我等着。” 外边大公主在叫他:“岁岁,快来!” 阮仁燧气鼓鼓地拉着成安县主一起出去,大公主替他剥开糖纸,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软软的糖果,两眼闪晶晶的,不住地说:“好好吃啊!” 阮仁燧咀嚼了两下,心想:这不就是之前尚食局新做的果汁糖? 大姐姐你之前都吃到不想吃了哎…… 那边韩王妃还很惊讶,拉着女儿上看下看,新奇不已:“不愧是北尊给的灵药,真是立竿见影,马上就有精神了!”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很有精神地假笑了一下:“是啊!” 圣上老神在在地坐在旁边,深藏功与名。 朱皇后与贤妃对视了一眼,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 清明宫宴结束之后,宫里边下一场盛会就是赏花宴。 赶在赏花宴开始之前,夏侯小妹的婚事,终于又有了一点眉目。 阮仁燧猫在偏殿里边跟小姨母玩儿,实则心思早就飞到了旁边正殿那边儿,竖着耳朵,悄咪咪地偷听夏侯夫人和德妃说话。 老实说,把先前那桩婚事搅和完之后,他也不知道以后的故事会怎么发展了。 以后小姨母要是过得顺遂也就罢了,可要是不顺遂…… 那他岂不是平白当了一回搅屎棍? 夏侯小妹一看外甥这副好奇不已又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想笑,还问他呢:“岁岁,你听得懂她们在说什么吗?” 阮仁燧叫她小点声:“嘘!” 又支着耳朵去偷听。 夏侯夫人还在给德妃说:“是宁家的郎君,比你妹妹大三岁,课业比陈家那个还好呢……” 又说:“宁家也是大族,祖上出过宰相的,宁家家主如今在做户部尚书,依照他的年纪,早晚都会进政事堂的!” “宁十四郎他阿耶在做国子监司业,从四品的官,很有清名的。” 德妃听得有点犹豫:“文官门庭?到时候还得一年年地熬……” 夏侯夫人说:“嫁给谁不用熬呀?都一样。就算是嫁了陈家那个,不也一样得熬?” 她觉得这个人选已经很好了。 又说:“武安大长公主的长女,也就是安国公府的那位少国公,娶的就是宁家郎,他是宁十四郎的堂哥!” 德妃知道安国公府少国公在婚嫁市场上有多少分量,这么一想,也觉得这个人选还不错。 阮仁燧心里边也想:宁家算是文官群体中的顶级门庭了,前世他二弟的皇子妃,就出自宁家。 德妃倒是多问了一句:“那夭夭的意思呢?” 夭夭是夏侯小妹的名字。 阮仁燧赶忙扭头去瞧,就见小姨母的脸色随着外祖母的话,随之泛起了一点淡淡的桃红色来。 夏侯夫人以一种很懂的语气说:“宁十四郎比陈家那个生得还俊!” 这就算是一锤定了江山。 阮仁燧觑着小姨母的脸色,贱兮兮地:“哟~~~” 惹得夏侯小妹发羞,红着脸把他放到,开始挠他痒痒。 阮仁燧哇哇叫着,一边笑一边求饶:“小姨母,我再也不敢啦!” 隔壁夏侯夫人和德妃听见,俱是忍俊不禁,只是都没管那边的姨甥俩,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她这回进宫,就是把这事儿跟长女说说,只是同时也说:“这会儿就是两家有这么点意思,两个小的也见了几回,都挺中意的,再等等瞧瞧,赏花宴上见一面,没什么事儿的话就给定下来……” 德妃点了点头:“就这么着吧。” 这天夏侯夫人并不是空着手来的,她还带来了徐州老家那边儿使人快马送来的春菜。 荠菜,马头兰,榆树芽,还有花椒芽叶…… 这些时鲜东西都不耐放,德妃叫赶紧给千秋宫和帝后、贤妃处送了些,剩下的中午就上了桌。 马头兰切得小小的,加上香干和香菇,淋上香油来拌,清清爽爽,一股子春天的味道。 花椒芽叶也好吃。 德妃夹起来吃了一筷子,当下心满意足道:“这才觉出来是春天到了。” 收到赠礼的几宫都各有回赠,这就无需细表了。 …… 今年赏花宴的主角是桃花,所以捎带着宴会也不在宫里,而是在城外的建章宫办。 建章宫东苑里有绵延数里的桃花林,单瓣的白桃花和粉桃花,重瓣的洒金碧桃、粉红碧桃、白玉碧桃,担得起一句落英缤纷。 摆烂,摆烂,摆烂!!! 第65节 最稀罕的是菊花桃,也就是开成菊花模样的桃花。 这是去年才刚栽培出来的新品种,试着移植到建章宫去,多数都已经成活。 圣上闻讯颇为欢欣,钦点菊花桃做今春赏花宴的主角,也是为了它们,最后将行宴的地点定在了建章宫。 披香殿还收到了几支含苞待放的菊花桃,这是满宫里的独一份。 德妃寻了一只天青色的梅瓶,美滋滋地浸了进去。 阮仁燧还凑过去瞧了眼,就见那桃花的花瓣细细长长,纤柔可爱,真的如菊花一般。 晚上圣上过来,瞧见那只梅瓶之后就笑了:“怎么也没有修剪一下?” 德妃坐在炕桌边上,面前摆着自己刚写完的瓶花录第一章,手托着腮,粉面如桃:“这么稀罕的桃花,舍不得动手去剪。” 圣上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俩又要开始腻歪了。 阮仁燧独自坐在窗边,托着自己还带有婴儿肥的腮,忧愁地叹了口气。 …… 赏花宴当日,阮仁燧再见到小姨母的时候,就觉得她跟之前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阮仁燧上看看、下看看,还没等察觉出来呢,德妃就先一步点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珍珠了?” 夏侯小妹眼睫往下一垂,脖子上淡淡的浮起来一点粉,是轻微的少女的羞涩。 阮仁燧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姨母平时更喜欢红、蓝宝石和明亮的琥珀、青金,很少佩戴珍珠的,只是今日来此,脖子上却佩戴了一条柔和精美的点缀了红玛瑙和绿松石的珍珠璎珞…… 咦???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了。 夏侯小妹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前回见面,他送给我的,今天……总是放着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嘛!” 德妃跟阮仁燧一起意味深长地觑着她,娘俩儿异口同声说:“哦~” 硬是把夏侯小妹给惹羞了,脸红红的说:“都笑话我,哼!” 德妃赶忙拉住她:“哪有的事儿?” 又悄悄问她:“宁家那个只送给你一条璎珞?” 夏侯小妹有点赧然地鼓了股腮帮子,然后才说:“是一整套,还有配套的臂钏、镯子和耳环,我没一起戴……不然也太刻意了。” 顿了顿,又半真半假地嘟囔:“还有几支金钗,这个我是真的不喜欢,哪有年轻小娘子戴金钗的,那么土气的颜色……” 德妃听得一个劲儿笑,也不说话。 眼见着夏侯小妹又要恼,好在外头的内侍来救了场,说:“娘娘,咱们夫人在外边遇见了宁五夫人,宁五夫人知道您在这儿,想来给您请个安。” 这原本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德妃当下就应了:“请宁五夫人进来吧。” 内侍又说:“宁府的小郎君也在,是否需要让他回避?” 德妃摇头:“没那么多规矩,叫一起进来吧。” 内侍应声而去,很快就领了夏侯夫人和宁五夫人母子过来。 德妃对于宁家那位十四郎有些好奇,阮仁燧亦是如此,差别在于德妃还得矜持一些,端着身份的架子,而阮仁燧是个小孩儿,没那么多讲究。 宁五夫人母子俩还没进来,他就哒哒哒跑到了门口。 等宫人掀开帘子,他第一个瞧见了宁十四郎,而后又哒哒哒跑到德妃身边去,小声跟她说:“是长得挺好看的!” 德妃只想拧一拧他的耳朵,偏生宁五夫人母子俩已经进来了。 到最后,她也只能带着一点慈祥的假笑,咬着牙,说:“老实点,别乱跑了。”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点头:“哦哦哦,好的!” 宁五夫人很温和,至少当下表现得如此。 宁十四郎……果然十分俊美。 德妃跟宁五夫人说了会儿话,就觉得还不错,再看宁十四郎相貌堂堂,也算是能匹配自己的妹妹,不免在心里边暗暗点头。 等宁五夫人母子俩告辞离开之后,德妃跟夏侯夫人把夏侯小妹和阮仁燧一起撵了出去。 这娘俩儿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这事儿,看到什么时候定下来呀,怎么走流程呀,该请哪些人呀,巴拉巴拉,看起来都兴奋不已地样子。 德妃特别提醒:“多给小妹准备点嫁妆,越多越好,到时候我再额外贴补她一万两!” 她说:“陛下说了,要双倍陪送她,给得越多,赚得越多!” 夏侯夫人这会儿只觉得冥冥之中那个神秘存在派送给自己的任务终于要完成了,当下看什么都觉得顺眼,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好,就照你的意思来办!” 阮仁燧跟小姨母叫撵出去了,倒也不觉得有多不自在,姨甥俩身后跟着诸多侍从,随意地漫步在东苑的桃花林中。 夏侯小妹专程摘了几朵重瓣碧桃花给外甥戴,紧接着又叫那肉嘟嘟脸颊上浮现出的郁闷给逗得直笑。 才笑到一半儿呢,却见有个着青衣、佩短帷帽的侍女过来,行一礼之后,匆匆地问:“小娘子佩戴的璎珞项链,是出自翠华堂吗?” 夏侯小妹怔了一下,才迟疑着说:“是吧,怎么了?” …… 德妃跟夏侯夫人还没说能商量完,被撵出去的那两个就回来了。 母女俩瞧了一眼,起初还在皱眉,在看清楚两个孩子脸色的时候,都吃了一惊,齐齐站起身来。 娘俩儿几乎是同时问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夏侯小妹脸色苍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跳动着一团怒火。 她哆嗦着伸手去解璎珞,只是因为手在打颤,情绪又波动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 最后她怒气越来越盛,开始撕扯自己脖子上的那条璎珞,大概是因为编线太过结实,竟也未能如愿。 夏侯小妹气急了,眼泪也跟着掉了出来,她恨恨一跺脚:“给我找把剪刀来!” 夏侯夫人叫这变故给惊住了,回过神来,忧心忡忡的,赶忙过去:“好孩子,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啊,跟阿娘说说!” 德妃是很护短的,这会儿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第一时间站在了妹妹这边,叫人:“给她找把剪刀来。” 看妹妹忽然间厌恶起了那条璎珞,心有所悟,又问儿子:“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这是怎么回事,跟宁家那个吵嘴了?” 阮仁燧回头不忍地看了一眼小姨母,小声说:“我们在外边遇见一个侍女,不知道是哪家的,她问小姨母,那条璎珞是不是出自翠华堂……” 翠华堂是神都城里很有名气的首饰铺子,做工好,金银宝石的成色也好,许多贵妇都是他们家的常客。 是以最开始阮仁燧也好,夏侯小妹也罢,都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顶多就是觉得那侍女忽然过来问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罢了。 只是紧跟着,那侍女小声又迅速地说:“小娘子,你知道宁郎曾经跟闻小娘子议过婚吗?” 她告诉夏侯小妹:“宁郎也给闻小娘子送过璎珞,只是那一条点缀的不是玛瑙,是红宝石。” …… 夏侯小妹气得直哆嗦,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就是看不起我!” 她不介意宁十四郎曾经跟闻家的小娘子议过婚,她自己不也跟陈家郎君议过婚吗? 她介意的是他居然看人下菜,同一条璎珞,给闻小娘子的那条用红宝石作配,给她的这条,只用玛瑙作配! 怎么着,闻小娘子高贵,她配用红宝石,她夏侯夭夭低贱,就只配用玛瑙?! 这不成,坚决不成! 夏侯夫人听了,不免觉得气愤:“宁家怎么能这么办事呢!” 阮仁燧神色微有恍惚,若有所思。 相比于屋子里其余不怎么聪明的人,德妃反倒是反应最平静、最迅速的那个:“哭天抹泪有什么用?这个不行,就找下一个,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真配不上,他们何必跟夏侯家议婚?” “议都议了,还要分个三六九等,是要恶心谁?!” 德妃冷笑了一声,眸光森森,她叫左右去把宁五夫人母子俩叫过来:“我这就叫他们好好领略一下,为什么夏侯家有资格跟宁家议婚!” 第40章 德妃淡淡地说:“赏给宁…… 宁三夫人最先察觉到五弟妹可能遇上了变故。 她同宁五夫人是表姐妹,又先后嫁进宁家做了妯娌,亲上加亲,自然格外地亲厚。 五房预备着跟夏侯家结亲,这事儿她知道,五房母子俩来到建章宫之后先去拜见了德妃和皇长子,这事儿她也知道。 只是不久之前,德妃又差人来传走了宁五夫人和宁十四郎,这就稍显不对劲儿了。 宁三夫人有点不安,偏也没法儿跟过去问,等了半个时辰,都没见妯娌兼表妹回来,她就去找长嫂宁大夫人,悄悄把这事儿说了。 宁大夫人听了就说:“五房不是预备着跟夏侯家结亲吗?德妃娘娘想见一见他们母子,不也很正常?” 宁三夫人赶紧说:“早就已经见过了,现下又来寻人,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宁大夫人稍显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弟妹,别乱说话,德妃娘娘如何行事,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略顿了顿,她微微一笑,好似无心,又好像意有所指似的,说:“弟妹,你这个人呀,什么都好,就是想得太多了,爱操心。” 她话里有话,偏偏说得幽微,宁三夫人脸上有点下不来,讪讪的,一时间僵住了。 宁大夫人没再说话,笑着朝她点一点头,转身走了。 …… 宁三夫人等了又等,一直快要到午膳时分了,都没瞧见宁五夫人母子俩,也不见德妃和皇长子过来,心里边就有点着急。 宁大夫人不肯帮她,她在建章宫这儿又是两眼一抹黑,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专程去拜见朱皇后了。 朱皇后正跟母亲朱氏夫人、姑祖母靖海侯夫人一处叙话,田美人神色拘束地坐在下首处,还有几个位份低微的宫嫔也笑吟吟地陪着说话,倒是没瞧见贤妃和大公主的影子。 宁三夫人过去请安,朱皇后待她也和气:“圣上时常说呢,宁尚书在户部尽心尽力,是国家肱骨。” 宁三夫人见状就有了底气,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脸上带着点担忧,试探着道:“先前五弟妹叫德妃娘娘的人请了去,现在都没回来呢,只怕是说得高兴,连时辰都误了……” 这话的意味就跟先前那些迥然不同了。 底下几个小宫嫔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摆烂,摆烂,摆烂!!! 第66节 田美人也吃了一惊,身体下意识支起来一点,怀着些许的窃喜,小心翼翼地打量朱皇后的神色。 朱皇后的神色较之先前,反倒显得淡了。 她说:“可能是德妃跟宁五夫人聊得投契了,一高兴就忘了时辰吧。” 宁三夫人见朱皇后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当下就急了:“可是皇后娘娘,我弟妹已经去了很久了,谁知道德妃娘娘会怎么对她……” 田美人在旁,也忍不住帮了句腔:“娘娘,您还是赶紧使人去看看吧,这可是圣上专程行宴的好日子,别真的出了什么事呀!” 殿中好像有了短暂的宁寂,直到春风拂动殿中轻纱,才打破了那冰片一般的安静。 朱皇后莞尔一笑,语气玩味,同宁三夫人道:“夫人好像是在暗示我,有内庭的妃嫔行事不检呢?” 宁三夫人听得一惊,慌忙站起身来,陈情道:“娘娘,妾身绝无此意!我就是,就是有些放心不下……” 朱皇后有点无奈:“说得好好的,你站起来做什么?” 她说的是宁三夫人,田美人却也好像跟着被刺了一下似的,在旁边坐立难安,不知道是该起身说点什么,还是该继续坐着别动。 宁三夫人又惊又惧,结结巴巴地还在分辩。 朱氏夫人就同宫人们说:“请宁三夫人去偏殿吃杯茶,歇歇神吧。” 宫人们便上前来,半请半推地领了宁三夫人下去。 等她走了,朱皇后先吩咐心腹:“请宁大夫人来领她吧,语气上客气些,不要失礼。” 这才明说了心里边的喜恶:“真要是有什么事儿,也是宁氏的宗妇来禀告,宁三夫人管得倒是很宽。” 田美人低头听着,实在觉得难受,这话虽说的不是她,但也好像有针在扎似的,酸酸涩涩的痛…… 朱皇后瞧着底下的宫嫔们,神色稍稍肃然了一点:“一件事情,在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别急着说话。” 田美人身上好像凭空地挨了一鞭子。 她咬了一下嘴唇,跟随众人,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摆摆手:“别在这儿聚着了,都出去透透气吧,三月风和日丽,出去看看花儿,散散心,多好。” 众人这才应声散了。 等人都走了,朱皇后低声问母亲:“夏侯家仿佛在跟宁家议婚?” 朱氏夫人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朱皇后若有所思:“看这样子,好像是闹出了什么不愉快啊……” 朱氏夫人没有言语。 她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也很少关注这些事情。 靖海侯夫人作为外命妇,就更不肯做声了。 朱皇后看看母亲,再看看姑母,饶是熟悉她们的性情,也不禁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候,宫人来报:“娘娘,田美人在外边求见您呢。” 朱氏夫人和靖海侯夫人旋即起身,行礼之后,避到了偏殿去。 她们在这儿的话,有些话朱皇后没法说。 …… 田美人脸色苍白,抽泣着,进来请罪:“娘娘,我之前……我是无心的,您别怪我……” 朱皇后对她这个性情也有些头疼:“田氏,在外命妇面前,内命妇应该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知道吗?” 宁三夫人是外命妇,越过宁大夫人这位宁氏宗妇,到中宫面前来暗戳戳地说有内命妇行事不检,田美人可以不说话,可以劝和,但是唯独不可以站在外命妇那边说“是的,我们内命妇里就是有德妃那种害群之马”! 朱皇后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拿到了十成十的铁证,知道德妃已经把宁五夫人给戕害了,那时候你站出来说话,我敬佩你的耿介!但是如果你什么凭据都没有,那你就是单纯的愚蠢!” 田美人低着头不敢吭声,只是不住地抽泣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滑到了下颌,又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朱皇后看得烦闷,看她扶着肚子瑟瑟着不敢吭声,又觉得她有点可怜。 她摆摆手:“好了,你出去吧,别哭了,也别再说这事儿了。” 田美人小声地应了声“是”,这才擦一擦眼泪,步履很慢地走了出去。 朱皇后瞧着她单薄的背影逐渐远去,像是一滴墨淡在水中似的,心下五味俱全,难以言表。 她觉得有些烦躁,还有点百无聊赖。 不是因为田美人,而是因为她当下的这种生活。 …… 宁十四郎蹲在地上捡珠子。 德妃、夏侯夫人和宁五夫人坐在一起,神色或闲适,或随意,或忐忑不安地说着话。 阮仁燧坐在一个高凳上,晃悠着腿,支着腮看着宁十四郎捡珠子。 也是赶得巧了,宁五夫人母子俩才刚进来,就见德妃手持着那枚宁十五郎赠给夏侯小妹的璎珞瞧。 也不知道是哪儿弄错了,德妃一松手,那穿璎珞的珍珠和作配的绿松石跟红玛瑙就跟受了惊吓似的,骤然间四散开,惊慌失措地在满地金砖上乱跳。 好像是穿璎珞的那条线断了。 德妃就笑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系铃又何尝不是如此?这璎珞本是十四郎送的,这会儿还得叫他来捡才成!” 说完,也没给宁十四郎反应的时间,又自然而然地转过头去,叫宁五夫人坐:“方才都没怎么说上话,这会儿可算是又把你给盼来了!” 宁五夫人怔怔地坐了下去,开始陪着说话。 宁十四郎原地呆滞了几瞬,回过神来,就见宫人持着托盘站在他面前,催促他说:“赶紧的呀!” 他迟疑着,犹豫着蹲下身,开始捡散了满地的珍珠玛瑙绿松石。 捡起来了,搁进托盘里。 另一个宫人就着手开始拼,然后笑盈盈地说:“还早呢,十四郎,你得用点心啊,赶紧的!” 宁十四郎觉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宁五夫人其实也觉察出来了。 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后边就没法停了。 建章宫的面积远比皇宫要大,德妃此时所在的宫殿也远比披香殿宽敞。 宁十四郎蹲着身子找了两刻钟,那条璎珞也只凑出来四分之三,还有四分之一像是凶兽缺了一角的森冷的雪白牙齿,隔空恶狠狠地咬着他。 宁十四郎开始觉得羞愤。 宁五夫人也开始坐立难安。 宁十四郎犹豫着,站直了身体,看看德妃,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受了伤的眼神看着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旋即便将目光挪开了。 德妃好像没有发觉到他的情绪已经起了变化似的,笑吟吟地催促他:“赶紧捡呀,可别误了午膳的时辰,不然到了皇后娘娘那儿,我可得把罪责都推到你头上去!” 宁十四郎低下头,咬紧了嘴唇,重又低下头,弓着腰,目光一寸一寸地艰难地搜寻着。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将那四分之一的獠牙,缩小成了六分之一。 再之后,又变成了八分之一。 宁五夫人觉得自己不像是坐在凳子上,倒好像是坐在一口烧滚了的油锅上。 她再坐不住了,不得不起身,低三下四地道:“娘娘,十四郎年轻,要是有什么地方触怒了您,您多担待……” “我担待他?笑话!” 德妃斜了她一眼,同时嗤笑出声:“你们家当初上赶着跟我妹妹结亲,难道是因为知道我善解人意,特别能担待人?!” 德妃在宫里边待了这几年,从来都是别人担待她,还没有她担待别人的时候呢! 先前好声好气地跟宁五夫人说话,是因为她很可能是自己妹妹未来的婆母,那个面子是给自己妹妹的,可不是给宁五夫人的! 现在你们家看人下菜,把事情办成这样,故意踩我妹妹的颜面,还指望我担待? 开什么玩笑! 德妃柳眉倒竖,面笼寒霜,一指不远处案上的香炉,冷冷道:“你们有时候在这儿耗,我可没有!” “那一炉香烧完之前,麻利地把东西给我找到,凑不齐,我叫人把你们娘俩儿一起拉出去打!” 宁五夫人与宁十四郎听得脸色大变! 阮仁燧在旁边听着,也给惊了一下。 宁五夫人当下骇然道:“娘娘,我可是正经的外命妇,您怎么能……” 德妃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神色骄横,居高临下道:“外命妇怎么了,很了不起吗?!” “这么了不起,为什么是你站在这儿,我坐在这儿?!” 宁五夫人脸色发青,战战兢兢,再不敢跟德妃抗衡了——因为她知道,德妃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人家的人设在那儿摆着呢,皇长子的生母、圣上的心头肉,内庭风头最盛的宠妃! 宁五夫人瑟瑟地看了一眼那几炷烧了一半的香,再没有闲暇言语,一低头,含着屈辱躬下身体,同儿子宁十四郎一起,搜寻着滚了满地的璎珞配珠。 一颗,两颗,三颗…… 容易有所发现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有缺漏,就只得再去寻那些边边角角。 简单点的,还能蹲下身去搜寻。 再偏僻一点的角落里,橱柜底下,就只有伏在地上,几乎以一个脸贴地砖的姿势才能摸到了…… 宁五夫人也是高门贵妇,养尊处优,平日里端过最重的就是饭碗,哪里蒙受过这种屈辱? 人才伏下去,眼泪就跟珠子似的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她实在觉得委屈,更觉愤慨:德妃凭什么这么羞辱他们?!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母子俩一起将那个缺口慢慢缩小成十六分之一,而后又慢慢地补了几颗,终于眼见着就要大功告成了。 只少了一颗红玛瑙。 找来找去,总寻不到。 摆烂,摆烂,摆烂!!! 第67节 宁十四郎蹲在地上,低着头。 不知道是冷汗,还是什么液体滴到了地上。 他两腿发酸,慢慢地站起来,因为长久蹲着的缘故,脑海里好像有一个纯黑色的角落坍塌了。 宁十四郎看着那宫人手持托盘里那个小小的缺口,忽然间觉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 只是当着德妃的面,他不得不低着头,以一种十分敬重的语气,毕恭毕敬地问:“娘娘,还缺了一颗玛瑙,我实在是寻不到了,到时候我回去给夭夭补上,十倍、百倍都成,您看怎么样?” 德妃瞥了他一眼,笑一笑,说:“百倍的红玛瑙就想补上?你想得美,要补,非得是红宝石才行!” 宁五夫人不明所以。 宁十四郎的脸色却骤然间变了。 他终于明白了。 德妃脸上还在笑,只是那笑容冷冷的。 她一抬手,宫人便默不作声地递了一块光泽明亮的红宝石过去。 德妃捏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将其丢到宁十四郎面前去,笑吟吟地道:“我怕你再犯迷糊,所以特意来给你打个样,就要这种成色的,一百块。” 宁十四郎面如土色。 德妃恍若未见,神情略带讶异道:“宁十四郎,你怎么不说话,怎么着,你觉得我没资格说这个话?” 宁十四郎嘴唇嗫嚅几下,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他不得不低头道:“臣不敢……” 德妃从袖子里取出那枚被自己扣下的红玛瑙,端详几眼,轻蔑地丢到托盘里去。 她嗤笑一声,寒气森森地吐出来一句:“送客!” 宁五夫人惶恐不已地站起身来,原地僵滞了会儿,慌里慌张地跟宁十四郎一起往外走。 那宫人端着托盘,脆生生地问德妃:“娘娘,这东西……” 德妃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来,像是五六月份里长成了浑圆果形但还碧青的葡萄,酸而尖刻。 她神色自若地抚了抚垂到自己耳畔的金步摇,虽然无法看见,但是却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冰冷华贵的触感。 德妃淡淡地说:“赏给宁十四郎。” 第41章 德妃美得像只偷到了灯油…… 宁五夫人和宁十四郎母子二人离开了,夏侯小妹也忍不住掉了几滴泪。 不是为了失去的这段姻缘,也不是为了宁十四郎。 她就是觉得怄得慌。 凭什么啊,闻小娘子配红宝石,她只配用红玛瑙! 她心里边憋屈。 夏侯夫人坐在旁边瞧着,又是心疼,又是内疚:“也是我不好,总急着赶紧有个结果,没成想闹成了这样……” 德妃很少内耗的,也看不惯家里人内耗,闻言把眼睛一瞪,说:“阿娘,别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宁家狗眼看人低!” 又说:“等回去之后,把姓宁的送的那些破烂送回去,咱们家虽然没出过宰相,但也不缺这点东西!” 夏侯夫人有点犹豫:“这……是不是会叫宁尚书脸上过不去?” 德妃惊讶不已,旋即怒道:“他有什么好过不去的?我都没有找他麻烦!” 又说:“要是放在之前,我就该让人把那条狗屁璎珞送到前边去给宁尚书,叫他看看自己孙子是怎么看人下菜的——也就是有了岁岁之后,我性子好了才没这么干!” 忽的反应过来,左右看看,着急道:“岁岁呢?!” 宫人赶忙道:“娘娘,小殿下往那边儿去了……” 才刚说完,阮仁燧就小跑着回来了,手里边还拎着一条镶嵌了红宝石的项链。 他拖着凳子到夏侯小妹背后去,很麻利地爬上去,在后边给她把项链扣上,一边扣,一边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就叫做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 夏侯小妹给他逗得又哭又笑:“岁岁,你还怪会说话的呢!” 阮仁燧嘿嘿直笑。 笑完了从凳子上爬下来,绕到夏侯小妹面前去端详一下,很肯定地点点头:“比之前那条好看!” 向来贵人出行,往往都会带两套衣裳,预备着有不时之需,德妃自然也是如此。 衣裳要带两套,首饰自然也要提前预备着。 待会儿还有宫宴,阮仁燧不想让小姨母光着脖子过去,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他也不想让小姨母一个人闷在这儿不出去——他们又不理亏,凭什么不能出去见人? 就得光鲜亮丽,高高兴兴地出去! 不然宁十四郎还以为他有多了不起呢! 只是与此同时,阮仁燧同时也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 前世小姨母同陈家郎君婚姻不顺,今生也是两番波折。 其实有些时候事情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事情,不同的人,亦或者说不同经历、性情的人在遇上同一件事之后,却很可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他觉得,小姨母目前最需要的其实不是如意郎君,而是广阔的见识和稳健的心态。 阮仁燧说句良心话,外祖母疼爱孩子是真的,没有远见,也是真的。 她太急着叫女儿有个归宿了,只是这事儿有时候真的急不得。 而夏侯小妹自己其实也很年轻,头脑相对简单,没个定性。 说得残酷一些,这种心态和条件之下,即便真的有如意郎君在,对方也不会选择她的。 阮仁燧想到这里,心里边原先翻涌着的那个念头忽然间明确了起来。 他仰起头来,跟德妃说:“阿娘,让小姨母进宫住一段时间,散散心,捎带着给你打打下手吧!” 一语落地,德妃、夏侯夫人、夏侯小妹俱都怔住了。 阮仁燧掰着手指头,很有自信地开始说服她们:“宫里见到的人也多呀,到时候请嘉贞娘子穿针引线,多认识几位女官,交交朋友,长长见识,对于拓宽小姨母的社交圈很有用!” 他这么说服夏侯夫人:“宫廷女官们的圈子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之后小姨母再说亲,讲出去也好听!” 夏侯夫人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连连点头:“不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又说服夏侯小妹:“小姨母,你跟宁十四郎的事情,多多少少也有人知道,不然也不会有人来把璎珞的事儿说给你听呀!” “咱们虽然不在乎,但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进宫去住一段时间,既体面,也免了烦心!” 夏侯小妹今年才十来岁,正是女孩子爱美要脸的时候,闻言深以为然,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连连点头:“不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又说服德妃:“阿娘,你给我作证,我可没有糊弄外祖母和小姨母——从你开始写书开始,太后娘娘、韩王妃和大尚宫她们是不是待你格外和气,这事儿是不是给你长脸了?!” 他说:“小姨母进宫小住,既能帮你做事,还能增长一点名声,两全其美啊!” 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毫不犹豫地附和了他:“这真是很有道理!” 几方都没有异议,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这么聪明的小孩儿,是我的外孙! 夏侯夫人爱得不行,伸手到自己宝贝外孙的腋下,想把他提到自己膝上来抱着亲一亲、疼一疼,试了一下,硬是没能提动…… 再试一下,还是不成。 德妃看得忍俊不禁,叫母亲别费这个心思了:“他现在可重了,跟个秤砣似的,都压手!” 再看一眼时辰,又领着妹妹往梳妆台前去,亲自替她扑粉:“岁岁人虽然小,可话说得在理儿,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这是好事儿!” 夏侯小妹吸着鼻子应了声:“嗯!” …… 宁十四郎端着那只盛放着珍珠玛瑙绿松石的托盘,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是德妃赐下的东西,要是丢了,马上又是一场风波。 可要是留下…… 难道就这么端着,叫人跟看猴儿似的盯着瞧吗?! 年轻人脸皮薄,轻易下不来台,越往前走,脸色愈红,愈叫人看,愈觉得羞惭恼怒。 偏偏今日建章宫行宴,宾客众多,见他手里边端着托盘,多半都得多看几眼,而后小声跟身边人嘀咕几句…… 宁十四郎脸上火辣辣的,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宁大夫人使人传了话给宁五夫人,就几个字:“你们先回去吧。” 宁五夫人原先还能忍住,听到这儿,真好像是凭空挨了一记耳光似的,倍觉羞辱。 新仇旧恨,她有点愤怒:“大嫂——” 来人见状,就低声说:“五夫人,这不仅仅是大夫人的意思,这也是老爷子的意思。” 宁五夫人好像是被冰了一下似的,暂且清醒过来,别过脸去,深吸口气,又叫儿子:“走,我们回去。” 宁十四郎扭头深深看了宁大夫人的亲信一眼。 那陪房谦和一笑,滴水不露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宁十四郎收回视线,端着那只托盘,怀着满腹耻辱,与母亲一起离开了。 陪房心里边暗叹口气,回去跟宁大夫人说:“五夫人和十四郎都很恼怒,咽不下这口气呢……” 宁大夫人比他们还恼火:“他们还有脸生气?我才真是要生气呢!” 宁尚书的妻子几年之前故去了,那之后就是宁大夫人这个长媳兼宗妇执掌宁家内宅之事,为着十四郎的婚事,宁五夫人专门去央求长嫂帮忙。 宁大夫人也应了,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呢,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相中了闻相公的小女儿,去试探了风声,得到明确的回复之后,就预备着说给十四郎。 天地良心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68节 闻小娘子是闻相公的老来女,向有才名,样貌也出挑,闻相公爱若掌上明珠,匹配十四郎这个尚书之孙是妥妥的下嫁,也就是因为闻家和宁家几代交好,所以闻家才肯呢! 要不是因为年岁上不合适,宁大夫人都想说给自己儿子! 这么好的一桩婚,最后叫宁五爷给搅和了,说起来这里边也有宁三夫人的事儿——她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说闻小娘子的生母是青州人,出身欢场,宁五爷知道之后就恼了,到闻家去大闹了一场…… 闻相公那时候不在家,闻相公的母亲闻老太太出面,把当初宁家送去的见面礼退还回去,很和气地送走了宁五爷。 这事儿惹得两家很不自在,闻家肯定是不高兴的,宁尚书再见了闻相公,脸上也实在过不去。 宁大夫人专程去闻家走了一趟,是闻小娘子接待的她。 闻小娘子年纪不大,言行谈吐都很大方,说起这事儿来,应对得也很得宜:“人与人之间的想法,本就是不一样的。宁五爷接受不了,我能理解,也衷心地感谢他的坦诚,这是好事。” 又说:“只是宁五爷跑到我们家里来骂我阿娘人尽可夫,这就太无礼了。我阿娘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无力抗衡命运,只能逆来顺受。对她,我只觉得心疼。” 宁大夫人很喜欢她的落落大方,又想:这婚事黄了也好,是十四郎配不上她。 宁家内部也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 宁五爷十分恼火:“大嫂,你存的究竟是什么心?这种脏女人怎么能进宁家的门!” 宁大夫人之前也不知道这事儿,只是她就事论事:“从父不从母,闻小娘子的父亲是闻相公,这就够了。” 宁三夫人在旁边给宁五爷帮腔:“可是大嫂,你也不看看闻家那个小娘子的娘是什么地方出来的,有这样的娘,女儿肯定也……” 宁大夫人说:“闻相公今年都望七十了吧?闻小娘子还是二八年华,只看年纪,也该知道她是庶出的不是?闻家也没有说过她是闻夫人所出啊?” 宁五夫人蹙着眉头,小声说:“大嫂,你别怨我说话不好听,实在是你这事儿做的太坏,庶出跟生母出身欢场,完全是两回事。” 宁五爷和宁三夫人一起附和:“就是,岂能一概而论!” 宁大夫人也恼了:“难道是她自己欢天喜地沦落风尘的?她身如浮萍,备受摧残,还成了莫大的罪过?” 宁五爷便冷笑起来:“大嫂真是宅心仁厚,要是让自己的儿子也娶个这样的儿媳妇就更好了。” 宁大夫人给气得一晚上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心里边盘算着:十七郎今年才九岁,差七岁,好像有点大…… 不过也不是不行…… 也不知道闻小娘子能不能等…… 她倒是真的去影影绰绰地试探了一下,惹得闻小娘子笑了好半天:“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恐怕无法领受了。” 闻小娘子说:“我阿耶说他心里边已经有主意了,叫我放心,您也放心吧。” 宁大夫人只得悻悻作罢。 经了这回的事,她也算是长了教训——做人还是少管闲事,不然肯定死得早! 再之后宁五夫人操持宁十四郎婚事的时候,她就一句话都不说了。 知道仿佛是搭上了夏侯家,也没多管。 哪成想又生出事来了…… 先是朱皇后让她去接宁三夫人,紧跟着又听说德妃把宁五夫人给扣住了…… 宁大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宁三夫人见大嫂脸色难看,不免有点害怕,只是也觉得委屈,当下低着头,小声说“大嫂,是德妃先把五弟妹扣住了……” 宁大夫人学着宁三夫人平日里胡搅蛮缠的架势,上来就是一通乱拳:“德妃为什么只扣五弟妹不扣别人,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不是五弟妹自己做错了什么?!” 宁三夫人:“……” 宁大夫人又板着脸训她:“三弟妹,不是我说话难听,是你自己不要体面——皇后娘娘叫我来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儿,就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哪知道都没等她把眼泪酝酿出来,宁大夫人就先气势汹汹地开了口:“哭,你还有脸哭?你有脸哭,我都没脸看!福气就是叫你这种人给哭没了的!真是晦气!”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已老实。 宁大夫人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百感交集地在心里边唏嘘起来。 怪不得她平时这么喜欢胡搅蛮缠,原来胡搅蛮缠,看对面哑口无言,真的很舒服…… …… 宫宴进行得无波无澜,很和睦,很顺利。 朱皇后瞧了德妃一眼,再不动声色地瞧一瞧夏侯小妹,什么都没说。 她都不开口,其余人就更加不会开口了。 德妃还在寻思之前的事情,悄悄跟夏侯夫人说:“阿娘,你觉得去找夭夭说那话的侍女,是谁派过去的?” 夏侯夫人思忖着:“宁家的仇人?” 德妃捻了一枚杏干儿送进嘴里,若有所思地说:“我觉着,像是闻家那个小娘子做的。” 夏侯夫人听得一惊:“她?!” 德妃少见地转动了一下七八成新的大脑:“宁十四郎曾经跟闻家议婚的事儿,之前都没什么人知道,他送了什么给闻小娘子,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夏侯夫人想了想,也觉得这话有理:“不错,是这么回事儿。” 夏侯小妹倒是说:“论迹不论心,要真是她的话,也算是帮了我。” 德妃也认可这话,只是说:“这事儿只能心领,没法儿明说,不然闻小娘子只怕也难做……” 夏侯夫人也点头应了。 阮仁燧从头到尾听完了这席话,只觉得心情复杂。 那位闻小娘子,后来进宫做了昭仪,生下他二弟之后,又被晋为宁妃…… 命运这事儿,也真是挺难说的。 …… 宫宴结束,帝后等人起驾回宫。 易女官受德妃之令,前去回禀皇后夏侯小妹与德妃同行,而后会在宫中小住之事。 朱皇后有所猜测,也没有深问。 到了晚上,圣上往披香殿去见到了夏侯小妹,倒是怔了一下:“小姨怎么也在这儿?” 夏侯小妹跟他行个礼,赶紧领着外甥避开了——这是德妃事先的安排,儿子跟妹妹走了,她才好跟圣上告状! 德妃搂着他的脖子,气呼呼地把事情说了:“他算什么东西,看人下菜,瞧不起我妹妹呢!” 又说:“装什么装啊,真看不上,还跟我们家相看?呸!” “就是,就是!” 圣上煞有介事地附和她:“我都能娶夏侯家的小娘子,他就不能了?居然还敢挑挑拣拣的!” 德妃特别用力地“嗯!”了一声。 又告田美人的状:“我都听说了,她撺掇着皇后娘娘整治我呢,哼!” 圣上吃了一惊:“是吗,还有这回事?!” 德妃很用力地点头:“有的!” 她告状的时候没有技巧,全是感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呀,就急着跳出来说话,烦死人了!好在皇后娘娘没理会她!” 圣上就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妃洋洋得意地说:“当时在那儿的人跟我说的呀。” 又气鼓鼓地说:“先前行宫宴的时候,我还盯着田氏瞪了好几眼,她居然还知道害怕呢,低着头不敢看我,真会装!” “敢背后说我的坏话,见了我又不敢吭声了,要是以前,我马上就扇她两耳光!” 圣上惊了一下:“你打她啦?” 德妃气得拍了他一下:“都说了——要是以前!” 她有点郁郁,白了圣上一眼,说:“田氏毕竟也怀着孩子呢,有什么事,也等她生了再说……” 圣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说:“你的性格真是变了很多……” 德妃没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捧着脸,美滋滋道:“我有岁岁了嘛!” 说完,又像只偷到了灯油的小老鼠似的,特别开心地跟圣上吹捧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岁岁有多聪明,小嘴叭叭叭真会说,还是他说要夭夭进宫来的呢……” 第42章 圣上:看,赛级笨蛋!…… 因为建章宫里发生的事儿,宁家内部又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宁大夫人只知道宁五夫人母子俩在德妃那儿得了好一通难堪,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免不得要使人去问。 先是得罪了闻相公,现在又得罪了德妃,怎么着,你们不过啦? 老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假使说闻相公是那个现管,那德妃就是那个县官。 闻相公是宰相,要是有心报复,抬抬手就能办到。 只是宁大夫人私心里边忖度着这事儿不算是特别可怕。 一来闻相公这个人向来圆滑,轻易不会与人结仇; 二来宁尚书跟宁大夫人私底下再三道了歉,给了对方颜面; 三来闻家是女方,事情又涉及到了隐私,想必不会闹大。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德妃不是这样啊。 她现在眼瞧着是没什么明面上的手段拿捏宁家五房,可那不只是明面上吗? 她去跟圣上吹枕边风怎么办? 尤其从最开始的背弃婚约,到后来的僭越中宫,都能看出德妃道德接近于无,头脑也不聪明。 摆烂,摆烂,摆烂!!! 第69节 可偏偏这么一个人是天子的宠妃,还为今上诞育了皇长子——有皇长子在手,人家未来的上限可是无限高的! 宁五夫人也知道不能得罪德妃,要是不知道夏侯家的含金量,她怎么可能筹谋着替儿子娶夏侯家的小娘子? 从建章宫返回神都的路上,她听儿子说了事情原委,不免要埋怨儿子几句:“你买都买了,就差那么一点?” 宁五夫人实在是搞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宁十四郎默然不语。 宁五夫人急了:“你倒是说话啊,好好歹歹,总得有个缘由不是?” 从头到尾,宁十四郎心里边更中意的都是闻小娘子。 相较于夏侯小娘子,闻家的门第更高,较之倚仗德妃的外戚夏侯家,闻家的路走得更稳当。 只可惜…… 当时在翠华堂,他心里边其实也没多想什么,就是下意识地做出了那么个决定。 等回过神来,那边店里的管事都已经登记在册了,他也懒得再说一嘴去改。 归根结底,其实还是觉得人分三六九等,夏侯小娘子逊色于闻小娘子一等。 只是事到如今,这话也没必要再讲出来了。 宁十四郎心烦意乱道:“事情都已经出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宁五夫人又气又急,偏儿子又是亲儿子,还真是拿他没办法。 那边宁大夫人问起今天德妃发难的缘由,宁五夫人没法遮掩,默然半晌,终于把事情讲了。 再回想起自己母子二人所蒙受的屈辱,也不禁红了眼圈儿:“这婚事不成也罢,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就是一条璎珞吗?” “我补给她,用最好的红宝石补,非得闹到德妃面前去,显着她有个好姐姐了是不是?” 宁三夫人在旁边也嘀咕呢:“一条璎珞就这样,以后真要是嫁过来,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岂不都得闹到披香殿去叫德妃撑腰?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宁大夫人这会儿已经知道该怎么治她了,当下把脸板起来,没好气道:“我跟五弟妹说话呢,有你什么事儿?” 又故作怀疑:“三弟妹,十四郎两桩不错的婚事都先后黄了,怎么多多少少都跟你有关系呢,你不会是看不得十四郎结一门好婚事吧?” 她语重心长:“弟妹,妒忌之心可要不得呀!” 说完,都没给宁三夫人反应的时间,宁大夫人就先歉然地笑了:“哈哈,我就是开个玩笑,有口无心的,三弟妹,五弟妹,你们可别多想啊!” 宁五夫人听得心里一个咯噔,眼睫上还挂着泪呢,先狐疑地看一眼三嫂兼表姐。 宁三夫人面红耳赤:“大嫂,你——” 宁大夫人没再理她,这会儿知道了事情原委,就说了句公道话:“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为此跟夏侯家结成仇,真是划不来。” “五弟妹,你自己说的,不是舍不得东西的人,德妃娘娘已经把话撂下来了,要一百块红宝石来赔罪,你去搜罗吧,凑齐之后叫我过了眼,送去夏侯家赔罪,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宁大夫人觑着她,语气和煦,眸光威仪:“没问题吧?” 宁五夫人:“……” 怎么可能没问题?! 那是一百块红宝石,可不是一百块砖头! 尤其先前德妃还专程往她跟前丢了一块来打样,鸽子蛋大小,色泽明丽鲜艳,品质极佳——照着这种样品搜罗一百块,得花多少钱?! 她想到此处,心头一阵发酸,眼眶也跟着红了:“大嫂,你也知道,我……” 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宁字啊,大嫂!” 宁大夫人心想:不是先前你们夫妻俩说我不怀好意的时候了。 她笑得跟一尊弥勒佛似的,压根没接这茬儿,一扭头,去看宁三夫人。 “三弟妹,五弟妹跟你是两重亲,又是妯娌,又是表亲。” “你又一向是古道热肠之人,现在五弟妹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你还能眼瞧着,不伸手?” 宁大夫人啧啧两声:“要真是这样的话,就太让五弟妹寒心了,我都瞧不起你!” 又说:“我知道你有钱,就算凑不出一百块红宝石,凑个二三十块应该也不成问题!” 宁五夫人饱含希冀地看了过去。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还打算用红宝石做成头面陪送女儿呢! 她有三个女儿,那就得预备三幅红宝石头面——那点数额都不太够用,还得额外再买呢! 宁三夫人打个哈哈:“大嫂,我这儿实在是不方便……” 宁五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妯娌兼表姐妹的情谊当场就破灭得七七八八了。 宁大夫人特别严厉地训斥她:“平日里看你跟老五家的千好万好,关键时候,怎么不顶用了?别说是五弟妹,我都觉得寒心!” 又跟宁五夫人说:“这种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真是叫人齿冷!” 宁三夫人:“……” 宁五夫人恨恨地瞧着宁三夫人,深以为然。 宁三夫人脸上下不来,加之宁大夫人的确说得犀利,她也豁出去撕破脸了。 “大嫂,你别在这儿光动嘴啊!” 她冷笑一声,嘲弄道:“你有本事,你友爱妯娌,你倒是伸手来帮一帮五弟妹啊?” 宁大夫人先高高在上地训斥了她一顿:“先前你不帮五弟妹的忙,已经很令人失望了,现下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呵呵,可见的确是品行低劣!” 宁三夫人:“……” 宁大夫人都没给她再说话的机会,就说:“一百块红宝石,我出二十块,五弟妹自己想法子搜罗三十块,剩下的五十块,咱们走公中的账目。” 她是宁氏的宗妇,也有立场说这个话:“一大家子人,没得要说二话。” “这事儿要是不干净利落地了结了,激怒了德妃娘娘,她难道还会细分出哪一房与五房亲厚,哪一房与五房疏远?姓宁的都得倒霉!” 宁三夫人瞠目结舌——她没想到宁大夫人真的肯帮忙! 那可是二十块好成色的红宝石啊! 她怎么舍得? 尤其是叫她这么一对照,自己的表现的确是堪称低劣…… 宁三夫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宁五夫人则是感激得掉了眼泪出来:“大嫂,真是患难见真情呐!” 宁大夫人心下冷笑,又说:“家里库房倒是能凑个几十块红宝石出来,只是这么大的出项,我不敢擅自做主,必得叫老爷子知道的。” “两位弟妹都是亲历之人,还请随从我往老爷子面前去走一趟,做个见证吧?” 宁三夫人与宁五夫人均不觉有异,一个郁郁不已,一个感恩戴德地去了。 结果迎头就被宁尚书骂了个稀烂。 公公跟儿媳妇隔着一层,所以宁尚书不骂儿媳妇,叫她们在旁边站着,骂宁大爷、宁三爷跟宁五爷。 先骂宁五爷。 “做你的春秋大梦——十四郎惹出来的事儿,用公中的账目来平,叫别的孩子瞧见,心里边该是什么滋味?!” “怎么着,他惹了事,反倒有功了?!” 又骂宁三爷:“你们夫妻俩这算盘打的,岭南那边都能听见,怎么着,满天下就你们夫妻俩有脑子,别的都是傻子,是不是?!” 最后骂宁大爷:“我平日里公务繁忙,家里边的事情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可你呢?你比我还忙?!” “怎么着,官运亨通是吗,当宰相了?!” 三个人都被骂得不敢抬头。 宁尚书断然否决了先前宁大夫人说的话,先叫了亲信来,将先前德妃丢给宁五夫人的那块红宝石往人面前一摆:“照着这种成色,去搜罗一百块来,只能比这块更好,绝不能比这块差!” 又叫宁大夫人:“去库里挑一对儿羊脂玉镯,几块成色好的蓝宝石和青金石,到时候一起给送过去。” 他吩咐说:“动作要快,今天晚上就送过去。” 宁大夫人毕恭毕敬地应了。 宁尚书先把外边的事儿给办完了,这才着手开始料理家事。 他叫宁大爷使人去把各房人都叫来,算账,分家。 “那点搭头,算我自己添的,那些个红宝石,我认三成,剩下的五房五成,三房两成,从他们要分到的家产里边扣!” 一语定乾坤。 宁五爷夫妇脸色煞白。 宁三爷夫妇神情愤愤。 事情至此尘埃落定,宁大夫人自然是稳若泰山。 她知道宁尚书明了自己的心思,宁尚书也知道她知道。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欣赏儿媳妇的手腕和能力,所以他默契地配合了宁大夫人的做法,替她去做了出头的恶人。 宁三夫人成了公认的搅屎棍,就此几乎与宁五夫人决裂。 宁五夫人虽然被宁大夫人卖了,但反倒由衷地觉得大嫂真是个好人,之前自己跟三嫂合起伙来拆大嫂的台,真是太不应该了! 宁大夫人好笑之余,又觉得有些讽刺。 人呐,有时候也真是有意思! 她拿出真心实意来的时候,人家不当回事。 把阴谋诡计搬出来的时候,反倒感激的不得了呢! 宁尚书手段老辣,做事也麻利,当天就把事情办妥,叫宁大夫人亲自带着,往夏侯家去走一趟。 宁大夫人以防万一,挨着过了目,又走大房的账目给添了十六匹今春的锦缎和时鲜的果子点心。 事情已经出了,既然打算顺从德妃的意思,与夏侯家修好,那就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70节 要是耷拉着个脸,不情不愿地过去,送了也是白送,反倒要进一步结仇。 …… 披香殿。 夏侯小妹跟着姐姐和外甥进了宫,德妃就跟圣上商量着,看给她找个什么事情来做一下。 “以后出了宫往外一说,也好听呀。” 内宫里的事情,圣上向来都是不怎么管的,只是爱妃既然问了,他也愿意伸一伸手:“看小姨怎么选吧。” 圣上说:“要是想清闲舒服一点,就留在你身边给你校验文书,你不是已经写完瓶花录的第一章了吗?要是真的想有所进益……” 他想了想,没有提朱皇后,而是说:“我叫大尚宫给她找点事情做吧。” 德妃有点不放心自己的妹妹。 还不到十五岁,太小了。 尤其脑袋也不是很聪明…… 她抱着圣上的手臂,有点忧愁,依依地说:“给她找个轻松点的事情做呀……” 圣上笑眯眯地伸手去掐她的脸颊,叫她笑一笑:“好,我知道了。” 夏侯小妹就这么在披香殿住下了。 第二天大公主照旧来喊弟弟一起去上学的时候,还见看她了。 阮仁燧就跟她介绍:“这是我小姨母!” 夏侯小妹赶紧跟大公主行礼。 大公主很客气地朝她点点头。 等出了门,又怀着点奇奇怪怪的竞争心,跟弟弟说:“我也有小姨母,我有好几个小姨母!” 阮仁燧听得忍俊不禁,但是嘴上很捧场:“哇塞,好厉害啊!” 大公主故作矜持:“其实也还好啦……”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如是过了一日,夏侯小妹的事情还没有动静,德妃就有点急了。 她怕妹妹担心,就没在夏侯小妹面前表现出来,打发她跟宫人一起去剪花,自己从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看文籍的海绵中挤出来一点时间,领着孩子去找圣上。 之所以要领着孩子,一来是为了钻空子——皇嗣可以往前朝那边去,但是后妃不可以,带着孩子,就相当于是有了通行证。 二来,则是为了进退有度。 因为德妃这会儿也不确定圣上到底把事情给办了没有。 要是他已经办了,自己再去问,不就显得不信任他嘛! 可他要是没办,自己再不问,不就相当于是把妹妹给晾了吗? 德妃想问,但是又不方便直接问,所以她选择让孩子代替自己问。 为了便宜行事,德妃让人给阮仁燧捏了个糖人,还跟他承诺:“等这事儿完了,我再让人给你捏几个吃!” 阮仁燧叫她牵着,一边啃糖人,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可是阿娘,我不想吃糖人了。” 德妃听得蹙起眉头来:“那你想吃什么?” 想了想,又很大方地说:“只要把这事儿办完,你想吃什么都行。” 阮仁燧仰着头,狗胆包天地看着她,说;“阿娘,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逃课!” 德妃:“……” 德妃捏紧了拳头。 她只想打人。 德妃强行抑制住心火,义正言辞地说:“岁岁,小孩儿怎么能逃课?” 她开始编造谎言,尝试着糊弄过去:“你不知道,宫里边有一只特别大的马猴儿,比人还高,嘴巴又大又红,专门吃逃课的小孩儿!” 德妃语气特别确定地跟他说:“你要是逃课,叫大马猴儿知道,晚上它就会来找你,一口把你给吃掉的!” 阮仁燧一边舔糖人儿,一边很好奇地问:“一口就能吃掉?” 德妃超级肯定地点头:“嗯!” 阮仁燧流露出思考的表情来:“那得是多大的嘴啊……” 又说:“这么大的嘴,一口一个小孩儿,那大马猴拉的屎一定也很粗!” 德妃:“……” 德妃有点烦躁,倒是后边易女官等人露出了想笑但是又不敢笑,只能强忍着的表情出来。 德妃努力把话题纠正回来:“总而言之,你要是逃课,就会有大马猴来吃你!” 阮仁燧瞧了她一眼,把眼珠往旁边一转,说:“哼。” 德妃又开始冒火了:“你哼什么呀?” 阮仁燧说:“没什么。” 娘俩儿边说边聊,一直到了太极殿那边儿,都没能把事情给敲定下来。 德妃望着近处的巍峨宫阙,开始急眼了:“阮仁燧,我跟你说的你到底记住没?事情办坏了,我回去打你屁股!” 阮仁燧坚持做自己:“那你得让我逃一天课!” 德妃说:“逃课会有马猴儿来吃你的!” 阮仁燧抓住了她的漏洞:“不是大马猴儿吗,怎么忽然变成马猴儿了?!” 德妃气急败坏:“你管谁来吃呢!” 又开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打补丁,说:“两个马猴儿,一个大的,还有一个小的,都来吃你!” 阮仁燧觑着她,一嘟嘴:“急什么呀,我就问问。” 德妃现在真是烦死这小孩儿了,要不是在太极殿外,真得把他按住打一顿。 这会儿宋大监闻讯赶了过来,快步上前:“哎哟,德妃娘娘,您怎么来啦?” 德妃一秒变脸,若无其事地抚了抚头发,轻叹口气:“嗐,岁岁闹我呢,吵着想见阿耶,我就领着他过来了……” 又问:“陛下现在有闲暇见我们吗?” 宋大监一欠身,说:“娘娘先领着小殿下去偏殿等等吧,陛下这会儿还在跟唐相公、屈大夫议事,估计还得有一会儿才能结束。” 德妃听了也不觉奇怪,反倒觉得松一口气——多少有点时间再跟这小兔崽子对对口供。 她叫宋大监领着,往偏殿去了。 圣上平时若是不往后宫去过夜,便就近歇在这里,习性使然,久而久之,倒像是间书房了。 阮仁燧跟着德妃进去,打眼一瞧,就见桌上、罗汉床上乃至于床头柜上都随意地摊着书本,有的里边夹了书签,还有的反过来扣住了。 阮仁燧知道圣上的习惯——他不喜欢给书籍折角。 德妃随意地选了一本,打开翻了翻,很快就目光飘忽着放下了。 阮仁燧见状就知道她没看过这本书,且也不感兴趣。 他踮着脚将那本书拿起来,看了看书名,同样目光飘忽地放下了。 他也没看过这本书…… 德妃还有点不服气,等阮仁燧放下,她又给拿了起来,往罗汉床上一坐,开始翻看。 期间还不忘敲了敲旁边的位置,招呼阮仁燧:“岁岁,你也来坐。” 罗汉床是很宽敞的坐具。 阮仁燧就往她旁边去坐下了。 德妃随意地翻开了一页,定神看了会儿,终于把自己给看恼了:“有时间看书,没时间办夭夭的事情,哼,真可恶!” 德妃气呼呼地一甩手,把那本书重新扔回到案上去。 她原是坐在罗汉床上的,衣袖繁复宽大,拖到了旁边案上,压住了案上砚台的一角,这会儿一甩手,手肘往前那么一带,不止是把书扔回去了,捎带着砚台也给拐到了地上。 “啪”一声,就裂开了。 阮仁燧:“……” 德妃:“……” 德妃大脑一片空白。 虽然没有发出“啪”一声响,但此时此刻好像也裂开了。 偏偏就在这时候,外边传来了圣上的说话声,眼见着就要过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 阮仁燧都没反应过来呢,德妃就已经麻利地从罗汉床上滑了下来,同时伸手把他往旁边那么一推,叫他坐在靠近砚台那边,自己坐在了他原先的位置上。 等圣上进来,就见德妃蹙着眉头,神态端庄,无奈地说儿子:“岁岁,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阮仁燧:“……” 他都没说话呢,就被德妃给搂住了。 德妃可怜巴巴地看着圣上,说:“你可别怪他呀,都已经这样了,岁岁自己也吓了一跳呢!” 圣上:“……” 反正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那就赶紧趁热喝一口吧! 阮仁燧艰难地把脑袋抽出来,愤怒地盯着他阿娘,说:“不要糖人!” 要逃课! 德妃目露凶光,盯着他,说:“马猴儿!” 阮仁燧扭头看看地上的砚台,又扭头回去看她:“嗯?!” 德妃:“……” 德妃闭了下眼,按捺住恼火,强笑着说:“好好好。” 摆烂,摆烂,摆烂!!! 第71节 阮仁燧一秒变脸,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跳下罗汉床,果断抱住了他阿耶的大腿,毫无尊严地叫了起来:“阿耶,你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 又拍了拍他阿耶的大腿,压低声音,以一种他阿耶能听见、但是他阿娘听不见的音量,很社会地说:“给我个面子,别闹了!” 圣上:“……” 圣上看了看自己的爱妃,再看看抱着自己大腿的儿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看,珍稀的赛级笨蛋! 还是两个! 第43章 猜不到。真的猜不到。…… 圣上轻轻地踢了踢腿,叫抱着自己的那只小橡皮虫放开:“起来吧,多大点事啊。” 阮仁燧像根灵敏的弹簧似的,马上就从地上跳起来了。 宋大监赶紧过来,弯腰将地上那块裂开了的砚台给收了起来。 德妃假模假样地叹口气,站在旁边,一副实在是拿孩子没办法的样子:“他在披香殿待不住,吵着要来见你,我都要给他烦死了……” 圣上当下就疑惑地“哦?”了一声,问儿子:“是这样吗,岁岁?” 阮仁燧依照约定,果断地背了锅:“没错儿,就是这样的!” 圣上就笑了笑,说:“之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听小时说,平康坊有家吉萨克人新开的馆子,里边吃的喝的都很有趣儿,跟咱们这边大不相同。” “等过几天休沐日,我领着你跟仁佑出宫去尝尝吉萨克人的手艺。” 吉萨克人是帝国北部的游牧民族,少部分在帝国境内生存,绝大部分在北方的吉萨克国生活。 阮仁燧对吃喝很感兴趣,出宫去吃吃喝喝,那就更感兴趣了! 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仰着头问圣上:“阿耶,不能明天就去吗?你明天朝会大概什么时候散?等你这边儿散了,我跟大姐姐再过来,应该也来得及呀?” 他一撅尾巴,德妃就知道他想拉什么屎,当下瞪起眼来,叫他:“岁岁!” 阮仁燧就当没听懂,继续说:“阿娘之前还说呢,我每天上课太累了,实在不行就给自己放天假——我看明天就很适合放假,不行到时候我吃完早饭就来这儿找你吧,阿耶?” 德妃紧盯着他,两眼就要冒火了。 好在阮仁燧毕竟不是纯傻子,见状马上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夏侯小妹的事情上。 他毫无铺垫,毫无技巧地问了出来:“哎,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阿耶,你不是说打算跟大尚宫提一提,给小姨母找点事情做吗,都过去一天了,你说了没有呀?” 圣上:“……” 圣上脸上浮现出讶异之色来,显然是吃了一惊:“呀,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阮仁燧已经知道他阿耶跟小时女官一样是个芝麻馅汤圆,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对于这话的真实性,不禁在心里边给打了个问号。 可德妃不知道呀,她一听就开始着急了。 不只是着急,还有点委屈:“你怎么这样呀,当时答应得好好的……” 圣上看起来也很难过,非常歉疚的样子:“真是对不住,不过现在再去办应该也还不晚吧?” 这话说完,他又稍显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小姨也不差这么两天啊……” 德妃气得眼睛都要红了,又觉得在孩子面前掉眼泪有失大人的体面,就强忍住了。 只是她实在有点伤心,鼻子都开始发酸了:“什么没什么大不了啊,你就是没放在心上,亏得我把夭夭支出去了,没叫她一起来……” 圣上看她把头都低下去了,就也跟着一歪脖子,去瞧她的脸色:“哎?你可别哭啊。” 又要伸手去摸她的脸。 德妃气鼓鼓地把他的手拨开了。 再一回味,又觉得不太对劲儿:“……你,你是不是故意逗我呢?” 圣上无辜地看着她,一摊手,说:“没有啊。” 德妃反应过来了,扑过去捉住他的手腕,伸手去摸他的衣袖。 圣上笑着往旁边一躲,德妃就明白了一点,死拉着他的衣袖不松。 这边是空的,又去摸另一边儿。 德妃在圣上另一边的衣袖里头摸到了一张纸质的文书。 就跟攀岩的时候稳稳地踩到了一块石头似的,她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鼻子里娇俏地“哼!”了一声,将那张文书抽出来了。 打开一瞧,果然是大尚宫签署了的任命书。 德妃心脏落地,只是还是忍不住嗔怪了圣上一句:“你可真讨厌!” 圣上笑着拉住她:“是我不好,下回休沐,我们一起出宫去吃吉萨克人馆子,算是给你赔罪,好不好?” 德妃破涕为笑,心里边已经认可了,嘴上倒是很傲娇:“我回去看看日程再说,忙着呢,还不确定到时候有没有空!” 阮仁燧则眯着眼打量着那张任命书。 有了它,夏侯小妹就算是尚宫局的女史了。 他欣慰之余,又有点异样的忧伤:按理说不应该从临时工做的吗? 怎么小姨母就能直接转正呢…… …… 圣上协同德妃母子去往披香殿,才刚进去,殿内的宫人就笑吟吟地迎出来同德妃贺喜。 “娘娘和咱们殿下前脚出去,后脚小时女官就来了,领着夏侯小娘子去尚宫局取女官服制,捎带着跟她讲解一下尚宫局的规矩……” 德妃心想:早知道就再等等了,哪知道就差着这么会儿功夫? 心里边倒是很美,脸上也是笑容满面,叫易女官赏赐宫里人两个月的俸禄,算是同喜。 又跟圣上说:“大尚宫做事真是妥帖,小时那么稳妥,叫她来带夭夭,我也放心。” 圣上稍显故意地“哟”了一声,逗她说:“现在你不哭啦?” 德妃又开始圆鼓鼓地像是一只河豚了。 阮仁燧不想掺和他们俩的事儿,丢下一句:“我去九华殿,跟大姐姐说过几天出宫去玩的事儿!”就一溜烟儿跑了。 德妃在后头叫他都没叫住,只得侍从们:“赶紧跟着呀!” 阮仁燧一路小跑,将要出披香殿大门的时候,险些跟来人撞上,起初看服制还以为是哪位女官,再一看,居然是夏侯小妹。 阮仁燧霎时间喜笑颜开:“小姨母,你穿女官衣裳也好看!” 夏侯小妹不胜欣喜地摸了摸他的头,话都没顾得上说,就兴冲冲地进去了。 阮仁燧见状实在是很好奇,忍不住又掉头回去,就听德妃在喊:“有人撵你呀,跑什么?” 夏侯小妹气喘吁吁地说:“晚上有读书会,女官们都能去听,我来找点纸笔带上,好做笔记!” 德妃一听是读书和教育问题,立时肃然起敬,马上就叫易女官领着妹妹去自己的书房:“能用得上的全都带去!” 再看儿子猫在门口偷听,又很亲切很友善地叫他:“岁岁,你是不是也很想去听呀?这个可以去……” 阮仁燧呵呵一笑,二话没说,掉头就跑了。 搞得德妃郁卒不已:“这臭小子,心都玩野了,只想逃课!” 她满怀雄心壮志地跟圣上保证:“等着吧,我想个法子治他!” …… 夏侯小妹背着挎包去参加读书会。 挎包里装着各种型号、大小不一的十几支炭笔,还有直尺、圆规和好几种图案的橡皮。 除此之外,她手里还抱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本子。 有用来记事的,有用来绘图的,还有用来打草稿的。 小时女官端着一盘奶油夹心小蛋糕,一盘水灵灵的小樱桃,后边还有个小宫女替她提着一只装满了热奶茶的茶壶。 小时女官木然地看着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背着挎包,抱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本子,同样木然地看着她。 双方都觉得对方好像不太对劲…… 小时女官选了个相对靠后的位置,把自己的奶油夹心小蛋糕和小樱桃、奶茶摆下了。 夏侯小妹犹豫着坐在了她的旁边。 夏侯小妹犹豫着说:“这,这对吗……” 小时女官投喂了她一个奶油夹心小蛋糕。 夏侯小妹张嘴吃下,开始嚼嚼嚼。 小时女官又给她倒了一杯加了荔枝果酱的奶茶。 夏侯小妹吨吨吨开始喝奶茶。 小时女官很肯定地跟她说:“今天晚上要讲的是算学问题,我敢保证,整个屋子里只有我们俩能彻底消化掉自己吃下的东西……” 夏侯小妹:“……” 等读书会结束,夏侯小妹回去了,德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夭夭,有收获吗?” 夏侯小妹想了想,很肯定地跟姐姐说:“今天晚上的读书会,只有我跟小时能彻底消化掉自己吃下的东西!” 德妃:“???” 德妃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出于姐姐和长辈的尊严,又不允许她说“我没听明白”这样的话出来。 最后,德妃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好像理解得非常透彻似的,扭头跟圣上说:“开始念书了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都开始带着点哲学的意思了!” 又说:“还得跟好的朋友交往,你看,夭夭跟小时认识还不到两个时辰,读书的消化能力都变好了!” 圣上:“……” 夏侯小妹:“……” 圣上只能附和地点点头,说:“是啊,要不说人还是得多读书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72节 …… 德妃叫妹妹赶紧去睡,预备着明天上班,自己躺下之后,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皱着眉头,可难受了,悄悄跟圣上倾诉自己的难处:“岁岁大了,越来越不听话了,一心只想逃课,这怎么行呢!” 圣上躺在榻上,枕着手臂,笑吟吟道:“你之前不是说要找个法子治他吗?” “是呀,”德妃愁眉苦脸地想了会儿,忽的压低声音,小声问:“你说,我找个马猴儿吓唬吓唬他行不行?” 这就是圣上喜欢跟德妃相处的原因。 他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大多数人,圣上都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预备着做什么,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和手段。 只有德妃不同。 猜不到。 真的猜不到。 完全猜不到。 第44章 我也吃。 圣上躺在榻上笑得停不下来:“为什么会想要这么干?” 德妃就把今天跟儿子说的话讲了:“我说小孩儿逃课就会有马猴儿来吃他,他不信呢,找个马猴儿来吓唬吓唬,他就信了!” 圣上就问她:“你上哪儿去找马猴儿啊?” 德妃理所应当地说:“找个人来假扮一下呀!” 她觉得圣上真是不开窍:“你怎么这么笨,不灵光!” 圣上笑得肚子都疼了:“啊,对对对,我笨,我不如你灵光。” 德妃由衷地叹了口气,躺下来琢磨着这事儿,琢磨到一半儿又忍不住拍了圣上一下:“你别笑啦,有那么好笑吗?床都在抖!” 圣上说:“好的好的,我尽量不笑了……” 德妃有点忧愁,拉起被子盖到胸口,想了想,又忍不住坐起身来:“不行,不能找什么马猴儿来……” 圣上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为什么又不能了?” 德妃稍显焦虑地“啧”了一声,又躺回去,趴在他耳边,愁肠百转地说:“万一真把他吓着了可怎么办啊!” 圣上又想笑了。 他搂住自己的爱妃,跟她说:“你放心吧,他胆子大得很,吓不着。” 他心说:那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儿,这一套怎么可能把他给糊弄住呢。 你懂什么? 德妃听得幽怨不已:“你们男人就是心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 九华殿。 大公主知道过几天要出宫去吃那个什么克人的饭,兴奋地睡不着,勉强躺了会儿,又一骨碌坐起来,跟贤妃说:“阿娘,你说我出宫的时候要不要戴一顶帽子?” 贤妃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戴帽子干什么?” 想了想,又问:“你是说帷帽?” “不是,”大公主眼睛亮闪闪地跟她说:“就是那个什么克人戴的花帽子!” 贤妃有点好笑地纠正她:“吉萨克人。” “管他是什么克人呢,”大公主随口应了一句,又光着脚从榻上下来,哒哒哒跑到自己的小书桌前去翻找起来:“我有他们的画像卡片!” 贤妃眉头皱起,叫她:“仁佑,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光着脚在地上走……” 这会儿大公主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兴冲冲地跑到母亲面前去,献宝似的拿给她看:“花帽子!” 贤妃低头瞧了一眼,就见成人手掌大小的卡片上标注着“吉萨克人”四个字。 卡片很厚,正面是个头戴三角帽、身穿刺绣长袍的男人,反面是个女人,头戴一顶宝盖似的花帽,身上的长袍款式与男人相似,只是颜色更加鲜艳。 这卡片并不是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张,而是一套,基本上囊括了当世所有的国家,由宫廷画院出产,用来给年幼的皇嗣开拓视野,增长见闻。 贤妃低头瞧了一眼,看那女人头顶的帽子样式并不算十分繁琐,也不愿扫女儿的兴,温柔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说:“你乖乖地去睡觉,等明天早晨睡醒了,保管能在床头上看见一顶花帽子。” 大公主感觉面前的阿娘整个人都在发光:“真的吗?可不能骗小孩儿!” 贤妃笑着说:“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公主高兴坏了,二话不说,像一匹矫健的小马似的,哒哒哒跑到床边,一翻身扑了上去,极其麻利地拉开被子钻了进去。 贤妃在后边看得好笑:“你慢点呀。” …… 第二天清早,大公主果然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了一顶鹅黄色的圆形花帽,上边没有刺绣,倒是点缀了几朵粉紫色的绢花,很明媚,很俏皮。 大公主美得不得了,马上就拎着帽子跑到全身镜面前去照了。 贤妃那边听见动静,笑着叫她:“快去洗脸,洗完了过来吃饭,待会儿还要去念书呢。” 大公主声音特别清脆地应了声:“好!” 先前德妃宫里送了春菜过来,大公主跟贤妃都很喜欢,御膳房那边儿知道,很快就更新了菜单。 今早晨大公主吃的就是香椿炒鸡蛋,贤妃不喜欢清早叫孩子吃过于油腻的肉食,就只叫煎了些嫩鸡肉,额外配了蘑菇和虾饼来吃。 这时候亲信脸上带着点迟疑,过来叫了声:“娘娘。” 贤妃一抬头:“怎么了?” 亲信神色有点为难,顿了顿,才小声说:“听说,陛下不只是带着两位殿下出去,德妃娘娘也去呢……” 贤妃略微一怔,旋即笑了:“不奇怪,陛下一向宠爱她。” 又说:“到了那天,你领着仁佑过去,也替我带个话儿给德妃,劳她替我顾看着仁佑。” 亲信暗松口气:“是。” 大公主持着筷子,却觉得嘴里的虾饼没有之前那么香了。 她蹙着小小的眉头,替自己的母亲觉得难过:“阿耶更喜欢德娘娘,是不是?” 贤妃短暂思忖之后,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是点了点头:“是的,他更喜欢你德娘娘。” 大公主有点心疼地看着母亲。 贤妃轻轻说了声:“没关系的,仁佑,我真的不在乎这些。” 尽管她不知道女儿这时候能不能听懂,但是她选择开诚布公地跟女儿讨论这个问题:“你为什么每天早晨都去叫仁燧一起去御书房?” 大公主不假思索道:“我是姐姐呀!” 贤妃又问她:“那每回往凤仪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叫上你德娘娘?” 大公主被问住了,好一会儿过去,才迟疑着说:“这,这应该跟我没关系吧……” 想了想,又说:“德娘娘是长辈呀。” “对啦,”贤妃温和一笑,告诉她:“我跟德妃是一辈人,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小辈无关,你只需要尽到姐姐的责任就够了,不需要去考虑其他的。” 正如同朱皇后不允许宫里的妃嫔们翻过往的旧账,避免一次次地揭开伤疤,同时将内庭争斗的底线拉低,贤妃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和皇长子因为长辈之间的关系而闹得水火不容。 她知道,太后娘娘、圣上和朱皇后都不会乐见如此的。 且一旦皇嗣之间彼此仇视,结成死仇,斗争的底线就会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被拉低,当一池水被彻底搅浑之后,所有人都将无法幸免。 她告诫女儿:“仁佑,记住了,所有在你面前说你德娘娘长短,亦或者用她来比对我的人,都是不怀好意的——你又管不了德妃,跟你说顶什么用?” 大公主若有所思,很认真地应了声:“阿娘,我知道啦!” 贤妃又瞧了一眼座钟上的时间,催促她:“赶紧吃吧,别误了上课时辰。” …… 披香殿。 阮仁燧绝望又无奈地起了床,心情沉重得像是在上坟。 阮仁燧看着坐在餐桌上首处的爹和娘,绝望极了:“叫我起这么早干什么?我又不用上朝……” 德妃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似的,从宫人手里接了饭碗汤碗,一样样地摆好,又自然而然地说:“可是你得去读书呀。” 阮仁燧有问题就提:“那能不能把上课的时间往后延一延?等我睡够了再去。” “延什么延?” 德妃一瞪眼,说:“你大姐姐每天也去念书,也没见跟你似的这么辛苦。” “我跟大姐姐不一样啊,”阮仁燧说:“我没大姐姐那么聪明。” “胡说,”德妃听不得这种话:“你哪儿也不比你大姐姐差,就是不肯用心,爱偷懒儿,怕吃苦。” 阮仁燧就很奇怪:“阿娘,所以你的意思是念书一点都不累是吧?” 德妃不假思索地反问他:“累吗?我怎么不觉得?” 阮仁燧就说:“那我跟嘉贞娘子说一说,让她给你再加一点读书任务吧,你看着还挺闲的……” 德妃:“……” 德妃一下子就支支吾吾起来:“大人的事儿,小孩少管!” 阮仁燧一指她:“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情,还好意思让我办!” 德妃:“……” 阮仁燧一指她:“自己这只老笨鸟不飞,还指望下个蛋,让孵出来的小笨鸟飞!” 德妃:“……” 阮仁燧啧啧着感慨起来:“阿娘,你可真敢想!我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美的!” 德妃:“……” 摆烂,摆烂,摆烂!!! 第73节 阮仁燧看得不忍,叹一口气,跟坐在旁边始终没说话的圣上道:“阿耶,你还是宽慰一下我阿娘吧,她看起来好像是快碎了……” 圣上瞟了他一眼,再看一看德妃脸上的表情,顿了顿,终于不无同情地道:“傻孩子,是你要碎了。” 阮仁燧:“……” …… 德妃依依地送走了圣上。 德妃回披香殿去打孩子。 德妃叫人送孩子去上学。 德妃一头扎进书房里,开始读书学习。 一个时辰后。 德妃开始大脑放空,双目无神。 德妃心想:与其逼自己一把,不如放自己一马。 德妃从书架里找了本话本子,夹在需要阅读的文献里,焦虑地偷看话本子。 嘉贞娘子到披香殿来找她:“娘娘,有时间讨论一下你的课题吗?” 德妃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太有时间……” 嘉贞娘子“哦”了一声,又问她:“文献看得怎么样啦?” 德妃呆呆地看着她,好像不是坐在书房里,而是一只被蛇咬住的青蛙,瞪大眼睛,最后绝望地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嘉贞娘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德妃积极又愉悦地说:“嘉贞姐姐,第二章快写完了,我这两天一停都没停,真的快了……” 嘉贞娘子深深看她一眼,说:“娘娘,话本子的封面露出来了。” 德妃:“……” …… 阮仁燧下课回去,就见他阿娘两手搭在椅背上,脊背挺得直直的,表情坚毅,好像是个被风干了的标本。 德妃往他面前拍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碗,告诉他自己的结论:“从今以后,每天中午,你都要吃这么大一碗猪脑。”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为什么啊?” 德妃冷哼一声,恶狠狠道:“因为吃什么补什么,脑子不好,所以就吃脑子!” “让我补?” 阮仁燧有点愤怒:“那你呢?!” 德妃恶狠狠地说:“我也吃!”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僵住,好一会儿过去,才犹豫着舔了舔嘴唇。 德妃目光飘忽,强撑着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视线给挪开了。 阮仁燧说:“那好吧……” 第45章 猪脑事变 夏侯小妹跟小时女官做了朋友,两人逐渐熟悉起来,也开始能说说知心话了。 夏侯小妹就把自己进宫前跟宁十四郎的不愉快说给小时女官听,怏怏地道:“现在想起来还是生气……” 小时女官听了也说:“宁大夫人做事是很妥帖的,宁五夫人么,就稍显软弱了,提不起,拎不动的。这门婚事没成,也是好事儿。” 她倒是顺势提点了夏侯小妹一句:“说起婚事来——林尚宫喜事将近,你虽然是初来乍到,但若是有余裕的话,最好还是稍加表示一下。” 生活在宫里边,人情世故都是难免的。 夏侯小妹应了声,知道这是大事,也没敢擅自做主,等晚上回去了,悄悄问了姐姐。 德妃这会儿也正好跟易女官说这事儿呢:“去给林尚宫送份礼,厚一点。” 易女官问:“是贺她升迁,还是贺她新婚在即?” 德妃一向舍得撒钱:“哪个离得近就贺哪个,后边那个,过几天再送!” 易女官放心了。 上司肯撒手,舍得给钱,那事情就一定能办得漂亮。 最怕的就是碰见龟毛又抠门的那种上司…… 阮仁燧坐在旁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如今在任的这位林尚宫,就是后来的秘书省林监。 尚宫是正五品的官职…… 他忍不住问了句:“林尚宫升迁到哪儿去了?” 易女官没想到他会开口问,因而一怔,倒是很快就回答了:“圣上钦点,令林尚宫出任从四品太常寺少卿。” 这也是内庭女官们所能得到的便利之一。 外官如何升降,多半都得走吏部的路子,但内庭可以直接省略掉这个流程。 因为但凡能够在大内做到一定品秩的女官,基本上都能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 如此一来,当她将要外放出去的时候,圣上多多少少都会给些情面。 太常寺这个衙门,油水并不算是很重,但对于林尚宫来说,其实是很合适的地方。 宫中每逢节令,跟太常寺打交道很多,那边的人和事,林尚宫应该都很熟悉。 阮仁燧还在心里数算:太常寺少卿是从四品,秘书监是从三品,看样子林尚宫太常寺任期结束之后被外放出去了啊。 就是不知道后来再回京之后又在哪个衙门里当过值了…… 前世记忆结束的时候,林尚宫已经致仕,在家含饴弄孙,偶尔年节还会进宫去探望太后娘娘,人生也算得上是圆满。 倒是阮仁燧从前听说过,林尚宫第二任丈夫去世之后,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跟她对簿公堂,将官司打到了御前,疑心是林尚宫害死了她的父亲…… 当时搅弄得满城风雨的故事,后来人听着已经是寻常之事,阮仁燧也只是听人说了一嘴,但现下再想,又是另一般滋味了。 …… 人活着就是要吃吃喝喝。 吃饱喝足了,就想要搞点八卦来听一听。 夏侯小妹按捺不住好奇心,私底下问小时女官:“林尚宫是嫁给谁呀?真想不出来有谁能入她的法眼!” 林尚宫今年三十五岁,先前曾经成过一次婚,有个女儿在国子学做直学士。 她个子高挑,容貌秀丽,又是内庭仅在大尚宫之下的女官,追求的人实在不少,甚至不乏有公候门第的子弟,只是都被林尚宫一一婉拒。 夏侯小妹先前入职,曾经见过林尚宫一回,深为她的雅正风范所折服。 是以此时此刻,夏侯小妹实在很好奇林尚宫最后选定的夫婿是谁。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知道:“是小门下褚侍郎啊。” 再看夏侯小妹一脸茫然,就拆分开来细细地讲给她听:“本朝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其中门下省以两位侍中主事,这二位可以称为‘门下’。” “黄门侍郎作为侍中的佐官,又被称为‘小门下’,几乎可以相当于是副相了。” 她说:“褚侍郎今年也才三十九岁,就做了小门下,匹配林尚宫,倒也使得。” 夏侯小妹忍不住问:“小门下是几品官?” 小时女官告诉她:“正四品。” 夏侯小妹犹豫着想再问,又怕小时女官觉得自己过于八卦。 正迟疑间,另一道声音伴随着咔嚓咔嚓的脆响声,替她问了出来:“他成过几次婚,有几个孩子啊,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顿了顿,还补了一句:“话说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夏侯小妹与小时女官齐齐一愣,再一低头,就见阮仁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捧着一大纸袋薯片,一边“咔嚓咔嚓”地吃,一边用一双充斥着好奇与求知目光的眼睛注视着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木然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阮仁燧说:“我一直都在啊。” 他拖了把椅子过去,跳上去坐稳了,把薯片向那两人跟前一送:“来说说嘛,我来都来了……” 小时女官木然地抓了一把薯片,开始咔嚓咔嚓。 夏侯小妹木然地抓了一把薯片,开始咔嚓咔嚓。 三个人一起咔嚓咔嚓着,听小时女官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俩在一起,估计也有个一年多了……” “褚侍郎先前也娶过妻,大概十几年前吧,褚夫人因病辞世,留下一个女儿,他也没有再娶,自己把女儿给带大了。” “听说褚小娘子正在议婚,好像是要出嫁了?林尚宫在外边还有位寡母,因为上了年纪,时有病痛,所以她也盘算着转到外官体系当中去……” “你们也知道,”小时女官说:“内庭女官虽然侍奉在天子和中宫旁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出宫却是个麻烦,很难朝夕侍奉在父母身侧的。” “林尚宫唯恐女欲养而亲不待。” 阮仁燧明白了:“褚小娘子马上就要出嫁,林尚宫也预备着出宫了,又有之前的感情基础在,所以他们就决定成婚了。” 小时女官说:“是呀。” 阮仁燧忍不住想:那之后又是林尚宫又是怎么跟褚家小娘子闹成那样的? …… 夏侯小妹问德妃自己是不是得去送份礼的事情,德妃也不藏私,当即把自己少见的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传授给她了。 “送礼这事儿,不怕多,只怕少!” 德妃说:“我这回使人去给林尚宫送贺礼,一来是为了加深交情,有这么个熟人在太常寺,以后真要是有点什么,说不定能起到大用呢。” 又说:“那礼是送给林尚宫的,也是叫宫里其余人都看看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74节 “林尚宫都要走了,我还惦记着送份厚礼全了人情,更别说是还在这儿的人了,别的女官们瞧着,心里边知道披香殿的行事风格,自然而然地就愿意亲善我们了。” 她叫易女官每个月给妹妹支一百两银子:“我知道阿娘有贴补你,她给的是她的,我给的是我的。” “你在宫里边当值,手面上就得宽敞些,先拿去花,不够了再来找我要。” 夏侯小妹很感动地应了:“谢谢姐姐!” “傻丫头,”德妃听得忍俊不禁:“你跟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 晚膳时候,要是圣上不往披香殿来,夏侯小妹便跟姐姐和外甥一起吃饭。 她回来洗了手,坐在桌前,就见姐姐跟外甥面前都摆了一碗猪脑。 御膳房也算是用了心,将其细细地搅碎了,加上鸡蛋、猪肉丁、蘑菇丁和葱姜蒜末去腻,淋上香油,上锅去蒸。 等最终成品出来,若非事先知道,真没人能认得出来原材料居然是猪脑。 德妃神色肃穆地像是在上坟。 阮仁燧神色肃穆地像是在跟他阿娘一起上坟。 娘俩默不作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然后低着头,用匙子盛了,开始吃猪脑。 夏侯小妹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德妃瞟了她一眼,忽的想起来:“哦,差点把你忘了——易女官,以后每天晚上给夭夭也炖一碗猪脑。” 夏侯小妹脸色大变:“姐姐,我不用……” 德妃凉凉地道:“你要的。” 她现在写书进入了倦怠期,已经开始恨整个世界了:“我们家就没有人不需要,呵呵。”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看她一副精神稍显失常的模样,到底还是低头乖乖地认了。 只是等吃完饭,姐妹俩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姐姐,实在觉得累的话,那就别写了……” “那不就成半途而废了?” 德妃听得愕然,一撇眼,盯着自己旁边的小萝卜头,说:“要真是这样,我跟某些好吃懒做的叫岁岁的小孩儿有什么区别!” 阮仁燧:“……” 阮仁燧就当没听见,学着德妃之前的样子,呵呵一笑。 德妃看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里边就开始冒火了,偏还没有什么地方发泄…… 怒气积攒30%。 散步结束,再回书房看书。 一页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大脑根本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能重新读。 怒气积攒50%。 开始恨整个世界。 外边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德妃很不耐烦:“谁呀?!” 阮仁燧在外边说:“阿娘,是我!” 德妃更暴躁了:“不是说了吗,我看书的时候别过来烦我……” 怒气积攒80%。 她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没叫宫人动身,自己过去把门给拉开了。 阮仁燧站在外边,手里边端着托盘,上头摆着一只青玉小盅,看起来清雅又秀气。 德妃脸色稍霁:“这是什么呀?” “是桃花粥!” 阮仁燧笑眯眯地跟她说:“里边的桃花是之前去建章宫的时候我跟小姨母一起采的,又带回来晾干了,医书上说桃花令人好颜色!” 顿了顿,他又小声说:“阿娘,你晚上吃完猪脑之后都没怎么吃别的,就叫人去熬了桃花粥来给你。” “你一直都不喜欢吃内脏之类的东西,以后别勉强自己了……” 德妃心头一震,怔然几瞬之后,蹲下身去,一把把他给抱住,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岁岁!” “对不起啊岁岁,我有时候,有时候对你太坏了……” 她感觉很对不起孩子:“我老是容易拿你跟你大姐姐比,总是嫌你不上进,我真的……” “我还动不动地就爱发脾气……” 阮仁燧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小手拍了拍她的背,叫她:“阿娘,不说这些,来喝粥吧!” 德妃把他搂得紧紧的,低头亲了亲他可爱的小脸蛋儿,这才领着他进屋去。 那碗桃花粥是热的,德妃将其喝进肚子里,却是滚烫的。 孩子真是奇妙的造物…… 阮仁燧看着她把粥喝完,就将托盘往前一送。 德妃看得失笑,将空碗搁上去,欣慰不已:“真是小大人了呀。” 阮仁燧响亮地说了声:“阿娘再见,我去睡觉啦~” 德妃笑盈盈的,神色慈爱,又起身去亲自帮他拉开门:“去吧,天黑了,路上小心点,仔细脚下。” 阮仁燧的声音脆生生地传了回来:“好!” 可爱的岁岁! 德妃心满意足地关上门。 德妃心满意足地坐回到书桌前。 德妃神色沉重地打开了没看完的文献。 德妃重新开始恨整个世界。 …… 第二天是十日一次给朱皇后请安的日子,德妃昨天晚上睡得不算好,今天早晨很早就醒了。 阮仁燧看她眼下发乌,还有点担心,德妃还惦记着昨天晚上的感动,对他分外和气。 娘俩儿吃了饭,短暂地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德妃就决定今天早点出门,捎带着透透气。 阮仁燧自无异议。 平日里德妃都是卡着点去的,今天罕见地早到了,倒是出乎预料地打了其余人一个措手不及。 母子俩还没有进凤仪宫,就听见有人在宫道上小声蛐蛐:“听御膳房说,昨天披香殿要了两碗炖猪脑,还说以后每天都要……” 另一个说:“他们娘俩啊,缺什么补什么嘛!” 阮仁燧听着倒是很坦然,不觉得有什么,他就是有点担心他阿娘伤心。 抬头看了一眼,他不由得惊了一下。 德妃脸上带笑,神色看起来居然很轻松,很惬意。 阮仁燧有点担心——他阿娘不会是给气傻了吧? 他不安地叫了声:“阿娘,你别把自己身体给气坏了……” 德妃低头看他,笑眯眯的,很温柔,很慈爱:“怎么会?阿娘没事儿。” 她安抚地揉了揉儿子的头,牵着他的手,笑盈盈地往前走,宛如一个刚刚被拧开了气门阀的煤气罐。 德妃喜笑颜开地想:真幸运,你们有福啦! 聚头的几个宫嫔听见动静,扭头一瞧,脸色不约而同地变了,一副想逃又不敢逃的样子。 短暂踯躅之后,又齐齐向德妃行礼。 德妃就笑吟吟地问:“刚才是谁在说我吃猪脑的事儿?” 几个人瑟瑟地对视了一眼,没说话的慌里慌张地后退一点,把小团体中的两个人显了出来。 一个是田美人。 另一个是齐才人。 德妃先捡了个硬的捏:“田美人,你这贱婢,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田美人脸色一片煞白,颤声道:“妾身惶恐。” 德妃冷笑一声:“你惶恐?惶恐的人还敢说我的长短?我看你刚才挺落落大方的啊,现在怎么大方不起来了?” 田美人低着头,像一团受惊的莲叶,瑟缩地蜷曲着。 德妃才不吃这套:“先前在建章宫,我放过你一马了,要不是看在你怀有皇嗣的份上,我当时就赏你两耳光!” “怎么着,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把我当成软柿子了是不是?” 她“呸”了一声,短促的气流喷在田美人脸上:“现在么,新账旧账一起算,你给我伸着脖子等着,等你生完孩子,上一回加上这一回,我赏你四耳光,让你长长记性!” 田美人听得打个冷战,倍觉羞辱,眼眶里慢慢地晕出了泪——她知道德妃真的敢这么做。 田美人还有心分辩,然而德妃已经把视线转到齐才人脸上了,那目光冷冷的,脸上倒是还带着笑:“田美人怀着皇嗣,你也怀着皇嗣吗?” 齐才人怕得哭了:“妾身,妾身……” 德妃才没什么心思听她墨迹:“采薇,给她两耳光!” 披香殿里名叫采薇的宫人便上前去,朝齐才人行个礼,一提衣袖,结结实实地给了齐才人两耳光。 两声脆响。 齐才人捂着脸,一声也不敢吭。 德妃瞟了她一眼,说:“齐才人,你比我还需要补呢——但凡你有一点脑子,就不敢公然得罪一个比你位分高还没脑子的正一品妃!” 她笑起来,鲜妍美丽,宛若罂’粟,嘲弄且恶劣:“易女官,叫御膳房去炖一个素猪脑,什么调料都不用放,晚点送去给齐才人。” “从今天起,给她送一个月,盯着她吃完!” 摆烂,摆烂,摆烂!!! 第75节 第46章 卧龙凤雏,不相上下。…… 猪脑风波发生的地方离凤仪宫很近,凤仪宫的女官们有所听闻,不免要去禀奏给朱皇后:“田美人和齐才人言语不敬,触怒了德妃娘娘,叫德妃娘娘给罚了。” 朱皇后正对镜梳妆,闻言道:“她们说什么了?” 女官便大略上讲了讲。 “哦,”朱皇后听了就说:“势不如人还上赶着去挑事儿,这种被收拾了属于活该。” 再没说别的。 宫妃们陆陆续续地到了,德妃少见地早到,以至于贤妃今日居然成了最晚到的那一个。 春光正好,朱皇后还没进正殿,其余宫妃们便暂且在庭院里默默赏花。 这要是从前,说不定还会有人低声聊上几句,只是今次有了德妃教训田美人和齐才人的事情,此时竟然再没有人敢作声了。 德妃也不在乎,积攒了一肚子的火儿发出去了,她现在的感觉好多了,还有余裕跟阮仁燧说:“中午回去,叫御膳房煎鹿肉,配豌豆尖儿吃。” 阮仁燧快活地应了声:“好!” 这母子俩占据了庭院的中心位置,保管从外边进来的人第一个就能瞧见他们。 大公主叫贤妃牵着,慢慢悠悠地往凤仪宫走,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还没有认出来德妃呢,就先一步认出来自己弟弟了。 她伸手一指,惊叫出声:“岁岁!” 贤妃也没仔细看,下意识道:“别乱指。” 再定睛一看,不禁愣住了。 好像的确是德妃跟皇长子? “德娘娘都来了?” 大公主大惊失色:“完蛋啦,我们一定是迟到啦!” 她拉着母亲就开始夺命狂奔,一边跑一边嘟囔:“早知道我就不赖床了!” 贤妃向来都是个稳重端方的人,这会儿叫这小丫头拽着跑了几步,气息都有些乱了。 且她心里边也有点忐忑——难道真是自己来晚了? 可按照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完全没理由迟到的啊…… 娘俩儿火急火燎地过去,大公主可着急了,再一看所有人都在院子里,朱皇后也不见踪影,她又有点迷糊了。 到底是迟到了还是没迟到啊…… 贤妃倒是明白过来,不是她们来晚了,是德妃来早了。 她目光不露痕迹地四下里一扫,就见齐才人脸颊仿佛有些肿,神色惶惶。 她若有所思。 这档口有女官过来传话:“皇后娘娘到。” 众人纷纷整顿衣冠,依照身份进入正殿,往自己的位置处去,待到朱皇后驾到,又纷纷福身行礼。 朱皇后往上首处坐定,言笑晏晏,叫她们起身:“都坐吧。” 宫里边的事情,无非也就是那些,简单谈一谈近来发生的事情,讲一讲不久之后要发生的事情,也就结了。 贤妃留了一点心神给齐才人,果然见她将头抬得比平日要高,刻意露出自己有些红肿的脸孔来,想要叫朱皇后看见。 贤妃能注意到,座次更高的朱皇后一定也能看见,只是她恍若未见,从头到尾都没问过。 朱皇后不问,齐才人当然不敢当着德妃的面大喇喇地告状,也只能暂且忍了,想着等请安散了的时候私下再去回禀。 又忍不住偷偷去看田美人。 她位卑言轻,不敢吭声,但田美人不一样呀! 她怀着皇嗣,若是肯说话,皇后娘娘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德妃都说了,等她生完孩子要去抽她四记耳光,这她都能忍下来吗? 只是叫齐才人失望了,从头到尾她看了田美人好多次,有几次甚至于都对上了视线,但是田美人却毫无反应…… 她心里有种微妙的愤怒。 田氏真是没用,有了皇嗣还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哪里知道经过上回在建章宫的事情之后,田美人就怕了朱皇后? 前一回事情涉及到德妃,朱皇后没有帮她,这一回难道就会帮她? 田美人不相信朱皇后,所以她不会吭声。 贤妃将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心下已然有了猜测,只是对于她们所思所想的最终结果嘛…… 她实在不甚乐观。 贤妃想到这儿,又扭头去看德妃。 德妃压根都没分心思给底下的人,正低着头瞧自己水葱似的指甲,等请安散了,也没停留,马上就领着儿子,像只华丽又骄傲的孔雀一样,趾高气扬地走了。 贤妃心想:这倒真是很德妃。 她也领着女儿走了。 底下的妃嫔们恭送了她们,各自散去,贤妃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回头,果然见齐才人往内殿去了。 她为之摇头,轻叹口气,也离开了。 …… 朱皇后看着面前涕泪涟涟的齐才人,只觉得无奈:“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齐才人抽泣着说:“皇后娘娘,妾身说句大胆的话,您还在呢,怎么也轮不着德妃娘娘越俎代庖啊!” “她叫人当众打了妾身还不肯罢休,说要叫妾身连着吃一个月的猪脑,还特意说了,不准加任何佐料,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又委委屈屈地说:“妾身也就罢了,田姐姐还怀着皇嗣呢,她也那么不客气,说等皇嗣出生,还要去打田姐姐呢……” 朱皇后就问她:“是德妃让你在宫道上取笑她和皇长子的吗?” 齐才人的哭声随之一滞,神色也变了。 朱皇后揉着太阳穴,说:“你想呈口舌之快,去说上位者的是非,结果叫人当场撞上,德妃要收拾你们,这不是很正常?怎么,你们事先不知道德妃的性情?” 齐才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皇后娘娘,您……” 朱皇后很平静地问:“我怎么了?” 齐才人嘴唇张开,神色错愕,好半晌过去,才失望地道:“可这不公平!” 她说:“即便妾身与田姐姐真的有错,也该按照宫规处置——叫人吃不加佐料的猪脑,还当众掌嘴,宫规里可没这条!” 齐才人愤愤道:“妾身不服!” “不服就忍着!” 朱皇后没好气道:“实在忍不了就想办法推翻皇宫的规矩——推翻不了的话,再给我缩回来老老实实地忍着!” “公平公平,哪有那么多公平?!” 她说:“德妃之父被问罪之前,德妃在内宫里对我不敬过多少次?难道宫规里还有皇后须得忍让妃嫔这一条?皇后都会有不得不忍受的委屈,何况是妃嫔?” 顿了顿,又冷笑一声,附和了德妃的看法:“你是得吃点猪脑了!” 齐才人:“……” 齐才人脸色涨红,无言以对。 朱皇后见状,也懒得再跟她分说,当下道:“罚你一个月的月例,退下吧!” 齐才人更觉委屈了:“怎么还要扣月例啊……” 朱皇后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说:“因为你胡搅蛮缠,叫我生气了,而且现在要再改改——扣你三个月的月例,叫你长长教训!” 齐才人:“……” 齐才人像个蚌精似的紧闭着嘴,瑟瑟地退下了。 …… 田美人猜度着皇后不太可能会管自己跟德妃之间的事情,是以这日在凤仪宫,也就没有贸然开口。 等这边儿请安散了,她略微思忖之后,便领着人往千秋宫去求见太后娘娘。 这要是从前,太后娘娘想必是不会见她的,只是田美人摸着肚子,心想:可现下我还怀着皇嗣呢! 等到了千秋宫外,便有女官迎上前来,行礼之后,又问她的来意。 田美人很客气:“劳烦姐姐通禀一声,我是专程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那女官含笑道:“当不起美人一声姐姐的。” 又礼貌但是不容拒绝地道:“美人请回吧,我会同太后娘娘禀告您来过的。” 田美人愣住了。 她颇觉荒唐,啼笑皆非:“……你都没有进去通报!” 那女官微笑地看着她:“美人需要我专程去通禀太后娘娘吗?” 田美人听得有点不安,这女官脸上的神色和说话的语气都叫她不喜欢,只是…… 她心念微动,挤出来一个笑,福身向她行个礼:“劳烦姐姐了……” 那女官吃了一惊,赶忙还礼:“不敢当,不敢当!” 又说:“既然如此,就请美人在此稍待片刻,我去去便来。” 田美人心下得意,脸上神色却是楚楚可怜的,带着点感激:“有劳姐姐。” 太后娘娘正在燕居的便殿里翻书,小梁娘子跪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书案处习字。 一只小狸花猫蹲在香炉旁边嗅那袅袅升起来的烟雾,大概是因为离得太近了,给熏得打了个喷嚏。 女官放轻脚步,隔着帘子回禀:“太后娘娘,田美人在外边求见,说是专程来给您请安的,我说您不见人,她一定要叫来问一声……” 摆烂,摆烂,摆烂!!! 第76节 太后娘娘听了头都没抬。 女官见状,便行个礼,正待退出去的时候,却见太后娘娘翻了一页书,不耐烦道:“给崇勋殿传句话,叫他少找往宫里搜罗蠢东西!” 女官心下一凛,毕恭毕敬地应了声,退将出去。 …… 披香殿。 阮仁燧美滋滋地在炫烤鹿肉,吃得满嘴流油。 德妃也吃了点,只是不很能消受,她更偏爱手边的那盘清炒豌豆尖儿。 易女官过来回禀,低声道:“娘娘想的不错,田美人果然去了千秋宫……” 阮仁燧不无惊讶地看着德妃,不懂就问:“阿娘,你怎么知道田美人会去找皇祖母?” 德妃冷笑一声,洋洋得意道:“田氏那两下子,我还能看不出来?但凡碰上点什么,都得惺惺作态、柔柔弱弱地哭给别人看!当时在皇后那儿没哭,肯定就是憋着劲儿准备去别人那儿哭了!” “因为之前的事儿,陛下就不爱搭理她了,她不去找太后娘娘,又能去找谁?” 她还很肯定地跟儿子说呢:“岁岁,我跟你打赌,太后娘娘肯定见都没见她,就把她打发走了!” 阮仁燧扭头看易女官,后者略有些诧异地点了点头,表示德妃说对了。 阮仁燧马上就拍了一串马屁过去:“阿娘,你真是慧眼如炬,看得太透彻了!” 德妃很受用这句夸赞,只是同时也有点幸灾乐祸:“等着吧,田氏以后指定没好儿,太后娘娘最烦这种打她老人家主意的人了!” 阮仁燧深以为然。 前世他阿娘其实也走过太后娘娘的路子,只是一点都没成功不说,还把太后娘娘惹得可烦了——她老人家最讨厌蠢货跑到她面前去卖弄聪明。 阮仁燧前世吃了教训,今生就没再让德妃犯这个错。 太后娘娘从一个破落户家的女儿一路做到皇太后,难道就是为了断后宫那些鸡零狗碎的官司? 德妃好歹生了皇长子,还是圣上的宠妃,那时候皇长子贤愚未定,太后娘娘也没给过他们母子俩什么好脸色,顶多是偶尔见一见,田美人还不如德妃呢! 阮仁燧想着这事儿,再回想前世,忽然间生出来一点感悟来。 他阿耶这个人,有点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意思呢。 他对阿娘的情谊,可以让她以不算十分出色的家世成为仅次于贵妃的德妃,可以让她宠冠六宫,但是却不足以让她成为皇后亦或者继后,也不足以蒙蔽他的眼睛,偏爱她所出的孩子,以至于愿意将这个孩子立为储君。 看起来好像没有很大的用处。 可实际上,也是这份情谊使得阿娘和她的孩子顺遂地在宫廷里度过了将近三十年的时光…… 从这个层面来说,这份情谊已经很重了。 田美人其实就是不具备天子宠爱的夏侯氏。 那点家世上的差距,对于圣上来说,其实就相当于没有差距。 前世阮仁燧情窦初开的时候,曾经跟大公主讨论过这个问题,到底是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还是娶一个更喜欢自己的人? 姐弟两个讨论之后,都觉得应该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起码也要有点喜欢才行。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愿意包容,婚姻中遇到的很多磕磕碰碰,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 如果不喜欢这个人,对方只要出现一丁点的瑕疵,那自己只怕都会瞬间火冒三丈。 田美人犯的错大吗? 就今天的事儿来说,其实并不算大,起码绝对没有德妃之前犯的错大。 圣上会像包容德妃一样地包容她吗? 不会的。 这么想想,阮仁燧忽然觉得田美人其实也有点可怜…… 他有些忧伤。 德妃发现了,神色担心地问他:“岁岁,你怎么啦?” 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也没有发烧啊,怎么一下子就没精神了?” 阮仁燧迟疑着把自己想到的说了。 德妃毫不内耗,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吃得太饱了!” 她恨铁不成钢:“要是易地而处,难道田氏会可怜我们娘俩儿?!” “再说——她可怜?她哪里可怜了?” 德妃说:“你去问问她,她是愿意做一个伺候人的宫人,还是愿意做四品美人,叫那么多宫人、内侍伺候着?” 德妃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进了宫,那就得照宫里的规矩来!” 阮仁燧小小声地说:“可是阿娘,我好像听说你之前也不怎么讲规矩啊……” 德妃理直气壮道:“我怎么不讲规矩了?圣宠就是最大的规矩,你敢说这不是宫里最靠谱的规矩?!” 阮仁燧惊觉德妃居然很有宫廷智慧! 连易女官都有点惊住了。 德妃……真是个清奇人物。 她心想:虽然有时候——算了,坦荡点吧,大多数时候都挺抽象的,但她还真是抓住了宫廷生活的主要矛盾! 阮仁燧对自己亲娘刮目相看。 他私底下跟他阿耶说:“我之前还觉得自己比阿娘强呢,现下回头再看,真不一定……” 圣上瞟了他一眼,说:“别这么妄自菲薄,我看你们俩是卧龙凤雏,不相上下。” 阮仁燧:“……” 阮仁燧迟疑着问:“这,这是在夸我们吗?” 圣上微微一笑,神情温和:“你猜。” 阮仁燧:“……” 第47章 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 打从猪脑事变之后,阮仁燧就不需要吃猪脑了。 德妃也不吃了。 宫里边正经主子里边吃猪脑的,就只剩下了一个齐才人。 每天到了晚膳时候,披香殿的采薇就遵从德妃的命令,领着人专程跑一趟御膳房,从那边领了刚炖出来的素猪脑,亲自提着去送给齐才人,盯着她一直吃完。 猪脑这东西本身也微妙,有喜欢的,当然就会有不喜欢的。 可即便是喜欢吃,在不加任何作料的前提下,也会觉得腻歪的,更别说齐才人本来就不喜欢这东西了。 御膳房老老实实地贯彻了德妃的命令,清炖猪脑,原汁原味。 齐才人掀开盖子瞧了一眼,看着那弯弯曲曲的褶状,就觉得犯恶心,摄于德妃的威势,勉强吃了几口,只觉得像是在咀嚼一团腻歪透顶的油脂…… 她哗啦啦全都吐了出来。 采薇就说:“才人,可不是我要为难您,我也是奉命而来,您要是吃不下,就自己跟德妃娘娘说去,我可担待不起。” 齐才人捂着心口,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酸,眼眶好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发紧发烫。 侍奉她的宫人小声劝她:“您,您还是忍忍吧,这要是不吃,还不定会再生出什么事儿来呢……” 齐才人抬起头来,恨恨地瞧了采薇一眼,重新拿起筷子,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将那碗恶心透顶的猪脑吃进了肚子里。 采薇完成了差事,当下向她行个礼,带着人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里头齐才人就吐了。 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呕出来。 侍奉她的宫人看得心疼,一个给她抚着背,另一个慌忙去倒水:“您赶紧漱漱口吧……” 齐才人一把把她推开:“都给我滚出去!” 酸涩的不仅仅是胃部涌出来的液体,也有眼泪。 齐才人看着满地狼藉,痛哭出声:“她凭什么这么作践我啊!” 又恨朱皇后行事不公:“一心地偏颇德妃,不就是因为德妃得宠吗!” 两个宫人惶惶地守在旁边,不敢作声。 如是过了半个多月,齐才人的胃口几乎彻底殒灭了,脸色蜡黄,人也病倒了,蔫蔫的没了精神。 朱皇后知道了,暗叹口气,叫人去传话:“这半个月先别出门了,叫她好好养病吧。” 易女官把这话告诉德妃,同时也说:“齐才人给整治得不轻,半个多月下来,人都瘦了……” 本身也是一种委婉的劝说了。 德妃明白她的意思:“既然皇后都发话了,那就算了。” 反正惩戒的目的也达到了。 她还特别善解人意地跟易女官说呢:“给齐才人送点东西过去,叫她安心养病,打人一巴掌,还得给个甜枣呢。” 德妃嫣然一笑,含着讥诮,轻飘飘地道:“毕竟宫里边也没有犯了事被罚吃猪脑的规矩不是?” “打赏她点东西,就说我那时候也是气急了,叫她别往心里去。” 德妃……真是长进了! 易女官心下赞叹不已,口中麻利地应了声,这回猪脑所造成的风波,也就这么过去了。 倒是大尚宫当时知道之后,把两位尚宫叫过去给骂了:“御膳房的人多嘴,才有了这场是非,今天跟这个宫的人说这位娘娘今天吃了什么,明天跟那个宫的人说那位娘娘喝了什么,消息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这回好在事情生在宫里,要是传到宫外去,叫有心人知道,加以利用,最后坏了事情,又算谁的?” 两位尚宫唯唯,回去就着手开始整顿御膳房,这就是后话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77节 …… 春日和煦,总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杜崇古背着手立在御书房门外赏花,远远瞧见皇长子和大公主一起过来,姐弟俩都背着一只小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有些份量。 他心想:这装的是什么? 难道是迟到的给老师的见面礼? 哎,这不好吧…… 还是婉拒了吧? 杜崇古心想:等皇长子过来,我就先问他,你这包里边装的是什么? 等皇长子说“这是给太太的礼物”之后,我再亲切又不失严肃地跟他说:“给殿下授课,陛下早已经有所赐下,实在不能再收殿下的东西了……” 杜崇古这么想着,眼见着那姐弟俩越走越近,终于到了近前,一起向他行弟子礼,脆生生地说:“杜太太好!” 杜崇古笑眯眯道:“两位殿下安好。哟,今天都背着包,是带了什么呀?” 预备好——给殿下授课,陛下早已经有所赐下…… 那姐弟俩异口同声道:“是喂马用的苹果!” 杜崇古:“给殿下授课,陛下……啊?啊!” 杜崇古闪了下腰,大有一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忧伤:“哦哦哦,喂马用的苹果啊,好的好的。” 阮仁燧还叫他看自己胸前挂着的更小的小包:“我还带了一些糖块儿,我的菊花青马喜欢吃糖!” 杜崇古酸溜溜地想:你的菊花青马过得还挺滋润呢。 他正准备叫两位皇嗣入内准备开始上课,却被人给叫住了。 来的是杜崇古的师叔太学博士张茂远,他递了张什么东西给杜崇古:“海棠诗会给你发了邀请函,总共入围了十个人,你位列其中……” 他顺手拍了拍杜崇古的肩膀:“小子,有两下子啊!” 杜崇古也有些讶异,但毕竟是高兴的,接过来展开一瞧,赶忙道:“多谢师叔。” 张茂远哈哈一笑:“别拿第十名就行。” 杜崇古:“……” 杜崇古说:“好的,好的。” 他将邀请函收起来,进了书房,预备着开始上课。 “今天要给两位殿下讲的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知道两位殿下是否曾经听说过这句话呢?” 大公主很雀跃地举起了手。 杜崇古马上道:“殿下请讲。” 大公主很认真地问他:“杜太太,那个海棠诗会是干什么的呀?” 杜崇古:“……” 杜崇古把脸一板,说:“公主,上课的时候,不要讨论与课业无关的内容。” 大公主嘴巴一撇,悻悻地把手收回去:“那好叭。” 阮仁燧很认真地举起了手。 杜崇古马上点了他:“殿下请讲。” 阮仁燧目光明亮,侃侃而谈:“所谓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说坚持道义就能得到多数人的帮助……” 杜崇古还没来得及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来,就听他紧跟着道:“杜太太,这里有两个很可怜的小孩儿需要你的帮助,那个海棠诗会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杜崇古:“……” 两个小孩儿满眼渴望地看着他。 “唉,”杜崇古无可奈何道:“海棠诗会……就是一个诗会嘛。” “每到海棠花开的时候,诗会都会组织一场比赛,年纪在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女,但凡有意,便可以前去投稿,经过初赛、复赛之后,最终选出十人,在霞飞楼进行决赛……” …… 夏侯小妹拈着手里边那份邀请函,实在是很好奇:“可是向来文无第一,最后选出来的十个人恐怕都非泛泛之辈,头名该给谁,又由谁来裁定呢?” 小时女官听得失笑起来:“肯定不会叫单独的一个人来进行裁定的。” 她告诉夏侯小妹:“海棠诗会是俊贤夫人带头办起来的,霞飞楼也是宁国公府的产业,诗会决赛的评委,当然也是由她来请了。” 夏侯小妹知道,小时女官口中的“俊贤夫人”就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韦氏,因她的娘家韦氏家族和夫家杨氏家族都是大家,女眷众多,为了加以分辨,所以时人都习惯以韦氏夫人的字来称呼她,也就是俊贤夫人了。 那边小时女官已经一个个数了出来:“俊贤夫人作为诗会的发起者,又有才名,必然是要去评议诗文的。她去了,韩王妃多半也会去。” 又说:“每年俊贤夫人都会请一位宰相压阵,去年请的是闻相公,不知道今年又会请谁了……” 夏侯小妹听得惊骇不已:“连宰相都会去?!” “是呀,”小时女官笑道:“海棠诗会虽然以海棠为名,可实际上并不是一年一度的,而是每季度办一次,可虽说如此,最为盛大的还是与时节和诗会名字相称的,也就是现下的这一次。” “也算是相得益彰吧,”她告诉夏侯小妹:“宰相们希望在诗会上见到年轻人的面孔,年轻人呢,也想扬名于时,各取所需。” 夏侯小妹怔怔地看着她,再低头看着手里边那份海棠诗会寄给小时女官的决赛请帖,心下五味杂陈。 不跳出夏侯家,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如此声势浩大的盛事,参会的都是神都鼎鼎有名的才子才女,还有宰相和俊贤夫人压阵,可她甚至于是头一次听说…… 夏侯小妹忽然间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她心里边很不是滋味:“我从前都在做什么啊……” 小时女官却说:“夭夭,如果你为了已经过去、无从更改的事情长吁短叹,恰恰也辜负了现在。” 她神情柔和,勉励夏侯小妹说:“只要想改变自己,什么时候都不晚的——我并不是说能参与诗会有多么了不起,也不是说你从前的生活方式不对,而是说当人有心向上的时候,就要立志去做,但凡做一点,就比一动不动要好。” 夏侯小妹听得动容,心里边热乎乎的,又有点惶恐和不安:“我都要说亲了,这还来得及吗?” 小时女官断然道:“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她一下,说:“你比我还小两岁呢,急着嫁人干什么?上赶着去别人家里拉磨啊!” 夏侯小妹:“……” 小时女官说干就干,马上就风风火火地说:“不管你进宫是存的什么心思,想学点东西也好,想贴金找个佳婿也罢,都得叫自己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不是?” “人要是想装模作样,起码肚子里也得有点东西,才能装得起来啊!” 夏侯小妹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几日承蒙小时女官关照,受益良多,现下说的也都是掏心掏肺之语,要不是真的把自己当朋友,谁会说这些? 她很感动地看着小时女官,亲昵地叫她:“小时,你说我该怎么办?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小时女官欣慰不已地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抽了早就拟就好的一张书单出来,塞到她手里去:“每天看两百页,再写不少于六百字的读书笔记,我要检查的哦!” 夏侯小妹:“……” 好像是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就劈到了头顶上。 夏侯小妹神情木然,呆呆地说:“这,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 “哪有的事儿?!” 小时女官铿锵有力道:“这很对!”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喂完小马,而后道别分开,再回到披香殿之后,就见德妃和夏侯小妹相对而坐,目光呆滞,好像两个迎风招展的标本。 他心觉奇怪,放下空荡荡的小包,纳闷不已地问易女官:“她们怎么啦?” 易女官:“……” 易女官小声把夏侯小妹也加入到绝望文盲消除计划当中的事情说了。 阮仁燧听得唏嘘不已,背着手,迈着小步子走过去,不忍地叫了声:“小姨母……” 夏侯小妹眼眶里包着两汪泪,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阮仁燧踮起脚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同情地跟她说:“你自己看开点吧,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 夏侯小妹:“……” 拳头硬了。 怪不得姐姐总喜欢打小孩呢…… 第48章 缺德夫妇 海棠诗会的决赛日,正好跟圣上先前说打算带着德妃和两个孩子出宫去吃吉萨克菜的休沐日是同一天。 本来也是嘛,十位进入决赛的年轻人要么还在读书,要么已经入仕,不找个休沐日,他们哪有时间? 评委们多半也是如此。 阮仁燧和大公主对这事儿特别感兴趣,不约而同地跑去磨圣上,缠着他说:“阿耶阿耶,到时候我们也去看看吧!” 圣上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也成,反正那天也没什么事儿……” 他还问呢:“入围的都有谁啊?” 两个小孩儿面面相觑,最后也只是说:“给我们上课的杜太太入围了!” 还一起商量着:“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给杜太太鼓劲儿!” “哦,”圣上了然道:“杜崇古啊……” 倒是宋大监悄悄使个眼色,没过多久,就有小内侍从崇勋殿诸多文书当中搜落到海棠诗会的决赛入围名单,双手给呈过来了。 宋大监低头瞄了一眼,先自笑了:“哟,小时女官也入围了……” 两个小孩儿不无惊奇地“哎?”了一声。 虽然有点对不起杜太太,但大公主还是改了主意:“下次再给杜太太鼓劲儿吧,这回先给小时女官鼓一鼓……” 那是自己人嘛! 摆烂,摆烂,摆烂!!! 第78节 圣上前后听了两个名字,也觉得有点意思了:“不是说一共十个人吗,还有谁?” 宋大监一个个挨着念了出来:“有柳家的子弟。” 圣上问了句:“哪一个?” 宋大监说:“是柳大公子,唤作柳直的那个。” 圣上听得“哦”了一声:“他母亲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宋大监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在旁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再去想之前听过的海棠诗会的规矩——每回决赛,俊贤夫人都会请一位宰相压阵。 他忽然间福至心灵:“俊贤夫人这回请的,是不是丁侍中?” 圣上听得心头微动,扭头瞟了宋大监一眼,后者赶忙往后翻了一页,讶然不已:“真是神了,小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阮仁燧嘿嘿一笑,心想:我当然知道啦! 小三十年后,柳直做了宰相——柳夫人姓丁! 丁侍中这回评委做得很值,还捉了一个女婿回去! 圣上觑着他的神色,心里边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边宋大监则继续道:“还有英国公府的裴六郎和十一娘子,国子学的学生包尧音,闻小娘子,秘书郎陈文琳,徐氏女静仪,费文英……” 阮仁燧从头到尾听完,倒是不由得生出了一点唏嘘感来,入围的十个人此时应该都算是风流人物,然而等到他成年之后,却已经物是人非——有些名字他甚至于是头一次听说。 圣上倒是问了一句:“卢梦卿没有参加吗?” 宋大监摇了摇头。 圣上对卢梦卿的评价很高:“他的诗有仙气,世所罕见。” 大公主倒是觉得英国公府很厉害:“他们家有两个人入围了哎!” 宋大监笑了笑,告诉她:“英国公府枝繁叶茂,子弟众多,诗书之事向来都抓得很严,有两个成才,不稀奇。” 大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了九华宫之后,还问贤妃:“宋大监说英国公府孩子很多,所以这回他们家有两个人入围了海棠诗会,刘家的孩子不也很多吗,怎么没有人入围?” 贤妃:“……” 那能比吗? 她心想:英国公府是高皇帝所设置的开国公府,世代簪缨,几代英国公都是风流人物,妻妾儿女甚多,府里边内斗不断,怎么可能不卷? 相比之下,承恩公府纯粹是撞大运飞出来一只金凤凰才能有今天——英国公府虽然内斗得厉害,但人家斗得高级,哪跟承恩公府似的,腌臜恶臭,就差没撞见鬼了! 贤妃不喜欢母家的做派,也不愿意在女儿面前打肿脸冲胖子,当下破罐子破摔地告诉她:“因为刘家的男人几乎都是废物,干什么什么不行。” 大公主:“……” 大公主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阮仁燧要是知道的话,估计也会小小的唏嘘一下。 按照原先的事态发展,刘家其实还会有个清醒一点的人的,但这一世他帮助费氏夫人跟承恩公义绝了…… 就真的一个都没有了_(:3」∠)_ 阮仁燧回到披香殿去跟德妃和夏侯小妹谈起这事儿来,德妃还不觉得有什么呢。 夏侯小妹倒是很高兴,跟他约着说:“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给小时鼓劲助威!” 德妃这才知道:“小时女官也入围了?!” 夏侯小妹和阮仁燧同时点了点头。 德妃这个人生性护短——虽然妹妹这会儿也跟自己被嘉贞娘子咬住了命运的后颈肉似的被小时女官咬住了命运的后颈肉,她也会跟妹妹一起叫苦叫累,但她并不是不知好歹的。 她知道嘉贞娘子是为了她好,当然也知道小时女官这么做是为了妹妹好。 这会儿知道小时女官入围了决赛,马上就张开羽翼,想要庇护住她。 她还跟自己关键时刻总是很灵光的儿子商量:“你说要不要替她去俊贤夫人那边儿走动一下关系?” 阮仁燧:“……” 有这样热情的幕后亲友,何愁不被诗会除名! 他听得一阵一阵地头大:“阿娘,不能这么干,这既是看不起小时女官,也是看不起俊贤夫人啊。” “你怎么就知道小时女官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夺得头名呢?” “再则,俊贤夫人可不是软柿子,她是四柱门庭的世子夫人,神都城内声名赫赫。” “这要是闹起来,她是绝对占理的,到时候你千辛万苦经营起来的这点关系,只怕就得烟消云散了!” 德妃悻悻地同妹妹道:“我就是这么说说,看他,一张嘴,教训我这么多,知道的我是他娘,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我爹呢!” 夏侯小妹在旁边抿着嘴乐。 阮仁燧:“……” …… 如是到了休沐日,贤妃起个大早,跟女儿一起用过早膳之后,叫自己的亲信领着大公主去披香殿。 圣上昨晚歇在那儿。 大公主心里边在即将出宫去看诗会、吃吉萨克人饭的喜悦之外,还有一点小小的不情愿——她还记得之前听见的事情呢。 阿耶只带着德娘娘出宫,不带阿娘出宫。 虽然一直以来,她也知道德妃比自己阿娘受宠,但是当这一点明晃晃地被摆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不免有些心疼母亲。 大公主感觉头顶好像被一朵小小的乌云笼罩着。 她忍不住心想:等见了我,德娘娘会说什么? 不会跟我炫耀她能出宫去,但是我阿娘不能吧? 大公主忧心忡忡地出发了。 如是一路到了披香殿,进去之后,先见到的是阮仁燧。 阮仁燧就跟之前一样跟她打招呼:“大姐姐早上好~” 大公主振作了一点精神,也回了句:“岁岁,早上好~” 又左右看看:“德娘娘呢?” 阮仁燧指了指垂帘里边的梳妆台。 大公主就预备着去给德妃请安,里头德妃听见动静,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便赶紧把帘子掀起来了。 她作民间妆扮,梳同心髻,因为自信貌美,所以不缀金玉,只系了一条红丝带。 身着蔷薇粉色的朵云花卉纹轻衫,里边是蜜合色的抹胸,底下一条碧色折枝山茶花纹路的褶裙,雅致清丽,见之忘俗。 大公主饶是心里边有几个小疙瘩,这会儿瞧见她,也不得不在心里想: 虽然德娘娘总是喜欢把眼睛翻上去看人,但是她真的很美丽! 德妃扭头瞧了她一眼,当即眼前一亮,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咦?你这个帽子——色调搭配得真是不俗!” 大公主被说中了心头所爱,马上就把先前那几个小疙瘩丢到了九霄云外。 她还主动过去,叫德妃瞧得仔细些:“我阿娘前几天晚上熬夜给我做的,可好看了!” 德妃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呢,点缀的是绢花,而不是刺绣,时间上来不及了。” 她说:“到时候叫尚宫局再给你做一顶,只是仍旧不用刺绣,用珠子,细细小小,但是足够亮的那种,更好看!” 大公主投桃报李:“德娘娘,你今天打扮得也很好看!” 德妃一下子就翘起了尾巴,直到出了披香殿,都没能落下来。 …… 外边亮堂堂的,春风舒爽。 德妃挽着圣上的手臂,像只欢快的花蝴蝶似的,脚步轻快地走在前边。 两个大人,没有一个想起来带小孩儿。 阮仁燧跟大公主就默默地跟在后边。 大公主看看圣上的背影,再看看德妃的背影,忍不住说:“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阮仁燧情不自禁地附和了一句:“我也这么觉得。” 姐弟俩对视一眼,颇觉心有戚戚。 两大两小乘坐着马车,直奔海棠诗会的举办地点霞飞楼而去,结果还没到地方呢,马车就走不动了。 圣上问了句:“大概还有多远?” 车夫毕恭毕敬道:“约莫还有一里多地。” “那也不算远了,”圣上就说:“下去走走吧。” 德妃自无不应。 后边侍从跟保母簇拥着两位皇嗣,紧随其后。 神都城里的路修得非常宽敞,最宽的甚至于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可即便如此,这会儿也被各色各样的华丽马车和行人塞得水泄不通。 阮仁燧起初还老老实实地在后边走,结果没几步就给挤成孙子了,好在跟着的侍从机灵,赶紧把他给抱起来了。 后边大公主也是如此。 霞飞楼外的几条道路处都有京兆府的差役在维持秩序,不远处还有金吾卫的人戍守在这儿,以防不测。 圣上拉着德妃走在前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走到霞飞楼前。 就听见那边儿京兆府的人在问:“有请帖没有?有请帖的才能过去!” 圣上:“……” 德妃:“……” 没!有!请!帖! 京兆府的人在这儿维持了半上午的秩序,这会儿一看这俩人的表情就知道是没有请帖,马上就开始撵他们:“赶紧走,别在这儿挡路……” 摆烂,摆烂,摆烂!!! 第79节 喜报,被驱逐啦! 这档口隔壁路口有人过来,金吾卫的人负责开道。 圣上瞄了一眼,赶紧叫住:“褚侍郎!” 褚侍郎是来做评委的。 能被邀请来做评委,可见大众对于他的才学和品行是相当认可的。 开心.jpg 今天不上班,是休沐日。 开心.jpg 再过段时间就要成婚了。 开心.jpg 在开心的休沐日参加令人愉快的社会活动时忽然间听见了上司的声音。 笑容慢慢消失…… 不开心.jpg …… 被围住不能进去的其余人特别愤怒:“为什么他们可以进去?!” 还有人说:“他们不也没有邀请函吗?!” “就是,凭什么啊!” 褚侍郎听得赧然,下意识地加快了步子。 大公主很不好意思,捂着脸,猫着身子往前走。 阮仁燧脸上也热热的,低着头,没敢做声。 姐弟俩就听见他们阿耶特别和气地说:“可能是因为我们走后门了吧……” 大家都叫他的温和与无耻震惊住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又往下低了低头。 德妃理不直、气也壮,趾高气扬道:“瞪我们干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走后门,是因为没有得走吗?呵呵!” 围观众人:“……” 大公主:“……” 阮仁燧:“……” 第49章 女孩子就得壮壮的 阮仁燧盯着褚侍郎看了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曾经见过这个人! 先前有一回,他跟大姐姐都跟自己阿娘闹了点不愉快,当天晚上一起跑到太后娘娘宫里去了。 在那儿跟梁小娘子玩躲猫猫的时候,这个人拉开桌布,叫他进去藏着…… 他悄悄问宋大监:“这是谁呀?” 宋大监同样悄悄地告诉他:“这是门下省的褚侍郎。” 略微一顿,又说了个他可能更清楚的称呼:“小殿下知不知道林尚宫订亲了?这就是林尚宫未来的夫婿。” 阮仁燧豁然开朗。 原来就是他啊! 他对褚侍郎的印象很好,相貌儒雅,风度翩翩,还会哄小孩儿玩! 再一想,又觉得有点恻然。 记忆里,褚侍郎的寿数好像也不算太长,死后妻女还闹得对簿公堂…… 褚侍郎对于这小孩儿的想法一无所觉,领着圣上和德妃几人进去,先去寻了俊贤夫人,第一时间把这几颗尊贵的烫手山芋丢了出去。 俊贤夫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手持一把华丽的孔雀羽扇,神采飞扬,长袖善舞。 她见圣上白龙鱼服,就知道他不愿声张,当下客气地行了个常礼,又亲自领着他们四个人上楼。 今日海棠诗会,实在是一场盛事,她早就预备着有贵客骤然来访,所以提前叫空置着几间屋子预备着,这会儿可不就用上了? 相较于一楼的嘈杂和喧闹,二楼相对要僻静许多,视野也好。 俊贤夫人走到视野最好的那一间外边,伸手将门打开,请圣上等人进去。 而后又行礼道:“下边乱糟糟的,离不开人,我留了侍从在这儿,您有吩咐,但请驱使。” 圣上倒真是问了一句:“小时入围了决赛,宫里边应该有不少人来瞧吧?” 俊贤夫人用孔雀羽扇掩住半边脸孔,咯咯直笑:“您还是饶了我吧。” 她说:“今天人这么多,我都要忙昏头了,哪知道谁来了,谁没来?” 短短几句话,说得滴水不露。 圣上听得面露赏识:“夫人没有入朝为官,真是皇朝的损失。” 俊贤夫人莞尔一笑:“如现下这样,其实也不坏。” 说着,她屈膝行个万福礼,客气地退了出去。 这房间大概是个雅间,很宽敞,除了供人宴饮的厅堂之外,里头还用云母屏风隔出了一间卧房。 面向一楼厅堂的窗户上蒙了一层月光般的轻纱,二楼能瞧见一楼,一楼的人却瞧不见楼上的情景。 阮仁燧跟大公主像是两只活泼的小羊,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新鲜得不得了,等能翻的都翻得差不多了,又一起趴在窗户上往下看。 德妃有点不放心:“岁岁,你小心点,别太往外了……” 大公主已经兴奋地叫了出来:“咦?是林尚宫!” 圣上坐在桌边,以手支颐,笑微微地告诉她:“刚刚领我们进来的褚侍郎,就是林尚宫要嫁的那个夫婿……” 大公主和德妃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则在一楼熙攘的人群当中搜寻到了夏侯小妹和几个宫廷女官的踪影——大概都是来给小时女官加油打气的。 外头侍从送了茶水和果品点心进来,紧接着又听见有个人气势汹汹地在问:“什么,居然让我们坐第二间?知道我是谁吗?!” 有个柔和的妇人声音带着点无奈,在训他:“出门在外,少做出这副轻狂样子来,没得叫人笑话……” 那人气哼哼地说:“大胆,谁敢笑话我?!” 又说:“我倒要看看是谁坐了第一间!” 说完,都没给那妇人和旁边侍从说话的机会,当下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圣上听得乐了,回头去看,正对上韩王趾高气扬的脸。 韩王脸色顿变,马上帮他把门带上了:“哦,是你啊,那没事了!” 【韩王撤回了一脚】 韩王妃都没瞧见:“是谁呀?” 韩王还没有说话,圣上已经起身过去,好笑不已地把门给拉开了:“皇叔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韩王干笑了两声。 成安县主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行礼叫了声:“堂兄。” 圣上应了声,又问她:“没跟琦华在一起?” 成安县主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琦华不爱赶这种热闹,懒得出来……” 大公主没什么玩伴,好容易遇见了一个同龄人,一瞧见成安县主,赶忙亲亲热热地凑过去,笑眯眯地叫她:“小姐姐……” 圣上纠正了她一句:“是姑姑。” 成安县主任劳任怨地牵住了大公主的手:“走吧,我领着你出去转转……” 又问阮仁燧:“殿下要不要一起去?” 阮仁燧摇摇头:“不啦,你们去吧!” 他想在这儿看看,还盘算着晚点去找小姨母,这两位跟小姨母又不很熟悉,无谓硬凑到一起去。 成安县主见状也不强求,当下同圣上行个礼,领着大公主走了。 无需圣上吩咐,便有侍从跟了过去。 圣上则同韩王叙话:“皇叔怎么也有兴致来看热闹?” “我可不是纯粹地来看热闹,”韩王洋洋得意道:“我是评委家眷,拿了邀请函进来的!” 韩王妃听得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白他一眼:“少说些有的没的。” 韩王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有瞎说,本来就是作为评委家属进来的嘛!” 经历了先前几代的积蕴,又在先帝、天后两朝的推动下,本朝的宫廷文化在圣上这一朝几乎被发展到了巅峰。 而相对应的,在宫外也出现了以贵族女子为主导进行的大众文化运动。 而诸多才名昭昭的贵族女子当中,又以韩王妃和俊贤夫人、卓大家为一时翘楚。 因为她们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才女,也切实地引导了时代的风向。 卓大家的影响力在朝堂,诸多著述更偏向于严肃流派,相较之下,另外两位就要市民化多了。 俊贤夫人开设了海棠诗会,并且将其办成了神都城内首屈一指的诗会,规模之大、参赛人员之多、诗会评委规格之高、影响力之深远,令人瞠目。 韩王妃则创建了朝廷之外声势最盛的新声出版社,除了在刊印书籍之外,也向普罗大众征文,且允许以白话的方式行文——此举曾经在士林当中引起了非常大的争议,只是最后终究还是平息了。 韩王妃赚得盆满钵满,同时,也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改变着底层百姓的认知方式。 摒弃掉之乎者也之后,知识的获取,变得简单了。 除此之外,这两位当然也涉足过别的领域,不过就不必再展开细说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80节 文人相轻,同类相竞,同为神都上层贵妇人群体中近乎领头羊的人物,又在同一个领域深耕,要说没有过磕磕碰碰,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一直以来,双方都维持着相当的默契,没有将矛盾扩大化,在面向公众的许多盛会上,也都会大方邀请另一位参与。 譬如今日的海棠诗会,俊贤夫人就请了韩王妃来做评委。 圣上知道他们家一向是女主外、男主内,这会儿听了也不觉意外,倒是问了句:“怎么不见延寿?” 延寿是韩王世子的名讳。 韩王就说:“跟他的朋友在一起呢,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韩王妃则在跟德妃叙话:“我听郁金说,娘娘近来在看张道竑的书?” “郁金”是费氏夫人的名讳。 德妃听得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应了声:“嗯……” 韩王妃便盈盈一笑,由衷地道:“《文心雕龙》中讲,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就是这个道理啊。” 她有点遗憾:“我还给您准备了几本书,今天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您在这儿,早知道的话,就把书带出来给您了。” 想了想,又觉得不算晚:“这边诗会一时半会儿的估计还散不了,娘娘不急着走吧?我叫人回府走一趟,去拿来给您。” 德妃最近对看书有点过敏。 但是德妃又无法舍弃自己从看书这件事当中得到的精神愉悦感。 比如说现在,她就很喜欢跟韩王妃探讨这种让她觉得云里雾里但是又很高端的话题。 所以她就得为此付出一点代价:“真是有劳王妃了,我还不走,估摸着得在这儿待一会儿呢……”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流了两条宽宽的泪。 韩王妃就叫人赶紧回府去取书。 这时候底下有敲钟声传来,她听了神色一正:“诗会马上就要开始,我得下去了。”跟室内几人道一句别,匆忙下去了。 声势浩荡的海棠诗会,就此拉开了帷幕。 韩王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也没再回自己那间房里边去,就顺势在这儿扎下根了。 这间房里有两扇窗户,好在开得很大,足够叫屋里边四个人都近前去坐下来。 德妃拖了把椅子过去,抱了儿子在膝上,韩王见状就去了另一边儿,三个人一起兴致勃勃地向下张望。 圣上坐在厅里,不急不慢地在削苹果。 阮仁燧趴在窗台上,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找到一个认识的,赶紧指给德妃看:“林尚宫到那儿去坐了!” 过了会儿,又说:“大姐姐他们在那儿!” 还说:“小姨母!” 把德妃给烦得呀:“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阮仁燧就悻悻地不说话了。 评委入场了。 俊贤夫人作为东道主,必然是在的。 韩王妃与褚侍郎也是先前就见过的。 此外还有集贤殿的邓学士,礼部的孙侍郎,国子学的陶祭酒,以及压阵的宰相、告病了一段时间的丁侍中。 七个人。 阮仁燧瞧了眼丁玄度,忍不住去搜寻柳直——这两位后来成为翁婿了嘛! 因为参赛的年龄限定在了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是以十位入围者实际上都是青年俊彦,且模样多半都生得不错。 柳直、包尧音、杜崇古和费文英都算是美男子了,担得起一句相貌堂堂,然而较之出身英国公府的裴六郎,却仍旧逊色一筹。 世家大族滋养出的贵气青年,风流蕴藉,举手投足之间,都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俊采。 阮仁燧甚至于瞧见有许多小娘子在观众席里举牌,上边还写着“裴六郎必胜”的字样。 秘书郎陈文琳算是相貌平平,肯定不丑,但也没多漂亮。 嗯,只点评男入围者的身材和外貌,不说女入围者的。 决赛最先做的是展示入围十个人中选的那首诗,以此向大众展示他们的确有入围决赛的能力,在此之后,才是评委共同探讨命题,随机抽取,限定韵脚,现场赋诗应对。 为了防止评委根据入围者的笔迹判断出诗文的主人,所以如科考一般,先使人誊抄七份出来,而后分别送到评委们面前去。 决赛正式开始了。 第一个命题,是咏史。 很简单。 只是上限很高,下限也容易很低。 俊贤夫人当众点了一根香,将其立在香炉之中。 待到这根香燃尽,没有交付诗文的,就视同为放弃。 一根香烧完,所有人都交了答卷。 评委们旋即抽取了第二个命题。 羁旅。 这个命题稍显棘手——因为入围者们都是年轻人,相对而言,缺少对于这两个字的感悟。 俊贤夫人点燃了第二根香,同时,上一轮比试的十首诗誊抄结束,侍从们迅速呈上,交由评委们进行审阅。 议论声如海上波涛,此起彼伏。 台上的入围者们还在构思着第二首诗。 压力和干扰也是比试的一环。 有专人用一人多高的纸张誊写了这十首诗出来,悬挂于厅内,供所有人参与评议,同时,另有嗓音清亮之人往门外去诵诗与楼外人听。 德妃在窗边听着,只觉得哪一首都好,可叫她说哪里好,她又说不上来。 阮仁燧扭头去瞧他阿耶,就见圣上靠坐在椅子上凝神静听,一直到外边念完第四首,他才说了句:“这首不错。” 念完第七首的时候,他又说了一次:“这个人有些担当。” 别的都没有作声。 最后评议第七首为第一,第四首为第二,倒是叫德妃和阮仁燧不轻不重地惊了一下。 阮仁燧实在好奇:“阿耶,你怎么知道……” 圣上一抬手,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父子俩一起听底下宣布:“第七首论序第一,出自内廷女史任与时;第四首论序第二,出自工部员外郎柳直;第二首论序第三,出自右威卫长史裴宗易……” 圣上少见地流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来。 阮仁燧却没想那么多,当即就跟德妃一起跳起来了:“小时女官是第一名哎!” 底下夏侯小妹和大公主也都在跳。 与此同时,第二根香燃尽了。 这一回,论序第一的是国子学学生包尧音,论序第二的是右威卫长史裴宗易,论序第三是内廷女史任与时。 德妃还在觉得奇怪:“原来小时女官不姓时,姓任啊?”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对小时女官这个人没印象了——因为他也以为小时女官姓时…… 韩王在旁听得无奈:“她当然不姓时了,这是太后娘娘取‘与时俱进’之意,为她选的字。” 间歇里还很同情地看了圣上一眼。 你的笨蛋老婆跟笨蛋孩子…… 圣上:“……” 圣上低着头默默地吃苹果。 德妃与阮仁燧则悻悻然道:“哦哦哦!” 这时候俊贤夫人公布了第三轮的命题:无题。 不限韵脚。 底下围观的众人们都在议论这个题目,并没有声音很高的人,然而无数个观众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股嘈杂的洪流了。 “无题”算是个什么命题? 该从哪儿下手? 楼上,圣上却是听得精神一震,终于起身,来到了窗前,向下观望。 那根香不紧不慢地燃烧着,更显得场中的十位入选者神色焦灼,待到一根香燃尽,所有人终究都交了卷。 有人松一口气,神色释然,也有人悬起了心,七上八下。 就最后一个命题的诗文评议,评委们也产生了争执。 丁侍中跟俊贤夫人觉得应该选第五首为魁首,因为它恢弘大气,有盛世气象。 陶祭酒跟韩王妃觉得应该选第八首,原因么,韩王妃用了一句诗来概括:“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集贤殿的邓学士赞同丁侍中与俊贤夫人,礼部的孙侍郎赞同陶祭酒与韩王妃的说法。 到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褚侍郎脸上。 有几双眼睛所透出的目光,格外地紧迫。 褚侍郎为之苦笑,再三沉吟之后,还是说:“我更认可王妃娘娘的说法,要是连近处的人都看不见,何谈远方?” 评定第八首为第一,第五首为第二。 底下人不免猜测议论起来:“第八首是谁写的?” 有人说:“说不定是柳直柳郎君!” 还有人说:“肯定是裴六郎,他向来温柔!” 又信誓旦旦地开始数算:“裴郎拿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再加上这个第一,板上钉钉会是本届魁首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81节 “海棠诗会的魁首,就该是这样一位风流潇洒的才子!” 一片兴奋夹杂着失落,震颤混合着叹息的嘈杂声中,俊贤夫人起身,宣布了第三轮比试的结果:“第八首论序第一,出自内廷女史任与时……” 场面陷入了极短暂的寂静。 俊贤夫人恍若未觉,继续道:“第五首论序第二,出自右威卫长史裴宗易……” 圣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又笑了。 阮仁燧已经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哎!” 底下夏侯小妹兴奋不已,跳起来大喊一声:“小时,你好厉害啊!” 欢呼声是有的,只是却不如嘘声更高。 旁边几个替裴六郎举牌的小娘子不甚甘心,瞟了台上体量丰裕的小时女官一眼,总觉得气不过:“她长这个样子,怎么做海棠魁首啊……” “你们说什么呢?!” 夏侯小妹勃然大怒:“这是诗会,你以为是选秀吗?技不如人也就罢了,怎么品性也这么卑劣!” 几个小娘子叫她说得颜面上过不去,脸庞涨红。 有个认出来她的,就说:“你们夏侯家还好意思说别人卑劣呢……” 阮仁燧还在楼上傻乐呢,忽然间听他阿娘惊叫了一声:“夭夭!” 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听德妃说:“赶紧叫人下去拉开,夭夭叫人给欺负了!” 侍从应声而去,阮仁燧提心吊胆地跑到窗台那儿往下一看,就见他小姨母撸起袖子,依仗着高出同龄人的身高,露出近来在宫里吃得壮实的手臂,一个人按着三个小娘子打……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不得不说:“小时女官真是改变了小姨母很多很多……” 第50章 我是故意的哦 德妃使人去拉开打架的几个小娘子,只是都没等那侍从们过去,打架的那几个就被拉开了。 俊贤夫人作为东道主,知道今天来客众多,又是比试竞技,容易生事,为了以防万一,早就叫人在边上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会儿不就用上了? 因发生冲突的是几个小娘子,这会儿过去的也是几名健妇,只是都没等她们挤到近前去,台上的几位参赛女郎便就近跳下去了。 小时女官当机立断:“十一娘子与静仪娘子拦住那边几位,我与闻小娘子拉开夏侯小娘子!” 几人应了声,迅速下场,把底下打成一团的几个小娘子给分开了。 夏侯小妹稳稳地占据上风,骤然被人拉开,还有点不情愿,再一看拽住自己的是小时女官和闻小娘子,这才悻悻作罢。 她还是觉得气愤:“她们怎么能这样?输不起,还要对着人家说三道四!” 那边几个小娘子鬓乱钗横,形容狼狈,也很恼火:“真是刁蛮成性,没有家教!” 小时女官伸臂抱了抱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长手长脚,或许是因为活动了的缘故,身上暖暖的。 小时女官拥抱着她,好像在拥抱一头野性十足的健壮的花豹。 她的这位朋友未必懂得那些十分深刻的道理,但是对待认定了的人,却也是十分的热忱忠诚,愿意为对方去赴汤蹈火。 小时女官心里边热热的,松开她,说:“夭夭,你这个样子,会让我忍不住想再给你选几本书来读的……”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眼神放空,警惕不已:“可不能恩将仇报啊,小时!” 闻小娘子在旁听得忍俊不禁。 这时候四下里的人流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俊贤夫人与韩王妃神情肃穆,往这边来了。 年轻的小娘子们慑于她们的威仪,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去。 俊贤夫人的声音很平静:“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来了?是觉得评判不公,还是另外有什么别的原因?” 那几个小娘子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夏侯小妹狠狠瞪了她们一眼,马上就要开口。 小时女官在旁边拽了她的衣角一下,小声提醒她:“对夫人说话礼貌些,慢慢来。” “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听着,是你的少不了,不是你的,也争不到。” 夏侯小妹听得深吸口气,平复了心情之后,近前几步,同俊贤夫人行个万福礼,将方才之事讲了。 俊贤夫人听得微微颔首,又问那几个小娘子:“夏侯小娘子方才所说,是否是她凭空捏造,有无夸张错漏之处?” 那几个小娘子涨红了脸,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俊贤夫人见状,扭头看向韩王妃——后者朝她点一下头。 俊贤夫人面沉如水,声音稳稳地落到堂中众人耳朵里:“如果你们非议比试的名次,还可以用文无第一来辩解,但你们攻讦别人的容貌,用以否定对方的才学和能力,这实在可耻!” 她说:“过来给任女史道歉,然后马上从这里离开,以后再不要出现在我的主场上。” 四下里一片寂然。 几个小娘子的脸色由红转白,泪珠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依照俊贤夫人在神都城里贵族社交圈子里的地位,今日出言作出了这样的评判,以后恐怕就不会有人请她们上门做客了…… 关键时刻,还是裴六郎从台上下去,毕恭毕敬地同俊贤夫人道:“夫人,今天的事情,我也有一定的责任,她们毕竟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请您给她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裴十一娘尽管同隔房的堂兄不睦,但毕竟都是姓裴的,此时也深施一礼,毕恭毕敬道:“请夫人高抬贵手,宽恕她们这一回吧。” 俊贤夫人听得微微一笑,先说:“十一娘请起吧。” 这才同裴六郎道:“善骑者堕,六郎该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裴六郎听得脸色微变,回过神来,再施一礼,恭敬道:“是。” 几个小娘子一起来向小时女官道歉。 小时女官拉着夏侯小妹的手,哈哈一笑:“有关系,你们这群过分的家伙!” 小娘子们:“……” 其余人:“……” 短暂的寂静之后,小时女官又叹了口气,朝她们摆摆手:“回去多看几本书吧,就这么现下这点道行,怎么可能追得到裴六郎啊!” 几个小娘子红着脸离开了。 场中的侍从们在俊贤夫人的示意下,开始公布这次海棠诗会的最终名次。 内庭女史任与时位列第一。 右威卫长史裴宗易位列第二。 工部员外郎柳直位列第三。 国子监学生包尧音位列第四,徐家的静仪娘子位列第五,闻小娘子位列第六,费文英位列第七,裴家的十一娘子位列第八,秘书郎陈文琳第九,杜崇古位列第十…… 俊贤夫人大气,入围决赛的十个人都能得到一面纯金打造的海棠花牌,一整年内可以在霞飞楼内无限畅饮。 海棠魁首得到的那一块格外地与众不同,一面金钩银划地书就了海棠魁首四个大字,另一面用祖母绿为花叶,红宝石为花朵,镶嵌成海棠花模样,华贵无匹。 夏侯小妹在底下看见俊贤夫人将海棠魁首的花牌挂到小时女官的脖子上,兴奋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鼓掌叫好。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看着她,等仪式结束之后,从台上跳下去,摘下那块海棠花牌,戴到了她的脖子上。 堂内一片嘈杂,欢笑声与言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片热烈的海洋。 丁侍中抬头去瞧楼上的某个包间,从楼下往上看,隔着轻纱,只能窥见两道朦朦胧胧的影子。 轻纱后边,丁小娘子含笑瞧着柳直,再一偏头,看母亲揶揄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微红了脸颊。 包尧音神色有些腼腆地将自己得到的那枚海棠花牌递送到妻子罗氏手里。 十一娘子和徐家的静仪娘子、闻小娘子还有她的手帕交董二娘子聚在一起,商议着说:“晚点叫上任女史,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闻小娘子左右看看:“任女史去哪儿了?” 小时女官抱着夏侯小妹的脖颈,跟她说了句什么。 但是现场太吵了。 夏侯小妹神色茫然,大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小时女官搂着她的脖子,凑到她耳边去,特别大声地道:“夭夭,我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你是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只有最好最红的红宝石才能匹配你!” 夏侯小妹听得一愣,回过神来,几乎是错愕不已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很确定地跟她点点头。 夏侯小妹忍不住哭了:“小时,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 夏侯小妹哭的时候,稍显偏僻的一个包间里,还有一个小娘子也在哭。 夏侯小妹是因为感动,而她,则是因为愧疚。 “六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褚小娘子涕泪涟涟,既生气,又懊恼:“我没想到最后我阿耶会选那个任女史……” 最后一场考校当中,总共七名评委,三名更倾向于裴六郎,三名更倾向于任女史,决定性的一票归属于褚侍郎。 那时候褚小娘子以为这事儿该是十拿九稳的,裴六郎是她的未婚夫婿呀! 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父亲居然选择了那个任女史! 她觉得很对不起未婚夫。 裴六郎没能拿到海棠魁首,当然是失望的,但要说是因此而对褚侍郎心生怨怼,那也远不至于。 “评委们手里边的诗文,都是叫人誊抄过去的,伯父哪里知道哪一首是我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82节 他笑着将自己得到的那枚海棠花牌递送到褚小娘子手里:“有这个结果,已经很好啦。” 不,裴郎,你不懂。 褚小娘子心说:我阿耶他就是故意的,因为偏心姓林的女人,所以才会选择那个任女史。 我是他的亲生女儿,裴郎是他未来的女婿,居然都比不过姓林的女人手底下的一个区区女史! 褚小娘子心内气闷,她都没嫁过来呢,阿耶就偏心成这样,等真的嫁过来了,那还得了?! 褚小娘子瞧着自己手里的那块海棠花牌,虽然金光明灿,但毕竟不是海棠魁首。 她心里边阴雨蒙蒙。 …… 阮仁燧在楼上瞧完了整场热闹,只觉得心满意足,分外圆满。 底下熙攘的人群还未散去,众人七嘴八舌,意犹未尽地议论着今次的这场盛会。 俊贤夫人早就安排了人手在二楼,待到诗会结束,洒落了一阵糖雨,惹得底下的人纷纷伸手去接,埋头去捡。 成安县主与大公主都不缺这么几块糖,倒是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喜滋滋地抢了好几块在手里。 再偏一点的地方,参赛的几位娘子再加上夏侯小妹,正约着要找个地方去吃吃酒,小聚一下。 德妃也很满意,小时女官是内廷出来的,算是自己人,她拿了头名,多光耀啊! 韩王妃从底下上来的时候,脸上略微带着点疲惫,神情倒是很振奋:“小时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候,颇显大将风范。” 德妃由衷地应了句:“是呢。” 外头韩王府的侍从急匆匆地过来,瞧一眼室内诸位贵人都在,迟疑着进来,毕恭毕敬地行个礼:“王妃,您之前说费家有了消息叫赶紧来告诉您……” 韩王妃起初一怔,回过神来,不禁起身,又惊又喜:“郁金生了?!” 侍从笑着应了声:“是。” 没等韩王妃再问,便一股脑说了出来:“费氏夫人刚刚产下一子,费侍郎做主,叫从了费家的姓氏和齿序,也就是费十六郎。” 费家几房人是共同排列齿序的,所以数字上看起来难免大了些。 阮仁燧心想:这应该是上一世的刘四郎? 这辈子跟从了费氏夫人的姓氏,其实也挺好的。 起码再议婚的时候,靖海侯估计不会那么嫌弃他了…… 韩王妃与费氏夫人私交甚好,闻言同圣上和德妃辞别,便待过去。 这时候德妃把她给叫住了:“王妃且留步。” 她一扭头,眼睛里含着一点央求,水汪汪地瞧着圣上。 因着先前清明宫宴的事情,德妃与费氏夫人建立了联系,之后陆陆续续通过几回信,也算是半个朋友了。 圣上知道这事儿,就笑了笑,很理解地说了句:“去吧。” 倒是问了阮仁燧一句:“你跟着谁?” 阮仁燧乐得去见证历史的改变,紧抓住德妃的衣袖不放:“我跟阿娘一起去看看!” 圣上也应了:“我跟仁佑在这儿,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用饭,晚点咱们直接去吉萨克人的馆子里碰头。”又跟这母子俩约定了时间。 德妃和阮仁燧俱都应了。 …… 费家。 刚刚结束生产的房舍里,好像弥漫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德妃跟韩王妃一起进去探望费氏夫人,只是没叫阮仁燧进去。 小孩子该有点忌讳。 阮仁燧心说:行吧。 就一个人在外边花园里闲转。 说是一个人,其实周围保母侍从一大堆。 费家知道这是个金疙瘩,不敢怠慢,专门找个管事在边上陪着,看皇子要什么,赶紧给备上。 阮仁燧背着小手走了几步,看地上的石子路有些松动了,用脚踩了踩,那鹅卵石摇摇晃晃,站不太稳的样子。 他就找人要了把铲子,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开始抠组成石子路的鹅卵石。 侍从们:“……” 费家的管事:“……” 抠吧,活爹。 才抠出来两个呢,他面前忽然间落下来一片阴影。 阮仁燧抬头瞧了一眼,不轻不重地惊了一下:“咦,你是那个……” 他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名字了:“才刚在霞飞楼见过的……” 那郎君向他行礼,而后笑道:“费文英见过楚王殿下。” “哦哦哦,”阮仁燧想起来了,迟疑着,不太确定:“你拿了第几来着?” 费文英彬彬有礼道:“说来惭愧,文英忝居第七。” 阮仁燧又“哦”了一声,拎着铲子站起来,带着点小小的疑惑,不解地瞧着他。 干什么,找我有事? 费文英身高腿长,看皇长子瞧自己的时候还得仰头,赶忙蹲了下去,与他保持视线齐平。 他俊秀的脸上带着点犹豫,悄悄问他:“殿下,我问您一件事,您能替我保密吗?” 阮仁燧果断地答应了:“可以,你说吧。” 紧接着又道:“你想问什么?” 费文英有点讶异地看着他:“殿下今年仿佛只有三岁?口齿跟思维真是十分伶俐……” 他也有侄子侄女,三岁大的时候,口舌也好,思考能力也罢,都没有这么利索。 阮仁燧:“……” 真是烦透了这个聪明人很多的世界!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没理会那句话,紧接着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儿?” 费文英“唔”了一下,压低声音,很小声地问他:“夏侯小娘子之前仿佛在跟宁家议亲,是没能成吗?” 阮仁燧瞪大了眼睛,惊愕不已地看着他。 费文英叫他看得有点忐忑,犹豫着说:“应该,应该是没成吧?” 阮仁燧惊得手里边的铲子都掉了。 费文英帮他把铲子捡起来,又心想: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哪知道再一抬头,就见皇长子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阮仁燧悄声问他:“你是对我小姨母有意吗?” 费文英给闹了个大红脸:“我,我就是随便问问,没什么别的意思,我……” 阮仁燧十分奸邪地眯着眼睛,好像一只狡猾但是不怎么聪明的花狐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费文英:“……” “好吧好吧。”费文英不得不举旗投降。 他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但神色还是很坦诚的:“我觉得夏侯小娘子在那种情况下能为朋友出头,真的很勇敢,很耀眼。” 阮仁燧忍不住道:“你,你了解过夏侯家吧……” 费文英听得正色起来:“说实话,我第一次很认真地去了解夏侯家,还是在清明宫宴之后。” 费氏夫人是他的堂姐。 当日清明宫宴,承恩公当众侮辱费家的女儿,是皇长子站出来驳斥他,间接促成了费氏夫人与承恩公的义绝,这一举动让皇长子和德妃获得了费家的好感。 费文英作为费家的子弟,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他很诚恳地谈起这件事情来:“外界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只是我想,德妃娘娘能够教养出殿下这样的孩子,可见许多传言,未必就是真的。” “今日又见到夏侯小娘子为朋友仗义执言,两肋插刀,可见学识其实并不等同于人品,更不必以过去的眼光去看待今日的新人。” 阮仁燧眼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心下五味杂陈。 过去真的被改变了。 他改变了费氏夫人的命运,改变了刘四郎的命运。 这母子俩一个早早与承恩公义绝,挣脱苦海,另一个跟从了母亲的姓氏,成了费十六郎…… 也是因为他的改变,费文英阴差阳错,撞上了小姨母…… 他心想: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吧? 阮仁燧颠颠地乐了起来。 乐完之后,他告诉脸上带着点忐忑的费文英:“我小姨母跟宁家的那个谁——我忘记他是十几郎了——曾经议过婚,只是后来黄了。” 简单阐述了一下那件事,又说:“你要是真的对小姨母有意,我倒是可以替你牵牵线,让你们认识一下,不过……” 阮仁燧特别说明:“只是认识一下,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虽然你们费家的名声是比夏侯家也好,但要是觉得得叫我小姨母上赶着逢迎,那也不至于!” 费文英脸上带着点诧异,稍显惊讶地看着他。 阮仁燧皱起眉来:“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不,殿下说的都很对。” 费文英忍不住挠了挠头,而后迟疑着说:“我只是觉得,殿下您说起话不像是只有三岁,倒像是十几岁的样子……” #倒像是十几岁的样子# #十几岁的样子# 摆烂,摆烂,摆烂!!! 第83节 哈哈哈哈哈哈!!! 阮仁燧:“……” 阮仁燧爽朗一笑,抄起铲子,追着他满花园跑! 费文英大惊失色:“!!!” 不远处传来女眷们的言笑声,德妃、韩王妃跟费家的女眷们从院子里边出来,一起往这边走了。 费文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恼了皇长子,听见动静,赶忙告饶:“殿下,我错了,您就放过我吧……” 阮仁燧扛着那把铲子,好像是兔子肩负着一根胡萝卜。 他鼻子里边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哒哒哒跑到德妃面前去了。 德妃正往前走,叫这个实心的小秤砣撞了下,当即“哎哟”一声,扶稳了他的肩膀,嗔怪一声:“你跑什么呀!” 阮仁燧一指意欲逃窜的费文英,奶声奶气地道:“阿娘,那个哥哥说,他今天在霞飞楼对小姨母一见倾心,‘一见倾心’是什么意思呀?!” 德妃:“!!!” 费家的女眷们:“!!!” “……”费文英绝望又无助,还掺杂了一点愤怒:“不是答应我不往外说吗?!” 阮仁燧愧疚地看着他:“对不起啊费公子……” 然后咧开嘴,呲着牙邪恶一笑:“我是故意的哦!” 费文英:“……” 第51章 阮仁燧气势汹汹:“敢得…… 德妃强忍着伪装出端庄持重的样子,同费家的女眷们辞别。 又同韩王妃辞别。 一直到登上马车,且马车也开始向前行进之后,她才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岁岁,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妃眼睛里亮闪闪的:“费家那个小郎君,真的对夭夭有意?!” “是呀!”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把事情首尾讲了,末了又毫不客气地道:“阿娘,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要不是我劝你带小姨母进宫,小姨母能认识小时女官吗?” “要不是认识了小时女官,小姨母会去海棠诗会吗?” “不去海棠诗会,当然也就见不到费文英,更不会被他一见钟情啦!” 德妃给足了儿子情绪价值,彩虹屁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的往外拍:“是呀,这可都是你的功劳,真是帮大忙啦!” 这么说着,又忍不住美滋滋地在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我们聪明的可爱岁岁!” 一整套流程走完,才问了句:“之前你们俩到底说了些什么?” 阮仁燧就把跟费文英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讲了。 德妃听完就急了:“你都答应他不往外说了,怎么还是说了?” 她知道费家的门楣高,一下子把事情掀开了,抛到费家女眷们的面前去,总有点提心吊胆。 她怕费家人不中意自己的妹妹,想方设法地阻拦费文英。 阮仁燧却说:“就是要把事情揭开才好呢!” 他对着德妃,侃侃而谈:“咱们是要给小姨母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不仅这个人自己得靠谱儿,他的家人也得靠谱才行啊!” “要真是只有费文英自己一个人乐意,费家其余人都不乐意,就算是这事儿真的成了,难道小姨母就能快意了吗?” 阮仁燧说得头头是道:“趁早把事情揭开,费家要是乐意,就叫他们两个接触一下试试看,要是不乐意,那估计也不会有后续了,小姨母现在又还不认识他,咱们也没什么损失嘛!” 这时候就看出德妃跟费文英之间的区别了。 听儿子巴拉巴拉说了这么多之后,德妃一点都不觉得三岁小孩儿这么能侃不对劲儿,她只觉得骄傲又自豪! 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 把阮仁燧给美得呀,都要找不着北了:“费家是不错,但咱们也不至于上赶着呀,这才多久?小姨母就在宫里交到了小时女官这个朋友……” 德妃赶忙道:“今天又跟着参与海棠诗会的几个女郎一起吃饭去了,说不定也能跟她们做朋友呢!” 阮仁燧兴奋地说:“我看今天的事情一出,俊贤夫人是很欣赏小姨母的!” 德妃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了:“我看今天的事情一出,韩王妃也挺欣赏夭夭的!” 阮仁燧越说越高兴:“小姨母读书之后,真的长进了不少呢!” 看妹妹越来越好,德妃由衷地高兴。 这会儿听儿子这么一说,她也跟着美起来了:“以后,说不准夭夭也会是大才女!” 阮仁燧马上就乐颠颠地给她捧场:“大才女的姐姐!” 德妃笑眯眯地叫他:“大才女的外甥!” 阮仁燧:“嘿嘿嘿!” 德妃:“嘿嘿嘿!” 明明都是还没影的事儿,可只是想想,娘俩儿就自顾自地飘飘然起来了。 马车辘辘向前,大概是因为地面不够平整,短暂地颠簸了一下,惹得那车帘随之震荡,短暂地闪现过街上的一角。 德妃忽然间“咦?”了一声:“是林尚宫。” 阮仁燧一扭头,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哪里?” 德妃指给他瞧:“刚刚过去的那辆马车,上边坐的就是林尚宫。” 那辆马车的车帘是束起来的,没被放开。 再瞧一眼,又觉得有点奇怪:“那边既不是皇城所在,也不是林府所在,她过去干什么?” 母子俩短暂地对视了一下,而后在相同大脑内核的驱动下,做出了相同的决定:“瞅瞅去!” …… 林尚宫进了茶室的门,穿过一楼热闹的言笑,在说书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当中,轻声询问招待的茶博士:“我与褚小娘子相约在此碰面,她可到了吗?” 茶博士赶忙应声:“褚小娘子已经到了,您随我来。” 当下做了个请的动作,领着林尚宫往褚小娘子所在的静室去了。 对于林尚宫来说,这邀约来得稍显突兀,只是对比着那场将近的婚事,好像也不算十分突兀了。 她同褚侍郎,是在宫里边认识的,因为差遣和职位的缘故,平日里反倒是在宫里见得更多。 他们俩在相识之前,都成过一次婚,也都在这次婚姻里留下了一个女儿。 林尚宫的女儿今年十九岁,在国子学做直学士,虽然还没有成家,但也不需要林尚宫操心她的日常起居了。 褚侍郎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已经定了亲,马上就要出嫁了。 在孩子们的问题上,林尚宫和褚侍郎存在着一定的默契。 两个孩子都已经大了,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没必要非得拧着她们改口称娘叫爹,甚至于继母继父都没必要跟继女相熟。 孩子跟父母,两代人都各有各的生活。 所以一直以来,林尚宫没见过褚小娘子,褚侍郎也没见过林尚宫的女儿何小娘子。 几日之前,褚小娘子忽然间给林尚宫送信,希望见她一面,林尚宫便下意识地以为她是因为出嫁在即,不放心自己的父亲。 林尚宫知道,褚侍郎有着心悸的毛病,偏偏他喜欢夜里读书,总是睡得很晚。 结果才刚碰面,褚小娘子说的第一句话,就全盘推翻了她的设想。 离开霞飞楼之后,褚小娘子重新补妆,换了一身衣裙,在此严阵以待。 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面对面地跟林尚宫说话。 褚小娘子正襟危坐,神色肃然:“林尚宫,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林尚宫短暂地一怔,旋即便意识到来者不善。 她笑了笑,语气温和,如一位对褚小娘子敌意无知无觉的寻常长辈:“当然可以了。” 褚小娘子便点点头,暗吸口气,而后微微一笑:“我知道林尚宫打算跟我阿耶成婚——我可以不反对这桩婚事,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尚宫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讶异。 紧接着,她又一次笑了。 这一次的笑容,较之最开始那一次,要真实很多。 林尚宫由衷地问她:“是什么条件呢?” 褚小娘子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语气倒是很坚定:“你们可以成婚,但是不能有孩子!” 林尚宫听得挑了下眉,讶然道:“为什么不能呢?” 褚小娘子料定她不会轻易松口,所以早早就打好了腹稿,这时候前脚问完,后脚她就有条不紊地讲了出来。 “林尚宫,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适合再生孩子,我这么说,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又说:“据我所知,你并没有兄弟姐妹,我阿耶也是如此,如果你们俩真的有了孩子,不会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吗?” “我阿耶今年都已经四十岁了,如果你们真的有了孩子,等他长大成人,你们俩都该多大年纪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他还没有长大,你跟我阿耶就不在了,到时候谁来管他?我吗?” 褚小娘子脸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今年也才十七岁,马上就要出嫁了,怎么可能顾及得上娘家的弟妹?不行的。” 她做出了最终的结论:“我觉得,你们不适合再生孩子了。” 林尚宫定定地看着她,慢慢的,好笑且由衷地惊呼了一声:“我的天呐……” 她看着褚小娘子,好像是成年人在看着一个幼稚且愚蠢的孩童。 褚小娘子被这种目光刺伤了。 她眼睛里含着一点愠怒,强忍着没有发作:“林尚宫,你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 摆烂,摆烂,摆烂!!! 第84节 林尚宫觑着她,慢悠悠地笑了起来:“没什么意思。” 褚小娘子勃然变色:“你是觉得我很可笑吗?” 林尚宫语气温和如初:“我没有这么说。” 褚小娘子忍不住道:“可你脸上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林尚宫定定地瞧着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底下人胆战心惊地告诉她,说德妃让人取走了朱皇后亲蚕礼要用的发冠…… 一直以来,褚侍郎跟她形容的女儿,是娇憨可爱的。 这话林尚宫现在信了一半儿。 她是真的觉得褚小娘子很可爱。 蠢得可爱。 林尚宫想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出来。 褚小娘子叫她笑得恼怒不已:“你看不起我——你这是在侮辱我!” 褚小娘子厉声问她:“我说的条件,你到底答不答应?!” 林尚宫没理会她,笑得停不住。 褚小娘子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在这儿待不下去了:“你等着!” 褚小娘子说:“我要去告诉我阿耶你的真面目!” 说完,都没给林尚宫反应的时间,就气恨不已地出去了。 林尚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褚小娘子,这下你真要完蛋了。 你阿耶他完完整整都会是我的了。 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以为天地造物,宫里边有一个德妃就很了不得了,没想到宫外还有褚小娘子这样的旷世奇才…… 再一想:褚小娘子还不如德妃呢! 起码德妃不会去跟圣上说:你不能再跟别人有孩子,这是为了你好! 林尚宫轻叹口气,叫人先去医馆取几副褚侍郎平日里喝的药,就地煎了,这才叫人赶着马车,往褚家去。 等她们俩都走了,德妃跟阮仁燧才鬼鬼祟祟地从旁边静室里出来。 母子俩对视一眼,眼睛里不约而同地闪烁着震惊与不解。 德妃很少这么钦佩别人的,但是现在么,她由衷地觉得——褚小娘子是个人物! 阮仁燧也惊愕不已:“跟林尚宫硬碰硬,她怎么敢的呀!” 林尚宫是谁,从籍籍无名的小宫女一路爬到正五品尚宫,而后被圣上钦点为太常寺少卿的狠人啊! 这两条履历,全是干货,没有一点水分! 跟她斗,还斗得这么浅显,这么令人不忍直视…… …… 娘俩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唏嘘与感慨,还有点吃瓜吃饱了的心满意足,大手牵着小手,啧啧着往楼下去。 茶楼本就是喧嚣热闹之地,底下还有说书人和玩杂耍的轮流上阵,以招揽客人。 神都城里的富贵闲人们拎着鸟笼来此消磨时间,聚会亲朋。 各书院的学生们在这儿静坐,看看书,亦或者随手写点东西。 也有三三两两的女郎亦或者已婚妇人在此小聚,吃吃点心,嗑个瓜子儿,听一听新近的热闹,享用一下清闲的午后时光。 阮仁燧跟德妃还没从楼梯上下去,就听底下传来一阵嘈杂。 男女惧怕的惊呼声夹杂在桌椅挪动的响声之中,仿佛是生了什么乱子。 德妃心头一跳,第一时间停下了脚步,将儿子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侍从们反应更快,早已经不动声色地守在了楼梯的上下两端。 阮仁燧听见底下有人在叫,还有道女声,在慌忙劝说:“七爷,七爷!您是贵人,没得跟我这个小人物较劲,倒是失了您的身份……” 又说:“楼上有雅间空着,我伺候着您上去坐坐?” 阮仁燧心想:大概是茶楼的老板。 又想:七爷是谁? 紧接着,他听见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称心娘子,你觉得我用不起你们家的包间还是怎么着?” 阮仁燧只听声音,都觉得称心娘子必定是在点头哈腰:“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想啊!” 又说:“只是您这爱宠宝贝,放在外边,叫我这些不长眼的伙计惊了可不是小事儿,楼上多得是空置的雅间,您二位一起去歇歇脚……哎呀!” 称心娘子这话都没说完,就是一声夹杂了恐惧的惊叫! 德妃实在是很好奇,禁不住向下一步,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阮仁燧也很好奇,同样禁不住向下一步,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德妃反手把他的脑袋给按了回去:“你别看,不安全!” 阮仁燧郁郁道:“……那你怎么还看?” 德妃随口道:“大人能跟小孩儿一样?” 探头瞧了一眼,她猝不及防地惊了一下,惊叫一声,猛地缩回身来,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 阮仁燧实在是很好奇,从楼梯上向下两步,探头去瞧,一眼便见楼下站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脸上白胖,肚子凸起来一点,醉醺醺的,手臂上盘着一条花蛇,正吐信子。 阮仁燧定睛瞧了几眼,心想:哟,原来是他! 那白胖子旁边还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想必便是之前与白胖子说话的称心娘子,她脸色苍白,强挤出来一点生意人的和气,脸上带笑。 七爷方才用那条花蛇吓了她一下,看她后退几步,面容失色,不禁哈哈大笑,洋洋得意:“怕什么?它又不咬人!” 那妇人只得赔笑:“七爷,我领着您上楼去坐……” 几位女客在这儿待得胆战心惊,放了茶钱在桌子上,悄悄从后边绕着,打算离开。 七爷察觉到了,却只作未觉之态,等她们瑟瑟地路过自己身后,忽然间转身一扑,将手臂上那条花蛇往前一送—— 女客们惊声尖叫,狼狈逃离。 七爷满脸坏笑,抬脚用力往地上一跺,做出追逐的声音来,有个客人都跑出去了,又给惊了一下,脚下一歪,摔在了地上。 茶楼老板见状,赶忙快步去扶。 七爷乐得后退几步,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也是这么一退,叫他注意到楼梯上还站了几个人。 尤其还有个头戴帷帽的妇人。 他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就要过来—— 阮仁燧不怕虫蛇,也知道底下侍从不会叫他过来,丝毫不怵,但是德妃是真的害怕! 那可是蛇啊! 她看一眼就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阮仁燧就觉得攥住自己小手的那只大手隐隐地在发抖,又好像忽的反应过来了似的,要把他往身后拉,紧紧护住。 阮仁燧回过神来,当下向前一步,挡在了母亲身前,同时出声喝道:“不准过来!” 七爷坏笑着说:“别怕,我都说了,它不咬人……” 阮仁燧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说:“再往前走一步,我叫人干死你!” 七爷:“……” 七爷叫这话震得酒都醒了三分:“你,你说什么?!” 阮仁燧当然不会再去重复一遍已经说过的话,这死胖子算老几,他也配! 阮仁燧叫人陪着德妃上楼:“阿娘,你再上去坐一会儿,避开点,我收拾他。” 又叫刚刚安置了摔倒女客,折返回来的称心娘子:“找人送壶热茶上去,叫我阿娘暖暖身子,定一定神。” 称心娘子不动声色地瞧一眼七爷,再瞧一瞧这位年幼的客人,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没叫伙计过去,她亲自提了壶茶上楼。 茶楼里的其余客人瞧了一场热闹,再见这一上一下、一小一大两人隐隐地有了点针锋相对的意思,都觉得这事儿开始有意思了。 七爷起初只是存了点恶作剧的心思,这会儿叫一个小孩儿当众下了面子,不禁有些恼了。 脸面上下不来,就得往回找补:“你是谁家的孩子?口气真够大的……” 阮仁燧当然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这狗东西算老几,他也配! 阮仁燧沉着脸,叫人过来:“把这死胖子的裤子扒开,帮他把那条不咬人的好蛇塞进去!” 这话落到地上,众人齐齐为之一震。 别说是七爷,随从的大内高手都给镇住了。 七爷还没有发声,领头的侍从就先发声了:“小郎君……” 阮仁燧对上他的视线,确定以及肯定地说:“就这么干,之后再有什么事儿,我担着!” 侍从们暗吸口气,领命应声,一撸袖子,走上前去。 七爷吃了一惊,看一眼围上来的几名劲装汉子,脸色大变,就要开始反派被打脸后的经典一问:“你知道——” 阮仁燧两手插腰,气势汹汹,零帧起手:“王八蛋,你知道我是谁吗?!” 七爷:“……” 摆烂,摆烂,摆烂!!! 第85节 阮仁燧两手插腰,气势汹汹:“敢得罪我?有你的好看!” 七爷:“……” 七爷被打蒙了,呆滞几瞬之后,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我可是——” “你是个屁!” 阮仁燧用力“呸”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施法。 他鼻孔朝天,趾高气扬,轻蔑之情溢于言表:“跟我摆身份——连你爹我都不认识,你能有多了不起!” 第52章 阮仁燧:我皇长子,你是…… 七爷叫这几句话给震懵了。 真懵了。 只是他懵了,侍从皇妃和皇子出宫的侍从们可没懵,先把七爷按倒,紧接着把他手臂上那条花蛇钳住,又去扒他裤子。 四下里看热闹的女客们不由得扭过脸去,上了年纪的却是一点都不怵,笑呵呵地瞧着,不时地跟身边人议论几句。 男客们已经兴奋地开始吹口哨,对着他指指点点起来了。 七爷像只王八似的叫人按在地上,刚挣扎了没两下,就觉得屁股一凉。 他实在给吓住了,赶紧叫了声:“大胆!” 他厉声说:“我可是宁国公府的人!” 周围或近或远的看客们倒抽一口凉气,显然是吃了一惊。 只可惜,最关键的几个人并不吃惊。 阮仁燧背着手,好整以暇地过去,神色随意:“我知道,你不是杨七吗?世子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杨七被他点破身份,只觉得是一盆冷水忽然间泼到了身上,剩下的那七分醉意又消减了三四分:“……你知道我?” 这说话的功夫,侍从已经拎着那条花蛇过来,动作相当麻利地往杨七裤子里边一丢,紧接着又极其利落地重又帮他把腰带给束上了。 杨七还在想“这小孩儿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敢这么对我?”,又因为醉意消减了许多,觉得这小孩儿的脸庞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正想着呢,按住他的侍从松开了手,一条凉凉滑滑的东西在他大腿上蜿蜒扭动起来—— 杨七大惊失色,惊惧不已,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一边拍,一边打,好像是发了羊癫疯,在跳一支稀里糊涂的乱舞。 裤腿儿扎在靴子里边,腰带又重新被系紧,杨七这么一站,那条蛇紧跟着落到了腿弯处,生物的本能使然,立时便循着他的腿开始往上爬。 杨七感受着大腿皮肤传来的凉滑触感,只觉魂飞天外,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用手去抓—— 只是那条花蛇原就是个活物,陡然给关进了上下无门的裤子里边,又有外力来捉,哪会安生? 立时就扭动着挣扎起来。 杨七哭爹喊娘,一时蹦,一时跳,一时捉,一时摸,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这边闹起来的动静实在不小,围拢过来的人多了,不免有人过来替杨七说话。 “……他带着蛇在闹市行走,是有些不妥,只是你们如此恃强凌人,只怕更加不妥吧?” 阮仁燧瞟了这中年人一眼说:“你知道他之前是怎么带着蛇在这儿为难茶楼主人,吓唬别的客人的吗?” 那中年人听得一顿,沉吟几瞬之后,终于道:“只是依当下的局势来看,就算他真的那么干了,影响只怕也远不如你所作所为更大。” 他肃然道:“他倚势凌人,你不也是如此?” 这要是在前世,阮仁燧十七八岁的时候,他或许会很认真地拉开架势,跟这人争辩一场。 只是换成现在,他已经没有那个兴致了。 因为!这种人! 就是他在基层工作的时候! 最讨厌!遇见的!那种人!!! 就像杨七一样。 他倚仗着家世欺凌茶楼的老板称心娘子,欺负茶楼里的客人。 他没强抢民女,没纠结家仆打断路人的胳膊和腿儿,可从某种程度上,他比那种人更可恶! 恶霸是明晃晃的坏,但杨七是可进可退、游刃有余的坏! 你跟他说道德,说法令,他用家世和身份压制你。 你用身份去压制他,他反过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倒要跟你来谈道德了! 重活一世,面对傻x,阮仁燧选择不解释,硬刚。 阮仁燧当下对着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说:“关你屁事啊,滚!” 中年人听得变了脸色:“你——你是谁家的郎君?小小孩童,怎么如此桀骜……” “再不滚,等那条花蛇腾出空来,我让人扒了你裤子,也放你裤子里溜溜!” 阮仁燧呵呵一笑:“这么心疼杨七,就来感受一下他感受过的吧!” 中年人:“……” 中年人脸色铁青,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杨七还在那儿跳踢踏舞,折腾了半天,只差没口吐白沫了。 到这时候,他什么体面从容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哆嗦着解开了裤腰带,把裤子往下一拉,几乎是哭爹喊娘地将那条花蛇释放了出来…… 杨七的裤子还掉在腿弯那儿,这时候也没有气力去提了,瘫在地上,神情僵滞,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 那条花蛇也被他折腾得不轻,软在地上,连游走的气力都没有了。 阮仁燧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捏这一块茶点细嚼慢咽,再瞄一眼杨七光溜溜的大腿,由衷地道:“杨七胖子,你人虽然坏了点,但说的都是实话,那条蛇的确不咬人。” 杨七劫后余生,神情恍惚地看着他。 阮仁燧一歪头,觑着他,问:“知道我是谁吗?” 杨七艰难地咽了下唾沫,苍白着脸孔,点了点头。 清明宫宴,承恩公,还有撒在承恩公脸上的那泡尿…… 想起来了! 全想起来了! 阮仁燧露出满嘴的小米牙,像是鳄鱼的牙齿,笑嘻嘻地问他:“怎么样,蛇好玩吧?” 杨七:“……” 杨七瑟瑟地道:“好,好玩。” 阮仁燧又问他:“以后还玩吗?” 杨七把头摇得跟陀螺似的。 阮仁燧抬手指了指这间茶楼:“我罩的,懂吗?” 杨七温驯地用力点头:“懂,懂……” 阮仁燧看他还算上道,也就没再说什么,喝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摆摆手叫他:“滚吧。” 杨七感恩戴德地谢过,扭头就走。 阮仁燧把他叫住了:“慢着!” 杨七听得心头一个咯噔,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阮仁燧觑着他,指了指地上那条还在晕头转向的花蛇。 杨七现在一瞅见这东西就打怵,偏也不敢不管,一躬身,哆嗦着去捡起来,托在手臂上,低着头,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 楼上德妃还在跟称心娘子说话,脸上瞧着比之前好多了,也有了笑模样。 看儿子进来,赶紧招招手叫他到近前来,拉着上下左右看看,再叫转个身,确保他从头到脚都没事儿。 她实在是很窝心,这孩子虽然小,但是也中用了,看出来她怕蛇,居然站到她面前去保护她呢! “娘的乖宝!” 德妃搂着他敦实的小身体,脸颊亲昵地贴了贴他的小脸蛋儿,感动不已:“你都不害怕的吗?那东西多吓人啊!” 阮仁燧中气十足地说:“不怕!” 又很有自信地说:“阿娘也别怕,有我保护你呢!” 把德妃给感动得啊,拉着儿子的小手,舍不得松开:“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小男子汉啦……” 忽的想起罪魁祸首来,当下柳眉倒竖,面露愠色,又问他:“那个杨七呢?!” 阮仁燧嘿嘿一笑,超级自信地说:“阿娘,你肯定猜不到我是怎么收拾他的!” 德妃很捧场地开始猜测:“你叫人打他啦?” 阮仁燧摇头:“没有。” 德妃又猜:“难道是狠狠地骂了他一场?” 阮仁燧摇头:“也没有。” 德妃想了想,又道:“难道是打算叫杨少国公收拾他弟弟?” 阮仁燧还是摇头,看他阿娘柳叶儿似的眉毛都蹙起来了,当下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把自己做的事情讲了。 旁听的称心娘子:“……” 德妃立志做不扫兴的阿娘,当下就说:“岁岁,你怎么这么聪明?能想出来这么好的主意收拾他!” 阮仁燧骄傲地抬起了下巴。 德妃还在夸他呢:“杨七那种混账,就得这么收拾他,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娘俩儿正说得高兴呢,冷不防外头侍从隔着门来回禀:“太太,小郎君,京兆府来人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86节 德妃听得面露茫然:“啊?京兆府来人干什么?” 阮仁燧也很茫然:“是啊,京兆府来人干什么?” 侍从们回禀,得到准许之后,从外边将门打开。 阮仁燧探头去瞧,就见先前在楼下匆忙离开的那中年人和一个红袍官一起,神情严肃,面色沉沉地上楼来了。 阮仁燧:“……” 他无语之中,又觉得有点好笑。 感情之前不是直接走了,是去报官了啊…… 看这架势,想必那中年人也是官身。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品阶了。 不过…… 管他呢! 阮仁燧心想:连我都不认识的官,能有多了不起! 他懒得跟人掰扯,就叫近侍过去:“给他们看看你的腰牌。” 那中年人与那红袍官到了近前,便被侍从们拦下,眉头将要皱起的时候,面前已经被人推过来一面禁卫腰牌。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齐齐一变。 再见一个年幼的小郎君背着手站在走廊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忖度他的年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们赶忙上前去躬身行礼,口称:“楚王殿下!” 阮仁燧没理那中年人,倒是问那红袍官:“你在京兆府当差?” 那红袍官道:“回禀殿下,臣是京兆府少尹任子高。” 哦。 阮仁燧心想:说起来,这还是前辈呢! 脸上倒是不显:“任少尹,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任少尹禁不住扭头瞧了旁边人一眼,如实道:“祁侍御史往京兆府去,道是有人公然以身份凌人,行径顽劣,不容忽视……” 阮仁燧听得皱起眉来。 他一脸感同身受般的气愤:“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这种事?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一边说,一边叫任少尹免礼,直起身来。 任少尹从令随之起身,祁侍御史紧随其后。 阮仁燧瞟了他一眼,讶然道:“祁侍御史,我好像没叫你免礼吧?” 祁侍御史听得脸色一变,深吸口气,不得不重新躬下身去:“是臣疏忽了,还请殿下见谅。” “嗯嗯,”阮仁燧敷衍地应了一声,转过头来,跟任少尹说话:“任少尹,你来晚啦,人早就走啦!” 他一脸唏嘘,说:“祁侍御史说的,就是杨七胖子啊——你知不知道杨七胖子是谁?” 都没等任少尹说话,阮仁燧就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就是宁国公府杨少国公那个不中用的弟弟!” 他说:“杨七胖子真是混蛋,带了一条花蛇出来吓唬人,害得称心娘子生意都没法做——你知道称心娘子是谁吗?” 任少尹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旁边的祁侍御史,唯有摇头:“这,臣还真是不知道……” 阮仁燧就叫称心娘子出来:“你来跟任少尹说一说今天这事儿吧。” 称心娘子开茶楼接待八方来客,自然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她早先就瞧出来这对年轻的母子身份非同寻常,现下知道竟然是宫里的皇妃和皇子,哪里还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再则,她也没有诬陷杨七啊,本来就是他带着蛇来生事的! 称心娘子就温声细语地把事情经过给讲了。 任少尹听得皱眉:“这个杨七,简直是胡闹!” “是呀!”阮仁燧附和了一句,又叫人过来:“去找杨七回来,让他把事情解释清楚,可不能让任少尹误会我!” 先前一场大闹,杨七被吓软了腿,这会儿都没走出去多远,就又被人给提回来了。 阮仁燧问他:“之前你带着蛇来这儿吓唬人,耽误人家做生意,是不是确有其事?” 杨七哪敢驳他的面子? 这可是连圣上他舅都敢冲上去撒一泡尿的狼人啊! 杨七原地滑跪:“是的、是的,一切正如殿下所说。” 阮仁燧就一摊手,神色轻快,语气从容:“好啦,事情就是这样的,早就结束了,任少尹,你看大家现在不都很愉快吗?” 称心娘子笑得很愉快。 杨七笑得很愉快。 任少尹心有思忖,脸上也笑得很愉快。 祁侍御史…… “哦哦哦,我不小心把祁侍御史给忘了!” 阮仁燧特别诚恳地道了个歉,而后说:“祁侍御史,实在是对不住,我忘记让你起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祁侍御史:“……” 祁侍御史慢慢地直起发僵的腰杆来,面含一缕愠色,勉强笑道:“臣怎么会怪您?” 阮仁燧咂了下嘴,而后忽的说:“我好像没有叫你免礼吧,祁侍御史?” 祁侍御史:“……” 其余人:“……” 祁侍御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脸色铁青! 阮仁燧不以为然地跟他对视着:“你有事吗,祁侍御史?” “……”祁侍御史不得不再次将腰弯了下去:“是臣疏忽了,还请殿下见谅。” “哎呀,真是的!” 阮仁燧就在那儿叹了口气,一副很惋惜的样子:“祁侍御史,都两次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年纪大了,不长记性,那就辞官嘛,总这么为难自己干什么?” 第53章 德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殿下,您说的同我想要说的,是两件事。” 祁侍御史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深吸口气,沉声开口:“杨七行事不妥,是他有错,殿下行事不妥,是您有错,两件事不可一概而论!” 阮仁燧很好奇地问他:“我干什么了?” 祁侍御史面有愠色,一指楼下,愤然道:“就在不久之前,您让人把那条花蛇塞进了裤子里边去了!” 任少尹:“……” 任少尹这才知道皇长子春秋笔法都省略了些什么,忍不住悄悄地瞄了杨七一眼。 杨七面带着黄连一般甜蜜的微笑。 阮仁燧哈哈一笑,断然否认:“没有的事儿,祁侍御史,你看花眼了吧!” 祁侍御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觉得匪夷所思:“您怎么能说——” 阮仁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阮仁燧一扭头,问当事人:“杨七,我让人往你裤子里塞花蛇了吗?” 杨七一个激灵,果断摇头:“没有!” 他十分肯定地说:“绝无此事!” 阮仁燧满脸无辜地一摊手,同祁侍御史道:“你看,他自己都说没有!” 紧接着又想起来,这可不是上辈子他在京兆府上班的时候! 这是小二十五年前——他上一世那牛x闪闪的上司还没把公诉制度搞出来呢! 阮仁燧就理直气壮地说:“民不告则官不理,杨七胖子说没事儿,称心娘子这个茶楼老板也说没事儿,祁侍御史,你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就自顾自地冒出来了?” 他趾高气扬道:“好像从头到尾都没你什么事儿啊?” 祁侍御史气急败坏,惊愕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活像是见了鬼:“你!” “你什么你?大胆!” 阮仁燧小脸一板:“这就是你对皇嗣说话的态度?真是没规矩!” 祁侍御史:“……” 阮仁燧对着他指指点点:“等着吧,你完蛋了,我要去屈大夫面前告你!” 祁侍御史:“……” 任少尹不无同情地瞧着祁侍御史,心想:你可别当场晕过去啊…… 最后也就这么散了。 …… 出门登上马车之后,德妃还有点担心呢:“是御史台的人啊,他不会上疏弹劾你吧?” 又说:“你这个脾气呀,也真是有点急躁……” 阮仁燧不以为意:“我托生到帝王家,难道就是为了忍气吞声的?他爱弹不弹,我怕他?!” 又理直气壮地说:“本来也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德妃想了想,深以为然:“没错儿,他自找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87节 娘俩儿迅速达成了共识,丝毫都不内耗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只是德妃回想起今天瞧见的那个画面,还是有点后怕:“怎么会有人喜欢把玩蛇,还带着出门啊——天杀的杨七胖子!” 阮仁燧就到母亲身边坐下,学着德妃哄自己时候的架势,用小手拍着她的背,跟她保证说:“阿娘,别怕,我永永远远都给你撵蛇!” 德妃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笑眯眯的,神情慈爱,好像一只低头给崽崽舔毛的母猫:“我们可靠的小岁岁!” …… 圣上心平气和地看着德妃跟阮仁燧,问他们:“这就是你们俩迟迟未到,让我和仁佑在这儿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原因?” 德妃低着头不敢吭声。 阮仁燧也低着头不敢吭声。 圣上就笑了笑,说:“怎么都不说话?” 德妃老老实实地说:“是,是我不好,我把时间给忘了……” 阮仁燧见不得阿娘被骂,赶忙说:“不能全怪阿娘,其实我也忘了……” 想了想,又破罐子破摔地走到德妃前边去护着她,说:“阿耶,实在不行,你就打我几下吧!” 圣上冷笑一声,一抬手——阮仁燧就跟只熊猫似的,赶紧伸出手臂把自己的头给抱住了! 德妃眼泪汪汪地护着儿子:“可不能打他啊!” 圣上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们两个人在这儿等你们,都快要饿死了!” 德妃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 阮仁燧也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 大公主坐在旁边,看看弟弟,看看德妃,最后再看看自己阿耶,忽然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饱嗝儿。 打了个饱嗝儿! 圣上:“……” 德妃:“……” 阮仁燧:“……” 德妃跟阮仁燧对着圣上怒目而视! 圣上理直气壮地白了他们一眼:“怎么,难道你们俩没迟到?晚来这么久,你们还有理啦?!” 娘俩儿便怏怏地低下了头。 圣上又叫人取了菜单来,推到他们母子俩面前去:“看看想吃什么?” 德妃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 阮仁燧嘴巴撅得能挂个小油瓶。 大公主两手捂在嘴边,像个小喇叭似的,悄悄地告诉他们:“阿耶也没有吃呢!” 德妃跟阮仁燧都怔住了。 德妃这回是真有点想哭了。 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你怎么不早说呀!” 圣上无奈地催促她:“你赶紧点吧,我真要饿死了……” …… 阮仁燧跟着德妃跑前跑后,忙活了大半天,这会儿是真的饿了。 菜单上从头到尾瞄了一遍,迅速点了几样,而后就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吃饭了。 德妃倒是在跟圣上嘀咕褚小娘子跟林尚宫的事情呢:“褚侍郎看起来也不傻啊,怎么生的女儿就蠢蠢的……” 圣上瞧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心想:爱妃,其实你阿耶也是挺聪明的一个人来着…… 捎带着附和了德妃几句:“一样米养百种人,也不奇怪。” 这边哄完自己的爱妃,那边爱妃生的笨蛋儿子又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假模假样地说:“阿耶,那个侍御史不会去朝上弹劾我吧?好可怕啊,阿耶!” 圣上:“……” 圣上没好气道:“真是稀奇,你还会觉得怕?” 阮仁燧可怜巴巴地朝着他笑,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 圣上生忍着没有白他一眼。 说话的功夫,胡姬送了表层铺有熏鱼片和蘑菇的荞麦馅饼过来。 德妃先送了一块儿给圣上,紧接着又给儿子取了一块,虽然知道大公主已经吃得饱饱的了,但也给了她一块。 万一小姑娘也想再尝尝呢? 德妃自己倒是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动口了。 她不是很能接受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圣上劝她:“来都来了,好歹尝一尝嘛。” 阮仁燧大口炫饭,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地说:“好吃!” 德妃叫他慢点吃,当心噎着:“后边还有别的呢。” 这之后胡姬陆陆续续地又送了几样菜过来,酸奶油烧鲤鱼,酸菜牛肉,白菜汤,最后是藏红花烤天鹅…… 以神都人氏的口味来看,俱都十分新鲜。 阮仁燧都比较能够接受,德妃倒是不怎么喜欢:“都酸得怪怪的。” 最后那只烤天鹅上了桌,侍从近前来帮着拆分开,德妃倒是起了意想尝尝。 圣上知道她的口味,笑着劝她别抱太大的希望:“宫里边吃不到的,基本上都不好吃,” 德妃不信邪,坚持要尝一下,还叫大公主一起尝尝。 几瞬之后。 德妃信了_(:3」∠)_ 果然不好吃! 一家四口吃完饭,就预备着打道回府。 圣上还惦记着德妃先前同他说的八卦,私底下悄悄问儿子:“褚继津这事儿后来怎么样了?” 阮仁燧迟疑着,小声告诉他:“我记得,褚侍郎好像没过几年就辞世了……” 圣上听得脸色一变:“他还很年轻啊——是因为急病,还是因为事故?”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发生得很匆忙吧?” “因为后来褚小娘子为着褚侍郎的死跟林尚宫对簿公堂了,好像当时闹得还很大……” 上辈子褚侍郎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 褚家同夏侯家又没有什么交际,他甚至于不知道这个消息,毕竟跟他没关系不是? 他还是在长大之后,通过林尚宫这边的关系,间接地了解到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的。 毕竟林尚宫后来做了秘书监,致仕之后每年也总会几次进宫的机会。 宫里常日无聊,私底下也会议论几句从前之事,阮仁燧在旁边听了几句,只是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因为那都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只是此时此刻,阮仁燧再看他阿耶的反应,又觉得这事儿好像比他想象得还要大。 他忍不住小声问了出来:“阿耶,对你来说,褚侍郎是个很重要的人吗?” 圣上脸色有些沉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低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原本是想用他来承前启后的。” “褚继津还很年轻,有能力,又是寒门出身,没有太多姻亲故旧的攀扯,林尚宫也算是自己人,谁成想……” 他没再说下去。 只是嘱咐宋大监:“叫人仔细着褚家那边的事情,要是有了变故,告诉朕一声。” 宋大监毕恭毕敬地应了。 …… 褚家。 褚小娘子回家之后扑了个空。 褚继津没回去。 想想也是,俊贤夫人请了几位贵客去做评委,如今盛会落幕,怎么还不得殷勤招待一二? 褚小娘子气得狠了,心里边恼恨之余,又有种隐隐的惶恐。 到最后褚侍郎还没有回去,她自己倒是先自哭了起来。 林尚宫对那套社交流程门儿清,是以她一点都不着急,先去药铺把药开出来,就近熬煮了,用药瓮盛着,往褚家去了。 事实上她的做法完全正确,褚侍郎前脚才回去,后脚她就到了。 褚小娘子一个人冷静了那么久,原本心情还有些平复回去了,再听人说林尚宫来了,立时便激愤起来:“她还敢来?” 褚侍郎脸上还带着点酒意,思绪倒是还算清楚,听这话的意思不太对,心下惊疑不定:“她为什么不能来?” 褚小娘子叫他问住了,原地憋闷了会儿,终于一边哭,一边愤愤地抱怨了出来:“阿耶,你不跟她成婚好不好?她不是什么好人,她欺负我!” 褚侍郎不免要问:“她怎么欺负你了?” 褚小娘子把心一横,将之前谈话的事情说了出来:“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她那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阿耶,她就是为了你的身份才跟你在一起的!” 褚侍郎只觉得好像是一道惊雷,径直劈到了自己头顶上。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今年也才三十九岁,你林姨母比我还小几岁呢,我们不能再有一个孩子吗?” 褚小娘子就把自己先前的那一套说辞搬出来,言辞恳切地劝说父亲,又说:“要真是有个万一,我也照顾不了这个弟弟或者妹妹呀!” 摆烂,摆烂,摆烂!!! 第88节 褚侍郎看着她,不动声色地问:“如果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呢?” 褚小娘子嘴唇张着,神色难以言表地看着父亲。 许久之后,她终于说:“除非……除非阿耶你现在就留下遗嘱,那个孩子出生之前的你的所有家产,都得留给我!” 褚侍郎怔怔地看着她,简直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儿似的。 褚小娘子叫他看得有点害怕,但还是禁不住觉得委屈:“本来也该留给我啊,我阿娘才是你的结发妻子,我是你唯一的孩子,别的人都是后来的!” 褚侍郎深吸口气,一指门外:“出去。” 褚小娘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尖声道:“阿耶!” 褚侍郎厉声道:“我叫你出去!” 褚小娘子的乳母李氏看情况不好,赶紧上来劝和:“小娘子年幼不懂事,您多包涵一些……” 又拉着褚小娘子往外走。 褚小娘子很不情愿,李妈妈硬是把她给拽出去了。 才刚迈过门槛,正瞧见林尚宫提着药瓮过来。 褚小娘子几乎马上就要发作了:“你——” 李妈妈死活把她拉走了:“小娘子,您就听我的话吧!” 林尚宫笑吟吟地目送她们离开,走进门前,就见褚侍郎已经卧在了案上,神情疲惫地轻轻喘息着,脸色隐隐发青。 她叹了口气,近前去坐下,就近摸了只茶杯,从药瓮里倒了汤药出来,探一探温度正好,叫他来喝。 褚侍郎见到她,神情柔和了些,只是目光有些戚然:“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 几位参赛的小娘子约着小时女官一起出去吃酒。 小时女官自然而然地叫上夏侯小妹:“走,一起去!” “我?” 夏侯小妹有点忐忑:“我又没有参赛,这么过去,不好吧?” 小时女官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就当是交交新朋友嘛!” 闻小娘子的手帕交董二娘子笑盈盈地过来请她:“去吧去吧,夏侯小娘子,你要是不去,我也没脸跟着过去啦!” 董二娘子跟夏侯小妹一样,也没有参与,一直都在台下观赛。 夏侯小妹见有人作伴,心便安了,挽着小时女官的手臂,脚步轻快地一起去了。 董二娘子只比她大一岁,性格却稳重多了,人也温柔周全,席间总照应着她。 夏侯小妹很喜欢她,还约了有空再一起出来玩。 大家都在的时候不好发问,一直到散了之后,她才悄悄问小时女官:“阿满姓董,同淮安侯董家是什么关系?” 阿满,是董二娘子的闺名。 小时女官告诉她:“阿满小娘子是淮安侯的女儿。” 夏侯小妹豁然开朗:“哦~” 那边小时女官却叹口气,有些惋惜地道:“其实阿满的才思未必逊色于我,只可惜淮安侯以为才藻非女子事,不许董家的女儿参与这些事……” 又低声道:“淮安侯府的事情,你多多少少也该有所听闻的。” 夏侯小妹听得有点唏嘘:“要不说人不能做亏心事呢……” 宴饮散后,董二娘子才刚回到淮安侯府,就被淮安侯夫人使人叫过去了。 她母亲李氏站在旁边,淮安侯沉着脸坐在上首。 “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太阳都要落山了,才知道回来?” 淮安侯夫人脸色不善地问她:“没得叫人说董家的女儿都没规矩!” 董二娘子一板一眼地跟他们行了礼,这才轻声开口:“今天是海棠诗会决赛的日子,我去瞧了瞧,临近午时才散,后边闻小娘子约了参赛的几位娘子吃酒,叫我也去。” 她不露痕迹地看了父亲淮安侯一眼,看他听到闻小娘子的时候脸色稍霁,心里边便有了底。 遂垂下眼帘,继续道:“今次海棠诗会上夺魁的是内廷的小时女官,她是跟德妃娘娘的妹妹夏侯小娘子一起出来的,我瞧着她们都去,便也就去了,刚刚才散,就赶紧回来了。” 淮安侯夫人很不耐烦:“别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好没由来!” 再瞟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李氏,复又冷笑道:“我知道,你跟你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娘识文断字,还会写诗,可这顶什么用?” “前头男人坏了事,她不也被没入牢狱了?” 又说:“倘若当初把那些舞文弄墨的功夫用来服侍丈夫身上,好生规劝着,尽了辅弼的责任,怎么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李氏低着头不言语。 董二娘子也不做声。 淮安侯夫人心下得意,还要再说,淮安侯已经很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转而问女儿:“德妃娘娘的妹妹也去了?” 董二娘子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当下微微一笑,说:“是啊,夏侯小娘子的性子很好,我们还约着过几天一起出去赏花……” 淮安侯夫人听得眉头皱起:“赏什么花……” 淮安侯没好气地叫她:“闭嘴!” 再转向女儿时,便和颜悦色起来:“交朋友是好事儿,见的人多了,眼界也能开阔些。” 又叫管事去给她支二百两银子:“朋友交际,就得有来有往,过几天跟夏侯小娘子出去,好好照应着,找点好吃的好玩的……” “我知道了,”董二娘子莞尔一笑:“谢谢阿耶。” 淮安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说:“好啦,跟你母亲一起回去歇歇吧,也是累了一天了。” 李氏与董二娘子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母女俩一起福了福身,相携离开。 …… 披香殿。 阮仁燧今天也算是在外边跑了一天,吃完晚饭之后就有点困了,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打起了哈欠。 德妃就叫人照顾着他去洗把脸,泡泡脚,而后往自己寝殿里去歇息。 等儿子离开,宫人内侍们也都退出去之后,她自己散了头发,面带三分娇嗔,两份薄怒,坐在圣上膝上。 她搂着圣上的脖颈,像只花栗鼠似的,在他耳边吹风:“那个侍御史要是找我们娘俩的茬儿,你可不能站在他那边儿呀!” 圣上脸上带笑,语气也很温煦,说:“好好好,我站在你们这边儿。” 德妃这么一听,脸上便不由得带出来一点笑模样,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两人就此安置了。 结果到了半夜,圣上发觉身边动静不太对,睁眼一瞧,就见德妃脸颊通红,双眸紧闭,神色不安地在说胡话。 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下,发烧了。 圣上坐起身来,使人去传太医,看德妃两手攥成拳头,捏得紧紧的,又伸手去拉,想要让她松开。 结果才刚碰触到她的手,德妃就是一声惊恐的尖叫:“有蛇!” 她猝然醒了过来,冷汗涔涔,不住地打颤。 圣上就知道她是白日里叫杨七养的那条花蛇给魇着了,当下一边将她攥得紧紧地两手拉开,一边柔声劝慰:“宫里边怎么会有蛇?别怕。” 德妃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下意识地蜷缩起了身体,迷迷瞪瞪地说:“怎么这么冷啊……” “傻瓜,”圣上摸了摸她的脸,语气怜惜地说:“因为你在发烧。” 御医来得很快,诊脉之后,就说:“娘娘是因惊悸高热,扎几针,退下去就好了……” 圣上又问了几句,确定无碍之后,叫她下去准备。 正殿这边喧闹起来,要水的,奔走的,喊话的,人来人往,硬生生把阮仁燧给吵起来了。 坐起身来不明所以地问了问,才知道是德妃出了事,这下子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胡乱找了件外袍披上,光着脚跑到了正殿那边去。 “阿娘!” 圣上见了先宽慰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魇着了,扎两针就好。” 又叫人给他穿戴整齐,找双厚袜子来:“你要是受凉生了病,明天叫你阿娘知道,那才真是糟了。” 德妃烧得晕头转向,一时冷,一时热,似是而非地听见要给自己扎针,冷热之间,又掺杂上了十分的惧怕。 她拉着圣上的衣袖,脸色惊恐,语无伦次,泪汪汪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圣上只觉得她又可怜又可爱,搂着她,温和地跟她解释:“就扎几下,把高热退下去,睡一觉就好了……” 德妃害怕又痛苦地哭:“不!不不不!” 圣上就叫人去取几颗蜜金柑来,自己抱着德妃转个向,让她面朝墙壁,背对床帐,以便御医施针。 他给德妃喂了一颗蜜金柑。 德妃烧得晕头转向,起初还在掉眼泪,嘴巴里被人塞进去一点凉凉甜甜的东西,就暂时顾不上哭了。 小动物似的咀嚼几下,那甜蜜与凉意之间还夹杂了一点香辛气,怪好吃的。 她吃了一个,忍不住吧唧一下嘴。 圣上又喂她吃了一颗。 御医放轻动作,在后边扎针,德妃不知道是烧糊涂了,还是叫嘴巴里那颗蜜金柑糊弄住了,居然也没有反应。 等施针结束了,她嘴里边那颗蜜金柑也吃完了,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圣上。 圣上就叫人端了温水来给她喝。 德妃摇摇头,不肯喝。 圣上就朝她晃了晃手中玉盘上仅剩的那一枚蜜金柑。 德妃就委委屈屈地一仰头,把那碗温水喝了。 再低下头,玉盘里已经空了。 德妃:“……” 摆烂,摆烂,摆烂!!! 第89节 德妃:“???” 德妃茫然地看着那个空盘子,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只是脑子里好像有火在烧,竟然也没能反应过来。 圣上扶着她躺下,叫人把寝殿里的灯熄掉。 德妃看着他右边明显鼓起来的腮帮子,脸上不由得显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圣上在旁边等着她睡下,这才放轻动作下榻,向外招一招手。 宋大监悄无声息地过来了。 圣上说:“去给宁国公府传个话,那个杨七,把他的腿给我打断。” 宋大监应了一声,行一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54章 有其女必有其母 杨七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今天上午他是怎么去霞飞楼看了一场热闹,而后又怎么偕同那条花蛇招摇过市,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至于之后又是怎么失魂落魄、狼狈不已地回到宁国公府的…… 他是真的记不清了。 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躺在榻上了。 花蛇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杨七太太身边的侍女来喜悄悄去跟自家太太说:“七爷也不知道是出去干什么了,回来的时候衣裳乱糟糟的,很不齐整……” 她疑心杨七是去了什么风月之地,跟狐朋狗友喝多了,晕头转向地回来了。 只是又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也没闻见七爷身上有酒气啊。” 杨七太太正在给小女儿做衣裳,闻言头都没抬。 宁国公府里几房人铺下来,一直排到了杨三十一郎,前十九个都已经娶妻了。 十九位平辈的妯娌当中,杨七太太的家世是最差的。 杨七郎娶她,一是因为她生得出挑,容貌美丽,二来则是看中了她出身小门小户,跟脚薄弱。 她没有底气去约束自己荒唐又风流的丈夫。 成婚的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青春男女,当然也是有过情谊的,只是时间总能淡化一切。 杨七头一次纳妾的时候,杨七太太伤心过,后来次数多了,她也就麻木了。 抓紧已有的东西,比苛求不存在的夫妻之情靠谱多了。 这会儿听来喜这么说,她也无心去猜测丈夫到底是刚从青楼女子床上爬下来,还是跟府里边哪个侍女有了首尾。 她只是说:“仔细点听着动静,他要是要人,亦或者有什么吩咐,就赶紧过去,不叫的话,就别往前凑了。” 来喜“嗳”了一声,说:“太太,我知道。” 杨七一直都没叫人,杨七太太当然也就没往他跟前凑,衣裳做到一半,觑着天色黑了,又叫人摆饭。 杨七倒是过来了,坐下来浑浑噩噩地吃了几口,就把筷子一丢,回床上去躺着了。 杨七太太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倒是有点稀奇,只是有那么多前事横亘着,她也没那个心力去瞎打听。 如是夫妻各自安置,杨七太太搂着小女儿睡到半夜,忽然间听见外边院子里热闹起来了。 她有些讶异,起初还当是丈夫终于发作起来了,暗叹口气,披衣起身,哪知道还没等出去,长嫂俊贤夫人便先一步过来了。 杨七太太见状,就知道事情一定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因为长久以来,她跟俊贤夫人这位长嫂也好,杨七跟杨少国公这位同胞兄长也罢,相处得其实都只是平平。 杨七太太的父亲是个八品官,品阶低微,而俊贤夫人出身名门,父母均为宰相之后,这样两个人,哪有什么共同之处? 素日里往来交际,杨七太太连体面地回礼都做不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到最后她自己也放弃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 没事儿也不出门,只在自己房里猫着,很少同妯娌们交际。 而杨七虽与杨少国公一母同胞,性情却迥然不同,他生性爱玩,行事荒诞…… 这么说吧,杨七最好的朋友是承恩公。 兄弟俩颇不和睦,见了面没说几句,就得吵起来,打过,也没少闹过。 深更半夜的,俊贤夫人却专程过来,院子里还在闹腾,杨七太太心里边不免有些不安。 俊贤夫人看她一副忐忑不已的样子,也觉得这个弟妹实在不易,拉着她往内室里去坐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宽慰了她一句:“放心吧,没什么大事儿。” 她神色自若:“老七行事荒诞,在外边惹了事,他哥哥生了大气,传了家法,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到底是惹了什么事儿? 俊贤夫人一句也没提。 杨七太太习惯了谨小慎微地过日子,人也有些聪明,看长嫂避而不谈,自己当然也没必要去深问。 当下叫人去泡茶,就着桌上的干果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叙话。 夜色寂静,外头杨七忽然剧烈地惨叫了一声。 杨七太太的心紧跟着跳了一下,很快又重新平复了下去。 俊贤夫人无心猜度年轻妯娌的心思,只觉得这事儿实在叫人头疼。 先前还看颍川侯府的笑话呢,紧接着,自家就成了新笑话。 她跟丈夫都已经歇下了,又被宫里边的传话惊得起身。 夫妻俩都不是傻子,知道三更半夜的,宫里边忽然递出来这么一句话,必定是出了大事。 圣上要是有心收拾杨七,早就能叫人传话,何必非得赶在这个时候? 俊贤夫人私底下猜度着,兴许是皇长子出了什么事。 同丈夫一说,夫妻俩都有些不安。 要真是涉及到了皇长子,那可就是大事了! 尤其又是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个万一…… 夫妻俩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匆忙穿戴整齐了过来一问,这才知道杨七白日里都干了些什么。 杨少国公真是恨得牙痒:“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着调?到底是怎么惊着皇长子了?这要是有点什么,别说是一条腿,你的脑袋都补不了!” 杨七面如土色,惊惧不安之余,还有些委屈:“皇长子?白日里,他看着还挺好的啊,中气十足的……” 杨少国公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到底也放弃纠结了:“不管了,还是先打吧,打完了再说别的……” …… 披香殿。 圣上觑着时辰,叫儿子去歇息,自己在这儿守着。 阮仁燧坚决不肯,神情担忧:“我要陪着阿娘!” 圣上听了,倒是也没有强令他离开,往边上靠了靠,叫他脱掉袜子上来:“那就一起在这儿守着吧。” 德妃躺在榻上,脸颊通红,嘴唇不时地张合几下,睡得并不安宁。 阮仁燧到底也才三岁,精神上的力量抵御不了孩童身体的本能。 略坐了会儿,下巴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掉。 圣上就拉着他,叫在自己腿上靠一靠。 阮仁燧起初不肯,怕睡过去,硬生生挺了大半晌,忽然间往旁边被子上一歪,直接关机入睡了。 圣上看得忍俊不禁。 略等了会儿,看他睡得沉了,这才将人抱到德妃旁边去,叫母子俩一起安睡。 德妃睡了一个多时辰,脸上的红热就逐渐退下去了,再摸摸额头,也没那么烫了。 圣上盘着腿坐在塌上,看她脸上逐渐归于安宁,就知道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德妃眼睛闭着,半睡半醒,思绪沉沉,像是静默的海底突然间发生了火山喷发,形形色色的情绪和过往都被搅和到了一起,红橙黄绿青蓝紫,在海水里上下颠簸晃动。 她少女时候的经历,入宫之后的生活,还有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认识的那些人,读过的那些书…… 德妃甚至于还见到了观世音菩萨! 观世音菩萨慈悲垂范,说:“我要将世间的无上真理,尽数传授于你……” 德妃跪坐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虔诚又认真地倾听。 观世音菩萨告诉了她世间的无上真理。 德妃惊叹不已,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德妃说:“真是太有道理了!” 观世音菩萨向她慈悲一笑,就此消失。 与此同时,无上真理也如同冰掉进水里似的,在她脑海中缓缓开始融化。 德妃急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起身来,大喊一声:“拿纸笔来!” 圣上给吓了一跳。 阮仁燧原本还睡着,这会儿也叫这一声给吵醒了。 父子俩惊愕又欣喜地看着德妃。 阮仁燧赶紧叫了声:“阿娘,你醒啦?!” 德妃这时候暂且顾不上儿子了,左右看看,头发乱糟糟地说:“拿纸笔来,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记下来!” 摆烂,摆烂,摆烂!!! 第90节 左右猝不及防,一时间都怔住了。 把德妃给急得呀:“你们倒是快点啊!” 圣上隐约明白了一点,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不急,有什么话也可以跟我和岁岁说,我们俩帮你记着,丢不了的。” 德妃半信半疑:“真的吗?” 圣上和阮仁燧同时点了点头。 德妃就怀着千万个小心,慎重不已地说:“记住了,脚越大,要穿的鞋就越大!” 圣上:“……” 阮仁燧:“……” 德妃看他们俩一副呆呆笨笨的样子,真是要急死了:“你们记住了没有啊?!” 圣上默不作声地跟阮仁燧对视一眼。 父子俩木然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说:“记住了。” …… 德妃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彼时圣上上朝去了,阮仁燧和夏侯小妹一起守在边上。 德妃睁开眼睛,只觉得脑袋仿佛有千斤重,压得脖颈生疼,抬不起来。 昨天晚上的事情,她都不太记得了,唯独观世音菩萨梦中点化这一节十分清楚。 这会儿见了儿子,人还躺着,头一句就问:“岁岁,我昨天晚上叫你跟你阿耶记住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阮仁燧:“……” 夏侯小妹在旁边抿着嘴,用力控制住别笑出声来。 德妃有所察觉,目光不满地白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严肃点,这可是正经事!” 夏侯小妹就强行板住脸,不再笑了。 德妃又略微偏一偏头,很严肃地看着自己儿子,等他复述一遍那句至理名言。 阮仁燧:“……” 阮仁燧开朗地笑,顺手打了个太极,神情天真,语气懵懂:“阿娘,对不起,你昨天晚上说的那句话太长了,我没记住……” 他主动提议:“可是阿耶记住了,等他下朝过来,你再问他吧!” 德妃看他乖觉,倒是也没有为难小孩儿,当下悻悻作罢:“行吧。” 如是等圣上下朝回来,又去问他。 圣上试图引火烧儿:“岁岁没跟你说?” 德妃声音还有点沙哑,嗔怪似的看着他,说:“岁岁才三岁呢,他能记住什么?” 圣上扭头瞧了儿子一眼。 阮仁燧有所察觉,扭头看他,露出来雪白的牙齿,阳光灿烂地向他一笑。 圣上:“……” 到底还是如实阐述了。 德妃不可置信,一怒之下差点直接从榻上坐起来:“这怎么可能?!” 圣上跟她保证:“真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说着,又给儿子递了个眼神。 阮仁燧察觉到了,但是安全起见,还是选择装糊涂,视若无睹。 圣上:“……” 德妃恹恹地躺在榻上,忧伤不已:“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 夏侯小妹同易女官在外边煎药。 圣上趁德妃没注意,伸手点了点儿子,威胁他说:“你等着,” 阮仁燧不以为然,爽朗地笑:“嘻嘻!” 圣上:“……” …… 因为这场急热,德妃的读书任务暂且停摆,安安生生地猫在寝殿里修养。 她毕竟年轻,又向来体健,清晨醒过来的时候还觉脑袋重重的,吃过药,午后又睡一觉之后,就觉得身体轻快多了。 身体恢复的一大表现,就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小厨房做了绉纱馄饨和鸭羹汤。 馄饨皮儿薄得近乎透明,里边裹一点虾肉,一点春笋丁,清汤里略微漂着几个油花。 鸭羹汤半流半凝,由鸭肉丁、鲜百合、山药丁,再加一点荸荠丁慢火熬制而成,最后再撒一点胡椒调味。 德妃喜欢吃馄饨,也惦记着妹妹跟儿子,叫人多盛两碗绉纱馄饨来,叫他们也吃。 阮仁燧婉拒了。 他不爱吃馄饨:“那么大一张皮儿,就裹那么点肉……” “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德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馄饨好吃的精髓,就在于馅儿不要多。” 夏侯小妹在旁端着碗吃绉纱馄饨,听得忍俊不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岁岁的口味同我们不一样,也不奇怪。” 夏侯家祖籍徐州,并非神都人士,口味上同神都自然迥然不同。 德妃轻叹口气,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叫人给儿子盛了碗鸭羹汤来吃。 阮仁燧看她有气力说话,还能翻白眼,就知道是要好了。 他一边吃鸭羹汤,一边问起昨天的事情来了:“阿娘,昨天往费家去,你见到费氏夫人生的那个小孩儿了吗?他长什么样子?” 德妃见是肯定见到了,至于长什么样子…… “就是小孩儿的样子嘛!” 德妃实话实说,同时悄悄地拉踩了人家一下:“不过我觉得,不如我们岁岁刚生下来的时候可爱!” 阮仁燧嘿嘿一笑,当仁不让:“那是一定的呀!” 德妃瞧着近在咫尺的妹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天还是小时女官的好日子,只是夜里发了那么一场烧,全都给烧忘了。 她叫易女官去备礼:“宫廷女官都是自家人,这么大的喜事,是该庆贺一下的。” 易女官听得笑了:“娘娘只管放心吧,昨天就使人去贺过了。” 昨日圣上等人回到宫里,也将小时女官海棠诗会夺魁和费氏夫人顺利生产这两个消息带了回来。 朱皇后很高兴。 内廷女官在神都诗会中夺魁,无形当中,也是内庭教化的一种展现。 小时女官在外边跟新认识的小姐妹们胡吃海塞,还没回来。 嘉贞娘子就替她跟朱皇后讨要奖赏:“可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呀!” 朱皇后沉吟几瞬,终于有了主意:“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给她放一个月的假,叫回家去看看吧。” 又叫自己的近侍女官:“去找点稀罕有趣的东西叫小时带着回去,再额外赏赐她母亲一套头面。” 还说:“我记得小时是家里的长女是不是?再给她的弟妹们选些笔墨书籍,神都路远,有些书籍,那边不好找的。” 近侍女官也应了声。 嘉贞娘子在旁边听着,就说:“这回可真是富贵归乡了,不只是您,估摸着太后娘娘知道了,也会有所赏赐呢!” 嘉贞娘子说得一点都不错,只是还遗漏了一点。 太后娘娘不仅厚赐了小时女官,也使人出宫去慰问了费氏夫人。 贤妃也使人送了许多东西过去。 承恩公府那边,倒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不只是承恩公自己没动静,就连承恩公世子也充耳不闻,只当成没这回事。 彼时正逢赵国公府的太夫人做寿,席间女眷们说起这事来,淮安侯夫人就不无唏嘘地道:“她也真是够犟的,闹成这样,有什么好处呢?” “老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么闹一场,公夫人的尊位没了,跟长子也闹翻了,年纪大了,想改嫁怕都没人要吧?” 淮安侯夫人自己说着,都觉得心里边很不是滋味:“只她自己也就罢了,还捎带着一个孩子,听说承恩公府连问都不问,真是可怜!” 又说:“谁不是那么熬过来的,当初何苦去争那口气?” 颍川侯府的世子夫人唐氏在旁听着,忍不住斜了她一眼,淡淡道:“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颍川侯夫人脸色一变,回头瞪儿媳妇:“就你话多!” 只是这也说晚了。 淮安侯夫人看过来,面有愠色:“你说什么?” 唐氏夫人很平淡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淮安侯夫人大为恼怒,觉得跟一个小辈计较有失身份,就去阴阳颍川侯夫人:“颍川侯府真是好家教呢,当晚辈的,这么指摘长辈!” 颍川侯夫人正待言语,唐氏夫人却已经开了口:“我既没说脏话,也没有像承恩公一样拿夫人的床笫之事说嘴,您何必这么生气?” “怎么说费氏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的时候,反倒不懂了呢?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她用淮安侯夫人先前说的话轻飘飘地堵淮安侯夫人的嘴:“真是的,忍忍算了,今天还是太夫人做寿的日子,大家闹成这样,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淮安侯夫人脸色涨红,当场破防:“你!你大胆……” 颍川侯夫人原先还想着息事宁人,这会儿听得画风不对,也冷下脸来,喝了一句:“淮安侯夫人,你慎言!” 自家婆媳不和,那是自家的事情。 怎么也轮不到别人越俎代庖,当着她的面教训唐氏! 摆烂,摆烂,摆烂!!! 第91节 那边唐氏夫人也不怕淮安侯夫人,折扇遮住半张脸,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我再如何大胆,也没有大胆到跑去吃人绝户、吞没人家的家产吧?” “有些人自家事做得一塌糊涂,倒是还出来人模狗样地说别人呢!” 淮安侯府的那些事情,神都城里的勋贵们人尽皆知,只是没有翻到明面上来罢了。 淮安侯夫人原本恼怒不已,听到此处,却如同一瓢冷水泼到头上,霎时间清醒过来。 她悻悻地瞪了唐氏一眼,没再言语。 颍川侯夫人也悄悄拉了儿媳妇一下,劝她见好就收。 唐氏夫人很无所谓地把袖子抽出来,旁若无人道:“小人就是小人,得罪她一次跟得罪她两次,没有分别的。” 又说:“背后说人是非,有失坦荡,就得当面大大方方地说。” 颍川侯夫人:“……” 唐氏夫人旁若无人道:“我就是喜欢说话,这怎么了?又不犯法。” 她还追着杀,说:“做人别太想当然,让别人忍气吞声做圣人,自己倒是美滋滋地做贱人,呵呵,真是厚颜无耻!” 颍川侯夫人:“……” 颍川侯夫人已经不敢看淮安侯夫人的脸色了。 周围也没有其余人说话。 好像忽然间发现赵国公府待客的点心极其可口,茶水也分外回甘似的,各有各的事情在忙。 费家属于文官体系,女眷们的座次跟勋贵并不在一处。 是以发生口角的时候,费家的女眷们无从知晓。 但夏侯夫人在这儿啊。 夏侯家虽然不是勋贵门庭,但却属于外戚,跟勋贵们一样,都是倚仗着皇室生存的门庭。 这要是在以前,夏侯夫人听听也就算了,但近来夏侯家跟费家不是有了交际嘛! 且她还听大女儿说,费家那个表字文英的郎君对小女儿有意呢! 这种时候,夏侯夫人当然就不能装聋作哑了。 那边唐氏夫人说完,她就跟着搭了腔:“我说淮安侯夫人,当今这世道,真没几个傻子,地上有金子,都知道要去捡的。” 夏侯夫人把眼睛一斜,白眼一翻,可会阴阳怪气了:“费氏夫人不识抬举,同承恩公义绝,枉费了那么好的姻缘,不也恰好替你空了位置出来?” 她撺掇着淮安侯夫人:“赶紧找人说媒,把自己女儿嫁过去啊——一进门就是公府夫人,多体面呐!” 淮安侯夫人涨红了脸:“你!” 夏侯夫人无辜地看着她,说:“我怎么了?” 末了,还假惺惺地说:“其实夫人你的年纪也很合适啊!你看淮安侯只是侯爵,有什么了不起的,承恩公可是公爵呢!” 夏侯夫人就说:“这么好的婚事,何必假手于人呢,肥水不流外人田,收拾收拾自己上得了!” 淮安侯夫人:“……” 第55章 德妃:超级难缠家长pl…… 淮安侯夫人丢了好大一个脸,饭都没吃完,就带着人气冲冲地走了。 事后费夫人知道这事儿,不免要去感谢一下唐氏夫人和夏侯夫人。 前者是真真切切替自家说了话的,后者…… 后者虽然稍显抽象,但心总归是好的。 费夫人自己心里边还憋着火儿呢。 整件事情,我们家是最冤枉的,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不去骂承恩公也就罢了,居然对着我们家说三道四!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火气呢,更别说是人了。 回去的路上费夫人就决定了,为了庆贺外孙的出生,在家大办一场宴会! 唐氏夫人是必然得请的,夏侯夫人得请,先前在宫里边帮了女儿的几位也得请…… 这么顺势一想,索性广发请帖,预备着好好热闹一场了。 那天在赵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传到了太后娘娘耳朵里,她也失笑:“你呀……” 唐氏夫人就理直气壮地说:“话语权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啊,我不去占据,就会被淮安侯夫人那样的人占据。” “她占据得久了,如我这样的人,生存的空间就会变小。” 她说:“我不是在为费氏夫人说话,是在为我自己说话!” 太后娘娘摇头失笑,倒是问了一句:“费家的宴席,定在了哪一天?” “就是下一个休沐日,”唐氏夫人不假思索,便说:“费夫人还请了韩王、朱少国公和韩少游他们呢,不是休沐日,他们可没空。” 太后娘娘了然地点点头,又说:“费家人在前朝尽心竭力,嘉贞作为费家的女儿,在宫里边也很得力,到时候叫她替我回家去瞧瞧,多少尽一尽心。” 近侍女官应了声,将这话记下来,作为口谕存档。 隔壁小时女官在烤饼干,旁边炉子上还温着奶茶。 这会儿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就用银夹子一个一个地将刚出炉的金灿灿的饼干装到碟子里,双手端着送过去。 唐氏夫人一见到她就笑了:“哟,这不是我们的海棠魁首嘛!” 小时女官也笑了,很亲昵地招呼唐氏夫人:“赶紧趁热吃,大清早地进宫来,怕也空着肚子。” 宫人们送了用小瓷罐装着的果酱来,上边贴着泥金标签儿,山楂酱、梅子酱、橘子酱,还有草莓酱。 小时女官又端了几碗奶茶过来,先送过去给太后娘娘,而后又给唐氏夫人,最后自己坐下,用奶茶泡刚出炉的饼干吃。 能吃,会吃,有时候也是一种福气。 太后娘娘并不是会沉溺于饮食的那种人,忙碌起来,总是食不知味,有时候长久地没有进食,也无知无觉。 偶然一个机会叫她发现了小时女官在吃喝一道上的天赋,便选了后者到自己身边来,又在燕居的殿宇里专门留了位置给她,让她凭兴趣做些吃的喝的,大快朵颐。 太后娘娘只是看着,就觉得自己的胃口和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唐氏夫人每个月至少都会来千秋宫一回,同小时女官见得多了,慢慢地也就熟悉起来了。 她知道王元珍即将外放,不免要问起小时女官的前程来:“没打算出京去走动一下吗?” 小时女官啜一口奶茶,说:“太后娘娘说,我还有得历练呢,得再过两年才行。” 唐氏夫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听说皇后娘娘给了你一个月的假,什么时候开始?” “快啦快啦,”小时女官说:“月底就出发。” 叫她们俩这么一说,太后娘娘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了:“听说懋中的婚事定了?” 懋中是曾二娘子的字。 唐氏夫人点了点头:“是赵国公府偏支出身的子弟,这两年那一家有些没落了,但那个孩子还算出挑,也通诗书,姨母专程使人去过问,也说不错。” 太后娘娘听得微微颔首:“首文看人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 再没说别的。 …… 夏侯小妹知道宫外自己亲娘呛声淮安侯夫人的事儿,倒是也不觉得有什么。 侯府怎么了,我们夏侯家还是皇子外家呢,谁怕谁? 再说,你们那侯府的爵位,还不知道能保有多久呢! 就是有点担心董二娘子夹在中间难做。 海棠诗会之后,她们几个小娘子约着出去聚过几次,董二娘子也指点过她的功课。 有些相对晦涩的地方,小时懂,但却说不明白,叫董二娘子温声细语地那么一讲,夏侯小妹当即便豁然开朗了。 她欢欣之余,又有点替董二娘子难过。 “同样是聪明绝顶的女孩子,小时你以朝天女的身份入宫,在太后娘娘身边做了女官,还能去参与海棠诗会,夺得魁首。” “可是阿满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看……” 夏侯小妹觉得很惋惜:“淮安侯府把阿满给耽误了。” 淮安侯府并不注重女才。 亦或者说,他们没法儿注重女才。 叫自家的女儿去考取功名,去出人头地,这岂不是反过来自毁根基? 哦,你们家的女儿可以考科举,但是前任淮安侯的女儿就不能承继人家亲生父亲留下来的爵位? 所以淮安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坚决不动摇。 女人怎么能担得起事来! 堂兄弟留下来的孤女承担不起侯爵之位,他的女儿当然也一样! 考什么科举,难道我们家缺你那口饭吗? 夏侯小妹见到董二娘子之后,颇有些明珠暗投的惋惜之情。 小时女官回想起近来神都城里的风云跌宕,再想到自己从前闲暇时候在太后娘娘处翻阅到的某份文书。 她心想:阿满这颗明珠,还真就未必会暗投呢。 …… 披香殿。 德妃发了一场急热,当天夜里被扎了几针,第二日吃过药,午睡之后便大为好转。 可即便如此,周围人还是叫她好生养着,吃几天药,去去根儿。 她是内廷之中仅次于朱皇后的宫妃,如今骤然卧病,宫妃们多少都得有所表示。 摆烂,摆烂,摆烂!!! 第92节 朱皇后和贤妃先使人前去问候,这二位之后,位分低微些的也陆陆续续地去走了一趟。 她们当然是见不到人的,在外边坐一坐,叫易女官陪着说说话,便结束了。 德妃靠在软枕上,听易女官过去汇总回禀,捎带着跟儿子说别人坏话。 易女官先说朱皇后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德妃就酸溜溜地说:“她可真有钱!” 易女官又说贤妃送了些药材和保养的丸药过来,还送了一卷手抄的佛经。 德妃展开那卷佛经来瞧了眼,又酸酸地说:“她字写得还挺好看!” 易女官又将田美人送来的如意纹绣活儿展开来给她瞧。 德妃轻蔑地瞥了眼:“做得真难看!” 易女官:“……” 阮仁燧:“……” 如是在披香殿修养几日,捎带着喷吐毒液之后,不出三日,德妃便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凤仪宫里。 …… 这天是每十天一次给朱皇后请安的日子。 阮仁燧照旧跟着德妃过去。 朱皇后见了德妃,不免要问候她几句。 朱皇后开了这么个头儿,在后边贤妃跟上,就着这个话题又多聊了会儿。 这边一席话才刚结束,就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千秋宫的女官过来传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过几日费家行宴的时候,叫嘉贞娘子替她去瞧瞧,慰问一二。 朱皇后听得了然。 费家行宴的日子,选在了休沐日,如若不出意外的话,即便不经太后娘娘允准,嘉贞娘子也是可以回家去参与的。 现下太后娘娘将此事摆到了台面上,又公然地加了一句“替她去瞧瞧,慰问一二”,就是想要给费家颜面的意思了。 这个颜面不能太大,不然会显得费家逾越,所以太后娘娘自己不动,朱皇后作为中宫,最好也不要动。 千秋宫的女官又赶在妃嫔带着皇嗣请安的时候来说,显然是意在两位皇嗣了。 大公主和皇长子出去一趟,给足了费家颜面,同时也因为他们是小孩子,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 很恰当。 朱皇后转目去看贤妃。 贤妃也有所会意,主动说起这事儿来:“当年在承恩公府,费氏夫人照拂了我很多,现下她虽然与承恩公义绝,但从前的感情总归是真的。” 又起身奏向朱皇后奏请,说:“我人在宫里,出去未免不便,可充耳不闻,又仿佛太冷情了些,不如就叫仁佑替我出宫去走一趟,您看如何?” 朱皇后心下赞叹于贤妃的蕙质兰心,当下道:“这有何不可?” 又转目去看德妃。 德妃茫然地看着她:“???” 朱皇后:“……” 易女官在后边看不下去了,悄悄向前伸手,不露痕迹地推了德妃一下。 德妃反应过来,心想:又不是只有贤妃跟费氏夫人有交情,我跟费氏夫人还是笔友呢! 德妃下巴一抬,说:“皇后娘娘,其实近来我跟费氏夫人也有很多学术方面的探讨,先前海棠诗会那回,陛下带着我出宫,我还去费家探望她了呢。”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这回还是叫我带着两个孩子出宫去费家瞧瞧吧?” 朱皇后:“……” 朱皇后心想:这还阴差阳错地给整圆满了! 朱皇后当即拍板:“就这么办吧!” …… 费家接到嘉贞娘子的消息,知道行宴当日,德妃会协同两位皇嗣一同驾临,不免觉得奇怪。 皇嗣也就算了,毕竟都还是小孩子,德妃作为宫嫔,怎么说出宫就能出宫? 虽说都知道她受宠,但这也太夸张了点吧?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说:有些事情真的纯靠天赋,羡慕不来。 你绞尽脑汁,可能都不如对方的灵光一闪…… 总而言之,事情已经定下了,那就这么办吧。 相较于前一回出宫时的白龙鱼服,今次德妃是代表天家出宫,仪制和衣着妆饰较之先前,自然要隆重得多。 这天阮仁燧再见到他阿娘的时候,都禁不住恍惚了一下。 德妃梳双环望仙髻,着大袖衫,衣带当风,容颜姣好,完全当得起一句“宛若神妃仙子”。 阮仁燧围着她转圈圈,一边转,一边叫:“阿娘,你可真好看!” 德妃笑盈盈的,颇为自矜:“是吧!” “是啊,”阮仁燧说:“比你漂亮的不如你会写书,比你会写书的不如你漂亮,哎,我真不知道上天在缔造你的时候,给你加了什么缺点,明明就是十全十美的嘛!” 德妃叫他给吹捧得差点原地飞起来。 过了会儿大公主也来了,瞧见德妃今天的妆扮之后,也一个劲儿地说漂亮。 德妃心里边美得不行,脸上倒是做出矜持的样子来,觑了眼时辰,领着他们俩出宫了。 皇妃亲临,金吾卫早早就清空了通行的道路,仪仗从前到后,排得很远。 费家上下更是早早侯在门外迎驾。 德妃亲切地接见了费家人。 德妃亲切地去探望了还在坐月子的费氏夫人。 德妃亲切地把儿子和大公主放生到了费家的花园里。 德妃亲切地叫来了夏侯夫人,母女叙话。 德妃气势汹汹地叫人传先前议论过自己的陈大娘子等人过来挨骂。 …… 费家今天请的客人不少,各府的小娘子自然也不少。 大公主一看有这么多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就打心眼里觉得亲热,跟弟弟说:“岁岁,我们去那边玩儿!” 阮仁燧不太想去:“哈哈,婉拒了哈。” 大公主:“……” 大公主只得自己一个人过去了。 杜鹃花开得正盛,深红浅粉,绚烂如霞。 一群蜜蜂在杜鹃花从里嗡嗡嗡。 阮仁燧背着手漫无目的地从花丛里走过,忽的瞧见不远处地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口幽邃,不知道是什么小动物的巢穴。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好奇心。 他左右看看,就叫人去给自己取一只小凳子来坐,再找一把铲子用来挖土。 侍从:“……” 侍从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了。 费家大概有专人负责修剪花木,杜鹃花被修得高低恰当。 阮仁燧今年才三岁,本来就矮,往凳子上一坐,整个身形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阮仁燧很小心地用铲子挖面前这个洞穴,仔细着不要挖塌了,亦或者堵塞了通道。 他在这儿挖来挖去,自得其乐,花园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多了。 有嬉戏玩闹的小姐妹。 有吟诵诗文的年轻郎君。 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带着自家的小辈儿商业互吹。 还有个小孩儿在没完没了地哭。 不是那种健康的哭,是那种耍赖的,纠纠缠缠、黏黏糊糊的哭。 阮仁燧起初还在忍耐,过了很久,对方还不停,他就觉得烦了,就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去寻找哭源。 阮仁燧愤怒地发现那小孩儿看起来居然比他现在还要大! 阮仁燧愤怒地发现那小孩儿在追着一个小娘子打,用力踮着脚,痴缠着打人家的脸! 那小娘子比那小孩儿大好几岁,眼睛里含着泪,又不能真的还手,只能狼狈地躲闪。 她央求似的看着旁边的一个妇人,可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道目光。 亦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是并不在意。 那妇人脸上带着点骄傲和与有荣焉,跟周围面露隐忍之色的女眷们说:“这孩子就是脾气大,性子活泼,我们也管不了,不顺着他呀,就躺在地上打滚儿,男孩子嘛,真没办法!” 又说那小娘子:“跟你弟弟玩一会儿,他追着你,是喜欢你,跟你亲近呢……” 这话还没说完,阮仁燧就拎着铲子,气势汹汹地出现了。 阮仁燧一把揪住那小孩儿的衣襟,贴脸开大:“就是你脾气大是吧?!” “哭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掉,干打雷不下雨?!” 那小孩儿给惊了一下,短暂寂静之后,回过神来,就要推他:“你走开……” 阮仁燧冷笑一声,手臂发力,当场把他给推了个人仰马翻。 摆烂,摆烂,摆烂!!! 第93节 紧接着抡起手里的铲子,“啪”一声闷响,敲在了那小孩儿屁股上! 那妇人急了,尖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打人呢!” 阮仁燧可不搞黏黏糊糊、攀扯不清那一套! 他两手插腰,口齿特别麻利,声音特别清脆地告诉她:“我是皇帝家的孩子!” 一语落地,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侍从们及时地跟了过来,众人见状有所会意,赶忙躬身行礼。 阮仁燧用自己的铲子指指点点:“干什么,怎么带孩子的,哭起来没完没了了是不是?这是你们家炕头吗,有没有公德心啊?!” “管不了?让我管——我不信有管不老实的小孩儿!” 再一想,又毫无前摇地吐出来一句:“你小孩儿真丑!” 丑孩儿之母:“……” 围观群众:“……” 那妇人赶忙伸手去拉儿子。 阮仁燧叫她:“给我撒手!” 那妇人明显地面露迟疑,一副想把儿子藏起来,但是又不太敢违逆皇长子的样子。 就这么一错神的功夫,阮仁燧已经抄起铲子,狞笑着追得那个小孩儿满花园跑了:“抓到你,我就用铲子抡你的狗屁股!” 那妇人:“……” 其余人:“……” 那小孩儿给撵得满地乱跑。 偏还没有人敢去阻拦。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皇长子! 皇长子的娘又是出了名的不讲理! 要是过去阻拦,中间磕了碰了,有个什么意外,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妇人原是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见事不好,赶忙使人去寻嘉贞娘子——毕竟今天是费家的主场——希望她能够请德妃来劝阻一下皇长子。 嘉贞娘子听人迅速说了事情原委,也觉得头大。 到底今天是费家办事,不好闹得难以收场,只得去寻德妃,含蓄地同她说:“咱们殿下在外边跟人玩儿呢,就是花园里人多,跑来跑去的,我怕他不小心磕着……” 德妃刚刚才骂完陈大娘子,也想着出去透透气。 再听嘉贞娘子说儿子在外边疯跑,也怕孩子受伤,紧跟着出去了。 到外边去一瞧,就见阮仁燧阳光灿烂地举着铲子,好像在打地鼠似的,撵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跑。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瞧见德妃,就好像是落水的人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了:“德妃娘娘……” 人太多了,德妃的心思又全都放在儿子心上,压根没听见这一声。 她特别高兴地叫嘉贞娘子,神情慈爱,满脸骄傲:“嘉贞姐姐,你看我们岁岁多健康啊,他从小就这样,在哪儿都玩得开!” 又笑盈盈地说:“男孩子嘛,就是活泼爱动,这是好事儿!” 难缠家长超级plus版本。 嘉贞娘子:“……”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深吸口气,神色不安,央求地道:“德妃娘娘,您还是把楚王殿下给叫住吧,他还拿着铲子呢,多危险呀……” 德妃听得不高兴了,白了她一眼:“你真是小题大做,我们岁岁做事,一直都很有分寸的!” 又怫然地说:“他这是喜欢那个小孩儿,跟他玩呢,你怕什么?!” 世子夫人:“……” 嘉贞娘子:“……” 笑容不会凭空消失,但是却会转移到别人的脸上。 周围其余人都忍不住瞧了世子夫人一眼,继而默默地收回视线,低下头去。 第56章 回旋镖 那小孩儿的年纪比阮仁燧大,身条比阮仁燧长,但是体力和耐久性明显不如阮仁燧好。 阮仁燧像是撵鸡似的追着他在花园里跑了一大圈,最后把人追到,抡起铲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好几下! 那小孩儿被骄纵坏了,哪吃过这种委屈? 他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世子夫人急了,小跑着过去,把儿子搂住,再一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阮仁燧一眼。 阮仁燧才不怕她,满天下他就没几个怕的人。 只要老子不造反,骑在你儿子头上拉屎,都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他不仅不怕,还反过来瞪了世子夫人一眼:“大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忍气吞声地低下了头。 阮仁燧还追着杀,对着她指指点点:“你儿子吵死了!哭哭哭,没完没了,福气都让他给哭没了!” 他倒是还有一点分寸,没把那小娘子的事情牵扯出来。 依照世子夫人这个做派,阮仁燧要是说还存了点替那小娘子打抱不平的意思,等今天这事儿结束,回到家里,她还不知道得落多少埋怨呢! 那小孩儿起初还在抽泣呢,这会儿看这超雄似的小霸王叉着腰放狠话,马上就老实了,身子抽抽搭搭的,哭声却是真的没了。 阮仁燧见状冷笑一声,一摊手:“你看,这不就管住了?” 又洋洋得意道:“我简直就是华佗在世啊!”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搂着儿子,委屈又愤恨地低着头,什么都没敢说。 德妃从远处过来,叫儿子:“岁岁,没磕着吧?” 阮仁燧拎着铲子,哒哒哒跑过去:“阿娘!” 他转个圈儿,叫她好好看看自己:“我没事儿!” 德妃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一扭头,就见世子夫人领着自己儿子站了起来,脸上带一点难以掩饰的恨色,似有似无地看着自己母子俩。 德妃就觉得她这副神情有点熟悉,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再一想…… 哦哦哦,想起来了! 我跟人摆脸色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俗话说异性相吸,同性相斥。 是以此时此刻,德妃心里边就很不痛快,而世子夫人又不是什么需要她来容忍的角色,是以德妃当场就问出来了。 她一抬下巴,满面怫然:“你这么看着我们干什么,不服气是吗?” 世子夫人心里委屈,又不得不低头,当下垂下头去,应了句:“不敢。” 德妃白了她一眼,嗤道:“不敢就给我忍着,你算老几,也敢摆脸色给我看!” 世子夫人在府里边横行霸道惯了,哪受过这种气? 鼻子一酸,眼泪不由得滚了出来。 只可惜,德妃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情都没有,领着孩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回宫的路上,她还跟嘉贞娘子嘀咕呢:“小孩子一起打打闹闹的,这不是很正常?怎么这么玩不起,真是小家子气!呵呵!”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想:这要是那个小孩儿把皇长子推倒,然后给打了,估计娘娘你得把他的头拧下来…… 再一想,世子夫人那种人,还有她那个明显被宠坏了的小儿子,还就得德妃跟皇长子这娘俩才能治! 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啊。 阮仁燧还有点好奇:“那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满神都城公府加侯府二十多家呢,世子夫人也有二十多位,阮仁燧记忆里她们的样貌都是小三十年之后的样子,现下陡然见了,还真有点认不出来。 嘉贞娘子倒是真的知道:“是德庆侯府周家的世子夫人。” 哦,原来是他们家啊。 阮仁燧忽然间想起来了:“之前亡母被阿耶加恩,赐予国夫人诰命的那位周相公……” 嘉贞娘子没想到他知道这事儿,倒是小小的吃了一惊。 很快又跟他说:“周相公出身德庆侯府分支,说起来,他们本是一家。” 阮仁燧了然地点了点头,思绪再一转,忽的又觉不对。 如若说今天在费家见到的是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那如此说来,那个被刁孩儿追着打的小娘子,岂不就是…… 他迟疑着问了出来:“与世子夫人同行的那位小娘子,是她的长女吗?” “怎么会?” 嘉贞娘子轻叹口气:“就是因为不是亲生的女儿,所以才会眼瞧着儿子欺凌她呢——那位娘子是世子的庶女。” 阮仁燧明白过来。 我说呢,记忆里德庆侯府世子夫人的长女,不该是那么一副逆来顺受的做派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94节 …… 从费家回到宫里,德妃也好,阮仁燧和大公主也好,生活都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上。 德妃那本书已经写完了前两章,虽然未必是最终定稿,但嘉贞娘子看过之后,也说算是有模有样了。 德妃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拿着从头到尾看一遍,都觉得有些惊奇。 这么规整美妙的文字,这么详实有据的记述,真是我写出来的东西吗? 她使人给夏侯夫人送信——她没进宫前写的东西都还在娘家好好地收着呢——下次进宫的时候带进来,她想两厢对比一下。 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夏侯夫人就照办了。 德妃打开自己在国子学念书时留下的笔记本,随手翻开一页,就见上边用学校时期稍显稚嫩的笔迹写了一行字。 海棠花落了,我心里盛满了少年璀璨的忧伤。 德妃:“……” 啊啊啊啊啊!!!! 德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翻开下一页。 面如观音,心如魔王,这就是我,夏侯申申…… 德妃:“……” 德妃如遭雷击,支起身子来,大声摇人:“赶紧拿个火盆过来!!!” 德妃产生了自我怀疑。 这狗屎似的东西,真是我写的?! 又跟夏侯夫人说:“家里边留下的那些,统统给我烧掉!” 还再三叮嘱:“可不能偷看啊阿娘!!!” 夏侯夫人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那时候你阿耶不许你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不听,觉得他不理解你……” 德妃:_(:3」∠)_ 德妃:已老实。 看过了自己惨不忍睹的青春,再回头去看如今的这两章定稿,德妃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她忽然间很真切地意识到,读书真的改变了自己。 等嘉贞娘子再过来的时候,她很认真地同嘉贞娘子致谢:“姐姐爱护我,我一直都知道,只是直到今时今日,才知道这恩情究竟有多大!” 嘉贞娘子叫她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倒是也说:“外人也只能劝说几句罢了,真的做出改变,付出努力的,还是娘娘自己。” 德妃虽然性情有些跳脱,有点小坏,隔三差五地还爱偷个小懒,但总体来说,也还算是一个比较努力的学生。 嘉贞娘子给她安排的读书任务,她基本上都完成了,也很老实地做了笔记。 “读书是没有捷径的,付出了,才能有收获。” 与此同时,嘉贞娘子也说:“又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等我回去,再重新给您列份书单吧?” 德妃:“……” 德妃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说:“好。” …… 从费家离开,回到宫里之后,阮仁燧和大公主又有了新的事情要忙活。 姐弟俩跟小时女官学着用豆子来发豆芽。 算是实践课。 “《黄帝内经》有载,五谷宜为养,失豆则不良。豆子虽然不在五谷当中,但也是很要紧的作物。” 小时女官搜罗了不同种类的豆子,一样样摆放出来让两位皇嗣看。 黄豆、红豆、绿豆、黑豆,蚕豆、豌豆、扁豆,还有白芸豆。 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作为一种作物,豆子可讲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只是作为一节实践课,实在也没必要填鸭似的往里边塞太多深沉的东西。 小时女官叫他们姐弟俩在黄豆和绿豆当中选择一种,预备着用来发豆芽。 大公主还很好奇:“为什么只能选这两种豆子?”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告诉她:“因为这两种豆子发出芽来能吃,也好吃。” 大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哦哦!” 她选择了黄豆。 阮仁燧选择了绿豆。 他不太喜欢吃黄豆芽,总觉得咬在嘴里硬梆梆的,咯吱咯吱响。 还是发绿豆芽吃吧! 小时女官看他们俩都做出了选择,就叫各自去打水把豆子泡上:“明天早晨再来把豆子捞出来,放到背光的地方去,找条湿润的巾帕盖住……” 大公主仰着头,很兴奋地问她:“然后就可以吃豆芽了吗?” “哪有那么快?” 小时女官听得莞尔,失笑道:“你们得去找个喷壶,一天三次给豆子浇水,这么浇上三天,估计就差不多了。” “啊?” 大公主听得有点忧愁:“可是三天真的好长好长啊……” 阮仁燧倒是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 泡完豆子回到披香殿后,他还乐颠颠地给德妃画了个饼:“阿娘,我已经把豆子泡好了,过几天发出豆芽儿来,先带回来给你吃!” “真的吗?” 德妃十分捧场,脸上露出来一点讶异,十分赞叹地说:“岁岁,你可真是太了不得啦,才三岁呢,就能给我发豆芽吃了!” 阮仁燧抬头挺胸,趾高气扬:“那是,我可是大才女的儿子!” 周围人听得笑了起来。 发豆芽这事儿实在是很简单,即便是两个小孩儿,在有着充分指导的前提下,也没有失败的可能。 阮仁燧和大公主每天三回过去浇水,眼瞧着两种豆子发出芽来。 起初卷曲着,之后越来越长,三天之后,小时女官很肯定地告诉他们:“可以吃啦。” 阮仁燧就跟大公主聚头在一起,很严肃地商量豆芽该怎么分。 阮仁燧说:“阿耶跟太后娘娘都得有一点吧?” 大公主说:“朱娘娘也得有!” 阮仁燧想了想,说:“小时女官也得分一点!” 大公主说:“授课的太太们也可以分一点!” 阮仁燧补充说:“我得让人给我外祖母送一些过去!” 大公主:“……” 大公主就梗着脖子,说:“我多吃一点,不给老鸭子!” 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没什么疏漏,于是一起敲定了这件事:“就这么办!”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德妃跟贤妃看两个小孩儿兴致勃勃地操持豆芽分配,都觉得很有意思,私底下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聚在一起凑个热闹。 江南新进了碧螺春,德妃叫小厨房用来炒虾仁儿吃,菊花脑鸡蛋汤,芦蒿腊肉,又使人斩了只鸭,配鸭油烧饼来吃。 贤妃叫人备了一盘羊头签,一盘酒炊淮白鱼,一碟泡菜拼盘,最后是一盘醋溜豆芽。 搞得大公主很生气:“说好了是吃豆芽,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阮仁燧同仇敌忾,在旁边气愤不已地附和她:“就是!” 姐弟俩各自端了一盘豆芽在面前,板着脸不理人。 阮仁燧埋头吃自己面前那盘绿豆芽。 大公主埋头吃自己面前那盘黄豆芽。 别的菜一筷子也不肯动。 把德妃跟贤妃搞得啼笑皆非。 这边还没吃完,就有九华殿的人来报,道是承恩公府的刘小娘子进宫来探望姐姐了。 同皇室关系紧密的外戚之家,往往都是有门籍的。 朱皇后的父母有,德妃的母亲夏侯夫人有,贤妃的母家承恩公府自然也有。 先前清明宫宴之后,承恩公触怒了圣上,被剥夺了门籍,此后进宫的资格,也就归属于贤妃的妹妹刘小娘子了。 她与贤妃并非一母同胞,但同为刘家女儿,感情总归也是有的。 贤妃起初听说妹妹来了,还觉得高兴:“她来得倒是巧,这么多菜,就我们几个人,怎么也吃不完。” 等见了面,看刘小娘子脸色涨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刘小娘子低着头,羞惭不已,断断续续地道:“阿耶说,有件事得请娘娘在陛下面前提一提。” “他就算再不济,也是太后娘娘的弟弟、陛下的舅父,是当代的承恩公,没道理叫淮安侯府这么戏弄呀……” 贤妃脸色发白,只觉得头疼欲裂。 德妃因为事不关己,倒是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真过分啊,我都看不过去了。” 她还主动跟刘小娘子打听呢:“话说淮安侯府怎么戏弄承恩公了?” 阮仁燧一边觉得阿娘直接舞到人家面前去挺不好的,一边也很好奇…… 摆烂,摆烂,摆烂!!! 第95节 是啊,承恩公府怎么忽然就跟淮安侯府发生攀扯了? 刘小娘子神色赧然,吞吞吐吐地把之前赵国公太夫人做寿那天席间发生的事情讲了。 归根结底,也算是孽力回馈了…… 承恩公近来过得很不痛快。 先是在宫宴上把老脸都丢尽了,后来又被大公主杀到门外,紧接着还被外甥给撵了…… 这段时间,他浑浑噩噩的,跟几个狐朋狗友一起流连酒色,以此忘忧。 费氏夫人临盆,诞下一子,这事儿他知道,只是也权当不知道。 他又不缺儿子! 爱生个什么东西就生个什么东西,懒得管。 只是宫里边的风向,是不容忽视的。 太后娘娘使人去慰问费氏夫人,朱皇后和德贤二妃也有所赐下,这就搞得承恩公很恼火,也很尴尬。 明明这些人都是因为他而跟费氏建立的联系,现下他跟费氏义绝了,她们还巴巴地有所表示…… 这跟直接上门打脸有什么区别? 偏偏他还不敢说什么,因为领头做这事儿的是太后娘娘。 他知道,要是敢对着太后娘娘说三道四,她可不会顾及骨肉之情,真的会把他给吊死的! 承恩公只能憋屈地认了。 这时候他又听说了淮安侯夫人在赵国公府说起自己和费氏之事的是非来,心里边那团小火焰立马就燃烧起来了。 淮安侯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觉得费氏有眼无珠,还是在那儿拿着我当话柄儿,好论长论断呢? 承恩公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人,知道之后就叫人上门提亲去了。 你不是觉得费氏那臭婆娘一把年纪还要跟我义绝,是拎不清吗? 不是觉得承恩公府有个公爵的爵位吗? 那可太好啦——我没老婆,你有女儿,麻溜地把她嫁过来吧,进门就是公府夫人! 淮安侯夫人当场傻眼! 因为她真的有个女儿! 董三娘子听说承恩公上门提亲,当场就晕过去了! 缓过来之后,她几乎把手边上所有的东西都给砸了,声嘶力竭地怒喊:“我不嫁!死也不嫁!承恩公府是个魔窟,掉进去就得没半条命!” 淮安侯夫人怎么也没想到,一时嘴贱,居然引发了这么恶劣的后果! 她就是爱说几句是非,嘴一嘴人,但谁承想居然引狼入室? 承恩公这个人,相貌平平,品德低劣,贪财好色,五毒俱全…… 这种人,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他呢! 针扎在谁身上,谁知道疼。 淮安侯夫人当场就把这事儿给否了。 承恩公火冒三丈:“当初上赶着说费氏有眼无珠的是你,现在不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的也是你,敢情你当初说我的是非,就是拿我做筏子说笑?!” 他彻底缠上去了。 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走宫里边的门路,成就这门婚事。 承恩公有理有据——是你们自己说我是良配的,可不是我逼着你们说的! 说了又不认,耍老子呢?! 淮安侯夫人给打了个猝不及防,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家知。 费氏夫人能摆脱承恩公,是借了皇长子和韩王的东风,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她的女儿要是嫁了过去,哪有可能脱身?! 淮安侯夫人慌了神儿。 她这个成年人尚且如此,更别说她的女儿董三娘子这个年轻人了。 虎口当前,董三娘子怕得整晚睡不着觉。 思来想去,又跟母亲商量:“我齿序排第三,上边二娘还没有出嫁呢,他只说是要娶咱们家的女儿,又没说一定得是我……” 淮安侯夫人听得眼前一亮,觉得这事儿可行。 承恩公声名狼藉是真的,但哪个小娘子一旦嫁过去,马上就能得到公府夫人的诰命,这也是真的啊! 自己亲生的女儿舍不得,那就叫别人的女儿去嘛,反正都是董家的女儿,嫁过去了,也得管她这个嫡母叫母亲! 只是有点犹豫:“二娘不是已经订亲了吗?” 董三娘子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咬牙切齿地说:“又不是已经嫁过去了,订了也能退的!” 淮安侯夫人心想:也是。 就使人往承恩公府送了个信儿,试探承恩公的意思,哪知道迎头就被撅回来了。 承恩公火冒三丈:“老子我是太后娘娘嫡亲的弟弟,当今天子嫡亲的舅舅,正经的公爵,怎么就没落到只能匹配你们家的庶女了?” 承恩公斩钉截铁:“就要嫡出的那个,没得商量!” 淮安侯夫人当场坐蜡。 承恩公则果断地打发了女儿进宫,来找贤妃说说这事儿。 他要续弦! 来帮你老子说说话! 贤妃:“……” 德妃跟阮仁燧在旁边听完,都觉得贤妃也怪不容易的。 摊上这么个爹…… 刘小娘子怯怯地站在一边,小声问了句:“姐姐,怎么办呀?” 她实在很害怕,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姐姐,你说话呀,带不回去个消息,他会打我的……” 贤妃进退两难。 不帮这个忙吧,妹妹不好做。 可要真是帮这个忙…… 淮安侯夫人不修口德,那是她的过错。 可也不能因为她不修口德,就理所应当地推她的女儿进火坑啊!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整件事,心情当真是十分复杂。 因为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全新的展开。 他不知道此后故事究竟会如何发展。 倒是眼下…… 阮仁燧瞧着惴惴不安的刘小娘子,再看看脸色发白的贤妃,倒是给出了一个主意:“不然刘小娘子就在宫里边住下吧,免得还得回去看承恩公那副嘴脸……” 大公主十分赞成。 她知道弟弟的小姨母在宫里边做女官,不免有一种孩子气的攀比心态在,当下就说:“小姨母,你也可以留在宫里边做女官呀!” 阮仁燧用力点头,正准备附和一句,就觉肩头一痛——德妃伸手在他肩膀上拧了一下。 阮仁燧痛得呲牙,委屈又愤怒地看了过去。 德妃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说:“小孩儿家家,少管闲事。” 这是承恩公同淮安侯府的官司,跟他们母子俩没有关系。 尤其因为先前清明宫宴和赵国公府寿宴的事情,披香殿和夏侯家同这两家都结了仇,就更没必要掺和了。 众人原本是欢欢喜喜地出来小聚,没成想最后却因为承恩公府的烂事儿给搅和黄了。 德妃叫人注意着九华殿那边的动静,要是有个什么风声,就赶紧来禀告。 如是到了晚上,易女官来说:“贤妃娘娘使人去回禀了皇后娘娘,打算让妹妹在九华殿小住几日。” 阮仁燧就想:看起来,贤娘娘也打算先拖一下再说。 哪知道到了第二日傍晚,易女官神色凝重地来回话:“刘小娘子出宫去了。” 阮仁燧与德妃都吃了一惊:“什么?” 德妃实在纳闷儿:“才住了一天呢,怎么就走了?” “因为刘小娘子没必要继续在这儿躲避了。” 易女官顿了顿,才低声说:“就在今天,淮安侯正式应允了承恩公府的求亲,将嫡女董三娘子许配给承恩公。” 阮仁燧与德妃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什么?!” 第57章 阮仁燧惨叫一声:“啊啊…… 大概是因为圣上珠玉在前,阮仁燧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他问易女官:“是阿耶给他们赐婚了吗?” 易女官目光稍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说:“当然不是。” 紧接着道:“是淮安侯自己愿意许婚的。”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忖度之色来,掺杂了些许嘲弄:“大概是觉得有承恩公这么个女婿,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吧。” 阮仁燧和德妃都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淮安侯想通过作为天子舅父的女婿,来稳固自己的侯爵之位。 摆烂,摆烂,摆烂!!! 第96节 淮安侯府董家,是高皇帝开国时所设置的十二家侯府之一,现任的淮安侯既非前任淮安侯的儿子,也不是他的亲兄弟。 他是前任淮安侯的堂兄弟。 实际上,朝堂当中对于他来承继爵位,一直都存有争议。 因为前任淮安侯膝下还有一个女儿。 虽然彼时这个女孩儿尚且年幼,但是从血脉和地位来说,的确该由她来承继淮安侯的爵位。 只是那时候朝局动荡,正处在最高权力进行过渡的关键时刻,那女孩儿又在生病,外家冷眼旁观,出于种种考虑,最后还是叫现任的淮安侯袭了爵位。 但是到了今年,朝堂上开始有人对这桩旧事提出了异议。 领头的是御史大夫屈君平。 屈君平认为,彼时先淮安侯之女年幼,无力承担起侯爵的责任,让现任淮安侯来代行侯爵之职,这是合理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爵位的归属发生了模糊——那个年幼的小娘子是先淮安侯唯一的骨肉,那她就理所应当地可以承继先父的爵位! 政事堂里有五位宰相,唐红认可了屈君平的说法,闻俊杰不置一词。 丁玄度则认为,让一个年幼的女童来承继爵位,是不切实际的。 他认为现任淮安侯当年得到爵位,并且在他百年之后将这个爵位传给他的后嗣,这是合理的。 因为现任淮安侯同样是董氏的后裔,且也已经成年。 但是现在他改变了看法,转而认为应该废黜掉现任淮安侯的爵位,在董氏宗族当中重选才德兼备之人承袭爵位。 理由是现任淮安侯不仁不悌。 他承继了前任淮安侯的爵位,这是莫大的恩惠,但是却没有抚育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反而将其遣送回老家去——这种没有人性的东西,怎么能冠冕堂皇地出现在朝堂上! 裴东亭与周文成都认可他的看法。 主理此事的麻太常也赞同他的看法。 如此一来,淮安侯兜里的这个爵位,就岌岌可危了。 德妃知道当日在赵国公府,自己母亲出言呛了淮安侯夫人几句。 不只是自己的母亲,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也呛了淮安侯夫人几句。 原因么,无非就是无冤无仇的,淮安侯夫人说话也太刻薄,太愚蠢了。 只是现下回头再看,她忽的觉察出了一点讽刺。 当下同易女官感慨道:“淮安侯夫人再如何如何,顶多也就是嘴上说了几句,当日在赵国公府丢了个脸,可现下回头再看,跟淮安侯比对着,那点小事算什么?” 德妃冷笑一声,说:“都说是最毒妇人心,可淮安侯吃自家小辈的绝户,又为了吃进嘴的这口肉,连亲生女儿都能卖——男人看起来不动声色的,做起事来,心肠可比女人狠毒多了!” 易女官听得讶异,不无惊诧地看着她,几瞬之后,又禁不住笑了:“娘娘说得一点都不错,是这么回事。” …… 淮安侯府。 淮安侯夫人跟丈夫大吵了一架。 董三娘子呆坐在一边,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他们。 淮安侯夫人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问丈夫:“你是不是疯了?!” 她说:“承恩公那种人,怎么能把三娘许给他?” 淮安侯答非所问地道:“你知不知道屈君平在朝上弹劾我,要求剥夺我淮安侯的爵位?” 淮安侯夫人脸上的神情顿住了。 她当然知道利害,这也是先前在赵国公府,唐氏夫人用这话来弹压她时,她忍气吞声,闭口不言的关键原因。 因为她不想,也不敢将这件事闹大。 淮安侯觑着她,又问:“三娘是你的亲生骨肉,大郎难道不是?” “我是淮安侯,大郎就是淮安侯世子,倘若我不再是淮安侯了,他是什么?” “这两年你来来回回给他相看了那么多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 淮安侯没等妻子回答,便冷酷无情地抛出了答案:“因为他们都在观望,看我们究竟能不能坐稳淮安侯夫妇的位置!” “承恩公是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但他是千秋宫的弟弟,是当今的舅父,他承诺会将爵位传给三娘的孩子,会帮我坐稳淮安侯的位置,这就够了。” 淮安侯夫人失魂落魄地看着丈夫。 淮安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语气却很温柔:“究竟是要大郎的世子之位,还是要女儿,你自己选。” 淮安侯夫人没有言语。 但是淮安侯已经知道了她的回答。 他再没说话,森森一笑,转身走了。 董三娘子声音艰涩地叫了声:“阿娘……” 淮安侯夫人木然站在原地,一时之间,居然不敢回头去看女儿的眼睛了。 …… 承恩公跟董三娘子的婚事就这么订下来了。 五月过了端午订婚,九月出嫁。 夏侯家也收到了帖子。 夏侯夫人进宫说起来,都倍觉唏嘘:“怎么舍得呀……” 德妃忍不住问了句:“董三娘子没闹?” “怎么没闹?” 夏侯夫人说:“听说承恩公上门那天,她披着头发跑过去大闹了一场,淮安侯笑呵呵的,什么也没说,叫她到自己跟前来,等那小娘子过去,一记耳光就给扇到地上去了。” 德妃听得有些恻然:“这……” 夏侯夫人无意叫女儿忧心,旋即转了话头:“娘娘还不知道吧?承恩公往太常寺去走了一趟,说要把世子废掉呢!” 这下子,不只是德妃,捎带着旁听的阮仁燧也给惊住了! 母子俩异口同声道:“什么?!” “嗐,”夏侯夫人就叹了口气,说:“估计也是他跟淮安侯府商量好的事情。” “承恩公说他跟费氏夫人已经义绝,没什么关系了,至于这所谓的世子,也就不该再算作可以承爵的嫡子……” 德妃:“……” 阮仁燧:“……” 阮仁燧由衷地问了句:“他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他说出了德妃和夏侯夫人共同的心里话。 母女俩同时默然。 回过神来,夏侯夫人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先前费氏夫人跟承恩公义绝的时候,世子把事情做得多绝?一味地讨好父亲,把母亲往泥里踩!” 她幸灾乐祸:“现在可好,鸡飞蛋打了!” 又说:“听说他往费家去求见费氏夫人了,他外祖母傅氏夫人叫人把他给撵走了。” “说他是刘家的孩子,跟费家没有关系,当日对母亲冷嘲热讽,出言不逊,早就断了母子之情,何必再来拜会!” 德妃由衷地道:“傅氏夫人行事果决,实在难得。” 夏侯夫人不无唏嘘地说了句:“是呀。” …… 宫外的事情,阮仁燧也好,德妃也罢,俱都只是听听罢了。 真的想要去改变什么,也无从说起。 承恩公要娶亲,他们没法拦着,淮安侯乐意嫁女,他们又为之奈何? 也只能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但是对于董二娘子和她的母亲李氏来说,这件事很重要。 非常重要。 董二娘子是淮安侯的庶女,原本已经订了亲,就等着出嫁了。 可谁知道飞来横祸,淮安侯夫人不修口德,出去坐席的功夫,就把承恩公给招惹上门了? 招惹了也就招惹了,惹事儿的是淮安侯夫人,承恩公要的是董三娘子,凭什么要拉自己出去顶雷? 李姨娘院里的人刚知道淮安侯夫人居然打算李代桃僵,把已经订了婚的二娘子许给承恩公的时候,全都急了眼。 私底下去找李姨娘,说:“您赶紧想想办法,去侯爷面前求求情——就承恩公府那个鬼德行,咱们娘子要是嫁过去,一辈子都完了!” 费氏夫人要相貌有相貌,要出身有出身,甚至于诞育了世子,世俗层面来看,她几乎没有任何短板。 可那又如何? 一样被折磨得丢了半条命! 要是换董二娘子嫁过去,她有什么? 底下人着急,李姨娘反倒很沉得住气,先扭头瞧一眼自己女儿,看她不急不燥地坐在旁边,神色沉静,不由得暗暗点头。 她使人赏赐了来说话的侍从,面带苦涩:“你有心了,只是夫人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又能如何?” 好声好气地把人给送走了。 等关上门,房里边只有自己母女俩的时候,她才跟女儿交了个实底儿:“阿满,别怕。” 李姨娘瞧一眼正院方向,冷笑了一声:“这事儿夫人说了不算,承恩公说了才算!” 承恩公会愿意屈就侯府庶女吗? 绝无可能! 淮安侯知道妻子李代桃僵的打算,见了李姨娘,不免要格外温存一些:“唉,这次的事儿,是委屈了阿满。” 他真情实意地承诺:“等她出嫁,我比照嫡长女的份例,再给她加三成嫁妆,一定把事情办得风风光光!” 摆烂,摆烂,摆烂!!! 第97节 李姨娘心想:这么厚重的嫁妆,到底是给我女儿的,还是用来收买承恩公,好叫他在圣上面前帮忙说话的? 心下嗤笑,她脸上一点都不显。 大吵大闹有用吗? 一点用都没有,还会触怒淮安侯夫妇!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学着将利益最大化,她看得很清楚,承恩公肯定不会愿意娶庶女而舍嫡女的。 李姨娘拉着淮安侯落座,神情关切,语气轻柔:“我不委屈,阿满也不委屈,能为侯爷分忧,是我们母女俩最大的福分!” 又温声细语地说:“夫人的脾气,有时候是急躁了点,您别生她的气,她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 淮安侯原本都已经做好了听她埋怨几句的准备,哪成想她居然如此善解人意? 跟正房那个不长脑子的泼妇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女下凡! 他颇觉患难见真情,思来想去,私底下给李姨娘贴补了几间铺子。 第二天就接到消息,承恩公拒绝娶董二娘子,就要嫡出的董三娘子! 淮安侯夫人当场破大防了,跟丈夫大闹了一场。 淮安侯对照着李姨娘母女俩的做法,就觉得对她很失望。 人家能为了我付出所有,毫无怨言,你怎么不行?! 没心肝的贱人! 淮安侯拍板决定,为了爵位,将董三娘子嫁给承恩公。 淮安侯夫人自然又是一场大闹。 然而当天平两侧分别是儿子跟女儿的时候,她终究还是屈服了。 只是从那以后,就格外地憎恶李姨娘和董二娘子。 不只是她,董三娘子亦是如此。 就搞得淮安侯很烦——你们俩能不能懂点事? 多跟李氏母女俩学学怎么做人! 月圆之夜,董二娘子的未婚夫依照神都风俗,使人给未婚妻送了一对儿磨合罗(娃娃),东西到了淮安侯府上,经了几回手。 等到了李姨娘房里,董二娘子打开一瞧,她还没说话,身后的侍女已经骇然惊呼一声! 李姨娘吓了一跳,在外间叫了声:“阿满?!” 董二娘子静静地瞧着盒子里的那对装扮得栩栩如生的布偶娃娃,轻笑着说了声:“阿娘,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李姨娘近前一瞧,脸色微变。 那对娃娃身上的衣裳都被剪碎了,两只眼睛被抠掉,只留下两口黑洞,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在注视它们的人。 李姨娘问:“这是谁送来的?” 还没等底下人回话,就听有人在窗外幽幽地叫了声:“阿满姐姐。” 是董三娘子过来了。 她伏在窗边,脸孔雪白,反衬得嘴唇像是血一样红。 董三娘子像只怨鬼一样,又叫了声:“阿满姐姐。” 她说:“我跟阿耶说,到时候我们俩定在同一天出嫁,阿耶答应了——我们俩姐妹一场,如是一来,也不算辜负了,是不是?” 她咯咯地笑着,令人毛骨悚然,也没等李姨娘和董二娘子言语,便转身走了。 李姨娘盯着她的背影,神色幽微。 她摆摆手,打发侍从们出去。 董二娘子轻轻将面前的盒子盖上,手掌落在上边,久久不动。 她眉头蹙着,若有所思:“阿娘,你说,阿耶他真的能保住淮安侯这个爵位吗?” 李姨娘听得脸色微变:“阿满,你的意思是……” 董二娘子从容地抛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连承恩公这样的烂绳子都想攀一攀,我觉得是没希望了。” “既然是注定会失去的东西,何妨让我们再利用一下?” 董二娘子抬起头来,看着母亲,低声问:“我知道,您一直悄悄地使人接济被送到老家去的那位妹妹,是不是?” …… 御书房。 阮仁燧跟大公主今天一起上课,学的不是《诗经》,而是另一首诗。 授课的还是杜崇古。 他先说:“今年要教授的这首诗,出自《平蔡州三首》,这是其中的第二首,只有四句,课后作业就是把这首诗背下来。” 他说诗文名字的时候,姐弟俩都没什么感觉,然而等他念完第一句,两个小孩儿就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了。 杜崇古声音平缓温和,流水一般,徐徐地念了出来:“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 大公主说:“喔喔!” 阮仁燧也说:“喔喔!” 杜崇古就笑了,他没来上课之前,就猜到他们俩会对这句诗感兴趣,当下解释说:“就是公鸡的叫声。” 大公主说:“噢噢!” 阮仁燧也说:“噢噢!” 一堂课上完,姐弟俩一起提着小篮子去喂马,路上还在议论这件事。 大公主说:“汝南晨鸡喔喔鸣——这句诗可真好玩!” 阮仁燧也觉得怪有意思的,想了想,就说:“我都想养一只公鸡了!” 大公主马上就说:“我也想养一只!” 姐弟俩眼睛忽闪忽闪地对视了一下,小跑着去喂完马,然后回自己宫里边去找自己阿娘了。 …… 披香殿。 德妃有点纳闷儿:“养鸡干什么?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叫人瞧见,怪难看的。” 又跟他商量:“我给你养几只鹤吧?比鸡好看多了!” 阮仁燧不需要动物升级,跺一下脚,很严肃地说:“要公鸡!” 又说:“我们今天刚学的那首诗,里边写的就是公鸡,不是鹤。” 德妃一听这事儿跟念书还能搭得上,也就没再反对:“行,那就养吧。” 又问他:“养几只?” 阮仁燧竖起来一根手指头:“一只就好啦!” 德妃既然答应了,就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叫人给搜罗只公鸡过来,末了,还专门叮嘱:“要漂亮点的,叫声洪亮的。” 阮仁燧颠颠地跟在后边吹彩虹屁:“阿娘,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 公鸡本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这边德妃吩咐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送过去了。 的确是很健壮、很漂亮的一只公鸡。 鸡冠鲜红,蓬松饱满的尾羽散发着暗蓝色的幽光,通体油亮,神气十足。 走几步,往地上啄一下,再走几步,往地上啄一下。 阮仁燧就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叫人找了一把小米过来,坐在坐凳栏杆上喂鸡。 德妃从书房窗户那儿往外瞧了一眼,觑着那公鸡的尖嘴巴,有点担心:“它不啄人吧?” 侍从们赶忙说:“不啄人的,娘娘只管放心。” 德妃也就放心了。 晚上圣上过来的时候,就见一只公鸡步履从容地在庭院里散步,不由得乐了:“怎么回事啊?” 左右笑着说了,惹得圣上也笑了。 易女官还说呢:“不只是咱们宫里,贤妃娘娘那儿也弄了只公鸡过去,尚功局的人刚听说都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娘娘们不要珍稀的鸟雀,却要两只公鸡。” 结果到了半夜,那只公鸡就开始打鸣了。 声音特别地响亮。 德妃被吵起来了,烦得不行,跟外边人说:“把它给我撵走!” 这么吩咐的时候,公鸡还在外边叫。 宫人们赶忙出去撵鸡。 那只公鸡果然没有辜负自己强壮的身体,一边跑,一边喔喔叫。 最后看要被人围住了,还震动翅膀来了一段滑行,跳到树上去喔喔叫。 把德妃给烦得呀,赌气说:“明天就把它炖了!” …… 九华殿。 大公主新得了一只稀罕的宠物,兴奋地睡不着。 贤妃就叫她先去洗漱,最后穿着中衣躺下,闭目养神:“用不了多久就睡着了。” 母女俩如是躺了会儿,大公主忽然间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了。 “阿娘,”她摇晃了贤妃一下:“你听见什么动静了没有?好像是我的公鸡在叫!” 她不困,但贤妃有点困了,迷迷瞪瞪地听了会儿,说:“没有吧?” 大公主说:“有的!” 她开始往床下爬:“我出去看看!” 摆烂,摆烂,摆烂!!! 第98节 贤妃:“……” 贤妃只得坐起身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说:“有什么好看的呀……” 不就是一只鸡吗。 九华殿里这只公鸡原本还在睡觉,远远地听见另一只公鸡在叫,倏然间振奋起来,抖一抖翎毛,仰起脖子,紧跟着“喔喔喔”响应起来! 好响亮的叫声! 大公主很兴奋:“真的是喔喔喔哎!” 贤妃只觉得被吵得头疼。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又开始叫了。 贤妃实在消受不了,她跟女儿商量:“把它送走行不行?养在你的马厩里,你要是想它了,随时都能去看它。” 大公主不太乐意,皱着脸,可怜巴巴地说:“不嘛……” 贤妃叹了口气,说:“那你得管它呀。” 大公主赶忙应了:“好!” 贤妃心说:“好”个什么呀,你顶多就是回来喂一把米。 她点了点庭院,说:“它到处拉屎呢,你管着捡屎吗?” 大公主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也行。” 贤妃给逗笑了,看她是真的想养,也就作罢了:“得了,养吧。” 不就是吵一点吗,她也认了。 …… 披香殿。 吃早膳的时候,德妃就很严肃地跟儿子商量公鸡的事儿:“能把它弄走吗?太吵了!” 又说:“不行就养你屋里,别叫我瞧见它!” 再一撇眼,见那只公鸡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就觉得心里冒火:“别让它在那儿打转,赶紧撵走!” 圣上坐在旁边,听得忍俊不禁。 阮仁燧有点不情愿:“它才刚来……” 德妃见状,也就不忍心了。 她心想:也许是因为刚换地方,还不适应? 说不定今晚上就不叫了呢? 就没再提这事儿:“嗐,吃饭吧。” 阮仁燧把饭吃完,德妃又嘱咐着他喝了水,再听人来报大公主过来了,就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儿,叫他预备着出门。 大公主进殿跟圣上和德妃请了安,姐弟俩背着包,哒哒哒一起上学去。 大公主小声跟弟弟嘟囔,神色怏怏,不太情愿地说:“我阿娘不想让我养鸡呢!” 阮仁燧小声跟姐姐附和:“我阿娘也不想养了……” 大公主哼了一声,说:“不管,我就要养!大公鸡多漂亮,多好玩啊!” 阮仁燧也说:“是挺有意思的……” 院子里那只公鸡还在闲逛,一扭头,忽然间发现生活范围里多了两个矮矮的人类幼崽。 很难描述那个瞬间,这只公鸡那小小的脑仁儿里闪过了一个什么念头。 紧接着,它猛地跳起来,拍打着翅膀,朝两个小孩儿那儿扑过去了。 飞起两脚,猛地蹬在他们俩背上! 两个小孩儿猝不及防,砰砰两下,应声而倒。 圣上和德妃听见动静,向外看了一眼,都吓坏了。 德妃惊叫一声:“岁岁!” 圣上扶了她一把,叫她站稳当,自己大步出去了。 大公主毕竟比弟弟大两岁,吃劲儿大,相对也耐摔,爬起来“哎呦”一声,自己先用小手摸了摸背,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嘴巴有一点痛。 嘴唇被磕破了一点。 阮仁燧的反应就比她要慢一些。 左右侍从过来,双手把他给搀起来了。 他就觉得脸上痒痒的,摸了一把,湿漉漉的,鼻子破了。 圣上大步过去,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脸,再看一眼大公主,见都没什么大碍,不禁暗松口气。 侍从们麻利地递了帕子过来,他接到手里,替儿子擦了擦脸上的血。 那边大公主的侍从也赶紧给她擦了擦嘴。 德妃从殿内踉跄着过来,见儿子鼻子里还在冒血,吓得脸都白了。 再一扭头看那只公鸡还在若无其事地闲逛,登时火冒三丈:“把它给我抓起来炸了!” 大公主在旁边心肝一颤,紧跟着叫了声:“不要啊!” 阮仁燧也说:“别了吧……” 一说话,嘴里边咸咸的。 他呸呸呸吐了几口。 德妃暂且顾不上那只鸡了,搂着他,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岁岁,疼不疼啊?!” 又叫人:“快去找太医啊!” 圣上知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站起身来替大公主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又说:“还是先进去吧。” 阮仁燧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儿。 侍从送了水过来叫他漱口,他灌了一口,呜呜几下吐了出来,就觉得好多了。 他还拍了拍德妃的肩膀,站起来转个圈儿,叫她放心:“没事儿!” 德妃暂且松一口气,又禁不住埋怨他:“就说不叫你养那个劳什子鸡,你偏不听!” 她叫人来:“把那只鸡抓起来宰了,炖掉吃肉!” 阮仁燧和大公主齐齐叫了声:“不要!” 德妃听得恼火:“为什么不要?它踢人呢!” 大公主很担心会失去自己心爱的宠物,当下小声说:“德娘娘,我们也没什么事呀……” 德妃看着她破了的嘴唇,强忍着没有白她一眼。 一扭头,就看自己养的那个冤种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鼻子红红地说:“就是,我们也没什么事啊……” 德妃:“……” 德妃给气个半死:“我还不如那只鸡亲,是不是?!” 阮仁燧缩着脖子,没敢做声。 太医匆忙过来,上下瞧了,又让张嘴,继而摸脉,最后说:“陛下,娘娘,两位殿下没什么大碍。” 德妃暗松口气,点点头,叫人给太医看赏。 阮仁燧就说:“真没什么事,我上学去了!走,大姐姐。” 大公主麻利地应了一声,走出去几步,又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说:“德娘娘,可不要杀它呀……” 阮仁燧没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德妃冷笑了一声,看他们俩忧心忡忡的样子,到底还是忍着气应了:“好。” …… 去上学的路上,大公主还很担心:“不会杀掉它吧?” 阮仁燧说:“不会的,我阿娘都答应了,不会变卦的。” 大公主还是不放心:“出了这事儿,还会叫我们继续养鸡吗?” 阮仁燧其实也有点不确定了。 姐弟俩对视一眼,小小的脸上,都带着点忧愁。 在披香殿折腾了一场,他们俩今天都迟到了。 杜崇古就猜想应该是出了什么事,等姐弟俩到了一问,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怎么会这样啊! 要不是他教授两位皇嗣那首诗,估计也不会出这事儿…… 上课的三个人心情都很沉重。 等下了课,杜崇古麻利地去找圣上请罪,两个小孩儿心事重重地去喂马。 喂完了,就有专人来传话:“今中午去皇后娘娘宫里用膳。” 姐弟俩对视了一眼,颇有些不祥之感,不约而同地萎靡下去了。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过去的时候,德妃与贤妃早就到了。 向来性情迥异的两个人,这会儿瞧起来倒像是一对双胞胎了,都沉着脸,十分严肃的样子。 姐弟俩进去一瞧,心就坠了下去,忐忑不安地近前去行个礼,依次落座。 屁股挨到凳子上,大公主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阮仁燧坐下之后,也禁不住直了下身。 被那只公鸡踢到了的地方有些作痛。 摆烂,摆烂,摆烂!!! 第99节 德妃跟贤妃心里边虽然生气,但也决计越不过自己的孩子去,见状都有些担心。 贤妃蹙着眉头,低声问女儿:“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大公主的嘴很硬,若无其事地说:“没有的事儿!” 德妃也说儿子:“身上还疼吗?” 阮仁燧的嘴也很硬,满不在乎地说:“早就不疼了!” 贤妃跟德妃一起阴着脸,在心里边憋了口气。 贤妃就叫大公主站起来,说:“你再坐一次,让我看看。” 大公主就站起来,然后坐下去,不受控制地疼得皱了下眉毛,然后大声说:“就是不疼!” 贤妃:“……” 德妃也叫阮仁燧站起来,再坐一次。 阮仁燧就像一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说:“我都坐下了,还再站起来干什么?这不是闲得慌吗。” 朱皇后在上边瞧着,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叫德贤二妃:“去偏殿给他们解开衣服瞧瞧吧,春天衣裳轻薄,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伤到了可不得了。” 两人都应了。 提溜着自己的倒霉孩子过去,拉上帘子,叫把衣裳给脱了。 大公主的嘴很硬,趴在软榻上,还在嘟囔:“都说了没事儿了……” 阮仁燧也说:“真是多此一举……” 贤妃看着女儿屁股上印着只肿起来的红色鸡脚,几根爪子活灵活现的:“……” 德妃探头过去瞅了一眼,实在是没忍住,当场就笑出声来了。 再扭头一瞧,就见儿子背上也有只红色鸡脚:“……” 大公主还在叫:“我就说没什么事!” “就是,”阮仁燧隔着帘子,在旁边附和她:“她们这些大人,真是太喜欢大惊小怪啦!” 给德妃恨得呀,冷笑一声,悄悄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背上那只鸡脚上按了一下…… 阮仁燧惨叫一声:“啊啊啊啊啊啊!!!” 第58章 可不能跟小孩儿耍大人脾…… 德妃跟贤妃分别给两个孩子上了药,又给领到朱皇后面前去听训。 朱皇后就问他们俩:“你们俩都养着鸡呢,有没有仔细瞧过鸡的爪子?”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大公主小声说:“看见过。” 朱皇后轻叹口气,脸上带着点庆幸的神色:“公鸡的爪子多尖锐啊,得亏是从后边扑过去的。” “这要是面对着扑过去,把脸给抓伤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姐弟俩低着头没敢吭声。 朱皇后见状,就说:“我跟德妃和贤妃说了,你们俩养的那只鸡,还是给送到马厩去吧,跟你们的小马做个伴儿。” “真要是想看,喂马的时候也能瞧见,只是不能在寝宫里养了。” 大公主有点惋惜地“啊?”了一声。 朱皇后板起脸来,严肃道:“‘啊’什么?这事儿没得商量!” 大公主悻悻地低下了头:“是。” 一日养鸡计划就此画上了句号,倒是叫杜崇古也跟着担惊受怕了一场。 他专程跑去跟圣上请罪。 圣上倒也没有责备他——就事论事,本来也怪不到人家。 真要死命地往下追究责任,能一直追溯到盘古为什么要开天辟地。 只是圣上看杜崇古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又宽慰他说:“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找个时间,叫他们俩去你家里边吃饭吧,两个孩子很早之前就想去了。” 杜崇古自无不应之理:“两位殿下若是不嫌臣寒舍简陋,臣必扫榻相迎!” 圣上延续了太后的说辞和做派,摇头笑道:“哪有学生嫌弃老师的道理?” “找个空,叫他们俩想法子写一封拜帖,到时候才好正式登门的……” 杜崇古闻言,唯有感念而已,再三诉情,方才离去。 阮仁燧和大公主知道这事儿,都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大公主今年才五岁,认识的字倒是不少,但叫她提笔写一份拜帖,还真是有点麻烦。 阮仁燧倒是能写个大概,只是却也不想显于人前。 姐弟俩商量着,看找个时间,一起研究一下怎么把拜帖写出来! 两个小孩儿一人挨了公鸡一脚,当时看起来没什么,事后瞧瞧,其实是有点吓人的。 小孩子皮肉细嫩,很快就肿起来一个鸡脚形状的红包,按一下就痛,搞得姐弟俩晚上都不太能躺着睡。 大公主还能侧着躺,躲避一下,阮仁燧被踢在背上,总不能趴着睡啊。 只能忍着。 德妃越想越觉得朱皇后那话说得有道理。 得亏是从后边踢过去的,这要是给抓到脸,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晚上入睡之前,她亲自给儿子涂药,微凉的膏药落在肌肤上,略有些痒。 阮仁燧趴在榻上,忍不住笑。 德妃没好气地数落他:“叫你别养,你偏不听,这下可好了吧?” 又跟易女官说:“明天早晨再叫太医来瞧瞧,今早晨他走的时候看着也好好的呢,中午就鼓了个包,别有什么暗伤,当时没瞧出来。” 易女官应了声。 阮仁燧就宽慰她说:“阿娘,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真没那么严重……” 德妃冷笑一声。 从前这臭小子一张嘴叭叭叭特别能说,总把她气得火冒三丈。 现在这小子马失前蹄,她也算是有法子治他了。 阮仁燧顶一句。 她就说:“反正我小时候没被鸡踢过!” 阮仁燧:“……” 阮仁燧就郁郁地不说话了。 …… 因为受了点小伤的缘故,姐弟俩的课暂时停了。 夏侯小妹自从海棠诗会之后,就从披香殿搬出去,跟小时女官比邻而居了,这会儿听见动静,下值之后,就过来探望自己的小外甥。 她不是空着手来的,还带了煮好的米粥和揉好了就差没有下锅的凉面。 先把尚且温热着的米粥端出来,又叫人去小厨房煮面:“煮出来加一点枸杞芽就好。” 德妃瞧着那米粥的颜色略带着一点碧色,可熬粥的米又仿佛不是碧粳米,自己尝了一勺,不禁莞尔:“是加了茶叶吗?” “这是小时想出来的吃法,我觉得怪有意思的。” 夏侯小妹说:“用泡过两次的茶叶煮米粥,别有一番风味。” 德妃拉着妹妹的手,神色欣慰,感慨不已:“怎么样,进宫一趟,长见识了吧?” 夏侯小妹由衷地点头:“还真得多谢岁岁呢!” 德妃心里边是很美的,只是怕儿子过于骄傲,强行抑制着没有表露出来,可即便如此,上扬的嘴角也透露出了她的情绪。 她叫儿子过来喝粥:“好香的呢!” 又悄悄问妹妹:“我听说你之前跟费文英见了一面,怎么样?” 夏侯小妹大大方方地说:“就那样呀,见是见了,只是还有别人在,说了几句话而已。” 先前跟头一个未婚夫黄了,再之后同宁十四郎临门一脚,却也没能成,她其实有些郁郁。 只是近来认识的人多了,也见了世面,心态便迥异于前了。 小时女官与她年纪相仿呢,可她压根都没想过成家。 那日海棠诗会之后,入围决赛的几位娘子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谈天说地,将古论今。 有说故乡风土人情的,有说神都风尚的,有说近来哪位名家出了一本什么书的,就是没人说自己年纪差不多了,该赶紧找个未婚夫的…… 夏侯小妹听得入神,只是不太能接不上话,不免觉得自惭形秽。 回去的时候,她有点忐忑地问小时女官:“我,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啊?” “这有什么,求知跟盖房子一样,都是从无到有的。” 小时女官很认真地看着她,说:“见贤思齐,这说明你已经在变好的路上了呀。” 夏侯小妹备受鼓舞。 那之后她才听德妃说了费文英的事情。 换做以前,她会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没了你宁十四郎,转眼就有费文英,上赶着追求我夏侯夭夭的人多着呢! 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文英公子也只是见了我一面而已,他了解我什么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0节 “无非就是因为我漂亮,至多是因为我讲义气,但过日子又不能只看漂亮和义气。” 夏侯小妹稍显忐忑地告诉姐姐:“我跟他说,这两年不想考虑男女之情了。” “过几天小时休假回家,我打算跟她一起离京游历,增长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德妃好像看见了一个焕然新生的妹妹。 她忽然间百感交集,有点能明白嘉贞娘子看见自己写出来两章定稿之后的感觉了。 德妃由衷地道:“这么想就对啦!” 她没再问费文英的事情,只是问妹妹:“什么时候出发?” 夏侯小妹一提这事儿,就笑开了,年轻鲜妍的脸孔上带着对于未来的无限希冀:“快啦,月底就走!” 姐妹俩聚在一起说悄悄话,易女官使人送了茶水揉制的凉面过来,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阮仁燧坐在边上呼噜噜吃面,听他小姨母跟他阿娘说八卦:“褚家父女俩翻脸了,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阮仁燧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德妃也挺惊讶:“褚家,褚侍郎?” 夏侯小妹说:“是呀——就是林尚宫要嫁的那个褚侍郎!” 阮仁燧忍不住问了句:“怎么回事啊,小姨母?” 德妃瞧了他一眼,因这也是自己想问的,就没说什么。 娘俩儿一起聚精会神地盯着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就压低了声音,悄咪咪地告诉她们:“我听说,褚侍郎请了褚小娘子的舅舅,也就是原配夫人的兄弟上门,把原配夫人留下的嫁妆尽数点给了褚小娘子,又给了她一笔很厚的陪嫁。” “同时也立了遗嘱,以后褚家所有,都跟褚小娘子没有关系了……” 阮仁燧惊得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德妃也是瞠目结舌:“这?!” …… 英国公府。 “怎么会闹成这样呢?” 裴六郎的母亲裴二夫人去跟长嫂英国公夫人诉苦,同时也是求情:“那丫头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候净犯蠢?” 裴二夫人真是恨铁不成钢! 从前看褚小娘子这个未来儿媳妇百般满意,现在再看她,却已经是千般的不情愿了! 裴二夫人为什么中意这个儿媳妇? 因为她是褚侍郎的独生女儿! 褚侍郎是谁? 还不到四十岁的黄门侍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政事堂! 要知道,她可是褚侍郎唯一的孩子! 褚小娘子嫁进英国公府,裴六郎就是未来宰相独生女的夫婿,仕途上能得到的便利,长眼的人都能看到! 褚小娘子都干了些什么? 为了那么几个钱,跟一只脚进了政事堂的亲爹翻脸了! 要是她能捞个几百万两到手,那裴二夫人也就认了,好歹还得到了银子不是? 可褚侍郎他是寒门出身,原配夫人也是寒门出身。 那点嫁妆顶破天也就是三、四千两,褚侍郎又贴补给褚小娘子一万两,撑死了不到两万两! 就这么两万两,生生买断了跟未来宰相之间的骨肉之情啊! 裴二夫人只想吐血! 她简直恨不能捏着褚小娘子的耳朵去跟她说:不就是两万两吗,我双倍给你,你再给我找一个能进政事堂的爹回来! 裴二夫人恨得呀,眼皮子怎么会这么浅? 你爹都要做宰相了,你最看重的居然是那几个钱? 未来宰相的女儿,居然把钱看得这么重?! 等你阿耶进了政事堂,你把身份往外一摆,多得是豪商跪在地上,求你收他的钱! 林尚宫要嫁过去,这是好事儿啊! 圣上乐见一位老资历的宫廷女官嫁给褚侍郎,这本身就是看好褚侍郎的意思。 你有这么个体面的继母,来日也能跟着进宫攀攀关系,多好? 你就缺那两万两银子吗?! 裴二夫人心里的苦是说不出来的。 褚小娘子在失去半步宰相父亲的同时,也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她的愚蠢。 裴二夫人已经后悔替儿子选这么个儿媳妇了,她想退亲,可是…… 怎么可能啊! 娶褚小娘子回来,可能会跟褚侍郎形同陌路,要是退了褚小娘子的婚,那可就结成死仇了! 裴二夫人只能央求长嫂出面:“大哥在门下省做侍中,褚侍郎是小门下,两家又即将结亲,好歹请大哥出面劝一劝褚侍郎。” “小姑娘年轻,一时糊涂,不能一杆子把人给打死呀……” 英国公夫人听着也觉头大,然而毕竟是一家人,到底应了。 只是她也给弟妹打预防针:“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唉,”裴二夫人有气无力地说:“多少试一试吧。” …… 英国公,也就是门下省侍中裴东亭这时候还在“生病”。 口口事变之后,他跟丁玄度不约而同地告了假,有日子没去上朝了。 听妻子说了这事儿,他也是无奈,左思右想,终于还是道:“去把我的官服取来吧。” 穿戴整齐,对镜整理仪容之后进宫了。 照旧先去崇勋殿那儿给圣上请安,捎带着告罪,这么久没来,耽误了多少多少正事云云。 结果到了政事堂之后,就发现闻俊杰和周文成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 裴东亭心下迟疑,不知怎么,忽的生出来一股不祥之感:“是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周文成顿了顿,犹豫着说:“丁侍中今天也回来啦,才刚往崇勋殿去给圣上请安……” 裴东亭:“……” 裴东亭状似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哦,我知道了。” 他同首相唐红交待一声,也往崇勋殿去了。 临走之前,周文成没忍住,悄悄问了句:“你们是约好了今天一起来吗?” 裴东亭强笑着说:“……并不是。” 如是一路到了门外,便有内侍前去通禀,很快传了消息过来,毕恭毕敬道:“圣上请裴相公过去说话。” 裴东亭暗吸口气,稳步走了进去。 书房上首处坐的自然是圣上,旁边坐着的是丁玄度。 看他进来,后者状似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客气地点了下头:“裴相公。” 裴东亭也状似若无其事地朝他点点头,客气地叫了声:“丁相公。” 再没说别的。 这时候就听两个小孩用细碎的声音在旁边蛐蛐。 一个说:“他们说话的时候怎么都不看对方?” 另一个说:“之前阿娘她们说了,他们俩同时生病了,今天又同时好了!” 一个说:“哇哦,好神奇啊!是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吗?” 另一个说:“不是吧?阿耶不是说他们俩是因为没脸出门吗?” 裴东亭:“……” 丁玄度:“……” 俩人面无表情地沉寂了几瞬,又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圣上。 圣上:“……” 圣上稍显尴尬地朝他们笑了笑:“坐吧,都坐。” 又板着脸叫那两个小孩儿:“都给我出去,别在这儿胡闹了!” 大公主缩了缩脖子,一边往外走,一边有点抱怨地嘟囔:“岁岁,阿耶不是私底下说的吗?你现在当着他们俩的面说出来,叫阿耶多尴尬!” 圣上:“……” 裴东亭:“……” 丁玄度:“……” 阮仁燧十分歉疚地叹了口气——他还记得那时候圣上给成安县主,打算用来祸害自己姐弟俩的黄连呢! 阮仁燧回过头去,语重心长:“阿耶,我也不是有意的,你冷静一下,可不能跟小孩儿耍大人脾气啊?” 圣上:“……” 圣上瞟了他一眼,暗地里磨了磨牙,而后微笑着同两位宰相说:“别理他。他被鸡踢傻了,这几天总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阮仁燧:“……” 裴东亭与丁玄度对视一眼,紧接着默默地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1节 第59章 “他是我的孩子,他叫岁……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块跑到崇勋殿去,可不是为了玩儿。 姐弟俩是有正事要做的。 圣上应承了他们,只要能写一封拜帖出来,就叫出宫往杜崇古家里去吃面。 大公主处在认字很多,但是不太会写的年纪里。 阮仁燧倒是勉勉强强能用自己三岁的小手写字,但他不能显露出来啊! 姐弟俩商量之后,就往圣上这儿来求教了。 圣上这会儿还忙着呢,没什么时间教导两个小孩儿,让杜崇古自己教两个孩子写一封去自己家的拜帖,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姐弟俩溜达着在漫长的廊道里转悠,就听见后边有人在叫自己:“两位殿下……” 扭头一瞧,原来是宋大监出来了。 他笑呵呵的,转述了圣上的话:“陛下说,这边瞧着还得有功夫才能散,您二位要是急着写请帖,就去找小时女官吧,左右等请帖写出来了,也是她带着您二位出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对视一眼,齐齐地应了声:“好!” …… 小时女官、夏侯小妹还有另外两个女官聚在一起吃午饭。 原本房间里是只有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在的。 两人这两天吃得有点油腻,就烧了锅子,预备着煮点白菜刮刮油。 夏侯小妹看看那口巨大的锅子,再看着盘子里的白菜,迟疑着说:“多少得准备点芝麻酱吧?” 纯清水白菜,进口多淡呀! 小时女官也说:“再加点小油菜和春笋吧,纯吃白菜,多单调啊!” 夏侯小妹“嗯”了声,又说:“只有绿叶菜也怪没意思的,我去要点豆腐和豆皮过来吧……”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一脸严肃地看着那个锅子,迟疑着,审慎着说:“一点油水都没有,是不是太寡淡了?不然,就加一点羊肉吧?” 夏侯小妹目光飘忽地看了她一眼。 小时女官稍有点心虚地看着她。 最后两个人都点了点头:“行,就这么办吧!” 愉快地摆了满满一桌子盘碟,羊肉、猪肉、鱼丸、乌鸡肉,吃起火锅来了。 因为准备得太多,两个人吃不完,遂又请了两位交好的女官来。 捎带着煮了一壶酸梅汤来喝。 夏侯小妹看着满满当当的桌子,小声问了句:“这,是不是不太对啊?” 小时女官呵呵一笑:“吃完再说!” 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议论(八卦):“陛下新近在禁军里提拔了一个姓荆的年轻校尉,生得十分俊美,就是太冷峻了些,不爱说话!” 小时女官很好奇地问了句:“有多俊美?” 就跟说杨七胖子最好的朋友是承恩公一样。 文惠女官回答她说:“只比朱少国公差一点。” 其余几个人齐齐地“哇塞!”了一下,又相约着找个空一起去审查一下文惠女官的眼光究竟标不标准。 阮仁燧跟大公主过去的时候,这边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 小时女官摸着肚子,美滋滋地道:“今晚上再刮油吧,太后娘娘赏了我两条火腿,明天你们再来,我们烤了吃!” 阮仁燧听得有点纳闷儿:“火腿不是很干的吗,还能烤来吃?” 他的声音忽然间冒出来,几个女官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忙起身见礼。 小时女官见礼之后,又跟他解释:“火腿的味道浓厚,直接烤肯定是不行的呀。” “找一只乌鸡来片,肉切得薄薄的,两片乌鸡肉夹一片火腿,乌鸡肉嫩,火腿咸鲜,好吃到旁边死了人都不知道!” 又说:“鸭肉肥美,鱼肉鲜甜,都可以用来夹火腿。” “要是觉得腻了,也可在中间夹一些春笋丝、荠菜叶……” 这么说着,她还发散了一下思维:“岭南那边的人喜欢用枸杞叶煮猪杂汤,我估摸着,把枸杞叶夹到火腿里面,应该也好吃!” 阮仁燧想象了一下那几种口感,就有种不受控制想要分泌口水的冲动。 大公主对于小时女官的那个比喻很感兴趣:“好吃到旁边死了人都不知道?!” 小时女官赶紧“呸呸呸”几声:“我说说也就算了,您可别说,这话有点不吉利!” 大公主这会儿还是个能在坟头蹦迪的幼年猛女,并不很在乎这些东西。 她的大脑还在回味刚才小时女官说的那些话,捧着脸,渴望不已地道:“我想吃那个什么夹火腿,想吃到旁边死了人都不知道!” 小时女官:“……” 阮仁燧:“……” 夏侯小妹和另外两位女官都笑了。 叫文惠的那位女官就轻舒口气,看看还在冒热气的锅子,再看看旁边容貌美丽的夏侯小妹和可爱的两个小孩儿,带着点姨母笑的表情,由衷地开了腔。 “享用一顿美食,美人在旁,还有可爱的小孩子,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 小时女官瞧了她一眼,很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想当男的了?” 文惠女官:“……” 夏侯小妹没忍住,同另一位女官一起笑了出来。 大公主还没到能明白这个话的年纪,听得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小时女官打个哈哈过去了,又问:“这个时候,两位殿下怎么会过来?” 阮仁燧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给说了。 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但说麻烦,也能麻烦。 小时女官就叫人去知会上官一声,去隔壁支了桌子,从头开始,教他们姐弟俩拜帖的使用形式和书写格式。 “关系亲近的平辈,拜帖就可以写得简单些,偏口语化些,相应的,要投给长辈亦或者是上官的拜帖,格式就要格外地规整一些,言辞也要恭谨。” 又给他们看了自己使用的几种拜帖样式:“常用的就是这几种,视身份来进行选择……” 如是大略上讲了讲,才开始教导他们如何选词填句,书就一张拜帖。 小时女官设置了自己要出宫去拜访长辈的一个情境来给他们示范,末了,又叫两个孩子斟酌着,自行写要投送给杜崇古的那封拜帖。 大公主已经会写字了,无非就是小孩儿字体,写得没那么好看罢了。 阮仁燧虽然不会(不能)写字,但是他真的知道该怎么写拜帖。 如是大公主提笔,他口述指导,磕磕绊绊地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完成了一张歪歪扭扭的拜帖。 阮仁燧看着直乐,大公主倒是觉得很有意思,超级有成就感的。 她问小时女官:“现在送出去,马上就能去杜太太家里了吗?” “大姐姐,”阮仁燧听得笑了:“你前脚投,后脚就去,这不是拜帖,是见面礼啊!” 他说:“今天投,明天去吧,再不济,也得错开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功夫。” 大公主听得有些悻悻:“那好叭!” 又觉得很惊奇:“岁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阮仁燧:“……” 小时女官一歪头,就跟刚察觉到不对劲儿似的,看似很好奇地看着他,问:“是啊,殿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阮仁燧:“…………” 阮仁燧强装镇定:“哈哈,我阿娘之前教过我!” 大公主听得很羡慕:“德娘娘懂得真多,怪不得她能写书呢……” 小时女官在旁笑着宽慰了一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公主本也就只是念叨一句,并没有十分地认真,这话说完,转头就将兴趣投放到写拜帖这件事情上了。 她借用了小时女官的地方,同时也借用了小时女官的拜帖专用纸,一笔一划地给贤妃写拜帖。 阮仁燧也觉得这事儿好玩,再有感于先前的猪肚汤事件,宁肯多做,也不愿意少做的。 大公主已经开始习字了,用的是毛笔。 阮仁燧现下只有三岁,还没有开始提笔写字,小手更握不住毛笔,索性叫人寻了支相对坚硬的炭笔来,攥在手里,叫小时女官依照他的言语写下来,自己再慢慢地照着往拜帖上描。 小时女官自无不应:“殿下想在拜帖上写什么?” 阮仁燧凝神想了想,一扭头,就见窗外牡丹开得正盛,芳华无限,国色天香。 他哒哒哒跑到门外去,左右看看,选中了一枝雍容华贵的姚黄牡丹,又哒哒哒跑回去,跟小时女官说:“就写,阿娘,你跟这朵牡丹花一样好看!” 小时女官一边提笔书写,一边问:“落款呢?” 阮仁燧心想:阮仁燧是三个字,还这么复杂! 阮仁燧暗暗地庆幸:幸亏还有个简单得多的小名儿! 他马上就说:“落款就写‘岁岁’!”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迅速写下,将那张纸推过去,又有些不解:“怎么不把那朵牡丹摘过来?” 阮仁燧捏着那支炭笔,一边照着写,一边说:“写完还得有一会儿呢,早早地摘下来,会蔫掉的……” 他现在太小了,手小小的,也难操控运笔的气力,好在前世打下了不错的底子,照着写了几个字,就觉得感觉来了。 再写了几个,忽然间发觉不对——等等,是不是写得太好了点?!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2节 毕竟他才三岁啊! 话说三岁小孩儿写字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额头上有点冒汗,忍不住在心里拼命地给自己挽尊。 我明明也写得歪歪扭扭啊…… 悄悄地瞄一眼大公主写的那几个字,再看一眼自己写的…… 丸辣! 阮仁燧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僵坐在那儿,视线落在纸面上,却很想抬起头来,看一看小时女官脸上的表情。 阮仁燧悄咪咪地抬起了头。 小时女官坐在旁边喝奶茶,轻啜一口,再啜一口,见他看过来,就笑眯眯地问了句:“怎么啦?” 瞟一眼他用小手按着的那张拜帖,复又了然道:“不能用手盖住它呀,手心有汗,会把纸面弄脏的。” 她自然而然地将阮仁燧写了一半的那张拜帖抽走,重又给他取了张没用过的来:“您还是重新换一张来写吧。” 阮仁燧暗松口气。 阮仁燧艰难地,超级努力地写了一张丑丑的拜帖出来。 不要笑话他啊_(:3」∠)_ 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去写烂字,就跟让写烂字的人去写好字一样难! 短短一句话写完,他觉得简直就像是度过了一生。 阮仁燧不敢再让小时女官长久地注视着自己写的那张拜帖了,三两下将其折叠起来,装进了旁边专门用来装拜帖的信封。 再扭头一看,大公主还在写最后落款的三个字:阮仁佑。 阮仁燧瞟了一眼,就见她拜帖上写的是: 阿娘,儿仁佑今天晚上想去九华殿吃饭,您那边一切都方便吗? 阮仁燧:“……” 行叭。 他同小时女官借用了一把剪刀,将那朵将开未开的姚黄牡丹剪下,花枝留得长长的,说不定阿娘会用它来做插花呢? 叫人连同拜帖和那一枝牡丹,一起送到披香殿去。 大公主受到启发,赶忙借用了弟弟的炭笔,在盛放拜帖的信封上画了一朵小花,末了,心满意足地叫人将拜帖送到九华殿去。 小时女官笑着叫人将给杜崇古的那份送出宫去。 大公主特别兴奋地说:“我得给杜太太准备一份礼物!” 阮仁燧在旁听着,也没多想。 直到他听见大公主叫人去马厩里走一趟,让拔两根鸡毛,粘在信封上送给教授他们那首“喔喔诗”的杜太太:“……” 她还特别强调,从弟弟的宠物鸡屁股上拔一根,再从自己的宠物鸡屁股上拔一根! 要雨露均沾! 小时女官一下子就笑开了。 不只是她,周围人都在笑。 大公主被她们笑的迷糊起来,还有点不高兴:“怎么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寻求同盟似的看向了弟弟。 阮仁燧悄悄拉住姐姐的手,大声附和了她的意见:“我觉得这么做很好啊,多有意义!” 小孩儿嘛,就得有小孩儿的样子! 又想:这两根鸡毛可比什么点心糕饼之类的见面礼值钱多了。 以后大姐姐登基做了皇帝,这两根鸡毛、一封拜帖,可以做杜家的传家宝了! 他小手一挥,铿锵有力地道:“就这么办!” 再一想,又找小时女官重新讨了张拜帖纸,劳烦她写一封短点的书信,自己来照着描。 小时女官自无不应:“写给谁呀?” 阮仁燧很认真地说:“写给钱妈妈,好久不见,我有点想她啦!”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一怔,神情随之柔和起来:“我们小殿下真是长情之人啊。” …… 晚点阮仁燧从小时女官这儿离开,返回披香殿,还没有进门,就见他阿耶的近侍们在外边守着。 他就知道:哦,阿耶在这儿! 披香殿内。 德妃亲自将那只梅瓶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再想了想,又转动一下方向,让那朵姚黄牡丹处在最显眼的位置。 圣上坐在旁边,以手支颐,笑吟吟地看着她忙活。 德妃没注意到他的视线,退后几步端详一下,又走出门去,模仿着刚进来的样子,确定进门之后首先能瞧见的就是那一瓶花,这才心满意足地在他旁边坐下歇了口气。 圣上禁不住道:“就这么高兴呀?” 德妃理所应当地道:“这可是岁岁提笔写的第一份文书!” 顿了顿,又有点羞涩地捧着脸,甜蜜蜜地说:“而且还是专门写给我的——刚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丁点,忽然间就能提笔给我写拜帖啦!” 德妃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脸上带着点央求,很认真地说:“你把这瓶花画下来吧?”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上便应了下来。 哪知道,紧接着就听德妃说:“到时候把这幅画跟这张拜帖一起装裱起来,好好地收着,等我百年之后,一起带到地下去!” 刚进门的阮仁燧跟圣上同时被震动了一下。 一时之间,父子俩居然都有些晕眩。 德妃有所察觉,一扭头,看儿子回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半蹲下身,朝他伸臂:“岁岁,过来让娘抱抱!” 阮仁燧一路小跑着扑了过去。 德妃伸臂将他搂住,想抱他起来,但是已经抱不动了。 他太重了。 她柔和地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儿子红润的小脸蛋,却同圣上说:“你要做个好皇帝呀。” 圣上回想前言,一时之间,只觉得风牛马不相及:“……为什么这么说?” 德妃却忽然间将话题又转到了另一个领域去:“我要把今天这件事写到书里去。” 父子俩都愣住了。 又不约而同地想:她/我阿娘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抽象…… 却听德妃说:“谁知道去年开过的花在哪儿?” “草木也好,冰雪也罢,其实都是朝生夕死的,看过了,谁还记得?” “你是天子,有经国大业,可以在青史当中留名,既然留名,好的名声总比坏的名声好嘛!” 圣上与阮仁燧俱都怔住了。 德妃倒是没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东西,神情柔和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对于普通人来说,想要在死后在这世间留下一点东西,大概只有文字才能做到了吧?” “我要在我的书里记述下岁岁为我做过的事情,以后过去很多很多年之后,都会有人知道,有个小孩儿在学会写字之后,先给我送了一枝姚黄牡丹,还夸我跟这一枝牡丹花一样漂亮……” “他是我的孩子,他叫岁岁!” 第60章 圣上说:你不会让我一直……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如何也没有想到,德妃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圣上怔怔地看着她,心头涌现出的是惊愕与歉疚。 有时候他在心里边,会管德妃叫“笨蛋”,有些时候在她面前,也会这么叫。 德妃倒是有点不高兴呢,只是那点不高兴就跟撒娇似的,带着一点夫妻之间的亲昵和埋怨。 他生来尊贵,看似温和,骨子里实则镌刻着深重的傲慢。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德妃,从不觉得她能够跟自己谈论那些高深晦涩的话题。 可是今时今日,还是在德妃面前,他惊觉到自己的浅薄和自以为是。 德妃仿佛是一面镜子,照得他无所遁形。 阮仁燧心里边就只有歉疚和感动。 他没想到就那么简单的一份拜帖,一枝牡丹花,会叫阿娘那么触动啊! 早知道就多写一点了!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德妃,哽咽着叫了声:“阿娘!” 德妃有点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好笑道:“怎么还哭了呢?” 阮仁燧眼泪汪汪地道:“阿娘对不起,我不乖,总是惹你生气,我笨笨的,还爱偷懒……” 德妃叫他别瞎说:“你哪儿笨了?明明特别聪明!” 阮仁燧哭着摇头:“我太笨了,我不如大姐姐聪明,总是叫你失望,以后你要是打我,我再也不跑了!” 德妃听到这儿,心里边软软的,鼻子也酸酸的:“我也有不好的地方,我脾气急躁,有话也不能好好说,还爱凶你……” 又说:“好孩子,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 阮仁燧听得心头一荡,不太聪明地一抬头,特别振奋地问:“真的吗?” 德妃:“……”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3节 德妃一听这三个字,心里边那点感动就跟个泡泡似的,“啪”一下给戳破了。 德妃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说:“我尽量让它是真的。” 阮仁燧:“……” …… 晚上德妃往内殿去沐浴,父子俩坐在一起悄悄地说话。 圣上手里边还拎着那张拜帖,带着点称赞,说了句:“你字写得不错嘛。” 阮仁燧:“……” 阮仁燧已经麻了,郁郁地道:“这也能看得出来?” 圣上听得好笑,反问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笑完之后又问他:“你先前经历的那一世,你阿娘也这么说过吗?” 阮仁燧迟疑着摇了摇头:“很多事情都变了。” 前世阿娘并没有写过书,小姨母维持了跟郑国公府陈小郎君的婚约,费氏夫人没有跟承恩公和离,承恩公当然也不会去求娶淮安侯府的董三娘子…… 一切都变了。 阮仁燧不无庆幸地想:好在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圣上又问了一句:“你后边的那些弟妹,品性才干如何?” 阮仁燧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圣上神色平淡地问他:“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 阮仁燧很纳闷儿:“阿耶,你不怕我撒谎骗你吗?” 毕竟皇室的孩子们,虽然都是骨肉至亲,但除此之外,也存在着竞争关系。 圣上就笑了一下。 这实在是很恶劣、很傲慢的一个笑:“你还能骗住我?”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圣上觑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说说吧,除了我,估计你也没机会跟其余人说这些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悻悻,倒也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刚要开口,忽的反应过来。 他眼睛亮闪闪地看了过去:“阿耶,我跟你说你想知道的事儿,你能回答一下我想知道的事儿吗?” 圣上略微思忖了一下,竟也点头应了:“可以。” 阮仁燧稍显兴奋地吸了口气,紧接着说:“田美人肚子里怀的,是位公主。” “至于性格么,老实说,有点偏激——上一世犯了事,被贬为郡主了。” 圣上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也没在意他的反应,语气迫切,紧跟着问:“阿耶,朱娘娘知道我是重活一世的人吗?” 圣上同样很平静地给出了答案:“她知道。” 阮仁燧心内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圣上以如此平和的语气给出答案,也不由得震惊了一下。 他下意识道:“朱娘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一问一答,之后该你说了。” 阮仁燧回过神来,不免有些失落,想了想,又说:“二妹之后是三妹,她母亲是国医院的一位医女。” “三妹承继了生母的家学,后来在国医院兼职做了学士,好像做得还不错。” “她不喜欢热闹,很早就出家修道了,没有成婚,倒是有几个男宠,后来生了个女儿,跟从了皇族的姓氏……” 圣上点点头,算是知道了,紧接着说:“从你出生开始,正韩就知道。” 阮仁燧听得呆了一下,几瞬之后才反应过来——他阿耶是在回答他之前提出的问题。 只是…… 他这才知道:“原来朱娘娘的名字,唤作‘正韩’?” 圣上瞧了他一眼,说:“正韩这一代从‘正’字,国丈用前朝文坛四大家的姓氏为四个孩子取了名字,分别是正□□柳、正欧、正苏。” 阮仁燧听得豁然开朗——他知道国舅的名字叫朱正柳,只是不知道这名字原来是这么来的! 那边圣上已经朝他竖起来了两根手指:“我又回答了你一个问题,本来也该轮到你继续往下说——现在你欠我两个答案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继续开口:“三妹之后,论齿序就是二弟了。二弟的生母……”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二弟的生母,就是闻小娘子。二弟他挺聪明的,跟我不一样。” 紧接着又说:“二弟之后就是三弟,三弟的生母就是贵妃。” 说到这儿,阮仁燧忍不住带了点个人情绪:“阿耶,你的孩子当中,就属他最蠢!” 紧接着巴拉巴拉,愤愤地告了半天状。 圣上听得笑了,而后纠正他说:“他不蠢,他就是坏,性质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懒得掰扯。 他实在是很烦老三。 想了想,他脑海里忽的冒出来一个念头,且越想越觉得很靠谱! 阮仁燧禁不住坐直身体,主动说了出来:“阿耶,其实这一世,压根没必要再让他出生啊——贵妃也没什么必要进宫的!” 本来也是嘛,老三的存在基本上没有正面意义。 他既不是嫡出,又非长子,平日里也没怎么干过正事儿! 至于贵妃…… 说句良心话,朱皇后薨逝之后,贵妃代执凤印,做得不错,行事也算公允。 但阮仁燧私心想着,她能干的活儿,贤妃其实也能干! 何必非得叫她进宫呢。 生一个坏孩子,蹉跎上半生,那么好的家世,却只能做贵妃,后半生心里边都憋着一口气。 朱皇后是定国公府的女儿,贵妃是郑国公府的女儿,都是顶好的出身,原也没什么高低的。 贵妃进宫的头几年,一直在熬日子。 起初在熬朱皇后的孝期,想着一旦出了日子,大概就会被册为继后了。 可是没有。 再之后有了身孕,为了腹中孩子的名分,想着或许会被册封为继后。 可是也没有。 贵妃跟德妃不一样。 德妃清楚地知道,她几乎没有任何可能登上后位,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怀抱那个心思。 可贵妃与朱皇后一样,同为高皇帝所置开国公府家的女儿,她真的有资格做皇后! 前后两次希望乃至于紧随其后的失望,几乎熬干了她的希望和鲜活。 有人怀着对于未来的猜度而去追捧她,一时烈火烹油、鲜花锦簇,而当希望泯灭之后,那落寞与狼狈,多可怕啊! 宫内宫外瞧着,不免也会在私底下议论。 归根结底,无非是说她比不上朱皇后。 贵妃生性又很要强,阮仁燧听他阿娘说,最难过的时候,也就是贵妃生下皇三子的时候。 是四妃之首的贵妃又如何呢,她的儿子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两边儿都靠不上。 孩子没有出生的时候,圣上没有册立她为继后,之后就更不可能了。 听说贵妃那时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要喝药才能勉强安枕。 至于彻底适应过来,开始言笑从容地应对一干内外命妇,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么想想,还不如就在宫外做郑国公府的小娘子,而后嫁一个如意郎君,平和一生呢! 再往远处一想,没了老三,也就没人去骚扰我上司的女媳妇了(不是)! 阮仁燧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禁不住坐到圣上身边去,用小胳膊肘儿拐了他一下:“阿耶,我说的这些,真的都很有道理,你好好想想吧,我没什么别的意思,都是为了你好!” 他娴熟地出口成爹。 圣上:“……” 圣上没忍住问了句:“你在那边儿也这样吗?” “没错儿!” 阮仁燧爽朗地笑:“重活一世,少走了二十多年弯路!” 圣上:“……” 阮仁燧这回反应地超级快:“阿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 圣上憋了口气,说:“你问。” 阮仁燧终于有机会把上辈子的疑惑问了出来:“上一世,朱娘娘真的是薨逝了吗?” 圣上若有所思地咬着自己的拇指,看他一看,说:“应该没有。” 阮仁燧忍不住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会对外宣布朱娘娘薨逝了?” 圣上似笑非笑地觑着他:“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吧?” 阮仁燧暗吸口气,马上就要再说一说他的四妹,偏这时候圣上一伸手,把他的嘴给堵住了。 “好了,”圣上懒洋洋地看着他,说:“我想知道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你别说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4节 阮仁燧心里边痒得就跟有小猫在挠似的,“啪”一下跪在他面前,抱住了他阿耶的腿:“阿耶,你再跟我说说吧,求求你啦,我真的很好奇!” 圣上脸上带着温和又坚决的笑容,尝试着把腿从他两条小胳膊当中抽出来。 阮仁燧看这条路走不通,果断地又选了另一条:“好吧,你不想说就算啦,再说说别的——能不让贵妃进宫了吗?这纯粹是害人害己啊!” 这一回,圣上倒是很正经地给了回答:“等我想想再给你答案。” 阮仁燧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哪知道圣上居然会这么说? 一时之间,他都愣住了。 再回过神来,又禁不住开始盘算——要是没了贵妃,那内宫里的格局只怕会大为改变。 要不了多久,闻小娘子大概就会进宫了吧…… 咦? 咦咦咦?! 阮仁燧想到闻小娘子,又因为闻小娘子想到了自己后来的二弟。 他忽然间反应过来——这不对啊! 时间不对! 圣上原本还在想郑国公府的事情,正思忖间,忽然间听儿子惊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回过神来,不明所以:“怎么了?” 阮仁燧就跟自己阿耶面对面,特别认真地问他:“阿耶,闻相公的女儿闻小娘子是不是快要进宫了?” 圣上被他问得一怔,倒是也不觉得这话题奇怪——之前儿子有跟他说过的,闻相公的女儿进宫,后来还诞下了二皇子。 且此时此刻,闻相公也的确私底下同他表达过想要送小女儿进宫的意愿。 这会儿阮仁燧问,圣上便也就很坦诚地说了:“算是吧?” 只是同时他也说:“闻相公有点舍不得女儿呢,说是再留两年,随他去吧,他的女儿,他自己说了算。” 阮仁燧有点讶异地看着他,说:“可要是这样的话,时间上就对不上了啊!”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越算越觉得不对劲儿:“闻小娘子进宫的时候,得到了昭仪的位分,后来生了二弟,才被晋为宁妃——淑妃在她前边——淑妃呢?” 圣上比他还吃惊:“什么,还有个淑妃?!” 阮仁燧惊奇不已地看着他,说:“是啊!” 圣上怔怔地看着他,思忖几瞬之后,迟疑着问:“郑国公府的那个陈小娘子,难道是先入宫做了淑妃,后来又被晋为贵妃的?” “不不不,”阮仁燧说:“陈小娘子是以贵妃的身份进宫的,她跟淑妃不是一个人!” 圣上流露出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这怎么可能?” 他不解地道:“这个淑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是勋贵之女?” “不,绝无可能,”没等阮仁燧说话,圣上自己就给否了:“我不可能选两个大族出身的勋贵女子入宫的。” 他定定地瞧着儿子,等他给自己解惑。 阮仁燧这会儿也有点懵呢。 叫阿耶这么看着,他不免有些无措,想了想,才迟疑着说:“对于这位淑妃娘娘,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她应该不是勋贵出身,也不是官宦门第的女儿,但是应该很得宠?” “她是以昭容的身份进宫的,很快又被册封为淑妃。” 圣上饶是先前就听说了此事,但这会儿也禁不住重复了一遍:“淑妃?!” 本朝的内庭妃嫔,皇后之下便是贵德淑贤四妃。 淑妃的位次,甚至于还在诞育了大公主的贤妃之上! 阮仁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淑妃!” 圣上听得蹙起眉来,又问:“还有呢?” 阮仁燧的神色有些古怪:“淑妃这个人,是有点奇怪,她起得很突然,败得也很突然。” “朱娘娘薨逝之后,她好像说过些什么,因而触怒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下令割掉她的舌头,从那以后,她也就销声匿迹了……” 圣上挑一下眉:“死了?” 阮仁燧摇头:“我不知道啊。” 他说:“那时候正值朱娘娘薨逝,内庭震动,又是太后娘娘下令,没有人敢去深究这件事,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之后贵妃入宫,四妃之中便只空置了淑妃之位,大抵是有些避讳?” “最后闻小娘子没有被晋为淑妃,而是另外择取封号,晋为宁妃,但一干待遇,等同于四妃。” 圣上明白了:“淑妃进宫乃至于得宠,时间在闻氏生子之前。” 阮仁燧附和了一句:“对啊。” 又觉得很奇怪:“闻小娘子已经快要入宫了,可是淑妃呢?” 圣上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没有家世的倚仗,却入宫得到高位,而后又在皇后薨逝的前后脚销声匿迹…… 圣上眼波飞速地闪烁了一下。 他因而笑了起来:“大概是华胥国的人吧……” 阮仁燧听得茫然:“啊?什么国?” 圣上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别管什么国了,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 阮仁燧虽然十分好奇,但是看他阿耶这样子,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说了。 他反应也快,当下抱着他阿耶的腿,依依地问:“那这一世贵妃和淑妃还会进宫吗?” 圣上的思绪还停留在自己脑海中方才闪现过的那个念头上,嘴上倒也回答了儿子的话:“叫我想想,再给你答复。” 德妃沐浴完之后披着半湿的头发从内殿过来,瞧见儿子抱着圣上的腿,像只小狗似的坐在地上,不禁吃了一惊:“岁岁!” 她神情讶异:“你干什么呢?” 阮仁燧扶着圣上的腿站起来,乐颠颠地说:“阿娘,阿耶说等明天我跟大姐姐出宫拜访过杜太太之后,他还要带着我们出去玩儿!” 德妃听得又惊又喜,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阮仁燧嘿嘿嘿,像个不太聪明的小狐狸似的笑。 圣上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从善如流地说:“真的。” 再低头瞧他一眼,脸上显露出一点迟疑:“就是那天岁岁还得上课——不过也没关系,课什么时候不能上?不能出去玩,那可是大事!” 阮仁燧:“……” 阮仁燧目光憎恶地盯着他阿耶。 “你说什么呢?” 德妃一听就变了脸:“他一个小孩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去玩,不上课怎么能行?” 她马上就拍板定了主意:“我们俩出去玩,岁岁留在宫里上课!” 再看儿子跟个冤种似的耷拉着脸,神色怏怏的,还顺手给他画了个饼:“等下次你阿耶有空了,还领着你出去!” 阮仁燧:“……” 阮仁燧悄悄地磨了磨牙,仰起头,目光憎恶地盯着他阿耶。 阮仁燧小发雷霆:“阿耶,你等着吧,得罪了我,没你的好果子吃!” “好的好的,我等着你。” 圣上蹲下身来,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捎带着问:“大概要等多久?你不会让我一直等着吧?” 阮仁燧:“……” 第61章 喂,你的海狗丸掉啦!…… 九华殿。 天还没亮,贤妃就听见隔壁小间里乒乒乓乓地闹腾起来了。 她暗吸口气,忍着火气,过去瞧了一眼,就见大公主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娃娃,在里边翻箱倒柜。 贤妃实在是很无奈:“你找什么呢?” 她说:“叫宫人们去找,你哪知道东西在哪儿啊。” 大公主很着急:“阿娘,我今天上完课之后,要跟岁岁一起出宫去杜太太家做客!” “我知道啊,”贤妃说:“这跟你现在在干的事儿有关系吗?” “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想到该给杜太太准备什么礼物!” 大公主就很愁苦:“我愁到旁边死了个人都不知道!” 贤妃:“……” 贤妃就板着脸说她:“阮仁佑,你把这句话给我丢掉——成天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上,多不吉利?!” 大公主斜了她一眼,哼一声,没说话。 贤妃忍不住道:“你‘哼’什么呀?” 大公主就跟小大人似的,语重心长道:“阿娘,你不懂。” 贤妃:“……” 她跟孩子说不通,索性就把这事儿暂且丢开,又说:“别找啦,东西我都给准备好了,到时候一起带着出宫,会有人替你打点的。” 大公主不肯依:“阿娘,你给的是你的,我给的是我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5节 贤妃见状,也懒得再说什么了,觑了眼座钟上显示的时辰,烦烦的先去洗漱。 大公主抱着娃娃,单手把所有的柜子门都拉开了,看了会儿又关上。 冥思苦想半天,决定从自己的娃娃里边找一个送给杜太太。 一开始抱出来自己特别喜欢的一个。 想了想,又不舍得,低头亲亲它,又放回去了。 到最后,大公主特别心虚地找了个自己已经不太喜欢的娃娃出来,叫人给装起来。 贤妃一看就笑了:“哪有送这个的?” 大公主还不高兴呢:“你们大人懂什么呀,杜太太肯定喜欢我的娃娃!” 贤妃想着该准备的礼品都已经备好了,也就没再给女儿泼冷水,随她去了。 …… 贤妃有所准备,德妃当然也不会疏忽,孩子第一次正经地去拜访老师,不能让他丢份儿。 这天上午两个小孩儿都还有课,只是不是杜崇古的课。 先前结束了费家的宴饮回宫,两位皇嗣的课程表里又给加了两门课。 第一门是审美课。 授课的许供奉来自于宫廷画院,年纪约莫在三十岁上下,紫衫黄裙,发髻低挽,容貌并不算是顶美,但周身的那种气韵却很婉约清雅。 审美课基本上不需要读和写,认真的听,有所理解,而后能应用到生活当中去就够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坐在小凳子上,看起来超级认真地预备着要上课。 德妃也在,还像模像样地拿了个本子,随时预备着做笔记。 许供奉给他们看摆在桌子上的两块布料,一明红,一暗紫。 她柔声问两位皇嗣:“哪一块看起来更大?” 大公主先说:“红色的更大!” 许供奉又扭头,询问似的看向皇长子:“小殿下觉得呢?” 阮仁燧上辈子虽然曾经学习过,但这会儿再见到,也觉得很神奇。 他附和了大公主的说法:“红色的看起来更大。” 许供奉便见两块布料重叠在一起放置。 德妃跟大公主一起惊叫一声:“哎?!” 阮仁燧也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许供奉将两块布料拆分开,再重叠起来,叫他们来回观察了几次之后,抛出了结论:“同样大的布料,明亮的颜色看起来更显得大,清冷的颜色更显得小。” 她拍拍手,叫了两个宫人过来,同样的宫装在身,个子几乎相同,一个丰腴些,另一个相对清瘦。 许供奉叫他们记住这两个宫人的体态,短暂地等待一会儿,又叫了她们来。 两个小孩儿齐齐地“哇!”了一声。 德妃也看得入了神。 清瘦些的宫人仍旧穿着原先的衣裳,丰腴些的那个,却换了条间红绿间色的长裙上身。 大公主很惊奇:“她怎么变瘦了?!” 许供奉便告诉他们:“长条纹的衣裳上身,会显得人纤细。” 同时又笑眯眯地向他们提问:“如果一个瘦的人想胖,该怎么穿呢?” 阮仁燧知道答案,但是无谓表现出来。 大公主还在冥神苦思。 德妃反应得超级快。 她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嘛:“要穿横着的条纹!” 许供奉笑着应了声:“不错,正如娘娘所言。” 这节课讲的都很浅显,就是教皇嗣们如何穿衣搭配,什么颜色跟什么颜色一起上身比较协调。 后期可能会讲一讲历朝历代的服饰和妆容,逐渐将其引申到本朝的服制和礼乐上边去…… 不过这就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了。 阮仁燧觉得这门课还挺有意思的,德妃也很喜欢——她喜欢穿衣打扮嘛。 有些道理她自己其实也领悟出来了,只是无法以语言来形象具体地进行描述,在边上听专业的人细讲,颇觉受益匪浅。 他们轻松,许供奉也暗松了口气。 给皇嗣授课固然是个体面活儿,但也是个危险活儿,尤其德妃在宫里边声名赫赫,今天还要来旁听…… 好在都很顺利。 许供奉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两位皇嗣,心想:小孩儿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挺可爱! 再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德妃,心想:果然生得很美! 她还跟两位皇嗣安排了课后作业——自己回去拆分开上身的一套衣服,另外寻一件来配,下次上课的时候穿着过来。 大公主高高兴兴地应了。 德妃跟阮仁燧也一起答应了。 德妃挺喜欢许供奉的,主要是喜欢这节课,想着有空的话叫她去说说话,既然觉得有可能用到人家,那就得提前烧灶。 德妃叫人送了几匹供缎和一套白玉头面过去。 许供奉笑着向来客致谢,心想:德妃不仅漂亮,还挺大方呢! 几个画院的男供奉瞧见,起哄说:“许供奉,你得请客啊!” 还说:“得请两次才行——给皇嗣授课这么好的差事,怎么叫你得了?” 你看我,我看你,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爹的,傻口同事! 许供奉心想:你们只配吃屎! …… 审美课结束,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坐上了出宫的马车,依照先前的例子,还是叫小时女官领着,不只是她,夏侯小妹也预备着一起出去。 她约了先前海棠诗会时认识的几个小娘子一起出去玩儿,出了宫门,两边儿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这并不是阮仁燧和大公主第一次出宫了,但心里边总归是新鲜的,之前都是出宫去玩儿,但这回可不一样,是去拜访授课太太的,正事! 马车辘辘向前,阮仁燧和大公主一人占据了一个窗户,掀开车帘,很好奇地向外张望。 阮仁燧说:“哎?之前出宫,走的不是这条路!” 大公主说:“这边的房子好像没费家那么大!” 小时女官向外瞧了一眼,心想:做宫廷女官其实也挺好的,包吃包住! 如是一路到了杜崇古家所在的街道上。 这边才拐过去,马车上的人就嗅到了一股药气,小时女官将整个神都的地图都印在脑子里了,这会儿看也不看,就告诉他们:“这附近有家很大的药局,又是顺风,所以刚拐进来就能闻到药材的味道……” 阮仁燧和大公主齐齐地应了声:“哦!” 杜崇古与妻子曾氏早已经等候在外,远远瞧见一行车马过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大公主看看杜家所在的这条巷子,再看看即将要走进去的那两扇门,很好奇地问:“杜太太,为什么你的家这么小,门也这么窄?” 杜崇古:“……” 杜崇古当胸挨了一刀,而后微笑着告诉她:“殿下,这房子是我赁的,并不是我的家。” 大公主更迷糊了:“什么叫‘赁’?” 杜崇古:“……” 京漂的杜崇古心有点痛,但是又不得不细细地跟她解释:“就是说,这房子其实是别人的,我向房主支付一定的租金,借住于此……” 阮仁燧一瞧大公主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杜太太,你为什么不买一套大房子来住? 但真要是这么说,可太伤人了! 阮仁燧赶紧把大公主拉住,左右看看,找了个荫蔽的角落,悄咪咪地给她上课:“大姐姐,你不能再继续往下问了,这会叫杜太太很难过的。” 大公主不能理解:“为什么呀?” 阮仁燧想了想,说:“大姐姐,你把《柏舟》背下来了吗?” 大公主摇头:“没有……” 阮仁燧就问她:“你为什么没有背下来?” 大公主有点心虚了,小声说:“岁岁,它好长好难啊……” 阮仁燧其实也这么想,《柏舟》就是很长很难! 他就用这件事来跟大公主举例子:“大姐姐,要是有个人一直在你旁边说——你为什么背不下来?怎么会背不下来呢?” “天呐,《柏舟》这么简单,居然有人背不下来!那时候你会怎么想呢?” 大公主怔怔地思忖了一会儿,脸上流露出愧疚的表情来。 她先抱了抱弟弟:“岁岁,谢谢你!” 又拉着弟弟的手,哒哒哒跑到杜崇古面前去,很不好意思地行个弟子礼:“杜太太,对不起,我之前说的话太没礼貌了……” 杜崇古受宠若惊,赶紧叫她起身:“其实也都是实话。” 他领着几位来客往里边走,捎带着苦中作乐地开解自己:“神都地贵,居大不易,多少人在外边跟人一起睡通铺呢,我们夫妻俩能赁一套两进的房子住,已经很不错啦!” 阮仁燧在旁边听着,心想:杜太太,后来你在神都安家啦! 又忽的想起来,杜崇古娶的是颍川侯府的族女…… 正这么想着,就听旁边大公主有点惊奇地道:“杜太太的夫人也姓曾?”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6节 她还记得之前颍川侯府世孙的事儿:“颍川侯府的人也姓曾!” 年轻的曾娘子也曾经听说过那边世孙同两位皇嗣之间发生的事情,这会儿再听大公主说,便含笑解释了一句:“我们是同一个‘曾’字,只是传到今天,血脉上已经远了。” 又说:“我的先祖曾经官居岳州刺史,所以我们这一支就是颍川侯府岳州房。”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 她还理解不太了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 好在杜崇古与曾娘子也没打算叫两个半大的孩子理清楚这些,请他们俩入内坐了,又开始煮茶待客。 阮仁燧一进门就瞧见案上摆着几丸清洗干净了的鲜姜,心里边还很纳闷儿呢,放这东西干什么,难道要请客人生吃姜? 这会儿坐下来了,就见杜崇古从旁边拿了个不大不小的石臼,选了颗不大不小的姜丸丢进去,有条不紊地开始捣弄。 旁边曾娘子往碗里放了一点茶叶,一小撮儿盐。 他们家用的碗也很大——用沸水冲开,末了又把杜崇古刚刚捣烂的生姜加进去,再添一把炒得酥脆的豆子,撒一点黑芝麻进去…… 刚沏出来的热茶被送到了他们面前来。 阮仁燧和大公主看得震惊又新奇。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懂行:“是姜盐芝麻豆子茶嘛,我之前有试着做过,选一点芝麻,打碎之后用糖来炒,最后再加进去,味道会更好一些!” 曾娘子脸上的笑意因而愈发生动了一些:“这是岳州待客的习惯,叫我带到这儿来了。崇古说这事儿新鲜,两位皇嗣说不定会喜欢,做了叫他们来品鉴一二。” 说着,眸光柔和地看了丈夫一眼。 阮仁燧低头闻了闻,觉得这碗茶香的怪有意思的。 大公主想喝,只是被保母劝住了:“您还是再等一会儿吧,现在喝会被烫到的。” 姐弟俩像两只焦躁的小动物似的,绕着面前的两碗茶打圈圈。 窗外一从蔷薇花开得正好,惹得一群蜜蜂在那儿嗡嗡震翅,再远一些的门外,有人在叫卖艾草和粽叶…… 杜崇古禁不住感慨了一句:“紧接着就是端午了。” 阮仁燧听那商贩叫卖的声音很有趣,“艾草~粽叶~”,就跟在唱曲儿似的 反正面前这碗茶一时半会儿地也凉不了,他一骨碌从椅子上滑下去,说:“杜太太,我想出去看看!” 他这么一下来,大公主也坐不住了:“我也想去看看!” 杜崇古就好脾气地领着他们到门外去看卖艾草和粽叶的。 那小贩见有生意,赶忙停下来了,阮仁燧近前去瞧了瞧,末了,又嗅一嗅,正忙活着呢,冷不防大公主在旁边轻轻捏了他的胳膊肉一下。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看了过去。 大公主悄咪咪地跟他说:“你看那个人,包得那么严实,是不是一个小偷?” 阮仁燧听得一愣,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药局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从上边下来一个人,果然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看身形,是个男人。 嗯? 阮仁燧一下子就起了好奇心:“看看去!” 两个小孩儿颠颠地跑了过去。 杜崇古猝不及防,赶紧追过去跟上。 小时女官瞧了一眼,笑一笑,继续在那儿买粽叶。 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打从敲定了两位皇嗣出宫往杜家来的事情之后,附近的街道都被布控得严严实实,又有大内高手暗中保护,想出事儿都难。 阮仁燧跟大公主紧跟着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贼头贼脑地溜进了那家药局里。 杜崇古紧随其后。 这药局很大,面阔几间,有白胡子的大夫在前边坐诊,有形容麻利的伙计来回奔走抓药,还有许多等待问诊的病人在旁边静待闲话。 阮仁燧就瞧着那个人穿过高大的药架,循着一条靠墙的小路,拐进了一道木门里边。 大公主就特别肯定地跟弟弟说:“这一定是个小偷!” 杜崇古在后边听见,不由得说了句:“殿下,事态未明之前,不能这么说人。” 大公主就很不解地回头问他:“可要不是小偷的话,为什么会穿成那样,还专往不透光的地方钻?” “……”杜崇古被问得哑口无言。 两小一大循着那人走过的路跟上,一直到了那扇小门外边,就听见里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一个说:“要多少?” 另一个说:“两瓶。” 一个说:“老价钱。” 另一个似乎早有准备,低低地说:“给你。” 外边两小一大听得纳闷儿。 大公主很疑惑,小声问弟弟:“不是小偷?” 阮仁燧迟疑着摇摇头,说:“好像不是?” 再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近了,他吃了一惊,赶紧拉着大公主一溜烟往外边跑了。 他们俩反应太快,倒把杜崇古给晾了。 他刚准备往外跑,身后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与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来了个脸对脸。 杜崇古:“……” 男人看了他一眼,声音一听就是个中年人,说:“你也是来买药的?” 买药的? 杜崇古先是一怔,而后赶忙点头:“啊,对对对!” 男人往他脸上扫了一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点怜悯:“这么年轻啊,呵呵……” 杜崇古:“???” 他没反应过来,但那男人已经转头走了。 杜崇古原地僵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去追两位皇嗣。 那边阮仁燧跟大公主跑出那条小道之后才察觉到坏事了,把杜太太给搞丢了! 大公主又领着弟弟回头去找叫人担心的老师。 这么一着急,她也就没看路,迎头跟刚出来的露眼男撞个正着! 她个子不算小了,生得敦实,又在往前跑,忽然间撞过去,那人猝不及防。 “哎哟”一声,噔噔后退几步,一个瓷瓶从他怀里掉出来,咕噜噜滚了好几下。 大公主吓了一跳,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又很有眼力地帮他把掉在地上的那个瓷瓶捡起来。 她看了一眼,辨认一下,很高兴地发现标签上的三个字她都认识。 大公主就带着点庆幸,声音特别清脆地跟他说:“太好了,你的海狗丸没摔坏!” 阮仁燧:“……” 杜崇古:“……” 厅内其余人听得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露眼男勃然大怒:“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不知道看路吗?直愣愣地往人身上撞!” 大公主被他凶得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看手里那个药瓶,说:“没摔坏呀,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露眼男:“……” 露眼男什么都没说,绕开他们,低着头,脚步飞快,扭头就走。 大公主急了。 虽然这个人有点凶,但是总归是事出有因嘛! 她追出去,大声叫他:“喂,那个只露出眼睛的人,你的海狗丸掉了!” 阮仁燧:“……” 杜崇古:“……” 露眼男飞速离开现场,甚至于跑出了残影,“嗖”一下登上马车,紧接着大喊一声:“快走!” 马车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大公主就很奇怪:“他没听见吗?为什么不回来拿呢?” 杜崇古怀着人与人之间的大爱,默默地道:“别叫他了。” 大公主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瓶,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古怪:“可是他的东西掉了呀!” 杜崇古:“……” 杜崇古有些不忍地说:“他要是回来的话,掉的就不只是这东西了……” 第62章 疯狂敲木鱼.gif 大公主听得不明所以,就顺势问起另一件事来:“海狗丸是干什么的,海里还有狗吗?” 杜崇古:“……嗯。” 大公主惊奇极了:“能在海里生活的狗?也会汪汪叫吗?!” 杜崇古:“……”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全程,都觉得有些可怜杜太太了。 他觑了一眼大公主手里边的那瓶海狗丸,忽的灵光一动。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7节 从大公主手里边接过那瓶药,故意问杜崇古:“杜太太,海狗丸吃了有什么用?” 大公主也跟着问了一遍:“是呀,这东西吃了有什么用?” 杜崇古当场宕机:“……呃。” 大公主见状,不免有些失落:“杜太太,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杜崇古就感觉后背那儿好像有个跳蚤在骚动,跳得他浑身难受。 阮仁燧适时地旁边自问自答了一句:“是会让人长高的药吗?” 声音落地,杜崇古好像忽然间捉到了那只虱子! 他连声应了:“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效果!” 大公主觉得很神奇:“还有这种药?” 她马上举手:“那我要吃!” 杜崇古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路,如同在课堂上似的,严肃地板着脸,告诫她说:“这是专门给成年了却没有长高的大人吃的药,小孩子不能吃,吃了之后会生病的,要喝很久很久的苦汤药才能好!” 大公主被吓住了:“啊?” 她只得悻悻地放弃了吃药的念头。 杜崇古又跟阮仁燧索要那瓶海狗丸:“殿下,这东西对小孩子没什么用,您还是给我吧……” 阮仁燧仰起头来,天真又无邪地问他:“杜太太打算带回去自己吃吗?” 杜崇古:“……呃。” 阮仁燧看他脸上的表情一阵变换,忽然间小小地共情了小时女官一下。 使坏这件事,真的叫人心情愉快! 药局就在杜家门口,阮仁燧与大公主出了门,一溜烟跑回去了。 杜崇古紧跟在后边,只觉得自己的命比黄连还苦。 师生三人往药局去逛了一圈儿的功夫,不仅小时女官手里边多了一提粽叶,杜家厅房案上也多了一篮喜饼。 小时女官招呼他们来喝茶:“现在正好入口,还可以配喜饼吃!” 随行的侍从已经验看过了,确保喜饼无毒,就选了两个茉莉牛乳馅儿的给两位皇嗣吃。 大公主有点不明白:“喜饼,就是吃了之后会高兴的饼吗?” 曾娘子觉得这话好玩儿,也有些意思。 只是不能点评皇嗣的话,便只如实告诉她:“有人家里要办喜事的话,就会给亲朋好友赠送喜饼。”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瞧着大公主,问:“您来猜猜,这吃的是谁的喜饼?” 大公主被问住了,捧着姜盐芝麻豆子茶喝了一大口,美得眯起眼来! 她先说:“热热的,香香的!” 然后才试探着说:“不会是之前那个打翻了我猪肚汤的人要娶媳妇了吧?” 曾娘子由衷地道:“公主果真是天资聪颖!” 大公主洋洋得意地一抬头,又问:“他要娶的新娘子是谁?” 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瞧了阮仁燧一眼,告诉他们:“这婚事在神都城里,也算是顶顶体面的了,裴相公与周相公一起做媒,要娶的是德庆侯府的周小娘子!” 阮仁燧和大公主不是很关心颍川侯世孙要娶谁,倒是很关心今天要吃的焖面是什么味道。 小时女官先前跟曾娘子说了会儿话,大抵也有所了解,笑容满面地同两个小孩儿讲:“曾娘子请了护家符上的名厨前来烹饪,一定会很好吃的哦!” 大公主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儿:“什么叫护家符?” 曾娘子就顺手从厅里桌上拿了一本装订精美的册子,双手递过去叫他们瞧:“这就是护家符。” 大公主没听说过这东西,实在是很好奇。 阮仁燧倒是知道这东西,但不同籍贯人家的那一份都是不一样的,是以此时此刻,也不禁很新鲜地探头去看。 小时女官在旁边跟他们解释:“神都城里的官宦和百姓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的舌头都有着不同的偏好,时间久了,菜肴和口味当然也有了偏向。” 她跟两个孩子示意:“譬如说曾娘子来自岳州,进京第一件事就是往颍川侯府去拜会同族的长辈,紧接着又得去同为岳州籍贯的亲朋故交府上走动。” “岳州的故交们就会分别赠给曾娘子一份护家符,上边记载着哪个坊里有家特别好的酒楼是岳州人开的,亦或者是哪里有位厨娘,家乡菜肴烹制得极为地道。” “哪家店铺卖的是老家的物产,逢年过节会做什么家乡风味的东西……” “人离乡贱,身在外地,总会想家的,所以这份册子,就叫做护家符。”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又有点遗憾:“我怎么就没有护家符?” 小时女官:“……” 曾娘子:“……” 小时女官不无歆羡地叹了口气,说:“您用不上。” 阮仁燧哈哈一笑,特别懂地跟他大姐姐说:“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家的,我们能有什么乡愁!” 小时女官:“……” 曾娘子:“……” 阮仁燧又很好奇地问曾娘子:“护家符上的名厨,很贵吗?” 曾娘子叫他戳中了心事,由衷地“嗐”了一声,看丈夫一眼,说:“拔尖儿的名厨就是这样的呀,请永娘来忙活一天,顶崇古一个月的国子学补贴!” 杜崇古:“……” 阮仁燧在旁问了句:“永娘,就是那位名厨的名字吗?” “是呀,”曾娘子想起来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说起来,她跟贤妃娘娘还是本家呢!” 都姓刘。 又抽了预先定好的菜单给他们瞧。 大公主一眼就瞄到了一个很好玩的菜名儿:“黄鸭叫!” 她说:“是带一只会叫的鸭子上来吗?!” 小时女官和曾娘子都乐了:“到时候您就知道啦!” 曾娘子又叫人去瞧瞧,看厨房那边儿准备得怎么样了,斟酌着时候做面,不然坨了,怕不好吃。 侍女应声而去。 前头的小厨房里,刘永娘还有点郁卒:“不许放辣椒,干什么找我来做饭……” 她实在是很遗憾。 一边预备着炸黄雀肉,一边说:“没了辣椒,我起码废掉了八成的功力!” 侍女抄着手站在一边儿,听得“哎呀”一声:“来的是两个毛毛嘛,他们吃不惯太辣的!” …… 颍川侯府的世孙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他娶正妻,依律要报到太常寺去。 又因为成婚之后世孙夫人会得到外命妇的诰命,是以太常寺那边还会通过内庭女官,禀奏到朱皇后处去。 嘉贞娘子接到相应的文书之后,就往凤仪宫去走了一趟,同朱皇后说起这事儿来。 “裴相公做的媒人,央了周相公的关系,最后定下了德庆侯府的周小娘子。” 这话说完,嘉贞娘子自己都笑了一下:“说是周小娘子,可论齿序,该称呼一声‘周大娘子’的——她是世子夫妇的长女。” 曾世孙已经亡故的母亲是英国公裴东亭的妹妹。 裴东亭如今为门下省侍中,时人还是更喜欢称呼一声裴相公,而不是英国公。 周相公指的则是中书令周文成。 他出身德庆侯府分支。 朱皇后知道世孙同英国公府的关系,此时听闻,不免由衷地叹了口气:“英国公府为这个外孙,也算是尽心竭力了。” “是呢,”嘉贞娘子也说:“世孙还真是好命,惹出事来有颍川侯府收拾,婚姻大事,也有舅家帮着操持。” 朱皇后反倒不太看好这桩婚姻:“贪多嚼不烂。” 她上一次听闻德庆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是费家行宴那日。 因为涉及到皇嗣和德妃,事后有人事无巨细地回禀给她。 世子夫人对待庶女苛刻,是不慈,对待幼子骄纵,与生而不养何异? 而朱皇后上一次听说英国公府,则是因为二房的裴六郎同褚侍郎的独女褚小娘子定了亲,之后褚小娘子又同父亲闹了一场。 英国公出面劝和,父女表面上倒是修好了,可以后怎么样,谁知道? 朱皇后说的“贪多嚼不烂”,不只是在说世孙,也是在说英国公府。 “他们太喜欢缔结显赫的姻亲了,可婚姻这事儿,从来都不能只看门第,因此而兴,终有一日,也会因此而败。” 显赫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就一定好吗? 真不一定! 太后娘娘跟承恩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宁国公府的杨少国公同杨七,也是骨肉兄弟。 那能一样吗? 天壤之别! 朱皇后同嘉贞娘子要好,私底下说话,也不避讳:“我倒是觉得曾二娘子的婚事定的不错,只求人品才干,不求门第。” 世孙想娶一个出身显赫的妻室,以此借住姻亲来压制继母一系,可有得必定有失。 一个出身显赫的妻子,多半不会是只小绵羊! 这是把双刃剑,或许真的可以抗衡唐氏夫人,但也未尝不会割伤世孙自己。 以颍川侯府如今的局势,世孙需要的是稳,而不是烈火烹油,使劲儿掐尖。 物极必反。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8节 嘉贞娘子附和了朱皇后的看法。 她没说世孙和这婚事如何,只是说:“唐氏夫人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 甭管怎么说,颍川侯府要跟德庆侯府结亲,又有两位宰相做媒,实在是轰动一时,满城称羡。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扬眉吐气,一扫之前的郁郁。 她私底下跟丈夫说:“这才是有底蕴的人家呢,英国公略微一伸手,什么都给办得妥妥当当!” “唐家看起来倒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可实际上,总共才起来几年?一家子女人,能成什么事……” 唐红虽为首相,但如今已经不再是天后当政的时代了,再过几年她退下去,煊赫一时的唐氏家族,只怕也就要没落了。 荀氏夫人不无唏嘘地道:“还得是如英国公府这样的勋贵门庭才行啊!” “英国公如今在做宰相,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嫁进了颍川侯府,另一个嫁进了郑国公府,又都生育了爵位的继承人,来日即便真的有个什么,但凡骨肉亲戚肯伸伸手,总也能缓过气来。” 世子略有些疑虑:“唐氏夫人是世孙的继母,又有自己的孩子,女儿嫁过去,怕会难做,且世孙从前的许多举止,也不太妥当。” 荀氏夫人相中了这个女婿:“少年人不懂事,胡闹也是有的,他不是都改了吗?你别忘了,他可是正经的世孙,以后是会袭爵的!” 她实在瞧不上唐氏夫人:“一点规矩都没有,先前在赵国公府让淮安侯夫人难堪——她是单为了让淮安侯夫人难堪吗?这是在欺负做东道主的赵国公府!” 荀氏夫人看得可明白了:“世孙先前胡闹,未必是真的胡闹,天底下就是有那种刻薄又恶毒的继母,故意把人家原配正室生的儿子养废,盼着叫自己的孩子上位,抢人家的爵位呢!” 世子听得若有所思:“倒也不无可能……” 这话荀氏夫人不只是在自家说,也在外边说,她又没有指名道姓,谁要是生气,那就是被说中了! 唐氏夫人知道之后也很茫然。 啊? 是我逼着他出去纵马伤人的?? 从小到大,他不都是我婆婆在养吗??? 第二天见了颍川侯夫人,唐氏夫人还专门去拱火呢:“母亲,德庆侯府那位是不是在阴阳您啊?唉,我真是替您生气!” 拱火之后还劝了一句:“只是她到底也没有明晃晃地把名字说出来,又是正经姻亲,您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颍川侯夫人阴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唐氏夫人又尝试着指挥一下继子,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操纵他:“大郎,你去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 世孙:“……” 啊?我吗? 我考状元? 真的假的,要上吗? 唐氏夫人一直都是不服就干的作风,这回德庆侯府放出来针对她的声音,她却什么都没说,倒叫德庆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洋洋得意了很久。 这边世孙与德庆侯府的小娘子定了婚事,没几日,曾二娘子的婚约也正式地公之于众。 同父异母的一对兄妹前后脚订亲,不免在神都城内引起了一场对比和讨论。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对此不屑一顾:“我看她那副狂傲劲儿,以为能叫女儿做皇子妃呢,怎么最后屈就了一个偏支子弟?” 这么说的人实在不少。 到最后,颍川侯夫人都觉得这门婚事不太好。 虽说是娶夫,但自家孙女可是正经的侯府嫡女! 孙女婿的父亲只是个六品官,与赵国公府的血脉关系也有些远了,实在算不上是有头有脸。 她虽然跟唐氏夫人不睦,但还是很疼爱孙女的。 就悄悄叫了唐氏夫人来,说:“不然就先把婚约搁置着,再等等看,要是有好的,就把他们蹬了!” 想了想,又以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说:“成婚了也没什么,反正是娶夫,大不了过两年找茬儿休了他,咱们再娶一个好的!” 唐氏夫人:“……” 真是好灵活的道德底线啊,婆婆。 …… 宫里边德妃知道这事儿,不免也觉得唏嘘。 她私底下跟易女官感慨,说:“勋贵门庭里边,男也好,女也罢,嫡也好,庶也罢,差别其实都不大。” “诸多子弟里,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赢家——那就是袭爵的那个人。” 世孙虽然张狂过,犯过错,但他毕竟是世孙。 终有一日,偌大的侯府终究要交付到他的手上去。 就凭这一点,他在婚嫁市场上的优势,就被拉到了无限大。 易女官少见地附和了德妃一句:“确实如此。” 默然片刻之后,又说:“曾二娘子……真是可惜了。” 阮仁燧看看德妃,再看看易女官,心里边充斥着一种智者看透了未来,但却无从言说的寂寞感。 再过二十年,局势就变了…… 不,甚至于用不了二十年,十年就行。 因为就在这几年间吧,曾二娘子会生下他阿耶的梦中情孩。 同时投身官场,开始她的仕途一生…… 嗐,不过这事儿其实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阮仁燧从座椅上跳下来,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往崇勋殿去了。 德妃在后边叫他:“你上哪儿去?” 阮仁燧说:“我去看看我阿耶!” 德妃乐见他们父子俩培养感情,也就没有阻止,只是嘱咐了一句:“要是你阿耶在忙的话,可别去打扰他呀!” 阮仁燧老神在在地应了:“好的,好的。” 他身体一向不错,也没叫轿辇,一路走走停停溜达到了崇勋殿,又往书房那边走。 宋大监瞧见他就笑了:“小殿下过来啦?”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问:“里边有人在吗?” 宋大监就说:“您现在外书房那儿等等吧,陛下在里头跟几位朝臣说话呢。” 阮仁燧也就应了,略过了会儿,就趁人不注意,钻到里边去,隔着厚重的帷幕,探头去听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在说过段时间要举行小金榜试的事情。 阮仁燧知道,所谓的小金榜试,是世宗皇帝时期才开始实行的策略。 之所以叫小金榜试,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中进士又被称为金榜题名,而通过这场考试的学子们的含金量仅次于进士。 其二嘛,则是因为这场考试都在殿试结束两到三个月之间举行,算是紧随其后。 这是给皓首穷经却不能中举的非顶尖才子们留的一条道路,虽然难度仍旧很高,但较之科举中进士,相对还是要简单一些的。 录取的人数大概是新科进士的两倍,其中排名靠前的一半可以得到往六学二馆去任职的资格。 靠后的那一半,多半就得去地方上打转了。 不过总归也算是入仕了。 新科进士初次授官,多半是从七品,小金榜试登科的这些人,初次授官就要低一些,多半是从八品,好一些的是正八品。 宫里边林尚宫的女儿,就是小金榜试登科,又因为名列前茅,最后被选入国子学的。 阮仁燧知道这是大事儿,也不过去搅扰。 再过了会儿,又听人说起南边有个什么部族要上京来拜谒帝后。 阮仁燧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放下心来,从帷幕后边钻出去,声音脆脆地叫了声:“阿耶!” 他忽然间冒出来,圣上竟也没有露出讶异之色来,瞧了他一眼,很随意地问了句:“你怎么过来了?” 阮仁燧假惺惺地说:“我想你了嘛!” 圣上听得眯起眼来,盯着他瞧了会儿,倒是没有说话。 阮仁燧也不在乎,四下里看了看,终于寻到了目标。 他先往某个博古架前边站了会儿,状似漫不经心地瞧了瞧,一扭头,看他阿耶目光落在面前的文书上,终于暗松口气,悄咪咪地将自己之前出宫时从杜家门口药局那儿得来的海狗丸拿出来了。 阮仁燧走到中书令周文成面前去,仰着头,天真无邪地问他:“你还想长高吗?我有吃了就可以长高的药丸哦!” 周文成听得纳罕不已:“还有这种药?” 阮仁燧就把海狗丸标签那一面朝外,摆在一个能叫人一眼看见的角度,而后拉过周文成的手,拔掉瓶塞,往他手心里倒了两颗黑药丸。 阮仁燧天真又无邪地说:“阿耶说人吃了这种药,就能长高啦!” 周文成手心托着那两颗药丸,默默地注视着瓶身上的海狗丸三个字:“……” 阮仁燧又给坐在周文成后边的那个人倒了两粒,捎带着问:“您怎么称呼?” “……”对方木然地看着那边标签,下意识应了句:“回禀殿下,臣是太常寺卿麻致中。” 阮仁燧天真无邪地应了声,又给坐在麻太常旁边的那个人手心里倒了两粒,捎带着问:“您怎么……哎?哎哎哎?!” 阮仁燧倒药丸的动作顿住了。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这个人。 这双眼睛…… 阮仁燧忽然间反应过来了:“!!!” 那人神情呆滞,脸上鲜明地写着“想死”两个字:“……” 干什么。 摆烂,摆烂,摆烂!!! 第109节 专门追过来杀我? 阮仁燧:“……” 宋大监在旁边提醒了一句:“这位是祝鸿胪。” 祝鸿胪:“……” 阮仁燧满头大汗:“……” 救命啊! 我真不是有意的! 谁知道会在这儿碰见他?! 疯狂敲木鱼.gif 第63章 阮仁燧爽朗地笑:“丸辣…… 御书房里议事的朝臣们走了好久,阮仁燧都没能回过神来。 圣上看儿子跟只呆头鹅似的在哪儿发呆,也没催促,自己坐在书案前翻阅奏疏。 如是过了大半晌功夫,终于看那小子好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忽然间弹起来,两只小手捂住脸,“啊啊啊啊啊——”惨叫出声! 阮仁燧只觉得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啊!” 他觉得真是太对不起祝鸿胪了! 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也不知道其余人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阮仁燧又忍不住想要敲木鱼了! 圣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一直等他惨叫完了,才忍俊不禁地问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将那只贴着海狗丸标签的药瓶摆在了案上。 阮仁燧长长地,愧疚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将事情原委说了。 末了,又道:“阿耶,你说我是不是得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同时还有点犹豫:“还是说最好别把这事儿揭开,就当做不知道?” 圣上听得倍感唏嘘,感慨不已地说:“要不说人一定不能做坏事呢,你看看,原本是想给我挖坑的,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给坑进去了吧?” 阮仁燧:“……” 阮仁燧麻木地看着他,神情呆滞。 圣上见状不禁失笑,笑过之后倒是正经地给了个主意:“这也不是什么可以光明正大谈论的事情,祝鸿胪不想提,你也就此忘了吧。” 阮仁燧有点犹豫:“要不要私底下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道个歉?” 圣上听得眉头一动,反问他道:“到时候见了面,你说什么?” “说对不起,你不是故意地私藏原属于他的海狗丸的?” “还是说你不该占了他的海狗丸,然后还拿出来招摇过市?” 阮仁燧:“……” “算啦,”圣上把这两个可能都给否了:“就这么着吧,把这事儿烂到肚子里边去。” 阮仁燧思来想去,也只好如此了。 …… 这天阮仁燧下学回来,就看他阿娘立在梅瓶前修剪一束新开的粉色杜鹃。 那重瓣的云霞一般美丽的花朵旺盛地挤在一起,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量。 阮仁燧笑眯眯地过去,先顺手把自己背着的那只小包随手一丢,紧接着就开始吹彩虹屁:“阿娘,你今天修的这束花也好好看啊,只是不如你好看!” “臭小子,就你会说话,一点真情实意都没有。” 德妃斜睨了他一眼,说:“我才刚把这几枝花剪回来,都还没有开始修呢!” 阮仁燧被怼了也不在意,当下爽朗一笑:“这说明阿娘你眼光独到,品味高雅啊——随手这么一剪,就是浑然天成,跟别人修剪好了的瓶花似的!”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一摆头,叫宫人端了水来给他洗手。 如是一边修剪那几枝重瓣杜鹃,一边随意地问他:“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呀?”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杜太太给讲了讲先古时候吴国与越国之间的故事,还教了我们一个成语,叫卧薪尝胆……” 德妃心里边有了谱,当下点点头:“哦,是这个啊。” 那边阮仁燧洗完手之后擦干了,岔开腿,倒坐在自己专用的那把小椅子上。 他两手扶着椅背,很好奇地问:“阿娘,你说勾践卧薪尝胆,尝的是什么胆?” 德妃:“……” 德妃叫他给问得一愣:“啊?” 阮仁燧还当她是没听明白,于是就又重复了一遍:“杜太太当时说,卧薪尝胆就是睡在柴草上,口含苦胆,你说勾践含的是什么胆?牛胆、羊胆、猪胆还是狗胆?” 德妃:“……” 德妃大脑放空:不是,怎么会有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啊…… 再看儿子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副专心求教(?)的样子,倒也不忍心打压他的积极性。 就这么想了想,她迟疑着道:“应该是猪胆吧?” 阮仁燧就顺势问她:“那时候就开始吃猪了?” 德妃:“……” 德妃心想:也是! 不禁又开始思量:难道是羊胆? 娘俩儿面面相觑了大半晌,终于决定寻求外援。 易女官,就是你啦! 易女官:“……” 结果把易女官给问蒙了——关键是念书的时候太太也没有正经地教过这个问题啊! 到最后也没搞清楚。 德妃有点郁闷,阮仁燧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他纯粹是想一茬是一茬,试图分清楚卧薪尝胆究竟尝的是什么胆失败之后,又叫人去给他搜罗个苦胆来。 他实在是很好奇苦胆的味道。 德妃自己其实也有点好奇,闻言也就没有阻拦。 如是到了当天晚上,易女官就用一只小盅盛着,送了一颗煮过的猪苦胆过来。 娘俩儿同时探头去瞧,就见是水滴状的玩意儿,约莫有小孩儿拳头大小,闻一闻,味道有点怪。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端起来舔了一下,然后赶紧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实践出真知:“勾践有点东西!” 阮仁燧一边呸呸呸,一边由衷地说:“这玩意儿真的很苦!” 德妃赶忙给他喂水,原本还想叫人把那只苦胆丢了的,话都到了嘴边儿,却又停住了。 她叫易女官去找根结实点的线,把那只苦胆拴起来:“留着吧,总能有用的。” 易女官心念微动,紧接着略带同情地看了自家小殿下一眼。 阮仁燧大觉不祥,马上就叫了起来:“阿娘,你把它挂起来干什么?” 德妃瞧着他,笑而不语。 “……”阮仁燧叫她笑得浑身发毛:“阿娘,你在想什么呢?” 德妃笑盈盈地一摊手,语气随意,轻松自在:“我能想什么?没什么!” 阮仁燧:“……” 阮仁燧悔不该探讨勾践尝的究竟是什么胆! …… 姐弟俩出宫往杜崇古家里边走了一趟,倒是喜欢上了杜家的芝麻豆子姜盐茶,再回到宫里,还吵着想喝。 德贤二妃心知肚明,这东西就跟之前的猪肚汤一样,新鲜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叫小厨房做了来喝,又都说不是那个味儿。 到最后还是专程使人往杜家去走了一趟,问曾娘子要了茶汤的方子,将配料预备齐全了,在自己宫里边冲着喝。 再之后大公主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还自带了材料,一样样煞有介事地配起来,亲手冲泡了给朱皇后喝。 朱皇后有些惊奇,问她:“这是什么茶汤,是从哪儿学来的?” 大公主特别高兴,一板一眼地跟她讲课:“这叫芝麻豆子姜盐茶,曾娘子说,是岳州那边的风尚,岳州在神都城的南边儿……” 还额外地补充了一点:“阿娘给我泡了今春的岳州银针,也香香的,但是不如姜盐茶好喝!” 等仁佑小课堂结束了,还问她们:“你们知道黄鸭叫是什么吗?知道黄雀肉是什么肉吗?” 贤妃之前其实已经听过这节课了,但这会儿也不做声,只默默地听着。 朱皇后很配合:“是什么呀?我还真是不知道!” 大公主就洋洋得意地告诉她:“朱娘娘,黄鸭叫可不是鸭子,是特别好吃的小鱼哦!” 又说:“黄雀肉也不是真的黄雀肉,是猪肉!”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0节 朱皇后听得莞尔,笑着赞许了她几句,私底下又同嘉贞娘子商量:“或许可以让皇嗣多出去走走瞧瞧。” 她说:“这些话落在纸面上,都是一纸空文,但要是亲眼去瞧了见了,进嘴尝了,想忘都难。” 嘉贞娘子深以为然:“知行合一,方为上策。” 朱皇后既起了这个念头,不免要知会德贤二妃一声。 倘若是宫里边的事情,她自己拍板就决定了,可要是打算出宫,必得叫皇嗣们的生母知道才好。 贤妃觉得这事儿可行:“叫出去长长见识,是件好事。” 德妃倒是有点不放心:“孩子还小呢,正是打基础的时候,要是出去把心给玩野了,那还得了?” 朱皇后先解释一句:“不会叫日日出去的,顶多每旬一回,有目的地叫长长见识。” 略微思忖之后,倒也很理解她的顾虑:“仁佑也就罢了,毕竟已经五岁了,性情也稳重。仁燧么,是得谨慎着点……” 有些话德妃这个当娘的可以说,但不能听别人说! 什么叫“是得谨慎着点”?! 好像我们岁岁不如大公主似的! 德妃心里边不高兴,脸就耷拉下去了。 她眼皮往下一垂,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岁岁年纪是小,但平日里说话做事,都跟小大人似的,很可靠的!” 贤妃在旁打圆场,笑着说了句:“是呢,仁燧打小就聪明,刚满周岁,说话就很利落了。” 朱皇后知道德妃的脾气,也不生气,觑着天气不错,索性叫上她们俩一起出门:“往御书房瞧瞧去,看两个孩子干什么呢?” 她怀着一点玩笑的心思:“要是有人偷懒,就拎出来打屁股!” 贤妃听得忍俊不禁。 德妃眼睛往上一翻,洋洋得意地心想:怕你们不成? 我们岁岁肯定在认真上课! …… 对于内庭的宫妃来说,御书房也是一个禁地,若无特许,不得前往。 但是今次有朱皇后同行,事情便截然不同了。 因为存着一点微服私访的意思,朱皇后也没叫人事先传话,偕同德贤二妃,一路赏花观景,慢悠悠地过去了。 到了地方隔着窗户向里一瞧,三个人都定住了。 几瞬之后,朱皇后与贤妃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觑了眼德妃脸上的表情。 很好,没什么变化。 再往下瞧一眼,就见德妃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朱皇后:“……” 贤妃:“……”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又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 室内总共七个人,四个保母跪坐在靠墙的位置,没发出任何声响。 授课的那位太太已经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盘腿坐在书案前讲经。 大公主坐在下边,小眉头蹙着,很认真地在听课。 阮仁燧坐在姐姐旁边,面前用不同的书本摞起来一道书墙,挡住授课老师的视线之后,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儿用小刀抠红薯。 他脚边摆着七八只被切成圆柱形状的红薯零件儿。 看架势,好像是打算刻个印章之类的东西。 德妃:“……” 德妃只觉得一股邪火儿从五脏六腑生出来,而后直冲脑门儿,烧得她口焦舌燥,眼前发黑。 这个混账东西! 上课呢! 抠什么红薯?! 那边朱皇后也在皱眉,传了皇长子的侍从来问:“仁燧手里边那把小刀是哪儿来的?他才几岁,能把这东西给他吗?” 侍从们跪地请罪,低眉顺眼地道:“回禀娘娘,那把小刀是陛下赐给小殿下的……” 朱皇后神情微动,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只叫他们:“起来吧。” 这要是依从德妃自己的心意,真得马上把里边那小王八蛋拎出来暴打一顿,只是这会儿朱皇后和贤妃还在,当着她们的面儿,她实在拉不下脸来。 如是生等着这节课结束,朱皇后没惊动两个孩子,悄悄传了授课的太太出来问话:“皇长子在那儿抠红薯,你没瞧见?” 太太默然几瞬,才说:“娘娘,臣瞧见了。只是皇长子殿下说了,不让他抠红薯,他就要在教室里尿尿……” 朱皇后:“……” 德妃:“……” 贤妃像个透明人似的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朱皇后干咳了一声,倒是有心说点什么,再一想阮仁燧这情况,终究还是作罢了。 她劝说德妃:“孩子还小呢,得慢慢教,别跟他生气。” 顿了顿,又说:“得了,领着他回去吧。” 德妃面无表情地跟朱皇后行个礼,面无表情地往教室里边去了。 阮仁燧最近在忙着用红薯刻印章,目标也不麻烦——刻一朵小花出来就成。 只是想跟做,完全是两件事情。 他现在也才三岁,手上的力气不稳,而花瓣又是偏向于圆润的线条,用小刀来刻,实在很难如愿。 阮仁燧叫人找了一筐红薯过来,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起初手很生,多练几次,就逐渐找到感觉了。 大公主看他上课开小差儿,不禁有点忧心:“岁岁,这样不好吧?” 阮仁燧心想: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讲的我都会呀! 又很娴熟地糊弄姐姐:“等我练得熟了,给你刻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 大公主瞬间被打动了! 这会儿虽然下了课,姐弟俩却也没有离开,阮仁燧聚精会神地继续刻红薯,大公主好奇又兴奋地趴在一边看。 看着看着,忽然间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儿。 她悄悄地拉了弟弟一下。 阮仁燧低着头,也没在意:“怎么啦大姐姐?” 大公主很小声地叫了声:“岁岁。” 没说别的。 阮仁燧以为她是等不及了,当下哈哈一笑:“快啦快啦,别急,马上就……”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正好瞧见了德妃阴云密布的脸。 四目相对,母子无言。 阮仁燧:“……” 阮仁燧左手攥着一块红薯,右手捏着一把小刀,咧开嘴,爽朗地笑:“丸辣!” 大公主:“……” 德妃也笑了,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指,点着他,一字字地问:“阮仁燧,你、在、干、什、么?” 阮仁燧:“……” 这种语气,还叫了全名…… 恐怕是要糟啦! 阮仁燧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他试着看投其所好能不能有用。 当下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地跟即将暴走的亲娘卖萌:“阿娘,我想给你刻一朵小花,以后你就有印章可以用啦!”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你从早到晚有那么多时间,都不能刻,只有上课的时候能刻?” 又问他:“怎么着,我听说你还想在教室里尿尿?!” 她只想把这个臭小子锤出屎来! 阮仁燧:“……”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怎么,你没话说啦?平时不是叭叭叭特别能说吗?” 阮仁燧:“……” 德妃看他心虚得不敢说话,只觉心里边那股火气愈发强盛了:“让你好好上课你不听,在这里抠红薯——红薯有什么好抠的?!” 她绕着儿子转了个圈,换了个走位,而后继续怒道:“你这是给谁学的,是给我学的?是给你自己学的!” 说到最后,德妃又伤心起来:“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头顶都要冒火了!” 阮仁燧嘴巴动得比脑子还快,当下往前一伸手,乐颠颠地道:“阿娘,能借个火儿烤红薯吗?” 德妃:“……” 德妃心里边那点悲伤霎时间就叫怒火烤干了!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 阮仁燧灿烂一笑:“……这回是真丸辣!”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1节 第64章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寻…… 德妃火冒三丈。 德妃想起来混账儿子居然想借个火儿烤红薯! 德妃把火苗调小了一点,改成火冒三寸! 但这可不意味着她不生气了,而是说浓缩的都是精华! 她不想在朱皇后和贤妃面前打孩子,当下强行抑制住怒火,冷笑着叫人:“阮仁燧,走了,我们回去。” 阮仁燧怂怂地缩着脖子,愁眉苦脸道:“不会打我吧,阿娘?” 德妃短促地笑了一声,柳眉倒竖,反问他:“你觉得呢?” 阮仁燧:“……” 德妃瞟了他一眼,满面阴云地往外走了。 阮仁燧垂头丧气地跟上。 母子俩一前一后回到了披香殿。 德妃往凤仪宫去的时候,易女官也没跟着,之后御书房里发生了什么,就更不得而知了。 这会儿看着这母子俩一起回来,前者面笼阴云,后者萎靡不振,虽然还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也隐约地猜到了一点。 茶水都是一直备着的,她叫人赶紧沏了来,亲自端着送过去,看德妃单手接了,“啪”一下拍在案上,就知道这回的事情大发了。 还在思忖着怎么劝解呢,那边德妃已经回头去瞅儿子,微笑着吩咐他:“阮仁燧,去把东边花瓶里的鸡毛掸子给我拿来。” 阮仁燧:“……” 阮仁燧听得倍觉凄凉:“阿娘,让我自己去拿打我的东西,这也太过分了吧……” 德妃指着他,微笑着问:“去不去?” “去去去。”阮仁燧蔫眉耷眼地过去,拿了又送过来。 德妃拎着那条鸡毛掸子,先问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道:“知道。” 德妃就问他:“错在哪儿?” 阮仁燧一条条历数自己的罪过:“我不该上课开小差儿,不该用书堵住大半个书桌,不该对授课的太太不礼貌,不该存着侥幸的心思偷懒……” 德妃听他从头到尾说完,头顶的火苗都跟着大了。 “你这不是都知道?!” 她恼火不已:“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肯专心向学是不是?!” 德妃看着他,真是又生气,又伤心:“你今天在那儿开小差,我是刚好过去撞见了才知道的,我没过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偷奸耍滑?!” 她越说越气,揪住这小子的衣领子,用手里的鸡毛掸子在他屁股上狠打了一下:“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什么都不用你做,唯恐亏待了你,到最后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德妃毕竟是个成年人,又气得狠了,这一下打过去,阮仁燧当时就疼得眉毛一抖。 “你也知道疼?!” 德妃见状,又揪着他抽了几下:“我过去看你在这儿抠红薯,心里边比你现在还疼!” 她真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再想起今天谈论的议题,复又恼怒起来:“成天就知道出宫去玩儿,心都野了,以后就安安生生地待在宫里,哪儿都不许去了!” 阮仁燧惊叫一声:“不!” “不什么不?你说了不算!” 德妃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叫易女官:“去,到他寝殿里,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给收起来!” “玩物丧志,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再这么下去,那还得了?!” 阮仁燧担心自己搜罗起来的那些宝贝,当下听得急了:“可是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啊!” 德妃冷笑一声:“怎么没有关系?我说有就有!” 阮仁燧反问她:“阿娘,为什么你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德妃哼了一声,说:“就凭我是你娘,我生养了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阮仁燧大声说:“不够!” 德妃听得愣住了。 不只是她,就连易女官等人都愣住了。 因为实在是没想到皇长子回反驳这句话。 德妃被戳到了心窝子,回过神来,勃然变色。 她这回是真的恼了:“我是你娘,我还不能管你了?!”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问:“阿娘,为什么你是我娘,你就能管我?” “这还要理由?!” 德妃听得恼怒不已,又觉匪夷所思:“是我生了你,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的,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不能管你?!” 阮仁燧就说:“阿娘,我是你生的不假,我的命是你给的,这也不假,可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就欠你什么啊!” 德妃听得目瞪口呆:“你再说一遍?!” 说话间的功夫,阮仁燧逐渐找回了自信,先说一句:“阿娘,你别急,听我慢慢说——等我说完了,你再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稳住场子之后,又问她:“大姐姐今年几岁啦?” 德妃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五岁了。” 阮仁燧又问:“阿娘你进宫几年啦?” 德妃说:“也有五年多了。” 阮仁燧再问:“宫里边那么多娘娘,平日里阿耶是不是大半时间都在披香殿?” 德妃有点烦了。 她本来就不是多有耐心的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同时理直气壮地道:“阿娘,你生我养我,对我有恩,可我对你其实也有恩啊!” “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过得会是什么日子?” 他对着德妃,侃侃而谈:“阿娘,当初你进宫的时候,位分是昭仪,因为怀上了我,才被晋封为德妃的,这没错吧?” “要是没有我,你能做仅次于贵妃的德妃吗?不能说全无可能,但起码也得打个问号吧?” 德妃:“……” 阮仁燧尤嫌不够,还继续说:“阿娘,要是没有我,你那么得宠,却一直无所出,眼瞧着贤妃娘娘养着大姐姐,田美人不声不响地就有了身孕,你能不着急上火?外边人能不说闲话?” “你就等着被戳脊梁骨吧!” 德妃:“……” 阮仁燧啧啧几声,继续说:“到那时候,你还有闲心养花写书?开什么玩笑呢!” 德妃就听那个讨厌的小孩儿特别肯定地说:“那你指定干什么的心思都没了,满天下的求神拜佛,一心盼着想要个孩子呢!” 德妃:“……” 阮仁燧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还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转个圈儿,叫亲娘好好看看自己。 “阿娘,你看我多好?” 阮仁燧特别自信地说:“我虽然笨了点,淘气了点,还爱偷点小懒,但我的身体很健康,很结实,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怎么生过病!” “我没满周岁的时候,爬得特别快,很早就会说话,我现在说起话来,比很多同龄的小孩儿都利索!” “而且我还能每天夸你漂亮,给你采花插瓶,会给你过生日,还能给你写拜帖!” “你看,我多棒呀!” 德妃从头听到尾,起初恼怒,听到一半儿,又觉惊愕,到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被打动了。 她怔怔地瞧着儿子,一时百感交集,感动也不是,恼怒也不是,拎着那条鸡毛掸子,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好半晌过去,才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满嘴歪理!” 顿了顿,又说:“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到别人跟前去学,叫人知道,不定得怎么说呢。” 阮仁燧看出了她情绪上的松动,悄咪咪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条鸡毛掸子,而后迫不及待地将其交给了易女官。 易女官悄悄地收着,又示意身后的小宫女赶紧给藏起来。 德妃看他好像是顺利渡完了劫的样子,心里边就开始憋气,只是生气这事儿,本也是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的。 先前那几句话往外一说,气势散了,想再摆出来也就难了。 易女官很明白应该怎么应对她,都没给她多说话的机会,就说:“先前韩王妃使人送了拜帖过来,说是他们府上新排了戏,凑个热闹,降福节的时候开演,到时候您要是有空,就去瞧瞧……” 德妃听得脸色微缓,倒真是把思绪暂且给岔出去了:“王妃府上的戏闻名神都,去看看倒也很好……” 降福节在四月底,原是高皇帝时候遗留下来的节日,上下臣民休假三日,以迎福神。 福神的形象是不确定的,有可能是位老妪,也有可能是名少男,可能是枝头上的一只乌鸦,也有可能是走在街上的一只瘸了腿的狗…… 如果有人有幸遇到了祂,并且与祂相善,福神心满意足之余,就会赐福于他。 相反的,如若出言不逊,触怒了福神,那这个人就会行厄运,流年不利。 所以孩子们从小就被教导着到这几日不能说恶言,要对每一个遇见的人或动物以礼相待,有向善之心。 富贵人家往往施粥赈济,更有富贵闲人往神都城内平头百姓居住的区域行走,趁着夜色,往贫苦人家的院落里投掷钱币,以此吸引福神的目光与垂爱。 而每逢降福节,皇室往往与民同乐,天子白龙鱼服,往臣下府上去拜访,亦或者在神都街头与民同乐。 后妃也可以离开宫廷,往母家去归宁,小住三日。 德妃进宫几年,虽然也能时常与母亲和妹妹相见,但终究不等同于回家。 披香殿再如何富丽堂皇,同她出嫁前的闺阁,也终究是不一样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2节 韩王妃主动相邀,不仅仅是邀请她,捎带着也是邀请夏侯家的人,这是很体面的事情,她有点意动了。 心思这么一偏,她就暂且把倒霉儿子的事情给忘了。 等再回过神来,阮仁燧已经跟个没事人似的,晃悠着腿,优哉游哉地歪在窗前的躺椅里吃杏子。 把德妃给气得呀。 你自己上课开小差儿,不好好听讲,现在口口声声知错了,怎么就没想着把落下的课业补上? 她心里边憋着火,赌气似的想:我就不说话,看你能在那儿瘫到什么时候! 圣上知道好大儿又犯了事——大公主放心不下弟弟,专门跑过去找他说了这事儿。 “德娘娘当时脸上的表情呀……” 她忧心忡忡:“就跟我之前跳小山时候我阿娘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那之后我就被打了,不出意外的话,岁岁肯定也要挨打了!” 圣上心想:能有什么事儿?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儿! 但还是宽慰长女几句,叫她放心,又使人往披香殿去送信儿,告诉那边,他中午要去用膳。 因为他实在是很好奇那娘俩儿还能整出什么新鲜活儿来! 等忙完了过去,都没叫人通报,悄悄地进去了。 探头一瞧,就见好大儿像只瘫痪了的猩猩似的,软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吃香蕉。 德妃咬牙切齿的,人在窗边,手里边拿着一面小镜子,不时地晃动几下,用反射来的太阳光晃那只瘫痪猩猩的眼睛。 瘫痪的猩猩也不在乎,怀着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翻个身,继续吧唧吧唧地吃香蕉。 德妃:“……” 圣上:“……” 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德妃脸上阴得就跟马上就要下一场小雨似的。 她梗着脖子,一句话也不跟儿子说。 好像说一句话,她就输了似的。 阮仁燧也不内耗,拿着筷子,大口大口地吃饭,还叫自己的保母:“我想吃那边的冰糖蹄髈……” 保母就赶忙过去,用小碟子盛了一些过来,轻轻搁到他面前。 德妃闷头吃自己碗里的米饭。 阮仁燧又说:“我还想吃芦蒿香干……” 保母又用小碟子替他盛了一些过来。 德妃闷头吃自己碗里的米饭。 吃了半晌,硬生生把自己给吃恼了,“啪”一下把筷子放下,跟圣上说:“之前还听人说呢,宫外出了桩热闹事儿……” 圣上就很配合地问她:“什么事儿呀?” 德妃眼睛一斜,觑着儿子,指桑骂槐道:“听说有家人养了个儿子,一点都不孝顺母亲,出去胡作非为,把自己亲娘给气死了,这不孝子!” 圣上神情微妙地“哦~”了声。 阮仁燧不语,只是一味地吃饭。 德妃就杀到门上去,叫他:“阮仁燧。” 阮仁燧茫然地抬起头来,老老实实地叫了声:“阿娘,我在。” 德妃瞧着他,语气轻飘飘地道:“你听了这事儿,就没什么感想吗?” 阮仁燧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说:“还真有!” 德妃状似不在意地道:“什么啊?” 阮仁燧感慨万千:“闯祸一定得趁早啊,越小越好!” 德妃:“……” 圣上:“……” 德妃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阮仁燧就唏嘘不已地跟她分析:“阿娘,你说的那个人闯祸的时候,多半已经成年了,所以他阿娘的年纪也大了,就很容易被气死。” 他侃侃而谈:“但我们要是换个角度想想,趁着年纪还小的时候赶紧闯祸,阿娘也还很年轻,身强体健,怎么也不至于出那么大的事儿,你说是吧?” 德妃:“……” 德妃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瞟了一眼东边的花瓶,没找到目标之后,又问易女官:“鸡毛掸子呢?” 阮仁燧:“……” 阮仁燧哈哈一笑,试图缓解一下气氛:“阿娘,不会玩不起吧?”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寻找鸡毛掸子。 阮仁燧:“……” 阮仁燧开始慌了,赶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圣上:“阿耶!” 圣上默默地吃着饭,忙里抽闲看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 阮仁燧如获至宝,赶紧凑了过去。 就听圣上在他耳边说:“有时候你挨揍,真的都是自找的,明白吗?” 阮仁燧:“……” 第65章 邪恶布偶 第二天阮仁燧往御书房去上课的时候,屁股才刚挨到坐凳,就忍不住龇一下牙,猛地吸一口冷气。 大公主很同情地看着他,神情担忧:“岁岁,是不是很痛啊?” 阮仁燧一点要做小小男子汉的意思都没有,皱着两条眉毛,超大声地说:“真的好痛啊!” 侍从们:“……” 德妃打孩子的时候是真的生气,打完了看他坐卧不便的模样,又禁不住开始心疼。 她埋怨自己:小孩儿淘气,这多正常啊,说几句也就算了,打他干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使人往御书房送了个话,暂且告假,叫儿子安生留在披香殿里修养,等到养好了再去上课。 如是这么一操作,再等到德妃去给朱皇后请安的时候,就听见齐才人在跟贤妃说话:“大公主还真是长大了,知道保护弟弟了。” “听说先前皇长子在御书房淘气,叫德妃娘娘给领回去了,还是大公主专门往崇勋殿去跑了一趟,把这事儿告诉陛下的呢……” 齐才人笑靥如花,声音轻柔:“也难怪了,宫里边现下就这两个孩子,一起长起来的姐弟俩,自然是骨肉情深。” “齐才人,”贤妃掀起眼帘来看了她一眼,说:“你真是有心了。” 她神色平静,不怒不喜,反倒叫齐才人心里边犯起了嘀咕。 她这些话原本也不是专门说给贤妃听的,是觑着德妃来了,才专程讲的。 这会儿看德妃从外边进来,眉头蹙着,先瞟了贤妃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瞧大公主,心思便稳当了,当下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与诸多低位宫嫔一起向德妃行礼问安。 她心想:我又没有明说大公主去告了皇长子的状,就算之后真有点什么,也粘不到我不是? 齐才人说的那些话德妃听见了,阮仁燧也听见了。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德妃神色,看她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阴郁,心里边当下就是咯噔一下。 他害怕阿娘真的信了齐才人的挑拨,觉得大姐姐去蓄意跑到阿耶面前去告自己的状! 阮仁燧忍不住叫了声:“阿娘……” 德妃低头看他,神色如常,语气和煦:“怎么啦,岁岁?” 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瞟了齐才人一样。 阮仁燧就晃了晃娘俩儿还牵在一起的手,仰着头,说:“我想去跟大姐姐玩儿!” 德妃听得一怔,转而笑了,将手松开:“去吧。” 只是也叮嘱他:“小心着点,别走远了,马上就是请安的时辰了。” 阮仁燧见她应允,心绪便稍稍稳定了一下,一扭头,热情地招呼大公主:“大姐姐,走!” 大公主开心地应了声:“好!” 姐弟俩哒哒哒,像两匹矫健的小马似的,往外边跑了。 贤妃在笑,德妃在笑,其余人当然也在笑。 至于各自心里边都在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如是到了请安的时辰,众人依照位分先后入内,同中宫见礼之后,一处落座。 阮仁燧跟大公主出去跑了一圈儿,这会儿脑门儿上还有汗。 大公主要把领口解开透气,贤妃不许:“会着凉的。” 又拿了条手帕,替女儿擦拭脑门儿和后脖颈上的热汗。 这时候就听德妃开腔,同朱皇后说:“皇后娘娘,我先前看本朝记述,说康宗皇帝在时,皇嗣赵王与皇嗣宁王友善,经常一起去打马球。” “赵王府的属官知道赵王喜欢打马球,就投其所好,给他搜罗了一个马球高手来。” “这个人叫阿吉,的确是马球奇才。赵王有了他,再与宁王抗衡的时候,无往而不胜,宁王屡屡落败,大失颜面,为此恼恨不已,再不肯跟赵王结伴游乐了……” 朱皇后并不知道先前庭院里发生了什么,听她忽然间说起了前尘往事,虽也静静听着,倒是有些不明所以。 不只是她,其余人也多半如此。 倒是贤妃心下有些惊骇,微露讶然之色地看了过去。 众人便听德妃问朱皇后:“娘娘博古通今,一定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吧?” 朱皇后听得莞尔:“后来,康宗皇帝下旨,厚赐阿吉,同时也将他赶出了东都。”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3节 德妃做出疑惑的样子来:“您觉得康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朱皇后目光在堂下众妃脸上扫过,心有所悟。 她沉声开口:“阿吉自身的行径没有错误,但是他的存在损害了两位皇嗣的关系,使得皇室骨肉交恶,这就是他最大的罪责。” 德妃听罢,便霍然起身,一指齐才人,图穷匕见:“既然如此,请娘娘下懿旨,驱逐齐氏出宫!” 齐才人脸色大变! 不只是她,座中众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阮仁燧都惊呆了。 齐才人坐不住了,赶忙起身,慌乱不已:“皇后娘娘,妾身,妾身……” 如是战战兢兢几瞬之后,又颤声道:“德妃娘娘,我也不知道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惹得您说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她含泪道:“咱们都是一起在宫里边侍奉陛下的人,我做错了什么,你教训我几句、打我几下都成,说要赶我出去,就太狠心了吧!” 德妃居高临下地觑了她一眼。 阮仁燧离她最近,是以此时此刻,清楚地瞧见德妃眼底闪过了一抹嘲弄——你死定了! 德妃就轻声细语地说:“齐才人,我进凤仪宫的时候,你在跟贤妃说什么来着?” 齐才人这才知道,德妃今日猝然发难,原来是因为先前那几句话。 可是…… 她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我也没光明正大地说什么坏话啊! 凭什么就要撵我出宫? 饶是你夏侯氏再如何得宠,这样张狂跋扈,也太过分了! 她自觉先前所说并无恶言,也不惧怕,当下含泪往地上一跪,抽泣着大略上复述了一遍。 末了,还涕泪涟涟地问贤妃:“贤妃姐姐,我没有说错吧?” 贤妃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禁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德妃先前讲阿吉之事,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齐才人居然一点都没往脑子里去…… 她点点头,不带任何情绪偏向地道:“不错,先前在外边,齐才人大概上就是这么说的。” 齐才人自觉得到了倚仗,一扭头,目光得意,含着几分委屈,质问德妃:“德妃娘娘,天地良心呐,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两位皇嗣骨肉情深,您要真是要奏请皇后娘娘撵我出宫,那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德妃站在旁边瞧着她,只觉得厌蠢症都要犯了。 她真的很想说一句:齐才人,你有脑子没有? 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在这宫里边儿,只要没有人亲眼看见你杀人放火,没有人亲耳听见你口出不逊,那就没人能收拾你? 我刚才说的,不只是阿吉,也是你! 阿吉有错吗? 没有! 他作为一个马球奇才,因为这份才能被进献到赵王府,而后尽心竭力地伺候赵王打马球,他干的都是自己应该干的事情。 可到最后,康宗皇帝还是将他赐金遣还了。 康宗皇帝有那么多儿子呢,就因为阿吉破坏了两位皇嗣的感情,就把他给赶走了! 当今只有两位皇嗣,你在这儿暗戳戳地煽动两位皇嗣不和,还觉得自己说得滴水不露,没露出言辞上的漏洞,就没人能收拾你?! 开什么玩笑呢! 太后娘娘也好,圣上和朱皇后也罢,他们一旦认定了你想撺掇皇室骨肉离间,难道还会跟你讲证据?! 再说,也没冤枉你——你就是存着这个心思! 德妃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朱皇后福了福身:“娘娘是六宫之主,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该由您来决断才是。” 说完,看也不看齐才人,便迆迆然地坐了回去。 寂静。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德妃似的,难掩惊愕地看着她。 朱皇后向来沉稳持重,这会儿也为之惊讶,相较于齐才人的事儿,还是德妃的变化更叫她瞠目。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神色肃然,短暂思忖后,吩咐说:“送齐才人离京,往建章宫去清修吧。” 齐才人怔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殿内其余人也是骇然。 关键时刻,朱皇后反倒沉得住气。 她环视周遭,声色沉静,肃然道:“我进宫之初,就立了规矩,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再不许提!” 众妃见她神色庄重,不由得齐齐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又说:“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是大公主和皇长子的庶母,是长辈,那就得有长辈的样子!” 她脸色少见地十分严厉:“从今以后,谁要是再敢生口舌是非,用皇嗣做筏子说三道四——齐氏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众人唯唯。 朱皇后见状,便微微点一下头,站起身来,摆摆手,示意她们:“散了吧。” …… 宫廷看似很大,可实际上又很小。 凤仪宫里发生的事情,正以光速迅猛地四处传播着。 听闻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惊呆了,再回过神来,头一句话就是:“这怎么可能?!” 德妃居然能引经据典地进行宫斗,而且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借了朱皇后的手,把齐才人撵出宫去了?! 这事儿甚至于比齐才人被撵出宫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满宫里那么多人,阮仁燧可能是最吃惊的那个。 一直到出了凤仪宫,叫德妃牵着慢悠悠地往披香殿走,他才艰难地回过神儿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些什么! “阿娘,你真厉害!” 阮仁燧满脸钦佩,由衷地道:“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把齐才人给撵走啦?!” 这可是前世没发生的事情啊! 德妃自己心里边儿也美呢,下巴抬得高高的,趾高气扬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为着先前叫她吃猪脑的事儿,齐才人一直记恨我呢,早就想找个法子收拾她,哪知道这么巧,她自己撞上来了!” 猪脑的事儿…… 老实说,在阮仁燧的记忆里,这都过去很久了。 他实在讶异:“阿娘,你怎么知道齐才人一直记恨你?” 这是亲儿子,德妃也不瞒他:“齐才人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月能见到你阿耶一回吗?她手底下早有人想换地方了,自然乐意来给我通风报信。” 又美滋滋地道:“你还真别说,看书真是有用!” “我前天才看完阿吉的故事,今天就用上了——你不晓得我过来的时候听见齐才人在那儿叭叭叭多高兴,这简直就是原样照搬嘛!” 康宗皇帝不会容忍阿吉,当今当然也不会容忍齐才人。 挑唆皇嗣争斗,使得皇室内部骨肉不和,齐才人除非能把如来佛祖从天上摇下来,不然整个宫里一定没人保她! 且德妃心里边其实还存着一点杀鸡儆猴的心思。 她知道齐才人怨恨她,也知道齐才人在想什么。 齐才人希望德妃和贤妃斗起来,大公主和皇长子也斗起来。 贤妃独善其身,从不出格,没关系。 只要德妃被挑唆到了,出手了,那贤妃为了保护女儿,就一定要出手。 因为贤妃赌不起! 齐才人坐山观虎斗,什么损失都没有。 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就没有顾忌。 这也是德妃特别憎恶她,一定要一次性把她敲死的原因——她居然敢把自己的孩子拉下水! 她故意把这件事挑明,就是要把齐才人那点小心思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也用她来杀鸡儆猴。 敢对皇嗣动歪心思,就得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 现下回头再看,整件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至少德妃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齐才人了。 话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呢。 一扭头,叫易女官:“齐才人要出宫清修,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了,先前来报信的那几个,记得给他们找个地方安身。” 既然为她办了事,多少帮一帮,不然以后还有谁会帮她? 易女官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娘娘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 娘俩回到披香殿,没过多久,嘉贞娘子就难掩震惊地过去了。 因为她实在很难想象,这么短的时间内,德妃居然从一只愚蠢的美貌布偶进化到三言两语单杀齐才人的境界了…… 德妃见她过来,也很高兴:“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上下左右地瞧了她一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娘娘,那些话,真是你自己想的?” 德妃听得不高兴了:“不然呢?” 又嘟着嘴跟她抱怨:“你是不知道,齐才人跟个榆木疙瘩似的不开窍,居然还想着跟我胡搅蛮缠,真可笑!我看见她那副蠢样子,就想给她两巴掌!”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4节 你甚至都没停经呢。 她也算是看着德妃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作为半个朋友、半个老师,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嘉贞娘子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德妃邪恶一笑,半靠在罗汉床上,轻哼一声:“杀齐氏这只鸡,也是为了叫田美人好好看看,引以为戒。” 她慵懒地揉着太阳穴,十指纤纤。 那指甲上涂着蔻丹,看起来美丽又危险:“再不安生,我有一万种法子等着收拾这个小贱人!” 阮仁燧:“……” 嘉贞娘子:“……” 坏啦! 笨蛋布偶读书之后,进化成邪恶布偶了! 第66章 德妃气急败坏:“我生来…… 齐才人的意外出局,给了内庭和外朝以相当大的震动。 原因无他,先帝与当今两朝,这是第一位被驱逐出宫的妃嫔。 先帝临终之前,赐金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妃嫔遣散,不使她们困居深宫,这是仁慈。 而齐才人此时此刻被打发出宫,意味上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内庭之中,朱皇后作为中宫,可以全权做主。 太后与圣上都对她致以了相当的尊重。 这两位私底下都询问过心腹关于齐才人之事的首尾,但在公开的场合上,却始终没有提及过。 这就是尊重朱皇后的决议,也认可这一处置方式的意思了。 太后娘娘叫人厚赐两位皇嗣,又叫人赐了一双玉如意给德妃。 “真是长进了,这对儿如意给她,不算辜负,叫她好好读书。” 小时女官应了声。 太后娘娘又问她:“先前皇后和大尚宫操刀,使外朝的女学士们到内宫来授课,负责教导德妃的是谁?” 小时女官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是秘书省的谭学士。”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而后问了句:“秘书省的学士,是正六品?” 小时女官道了声:“不错。” 太后娘娘便说:“这样的人才,在秘书省虚耗着,可惜了。礼部的郎中正好是从五品,叫她到礼部去当差吧。”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声:“是。” 又问了句:“那宫里边授课的差事,是改换个人来,还是叫谭郎中继续担着?” 太后娘娘瞧了她一眼,伸出手指来点了点她:“宫里边那么多人,没几个比你会说话的。”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叫她继续担着吧。” 小时女官笑盈盈地“嗳”了一声,又说:“那到时候见了,我知会她一声,叫她来给您谢恩!” 拜见太后娘娘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先前怀着皇嗣的田美人过来,照样被拒之门外。 叫礼部的人知道千秋宫看重谭郎中,怎么也不敢去排挤她的。 太后娘娘说她:“真是鬼精。” 而后摆了摆手:“赶紧去吧,算是你四月里的最后一件差事。” 小时女官欢快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 圣上这边才散了朝,听宋大监语气讶异地将这事儿说了,自己也给惊住了。 “这些话真是德妃说的?” 宋大监这会儿也暗地里啧啧称奇呢! 嘴上倒是应得麻利:“是啊。” 圣上听得有点恍惚,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先跑了趟披香殿。 德妃刚刚才送走了嘉贞娘子,这会儿看他过来,也知道是为什么来的了。 她抬着下巴,好像是一只骄傲的小羊,没等圣上吭声,就先说:“没错儿,就是我说的!” 说完这句,又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洋洋得意道:“今天上午,我,夏侯申申,三言两语就把齐才人给撵出宫去了!” 圣上欣慰又高兴,笑眯眯地瞧着她,一伸手,捂着她两颊的腮帮子往中间一挤:“夏侯博士,你怎么忽然间这么厉害了啊?!” 德妃“唔唔”两声,把他的手给拉开了:“你懂什么!” 她趾高气扬道:“我可是要当瓶花界开山鼻祖的人,能跟那些寻常人一样吗?!” 又说:“就得这么干脆利落地出一次手,以后其余人心里边才知道宫里边的底线在哪儿,以后才不敢肆意行事!” 德妃的想法一点都不错,狠杀了一只鸡之后,其余宫妃几乎全都给吓住了。 尤其是田美人,一下子就安生了。 内庭遣送宫妃往行宫去清修,秉持着天家之事便是国家之事的原则,政事堂的宰相们倒是也问了一问。 宋大监如实将事情讲了,倒是叫宰相们也啧啧称奇了许久。 维持内宫的平和与皇嗣之间的友好关系,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因为一旦皇嗣之争拉开序幕,就会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将其扩大为朝堂之上的党争,到最后朝臣们彼此攻讦,不同派系各自为战,即便是有心做事,怕也难了。 宰相们都很认可朱皇后的处置方式。 只是与此同时,他们也实在没想到,这么利索的一件事,居然是德妃干的! 他们对于德妃的记忆,还是皇长子没出生前,这位公然僭越中宫,最后把事情闹到了前朝这边来…… 现下回头再看,短短几年之间,德妃的手腕和能力简直可以说是进步飞快啊! 而当下这种援引前朝旧事、整肃宫闱的故事,是可以被记载在后妃列传当中的。 先前属于德妃的那几行字,或许只有妃夏侯氏诞皇长子楚王乃至于曾经僭越中宫这两件事,但现在不一样了——再加上一件,三件了! 起码也算是过而能改,幡然醒悟,善莫大焉了。 而宁尚书对此事格外悚然。 回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了宁大夫人过来,亲自问她:“先前你往费家去,夏侯夫人态度如何?” 宁大夫人知道公公的意思,当下道:“您放心吧,很妥帖。” 很妥帖。 三个字,说得清楚明白。 当初她亲自往夏侯家走了一趟,去送赔罪礼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三个字。 宁尚书当初虽然已经听过,但此时此刻,还是要再亲耳听一遍才能放心。 因为今次的事情让他意识到,如今的德妃,今非昔比了! 她甚至于已经开始显露出一点政客的思维能力了。 内廷的宫妃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你给我下毒,我给你打胎,相对其实都是小事,再大也不算大。 但德妃收拾齐才人的时候,选择了一个非常凌厉的角度——齐才人意图煽动皇室骨肉失和,心怀不轨! 这个罪名,可比争风吃醋大多了! 一锤子敲下去,齐才人到死都翻不了身! 宁尚书只觉得胆战心惊,再回想自己先前干脆利落的滑跪和处置,不由得暗松口气。 德妃还这么年轻,又诞育了皇长子,假以时日,真正是前途不可限量。 他实在是很懊恼:“十四郎真是不中用,那么好的婚事,居然都没能保住!” 宁大夫人劝他:“这其实也是好事,不然真的成了之后,再生出什么是非来,德妃娘娘不更得下狠手收拾他?” 想了想,又加重语气说:“依照十四郎的性情来看,这很有可能!” 宁尚书:“……” 好儿媳妇,真会说话! 有被安慰到! …… 披香殿。 德妃对于外界的反应暂时一无所知,她正在接待往自己宫里来送太后娘娘赏赐的小时女官。 不只是小时女官,夏侯小妹也来了。 德妃得了赏赐,自然是高兴的。 小时女官瞧着不动声色的。 倒是夏侯小妹没按捺住,主动跟姐姐说:“这对玉如意,可是单独赐给姐姐你的!” 进宫之后,她也长进了。 没说“贤妃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没有”,而是说:“整个宫里的娘娘们,姐姐你是独一份儿!” 又说了谭学士升迁的事情:“按理说,也得送份贺礼才是。” 德妃听得翅膀硬硬的,笑盈盈道:“太后娘娘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这怎么承受得起呢……” 假模假样地谦虚了一下,又赶忙嘱咐易女官:“谭郎中那边儿,千万别忘了送点东西庆贺一下!”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5节 易女官笑着应了。 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今次过来,不只是为了送东西,捎带这是也是辞行。 先前小时女官夺得海棠花魁,朱皇后给了她一个月的假返乡探亲,夏侯小妹与她亲近,也没怎么出过京,便相约结伴,一同南下荆州。 小时女官本是荆州人氏。 德妃早就听妹妹说过这事儿,连给任家的礼都早早预备着了,这会儿听见,也不惊奇。 “小时向来行事稳妥,你跟她一起出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夏侯小妹又说:“皇后娘娘知道我们俩一起出京,还专程点了一队禁军随行护佑呢。” 德妃听得一怔,不免动容:“皇后真是有心了……” …… 降福节在即,宫妃们,尤其是位份低微的那些,都不可避免地躁动了起来。 因为降福节这三日,她们可以出宫往母家去小住。 如朱皇后和德贤二妃,母家几乎随时都能入宫探望,相对不会很稀罕这份赠礼,但对于她们来说,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德妃是预备着回夏侯家去小住几日的。 贤妃如先前几年旧例,笑着推辞了:“宫里边得有高位的妃嫔坐镇,如若皇后娘娘不嫌弃,就把这差事交给我吧。” 这原也是常态。 想想也是,承恩公府那副乱糟糟的样子,有什么回去的必要? 出乎预料的是,今次朱皇后听了,没说赞同,也没说反对,而是含笑说:“总是劳累你,这怎么好意思?” 她说:“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府都排了戏,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凑个热闹,却也不坏。” 不只是德妃,贤妃这样蕙质兰心的人,听了都不禁短暂一怔。 朱皇后……不打算回定国公府去小住几日吗? 德妃有些疑惑,只是也没多想。 朱皇后干什么,跟她也没关系不是? 倒是先前朱皇后派人护送小时女官和自己妹妹出京的事情,她郑重地点出来谢了:“夭夭毕竟没出过远门,娘娘爱护她,是她的福气。” 朱皇后微微一笑,并不很放在心上:“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又同家在他乡的田美人道:“先前安东都护府那边传话过来,说你的家人已经在路上了,就算是降福节赶不过来,五月初总也就到了。” 田美人是以良家女的身份入宫的,亲族远在安东,有孕被册封为美人之后,朱皇后便使人去接她的家人入京。 田美人长久没能见到家人,此刻听到消息,实在感念不已:“多谢娘娘!” 其余人因而想起了自己久未谋面的亲人,一时间殿内竟也随之寂然起来。 …… 宫妃们有自己的希冀和期盼,小孩儿们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因为……要考试了! 正经人谁喜欢考试啊_(:3」∠)_ 宫里边的规矩,大概上延续了宫外的传统。 实际上不只是宫里边,宫外的六学二馆,基本上也与民间相同。 五月有一个月的田假,到了九月,还有半个月的授衣假。 放假当然是好事一件,只是在放假之前,都得考试! 大公主就很焦虑。 她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悄咪咪地问了出来:“杜太太,会考什么呀?” 杜崇古心下好笑。 大公主今年也才五岁,皇长子更小,只有三岁,这么两个小孩儿的考试,哪有人会真的很认真地当回事? 再说,姐弟俩的功课进度也不一样啊。 大公主如今认识五百多个字了,也能像模像样地写下来,皇长子认识一百多个字,只是还没有开始学着写字…… 他为此专程去拜见圣上。 圣上就很随意地说:“给准备得简单点吧,可以适当地透透题。” 言外之意,就是哄着两个孩子高兴,叫开开心心地准备着放假就得了。 杜崇古闻弦音而知雅意,花费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拟定出了一份试卷出来。 大公主那一份稍微难一点,但都是学过的内容。 皇长子那份相对简单一些,基本上都是学过的常识问题。 他甚至于不需要提笔作答,到时候杜崇古挨着把题目念出来,他在底下说着答复就成了。 为了以防万一,杜崇古还准备了一整份的复习材料,分别交给大公主和皇长子:“回去好好复习啊,考题都在这里边儿!” 两个小孩儿煞有介事地答应了。 大公主很谨慎地把那份复习材料放进自己的书包里,预备着回去挑灯夜战。 阮仁燧随手把那份复习材料塞进包里——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去之后,这个包他基本上不会打开。 结果他想错了。 杜崇古也想错了。 还真有人很认真地把这回的考试当回事儿。 一个是大公主。 另一个是德妃。 德妃近来还在忙活写书的事儿,目前进度仍旧停留在第三章的开头。 她发觉写书是需要进行摄入的,先前所摄入的那些书籍,在写完前两章之后被消耗殆尽,她需要再重新阅读新的内容,进一步充实自己。 原本她是没有时间鸡娃,也不知道娃到了需要鸡的时候的。 可是大公主太要强了,一连熬了几个晚上看那份复习资料,力求要看到炉火纯青的水准不可。 贤妃也是没有办法,怀着一点无奈,一点为人母的骄傲,半真半假地跟朱皇后抱怨:“这孩子也真是的,就跟扎进去了似的,喊都喊不出来。” 朱皇后听得笑了,叫大公主到自己跟前来,笑盈盈地摸着她头顶的小揪揪:“这说明我们仁佑做事认真,是很用心地在准备考试呀!” 大公主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 抬着小下巴,背着手,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哼,其实一点都不累!” 贤妃跟朱皇后俱是忍俊不禁。 德妃就听得很茫然。 她完全不在状况之内:“啊?要考试了?” 贤妃:“……” 朱皇后:“……” 德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扭头,瞧着自己身边这个冤种儿子:“……岁岁,我怎么没看见你复习?” 阮仁燧仰起头,天真无邪地问:“阿娘,什么是复习?” 贤妃:“……” 朱皇后:“……” 德妃火冒三丈! …… 德妃憋着火儿,领着冤种儿子回到了披香殿。 德妃憋着火儿,从冤种儿子的书包里找到了那份崭新的、没有沾染到一点半点世俗尘埃的复习资料。 德妃憋着火儿,叫易女官:“把那个苦胆给我拎过来。” “……”易女官很同情地看了眼阮仁燧,应了声:“是。” 阮仁燧警惕又不安,强笑道:“阿娘,你这是干什么……” 德妃拎着那只苦胆,晃悠到阮仁燧面前去,微笑着说:“含一下。” 阮仁燧:“……” 阮仁燧头皮发麻:“阿娘,我含它干什么呀……” 德妃:“含!” 阮仁燧蔫眉耷眼。 嘟嘴.jpg 紧接着就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德妃简直要被他气死:“岁岁,你怎么回事,我不说,你不动是不是?!” 她想说:你看你大姐姐,再看看你! 只是这话太伤孩子的心了,不能说。 德妃阴着脸训他:“我来念,你来听,今晚上把这份复习资料顺一遍!” 阮仁燧垂头丧气地应了:“好。” 如是娘俩儿一起熬到了半夜,才把那几十页的复习资料顺完。 第二天早晨,德妃前脚起床,后脚就把儿子叫起来,叫易女官领着他复习功课,准备考试。 阮仁燧困得不行,又实在觉得无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要复习的这些东西实在是很简单。 可他偏又不想做一个震惊皇宫所有人的天才,只能伪装学渣……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6节 太累了! 第二天圣上下朝之后过来,就见儿子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地坐在书桌前,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一下子就乐了,问旁边伴驾的德妃:“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德妃心里边恼火归恼火,但也不愿在圣上面前拆儿子的台。 不然岂不是平白地替大公主做了嫁衣裳! 好像就只有大公主勤快,她的岁岁懒散似的! “嗐,别提了,进了五月就放田假,这不是要预备着考试了吗?” 她当下就笑吟吟的,满脸慈爱地道:“岁岁特别认真,拉着我叫我领着他复习,昨天晚上一直熬到深夜,我再三催促,他才肯去睡呢!” 易女官:“……” 阮仁燧:“……” 圣上听得讶异不已,紧接着面露赞许之色:“是吗,岁岁?” 阮仁燧:“……” 德妃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似的,两眼紧盯着他! “……”阮仁燧艰难地舔了舔嘴唇,说:“嗯。” 圣上状似了然地“哦”了一声,又不无唏嘘地说:“我记得仁佑在三岁的时候,已经很能静得下心来了,能在书桌前耐着性子坐两刻钟……” 阮仁燧听得这话风声不对,当时就皱起了小眉头。 才刚要开口,就被德妃不知什么时候伸过去的手掐了一下。 他疼得呲了下嘴,就听那边德妃语气特别肯定地说:“我们岁岁也能沉下心来坐两刻钟——不,三刻钟!” 阮仁燧:“……” “是吗?” 圣上神色欣然,好整以暇地觑了儿子一眼,说:“那今天下午我带着他读书,看他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坐三刻钟。”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德妃倒是很高兴,也乐见他们父子俩培养感情(?),当下推着圣上往殿中落座,叫易女官张罗着预备膳食,又悄悄地叮嘱儿子:“好好表现呀!” 她给阮仁燧画饼:“只要你今下午能安安生生地坐上三刻钟,你要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阮仁燧灿烂一笑,不知死活地问:“嘿嘿,考试不及格也没问题吗?” 德妃捏紧拳头,狞笑着看着他。 “……”阮仁燧一秒收起笑容,老老实实地道:“那,那等到了五月,我想出宫去瞧瞧钱妈妈——我好久没见到她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有,以后不能再让我含那个苦胆了!” 德妃这才板着脸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如是一家三口吃过午膳之后,德妃开始如往日一般端坐着温书,。 她旁边摆了一张小小的书桌,阮仁燧坐在书案前,一本正经地听易女官给他念复习材料。 母子二人,各有所忙,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圣上神情含笑,靠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顺手从果盘里摸了只春桃,持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给桃子削皮。 阮仁燧还记得跟德妃的约定,在书桌前坐得端端正正的。 易女官授课,他认认真真地听。 易女官提问,他一丝不苟地回答。 易女官让进行思考,他专心致志地思考。 易女官叫他试着写一下大字,他就乖乖地写大字。 圣上坐在窗边,也不说什么。 他有条不紊地把桃子削完,切成荷花似的小瓣儿,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叫拿去给德妃吃。 末了,又随意地从德妃的书架上抽了本书来看。 德妃借着吃桃儿的时机,暂停了自己的读书日程。 她悄咪咪地观察了一下儿子的状态,看他小脸上满是郑重,十分认真的样子,只觉得手里边的桃子都格外地清甜可口了。 岁岁,乖宝! 就这样,保持下去! 如是度过了差不多三刻钟,圣上特别捧场地对岁岁小朋友提出了表扬:“之前你阿娘说你能坐得住三刻钟,我还以为是夸张的说法呢,没想到真的可以啊!”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抬着头。 圣上就说:“岁岁,你真是太厉害了!”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把头抬得更高了一点。 圣上又说德妃:“不只是岁岁,你也让人刮目相看。” “我记得你从前刚进宫的时候,脾气还有些急,现下有了历练,倒是愈发从容了。” 德妃洋洋得意地把头抬高了一点。 圣上还说:“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岁岁蔫眉耷眼的,还以为是淘气被你收拾了呢,现在再想,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德妃洋洋得意地把头抬得更高了。 这时候宋大监从外边过来,脸上带着点急色,低声说:“陛下,裴相公有急事求见……” 圣上神色一正,随即起身,看德妃母子俩站起身来,就摆摆手拦住了:“在这儿待着吧,别送了。” 娘俩儿笑眯眯地应了。 圣上走了,阮仁燧就背着手,抬着下巴,趾高气扬地往他先前坐的罗汉床上去了。 因为个头太矮,坐不上去,最后是跳上去的。 他趾高气扬地朝德妃一伸手,说:“写了那么多大字,手都酸了!” 德妃笑眯眯地过去给他揉手:“娘的乖宝,你真是争气!娘给你揉揉手!” 揉揉手又趾高气扬地一抬脖子,说:“坐了那么久,脖子都累了!” 德妃笑眯眯地给他揉肩:“娘的乖宝,你真是争气!娘给你揉揉肩!” 阮仁燧膨胀得分不清大小王了。 圣上先前在这儿坐着,侍从们送过来的茶还在边上摆着,没来得及收走。 他像个老登似的,端起来呷了一口,鼻子里哼了一声,趾高气扬道:“阿娘,你以后对我好点,别动不动地就对我发脾气!” 德妃:“……” 德妃嘴角的笑容稍微收了那么一收,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拳头。 阮仁燧还没察觉到不对劲儿,拍着自己的大腿,娴熟地出口成爹了一下:“我这一天天的累死累活,都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德妃:“……” 德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叫易女官:“再去把那个猪胆拿过来。” 阮仁燧:“……” 阮仁燧回过神来,冷汗涔涔,一骨碌从罗汉床上翻下来,扭头就跑。 德妃火冒三丈,冷笑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什么猪胆了,当即追了上去:“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阮仁燧哪儿能站住? 那不是找打吗? 他一边观察着后方德妃跟自己的距离远近,一边哒哒哒向前快跑几步,结果一个疏忽,迎头撞到来人身上了。 一抬头,阮仁燧原地石化了。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来:“岁岁,你跑什么呀?” 阮仁燧:“……” 后边德妃拎着一只猪胆,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了。 圣上于是又很奇怪地问她:“爱妃,你手里边拿的是?” 德妃:“……” 德妃俏脸涨红,拎着那只苦胆,一时丢也不是,提也不是。 她有点恼羞成怒了,问圣上:“你不是有急事吗,怎么又回来了?!” 圣上就很无辜地说:“我走出去没多远,才想起来之前看的那本书忘记拿了……” 德妃:“……” 阮仁燧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劝她:“阿娘,你冷静点,之前阿耶还夸你呢……” 德妃回想起圣上之前说的话来。 “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岁岁蔫眉耷眼的,还以为是淘气被你收拾了呢,现在再想,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德妃气急败坏。 她狠狠地跺一下脚,先气愤地指责圣上:“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故意的!” 又拎着儿子的衣领子,抬脚踢他屁股,恶狠狠道:“我生来就是扁的,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圣上:“……” 阮仁燧:“……” 第67章 朱皇后说:“我喜欢仁慈…… 德妃气坏了,眼睛里湿乎乎的,要往外冒眼泪。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7节 只是她忍住了。 先骂儿子:“小兔崽子,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爹?一天天从早到晚,满嘴叭叭叭,就是显着你会说话了!” 又说圣上:“你就是故意要来看我的笑话——什么裴相公有急事求见,才没有这回事!” 阮仁燧看她是真的生气了,立时就老实了。 蔫眉耷眼地把头一低,乖乖地过去认错:“阿娘,是我不对,要不你打我几下吧,我不跑了……” 德妃木着脸,没好气地叫他:“滚滚滚,别在这儿惹我生气!” 圣上觑着她是真伤心了,想一想,也学着儿子的样子,蔫眉耷眼地过去说好话,拉她的手:“是我不好,我满肚子坏水,我不怀好意……” 德妃一视同仁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也滚!” 易女官跟宋大监在旁边听见,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偷眼去瞧圣上神情。 德妃倒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大不敬的话,她还在伤心生气呢。 当下胡乱擦一把脸,扭头回去,一转身,“咣”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往里头走了几步,实在气不过。 又过去把门拉开,说门外的父子俩:“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臭味相投——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叫我生气的!” 说完,又“啪”一下把门关上,自己气咻咻地到榻上去躺下,生闷气去了。 阮仁燧抬头看着他阿耶。 他阿耶也低头瞧着他。 阮仁燧果断地甩了个锅:“阿耶,都怪你!你看,阿娘生气了!” 圣上呵呵一笑:“岁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杖受大杖走,你阿娘又不会把你怎么着,挨几下打怎么了?”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又有点忧愁:“阿娘真的生气了,怎么办啊……” 圣上抬眼瞧了瞧天色,看有些发乌,心里边就有了主意。 他叫上儿子,说:“走吧,咱们到外边园子里去转一转。”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 德妃一个人在榻上流了几滴眼泪,哭完之后,又独自出了会儿神。 四下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外边的侍从们知道自家娘娘跟圣上吵了一架,还把圣上跟小殿下给撵出去了,也很有眼力见的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如同一群静音木偶似的,悄无声息地侯在外边。 德妃本来就烦,叫这寂静搅弄得更烦了。 独自躺了会儿,她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坐起身来,打开了通往外间的门。 易女官守在外边,见她出来,赶忙叫了声:“娘娘。” 德妃板着脸点了点头。 略顿了顿,又问她:“人呢?” 易女官就知道,自家娘娘问的是圣上和小殿下,只是还在生气,所以不肯直说。 她心下失笑,脸上倒是一本正经,故意觑了一下她的神色,紧跟着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领着小殿下在外边花园里呢。” 德妃听得冷笑,没好气道:“他们倒是还有闲心逛园子呢,真难得!” 亦或者该说是没心没肺! 易女官实话实说:“我倒是也去劝过呢,请陛下领着小殿下往前殿去坐坐。陛下就说,都被主人家撵走了,现在什么话都没有,哪敢再去前殿?” 德妃给气笑了,笑到一半又赶紧停住——她还在生气呢! 要是他们以为这样就过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德妃就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他们想逛,那就慢慢逛吧,不用管他们!” 自己往梳妆台前坐了,重新梳头补妆,收拾齐整之后,又去书案前看书。 如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她就有点按捺不住了。 内殿的窗户开着,稍微探一下头,就能瞧见外边暗灰色的天空。 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有雷声传来。 德妃有点心软了,思来想去,还是叫了易女官来,问:“他们还在外边吗?” 易女官说:“是呀。您没说话,他们不敢过来。” 德妃流露出一点担心的神情来,再一想,还是很生气:“他们俩又不是傻子,粘上毛比猴都精,还用得着我操心?” 她气鼓鼓地说:“不管他们!” 易女官觉得自家娘娘实在可爱,就笑着附和了一句:“好,不管他们。” 德妃又瞪了她一眼:“易女官,你不准笑!” 易女官赶忙敛起笑容来,十分严肃地说:“谨遵娘娘之命,我不笑。” 德妃:“……” 外边天色阴沉沉的,德妃心里边也蒙着一层阴翳。 面前虽摆着一本书,但她却也看不进去了。 起风了。 德妃瞧见外边蔷薇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几片叶子被卷起,而后抛飞出去。 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德妃到底放心不下,有点别扭地叫了易女官过来,板着脸问她:“他们还在外边呢?” 易女官才要说话,就被德妃打断了。 “算了,别说了,”她气鼓鼓地说:“我才不在乎!” …… 下雨了。 阮仁燧抬手盖住脑袋,犹豫着问他阿耶:“就在这儿干淋啊?” 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啊…… 傻子淋了雨都知道往家里跑呢! 圣上听得笑了,说:“用不了多久,你阿娘就出来了,她这个人,嘴硬心软。” 阮仁燧将信将疑。 这时候圣上朝他后边方向努了努嘴儿,说:“喏,来了。” 阮仁燧扭头去瞧,果然见他阿娘来了。 初夏时节的雨水,还不像盛夏时节那样热烈。 细细的,潇潇的,尤且带有春日残余的柔情。 德妃持一柄油纸伞,如同一支紫薇花,聘聘婷婷,往这边来了。 阮仁燧打眼瞧见,又是兴奋,又是感动,甩开他阿耶,一路小跑着迎上去了。 隔着老远,他就开始叫:“阿娘!” 一直扑过去,抱住了德妃的大腿。 德妃没好气地踢踢他:“阮仁燧,从我的伞底下滚出去!” 阮仁燧:“……” 阮仁燧抱着她的腿不肯放,又很狗腿地叫了声:“阿娘,不要嘛!” 德妃一只手持伞,另一只手拧着他的耳朵,把他给拎出去了:“走你的吧!” 又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几步,叫圣上:“走吧。” 圣上就笑眯眯地要往她雨伞底下凑。 德妃果断地把他给撵走了:“你也别过来!” 她看看大的,再看看那个小的,俏脸板着,气呼呼地说:“你们俩是谁呀,你们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心眼子多得雨水都渗不进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笨,淋了雨会生病的!” 圣上一歪头,瞧了瞧伞下德妃脸上的神情,很温柔地道:“好好好,那我们走吧?” 德妃白了他一眼:“别嬉皮笑脸的!” 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圣上就笑眯眯地站在伞外,伸手去拉德妃空闲着的那只手。 德妃把他的手给拍开了。 圣上也不气馁,又伸过去,果不其然地又被拍开了。 到第三次,阮仁燧在后边瞧见他阿娘在他阿耶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可这一回,却没把他给拍开。 哦~ 阮仁燧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 两大一小三个人进了内殿,德妃就张罗着叫人去备水,让父子俩一起去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特别乖巧地说:“对不起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圣上也学着他的腔调,说:“对不起爱妃,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8节 德妃原先听儿子那么说,还有点动容的,叫圣上这么一说,禁不住同时白了他们俩一眼。 “男人的嘴要是靠得住,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催着他们俩赶紧去洗澡。 阮仁燧给逗得直笑——真好呀! …… 赶在四月下旬,阮仁燧和大公主完成了田假前的这场考试。 都得了满分! 是满分哟! 看清楚了吗,是满分! 为了庆祝这两个满分,到了晚上,朱皇后还专程在凤仪宫设宴,请了亲朋好友进宫来小聚。 韩王一家和武安大长公主一家都来了,韩少游、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也在。 不只是这几个熟面孔,朱皇后的姑祖母靖海侯夫人一家乃至于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和她的女儿曾二娘子也来了。 阮仁燧一眼就瞧见了靖海侯夫人的次子太叔洪——他现在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上一世的老上司! 真亲切! 又瞧见了端坐在唐氏夫人身边,正同朱皇后叙话的曾二娘子。 未来的户部尚书! 我阿耶梦中情孩的母亲! 他回想前世,对照今生,还在心里边唏嘘的时候,大公主已经瞧见了成安县主,背着手,欢天喜地地走了过去。 她特别高兴,脸上带着点骄傲,说:“小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拿了满分呢?!” 在场的成年人听得忍俊不禁。 成安县主好笑不已,倒是很配合地夸夸起来:“是吗?我们仁佑这么厉害的呀!” 大公主的两条羊角辫都美美地翘了起来。 再一扭头,忽然间楞了一下,而后又惊又喜:“两个小姐姐!” 阮仁燧听得不解,扭头去瞧,也随之怔住了。 两个小梁娘子……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然而揉过之后再看——还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梁娘子! 阮仁燧惊异不已,禁不住伸手去拉德妃:“阿娘,你看见了吗,两个小梁娘子!” 德妃就觉得儿子的反应特别可爱,当下笑眯眯地给他解释:“这叫双胞胎,就是同父同母,一起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哦。” 阮仁燧:“……” 阮仁燧知道这是双胞胎,他只是不知道,原来小梁娘子居然有一个双胞胎姐妹?! 前世就有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仁燧就觉得这事儿十分古怪。 小梁娘子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父亲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国公,她的同胞姐妹,按理说跟皇室的关系非常亲近,怎么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印象? 再一想,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了:“难道说太后娘娘同时照顾着两位小梁娘子?” 可他对于另一位明显没有什么印象啊! 德妃嗔怪似的戳了戳他的脑门儿:“什么呀,太后娘娘喜欢琦华小娘子,所以就留她在身边顾看,就只有她一个。” 阮仁燧思绪十分混乱。 好半晌过去,才问了一句:“那另一位小梁娘子叫什么名字?” 德妃漫不经心地给出了答案:“好像是叫……琦英?” …… 宴饮还在继续,来的又多是自家人,相较于寻常的宫宴,便少了拘束,多了几分轻松的意味。 韩王妃跟武安大长公主一处叙话。 梁少国公前年成婚,娶的正是宁大夫人的儿子,年前梁少国公诊出了身孕,这几日就快要生了。 韩王妃知道这事儿,作为梁少国公的舅母,不免要询问几句。 再底下,唐氏夫人和表妹小唐夫人、德贤二妃一处言语。 台上还在上演白蛇传,大公主幸福不已地协同几个小姐姐一块儿看戏,不时叽叽喳喳地议论几句。 阮仁燧有心去找他阿耶说话的,只是见他阿耶正一脸和煦地跟太叔洪说话,韩少游也在旁边,便暂且歇了这个心思。 他心想:等阿耶有空了再问也来得及。 忽的听见有压低了的说话声近了。 是靖海侯夫人。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些许唏嘘:“先前你阿耶去见我,也说起这件事情来。他说你是朱家的长女,一向懂事……” 朱皇后的声音平淡地响了起来,不带喜怒:“当长辈们用‘懂事’来评价晚辈的时候,往往就是希望晚辈牺牲一点什么了。” 靖海侯夫人听得忍俊不禁:“好啦好啦,我可不是来当说客的。” “顺从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正韩。” 她柔声说:“你为朱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同为朱家的女儿,我希望你如意顺遂。” 朱皇后莞尔一笑,同时有所察觉,向前方看了过去。 靖海侯夫人也认出来了:“哦,楚王殿下……” 朱皇后就朝他招了招手:“仁燧,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阮仁燧心想:阿耶之前说过,朱娘娘也知道我的事情…… 略顿了顿,就如实说:“我想去找阿耶说话来着,只是他有事在忙,就先等等吧。” 朱皇后听得微微一怔,扭头朝圣上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略定一定,又转回视线,温和问他:“是急事吗?” 阮仁燧摇头道:“不急。” 朱皇后便笑了笑,领着他进殿去坐下:“那就且等等吧,晚点他有空了,再过去说。” 几个或大或小的小娘子聚在一起玩笑,因看的是白蛇传,讲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间接地触动了她们的情肠。 她们在夜色里,讨论起喜欢什么样的人来了。 成安县主说:“我喜欢志趣相投的人。” 琦英小娘子说:“我喜欢理智的人。” 琦华小娘子说:“我喜欢好看的人!” 大公主附和了琦华小娘子的说法。 事实上,她也是唯一一个不在状态,但是特别热情地参与讨论的:“我喜欢朱娘娘这样的大美人——以后我也要娶一个大美人!” 其余人都笑了。 大公主就觉得她们笑得怪怪的,纳闷之余,还很好奇地问朱皇后:“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贤妃在旁边,颇觉这话不妥,当下很及时地给打断了:“你们不是要一起去放河灯吗?赶紧去吧,时辰差不多啦。” 大公主就把这茬儿给忘了,跟几个小姐姐一起,高高兴兴地放河灯去了。 她还叫弟弟呢:“岁岁,你去不去?” 阮仁燧摇了摇头:“大姐姐,你们去吧。” 短暂说了几句,再一回头,将视线收回,他倏然间怔了一下。 因为他看见朱皇后在笑。 不是平日里那种平和从容的笑。 而是轻柔的,脉脉的,带着静好情绪的微笑。 月光穿堂过户,照在她脸上,轻盈曼妙。 朱皇后美丽得像是仙人降世。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大公主问过的那句话,禁不住重复了出来。 他小声问:“……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朱皇后转目看他,眼睫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轻微地垂下来一点。 她慢慢地,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仁慈洁净的君子。” 阮仁燧心头“咯噔”一下。 他有点后悔自己贸然开启了这个话题。 只是与此同时,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他又往朱皇后处蠕动了一点,几乎蹭到了她过长的裙摆:“您喝醉了吗?” 朱皇后很平和地注视着他,说:“我没有喝醉。” 阮仁燧迟疑着,很小声地说:“这……您说的是阿耶吗?” 朱皇后静静地瞧着他,好一会儿过去,才笑了一下。 她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孩子的头,语气无奈:“仁燧,你好像是在骂我有眼无珠呢。” 阮仁燧:“……” 是错觉吗? 摆烂,摆烂,摆烂!!! 第119节 刚刚我阿耶好像被骂了哎! 第68章 小梁娘子带着一股浑然天…… 阮仁燧木然地想:怎么回事,朱娘娘原来早就有意中人了? 谁啊? 听起来,反正不是我阿耶…… 朱皇后端坐在远处,看那小孩儿一副悔不该开口的懊恼模样,禁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殿内其余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言语,相较之下,他们所处的地方反倒显得寂静了。 朱皇后见他并不如先前一般,十分着意地隐藏自己的不同,心下微动。 她目光在殿内迅速扫了一扫,终于压低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仁燧。” 阮仁燧抬头去看。 就听朱皇后低声问他:“靖海侯府的二郎,后来娶了大长公主府上的小娘子,还是娶了韩王府的县主?” 阮仁燧初听一惊,再反应过来,心头忽然间涌现出一点悲凉之情来。 怎么大家都这么聪明啊…… 他戚戚然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朱皇后忍俊不禁道:“不然陛下也不会赶在今晚,点了名叫他过来呀,他哥哥都没来呢!” 阮仁燧稍觉落寞地“哦”了一声,而后倒是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后来娶了韩王府的县主。” 朱皇后听得颔首,又问:“那曾二娘子呢,我听唐氏夫人说,她是预备着入朝的,后来她仕途如何?” 阮仁燧就说:“很好啊。” 略微顿了顿,又两手拢在嘴边儿,小声说:“曾二娘子后来做户部尚书啦!” 朱皇后小小地吃了一惊,很快又笑了起来。 她也说了一句:“很好。” 而后又问:“两位小梁娘子归于何处?” 两位小梁娘子啊…… 阮仁燧回想起自己记忆当中同前世无法嵌合的部分,犹豫着道:“有位小梁娘子,嫁去了越国公府,另一位……我就不知道了。” 他知道朱皇后与他阿耶一样,颇有些古怪的本领。 尤其他阿耶先前同他言谈的时候曾经提过,从他出生开始,朱皇后就知道他身上有古怪了。 是以阮仁燧想着,如若安国公府的两位小梁娘子身上果真有什么蹊跷,这会儿听他这么说,朱皇后一定会追问一二的。 捎带着也能给他解解惑。 哪知道朱皇后竟然没有深问,神色如常,很随意地继续了先前的话题:“那韩少游呢?” 阮仁燧微微一愣,倒是也没有多想,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韩相公,啊不,韩郎中……” 朱皇后听得莞尔:“哦,他后来做相公了啊。” 阮仁燧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这才继续道:“是啊。” 再想了想,又说:“我只知道韩夫人姓羊,仿佛是江湖女子。” 他还说了个八卦:“因为这事儿,还惹得阿耶不太高兴呢——他想让韩王叔爷收羊氏夫人为义女,以王府县主的身份嫁过去,还显得体面不是?结果被那位夫人给呛回去了。” 阮仁燧一边说,一边乐:“那位夫人说,我都没嫌弃韩少游是个弱质书生,他还敢嫌弃我出身江湖?” “陛下管得太宽了吧?我是嫁给韩少游,又不是嫁给你!” 朱皇后静静听完,短暂缄默之后,也笑了起来:“是个很洒脱英迈的女子呢。” 略微顿了顿,又轻轻说了句:“真好。” “是啊。”阮仁燧那时候已经能记事了,现在想想他阿耶当时气急败坏的神情,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等晚上快要散了的时候,德妃来叫儿子过去,预备着一起回披香殿。 她还纳闷儿呢:“你跟皇后说什么呢,笑成那样。” 阮仁燧打个哈哈过去了。 只是心里边不免有点好奇:朱皇后思慕着的君子,究竟是谁? …… 降福节近在眼前,德妃提前叫人收拾东西,预备带着儿子回娘家去小住几日。 易女官则领了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宫人过来,同德妃介绍:“这是燕吉。” 她说:“这回娘娘省亲,我跟您一起往夏侯家去,只是披香殿这边儿不能没人顾看。” “燕吉也算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平日里做事也很妥当,那么多宫人参与授官考试,她拿了第二名呢。” 又说:“我想着叫她在您身边过个明路,这几日就叫她操持着披香殿这边的事情……” 这原也是宫里边的制度之一。 内庭每年会组织两次考试,前十名的宫人都会得到授正八品衔的资格,算是有了官身。 再之后,也可以通过继续考试,亦或者是后妃乃至于上官的拔擢升官。 燕吉在内庭考试当中拿了第二名,按理说该把档案交到尚仪局去等待分配,看什么地方有位置叫她过去的。 只是她是披香殿出来的人,又算是易女官的弟子,现下有了可以被授官的资质,去尚宫局说一声,就在披香殿就职,也是寻常之事。 宠妃宫里边的职缺都是稀缺,远比尚仪局分配的地方要好。 这事儿德妃事先就听易女官说过,现下见了燕吉,也不奇怪。 笑着问了几句话,就叫易女官领着她去尚仪局走一趟:“你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先叫在我这儿做个八品掌赞吧。” 德妃使人赏赐燕吉,末了道:“好好当差,自然有你的前程。” 燕吉跪下身来,给德妃磕头。 德妃倒是惊了一下——平日里宫里边不兴这样的大礼。 正要叫燕吉起来,却听易女官在旁笑道:“这个大礼,娘娘还真受得起。” 那边燕吉郑重其事地向德妃叩首:“奴婢原先倒也粗识几个字,只是没有福分正经地念书,脑子里边乱糟糟的,许多事情都不成体统。” “先前娘娘奏请皇后娘娘令外朝的女学士们往内宫来教授宫人读书,奴婢也是借了您的东风,才有今日的……” 这事儿德妃倒真是刚刚才知道。 这算是什么? 无心插柳柳成荫? 易女官领着燕吉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这可真是……” 阮仁燧在旁边围观了全程,同样惊讶不已。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燕吉这个人…… 更不必说燕吉被授为尚仪局掌赞,往披香殿来效命了。 再转念一想,当日他阿娘的无心之举,却也真真切切地改变了一个小宫女的命运! 阮仁燧想到这里,实在感慨万千,不由得啧啧几声,同他阿娘道:“阿娘,你简直就是福星降世啊!” 德妃自己心里边其实也有点得意呢,但还是想听听儿子能夸出个什么花儿来。 当下,她就故作不解地问:“这怎么说?” 阮仁燧就说:“你看,要不是你提议请外朝的女学士们来教书,燕吉就没有地方听课,更不会考取第二名,有机会授官了,那阿娘你很可能也就少了一个得力下属啊!” 德妃心里边美得直冒泡泡,但还是故作矜持地摆摆手,说:“哪有那么夸张啊……” 阮仁燧还说呢:“不只是燕吉,你也改变了从前那位谭学士,也就是如今礼部谭郎中的命运啊!” “要不是因为阿娘你的提议,要不是因为阿娘你读书特别用功,谭郎中怎么会被太后娘娘看重,提拔恩遇?” 他特别确定地说:“你看,宫内宫外,两边的人都因为你而受益了,你不是福星,谁是福星?” 德妃听得心花怒放,头顶就跟喷泉似的,开始哗啦啦往外冒字:福星福星福星福星! 再从头到尾把这事儿一想,还真是格外唏嘘:“古人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又美美地在儿子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娘的福气都给我们岁岁,让你做最有福气的人!” 阮仁燧笑眯眯地在德妃脸上亲了回去:“mua~我已经够有福气啦,阿娘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娘俩儿在这儿黏黏糊糊地腻歪着,外边宫人笑盈盈地进来回话,隔着帘子,叫了声:“娘娘。” 德妃笑着扶住儿子稚嫩的肩膀,问了句:“怎么了?” 就听那宫人说:“大长公主府上刚刚传了消息过来,半个时辰之前,梁少国公顺利诞下一女。” 德妃“哎呀”一声:“昨天晚上还听韩王妃问起来呢,这就生啦?” 又叫人往库房里去找先前备下来的礼物。 安国公府乃是皇朝四柱,梁少国公的母亲又是皇朝的公主,这样亲厚的关系,自然应该有所表示。 德妃思忖着说:“眼瞧着就是降福节了,这位小娘子来得倒是巧,再过几日,说不得咱们还得去吃酒呢!” 阮仁燧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两世的记忆相对照,武安大长公主所出的那两位小梁娘子,身上好像颇有些蹊跷呢…… …… 阮仁燧跑去找他阿耶,正赶上这会儿圣上散了朝,相对清闲。 父子俩一处往外边去散步,捎带着叙话,侍从们远远地跟在后边。 “是我记错了吗?” 阮仁燧一边走,一边犹豫着说:“在我上一世的记忆里,安国公府好像只有一位小梁娘子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0节 这话说完,他自觉不对,赶忙又补了一句:“我知道大长公主跟安国公有三个孩子,梁大娘子,梁二郎,还有一位小梁娘子。” “我只是不知道——原来小梁娘子还有位双胞胎姐妹吗?” 圣上叫他问得脸色一变,停下脚步来:“在你的记忆里,小梁娘子是没有双胞胎姐妹的吗?” 阮仁燧说:“是啊!” 圣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难道说……” 他问儿子:“你知道的那位小梁娘子,是琦华吗?” 阮仁燧下意识就要应声。 本来也是嘛,一直在太后娘娘宫里边的,就是琦华小娘子啊! 再一想,他忽觉不对。 “……好,好像是琦英小娘子?” “琦英!” 圣上吃了一惊:“怎么会是琦英?!” 阮仁燧弱小无助又可怜:“应该是叫琦英吧?” 他很怀疑自己的脑袋:“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我都过来好几年了,那边的事情忘记一些不也是很正常?” 只是同时他也说:“之前在那边,年节的时候,我听见武安大长公主管梁氏夫人叫琦英——应该没错啊。” 圣上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回过神来,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岁岁,你立大功啦,这是很要紧的一件事情。” 阮仁燧对于立功与否没什么感觉。 他只是觉得很神奇:“为什么我对另一位小梁娘子都没有印象啊?” 那是先帝嫡亲的外甥女,他阿耶的亲表妹,并不是勋贵里的边缘人物。 且双胞胎又是很鲜明的特征,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圣上深深地看他一眼,很柔情,很无奈,也很怜惜地叹了口气。 他又一次摸了摸儿子的头,动情地说:“岁岁,哪怕你笨了点,记性差了点,也是永远是阿耶的孩子!” 阮仁燧:“……” “啊?” 阮仁燧叫他说得惊恐起来,结结巴巴道:“难道真是我脑子坏了,连这种事都忘记了?” 圣上在心里坏笑,脸上却是柔情脉脉,宽抚似的拍了拍他稚嫩的的肩头,没说话。 他背着手,继续向前走了。 阮仁燧就觉得头顶好像跟着一朵小小的乌云,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一心一意地在淋着他。 持之以恒地叫他脑子里进水。 他产生了自我怀疑。 难道我真的有笨成这样吗…… 郁卒一下,又抬头去看前边的圣上。 阮仁燧犹豫着叫了声:“阿耶。” 圣上回过头来,特别无辜,特别温柔地看着他。 阮仁燧心里边一下子就敲响了警钟:“阿耶,你是不是在看我笑话?!” 圣上瞪大了眼睛:“岁岁,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阮仁燧重活一世,真是太熟悉他这种做派了。 他一看就明白了,磨了磨牙,二话不说,就从地上捡小石子丢他! 欺负小孩儿,真过分! …… 如是过了三天,等到安国公府那位新生小娘子洗三那日,阮仁燧穿戴齐整,预备着出宫往安国公府去了。 不只是他们娘俩儿,贤妃母子,乃至于圣上和朱皇后也去。 德妃都禁不住嘀咕:“这也太隆重了点吧?” 梁少国公是圣上嫡亲的表妹,因为本朝宗室不多,当然也算是亲厚的关系。 那小娘子是梁少国公的第一个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十岁之后便可以被请封为世孙了。 为了公府世孙的洗三,而使得帝后亲临…… 即便这小娘子的祖母是皇朝的公主,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德妃瞧一眼儿子,盘算着是不是该想法子跟安国公府拉拉关系。 看这架势,安国公府在圣上心里边的分量,只怕是非比寻常呢! …… 千秋宫里。 贤妃带着大公主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请安之外,也预备着问一问承恩公府的事情——承恩公要续娶淮安侯府的董三娘子,这回往安国公府去,说不得就会遇上,看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究竟是怎么个态度? 这边儿才说了几句话,外头就有宫人来禀:“太后娘娘,唐令君来了。” 这位唐令君,指的只会是如今的首相唐红。 贤妃听到此处,料想唐红来寻太后是有要事相商,便待起身退避。 太后娘娘知道她处事向来都有分寸,也不甚在意,当下摆摆手,示意她往旁边偏室内去等待。 窗外蔷薇花开得正好,深紫浅红,嫣然一片,蜜蜂在其中上下翻飞,嗡嗡作响,还有蝴蝶翩跹其中。 大公主看得起了玩心,拉着母亲要出去捉蝴蝶。 贤妃笑着应了,同旁边的宫人示意一下,就要从偏门出去。 这时候,她听见隔壁唐红同太后娘娘说起了淮安侯府的事情来:“说不得这月余间,便要见到分晓了。” 太后娘娘略微顿了顿,而后以一种举重若轻的语气,很随意地道:“那就让屈君平去做这一届的主考官吧……” 两句话前言不对后语,但唐红与太后娘娘却好像对其中的意味心知肚明。 因为紧接着,话题就变了。 唐红轻叹口气,说:“陛下很看重安国公府呢……” “应该的,”太后娘娘说:“毕竟安国公府是四柱公府当中最特殊的一家。” 安国公府是四柱公府当中最特殊的一家? 这是什么意思? 贤妃心下古怪,脸上倒是不显,若无其事地出了门,又叫女儿:“仁佑,我们往外边走走。” 她说:“太后娘娘在跟唐相公说话,当心别吵着她们。” 大公主拎着一只捕蝶网,轻快地应了声:“好!” …… 梁少国公这会儿实际上并不在安国公府,而在大长公主府。 事实上,除去年关乃至于梁氏长辈生辰忌日之外的特殊日子,武安大长公主和她的几个孩子,基本上都生活在大长公主府。 一来公主府较之公府更加宽敞。 二来,也借机避开了梁家其余人,独得清净。 金吾卫提前清出了一条道路,皇室众人乘坐轿辇,浩浩荡荡地往武安大长公主府去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是小孩儿,基本上不需要参与成人之间的社交活动,抵达之后去给大长公主这位姑祖母问个安,就高高兴兴地跑出去玩了。 外头搭了戏台,一群相貌出众的男男女女正在排练。 有个模样秀丽的小娘子拿着厚厚的一摞文书,穿插其中,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种杂事。 成安县主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特别懂地跟他们俩介绍,说:“这是新声出版社出的话本子,四娘子拣选出来,排练成戏的,说起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公开演出呢,我阿娘看过,说还不错!” 阮仁燧知道新声出版社是韩王妃名下的产业,算是本朝官方之外首屈一指的出版社。 只是有点不解:“四娘子是谁?” 成安县主就指了指戏台上忙前忙后的秀丽小娘子,说:“四娘子就是孟四娘子呀,她也在新声出版社上班!” 台上还在紧锣密鼓的排练。 大公主没看过这个,觉得很有意思,暂且在这儿扎下根了。 阮仁燧跟着听了几句,发觉这是个爱情故事。 沈小娘子高嫁给了厉家郎君,在婚姻里受了许多委屈,但是又难舍夫君——因为爱情。 这一日夫妻争执,闹了一场,她辗转反侧,痛苦不已。 她的手帕交郑小娘子就劝她:“那就和离吧。” 沈小娘子很犹豫:“但我们夫妻俩感情其实很好……” 郑小娘子:“感情这么好吵什么架啊。” 沈小娘子:“……” 沈小娘子又说:“虽然吵架,但总归也有好的时候。” 郑小娘子就说:“拉倒吧,他要是真那么好,你就不会在夫家过得那么难了。骗骗别人就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沈小娘子:“……” 郑小娘子还说:“感情好,你问问你身边的人觉不觉得你们俩感情好?”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1节 “有一样东西,只有你感觉到了,但是身边其余人都没有感觉到——你这不是遇见了如意郎君,你这是撞鬼了啊!” 她说:“赶紧找个神婆看看吧,别在这儿纠结来、纠结去了!” 阮仁燧:“……” 我靠,这真是很有道理啊! 旁边大公主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候旁边斜刺过来一道反驳的声音:“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真是世风日下!” 又说:“常言讲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样撺掇着人家夫妻失和,究竟是存的什么心?!” 几个人同时扭头去瞧,便见言语的是个中年男子,相貌威仪,留八字胡。 他旁边还有几个男伴同行,俱都是眉头紧锁,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阮仁燧在心里边悄悄地“咦”了一声。 他认出来这是谁了。 先前在他阿耶那儿见过。 麻太常嘛! 台上的演员们忽然间听见有人如此言语,不免有些怔然,再看麻太常几人在地下负手而立,俱都是很有派头的样子,不禁拘谨起来。 孟四娘子原先还在后边盯着戏服的事情,听得动静不对,赶忙过来,行礼道:“几位太太有何指教?” 麻太常觑了她一眼,问:“你是主事的人?” 孟四娘子应了声:“是。” 麻太常便冷笑一声,说:“排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简直不知所谓!” “婚姻是缔结两姓之和,是人生大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动动舌头,就要拆人家一桩婚,好没教养!” 台上的演员们多半都低垂着头不敢与这位贵客呛声,也有气不过的,想要言语,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关键时刻,孟四娘子却是不慌不忙。 她又上前几步,从台上下来,到麻太常面前去,毕恭毕敬地同他行了一礼:“您说的很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一边说,一边单手捧纸,单手持笔,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问:“您是安国公府的哪位太太?” 孟四娘子特别客气地说:“今天是您家里办喜事,您说了算。您怎么说,我就怎么改!” 麻太常:“……” 麻太常脸都绿了。 阮仁燧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成安县主也禁不住别过脸去偷笑。 戏台本就是个热闹地方,如是生了是非出来,不多时,便围了一圈人上来。 孟四娘子恍若未见,还在问呢:“梁太太,您说话呀,我洗耳恭听。” 麻太常叫形形色色的目光瞧着,脸色铁青:“……我不是安国公府的人。” 孟四娘子一下子就怔住了:“啊?这怎么会?” 她匪夷所思:“您可别跟我这样的小人物开玩笑!” “今天是安国公府给新生的小娘子办洗三宴,我们要演什么戏,说什么话,梁郎君也是过了目,应允了的。” “现在忽然间有个人跳出来对我们大加讨伐,怎么可能不是安国公府的人?” “不是主人家,却来管主人家的事——我想着安国公府乃是钟鸣鼎食之家,来往的也都是贵客亲朋,怎么会有人越俎代庖,越过主人家去管闲事?” 孟四娘子笑吟吟地道:“您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了!” 轻轻巧巧地把麻太常顶到了西墙上。 麻太常僵着脸说不出话来,反驳也不是,应也不是,难堪至极。 旁边同行的人看不下去,当下厉声道:“你放肆,这可是麻太常!” 孟四娘子听得一愣,错愕道:“这,也没听说安国公府的戏台子外包给了麻太常啊……” 麻太常:“……” 这时候外边聚拢起来的人群被分开了一条道路,小梁娘子带着几个侍从,稳步从外边过来了。 近前来打眼一瞧,她礼貌地同麻太常点了下头,又微笑着问:“麻太常,这是怎么了,可是我们家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失了敬意?” 麻太常背着手,短促地笑了一声,冷嘲热讽道:“贵府找的这些戏子,倒真是好口齿!” 小梁娘子本也不是多谦和的性子,听他语气并不客气,轻视自己年少,脸上的那点微笑也随即消失无踪了。 “麻太常,我可不是你们麻家的小辈,别跟我甩脸子,你没这个身份!” 她同样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刻薄和傲慢:“说话这么冲,怎么着,刚刚吵架吵输了吗?” 麻太常:“……” 对面小梁娘子略顿了顿,又玩味地一笑,斜睨了他一眼:“输得很难看吧?介意说一说,叫我高兴一下吗?” 麻太常:“……” 第69章 三妹妹,你真是彻头彻尾…… 麻太常起初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给呛住,叫那么多人围观着,就已经够难堪了。 这会儿又叫小梁娘子给堵住,一时脸孔涨红,十分下不来台。 原先那恼火只有五分,到现在也成八分了。 他嘿然冷笑:“原来这就是安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麻太常在冷笑,小梁娘子比他笑得还冷:“麻太常,今天是我们梁氏的好日子,您要是来贺喜的,那我欢迎,您要是来找茬儿的,现在就可以滚蛋了!” 又说:“我客气一些,称呼你一声麻太常,可你要是倚仗着年长,就想在安国公府的地盘上拿捏梁家的人,那你只怕是想错了!” “天底下倒真是有人能教训我,可你一定不在那些人里边儿!” 半点儿台阶都没给麻太常留,直接把人架到楼上去,还捎带着抽走了梯子。 麻太常脸上且青且红,狼狈至极! 那边梁氏负责操持戏台子这边事情的人见状,赶忙过来回话,三言两语,把事情给解释清楚了。 小梁娘子听得嗤笑:“我们家办事,想排什么戏就排什么戏,麻太常,你管得太宽了吧?” 说完,也不瞧麻太常的脸色,转而同孟四娘子道:“你们继续排练吧,就照之前的计划来。” 又叫给台上的演员们打赏压惊。 末了,甚至于都没给麻太常一个眼神,就这么带着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麻太常:“……” 围观众人看他的眼神,仿佛都带着点同情了。 成安县主瞧了一场热闹,再看麻太常好像一个紫皮僵尸似的,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脸上不免带了点幸灾乐祸:“他也有今天啊……” 转身往旁边小竹林里去,又示意侍从悄悄去叫小梁娘子过来说话。 阮仁燧听她那话,仿佛同麻太常有些私怨,不免觉得奇怪:“小姑姑,你跟麻太常有仇吗?” 大公主也很好奇地看了过去。 “我跟他倒是没什么仇,我就是不喜欢麻夫人。” 成安县主也没瞒着他们,脸上带着点愤慨,说:“那多管闲事的臭婆娘,私底下说我阿娘坏话呢!” “我要闹,我阿娘不让,还叫我瞒着,说千万别叫我阿耶知道!” 看两个小孩儿一脸懵懂,就再细说了一下:“因为我阿娘办了新声出版社嘛,还出了挺多话本子,麻夫人叽叽歪歪的,说我阿娘把年轻小娘子都给带坏了,我呸!” 这话说完,再想起今天这事儿,成安县主不禁乐了起来:“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来,该说不说的,他们夫妻俩还挺像!” 阮仁燧明白了,不禁失笑。 这当口小梁娘子过来了,见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还有些讶异:“怎么都在这儿?戏还得有一会儿才开演呢!” 大公主实在是很羡慕小梁娘子的口齿:“小姐姐,你真厉害!你一开口,那个老老的人就说不出话来啦!” 老老的人…… 在场的另外三个人都听得笑了。 小梁娘子忍俊不禁道:“他对我不客气,我何必对他客气?我又不怕他!” 她看大公主头上佩戴的蝴蝶发卡有些歪了,就伸手去整了整,捎带着说:“麻太常是太常,是九卿之首,可这又怎么了?” “他对我,对安国公府都没有任何的管辖权,权力只需要对权力的来援保持敬畏就足够了,他算老几?”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哎?” 小梁娘子见她好奇,就把事情掰碎了,细细地讲给她听:“梁氏的权力来自于天子,来自于高皇帝所设置的准许世袭罔替的安国公府,跟麻太常无关,所以我们只需要效忠天子和朝廷就足够了,麻太常何德何能与这两者相提并论?” 又说:“再则,安国公府与太常寺产生交集,顶多也就是逢年过节的祭祀和一干礼制,乃至于册立世子和世孙,这些都是顶天的大事,姓麻的要是敢使绊子,那他就死定了!” 末了,小梁娘子耸了耸肩,稍显无赖地笑了一笑:“再说,我又还没有成年,就是个小孩子嘛,真有点什么事,麻太常还能跟小孩子计较?传出去,旁人笑也要笑死他。” 大公主露出了“哇塞!”的震惊表情,显然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阮仁燧又开始忧伤了。 别人的小时候啊…… 再想起自己之前的发现,禁不住转转眼珠,问了出来。 他叫小梁娘子:“小姑姑,那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姑呢?” 小梁娘子神色自然地说:“琦英在大姐姐那里呢,她性情腼腆,有点害羞,不太喜欢见人。” 大公主听得“咦~”了一声,扭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弟弟:“岁岁,你有大姐姐,小姐姐也有大姐姐!” 又觉得很遗憾:“我也想有个姐姐……”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2节 阮仁燧心想:大姐姐,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你上边没有姐姐,其实是一种福气…… 两大两小四个孩子聚在一起,循着小竹林的路边走边说话。 竹林小径的尽头是石榴园,四月末尾,榴花胜火,聚集了不在少数的女客。 阮仁燧跟大公主走在中间,将要走出竹林小径的时候,听见石榴园那边儿言笑声忽的寂静起来,几瞬之后,又恢复如常。 起初阮仁燧也没多想,还当是女眷们瞧见他们了。 等真的走出去之后他才意识到,原来那短暂地寂静并不是因为他们姐弟俩。 而是因为淮安侯府的两位小娘子到了。 …… 唐氏夫人原本还在跟堂妹小唐夫人一处说话,相隔一段距离,瞧见淮安侯府的两位小娘子到了,打眼一瞧,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她悄悄向表妹示意:“你看。” 小唐夫人扭头瞧了一眼,神情微变,回眸同表姐对视一下,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淮安侯府跟承恩公府之间的事情,满神都的高门就没几个不知道的。 承恩公上门求娶淮安侯府的嫡女董三娘子,淮安侯府意欲许婚庶出的董二娘子。 承恩公断然拒绝,到最后,淮安侯到底还是应允了把嫡女董三娘子嫁过去。 最开始的时候,听说董三娘子也哭过闹过,只是后来便渐渐地没了动静。 众人忖度着会见到一个憔悴不堪的董三娘子,没想到所想与所见却是恰恰相反。 董三娘子光彩照人,言笑晏晏。 董二娘子形容憔悴,面容消瘦。 有人悄悄说:“听说两位董娘子会在同一天出嫁……” 还有人说:“看这架势,那母女俩没少折腾董二娘子!” 众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董三娘子美目流转,寻到唐氏夫人之后,还专程去行个礼,同唐氏夫人叙话:“说起来,还真是得谢过夫人呢。” 她白皙秀丽的脸孔上浮着一层浅笑,眼底深深跳跃着的,却是恨火:“要不是因为您,我哪有福气做公府夫人?” “等到了我成婚的大喜日子,您一定得去吃一杯喜酒!” 略顿了顿,又略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到时候您是侯府的世子夫人,我是公府夫人,还真是风水轮流转,要轮到您跟我行礼了呢。” 对待这位即将嫁给承恩公的小娘子,唐氏夫人起初还有点同情心的。 听到这儿,就好像是一阵风吹过来似的,那一点同情心也烟消云散了。 她不气不恼,一捂嘴,笑眯眯地道:“不客气——谢过你母亲了没有?最大的功臣其实是她啊,要不然啊,你还真没有这福气呢,嘻嘻!” 董三娘子:“……”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一向不太喜欢唐氏夫人,这会儿看董三娘子被她三言两语给逼得说不出话来了,不禁皱起眉来:“我说唐氏夫人,你也别太刻薄了。” “当初要不是你跟淮安侯夫人呛声,过去拱火,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现在又故意去戳人家的痛处……” 唐氏夫人一扭头,特别刻意地瞧了她一瞧,说:“荀氏夫人,你有句话说得特别对——我真的很喜欢戳人家的痛处。” 紧接着就问:“听说之前在费家,令郎欺辱姐姐在先,在费家宅院里大闹在后,最后叫皇长子给收拾得哭天抹泪的,是真的吗?” 荀氏夫人:“……” 一箭穿心.jpg 旁边其余人都不由得挪开了视线。 你说你惹她干什么啊! …… 唐氏夫人在场上嘎嘎乱杀,阮仁燧则趁着这个时机,叫人悄悄请了董二娘子过来。 他听小姨母提过董二娘子,知道她们是朋友,现下看她形容憔悴,身形羸弱,不免有些担心。 且他方才还听说,董二娘子和董三娘子将在同一天出嫁…… 这一听就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且多半一出事就要出个大的! 他有点不放心:“阿满小娘子——你是叫阿满吧?” 董二娘子如何也没想到,皇长子居然会私下找自己来说话。 她小小地吃了一惊,蹲下身来,有些讶然地笑了:“我的确是叫阿满,只是没想到,您居然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听小姨母说的,她说你们是朋友!” 阮仁燧先把名字的事情解释了,又很关心地问她:“你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先前海棠诗会的时候,他们其实是见过的。 比赛结束之后,参赛的小娘子们相约着一起出去吃饭,董二娘子也在。 小姨母隔着一段距离跟他们喊话,他一眼看过去,捎带着也瞧见了董二娘子。 那时候她脸颊还很丰润,不像现在,颧骨都瘦得明显了许多。 阮仁燧说:“董三娘子是不是在欺负你?她在打什么主意?” 董二娘子实在没有想到,这样关心的话,居然会从自己先前殊无交集的皇长子口中说出来! 归根结底,还是沾了夏侯小娘子的光。 她心下感念,笑意微苦:“三娘心里边,对于我和她境遇的不同,十分地气不过呢。” “起初她是很讨厌承恩公的,只是近来渐渐地变了,承恩公送东西过来,她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也会写信给他。” “后来又同我阿耶商议了,要和我同一日出嫁……” 阮仁燧听到这里,就知道董三娘子或许可能是认命了,也有可能是没有认命。 但是无论认与不认,她都要带着董二娘子一起下地狱! 甚至于不惜去借助承恩公的东风。 他想明白这一节,当下再无忧虑,一伸手,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董二娘子的肩膀:“阿满小娘子,你放心吧。” 阮仁燧跟她承诺:“我会去跟承恩公讲的,他要是敢对你不利,我收拾他!” 董二娘子不无诧异地看着他,柔声道:“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阮仁燧就理所应当地说:“你是小姨母和小时女官的朋友嘛,那就是我的朋友啊!” “朋友遇上麻烦,我当然得帮了!” 董二娘子怔怔地看着他,却说:“如果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受害人呢,您还会选择帮我吗?” “啊?” 阮仁燧听得茫然:“什么叫‘不是纯粹的受害人’?” 董二娘子就问他:“您为什么觉得我近来过得不好?” “……”阮仁燧迟疑着说:“因为你瘦了……” 董二娘子说:“虽然三娘的确在欺负我,但这并不是我近来清瘦的原因,这是我自己饿的——三娘要收拾我,我为什么不能收拾她?” 阮仁燧:“……” 呆滞.jpg 董二娘子看得莞尔,复又柔声道:“就算是这样,您也仍旧愿意帮我吗?” 阮仁燧盯着她看了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这下子,董二娘子真是有点吃惊了。 她说:“为什么呢?” “因为你只是在反击啊,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阮仁燧回想起前世上司说过的一句话,并且复述了出来:“当好人受到伤害,意图反击的时候,却用道德去压制和制止他,这不是正义,而是选择站到了恶人那一边。” 从头到尾,整件事情跟董二娘子有什么关系呢? 多嘴生事的是淮安侯夫人。 上门提亲的是承恩公。 决定将董三娘子嫁给承恩公的是淮安侯。 从头到尾,只有董二娘子是无辜的。 可是董三娘子却将一切怨恨和不满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甚至于暗地里计划着阴谋…… 凭什么不许董二娘子反击呢? …… 董二娘子再度出现在石榴园中,神色恬静,微微垂着眼睫,形容与先前无甚差别。 董三娘子结束了同荀氏夫人的叙话,款款过来,自下而上地扫了她一眼:“姐姐,你刚才去哪儿了?” 董二娘子说:“没去哪儿,就是随意地走了走。” 董三娘子目光阴翳地瞧着,眼眸微眯。 她没再说话。 一直到周遭的宾客们少了,只有她们姐妹俩在的时候,董三娘子才转过头去,居高临下地瞧了这个姐姐一眼。 “别痴心妄想了,”她说:“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 董三娘子这话没能说完。 因为就在她开口之后,董二娘子忽的微微一笑,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董三娘子一个踉跄,脑内嗡嗡作响。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3节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回过神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一向柔顺的姐姐:“你!” 董三娘子几乎是目眦尽裂:“你这个贱婢——你怎么敢?!” 董二娘子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又给了她一记耳光! 董三娘子捂着脸,跌坐在地。 董二娘子语气轻缓,仍旧是那么温柔:“三妹妹,就算是发疯,你也只敢欺负一下我这个从来没有害过你的姐姐啊。” “你为什么不敢去父母面前发疯?” 董二娘子说:“他们俩一起决定为了前程和儿子,把你卖给承恩公的,不是吗?” “为什么不敢去承恩公面前发疯?” 董二娘子说:“他才是要毁掉你下半生的恶棍,不是吗?” “哦,你不敢。” “就算是发疯,你也只能找一个无害的弱者来发,说不定心里边还觉得自己蜕变得很厉害了吧?” 董二娘子捂着嘴笑,语气温柔得像是春风:“三妹妹,你真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呢。” 第70章 天地之大德曰生 董三娘子听得呆住,回过神来,脸孔赤红,怒不可遏! 她剧烈地喘息着,简直恨不能生食其肉:“你这个贱婢,你怎么敢这么说——我要杀了你!” “呀,你生气啦?” 董二娘子见状,却是不急不缓。 一歪头,瞧着这位向来自视甚高的嫡妹,向她微微一笑:“三妹妹,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是因为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吗?” “你自己心里边也明白,只是在糊弄自己,连恨,都只敢找一个得罪得起的人来恨,是不是?” 董三娘子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几乎是一字字地道:“你等着——” 外边传来女眷们压低了的言语声,有人过来了。 董二娘子看也不看,横下心来,一扭头,径直撞到了旁边墙上去。 “咚”地一声闷响! 董三娘子饶是怒火烧心,也叫她这行径惊了一下。 再回过神来,董二娘子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远处有人惊叫出声:“天呐!” …… 戏台上的帷幕拉开,演出正式开始了。 易女官悄悄去给德妃回话:“咱们小殿下刚刚私底下打发人往淮安侯府去了。” 德妃瞧了一眼旁边专心致志看戏的朱皇后和贤妃,乃至于韩王妃和武安大长公主等人,起身往外间去了。 她问易女官:“怎么回事?” 岁岁怎么会跟淮安侯府发生牵扯? 易女官就把自己打探到的和皇长子自己说的讲述给德妃听。 “嗐,这事儿可是说来话长了,您还记不记得,淮安侯把自己的嫡女董三娘子许给承恩公了?” 德妃当然记得,她之前还议论过这事儿呢。 易女官看她点头,就继续道:“其实这事儿当时还有一个小插曲——淮安侯夫人曾经想着李代桃僵,让庶出的董二娘子替妹妹嫁过去来着,只是被承恩公给否了。” 先讲明白了这事儿,才继续说:“李代桃僵没成,淮安侯夫人和董三娘子就特别恨董二娘子,好好一个小姑娘,给折磨得不像样子……” 德妃听得撇嘴:“她们娘俩儿也是废物,只敢捡软柿子捏!” 她说:“有劲儿倒是往淮安侯身上使啊,半夜趁他睡着了,把人给勒死,要不就找个时机把承恩公给捅死,折磨一个小庶女,算什么本事?!” 又冷笑道:“说的不好听点,就算是把董二娘子给折磨死了,又能怎样?根本于事无补!” 易女官也说呢:“娘娘说的很对,正是这么个道理。” 德妃嗤笑了一声,又问起最关切的事情来了:“这事儿是怎么跟岁岁发生牵扯的?” “嗐,快别提了。” 易女官就说:“就在不久之前,董三娘子把自己姐姐给打了,头都磕破了,流了好多血呢——刚巧叫裴十一娘和她的几个朋友给撞上了!” 裴十一娘…… 德妃对她还有印象:“是英国公的侄女,是不是?” 她说:“先前跟小时女官一起参加过海棠诗会的那个小娘子。” “不错,正是她。” 易女官应了一声:“这事儿正好叫裴十一娘遇上,不免要报给淮安侯夫人和梁郎君。” “咱们殿下当时正跟梁郎君在一起说话呢,听见这事儿,就过去瞧了瞧……” 末了,她解释了一句:“董二娘子是夏侯小娘子的朋友,跟咱们殿下也是认识的。” 梁郎君就是梁少国公的夫婿,宁大夫人的儿子。 如今安国公府这边的日常诸事,几乎都是他在打理。 易女官瞧着德妃脸色一松,就知道她已经有了偏向,赶忙又循着她的心意,给自家小殿下戴了顶高帽。 “娘娘您也知道,咱们殿下一向都是急公好义的,陌生人遇上这种事都会仗义执言,更何况董二娘子还是夏侯小娘子的朋友?” “当然就更得为她说说话了!” 德妃一向护短,听完当然不会觉得儿子做错了。 她就是觉得董三娘子又坏又蠢:“居然赶在安国公府的主场上闹事,还这么欺凌自己的姐姐……” 嫡庶什么的,也就是在淮安侯府内部管用。 到了外边,出来见人了,要论的就是长幼了。 妹妹欺负姐姐,还见了血,怎么传都是不好听的! 再一想,又不禁道:“这种做派,倒真是跟承恩公很般配!” 该做的儿子都已经做了,德妃也无谓再去多事,里头韩王妃和武安大长公主这样的长辈都还在,她不好久久不回的。 该了解的都已经了解了,点点头,丢下一句“知道了”,便匆忙回去了。 而德妃的看法,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大众对这件事的看法。 淮安侯夫人自己引火烧身,末了居然还蛮横地迁怒到庶女身上去。 董三娘子也是又坏又蠢,母女俩作风出奇地相似! 不只是今天,在此之前,她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董三娘子欺负姐姐,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俗话说金杯银杯,都不如自己的口碑。 因为这母女俩口碑太好,今时今日,哪怕是董二娘子主动出手,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们了。 梁郎君过去的时候,淮安侯夫人大发雷霆,指责董三娘子坏了良心,构陷自己的妹妹。 被裴十一娘反驳之后,又将炮火引到了裴十一娘身上:“我知道你跟那小贱人私交甚好!” 还说跟裴十一娘一起撞见的几个小娘子:“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合起伙来陷害三娘!” “……”梁郎君就使人去请太医来,给董二娘子包扎之后,又使人好生送她回去。 捎带着给淮安侯递了个话:“董二娘子在我们府里边受了伤,现下叫太医瞧过,也包扎了,过几天我再请太医上门换药,境况较之今天,总不会更加恶化了吧?” 他说得不太客气:“贵府的行事作风,我不加评判,可要是把董家的邪火烧到了安国公府来,那这事儿可没完!” 言外之意,要是淮安侯夫人因为今天这事儿回去发疯报复董二娘子,把人给整出来什么事儿,那安国公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好的一个小娘子来我们家走了一趟,头就磕破了,没几天伤势还恶化了…… 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安国公府是什么凶险之地呢! 淮安侯本来在朝中的境遇就很不如意,因为应承了承恩公的婚约,更是没少领受形形色色的鄙薄目光。 好容易出门吃个席,又遇上这种事…… 前脚回去,后脚他就一耳光把淮安侯夫人扇到地上去了:“丢人现眼的东西!” 又捎带着给了董三娘子一巴掌:“看看你惹出来的是非!” 淮安侯夫人又是气怒,又是委屈,捂着脸,痛哭出声:“明明是那个小贱人陷害三娘,你居然反过来责骂我们两个!” 事情的经过,女儿都已经同她说了,可恨居然没有人相信! 董三娘子赤红着眼眶,状若疯癫,指天发誓:“我没有——是她蓄意陷害我的!” 淮安侯见这母女俩说得言之凿凿,心里边也不免有些疑惑,试探着找了董二娘子来问:“今天这事儿……” 董二娘子苍白着脸孔,怯怯地看一眼嫡妹,指天发誓:“今日之事,如若是我蓄意构陷三妹,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母亲李姨娘平日里吃斋念佛,她也耳濡目染,很是崇信这一套。 淮安侯听她发了这么毒的誓,再对照着平日里那母女俩的言行举止,哪里还有不信的? 尤其想到她居然真的跟夏侯家的小娘子交上了朋友——要不然皇长子也不会专程使人来替她说话啊? 淮安侯便柔和了语气:“你这孩子也真是,我就是问问,说这种话没得折损了你的福气。” 又叫她去歇着:“身上的伤还没好呢,仔细留了病根。” 董二娘子不易察觉地斜了嫡妹一眼,递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而后叫侍女搀扶着,慢慢地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侍女不知道她的打算,还在为她打抱不平:“就算是您立身持重,也别说那种话啊,万一真叫神仙听见了可怎么办?”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4节 神仙? 董二娘子心下哂笑:哪里有神仙? 要真是有神仙的话,为什么不降一道雷直接把承恩公劈死? 要是真有神仙,从前夫人和董三娘子欺负她们母女俩的时候,怎么没有神仙来帮她们? 自己弱了,狗都能来踢你一脚。 可要是自己心气硬一些,能立得起来,那自己就是神仙! 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想想也真是好笑呢。 父亲这个淮安侯先吃孤女绝户,又卖女求荣,没少做丧尽天良的事情,他怕报应吗? 他都不怕,我凭什么要怕! …… 阮仁燧身在宫中,年纪又小,不通过德妃,很难知晓淮安侯府那边的后续。 他察觉到董二娘子是蓄意要激怒董三娘子,只是他实在不明白,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不太放心。 这日宫里边举办了一场家宴,算是降福节之前的小聚,因天气渐渐热了,还有奶油冰酪吃! 贤妃正赶上月事来了,便没吃这东西,嘴上推辞几句,搁在边上了。 田美人因有身孕,也没有吃。 朱皇后和德妃倒是吃了几口。 大公主一脸幸福地捧着自己那碗奶油冰酪,很大孝女地说:“阿娘,你吃不了的那碗,我来替你吃!” 惹得贤妃失笑,而后还是把她给拒绝了:“不成,吃一碗就得了,吃多了当心肚子疼。” 大公主颇觉遗憾,再想起之前去安国公府那回,还觉得很有意思:“我们好几个人一起玩儿,真好!” 又不无遗憾地道:“宫里边就只有我跟岁岁两个小孩儿……” 田美人手扶在肚子上,看着活泼可爱的大公主,禁不住微笑起来:“快了,用不了多久,会再有个孩子跟公主一起玩儿的。” 又问她:“公主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 大公主端着那碗冰酪,神情渴盼,特别向往地说:“我不想要弟弟和妹妹,我想要个小姐姐!” 所有人都听得笑了。 田美人失笑着,很遗憾地跟她说:“就只有这个,我是真的满足不了您啦!” 德妃还跟贤妃说起安国公府的那场戏来:“真是有意思,韩王妃别出心裁,总能玩出新花样!” 贤妃也说呢:“古派的戏曲咱们见得多了,美则美矣,听久了也腻歪,戏词的腔调拖得又长。这回见识了新式的戏剧,还真是耳目一新!” 朱皇后也觉得有意思:“找个时间,或许可以借一借韩王妃的班底,叫到宫里来演……” 她们聚在一起言语,阮仁燧就只管埋头苦吃,吃完之后赶紧腆着肚子去找他阿耶说话。 他先是狗腿地叫了声“阿耶”,紧接着又笑眯眯地说:“您老人家行行好,帮我打听件事儿呗?” 圣上瞟了他一眼,问:“什么事儿?”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说了:“淮安侯府的事儿。” 圣上听他解释几句,微觉不解:“怎么不找你阿娘帮忙?” 宫外内宅里女人们的事情,他怎么会关注? “我没法儿跟阿娘说呀!” 阮仁燧自己也有点发愁:“叫她知道我想的这么多,不太好。” “再则,我也怕她误会董二娘子欺负我是个小孩儿,存了心要利用我……” 圣上听得有点讶异,一边吃冰酪,一边不无赞许地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挺细心的。” 阮仁燧还当他是答应了,心花怒放,嘴巴咧开,露出里边整齐的一排小米牙。 才笑到一半,就听圣上冷笑一声,相当无情地说:“关我屁事啊,我又不认识她们!” 不能给他干活儿的人,他才懒得分心理会!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还预备着等这小子央求自己呢。 哪知道那小子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眼睛不太聪明地转了转,居然想到了一个挺聪明的主意! 他找朱皇后去了。 山不来就我,那我就去就山! 这又不是独家买卖,没了阿耶你,也还有别人呢! 较之冷酷无情的圣上,朱皇后可要好说话多了。 这边阮仁燧三言两语说了事情首尾,朱皇后就问他:“起初你想使人去承恩公府递话,只是被董二娘子拦下了,最后你就悄悄使人去给淮安侯递了个话?” 阮仁燧说:“是呀!” 朱皇后听得美目微动,思忖几瞬之后,倏然笑了:“真是很聪明的一个小娘子啊。” 她轻叹口气,说:“我大概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了。”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朱皇后看他不明白,便细细地跟他解释:“承恩公跟淮安侯是不同的,虽然他们臭味相投,但其实并不是一种人。” “承恩公是蠢而坏,相较之下,蠢要排在前边儿。” “而淮安侯,却只是坏,但并不蠢。” “他是个很会捕捉时机的人——这让他在动荡的政局之中攫取到了巨大的利益,成功地将淮安侯之位收入囊中。” “而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 朱皇后一一细数给他听:“他已经得到了爵位,按理说,善待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才是正道,可他没有,反而将其送回了老家。” “我听说承恩公承诺要废掉世子,立来日董三娘子诞下的嫡子为世子,只是这毕竟也只是承诺,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能不能落到实处去?” “可淮安侯不在乎——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可能,他也愿意用亲生骨肉去赌一把。” 朱皇后微微垂眸,神色认真地对上了阮仁燧的视线:“你是陛下的长子,你出面去警告淮安侯,他会有所忌惮,因为他知道,得罪了你,一定没好果子吃。” “可要是换成承恩公,依照他的做派,说不得反而会被激怒,热血上涌,故意要去做出点什么来报复你的……” 她微微一笑:“董二娘子很了解淮安侯,也很了解承恩公呢。” 阮仁燧听明白了这席话,只是仍旧有地方不懂:“她究竟想干什么?” 朱皇后看着他,不答反问:“前世,前任淮安侯留下的那位小娘子,后来到底还是承继了淮安侯之位吗?” “……”阮仁燧想了想前世发生的事情,深觉一言难尽。 他面有菜色地摇了摇头,再细细一思量,又迟疑着点了点头:“虽然她自己没做淮安侯,但其实也算是承继了吧……” 朱皇后听他说的似是而非,不免觉得疑惑,觑着他神色,猜度着道:“想是这位董小娘子在为人处世上有些缺憾?” 阮仁燧只能说:“……一言难尽。” 朱皇后见状,也没有深问,只是说:“她是在什么时候回京的?” 这事儿阮仁燧倒是知道:“约莫快要成年的时候吧?还早呢!” 朱皇后小小地吃了一惊,再一思忖,忽然间由衷地微笑了起来。 她前倾一点身体,悄悄问这小孩儿:“前世,费氏夫人没有跟承恩公义绝,是不是?”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转而又觉得很悲凉——你们聪明人是真的很聪明啊! 他戚戚然地点了点头:“直到那位夫人临终前,才算是有了结果。” 朱皇后眉头微蹙:“原来是这样啊……” 转而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仁燧,你很认真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呢!” 阮仁燧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哪知道紧接着就听朱皇后说:“既然如此,我也帮一帮这位董小娘子吧——至少先使人把她接回神都来。” “啊?”阮仁燧吃了一惊:“接她回来?!” 他的心情很复杂:“朱娘娘,其实……” 短暂纠结之后,还是说了:“其实上一世,大姐姐也帮过她来着,只是最后反而在她身上吃了一个大亏。” 前世是大公主想方设法把淮安侯扳倒,将淮安侯的爵位物归原主的。 只是大公主怎么也没想到,那位董小娘子在得到爵位之后,选择通过婚姻将爵位过渡给了自己的丈夫,自己退居内宅了…… 这事儿阮仁燧记得特别清楚。 因为事发之后,大公主气得鼓出来一嘴包,接连好几天,嗓子都是哑的…… 上火了。 上大火了。 朱皇后听得失笑,却没有深问大公主究竟吃了怎样一个大亏,而是轻轻地叫了声:“仁燧。” 阮仁燧抬头看着她。 就听朱皇后温声问他:“前世里,你有没有做过错事,有没有想方设法针对过你大姐姐?” 阮仁燧叫她问得一怔,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有的。” 朱皇后的目光很平和,也很柔软:“是那种恶毒至极的错失吗?” 阮仁燧摇头:“那也不至于。”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5节 “那就都过去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朱皇后说:“那位董小娘子,现在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稚年失母,幼年丧父,孤零零地被送回了老家,面对着一群没有见过的人,不能强求她成长为一个多么健全的人。” “你有一个新的开始,也给她一个新的开始吧,若是不成,以后我必然再亲手将她拉下来。” “有件事情,我一直都很后悔,想同你母亲道歉,但是又觉得几句话实在是太轻飘飘了……” 阮仁燧听得惊了一下:“啊?!” 跟我阿娘道歉?! 朱皇后很歉然地看着他,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外祖父会亡故……” 阮仁燧脸上的表情也顿住了。 这件事情…… 其实也是一直以来,德妃避免提及起来的事情。 朱皇后徐徐地道:“在我八岁那年,我就知道,我以后会做皇后,我必须做一个完美的皇后,我要位居中宫,要母仪天下。” 她能够回忆起自己出生之后的每一个瞬间。 她降生之后,阿耶阿娘是多么地高兴啊! 他们说,这是高皇帝以来,朱氏一族最为接近于始祖朱雀的孩子! 甚至于连华胥之国里的几位圣人都被惊动了。 她是接近于完美的。 可也只是接近于。 始终都缺了一点,就那么一点。 缺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 朱氏的几位族老和北尊猜想,或许缺少的那一角是天地气运,亦或者是人间至尊的坤位之气。 他们希望自己通过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来补全那一角。 所以她进宫做了皇后。 她必须做一个完美的皇后。 所以当德妃公然在外臣面前僭越中宫的时候,朱皇后必须出手整治她。 让后宫嫔御踩在头上的皇后,还算什么皇后? 只是后来…… 再从重生一世的皇长子口中得知后来发生的事情之后,朱皇后默然良久。 她知道,这次尝试最终还是失败了。 再回想当初之事,又何必呢。 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无从更改,但是去改变未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还来得及。 所以她督促德妃试着写书,又叫嘉贞娘子紧盯着,别让她松懈了,尝试着慢慢地改变一个人。 目前看起来,好像是成功了。 “有些时候,人读书,其实只是背了下来,但是并不明白,真的经历了之后,才会恍然大悟。” 朱皇后说着,轻轻笑了起来。 既然是重开一世,何妨也拉董家那小娘子一把呢。 她的神态很柔和,语气温煦:“天地之大德曰生,没有比这更大的仁慈了。” 第71章 “回家吧,回家吧好不好…… 朱皇后传了近侍女官过来,让她去拟一道懿旨,发到政事堂去。 她要使人去迎前任淮安侯的独女董小娘子回神都来。 近侍女官应了声,就近开始草拟文书。 彼时贤妃也在,听后短暂地默然一下,而后问了一句:“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近侍女官也怔了一下,低头瞧一眼太常寺出具的那份文书。 向来公府、侯府等勋贵人家添了子嗣,都是要去正经录名的。 视线触及到那两个字之后,近侍女官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想必在董小娘子降生之初,她的父母也由衷地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而高兴过吧。 而后近侍女官很恭敬地回答了贤妃的问题:“康乐。” “董小娘子的名讳,唤作康乐。” …… 朱皇后的懿旨发到了政事堂。 首相唐红瞧过之后,不免要请了众位宰相来议,看这事儿是否合理——其实宰相们也明白,这就是走个流程罢了。 朱皇后作为中宫,要垂问勋贵门庭的女眷之事。 尤其那位董小娘子又是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这是作为国母在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的慈爱之心,妥妥地政治正确,谁能有所异议? 略微说了几句,讲了些皇后娘娘无愧于国母风范的好话,就把这事儿给通过了。 朱皇后便叫内廷当中正在做尚仪的嘉贞娘子协同前任尚宫、如今在外朝太常寺做少卿的林少卿一道督办此事,点了人手,离京去将那位董小娘子接回神都。 消息传将出去,除了与之存在切身厉害关系的淮安侯夫妇,坊间几乎全都是褒赞之声。 这世间之事亦如流水,就算是至强之人,也终有一日会成为弱者。 中宫愿意出手去庇护一个幼年无依的小娘子,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一向看不惯很多人,但唯独对朱皇后敬佩异常:“这才是国母风仪,垂范天下呢!” 麻太常的夫人在旁听了,不禁笑道:“这是自然。皇后娘娘是定国公府的嫡女,出身尊贵,品行高洁,可不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所能比拟的!” 她们俩聚在一起说话,世子的几个妾侍毕恭毕敬地侍立在门外。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她们额头虽然已经生了薄汗,可仍旧站得整整齐齐,如一排没有情绪的木偶人似的。 麻夫人瞧着,就觉得特别舒心:“这才是有规矩的体面人家呢,没得乱了尊卑嫡庶,叫人笑话!” 又面带薄怒,说起了先前往安国公府去的那一日发生的事情:“现在的世道不像以往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戏台子上演得都是些什么东西?淫词艳曲,她们好意思说,我都没脸听!” 荀氏夫人大大地共鸣了:“谁说不是?我都没看完,就赶紧走了!” 又一起对着韩王妃这个出品人含沙射影起来:“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那么多精神,身体不好,还那么爱折腾,韩王也不管管她……” 说完又有点郁郁:“韩王府还有宴席呢,到时候说不得还会有,真是的!” 麻夫人想到这里,也觉得头疼:“我是真不想去,偏偏也碍不过去情面……” 可惜她们不知道,这事儿其实就是备受她们推崇的朱皇后提议的。 当日在安国公府看了一场新式戏剧,朱皇后颇觉新鲜,又问韩王妃那儿还有没有别的。 韩王妃就乐了:“我也不知道您喜欢这个呀!” 她也算是家大业大,冷不丁一问,还真没法说个明白,就说:“等我回去问问敏如,这事儿一直都是她在管的。” 朱皇后捎带着问了一句:“敏如是谁?” “就是那天在安国公府负责捯饬这场戏的那个小姑娘,”韩王妃说:“她姓孟,家里边行四,唤作敏如。” 朱皇后听得稀奇:“这名字起得不坏,该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才是,人聪明,又有进取心,怎么没考科举?” 韩王妃“嗐”了一声,揶揄道:“我算是看出来了,您跟陛下长着一条肠子,但凡遇见个聪明点的人,就想划拉到朝堂上去!” 朱皇后听得忍俊不禁:“这倒是真的。” 韩王妃笑着说:“敏如有个哥哥,就在匠作都水监当差,每天天不亮就得去衙门点卯,活把她给吓死了!” “——起得比鸡还早,这官儿当得有什么意思?赚得还不如我多!” 朱皇后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真的。” 韩王妃则说:“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活法儿,要是都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意思?” 回去叫了人来,把新式戏剧的事儿一问,孟四娘子就拿了好厚的一本戏单给她:“多得很呢!” 又说:“前边三场都是已经排练熟了的,您要是想看,马上就能开演。后边那些还在排,想看的话,怕就得过段时间了。” 最后还说:“我前段时间才见了几个瓦肆的老板,他们都很乐意请人去演戏呢,开的价格也很高。” “只是我盘算着新东西都容易引起争议,所以就先往安国公府去试了试水,上边的人都说好的话,那再铺下去,也就合情合理了……” 韩王妃见她想得周全,不禁暗暗点头。 低头瞧了瞧手里边的那本戏单,看上边人物和故事情节都写得详尽,心里边也就有了底。 她叫孟四娘子:“去找几个会画画的人,照着戏里边女角儿男角儿的模样画出来,再添几张背景图上去,用最好的纸张,好生装订,先备个两百本。” 孟四娘子麻利地应了声:“是。” 又说:“那我先找个人来打样,您瞧了画风和用纸可以,再去统一制备。” 韩王妃听她说得妥帖,当下欣然颔首:“好,就这么办吧。” …… 孟四娘子先去财务那儿领了预算,而后就亲自跑了一趟书画市场。 她明白韩王妃的意思——现下韩王府出品的新式喜剧,是预备着如同白话的书籍一样大范围铺开的,所以对应的图画也不需要多么高的艺术性。 让普罗大众觉得好看,通俗点也就是花里胡哨,那就够了。 神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这一点在书画市场上展示得格外清楚明白。 孟四娘子甚至于都不需要一家家地跑,找到负责管理书画市场的市正,同他说一说自己的要求就成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6节 市正知道新声出版社的招牌有多响,一句话发下去,很快就有人带着试稿过来了。 孟四娘子挨着瞧过,选了十份风格和画工符合要求的,请入选者来进行复试。 然后美滋滋地选了四位女性画家和一位男性画家。 不是不想选五位女画家,是因为这十个人里边就只有四位女画家。 有个落选的男画家愤愤不平:“你就是有所偏颇……” “胡说!” 孟四娘子把脸一板,指着被自己点进去用以显示政治正确的那个男画家说:“哪里偏颇了,标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好吧?!” “不要睁着眼睛乱说,找找自己的原因好吧?!” “怎么人家能中选,你就不行?”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真有意思!” 男画家哑口无言:“……” 如是等人走了之后,孟四娘子才问入选第一的那位画家:“这位太太,请问您贵姓?” 那位画家微微一笑,向她行个平辈礼:“娘子太客气了,免贵姓钱。” …… 窗外天光朦胧,将亮未亮。 阮仁燧听见啪嗒啪嗒的落雨声。 因时节和煦,殿内的窗户半开着。 他瞧见窗外的蔷薇花在雨中轻轻地摇晃着,那雨珠落在粉红鹅黄的花瓣上,为其镀上了一层晶莹。 真美。 这种时候,就适合听着雨声,舒舒服服地睡个回笼觉。 他一觉睡到了雨歇天晴,醒过来洗了把脸,吃得饱饱的,闻着含着水汽的空气实在是很好闻,预备着出去走走。 德妃趴在窗户那儿叮嘱他:“刚下过雨,地上滑,你小心点别把鞋弄湿了,脚会难受……” 这话都没说完,阮仁燧就“啪”一下,跳进了庭院里因为地砖稍矮而积攒出来的一片小水坑里。 积蓄的雨水“哗——”一下溅出来了! 德妃:“……” 德妃懒得管这个冤种了:“去吧去吧。” 又叫保母去找替换的衣裳和鞋袜,带着一起出去:“等他玩够了,就找个地方把湿了的那身换下来。” 保母应声而去。 阮仁燧背着手边走边跳,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再看旁边侍从们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不免颇觉落寞。 跳水坑多好玩儿啊! 春夏之交的雨水是柔软的,介乎于温与凉之间,踩在上边,多舒服! 如是走了约莫一刻钟,阮仁燧终于遇见了一个能理解他的人。 路边的樱花树早已经开败了,倒是那翠色的新叶郁郁葱葱。 贤妃撑着一把油纸伞,很无奈地立在樱花树下。 樱花树下的另一边站着大公主。 她没有撑伞,神情兴奋,特别警惕地盯着贤妃。 贤妃手扶着樱花树的树干,说:“我要摇咯?三、二、一……” 说完,手臂发力,猛地一晃。 樱花树的树冠上积蓄的雨水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哇!”大公主尖笑着跑开了。 这一跑叫她瞧见了弟弟,当下停下身来,头脸湿漉漉地跳着朝他招手:“岁岁!” 姐弟俩聚在一起,像两只快乐的小狗一样,开始聚拢在樱花树下,开开心心地玩“我要晃晃树看谁躲不开掉下来的雨水但是即便被淋湿了也很高兴”的小游戏。 贤妃被解放出来,也算是松了口气。 她将油纸伞收起,递给随行的侍从,自己含笑慢悠悠地跟在两个孩子后边儿。 这条宫道很长,过了樱花开放的时节,相应地管护也少了。 春夏之交的雨水又多,旁边石砖上已经生了青苔。 大公主跑得很快,刚下过雨的地面上又有积水,再加上湿滑的青苔加成,贤妃都没反应过来呢,就听一声闷响,紧接着女儿就一屁股摔倒了。 她吓了一跳,那么响的一声! 紧赶慢赶地跑过去,就看女儿躺在地上不动了。 老实说,那时候贤妃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顾不得地上还有积水,赶紧跪坐下去,颤声叫了声:“仁,仁佑……” 阮仁燧也吓了一跳:“大姐姐!” 大公主呆呆地躺在地上,只觉得屁股痛得发麻,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不受控制地憋出来两汪眼泪,吸吸鼻子,好委屈、好可怜地叫了声:“阿娘,我好像有点死了……” 贤妃原本还很担心呢,听到这里,实在是没忍住,一边掉了眼泪出来,一边忍着笑,喜忧参半地说:“别瞎说,你好好的呢……” 因事发突然,也没敢挪动孩子。 叫御医来瞧了,确定只是摔了屁股之后,又叫了轿撵,就近抬到了附近的宫室里边去检查。 德妃知道大公主摔了,虽然报信的侍从再三说皇长子没事儿,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放下手里边的书,急匆匆赶过去了。 朱皇后跟她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御医叫给大公主解开衣裳,试探着按了按摔到的地方,听了听大公主的反馈,心里边就有了底。 “娘娘且放心吧,小孩子皮实,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得静养几天,别出去走动了。” 又给开了内服和外敷的药出来。 大公主特别忧伤地说:“那我过两天是不是不能跟岁岁一起去韩王府看戏了?” 阮仁燧就很善解人意地宽慰她:“没事儿,大姐姐,到时候跟叔祖母说一声,让戏班子的人进宫来给你演!” 大公主委委屈屈地说:“那怎么能一样呢……” 朱皇后很宠爱她,想了想,便提议说:“不然就叫人抬着你去,反正你人小,也不费力。” 贤妃在旁犹豫着说:“这也太兴师动众了,叫人瞧见,也不好看……” 大公主看了母亲一眼,脑海中悲哀地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别的人都坐在椅子上看戏。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担架上看戏…… 多丢脸啊! 大公主郁郁地摇了摇头:“算了,那我不去了。” 她那一跤摔得其实有点厉害。 刚摔完的时候,最大的感觉其实是麻,直到到了夜里,最严重的那一波儿痛楚才姗姗来迟。 大公主只能趴着睡觉,本来心里就难受,想到过几天还不能出宫去看戏,就觉得更痛苦了。 她啪嗒啪嗒地掉了几滴眼泪,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了的。 第二天才刚起来,就听弟弟在窗户外边叫自己:“大姐姐!” 大公主迷迷瞪瞪地看过去,见是弟弟,先开心地笑了一笑:“岁岁。” 紧接着,她忽的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岁岁,”九华殿的窗户有多高,她是知道的:“你怎么这么高了?!”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笑了一下,从自己特制的小高跷上下来,两手撑着,像拄拐一样,晃晃悠悠地进去了。 他朝气蓬勃地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韩王府,你叫人抬着,我拄着拐,两个人都这样,就不丢脸了!” 大公主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她感动坏了:“岁岁,你真好!” 阮仁燧咧开嘴,阳光灿烂地一笑:“嘿嘿!” 如是到了往韩王府去的这一日,大公主叫侍从们用小担架抬到了戏台旁,阮仁燧是拄着拐慢慢悠悠晃进去的。 韩王妃事先收到消息,好笑之余,还是细心地顾全了两位小朋友的颜面。 她叫人专门搭了凉棚,专门供给给皇嗣和皇妃们,以遮掩视线。 大公主像只受了伤的大猫一样,给侧摆在小担架上了。 阮仁燧腋下夹着两根拐杖,搬了把小椅子坐在大公主旁边。 朱皇后:“……” 贤妃:“……” “回家吧,回家吧好不好?” 德妃实在是觉得很丢脸。 朱皇后和贤妃不好意思说,她好意思:“到时候让人专门进宫给你们俩演一场。” 阮仁燧一扭头,眉头皱起来一个疙瘩,特别语重心长地道:“阿娘,你有点公德心吧,真是的,看戏的时候不要说话!” 他抬起小手拍拍自己的脸,恨铁不成钢:“这么多人看着呢,我的脸往哪儿搁?” 德妃:“……” 德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默默地捏紧了拳头。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7节 第72章 大雇佣兵-阮仁燧 这回往韩王府去行宴,丁侍中家来的不只是丁玄度夫妇,还把长孙丁大郎一起带过来了。 这孩子今年十二岁,是个半大少年,正是爱热闹的事情。 先前丁夫人领着他往安国公府行宴的时候,他看了一场新式戏剧,觉得很有意思,这回知道是韩王府设宴,便央着祖母带他一起过来了。 如是两大一小三个人进了韩王府的门,又被王府管事领着往前院去说话。 途经戏台的时候,就见里头的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忙起来了。 丁玄度在这儿碰见了刑部的俞侍郎,不免要停下来稍加寒暄。 丁夫人对于时下这种新式的戏剧很感兴趣,同俞侍郎打过招呼之后,看他们一时半会儿地还说不完,便领着孙儿往戏台那边儿观望去了。 戏台底下已经搭起了观看区,最好的位置被丝绸隔开,大抵是留给皇室众人的。 稍差一筹的摆了铺有软垫的座椅,丁夫人眼尖,瞧见每把座椅上都放了一本书册。 瞧那封面,却很精美,是个脸颊丰润的美人儿,正伏案看书。 她有点好奇,捡起来瞧了眼,再翻开看看,这才知道原来是本介绍新式戏剧条目的书籍…… 丁夫人有点感慨,不无赞叹地道:“有些钱就该叫韩王妃赚,看看人家的速度,这才多久?搞得像模像样了!” 看孙儿在旁边一脸好奇的样子,又递给他,叫他也瞧瞧。 丁大郎就接过来,特别感兴趣地开始翻看。 那边丁玄度跟俞侍郎叙话结束,却不见了老妻和长孙,好在韩王府的侍从知道这两位在哪儿,赶紧领着他过来。 丁玄度起初也没在意,进门一瞅,就见孙儿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书看得入迷,登时脸色大变,心里边猛烈地敲响了警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大步过去,“啪”一扇子拍在了孙儿手背上:“放下,放下,放下!” 丁大郎给打了个猝不及防,手背上一疼,当时就红了。 他有点委屈地抬起头来,看祖父气得不得了的样子,也没敢说什么,老老实实地把那本书给放回去了。 就搞得丁夫人很生气:“在别人家打孩子干什么,好彰显你的威风?” 丁玄度点着被放回座椅上的那本书,特别痛苦、特别用力、特别缓慢地跟他们强调:“未经主人家允许!不要乱动人家的书!这很不礼貌!还很容易出事!!!” 丁夫人:“???” 丁夫人恼火不已:“你有毛病啊,不就是一本书吗?” 她点了点这偌大的场地,说:“人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摆在外边,就是预备着给客人们看的,难道我在这儿还分不到一个位置?” 丁玄度叹一口气,痛心疾首,说:“随机拿起来一本书跟吃桃儿没什么区别,你永远不知道桃里边有没有虫,等你一口吃下去,什么都毁了,后悔也晚了!” 丁夫人听得不明所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才有虫呢!” 丁玄度说:“你不懂!” 丁夫人勃然大怒:“啊对对对!就你懂得多,行了吧?!” 丁玄度:“……” 夫妻俩吵了一架,搞得韩王府的人很尴尬。 去回禀给韩王妃,倒惹得韩王妃也跟着迷糊了:“啊?这是为什么呀?” 丁玄度跟丁夫人,也算是神都城里少有的和睦夫妻了。 丁玄度这个人吧,古板,但是不双标。 他只娶了这么一位夫人,平日里生活得也相对简朴。 且依照他向来的性格,出门做客,怎么会在客人家里跟妻子发生争执呢。 韩王妃想到这里,就把脸一板,问侍从们:“是不是你们哪里做得有失妥当?” 侍从们赶忙摇头,也很委屈:“王妃娘娘,这事儿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领着丁玄度去寻丁夫人和丁大郎的侍从就说:“当时在戏台那儿,丁相公一瞧见丁小郎君在看咱们准备的册子,立马就恼了,说丁小郎君没问过主人家,就动人家的东西,很不妥当,还用折扇打了丁小郎君的手……” 又说:“丁夫人当时就生气了。人家夫妻争执,我不好在那儿守着,便退出去了。” “我人在门外,只含含糊糊地听见他们俩说什么有虫,什么后悔,什么晚了……” 韩王妃:“……” 韩王妃忍不住想:丁相公的道德底线也太高了吧,不就是小孩儿看了看宣传书吗,哪有那么严重? 按理说作为外人,不好去干涉人家丁家的事情的。 只是这事儿发生在韩王府,宣传书也是自家出的,一味地装聋作哑,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韩王妃想了想,就叫人从自己书房里选了几册有意思的话本子,叫人送去给丁夫人,说是叫她拿来解闷,打发时间。 丁夫人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呢。 丈夫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间在人家家里边发起癫来了! 大郎今年虽说也十多岁了,但在他们夫妻俩眼里边,的确也就是个小孩儿——你有什么话回家再说行不行,在人家家里训孩子,算是怎么回事? 夫妻俩吵起来,最后还是被孙子给劝住的。 丁大郎一张嫩脸都红了,赧然说:“祖父,祖母,您二位都小点声吧,出门在外,好多人都在看呢!” 夫妻俩这才悻悻地停了口。 这会儿韩王妃专门使人送了几册话本子过来,就搞得丁夫人很不好意思,很客气地请送东西过来的侍女向韩王妃转述自己的谢意,又支使着孙儿将那几本书送到马车上去。 丁大郎也应了。 这事儿暂且就看似顺遂地结束了。 戏台附近的一从冬青后边,猫着两个与丁大郎年纪相仿的小小少年,竖着耳朵,一边吃玫瑰花饼,一边偷听路过的人说话。 “听说丁相公跟丁夫人在戏台那边儿声势浩荡地大吵了一架,闹得很厉害……” “啊?这是为什么?” “跟丁家那个小郎君有关,好像是他看了什么不该看的,惹得丁相公很恼火!” “什么不该看的啊?” “这谁知道呢!” 年纪相对小一点的那个小小少年,是靖海侯的儿子太叔洪。 他现在就很好奇:“原来是因为丁文通吵起来的?” 丁文通,是丁大郎的名讳——他们都是弘文馆的学生。 另一个比太叔洪稍大一点的少年,是远枝宗室出身,名叫阮介甫。 他同样也很好奇:“丁文通究竟干什么了,惹得丁相公生这么大的气?” 俩人这么嘀咕着,再一错头,就看见丁文通露着一张没有散去红晕的脸,抱着几本花花绿绿的东西往外边走…… 太叔洪:“……” 阮介甫:“……” 两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涩图! 太叔洪难以置信:“丁文通平日里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阮介甫痛心疾首:“唉,带着这东西来韩王府做客,还被抓个正着,难怪丁相公会生气了!” 两人对视一眼,唏嘘不已:“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 同一件事情,叫不同的人知道,产生的感悟自然也是不同的。 今天戏台上上演的是一出新戏,还挺热闹,阮仁燧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风尘浪子风流了半生之后幡然醒悟,追求一位年轻小娘子。 小娘子有所意动,同她母亲说:“阿娘,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小娘子的母亲很平静地看着她,说:“那我在你的嫁妆之外,额外陪送你几条长头巾。” 小娘子不明所以:“陪送这个干什么?” 小娘子的母亲说:“等以后他把花柳病传给你,你长了一屁股疙瘩,钻小巷子找游医治病的时候,好用它把头脸都蒙住,别叫人认出来你是谁。” 小娘子:“……” 底下一片哄笑声。 阮仁燧乐得呲出来一排牙。 大公主毕竟还只有五岁,处在能看个热闹,但是看不明白的年纪。 别人都上高速了,她还在玛卡巴卡:“阿娘,这个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贤妃就说:“人性是很复杂的,没法儿说是好是坏。” 大公主没听明白,又问了句:“那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什么意思?” 贤妃这回说的就要明确多了:“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走错了路的人能够幡然醒悟,改正自己,这是极其可贵的。” 大公主想了想,却说:“虽然知错就改是很可贵的,但是阿娘,我觉得从来没犯过错的人其实更可贵呀!” 贤妃很鼓励女儿进行这样辩证的思考,当下微微一笑:“是的,我们仁佑说得也很有道理。” 德妃听了心里边痒痒的,好像有个鸡爪在挠似的。 她就忍不住靠过去一点,悄声问儿子:“岁岁,你没有什么思考吗?” 阮仁燧眼睛瞧着戏台,身体顺势往他阿娘那儿一靠,说:“阿娘,你也不想我在这个时候问起你书写得怎么样了吧?” 他说:“但凡你将心比心一下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8节 德妃:“……” 德妃默默地坐直了身体。 …… 一场戏看完,底下的观众们神情各异。 有乐在其中的,有若有所思的,有淡然不语的,还有不屑一顾的。 俊贤夫人就很喜欢。 高门大户,尤其是勋贵人家里,养几个戏班子本也是寻常之事,尤其她又是个格外爱热闹的人。 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直都找不到好的本子。 这会儿就跟韩王妃商量,看是不是可以从她这儿购置几个好玩儿的话本子,自己回去找人排演。 韩王妃听得失笑:“这有什么呀。” 叫人拿了一本宣传书出来,预先给俊贤夫人:“头几个都是排演出来的,后边儿那些都还没排,夫人回去瞧瞧看喜欢哪些,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俊贤夫人谢过她,笑吟吟地应了声。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不露痕迹地朝旁边麻夫人撇了撇嘴。 麻夫人看懂了她表情当中蕴含着的意味,会意地笑了一笑。 与会的贵妇人们都拿到了一本宣传书,麻夫人也有。 她矜持地捻起一页书瞧了瞧,便没再翻看,过了会儿,又叫了在跟荀氏夫人幼子一块玩耍的小孙子过来擦脸:“瞧你,一头的汗。” 又把她跟荀氏夫人的那两本书递给小孙子,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麻小郎君就咯咯一笑,跑去把那两本书丢进了垃圾桶了。 麻夫人隔着一段距离,有点无奈地笑着说他:“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呀——” 周围人有看见的,脸上的神色不免有些变化。 麻夫人就叹口气:“小孩子不懂事,也没法儿跟他们计较……” 荀氏夫人在旁瞧见就笑了:“小孩子的眼光才毒呢,不只是咱们小郎君,先前丁相公瞧见这书,也生了场气呢!” 事情传到韩王妃耳朵里,她起初一怔,旋即失笑,同底下人说:“别大惊小怪的,这有什么。” 再瞧一眼旁边磨刀霍霍的韩王,不免要嘱咐他:“别闹事儿,来者都是客,不要失了主人家的风度。” 又说:“难道还要跟小孩子生气?” 韩王看了妻子一眼,怏怏地应了:“好的好的好的,我不跟小孩儿计较。” …… 一刻钟后。 一从冬青后边。 韩王搂着自己的雇佣兵,指着一个小孩儿给他看:“就那个穿蓝衣裳的!去,揍他一顿!” “……”阮仁燧听得有点茫然:“啊?德庆侯府那个小子?” “不是他,是他旁边那个……哎?先等等。” 德庆侯府那个臭婆娘也没少在背后说我们王妃的坏话! 韩王很认真地想了一秒钟,而后哈哈一笑:“两个可以一起打,顺手的事儿!” …… 等荀氏夫人和麻夫人收到消息,知道儿子/孙子被打了之后,匆忙赶过去,却也晚了。 两个小男孩儿给打得吱哇乱叫,坐在地上哭天抹泪。 “没出息的东西,”大雇佣兵-阮仁燧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旁边,叉着腰叫他们:“别哭了,吵死了!” 荀氏夫人起初还不知道是谁把儿子给打了,近前来瞧见这熟悉的小孩儿,脸色一下子就绿了。 她苦得好像是吃了黄连:“怎么又是你!” 麻夫人起初一怔,再问之后,才知道这原来是皇长子。 她看孙儿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就算是皇长子,也不能这么胡来啊……” 阮仁燧就把脸一板,娴熟地开始打牌:“大胆!我可是当今天子的长子——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这张牌往外一摆,无往而不利。 韩王府的侍从知道皇长子跟臣下之子起了纠葛,不免要去请德妃来。 韩王就选中了这个时机,就跟刚知道这事儿似的,欢天喜地地过来了。 德妃这会儿已经有了当娘的经验,听说了但是也不怎么担心。 结果等到了地方一瞧,脸上霎时间浮现出一层愠色来。 她脸色不善,气冲冲地同荀氏夫人道:“怎么又是你?!” 荀氏夫人:“……” 德妃实在是很恼火:“上一次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你呢,你居然还敢过来寻衅……” 韩王抄着手,一脸严肃地站在后边,附和说:“真是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德妃怒指着荀氏夫人:“你要是打量着我是好欺负,那可就看错人了!” 韩王在旁边大敲边鼓:“真是目无君父,狂妄到了极致!” 麻夫人听这俩人一唱一和,大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己方头上扣,不禁急了:“德妃娘娘,您这话说得不对吧?” 她试图唤起超级难缠家长plus版本的道德来:“不是周小郎君欺负皇长子,是皇长子欺负周小郎君和我们家的孩子……” 德妃的道德水准忽隐忽现的。 譬如说这会儿,就处在没有道德的状态里。 所以她听得勃然大怒:“什么,两个小孩儿合起伙来打我们岁岁?!” 麻夫人:“……” 第73章 我观其余人,都如插标卖…… “你们两家的孩子都多大了,我们岁岁才多大?” 德妃特别恼火:“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岁岁呢!” 麻夫人气得浑身都在哆嗦。 天地良心啊! 本来两个孩子在那儿玩的好好的,皇长子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抡着拐棍,直接把两个孩子给打倒了。 侍从们都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先喊出来了:“我可是皇长子!” 把周围人震慑住之后,又气势汹汹地把两个孩子给锤了一顿…… 麻夫人跟荀氏夫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可要真是让她们过去阻拦——谁敢啊! 麻夫人毕竟老成,还能忍得下去,而荀氏夫人先前在费家已经狠吃了德妃一回亏,这回又遇上,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没有这样的道理!” 荀氏夫人红着眼睛说:“中宫尚在,远没到你德妃能耀武扬威的时候!” 麻夫人原先还在生闷气,听到这儿之后,心里边登时就是“咯噔”一下! 坏了! 先前那事儿,真的细究起来,还算是自己这边儿占理。 但现下荀氏夫人把这句话说出来,形势就完全逆转了! 这一点不仅是她意识到了,德妃也意识到了。 下位者是不能让上位者抓到把柄的。 而荀氏夫人恰恰说了这么一句主动授人以柄的话。 德妃原先还在拉着儿子瞧,闻言斜睨了荀氏夫人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说:“跪下。” 荀氏夫人听得一怔,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荀氏,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谁准许你直视我的?” 德妃瞧着她,盈盈一笑:“这不是你第一次这么看我了。” 她说:“上一次在费家,我给费尚仪情面,宽恕了你,但这一次,你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了。” 德妃回想起荀氏夫人先前所说的话,不无玩味地道:“皇后还在,所以我这个德妃就管不了你,是吗?” 荀氏夫人涨红了脸,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德妃定定地瞧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最后吐出来两个字:“跪下。” 荀氏夫人一扫平日里的张狂,少见地有些无措。 她不敢真的跟德妃硬碰硬,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真是一低头跪了下去,又让她觉得脸面上实在是下不来…… 麻夫人在旁边瞧着都急,小声催促了句:“你快点呀!” 德妃看得不气不恼,反倒笑了:“荀氏夫人。” 她用了一个很客气的称呼,但是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你之前其实说错了,依照皇后娘娘的为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耀武扬威的——但是我会。” 荀氏夫人听得一阵心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德妃已经摆一下头,吩咐近侍:“掌嘴!” 荀氏夫人原先还红涨的脸庞,一下子就白了:“我是外命妇,你怎么能——” 德妃心下冷笑:外命妇怎么了,平时我都是叫人打内命妇的,这次换个外命妇尝尝鲜! 摆烂,摆烂,摆烂!!! 第129节 近侍没有迟疑,果断地走上前去,给了荀氏夫人两耳光。 好响亮的两声。 荀氏夫人倍觉羞辱,捂着脸,血液直往后脑勺冲。 德妃又说了一遍:“跪下。” 荀氏夫人瑟缩着低下了头,忍着眼泪,缓缓地,沉重地跪了下去。 德妃淡淡一挑眉:“去,找德庆侯夫人过来。” 四下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要听不见了。 只有侍从应了声:“是。” 很快又找了德庆侯夫人过来。 德庆侯夫人是个面团儿性格,不然也荀氏夫人也不能长时间地保持着这么个性情。 这会儿见了德妃,也是瑟瑟,近前来行了礼,便低着头不敢作声了。 德妃的神色反倒亲切起来:“夫人请起吧。” 她说:“我也是为了您好,德庆侯府是高皇帝所置的开国侯府,向来都是皇室的拥趸,效忠于本朝天子。” “您府上的人在这儿议论后妃,谈长论短,要是叫有心人传出去,加以利用,这是要掉脑袋的呀!” “……”德庆侯夫人只能附和:“娘娘说的是,妾身记下了。” 德妃点点头,又说:“您儿媳妇的这个性子,真是该好好改改了。” “上一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了,这一回,我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下一回……” 德妃冷笑了一声:“不会有下一回了。” 德庆侯夫人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德妃再瞧一眼另一个人:“麻夫人。” 麻夫人赶忙道:“是。” 德妃温柔一笑,捎带着抬手点了点她:“你最好也把这话记住。” 麻夫人心下一凛,又应了声:“是。” 德妃轻哼一声,领着儿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阮仁燧旁观了全程,倒是有点担心——他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啊! “阿娘……” 他小小声地叫了声,又说:“我是不是给你惹事儿了?” 德妃低头瞧了他一眼,看四下里没别人了,又蹲下身去,柔声问他:“岁岁,你是因为她们俩说韩王妃的坏话,还把书丢进了垃圾桶,才过去找他们晦气的,是不是?” 阮仁燧惊了一下。 那边德妃已经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 …… 侍从们找过去的时候,她正跟韩王妃在一处,后者听了事情始末,就有所猜测了。 韩王妃面红耳赤:“肯定是我们王爷撺掇的,他这个人一向不着调……” 她心想:大人之间的事情,把孩子拉进来干什么? 叫皇长子的母亲知道,得多生气啊! 哪知道德妃却说:“韩王还真是挺善于随机应变的啊,找岁岁去收拾那两个小孩儿,倒真是刚刚好!” 看韩王妃一脸惊愕的样子,她忍俊不禁:“麻夫人她们自己先不讲究的,您还跟她们讲究什么?” 那两个人,就是觉得韩王妃行事端方,所以才会用这种暗戳戳的手段恶心人呢! 看不惯,那就不来嘛,韩王府又没有专门找车去请她们! 来都来了,又摆出这副嘴脸来,呵呵! 德妃就说:“您这样的体面人,是奈何不了她们的,我去,我能收拾她们!” 一收拾一个准儿! 韩王妃实在是很感动:“平白牵扯了皇长子过去,您居然还要帮我料理残局……” “咱们都这么熟了,还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 德妃就理所应当地说:“我刚开始写书的时候,王妃为我忙前忙后,不也没有邀过功?” 有来有往罢了。 阮仁燧捧着自己的脸,觉得他阿娘简直就是仙女:“阿娘,你怎么这么好啊!”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德妃就亲昵地捏了捏他的鼻尖儿,说:“要是自己人遇上事儿都不知道出头,以后谁还敢跟我们来往!” 阮仁燧用力地点了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娘俩儿笑眯眯地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娘俩儿棒极了,你夸夸我,我夸夸你,自信爆棚地回去了。 朱皇后大略上听韩王妃提了事情原委,心里边暗叹口气,不多时,又有人来回了德妃那边儿发生的事情。 说德妃使人打了荀氏夫人两下,这会儿人还在那儿跪着呢——德妃没有叫起,她不敢自己站起来。 前脚才刚有人回完,后脚德妃母子就进来了。 朱皇后先叫了一声“仁燧”,而后道:“你跟那两个孩子打架的事儿……” 阮仁燧笑得合不拢嘴:“朱娘娘,阿娘已经夸了我一路了,你就别再夸我了!” 朱皇后:“……” 贤妃:“……” 朱皇后禁不住抬头去看德妃。 德妃赶忙摆了摆手,阳光灿烂地道:“别说啦别说啦,多大点事,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朱皇后:“……” 贤妃:“……” …… 荀氏夫人丢了好大的一个脸,在那跪了一个多时辰,原地晕厥,栽倒了地上。 德妃经人提醒之后,特别讶异地知道了这事儿:“什么?她还在那跪着?” 又状似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的,她的心眼怎么这么实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刻薄呢!” 叫打赏了她几册话本子:“没事儿,看几个好玩的故事,笑一笑就过去了。” 其余人在旁边听着,都觉得真是杀人诛心。 偏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荀氏夫人最后最后哭着上了马车,回府之后,接连几天都没出过房门。 除此之外,外边又有了丁玄度之孙丁文通带着涩图往韩王府去做客结果被丁玄度抓包,而后痛骂一顿的传言。 丁文通:“……” 丁文通知道之后,只觉得天都塌了! 到底是谁在外面造谣说我看涩图!!! 丁玄度特别严肃地跟孙儿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动别人的书了吧?!” 他痛心疾首:“人言可畏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嘴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年少的丁文通悔不当初,泪流满面:“人心怎么会恶毒成这个样子……” …… 降福节正式开始的前一日,大公主的屁股终于大好了。 除非很用力地去按当时磕在地上的地方,否则基本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德妃预备带着儿子往娘家去小住几日,阮仁燧知道,大公主也知道。 她着急得不得了,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还盼着找个晚上,带着弟弟出宫去丢钱呢! 阮仁燧听得不明所以:“大姐姐,什么是丢钱?” 大公主洋洋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说:“岁岁,你不懂了吧?” 她其实也是从成安县主那儿听来的,当下现学现卖:“降福节那三天,可以去穷苦人家聚居的地方,趁着天黑,往他们院子里丢钱,这叫积福!” 又说:“叔爷爷每年都领着小姑姑去丢!” 阮仁燧就明白了:“就是丢福钱嘛!” 这原也是降福节的风尚之一,有舍有得,多余的钱施舍给了有需求的人,福报自来。 再一想,还真是好多年没有丢过了。 姐弟俩凑在一起,先去圣上那儿探了探风声:“阿耶,我们想一起出宫去丢福钱!” 圣上不愿拘束他们,也不觉得两个孩子出去玩儿能惹出什么事儿来,当下就应了:“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再一想小时女官回荆州老家去了,就又补了一句:“找嘉贞娘子跟你们一起。” 姐弟俩就手拉着手,快快乐乐地一起出门去了。 …… 降福节在即,整个神都城仿佛都被来自天南海北的不同物产所散发出的香气覆盖住了,街上熙攘的人流里夹杂着披挂着无数只口袋的货郎。 大公主喜欢货郎腰上拴着的那只系着彩色飘带的拨浪鼓。 虽然宫里边也有,且比那只拨浪鼓还要华丽精巧,但是…… 总而言之,外边的就是好! 她抿了下嘴,想了想,悄悄跟弟弟说:“岁岁,你看见那个货郎腰上的拨浪鼓了没有?”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0节 阮仁燧扭头瞧了瞧那货郎,当下爽朗一笑,省略了接下来的聊天内容:“哈哈,买!” 大公主就花费十文钱,换了两只系着彩色飘带的拨浪鼓。 姐弟俩一路摇着,在那拨浪鼓发出的咚咚声中,高高兴兴地往前走。 街上有推着小车叫卖麦芽糖的中年妇人,车上摆着一只矮脚的圆盘状箩筐,用豆腐色的麻布盖着。 阮仁燧起初过去要了三块儿,劳烦卖糖娘子敲碎了,装在纸袋里,跟大姐姐和嘉贞娘子一起边走边吃。 走出去没几步,看有个衣着简陋的小娘子很歆羡地看着他,便掉头回去,买下了卖糖娘子所有的麦芽糖,叫她推着小车在自己后边跟着,遇见小孩儿,就敲一块儿来分。 降福节嘛! 大家一起吃点甜津津的好东西! 四月底的风早已经没有了冬日的凛冽,转而含着几分初夏的温热,抚在人的脸上,亲亲热热,轻轻柔柔。 阮仁燧一路走,一路跟小孩儿散糖。 自己纸袋里的那份麦芽糖早就吃完了,看别人吃得高兴,竟也鬼使神差地觉得高兴了。 他把这话说给嘉贞娘子听。 嘉贞娘子听得莞尔:“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就是这个意思啊。” 阮仁燧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从前读过的书,直到今时今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其中的未尽之意。 他正唏嘘着,后边有个领到麦芽糖的小娘子快跑几步,追上前来。 “卖糖娘子说这糖是你们请的,我吃了你们的糖,得来谢谢你们!” 那小娘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瞧着比他们姐弟俩大。 麦色的肌肤,两颊带一点苹果红,应该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往身上去瞧,衣裳都很齐整,头上还佩戴有一朵精致的珠花。 大公主听得眼睛一亮,觉得很有意思:“你说话的调调怪怪的,好好玩啊!” 那小娘子叫她说得一怔,脸上的晕红因而重了一些。 再看大公主脸上的笑是善意的,并没有取笑她的意思,也跟着笑了。 她摆摆手,“嗐”了一声,说:“我不是神都人氏,才刚进京来的……” “我叫仁佑,你叫什么名字?” 大公主很自来熟地道:“我看你很亲切呢,就跟曾经见过似的!” 那小娘子听得灿然一笑:“我叫阿好!” “你的名字真好听!” 大公主听得稀奇,夸赞一句,又拉着阿好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是这个‘好’吗?” 阿好一下子就愣住了。 呆滞了几瞬之后,她又惊又羞:“你这么小,就会写字了?!” 阿好后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妇人,看面目五官,大概是阿好的母亲。 她见状也有些局促:“神都毕竟是神都,这么小的孩子都会写字……” 阿好短暂地抿了下嘴唇,而是抬头看她,下定了决心:“阿娘,我也要学写字!我一定要读书!” 那妇人听得有些头疼:“学这些干什么?又没什么用,我不识字,不也好好的……” 阿好大声说:“我一定要学——试过了才知道有没有用!” “怎么会没有用呢?” 阮仁燧在旁边给刚认识的阿好帮了句腔,说:“朝堂上有首相唐红,国子学和弘文馆里都有女学士,宫廷画院里还有女供奉,这都是因为她们读书识字啊!” 阿好听得神往不已。 阿好的母亲也有些惊异。 她心想:看起来,这两个小孩儿好像是大官家的孩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 那边阿好则出言邀请他们一起去吃饭。 她两眼亮晶晶的,特别兴奋:“是霞飞楼哦!” 大公主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就是之前举办过海棠诗会的地方嘛!” 阿好听得好奇不已:“什么是海棠诗会?” 阮仁燧听到这儿,禁不住扭头瞧了大姐姐一眼。 心想:又进入到大姐姐最擅长的现学现卖环节啦! 三个小孩儿结伴往霞飞楼去,大人们神色各异的跟在后边。 两下里简单地通了称呼,嘉贞娘子这才知道,原来阿好的母亲姓吴。 她察言观色,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阿好也好,吴太太也罢,看起来都不像是高门出身,但穿着打扮倒都是很神都,看得出生活富足…… 她心下思量,脸上倒是不显山不露水。 吴太太看这个年轻女郎衣着规整,步履从容,周身都带着一股贵人感,原就局促,见状更觉自惭形秽,一路上默不作声地跟着,不敢贸然跟她搭话。 如是一路到了霞飞楼,吴太太身边的两个侍从便去同伙计言谈。 阮仁燧在旁边听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是听闻霞飞楼在神都城里闻名遐迩,是以专程在这儿定了包间,要来吃饭的。 包间很豪华,也很宽敞,可以容纳十数人,现下正经的主宾只有吴太太母女俩并阮仁燧、大公主、嘉贞娘子五人,竟显得有些空旷了。 嘉贞娘子不免又一次在心里边疑惑了一下。 看她们母女的做派,不像是会如此奢侈行事的人啊…… 这母女俩大概是头一次出入这种场合,一个局促,一个懵懂。 嘉贞娘子就请吴太太上座:“您是主人家,应该坐在这里。” 又一一安排了其余人的座次。 阿好很钦佩地看着她:“费姐姐,你懂的好多啊!” 嘉贞娘子听得失笑,又很认真地同她说:“等你开蒙读了书,也会懂这些的——要用心学呀。” 阿好特别响亮地应了一声:“好!” 吴太太和阿好都不识字,伙计送了菜单过来,母女俩俱都是一头雾水。 而这等时候,就格外地能看出母女俩性情上的差异了。 吴太太执着那份菜单,稀里糊涂地去看,越看脸上越红,最后胡乱指了指,说:“就这几样吧!” 阿好倒是落落大方,看嘉贞娘子站在大公主身边没有急着落座,就出言问她:“费姐姐,你看该点些什么才好?” 她坦坦荡荡地露怯,说:“我跟阿娘都是头一次来神都,也是头一次到霞飞楼来,什么都不知道,你好心教教我,下一次再来,我就知道该怎么办啦!” 嘉贞娘子有些惊异于她的敏捷和坦诚,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好感。 她原本也是要帮着大公主和皇长子点菜的,这会儿看这小娘子灵光,也很愿意帮一帮她。 当下就从侍从手里边取了一份菜单,大略上讲给她听:“神都城的宴席也有规矩,先上茶,再是果子蜜饯,紧跟着的是凉菜,之后是热菜和汤饮……” 这话还没有说完,外边门就被人敲响了。 嘉贞娘子一行人是客,没道理越过主人家去应对,到最后,便是吴太太身边的两个侍从去说话。 众人就听见外边嘈杂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多时,那两个侍从神情瑟瑟地回来了。 “太太,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吴太太不明所以:“为,为什么啊?” 两个侍从当中相对年长一些的那个妇人带着点不安,小声说:“今天楼里的包间都订完了,结果又有贵客过来……” 略顿了顿,又说:“管事说,之前的订金退还,双倍补给我们。” 这要是只有吴太太母女两人,说不定她就这么走了,可偏偏这里还有女儿的客人们在…… “哪有这样的道理?是我们先来的呀!” 吴太太涨红了脸,不肯走:“他们是后来的,叫他们在外边等着!” 又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似的,说:“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阿好坐在旁边,有点担心地看着母亲。 那妇人为难地皱起眉头,小声说:“来的是承恩公。” 吴太太跟阿好不约而同地道:“承恩公是谁?” 她们没注意到,那边阮仁燧三人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一变。 阮仁燧禁不住扭头去瞧大姐姐。 大公主一脸“天呐,怎么又是他,真晦气!”的倒霉表情。 那妇人知道吴太太跟阿好对于这些神都之事缺乏认知,就选了一个她们最能理解的说法进行诠释。 “承恩公,就是宫里边太后娘娘的亲弟弟,当今圣上嫡亲的舅父……” 吴太太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她马上就要站起身来,神色也跟着谦卑起来:“那,那还是让给他吧……” 又陪着笑,很窘迫地去看几位客人:“这个……” 嘉贞娘子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双手按在她肩头,叫她暂且安心坐着:“您别怕,坐着吧,我瞧瞧去。” 阿好坐在母亲身边,看看嘉贞娘子,再看看自己新认识的两个小朋友,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来。 嘉贞娘子往外边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觉得奇怪。 这不应该啊。 不是说承恩公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1节 而是说,依照承恩公的身份,他今天要来霞飞楼吃饭,且还需要一个大包间,显然是要宴客。 可既然是要宴客,承恩公府里边的管事应该早早打发人来说一声,把位置给定下才对,怎么会如当下这般临阵磨枪? 这很奇怪。 先前与承恩公义绝的费氏夫人是嘉贞娘子的堂姑,两家早已经势同水火,今日既遇上了,嘉贞娘子自然不肯向承恩公退让。 再则,她也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 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嘉贞娘子忽觉身后动静不对。 一回头,三个小孩儿目光炯炯地瞧着她,紧随其后。 嘉贞娘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都跟着我干什么?” 大公主跟阿好异口同声道:“我们好奇嘛!” 嘉贞娘子又扭头看阮仁燧。 阮仁燧手里边攥着一枚梨子,一边咀嚼,一边神气十足地道:“嘉贞姐姐,你一个人出去,吃亏了怎么办?” “我也去瞧瞧,他要是敢作妖,我收拾他!” 他环视周遭,自信爆棚地道:“我不是针对你啊嘉贞姐姐,在打击承恩公这条赛道上,我观其余人,都如插标卖首耳!”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想:也是! 天下之大,你是最有资格说这话的人! 第74章 阮仁燧:这是可以说的吗…… 承恩公府的侍从就在外边等着,满脸的不耐烦,不住地催促:“怎么还没出来?别给脸不要脸啊!” 另一个说:“我们老爷马上就到了,赶紧的啊!” 霞飞楼的管事知道他们是来打前锋的,承恩公给他们预留两刻钟的时间,让把包间的事情安排好,他们急着当差,就得把时间压缩成一刻钟。 他也是满心无奈。 虽说霞飞楼是宁国公府的生意,但也只是生意之一,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专程跑一趟宁国公府,让少国公来出头吧? 只能好声好气地跟最好说话的包间客人商量,看能不能赔付双倍订金,请她们换个地方用饭。 这边还在赔笑,那边儿门打开了。 嘉贞娘子先自出来,冷笑一声:“承恩公好大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神都他说了算呢!” 承恩公府的侍从也好,霞飞楼的管事也好,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遇见了硬茬子。 承恩公府的侍从是没有资格入宫的,虽知道有嘉贞娘子这么个人,但并不能立时就把面前这人跟嘉贞娘子对照上。 但是霞飞楼的管事认识嘉贞娘子。 其实也不算是认识——先前俊贤夫人在这儿办海棠诗会的决赛,那时候嘉贞娘子也来了。 管事迎来送往,自然也见到了这位内廷当中风头正劲的女官。 打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他唯恐事情闹大,赶忙告诫那边承恩公府的人:“这是宫里的费尚仪,不得无礼!” 别说是两个侍从,因嘉贞娘子是太后娘娘身边出来的人,就算是承恩公见了,也得客气地招呼一声“费尚仪”的。 那两人听了,脸上张狂之色顿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为难起来。 后边阿好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尚仪是什么意思?也是官吗?” 大公主正想告诉她“尚仪是宫里边女官的称呼”,再一想,又觉得不对。 这么一说,阿好不就知道他们是宫里边的人了? 大公主想到这里,就怀着一点歉疚,很心虚地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那边承恩公府的人却是显而易见地恭谨起来,低三下四地同嘉贞娘子解释:“好叫尚仪知道,我二人也是听吩咐办事。” 又说:“我们老爷今日要在这里宴请姻亲,人数实在不少,包间又都满了……” 嘉贞娘子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承恩公,一丝一毫都没有:“他要宴客,是他的事情,与我何干?” “动动嘴皮子就要把我们给撵出去,可真敢想!” 又冷笑道:“也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冤枉,你们也就是遇上了我,语气上才稍微客气些,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叫你们给撵走了吧!” 两个侍从听得讪笑,不敢与她相争。 楼梯处传来一道嬉笑声,很轻松,很油滑:“尚仪,青天白日的,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 是承恩公。 他瞟一眼两个白了脸的侍从,假作愠色:“是这两个奴才不懂事,惹得你生气了?嗐,跟他们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话说完,承恩公一指那边儿的楼梯,吩咐他们:“从这儿滚下去,叫尚仪消消气!” 那两个侍从面如土色,神情萧瑟,倒是没敢迟疑,往地上一趴,身子向外一翻,当真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正是用饭的时候,霞飞楼里的客人实在不少。 眼见这场闹剧发生,不免在旁围观,亦或者与同行之人悄悄耳语议论几句。 承恩公浑不在意,哈哈大笑,又朝费尚仪做个揖:“好啦好啦,现在人也罚了,尚仪的气也该消了吧?” 费尚仪还未言语,承恩公后边便先有人开了口:“这是霞飞楼,宾客云集之地,承恩公,你叫家奴如此为之,只怕不太合适吧?” 承恩公回头去瞧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玩味:“江公子似乎很看不惯呢。” 一行人紧跟着从楼梯处登上来,阮仁燧趴在窗户后边瞧见,不禁在心里边稍觉惊奇地“咦?”了一声。 走在最前边的是一对青年夫妇,年纪约莫在二十五、六岁。 那梳着妇人头的青年女子旁边还挽着个年轻小娘子。 那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淮安侯府与承恩公定了亲的董三娘子。 再看那少妇面容与她有些相似,想必该是她同胞的姐姐董大娘子了。 至于那青年,大抵是她的夫婿。 这三人结伴同行,在后边是个年轻郎君,相貌平和,中等身量,眉宇间凝着几分愤色,满脸的不认同。 董二娘子落在最后,与他隔着数步的距离,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阮仁燧有点明白了——感情承恩公想要宴请的姻亲,就是淮安侯府的人? 若是如此…… 他心想:那这位江公子,怕就是董二娘子的未婚夫了。 那边承恩公言语之后,江公子便是一声冷笑:“看不惯又如何?” 他说:“难道这神都城里,有很多看得惯承恩公的人?” 这话说得虽是实情,但也实在伤了承恩公的颜面。 董大娘子的夫婿回头去和稀泥:“子忠,且少说两句吧,大庭广众的闹起来,没得叫人笑话。” 承恩公嘿然不语。 江子忠面露讥诮:“叫人笑得还少吗?” 他向嘉贞娘子看了过去,同时温文一笑。 嘉贞娘子心下微动,脸上倒是不显,唇角微弯,对他报以一笑。 江子忠心神一荡,回过神来,又同董大娘子的夫婿示意:“就在刚才,承恩公府的侍从仗势欺人,要抢人家的包间,这难道就不惹人笑了?!” 这话落地,董大娘子的夫婿下不来台,脸上讪讪。 承恩公同样面上一寒:“姓江的,我打量着咱们以后是要做连襟的,所以才对你格外客气,你可别自找难看!惹恼了我……” 江子忠冷笑一声:“这客气不要也罢!” 董三娘子变了脸色:“江子忠,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子忠看她一眼,彬彬有礼道:“就是三娘子听见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稀罕承恩公这位连襟的。” 他声色凛然:“我会往淮安侯府去退婚,今日之后,咱们再无瓜葛!” 董三娘子似乎吃了一惊!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江子忠身后的董二娘子,看这位姐姐低垂着头,两手拧在一起,眼底不禁飞速地闪过了一抹快意。 嘴上说的却是:“江子忠,你大胆!居然敢悔侯府女儿的婚!” 江子忠看她一看,环视周遭,慨然道:“在下原本无意悔婚,只是不屑于与品德卑劣之人为伍罢了!” 承恩公在神都城里的风评有多坏,此时江子忠得到的正向受益就有多高! 有人大声附和:“说得好!” 还有人说:“天地之间,果然尚有正气!” 承恩公脸色铁青,董三娘子神情微妙。 董大娘子夫妻俩尴尬又不知所措。 江子忠尽情地浸泡在了褒美声之中。 几乎没有人在意董二娘子的反应。 起初,她只是董三娘子用来彰显姐妹友爱的工具。 现在,她是被江子忠抛弃,用以佐证自己不与承恩公合流的工具。 至于工具会不会难过,之后又要怎么收场,谁会管呢!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之事,心里边忽然间明白了几分。 董二娘子之前蓄意激怒董三娘子,就是为了今天吗? 董三娘子觉得让姐姐被退婚,是一种极大的羞辱和报复,可实际上,这反而是董二娘子想要的? 他有点迷糊了,又觉得自己怕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2节 阮仁燧也怕误伤好人,当下短暂迟疑之后,就悄悄叫了声:“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回头去瞧,退后几步,隔着门侧过身去,就听他悄声问:“那个江子忠,并不像是他所表现的这么正人君子,是不是?” 嘉贞娘子听得一怔,转而笑了:“是的。” 她说:“殿下看人的眼光,可谓是大有精进呢!” …… 一片嘈杂声中,众人忽然听见一道稍显稚嫩的童声。 他叫:“江子忠!” 名字的主人对这三个字反应得格外迅速。 江子忠立时便看了过去。 另一个反应迅速的是承恩公——他当时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战! 一个相当糟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脸颊上好像又能感觉到那热热的温度了! 江子忠犹豫着看向嘉贞娘子,却见她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个年幼的男孩儿。 那男孩儿背着手,小大人似的站在阴影里,问他:“你也一直都看不惯承恩公的所作所为吗?” 他说的是“也”。 尤其这个孩子又出现在内廷尚仪的身后…… 江子忠心念几动,忽的兴奋到近乎战栗——他意识到这是谁了。 他暗吸口气,强逼着自己镇定起来:“不错,如彼辈这样的跋扈无礼之人,天下心存公理之人,都是看不惯的!” 阮仁燧点点头,紧接着又很认真地问他:“既然如此,你今天为什么要赴承恩公的约呢?” 他说:“你看不惯这个人,还要来跟他一起吃饭?” 江子忠叫他问得一怔,短短几瞬,便已经体会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他心惊肉跳,迅速回过神来,解释道:“今日他并非只邀约我一人,轻言推拒,只恐伤了其余人的情面……” 阮仁燧于是便问他:“你担心推拒邀约会伤了其余人的情面,所以你来了。” “今日张狂无礼的是承恩公,他语出轻狂,你也都尽数弹压了,那最后当众公然退婚,存的又是什么心呢?” 他很好奇地问:“连推拒吃一顿饭,都怕伤到其余人情面的江公子,你因为看不惯承恩公的所作所为,就当众退婚自己的未婚妻,这样做,又把无辜的董家娘子置于何地?” “她的颜面不重要吗?” 江子忠听得冷汗涔涔,面色惨白。 阮仁燧视若未见,一歪头,朝他一笑:“江公子是什么时候同董二娘子订婚的?” 江子忠迟疑着,低声道:“半,半年之前。” “很好,”阮仁燧点点头,状若天真地问他:“与承恩公水火不容的江公子,大义凛然的江公子,请问你是否知道淮安侯这爵位是从何而来,你觉得他得到爵位的方式,是正当的吗?” 江子忠讷讷不能对。 阮仁燧看得微笑起来:“江公子,你不能只在局势对自己有利的时候讲究道德啊,这不是君子,是伪君子!” 能接受做淮安侯府的女婿,现在又不能接受做承恩公的连襟了? 感情道德标准这么有弹性呢! “再则,”阮仁燧由衷地道:“你就算是想退婚,什么时候不能退呢?” “这边散了,悄悄去淮安侯府退,不可以吗?” “一定要大张旗鼓地退,声势浩荡地退,叫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屑于与承恩公为伍,是不是?” “江公子,你看似正义凛然,实则是在踩着一个弱女子的肩头,在沽名钓誉……” 阮仁燧说到这儿,不由得假模假样地捂了下嘴,嘻嘻一笑:“不好意思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江子忠:“……” 江子忠大汗淋漓,无言以对。 第75章 所有人都惊住了。 阮仁燧平心而论,这个江子忠不想跟承恩公做连襟? 可以。 没有人想有一个品性糟糕的亲戚。 江子忠想退婚? 也可以。 眼见着淮安侯夫妇并非善类,不愿意继续结亲了,也算正常。 关键淮安侯夫妇难道是直到今天才没有道德的吗? 他们早就没有道德了! 你江子忠从前能接受,现在忽然间就不能接受了?! 就算是真的想退婚,你安安生生地去走程序,悄悄地把事情给办了,谁能有二话? 可他非得要把事情闹大,他要退婚,同时也要借机夺一个不与小人为伍的美名! 可是董二娘子有什么错呢? 她凭什么要做江子忠的踏脚石?! 要做君子,那你江子忠就君子到底,你一开始就不要跟淮安侯府的女儿订婚! 要做一个趋利避害的寻常人,那你就安安生生地走这条路,婚都订了,承恩公宴客,你也来了。 这会儿发现承恩公在霞飞楼里,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儿跟内庭尚仪杠上了,你“啪”一下就变成正人君子了? 装什么啊! 阮仁燧看不过眼,所以他就故意过去戳破了。 而江子忠被戳破之后的窘迫与默然,也间接地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人清楚地知道承恩公口中的“尚仪”是哪位尚仪。 所以此时此刻,他也很清楚,跟随尚仪在外的这个幼童究竟是谁! 他憋屈,不甘,但是也只能认栽! 该说不说,此时此刻,江子忠的心情倒真是能够跟承恩公共鸣了…… 霞飞楼里的宾客们原本还在看热闹,喝几口酒,起几声哄。 起初还在夸赞江子忠大义,毅然决然与承恩公割席,但这会儿听这小孩儿说了几句…… 又觉得仿佛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一群墙头草,就这么伴着轻风,左右起伏起来。 江子忠一张脸涨得发红,真正是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 反驳? 他真不敢。 跟皇长子吵架,吵输了,丢脸。 吵赢了……怎么可能吵得赢啊! 谁敢来给他们做裁判? 关于是否要退婚这事儿,江子忠自己心里边其实也很矛盾。 退吧,董二娘子的确是个不错的结亲人选。 漂亮,有才华,善解人意,又是正经的侯府女。 可要是不退…… 他知道中宫下令接前任淮安侯的独女入京,猜度着淮安侯这爵位只怕未必能坐得稳。 且又与承恩公结亲,士林之中,非议者甚多。 两厢斟酌,原本还拿不定主意的,是机缘巧合遇上的费尚仪给了他做出决断的鼓舞。 当众替费尚仪说话,一来可以得到她的好感,二来,也可以向公众展示自己不愿与承恩公之流为伍的决心! 电光火石之间,江子忠敲定了主意——他要当众退婚!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局势的反转竟是如此之快。 连一刻钟都没有,就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皇长子一巴掌扇到了地上,抠都抠不出来了! 江子忠僵在原地,恍若魂飞天外,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董三娘子原是有意要促成江子忠悔婚的,今天宴客,本也是她撺掇着承恩公办的。 只是这会儿看看江子忠,再看看自己脸色苍白的二姐,她忽然间幸灾乐祸地觉得,其实完全没必要再拆这桩婚了。 就叫二娘这么嫁过去,多有意思? 她简直不敢想象被退婚之后还是嫁过去了,以后这两人还能怎么做夫妻! 想想就能笑出声来! 董三娘子叫了声:“二姐姐。” 董二娘子抬头看了过去。 董三娘子就叹口气,上前几步,到她面前去,神色怜惜地道:“二姐姐,你别难过。” “今天这事儿,说起来都是承恩公事先准备得不妥当,没成想倒是叫你们未婚夫妻俩生了不快……” 又拉着姐姐的手,长吁短叹地说:“舌头跟牙齿在同一张嘴里边,都不免会磕磕碰碰呢,更别说是夫妻过日子了。” 董二娘子抬起头来,脸色冷白,看着她,默不作声。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3节 董三娘子看得快意极了,盈盈一笑,又招呼江子忠:“二姐夫,你也是,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还不快来跟二姐姐赔礼道歉!” 江子忠身形短暂地僵滞了几瞬,终于挤出来一个笑,转身过去了。 董二娘子将自己的手从妹妹手心里抽出来了。 她说:“不。” 董三娘子听得一怔:“什么?” 董二娘子很平静地注视着妹妹,声音不算高昂,但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我说,不。” “覆水难收,落子无悔,婚姻大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要退?” 她看一眼江子忠,说:“这个人心思浮躁,性情不定,不可以托付终身。” 又说:“他要退婚,可以去寻中人上门言说,也可以请长辈往淮安侯府去说项,可他今日公然如此为之,就是在辱蔑淮安侯府,这种人,怎么可能再跟他继续婚约!” 江子忠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向来懂事的未婚妻! 董三娘子也吃了一惊。 略顿一顿,又笑着说:“二姐姐,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 董二娘子瞧了她一眼,说:“三娘,你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说这些话?” “论亲近,你我才是姐妹,你为什么要向着江子忠这个外人说话?” “论血脉,咱们同为董家的女儿,江子忠这样轻蔑淮安侯府,你居然还要替他张目?” “你怎么对得起父母,怎么对得起董家?” 接连几问,直问得董三娘子脸色煞白。 董二娘子笑微微地瞧着她,很亲昵地说:“三娘,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只是姐姐我只怕是用不上了。” 她说:“你把这些金玉良言留着,预备着好好经营跟承恩公的婚姻吧,姐姐衷心地祝愿你们顺遂如意!” 董三娘子:“……” 从头到尾,一个脏字都没说,就堵得董三娘子哑口无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董二娘子打发了晦气的妹妹,这才转头去看江子忠:“江公子要退婚,我也正有此意,事已至此,及早断了,也是好事。” 江子忠从前见到的董二娘子是温柔的,体贴的,善解人意的。 可现在这个董二娘子…… 虽然眉毛还是那两道眉毛,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却简直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皱起眉来,禁不住叫了声:“阿满……” 董二娘子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微微摇头:“江公子,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这么叫我了。” 江子忠觉得不能接受。 当下这种局面不能接受。 未婚妻这样从容平和的态度,更令他不能接受! 他试图解释:“我只是不喜欢承恩公的行事做派,并没有侮辱淮安侯府的意思……” 董二娘子反问他:“当众退婚都不算侮辱的话,江公子,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才能算是侮辱呢?” 江子忠被噎住了,几瞬之后,不禁有些恼怒:“淮安侯府当日夺后辈的爵位,难道就是体面事了?你怎么好意思反过来指责我!” 董二娘子继续反问他:“因为一个人的长辈有道德上的瑕疵,所以其余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侮辱他,且这么做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是吗?” 江子忠被噎住了:“你!” 他恼羞成怒:“你才念过几本书,一个闺阁女儿,有什么资格跟我辩论世俗道德!” 董二娘子眼睛极快地亮了一下! 她好整以暇地瞧着江子忠,像是蜘蛛慢条斯理地向被网住的猎物爬去:“江公子,你既然这么说,我们就光明正大地来比试一场吧。” 江子忠不以为意:“你想比什么?” 他以为董二娘子会同他比试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 不曾想,却听董二娘子徐徐如春风般道:“下个月的小金榜试,你我一较高下,如何?” 江子忠愣在当场。 小金榜试…… 这话才刚落地,不远处嘉贞娘子便扬声道:“这个法子好,如若二位不弃,我可以为你们担当见证——落子无悔!” 说完,她瞧一眼江子忠,盈盈一笑:“江公子意下如何?” 江子忠起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因为他实在没想到董二娘子居然会将比试放在小金榜试上! 回过神来,又觉得她愚钝可笑。 他肩膀上原有着举人的功名,两度春闱不中,这才起了考小金榜试的心思。 董二娘子是不是以为小金榜试上占了一个“小”字,就很简单了? 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好!” 江子忠维持了风度:“我并没有与董家娘子比较高下的心思,只是她作为闺阁女儿,居然有勇气去参试,本来也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了,我又怎么能拒绝?” 董二娘子含笑看着他,微笑不语。 嘉贞娘子则朗然笑道:“今日之事,由我见证,日后小金榜试的入围名单出来,还在这霞飞楼,我做东宴客,下帖邀人,必叫胜者扬名神都!” 费尚仪要亲自做东宴客,下帖邀人! 江子忠听得心神激荡,立时便道:“一言为定!” 他知道,虽说在神都城的地界上,随便扔一块砖头都能砸到个官儿,可官与官之间的分量却是不一样的。 费尚仪虽然只是五品,但却是内廷仅在大尚宫之下的女官,在她面前挂了名姓,但凡她肯开金口头一句,就能将自己的名字送到天子面前去! 这样的褒奖,谁能视若无睹? 江子忠自恃必胜。 那边儿董二娘子倒是心有猜测:费尚仪肯这样出头,大抵也是她沾了皇长子的光。 这回她倒是猜错了。 阮仁燧的确有意帮她,嘉贞娘子也看出来他有意帮董二娘子了,只是叫他想出来这么个激将法兼夺名的阳谋,他还真是不成。 他反应得没那么快…… 嘉贞娘子与小时女官交好,也曾经听小时女官提过,董二娘子的才气并不逊色于她。 且她又是心细如毫之人,今日见了,略微听了几句,便有察觉——董二娘子好像是有意参加小金榜试的。 既然如此,又何妨送她一场东风!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就觉得这事儿还真是很有意思。 最开始,江子忠当众退婚,就是怀抱着邀大众之声名,显赫于外的念头。 他失败了。 紧接着董二娘子四两拨千斤,将他拉到了小金榜试这潭水里边去。 其实就是反过来,叫江子忠做了她的踏脚石。 一对订过婚的男女,经历了退婚风波之后,要在小金榜试的考场上短兵相接,一决高下,这多有意思啊! 如若董二娘子胜了,那之后甚至于无需嘉贞娘子出手,俊贤夫人和韩王妃两处都会对她打开门户的。 这两位勋贵女眷中的领头羊人物,都可喜欢这种冒尖儿的才女了! 不过,前提就是,她一定得赢得漂亮! 董二娘子会输吗? 阮仁燧一错眼,看了过去,就见她脸上带笑,神情恬静,一如先前。 她会输吗? 绝无可能! …… 阮仁燧看了一场大戏,实在是唏嘘不已。 他由衷地意识到:脑子聪明,真的很赚便宜啊! 江子忠以为可以踩着董二娘子赚取声名,没想到他才是被踩的那个人。 董三娘子想方设法毁掉姐姐的婚事,却没想到这恰恰也是董二娘子想做的…… 淮安侯眼里,董二娘子是维护了自家声名的好女儿。 外人眼里,董二娘子也是逼不得已,才去奋起反击…… 到最后,董二娘子想要的都得到了,却没有沾染到任何尘埃。 发生了这样的一场变故,承恩公一行人悻悻散去。 嘉贞娘子虽也想叫董二娘子过来共饮,但小金榜试还没有开始,作为预定的见证人,最好不要事先跟一方产生过密的交集。 董二娘子自然也明白这道理。 霞飞楼的管事再三致歉,又返还了订金,声明今日对他们所在的包间免单。 嘉贞娘子客气地打发了他:“我知道,今天这事儿,怪不到你们身上。” 阿好则很好奇:“小金榜试是什么呢?” 大公主被问住了。 她也不知道小金榜试是什么。 阮仁燧倒是真的知道,只是没法儿表现出来给两个小姐姐听。 嘉贞娘子正要开口,不成想有个人悠悠地抢先了:“小金榜试啊,就是给没能中进士的举人和六学二馆的学生们预备的一场考试……” 众人讶然回头,便见霞飞楼的主人俊贤夫人持一把孔雀羽扇,款款而来。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4节 嘉贞娘子吃了一惊,赶忙笑着同她见礼:“没想到居然惊动了夫人。” 俊贤夫人用羽扇遮住半边儿脸孔,嫣然一笑:“有贵客登门,我怎么能不来瞧瞧?” 阮仁燧跟大公主像是两只警惕的小青蛙,鼓着腮帮子,特别紧张地看着她! 可别在阿好面前把话给说漏了呀! 好在俊贤夫人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瞧出了他们的心思,笑眯眯地跟他们打声招呼:“我们小娘子和小郎君也来啦?” 又问:“怎么样,热闹好不好看?” 两个小孩儿松一口气。 紧接着,又异口同声道:“好看!” 俊贤夫人这会儿已经知道了先前霞飞楼里发生的事情,不免若有所思地问嘉贞娘子:“你向来持重,既冒了这个头,可见是觉得董家娘子必定能胜了?” 嘉贞娘子应了声:“不错。” 俊贤夫人唇边的弧度因而更深了一些。 她点点头,说:“要是她赢不了,我就叫底下的小报把这事儿往下压下去,要是你肯定她能赢,我就叫人给大肆宣扬一下,好好造个势!” 嘉贞娘子听得好笑:“您这是跟江子忠有仇啊?” “没仇啊,”俊贤夫人特别自然地说:“只是男难财不发白不发!” 看这种爱算计的小男人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多有意思! 嘉贞娘子听得忍俊不禁。 阿好看看她,再看看刚来的俊贤夫人,回想一下先前霞飞楼里发生的那场热闹,心里边忽然间有了某种明悟。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有点兴奋地问大公主:“仁佑,你们是不是都认识承恩公?” 大公主叫她问得一愣,倒是没有欺瞒,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她小声说:“嗯!” 阿好忽然间雀跃起来,拉着大公主的手,很好奇地问她:“那你有没有进过皇宫?” “……”大公主又点了点头:“进过的。” 阿好很高兴地问她:“我姐姐也在宫里边,你有没有见过她?!” 这下子,不只是大公主,阮仁燧、嘉贞娘子,乃至于俊贤夫人都怔住了。 大公主迟疑着问了出来:“阿好,你姐姐是……” 阿好眼睛亮闪闪的,很快活地告诉她:“我姐姐长得很漂亮,她是宫里的美人,快要生小娃娃了!” 宫里的美人,还要生小娃娃了…… 大公主愣在了原地。 阮仁燧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他刚见到阿好的时候,就觉得她有些面善了。 他愣愣地问了出来:“先前也没问过,阿好,你姓什么?” “我姓田呀!”阿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很错愕地看着自己,而且忽然间都不说话了。 她有点忐忑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就是四个口的那个‘田’……” 阮仁燧一时无言。 呃…… 阿好怎么会是田美人的妹妹啊…… 第76章 阮仁燧感动不已:“大姐…… 阿好居然是田美人的妹妹! 阮仁燧也好,大公主也罢,俱都吃了一惊! 嘉贞娘子起初也惊了一下,回过神来再想,又觉得合情合理了。 难怪这母女俩操着一口略带乡音的官话,行事上也有些局促,不似大家出身。 因为的确不是大家出身。 难怪她们衣着富足,还能大手笔地在霞飞楼预定包间…… 因为钱是田美人给的,就怕母亲和妹妹在外边吃了没钱的委屈,所以就再三吩咐了同行的侍从,一定不要小气。 这很符合田美人的性格。 先前嘉贞娘子还听底下的女官提过的,皇后娘娘打发人往田美人的老家去接了她的亲眷进京,预备着降福节的时候叫她们聚一聚…… 这不就都对上了?! 再格外仔细地瞧了瞧阿好和吴太太,眉眼之间倒真是同田美人有些相似。 只是…… 嘉贞娘子有点唏嘘,田美人的妹妹阿好,居然是这么活泼爽朗的性格,还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 阮仁燧回到披香殿,易女官与燕吉正在同内侍们核对夏侯家那边儿送来的回执单据。 德妃眼见着就要归宁,易女官提前叫人把能用得上的东西都送回去了。 这会儿见阮仁燧回来,赶忙跟他见礼。 瞧着他眉头皱着一点,又把手头的事交给燕吉,自己蹲下身来,很关切地问了句:“怎么啦?我们小殿下有心事呢!” 她说:“出宫玩儿不高兴吗?” 阮仁燧胡乱地摇了摇头:“不是,高兴的。就是……” 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 这下子,易女官就看不明白了。 陪他一起出去的保母脸色也有些微妙:“娘子一定猜不到我们在外边遇见了什么人!” 易女官看她说得神秘,倒真是来了兴趣,前前后后猜了几回,就快把自家小殿下见过的所有人都说出来了,居然还是没中。 易女官大为惊奇。 德妃起初还在内殿,听见动静过来听了会儿,也觉得有些意思:“到底是遇见谁了?” 保母就把谜底说了出来:“我们遇见田美人上京来的母亲和妹妹了。” 德妃听得面露讶然,下意识地同易女官对视一眼,自然而然地在她眼睛里看见了与自己一般惊愕的神色。 “她们啊……” 她还真是有点好奇了:“瞧着很刁钻么?” 再一回味,又了然道:“也是,之前皇后娘娘说要接她们来的。” 保母回答了她的问题:“不刁钻,吴太太是个挺和气的人,阿好小娘子也很活泼——阿好,就是田美人妹妹的名字。” 德妃同田美人没什么私交。 说起来,还有点小仇呢! 田美人的母亲和妹妹好好歹歹,都跟她没关系,她懒得管。 倒是看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点不放心:“岁岁,没事儿吧?” 德妃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回来之后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阮仁燧回过神来,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有些怏怏地说:“我就是在想,这两天不会下雨吧?” “降福节总共就三天假,要是再下雨,那可太倒霉了!” 德妃抬头瞧了一眼,眉头也跟着皱了皱:“可千万别……” 娘俩儿就此把话头给岔开了。 晚上圣上过来了,她还娇嗔着说呢:“这要是下了雨,天儿也阴阴的,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圣上坐在罗汉床上,听得失笑:“不会的,降福节怎么能下雨呢。” 德妃因为在写书的原因,近来对词汇格外敏感。 这会儿听圣上说了,她就觉得很奇怪:“你说的是‘怎么能下雨’,而不是‘怎么会下雨’。” 圣上叫她说得微微一怔:“这怎么啦?” 德妃就一歪头,惹得额心处佩戴的金色流苏也跟着歪了歪:“你说‘怎么会下雨呢’,就是在安慰我,可你说‘怎么能下雨呢’,就是说降福节不能下雨……” 她很认真地把两种情况分析了一下,最后说:“好像你能控制住,叫降福节这几天不下雨似的。” “哎呀,真是不得了!” 圣上一脸心有余悸地看着她,伸手去拨弄她额前的金色流苏:“以后不能再糊弄你了,真糊弄不住了!” 又煞有介事地跟她解释:“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每逢重大节令,亦或者是需得在室外进行的大日子,基本上都不会刮风下雨。” “这是因为中朝那边儿有位学士,能呼风唤雨,也能驱逐雨雪风雹。” “你之前不是在霞飞楼见过俊贤夫人吗,应该还记得她手里边有一把孔雀羽扇吧?” 圣上特别正经地跟德妃说:“那位学士手里边也有一把扇子,现下看着外边阴雨密布的,晚点她打开扇子那么一扇,阴云散开,明天肯定就是个大晴天了!” “什么呀,”德妃叫他给逗笑了:“你在这儿跟我说故事呢!” 晚点德妃往后边去沐浴,阮仁燧就跟条小毛虫似的,慢慢地蠕动到他阿耶面前去了。 他说:“阿耶,我发现了一件古古怪怪的事情……” 圣上坐在罗汉床上看书,闻言头都没抬,只随意地应了声:“什么事?” 阮仁燧先把自己跟大姐姐出门遇见了田美人母亲和妹妹的事情讲了,又有点忐忑地道:“我怎么不记得田美人还有个妹妹?”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5节 二公主二十五岁。 那时候吴太太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逢年过节,二公主都会去探望这位外祖母。 只是没听说二公主还有个小姨母啊! 这也算是足够亲近的关系,要是真的有,阮仁燧不至于不知道的。 按理说,那时候她应该正当盛年…… 他把这事儿跟圣上说了。 圣上的反应很冷淡:“可能是没能成年就夭折了吧。” “……”阮仁燧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他忧心忡忡:“阿耶,你说要不要找个御医帮她看看?” 又忍不住想,这么干田美人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 圣上这才掀起眼帘来瞧了他一眼,而后很恶劣地笑了笑,说:“关我屁事啊!” 他连田美人都懒得管,更不必说田美人的妹妹了。 阮仁燧叫他说得有点郁卒。 主要他跟大姐姐都还挺喜欢阿好的。 要是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也就算了。 现在知道了,见过了,说过话,一起玩闹过,再知道她很可能幼年夭折,就觉得心里边怪不是滋味的。 田美人是有点讨厌,但要是眼睁睁看着她的妹妹亡故还不吱声,就太过分了。 他还在这儿惆怅,外头凤仪宫的人过来传话,见圣上在,不免要过来请安。 末了才说:“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后天就是降福节,明天中午宫里边的人一处聚一聚,散了之后,就各自离宫归家去吧,叫提前一日跟娘家人团聚,也是天家的仁慈。” 又说了句:“田美人因有身孕,不便离宫,娘娘特许,叫她娘家的母亲和妹妹往瑶光殿去小住几日。” 瑶光殿,是田美人居住的寝宫。 圣上听了也只是点头,没做修改:“皇后处置得很妥帖。” …… 阮仁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把主意打到了朱皇后身上。 有些事情,以他的身份做起来很古怪,但换成朱皇后来做,就很妥当了嘛! 阮仁燧盘算着再见了朱皇后,或许可以同她说一说这事儿。 因不需要往御书房去读书,又是节日在即,第二日他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 再醒过来,他阿耶已经上朝去了。 德妃坐在梳妆台前,叫宫人们替她梳头,预备着一会儿往显阳殿去行宴。 近处案上摆着两朵婀娜的赵粉牡丹,晚点要簪到发间去。 易女官叫小厨房给留了饭,看阮仁燧起了,赶忙叫去张罗。 阮仁燧洗了把脸,精神奕奕地坐下预备着吃饭,冷不防听见听人用细细地声音叫了声:“岁岁!” 他楞了一下,四下里看看,没等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那人又叫了声:“岁岁!” 这回阮仁燧找到声音的来源了。 大公主趴在不远处大开的窗户上,探出半个脑袋来,像只小心翼翼的小麻雀,有点踯躅地看着他。 看德妃似乎要看过来,赶紧蹲了下去。 阮仁燧就知道她是有事要说,但是又不方便叫德妃知道。 可这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披香殿的侍从们又不是瞎子…… 他心下好笑,又担心大公主是真的遇上了什么事儿,当下大声且毫无逻辑地说了句:“阿娘,我想出去吹吹风!” 德妃瞟了他一眼,说:“去吧。吹完记得回来吃饭。” 阮仁燧嘿嘿一笑,脚步轻快地跑出去了。 德妃瞧着他一溜烟出去,心里边也有点纳闷儿。 马上就要往显阳殿去了,大公主有什么事儿要找岁岁,这会儿功夫都等不了? 外边姐弟俩聚头到了一起。 阮仁燧就问:“大姐姐,你来找我?” 大公主脸上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弟弟,小声说:“我其实是来找德娘娘的……” 阮仁燧头顶不由得冒出来三个问号:“???” 他不解道:“找我阿娘干什么?” 大公主支支吾吾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很小声地说:“岁岁,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啊,我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阮仁燧就催促她说:“‘就是’什么嘛?” 大公主紧张得手心手出汗了,她用自己的小手拉着弟弟的小手,忐忑地说:“就是……能不能央求一下德娘娘,今天再见到田美人,对她稍微客气一点?” 她说:“阿好以为田美人在宫里边有很多好朋友,还特别开心地跟我说呢……” 大公主说到这儿,也有点小大人似的忧愁:“唉!” 她说:“昨天我跟阿娘在朱娘娘那里,听朱娘娘说,今天要在显阳殿里行宴,满宫的人都去,不好把田美人的母亲和妹妹落下的。” “可她们要是去了,再看到田美人根本没有好朋友,大家都对她爱答不理的……” 阮仁燧明白了:“你怕阿好难过嘛!” 大公主点了点头:“是呀!” 她很紧张地鼓着嘴巴,说:“我已经跟朱娘娘和我阿娘说好了,今天见到田美人,对她客气一些,就只差德娘娘了……” 阮仁燧就心想:还是大姐姐心细! 我都没想过这一茬儿…… 他打了包票,领着大姐姐往里边走:“包在我身上啦!” 又有点奇怪:“大姐姐你昨天就知道这事儿了,怎么今天才来说?” 大公主听他应承,先自松了口气。 再听了那个疑问,就笑眯眯地说:“昨天阿耶还在这儿呀,我过来说这些话,多不好!” 阮仁燧忽然间就被触动到了。 他感动不已:“大姐姐,你真好!” 再想一下前世发生的许多事,阮仁燧就跟他大姐姐保证:“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大姐姐——我会做好让你明得失的那面镜子的!” 以后大姐姐作为未来的储君,再有什么不恰当的举止,他一定会及时纠正的! 大公主听得很茫然:“什么镜子?我不缺镜子呀……” 阮仁燧一挥手,重又说了一遍:“你就别管了,大姐姐,总而言之,我会做好那面镜子的——哪怕你不需要!” 大公主:“……” 不是…… 岁岁,这话听起来好像更奇怪了哎! 第77章 岁岁在大声喊她:“阿娘…… 霞飞楼里发生的事情,当天就引爆了舆论。 人活着多累啊,再不看点八卦解闷儿,那还有什么意思? 江子忠杠上承恩公,当众退婚? 有意思! 江子忠被人打脸,驳斥他是伪君子? 有意思! 江子忠的前未婚妻董二娘子要与他在小金榜试上一较高下? 我去,这多有意思啊!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甚至于还有人专门开了赌局,赌到最后这俩人谁输谁赢呢! 相较之下,身在局中的人就没那么轻松了。 淮安侯夫人就很生气:“你跟他去赌这个干什么?岂不是平白送他一场前程!” 她觉得董二娘子肯定是输定了。 等成绩公布之后再闹起来,多丢脸! 又絮叨起来:“三娘一片好心,给了你台阶,你居然都不下!” 李姨娘在旁瞧了她一眼,很温和地反驳了一句:“夫人,江子忠都当众退咱们家的婚了,还上赶着往前凑?” 她说:“何必如此轻看自己呢!” 淮安侯夫人听得眉毛一竖,正待发话,迎头就叫淮安侯剜了一眼:“闭嘴吧!” 他不耐烦道:“就你那个猪一样的脑子,能说出来什么正经话!” 再转向董二娘子之后,脸色倒是还算和蔼:“听说宫里的费尚仪,要替你们俩这场比试来做见证?” 董二娘子应了声:“不错。”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6节 淮安侯点点头,思忖几瞬之后,又问:“在霞飞楼,替你说话的那个小孩子,是皇长子,是不是?” 淮安侯夫人听得一惊,继而面露妒色,含恨看了李姨娘一眼。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心慈手软,留下这对母女! 董二娘子又点了下头。 淮安侯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儿似的,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良久。 最后才问了句:“阿满,你能胜过江子忠的,是不是?” 董二娘子抬起头来,第一次毫不退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语气坚定,却也从容:“我能。” 自从朱皇后下令将前任淮安侯之女接回之后,淮安侯心里边就已经有了某种明悟。 这个爵位,其实已经处于半失去状态了…… 江子忠现下既公然退婚,显然是存了落井下石的心思,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去挽留这贼子? 且这关头,再急着去替女儿许婚,也未必就能寻到个多好的。 现下她既然有志气要在小金榜试上与江子忠一较高下,且隐隐地也得了上位者的青眼,何妨就叫她去试一试? 总归也是一条门路。 淮安侯意识到这个女儿从前可能是在藏拙,只是他不在乎。 能给自己带来利益,那就是好的! 想通了这一节,淮安侯的神色便愈发亲切起来:“既然应了战,那就好生准备着吧,去找找往年的试题,看有什么需要的书,就叫管事去买……” 董二娘子微微一笑,福身应了声:“是。” 淮安侯夫人恼恨不已:“她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都视若无睹!” 淮安侯看着她,只觉得烦不胜烦:“你确定这回的事情是阿满惹出来的?!” 说完,他转目去看董三娘子,眸光阴霾:“三娘,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你最好别太不知好歹!” 董三娘子叫父亲看得心头一颤,低着头,没敢做声。 这晚淮安侯在李姨娘处用饭,喝得半醉半醒之际,枕在她的膝上,又似真似假地埋怨她:“你也是,阿满也是我的亲生女儿,她要真是有一举中榜的本事,去考正经的科举多好?” 他惋惜不已:“小金榜试虽也好,但到底是弱了一筹,可惜了她……” 李姨娘眼睛里含着一点因醉意而生出的水雾,头脑却很清醒。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从前? 从前阿满要是说去考举为官,你立即就会把她给压下来! 那时候,你心里眼里都是这淮安侯的爵位,怎么可能容忍阿满冒尖儿? 也就是现在,爵位眼瞧着要烟消云散了,才开始想着做第二手准备吧。 她心里边这么想,脸上倒是不显,只轻笑着说:“就阿满那两下子,我也只能保举她中小金榜试,殿试金榜?还是算了吧!” 淮安侯听得心头一动。 小金榜试虽然沾了个“小”字,可实际上含金量并不低,怎么叫李氏说着,倒好像是尽在囊中似的? 他心里边觉得隐约好像是摸到了一点什么,只是还不甚真切。 当下试探着,笑问了一句:“看你这样子,好像是连阿满中榜以后做什么官儿都想好了。” 李姨娘就状似随意地说了句:“这点小事,她怎么也会帮的吧……” 淮安侯心脏忽然间颤了一下,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问:“华娘,这个‘他’是谁?” 李姨娘自觉失言,起初不肯说。 她越是不说,淮安侯便越是着急,按捺住满腹焦躁,柔情蜜意,几次催问之后,李姨娘终于说了。 她神情有些落寞,言语之前,先叹口气:“你也知道,我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我父亲在时,也曾经官居司马,我成年之后,嫁去了世交之家。” “只是世事难料,几年之后,公爹被问罪下狱,牵连全家,我也被没入了州郡的监狱……” 李姨娘告诉他:“那桩大案牵扯甚多,女囚里几乎都住满了,没过多久,甚至不得不两人共居一室。” “我是最先到的,过了几日,又被投进来一个人。” “因她比我大几岁,我就管她叫姐姐。” “那时候我娘家母亲还在,为我四处奔走,塞了不少银子,在牢狱里,总算是没吃太多苦。” “可那位姐姐的娘家已经败落,夫家也被问罪,病得起不来身,也没有人管……” “我想着既是同病相怜,便帮她一帮,塞银子求狱卒帮着买药,又照顾了她数日,直到痊愈。” “那之后我们两人涉及到的案子先后开审,我被放出狱,她却被没入了掖庭……” 淮安侯听到这里,一时失神,竟然连呼吸都忘记了! 曾经因丈夫被牵连下狱,而后又被没入掖庭的女人…… 他几乎是以一种堪称悚然的目光看着面前的李姨娘。 李姨娘似乎还沉浸在过往之中:“分别那天,我们交换了身上的外袍,互道珍重,之后很多年,我们都没再见过。” “直到今年元宵,天子协同百官在皇城的望楼之上观礼,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她……” 李姨娘回过神来,笑了笑:“我私心想着,要是登门去求一求唐姐姐,她多少都会给我一点情面的吧……” 淮安侯听得心潮澎湃,千言万语都要汇聚成一句话了——你有这种关系,怎么不早说?! 那可是救命之恩! 那可是首相唐红啊! 真是怀抱金山却不知道该怎么用! 他简直恨不能身穿成李姨娘,赶紧去唐红府上拉拉关系了! 淮安侯急忙坐起身来:“真见了面,你怎么知道唐相公还认得你?” “怎么会不认得?” 李姨娘失笑道:“我们在牢房里朝夕相处了快两个月呢!” 末了,又说:“当时交换的那件旧衣,我也还留着,倒也没图以后如何,就是想着留个念想。” 淮安侯脑子里头一个冒出来的,就是看能不能求唐红出面,保留自家的爵位。 再一想,又很绝望:就是唐红在朝中附和御史大夫屈君平,说应该把这爵位还给前任淮安侯之女的。 这设想就此否了。 再转念一想,就算是没有爵位这事儿,单单攀附上首相这条关系,就很有益处啊! 只是,到底该怎么把利益最大化…… 淮安侯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他想的时候,李姨娘就静静地坐在旁边陪着,一如既往地柔顺,也不做声。 恩情这种东西,也是有使用次数和使用深度的。 又因为彼此的身份不同,而会产生不同的应对方式。 如若是两个身份齐平的人,估计会成为通家之好,儿女亲家。 可若是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 恩情偿还之后,只怕就很难再产生交际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淮安侯就出门上朝去了。 因他下令不许家里的人打扰董二娘子读书,所以淮安侯夫人再如何恼怒,也只能将满腔怒火冲着李姨娘去了。 李姨娘独自跪在廊下,心绪漠然地看着上首趾高气扬的淮安侯夫人。 淮安侯从前能为了得到承恩公的助益出卖女儿,现在怎么就不能为了得到唐红的青眼,而出卖你这个发妻呢? 首相唐红的救命恩人落魄成了淮安侯的妾侍,那这关系估计是一次性的,很快就断了。 但她要是成了淮安侯夫人,说不定就能体体面面地跟唐红做结拜姐妹呢! 尤其唐红自己先前就开了例子——她让已经成婚的女儿和外甥女同前夫和离,让她们上京再嫁了。 两位唐娘子再嫁的,可都是侯府! 她们可以,我为什么就不成? 淮安侯想要休妻另娶,这很合理。 淮安侯夫人有子有女,抵死不肯从之,也很合理。 夫妻俩都红了眼,拼一个你死我活,不也很合理? 李姨娘极轻地出了口气,抬眼望天。 今天的天,可真蓝啊! …… 有件事还真是叫圣上给说着了。 虽然昨天瞧着天色还是阴雨密布的,但是今天早晨起来再一看,却是晴空万里。 德妃梳妆结束,便领着儿子一道往行宴的显阳殿去了。 四月底正是舒服的时候,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没传轿辇,娘俩儿一起慢慢悠悠地腿着过去。 到了地方一看,除了太后娘娘和帝后,别的人基本上都到了。 底下低位的宫妃们一处来同她见礼,德妃瞟了一眼,往自己坐席处去坐定,就叫起了。 阮仁燧就悄悄地伸出小手来拉了拉她的衣摆。 德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抚着耳畔发髻上垂下的金钗穗尾,转目去瞧坐在贤妃下首处的人,懒懒地叫了声:“田美人。”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7节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楞了一下。 好强的阴阳怪气感! 为什么? 明明就只说了三个字啊! 田美人脸上微露不安,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德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挤出来一副和气的样子:“近来气候不错,你又有身孕,别总在寝殿里闷着,没事儿出来走一走,对孩子比较好。” 田美人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受宠若惊:“是,多谢娘娘关怀。” “嗯,”德妃又往她后边瞧了一眼:“那是你妹妹?眉眼之间同你是有些像。” 田美人便拉着妹妹来给德妃行礼。 阿好初来乍到,四下里都觉得新鲜,见到德妃之后,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不太规整地福了福身,红着脸说:“德妃娘娘好!” 没等德妃说话,又迫不及待地道:“德妃娘娘,你长得好好看啊,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田美人在她手上捏了一下,有点忐忑地叮嘱她:“娘娘没有问你,别乱说话。” 德妃被夸得高兴了,当下快活一笑:“田美人,你也真是的,怎么对孩子这么凶?都是自家姐妹,客气什么!” 田美人:“……” 德妃又叫人赏了一匣子珍珠给阿好:“拿去玩儿吧。” 就这么轻松愉快地结束了话题。 朱皇后来得最晚,众人一道起身来迎。 因吴太太和阿好是外边来的,不免也要叫她们近前来说几句话,末了,又有所赐下。 一整套流程走完,剩下的就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了。 朱皇后看大公主明显是坐不住了,也不拘束她:“你们几个一起去玩儿吧,别在这儿闷着了。” 大公主快乐极了,领头清脆地应了声,而后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拉着阿好,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显阳殿外有一片人工湖,大得可以泛舟。 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耀得人睁不开眼。 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传来几声蛙鸣。 大公主忽然间想起来一个很好玩儿的玩意儿,就叫人去拿来给阿好看:“就是一面不平整的镜子,用它照了光,可以把纸点着!” 阿好果然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东西?!”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的!” 侍从们去取了三个放大镜过来,几个小孩儿拿它对着阳光,照了一会儿,果然见纸面上冒起烟来了。 烧着了。 阿好看得眼睛都亮了,又突发奇想:“可以用它照着纸,在纸上画画!” 大公主惊叹不已:“阿好,你怎么能想得出这么好的主意?” 俩人聚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开始用放大镜照出来的光烤纸作画。 阮仁燧看了会儿,对这种小孩儿的游戏,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 同她们说了一声,自己背着手,沿着湖边散步。 岸边的荷花已经吐出了花苞,只是还没有开。 倒是荷叶青青,已经长得很绿很圆很大了。 阮仁燧叫人给摘了一个特别大的荷叶,撑伞似的举在头顶,走了几步,忽然间瞧见岸边摆着几只捞网,大概是内侍用来捞取湖中落叶的。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 圣上下朝过来,正赶上大公主跟阿好一幅画作完。 大公主瞧见他,便献宝似的凑过来了:“阿耶,看!” 圣上瞧了一眼,先自笑了:“怎么想起来这么作画的?” 韩少游在他后边,探头瞧了,也称赞说:“真是别出心裁,妙趣横生!” 大公主美得原地跳了几下,又给他们介绍新认识的小伙伴:“这是阿好!” 阿好有点拘谨地同他们见礼。 韩少游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原来是阿好小娘子。” 圣上也点了下头,算是应答,左右看看,忽觉少了个人:“岁岁呢?” 近侍们说:“小殿下方才往那边儿去了。” 圣上循着他们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却没看见人,忖度着或许是回显阳殿去了,便领着两个孩子一块儿过去了。 地上是碧绿一片,间杂着很美丽的细碎的紫色小花。 大公主不认识,但是阿好认识:“这是紫云英!” 两人折了几条垂柳,卷成圆圈儿,将小朵小朵的紫云英点缀进去,开始做花环了。 显阳殿那边,后妃们还在叙话。 田美人的肚子也已经七个月了,再有两个月,就会生育。 她自己也有点发愁:“六月底,正是最热的时候……” 不敢受冷,又怕吹风,还不敢见水…… 德妃就行云流水一般地说:“哦,那真是很倒霉了啊。” 田美人:“……” 德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 她短暂地自我反省了一下:难道我真是很刻薄的一个人? 再一想,又拒绝内耗。 本来也是啊,六月底生孩子,坐月子,就是很倒霉! 就这么把话题转到了生育上。 贤妃也唏嘘了几句:“要控制饮食呀,不然肚子吃大了,生产的时候要受苦的……” 大公主跟圣上一起过来,正好听见这话了。 她有点讶异,犹豫一会儿,哒哒哒跑过去,很自责地看着贤妃,依依地问:“阿娘,我那时候也让你吃了很多苦吗?” 贤妃叫她问得一愣,旋即笑了。 她摸了摸女儿头顶扎起来的小揪揪,神情慈爱,笑吟吟地说:“阿娘很愿意把我们仁佑生下来的,一点也不苦!” 大公主半信半疑:“……真的不疼吗?” 贤妃没有骗她,而是很诚挚地说:“疼的,但是值得。” 大公主松一口气,又把自己刚刚编起来的花环递过去,捧着脸,满怀期待地问她:“好不好看?!” 贤妃帮她戴到头上,上下左右地端详一下,而后笑眯眯地道:“真好看!” 大公主就像只小羊一样,原地美美地转起了圈。 德妃在旁边瞧着,忍不住心想:要说贴心,其实还是女儿贴心…… 忽的又察觉出一点不对。 岁岁呢?! 她坐直了身体,四下里一瞧,忽然间好像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再一听,真不是错觉,就是岁岁在大声喊她:“阿娘!” 德妃一下子就笑开了,站起身来,用团扇挡着太阳,循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阮仁燧提着一只网兜,脸热得发红,裤腿上还有点泥。 精神倒是很振奋,隔着老远,就开始叫:“阿娘!” “嗳,”德妃慈爱地应了声:“我听见了,岁岁,你慢点跑……” 阮仁燧没理她,像是脱缰的一匹小野马似的疯跑过来,兴冲冲地把网兜里的东西给她看:“好大一只青蛙——叫得特别响!” 那青蛙好像是在配合他似的,顺势呱呱叫了起来。 德妃:“……” 其余人:“……” 德妃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把这个臭小子,还有他的那只青蛙都给我丢出去!” 第78章 阮仁燧中了知识的诅咒。…… 今年的降福节,宫里边品阶高些的妃嫔,其实就只有德妃要归家省亲。 朱皇后和贤妃都早早地说了,会留在宫里。 田美人那边儿呢,朱皇后倒是叫人给吴太太和阿好置办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房产。 但田美人这会儿肚子也大了,为出去住这几日来回挪动,要是有点什么,怕是得不偿失。 索性就留吴太太和阿好在宫里边住上几日,一样也是团聚。 贤妃不打算回娘家去小住,中途叫朱皇后叫住,一起操持降福节的赐礼。 向来每逢节令,宫内都会恩赐要臣勋贵,要紧的外命妇们,中宫也会有所表示。 譬如这会儿,朱皇后就格外嘱咐:“先前费尚仪来回,说刑部管尚书的夫人不大好,据说管家连寿材都备上了,今年给管夫人的赐礼,就加重几分。” 顿了顿,又说:“我记得管夫人只有一个女儿,约莫也有十六七岁了?额外赏赐那女孩儿一套书,一套文房四宝,等到了端午,叫她进宫来跟我说说话。”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8节 贤妃由衷地道:“娘娘慈悲。” 管夫人如若能够好转,那固然是好事,如若不能…… 叫她知道皇后还惦记着自己的女儿,愿意给女儿情面,总也是件好事。 相较于朱皇后与贤妃此时此刻心头的沉重,德妃这一整日却都跟踩在风上似的,一颗心也飘飘然。 生等着这边儿宫宴散了,便领着儿子高高兴兴地往披香殿走,预备着马上就要出宫归家。 阮仁燧叫她牵着,笑眯眯地问她:“阿娘,你就这么高兴呀?” “怎么会不高兴?” 德妃理所应当地说:“这可是回家呀!” 披香殿是她的寝殿,也算是家,但跟夏侯家比起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阮仁燧回想起前世来,倍觉唏嘘,当下道:“阿娘,这回我乖乖的,再也不催着你早点回来了!” 德妃听得乐了:“傻孩子,你本来也没有催着我回来过啊!” 儿子出生的头一年,还太小了,她舍不下。 带回去吧,又怕有个万一,反倒牵连了娘家,只得忍下。 也就是去年瞧着这小子壮实了,才带回去住了两天。 今年是第二年。 她却不知道,阮仁燧说的其实是上一世。 他是宫里边长起来的孩子,跟嫁进来的德妃不同——披香殿就是他的家。 小孩儿嘛,刚去一个新地方的时候,感觉是很新奇的,也觉得有意思。 只是待的时间久了,就开始觉得无趣,催着吵着要回宫去。 那时候每逢临别之际,德妃拉着母亲和妹妹的手,依依不舍,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彼时阮仁燧还不明白:有什么话,等外祖母和小姨母进了宫之后,也还能说不是? 后来再大一点才开始能够理解德妃:家就是家,家跟别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再去回想自己童年时候总是催促着德妃赶紧走,他就觉得很对不起他阿娘。 那是他阿娘为数不多能回家的时候…… 披香殿里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又因为出宫省亲的妃嫔当中以德妃位分最高,是以她的轿辇也该是第一个出去的。 德妃连衣裳都没换,领着儿子登上轿辇,娘俩儿风风火火地一起离宫了。 夏侯家的宅院,起初置办在永宁坊。 那是一处三进的院子,不算多大,但地段不错,神都城里算是中等偏上的了。 再之后家里边出了宠妃,圣上就重新赐了一所宅院下去,四进的宅院,从永宁坊挪到了寸土寸金的崇仁坊。 初听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真的到那儿去瞧瞧,就能感知出与众不同来了。 仪仗临近夏侯家,德妃掀开轿帘指给儿子看:“那是韦家的祖宅,” 又说:“韦家,有印象没有?就是俊贤夫人的娘家,她父亲如今在做户部尚书。” 阮仁燧点头说:“我知道!” 德妃又跟他说另一边的邻居:“那是广德侯府毛家,也是高皇帝设置的十二家开国侯府之一。” 这阮仁燧就更加详熟了。 宫里边早就有中官过来报信儿,夏侯夫人一早就在家等着了。 德妃的父亲这一代姐弟三人,他齿序行二。 上边有个姐姐,嫁去了陶家,下边还有个弟弟,虽已经分了家,但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也得过来拜会。 等阮仁燧过去,见到的就是浩浩荡荡地一大家子人。 老实说,宫里边现在就只有两个孩子,他已经够稀罕了,但是到了夏侯家这个外家…… 他是真耀祖啊,金疙瘩! 底下人挨着过来请安,这个是姑太太家的孩子,这个是叔外公家的谁谁谁…… 阮仁燧听得晕头转向,就只记得他自己亲舅舅了,剩下的索性一视同仁,都不往心里边记。 他声音软软地叫了声:“阿娘。” 德妃原本还在跟陶夫人这位姑母叙话呢,听见儿子的声音,马上就看过去了:“岁岁,怎么啦?” 阮仁燧就耷拉着小脸,无精打采地说:“阿娘,我有一点点累……” 夏侯夫人很宠爱这个宝贝疙瘩,没等德妃说话呢,就说:“岁岁累啦?没事儿,到里头歇歇去,躺一会儿。轿辇坐得久了就这样,容易晕乎……” 叫自己儿子领着他外甥往里间去歇息。 阮仁燧就美滋滋地溜了。 …… 德妃姐弟三个,夏侯小舅年纪最小,今年只有十三岁。 单说相貌,其实甥舅俩长得有点像——外甥像舅嘛! 阮仁燧没见过他外祖父,倒是从身边人的叙述当中拼了个七七八八。 阿耶说他外祖父很聪明,二十出头进士及第,被太后娘娘选做东宫侍讲。 外祖母说他外祖父生得很高,大眼睛,目光炯炯,人群里一眼就能瞧见他。 年轻,又有出息,相貌也过关,娶妻时的选择面当然也大。 有出身好的,有有才气的,还有非常漂亮的。 不用阮仁燧说,你们也该知道他外祖父选了个什么样的…… 不过该说不说,娶非常漂亮的妻子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生的孩子真的都还挺好看的。 阮仁燧心里边乱七八糟地想:这么看成婚至少得兼顾一头。 要么好看,要么有才华,要么有权有势! 他外祖母虽然不聪明,但是却漂亮,也生了漂亮的女儿。 他阿娘虽然不聪明,但是因为足够漂亮,也反过来擢升了夏侯家的门楣…… 夏侯家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他外祖父取的。 他阿娘跟小姨母的名字出自《论语》里的同一句话。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申申,是自在舒展。 夭夭,是安逸愉悦。 他小舅的名字同样也是出自《论语》,“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是兄弟和悦,骨肉相亲的意思。 又因为“夏侯怡怡”这名字听起来稍有点古怪,所以最后删减了一个“怡”字,唤作“夏侯怡”了。 家里人都管夏侯小舅叫“小怡”。 毕竟他最小嘛,上至母亲,下至两个姐姐,都能这么称呼他。 因这两个字同“小姨”实在很像,就搞得夏侯小舅很郁闷,长久一段时间最渴盼的就是赶紧长大取个字,到时候就能有别的称呼了! 阮仁燧知道他不喜欢那个称呼,也没有提,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不无忧愁地道:“刚刚怎么那么多人啊……” 夏侯小舅对此也有点打怵。 他外甥还可以倚仗年纪小和身份高贵躲避过去,但他不行。 他在弘文馆里,甚至于有一门课,就是专门用以辨认父母两边的亲戚该怎么称呼…… 大家族都是这样,也习惯了。 只是他脑袋不算很聪明,就记得很吃力。 这会儿舅甥两个同病相怜地对视了一眼,感情刹那间就拉近了。 夏侯小舅要领着外甥去睡,阮仁燧摇摇头给拒了:“我不困,就是想躲个懒!” 夏侯小舅也正是活力旺盛的时候,领着自己同样活力旺盛的外甥,就跟两只大绿头苍蝇似的,嗡嗡嗡一块儿在府里边乱转。 一时去这个亭子里瞧瞧,一时去看看池子里养的金鱼。 夏侯小舅倾情奉献出了自己的弹弓,可惜这附近没什么鸟儿! 夏侯家的府邸只有四进,但是住的人少,就显得宽敞。 德妃省亲回来,跟儿子一起住最后边那一进房,一路过去,得穿过遍植花木的庭院。 四月底正值好光景,姹紫嫣红,无限生机。 院子里还吊着一架秋千。 阮仁燧贪看了一眼。 夏侯小舅就说:“原是清明的时候扎起来的,阿娘盘算着这个月姐姐会回来,知道她喜欢,就没让收起来……” 阮仁燧回想起从前德妃说过,她在家的时候,小姐妹们一起荡秋千,就数她荡得最高! 他忽然间来了兴致,一屁股坐上去,试探着晃了两下。 起初不太适应,晃几下之后,就荡得高了。 侍从们守在边上,都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这秋千明显是给成年人玩的,不太适应于三岁的孩子。 想叫他下来,又怕喊得急了,把皇子给吓着,反倒摔到。 正着急慌乱之际,阮仁燧却忽然间停住了。 他扶着两边的绳索,问他小舅舅:“小舅舅,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隐隐约约的,不甚真切,但是就跟枣子落在铜盘里一样,很清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39节 夏侯小舅初听一愣,回过神来,感受一下今日的风向,了然地告诉他:“是韦家那边儿有人敲钟了——风往这边儿吹,就传过来了。”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这是韦家大名鼎鼎的选婿钟啊! …… 韦家算是本朝文官当中的顶级门楣了。 本朝之中,要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算是顶级门楣? 大概上有两个标准。 第一个是要出过宰相。 且这位宰相最后顺遂致仕,没有因政治风云而折戟。 第二个则是要连续三代有人出任正四品及以上的官位,且第四代仍旧有人在朝! 韦家能够入选其中,可以知道其家门的显赫了。 而在神都城内,韦家最为人所乐道的,还是他们前堂里的那口选婿钟。 韦家的前堂是两层构造,下边那一层用来宴客叙话,上边那一层用以登高望远,只是后来又被开发出了新的功能。 俊贤夫人喜欢参与宴饮,相看神都风流人物,这多多少少也是因为祖辈的熏陶。 韦家有位先祖,曾经是庄宗皇帝时候的吏部侍郎,担当着韦朝廷选材的重任,天下年轻才俊入京,往往都会想方设法登门拜会。 韦侍郎膝下有六个女儿未嫁,便使人在二楼上设置了一口小钟。 待有青年俊彦往韦家来拜会时,让女儿们往楼上去悄悄观望,若有中意的,便敲一下钟。 韦侍郎听见,心里边便有了分寸,先后成就了六桩良缘,这口钟也被冠以选婿钟之名,传袭给了韦氏的后代。 据说,当年杨少国公就是这么被俊贤夫人选中的。 还有人说,曾经朱少国公去时,那口钟被敲得“铛铛铛”,连绵不绝地响。 惹得韦尚书好生窘迫,在底下跟女儿们喊:“我听见了,别敲啦!” 阮仁燧回想起这桩八卦,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说起来,他活了两世,还真没有到过韦家那大名鼎鼎的前堂去! 阮仁燧迈着小步子,循着风向一路过去,来到了夏侯家的东墙边儿上。 又鼓动着他小舅:“把我抱到墙上去吧,小舅舅!” 夏侯小舅自己倒是敢上去,可哪敢带着他搞这么危险的事情? 当下摇头拒绝了:“可不敢,太高了,摔着怎么办?” 人在办非学习和非工作事情的时候,脑子总是转得很快。 阮仁燧叉着腰,大喊了声:“外边有人没有?” 果然有人应声:“有的,金吾卫奉令戍守在此,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就叫他们:“找个轻功好的过来,抱着我到墙头上看看!” 几瞬之后,阮仁燧叫人抱着,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墙头上,晃悠着两条小腿儿。 他小舅有点心虚地坐在旁边,小声说:“阿娘知道了,不会打我们吧……” 阮仁燧很自信地告诉他:“不会的,我是外祖母的宝贝,外祖母怎么会打我呢!” 他小舅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句:“……你阿娘也不打你?” 阮仁燧:“……” 阮仁燧就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小舅舅,不要在乎这些小节,起码现在我们坐在墙头上了不是?” 人在高处所能看见的风光,与在低处瞧见的截然不同。 坐在墙头上,叫那晚风柔乎乎地一吹,整个人好像都变得轻盈了。 阮仁燧乐得呲出来一排牙,瞧见对面韦家的西院墙里边有侍从经过,赶紧把两只小手捂在嘴边,叫她们:“喂!” 几个青衣侍女犹疑着看过来,见是个小孩子,不禁吓了一跳。 德妃省亲的事情,夏侯家相邻的两家都知道。 外头街上有金吾卫戍守的事儿,当然也会提前知会他们。 韦夫人为此专门下令,叫家里人非必要不得往西墙那边儿去,免得冲撞了皇妃和皇子,闹出什么事儿来。 几个侍女原来往后边冰窖来取冰的,原想着拿了就走,谁曾想会在这儿被叫住? 阮仁燧就叫她们去知会一下主人家:“我能不能过去看看?” 为了偷懒,他又很有礼貌地撒了个小谎,说:“本来应该写张拜帖的,只是我还不会写字,实在是没办法啦……” 几个侍女猜出了他的身份,不敢大意,毕恭毕敬地行个礼,往前厅去回禀此事。 韦夫人正在前厅待客,闻言听得一怔,略顿了顿,又问:“就只有皇长子和夏侯家的小郎君在那儿?” 侍女说:“是呀——这两位坐在墙头上,大概也是瞒着德妃娘娘和夏侯夫人搭话的。” 韦夫人心里边有谱了,知道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起了玩心,当下失笑道:“请他们过来吧。” 她站起身来,预备着起身去迎,又同旁边的客人致歉:“您老人家且在这儿安坐,我去迎了皇长子殿下过来,再陪您说话。” 客座上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满头白发,找不到一根黑的。 往脸上看,气色倒是很好。 她笑眯眯地朝韦夫人摆摆手:“去吧去吧,不用管我。” …… 阮仁燧虽年幼,却是皇子,身份贵重,韦夫人不敢大意,使人开了正门,要迎他进来。 反倒是阮仁燧自己嫌麻烦——从西墙根儿到韦家正门,再去瞧那口选婿钟,得走五里路! 他叫人抱着自己,直接从墙上跳过去了。 小孩儿嘛,没那么多规矩。 再一回头,他小舅也稳稳地落到了他身边。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了,他小舅舅身手其实挺好的! 再一路叫韦夫人领着进了前厅,又听她说:“您来得倒是巧,我这儿还有两位客人呢……” 韦夫人这么说着,阮仁燧也瞧见了。 厅里边走出来一位老夫人,腰背俱直,鹤发童颜:“一眨眼的功夫,楚王殿下都这么大啦!” 阮仁燧认出来她是谁了:“您老人家好!” 这是政事堂里闻相公的母亲。 阮仁燧看着这位老夫人,就像是见到了一尊活化石。 本朝礼制,超过七十岁的人,到了天子面前就不需要再行大礼了。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越矩。 而这位老闻夫人…… 阮仁燧禁不住很好奇地问了句:“您老人家现在高寿哇?” 老闻夫人头发都已经白了,耳朵倒是还很好使。 她伸出两只手,笑眯眯地跟阮仁燧比划了两个数字。 阮仁燧脑子没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惊讶起来:“您今年八十九岁啦?!” 老闻夫人原还想逗逗这小孩子呢,闻言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小殿下认识这两个手势?”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阮仁燧崩溃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爷的! 真是知识的诅咒啊! 我当时哪儿反应得过来啊!!! 韦夫人听他忽然间叫了起来,不免有些惶恐。 老闻夫人含笑瞧着,倒是不慌不忙,还问他呢:“怎么忽然间就开始叫起来啦?” 阮仁燧像头愤怒的小牛一样,鼻子里气呼呼地往外喷了下气:“不是说有青年俊彦过来,韦家的女孩儿们相中了就会敲钟吗?” “我都进来这么久了,怎么都没人敲?” 他叉着腰,“啊啊啊啊”又喊了几声:“我生气啦!” 韦夫人当时就乐了。 又叫楼上的孙女们:“没听见殿下说什么吗?你们倒是敲啊!” 楼上传来女孩子们娇俏的嬉笑声。 几瞬之后,那口选婿钟便“铛铛铛”,清脆地响了起来。 第79章 邪恶哈士奇 铛铛铛铛。 连绵不断的钟声。 阮仁燧听得很欣慰。 又飘飘然地想:朱少国公也是出息了,居然有机会跟我并驾齐驱! 飘飘然之后,他神色惊奇地瞧着老闻夫人。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0节 这位夫人跟她的儿子闻相公,在本朝可都是传奇人物! 老闻夫人享寿九十有七。 至于闻相公——反正直到阮仁燧记忆的终点,这位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时候他也是将近百岁的老人了。 能活,就是最大的本事。 老闻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旁边还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 这才是阮仁燧先前听到的那声钟响来源呢! 闻家的这位公子手里边还捧着好大一只纸袋。 阮仁燧正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呢,就见老闻夫人旁若无人地伸手往纸袋里抓了一把薯片出来,又旁若无人地开始“咔嚓咔嚓”起来。 阮仁燧:“……” 韦夫人:“……” 夏侯小舅:“……” 年轻的闻公子很不好意思,微红着一张嫩脸,说:“老祖宗,您少吃点吧,御医都说这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老闻夫人听得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别听她们瞎说,她们未必有我活得长!” “……”年轻的闻公子只得再说:“这是在人家家里呢,吃这东西动静太大了,不太好。” 韦夫人闻言赶忙道:“不打紧的,您老人家愿意过来坐坐,是瞧得见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老闻夫人回头白了这个重孙一眼,没好气道:“小年轻懂什么?” 又煞有介事地跟韦夫人和阮仁燧等人科普:“老话说,上了年纪的人到别人家里吃薯片,能给这家带来福气的!” 一边说,一边又咔嚓咔嚓地吃了几口。 “……”韦夫人将信将疑:“还有这种说法?” 老闻夫人很肯定地点点头:“有的!” 年轻的闻公子更崩溃了:“老祖宗,不要仗着自己年纪大就随便地捏造一些‘老话’啊!” 再一错眼,就见皇长子已经到近前来了。 紧接着又很好奇地表达了他也想吃的心情:“薯片是什么呀?” 老闻夫人就拉着重孙的手,叫他把手里边的纸袋往前凑一凑,叫皇长子也抓一把:“来尝尝看,好吃的!” 阮仁燧上辈子其实吃过这东西,只是这辈子重活一回,却还是头一次尝。 年轻的闻公子很绝望:“这能给楚王殿下吃吗?万一……” 说到最后,老闻夫人都烦了:“早知道不带你出来,怎么这么多事儿?年纪轻轻的,操这么多心!” 那边阮仁燧已经美滋滋地“咔嚓咔嚓”起来了。 …… 夏侯家。 德妃还在跟夏侯夫人等人叙话呢,后头侍从小声来禀,说皇子跟夏侯小郎君一起往隔壁韦家去了。 德妃就纳了闷儿了:“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也没听人报,说两个孩子过来过啊。 底下人低声说:“没走正门,是叫金吾卫的人接着,翻墙过去的……” 德妃听得“哎呀”一声:“不是说累了吗,怎么又跑到韦家去了?” 侍从就说:“小殿下在后院那儿听见韦家选婿钟响了,十分新奇,就要过去瞧瞧。” 德妃初听一怔,回过味儿来,不禁失笑:“原来是赶上了这个热闹。” 又忖度着道:“看这架势,韦家怕是有客人呢。” 正想着叫人去把儿子领回来,外头便有人隔着帘子很及时地回话了:“姑母若不嫌弃,我便领着人往韦家去走一趟,迎咱们殿下回来。” 这声“姑母”叫的不是德妃,而是夏侯夫人。 说话的是夏侯夫人的娘家侄子惠三郎。 夏侯夫人有意叫他露个脸儿,便也就应了,又叮嘱他:“说话客气些,不要失了礼数。” 德妃又叫人去取几匹贡缎与两盒内庭的珠花带过去:“不请自到,去好生给韦夫人赔个不是。” 惠三郎毕恭毕敬地应了。 …… 对于皇长子,一直以来韦夫人都只是久仰大名。 倒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没有距离这么近的接触过。 现下到了跟前儿再看,真是个很漂亮、很结实,也很聪明的小孩子。 都不用人抱,就能自己坐到椅子上,且还能稳稳地坐住。 不跟她的孙辈儿似的,屁股底下就跟有个钉子一样,坐不了多久,就吵着要走。 走到哪儿去?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咔嚓咔嚓吃完薯片,都不要人提醒,就主动向外一伸手,等着来人给他把手洗干净…… 韦夫人看得啧啧称奇:“德妃娘娘真是蕙质兰心,把楚王殿下教得这么周全!” 老闻夫人也附和道:“谁说不是?” 阮仁燧心想:这哪是阿娘教的? 这是我天资聪颖! 又倒反天罡地想:阿娘是我教出来的还差不多! 旁边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蟹壳黄、酥油鲍螺,还有三丝眉毛酥。 阮仁燧随手捻了块蟹壳黄来吃,又听外头侍从来报:“夫人,德妃娘娘派了人过来。” 韦夫人郑重地道了声:“快快有请。” 惠三郎进得门来,行礼之后,先传了德妃的话:“娘娘说,我们殿下这门登得冒昧,叫给备些薄礼,向夫人赔罪。” 韦夫人不免要客气几句。 惠三郎与之略微寒暄之后,又问阮仁燧:“殿下,韦夫人这儿还有客人,咱们预备着回去吧?” 阮仁燧打他进门开始,就认出了这是谁,心下先自叹了口气。 这是惠三郎嘛! 心里边叹息,嘴上倒是没有推拒,一举手上那枚蟹壳黄,叫他且先出去等着:“我吃完洗了手就走!” 惠三郎不敢催促,应了一声,退出门去。 韦夫人就叫人去再去取一些堂中有的点心包起来,叫拿去给惠三郎带上,又温和一笑,同阮仁燧道:“殿下要是不嫌弃,什么时候都能来,我很欢迎。” “好,”阮仁燧很礼貌地说了声:“多谢夫人!” 又跟老闻夫人说:“我这就要走了,老闻夫人,您多保重身体!” 老闻夫人朝门外瞟了一眼,微微弯了下身,使个眼色,示意他近前来。 阮仁燧会意地凑过去了。 老闻夫人又吃了一惊:“小殿下,你怎么这么机灵?” 阮仁燧:“……” 一回生,两回熟。 阮仁燧镇定自若:“嗯,我天资比较聪颖……” 老闻夫人听得一笑,因他这表现,倒也放心地把接下来的话给说了。 “小殿下,你外祖母的这个娘家侄子,是个赌徒呢。” 阮仁燧听得瞳孔一震。 不是因为老闻夫人说惠三郎是个赌徒,而是因为…… 阮仁燧忍着原地抓狂的冲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就是见了一面而已啊! 甚至于惠三郎进门之后,总共都没待满一刻钟! 阮仁燧悲哀不已地心想:难道聪明人真的都这么聪明?! 老闻夫人听得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 她越说声音越小,阮仁燧不由自主地向前靠了靠。 就听这位八十九岁的老夫人爽朗一笑,跟他说:“因为我去赌钱的时候,好几次都看见他输得脸红脖子粗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看着她。 最高端的线索侦查,往往只需要通过最朴素的方式就能得到…… “他输得不少呢。” 老闻夫人见状,脸上笑意愈深,神情却很认真:“且今日主动冒这个头,到你面前来,也未必不是好事。” 德妃身边难道没有侍从吗? 夏侯家又不是没有人。 怎么就轮到惠三郎这个隔了一层的表舅毛遂自荐,上门来接人了? 因为他要接近皇长子。 年幼的皇子,哪怕只是站在他的身旁,就是巨大的财富。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1节 这就是原因。 “听不明白也没关系,”老闻夫人说:“你把这事儿转述给德妃娘娘,依照她的灵慧,看惠三郎如透明人。” 阮仁燧:“……” 行叭! 他郑重地谢了老闻夫人,又跟韦夫人道了声再见,而后便跟夏侯小舅一起出了门,慢悠悠地预备着折返回夏侯家去了。 惠三郎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先跟夏侯小舅这个表弟说:“今天时辰有些晚了,我知道有个好玩的地方,明天咱们跟小殿下一起去?” 夏侯小舅那个不太聪明的大脑还在迷糊呢,惠三郎就已经半蹲下身,将目光转向了他真正的目标:“殿下想不想去?” 他是真的懂三岁的小孩儿客户想玩什么:“那地方有片温泉,水热乎乎的,把脚放下去,就有小鱼过来。” 惠三郎实在是个聪明人,很知道怎么挠到目标客户的痒处。 只可惜阮仁燧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儿。 前世约莫也是这么个时候,他开始跟惠三郎建立了联系,而后伴随着他一年年长大,关系逐渐亲厚起来。 他以为他们算是朋友。 惠三郎的确有些能力,中了小金榜试之后,进入官场,又凭借着跟夏侯家的姻亲关系,很快就进了工部。 许多人都以为户部是捞钱的最佳地点,其实工部也很不错。 户部是管钱的,工部是专门用来花钱的。 惠三郎聪明,但是也急功近利。 他应该是不缺钱的,但敛财的手段却相当地急躁殷切…… 曾经阮仁燧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一世阴差阳错地在韦家遇见了老闻夫人,竟然也同样阴差阳错地叫他补全了最要紧的那块拼图。 原来惠三郎居然是个赌徒。 顺着这条线再去想,前世惠三郎年纪轻轻便死于非命,也就能想得通了。 谁知道他在外边惹了什么乱子? 那时候阮仁燧也才十岁刚出头,听说之后实在郁郁了几天。 现下再去回想,有些人的命运,其实在他做出某个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惠三郎等了几瞬,都没听到回应,心下不免有些讶异。 难道还有小孩子不喜欢这些? 略微一想,又说:“河边石头底下都是小螃蟹,一掀开就张牙舞爪地往外跑,还可以用细沙和好看的小石头盖房子玩……” 阮仁燧想了想,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再低一点。 惠三郎见状心下一荡,还以为是有门儿,赶忙配合地把耳朵凑过去了。 阮仁燧就小声问他:“有涩图没有?” 惠三郎:“……” 惠三郎战术后仰,呆若木鸡:“啊?” 是我想的那个涩图吗? “……”惠三郎迟疑着问:“殿下,您是说那种有颜色的图画吗?” “不,”阮仁燧斜眼一笑,面露阴险,俨然是一只邪恶的哈士奇:“就是你最开始想的那个!” 惠三郎:“……” 惠三郎大脑一片空白。 啊? 是我跟不上潮流了吗? 三岁的小孩儿不都是喜欢摸鱼玩沙子的吗? 他神色踯躅,为难又有点着急地舔了舔嘴唇:“这……” 短短几瞬,阮仁燧已经变了一副嘴脸,小眉头皱着,满脸嫌弃:“你怎么这么没用!” 惠三郎:“不是,殿下,这个事情……” 阮仁燧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听理由,我只看结果!” 惠三郎意图解释:“关键是……” 阮仁燧板着脸说:“不要给我说没办法,我不爱听!” 惠三郎木然道:“殿下,不是我不想帮您找……” “没办法就去想办法啊!” 阮仁燧露出了资本家压榨无辜下属的丑恶嘴脸:“你想得到你从未拥有的东西,就必须做到你从未做到的事情!” 惠三郎:“……” 做什么? 帮你找涩图? 德妃要是知道我把你带坏了,不得把我头拧下来? 等等! 惠三郎绝望地想:这也不是我带坏的啊——这是他自己本来就坏! 第80章 丁相公他自己知道吗?…… 惠三郎上赶着往前凑的时候,倒真是热火朝天,精神振奋。 可等真的往皇长子面前走了一遭,见识了这位小殿下究竟有多难缠之后,立时就打了退堂鼓。 张口就要涩图…… 他哪敢往前凑? 尤其外头近来还在风传德妃三言两语就操着一把名为大义的刀,把内庭里一个才人给砍出宫去了的故事。 他给才三岁的皇长子搜罗涩图——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上至皇室,下至朝廷,没有一个能饶得了他的! 讨好了皇长子,利益大是真的,但风险更大啊! 惠三郎苦哈哈地死了这条心,再不敢往前凑了。 阮仁燧瞧着他的神色,心下好笑,又有些了然,见他安生了,也没再追着杀。 叫小舅舅领着回去,夏侯家那边儿也预备着用晚饭了。 德妃不耐烦见那么多人,挨着说了话,给了赏赐,就给打发走了。 这会儿真的坐在饭桌前,也就是夏侯夫人、德妃姐弟俩,再加上一个阮仁燧罢了。 一家人足够亲近,也说说话。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从前背诗的时候阮仁燧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看席间少了一个夏侯小妹,共情感瞬间就涌上来了。 阮仁燧有点惦念他小姨母了:“也不知道小姨母和小时女官现在在干什么,她们一走,身边好像空了好大一块儿!” 德妃也说呢:“谁说不是?” 夏侯夫人估摸着说:“这会儿也该到荆州了吧……” …… 夏侯小妹与小时女官现下正在刺史府上吃席。 坐的还是毫无疑问的上宾席位。 小时女官是正经的内庭女官,在太后娘娘手底下做事,不久之前又才得到了海棠诗会的头名,风头正劲,算是荆州年轻一代人物里的领头羊了。 夏侯小妹就更加不必说了。 她虽也担着一个内庭女官的差事,但明眼人都知道那纯粹是用来镀金的。 正如同阮仁燧最大的一张牌叫《我的皇帝父亲》一样,夏侯小妹最大的一张牌,就是《我的皇长子外甥》! 那可是天子的长子,皇家耀祖(不是)! 人家的上限是无限高的! 小姐妹俩一路到了荆州境内,便有荆州府的官员去迎。 待到到了荆州城外,荆州长史与本地豪族大家出身的诸多青年男女早已经恭候多时。 小时女官肩膀上担着一个从六品的官衔。 时下的风俗,京官在外加一等。 内廷太后与帝后身边出来的人,再加一等。 可以得到从五品的待遇。 荆州乃是上州,刺史官居从三品,已经可以称呼一声封疆大吏。 以从三品的身份去迎接从五品的官员,未免显得谄媚,自失身份。 叫从五品的荆州长史率人来迎,处置得就很妥当。 夏侯小妹在神都见多了贵人,觉察不出自己身上的含金量有多高。 可实际上,她前后议过两回婚,一个是公府嫡孙,另一个是尚书嫡孙,哪一个不是顶尖的门第? 再到荆州来瞧,自然是众星捧月了。 一路上她见到的都是笑脸,耳朵里听进去的都是奉承,各处送的土产数不胜数,还有人想送两个美貌的男侍给她…… 好在被小时女官给辞了。 不然夏侯小妹都不敢想出京一趟带回去两个美男,她阿娘会是什么反应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2节 小时女官六岁离家进京,到如今也有十来年了,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来也是让人怅然。 夏侯小妹倒是很想见一见小时女官的家人。 她还很兴奋地跟这个好朋友说呢:“我给他们准备了好多礼物!” 小时女官感念又唏嘘地“嗐”了一声:“我的家人啊……” 夏侯小妹瞧着她的情绪并不十分高昂,脸上仿佛带着一点感伤的意味,心下一沉,当下握住了她的手,悄悄问:“怎么啦,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小时女官轻叹口气,告诉她:“其实去年冬至的时候,我就收到荆州老家的传信了。” “上边说我弟弟已经定了亲,未来弟媳妇是荆州大族之女,妹妹许给了刺史家的子侄,说我母亲又给我添了一个弟弟……” 她掰着手指头,跟夏侯小妹示意:“加上我早夭的大姐,她生了八个孩子……” 夏侯小妹听得惊呼一声:“八个孩子?!” 小时女官语气里带了一点悲哀,说:“是呀,八个孩子。儿多母苦啊。” 顿了顿,又道:“我外祖母和母亲倒是都很高兴。” 大概是因为离家近了,她少见地愿意与人说一说自己家里边的事情:“我外祖家早已经没落了,祖父与外祖父曾经是同窗好友,因而才叫我父亲娶了母亲。” “我母亲嫁进去,家世是诸妯娌当中最差的,第二年生了我大姐,结果翻过年来,大姐就夭折了,第三年又有了我。” “她家世差,又没有儿子,妯娌们轻视她,婆母不喜欢她,丈夫待她也很冷淡,前前后后,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夏侯小妹听得很难过:“怎么会这样啊!” 小时女官反倒笑了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落寞:“我也不知道我的出生对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任家的女儿被选为朝天女,入宫侍奉天后,这是莫大的荣耀,我母亲终于有了能扬眉吐气的地方。” “只是,长辈们在欢欣之余,也不免觉得遗憾——倘若不是朝天女,而是朝天郎,那该有多好。” “又督促我父亲与我母亲修好,绵延子嗣,能生聪明的女儿出来,就一定能生聪明的儿子。” “我父亲房里原本还有几个妾侍,因此都被打发走了,他终于有了时间去陪伴着我母亲,她很高兴。” “我没有立场去责怪她,她成长的环境跟我不一样,看到的天地也与我不一样。” “孩子和丈夫,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世俗意义上来看,任夫人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 娘家败落了,但是世交家的长辈怜惜她,让她做了儿媳妇。 生的头一个女儿夭折了,但是第二个女儿很争气,被选为朝天女,进宫侍奉天下至贵之人去了。 因为这个女儿,公婆对她说话都很客气。 这之后陆陆续续生了许多儿女,丈夫的心也收拢回去了。 现在到了儿女开始议婚的年纪,找的婚嫁对象都很不错。 只是…… 夏侯小妹听了小时女官方才说的那席话,总觉得心里边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要让她说这是为什么? 她好像也说不出来。 到最后,她只是很坚定地跟小时女官说:“小时,对你母亲来说,你的出生就是她最大的幸运!” “你们这些聪明人啊,就是容易钻牛角尖。” 夏侯小妹推着她的肩膀,叫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用你的想法去代入你母亲,觉得她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她斩钉截铁地说:“你母亲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那就够了!” 小时女官听得眼眸微亮,思忖几瞬,豁然开朗:“确实如此!” 两人一路来到荆州城外,很快被迎进了刺史府。 刺史夫妇亲自招待这两位内廷贵人,请她们上座,底下作陪的全都是州郡官员乃至于本地大族子弟。 夏侯小妹从没有蒙受过这样的礼敬——简直被迷花了眼。 年轻俊美的郎君们多会说话,多会体贴人! 就算她对于荆州本地的坐席风俗不甚了解,有些地方出了错漏,他们也都不动声色地替她遮掩过去了。 一顿饭吃得夏侯小妹分外舒坦,只觉得上下左右,哪里都很称心,笑得脸都痛了! 小时女官的反应就要比她从容多了,礼数周到,举止有度。 前衙那边儿临时有事,刺史暂且离开过去处置,她这才抽出一点空闲来,好笑不已地点了点旁边这颗被美男迷晕了的呆脑袋:“夭夭小娘子,香迷糊了吧?” 夏侯小妹多吃了几杯酒,眼眸亮晶晶,脸颊红红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叫人去取一盏冰水来,叫夏侯小妹醒一醒神。 她看一眼满座俊彦,神色含笑,眸光淡漠:“别太把男人当回事。” 今晚在这儿的这些年轻郎君,都是荆州本地最出挑的青年俊彦。 他们有的是刺史和别驾家的子弟,有的是豪族大姓家的郎君。 他们在外边寻常人眼里,可能是从容的名门贵公子,是矜持的翩翩冷郎君…… 可是到了她们俩面前,斟酒题诗,送果添茶,什么没做过? 小时女官知道夏侯小妹心里边还惦记着宁十四郎。 不是惦记着这个人,是记恨着那件事。 她不明白——宁十四郎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小时女官就借着当下这个时机,把她心里边最后剩下的那根刺挑出来给她看:“夭夭,今夜之后,把那个宁十四郎彻底忘了吧,男人真的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 宁十四郎…… 夏侯小妹忽然间打了一个冷战,头脑骤然间清明起来。 小时女官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他不是不小心,也不是疏忽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随随便便做的一件事,不值得惹得你辗转反侧,愁眉不展。” 有些话,男人说,女人也说,小时女官听了只想冷笑。 男人粗枝大叶,男人做事不细心? 她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也没少跟外朝的官员打交道。 圣上去祭庙的时候,龙袍上的每一个繁复花纹,都要太常寺和礼部的官员挨着细细地检阅一遍——也没见他们搞出差错来! 这时候怎么不粗枝大叶? 神都城里时常有所谓冰山俊公子,怎么她出宫在俊贤夫人那儿见到的一点都不冷酷,还会弯着腰替俊贤夫人捧裙摆,笑盈盈地管俊贤夫人叫姐姐,说见了俊贤夫人,就跟见了家人似的? 去相公们府上的席面瞧瞧,他们弯腰屈膝,可会伺候人了! 恃才傲物,冷若冰霜? 不存在的! 远的不说,就说宫里边,太监可比宫女会伺候人多了! 装什么呢。 她轻叹口气,由衷地嘱咐夏侯小妹:“不要想着千辛万苦挑选一个好男人托付终身,去做事,去掌权,男人会千辛万苦地跑到你面前来,求你多看他一眼的!” 夏侯小妹听得触动,跃跃欲试之余,又有点迟疑:“这,我能行吗?” “你怎么不行?” 小时女官就说:“你可以去考科举,可以去考小金榜试,都不成,还可以恩荫——你是德妃娘娘的亲妹妹,是可以被荫官的呀!” 看她神色有些懵懂,就说:“你想想你弟弟!他将来是一定会被荫官的,都是笨蛋,你比他差在哪儿?” 夏侯小妹:“……喂,小时!” 夏侯小妹脸色发黑,柳眉倒竖:“你刚刚是不是往里边添带了一句私货?!” 小时女官乐得咯咯直笑。 又给她示意底下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中年男官员:“你听听他们说的,你比他们差在哪儿?” 底下有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喝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都听说前阵子神都城里发,发生的事儿了没?” 看其余人面色茫然,不禁自得道:“就是裴相公与丁相公同时告病那件事!” 有人不假思索地道:“不是说是因为春来时节变换才生病的吗?” “……那你就错了!” 那胖官员一拍桌子,铿锵有力道:“我跟你们说,事实恰恰相反!” 众人好奇不已地紧盯着他:“李兄有何高见?” 那胖子侃侃而谈:“你们想,裴相公是什么出身?勋贵出身!” “丁相公呢?他是寒门出身!” “天后摄政之后,就开始着力削减勋贵在朝堂里的影响,丁相公也是她老人家一手拔擢……” “当今才刚亲政几年,政事堂里唐相公还在坐第一把交椅……”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而后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们要从大局着眼,去看这件事情——丁相公他啊,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心想:丁相公不是因为口口事变丢了个大脸,才那么长时间都没好意思出门的吗? 他知道自己在下一盘大棋吗?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3节 第81章 阿娘,你说的这个马猴儿…… 夏侯家。 今中午才用过饭,德妃都还没有出宫呢,夏侯夫人就张罗着叫家里厨房预备晚膳了。 她知道女儿和外孙下午回来。 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原也不必凑弄得多么精巧,家常菜肴,合乎肠胃也就是了。 额外叫做一道腌笃鲜,一道狮子头,蒸一锅五丁包。 夏侯夫人还再三嘱咐厨娘:“做狮子头的时候,记得切一点荸荠进去,别切得太碎了,娘娘就喜欢咬起来咯吱咯吱的那种感觉。” 等到了晚上用饭的时候,德妃果然很喜欢,美滋滋地吃了一口,又用勺子盛了,叫儿子也来试试。 阮仁燧平时在披香殿坐的那把高椅子也提前叫人给送过来了,他这会儿正坐着呢。 夏侯夫人笑眯眯地瞧着他,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 这会儿见女儿给外孙盛了狮子头,又自告奋勇:“申申,你吃你的吧,我来喂岁岁。” “什么呀,”德妃听得笑了,说:“阿娘,你吃你的就行,他都多大了?早不用人喂饭了。” 夏侯夫人就眼瞧着外孙手里边攥着一只勺子,自己很灵活地吃狮子头,等侍女送了五丁包上来,又很好奇地在张望。 她啧啧称奇:“我记得先前有一回进宫,瞧见咱们殿下自己吃东西,原以为是稀罕事儿呢,看这架势,倒是寻常了。” 又唏嘘不已地说:“你们姐弟三个加起来,都不如这一个孩子省事儿!” 德妃早忘记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了:“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夏侯夫人说:“你今下午没瞧见你二叔家那个小子?” 她压低了一点声音:“比咱们殿下还大几个月呢,吃饭还得人喂呢,不喂就不吃!” 夏侯夫人要是不说,德妃还没想到来吐槽这事儿呢。 “那孩子是不是这儿有问题?”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皱着眉头,有点担心,又有点嫌弃地说:“不行就找个太医来看看,吃着东西呢,忽然间爬到地上去了……” 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心绪复杂地想:你小时候也这样! 德妃却是无知无觉。 她就养过阮仁燧这么一个孩子,吃喝拉撒又有乳母保母们照顾着,还真不觉得照顾孩子有多辛苦。 尤其阮仁燧也不是真正的小孩儿,饿了渴了拉了都知道说,吃饭就更不用教了,他还不喜欢叫人喂呢! 以至于德妃这个母亲对于三岁小孩儿的真正表现毫无了解…… 今下午见了二房的小孙子,就疑心那孩子是不是个傻子。 那边阮仁燧还在几口把狮子头吃完,又要了五丁包来吃。 夏侯家的五丁,是鸡肉丁、猪肉丁、鲜虾丁、春笋丁和蘑菇丁。 那包子的面皮发得软软的,咬一口上去,汁水横流,鲜香四溢。 阮仁燧吃美了,一双眼睛都乐颠颠地眯起来了。 德妃又有点好奇地问他:“知道韦家那口选婿钟是为什么响啦?” 阮仁燧的嘴巴还塞着包子,倒不出空档来。 夏侯小舅替外甥回答了:“老闻夫人和闻家的一位公子在那儿。” 德妃和夏侯夫人同时“哎呀”了一声。 德妃不由得道:“原来韦家的客人是老闻夫人?” 这位老夫人她是知道的,进了宫,到圣上和太后娘娘面前去都不需要见礼。 又说:“这位老夫人可真是好寿数,好福气,神都城里,少有能跟她相比的。” 阮仁燧上辈子其实没怎么跟这位老闻夫人打过交道,等到他成年,这位老夫人早已经故去了。 说实话——他就连跟闻相公打交道的机会都不算很多。 这会儿听他阿娘这么说。还真是有些好奇:“这怎么说?” 德妃就说:“前边有个好爹,后边有个好儿子,撰书立说,堪称大家,年纪这么大了,身体还很硬朗,能吃能喝的,多好!” 再觑一眼夏侯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人要想活得长久,那就得想开点,别成天盯着那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任务,有心栽花,那花往往都不开!” “……”夏侯夫人听得恼了:“这两下里说得着吗!” 阮仁燧听出来这里头有八卦了,五丁包吃得嘴巴油油的,一双眼睛也亮亮的。 德妃抽了张手帕替儿子擦了擦嘴,捎带着给他分享了个八卦:“老闻相公其实是跟老闻夫人姓的,你知不知道?” 阮仁燧听得一惊:“哎?” “这都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儿了,你想,老闻夫人现在都快九十岁了!” 德妃其实也是从易女官那儿听来的:“老闻夫人的爹、闻相公的外祖父官居尚书,膝下有一子一女,老闻夫人嫁出去没几年,她娘家的兄长便病故了。” “那位闻公子膝下没有儿女,闻尚书也无意再娶,几经思量之后,便做主将年轻的儿媳妇收为义女,陪送一份嫁妆,选了一位良婿,好生改嫁出去了。” “之后又跟女儿女婿商量着,以后他们要是再有第二个孩子,就跟随母亲姓闻,继承闻家的家业……” “老闻夫人当然答应了,她丈夫也应了。” “只是过了两年,她丈夫越想越不对劲儿,觉得让自己的骨肉跟随外家的姓氏太不妥当,又想反悔了。” “他就找了个时机,劝说岳父和妻子,说第二个孩子无论是跟他姓还是跟母亲姓,都是他们夫妻俩的骨肉,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区别呢?” “谁说异姓的外孙就不能继承外祖父的家业,不能孝顺外祖父了?” 德妃说到这儿,不禁玩味地停住了,而后问儿子:“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阮仁燧想了想,试探着说:“那位闻尚书很生气,把这个女婿狠狠收拾了一顿?” 德妃摇头。 阮仁燧想了想,又试探着道:“那就是老闻夫人很生气丈夫的出尔反尔,跟他决裂了?” 德妃还是摇头。 阮仁燧想不出来了。 不是这样,那还能怎样呢? 毕竟如今是多年之后,结果已经明晃晃地在那儿摆着了。 说起老闻夫人,都知道她是闻家的人,要不是德妃专门说起来,他都不知道这里边儿还有别的事儿呢…… 那边德妃卖足了关子,看儿子几次都没猜出来,终于心满意足地抛出了结果:“你忽略了最要紧的一个人!” 阮仁燧眼珠转了转,倏然间豁然开朗:“闻相公?” “对啦!” 德妃幸灾乐祸地开了腔:“那女婿跟岳父和妻子那么商量的时候,闻相公也在,那时候他应该也还不大,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他就问他爹:阿耶,你真觉得只要是你们夫妻俩的骨肉,跟谁姓都一样吗?” “他爹当然得点头了!” “那时候才五六岁的闻相公就过去抱着闻尚书的大腿,特别亲热地说:外公,那问题就都解决了,不需要后边的弟弟或者妹妹,我跟你姓,我来继承闻家!” “闻尚书起初一惊,回过神来就笑了,说,这小子从小就鬼精,是做官的材料!” 德妃一摊手:“于是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阮仁燧:“……” 我靠! 还有这种操作?! 果然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啊! 也别说闻相公那只老狐狸能历经几朝而不倒,感情人家小时候就那么聪明了! 小小年纪,就给自己攒下了那么大一份家业。 那可是继承一整个尚书家! 他还在那儿震惊呢,德妃倒是捎带着说了个别的事儿:“闻家跟韦家的交际,大略上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阮仁燧起初听得不明所以,脑子再一转,忽的明白过来:“老闻夫人那位改嫁了的嫂嫂?” 德妃点点头:“闻尚书将这位前儿媳妇收为义女,风风光光地改嫁去了韦家,她是韦尚书的生母,在这之后,韦家与闻家结为通家之好。” 阮仁燧听得错愕,回过神来,感慨不已:“那位闻尚书的心胸气度,真是非比寻常!” 那位夫人从前能嫁给尚书之子,可见家世、才干都是拔尖儿的。 青年丧夫,逼迫人家强守,既委屈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叫亲家那边儿不是滋味。 闻尚书将其收为义女,给她选了一个好的夫家,风风光光地改嫁出去,三家人都高兴,岂不是皆大欢喜? 当时经逢丧子之痛,还能处置得这么周全,尽善尽美,实在是很难得! “是啊,”德妃也说:“这几家风气都算是比较开放的了。” 她皱起眉来:“有些人家,连自己家的女儿丧了夫,夫家说不需要守,娘家都会强逼着叫守一辈子呢!” 德妃特别强调:“我说的就是麻太常他们家!” 她就是不明白——图什么啊! 这么祸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朝中的这种局面,亦或者说势头正盛的几个顶级文官门庭,其实都是经过筛选之后的结果了。 闻家、宁家、费家、韦家、薛家…… 他们或许有着不够完美的地方,但是相较之下,这几个家族的道德水准,已经算是文官群体当中比较高的了,风气相对也很开明。 上行下效,长久之后,自然就会成为约定俗成。 这是太后娘娘与他阿耶心照不宣的选择结果吗?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4节 他们都希望缔造出一个开明朗阔的天下。 阮仁燧感慨不已。 只是与此同时,他也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他没有跟德妃说,倒是专程把老闻夫人的那句提醒讲了:“那个惠三郎不对劲呢……” 夏侯小舅在旁边用力地点一下头:“是的,老闻夫人就是那么说的!” 德妃听得一愣,下意识扭头去看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又惊又怒:“什么?这个孽障!” 她脸色铁青,跟外孙说话的时候,语气倒是很和煦:“放心吧,这事儿我心里边有分寸了。” 如是一顿饭吃完,侍从们送了冰碗过来。 德妃端在手里,略微吃了几口,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跟母亲叙话。 夏侯夫人也跟她商量:“你弟弟渐渐地也大了,以后好好歹歹,总得及早有个成算。” 考科举? 真考不上。 顶破天也就是中个举。 考小金榜试? 唉,也未必能中。 夏侯夫人盘算着,怕还是得走恩荫的路子。 只是恩荫说起来简单,到时候具体叫他去哪儿? 她真是两眼一抹黑。 阮仁燧坐在旁边跟小舅舅下五子棋,甥舅俩互有胜负。 听了一耳朵这事儿,也觉得有点为难。 上一世他小舅舅进了六部衙门,这一世么…… 阮仁燧就听他阿娘说:“先把书念完再说。” 略顿了顿,又说:“去十六卫吧,不然不是白长了那么个大个子?” 德妃有点歉疚地瞧了弟弟一眼。 她心里边想的其实是——脑袋不好使,那就远离需要动脑子的地方嘛! 咱们扬长避短! 说实话,夏侯小舅在弓马两道上是很出色的。 夏侯夫人有点舍不得:“到十六卫去,摔摔打打的……” 德妃的态度很坚决:“玉不琢,不成器。” 夏侯夫人就叹口气:“你叫我想想。” …… 到了晚上,德妃领着儿子往后院去歇息。 这座府邸是德妃入宫之后圣上赐的,现下他们母子俩居住的地方,当然也不会是德妃未进宫前的闺房。 这是座二层小楼,相较于披香殿的宽敞与华贵,更显精巧秀丽。 德妃怕儿子换了地方睡觉不适应,预备着搂着他睡。 她卸了头上钗环,洗一把脸之后,又坐在梳妆台前涂抹润肤的香膏。 临近五月,晚风也是轻柔的。 梳妆台前的那扇窗户开着,天空中那月亮弯成了月牙,那光也变得朦胧了。 阮仁燧刚刚才洗完脚,盘腿坐在凳子上,托着腮看着她。 德妃还以为他是好奇自己在用的香膏,就用指甲挑了一些,伸手去揉了揉他可爱的小脸蛋儿,笑眯眯道:“香香的!” 阮仁燧也跟着笑了。 娘俩儿洗漱结束,又一起上床歇了。 德妃伸手去摸儿子的脚,预想的位置却没摸到,再往下一走,才捉到那只肉乎乎的小脚丫。 她心绪一下子变得很柔软。 不知不觉地就长大啦…… 再定睛一瞧,那孩子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德妃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自己也合上眼预备着睡了。 结果到了半夜,她就给惊醒了。 这臭小子睡觉特别不老实,这张床又并不很大。 他一只脚压在她肚子上,硬是把她给压醒了! 德妃叹一口气,把他的小身子给扶正了,结果没过多久,他又拧回去了! 德妃一觉被搅醒两回,心里边隐隐地开始冒火了。 再瞧瞧这臭小子,又心想:毕竟是我亲生的。 重又把他给摆好了。 结果到了后半夜,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溺水了,空气又潮又湿,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德妃自噩梦里惊醒,回神一看,脸色霎时间就阴起来了…… 她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是,这臭小子又睡得七歪八倒,还把头枕在她肚子上了! 更坏的消息是——他尿床了!!! …… 阮仁燧第二天一觉睡醒,就觉得屁股有点痛。 起初他以为错觉,试着坐了坐之后,发觉这不是错觉。 就是很痛。 他对着镜子,背过身去瞧了瞧,才惊觉屁股上青了好大一块! 阮仁燧:“……” 怎么好像丢失了一段记忆似的。 他犹犹豫豫地问他阿娘:“阿娘,我屁股上这是怎么回事?” 德妃正坐在梳妆台前妆扮,闻言扭头瞧了一眼,云淡风轻地道:“叫你读书不用功,马猴儿晚上来掐你了吧!”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迟疑着说:“阿娘,你不是说宫里边才有马猴儿吗?怎么外祖家也有了?” 德妃就把眉毛往上一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怎么知道,可能是马猴儿在这儿也有亲戚吧!” “阿娘,”阮仁燧对着她怒目而视:“你说的这个马猴儿,是不是你自己?” 德妃:“……” 第82章 岁岁,你这么说话,不会……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呀?” 夏侯夫人夹着嗓子,蹲下身来,怜爱不已地呼唤自己的宝贝耀祖:“大清早的,我们小殿下耷拉着脸,不高兴呢!” 阮仁燧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说:“外祖母,我阿娘拧我屁股!好痛好痛好痛!” 夏侯夫人:“……” 阮仁燧又把自己的小裤子往下边拉了拉,叫夏侯夫人:“你看!” 夏侯夫人瞧了一眼,看真是青了一块,不由得蹙起眉,心疼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呀!” 她说德妃:“跟个小孩子生什么气?” 德妃一晚上都没睡好,后半夜又去洗了个澡,到现在头还疼呢! 这会儿再听夏侯夫人还站在那个小兔崽子那边儿说话,甭提有多上火了:“哪有那么严重?” 她板着脸说:“过两天就好了!” 还捎带着翻了个旧账:“之前他被鸡踢了,青得比这个严重多了!” “……”阮仁燧对着她怒目而视! 夏侯夫人隔辈儿亲,闻言眉头拧个疙瘩,先瞪了女儿一眼,又领着外孙去吃饭:“不理她,坏阿娘!” 又柔声细语地哄着他说:“咱们先去吃饱饱,待会儿外祖母还有个好礼物给你!” 阮仁燧听得有点意动:“什么礼物?” 夏侯夫人先把他安置着坐下,又手把手地给系上围兜,笑眯眯道:“待会儿你见了就知道了!” 等阮仁燧坐下了,旁边侍女便端了一只红木托盘过来,夏侯夫人笑吟吟地将托盘上边那只紫檀木盒给打开,预备着给外孙发福钱。 德妃瞧了一眼,见金灿灿一大片,不是那种薄片,而是很厚实的那种,就知道耗资不菲。 她不愿叫母亲破费,家里边还有弟妹没成家,留着钱给他们多好? 说实话,岁岁又不缺这些东西。 德妃就说她:“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你自己收着就是了,别胡天海地地往外撒。” 夏侯夫人叫她说得不高兴了:“我又没满大街地撒,岁岁也不是外人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5节 德妃说不过她,轻叹口气,叫儿子:“不准要!” 阮仁燧就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美美地晃悠着自己的两条小腿儿。 捎带着在眼睛没看过去的时候,扯开了自己空空的小香袋:“按理说是不该要的,只是如果有人一定要给我,那我也没办法呀!” 德妃:“……” 夏侯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真聪明!” 哗啦啦把他那只小香袋给倒满了。 德妃见状,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只盘算着找个空从别的地方贴补一下娘家。 夏侯家早饭一向用的清淡,只是夏侯夫人知道外孙喜欢吃肉,就叫厨房额外烤了饼皮,预备着用来夹肉吃。 猪肉跟驴肉都是昨天就炖着的,这会儿烂乎乎的,灶台里加一把火,汤烧滚了之后,捞上来夹饼就成了。 外边还有肥羊在烤,油滋滋的,切一块儿下来,叫脆得掉渣的饼皮夹着送进嘴里,香死个人! 一盘烤得金黄酥脆的饼皮送过来,筷子夹一下,噼啪直响。 夏侯夫人一脸慈爱地问外孙:“岁岁,你吃哪个?” 阮仁燧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心想:我现在只能吃得下一个…… 他果断地选了个最大的饼皮:“这个,要夹烤羊肉!” 夏侯夫人乐颠颠地开始吹捧他:“真聪明,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最大啦!” 又填鸭似的开始往那个饼皮里边塞烤羊肉,一直塞到塞不下为止。 德妃看着都觉得腻得慌。 那祖孙俩在一起腻歪,那个油饼和流油的烤羊肉也腻歪。 如是一顿早膳用完,又有人送了解腻的酸甜果子过来。 阮仁燧往嘴里边儿送了一个含着,又迫不及待地问:“外祖母,礼物在哪儿?!” 夏侯夫人也不卖关子,一边帮他把围兜解下来,一边问侍从:“她来了没有?” 侍从点点头,说:“小殿下吃饭的时候就过来了。” 夏侯夫人就点点头:“叫她过来吧。” 阮仁燧起初还在想:这说的是谁? 还很好奇地从椅子上跳下去,到门口去张望。 不多时,便见有个年轻妇人叫侍从领着,一路往这边儿来了。 阮仁燧起初瞧得一怔,认出来之后,立时雀跃起来,飞奔着跑了过去:“钱妈妈!” 钱氏穿一件桂花黄绢小袖,下边是翠色长裙,满头乌发用一条红丝带束起,利落又明朗的样子。 这会儿见了他,也是欢喜,快跑几步过来,蹲下身去,张开了手臂。 阮仁燧径直扑到了她怀里,像条泥鳅似的,滑来滑去,一个劲儿地叫:“钱妈妈!” 钱氏不觉红了眼眶:“才多久不见?我们殿下好像又长个子啦!” 试探着把他抱了起来,过了会儿放下之后,含着眼泪,点点头说:“也重了。” 又领着他走回去,进门给德妃和夏侯夫人请安。 德妃久不见她,陡然再在这里瞧见,真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 倒不是说钱氏短短几个月内就变得漂亮了,而是说她整个人的气度都变得舒展了。 在宫里头每日瞧着没什么感觉,间隔一段时间之后再看,就觉察出不一样来了。 德妃原本有很多话能问她的。 出了宫,过得都还顺遂吗? 你女儿怎么样? 你前夫一家还有再找过你的麻烦吗? 只是这会儿瞧着钱氏,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还在画画吗?” 这话说完,德妃自己都愣住了。 钱氏也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展颜一笑:“劳娘娘记挂,是我的福分——还在画呢,一直都在画!” 夏侯夫人知道得更多一些,当下洋洋得意道:“娘娘先前不是往韩王府去看过戏?那时候韩王妃还给贵客们发了一本宣传书呢。” 她领着钱氏再上前一步,满面光彩地道:“那本宣传书上的画,就是她画的!” 德妃实在震动了一下:“是吗?!” 那本书现在还收在她的书架上呢! 阮仁燧也吃了一惊,旋即又高兴道:“钱妈妈,你现在这么厉害啦!” 倒是钱氏叫他们给说得不好意思了:“夫人太抬举我了,那本宣传书上的画,我只是画了一部分,最终呈现出来的,也是跟其余人同心协力的结果。” 德妃由衷地道:“那也很了不起了啊!” 她是亲眼看着钱氏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最开始在宫里边的时候,还是圣上赏赐了钱氏一本画谱和一些画纸颜料,而后她自己才慢慢摸索着开始学的。 后来易女官看她有些天赋,得了空也会教教她,亦或者往画院去旁听。 哪知道人家现在都走得这么远了? 德妃当即拔了头上的发钗,叫她近前来,亲自替她簪到头上。 也就是这个瞬间——她忽然间能够理解太后娘娘赏赐她一双如意时的心境了。 钱氏受宠若惊:“娘娘,这太贵重了……” 德妃头上的那支金钗,光金子能有四两重,雕琢成鸾鸟的形状,底下垂了数颗剔透明亮的红宝石。 德妃摆摆手:“给你你就收着,你当得起的!” 再忖度着当初太后娘娘的行事,她心里边儿忽的就有了几分明悟。 照着聪明人的做法抄作业,准没错儿! 德妃便问钱氏:“你有作成的画没有?” 钱氏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答了:“有的。” 又说:“娘娘若是不嫌弃,我献给您几幅画,只是粗劣了些,登不得大雅之堂……” 德妃不是自己想要:“你回去选一幅最好的,要是现有的都不如意,就去找最好的纸墨用心画一幅。” 她跟钱氏承诺:“等我回宫,带回去给陛下瞧瞧——说起来,他还算是你半个老师呢!” 圣上喜欢画,还与先帝一起极大地开拓了宫廷画院。 钱氏现下的水准,未必能够跟画院里的画博士们相较,但可别忘了,钱氏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学的? 岂能一概而论! 德妃知道圣上是爱才之人,要是真的被钱氏打动,随便说句话,赏她个什么,钱氏以后的路都要比现在好走多了。 就算糊弄不到一个天子门生的金字招牌,求他给钱氏取个字也好呀! 钱氏听得怔楞,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阮仁燧悄悄拉了她一把,叫了声:“钱妈妈!” 钱氏回过神来,热泪盈眶,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娘娘如此为我筹谋,大恩大恩,难以为报!” 德妃叫她起来:“这是你给你自己挣的体面,你不成器,我想帮你也是无能为力。” 又说:“皇长子身边出了你这样的利落人,外头谈论起来,我们母子俩脸上也有光不是?” 凡事都是相辅相成的。 钱氏感念不已地站起身来。 德妃倒是还在回味自己先前说的话:“人不成器,真是想拉都拉不起啊!” 转而又点点头,很严肃地跟旁边一直都安安生生吃早饭的夏侯小舅说:“小怡,从今以后,你每天要读一百五十页书,写不少于八百字的读书笔记!” “……”夏侯小舅茫然又绝望:“啊?” “啊什么啊?!” 德妃瞪了他一眼:“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再回想起自己的摸鱼时光,当下就恶狠狠地给打了个补丁:“不准从书里摘抄内容充数,也不准看话本子充数,叫我知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侯小舅:“……” 夏侯小舅端着饭碗,只觉得嘴里的羊肉都没味儿了。 不是,怎么一点缓冲都没有,刀就扎在我身上了?! 德妃叫夏侯夫人去下帖子,请教授自己的谭郎中过来吃个饭:“也叫她劳心,给小怡找个老师,在家里盯着他读书才好!” 关系就是得常来常往,又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夏侯夫人知道这是正事儿,当下麻利地应了声:“好!” …… 钱氏说家里边有成品的画,马上就能拿了来。 她人也坦诚,老老实实地说:“说句厚脸皮的话,精进是有的,但要说是像模像样,那还差得远呢,硬要我马上再画,反倒画不好。” 德妃就叫她回去拿。 阮仁燧心里边痒痒的,一脸谄媚地过去,弯着眼睛朝她笑:“阿娘,我能不能跟钱妈妈一起去?我都没去过钱妈妈家呢!” 德妃板着脸说:“我哪是你阿娘?我是马猴儿,还是个坏马猴儿,我半夜里掐你屁股!” 阮仁燧:“……” 阮仁燧就继续捏着嗓子说:“阿娘,是我不好,我不该说你是马猴儿,我错了!” 德妃冷笑一声:“你哪儿能有错?是我错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6节 阮仁燧鼓了股腮帮子,继续道:“阿娘,我真的知错了……” 德妃继续板着脸问他:“错哪儿了?” 阮仁燧:“……” 阮仁燧深吸口气,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阿娘,你闹够了没有?” 德妃:“……” 夏侯夫人:“……” 阮仁燧说:“差不多得了!” 德妃:“……” 夏侯夫人:“……” 阮仁燧说:“就算是我的错,这总行了吧?” 德妃:“……” 夏侯夫人:“……” “怎么还不说话?” 阮仁燧就又加了一句:“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德妃脸色阴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夏侯夫人忍不住掏出手绢儿来擦汗。 她觑了眼女儿的神色,不无同情地心想:岁岁,我算是明白你屁股为什么会变青了!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夏侯小舅看看姐姐的脸色,再看看自己外甥,很同情地叫了声:“岁岁。” 他说:“你这么说话,不会有逝吧?” “哈哈,”阮仁燧自信地抹了抹头发,爽朗一笑:“包的!” 第83章 阮仁燧哈哈哈哈哈:“这…… 降福节前一日,宫里边的主子们聚在一起吃完饭,而后就各自散了,各自预备着接下来三日的行程。 到第二日,贤妃闲来无事,又觉无聊,便往凤仪宫去同朱皇后说话。 正赶上嘉贞娘子过去给朱皇后回话:“太后娘娘刚刚出宫往唐仆射府上去了,圣上那儿暂时还没有动静,只知道得了空要往王娘娘那儿去坐坐。” 唐仆射,也就是如今的首相唐红。 这是天后摄政时一手拔擢起来的爱臣,每年降福节,太后娘娘都会出宫去唐家坐坐。 而王娘娘则是曾经侍奉过先帝的妃嫔。 彼时天后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孩子,看王氏温文有礼,人也细心,便叫她照顾儿子。 逢年过节,圣上也会出宫去探望这位养母。 朱皇后先后听了,便点点头,又莞尔道:“今年不出宫也好,不然太后娘娘和陛下都不在,真有点什么,也没人能拿主意。” 这话她自己能说,贤妃是不能说的,听了也只是一笑:“太后娘娘和陛下都是情深义重之人。” 朱皇后叫人看茶,又发觉贤妃后边还少了条小尾巴:“怎么不见仁佑?” 贤妃笑的有点无奈:“您不妨猜猜看?” 朱皇后略微思忖之后,了然一笑:“哦,她有新朋友了嘛!” …… 大公主其实不太喜欢田美人。 虽然田美人没跟她发生过直接的冲突,但是当初田美人有孕之后,就动手截了贤妃的胡…… 那时候田美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现下已经无从追溯。 但这个行动直接地导致了一个结果,那就是九华殿的人都不太喜欢田美人。 不是仇视,也不会刻意地去针对田美人做什么,但就是不喜欢她。 大公主在九华殿耳濡目染,再加上自己的所听所闻,也很难对田美人产生好感。 但是阿好跟田美人可不一样! 大公主心里边觉得很遗憾,今早晨起床的时候,还跟母亲嘀咕:“要是阿好不是田美人的妹妹就好了!” 贤妃明白女儿的心思,但还是温和地嘱咐了她一句:“这话可别在阿好面前说。” 田美人行事上有些不妥当,这是真的,但对待母亲和妹妹掏心掏肺,也是真的。 疏不间亲,没有外人去当着做妹妹的面儿指摘人家姐姐的道理。 大公主就觉得母亲叮嘱得好看不起人。 她小脸一板,有点不高兴地说:“哼,自作聪明的大人,我知道!” 贤妃心想:但愿你是真的知道。 倒是也没再说别的。 这边儿大公主吃完饭,先是有点遗憾地唏嘘了一句:“岁岁去外祖家了……” 短暂地忧郁之后,瞧一眼外边的天色,就跟贤妃说了一声:“阿娘,我去找阿好玩儿!” 她想出去,贤妃还乐得清闲呢,当下点头应了:“去吧去吧。” …… 田美人住在瑶光殿的后殿,但是前头正殿那儿也没有住人。 依照本朝的规矩,三品及以上的妃嫔才有资格入住正殿。 美人是四品的位阶,如若不出意外的话,等田美人生产结束,得到晋封,就能搬到前边正殿去了。 可即便只是后殿,对于田美人的母亲吴氏和妹妹阿好来说,也是雕梁画栋、鸿图华构了。 阿好刚进来的时候,惊得像只兔子一样,原地跳了几下:“姐姐,你住的房子真好看!” 田美人神情柔和,笑盈盈地瞧着她们:“这就好看了?你要是有机会去披香殿瞧瞧,不得惊得眼珠都掉出来?” 略顿了顿,又告诫妹妹:“别动不动就跳,叫人看见,会笑话的。” 阿好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看仁佑高兴了也会跳呀……” 田美人下意识想说:你是什么身份,能跟大公主比吗? 再低头瞧着妹妹天真稚嫩的小脸,她没忍心这么说。 到最后,也只是讲:“宫里边有宫里的规矩。” 又找了郑女官离职之后,朱皇后新派来的陶女官来:“我母亲和妹妹不懂宫里的规矩,劳你好生教导她们一二,不求短时间内有多精进,只是见了人不要失礼也就是了。” 陶女官应了声。 田美人的月份大了,时常能感觉到孩子在肚子里动,捎带着觉也少了。 她起个大早,吴氏和阿好也不是能睡懒觉的人,早早地用了饭,母女三人往瑶光殿的花园里去散步。 大公主就是这时候过来的,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她脆生生的声音:“阿好!” 阿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田美人知道妹妹跟大公主玩得好,心下喜忧参半。 喜的是依照帝后对大公主的宠爱,如果妹妹真的成了大公主的好朋友,无疑能够沾到不少光。 忧的是妹妹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心智还不成熟,再没有比陪贵人玩更能够让人分清楚尊卑贵贱的事情了。 田美人看妹妹像匹解开了缰绳的小马似的,马上就要飞奔离去,略微迟疑,还是狠下心来,叫了声:“阿好。” 阿好回头去看姐姐,眼睛亮晶晶的:“我在呢,姐姐!” 田美人摸了摸妹妹的头,小声嘱咐她:“你跟大公主不一样,宫里其余人对待你们的态度也不一样,你别太往心里去。” 阿好楞了一下,又点点头,很懂事地说:“我知道!” 她应得这么痛快,田美人心里边又有些不是滋味,又柔声说:“要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回来跟姐姐说,我想法子给你搜罗。” 阿好从姐姐的态度当中感知到了她的不安,当下伸出自己晒得有点黑的小手抱了抱她,松开之后,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姐姐,你放心吧,我都明白的!” …… 夏侯家。 德妃到底还是松了口,叫钱氏领着儿子出去走走转转,捎带着去把画取来。 又给这匹小野马套了个笼头:“别误了午膳的时辰。” 阮仁燧欢天喜地地应了:“好!” 降福节第一天,外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正月里过春节的时候其实也热闹,只是那时候气候不好。 北方寒冷,南方阴冷,出门都得裹得厚厚的,人总觉得笨重。 现在这时节,不冷不热,微风舒畅,正正好! 阮仁燧没有乘坐马车,叫钱氏牵着,一边散步,一边往她的住处去。 等走得累了,再去叫车,也完全来得及。 从他落地开始,钱氏就在照顾他了,说实话,对这个孩子的了解,只怕比对亲生女儿的都多。 这会儿久别再见,不免就要再问一问:“开蒙读书了是不是?授课的太太待你好不好?吃饭还香吗?” 阮仁燧都一五一十地答了。 开始读书了。 授课的太太待我很好。 吃饭也很香!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7节 钱氏听得放心了,神情欣慰,脸上带笑:“那就好,那就好!” 街面上到处都是卖各种玩意儿的商贩,碰见的人也都是笑语盈盈。 因临近端午节了,还有药店的伙计在外边儿免费发放艾草包。 桃儿、杏儿、李子都已经上市了,用推车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鲜果特有的芬芳气息。 还有个颇显目的牌子挂在外边儿,用鲜红的大字标注着“新鲜荔枝在售”! 阮仁燧看得目不暇接,忽的听钱氏轻轻“咦?”了一声。 阮仁燧不明所以:“钱妈妈,怎么啦?” 钱氏回过神儿来,笑了一笑:“没什么,瞧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又蹲下身,跟他示意:“前边儿那个穿紫藤花色衣衫的娘子,也住在吉宁巷,前几天才刚回来。” 怕他不懂,就多说了几句:“我新买的房子,就在吉宁巷。” 阮仁燧听她说的是“才刚回来”,而不是“刚搬过去”,不免要问一句:“她是才出了远门吗?” “这我就有所不知了。” 钱氏自己也有点迷糊儿:“只是听我们坊正孟大书袋家的娘子说,那位娘子的房子不是赁的,而是买的,一年到头顶多在那儿住三、四个月,钥匙都是叫孟家娘子帮忙收着的。” 就是邻里邻居的,房主不在的时候,叫孟家帮忙看顾一下。 阮仁燧听得起了好奇心。 因为这事儿真是有点奇怪啊。 叫那位孟家娘子帮忙给收着房子的钥匙,可见那位娘子是独居的。 一个独居的年轻娘子,有钱,一年到头又有大半年不知踪迹…… 好神秘啊! 他有点担心:“钱妈妈,吉宁巷那边儿安全吗?” 钱氏知道他在想什么,赶紧说:“哎哟,你可别把人家想坏了。” 她跟这小孩儿解释:“孟家娘子是个稳重人,能替那位娘子收着钥匙,可见也是知道人家是牢靠人才干的。” 又说:“我昨天晚上还碰见她了呢,挺好看的一个姑娘,爱说爱笑,温温柔柔的……” 阮仁燧探头去瞧,就见那紫藤花似的娘子竟然还没有走远。 他隔着一段距离瞧着她的背影,高高瘦瘦的,很窈窕。 袖子卷着,左手拎一只水桶,右手提着什么东西…… 隔着稍有点远,看不清。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她这是要干什么啊?” 钱氏也很茫然。 一大一小两个好奇人走上前去,就见那紫藤花右手往左边水桶里戳了一下——这时候阮仁燧才认出来,原来她右手里拿着很大的一支毛笔! 紧接着就见这娘子过去把那药店大开着的两扇门关上,提笔在上边写了四个大字——卖假药的! 阮仁燧:“……” 钱氏:“……” 外头还在发放艾草包的几个伙计见状急了,马上就要过去阻拦,却被后边与那紫藤花同行的几个差役拧住了膀子。 阮仁燧认出来了:“那是京兆府的人。” 药店里头的管事人知道出了意外,赶紧开门来瞧,一伸手,先染了一袖子墨汁。 他捂着鼻子瞧了一眼门上未干的墨痕,脸色煞白,下巴颏儿都跟着打起了哆嗦。 对于一个药店来说,叫人上门来闹出这种事,是致命的! 管事的脸色铁青:“这位娘子,您来我们家闹事儿,总得有个说法吧?!” 那紫藤花不慌不忙,先拿了一面令牌给他看:“奉太医丞令办事。” 又取了三张药方出来:“先前我在你们家开了三服药,你们造假还挺全面啊,用防风冒充党参,用水栀子冒充栀子,用板栗叶冒充淫羊藿……” 街上人来人往,短短几瞬,就聚拢起一大波人来。 那指指点点的声音就是灶上的水似的,慢慢地开始升温,眼瞧着就要开了。 管事的死死地盯着她,再看看与她同行的几个京兆府的差役,额头生生地给逼出来一层汗珠。 难堪的尴尬之后,他讪笑起来,先推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低三下四道:“娘子且先进去喝杯茶,是伙计眼拙,给搞混了,弄虚作假是万万不敢的……” 又赶紧取了一张银票,悄悄要递过去,同时说:“我们主人跟王太医还是同门师姐弟。” “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自有有司专理。” 那紫藤花并不接那张票子,当下瞧着他微微一笑,伸手去扣了扣那两扇门扉:“降福节这三日,这四个字都得这么摆在明面上,要是你敢开门遮掩,亦或者想方设法抹了去——你们家永永远远都别想在神都城开门了。” 管事的听得脸都僵了! 这可是降福节,街面上人最多的时候! 就这么袒露着这四个大字,都用不了明天,今天晚上,这家店的牌子就得臭大街! 他笑得跟哭一样,很有心要去央求一句什么,可那紫藤花似的娘子已经提着桶往下一个目的地去了。 阮仁燧离得还算近,自然瞧得真切。 这娘子的确生得好看,瓜子脸,丹凤眼,眉宇间自有一种从容自若的神态。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他心想:听起来是太医院的人,难道后来她也升职做了太医? 只是本朝的太医那么多,规制又与前朝不同,十之八’九又都是女太医,他一时之间还真是想不起来这是哪一位了。 至于本朝太医院为何会是女太医的天下——这就得追溯到高皇帝时期了。 好像前朝时候,还是男太医占据多数的。 只是高皇帝在位时,说男女大防,叫男太医给后妃诊脉有所不便,所以内庭多用女太医。 再之后太宗皇帝沿袭了这个风俗,也就一代代地成了定例。 阮仁燧小时候知道这事儿的时候,还觉得很奇怪来着。 大公主也觉得奇怪:“高皇帝他怎么一时开明,一时不开明的。” 阮仁燧也这么想。 以高皇帝的心胸气度,怎么偏在这事儿上谈起了男女大防? 且近代以来,关于太医院的争议也从没停过。 女性太医几乎包揽了在太医院内的所有位置,这一行又讲究家学,又因为高皇帝留下来的这条规矩,所以这种家学往往是传女不传男的。 要传给女儿,就要叫女儿顶门立户。 要叫女儿顶门立户,那就得给她娶一个贤内助。 只是太医并不算是多么显赫的官位,要想在婚嫁市场上给承继家学的女儿找一个适合的男人,相对就有些困难。 然而办法总比困难多,没过多久,太医们内部就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别人家的儿子不愿意嫁过来,就算有愿意嫁过来的,也往往不谙医理——那就娶同为名医世家门第里的儿子嘛! 你把你儿子嫁到我家,我把我儿子嫁到你家——大家都有合适的赘婿! 又因为两两结亲,称呼上不好听,所以往往都是三家,甚至于四家互换的,逐渐引为常例。 士林当中为此略有非议,只是终究没能坐大。 原因倒也简单——人吃五谷杂粮,总是会生病的啊! 前脚还在骂人家,后脚就请人家上门诊脉,那多尴尬! 阮仁燧还在想那位紫藤花娘子,只觉得眼熟,就是没想起来究竟是哪一位太医。 他禁不住问钱氏:“钱妈妈,你知道那位娘子姓什么吗?” 钱氏还真知道:“先前在吉宁巷见了,听她自我介绍,是姓公孙。” 阮仁燧吃了一惊:“啊?!” 钱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讶异:“怎么,你认识她?” “不,不不不!” 阮仁燧只是忽然间想起来这位是谁了——因为公孙毕竟是一个很小众的姓氏嘛! 公孙太太,这是他上一世上司的姨母啊! 把爹味韩王治理得服服帖帖的猛人! 同时也忍不住心想:原来这位公孙太太还在太医院当过值? 阮仁燧就觉得这里边有事儿:如若只是太医院里的一个太医,怎么可能把韩王治老实了呢! 新生代小爹阮仁燧决定躲着她走! …… 钱氏所在的吉宁巷,算是个新区,房价在神都城里不上不下。 肯定不是拔尖的地方,但也不是底层人能够奢望的,算是高级中产区吧。 吉宁巷里居住的人员也杂,有家境相对殷实的外来入京人家,有神都城里各处衙门的官吏家族。 有小有名气的商家,也有在这儿短暂过渡的赁房人。 “倒是很安生,没有不三不四的人,巷子里边也干净。” 钱氏说着,自己大概也是觉得有意思,不觉笑了:“坊正孟大书袋,就是附近学堂的院长,这四下里住的人,对他都挺服气的。” 她说起自己买房子的事情:“我才买了房子,还在收拾呢,他们家太太就登门来拜访了,其实就是来问我来历的。” “听我说了,又说等秀江大些,该送她去念书的,我也含糊着应了。” 秀江是钱氏女儿的名字。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8节 “后来跟永娘熟悉起来,才知道每户刚搬过来的,坊正都会过来坐坐。” “若是女户主,就叫他太太来,算是摸个底,了解一下过往,这边儿其余人知道了,也能住得安生。” 阮仁燧还在点头,那边儿钱氏不知想到什么,已经笑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永娘是谁?” 阮仁燧这哪儿能知道? 只是觑着钱妈妈的神色,猜度着:“难道是我认识的人?” “倒也不算是认识,”钱氏领着他拐进了自己宅院所在的那条巷子,同时莞尔道:“永娘是神都城里顶有名气的厨娘,曾经去杜家给你和大公主做过饭呢!” 阮仁燧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黄鸭叫!” “是有那么道菜。” 钱氏笑吟吟地道:“永娘出去做一餐席面,价格可高呢,知道是去给皇嗣做,才只收了一半钱,只是有个条件——以后她要把这事儿说出去抬身价,这可是给皇嗣做饭呢!” 刘永娘做完饭回来,整个吉宁巷的人都聚拢过去了。 这可是去给宫里边的皇子和公主做饭啊! 多荣耀! 那之后再有人请永娘去做席面,必然得点黄鸭叫。 谁不想尝尝两位皇嗣吃了都说好的菜? 阮仁燧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后续,真是觉得很有意思。 那边钱氏又指了另一处房子给他瞧:“有个人先前在这儿赁房子呢,后来叫坊正给撵走了。说这种人品性不端正,叫他继续在这儿住着,会勾坏了年轻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就是之前跟承恩公府小娘子订亲的那个人,还是个进士呢……” 阮仁燧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哎?这个我还真知道!” 那时候宫里边也在吃瓜呢。 那进士老家的未婚妻吉娘子前后掀起了两次诉讼,震动神都,实在叫人津津乐道了一段时间。 他有种两个世界贯通在了一起的感觉:“原来那个人之前就住在这儿?!” “是啊,”钱氏说起来,也觉好笑,眼睛都弯了起来:“孟大书袋知道吉娘子的事儿之后,就去找了这房子的房主。” “说,那个人考上了进士,却做不了官,攀上了高枝,却又鸡飞蛋打,仕途、情场两不顺,是命里带衰,躲着他都来不及,你还敢把房子赁给他?” “他住着你们的房子,万一坏了你们家的运势和儿女的仕途婚姻,到时候想哭都来不及!” 对时人来说,再没有比有个人要同时坏自己家儿女的仕途和婚姻更糟糕的事情了! 钱氏乐不可支:“房主大惊失色,深以为然,火急火燎地把人给清走了,事后还找道士来做了场法事……” 阮仁燧哈哈哈哈哈:“这里可真好玩!” 第84章 圣上特别认真、特别无辜…… 钱氏住在吉宁巷东头第二家。 阮仁燧叫人领着一路找过去,还没等拐进巷子里边去,就瞧见门头那片红瓦上攀着大团大团的紫藤花。 那枝干粗糙,崎岖又坚韧地爬满了门,而后蔓延到隔壁邻居家的墙头上。 远远望去,一大片明媚的、欣欣向荣的紫色。 阮仁燧还没有走过去,心情就奇妙地美好了起来。 他喜欢这个吉宁巷! 阮仁燧心里边盘旋起一个主意来,也是因这个主意,他没跟着钱氏往她置办的那处房子里边儿去,而是说:“钱妈妈,我想在这边儿随意转转!” “成啊。”钱氏自无不应之理,又要领着他四下里溜达。 阮仁燧知道钱妈妈大概雇佣了几个人帮着料理家事,照顾女儿。 他不想在那些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阮仁燧让她先回去找画:“那是正事儿,别耽误了,不用担心我,有人跟着呢!” 他毕竟还小,德妃也好,圣上也罢,都不可能放心只让零星几个人陪着,明里暗里,只消招呼一声,马上就能拉出一支队伍来。 钱氏知道他有主意,也不勉强,倒是叮嘱了一句:“可别走远了呀,待会儿午膳之前,咱们还得回去呢。” 阮仁燧笑眯眯地应了声:“好!” 钱氏朝后边招了招手,在这儿等到过来了一位保母,把皇长子交付过去之后,才往自己家里寻画去了。 阮仁燧没叫这保母牵着,自己背着手,慢悠悠地在巷子里边转悠。 说是巷子,其实门前的道路一点也不窄,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路面也挺平整的。 依据时下神都城里的规矩,坊内正式的居民区里,正门右上角会钉着一张白底蓝字的贴牌,上边标注着这处宅院的街巷号,乃至于主人家的姓氏。 搬家跟贴牌,往往都是同一时间进行的。 要是谁家门前少了这东西,既罚住户,也罚坊正。 也是因这规矩,现下阮仁燧就知道,钱妈妈的邻居,住吉宁巷东头第一户的人家,原来姓庄。 第二户就是钱妈妈。 再往里走一走,户主姓庞。 第四家…… 阮仁燧还没有瞧见第四家呢,就看见稍远一点,约莫百十米外的地方,聚拢着一群人。 有热闹看?! 他就跟只好奇的小蜜蜂似的,马上挥挥翅膀,飞过去了! 刘永娘叉着腰,洋洋得意地在门口复述自己讲过无数遍的故事:“哎呀,也是人家曾娘子瞧得见我,才来找我去他们家做饭呢!” “什么,你们不知道曾娘子是谁?” 刘永娘就事无巨细地跟众人解释:“曾娘子啊,跟我可是老乡呢,你们知道颍川侯府不?曾娘子的曾,跟颍川侯府的曾,是同一个!” 又说:“我这位老乡不仅生得漂亮,说话和气,嫁得也挺好,跟那位杜太太好般配哦!” 阮仁燧探头过去听了几耳朵,瞧着这个三十来岁、脸颊红润的妇人,饶有兴味地想:“原来她就是我跟大姐姐去杜太太家吃饭时候,曾娘子专门雇佣过去做饭的刘永娘!” 这小妇人身量不高,声音倒是很洪亮:“可不是我吹,我刘永娘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先前管尚书府上宴客,怎么样?还是请我去掌勺!” 她拍着胸脯,眉飞色舞地道:“我做的菜,宫里的公主和皇子吃了都说好!” 还有人问:“永娘,你见到宫里的公主和皇子了吗?” 刘永娘就说:“怎么没见到?不仅见了,最后他们还专门打赏我了呢!” 阮仁燧:“……” 阮仁燧心说:这就是在吹牛啦。 我们可没见过。 打赏或许是真的,但至多就是小时女官去的。 思绪这么一歪,又有点牵挂起来——小姨母和小时女官她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刘永娘还要再说,门里头就传来一个小娘子的声音:“干娘,你锅里的鱼头是不是快好了?再不去看看,烂里边儿了!” 刘永娘就跟被烧到了尾巴似的,险些原地跳起来:“不说了不说了,我赶紧进去瞧瞧!” 又挥挥手同围在这里的人道:“散了吧散了吧,降福节呢,还不回家找食儿吃!” 她拉开门进去,阮仁燧瞧见院子里边摆了套桌椅,有个六七岁的小娘子坐在那儿看书。 因是背对着门外的关系,看不见脸,只能瞧见她头发大半披散着,左右两侧两撮儿头发编成小辫儿,挽成两个椭圆形的环,最后用一对儿海棠花发夹固定住了。 阮仁燧看得有点惊奇。 那对儿海棠花发夹并不算是多么稀罕的东西,但是编发跟梳头的手艺都很出众。 钱氏把画选出来,让人先送去夏侯府,又来寻阮仁燧。 听他问了这事儿之后,当下失笑:“好看就对了——琢玉的娘就是宋巧手,神都城里,她是屈指可数的梳头娘子!” 又说:“今天是降福节,早在元宵那会儿,宋巧手就被宁国公府的人给定下了,要她今天过去给梳头呢!” 阮仁燧听到了一个还挺熟悉的名称:“宁国公府啊?” “是啊,”钱氏说:“就是宁国公府的俊贤夫人。” 又悄悄说:“先前宋巧手惹过官司呢,最后还是俊贤夫人出面给摆平的。” 俊贤夫人出面给摆平的? 阮仁燧听得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儿?” “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钱氏先说了下事情背景,这才正式地打开了话匣子:“仿佛是有个武将家的夫人,想出钱让宋巧手在自己家当差,宋巧手不肯——她只约日子上门梳头,不肯住家的。” “那位夫人很恼火,觉得她不识抬举,就诬陷宋巧手偷了东西,给扭送到京兆狱去了……”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啊?!” 他不禁道:“那之后呢?” 钱氏就说:“之后,永娘想方设法把她给救出来了呀!” 她说起来也很唏嘘,不无动容地道:“一层层求到俊贤夫人那儿去,也不知道她前前后后该废了多少心力——那时候俊贤夫人还不认识宋巧手呢!” 这倒是真的。 刘永娘在神都城里小有名气,宋巧手也在神都城里小有名气,但她们身上所肩负的名气,在真正的权贵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俊贤夫人祖籍神都,大概同刘永娘没有什么交集。 就算是有一点,至多也就是刘永娘见过宁国公府里厨房的某个小管事。 能一路求到俊贤夫人面前去,最后顺利救了宋巧手出来,可不比登天简单多少!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见到的那个小妇人,身量不高,说起话来爽利又泼辣的样子,却没想到她如此顽强又可靠。 摆烂,摆烂,摆烂!!! 第149节 他禁不住问了一句后续:“那,那个诬陷宋巧手的人呢?” “没办法呀,”钱氏叹一口气,说:“也是宋巧手倒霉,那时候她女儿还在生病,前脚给梳完头,后脚就着急忙慌地走了,都没来得及好好查一遍包里的东西。” “结果才到门口,就被拦下来了,那家人在她的包里搜出了那位夫人的玉簪,她百口莫辩。” 钱氏也是女人,也有孩子。 她能够体会到宋巧手那时候的绝望和无助:“说实话,依照她的身家,何必去贪墨那一支玉簪?那东西跟金簪不一样,又不能融了再打,往外卖也会留痕……” 说到这儿,钱氏也觉得稀奇,眉宇之间的神色,又有些钦佩:“也不知道俊贤夫人是怎么说服那位夫人的,居然硬是翻了案,最后那位自己去京兆府说,可能那玉簪是不慎掉进宋巧手包里的,并不是她偷的……总而言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恻然:“宋巧手在京兆狱里被关了多久?” 钱氏想了想,神情恻然,不太确定地说:“几个月总是有的吧?具体多少日子,我还真不清楚。” 阮仁燧心里边忽然间很难过。 他回想起先前瞧见的那女孩儿的背影,看起来只比大姐姐大一点。 如若那件事情发生在两年前,那差不多就是大姐姐现在这么大,甚至更小。 那时候宋巧手的女儿不到五岁,还在生病,她蒙冤被关进狱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不知道该有多绝望…… 宋巧手是不幸的。 但她又是幸运的。 因为她有一个如刘永娘这样的挚友,不辞劳苦,为她奔走翻案。 但神都城里,有没有一个宋巧手,没有如刘永娘这样的挚友呢? 如果她没有,她就活该蒙冤被投进狱里,活该心急如焚,活该在牢狱之中,绝望地一日日煎熬下去吗?! 阮仁燧想到此处,忽然间坚定了自己之前涌现出来的那个念头。 他不想在宫里边念书了,他要到宫外来! 从他重生一世开始,他做过的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是什么? 难道是开蒙之后,在宫里边念了几个月的书吗? 不! 是他改变了费氏夫人的命运。 是他改变了阿娘和小姨母的命运。 是他在努力地使身边的人偏离不幸的轨道,是他在努力地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读万卷书,不如出宫来做一点力所能及,自己也觉得有意思的事情。 对他来说,其实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宋巧手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就是一生当中命运的转折点! …… 阮仁燧问钱氏:“诬陷宋巧手的那个人是谁?” 这人具体是谁,钱氏还真是不知道。 毕竟这事儿她也是搬到这边来之后才听闻的。 阮仁燧也不怎么在意。 钱妈妈不知道没关系,俊贤夫人这个经办人总归是知道的嘛! 他果断道:“走,去宁国公府!” 钱氏照顾了他三年,很清楚这位小殿下的脾气,虽也怜惜宋巧手的遭遇,只是这会儿见他显而易见地是要去搞点事情,不免有些担心。 她低声问:“这,是不是得事先知会咱们娘娘一声?” “不用!” 阮仁燧摆了摆手:“放心吧钱妈妈,我有分寸的!” …… 一大一小登了宁国公府的门。 正赶在降福节这日,俊贤夫人那儿还有客人呢,知道是皇长子来了,又再三嘱咐不要张扬,当下瞒住消息,悄悄寻了个安静院落见他。 阮仁燧也不与她多说,将事情原委讲了,便开门见山道:“夫人,当时宋巧手果真是被冤枉的吗?” 俊贤夫人没想到皇长子骤然登门,要说的居然是这事儿,倒真是怔了一怔。 回过神来,她点了点头:“我自诩还是有些识人之能的,宋巧手又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那种事,而郑夫人……” 俊贤夫人略微一顿,神情讥诮:“以郑夫人的性情,如若宋巧手真的偷了她的东西,怎么可能被我诈到,自愿松口,和解了事?” 阮仁燧这才知道事件的另一方是谁:“郑夫人?” 俊贤夫人便将话说得更清楚一些:“你应该也见过她才是——郑夫人,也就是右卫将军郑钊之妻。” 阮仁燧一下子就明白了彼时宋巧手处境的艰难! 右卫将军,从三品的官衔! 几乎可以算是十六卫当中顶尖的要人了。 需得知道,宰相也不过是正三品罢了! 一位从三品将军的夫人口称家中失窃,将宋巧手扭送到了京兆府,后者居然还能翻身,真可谓是承天之幸了! 这也间接地佐证了宋巧手的清白。 她能凭借一双巧手,成为神都城内屈指可数的梳头娘子,想必很知道该当如何为人处世,怎么可能在当差的时候偷走郑夫人的玉簪? 不要命了吗? 后者连手指头都不需要动,就能把她碾死! 要是价值连城之物也就罢了,一支玉钗,值得她冒这么大的风险? 阮仁燧清楚一位从三品将军之妻的分量,所以更觉俊贤夫人仗义出手的难得:“夫人仁慈大义,令人敬服!” 俊贤夫人却摇头道:“我其实也是受人所托,不敢担功。” 阮仁燧与钱氏俱是一愣。 却见俊贤夫人神秘一笑,同他们吐露了其中内情:“是宋巧手的至交,唤作刘永娘的妇人,寻到了刑部俞侍郎门上,后边才有我的事儿呢!” 侍女送了茶来,俊贤夫人啜了一口润喉,这才蹙起眉来,有些叹息地道:“这案子其实很难办——俞侍郎知道的时候,事情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审?怎么审?” “郑家的人都长着同一条舌头,那玉簪的的确确是在宋巧手的包里搜出来的。想要分辩,何其难也!” “刘永娘求着所在坊巷里的左邻右舍写了陈情书,挨着在上边署名,力证宋巧手品行端正,不是会盗窃他人财物的小贼,又去寻了一些认识的显贵人物,但是没有用……” “她没办法翻案,俞侍郎也是一筹莫展,几经思量,俞夫人终于寻到了我这儿来。” 俞侍郎是寒门出身,与十六卫这样的勋贵自留地并没有什么交际。 且以他的官位,也不足以与右卫将军抗衡。 更不必说办这事儿的是郑夫人,不是郑钊,他贸然去寻郑钊,也不合适。 几经权衡,俞夫人终于登门,很不好意思地同俊贤夫人说起了这事儿…… 俊贤夫人脸上带着点感触的神色,说:“讲实话,这事儿实在是很难办。” 办成了,至多也就是得到几个小人物的感激。 可若是办不成——事实上,成与不成,怕都得得罪郑家。 她有些唏嘘:“起初我以为俞侍郎夫妇同宋巧手她们有什么交情呢,再不济也该是老乡,哪成想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刘永娘在刑部公廨外边儿偶然遇见了俞侍郎,后者觉得她脸色不对,主动过去询问的……” “俞侍郎夫妇一片慈悲,我既知道了,怎么好撒手不管呢!” 原来中间还有俞侍郎夫妇的事儿。 阮仁燧记下了这桩内情,又问俊贤夫人:“夫人上门去问,郑夫人就认了?” “怎么可能?” 俊贤夫人苦笑一声:“这岂不是在我面前承认,是她设计构陷一个梳头娘子,品行不端?” 她摇头道:“郑夫人断然否定,咬定是宋巧手手脚不干净,更要紧的是,她还找到了同盟。” “说事发之后,再跟其余几个夫人闲话的时候,也听她们说起来,从前不觉得,再回家去刻意地点了点妆奁里的首饰,总觉得好像是少了些什么……” 那时候,郑夫人煞有介事地说:“这些个出身微贱的人,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一下子瞧见了,可不是要眼热?” “她倒也精明,专找那个没有标志的小金钗呀,珍珠珠花什么的,去她家里边儿查查,保管少不了!” 又说:“我也是可怜她还有个女儿,才没有深究,如若不然,可就不是让她坐几年牢就能了事的了!” 阮仁燧听得皱起眉来:“那后来呢?” 他很好奇俊贤夫人究竟是怎么劝说郑夫人改口的。 俊贤夫人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道:“我几次上门,劝说不成,最后就撕破脸吵了一架!” “我同郑夫人说,大理寺里供奉着神兽獬豸的雕像,那是能够明辨忠奸、分清善恶的神兽。” “传说如若有人在獬豸面前两相对峙,獬豸可以分辨真假,用额头的利角杀死撒谎的人。” 俊贤夫人同郑夫人说:“夫人既然一口咬定是宋巧手偷盗在先,狡辩在后,而宋巧手又抵死不认,何妨与宋巧手一起去大理寺獬豸神像前对质?” 郑夫人听得冷笑:“你说,我就要照做么?” 俊贤夫人被激起了真火:“夫人若是不肯,我只好入宫奏请皇后主持此事,若是我误会了夫人,我当众向夫人叩头赔罪!” 她出身的韦家乃是兴盛了数代的大族,自本朝这一脉天子的始祖还都高皇帝所设置的神都开始,就活跃在政坛上。 嫁的丈夫又是皇朝四柱之一、宁国公府的世子,知晓的密辛实在不少。 俊贤夫人回想着自己从前听到的那些旧闻,心下隐约有些猜测,当下嘿然冷笑:“郑家也是作为从龙功臣,自东都来到神都的,难道没听祖辈讲过,当初东都之乱发生的那个夜晚,宫廷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叫郑夫人:“我劝夫人还是去问一问郑将军,再做决定!” 郑夫人听她提起这桩过去许多年的旧事,大感不安。 她究竟有没有询问过丈夫那段过往,俊贤夫人自然不知。 但是就在第二天,刘永娘带着憔悴不堪的宋巧手往宁国公府去给她磕头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0节 郑夫人怂了。 俊贤夫人使人送走了刘永娘和宋巧手,私底下跟丈夫嘀咕:“看起来,祖上说的是真的,东都之乱发生的时候,真是獬豸显灵,快刀斩乱麻,处决了很多人?” 杨少国公的思绪却沉浸在另一件事情里。 俊贤夫人推了他一把:“你想什么呢?” 杨少国公回过神来,神色稍有些复杂地告诉妻子:“其实,东都之乱发生的时候,中宫皇后,正是杨家之女……” 阮仁燧原以为会听见一场酣畅淋漓的交锋,哪知道最后郑夫人居然被大理寺里的一个雕像给吓住了?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爽! 阮仁燧有点郁卒。 郑夫人动了动嘴皮子,宋巧手就是一场飞来横祸。 即便事后郑夫人勉强低头,重新否定了此事,可实际上,她也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这算什么? 凭什么! 阮仁燧两手插腰,像只愤怒的小牛似的喘着气,良久终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我想办法给她点颜色看看!” 俊贤夫人完全相信这位小殿下的搞事能力。 她就是有点别处的担忧,专门提醒了句:“可别把事情再牵到宋巧手身上,只有做贼的,没有防贼的,她就是一艘小船,受不了大风大浪。” 阮仁燧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俊贤夫人很好奇地问他:“殿下打算怎么办?” 阮仁燧原本还想着出去单干的,眼珠一转,忽的有了主意。 团队合作还是很重要的嘛…… …… 阮仁燧被刷新在了韩王府。 阮仁燧拉着自己的老雇佣兵出了门。 阮仁燧特别指示:降福节与民同乐,不要乘坐带有韩王府标志的马车! 韩王起初还有点不明所以:“这是干什么去?” 阮仁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马车外边儿就有人来通风报信了:“目标距离这里还有半刻钟时间!” 阮仁燧听完,赶紧从钱氏手里边接过了那瓶俊贤夫人特供的红色果汁。 韩王还在蒙蔽:“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阮仁燧这才开始回答他:“这是情报支持!” 俊贤夫人办了好多小报呢,最不缺的就是消息。 他简洁又迅速地把事情给讲了,末了又道:“我都打听到了,郑夫人今天回娘家去坐席,我把她骗出来了!” 韩王纳闷不已:“降福节可是大日子啊,你怎么把她骗出来的?” “哈哈,”阮仁燧爽朗地笑:“我说她儿子被马撞死了!” 韩王:“……” 阮仁燧本来还很不好意思捏造这种谎话的,毕竟郑夫人坏跟她的儿子没关系嘛! 后来再一打听,才知道郑夫人的儿子郑显宗就是后来神都城里大名鼎鼎的吸血虎…… 瞬间道德飞飞啦! …… 郑夫人此时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上翅膀赶紧飞回去! 儿子出事了——怎么会? 不是说约了几个同窗出去散心吗?! 可是先前府里小厮送来的那件血袍,分明就是儿子出门时穿的…… 郑夫人催了又催:“快,快啊!” 结果也不知为何,越是催促,马车行进得越慢,到最后,竟然直接停下来了! 郑夫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里烧着一把火,烤得她生疼,一把掀开车帘,满脸狰狞,悲怒交加:“该死的狗奴才,你是干什么吃的?!” 车夫小心翼翼道:“夫人,前头路还堵着,那马车走得也慢……” 他心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街上的马车这么多。 可能是因为在过节吗? 郑夫人哪里还有耐心去听这些? 打眼一瞧,见只是辆寻常马车,当下就道:“走得慢就撞过去,我不信他们被撞开了还不知道让开!” …… 临街二楼茶室的雅间里,坐着两位客人。 一个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手持一把折扇,相貌温雅俊美,神色从容,自有一般雍容贵气。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瞧起来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衣衫穿得淡雅,发间几乎没有珠饰。 她的神情很温和,如同山间流水。 外头茶楼的伙计送了茶来,还没进门,就被与两位客人同来的侍从们接了过去。 几瞬之后,宋大监亲自端着茶盘,双手托了过去。 那妇人瞧了他一眼,眼底浮现出一抹感慨来:“宋祥,你瞧着也见老了……” “哎哟,”宋大监赶忙道:“王娘娘,我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再不见老,那不是成妖怪了?” 圣上跟王娘娘都笑了。 “王娘娘”是先帝时代的遗民。 她曾经是先帝的妃子,当然也曾经是圣上的庶母。 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早在先帝亡故之前,便将自己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宫妃遣散,给了她们府宅财帛,让她们出宫去自行婚嫁,自那时起,她们也就失去了宫妃的身份。 三位曾经的内庭嫔御出了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住在了一起。 两年之后,陈娘娘嫁给了一位刺史做续弦夫人,太后知道了,还专程叫人送了贺礼。 又过了几年,张娘娘生了病,前前后后让几位名医瞧过,只是到了也没能挽救。 到最后,就只剩下年纪最长的王娘娘一个人了。 先帝治世的中晚期,实际上就已经同摄政的天后夫妻分居,彼时圣上还年幼,除去他的乳母许氏之外,就数这位王娘娘顾看他最多了。 为着这份情分,他要是得了空,总会出宫去瞧瞧她。 王娘娘出了宫,那就不算是太妃,不能用从前宫里边的位分称呼,只是她又没有改嫁,周围人便“王娘娘、王娘娘”地叫着,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这会儿王娘娘瞧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和车马,神色微动:“今天街面上怕是有热闹瞧……” 圣上向下瞧了眼,视线旋即微微一定。 这条街虽不是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的大道,但六辆马车也是能走开的,现下竟然被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圣上望着后边匆匆驶来的那辆马车,轻笑一声:“目标好像来了。” 王娘娘数了数堵住这条路的马车,由衷地道:“好大的阵仗,摆这么个陷阱,是要捉谁?” 圣上笑过之后,眉头反倒微微皱了一下:“天子脚下,有纨绔作乱,京兆尹先前还是被骂的轻了!” 下一瞬,猎物骤然向前,撞上了前头的那辆马车! 骏马的嘶鸣声与高高扬起的马蹄,道路上行者的惊叫声,车夫跳跃到半空中的草帽,一起汇成了一首嘈杂的交响乐。 后边那辆马车早有准备,车夫安抚住拉车的两匹骏马,竟然不管不顾前边歪倒的那辆马车,便要向前。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车帘,含着冷厉的嘲弄扫视了满场乱象,便预备着催人离开。 圣上瞧见了那华丽马车上的“郑”字标志,对比形制,略一思忖,便有了答案:“原来是郑钊府上的人。” 又顺势想:“那前边的人……” 王娘娘笑着道:“能设局去困郑家的人,想必也非凡俗之辈。” 圣上很随意地应了声,倒是没把这场小闹剧放在心里。 他视线往下边儿那么一扫—— 眼看着他叔叔从歪倒的车厢里爬出来了! 爬出来了! 圣上:“……” 王娘娘还真认识韩王:“怎么是他?!” 她吃了一惊,又有些无奈,反过来劝圣上:“韩王稚年失父,身体又不算太好,顽劣些也是有的,您可不能跟他生气……” 圣上板着脸道:“韩王叔这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哪儿能跟他生气?” 紧接着就见韩王从车厢里扯出来一个满脸血的小孩儿。 圣上:“……” 这个王娘娘是真不认识:“韩王的儿子?” 盘算一下,又觉得不对:“王妃不是只有一子一女吗?希龄县主都十多岁了……” 她忍不住问圣上:“难道是世子的孩子?” 圣上:“……” 圣上暗地里咬了咬牙,特别认真、特别无辜地说:“我不认识他!”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1节 第85章 韩王动情地道:“真是赠…… 阮仁燧跟韩王在外边儿搞事,夏侯家那边儿,德妃还在盘算着请客。 既出了宫来,又有意请谭郎中帮弟弟寻个老师,不得请人家过来吃个饭吗? 既然如此,又得盘算一下到时候请哪几位来作陪。 德妃问夏侯夫人:“您怎么看啊?” 夏侯夫人想了想,思忖着道:“谭郎中是读书人,人又方正,请客人来,不必拘泥于官位,说的又是自家之事,人也别太多,四五位足矣。” 她问:“费氏夫人成不成?” 德妃应了声:“成。” 夏侯夫人又问:“谭郎中从前在秘书省当值,举荐她往内庭去授课的霍少监,还是韩王妃的姨母,请她来成不成?” 德妃点点头,说:“成。” 这就是三个人了。 夏侯夫人想着之前的事儿,又问了句:“你既然有心提携钱氏,不如也叫她来作陪?见见人,说说话,算是添个交际。” 德妃也应了。 四个人,不多不少,也可以了。 娘俩儿又一起盘算着什么下帖约什么时间,还没合计完呢,外头就有人来报:“夫人,太常寺狄少卿的夫人亲自来送节礼,说是想跟咱们娘娘请个安呢……” 德妃下意识扭头去瞧夏侯夫人的神色。 就听夏侯夫人说:“狄家跟我们一向走得比较近。”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给狄夫人这个情面了。 母亲这么说了,德妃当然也不会拂她的面子,当下也就应了。 狄夫人叫侍从一路领着过来,极恭敬地问了安,笑着寒暄之后,临别前,又悄悄地吐露了一个消息:“如今宫里边两位皇嗣都已经立住了,听外子说,今年五月,祭高皇帝庙时,太常寺就会奏请皇嗣随从陛下同去了。” 这才是狄夫人希望面见德妃的原因。 于本朝而言,五月里最盛大的节日并非端午,而是高皇帝的生辰。 每到那一日,帝后都要率领宗室、勋贵、百官和内外命妇前往高皇帝庙祭拜,而后施宴群臣。 免除逢灾之地的赋税和徭役,赐天下年满六十男女酒肉,未满六岁男女孩童粮布。 能走到最里边去拜谒高皇帝的,只有帝后和被看重的皇嗣,而这个“看重”本身所蕴含的意味,就很耐人寻味。 宫里边的孩子,满了三岁才算是初步立住了。 前两年,大公主三岁之后,太常寺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现下皇长子也满了三岁,却要正式地就此事上疏天子…… 这本身就是一种倾向了。 德妃有所会意,也领受了狄夫人的人情,当下拉着她的手,笑吟吟道:“夫人的一番心意,我都记在心里。” 狄夫人毕恭毕敬道:“能为娘娘和皇长子效犬马之劳,是我们的福分。” 德妃叫人好生地送了狄夫人出去,自己手撑着额头,盘算起来。 高皇帝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一,还有二十多天呢…… 给岁岁来个突击,叫他好好表现,讨他阿耶的欢心——这完全来得及嘛! 我在内庭里给陛下吹吹枕边风,外边还有太常寺呼应,岁岁自己又乖…… 德妃美滋滋地心想: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 韩王从马车里爬出来,紧接着又伸手把阮仁燧给拽出来了。 老牌雇佣兵脸上的神情在经历了震惊、错愕、悲痛之后,终于绝望地呼唤了起来。 韩王一边锤车,一边撕心裂肺地喊:“小殿下——小殿下你没事儿吧?!” 阮仁燧瘫在地上,像个喷泉似的,“噗”一下,又吐出来一道血色飞剑。 他原地抽搐几下,看起来就像是要不行了似的,但还是身残志坚地喊出来一句即便是死了都要推开棺材叫嚷出来的口号:“大胆,我可是皇长子!” 说完,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回去。 圣上:“……” 王娘娘:“……” 王娘娘忍不住扭头去看圣上现在的表情。 圣上瞧着底下那一大一小,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韩王还在悲愤欲绝:“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这些创伤了皇嗣的贼人拿下!” 又抬起因为愤怒而通红的脸,怒指着后边那辆郑家的马车:“什么人敢在神都街头如此胡作非为?皇嗣若是有个万一,当心你们九族的脑袋!” 因为声调起得太高,中间还破了音。 像是只鸭子在怪叫。 阮仁燧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而又喷出来一点红色汁液。 韩王自己起初有点尴尬,见他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笑完又觉得这场景不对劲儿,赶紧低下头,跌坐在地上,借着衣袖遮掩脸上的笑。 阮仁燧笑得直抽抽,小声说:“给我也挡一挡!” 韩王就用袖子盖住他的脸,自己也低着头,一大一小一起闷笑起来。 阮仁燧欣慰不已地朝他伸手:“叔爷,很高兴你也喜欢搞事,并且有自己的见解。” 韩王从善如流地握住他的手:“同喜同喜!” 圣上:“……” 王娘娘:“……” 王娘娘默然良久,终于道:“韩王管那孩子叫‘小殿下’,那孩子又自称皇长子……” 圣上木然道:“……别问,求您了!” 王娘娘:“……” …… 郑夫人一向跋扈惯了,在外边儿横冲直撞,也就是先前在俊贤夫人那儿吃了个亏,这才稍有收敛。 结果今天事赶事儿,她急得头顶都要冒火星子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再去控制自己收敛? 才把前头马车给撞翻了,后脚她就焦灼不已地督促着车夫赶紧走:“几个穷酸罢了,不必理会,轧过去就是了!” 哪知道是李鬼遇见了李逵? 韩王府的侍从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子就把他们给围住了。 郑家的人侍从当然也不是吃干饭的,见状不好,便待上前。 然而韩王府的人可没打算跟他们刀兵相见——能用身份来把人压服,打什么架啊? 身份往外一摆,郑家侍从们惊慌失措,不敢造次。 在神都城内跟一位亲王起了争执,还动了刀兵,这可是大事! 尤其还是己方这边儿不占理…… 郑夫人忽然见一群人涌上来,原还有些茫然,紧接着就听人说前头被自己马车撞翻了的那辆简陋马车里爬出来一个韩王。 没过多久,韩王又从里边拽出来一个满脸血的孩子。 最最要紧的是,韩王说那个孩子是皇长子! “……”郑夫人只觉得天都塌了! 她又怕又烦。 怕的是皇长子若是有个万一,那该如何是好? 烦的是——既然是皇长子与韩王一起出行,你们倒是把仪仗摆起来啊。 就这么寒酸的一辆马车,谁知道车里边儿还有两位顶了天的人物?! 这是碰瓷儿啊! 郑夫人慌里慌张地下了马车,想要上前去探看皇长子情状,捎带着请罪,结果脚才刚踩到地上,就叫人给拿住了。 韩王哪儿能叫她近前来看? 那不就看出有问题来了吗! 韩王拒绝了郑夫人的靠近。 韩王开始了老登教学。 韩王勃然大怒:“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躺在地上的又是谁?!” 韩王勃然大怒:“在神都城内纵马袭击皇子和亲王,所图甚大,把她给我投进刑部大牢去!” 郑夫人既知道韩王的身份,也知道韩王的脾气,又是己方理亏,哪敢跟他硬碰硬? 她只能说:“王爷,这事儿实在是误会了,我是因为家里边儿出了事儿,所以急着回去……” “你们家出了事儿关我屁事啊!” 韩王才不理会这些:“家里出了事就能出来袭击皇嗣,再出点事,你岂不是要去弑君造反?!” 郑夫人听他大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头上扣,立时就急了:“王爷,我没有袭击皇嗣,这是意外……” “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 韩王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她分辩了,当下一声咆哮,叫人道:“即刻把这贼人投进刑部大牢去!” 韩王府的亲随们应声而上,扭住了郑夫人的膀子,便要押着她往刑部去。 郑家的侍从们眼瞧着这一幕,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2节 只能眼瞧着郑夫人被扭送着塞进韩王府的马车里。 郑夫人又气又急,骤然遭逢大祸,她连儿子疑似死了都给忘了,满脸惊慌,声音颤抖,先跟侍从们说:“快去找老爷,把这事儿说给他听——” 侍从急慌慌应了声,调转马头,匆忙离去。 韩王府的人送郑夫人往刑部大牢去,结果还没走到这条街口,就被人给拦住了。 领头的侍卫长刘全见对面这行来客仪容整肃,领头的青年更是俊美无俦,不似寻常之人,心下一个咯噔。 他上前去抱拳见礼:“尊驾怎么称呼?” “在下荆无功。” 那俊美青年抱拳还礼,同时出示了自己的禁军腰牌:“奉陛下之令,接收郑钊之妻,送她往刑部去。” 刘全:“……” 圣上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还没有半刻钟啊! 难道说圣上就在这附近? 也对,降福节白龙鱼服,本来就是旧例之一。 刘全:……丸辣! 刘全:王爷,你不会有逝吧?! …… 阮仁燧跟韩王原本还呲着大牙在那儿乐呢,都觉得这回的事情天衣无缝。 哪知道再一转头,就见刘全神情忐忑,惴惴不安地回来了。 “刘全?!” 韩王先自吃了一惊:“不是让你送那婆娘去刑部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也是阮仁燧很好奇的事情。 刘全僵硬地走上前去,瑟瑟道:“小殿下,王爷,我才带着人走到街口,就有人把郑夫人给领走了……” 新老两代登同时盛怒道:“是谁?!” 敢截我们的胡! 这时候头顶好像下了几颗冰雹似的,“啪嗒啪嗒”落下来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几颗蜜饯。 新老两代登又一次勃然大怒:“是谁?!”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新老两代登抬头去看,正瞧见圣上手扶在栏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目光里好像隐约还带着一点怨毒。 新老两代登:“……” “好吧,”新老两代登选择从心,低下头,悻悻地道:“那没事了!” …… 阮仁燧才上楼,就见王娘娘在朝他招手,他觑了一眼他阿耶的神色,赶紧哒哒哒小跑着过去了。 王娘娘笑着叫他:“慢点儿,慢点儿,当心摔着。” 等他到了近前,又很亲切地问他:“几岁啦?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大了!” 阮仁燧乖乖地说:“三岁啦!” 他后边有个人说:“三十五岁啦!” 阮仁燧:“……” 阮仁燧特别无语地回过头去,就瞧见了他叔爷那张靠近了的大脸。 王娘娘让韩王给逗笑了,又说圣上:“你也别在那儿板着脸了,瞧把他们俩给吓的。” 侍女送了濡湿了的棉帕子过来,她拿着很细心地给阮仁燧擦脸,一边擦,一边问他:“你们为什么要给郑夫人设套儿呀?” 王娘娘身上有种温柔的皂角的香味。 阮仁燧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给讲了,末了说:“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叫她尝尝被冤下狱的滋味!” 韩王在旁边给他帮腔:“不是,这也没冤枉她啊?要不是她存心让人撞过来,也不会有后边的事儿!” 阮仁燧深以为然:“就是,就是!” “原来如此。” 王娘娘了然地点点头,又夸赞道:“这么看,你们其实是在伸张正义呀!” 新旧两代登不约而同地用力点了点头:“就是,就是!” 圣上听得头疼:“您可别再夸他们了,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天都能捅个窟窿!” 阮仁燧哈哈一笑,朝他眨了下眼:“无妨,我阿耶可是皇帝!” 韩王哈哈一笑,也朝他眨了下眼:“无妨,我侄子也是皇帝!” “我哪是皇帝?我是冤种!” 圣上冷笑一声:“我生来就是给你们俩擦屁股的!” 阮仁燧听得“嗐”了一声,摆摆手,劝他说:“阿耶,别这么说自己嘛,我听着心里怪不得劲儿的!” 圣上:“……” 王娘娘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实在觉得很有趣。 韩王见圣上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也呲着牙一个劲儿地乐。 那边圣上扭头看他,又无奈道:“韩王叔,岁岁是小孩儿,不懂事也就算了,你怎么还跟他一起胡闹?” 韩王哈哈一笑,摸摸脑袋,已读乱回:“感谢就不必了,都是小事儿,能帮上孩子的忙,我也很高兴……” 说完,又一副感慨不已的模样,动情地道:“真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圣上:“……” 第86章 圣上说:“你真是赶上好…… 圣上原本是想趁着降福节出宫来散散心的,没成想心没散成,净生气了。 “你们俩是怎么想的?” 他问阮仁燧和韩王:“把郑夫人押进刑部大狱,一直关到死?” 阮仁燧摇了摇头:“那也不至于。” 韩王毕竟老辣,说得便要全面和深刻一些:“就是想着叫这位郑夫人吃个教训,以后行事的时候有个分寸。” 又正色道:“不仅仅是她,也以此警醒神都城里的其余显贵,少作妖。” 圣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韩王很不解地回头看了眼,发现自己身后并没有人。 他不明白:“陛下,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阮仁燧心想:叔爷,你有这样的心态进入神都,你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王娘娘笑吟吟地瞧着,及时地开了口:“郑夫人是外命妇,这事儿又涉及到了皇嗣,还是请皇后来处置吧。” 她神情温和,说得也很中肯:“郑钊毕竟是十六卫中的翘楚人物,宋巧手的事情也没有涉及到朝堂,若无必要,陛下最好不要出面。” 圣上颔首应了,摆一下手,便有人去将此事知会给朱皇后。 先敲定了事情如何处置,紧接着又开始训两个主谋:“郑夫人行事不检,你们俩行事难道就很妥当?” 阮仁燧与韩王同时瞪起眼来,一脸我不服的表情—— 圣上看得微笑起来,语气和煦,问他们:“以身做饵,主动钻进马车里让郑家的马车撞,这也很妥当吗?受伤了怎么办?” 他笑眯眯道:“这么理直气壮啊,不介意我通知一下家属吧?” 阮仁燧:“……” 韩王:“……” “啪啪”两声,新旧两代登二话不说,就坐到了地上,一人抱住他一条腿开始哭天抹泪——服了! “不要啊阿耶!” 阮仁燧胆战心惊:“阿娘要是知道,肯定会打扁我的!” “不要啊大侄子!” 韩王胆战心惊:“我们王妃身体一向不好,要是气出个什么好歹来,那可怎么办?!” 一大一小,两个人闹成一团。 王娘娘和稀泥,故意板着脸,做出生气的样子来,说圣上:“韩王是陛下的叔父,先帝在时,最友爱弟妹,临终前也再三叮嘱,让太后娘和陛下关爱底下的一对弟妹。” “如今他大行了,陛下就是这么对待自己叔父的吗?” 圣上只得弯下腰把韩王搀扶起来:“叔父别这样,叔父,你起来吧。” 韩王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 王娘娘又勤勤恳恳地去捞另一个小的。 这个就简单多了,不需要说那么多话。 她亲自过去把阮仁燧给拉起来了,又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尘土,转而娴熟地道:“他还是个孩子呢,你一个大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圣上:“……” 圣上心说:他算个屁的孩子! 鬼知道他现在究竟多老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3节 嘴上忍气吞声地认了:“您说的是。” 一边说,一边目光冷飕飕地分别瞟了叔叔和儿子一眼。 真是受够了这种上有老、下有老的日子! 王娘娘知道圣上接下来怕是有事情要做,也没久留,一个眼色递过去,没过多久,外头就有人来回话:“王郎来迎王娘娘回府了。” 王郎是王娘娘的娘家侄子。 圣上向来爱屋及乌,叫他进来,勉励地说了几句话,这才亲自起身,送了王娘娘出去。 阮仁燧与韩王自然跟随在后。 王娘娘还挺喜欢这小孩儿的,跟圣上说:“这小子生得真结实,有福相,人也机灵。” 她回想起往昔,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追思之色:“他的鼻子跟眉毛,很像先帝。” 又蹲下身来,跟阮仁燧说:“有空了就去我那儿玩。” 王娘娘比划出鸭蛋大小的圆圈儿给他看,笑吟吟地道:“先帝还留下两套蛋壳画儿,我收着也没什么用,回去找找,你带回去玩儿!”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好!” 又说:“我一套,大姐姐一套,刚刚好!” 王娘娘脸上讶异之色一闪即逝。 回过神来,她轻轻抱了抱这孩子,站起身来之后,话却是同圣上说的:“皇长子很仁厚。” 圣上说:“他?” 短短一个字,表达了相当多的情绪。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王娘娘给逗乐了,拍了拍阮仁燧的小肩膀,说:“去吧。” 又吩咐看顾他的保母:“跟德妃说,别生孩子的气,这样的赤子之心,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保母毕恭毕敬地应了。 …… 夏侯家。 德妃原本还美滋滋地在合计高皇帝祭的事儿呢,哪知道外头侍从匆忙来报,脸上表情都喜盈盈的:“娘娘,陛下带着咱们小殿下一起过来了。” 德妃初听吃了一惊:“岁岁不是叫钱氏领出去了吗,怎么遇见了陛下?” 再一想,又觉得高兴。 她知道圣上这几日有所安排,能专程带着儿子往夏侯家来走这一趟,也是看重她,看重夏侯家的意思。 德妃一下子就美了起来,对着镜子瞧瞧,整一整头发,重新点了唇脂,光彩照人地出去迎驾。 结果迎头就听见了一个晴天霹雳。 喜报,又闯祸啦! 圣上存着一点看热闹的心思,也没隐瞒,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德妃听了。 完事之后他就往前堂去见夏侯家的男丁了——面子还是要给的嘛。 圣上还很阴险地想:待会儿再过来,说不定就会见到一个扁扁的岁岁了! 没想到德妃关注的重点跟他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原本还很忐忑呢,怕阿娘觉得他冒失,把他拎出去打。 怕阿娘觉得钱妈妈照顾不周,牵连到钱妈妈…… 哪知道德妃听完整件事情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先拉着儿子上下瞧瞧,最后带着点不可置信地问:“王娘娘说,你的鼻子跟眉毛像先帝?” 阮仁燧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声:“是呀!” 夏侯夫人也听得皱起了眉头:“怎么会?” 她也蹲下来瞧了瞧外孙,很纳闷儿地说:“我怎么觉得像小怡多一点?” 德妃瞪了母亲一眼:“明明就是像先帝!” 夏侯夫人明白过来了。 要选身份贵重的像! 夏侯夫人于是又很认真地对着外孙端详了一会儿,而后煞有介事地说:“没错儿,的确是像先帝多一点!” 虽然母女俩都没有见过先帝,但是都坚定地觉得儿子/外孙像先帝! 阮仁燧:“……” 德妃又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问他:“王娘娘说,你有福相?” 阮仁燧回想一下,“嗯”了一声。 德妃就捧着儿子的脸,很仔细地看了又看,而后悄悄同夏侯夫人道:“王娘娘说岁岁有福相——有福相!您说,这是什么意思?” “……”夏侯夫人茫然道:“意思可能就是我们岁岁有福吧。” “什么呀,”德妃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说:“阿娘,这句话你得结合下一句来听才能明白!” 夏侯夫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德妃就特别懂地说:“王娘娘跟陛下说,我们岁岁仁厚,仁厚啊!” “这是什么意思?” 她斜睨着夏侯夫人,意味深长道:“说一个皇子仁厚,又说他有福相,还说他像先帝——” 夏侯夫人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动神摇,倒抽一口凉气! 她激动不已:“这岂不是说……” 德妃自信满满:“没错儿,就是这样的,王娘娘也觉得我们岁岁有潜龙之像呢!” 阮仁燧:“……” 夏侯夫人颇受触动:“王娘娘实在是有心了!” 又很崇拜地看着女儿:“申申,先前费夫人往咱们家来做客的时候,还说你在宫里边读书明理,连太后娘娘都夸奖呢,我那时候还云里雾里的,今天再看,真是脱胎换骨了……” 阮仁燧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居然躲过了一劫,这会儿看德妃被转移了注意力,赶紧接上:“这还用说?” 他用力地附和:“我阿娘现在可是比肩宫里费尚仪的大才女,今时不同往日了!” 德妃听得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嘴上还假模假样地道:“别瞎说,嘉贞姐姐算是我半个老师,又是朝天女出身,我怎么可能跟她比肩呢!” 夏侯夫人马上就道:“怎么不能?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多有道理!” 阮仁燧马上跟上,很狗腿地凑过去:“比肩费尚仪的大才女,再谦虚就太骄傲了哟!” 德妃洋洋得意地抬着下巴,美得就跟踩在云上似的,回过神来之后,又高高兴兴地在儿子脸上“mua”了一口:“我们岁岁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 她一样样地数:“这么好心,愿意给不认识的人伸张正义!” “说干就干,一点都不拖沓!” “能交朋友,韩王跟俊贤夫人都愿意帮你!” “还特别尊敬长辈——不然王娘娘怎么那么喜欢你?” 把阮仁燧给美得呀,也抱着他阿娘的大腿,一起飘到云上去了。 如是等圣上过来,颇为惊讶地瞧见人家母子两个正母慈子孝呢! 他心里边吃了一惊,觉得这事儿奇怪,又不能表现出来。 德妃在某些地方,跟圣上是很相似的——不是说他们俩都没有道德,而说他们俩对于自己人,都是很亲厚的。 德妃才刚知道儿子设局坑了郑夫人和得了王娘娘褒赞这两件事儿,但现下真的有时间坐下来跟圣上说说话了,首先提的反倒是钱氏。 她卖了个关子,叫人去取了钱氏的画儿来,盖住落款,叫圣上:“你来看看这幅画!” 圣上叫她这举止惹得生出了好奇心,起身过去瞧了一遍,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坐回去了:“还可以。” 德妃一噘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拉着他起来,央求他说:“你再看看嘛,好好看看!” 圣上心下无奈,给爱妃面子,倒真是站起来又看了一遍。 而后他也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倒是有些灵气,只是技法稍显生疏,可以算是二流,但要是想进宫廷画院,还差点火候。” 略顿了顿,他又说:“你要是实在喜欢,那就赏这画家个颜面,叫进去也成。” 德妃听得喜笑颜开:“真的有二流水准?” 圣上见她笑靥如花,不觉一怔,又觉纳闷儿:“二流水准也这么高兴?” 他以为是有画家想方设法走了夏侯家的门路,想进宫做画供奉。 德妃就叫盖住落款的宫人退开,自己弯着腰伸手遮住,叫圣上近前来:“你可瞧好了!” 说完,将手掌一点点挪开。 圣上实在好奇,俯身去看,待到一个“钱”字映入眼帘,竟是少见地惊住了! “钱,”他会意过来:“是从前照顾岁岁的钱氏?!” “就是她!” 德妃眼睛亮晶晶的,眉飞色舞道:“是不是很厉害?!” 圣上没有言语,握着她的手,又重新回头去看这幅画。 良久之后,他终于不胜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可真是脱胎换骨了……” 德妃就转头吩咐宫人:“叫钱氏来拜谢陛下吧,当初她开始学画,还是陛下指点的呢!” 圣上明白她的意思,也很乐意成全钱氏。 等她过来,就问:“我看你落款处只留了一个‘钱’字,没有取字号吗?” 钱氏赧然摇头:“让陛下见笑了。” 德妃遂顺水推舟道:“她没有,那你就给她取一个嘛!” 圣上笑着应了,又问钱氏:“向来‘字’都是与名相得益彰的,你叫什么名字?”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4节 钱氏行个礼,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妾身名叫金花。” 圣上点点头,略微思忖之后,便道:“既然如此,便取字‘正芳’吧,风华正茂,契合你的名字。” 德妃含笑摆摆手,叫人取了笔墨过来:“不写下来,谁知道是哪两个字?” “你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圣上扭头瞧了德妃一眼,接过笔之后,由衷地叹了口气。 他同钱氏道:“从前德妃在宫里边给自己邀宠,都没费过这么多心思!” 钱氏:“……” 德妃:“……” 第87章 阮仁燧:“你不要这么说…… 德妃听得又羞又气,看起来好像要用自己头顶不存在的鹿角顶他了:“你说什么呢!” 阮仁燧在旁边给他阿娘张目:“阿耶,是你总用老眼光看人——我阿娘现在可是比肩费尚仪的大才女了!” 比肩费尚仪…… 圣上:“……” 圣上听得哈哈大笑,险些握不住笔。 用了几瞬来平复心情之后,终于提笔挥毫,写了“正芳”二字,赐给钱氏。 末了,又赏赐了她诸多纸墨:“下次再见,若是还有进益,便点你进宫廷画院!” 钱氏听得心神激荡,福身行礼,震声称谢:“是!” 这边儿了结了钱氏的事儿,德妃也少了一桩心事,整个人眼见着松弛下去了。 桌上摆着一盘红艳艳的李子,她一边儿投喂儿子,一边同圣上说起了家事:“我盘算着,请谭郎中给小怡找个老师,叫他好好读书呢……” 又说了预备着请客的事情。 这是在给圣上打预防针——我弟弟要开始努力了! 给以后弟弟被荫官,开口给讨个好点的衙门和起步官阶做准备。 圣上听得很感动——不是装的感动,是真的感动。 又一个美貌笨蛋要开始读书了! 先别说到底能不能成吧,至少人家有态度呢! 他就说:“你要是需要,我来帮小怡找老师也成,多看几个……” 要是从前,德妃肯定会喜不自胜地答应的,但是现在…… 德妃摇头拒绝了。 德妃斜睨着圣上,蔑视地说:“你哪知道怎么给笨蛋找老师?你就知道找那些七岁就会作诗的天才,最后把我们小怡打击得再也不想念书了!” 圣上:“……” 圣上初听一愣,回过神来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天呐,”他由衷地道:“夏侯博士,不得了了,你现在真是能跟费尚仪比肩的大才女了!”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腮帮子娇俏地一鼓:“岁岁这么说也就算了,你也来逗弄我!” 嘴上这么说,但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了。 那双秋水似的眼睛也紧盯着圣上,好像在讲“赶紧再夸几句”! 结果圣上一点也没有眼力见儿,居然真的不再夸了! 搞得德妃郁卒不已。 偏偏话是自己说的,还不好意思再去收回。 德妃心里边怏怏的,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儿来了:“今早晨我阿娘给岁岁封了个好大的红包,降福节嘛,我盘算着,还是得寻个别的法子贴补回去才成……” 她在做宠妃的道路上,实在很有天分。 在钱这件事儿上,德妃从来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但是与此同时,也很有界限。 圣上宠爱她,允许她花用自己私库里的钱,德妃就大大方方地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锦衣玉食,从不亏待自己。 但是她不会挪动圣上私库里的东西去补贴娘家。 要是有需要,那就张口去求,圣上基本上也都会应承。 现在再说起这事儿,德妃也很坦诚:“我阿娘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夭夭跟小怡年纪小,又都还没有定性,虽说逢年过节的赏赐也不少,但终究不够稳当。” 她有点发愁:“我盘算着,还是得寻个细水长流的进项……” 圣上压根儿就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当下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他叫宋大监:“宋祥!” 宋大监在门外应了一声:“是。” 圣上就说:“你去开张条子,叫少府军器监盖个章,让他们给找个海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反应过来:“你先前说要请谭郎中来吃饭是不是?” 德妃很崇拜地看着他,小兔子似的,用力点点头:“嗯!” 圣上便吩咐宋大监说:“那就不要便宜少府军器监的人了,去把条子开了,带到这儿来。” 而后又跟德妃解释:“谭郎中家里边娶的夫婿,便是豪商之子,你把这张条子给她,叫她转交给岳家,他们自然就会每年往夏侯家送一份分红了。” 匠作都水监和少府军器监,乃至于工部每年都会排出人手在帝国势力范围之内进行考察,为了保护考察成果和随行被运送回来的众多物产,兵部也要派遣海军随行护航。 而除了官方人员之外,又会对外开放一定限额的民间商队随行名单。 相当于挂靠官方,往来行船,都有安全保障。 海外行商利润巨大,一船货拉回来,多的甚至能翻十倍! 一夜暴富,绝非罕见之事。 因这缘故,一张随行条子,在外边被喊出了天价,但是也多得是人求不到! 德妃听得新奇不已,又问他:“一年大概能有多少分红?” 圣上想了想,说:“第一年的话,七、八万两总归还是有的吧?” 这可是送钱的买卖。 要是不知道把同行许可的提供方打点好了,还做什么买卖啊! 又很怜爱地捏了捏她的脸,说:“要是没有这个数,明年就再换一家!” 德妃惊讶不已,回过神儿来,又很感动:“你真好!” 圣上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倒是没有隐瞒:“夏侯家是岁岁的外家,要是太简薄了,孩子脸上难道就有光?” “要是那边儿知情识趣,就长久地交际着,有个来财的门路,以后办起事来,也就不会被钱财所掣肘。” 德妃知道圣上这是为自己儿子考虑,自然感动。 阮仁燧旁听了全程,也觉触动。 其实,阿耶为他考虑的还是很周到的…… 皇嗣手里边怎么能没钱呢! 也就是这时候,他忽然间想起来另一个人…… 惠三郎! 阿耶凡事都想的那么周全,少有能瞒得过他的事情,那前世惠三郎背地里的那些小动作,阿耶他知道吗? 眼瞧着就是午膳时间,被感动到了的德妃决定亲自下厨做一道菜。 阮仁燧则借了这个时机,悄悄来问:“阿耶,你知道惠三郎吗?” 圣上瞟了他一眼,先很奇怪地问:“你怎么没被打?” 仔细看看,他眉宇之间好像还带着点遗憾之色。 阮仁燧:“……” 阮仁燧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阿耶,你不要这么说话好吗?” 圣上看得乐了,又实在不能理解:“你这么以身犯险,你阿娘居然都没打你?!” “……”阮仁燧郁郁地瞪了他一眼,倒是把实话说了:“王娘娘不是说我有福相,秉性仁厚吗?我阿娘觉得这是在夸我有潜龙之像呢!” 他也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阿娘这个人,虽然看起来聪明了一些,但是关键时候也容易藏不住事儿。 要是叫阿耶看出来她的意思,觉得她特别钻营,觊觎储位呢? 提前打个预防针,叫他阿耶有一点准备,相对也该会好很多。 圣上听完哈哈大笑,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打了:“潜龙之像——哈哈哈哈哈啊哈!!!” 阮仁燧:“……” 阮仁燧无力地重复了一遍:“阿耶,你不要这样……” 圣上勉强停下来,端详一下这小子。 实在是没忍住,又笑了出来:“潜龙之像,哈哈哈哈!” 德妃才刚在小厨房扎上围裙,就听见圣上的笑声了,因那菜还没有开始做,就很好奇地过来瞧了一眼。 圣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 德妃就“哎哟”了一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岁岁,怎么不开心呢?” 阮仁燧瞥了他阿耶一眼,继续面无表情地道:“家庭不和,多是老人无德。” 德妃就嗔了圣上一眼:“真讨厌,不准欺负岁岁!”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5节 又哄了儿子几句,这才出去。 等她走了,圣上第一时间凑过来,很好奇地问:“你说实话,我们俩到底谁是老人?” 阮仁燧:“……” 阮仁燧小小地破防了一下:“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吸了吸鼻子,旧话重提:“阿耶,你知道惠三郎吗?” 圣上抬手抹掉了眼角笑出来的泪,答非所问道:“岁岁,你的心太软了。” 知道惠三郎是个赌棍。 也知道他是蓄意接近自己的,居然就只是轻飘飘地把人打发走了。 圣上说:“怎么,上一世跟他交情很好吗?” 阮仁燧听得心绪复杂,缄默几瞬之后,如实道:“起初挺好的……” 圣上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 阮仁燧迟疑着说:“晚上回去的时候,被强人所杀,不知道是招惹了什么麻烦……” 圣上就很好奇地问了一句:“那时候你有十五岁吗?” 阮仁燧摇了摇头:“没有,那年我十一岁。” 圣上便轻轻地“哦”了一声,而后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干的。” 平心而论,背靠夏侯家,惠三郎难道没得到好处吗? 得到了。 但是他欲壑难填,总想着索求更多。 这个“更多”该上哪儿去找? 只有皇长子。 他不死谁死?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 圣上觑着他脸上表情变换,冷笑一声,拍西瓜似的,拍了拍他的头:“带坏我年幼的蠢儿子,死不足惜!” 阮仁燧:“……” 阮仁燧忍无可忍:“都已经说过好多遍了,你不要这么说话好吗?!” 第88章 阿娘,你怎么还有两幅面…… 圣上在夏侯家用了午膳,就预备着回宫了。 德妃依依不舍地挽留他:“你再坐坐嘛……” 圣上伸手去捏了捏她两边儿的腮肉:“我倒是想呢,就是不知道宫里边的事儿该由谁来替我处置。” 德妃抱着他的腰,娇里娇气地道:“降福节哪有什么事儿要处置呀……” 圣上就说:“郑钊知道郑夫人被下了刑部大狱,马上就进宫去请罪了,这会儿还跪在那儿呢,不得回去看看他?” 哦哦哦! 岁岁搞的事! 德妃有点小小的心虚,就不再说什么了,当下甜甜一笑,旁若无人地转了话题:“好吧,那你路上慢点呀!” 圣上笑吟吟地应了声:“好。” …… 圣上走了,倒是把宋大监往少府军器监去开的那张条子留下了。 德妃就叫了母亲过来,将条子拿给她:“我同谭学士讲,怕不合适,你寻个时机,把这事儿给办了。” 夏侯夫人看得又惊又喜:“哪儿来的?” 德妃洋洋得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叫陛下给咱们家找个细水长流的进项,他给帮着办的!” 夏侯夫人听得高兴:“要不人都爱往高处走?陛下随便漏一点,就够咱们全家吃饱喝足了!” 又说:“你人在宫里,可能不知道,就这么一张条子,在外边叫价二十万两都换不来,最后榜上有名的,要不是皇商,要不就是依傍着高门的豪商!” 她看得明白:“陛下给这张条子,不是纯粹给夏侯家的,主要还是给咱们小殿下的,到时候分红收过来,我拿两成,剩下八成给咱们小殿下存着。” 德妃不太爱管这些事:“都是自己家人,算这么清楚干什么……” 夏侯夫人摇头:“亲兄弟,明算账,两成其实也很多了。” 说到底,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吃喝嚼用,能花多少? 逢年过节,宫里边都有赏赐,皇商和外地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哪个不需要来夏侯家表示一二? 光是这些,就吃都吃不完了。 夏侯夫人悄悄说:“皇子渐渐大了,手里边没钱,怎么行呢。” 德妃知道的确是这么回事,也就没再推脱,点点头,又叫了钱氏过来——现在该叫钱正芳了。 “明天府里边宴客,到时候你也来凑个趣儿,也没什么外人……” 钱正芳有点拘谨:“只怕我身份低微,辱没了贵客们……” 德妃瞧了她一眼,很郑重地说:“人贵自重。” 钱正芳听得心神微颤,暖意紧跟着上涌。 她行礼应了声:“是。” 也是因德妃这句话和夏侯夫人已经提过要请的客人们是谁,她也大着胆子开口了:“我倒是还认识一个人,娘娘也是认识的,或许也可以请她来。” 钱正芳认识,我也认识? 德妃起了好奇心:“谁?” “就是内庭的许供奉,她也给皇嗣们上过课的。” 钱正芳笑着说:“我刚出宫的时候,在外头选了摊子卖画,许多事情都不详熟,许供奉帮了我许多,后来熟悉了,才知道原来她竟在内庭里教授咱们殿下……” 阮仁燧知道她说的是谁——就是教他和大姐姐穿衣打扮的许供奉嘛! 德妃听后也笑了:“那倒是好!” 夏侯夫人就使人再去写一张帖子送去:“赶紧的,去晚了,万一人家有约了呢!” 如是这么一来,请客的人选就这么定下了。 谭、费、霍、钱、许,五位客人。 五个人,德妃熟悉的也就是谭郎中、费氏夫人和钱妈妈,剩下的两位倒也都接触过,只是不算十分熟悉。 阮仁燧也是如此。 等他长大,霍少监都致仕了。 好在要请的几个人都是关系扯关系,不怕没话聊。 尤其霍少监还是韩王妃的养母兼姨母,有这么个熟人在中间横亘着,见了面也不怕没话说。 …… 如是到第二日中午,便热热闹闹地聚到了一起。 德妃久不见费氏夫人,当真是十分惦念,看她脸色红润,实在是很欢喜:“夫人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阮仁燧在旁边用力点头:“是呀,好多啦!” 可见承恩公就是个扫把星,离他近了,净倒霉! 霍少监同费氏夫人私下往来比较亲近,也了解她的近况,闻言便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席间众人听得眼睛一亮,齐齐看了过去。 费氏夫人有点不好意思:“不是什么大喜事,也是才刚定下来的——我要往石泉书院去教书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神都城内最顶尖的学校,无非是六学二馆。 这是官立的学校,而除此之外,也有私人开办的学馆。 石泉书院便是其中的翘楚。 德妃很好奇:“夫人是去教授哪门课业?” 费氏夫人笑着答了:“两门课,琴和经义,都是从前考过的,好在还没有忘干净。” 神都城内评比家风,费家是其中的翘楚,就是因为他们鼓励儿女读书,至少要将一门课业学精。 费家某位先祖留下的不成文的规矩,后来成了许多大族的家训:不要只陪送女儿金银,也要给她一项立身的本领。 琴棋书画,经义诗词,但凡有一项可以谋生的强处在,哪怕有一日家门败落,总也能找个地方混口饭吃。 知识是很宝贵的。 又因为太宗皇帝在时,正式开设了考学制度。 简而言之,必须得通过朝廷设置的两次考试,也就是常识资格考试和专业资格考试之后,才能去官学或者私学当中去任教。 两项考试当中,常识资格考试相对简单一些,大概等同于秀才的难度,专业资格考试就要专精多了,约莫等同于举人的难度。 这也缔造了勋贵高门女郎之间的另一种攀比——比谁通过的专业考试更多! 哪怕嫁妆简薄一些,有一摞专业考试证书金灿灿地摆着,说明人家脑袋聪明,家里边也着意教养。 若真是到了家门倾覆、无以为生的时候,有知识,就意味着有翻身的可能。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6节 两项考试,尤其是专业资格考试是很难的,含金量相对也高。 这么说吧,德妃也去考过,但是一项都没过,白交了不少报名费…… 能参加的考试,费氏夫人当年基本上都参加过,只是隔的时间有些久了。 依照本朝的规矩,通过考试五年之后,如若没有进行从业,就要进行二次复考。 费氏夫人间隔的时间早就超过了五年,要去石泉书院任教,当然也得去重考。 她很顺利地通过了。 谭郎中很欣赏费氏夫人的选择:“总是在家里闷着,岂不是辜负了满身学识?能走出去,实在是件好事!” 捎带着也同钱正芳提议:“正芳娘子若有闲暇,不妨也去画院参加一次考试,通过之后卖画也好,任教也罢,都比现下要顺遂……” 钱正芳谢了她的好意,只是也同她解释:“许供奉也这么说。只是同时也讲,希望我再加历练之后再去考,最后认定的品阶高,起步也好,以后会更顺遂的。” 谭郎中由衷地道:“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 钱正芳赶忙道:“这是哪儿的话?您愿意指点我,是看得见我呢!” 一群人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饭,叙话之后,这才散了。 等人都走了,德妃悄悄问夏侯夫人:“条子的事情,办好了?” 夏侯夫人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阮仁燧看他外祖母魂不守舍的,忍不住道:“您怎么啦?感觉心不在焉的。” “是啊,”德妃也说呢:“席间都没怎么说话。” 娘俩儿都有点担心地看着她。 夏侯夫人的心情很复杂:“我就是觉得……唉。” 她叹口气:“人的命还真是很难说!” “费氏夫人要往石泉书院去任教,这是大好事,她自己有个生计,也免了费家姑嫂之间的纠葛。” 说得不好听点,当初费氏夫人嫁出去,费家该给的都给了,也算是分了回家,现下又回了娘家,儿子还跟从费家的姓氏,以后又怎么算? 夏侯夫人有姑姐,也有妯娌,明白内内外外的难处。 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看得百感交集:“今天来吃饭的几个人当中,要说出身,费氏夫人是最好的。可现下回头再看,还真是叫人唏嘘。” 夏侯夫人怕他们俩误会,还补了一句:“不是说费氏夫人不好,就是觉得——单看气度和说话时候的神态,就知道霍少监和谭郎中在家里是当家做主的那个人。” 依照费氏夫人的能力,当年若是投身仕途,未必就比这两位差,可是开局差了一步,以后全都落下了。 德妃明白母亲的意思,也是叹息:“现在再去掉头,也不算晚。” 原本还想冷嘲热讽几句的——费家的家风可比夏侯家好多了,费氏夫人都落得如此,你还总催着夭夭出嫁! 只是在看母亲此时此刻的神色,怕也有些了悟,索性便咽下去不提了。 德妃还有点小小的犹豫和意动。 当年没通过的考试,要不要找时间再试一次? 她现在可是比肩嘉贞姐姐的大才女了呢! …… 夏侯家前脚把条子送出去,约莫傍晚时分,姚家太太便登门来了。 谭郎中娶的夫婿,便是豪商姚家出身。 姚太太约莫四十来岁,见人先带三分笑,十分和气:“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您可别嫌我叨扰。” 夏侯夫人叫看茶:“怎么会?” 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会儿话,吹捧了夏侯夫人好一阵子,姚太太就很识趣儿地告辞了。 等她走了,夏侯夫人两眼发光,第一时间叫人把她送的节礼拿过来点点,迫不及待道:“给了多少钱?!” 德妃在后头听见,就很无语:“钱都已经到咱们家了,还能飞了?” 说夏侯夫人:“阿娘,你矜持点行不行啊!” 依姚太太的身份,是没资格见德妃的,她也懒得来赶这个热闹,但是她养的那个冤种好奇啊! 这会儿她才刚说完,阮仁燧就乐颠颠地凑过去了:“所以到底给了多少钱啊?!” 德妃:“……” 夏侯夫人叫女儿给教训了,也不高兴,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是,我庸俗,我市侩,你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不要钱!” 又愤愤道:“知道的我是你娘,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我娘呢!” 德妃:“……” 阮仁燧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话听起来好熟悉啊阿娘,你有什么感觉吗? 真可惜,为了他的人身健康着想,他没敢说! 那边夏侯夫人把这话说完,就自己捧着姚太太送来的那只木匣,领着外孙出去了:“走,不在她面前数钱,这铜臭气太重,别把尊贵的德妃娘娘给熏着了。” 阮仁燧就跟条小尾巴似的,颠颠地紧跟着出去了。 德妃:“……” 外头夏侯夫人打开木匣,瞧见里边那一摞银票,整张脸瞬间容光焕发。 她兴奋不已地开始数钱。 很少有人在数钱的时候能够控制住不露出笑容来。 夏侯夫人数得特别高兴,五千两的面额,二十张。 十万两。 夏侯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二话不说,先给外孙塞了两张:“岁岁,拿去花!” 阮仁燧知道这是她的一番好意,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收下,卷一卷,放进了自己的小口袋里:“谢谢外祖母!” 德妃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动静,就在屋里伸着脖子,问他们俩:“到底给了多少啊?” 夏侯夫人就阴阳怪气地说:“钱都已经到咱们家了,还能飞了?” 又说:“娘娘,你矜持点行不行?!” 德妃:“……” 德妃给阴阳得恼了:“差不多得了,怎么这么记仇呢!” 娘俩儿这会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结果到了降福节结束,要分开的时候,还是哭了。 外头仪仗在等,德妃也重新更衣,预备着要回宫。 夏侯夫人就流着眼泪,说:“怎么这么快啊……” 德妃带着哭腔说她:“真是的,又不是见不到了,你哭什么呀!” 夏侯夫人就不忍心再看女儿了,蹲下身来,叮嘱外孙:“岁岁,回去好好念书,听你阿娘的话,知不知道?” 末了,摸了摸他的头:“以后有空了,再来看外祖母!” 阮仁燧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又把自己给夏侯夫人准备的礼物——一个好大的信封交给她:“这是我画的画,等我走了,外祖母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 夏侯夫人哽咽着应了声:“嗳,好孩子……” 她站起身来,别过头去,摆摆手,叫他们走:“去吧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等那娘俩儿走了,家里边好像一下子就没了声音,安静得近乎可怕。 夏侯夫人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想起外孙给留下的话,就把那个好大的信封给拆开了。 里头画拆出来一瞧,夏侯夫人就乐了,乐完又开始生气:“这死丫头!” 很简单的一张画,上边画了个穿紫衣的妇人,坐在金山上,两只眼睛一左一右看着天。 左右两边儿,分别钉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标题是德妃写的,就两个字:财迷。 …… 回宫的路上,德妃还在抹眼泪儿。 阮仁燧在旁边看着她。 德妃哭着哭着,又恼火起来:“阮仁燧,你有心肝没有?怎么一点感触都没有!” 阮仁燧:“……” 阮仁燧忍不住道:“阿娘,你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第89章 圣上:不是,这谁能想得…… 吉宁巷。 天色刚亮,刘永娘蒸了米粉肉,预备着送一些往宋巧手家里去,刚拉开门,就见自己门前有几位女客预备着要敲门,后边还跟着两辆马车。 她提着食篮,吃了一惊:“您几位是……” 为首的那娘子向她福了福身,笑道:“我家夫人有些事情想问一问刘娘子。” 刘永娘心里边犯起了嘀咕,这架势看起来,可真有点大! 她有些迟疑,当下掩上门道:“先叫我把吃食送出去再说……” 那娘子笑道:“刘娘子莫非是预备着送到宋巧手那儿去?” 刘永娘听得讶异:“你怎么知道?”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7节 那娘子朝后边车把式招了招手,后者会意地将车帘一掀,刘永娘不禁愣住——坐在马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巧手! …… 刘永娘登上了马车,心里边还在犯难:这是谁家的夫人? 瞧着该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又想:不会是来找我们寻仇的吗? 我们两个小老百姓,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呀! 刘永娘心想:要真是个高门贵妇,又很难缠,到时候就狐假虎威,把俊贤夫人搬出来吓唬吓唬她! 从登上马车,跟宋巧手碰头开始,宋巧手除了说了一句“别怕”,就再没开口。 刘永娘自觉是她的姐姐,该关照妹妹,便宽慰她:“别担心,我有关系!” 宋巧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悄悄叫她:“别说话了。” 刘永娘纳了闷,又很怜惜自己的小姐妹——都是那个郑家夫人害的,多伶俐的人啊,变成这样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心,时不时地掀起车帘,向外张望,以此判断自己到了哪里。 这是辅兴坊。 这是安顺门。 这是…… 刘永娘看得呆住,禁不住小声叫那车把式:“姐姐,为什么我们在往宫里边去啊……” 车把式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笑笑,没说话。 宋巧手悄悄伸手过去,掐了她一把。 刘永娘惊愕不已地看着她,出了一头冷汗。 宋巧手宽抚地笑了笑,又说了一遍:“别怕。” 刘永娘脸色苍白,险些晕厥过去! 这怎么可能不怕啊! 这可是进宫啊!! 话说为什么会抓我们进宫啊?!! 如是等到了地方,自有宫人领着她们一路进了那富丽堂皇的大殿。 她们都曾经出入过高门大户,懂得规矩,便都低着头默不作声,看宫人示意,赶忙福身行礼。 上边传来一道轻缓的声音:“起来吧。” 刘永娘先行滑跪,悔不当初:“这位贵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吹牛说见过皇长子和大公主了……” 宋巧手听得眼前一黑,生忍着没有掐她一把,声音压得细细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朱皇后听得有趣儿,看她面有惶恐,便很和气地宽慰了一句:“不是为了这事儿叫你们进宫来的。” 略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别怕,我又不吃人。” 刘永娘这才松了口气。 朱皇后先问宋巧手:“我听说宋家娘子曾经同郑钊之妻生过龃龉,这是怎么回事?” 宋巧手不知道上首坐的人是谁,也不清楚这事儿为什么被翻了出来,但是她很明白——这种时候,最好是说实话。 她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那年中秋,我往郑府去给郑夫人梳头……” 宋巧手做生意,是事先预约时间,日子到了,她上门梳头。 郑夫人觉得她手艺好,想把她给包下来。 就别在外边呆着了,专门侯在郑家,若她有需求,就传宋巧手来。 郑夫人条件开得丰厚:“你在外边赚多少钱?我再给你加三成。” 宋巧手笑着推拒了:“我外边还有个女儿,到了郑家来,她怎么办呢。” 郑夫人理所应当地道:“叫她一起过来不就是了?郑家又不缺那么一间房子。” 宋巧手不想把自己彻底绑定在郑家。 更不想女儿跟着自己一起在郑家寄人篱下。 若真是如此,不是家奴,也成家奴了。 她就赔着小心,如实说:“她还要念书呢,又爱玩闹,到这儿来,怕搅了府上的清净……” “念书,念书能有多少出息?” 郑夫人笑了一声,明镜里很轻蔑地斜了她一眼:“你还不如多带着她学学手艺,长大了跟你一样做梳头娘子呢!” 宋巧手笑了笑,垂下眼睫,没接话。 郑夫人说话刻薄,心思倒是很敏锐,借着镜子瞧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冷淡了下来,轻嗤一声:“一个梳头娘子,心气儿还挺高……” 宋巧手只能赔笑。 将要离开的时候,郑夫人的陪房又问了她一次:愿不愿意在郑府伺候? 宋巧手还是婉拒了。 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她说完了,朱皇后不免又去问刘永娘。 后者看这位贵人说话和气,慢慢地也就把心放下来了:“那时候我知道出了事,可真是吓坏了!” 朱皇后神色温煦,回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一版真相,问她:“是刑部的俞侍郎帮了你?” 刘永娘叹了口气:“俞侍郎真是个大好人!” 她说:“其实我最开始往刑部去,是想找管尚书的。他是我的老乡,每逢中秋,我都会去他们家帮着做饭……” “那回巧手出了事儿,我就先去找他,倒是见到人了,可他总说让我等等,等等,再等等。等来等去都没个结果。” 刘永娘说到此处,脸上不免有些赧然:“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掺和这事儿,叫我等,就是推拒的意思,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当成不懂,去刑部找他……” “最后管尚书躲着我走,倒是俞侍郎有所察觉,悄悄地叫了我过去问话,知道原委之后,又把我引荐给了俊贤夫人……” 朱皇后略觉讶异:“原来这里边还有管尚书的事儿。” 这就是她事先所不知道的了。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她不再留这二人:“辛苦你们跑这一趟,这事儿我知道了,这几日间,必然会有个交待。” 又一抬手,示意宫人领着她们去取早就准备好了的赐礼。 给宋巧手的是一枚内造的金如意项圈。 至于给刘永娘的…… 宫人们领着她们到了御膳房的隔间里,笑着转述了朱皇后的话:“也叫宫外的名厨尝一尝御膳房的手艺。” 刘永娘哪想得到会有进宫的这番奇遇? 她实在觉得新奇! 又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领着自己过来的宫人:“妹妹,求你跟我透个实底儿,方才跟我们说话的,是哪位贵人?” 这原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那宫人便笑吟吟地讲了。 这下子不只是刘永娘,连向来冷静的宋巧手都给惊住了! 那可是中宫皇后啊! 说话这么和气,好像还要替她们主持公道? 刘永娘感动不已,再三央请宫人帮忙带话:“皇后娘娘若不嫌弃,以后出宫去吃我做的饭——不是我吹,我做的菜,吃过的都说好!” 那宫人笑着应了,还真把这话传给了朱皇后。 朱皇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应了:“好啊,哪天出了宫,我找她去!” 贤妃在旁边听了全程,当下忍俊不禁道:“倒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呢。” “是啊。” 朱皇后莞尔,笑过之后,她坐直身体,正色吩咐下去:“传旨,郑钊之妻窦氏行事狂悖,构陷平民,使其下狱在前,街头纵马,伤及皇子在后,夺去她的诰命,令在掖庭舂米七年,以儆效尤!” 末了又道:“把这道懿旨送到政事堂去,叫宰相们也看看,窦氏如此横行,倚仗的是谁的势?叫御史台也警醒些!” …… 中宫的懿旨到了政事堂,又明晃晃地点了御史台出来,虽还在降福节假期里,御史大夫屈君平也不免要上疏自省。 他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郑钊这个当事人之夫了。 政事堂的宰相们碰了个头,简单商量了一下这事儿的后续处置,郑钊罚俸一年,吏部考核降两等。 德妃回到宫里,不免先要去拜见朱皇后,正赶上政事堂送了拟好的条陈过去,她也跟着听了一耳朵。 朱皇后见她眼圈儿还是红的,也没叫久留,那些小节上的规矩,她一向不会强守:“回去歇着吧,以后再有这种事,使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 德妃谢过她,领着孩子预备着回披香殿去了。 …… 三天的假期,不算长,但也不算是短了。 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 德妃就觉得有点虚无。 虚无完了,又自然而然地捧起了书。 等她回过神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不知不觉的,这都成习惯了…… 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中,就这么进入了五月。 降福节已经结束,但这一个月的田假可是才刚刚开始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8节 德妃自己没有松懈,坚持看书。 再看儿子优哉游哉地跑到太液池那儿捉了好大一只蜻蜓,回来美滋滋地捏着翅膀,嘴里边呜呜呜地乱飞,就觉得很刺眼。 她说:“我要求的也不多,岁岁,你一天背一首诗行不行?” 阮仁燧捏着手里边蜻蜓的翅膀,斜了她一眼,特别正经地跟她说:“阿娘,宽以律已,严以律岁岁,这可是不对的!” 德妃听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宽以律己了?” 她朝儿子晃了晃自己在读的书,说:“我这不是先律了自己,再去律你的?” 阮仁燧视线在她发间华丽璀璨的金步摇上一扫,斜睨着她,问:“阿娘,你头上的金步摇可真好看,你喜欢吗?” 德妃:“……” 别说是德妃,就连旁边的易女官都叫这话给问懵了。 她们不知道皇长子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德妃就迟疑着说:“当然喜欢了,不然我怎么会往头上戴?” 阮仁燧嘴巴里啧啧两声,皱着小眉头,像一个历经世事的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跟他阿娘说:“你好好努力,以后做了贵妃,能戴的步摇比这还好看!” 德妃:“……” 德妃深吸口气,面无表情地一指门外:“阮仁燧,滚出去!”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好嘞!” 一溜烟跑掉了。 德妃气得直拍桌子,拍完之后又隔着窗户喊他:“你上哪儿去啊?马上就吃饭了!” 阮仁燧头也没回:“阿娘,你不用等我——我去找阿耶!” …… 崇勋殿。 阮仁燧去找他阿耶,是真的有事儿。 又因为他们俩现在是共轭父子的关系,所以阮仁燧说起话来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含蓄。 进了门之后,看没有别人,就问他阿耶:“我能不在宫里边念书吗?” 圣上猝不及防,听得怔住,回神之后略一思忖,又问他:“怎么,你想去弘文馆?” 只是他很快就说:“你现在还太小了吧?” 只有三岁,才刚开始开蒙的年纪呢。 阮仁燧坐在地毯上,仰着脸看着他,说:“可是阿耶,我不想再跟上辈子似的,按部就班地过了。” “开蒙读书,选伴读,去弘文馆,入朝听事,已经体会过一次的东西,再重来一次,真是好无聊啊,我想试试新的活法儿。” 他说了宋巧手的事情,也说了自己的感悟:“我想做一点有用的事情。” “再则,宫里边该经历的我都经历过了,哪还有什么新鲜事?” 他仰着头,很认真地看着父亲。 “……”圣上盯着他瞧了会儿,忽的问:“上辈子你没跟你大姐姐争过储位吗?” 阮仁燧也不瞒他,如实说:“争过啊。” 圣上明白了。 他很怜悯地看着儿子:“输得很惨吧?心气儿都没了。” 阮仁燧:“……” 阮仁燧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他跺脚说:“我这是看开了!” 圣上听得莞尔,也没再逗弄他:“虽然争斗过,可我瞧着,你好像跟你大姐姐处得还不错。” 不然先前颍川侯世孙那件事情上,也不会主动帮大公主扫尾。 阮仁燧很老实地说:“当时我输了的时候,大姐姐也没有为难我啊。” “不知道阿耶你信不信,其实上辈子我就已经看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吧,我不是那块料,何必去争那个位置呢。” “就好好地做皇长子,将来大姐姐上位,做皇叔,再之后做皇叔祖,富贵闲人,潇洒自在,多好!” 圣上有点讶异地看着他,几瞬之后,倒是真的点了点头。 又问起了两人一直都没有谈论过、但是他很好奇的那个话题:“你上一世到底多大,是怎么到这边来的?死了吗?” 阮仁燧还记得阿耶之前猜测自己“十三、四岁”的事情,目光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先气呼呼地说:“我那时候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了…… 圣上:“……” 不是,这谁能想得到啊! 你想到了吗? 他想到了吗? 反正我没想到! 第90章 阮仁燧:还有你们!等着…… 圣上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阮仁燧拒绝去想他脸上的微妙是因何而生的。 他选择性忽视了这个话题,继续了之前的谈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阮仁燧回想过去,还是觉得那是一团迷雾。 他挠挠头,思忖着说:“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行人受令奔赴东都查案,到了地方之后,我头天晚上在东都城里歇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投胎到我阿娘的肚子里了……” “去东都查案?” 圣上听得有些讶异,而后又追问了句:“去东都查什么案子?” “一桩很怪的案子。” 阮仁燧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告诉他:“东都城里突然间开始死人,死了有上百号人!” “可是那些人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有的是睡着,有的是跟人说着话,亦或者在做着什么事情,忽然间就死了!” 圣上叫这数字给惊了一下,脸色随之凝重起来:“上百号人,都是这个死法?” 阮仁燧颔首道:“是啊!” 圣上目光有点复杂:“你为什么会去查这个案子?” 他心想:让他去查这么危险的案子,难道说在那个世界,他跟这个孩子生出了什么隔阂? 不过这也不对——若真是如此,这一世他不会这么亲近自己的。 再一想,这孩子生来就笨笨的,父子之间即便真的有了隔阂,只要自己不表露出来,他也未必意识得到…… 阮仁燧倒是没有他阿耶那么多恶毒的心眼子。 对方问,他就老老实实地答了:“那时候阿耶你也劝我了,说那边情况未明很危险,可我真的很想去。” 阮仁燧很认真地看着他阿耶:“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比猫在神都城里做一个千篇一律的贵人好玩多了!” 圣上了然地“哦”了一声:“是中朝学士领头去的?” 阮仁燧摇头道:“不,是我们乔少尹领着去的。” “少尹……” 圣上为之愕然:“这么大的案子,就派了一个京兆府少尹过去?” “不是啊,卢相公也去了。” 阮仁燧说完才反应过来——他阿耶未必知道卢相公是谁:“噢噢噢,就是皇叔的伴读卢梦卿,后来他做了中书令!” 圣上脸上惊愕之色未去:“那你该说中书令领头去的才对,为什么会说是乔少尹领头去的?姓乔……” 他眸光一震,倏然间坐直了身体,绷紧脊背,神色肃然起来:“那个京兆少尹,是不是叫乔翎?!” 阮仁燧惊呆了! 他万万没想到:“阿耶,你怎么会知道?果然你也是重生的吧?!” 圣上的震惊并不比他要少。 乔翎。 他慢慢地,不自觉地重新靠了回去:“原来真的有这个人……” 阮仁燧听得不明所以,但是他不愿去深究这些自己搞不懂的事情。 他还在坚持最先的问题:“所以我能不能不在宫里边念书了啊?” …… 圣上还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外头就传来了宋大监的声音:“陛下?” 他通传说:“门下省的人来了。” 圣上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叫儿子先去里头等着:“我把眼下的事情处置完了,再来定你的事情。” 阮仁燧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有门儿,响亮地应了一声,哒哒哒灵活地小跑着往里间去了。 隔着一层垂帘,他听见外头门下省的几个官员入内来跟他阿耶问安,不多时,内侍便端了茶过来。 阮仁燧心想:能被赐茶,大抵来的都是要员。 然后就眼看着宋大监从内侍手里边接过那只茶盘,搁在桌上,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包药粉,抖在了最前边的那只茶盏里。 旁边小内侍送了一根筷子过来,宋大监接到手里,伸进茶盏里边娴熟地搅搅搅。 阮仁燧:“……” 摆烂,摆烂,摆烂!!! 第159节 阮仁燧木然地看着他,禁不住道:“宋大监,这……对吗?” 宋大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说:“待会儿您就知道了。” 说完,亲自端着茶盘走了出去。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猫一样跟着贴到了帷幔边上,露出一只眼睛去瞧。 先前宋大监禀报的时候说过,来的是门下省的人,坐在最前边的是门下省侍中、英国公裴东亭,在他下首处的则是小门下褚侍郎。 咦,褚侍郎! 阮仁燧心里边生出来一点明悟,仔细盯着宋大监的动作,果然见他将那碗下了药的茶递到了褚侍郎面前去。 刚沏的茶水还有些烫,众人没急着用,说了会儿朝堂上的事情,裴东亭才第一个端起了茶盏。 可是他喝没用——阮仁燧就想知道褚侍郎喝了之后会怎么样。 好在褚侍郎也没有让他等待太久,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大概是说话说的嘴干了,褚侍郎终于端起了茶盏,低头啜了两口。 阮仁燧心焦不已地等待着,心想:他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才刚这么想完,就听“啪”的一声闷响,褚侍郎手一松,手里边的茶盏砸到了地毯上! 而他自己往里一歪,直接瘫软在了圈椅里。 众人见状,俱是吃了一惊! 宋大监反应得最快:“褚侍郎!” 圣上状似吃了一惊,赶忙叫人去传太医,又叫众人:“他刚刚喝了茶,你们都先别用了,叫人看看,仔细有什么问题!” 其余人听了,脸上都有点惊慌。 关键时刻,裴东亭倒是还稳得住,出声宽慰众人:“这茶我早就吃了,并没什么大碍,要是真有问题,要么是出在褚侍郎那一杯茶上,要么就是别处有些蹊跷,不必惊慌。” 众人脸色稍霁。 阮仁燧还在看热闹呢,那边儿宋大监已经支使着人把褚侍郎抬进里间来了。 有个太医在外边像模像样地勘验其余人喝过的茶水,另有个太医挨着给外头几个朝臣诊脉。 裴东亭眉头皱着,面有担忧,心下却想:看起来仿佛是陛下设计为之? 殿内众人都喝了茶,按理说最该着急的是内侍们——因为圣上也喝了! 可宋大监却第一时间去关注褚侍郎…… 裴东亭心里边有所思量,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聪明的不是地方,是会惹人嫌恶的。 太医挨着诊脉结束,圣上就叫他们散了:“都回去歇着吧,这事儿还没个结果,不要传出去。” 众人唯唯。 圣上转身进了里间,就见他的好大儿像只小猴子似的,正很好奇地对着褚侍郎上下打量。 看他来了,便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阿耶,为什么褚侍郎忽然间晕倒了?” 圣上很坦诚地说:“因为他的茶里加了迷药。” 阮仁燧:“……” 最复杂的搞事,只需要最简单的手段。 那边宋大监低声道:“陛下,公孙娘子已经到了。” 圣上颔首,很客气地道:“请她进来吧。” 公孙娘子! 阮仁燧倏然间想到了自己先前出宫时,跟钱妈妈一起遇见的那位公孙娘子。 他心有猜测——这八成是一个人! 不多时,那位公孙娘子被请到了御前来,他探头一瞧,果然是一个人! 新生代小登有点打怵地瞧着她。 公孙娘子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头看了过去,一眼落定在他面上,竟然一怔。 她有些惊奇,略顿了顿,又转目去看圣上:“陛下,皇长子……” 圣上点了点头:“我知道。” 公孙娘子便不再说什么,同他行个礼,转而被宋大监领着,去给褚侍郎诊脉。 阮仁燧心想:难道这位公孙娘子也看出来我是重生的了? 他心里毛毛的,下意识用小手拉住了他阿耶的衣袍,寻求一点安慰。 圣上就蹲下来,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他耳边说:“你不安是对的,因为她真的看出来你身上的蹊跷了。” 阮仁燧:“……”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忐忑霎时间就叫恼火烤干了! 这讨厌的阿耶! 他恶狠狠地甩开了手。 圣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坏坏地伸手去捏了捏他扎成小丸子的头发。 公孙娘子坐在床边诊脉,听见这父子俩的言语,脸上不禁浮现出几分笑来。 片刻之后,她将手收回,起身同圣上道:“可以医治,就是有些棘手……” 圣上问:“能根除吗?” 公孙娘子轻轻摇头:“这是先天所有的疾病,只能缓解,延长褚侍郎的寿数,很难根除。” 圣上有些失望,但知道可以缓解和医治,到底松一口气:“能延长多久?” 公孙娘子忖度着道:“十年是没有问题的。” 圣上脸色大霁,当下和颜悦色道:“既如此,便有劳娘子了。” 公孙娘子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阮仁燧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他阿耶,实在是很好奇:“阿耶,为什么你待公孙娘子这么客气?” 上一世在见到公孙娘子和她的儿子之前,他从不知道本朝有姓公孙的要人。 且那时候他以为那母子二人是江湖中人,能治得住韩王,靠的是他上司这个外甥女。 但是今时今日,看他阿耶如此礼遇公孙娘子,还专程请她来给褚侍郎看病,阮仁燧倏然间意识到,或许公孙家的关系不在江湖,而在朝堂。 圣上示意宋大监留下人看顾着褚侍郎,自己领着儿子往外边去说话了:“公孙家的来历可不一般。” 他轻叹口气,有些感慨:“他们家的先祖,是高皇帝的亲传弟子,第二代家主自幼便侍从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十六功臣之中,以公孙氏为第一,后来还出过一位列入本纪的皇后,太宗一脉的后裔,至今都流着公孙家的血……” 阮仁燧如听天书:“我怎么不知道?” 圣上云淡风轻道:“太宗皇帝又不是我们这一脉的先祖,当然是能藏就藏了。” 他只是嘱咐了一句:“你知道公孙家很了不得,是块铁板,别去招惹就成了。” 说完之后,圣上忽然间很恶劣地笑了一下,不怀好意地问儿子:“看见她这么打怵,上一世不会招惹过吧?”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不是我招惹的,是韩王叔招惹的……” 圣上心满意足地品了品这句话,更幸灾乐祸了:“他啊,那也不错!” 阮仁燧:“……” …… 褚侍郎的骤然昏厥,最后被扣到了他的心疾上。 理由都是现成的——他本来就有这个毛病嘛! 圣上顺理成章地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又让禁中的公孙太医负责给他诊治。 这搞得裴东亭有些狐疑:难道是想把褚侍郎踢出门下省? 再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若真是如此,先前也没必要那么大力地栽培他啊! 算了,谁知道圣上在想什么? 少操闲心。 这事儿就此放过,只是到第二日,又出了一桩新的事,就实在不是能轻轻放过的了。 因为就在这一日,太常寺正式在朝会上奏请: 内廷两位皇嗣都已经立住了,今年五月二十一日的高皇帝祭,是否该考虑选一个跟随帝后前往同祭?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臣们对此心知肚明,这说的哪是高皇帝祭,是储位之争正式地拉开了大幕! 大公主今年五岁,皇长子今年三岁。 当年大公主满三岁之后太常寺没有上表奏请,皇长子满三岁之后却进行了表态,无形当中,就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态度。 宗正寺那边儿,韩王是两不沾。 班是不上的,工资是照领的。 圣上叫人去韩王府请人,他是在生病的。 圣上听了,是气得暗暗磨牙的。 到最后专门来说这事儿的,就是政事堂的宰相们和御史大夫,乃至于与此事有着直接关系的礼部尚书、太常寺卿,乃至于宗正寺的两位少卿。 首相唐红主张两位皇嗣谁都不带。 理由是孩子还太小了,贤愚未定。 御史大夫屈君平赞同她的观点,同时补充了一句:“中宫年轻,来日未必不会诞育嫡出的皇嗣。” 礼部尚书倒是小小地反对了一下:“并不是请陛下早早立储,只是表露一个态度,若有变故……”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0节 意思是应该提前确定好继承的序位。 其余宰相们也是态度不一。 最后圣上摸了摸下巴,叫宋大监:“去叫他们俩过来,也听听他们怎么说。” 于是阮仁燧和大公主就都被提溜过来了。 朝中要臣们一起向两位皇嗣行礼,神色晦暗,目光更是叫人捉摸不透。 圣上徐徐将事情说了,而后先问大公主:“仁佑,你觉得该怎么办?” 大公主就理所应当地说:“我跟岁岁可以都去呀!” 圣上点点头,又问儿子:“仁燧?” 阮仁燧不爱凑这个热闹。 五月二十一日其实已经很热了,坐着马车走那么远的路,还要穿着亲王服制在太阳底下站着,想想就累! 他摇摇头,岁岁让梨:“姐姐大,让姐姐去!” 麻太常不由得称赞说:“皇长子友爱手足,有仁爱之风。” 侍中丁玄度摸着胡子,附和了一句:“是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风范,真是难得。” 周文成也说:“皇长子品性纯善。” 其余人也是面有赞同。 唐红默然不语。 大公主神情错愕地看着他们,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手上忽然传来了一点热热的温度。 她扭头去看,是岁岁拉住了她的手。 阮仁燧看着满屋的大人,皱着小小的眉头,说:“用所谓的大义来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真是没有礼貌!”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还是麻太常先说:“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阮仁燧先瞪了他一眼:“谁去谁不去,就只是一个选择,这能代表什么?” “我不去,单纯是因为我不想去,不是为了别的!” 又说:“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真的值得你们这么夸我吗?” “一定要在大姐姐面前这么夸我吗?” “你们真的需要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用手足骨肉做踏脚石的未来储君吗?!” 麻太常听得愕然,脸孔涨红,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阮仁燧一只手拉着他大姐姐,另一只手伸出来恶狠狠地点了点他:“那你等着吧,等我做了储君,第一个先收拾你!” 麻太常:“……” 其余人不无同情地看了麻太常一眼。 然而紧接着阮仁燧又挨着点了一圈儿,雄赳赳、气昂昂:“还有你们!等着,统统都给我等着!” 其余人:“……” 第91章 你牙上有菜。 阮仁燧很清楚这些要臣们想做什么。 作为成年人,想要不露痕迹地去排挤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孩子,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从头到尾,他们甚至于都没有对大公主的言辞发表过评议——我们可没有针对她,话都没说一句,这也有错吗? 不就是夸了皇长子几句吗,这也不行? 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要妒忌,这样心胸狭隘…… 可是当面前站着两个小孩子的时候,只对一个大加赞赏,却彻底地忽视掉另一个,又何尝不是成年人对于孩童的霸凌呢! 记忆当中,上一世,大姐姐从小就很努力,即便生了病,起不来床,恢复之后也会全力追赶落下的功课。 阮仁燧不太能够理解她。 说实话,做储君跟功课,这两件事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关联。 他也曾经很疑惑地问过大姐姐。 “岁岁,你不懂。” 大公主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说:“我是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行的。” 那时候大公主好像也才十岁出头。 到这一世,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了她的意思。 同样一件事情,她只有做到最好,才有可能被人看见,才有资格被拿出来跟她的弟弟做比较。 说不出是幸与不幸。 大姐姐很早就感受到了来自朝堂之上的漠视与冷眼,所以也早早地就知道该如何去应对这种局面。 而他这个皇长子,因为一路顺风顺水,是以当真正遭遇风雨的时候,反倒被打了个措不及防。 德妃知道崇勋殿那边发生的事情,又气又急:“你怎么想的呀?” 她觉得这臭小子真是太实诚了,为了姐弟之情,误了大事! 德妃惋惜极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呀! 阮仁燧就撇撇嘴,说:“他们又不是真心想推举我。” 德妃听得怔住,倒真是按住火气,耐下心来问他:“这怎么说?” 桌上一盘红桃正散发着清香。 阮仁燧捉了一个到手里,蹙着小小的眉头,一边捏,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他们想推举的是储君,不是我。” 储君,并不等同于皇长子。 因为现下他阿耶只有两个孩子,而大多数朝臣们都不愿看到大公主上位,所以他们才会心照不宣地推举他! 看他阿娘面露茫然,阮仁燧笑了笑,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阿娘,朱娘娘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呢,你能确定她以后不会给我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吗?” “到那时候,我跟这个嫡出的弟弟或者妹妹站在一起,如今支持我的那些人会说什么?” 德妃听得脸色一变。 她知道,朝臣们必然是会主张立嫡的。 到那时候,岁岁的境遇该有多尴尬? 阮仁燧捏着那只桃儿,继续给她吹风:“你再想想,我今年要是跟阿耶去祭祖了,朱娘娘会怎么想,定国公府会怎么想?万一他们合起伙来收拾我们呢?” 德妃略微思忖一下,脸色又是一变:“……这,这很有道理啊!” 阮仁燧觑着她的神色,又给下了一剂猛药:“要是阿耶现下有心立储的话,那拼一拼也就算了,可他又没有那个意思——咱们俩还得在朱娘娘手底下吃饭呢!” 他将那个桃儿捏得软软的,一低头,咬破桃皮,开始吸着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今年也才三岁……” 德妃听得冒了一身冷汗。 三岁大的孩子,一场急病就要了性命去,一点也不稀奇。 阮仁燧趁热打铁:“外边那些人都是在瞎闹,他们又不能真的马上叫我做太子,这么一折腾,只会搞坏我们跟朱娘娘的关系,到时候宫里边有点什么事儿,难道他们还会跑来护着咱们?” 德妃:“……” 还真是这么回事! 外头那些人想要的是拥立之功,哪管得到宫里边他们娘俩儿的死活?! 德妃搂着自己肉乎乎的儿子,好像经历了一场失而复得似的,后怕不已:“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那些人安得是什么心啊!” 阮仁燧深以为然:“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想了想不太对,地图炮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赶紧再加一句:“但是岁岁除外!”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心有余悸:“咱们现在还是得韬光养晦,至于冒尖儿的事,就叫别人干去吧!” 阮仁燧乖乖地“嗯!”了一声。 这其实也是他上一世经历过的事情。 作为皇长子的风光,一直持续到朱皇后有了身孕。 一夜之间,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 他不再是皇长子,而是成了庶长子——因为他要给嫡出的皇嗣让路。 从前追捧着他的朝臣,也都转了风向。 在大公主与他之间选择他,是因为他是男嗣。 在他与朱皇后腹中之子之间选择后者,是因为后者是嫡出。 他跟大公主,又何尝不算是同病相怜呢。 至于这一世……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躺平虽然可耻,但是真的舒服! …… 崇勋殿的事情,其实还有后续。 圣上见自己的好大儿当众开了一个群击,干咳之后,出了个主意:“我给你们俩出个题吧,限时三天。三天之后,还是在这里,你们带着自己给出的答案来见我。” 他瞧了一眼悬挂在东边的疆域图:“这道题的题目,就叫河山。” 圣上神情随和,告诉他们:“只要贴合着个主题,随便做什么都行。”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1节 说完,他环视周遭:“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众人神色各异,自无不应:“是。”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倘若是在阮仁燧说先前那一席话之前,现在德妃早该急慌慌地忙着鸡娃了。 但是当阮仁燧把事情夸大其词地讲了一遍之后,德妃的滔天志气也跟着跌下去了。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儿子也才三岁,没必要急着出这个头。 大公主倒是很认真、很用心地在筹划这件事情。 当天崇勋殿里发生的事情,她怀着一点小小的羞赧和自我怀疑,没有告诉母亲。 或许真的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呢? 大公主心想:岁岁让我去,把机会给我,岁岁好! 也难怪那些大人都夸奖岁岁。 要是我这次做好了,他们也会这么夸我的! 她性格又要强,所以当圣上出了题目之后,就更加要把这道题答得尽善尽美了。 大公主没要别人帮忙,只是找了好朋友阿好来一起参谋。 两个人先是跑到书房里去寻了一张疆域图出来,对着钻研了半天之后,又翻箱倒柜,将先前小时女官授课时捎带着给的那份作物图找出来了。 贤妃看她这么热络地忙前忙后,好笑之余,也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 宫人们送了时鲜的瓜果过来,她亲自切了,端过去给两个孩子,看她们俩像两只小鸡仔似的挤在一起,实在觉得很可爱。 她还能呢:“要不要帮忙呀?” 大公主大声说:“不用,我能自己做!” 贤妃站在旁边,看她找了好大一口木箱出来,跟小伙伴儿一起把里头的东西都腾出来之后,又预备着把箱子拆分成两半儿。 她有点纳闷儿:这是想干什么? 然而大公主很注重保密意识,等阿娘送完了果子,就撵着她出去了:“都不许看!” 贤妃笑着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鬓发:“好好好,我不看。” 两个孩子在里头忙活,要这要那,叮叮当当,最后还叫人送了锤子和钉子进去。 贤妃在外边做针织,听着里边的动静,有点担心:“仁佑,阿好,你们用锤子的时候小心点,可不要伤到手呀。” 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道:“知道啦!” 圣上听朱皇后说了这事儿,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往九华殿去走了一趟,想看看大公主在鼓捣什么,结果也吃了个闭门羹。 大公主神神秘秘的,说:“阿耶,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行吧。 圣上又往披香殿去看自己的好大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五月时节,庭院里的月季花开得正香,嫣红、浅粉,嫩黄、深紫,五颜六色,隔着好远的距离,风吹过去,就是一阵清香。 阮仁燧拎着一只抄网在捉蜜蜂。 他没看中那些秀气的小蜜蜂,专门预备着捉只大的。 就是那种看起来胖胖的、毛茸茸的,像小熊一样的蜜蜂! 圣上过去问了问他在干什么,听得震撼不已。 他问儿子:“你想好怎么作答了?” 阮仁燧紧盯着那只小熊蜜蜂,看它震动着翅膀落到一朵橘红色的月季花上,同时心不在焉地道:“没想啊,我想这个干什么!” 圣上真是想不明白,当下蹲下身,小声问他:“你阿娘居然也不急?” 这么沉得住气,实在不像是德妃的作风啊! 阮仁燧爽朗一笑,跟他阿耶说:“放心吧,我阿娘已经被我忽悠瘸了!” 圣上神色有点复杂地看着他:“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当皇帝啊。”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阮仁燧扛着那只抄网,撇撇嘴说:“每天起得比鸡还早。” “朝堂上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 “永远有人用尺子比照着,对着你说这说那。” “一天天累得要死,披奏疏披得胳膊肘疼。” “回头看看,皇室里其余人都在岁月静好,释放天性,尽情地做自己……” 圣上:“……” 阮仁燧笑容满面,斜了他一眼,反问道:“阿耶,你说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圣上爽朗一笑,选择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biu”一下丢出去,把他想捉的那只小熊蜜蜂吓飞了。 阮仁燧:“……” 阮仁燧目光愤怒地紧盯着他阿耶! 圣上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慈祥地捏了捏他头顶的小丸子:“岁岁,你玩儿吧,我去跟你阿娘说说话。” 阮仁燧:“……” 进了五月之后,尚服局照例开始为宫妃们裁制新衣,德妃得了合心意的新衣,见圣上过来,就叫他稍待,自己美美地去穿了上身。 那是一种很明媚的鹅黄色,质地轻薄,放量很大,挥舞衣袖的时候,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纯白色的衣襟,衣身上用金线绣了蝴蝶,日光下明光熠熠,分外鲜妍。 德妃也像只蝴蝶似的,脚步翩跹,轻盈地转了几个圈儿,眼睛亮晶晶地问圣上:“好不好看?!” 圣上在旁边含笑瞧着,颔首道:“很好看。” 又说:“不需要点缀金玉,头发梳上去,佩一对桂花钗就很得当。” 德妃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几步跳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幸福不已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旁边那扇窗户晃了两下,她察觉到了,扭头去看,就见儿子扛着一只抄网,正站在窗户下边儿,瞪着眼睛朝里张望。 她有点纳闷儿:“岁岁,怎么板着脸?看起来不高兴呢。” 圣上也假惺惺地问了句:“岁岁,不捉蜜蜂了?谁让你过来的?” “是命,”阮仁燧扛着抄网,恶狠狠地道:“是不公平的命!” 圣上:“……” …… 圣上的午膳,是在披香殿用的。 因他在这里,膳食较之平常,就会格外地丰盛一些。 德妃嘟囔着跟他说考试的事儿:“从前没通过,那是从前,现在再去试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当日在夏侯家听霍少监她们言谈,无形当中,也激发起了她的豪情壮志。 圣上将面前那条鱼的两块鱼鳃肉都夹给她,笑着应了声:“好啊,你要是真想去试试,到时候我叫人给你安排。” 阮仁燧叫他阿娘这么一说,倒是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来了。 当日往宁国公府去,俊贤夫人说她是用大理寺的那尊獬豸(xiezhi)像吓退郑夫人,使之松口的…… 这会儿见了他阿耶,阮仁燧禁不住问了出来:“阿耶,大理寺的那尊獬豸像有什么神异之处吗?” 他把俊贤夫人说的话讲了,很不解地道:“为什么郑夫人听完之后,就承认了?” 德妃就觉得儿子好可爱! 她伸手去掐了掐儿子的小脸蛋儿,笑眯眯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嘛,郑夫人心头有鬼,当然不敢去了!” 圣上以手支颐瞧着她,也觉得自己的爱妃好可爱。 同时也回答了儿子的问题:“大理寺的那尊獬豸像到底有没有神异之处呢?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呢……” 阮仁燧:“……” 阮仁燧就叫了声:“阿耶。” 圣上从容地看了过来,问:“怎么?” 阮仁燧说:“你牙上有菜!” 圣上:“……” 如是等到吃完午饭,阮仁燧拒绝了阿娘去午睡的邀约,扭头出门,预备着往大理寺去瞧瞧。 德妃有些无奈:“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的。” 又叫人跟着:“带一壶温水,预备着他路上喝。那么远的路,看他累了,就传轿辇……” 圣上看她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可会心疼自己了!” “什么呀,”德妃娇娇地嗔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埋怨:“你别总欺负岁岁,他虽然小,但很多事情都明白着呢!” 圣上真是觉得冤枉:“我欺负他?没有的事儿!” 德妃就把柳眉一竖,说:“之前岁岁问大理寺獬豸像的事儿,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呢?你就是故意在逗他玩儿!” 圣上断然否定:“我不是,我没有!” 他一摊手,很无辜地说:“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德妃:“……” 德妃瞧着他,没说话。 圣上一挑眉,说:“怎么啦?”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2节 德妃就暗吸口气,抬手指了指圣上的嘴,学着他的语气,很无辜地说:“你牙上有菜。” 圣上:“……” 第92章 严厉谴责一下那只涉案鹦…… 有句话德妃真是没有说错。 那就是从宫里边出发,到大理寺去,路途真的很远。 粗略估计,十几里路总是有的——说不定比这还远。 阮仁燧得先走出宫城,经由承天门到外边的皇城去。 偏生大理寺的位置也偏僻,挤在一个边儿上,想走过去,还真得耗费些时候。 他自己走走停停,腿儿着走到了承天门,就觉得脚有点发烫了。 进了五月,天气也热了,他的小脸蛋儿因为刚才那一通走,红扑扑的。 保母看他停下,就知道是累了,赶紧示意着轿辇过来,短暂等待的空档里,又遵照德妃的嘱咐,喂他喝一次水。 阮仁燧吨吨吨开始喝水。 出了承天门,各家衙门的公廨井然有序地排开。 那街道的名字也好记,离承天门最近的是第一横街,此后依照数字递增铺开。 大理寺就坐落在第四横街的最里头。 说起来,阮仁燧对大理寺这个衙门的感触还是很深的——他阿耶的梦中情孩才二十出头,就被点做了大理寺少卿。 该说不说,人家做事做的也确实不错。 阮仁燧心服口服。 哎,天资这东西,羡慕不来! 前后两世,阮仁燧还是头一次进大理寺的门。 他无意将事情搞得声势浩荡,将要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就叫轿辇停下,自己下轿走着进去。 保母们知道他自己有主意,也有气力,这时候也不去扶他。 早有人将皇长子要来大理寺的事情说了,因圣上专程吩咐,不许因这小子的一时新鲜而误了公事,是以这会儿过来迎接,兼带着做陪从的就是大理寺的佐官陈少卿,而不是作为主官的大理寺卿。 阮仁燧瞧着大理寺公廨院子里人来人往的,虽然已经到了下值的时间,但还是没有人走,唯恐是给他们添了负担。 “陈少卿,你要是有什么事情要忙的话,就只管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听说你们衙门里有尊獬豸(xiezhi)像,想来观望一二。” 陈少卿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脸色特别和蔼:“殿下太客气了,我没什么要事马上就得办。您到了这里,我也算是半个东道,有什么想问的,您只管说。” 阮仁燧又往大理寺院子里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真的不忙吗?” 陈少卿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感动之余,脸上的笑容都真实了很多:“他们留在这儿加班,并不是因为殿下,刑部前不久送了一批公文过来,这两三日间,就得赶紧了结……” 一言以概之,加班呢! 陈少卿心想:跟这种把人当驴用的加班比起来,带着小孩儿出来走走,这不是纯粹的摸鱼?! 哈哈哈哈哈哈! 尤其这小孩儿还不用他哄,后边林林总总地跟着那么多人呢! 陈少卿活动一下肩膀,叫那五月的轻风一吹,觉得人生都有希望了。 他还主动说呢:“古书记载,獬豸是能够分辨忠奸善恶的神兽,大理寺里边的獬豸像还真是不少,您要是有时间,我挨着领着您去转转……” 阮仁燧见自己没给他添乱,这才放下心来,正准备着协同陈少卿一起进门,忽的瞥见旁边路上走过去一个着绿色官袍的青年。 往脸上看,似乎还有些熟悉。 哎?! 哎哎哎?! 阮仁燧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宫外见到阿好的时候——阿好跟她的姐姐有些相像嘛! 可这一次…… 他目送着那青年一路过来,都没想起来这人像谁。 阮仁燧禁不住问陈少卿:“那也是大理寺的人?” 陈少卿看了眼,不认识。 不过没关系,认识对方身上官袍的服色就成了。 绿袍,官位没我高! 陈少卿就喊了一声:“年轻人——对,就是你,过来。” 把那绿袍青年喊到了近前来。 阮仁燧:“……” 那绿袍青年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近前来知道面前这小孩子竟是皇长子,赶忙躬身见礼。 阮仁燧仰着头看他,个子高高的,很年轻,很斯文的一张脸。 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但让他说,他又说不出来是像谁。 阮仁燧对着他打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姓什么?” 那绿袍青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解,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当下彬彬有礼道:“殿下,臣是匠作都水监的匠作丞孟聪如。” 这下子陈少卿知道了,还在旁边示意了一下:“殿下,大理寺后边就是匠作都水监。” 孟聪如? 没什么印象…… 阮仁燧艰难地从记忆里边检索出来一个人:“我之前在安国公府,见过一位孟四娘子,她会排戏……” 孟聪如听得莞尔,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那是我家小妹。” “哦哦哦,我说呢!” 阮仁燧解决了一个谜题,终于心满意足了。 他是孟四娘子的哥哥,兄妹俩生得相似,这很正常嘛! 他就笑眯眯地说:“孟四娘子排的戏很有意思,你们兄妹俩长得也很像!” 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们兄妹俩长得很像…… 孟聪如脸上短暂地显露出一点疑惑来。 只是看皇长子和陈少卿都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他略微一顿,终于如先前一般,继续保持了面带微笑的姿态。 …… 大理寺里最大的一尊獬豸像,就摆放在进门的庭院里。 阮仁燧叫陈少卿领着进去,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这尊雕像约莫有成年公牛大小,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的,瞧着黑沉沉的。 阮仁燧注意到它的额头生有利角,而且看起来还很亮,应该是有人经常抚摸的缘故。 陈少卿看出了他的疑惑,当下便解释道:“每每有新人王大理寺来任职,都要抚摸着獬豸角宣誓,天长日久,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阮仁燧了然地点点头,而后特别认真地问陈少卿:“它显灵过吗?” 陈少卿被问得一怔:“什么?” 阮仁燧就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说,它有没有大显神通过?” “这……” 陈少卿露出了茫然又不知该如何阐述的表情。 阮仁燧就知道:没有! 可俊贤夫人当时所说的话,以及郑夫人所作出的反应,又好像在暗示着獬豸的确该有一些神异之处才对…… 阮仁燧心念及此,就叫人去给自己拿了只小凳子来,踩在上边,踮起脚,趴在獬豸耳边,悄悄问它:“在吗?” 陈少卿:“……” 那尊獬豸像当然没有回应他。 阮仁燧不死心,又趴在它耳边叫了数声:“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这边耳朵叫完了,又搬着小凳子到另一边耳朵底下去叫。 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搞得他很失落:“不应该啊……” 阮仁燧说:“你听见了吗?多多少少给一点反应嘛!” 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阮仁燧有些悻悻,但是也没有放弃,秉持着一股牛劲儿,硬是叫陈少卿领着满大理寺转了一圈儿,挨着在每一尊獬豸雕像耳朵边上问了一遍…… 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少卿看得都很佩服,不禁心想:我要是獬豸,烦也要给烦死了! 又看见皇长子不知道从哪儿拔了两根狗尾巴草,插在獬豸的鼻孔里了。 陈少卿:“……” 陈少卿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阮仁燧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什么神兽显灵,根本就是假的嘛!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3节 他辞别了陈少卿,自己有点郁郁地出了大理寺,溜达着慢慢地往回走。 大理寺旁边就是司农寺,阮仁燧路过的时候探头往里边瞧了一眼,相较于正在加班的大理寺,司农寺的院子里总共都没瞧见几个人。 要不就是已经散了,要不就是正一处吃饭呢。 阮仁燧正思忖着,忽然察觉视线中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再定睛一瞧,才发现不知道打哪儿飞过来一只很大的白羽鹦鹉,落在了他不远处司农寺的屋檐上。 起初阮仁燧也没多想,宫里嘛,有鹦鹉有什么稀奇的? 再仔细一看,他不由得怔住了。 因为那只鹦鹉也在看他。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那只鹦鹉不是用动物的眼光探寻似的在看他,而是在用一种好奇的、像人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阮仁燧心下大奇。 他忍不住想:难道是我感觉错了? 阮仁燧回头看了一眼,见侍从们就在身后数米之外侍立着,倒也不怕。 想了想,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回他真的确定了。 那只鹦鹉真的在看他。 四目相对,两边都觉得有些惊奇。 如是过了几瞬,那白羽鹦鹉回头随意地梳了梳毛,而后嘎嘎笑了两声,问他:“小孩儿,会说话吗?”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大吃一惊:“鹦鹉会说话?”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鹦鹉好像就是会说话的吧? 只是面前这只——是有人教它说这句话的吗? 这时候,却见那白羽鹦鹉上下飞速地瞟了他一眼,而后说:“你好像笨笨的,不聪明。” 阮仁燧:“……” 阮仁燧甚至于顾不得这只鸟diss自己了。 他更多地是惊讶:“你真的会说话,还能跟人聊天?” “嘻嘻,是呢!” 那鹦鹉贱贱地笑了起来:“只是小孩儿,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它在屋檐上悠闲地踱步,说:“别怪我心狠手辣,有个家伙用一把松子儿收买了我,让我要你好看!” 阮仁燧听得茫然:“啊???” 这时候司农寺内有脚步声传来,他抬头去看,就见里边走出来一个着绿袍的青年官员。 那人瞧见阮仁燧之后也是一怔,而后会意过来,赶忙躬身行礼:“殿下。” 阮仁燧艰难地从这张脸上辨认出一点前世的痕迹来:“柳直?” 这是他阿耶后期的宰相呢! 柳直着实讶异:“您怎么会认识我?” 阮仁燧回过神来,赶忙找补一句:“我之前跟阿耶出宫去看海棠诗会,在霞飞楼见过你!” 柳直半信半疑,因着有事在身,倒是没有在此停留。 正准备行礼离开,忽的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他扭头去看那只仍旧停在屋檐上的鹦鹉,又惊又奇:“在外朝,还是只白色的鹦鹉!” 阮仁燧叫他搞得一阵振奋:“你认识它吗?!” 那只鹦鹉也歪着头,像个好奇的人似的看他。 “我读过我祖父的手记!” 柳直稍显兴奋地道:“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每到上朝结束、百官离开太极殿时,总是会有只白鹦鹉盘旋在门口拉屎……” 阮仁燧:“啊?” 阮仁燧茫然地扭头去看那只白鹦鹉。 下一瞬,就见它在屋檐上蹭了蹭自己嫩黄色的喙,而后震动翅膀,飞到了二人头顶。 白鹦鹉快乐地叫了起来:“没错儿,那就是我!” 同时娴熟地开始盘旋。 柳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哎?!不是,你先等等——” 阮仁燧楞了一下,听他叫喊出声才明白怎么回事,当下瞠目结舌:“哎?哎哎哎?!!!” 他们说的太晚了。 下一秒,那只白羽鹦鹉旁若无人地完成了排泄,眼见着那年轻人的绿色官服上染了白,那小孩儿肩头也沾着白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阮仁燧:“……” 柳直:“……” 阮仁燧气得跳脚:“它有毛病啊!!!” …… 披香殿。 圣上持着一只抄网,叫德妃支使着,在外边捉蜜蜂。 德妃还特意叮嘱:“不要那种小小的蜜蜂,要胖胖的、毛茸茸的那种蜜蜂!” 圣上实在是很无奈:“捉这个干什么?蜜蜂又不好看。” 德妃瞪了他一眼:“可是岁岁喜欢啊!” 又说:“之前要不是你给他捣乱,他早就抓到了!” 圣上就叫她:“夏侯博士,你怎么不来捉?就隔着窗户在这儿看?哦,纱窗还关得严严实实的!” 德妃躲在纱窗里边,理直气壮道:“那可是蜜蜂啊,要是蜇到我怎么办?会很疼的!” 圣上给气笑了:“难道我没有知觉?” “……不管不管不管!” 德妃气呼呼地说:“谁叫你把岁岁想捉的那只蜜蜂赶走的!” 她觑了眼天色,催促说:“赶紧的吧,他应该快回来了,看你给他捉了只胖蜜蜂回来,肯定高兴!” 为了儿子高兴,都不管我死活了…… 圣上听得直撇嘴:“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还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事儿呢……” 德妃“哎呀”一声,娇嗔着催促道:“你快点嘛,怎么这么多话!” …… 阮仁燧走的时候兴冲冲的,回来的时候却像个冤种。 德妃远远瞧见,就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迎了上去:“岁岁——” 阮仁燧默默地抱住了她的腿:“阿娘。” 德妃蹲下身来,有点担心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怎么啦,去大理寺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阮仁燧就指着自己还带着点白的肩头,很气愤地给她看:“有只鹦鹉往我身上拉屎!” 德妃:“……” 圣上原还坐在殿内喝茶,闻声实在是没忍住,一下子喷了出来。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再一扭头,就看他阿娘脸上也是一副想笑但是又强忍着的表情。 阮仁燧:“……” 阮仁燧简直快要气死了:“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圣上与德妃赶紧揉出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圣上还一脸凝重地问他:“天呐,真是让人震惊。这么严重的事情,立案了没有?没让大理寺帮着查查?” 又说:“我明天下旨,严厉谴责一下那只涉案鹦鹉!”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破防:“阿耶你怎么这样啊——之前这么欺负大姐姐,现在又这么欺负我!” 他原先还有很多疑惑想问呢,现在又不想理人了。 背着手,气咻咻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进去之后还不忘反手把门关上。 德妃有点担心孩子,在外边轻声埋怨圣上:“你又逗岁岁!” 圣上乐得不行:“他多好玩儿啊,跟个河豚似的,戳一下就鼓起来了!” 德妃听得忍俊不禁,再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阮仁燧今天实在是走了不少路,一屁股坐到榻上,就觉出来有点累了。 他正准备着倒头睡一觉,忽的发觉自己房里多了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桌子上多了一只好大的透明广口玻璃瓶,顶上用一层轻纱蒙住,不遮光,也透气。 底部铺了姹紫嫣红的月季花。 几只胖胖的、毛茸茸的小蜜蜂正趴在花蕊中间,圆滚滚的身子沾着明亮的黄色的花粉。 胖胖的、毛茸茸的小蜜蜂!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4节 他想捉的那种小蜜蜂! 哼! 好吧! 看在小蜜蜂的份上,原谅你们俩一次! 阮仁燧抱着这只广口瓶,趾高气扬,鼻孔朝天地出去了。 第93章 心理专家德妃。 阮仁燧仔细钻研了一下那只广口玻璃瓶该怎么开,将其带到庭院里月季花开的地方,把里边关着的几只小熊蜜蜂放走了。 盖住瓶口的那层轻纱被揭开的时候,里头的小熊蜜蜂还有点懵,呆呆地停在底下,没有动。 阮仁燧也怕被蜇到,把那只玻璃瓶放下,隔着一段距离,用树枝推了推。 那几只小熊蜜蜂慢慢地反应过来,震动着翅膀,一晃一晃地脱离了牢笼。 德妃隔着窗户看着这一幕,有点担忧地叫他:“岁岁,你走远点,当心它们蜇人呢!” 等儿子过来了,又纳闷地问他:“不是说想要吗?怎么有了之后,反倒全都给放了?” 阮仁燧说:“我就是喜欢捉蜜蜂这个过程,经历过就好了,真要是把它们关在瓶子赏玩,太残忍了。” 圣上在旁边斜了他一眼,很阴险地跟德妃告刁状:“我就说他想一出是一出,你看,得到之后,心思马上就变了!” 阮仁燧瞪了他一眼,搂着他阿娘的腿黏黏糊糊地叫了起来:“阿娘,我想吃蜂蜜!” 德妃笑着应了声:“好好好,这就叫人去给你取。” 桌上摆着几枝新开的栀子,绿叶白花,皎洁明净,阮仁燧刚进来就闻到香味了。 圣上叫人摆了炕桌,自己调了颜色,预备着画栀子花。 德妃坐在旁边,持着花剪,修理插花时多余的枝叶和横生出来的花朵。 燕吉领着披香殿的小宫人们在外边煮薄荷水,预备着用来浸泡擦汗的巾帕。 近来天气逐渐热了嘛。 易女官很快送了蜂蜜过来,当然不会是很大的一坛。 这东西吃多了也不成——毕竟阮仁燧现在也才三岁。 易女官寻了他平日里用的小碗,盛了一匙进去,最后匙子也没收,仍旧搁在里边儿。 阮仁燧就坐在他阿耶对面,像只猫似的在舔匙子,一边舔的津津有味,一边跟他们说自己出门之后发生的事情:“獬豸不理我,还有只讨厌的白鹦鹉往我身上拉屎!” 德妃一想起来这事儿就忍不住想笑,又记得不久之前孩子生气的事儿,当下故意板着脸,义正言辞道:“鹦鹉坏,欺负我们岁岁,我们以后不跟它玩了!” 阮仁燧:“……” 那边圣上倒是神色微动,问了句:“是只白色的鹦鹉?” 阮仁燧心想:有门儿! 看我阿耶这架势,好像是知道那只鹦鹉的。 当着德妃的面,他没有把那只鹦鹉会说话,且也如同人一般具备思维的事情说出来。 阮仁燧就在嘴上应了声:“是啊,纯白色的鹦鹉,只有嘴巴是黄色的,个头还挺大!” 圣上“哦”了一声:“或许是谁养在公廨里的吧……”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阮仁燧也默契地没往下说,等到了德妃不注意的时候,父子俩才聚头在一起说悄悄话。 阮仁燧有点兴奋:“阿耶,你知道那只鹦鹉是不是?柳直说他祖父上朝的时候,它就喜欢往人头上拉屎——这说明它起码也活了六、七十年了吧?” 圣上也没瞒他,当下开门见山道:“那只鹦鹉的名字,唤作凤花台,前任北尊在位的时候,它就在为中朝效力了。”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原来它活了这么久了?” 圣上倒是很好奇另一件事:“平白无故的,它没理由去招惹你啊,你干什么了?” 阮仁燧:“……” 阮仁燧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关键词来。 在吗在吗在吗。 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两根狗尾巴草就伴着这两个字的出现频率,在他脑海里慢慢地晃悠。 继大雇佣兵、老雇佣兵之后,鸟雇佣兵出现了…… 堂堂神兽,心眼儿居然这么小! 阮仁燧心里边这么嘀咕着,倒是一脸无辜,还夹杂着一些恰到好处的天真和茫然:“唉,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凤花台,居然这么对我……” 末了,又黯然神伤:“真是叫人难过。” 圣上:“……” …… 到了圣上约定的三日之期,阮仁燧跟大公主又一次被提溜到了崇勋殿的御书房里边去。 三省的宰相们照例是要过来的,涉及到此事的太常寺、礼部和宗正寺也派了人来。 内庭之中,太后娘娘没有发话,倒是朱皇后来了。 依照齿序,最先交卷的是大公主。 她没叫内侍帮忙,自己跑到偏室去,跟阿好一起,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嘿呦嘿呦地抬进来一口四四方方的箱子。 然后喊一声“三二一,用力!”,一起将这口箱子摆到了案上去。 大公主累得直喘气。 阿好因年纪比她大,相对倒是还好一些。 圣上对着这口箱子端详了几眼,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仁佑,你这是做的什么?都到这儿了,就别再卖关子了。” 大公主就从怀里取出来一把钥匙,把箱子上的锁头打开,洋洋得意地道:“你们都来看!” 这下子,不只是评委们聚了过去,连阮仁燧这个参赛选手都很好奇地凑了过去。 他探头看了一眼,不禁面露讶色,回过神来,由衷地道:“大姐姐,你真厉害,做的好详细啊!” 大公主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得意得都快把尾巴给翘起来了。 她借用了这口箱子来做地基,将不同的作物摆放成山水的模样,拼成了一副完整的帝国疆域图。 阮仁燧还在南边方位上看到了一团小小的茉莉绒花。 他心想:哦,这是横县! 先前小时女官跟他们讲过的,那里出产特别好的茉莉花! 御史大夫屈君平看得面露赞赏,不禁笑道:“公主真是用了心思,实在难得!” 大公主高兴得涨红了脸:“屈大夫,阿娘说,别人夸奖我的时候,我应该谦虚一下的,但是现在我不想谦虚,因为你说得很对,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 众人都笑了起来。 闻相公也说:“公主殿下小小年纪,光是知道疆域内的名山大川,就很难得了,居然还把不同地域的物产一一对应上了……” 其余人也是赞不绝口。 大公主兴奋不已,扭头寻到自己的小伙伴,悄悄地朝她眨了眨眼。 阿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也极力控制着嘴角不要上翘得太明显。 这边大公主的作业展示结束,紧接着就该轮到阮仁燧了。 圣上也很好奇——大公主的作业,他其实能够猜到一点,但是好大儿的作业,他是真猜不到。 因为就没看见他做准备。 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阮仁燧极其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颗小石子,摆到了桌子上:“这就是我的作业。” 他没给别人发问的机会,娴熟地开始胡诌:“河山,河山,就是河跟山嘛。河是水做的,山是石头做的,现在山在这儿了,你们要是需要,我再去舀一碗水来……” 阮仁燧心想:反正我才三岁! 三岁,能懂这么多,没乱拉乱尿就已经很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其余人:“……” 裴东亭听得乐了,禁不住道:“殿下,您这是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两个字的啊。” 阮仁燧就做出懵懂的样子来:“不然呢?” 丁玄度也是有些无奈:“您身边那么多人,就没个人跟您细细地解释过这两个字?” 阮仁燧理直气壮道:“这不是阿耶用来考校我的问题吗?我问别人干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书房里的要臣们看看大公主,再看看皇长子,脸上的神色也随之闪烁起来。 圣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回座椅上坐下,问一干臣下们:“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唐红作为首相,率先问了出来:“陛下问的是皇嗣随从前往高庙的事情,还是这次比试的胜败?” 圣上啜一口茶,笑道:“当然是这次比试的胜败了。” 唐红当下垂下眼睑,沉静道:“皇长子天性质朴,大公主心性灵慧。” 闻相公娴熟地和稀泥:“公主年长而慧,皇子稚年而朴,臣觉得都是极好的,分不出孰高孰低。” 周文成瞧一眼案上那块孤零零的小石子,再瞧瞧那摊开来摆放着的精工细作的帝国疆域图,有点为难地开了口:“单单只就最终结果来看,当然是公主更胜一筹,只是……” 他“只是”了一会儿,还是没好意思问出来。 大公主叫他“只是”得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她有点忐忑,搓着自己的衣角,追问了过去:“只是什么呀?” 周文成不好说的话,最后还是礼部的石尚书说了出来:“请问公主,您这份疆域图,是您自己做成的吗?”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5节 大公主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愕然地张开了嘴,好一会儿过去,才很生气地说:“当然是我自己做的了!” 石尚书向她告罪一声,又问:“从头到尾,贤妃娘娘和九华殿的人都没帮过忙吗?” 大公主被他问住了。 怎么可能没帮过呢? 起初要拆箱子,后来要找各式各样的作物,再之后还要把这些作物固定在地图上,不要因为搬走挪动而毁坏了整幅地图…… 可是…… 大公主着急起来,涨红了脸:“他们只是帮我做了些小事,这个地图是我自己做的,这些作物也是我一样一样对照着摆上去的!” 她气极了,又觉得很委屈:“你别看不起人,这些我都是学过的!” 石尚书见状,便再度向她告罪,不再说什么了。 可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鞭笞。 大公主站在原地,神情少见地有些局促。 她看着自己周围的这些人,忽然间觉得这个世界虚无得不像是真的。 先前也是在这里,他们选择了岁岁,没有选她。 那时候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 可是这一次,她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啊…… 为什么他们还是用这种眼光在看她? 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大公主怔怔地看着自己耗费几天心力做出来的疆域图,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 她觉得很伤心,虽然此时此刻,她自己也无法清晰地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朱皇后看得心疼,马上要去哄她。 圣上一伸手,把她给拦住了。 朱皇后脸上少见地显露出一点愠色来:“你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吗?” 她说:“仁佑今年也才五岁,你把一切都揭开,血淋淋地让她看,你不觉得你的心太狠了吗?” 圣上很平和地反问她:“正韩,也请你回答我,外朝的诸多观念,是受我控制的吗?” “我不让支持男嗣继位的朝臣出现在仁佑面前,给她打造一个十成十安全的地方,究竟是天下太平,还是在掩耳盗铃?” 朱皇后厉声道:“可是她只有五岁!” 圣上淡淡地道:“醒悟要趁早,有本事的人,在什么境遇之下都能过得不错。” 朱皇后冷笑一声:“可惜咱们俩不能颠倒一下身份,不然我真想把你发配到岭南去,看你会过得怎么样!” 圣上听得苦笑起来,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就太过分了吧……” 再四下里一瞧,忽然发觉周围少了个人:“岁岁呢?” 朱皇后叹一口气,指了指窗外:“仁佑出去没多久,他也出去了,大概还是不放心吧。” 因朱皇后知道一干内情,圣上说起话来也便宜:“这小子是真的傻,他还在把上辈子那一套往这辈子套呢!” 他从果盘里摸了个脆桃出来,咔嚓一声掰开,分了一半儿给朱皇后。 朱皇后不想接,脸上神情恹恹:“你自己吃吧。” 圣上也不在意,自己咬了一口,这才道:“他以为他不争不抢,仁佑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他把顺序给颠倒了。” “就是因为他上辈子争抢过,仁佑才是上辈子的仁佑,这一世他存心退避,说不定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这席话,朱皇后只听了一半,还有一半的心神,分给外边的几个孩子了。 圣上起初还不在意,静下心来听了几句,倒是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了:“田氏自己拎不起来,她这个妹妹倒是很不错。” …… 大公主出了御书房的门,红着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阿好神情担忧,在旁边陪着她,缄默着走了会儿,终于小声宽慰她说:“仁佑,你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咱们两个都知道,主意是你出的,事情也是你做的呀!” 大公主心烦意乱,木然地摇了摇头:“他们只是不喜欢我,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喜欢的……” 阿好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要管他们喜不喜欢你?你把你能做的做到最好,这就很厉害啦!” “你不懂!” 大公主停下脚步,只觉得喉咙里边一阵一阵地发酸:“我一直都以为我跟岁岁是一样的,太后娘娘待我们一样,朱娘娘和阿耶待我们也一样,可是……其实是不一样的。” 阿好伸手去拉她的小手,耐心地说:“仁佑,有些事情我们改变不了,那就只能改变自己呀。” 她用自己给大公主举了个例子:“你看,我从老家一路过来,到了神都,还进了宫,好多风俗和习惯都是从前没听说过的……” 大公主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么多? 她一甩胳膊,红着眼睛,气愤不已地把阿好的手甩开了:“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公主,你只是一个乡下来的人!” 动作结束,一句话落到地上,两个小姑娘都愣住了。 大公主看见阿好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她嘴唇张开一点,错愕又惊痛,很难过地看着自己。 大公主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句什么的,可是偏偏在这时候,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大公主很内疚地想:我真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连发脾气都只会对着亲近的人发。 阿好看起来真的很伤心…… 她看见阿好的眼睛里有泪珠在打转,看见阿好的嘴唇动了动。 阿好要说话了。 大公主心想:完啦,她不会再跟这么坏的我做朋友了! 我再也没有朋友了! 就好像是一只小麻雀被老鹰盯上了似的,她忽然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大公主不想被动地等待这个结果。 她含着眼泪,一转身,扭头快步跑开了。 …… 圣上迆迆然地走过去,先后拦住了意图追过去的朱皇后和阮仁燧。 他宽抚了阿好几句,末了,又很和蔼地道:“没什么事儿,回去吧。” 朱皇后多说了一句:“仁佑是一时气急才那么说的,明天我叫她去跟你道歉。” 阿好先是摇头,紧跟着又点头:“皇后娘娘,我之前其实是想跟仁佑说: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这么伤朋友的心的。结果她好像被吓到了,一溜烟就跑掉了……” 她说:“我没有生她的气,我只是有点担心。” 那边阮仁燧也着急:“阿耶,你干嘛拦着我?” 圣上好整以暇道:“你歇歇吧,仁佑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你。” 阮仁燧又问:“那朱娘娘呢?” 圣上看了旁边温声细语在跟阿好说话的朱皇后,微微摇头:“她跟贤妃一样,都只会跟仁佑说一些没用但是绝对正确的好话。” 阮仁燧从他的言辞当中察觉到了什么:“……” 圣上微微一笑,娴熟地开始捏他的丸子头。 阮仁燧:“……” …… 德妃在御花园的一从冬青后边找到了大公主。 她心里边还纳闷儿呢:怎么会让我来找她? 论亲近,有贤妃这个亲娘。 论身份,有朱皇后这个嫡母。 怎么看也不该让我过来啊? 大公主哭得眼睛都肿起来了,听见动静,像只受到惊吓的流浪猫似的,就要往冬青里边藏。 德妃叫住了她:“还藏什么啊,我早看见了!” 到了跟前儿一瞧,她不由得蹙起眉来:“哎哟,这是怎么搞得啊……” 大公主也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就算是只小猫,多少也有点感情了。 德妃柳眉倒竖,拉着大公主的手,目光四下里搜罗着:“侍奉你的保母呢?照顾公主不周,统统拉下去杖责!” 大公主没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德娘娘,不怪她们,是我自己想找个僻静地方哭一会儿的……” 德妃看她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心就软了,用手绢儿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问:“为什么事儿哭的呀?” 圣上只是叫她来劝劝大公主,什么前情提要都没给。 大公主说起这事儿来,就觉得天都塌了:“德娘娘,我完蛋啦,我再也没有好朋友了!” 德妃:“???” 德妃不免要问一问事情的经过。 大公主就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了。 德妃听后只觉得茫然:“啊?” 她说:“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呀!” 大公主抽抽搭搭地说:“……可是德娘娘,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啊。” 德妃只觉得匪夷所思:“你没说错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6节 她说:“你本来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她本来也就是一个乡下来的村姑嘛,这不都是实话?” 德妃理直气壮道:“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你们俩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大公主:“……” 大公主慢慢地停了哭声。 她吸了吸鼻子,很认真地说:“可是阿好是朋友啊,我那么说,真的很过分,会叫朋友难过的……” “这有什么,”德妃不以为然道:“你要是想交朋友,会有很多人想来跟你做朋友的,不缺那么一个村姑!” 大公主:“……” 大公主迟疑着叫了声:“德娘娘。” 德妃应了一声:“怎么了?” 大公主又吸了吸鼻子,很小声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叫阿好。” “我怎么叫她了?哦,村姑?” 德妃一边说,一边露出了道德真空的笑容:“我也没说错啊,她本来不就是村姑?” 大公主:“……” 大公主忽的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了:“德娘娘,在你看来,我跟阿好不一样,是不是也就跟岁岁和我也不一样一个样?” “当然啦,”德妃理所应当地道:“你是公主,岁岁是皇子,岂能一概而论?” 大公主:“……” 大公主默默地擦干了眼泪。 大公主很惭愧地想:原来我在阿好面前,真是傲慢得很过分…… 第94章 阮仁燧和大公主像两匹小…… 德妃回到披香殿去,就见儿子正坐在暖炕上吃糖油果子。 圣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另一边儿,似乎是在假寐。 她才刚进去,就闻到油香、芝麻香和隐约的红糖甜味儿了。 德妃禁不住叹口气,说保母们:“马上就是晚膳时候了,叫他吃这个干什么?油腻腻的,晚上不好消化。” 阮仁燧嘴巴上还沾着红糖浆呢,赶忙解释一句:“是我自己想吃的,不怪她们!” 又抹抹嘴,迫不及待地问:“大姐姐呢?” 他旁边圣上也睁开眼看了过去。 德妃就理所应当地说:“还能在哪儿?回九华殿去了呗!” 阮仁燧:“……” 圣上倒是无声地笑了起来。 宫人送了晾好的茶水过来,德妃端起来喝了口润润嗓子,这才满脸不解地说:“真不知道小孩儿都在想什么,看她哭得那么厉害,我以为是怎么了呢,多大点事啊……” 她没有拉踩的意思,她就是这么想的。 且也是这么做的。 大公主说的不都是实话吗? 她跟阿好,本来就是不一样啊! 这种不一样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因为她们俩暂时好得跟一对儿小姐妹似的就成了水中幻影。 说得直白点,后者才是真正的幻影呢! 但是对大公主来说,这是两个割裂的概念。 她既觉得跟阿好是小姐妹,也觉得尊卑有别。 这种冲突让她觉得茫然,也觉得无措。 她需要做出选择。 这种时候,朱皇后劝不了她,贤妃也劝不了她。 她们俩说的话都会很正确,很仁慈,但是对大公主没有任何帮助。 反倒是德妃能够心无旁骛地扯开那层假面,将一切利害关系血淋淋地摊开来叫她看。 多直接,多鲜明! 易女官瞧着殿内的气氛还算轻松——主要是德妃也没觉得这是个多要紧的事儿——就招呼着宫人们入内掌灯了。 临近端午,早已经是吃河鲜海鲜的时候。 鲜嫩的小鱿鱼和石螺、肥蛏被摆上了桌,圣上的份例里头还有条颇有些分量的大黄鱼,因他今晚在这儿,也被挪过来炖了。 德妃自觉该劝的都已经劝了,这会儿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大公主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本来也是嘛,人家自己又不是没有亲娘管,她只操心自己的孩子就是了! 德妃就先夹了块最肥美的鱼肚肉到儿子碗里,还叮嘱他:“慢点吃,小心有刺。” 阮仁燧乖乖地应了声:“谢谢阿娘!” 桌上还摆着一道朱砂豆腐。 那所谓的朱砂当然并不是真正的朱砂,而是指腌制得近乎发红的,产自高邮县的咸蛋黄。 德妃叫这道朱砂豆腐触动了一点情肠,瞧了儿子一眼,跟圣上商量着:“等到了端午,正经收拾一下,咱们也吃五黄……” …… 九华殿。 大公主回去的时候,天色也已经见黑了。 贤妃走出去迎她,隔着老远瞧见,就叫了一声:“仁佑。” 大公主先前收住的眼泪,一下子又给喊出来了。 贤妃到了近前,看她哭得一双眼睛都肿得跟核桃似的,心疼得跟针扎一样,又柔声哄她:“别哭呀,走,阿娘领你回家去……” 大公主嗓子沙哑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到了门口,又不肯进去,看看母亲,再看看脚下,神情踯躅。 贤妃心思细致,明白她的意思:“你想去找阿好,是不是?” 大公主捏着自己的衣角,搓动着,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道歉。 因为那时候一时的口不择言,的确伤害到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她又觉得很惭愧。 因为在她的认知当中,道歉应该是真心实意去进行的一件事。 她的矛盾之处在于,她心里边觉得她跟阿好的确是不一样的,而那错误并不在于她不该这么想,而是在于她不该说出来。 这让她觉得自己很虚伪。 可是她也真的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九华殿外边已经点起灯来了,吸引了几只飞虫来此盘桓。 贤妃看着女儿的发顶,在心里边暗暗地叹了口气。 最后她蹲下身,很怜爱地摸了摸女儿有些发热的脸颊,说:“要是还有些犹豫的话,就先进去,吃点东西,喝口水,好好地想一想,再做决定,好不好?” 大公主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叫贤妃牵着往九华殿里边走,没走几步,忽的仰起头来,有点难过地叫了声:“阿娘,我是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小孩啊?”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一切都完蛋了。” 比赛比到最后,是一团糟,还弄丢了最好的朋友…… 贤妃捧着女儿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擦掉了她流下来的眼泪:“不是的,仁佑是一个偶尔虽然会犯错,但是知错就改,且大多数时候都很好很好的小孩!” 大公主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埋脸在母亲怀里,痛苦得战栗着:“今天,今天是特别坏特别坏的一天!” 贤妃搂着她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流了两行泪出来。 她悄悄地擦了,又哄着女儿吃饭。 大公主显然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点,又有点怔楞地躺下了。 她过了很久才睡着。 临入睡前,她说:“阿娘,我决定了,明天要去见阿好,好好地跟她道歉!” 贤妃笑着应了声:“好。” 等女儿睡得沉了,她才坐起身来,小心地帮这孩子把被子拉上了。 亲信一直守在旁边,脸上有些为难:“田美人那边……” 贤妃叫人去取出门的外衣来:“我过去走一趟吧,悄悄的,别惊动人。” 朱皇后见证了两个小姑娘不算争吵的争吵,也知道大公主很在意这件事,不免要将此事转述给贤妃。 贤妃听得一阵脸热。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说出来,总归是失了礼数。 大公主还没有回来,她就叫人备了礼物往瑶光殿去赔罪,结果九华殿的人到了瑶光殿,就遭了田美人一通抢白。 阿好不是一个人在外行走的,田美人知道妹妹不熟悉宫里的规矩,就选了两个宫人陪伴她。 她们也转述了大公主的话给田美人。 田美人气得掉了几滴泪出来:“是,我上不了台面,我妹妹也一样,这么不体面的出身,难怪被人家拿来说嘴!” “只是我们田家再怎么落魄,好歹也算是老实人家,没出过作奸犯科的人物!”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7节 她心疼妹妹:“姐姐不争气,捎带着你也被人看不起。” 阿好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小声说:“姐姐,你不要生气,没关系的,仁佑她那时候是气急了,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 田美人冷笑了一声:“这世上就没有口不择言这回事,但凡没在脑子里想过,就说不出来!” 九华殿的人来送赔罪礼,一份是给阿好的,另一份是给田美人的。 阿好知道她们是九华殿的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田美人察觉到,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当下就瞪了她一眼。 阿好就像是暴雨时候躲避在树叶下的小鸟,怯怯地看着田美人,小声叫了句:“姐姐……” 田美人深吸口气,同九华殿的人说:“事情是出在阿好身上,她愿意收,那就收下吧。” “至于给我的那一份,你原封不动地带回去给贤妃娘娘,无功不受禄,我哪能领受这么好的东西。” 九华殿的人有些为难:“美人,带过来的东西,哪有再带回去的道理?” 田美人就支起身子来,反问她:“不是你自己说这是贤妃娘娘送来赔罪的礼物吗?她赔罪,我就一定要收下吗?” 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是乡下人,我不配有尊严,是不是?!” 说到激烈之处,田美人整个身体都在哆嗦。 她六月就要临盆,现在肚子已经很大了。 九华殿的人知道这回的事情是己方理亏,再看田美人动了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连声请罪,满身大汗地退了出去。 再回到九华殿,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地说给贤妃听了。 贤妃就下令罚了过去传话的人:“她不肯收,你带回来就是了,多说那么句嘴干什么?要是皇嗣有了差池,又该如何?” 亲信唯唯。 贤妃同田美人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了解她的性格,这回的事情的确是自己这边儿理亏,田美人生气,也是应该的。 贤妃盘算着过去走动一下,当面道个歉。 田美人接不接受是她的选择,但贤妃自己得把该做的都做到。 走到一半,她又有点犹豫——时辰是不是太晚了? 再一想,来都来了,好歹去看看,万一田美人还没睡呢? 哪知道到了瑶光殿外,相隔一段距离,就见瑶光殿内灯火通明,侍从往来不绝,显然是出了什么变故。 贤妃看得心头一跳——难道是田美人发动了? 正迟疑间,里头走出来两个宫人,瞧见她,也是一愣:“贤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是朱皇后身边的宫人。 这下子,贤妃是真的惊到了:“皇后娘娘在这儿?” …… 披香殿。 圣上跟德妃才刚歇下,就有侍奉中宫的内侍急匆匆前来回禀。 宋大监首先给拦下了,问了句:“什么事儿?” 那内侍向前几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宋大监变了脸色,当下往寝殿外去,唤了圣上起身:“陛下,皇后娘娘使人过来传话,有大事。” 圣上坐起身来,隔着帘幕,问:“什么事?” 宋大监招了招手,那奉命而来的内侍便向前一步,毕恭毕敬道:“今天晚膳的时候,瑶光殿的田小娘子便有些不适,美人要传太医,田小娘子不肯张扬,结果到入睡时分,忽然间呕吐不止……” “田美人疑心是吃坏了东西,赶紧叫人去传太医,这么短的功夫,田小娘子已经烧起来了。” “太医院那边派了人去看,唯恐是会传染的疫病,就禀了上去。皇后娘娘知道今天田小娘子见过陛下和两位皇嗣,叫奴婢来问问您的意思……” 德妃起初还事不关己地躺着,听到最后,不由得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什么,可能是疫病?!” 她一下子就慌了! 她今天没见过那个阿好,可是陛下和岁岁见过啊! 圣上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叫她暂且在这儿歇着,自己去偏殿寻好大儿去了。 …… 阮仁燧就这么被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了。 圣上开门见山地问他:“今年,宫里边发生了瘟疫?” 阮仁燧:“……” “啊?” 阮仁燧很茫然:“我不知道啊!” 圣上:“……” 圣上说:“你不是重生的吗,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会不知道?” 阮仁燧:“……” 阮仁燧茫然又无助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愤怒不已:“谁家好人能记住三岁时候发生的事儿啊——你记得吗?” 谁知道圣上真的点了点头,还用一种很惊讶的眼神看着他:“我记得啊,你都不记得了?” 阮仁燧:“……” 惹到我,你算是踢到棉花啦! 暖和坏了吧?! 阮仁燧很无助:“虽然我真的很想帮忙,但我真的不记得三岁时候的任何事了……” 他最早的记忆,大概都是七八岁的时候了…… 这么一想,更绝望了! 阮仁燧还在黯然神伤,忽的瞥见他阿耶嘴角似乎翘起来了那么一点……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阮仁燧怒道:“阿耶,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怒完之后又有些担忧:“我们之前有探讨过这个问题,阿好或许就是这个时候……” 他仰起头来看着他阿耶,依依地问:“阿耶,你能不能帮帮她啊?” 圣上耸了耸肩膀,爱莫能助:“皇后已经在那里了,她要是都没办法,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天数罢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功夫,外头宋大监毕恭毕敬地请了一位中朝学士过来。 记忆里,这一世阮仁燧还是头一次接触中朝的人。 他仰着头,很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穿着宽大的紫色衣袍、头戴冠帽的人。 是位女学士。 阮仁燧听见了她的声音,很柔和:“陛下宽心,皇长子安然无恙。” 圣上微微颔首:“有劳三十娘子。” 那学士向他欠了欠身,飘然离去。 阮仁燧看着那抹浓紫消失在视线中,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最后还是给领到了他阿娘面前去。 德妃叫“疫病”两个字给吓着了,虽然知道紫衣学士来给看过,也说了孩子无恙,但还是放心不下。 她把儿子抱在怀里,隔一会儿就摸摸他的头,还忧心忡忡地问他:“岁岁,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阮仁燧乖乖地摇头,紧紧地搂着她:“阿娘,我很好,你别担心。” 德妃又叫人去把为端午节预备的艾草拿出来:“挨着分发下去,咱们宫里的都点上,一个也别落下。” 易女官应声而去。 房间里很快弥漫起了艾草的气味,阮仁燧闻得熏熏欲睡,脑袋点一下,再点一下,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搭在了他阿娘的肩头。 德妃轻轻地把他放下,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摸了摸他的头,确定不热,这才松一口气。 …… 大抵是因为有心事,亦或者是因为房间里艾草的味道太呛了。 这一觉阮仁燧睡得并不安宁。 半睡半醒之际,忽的听见他阿娘跟他阿耶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你躺一会儿吧?也熬了一宿了。” 他阿耶同样很轻地说:“不必,马上就是上朝的时辰了。” 他阿娘就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你好歹吃点东西……” 正说着,外头内侍过来回话:“田小娘子的烧一直没能退下来,太医说,这病虽然没寻常瘟疫那么厉害,但也是会传人的,皇后娘娘便做主封闭瑶光殿,挪了田美人往隔壁的宫室里去暂住……” 圣上原是不关心这件事的,只是惦记着儿子从前提了几回,到底是多问了一嘴:“田小娘子现下如何?” 那内侍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皇后娘娘请了好几位太医去瞧,俱是无计可施,田小娘子,看着不太好……” 阮仁燧回想起阿好红润的脸庞,心里边忽然间很难过。 好几位太医都去了,居然也无能为力…… 也就在这时候,阮仁燧脑海里忽然间划过了一道闪电! 医生! 前不久,他阿耶才专门请进京一位医生! 阮仁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8节 九华殿。 贤妃没能进瑶光殿的门,就被朱皇后的人客气地请走了。 这是朱皇后的意思:“现下还不确定这病传不传染呢,你还是别贸然过来凑热闹了,仁佑还小,身边离不开人,你赶紧回去吧。” 贤妃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有迟疑,在外头行个礼,便要折返回去。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叫住了那宫人:“阿好,病得很厉害吗?” 贤妃素日里往凤仪宫走动得多,同那宫人相熟,后者在差使之外,多说了几句别的。 “我瞧着怕是不太成了,太医都提议把人挪出宫去了……” 那宫人叹口气,小声说:“只是皇后娘娘顾惜田美人和吴太太,到底把这话给否了。” 贤妃听得心头发冷。 外头的人死在宫里边,终究是不吉利。 太医能这么提议,可见状况是真的很糟糕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再回过神来,便已经来到了女儿的床前。 大公主兀自睡着,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是大抵因为白日里经历的事情太多,哪怕是睡着了,眉头也皱着一点。 亲信低声回禀,说方才有位中朝学士来过,看了大公主的状况之后,道是无碍。 贤妃因这话放下心来,也因此更加地下定了决心。 她轻轻推了推女儿的肩膀,叫她:“仁佑,仁佑?” 大公主嘴巴动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嗯?” 贤妃飞快地替她取了衣裳过来,就往她身上套:“把衣服穿好,我带你去瑶光殿。” 她捧着女儿的脸,很认真地说:“你昨天说了不恰当的话,伤了朋友的心,你要去给她道歉。” 这孩子现在或许还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终有一日,她会明白的。 贤妃不想给她们两个人之间留下遗憾。 无论是阿好,还是仁佑。 大公主还有些懵懂,呆滞了一下,下意识左右看看:“现在吗?” 贤妃加重了语气:“对,就是现在!” 大公主迷迷糊糊地开始穿衣服,贤妃三言两语,迅速把事情讲给她听:“阿好病了,她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得尽快过去……” “什么?!”大公主初听吃了一惊,紧跟着面露担忧,动作随即快了起来:“我这就过去!” 正急忙忙往脚上穿鞋,忽的听见外边有人叫她:“大姐姐!” 大公主疑惑地往外看了一眼:“我好像听见了岁岁的声音?” 不是好像。 贤妃说:“我也听见了。” 阮仁燧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门也没进,趴在窗户上叫大公主:“我知道有个很厉害的大夫,说不定能救阿好——我们一起去找她!” 贤妃都没有反应过来呢,大公主就旋风似的跑出去了。 再一看,袜子都还在床上摆着没穿:“仁佑——” 话到一半,她又给咽下去了,到窗边一看,那两个孩子都要跑出大门了。 贤妃心跳得飞快,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也有些湿润。 她隔着窗户,朝他们姐弟俩喊:“你们一定要把那个很厉害的大夫带回来啊!” 阮仁燧和大公主像两匹小马在往前冲,头都没回,却异口同声地应了声:“好!” 第95章 哄堂大孝了家人们! 阮仁燧脑海里闪现过“医生”两个字之后,骤然间想起了不久之前才见过的那位公孙娘子! 太医们解决不了的病症,她却能够解决,那眼下阿好的病症,她是否也有能力解决? 外头德妃侍奉着圣上更换朝服,他马上就要往太极殿去了。 阮仁燧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响亮地叫了声:“阿耶!” 外头圣上和德妃一起看了过去。 德妃叫了声:“岁岁,你这么早就醒了?” 阮仁燧迅速穿上鞋,跑到外间去,拉住他阿耶的衣袖,又叫了声:“阿耶!” 他眼睛亮亮的,饱含希冀地问:“可不可以请那位公孙太太来给阿好看看?说不定她会有办法呢!” 德妃听得云里雾里:“公孙太太是谁?” 一边说,一边低头替圣上束好了腰带。 圣上神色平淡,垂下眼眸,瞧着自己的好大儿,问他:“我之前跟你说过,公孙家是太宗一脉的拥趸,而我们这一支,则是世宗皇帝的后人,你还记不记得?” 阮仁燧微微愕然,继而点了点头。 圣上便继续道:“你知道我请她千里北上,来给褚继津续命,是一个多大的人情吗?” 褚继津是他看好的可以承前启后、稳定朝局的人物。 为了他,付出这个代价,值得。 但是为了阿好…… 不值得。 阮仁燧眼睛里的光芒瞬间就暗淡了。 德妃不知道公孙太太是谁,只是听圣上提起了太宗皇帝和世宗皇帝,就知道来历不小,见他神色肃然,就悄悄在儿子手上捏了一把,让他别说了。 阮仁燧耷拉着头,默默地坐了回去。 宫人们无声而默契地摆了膳食。 德妃在一边儿布菜,瞧一眼圣上脸上的神色,再看看郁郁不语的孩子,就状似很好奇地问:“那位公孙太太,是个很厉害的大夫吗?” 圣上掀起眼帘来瞧了她一眼,应了一声。 德妃就说:“要是专程为了阿好,千里迢迢叫人家来,那真是个大人情,可她现下都已经到神都了呀,再进宫一趟,不就是捎带着的事情?” 宫人们送了香菇鸡肉粥过来,德妃挽起袖子来盛了一碗,送到圣上面前去:“请人帮忙,要欠的是人情债,可请大夫上门看诊,就是做买卖了嘛。” 她说:“来与不来,是那位公孙太太自己的选择,咱们都没话说,只是找与不找,就是咱们自己的事儿了不是?” 圣上吃一口粥,紧跟着叹了口气:“我可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阮仁燧屁股底下就跟有根弹簧似的,马上跳起来了:“我知道,我知道!” 公孙太太住在钱妈妈所在的吉宁巷! 他眼巴巴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慢条斯理地吃粥,也不说话。 德妃看得心急,抬腿在这儿傻孩子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傻了吗,快去呀!” 阮仁燧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圣上觑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你们娘俩儿也是操心的命……” 略微顿了顿,又叫宋大监:“让荆无功跟着他们。” 德妃坐了下去,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她也累了。 她说:“不是为了阿好,也是为了岁岁,不想让他失望。”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出了宫门,因事态紧急,都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各自叫一名骑马的禁卫带着。 去哪儿? 去吉宁巷! 五月将明未明的清晨,尤且还带着些许凉意,但神都的街头巷尾,早已经升起了炊烟,人声鼎沸。 阮仁燧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噗通,噗通。 他心想:一定要来得及啊! 一路催马来到了吉宁巷,阮仁燧瞧见了那从熟悉的紫藤花瀑布。 他心头生出了短暂的亲切,紧跟着就是慌乱和无措…… 他只知道公孙太太住在吉宁巷,但是并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阮仁燧真恨不能找个榔头对着自己的脑袋来一下——怎么老是容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正思忖着该如何解决这事儿呢,去找钱妈妈问问? 哪知道骑马带着他的荆校尉什么都没说,催马走进巷子里,转了几站,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阮仁燧头顶缓缓地冒出来一个“?”。 荆校尉却已经下了马,伸臂将他接到地上,紧接着走上前去,叩响了铜环。 阮仁燧心想:他怎么知道公孙太太住在这里? 阿耶都说不知道! 大公主倒是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叫同乘的禁卫接下来,焦急不已地搓着手:“快点开门呀!快快快!” 门内的人没叫他们久等,不多时,庭院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首先是门栓拉开的声响,紧接着吱呀一声,公孙太太睡眼惺忪地露出了半边身子。 …… 瑶光殿。 摆烂,摆烂,摆烂!!! 第169节 阿好清醒过来,已经是这天傍晚的事情了。 吴太太守在边上,看她睁开了眼睛,一时间又哭又笑:“阿好,你可算是醒了!” 不只是问诊的太医,公孙太太也说这病有些微的传染性,尤其是针对小孩子。 吴太太虽说是成年人,但别忘了,她这回进宫,还有更要紧的一个任务——陪伴田美人生产。 皇后原本是想着找两个医女在这儿照顾阿好,叫吴太太陪着田美人的,只是被田美人给拒绝了。 “叫我阿娘去陪着她吧,我不打紧。” 田美人红着眼眶,哽咽着说:“阿好要是有个万一,好歹还有亲娘在边上守着,不然就她自己,多害怕……” 朱皇后便依从了她的意思。 公孙太太诊脉之后,又给施了针,一副药煎好了灌下去,阿好又吐了一次。 吐完之后,脸色倒是好了一点,再过了一刻钟多,烧也暂且退下去了。 消息传到外边去,众人都松了口气。 阿好只觉得头疼,嘴唇发干,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苦,好像被火烧过似的。 吴太太将早就备好的温水喂给她喝,哽咽着说:“儿啊,你真是吓死娘了!” 又说:“太医来了好几个,都说是没办法,最后还是皇长子和大公主出宫去请了一位神医进宫,才把你救过来的……” 阿好小猫似的喝了几口水,声音虚弱,断断续续道:“原来是岁岁和仁佑帮我找的大夫?” 吴太太哭着应了声:“是啊。” 阿好的病是有可能会传染给小孩子的,朱皇后不许大公主到近前去,至多只许隔着窗户说句话。 就这样,还再三强调:“就说一句,说完就赶紧回来。” 大公主点头应了,叫人领着到窗外去,深吸口气,不知怎么,忽然间有点想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大声说:“阿好,对不起——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阿好初听一怔,回过神来,嘴角一弯,眼睛紧跟着亮了起来。 她沙哑着声音,应了声:“好!” …… 崇勋殿。 圣上在前头太极殿上朝,阮仁燧在外边打量先前带着自己出宫去寻公孙太太的荆校尉。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阮仁燧心想:荆校尉为什么会知道公孙太太住在那儿? 他都不知道! 他阿耶也不知道! 这也太古怪了一点吧! 阮仁燧不懂就问:“荆校尉。” 荆无功垂眸看他,恭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就问他:“你怎么知道公孙太太住在那儿?” “哦,”这位年轻的禁军校尉就云淡风轻地说:“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她住在那儿,所以就知道她住在那儿吧。” 阮仁燧:“……” 阮仁燧怒了:“你觉得我听不出来你在饶舌是不是?” 荆无功哑然失笑,还没言语,那边宋大监已经过来了。 “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他自然而然地切走了话题:“瑶光殿那边怎么样啦,阿好小娘子现下如何?” 阮仁燧心想:看起来,阿耶好像知道荆校尉跟公孙太太之间的关系。 如若不然,宋大监也不会这么恰到好处地过来打断他啊! 他悻悻道:“应该是好多了吧?朱娘娘不许我们过去……” 等到圣上下了朝,阮仁燧第一时间溜达着过去打探消息了。 圣上果然知道这事儿:“不奇怪啊,他们早就认识了……” 阮仁燧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当下娴熟地一抬屁股,盘腿在椅子上坐下了:“不是说公孙太太是千里迢迢上京来的吗?” “是啊,”圣上随意地应了一声,紧接着道:“但她之前也是到过神都的嘛。” 阮仁燧明白了:“那荆校尉……” 圣上理所应当地看了自己的笨蛋儿子一眼,说:“是美男计啊,我想看看他能不能把公孙太太拉拢到我们这边来的。”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成功了没?” 圣上露出了很遗憾的表情:“他真没用,白长了副好皮囊。”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当下有点别扭地看了他阿耶一眼,说:“阿耶,其实你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坏,不然那时候就不会让荆校尉跟我们一起出宫了……” 圣上大吃一惊,关注点跟他完全不一样:“什么,我表面上看起来很坏吗?”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阿耶,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扭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又回过身去,气呼呼地道:“我今天将不会给你一个好脸色!” 圣上哈哈大笑,在后边叫他:“岁岁?” 阮仁燧置若罔闻,头也没回的跑掉了! …… 披香殿。 阮仁燧这匹小马前脚才回去,后脚就被德妃用笼头拴住,不许出去了。 “安安生生在这儿待着吧,端午之前,不许再出去乱跑了!” 德妃叫阿好的这场急病给吓着了。 阿好的体格看起来那么健壮,气色也不错,都八岁了,早立住了! 忽然间来了场病,就倒下了。 要不是那位公孙太太手段高明,怕早就回天无力了。 德妃颇觉心有余悸。 阮仁燧知道他阿娘不放心,也没跟她拧着干,而是老老实实地应了,反正距离端午也就是这么几天了。 德妃看他乖乖地听话,也不闹腾,就有点懊悔。 她觉得自己之前说话太急太凶了。 当下摸了摸儿子的头,跟他承诺:“也不是成天地拘着你不许出去,再过两天,寻个暖和的时候,咱们出去游湖,摘荷花去!”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马上就应了声:“好!” 统领后宫是朱皇后的事情,德妃无需去操心,倒是先前说端午节预备着吃五黄,这会儿得空,就正经地准备起来了。 不好吃独食的,既然准备了,宫里边各处基本上都得有一份,人家吃不吃是一回事,德妃给不给是另一回事。 所谓的“五黄”,指的是黄瓜、黄鳝、黄鱼、咸鸭蛋黄和雄黄酒。 “这其实不是徐州的风俗,是越州那边儿的——你外祖母的娘家就在越州。” 德妃脸上显露出几分怀念之色来:“唉,说起来,从前在家里,都是你外祖母领着我们几个孩子一起操持这事儿的……” 燕吉送了制备好的单子来叫德妃过目,她挨着扫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就叫照着这成例去操办了。 接下来的两日,宫里边异样的安宁。 阮仁燧被拴着不能出去,大公主也是一样。 倒是瑶光殿那边儿每晚都有消息过来,说阿好一日好过一日。 田美人知道公孙太太是皇长子和大公主专门出宫去请的,也领受了他们的人情,送了很厚重的一份礼物过来。 德妃忖度着,估计是出了血本。 田美人给,她就收了——本来也该收啊,那神医可不是我们岁岁给请回来的吗! 只是叫燕吉将这份礼物归置到儿子的账本上。 打阮仁燧出生开始,德妃就叫人给他做账,太后娘娘和圣上赏赐给他的东西都记在上边,清楚明白。 圣上前朝也有事在忙,这几日都没进后宫,德妃跟儿子一起猫了两日,都觉得有些无趣,觑着这日天气正好,索性领着孩子出去游太液池了。 今年的五月较之往年并不算很热,太液池的荷花零星地开了一些,更多的还是圆鼓鼓的花苞。 不过即便如此,也是很美丽的。 那澄澈的碧水与风中摇曳的细柳,重叠花瓣的亭亭玉立的荷花上停驻着蜻蜓。 荷花的叶子那么大,绿得那么有精神! 连荷叶上没被日光烘干的露珠,都是那么地俏皮可爱! 德妃乘坐了一艘可以容纳十余人的画舫,起初还在外边吹风,坐了会儿就觉出不对来了——蚊虫太多了! 她叫儿子:“岁岁,走,咱们进去,不在外边儿看了。” 他们娘俩儿细皮嫩肉的,蚊虫不叮他们叮谁? 一起进了画舫里边,隔着窗户赏花。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0节 易女官取了一点驱虫的香膏,动作轻柔地涂在阮仁燧的手腕上,也觉无奈:“天一热起来,蚊虫就多了,又是在水面上,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又说:“太液池的人每晚都会点灯吸引蚊虫,灭杀掉一部分,只是没办法,这地方太大了,灭不尽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等到了傍晚,阮仁燧吃完饭后,就带着他的捕虫网,跟他阿娘说要出去溜达溜达。 德妃先前还提心吊胆,经历了两天的安宁之后,也放松下来了。 看他扛着只捕虫网,还以为他是要去捉蜻蜓,就嘱咐保母们:“紧紧地跟着他,仔细着别掉进水里去,隔一会儿给他涂点驱虫膏……” 末了,又板着脸说儿子:“捉到了就早点回来,总在外边乱晃,当心野狼把你给叼走了!” 阮仁燧按捺住满心激动,嘴上老老实实地应了。 这时候过去,太液池那边果然已经亮起了灯。 无数只飞虫在傻乎乎地扑火。 阮仁燧叫人去问管太液池的内侍要了盏引虫灯,末了,又很耐心地开始调整捕虫网的位置和摆放机窍。 期间不免要被蚊子叮几口。 阮仁燧耐心地等待蚊子自投罗网。 期间继续被蚊子叮。 阮仁燧由衷地表示,做坏事的时候,再怎么辛苦,都是心甘情愿的! 阮仁燧成功捕获若干只蚊子与三只瓢虫。 阮仁燧放走了无辜瓢虫,同时再次重申:做坏事的时候,再苦再累,都是心甘情愿的! …… 崇勋殿。 宋大监看皇长子捧着一只蒙着布的笼子过来,就赶忙迎上前去了:“小殿下,这么晚了,怎么有空过来?” 阮仁燧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答反问:“阿耶干什么呢?” 宋大监就说:“陛下还在跟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呢,快结束了,马上就要散了……” “哦哦哦,”阮仁燧一边应声,一边迈着小步子走了进去:“那真是太好啦!” 宋大监紧随其后,禁不住追问了句:“您手里边拿的这是……” 阮仁燧挺胸抬头,铿锵有力道:“是孝敬阿耶的好东西!” 宋大监还在迷糊,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正巧这会儿里头宰相们议事结束,走出门来,也听见这话了。 闻相公就笑着说:“皇长子殿下真是仁孝,有好东西知道拿来敬奉给父亲呢。” 裴东亭也觉唏嘘:“才三岁就有如此风范……” 他悄悄跟几位同僚嘟囔:“我家大郎三岁的时候,叫嚣着说有一天他要把我变成毛毛虫一脚踩死!” 宰相们听得忍俊不禁。 御书房的门还开着,圣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还有些纳闷儿:“岁岁来了?他来干什么?” 阮仁燧就以一种特别天真、特别稚气的语气,小跑着进去,很活泼地叫了声:“阿耶!” 他天女散花似的撒出来一团乌云般的蚊子,同时孺慕不已地道:“看,我给你捉的萤火虫!” 圣上:“……” 圣上木然地看着满屋的蚊子乱飞。 嗡嗡嗡嗡嗡嗡。 四处都是蚊子震动翅膀的声音。 不是小孩变坏了……是坏人变小了! 圣上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岁岁,你的萤火虫怎么不亮啊?” 阮仁燧露出了一点惊愕的表情,再回过神来,马上就红了眼睛。 他孝里藏刀:“对不起阿耶,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再也不敢了……” 圣上:“……” 外头宰相们原本都走出去了,闻声不免又回来劝说一句。 “皇长子毕竟还是个孩子……” “虽然办错了一点小事,但一番孝心总归是真的。” “大过节的……” 圣上:“……” 哄堂大孝了家人们! 第96章 阮仁燧语气忧伤:“家道…… 阮仁燧后来特别后悔,不该做这桩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买卖。 因为被蚊子叮了,真是太太太太痒了! 痒痒劲儿上来的时候,他总是想着抓一把,再抓一把,用疼来盖过痒。 德妃起初还没发现,后来他腿上给抓糊了好大一片,怎么可能瞧不见? 她又气又怜:“早就跟你说少往外边钻,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 端午节前一日,夏侯夫人进宫来,就见外孙脸上好大一个红包。 再往下一瞧,胳膊上也好几个包,她立马就心疼起来了:“你怎么照顾他的呀,给叮成这样!” 德妃:“……” 德妃就恼了:“关我什么事儿?我还能把他拴着不许出去?他自找的!”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耷拉着脑袋,只管埋头吃粽子,一声都不敢吭。 端午节到来,御膳房做了不少粽子。 甜粽、咸粽乃至于各种口味的特色粽子,不仅仅是叫宫里人吃,也是预备着好叫帝后赏人。 夏侯夫人进宫带了自家包的蛋黄咸肉粽。 德妃又叫燕吉去小厨房寻些宫里边做的,叫她带回去分给府里其余人。 夏侯夫人笑眯眯地瞧着外孙,总觉得几天不见,他好像是又长大了一点。 看这小子捧着粽子吃得正香,别提有多欣慰了:“用的还是老家的米,香不香?” 德妃听得冷笑一声。 她比自己亲娘了解这小子多了:“你以为他是爱吃那口米?他一心翻里边的咸肉吃呢!” “爱吃肉好啊,吃肉才长得壮!” 夏侯夫人选择性忽视了德妃的话,先是发自内心地表扬了一下外孙,紧接着才悄悄跟女儿说了个八卦:“淮安侯夫人摊上事儿了,你知不知道?” 德妃听得竖起了耳朵:“我怎么会知道?” 她上一次听说淮安侯府,还是朱皇后下令将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接回神都呢! 又觉得很好奇:“摊上什么事儿了?” 夏侯夫人知道的其实也不是很真切,只是听了几句:“好像是跟淮安侯府的产业有关,她偷偷地卖了一些董氏的族田,把钱贴补给娘家了……” 族田,是一个家族共有的资产。 其产出往往会用来赡养族中孤寡之人,保障基础的婚丧嫁娶和求学,不逢毁家灭门之灾,是绝对不会变卖的。 也就是高皇帝开国之后,律令上相对松快了一点,在前朝时候,子孙私下倒卖族田,是要被发配充军的! 淮安侯夫人作为宗妇,居然将手伸到了这上边。 伸过去也就算了,偏偏还没捂住…… 难怪夏侯夫人说她摊上事儿了! 德妃初听只觉得幸灾乐祸,再一想,又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儿。 她不由得问:“阿娘,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夏侯夫人被女儿问得一怔,倒是也答了:“听你姑母说的啊,怎么了?” 德妃眯起眼来,思忖几瞬,就觉得这里边的水很深:“董氏的族田买卖与否,最先知道的都该是董家人才对啊,甭管是哪一支的,总归都是姓董的不是?” “淮安侯夫人是董家的宗妇,出了倒卖族田这样的丑事,董家人捂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张扬出来?” 这事儿传出去,难道董家其余人脸上就有光? 这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夏侯夫人听得愣住,好一会儿过去,才说:“看这架势,是有人故意想看淮安侯府的笑话?” “谁知道?”德妃懒得操心这些闲事:“反正跟咱们没关系!” …… 这一年的端午过得平平淡淡。 前头倒是照常地办了宫宴,只是德贤二妃顾忌着阿好的事情,心里边都有些避讳,没叫孩子出席,自己去吃了酒,就回来了。 傍晚时分,圣上往披香殿来,大抵是因为宫宴才散的缘故,他身上还带着点酒气。 端午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即便是傍晚,那风也是和煦的。 德妃叫人在外边廊下铺了羊毛地毯,阮仁燧没穿袜子,穿着单衣单裤,光着脚躺在上边,看着夕阳逐渐落下,漫天余晖。 圣上瞧见他了,就叫了声:“岁岁?” 阮仁燧瘫在羊毛地毯上一动不动,只是纡尊降贵地伸出手臂来朝他摆了一下,表示自己听见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1节 圣上给逗乐了。 看这小子不搭理人,他还偏要再过去招惹一下人家:“岁岁,是阿耶来啦,这回不逗你,有正事,咱们来说说话吧?” 你能有什么正事? 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阮仁燧给烦得呀,一骨碌翻个身,用屁股对着他了。 圣上见状,只得悻悻地进去了:“那好吧,阿耶进去了啊。” 阮仁燧心说:哼! 你也有今天! 哪知道没过几瞬,他就隔着窗户,听见他阿娘骤然抬高之后,难掩惊讶的声音:“什么,叫岁岁出宫去念书?!” 阮仁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什么,阿耶真的打算叫我出宫去读书?! 他立马就来了精神,跑到窗户边上去,踮着脚向里边张望。 德妃还在惊愕,没发现他,但是圣上看见了。 他面带玩味,目含揶揄,还特别亲切地叫了声:“哟,岁岁,你怎么起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暗地里磨了磨牙,紧接着又做出好奇的样子来,奶声奶气地问:“阿耶,我好像听见你跟阿娘说,想让我出宫去读书……” 德妃还在宕机。 仍旧是圣上十分温煦地回答了他:“好孩子,没有的事,你听错了,再回去躺着吧。” 阮仁燧:“……” 不是,阿耶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啊! 殿内德妃听圣上说了此事,当场就愣住了。 她第一个想法是,孩子太小了,才三岁呢,偶尔出去玩玩还行,怎么能在外边念书? 她问圣上:“是让老师们跟他一起去宫外吗?” “不是,”圣上说:“让他在宫外找老师教学。” 德妃下意识就想反对,只是话到了嘴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 今时不同往日,她可是夏侯博士了呢! 德妃思忖之后,试探着问圣上:“陛下是有感于《哀公》吗?” 寡人生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圣上有点心虚地应了声:“嗯。” 德妃心想:这是看重我们岁岁,要好好栽培他的意思啊! 又想,皇子养于民间,知晓疾苦,也是好事! 就问圣上:“是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来,每旬上几天课?” 圣上摸着自己的下颌,目光似有似无地瞧着自己的好大儿,好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在打量一头小羊:“这个嘛,我还真得仔细斟酌一下……” …… 崇勋殿。 阮仁燧像只勤快的小蜜蜂一样,在他阿耶身边飞来飞去。 “阿耶你喝水。” “阿耶,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心来?” “阿耶,这张废纸不要了是不是?我帮你丢掉!” 圣上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哎呀,怎么感觉肩膀这么酸啊……” 阮仁燧就任劳任怨地搬了一只小凳子过去,踩到上边,开始给他捶肩膀。 一边锤,还一边特别殷勤地问:“阿耶,这个力度可以吗?” “唉,”圣上就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十分疑惑、十分不解地问:“岁岁小殿下,何以前据而后恭啊?” 阮仁燧:“……” 好在圣上享受了他的伺候,也没放他鸽子,真的帮他把事情给办了。 叫宋大监打探了一下,知道钱氏所在的吉宁巷那边儿有家不错的书院,就盘算着设法安排入学。 阮仁燧跟他阿耶一起安排自己的课程。 “该学的我都学过了,糊弄一下,走走流程算了!” 重要的不是出去念书,而是出去。 阮仁燧自己都打算好了:“宫里边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送水的、送菜的、送东送西的,宫人内侍往来不绝,多我一个也不算多。” 想了想,又说:“我不上前两节课,我要睡懒觉!” 再一想,还说:“最好是找个圆滑点的老师,多给一点束脩,到时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为难我!” 这叫将摆烂贯彻到底! 圣上五味俱全地瞧着他,说:“以后你可别后悔。” 阮仁燧很肯定地说:“不后悔!” …… 披香殿。 “那学堂就在钱氏的住所附近?这倒是不坏。” 德妃听了,对此有些满意。 钱氏的做事能力,她是很信任的。 又细细地问了:“中午那顿饭怎么吃,在哪儿吃?有时间叫他睡会儿没有?路上往来,都叫谁跟着他?” 盘算了一下,又说:“这出去一趟,可比在宫里边麻烦多了。” 圣上盘腿坐在暖炕上,指间捻着一枚棋子,自己跟自己下棋。 他一边下,一边挨着回答了她的问题:“中午那顿饭可以给钱在学堂吃,也可以回去吃,看他自己想怎么着。” “中午的时间比较充裕,也有时间睡觉,至于随从的人么,还是叫小时跟着他吧。” 小时女官跟夏侯小妹休了一个月的假南下荆州,估摸着会在五月底回来。 而阮仁燧现下也正在休长达一个月的田假,两边的时间刚刚好契合。 德妃知道小时做事稳妥,此时点一点头,略微放心一点。 中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的道:“那附近还有在卖的房子吗?去买个院子,好叫他有地方落脚,也叫跟着他的人有个地方。” 圣上微微有些讶异:“不是有钱氏照顾他吗?” 德妃摇了摇头。 她不太会用幽微的言辞来表达自己,但是她是一位母亲。 母亲总是会有独特的、男人难以理解的智慧。 德妃说:“外边跟宫里不一样,钱氏自己有女儿,她的女儿就在身边。岁岁可以去拜访她,但不好再跟她朝夕相对地相处了。” 人心都是偏的。 钱氏怜惜自己的女儿,那岁岁不免会觉得失落。 钱氏怜惜自己喂养过的孩子,不免又会委屈自己的亲生骨肉。 既然预感到可能会有歧路,那一开始就不应该走过去。 圣上以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她,由衷地说:“念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呢,说起话来字字珠玑,鞭辟入里。” 德妃心里边美美的,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压着嘴角上翘的冲动,嗔了他一眼:“你跟岁岁一样,别的不成,就是嘴甜!” 阮仁燧的外出读书计划,就这么被年轻的父母二人给敲定了。 …… 吉宁巷。 龙川书院的院长孟大书袋正在跟妻子开小会儿。 他说:“钱太太要介绍过来的这个小孩儿,还真是有点意思。” 钱氏过来的时候,孟太太也在家里,听了事情原委,这会儿就说:“是有点稀奇。” 她思忖着:“才三岁大的孩子,怎么会叫到这儿来念书?” 要说是家里边有钱吧,该请个西席太太回去的。 要说是没钱,怎么可能搭得上钱太太这种人,又张罗着要来龙川书院念书? 龙川书院的学费也不便宜啊! 孟大书袋夫妻俩可是知道,钱太太来历不凡,给宫里的皇子做过乳母,时常能出入皇子外家夏侯府的! 先前钱氏刚搬过来的时候,孟太太还去走了一趟,四下里瞧了瞧,心里边就有了谱。 回去跟丈夫说:“是个挺好的人。” 孟大书袋问:“这怎么说?” 孟太太就说:“三娘家里边那棵紫藤花开得那么繁盛,都跑到邻居家里去了,先前王家人没搬走的时候,说了好几回呢。” “这次过去,我看她把越过墙的那些用竹竿架起来,还用布条加固了,一看就是又会过日子,又与人为善的呀!” 孟大书袋听了点点头,如同母鸡下蛋一样,丝滑地掉了个书袋:“见微知著。” 今天上午钱氏往这边来走了一趟,还提着一篮还在乱蹦的鲜虾。 她说有人托她到孟院长这儿来问问,看龙川书院还收不收学生。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2节 她给这夫妻俩说:“是好人家的孩子,父亲官位虽不算高,但也是有些品阶的。” “现下家里边出了点事,顾不上孩子,就叫他来这儿待着,求个安生,不拘非得学点什么。” 孟大书袋就问:“几岁啦,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钱氏如实说了:“男孩儿,三岁了。” 孟太太吃了一惊:“这么小?” “是不大,”钱氏自己偏心眼儿,不免要多说几句:“他很聪明的,人也机灵,不需要费心带,不是那种会缠磨人的孩子。” 孟太太对这话将信将疑。 三岁大的男孩儿,有老实的,但更多的还是贼头。 只是这会儿钱氏这么说了,她当然也不至于出言否定,驳人家的面子。 收与不收,都得看丈夫的意思。 孟大书袋那边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丝滑地掉了个书袋:“传闻不如亲见,视影不如察形。” 钱氏茫然地看着他。 孟大书袋微觉落寞,只得说得更明白些:“这孩子太小了,你得了空,请他家里的长辈带他过来,叫我瞧瞧,再说收与不收。” 钱氏笑盈盈地应了。 孟大书袋又说:“我还不一定会收他,东西你拿回去。” 钱氏“嗐”了一声,说:“这不是他们给您老的,是我孝敬您老的,我跟孩子在这儿安家,以后还怕没有地方搅扰您吗?您好歹给收下吧!” 孟大书袋听她这么说,就向她道谢,把东西给留下了。 等钱氏走了,孟太太掀开罩在竹篮上的荷叶,旋即便跳出来几只小虾。 她有些惊奇,笑道:“钱太太真是实诚,好鲜的虾!” 叫厨娘拿去用井水洗了,一半裹了面粉下锅油炸,另一半拿来摊鸡蛋吃。 中午孟大娘子上完课回来,老远就闻到味道了:“好香!” 进屋一瞧,不禁笑了,问母亲:“哪儿来的虾子?” 孟太太三言两语把钱氏的事儿给说了。 孟四娘子从房里出来,闻言说:“这是好事儿啊,钱太太给介绍的人,肯定有钱!” 孟大书袋瞪了女儿一眼:“说什么呢。”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爱钱很丢人吗?又不是去偷去抢。” 孟四娘子也不怕他,一边洗去手上沾染到的颜料,一边大大咧咧地说:“反正我喜欢钱,你们要是不喜欢的话,那就拿出来给我!” 孟大书袋气得吹胡子瞪眼。 孟大娘子忍着笑,说妹妹:“洗你的手,哪儿来这么多话呀!” …… 宋大监把龙川书院查了个底朝天,最后汇总成一本几十页的册子,送到了圣上的案头。 龙川书院的院长孟思齐在士林当中也算是颇有名气,虽然没有出仕,但肩膀上也担着国子学的从五品荣誉博士身份。 这是朝廷对他能力的一种认可。 孟思齐膝下有两子两女。 长女继承了龙川书院,次子中了进士之后,被外放出京了。 第三个是儿子,孟聪如,现下在匠作都水监当差。 第四个是个小娘子,在韩王妃手底下做事…… 很清白、很可靠的一家人。 而龙川书院在神都城内的诸多私立书院当中,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了。 圣上觉得这个选择还不错,又把这份记档拿去给德妃,也是为了叫她安心。 这要是别的事情,德妃听圣上说一句“都安排好了”,估计也就把心放下来了,但这事儿涉及到孩子,就必须得从头到尾仔细地审查一遍了。 要是真敲定了,以后岁岁每天都得出去上学,他哪儿离开过自己那么久的时间呀,肯定得选个可靠的地方的! 圣上歪在美人榻上,看德妃暂且搁置了手头的读书任务,蹙着眉头,以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开始翻看他给的那份记档,就觉得爱妃实在是很可爱。 那边德妃把该看的都看了一遍,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 圣上早知道会这样,当下笑道:“还不错吧?” 德妃点了点头。 结果半夜睡到一半儿,圣上又被她给推醒了:“岁岁才三岁呀,外边人又不知道他的身份,万一欺负他怎么办?” 德妃焦虑不已:“又不能带着保母和侍从们过去,岁岁哪儿吃过这种苦啊!” 圣上:“……” 完全想不出他能吃什么苦。 圣上禁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想了想,主动提议:“不然咱们找个空,一起去龙川书院看看?” 德妃用力地“嗯”了一声,叹口气,忧心忡忡地躺了回去。 如是过了两天,圣上寻了个休沐日,穿着常服,协同德妃一起,带着儿子出宫去了趟龙川书院。 阮仁燧觉得可不自在了:“干嘛搞得声势浩荡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臭小子,你以为这是为了谁? 圣上趁着德妃不注意,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阮仁燧趁着他阿娘不注意,瞪了他阿耶一眼。 德妃没注意到这父子俩的眉眼官司,一时觉得出宫来走走真不错,一时又觉得这么早就撒手让孩子出来读书,是不是不太好。 两大一小三个人,就这么一直来到了龙川书院。 孟大书袋第一眼瞧见阮仁燧,就吃了一惊:“这孩子只有三岁?” 看起来真是够壮实的,个头也大,说是四、五岁都有人信! 德妃叫这句话给挠到了痒处,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我们岁岁就是爱吃饭,能长个子! 孟大书袋客气又简单地同这对年轻父母点个头,重点还是朝着孩子去的:“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啊?” 阮仁燧就一板一眼地回答他:“我叫岁岁。” 孟大书袋了然道:“哦,那你姓什么啊?” 阮仁燧短暂地顿了一下——总不能说是姓阮吧? 钱妈妈举荐来的三岁小孩儿,还姓阮,这不是主动引导着人去猜想吗? 阮仁燧就效仿前世,毫不犹豫地拆了“夏侯”里边的一个字,说:“我姓侯。” 圣上和德妃猝不及防,俱都吃了一惊。 孟大书袋倒是没注意到他们俩的神色,继续笑眯眯地问他:“有没有人教过你写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倾倒了茶盏,示意他蘸着水随便写个字来看看。 阮仁燧想了想,就写了个很简单的“田”字。 孟大书袋看得一愣:“你这手字虽然稚嫩,但是却有筋骨,像是正经练过的啊……” 阮仁燧:“……” 圣上:“……” 只有德妃完全不在状态,但是骄傲不已地假客气了一下:“其实都是胡乱学的,只是他聪明,所以看起来好一点罢了,叫您见笑了。” 阮仁燧:“……” 圣上:“……” 孟大书袋瞧着桌上那个“田”字,思忖几瞬之后,扭头去看圣上:“侯太太,令郎的字莫非是你教的?” “……”圣上暗吸口气,微笑着说:“我不姓侯。” 一边说,一边暗地里刮了儿子一眼。 孟大书袋面露茫然。 德妃不得不接了这茬儿到自己身上:“孟院长,这孩子跟我姓,是我姓侯。” 孟大书袋了然地瞄了圣上一眼,心想:哦,原来是个赘婿!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 赘婿不都是要改跟妻姓的吗? 可恶,是又当又立的赘婿! 孟大书袋自觉勘破了许多许多,当下眉头皱起一点,意味深长地看了圣上一眼,这才将话题重又转了回去。 他羞惭又不解地问德妃这个当家做主的人:“令郎有那么好的老师,为什么要来我们书院呢?” 圣上叫孟大书袋意味深长地看了几眼,少见地有点宕机。 德妃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也愣住了。 只有阮仁燧岿然不惧,义不容辞地接了这话头。 “唉,孟院长,说出来不怕让你笑话。” 这小孩儿叹一口气,神情沧桑,语气忧伤:“家道中落,实在是没钱了……” 圣上:“……” 德妃:“……” 岁岁,你这么说话,回去你阿耶揍你我可不管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3节 第97章 两只淋了雨的小鹌鹑 阮仁燧跟他阿耶阿娘见完了孟大书袋,也顺顺利利地谈妥了入学事宜。 孟大书袋跟德妃说:“三月份开学到现在,都两个月了,令郎先前没来,课业上相对落下了一些,好在他有底子在,不怕后边跟不上,至于现在的进度……” 他脸上流露出一点思忖的神色来,几瞬之后,吩咐外头的仆婢:“叫慧如来说话。” 再转向德妃时,就说:“我老啦,书院里许多事情,都交给女儿操办了,具体如何,还是得听她说说才好。” 不多时,孟大娘子便过来了。 她瞧着约莫有三十来岁的样子,梳着妇人头,言谈举止都很温雅。 孟大书袋三言两语交待了事情缘由,她便有了分寸。 再看德妃和圣上对龙川书院都不甚了解,当下便轻笑道:“两位若是有闲暇,不妨同我一起去瞧瞧?在书院里走走转转,心里边也好有个底。” 德妃求之不得,马上站起身来:“我也是这么想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要往外走。 阮仁燧对这儿也很好奇,就跟条小尾巴似的,自动跟随在她身后。 圣上倒是没有起身,笑着说了句:“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捎带着跟孟院长说说话。” 德妃这会儿一心都挂在书院上,也没在意,应了一声,牵着儿子,同孟大娘子一起出去了。 …… 孟家跟龙川书院其实是紧挨着的。 说得再准确一些,孟家其实只是龙川书院的一角。 孟大娘子推开通往龙川书院的那扇门,指着面前的两条石子路同他们示意:“这边儿通往东园,那边通往西园。” “东园里的学生,都是四到十岁的,主要是在这儿打基础,捎带着多加尝试,看身上有什么可供挖掘的长处。” “西园那边的学生,都是十岁往上的了,课业相对更紧一些,每个人都会有两到三门专精的特长……” 孟大娘子专门让德妃看了看龙川书院的授课资格名录,最基础的经义诗词、算科法科就不必说了,还有骑射、琴棋书画乃至于蹴鞠香道,等等等等。 又说:“每年书院里都会组织学生往东都和中都乃至于其余地域去采风,间歇里也会请弘文馆和国子学里的博士们来讲课……” 德妃对这些其实都不太感兴趣。 她着重问的都是生活上的事情:“我们岁岁虽说在同龄孩子里算是个大个子,但毕竟也才三岁呀,有高矮合适、能叫他用的桌椅吗?” “有没有给三岁小孩儿用的便桶?” 孟大娘子心下讶然,脸上倒是不显,笑着应了:“侯太太放心,都有的,专人专用,保管干净。” 挨着领着她去看了。 德妃这才点了点头。 她问儿子:“怎么样呀,岁岁?” 阮仁燧说:“很好!”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在远离三都的小城里,地方上的乡绅一年二十两,就能雇佣到一个老秀才给自家儿女开蒙。 到了州郡等繁华之地,价格可能在三、四十两之间。 三都地区,约莫在五十两到七十两之间徘徊。 阮仁燧现下要入读的龙川书院,一年光束脩,就是八十两! 因确定了要入学,孟大娘子就叫家里的侍女过来给阮仁燧量身——一年四季,学生们统一都有院服的。 阮仁燧没经历过这个,还真是觉得很新鲜,乐颠颠地伸着手臂,叫人给自己量尺寸。 德妃看他高兴,自己心里边也觉得轻快,蹲下身,笑盈盈地掐了掐他的脸:“小岁岁,要乖乖的呀!” 阮仁燧大声应了:“好!” 他们娘俩儿高兴,孟大书袋的心情也很愉快。 先前那三人去瞧书院,他跟这年轻赘婿一处说话,略微聊了几句,倒是觉察出这年轻人的好处来了。 他前脚掉一个书袋,后脚人家就能给接住! 不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人家肚子里是有真才实学的! 孟大书袋因而起了爱才之心,态度上也显而易见地和缓了起来。 临别之际,还很亲切地拍了拍圣上的肩膀,祝愿他说:“年轻人,沉住气,好好干,以我之见,你终有一日会成为升殿官的!” 圣上一整个猝不及防:“……” 好恶毒的诅咒啊。 阮仁燧险些笑出声来,一扭头,就看德妃低着头,咬着嘴角,强行忍着笑。 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殿参加朝会。 孟大书袋还记得钱太太说过,这孩子的父亲有个不算高的官位在身上,故而才有此一言。 只是这话叫圣上、德妃和阮仁燧三人听起来…… 真是相当地一言难尽。 孟大娘子很客气地送了这一家三口离开,回去之后,才悄声跟自己爹娘说:“我看这位小郎君,怕是有些来历。” 孟大书袋翻书的手停了一下,饶有兴趣地问女儿:“怎么说?” 孟大娘子就把不久之前德妃在东园里的表现说了:“侯太太一点学业相关的事情都没问,倒是很关心孩子的日常起居——她不忧心这孩子的前程。” 在儿女前程这事儿上,只有两种人能泰然处之。 第一种是彻底摆烂,死活都无所谓的。 第二种则是心里有底,完全不怵的。 孟大娘子觉得,侯太太应该是第二种。 因为不需要拼搏一个远大前程,所以也就无谓去关心授课的质量如何,只管别委屈了孩子就成。 只是这又奇怪了。 这样的人家,干什么要把孩子送出来读书? 孟大书袋听得颔首,也说:“我看那小郎君字写得不俗,想来也该是大家出身。” 又琢磨起来:“姓侯,还招赘了女婿,是谁家啊?” “您就别想那么多了,”孟大娘子反倒比她父亲豁达:“等六月开学报到,把户帖往这儿一摆,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说:“人家既然愿意把孩子送过来,也是信得过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孟大书袋煞有介事地跟着点了点头:“然也!” …… 一直到出了孟家的门,登上马车之后,阮仁燧跟德妃脸上的笑容都没有落下去。 圣上少见地有点郁郁,瞟了他们娘俩一眼,没说话。 那个孟大书袋…… 真是有点克他。 朱皇后知道皇长子要出宫去读书,并没有就此事发表什么意见。 她只是问了一句:“那仁佑呢?” 圣上叫她问得楞了一下,下意识道:“仁佑跟岁岁又不是一回事,你知道的……” “陛下,这就是一回事。” 朱皇后很郑重地看着他,说:“有些事情只有你我和仁燧知道,外人是不知道的,他们只能看见自己所看见的。” 六月开课,皇长子不在宫里,他去哪儿了? 哦,天子送他去民间读书了。 为什么只送皇长子去,却不送大公主去? 这本身就是在区别对待。 “唉,”圣上也知道朱皇后这话说得有理,听了默然片刻,终于叹一口气:“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 朱皇后也暗暗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这就是得宠与不得宠的区别了。 爱一个人,就会设身处地地去为她着想。 可要是心里边没这个人,往往都是后知后觉。 她没必要把这事儿点破,只是温和地询问圣上:“那现下这事儿?” 圣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思忖着道:“去问问仁佑的意思吧,她要是也想去,那就一起。” 朱皇后的脸色彻底和缓下去:“好,就这么办。” …… 阿好在公孙娘子的顾看下,身体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起初只能躺着,到后来,已经能坐起身了。 大公主得到朱皇后的准允,可以过去跟她说话,当天就如同一只快乐的百灵鸟一样,挥着翅膀飞过去了! “阿好阿好,我来看你啦!” 阿好听见她的声音,因生病而稍显苍白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容来:“仁佑。” 大公主不是空手过来的,她背着一只小包,后边侍女们还带着她当初开蒙时候用的书籍和笔记。 她特别高兴:“我听说朱娘娘给你找了个老师,让教你读书写字是不是?真好!” “你已经知道啦?” 阿好眼睛里光芒明亮,由衷地道:“皇后娘娘真是个好心人,等我能走动了,得专程去谢谢她才行!”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4节 她不知道,这事儿其实是大公主跟朱皇后提议的。 阿耶问她要不要跟岁岁一起出宫去念书,她听得惊喜不已,马上就答应了。 哪个小孩儿不喜欢去新鲜的地方呢。 只是大公主还记挂着她失而复得的好朋友:“阿好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去?” 圣上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她开过蒙了?能跟上的话,一起去也成。” 大公主倏然间想起来,阿好不识字! 遗憾之余,才求到了朱皇后那儿去。 朱皇后应承了这件事,同时又以一种饱含希冀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就像注视着两片崭新的萌芽。 她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一件事,为了顾全朋友的自尊心,竟然不嫌麻烦,选择通过迂回的方式辗转达成目的…… 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呀! …… 今年夏天的第一批嫩藕进入宫廷这天,朱皇后在凤仪宫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家宴。 脆生生的嫩藕切成丁,加一点鸡丁、一点虾米,几粒青豌豆下锅去炒,入口清爽,仿佛外边燥热的夏天都暂且远离了。 桌上摆着宫人们新折来的荷花,那是一种层层叠叠的清远的美丽。 浅粉与嫣红交织,间杂着浓绿的荷叶,分外动人。 阿好没有过来——田美人也没来。 她的预产期快到了,虽然遵照太医嘱咐每日走动一会儿,但基本上也都是在瑶光殿打转,不会往远处去的。 阮仁燧和大公主找了根树枝想抠个口哨出来,结果一起鼓捣了大半天,也没倒腾明白,这会儿饭也不吃了,还在忙呢。 贤妃叫女儿:“仁佑?别玩了,赶紧带着仁燧过来吃饭。” 德妃也叫儿子:“岁岁?” 两个小孩儿嘴上胡乱地应付着:“就来,就来。” 实际上还跟两头迷了路的小羊似的,聚头在一起,急得用蹄子刨地。 阮仁燧嘟着嘴吹,那哨子闷闷的,就是不响。 大公主很疑惑地说:“是不是应该在这边也开个口子?” 阮仁燧蹙着没有,没有回答。 大公主也没再说话。 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小孩儿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刹那间汗毛倒竖。 贤妃阴着脸叫女儿:“阮仁佑!” 德妃阴着脸叫儿子:“阮仁燧!” 朱皇后坐在上首,以手支颐,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 两个小孩儿像是两只淋了雨的小鹌鹑,乖乖地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地去洗了手,坐过去预备着吃饭了。 第98章 天龙人出宫读书第一天。…… 近来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宫妃们再出门,手里边儿基本上都会带一把扇子。 一来是为了装饰,二来则是为了在觉得暑热的时候摇几下扇风。 德妃手里边就持着一柄月白底色、绣浅紫色海棠花的宫扇。 她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边跟贤妃数算:“他们俩在外边能待得住吗?上课的时候又不叫侍从们跟着,磕了碰了可怎么办?” 贤妃笑着劝慰她:“放心吧,我都叫人去打听了。一个班里边总共不到二十个学生,光助教就有四个,就是怕孩子们有个差池呢……” 德妃听得直皱眉:“四个人看二十个孩子……” 岁岁哪受过这种委屈? 打从他出生开始,乳母就有两个,保母四个,这还不算其余跟着的人呢! 朱皇后看她不放心,也劝她说:“放心吧,宫里边有人在暗处盯着的,怎么可能真的撒开手去不管?” 现在圣上可就这么两根苗! 德妃见她们俩都这么说,也只得忧心忡忡地沉默下去了。 这时候外边进来一个宫人,笑吟吟地往朱皇后身边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朱皇后也跟着笑了:“叫她进来吧。” 贤妃觑着她的神色,若有所思:“是谁来了?”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见这声音,也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 朱皇后却卖了个关子:“你们见了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地,外头珠帘一掀,走出来一个着女官服制的年轻女郎,脸颊丰润,笑容可掬。 阮仁燧和大公主又惊又喜,亲切不已,齐齐扑了过去:“小时女官,你终于回来啦!” …… 小时女官离京将近一月,一来一回,按理说路上想必也辛苦。 只是阮仁燧盯着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 他很严肃地问:“小时姐姐,你是不是又胖了?!”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哪有的事?” 她嘴上这么说,动作上还是禁不住用手摸了摸脸:“我跟夭夭每天都在一起,她都没说我胖了!” 阮仁燧看她说得这么肯定,自己倒是有点不自信了,皱着小眉头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没再说话。 第二天他小姨母进宫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小时女官能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因为他小姨母也胖了! 只是这会儿,暂且没工夫追究什么胖不胖的事儿了。 圣上亲自点了小时女官的名字,叫她先别急着回尚仪局那边儿当差,以后就负责两位皇嗣在外边读书的一干事项。 得啦,开始忙活吧! 小时女官先是询问了阮仁燧报名时候的具体细节,之后才去敲定大公主往龙川书院读书时候的身份。 阮仁燧已经说定了姓侯,又是随母亲姓,那为了周全贤妃娘娘的想法,大公主再过去读书,名目上的身份,就不能是他的亲姐姐了。 小时女官顺手给安了个表姐的身份。 大公主在旁边听着,就觉得很有意思——换一个名字出去读书,多好玩的过家家? 她还很奇怪呢:“岁岁,为什么你姓侯?” 阮仁燧就把自己姓侯的理由解释给她听了。 大公主若有所思:“那我也改个姓,不然就跟我阿娘姓刘?” 再一想,又皱起眉头:“我不喜欢刘家那些人……” 小时女官就提笔在旁边写了个字给她看:“就拆‘阮’字的一半儿,姓元,如何?” 大公主听得眼睛一亮:“这个姓氏好听!” 两个小孩儿的名字都是叫他们母亲给起的。 德妃取岁岁年年之意,选了“永年”二字,侯永年。 贤妃选的是“宝珠”,元宝珠。 这边把名姓给敲定,后脚就可以叫京兆府的人进宫来办理户籍等一干事项了。 包真的。 侯永年的母亲是已故益州都督之女。 元宝珠则是出身东都元氏的旁支家族。 都是属于背后有所倚仗,但关系又不是特别硬的那种。 去龙川书院就读,带着一点屈就的意味,但也不至于显得夸张。 仍旧是委托钱正芳过去说项。 有着上一回来往的经历在,这回甚至于连面都没见,就直接给通过了。 一事不劳二主,小时女官还是委托了钱氏的关系,请她送了大公主的身长臂展尺码过去——那边要提早裁制学生服的。 大公主新鲜坏了:“还是在外边上学好,居然有新衣服可以穿!” 六月初开学之前,龙川书院的人将阮仁燧和大公主预定的夏季衣衫送到了他们预留的地址去。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张开学通知,除去必须携带的日用品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考试分班! …… 德妃很焦虑。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焦虑。 但是龙川书院说要考试分班哎! 她的岁岁现在虽然认识一百来个字,但基本上还不怎么会写,他怎么参加考试? 这不是铁定要被分到最差的班里去吗? 这怎么行! 大公主也很焦虑。 她认识好几百个字,也基本上都能写下来,还会背许多首诗,甚至于能讲一讲某些基础经义的含义。 但是她从来都没有跟同龄的小孩子进行过比试,她哪儿知道自己其实很厉害呀!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5节 大公主开始临时抱佛脚,挑灯夜读。 德妃开始临时抱佛脚,催着儿子挑灯夜读。 贤妃劝女儿:“不差这么一时半会的功夫,当心熬坏了眼睛。” 阮仁燧瞪他阿娘:“你着急倒是鸡你自己啊,想办法当个贵妃什么的,鸡我干什么?” 他满腹怨囿:“真是的,我多冤枉!” 大公主怎么回应暂且未知,反正阮仁燧是挨揍了。 …… 入学前一天,宫里边给两个小孩儿办了一场践行宴。 连太后娘娘都来了。 哦,对了。 有件事情得提一嘴。 先前政事堂和其余诸位要臣旁敲侧击过好几次的,关于高皇帝祭时圣上究竟携带哪一位皇嗣同行的事情,之前叫太后娘娘云淡风轻地决定了。 “皇帝还很年轻,膝下又只有两个孩子,不必急于早下决断,谁都不必带。” 最后就是圣上跟朱皇后一起去的,谁都没带。 太后娘娘素日里很少说话,但只要说了,就没有人能置若罔闻。 这晚见了两个孩子,她也只是嘱咐了一句:“出去走走看看,体会一下世情百态,去去骄矜之气,对你们有益无害。” 阮仁燧和大公主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这天晚上姐弟俩各自回到寝宫里,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阮仁燧倒头就睡,就跟被麻翻了似的。 德妃看他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禁头疼,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去检查了一遍早就查检过数遍的他的行囊,唯恐漏失了什么东西。 九华殿那边儿,大公主则是兴奋地睡不着。 “阿娘,我明天就要去龙川书院上学啦!芜湖,太棒啦~” 又迫不及待地道:“明天还要考试呢,外边的太太们会出什么考题呢?” 她双手合十,祈祷道:“明天快点快点快点来吧!” 贤妃悄悄地跟亲信说:“看她急得,就跟一头小牛急着给自己套笼头似的!” 亲信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 大公主没听见这话,她还担心了一下因为她和弟弟离宫失业了的人:“杜太太怎么办?他没有学生了,不会饿肚子吧?!” 她忧心忡忡地说:“阿娘,你明天见了朱娘娘,跟她说一声,可以把我的月例钱分给杜太太一些,免得他挨饿!” 贤妃真是百般无奈,含笑应了:“好,我记下了。” 又督促她:“你快点过来睡吧,不然明天起不来,会耽误时辰的,从宫里过去,可还有段距离呢。”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阿娘,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过去躺下,闭上眼睛,乖乖地拉上被子。 过了几秒钟,又睁开眼睛,快活不已地叫道:“我要把我的校服放在身边,放在我睁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贤妃:“……” 贤妃真是忍无可忍:“阮仁佑,马上给我睡觉!你真是烦死人了!” …… 小时女官知道,等到报名那日,龙川书院只怕人满为患,书院里的人估计也得忙个焦头烂额。 那时候过去找人说话,谁有功夫理你? 不是真心不想理人,是真的没时间理人。 是以在大公主的入学报名定下来之后,她就带着两封以侯家和元家长辈口吻写就的书信,登门往孟家去拜访了。 小时女官带了时鲜的瓜果和永泰记的点心,东都风行的六匹锦缎,还有一块猪肝紫端砚和一对福寿字样的金钗,面面俱到。 “两个孩子原就是表亲,家里边又出了些事儿,乱糟糟的,索性叫我带着他们出来念书,躲个清净。” 她三言两语地交待了缘由,含糊地透露出一点似乎涉及到家丑的味道,以此躲避开可能会有的追问,紧接着又很客气地讲了己方的需求。 “我们宝珠娘子的课业,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年岁相对也大一些,并没有什么需要格外关照的地方。” “倒是我们永年公子,年纪还小,虽开了蒙,也会写几个字,但还带着玩心呢。” 小时女官含笑道:“我们太太的意思,是叫他有个地方待着就是了,至于课业好坏,全凭他自己高兴。” 因知道德妃的性情,还特意叮嘱:“他年纪小,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跟我说,我就在外边等着。” “可千万别打他呀,我们家老太太最宝贝这个孙儿,要是知道了,可不得了!” 孟大书袋笑着一一应下,又觉得这个姑娘说话实在很有条理,软硬适中,礼貌得当。 他起了爱才之心,不免要问一句:“都念过哪些书啊?” 小时女官就说了几本出来。 孟大书袋点点头:“都是很应该念一念的书。” 忽的带了点骄矜之色,眼睛亮亮的,跟她说:“我的女儿也读过这些书,念得还很不错呢!” 小时女官见状,也不由得对这位老者多生了几分好感。 开明总容易叫人觉得松快。 如是宾主尽欢,最后孟大书袋亲自送了她出去,等折返回去,还忍不住跟妻子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了不得,一个比一个厉害!” “是啊,”孟太太见证了全程,也不由得点头:“这么年轻,做起事来却这么老道,真是难得!” 有了这么一个背景,待到开学这日,小时女官再领着两个孩子往龙川书院来,办起事就顺遂多了。 孟太太知道她带着的两个孩子都是初次入学,特意打发了个婆子,提前往龙川书院门口等着,预备领着他们去办完整套流程。 阮仁燧和大公主这会儿都穿着龙川书院的院服。 这身院服整体以天青色为主色调,领口纯白。 袖口其实也是白的,只是额外绣了一枝鹅黄色的兰花。 书院常服一年四换,袖口上分别绣有梅兰竹菊。 春竹,夏兰,秋菊,冬梅。 衣裳的料子倒是没有辜负那八十两的束脩,德妃瞧了也点点头,说过得去。 叫儿子穿戴起来,她上下打量一圈儿,脸上不觉带了点儿笑。 小孩子像模像样地穿着学生衣裳,实在是很精神。 大公主也喜欢这身衣裳,第一天嘛,多新鲜啊! 袖口上的兰花也好看! 只是有人喜欢,就肯定有人不喜欢。 龙川书院门口,诸多送孩子的父母都在这儿。 也有人在犯难:“他们这个白领子和白袖口,我看一次头疼一次,最容易脏的地方,偏偏用白色。” 有人说:“你多备几套不就好了嘛!” “……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干什么花在这上边啊,有两套替换着穿就是了。” “钱都没有,读什么私立书院啊!” 一席话说完,有人笑,有人愁,有人怨,有人愤。 千人千面。 大公主的第一堂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她吃惊地意识到:原来人活在世上,还有一项工作叫做洗衣服! 衣裳这东西,不都是自动且源源不断地刷新在衣橱里的吗? 她身上的兰花院服,贤妃一口气定了二十件,整整齐齐地码在衣橱里。 原先想订的更多的,怕跟身份不相匹配,叫人疑心,这才作罢了。 大公主忍不住问小时女官:“为什么袖口和领口都要用白色的布料呢?” “为了彰显身份。” 小时女官很平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不需要劳作,养尊处优,不必担心沾染尘埃,所以才可以穿戴纯白和浅色的衣物。” 大公主若有所思。 阮仁燧很好奇地瞧着方才说话的两个人。 抱怨白色难洗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红色襦裙,肩披黄衫,发间簪着支金钗。 说“钱都没有,读什么私立书院”的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妇人,只是衣着装扮上明显便要富丽得多,两颊胭脂艳如红云,一副盛气凌人之态。 阮仁燧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 旁边不远处有个青年妇人,生得颇为丰腴,肤白如雪,腕上套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手里边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娘子。 视线四下里这么一扫,忽然间定在大公主和阮仁燧身上了。 她微微一笑,主动走上前来,很和气地同小时女官搭话:“之前仿佛没见过娘子?” 小时女官还以微笑:“是呢,我们是刚入学的。” 又问:“您怎么称呼?” 那妇人说了声“您客气”,紧接着道:“叫我汪家娘子吧——这是我女儿明娘。” 汪明娘有模有样地跟小时女官福了福身。 小时女官不免夸赞几句,又介绍了阮仁燧和大公主给这对母女。 这边姐弟俩也分别见礼。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6节 汪明娘生得像她母亲,脸庞雪白,下颌微微抬着一点,看起来稍微有点倨傲。 阮仁燧心想:她的确是有资格倨傲。 汪太太穿得不算显眼,但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单她套在手腕上的那对玉镯,估计就得值个三千两! 那边汪明娘已经跟大公主对上了视线。 两个小姑娘你好奇地看看我,我好奇地看看你,就像两只初见的小狗,在互相嗅嗅似的。 交换过气味之后,她们似乎确定可以做朋友了。 汪明娘就有点忧愁地说:“也不知道今天的考试会怎么安排……” 大公主深有同感:“是呀,我也很担心,万一很难呢?” 汪明娘显然了解得更加清楚:“听说就考一场,上午考完,下午就张榜出成绩……” 阮仁燧在一边儿听她们俩说话,忽然瞧见那张胭脂面往这边儿来了。 她似笑非笑地觑了汪家娘子一眼,将目光落到了阮仁燧姐弟俩身上。 末了又在小时女官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几眼,终于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你们看着很眼生啊,是刚来的吗?” 小时女官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平淡,颔首道:“不错。” 那胭脂面见她态度冷淡,并不热络,脸色随之一冷。 她瞟了阮仁燧一眼,觉得这小子年幼,怕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便将目光转向了明显年长的大公主。 “小娘子,”胭脂面眉毛一挑,含笑问她:“你姓什么,阿耶是谁,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忐忑。 虽然出宫之前,贤妃娘娘肯定再三叮嘱过大姐姐,尽量不要暴露身份,但是理想跟现实,它往往都是存在差距的啊! 毕竟大姐姐现在也才五岁呢。 阮仁燧不担心她说错,但是他有点担心大姐姐说会漏嘴,叫成年人发现端倪。 但这等时候,大公主还没有被消磨掉的来自皇室公主的傲慢拯救了局面。 她很不高兴:“你是谁,你有什么身份来问我的话?” 大公主的记忆里,能这么对她发问的只有两类人。 一类是皇室长辈。 另一类是授课的老师。 这人明显哪一类都不是嘛! 胭脂面没想到居然会被人拂了面子,更没想到居然会被这么个年幼的小娘子拂了面子! 她心下不悦,下意识道:“你可知道——” 这四个字简直就跟膝跳反应似的,瞬间激活了阮仁燧脑海里的某根弦儿。 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就差一点,他就把“我可是皇长子”牌打出去了! 胭脂面那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虽然她不太高兴,但大公主比她还不高兴。 胭脂面才说完前四个字,大公主就抬手指了指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敢顶嘴?!” 阮仁燧:“……” 天潢贵胄的倨傲要溢出来了啊,大姐姐! 第99章 托你的福,这位尚书将有…… 正如同被偏爱的人其实能意识到自己是被偏爱的,手握权力的人当然也能够明白自己的不凡之处。 最为突出的一个表现,就是生活当中,几乎不会有人拒绝她的要求。 她所能见到的,几乎全都是带着顺从的脸孔。 大公主的确遭遇过困境,也的确被朝中的几位男性要臣联合打压过,可那有一个很大的前提——她存在着冲击至高之位的可能性。 即便那些人联合起来去阻击她,也只能通过委婉的言辞,客气又恭谨地进行表述。 因为她是皇朝的公主,是当今天子的长女。 所以此时此刻,在大公主看来,这个从没见过的女人居然敢在她明确地表露出不悦的情绪之后继续开口,真是大胆! 她自然而然地生气了。 大公主如此发作,汪太太跟胭脂面都吃了一惊。 汪太太先前主动过来同小时女官搭话,的确存了一点拉拢关系的心思。 她料定这两个孩子出身不凡,值得交往。 为什么? 因为孟太太专门找了自家的仆妇,来给他们帮忙导引,这不是寻常人能够拥有的待遇。 要么是这两个孩子当中有一个非常聪明,天资卓越,得到了孟大书袋的看重。 要么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出身非常好,亦或者他们的长辈很懂得为人处世,打点得非常周到。 以上这三点是可以同时共存的。 事实上,哪怕三点当中只有一点切合,也很值得过来交际一下了。 更别说真的仔细打量过这一大两小之后,汪太太已经断定他们来历非凡。 看看他们身上的衣裳吧,笔挺平滑,一个褶子都没有,肯定是提前熨烫平整,悬挂起来的。 单就这一点,就有多少人家做不到? 现下大公主下意识地反应,更让汪太太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有长期养尊处优的人,才会形成这样的思维模式,成年人或许已经学会了克制,但是孩子还没有养成那样的能力。 想到这里,她默默地将视线转向了别处,以免真的闹了起来,血溅到她身上。 胭脂面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这个孩子,还有跟随着她的那个年轻女郎,并不是如之前那抱怨院服衣领子和袖口都是白色实在难洗的妇人,贸然在不明来历的人身上摆架子,很容易吃不了兜着走。 尤其是…… 她瞟一眼汪太太,看对方已经若无其事地将视线错开了,登时心下一跳,后背上薄薄地生出来一点汗意。 这只贼狐狸主动上赶着过来攀交情的人,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 胭脂面生出了退缩之意,强撑着笑了笑,勉强找补一句,低头说了软话:“小娘子,你误会了,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那么一问,你别见怪……” 大公主皱着眉头,正要说话,阮仁燧就伸手过去,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疑惑地看了过去。 阮仁燧太知道怎么拿捏他大姐姐了:“别理她了,今天是入学的日子,待会儿咱们还得考试呢!” 他悄悄地说:“要是闹大了,说不定阿耶就不许我们继续在这儿读书了。” 大公主:!!! 两害相权取其轻,大公主姑且就把这事儿给放下了,当下斜了胭脂面一眼,轻哼一声,没再说话。 胭脂面暗松口气,忽的察觉到汪太太似有似无地瞟了她一眼,脸上霎时间热了起来。 她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什么都没说,灰溜溜地走了。 汪太太心想:我要是主动说她的身份给面前这年轻小娘子听,倒是有挑拨是非之嫌,等她问了再说,也来得及。 然而小时女官却一句都没问,瞧了一眼前边的队伍,笑着招呼两个孩子:“走吧,马上就轮到我们了。” 汪太太初听微怔,回过神来,心下不禁为之凛然。 她若无其事地催了催女儿:“去吧,跟宝珠他们一起。” 汪明娘没有意会到母亲千回百转的心思。 她还在跟大公主一起发愁呢:“听说去年分班的时候,连《尚书》都考到了,还有很棘手的算术题!” “什么?” 大公主听得直咋舌:“还有《尚书》上的内容?!” 那可是很难很难的! 两个小姑娘都是要强的性格,也都盼着被分到最好的班级中去,现下情况未明,不免都十分忐忑。 大公主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再扭头,就看弟弟跟个没事人似的,好奇不已地四下里打量。 她忍不住道:“岁岁,你不担心吗?” 阮仁燧哈哈一笑,爽朗道:“大姐姐,如果你像我一样差劲,你也不会担心的!” 大公主:“……” 汪明娘:“……” 两个要强的小姑娘默默地别过脸去。 …… 入学的相关手续办得很快,钱款交付,登记结束,紧接着就正式地开始了考试。 考场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们的教室。 父母和送孩子来的人都被客气地拦在了外边,有专人来领着孩子们进去,先都叫上了一次厕所,然后再进考场。 阮仁燧因为年纪小,还被特别关照了一下。 那监考的太太看了一眼他刚刚办理完入学手续之后,被别再衣襟上的写着他名字的小牌牌,特地问了一问:“侯永年,你也要来考试吗?” 阮仁燧想着来都来了,就点点头:“嗯!”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7节 那太太便也给他安排了位置。 讲台下边摆了二十套桌椅,上边儿还同时配备有毛笔和铅笔。 等二十个年岁不同、有大有小的孩子入座之后,先前问阮仁燧话的那太太便徐徐开口,宣布了考试规则。 “拿到考卷之后,第一时间在左上角写上自己的名字,如若不然,就是零分。” “限时半个时辰,能答多少是多少,铃声响起之后,停止作答。” “为了照顾年幼的学生,你们可以选择用毛笔,也可以选择用铅笔,但是——选择用铅笔的人,会自行扣除三分!” “如果你们中途觉得身体不适,亦或者是想上厕所,可以举手示意,但是离开教室之后,考试自动结束,不能再继续进来作答了!” “不许交头接耳,不许说话,如若出现抄袭行为,立即零分,还会知会你们的父母!” 她抬高声音:“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底下的小孩子们声音不太整齐但很洪亮地应了声:“没有了!” 那位太太便点点头,与其余两名同伴交换一下眼神,开始分发试卷。 阮仁燧年纪最小,但个子却不是最矮的,只是太太们照顾他,让他坐在了最前边第一个位置上。 这会儿试卷到了手里,他没急着作答,而是很好奇地来回翻动了一下。 试卷一共有三页,都是单面,满分三百。 阮仁燧注意到,第一页标注着,其中有十分的卷面整洁分。 翻到最后一页,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最后一页只有孤零零的两道题,但是居然有整整四十分! 这一页的顶端标注着三个字:附加题。 也就是说,龙川书院的太太们认为,这两道题是超出三到十岁孩子能力范围的。 阮仁燧饶有兴味地想:如果有一个人总分只有四十分,但却是通过附加题得到的,这是不是比靠前边的题目拿到二百六十分更有含金量? 他来了兴趣,定睛去瞧题目。 看心情决定一下,他究竟要不要一鸣惊人。 《尚书》立政篇讲,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吁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 此作何解? 阮仁燧:“……” 阮仁燧当场破防! 都是孩子,为什么要出这么难的题啊?! 阮仁燧倒真是能答一点,他从前学过嘛! 但是这真的要写很多很多字,也真的很麻烦很麻烦! 婉拒了! 他又去看附加题的第二道题。 是张图片。 有个小球儿在几个弧度不同的斜坡上滚来滚去,图上还标注着几个莫名其妙的数字。 要求算几个公式出来??? 阮仁燧愉快地合上了第三页试卷。 太好啦,是数学题! 等死吧,我们没救啦! 监考的太太看他一直没有动笔,心下叹气,放轻脚步过去,伸手在他试卷第一页的左上方点了点。 好歹把名字先写上啊。 阮仁燧领受了她的好意,赶紧摸了支炭笔在手里,写了侯永年三个字上去。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开始答题。 第一页多半是基础入门题,主要以选择题和判断题为主,他选了几个自己现在能力范围内的答了。 第二页的内容相对就要复杂一些了,开始出现了需要写字的题目。 最开始是简单的诗文,四道单位数之间的运算之后,出现了双位数之间的运算和除法。 再后边是高皇帝开国之后宣布的第一道旨意和今年正月一日,朝廷对外公布的第一道诰文的内容。 阮仁燧很老实地把前一个题做了。 他心里边还是有点ac数的。 这道题要是答不出来,回去很可能会被打…… 虽然已经被打习惯了,但是能不挨打最后还是不挨打比较好。 再后边的他就懒得看了,卷子一合,举起了手。 离他最近的那位太太悄声问他:“怎么了?” 阮仁燧小声说:“太太,我答完了,我想出去。” 那太太看一眼时间,发现从开考到现在只过去了不到两刻钟。 她有些讶异,但是也没有阻拦。 看一眼他自己合上的卷子,点点头,领着他出去,交付给了外边的人。 外头的人就领着他去找亲属——也就是小时女官。 阮仁燧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小小的吸气声。 有人小声说:“他这就交卷了呀?!” 还有人明显是着急了:“我还没有写完第一页!” 监考的太太抬高声音:“安静,继续答题!” 孩子们这才低下头去,咬着笔头,重又将注意力投到了自己面前的试题上。 …… 阮仁燧没叫人牵,自己迈着小步子,稳稳当当地往外走,捎带着瞧了瞧其余考场里的情况。 今年来龙川书院东园的学生,约莫有将近两百人,差不多十个班。 年纪大点的九岁多,最小的大概就是阮仁燧。 六成男孩,四成女孩。 他从容地从外边走过去,惹得每个教室里的孩子全都哗然了起来。 阮仁燧幸灾乐祸地想:尽情地破防吧,小孩儿们! 他听见接连有太太训话:“安静,专心答你们的题!” 龙川书院设置了专门的等候区给家长和亲属们,还有茶水和点心招待。 这会儿见有个孩子率先出来,先是一惊,知道这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之后,反倒都平静了。 因为他小嘛。 小时女官见了他也不吃惊,还笑眯眯地问他:“难不难呀,感觉答得怎么样?” 阮仁燧就大大方方地说:“还行,会的都写上了!” 大公主出来的时候倒是有点丧气,跟与她同行的汪明娘如出一辙。 小时女官和汪太太异口同声道:“考得怎么样啊?” 大公主和汪明娘苦着脸,异口同声道:“好难好难啊!” 旁边也有个俏丽妇人问自己儿子:“你考得怎么样?” 那男孩儿自信爆棚:“必然是第一!” 惹得阮仁燧、大公主和汪明娘齐齐看了过去。 书院里的太太们紧锣密鼓地开始批阅试卷,这边家长们则各自带着孩子回家,亦或者是寻个地方吃饭。 汪太太知道跟人家不算熟,就没有贸然邀约,一起走出门去,大公主忽然间眼前一亮:“小鸡!” 几人初听一怔,扭头去瞧,就见门前有个老妪正在卖小鸡崽。 那是一群毛茸茸的小黄团,正叽叽喳喳地在叫。 打眼瞧见,实在是很可爱。 已经有几个小孩子受到召唤,硬拉着父母的手挪过去了。 大公主笑眯眯地看了会儿,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地叫了声:“小时姐姐!” 小时女官笑着提醒她:“别忘了,你已经养了一只公鸡了呀!” 汪明娘听得愣住:“宝珠,你还养了只公鸡?” 大公主就把自己从杜太太那儿学的那首诗背给她听了,末了又抱怨道:“我阿娘不让我养了,把我的公鸡撵到马厩里去,跟我的小马住在一起了!” 汪太太听得心下微动。 阮仁燧心想:这事儿还真是不能怪大姐姐。 富有跟贫穷一样,都是很难掩饰的。 到底还是跟弟弟分别买了三只毛茸茸的小鸡,为了装载它们,姐弟俩还专门买了只篮子。 想了想,又额外买了三只,带给阿好。 大公主还振振有词:“公鸡叫起来很吵,可小鸡又不吵,阿娘不能撵它们走了!” 汪明娘央求地看着母亲。 汪太太不愿叫女儿失望,就有点无奈地点点头:“嗐,养吧。” 两边人客气地说了几句,就此分开。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8节 这边儿考试刚刚结束,人马喧嚣。 小时女官没有叫马车来,跟侍从们一起,领着两个孩子,打算步行着往歇脚的地方去。 他们在吉宁巷购置了一处三进的屋舍,供两个孩子歇脚用饭。 小时女官事先看过地图,对这边的地形了如指掌,领着他们一路向西,逐渐避开了嘈杂的人流。 阮仁燧和大公主各自提着一只篮子,几只小鸡在里边叽叽喳喳。 大公主忍不住跟它们说话:“你们真的好好好好可爱呀!” 越是往西边儿走,人就越少。 阮仁燧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两个青衣侍从在那儿候着。 旁边是龙川书院西园的偏门,门前立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男的正在说话,那小娘子低着头。 起初他也没多想,哪知道下一秒,忽的听见一声脆响。 阮仁燧楞了一下,愕然回头,就见小时女官已经沉着脸往那边儿走过去了。 再扭头一看,就见那小娘子捂着脸,情绪很激烈地要走,只是被那男的扯住衣袖,挣脱不得,紧接着又被一耳光打在脸上! 小时女官隔着几步,喝了一声:“住手!” 她吩咐侍从:“把他拉开!” 那男的被制住,瞬间变了脸色,色厉内荏道:“多管闲事,你们是什么人?!” 小时女官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劈手扇了他两耳光:“哪儿来那么多话!” 又柔声问那小娘子:“你还好吗,他是你什么人?” 那小娘子脸色苍白,右侧脸颊上印着一个掌印,眼眶通红。 她先是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是摇头。 几瞬之后,眼泪滚了出来:“他,他是我哥哥……” 阮仁燧跟大公主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那男的恨恨地盯着他们:“放开我!” 小时女官的反应反倒显得平静:“出什么事了?” 那小娘子起初低着头,不愿多说。 小时女官很明白应该怎么劝她:“你现在不说,就会被他抓走,被他抓走,就要去做那件他想让你做,但是你不情愿的事情——” 她很诚恳地道:“可你要是说了,说不定我们能帮上你的忙呢?” 那小娘子听得动容,嘴唇嗫嚅几下,哽咽着道:“他,他们想让我嫁给一个老男人做填房,我不愿意……” 那男人听得盛怒不已:“你个不识好歹的贱货,那可是尚书!” 他说:“要不是咱们两家有些交情,阿耶是他的同窗,你以为你能嫁过去做填房?!” 这一回,连小时女官也惊住了。 给尚书做填房? 哪位尚书? 朝廷总共也只有六位尚书啊。 阮仁燧下意识道:“我怎么没听说有哪位尚书是鳏夫?” 他第一反应就是:“你们被骗了吧?” 那男的脸色愤色更盛,艰难地抖动着臂膀,叫钳制住他的人:“放开我!” 他趾高气扬:“不管你们是谁,得罪了我,没好果子吃!” 哟,没果子吃啊~ 小时女官瞟了他一眼,瞄见不远处地上有块砖头,当下过去弯腰捡起来,递给阮仁燧了:“少爷,您请。” 阮仁燧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从她手里接过那半块砖头。 阮仁燧遗憾地发现自己一只手完全拎不动这块砖头…… 阮仁燧选择两只手抱着这块砖头。 阮仁燧叫人:“把他给我按倒!” 话音落地,钳制住那男子的侍从手腕用力,直接把人给按倒了。 那男的脸贴在地上,惊慌失措:“你要干什么?我可是尚书的舅兄!你要是敢——” 阮仁燧手一松,“啪”一下,那块砖头自由落体,砸到了他脸上。 一声闷响,那男的痛呼一声,脸颊擦破,鼻血紧跟着流了出来。 他难以置信:“你怎么敢?!” 阮仁燧两手插腰,娴熟地面露倨傲之色:“你是哪位尚书的舅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天龙人的盛气凌人展露无遗:“托你的福,这位尚书将有幸来跟我说几句话!” 第100章 阮仁燧仰头狂笑:来感…… 阮仁燧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这小娘子和那男的姓狄,父亲是门下省给事中狄大中。 狄小娘子是狄大中的幼女,这男的家中行三,与她俱为继室夫人所出。 狄三郎还真没有撒谎,也没有被骗——他父亲的确是朝中某位尚书的同窗。 哪位尚书? 刑部的管尚书!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他有点迷糊,问小时女官:“管尚书原来是鳏夫吗?” 小时女官脸上凝着一层冰:“他不是。” 她盯着狄三郎流血的脸颊,冷冷地道:“管夫人还活着呢!” 狄三郎觉得很委屈:“她现在是还活着,但不是快……” 他觑着小时女官的脸色,自觉压低了声音:“快死了吗。” 阮仁燧禁不住皱起眉头:“你怎么这么缺德?人家还活的好好的呢,就开始计划人家的身后事了?!” “我提前给你修个坟怎么样?反正你早晚都能用上!” 狄三郎这会儿还叫人按在地上呢,他只觉得真是无妄之灾:“怪我干什么?” “那可是尚书家,我们还能剃头挑子一头热?管尚书自己肯定也是愿意的啊!” 小时女官眉头皱着,半蹲下身去,定定地瞧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开始,一五一十地讲。” 狄三郎惊怒不已:“你算老几——别别别,有话好好说,你先把砖头放下!” 他面露惊恐,眼瞧着小时女官慢慢地把那块刚刚砸过他脸颊的砖头放下,才松口气,老老实实地打开了话匣子。 “这事儿,得从端午节之前,宫里边皇后娘娘遣人赏赐管夫人说起……” 宫里边的赏赐到了管家,送到管夫人面前去。 后者即便是身染沉疴,也强撑着起身更衣,协同管小娘子一起,郑重地向凤仪宫方向拜了三拜。 不仅仅是为了朱皇后记挂着她,更因为后者慈悲心怀,肯出手庇护她的女儿。 管尚书归府知道这事儿之后,不免也要说几句感念的话。 再知道端午节还专程要召了女儿去说话,又格外地叮嘱她几句。 管尚书内宠颇多,家里边光有名分的妾侍就有七、八个,这还不算没有名分的,平日里花间行走,也颇风流。 同夫人之间的感情,老实说,早就淡如水了。 现下看中宫居然还惦念着这对母女,思来想去,倒是卖了个好人情过去:“你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前前后后看了那么多大夫,太医也几次上门……” 管尚书没再说下去,他相信管夫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只是说:“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代相交,知根知底,丢了这门亲戚,也是可惜。” 言下之意,若是管夫人的娘家有意,等她身故之后,就再嫁一个女儿过来,仍旧是尚书夫人。 管尚书风流多情是真的,但是正经的正三品尚书也是真的。 放眼朝廷,仔细一数,文官之中,仅次于几位宰相罢了。 嫁过来就是正经的尚书夫人,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亲事了。 管尚书前边还有几个庶子庶女,议婚的时候因他品级还没有升上来,嫁娶的都是州郡官员之女。 但现下继室夫人再嫁进来有了儿女,议婚对象的门楣就要远超上边的兄长和姐姐了。 管夫人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此事,叫人给娘家带了话。 只是没过多久,就收到回信,那边儿给婉拒了。 管尚书有些不悦。 他觉得这是自己顾念旧情,但是岳家不识好歹。 只是管尚书也不会强求。 他不缺续娶的人选。 这点不悦刚好叫他的昔日同窗狄大中捕捉到了,刚好他家里有个年纪合适的女儿…… 狄大中含蓄地提了这事儿,同时又悄悄使人走了管家内宅的路径。 管家后宅里的姬妾们不愿意再有一个强势的主母,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扶正。 两害相权取其轻,当然还是一个年轻稚嫩的继室夫人更叫她们放心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79节 如是内外一起游说,管尚书也就带着点犹豫地应了下来。 他也不太想再找一个会约束他的女人了…… 两家便口头上敲定了此事,等管夫人故去,出了孝期,就正式迎娶。 事情进展到现在,狄三郎就觉得匪夷所思。 他指着自己的妹妹:“你这贱人在想什么?之前不是都答应了吗,为什么忽然间又反悔了?!” 狄三郎恨得牙痒痒:“那可是尚书夫人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狄小娘子只是哭,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只是在触及到兄长含恨的脸孔时,又给咽下去了。 小时女官有所察觉:“娘子似乎有难言之隐?” 狄小娘子眼眶通红,几次欲言又止。 她痛苦不已:“我不能说……” 小时女官心思微转,叫人把狄三郎提走,送到购置的那处宅院里关起来,自己将狄小娘子拉住了。 “别怕,你悄悄地跟我说——你能看得出来,我们不怕他,也不怕管尚书,是不是?” 她说:“我送佛送到西,无论如何,都一定保你万全!” 狄小娘子捂着脸痛哭出声,良久之后,才慢慢地道:“他们都劝我,都说这是桩好婚事,我拗不过家里,也就应了,可是……”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我会死的,会像管夫人一样……” “啊呀!” 狄小娘子痛呼一声,哭着说:“我害怕啊!” 阮仁燧听得惊愕不已,下意识与小时女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怎么回事? …… 他们带着狄小娘子回去,小时女官叫人送了热茶来,叫她喝一口安安神。 “郭家姐姐可怜我,悄悄给我送了个消息。” 狄小娘子抽泣着说:“她说她姑姑,也就是管夫人的病,其实是因管尚书而生的……” 阮仁燧听得不解:“啊?这,怎么会?” “我也怕是误会了,还暗地里叫人去打探过。” 狄小娘子红着眼睛看了过去:“管夫人三十多岁才生下了她唯一的女儿,在这之前数次小产,不只是她,管家后院里好几个人都是这样……” “郭家姐姐的姨母先前在泉州任职,回京述职的路上,结识了一位大夫。” “因知道管夫人病重,她还请那位大夫去看过,只是回天无力。” “那位大夫很肯定地告诉她,管夫人……” 她说到这里,不禁有些赧然。 看一眼两个好奇不已地看着她的孩子,叫了小时女官到身边来,悄声说:“管夫人如今骨瘦如柴,难以站立,下红不止,究其根由,不在管夫人,而在管尚书!” 郭家不肯再与管尚书结亲,一来是因为他生性风流,已经叫一个郭家女儿吃够了苦头。 二来,就是因为这病症了。 郭家娘子的父亲倒是有些意动,只是被妻子严厉呵斥之后,到底还是作罢了。 郭家小娘子知道了这事儿,再去看自己的姑姑,就觉得她实在可怜,没过多久,又听闻狄家小娘子成了接替她的人选…… 她思来想去,还是悄悄地将这事儿告诉了对方。 狄小娘子如遭雷击,使人去打听知道,知道果真如此,立时就害怕了。 管尚书都年过半百了,本来应承这婚事,还是父兄威逼,再有个尚书夫人的名头吊着才行的。 要是稀里糊涂地把命搭进去,这不是太划不来了吗! 她不肯嫁过去了。 只是也没法说明缘由。 如若不然,不就把郭小娘子给出卖了吗! 小时女官也略微懂一些医道,但这事儿真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有些惊奇,眉头蹙着,微微出神。 阮仁燧却忽的想起一事:“你说,那位大夫是郭小娘子的姨母上京途中遇见的?” 他心里边隐隐地生出来一个猜测:“……她是不是姓公孙?” 狄小娘子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 小时女官眉头紧锁。 这件事情有些棘手。 阮仁燧不明白她有什么好为难的。 他说:“这事儿很好解决啊!” 狄大中想讨好管尚书是真的,但皇长子和大公主想收拾他更是手拿把掐。 不需要出卖郭小娘。 只要说一句皇长子不喜欢,这桩没有敲定的婚事刹那间就会烟消云散。 狄大中不敢有任何异议。 管尚书也不敢。 小时女官却摇摇头,避开狄小娘子,很冷静地跟他和大公主分析这件事情:“设法叫狄小娘子从这没有敲定的婚约当中脱身,这很简单。可是在这之后呢?” 她说:“没有郭小娘子,还会有狄小娘子,没有狄小娘子,也会有下一个小娘子的。” 只要管尚书有心续弦,他总能找到人选。 那个小娘子就活该承受这种命运吗? 且退一步再说,如今的管夫人,就活该承担丈夫风流浪荡的代价,白白地受尽病痛折磨,丢了性命吗? 可是…… 小时女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几瞬之后,神情微妙地看了这对姐弟一眼,小声说:“我们是没有办法让管尚书付出代价,更没有办法去阻止他的。” 管尚书做了什么呢? 他又不是蓄意地要置人于死地。 顶破天也就是一个风流罪罢了。 想以此将一位尚书拉下马,是绝不可能的。 小时女官沉默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说了一句其实不该说的话:“圣上不会允许的。” 管尚书风流又如何? 这并不妨碍他能继续做尚书——圣上又不会承受他风流的代价。 正如同圣上不会反对政事堂的周相公以继室之礼安葬生母一样,他也绝不会因此废黜一个用得顺手的尚书。 大公主很失望地“啊?!”了一声。 阮仁燧若有所思。 阮仁燧悄悄地拉了拉小时女官的衣袖。 小时女官带着点不解,疑惑地凑头过去。 “小时姐姐,”阮仁燧靠近她的耳侧,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你说,要是能让管尚书就此不举,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阿耶仍旧有能用的牛马。 管家却不会出现新的受害人。 还间接地替管夫人进行了复仇。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木然地看着他。 阮仁燧叫她看得不自信了。 他犹豫着说:“……我说的不对吗?” 小时女官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你简直就是天才!” …… 事关紧要,小时女官并没有全然相信狄小娘子的说法。 她思忖着:“或许我们该去见一见那位给管夫人的病症下结论的大夫,确定她说的是否属实……” 这话都没说完,她就察觉到袖子被人轻轻地拉了拉。 一低头,就见大公主骄傲地抬着下巴,一脸“我知道好多,赶紧问问我”的表情。 小时女官心下暗笑,嘴上倒是十分配合,一皱眉,很好奇地问:“嗯?怎么回事,我们公主知道那位大夫的情况吗?” 大公主就美滋滋地打开了话匣子:“之前阿好生病,就是那位公孙太太给治好的哟!” 巴拉巴拉地把事情说了。 又特别高兴地道:“那位公孙太太,也住在吉宁巷!” 这事儿倒真是超出了小时女官的预料。 她又惊又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大公主在前边领路,小时女官跟阮仁燧紧随其后。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0节 阮仁燧还有点担心:“也不知道这会儿公孙太太在不在家……” 拐进后者所在的巷子里一瞧,一大两小都楞了一下。 小时女官眼疾手快,一把将走在前头的大公主扯到了自己身边,同时捂住了她的嘴。 不只是公孙太太在,还有另一个人也在! 小时女官惊奇不已,满脸八卦,超级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不是荆校尉吗?他怎么在这儿!” 阮仁燧就把两个拇指对在一起,同时朝她眨了下眼。 小时女官露出了“哇塞!”的表情。 有瓜吃! 大公主不明所以:“岁岁……” 阮仁燧跟小时女官同时竖了一根手指头在唇边:“嘘。” 荆无功似乎是奉命来送东西的,因为公孙娘子手里边这会儿还提着一只锦囊,看形制,该是出自宫廷的。 她着一身浅紫,满头青丝用发带扎起,并无任何珠饰。 这会儿正半倚在门上,含笑招呼荆无功:“辛苦荆校尉专程来跑一趟,进来喝杯茶吧,我刚泡好的……” 荆无功板着脸,一板一眼地说:“不睡。” 公孙娘子吃了一惊,紧接着面露愠色:“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都知道我是我们村最贞烈的女人——” 荆无功板着脸不说话。 公孙娘子就冷哼了声,扁扁嘴,悻悻道:“为什么不行啊?” 荆无功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别过脸去,低下头说:“你根本就没有认真……” 小时女官一脸吃到瓜了的惊呆表情。 公孙娘子似有察觉,看了过去:“有客人来了?” 荆无功扭头去看。 “……”小时女官若无其事地领着两个孩子走了过去,好像刚认出来似的招呼了一声:“呀,荆校尉——你怎么在这儿?” 荆无功朝她颔首致意,捎带着同两位皇嗣见礼:“陛下令我来送些东西。” 小时女官轻轻地“哦”了一声。 荆无功也不久留,再知会主人家一声,上马离去。 公孙娘子笑眯眯地瞧着这三位不速之客:“几位来访,有何贵干啊?” 小时女官察觉到她来历非凡,本领也同样非凡,知道对待这种聪明人最好和盘托出。 是以并不隐瞒,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她痛快,公孙娘子也痛快:“是我说的,没错儿。” 又说:“这个病的确是姓管的带给郭氏夫人的,也没错儿!” 阮仁燧朝小时女官点了点头,表示公孙娘子的话应该可信。 依据他前世对于公孙娘子性格的了解,她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 小时女官也朝他点了点头。 意思是既然如此,那之前说的计划就可行。 阮仁燧想着一事不劳二主,当下就把事情挑明了告诉公孙娘子,又悄悄问她:“有推荐用药吗?” 公孙娘子断然拒绝:“我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怎么可能干这种害人的事?尤其害的还是当朝尚书。” “这要是叫圣上知道了,岂不是会觉得我居心不良,戕害朝臣?” 她拂袖而去,转身进了内室:“你们赶紧走吧——我警告你们啊,不准去西屋里翻我的橱子,更不准从最底下那一层拿那个绿色的小药瓶!” 公孙娘子的声音隔着帘子,特别严肃地传了过来:“别说我没提醒你们,那种药无色无味,只要在喝的茶里放一颗,喝完之后人就不举了,很危险的!” …… 趁着出成绩前的午休时间,阮仁燧先叫人把狄大中给提溜过来了。 这都是午后,到下值时间了。 狄大中听说是皇长子传召,起初还不明所以,不明白自己怎么牵连上了这尊真神。 叫人一路领着,越走越靠近龙川书院,他就察觉到一点痕迹了。 等到了地方,给领进了那处宅院,看儿子被押在地上,女儿流着眼泪坐在一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再看上首处坐着个两个孩子…… 要命了,怎么不止皇长子在,大公主也在啊?! 别人见都见不到,他的孽子一次性得罪了两个! 他眼前发黑,连连告罪。 阮仁燧指着狄三郎,从头开始骂:“这个没有教养的东西,当众打自己的妹妹,什么玩意儿!” 大公主也很生气地说:“他真过分,一口一个‘贱人’,他的妹妹是贱人,那他是什么?!” 狄大中连声请罪,又慌忙辩解:“两位殿下容禀,他,他大抵也是关心则乱……” 又说:“三郎的性子有些急切,只是人并不坏,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啊哈哈哈哈哈哈!” 阮仁燧仰头狂笑,从椅子上跳下来,抡起胳膊,果断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狄给事中,我懂你——你刚才已经感受了我的刀子嘴,再来感受一下我的刀子手吧!” 第101章 惩恶扬善小分队! 阮仁燧年纪虽小,但手上已经很有点力气了。 跳起来怒扇了一巴掌过去,硬是打得狄大中身体一歪。 他脸上火辣辣的,不仅仅是因为疼痛,也是因为羞耻。 只是仍旧不敢反驳,讪笑着赔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阮仁燧两手插腰,趾高气扬地瞥了一眼给押在地上的狄三郎:“你养的好儿子!” 狄大中二话不说,先站起身来,走过去往狄三郎屁股上狠踹了一脚:“还不赶紧向两位殿下赔罪?!” 狄三郎哪里知道自己居然真就是运气这么好,出一趟门,直接遇上了当今膝下仅有的两位皇嗣? 这是真出门没看黄历啊! 他连声告饶,不住地请罪。 阮仁燧看火候差不多了,当下扭头去瞧大公主,朝她眨了眨眼。 大公主便板着小脸,很严肃地说:“我如今在龙川书院念书,身边正好还缺个人来照顾,狄小娘子既然在那儿读书,刚好能给我作伴。” 这说辞是她早先跟小时女官和弟弟商量好了的。 主要是先前从狄三郎手里边救下狄小娘子的时候,他们姐弟俩都还穿着龙川书院的院服,这身份想瞒也瞒不住,索性就直接挑明了。 她眉毛抬起来一点,语气不容拒绝地同狄大中道:“狄小娘子有事要做,没有闲暇去成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狄大中听得愣住,回过神来,冷汗涔涔:“殿下,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 “我没听说过这句话。” 大公主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说:“我只听说有句俗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冷哼一声:“狄给事中,你最好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狄大中听得胆寒,霎时间起了退缩之意。 他满口发苦:“殿下,不是臣要违逆您的意思,只是管尚书那边儿……” 他由衷地道:“臣怎么可能做得了他的主呢!” 大公主才不管他们俩怎么说:“那是你的事情,这都解决不了,要你何用?!” 小时女官在旁闲闲地道:“实在不行,可以让贵府三郎替嫁嘛。” 她语气嘲弄,神情讥诮:“男人一辈子活六十年,有五十九年半都那么自信,怎么就是不敢相信自己其实也很讨男人喜欢,床笫之间不逊色于女人?” 狄大中:“……” 狄三郎:“……” 那边儿大公主已经抛出了结论,相当唯我独尊地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办不好,唯你是问!” 又照计划,给今天这事儿打了个补丁:“明天早晨,叫狄小娘子在龙川书院门口见我,她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亦或者我们姐弟俩在这儿读书的事情泄露了风声出去,我也唯你是问!” 接连两个“唯你是问”砸下来,狄大中的肩膀和心气儿都给砸垮了。 可是为之奈何? 他怎么敢跟两位皇嗣掰腕子?! 只能忍气吞声,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 狄家三人就此离去。 厅中一大两小三个人瞧着面前的那两颗药丸儿,暂时地陷入了沉思——他们怕一颗药丸不够用,亦或者中途出什么意外,为求保险,还是拿了两颗。 大公主眉头皱着,有点为难:“怎么把它放到管尚书的茶杯里呢?” 阮仁燧大包大揽:“交到我身上了!” 说着,用手帕将那两颗药丸裹起来,谨慎地收到了怀里。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一笑,并没有细问他具体打算怎么做,只是觑一眼隔壁座钟显示的时间,吩咐人摆饭。 这里倒是有厨娘候着的,只是小时女官盘算着人都出来了,多少叫两位皇嗣吃点新鲜的民间吃食,还是叫人出去置办了带回来。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1节 附近有家顶有名的鱼羹,还有更加闻名的花饽饽。 另外点了只汽锅鸡,一份薄荷炸排骨,几样十分有家常特色的菜肴,就这么摆上了桌。 大公主打眼一瞧,眼睛就亮了起来:“有桃子,还有好多花儿!” 她瞧着那盘由种种不同形状的花饽饽组成花篮模样的彩色小山,觉得新奇极了。 阮仁燧也不禁说:“真是巧夺天工。”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同他们介绍:“这是饽饽西施家的花饽饽……” 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饽饽西施?!” 小时女官就说:“之前过清明节的时候,你们不是都吃过彩色饽饽?就是那两头小牛。” 她告诉两个孩子:“那捏面造花儿的手艺,就是饽饽西施进宫去教的。” 高皇帝之后,用彩色的面点取代了五畜来进行祭祀,同时也把食用彩色饽饽的风俗传入民间。 大众对于这项技艺进行发展,底层女子所缔造出的智慧成果,甚至于超过了一开始钻研此道的宫廷尚食局。 小时女官说:“饽饽西施的手可真巧,什么都能用面捏出来,那些花儿果儿做得跟真的似的,饽饽里边还有馅儿,有甜的豆沙馅,也有香的牛羊肉馅……” “又因为她年轻时候长得漂亮,所以都管她叫饽饽西施!” 两个小孩儿听得津津有味,先后从那座精巧的花样饽饽上选了两种来吃。 阮仁燧选了个桃儿,大公主选了朵牡丹花。 小时女官笑吟吟地瞧着他们,问:“是宫里的饭菜好吃,还是外边的饭菜好吃啊?” 两个小孩儿真切地表明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外边的饭菜好吃!” 按理说吃完饭该睡一觉的,只是大公主人躺下了,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还是记挂着今上午考试的事儿。 原本想着跟弟弟倾诉一下呢,扭头一看,岁岁躺在塌上,呼呼呼睡得正香…… 大公主:“……” 大公主只能悄悄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自己一个人躺着出神。 下午再叫小时女官领着到了龙川书院,她终于寻到了一个知己,跟汪明娘聚头在一起,一块儿唉声叹气起来。 “我前边有几道题,心里边拿不太准……” 汪明娘用力地点头:“我也是!” 俩人互相倾诉了一下,又议论起最后的两道附加题来:“真的好难啊!” 大公主愁眉苦脸地说:“我在家的时候,还没有学到《尚书》呢,最后那道物理题也好难好难……” 汪明娘深以为然:“我看得眼晕……” “啊?物理题?” 阮仁燧端着一杯酸梅汤,一边喝,一边纳闷儿:“不是数学题吗?” 大公主:“……” 汪明娘:“……” 大公主就说:“岁岁,我跟明娘姐姐说会儿话,你玩儿去吧。” 阮仁燧:“……” 终于到了公布成绩的时候。 龙川书院很有仪式感,效仿科举放榜,用红底誊写张贴。 名次也是从后往前排序。 前十五名单独列在一张金底纸上,最后压轴公布。 阮仁燧在第一张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都有点稀奇——居然不是倒数第一?! 红纸上誊写着侯永年的名字,只是没有标注具体的名次。 阮仁燧自己数了一下,倒数第十六名。 六十二分。 书院里的太太们很用心,专门在低于五岁的学生们名字后边标注了年纪。 是以此时此刻,阮仁燧就见侯永年三个字后边,标注着“三岁”的字样。 他还听见有人在议论呢:“三岁的孩子,能拿六十二分,已经很厉害了!” 阮仁燧呵呵一笑,倒是专门看了一眼倒数第一是谁。 曹奇武,三十二分。 名字后边没标注岁数,应该是满五岁了。 张榜还在继续,以每张榜纸二十个名字的进度在慢慢推进。 每张贴一次,都会引起一阵激烈的讨论声。 有人喜,有人忧。 只剩下最后一张了。 大公主和汪明娘的名字一直都没被公布,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汪太太饶是精明强干,小时女官饶是沉稳端方,这会儿也都有点激动,各自领着一个孩子,期待不已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张榜人慢条斯理地将那张金底纸张贴了出来,日光照耀过去,晃得人眼前发花。 小时女官读力惊人,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大公主的名字。 元宝珠,第六名,二百四十一分。 汪明娘,第八名,二百三十八分。 三分,差着两个名次。 汪太太回过神来,笑着开始与小时女官互道恭喜。 其余人闻声,知道这两人带着的孩子名列前茅,不免或真心或假意地褒赞几句。 这两人也都照单全收了。 大公主与汪明娘俱是松一口气,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去看排在她们前边的人都是谁,又分别考取了多少分。 二百四十五,二百四十九,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一…… 没有第三名,倒是有两个第二名。 排名越是向前,分数就咬得越紧。 最后她们看到了第一名。 宋琢玉,二百八十分。 高出第二名整整二十九分! 两个小姑娘同时屏住了呼吸。 小时女官也有些讶异。 二百八十分——这说明位居榜首的宋琢玉起码做对了一道附加题! 底下学生和家长们纷纷议论了起来。 “……宋琢玉是谁,几岁了?” “她把哪道附加题做出来了?” “她家里人平时都是怎么教孩子的,给报了什么补习班?” 阮仁燧瞧着那个名字,心想:好像有点熟悉啊,在哪儿听过似的。 汪太太从愕然当中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感慨:“宋琢玉拿了榜首啊……” 几个人听她如此言说,不禁齐齐看了过去。 汪明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阿娘,宋琢玉是谁?!” 大公主在旁边赶紧竖起了小耳朵! 汪太太摸了摸女儿的头,也没卖关子:“宋琢玉的娘,就是宋巧手——你还记不记得她?先前你祖母过寿,她去帮着梳过头……”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原来龙川书院的入学头名,至少做对了一道附加题的女孩子,竟然是曾经蒙冤入狱的宋巧手的女儿?! 他心想:难怪宋巧手一定不肯依附于郑夫人,天资这样出众的女儿,怎么忍心让她跟随自己寄人篱下,埋没天赋? 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么想怪不好的。 就算宋巧手的女儿跟自己一样笨笨的,人家也一样可以出于爱护女儿的慈爱,不去郑家做事啊! 汪太太四下里瞧了瞧,低声跟他们说:“看,那边儿树底下的那个小娘子,就是宋琢玉!” 阮仁燧扭头去瞧,就见树下站着个熟人——曾经给他和大公主做过菜的刘永娘。 那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娘子,应该就是宋琢玉,她旁边那妇人容貌与她有些相似,应该是她的母亲宋巧手。 周围人知道这小娘子得了头名,纷纷上前去道喜,捎带着打听:有没有什么秘籍? 龙川书院张贴了前三名的卷子,所有人排着队过去瞻仰。 尤其是第一名宋琢玉的卷子。 阮仁燧也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跟在大姐姐后边,过去瞧了一眼。 宋琢玉的字写的并不算很好,只是很端正,可见并没有跟从名师,而是纯粹自己苦练出来的。 前边二百六十分,她全都得到了,一点错漏都没有。 后边两道附加题,她把那道物理题做出来了。 解析《尚书》的那一题空着,一个字都没写。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2节 三百分的卷子,只有那二十分没得到。 …… 成绩落地,紧接着的就是分班。 大公主和汪明娘毫无疑问地被分到了最好的一班。 其余学生也是依照名次进行划分,同时确定授课和考试的进度。 毕竟这时代跟后世不一样,没有参加科举的年龄限制,是以分班和授课都无需要求学生们严格同步。 倒是阮仁燧的情况,引起了书院太太们的讨论,甚至于还专门请了小时女官和阮仁燧去说话。 因为阮仁燧太小了,只有三岁。 今年就读龙川书院的近二百名学生,只有三个不足五岁的。 且经历过考试之后,另外两个的家长已经决定中止入学,推迟一年之后再来。 这之后,就只剩下阮仁燧这一个不足五岁的学生了。 阮仁燧惊觉龙川书院的太太们居然对他怀抱有相当的希望! 理由是他虽然年龄最小,却也取得了倒数第十六名而不是倒数第一的好成绩。 且只看他的那笔字,就知道他是有天赋的,放到十班去,未免太屈才了。 太太们在犹豫,是不是把他放到五班或者六班去比较合适? 阮仁燧断然拒绝:“不,我要去十班!” 孟大娘子有点不解,但还是很耐心地问他:“为什么呀?” 阮仁燧就随口扯了个理由过来:“做人要脚踏实地啊,按照我的名次,本来不就该进十班?” 他说:“要是去了五班或者六班,对别的人来说,不公平。” 孟大娘子与办公室里的其余太太们肃然起敬。 到最后,不只是位列前十五名的学生们收到了奖状,阮仁燧这个倒数第十六名也拿到了一张鼓励奖状。 阮仁燧心想:行叭! …… 本朝书院的上课时间,基本上跟朝臣上朝的时间一致。 大头全在上午。 之所以说基本上一致,是因为下午也有一个时辰的课,上完就可以散了。 龙川书院也是如此。 这会儿公布完了成绩,也正式地决定了分班,书院管理层估计还有会要开,教室的桌椅和配套的设施也需要时间进行准备…… 是以这一日的活动,也就到此结束了。 大公主和汪明娘领到了一张金灿灿的奖状,阮仁燧领到了一张鼓励奖状,三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打道回宫! 马车载着他们慢悠悠地回到了皇城,进了承天门之后,阮仁燧叫小时女官和大公主先行一步,自己从马车上下去,掉头去了大理寺。 大公主还很奇怪呢:“岁岁,你干什么去?” 阮仁燧神神秘秘地朝她眨了眨眼,在唇边竖起来一根手指:“秘密!” 早就到了下值的时辰,这回再来,除了留下值守的官员,大理寺已经没什么人了。 阮仁燧打发走涌过来的官员,再度来到了那尊最大的獬豸像前,压低声音,悄悄地说了狄小娘子的事情和管夫人的委屈与不易。 他从怀里取出包裹着那两粒药丸,放在獬豸像那张开的嘴巴里,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小声说:“獬豸,你要是真的有灵的话,就想办法帮我把这两颗药丸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吧!” 阮仁燧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面前的这尊石像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有点迟疑,心想:难道它不想帮我这个忙吗? 正思忖间,忽然听见半空中传来振翅声。 阮仁燧抬头一瞧,不禁精神一振——是先前见过的那只白羽鹦鹉! 他艰难地从记忆里搜寻出来一个名字:“凤花台!” 凤花台悬在半空中,用黑豆似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几瞬,而后慢慢地落到了獬豸像的头顶。 它看着阮仁燧。 阮仁燧也看着它。 然后凤花台很好奇地问:“小孩,听说你考了倒数第十六?” 它像个人似的叹了口气。 阮仁燧发誓自己从它那双小眼睛里看见了同情:“可怜的笨蛋!” 阮仁燧:“……” 阮仁燧勃然大怒:“这跟你有关系吗?!” 第102章 鬼故事真的好可怕啊!…… 阮仁燧火冒三丈。 虽然考了倒数第十六是实情,但是就这么明晃晃地叫鸟点出来,还嘲讽自己,总归是不爽的嘛! 凤花台伸出半边儿雪白的翅膀,指着他嘎嘎怪笑:“急了!” 阮仁燧:“……” 阮仁燧狠狠白了它一眼。 又叹口气,揉了揉鼻子,有点好奇:“你听谁说的啊?” 凤花台嘎嘎笑了两声,却没回答,爪子抓住那两粒药丸,振翅离去:“我走了!” “哎?你别急啊——” 阮仁燧赶紧问它:“这就算是应承了是吧?能办成吗?” 凤花台怪笑着回答他:“包的!” …… 宫里边这会儿就这么两个孩子,头一天出去念书,可是件大事。 晚上朱皇后专程在凤仪宫设宴,款待两个出去读书的小朋友,捎带着问他们:“第一天出去念书,都过得怎么样啊?” 大公主今天出去,真是见到了太多太多的新鲜事儿。 她本来也爱说话,同朱皇后的关系又很亲近,这会儿对方问,马上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先说印象最深刻的:“宋琢玉她真是好厉害啊!” 三百分的卷子,拿了二百八十分! 比第二名多考了整整二十九分! 朱皇后听得有些讶异:“超出第二名这么多?这可真是很难得了。” 一般来说,排名越是靠前,分数就咬得越紧的。 她的近侍女官悄悄说:“娘娘,宋琢玉的母亲,就是宋巧手……” 为着郑夫人的官司,先前朱皇后曾经传召宋巧手和刘永娘进宫。 朱皇后面露了然:“原来是她的女儿啊。” 大公主还在愁呢:“两道附加题,我一道都没有做出来,前边有些题目也没弄明白,不知道明天太太们会不会讲……” 朱皇后含笑宽慰她:“我都听说了,你考了第六名,是不是?已经很好啦!” 捎带着雨露均沾地夸奖了阮仁燧一下:“仁燧也拿到了奖状,是不是?都很厉害!” 德妃心里边有点不是滋味。 倒数第十六名…… 虽说有张奖状在手,可那不也是安慰奖吗? 她皱着眉头,忍不住苦口婆心地问儿子:“岁岁,哪些题你不会啊?我从秘书省或者弘文馆找了人来教你……” 阮仁燧预感到了鸡娃之力的来袭。 他也不害怕,镇定自若地反问他阿娘:“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找秘书省或者弘文馆的人来教我,而不是你亲自来教呢?” 阮仁燧爽朗一笑:“是因为阿娘你也不行吗?” 德妃:“……” 朱皇后和贤妃:“……” 阮仁燧帅气地抚了抚头发,怀着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说:“你二十多岁了都没搞明白的问题,却强迫才三岁的儿子去学——阿娘,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这对吗?” 德妃:“……” 朱皇后和贤妃:“……” 德妃盯着他,抿了下嘴唇,默默地捏紧了拳头。 朱皇后干咳一声,出面轻轻劝了句:“仁燧还小呢,别把他逼得太紧了,仁佑比他大了两岁,总不能白大吧?” 她说:“等仁燧满了五岁,也不会逊色的。” 德妃瞪了自己养的那个冤种一样,勉强应了声:“好吧。” 那边儿大公主还在跟她们诉说今日见闻呢:“我才刚知道,原来衣裳是需要洗的!” 朱皇后:“……” 其余人:“……” 大公主却觉得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发现——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3节 虽然这个认知的确简单,但对于长于深宫富贵之中的她来说,却是从无到有的一个概念。 她说:“小时女官讲,贵人多穿浅色,因为这是不事劳作的象征……” 可是同时她又觉得很疑惑:“可是我看宫里边的人很少穿浅色啊!” 朱皇后喜欢明亮绚丽的颜色,高梳发髻,凤钗挽发,着鹅黄色拖地襦裙,肩披紫衫。 金与紫,两种奢丽集于一身,风华无限。 德妃喜欢明媚的亮色。 她穿着天水碧色的襦裙,披着一件蔷薇粉色的外衫,半透明金色的披帛搭在臂间,耳畔金质紫藤花耳坠的流苏将要垂到肩头。 朱皇后叫这小姑娘给问住了。 反倒是阮仁燧回答了她的问题:“大姐姐,贵人穿浅色是为了彰显身份,显示自己不事劳作,宫里边的人不需要这么做。”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宫里的人本来也不需要劳作……” “再则,”他拉住他阿娘的衣袖,向前扯一点,叫他大姐姐看灯光照耀下那轻薄衣料的流光溢彩:“就这身衣料,谁见了不知道这是贵人?都多余用浅色!” 大公主:“……” 其余人:“……” 大公主探头去很认真地看了看,而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正事儿都说完了,还很有分享欲地从宫人手里边接了自己辛辛苦苦挎回来的那只篮子,让朱皇后看里边的小鸡:“好可爱哟!” 朱皇后笑吟吟地瞧着她,很宠爱地说:“我们仁佑也很可爱呀!” 贤妃只觉得头疼,悄悄跟德妃嘀咕:“才刚把那只公鸡撵走,她又带回来三个小的……” 德妃听得叹了口气:“好在都是小鸡,隔一道墙,就听不见声音了。” 这晚朱皇后不止请了德贤二妃,还叫人去知会圣上了,说他要是有空的话,最好也过来坐一坐,听孩子们说说话。 结果一直等到开席前半刻钟,圣上也没来。 宋大监亲自过来回话,解释这事儿:“皇后娘娘,陛下说让您几位先用着就成了,不必等他。” “小金榜试第一日,前头屈大夫跟国子学的几位学士还在前头跟陛下议事呢,估计得半夜才散了……” 朱皇后颔首应声:“知道了。” 倒是德妃多叮嘱了一句:“我过来的时候,叫小厨房煮了酸梅汤晾着,劳烦大监多走几步,带过去给他……” 宋大监笑着应了声:“是,奴婢知道了,会替娘娘办好的。” 等他走了,贤妃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之前两个孩子叫嘉贞娘子领着出去,还见证了一场热闹呢,这会儿小金榜试开始,眼瞧着就要尘埃落定了。” 朱皇后知道,贤妃说的是淮安侯府的董二娘子与从前的那位未婚夫将要在小金榜试一较高下的事情。 她听得莞尔:“也是赶上了,昨天林少卿才来回话呢,说已故淮安侯之女董康乐抵京在即,估摸着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一后二妃因而唏嘘起来:“淮安侯府的热闹,全都赶到一起去了。” 小时女官白日里负责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下学之后又领着他们俩往凤仪宫来。 朱皇后知道她辛苦,要专门赏赐她一道炙驼峰和一道八宝酱鸭。 小时女官连连推拒:“娘娘厚爱,本来是不敢推辞,只是……” 她摸着自己丰润的脸颊,十分愁苦:“只是我最近吃得太多了,跟夭夭相约着一起减肥,晚上不再吃肉食了。” 朱皇后轻轻“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觑着她:“你忍得住?” 小时女官哈哈一笑:“这怎么会忍不住?有志者、事竟成!” 她这话说的是真真的。 晚上德妃在这儿用完饭,回到披香殿去,终于见到了远行归来的妹妹。 一月未见,夏侯小妹明显地长高了一点,人瞧着也丰盈了一些。 德妃立马就明白小时女官为什么要那么说了:“你们俩是得减减肥了!”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悻悻地道:“知道啦,阿娘都已经说过我了!” 她闷闷地回到宫里的住处,跟小时女官凑在一起,像两只郁卒的山羊一样,坐在一起面无表情地吃菜叶。 眼睛里都失去了所有光彩。 半夜两人一起被饿醒了,到院子里进行最后的挣扎。 然后挣扎着去了厨房,讪笑着问:“有没有什么吃的……” 负责值班,预备着给人置办夜宵的厨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们一眼,掀开了锅子:“皇后娘娘叫人送了两只八宝酱鸭来,叫给温着,说你们说不定会来要的……” 小时女官:“……” 夏侯小妹:“……” 两个人像两只饕餮一样,眼睛冒光地开始吃香喷喷的八宝酱鸭。 夏侯小妹郁卒不已:“我就说不该瞎减肥的,本来就是正常吃一顿晚饭得了,这么一折腾,还多吃了一盆菜叶!” 小时女官没好气道:“……吃你的鸭子吧,哪儿来这么多话!” …… 第一天出宫上学,算是开了个好头儿,姐弟俩都觉得有意思。 到第二天早晨,用过饭之后,又一起结伴,叫小时女官陪着,一起乘坐马车,出宫往龙川书院去了。 昨天他们过来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上午了,但今天不一样,来得更早,明显还是清晨。 太阳刚从东边升起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吉宁巷附近的空气中浮动着一层米白。 那不是雾气,而是街道两侧早点铺子火力全开使然的蒸汽。 姐弟俩从马车上下来,瞪大眼睛瞧着,不自觉地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卖馒头的,卖蒸饼的,卖面卖粥的,卖豆腐脑的,卖肉包素包的,卖油条、肠粉的…… 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买不着的。 大公主还瞧见有个人从楼上用绳子吊了只篮子下来,底下包子店里的伙计用油纸包了几种口味的包子,又用荷叶裹了二两咸菜,一起放了进去。 楼上的人道一声谢,又牵动着那只篮子,慢慢悠悠地升上去了。 大公主看得新鲜极了,跟阮仁燧说:“岁岁,你看见了吗?刚刚那只篮子!” 阮仁燧点点头,由衷地说:“好方便啊。” 大公主也是这么想的,又要跟同行的小时女官分享自己的感悟。 一扭头,就见小时女官手里边捧着一只香菇肉包,腮帮子一鼓一鼓,津津有味地在吃…… 大公主瞬间破防,跺一下脚,叫道:“我也要吃!” “不可以哦,”小时女官摇摇头,笑眯眯地说:“小娘子,你出门的时候已经吃过早饭了,要是再吃,肚子会不舒服的。” “这不公平,”大公主指着她手里的香菇肉包:“可你也在吃呀!”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因为我没有吃早饭啊,现在就近来买一点东西吃,也很正常嘛!” 大公主:“……” 大公主眼神呆滞了一下,喃喃地道:“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而后又跟阮仁燧商量:“岁岁,我们明天也出来吃早饭!” 阮仁燧用力点头:“好!” …… 龙川书院的门口已经聚集起许多人了。 他们走过去一瞧,才知道原来书院公布了最新的分班名单。 阮仁燧对此兴趣平平,说实话,对他而言,分到哪个班都一样。 更别说昨天他就已经知道了最终的分班结果——肯定是十班嘛! 他懒得过去凑这个热闹。 大公主倒是很兴奋,挨挨蹭蹭地挤进去看。 才探头瞧了一眼,都没来得及找到自己的名字呢,就听见有人叫她:“宝珠!” 她循声去看,就见汪明娘叫汪太太领着,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兴高采烈地道:“我先前看见你的名字了——我们都在一班!” 大公主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很高兴,迅速在名单上扫了一扫,确定一班后边儿的确有自己的名字之后,就高高兴兴地去跟汪明娘碰头了。 倒是小时女官的目光在分班名单上扫过,神情微动。 离开聚拢着的人群,她笑着告诉阮仁燧:“小公子,你被分到了十班,好像还是十班的优等生呢!” 阮仁燧自己算了算,可不是吗! 十班二十个学生,占据了龙川书院的倒数前二十名,他排倒数十六,也算是名列前茅了! 那边儿汪明娘还在跟大公主说呢:“教室都已经分好啦,我刚才还看见书院的人搬着新书进去……” 这话才说到一半儿,她忽然间停下了,悄悄地朝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儿,跟大公主小声示意:“你看那个人!” 大公主不明所以地看了过去。 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郎君,同样穿着龙川书院的院服,下巴抬得高高的,睥睨着每一个瞧见的人。 汪明娘特别不屑:“他有什么好得意的?呸,走后门的渣滓!” 汪太太蹙起眉来,干咳一声,提醒女儿:“明娘,别这么说人。” 汪明娘哼了一声:“我又没有当着他的面说,就是跟宝珠私底下说说罢了。” 又很看不惯地跟大公主解释:“按理说一班只有十五个人的,就是昨天考试的前十五名,今天来看名单,又多了两个人,十七个……” “那个赵世明,就是被硬塞进去的其中一个!” 大公主现在还怀着最朴素的学生情怀,闻言顿时皱起眉来:“他又没有考前十五名,凭什么进一班?”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4节 汪明娘深深地共鸣了:“真讨厌,是吧?!” 大公主用力地点头:“嗯!” 汪明娘就说:“别人我不管,反正我不跟他们两个人说话,这是滥竽充数!” 大公主义正言辞地附和了她的说法:“没错儿,这是滥竽充数!” 汪太太听得有些无奈,小时女官在旁边抿着嘴,忍俊不禁。 两人领着孩子一路进去,寻他们上课的教室去了。 大公主特别有姐姐的风范,主动跟小时女官说:“小时姐姐,我跟汪太太和明娘一起过去就好啦。” 她有点不放心弟弟:“岁岁比我小,你跟他一起去找十班,看看那边儿有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不要叫人欺负了岁岁。” 小时女官蹲下身来,柔声问她:“小娘子,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大公主拍了拍胸脯,特别肯定地说:“我都五岁了,是大孩子了,没关系的!” 小时女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递了个眼色,示意侍从跟着,又同汪太太道:“那就麻烦您了……” 汪太太很客气:“哪儿的话?就是顺手的事儿。” …… 今年入学的新生们,占据了东园北边的两进房舍,前后各有五间教室。 一班的位置当然是最好的。 在第一进,离办公室近,相较于其余班级,也更僻静。 十班在第二进的最外边,倒是很好找。 教室打扫得很干净,地面平整,墙面光洁,窗帘整整齐齐地束着。 最难得的是,居然没有糊窗纸,而是镶着透明的玻璃! 阮仁燧还在想:龙川书院真是挺有钱的…… 那边儿不知道哪个家长就已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就该用透明的玻璃,到时候太太们在外边儿往里瞧,谁在学习,谁在偷懒,一目了然!” 阮仁燧顿觉这玻璃镶得真是太恶毒了! …… 十班的班主任姓徐,是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妇人。 她口侧两道纹路深如沟壑,个子不高,衣衫干净,人倒是很和气。 徐太太这会儿正站在讲台前,用一把小剪刀将手里边那张书就了全班学生名姓的纸张剪成一张张小方条。 十班总共二十个学生,这会儿都已经齐了。 她就叫在外边儿排队:“听见叫自己的名字就进来。” 同时晃了晃手里边的小方纸条:“纸条上是你们的名字,背面都已经涂了胶水,自己进去选位置,想坐在哪里,就把自己的名字贴在桌子的左上角,明白吗?” 孩子们齐齐地应了声:“明白!” 徐太太就开始点名了:“丁兆兰?” 有个小娘子举起了手:“在这里!” 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从徐太太手里接过了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小纸条。 她大概是跟她阿耶一起来的。 阮仁燧在后边排着队,瞧见她阿耶小声提醒女儿:“兆兰,选前边儿,靠中间的位置!” 教室里二十张书桌,横四竖五。 丁兆兰就选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把自己的名字贴上了。 她明显是松了口气。 徐太太又开始叫第二个人:“罗松白?” 这回是个小郎君。 他不负母望的选择了丁兆兰旁边,同样是第一排靠中间的位置。 阮仁燧听见后边儿有家长开始急了:“这可怎么办啊,好位置肯定都叫人选走了……” 还有人说风凉话:“谁叫你们家孩子不好好考的?这是按成绩高低选的。” 最开始说话那人特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你孩子要是考得好,还至于在十班?!” 一句话犯了众怒,惹得几乎所有家长都对着他怒目而视! 阮仁燧抿着嘴偷乐,乐到一半儿,被点了名字。 徐太太叫了声:“侯永年?” 他笑呵呵地一举手,接过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小纸条,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最后一排,最里边的那个角落。 外边短暂地寂静了一下。 徐太太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侯永年?” 她善意地提醒:“你是第五名,没有坐人的位置都可以选,一旦把名字贴上,可就不能改了啊。” 阮仁燧点点头:“徐太太,谢谢你,我知道的。” 同时毫不犹豫地把名字贴在了自己选定的位置上。 摆烂嘛,就得有个摆烂的态度! 徐太太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 下意识瞟一眼陪他来的小时女官,看她神色平静,似乎并不觉得吃惊,也不会闹事,就放下心来,继续开始点下一个人了。 座位很快分完,家长们的任务到此结束,依照徐太太所说最后同自己的孩子告别,就此退了出去。 助教搬了课本过来,张罗着一本本发放下去。 徐太太又提醒他们:“新书收到,首先要在第二页写上自己的名字,以免跟其余人弄混……” 阮仁燧还在跟坐在旁边同桌交流感情。 他觉得这小孩儿瞧着有点眼熟,盯着仔细看看,忽然间认出来了。 “我们昨天见过啊,”他有点讶异地说:“你跟你阿娘说你能考第一。” 然后忽的反应过来,这个第一考到十班来了…… “没有错啊,”他的同桌镇定自若地拨了拨头发:“倒数第一怎么不算是第一呢?” 阮仁燧:“……” 阮仁燧楞了一下,紧接着乐了:“哦,我知道你是谁了——曹奇武!” 说完瞟了眼同桌书桌的左上角,果然是这个名字。 曹奇武居然也知道他,这会儿叹口气,很幽怨地说:“就因为你,昨天我回去还被我阿耶踢了一脚。他说人家三岁的孩子都能考六十多分,你都五岁了,怎么才考了三十来分?” 曹奇武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是看不进去书啊,我一看书就头疼!” 阮仁燧仿佛是找到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也是!” 曹奇武马上就把之前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抛到了脑后,左右看看,鬼头鬼脑地从包里掏出来一本小书,招呼同桌:“我们一起看!” 阮仁燧心说:你不是说一看书就头疼吗? 同时又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书?” 曹奇武露出了渴望又恐惧的表情:“是鬼故事!” “我们一起看吧,”他小声说:“我自己看有点害怕……” 阮仁燧斜了他一眼:“没出息的家伙,胆子居然这么小……” 小屁孩就是这样,有点事就一惊一乍的。 …… “小公子,小公子?” 回宫的路上,小时女官觑着皇长子的脸色有点不对,神情仿佛也有些恍惚,不禁叫了叫他。 阮仁燧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目光有点发木地看着她:“怎么了,小时姐姐?” 小时女官有点担心,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发烧,才松口气。 她很关心地问:“你怎么啦?无精打采的。” 阮仁燧:“……” 阮仁燧蹙着小小的眉头,脸色微微发白。 鬼故事真的好可怕啊!!! 曹奇武,你这可恶的家伙到底是从哪儿淘换来这么可怕的鬼故事书啊! …… 小时女官察觉到皇长子的情绪有点不对,送他回到披香殿,不免要悄悄地跟德妃提一嘴:“您多关注着点,我看他好像被惊着了,倒是没有发烧……” 德妃就这么一个孩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知道之后怎么会不过来问? 她很担心:“岁岁,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德妃猜度着,试探着问:“是老师不好,还是有同学欺负你了?别怕,跟阿娘说。” 阮仁燧总觉得心里边毛毛的,四下里都不安全,随时都能伸出来一只鬼手。 他看了眼外边的天色,见还亮着,忍不住说:“阿娘,我今天晚上能不能早点吃饭,然后赶紧睡觉啊?” 德妃不明所以,但还是温柔地答应了:“当然可以啦!” 这会儿儿子情绪不对劲儿,她就把作业呀课后复习呀之类的东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叫了膳食来,守着孩子吃完了,看他情绪平复了点,这才又问了一遍:“到底是怎么啦?岁岁,遇上事情的话,一定要跟阿娘说呀!” 阮仁燧可后悔看那本鬼故事了! 他躺在榻上,白着脸,怕怕地开始忏悔:“对不起,阿娘,我不乖,我在书院里偷懒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5节 德妃:“……” 德妃差点给气笑了,看他像只小动物似的,害怕地蜷缩在榻上,直打冷战,又不忍心说什么了。 “没事儿,”她摸了摸儿子的脸,柔声说:“阿娘小时候念书也爱偷懒,不怪你。” 阮仁燧就从被子里把小手伸出来,拉住了他阿娘的袖子,苦着脸说:“阿娘,我看了一本鬼故事,真是好可怕好可怕!” 他说:“你不要走,在这里陪着我,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德妃这才算是知道了缘由,一时间又好笑又好气。 再看那只小手紧紧地拉着自己的袖子,就暗叹口气,说:“阿娘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岁岁不怕,睡吧。” 阮仁燧皱着眉头,忐忑不已地闭上了眼睛。 逼着自己硬睡。 德妃握着儿子的一只小手,看他睡梦里眉头也皱着,不禁有些心疼。 圣上忙了一天过来,原以为该摆好饭了呢,结果却连爱妃都没见到。 一路找过来,他还纳闷儿呢:“岁岁怎么睡得这么早?” 天都没黑呢。 德妃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小声点:“嘘。” 又悄悄地把儿子被鬼故事吓到了,以至于要抢在天黑之前睡觉的事儿说了。 圣上当场笑出声来:“什么,还有这事儿?” 德妃急了,瞪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岁岁可害怕呢!” 又没好气地说他:“你小点声!” 圣上就服软了:“哎呀,好吧好吧,我的错我的错……” …… 大概是因为白天看鬼故事受到了一点刺激,到了半夜,阮仁燧罕见地从睡梦中惊醒了。 他打个激灵,小小地出了一声。 下一秒,德妃温暖的手掌就落在他腿上了。 她显然还睡着,语气朦朦胧胧地哄他:“岁岁不怕,阿娘在呢……” 阮仁燧呆愣了一下,才慢慢地缓过神来。 阿娘搂着他呢…… 他胳膊肘动了动,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后边也躺着个人。 阮仁燧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扭头看看,动作稍微大了点,后边的人就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圣上语气带着点困倦,声音低低地说:“别怕,睡吧。” 阮仁燧在黑暗中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平静了下来。 他埋脸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很安宁地重新进入了梦乡。 第103章 将逃课进行到底!…… 说起来有点奇怪。 阮仁燧原以为自己第二天睡醒之后会头疼的——因为他入睡之前情绪起伏得太厉害了,可实际上并没有。 一觉睡醒之后,反倒觉得睡饱了很舒服。 德妃醒得比他早,只是担心自己离开了,孩子一个人睁开眼会害怕,就躺在榻上等他睡醒。 这会儿看儿子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才摸了摸他的背,关切道:“岁岁,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阮仁燧揉了揉眼睛,又点点头:“好!” 德妃瞧着他精气神儿似乎都恢复了,不禁暗松口气。 她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又问他:“今天去念书吗?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就不去了。” 阮仁燧回想起自己昨天的表现,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再看他阿娘这么体贴温柔,就更羞于猫在披香殿了。 他主动坐起身来,很精神地说:“去!” 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原先睡在他身后的阿耶已经不见了。 阮仁燧还在发愣,德妃倒是挺高兴地跟着坐起来了。 外头宫人们听见动静,便入内来侍奉着德妃和阮仁燧更衣。 燕吉招呼着送了洗漱的温水和漱口的香盐过来。 外头易女官则张罗着备膳,叫圣上用了,好往前边儿去上朝。 德妃穿上殿内行走的软鞋,还有点不放心地问儿子呢:“岁岁,叫保母们陪着你,行不行?会不会怕?” 把阮仁燧给问得不好意思了。 他赶紧说:“没事儿的,阿娘你去洗漱吧,我不怕啦!” 德妃弯腰瞧了瞧他脸上的表情,看是真的不怕了,不是嘴硬,这才放心地出去了。 阮仁燧微舒口气,才要下床,就见他阿耶两手抄在袖子里,笑眯眯地过来了,脸上还带着点不怀好意的表情。 圣上一抬眉毛,坏坏地叫他:“岁岁啊……” 阮仁燧马上一指他,警告说:“阿耶,你要是笑话我,我就告诉我阿娘!” 圣上:“……好吧。” 圣上颇觉遗憾,只好作罢。 阮仁燧哼了一声,这才下了床开始穿衣服。 圣上坐在旁边瞧着他,越想越想发笑,到最后什么话都没说,一个人坐在那儿笑出声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就当成没听见,没看见。 可圣上还过来撩拨他呢。 圣上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居然怕鬼?多大了还怕鬼,这对吗?” 阮仁燧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啊!” 圣上实在是没忍住,大笑出声。 阮仁燧郁卒不已。 …… 外头易女官斟酌着时辰,叫宫人们摆好了早膳,又亲自来请圣上和德妃,乃至于皇长子入席。 阮仁燧穿戴整齐,屁股都坐下去了,忽然间反应过来:“不成,我今天早晨不能在宫里吃!” 惹得圣上和德妃同时看了过来。 就听儿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跟大姐姐约好了,今天早晨早点出发,一起去吉宁巷吃早饭——以后我们俩都在外边吃早饭!” “在外边吃早饭?” 德妃听得皱起眉来:“岁岁,那些东西偶尔吃一吃也就罢了,别经常吃,谁知道干不干净?” 她很不放心:“要是吃坏了肚子,那可不好玩!” “没事儿的,”阮仁燧说:“那么多人都在外边吃呢,也没见吃坏肚子。” 前世他在京兆府上班,吃了那么久也没见有事儿。 德妃哼了一声,说:“废话,吃死了的你还能再见到他?” 易女官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德妃回过神来,赶紧“呸呸呸”连吐几口,又伸手在他脑门儿上戳了下:“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没好气道:“去吧!” 阮仁燧眼睛立马就亮起来了:“谢谢阿娘——阿耶我走啦!” 圣上端着一只汤碗,笑着朝他摆了摆手:“去吧。” 德妃看孩子像只快活的小狗似的,摇着尾巴往外跑,又不免要笑。 笑完又在后边喊:“要吃那种有店面的正经铺子,别贪新鲜买那些小推车上的东西呀!” 阮仁燧头也没回地喊了声:“知道啦!”一溜烟跑了出去。 德妃只能摇头:“跟只猴子似的,心都玩野了。” …… 阮仁燧这边儿叫德妃嘴了几句,大公主那儿也一样。 贤妃也说女儿:“仁佑,从宫里边出去,要走好远的路呢,你多少吃一点垫垫肚子啊。” 大公主很坚持:“我都跟岁岁约好了,要一起出去吃的!” 贤妃盯着她,不说话。 大公主有点不安,但还是说:“我们都说好了的!” 到最后贤妃也无可奈何了,摆摆手:“去吧去吧。” 大公主一下子就美了起来,原地蹦起来老高,背上自己的书包,乐颠颠地出门去了。 临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千万别忘了喂我的小鸡呀,阿娘!” 把贤妃给气得呀:“这不是你自己买回来养的吗,怎么还得我喂?” 大公主理直气壮:“不管不管不管,反正你得给我喂鸡!”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6节 贤妃没好气道:“你赶紧走吧,我也好清净清净,成天惹我生气!” 大公主也不在乎,美滋滋地朝阿娘招了招手:“阿娘再见~” 姐弟俩碰了头,一起乘坐着马车出宫,仍旧是叫小时女官领着,又一次出现在了车马喧嚣的街道上。 他们今天出宫的时辰比昨天约莫早了两刻钟,但街上的人流好像没有任何变化,熙攘如初。 大公主新鲜不已地四下里张望着,忍不住问:“岁岁,你说他们都是什么时候开始出来的?” 这事儿阮仁燧是真的知道。 “天还没亮他们就出来了,得赶在上朝的官员出门之前才行。” 又补充一句:“那些卖吃食的人家,赚的其实也都是辛苦钱。” “刚过午夜,就得起身揉面、剁馅儿,准备柴草,一天至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很不容易的。” 五品及五品以上的官员要赶早朝,这些人里边大部分成员家里边都有厨房,有人准备早饭。 而五品之下的官员们和吏员们,乃至于这些人的家小们,才是大清早消费的主力军。 大清早的,专门生火吧,不太值当,还折腾人,不如就近买点吃的嚼几口算了。 大公主听得啧啧称奇,又忍不住问他:“岁岁,你怎么知道?!” 阮仁燧楞了一下——因为他上辈子也这么问过他当时的上班搭子小庄,这些都是小庄告诉他的。 他先跟大公主解释这事儿:“我也是听我阿娘说的。她说她还没有进宫的时候,早晨外祖母就是叫人出去采买了吃的。” 而后又不禁思忖起来:小庄现在该在哪里呢? 再一想,小庄比他小好多岁呢。 那时候他二十八岁,她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会儿八成还没有出生。 又忍不住想:那这时候小庄的父母在哪儿? 想到这里,他忽然间愧疚起来。 因为他前后与小庄共事以来,小庄耐心地教了他很多,但是他却都没有细问过小庄的过往。 他只知道小庄从前生活得很不如意,知道她姓王,有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妹,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甚至于他无法通过“王庄”这个名字去搜寻小庄,因为小庄曾经说过,那是她带着弟妹们流浪时途经过的一个地方。 那里的人很良善,给了他们很多吃的,有个老太太懂些草药,还帮她治好了生病的妹妹,所以后来她就用那个村子的名字来做了自己的名字…… 阮仁燧忽的想起来——其实可以找一找神都城附近有多少个村庄叫王庄? 小庄之后,他忽的想起了另外的几位同僚。 乔少尹,她只比小庄大一点儿,这会儿大概还没有出生。 白应,这位来历神秘,他不知道对方的来处。 公孙宴……哎?! 阮仁燧小小地在心里边八卦了一下——他只知道公孙宴是公孙太太的儿子,却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依照他先前所见,莫非是荆校尉? 再仔细想想,公孙宴生得俊美,面目五官似乎的确与荆校尉有些相似? 阮仁燧暂且把这事儿记下,盘算着有时间仔细地去瞧瞧荆校尉。 再继续想其余共过事的同事们…… 猫猫大王…… 这位不需要他管,人家还在千秋宫享福呢,过得比他好多了。 小庄,或许可以从王庄着手去找? 李九娘……哎? 哎哎哎?! 阮仁燧想到这里,忽然间振奋起来。 这一位可以去找! 他与李九娘大概只差了几岁,或许李九娘现在已经出生了! 阮仁燧想到这里,忽然间停下脚步,狠狠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 我怎么早没想起来?! 他实在懊恼——相熟之后,他曾经听李九娘说起过她的身世,她是棺生子! 李家本是神都人氏,世代都在做殡葬买卖。 李家的媳妇又在咽气进棺之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周围人觉得此事大为晦气,避之不及,那之后没多久,李九娘的父亲就带着刚出生的女儿离开了神都…… 现在是什么时候? 李九娘出生了,还是尚在母亲腹中? 他或许有机会救下李九娘的母亲! 阮仁燧想到这里,心中骤然紧迫起来。 小时女官和大公主看他突然停下,都吃了一惊。 大公主有点担心地问他:“岁岁,你怎么啦?” 阮仁燧:“……” 阮仁燧只能说:“我没想到这里这么热闹啊!” 说完,他都没给大公主和小时女官反应的时间,就自己做了决定:“小时姐姐,你手里边有地图吗?” 阮仁燧说:“我想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周围又有什么铺子——最好是详细一点的地图,我今天不上课了,四处逛逛去。” 小时女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小公子且暂待片刻,很快就会有的。” 说完,低声吩咐人照他的吩咐去寻张地图来。 大公主还在茫然。 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娘子来说,出宫读书,结果却要翘课,实在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她皱着小眉头,神情犹豫,尝试着劝一劝弟弟:“这不好吧,岁岁。” 大公主建议他说:“你可以等上完课之后再去转呀!” 其实他们放学的时间还挺早的,太阳还很高呢。 阮仁燧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了,大姐姐,你自己去上课吧,我想四处转一转。” 对于他来说,上课并不重要。 但有机会改变昔日同僚生而亡母的命运,这一点真的很重要。 虽然只是一个上午,但万一就只是差着这一个上午呢? 他不想等。 大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岁岁,逃课是不对的,是坏小孩儿。” 阮仁燧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大公主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他,也没说话。 姐弟俩忽然间沉默起来。 小时女官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心里好笑,脸上倒是不显。 她问两个孩子:“所以我们到底吃什么呀?” 大公主板着脸说:“随便。” 小时女官又去看阮仁燧。 阮仁燧就近瞧了瞧,抬手一指:“曹氏羊肉饭。” 大公主板着脸说:“我不吃羊肉饭。” 她指了指曹氏羊肉饭旁边的刘婆婆肉饼,说:“我要吃这个。” 阮仁燧倒是真觉得无所谓:“那大姐姐你去吃肉饼,我去吃羊肉饭,反正挨得这么近。” 这两家铺面都不算小,店里店外都有位置坐,坐在外边的话,其实也紧挨着。 大公主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头往刘婆婆肉饼那儿走了。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抬起一脚踢在旁边凳子上,结果伤到了大脚趾,疼得龇牙咧嘴。 小时女官赶忙问:“哎哟,没事儿吧?” 大公主偏还要强,强忍着做出若无其事地样子来,单腿跳了两下,说:“没事儿!” 阮仁燧:“……” 小时女官:“……” 大公主在刘婆婆肉饼那儿点了一份驴肉饼。 伙计问她:“要什么成色的驴肉?肥的,瘦的,还是肥瘦相间的?” 大公主说:“要肥瘦相间的。” 阮仁燧在曹氏羊肉饭那儿点了一份羊肉饭。 伙计问他:“羊肉饭还是羊杂饭,小葱和香菜都要不要?” 阮仁燧说:“羊肉饭,只要小葱,不要香菜。” 阮仁燧心想:我是真有事要做,且有些事情,一开始就得把界限划清楚,即便是至亲,也不能越界的。 大公主心想:岁岁怎么这样?逃课哪行啊! 两个小孩儿坐在一张条凳上,却都只看着自己面前的铺子,不看对方,也不跟对方说话。 过了会儿,他们忽的转过头来,异口同声,一起问小时女官:“小时姐姐,你吃什么?” 大公主说:“我觉得驴肉饼好吃!”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7节 阮仁燧说:“我觉得羊肉饭好吃!” 小时女官要了滚水给他们俩烫筷子,爽朗一笑,一碗水端平:“哈哈,我能同时吃两份!” 大公主:“……” 阮仁燧:“……” 大公主的驴肉饼先上来了。 那其实并不是常见的肉饼,而是夹饼,不然先前伙计也不能问她要什么成色的驴肉。 先把长条饼在烤炉里烘得外酥里软,再给从中间切开,夹上煮得酥烂入味的驴肉。 阮仁燧的羊肉饭来得也不算慢。 米饭都是早就蒸好了的,羊肉也早已经烤得滋滋冒油。 无非是叫人添一点香料,切一点黄瓜和胡萝卜丁进去搅拌,最后再点缀一撮小葱。 大公主开始吃驴肉饼。 阮仁燧还是吃羊肉饭。 过了会儿,大公主慢吞吞地说:“岁岁,虽然逃课不对,但是驴肉饼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吃一口?” 阮仁燧慢吞吞地说:“大姐姐,虽然我还是要逃课,但其实羊肉饭也很好吃,你也尝一尝吧?” 姐弟俩扭头对视了一眼。 大公主把吃了一半的驴肉饼递过去,阮仁燧把自己的羊肉饭碗推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姐弟俩忽然间都傻兮兮地笑起来了。 第104章 阮仁燧,你见过狗挨打…… 早饭吃完,两个孩子暂且分道扬镳。 大公主怀着一种眼瞧着弟弟走错路的无奈和忧愁,最后跟他摆了摆手:“岁岁,姐姐走啦,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 阮仁燧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了,大姐姐。” 他说:“你去吧,别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公主只得叹口气道:“好吧……” 又小大人似的叮嘱小时女官:“小时姐姐,不用送我啦,这里离龙川书院很近,你还是陪着岁岁吧,他小,可别在外边让坏人给骗了!”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声:“好。” 又示意侍从们陪同大公主往龙川书院去。 两个孩子就此分别。 他们坐在那儿用早饭的时候,侍从们便听令去寻了份极为详尽的地图来,这会儿先递到小时女官手里去,又由后者递到了阮仁燧面前。 阮仁燧眼睛一亮,向她称谢,而后迫不及待地将地图展开,在上边细细地搜寻起来。 李九娘姓李,李九娘的阿耶也该姓李。 阮仁燧记得李九娘曾经说过,她后来回到神都,重新操持祖业,用的还是从前祖辈们使用的名字。 李记棺材铺子…… 他目光在地图上谨慎又迅速地搜罗着,前后途经了诸多道观和庙宇、坊市和道路,终于在地图的一角,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目标。 李记棺材铺子! 只可惜并不是在吉宁巷所在的崇贤坊内,而是在隔壁的延福坊。 阮仁燧合上地图,省略了编瞎话的过程,开门见山地跟小时女官说:“小时姐姐,我想去延福坊看看。” 他看地图的时候,小时女官就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像只仓鼠似的,嘴巴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在咀嚼什么东西。 听他这么说,她竟也没有深究,而是随口应了句:“好啊。” 向后吩咐一声,叫人去赶了马车过来。 这不免叫阮仁燧有点心惊。 他其实没想过遮遮掩掩。 因为没必要。 阿耶知道他是重生的,再知道他有意去寻前生认识的人,也不会觉得如何如何的。 解释是下位者需要做的事情,上位者不需要。 只是此时此刻,他毕竟也只是个三岁小孩儿。 说要逃课逛街,小时女官心平气和地应了。 说要乘坐马车往另一个坊市去,小时女官竟然也是无波无澜! 这实在不能不叫他觉得惊奇。 但要是主动去问,说“小时姐姐,你没觉得我的行径十分古怪吗?”,又深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一直到坐上了去往延福坊的马车,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件事。 到最后,阮仁燧只能问:“小时姐姐,你在吃什么?” 小时女官就从口袋里摸出来两个,搁在手心里叫他看:“波斯枣,要吃吗?” 阮仁燧瞧了眼,摇摇头,倒是感慨了一句:“看着比寻常的枣子大好多啊。” “是啊,”小时女官附和一句,捎带着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也是为了治病才吃的。” 她引经据典:“《本草纲目》记载,波斯枣补中益气,除痰嗽,补虚损,好颜色。” 说完,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太医说我有些气虚,多吃点对身体好。” 阮仁燧了然道:“哦,原来如此。” 后来偶尔跟嘉贞娘子说起此事,后者告诉他:“没有的事儿,她就是单纯地嘴馋!” 又说:“殿下得少吃啊,那东西吃多了很容易胖的,《本草纲目》后边还有一句话,小时做贼心虚,截掉了没跟你说——波斯枣令人肥健!” 阮仁燧:“……” 不过这会儿他还不知道这事儿。 …… 崇贤坊有崇贤坊的喧嚣,延福坊也有延福坊的热闹。 进了坊内之后,赶车的侍从问去哪儿,小时女官不免要转目去看阮仁燧。 阮仁燧“呃”了几下之后,还是觉得无谓过多地去遮掩。 他说:“往西边走。” 车夫从令而行。 阮仁燧一路瞧着,直到临近了自己心里边的那处坐标,才让马车停下,自己步行着向前。 虽说东市、西市仍旧繁盛热闹,但近年来,各行各类的铺子也逐渐星子似的散落开了。 这附近有不少住户,但也有许多商铺,又以医馆、药铺居多,偶尔间杂着家寿材铺子。 小时女官跟他示意了一下街边的惠民药局,告诉他:“那是太宗皇帝年间始创的制度,惠民药局隶属于太常寺下辖的太医署,向百姓兜售药材和药剂,每逢瘟疫横行之时,也会免费向百姓发放防疫的药物。” 这事儿阮仁燧是知道的。 那间惠民药局外边还摆着一块黑板,上边写了些饮名字和价格,无非是桂枝汤、防风汤、四物汤等简单日用的汤药。 小时女官着重瞧了眼价格,而后微微地点了点头。 阮仁燧顺着这条街四处行走,倒真是见到了别处见不到的西洋景。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神都城很热闹,街道上到处都是闲逛的百姓和四方游客,这会儿到了殡葬一条街之后才发现,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嘛。 偶尔遇见几个,也是行色匆匆,面有悲戚之色。 阮仁燧一路走走看看,不时地进店去瞧瞧,如是往复几次,终于来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李记棺材铺子。 他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小时女官紧随其后。 这一大一小才刚进门,里边店家便迎了出来。 那是个相貌温厚的青年,瞧一眼两位来客,客气又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二位贵客到小店来,是有什么能用得着的吗?” 阮仁燧很好奇地四下里打量着。 这铺面外边瞧着貌不惊人,进来一瞧,却实在不小。 西边摆着大小尺寸不一的几具寿材,而后依次是白幡、纸钱和成套的寿衣等物。 再高一点的位置,还摆着人形大小的纸人,两腮涂得红红的,瞳孔森森。 小时女官四下里瞧了眼,姿态很随意地说:“给我拿两刀纸来吧。” 那店家应了声,麻利地提了过来。 小时女官给了钱,向他道一声谢。 那店家带着点经商人家惯有的礼貌和微笑,静静地等候了会儿,见他们都没再说话,不由得道:“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小时女官“唔”了一声,垂眼看阮仁燧。 阮仁燧干笑一声,有模有样地背着手,在店里边溜达:“不用陪着,你忙你的就行,我随便看看。” 小时女官:“……” 店家:“……” 倒是很少有人在棺材铺子里这么说…… 阮仁燧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瞧瞧棺材的材质,上手感觉一下手感,再转着眼睛打量店里边其余的东西。 店家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同小时女官道:“这……”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8节 他知道,有些人是很忌讳出入棺材铺子的,尤其是小孩子,更不会让他来。 小时女官也觉得有点纳闷儿,倒是没有制止,只说:“这孩子好奇心是有点重,叫他看看吧,叨扰您了。” 店家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您不介意就成。” 阮仁燧一边在诸多阴间物品当中打转,一边心想:这应该就是李九娘的父亲了? 又想:看他的模样和铺子里的陈设,想必妻子应该还没有出事。 这边打瞌睡,那头就有人送了枕头来。 里屋帘子一掀,走出来一个脚步沉重的秀丽妇人来,叫了声:“夫君?” 店家赶忙过去扶她:“你怎么出来了?” 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去看阮仁燧,就见他眼睛落在那妇人隆起的肚腹上,就像是被点燃了的烛火似的,骤然间明亮起来。 阮仁燧心想:太好了,赶上了! 李九娘还没有出生! 阮仁燧暗松口气,同时有了主意,背着手走上前去,叫了声:“老板。” 他指了指摆在西边的几副棺材,很认真地问:“你们店里只卖成品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有木料,你能帮着给打一副棺材出来吗?” 店家没想到这个小孩儿会说出这种话来,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 再见与他同来的小时女官并没有出声阻拦,便也就没有轻看亦或者否定,当下告诉他:“寻常的样式,基本上都能做。但若是过于繁琐细致的,小郎君怕就得另请高明了。” 阮仁燧就说:“我想用沉香木来做一副小棺材,很小的那种,棺材盖要做成滑动的,但是要有机关,平时上下左右怎么晃都不会开的那种!” 店家:“……” 店家忍不住想要擦汗:“啊?” 他看小时女官仍旧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阮仁燧商议:“多小的棺材?” 阮仁燧伸手比划了一个成年人手掌长短:“这么长!” 店家:“……” 店家忍不住道:“这,这应该不是用来装殓人的吧?”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说:“我打算做一个当摆件,里边还能放点什么东西。” 店家:“……” 店家向小时女官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小时女官摸了摸鼻子,干笑着说:“确定要这么干吗,小郎君?” 阮仁燧很肯定地点头:“就这么定了!” 现在李九娘还没有出生,但看她母亲的肚子,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了。 晚点他去取了沉香木来,接下来几天还能借着这个由头在这儿耗着。 再说了,有个棺材挂件儿多炫酷啊! 以后再碰见不顺眼的人,阮仁燧就把棺材盖拉开,微笑着问他:“哦一哦一,要进来坐坐吗?” 想想就很快乐! 阮仁燧想到这儿,就忍不住呲着牙开始乐。 乐完之后,他三言两语跟店家敲定了这事儿,麻利地出门坐车,预备着去找他阿耶帮忙! 店家到现在都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诡异。 沉香木,多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有人用来雕棺材? 真要是做成棺材也就罢了,偏还是个棺材挂件儿…… 发起委托的,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等阮仁燧走了,他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同妻子道:“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妻子笑着说:“还不一定能不能成呢,你瞧他回家去了,说不得沉香木拿不到,反而要叫长辈责备一通。” 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晚点就算那位小公子带了沉香木来,你也别真的马上就动手,老来多忌讳,说不定是小公子自作主张呢?非得有长辈一起来,才做得准。” 店家温和地应了声:“放心吧,我心里边有数。” …… 阮仁燧风风火火地回了宫,去跟他阿耶说李九娘的事儿。 圣上听了,很感兴趣地问他:“李九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此,阮仁燧其实也不太清楚。 他跟李九娘共事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只是听上官说过,李九娘的天赋非常卓越。 这会儿阿耶问起,他也只能含糊地说:“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圣上听得不明所以:“有多厉害?” 阮仁燧想了想,迟疑着道:“我听乔少尹提过几句,说中朝曾经想招揽她呢……” 圣上听得眼睛一亮! 是一个很有用、很有用的人! 他若有所思,沉吟几瞬之后,道:“我给你开个条子,你拿去给程太医,带着她出宫去……” “算了,你干不了这个活儿。”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停住了,转头看宋大监,问:“小时在哪儿?” 宋大监指了指门外。 圣上就说:“叫她进来吧。” 阮仁燧听得头皮有点发麻:“啊?阿耶,你不会打算让小时女官去做这事儿吧?” 圣上理所应当地道:“为什么不能?” 这会儿小时女官已经进来了。 圣上一边说,一边笔走龙蛇:“朕给你开张条子,你拿去太医署给程太医,叫她在宫外住几天,等李妻顺利生产之后再回来。”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把话讲完,条子也开完了,加盖印鉴之后,宋大监双手托着递过去。 小时女官接了,应了声:“是。”也没有问为什么。 阮仁燧:“……” 圣上心情很好地开始翻阅案上的奏疏,同时笑眯眯地跟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阮仁燧乖乖地说了句“阿耶再见”,而后麻利地跟小时女官一起出了门。 到外边儿去叫那暖风一吹,他刚刚还在发木的脑袋霎时间就清醒了过来。 阮仁燧心想:丸辣! 小时女官这会儿还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呢! 虽然她肯定不会说出来,但我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这种状态总归是叫人有点不自在的嘛! 阮仁燧有点情绪内耗。 小时女官倒是神色如常。 她还主动问阮仁燧呢:“殿下要跟我一起去跑一跑流程吗?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也能及时地指正我。” 阮仁燧想了想,应一声:“好。” 送佛送到西嘛。 只是很快他就发觉,他阿耶把这事儿交给小时女官,可比交给他来办来得稳妥多了。 小时女官先去尚宫那儿走行政流程,以尚宫局的名义外调程太医,同时给程太医办了一个月的额外补贴。 捎带着还替阮仁燧要了一块上好的沉香木,乃至于相关的出宫经费。 阮仁燧人在门外,听见里边有位女官问:“田美人这会儿也身怀有孕,临盆在即,程太医又是最擅长妇科和产育之事的,这是遇上什么事了,竟然得把她调走?” 小时女官附和着唏嘘起来,感慨着说:“可不就是遇见事儿了,才得把她调走嘛!” 那女官又问:“所以到底是遇见什么事了?” 小时女官说:“是哦,到底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呢?说起来,这一点我也很好奇呢!应该的确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吧,不然也不会把她调走呀!” 阮仁燧:“……” 真是装糊涂界的天才啊小时女官。 那女官不轻不重地碰了个钉子,笑一笑,终于没有再问。 小时女官协同阮仁燧一起往太医署去请了程太医同行,办好一干手续之后,便相携着出宫去了。 宫廷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程太医奉命外调的事儿就传开了。 她是擅长妇科和产育之事的太医,这会儿出宫,又没有明说去向,实在叫人揣测不已。 是有哪位贵人产育在即? 可这也不至于不能说啊。 还有人私底下揣测着,或许是圣上在外边有沧海遗珠。 但也不至于不能说吧? 贤妃知道之后,反应相当寡淡,倒是说:“田美人知道这事儿,怕是又得吃心了。” 朱皇后知道了,不免有些怜惜田美人:“这是有人撺掇着她出头呢。” 叫人去宽慰田美人,又使人去问尚宫:“前脚才走完程序,后脚谣言就传得满天飞了,尚宫局的人,嘴巴真是够严实的。” 朱皇后做事,向来都是先礼后兵。 礼到了,你不赶紧兜着,接下来她一定会收拾你一个狠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189节 尚宫闻讯就叫人把多嘴的女官降了品阶,一罚到底,而后又去凤仪宫请罪。 谣言随之消弭无踪。 …… 事情闹出了动静,德妃当然也有所耳闻,只是她的所思所想跟贤妃和朱皇后都不一样。 她压根没想到田美人身上,也不在乎有个女官被罚了。 至于到底为什么要调遣最擅长产育之事的太医出宫,乃至于是否圣上在外边有个相好…… 这是朱皇后该操心的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德妃从来不在无所谓的事情上内耗。 她就是觉得很疑惑——按理说那个时间,岁岁应该在外边书院里读书的啊,为什么会在谣言里充当了一个小小的配角? 等晚上阮仁燧回去了,就见德妃坐在殿内等他,笑微微的,说:“回来啦?” 阮仁燧自觉了结了一桩心事,兴高采烈地扑过去,说:“回来啦!” 德妃笑吟吟地搂着他,问:“岁岁,今天都干什么了?在书院里待得还开心吗?” 阮仁燧无知无觉地说:“开心!” 德妃暗地里咬了咬牙,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好孩子,有没有什么话想跟阿娘说呀?” 阮仁燧想了想,说:“外边的羊肉饭特别好吃,驴肉饼也好吃,阿娘,我明天回来给你带!” 今夜,德妃不关心羊肉饭,也不关心驴肉饼。 她只关心一件事:“没有别的事情跟我说了吗?” 阮仁燧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他迟疑着退了几步,缩了缩脖子:“阿娘……” 德妃语气温柔,笑容也温柔地戳破了真相:“岁岁,你不是应该在龙川书院上课吗?为什么我听说,你今上午好像就在宫里呢?” 阮仁燧:“……” 阮仁燧艰难地挠了挠头,转着眼珠想了想,终于两手捧腮,十分可爱地叫了声:“阿娘!” 他一脸我超乖的表情,奶声奶气地道:“阿娘,养小孩儿这件事,就跟养一只调皮的小狗一样,有时候就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你看,小狗狗有时候会闯一点小祸,但大多数时候,它都很可爱呀!是不是?” 德妃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十分慈爱地朝他招了招手。 阮仁燧迟疑着,慢慢地蠕动了过去。 德妃就那么一低头,似笑非笑地在他耳边,恶魔一样,低声问他:“阮仁燧,你见过狗挨打没有?” 阮仁燧:“……” 第105章 管尚书的后续——肇事…… 阮仁燧叫德妃按在榻上,用鸡毛掸子在屁股上狠打了一顿。 德妃一边打,一边恨恨地训他:“不学好,逃学!” “你阿娘我一天要看起码一百页书,你在外边逃学,逃学!” 阮仁燧:“……” “你阿娘我一天得写一千五百字的读书笔记,你在外边逃学,逃学!” 阮仁燧:“……” 阮仁燧接连挨了几下,终于忍不住问:“阿娘,你是不是因为自己过得不顺,所以打我撒气啊?” 德妃:“……” 阮仁燧就说:“你那是给谁学的,是给我学的吗?是给你自己学的!” 德妃:“……” 德妃当场破防:“你说什么?!” 德妃用鸡毛掸子怒气冲冲地指着他,说:“难道还是我让你逃课的?!” 德妃说:“我生养你一场,说你两句还不行啦?!” 阮仁燧:“……”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德妃又开始审他:“说,上午跑回来干什么?!” 阮仁燧不愿把李九娘的事情给抖出来,就半真半假地撒了个谎:“我在外边看见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摆件,就想着自己也做一个来玩儿,回来找了块沉香木……” 德妃也没多想——主要阮仁燧说的真的都是实话,一句谎话都没有! 她信了,叹口气,又苦口婆心地劝他:“该念书的时候就好好念书,别总想着玩。” 说到一半儿,又想:我都这么大了,成天念书都这么累,更何况我们岁岁今年才三岁? 想到这儿,德妃又开始懊悔了。 她丢掉手里的鸡毛掸子,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屁股,问他:“还疼不疼?” 阮仁燧吸了吸鼻子,大声说:“可疼了!” 德妃又开始窝火了,没好气道:“活该,让你逃课!” 阮仁燧眼巴巴地看着她。 娘俩儿对视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 …… 披香殿娘俩儿和好如初了,九华殿那边,大公主还在精神内耗。 她在想:要不要告诉德娘娘,岁岁今天没去上课的事情呢? 小孩儿逃课,这可不行! 贤妃看她写一会儿作业,愁眉苦脸一下,心里边直发笑。 等大公主又一次停下来叹气的时候,她就问了出来:“你总叹气干什么?” 大公主放下笔,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阿娘,你觉得我应不应该把岁岁逃课的事儿告诉德娘娘?” 贤妃没说应该,也没说不应该,而是问女儿:“你要是真的想说的话,怎么现在还在这儿?” 大公主蹙着小眉头,说:“我觉得背地里去告状不太好。” 贤妃就说:“那就不去说。” 可大公主也说:“但逃课是不对的呀!” 贤妃就说:“仁佑,事情是分轻重缓急的,在你心里,上课是最要紧的,但是在仁燧心里,却未必如此。” 她谆谆善诱:“只要人家没有伤害到你,也没有伤天害理,那你就要尊重别人做出的选择,即便这个选择跟你所做出的不一样。明白吗?” 她是一个成年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与孩子不同。 皇长子翘了天课,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 难道说一天不上课,天就塌了? 不至于。 且论尊卑,上边有太后娘娘和帝后。 论亲缘,也有德妃这个皇长子生母在。 不需要她们母女俩去越俎代庖。 再说,白日里皇长子又不是一个人溜走的,还有小时女官陪着呢。 要真是觉得不妥当,小时女官会拦着他的。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这就是说,岁岁心里边有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情吗?” 贤妃说:“是呀。” 大公主听得忧伤起来:“唉,岁岁有小秘密了!” 贤妃忍俊不禁道:“难道你就没有瞒着仁燧的小秘密吗?” 大公主眨了眨眼,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贤妃说的很对,她也有瞒着岁岁的小秘密。 …… 昨天是考试结束之后的开学第一天,十班分班,一班当然也不例外。 每个班选座位的方式也都是一样的,班主任在前边儿根据考试名次喊人进去选位置。 大公主跟汪明娘结伴在外边等候,为了说话方便,还跟第七名的家长商量一下,往后调了个位置。 她是第六名,汪明娘是第八名嘛! 第七名的家长也很和蔼地应了声。 可实际上,大公主跟汪明娘聚在一起蛐蛐儿的时候,考第七名的小娘子也凑过来了。 大公主朝着队伍后边探了探头,小声说:“那个赵世明在最后边!” 汪明娘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他本来就是滥竽充数的,当然得排在最后边了!” 考第七名的小娘子名叫庞君仪,也探头朝队伍最后瞧了一眼,挺不高兴地说:“凭什么让他们进一班呀,我们可都是自己考进来的……” 大公主和汪明娘深以为然:“就是!” 大公主又说:“好在是把他们俩排在最后边,要不然,我就要闹了!” 庞君仪今年七岁,懂得明显比她们俩多一点儿,这会儿就怏怏地说:“别的班都是二十个人,桌椅归置得特别齐整,四座五排。” “我们班原本应该是三座五排的,就因为多了他们俩,给搞得乱七八糟的!” 大公主跟汪明娘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事儿,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往教室里一扫,果然见那座位安排得稍显错落。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0节 原先十五个人可以三五成序,结果多插进来两个,总不能单独让他们缀在最后边吧? 就把座次给改了。 三三四三四。 刚好十七个人。 汪明娘也有点不高兴了:“真倒霉!” 大公主倒是有点庆幸:“好在我们名次还算比较靠前,不用跟他们挨在一起……” 第一名宋琢玉最先被点进去选位置,也毫无疑问地选了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如是轮到大公主的时候,她就选择了第三排中间的一个位置。 庞君仪在她右边,汪明娘在她左边,三个人挨在一起。 至于走了某种门路进入一班的两个学生,则是毫无疑问地被剩到了最后一排靠里边的两个位置去。 十班的这两个位置,坐的是阮仁燧和曹奇武。 这两位学渣当然是乐在其中,但一班被分到这儿的两个学生,明显不这么想。 赵世明脸上有点发红,说不出是气怒还是委屈,攥紧拳头,好像若无其事地抬着下巴。 另一个被塞进来的马仲文眼圈儿已经红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的母亲神色都有点着急,脸上青白不定,也没什么话好说,默认了这个结果。 只是最后格外地叮嘱班主任一句:“孩子就交给您了,您多费心,凡事多带带他……” 班主任笑着应了声:“好,您放心。” 又目送着家长们或者释然,或者担忧,或者满面忐忑地离开了。 再回到教室,就看见第十五名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根粉笔,正用尺子比着,在地上画三八线。 一边画,一边警告说:“赵世明,你这个滥竽充数的家伙不准超过这条线,到我这边来!” 班主任:“……” 赵世明气得小脸发白:“哼,谁稀罕到你那边去!” 十五名哼了一声,也不看他,扭头去跟十四名说话了。 班主任:“……” 唉! 汪明娘从前也没什么小伙伴,这会儿结识了新朋友,也很高兴。 还跟大公主和庞君仪相约:“这旬的休沐日,你们到我家来吃饭,都来——我阿娘做的金银腿蹄可好吃了!” 大公主跟庞君仪都还是第一次被人邀请,深有种成了大人的成就感,全都郑重其事地答应了。 大公主答应完之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弟弟,试着说给汪明娘听,结果汪明娘断然否决了:“不准带他一起来!” 她自己家里就有弟弟,想起来就皱眉头:“这个年纪的小屁孩儿可烦人了,他们懂什么呀?” 汪明娘说:“我们都是大孩子了,不跟他们一起玩!” 大公主犹豫了一下,到了也没再说这事儿。 只是心里边想起来,不免觉得有些对不住岁岁。 这会儿再听阿娘说“每个人都会有小秘密的”,她心里边也就有些释然了。 如阿娘所说,这个小秘密并不会伤害到岁岁,也不算伤天害理,应该得到理解和体谅。 …… 程太医被调用出宫的消息传到瑶光殿,惹得田美人生了一场气。 气完之后,发现情况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又不可避免地哭了一场。 田美人觉得自己很委屈——且她也的确有理由觉得委屈。 她有孕将近九个月,太医也说,这几日之间便要临盆了。 此时此刻,宫里边就只有她这一位有孕的宫嫔。 赶在这个关头,不知道是什么人下令把最擅长妇科和产育之事的程太医给调出去,都太不把她当回事了。 田美人在寝殿里默默地流眼泪:“我虽是卑贱之人,但好歹也是良家女子入宫,承蒙太后娘娘恩准,给了名分,如今居然连不能进宫的女人都比不上……” 她怄得心口疼:“可怜皇嗣托生在我腹中,居然也要蒙受这样的侮辱!” 她以为程太医是出宫去照拂圣上在外的相好了。 朱皇后派遣女官去抚慰她,又送了赏赐过去,惹得她愈发伤怀:“我需要的难道是这些外物吗?还请皇后娘娘替我主持公道,请程太医回来吧!” 田美人再三恳求:“大公主跟皇长子都是程太医坐镇出生的,现下她不在宫里,我实在难以安心。” 女官把这话带了回去。 朱皇后沉吟之后,到底使人去崇勋殿那边儿问问,看圣上晚上是否有时间过来用膳。 圣上也应了。 等晚上见了他,朱皇后没说田美人的事情,而是问程太医的去处:“我只知道是小时女官点了程太医出去,倒是不知道是做什么差事去。” 圣上刚洗了手,又从宫人手里接过巾帕擦拭。 他眼神一扫,宋大监便会意地招呼着殿内的侍从们退了出去。 圣上这才坐下去,神情欣然,三言两语把阮仁燧说的话讲了,重点提了那位还没有出世的李九娘。 朱皇后听得讶然不已:“一位出身民间,并无师承,能力却不逊色于紫衣学士的奇女子?” 惊愕之后,她不禁面露赞叹之色:“这样的天资,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了!” 圣上颔首道:“是啊。” 朱皇后明了了他的心意:“陛下想栽培她,让她进入中朝吗?” 圣上微微摇头:“且先看看她的缘法再说——安国公府的两个孩子已经在接受准中朝学士的教育,若无必要,也无谓再为中朝增砖添瓦了。” 他沉吟着说:“不需要刻意地笼络和结交,如当下这样,有仁燧在那儿走动着,就很好。” 朱皇后明白过来。 对于圣上来说,派遣程太医出宫去救助李妻,是一件收益率非常高的事情。 他既得到了儿子的感激,也与一位天资卓越、且没有家族势力影响的奇女子建立了正向的关系。 短时间内瞧着好像没什么用,但谁知道若干年后,这随意的一着是否会发挥奇效呢? 多一位朋友,且还是本领高强的朋友,总归是件好事。 桌上已经摆了晚膳,她亲自替圣上盛汤,同时问:“那位夫人大概什么时候生产?” 圣上接过汤碗,不太确定地说:“应该就是这几天了吧?” 他盘算着说:“不知她前世难产是否与命格,亦或者所产女儿的天赋有关,若真是如此,或许可以托请一下公孙娘子,央她也去瞧瞧,以防不测……” 朱皇后听得颔首,转念又因这话而心弦微颤。 圣上的性情就是这样。 如若你对他有用,亦或者被他看在眼里,他从不吝啬于赏赐,诸事都能周全到你的需求之前。 譬如说褚侍郎,他至今都不知道圣上为了他的心疾付出了多大的一个人情。 朱皇后也很确定,圣上不会让褚侍郎知道这件事。 他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邀恩的意思。 可如若你对圣上没有用处…… 那他可能永远都懒得去分给你视线的一瞥。 譬如说田美人。 朱皇后心下叹息,斟酌之后,笑着将话题转到了田美人身上:“也是赶得巧了,李夫人的产期,刚好跟田美人的预产期撞在了一起……” 略微顿了顿,又委婉地劝说一句:“陛下这回下令下得太急了,多少修饰一些也好啊,忽然间点了程太医出去,也难怪田美人觉得委屈了。” 圣上原本心情还很不错,听到这里,却有点不耐烦了:“让程太医出宫去怎么了,宫里边难道就没有别的太医了?” 他撇了撇嘴:“不是还有好几个在那儿守着她吗?” 朱皇后知道田美人因先前的许多琐碎动作,失爱于上,但圣上如此毫不掩饰地表露厌恶之情,不免还是令她心惊。 她默然几瞬,终于还是柔声说:“田美人从前行事,的确有些不妥当,但是该罚的也都罚了,那就过去了。她毕竟是皇嗣的母亲,也请陛下略微多宽待她几分……” “我难道还不够宽待她?” 圣上冷笑了一声:“她这美人做得这么不如意,不如再回头去做奉茶宫人好了!” 朱皇后听得心绪复杂。 这就是圣上性情当中很重要的另一部分组成了。 对待亲厚的人,他很宽宏。 只要对方有一点可取之处,骄纵也好,狂妄也罢,哪怕是对待他不够恭敬,失了礼数,他也能迅速将其淡忘,继续恩待对方。 从前圣上偏颇承恩公,御史大夫屈君平几次上疏,说得极其尖锐。 盛怒之时甚至把手里的笏板朝圣上砸过去了,最后圣上也只是一笑了之。 但田美人不一样,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次都没过去。 现下圣上便冷笑着数给她听:“她从前仗着身孕,截贤妃的胡,有没有这回事?” “在外命妇面前,说德妃的是非,有没有这回事?” “不知分寸,把内宫的时候闹到千秋宫去,最后太后娘娘叫人给我传话,有没有这回事?” “之前撵了齐才人出宫,她难道就是全然无辜?只是因为她有身孕,最后也轻轻放下了——我还不够宽待她吗?” 圣上嗤笑道:“她想怎么样,全天下的人都围着她转?她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别说这种赌气的话——罢了罢了。” 朱皇后轻叹口气:“咱们不说这事儿了,行不行?”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1节 圣上敬重朱皇后,见她如此言说,也没再讲什么。 这时候外头宋大监在外边求见,语气听起来有点急切:“陛下?前头有事情来报……” 圣上淡淡地道了句:“进来回话。”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宋大监领着一个内侍走了进来。 躬身行礼之后,毕恭毕敬道:“陛下,外头有人来报,刑部的管尚书忽发急病,晕厥过去,怕是得告假几日了……” 圣上听得讶然:“怎么回事儿?白天还好好的呢!” 朱皇后在旁,倒是多说了一句:“先前听说管夫人重病,这会儿又轮到管尚书了?” 圣上惊了一下:“管夫人重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朱皇后便简略地提了一嘴。 圣上不由得皱起眉来:“管家的风水还真是有点邪门儿。” 他叹口气,吩咐下去:“找个太医上门看看,再去中朝,请一位学士过去走一趟,看管家有无蹊跷之处……” 侍从应声而去。 …… 圣上没在凤仪宫久留,用过饭之后,就往崇勋殿去了。 才刚坐下,就有人来禀:“陛下,中朝的小梁学士求见。” 圣上初听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是她往管家去走这一趟的?” 亲信应了声:“是。” 圣上便点点头:“叫她进来吧。” 如是过了片刻功夫,宋大监守在门边,便见一道深紫色的影子往殿前来了。 再定睛一瞧,这位年轻的学士臂间还立着一抹白——是凤花台。 宋大监知道,所谓“小梁学士”中的“小”字,并不是因为这位学士年轻,而是作为年岁上的一种区分。 梁学士指的是安国公与武安大长公主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安国公府唯一的男嗣。 而小梁学士指的则是梁学士的妹妹,与太后宫里那位小梁娘子一母同胞的梁三娘子。 论血缘的话,她们都是圣上嫡亲的表妹。 圣上见了小梁学士,神色便十分温煦,见她臂间还停着一只白羽鹦鹉,还稍显讶异地笑了起来:“凤花台,你一向惫懒,今晚上怎么还来赶这个热闹?” 小梁学士神色肃穆,摇了摇头。 她一抬手,宽大的衣袖落下去一点,叫圣上看清楚。 原来不是凤花台落在她的臂间,而是凤花台被小梁学士捉住腿儿,扭送到了御前来。 “回禀陛下,”小梁学士十分严肃地说:“凤花台不是来赶热闹的,它是作为幕后黑手,被抓过来的!” 圣上:“……” 凤花台头顶的几撮儿长毛都耷拉下去了,想挣扎几下,却被捉得紧紧的,脱身不得。 “可恶的小娘子,一点同僚之情都不讲!” 凤花台瞪着一对黑豆似的眼睛,朝小梁学士愤怒地大叫:“等着吧,我要去打你妹妹的猫!” 小梁学士:“……” 凤花台又扭头去看圣上,叫声嘶哑,语气同样愤怒:“陛下,很不高兴见到你,晚上坏!” 圣上:“……” 第106章 阿耶,你听听我的心慌…… 凤仪宫。 圣上用过晚膳之后,便起驾离开。 朱皇后亲自送他出去,回去之后独坐良久,终于还是叫亲信女官往瑶光殿去走一趟,转述她的话给田美人听。 “程太医出宫,是有桩正经的差事要办,且宫里边也不是只有她一个精于产科的太医不是?” “没了她,也还有别人,必然是能够周全着照顾你顺遂生产的。” “人间多有不如意之事,宫里边尤其如此,你怀着身孕,切忌多思多想。” 朱皇后后边还有几句话说给那女官听。 “要是田美人听完这几句话,深以为然的话,就不必讲了,若是她听后很委屈,涕泪涟涟的话,就说给她听。” 那女官传完话之后仔细地瞧了瞧田美人的脸,看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不由得在心里边暗叹口气。 她说:“美人,皇后娘娘还有几句话,要我转述给你的——这是她最后一次规劝你,仁至义尽了。” 田美人原本还在小声抽泣,听她这话说得十分严肃,不禁面露忐忑,小心翼翼道:“娘子请讲。” 那女官便说:“美人若是实在不喜欢宫里的生活,待到顺利生产之后,皇后娘娘或许可以设法送您离宫,往翠微山的行宫去居住。” 田美人听得脸色大变,当下歇了眼泪,讪讪道:“这,这怎么使得……” 当今这一朝,已经有了一个被迁出宫去的齐才人,难道还要有一位被迁出宫的田美人? 再则,齐才人是破罐子破摔了,没什么好在乎的,可她还有孩子呢! 要是皇嗣有一个被赶出宫去的生母,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田美人马上摇头:“还请娘子回禀皇后娘娘,我无意离宫……” 那女官遂道:“既然如此,皇后娘娘还有最后几句话,令我转告给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神色冷肃,语气凝重,平铺直叙地说:“田美人,圣上对你,已经很不耐烦了,不要考验他的耐心。” “你让圣上不高兴,圣上一定会双倍奉还的,鸡蛋碰石头,你觉得碎的会是谁?” 相较于内廷女眷们言语时的幽微含蓄,这一席话已经是露骨到堪称冷酷的地步了! 田美人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她回过神来,不由得怔怔地道:“可是,陛下在我临盆在即的时候遣走了程太医……” 这的确是圣上做得不妥当啊! 那女官很平和地转述了朱皇后的话:“田美人,宫廷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里只有圣意、圣意,还有圣意!” 说完,她毕恭毕敬地向田美人行了一礼:“皇后娘娘言尽于此,您好自为之吧。” 她转身离去,徒留田美人独自留在原地怔神。 夜风温暖,她手心上却全都是冷汗。 阿好有些担心地看着姐姐,过去扶她:“姐姐,我们先进去吧,在外边站久了对身子不好……” 田美人神情恍惚,戚然一笑:“有谁会在乎呢?” 阿好大声地说:“我跟阿娘会在乎呀!” 你跟阿娘…… 田美人怔怔地扭过头去,定定地看了妹妹一眼,倏然间涌出泪来。 她觉得很难堪,也很羞耻。 一直以来,她都在母亲和妹妹面前做出荣光无限的样子来。 她告诉她们,她过得很好,很风光。 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就在今日,就在今晚,这虚幻的泡影,终于还是被戳破了。 田美人只觉得身心俱疲。 阿好看她这副萎靡颓丧的样子,忍不住大声叫了句:“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就心灰意冷了吗?” “要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听皇后娘娘的话,搬出宫去呢?!” 她很生气地看着田美人,用力地道:“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只会哭得我跟阿娘心里难过,别的人谁在乎?!” 田美人听得气急:“阿好,你——” “你什么你?” 阿好气呼呼地瞪着她,没好气道:“你只敢跟我凶是不是?” 她说:“皇后娘娘那么训斥你,德妃娘娘那么收拾你,你怎么不敢跟她们凶?!” 田美人气得手都在哆嗦,一抬手,打了妹妹一个嘴巴:“她们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 她又气又伤心:“别人也就罢了,都是外人,你是我亲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阿好捂着脸,不气不恼,只是含着眼泪,哽咽着说:“姐姐,你这不是都明白吗?” “势不如人,就是要低头的,为什么事情出在自己身上就不懂了?” 她说:“宫里边受委屈的人难道只有你自己吗?” “仁佑是公主,她会受委屈,她的阿娘贤妃娘娘在德妃娘娘面前会受委屈,而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难道就没有委屈的地方了?” “你看谁成天怨这个怨那个了?” 阿好很恳切地跟她说:“姐姐,抱怨没有用,只会让人心烦!” 田美人听得气急:“你——” 而阿好尤嫌不够,她还要说呢:“姐姐,要是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还是赶紧搬去那个什么山吧,不然,我看早早晚晚都会被赶过去的!” 田美人白着脸,指着妹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吴太太听得似懂非懂,只是也觉得小女儿用这种态度对大女儿说话,实在是太过火了。 她看大女儿像是一枝瑟瑟的柳条似的打颤,赶忙过去把她扶住:“阿好,你姐姐还怀着身孕呢,不要这么说话……” 田美人半靠在母亲身上,身心俱疲,轻轻地喘息着。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2节 阿好却说:“姐姐,你怀小外甥的时间是有限的,小外甥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宫里人都会忍你让你,可是你能怀一辈子吗?” “借了债早晚都是要还的,借得越多,以后还得越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她年纪虽小,说的话也简单,但字字句句振聋发聩:“这笔债就在那里,你还不上,以后就得要小外甥还,跑不了的!” …… 夜色初起。 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却在自己的住处外见到了一个熟人。 宋大监。 夏侯小妹有些纳闷儿:“您怎么会过来?” 宋大监笑了笑,却没有应答,一错眼,去看小时女官:“陛下有几句话,差我来问小时。” 小时女官毕竟聪明,心念微动,便意会到他是为何而来了。 宋大监也知道她聪明,所以省略了所有的过程:“小时,管尚书的事情,你认不认?” 小时女官坦然地点了点头:“认。” 宋大监便轻叹口气:“宫里的规矩,做错了事情,就得认罚。” 小时女官也不辩解,又应了声:“是。” 宋大监点了点头:“陛下保全你的颜面,就不必报到尚仪局去了,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就在这里,从现在跪到天亮。” 小时女官神色平静,毕恭毕敬道:“陛下宽宏,臣铭感五内。” 说完,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宋大监有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再同夏侯小妹点一点头,转身匆忙离去。 夏侯小妹这会儿脑子还是懵的,下意识看着宋大监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小时和守在不远处的两个小内侍,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小时女官回答,她就心急不已地说:“我去找姐姐帮忙!” 小时女官赶紧把她给叫住了:“别别别,可别惊动德妃娘娘了。” 她心想:管尚书的事情发了,圣上明显是生气他们几个人联合起来操弄朝廷要臣…… 她附从在前,包庇在后,所以要受罚。 而皇长子作为首犯,估计更难逃罪责…… 这时候去找德妃娘娘,只怕是适得其反。 夏侯小妹不明白:“小时,这都是为什么呀?” 再看她就这么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就更心疼了。 夏侯小妹毕竟在小时女官身边耳濡目染了那么久,也算是历练有成。 她先去房里寻了两只凳子来,给那两个崇勋殿的小内侍:“站久了腿疼,两位且坐吧。” 夏侯小妹是宠妃的亲妹妹,她的脸面,还是要给的,更别说这对两个小内侍来说也是好事不是? 当下很客气地应了,又连声谢她。 夏侯小妹瞧着他们坐了下去,这才去寻了个很厚的坐垫,拿到小时女官面前去,同时面露迟疑,问那两个负责监督的小内侍:“这应该没问题吧?” 她说:“我并没有抗旨的意思,就是叫小时拿来垫一下。” “陛下罚她归罚她,但顾看皇嗣的差事还是叫她担着呢,真要是跪在地上伤了腿,明天还怎么带皇嗣们出宫读书?”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 再则,从这两个小内侍接受了她的凳子,坐下去之后,这事儿其实就已经成了大半了。 他们没理由再去说什么,便都应了:“只是垫在膝下的话,自然是没什么的。” 夏侯小妹这才将那只坐垫递送过去。 小时女官接到手里,抬一下膝盖,将其送到膝下,又悄悄地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夭夭真是出息了,都能动脑子了! …… 千秋宫。 小梁学士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宫人们掌起灯来,照得庭院里一片明亮。 那灯火吸引了萤火虫来,成群结队,忽闪忽闪地在这夜色里静静地停歇着。 她看见妹妹养的狸花猫项链半蹲着身子隐藏在黑暗中,盯着一只停驻在草叶上的萤火虫蓄势待发,一副随时都准备扑过去的样子。 只是没等这只猫猫扑过去,就有另外一个人以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姿态将它给抓住,美滋滋地拎起来了。 齐王快活地吹了一声口哨,不怀好意地在人家毛茸茸的肚子上摸:“项链,你这个小猫咪,终于落到我手里了吧?” 小梁学士:“……” 狸花猫愤怒地大叫起来。 小梁娘子急急忙忙地从里边跑出来救驾:“要死了你,赶紧放开它!” 将这只猫猫救到自己的臂弯里,又忽的注意到姐姐过来了,当下又惊又喜:“琦英!” 小梁学士将今日之事的原委大概讲了一遍,外头千秋宫的近侍女官便适时地来回禀。 “太后娘娘,方才,陛下起驾往披香殿去了……” 太后娘娘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小梁娘子有点担心皇长子,一边用一把小梳子给自己的猫梳毛,一边略有些不安地道:“陛下肯定是会生气的……” 她叹口气,秀丽的眉头皱起来一点:“琦英,你也是,知道管夫人可怜,那两个小姑娘也可怜,瞒下来就是了,何必这么实诚呢。” 小梁学士笑了笑,没有说话。 太后娘娘神情肃穆,告诫她说:“琦华,这次的事情,琦英做得很对。” 作为曾经摄政多年的天后,她看待问题的方式与年轻人截然不同。 “管夫人是很可怜,那两个小姑娘也很可怜,但是如若琦英隐瞒了真相,因此损坏了皇帝与中朝,乃至于安国公府之间的平衡与信任,一旦生出事来,就绝不是三条人命能够填平的了。” 小梁娘子若有所思。 小梁学士倒是问了一句:“那披香殿那边……” “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年轻人的问题终究还是要年轻人自己去解决。” 太后娘娘淡淡地道:“还远没到需要我出面的时候呢。” …… 披香殿。 圣上过去的时候,阮仁燧才刚刚挨完打,正老老实实地坐着吃饭。 德妃看他过来,还很纳闷儿呢:“不是去凤仪宫了吗,怎么有空过来?” 先前崇勋殿有人过来传话,知会她一声,说圣上往凤仪宫去用晚膳了。 圣上朝她点了点头,便有内侍躬身过来,替他拉开了座椅。 他坐下去,这才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吃过了又过来的。” 德妃察觉到他情绪不高,“哦”了一声,有点忐忑。 她心想:难道是知道了岁岁逃课的事儿,专程来教训他的? 这可不行! 德妃还是很护犊子的,自己打孩子,手上还有个分寸,叫别人打他,那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她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敲起了鼓,偷眼打量圣上一眼,就见他脸上神情十分寡淡,端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瞧着儿子…… 德妃太了解他了——这一看就是生气了呀! 德妃有点担心儿子,眼珠幅度很小地转了转,紧跟着板起脸来,以一种抱怨的语气同圣上道:“这小子越长大越淘气,不打不行了!” 又说:“之前吃饭的时候总定不下心来,现在挨完打了,吃饭都香了,哼!” 阮仁燧坐在自己的专属小凳子上,老老实实地吃饭。 圣上侧过脸去瞧着德妃,问:“为什么打他啊?” 德妃就做出余怒未消的样子来,气冲冲道:“你不知道,这混账东西逃课呢,这才第几天?就开始野了,不打怎么行呢!” 她说:“我狠狠收拾了他一顿,好叫他长长记性!” 圣上轻轻地哼了一声,拉长语调,声色谴责地问儿子:“岁岁,送你出宫去上学,就是为了让你逃课的吗?” “你这么做,真是太让阿耶阿娘伤心了,难怪会挨打呢。” 他语气轻轻的,听起来很寡淡:“我看一顿打都不够,得再挨一顿打才行!” 阮仁燧还不知道管尚书的事情已经东窗事发了。 他就心想:我今上午回宫来干什么,别人不知道,阿耶你还能不知道? 装什么呢! 阮仁燧就从饭碗里抬起眼睛,很气愤地瞪了他一眼:“阿耶,阿娘都已经打过我了,我也已经知错了,你不能再打我了!” 圣上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莞尔一笑,伸手到儿子面前去,掌心一松,有什么东西轻盈地落到了阮仁燧面前去。 圣上笑着问他,说:“你确定吗?” 阮仁燧稍显茫然地看着面前刚刚落下的那根长而雪白的长羽。 这是什么啊…… 德妃也很不解,探头瞧了眼,犹豫着道:“好像是鹦鹉毛?哪儿来的啊。” 阮仁燧:“!!!” 阮仁燧忽然间意识到这根羽毛是哪儿来的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3节 他刹那间悲从中来——可怜的凤花台! 紧接着又意识到——糟糕,管尚书的事情发了! 阮仁燧霎时间冷汗涔涔。 圣上坐在他的对面,笑吟吟地叫他:“岁岁,岁岁?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阮仁燧汗流浃背,结结巴巴道:“没什么……” 圣上语气温和,状似很奇怪地问他:“跟你说话呢,怎么不敢看我?” 阮仁燧抬起小手来擦了把汗,叹口气,颤颤巍巍地道:“中式的父子,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他们是君臣,是仇人,是朋友……” “我怕看到父亲深邃的眼睛……”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道:“混账东西,说人话。” 阮仁燧“啪”跪倒在他阿耶面前,小狗似的抱住了他阿耶的腿,眼泪汪汪道:“阿耶,你听听我的心慌不慌?” 第107章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 夏侯小妹先是设法给小时女官寻了个坐垫垫在膝下,紧接着又很客气地同那两个内侍道:“二位且坐,长夜寂寂,我去叫人泡壶茶送来,聊以消遣……” 小时女官有点不放心,眉头蹙起来一点,小声叮嘱她:“别去找德妃娘娘!” 夏侯小妹同样小声地说:“你放心,我有分寸!” 她出了门,找了守夜的小宫女,叫她送壶茶过去,自己掉头去了凤仪宫。 夏侯小妹同小时女官相处了这么久,很了解她的品性。 依照小时的为人,是不会去做恶事的。 且她又再三重申,不许自己去找姐姐帮忙,联想一下她近来担的差事…… 夏侯小妹大胆猜测:或许这事儿同自己外甥也有些关系。 她听宋大监的意思,这事儿仿佛是牵连到了管尚书,小时只是捎带着,都被罚俸三月,罚跪一夜,那岁岁呢? 姐姐会不会受到牵连? 关键时刻,夏侯小妹想到了朱皇后。 或许这位向来仁厚的中宫之主,会有办法解除她们可能面临的危机。 …… 凤仪宫。 朱皇后才刚听完心腹的回话。 对方一五一十地向她转述了瑶光殿发生的事情,乃至于自己走出去之后,阿好同田美人之间的交谈。 准确来说,其实是争执。 朱皇后听得惊愕不已:“这些话都是阿好说的?” 心腹郑重应了:“不错,就是阿好娘子说的。” 朱皇后心下称奇,由衷地道:“难为她年纪最小,却是瑶光殿里看得最长远的人,有这样的灵慧和远见,来日不可限量!” 末了,又叹口气:“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田美人若是不听,我也没有办法了……” 这话才刚说完,外头侍从急匆匆地过来禀告:“娘娘,夏侯小娘子在外求见。” 朱皇后心里边犯起了嘀咕:“今晚上这是怎么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吩咐传夏侯小妹进来,听她说了事情原委,才知道是小时女官被圣上下令罚了。 朱皇后向来眼明心亮,先前崇勋殿的人同圣上通报管尚书的事情时,她正在侧,紧跟着圣上就下令惩处了小时女官—— 两下里这么一对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管尚书生的这场病,近处同小时女官脱不了干系,再远一些,只怕还得追溯到皇长子身上去。 这时候就显示出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了。 从前朱皇后对管尚书没什么印象,无非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朝中高官罢了。 但是在见了刘永娘之后,又在对皇长子人品有所了解的前提下,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偏颇。 朱皇后旋即起身,叫夏侯小妹回去:“这事儿我知道了,会设法处置的,你去陪着小时,今晚就不要再露头了。” 夏侯小妹听她如此言说,就知道是答应了,心中感念不已,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那边朱皇后思绪略微一转,紧接着将视线从夏侯小妹身上挪开,又吩咐近侍们:“去九华殿走一趟,叫仁佑去披香殿,我在披香殿外等她!” …… 披香殿。 圣上面笼寒霜,避开了德妃,自己提溜着儿子往书房里去说话。 德妃看得心焦不已,好像一只崽崽被陌生人拎走了的猫妈妈,依依地跟在后边儿。 她蹙着眉头,很小声地说:“我都狠狠地打过他了,岁岁也已经知道错了,别再训他了……” 圣上心下嘿然,暂且松开手,低下头,居高临下地问儿子:“你真的知错了吗?” 阮仁燧知道,他阿耶问的不是他知不知道逃学的错,而是他知不知道自己联合凤花台收拾管尚书的错。 可是他有什么错?! 管尚书怎么了,不就是不能人道了吗? 这、都、是、姓、管、的、应、得、的!!! 如若不然,何以告慰管夫人? 难道就要眼看着某个小娘子被他糟蹋,继续管夫人的不幸命运吗?! 他当然知道他联合其余人和神兽这么做不合常理,但哪有合常理的方式让他达成目标啊?! 事发之前先知会一声,他阿耶难道会同意这么做? 绝无可能! 阮仁燧实际上已经是最适合做这件事情的人了,全天下都没几个血条比他更厚的。 他要是不敢干,这事儿丢给谁干? 等姓管的自然老死啊?! 阮仁燧就梗着脖子说:“我没有错!” 圣上还没有说话,德妃就先急了:“岁岁!” 她又气又急,脸都白了:“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之前不是说已经知道错了吗?”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阮仁燧神情纠结,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角,踯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坦诚。 “阿娘,阿耶训我,不是因为我今天逃课,是因为别的事情。” 他三言两语把管尚书的事情讲了,又很认真地说:“逃课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可以认,但是管尚书的事情,我没有错,我不认!” 顿了顿,在脑海里想了想整件事情,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阮仁燧就跺一下脚,很严肃地看着他阿耶,超大声地说:“我就是没有错,就是不认——打我我也不认!” 德妃听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臭小子,我以为你出去两天,只干了逃课这一件事,怎么还有别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该追究责任的时候,先帮着他度过了这个难关才是! 德妃就狠狠瞪了这个冤种一眼,暗吸口气,又去劝说圣上,依依地道:“岁岁还小呢……” 圣上当时就是一声冷笑,紧盯着儿子,目光嘲弄地吐出来一句:“他不小了!” 前世加今生已经三十一岁的阮仁燧:“……” 只有德妃还不在状态之内:“什么呀,他才三岁呢……” 圣上神色冷凝,抬手指着儿子,问他:“你难道不知道‘尚书’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是仅在宰相之下的要臣,甚至于宰相是正三品,尚书也是正三品! 这是真正地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阿耶,”阮仁燧毫不回避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才想了这么个迂回的办法啊……” 只是让管尚书不举,并不耽误他继续上朝,已经是折中之后的做法了。 圣上听得脸色发青,一口郁气憋在喉咙里,没等出来,外头侍从满头大汗地来报:“陛下,皇后娘娘过来了。” 略微顿一顿,又加了一句:“大公主也来了。” 圣上意味不明地“哟”了一声,瞟了儿子一眼,说:“人来得好齐全啊,贤妃没有过来?” 侍从神情不安地摇了摇头:“回禀陛下,只有皇后娘娘跟公主殿下来了,贤妃娘娘没来。” 圣上冷笑一声:“叫她们进来吧。”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又匆忙出去传话。 朱皇后虽然是成年人,步履沉稳,却反倒因为这沉稳而落在后边了。 大公主好像一只在被猎人追赶的小兔子,一路喘着气小跑着过来,甩了朱皇后十几步远。 还没有进庭院呢,就先喊了一声:“阿耶,不要打岁岁,是我想那么做的!” 圣上视线往她身上一瞟,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三十岁高龄的好大儿已经被他五岁的女儿拉到身后去,老母鸡护小鸡一样,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了。 大公主严肃声明:“阿耶,不关岁岁的事,他这么小,能做得了什么?” 她把事情扛在了自己肩上:“是我要这么做的,不怪岁岁!” 德妃从没有觉得大公主这么可爱过!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4节 朱皇后先前在外头见了大公主,就说了一句话:“管尚书的事情叫你们阿耶知道了,现下他正在披香殿呢。” 大公主听完就急了,火急火燎地拉着她过来救场,路上又把整件事情都说给她听了。 朱皇后这才知道,原来管夫人的这场病事出有因。 而管尚书的这场病,其中又掺杂了两位皇嗣和公孙娘子的因素。 这会儿见了圣上,就先假意训斥两个孩子:“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种事情,是能自作主张去做的吗?那可是尚书!” 扮演完了白脸,又放缓了语气,开始扮红脸:“暂且把这事记下,回来好好地同长辈们说一声,依照陛下一贯的操守和准则,难道会视若无睹?” 圣上听得嗤了一声,并不肯接受这顶高帽:“虽然他们俩在外边惹了事,但是他们对于我的判断还是很准确的。” 他很冷酷地说:“我没有什么操守,更没有什么准则,我要是事先知道,一定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的。” 圣上一边说,一边露出了道德真空的冷笑:“管夫人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我操心得过来吗?” 朱皇后:“……” 好坦荡的混蛋啊! 大公主忍不住分辩道:“可是阿耶,管尚书这样很不好,他已经害得管夫人重病了,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去害下一个人吗?” 圣上垂眼去看她,淡淡道:“仁佑,你们看见的跟我所看见的不一样。” 他说:“我不关心管夫人如何,甚至于也不关心管尚书如何。” “我所在意的是,你们俩,再加上一个小时,居然在没有知会过长辈的前提下,自作主张,设法处置了一位正三品的尚书!” 因为大公主并不知道凤花台在其中参与的角色,所以圣上此时并没有提及到它。 他相信即便如此,大公主也能够清楚地领悟到自己的态度。 阮仁燧听得打个激灵,后背发凉,赶紧问:“阿耶,小时女官没事儿吧?” 圣上哼了一声,反问他:“你觉得呢?” 大公主急了:“阿耶,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眼睛都红了:“这不关小时姐姐的事,是我跟岁岁决定要这么做的呀!” “但是她默许了,也参与了,不是吗?” 圣上很平静地说:“事发之前,她是有能力劝阻的,事过之后,也完全有时间来回禀,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这是她自己作出的选择,所以现在她也要承担播出这个选择的代价。” “我衷心地奉劝你们先想想自己,因为我很确信,小时在做出默许和隐瞒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有的结果,并且也愿意为此承担代价。” “相反,你们好像并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 圣上说到此处,情绪相对地平稳了下来。 他甚至有了闲心指点两个孩子,带着他们剖析整件事情:“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小时很合心意,她理解你们,给你们出主意。” “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她失职了,她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是与不是?” “她很清楚可能会有的结果,但仍然还是这么做了,我赞赏她的操守和心性,但这跟我要惩罚他并不冲突。”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得脸色灰败,有心求情,偏偏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脱身呢,怎么救小时姐姐? 两个小孩一筹莫展,朱皇后亦是无言。 德妃在旁心焦不已地听了会儿,再觑着圣上的神色,忽地心头一动。 她咬了下嘴唇,轻轻叫了声:“陛下……” 圣上一抬手,断然地止住了她的话头:“如若你想给他们说情的话,还是免开尊口!” 德妃却摇了摇头,效仿圣上方才的说辞,徐徐地说:“我不是想给他们说情,也不想去深究管尚书的事情,只是想从我的角度说一说我的看法。” 圣上抬了下眉,看她一看,淡淡地道:“讲。” 德妃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切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陛下为什么要让两个孩子出宫去读书呢?” 圣上与朱皇后俱是一愣。 就听德妃娓娓道:“你不是说,是不希望他们生于深宫富贵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只能看见巍峨华丽的宫廷吗?” 德妃尝试着用写书的方式,去构思自己的言辞:“陛下不要把管夫人当成管夫人,也不要把管尚书当成管尚书,还有狄小娘子、郭小娘子,她们都是这两个孩子离开宫廷之后遇见的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的人,仅仅如此罢了。” “两个孩子遵从陛下的意思出宫读书了,也的的确确地见到了与宫内不同的世界,并且因此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和判断,践行了自己的理念,这不就是陛下一开始送他们出宫读书所希望的吗?” 德妃说:“陛下的做法很成功,也的确见效了啊,为什么现在却反而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呢?” “是因为两个孩子做出的事情并不符合陛下的预期吗?” “如果陛下早就预设好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不直接省去这个步骤,直接灌输给他们呢?” “因为听到并不等于懂得,懂得也并不意味可以做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德妃温声细语地剖析着整件事情:“陛下生气的地方,在于两个孩子瞒着长辈对一位尚书进行了处置,陛下觉得这是越矩,因为‘尚书’两个字很重。” “可是反过来想想,区区一个尚书,却历练了两位皇嗣,让他们看到了宫内看不到的东西,领悟到了从前不明白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大赚特赚?” 圣上听得怔住,一时无言。 朱皇后更如同第一次见到德妃似的,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阮仁燧和大公主已经惊呆了,嘴巴张着,满脸崇敬地看着她! 德妃看他们都不说话,不禁有些忐忑。 她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迟疑着道:“难道我讲的不对?” 她心想:明明挺有道理的啊! 还掺杂了几个比较高端的词汇…… 朱皇后下意识道:“不,不是……” 圣上眸光倏然间亮了一亮,深深看德妃一眼,话却是对着两个孩子说的:“德妃方才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排排队站好,一起点头:“嗯。” “那就给我一个将此事轻轻放下的理由。” 圣上目光落在他们俩的头顶,慢慢地说:“让我听听,你们俩从这件事上都学到了什么。” 阮仁燧:“……” 好熟悉的考校感。 好烦! 大公主脸上则是露出了思忖的表情。 几瞬之后,她脆生生地开口叫了声:“阿耶。”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了过去。 大公主就问他:“阿耶,你觉得小时女官是聪明人吗?” 圣上点了点头:“是。” 大公主又问:“那朱娘娘、德娘娘,公孙娘子,还有帮岁岁把那颗药丸喂给管尚书的那个人呢?” 阮仁燧在心里边悄咪咪地给大姐姐打了个补丁:其实帮我把药丸喂给管尚书的不是人…… 圣上则是又点了点头:“是。” 大公主就说:“她们都是聪明又善良的人,从前都跟管夫人和狄小娘子、郭小娘子素昧平生,她们现在为什么要帮我和岁岁说话,亦或者做事呢?” 圣上脸上和煦一点,问她:“为什么呢?” “这其实就是我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杜太太讲过的一节课啊。” 大公主目光明亮,震声说:“因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你去做好事,自然而然地就会有人汇聚到你的身边,但如果你做的是坏事,所有人都会远离你的!” “阿耶是天子,富有四海,怎么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她神色肃穆,很认真地道:“从前屈大夫给我授课时,讲到高皇帝,他说高皇帝当年之所以能够称帝,就是被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民心推举上去的。” “哪怕只是几个人的心意,也弥足珍贵,管尚书的事情,不也一样吗?” 她也好,岁岁也好,公孙娘子,小时女官,以及所有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难道是为了得到某种好处才去做这件事的吗? 并不是,只是为了无愧于心罢了! 大公主问父亲:“阿耶,你还记得‘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后边说的是什么吗?” 圣上定定地看着她,神情触动,默然无语。 大公主则自顾自地背了出来:“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第108章 阮仁佑,你可不要给我…… “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圣上在心里静静地品味了一下这两句话,良久无言。 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儿,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却仍旧什么都没说。 几瞬之后,他转头去看自己的怨种儿子:“岁岁,你大姐姐已经说完了,你呢?对于此事,你作何解答?” 其余人也从先前大公主慷慨有力的陈词当中清醒过来,低头去看年幼的皇长子。 德妃心绪有些焦灼——主要是大公主刚才表现得太好了,无形当中给了另一个孩子很大的压力。 她眉头微微地蹙了一点,蹲下身来,宽抚似的扶着儿子的肩膀,语气低柔地催促了一下:“岁岁,你阿耶问你话呢,这件事你怎么想?” 她摸了摸儿子的脸,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怕,大胆说就是了,有阿娘在这儿呢。” “好!” 阮仁燧听得精神一振,紧接着鼻子里神气十足地哼了一声。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5节 他也侧过脸去,靠在他阿娘的耳边,学着他阿娘的样子,小声说:“我今天就让他知道知道,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大姐姐这样的好学生,也有我这样的废物!” 德妃:“……” 说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软话,你神气个屁啊! 德妃默默地捏紧了拳头:“阮仁燧,你给我好好说——不然我打扁你!” 阮仁燧:“……” 阮仁燧慢吞吞地道:“……你看,又急。” 德妃:“……” 其余人:“……” 德妃现在是真的很想打人了! 到底还是朱皇后人美心善,主动帮着给打了圆场:“仁燧,正经一点,陛下是很严肃地在考教你们俩的功课呢。” 又问他:“经历了这件事情,你心里边有没有什么感悟?” 阮仁燧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三个大人,眼睛亮晶晶的,语气特别轻松愉快地说:“感悟当然是有的啦,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最最最最幸运的小孩!” 其余人听得愣住。 阮仁燧就笑眯眯地打开了话匣子:“我的运气很好,投生在了皇家,是天潢贵胄,生来就有锦衣玉食,不仅不会为人欺凌,还可以替别人打抱不平,主持公道。” 他看向圣上:“我阿耶是天子,富有四海,英明神武,虽然有时候也会生点小气,使点小坏,但总是愿意包容我,宽容我的过错!” 他看向朱皇后:“朱娘娘虽然不是我的生母,但却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后,宽厚,大度,仁慈,有容人之量,遇见事情会庇护我,还会帮我打圆场!” 他看向德妃:“我阿娘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阿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聪明好学,也愿意体谅小孩子的难处,把我当成她手心里的宝贝!” 他看向大公主:“大姐姐也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姐姐,你总是照顾弟弟,有什么都想着我,护着我,我们要永永远远一起玩!” 阮仁燧慢慢地说:“我的家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遇到的也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身体很健康,能吃能喝,能蹦能跳,虽然胸无大志,但是却也衣食无忧。” “还可以凭借出身去替蒙冤之人主持公道,让天下因我而有一点小小的清明,这不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吗?” 他再一次重申:“我真是全天下最最最幸福的小孩!” 众人听得面露触动,一时无言。 圣上受到的触动,相对就格外地大一点。 仔细想想,有些事情真就是天注定。 如果重生回来的不是这个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当下的这种性格…… 或许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孩子心机深沉,胸有大志……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若真是胸有大志,就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露骨,这么明显了。 至于面前这个冤种…… 圣上很确定他没有用此谋取私利的念头——就他那个漏勺似的脑袋,哪儿能想得了这么多啊! 只有大公主特别感动地拉住了弟弟的手,很认真地承诺:“岁岁,我们要永永远远一起玩,永永远远做好姐弟!” 阮仁燧笑眯眯地应了声:“一言为定!” 两个小孩又伸出两只小胳膊来,两根小小的小拇指凑到一起,开始拉勾了。 朱皇后和德妃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心绪和神情一样柔软。 圣上瞧了几眼,嘴上嗤了一声,对两个孩子的说辞都没有作出评论,只是到底还是没再追究管尚书的事儿。 “罢了,”他冷笑一声,伸手分别在两个小孩脑门上戳了一下:“算你们走运!” 阮仁燧:“……” 大公主:“……” 朱皇后和德妃:“……” 阮仁燧自己过了关,倒是还惦记着别人呢,看他阿耶松口,赶紧追问一句:“那小时女官——” 大公主也赶忙道:“是呀阿耶,那小时女官呢?!” 圣上平等地瞪了他们俩一眼,摆摆手说:“罢了。” 又递个眼色给宋大监。 后者便会意地使人过去传话,免了小时女官今晚的跪罚。 大公主松一口气。 阮仁燧却还有点别的担心,趁着其余几个人不注意,悄悄问他阿耶:“凤花台……还好吧?” 圣上坏坏地反问他:“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阮仁燧脑海中倏然间闪现过不久之前看见的那根长羽毛…… 他霎时间悲从中来:“阿耶,你到底把它怎么啦?” 圣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怎么,就是从它头顶拔了根毛,过段时间就长出来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鸟也一样。 凤花台是前任北尊养大的,虽然在管尚书的事情上掺和了一脚,但顶多也就是小惩大诫,不会真把它怎么样的。 阮仁燧着实松了口气。 他这才跟大公主聚头在一起,很好(八)奇(卦)地问他阿耶:“所以管尚书现在究竟怎么样啦?” …… 管尚书病倒了。 不是装的,真病倒了。 凤花台经历了短暂地思考之后,还是觉得不举这件事得有个外在的诱因——总不能叫人一看,好好的一个人一觉睡醒就不行了吧? 它就去找自己的朋友借了一只能叫人生病的病虫,连同那两颗药丸一起,偷偷投到管尚书的茶盏里边儿去了。 病虫入体,从潜伏到发作,不过一日功夫,到了这日下午,管尚书就忽发高热,倒下去了。 这才有了后来圣上差遣小梁学士去管家走这一趟,紧接着捉出了幕后黑手的事情。 阮仁燧跟大公主听了只觉得他活该:“先有因后有果,这不都是他自找的?” 两个小孩儿惹完事儿之后拍拍屁股,把烂摊子一丢,美美地走了。 圣上捏着鼻子开始思考这事儿该怎么善后。 “没了张屠户,也不能吃带毛猪啊。” 朱皇后倒是举荐了一个人选:“我看刑部的俞侍郎就很好。” 她把从前宋巧手与郑夫人那一案说了出来:“俞侍郎同宋巧手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于这案子一开始就是京兆府的,也与刑部无关,他却为了对方几番奔走,最后求到了俊贤夫人那儿,这种人才真正担得起一个尚书之位呢!” 圣上因这事儿而生气是真的,有意选贤举能也是真的。 听朱皇后如此言说,倒真是动了一点心思,只是一时没有把话说死:“我叫人去查验一二,再做决定。” 朱皇后带着大公主离开,圣上憋了一肚子火,也回崇勋殿去了。 最后披香殿里只留下德妃娘俩儿。 德妃回去坐下,喝一杯茶定了定神,这才腾出手来,板着脸审问儿子:“阮仁燧,你出宫才两天呢,一天在逃课,还有一天在算计刑部尚书,你过得很充实啊?!” 阮仁燧:“……” 阮仁燧无力地道:“阿娘,别这样,那一茬儿不都过去了吗。” 德妃看这臭小子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倒是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儿:“等着吧,这事儿我先记下,再敢闯祸,我给你来个狠的!” 阮仁燧娴熟地敷衍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 九华殿。 自从大公主得到朱皇后的传召匆忙离开,贤妃的心就提起来了。 她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殿内琉璃灯罩下的烛火,静静地数算着时间。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终于终于,她听见了殿外侍从们的问安声。 大公主回来了! 贤妃暗暗地松了口气,赶忙迎了上去:“仁佑,事情都解决了吗?” “当然啦,”大公主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抬着下巴,洋洋得意道:“我都亲自出马了,怎么可能解决不了?” 贤妃:“……” 贤妃心想:你离开的时候好像被狗撵了似的,慌里慌张的,那时候可没这么自信! 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而是先顺着这茬夸奖了一句,这才问:“到底是怎么了?皇后娘娘让你去披香殿,又是为了什么?” 大公主自觉做成了一件事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这会儿贤妃问,她就美美地打开了话匣子:“这件事情呀,那可是说来话长了……” 贤妃听女儿事无巨细地把这件事情讲了,也觉得惊叹不已。 没想到两个孩子敢连起手来干这样的大事,更没想到即便是做了这样的大事,最后竟然也全身而退了! 圣上的脾气,她是很了解的,也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才知道这全身难退的含金量有多高! 贤妃不由得道:“你真得好好地谢谢你德娘娘,要不是她说服了陛下,这一次你们绝对没这么容易过关!” 大公主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此刻再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她仍旧觉得如在梦中:“阿娘,你不知道,那时候德娘娘说起话来,简直像是在发光!” 她语气歆羡,满脸向往,超级肯定地说:“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肯定不如德娘娘! 贤妃温柔一笑,附和了她的话:“我猜也是这样。” 没想到大公主紧接着就把矛头指向了她:“阿娘,德娘娘在进步,那你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6节 贤妃:“……” 大公主叹了口气,皱着小小的眉头,深情无奈,特别认真地说:“阿娘,你是不是也该看看书了?” 她语重心长道:“我怎么记得德娘娘以前没这么厉害的,是读书改变了她呀,这么好的例子摆在面前,阿娘你真的一点感触都没有吗?” 贤妃:“……” 她都没来得及说话呢,那边大公主都已经替她计划好了。 “阿娘,我替你问过朱娘娘了!” 大公主两眼亮闪闪的,超级认真地说:“德娘娘看的那些书单,都是嘉贞娘子给开的。” “我请朱娘娘拜托嘉贞娘子也抄录一份给你送过来,以后你也每天看书,也每天写读书笔记,用不了多久,你也就会跟德娘娘一样厉害了!” 贤妃::……” 贤妃听得眼前发晕:“仁佑啊,你看庭院里有那么多花,怎么可能每朵都一样?” 她说:“德娘娘是因为要写书,所以才会看那么多书的呀,我又不……” 贤妃想说:我又不需要写书,看那么多书干什么? 没成想这句话反而点醒了大公主:“对,阿娘,你也要写书!” 她特别欣慰地看着母亲:“阿娘,你虽然没有德娘娘那么聪明,但是也属于比较聪明了,都会举一反三了!” 贤妃:“……” 贤妃默默地捏紧了拳头,皮笑肉不笑地道:“阮仁佑,你再说,信不信我揍你?” 她说:“你德娘娘不光喜欢看书写书,还喜欢打小孩呢,要学我就全都学上,你可不要给我叶公好龙啊!” 大公主:“……” 大公主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凝固住了。 …… 这一晚虽过得稍显惊心动魄,但阮仁燧也好,大公主也罢,心里边都是很有成就感的。 原因无他——他们真的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某个小娘子可能会有的不幸命运啊! 第二天再聚在一起预备着去上学,连脚步都轻快了。 大公主见了小时女官,第一时间过去关切道:“小时姐姐,你还好吧?!” 小时女官脸上有点恍惚,听着声音回过神来,赶忙笑着应了声:“我很好啊——是你们帮了我,是不是?真是多谢多谢呀!” 阮仁燧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小时姐姐,你太客气啦,你本来也是受了我们俩的牵连嘛……” 小时女官心里边还有点五味俱全。 倒不是因为昨晚的罚跪,而是因为今早晨她听见的闲言碎语。 宫里边没有不透风的墙,昨天晚上中宫带着大公主匆忙去了趟披香殿,一向春风得意的小时女官也被罚了。 两件事儿交叠在一起,各色各样的议论实在不少。 今早晨文惠女官就鬼鬼祟祟地过去告诉她:“小时,你现在出名啦,好多人都在议论你呢,说老早就看出来你心机很重,城府颇深!” 小时女官:“……” 文惠女官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平日里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哄骗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如今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只觉得天都塌了! “……冤枉啊!” 她木然道:“像我这种有点时间就在床上躺着,整天胡吃海塞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第109章 阮仁燧说:“阿耶,你……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乘坐马车出了宫,跟两只小猫似的,聚头在一起呼噜噜各自吃了一碗米线。 紧接着,便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大公主看弟弟把书包交给侍从,而不是自己拎着,就隐约明白了一点:“岁岁,你今天还是不去上课吗?” 阮仁燧如实道:“大姐姐,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大公主点点头,没有再问。 如此一来,反倒叫阮仁燧觉得惊奇了:“大姐姐,你怎么不劝我了?” 大公主就把昨天贤妃说的话给搬出来了:“我阿娘说,凡事都有轻重缓急,要允许别人有不同的划分标准!” 阮仁燧由衷地道:“贤妃娘娘真的是很开明!” 大公主听他夸赞母亲,心里也受用得很,美滋滋地笑弯了眼睛。 姐弟俩就此别过。 等大公主走了,小时女官才问阮仁燧:“小公子今天怎么打算,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阮仁燧从车厢座位底下拉出那口装着沉香木的箱子,铿锵有力道:“去棺材铺!” …… 李记棺材铺子。 李正伦万万没想到,昨天说要来订做棺材配件的小郎君,今天居然真的来了! 且还真的把沉香木给带来了! 他讶异不已,瞧着摆放在柜台上的木料,几乎疑心这是自己给棺材刷漆刷中毒了出现的幻觉。 李正伦没敢看阮仁燧,只能去看看起来年纪大一些,应该能拿主意的小时女官:“真的要做棺材配件吗?” 他忍不住道:“这么贵重的木料……” 小时女官明白他的难处,就说:“不然,咱们事先订个协议?” 李正伦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忙不迭道了句:“劳驾您了。” 又请这一大一小暂待,自己去寻了笔墨纸张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小时女官动笔拟定了一份协议书出来,李正伦打眼瞧见,心就安了一半儿。 因为小时女官的书法极其出色,苍劲秀逸,舒朗均匀。 他虽非书法名宿,但做的是寿材生意,见多了名人题写的碑文,这会儿见了这份协议,就知道这圆脸女郎绝非蓬门小户出身。 想想也是,寻常人家,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一块沉香木哄孩子玩儿? 协议书订了,李正伦开始着手设计雕琢方案,又不免要问到阮仁燧的意见。 阮仁燧很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样式上倒是没有什么要求,寻常即可,记得给打磨得光滑一些,再专门留出孔洞来,预备着让我穿绳!” 最后他再三叮嘱:“棺材盖儿和棺身的衔接得好好做呀,千万别走着走着忽然间盖儿掉了……” 李正伦一一记下,最后在协议书的反面画出图来,跟他确认:“这样吗?” 阮仁燧瞟了一眼,点点头:“对!” 李正伦应了声,寻了支炭笔,在纸上画细致些的模型。 小时女官抄着手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觑着阮仁燧。 阮仁燧起初还没发觉,察觉到之后不免要回头看她,只是四目相对,小时女官什么都没说。 他转头回去,却觉得落在自己肩背和后脖颈上的视线实在不容忽视。 阮仁燧不得不又一次回过头去,小声问她:“小时姐姐,你总看我干什么?” 小时女官笑盈盈道:“因为你很可爱,很好玩儿啊!” 阮仁燧听得迷惑不已。 这时候小时女官伸手去点了点那协议书画着简易图形的反面,说:“看小孩儿装大人,就是很好玩啊。” 她笑吟吟地说:“之前店家问你,你也像模像样地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的认识这上边的字,也看懂了这张草图呢!” 阮仁燧神情木然:“……” 哈哈,蠢人又熟练地露馅了呢! 阮仁燧真想哭。 小时女官看他眼睛里都开始聚雾了,也给吓了一跳,赶忙蹲下身来,哄他说:“哎?你别哭呀!” 阮仁燧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同时生气地跺着脚:“你就是故意的!” 小时女官茫然地看着他:“嗯?!” 阮仁燧生气跺脚:“明明早就察觉到了,还故意逗我玩儿——你这万恶的芝麻馅汤圆!”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阮仁燧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无辜地眨了眨眼,说:“我真不是有意的,刚才要是不说,以后你在别人面前露馅儿了怎么办?” 阮仁燧:“……” 阮仁燧想了想,心说:“这倒也是!” 再一想小时女官芝麻馅汤圆的本性,又觉得很不放心,当下板着脸道:“你发誓,刚才没有逗我玩的意思,不然你明年胖到二百斤!”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恶毒!” 阮仁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所以你其实就是故意在逗我玩儿是不是?” 小时女官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阮仁燧:“……”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7节 阮仁燧紧盯着她,语气谴责,还带了点绝望:“……人心居然败坏到了这种程度!”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最好还是不要在外人面前泄露痕迹啦,只是即便泄露了,其实也不会怎样的。” 她说:“圣上都不在乎,那别人在乎与否,就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阮仁燧听得短暂一怔,继而若有所思。 …… 李正伦画了草图出来,叫阮仁燧过眼之后,又用铅笔将其按照尺寸等比例画在那块沉香木上,末了,又预备着往自己厢房的工作间去操持此事。 阮仁燧问他:“我可以在旁边看吗?” 李正伦知道这孩子也好,带着他的小娘子也罢,都不避讳这些东西,当下笑着说了句:“这有何不可?” 阮仁燧便好奇不已地跟了过去。 小时女官示意侍从们跟过去陪着,自己则留在堂中跟李太太说话——李正伦往工作间去忙活,李太太便出来照应着生意。 女人跟女人说话方便,尤其李太太这会儿大着肚子,即将临盆,无形当中,不免又增添了许多话题。 小时女官自己没有生育过,但是却曾经见证过宫里两位皇嗣的诞生,又听过许多医理之事,这会儿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 李太太是头一次生产,心里边其实也有些忧惧,听她说得条理,不觉入了神。 小时女官见状,便主动提起自己有位表姑在做大夫,极擅妇科和产育之事,若李太太不弃,倒是可以请她来瞧瞧。 李太太有点意动,又怕对方只是客气性的顺口一提,当下迟疑住了。 小时女官顺水推舟,马上就说:“嗨呀,不用不好意思啦,我这就叫人去请她来瞧瞧!”说完,没等李太太反应过来,就叫人去请程家表姐来了。 李太太一叠声地谢她。 晚点程太医到了,见了李记棺材铺子的门头,先是一怔,进门前瞧见李太太之后,又是一怔。 只是她原就在宫里当差,擅长的又是产科这种危险类型,早知道凡事该闭紧嘴巴、少说少问的道理。 这会儿见了李太太,她就按照先前约定好的来办。 先给对方诊脉,末了,又问饮食,乃至于脚肿不肿,夜里是否会起夜之类的琐碎细节。 李太太都答了,她心里边便有了底,说了几句,果然都对。 李太太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听她说得准确,才放下心来。 迟疑几瞬,又带着点初为人母的羞涩,悄声问程太医:“能看出来是男是女吗?” 程太医有点犹豫。 她诊出了李太太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但是却犹豫着是否要告知对方。 然而李太太已经从她的踯躅当中领悟到了,低头摸着肚腹,温柔一笑:“原来是个小娘子呀。” 她跟小时女官说:“其实这几个月,我也有做过胎梦。我梦见我养的杜鹃花开了,去年花开的时候是粉色,可我梦见的却是一片鲜红。” “说来也奇怪,做完那个梦没多久,杜鹃花真的开了,跟梦里的颜色一样,特别地红……”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忧惧,很快又笑了:“我起初觉得这个梦不吉利,没敢跟别人说,现下知道怀的是个女儿,兴许是来报喜的呢!” 好像是猝不及防地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小时女官心口倏然间尖锐地痛了一下。 她隐隐约约猜到了原本应该发生的故事。 只是她脸上没有显露出来,动作轻柔地用自己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李太太微微有些凉的双手,很肯定地跟她说:“红杜鹃当然是来报喜的,杜鹃杜鹃,跟喜鹊来门是一样的道理呀!” …… 阮仁燧在李正伦那儿消磨了一上午,直到对方给刨开的几扇木板上完了防腐的油料,须得进行一日一夜的阴干之后,他才跟对方辞别。 这时候,小时女官也跟李太太聊得差不多了。 李太太就叫丈夫把阮仁燧预付的订钱还给他:“小时专程给我介绍了一位好大夫来呢!” 李正伦楞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向小时致谢,又要去柜台拿钱。 阮仁燧没等他过去,就拉着小时女官跑了,嘴里说:“再说,再说!” 李正伦叫他们:“哎——等等!” 然而那一大一小都已经跑远了。 李太太看得笑了,说:“不要就不要吧,估计人家也不缺这个钱,要是再去强求,反倒显得生分。” 李正伦不无幽怨地道:“说要给钱的是你,说不需要给的也是你……” 李太太哼笑一声,嗔怪道:“真是呆子,你连应时而变的道理都不晓得吗?” …… 阮仁燧连同小时女官顺利地将程太医引荐到了李家夫妇二人面前去,肩膀上的差事就算是卸下了大半。 再一瞧时间,估摸着龙川书院那边儿马上就要结束今天上午的课程,一大一小又坐上马车,去接大公主放学。 大公主见到弟弟,特别高兴,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出来,快活地叫他:“岁岁!” 她问:“你下午会来上课吗?” 阮仁燧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大姐姐担心——毕竟他想做的事情,暂时都已经做完了嘛! 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嗯!” 姐弟俩往可供休憩的那处宅院中去用饭午睡,末了,又背上书包,一起上学去了。 下午还有两节课要上呢。 一班是什么课阮仁燧不知道,但十班要上的是数学课。 阮仁燧在十班,也算是个清奇人物了。 年纪最小,成绩却是名列前茅。 开学到现在两天半,他有一天半没来…… 阮仁燧的同桌曹奇武特别好奇:“你干什么去啦?” 阮仁燧爽朗一笑,破罐子破摔:“玩儿去了,就是不想上学!” 曹奇武眼睛里的羡慕都要淌出来了:“你家里人知道吗,不打你吗?” 阮仁燧摇摇头,撒了个小谎:“他们都不管我!” 曹奇武狂吃柠檬,欣羡不已:“我要是敢逃课,我阿耶阿娘一定会把我吊起来打的!” 数学课有场随堂测验,一页试题后边还跟着道附加题。 阮仁燧咬着笔头回想起先前入学考试那回,自己把物理题错看成数学题,总觉得不甘心,这会儿就专程试着做了做那道附加题。 是关于图形的证明题。 小半刻钟之后,阮仁燧成功证明出直角等于120度! 阮仁燧默默地放下了笔。 阮仁燧开始思考世界。 阮仁燧悄悄问曹奇武:“我之前没看完的那本鬼故事还在吗?” 曹奇武听得眼睛一亮,瞟一眼讲台上的数学老师,贼眉鼠眼地点点头,小声说:“在的在的!” 第一名跟第二名往往是竞争对手,但倒数第一跟倒数第二多半都是真朋友。 这句话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 阮仁燧在龙川书院破罐子破摔,德妃在披香殿里魂游天宫。 昨天晚上披香殿里发生的事情,辗转传到了太后娘娘耳朵里。 她老人家对于圣上和皇嗣们针对管尚书的行径不置可否,倒是很赞许德妃和大公主说的那几句话。 而她对于自己看得上的人,从来都不吝啬于赏赐,且往往都能赏赐到对方心里去。 太后娘娘赏赐了大公主两面七品内庭女官的令牌,准许她自行招募两名女官效命。 因大公主出宫上课去了,这话是对着贤妃说的:“仁佑年纪虽小,但听她的谈吐,已经知道该如何识人用人了,那就放开手去任她施为。” 贤妃替女儿谢了恩。 太后娘娘又下令追谥德妃已故的父亲为户部尚书,同时赐予德妃之母正三品诰命夫人的尊荣。 德妃惊喜交加,同时不无感伤地谢了恩。 她的父亲去的不甚光彩,虽然有宠妃女儿和皇长子外孙,但终究没有得到追谥。 德妃作为人女,不免觉得懊悔痛惜。 如今得以弥补,也算是小小的告慰了。 更不必说太后娘娘还赐予夏侯夫人正三品的诰命夫人身份,这就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了。 太后娘娘还专程跟她说了几句话:“你从前刚进宫的时候,瞧着还懵懵懂懂的,几年下来,竟很是历练出来了,极为难得。” 又问她:“书写得怎么样了?” 德妃:“……” ……其实早就陷入到瓶颈期了_(:3」∠)_ 但此时此刻,容不得德妃把实话说出来。 她只能梗着脖子说:“回太后娘娘的话,写完了前三章,正预备着写第四章……” 太后娘娘点点头,吩咐她说:“以后每写完一章,就送到千秋宫来,让我看看。” 德妃受宠若惊。 太后娘娘发了话想看看她写的书,是不存在德妃打发人去送的,为表示恭敬,非得她自己登门来送才行。 这也就意味着从前只为帝后而开的千秋宫大门,现在居然也对着她敞开了一半儿! 只是…… 德妃绝望地想:如果这个前提不是要求我写书就好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8节 回到披香殿后,德妃一个人对着自己的书稿发呆,愁得脑浆疼! 嘉贞娘子过去的时候,她泫然欲泣,说了一句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嘉贞姐姐,我生岁岁的时候,都没费这么大的劲儿啊!” 嘉贞娘子:“……” 那边儿德妃还抱着书稿,眼泪汪汪地感慨呢:“字字句句,呕心沥血,跟我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啊!”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再三宽慰之后,终于离去。 徒留德妃自己呆呆地坐在书案前,对着自己发育不良的孩子出神。 易女官守在边上,瞧着自家娘娘失魂落魄的样子,都觉得她怪可怜的。 冰瓮里的积冰化开了一点儿,碰在瓷罐的边缘上,发出一声脆响,也让德妃从魂游天外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 德妃眼珠焦虑地转了转,决定做一回文稿汉尼拔——偷几个别人的孩子喂给自己的孩子吃! 下午阮仁燧放学回来,再见到他阿娘,就觉得她脸上带着一种圣洁的疲惫感。 阮仁燧看得恍惚了一下,那边儿德妃已经开始问他:“今天在书院里过得怎么样呀,岁岁?” 阮仁燧想了想,叹口气,很坦诚地说:“阿娘,数学题好难,我头好痛!” 德妃扶着头,怏怏地道:“我的头也好痛……” 等圣上忙完前朝的事情过去,就见披香殿里的两个笨蛋都有气无力地歪在躺椅上,太阳穴上还贴着片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子。 好像一只疲惫的母猫搂着自己无精打采的小猫在睡觉似的。 圣上:“……” 圣上忍不住问:“你们俩这是怎么啦?” 德妃看了他一样,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懂。” 圣上一天天使不完的劲儿,每天早起去上朝,白天议事,晚上还能看书到深夜…… 他哪懂什么叫辛苦啊! 圣上又去看儿子。 阮仁燧歪在躺椅上,神情疲惫,语重心长地道:“阿耶,你还太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圣上:“……” …… 九华殿。 大公主放学回去,书包都没有放下,就先去检查贤妃的学习情况了。 “阿娘,我念书回来啦,你呢,今天看了多少页书,写了多少字的读书笔记? 贤妃一页书都没有看,一个字都没有写。 倒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不想承担自己承担不太了的东西。 不想做的事情,一开始就不要给人希望。 她就一五一十地说:“仁佑,阿娘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像你一样还需要念书……” 又笑吟吟地招呼她:“来吃西瓜,之前一直冰镇在井里边的,凉凉的,都切好了……” 大公主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吃西瓜。 她听到一半,就皱起了眉头,犹疑着,郁郁地道:“阿娘,你是不是什么都没干?” 贤妃:“……” 贤妃尝试着岔开话题,面露微笑,语气轻盈:“仁佑,你还不知道吧?太后娘娘赏赐了你两面正七品女官的令牌……”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侍奉的宫女将千秋宫送来的那只檀木盒取来:“你才五岁,就可以招募两个正七品的女官啦……” 大公主很严肃地看着母亲,一针见血地道:“阿娘,你在试图转移话题,可见你今天真是什么都没干!” 贤妃:“……” 贤妃忍不住以手覆额,旁边亲近的宫人们也都低下头,抿着嘴偷笑。 大公主生气地瞪了她们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再看母亲一副油盐不进,我什么都不干我有理的模样,她气得背着书包,满殿乱转:“我出去上了一天学,累得要死要活,阿娘你在家里一页书都不肯看,一个字都没有写!” 大公主痛心疾首:“阿娘,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贤妃:“……” 第110章 得过且过和垃圾食品同…… 人生的际遇真是相当地奇妙。 这话说的是管尚书。 刚刚好叫阮仁燧知道了宋巧手和郑夫人之间的官司。 刚刚好因为此事,将刘永娘和宋巧手送到了朱皇后面前。 也是刚刚好,通过刘永娘之口,叫朱皇后知道管尚书枉顾冤屈,,尸位素餐,倒是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的俞侍郎为之奔走牵线,不辞辛苦…… 因为一好一恶的两方观感,使得朱皇后开口,在圣上面前举荐了俞侍郎。 刘永娘肯定也想不到,当初对自己避之不及的这位老乡,最后恰恰是因为自己这样一个似乎并不起眼的厨娘而丢掉了尚书之位! 圣上本心里是没有任何偏颇的,他的标准很清晰明确——谁更能做事,就选谁上位! 然后去查了查,发现如若单论能力,俞侍郎其实要强过管尚书许多。 他只是输在出身上。 这个出身指的不是寒门亦或者高门,而是说俞侍郎屡试不第,没有得到进士亦或者举人的出身。 生活所迫,为了养家糊口,俞侍郎只得去在县衙刑房里充当文书。 只是老话说得好,是金子总归会发光的。 彼时正值天后摄政,每年例行巡检地方州郡文书,刚好抽到了俞侍郎写的一份。 天后觉得此人行文规整,条理明晰,是可造之材,所以破格拔擢,让他入京为官。 俞侍郎身上只有一个秀才功名,却能够跻身朝堂,最后官居正四品刑部侍郎,这样的运道,在本朝也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了。 圣上对着俞侍郎的这份履历静看许久,外人实在难以猜度他作何观想,倒是宋大监自幼与他相伴,隐约能够猜度到几分。 太后娘娘看人的眼光,其实是相当毒辣,也相当精准的。 到最后,圣上降旨厚赐管尚书,让他且在家中静养,同时又点了俞侍郎的名字,让他暂代尚书之职。 这旨意在刑部毫无疑义地引起了一场风波,只是传到内廷当中,就只剩下暗暗地叫好声了。 …… 前朝的风吹不到后宫去。 朱皇后不在乎官位的升降,定国公府作为皇朝四柱之一,从不担心前程。 而夏侯家这会儿在朝中也没什么要员,德妃当然也不会操心这些事——光她要写的这本书,就足够让她头大了。 而贤妃那边儿就更加不必说了,她才不关心刘家的人呢! 只是俗话说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贤妃近来就觉得自己十分不幸。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女儿反过来鸡了。 贤妃坚决不肯松口,开这个口子:“仁佑,德娘娘是德娘娘,我是我,我们俩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也完全没有任何必要通过后天的努力变得一样。” “德娘娘有德娘娘的长处,但是我也有我的长处,不是吗?” 贤妃很认真跟女儿说:“仁佑,你越界了,这样强迫一个人效仿另一个人,是很不礼貌的。” 大公主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居然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阿娘居然说她没有礼貌! 听见了吗,居然说她没有礼貌! 真过分! 大公主错愕不已地张大了嘴,好一会儿过去,才有点气愤地说:“阿娘,我都是为了你好!” 她说:“你学到了东西,有所长进,难道我能赚到什么便宜吗?这都是为了你自己呀!” 贤妃:“……” 贤妃总共才跟这个小坏蛋说了几句话,脸色就晴转多云了。 她只觉得头疼欲裂,当下板着脸道:“阮仁佑,你是不是作业太少了?我看你还是太闲了!” “……”大公主怏怏地看看母亲,看她似乎是真的生气了,也没敢再说什么。 她松鼠似的鼓了鼓腮帮子,摘下书包抱在怀里,暂且写作业去了。 第二天后宫的妃嫔们照旧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朱皇后打眼一瞧,就看见贤妃眼圈底下好明显的两块黑,显然是没有睡好。 她还以为贤妃是为了先前管尚书的事情忧心,不免就要宽慰她几句:“放心吧,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提了。” 贤妃由衷地叹了口气:“没过去,还早呢!” 朱皇后缓缓地打出来一个“?”。 等到请安结束,贤妃特地请德妃暂留一会儿,神情无奈,唉声叹气地把大公主在家鸡娘的事情说了。 朱皇后听得忍俊不禁:“我以为她是说着玩儿呢,没想到还真的认真了?” 德妃初听有些受宠若惊,再仔细地品了品贤妃说的这些话,尾巴就美美地翘起来了。 “唉,这孩子也真是,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德妃状似若无其事地抚了抚鬓边的金色流苏,紧接着以一种自以为很谦逊、实则洋洋得意的语气道:“我的成功,可不是谁都能复制的……” 朱皇后:“……” 摆烂,摆烂,摆烂!!! 第199节 贤妃:“……” 贤妃这时候其实也没想过复制她的成功。 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怎么叫大公主打消这不切实际的鸡娘之梦? 她记得皇长子平日里天马行空的想法更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关键时刻,德妃一点也不藏私,热情洋溢地跟她分享了自己的教育方法:“孩子不听话,你就打他啊——打两顿就老实了!” 还特别细致地说:“可以用柳条,或者别的比较柔韧的树枝,也可以用鸡毛掸子,记得打屁股,那里肉多,不会伤到身体……”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之前还让人搞了一个苦胆,他不听话,我就让他含苦胆!” 贤妃:“……” 朱皇后:“……” 两人听得暗暗扶额,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皇长子其实也怪不容易的…… …… 出宫上学的路上,大公主还在跟弟弟和小时女官抱怨呢:“我阿娘懒懒的,我督促她读书,她不仅不肯,还威胁要打我!” 阮仁燧:“……” 小时女官:“……” 他们俩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同样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贤妃娘娘其实也怪不容易的…… …… 阮仁燧和大公主入学之后的第一个休沐日,圣上提前两天使人去知会披香殿,后天打算带着孩子出宫一趟。 德妃听了眼珠一转,像只有点狡猾但是又不怎么聪明的漂亮狐狸似的,问:“是只带着岁岁吗?” 崇勋殿来送信的内侍听了就笑着说:“两位殿下都带着。” 德妃稍觉遗憾,这才问:“是干什么去?” 回答说:“陛下预备着出宫去探望王娘娘,想着先前降福节的时候王娘娘见过皇长子殿下,很喜欢他,这回就打算带上两位小殿下一起去王娘娘府上坐一坐……” “原来如此。”德妃了然地应了一声,赶紧叫人准备礼物,明天叫孩子一起给带过去。 这种时候宁可多礼,也不能疏忽。 又叮嘱儿子:“到时候见了王娘娘,要礼貌一些,主动过去问好,知道吗?” 阮仁燧乖乖地应了声:“好。” 他还挺喜欢温柔可亲的王娘娘的。 只是同时略有点恻然地想:这位王娘娘的寿数,好像也不算特别长啊。 因为他对于王娘娘并没有很深刻的认识,这说明她大概率没几年就要亡故了…… …… 这趟出行还有个小插曲。 消息送到九华殿去,贤妃倒是应了,然而等大公主回来之后知道,立马就着急了。 “不行的,休沐那天我有事情,正经事!” 她特别认真地跟母亲说:“我都跟明娘约好了,那天去她家里边吃金银腿蹄,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怕母亲不支持自己,大公主还特意加重语气,郑重阐明了一点:“明娘早早就跟我说定了,她约的比阿耶要早!” 贤妃听得有点犯难:“那天是休沐日,你阿耶又是去拜会长辈,仁燧去,你不去,总归不是那么回事……” 不去吧,似乎是对待长辈失了恭敬。 可要是去了,小孩儿之间的约定,也是很要紧的事情啊! 大公主左思右想,专程跑去崇勋殿跟她阿耶商量:“阿耶,我休沐日那天有事——有大事!” “能不能提前一天,我跟岁岁请两节课的假,午后跟你一起去拜见王娘娘?” 她很认真地跟圣上打商量,说:“我们可以在那儿吃晚饭,同样也可以待很长的时间!” 圣上略微思忖了一下,这两日朝政并不很忙,午后完全挤得出时间来,便也就笑着应了。 大公主实在松了口气! 如是等到了休沐日前一天,小时女官提前去给两个孩子请了假,领着他们回宫去跟圣上碰头,收拾齐整之后,一道出发,往王娘娘居住的府邸去了。 阮仁燧前世同王娘娘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太大的交际。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王娘娘并不是一个十分鲜明的形象。 只是现下回头再看,心里边儿的感触便截然不同了。 他心想:或许可以悄悄跟阿耶说一声,请公孙太太来给王娘娘瞧瞧? 话说公孙太太真是好强啊——前前后后改变了好多人的命运! 捎带着表扬一下同样很棒的岁岁,嘿嘿! 因为这点思忖与感触,一大两小三个人一起乘坐马车出宫的时候,大公主像只快活的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着,阮仁燧倒是显得有点沉默寡言了。 圣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舒服?” 阮仁燧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揉了揉眼睛,给自己找补:“就是起得太早了,有点困。” 圣上就把他抱到自己膝上来,叫他趴在自己身上:“睡会儿吧,路上还得有段时间呢。” 他衣袍上有种淡淡的熏香气息,很好闻。 阮仁燧起初真不怎么困的,结果在圣上身上趴了会儿,居然真的睡着了。 等到了王娘娘府外,圣上轻轻晃了晃他,把他叫醒:“岁岁,起来吧?我们到了。” 阮仁燧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紧接着,就见圣上眼神里闪过了一点讶异,紧接着又笑了。 阮仁燧还在迷糊呢:“我怎么啦?” 圣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没事儿。” 大公主探头过去瞅了一眼,像个漏了气的气球似的,噗嗤噗嗤地开始笑。 这下子阮仁燧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到底是怎么了?” 结果圣上和大公主都没跟他说。 一直到了王娘娘面前去,她一瞧见这胖小子的脸就乐了:“怎么搞的,腮帮子上还给印上了宝相花纹?” 再一瞧圣上穿的衣袍,也就明白了,当下笑着跟保母们指了指里间:“领着他去睡会儿吧,这么小的孩子,天气又热,正是觉多的时候呢。” 又问大公主:“殿下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大公主先是摇头,而后又很认真地说:“您管我叫仁佑就成。” 阮仁燧也很不好意思,赶紧说:“我一点都不困!” 王娘娘“嗐”了一声,态度头一回强硬起来了:“到了我这儿,就得听我的,去睡觉!” 到了把他弄到里间榻上去了。 阮仁燧起初真不想睡的,只是躺着躺着,最后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后来德妃知道了简直要气死:“怎么着,我是后娘,没叫你睡饱觉?” 阮仁燧自知理亏,就老老实实地听着。 德妃又瞧见他怀里还抱着一只紫檀木盒,问他:“这装的什么呀?” 阮仁燧就把里头的东西摸出来给她看:“王娘娘之前说要送给我和大姐姐的蛋壳画!” 其实是很简单的东西,青白色的鸭蛋煮熟掏空,重新密封起来,打磨得近乎光洁,而后在上边作画…… 不是墨画,而是五彩斑斓的彩画。 大公主得了一套十二生肖,阮仁燧得了一套十二花神。 单说东西本身,其实并不值什么钱。 难得的是在上边画画的人是先帝,再加上这位作者,这东西一下子可就价值千金了。 德妃实在给惊了一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不无唏嘘:“王娘娘也真是舍得。” 这一套十二花神拿到外边去,十万两也能赚得! 事实上,但凡有点远见在,就不会把这东西拿出去卖,这是能传家的东西! 圣上当时也说呢:“他们两个小孩子懂什么?您留在身边,多少是个念想。” 王娘娘轻叹口气,摇头说:“东西是死的,可我是活的不是?这东西留在我手里,是糟蹋了,来日无非带着到地下去,还是给这两个孩子吧。” 她神情柔和,目光慈爱:“先帝要是知道这两套蛋壳画最后给了他的两个孙辈儿,也会高兴的。” 王娘娘的侄子在旁边也说:“先帝留下的东西最终给了两位皇嗣,何尝不也是一种圆满?” 圣上最后也就应了,又叫两个孩子来给王娘娘磕头。 王娘娘摇头笑道:“陛下这么做,就是故意要折煞我了。”最后也没有领受。 圣上这个人,其实很有点“爱之欲之生,恶之欲之死”的意思,因为敬重王娘娘,所以捎带着高看王郎一眼,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临别前,还特意勉励了他几句。 王郎敬慕不已地谢恩,最后送了圣上一行人离开,又折返回去给王娘娘请安,说:“姑母,圣上与两位殿下都已经离开了,您累了一日,也是辛苦,赶紧歇着吧。” 王娘娘瞧着自己已经长成了成年人的侄子,神色稍显忧虑,顿了顿,才说:“没生我的气吧?那两套蛋壳画,叫我送出去了……” 王郎听得不安,赶忙跪地道:“姑母这么说,真是叫侄儿惶恐!那本就是您的东西,自然该由您来全权做主处置的!” 王娘娘叫他起来。 王郎跪地不起,哽咽道:“姑母,侄儿也不知道是做错了什么,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呢?” 王娘娘就过去扶他,好歹给拉起来了。 她神色讪讪,有些窘迫,还有些伤怀:“我老了,人一老了,就会糊涂,孩子,你别怪我……”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0节 王郎含着眼泪,摇头道:“我怎么会怪您呢。” 王娘娘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顶,王郎配合地低下了头,看起来真是和睦的姑侄俩。 只是王娘娘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来。 降福节她与圣上在外边撞见了韩王和皇长子,那时候她便承诺皇长子,要把先帝留给她的两套蛋壳画送给他。 王娘娘是真心实意地要送,而不是纯粹地嘴上说说,回府之后,就叫人开了库房,去把东西给找出来。 她的侄孙跑过来瞧见,一眼就相中了,痴缠着索要。 王娘娘向来疼爱小孩子,平日他要什么给什么,只是这东西已经许出去要给皇长子姐弟俩了,怎么好再许给别人? 她婉言拒绝了,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我给你个别的成不成?比这两套蛋壳画还好看……” 那孩子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才七八岁,眼睛像狼一样尖锐,盯着她,恶狠狠地说:“等你死了,你的东西全都是我的!” 说完,就跑开了。 王娘娘猝不及防,呆坐了许久,才打个冷战,慢慢地缓过神来。 她没把这事儿告诉侄子和侄媳妇。 她谁都没说。 王娘娘知道侄孙只是个孩子,而孩子总是容易做荒唐的事,说荒唐的话。 只是她也忍不住地疑心,这话到底是他自己想出来,还是在什么旁的地方听见的? 王郎行礼之后,毕恭毕敬地离开了。 侍从们都在外边,只有王娘娘一个人坐在屋里。 她少见地有点茫然无措。 …… 王娘娘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太阳的影子逐渐从窗帘上挪开,屋子里的光线也变得昏暗起来。 她好像打了个激灵似的,回过神来,往书案前去,铺开了几张信纸。 …… 韩王妃一手开创的新声出版社,坐落在崇仁坊的东南方向,等太阳不紧不慢地从东边升了起来,出版社里的人也预备着开始上班了。 年轻文书们的一天,从分拣信件开始。 以麻袋来负荷的雪花一般的信件当中,有向新声投搞的,有读者专程写给作者的。 有专程问稿酬和付给方式的,有外地书店希望与新声合作的,也有某些偏远州郡的学院亦或者衙门来打秋风的…… 还有作者亦或者书友之间的交流信件。 在几方都不愿意透露姓名和来历的前提下,新声出版社成为了替她们进行中转和保密的重要一环。 孟四娘子正坐在办公室里,地铁后仰老人脸审稿。 “和离之后,我在前夫家里过夜,半夜迷路,错上了前夫的床……” 孟四娘子呵呵一笑:“傻波,去死!” “丈夫当着我的面和外面的女人卿卿我我,所有人都在等我的反应,我却只是淡淡一笑,他不知道,我只剩下三天的寿命了……” 孟四娘子呵呵一笑:“傻波,死远一点!” “他摸着她空洞的眼眶,悲痛怒吼:谁干的?” “下属战战兢兢地说:您失忆的时候亲自动的手……” 孟四娘子呵呵一笑:“傻波,你最该死!” 这一天天赚的不仅仅是工资,也是精神损失费!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三下,下属送了三封信过来:“敏如姐姐,有三封信,须得由你来进行中转。” 孟四娘子不由得“咦”了一声:“三封?” 下属说:“是呀。” 孟四娘子有点惊奇,接过来一瞧,霎时间了然起来。 写信的人,笔名叫做“人间有味”。 她希望把这三封信交给她的三位笔友。 她们四个人都是“得过且过和垃圾食品同好会”的成员。 这几位都往新声出版社旗下的美食报纸投过稿,且还都是常客,后来也是通过新声出版社建立了联系,成为了隔三差五往来通信的笔友。 孟四娘子的职责,就是将这几封信的存在登记下来,而后将包裹在外层的信封除掉,重新再加上一枚信封,将信从新声出版社发出去。 但今天要发出去的这三封信,有一封不太一样。 按照登记簿上的要求,如若收到了递交给这位作者的信件,须得将其交给孟四娘子的上级,也就是新声出版社的总文书吕俊平才行。 她曾经是韩王妃在国子监的同窗,与韩王妃交情匪浅。 孟四娘子私底下猜测,看起来,这封信将会被投递到一个很了不得的地方去呢。 …… 王娘娘有几位没见过面的笔友。 因为没有见过面,所以她只能根据对方的文风、笔迹和文字当中偶尔透露出的痕迹来想象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她们一起组建了“得过且过和垃圾食品同好会”。 王娘娘是“得过且过”,剩下的那三位才是“垃圾食品同好会”。 有一位说话诙谐,还很喜欢吃炸鸡跟薯条的。 她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行文极有大家风范。 喜好跟经历写在一起来看,其实挺奇怪的。 有一位性格很犟,特别喜欢吃辣的。 王娘娘揣测着,她应该不太会写字,还在学习阶段。 因为每次投来的书信,笔迹都有些稚嫩,最开始的几回,一看就是小孩子代笔写的。 她倒是没有什么隐瞒身份的意思,自言本是潭州骡子。 这是一种玩味的豁达。 还有一位非常喜欢喝奶茶,感觉年纪应该不大,看行文和书法,想来是大家出身。 她们结识了两年,也通过新声出版社转交过各式各样的礼物。 腊鸭、玫瑰花酱、白牡丹茶,还有来自陇右的奶疙瘩。 就跟被诅咒了似的,王娘娘心里边总是回荡着侄孙说过的那句话。 她没法儿把这话告诉现实当中认识的人。 她只能跟同好会的人讲。 …… 阮仁燧还没进门,鼻子里边就闯进了一股温暖又诱人的甜香味儿。 他叫保母领着,一路找过去,就听见壶盖儿在蒸汽的推动下一鼓一鼓发出的轻响声,再低头嗅一嗅,好醇厚的奶香味。 小时女官不在这儿,而是在后边的厨房里,阮仁燧一路过去,就闻到那股甜香味愈发浓郁,其中还夹杂了一些酸甜的果香气…… 阮仁燧故意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好像很好奇似地问:“小时姐姐,你在里边做什么呀?” 保母:“……” 烤房的门打开,阮仁燧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小时女官头上包着花头巾,腰间扎着围裙,手里边拿着一条长刀,正在打奶油。 她用匙子盛了一点,送进嘴里尝了尝,眉头蹙着,微微摇头:“毕竟不是鲜荔枝,口感涩了一些。” 又跟阮仁燧说:“在打果子奶油,殿下要吃一点尝尝吗?” 阮仁燧勉为其难道:“哎,也行吧。” 木桶里的奶油雪白柔腻,宛若羊脂,小时女官又往里边兑了各式各样的果酱,想着以果子的清鲜来抵消奶油的温腻。 阮仁燧吃了一勺,只觉得舌头都要化开了,再试一试别的几种口味,只觉得样样都很喜欢! 他不无好奇地问了句:“做这个干什么,是皇祖母想吃吗?” 小时女官又开始用今春的玉兰花酱搅拌奶油,一边搅,一边笑道:“殿下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提过,在外边有几个笔友?” 阮仁燧还记得这事儿:“玫瑰花酱可好吃了!” 小时女官刮了一下奶油,瞧中和得还不太够,就继续边搅边道:“有位姐姐遇上了点事情,我们约着见一面呢。” “平时不敢送不耐放的东西,怕中途坏了,这会儿好容易能见到了,我做几个夹心面包带着过去……” 阮仁燧听得很感兴趣:“你们约着见一面?!”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是呀……”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叮嘱她:“小心点呀,万一对方是坏人呢?最好还是选个人多又热闹的地方去碰头!” 小时女官笑着谢过了他:“放心吧,我明白的——到时候夭夭跟我一起去。” 又拎着勺子,很自信地说:“爱吃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第111章 我家主人吩咐你上去给……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小姨母也去?” 都没等小时女官吭声,他就紧接着说了出来:“那我也想去!” 他还没有见过笔友会面现场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1节 想想就很有意思! 只是阮仁燧却没想到,向来都十分好说话的小时女官,这回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那可不成。” 她舔了一下勺子上的奶油,哼笑道:“都说了是笔友见面,怎么好额外带人过去?多没礼貌。” “……”阮仁燧忍不住争辩一句:“那你还让小姨母跟你一起去?!” “夭夭跟你可不一样!” 小时女官认真地解释了一下这件事情:“我虽没见过另外几名笔友,但也察觉她们多半都是女眷,夭夭年纪与我相仿,又是小娘子,正好可以与我作伴,并不突兀。” 阮仁燧依依地拉着她的衣袖:“小时姐姐,我也可以跟你作伴嘛——” “不,你不能。” 小时女官温柔又坚决地捉住他的小胳膊,将自己的衣袖从那只小手当中解放了出来:“我出去跟人吃饭聚会,最讨厌的就是对方还拖拽着一个吱哇乱叫的小孩儿,所以我坚决不做这种人!”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道:“我又不会……” 他想说,我又不会吱哇乱叫。 好在小时女官到底没有把他给一杆子打死,笑眯眯地觑了他一眼,又说:“我们相约在霞飞楼见面,主动约见的那位太太在那儿订了个包间。” “我虽然不能带着人,但要是有人刚好也在那儿吃饭,那我也没有办法嘛!”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霎时间喜笑颜开:“小时姐姐,你真好!” 他盘算着休沐日那天悄悄跟随小时女官和小姨母出门围观笔友碰面,大公主盘算着往汪家去吃汪明娘推崇不已的金银腿蹄。 是以真的到了这一天,两个孩子都起了个大早。 圣上向来勤勉,虽然今日无需上朝,也照旧早起洗漱,预备着要用早膳。 反倒是德妃看书累得瘫了,在睡懒觉。 这会儿圣上瞧见儿子穿着常服,兴高采烈地往外走,就忍不住唏嘘了一句:“岁岁啊,你要是能把这些东游西逛的功夫用在学业上,怎么也不至于考一个倒数第十六……” 阮仁燧听得勃然大怒:“阿耶,可别把我给看扁了,我那是在韬光养晦!” 他信誓旦旦:“要不是怕惹人怀疑,我马上考一个第一名回来!” 圣上被反驳了也不生气,笑吟吟的,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近前来。 阮仁燧知道他阿耶从不动手打人,倒也不怕,抬着下巴,像一头骄傲的小羊似的,趾高气扬地走过去了。 就听见圣上悄声问他:“那你上辈子在京兆府当差,难道也是在韬光养晦?” 阮仁燧:“……” 阮仁燧心里边默默地流了两滴泪。 脸上却丝毫不肯表露出来,嘴巴比死鸭子还硬:“阿耶,俗话说人各有志,你还太年轻,根本什么都不懂!” 圣上单手拎起茶盏的盖子,娴熟地在杯壁上抹了两下,捎带着瞥了他一眼,问:“那时候在京兆府当差,很累吧?” 阮仁燧不觉有坑,回想前世,“啪”一下跳了进去,唏嘘不已:“是不轻松……” 圣上状似感同身受般地叹了口气,好像很怜惜似的问他:“这么辛苦,一定攒了很多钱吧?” 阮仁燧:“……” 阮仁燧又在心里边默默地流了两滴泪。 圣上见状,就露出了一副十分讶异的表情:“不会吧不会吧,每天过得那么辛苦,居然连钱都没赚到几个?” 阮仁燧:“……” 可恶! 他恶狠狠地瞪着他阿耶,心想:我将出去闯个大祸,看你到时候怎么狼狈不已地给我擦屁股! 哼! 到了约定的时间,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一起到披香殿外来接孩子。 隔着一段距离,就看皇长子好像是霜打了的小嫩苗似的,头顶一朵阴云,那云底下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就这么双目无神地过来了。 夏侯小妹很担心外甥:“岁岁,怎么啦?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小时女官很懂地悄悄告诉她:“肯定是被陛下给欺负了……”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曾经在披香殿住过一段时间,也算是了解那父子俩的相处模式,当下默默地低下了头,没再追问这事儿。 他们出发的时间这么早,其实并不单单是为了参与这场会面。 实际上约定的时间,还在一个时辰之后。 在这之前,他们得先去一趟李记棺材铺子——阮仁燧订做的棺材挂件儿完成啦! 大抵是因为今日休沐,街面上的行人游客较之往日更多,熙熙攘攘。 途经某些繁华地方的时候,交通还发生了小小的阻塞。 以至于到了李记棺材铺子之后,阮仁燧稍觉不适应了:“不是休沐日吗?没感觉出来店里的人变多啊!” 店主李正伦小小地沉默了一下,而后说了个地狱笑话:“我们客户登门的时间,从来不受休沐与否的限制……” 阮仁燧:“……” 殿内的空气短暂地安寂了一下。 还是李太太捧着肚子,笑着招呼他去瞧瞧那棺材挂件儿是否中意。 阮仁燧来了精神,过去拿起来摆弄一会儿,只觉得处处都合心意。 漆面光滑,一点凹凸感都没有。 接缝处和棺盖的滑轨也做得十分契合,堪称完美。 阮仁燧大为满意,喜笑颜开道:“很好!” 当即就把自己之前准备好的挂绳穿上,将其系在了腰带上。 那小棺材约莫有成人手掌大小,悬在他的腰上,老实说,有点吃力。 不过千金难买我乐意嘛! 几瞬之后,阮仁燧协同小时女官,一大一小两个人风似的从店里边跑了出来。 一溜烟登上马车,就赶紧催促车夫:“快走!” 夏侯小妹在马车上等他们俩,见状实在吓了一跳:“出什么事儿了?!” 掀开车帘向后张望,就见一个青年追到了店外,一个劲儿地朝他们招手:“你们给得太多了——” 阮仁燧透过窗户,一边朝他招手,一边大声喊:“收下吧!” 夏侯小妹起初也没多想,目光再一转,忽的注意到外甥身上多了点什么东西……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瞠目结舌:“岁岁,你搞这个东西,你阿娘知道吗?” 阮仁燧爽朗一笑,满不在乎地道:“等我带回去,她不就知道了?”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看看外甥,再看看那个棺材挂件儿。 她心里边不受控制地想:这要是让姐姐看见,不得把你打成平面的啊…… …… 作为神都闻名的,经常承办大型活动的高端酒楼,霞飞楼基本上是没有淡季和旺季之分的。 它只有旺季和更旺季。 好在阮仁燧不是普通人,而霞飞楼也专门有留给达官贵人们应急的雅间。 也是因此,小时女官心里边隐隐地有了点猜测。 发起这次会面的“得过且过”,想必也并非寻常女子。 依据信上展现出来的内容,这场聚会并不是她思量已久的结果,而是意外促成的心思一动。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居然就能够订下霞飞楼的包间,其背景便可见一斑了。 他们三人是一起到的,只是没有一同进去,既然要分头行动,那不如就索性分个彻底。 保母领着阮仁燧先行进去,因提前通过风的关系,霞飞楼的管事亲自来迎,毕恭毕敬地领着这位皇家耀祖上楼,往先前举办海棠诗会时圣上用过的包间里边去了。 那之后小时女官才跟夏侯小妹一起进门,结伴在这富丽堂皇的楼宇里闲逛起来。 她们出门很早,棺材铺子那边的事情也很顺利,距离约定的会面时间还有整整两刻钟。 小时女官担心过去的太早,倘若“得过且过”还没有来,岂不是伤了人家东道主的情面? 霞飞楼并不只是单独的一栋楼,而是数栋楼宇连接之后的建筑群,飞桥栏槛,锦绣成堆。 除了用膳之外,还穿插有成衣铺子和首饰铺子等等可以容人闲逛的地方,并不担心无聊。 小时女官盘算着在里头转转,到距离约定时间半刻钟的时候再过去,也完全来得及。 她们俩在外边闲逛,阮仁燧也在包间里闲逛。 较之海棠诗会他跟随圣上和德妃过来那一回,房内的陈设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就连窗外遮蔽楼下视线的轻纱,也没有什么变动。 想想也是,这包间的位置是最好的,又曾经给天子用过,之后若是再行启用,怎么也得是皇室宗亲,亦或者是顶级勋贵。 寻常贵人过来,只是听一听先前来此的客人,就会自行退却的。 阮仁燧心里边正思量着,视线随意地往下一扫,忽然间顿住了。 他实在吃了一惊! 那仿佛是…… 他甚至于下意识地向着窗外探了探身,以确保自己方才没有看错! 保母吃了一惊,赶忙拦他:“殿下,您小心些。”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2节 阮仁燧怔怔地坐了回去,脸上惊愕之色未去。 他心想:那不是王娘娘吗?! 她怎么也到霞飞楼来了? 刚好小时姐姐约了几个笔友来碰头,刚好王娘娘也来了? 是巧合,还是说,王娘娘就是小时姐姐的笔友之一? 阮仁燧有种窥探到了一个秘密的新奇感,紧接着忽然间想到小时姐姐含糊地提过,这次聚会,仿佛是因为笔友“得过且过”遇上了一桩麻烦…… 如若“得过且过”真的是王娘娘,那她究竟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阮仁燧倏然间想起了王娘娘上一世的早逝…… 他打个激灵,叫了随从过来,悄悄吩咐下去:“你去找霞飞楼的管事,让他差人去二楼六号包间送茶点的时候瞧瞧,看里边来的是什么人,年纪相貌,作何装扮?” “一定不要惊动了对方,知道之后,叫他亲自来给我回话!” 如是过了不久,霞飞楼的管事便毕恭毕敬地来回话了。 因王娘娘一贯的低调,他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阮仁燧不禁要问一句:“那她是如何订的包间?” 管事低眉顺眼道:“那位客人出具了俊贤夫人的拜帖。” 霞飞楼是宁国公府的产业,俊贤夫人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需要她去拜会的人物,想要个包间,岂不是手拿把掐? 霞飞楼的人怎么可能不识相地去追问对方的身份呢。 阮仁燧明白过来。 那管事又简略地说了几句客人的形容。 阮仁燧就知道——那的确是王娘娘! 他再三确认:“现在那包厢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 管事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又补充说:“那位客人带了两个侍女来,都在门外守着,现下她一个人在包间里。” 阮仁燧面露思忖,回过神来,嘱咐他一句:“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明白我的意思吗?” 管事素日里迎来送往,接待拜访来客,最是八面玲珑,闻言旋即便道:“殿下说的很是,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他走了,阮仁燧开始疑惑。 王娘娘居然还会有难处? 什么难处? 他暗暗地懊恼:要是小时女官在这儿就好了,她肯定能看出许多自己看不明白的细节! 正头疼的时候,随意地往楼下一瞧,不由得又是一震。 刘永娘! 来的居然是曾经在杜崇古家给他和大姐姐做过菜的刘永娘! 只是刘永娘却不是孤身前来,她旁边还跟着一对母女。 宋巧手和宋琢玉! 刘永娘看起来有点头大,回过身去,不知道跟宋家母女俩说了句什么。 那母女俩脸上的表情倒是如出一辙地带着点严肃,看样子似乎是没有说通。 到最后,刘永娘叫迎上前来的伙计领上了二楼,那母女俩则在楼下寻了个位置坐了。 阮仁燧都有点好奇了。 霞飞楼已经刷新出了王娘娘,紧接着又刷新出了刘永娘和宋巧手母女俩,再之后还能刷新出谁来? 他接连被惊了两次,这会儿心想:我不信之后还有人能惊到我! 半晌之后,阮仁燧目瞪口呆! 我靠,老闻太太,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还是叫孙女闻小娘子陪着来的?! 闻小娘子瞧着似乎也有点无奈,但还是任劳任怨地陪着祖母一起往楼上走。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这祖孙俩,觉得脑子里影影绰绰地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应该察觉到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偏偏加载不出来! 是老闻太太身上有什么蹊跷吗? 好像不是…… 那就是闻小娘子? 可他上辈子其实跟闻小娘子,也就是后来的宁妃交际得不少,没觉得她能有什么蹊跷啊? 阮仁燧迟疑着,看着闻小娘子搀扶着祖母慢慢地登上台阶。 不知道后者是说了句什么,她抿着嘴笑了起来,脸颊两侧酒窝的痕迹若隐若现…… 酒窝! 阮仁燧猝然一惊,忽然间站了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孟聪如! 他之前往大理寺去寻访獬豸的时候,在大理寺门外遇见了在附近衙门当差的孟聪如,那时候打眼一瞧,就觉得他仿佛跟谁长得有些相似。 后来孟聪如自报了名讳,他就下意识地以为他与同样跟自己有着一面之缘的孟四娘子相像,竟然也没有多想。 现下再去回想,孟聪如哪里是跟孟四娘子相像? 他是像宁妃! 他们俩都有酒窝,且都是梨涡。 那双眼睛也像,都是偏圆的杏眼! 这…… 阮仁燧惊愕不已。 宁妃是闻相公的女儿,孟聪如是孟家的儿子。 他们俩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会生得如此相像? 是巧合,还是确有渊源? 阮仁燧下意识地开始回想孟大书袋和孟太太的面容,不知道是否是他先入为主的原因,他们夫妻俩仿佛同孟聪如都不十分相似? 阮仁燧陷入到了思考之中。 保母们看他兀自出神,不敢惊扰,只静静地守在一边。 不知过去多久,阮仁燧回过神来,瞧了眼房内的座钟,已经到了小时女官她们约定的时间。 此时此刻,那几位笔友,想必已经碰面了。 他这趟出宫原本是想看个热闹的,没成想一下子看得太多,反倒眼花缭乱了。 王娘娘有什么难处,居然不能够跟他阿耶说,反倒要去跟素未谋面的笔友们倾诉? 宁妃又怎么会跟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孟聪如生得相像? 阮仁燧还在思考,忽的听见窗外传来一阵令人心烦的尖笑声,紧接着就是有人重重在楼梯上跳跃的闷响声和叫嚷声。 他心想:怪不得小时女官不爱带小孩儿玩呢,他们是挺烦人的! 就跟德庆侯府那个爱吵爱叫的小崽种一样烦人! 那黏黏糊糊的尖笑声和吵嚷上还在继续。 阮仁燧很不耐烦地往外看了一眼,惊觉居然真是德庆侯府那个爱吵爱叫的小崽种! 那小崽种重操旧业,追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嬉笑着在推搡人家。 霞飞楼的楼梯很宽敞,并不陡峭,但对于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来说,在这里被人推打,还是很可怕的事情。 她眼睛都红了,拽着楼梯的栏杆,瑟瑟地叫:“哥哥!” 她叫的不是小崽种,而是从楼梯上急急忙忙跑过来的一个男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样子,衣着简朴,倒是很干净。 那男孩子焦急不已地过去护住妹妹,又伸手一把推开小崽种,面带愠色:“你干什么?!” 小崽种给推得一个趔趄,猝不及防——他显然是没想到对面的人居然敢跟自己动手。 他勃然大怒:“你敢打我?!” 霞飞楼的人察觉到这里出了争执,赶忙过来劝和,又有人赶紧去寻三个孩子的长辈过来。 楼梯上人来人往,还有伙计往来送菜,实在是很危险的地方。 这一劝反倒激起了更大的怒火。 德庆侯府的小公子飞扬跋扈地一抬手,指着那男孩的鼻子道:“你娘这个乞丐婆,领着你们两个小乞丐到我们家来要饭,你还敢动手打我?!” 那男孩还没有说话,那小姑娘已经气愤地开了口:“不许你这么说我阿娘!” 德庆侯府的小公子看她生气,反倒高兴起来:“我又没有说错,她本来就是来要饭的!乞丐婆,乞丐婆——” 那小姑娘明显是生气了,顾不得自己是孱弱的那一方,整个人扑了过去,将他撞得身体一歪:“不准你这么说!” 那小崽种远比她结实,身体略微一晃,很快站定,继而伸手狠狠把她往楼梯下边一推,扭头就跑! 那小姑娘就要仰面栽倒,好在她哥哥反应及时,扑过去护住了妹妹。 这时候楼上正好有伙计下来,那小崽种自以为得计,兴冲冲地往上跑,结果一大一小撞个正着! 那男孩刚把妹妹扶起来,就听“咚”地一声闷响,那小崽种骨碌碌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在最底下躺定之后,不动弹了。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四下里陷入了短暂的安寂。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3节 霞飞楼的人只觉得眼前发黑。 阮仁燧坐在楼上,在闻讯赶来的人群当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的班主任徐太太! 今天,霞飞楼里再看见任何人,他都不会觉得吃惊了! 世子夫人闻讯赶来,脸色当时就白了,几乎是踉跄着下了楼,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儿子的鼻息。 似有似无,但的确还有气儿。 她心神一松,紧接着缓过神来,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大夫啊!” 霞飞楼的人赶忙道:“夫人放心,早就叫人去请大夫了……” 世子夫人目光如刀,几乎要把面前人割喉:“我怎么放心?你儿子要是死了,你能放得下心来吗?!” 霞飞楼的人垂着眼帘,并不做声。 世子夫人并没有在他们身上过多纠缠,一错目,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还站在楼梯上的那兄妹俩。 徐太太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护在两个孩子身前,虽然忐忑,但语气还是很坚定的:“现下事态未明,有什么话,也等问明白缘由之后再……” 她这话没能说完,因为世子夫人几步冲上前来,劈手一记耳光,扇在了她脸上。 那小姑娘急了,带着哭腔喊了出来:“你凭什么打人啊——是他自己摔的,跟我们没有关系!” 世子夫人冷笑一声,一抬胳膊,又要赏这个小丫头一记耳光—— 徐太太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继而叫霞飞楼的人:“去京兆府报官,让官府的人来审理此案!” 世子夫人森森地盯着她,喘着粗气,勉强撤回了手臂。 那男孩儿拉着妹妹,以一种多数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讲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周家的小公子寻衅在前,他过来阻拦。 妹妹的确推了他一下,但是并没有把他怎么样,是他自己急着上楼,没有看路,才跟人撞到一起,继而摔下楼去的…… 世子夫人嗤笑出声:“感情你们俩干干净净,什么错都没有了?” 她环视周遭,目光冷厉:“谁看见了?谁能给你们证明?!” 兄妹俩同时看向了霞飞楼的人。 那来劝和的伙计在世子夫人的注视下,面露迟疑…… 厅中的其余人也或有意或无意地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谁肯为了两个陌生的、明显并非豪富出身的孩子,去得罪一个飞扬跋扈的贵人呢。 四下里一片寂静,更显得宋琢玉的声音明晰了。 “我看见了。” 她站出来,神情坚定地对世子夫人说:“是令郎追逐这位小娘子在前,推这位小娘子下楼在后,再之后,也是他得逞之后急着离开,才会在上楼的时候跟人撞在一起的。” 宋琢玉指着还在旁边的端菜伙计,说:“你看他端着的餐盘,菜汤向右溢出了一些,但是左边却没有,这恰恰就是他下楼时跟令郎相撞,身体倾歪,捎带着汤水也跟着倾歪的佐证!” 世子夫人面笼寒霜,像是看一个死人一样,盯着她问:“你是谁家的女儿?” 宋琢玉面不改色,反问她:“夫人,这跟我出来为人作证有关系吗?” 世子夫人狞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她正待说句什么,忽觉头脸一凉,仿佛是被一阵急雨淋了,错愕之下抬手去摸,却是满手湿润,甚至于还摸到了两片泡开了的茶叶! 世子夫人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上边朝她泼了半碗残茶! 她怒不可遏,面色骤变,正要发作,忽听一声轻响。 一枚令牌从上方落下,咕噜噜滚到了楼梯上,转了几转之后,终于落定。 霞飞楼的人捡起来看了一眼,脸色顿变,双手呈着,叫楼梯上的几方人瞧。 是禁中侍从的腰牌。 紧接着,所有人眼瞧着两个年轻的侍从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旁若无人地走了下来。 霞飞楼的人有所会意,赶忙一弯腰,双手将令牌呈送过去。 领头的侍女很平静地接了,而后说:“我家主人方才亲眼见证了事情的经过,是德庆侯府的小郎君寻衅在先,自食恶果,与人无尤。” 她将那枚令牌递送到徐太太手里,同她道:“如若京兆府有异议,太太便将这枚令牌交给他们,我家主人愿意为府上的郎君和娘子出面作证,证明他们与此事无关。” 徐太太怔怔地收下,回过神来,赶忙向她致谢。 那侍女又同宋琢玉道:“我家主人请小娘子放心,今日之事,德庆侯府绝不敢设法报复!” 宋琢玉听得脸色微动,还未说话,那边宋巧手已经按住了这小姑娘的后脖颈,叫她跟自己一起躬身致谢:“贵主人实在是有心了,我们母女二人铭感五内。” 那侍女赶忙还礼:“您太客气了。” 同这两方都说完话,最后才转向脸色铁青的世子夫人:“跟我们来吧,夫人。” 她们往楼梯上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似的回头去看她:“我家主人吩咐你上去给他磕头。” 第112章 德庆侯,你要做个取舍…… 阮仁燧原本应该直接杀出去的。 如果今天他不是跟小时女官和小姨母一起过来,而王娘娘等人也在这儿的话。 如果在龙川书院见过他的宋琢玉母女俩不在这儿的话。 如果他的班主任徐太太不在这儿的话。 三个“如果”累积起来,阮仁燧怎么出去啊! 好在他是当今天子的长子,是皇家耀祖,我不想去就山,那就让山来就我嘛! 阮仁燧果断叫人去把世子夫人喊过来。 来给我磕个头! 什么,你问凭什么? 就凭我的皇帝父亲,够不够?! 够了,很够了。 世子夫人见到宫中侍从的腰牌,就知道只怕是撞到了硬茬子。 能有宫人跟随在侧侍奉,且也有余裕来管这事儿,甚至于还坦荡不已地使人传唤自己上楼拜见…… 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罢了。 无论哪一个,都足够叫她,乃至于她背后的德庆侯府低头了。 世子夫人脸孔发白,一点血色也无,暗吸口气,先递了个眼神给心腹,叫她在这儿守着等待大夫,自己则扶着楼梯的栏杆,强撑着往楼上去。 那侍女领着她一路到了包间门前,外头还有几个禁卫守着,见她们领了人来,通禀一声,将门打开。 等进了外间,那侍女才告诉世子夫人:“我家主人乃是皇长子殿下。”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麻木地想:怎么又是他?! 在费家遇见,在韩王府遇见,到了霞飞楼,居然还能遇见! 只是先前两次打过交道,她已经很了解皇长子和德妃的秉性,当下不敢迟疑,毕恭毕敬地行礼而拜:“妾身荀氏,拜见楚王殿下。” 阮仁燧没有理她,而是问侍从:“京兆府的人来了吗?” 侍从摇了摇头:“殿下,还没有,估计得再过一会儿。” 巡街的差役倒是很好找,神都要道附近都有专属的巡查点,至多半刻钟,就能把人找来。 只是今天这案子涉及到了高皇帝开国功臣十二侯府之一的德庆侯府,又有皇长子在此坐镇,便不能等闲视之了,起码也得找位少尹过来料理才行。 阮仁燧点了点头,淡淡地道:“那就等等吧。” 末了,又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去找个雅间,请相关之人暂且安坐,等待京兆府的人过来,不要漏了端菜的伙计,叫他也去。” “也叫底下看热闹的人散了,不要打扰霞飞楼做生意。” “再派个人去德庆侯府,把德庆侯叫过来——今天是休沐日,不上朝,他肯定有空。” 世子夫人在外边跪了这么会儿功夫,膝盖就开始发酸了。 皇长子迟迟不叫起身,她知道对方这是在蓄意地羞辱自己,心头悲愤交加,再听到他在里间言说要找公公德庆侯来,霎时间就把那点悲愤给蒸发掉,转而成了惊惧与忐忑! 她有些不安,忍不住出声分辩:“殿下,今日之事,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明明是那两个小畜生伤了我的六郎——” 阮仁燧拎起面前的茶盏盖子,高出杯身几寸,一松手,“啪”一声脆响,重又将其合了上去。 “世子夫人,没有人教过你,上位者没有问话的时候,不要贸然开口吗?” “我本来想稍稍给你保留一点颜面,是你自己不要的。” 阮仁燧淡淡地道:“打开房门,让她到门外的跪着。” 侍从应声而行,齐齐伸臂,将包间的门打开,示意道:“夫人,您请吧。” 世子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面前那扇华丽的螺钿屏风:“殿下,你怎么能——” 阮仁燧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么不通人性。 他就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去门外跪着。” 紧接着又说:“或者我让人把你扭送到楼下大厅里去跪着——荀氏,你如果一定要领教一下‘皇长子’这三个字在皇朝的分量的话,我成全你!” 世子夫人听得身体一震,再不敢置一声,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到门外跪了下去。 阮仁燧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她的半截影子,当下冷笑一声,朝侍从摆了摆手:“去找德庆侯来。” 侍从低声道:“若是德庆侯不在侯府……” 阮仁燧漫不经心道:“不管他在哪儿,都把他给我找来!” 侍从心下一凛,应声而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4节 …… 徐太太及一双儿女,乃至于那端菜的伙计,劝架的霞飞楼侍从和宋琢玉母女俩,都被客气地请到了一处去。 霞飞楼的管事亲自过来招呼他们,又使人送了茶来:“已经差人去请京兆府的人了,外头周家的小公子也有大夫在瞧,几位暂且安坐,很快就能了结了……” 徐太太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嘴唇两侧的那两道沟壑看起来似乎更深了。 她倒是还稳得住,专程去跟宋琢玉致谢:“多谢娘子仗义执言。” 又示意两个孩子同宋琢玉见礼。 宋琢玉其实认识她——虽然徐太太并不教授她的课业,但她其实是见过徐太太,也知道她在龙川书院做老师的。 这时候也不肯领受徐太太的谢意:“您太客气了,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把我看见的说了出来而已。” 将心比心。 因为她母亲曾经被人诬陷下狱,所以她不愿意看见别人遭受同样的不幸。 徐太太其实也认识宋琢玉——那可是第一名呢,怎么会认不出来? 只是此时此刻,时机不妥,实在没有相认叙旧的必要。 宋巧手拉着女儿的手,柔声宽抚徐太太:“您别担心,今天这事儿我们母女俩看得真真的,又有贵人愿意主持公道,肯定不会有事的……” 徐太太勉强一笑,谢过了她,脸上带着点戚然,就此缄默了下去。 …… 二楼包间里。 刘永娘眼瞧着宋巧手母女俩被人给请走了,不禁有些着急:“都怪我,她们要不是担心我出事,也不会跟过来,更不会……” 她这个人一向耿直,情商不高不低——刚好能在说错话之后意识到完蛋了。 这会儿就反应过来,当下红着脸说:“我不是说你们是坏人啊,我真的没那个意思——” 老闻太太哈哈一笑:“都一样,都一样。” 她跟几个笔友示意自己的小孙女:“她也怕我这个老太婆被人抓出去害了,所以一定要跟着呢!” 搞得闻小娘子有些窘迫,赧然地红了脸。 她屈膝同坐中几人行个万福礼,赔罪说:“诸位请别见怪,实在是祖母有了春秋……” 王娘娘温和一笑,倒是很理解:“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又宽慰刘永娘说:“放心吧,你的朋友不会有事的。” 今日四位笔友聚会,闻老太太带了孙女过来,小时带了小姐妹过来。 总共六个人,王娘娘认出来了其中的两个。 老闻太太必然是认识的。 虽然这些年她们两个人都逐渐淡出了神都城的社交圈,但是多年之前,她们尚且活跃的时间其实是重叠的,这会儿再见,总不至于不认识。 另一个是夏侯小妹。 准确地说,王娘娘其实并不认识夏侯家的小娘子,但是她认识德妃。 从前德妃刚进宫的时候,圣上曾经带着她来请过几回安,这姐妹俩的面容生得有些相似。 再对照之前大公主做客时絮叨着说近来叫人领着在外边上课的事情,她隐隐地猜到了小时女官的身份。 一个内庭女官,一个德妃胞妹。 如此推想,楼上出自宫廷,又敢发落世子夫人的贵人,不就水落石出了? 王娘娘心下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没有戳破,而是扯出了俊贤夫人这面旗帜:“霞飞楼的东家俊贤夫人与我相识,要是真的有点什么,我去说说,她多半还是会给我个薄面的。” 俊贤夫人! 刘永娘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俊贤夫人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之前巧手出事,还是她帮忙周旋的呢……” 因有王娘娘作保,她暂且将心放到了肚子里,转而说起八卦来。 …… 阮仁燧没等到京兆府的人和德庆侯,倒是等到了荀家的人来请安。 侍从来通禀,他都吃了一惊:“荀家的人怎么来这么快?” 侍从说:“他们一直就在二楼呢,见世子夫人久久没有回去,便来小意询问。” 世子夫人姓荀,荀家必然是她的娘家,今日缘何聚集在霞飞楼?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叫侍从去传人过来,亲自垂问。 荀家来的是个中年人,面目五官同世子夫人有些相似,看其年岁,大抵是她的兄长。 他才刚过来,就见妹妹跪在门口,脸上一片惨白,不由得心下生怜。 又因为早已经知晓贵客原是皇长子,近前之后,赶忙自报家门:“臣吏部侍郎荀伯成拜见皇长子殿下!” 阮仁燧不在乎他前缀的那个身份——还是那句话,放眼天下,就没几个人能用身份压制他。 他只是很好奇:“荀家人因何聚集在此?” 荀侍郎神情微妙地缄默了几瞬,稍有些不自在地道:“回禀殿下,今天,是臣小妹的生辰。” 阮仁燧吃了一惊:“什么?!” 他下意识去看世子夫人,略微思忖一下,又觉得不对:“她过生日,该在德庆侯府办啊,为什么要来霞飞楼?” 对于神都城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来说,霞飞楼都是个体面得不得了的地方,但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却属于剩下的那个百分之五。 在这里过生日,并不匹配她的身份。 荀侍郎叫他的惊诧搞得有些难堪,顿了顿,才低声说:“世子夫人是臣的大妹妹,过生日的是小妹……” 阮仁燧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再觑着他的神色,忽然间生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你的小妹妹,不会就是——” 他下意识想说“是徐太太”。 话到了嘴边,忽的意识到这时候自己不应该知道徐太太这个称呼。 且徐太太姓“徐”,不姓荀啊! 阮仁燧就中途改口:“不会就是先前楼梯间那两个孩子的母亲吧?” 荀侍郎又是短暂的缄默,而后应声道:“不错。” 阮仁燧惊愕不已! 徐太太居然是世子夫人的妹妹,还有个在做吏部侍郎的兄长?! 那可是吏部侍郎啊! 六部里含金量最高的衙门! 没有之一! 徐太太怎么会去龙川书院做授课,她的一双儿女,怎么瞧着衣着都那么简朴? 他心下狐疑:“难道荀家其实是个破落户,到荀侍郎你,才发达起来?” 荀侍郎被这句话给震了一下,有点憋屈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跪在门外的世子夫人也露出了一副遭受到侮辱的表情。 阮仁燧在说出口之后,其实也意识到不对了。 要真是如此,荀氏夫人怎么可能嫁入侯府做世子夫人,还在德庆侯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么多年? 只是有些事儿自己意识到是一回事,叫人明晃晃地表露出“你怎么这么笨”,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阮仁燧就哼了一声,往后蹭了蹭屁股,叫自己小小的脊背靠在椅子上的软枕上:“怎么,荀家的家世很了不起吗?” 他仰着下巴,高高在上地道:“我看世子夫人仿佛十分引以为傲呢。” 世子夫人便暗吸口气,轻轻说:“好叫殿下知道,我与兄长的母亲乃是皇朝县主、亲王之女,父亲文川公,曾经官居首相,荀氏祖上出过两位尚书,三位侍郎……” 阮仁燧哼了声,不屑一顾:“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看把你给神气的!” 他说:“鬼知道你们这两位尚书、三位侍郎是花了多少年才凑出来的!” 阮仁燧鼻孔朝天,趾高气扬道:“我们阮家,平均每代出一个皇帝!” 世子夫人:“……” 荀侍郎:“……” 谁敢跟你们家拼家世啊。 拼不过。 这是真拼不过。 “等等,”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那对兄妹其实是小崽种的表兄弟、表姐妹啊,他窝里横,欺负自家人,这不是更可恶吗?!” 荀氏夫人意欲辩解,中途想起皇长子一贯的处事风格,终于反应过来,紧急刹车。 荀侍郎则低声讲和:“殿下,今日之事,是六郎行事不妥,只是他现下还昏迷不醒,大夫看过,说是伤到了后脑,十分危险,也算是吃够了教训,请您高抬贵手,宽恕他这一回吧……” 荀氏夫人听得不忿,禁不住叫了声:“哥哥!” 荀侍郎异常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住口,皇长子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阮仁燧心想:荀侍郎可比世子夫人机灵。 紧接着又问:“这么说,荀侍郎是相信了我和楼下那小娘子的说法,也认为此事是周六郎自食其果了?” 荀侍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就问他:“那依荀侍郎之见,当时事态未明,世子夫人就扑过去掌掴自己的亲妹妹,此事又作何解?” 荀侍郎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道:“这是舍妹行事不妥,该叫她当众向小妹赔礼道歉才是。” 阮仁燧侧脸瞧了一眼,果然见世子夫人脸上极快地闪过了一抹不忿。 他笑了笑,说:“赔礼道歉,我看就不必了吧?” 没等世子夫人脸上露出释然之色,紧接着就说:“一报还一报,让那位太太当众打回去不就是了吗?” 荀侍郎脸色微变——世子夫人脸色顿变!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5节 荀侍郎到底爱惜这个妹妹,略微沉吟,还是毕恭毕敬地开口,试图为她说情:“殿下,这件事的确是她做错了,只是那时候六郎生死未卜,她作为母亲忧心忡忡,关心则乱,所以才……” “荀侍郎,”阮仁燧问他:“你觉得当众被打耳光,很伤害你妹妹的尊严,是吗?” 他没有给荀侍郎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就说:“可是先前世子夫人当众打了你另一个妹妹,你却好像是无动于衷。” 荀侍郎嘴唇张开几瞬,终于还是没有言语。 室内一片安寂。 阮仁燧隐约猜到了一点:“你们不是一母所出,是不是?” 荀侍郎顿了顿,才说:“臣与二弟、大妹妹是一母同胞,小妹与三弟是继母所出。” 阮仁燧明白了。 阮仁燧稍加思索。 阮仁燧从记忆里搜寻出两根搅屎棍来。 阮仁燧吩咐随从:“记得提醒我,晚点去麻太常和丁相公家里走一趟,让他们上疏弹劾一下荀侍郎不孝不悌——他们俩最爱管这种事儿了!” 随从:“……” 荀侍郎:“……” 荀侍郎猝不及防地被扣了好大一顶帽子,当时便变色道:“殿下,这不孝不悌,从何说起?” 阮仁燧就说:“荀侍郎,依照本朝的礼法,你的继母,算不算是你的母亲?” 荀侍郎只能说:“当然是算的。” 阮仁燧说:“你小妹的丈夫,可还在世?” 荀侍郎摇头:“妹夫几年前便因病故去了。” 阮仁燧便说:“荀侍郎,你身居高位,荣华无限,你妹妹孤苦伶仃,独自抚育两个孩童。” “她过生日,你既不肯屈尊过府,又不肯接她回娘家团聚,最后屈就到外边的酒楼来。眼看着一个外甥欺负另外两个外甥,一个妹妹欺负另一个妹妹,却都无动于衷……” “你扪心自问,如何对得起骨肉手足,如何对得起你母亲?!” 荀侍郎听得后背生汗,赶忙解释:“殿下,并不是我不肯屈尊过府,实在是小妹居住的宅院简陋,容不下那么多人——” 阮仁燧呵呵一笑,忽的问他:“你们今天总共来了多少人?” 荀侍郎叫他笑得好生不安,结结巴巴地道:“十来个人总是有的……” 阮仁燧笑吟吟地问他:“要是我把你们十来个人都塞到你小妹家里,能装得下,你待如何?” 荀侍郎:“……” 荀侍郎只能说:“殿下,装得下跟坐得开,坐得宽敞,是两回事。” “哈哈,”阮仁燧抬手一指他,爽朗地笑:“荀侍郎,你等着跟那两个老登说去吧!” 荀侍郎:“……” …… 京兆府的人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见到的就是跪地的世子夫人和面如土色的荀侍郎。 他看得有点打怵。 那边儿阮仁燧却是眼睛一亮:“任少尹,这么巧,又是你!” 之前他跟他阿娘在称心娘子的茶馆里遇见杨七胖子,那一案就是任少尹帮着了结的来着。 他高兴,任少尹嘴里边儿却是直发苦,偏还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含蓄地问:“殿下,这边这是……” 阮仁燧就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了。 末了,他还问荀侍郎和世子夫人呢:“没错吧?” 那二人忍气吞声地点了点头。 阮仁燧又叫侍从领着任少尹去见一干证人,同时特意叮嘱:“取证的时候多写几份,我要拿去给丁相公和麻太常看!” 荀侍郎:“……” 任少尹活像是一头温顺的小羊:“好的,好的。” 任少尹往楼下去问询取证,德庆侯就在这时候慌里慌张地赶过来了。 进门之后,他二话不说,便先行滑跪:“臣拜见楚王殿下……” 阮仁燧省略了所有口舌,开门见山道:“德庆侯,之前在韩王府,我阿娘已经说过了,那是最后一次,现在我要说的是,机会彻底用完了。” 他点了点神色不安至极的世子夫人,一字字地跟德庆侯说:“我想世子夫人现在应该很恨我,正如同我也很憎恶她。” “德庆侯,你要做个取舍了——要么从此以后别再让我见到她,要么从此以后,德庆侯府的人再别出现在我面前!” 阮仁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德庆侯,虽然我今年只有三岁,但是来日方长,我衷心地奉劝你,最好还是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如若不然……”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没再就着这个话茬说下去,而是收敛起笑容,朝他摆了摆手:“好了,你退下吧。” 第113章 德妃笑得殷勤又甜蜜:…… 阮仁燧不会用极其直接的手段去针对世子夫人。 因为世俗上极其直观的手段,其实奈何不了世子夫人。 正如同他阿耶不会因为管尚书的病而将其罢黜,世子夫人做了什么呢? 说到底,不就是打了妹妹一耳光,纵容了一下自己的小儿子吗? 她犯下了滔天罪责,甚至于到了要被褫夺诰命的程度吗? 其实也没有。 她就是脚面上的癞□□,膈应人,恶心人,但是又好像罪不至死。 真要是把事情闹大了,估计还会有理中客(如麻夫人)跳出来替她解释,说她那时候也是一时气急,不能一杆子把人打死云云。 所以阮仁燧选择不把事情闹大,而是顺手把这个锅扔给德庆侯。 世子夫人跋扈是吧? 那就找个能收拾她的人收拾她啊! 皇长子把话说出去了,有我没她,你德庆侯怎么选? 德庆侯只能选择收拾世子夫人。 德庆侯府要不是一窝怂瓜,也不会让世子夫人横行这么多年。 老实说,世子夫人的出身已经算是顶好了。 母亲是宗室女,父亲曾经官居首相,县官不如现管,难怪德庆侯府的人要供着她。 只是当她这个硬茬子碰见更硬的茬子之后,也就不要怪家里边没有人肯保她,反倒要牺牲她来避祸了。 德庆侯府一直不都是这么行事的吗? 对面可是有望大位的皇长子啊! 尤其当初在宫里边,清明宫宴的时候,德庆侯还亲眼目睹了承恩公の陨落。 你让皇长子不高兴,甚至于都不会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回事儿,兴许他转手就报复回去了! 荀侍郎听得大感不祥,偏还无力阻止。 余光瞧见德庆侯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来一点喜色,好像是终于有机会甩掉某个包袱了似的…… 他心中五味杂陈。 …… 京兆府的人挨着去取了口供,最后整合出来,送到了阮仁燧面前。 霞飞楼行人宾客何其之多,当时瞧见了那一幕的,当然不只有阮仁燧和宋巧手母女俩。 只是真的敢站出来说话的,也就只有他们三个罢了。 世子夫人显而易见地是条疯狗,谁会愿意为了素昧平生的两个孩子去招惹她? 只是这会儿有人主持公道,愿意吐露实情的也就多了。 任少尹办事仔细,专门找了几个楼下的客人分开去录口供,再对比包间里涉事之人的说法,确定无误之后,才最后呈送过去。 阮仁燧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定无误之后,这才点点头,留了两份给任少尹,自己取了三份留下。 再一抬头,就见任少尹神情有点惊奇地看着他:“殿下好像能看得懂京兆府的行文?” 阮仁燧:“……” “哈哈,”阮仁燧爽朗地笑:“任少尹,你这种普通人是理解不了我们天才的!” 任少尹:“……” 阮仁燧也没有跟他过多地进行解释,旁若无人地道:“给徐太太一份回执单——” 他一直忍到这时候,才故作讶异地问了出来:“荀侍郎,你不是说那是你的小妹吗,为什么你姓荀,她姓徐?” 荀侍郎头疼不已,偏还不得不答:“回禀殿下,这是小妹自行改的姓氏,至于是为了什么,您只怕还得去问她本人才行。” 阮仁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吩咐侍从:“把这事儿也记下来,到时候一起告到丁相公和麻太常那儿去!” 荀侍郎:“……” 阮仁燧懒得多看他那张老脸,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开始给此事善后:“霞飞楼那个端菜的侍从,是无妄之灾,赏他二十两银子,聊以抚恤。” “那个小娘子与徐太太及她的一双儿女非亲非故,却肯仗义执言,胜过底下的成年人无数,赐她一百两银子,褒赞她的勇气。” 侍从低声道:“是否要让他们过来给殿下谢恩?” 阮仁燧摇摇头:“那就不必了。” 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他预备着去拜访老登。 倒是觉得任少尹办事妥帖,是以格外地叮嘱他一句:“这回的事情,我管到底,劳烦任少尹转告给涉案众人,若事情有变,便去找你,我自然会给他们一个说法。” 任少尹心下感触不已,拱手应声。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6节 荀侍郎心知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算是警告。 他默默无言。 …… 阮仁燧装x打脸的时候很帅气,但是怕被熟人发现掉马,所以不得不从后门偷偷溜走的样子,真是很狼狈。 他留了个人将自己先行一步的事情知会给小时女官和小姨母,自己先跑了一趟麻太常家。 过去的路上,近侍将打探来的徐太太的过往说给他听。 “那位徐太太,是已故荀相公和继室夫人所出的幼女,成年之后嫁去了扬州王家……” 阮仁燧听得有点讶异,因为扬州王氏也算是江南名门了。 他曾经学过几篇课文,作者就是扬州王氏出身。 他不由得问一句:“那徐太太何以至此?” 侍从低声道:“扬州王氏本是湖州王氏的分支,天后摄政时,湖州王氏的家主对政令阳奉阴违,触怒了天后,因而被问罪处死。” “扬州王氏受到牵连,族中子弟也被夺官,一时凋零。” “那位徐太太的丈夫也在其中,没几年便病故了,那之后她带着一双儿女北上,重又回到了神都……” 阮仁燧了然地点点头,紧接着又问:“那她为什么改姓了徐?” 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即便荀相公已经故去,但单单那一个“荀”字,也是很值钱的。 此事侍从也不得而知,只含糊地道:“仿佛是因为她认了一位义母,那位义母姓徐?内中究竟如何,便不为外人所知了……” 阮仁燧也十分纳闷,只是不好深究人家的私隐,倒是多问了一句:“徐太太的母亲,可还在世吗?” 这一回侍从应得很快:“在的,在的。” 既然如此,那阮仁燧心里边就有谱了。 他果断地登了麻家的门。 今日休沐,麻太常倒没出门,正在家里读书,听人说皇长子过来了,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谁,皇长子?” 管事一溜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道:“是啊,老爷,皇长子来了!” 麻太常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本,出门去迎。 阮仁燧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往上首处找了把椅子大大方方地坐下,紧接着就把之前收着的状纸掏出来了。 “麻太常,这里有件事情,我盘算着还是得你来管才行!” 阮仁燧开始给整件事情上升高度:“勋贵子弟就能当众欺负表兄弟、表姐妹吗?” “前首相之女,就能当众无故责打自己的妹妹吗?” “荀侍郎作为人子,却不能抚恤母亲的爱女之心,这样苛待和漠视的自己的手足骨肉,这是应该的吗?” “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善待,还能指望他忠君爱国?!” 一连几顶大帽子扣过来,麻太常听着都有点眼晕。 且阮仁燧有实打实的证据——京兆府出具的公文。 麻太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神色逐渐严肃起来,捻着胡子思忖几瞬,最后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吧,这件事情臣知道了。” 阮仁燧也没多说,马上就要告辞。 麻太常赶忙挽留:“殿下一路过来,连茶都没有用一口……” “哈哈,”阮仁燧爽朗地笑:“麻太常,说实话,我信不过你,所以同样的公文我准备了三份——还有两份要送到丁相公和屈大夫家里去,我很忙的!” 麻太常:“……” 阮仁燧笑着迈出门槛,捎带着给他补了一刀:“明天上朝,要是另外两位都弹劾这事儿了,就你不吭声,那可是很尴尬的哦!” 麻太常:“……” 麻太常木然地送了他出去。 阮仁燧同样又跑了一趟丁相公府上,最后是屈大夫家。 说实话,这才是他怀抱最大希望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来的是巧还是不巧,屈大夫家里边正有客人。 且那客人他竟然也认识——是董二娘子! 久不相见,阮仁燧颇觉亲切,不自觉地带了点惊喜的笑,走上前去:“阿满娘子,你怎么也在这儿?!” 董二娘子莞尔,还没言语,旁边屈夫人便笑吟吟地开了口:“原来殿下也认识阿满?” 她满面欣然:“阿满小娘子可真是了不得,这次的小金榜试,她拿了头名!”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虽然他也听小时女官说过,董二娘子非池中物,也料想她既然敢与前未婚夫在小金榜试中一较高下,必然有所倚仗。 可董二娘子竟然如此争气,一举夺得榜首,也实在令人眼晕目眩。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难怪董二娘子会出现在屈家呢! 屈大夫是这届小金榜试的主考官,董二娘子夺了头名,依照本朝风俗,前者便是她的座师,既出了成绩,自然应该登门拜会。 阮仁燧回过神来,心里边也由衷地替她高兴:“原来已经张榜了?” 又兴冲冲地说:“等我回宫,就把这事儿告诉嘉贞娘子她们——她还欠你一顿饭呢!” 当日霞飞楼上,嘉贞娘子曾经亲口许诺,待到笔试结果出来,要在霞飞楼设宴做东,下帖邀人,叫胜者名扬神都! 屈大夫说:“名次和分数都已经出来了,至于正式地对外公布,估计得是明天上午了。” 他叮嘱说:“若是费尚仪有意请客,也请在那之后吧,提前传扬出去,说不得会生出是非来。” 阮仁燧也明白这道理,当下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您放心吧,我知道!” 屈大夫这才问起他的来意:“殿下可是稀客,平白无故的,怎么登了屈家的门?” 阮仁燧就把事情原委讲了,末了,又从袖中取了仅剩的那份京兆府公文与他看。 屈大夫前头听完他说的话,便不由得叹一口气:“不知不觉的,荀相公都故去这么多年了。” 屈夫人也觉唏嘘:“可不是?荀夫人也儿孙绕膝了。” 她低声同阮仁燧讲述了侍从先前没有说过荀家过往:“荀侍郎和德庆侯府那位世子夫人的母亲,是沂王府的县主。” “天后刚开始摄政时,沂王悖逆,被夺爵处死,因荀相公是天后的心腹,顾全他的情面,便没有牵连出嫁女,但县主也因为父兄被杀而忧愤成疾,卧床不起。” “后来县主病笃,命不久矣,便叫人去请荀相公来说话,病榻上央求他顾惜三个小儿女,来日若是续娶,也不要再娶高门女,以免三个孩子在继母手底下受磋磨……” 阮仁燧听得了然:“如今的这位荀夫人,出身不高,是不是?” “是啊,”屈夫人叹了口气:“毕竟是结发夫妻,文官门庭往往又重长子,荀相公有所顾虑,所以续娶了从六品国子学博士的女儿为继室夫人。” 她说了句许多人没法说的公道话:“县主临终遗言,固然是一片慈母心怀,可是也把后来的继室夫人给架了起来,荀夫人嫁进了荀家,便很难做。” 从六品官的女儿做了宰相夫人,一边是年长自己那么多的丈夫,另一边是原配夫人留下来的三个孩子。 最年长的那个都十四、五岁了…… 最小的那个恰恰又是个女孩子,从小被骄纵着,因为母亲的亡故和外祖家的变故而对父亲仇恨不已。 只是她平日里见不到荀相公,就只能把心里的怨恨发泄到继母身上。 年轻的荀夫人能如何呢? 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她,县主临终前留下的遗言在后边抽打着她。 但凡有一点做不好的地方,继母就是恶毒,就是看不惯原配留下来的孩子,种种说辞就要涌上前来了。 那时候荀老夫人尚在,又是个很难缠的婆婆。 县主因母家的变故而与荀相公决裂,荀老夫人便觉得这个儿媳妇太不懂事,刚嫁进门的时候骄纵,到了现在,也不深明大义。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宠爱县主生下的三个孩子,孙子总是亲孙子嘛。 等县主亡故之后,从前再多的不好也都淡去,剩下的全都只有好处了。 再看新儿媳妇,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合心意。 她熬了一辈子,才熬到儿子出人头地,可这个年轻的儿媳妇还不到二十岁,居然就成了宰相夫人! 前儿媳妇好歹是亲王之女,皇室血脉,可现在这个,她只是一个芝麻官儿的女儿啊! 阮仁燧听得默然,又问屈夫人:“那荀夫人的女儿,又是为什么改姓徐的呢?” 屈夫人十分讶异:“什么,她改姓徐了?” 紧接着又轻轻摇头:“殿下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那边屈大夫已经将整份公文看完:“荀相公在朝中时,做事面面俱到,处处条理,就是家中儿女,实在教养得不好,横行霸道,不修口舌。” 他说:“叫他们吃个教训,也是好事,再继续放任下去,兴许会惹出更大的事情来。” 阮仁燧看他神色感慨不已,似乎是有感而发,不免觉得稀奇:“您好像早就有所听闻?” 屈大夫叹一口气,深深看他一眼:“听说先前在费家和韩王府,这位世子夫人已经同殿下生过两回龃龉了?” 阮仁燧嘿嘿一笑:“是呢!” 屈大夫便再叹口气:“就是前不久的事情,德庆侯府的长孙女同颍川侯府的世孙订亲,正式下定,几家人聚在一起吃酒,世子夫人说了些很不得体的话。” 嗯? 有瓜! 阮仁燧马上就竖起了小耳朵:“她说什么啦?” …… 宴席设在了德庆侯府。 侯府是周氏的大宗,中书令周文成又是牵线搭桥的媒人,事情既成,必然是要去饮酒的。 除他之外,颍川侯府作为婚姻的另一方,当然也是要参与的。 再之后便是颍川侯世孙的外家,英国公府的人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7节 三姓四家,齐聚一处,当真是群贤毕至,高朋满座。 周文成私底下叮嘱夫人隋氏:“咱们家跟世孙结亲,并不意味着就要跟唐氏夫人结怨,说到底,那母子俩都是颍川侯府的人不是?” “太常寺承认唐氏夫人是世孙的母亲,那行事上就得把人家当成母子俩来看待,你也说说侄媳妇,别像之前似的那么口无遮拦了。” 隋氏夫人看了丈夫一眼,欲言又止。 周文成有所不解:“怎么,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隋氏夫人叹口气,同丈夫道:“我只能尽力而为,要是劝不住,你可不能怨我。” 周文成也没多想,当下笑着应了。 颍川侯世孙的相貌是很出挑的,因先前有所经历,言行举止也历练出来了。 酒过三巡,荀氏夫人越看越满意,叫他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同英国公夫人道:“真是好孩子,九泉之下,他母亲也算是可以安心了。” 世孙的继母唐氏夫人还在这儿坐着呢。 这话略有些不得宜,可英国公夫人没法贬损亦或者忽视丈夫已经亡故的妹妹,只能附和:“是啊,孩子成婚之后,就是大人了,我们也能放心了。” 荀氏夫人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醉了。 英国公风流多情,内宠颇多,也有两个出身不低的妾侍得脸,她到了英国公府,都不屑于跟她们说话。 这会儿见英国公夫人附和自己,她颇觉英雄所见略同,脑子一热,话就说出去了:“不瞒夫人,老话说门当户对,可谓是至理名言了!” 她嘴角向下一撇,轻蔑道:“我就是瞧不上那些轻狂无状的人,我的儿女,非得匹配原配的嫡子嫡女才行,如若不然,岂不是自失身份!” 这话说完,英国公夫人饶是人情练达,也不由得凝滞了几个瞬间。 这个地图炮开得好广啊。 唐氏夫人是颍川侯世子的继妻。 中书令周文成是周家的庶子。 英国公本人也是继室夫人所出…… 一时之间,我竟然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想轰谁,想打圆场都没法打啊。 唐氏夫人没忍住,当时就哈哈哈哈笑了出来,好不快活! 颍川侯夫人有些头疼,小声说儿媳妇:“这有什么好笑的?” 唐氏夫人用宫扇遮住半边脸孔,笑眯眯地跟继子竖起了大拇指:“大郎,娶到这么好的媳妇,你小子有福啦!” 她高兴不已:“阿娘我真是由衷地为你开心啊!” 世子:“……” 世孙:“……” 隋氏夫人脸上笑容僵住,偷眼去看丈夫脸上的神色,见他含笑不语,一如先前,不由得在心里暗叹口气。 英国公也是微笑无言。 德庆侯夫人眼见儿媳妇失言,不由得变了脸色,赶忙出来劝和:“你真是喝得糊涂了!” 又叫底下的儿媳妇:“陪你们大嫂出去醒醒酒!” 等散场的时候,荀德庆侯专程去跟周文成致歉:“兄长,妇人无状,我回去教训她,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周文成笑着说了句:“怎么会?” 寒暄几句,就此别过。 一直等夫妻俩上了马车,他脸上的笑才淡了下去,问妻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隋氏夫人握住丈夫的手,柔声道:“人贵自重,她就是那么个性子,犯不着跟她生气。真要论个尊卑,他们这一支不也是小宗升大宗?” 如今的德庆侯这一支,并不是初代德庆侯的嫡系后裔。 天后摄政时候,德庆侯府本家不法,府上成年男子被天后下令处死,其余发配出京。 而后,天后又在周氏一族当中选了一支来承继德庆侯的爵位。 原先,许多人以为会选周文成的,毕竟他是周氏一族最为出众的后起之秀。 只是没想到天后最终选了另外一支。 为此,荀氏夫人就有些沾沾自喜,私底下说周文成是庶出,怎么可能让他来承爵? 这些话隋氏夫人知道,只是也懒得与她分说,自家人搞嫡嫡道道的这一套,传出去叫人笑话。 她也知道,天后一直都致力于削弱勋贵在朝局当中的影响力,德庆侯府的倒台便可见一斑。 勋贵当中已经有英国公在朝中大放异彩,天后不会再让一个才干出众的侯爵勋贵成为宰相的。 只是没想到,落到荀氏夫人眼里,就成了因为她的丈夫是庶出,所以不配袭爵…… 周文成有些气苦:“早知如此,我何苦为他们穿针引线,忙活一场,也不落好!” 隋氏夫人反倒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现下再看,这婚事只怕未必有表面上那么好呢。” 这话说得很是。 英国公和颍川侯现在都有点后悔了。 周小娘子如何暂且不说,荀氏夫人这个岳母…… 可真不是省油的灯! 只是婚事都已经定了,该通知的也都通知出去了,现在再去悔婚? 想也别想! 周文成即便恼怒于荀氏夫人那句无脑的话,也不会赞同退婚的! 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 只能将就着继续往下走了。 …… 屈家。 董二娘子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闻言惊诧不已:“这话要是传出去,怕会得罪很多人的……” 最贵莫过于宫廷。 圣上和朱皇后倒是嫡出,但贤妃是庶出。 德妃虽然是嫡出,但她的儿子是庶出啊! 说着,她不露痕迹地瞧了皇长子一眼,没曾想对方小脸上的表情竟十分淡然,俨然是云淡风轻! 董二娘子小小的吃了一惊。 阮仁燧心想:荀氏夫人这才哪儿到哪儿? 真正嫡嫡道道的的集大成者,还没有出场呢! 作为亲身经历过的见证者,他很了解荀氏夫人的心态——可以说人家狂妄,但是不能说人家虚伪! 因为人家真的没有说一套、做一套。 她心里这么想,行动上也这么践行,还这么教导儿女…… 现下订了婚,不久之后要嫁去颍川侯府的那位周小娘子,若干年之后,真的身体力行地嫌弃了一下他的妹妹…… 庶出的公主怎么能匹配我的儿子? 癫吧? 所以后来被他二妹收拾得可惨了…… 这也间接地导致了世孙一脉爵位的流失,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 阮仁燧出宫一趟,吃了笔友会面的瓜,断了小崽种当众发癫的案,使唤了几个老登,最后还听了几个八卦,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宫了。 披香殿里,圣上和德妃正用午膳,见他这个时间回来,都吃了一惊。 德妃下意识地往儿子身后看了眼,发觉小时女官不在,妹妹也不在,不禁要问一句:“她们呢?” 阮仁燧背着手,小大人似的,沿着屋檐下的长廊往自己的住殿走,捎带着说:“阿娘,她们在外边还有事情,要晚点回来!” 德妃“哦”了一声,看他走出去一点距离了,又抬高声音,关切地叫他:“岁岁,你吃过饭了没有,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来吃一点?” 阮仁燧乖乖地说:“不啦阿娘,我已经吃过了。” 德妃应了声:“行吧。” 从阮仁燧进门开始,圣上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转动着眼珠,瞧着这小子逐渐靠近又逐渐走远。 德妃给他盛了碗汤,有些不解:“你这么看着他干什么?” 圣上就悄悄说:“他走的时候还在跟我生气呢,现在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 德妃听得柳眉倒竖,气呼呼地一翻手,把刚盛出来的汤倒回去了:“你怎么又欺负岁岁!” 圣上笑得一点都不心虚:“没有,我哪是这种人?” 这话才说完,就看冤种儿子好像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竟然又退回来了。 “哦,对了阿耶。” 阮仁燧背着手,抬着下巴,神情从容,语气轻快,颐指气使道:“我这趟出去可能闯了一点小祸,你有空的话看着帮我处理一下啊!” 说完,又像个老大爷似的,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德妃:“……” 圣上:“……” 德妃回过神来,深吸口气,赶忙给圣上盛了碗汤送过去:“小屁孩儿能惹什么事儿,他还能把天捅破?” 德妃笑得殷勤又甜蜜:“喝汤,喝汤!” 圣上:“……”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8节 第114章 阮仁燧绝望大叫:“阿…… 相较于守在儿子病榻前浑浑噩噩的荀氏夫人,乃至于偕同妹妹一道往德庆侯府去,心知不妙的荀侍郎,德庆侯的心情反倒是最轻松的那一个。 他终于终于终于寻到机会,把荀氏给料理掉了! 寻常人家里边,公公跟儿媳妇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际,但荀氏夫人那是寻常的儿媳妇吗? 正如同皇长子可以打《我的皇帝父亲》牌一样,荀氏夫人也能打《我的首相父亲》牌啊! 这把牌一打出来,效果虽然不像前者那般明显,但压倒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却也已经足够了。 前任德庆侯是现任德庆侯的堂兄,全家几乎都被天后送上了西天,他是天后后来又从周氏族人当中拣选出来,让承袭爵位的。 侯爵是超品爵位,荀相公其实只有三品。 可随便在神都城里找个人问问,都不会有人觉得前者的含金量超过后者的。 县官不如现管! 现成的例子还瞧不见吗? 唐氏夫人是首相唐红的外甥女,这还不是亲生女儿呢。 她在颍川侯府里跟继子吵,跟丈夫吵,隔三差五地还跟婆婆吵,一回又一回,最后不都是不了了之了? 颍川侯府连她一根头发都不敢动! 换成别的人家,儿媳妇敢跟婆婆呛声,骂几句都是轻的,打也就打了,拉到祠堂里去关上三天,又能如何? 唐氏夫人的性情还算和煦,惯常的行事风格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荀氏夫人明显不是如此啊。 她背靠《我的首相父亲》,德庆侯守着这个刚到手还没有捂热乎的爵位,德庆侯夫人的娘家也不过是六品门楣,他们怎么敢跟这个儿媳妇大声说话? 荀氏夫人没让公婆去给她请安就不错了! 后来荀相公虽然故去,但是破船还有三千钉呢。 更别说她还有个在做吏部侍郎的嫡亲兄长…… 但是现在,德庆侯终于等到了那个改变德庆侯府所有人命运的机会。 喜报! 硬茬子碰上了更硬的茬子,她翻车啦! 天可怜见,回去的路上,他激动得手都在哆嗦。 荀侍郎打了一路的腹稿,到了德庆侯府,还没等开口,德庆侯便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德渡啊。” 他作为长辈,称呼着荀侍郎的字,说:“今天这件事,你从头到尾都见证了,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皇长子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周家庙小,我哪儿敢得罪他?” 荀侍郎心下不安,张口欲言。 只是德庆侯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先行打断了。 且听起来,他似乎还是站在儿媳妇那边的:“只是大郎媳妇嫁进周家多年,也为周氏诞育了子嗣,又是以后的宗妇。” “如若因为今日之事,我便要弃置她,似乎也太不合情理了……” 荀侍郎听到此处,心绪却是不松反紧。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德庆侯说:“事关重大,一边是大郎媳妇,另一边是皇长子的吩咐,我力弱德薄,做不了主,还是叫自家长辈和族亲们来议一议这事儿,再做定夺吧!” 荀侍郎又能说什么? 只能满心苦涩地默认了这个结果。 荀氏夫人素日里是什么样的行事风格? 张狂跋扈,目中无人。 连德庆侯夫妇这对公婆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其余人? 等周氏的长辈们到了,德庆侯三言两语将今日之事说了,便叹口气,一脸愁闷地将舞台交给了其余人。 墙倒众人推。 场面短暂地缄默了片刻,终于有位族老慢吞吞地开了口:“皇长子的话,怎么能不当回事?若是来日……” 他没继续那个话茬儿,而是说:“周氏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贵族是需要足够的时间来进行塑造的。 人脉也好,成年人的风度和子嗣辈的学业也罢,都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够建立起来的东西。 前任德庆侯府被天后连根拔起,如今这位德庆侯夫人的娘家只有六品。 因为彼时政局动荡,也因为他们初来乍到,极其孱弱,所以后来荀相公使人登门,来为自己的女儿说亲,他们虽也知道荀氏夫人在闺中便很跋扈,但是也不敢拒绝。 也是因此,为之后德庆侯府多年的鸡飞狗跳埋下了隐患。 诸此种种,周氏的族人都看在眼里。 德庆侯府经不起下一次折腾了。 要是死保世子夫人,因而触怒了一位极有希望登临大位的皇子,来日再被杀一遍,那德庆侯府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气力再次缓过气来! 倘若世子夫人为人处世真的处处周到,那也就罢了。 偏她向来鼻孔朝天,没几个看得上的人,这种情况之下,周氏的族人怎么可能保她? 局势毫无疑义的一边倒了。 甚至于讨论的主题都不是要不要保世子夫人,而是纠结于究竟是出妻,还是让她在家庙里养病到死算了。 荀侍郎听得后背生汗,焦躁不已,偏自家理亏,又无法去替妹妹说情。 他不得不央求在座的周文成:“周相公……” 论辈分,周文成是德庆侯的堂兄弟。 论身份,他是当朝宰相。 若是他肯出面说一句话,或许还能扭转乾坤。 周文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也叹口气,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德庆侯府是不敢管,你们呢,难道也不敢管?” 他神情唏嘘:“说到底,苦果都是自己酿的。” 荀侍郎羞红了脸,满面惭愧。 周文成见状,似乎也是不忍。 再三沉吟之后,他终于道:“荀氏行事,的确有诸多不妥,但嫁入周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向来又爱热闹,真的让她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不也太过于残忍了吗?” 他微微一笑,主动同德庆侯提议:“不如就叫他们夫妻俩写了和离书,好聚好散,让荀侍郎带着妹子回荀家去吧。” 天后当年选中德庆侯来承继爵位,就是看中了他这个人老实听话。 小时候听父母的话,成年了听妻子的话,有了儿媳妇又听儿媳妇的话。 老实人被统治的一生。 现在他就很听堂弟的话——同样都是周氏旁支,他成了德庆侯,这靠的是运气,堂弟成了宰相,靠的可是实力! 周文成说,他就应了:“文成说得有理,就这么办吧。” 有些族老同荀氏夫人结怨已久,闻言不免悻悻:“如此恶妇,该出妻才是,怎么能和离?!” 荀侍郎脸色僵滞,无言以对。 周文成笑着打个圆场:“好聚好散,不为了别人,也为了几个孩子不是?” 他没给荀侍郎和其余人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敲定了这个结果,并且紧跟着商量起别的事情来了。 “荀氏的几个孩子,必然是要留在周家的。” “至于她的嫁妆要如何分配,是全都带回去,还是留一些给孩子们,亦或者如何,全都看荀家和她自己的意愿……” “只是有一条,”周文成说:“她离府之前,这事儿得掰扯明白,立字据为证,咱们先君子、后小人,免得日后生出什么是非来。”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荀侍郎以为如何?” 荀侍郎面露感激,拱手向他行了一礼:“很妥帖,很周全——多谢相公。” 周文成含笑颔首:“荀侍郎客气。” …… 周文成的夫人隋氏也在,且旁观了全局,不免觉得奇怪。 作为枕边人,她很了解丈夫的心思。 因为先前荀氏夫人的诸多言辞,他并不喜欢荀氏夫人。 她忍不住问丈夫:“你为什么要替她说话?” 周文成听得讶异:“我什么时候替她说话了?” 这下子,隋氏夫人是真的怔住了:“你不是力主和离,而非休妻,亦或者让荀氏青灯古佛一生的吗?” 周文成嗤了一声,面露哂色:“休妻,青灯古佛一生?那不都是一棍子把人给打死了?” “荀氏那个性格,一旦被休弃,不知道会做出多么激烈的反应来,且若真是至此,怕也就跟荀家结成了仇,何必呢。” 他很了解圣上的性情:“单单这一件家务事,是无法将荀侍郎拉下马的,一来荀侍郎的确有些能力,二来,总也有已故荀相公的情面在。” 就事论事,荀相公在朝时,是很有些功绩的,他亡故后,天后下令辍朝三日,以为追思。 人一走,茶就凉,为了出嫁女儿行事不当,甚至于牵连到了儿子,要去夺官? 若真是如此,就太叫人心寒了。 是以周文成揣度着,荀氏夫人经此一事,可能会伤筋动骨,但荀侍郎多半就是吃个隐亏,吏部考核上降一等罢了。 他还会继续在吏部待下去。 真要是把事情做绝了,难道从今以后,周氏的人都没有用得着吏部的地方了? “再则,”周文成撑着头,说:“多少也得顾全几个孩子的颜面。” 荀氏夫人还有几个孩子呢,他们不仅仅是周家的骨肉,身上也流着荀家的血。 摆烂,摆烂,摆烂!!! 第209节 隋氏夫人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丈夫似的,有点难以置信地瞧着他:“你还挺……” 她搜肠刮肚,终于寻了个比较准确的词儿来形容:“挺以德报怨的。” “那倒也不是。” 周文成听得大笑出声,笑完之后,跟她说了句实话:“我之所以主张让她和离回娘家去,就是很想知道——当初荀侍郎夫妇容不下前来投奔的异母妹妹,现下换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能容得下吗?” “荀氏夫人当初好像也没少说风凉话,今时今日易地而处,她也有毅然出走的勇气吗?” 他幸灾乐祸道:“人心这东西,从来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啊!” …… 披香殿。 圣上用了午膳,短暂地郁卒之后,到底还是任劳任怨地叫了跟随冤种儿子出宫的侍从,问明出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德妃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在他身后殷勤地飞来飞去,不时地给他捏捏肩,亦或者是添添水。 侍从就把霞飞楼里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哼,真过分!” 德妃一边听,一边酌情地煽风点火:“荀氏张狂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那个儿子耳濡目染,也学了那一套作风!” 又说:“岁岁给班主任主持公道,岁岁好!” 侍从又说起皇长子使人去找了德庆侯来训话的事情。 德妃就说:“这事儿可不能怪岁岁,选择权在德庆侯府的人手上。” “要是荀氏素日里为人周全,侯府里的人也会为她奔走,可要是她自己立身不正,他们肯定兴高采烈地把她给踢出去!” 德妃悄咪咪地在圣上耳边吹风,说:“最终如何,都是她自己作的,可不能怪岁岁!” 侍从又说了皇长子用丁相公、麻太常等人来警告荀侍郎的事情。 德妃麻利地接上:“岁岁人尽其用,岁岁好!” 又知道皇长子不只是去了当时说的那两家,之后还去屈大夫府上走了一趟…… 德妃欣慰不已:“岁岁知道给自己留一手,真聪明!” 圣上:“……” 你真是演都不演了。 圣上只知道荀侍郎现下必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也知道明天朝上说不定有场硬仗要打,而这一切一切,都是那个冤种儿子给招惹来的。 他冷笑了一声:“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劲儿,上蹿下跳,也不嫌累!” 德妃听得蹙起眉来,手扶着他的肩膀晃了几下,娇嗔道:“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嘛,活泼好动,总比病殃殃的好不是?” 又说:“他这是在外边行侠仗义呢,你可不许凶他!” 圣上又是一声冷笑。 再看爱妃一脸央求地瞧着自己,忧心忡忡的,好像是只被滕蔓缠住腿的小鹿…… 他叹口气,板着脸说:“天太热了,想喝现煮的酸梅汤……” 德妃特别高兴地一举手:“我这就去煮!” 说完,都没等圣上做声,就兴高采烈地去了。 圣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模样,笑完之后又问:“小时出去见笔友,出宫的时间似乎太早了一些?” 圣上料想,能跟小时女官做笔友的人,即便不是出身高门,行事亦或者言辞也该很周到才是。 且约见的地点又是霞飞楼,可见是要在那儿用饭的。 既然如此,他们一行人出宫的时间,似乎就显得太早了。 侍从:“……” 侍从短暂地缄默了一下,想到圣上才是真正给自己发俸禄的人,就迟疑着把皇长子给卖了:“其实,是小殿下预先有事要做……” 圣上静坐着听完,终于像只阴险的狐狸一样,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哦,原来是这样啊。” …… 德妃担心儿子,所以也没偷懒取巧,用襻膊束起了衣袖,亲自去小厨房煮了一壶酸梅汤出来。 眼瞅着晾得差不读了,赶紧端着往回走。 六月里天气也热,外头走了没多远,叫太阳一晒,她鼻尖儿就有点冒汗了。 进殿去把酸梅汤搁下,赶紧先凑到冰瓮那儿去凉快了一下,再回过神来,才忽的意识到…… 她问左右:“陛下呢?” 燕吉说:“娘娘,方才陛下叫我们退下,私底下又问了跟随咱们小殿下出去的人几句话,过了会儿,就找小殿下去了……” 德妃听得有点忐忑,叫燕吉端着酸梅汤跟在后头,自己在前,赶紧去给儿子救驾。 到了外头一瞧,就见门户闭得严严实实,别说是照顾岁岁的保母们了,连宋大监都在外边守着! 德妃吃了一惊! 她放轻脚步,悄悄走上前去,竖着耳朵一听—— 圣上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说了多少次了,不许胡闹,不许胡闹,从来都不往耳朵里进,我看你真是欠打了!” 说着,有拍案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德妃一下子就急了,顾不得旁的,赶紧推门进去:“别打岁岁呀,他也不是有意犯错的……” 门扉打开,她就见圣上坐在官帽椅上,神情似乎很诧异地看了过来。 岁岁拖了把椅子在厅中,翘着脚,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嚣张模样坐在上边。 见她过来,明显是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他赶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急着去拿桌案上摆的东西—— 德妃没看真切,但是也没有刹住嘴上的惯性:“别打他……” 这句话说完,她脸颊的肌肉忽然就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德妃横眉立目,问儿子:“岁岁,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阮仁燧:“……” 阮仁燧低眉顺眼道:“阿娘,没什么。” 德妃朝他一伸手,语气严厉:“拿出来!” 阮仁燧:“……” 圣上坐在旁边,一副很担忧的模样,茶茶的,忧心忡忡道:“我都说了他很久了,他也知错了,你就别打他了……” 阮仁燧:“……” 德妃置若罔闻,紧盯着儿子,大声说:“拿出来!” 阮仁燧瑟瑟地将自己的小棺材挂件儿捧了出来。 德妃看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目光在四下里迅速逡巡起来。 圣上神情不忍,但是主动提示:“鸡毛掸子在西墙那儿挂着。” 阮仁燧:“……” 德妃杀气腾腾地往西墙那儿去了。 阮仁燧见事不好,扭头就——没跑成! 圣上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给扭住了,紧接着赶紧跟德妃邀功:“快来,这混账东西想跑——我给你按着他!” 阮仁燧:“……” 阮仁燧像只被按住了青蛙,四肢都在扑腾,一边绝望又愤怒地大叫:“阿耶,做人不要做得太绝!” 圣上充耳不闻,继续告状:“快来,他还敢放狠话呢,我看不打是不行了!” 阮仁燧:“……” 第115章 阮仁燧悠悠地吐出来四…… 阮仁燧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 末了,又被德妃提溜到面前去站着听审:“说,这东西是怎么回事儿?!” 圣上坐在德妃旁边,手支着下颌,狐假虎威:“快说,快说!” 阮仁燧:“……” 阮仁燧不露痕迹地斜了他阿耶一眼,而后蔫眉耷眼地道:“我之前不是都说过了吗?遇上一个喜欢的摆件……” 德妃听得一愣,在记忆里边翻找一下,惊觉儿子说的居然是真的! 他之前还真就提过这事儿! 只是…… 德妃瞟一眼那具精巧的小棺材,怒道:“你可没说你喜欢的是个棺材摆件儿!” 圣上像个奸妃一样,在旁迫不及待地附和了一句:“这小子就是故意的——他自己也知道说了要挨打的!” 阮仁燧:“……” 阮仁燧暗暗地磨了磨牙,没理会他阿耶,一歪头,试图说服他阿娘:“升官发财嘛,多好的兆头?” “升什么升,你难道缺钱?” 德妃没好气道:“弄个这东西带着,晦气死了!” 她吩咐侍从:“赶紧拿出去丢掉!” 阮仁燧惊叫一声:“不!” 他仰头看着他阿娘,试图讲一讲道理:“我都挨完打了,按理说应该叫我把它留下的!” 德妃硬生生给气笑了,笑完又觉得破坏了好容易做出来的严肃氛围。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0节 她赶忙板起脸来:“阮仁燧,你刚才挨的那顿打,是因为你居然瞒着我搞了个棺材挂件儿,不是因为别的,更不是挨完打了我就允许你把这东西留下了,知道吗?” 阮仁燧看了他阿娘一眼,一只手抱着自己的小棺材挂件,另一只手从旁边拽了把椅子过来。 紧接着他娴熟地往上边一趴,捎带着撅了撅屁股:“这次打完,就不许再说这事儿了哦!” 德妃:“……” 圣上当场笑出声来了。 “罢了罢了。” 德妃也笑了,倒是没再说什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要是实在喜欢,那就留下吧。” 阮仁燧又惊又喜,趴在椅子上一歪头,大眼睛扑闪闪的:“真的吗阿娘?!” 小孩子的脸颊跟成年人的脸颊不一样,红扑扑,软蓬蓬的。 那线条并不平滑,两颊肉乎乎地鼓起来,从侧面看,是一个可爱的半圆。 靠近去看,还能瞧见细微的浅色绒毛。 德妃瞧了几眼,心就软了。 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呢,就叫他高兴一下,又能怎样? 她过去把儿子拉起来,搂着他小小的肩膀,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真的。” 阮仁燧一下子得意起来,先斜了他阿耶一眼,又腻腻歪歪地搂住了他阿娘的胳膊:“阿娘,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最最最好的阿娘!” 德妃摸了摸他的脑门儿,带着轻微的汗湿感。 她不由得有些烦闷:“这盛夏的天气,真是太讨厌了……” 蹲下身来用手帕给儿子擦了擦脸,又叫燕吉:“给他倒一碗酸梅汤来喝。” 圣上原本还在看戏呢,哪知道忽然间有只老鼠跳进了自己的米缸里。 他忍不住问德妃:“……不是给我煮的吗?” 德妃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下讪讪一笑:“哈哈,一不小心煮多了,姑且给他喝一碗!” 圣上抄着手,轻哼一声。 德妃赶忙又亲自倒了一碗,搁进去几粒冰块,双手呈送过去。 圣上接到手里慢慢轻啜,没等喝完,外头侍从过来传话,简单低语几句。 宋大监放轻动作,在门外道:“陛下,田美人发动了,皇后娘娘已经往瑶光殿去了,差人来给您送个消息。” 圣上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再没说别的。 宫里边现在就只有阮仁燧和大公主两个孩子。 阮仁燧出生的时候,圣上在跟宰相们议事,没有在旁边守着。 大公主则是上午出生的。 天还没亮的时候,贤妃就发动了,圣上知道,但还是上朝去了。 现下轮到田美人,想也知道他是不会去守着等的。 他没这个意思,德妃也不会主动去提。 她跟田美人又没什么交际,何必去卖这个好? 再则,贤良淑德是皇后的事儿,宠妃嘛,只需要哄着圣上高兴就成了。 好在田美人对这事儿也没有怀着很大的指望。 毕竟前边德贤二妃都没有这个待遇,她当然也不会遐想自己能够获得。 她现在只觉得痛。 六月本就酷暑难耐,因她临盆在即,也不敢用冰,无形当中也就加重了暑热的折磨。 朱皇后坐在外头阴凉处,听见田美人声音凄厉地在喊:“娘啊!” 产房里头,吴太太就陪在女儿身边,看她痛得眼泪跟汗水一起流出,濡湿了头发,紧贴在脸颊上。 她心里边焦急不已,但还是依照太医们的吩咐,不住地给女儿打气,捎带着也是劝慰:“留着力气待会儿用,别怕,太医也说了,胎位是正的……” …… 宫里边田美人艰难生产的时候,宫外另一对母女正在相聚。 说起来,这事儿甚至于还是荀侍郎给促成的。 荀侍郎现在只觉得头大。 他先是在德庆侯府,劝说妹妹接受了和离这个结果,紧接着又让亲信往德庆侯府这边来,帮着商量荀氏夫人嫁妆的分配事宜。 老实说,那真是很大的一笔钱。 沂王县主的嫁妆,荀家兄弟没有跟妹妹争,只是取了几件母亲用惯的旧物聊以纪念,别的都留给了荀氏夫人这个妹妹。 荀相公和荀家老夫人又添置了许多,到最后汇聚成了一个很庞大的数目。 有一说一,荀氏夫人行事虽然跋扈,在德庆侯府唯我独尊,但客观上她也的确帮助公婆和丈夫融入到了神都的顶层圈子里去。 而她对于侯府里所有人直接或间接的塑造,也同样得益于这笔庞大的嫁妆。 若无意外,荀侍郎这会儿应该留在德庆侯府,帮着周全此事的,只是现在这不是有意外吗? 皇长子放了话出来,要找丁相公和麻太常弹劾他,这跟提前一天知道明天有个杀手会上门来有什么区别? 哦,可能是有一点不同的——因为不是一个杀手,而是两个! 荀侍郎不知道,其实应该是三个…… 刀剑悬于头顶,蓄势待发,荀侍郎得赶在明天朝议之前,想方设法料理此事。 至于该怎么料理? 解铃还须系铃人。 皇长子指摘他不孝不悌,也预备以此作为论据使人弹劾他,想要解决,当然还是要将问题绕回到他的继母和异母妹妹身上了。 荀侍郎亲自登门,去探望徐太太这个妹妹,没成想却碰了钉子。 徐太太连门都没开,推说家里乱糟糟的,地方狭窄,不便待客,把他给打发走了。 荀侍郎吃了个闭门羹,不得不暂且退将回去。 没过多久,他的继母、徐太太的生母,如今的荀老夫人又打发了亲信,去请自己的女儿过府说话。 徐太太冷笑一声,倒真是去了。 待到了荀家,母女相见,反倒一时默默。 荀老夫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其实还不到三十岁,才二十八岁,但嘴唇两边的沟壑却已经很深了。 说是三十四、五岁,怕也不会有人起疑。 荀侍郎之妻荀夫人说:“妹妹生得像是母亲,脸盘儿一模一样。” 世子夫人说得很不客气:“她们母女俩一脉相承,都是苦命,享不了富贵,只能受苦受累!” 荀老夫人的衰老,开始于出嫁之后,其实也没过几年,再照镜子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忽然就老了? 而女儿徐太太的衰老,萌芽于扬州王家的败落,盛放于归宁之后。 荀老夫人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或许真的就是命。 有的人是富贵命,怎么折腾都会荣华富贵一生。 有的人是贫贱命,再怎么折腾,也得贫贱度日。 她的婆婆难伺候,原配夫人留下的几个孩子也不好伺候,高门大户里边儿,总会有人得意,也总会有人失意。 她就是那个失意的人。 荀相公总是很忙,禁中一个吩咐过来,有时候他一连半月都不着家,吃住都在公廨里。 在家里吃饭吃到一半,有人过来回话,又得匆忙过去处置。 他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也没有那个精力和闲心去了解年轻妻子的想法。 她替他照顾好母亲和孩子,他给她诰命和尊荣,捎带着照顾她娘家的弟妹,一来一往,也算公平。 荀老夫人嫁进门多年,只央求过丈夫一件事,那就是女儿的婚事。 儿子不打紧,他有一份前程可以奔赴,但女儿不一样。 荀相公也应了,精心替幼女寻了夫家。 扬州王氏,江南名门,嫁的夫婿也是温雅才子,品性端正。 单论人才,其实要强过德庆侯世子。 荀相公自己也说:“大娘的心气高,性情又要强,嫁去德庆侯府,也算适宜。四娘喜欢诗书,外柔内刚,嫁去王家,会与丈夫琴瑟和鸣。” 因知道继妻嫁妆比不得原配夫人丰厚,又额外贴补了她——比公中陪嫁长女的时候多了三成。 荀老夫人感激不尽,即便荀氏夫人这个继女因此大发雷霆,归宁的时候很是给了她一场难堪,她也认了。 可是……真的就是命啊! 扬州王氏因为湖州的本家受到牵连,女婿被下狱夺官,没多久又病死了。 那份陪送的嫁妆,也被抄没了。 消息传来,荀老夫人的心都要碎了。 无妄之灾,真是无妄之灾。 天后的盛怒将湖州王氏烧成了焦炭,捎带着牵连到了扬州王氏,荀相公都不敢置一词,旁人又能说什么? 荀氏夫人归宁的时候见了长嫂荀夫人,就不胜感慨地同她唏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可千万别强求!” 荀老夫人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1节 她忍不住去想:难道真是因为我想强求不该有的东西,所以才会如此吗? 从那之后,每次见了女儿,她的心就不受控制地要痛上许久。 徐太太反倒很平静。 受了伤,流了血,结痂了,那就过去了。 总想过去那些事儿干什么? 覆水难收,难道还能更改? 只是她也知道,母亲心里边,那永远都过不去。 所以她来了。 徐太太问母亲:“您找我来,是为了大姐的事儿吧?” 荀老夫人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轻叹口气,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是为了你大哥……” 荀侍郎的事情,徐太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只是有点好奇世子夫人的最终结局:“那大姐现下如何了?” 这事儿荀老夫人倒是真的知道:“明天她估计就回来了……” 徐太太有些讶然,回过神来,又问:“是和离,还是?” 荀老夫人眉头皱起来一点,神情复杂:“和离了。” 徐太太脸上浮现出一个稍显微妙的笑容,语气难辨地说了句:“哦,原来是这样。” 她们母女俩说话的时候,荀夫人一直心急如焚地守在旁边。 耳听着话题歪了,她忍不住出声给纠正了一下:“妹妹,有件事情,还真得央求你出面才成。” 荀夫人语气急迫:“皇长子放了话出来……” 徐太太这才知道:“原来今日替我主持公道的,竟然是楚王殿下?” 复又了然道:“难怪能压服大姐,还让大哥这么着急呢。” 荀夫人现下真是没有时间听她感慨了。 丁相公,麻太常,丈夫头顶还悬着两把刀呢。 这都过了午时了,还有不到半日的时间,早朝就要开始了! 荀夫人急急忙忙道:“妹妹,你听我说……” 徐太太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嫂嫂,你听我说。” 荀夫人急了:“你先等我说完——” 徐太太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我为什么要等你说完?” 她脸上的神色很奇怪,蹙着眉头,不解地问荀夫人:“嫂嫂,不是你有求于我吗,你就是这么求人的?” 荀夫人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当时便僵住了。 好半天过去,才强笑着软和下来身段,又叫了声:“妹妹,你这是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干,就是不想再跟你们装了。” 徐太太很平静地说:“我原以为大哥和大姐都该在这儿呢,还专门有两句话要问他们,不想大哥不在,大姐也不在,不过没关系。” 她掀起眼帘来,瞧着荀夫人:“嫂嫂,您替我转述一下也成。” 荀夫人僵硬地道:“什么?” 就听徐太太问:“大姐从前总说我是天生苦命,享不了富贵,等明天她回来了,您替我问问大姐,她现在究竟是富贵命,还是苦命呢?” 荀夫人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 徐太太也不在乎。 无欲则刚。 她已经没有任何有求于荀家的地方了,所以也就无谓再去装出兄友弟恭的亲热来。 她甚至于还同荀夫人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嫂嫂,你也替我把这话转述给大哥,我等着看荀家怎么收尾。” 荀夫人深吸口气,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妹妹,你这是何必呢,一家人搞成这样,岂不是叫人笑话?” 徐太太短促地笑了一声,神情嘲弄:“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人,我怕人笑话?” “神都城里的贵人,难道还会专门钻到我住的小巷子里边儿,去笑话我?” 她没再理会荀夫人,而是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娘,我这次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说那么几句话,我是想来见你。 荀老夫人神情怔然,视线与女儿的目光对上,倏然间心头一颤。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徐太太一掀衣摆,跪在她面前,又叫了声:“娘。” “您跟我走吧。” 她说:“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一辈子困在荀家,不值得。” …… 霞飞楼。 王娘娘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的难处说给几个笔友听。 她先前之所以决定找笔友说话,就是因为知道对方不认识自己,可以畅所欲言。 但现在四个人里边,老闻太太很明显是知道她身份的,要是说了,不就直接把老底儿抖了个底朝天? 王娘娘稍显迟疑。 老闻太太明了她的心思,是以主动笑着问了出来:“咱们几个认识几年,都没提过要见面,你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急慌慌地写信找我们?” 又说:“今天咱们聚在一起,就只是聊天,捎带着给她出出主意,出了这个门,就什么都忘了!” 其余几人纷纷应和。 王娘娘明白这是老闻太太在悄悄同她表态,也相信她的人品,必然能说到做到,不由得面露感激之色。 小时女官就坐在她的对面,正跟夏侯小妹一起剥阿月浑子(开心果)吃,闻言倒是心头一动。 老闻太太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她这么说,可见是认识“得过且过”了? 她脸上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静听“得过且过”讲了自己遇上的麻烦。 王娘娘自陈年轻时候曾在高门为妾,后来丈夫亡故,留给她一笔丰厚的钱财,将她放出家门。 她无意再嫁,便与娘家侄子一家同住。 日前因一件小事,侄孙的一句话,让她胆战心惊…… 小时女官听到这里,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再去细想她说的话,不由得心想:或许可以问一问皇长子? 此后如何,他应该知道才对! 又想:听说皇长子已经见过王娘娘几回了,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难道是王娘娘多心了? 她盘算着,无论如何,都得回去问一问,才能安心。 老闻太太因知晓王娘娘的身份,便也就更能够明白她的难处。 她年纪最长,阅历也最多,当下便道:“让你的侄子从你家里搬走吧,只是不必撕破脸撵人。或许可以设法给他寻个小生意做,让他们一家自然而然地搬出去。” 老闻太太声音很稳:“他们有意谋夺你的家财也罢,无意也好,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生出了疑心,你会不可控制地去怀疑他们。” “这是个另类的疑邻偷斧的故事啊。” 她说:“只是,丢失的斧子还有可能找到,但你遇上的这件难题,或许直到你临终的前一刻,才能得到最终的答案,没必要如此长久地折磨自己。” 小时女官很认同老闻太太的说法:“一别两宽,这是最好的做法。” 该说的老闻太太和小时女官都说了,刘永娘便没有提自己的说法,而是问王娘娘:“你平时就住在神都吗?” 她热情洋溢地提议:“你既然是一个人,不如就搬到我那儿的巷子里去住吧?最近刚好有人要搬走了。” “我很会做饭,也有很多朋友!” 刘永娘快乐又诚恳地说:“其实你还很年轻啊,总是一个人闷着,没有病也会憋出病来的,你得出去走走,多见见人,说说话才好!” 王娘娘有些踯躅,下意识地环顾周遭,结果却瞧见了几张写满了赞同的脸孔。 老闻太太与小时女官异口同声道:“正是如此!” …… 几个笔友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顿饭,互赠礼物之后闲话许久,这才慢悠悠地各自踏上了回程。 宋巧手玩笑着同好姐妹道:“真是借了你的福,还发了笔财呢!” 这说的是阮仁燧赏赐的那百两银子。 宋巧手作为神都城内首屈一指的梳头娘子,地位上稍逊一筹,但钱其实是不太缺的。 不然也不能送女儿去读龙川书院。 只是她也知道,对于寻常人来说,一百两真的已经很多了。 刘永娘笑嘻嘻地叫她请客。 宋巧手含笑应了,又抬手指了指霞飞楼,悄悄说:“我听任少尹手底下的人说,上边坐的是皇长子呢!” 刘永娘果然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又觉欣然:“这顿饭吃得真值,见了几个好朋友,赚到了钱,居然还间接地跟皇长子打了交道……” 那边儿闻小娘子也低声询问祖母:“祖母,那位太太的身份,是否有些奇异之处?” “我看她的容貌和气度,从前侍奉的贵人,只怕非比寻常。” 老闻太太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作答,反而微微摇头:“守柔,你太聪明,可你恰恰应该学着收敛自己的聪明。” 守柔是闻小娘子的名讳。 她听得有些不解,还有一点儿无措:“祖母……” “今天碰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出了那个门,就什么都忘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2节 “做人要言而有信,不只是在会被人知道的时候言而有信,即便是失信也不会为人所知的时候,也要守信。” 老闻太太合上了眼睛,开始闭目养神:“守柔,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 …… 小时女官正走在失信的路上。 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人要应时而变呀! 小时女官在披香殿召唤出了自己的雇佣兵。 小时女官悄声同雇佣兵阐述了任务内容。 雇佣兵初听大吃一惊,回过神来,面露奸猾的笑容。 好像一只老谋深算但是又算不明白的个小狐狸。 雇佣兵同她承诺:“小时姐姐,你尽管放心吧,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指。 雇佣兵同样伸出了自己细细的小指——拉钩! ……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进了正殿的书房。 他阿娘正坐在书案前,蹙着眉头看书,看样子似乎是有点头疼。 他阿耶坐在窗边,画正对着视线的那一瓶荷花。 阮仁燧拿了颗小石子儿,瞄准——丢! 圣上头都没抬,一伸胳膊,精准地接住了。 他搁下笔,眉毛往上一抬,目光带着点思忖,上下打量着冤种。 冤种洋洋得意地抬着下巴,朝他招了招手:跟我来! 紧接着都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便自顾自出去了。 圣上叫他这动作给撩拨起了好奇心,略微思忖一下,还是跟着出去了。 德妃看起来好像还在专注地看书,实际上魂儿早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竟也没有察觉。 圣上从书房里出去,就见冤种儿子背靠在赤色的宫柱上,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扶着额头,正装模作样呢。 看他出来,那两根手指也没收起来,而是呵呵一笑,悠悠吐出来四个字:“阿耶,求我。” 圣上:“……” 圣上不免要问一句:“我为什么要求你?” 阮仁燧鼻孔朝天,轻蔑地哼了一声:“因为我知道一个你不知道,但是一定很想知道的秘密,你要是不听,一定会后悔的!” 哼,阿耶,这里是岁岁牌垄断,你没救啦! 圣上摸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你之前不是把该说的都说了吗,怎么忽然间又有了新的、必须得听的秘密?” 阮仁燧给问得噎了一下。 小小的迟疑之后,才理直气壮地说:“我之前不小心给忘了,刚想起来!” 圣上觑着他,说:“……你是不是也才刚知道?” 阮仁燧心里边默默地流下来两行泪。 可恶,我将贷款起诉我笨笨的脑袋! 同时脸上很坚定地说:“没有的事儿,就是刚刚才想起来。” 圣上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忽的一笑。 他转头问侍从:“方才披香殿有人来吗?” 阮仁燧:“……” 可恶,我将倾家荡产起诉我笨笨的脑袋! 这时候侍从已经麻利地给了回答:“陛下,方才尚仪局的小时女官来过。” 圣上就明白了:“哦,原来是小时?” 他蹲下身来,伸手掐了掐儿子软乎乎的小脸蛋儿,笑吟吟地问他:“小时的笔友里边有我认识的人,是谁?” 又思忖着:“小时的几个笔友都喜欢美食,也有闲暇,多半是女眷,也不在宫里,你又说我会在乎……” 圣上神情微动:“难道是王娘娘?”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看着他阿耶,一言不发。 身后忽然间传来了沉重又郁郁的脚步声。 父子俩一起回头去看,就见德妃耷拉着脸,好像一只忧伤的僵尸一样,慢慢地从里边出来。 她伸臂搂住儿子的小身子,吸猫似的开始搂着他吸。 一边吸,一边诉苦:“岁岁,嘉贞姐姐她现在可会阴阳怪气了!” “昨天她过来看我的读书笔记,我捎带着问了一个小小小小问题,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 阮仁燧木然地道:“怎么说的?” 德妃痛苦不已地道:“她说,娘娘,你问我干什么?你现在应该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啊?”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搂住了他阿娘的脖子,看他阿耶一眼,紧接着默默地挪开了视线:“别管他们。” 他冷酷无情地说:“他们聪明,就让他们聪明去吧,我们过好自己的笨日子,比什么都强!” 德妃:“……” 圣上:“……” 第116章 屈大夫倒拔垂杨柳(不…… 圣上到底还是寻了个时机,悄悄问冤种儿子:“王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又觉得奇怪:“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阮仁燧很老实人地说:“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啊,毕竟我又不了解王娘娘……” 圣上听得微怔,默然几瞬之后,又低声问他:“王娘娘去得很早吗?” “唔,”阮仁燧有些恻然地揉了揉鼻子:“具体是哪一年我记不太清楚,不过,总归是我六、七岁之前的事情了……” 圣上眼底冷色一闪即逝:“是王娘娘的那个侄子?” 这话说完,没等儿子言语,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哦,你先前没说,可见也不知道,今日听小时说了才知道的,是不是?” “王娘娘约见几个笔友,就是因为这事儿?” 圣上眉头皱起来一点,细细地复盘着整件事情:“奇怪,依照小时的能力,如若上一世王娘娘也同她说过这事儿,她不会置若罔闻的啊,怎么最后还是……” 他摸着下颌,思忖了会儿,忽的低头问儿子:“上一世,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带着你跟仁佑去探望过王娘娘吗?” 阮仁燧:“……” “阿耶,我不知道。” 阮仁燧茫然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委屈又无助地说:“我是笨蛋,笨蛋是记不住七、八岁之前的事情的。” 圣上:“……” 圣上一时无言,怜惜地叹口气,伸手捏了捏他的丸子头。 又思忖着:“难道是因为那两套蛋壳画?” “阿耶,”阮仁燧神情迷惘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这件事跟王娘娘的侄子有关,又忽然间又扯到蛋壳画上边去了……” 圣上耐心地给他讲了一下:“因为据我所知,王娘娘的身体一直都还算康健,若是这三五年间故去,实在有些古怪。” “她性情温和,心存慈悲,这样的人,是不会跟人结怨的——退一步说,即便真的结了怨恨,也没有人敢去报复她。” “王娘娘忽然亡故,最先要考虑的就是身边的人,乃至于利益相关的人,而这两点,同时指向王郎。” 说到此处,圣上若有所思:“那两套蛋壳画太贵重了,或许也正因如此,才会产生了一些前世没有发生的波澜……” 他回过神来,问儿子:“你对王郎还有印象吗?” 圣上特意说明:“不是今生,而是前世。” 阮仁燧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了。” 圣上遂了然道:“哦,那就是他了。” 说着,微微一笑。 阮仁燧打眼一瞧,就见他阿耶眼眸微眯,笑得十分幽冷。 他默默地把视线给收回来了。 王郎啊,我先预祝你没逝吧。 …… 阮仁燧在宫里边默默地为王郎祝祷的时候,大公主正在汪家,跟汪明娘和庞君仪一起喂小兔子。 可爱的小兔子! 白白的一团小毛球,粉红色的长耳朵竖着,用三瓣嘴灵活地吃菜叶! 大公主跟庞君仪蹲在笼子前边儿,捧着脸,看得目不转睛。 汪明娘小脸上带着点得意,说:“这是我舅舅给我捉的,你们要是喜欢,改天我替你们跟舅舅也要几只!” 大公主跟庞君仪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真的吗?” 汪明娘用力地点头:“嗯!”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3节 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喂兔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前院汪太太则着人备好了礼物,叫丈夫给郭家送去。 她有些唏嘘:“他们这一走,不定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去送一送,总也算是全了这些年街坊的情分。” 郭家跟汪家一样,祖辈都是神都人氏,在吉宁巷这多有四方移民的地方,多少有些乡情在。 郭家老爷因肩膀上有个举人的功名,是以总想着更进一步,金榜题名。 只是考了一年又一年,始终都不曾如愿。 眼瞧着过了四十岁的门槛儿,终于决定放弃,谋了个从八品县丞的缺,预备要带着家小离京赴任了。 汪厚成去坐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才回来,跟妻子说:“孟大书袋也在那儿呢……” 汪太太下意识道:“他也是去送别的?” 汪厚成摇摇头:“郭兄虽然举家南下,却并不打算卖掉房子,只是空置着却也可惜,便盘算着要赁出去。” 孟大书袋算是吉宁巷里的半个里正,捎带着也管一点租房买房的活儿。 汪太太听得有些讶然:“赁出去?” 再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事儿有点难办:“郭太太是个多精细的人啊,院子里边一块乱砖都没有,屋里头墙纸糊得,能照出人影来。” 她神情惋惜:“要是找了个邋里邋遢的房客,用不了三年——半年就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汪厚成应了一声,只是也说:“房子久不住人也不成,少了人气蕴养,很快就荒废了……” 又悄悄说:“我瞧着严老抠在那儿打转,备不住就是有意赁郭家的房子呢——他们家本来人口就多。” “严家?” 汪太太冷笑了一声:“郭家人只怕宁愿把房子空着,也不愿意赁给他们!” 汪厚成跟妻子想的一样,只是稍觉遗憾:“可惜郭家只肯赁,若是卖的话,咱们倒是可以设法买下来,以后陪送给明娘多好?离得也近……” “郭家人又不傻。” 汪太太听得笑了一声:“这地方地段好,近年来房价又在上涨,这是下金蛋的鸡,怎么可能卖掉?” 说完这句,又支使着丈夫出门去买冰酪:“只要冰酪,不让他们往里头搀果子,谁知道他们那果子切开多久了?家里边有新鲜的,现吃现切。” 汪厚成任劳任怨地去了。 金银蹄膀需要大火候,天还没亮,汪太太就起身,亲自到厨房里调配香料,下锅给炖上了。 金银蹄膀的“金”,指的是火腿的金色,而那个“银”字,指的则是炖烂乎了的猪肘。 猪肘香糯,火腿咸鲜,加一把冬笋干,出锅之前再切几条翠绿的莴苣条进去,便十分美满。 大公主跟庞君仪美美地吃了一顿。 汪太太又切了甜瓜和梨子的小块儿,剥了半碗葡萄,混在一起,最后浇了冰酪在上头,让几个小姑娘用叉着吃。 庞君仪愁眉苦脸地说:“我听说龙川书院十天就要考一次试,叫做旬考,这一旬没有,还是因为刚开学的缘故,下一旬就有啦!” 大公主和汪明娘都是刚听说这事儿,齐齐变了脸色:“什么?” 庞君仪见状,又说:“你们还不知道吧?不只有旬考,还有月考,还会用第二次月考的成绩重新分班!” 大公主与汪明娘顿时觉得自己在一班的那把椅子岌岌可危起来。 庞君仪很认真地点点头,跟她们说:“我哥哥和我表姐都在龙川书院念过书,一直都是这样的。” 再回忆一下,又补充说:“用太太们的说法,就是说从小的时候就开始考试,考成习惯,那到最后真正上阵的时候,才会不慌不忙!” 汪明娘很好奇地问她:“你表姐现在在西园吗?” 庞君仪摇摇头,一脸与有荣焉的骄傲:“她通过了小金榜试,到东都教书去了!” 汪明娘由衷地“哇塞!”了一下。 想了想,又带着点小孩儿的攀比心,说:“我堂兄也很厉害,他才十七岁,但是已经是举人了!” 庞君仪面露崇拜:“哇,好棒哦!” 两个小姑娘又齐齐扭过头去,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大公主。 大公主:“……” 大公主焦虑不已地握着叉子,心想:死脑子,快想啊! 我们家有什么人在教书,亦或者有什么人中过举人和进士? 糟糕! 一个都没有! 她的外家承恩公府就没出过什么有才名的年轻人,纨绔榜上倒是卷卷有孙名。 宗室这边儿,也很单薄。 大公主稍觉窘迫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编瞎话的想法。 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在教书的亲戚,也没有堂兄堂姐……” 汪明娘吃了一惊:“宝珠,你居然没有堂兄和堂姐?” “是呀。”大公主仔细地想了想,确定真的没有。 想了想,又补充说:“但是我有个小叔叔,还有堂姑和堂叔!” 庞君仪迫不及待地问她:“他们都在干什么呀?” 大公主的心情更糟糕了:“……” 反正没有在教书,也没有在考取功名…… 汪明娘和庞君仪从她的沉默当中读懂了什么,脸上不免有点讶异。 只是很快又宽慰小伙伴说:“没事儿,宝珠,你可以做第一个呀!” 大公主握着叉子,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忽的眼睛一亮。 她赶忙说:“但是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姨母,她会写书!” 汪明娘:“!!!” 庞君仪:“!!!” 两个小女孩儿被炫到了,异口同声道:“你姨母会写书?!” 汪太太都吃了一惊! 跟写书比起来,教书也好,举人也罢,瞬间全都黯淡了。 她由衷地道:“真是女中英华啊!” 又问:“宝珠,你姨母写的是什么书?” 这事儿大公主就不甚清楚了。 只是叫两个小伙伴跟汪太太,三双眼睛一起注视着,她又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当下就煞有介事地说:“姨母的书房里摆着墙一样高大的书架,她说要把上面所有的书都看完,才能把那本书写完呢!” 汪明娘:“!!!” 庞君仪:“!!!” 汪太太:“!!!” 三人不明觉厉。 好,好厉害啊! 等到分别的时候,大公主和庞君仪一板一眼地通汪太太行礼,感谢她今天的盛情款待。 庞君仪还效仿汪明娘,很热情地邀请她们:“下一旬休假的时候,到我家去吃饭,我都跟我阿娘说好了!” 大公主怀着点小小的焦虑,跟汪明娘一起应了。 她心想:汪明娘已经请过客了,庞君仪下一旬也要请,那下下次,怎么也该轮到我了呀! 可是我又不能领着她们进宫去吃饭…… 再想到刚才在汪家的议题,又觉得很憋屈。 大公主烦烦地坐上马车,板着小脸回到了九华殿,好像被人欠了很多钱似的。 贤妃瞧见,还觉得奇怪呢:“出门的时候不是还挺高兴的吗,这会儿怎么耷拉着脸?” 她关切地问女儿:“去朋友家,玩的不高兴吗?” 大公主一把丢下自己背着的小包,叉着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母亲。 “阿娘,我们家的人怎么都这么不争气?” 她气呼呼地在殿里边转了几圈儿,最后又绕回到贤妃面前去:“承恩公府的人都不争气,小叔叔和堂叔、堂姑也不争气!” 大公主痛心疾首:“要不是德娘娘厉害,今天我在汪家,脸都要丢光了!” 贤妃:“……” 大公主断然地一挥手:“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要进行改变了!” 贤妃:“……” 不出意外的话,大公主会生气地在九华殿里跳一会儿。 再不出意外的话,还很可能会被贤妃打。 只是到底出了一点意外。 外头的侍从过来传话,低声禀告:“娘娘,瑶光殿的田美人顺利诞下了一位公主。” 贤妃下意识瞧了眼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在心里边儿略微一算,便微微点一下头:“还算是快。” 又叫人觑着时间,把事先预备好的礼物送去。 因位分的区别,她是不好抢在德妃前头的。 大公主因这事儿而暂且忘记了皇室上进计划。 她问她阿娘:“我又有了一个小妹妹吗?”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4节 “是呀,”贤妃说:“现在还不能去,过几天洗三的时候,我领着你过去瞧瞧妹妹。” 大公主畅想了一下,自己是大姐姐,以后屁股后边跟着岁岁,岁岁后边再跟着小妹妹…… 她还挺高兴的:“等小妹妹长大一点,我也带着她玩儿!” …… 公主降生的消息传到了各处,太后娘娘照旧使人赐下。 规格跟阮仁燧这个皇长子出生的时候一样。 朱皇后也是如此。 在这之后,德贤二妃乃至于宫里头的其余嫔御,也都陆陆续续地打发人去送了贺礼。 吴太太喜笑颜开地瞧着那个小小的婴孩,耳听见小女儿阿好在外边儿问朱皇后:“皇后娘娘,我现在能进去了吗?” 朱皇后笑着说:“去吧。” 目送着那小娘子急急忙忙地跑进去,又问亲信:“陛下还在披香殿吗?” 亲信低声道:“娘娘,外头有人入内奏事,陛下已经起驾往崇勋殿去了。” 朱皇后略微一怔,转而心想:也好。 好歹是有政务在身才没来的,而不是明明无事,但就是不想来。 阴差阳错的,起码也保全了田美人的颜面。 …… 阮仁燧像条小尾巴似的,黏在他阿耶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崇勋殿。 他是来看热闹的。 看什么热闹? 已故荀相公的幼女往荀家去,意欲接自己的母亲离府,自行奉养。 荀家不许,现在已经闹起来啦! …… 徐太太要接自己的母亲离开。 因为她已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了,即便离开了荀家,即便不用那个光彩的姓氏,也一样有办法谋生,有办法养活两个孩子! 人生在世,总共有多少年可以蹉跎? 异母的兄姐们既然看母亲这个继母不顺眼,她们在荀家也待得不舒服,两看生厌之下,何必再强行扭结到一起去呢! 徐太太从前不说这个话,是因为势单力薄,现下既然借到了皇长子的力,再不脱身,更待何时? 荀侍郎听闻大惊失色! 原配子女跟继母相处得不和睦,这事儿并不罕见,舆论上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向来都是一笔烂账。 但是如若长子尚在,做母亲的却要离开,让幼女奉养,这是绝对要被御史台上疏弹劾的一桩丑事! 荀老夫人与已故的荀相公虽算是老夫少妻,但她也为荀家诞育了一双儿女。 最要紧的是,她为荀相公的母亲送终了。 礼法上,就算是荀相公尚在,只要她不去谋逆造反,也是不可以将她弃置的! 荀相公尚且如此,更别说是荀侍郎这个儿子了。 沂王县主是荀相公的妻室,荀老夫人也是荀相公的妻室,她们两人实际上都是荀侍郎的母亲。 弃养后者与弃养前者,在礼法和纲常上没有任何区别! 单单只是今天霞飞楼的事情闹到朝上,荀侍郎可能只会大失颜面,罚酒三杯。 但如若荀老夫人真的叫徐太太接走了,还是因为他不能善待继母的缘故,那这一关可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荀侍郎跪在地上,苦苦央求:“母亲,您现在离开,岂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荀老夫人默然良久,终于道:“从前,格非带着两个孩子搬走的时候,但凡你拿出现在十分之一的诚恳来,也就不会有今日了。” 荀侍郎听得脸上一热,面露惭然。 他嗫嚅着道:“当日之事,原是小儿年幼无状,事后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荀老夫人静静地注视了他几瞬,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还是让开吧。” 荀侍郎怎么可能让她离开? 荀夫人让心腹陪房去拉徐太太,自己去拉婆母,低三下四地劝慰:“都是自家骨肉,闹起来,倒是叫外人看笑话……” 无非就是拘束着她们,不许出去罢了。 徐太太倒也没有强求,觑一眼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并不心急。 没过多久,命很苦的任少尹便带着命很苦的笑容登门了。 “荀侍郎,真是好久不见!” 上午才刚在霞飞楼跟他见过的荀侍郎:“……” 荀侍郎强笑道:“任少尹,你可是贵客,今日登门,有何见教?” “徐太太使人去给我带了句话,说到了时间,她要是没从贵府出去,必然就是叫您给扣住了。” 任少尹命很苦的笑了笑,说:“在下忝居京兆少尹,又受皇长子委托,是以不得不登门来瞧瞧。” 荀侍郎脸色顿变,暗吸口气,强笑着看徐太太:“小妹,你——” 徐太太却不理他,先自喊了出来:“任少尹,请你救我和我母亲离开,荀侍郎要扣住我们呢!” 任少尹:“……” 任少尹心想:我上辈子是苦瓜吗,怎么这辈子命这么苦?! …… 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的官阶,作为京兆尹的佐官,神都城里,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任少尹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当然具备有相当的政治敏感度。 今天荀家这事儿,最要紧的其实既不是荀侍郎,也不是荀老夫人和徐太太,而是已故的荀相公。 荀相公死后,天后辍朝三日,以表哀悼,又称赞他是治世能臣,材标栋干,正式地为他的政治生涯盖棺定论。 而荀家这事儿一旦闹大了,传将出去,世人又会如何议论? 荀相公的身后名只怕会大受影响。 一个办不好,就会牵连自身。 任少尹是从四品的官阶,荀侍郎是正四品。 他无力做后者的主,思来想去,终于还是使人往御史大夫屈君平府上走了一趟,去请这位朝中公认的德高望重之人前来主持此事。 于是荀侍郎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屈大夫火力全开,从今天上午的事情开始骂:“在老夫人面前,你是人子,在荀娘子面前,你是长兄。” “今天是你亲妹妹的生日,你就把事情搞成这样?不孝不悌之人!” 他痛心不已:“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糊涂东西,简直不知羞惭二字为何物!” 荀侍郎不敢对,只能躬身请罪。 屈大夫又问起当下这事儿因何而生。 徐太太近前去同他行个礼,一五一十地答了。 屈大夫听完之后,却不置可否,而是注意到了她简朴的衣着:“荀娘子现下在何处栖身?” 徐太太如实讲了。 屈大夫勃然变色,叫荀侍郎:“去家庙里,请你父亲的牌位出来!” 荀侍郎听得骇然,当时汗下:“屈大夫,我……” 屈大夫却不给他分辩的机会:“如若不然,咱们就去御前打一打官司——你自己看着选!” 两害相权取其轻,荀侍郎只得从命,吩咐人毕恭毕敬地请了已故荀相公的灵位往厅中来。 屈大夫对着灵位先行一礼,又撸起袖子,吩咐任少尹往庭院里去,从那郁郁葱葱的杨树上折一根粗点的树枝来用。 任少尹装出一脸天真的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似的样子,麻利地去折了一根树枝来,捎带着还把多余的叶子给摘掉了。 屈大夫抡起那根树枝,啪一下抽在荀侍郎背上:“跪下!” 荀侍郎老老实实地跪在了父亲的灵位前。 屈大夫问他:“你妹妹遭逢家变在前,丧夫在后,这等境遇,你居然让她流落在外,带着两个孩子艰难谋生,你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母亲吗?” 荀侍郎瑟瑟道:“对不起。” 屈大夫“啪”一树枝抽了过去——好响亮的一声! 任少尹眼瞧着荀侍郎猛地哆嗦了一下! 屈大夫又问:“你当年也是你父亲悉心调教,金榜题名的,哪一本圣贤书教你枉顾手足,不敬寡母?” 荀侍郎低声道:“此事,此事是我有错……” 屈大夫又是一树枝猛地抽了过去! 荀侍郎紧跟着战栗了一下! 屈大夫视若无睹,紧接着又道:“世子夫人是你的妹妹,你是世子夫人的兄长,妹妹有错,做兄长的应该予以纠正,你纠正她了吗?” 荀侍郎无言以对,只得默默。 屈大夫又是一树枝狠狠抽了过去! 接连几下抽完,荀侍郎的脊背也彻底软下去了,手撑着地,脸上血色寡淡,接近于无。 屈大夫怒目圆睁,震声问他:“德渡,你可知错?” 荀侍郎慌忙道:“世叔,我知错了,我早就知错了,不然我也不会使人请妹妹回来……” 屈大夫闻言不喜反怒,又是一树枝猛地抽了过去:“事到如今,还敢撒谎?!”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5节 他冷哼一声,势如雷霆:“你若是真心悔改,对母亲尽孝,对妹妹尽手足之情,就该顺遂她们的心愿,为她们寻一妥当府邸,共同安身,可若是如此——任少尹又如何会出现在荀家?” 屈大夫面露哂色,失望痛心之情,溢于言表:“你哪里是真心悔改?你是怕丢了你的官帽,失了你的富贵!” 他冷冷道:“你并不是觉得从前做得不对,只是现在因过去而须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你给不起,所以你后悔了!” “——是与不是?!” 荀侍郎听得面红耳赤,羞愤不已,不得不以手掩面:“世叔,还请您在父亲面前,给侄儿留一点颜面吧……” “难道你的脸面是我剥掉的?” 屈大夫勃然大怒,又是一树枝抽了过去:“是你自己不要脸,才会有今日之事!” 第117章 勇敢地对着一切不良诱…… 屈大夫已经有了年纪,撸起袖子来打了这么久,也是气喘吁吁。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喘着粗气将手里边那条树枝搁下:“德渡,我今天过来,不仅仅是为了你母亲和你妹妹,也是为了你父亲。” 屈大夫倍觉唏嘘,神情感伤:“遥想当年,文川公在朝中统领百官,明决果断,是何等风范,不曾想不过寥寥数年,荀家竟至于此……” 荀侍郎听得面露愧色,赧然道:“这都是我的过错……” “当然是你的过错!” 屈大夫目光如电,森森地瞥了过去:“你是荀家的长子,你父亲所有,有形的、无形的,大半都给了你,现下变成这样,不去怪你,又该怪谁?!” 荀侍郎讷讷不能言。 屈大夫连打带说,这么久过去,也觉疲惫。 “文川公本是东都人氏,死后归葬故土,数年不见,坟墓前的松柏,大概也长高了许多吧。” 他叹口气,放缓了语气:“德渡,你上疏陈病,往东都去,再为你父亲尽三年孝吧。” 荀侍郎脸色顿变! 三年…… 人生总共才多少个三年? 他总共还剩下多少个三年? 现下他官居吏部侍郎,位高权重,一旦退将下去,三年之后,未必还能有如今之势! 荀侍郎面露难色,神色央求:“世叔……” 屈大夫面沉如水,神情穆然,伸手去一指他:“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在给你台阶,你赶紧下来吧!” 他说:“明天到了朝上,你若是不肯主动奏请,我就来替你奏请。” “到那时候,不只是官位,连同你父亲的脸面、荀家的声名,你一样都保不住!” 荀侍郎了解屈大夫的脾气,知道他必然是说到做到的,当下满心苦涩,懊恼不已。 他不得不低头应了声:“是。” 屈大夫没再看他,而是转目去看荀老夫人,客气地同她拱手示礼:“嫂嫂有了春秋,远行上路,怕也辛苦,不妨就留在神都颐养天年。” 又说徐太太:“正好侄女也在神都,不如就搬回荀家来,母女做伴,也有个关照……” 荀侍郎与荀夫人听得目光微动。 夫妻俩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焦急。 荀老夫人谢了屈大夫的好意,却说:“人老了,凡事就得多听儿女的意思了。” 她问女儿:“格非,你怎么看呢?” 徐太太同屈大夫行个晚辈礼,而后摇头道:“屈世叔,我曾经发过誓,此生再不会下榻荀府。这话永远算数。” 再瞥一眼荀侍郎夫妇,她面露嘲弄:“再则,现下荀家兄弟姐妹们,就只有大哥大嫂,乃至于我和大姐在神都,他们一起往东都去了,荀府里边不就只剩下了我和我母亲?” “只怕兄嫂也会忧心我鸠占鹊巢,来日为这府宅而跟他们打官司呢!” 荀侍郎听得面露窘然,倒是没有再说话。 屈大夫面露狐疑之色,皱眉看一眼荀侍郎夫妇,这才询问徐太太:“世侄女本也是荀家女,何以会发一个永不下榻荀府的誓?” 荀侍郎颇不自在地干咳了几声。 这其实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徐太太带着两个孩子辗转返京,回到荀家之后,重又回到了从前闺中居住的院落。 那时候荀相公还在,倒是没人敢说什么。 没两年荀相公亡故,荀侍郎夫妇开始掌家,各色各样的问题便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了,但是徐太太也还能够忍耐。 直到有一日,荀家自家亲眷行了一场家宴。 荀侍郎的长孙当着所有人的面,特别大声地问她:“你是谁,为什么总是赖在我家不走?” 席间一时陷入了难堪的寂静。 几瞬之后,荀夫人板着脸,开始训诫儿媳妇:“你是怎么教孩子的?让他跟客人说这种话!” 世子夫人笑着劝她:“小孩子哪懂得大人的弯弯绕绕?嫂嫂,你别怪他,也别怪侄媳妇。” 又叫徐太太:“妹妹,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吧?” 其余人也都温言劝和。 徐太太先前经历了太多太多,这时候竟然也不气恼,只是含笑问那小孩子:“这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有什么人让你说的呀?” 那小孩子有点迷糊了,对着她看了几眼,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自己的祖母。 徐太太就开门见山地问荀夫人:“嫂嫂,你是故意教孩子这么说话,好把我赶出去的吗?”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徐太太已经无意再去回想,总归是很不愉快也就是了。 当天,她就带着孩子搬了出去。 屈大夫听得震怒不已:“你们简直是混账!” 荀侍郎夫妇红着脸,默不言语。 徐太太已经过了那一重山,现在也无意再去回想,当下便道:“荀家我是不会再回来住了,母亲跟随我一起搬出去吧。” 想了想,又同屈大夫说:“父亲临终之前,已经分过家了,母亲手里边也有些银钱和宅院,不愁没地方住,您放心吧。” 屈大夫到底还是留了个亲信在这儿:“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办,就只管差使他,若是有什么别的不妥,也叫他去找我。” 徐太太和母亲一切谢过了他。 屈大夫旋即叫上任少尹:“走,跟我一起进宫面圣!” 这是从上层堵死了荀侍郎阳奉阴违的可能。 这老者来时迅猛,走时匆匆。 如同一场半挂卡车,将荀侍郎夫妇撞个半死之后,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徐太太没再跟兄嫂搭话,往母亲居住的院子里去替她收拾东西。 荀侍郎夫妻俩戚然地对视几眼,不得不狼狈离去。 徐太太这时候才忽的想起一事:“嫂嫂。” 她叫住荀夫人:“别忘了替大姐收拾行装。” “她和离归家,肯定不能跟我和母亲住在一起,顾虑到她的性情,也不能留她一个人在神都城里。” 徐太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到时候,恐怕大姐只能跟你们一起前往东都了。” 荀侍郎微觉莫名——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荀夫人却觉头顶阴云密布,心头、口齿,一并都在发苦! 徐太太不动声色地觑着这对夫妻,颇觉玩味地想:是谁主张叫大姐和离归家的? 真真是个妙人! 当初荀夫人设计赶她离开的时候,世子夫人还幸灾乐祸地在旁边敲边鼓——她觉得这是原配一房的儿女跟继室一房儿女的斗争。 她想得太简单了。 那是长房跟非长房之间的斗争。 在荀夫人眼里,丈夫异母的妹妹住在府里,真是碍眼,丈夫同母的妹妹当然也一样啊! 她们两个没有任何区别。 如若荀侍郎尚且春风得意,那世子夫人此番回到娘家,在兄长庇护之下,或许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但现在荀侍郎夫妻都要往东都去了,世子夫人这个直接将先前一切恶果引爆的人还要与他们同行…… 徐太太很怀疑他们的手足之情究竟能维系多久。 真可惜,她估计是看不到他们决裂的那一幕了。 …… 屈大夫协同任少尹一起进宫,把这事儿回禀给圣上听。 之所以要带着后者,一来,是让他做个见证。 二来,则是觉得这个年轻人——相对于屈大夫的年岁,的确是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 言谈行事都很妥当,有意让他在圣上面前露个脸。 屈大夫的意思是寻个大面上看得过去的由头,把荀侍郎撵到东都去,叫他反省几年,再观后效。 捎带着也看看他这三年在东都都能做些什么,有无进益。 如是一来,既能叫荀老夫人母女团圆,也惩戒了这个不孝之子,同时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已故荀相公和荀家的声名。 屈大夫考虑得很周全:“如若荀家祖籍是地方小城,那就不让他们回去了。” “大荀氏的性情颇为跋扈,荀德渡不能约束她,到了地方上,惹出事来,地方官员碍于荀家的声名,只怕无力处置……” “但东都就不一样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6节 屈大夫稍松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来:“东都留守官从三品,可以压制荀德渡。” “东都又是太宗皇帝经年盘桓之地,勋贵甚多,荀家兄妹过去,翻不起浪来的……”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不免钦佩不已。 今天这事儿事发突然,屈大夫无从准备,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就想出了如此周密又不失公允的处置方式,实在令人叹服! 圣上听得微微颔首:“这次的事情,得亏有屈大夫出手料理,如若不然,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他知道屈大夫领着任少尹过来的用意,这时候便多同后者说一句:“闲暇无事,多去向屈大夫求教,他肯指点你几句,你便受用不尽了。” 任少尹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等他们走了,圣上不免有些头疼:“得赶紧从地方上选两个人进京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惊奇:“为什么是两个人?” 荀侍郎走了,只空出来一个位置啊! 圣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笨蛋,还少了一个管尚书呢!” 阮仁燧反应过来,当下一缩脖子,了然地“哦~”了一声。 又因为刚刚才见过京兆府的任少尹,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现在的京兆尹……是不是纪文英?” 圣上吃了一惊:“你居然能记得这么久之前的事情?!” 阮仁燧:“……” 阮仁燧板着脸,怏怏地说:“阿耶,有些话我自己可以说,但别人要是也说的话,就太没有边界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圣上忍俊不禁:“我就是没想到……好吧好吧,真是对不住了。” 正常情况下,本朝官员每三年述职一次。 倒是可以再次留任,但第三次留任,就极其罕见了。 不出意外的话,纪文英至多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停留六年。 是以圣上十分讶异——笨蛋儿子居然能将多年前的一个官位跟具体的名字对照起来? 他略微思忖了一下,就有了猜测:“多年之后,你同纪文英产生过某种联系?” 阮仁燧之前在王娘娘那件事情上没有装完的那点小心思霎时间又冒出来了。 他抬起下颌,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继而便开始等待他阿耶追问。 他追,我逃……走错路线了,不是这个。 他追,我不说,他急,我看热闹! 嘿嘿! 圣上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是偏不让他如意。 当下唤了亲信过来:“去查一查纪文英,看他是否有什么不妥,若有需要,也可以去请一位中朝学士……” 阮仁燧当场破防:“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 阮仁燧原地跺脚.jpg 他气呼呼地说:“就是问一问我能怎么样嘛!” 圣上手肘垫在桌案上,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瞧着他,说:“好吧好吧,岁岁小殿下,纪文英后来到底是怎么啦?” 阮仁燧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告诉他:“他牵扯到一桩大案里边儿,被砍了头……” 圣上神情一凛,先问:“那闻俊杰——” 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 阮仁燧摇了摇头:“闻相公并不知晓这件事情。” 紧接着,又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讲了出来。 这下子,圣上是真的有点头大了。 刑部空置着一个正三品的尚书。 吏部马上就要空置出一个正四品的侍郎。 紧接着,还得找个人来补从三品京兆尹的缺…… 该调遣谁来补缺? 又该调遣谁来补补缺之人的缺? 朝堂要职,个个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容不得丝毫马虎的。 圣上颇觉棘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开始思量整件事情。 阮仁燧看在眼里,不禁由衷地叹了口气:“阿耶,辛苦你了!” 圣上心想:这小子还算是有点良心。 哪知道紧接着就听他说:“幸亏我跟你不一样,我投个了好胎,可以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我真幸福!”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指门外:“滚出去。” 阮仁燧也不生气,背着手,悠悠地吐出来一句:“哟,急了!” 然后赶紧在他阿耶摸东西砸过来之前一溜烟跑掉了。 …… 虽然是休沐日,但圣上还是传召了政事堂的宰相们入宫议事。 商讨刑部尚书、京兆尹,乃至于吏部侍郎这三大空缺的继任人选。 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宰相们对于这桩差使也很热情。 原因无他,这三个职缺无一例外,全都是顶尖的职缺了! 中书令裴东亭不露痕迹地瞧了一眼闻相公。 他知道京兆尹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且也才上任不到两年。 现下任期没有结束,圣上竟然叫宰相们举荐京兆尹的人选,可见其人是犯了大事,已失圣心。 闻相公神态如常,从容依旧。 裴东亭心下暗觉钦佩——他在知道吏部侍郎是由荀德渡的病退而空置出来的时候,心脏都漏跳了几拍。 荀德渡还只是他拐个弯儿才能牵连到的亲戚呢。 闻俊杰的女婿坏事了,竟然还能泰然处之,当真是十分难得了。 三个职缺当中,刑部尚书的位置被确定得最早。 人选是由唐红提议的:“现下刑部尚书还是由俞侍郎暂待,刑部的运转,看着也还平稳,较之管尚书在时,并不逊色。” 她说:“不妨先空置着尚书的位置,观望个一年半载,若他没有纰漏,届时补位上去,也算得宜。” 唐红着重提了一点:“俞侍郎跟朝中多半的京官不一样,他是从地方小吏升上来的,可以酌情免去外放的历练,这不是偏颇,而是客观的条件使然。” 圣上点头,应了声:“可以。” 再之后京兆尹和吏部侍郎的人选推举,就要麻烦得多了。 圣上开门见山地告诉宰相们,他不打算提拔神都城内的官员补位。 天后以来,这对母子都致力于削弱勋贵乃至于三都大族在朝中的影响力。 圣上更希望由出身寒门,担当过一地主官的官员来补上这两个位置。 如此一来,选择面就被切大了。 郎官们成群结队地出入御书房,带来了天下各州郡都督及刺史的名字。 他们的年龄,履历,师承,出身,乃至于他们治下一年、两年、三年间的人口、赋税、土地田亩统计报告…… 每个宰相都有想要举荐的人。 每个宰相都想要狙击对方举荐的人。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御书房的灯火亮了一夜,田美人也在瑶光殿等了一夜。 二公主出生之后,圣上都没来看过她…… 孩子被乳母抱去喂奶了,吴太太悄悄进了内殿,看女儿睁着眼睛,双目无神地躺在榻上,心里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你睡会儿吧,”最后,她只能说:“等陛下忙完,就过来了。” 田美人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 御花园里。 阿好拎着一把蒲扇,一边打蚊子,一边听大公主抱怨今天的事情:“她们的哥哥姐姐都好厉害啊,不像我……” 又觉得十分忧愁:“他们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叫不学无术!” 阿好左手里还攥着一枚甜瓜,她笑着一低头,脆响声中,咬了一口。 宫里边吃东西都很精巧,往往都是切成小块儿,用叉子食用。 但阿好习惯了抱着瓜啃,反倒觉得用叉子下口小口地吃不够过瘾。 这会儿她就一边吃瓜,一边劝慰大公主:“人家里有多少学问,都是不一定的呀,没法儿拿来比较。” 阿好笑盈盈地说:“汪明娘跟庞君仪家的学问比宫里边的多,宫里边的学问呢,又比我们家的多——你也知道,我连字都是才刚开始认的呢!”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几瞬之后,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大公主察觉到了:“怎么啦,阿好?” 阿好思忖着,慢慢地在手里边的瓜上咬了一口:“其实也是可以比较的。” 她将蒲扇暂且交给大公主,自己蹲下身去捡了一块小石子,而后在地上画了三条线出来。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7节 “最上边的这一条,是皇宫里的人。” “再底下这一条,是汪明娘和庞君仪她们。” “最底下这一条,是我。” 阿好依次标注出来,而后道:“这三条线代表的是不同的人家,他们互相之间是没法比较的,但是还有跟他们处在同一条线上的人呀,这种就可以拿来比了!” 她说的有点含糊,但大公主还是听明白了:“如果在家世相仿的那些门第里数一数他们分别有几个有学问的孩子,就能看出来他们家里边的水准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 阿好特别高兴于朋友能够理解自己:“要是像我一样,从小没有那个条件也就算了,但要是明明有条件,却不学好,不成器,那就太过分了!” 大公主忽然间生出来一个念头。 她说:“阿好,我们来做一个表格吧——看看神都城里,哪些人家格外地有学问,哪些人家里边全都是混子!” 阿好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闻言马上就应了:“好啊!” 第二天阮仁燧被大姐姐拉着进了组织,也觉得很感兴趣! 他热情洋溢地说:“我可以给你们找宣传途径——查出来之后,发表到报纸上,给有学问的人家增光,让净出混子的人家丢脸!” 韩王妃跟俊贤夫人手底下都有报纸的。 大公主和阿好听罢,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好哎!” 出宫的路上,大公主特别兴奋,摩拳擦掌地跟弟弟商量着说:“岁岁,等今天放了学,我们就开始着手做!” 阮仁燧爽朗一笑:“还用等放了学?我可以逃课去干!” 大公主:“……” 大公主看着自己的混子弟弟,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大公主迟疑着说:“岁岁,这不好吧……” 阮仁燧无所畏惧:“没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 岁岁的人生信条——勇敢地对着一切不良诱惑大声说:不够! 第118章 玩儿,你就玩儿吧!…… 阮仁燧说干就干,同神色郁郁的大公主分别之后,当即就往韩王府去了。 虽然他跟俊贤夫人也有交情,但毕竟韩王妃是自家人嘛。 阮仁燧还是懂人情世故的。 这种时候要是越过韩王妃去找了俊贤夫人,德妃那边儿,情面上只怕会过不去。 韩王夫妇正在用早饭,捎带着听底下的管事们回事。 听说皇长子来了,还有些讶异。 韩王有点纳闷儿:“怎么会在这个时间过来?” 韩王妃微微摇头,嘴上倒是没有迟疑,当下便吩咐说:“请他进来吧。” 待见了人,又温柔问他:“小殿下吃过饭了没有?” 阮仁燧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吐出来一句“没有”,紧接着主动坐到了餐桌前,一边吃,一边阐明了来意。 韩王一脸的无所谓。 韩王妃却听得眼前一亮:“这是件好事啊。” 若是真的能够办起来,一来有益于督促年轻人向学,二来,无形当中也约束了那些浪荡肆意的五陵少年。 对于社会风气而言,也是一种净化。 舆论看似没有实体,但如若运用得好了,也是能发挥奇效的。 韩王妃心下赞许,倒是没有急着应承。 因这事儿牵扯到两位皇嗣和神都上下,她思虑得很周全:“这事儿陛下知道吗?” 阮仁燧摇摇头:“叔祖母,你放心吧,这事儿于国于民都是善行,阿耶没道理不答应呀!” 只是他也明白韩王妃的顾虑。 作为宗室,尤其还是距离皇室血脉非常接近的宗室,在一件涉及到神都上下官宦的事情上保持谨慎,是完全有必要的。 他一边吃鱼羹,一边拍着胸脯打包票:“待会儿我回宫一趟,把这事儿知会给阿耶听,肯定没问题!” 韩王妃心想:皇长子不是在念书吗? 这怎么说得跟没事人似的? 真的没问题吗? …… 阮仁燧在韩王府蹭饭的时候,大公主在吉宁巷吃小馄饨。 贤妃这会儿已经接受了女儿近来的改变,早晨都不让小厨房的人给她准备早膳了。 反正她也不会吃。 小时女官在旁边陪着,听这小姑娘愁愁地说:“还说要做个表格,把捉几个混子家族出来呢,我怎么觉得岁岁以后也会是个混子弟弟?” 小时女官听得忍俊不禁,正预备着说句什么,却见大公主好像瞧见了什么稀奇的事情似的,将头扭到了另一边。 她心下微动,紧跟着看了过去。 是个中年人,看其形容,该是高门大户里有头有脸的管事。 只是大清早的,太阳都没怎么出来呢,这人头上就戴着一顶席帽…… 不像是用来防晒的,倒像是用来遮挡面目的。 小时女官心下微动,压低了声音,问大公主:“您认识他?” “不认识,”大公主也觉得这个人有些古怪,迟疑着摇了摇头:“我就是觉得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小时女官摆了下手,便有人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人。 大公主倒也没有多想——她还得上学呢! 吃饱喝足,叫小时女官领着,往龙川书院去了。 前两节课上完,课间休息的时候,不知怎么,外头忽然间热闹起来了。 大公主有点好奇,没多久,汪明娘兴冲冲地从外边跑进来了。 庞君仪问了她想问的话:“发生什么事儿了?” 汪明娘特别高兴:“小金榜试放榜了呀——我表姐中啦!” 她连珠炮似的,快乐不已地交待了事情始末:“放榜的地方离这儿有点远,我想去看,但我阿娘不让,不过她跟我保证,这个课间会来见我,告诉我结果……” 小金榜试放榜了?! 大公主听得一阵激动——她还记得之前跟岁岁出宫见证到的事情,董二娘子跟她的前未婚夫要一较高下呢! 谁赢了?! 说起来,那也是她跟阿好结识的第一天呢! 就在此时,大公主脑海中忽的闪现过一个人影来。 她霍然起身。 她想起来了! 今天早晨见到的那个人,她在霞飞楼里见过呀! 他是承恩公的侍从,当时还想把他们一行人从包间里赶出去呢! 大公主心想:真奇怪,他鬼鬼祟祟地到这里来做什么? 又忍不住想:偏偏赶在小金榜试放榜的时候…… 大公主坐不住了。 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跑,正撞上了来上课的太太。 太太皱着眉头叫她:“元宝珠,你干什么去?马上上课了!” “太太,我要请假!” 大公主慌里慌张地道:“我外祖父好像死了,我回去看看……” 来上课的太太:“……” …… 阮仁燧回到宫里,并没在第一时间见到他阿耶。 圣上还在前头太极殿里上朝呢。 至于什么时候散? 这谁知道! 好在他也不急,耐着性子在便殿里等,只是等来等去,没等到他阿耶回来,倒是把大公主等回来了! 阮仁燧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座钟上的时间,确定还是上课时间,按理说大公主该在龙川书院的。 怎么也回来了? 他心下生疑。 这时候外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烫。 大公主一路跑过来,热出了一头汗,两颊红扑扑的,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先把脸贴到冰瓮上去了。 等稍微凉了一点,才小狗似的甩了甩头发,以一种兴奋之中不乏气愤的语气同弟弟道:“岁岁,你知道我今天在外边遇见了什么事儿吗?” 阮仁燧唯有摇头。 大公主哼了一声,气势汹汹道:“天杀的老鸭子,他居然买通人,要散播风声出去,说董二娘子是作弊拿的头名,得亏被我给撞上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8节 这事儿的操作空间,其实在于时间。 小金榜试的公榜时间是今天上午。 可实际上,早在昨天中午,最终的名次就已经出来了。 阮仁燧甚至于还在屈大夫府上见到了前去拜会座师的董二娘子。 承恩公知道这事儿之后,提前找了个也参与了小金榜试的书生,让他把消息散播出去。 就说这次的考试名次其实是内定的,就是某个侯府贵女。 不信? 那你们就等着看吧,出了结果,保管是她! 上层人都知道提前知会头名乃至于靠前的人是寻常之事,但承恩公也没想过取信他们,他瞄准的目标是底层的人。 多数生活在底层的人都是人云亦云的,没有逻辑,只有情绪。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哪成想今天心腹过去的时候,就叫大公主给撞上了呢! 早晨用饭的时候,小时女官以防万一,就叫人悄悄跟上了那个承恩公的侍从——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先前在霞飞楼见证董二娘子与前未婚夫约定一较高下的是嘉贞娘子,那时候小时女官回老家去了。 随从去而又返,告诉她,那人往吉宁巷旁边的街道上,去寻了一个书生。 小时女官听得不解,再一想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思忖着小心无大错,便叫人同时盯紧书生和那人。 果不其然,等待小金榜试的结果公布之后,就有人义愤填膺地相约着往书生家里来了。 头名果然是个侯府贵女! 小时女官知道这是有人意图鼓噪舆论,倒也沉得住气,叫人去把两边的人都给拿住,就预备着要扭送到京兆府去。 涉及到小金榜试,这是大案,一个不好,就会上达天听。 她作为内庭女官,身边又有两位皇嗣,最好不要出现在案子当中。 只是没过多久,大公主就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了。 小时女官这才知道,原来早晨见到的那人,竟然是承恩公的侍从…… 既然如此,那这事儿就不宜再交付到京兆府去了。 这才有了她偕同大公主一道回宫的事情。 …… 为着已经空置出来的吏部侍郎职缺和即将空置出来的京兆尹职缺,昨天晚上圣上一夜未眠,听宰相们吵了一宿。 他脑子嗡嗡地响。 宰相们还能隔三差五地歇一歇——起码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其余几个人可以暂停,闭目养神。 但圣上不行。 所有说话的人都拉着他,希望他认真点听,采纳自己的建议,选取自己举荐的人上位。 如是熬了大半宿,眼瞧着上朝的时间要到了,才暂且作罢。 勉强用了早膳,到了朝上,又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容易处理完了,他想着回来补个觉。 进殿一瞧,自己原本应该乖乖地坐在课堂里的两个崽居然都在这儿。 见他过来,像两只小狗似的,摇着尾巴,眼睛亮闪闪地迎了过来,一起活力充沛地叫:“阿耶,阿耶!” 圣上先发制人:“你们俩居然敢逃课!” 阮仁燧:“……” 大公主:“……” 圣上觑着两个小孩儿一脸郁卒的表情,当下忍俊不禁。 他没再说逃课的事儿,坐下去,有些疲惫地轻叹口气:“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 大公主兴高采烈地举起手来了。 圣上便点了她的名字:“仁佑,你来说。” 大公主就麻利又迅速地把自己发现的事情给说了。 桌上摆着一棵薄荷,绿得十分精神。 圣上伸手摘了一片叶子,搁在臼齿间慢慢地咬了两下,用以提神。 等那股清爽的辣意浮现于唇齿间,他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叫承恩公和淮安侯过来。” 略微一顿,又补了句:“去请屈大夫来。” 侍从领命而去。 屈大夫和淮安侯到的最早,承恩公来得最晚——前两位都担着差事,就在皇城,后者得从府邸过来,需要时间。 圣上开门见山地问:“承恩公,是谁告诉你董二娘子得了小金榜试魁首的?” 承恩公如何料得到事情已经漏了个底朝天? 他下意识想要装傻:“陛下,您这是在说什……” 圣上抬起眼睑,淡淡地道:“你要是在这里罗里吧嗦,浪费时间,我马上叫人吊死你!” 承恩公察言观色,一秒滑跪,声泪俱下:“陛下,我错了,我……是淮安侯夫人!” 圣上抬了下眉,转目去看淮安侯。 淮安侯:“……” 淮安侯只觉得一个雷劈到了头顶上! 天可怜见,他哪知道自家那个蠢婆娘又干了这么一件蠢事啊! 他慌忙跪地请罪。 圣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话却是对着屈大夫说的:“这回的小金榜试,屈大夫是主考官,今次这事儿,也全权交给您来处置。” 他只是定了个标准:“小金榜试仅次于科举,须得取信于民,这次的事情,不要闹到明面上去,惹得民间议论。” 让主考官去查可能有的舞弊嫌疑。 屈大夫心知这是天子对于自己的信重,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屈大夫跟淮安侯走了,圣上又垂眸去看底下涕泪涟涟的承恩公。 说实话,现在这个舅舅,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用处了。 但要是直接料理掉,又似乎稍显冷酷。 尤其这次的案子还定性不能公开…… 圣上摸着下颌,短暂思忖的功夫,忽然间觉得衣袖似乎被人扯了扯。 他低头去看,就见大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近前来。 她小小声地叫了句:“阿耶!” 圣上叫她给逗笑了:“怎么了?” 大公主仰起脸看着父亲,满目希冀地问:“阿耶,你要处置承恩公府的人吗?” 圣上不答反问:“你怎么会关心这个?” 贤妃同承恩公府之间的关系很冷淡,大公主也亦如是。 他觉得,女儿不像是会关心承恩公这个外祖父的样子。 大公主笑眯眯地说:“我跟岁岁打算做一个表格出来……” 她打算把承恩公府当成试验田! 阮仁燧适时地说了韩王妃的诉求。 圣上略微思忖一下,便察觉到了这事儿的好处。 他来了一点精神,兴致勃勃地问大公主:“是谁想出来这个主意的,你吗?” 大公主没有居功,特别高兴地说:“不是我,是阿好!” 圣上会意过来:“哦,田氏的妹妹……” 他有点小小的讶异。 真没想到,田氏那么一个愚人,妹妹居然很有智慧。 不是聪明,是智慧。 会学习,亦或者擅长学习,并不等同于具有智慧。 后者远比前者难得。 圣上忽然间来了兴趣。 他摆摆手示意承恩公暂且退下,自己又摘了片薄荷叶子放在嘴里咀嚼。 同时问他们:“你们的表格,做到什么程度了?” 在知道才刚开始之后,就叫人去找阿好过来:“在这儿做,我听听看,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 阿好过来的时候,脸上稍微带着一点忐忑。 她其实有点惧怕圣上。 大公主不怕圣上,是因为她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而父亲宠爱她。 可阿好有什么呢? 她只能见到失宠之后、不为上爱的姐姐,并且间接地在姐姐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当然,她现在还不能用这么复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但意思总归是一样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219节 圣上看出来这小姑娘的忐忑了,只是也不在乎。 他笑了笑,打个哈欠,叫她过去跟两个孩子一起坐:“不要拘束,去跟他们俩一起玩吧。” 阿好很规整地向他行了一礼,这才学着阮仁燧和大公主的样子,脱掉鞋子,坐到了地毯上。 …… 大公主年纪虽然小,但还是很有条理的。 因在宫里的时候,专门有女官教授着她了解朝廷内外的机构和家族,是以她对于神都城内的门第结构存在着一定的了解。 “九家公府放在一起比较。承恩公府虽然也是公府,但是就不加进去进行讨论了。” 大公主专门跟弟弟和阿好解释这件事情:“不是因为承恩公府是是我的外家,所以我偏心,只是那九家公府都已经传了很久了,跟承恩公府不一样。” 以镇、安、宁、定为首的九家公府,是高皇帝所设,沿袭至今,祖辈积蓄深厚,不是承恩公府这样凭借太后娘娘而发达的新贵门庭所能比拟的。 阿好明白她的意思:“承恩公府应该被分到外戚堆儿里边去,是不是?” 她问两个小伙伴:“是叫外戚吧?” 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点了点头:“不错!” 三个小孩儿从皇室的角度出发,给神都城内大大小小的家族进行了分类。 距离皇室最近的宗室,韩王府、武安大长公主府,乃至于还没有娶亲的齐王。 再之后是外戚,承恩公府、定国公府、夏侯家和田家。 阿好听得稍觉虚幻——她一直都觉得“外戚”是一个很高大上的词汇,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跟田家挂上钩? 大公主自有自己的一套标准:“田美人生了小妹妹呀,田家作为公主的外家,当然也属于外戚啦!” 宫里边其实也有位分在田美人之上、德贤二妃之下的妃嫔,但是因为没有产育,所以没被划分到外戚的行列之中。 宗室、外戚之后,就是勋贵门庭了。 九家公府是一个档次,十二家侯府是一个档次。 再之后就是太宗功臣、世宗功臣,林林总总地列了出来。 勋贵之后,才是朝中文武官员。 大公主想的其实已经很周到了:“政事堂的宰相们,再加上御史大夫,是第一栏,尚书们和九卿们是第二栏……” 阮仁燧适时地提醒她:“大姐姐,不只有这些人,还有神都之外的都督和刺史们。” 都督已经是封疆大吏,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上都督官从二品,甚至于超越了三省的宰相们。 不过这个职位极少授予臣下,往往都由亲王遥领,也就是了。 大公主吃了一惊,叫人去把地图取来,从头到尾对照着看了一遍,惊觉自己先前想得太简单了。 好多人啊…… 光是神都城里的三省六部、九卿、九公府、十二家侯府就已经很多很多了,这甚至于还没有加上武官呢! 再加上神都之外的那些…… 好在在这儿的三个小朋友里,有两个都不是会轻言放弃的那种人,反倒是迎难而上,越挫越勇。 而阮仁燧虽然是个会轻言放弃的人,但是他怎么肯错过这么好的热闹? 人在干坏事的时候,是不辞辛苦的! 大公主初步盘算:“可以同时选择好几种标准,科举功名也好,小金榜试的名次也好,参与的专业考试也行,一起列出来进行对比!” 她思忖着说:“到时候,看哪一家人的成绩最好,参与的考试最多……” 阿好静静听完,又小声加了一句:“也要统计这家总共有多少个孩子,又有多少个孩子参与了考试,以及占据的比重。” 大公主特别高兴地应了声:“对!” 阮仁燧坏坏地给大姐姐指了路:“具体的名单呢,可以去吏部要,相应的这个过程,可以找御史台、礼部和太常寺协助……” 大公主有点惊奇:“岁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阮仁燧顺手往他阿娘头上扣了口锅:“我听我阿娘说的!” 大公主不由得面露向往:“德娘娘好有学问啊……” 默默旁听的圣上:“……” 大公主跟阿好像两只小鸡仔似的聚在一起,把这三个衙门分别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 再互相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会儿,就拉上阮仁燧一起出门了。 大公主朝圣上摆了摆手:“阿耶,我们去办事啦,待会儿再回来!” 圣上心情很好地也朝她招了招手:“去吧。” 等他们走了,才跟感慨不已地同宋大监道:“让两个孩子出宫读书,真是再正确不过的一件事了。” 宋大监深以为然,含笑应道:“两位皇嗣都学到了很多呢。” 略顿了顿,又说:“阿好小娘子灵慧,真是可造之材。” 圣上笑着道了句:“是还不错。” …… 出门之前,大公主专门查勘了地图,发现御史台和太常寺离得最远,反倒是礼部和吏部很近,当下便决定:先到礼部去听听动静! 阮仁燧还主动举荐了一下呢:“教授我阿娘的谭郎中就在礼部,咱们可以去跟她打探一下消息!” 大公主与阿好异口同声道:“好!” 礼部前段时间一直在忙小金榜试的事情,今天正式放榜,也算是松了口气。 忽听外头来报,道是两位皇嗣一起来了,不免要一道起身去迎驾。 再听大公主说了事情原委…… 石尚书容光焕发,精神振奋。 他当即便拍板道:“办,要认真地办,隆重地办——两位殿下目光如炬,早就该办了!” 佐官之一的孙侍郎也是眉开眼笑:“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礼部必然举双手赞成!” 阮仁燧跟大公主都叫他们的兴奋搞得有些不明所以。 小时女官对此洞如观火。 此事一出,无形当中也加深了礼部的职权。 一旦引为常例,两位皇嗣那么忙,难道还能每年都抽出时间来干这事儿? 再则,石尚书跟孙侍郎,一个是大儒亲传弟子,另一个是当代名士,这种出身的官员,往往鸡娃最狠,也最有成效。 他们会怕这种表格? 反倒是替他们宣扬家风,扬名立万呢。 先前海棠诗会,孙侍郎甚至于还去当了评委——其实力可见一斑。 反面教材就是周侍郎。 他明显是个半混子,且家里多半还有一窝纯血混子。 所以他现在就是脸色发白,笑容僵硬:“此事牵扯甚多,最好还是从长计议……” “不会吧?” 孙侍郎神态自若地抚了抚幞头底下露出来的头发:“不会有人家里边科举不中,小金榜试不中,任何专业考试都不中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被误伤的大公主:“……” 被误伤的阮仁燧:“……” 被误伤的阿好:“……” 真正承担了主要伤害的周侍郎:“……” 大公主痛心疾首! 三个小孩儿回到崇勋殿,才知道圣上已经睡下了,再听肚子咕咕直叫,不得不先相约下午再聚,各自啾啾啾叫着,饥饿的小鸟一样觅食去。 大公主唉声叹气地回到了九华殿。 进了门,就看贤妃手里边捧着一碗山楂甜水,一边慢慢地啜饮,一边饶有兴味地看几个内侍演皮影戏。 似乎是有所察觉,她抬头看了过来。 大公主像是一道怨灵,幽幽地从她身边路过。 她背着手,哼了一声:“玩儿,你就玩儿吧!” 贤妃:“……” 贤妃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问左右:“刚刚,是仁佑回来了吗?” 左右:“……嗯。” 贤妃静静地恍惚了一会儿。 “阮仁佑,你烦死人了!” 贤妃反应过来,柳眉倒竖:“不应该在外边上课吗,回来干什么?!” 第119章 太棒了,这种心如死灰…… 圣上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过来了。 他问宋大监:“那几个孩子呢?” 宋大监就说:“先前去完礼部,倒是来寻您了,只是看您歇下,又都有些饿了,就暂且散了……” 圣上低低的“唔”了一声,去书案前翻看一会儿,确定没什么马上就得处置的事情,这才手扶桌面,慢慢地坐了下去。 桌上摆着新洗的葡萄,他信手摘下一颗,剥皮之后送入口中,思考几瞬之后,才说:“叫他们吃完饭之后过来。”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0节 略微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叫皇后和德妃、贤妃也来。” …… 披香殿。 阮仁燧回去的时候,德妃已经用过午膳了,看冤种回来,还纳闷儿呢:“不是还没到下课的时候?” 阮仁燧顺手来了个张冠李戴,省略掉自己逃课的事情,同时把承恩公身上的官司给抽出来讲了。 德妃便没有起疑。 她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又是淮安侯夫人?” 阮仁燧不明所以:“怎么就是‘又’了?” 德妃一边示意燕吉去给儿子备些吃的,一边随口道:“先前你外祖母进宫的时候说过啊,淮安侯夫人倒卖族田,摊上事儿了……” 阮仁燧听了也没多想——毕竟这案子已经算是初步结束了不是? 事后如何,自有屈大夫与淮安侯料理。 倒是德妃神情微怔,若有所思。 她觉得前后两件事情都不太对劲儿。 宗妇倒卖族田,是极大的丑闻,按理说,淮安侯府不该宣扬出来的。 而今天这事儿…… 德妃也知道淮安侯夫人深恨董二娘子,可她怎么会试图通过小金榜试的最终结果来攻讦对方呢? 一个不好,就会引火烧身的啊! 且承恩公又不是个多谨慎的人,跟他合作一起干这种大案,失手的可能性很高。 承恩公是圣上嫡亲的舅父,做了也就做了,淮安侯夫人呢? 前边倒卖族田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按理说,她不该夹着尾巴做人吗? 德妃心想:要么就是她被什么事情给刺激到,以至于脑子都不清醒了。 要么就是她病急乱投医,听了什么人的损招儿,以至于连出臭棋…… 德妃也没有多想。 反正跟她没关系就是了。 …… 瑶光殿里。 吴太太避开坐月子的大女儿,悄悄问小女儿:“你真的跟大公主一起去崇勋殿,还见到了陛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句:“陛下现在很忙吗?” 二公主出生一天了,圣上到现在都没来看过,她有点担心。 阿好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先说:“阿娘,我觉得陛下看起来很累,听说,陛下昨天一整晚都在跟宰相们议事呢。” 吴太太脸色稍松。 没想到紧接着又听女儿说:“只是就算陛下很清闲,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不想过来,阿娘,你跟姐姐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阿好在崇勋殿跟两个小伙伴一起进行探讨的时候,也在眼观六路。 她几次看见圣上伸手去摘桌上那盆绿薄荷的叶子吃。 她知道,圣上是在用它提神。 这间接地说明,今天见他们几个孩子的时候,圣上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了。 阿好提前给母亲打预防针:“人在觉得很累的时候,就很容易不耐烦,这时候什么多余的事情都别做,不然,倒霉的肯定是我们!” 吴太太听得瑟瑟,赶忙道:“我知道了……” 阿好看母亲这样,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 她有点无奈,放缓了神色,又说:“阿娘,你不要光自己知道,也去说给姐姐听啊。” “小外甥女是公主,陛下早早晚晚都会来看她的。” 阿好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在很累的时候,就只想听好听的话,或者安静一会儿也行。” “要是有人摆一张死人脸给我看,我肯定会生气的!” 吴太太:“……” 吴太太忍不住道:“阿好,别这么说你姐姐……” “我不单单是在说姐姐啊,还有阿娘你!” 阿好板着脸,一视同仁地说:“你们真是一天天吃得太饱了——我的字帖就在窗户边上摆着,姐姐在坐月子,你没事儿倒是看啊!” 吴太太听得羞恼:“混账东西,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 阿好见事不好,扭头就跑了! …… 因圣上的一句话,宫里边正经的主子都集中到了崇勋殿。 朱皇后和德贤二妃这才知道三个孩子聚在一起搞了个西洋景儿。 朱皇后面露赞赏:“这是好事啊……” 德贤二妃心有戚戚,对视一眼,少见地共鸣了一下。 那是因为皇后娘娘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定国公府作为皇朝四柱之一,底蕴之深厚,不是承恩公府和夏侯家所能比拟的。 朱少国公十九岁金榜题名,被天后亲自点为探花。 偕同庄园和榜眼一起夸街时,那汹涌的人流,连道路都阻塞了,其声势可见一斑! 那可是国考第三啊! 懂不懂其中的含金量! 而承恩公府……不提也罢! 夏侯家倒也出过进士——德妃的父亲就是进士及第,而后被选入东宫,侍奉如今的天子的,只是他不是已经故去了吗? 且这个评比也不看中年人,只看年轻一代啊! 夏侯家这一代年纪最长的就是德妃,再之后是德妃二房的堂弟,再之后是夏侯小妹和二房的堂妹,最后是夏侯小弟…… 成材率竟然达到了惊人的0%! 德妃真想昏过去! 怎么会这样啊! 一直以来,她对于承恩公府,其实都是怀着某种蔑视的。 科举不成,人品也不成,干什么什么不成! 现在忽然间发现,其实两家的成材率居然都是0%…… 归来半生,夏侯家跟承恩公府居然在同一起跑线上! 真是奇耻大辱! 德妃暗吸口气,第一时间问三个孩子:“最终的统计结果,预计会在什么时候公布?” 大公主其实也不太确定呢。 她现在就是有这么一个计划,还没有具体地开始实施呢。 圣上听得忍俊不禁,目光揶揄地瞧了爱妃一眼,说:“我都问过啦,这个月的十六日,有一场史学专业的考试……” 他知道德妃近来在看相关的书籍,且学得还不错。 果不其然,德妃听闻之后,神情坚毅地像是一个老兵——她要去考这场试! 夏侯家怎么能跟承恩公府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简直是辱没祖宗! 朱皇后明白她的心思,当下摇头失笑。 阮仁燧则心想:我阿娘应该能考过吧?她近来真的很用功啊。 不仅仅用心钻研,也还有谭郎中进宫授课,双管齐下。 他相信他阿娘的能力。 阿好静静坐在旁边,悄悄看一眼圣上脸上的表情,再看一眼德妃,心下了然。 大公主则一扭头,皱着小眉头,看她阿娘:盯.jpg 贤妃:“……” 贤妃默默地挪开了视线,就当成没看见。 大公主急了:“阿娘,你说话呀!” 贤妃头疼不已:“这有什么好说的?” 大公主有点生气地说:“你看看人家的阿娘……” 贤妃暗地里磨了磨牙,假笑着靠过去,在女儿耳边小声说:“阮仁佑,不要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揍你,知道吗?” 大公主:“……” 大公主很忧郁地闭上了小嘴巴。 圣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殿中众人的表情,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又叫几个孩子继续今天上午的讨论。 大公主其实很有应变,在察觉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堪称海量的数据之后,便决定分批次进行自己的工作。 “先把宗室中人的数据表做出来。” 一来,宗室的身份最高。 其次么,则是宗室人口简单,相对比较好整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1节 大公主的理由是:“先做最简单的,试着练练手,有了经验之后,再做别的就简单了!” 圣上问她:“该去找哪些衙门来配合你?” 大公主果断地数了出来:“宗正寺,礼部,还有弘文馆和国子学!” 圣上点了点头,又问:“那把宗室的数据表做完之后呢?” 大公主就理所应当地说:“再去做外戚们的呀!” 圣上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另外两个孩子,轻笑道:“你们以为呢?” 阮仁燧挠了挠头,说:“我跟大姐姐想的一样……” 阿好等他说完了,才试探着说:“我也觉得,应该再去做外戚的部分,但是不应该只由我们三个来做了——可以适当地找几个人来帮忙做。” 圣上神色难辨喜怒,淡淡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因为今天上午说过,神都城里的文武官员很多,地方上的官员也很多啊。” 阿好稍有点胆怯,但还是鼓足勇气,阐述自己的见解:“只靠我们三个人,要很久很久才能统计完。” 圣上作疑惑状:“可是依照你的说法,应该等做那部分数据表的时候再加人才对,外戚的人并不多,为什么也要加人?” 他脸上并没有显露出赞许亦或者愠怒的神色,但是阿好的心却已经稳了。 她察觉到,圣上是一个非常爱惜自己精力的人。 他甚至于吝啬于在不在乎的人身上去浪费情绪。 这样的一个人,要不是觉得她说得对,怎么可能跟她浪费时间? 阿好便很流利地讲述了自己的想法:“我们三个人一起做宗室的部分,是为了了解整个流程,免得以后任命别人来做,他们欺负我们人小,不懂事,糊弄我们。” “再加几个人跟我们一起做外戚的部分,是为了栽培人手,让他们知道流程,教导再之后要加入进来的更多的人。” “等到最后真正需要很多人手来做事的时候,我们反而不用做了,只管把事情交待下去,等待最后的结果就可以了……” 朱皇后在旁听完,忍不住赞了一句:“真是冰雪聪明!” 德贤二妃同样面露赞许。 圣上脸上这才露出来一点笑容,不无感慨地道:“这就是天资啊。” 有些东西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得到的。 但还有一些东西,生下来的时候有就是有,没有的话,以后也不会有。 “你这席话说得不算十分周全,但是以你的年岁和阅历,能说出来已经极为难得了。” 圣上问阿好:“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阿好怔怔地抬起头来,目光迅速地在圣上脸上扫过,很快又低下头去。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说:“我想请陛下为我找一位老师。” 阿好先同朱皇后行个礼,然后才继续道:“皇后娘娘给我找了一位女官,让她来给我启蒙,我并不是说这位女官教得不够好,我只是觉得……” 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她没有办法教授我,陛下想要引导我们说出来的那些东西。” 圣上微觉讶异。 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便显得真切多了。 圣上由衷地说:“你很聪明。” 她没有试图用这个赏赐将他引向瑶光殿。 这说明这个女孩子虽然年幼,但很识趣。 至少,远比她的姐姐会看眉眼高低。 如若躺在瑶光殿里的人是太后娘娘,她说希望圣上过去探望,是为了周全两宫和睦,值得褒赞。 可是田美人…… 没有人有资格把天子的去向作为赏赐,给予一个后宫嫔御。 只是赏识归赏识,圣上很能分清天平两端的分量:“神都很大,这里的确有你想要的老师,但是你现在还不足以成为对方的弟子。” 他说:“等这件事情办完,如若你的表现能令我满意,我便为你引荐。” 阿好听得精神一振,当下扬声道:“好!” 略微迟疑一下,她又问:“陛下,您方才说我说的不算十分周全,到底是哪里有所不足呢?” 圣上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想试探的也都试探出来了,当下歇了跟他们言语的心思。 他站起身来,殿内其余人紧跟着起身。 分别之前,圣上告诉阿好:“你的设置当中缺乏监察,缺乏财务,以及,缺乏另一套完整的备用计划。” “好了,去忙你们的事情吧,五品及以下的官员,随你们差遣。” 他笑着朝几个小孩儿摆了摆手:“让我看看你们能走多远——去找小时来,让她跟着你们,免得你们捅出篓子来。” …… 几个小孩儿摩拳擦掌地开始忙活,参与了这场会议的朱皇后和德妃则马上开始召见母家的人进宫。 最开始被清点到的是宗室,可宗室这会儿才几个人? 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轮到外戚的。 再之后就是勋贵和文武官员,一个都逃不了! 朱皇后请了母亲朱氏夫人进宫,同她说了这事儿。 末了,又道:“几个孩子预备统计八岁到二十岁之间的那些人,咱们家只有正柳符合标准,可姻亲故旧家里边怕是不少。” “母亲出去知会他们一声,都提早准备着,多一分光彩,总比多一抹灰好。” 朱少国公夫妇有三个孩子,朱皇后是长女。 再下边年纪最长的弟弟朱正柳今年才九岁,刚刚好超过了标准线。 朱氏夫人颔首应了。 那边儿德妃同时叫了夏侯夫人和二房、三房的叔母过来,几乎恨不能捏着她们的耳朵,趴在耳朵眼上讲:“家里边儿能考的都给我去考!” 她不光鸡人,还给画饼:“但凡有点样子,我多少都能伸手拉他们一把,什么都没有?丢人都丢死了!” 德妃是真的焦虑。 现在总共就那么四家外戚。 定国公府保准是第一了。 至于剩下的那三家——一个不好,就会是并列倒数第一! 承恩公府成材率0%,夏侯家成材率0%,田家成材率也是0%! 其中,承恩公府是神都尽知的渣滓家族,田家本是小民,裤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呢,就那么一个才七岁的女孩儿。 可他们夏侯家,原本可是文官门庭啊!!! 混了个0%,丢死人了! 夏侯夫人和她的两个妯娌也知道这事儿紧要,俱是神色凝重,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出宫之后,又不免要把这消息也告知给其余姻亲。 朱氏夫人也亦如是。 如此一来,虽然敌人还没有来,但是烽烟却的的确确地被点起来了。 卷王欢欣鼓舞,混子如丧考妣。 …… 政事堂里。 裴东亭起初还很得意——要说卷读书,满神都就找不出能跟英国公府掰腕子的。 他本人也是进士及第。 只看天后与当今两朝都严厉限制勋贵在朝中的影响力,而他这个英国公却能位居宰相,就知道他有多能卷了。 唐红无所谓,她家里边就只有一个孙女,现下在弘文馆读书,成绩不算顶尖,但也名列前茅。 闻俊杰家里边孙子孙女不少,但是他看得开,不在乎。 丁玄度是老学究,平时狠抓教育,家里有粮,心里不慌。 周文成有点打怵。 他小儿子是个混子…… 本家德庆侯府那边儿,本是偏支得爵,也不太成。 他提前在同僚们面前打预防针:“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丁玄度摸着胡子,宽慰他说:“问题不大,我听说最终不是看谁家优等生多,而是看谁家优等生多,且占比也高……” 裴东亭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什么?!” 英国公府优等生是多,但是孩子也多啊,如此一来,岂不也就拉低了比率?! 丁玄度幸灾乐祸地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周文成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好看了起来。 倒数第一不会凭空消失,只是会转移到别人的身上。 裴东亭:“……” 太棒了,这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第120章 阿耶静悄悄,准是在作…… 阮仁燧上辈子其实没怎么关注过宗室这边的事情,毕竟真正需要走的亲戚也就是那么几个。 今生开始试着盘点一下,才意识到当年太后娘娘摄政的时候到底杀了多少宗室……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2节 先帝之前,是明宗皇帝,明宗皇帝之前,是肃宗皇帝。 这两位的兄弟和娶夫的姐妹,几乎都被天后杀空了…… 是以本朝除了韩王和齐王之外,剩下的宗室,实际上血脉都距离帝室相当之远了。 他们三个跑了一趟宗正寺,一板一眼地将五代之内宗室的名字抄录下来,后边跟着他们儿女的名姓——按照规制,宗室若有儿女降生,都得到宗正寺来报备,此后便可以领取一定份额的补贴。 抄录完之后,紧接着又去礼部、弘文馆和国子学调取历次的考试成绩。 弘文馆和国子学往往视该宗室人员的品级和血脉远近,调整入学。 好一点的读弘文馆,差一点的读国子学。 小时女官专门给他们点出了一点纰漏:“皇朝境内,几乎所有专业考试的通过结果,都留档在礼部……” 阮仁燧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我们其实还遗漏了一些专业考试的通过结果吗?” 小时女官点点头,分别点了点地图上标注出来的三个官署:“匠作都水监、少府军器监和工部会联合组织考试,因为通过考试的人都可以进入天倪院,所以这场考试又被称为天倪试。” 阮仁燧、大公主,再加上一个阿好,三个小孩儿仰着头齐齐问道:“什么叫天倪?” 小时女官告诉他们:“这个词出自《庄子·齐物论》,字面来看,可以把它理解成天地的磨盘,象征着循环往复的自然规律……” 她脸上的神色少见地带着一点憧憬,不无钦佩地道:“跟我同期的朝天女,有一个就进了天倪,非常厉害!” 再看几个小孩儿一脸懵懂的样子,就先用阮仁燧和大公主能听懂的方式给他们俩解释:“你们入学考试试题里的那个小球儿,在天倪试的考卷上,顶多被排在第一题。” 阮仁燧:“!!!” 大公主:“!!!” 小时女官又告诉阿好:“但凡通过了天倪试,都能得到朝廷赐予的神都城内一处两进的房舍。” 阿好:“!!!” 阮仁燧还很好奇小时女官之前提到的那个话题:“小时姐姐,跟你同期的那个朝天女是谁呀?” 小时女官失笑道:“我说了你也不认识呀。” 结果大公主跟阿好都来了兴趣,齐齐催促她:“说说嘛,说说嘛!” 小时女官叹口气,就说:“她叫多闻——柳多闻。你们知道吗?” 阮仁燧跟阿好还在茫然。 大公主已经惊叫起来了:“咦?之前给我授课的柳太太叫柳直!” 阿好反应飞速:“君子有三友,直、谅、多闻。” 阮仁燧后知后觉:“柳直,柳谅,柳多闻?” “对啦,”小时女官脸上萦绕着一种圣洁的慈悲,很怜悯地看着这个反应最慢的崽崽:“多闻娘子是柳家的女儿,从前教授大公主读书的柳直,是她的长兄……” 阮仁燧由衷地道:“柳家的孩子成材率好高啊。” 大公主分外忧伤:“柳跟刘,声音都是一样的,怎么差那么多?” …… 柳家。 柳谅在痛哭流涕:“关我什么事啊?阿耶,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你有一个笨蛋儿子呢?” 他说:“我就是没考中举人,又不是杀人放火了,干嘛这么逼我啊?” 柳少监因为这个问题痛苦了十六、七年,并且现在还在痛苦着:“你跟你妹妹一母同胞,你们是双胞胎,为什么……” 他不明白:“那么简单的题,你怎么会不会做?” 柳谅怒道:“你问我我问谁啊,难道是我想当笨蛋的吗?” 又反问他阿耶:“你这么在乎这个功名干什么?它会把人的付出异化掉的!” 柳少监:“……” 柳少监唉声叹气,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到最后他忍不住问妻子梁氏:“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人偷偷把我们的孩子给换掉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坐起身来,吩咐外头守夜的侍从:“去把老爷书房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收起来,他脑子看坏了!” 柳少监:“……”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你这么逼二郎干什么?他哪里说错了?” “既没有杀人放火,又没有吃喝嫖赌,他就是不聪明,可这有什么?” 她重新躺下,带着点倦意,柔声说:“聪明的儿女都是给朝廷养的,资质寻常的孩子,才是属于父母的。” “我看,临了了,说不定只有他有空守着我们俩……” 柳少监听得心头触动,握了握妻子的手,轻轻说了句:“也是。” ……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柳家夫妻一样看开的,这一日,神都城内许多人家鸡飞狗跳。 英国公裴东亭下值回去,就叫人取了算盘过来,自己一房房地开始算。 各房拢共有多少儿女,有几个参与科举的,有几个通过了专业考试的,通过了的又分别通过了几项…… 越算就越焦虑。 妾侍送了冰镇过的酸梅汤过去,温柔小意地道:“老爷,您喝一口润润嗓子吧。” 又说:“单论子弟功名,咱们家已经算是公府里边多的了,您别担心。” 英国公此时满心焦躁,知道此事与妾侍无关,与她说起,语气倒也和煦:“此消彼长啊……” 妾侍听得不解,只是看他眉头紧蹙,神色肃穆,也就会意地没再深问。 裴东亭在书房里静坐许久,终于令人去请几个弟弟和英国公夫人来。 等人都到齐了,他开门见山道:“我打算设置一条新的家规,凡我英国公府子嗣,课业达成结果与来日遗产继承和陪送嫁妆的份额挂钩,你们以为如何?” 裴二爷不露痕迹地瞧了长嫂一眼,很慎重地说:“兄长此言,似乎有些立贤之意?” 裴东亭摇头道:“这说的是财帛,又不是爵位。” 他细细地剖析这事儿:“英国公的爵位只有一个,但家中的儿女却是数以十计,即便摒弃掉继承人不去考虑,这条规矩,也足够激励大多数人了。” 裴五爷迟疑着问:“才透出来那么一个风声罢了,兄长便要如此大刀阔斧地修改裴氏的家规,这是不是太过于……” 他没有说完,但是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圣上准许两位皇嗣随意调遣五品及以下的官员,这本身就是在表态了。” 裴东亭说:“英国公府的船太大,意欲掉头,须得早做决断!” 裴家其余人对视几眼,或快或慢地点了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裴东亭当机立断,马上就道:“先前海棠诗会,六郎和十一娘都入选前十,这都是年轻一代当中的榜样——走公中的账目,给他们俩一人支一万两的银票!” 一万两的银票! 室内所有人都震动了一下。 寻常四、五品官员嫁女娶亲,一万两也能办得风风光光了,现在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赏给了两个小辈儿? 饶是英国公府的人听见,也觉得这个数字实在令人瞠目。 只是却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裴六郎是二房的儿子,裴十一娘是四房的女儿。 他们实际上都是裴东亭的侄子侄女,而非亲生骨肉。 裴东亭这个家主以身作则,不吝啬于给予和表彰,行事也称得上是坦荡和公允,如是一来,可能会有的风波自然荡然无存。 待到这消息被传出去,整个英国公府都被轰动了。 这是实打实的好处啊! 能不能继承爵位,这基本上得看命,看是否有幸从正室夫人肚子里出来。 但能不能拿到钱,可真就是各凭本事了! 四房夫人原本给女儿裴十一娘安排的是才女路线,经营一个好名声出来,以后选个良婿。 这事儿一出,她就改了主意,私底下跟丈夫商议着:“要不,叫十一娘也去考考科举试试?” 裴四爷听得皱眉:“那可要等上三年才行——到时候,她都十九岁了。” 神都城里不是没有十九岁还没有出嫁的勋贵女子,但到了这个年岁,身上多半已经有婚约了。 要不然就是打定主意,终生不嫁的。 裴十一娘还在相看人家,以她的出身和才貌,能嫁得很不错。 但要是再拖上三年…… 真不好说。 四房夫人退缩了。 再到女儿房外,隔着窗户一看,裴十一娘躺在塌上,翘着脚,美美地在刷考题。 侍女小声问她:“娘子,您真的打算去考啊?” 裴十一娘理所应当地道:“当然要去啊,这还用说?时不我待!” 侍女有点忐忑地说:“老爷跟夫人只怕不会同意……” “腰包里揣着一万两,我怕他们?” “圆月,你知道一万两意味着什么吗?” 裴十一娘呵呵一笑,翅膀硬硬的:“两千两就能置办一处不错的栖身宅院,剩下八千两,就放到钱庄里吃利息。” 她粗略一算:“就算我能活到八十岁吧,整天无所事事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每天吃一头羊、扔一头羊、脚底下再踩着一头羊,到死都花不完!” 圆月:“……” 裴四夫人:“……”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3节 圆月又小声问:“万一老爷和夫人不把这钱给您呢?” 裴十一娘说:“这钱又不是阿耶阿娘给我的,是伯父给我的啊,他们不给我,我就去找伯父帮我主持公道。” 她看得很清楚:“伯父铁了心要把这条家规执行下去,我不信裴家有人能拗得过他!” 裴四夫人心想:这哪是在跟丫鬟说话? 这是知道我过来,故意说给我听呢,这死丫头! 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也没进门,转身气呼呼地就走了。 裴十一娘和圆月趴在门缝上,瞧着裴四夫人的身影远去。 圆月胆小,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有点不放心:“娘子,这能行吗?不会真的被赶出家门吧?” 裴十一娘很肯定地说:“放心吧,不会的!” …… 英国公府一马当先,主动掀起了变革,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传遍了神都上层。 太后娘娘知道,不禁失笑:“他真是够贼,也够果决。” 略微顿了顿,又说:“英国公夫人和以后的英国公夫人们,估计也能松一口气了……” 小梁娘子半靠在贵妃椅上看书,因殿内四角搁置有冰瓮,忧心着凉,便在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毛毯。 一只小狸花猫正隔着毛毯站在她腿上,两条前腿交替着,慢慢地踩来踩去。 听太后娘娘如此言说,她有些不解:“舅母,您为什么这么说?” “天下之大,谁不喜欢钱,谁不知道有钱好办事?” 太后娘娘微微一笑:“多数人的困境,都在于钱不够多——英国公府也是一样。” …… 英国公府。 英国公夫人拿了算盘来,跟丈夫算账:“给六郎和十一娘的两万两,算是千金买马骨,那别的孩子呢?” “长房的九郎、十一郎和十五郎,看他们的课业,都是有机会上榜的——且既然开了这个口子,女孩们必然也想去争,你总不能拦着她们吧?” “就算是女孩们当中只有一个能达成条件,光长房就是四个。” 她随手一拨,继而瞧着丈夫,淡淡地道:“四个人加起来,奖励一万两,不算多吧?” 裴东亭说:“不算多。” 英国公夫人点点头,继续算:“府里边一共有六房人,就算出息的人数是一样的,那就是六万两。” 此外,她也问:“你要加这条家规,说的是视成绩酌情增减,这当然不是说,如果有个孩子就是不开窍,没出息,就要把他丢到大街上去饿死,是不是?” 裴东亭应了声:“当然!” “很好,”英国公夫人就说:“现在咱们家的孩子都排到三十五了,这些不在优等之内的,你闭眼之前,打算分给他们多少呢?” 她面露嘲弄:“不会只给一卷草席吧?” 裴东亭:“……” 英国公夫人还问:“世子怎么办,你把钱撒出去了,留给他一个光头爵位?” “他手里边如果没有钱来延续这条家规的话,你为家族为后嗣计设置的这条规矩,不就相当于是不废而废了?” 裴东亭:“……” 裴东亭呆呆地看着她,神色茫然:“这,这可如何是好……” 英国公夫人皮笑肉不笑:“我怎么知道?你是相公还是我是相公!” 裴东亭:“……” …… 阮仁燧(10%)、大公主(20%)和阿好(25%),再加上一个小时女官(45%),在经历了一整个下午的辛勤忙碌之后,终于把宗室部分给完成了! 阮仁燧稍觉惊奇地发现,齐王叔的课业成绩居然相当地不错! 起码考个举人应该是没问题的。 小时女官反倒觉得他的惊奇有点奇怪:“不然齐王殿下怎么会跟卢梦卿玩得那么好呢?就是因为他们俩性情相投,且也能聊得来嘛!” 阮仁燧忽然间回想起前世太后娘娘跟他说过的话。 “……皇帝跟齐王读书的时候,从来不用我操心,千余字的文章,念几遍就能背诵,你为什么不行?” 阮仁燧在心里边默默地流下了两行泪。 对不起齐王叔,我以前还胆大包天地想要碰瓷你…… 小时女官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间忧郁起来。 她觑着大公主和阿好没注意,蹲下身来,小声关切道:“小殿下,你怎么啦?” 阮仁燧抿了下嘴,郁郁地摇了摇头,沉痛不已:“……原是我不配!” 小时女官:“……” 韩王府那边,符合条件的是韩王世子和成安县主。 阮仁燧惊觉这兄妹俩也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混子。 他们俩居然都发表过不少文章! 不是那种《我的亲王父亲》和《我的媒体大亨母亲》之类的文章。 而是独立撰写的,具有一定思考性的文章!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两位虽然没有考取功名,但好像都是小说家的骨干来着…… 阮仁燧更忧伤了。 齐王与韩王府之外,就是为数不多的偏远宗室。 阮仁燧跟小队里的伙伴们一起统计,通过考试成绩、课外表现乃至于功名和专业考试的通过情况,最终确定了赋分制度,统计出来之后,报到了圣上面前去。 圣上打眼一瞧,先自挑眉:“阮介甫?” 对他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阮仁燧倒是知道这个人——若干年之后,他做了宗正少卿。 不到四十岁的从四品,已经算得上是年轻有为了。 圣上觑了儿子一眼,看他神色,隐约猜到了几分。 再往下一瞧:“阮元琳……” 这个人的血脉,距离皇室其实已经非常远了,甚至于不能再以宗室自居。 只是国子学的陶祭酒爱惜人才,所以破格录取,还冒了一点风险,姑且将她算作宗室中人。 有这个身份的话,读国子学是不要钱的,每月还能有额外的补贴。 阮仁燧和小伙伴们商讨之后,还是把她的名字给加了上去。 入选者的后边都标注着祖辈名讳,圣上应该能看得出其中蹊跷,只是也不深问。 从头到尾看完名单上的三十四个名字,他亲自提笔,圈出了前五个人。 同时吩咐宋大监:“明晚在宫中设宴,叫他们过来。” 几个小孩儿听得眼睛一亮,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振奋和鼓舞。 一份工作,才刚做完就有结果,且还是完全正向的结果,这谁会不喜欢? 大公主回到九华殿,晚上吃饭都吃得更香了! 阿好一路回去,也是脚下生风。 阮仁燧…… 阮仁燧太累了,没等到回去,就找个地方一倒,呼呼大睡了! 这真不能怪他,小孩儿就是这样的,倒头就着。 圣上细细地看了看他们递交上来的这份宗室数据表,觉得颇有些可取之处,捎带着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颈,正预备着往披香殿去瞧瞧德妃,就见旁边宋大监悄悄地一指…… 圣上扭头一看,不禁失笑。 冤种躺在帘幕后的软榻上,呼呼呼睡得像只小猪。 宋大监低声说:“小殿下今天可没少走动,劳心劳力,也难怪觉得累了……” 圣上哼笑一声:“难得看他这么安静。” 说完,到底还是过去,伸臂把他给抱起来了。 宋大监也笑了,甩一下手里的拂尘,知会外头的小内侍:“摆驾披香殿。” …… 阮仁燧睡得迷迷瞪瞪的,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岁岁,岁岁?” 他有点烦,挠了挠脸,翻个身,继续睡了。 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继续叫他:“岁岁?” 阮仁燧像小狗一样,发出了一点不情愿的哼唧声。 德妃就不忍心了,拉着圣上的衣袖,依依地说:“不然就让他再睡会儿吧?跑了那么多地方,很累的。” “不吃晚饭怎么行呢?” 圣上神色关切,蹙着眉头:“到了半夜,肯定会饿醒的,到时候吃完再睡,就会积食。小孩子肠胃又弱,天气也热,万一明天上吐下泻……” 德妃想了想那个画面,马上就被吓住了,当即就说:“那还是叫他起来吧!” 圣上在心里坏坏地笑了一笑,脸上百般关切地伸手去挠冤种痒痒:“岁岁?起来吃饭吧……”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4节 阮仁燧:“……” 阮仁燧像是咒怨里的小男孩一样,满脸怨念地坐了起来。 生气了,不想说话。 冷着脸让阿耶阿娘猜。 德妃心疼儿子,看他闷闷的不说话,也不理人,不免有些懊悔——早知道就不让他起来了。 又埋怨圣上:“你净出馊主意!” 圣上看冤种不爽,自己就觉得很爽。 这会儿虽然被爱妃抱怨了,但也无伤大雅嘛。 德妃没注意到他的幸灾乐祸,自己坐在了床边上,又催着燕吉叫人摆张床桌过来:“岁岁,你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她柔声说:“有你喜欢吃的炙羊肉和虾子冬笋……” 有炙羊肉和虾子冬笋! 阿娘好!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马上乖乖地应了一声:“嗯!” 燕吉迅速张罗了来,饭食都是热的,也迅速被端上了床桌。 他从崇勋殿被圣上挪过来,又在披香殿睡了小半个时辰,脑袋早就乱糟糟的了。 德妃抽了条手帕替他擦脸,又想替他梳理头发,偏娘俩一人坐在一头,动作上不方便。 圣上看得一笑,从她手里接过梳子,脱掉靴子往榻上去坐了,解开儿子头顶的两颗小丸子,慢慢地给他梳头。 德妃就坐在旁边给儿子剥虾:“岁岁,今天是不是累坏了?” 她蹙着眉头,很心疼地说:“阿娘好久没见你在白天睡这么久啦!” 阮仁燧想了想,美滋滋地一笑:“虽然是有点累,但是今天过得非常开心!” 德妃看他是真的高兴,也就没再说什么,转而含笑说起了八卦:“你们这回可是办了一件影响神都的大事啊。嘉贞姐姐从宫外回来,说英国公府已经率先动起来了……” 阮仁燧竖着耳朵听得聚精会神——说起来,这也是由他带来的改变啊! 前世可没发生过这事儿! 听完又觉得不太对劲儿。 不是这件事不对劲儿,而是他阿耶居然一直都没有做声! ……阿耶静悄悄,准是在作妖! 再抬眼一瞧,就见他阿娘也是一副强忍着笑的模样。 阮仁燧心下狐疑,试着伸手一摸——他阿耶给他扎了一头的小辫儿! 阮仁燧勃然大怒:“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捉起德妃剥出来的虾头,就要去扎他阿耶的屁股。 圣上反应倒快,一翻身,麻利地从榻上下去了。 阮仁燧活动一下坐麻了的小腿,哇哇怪叫着,气冲冲地下榻去追。 德妃托着腮,笑吟吟地坐在旁边瞧着这一幕。 窗外传来隐约的蝉鸣声,晚风送来了荷花的香气。 殿内明亮的烛火在微微地摇,当真是好时光。 第121章 侯永年的家长来一下。…… 待到这日清早,丁玄度往待漏院去,预备着上朝的时候,就见群臣都围在外头公告栏处,一边伸着脖子张望,一边低声地议论着什么。 他看得心下微动,稳步走上前去。 众臣见他过来,赶忙拱手行礼,口称“相公”。 末了,又默契地为他让了一条道路出来。 周文成和裴东亭站在最里边,见丁玄度来,客气地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三个人,三双眼睛,一起注视着公告栏上边张贴的这几页文书。 丁玄度的目光在圈起最前边五个人名字的朱笔痕迹上略略一定,迅速将这几页文书看完,而后由衷地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说:“两位皇嗣如此年幼,却能够将事情办得如此周全……” 周文成与两位同僚一起往外走,群臣纷纷给三位相公让开了一条道路。 周文成不无感慨地道:“当今天子有革新之意啊。” 这话惹得丁玄度微笑起来,他斜一眼裴东亭:“裴相公的手脚也不慢。” 裴东亭苦笑连连:“无非是因为家中子弟良莠不齐,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两位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宰相们看得明白,圣上准许两位皇嗣调用五品及以下官员的时候,本身就是在彰显他的态度了。 现下又将最先完成统计的宗室数据表张贴在待漏院外,这哪里能叫暗示? 这已经是明示了好吧! 再有人不明所以,趁早别干了,回家种田去吧! 裴东亭有念及此,不免更觉得自己昨晚的决定正确。 升殿官们几乎是挨着将圣上圈出来的那五个名字挨着看了一遍,谁都知道,这五个人只要不刻意作死,必然前途无量。 一来,这是最先被选出来的标杆人物。 二来嘛,他们都姓阮,是皇室的自家人。 尤其此时此刻宗室凋零,圣上有心抬举几个偏远血脉的亲戚,这是仁德啊,谁能说二话? 最妙的是,这五个人都还很年轻,年纪最大的也只有十八岁…… 好些人家注意到了排名第二的阮元琳。 更有心者,在心里边悄悄地算一算她的谱系,就知道她其实已经不能再算是宗亲了。 在这种条件下,居然还能上宗室榜,既说明她人才出色,也间接地说明,她的家门多半已经衰微。 要不是实在没钱,谁敢去占这点便宜? 只是这点小事,圣上都不在乎,他们何必多说? 且向来都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许多人家便动了一点心思。 …… 阮元琳下课回去,就见自家门前那条土路上全都是马蹄印。 推门进去,还没有见到人,她就先嗅到了一股经久不散的香料气味。 再定睛一看,院子里林林总总地摆着许多锦盒和布匹。 大概是因为太多了,甚至于没怎么规整,就在窗外堆成了一座小山。 有很多客人来过。 且还都是贵客。 阮元琳心神一荡,笑容满面地进去,就见她阿娘阮氏夫人坐在堂中,脸上同样荡漾着飘飘然的笑容。 母女碰面,四目相对。 阮元琳兴奋不已地过去,拉着她阿娘的手,赶忙问:“阿娘,其实之前吃糠咽菜的那些年,你之前都是在考验我,实际上你很有钱、很有钱,是不是?” 阮氏夫人:“……” 阮氏夫人木然地说:“……那倒不是,咱们是真的穷。” “哎?” 阮元琳狐疑地看一眼院子里头堆成小山的东西,又试探着问:“阿娘,难道说,你其实不是外祖父的亲生女儿,而是某个大人物流落在外的女儿,今天你们终于相认了?!” 阮氏夫人:“……” 阮氏夫人摇头:“那倒也不是。” 阮元琳想了想,又猜:“难道我的生父不是那个跑了的赘婿,而是一个大人物?” 阮氏夫人颇觉遗憾,但还是不得不说:“那倒也不是。” 阮元琳愕然不已,再一想,又说:“莫非阿娘你今天出去,因缘际会救起了某个贵人,攀上了高枝?” 阮氏夫人没再卖关子,麻利地抛出了正确答案:“傻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打从午后开始,这几间陋室就源源不断地开始有人登门拜访。 阮氏夫人起初诚惶诚恐,知道了缘由之后,翅膀马上就硬起来了。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的儿啊,咱们娘俩儿终于苦尽甘来了!” 又说:“你知道今天有多少人上门提亲吗?我的眼睛都要挑花了!” 阮氏夫人专门抽出来两份拜帖给女儿看:“这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小儿子——他阿耶可是从四品的官啊!” 阮元琳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听母亲如此言说,只觉得匪夷所思:“啊?太常寺卿家的儿子来求娶我?” 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家住的几间破房子,再茫然地看了看猪圈里养的三只鸡、一只鹅。 最开始的时候,她们家的猪圈里真的有猪。 后来一场猪瘟,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她的赘婿阿耶连夜跑路,她们娘俩到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没还完…… 还是国子学的陶祭酒怜惜她的人才,破格录取,还给她继续申报了宗室的身份,这才能入读国子学的。 现下忽然间听说有个从四品大员替自己的儿子来向她提亲? 这都是为了什么?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5节 阮氏夫人笑眯眯地把事情原委讲了:“我都说了啊,是你自己争气,才有这个结果。” 末了,又说:“媒人说了,咱们家要是应承了,定礼都给三千两呢!” 这些年阮氏母女被欠下的债压得喘不过气来,可现下对方出手就是三千两,这还只是定礼呢! 阮元琳听到这里,发热的头脑霎时间冷了下来:“从四品大员又不是傻子,要是我身上没有他看中的好处,他会舍得这么下本儿?” 她说:“别急,观望观望再说!” …… 披香殿。 德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其实已经超过了入选名单的年龄…… 霎时间悲从中来。 她原本还盘算着贿赂一下几个小孩儿,让他们稍微往后拖延一下进度,等她参加完那场考试之后再统计外戚这边的数据呢! 圣上下朝回去,就看爱妃瘫软在榻上,双目无神,满脸凄迷。 她穿一身蔷薇粉色的衣裙,好像是一块绝望的草莓小蛋糕。 他轻轻“咦?”了一声,踱步过去,伸手捏了捏爱妃的脸颊:“夏侯博士这是怎么啦?一点精神都没有。” 德妃转动一下眼珠,怏怏地看着他,有气无力地道:“你怎么也没有提醒我呢?我已经超过入选的年纪了啊……” 圣上听得莞尔,在床边坐下,笑道:“可你去考试,也不单单只是为了上那个榜单,这本身也是你这段时间以来辛苦读书的见证,不是吗?” 这倒也是。 可德妃还是有点伤心:“好丢脸啊……” 这场考试,她其实是比较有把握能通过的,可要是换成弟妹,希望只怕就很渺茫了。 她们俩不像她,有这么多的闲暇时间,也有那么好的老师。 尤其起步也晚…… 几个孩子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把宗室那边的数据表统计出来了,外戚的人数也不多,估计明天——最晚后天,就会有结果了。 夏侯家作为文官门庭,居然要跟承恩公府和田家摆在一起,被公开处刑…… 德妃想到这里,就很想死一死! “什么丢脸,哪里丢脸了?” 圣上神情不解,云淡风轻:“有这么严重吗?” 德妃现在又担心又失落,看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在问问问,一下子伤心恼火起来。 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难道不会想? 她有点郁卒,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翻个身,背对着他躺下了。 圣上就好整以暇地在后边叫她:“夏侯博士,我这儿有个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眼?” 德妃硬邦邦地说:“不看!” 圣上意味深长地说:“这可是好东西啊。” 德妃梗着脖子,硬邦邦地继续说:“那也不看!” 圣上就没再说话了。 德妃竖着耳朵仔细着身后的动静,哪知道圣上真就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连呼吸声她都没有听见! 如是过了几瞬,她正纳闷间,忽然间听见折叠起来的纸张被打开时发出的声音。 圣上手臂前伸,拎着一张表彰状叫她看。 德妃起初也没多想,打眼一瞧,忽的在表彰状上捕捉到了“夏侯怡”三个字! 她心头一惊,下意识往前一凑,圣上却一抬手,重又将那张表彰状收回去了。 德妃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瞪着一双杏眼,如同一条被钓上岸的鲤鱼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德妃讪讪一笑,主动过去抱住了圣上的手臂:“那是什么呀,我都没看清楚……” 圣上爱答不理地说:“你不是不看吗?” 德妃这会儿心里边急得跟有小猫爪子在挠似的,搂着他的手臂一个劲儿地晃:“给我看看吧,求求你啦!” 圣上笑吟吟地一低头,在草莓小蛋糕的脸上亲了口,将那张表彰状递给她了。 德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就在不久之前,弟弟居然在金吾卫组织的少年组骑射比赛当中拿了第一名! 第一名啊! 她又惊又喜:“先前阿娘进宫,怎么也没听她说?” 圣上笑道:“因为她也不知道啊——小怡怕岳母阻拦,都没敢跟她说自己去参赛了。” 德妃心里边又是骄傲,又是欢喜,还有些后怕和担忧:“小怡没事儿吧?他也真是大胆,一声不吭地去做了这么大的事!” 再捧着那张表彰状,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如意圆满! 看完忽的又想起了:“小怡怎么会忽然间去参加这个比赛?” 再推算一下时间,又觉奇怪:“那时候岁岁他们还没说要统计成绩呢!” 圣上笑着回答了她的问题:“之前不是你自己说,以后想让小怡去十六卫吗?我就让他们开设了一场考试。” 德妃初听都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忽然间热泪盈眶。 这其实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连她自己都险些给忘记了…… 他居然记得,还不动声色地给安排好了! 德妃搂着他的脖颈,有点想哭了:“……你真讨厌!” 圣上疑惑地“嗯?”了一声:“怎么还口是心非呢!” 德妃嗔怪地在他肩膀上锤了一下:“更讨厌了!” 圣上笑眯眯地抱着她,没有戳破她的假面。 侍从们知情识趣,一开始就没有进来,只在外头守着,随时听后吩咐。 四下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如此安宁静好。 德妃靠在圣上怀里,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只觉得满心柔软。 再一想,又觉有些遗憾:“要是岁岁在这里就好啦……” 圣上觑了眼时辰,说:“快了,顶多一个半时辰,他就回来了。” 因为撞破了承恩公与淮安侯夫人的阴谋,昨天两个孩子都没有上学,回到宫里,又临时领了个差事做。 只是到了今天,就不能再继续逃课了,老老实实上学去吧! 阿好也得继续在瑶光殿念书。 至于做统计表? 那是放学回来之后才能继续做的事情。 德妃也知道这事儿,当下莞尔:“岁岁昨天真是累坏了,睡得真沉,一碗炙羊肉,全都吃下去了……” 圣上伸手帮她把稍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语气温缓,轻声问她:“岁岁是你想要的那种孩子吗?” 德妃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被冒犯到了的愠然。 她几乎是马上就说:“当然啦!” 德妃回答得不假思索:“岁岁是个多好的孩子呀!” 她一项项地数儿子的好处:“他聪明,身体好,会体贴人,心肠也好——” 最后,德妃超级肯定地说:“我们岁岁什么缺点都没有,就是完美的小孩儿!” 结果到了放学的时间,阮仁燧没回来,大公主倒是过来了。 “德娘娘,”大公主小脸上带着点赧然,支支吾吾地说:“岁岁遇上了一点事情,被书院给留下了,太太让叫家长……” 德妃:“……” 圣上:“……” …… 德妃急急忙忙地换了身衣裳,跟圣上一起乘坐马车出宫,往龙川书院去了。 坐在马车上,她忧心忡忡:“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怎么会叫家长呢?” 圣上恶意揣测:“是不是考了倒数第一?” 德妃:“……” 德妃气得在他胳膊上狠拧了一下:“怎么可能?我们岁岁这么聪明!” 圣上忍俊不禁道:“好啦,你也别担心,他又不傻,且还有人跟着呢。” 德妃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事态未明之前,做母亲的心里边总归是放心不下的。 等到了地方,两人一道进去,早有书院的人在外头等着,碰面之后,领着他们俩往办公室去。 才刚进院子,就听见有道异常尖锐的声音在叫嚣:“等着吧,这事儿没完,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我一定要报官,让这两个小杂种去吃牢饭!” 另有个女人愤愤道:“难道不是你孙儿先动手,才会有后来的事情吗?你居然还有脸说报官!” 书院的管理人孟大娘子沉声道:“严老太太,我知道您着急,但是现在侯永年的家长还没有到,孰是孰非,还是等他们到了之后再说为好吧?” 一开始说话的人,也就是严老太太嗤了一声:“说到底,还不是那两个十班的渣滓不学好,居然抄别人的作业……” 德妃听得眉头一动:十班? 那女人惊怒交加:“你放屁,谁稀罕抄你们家那个胖头鱼的作业!” 严老太太怒气冲天,变了脸色:“你,你敢说我们大郎是胖头鱼?小贱人……”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6节 紧接着又是一串污言秽语。 别说跟她对线的曹太太,就连孟大娘子和徐太太都觉得头疼不已。 严老太太如此跋扈刁钻,实在是很难缠…… 看这架势,还真得做好报官的准备。 德妃在外边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挽着圣上的手臂,迟疑着推门进去,先在室内搜寻自己儿子。 打眼一看,她勃然大怒。 岁岁身上龙川书院标志性的白领子上沾了尘土也就罢了,居然还染上了些许血污。 往头脸上看,头发也乱糟糟的…… 德妃目光如电,势如雷霆地在屋内众人脸上扫过:“那个杀千刀的胖头鱼在哪儿?!” “打了我儿子,还想报官?” 她的嚣张跋扈跟严老太太明显不是一个量级,抬手一指对方,杀气腾腾道:“哪个官来了也救不了你们家那个小瘪三!” 第122章 不要在吃东西的时候看…… 今天龙川书院这事儿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刘永娘。 至于为什么是她,这还得追溯到两天前。 刘永娘作为神都城里颇有名气的厨娘,受邀往神都城里某户人家去做菜。 主人家专程点了一道家常烧豆腐:“我们家老太太离家多年,就惦记着这一口,且人上了年纪,牙口也不成了……” 刘永娘把这事儿记下,问明白设宴的时间之后,就往市场上去挑选了许多好成色的黄豆,亲自磨了来做豆腐。 炉灶底下烧起火来,没多久就滚了锅。 她专门盛了一汤盆的豆浆出来,撒一勺白糖,一点甜桂花,用食篮装了,拎着给宋巧手母女俩送去。 可巧路上遇见了去接儿子放学的曹太太。 曹家人不在吉宁巷,他们住在旁边的杀猪巷。 那条巷子的名字,实际上就是因为曹家而设的。 他们家是神都城内顶有名气的肉商,手底下养着上百个屠户,附近几个坊的猪肉买卖都是他们家在做。 刘永娘做的是厨娘买卖,免不得要同曹家打交道,慢慢地也就熟悉起来了。 曹太太鼻子也尖,隔着食篮,闻得清清楚楚:“永娘,你自己煮的豆浆?” 刘永娘“嗐”了一声:“我做豆腐,捎带着弄出来的。” 这东西本也不算金贵,就是吃个新鲜,她旋即招呼曹太太:“你别走,待会儿也带一盆回去——” 曹太太性情爽利,也不跟她客气:“好!” 如是等刘永娘送完豆浆回去,又给他们娘俩儿送了一只食篮拎着。 她还嘱咐曹太太呢:“得赶紧喝啊,天太热了,这东西不耐放的!” 曹太太满口应下。 事实上刘永娘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曹家的人口实在不少。 曹太太的婆婆故去了,公公倒是还在。 丈夫正当壮年,夫妻俩膝下还有三个孩子。 在龙川书院念书的是她的小儿子曹奇武,前头还有两个儿子呢!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曹家虽不会被三个孩子吃穷,但这话也间接地说明了半大的孩子有多能吃。 一盆豆浆带回去,家里头每人匀了一小碗,全都喝得光光的。 曹大郎颇有些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感觉:“这都没尝到味道呢,就没啦!” 曹太太没好气道:“你知足吧,这还是你娘我厚着脸皮跟人家要的呢!” 看家里人都喜欢,自己也有空闲,就盘算着:“明天我去打听打听做法,咱们也煮一锅来喝……” 曹家人都很赞同。 于是等到了第二天,曹太太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把豆浆给煮出来了。 公公跟两个半大小子美美地喝了个够。 小儿子曹奇武叫他阿耶领着吃席去了,晚上没在家吃饭。 曹太太便专程留了一碗,预备着给这小子喝。 结果左等右等,眼瞧着都快到宵禁时候了,那爷俩儿也没回来。 曹太太熬不住,就先睡了。 临睡之前把豆浆端到饭桌那儿,用纱罩扣着,第二天清早让儿子喝了再去上学。 也不知道丈夫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倒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见儿子的说话声。 他去吃饭,得路过他们夫妻俩的窗外。 曹太太支着膀子坐起身来——这么一支,马上就感觉出来臂膀发酸了。 磨豆腐累的。 她叫儿子:“小三,我还给你留了一碗豆浆在桌上,你喝完再去上学!” 曹奇武应了声:“知道啦阿娘!” 曹太太应了声,就躺下睡了。 结果没过多久,曹奇武到窗户外边来,忧心忡忡地叫她:“阿娘,那碗豆浆我可以不喝吗?” 他皱着眉头,说:“我觉得你做的不如刘姨做的好喝!” 曹太太这会儿困得眼睛疼,磨豆腐还累得膀子疼。 再听这臭小子居然还敢挑三拣四,霎时间火冒三丈:“哪儿来那么多事?不好喝也给我喝了,我就不信能毒死你!” 曹奇武平时也没少挨他娘的打,听得一缩脖子,当下老老实实地道:“那好叭……” 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曹太太起身去用早饭,打眼一瞧,就见饭桌上小儿子惯常坐的地方还摆着只汤碗。 里头豆浆没喝完,约莫留了一两口的量。 曹太太心里边儿嘀咕:这臭小子,跟我耍小聪明,缺斤短两呢! 自己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旋即就捂着心口,一阵恶心干呕——yue! 这豆浆酸了! 她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嘴巴里的酸臭气都没能淡去,赶紧去房里找了隔夜的茶水来漱口。 也就是这时候,曹太太忽然间回想起今早晨儿子说的话来。 阿娘,那碗豆浆我可以不喝吗? 我觉得你做的不如刘姨做的好喝…… 这么难喝的东西,他居然喝的只剩下了一两口…… 曹太太霎时间悲从中来,悔不当初:儿啊,娘对不起你啊! …… 这是一个全新的早晨。 阮仁燧跟大公主吃的不是羊肉饭和驴肉饼,也不是之前吃过的花饽饽和米线,而是换成了肉包。 他们俩约定,要把吉宁巷里所有的早餐都吃一遍! 大公主还特别高兴地跟弟弟和小时女官说:“我们班今天上午有音乐课哦,不只是要正式地选几门乐器来学,太太还会教我们唱儿歌!” 虽然还没有正式地开始学,但她已经开始画饼了:“等我学会了,唱给你们听!” 阮仁燧跟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给她捧场:“好!” 肉包吃完,姐弟俩背上书包上学去。 阮仁燧一到教室,就觉得自己的上课搭子看起来不太好。 蔫蔫的,不太有精神。 秉持着团结友爱的精神,他很关切地问了一句:“曹奇武,你怎么啦?你的脸色有点难看。” 曹奇武捂着心口,有气无力地说:“我这里闷闷的,头也有一点晕……” 阮仁燧看还没到上课的时间,就拖着凳子坐过去,给他揉了揉心口,又从自己的小香囊里取了颗薄荷糖给他吃。 曹奇武接了含在嘴里,过了会儿,倒真是觉得舒服一点了。 他很感激:“岁岁,谢谢你啊!” 阮仁燧摆摆手,十分豪爽:“嗐,这有什么!” …… 不同班级的学生在学业上的进度是不一样的,倒是在兴趣爱好等专业方面,起步相差不远。 十班上午也有节音乐课,为了上这节课,除了授课的太太之外,班主任徐太太也跟着过去了。 因为上音乐课的教室和平日上课的教室不在一起,而是要去专门的大教室——这节课是十班跟五班一起上的。 他们来得还算是晚了,五班的学生们早已经到了。 徐太太走在前头,进去瞧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教室很大,摆了整整四十张琴。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7节 五班学生们占据了前排的二十个位置,把后排的二十个位置留给了十班的人。 徐太太就叫学生们暂且在外边等着,自己去找五班的班主任:“王太太,这不太对吧?” 她先把对方可能提起的成绩优劣论驳回去了:“开学之前,大娘子开会的时候就说过了,成绩高低,只用于分班和班级内部选座,并不意味着这些孩子们在别的地方也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徐太太软中带硬:“您直接让五班的学生占了前排,是不是不太合适?” 王太太没想到碰了个硬钉子,脸上表情有些僵硬。 当下强笑道:“徐太太说的是,也是我没有安排妥当。孩子们早早过来,还以为这个教室里就只有他们呢,就都往前边坐了……” 徐太太声音爽朗,好像没察觉到异样似的。 她语气轻快道:“还没到上课的时间呢,您赶紧让班里的学生们挪一挪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王太太有点为难:“下次吧?他们都坐好了……” 徐太太笑着摇头:“王太太,你忘了,这次是摸底试,所以才会让两个班一起来,没有下一次了。” 王太太的脸色没那么好看了。 他有点心烦地想:女人就是爱争长论短,多大点事情…… 只是因为自己理亏,他不得不退让一步,叫学生们按照班级里的排序,占了教室左边的半壁江山。 五班早已经坐定的学生们发出了一阵抗议的声音。 “怎么这样啊……” “凭什么让我们给他们让位置!” 还有人说:“十班的都是渣滓,就该让他们坐在后边!” 王太太心下暗笑,板起脸来,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和稀泥,教室的某扇窗户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了。 阮仁燧杀气腾腾地问:“谁说十班的都是渣滓?!” 他年纪虽小,但气势超强:“你这么厉害还在五班?为什么不去一班,是不喜欢吗?你这个渣滓!” 十班的学生们叉着腰,在外边给他助阵,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黄鸡:“就是,就是!” 五班说话的那个学生给呛得羞恼不已,攥紧拳头站起身来,怒指着他:“你是谁?敢不敢留下名字?!” 他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生得有些肥壮。 尤其脑袋,看起来格外地大。 阮仁燧心想:这个发展趋势,岂不是分分钟快进到我最喜欢的以势压人环节? 他爽朗一笑:“我叫侯永年——那个胖头鱼,你叫什么?” 对方暴跳如雷:“你——” 徐太太及时地打断了这场争端:“闹什么?马上就要上课了!” 王太太也沉下脸来:“都把嘴闭上,按照班级里的座次,去找自己的位置!” 小小的挤兑一下十班的人,是为了给自己班里边争取更好的权益,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太太就有意把事态扩大化,尖锐化。 他心知肚明,要论出身,十班的孩子还真未必就会逊色于五班。 身份齐平的话,就得看谁更占理了——先前喊话的五班学生不是铁定吃亏? 他可是有所听闻,十班最小的那个孩子,出身似乎有些不一般。 两个班主任出面稳定了局面,五班的学生挪开,十班的学生依次入座。 徐太太和王太太分别坐在两边儿坐镇。 安顿好没多久,授课的太太就过来了。 是个美人。 且应该是个生活优渥的美人。 这位太太从外边走进来的时候,除了阮仁燧,十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 五班的班主任王太太笑得像朵喇叭花似的,殷勤地给他们介绍:“这是教授你们弹琴的袁太太,以后你们的音乐课,就是她来上了。” 一群小孩们几乎全都脸蛋红红的,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刚进来的袁太太。 她穿一身天青色的衣裙,肤白如雪,身上好像蒙着一层月光。 可是又奇怪地让人感觉,她肯定香香的! 曹奇武就觉得阮仁燧的反应真是太平淡了。 他忍不住悄悄问:“你不觉得袁太太很漂亮吗?!” 阮仁燧看了一眼,点头说:“是好看。” 曹奇武:“……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激动哎!” 阮仁燧不明所以:“……我为什么要激动?” 曹奇武被他如此平静的表现给震得不自信了,迟疑着道:“……因为袁太太很漂亮?” 阮仁燧忽然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哥们儿,我住的地方,大概是全天下美人刷新概率最高的地方了。 毫不客气地说,出宫之前,我都没怎么见过丑人…… 哎~ 他忽然间觉得寂寞如雪。 袁太太看起来很清冷,授课的时候倒是很有耐心,声音也温柔。 她有条不紊地戴好指套,同时跟学生们介绍:“学琴初期,你们暂且还不用佩戴指套,要紧的是手指与琴弦之间的磨合,掌控好手上的力度……” 简单示范了几个右手技法之后,又停下手,询问学生们:“有人曾经学过琴吗?” 零零散散地有几个学生举起了手。 袁太太又依次让他们试着弹奏一下,以确定他们的进度。 看是否超出其余学生许多,可以编入中级班去。 阮仁燧的能力,或许是现下教室里四十个孩子当中最强的。 两世加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皇室最好的教育资源堆砌,要是都不能吊打一群至多不超过十岁的小孩儿,那他干脆吊死算了! 只是此时此刻,就无谓表现出来了。 他没举手,跟曹奇武聚在一起闲聊天儿。 聊到一半儿,面前忽的丢过来一个纸团。 打开来看,居然是封战书? 上边就写了一句话——废物,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再扭头一瞧,胖头鱼瞪着眼睛,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曹奇武探头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火冒三丈:“他以为他很了不起吗?” 阮仁燧呵呵一笑,扭头去瞧胖头鱼,朝他竖起了拇指,紧接着又在他的注视之中将手指向下一翻。 胖头鱼怒发冲冠! 袁太太检验完那几个举手学生的水准,一一记录下来,又到讲台上去,开始讲授最基础的指法,叫学生们自行试弹。 一时间,教室里充斥着呕哑嘲哳的琴声。 这一节完成之后,才真正地开始上难度。 袁太太把琴搁在一边儿,给学生们讲授如何阅读琴谱。 阮仁燧尤且还记得上辈子刚开始学琴时看谱的痛苦。 毫不夸张地讲,这一节的记忆,在他人生黑暗程度当中,可以排到前三! 不服气的就自己去看看,分分钟就老实了。 只是人没有白吃的苦,也没有白受的累,譬如此时此刻…… 正好可以用来吊打胖头鱼! 袁太太斟酌着难度进行教学,浅尝辄止,而后进行了一次随堂测验。 胖头鱼胸有成竹。 阮仁燧托着腮冷笑。 曹奇武在添乱:“岁岁,你可以抄我的!” 阮仁燧:“……大可不必。” 随堂测验的卷子收上去,袁太太挨着迅速翻了一遍,忽的在某一张上停了下来:“侯永年?” 她不无讶异地问:“谁是侯永年?” 阮仁燧懒懒地举起了手。 徐太太坐在旁边,微觉担忧。 不曾想却见袁太太盈盈一笑:“侯永年拿了满分——同样的试题,一班都只有两个人拿满分呢!” 满室哗然。 十班跟五班的小鸡仔们都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一边叫,还一边儿惊奇不已地盯着主人公瞧。 曹奇武两手按住下眼皮向下一拉,跟胖头鱼他们做了个鬼脸儿:“你们这群笨蛋才是废物!” 胖头鱼的脸色难看得好像不是身处教室,而是身在铁锅炖里。 这怎么可能? 他握紧拳头,很肯定地跟身边的同学说:“他们肯定是作弊了,十班的人怎么可能拿满分?!” 几个小跟班也是义愤填膺:“这不公平!” 这节课上完,袁太太特地把阮仁燧给叫住了:“侯永年,你没有学过琴吗?”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8节 阮仁燧想了想,还是摇头:“没有。” 袁太太看一眼他那双嫩竹笋似的小手,也没起疑。 她蹲下身来看他,柔声道:“你身边有人会弹琴吗?” 这一回,阮仁燧点了点头:“我阿耶会弹琴!” 这是真的。 事实上,他阿耶还弹得很不错。 他阿娘不会——所以上一世他被琴谱折磨的时候,他阿娘从来不会逼迫他,反倒非常地理解他。 琴谱真的好难啊!!! 袁太太伸手在琴上铮铮弹了几下,而后问他:“知道这叫什么吗?” 阮仁燧下意识道:“错了一个音的长锁……” 袁太太又惊又喜:“之前我问有谁学过琴的时候,你怎么没有举手呢?”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她饱含期待的眼睛,心想:坏了! …… 袁太太起了爱才之心,下课之后,还专门叫阮仁燧往自己的琴房去。 阮仁燧试着逃脱:“太太,其实我就是听我阿耶弹过琴,但是我自己根本不熟……” 袁太太就觉得谦虚的小孩子真是好可爱,尤其他还生得很漂亮。 她笑吟吟地说:“你不会弹,但是你的音准很好呀,我弹错了一个音,你很自然地就听出来了。” 又叫曹奇武:“小朋友,劳烦你帮侯永年把他的书带回去吧。” 忽的察觉到曹奇武脸色不太对,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了吗?也不烫呀……” 曹奇武只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好像都被一只手给扯紧了,一抽一抽地,很轻微地疼,好在还不是很严重。 他赶忙摇摇头:“太太,我没事儿!” 又跟阮仁燧眨一下眼:“你放心地去吧,你的书我保管给你带回去!” 阮仁燧叫袁太太领着走了,曹奇武也抱着自己跟小伙伴的课本预备着返回教室。 大概是因为走动了的缘故,才刚到院子里,他肚子就“咕咕”连响了两声,一股便意如同霸王龙一样,极为迅猛地袭来—— “不行了……” 曹奇武深吸口气,两手隔着课本按在肚子上,掉头就往厕所那边儿走。 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夹着屁股小跑了。 只是没等他走多远,就被胖头鱼跟几个小跟班给拦住了。 曹奇武只想上厕所,他再吸口气,果断地换了个方向。 胖头鱼冷笑一声,再次堵了上去:“你做贼心虚了吧?!” 曹奇武:“……” 曹奇武憋得脸都青了。 他小心地控制着力气,颤抖着叫了声:“让开!” 胖头鱼见状,愈发觉得他是色厉内荏。 他很确信地说:“你们肯定是作弊了,真不要脸——走,去太太们面前把事情说清楚!” 说着,就要来扯曹奇武的袖子。 曹奇武只觉得后腰一麻一麻的,像是触电一样难受,仿佛有一条巨蟒,正不受控制地要汹涌而出。 他死死地攥住哪两本课本,声音都虚弱了:“让开……” 胖头鱼的某个小跟班儿见状眼睛一亮:“他们肯定在课本里藏了小抄!” 几个小孩儿蜂拥而上,便来夺曹奇武手里边的课本。 曹奇武这会儿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盘悬着两个字:厕所! 五班的几个学生来抢他的课本,他也没有任何执念,当下把手一松,由得他们哄抢,同时夹着屁股,朝厕所方向猛奔而去! 几个小孩儿兴奋不已地夺到了那两本课本,却又觉得曹奇武的放弃和奔逃来得十分诡异。 胖头鱼当机立断:“小抄肯定在他身上,拦住他!” 曹奇武这时候已经跑出去几步远,偏个子没有胖头鱼高,几瞬便叫对方追上,扯住了他的腰带:“你站住——” 曹奇武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跟胖头鱼一起栽倒在地! 一股重力袭来,腹部猝然受力,紧接着就是彻底又狂野的释放——曹奇武的绝望表情定格成了永恒! 胖头鱼倒在地上,手心被磕到了一点儿。 他皱起眉头,自己吹了吹,忽的又吸了吸鼻子,狐疑不定:“什么味道……” “啊哈哈哈哈哈哈!” 曹奇武伸手进裤子里去掏了一把,切入了无敌状态。 曹奇武爽朗地笑:“王八蛋,你有福啦!” …… 阮仁燧还在跟袁太太说话呢,忽然听见外头骤然吵闹起来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探头向外: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关键时刻,还是十班的小伙伴着急忙慌地过来报信:“侯永年,你快去看看吧!” 他说:“胖头鱼说你作弊,没堵到你,就把曹奇武给打了!” 阮仁燧跟袁太太同时变了脸色。 “什么,”阮仁燧慌忙道:“曹奇武没事儿吧?” “唉,他有事啊!” 小伙伴儿很同情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阮仁燧终生难忘的话:“他都被打出屎来了!” 阮仁燧:“……” 袁太太:“……” 第123章 阮仁燧黯然销魂:“阿…… 小伙伴给予曹奇武的这个形容,给了阮仁燧和袁太太相当大的想象空间。 一大一小,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宕机了几瞬,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阮仁燧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问小伙伴:“他们现在在哪儿?” 等知道之后,又回头大声跟袁太太喊:“劳烦您走一趟,请孟大娘子来主持此事吧!” 都没听见袁太太的回应,他就急匆匆地跑走了。 曹奇武所在的庭院,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乱葬岗,鬼哭狼嚎,哀鸿遍野。 场面相当得令人绝望。 很多人都想去看热闹,但是现场却诡异地没有出现一个无关观众。 只有癫狂的曹奇武,疯狂的胖头鱼和嚎啕大哭的跟班们。 还有两个一边哭,一边干呕…… 阮仁燧杀到现场,打眼一瞧,脑子里当时就是“嗡——”地一声响。 好在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 尤其曹奇武今天遇上这事儿,还是因为他,这时候怎么能退缩? 他毅然决然地加入了战场! …… 孟大娘子闻讯赶过去的时候,战事已经告一段落。 阮仁燧与曹奇武大获全胜。 至于其余人…… 场面相当之混乱! 毕竟都是小孩儿,在书院里跟同学打架,搞得这么狼狈,还招惹来了副院长孟大娘子,这会儿都知道惹了祸事,免不得心生瑟瑟,面露畏色。 阮仁燧倒是不怕。 他叫曹奇武稍安勿躁,自己上前去跟孟大娘子说话:“大娘子,我朋友的衣服脏了,我家就在这附近,能让他去换了衣裳,再过来说话吗?” 阮仁燧知道出了这种事,书院肯定是要找家长的。 这个过程估计还要持续很久,他不想让朋友这么狼狈地等待着。 孟大娘子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暗想:他倒是胆大心细。 关键时刻,也能稳得住神。 再瞧一眼曹奇武的情状,尤其是那条已经没法看了的裤子,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当下颔首应了:“换洗完之后,记得回来说一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好,”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多谢大娘子!” 他脱掉外袍,叫曹奇武围在腰上,招呼他:“我们走!” 曹奇武发完疯之后,精神状态明显要好多了。 经过那阵酣畅淋漓的释放之后,身体的不适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把阮仁燧的外袍系好,像只活泼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跟了上去:“岁岁,你真好!” 阮仁燧就事论事:“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上这种事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229节 曹奇武哈哈一笑,挠着脑袋说:“跟你没关系啦,要怪也得怪胖头鱼……” 小时女官知道书院里边发生了什么事,早就在外边等着了,两个孩子前脚才刚出来,就被叫到了墙角处。 两个侍从拉起布帐,遮住行人视线。 小时女官从马车上取了两套新的龙川书院院服,叫他们进去换下来,捎带着递了两条湿巾帕给他们。 曹奇武很不好意思:“这位姐姐,我身上脏脏的,还没有洗澡……” “没关系的,”小时女官温和一笑:“你先换上这身,待会儿洗了澡再换一身,不然这么过去,多难受?” 曹奇武很感动:“多谢姐姐!” 两人麻利地脱掉身上的脏院服,简单擦了擦身上,换了新的上去。 末了,又叫小时女官领着往休憩用的那处宅院沐浴去了。 焕然一新之后,这才重新折返回去。 …… 龙川书院。 孟大娘子叫人领着几个孩子去简单擦洗一下,捎带着分别叫了五班和十班的学生来问话。 再听了袁太太和徐、王两位太太的说辞,她心里边便大概地有了结论。 等涉事众人全部到齐之后,她先问的不是胖头鱼,也不是阮仁燧,而是五班的班主任王太太。 孟大娘子声色平和,然而难掩威仪:“王太太,五班跟十班一起上音乐课,四十个位置,按规定应该是左右一分为二才对,你为什么要安排五班的学生占据靠前的二十个位置?” 王太太了解她的秉性,不敢狡辩,当下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是我的错,一时疏忽,生了事出来……” 孟大娘子冷哼了一声:“王太太,今天的事情,希望你引以为戒,不要再有下一次。” 她说:“要是你连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会疏忽的话,我建议你趁早离职,另谋高就,我们龙川书院,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王太太听得汗流浃背,不得不起身作揖,再三致歉:“大娘子宽恕则个,这回的事情我知错了,绝不再犯……” 孟大娘子神色肃穆,点点头,示意他暂且坐下。 她这才问胖头鱼:“严继祖,今天刚开始上课的时候,你管十班的学生叫‘渣滓’,有没有这回事?” 胖头鱼才刚哭完一场,这会儿眼睛都是红的。 这会儿听孟大娘子一不为他主持公道,二不谴责罪魁祸首,反倒来问他的错处,不免觉得委屈:“十班本来就是最烂的啊!” 孟大娘子听得不气不恼,反问他:“也就是说,我找一个一班的学生来管你叫渣滓,你可以欣然接受了?” 严继祖:“……” 严继祖憋红了脸:“这不一样!” 他气愤地说:“大娘子,你就是偏心!” 孟大娘子听得莞尔,却没有继续这个话茬儿,而是问:“今天音乐课上完之后,你为什么要带着同学去堵曹奇武?” 严继祖骤然间被挠到了痒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他们作弊了!” “十班的人,怎么可能在随堂测验上拿满分?” 他信誓旦旦地说:“袁太太亲口说的,连一班都只有两个人拿了满分!” 孟大娘子遂道:“你觉得侯永年的满分,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 严继祖只觉得终于舒服了。 他特别肯定地说:“没错儿,他肯定是作弊了!” 孟大娘子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了句:“那他是怎么作弊的呢?” 严继祖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但他肯定是抄的!” 孟大娘子遂道:“也就是说,你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是吗?” 严继祖欲言又止,涨红了脸:“我……” 孟大娘子又问他:“你觉得侯永年作弊,那么,你有没有试着跟任课的老师沟通过呢?” 严继祖更生气了:“袁太太被他给骗了,还带着他去了办公室——” 孟大娘子了然地笑了笑,沉吟几瞬之后,翻开了案上被寻来的涉事学生们的档案,从中抽出了严继祖的那一份。 她将其打开,提起了笔,同时抬起眉毛,神情严肃地看着对方:“严继祖,今天的事情,你将被记大过,如果再有下一次,你会被龙川书院开除。” 孟大娘子说:“待会儿你的家长来了,开完会之后,我会让他带你回家反省三天。” “同时,我希望你将‘渣滓’这两个字,抄上五百遍,让自己永远记得今天的教训!” 严继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觉得很荒唐:“……凭什么?!” 孟大娘子没有回答他,而是说:“除此之外,现在,你要跟曹奇武和侯永年道歉,你不该欺负自己的同学,更不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指责自己的同学作弊!” 严继祖坚决不肯:“我不要!” 阮仁燧眉毛皱起,抬手一指他:“道歉!” 严继祖恨恨地瞪着他:“凭什么?我没有错!” 严老太太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严继祖见到她,终于有了依靠,红眼圈儿里边骤然掉出来几滴泪:“祖母!” 含含糊糊、暧昧不明地把事情说了。 严老太太听得恼怒不已,狠狠剜了孟大娘子一眼,又铁青着脸,伸手去拧阮仁燧耳朵:“就是你这小子不学好,还反过来欺负我们继祖?!” 严继祖拉着祖母的手,红着眼睛,洋洋得意地斜睨着他。 阮仁燧勃然大怒,往后一缩躲开了她的手,紧接着从书案上抄起镇纸,“啪”一下拍在了严继祖鼻子上! “你打我?!” 他惊怒不已,斜睨着严老太太:“我爹都不打我,你算老几,敢打我?!” 一声闷响,严继祖的鼻子当时就飙出血来了! 严老太太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要吃人! 她实际上也真的往前扑了,只是被匆忙赶来的曹太太钳住,死死给拽住了。 要论年纪,曹太太比严老太太年轻。 要说体格,也明显比后者健壮。 孟大娘子寒着脸叫书院的侍从进来:“再有人动手,统统给扭送到京兆府去!” 这之后,才有了圣上跟德妃进门时发生的那一幕。 …… 阮、曹、严三家齐聚,原本该有一场大吵的。 严老太太跟她的宝贝孙儿明显不是省油的灯。 曹太太知道儿子被人打得满地拉屎,也狠憋了一口气。 可是她们俩的恼怒加起来,都比不过德妃。 因为在生活中,她们虽然都有表达怒火的机会,但多数情况之下,也要思量着如何收敛怒火。 但是德妃不需要。 至少在龙川书院不需要。 她进门看见儿子头发乱糟糟的,衣襟上还沾着血,头脑都空白了一瞬间。 再听见严老太太竟然敢如此大放厥词,德妃霎时间火冒三丈。 她没有理会室内任何人,先蹲下来拉着儿子到近前来,上下打量了一圈儿,担忧道:“岁岁,你没事儿吧?” 阮仁燧摇摇头,轻声说:“阿娘,你别怕,我好着呢!” 德妃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我看你衣襟上有血……” 阮仁燧理直气壮地说:“不是我的血,是胖头鱼的,那老太婆要拧我耳朵,我够不着她,就用镇纸把胖头鱼的鼻子打破了!” 德妃搂住儿子,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而后站起身来。 她牵着儿子的手,环视周遭,冷若冰霜,问:“谁要拧你的耳朵?” 阮仁燧果断地一指严老太太:“她!” 德妃的目光随即扫了过去。 她入门之初,便先声夺人。 凛冽的跋扈与摄人心魄的美貌,使得室内鸦雀无声,也让众人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明明是盛夏时节,这方寸之间的空气却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直到她站起身来,将目光随意地投注到四遭之后,才重又流动起来。 德妃目光凌厉,睥睨着问严老太太:“你为什么要打我的孩子?” 严老太太回过神来,颇觉方才的静默失了颜面,大为羞恼:“好个小泼货……” 这话才刚吐出来,都没落到地上,她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掌! 跟随德妃的侍从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耳光,回敬她方才的不逊之语。 紧接着又自然而然地取了两把座椅,毕恭毕敬地送了过去。 德妃冷笑一声,仍旧拉着儿子的一只小手,慢慢地坐了下去。 她淡淡地吩咐侍从:“掌她的嘴。” 侍从应声而行。 几瞬之后,严老太太的嘴就被堵住了。 再之后,便是一阵令人心悸的脆响声。 孟大娘子离开座位,走上前去,眉头蹙着,很客气地叫了声:“侯太太。”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0节 德妃侧过脸去看她,语气也算客气,却也不容拒绝地道:“孟大娘子,你坐,等我料理完这事儿,再来跟你说话。” 孟大娘子眉头蹙得更紧,不得不去同圣上开口:“您看这事儿……” 圣上作胆战心惊状,连连摇头,小声跟她说:“我不敢管啊孟大娘子——你也知道的,我只是个赘婿!” 孟大娘子:“……” 阮仁燧:“……” 德妃没说打多少下,侍从便一直没停,如是不知过了多久,见德妃懒懒地一摆手,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终于暂且停了。 钳住严老太太的两只手松开,她像是一滩烂泥似的,软倒在了地上。 只剩下一双老眼,浑浊地含着恨光。 德妃居高临下地瞧着她:“你该庆幸我这两年性子好了,如若不然,你的舌头未必还能放在嘴里。” 她说:“从来都是我不跟别人讲理的,今天真是稀罕了,我想讲理,居然有人敢跟我不讲理!” 这么说完,德妃自己都笑了。 笑完之后,她让人把严老太太扔到外边街上去:“不管你有什么倚仗,都尽情地去找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去吧!” …… 室内众人,都觉得方才那一幕,简直就像是做了个梦! 孟大娘子神情复杂——她猜测这位侯太太可能不仅仅是已故的封疆大吏之女,而是另有别的身份。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说:“侯太太,您这么做,恐怕有些过火了……” 没了严老太太,德妃的神色便客气起来了:“大娘子说的是,我的不是,惊扰到诸位了。” 她吩咐侍从:“取酒来。” 不多时,便有人用托盘送到了面前。 德妃站起身来,自斟了满满一杯,仰头饮下:“我自罚一杯,算是给诸位赔罪了。” 紧接着,又问孟大娘子:“事发突然,还没有请教大娘子事情原委?” 孟大娘子心绪复杂地将前情讲了。 德妃赶忙去瞧曹太太,十分歉然:“事情是因我们岁岁而生的,倒是叫令郎代为受过了……” 今天这事儿,曹太太自己也有点心虚。 又惊异于这位侯太太的美貌与张狂,当下赶忙道:“您太客气了,真没什么。” 她越是客气,德妃就越是不好意思。 易地而处,岁岁要是因为别人被打得拉了一裤子,她肯定做不到如此从容。 德妃当下就承诺说:“曹太太,你等着吧,我会回报你的。” 又笑吟吟地瞧了瞧曹奇武:“哦,还有小曹郎君!” 曹奇武晕晕乎乎地看着她。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侯永年见到袁太太的时候那么平静了。 他痴痴地说:“岁岁,你阿娘长得好好看啊!” 阮仁燧与有荣焉:“那还用说?你看看我,就能想到啦!” …… 严继祖最后还是被记了一个大过。 会被写入档案,按照龙川书院的规定,再有一次大过,他就会被开除了。 跟随他去寻衅的学生,则被要求写检讨书,并且公开向曹奇武致歉。 对于孟大娘子的这个决定,在场的人都没有异议。 唯二可能会有异议的人,不久之前才被丢出去了。 至于德妃与严老太太之间的事情…… 孟大娘子有些头疼。 圣上笑着劝说:“您是副院长,管束学生,是在其位,谋其职,至于学生家长之间的事情,自然有旁的人去管。” “当然,这事儿发生在龙川书院,您亲眼见证,只是也并不妨碍——哪一日有衙门的人来问,您照实去讲,又哪里违背了治学和做人的准则呢?” 很妥帖、很公允的一席话。 孟大娘子听得心头微动。 她意识到,侯太太的倨傲表现在外边儿,她夫婿的倨傲,表现在幽微的内里深处。 他笃定这件事情不会超出他的预料,也不会有人到龙川书院来追究。 这是倨傲,也是对于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须得知道,这可是神都啊…… 孟大娘子有些心惊。 这一日,侯太太夫妻俩在龙川书院坐了半个多时辰,严老太太,亦或者说严家,一丝风声都没有传过来。 第二天上课,严继祖没有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超过了孟大娘子裁定让他居家反省的时间——还是没有来。 孟大娘子使人去问,终于知道,事发第二天,严家人举家搬走,离开了神都。 孟大娘子愕然于这个消息:“严继祖的父亲不是在太府寺做官吗?” 去打听的人脸色十分古怪,饶是知道这里没有别人,但还是再三地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当天就递了辞呈……” 孟大娘子心神巨震,久久无言。 …… 而对于阮仁燧来说,那天的事情带给他的最大影响,就是叫袁太太认识了他阿娘。 原本他阿耶阿娘都预备着带他走了,结果在外头遇见了等待已久的袁太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袁太太瞧见德妃,眼睛当时就亮了一下。 她主动过去:“您是侯永年的母亲侯太太吧?我有点学业上的事情,想跟您聊聊,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只要是跟德妃聊孩子的学习情况,那她多半有空! 袁太太也不拖沓,脸上带着点兴奋,开门见山地道:“侯太太,你有没有教过侯永年弹琴?他很有天赋啊,要是荒废了,就太可惜了!” 阮仁燧顿觉不妙! 阮仁燧慌忙伸手去拉他阿娘的袖子——别听她说话,咱们赶紧走吧! 关键时刻,圣上一把提溜住他的后脖领子,把这个三岁崽崽给拎走了。 他笑眯眯地瞧着儿子,特别温柔地说:“你阿娘有正事在做,别过去打扰她。” 阮仁燧:“……” 那边儿德妃已经如同主动走向长生不老骗局的汉武帝一样,眼睛亮晶晶地攥住了袁太太的手:“是吧?我们岁岁就是很聪明的!” 袁太太深以为然:“今天的随堂测验,他拿了满分——甚至于今天的卷子,比出给一班的还难呢!” 只要你夸我们岁岁,那你就是大好人! 德妃瞬间从高傲跋扈大美人,变成了香香软软小蛋糕。 她用力地点头:“袁太太,你真是目光如炬!” 袁太太还说呢:“要是家里边儿没有这个条件的话,我也就不说了。” 她轻叹口气:“先前没有正经的学过,第一次听人讲琴谱,就能全对——这样的璞玉,要是不加雕琢,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璞玉! 璞玉!! 璞玉!!! 德妃美美地谢过了她。 德妃美美地叫上圣上和儿子,预备着回宫去了。 坐上马车之后,德妃美美地在儿子脸上亲了口:“岁岁,娘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天才!” 她兴奋不已:“你知道吗,你们袁太太说了,你是块璞玉!” 阮仁燧:“……” 阮仁燧只希望鸡娃的齿轮不要开始转动。 他硬着头皮说:“阿娘,有没有可能袁太太说的是破玉?” 德妃:“……” 德妃抿了下嘴唇,面色不善地盯着他:“阮仁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阮仁燧:“……” “唉,”阮仁燧黯然销魂:“阿娘,我太想退步了!” 德妃:“……” 第124章 皇帝的新龙 德妃还没进宫的时候,准确地说,是七、八岁的时候——其实是学过琴的。 琴棋书画,德妃都曾经试着学过。 只是到最后,夏侯老爹跟夏侯夫人不得不遗憾地承认,他们的女儿是个格外美丽的普娃…… 夏侯老爹自己是会弹琴的,虽然琴技不算多么的精湛,但也算得上是中上水准。 所以他不能明白,女儿都开蒙了啊,该认识的字也都认识得差不多了,为什么她会觉得琴谱很难看懂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1节 学习《尚书》这种相对高深的内容,需要老师领路讲读,但是琴谱不一样啊。 左右手的指法标注得明明白白,照着练就成了,哪里难了? 七、八岁的德妃:“……” 她痛苦不已。 说真的,不服气的就自己去看看吧,真的好难啊! 琴是这样,棋也是这样。 入门简单,再往深处走走,需要的计算量就大了,难度骤升。 鸡娃到最后,德妃也就是能写一笔还算不错的欧体字,捎带着画技马马虎虎罢了。 并且因为书画这两项占据了太多的时间,还要兼顾国子学的课业,以至于她真的没有精力再去准备别的专业考试了…… 我们这种笨人跟天才不一样,能顺利毕业就已经很辛苦了! 因为有着童年的阴影在,所以后来宫里边有女官给大公主讲琴的时候,德妃虽也带着儿子去旁听了,但是并不十分地将此事放在心里。 自己淋过雨,所以就愿意给儿子打伞。 但是! 她哪里知道,她的岁岁居然是个琴道天才呀! 再仔细回想一下…… 德妃坐在马车上,懊悔不已地跟圣上说:“其实从前仁佑听女官讲琴的时候,岁岁在旁边听得很认真的,只是我那时候没在意,白白埋没了他的天资!” 圣上:“……” 阮仁燧:“……” 圣上忍不住问儿子:“你还有这个天赋?” 阮仁燧赶忙摇头:“没有,我都不记得这事儿了——那时候肯定是跑神了,发呆呢!” 圣上:“……” 然而德妃的鸡娃之心已经升起来了,哪里是轻而易举就能落下去的? 她踌躇满志,不以为意:“岁岁,你那时候还小呢,可能都没记清楚当时的事情。” 又狐疑之中带着一点兴奋地跟圣上揣测:“难道说天分这东西其实是隔代遗传的,我没有,但是岁岁有?” 圣上不无同情地瞧了好大儿一眼,由衷地道:“……但愿他真的有吧。” 阮仁燧:“……” …… 这天傍晚下起了小雨。 起初淅淅沥沥,过了会儿,雨点便逐渐地大了起来,转瞬之后雨水汇成一线,终于连绵起来。 易女官从外头回来,到廊下将手中雨伞收起,轻甩两下,还跟燕吉说呢:“夏天就这样,要么不下雨,下了就是大雨。” 燕吉手里边端着一盘金黄色的枇杷,正要往内殿去,闻言笑道:“好在天快黑了,听着雨声睡觉,再舒服没有了。” “是呀,”易女官从小宫女手里边接了条干巾帕,擦拭裙摆飞溅上的水珠:“睡觉倒好,赶路的话,怕就辛苦啦!” …… 荀侍郎(前)夫妇乃至于世子夫人(前),现在就很辛苦。 当日屈大夫走了一趟荀府,不仅仅将徐太太和荀老夫人肩膀上的枷锁解开,捎带着也将荀侍郎夫妇和世子夫人赶出了神都。 德庆侯府以最快的速度走完了和离手续。 在两边都能接受这个结果,且皇室乐见其成的前提下,太常寺没有任何迟疑,果断地在和离文书上加盖了印鉴。 这段持续了许多年的婚姻,就此宣告结束。 麻太常颇觉唏嘘。 麻夫人因与世子夫人交好,此时也是百感交集:“德庆侯府的心也太狠了,不为了她,也为了几个孩子呢,何至于此!” 再想起世子和荀氏夫人的长女周娘子才刚跟颍川侯世孙订婚,不免又觉得那小娘子可怜:“娘家和外家连遭变故,她以后到了颍川侯府,日子可怎么过啊!” 怎么过?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荀氏夫人膝下有三子一女,长女已经预备着要出嫁了,小儿子却还只有六、七岁。 因先前在霞飞楼摔下楼梯的缘故,如今尤且起不来身,正卧床休养。 荀氏夫人在跟兄长荀侍郎商议之后,便决定将自己的嫁妆一分为五,四个孩子各占一份,还有一份荀氏夫人自己留下养老护身。 因小儿子年幼,他的那一份,暂且由荀氏夫人这个母亲代为执掌。 其余三份,长女那份作为陪嫁,这会儿已经交付到她手里边了。 再底下的两个儿子,因还没有娶妻,心性未定,便白纸黑字地立下契书,交由德庆侯夫人这个祖母代管。 最后收拾完日用的器物和相关细软,荀氏夫人带着小儿子,坐上了返回娘家的马车。 德庆侯夫人迟疑着,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荀侍郎要往东都去给荀相公守孝,你要是与他同行,带着六郎,一路上只怕不便,不如把他留在侯府,交由我来顾看……” 荀氏夫人冷笑了一声:“然后等你们家再娶个新媳妇,指望着这个继母来照顾我儿子?” 她没有大闹一场,是因为近来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接近于精疲力尽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憎恨德庆侯府的冷酷和无情。 荀氏夫人怎么可能把自己身受重伤的儿子留给他们呢! 德庆侯夫人见状,也就没再说什么。 周大娘子领着两个弟弟,眼睛红红的送母亲离开。 荀氏夫人原本还强撑着呢,见到他们,也忍不住流出泪来。 “我是被有心人给算计了,才会沦落至此,你们……以后你们行事,一定要多加小心。” 两个儿子都已经接近于长成,荀氏夫人并不十分担心,只是格外叮嘱即将嫁进颍川侯府的女儿一句:“小心唐氏!” 她加重语气,恨恨地说:“你不知道那些上赶着给贵人做继室的女人有多会钻营,再生一窝狼一样的崽子,专门吃兄姐的血肉!” 周娘子含着眼泪点了点头:“阿娘,你放心吧,我有数的……” 荀氏夫人同几个孩子辞别,回到娘家,亲切之中,又有一种异样的感伤笼罩着她。 她的境况不如意,兄长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荀侍郎上疏请辞,往东都去为已故的荀相公守墓三年。 按理说朝廷无论同意与否,都会先行挽留一次,以表礼敬的,只是这回上疏,竟没有经过任何拉扯,直接就结束了。 准奏。 这个结果让许多朝臣窥见了一些平静海面之下的暗潮。 荀侍郎离京在即,前来送行的竟都寥寥无几! 荀氏夫人回到娘家,便见兄长形容憔悴,短短几日之间,鬓边竟然已经生了白发。 她心里一阵酸楚。 荀家举家奔赴东都,外头要忙碌的事情实在不少,勉强聚在一起用了午膳,荀侍郎便匆匆离开,忙活去了。 荀氏夫人心里边积攒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和怒火想要同人倾诉。 德庆侯府里边儿,她没有能聊得来的妯娌。 麻夫人呢,虽然交情不错,不久之前也专程往德庆侯府去宽慰过她,但荀氏夫人现在凤凰落地,情状狼狈,还真是不太想见到从前的朋友。 对她来说,再没有比荀夫人这个嫂嫂更适合倾诉衷肠的人了。 荀氏夫人打开了话匣子,怨囿、愤恨,以及难言的委屈,如夏雨一般,酣畅淋漓地撒了出来。 荀夫人的脸色如何,她是没有在意的——她什么时候会在意别人的心情呢! 又说了会儿,荀夫人忽然间端起茶盏,一甩手,凉凉地将杯中残茶泼在了面前地砖上。 荀氏夫人为之愕然! 荀夫人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似的,一扭头,没好气地说自己的陪房:“你当的好差事,这样的茶叶沫子,也敢送到我面前来!” 陪房连连告罪。 荀夫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她几句,这才转过脸来瞧着小姑子。 她打个哈欠,不好意思地说:“妹妹,你接着说。” 荀氏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瞬之后,不由得面露愠色:“嫂嫂,你——” 荀夫人不解地看着她:“我怎么啦,妹妹?” 荀氏夫人铁青着脸,盯着她看了会儿,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荀夫人冷笑了一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这才慢慢地靠回到椅背上。 说到底,荀家这回的风波,不都是她惹出来的?! 她受了委屈,荀侍郎还丢了官呢! 底下那么多孩子,都在指望着某个前程,这下子可倒好,一杆子打回原形了。 荀夫人还美的诉苦呢,小姑子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到她面前来叽叽歪歪? 真亏她能这么厚颜无耻! 荀氏夫人跋扈归跋扈,却也是一根直肠子,遇事直接莽上去。 相较之下,荀夫人行事,就要绵里藏针多了。 晚上荀侍郎回来,她直叹气:“家里边出了事,下人们都惫懒了,今下午我说了他们几句,正巧妹妹也在这儿,脸上不大好看,只怕是多心了……” 荀夫人面带愁色:“明天见了,你跟妹妹说说,我真不是故意想针对她的。” 荀侍郎累了一天,听了这事儿,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说:“没事儿,她就是猫脾气,好一阵坏一阵的,你多包涵点。” 怎么不让她安生一点,只知道叫我包涵?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2节 荀夫人心里边憋了口气,脸上倒是不显,微笑着应了下来。 荀氏夫人很快便体会到了从前徐太太在荀家时候的滋味。 虽然是自己的娘家,但却深有寄人篱下之感。 荀夫人没有赶她走,也没有刻意地做什么,但只是在一些细微的地方说几句话,递几个眼神过来,就够叫人难受的了。 启程在即,荀夫人的儿媳荀大奶奶来商量路上须得置办的东西和资费,彼时荀氏夫人也在。 荀夫人就说:“这趟往东都去,公中每房支二十两银子来用,有孩子的,每个再贴补五两,再有不够的,自己补上。” 说完扭头看荀氏夫人,语气亲昵:“你姑母是客人,没有叫客人花钱的道理,她和六郎的资费,咱们家给补上。” 荀大奶奶瞧了荀氏夫人一眼,微笑着应了声:“是。” 荀氏夫人如坐针毡:“客人?我怎么会是客人?!” 她不能接受:“我是荀家的女儿,这也是我的家——嫂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夫人故作愕然:“妹妹,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就是觉得你已经嫁出去了……” 荀大奶奶刻意地咳嗽一声:“母亲。” 她流露出一点尴尬的神情来:“别说了,姑母心里边正为这事儿难受呢!” 荀夫人好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歉疚不已:“妹妹,真是对不住,我忘了,你和离回来了……” 荀氏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简直像是青天白日里见到了鬼! 荀夫人和荀大奶奶曾经联手排挤过徐太太,现下再去联手排挤荀氏夫人,自然是轻车熟路。 先前是荀夫人说话,这回是荀大奶奶在公公面前忐忑不安,自陈过错:“我准备得不周到,惹得姑母生了气,都是儿媳做的不好……” 一次两次的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所有人都在说荀氏夫人的过错,到最后荀侍郎也有点烦了。 本来丢了官就很难过,举家搬迁,这么大的事情,又忙又累,惹出事情来的妹妹又不安生! 荀侍郎就说荀氏夫人:“你也消停一点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大小姐脾气!” 荀氏夫人怔怔地看着兄长,眼圈儿慢慢地红了。 时过几年,她终于意识到从前妹妹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人都是这样的,针不扎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她有心想说句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荀侍郎举家前往东都,荀氏夫人自然同行,至于一路上还会发生多少碰撞和摩擦,就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 大公主很讲义气。 因今天下午弟弟没有跟她一起回宫,所以相应地对于外戚部分的统计工作,也小小地暂停了一下。 或许这也是镌刻在年幼的政治生物骨子里的一点敏感——不要在利益相关方没有参与、且对方也有能力影响到自己的时候,完成一项涉及到对方利害的工作。 而对于阮仁燧来说…… 大姐姐,其实你可以自己先干着活儿,不用非得等我的…… 阿好专门看了眼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她觉得座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宝物,为此,甚至于还专门学了怎么看钟表上的时间。 “岁岁,为什么你今天回来得晚了?” 阿好就觉得有点奇怪:“晚了整整一个时辰呢!” 知道内情,并且跟汪明娘和庞君仪再三强调他们只是表姐弟关系的大公主有点小小的心虚。 阮仁燧随口使出了大糊弄法:“哈哈,就是一点小事儿,都过去啦!” 阿好瞧瞧他,再瞧瞧大公主,心下狐疑,只是也没有再问。 相较于宗室,外戚的人其实更少,就只有那么几家罢了。 阮仁燧有点悲哀地发现,朱皇后的弟弟朱正柳真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小孩。 他今年才九岁啊,居然已经通过了围棋的高级考试! 这么卷干什么?! 且居然还能很流利地说好几种番国语言,弘文馆里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再去看朱皇后的履历和就读弘文馆时候的成绩…… 亮,亮瞎眼了! 阮仁燧和大公主想了想自己的外家,不约而同地缄默了一下。 承恩公府的表现让人有些意外,居然不是零! 刘五娘子没有通过专业考试,但是在弘文馆的成绩比较靠前,可以计入考量当中! 大公主实在松了口气。 夏侯家这边的惊喜来自于夏侯小弟。 阮仁燧惊觉他小舅舅不久之前才在十六卫组织的少年组选拔赛中拿到了第一名,且骑射的成绩只差一点儿就超越了前任们留下的最高记录! 这是什么情况? 他很确信:前世可没有这回事儿! 姐弟两个心满意足地对视几眼,忽的想到阿好还在这儿,心里边不禁生出了一点微妙的赧然。 承恩公府和夏侯家不是0%,他们俩脸上倒是好看了,只是阿好作为田家的代表,不免显得尴尬…… 阿好明白他们俩的意思,自己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她神情自然,坦然地说:“我本来也不能跟你们比呀!” 皇子和公主是什么起跑线,她是什么起跑线? 怎么可能一样呢! 要是因此觉得气馁,觉得自己不争气,岂不是自己欺负自己吗? 阿好笑盈盈地说:“我现在其实已经很厉害啦,认识那么多字,还学会了算加减乘除,要是进京之前的我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到这里,她忽的微微一怔,好像有一只蜻蜓,迅速地飞掠过了她的心池。 阿好忽然间意识到姐姐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跟小伙伴们碰头结束,再度回到瑶光殿,田美人和吴太太看她的眼神是一样的。 希冀,期许,还隐藏着一点忐忑与黯然。 明天是二公主洗三的日子,可是直到现在,圣上都没来看过一眼。 反倒是只有阿好,接连两天,都有机会到崇勋殿去面见圣上。 她们没有逼迫阿好说什么,亦或者做什么。 但与此同时,也的确希望从崇勋殿回来的阿好能做报喜的青鸟,带来一个令她们振奋的好消息。 自从小外甥女出生之后,阿好的眉头还是第一次如此舒展,脚步也是如此地轻快! 她没有说圣上,也没有说刚出生的小外甥女。 她只是把刚刚崇勋殿里发生的这件事情讲给姐姐和母亲听:“知足常乐,自知者明。” 阿好握着姐姐光滑柔软的手掌,很认真地说:“姐姐,你不能把别人得到了,而你却没有得到的东西,当成你失去的。” “那本来就是不是你的呀——你要多去想你已经得到了的东西,你成了天子的妃嫔,你是公主的生母。” …… 披香殿。 德妃洗干净手,剥了枇杷喂给儿子吃,同时又故作不经意地道:“外戚那边儿,最终的统计数据出来了吗?” 圣上原本还歪在美人榻上看书,闻言嘴角微弯,掀起眼帘来瞧了她一眼。 阮仁燧肚子里藏不了事儿,已经眉飞色舞地打开了话匣子:“阿娘,你知不知道小舅舅……”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德妃其实早就知道了。 但现在看儿子这么高兴,还是装出第一次听到的样子,一时惊讶、一时欢喜地配合他:“是吗,有这回事?我们岁岁不说,我还真是不知道!” 阮仁燧用力地点点头,还说呢:“小舅舅一个人通过了两项标准,考校头名是一个,成绩逼近历史最高记录,是另一个!” 后边这件事,德妃还真的头一次知道。 她实在高兴:“多亏了小怡,如若不然,这回真得丢个大人了!” 高兴完之后,不免又觉黯然。 夏侯家本是文官门庭,到最后,居然是靠偏武将的考校来挽回情面的! 阮仁燧明白他阿娘的心思,当下也劝呢:“阿娘,主要是那边儿的舅舅姨姨们还太小了嘛!” 德妃是夏侯家的长女,也才二十出头,底下的弟妹们都没怎么长起来呢。 德妃起初轻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皇后娘娘的弟弟只有九岁,人家怎么就长起来了?” 她由衷地道:“还是家里人太懈怠了,觉得宫里边有咱们娘俩儿在,成了外戚,先失了志气。” 夏侯老爹的去世,对于夏侯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异常沉重的打击。 彼时他正当盛年,夏侯家失去了朝堂上风头正劲的家主,夏侯家的其余子弟们,也失去了可以鞭策和教导他们的人。 他去世至今,也有四年了,正是德妃下边弟妹刚刚开始入学,跌跌撞撞成长的时候。 半大的孩子,没有一个可靠的长辈领路,又有宫里娘娘和皇子的捷径可以走,贪图安逸,向下滑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德妃有念及此,倍觉心惊。 好在发觉得早,还来得及纠正。 这几天,她专门拟定了一份书单,删删改改,预备着叫人送到家里去。 德妃自己不算是聪明人,所以她要求放得很宽,不求家中子弟高中进士,先把弘文馆亦或者国子学安安生生地读完,拿到毕业证书就成。 捎带着还要狠抓家规家风。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3节 她听岁岁说了,这个统计表是一年一度的,今年是来不及了,但是还有明年呢! 阮仁燧吃了两个枇杷,肚子就有点饱了。 德妃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小岁岁,洗脚去吧,准备睡觉觉啦!” 看碟子里边儿还有两个没吃完的枇杷,眼珠一转,端着往圣上面前去了,娇声道:“别看书啦,来吃一口,这可是我专门给你剥的……” 圣上:“……” 圣上把没看完的那本书倒扣在桌上,问她:“不是岁岁没吃完,所以才给我的吗?” 德妃“哎呀”了一声:“你总计较这个干什么?” 她间接地跟阿好共鸣了一下:“不要把别人得到的当成你失去的!” 又往圣上旁边一坐,跟他商量:“曹家那个小郎君,跟岁岁很要好呢,这回的事情,也是替岁岁受过……” 圣上对于有功之人,从来都不吝啬于赏赐:“既然如此,就给个皇商的名头,给他们找点事做吧。” 德妃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 又殷勤地喂圣上:“吃枇杷吃枇杷!” 阮仁燧卷起裤腿儿来,坐在他特制的小椅子上泡脚。 还专门把他养的几只小鸡放出来,看几个小黄毛团叽叽喳喳地叫着,一摆一摆地往前走。 真可爱! 德妃靠在圣上怀里,笑吟吟地瞧着他,也心想:岁岁真可爱! 有只小鸡溜达着走到了他们俩面前来,圣上看德妃喜欢,一伸手,轻轻把它给捉到了案上。 小鸡啾啾叫了两声,发觉没什么危险,遂又闲闲地溜达起来。 德妃轻叹口气,有点感慨:“怪不得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话能流传下来,多半都是有道理的。” 夏侯博士皱起眉头,开始忧虑了:“我给底下的弟妹们拟了一份书单出来,预备叫他们看,只是家里边没个长辈督促,群龙无首……” 圣上猝不及防,一口枇杷呛在了喉咙里!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群龙无首…… 德妃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给他顺气。 结果就听圣上一边咳嗽,一边大笑:“夏侯家还有龙?” 他问:“什么龙啊,皇帝的新龙?” 德妃:“……” 德妃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管这么多干什么!” 第125章 中登与太后的隔空斗法…… 二公主的洗三,如阮仁燧洗三一样,都是朱皇后这位中宫之主操持的,仪制上也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因为这事儿,阮仁燧和大公主还专门请了一天假,预备着往瑶光殿去瞧瞧刚出生的小妹妹。 德妃对这事儿并不是很热衷,她本来跟田美人也没什么交际。 先前猪脑事变的时候,她还放出话来,等田美人生产完,要赏她几记耳光。 只是见儿子近来跟田美人的妹妹阿好相处得不错,田美人自己也算乖觉,便也就没再提这事儿。 易女官在披香殿待了三年,已经成了德妃的心腹之一。 私底下说话,也不遮掩:“娘娘,我瞧着陛下的意思,好像不打算给田美人晋一晋位份呢?” 四品美人,老实说并不算是很低微了。 但对于宫中仅有的三位皇嗣的生母之一来说,确实有些寒酸。 尤其另外两位皇嗣的生母都已经位居四妃了,无形当中,更使得田美人难堪。 夏日里天气炎热,后妃多用珍珠玉石妆饰,尚宫局新制了许多嵌着翡翠的小金钗和珍珠排钗。 德妃自己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调整那翡翠花钗的位置:“这还用说?肯定不会再给她晋升了啊。” 她瞧了易女官一眼,颇有些“你怎么这么笨”的无奈:“你在宫里这么些年,难道还看不出陛下一贯的行事准则?” 易女官听得微怔,旋即道:“还请娘娘赐教?” 德妃伸手往妆台上去取了颗细细小小的珍珠,沾一点鱼胶,轻轻呵开之后,小心地将其点缀在了眉下。 “陛下不喜欢循序渐进,如果有人进入到他的视线当中,陛下一开始就会给这个人他能得到的,最好的恩遇。” 她漫不经心地说:“外朝的官员是这样,内庭的妃嫔其实也是这样。” 易女官眉头皱起一点,思忖几瞬之后,倏然间豁然开朗! 还真是这样! 对于自己欣赏的人物,圣上从来都是不吝啬于赏赐的。 譬如他的伴读韩少游,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从五品的郎中了。 给德妃授课的谭郎中年近四十,才因为太后的青眼而被拔擢到同样的位置上! 内庭里,贤妃以承恩公府之女的身份入宫,起步就是贤妃,哪怕之后诞下了大公主,也没有再被晋封。 寻常人同陌生人交际,是需要一定的时间进行熟悉,确保性情相投,对方也的确无害之后,才会进入到推心置腹状态的。 但圣上往往一步到位,直接把自己认为对方值得的最好的待遇送上。 如果对方后来的表现配得上这份恩遇,那证明他没有看错人。 如果对方贪心不足,肖想更多,但圣上眼里,他却不足以匹配更多的时候…… 那这个人多半要悲剧了! 想到这里,易女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娘娘诚然不愧是第一宠妃啊。 当初,她是以正二品昭仪的身份入宫的。 有孕之后,居然越过太后娘娘的侄女、诞育了大公主的贤妃,做了仅在贵妃之下的德妃。 易女官忍不住想:难怪那时候自家娘娘飘了呢…… …… 瑶光殿。 说起来,这还是这一世阮仁燧头一次见到二公主。 德妃领着他过去瞧了一眼,他忍不住道:“妹妹好小好小啊……” 指甲都没怎么长出来呢! 德妃叫这话触动了情肠,目光温柔地瞧着儿子,有点感慨地说:“不知不觉地,我们岁岁也这么大啦!” 大公主也觉得很惊奇,出了门,还跟贤妃说:“好新的小孩儿!” 周围人全都笑了。 贤妃抿着嘴,忍俊不禁道:“你也挺新的啊。” 大公主有种微妙地被冒犯到了的感觉。 她挺胸抬头,大声说:“这不一样,我已经是大孩子了!” “啊,好的好的,”贤妃也不跟她犟,笑盈盈地道:“我们仁佑五岁了,是大孩子啦!” 周围的大人们都瞧着大公主笑,直笑得她有点恼了。 她气呼呼地一跺脚,去找弟弟和阿好说话去了。 那边儿韩王妃还在跟太后娘娘叙话,武安大长公主含笑坐在一边静听。 “现在外边可是热闹得厉害呢,之前霞飞楼那事儿刚出,因有费尚仪居中坐庄,还有人为此专门设了赌局……” 太后娘娘听得有些意思,便问了句:“霞飞楼发生了什么事儿?” “就是董二娘子跟前未婚夫江子忠相约,要在小金榜试一较高下的事情呀!” 韩王妃笑着说:“不久之前出了结果,董二娘子高居榜首,江子忠虽也中了,但毕竟还是不能与之争辉。” 武安大长公主也知道这事儿:“当时还上了报纸,轰轰烈烈地热闹过一阵儿,小金榜试的结果出来,后续的声浪更如排山倒海。” “听说江子忠当时脸色煞白,连吐了几口血,还有人传言,说他放弃了这次的考试成绩,连夜离开了神都……” 韩王妃想起一事,不由得转而问朱皇后:“怎么不见费尚仪?我可是听说了,她那会儿当众承诺,要在霞飞楼设宴,请胜者吃酒,让其名扬神都呢!” 朱皇后手持一柄素面宫扇,莞尔道:“费尚仪有事在忙——前任淮安侯之女进京,她协同林少卿一起过去了。” 韩王妃面露了然:“原来是这事儿啊……” 因田美人还在坐月子,二公主亦是新生,殿里边几乎没有用冰。 韩王不太能经受得了这般暑热,靠在椅背里边儿,打起了哈欠。 韩王妃看不过去:“怎么跟个煨灶猫似的?青天白日,就无精打采的。” 这话说完,旁人都还没有什么反应呢,小梁娘子养的那只狸花猫却踮着脚往这边儿来了。 它探头探脑地四下里看了看,确定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第二只猫,终于有些愤怒地“喵!”了一声,竖着尾巴,气呼呼地走开了。 韩王见这狸花猫脖子上系着鹅黄色的针织小围兜,还纳闷儿呢:“这只猫怎么还围着围兜?” “是琦华专门给它钩的。” 武安大长公主失笑道:“先前薛夫人宴客,肩披一件雪青色针织外衫,细软轻薄,清丽脱俗,神都城里许多人都在追这个时髦呢……” 贤妃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不免要多问几句:“是什么样的针织外衫?” …… 盛夏时节,外头鸣蝉叫得好像是不要命了。 阮仁燧忽然间来了一点兴趣,约着大公主和阿好一起去粘蝉。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4节 三个小孩儿聚头在一起,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呢,忽见千秋宫的小林女官往这边儿来了。 她神色如常,只是脚步稍显匆匆,泄露了一点心绪。 几个小孩儿彼此对视一眼,悄悄地趴在窗户上向里张望。 小林女官往太后娘娘耳边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太后娘娘脸上的神色很平淡,点了点头,便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了。 再之后,她侧一下头,目光落定在半空中的某个位置,眼睑轻微地落下去一点。 大公主不由得小声跟弟弟嘀咕:“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呢……” 阮仁燧说:“我也这么想。” 阿好趴在窗户上,目光专注,十分神往地看着太后娘娘。 后妃当中,贤妃的容貌是最平淡的那一个。 她当然不丑,但也只能说是小家碧玉,清秀可人。 这还是经她容貌美丽的生母中和之后的结果。 太后娘娘作为刘家的女儿,容貌也只能说是中人之姿。 可她身上有一种其余人没有的,从容不迫的气度。 好像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地应对,即便世间万事一起压了下来,也仍旧举重若轻。 阿好近来收到了很多褒赞。 教授她读书的女官夸奖她,皇后娘娘夸奖她。 甚至于就连圣上,也毫不吝啬他的赏识。 可她还是最想得到太后娘娘的认可。 阿好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对方身上有她渴望拥有的东西。 至于那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她心里边其实并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概念。 只是很可惜,太后娘娘今天见了她,也只是点一点头,并没有额外地说什么…… 阿好心里边其实有点小小的失望,只是她很快就调节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转而心想:刚才那个年轻的小女官,跟太后娘娘说了些什么? 虽然太后娘娘听了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但阿好通过那小女官的动作推测,应该是发生了一件要紧的大事…… 阮仁燧和大公主无知无觉。 事实上,瑶光殿里的大多数人也都无知无觉。 直到临近午膳时分,宋大监匆忙过来传话:“太后娘娘,前朝那边儿出了些变故,陛下只怕是过不来了……” 太后娘娘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再没说别的。 宋大监行个礼,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底下的宫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神,亦或者抬眼去瞧田美人的神色。 出乎许多人预料的是,田美人今天居然很沉得住气。 “还是政务要紧。” 她吩咐摆膳,同时微笑着说:“过了洗三,后边也还有满月和百天呢,又跑不了……” 朱皇后心下有些讶异,旋即莞尔,不吝褒赞:“田美人很识大体。” 阮仁燧起初见小林女官过来,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再听了宋大监的传话,心里边不禁生出来一点猜测:太极殿那边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看起来,似乎不小的样子…… …… 崇勋殿。 今日份的工作结束,政事堂的宰相们照旧在官署里用饭,预备着下值回家,没吃几口呢,就有内侍匆忙前来传话。 天子紧急传召。 裴东亭还跟周文成嘀咕呢:“不是才刚见过吗?” 周文成神色凝重:“只怕是出了大事……” 等到了御书房,便见御史大夫屈君平早已经到了,再听他说了事情原委,众宰相齐齐变色。 的确是出了大事——淮安侯被杀了! …… 事情的起因,得一直追溯到数日之前,外头忽然间爆出了淮安侯夫人倒卖族田的丑闻。 淮安侯闻讯惊怒交加。 因自知道这爵位来得不算正规,是以一直以来,他都很小心地维持着自己在宗族里的形象。 抚恤鳏寡,赡养孤独,不遗余力地向族人们展示亲善的面孔。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兢兢业业地在前边忙活,枕边人却扛着锄头,在后边挖自己的墙角? 族长夫人倒卖族田…… 淮安侯险些吐出来一口血:“你缺这点钱吗?赚回来干什么,给你买棺材?!” 淮安侯夫人瑟瑟地道:“那时候,是,是你缺钱打点族老,我才……” 淮安侯挥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还敢狡辩——难道是我让你去倒卖族田的?!” 他的确已经厌恶了这个妻子,因李姨娘与首相唐红之间的关系和二女儿的渐露峥嵘,也起了弃置她的心思。 但是此时此刻,将这桩丑闻翻出来,丢的难道只是淮安侯夫人一个人的脸?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淮安侯心下恼恨,慌忙过去补救,重新赎买族田是应尽之责,除此之外,又免不了多番打点。 至于这事儿究竟是怎么暴露出来的…… 心腹查探之后,面有难色地告诉他:“那位小娘子要回京,许多人的心思都乱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个淮安侯的爵位! 淮安侯更坚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设法除掉这个蠢女人,扶持李氏和二女儿上位,交好首相唐红! 倒卖族田的丑闻既出,淮安侯夫人颜面扫地,当着族老们的面,淮安侯下令将她关进祠堂,面壁三日,以为惩处。 与此同时,又大肆地抬举李姨娘,申斥世子,暗地里放出风来:如若二女儿得以中榜,那他就会为她招婿娶夫,以嫡子的待遇来对待她。 多年夫妻,淮安侯太明白淮安侯夫人的心思了。 她正落魄,李氏却是无限风光,甚至于董二娘子这个庶女也远比她的亲生骨肉前途远大,她怎么可能不发疯? 淮安侯就是要逼疯她。 就是要逼她去做蠢事——不用多,一件就好! 有了先前倒卖族田的事情打底,但凡她再做错一件事情,淮安侯就能光明正大地休妻。 到那时候,谁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可他哪里想得到,这个蠢婆娘居然会跟承恩公一起犯下那么一桩大案啊! 那可是小金榜试! 幸亏没有闹大,就被提前发现了,如若不然,兴许全家都得稀里糊涂地跟她一起上西天! 淮安侯真想吐血! 好在这案子是由御史大夫屈君平来审,好在还有个圣上嫡亲的舅父承恩公分担罪责。 承恩公被圣上下令闭门反省,屈大夫意欲知道事情原委,便只能来问淮安侯夫人。 自从淮安侯知道淮安侯夫人居然做出了这样的找死行径之后,马上就下令把她捆住,关进了静室,淮安侯夫人的心腹陪房打发的打发,发卖的发卖,也已经零落无几了。 屈大夫见到她,先自叹了口气:“上次见面,还是端午,寥寥数日,夫人何至于此?” 叫人给她松绑,又叫侍女来给她梳拢头发:“现下罪责未定,不要这么对待她。” 淮安侯夫人怔怔地看着他,倏然间流下泪来。 淮安侯看得有些心烦,只是碍于屈大夫发话,又不能反驳,到最后,也只得默认了。 侍女来为淮安侯夫人整顿形容之后,屈大夫正式地开始问话:“这次的事情,夫人作何解释?” 淮安侯夫人神情憔悴,面无血色,麻木又坦白地向他阐述了事情原委。 她妒忌,妒忌李氏和董二娘子。 她愤恨,丈夫的偏颇和不公。 她无力且茫然。 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待字闺中的时候,时常去施粥赈济。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淮安侯听得很不耐烦,忍不住打断她:“你能不能说重点?罗里吧嗦的,别说是屈大夫,我听着都心烦!” 淮安侯夫人静静地看着他,隐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无声地握了起来。 屈大夫转头看他:“淮安侯,她的行径的确有诸多不妥,只是外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是她的枕边人,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问淮安侯:“你觉得,是什么推动她走上这条路,或者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淮安侯听得一阵窘迫:“您……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明白,你只是不敢承认。” 屈大夫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是她的丈夫,她是你的妻子,你共享了她通过不道德行径攫取到的果实,现在又何必去装无辜,义正言辞地跟她划清界限?” 他神情讥诮,哂笑道:“反而让人觉得你无情又虚伪。” 淮安侯脸色讪讪,无言以对。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5节 因圣上吩咐,不要将此事闹大,是以淮安侯夫人虽为案犯,却也没有被收监,而是画地为牢,暂且幽禁在淮安侯府上。 御史台下辖有台狱,里边也有女狱卒。 屈大夫调用了四个,让来看守着淮安侯夫人,自己往禁中去回话。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不久之后,淮安侯夫人叫人置办了酒菜,请淮安侯来说话。 后者起初不愿过去,淮安侯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你不来,那我们就鱼死网破!” 这话到了淮安侯的耳朵里,他焉能不来? 到底还是去了。 宴无好宴。 他死在了淮安侯夫人手里。 那把杀死了淮安侯的匕首,同样也结束了淮安侯夫人的一生。 屈大夫为此自责不已,到了御前,也先行请罪:“若不是我行事不谨,也不会变成这样……” 圣上摇头道:“有心算无心,怎么可能防得住?屈大夫不必自责。” 圣上只是觉得整件事情都透着古怪。 差了一点。 就好像即将爆炸的那个油桶,还缺少一颗点燃它的火星一样。 他总感觉差了一点东西。 是什么引爆了淮安侯夫人的情绪,让她决定亲手送淮安侯下地狱? 圣上摸着下颌,心想:从悲愤到心如死灰,再到愤起杀人,中间似乎缺少了一条引线。 …… 淮安侯府,几个时辰之前。 “……夫人,二娘子得了小金榜试头名的消息,就是侯爷故意透露给你的啊。” “他一心想扶正李姨娘,连投给太常寺的文书,都已经制备好了……” 淮安侯夫人愣愣地看着自己仅剩的这个亲信,不可置信:“不是李氏做的吗?” 亲信叹一口气:“李氏不过是个姨娘,她在咱们府上有多少根基?能不动声色地引您入彀,您觉得这个人会是李姨娘吗?” …… 崇勋殿,御书房。 宰相们还在讨论淮安侯爵位的最终归属。 唐红主张归还于已故淮安侯之女。 闻俊杰说:“董小娘子本是前任淮安侯的独女,由她来继承爵位,合情合理。” 裴东亭皱眉道:“可她才多大?连十岁都没有,根本不可能上朝办事,承担起这个爵位的分量!” 闻俊杰马上说:“东亭的顾虑,也很有道理……” 周文成提议:“或许还是应该在董氏的族人里选择一个老成持重的,承继爵位。” 闻俊杰想了想,点头说:“这是中庸之道,合情合理。” 丁玄度实在是没忍住:“闻相公,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唉,”闻俊杰叹一口气,面露落寞:“我老了,不中用了,略微说几句,就开始讨嫌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丁玄度:“……” 其余人:“……” 丁玄度暗吸口气,强忍着没有说话。 这时候,从旁边忽的传出来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现任淮安侯的第二女董满,如何?” 是屈大夫。 裴东亭皱起眉来:“她非嫡非长,怎么能承继爵位?” 却听屈大夫说:“不是让她承继爵位,而是让她代为监管——她刚刚通过了小金榜试,且还是头名,是现任淮安侯所有子嗣当中唯一有资格上朝当差的人。” “先由现任淮安侯之女董满暂代职守,以安董氏人心,待到已故淮安侯之女董康乐及笄之后,再将爵位归还本系。” 他环视周遭:“姐妹相守,是为骨肉孝悌,固然不失为一段佳话,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时惊愕,默然之后,共同通过了这个决议。 唐红由衷地道:“屈大夫当真是定海神针!” 如此议定之后,又不约而同地去看圣上,等待他的最终首肯。 没有人觉得圣上会拒绝这个提议。 毕竟这实在是很周全,也兼顾各方了,不是吗? 圣上以手支颐,眸色幽幽,了然地、玩味地笑了起来:“难怪要把承恩公也拉进去呢。” 因为不想公审小金榜舞弊案。 偏偏这位舅父,还是他一手抬举起来的…… 圣上笑着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漠然,眼睑抬起一点,几瞬之后,复又落下。 他转目去看首相唐红,淡淡道:“就这么办吧。” 第126章 圣上笑眯眯地同德妃道…… 瑶光殿。 洗三的仪式多半大差不差。 成年人经历得多了,没什么感觉,阮仁燧和大公主倒是觉得很新鲜。 大公主还问贤妃呢:“洗三,就是庆贺出生第三天吗?” 贤妃说:“是呀,出生后第三日沐浴祝吉,就是洗三。” 大公主稍觉疑惑:“我怎么不记得我洗过?” 阮仁燧没忍住笑出声来。 朱皇后也笑了:“你那时候还小呢。” 又招呼这两个孩子,再加上阿好:“过来吃蛋糕吧。” 阿好没吃过奶油,用勺子盛了一点送入嘴中,紧接着就享受地眯起了眼睛:“真好吃!” 阮仁燧跟大公主也喜欢吃这一口,三个小孩儿聚在一起,小猫似的,咕噜着享用起来。 用过午膳之后,韩王妃笑着谈起了近来神都城内的读书热:“宗室的那份名次表往外一摆,延寿跟希龄都急啦,点灯熬油地在写东西,盘算着明年把名字再往上升一升呢!” 韩王世子跟成安县主都位列前十,只是没能进入前五,半大孩子格外要强,不免就起了追逐之心。 武安大长公主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微微一笑:“英国公府近来正热闹呢,英国公领头,把年轻的姬妾们放出府去了,不止如此,还立了家规,限制家中子弟妾侍的数量……” 殿内几人听得忍俊不禁。 朱皇后惦记着同为开国公府的世交,倒是给英国公说了句好话:“管中窥豹,由此可见英国公改制的决心了。” 太后娘娘听得有趣儿,就叫了筹办这事儿的几个孩子到近前来说话:“宗室那边的名次表已经出来了,那外戚那边的呢?” 论齿序,大公主是长姐。 论身份,她是皇室的公主。 这时候,当然得由她开口回话:“皇祖母,已经做出来了,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核对一下,就能公布出去了。” 太后娘娘瞧着她,问:“第一名是谁?” 大公主眼睛亮亮地看了朱皇后一眼,与有荣焉:“是朱娘娘!” 太后娘娘了然地点点头,又问:“后边呢?” 大公主就挨着往下数:“第二名是朱娘娘的弟弟朱正柳,再后边是德娘娘的弟弟夏侯怡,承恩公府的刘五娘子……” 太后娘娘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问了句:“德妃弟弟分数的由来是什么?” 大公主如实讲了。 太后娘娘少见地有点讶异。 她问德妃:“你弟弟是打算去十六卫?” “是,”德妃起身回话,如实道:“他在骑射上更有天赋。” 太后娘娘有些赞善地看了她一眼。 也是出于这点赞赏,她多说了几句话:“即便不走文官路径,也不要让他荒废了学业,读书的意义不在于仕途,而在于明心知礼。” 德妃深以为然,很诚恳地将自己先前所思所想讲了。 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在乎自揭其短:“阿耶故去之后,家中子弟无人督促约束,又因为宫内有妾身和皇长子在,一时纵意,长此以往,即便不招惹灾祸,也会迅速没落的……” 大公主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朱皇后脸上也含着几分欣赏的笑意。 太后娘娘点点头,同后妃们道:“德妃这话说得很是,不只是她,你们也该记在心里,让母家子弟引以为戒。” 众人齐齐起身,行礼道:“是。” 太后娘娘摆摆手:“坐吧。” 贤妃一边坐下去,一边偷眼去瞧女儿脸上的表情。 她实在是有点担心,怕这个冤种忽然间说句什么。 看一眼。 再看一眼。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6节 最后把大公主看得生气起来,恨铁不成钢道:“阿娘,你总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字!” 贤妃:“……” 贤妃反倒是放心了。 结果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心放得太早了。 太后娘娘跟她们说了会儿话,便起身预备着回千秋宫,众人起身恭送。 与此同时,大公主快步追了过去:“皇祖母!” 她急急忙忙地说:“我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 贤妃看得心头一紧,倒是还沉得住气,没有阻拦。 事态未明之前,太后娘娘也不生气,叫大公主到自己面前来:“什么事儿?” 大公主就说:“之前我在宫外,撞见承恩公让人去诬陷董二娘子小金榜试头名的成绩是走后门得来的,阿耶生气了,要罚他,只是被我拦住了……” 她皱着小小的眉头:“承恩公府是您和阿娘的母家,也是我的外家,只是……那边儿都是些什么人呀,出去说给外人听,我都觉得丢脸!” “皇祖母,我之前私下还跟阿娘说呢,德娘娘看书之后,才变得这么厉害的呀,大禹治水,也说是堵不如疏。” 她有点忐忑,唯恐会被拒绝:“我想跟您讨个许可,借着承恩公牵涉到小金榜试的罪责,把承恩公府的人拘起来读书,读不出个结果来,就不放他们出去了!” 太后娘娘少见地笑了一笑。 她没有说“好”,但是也没有说“不好”。 太后娘娘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仁佑,我想听见的不是一个纯粹的念头,而是一个可行的计划,你应该在确定整件事情的流程之后,再来找我。” 大公主听得精神一振。 她知道,这其实就是应允了的意思:“皇祖母,我马上就去办!” …… 一日之间,午后是最热的时候。 太后娘娘离开之后,其余人也没有在这儿久坐,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换成平常时候,德妃才刚用了午膳,估计还会领着儿子散步消食,但是现下这个时节…… 赶紧回去猫着吧! 太热了! 易女官叫人煮了绿豆百合汤分给底下的内侍和宫人们消暑,又叫把刚煮出来的金银花雪梨水晾着。 才刚忙完,就见自家娘娘和小殿下像两只被烧到了尾巴的小动物一样,迫不及待地溜到冰瓮前,把脸颊贴过去了。 那母子俩脸颊红扑扑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好凉快啊!” 易女官板着脸过去把德妃从冰瓮前拉走了:“娘娘,别靠得那么近,对身子不好。” 德妃正行月事呢。 德妃悻悻地耷拉着脸,再一扭头,果断地一伸手,把小狗岁岁给牵走了:“岁岁,没听见易女官说吗?别靠得那么近,对身体不好!” 阮仁燧:“……” 阮仁燧郁郁地应了声:“哦……” 易女官又叫燕吉去给德妃冲泡暗香汤来喝。 玉杯里事先放半勺蜜,再放置几朵冬日摘下盐渍的半开不开的腊梅花,用水冲开,芳香可爱。 阮仁燧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香香的!” 德妃就笑眯眯地叫人也给他冲一杯来喝。 这话才说完,外头就有侍从匆忙来报:“娘娘,陛下过来了。” 德妃听得心下一动。 她才从瑶光殿回来多久? 略微推算一下时间,就知道圣上多半没有过去,而是直接往披香殿来了。 德妃预料到圣上这会儿的心情多半不会太好。 等真的见到,果然看他眼睑低垂着,眉宇之间少见地带着一点烦闷。 德妃迎上前去,如常见礼,又问他:“有金银花雪梨水,还有暗香汤,你想喝哪一种?” 圣上不甚感兴趣地说:“都行。” 德妃就叫人去取金银花雪梨水来:“这个更清爽一些,能解暑。” 看圣上额头上轻微地带着一点汗意,又用薄荷手帕温柔地替他擦了。 正想着该怎么打开局面呢,就见儿子吸溜着那杯热热的暗香汤,带着智力不高的笑容,快活不已地招呼圣上:“阿耶,我们一起去捉蝉吧,用洗得黏黏的面团来沾!” 他信誓旦旦:“你听外边叫得这么响,肯定有好多!” 圣上:“……” 德妃:“……” 圣上暗吸了口气,问他:“岁岁,你没有别的事情做吗?” 阮仁燧想了想,又像只快乐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超级开心地发出了邀请:“不然我们一起去摘莲蓬?早开的荷花落得也早,肯定已经有莲子了!” “……”圣上默默地抿了下嘴。 冤种,你的快乐吵到我了! 德妃板着脸撵儿子出去:“玩儿去吧,别在这儿碍事!” 阮仁燧有些茫然地看看他阿耶,再看看他阿娘,有点失落地道:“……那好叭!” 他转身要走,却没走动。 圣上在后边扣住了他垂下来的小腰带。 阮仁燧不解地回头去看。 圣上却没有看他,而是在看德妃:“龙川书院的那个袁太太,我倒是专程叫人去查了……” 袁太太! 夸过岁岁有琴道天资的袁太太! 德妃一下子就把别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目光专注,特别认真地问:“袁太太怎么样呢?” 圣上扣着儿子的腰带,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 同时笑着告诉爱妃:“她的履历可了不得,参与琴道高级考试的那一年,她是头名,是那一年的天下第一。” 又不怀好意地说:“其实这位袁太太也有开设琴技辅导班,我琢磨着,是不是把岁岁送过去比较好?” 他状似深思熟虑:“毕竟岁岁真的有这个天赋嘛,如果浪费了,岂不可惜?” 德妃深以为然:“是呀!” 阮仁燧:“……” 阮仁燧神情木然:“阿耶,我应该没有惹你吧……” 圣上短促地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 猗兰居。 袁太太特别高兴。 她还说呢:“我之前没好意思跟你们说这件事,不然倒好像是我有意在给自己的辅导班招揽学生似的,其实真不是……” 之前随堂测验的试卷,袁太太还很珍惜地收着呢。 她往书架上去搜寻一下,找了出来,递过去给德妃看:“令郎真的很有天赋!” “相似的试题,一班也只有两个人拿了满分。” “一个是宋琢玉,她很聪明,虽然没有接触过琴道,但是我说的她都能记住。” “还有一个是元宝珠,她家里边应该专门找人教导过,她又聪明,所以也拿了满分。” 袁太太特别有诚意地说:“我还专程去看了侯永年的入学试卷,他基础其实打得特别牢固,字也写得端正,之所以在十班,是因为年纪小,而不是因为资质不足。” 德妃深深地共鸣了:“是呀,他才多大,那些学生都多大了?” 袁太太起了爱才之心。 加上她本也不缺钱,为表明自己并无虚假夸大,哄骗学生报自己辅导班的意思,当下主动承诺::“先叫侯永年免费在这里试着上一个月的课,到时候你看看效果,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德妃这个人,从来都不肯让自己交好的人吃亏。 袁太太这么说,她反而一定要给。 袁太太坚决不收。 两方推拉了一段时间,她到底还是没能拧过德妃。 袁太太感动之余,当下郑重其事地跟德妃承诺:“侯家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令郎的天资,必要将他栽培成闻名神都的琴道天才!” 德妃听得热泪盈眶,握着袁太太的手,动情道:“那我就先谢过姐姐了!” 两个人都觉得十分满足。 阮仁燧:“……” 我请问呢? 有没有人管管当事人的死活? …… 德妃领着他往袁太太授课的猗兰居去走了一趟,定下以后每隔一日,下午放学之后都要去弹琴的计划之后,这才踌躇满志地领着他往回走。 圣上这会儿的心情已经好多了,看儿子耷拉着脸,郁郁地不说话,还很爹味地劝了他一句:“岁岁,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 阮仁燧白了他阿耶一眼:“……” 人与人之间的情绪并不相通,阮仁燧只觉得他吵闹。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7节 他气呼呼地走开了。 这一来一回,天色也晚了。 德妃散了头发,对镜卸妆之后,慢慢地梳头。 再觑着圣上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一些,这才低声问他:“出什么事儿了?” 圣上轻叹口气,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头说:“已经过去了。” 德妃也不追问,只是轻哼一声:“欺负完岁岁,心情都好了,是不是?” 圣上低低地笑了起来,没说话。 夜色静谧,偶尔有灯火轻轻的爆破声响起。 易女官吩咐内侍往殿内四角的冰瓮里去添冰,免得待到圣上和自家娘娘歇下之后再添,动静太大,惊扰睡眠。 榻上的被子已经被铺开,圣上伸手去掀,不曾想先摸到了一个异物。 圆圆的,带一点凉,手感稍有些尖刺。 他微微一怔,将被子掀开再看,才发觉那原来是颗刚被摘下来的莲蓬。 那莲子果然已经成熟了,饱满地鼓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恍惚之间,似乎闻到了一股轻淡的荷花香气。 圣上看见旁边还放了张小纸条,他拿起来瞧了眼。 上边用孩童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两行字。 阿耶,莲蓬给你摘来了,还欠蝉一只。 明天去给你捉。 底下的落款是小人不计大人过的岁岁。 圣上捻着那张纸条,不由得笑了起来。 德妃有所察觉,探头过来瞧了一眼,也跟着笑了。 两人如同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父母,结伴往偏殿去寻儿子,到了门外,却见对方寝室里的灯已经熄了。 圣上就在外边敲了敲门,叫他:“岁岁?” 里头什么声音都没有。 德妃小声说:“是不是睡啦?” 圣上一边从莲蓬里剥了个莲子出来,喂给爱妃,一边不以为然地摇头:“怎么可能?” 说完,邦邦邦在门上连拍了好几下,大声叫他:“岁岁,岁岁?!” 德妃:“……” 德妃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下,嗔怪道:“你坏不坏呀!” 里头传来愤怒的一声大叫:“岁岁睡着了!” 圣上从容往嘴里送了一粒刚剥出来的莲蓬,笑眯眯地同德妃道:“看,岁岁亦未寝!” 德妃:“……” 第127章 不要低头,皇冠会掉,…… 吉宁巷的夜晚,是平和又热闹,充斥着市井气息的。 路灯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着,一对夫妻在巷子口那儿摆摊卖瓜果。 那妇人的心思很细致,深粉浅粉的桃子、黄橙橙的杏,芬芳地熟到暗红的李子,还有切开了一角、兀自散发着甜香气的西瓜,诸多水果依照色泽在板车上摆得整整齐齐。 一眼看过去,实在是很舒服。 旁边有人推着小车,在叫卖形形色色的小吃。 贵一点的有炸得香喷喷的带鱼和萝卜丸子,罗勒叶蒸鱼和腐乳肉包子。 便宜的也有羊杂碎、花生米和各色各样的凉菜。 还有个人在叫卖炒米糖…… 刘永娘走在前边,特别热情地给王娘娘介绍:“你别看这里人多,但是一点都不乱!” 她说:“在这儿叫卖的虽然都是小贩,但个个都是熟面孔,能叫得出名字来。” “孟大书袋专门给他们划定了摆摊的地方,这边的人买东西方便,卖东西的人也省事儿……” 王娘娘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孟大书袋是谁?” 刘永娘从腰间扯出来条巾子擦了把汗:“他啊,是附近龙川书院的院长,捎带着也算是半个坊正,这附近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归他管!” 说着,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后边载运行李的几辆马车。 她由衷地说:“你真是好有钱啊……” 怪不得会担心那个侄子心怀不轨呢。 其实只是简单运了点日用品过来的王娘娘:“……” 她们俩走在前边,后边车队慢慢跟着,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忽然间掉了队。 离她们最近的车把式从马车上跳下来,过去回话:“太太,您跟刘太太先过去吧,后边的人怕是得晚点到了。” 她同王娘娘和刘永娘示意:“有地方官员入京述职,车队实在不短,依照规制,得让他们先行。” 王娘娘瞧了一眼,就见一行车马风尘仆仆地行走在官道上。 因天色已晚,马车上悬挂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将上边硕大的一个黑字照得清清楚楚。 刘永娘不是很自信地问她:“那个字是念‘邹’吗?” 王娘娘笑着应了声:“是啊。” “我就说嘛!” 刘永娘的腰杆儿一下子就挺直了,又不无唏嘘地感慨一句:“神都城里什么都少,就是官多,出门就能碰上。” “刚开始见到的时候还很新鲜,看得多了,其实也就那样。” …… 相隔百步之遥的马车里,邹小娘子稍显兴奋地将车帘掀开一线,悄咪咪地向外张望:“神都真是好热闹啊!” “是啊,这里的车马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似的。” 宁氏夫人目光慈爱地看着女儿,神情怀念:“当年,阿娘跟阿耶就是在这里结识的,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不过你大概都不记得了……” 丈夫金榜题名之后,起初在门下省做官,三年之后升了一级。 也是那一年,女儿禾子出生了。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女儿披散着的头发:“你的名字,还是你外祖父给起的呢。那年是个丰年,天下大吉,回头再想,恍如隔世!” 邹小娘子自幼跟随父母在外,上一次回京,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的外祖母病笃,思念女儿,外祖父写信给跟随女婿在外的女儿,让她带着独女归京探母。 宁氏夫人在神都住了三个月,一直到葬礼办完,诸事了结之后,才启程离开。 说起来也是伤心事。 她问丈夫:“你是跟我们一起过去,还是?” 宁家知道自家娘子和姑爷回京,今晚要在府里边设宴款待他们。 邹处道轻叹口气:“夫人替我同岳父告罪一声吧,此番受令回京,又是进吏部这样的紧要衙门,必然是得第一时间进宫觐见的……” 宁氏夫人也明白,当下便道:“原该如此。” 她有些唏嘘,低声同丈夫感慨:“先前我与格非通信,她报喜不报忧,只说是一切都好,哪知道背后竟还有着这样的故事?” 宁氏夫人与徐太太本是手帕交,后来各自婚嫁,天涯海角,期间倒是没有断过通信。 丈夫骤然间接到调令,要入京担任吏部侍郎,因这任命来得突然,宁氏夫人不免要向父亲宁尚书询问事情原委,也是因这缘故,才知道了荀家内部的丑闻。 她知道徐太太跟异母兄姐不算和睦,只是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坏到这种程度! 邹处道摇头叹息:“荀家退居东都,再想回来,怕就难了,可悲,可叹!” 宁氏夫人冷笑了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荀德渡活该,他应得的!” …… 那边刘永娘领着王娘娘一路进了巷子里,途径某处宅院的时候,还脸色很古怪地停了一停。 王娘娘下意识也瞧了一眼那铁将军把门的院子:“怎么,可是这家人有什么不妥?” “那倒没有,他们都搬走了……” 刘永娘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这儿住的是严家人,家里头的男人还在做官呢,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慌里慌张地搬走了,连官都辞了。” 她下意识看了看四遭,才小声说:“我听人说,是他们家在外边得罪了人,被收拾了!” 王娘娘微微蹙起眉来:“得罪了人?” 她问:“其中可是有冤屈吗?” 刘永娘撇了撇嘴:“我猜没有——严家人可不是好相与的,这回出事儿,指定是踢到铁板上了!” 再路过一家人,又觉奇怪:“这才什么时候?曹家居然就把门给关上了……” 看王娘娘面带茫然,还跟她解释:“曹家是附近颇有名气的肉商,每天晚上都要盘账的,这么早就关门,实在是很稀罕!” 王娘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曹家正房里,曹家所有人都聚头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桌案上摆着的那张文书,神情恍惚。 家人们谁懂啊,忽然间成皇商了…… 曹老爷子茫然地想:难道是家里边有人去打点了关系? 不然这么大一个馅饼,也不会落到自家头上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8节 再一想,他们家哪有能搞定这么大事儿的关系啊…… 曹家虽然也有个几万两银子的身家,但别忘了,这可是神都! 全天下最不缺有钱人的地方! 曹太太脑海里回荡着当日侯太太说的那几句话,思来想去,还是小声地讲了出来。 曹老爷子听得悚然:“严家人第二天就搬走了……” 众人一时默默。 良久之后,曹老爷子欣慰不已地摸了摸孙儿的头:“这顿打挨得真值!” 曹奇武:“……” 曹奇武下意识抬眼去看母亲曹太太。 曹太太心虚不已地把视线给挪开了……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阮仁燧如常起床,洗漱之后,预备着要跟大姐姐一起出宫去上课。 德妃蹲下身来,捧着儿子的小脸蛋儿瞧了瞧,犹豫着问易女官:“岁岁是不是有点晒黑了?” 易女官叫她问得一愣,再低头仔细打量几眼,当下迟疑着点了点头:“好像是有点!” 德妃眉头皱起来一点,去取了些香膏,小心地擦在儿子脸颊上,又叫跟着他的侍从去取伞来:“路上替他撑着伞,看把我们岁岁给晒得……” 阮仁燧不以为然:“哪有那么严重?没事儿的!” 捂一个冬天,就白回来了。 德妃出力不讨好,气得哼了一声:“好心当成驴肝肺,赶紧走吧,懒得管你!” 阮仁燧嘿嘿一笑,趁着她还没有站起来,赶紧搂着她的脖颈亲昵地贴了贴脸:“阿娘,我走啦!” 德妃一下子就笑了:“滚滚滚!” 小孩儿是存不住话的。 譬如此时此刻,十班里,被家里长辈告诫侯永年的背景一定硬得可怕的曹奇武就很好奇地问了出来:“岁岁,我们家被选为皇商了,是因为你吗?” 阮仁燧听得一怔——因为他事先不知道这事儿。 不过他倒也没有装傻的意思,当下点点头,告诉这个自己认定了的好朋友:“应该是我阿娘让人去做的吧?她没有跟我说哎!” 曹奇武两手捂在嘴边,像个小喇叭似的,问他:“所以你阿娘阿耶到底是干什么的?” 阮仁燧笑吟吟地道:“我不能说——不过我的背景的确很硬就是啦!” 与此同时,汪明娘和庞君仪也在问大公主:“宝珠,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一天都没有来!” 庞君仪还很好心地让她看自己的笔记:“你照着抄一份吧,我记得很详细!” 大公主谢过她,又说:“昨天我阿娘带着我走亲戚去了,我有个小妹妹洗三……” 汪明娘和庞君仪一起问她:“什么叫洗三?” 大公主就把贤妃告诉她的那个解释说给两个小伙伴听:“就是出生之后的第三天要沐浴祝吉啦……” 十班里。 曹奇武很认真地转述了曹家对阮仁燧的邀请:“我阿娘说,这回休假,让我喊你过去玩儿……” 这话才刚说完,阮仁燧还没来得及作声呢,外边忽然间响起了一阵热烈的叫喊声。 两个小孩儿都有些惊奇,坐在窗边的孩子们也纷纷向外探头张望。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班主任来啦!” 紧接着教室里一阵人仰马翻,等徐太太再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就见二十个小萝卜头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似聚精会神地在翻书。 她心下好笑,脸上倒是不显露出来,当下板着脸说:“书院组织了夏游活动,明天不上课了,我们一起到城外桑园里去摘桑葚。” 教室里短暂地安寂了几瞬,紧接着骤然间响起了一阵异常热烈的欢呼声:“好哎!” 还有人兴奋得拍起桌子来了。 徐太太见状,禁不住露出一点笑容:“明天出门的时候,记得换一双轻便些的鞋子,虽然是乘坐马车出城,但到了桑园里,还是有比较远的路要走的。” “每个人都会分到一只小篮子,不需要额外带。” “记得带一个装满水的水壶,带一份夏日里不会轻易腐坏的餐食,也可以带一点果子吃。” “到时候不会要求你们依照座次排在一起吃饭,如果想跟好朋友一起吃饭的话,也可以预先带一个小垫子来用……” 孩子们眼睛亮闪闪地应了声:“好!” 阮仁燧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大公主也亦如是。 出城去摘桑葚…… 一听就很好玩儿! 大公主快乐极了,跟两个小姐妹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商量起来:“我们来分工吧?有人带餐食,有人带果子,还有人带坐垫,到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好吃的!” 汪明娘兴奋地一举手:“我来准备餐食!” 庞君仪领了第二个活儿:“我带果子!” 大公主拍着胸脯,应了第三个活儿:“那我来准备坐垫!” …… 披香殿。 德妃知道这事儿,当时便说:“现在天气这么热,早早做好了餐食带过去,到午间时候估计也坏了……” 她跟儿子商量:“我找几个厨子跟着你,到时候现做吧?” 阮仁燧:“……” 阮仁燧很委婉地说:“阿娘,是不是太张扬了一点?” “这有什么?” 德妃斜了他一眼,说:“就这么定了!” 阮仁燧也不想为这么点事跟他阿娘犟,当下也就应了:“那行吧……” 德妃又开始给他收拾行装:“夏天在外边,是不是穿木屐会凉快点儿?” 想了想,又摇头否了:“桑树底下上爬下爬的,肯定有不少小石头,备不住还会有荆棘小刺呢,要是伤到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叫人给他找了双软硬适中的小羊皮靴来穿,又嘱咐易女官明天早晨再给他洗一些水果带上。 易女官也应了。 阮仁燧觑着外边的天色,盘算着趁天还没黑赶紧去捉蝉。 他还欠了他阿耶一只蝉没给呢! 再一回神,就见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阿娘焦虑不已:“得给岁岁带桶水,预备着洗手洗脸啊,外边的水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再把马桶也带上……” 又说:“你哪干过活儿呀,岁岁,我给你找副手套戴吧?” 阮仁燧:“……” …… 九华殿里,焦虑的人就换成了大公主。 她叫人找了好多张地毯过来,问贤妃:“阿娘,你感觉这张地毯怎么样?” 大公主指着上边的图案,神情兴奋地说:“上边有两只小鹿!” 贤妃看了眼,说:“挺好的。” 大公主皱起一点眉头来,开始挑小鹿的毛病了:“可是我觉得明娘和君仪不会喜欢的,明娘在养小兔子,阿娘,你说是不是用有小兔子的地毯更好一些?!” 贤妃说:“也行。” 大公主可纠结了。 她忍不住原地跳了两下:“但是!这张牡丹花纹的最好看!” “……”贤妃就说:“不然你把三张摞在一起,都带去吧,行不行?” 大公主拎着地毯的一角,眉头慢慢地皱得深了:“阿娘,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才说了几句话,你就开始不耐烦啦?” 贤妃:“……” 阮仁佑,你现在真的有点烦,你知道吗? …… 崇勋殿。 圣上原正在御书房跟大臣说话呢,冷不防窗户被人从外边推开,一声轻响之后,紧接着就是翅膀震动的声音。 室内几个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过了会儿,被放生进御书房的那只蝉大概是觉得安全了,抖抖嘴巴,响亮地叫了起来—— 圣上:“……” 圣上暗吸口气,递了个眼神过去,宋大监就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小殿下,陛下还在跟朝臣议事呢,我领着您去别处玩儿,好不好?” 阮仁燧自觉已经兑现了给阿耶一只蝉的诺言,也不去纠结别的,顺手将粘蝉杆儿递给侍从,自己跟着宋大监进了御书房。 宋大监示意宫人端了水来给他洗手擦脸,又送了温水来给他喝。 阮仁燧两只手抱着茶杯,抬头问他:“阿耶在跟谁说话?” 宋大监笑着替他把稍显累赘的袖子挽了起来:“是继任吏部侍郎的邹侍郎,他昨天才刚进京呢……” 昨天傍晚,邹侍郎进宫请安的时候,圣上人在披香殿,且那时候心情也的确不好,便没见他。 直到今日,忙得差不多了,才召见他来说话。 摆烂,摆烂,摆烂!!! 第239节 阮仁燧原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十分在意,喝完水之后无聊地在便殿里转了转,还有点好奇地掀开帘子,悄悄探头去向外看了一眼。 邹侍郎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容貌端方,气度儒雅,是个中年美男子。 也是。 阮仁燧心想:能在朝中做官的,哪有丑人呢。 …… 晚点等圣上忙完公务之后,带着冤种溜达着返回披香殿,就见德妃已经着人收拾出好几座小山来了。 他打眼一瞧,不由失笑:“找这么些东西出来干什么?岁岁惹你生气,打算把他撵出去啦?” 阮仁燧狠狠瞪了他一眼。 德妃就把儿子明天要去参加夏游的事情讲了。 圣上听完就乐了:“那也不用带这么多啊,你这简直就是要把家底儿都给他搬过去啊!” 说完,捎带着把自己不久之前从御书房里捉住的那只蝉摆在了儿子头上。 阮仁燧没察觉到他具体放了什么,倒是感觉到了那细微的重量,下意识往上掀了掀眼帘。 德妃没好气地斜了圣上一眼:“你懂什么?宁可多做准备,也比到时候想用又找不到来得好!” 再注意到他的动作,登时又惊又怒:“不准往岁岁头上放这种东西!” 说完,伸手一把从儿子头顶捉下那只蝉,踮起脚,“啪”一下,气呼呼地放到圣上头上去了。 那只蝉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原始的召唤,忽然间响亮地叫了起来。 圣上:“……” 阮仁燧觑着他阿耶脸上郁闷的表情,实在是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了。 快哉快哉! 阿耶你也有今天! 阮仁燧很怜悯地拍了拍他阿耶的手臂,语重心长道:“阿耶,不要低头,皇冠会掉,不要流泪,坏人会笑!” 圣上:“……” 第128章 岁岁,你现在强得可怕…… 宁府。 宁氏夫人带着女儿禾子回到娘家,免不得会有一场家宴。 宁尚书叫外孙女到自己身边来坐,瞧着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颊,恍惚之间,好像是见到了年少时候的女儿。 他百感交集:“一眨眼的功夫,都长这么大啦,上次回来的时候……” 忽的想起外孙女上次回京,还是老妻病故的时候,不由得悲从中来。 宁三夫人知道姑爷做了吏部侍郎,这会儿同宁氏夫人说话,就格外殷切:“妹妹离京多年,久不相见,今日终于全家团聚,真是怎么亲热都亲不够!” 她热情留人:“虽说也打发了人去收拾府宅,但毕竟也空置了那么久,不如就在家里住下,左右也不是没有地方!” 宁氏夫人同三嫂相处得不多,并不熟悉,因摸不清她的脾气,便没有贸然开口。 还是宁大夫人出声给她解了围:“妹夫倘若是在别的衙门当差也就罢了,偏是在吏部,俗话讲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避讳都来不及呢,哪有上赶着往岳家凑的道理?” 她说:“来坐一坐,吃个饭倒没什么,常住的话,怕就不妥当了。” 宁三夫人叫大嫂说得有些讪讪,当下强笑道:“是我关心则乱了……” 宁氏夫人含笑打个圆场:“三嫂是一番好意。” 等到之后她跟宁大夫人在的时候,她才吐露了一点心事:“处道被调任回京,也是好事,禾子今年也十六岁了……” 邹处道已经在邓州做了两年刺史,按理说至少还有一年,才能结束任期。 这让宁氏夫人觉得很棘手。 她知道最快一年之后,自己和丈夫就得离开邓州了,且这一走,兴许后半生都不会再回去。 所以她不能把女儿嫁在邓州。 可丈夫之后会去哪儿? 她也不知道。 思来想去,还是盘算着写信回京,请大嫂帮自己在神都寻摸个合适的人家。 如是一来,即便自己跟随丈夫往别处去赴任,女儿近处好歹也有外祖家可以依靠。 没想到信还没写,朝廷的调令就先一步到了。 真是前脚打瞌睡,后脚就有人送了枕头! 宁大夫人明白她的心事,当下笑道:“这下可是有时间慢慢挑了!” 再看左右无人,又低声问她:“你之前写信回来,说姑爷有心从邹家长房那儿过继一个孩子?” 宁氏夫人脸上的笑意顿了一顿,才颔首道:“是有这么回事,只是还没有彻底地定下来。” 宁尚书是没有妾侍的,所以当初选婿的时候,宁夫人就跟亲家说得明明白白,女婿以后也不能纳妾。 邹家也应了。 宁氏夫人成婚数年才有身孕,生下独女禾子之后,再没有传过喜讯。 因先前有约在先,邹家遵守承诺,并没有没提过纳妾的事情。 只是先前回老家去的时候,婆母提了一嘴,想把长房的小孙子过继到次子膝下。 邹处道颇为意动。 宁氏夫人心里边其实不太情愿,只是看邹家诸子唯有自己丈夫膝下只有一女,族老们为这事儿冷嘲热讽的,不免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她也就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提起异议。 宁氏夫人有些落寞地说:“我现在就是牵挂着禾子,至于别的那些,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这一晚大公主没有睡好。 虽然已经确定要带有小兔子的地毯去参加夏游了,但除此之外,她也还有别的心事呀! 晚上躺在榻上,大公主兴奋得睡不着:“我还没有出城去玩过呢!” 贤妃躺在女儿旁边,有点心烦,还有点自我怀疑。 她心想:难道是近来天气热了,搞得人太过烦闷的缘故? 怎么感觉这阵子这么容易生气! 动不动地就训斥仁佑,这样其实不好。 说到底,她也还是个孩子…… 贤妃一边自我反省着,一边回应了女儿一句:“你出城玩过啊,去年夏天,咱们还去翠微宫避过暑呢!” 大公主叫母亲说得一愣,只是紧接着又反驳了一句:“那不一样!” 她美美地说:“那时候我们可没在外边摘过桑葚!” 又问贤妃:“阿娘,你吃过桑葚没有?” 贤妃暗暗地叹了口气:“吃过。” 这显然不是大公主想听的答案,因为她明显地楞了一下。 又过了几瞬,才前后逻辑明显不符地说了句:“那,那明天我多摘一些,带回来给你吃……” 贤妃说了声:“好好好。” 大公主又说:“我要戴着我的小帽子去!” 贤妃说:“好。” 大公主还说:“阿娘,我要多带两顶小帽子出去,万一明娘和君仪没有带,就给她们俩用!” 贤妃伸手去覆盖住女儿的眼睛,低声说:“……仁佑,睡吧。” 大公主长长地“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眼睛合上了:“那好叭!” 贤妃暗松口气。 几瞬之后,大公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超级兴奋地推了推母亲的肩膀:“阿娘,我可不可以带上我的小鸡?!” 贤妃:“……” 贤妃面无表情地躺着,忍无可忍:“阮仁佑,马上给我睡觉,再说一句话,我就揍你!” 大公主:“……” 大公主欲言又止,两颊稍显气闷地鼓了股,终于很忧郁地躺回去了。 …… 阮仁燧倒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觉睡醒,德妃已经着人把他需要用的东西都搬到马车上,吩咐着叫提前出发了。 真正需要他带的,也就是一只水壶,外加须得戴在头上遮阳的小帷帽罢了。 小厨房蒸了小笼包,圣上用筷子挑破面皮儿,让其散热。 捎带着饶有兴味地瞧着爱妃半蹲在冤种面前,一脸明媚的认真,在教冤种系蝴蝶结——好叫他学会了以后自己系帷帽的带子。 德妃叫燕吉去找了条缎带来,先正着给儿子示范了一下,略微教了几遍,岁岁就学得有模有样了! 德妃忍不住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儿:“真聪明!” 又开始教他怎么给自己身上的带子系蝴蝶结。 圣上眼瞧着冤种脖子上用粉色缎带系了个大蝴蝶结,没忍住笑出声来。 阮仁燧被他给笑得恼了:“……我不学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0节 德妃就扭头去瞪了圣上一眼:“吃你的包子去,不许笑话我们岁岁!” 再教两遍,阮仁燧就能打得很漂亮了。 限制住他的其实不是方法,而是手法。 他的手太小了,较之成人稍显笨拙,所以动作上看起来才显得慢。 单纯就学习能力来看的话,其实已经很快了——如果他真的是个三岁小孩的话。 德妃觉得自己的崽崽怎么看怎么好,她欣慰不已地跟圣上说:“你看岁岁多灵光?我一教他就会了!” 圣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你看,他甚至都学会了站着走路!” 阮仁燧:“……” 没有人能在耀祖妈面前说耀祖不好,即便是耀祖爸也不行! 德妃没好气道:“吃你的饭吧,话怎么这么多?!” 阮仁燧狐假虎威,藏在他阿娘后边,洋洋得意地朝他阿耶做了个鬼脸儿。 圣上用早膳的时候,有资格上朝的朝臣们其实已经等候在待漏院了。 事实上,圣上还没有起身的时候,吉宁巷的上空就已经如先前的任意一日一般,袅袅地升起了白雾。 刘永娘带着王娘娘去吃肉包子,正瞧见孟太太也在这儿:“您怎么亲自过来?” 她知道孟家是有使唤仆妇的。 孟太太笑着说:“也没几步路,再不出来走走,骨头都锈了……” 正说着,店里边的伙计送了她点的荤素几样包子过来。 刘永娘看她买得多,臂间的竹篮都要满了,也不惊奇:“您家里边儿儿女双全,人丁众多,难怪这包子也得成篮地买了。” “是呀,”孟太太含笑说:“别的人倒是还好,就是聪如马上就要往衙门去点卯,早点买回去,叫他带着路上吃。” 刘永娘不免又要感慨几句:“您有福气呀,儿女都有出息!” 又同王娘娘介绍:“这位是龙川书院孟院长的夫人孟太太……” 王娘娘笑着同孟太太打了个招呼。 闻家的正院里,一家人也正用早膳。 闻老太太上了年纪,眼睛发花,已经看不清报纸上的小字了,闻夫人遂专门选了两个识文断字的侍女给婆母念来听。 捎带着全家人也跟着听听神都城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闻小娘子跟母亲张氏坐在一起,听侍女念了前某中州刺史邹处道抵达京师,走马上任吏部侍郎的新闻出来。 闻相公禁不住同妻子说了句:“这个邹处道,好像是宁家的女婿?” 闻夫人思忖了会儿,点点头:“是啊。” 她脸上带了点笑意,感慨道:“当年邹处道高中探花,被宁家捉婿,一错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闻老夫人轻叹口气:“先前宁夫人的葬礼上,我还见过那母女俩呢,那小娘子那会儿还不大,好像是叫禾子?” 说起来,宁夫人也故去好几年了。 一时之间,席间众人不免唏嘘起来。 闻小娘子因先前同宁十四郎议过婚的缘故,这会儿也不想掺和宁家的话题,她不动声色地看了母亲一眼,没有作声。 方才听到那个消息之后,阿娘的手抖了一下,直到现在,她神色都有点恍惚。 这显然不对劲。 闻小娘子有些担忧。 用过早饭之后,闻相公去上朝,闻家其余人各自散了。 闻小娘子随从母亲一起回去,想等等看母亲会不会对自己开口,结果一直等到室内只剩下自己母女二人的时候,她也没有言语。 闻小娘子心下了悟,随便扯了个由头避了出去,转个头,却又悄悄绕将回去,藏在了帘幕后边。 她走之后,张氏果然叫了心腹过来,悄悄地吩咐对方:“你去打听打听,吏部新上任的那位邹侍郎,家里边都有些什么人?” 亲信不明内情,下意识以为她是在为小娘子的终身打算。 邹侍郎官居正四品,又是宁家的女婿,门第虽比不上相府,但他的儿女,也算是个不错的议婚人选了。 亲信满口应下,行礼离去。 闻小娘子却愈发觉得此事蹊跷。 她的来日,阿耶已经有了决定,这件事儿阿娘也是知道的,她使人去打探邹家人口,显然不会是出于儿女姻缘的目的。 可若是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一整个上午,张氏心不在焉地在等待结果,闻小娘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等到午间用膳的时候,张氏的心腹才匆忙回来。 她脸上带着点遗憾:“小娘,邹侍郎膝下只有一女……” 张氏一下子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抬高了声音:“只有一个女儿?!” 心腹吃了一惊,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得这么厉害。 犹豫地看着她,低声说:“是啊。” 张氏自觉失态,手扶着桌案,慢慢地坐了回去。 如是恍惚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叫心腹退下了。 闻小娘子暗中观察到这一幕,心下实在疑惑:阿娘似乎与邹侍郎是旧识? 在她心里,邹侍郎其实应该还有别的孩子吗? …… 大公主跟德妃挑了又挑,结果到最后,专门带去的几顶帽子都没用到。 龙川书院专门给这群小孩儿准备了帽子。 竹编的小小帷帽上蒙了一层姜黄色的轻纱,色泽明亮,十分夏天。 最要紧的是这颜色显眼,桑林里打眼一瞧,就能找到。 大公主特别认真地纠正几个同学:“这不是姜黄,是小鸡黄!” 她的几个同学半信半疑:“还有小鸡黄这个颜色?” “怎么没有?”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道:“我的小鸡就是这个颜色呀!” 几个小孩儿如同小鸡一样叽叽喳喳地互相叫了会儿,最后确定:“没错儿,这就是小鸡黄!” 每个小孩儿都被发了一顶帷帽,各班的班主任又把先前赶制好的姓名贴分发下去。 水壶上贴一个,食盒上贴一个,坐垫上贴一个,每个人心口处也贴一个。 因行装和人是分开乘车的,这么做也是为了到时候具体地厘定物件的所有权。 十个班的学生都被集合到了一起,全都戴着小鸡黄色的帽子,真好像一群小鸡仔似的,密密麻麻地挤在了一起。 孟大娘子亲自过来压阵,眼瞧着班主任们从一班开始点人,叫挨着登上马车,前头出发。 十班被排在最后,听起来似乎会走得很晚,但实际上最前边那辆马车跟最后边那辆马车离开龙川书院的时间,相差不会超过一刻钟。 毕竟总共也才二百个学生呢! 马车很大,一辆能坐八个小孩儿,成人的话,可以坐六个人。 桑林在神都城外,从龙川书院出发,约莫要半个时辰才到。 让成年人来坐上半个时辰的话,或许会觉得乏味,但换成小孩儿,那可就有意思多了! 马车的帘子全都给掀起来了,一双双眼睛盛满了好奇,迫不及待地向外张望。 都没等看完热闹呢,就到地方了。 除了城门之后,马车开始往城东山间去了,帝都的繁华暂且淡去,取而代之的道路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头顶的天高云淡。 有三三两两的小村子,因天气晴朗,相隔甚远,就能瞧到村庄里头密集的红屋顶。 路边还有供行人休憩的凉亭。 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学生领头背起了诗,声音清脆得好像是萝卜。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 带着小孩儿出游,其实是个格外耗费心力的工作。 等十班的小鸡仔们先后从马车上下来,徐太太挨着点了一遍,确定没有丢失哪一只之后,还得挨着问一遍:“有没有人想喝水?” “有没有人想上厕所?” 挨着料理完之后,才让排着队去领小篮子:“去摘吧,选发黑的,越黑越好吃!” 小鸡仔们兴奋地散开了。 这里大概是一个占地数十亩的桑园,专门围起来几亩大小的地方,供人游乐。 或许是因为顾虑到客户们的身高了,枝干相对都比较矮,要说所有的桑葚阮仁燧一伸手就能够到,那肯定是假的。 但以他的身高,一伸手能够到三、四成,其实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只是来都来了,就够那些一伸手就能碰到的? 这不是太看不起我们岁岁了! 阮仁燧戴上手套——事实证明,他阿娘让他揣着这东西来,还是很有必要的——跟曹奇武一起,像两只灵活的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了树。 之所以这么顺利,一来是因为他们俩四肢都比较协调,二来则是因为桑树实在不算是高,很轻松就能上去。 这两个人吃了头鱼,其余小鸡仔们也按捺不住了,丢掉篮子,摩拳擦掌地开始爬树。 最高的那棵桑树在东北角,大概是因为太偏了点,所以桑园主人都没怎么给它控高。 阮仁燧跟曹奇武一前一后地往上爬。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1节 阮仁燧爬到约莫有两米高的地方,就不太敢继续往上了。 他还是很有数的——虽然曹奇武比他高,但是他比曹奇武重,再上边的树梢未必能负荷得了他。 阮仁燧像一只胖胖的熊猫似的,两条腿交替着,慢慢下来了。 他朝还在往上攀登的曹奇武喊:“你小心点呀!” 曹奇武在树上异常灵活:“放心!” 这会儿桑树底下已经聚拢起了几个小孩儿,看他下来,站在最前边的那个问他:“你怎么不往上爬了?” 阮仁燧看了眼他胸口的姓名贴,原来他叫石群。 阮仁燧就如实说:“太高了,我不能再往上爬了。” 石群轻蔑地瞟了他一眼:“真是废物,看我的!” 说完,搓搓手,攀了上去。 阮仁燧才不受气,觑了眼他的身量,嗤笑一声:“你这废物还不如我呢!” 这点眼光他还是有的。 石群比他高,但是不如他结实。 石群听得生气了,回头瞪了他一眼,丢下一句气势汹汹的“你等着!”,便手脚一齐用力,开始往上边爬。 阮仁燧两手抱胸,等着看他能爬出个什么花儿来! 石群起初爬得很快,等高度上去之后,动作显而易见地就慢了。 再往上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脚下的树枝好像都变脆变软,摇摇欲坠了。 他下意识抱紧了树干。 头顶传来了曹奇武的嘲笑声:“就这,你还好意思笑话岁岁?” 石群脸上的神色很不好看,有心憋着劲儿再往上爬一爬,低头向下一看,眼前登时一阵发晕。 他手忙脚乱地从树上爬了下来。 阮仁燧挑起眉来,好整以暇地问他:“怎么样?” 他忽然间能理解他阿耶了,嘲笑人真的很爽! 质疑阿耶,理解阿耶,成为阿耶! 石群嘴唇抿得紧紧的,好一会儿过去,才说:“爬树是不对的,这不安全,要是让太太们知道,肯定会说我们的!” 阮仁燧叫他离奇的脑回路打了个措手不及:“啊?” 那边石群已经飞快地完成了逻辑自洽,仰起头来,大声跟曹奇武说:“你赶紧下来,不然,我就要去告诉太太们了!” 曹奇武生气了:“你怎么这么玩不起?自己爬不高,还看不得别人爬得高,还威胁人要去告老师……” 石群脸上一红,羞恼不已,抱住桑树干开始摇晃:“你马上下来!” 曹奇武惊叫一声:“哎?你晃什么啊!” 他赶紧抱住了树干。 关键时刻,阮仁燧果断地拎着自己的小篮子过去,“啪”一下把篮子扣在石群头上,紧接着飞起一脚踹在他腿弯上! 下一瞬,石群径直扑在了地上。 胳膊肘跟膝盖同时一痛,他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后背上就被踩上了一只脚! “喂,”阮仁燧居高临下地叫他:“你知道有人在树上的时候摇晃树干,这很危险吧?” 石群这会儿头顶上还扣着个篮子呢,哪有气力回答他? 视线受损,膝肘作痛,想要起身,后背上还踩着只脚,一时之间,他竟连挣扎都不知该从何开始! 他气急败坏:“侯永年,马上把我放开!我阿娘就在这儿,让她知道你欺负我,没你的好果子吃!” 曹奇武这会儿已经从树上麻利地爬了下来了,也听见了石群放的狠话。 他因而默然几瞬,而后由衷地道:“你该庆幸他阿娘不在这儿,不然,你跟你阿娘都得没好果子吃……”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松开脚,让石群爬起来,只是没再说话。 曹奇武倒是很好奇,问石群:“你阿耶阿娘是干什么的,很厉害吗?” 石群跌坐在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套在头顶的篮子给摘下来。 他怒发冲冠:“我阿耶可是正经的五品大员……” “懂的,懂的,石同学,我真的懂你!” 阮仁燧满脸共鸣,很配合地说:“谁家还没几个穷亲戚呢?” 石群:“……” 石群看起来好像是马上就要吐一口血似的:“你——” 阮仁燧看得不忍,好言相劝:“石同学,别这样别这样,你又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被碾压不是很正常?看开点就好了!” 石群脸色发黑,羞恼不已! 阮仁燧果断地追上去,在他伤痕累累的心口上砍了一刀。 他很理解地点点头:“是的,石同学,生活的确是这样的,被当众打脸就是会很尴尬呢!” 石群:“……” 石群心如死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曹奇武由衷地道:“岁岁,你现在强得可怕!” 第129章 阿娘,我打猎回来啦!…… 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阮仁燧才意识到,原来石群的阿娘,就是他跟大姐姐往龙川书院上学第一天,在门外遇见的胭脂面! 他心想:难怪呢! 又想:汪太太好像认识他们来着? 管他的,在神都抬一个五品官出来吓唬人,真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张嘴的…… 五品官就是他认知的天花板了吗? 今天到这儿来夏游的除了学生和老师之外,还有几个家长,胭脂面也是其中之一。 看起来应该都有些背景的。 因为徐太太过来跟他们说了一声:“一班赵世明、马仲文,还有二班石群的家长,请你们所有人吃冰酪和酥油鲍螺,有喜欢吃的,都可以过去取……” 十班的小鸡崽们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 有冰酪吃! 还有酥油鲍螺! 只是同时,徐太太也说:“吃完饭之后再去取,不准空着肚子吃,仔细受冷了肠子疼!” 小鸡崽们响亮地应了声:“好!” 而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铺垫子的铺垫子,摆食盒的摆食盒,还有人掏了洗好了的水果出来,亦或者去要了自己的水壶过来,咕嘟咕嘟开始喝水。 能在龙川书院就读的学生,多半有些身家,这会儿野餐在外,也是各显神通。 大公主叫人来帮她铺坐垫。 说是坐垫,实际上倒像是落地的拔步床。 底下铺一层厚而柔软的地毯,上边用竹条支起边棱,往地上一钉固定住,就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 上罩彩缎,边笼轻纱,再把可以随身携带的冰瓮上四角一摆,帘子一挂,又软和,又凉快! 庞君仪脱掉鞋子,进去躺着打了个滚儿,新奇不已:“这里面香香的!” 大公主说:“因为冰瓮里有香片嘛。” 汪太太善于庖厨,又宠爱女儿,知道她担了带饭的差事,当然不愿让女儿丢脸,今天起个大早,很用心地准备了餐食出来。 汪明娘洋洋得意地打开食盒,往放餐食的垫子上一摆,大公主和庞君仪齐齐“哇!”了一声! 汪太太煮了两只鸡,事先撕得碎碎的,去掉了鸡头鸡爪和大块的骨肉,切进去一个柠檬。 再加上蒜末、辣椒和香油等调料凉拌出来,撒一点香菜,一点洋葱,很适合夏天吃。 又切了两条莴苣,简单焯水,花椒下锅炸了油出来,再浇上香油香醋,拌了来吃。 还有特别好看的饭团! 汪太太提前煮了香米和牛肉出来,又额外地煮了鲜虾、玉米和绿豌豆。 等米饭凉了,将虾肉和鲜黄瓜切成丁,所以素材混合在一起,一个一个捏成秀气的饭团。 最后成品五彩缤纷,有黄有红有绿,实在是很漂亮! 大公主跟庞君仪都没见过这样的饭团,看得眼睛都亮了:“真好看!” 汪明娘傲娇地抬着下巴:“我阿娘厉害吧?” 大公主跟庞君仪一起用力地点头:“嗯!” 庞君仪则预备了洗好的葡萄和煮好了冰镇起来的冰糖酸梅小番茄。 “这个是我姐姐帮我做的!” 她眼睛亮亮的,跟两个好朋友示意玻璃罐子里的冰糖酸梅小番茄:“姐姐说这个很清爽,适合夏天吃!” 又说:“姐姐说不能带切开的水果,容易坏,把葡萄一颗颗剪下来,不要去掉柄就好了,这些都是我一颗颗剪下来的!” 三个小姑娘完成了汇报交流,彼此都很满意,取了事先预备好的碗筷,美美地开始享用午餐。 这次的夏游,龙川书院的学生们也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2节 赵世明跟马仲文都是走关系塞进一班的,老实说,开学这段时间,还没怎么融入集体。 他们俩嘴上当然不会跟家里人说,只是日子过得好坏,脸上都带着呢,哪里是能瞒得了人的? 家里边母亲都觉得着急,思来想去,就盘算趁着这次夏游做点事情,给自己的孩子拉拉关系。 至于石群的母亲胭脂面,则是因为爱好交际,也喜欢出风头,所以主动加入进来的。 三位冒头的学生家长,都不算是平凡之辈。 原想着这回大手笔请全书院的学生和老师们吃冰酪和酥油鲍螺,应该是独领风骚才对。 哪知道再一打眼,就见一班的三个小女孩把休憩的地方支得跟宫殿似的,吸引了好些人的目光。 石群的母亲胭脂面认出来领头的就是当日在书院门口下她面子的小姑娘,心里边暗犯嘀咕——这到底是哪家的千金? 事后她倒也想方设法打探过,只听说仿佛是东都元家的女儿,再细微的,就一无所知了…… 赵世明的母亲有点好奇,故作不经意地从那间豪华小屋经过,再回来的时候,悄声说:“铺的是波斯地毯,点的是奇楠香,全都是顶尖的好东西!” 她与马仲文的母亲面面相觑,心想:龙川书院的学生们,还真是卧虎藏龙! 再一扭头,就见胭脂面痴痴地看着另一个方向,已然呆住了。 她看的是十班的一个学生——如果没认错的话,大抵就是入学时候年龄最小的那一个。 侍从们帮他支起了近两米长的桌子,末了,又如同亭台一般,在顶上搭建起了遮阳的凉棚。 桑园外边,隐约有烟火气息传来。 两个厨子正侍弄一只被架起来,烤得滋滋冒油的全羊,其余的厨子热火朝天地在颠勺。 另有几个侍从正小跑着往来传菜…… 不同于那几位家长想的惠及全书院,德妃没想着要帮儿子搞好跟同学之间的关系。 她脑子里都没有这个概念。 不应该是别人上赶着跟我们岁岁搞好关系吗? 目前为止,整个龙川书院,除了胖头鱼之外,她就记得三个人。 岁岁,大公主,还有一个曹奇武。 她事先叮嘱了:“到时候叫你大姐姐和曹奇武一起来吃,仁佑要是想带朋友来吃的话,也欢迎。” “她要是不想来,你就叫人分在盘子里,挨着送过去叫她尝尝,毕竟那是姐姐,出门在外,要相互扶持。”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好!” 他是真的请了,但大公主事先跟小伙伴们约好了,便没过去。 既然如此,每出来一个菜,阮仁燧都让人多送些去给大姐姐尝尝。 汪明娘和庞君仪眼瞧着有人流水般的来送菜,起初惊愕,到后来,渐渐地都麻木了。 八仙鸭子、绣球鱼翅、翡翠虾仁、熘鱼片、炒茭白…… 最后还上了一道燕窝八珍汤。 这还不算那只滋滋冒油的烤全羊呢! 阮仁燧现在的心态很平和。 他知道可能会有人察觉到自己的出身不一般,只是他也不在乎啊! 阿娘心意拳拳,一番慈爱之心,怎么能辜负呢! 再说,我阿耶又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阿耶…… 就算叫人知道又怎样? 我的同学有机会对外说曾经跟皇长子同过窗,知道这条履历的含金量吗! 阮仁燧主打的就是一个大大方方,招呼曹奇武过来吃饭,又叫人再分一份,拿去孝敬徐太太。 尊师重道嘛! 徐太太坦然应了,因菜的样式太多,遂就近与九班的班主任分食。 九班的班主任夹了一筷子自己没认出来的东西,进口咀嚼几下,只觉清甜异常,满口生芳。 她惊奇不已:“这是什么东西?我此前从没有吃过!” 徐太太看一眼那边聚头吃饭的两个小孩子,轻声告诉她:“这道菜名叫诗礼银杏,以白果为主材,成品色如琥珀,是鲁地孔府菜的招牌之一。” 她用筷子捡起一颗送入口中,品味着其中的滋味:“能将这道菜做到这等火候的厨子,全天下只怕也找不到几个。” 九班的班主任错愕不已地看着她。 徐太太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九班的班主任赶忙摇头:“我就是觉得,你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其实也很厉害……” 她忍不住好奇道:“徐太太,你之前吃过吗?” 徐太太不愿深谈此事,淡淡一笑,随意地略了过去:“也是因缘际会,赶上了而已。” …… 一群小鸡撒出去散养了大半日,终于到了该归笼的时候。 全都是满载而归。 阮仁燧提着一篮桑葚,心满意足地开始盘算,分一半给阿娘,剩下的还要分给太后娘娘和朱娘娘、外祖母,小姨母…… 小时女官那么爱吃,也分给她一些! 大公主和庞君仪则是被汪明娘神神秘秘地给叫住了:“等到了书院,你们俩都别急着走,先去我家——我有好东西给你们!” 好东西! 两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个无形的钩子给拿捏住了。 等到姐弟俩聚头在一起,乘坐马车回宫的时候,阮仁燧注意到他大姐姐手里边拎了两只篮子。 一只跟他装桑葚的那只一样,还有一只…… 大公主一脸幸福地打开篮盖:“岁岁,你看,是小兔子!” 阮仁燧吃了一惊:“哪儿来的?” 大公主高高兴兴地说:“明娘给我的呀!” 收到礼物的两个小姑娘高兴,汪明娘也挺高兴的。 她说:“我舅舅家表姐的兔子刚好生了六只小兔子,我们三个人平分,一人两只!” 庞君仪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明娘,宝珠,我们永永远远都是好朋友!” 大公主和汪明娘一起用力地点头:“嗯!” …… 九华殿。 大公主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拎着两只篮子,去告诉贤妃:“阿娘,我跟明娘和君仪,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贤妃笑着说:“一辈子可是很长很长的啊,你做好准备,要跟她们永远要好了吗?” 大公主很郑重地点头:“嗯!” 贤妃心里一片柔软:小孩子的心意看似简单,其实却也纯粹,没有经历过世俗的打磨,何其珍贵? 再回过神来,就见女儿掀开篮子的盖子,给她看里边两只忐忑不安的小白团:“阿娘,以后你喂完小鸡,也不要忘记喂我的小兔子!” 贤妃:“……” 贤妃的心情霎时间晴转多云。 贤妃深吸口气,说:“阮仁佑,你现在已经有一匹小马,一只公鸡,三只小鸡,两只兔子了,你告诉我,你之后还要养什么?” 大公主小脸有一点红,支支吾吾地说:“我自己有空的话也在喂它们啊,而且又不是没有地方养……” 贤妃板着脸说:“所以呢,明天你是不是还要再牵一头驴回来?反正也不是没有地方养,是不是?!” 大公主的反骨隐隐地开始往外冒了:“阿娘,你不要拿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来教训我,哪有驴?要是我明天不牵驴回来,你要跟我道歉吗?” 贤妃阴着脸说:“这不是驴不驴的问题,是你一天到晚成天往家里边搜罗乱七八糟东西的问题……” 大公主忍不住“啧”了一声,烦闷不已道:“阿娘,你怎么一天天地就知道跟我犟!” 贤妃:“……” 贤妃站起身来,撸起袖子,左右转着目光,问近侍:“鸡毛掸子在哪儿?” 大公主:“……” …… 大公主在挨打的时候,汪明娘跟汪太太在母慈女孝。 汪明娘重点表扬了自己阿娘做的饭团:“宝珠和君仪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饭团,而且也很好吃!” 汪太太摸着女儿的头,笑眯眯地应了句:“是吗?” “是呀!”汪明娘仰着脸,依依地问:“如果下次我们再出去玩儿,阿娘你可以再给我们做这样的饭团吗?” 汪太太笑着说:“即便你们不出去玩,只是想吃的话,我也是能给你们做的。” “啊啊啊啊啊,真好!” 汪明娘像只小猫一样,依偎在母亲怀里蹭来蹭去:“阿娘,你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阿娘!” …… 披香殿里弥漫着一股怡人的芬芳。 夏日里玫瑰开得正盛,小一点的细如手指,大一些的圆如盘碟。 燕吉领着底下的宫人们摘了许多,就近在殿内蒸玫瑰清露,大半日下来,风从披香殿途经,都会沾染满身芬芳。 德妃在殿内试衣裳——姑且算是试衣裳吧。 夏日炎炎,总想着看些清爽的颜色来解腻去暑。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3节 尚宫局裁制了许多翠色衣衫,冷则冷矣,只是稍显单调了些。 尚宫局的人听了这话,左思右想之后,又制了件珍珠衫送来。 翠色衫子轻薄冷丽,珍珠洁白温润,互为映衬,相得益彰。 德妃很满意,吩咐易女官:“重赏提出这主意的人和做珍珠衫的匠人。” 易女官含笑应声,退了下去。 德妃捧着自己的漂亮脸蛋儿,对着镜子上下打量,怎么看怎么满意。 再一错眼,镜子照到的窗台上,忽然间出现了一只用粉红色缎带打了大蝴蝶结的篮子。 “哎呀哎呀!” 她一下子就笑开了:“让我来看看,是谁第一次出门夏游,就摘到了这么多桑葚,而且还心灵手巧地在篮子上搭了蝴蝶结呀?” 阮仁燧拎着那只小篮子,阳光灿烂地跑进来,挺胸抬头,声音响亮地说:“是了不起的岁岁!” 第130章 我避他锋芒? 过了午后,朝臣们在公廨用了午膳,道一句再见,便各自归家去了。 盛夏的天格外难熬。 骑在马背上,太阳明晃晃地晒得厉害。 马车里又热得跟蒸笼似的。 家里边阔绰些的,便提前在车厢里备上冰瓮,用以解暑,到时候马车直接驶入家门,来回都不受什么热。 新近上任的吏部侍郎邹处道就属于家里阔绰的那一类。 马车辘辘向前,他坐在里头翻阅从公廨带出来的文书,吏部职权颇重,然而内中诸事也是千头万绪,耗人心神。 他初来乍到,根基尚浅,容不得丝毫马虎。 如是行进了将近两刻钟,马车忽然间停下了。 邹处道起初也没在意,毕竟神都乃是天下雄城,人口超过百万,即便他们走的是城中的官道,可遇上交通拥堵,似乎也并不奇怪。 哪知道却听车窗外有人叫了声:“邹侍郎,我家主人乃是你的旧识,她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邹处道还以为是有人要来跟自己攀关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掀开车帘去瞧,为之一怔。 与自家马车并行的马车颇为庄丽,绝非蓬门小户所有,车前并不曾悬挂灯笼,却不知主人家姓氏为何。 他心里边起了一点波澜,又不愿下车往别处去,当下吩咐车夫寻了条僻静的巷子,把马车停下了。 不多时,那马车也跟着过来,只是车上的人同样没有下车,安坐不动。 邹处道便知道对方也不愿对外暴露身份,心下愈发觉得此事古怪。 正狐疑间,却见那马车里边伸出一只手,掀起车帘,露出一张芙蓉美人面来。 邹处道初见一怔,回过神来,身体不由得为之巨震:“你——”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闻小娘子之母张娘子,又是何人?! 张娘子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省却了所有的客套和寒暄,开门见山地问他:“邹处道,我的孩子呢?” 她咬紧了牙根,按捺住心里汹涌起伏的情绪,问他:“当年,我让孟思齐把孩子交付给你,为什么我之前使人去打听,别人却都说你只有一个女儿?!” 邹处道尤且还处在惊愕之中。 他哪里想得到,正是春风得意时候的自己,却在神都城里遇见了多年之前被他抛弃的旧人? 且看她的衣着和妆扮,也极富丽,知道自己在做何职,竟然还敢上门对峙,可见心里边多少也是有所倚仗的。 邹处道实在惊骇,又因为摸不清她的底,当下更不愿与她撕破脸,当下口中含糊道:“这件事情啊……” 张娘子出身欢场,见多了男人的口蜜腹剑,看他闪烁其词,当下便冷笑一声:“邹处道,你不要想着跟我耍什么花花肠子,我今天既然来找你,自然做足了准备!” 她说:“但凡叫我知道你有一句话扯谎,我马上敲锣打鼓闹到你家门前——你要是不信,就只管试试看!” 张娘子这么说,其实是在诈他。 她的确打探过邹家的情状,但要说真的有意把事情闹大,那就不甚真切了。 她有女儿,尤其这个女儿从前还跟邹处道妻室的娘家子侄议过婚,但凡有点可能,她就不会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去。 但邹处道哪知道这些? 他能看到的都是张娘子刻意展示给他看的东西。 这个女人眼睛里含着恨意,对他知之甚深,且此时此刻,背景成谜…… 短暂地缄默之后,他不得不如实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张娘子听到这话,只觉得酷暑时节里,一股寒气顺着脚底一直冲到脑内了:“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声色俱厉:“我托孟思齐把孩子交付给你,难道你竟没有见到他?!” 面前人的神色太过于狰狞可怕,邹处道下意识就要将事情推脱给第三人。 然而张娘子反应得更快:“邹处道,你不要以为这件事情是死无对证了!” “……孟太太虽比你大了个十几岁,但也未必就已经作古,我已经使人去青州寻他,如若他所说与你所说对不上号,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邹处道喉咙发干,不得不如实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孩子在哪儿,当年,孟思齐是带着孩子去找我了,但是,但是……” 他“但是”了几句,终于还是没有“但是”出什么来。 张娘子死死地盯着他,只觉得人怎么能冷酷无情到这种程度:“但是你没有收留他,是不是?” 邹处道面有难色:“你也知道,我那时候已经在跟宁家议婚了,要是叫人知道……” “好,好好好!” 张娘子不愿再与他继续攀扯下去了:“邹处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要知道我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她说:“孟思齐不是你,我相信他不会像你一样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弃如敝履的。” 邹处道额头沁出汗来:“你不要为难我了,好不好?天地之大,就三天时间,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失散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张娘子盯着他,一字字地说:“邹侍郎,你不是正在做吏部侍郎吗,想找个人,岂不是很容易?” 她森森地笑了一下,缓缓道:“邹处道,我知道你想知道我的底细,也知道你肯定会让人悄悄地跟着我,只是没关系,你让人跟着吧……” 张娘子伸手点了点他:“三天,我要知道结果,如若不然,我一定让你身败名裂!”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离。 邹处道只觉得后脑好像是凭空被打了一棍,头脑发木,身心俱疲。 不知道在车上坐了多久,心腹悄悄地过来回话:“老爷,她往霞飞楼去见了宁国公府的俊贤夫人……” 俊贤夫人! 这位世子夫人一贯急公好义,要真是知道这事儿,备不住真的会管。 尤其她手底下又掌控着众多的新闻渠道…… 且文官门第同勋贵之间,向来都隔着层山,他是吏部侍郎又如何? 宁国公府又不指望他来授官,人家走的是世袭恩荫的路子! 邹处道听得心中一凛:“可曾知道她的身份?” 心腹为难地摇摇头:“她进门时脸上蒙着面纱,没被人认出来……” 邹处道心下生寒,喃喃地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 阮仁燧采了一篮桑葚果回去,称一称,三、四斤总是有的。 这东西不耐放,也不抗压。 虽然摘的时候都是好的,但就是因为太好了,熟得到了火候,再一路拎回来,果篮中间、尤其是最底下的那些,都已经溢出汁水来了。 德妃叫人去取了只托盘,自己亲自动手,跟儿子一起一颗颗挑拣出来些品相好的,叫先送到千秋宫和凤仪宫去。 别管太后娘娘和朱皇后喜不喜欢吃,从外边带了这东西回来,却不过去表示表示,总归不是那么回事。 且德妃心里边还有另一重考虑——岁岁是跟大公主一起出宫去摘桑葚的,要是人家早早地收拾好送过去,自己这边姗姗来迟,叫太后娘娘怎么想? 千秋宫是宫里边最要紧的地方之一,往那边儿去走动,就不是燕吉这样才刚上任的年轻女官能担当的差事了。 便是披香殿最有体面的易女官亲自去送。 等她回来了,德妃还问了句:“贤妃那边儿叫人去送了吗?” 易女官脸上也有点纳闷儿:“没见着啊。” 因德妃近来在太后娘娘面前得脸,隔三差五地还能有机会单独去给她老人家请安,易女官捎带着也跟千秋宫的几个女官攀上了交情。 这回过去,阐述缘由的时候,就特意提了一句:“我们殿下跟公主殿下到城外去夏游,一起摘回来的……” 这又不是什么须得保密的事情,如果九华殿那边儿已经送过去了的话,千秋宫的人多少会说一嘴的。 可是没有。 甚至于易女官送完回来,走到通往披香殿的宫道上之前,都没见到九华殿的人。 德妃听得不解:“难道贤妃没叫人去送?” 这不合理啊。 贤妃在为人处世上向来妥帖,滴水不露,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出纰漏? …… 九华殿。 贤妃才打完孩子,气倒是消了。 只是看女儿眼睛红红的坐在门口,喉咙里上下起伏着吸着气,又觉得有些后悔。 唉,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就是养两只兔子吗,她喜欢,那就让她养嘛!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4节 贤妃心里边懊悔,又还有些气不过——难道这小丫头就没有错吗? 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到最后,她也没拉下脸来跟孩子道歉。 短暂而又尴尬的寂静之后,贤妃干咳了一声,叫女儿:“过来喝口水吧,一早就给你晾着的……” 大公主梗着脖子,不理她,像只恼火的大猫一样,喉咙里还在咕噜。 贤妃也有点窘迫,想了想,站起身,过去瞧大公主拎回来的那只小篮子:“让我来看看……” 她问女儿:“仁佑——这里边装的是什么呀?” 大公主头也没回,很生气地说:“我不知道!” 贤妃:“……” …… 披香殿。 阮仁燧跟德妃吃得嘴黑黑的,牙也黑黑的,娘俩儿一起叫易女官督促着赶紧去刷牙。 燕吉笑着送了温水过来。 德妃呜呜呜在刷牙,阮仁燧也呜呜呜在刷牙。 四目相对,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最后两人都笑了。 相较于吃,阮仁燧更享受的其实是摘的这个过程。 但对于德妃来说,更要紧的是最终呈现出来的成果。 岁岁第一次出城摘回来的果子! 德妃依照儿子的意思,分了些给夏侯夫人、夏侯小妹和小时女官这样的亲近之人,剩下那些运输途中受损的,则预备着用来做桑葚酒来喝。 热火朝天地忙活到一半,易女官悄悄来说:“娘娘,陛下往瑶光殿去了。” 德妃嘴里轻轻地“啧”了一声:“田美人啊。” 再没说别的,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 二公主出生之后,这还是圣上头一次往瑶光殿去。 倒不是朱皇后督促的结果,事实上,自从先前在凤仪宫,圣上清楚明白地向她表述了他对于田美人的观感之后,朱皇后就再没有就此事劝说过他。 过犹不及。 再说下去,只会让圣上心里边逆反,愈发地厌烦田美人。 原本洗三那日,圣上是该过去走一趟的,偏偏淮安侯赶在那时候死了。 再之后他心绪烦乱,当然也提不起兴趣登门。 至于今日为什么会想过去……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亲信过来传话,那棺材铺老板的妻子临盆,顺利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圣上闻讯不免欢喜,也是因此事间接地想起来——哦,先前田氏那一通折腾,就是为了被他遣出宫去给李妻接生的程太医…… 再一想,自己好像还没有见过这个女儿…… 于是就去了。 田美人是个细长条的身量,有孕之后,也没怎么见胖,就是脸颊相对丰润了一点。 可即便如此,下巴底下也没挂肉。 陡然听闻圣上过来,她又惊又喜,慌忙叫人去取了香粉来扑面,又觉得自己脸色稍显苍白,赶忙蘸取一点胭脂点在两颊,迅速给拍开了。 田美人有点忐忑。 吴太太宽慰她说:“很好看,你别担心!” 圣上久不见田美人,再瞧见倒是觉得有点陌生了,又觉得没什么话好跟她说,进去坐下,呷一口茶,就问:“孩子呢?” 田美人赶紧叫保母去把二公主抱过来。 出生不到半个月的孩子,还瞧不出眉眼像谁。 只是宫里边养得精心,白白胖胖的像只汤圆,倒是很可爱。 圣上低头端详了几眼,脸上露出一点带着思索的笑容:“好像跟仁佑小时候有点像?” 田美人被戳中了伤心事,不免有点黯然。 女儿都出生多久了? 到现在也没个名字…… 因着妹妹先前的叮嘱,她也没敢抱怨,只强笑着应和了一句:“自家骨肉,怎么会不相像呢!” 圣上稍有点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二公主先前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抱过来,还有人在耳边说话。 她有点烦了,小小的眉头皱了一下,嘴巴动动,咿咿地哭了起来。 田美人赶忙从保母手里接过,抱着她温柔又小心地开始哄。 吴太太见状,不免有些不安。 圣上倒是不在乎,他环视四遭,问吴太太:“怎么没看见阿好?” 吴太太有些惧怕他,低着头,怯怯地道:“大公主有事与阿好商量,不久之前,来把她叫走了……” …… 大公主被阿娘打了,生气委屈之余,都不想在九华殿待了! 她要出来搞事业! 面对着自己手底下仅有的两个组员——阿好和岁岁,她煞有介事地开了个小会:“今天下午,我们主要商讨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关于统计九公府和十二侯府数据表的事情!” “第二件呢,是关于承恩公府的,皇祖母让我写一个计划表交上去,具体怎么办,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三只小鸡开始叽叽喳喳地进行探讨。 半晌之后,率先敲定了第一件事:先前阿好在崇勋殿,在圣上面前说的就很在理。 宗室和勋贵们的那份表格,可以仅由他们三个人来完成,但涉及到的门第和人数变多之后,就得引入其余人来帮忙做事了。 至于具体该找谁来做事? 先去管人事的吏部瞧瞧嘛! 虽然圣上说的是准许他们就此事自由调用五品及以下的官员,可实际上等真的到了吏部,连正四品的侍郎都主动过帮忙了。 对方麻利地拉了一张名单出来:“因为涉及到勋贵,所以需要从太常寺里调用一个人帮忙,又因为要查检成绩,所以弘文馆那边儿,也得有人才行,除此之外,礼部负责统筹一干专业考试,他们也得出人……” “我知道,大概的流程我们之前都已经走过了!” 大公主对着那张名单瞧了瞧,就觉得很奇怪。 她指着最后一行字,问:“为什么还有个人来自匠作都水监?” 之前他们几个人一起算宗室和外戚的数据,整个过程,都没有用上这个衙门呀! 邹处道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因为先前宗室和外戚涉及到的户数很少,所以用不到他们,但若是统计本朝勋贵的话,计算量会很大,就能用得上了。” 他翻出来一份履历,给大公主看:“孟聪如是通过算科入仕的,正适合这个工作。” 大公主就很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你考虑得很周到!” 邹处道赶忙称谢,又问:“殿下要是觉得没问题,那我就让人去喊他们来?” 大公主像个小大人似的背着手,很严肃地说:“嗯,就这么办吧!” …… 有皇嗣在前边开路,整件事情的流程自然走得很快。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被选中的几个人就被集中到吏部这边来了。 阿好觉得有点不放心,避开邹处道的视线,小声跟大公主说:“几个人选都是他推荐的,我们事先都不知道好坏,万一用得不顺手呢?” 大公主岿然不动,自然而然地道:“要是有一个不合适,那就换掉他,要是两个、三个都不合适,那我就告诉阿耶,这个新过来的吏部侍郎不行,把他换掉!” 阿好说话的时候,还再三压制了声音,但大公主是属于一点都没压制,说话还格外铿锵有力的那种。 这是皇宫,我是公主哎! 我避他锋芒? 邹处道听得打个冷战。 阮仁燧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瞧着大姐姐,心里十分欣慰。 不知道是不是他偏心姐姐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一世的大姐姐要比上一世起飞得更早! 这多多少少也是他的功劳吧? 大公主背着手,很严肃地去给被选过来的几个人安排工作。 阮仁燧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带着点好奇,打量着那几个人。 其余几个都有点陌生,倒是匠作都水监的孟聪如,不是第一次见了…… 阮仁燧心想:我们俩还挺有缘,总是能鬼使神差地遇见! 紧接着,他又端详着孟聪如的脸,继续疑惑起来: 是他先入为主吗,他怎么越看越觉得孟聪如真的跟闻小娘子很像了? 旁边一声瓷器磕碰的轻响,阮仁燧扭头瞧了一眼,就见桌上撒了一些茶水出来,邹侍郎有点慌乱地在擦。 阿好看了一眼,也没多想——她觉得可能是因为茶盏里水添得太满,邹侍郎不小心碰到,所以溢出来了。 但阮仁燧却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向来都是酒要满、茶要浅,以时下神都的饮茶风俗,是不可能存在轻轻一碰,茶水就溢出来的事情的。 这只能说明,邹侍郎先前的动作一定很大。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5节 为什么? 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邹处道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在脸上,可即便如此,心里边也已经是浪潮汹涌! 孟思齐没有入仕,但是作为鲁地有数的学者之一,被朝廷授予了五品博士的荣誉称号。 也是因此,他的家小履历俱都记录在档,而后谨慎地保存在了吏部。 孟思齐有四个孩子,两女两子,儿女齿序恰好错开。 邹处道刚刚见到的时候,也不奇怪。 事实上,多年前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孟思齐的长女和次子就已经出生了。 倒是第三个孩子…… 他看得眼皮一跳! 这个孩子出生的年份,就是他入京参考的那一年! 邹处道久久地凝视着属于孟聪如的那薄薄的一张记档,耳朵里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孩子可真争气,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而后又通过了算科考试,进了匠作都水监。 才二十来岁,就已经是从六品的匠作丞了。 对于一个寻常地方门庭出身的人来说,这已经相当难得了! 邹处道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好像是要涌出喉咙似的。 他决定见一见这个孟聪如——他一定得见一见这个孟聪如! 千思万想,现在人终于到了面前。 邹处道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确定,这一定是他的儿子! 他跟他母亲长得多像啊! 有那么一个瞬间,邹处道觉得自己的魂魄都醺醺然地飘起来了…… 我的儿子,我有一个如此年少有为的儿子! 邹处道几乎控制不住地手臂战栗了! 阮仁燧悄悄地打量了他很久,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邹侍郎。” 邹处道心神一凛,毕恭毕敬地应声道:“是,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开门见山地问:“你是认识孟聪如吗?我看你一直在偷偷看他。” 孟聪如:“……” 孟聪如狐疑地看了过来。 邹处道手忙脚乱:“啊,不是,我……” 他定了定神,平静下来,挤出笑容来:“殿下恕罪,有一事我事先未曾讲明。” “其实我与孟聪如的父亲孟思齐,曾是旧友,原先不知此事,看到他的记档信息之后才明白过来,只是想着举贤不避亲,便也就推举了他。” 阮仁燧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邹处道连声说:“真的,真的!” 阮仁燧遂问他:“那孟聪如的父亲,你的旧交好友现在住在哪儿——别看记档,直接回答我。” 邹处道卡壳了! 阮仁燧就撇撇嘴,说:“邹侍郎,你说的没错儿,这个朋友是挺旧了,你连他住哪儿都不知道。” 邹处道:“……” 邹处道只能勉力辩解:“我们昔年曾经一起在青州求学,孟兄是我的师兄,对我诸多关照……” 阮仁燧追着砍了一刀:“这么关照你的人,你发达了就跟他断了联系?” 邹处道:“……” 第131章 谣言拯救世界(不是)…… 邹处道无从辩解。 要真是想解释这件事情,就得把多年之前发生的事情搬出来讲一讲,可是潘多拉的匣子一旦打开,就不是自己所能够关上的了。 他初入京师,最先做的就是跟岳家和一干故旧探知近年来神都城里发生的事情。 有哪些人家败落,又有哪些人家乘风而起,而哪些人又是最不能得罪的。 德妃与皇长子悍然在列。 而且还处在最为靠前的位置。 宠妃叠加上皇长子,buff拉到满了! 邹处道知道皇长子的分量和脾气,所以此时此刻,他选择不说话,只是刻意地面露窘迫,低头不语。 说多错多。 事实上,他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 阮仁燧不知他今日情状古怪的缘由,虽追着杀了几句,但到底也不能一气儿把人捅死。 大公主领着自己新近接收到的牛马,就近借用了礼部的几间房子来办自己的事儿。 她想得很妥帖——大部头的资料和数据都储存在礼部,将办公地点设置在礼部,可以省却跑腿和出入文书的手续, 礼部的石尚书有心吞下这方面的业务,对此自然大开绿灯。 大公主打头,阿好偕同,两个小姑娘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对于她们俩来说,这其实也是很宝贵的一次经历。 大公主开始学着驭人,而阿好也真正地开始接触和理解“权力”二字的意味和运转的过程。 大公主私底下悄悄地跟自己的小伙伴蛐蛐儿:“他们这些老人最虚伪了……” 这个“老人”指的是五十来岁的石尚书。 大公主虽然见了他也算客气,会点点头,称呼一声“尚书”。 可她心里边还记着呢,当初为了阿耶带谁去参加高皇帝祭的事情,石尚书还指摘过她。 她那么认真地做了一副特产疆域图出来,结果石尚书不仅没有夸赞一句,反而问那是不是她自己独立完成的! 真过分! 更讨厌的是他明明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之后再见到她,却都表现得很坦然,笑呵呵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公主起初想不明白——他怎么做到的呀?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后,石尚书又表现得特别主动,忙前忙后,十分配合。 搞得大公主迟疑起来:难道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他其实是个好人? 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帮自己呢! 她把这事儿告诉阿娘,惹得阿娘笑了:“仁佑,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咱们一起去韩王府看戏,那时候你问我,台上那个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大公主点点头。 贤妃就说:“那时候我告诉你,人是很复杂的,现在其实也一样。” 她知道当初石尚书等人对于女儿的狙击绝不是无心之举。 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现在石尚书有心帮助女儿做成这件事情,是真心实意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贤妃把整件事情点破了,说给她听:“石尚书先前反对你,是为了他作为男人的利益,他现在帮助你,是为了礼部和他作为礼部尚书的利益。” “仁佑,你要接受一件事情,那就是,天下很少有纯粹的好人,也很少有纯粹的坏人,人是很复杂的。” “你要选择那个人身上你能用到的部分,忽视相对而言的缺点。” 大公主起初有点生气——如若真是这样,她辛辛苦苦地做了事情,不是反而给石尚书做了嫁衣? 可是阿好劝她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这件事情:“仁佑,如果事情做成了,你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呀!” 大公主豁然开朗。 可这并不影响她私底下跟小伙伴儿蛐蛐人! 哼! 三人小团队里,大公主是镇山的虎,阿好是远见的鹰,阮仁燧是装饭的桶和划水的鱼。 譬如说现在,大公主和阿好在忙,他则背着手,状似若无其事地摸到了孟聪如身边去。 孟聪如下意识就要起身:“殿下……” 阮仁燧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坐着,同时又小声问:“你认识邹侍郎吗?” 孟聪如脸上的表情有些迷惘:“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阮仁燧对此倒是不觉得奇怪,他只是又问了一句:“孟大书袋难道没跟你提过他?” 孟聪如脸色很古怪地看着他。 阮仁燧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难道说他提过,还是有什么别的?” 孟聪如迟疑着摇摇头:“不,那倒没有,我从没有听家父提及过此人。” 阮仁燧微觉疑惑:“那……” 孟聪如瞧着他,狐疑道:“我只是很奇怪,殿下怎么会知道家父的绰号,还叫得这么流畅?” 阮仁燧:“……” 阮仁燧现在成了害群的马,并且还露出了马脚。 阮仁燧随手抹了把汗,镇定自若:“别管!”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6节 孟聪如:“……” 行吧。 …… 披香殿。 等圣上忙完过去,阮仁燧带回来的那篮桑葚已经被分得光光的了。 圣上特别惊讶,问德妃:“岁岁也就算了,他是生来讨债的,你也没给我留?” 德妃:“……” 德妃短暂地心虚了一秒钟,然后回过神来,甜甜地道:“我留啦!” 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专门给你做了桑葚酒,说真的,做酒用的桑葚是最多的,我发誓!” 圣上觑着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不是坏了烂了的,也不会给我!” 德妃:“……” 易女官眼瞧着自家娘娘头顶心虚地浮现出一排省略号来。 紧接着,就看德妃就像个出轨被捉到证据,狡辩不成之后开始胡搅蛮缠的渣男一样,恼羞成怒道:“你一天天的就知道胡思乱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圣上叫她给逗得笑了,倒是没再说别的,四下里看看,问:“岁岁呢?” 德妃暗松口气,赶忙道:“他跟仁佑一起出去做事啦。” 又看似抱怨,实则欣慰地道:“这小子年纪小,但主意可大呢,他做的事情,好些大人都做不到……” 圣上心想:冤种一天天地跟个高产土豆似的闯祸,牵起这个,拽出那个,这可真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 邹府。 邹处道见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只觉得神清气爽,欣欣自得。 宁氏夫人预备着要出门,见他回来时候眉宇间的神态,都觉得奇怪:“我怎么感觉你这两日心情格外地好?” 她笑着说:“看这样子,公廨里的事情,似乎全都上手了。” 邹处道手里边那摞文书里头还夹着孟聪如近年来具体的相关履历,他急于了解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 听妻子如此言说,脸上不禁露了笑纹出来,随意地应了声:“是啊。” 便预备着要往书房去。 宁氏夫人叫住丈夫:“刚到神都的时候,不好张扬,现在眼瞧着也稳住了,还是得正经地宴一宴客,捎带着也让禾子见见人……” 邹处道心不在焉地道:“好,你安排吧。” 宁氏夫人瞧着他的神情,心下迟疑,顿了顿,才低声问:“你最近很忙吗?” 邹处道回过神来,向她晃了晃手里的那摞文书,捎带着握了握她的手:“我还有些事情得处置。” 又柔声说:“你做事一向妥帖,家里的交给你,我很放心。” 宁氏夫人听得心绪一软,反手拍了拍丈夫的手背:“你去吧,我回娘家去见见大嫂,神都城里的新贵们,咱们都不熟悉,还是得有个老成人帮着参谋参谋才成。” 邹处道应了声:“好。” …… 那边孟聪如下值归家,也问父亲:“阿耶,您认识邹处道邹侍郎?” 孟大书袋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从儿子口中听到邹处道的名字! 猝不及防之下,他心头巨震,脸上也不由得带了点骇色:“你见到他了?” 孟聪如瞧着父亲脸上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看起来还真是认识啊。” 旁边孟太太原正在做绣活儿,见丈夫的嘴到现在都还张着,就悄悄地用针扎了他一下。 孟大书袋疼得一个哆嗦,扭头瞪了她一眼。 孟太太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做绣活儿了。 孟聪如有点好奇:“那位邹侍郎,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他很了解父母的操守,既然与邹处道相识多年,却从不提此人,更无来往,肯定是对方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 孟大书袋一时噎住了。 他很早之前就跟妻子商量过这件事情,上一代人的事情,不要告诉给下一代知道。 让聪如安生顺遂地过一辈子,就很好。 这也是他生母的意愿。 但是现在…… 孟大书袋一时宕机,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孟大书袋和孟太太都是极开明的父母,所以孟家的孩子们有话也不会瞒着他们。 孟聪如就如实地说了今天的事情:“我看邹侍郎老是偷偷地看我,他又说与您曾经在青州读书……” 孟大书袋面有难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反倒是孟太太处变不惊,随手将针刺到绣面上暂且停住,叹一口气:“这其实都是我们这一代人之间的事情,要不是你遇上了他,我是不愿说的……” 孟大书袋听得心惊肉跳:“友松,你——” 孟太太叫他闭嘴:“你不说,我不说,聪如一点防备都没有,万一被邹处道骗了怎么办?” 孟聪如赶忙附和:“就是,就是!” 孟大书袋脸色涨红,意欲言语,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边儿孟太太再叹口气,瞧着室内只有自家三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告诉儿子:“那个邹处道,他好男色啊,聪如,你得离他远点。” 她痛心疾首,不忍回想:“起初你阿耶也不知道的,后来有一次喝醉了酒——他们俩曾经同在青州的书院读书,算是同窗。” “你阿耶喝醉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间觉得动静不对,睁眼一看——邹处道脱了他的鞋袜,偷偷舔他的脚!” “……”孟大书袋脑子里嗡地一声。 孟聪如大惊失色:“什么?!!” “是啊,”孟太太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那时候看着挺好的一个人,谁知道……” “那之后他就离开了书院,也跟你阿耶断绝了来往,之后金榜题名,竟然一次也没回过青州,他就是怕别人吐露出他的底细来啊……” 她又叹口气:“唉!” 孟太太叮嘱儿子:“邹处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又好男色,聪如,你千万要小心啊!” “……”孟聪如默默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襟:“阿娘,我知道了!” 再看孟大书袋一张老脸且青且红,又觉得实在对不起老父亲。 早知如此,他打听这个干什么啊! 忽的回想起今天在吏部的时候,邹处道几次借着各种由头跟他说话,偷偷看他,看摸他的手…… 孟聪如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想:他不是都娶妻了吗? 这怎么对得起人家? …… 孟聪如被借调去礼部做事的第二天。 邹处道还是没能按捺住,地寻了个时机,借着散步活动的由头,悄悄去看他。 一边跟礼部的孙侍郎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cue一下孟聪如:“聪如,你说是吧?” 他笑着去拍孟聪如肩膀。 孟聪如:“……” 孟聪如昨天没有这个想法,所以对于邹处道的接触,便觉得十分平淡。 但是听孟太太说完之后,再看邹处道刻意地接近和亲昵…… 孟聪如从前总说小妹孟四娘子,不许她骂脏话。 但现在他也忍不住了。 孟聪如木着脸往旁边躲了躲肩膀,捎带着客气又不容拒绝地推开了邹处道伸过来的手。 他麻木又绝望。 ……他大爷的,男同真恶心! …… 阮仁燧今天没有参与统计数据表的工作。 他有别的事情要做,也就是小孩子们最痛苦的事情——上补习班! 是古琴课袁太太的补习班。 袁太太跟德妃立了军令状,要教出来一个琴道第一! 阮仁燧:“……” 阮仁燧只能暗暗地叹气。 这很难评。 袁太太,我祝你成功吧。 好容易上完了课,他蔫蔫地背上书包,乘坐马车回宫,到披香殿一看,就见他阿耶也在这儿。 原本这没什么稀奇的,可是! 他阿耶手里边还捏着一枚红鸡蛋! 红鸡蛋! 阮仁燧一下子就想到了李九娘——是他上一世的同僚顺利出生,摆脱了生而丧母的命运吗?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7节 如若不然,李家怎么可能有这个心情煮红鸡蛋?! 阮仁燧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有心想问,偏碍于他阿娘还在,又没法儿畅所欲言。 只是即便如此,也不影响他的欢喜。 阮仁燧哒哒哒小跑着一路过去:“阿耶,哪儿来的红鸡蛋?是给我留的吗?!” 他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拍了句彩虹屁:“阿耶,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阿耶!” 虽然有过小小的不快,虽然曾经父呲子啸过,但阿耶帮他改变了李九娘的命运,那就是好阿耶! 不管黑耶白耶,能做事的就是好耶! 圣上还记得桑葚的事儿呢,当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手上轻盈又随意地将那枚红鸡蛋往上一抛:“哦,你说这个啊……” 他好整以暇地说:“这可不是给你吃的,是人家分了些给小时,我路过瞧见,觉得有意思,小时又给了我一个。” “我凭本事要来的红鸡蛋,为什么要给你吃?” 阮仁燧:“……” 阮仁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阿耶! 顿了顿,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收敛起来,转为轻蔑。 “哦哦哦,不给我啊……” 阮仁燧呵呵一笑:“其实也没有很想吃。” 阮仁燧说:“难道我堂堂皇长子,还会馋一个普普通通的红鸡蛋?阿耶,你真有意思!” 阮仁燧说:“红鸡蛋……呵,挺一般的吧!” 德妃不明所以,但是无条件站儿子,皱眉说圣上:“你老逗岁岁干什么呀?” 又哄自己的乖宝:“别理你阿耶,阿娘让人给你煮红鸡蛋,煮一锅!” 圣上在旁凉凉地道:“自己煮的红鸡蛋,跟别人送的红鸡蛋,那可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 阮仁燧当场破防:“阿耶,你真的很装你知道吗!” 第132章 细,细思恐极啊!…… 圣上玩笑归玩笑,最后到底还是把那枚红鸡蛋给儿子了。 归根结底,能救下李九娘的生母,这功劳原就是属于冤种的。 程太医被调遣出宫,就知道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能用得上自己,待到去李记棺材铺子见了李家夫妻之后,心下不免惊疑不已。 只是她久居深宫,人也聪明,知道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更不要问。 只是依照小时女官的安排,在李家附近住下,等待瓜熟蒂落。 这天吃过晚饭没多久,李太太就发动了,李正伦赶忙叫伙计去请稳婆。 小时女官安排的人听见动静,忙不迭知会给程太医,这才有了后者的不请自到。 事实上,她到的很是时候。 李太太难产了。 羊水已经破了很久,但宫口却迟迟没开…… 稳婆有些慌乱。 她见得多了,知道这回只怕是凶多吉少。 关键时刻,还是程太医稳住了局面,开了方子火速叫人煎药,再挽起袖子连推带揉,一通忙活。 到半夜时分,一个崭新的小生命呱呱落地。 李正伦在外边等得心惊肉跳,熬到半夜,知道母女平安,再见到程太医出来之后,二话不说,就给她跪下了。 末了,又取了五十两银子来酬谢她。 程太医一边用刚打上来的井水洗手,一边笑着说:“李老板,我要是不收,你心里必然过意不去,只是咱们既是旧相识,又逢府上大喜,不妨折中一下——我收十两,剩下的就算是给新出生的小娘子添盆了。” 李正伦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千恩万谢地应了。 神都城里民间的风俗,家里边添了孩子,是要煮红鸡蛋馈赠上门来的亲友的。 李太太还在坐月子,这事儿就是李正伦来操持。 虽还没到洗三,但也早早地给程太医送去了两份:“还有一份是给小时娘子的,因不知道她近来在哪儿,怕得劳烦程太太代为转交……” 程太医自无不应之理。 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说实话,鸡蛋总不过就是那么个味道,有什么稀奇之处呢。 但这小小的一枚鸡蛋,却也蕴含了阮仁燧的付出和收获,那是一个被挽救的生命,再后边也还有一个被挽救了的家庭。 他晒着太阳,美滋滋地把红鸡蛋吃完了。 真好吃! …… 日子就这么看似平平淡淡地前移。 阮仁燧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出宫读书,课堂上跟曹奇武一起鬼混,等下课之后,隔一日去袁太太的补习班报到。 他在这儿岁月静好,孟聪如在礼部水深火热。 邹处道为什么总喜欢跑过来偷看他啊! 还总是借着职务之便,拉拉扯扯!! 这该死的男同!!! 譬如说现在,邹处道就正满屋子里转着分核桃酪。 这是一道甜食,做起来很麻烦,外头买来吃的话,当然是不便宜。 叫自家厨子来做的话,就更是费时费力了。 礼部的孙侍郎只觉得跟邹处道实在投契——天知道一个优秀的上班搭子有多难得! 每每到了休息时间,邹处道就主动过来找他说话。 而这一过来,往往就要带点什么吃的喝的。 且还都是很精细的吃喝之物! 搞得孙侍郎怪不好意思的。 他一边啜饮着核桃酪,一边亲昵地跟邹处道说:“你来就来,总带东西干什么?” 因被借调过来的几个牛马全都是六品及以下的官衔,跟他们俩这正经的四品大员还隔着几重山,是以此时此刻,孙侍郎说话也不避讳。 他就说:“邹侍郎,你以后就别带这么多了,我一个人喝不了多少,他们这些年轻人又容易不够喝……” 孟聪如坐在不远处,凉凉地心想:孙侍郎,他哪里是为了给你带的? 他是为了给我,又想要掩人耳目,所以才要给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倒一杯! 再一想,又觉得很悲凉。 孟聪如啊孟聪如,你怎么活成了普信男的样子! 邹处道含笑给礼部的那年轻牛马倒了一杯。 年轻牛马早早就起身等着了,赶忙称谢:“多谢邹侍郎。” 邹处道又给孟聪如倒了满满的一大杯,笑容甚至于透着一点殷勤了。 孟聪如:“……” 孟聪如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舔了舔嘴唇,也跟着说了句:“多谢邹侍郎。” 邹处道笑容亲切,又要伸手拍他的肩膀了:“这有什么?何必客气!” 孟聪如一侧身,敏捷地躲开了。 邹处道的手悬在半空,脸上尴尬之色一闪即逝。 孙侍郎瞧得真真的,不禁皱眉,心想:这小年轻真是不会做事,哪儿能这么下上官的面子? 又爱惜他的人才,怕邹处道生气,当下主动过去拉了后者一把:“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啦!” 孙侍郎拉着邹处道的手,唏嘘不已地说:“我们那时候碰到知己,会痛饮酒,抵足而眠,现在还是流行起什么距离分寸来了……” 邹处道明了他的心思,且也当然不会对孟聪如生气。 他当下失笑,拍了拍孙侍郎的手背,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 孟聪如脸色好复杂地看着他们俩拉在一起的手。 孙侍郎,你,他……唉! 结果等到了没人的时候,邹处道还悄悄地来跟他说话。 他装出整理文书的样子,试探着问:“聪如啊,你回去之后,有跟你阿耶问起过我吗?” 孟聪如:“……” 孟聪如就当是没听见。 邹处道见状,心绪不由得一紧,思忖几瞬之后,终于还是上前几步,柔声道:“聪如,你阿耶他对我有些误会,你千万不要多想,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 孟聪如:“……” 孟聪如置若罔闻。 邹处道就再说:“我知道,你现在还跟你阿耶阿娘住在一起,是不是?” 他循循善诱:“只是你也已经成年了,又不会继承书院,现在住在那儿也就罢了,以后难道也住在那儿?”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8节 邹处道柔声说:“聪如,我给你置办一处房舍吧,你们年轻人都喜欢有自己的空间,你在那儿住着方便,我过去看你也方便……” 孟聪如:“……” 啊啊啊啊救命啊! 他怎么越说越恶心了!!! 结果更恶心的还在后边。 孟聪如就听见邹处道语气里带着点犹豫,说:“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邹处道郑重其事地跟他承诺:“你放心,宁氏那里,我会寻个时机跟她说清楚的,我一定给你一个正经的名分……” 孟聪如:“……” 孟聪如:(°д°) 我炒他大爷啊!! 我什么都没说,他怎么自己就烧起来了!!! 孟聪如落荒而逃。 …… 大雇佣兵阮仁燧又接到了新的委托。 委托人:孟聪如。 委托内容:请急公好义的皇长子殿下帮忙肃卿职场环境,对性骚扰大声说闹! 阮仁燧听了个开头,便很惊奇:“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帮忙?” “因为我曾经听人说过承恩公府的事情和宁国公府杨七胖子的事情。” 孟聪如坦诚道:“殿下心存仁义,又有正气,尤其这种事又不好宣之于口,找您来处置,或许是最妥当的方式了。” 他很清楚,作为一个从六品的官员,主动去检举正四品的吏部侍郎,在官场上,是相当越矩的一件事情! 尤其这位吏部侍郎又是新近上任的,一个不好,兴许这桩风纪事件,就会演化成政治事件! 直接去找御史大夫,他没那个身份,更无法轻易取信于人。 且无论成与不成,事情怕都得闹大了。 而换成年幼的皇长子的话,相对就要缓和得多了。 孟聪如也不隐瞒,瞧着阮仁燧脸上的表情,很诚恳地说:“殿下认识我阿耶,是不是?不然怎么会脱口而出我阿耶的绰号?” 他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一些,颇有些与有荣焉地说:“但凡跟我阿耶相处过的人,几乎就没有说他不好的,所以我猜想,看在他老人家的情面上,或许您会愿意帮我的。” 阮仁燧(露出马脚版)对此表示麻木。 他开门见山地问:“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孟聪如脸上带着点窘迫,几番欲言又止。 阮仁燧叫他这神情给勾起了好奇心:“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孟聪如按捺住内心深处的羞耻感,小声说:“邹处道邹侍郎,几次借助职务之便骚扰我,对我动手动脚,说些暧昧淫乱的话……” 阮仁燧:“……” 阮仁燧地铁老人脸.jpg 孟聪如很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被骚扰的时候,震惊并不比皇长子少! 阮仁燧自诩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但这种世面…… 暂时还真是没见过! 他想说:这是真的假的? 电光火石之间,阮仁燧脑海里忽然间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先前在吏部,邹处道见到孟聪如的时候,激动得打翻了茶盏…… 他犹豫着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似乎不太对?” 孟聪如面有菜色。 阮仁燧见状,不免要追问一句:“你是不是知道原因?快说呀!” 孟聪如犹豫再三,还是嘱咐一句:“您可别宣扬出去啊。” 阮仁燧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不说!” 孟聪如就把邹处道多年之前曾经性骚扰过自己父亲的事情具体经过说了:“他一直就是这种人,之前在青州,还趁我阿耶酒醉之际,偷偷舔他的脚!” 阮仁燧:“……” 当我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孟聪如,”阮仁燧木然地说:“你应该支付我听到这句话的费用!” …… 无凭无据,又没有人证,即便是皇长子,也是没法儿拉下一位吏部侍郎的。 思来想去,阮仁燧嘱咐孟聪如稍安勿躁,自己跑去御史台,寻屈大夫,悄悄说了此事。 御史大夫屈君平:“……” 地铁老人脸.jpg 他有点怀疑自己听到的,迟疑着,虚弱地看了过去。 阮仁燧很肯定地朝他点点头。 屈大夫的神情霎时间严肃起来:“殿下放心,这件事情,我记下了。” 又悄悄叫人找了孟聪如来,低声耳语,叮嘱了几句。 孟聪如胆战心惊:“要是真有点什么事儿,你们一定得进去救我啊!” 那一老一小郑重点头:“好!” 如是等到快要到中间休息的时候,孟聪如便寻个理由,往档案室去了。 再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做疲惫态,伏案而眠。 阮仁燧跟屈大夫猫在对面的殿宇的窗户下边,暗中观察。 阮仁燧是只带着点兴奋的圆眼睛小猫,屈大夫显然是只目光如炬的老猫。 没过多久,果然见邹处道找过去了。 屈大夫当时就皱起眉来:“中间休息的时间就那么长,邹处道何必走那么远,来见一个与他不算熟悉的年轻人?” 这话才说完,就看邹处道在孟聪如面前站定了,神情温柔,伸手在半空中定了一定,继而轻轻地伸手去摸他的头。 阮仁燧:“……” 屈大夫:“……” 孟聪如面朝窗外的脸孔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来。 邹处道察觉到了,只是也没有多想。 他以为孟聪如是在躲他——虽然的确如此,但两个人所思所想,其实已经是南辕北辙了。 阮仁燧跟屈大夫露出一双眼睛,隔着窗帘向对面张望。 就听见邹处道声音无奈地笑了一笑,那语气里居然带着点宠溺:“你这孩子,还在跟我闹脾气吗?” 孟聪如惊恐不语。 邹处道轻叹口气,继续道:“聪如,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只是想关心你、爱护你罢了……” 阮仁燧:“……” 屈大夫:“……” 这火辣辣的一幕,给一老一少两个直男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孟聪如再没忍住,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推开他仓皇逃窜。 他果断地告假回家去了! 至于剩下的事情…… 就交给能处理的人处理吧! …… 阮仁燧和屈大夫大受震撼! 两人久久无言。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候,阮仁燧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谁举荐邹处道继任吏部侍郎的?” 屈大夫神色还有点恍惚:“是裴东亭,他们俩算是忘年交……” 再循着这条线往下一想——邹处道是男同,裴东亭又向来风流,莫非? 屈大夫惊觉此事大有可挖之处! 事关重大,他没有打草惊蛇,几番思量之后,还是先叫人悄悄请了礼部的孙侍郎来。 孙侍郎是当代名士,同屈大夫私交不坏。 后者了解他的品行,又忖度着他与邹处道接触的时间不久,当下也不拖沓,见了人,便紧盯着他,开门见山道:“闲山,你是否知晓,邹处道有断袖之好?” 孙侍郎只觉得一个惊雷劈在了自己脑门儿上:“……啊?!” 屈大夫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又问了一次;“你知不知道?” 孙侍郎瞠目结舌:“我……他,不是……” 他失声道:“我上哪儿去知道这个啊!” 又慌里慌张地问:“屈大夫,你这么说,是因为……” 屈大夫面沉如水:“有人检举邹处道以淫词艳语骚扰自己,甚至不乏有肢体上的动作,我亲眼所见,特来问你!” 孙侍郎:“……” 摆烂,摆烂,摆烂!!! 第249节 孙侍郎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邹处道对自己的亲近和友爱。 一天两回地给自己送小糖水。 动辄拉着手说话。 有点空就巴巴地跑到礼部去找自己…… 细,细思恐极啊! 第133章 冤,冤枉啊! 孙侍郎脸色大变! 阮仁燧跟屈大夫在旁,觑着他的神情变幻,心里边儿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 屈大夫试探着叫了声:“闲山,对于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孙侍郎脸色一时青,一时红,变幻不定。 好一会儿过来,才颤声吐出来一句:“我跟他可没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一厢情愿的!” 屈大夫:“!!!” 阮仁燧:“!!!” 屈大夫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闲山,你从头到尾,把整件事情说给我听!” 孙侍郎这会儿脑子还是懵的,怔愣着舔了舔嘴唇,试着构思了一下语言,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就,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嘛。” 他说:“因两位皇嗣近来在统计勋贵那边的成绩数据表,陛下命令五品及以下的官员皆要听从调令。” “两位皇嗣便去吏部选人,又因为这项公务涉及到了礼部,我这才逐渐跟邹处道熟悉起来……” 屈大夫皱眉道:“去吏部选人,这倒是寻常之事,可是选完之后,同吏部之间的交际不也就结束了?” “你怎么会跟他熟悉起来?” 孙侍郎叫他问得语滞,顿了顿,才犹豫着说:“就,就是之前我去过吏部,跟邹处道说过几句话,再之后又因为这事儿,他到礼部来说话,就熟悉起来了……” 屈大夫眉头皱得更深了:“邹处道作为吏部侍郎,又是初来乍到,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这么点小事儿,叫底下人来带个路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为之?” 孙侍郎:“……” 屈大夫又问:“就算如此,不也才只有两面之缘?” 孙侍郎:“……” 孙侍郎不得不说:“那倒也不是。” 屈大夫目光如电,阮仁燧满眼好奇,两双眼睛,齐齐看了过来! 孙侍郎额头都开始冒汗了:“他,他每天都会过来走动个两三次,跟我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 在那两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每天还都会给我带些吃喝食饮来……” 阮仁燧:“……” 屈大夫:“……” 绝望的直男孙侍郎:“……” 阮仁燧上下打量着孙侍郎,惊觉他其实也是个美男子! 萧萧肃肃,风仪雅正。 想想也是,相貌丑陋的话,怎么做名士?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难怪呢!” 孙侍郎:“……” 孙侍郎只觉得天都塌了! 怎会如此?! 难道我在想“找到了一个上班搭子”的时候,邹处道在想“兄弟你好香”?! 他不敢深思这件事情,当下目光飘忽,声音无力地道:“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屈大夫眉头皱得紧紧的:“闲山,我已经接到了其余人的检举,你不是他唯一的目标。” 他叮嘱孙侍郎:“在事情正式公布之前,我希望你能守口如瓶,不要对外——尤其是对邹处道——露出任何痕迹来,知道吗?” 孙侍郎:“……” 孙侍郎木然地道:“我怎么不露出痕迹来?” 屈大夫有些不忍,但还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就如之前一般跟他相处,也就是了!” 孙侍郎惊恐不已:“……” 补,补药啊!!! …… 孙侍郎浑浑噩噩地在公廨里吃了午饭。 孙侍郎浑浑噩噩地打卡回家。 孙家并非豪富,日子过得清简,好在家里边人口不多,开销不大,总归是入大于出 孙夫人煮了许多莲子,坐在院内绿荫下,用石臼慢慢地将其捣烂,预备着用来做甜品吃。 看丈夫像跟木头似的,直挺挺地往前走,就叫了他一声:“小心着点,上台阶也不看着!” 孙侍郎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一低头,先瞧见了妻子面前瓷盆里堆砌着的小山似的莲子。 他思来想去,忍不住问:“夫人,你能专门为我做一碗核桃酪吗?” 孙夫人:“……” 孙夫人勃然大怒:“你想屁吃呢,那东西多费事啊,核桃又贵!” 核桃要剥皮,红枣要剥皮,落下一点,入口就容易发涩,亦或者有杂质感。 剥到最后指甲都疼,更不必说还得仔细着熬煮的火候了! 孙夫人说:“有个冰糖莲子吃就不错了,别太不知足!” 孙侍郎:“……” 孙侍郎脸上讪讪的:“你不做就不做嘛,有话好好说,这么凶干什么!” 孙夫人瞟了他一眼:“怎么忽然间说起这事儿来了,看见别人吃了?” 孙侍郎的心情一下子就复杂起来了。 他忍不住叹口气,问妻子:“你说,如果有一个人天天给我送核桃酪吃,他是不是心里有我啊?” 孙夫人慢慢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问:“谁天天给你送核桃酪吃了?” 孙侍郎:“……” 孙侍郎强行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没谁,我就是随便问问。” 孙夫人盯着他,慢慢地眯起眼来。 …… 此时此刻,邹处道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且都已经转崩了。 他依照与张娘子的约定,前来与她相见。 先前初见她时有多惊愕不安,现下他心里边就有多欢喜满足。 他有儿子呀! 还是这么出类拔萃的儿子! 这三日,张娘子过得揪心不已。 她怕听到一个让她心碎的答案。 虽然她也知道,依照孟思齐的为人,即便邹处道不肯收留那个孩子,他也会想方设法给那孩子谋个生路的。 但世间之事,哪里是人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多得是意外之事。 万一那孩子早早就夭折了呢? 万一他遇上了别的意外呢? 张娘子这几天总是会梦见从前,梦见自己还在青州时候的日子。 那时候她正年轻,容色亦盛,是青州顶尖的书寓娘子,通琴棋,能吟诗,还存留有对这花花世界的幻想。 她以为邹处道对她,多少有那么一点真心。 不只是她,教养她的妈妈也是这么想的。 邹家是青州大族,又愿意要这个孩子,所以妈妈就允许她把孩子留下,好好地生出来了。 邹处道说,他已经跟家里人说好了,如若他此次科举,可以金榜题名,就纳她做妾。 邹家人也应了。 妈妈瞧着她隆起来的肚子,叹了口气:“你也别觉得委屈,男人都是这样的,他说纳你做妾,这是真心话,但要是说想娶你为妻,我马上叫你把孩子打了——这一听就是假的!” 后来邹处道金榜题名,风风光光地回到了青州老家。 她那时候已经生了孩子,好漂亮的一个孩子! 她给他去信,想让他来看看他们的孩子,想问他什么时候接她离开。 结果都是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妈妈就明白了:“他不会回来啦,你还是早做打算吧,出了月子,就赶紧寻个新的恩主。” “还有这个孩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0节 她是最顶尖的书寓娘子,住的是三进的院子,她没有选择的能力,只能选择攀附求生。 她的心死了一半,还有一半寄托在邹处道身上。 她不敢去找邹家人,只能去找从前听邹处道提过、与他私交甚好的书院师兄孟思齐。 孟思齐不在家。 是孟太太领着她进了门,听她说了事情原委,当时就说:“傻妹子,真有心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青楼?” 张娘子猝然间被打醒了。 孟太太自觉失言,又拉着她的手,歉疚不已地跟她道歉:“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妹妹,你有你的难处……” 邹处道弃她而不顾的时候她没有哭,妈妈让她再找个恩主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可不知道怎么,这一刻,她忽然间情绪决堤,痛哭出声。 哭过之后,她央求孟家夫妇将孩子转交给邹处道:“邹家要是肯收留他,早就去了,一直都没有动静,我也就明白了。” “劳烦姐姐、姐夫,替我出面,把孩子交给他吧……” 孟太太倒不是不愿意做这事儿,只是…… 她实在觉得此事希望渺茫:“邹处道要是有意收容这个孩子,又怎么会……就算是收留了他,怕也不会多么地善待他的。” “给他吧,”张娘子很无力地重复了一遍:“给他吧。” 她说:“我也不求什么,只要把他养大,给他一口饭吃也就是了。” 孟太太脸色迟疑。 张娘子哽咽着说:“姐姐,你什么都别说了,跟着邹处道,再不济,他也是个平头百姓,能抬得起头来……” “不然,难道要他跟着我,当个小奴才,长大了做龟公吗?我还不如现在就掐死他!” 她把孩子抱给孟太太:“姐姐,我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给他吧,以后好好歹歹,都别叫我知道了……有我这样的娘,孩子脸上也不光彩。” 又取了一只信封出来,双手递给她:“这里边还有五百两银子,是我自己攒下来的,算是我能给他的唯一一点东西了……” 孟太太收下了,神情不忍:“妹妹,你,你多保重。” 张娘子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离开了。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打听过这件事情。 她不提,邹家当然不会声张。 没过多久,就听说邹处道的父母往神都去了——邹处道在那儿办了婚事,娶的是高门贵女。 因其门第显赫,婚事不在青州办,而要在神都办。 听说,连青州刺史都亲自往邹家去吃了回酒。 张娘子听说这事儿,心里边竟然也很平静。 都过去了。 如是过了几年,闻相公——那时候他还是尚书——途经此地,因与时任的刺史有些交情,便在青州短暂停驻。 张娘子受令前去献琴,因闻相公的一句夸赞,当天她就被刺史赎身,送到了闻相公处。 对她来说,其实也算是个不坏的选择。 老就老吧,邹处道倒是年轻,后来不也就那样? 闻夫人与闻相公年纪相仿,那时候早已经夫妻分居两室,连孙儿都满地跑了,见了她也很和气,像是看待一个年轻的后辈。 过了几年,她有了身孕,闻夫人就笑着说:“孩子们长大了,陆陆续续地都走了,再有个小孩儿出来哭哭闹闹,也挺好。” 是个女儿。 全家人挺高兴的。 老夫人给自己最小的孙女取了名字,守柔。 日子就这么顺遂地过下去了。 直到那日闻家人一起用早饭的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 邹处道兴奋不已地从袖子里取出那张这几日间,摩挲过无数遍的公文:“孟师兄把他好好地抚养长大了——你不知道他是个多有出息的孩子!” 张娘子听得心神一荡,恍惚着从他手里边接过了那张公文。 她目光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纸上的内容。 孟姐夫给他取了名字,叫聪如。 他中了进士,还通过了很难的算学考试,进了匠作都水监…… 这么年轻,就已经是从六品的官衔了。 邹处道还在那儿不住地说:“孟师兄好像跟他说了一些我们的事情,我总觉得他不太亲近我,大概是有些误会……” 他殷切地跟张娘子商量:“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孟家走一趟吧?” 邹处道说:“你也知道,我如今在做吏部侍郎,膝下又没有儿子,孟师兄没有出仕,只是挂了个五品博士的名头罢了,聪如还是跟着我,对前途比较好……” 再品了品,又不由得道:“‘聪如’这两个字,我总觉得有些绕口,算了,总归是孟师兄养了他这么多年,他要是不想改的话,也就罢了,只是得把姓氏改过来……” 张娘子打断了他的话。 她捉住了一点:“你去见聪如了?” 她不可置信。 他怎么有脸去见这个孩子?! 他怎么有脸在将亲生骨肉弃置不理之后,又理所应当地觉得可以将其再度接回?! 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去打破那个孩子顺遂了二十多年的平和人生?! 邹处道略微顿了顿,才说:“我在吏部,免不得会同他有些公务上的往来的。” 张娘子默默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内衔恨,脸上倒是不动声色:“你想认他回去?你夫人和你的岳家,可知道这件事情吗?” 邹处道早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我膝下唯有聪如一子,我是肯定要让他认祖归宗的。” 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宁氏一定不肯,那就一拍两散好了,总不能为了她,断了我的香火吧?” “只是我想着,她可能会闹一下,但最后还是会默许的。” 邹处道看得很清楚:“她有个女儿,现下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有没有做吏部侍郎的父亲,可是很要紧的,聪如又有出息,再添一个得力的兄长,能嫁得更好……” 张娘子注视着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不,甚至于,他变得更冷酷,更无情了! 邹处道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张娘子的态度。 他脸上带着点歉然——起初张娘子以为这点歉疚是对宁氏夫人和他的女儿而生的。 不曾想,却听邹处道说:“我想着,总不好委屈了聪如,还是把他记在宁氏名下比较好,这样他既有个嫡出的身份,也能宽抚一下宁氏无子的空虚……” 张娘子幽幽地注视着他,久久无言。 …… 同邹处道分别之后,张娘子独自在马车里坐了很久。 她原以为孟家夫妻俩此时应该尚在青州才是,却没想到,原来他们也在神都。 她的儿子,跟她在神都城的天空下共处过数年,但是她竟然一无所知! 张娘子不想与他相认。 这对他,对女儿守柔,都是好事。 对聪如来说,天下再没有比孟家夫妻俩更好的父母了。 收拾好心情之后,张娘子依照先前在那份公文上看见的地址,悄悄往龙川书院去了。 她觉得,有必要同孟家夫妻致谢,捎带着也把邹处道的如意算盘说给他们听,让他们早做准备。 正是学生们放学的时候,书院外车马喧嚣。 张娘子下意识地将头上帷帽向下按了按,一边往孟家所在去,一边听旁边几个才放学的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说话。 有个小娘子问:“明娘,你神神秘秘的,到底是要带我们去做什么?” 被叫做“明娘”的小娘子眼睛亮亮的,强行按捺住兴奋,说:“等你们到了就知道啦!” 两个小娘子一起央求她:“你提前说说嘛,说说嘛!” “那好叭……” 明娘眉飞色舞地说:“我要请你们俩去我家吃蛋糕!” “什么?!” 那两个小娘子齐齐吃了一惊,紧接着又异口同声道:“明娘,你今天过生日吗?!” “不,”明娘大声说:“今天是我们的小兔子洗三的日子——要吃蛋糕庆祝一下!” 那两个小娘子都愣住了,回过神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张娘子因刚见了邹处道而有些低迷的情绪,也因这一席童言稚语而回转明朗了。 她来到孟家门前,又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进去。 正是用午饭的时候,万一叫聪如撞见了…… 孟太太出门去买了份白肉——她自己倒是也能煮,只是自制的调料不如人家买白肉的调得好吃,到最后也就放弃,老老实实地去买了。 有些钱还是让人家赚吧! 才回来,就见有个妇人在自家门外盘桓。 她以为是有人迷了路,当下主动上前:“这位妹妹,你是要上哪儿去?” 张娘子心下一颤,回过身去,短暂犹豫之后,掀起了自己帷帽上的轻纱。 ……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1节 孟太太拉着张娘子进门:“外头晒,进来说话。” 张娘子起初不肯:“姐姐,别叫聪如见到我,我不是为了跟他相认才来的……” 孟太太就说:“别担心,家里边现在就我们夫妻俩在。” 又叫她:“我腾不出手来,你帮着把门推开。” 张娘子从令而行。 就听孟太太打开了话匣子:“慧如去东都开会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崇如人在外地,敏如提早说了,今中午跟同事一起吃饭……” 说完又笑了:“哦,你不知道敏如,家里边几个孩子,就数她最小,是个姑娘。” 张娘子这才知道,孟家夫妇与自己分别之后,又添了一个孩子。 她由衷地道了声“恭喜”,又踯躅着,想问孟太太唯一没提到的那个孩子。 孟太太明了她的心思,只是想起这事儿来,就忍不住想乐:“聪如不久之前回来了,火速收拾了几件衣服,说要到城外道观里去住几天……” 张娘子听得不明所以:“聪如不是在匠作都水监做官吗,怎么有时间去道观小住?” 孟太太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她迅速会意过来:“你肯定见过邹处道了!” 孟太太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那个王八蛋,果然没憋好屁!” …… 屈大夫作为朝廷风纪委,亲自跑了一趟政事堂,来问邹处道的举荐人裴东亭的话。 裴东亭只觉得莫名其妙。 我干什么了? 话说我最近挺兢兢业业的啊…… 其余几位宰相也是神情莫名。 只有事先与屈大夫通了风声的首相唐红稳若泰山,岿然不动。 屈大夫从来不搞那些虚的,见人齐了,就把侍从的郎官们全部遣了出去,关上门,只留下最顶尖的要臣们私下说话。 他没有任何修饰,开门见山地问:“裴相公,请你坦白地回答我,你是否曾经与自己的男性同僚发生过不正当关系,并且进行了相关的利益输送?” “……”裴东亭脑子里嗡地一声。 好熟悉的文字,组成了好陌生的一句话啊。 其余宰相们战术后仰:“……” 我靠,有瓜! 还是男同风流瓜!!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丁玄度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神情紧迫地看看屈大夫,再看看裴东亭!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紧盯着裴东亭。 裴东亭:“……” 这跟做梦梦见自己下身真空去上班,惊醒之后发现真的在真空上班有什么区别?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屈大夫,您是朝堂上的前辈,是御史大夫,可即便如此,对一位宰相发起如此无礼的问话,也是需要证据的吧?” 屈大夫说:“我就是因为拿到了证据,才来问你的,裴相公。” 裴东亭:“……” 其余几位相公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还伴随有挪动座椅的声音响起。 裴东亭:“……” 裴东亭很茫然。 尤其是他察觉到,丁玄度看他的眼神格外地意味深长! 裴东亭:“……” 裴东亭只能说:“我不是,我没有!” 他再三重申:“我既没有跟自己的男性同僚发生过……也没有跟其进行过利益输送!” 屈大夫忽的道:“先前,裴相公为什么要举荐邹处道继任吏部侍郎?” 先前众人旁听此事,还只是在赶热闹,在听到“吏部侍郎”四个字之后,神色立时就变了。 因为这是实打实的利益! 原以为这位置已经叫邹处道吞下去了,哪知道他居然反刍了? 众人都来了精神! 屈大夫问裴东亭:“裴相公,你是否知道,邹处道进入吏部之后的短暂时日内,至少对两名男性同僚进行了明确的情感倾向和肢体动作的骚扰?” 裴东亭:“……” 裴东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邹处道疯了吗?! 裴东亭木然道:“我上哪儿去知道这事儿?他又没跟我说!” 又因为自己是举荐人,不得不替邹处道分辩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我觉得……邹处道不太像是这种人。” 屈大夫严肃道:“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裴东亭:“……” 丁玄度没忍住,笑出了声。 裴东亭:“……” 裴东亭暗吸口气,强笑着道:“丁相公,你笑什么?” 丁玄度凉凉地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裴东亭:“……” 屈大夫又问:“裴相公,为什么邹处道前脚进京,你后脚就把诸多姬妾遣散了大半?你跟他是否存在一些同僚之情以外的关系?” 裴东亭险些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冤,冤枉啊! 第134章 裴相公真难杀啊 孟太太领着张娘子进了门,没进厅堂,就招呼丈夫:“思齐,你看是谁来了?” 孟大书袋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张望一眼,只见是个年轻妇人,因头上还戴着帷帽,分辨不出面容。 一时之间,他还真没认出来这是谁。 正迟疑间,张娘子将头顶帷帽取下,向他福身行了一礼:“孟姐夫,经年不见,近来可好?” 孟大书袋定睛细看,认出来客是谁之后,着实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再闻到身后锅里边味道似乎不太对,又急急忙忙地请她稍待片刻:“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张娘子四下里打量着这小院,不禁道:“姐姐,你们夫妻俩也有了春秋,怎么也不找个人照看着?要是磕了碰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孟太太笑着说:“家里边儿原是有几个人的,只是慧如出远门,我不太放心,就叫跟着她了,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领着她进了屋,同时道:“我们在这儿住了这些年,街坊邻里也都熟了,十天半个月的,不打紧。” 又给她示意手里边儿提着的白肉:“这不,这附近买点吃的也方便。” 孟大书袋做了两个家常小菜,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盘蒸茄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 孟太太去取了盘碟,将自己提回来的白肉摆进盘子里,蒜泥等蘸料一半儿倒进碟中,还有一半添上一点香油,用来拌茄子吃。 孟大书袋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张娘子落座:“这个时候过来,还没吃饭吧?都是家常便饭,你别嫌弃……” 张娘子赶忙摇头:“怎么会?姐夫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如是分宾主落座,又各自说起这些年的经历来。 张娘子这才知道,原来孟家夫妇俩到神都的时间,其实比她还要早。 孟大书袋说:“我有位姑祖母,早年通过了小金榜试,在秘书监为官,致仕之后又兴办了龙川书院。” “姑祖母没有成家,也无儿女,回乡时见我在同辈之中还算看得过去,便叫我上京,跟她一起打理龙川书院……” “那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在这儿安了家。” 张娘子听得感慨不已:“真是缘分使然。” 末了,又三言两语,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孟太太与她同为女子,更能体会到女子在这世间身如浮萍的艰辛和不易,当下也宽慰她:“都过来啦,妹妹,咱们都往前看。” 这才正经地说起邹处道的事情来。 张娘子苦笑道:“这事儿也是怨我,不久之前,阴差阳错地听见了他的名字,当年虽说把孩子送出去之后,就立誓不再探听此事了,但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 她懊悔不已:“早知道聪如在孟家过得好好的,我何必去寻邹处道,反倒让聪如进了那无情人的眼?一来二去的,反而是害了他!” 孟太太反倒听得笑了:“妹妹,你这么想就错了。” 她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邹处道回到神都,聪如也在神都,又同在皇城当差,即便你不戳破,他们俩遇见也是早早晚晚的事情。” “聪如生得像你,又姓孟,邹处道但凡有心,略微向下追索一二,怕就会知道此事内中的蹊跷。” “现下你在暗,他在明,他摸不清你的根底,反倒不敢马上就做什么——要不是忌惮着你,只怕他刚知道聪如的时候,就会登孟家的门了!” 张娘子听得心绪稍松,只是不免担心来日:“姐姐,我也不瞒你,来这儿之前,我才见了邹处道,听他的意思,似乎是铁了心要跟聪如相认,即便是与岳家闹翻,也在所不惜。” 她眉头紧蹙:“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孟太太却早已经有了主意:“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2节 她振振有词:“街坊邻居全都看着瞧着呢,是我们夫妻俩手把手地把聪如养大的,邹处道动动嘴皮子,就想把孩子认回去?他凭什么!” “聪如生得像你,又不像他,只要你不出面替他证明,他凭什么来要孟家的孩子?” “他又凭什么证明当年我们送了聪如到他门上,而聪如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张娘子有些迟疑:“这件事知道的人虽不多,但总归也是有的,若是邹处道有心,总能从青州那边儿寻到两个人证的……” 孟太太冷笑一声:“青州那边儿,就更不用担心了!” 她循循善诱:“邹处道想找人证明聪如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证明?必然是得先寻到你才行的——那他就得先寻到你的踪迹。” “你在哪儿?在闻相公府上!” “前青州刺史早就致仕了,还在不在人世都得两说呢,他会愿意掺和进这种浑水里?” 一个早就致仕了的官员,出面证明当朝宰相的妾侍曾经在青州给人生过一个儿子,现在那个儿子就是龙川书院孟家夫妻的儿子孟聪如? 那他真是闲出屁来了! 经办这事儿的前青州刺史懒得掺和,现任的青州刺史就更没必要掺和这事儿了。 至于邹家,虽是青州本地大族,但到底也不是铁板一块。 不可能仅凭邹处道一张嘴,就把自家搅弄得人仰马翻的。 且孟太太自己心里边儿这会儿也涌动着一个主意。 她招招手,示意张娘子近前来,低声将自己诓骗儿子的那几句话说给她听。 张娘子:“……” 张娘子一时啼笑皆非:“姐姐随机应变,实在叫人佩服。” 孟太太欣然自得:“这叫一条狗一个栓法儿!” 她脸上显露出几分哂色:“邹处道那个人,我还不了解他吗?” “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但凡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半天都不能切入正题——我敢保证,他不敢开门见山地把事情跟聪如说清楚!” 他含糊其辞,恰恰也就给了孟太太居中操作的空子。 这会儿张娘子来了,倒是多了个人帮她参谋。 孟太太在馒头上咬了口,咀嚼几下,咽下喉咙。 紧接着道:“聪如今天慌里慌张地回来,说是在衙门那儿告了假,过几天再去。”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邹处道骚扰他……” 说到这儿,在座的三个人全都笑了。 孟太太笑完之后,复又正色起来,悄声说:“聪如跟我说,他把这事儿报到了御史台,御史大夫亲口跟他承诺,一定会彻查此事,叫他宽心。” 孟家夫妻俩并不认识屈大夫,张娘子其实也不认识。 但因为所处环境的不同,她知道,并且也数次听闻相公和闻老太太提过屈大夫。 张娘子当下便说:“我知道,那位屈大夫,是朝中公认的正人君子,既承诺要彻查此事,必然会严办的。” 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心:“只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若是叫屈大夫知道,事后只怕……” 孟太太从容道:“那我们让它变成真的,不就成了?” 张娘子初听微怔,几瞬之后,会意过来:“是啊,如果跟他共事的同僚这么说,从前一起读书的师兄这么说,甚至是连枕边人都这么说……” “还有谁会相信他呢?” …… 孟太太很慎重地考虑过这件事情。 邹处道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他身处高位。 但仅仅凭借婚前生子,并且因妻室无子想让这个儿子认祖归宗这件事情的话,是无法对他的官位造成任何伤害的! 别说是孟家和张娘子了,就算是宁氏夫人和宁尚书,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时下虽然也有贵女娶夫,也有朝天女入仕,但终究都是小众群体,真正占据了话语权的,始终还是男人。 几乎不会有男人反对另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儿子认祖归宗! 什么,宁氏夫人不许? 那她就是悍妒,就是蓄意要断绝丈夫的香火。 这种女人,在高皇帝之前,是可以直接被休弃的! 所以孟太太就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破局。 男人们之所以支持邹处道,是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他们一起吃女人。 如果让他们知道,在邹处道眼里,他们也是被吃的一部分呢? 到那时候,他们还能泰然处之吗? 张娘子闻弦音而知雅意,马上便说:“我来出面,约宁氏夫人说话。” “不,”孟太太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妹妹,你跟宁氏夫人不要碰面,甚至于整件事情里,你都不要再出面了。” 她说:“你们都是上流人物,逢年过节,碰头的时候也多,不是我非得把人往坏处想,只是小心总无大错——在不确定那位夫人的态度之前,你一定不要表露身份。” 孟太太说:“别忘了,你不只有聪如这个儿子,你还有女儿呢!” 谁知道宁氏夫人会对此事作何反应? 万一她真的认可了邹处道的设计呢? 万一她因为邹处道当年的隐瞒,而迁怒于张娘子呢? 到那时候,先前的诸多努力,怕就要前功尽弃了。 孟太太说:“我去见她,毕竟邹处道已经跟聪如接触过了,我有这个理由去将此事告诉她。” 张娘子知道,孟太太是要把冒头的风险揽到她身上去,同时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思忖再三之后,却说:“或许有一个人,比我们俩更适合去说这件事……” …… 政事堂。 裴东亭还在被三堂会审。 屈大夫问:“裴相公,你为什么要举荐邹处道?” 裴东亭只觉得无力极了:“因为他的履历合适,履任地方数年,政绩也都不错……” 说完,他果断地一抬手,止住了可能会有的接下来的诘问:“诸位,不是我一厢情愿地将他选为吏部侍郎的,这是当时我们所有人最终折中的结果,他也是陛下拍板认可的最终人选。” 裴东亭说:“如果单单将他的上任归功于我,只怕我担不起!” 这一点,众人倒都是认可了。 唐红徐徐开口:“裴相公,你跟邹处道是什么时候认识,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他回京之后,你们约过几次?” 裴东亭:“……” 这股看似很正常、实则透着一点暗戳戳的淫靡意味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裴东亭口舌发干,舔舔嘴唇,试着回想一下,才说:“他,当年上京赶考的时候,我就与他相识了——他与舍弟本是同科,先前……” 他面露迟疑。 唐红催促了一句:“先前如何?” 裴东亭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先前他在英国公府住过一段时间。” 其余人听得眼睛一亮,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句! 裴东亭:“……” 裴东亭木然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你们家难道都没有住过上京的亲友?” 丁玄度凉凉地道:“我家里可没有住过骚扰同性同僚的后辈,更没有跟该同性后辈传出过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裴东亭勃然大怒:“丁相公,事情还没有明确,你不要人云亦云,坏我的名声!” 丁玄度就“啧啧”了两声,语重心长道:“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旁边周文成也忙里添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唐红都少见地表露了态度:“是啊,老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闹出这种事情来,裴相公,你多少也有一点责任的。” 裴东亭:“……” 裴东亭凄然道:“……你们这不是受害者有罪论吗?” 唐红叹了口气:“但凡你行事检点一点……” 再看他脸色颓丧得好像出了门就会去吊死一样,也就停了口:“唉,算了。” 闻相公打个圆场:“当务之急,还是要厘清邹处道这件事情的性质和轻重,不能冤枉了他,但也不能放纵了他!” 众人深以为然。 …… 裴东亭果断地告病了。 至少几天之内,他不想再见到同僚们丑陋的嘴脸了! 英国公夫人还很奇怪:“看着也挺好的啊,怎么就生病了?” 裴东亭很忧伤地往榻上一躺,捎带着拉上了被子:“你什么都不懂。” 英国公夫人:“……” 她问:“找用惯了的邓大夫,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 英国公说:“都不用,你们全都出去,让我自己一个人静静吧。” 英国公夫人应了声“行吧”。 摆摆手,打发了侍从们出去,自己也跟着离开,捎带着把门给关上了。 过了没多久,亲信来报:“夫人,邹侍郎听说国公卧病,前来探望。”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3节 英国公夫人知道,这“邹侍郎”指的是新任吏部侍郎邹处道。 因他是自己丈夫举荐上任的,入京之初,邹家夫妻俩协同邹家小姐禾子,还往英国公府来拜会过。 英国公夫人回想起方才丈夫的模样,觉得他精气神儿还可以,就叫人领着邹处道过去:“国公还没睡呢,请邹侍郎过去说话吧。” 亲信应了声。 裴东亭浑浑噩噩地躺在塌上打瞌睡,迷迷瞪瞪地梦见自己回到了政事堂,且还没穿裤子。 丁玄度还在旁边义正言辞,大声地检举他:“臣要告发裴东亭私通,口口口口……” 裴东亭汗流浃背,生生给吓醒了! 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手被人握着,起初还以为是英国公夫人在这儿,再扭头一看—— 英国公惨叫一声:“怎么是你?!” 邹处道只觉莫名,当下笑道:“相公以为是谁?” 又神色关切地道:“我看您脸色不太好,可找太医来瞧过了吗?” 英国公神情呆滞,木然地看着他。 过了会儿,他忽的反应过来——他正跟一个被指跟他存在不正当男男关系的男同共处一室,且房间里还没有别人! 裴东亭打个冷战,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拔出自己的手之后,高呼一声:“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果断地从榻上下去,鞋带没穿,神经质地先跑到门口,一把将门打得大开。 紧接着,又慌里慌张地去房间里开所有的窗户。 裴东亭跑过来,裴东亭跑过去! 邹处道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一时惊住,错愕不已。 英国公夫人跟陪房一起过来,瞧见这一幕,也惊住了。 她纳闷儿道:“你把门窗都打开干什么?天儿这么热,那点凉气全都散了。” 裴东亭对她的话置之不理,脸色惊恐道:“屋里怎么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别的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邹处道:“……” 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注意到他这会儿连鞋都没穿,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丈夫的神色,低声说:“不是你要自己静一静,让我把其余人都打发走的吗?” 裴东亭勃然大怒:“我不是,我没有!” 他说:“谁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了?我就喜欢人多!” 裴东亭大手一挥:“叫人来,叫人都来,站在窗户边上,站满——我就喜欢人多!” 邹处道:“……” 英国公夫人:“……” 两个人悄悄地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时候不要刺激到他比较好。 默然几瞬之后,到底还是这么做了。 英国公夫人坐在丈夫旁边,邹处道坐在客座上,眼瞧着房间沿墙站了二十多个仆妇,排得密密麻麻,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邹处道心想:原来竟是疯病? 今天上午见面的时候,看起来还好好的啊! 事已至此,他也不好过多停留,略微道了几句关切的话,便起身告辞。 英国公夫人不知道丈夫是在发什么疯,但人家专门登门探病,却闹了这么一出,总归是很失礼的。 她亲自送邹处道出去,又说:“国公病着,招待不周,邹侍郎,你别见怪。” 邹处道扭头向室内看了一眼,看裴东亭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似的,一脸紧绷地盯着他。 邹处道:“……” 迟疑几瞬,再走出去点,他还是低声问了出来:“找太医来看过了吗?” 英国公夫人说:“还没呢——我刚才已经打发人去请大夫了。” 邹处道点点头:“那就好。” 他同英国公夫人辞别:“嫂夫人多加保重,我明天再来探望裴相公。” 英国公夫人很客气地送了他出去:“你实在是有心了。” …… 第二天政事堂里,宰相们再聚到一起。 唐红就说:“红桃那边儿来报,昨天裴相公报病归家,没多久邹处道就去探望他了。” 红桃是下属于三省的情报机构。 她略微顿了顿,才继续道:“邹处道走之后,裴相公的情绪起伏得很激烈,英国公夫人都吓住了,慌忙请了大夫去看。” 其余人:“……” 周文成都有点想不明白了:“他昨天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他们都知道,裴东亭不是真的病了。 只是因为这事儿难堪,脸面上下不来,需要几天时间缓和一下罢了。 怎么邹处道去走了一趟,就真的…… 难道说…… 噫~ 丁玄度幽幽地道:“看起来,这其中大有内情可挖啊!” …… 礼部。 石尚书正瞧着自己旁边的孙侍郎,神色古怪:“闲山,你的脸怎么了?” 孙侍郎干笑了两声,下意识捂住了眼眶:“没什么,我昨天不小心摔了下……” 石尚书心想:怎么摔才能把眼眶摔青? 正好摔到尊夫人的拳头上吗? 他顾全同僚的颜面,也没深问。 孙侍郎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等快要到中间办公休息的时候,他就开始焦虑了。 怕邹处道来。 更怕邹处道乱来。 可是无论怕与不怕,邹处道都来了。 他今天带的是扬州狮子头。 一边打开食盒,一边特别高兴地说:“都来尝尝,汤底是用火腿、干贝和三年走地鸡熬出来的,分外鲜美,狮子头更是入口即化!” 视线在办公室里一转,邹处道忽的心下一颤:“怎么好像少了个人?” 礼部的年轻牛马吸了吸鼻子,悄悄地咽着唾沫,说:“回禀邹侍郎,匠作都水监的孟聪如告病了,今天没来。” 邹处道的心情顿时就晴转多云了。 再往前走了几步,抬眼去看孙侍郎,这才惊觉他眼眶青了:“孙侍郎,你这是……” 俗话说淫者见淫。 孙侍郎心里边存着隔阂之后,再看邹处道,就觉得他此时此刻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别样的暧昧和轻柔。 他下意识地抱了抱自己的手臂,说:“我没事儿。” 邹处道心想:八成是叫女人给打了! 儿子也不在这儿…… 他既没兴趣关心孙侍郎的家务事,也对于分食少了动力。 当下做了个好人,将整只食篮都推到了孙侍郎面前去:“多吃多补,孙侍郎,今天的狮子头,我可舍不得分给别人了,都给你!” 孙侍郎脸色发青。 刹那之间,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苍天在上! 邹处道明明都做得这么明显了,我之前怎么浑然无觉? 这狡猾的男同! …… 邹处道往皇城去当值,宁氏夫人收拾齐整之后,就领着女儿禾子,往娘家去了。 昨天晚上,长嫂宁大夫人悄悄打发人来给她送信,说明天霞飞楼有个热闹,问她要不要去赶。 宁氏夫人不免要问是什么热闹。 宁大夫人派来送信的陪房就跟她讲了前淮安侯之女董二娘子与前未婚夫在霞飞楼狭路相逢,决定在小金榜试一较高下,最终大获全胜的故事。 陪房笑着说:“这事儿当时闹得可热闹呢,宫里边的费尚仪允诺,要让胜者名扬神都,因当时赌约是在霞飞楼订下的,这回借的还是霞飞楼的场子。” “费尚仪践诺,请了韩王妃和老闻夫人两位贵客,又请侍御史王元珍和先前海棠诗会的魁首任与时作陪,因俊贤夫人也有意来赶个热闹,遂又请了太常寺的林少卿,林林总总的许多人……” 陪房同宁氏夫人转述了宁大夫人的意思:“我们夫人的意思是,您久不回神都,若是有意,倒也可以去坐一坐,尤其席间又有年轻的小娘子,叫表姑娘也去交交朋友……” 宁氏夫人听得颇为意动。 她们才刚回京,正是该打开社交圈子的时候。 她就带着女儿去了。 邹禾子也很兴奋:“还是神都好!”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4节 她跟母亲说:“在邓州的时候,哪儿能见到这么多能人,知道这么多新鲜事儿?” 又拉着母亲,说:“以后阿耶的任期到了,就让他自己去赴任,咱们俩留在神都好了!” 宁氏夫人嗔怪了她一句:“别胡说。” 领着女儿先到了宁府,而后又叫长嫂宁大夫人领着,往霞飞楼去了。 因今日的盛会,俊贤夫人专程空置了整个霞飞楼出来。 邹禾子在邓州时,因成绩好、家世好,父亲又是邓州刺史,向来享受的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 现下到了神都,便能感觉出不同来了。 她的成绩在这里不具备任何意义。 年轻人里边儿,今日宴会的主角,是小金榜试的头名。 大名鼎鼎的王元珍,俨然是年轻一代人物当中与韩少游并驾齐驱的领头羊。 今日并非休沐,她却在此,正是因为不久之前她刚刚才得到受令,即将外放为从五品雷州别驾。 由从六品侍御史一举升为从五品别驾,不能不说是简在帝心。 更不必说雷州户数不足两万,乃是下州,刺史也不过是从四品罢了。 尤其刺史又已经老迈,致仕在即,天子专门选了这么个地方来安置她,既是考校,也是机会。 能越过去,便就此飞升。 若是失败…… 若干年后,或许就只能在伤仲永,亦或者志大才疏之类的评价当中见到她了。 邹禾子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王家只留了两个成年的孙辈在家侍奉先祖坟茔,剩下所有未出仕的年轻人,都将追随王元珍南下。” “听说甚至于连族田都变卖了一半,换成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邹禾子简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她无法想象,邹家倾家荡产,赌上所有来支持自己奔赴仕途的画面! 不远处与她年纪相仿的任与时,才刚在海棠诗会中夺得魁首。 宁大夫人悄悄告诉她们母女俩:“任女官是帝后面前的大红人,几年之后,又会是一个王元珍!” 英国公府的裴十一娘当众立誓,三年之后,必定金榜题名! 徐家的静仪娘子受邀往弘文馆的讲学…… 邹禾子这会儿已经震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宁氏夫人倒是注意到了另一人,登时眼睛一亮:“跟任女官站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宁大夫人扭头去瞧,却是个颇清俊的年轻郎君,举止矜雅,气度从容。 只是奇怪,她瞧着也有点眼生。 寻了熟人低声问一句,才知道对方根底。 “难怪我没见过——那是任女官的堂兄,已经中了举人,是提前到神都来备考的。” 宁氏夫人心里边生出来一点想法,当下轻轻地“哦”了一声。 再一回神,就见女儿禾子已经不知踪影了。 她吃了一惊,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最后还是宁大夫人给她指了指方向:“那儿,看书呢!” 楼上设置了一个阅读角,上边搁了好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 这原是韩王妃手底下新声出版社的手笔,趁着今天女客众多,试探一下反响如何。 邹禾子看了个开头,就拔不出眼睛来了。 邓州哪有这种好东西啊! 阅读角旁边还站着个年轻的小娘子,看她喜欢,当下笑吟吟地又选了几本给她:“看不完可以带回去看,最后方便的话,给我一个反馈就成了。” 邹禾子怔怔地问她:“什么反馈?” 那小娘子就挨着数给她听:“觉得内容怎么样,是不是足够有意思呢?纸张的质量如何,是否光洁不磨手呢?封面的绘图又觉得如何?” 林林总总地说了许多。 邹禾子把书合上,很好奇地问她:“这位娘子怎么称呼,又是做什么的?” 那小娘子笑道:“我叫敏如,孟敏如,你看到的这些书,都是由我监制完成的……” 四下里宾客云集,没有人注意到宁氏夫人和俊贤夫人同时消失了片刻。 不多时,宁氏夫人才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人前。 宁大夫人察觉到小姑神态有异,不免低声去问一句:“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宁氏夫人脸色有些恍惚,不答反问:“嫂嫂,俊贤夫人平素为人如何?” 宁大夫人叫她问得一怔,回过神来,很快给出了回答:“急公好义,女中豪杰!” 宁氏夫人暗吸口气,惨然一笑:“我明白了……” …… 邹府。 邹处道下值回来,就见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地飞过来了。 “阿耶,神都城真好玩儿!” 邹禾子兴奋不已地说:“我见到了好多好多人,还听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认识了新声出版社的编辑,她还约我有空过去玩儿……” 邹处道心里边这会儿正烦着呢。 英国公病得突然,聪如……明显也是在躲着他。 这会儿听女儿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他只觉得吵闹。 当下敷衍着应了几声:“挺好的,去玩儿吧,玩得高兴点!”就要往书房走。 邹禾子悻悻地道:“阿耶,你总是这样,真扫兴!” 她气呼呼地走了。 宁氏夫人就坐在旁边,可他从头到尾,甚至于连余光都没有看过来。 她心想:这么明显的事情,我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 她垂下眼睫,按捺住心头情绪,叫住他:“处道。” 邹处道皱起眉头,回身道:“怎么了?” 宁氏夫人注视着他,轻轻说:“今天有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给你的。” “只是信封上没有标注名字,就写了个‘如’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送错了……” 邹处道初听一怔,反应过来,霎时间喜笑颜开! 有个“如”字,又赶在今天送过来,必然是聪如了! 他喜不自胜,当下迫不及待道:“是给我的,在哪儿?” 宁氏夫人从袖中取了一只信封出来,捏在手里,递给他。 邹处道见状一怔。 垂眸盯着她手里的信封几瞬,他迟疑着问:“你,你没看过吧?” 宁氏夫人咬紧了下唇,用力之大,甚至于切出来一点血色:“如果我看过呢?” 邹处道脸色微变。 只是很快,他就恢复成了一开始的从容模样:“你知道了也好,我打算把聪如接回来,记在你的名下。” 人在最无力的时候,总是容易说很愚蠢,但是却又发自肺腑的不解之言。 宁氏夫人怔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眼睛里簌簌地滚出来两行泪:“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邹处道暗吸口气,压制住满心的不耐:“我没有骗你,我哪里骗你了?” 他说:“我有聪如,是在娶你之前,又不是在娶你之后!” 宁氏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觉得这不算是骗我吗?” 邹处道忍不住道:“不要闹了好不好,你当你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吗?一把年纪的人了,脑子里能不能别只有那点情情爱爱!” 他断然从她僵滞的手里夺过了那封信。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去看——空的! 邹处道脸色顿变:“聪如写给我的信呢?!” 宁氏夫人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神情呆滞,怔怔地说:“我撕掉了。” 邹处道面露愠色:“你!” 他伸手出来,恨恨地点了点这个与自己结发二十余年的苍白的女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宁氏夫人跌坐在地,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自己从前二十余年的光阴,都在这一瞬间如大厦倾倒,悉数砸了下来。 夫妻多年,直到今日,才知道枕边究竟是人是鬼! …… 取证在邹处道一无所知的时候,悄悄地开始了。 孙侍郎作为同僚,说得信誓旦旦:“他就是有那个意思,不然他整天给我送这送那干什么?!” 孟大书袋作为昔日同窗,说得信誓旦旦:“他以前就这样,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是……唉!” 最后,屈大夫亲自去见了宁氏夫人,很含蓄地问起了这件事情。 宁氏夫人看着他,眼圈儿慢慢地红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知道我心里的苦了……” 她说邹处道在邓州的时候,曾经包过一个戏子,据说同某个下属也有些不清不楚地关系。 她说:“他这个人心思缜密,事后处置得很干净,我也闹过,最后他反而倒打一耙,说我污蔑他……”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5节 屈大夫使人将她所说录了下来:“宁氏,你愿意在这份供述书上署名吗?” 宁氏夫人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屈大夫,我愿意。” …… 裴东亭的新一日,从晴天霹雳开始。 天可怜见,他原本正安安生生地躺着养病呢。 哪知道英国公夫人忽然间过来了。 她脸上带着一点古怪的、掺杂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丢下一份花花绿绿的小报,便扬长而去。 裴东亭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 惊天大瓜! 据知情人士透露,某裴姓相公情夫已被御史台立案调查!!! 据悉,该男早年曾与裴姓相公同居! 光天化日共处一室,郎情郎意,口口口口,竟是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裴东亭:“……” 裴东亭仰面栽倒,当场晕厥过去了! 政事堂里,其余几位宰相也正在议论这事儿。 不知道是谁先说的:“唉,也不知裴相公现在怎么样了……” 寂静。 寂静。 寂静。 终于有人叹了口气:“遇上这种事,他心里估计也不好受!” 又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裴相公真难杀啊,都这样了还能若无其事地活着……” 短暂的缄默。 众宰相齐齐唏嘘了一句:“是啊!” 第135章 岁岁好!大家都好!…… 天可怜见,圣上才开工就挨了一发天雷! “啊?” 他很茫然:“朕的吏部侍郎好男风,还暗戳戳地借职务之便骚扰了至少两名同僚?” 屈大夫当下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日前,皇长子殿下悄悄去寻臣……” 圣上才刚听了个开头,眉头就狠狠一跳! 冤种怎么跟个npc似的,四处刷新? 再听了事情原委,乃至于看了几份供书之后…… 他沉吟再三,伸手去轻轻扣了扣面前桌案,轻声道:“此事看起来有些蹊跷,只怕不像是表面上显露出的这么简单。” 屈大夫听得面不改色,只说:“陛下,常言讲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家中如此,朝中不也是如此?” “宁氏作为邹处道的妻室,尚且不愿与之共存,宁可以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与其决裂。” “结发妻子、同门师兄、朝中同僚,皆亦如是。” “这样众叛亲离之人,让他盘踞高位,占据吏部侍郎这个要职,陛下果真能够安枕吗?” 圣上听得默然。 几瞬之后,到底还是点点头道:“既如此,就革他了吏部侍郎的职位,挂个虚职,打发去集贤殿书院修书吧。” 末了,又说:“邹处道是裴东亭举荐的不假,但要真是把一切都归咎在他身上,也不合适。” “说到底,选邹处道上京,也是所有人都认可了的结果。” 他略微沉吟之后,吩咐宋大监:“昨天在德妃宫里吃的芙蓉鸡片和炒腰花不错,叫御厨多做几份,送到政事堂去。” 宋大监闻弦音而知雅意,当下专门问了一句:“那裴相公?” 圣上说:“做了送过去,只怕冷了。他又在养病,反而不好,叫御厨去英国公府做吧。” 宋大监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屈大夫心如明镜,当下垂首道:“圣恩浩荡。” …… 吏部侍郎举足轻重,一朝被去职,不免要令朝野侧目。 虽然朝廷始终没有对外公布具体的原因,但谁还没看过外边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报呢! 尤其这会儿政事堂里,还真有个裴姓相公病了! 唐红往千秋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后者也正说起这事儿:“皇帝这回做得很恰当。” 太后娘娘淡淡地说:“勋贵向来与皇室荣辱与共,叫英国公太难堪,无形当中也伤了功臣们的心。” 尤其她跟圣上也都知道,仁佑和仁燧快要把勋贵那边的成绩统计出来了,英国公府因子嗣众多,多半是要垫底。 要是这回皇室再不出面保全英国公,后者怕就得颜面扫地了。 “这回的事情,叫裴东亭吃个教训,足够了,真要是夺了他的相位,不免有刻薄寡之嫌。” “倒是神都城里的其他人家……” 太后娘娘短促地笑了一下:“是得好好清醒清醒了!” …… 邹处道的脑子,现在都是懵的。 好好的上着班呢,忽然被叫到了上司面前去。 吏部尚书客气又疏离地告诉他:“吏部发生了一些小小的调整,恐怕得请你挪个地方了。” 起初邹处道以为是要换办公室。 他问:“尚书,是让我挪到哪儿去?” 吏部尚书笑了笑:“去集贤殿书院吧。” 说着,他取出早就预备好了的政事堂出具的公文,一伸手,推到邹处道面前去:“邹学士,慢走,我就不送了。” 集,集贤殿书院? 那不是有名的冷板凳?! 还有,邹学士?! 邹处道只觉得是一个雷劈到了头顶上,炸得他头晕眼花! 但手里的这张公文书,的确就是这么讲的,也的确加盖了相关的印鉴…… 他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思绪好像是从体内抽离,飞去了另一个缥缈又遥远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回过神来,就发觉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边儿。 几个年轻的小吏已经帮他收拾好了东西,低着头,很客气地说:“邹学士,您点一点,看有没有缺了少了的?” 邹处道如坠噩梦当中!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忽然一棍子被打回原形……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集贤殿那边儿,新同僚们的反应也颇微妙。 一个明显在斗争当中失势被贬来此的新人,短时间内,是没有人敢去接触他的。 邹处道如坐针毡,生熬到下值时间,专门在必经之路上蹲守宁尚书——这时候他倒是想起来自己的岳父了! 待见了人,更是第一时间迎上去,面带乞求,低三下四道:“泰山大人,我……” 宁尚书视若无睹,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点,便从他面前走过去了。 邹处道愣在当场。 明明是盛夏时节,他却如坠冰窟,身心俱寒! …… 宁府。 邹禾子跟表姐宁九娘凑头在一起翻新声出版社刚刊发的新一期杂志,越看越觉得相见恨晚:“我在邓州的时候,从没有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东西!” 宁九娘理所应当地说:“这些其实都算是解闷的杂书,不会大规模发行的,似乎也就是三都才有,离了这几个天下雄城,别的地方就很少见了。” “倒是听说有几家地方上的商队专门跟新声出版社签了合同,每月定期去取,跟随货物一起转运到远方去。” 宁九娘告诉表妹:“有些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也想知道神都城里发生的事情,女眷们呢,同样好奇三都城里的风尚,那些商队带一本杂志回去,价格起码得翻五倍!” 邹禾子在看的是专门针对女眷发行的杂志。 短短几十页,内容却是五花八门。 自然,资费也是相当不菲的! 因为这本书有将近一半的内容都是彩页,无法印刷,全都是画工一笔笔画上去的! 真正是限量版发售,宁家总共也就得了三本! 之所以有一本在这儿,还是因为邹禾子是府上的贵客,所以宁大夫人特意交待让送过来的。 邹禾子很宝贝地捧着这本书,一页页翻看着,爱不释手。 上边有神都城里近来流行的妆容啦,时兴的衣服款式啦,哪家脂粉铺子新上了特别轻薄好用的香粉,还有专门对应夏日的穿搭和首饰推荐……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6节 邹禾子一眼就相中了桃柳斋新出的小排簪。 环形金钗如凤钗一般向外延伸出五个枝丫,上头各穿了剔透的翡翠珠子和娇红的碧玺珠子,两两相称,娇俏又明快! 她说:“这个真好看!” 宁九娘瞧了眼,不禁笑了:“还真是巧了,我这儿就有几对儿,给你一对!” 邹禾子兴奋不已:“真的吗?!” 表姐妹俩在这儿说话,忽的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声。 宁大夫人带着几个侍女过来了。 两人赶忙一起起身去迎。 宁大夫人同邹禾子啧啧道:“老爷子平日里都说九娘沉静,不爱说话,难得跟你能聊得聊。” 侍女默不作声地端了一碟鲜红可爱的荔枝往案上去搁下。 那边儿宁大夫人则笑呵呵地继续道:“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吧,又不是外人,正好跟你表姐能玩儿到一起去!” 邹禾子意动不已,只是有点迟疑:“那我阿娘那儿……” 宁大夫人不动声色:“我去跟她说,没事儿的!” 邹禾子不觉有异,当下欢天喜地地应了。 宁大夫人出了门,便去见宁尚书。 隔着帘子,给他回话:“公爹,都已经安排好了,院里的人我也吩咐过了,禾子面前,不会说漏嘴的。” 宁尚书点了点头:“他们都过去了?” 宁大夫人知道他说的是谁:“您放心。” …… 邹处道从宫里边回去的时候,宁氏夫人已经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也是赚了刚进京的便宜,有些行装,甚至于都还没来得及铺开…… 宁氏夫人委托长嫂帮自己寻个宅子落脚。 宁大夫人当即便道:“妹妹,你这么说就是生分了……” 宁氏夫人摇了摇头,神色戚然,但是却很坚定:“嫂嫂,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就替我找个合宜的宅子,别让我回去了,我永永远远都感激你!” 进京之后,听的见的,还不够吗? 她的手帕交格非,丧夫之后带着一对儿女投奔娘家,没几年,就被赶出去了。 好吧,就算是荀家那些人都没心肝,可还有个费氏夫人在那儿比着呢! 宁氏夫人进京之后,就听人说起了费氏夫人与承恩公和离的事情,又知道她虽与儿子住在费家,但却是亲骨肉、明算账,一干账目都跟娘家厘定得清清楚楚。 不久之前,又在石泉书院寻了份差事,正经地做起事来了。 单就家风而言,能说宁家比费家强吗? 未必! 还不如一开始就把该分的分清楚! 格非能活下去,费氏夫人能活下去,难道她就不行?! 宁氏夫人想得很清楚。 她要跟邹处道和离! 她不信自己养活不了自己! …… 宫里边德妃知道这事儿,是因为第二天王元珍专门就此事发了一篇文章,而近来她又已经养成了阅读文献的好习惯。 大清早展开报纸,打眼一瞧,她不由得怔住了。 易女官在旁察觉到了几分:“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没什么不妥的,我就是觉得……” 德妃神色复杂,将那篇不算长的文章看完,将报纸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易女官不解地将报纸接到手里,定睛一看,脸上表情也顿住了。 王元珍的标题起得非常露骨——这就是你们栽培女婿的福报! 后边紧跟着的数据和案例更举得非常真实。 内容更是平铺直叙,毫无文辞修饰,但是一针见血,分外犀利:“我有时候会很疑惑,诸公究竟是在为女儿选婿,还是在通过一个陌生女人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诸公如此耗费心力,栽培你们前半生素未谋面的儿子,你们的亲家一定也这样耗费心力地栽培你们的女儿吧?” “何必舍本逐末,为他人作嫁衣裳?!” 易女官看得震动不已:“这样的话,也就是元珍娘子能说,且说了也无人能够反驳了……” 德妃回想起从前自己归宁时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单就出身而言,费氏夫人其实远比教授她读书的谭郎中强,可她没有入仕,而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当多年之后,回头再看,反倒是谭郎中遥遥领先,独领风骚了。 她轻叹口气,重新将话题转到了这回的事情上:“不管怎么说,有宁家的前车之鉴在此,三都城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人的命运为之改变吧……” 她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在考虑婚姻之前,更需要考虑的,其实是立身之本。 德妃也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岁岁,你想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 …… 阮仁燧正走在逃课的道路上。 这件事情得从今天早晨开始说起。 他照旧跟大姐姐一起出宫,到吉宁巷这边儿来吃早饭,预备着吃完饭之后上学去。 今天早晨,他吃的是牛肉洋葱蒸饺! 这不是阮仁燧第一次吃牛肉洋葱蒸饺了。 说来也奇怪,不晓得店家是怎么做的,牛肉香滑,洋葱爽口,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别样的清鲜! 他这是第二回吃了,可硬是没吃出来为什么。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小时女官可以求助。 小时女官听后,就要了双筷子,夹了只蒸饺咀嚼几下,末了,又仰起头来吮吸蒸饺里边为数不多的肉汁。 如是品过之后,她小声告诉阮仁燧:“可能是在里边添了一点碎瑶柱(干贝)的缘故,也有可能是用瑶柱煮出高汤调的馅儿……” 这话都没说完呢,阮仁燧忽的瞧见了一个熟人(?)!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再定睛一看,立时就喊了出来:“凤花台?!” 四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 大公主不解地看了过来:“谁?” “没谁,没谁,”阮仁燧娴熟地敷衍几句,几口把盘子里的蒸饺塞到嘴里:“大姐姐你先去书院吧,我晚点再过去——” 一溜烟儿跑掉了。 大公主瞧着弟弟的背影,郁卒不已:“岁岁肯定是要逃课了!” 小时女官听得忍俊不禁:“随他去吧,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左右有人跟着。 阮仁燧朝着方才凤花台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拐几个弯,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就见那只熟悉的白羽鹦鹉正停驻在墙头上,用黑豆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阮仁燧下意识地看向了它的头顶:“你……” 凤花台做出了精准的预判:“不准问!” 阮仁燧:“……” 阮仁燧:“好叭!” 他改口问:“你最近还好吗?之前的事情,真是……” 凤花台又一次做出了精准的阻截:“不准说!” 阮仁燧:“……行叭!” 他切入了新的话题:“凤花台,你怎么会在这儿?” 阮仁燧心想:难道是闲逛过来的? 凤花台叫他问得一顿,一歪头——它做出这个动作,实在是很可爱——对着阮仁燧打量了会儿,忽的问他:“你现在有空吗?有的话,来帮我做件事。” 阮仁燧霎时间就来了精神! 这可是神奇小鸟的委托啊! 他马上举手,大声说:“有空!” 凤花台就振翅飞了起来,半空中盘悬着观望了一会儿,而后重新落了下来:“我往北走,你往南走,就在这方圆三里之内,你看看有没有空置着的燕子窝?” “有对燕子夫妻想找个新家。” 它说:“旧的那个因为屋顶的瓦片破了,漏了水进去,快要坏了。” 阮仁燧听得惊奇不已:“你还管这事儿?!” 凤花台神气十足地抖了抖头顶的翎毛:“能帮就帮一下嘛!” 又问他:“干不干?” 阮仁燧爽快地答应了:“干!” 帮燕子找个新窝,可比念书有意思多啦!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7节 吉宁巷的房舍那么多,燕子窝实在不少。 因是白日,大门开着,在外头就能瞧见。 阮仁燧每每看见,不免就要进去问一声:“您家里边的那只小燕子,今年回来了吗?” 结果全都回来了。 还有只格外黑的,大概是听见声音了,还飞出来看了看他。 那明亮的黑眼睛十分富有情绪。 这家的主人还问他呢:“小郎君,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说:“有两只燕子,想找个新家呢……” 主人家就笑了,大概是觉得小孩子童言稚语,十分可爱。 阮仁燧在这儿不抱希望,果断继续往前走了,哪知道没走多远,主人家又把他给叫住了。 “你往那边儿去看看吧。” 那老婆婆给他指了个方向:“我记得郭家从前住的院里,有个燕子窝来着,那燕子今年好像是没回来……” “应该是没回来。” 她自己也不甚确定,嘟囔着说:“郭家原先觉得此事不吉,后来郭老爷定下来要外放离京,又觉得今春燕子未归,兴许是主大喜的……” 阮仁燧听得精神一振,谢过了她,循着她所指的方向哒哒哒跑过去了。 等到了门外,抬头一看,不禁怔住了。 门牌上写的却是“王”字,而不是“郭”。 难道是我走错了? 他正犹疑间,忽见刘永娘拎着篮子,哼着歌儿往这边儿来了。 瞧见他之后,也是一怔:“小郎君,你找谁?” 阮仁燧没成想会在这儿见到她,略顿了顿,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我想找个空置着的燕子窝……” 刘永娘听得纳闷不已:“这儿倒是真有,可你找这个干什么?” 正说着,半掩着的门扉从里头打开了。 王娘娘的身影浮现出来:“永娘,你在跟谁说话?到了怎么不进来呢。” 再瞧见阮仁燧,不由得吃了一惊:“你——” 阮仁燧赶紧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嘘!” 王娘娘一下子就乐了。 刘永娘看看她,再看看这小孩儿,神色不解:“原来你们认识?” 阮仁燧果断地叫了声:“姨祖母!” 王娘娘笑吟吟地应了,又告诉刘永娘:“这是我们家的小辈儿。” 看她脸色稍有些古怪,又低声解释一句:“不是你想的那一家的小孩儿,他父亲跟我很亲近,很可靠。” 刘永娘脸色顿时转圜。 阮仁燧不忘初心:“姨祖母,你家里边真有个空置着的燕子窝吗?” 王娘娘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声:“是啊,怎么啦?” 阮仁燧嘿嘿一笑:“没事儿,没事儿!” …… 阮仁燧坐在露天的马车上,凤花台在前头领路。 该拐的时候,它提前摆翅膀,该直走的时候,又迅猛向前。 有人注意到这一幕,特别歆羡地问阮仁燧:“小孩儿,你这鸟儿卖不卖?真有灵性——卖的话随便开价!” 阮仁燧还没来得及说话,凤花台已经火速飞回来,开始在他头顶上拉屎! 阮仁燧:“……” 一厢情愿的买家:“……” 一厢情愿的买家对着阮仁燧怒目而视! 阮仁燧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体,蹙着小小的眉头,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在跟陌生鸟一起走罢了,我根本不认识它!” 凤花台就又往前飞了一点,众生平等地开始往他头上拉屎。 阮仁燧赶忙在马车上摸了把扇子挡在头顶,同时勃然大怒:“你这家伙怎么好赖不分?!” 凤花台显然不会与他争辩,抖抖翅膀,美美地飞走了。 阮仁燧气呼呼地一咬牙,催促车夫:“走,跟上去!” …… 王娘娘和刘永娘坐在树荫下择菜,捎带着看阮仁燧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托着几只刚长出来一点点毛的小燕子,很小心地把它们放进窝里去。 刘永娘有些不放心:“永年,你小心点啊……” 又说:“怎么能让小孩儿爬梯子呢!” 王娘娘倒是很放心——她知道这附近四处都是大内高手,孩子肯定掉不下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掉下来了,也肯定不会摔到地上去。 她就是觉得这事儿很神奇:“他还真是带回来一窝燕子呀……” 两只成年燕子,还有几只才被孵出来没多久的小燕子。 嫩黄色的嘴巴,大张着叽叽喳喳。 日光灿烂,照得园圃里盛放的月季花亮堂堂的。 一阵一阵地幽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王娘娘专门把摘出来的青菜虫放到一边儿,招呼阮仁燧:“岁岁,来吧,拿去喂小燕子!” 阮仁燧快活地叫了声:“谢谢姨祖母!” 哒哒哒跑过去,将那几条胖青虫放在手心里,又再度登上梯子,一条一条,喂给了那几张嗷嗷待哺的小黄嘴巴! 那两只成年燕子蹲在屋檐上,清脆地朝他叫了两声。 阮仁燧蹲在梯子上,捧着自己的小脸蛋儿,笑眯眯地瞧着它们。 真可爱! 小燕子好! 王娘娘好! 岁岁好! 大家都好! 第136章 怎么会这样啊!!!…… 刘永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这个叫岁岁的小孩儿身上穿的院服,还挺眼熟的。 “这不是龙川书院的院服?”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了:“岁岁,这不是上课的时候吗,你怎么在外边儿找燕子窝?” 王娘娘听得讶异,随之看了过去。 “……”阮仁燧镇定自若:“课什么时候都能上,但燕子的忙,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帮得上的呀!” 都没等对面两个人做出反应,他就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找了只小板凳,拎着蹭到了她们俩面前去。 紧接着开始转移话题:“你们在择什么菜呢?” 刘永娘看出这小孩儿的心思来了,只是也没戳破。 她笑着将手里边儿的紫苏叶子抖了抖:“岁岁,你有口福啦!” 她说:“今中午咱们吃鳝鱼锅子——你姨祖母说要露一手,做荔枝肉来吃!” 又支使着他:“去剥蒜,吃鳝鱼锅子,一要加紫苏,二要加大蒜,少了哪一个都不成!” 夏令鳝鱼赛人参,德妃喜欢吃,阮仁燧也喜欢! 一听刘永娘这么说,他马上就来了精神,当下兴高采烈地应了:“好,我这就去!” 今天这顿饭,算是王娘娘专门设的答谢宴。 先前她搬过来,刘永娘和宋巧手母女俩帮了不少忙,她当时就盘算着请客,结果这两位差事倒多,不是今天要是这家梳头,就是明晚要去这家做菜。 好容易两个人都腾出空来,最后定了今天。 起初是要找个正经馆子的,只是被刘永娘给拒了。 “大夏天的,出去折腾什么?咱们自己做着吃就是了!” 她很自信:“外头的馆子,未必就有咱们的手艺好!” 王娘娘心想:也是。 还是在自己家里待客更亲近,也更自在。 又与刘永娘各自拟定了一份菜单,最后合起来行宴。 刘永娘想着都是亲近的人,做些可口的家常菜即可。 计划着用黄鳝锅子做主菜,再配一道辣椒炒肉,一道腊肉炒扁尖,一道紫苏小土豆,再加一道甜酒冲蛋就齐全了。 王娘娘计划着做炒双脆,荔枝肉,烩虾仁,小炒脆藕,再加一道萝卜排骨汤。 刘永娘打眼一瞧,便啧啧称奇起来:“别的也就罢了,炒双脆可是很考验功夫的啊!” 双脆、双脆,顾名思义,就是两种特别脆的东西一起炒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8节 普遍上公认的都是鸡胗和羊肚,爆炒出锅,咬在嘴里咯吱咯吱,脆而不韧。 若是凑不出这两样,也可以用腰花儿、鸭胗,甚至于鱿鱼片来代替。 只是要将这两样东西一起炒熟,必得提前花刀将食材切开,使其受热得宜,可以同时熟透出锅。 切多少下、多深,是否要事先单独烹制鸡胗,如何勾汁儿,样样都是学问,件件都是功夫! 能做这道菜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做好的,却很少。 刘永娘虽没做过这菜,但毕竟是业内高手,耳濡目染,知晓难度。 王娘娘神色柔和,笑得十分谦逊:“你也不必急着夸我,好与不好,都得等尝过之后再说。” 两位厨娘大展身手,阮仁燧像条殷勤的小尾巴似的,颠颠地帮着剥蒜剥葱。 刘永娘知道他还有个表姐,也在龙川书院读书,当下就说:“叫她也来吃呀,今中午做的菜多,现在天气又热,要是吃不完,放一顿也就坏了!” 王娘娘自无不应之理,打发人给小时女官送信,叫她到时候跟大公主一起过来。 结果到了中午吃饭的前一刻钟,大公主跟宋琢玉在王娘娘这儿碰了头。 宋巧手才刚结束了一桩差事,匆忙接了女儿过来,再知道女儿跟王娘子的侄孙女竟然是同班同学,实在是很讶异:“怪不得老话说无巧不成书呢!” 王娘娘跟刘永娘一起感慨了句:“谁说不是?” 宋巧手提了一坛三十年的花雕酒来,进屋去将其搁下,挽起袖子来就进厨房帮忙了。 她跟女儿说:“你们同学几个一起玩儿吧,马上就好了!” 外头两个小女孩儿就跟刚碰头的陌生小猫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着点好奇,又有点小小警惕地打量着彼此。 同班同学,当然是认识的。 只是要说熟悉,就算不上了。 宋琢玉是那种同龄人里聪明又成熟,所以看起来稍显孤僻的女孩子。 她能感觉得出来,自己跟元宝珠她们不是一类学生,能聊得来的话题也不会很多,所以就不会主动往人家的小团体里边儿凑。 大公主虽然很歆羡于她的头脑和成绩,但也不是会主动跟人示好的那种小女孩儿。 尤其她有汪明娘和庞君仪这两个左邻右舍在。 两个小女孩儿稍显拘谨地对视了一会儿。 ……在学校和班级之外的地方见到同学,感觉好奇怪啊! 还是大公主先开口,只是叫的是阮仁燧:“岁岁,你怎么会在姨祖母这儿?” 阮仁燧坐在一张条凳上,两条腿还沾不到地,正优哉游哉地在晃悠呢! “我今天可是办了一件大好事!” 他洋洋得意地指了指王娘娘屋檐下的燕子窝:“我给一对燕子找了新家,还帮它们把小燕子挪过来了!” 大公主跟宋琢玉同时围上来了。 她们俩眼睛亮亮的,异口同声地说:“小燕子?!” …… 等到吃饭的时候,刘永娘和王娘娘、宋巧手依次端着盘碟进前厅。 就见两个小女孩儿在郭家人留下的菜园里,一边低着头翻来找去地捉虫子,一边儿快活不已地唱着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天知道,为了给可爱的小燕子找条虫吃,她们俩连虫都不怕啦! 刘永娘虽然之前已经说过几回了,但这次过来,还是忍不住再感慨一次:“你真是好有钱啊,吃饭的地方居然还放冰瓮!” 又笑容灿烂地同其余人道:“你们有福啦,今天的鳝鱼特别肥,肯定很好吃!” 说着,又拿了勺子,先给最小的阮仁燧盛了一碗,紧接着是大公主,最后才是宋琢玉。 阮仁燧也觉得鳝鱼锅子的卖相实在很好。 那汤汁是粘稠的浅金色,紫苏和大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上边飘着切成细条的红辣椒,看得人食指大动! 大公主攥着筷子,目光四下里看看,迟疑着道:“刘姨,今天没有黄鸭叫吗?” 阮仁燧初听微怔,回过神来,暗吃一惊! 上一次吃黄鸭叫,还是他跟大姐姐一起去杜崇古家的时候…… 他正担心露出马脚呢,没成想对面刘永娘已经美美地陶醉起来了:“你姨祖母跟你们说过,是不是?我曾经去给宫里边的皇嗣们做过菜呢!” 宋琢玉露出一点受不了的表情:“干娘,你又要开始了……” 刘永娘没好气地朝她摆摆手:“去去去,他们俩还没听呢,我说说怎么了?” 又叭叭叭开始讲:“那回啊,是在我老乡的家里边儿,她丈夫是教导皇嗣读书的老师,因知道我菜做得好,专门请我过去……” 大概上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又美美地道:“两位皇嗣吃得高兴了,还专门见了我。” “……说,刘永娘,你做的菜很合本宫的心意,紧接着又吩咐跟着的宫女——那些宫女个个儿都漂亮得跟天仙似的——看赏!” 阮仁燧:“……” 王娘娘:“……” 大公主:“……” 宋琢玉听得扶额。 她无奈地跟两个小伙伴儿说:“你们别信,我干娘吹牛呢!” 刘永娘断然否决:“谁说的?我才没吹牛,都是真的!” 阮仁燧默默地吃着碗里边的黄鳝,咽下去之后,才问了句:“您真的见过宫里的两位皇嗣啊?” “真的!” 刘永娘煞有其事地说:“两位皇嗣生得就跟金童玉女似的,都很和蔼……” 再对着他和大公主看了看,自觉是找到了参照物:“看起来就跟你们姐弟俩似的!” 王娘娘实在没忍住,一口酒喷到了地上! …… 等下午阮仁燧上完古琴补习班,再坐上马车返回披香殿的时候,他阿耶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圣上叫他:“你过来。” 阮仁燧只觉宴无好宴。 他背着书包,迟疑着站在门口,仔细想了想今天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而后很肯定地说:“我可没有闯祸哦!” 圣上冷笑了一声。 他又说了一句:“过来。” 阮仁燧就迟疑着过去了:“怎么啦,阿耶?” 圣上生等着他到了近前,才低声问了句:“邹处道的事情,你知道?” 阮仁燧初听愣住,回过神来,不禁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阿耶,我们俩聚在一起聊一个断袖,有点怪吧?” 圣上:“……” 圣上回想起自己查到的东西,心下微动,问他:“你不知道?” 他以为冤种是知道邹处道跟孟家,乃至于闻相公妾侍张氏之间的关系,才来掺和这事儿的。 阮仁燧叫他问得不明所以:“我该知道什么呀?” 哦。 圣上为之了然,心想:虽然已经尽量低看他,但实际上还是高看他了。 他笑了笑,捏了捏冤种的丸子头,和蔼可亲道:“没事了,你玩儿去吧。” 阮仁燧:“……” 阮仁燧暗吸口气:“阿耶,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圣上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正赶上德妃从里头出来,看他们俩在这儿聚着,还奇怪呢:“怎么不进来?” 她扯了帕子出来,给儿子擦了擦脸:“小傻瓜,外边多热呀!” 圣上就笑眯眯地说:“我教训他呢——他今上午又逃课了,你还不知道吧?” 德妃:“……” 阮仁燧:“……” “嗯?”德妃脸上的表情霎时间晴转雷暴,眉头皱起:“岁岁,怎么回事?!”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心里边儿焦灼不已地想:死脑子,快想个借口出来啊! 灵光在哪儿? 快来闪烁一下! 闪……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 天杀的,怎么还唱起来了! 不要乱闪啊,会被打扁的!!! …… 阮仁燧到底还是躲过了这一劫。 至于原因嘛…… 他都把王娘娘给搬出来了,他阿耶阿娘还能说什么? 德妃就是有点惊奇:“王娘娘怎么搬到那儿去住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59节 阮仁燧下意识扭头去看他阿耶。 德妃紧跟着也看了过去。 圣上脸上带着点唏嘘之色,叹口气,告诉他们:“王娘娘的侄子不久之前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了,王娘娘大概是想着换个地方,捎带着也换换心情吧……” 知道些许内情的阮仁燧:“……” 总感觉阿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阴森森的啊…… 德妃因不知前情,闻言倒是有点感伤:“难怪呢。” 她觉得王娘娘的命也是怪苦的。 当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嘱咐他:“你以后要是有空,就多过去坐坐,陪陪王娘娘,只是不许胡闹,知不知道?” 阮仁燧乖乖地点了点头:“嗯!” …… 第二天姐弟俩放学回家,各自回到寝殿之后,才知道都收到了朱皇后使人送来的东西。 给大公主的是一把小银剑和两条项链。 宫人打开来,提着叫大公主瞧瞧。 就见那项链在日光下泛着明光,层叠的银色如同水波一样蜿蜒起伏,最底下那一层是银铃铛,略微晃动一下,便叮铃作响。 另一条是珊瑚项链,同样是层叠的设计,鲜红可爱,很古朴,适合小娘子佩戴。 凤仪宫的女官笑吟吟道:“是南边部族的工艺,他们的族长上京来拜见帝后,带了好些特产来,娘娘挑了些,让给两位皇嗣玩儿。” 除此之外,还有些是给贤妃的。 南边椰树、棕榈等阔叶植物编织成的竹筐和席子,那边海里出产的珍珠和贝壳,树叶裁成的原始粗犷的扇子。 还有被晒干了封存好的椰子肉…… 德妃那儿收到的也差不多。 阮仁燧的礼物是两串果壳摇铃和一整套的银壶银杯。 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打的,杯子居然还给做成了柿子的形状,很有意思。 阮仁燧喜欢那套小银壶,对于果壳摇铃却没什么感觉。 德妃倒是很喜欢,说这东西在神都很少见,自己绕着寝殿端详了会儿,挂在了东边窗前。 风一吹,那摇铃便哗啦啦作响起来。 晚上母子俩一起去凤仪宫吃晚饭,贤妃母女俩也去了。 田美人还没有出月子,不好出门。 倒是阿好去了——朱皇后也没落下她,专程赐给她一套银制的头面。 二妃与阿好不免就赏赐一事要向皇后谢恩。 朱皇后佩戴着一条绿松石的项链,明艳动人。 那也是今次那部族进献的东西。 她才刚跟圣上一起接受族长拜谒,这会让对方觉得得到了皇室的看重和礼遇。 她含笑说:“倒不是多精妙的东西,只是胜在新奇有趣。” 忽的想到一事,又随意地道:“还送了只猴皮书包来呢,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猴皮书包?! 这话说出来,几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阮仁燧说:“朱娘娘,我想看看猴皮书包!” 大公主说:“我也想看!” 阿好瞧瞧他们俩,虽然也很好奇,却很有分寸地没有做声。 朱皇后没想到一只书包居然引起了两个孩子的兴趣。 左右看看,为了防止纠纷,就先给他们打预防针,说:“可不能跟我抢哦,那是我的,因为我也很喜欢!” 阮仁燧:“……” 大公主:“……” 两个孩子委屈巴巴地应了声。 朱皇后这才叫人去把那只猴皮书包拿过来。 不算大的一只灰色猴皮包,鞣制的手艺也不算特别出色。 只是两个孩子盯着背带旁耷拉下来的那条猴子尾巴,都觉得心里边痒痒的。 大公主跟朱皇后商量:“朱娘娘,我用我的项链和小剑跟你换,好不好?” 阮仁燧没说话。 德妃急了,她怕儿子吃亏——想要你就说呀,万一皇后真的换给大公主了,难受的可是你自己! 捅咕孩子一下。 再看他不作声,就主动张口说:“皇后娘娘,仁燧也可以用他的东西来换的!” 阮仁燧楞了一下,而后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 他知道朱皇后不会把猴皮包给他,也不会把猴皮包给大公主,不患寡而患不均。 可是阿娘很爱他,甚至于不在乎别人的观感和看法,不惜摒弃成年人的颜面与大公主抢那只猴皮包,这叫他感到心里边暖暖的。 他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德妃。 朱皇后板着脸,同时拒绝了两个人:“想都别想,一开始就说了,这是我的,我自己要背。” 大公主神色郁郁。 德妃倒是感觉还好——毕竟大家都没得到嘛! 朱皇后思忖了会儿,倒是又给了他们一点希望:“不过,你们倒是可以设法来租……” 两个小孩儿一起瞪大了眼睛。 租?! 朱皇后觑着他们俩,说:“你们俩……” 她思忖了会儿,想起下个月就是太后娘娘的生辰,忽的有了主意。 “你们俩不是都爱在外边吃早膳吗?那就去学学怎么做面条吧。” 朱皇后不愿给他们压力,所以只说是“面条”,不说是“长寿面”。 要是真鼓捣出来了,卖相也能看的话,那等到太后娘娘生辰那日,固然是皆大欢喜。 要是他们俩半途而废了,小孩儿嘛,又没声张出去,也不丢人! 朱皇后还跟姐弟俩定了价:“猴皮书包,租一个时辰,三十文钱。” 捎带着说:“做一碗面条,卖出去,五文钱——不许投机取巧,一次做六碗面条出来,一回只能做一碗!” 她盘算着,就算是不熟练,前后六次忙活下来,瞧着总也该有点样子了吧? 大公主有点忧愁:“啊?” 她哪儿知道怎么做面条啊! 阮仁燧跃跃欲试:“朱娘娘,我能不能不做面条,改成蒸包子啊?” 德妃气得悄悄拧了他一把:“做面条多简单?活出面来,揉几下就行了,蒸什么包子!” 调馅儿很麻烦的! 阮仁燧捂着屁股,委屈兮兮地说:“阿娘你又不喜欢吃面条,你不是喜欢吃包子吗?” “……”德妃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她懊悔不已:“你,你怎么知道?” 阮仁燧郁郁道:“之前在夏侯家,你喜欢吃五丁包嘛……” 德妃悔得呀! 她赶忙伸手去揉:“岁岁,娘的乖宝!都是娘不好,还疼不疼啊?” 朱皇后听得莞尔,倒是没有强求面食的种类:“包子也好,面条也成,反正一回都是五文钱,且还得叫人吃得下去,能成样儿才行。” 她说:“就这么个规定,你们俩忙活去吧。” 阮仁燧和大公主清脆地应了声:“好!” …… 朱皇后也没叫他们俩乱来,今天时间来不及了,就叫先回去。 她说好了:“等你们俩明天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回宫之后,专门找个御书房的面点太太来教你们!” 因这句话在半空中吊着,第二天阮仁燧和大公主多多少少都有点心不在焉。 下午放了学,他照旧去袁太太的补习班上课。 袁太太巴拉巴拉讲了许多,看自己的学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当下怀着满腹的希望,问他:“永年,你有什么想法吗?” 阮仁燧就托着腮,很认真地问她:“袁太太,你说我要是在包子馅儿里边放瑶柱(干贝)的话,要怎么控制量呢?” 他说:“放太多是不是很容易腥?” 袁太太:“……” 袁太太忽然间合上书,面无表情地走到隔间去,紧接着关上了门。 阮仁燧还听见了关窗户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不明所以,还有点担心:“……袁太太,你没事儿吧?” 隔壁房间里忽然间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啊——” 阮仁燧:“……”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0节 阮仁燧默默地坐了回去。 隔间里,袁太太满心绝望,恨不能以头抢地! 怎么会这样啊! 她心想:他明明很有天分的!! 我都在人家母亲面前把口夸下了!! 难道说我把好好的一个天才给带坏了?!! 袁太太真想抱头痛哭! 怎么会这样啊!!! 第137章 阿娘,看我给你带什么…… 宁府。 宁大夫人悄悄将小姑让自己代她寻一处房舍居住的事情,回给公公。 “咱们家世居神都,倒真是置了些屋舍,令姜出嫁的时候,婆母也给了她一出三进的宅子和几家铺面。” 她隔着帘子,说:“只是我顾虑着令姜的意思,还是没走自家的账,叫陪房去寻了处同坊在卖的宅子,亲自去瞧过,觉得没什么毛病,就定下来了。” 宁尚书点点头:“你做得很妥当。” 又问儿媳妇:“多大的宅子,耗费多少?” 宁大夫人回道:“三进的宅子,地段不错,休憩得也很不错,主人家犯了事,急着筹钱,这才肯脱手的,要价四千两,还到了三千八百两。” 宁尚书应了声:“是不错,你受累了。” 宁大夫人赶忙道了声:“不敢。” 从宁尚书这儿出去,她问陪房:“禾子还好吗?” 陪房低声说:“表小姐还不知道邹家那边儿的事呢,跟咱们小姐处得倒好,倒是提过想出去走走看看,咱们家小姐顾虑着外头还不安生,都设法拦回去了……” 宁大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叫人去套车,出门去见小姑宁令姜。 宁令姜才刚搬完家,正带着人归置行装,不只是从邹府带来的,还有些从邓州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拆开的。 不单是她,宁大夫人还在这儿瞧见了一个熟人:“噢,格非娘子——” 徐太太向她福了福身,叫了声:“嫂子。” 宁大夫人笑着跟她打声招呼。 院子里虽搭了凉棚,聊以蔽日,可盛夏毕竟是盛夏。 就算是遮住了火辣辣的阳光,那风,那空气,全都是热的,想逃都没处逃。 宁大夫人嗔怪小姑:“这么热的天,也不叫人家进去歇歇脚,喝杯茶,切个瓜来吃!” 又叫人去外头买绿豆汤,分给一众仆从:“都歇一会儿,晚点再干也来得及。” 宁令姜抿着嘴笑了一下:“是嫂嫂来晚了,请过了的……” 徐太太也说:“就是吃饱喝足了,才叫她拉出来帮着干活儿的!” 她人情练达,猜到这宁大夫人这会儿过来,必然是有话要说,当下随便找个由头,避到后边去了。 宁大夫人感慨于她的敏慧,也借着这个时机,从怀里取了只信封出来,递给小姑。 宁令姜一看就明白了,坚决不肯收:“宅子在我的名下,出嫁的时候,该给的嫁妆也都给了,没道理再叫家里边给我出钱……” “收着吧,是公公自己贴补给你的!” 宁大夫人硬是塞到了她手里,攥着她的手用力握了会儿,这才松开:“他说,这几天想了很多,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给你选错了路……” 宁令姜听得一默。 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怎么能怪阿耶?当年,谁不觉得是一门好亲事呢!” 邹处道年轻俊美,金榜题名,家世也拿得出手。 虽有高堂,但因为不是长子,也不需要宁令姜这个小儿媳妇侍奉。 人哪儿能走一步,就看到最后呢。 宁大夫人看她神色如此平静,心里边反倒是有些担忧。 人遇上挫折的时候,痛哭一场,亦或者大醉一场,其实全都是正常的。 情绪需要一条发泄的路径。 但从事发之后直到现在,小姑看起来都很平静…… 宁大夫人不免有些担心。 偏又没法儿戳破——说透了,岂不也伤人心? 等宁大夫人离开之后,宁令姜若无其事地继续跟徐太太一起收拾东西,布置屋室。 捎带着也盘算一下家里边都还有些什么东西,一一登记在册,心里边多少有个成算。 她心里边儿难受,嘴上就不能停,不住地在说话:“叫禾子跟我一起住就行了,旁边腾出来做衣帽间,她之前总想要间书房,也给她置备上……” 说完,没等徐太太言语,就自顾自地否了:“还是别住在一起了,她也大了,想有自己的地方了……” 略微顿了顿,又叹口气:“先前去霞飞楼,我还瞧着任女官的堂兄不错,相貌好,举止也好,原先存着一点心思呢,现在再想,得亏没去打听,不然就现在这个样子,却不是自取其辱?” 徐太太看她情绪不太对劲儿,就叫宁令姜的陪房在这儿盯着,自己拉着她往里屋去,旋即掩上了门。 又按着她的肩膀,叫她坐下。 宁令姜像是一具木偶似的叫她牵进去,怔怔地坐了会儿,忽然间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啊!” 她捂着脸,痛哭出声:“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徐太太静静地坐在旁边,神色怜惜地看着她,也没作声。 宁令姜自己哭了许久,终于哽咽着说:“我该怎么办啊,格非!” 她环顾左右,只觉得茫然,不知路在何方。 当下泣不成声道:“我……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可笑,不是因为邹处道,也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情,我就是纯粹地觉得我自己可笑。” “从小时候开始,好像就是这样,明明我比你还大了六、七岁,但你看起来却远比我成熟……” “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长大,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再一回头——怎么忽然间就这么老了,要独当一面了?!” “我这次回来才发现,阿耶他也老了啊!” 她痛哭不已。 徐太太轻轻地抱住她,像是在哄自己的女儿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哭一会儿吧,哭出来就好了,别总闷在心里……” 宁令姜哭得很无助。 她有个瞬间,甚至于很憎恶自己:“格非,我不是你,我不聪明,我知道,就算去考科举,我也考不中的……” “我也不是费氏夫人,她有学识,有能力,我那点微末的本事,能干什么?” “禾子又很像我,天真,爱玩,爱漂亮,有一点小聪明,但别说是科举了,小金榜试都玄之又玄……” “怎么办啊?” 宁令姜绝望不已:“我是不是做错了?邹处道是有不好的地方,但要是就忍下去,起码禾子还是吏部侍郎的女儿,而不是……” “你没有做错,”徐太太及时地打断了她:“不要把‘忍’想的这么简单。” 忍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指望通过退缩和忍让换取利益? 想多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忍让的就是男人了。 忍让要是好事儿,还能轮到女人? 徐太太说:“邹处道品行低劣,尤其又到了吏部侍郎这个职位上,出事获罪,早早晚晚而已,你及早跟他和离,一刀两断,焉知不是福气?” 宁令姜听得面露动摇之色:“这,这倒是真的……” “且你有什么好哭的?” 徐太太又叹口气,说:“你多有钱啊!” 她略微数算了一下:“你现在住着三进的宅子,契书上写的是你的名字,自己手底下还有套三进的宅子和几处铺面在收租,手头上多多少少也该有些贴己银子吧?” “你不需要想出路,到处都是出路。” 徐太太由衷地说:“背靠宁家,家里边儿又只有你跟禾子母女两人,吃喝嫖赌抽的事儿都不沾边,这些个家产,能花到天荒地老去!” 宁令姜:“……” 宁令姜不由得道:“这,这真是很有道理啊……” 她脸上讪讪的,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在你面前说这些,真好像是在无病呻吟……” 徐太太却摇摇头,柔和一笑,由衷地说:“我也是过来人,知道这时候的日子难熬,能叫你心里边好受一点,我很情愿。” 她说:“我的苦楚是真的苦楚,但你的苦楚也并不是假的,痛苦就是痛苦,没有高低之分。” “令姜,我很高兴你能在我面前说这些。” …… 闻家。 事出之后,张娘子心里边多少都有些忐忑。 怕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更怕反而适得其反。 尤其害怕邹处道发起疯来,把事情彻底掀开,毁坏掉聪如二十余年来的平和生活。 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1节 有时候她半夜惊醒,看女儿静静地睡在自己旁边,会不自觉地生出来一种感觉——这个梦,是不是做得太好太美了? 官宦人家里边儿,儿女跟母亲往往都是分开居住的。 闻小娘子现下之所以睡在母亲这里,是因为——她要进宫了。 有些突然。 但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与宁家议婚不成之后,闻相公就已经敲定了此事。 挺好的,张娘子心想。 反正都是出嫁,为什么不往高处去嫁? 闻相公影影绰绰地跟她透露了一句,女儿将以昭仪的身份进宫。 正二品。 他寒窗苦读多年,入仕多年,多少次风波里挣扎过,到现在也不过是正三品。 尤其当今还很年轻,后宫也算是风平浪静。 是个挺好的归宿。 到了第二天全家人用早饭的时候,老闻太太就吩咐孙女:“进宫须得置办的东西,有你母亲操持,该教的也都已经教完了。” “你这几天无事,就多陪陪你娘吧……” 她神色慈祥,轻叹口气:“她这一辈子,实在是不容易。” 闻相公扭头看了她们母女俩一眼,说:“照老夫人的意思来办吧。” 张娘子和闻小娘子心里边儿同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都没有把这事儿戳破。 张娘子的女儿将要入宫为妃,这一重身份,无形当中,也庇护了她异父的兄长一次。 这才是邹处道没能把事情闹出来的原因! 皇室是不会允许有人在外边指摘未来宫妃出身的。 虽然他要说的是孟聪如,但瓜扯着藤,哪里能避得开? 待到用完饭后,闻家众人各自散了,张娘子跟女儿回到房里,,几番踯躅,还是没能张得开嘴。 叫她怎么说呢。 反倒是闻小娘子主动提议:“娘,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我看桃柳斋新出了好些小钗,刚好去选些,带着进宫!” 张娘子自无不应之理。 如是使人去知会过闻夫人,母女俩一起出了门,在外头走走转转,吃一杯茶,一直到了午后时分。 张娘子听见女儿说:“去朱雀门外。” 她心下一惊:“守柔……” 闻小娘子反握住母亲的手,柔声说:“您就听我的吧!” 张娘子看着女儿年轻坚定的脸庞,不由得落下泪来,慌忙别过脸去,悄悄地擦了。 到了下值的时候,各衙门里的官员陆陆续续地出来了,朱雀门外的车马,也逐渐多了起来。 母女俩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起,看见一个着绿袍的青年官员从门内出来,个子高高的,面皮儿生得白皙,正跟旁边同僚言笑。 那两颊露出来浅浅的酒窝。 风华正茂,真是好年华。 …… 宫里边又要添一个高位嫔妃,这事儿当然是有些影响力的。 但要说是很大,也不至于。 贤妃对这些事情一向都看得很淡,听了也就只是听了,并不放在心上。 德妃则是纯粹的心大。 而且想也没用啊! 她作为宠妃,看得很明白,她的对手其实从来都不是宫里亦或者宫外的某个女人。 天底下的女人多了去了,个个儿都警惕,警惕得过来吗? 抓住圣上的心,比想些有的没的强多了! 倒是朱皇后得操持妃嫔入宫的一干事宜,想躲都躲不开。 她叫人去传了尚宫局的冯尚宫来:“叫人去把安福殿打扫了,好生布置起来。” 朱皇后很明白圣上的心意:“闻相公是历经几朝的老人了,一向尽心竭力,闻昭仪进宫之后,不能薄待了她。” 冯尚宫毕恭毕敬地应了。 等再见了圣上,朱皇后到底还是跟他又提了一次:“田氏好歹也是公主的生母,只有美人的位分,公主长大了,脸面上怕也不好看。” 从前只有德贤二妃排在她前边,因都育有皇嗣,倒是还看得过去。 如今闻氏以昭仪之位进宫,入主安福殿,无疑会让田美人很尴尬。 圣上倒真是想了想,而后说:“那就等年关吧,就差几个月了。” “春节之前,田氏要是没再作妖的话,就给她升一升位分。要是她再瞎折腾,干脆就把她也撵出去,再给公主找个养母,也就是了!” 他很无所谓地说:“反正公主这会儿也不记事,脸面不脸面的,就几个月,也不打紧。” 朱皇后:“……” 朱皇后每次听圣上说话,都能刷新“男人到底能有多冷酷”的下限。 她深吸口气,没再说田美人,而是说二公主:“公主出生也有些日子了,总没个正经名字,像什么样?传出去,叫人笑话皇室不慈!” 她看田美人因这事儿又心急又胆怯,偏因先前几次被教训了,还不敢开口问,就觉得她其实也怪可怜的。 圣上觉察出朱皇后话里边透出的不满,不禁有些讪讪。 毕竟这事儿的确是他理亏。 只是他一天天地那么忙,哪有闲心想什么名字啊! 圣上口中应了此事:“明天,明天就定下来……” 说着,站起身来,便待离去。 朱皇后太明白他的花花肠子了,当即一声断喝:“不准投机取巧,去问仁燧!” 圣上:“……” 圣上干笑一声,这时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真跟阮仁燧有点像了。 “正韩,你就是这一点不好……” 他说:“总是把人想得太坏了!” 朱皇后冷笑了一声:“但愿这真是我想的,而不是人本来就坏吧!” …… 闻昭仪进宫的前一天,二公主终于有了名字。 圣上良心发现,专程去瑶光殿瞧了瞧自己只见过一回的小女儿,捎带着给她带了名字过去。 田美人看起来有些无助地复述了一遍:“仁恂?” 她下意识地去寻求殿内唯一一个念书比较多的亲人,阿好的帮助。 结果阿好也很茫然。 她的学习进度虽然很快,但是也没快到这种程度…… 圣上就叫人去取了纸笔来,写在纸面上给她看:“仁恂,是这两个字。恂恂如也,有君子之风。” 田美人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名字:“仁恂……” 她拉着女儿的小手,特别高兴:“真好,你有名字啦,仁恂,你的名字真好听,你喜不喜欢呀?” 二公主眨巴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吴太太和阿好亦是喜笑颜开,好像是终于有块巨石落了地。 圣上被这三个女人的欢喜刺了一下,心里边微妙地有点不舒服。 她们其实什么都没做错,但是那个场景,本身其实就是对于他无情的一种精神鞭笞了。 他很快便寻了个由头,起驾离开了。 走出瑶光殿,忽的想起一事来:“听皇后说,仁燧和仁佑,好像是要做面条换钱,拿来租猴皮书包?” 宋大监笑着应了声:“是啊。” 再觑着时辰,说:“这会儿想必已经开始了,您要是感兴趣,不妨去瞧瞧?” 圣上眉头舒展开来:“走。” …… 阮仁燧跟大公主这会儿不在御膳房,而是在尚食局。 这地方就在后宫之内,且距离披香殿和九华殿更近,相对而言,更适合作为教学场所。 贤妃长日无事,有这么个热闹,当然就得过来看看了。 对于德妃来说,从繁忙的读书任务当中抽身出来,看可爱的岁岁学着蒸包子,当然也是极其有意思的消遣啦。 尤其是在两位掌膳女官分别讲解展示之后…… 德妃起初还坐在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呢,看了几眼,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她又惊又喜,忍不住跟易女官说:“你看岁岁多聪明?上手多快呀!” 大公主还在“面多了加水,糟糕,水加多了,那我再加点面吧”这个循环里边儿上蹿下跳。 那边儿阮仁燧已经轻车熟路地实现了一比一粘贴复制,和出面团之后,娴熟地开始揉揉揉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2节 虽然手小了点,力气比不上成年人,但整套流程都是对的呀! 易女官也觉得新奇,再一想,又说:“咱们小殿下从小就灵活,手工做得也好,大概是在这方面格外地有天赋吧?” “是呀!” 德妃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又看似劝慰,实则炫耀地同贤妃道:“贤妃姐姐,你也别急,大多数人都是得慢慢上手的,总会成功的……” 贤妃:“……” 贤妃是真不怎么急,可大公主急了啊。 她不可置信:这么简单的事情,应该很容易的啊,为什么还没有做好? 尤其岁岁都已经在揉面了! 这跟考试的时候,自己还在做试卷第一页,而同学那边儿已经响起了翻页声有什么区别? 大公主又气又急,捏着拳头,邦邦邦敲自己和出来的那块死疙瘩似的硬面:“快点变软啊,你这可恶的面团!” 阮仁燧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专门往王娘娘那儿跑了一趟。 一来是去跟她老人家说说话,二来也是去偷师。 他问王娘娘:“您吃过的包子里头,什么馅儿最鲜美?” 他还举了个例子:“之前我在外祖母那儿吃的五丁包,就很好吃!” 王娘娘是真的懂吃,听后就笑了:“天下文无第一,吃喝又怎么说得上出‘最’字?” 她娓娓道:“春天的荠菜,头刀的韭菜,顶花黄瓜谢花藕,都是最鲜美不过的了,这些吃的都是时节。” “你方才说的五丁包,则是五种可口美味之物的杂融,若是如此……” 王娘娘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倒真是吃过一回十分合口味的馅料,岁岁,你吃过冬节茧没有?” 阮仁燧茫然道:“什么箭?” 王娘娘就把那三个字分别说给他听:“是冬天的冬,节日的节,蚕茧的茧。” “闽南那边儿,每到冬至,都会包冬节茧,从前陈娘娘做过一回,我有幸尝过。” 她说:“这东西有点像饺子,但又不完全一样,是糯米皮儿。陈娘娘做的那回,里边包的是猪肉丁、香菇丁、鲜虾米、墨鱼干和芹菜丁,再加上一点蒜苗碎。” “蒸出来之后咬一口,猪肉的油水和鱼虾芹菜等配菜的汁水一起在嘴巴里爆开,鲜美异常!” 阮仁燧听着都有点想流口水! 他还给王娘娘画了个饼:“王娘娘,等我学会怎么做了,也出来做给你吃!” 王娘娘笑着应了声:“好啊。” 还跟他伸出了小指:“那咱们一言为定?” 阮仁燧伸出自己的小手来,跟她拉了拉钩:“一言为定!” 现下在尚食局,他就预备照着王娘娘的说法调馅儿。 宫里边别的没有,吃食材料一定不会少。 他还太小了,拎不动菜刀——德妃也不敢让他拎,这活儿就得叫掌膳女官来代劳了。 肥瘦相间相间的五花肉切成丁,鲜香菇和芹菜切成丁,再有虾米和墨鱼干,蒜苗碎…… 阮仁燧心想:这算是六丁包? 又想:小时女官说,外边那种好吃的包子之所以格外鲜美,是因为加了瑶柱,或者馅料里添了瑶柱煮出来的高汤。 王娘娘喜欢吃的冬节茧里边也有鲜虾丁和墨鱼干,也就是说,适当地加一些河鲜海鲜,能进一步丰富馅料的口感? 掌膳女官帮他把馅料调制好,下锅炒熟,不需要搁进包子里,所有人都闻到馅料出锅之后的鲜香味儿了。 阮仁燧也没想着一蹴而就,大大方方地叫人把包子馅儿往桌上一摆,招呼大公主:“大姐姐,先来吃点再说!” 大公主吸了吸鼻子,果断地放弃了自己那块好像是有点死了的面团:“好!” 等圣上过去的时候,就看德贤二妃并两个孩子一人端着一只小碗,小口或者大口地在品尝馅料咸淡…… 德妃给其余三个人做了个“嘘”的动作,又叫人给圣上也盛了一碗:“你来尝尝。” 圣上倒也没有多想,接过来尝了一口,点点头,面露赞许:“掌膳女官调的?十分地有水准!” 德妃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像只骄傲的小羊一样,扬起了头。 她说:“这可不是掌膳女官调的,是我们岁岁调的!” 圣上吃了一惊:“真的假的?” 又低头去看儿子。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也像只骄傲的小羊一样,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贤妃还说呢:“不只是调馅儿,仁燧和面上手得也快,实在是很厉害!” 德妃扬眉吐气! 阮仁燧也是扬眉吐气! 直到圣上趁着其余人没注意,很怜悯地问他:“上辈子过得很惨吧?” 他实在是很怀疑:“难道是亡国了,前朝皇子沦落街头,靠卖包子为生?” 阮仁燧:“……”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说:“阿耶,就算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你自己吗?” 他说:“你看起来难道像是亡国之君?” 圣上诡异地被说服了:“那倒也是!” 阮仁燧:“……” 可恶! 感觉更生气了是怎么回事?! …… 两个孩子蒸腾了半下午,好歹搞出了一点成果。 大公主与其说是做出了面条,还不如说是做出了一锅浆糊。 阮仁燧…… 阮仁燧的面倒是和得很成功,馅儿也调制得很成功,但是他不会包包子! 他上辈子就是个卖饼的,懂个屁的包包子啊! 且他也不会擀皮儿…… 最后就是死厚的面皮丑丑地包了一丁点馅儿,勉强地进了蒸笼。 朱皇后知道他们俩都是头一回做,倒是也没为难,好笑之余,都给付了五文钱过去。 还跟他们打好了补丁:“明天开始,都老老实实地在宫里边吃饭,出去上学,也不许再带钱了,知道吗?” 这是严格限制他们获取金钱的途径,免得造成最终的结果不公。 两个小孩儿全都应了。 结果等晚上回到九华殿,大公主要睡觉的时候,就悄悄地跟母亲说:“阿娘,我觉得朱娘娘设置得有问题。” 贤妃把她按倒在榻上,问:“哪儿有问题呀?” 大公主跟个弹簧似的,支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你看,我跟岁岁今天都没有成功,但朱娘娘还是分别给了我们五文钱,再之后会不会也是这样?” 她有点担心:“这样下去的话,到最后我跟岁岁可能会同时拿到三十文钱,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呀!” 贤妃其实早就想到了,当下笑着说:“你能想到的问题,皇后娘娘肯定也就想到了,放心吧,到时候自有分晓。” 大公主有点怨囿地看着她:“你就是事不关己,所以才说得这么轻巧……” 她好喜欢那只猴皮书包啊! 又很忧郁地嘟囔起来:“岁岁好厉害啊,他做得比我好……” 她愁得睡不着觉,光着脚下了床,又去隔壁看自己的小黄鸡。 贤妃百般无奈:“你能不能把鞋穿上?!” 大公主置若罔闻。 到了隔间里,发现小黄鸡长大了一点,黄色褪去,开始变丑了…… 大公主气得跺脚:“好烦啊!” 她说:“今天真讨厌!” 结果第二天,大公主的烦恼就不攻自破了。 …… 龙川书院的门外,会不定时地刷新出各种小摊儿来。 譬如今天,才放学出来,大公主就见几个同学围在某个摊子面前。 夏风带着一股燥热,拂过她的脸颊,捎带着传来了一阵诱人的甜香气。 大公主过去看了看,原来是卖糯米糖藕的。 那莲藕带着一点红糖的柔美色泽,中间的圆洞都被糯米填满,上边点缀着浅红色的蜜汁。 那兜售糖藕的娘子说:“不是桂花蜜,是玫瑰花蜜。” 她的袋子里装着一把竹签儿,笑眯眯地招呼这群小客人:“买一根尝尝吧,一份只要三文钱,很实惠的!” 虽然一根只有两片糖藕,但是的确很便宜啊! 要是昨天,大公主眼睛都不眨地就买了。 且还会买一堆,带回去跟阿娘和朱娘娘都尝尝。 但是今天…… 大公主被忧伤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只有五文钱了…… 且这五文钱还要留着攒起来,租猴皮书包……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3节 她小小地咽了下唾沫,决定不吃糯米糖藕了! 肯定不好吃! 酸的臭的苦的,肯定不好吃! 转身都走出去了,就听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给我来一串吧!” 大公主听得错愕,回头去看,见真是弟弟,不免愈发震动了。 她心想:岁岁花了三文钱,我不花,那就肯定是我第一个背猴皮书包了! 再一想,又有点惭愧:仁佑,你这么想真不好……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猴皮书包…… 大公主迟疑着,叫了声:“岁岁。” 她很小声地提醒说:“你,你不攒钱租猴皮书包了吗?” 阮仁燧嘿嘿笑了两声,把那串糯米糖藕送到她面前去:“吃一口!” 大公主下意识地咬住了最上边的那只莲藕圈圈。 阮仁燧一抽手,将其从竹签上剥去,紧接着仰起脸来,开始吃剩下的那一片糖藕。 姐弟俩一起嚼嚼嚼。 真好吃! 大公主脸上带着点犹豫:“岁岁,我们俩一起摊钱吧……” 阮仁燧果断地摇头拒绝了:“不要,是我请你嘛!” 再瞧见不远处有个小贩过来,登时眼睛一亮,噔噔噔跑过去了:“喂,等等我——” …… 闻昭仪是午后进宫的。 依照规矩,先去千秋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因闻相公在前朝的关系,太后娘娘待她倒很和气,留她吃了杯茶,再说了一刻钟的话,才叫人送她出去。 再之后又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 德贤二妃也在这儿。 闻昭仪在凤仪宫停留的时间就有点久了。 一来是要同中宫和二妃叙话,二来,也是在等待两位皇嗣回宫,来跟她碰个面。 依据本朝的规矩,三品及以上的妃嫔都是正经的庶母,皇嗣见了,都要行常礼的。 这也是田美人境遇尴尬的一大原因。 她只有四品,不在上述之列。 两位皇嗣见了闻昭仪,得称呼一声“闻娘娘”,但因他们的生母都是正一品妃,想指望他们专门去安福殿给闻娘娘请安,那也是不切实际的事情。 朱皇后有念于此,便折中叫他们趁着今下午的空闲,来凤仪宫认认人了。 一后二妃从前都是见过闻昭仪的,今次再见,感触又与先前截然不同。 朱皇后和贤妃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德妃对闻昭仪就很淡漠了。 她不会蓄意地去针对闻昭仪,但要说是亲亲热热地去叫一声“妹妹”,那也做不到。 她能叫贤妃一声“姐姐”,跟贤妃关系还过得去,说到底,还是因为贤妃不得宠。 闻昭仪察觉到了,只是她很能控制得住情绪,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痕迹。 如是闲话了半晌,外头终于有人来报:“皇后娘娘,两位皇嗣过来了。” 德妃在殿内等了许久,早已经觉得有些无趣,听人说岁岁来了,才重新提起了精神,向进门处看了过去。 大公主是最先进来的,宫人主动帮她掀起了玉帘,等她进来,却放下了。 德妃看得微微一怔,下意识道:“岁岁呢?” 大公主神神秘秘地说:“德娘娘,岁岁在后边,你去窗边看看就知道啦!” 德妃听得不解,倒是没有迟疑,向朱皇后告罪一声,起身往窗边去了。 视线向外那么一扫,她起初楞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由得笑了。 午后暑热最盛,阮仁燧肩头扛着两朵巨大的向日葵花,脸颊红扑扑的。 他阳光灿烂地朝德妃招手,快活不已地叫道:“阿娘,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啦!” 第138章 两个混子好像有点死了…… 阮仁燧对猴皮书包感兴趣,但也没有十分地感兴趣。 他看出来朱皇后为了避免皇嗣之间的争端,是肯定不会将其赠与他或者大姐姐当中的任意一人的。 既然如此,只要能耐心地等一等,早晚其实都能背到的。 急什么呢。 想背猴皮书包是真的,想吃糯米糖藕是真的,想让阿娘开心一下也是真的。 三十文钱才能达成第一个目标。 可只需要五文钱就能同时达成后边两个目标,怎么选还要犹豫吗? 阮仁燧用三文钱买了一串糯米糖藕,换自己跟大姐姐甜甜嘴。 又用剩下的两文钱从花农那儿买了两只巨大的向日葵。 超值的好吗! 德妃感动坏了,看儿子小脸热得红扑扑的,伸手去摸,也有点烫手。 她情绪在心里边儿几番奔涌,才说出话来:“你跑什么呀,看这热的,满头的汗。” 又替他解开脖颈间的扣子,掀起来一点衣襟,看他小小的肩膀因为方才扛着那两朵向日葵而印上了两道红痕,心里边儿别提什么滋味了! 养孩子这事儿,隔三差五地生气是真的,但只要有这么一个瞬间,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她叫易女官把那两支向日葵收起来,递过去的时候,自己都有些咋舌:“好重。” 又问他:“岁岁,哪儿来的向日葵?” 阮仁燧阳光灿烂地道:“我在外边买的,很便宜,一文钱一支!” 德妃初听一怔,反应过来,心里边更不是滋味了:“那你的猴皮书包怎么办,不背啦?”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说:“阿娘肯定比猴皮书包重要得多得多啊!” 德妃窝心极了。 又领着他过去认人:“这是闻娘娘。”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向闻昭仪躬身见礼。 后者也不肯坐着领受,站起身来,神色和煦地朝他们点了点头:“两位殿下有礼。” 又有宫人及时地送上了她给两位皇嗣准备的见面礼。 大公主的反应很平静——主要她从小就见到宫里边有许多娘娘,再来一个,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就是有点小小的忧愁。 岁岁从外边带了两支向日葵给德娘娘,德娘娘看起来真是好高兴啊! 岁岁买花的时候,她其实也犹豫过要不要买两支带回来给阿娘的。 可是转念一想,德娘娘平日里喜欢摆弄花草,阿娘又不喜欢…… 但是等真的回来之后,德娘娘兴高采烈地给岁岁擦脸的时候,她不经意间一抬头,瞧见了阿娘脸上的神色。 阿娘看起来……还挺羡慕的。 大公主犹豫起来了。 猴皮书包,阿娘…… 摇摆挣扎了一路,等离开凤仪宫,回到九华殿之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大公主把自己珍而重之地收在小香囊里的五个铜板取出来,捧到了贤妃面前去,小手一挥,很大气地说:“阿娘,你拿着吧!” 贤妃吃了一惊:“……是叫我先替你收着吗?” “不!”大公主的心在滴血,但还是强忍着,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这是我孝敬你的,你拿着,我再去赚!” 贤妃:“……” 贤妃起初有点不解,再一回味今天的事儿,心下明白过来。 她又感动,又窝心,还觉得有点好笑。 再看女儿明明是在跟自己说话,但眼睛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那五枚铜板上面斜…… 她忍着笑,当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仁佑,你真是长大了,会孝敬阿娘了!” 贤妃特别认真地说:“阿娘会好好用这五文钱的,你有心了!” 大公主:“……” 大公主心想:阿娘怎么都不推脱一下? 又想:仁佑,你这样好像有点虚伪…… 两种情绪在心里边反复拉扯,搞得她愁愁的。 “算啦,”最后她愁眉苦脸地说:“阿娘,你要省着点花啊,我在外边赚钱不容易的……” 贤妃:“……” 贤妃心里边笑得肚子都疼了,但还是要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省着点花。” 晚上照旧是娘俩儿一起用膳。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4节 吃到一半,心腹悄悄地来回话:“娘娘,陛下往披香殿去了。” 贤妃听了,也不觉得奇怪,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便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了。 晚饭之后,大公主乖乖地去写作业,贤妃在隔间跟心腹言语。 “宫里的日子跟外头可不一样,但愿闻昭仪真的做好准备了吧。” 心腹低声道:“陛下……” 凤仪宫里,朱皇后听闻此事,也不由得轻叹口气:“陛下对于外朝和内廷,是分得很清楚的。” 闻相公的托举和功劳,在闻昭仪进宫的那一刻,就彻底耗尽了。 在圣上看来,因对于闻相公的看重,所以我选了闻家的女儿进宫,甚至于还给了她正二品昭仪的位分——我很对得起闻家了。 至于之后如何,就得看闻昭仪自己了。 圣上不可能为了周全闻相公亦或者闻家的体面,去宠爱闻昭仪。 他凭什么委屈自己? 朱皇后看着窗外的寂寂夜色,由衷地道:“但愿闻昭仪能坐得住吧。” …… 披香殿。 圣上过去的时候,就见德妃正对着一只大肚广口瓶在插花。 明亮灿烂的向日葵做主花材,旁边点缀以小朵却繁多的鹅黄色蔷薇,选几支高挑的蓝紫色铁线莲点缀,再用两支婀娜纤秀的文心兰点石成金。 实在是很明丽绚烂。 阮仁燧才刚洗完澡,被一条长巾帕裹着,光着脚哒哒哒跑出去,像条小狗一样,跑到德妃跟前去开始甩头。 德妃笑着撵他:“去去去,别闹!” 注意到圣上过来了,她眸光一柔,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笑吟吟地让他看:“好不好看?” 圣上含笑道:“你跟花都很好看。” 四目相对,一时静好。 阮仁燧又锲而不舍且很没有眼力见地跑到他阿耶面前去小狗甩头。 终于换来了一个脑瓜崩儿。 他老实了。 圣上从保母手里边儿接了柔软的巾帕,叫了冤种过来,开始给他擦头发。 德妃叫人把插花剪掉的花梗和一干器物收拾起来,亲自摆正了花瓶的位置,捎带着还说了个八卦:“我听夭夭说,外头英国公府跟颍川侯府两家的婚事撞日子了……” 圣上还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 不只是他,连同阮仁燧也一起竖起了耳朵。 父子俩异口同声道:“怎么回事?” …… 英国公府的那桩婚事,是二房的裴六郎要娶半步宰相褚侍郎的独女褚小娘子。 而颍川侯府的那桩婚事,则是世孙要迎娶德庆侯府的周娘子。 说起来,要娶妻的这两位还是正经的表兄弟呢。 世孙的母亲跟裴六郎之父裴二爷是嫡亲的兄妹! 但就算是嫡亲的兄妹,两边儿撞了日子,也很难做啊! 英国公府当然知道颍川侯府要办喜事——那喜事还是裴东亭这个英国公给做的媒呢! 这时候还是欢天喜地的,侄子跟外甥一起娶妻,双喜临门嘛! 裴二夫人去找人给儿子选了个成婚的黄道吉日,颍川侯夫人也去找人给自己孙儿选了个黄道吉日。 找的虽不是一个人,但架不住算出来的都是同一个黄道吉日啊! 碰了头把话一说,坏了! 到时候两家都办喜事,亲朋们往哪家去合算? 搞得裴二夫人十分恼火:“这日子可是我们先选出来的,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故意跟我们过不起吗?” 颍川侯夫人也觉得自己很无辜:她哪儿知道就撞上了日子? 她犹豫着跟丈夫商量:“不然,咱们就跟亲家商量商量,改改日子?” 颍川侯听得头大不已:“这个嘴,只怕是不好张吧……” 订好了的日子却要改掉,叫人知道,会怎么想? 尤其未来孙媳妇才刚遭了一场变故,父母和离,母亲随从舅父远赴东都。 这时候先订了日子,而后再改,多少都有点欺负人的意思。 但是英国公府那边,也是要有所顾忌的…… 颍川侯实在觉得难做。 思来想去,还是叫妻子悄悄去问一问德庆侯府的意思。 周娘子气得掉了眼泪出来:“凭什么要我改日子?难道我成这场婚,还得看外家表亲的脸色?” 她恨恨地抹着眼泪:“是啊,人家虽没了娘,还有在做黄门侍郎的爹撑腰,不像我,娘走了,你们全都来糟践我!” 众人听得脸上讪讪的,且日子都定下了,再叫去改,的确也不合适…… 两下里便僵持住了。 …… “贪多嚼不烂啊。” 德妃讲完之后也说呢:“英国公府要因小失大了。” 圣上微露讶异之色:“怎么说?” 德妃就理所应当地道:“两边都是贵戚,该得罪谁呢?” “让褚小娘子退让?人家可是黄门侍郎的独女!” “让周娘子退?那也是正经的侯府女儿啊!” 她说:“这两桩婚事,家世门第都太匹配了,又因为这份匹配,所以也就无法强按着一方低头吃亏,到最后,只能两败俱伤。” “除非……” 德妃微妙地顿了一下。 圣上饶有兴味地问:“除非什么?” 德妃就说:“除非你或者太后娘娘愿意出面,给这几家一个天大的面子,专程指一个地方,让他们两家一起办喜事,图个吉利,也有体面……” 只是同时她也说:“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没有这个荣幸的。” 圣上听得啧啧称奇,由衷地道:“夏侯博士一针见血,说得鞭辟入里,明天的专业考试,肯定是没问题啦!” 阮仁燧听得愣住了。 德妃显而易见地楞了一下,有点结巴地问:“你,你还记得?” 圣上轻叹口气,伸臂去搂住了她的肩头:“当然了……” 阮仁燧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儿,有点不好意思地想:我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毕竟我阿娘已经过了二十岁的门槛,即便考过了,也没法计入成绩了。 只是没想到即便如此,阿娘居然也还是要去考。 圣上大概也问了句类似的话。 阮仁燧听见他阿娘带着点哭腔,说:“我自己都考不过,怎么好意思督促底下的弟妹去考?” 阮仁燧听得心下触动,还没来得及再生出点感慨呢,易女官就悄悄地潜行到后边儿去,把这只湿漉漉的小狗给牵走了。 “让陛下跟娘娘说会儿话吧,我再找个人来给您擦头发……” 阮仁燧听着窗外隐约的虫鸣声,心想:行叭! …… 这天傍晚的时候,天就有点阴沉了。 云层里隐约有雷声传来,只是闷闷地响,倒是没很快落下雨来。 一直等到半夜时分,外头忽然间一道明光,闪电刹那间照亮了天际,几瞬之后,轰鸣声如期而至。 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阮仁燧叫雷声给惊醒了,又听见窗外有压低了的脚步声和关窗户的声音。 燕吉大概是睡了一觉了,声音还带着点沙哑,思绪倒是很清明:“都别慌,油布就在那儿挂着,拉起来就是了,小心点,别伤了娘娘的花……” 又过了会儿,那一点声响也消弭无踪。 唯余雨声依旧。 阮仁燧打个哈欠,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拉上被子,翻个身继续睡了。 他不知道,这会儿德妃跟圣上也还没睡下,且正在谈论他呢! 德妃因知道了英国公府跟颍川侯府两桩婚事撞在一起的事情,倍觉感慨,这会儿就跟圣上说:“以后岁岁长大了,千万别一味地看门第给他选妃……” 她不胜唏嘘:“英国公府跟颍川侯府,乃至于德庆侯府,就是算得太精了,到最后闹了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圣上捻着她的一撮头发,缠在指间把玩:“这怎么说?” 德妃轻叹口气:“裴六郎要娶的是黄门侍郎的独生女儿,世孙要娶的是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侯府女,多齐整的两桩婚事?” 她说:“简直是用算盘珠子一个一个拨出来的,严丝合缝,一丁点儿的亏都不肯吃!” 只是德妃也说:“天下哪有那么正正好的事情?”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5节 “家世合适了,就必然有别的地方会不合适,你等着瞧吧,男方在自己家里边都是金凤凰,女方难道就是受气包?以后过起日子来,都有得受了!” 圣上听得低笑起来:“你这就想太远了吧,他才多大……” 德妃气得踢了他一下:“比不上你心大!” 圣上当下就“哎呀”两声,答应下来:“好好好,以后岁岁的王妃,让你来选,你不满意,我不点头,这总行了吧?” 德妃听了不喜反愁,郁郁地道:“总感觉他还是个小孩儿,怎么忽然间就要谈婚论嫁了呢?” 圣上:“……”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天空一片晴朗,浑然看不出昨夜骤雨滂沱的痕迹。 倒是空气很好闻。 湿湿的,隐约带着一点泥土和花木的芬芳。 阮仁燧洗漱之后出去,略走几步,便看见有只蜗牛被冲到了台阶上,正挥动着触须,艰难地向前爬…… 他蹲着看了会儿,最后还是找了片草叶,把它给夹送到花圃里边去了。 餐桌上出现了桂花糕和精巧的三角形小粽子。 这是易女官的巧思,亦是一种祝愿——高(糕)中(粽)嘛! 德妃很赏脸地分别吃了一块。 末了,又跟儿子和大公主一起乘坐马车出宫,参加礼部组织的史学专业考试。 大公主起初不知道她要出宫去做什么,情绪还很放松,等知道德娘娘锐意进取,专门出宫去考试之后,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等到了下午回去,看贤妃吊儿郎当地在听曲儿,就更生气了:“阿娘,你再这么自甘堕落的话,以后可别想吃我的面!” 贤妃:“……” 贤妃暗吸口气,觉得她就跟隔间里开始长大褪色不再那么可爱的小黄鸡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她扯开嘴角笑了一下,反问女儿:“你还有面?在哪儿?” 贤妃吹了吹手里的热茶,凉凉地道:“不会是说那锅浆糊吧?” 大公主:“……” 大公主气得哇哇怪叫:“阿娘,你丸辣!你再也别想吃我的面辣!” …… 不只是大公主锅里边有浆糊,阮仁燧跟曹奇武脑子里也有浆糊。 十班的第一节 课是徐太太的课,讲解了一些基础的文义——但是冤种二人组都没听。 曹奇武买了本闲书,很精明地将其拆分成一页一页,隔一页插在课本里,这样偷看的时候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阮仁燧惊叹人在做坏事的时候总有用不尽的小聪明! 他们俩一起摸了一节课的鱼,结果第二节 课就是随堂测验。 文言文翻译。 试卷发下来,答完了又交上去,而后就是自行查漏补缺时间。 徐太太在上边紧急批阅刚到手的随堂测验卷。 然后…… “曹奇武,侯永年,你们俩给我站起来。” 全班人的目光一起投了过来。 徐太太面沉如水,眉头皱着。 先问曹奇武:“刚才上第一节 课的时候,你没有请假,也没有在课堂上睡觉吧?” 曹奇武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徐太太点点头,觑着手里边那张卷子,问他:“曹奇武,你告诉我,声色狗马中的四个字,分别是什么意思?” 曹奇武被问得宕机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太太,声是乐曲,色是美色,狗跟马都是常见的动物……” 徐太太又问他:“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曹奇武艰难地想了想,说:“是,是指人荒淫无道,不干正事……” 徐太太遂问他:“荒淫无道,不干正事,应该是声色狗马,跟你写的声马狗色有关系吗?” “难道荒淫无道就是听马唱曲儿,然后欣赏狗的美色?” 曹奇武:“……” 阮仁燧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完自觉不对,赶忙收敛起笑容来,把嘴闭得紧紧的! 徐太太继续历数曹奇武的错处:“圣人讲,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你怎么翻译的——我小时候就很贱,所以经常做下贱的事情?” “你觉得这对吗?” 这就触及到曹奇武的盲区了。 他迟疑着问:“这……不对吗?” 徐太太冷笑了一声,步下讲台,慢慢地走到教室最后排,他们俩面前去:“这些也就算了,还有这里——” “襄公少时不羁,有易牙之癖,告诉我,你是怎么翻译的?” 曹奇武:“……” 曹奇武眼睛一闭,一狠心,说出了自己写的答案:“襄公小的时候很不受拘束,喜欢跟人互换假牙……” 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哄笑声。 阮仁燧也没忍住,赶忙低下头,遮掩住自己咧开的嘴。 徐太太都被气笑了:“我上节课才讲了易牙的故事,你又没有请假,又没有睡觉,居然都不知道那是个人名?” 再看阮仁燧还在那儿乐,登时就把火烧到了他身上:“侯永年!” 她捻着阮仁燧的那张卷子,指甲掐住了两个字:“这是什么字?” 阮仁燧打眼一瞧。 骒马。 他就念出来了:“骡马。” 徐太太气极了:“你们俩人坐在这儿,魂儿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骡马?我看你们俩一个像骡,一个像马!” 说完,顺手抄起曹奇武的课本,分别在他们俩肩膀上拍了一下。 曹奇武脸色大变! 阮仁燧脸色大变! 夹在书页里边的杂书书页如同螺蛳的舌头一样,慢慢地,悠悠地吐出来一点…… 徐太太脸色大变! 她果断地捉住那条舌头向外一抽—— 混子阮仁燧跟混子曹奇武脸色再变! 徐太太恶狠狠地瞪了曹奇武一眼,又看阮仁燧:“侯永年,把你的课本也给我!” 阮仁燧:“……” 补,补药啊! 徐太太惊觉这个角落俨然已经成了混子的温床! 她叫两个混子让开,自己蹲下身去,开始翻看他们的桌洞里的所有书籍。 徐太太在大量的杂书当中,发现了少量的课本! 徐太太被气笑了,叫他们俩去办公室训斥了半晌,而后道:“你们俩回去把纸笔拿来,在这儿把班规抄写三遍,再把你们俩的家长都给我找来!” 阮仁燧:“……” 曹奇武:“……” 两个混子好像有点死了似的从办公室里出去了。 大公主听人报信——自从上次的发粪涂墙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十班有两个狼人了——知道弟弟被叫到了办公室去,还以为他又跟人打架了呢。 急急忙忙地赶过去,见到的就是活人微死的弟弟。 大公主很关心地问他:“岁岁,你还好吧?” 阮仁燧心里慌慌的,脸上愁愁的,说:“大姐姐,我不好,我又要叫家长了……” 大公主很怜惜地看着弟弟,皱着小小的眉头,为难极了。 过了会儿,阮仁燧和曹奇武像两根石头桩子似的杵在办公室里,趴在徐太太的办公桌上抄写班规,忽的听见外边有人清脆地喊了一声:“报告!” 徐太太抬头瞧了眼:“进来吧。” 阮仁燧一扭头,就见大公主背着手,强装镇定地进来了。 她神情严肃:“徐太太,你好,我是十班侯永年的家长,我是他的姐姐……” 阮仁燧:“……” 羡慕不已的曹奇武:“!!!” 徐太太:“……” 第139章 卷毛鬼跟小红花! 徐太太气极反笑。 笑完之后她板着脸,看了眼大公主的胸牌,而后问她:“元宝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6节 大公主有点紧张。 主要她也是第一次以家长的身份来跟太太说话呀! 大公主就回忆着长辈们说话做事时的模样,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徐太太,我是侯永年的姐姐,听说他犯了错,您要请家长,就过来看看……” 徐太太:“……” 徐太太看她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话,心里不由得想笑,只是强忍住了,声音平和地说:“坐吧。” 阮仁燧有点惊异地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徐太太居然没有直接把大姐姐撵出去,亦或者说一句“你也叫家长来”? 大公主微有点忐忑地坐了下去。 徐太太还真像在跟家长说话似的,很严肃地说起了今天的事情:“侯永年跟曹奇武两个人凑在一起,上课不好好听讲,都蜷缩在角落里看杂书,试卷写得一塌糊涂,桌洞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又质问大公主:“做学生的,上课不好好听讲,这对吗?” 大公主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不对。” 徐太太又问:“上课偷看杂书,这对吗?” 大公主默了默,又说:“……不对。” 徐太太最后又把两个混子的试卷往她面前一摆,问:“前一节课刚讲过的东西,他们俩把试卷写成这样,这对吗?” 大公主接过那两张试卷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头渐渐地拧起来一个疙瘩:“岁岁,你是怎么回事?” 她超严肃的:“上课不认真,做错了这么多!” 曹奇武由最初的歆羡转为幸灾乐祸。 结果大公主也没有放过他:“笑?你有什么好笑的?!” 她很生气:“你错得比岁岁还多,还有脸在这儿笑!” 曹奇武:“……” 不笑.jpg 徐太太又把从他们俩课本里抽出来的那一摞杂书的书页拿给她看:“当学生的,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耍这种小聪明,对吗?!” 大公主很严肃地说:“不对!” 紧接着就站起来,颇有些威仪地训斥弟弟:“岁岁,你怎么能这么胡闹?怪不得徐太太生气呢!” 她说:“还有曹奇武,你们俩还不赶紧跟徐太太道歉?” 两个混子蔫眉耷眼地开了腔:“徐太太,我们错了……” 大公主又说:“徐太太,你放心吧,晚点我教训他们——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们俩计较啦!” 徐太太看得又气又笑,瞧着两个混子一脸忐忑的模样,也知道他们害怕,到底没再深究这事儿。 “这回的事情,我是看在元宝珠的面子上,才就此掀过去的,家长既已经来了,就不必再来了。” 徐太太正色道:“元宝珠今年才多大?人家怎么就能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话做事都这么条理?” “见贤思齐,你们得多跟人家学习!” 两个混子听见的:就此掀过去……家长就不必再来了…… 两个混子异口同声道:“徐太太,我们知道啦!” 徐太太教了多少学生了? 瞧他们俩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当下就说:“你们俩回去,把自己的桌子搬到讲台底下去,谁左谁右,你们自己选!” 她说:“马上就是月考了,你们俩还不上心,现在讲台底下坐上七天,以儆效尤!” 两个混子悲痛得如丧考妣:“啊?!” 徐太太断然道:“啊什么啊?赶紧回去搬桌子去!” 阮仁燧蔫蔫地拉着曹奇武往外边走。 后者还有心事呢,瞧着被徐太太没收的那些杂书,期期艾艾:“太太,我的书……” 徐太太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是很宝贵吗?你小小孩童,拿着丢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轻飘飘地说:“想要回去,就叫你家长来替你要吧,我二话不说,马上给。” 曹奇武:“……” 他哪敢叫他阿耶阿娘知道他在书院里做这个? 还不男女双打,把他拍成平面的? 曹奇武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跟混子同桌一起出去了。 到了办公室外边,他还心有余悸:“岁岁,幸亏你大姐姐把事情给截下来了,不然真叫了我阿娘来,还不把我打死!” 阮仁燧虽然也怕挨打,但听他说得这么严重,多少也觉得有些好笑:“不至于、不至于……” 曹奇武由衷地叹了口气:“至于的,我阿娘生气起来,跟一头老虎似的,特别暴躁,前天才刚狠打了我一顿——我二哥小的时候被她吊起来打,我看得真真的!” 阮仁燧回想了一下先前见到的曹太太,总觉得他说得太夸张了:“不会吧?” 曹太太看起来挺温柔的啊。 曹奇武忧伤不已:“你不懂!” 他本也是个心大的,倒是没在这事儿上过多的着墨。 就是有点遗憾:“那本鬼故事我才看到一半,都没看完呢……” 阮仁燧实在是很佩服他:“你看了晚上不害怕吗?” “当然怕啊,”曹奇武理所应当地说:“我怕得晚上不敢一个人出去尿尿,就偷尿在我阿娘的皮靴子里边了……” 阮仁燧:“……” 曹奇武还在啧啧地品味着,意犹未尽:“但是看鬼故事真的很刺激啊!” 阮仁燧脑海里还在闪现着“皮靴子”三个字。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才是你阿娘揍你的原因吧?” 曹奇武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真是的,这不重要啦……” 阮仁燧:“……” 阮仁燧惊觉天地造物,往往一啄一饮。 譬如说,给他的小伙伴一个爱闯祸的性情,还给他配套了一副特别能挨打的身体…… 他转而又有点物伤其类地想:我好像也这样! 两个混子在外边乱七八糟地说着话,办公室里,徐太太也正跟大公主说话。 “我知道你到这儿来,是出于手足之情,是出于对幼弟的爱护,只是元宝珠,爱护也是要有前提,有底线的,明白吗?” 徐太太循循善诱:“今天这件事情,我轻轻放过,一来是因为感念你的心意,小小年纪,就如此友爱手足,二来,也是因为这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 “但是咱们就事论事,上课不听,还偷看杂书,是不是不对呢?” 大公主叫她说得有点惭愧,嗫嚅着说:“是,是不对的……” 徐太太点点头,轻声说:“这次你帮了他们,只是帮了一个表面,要想真正地帮助他们,还是得督促他们改正向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你没有办法使他们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下次他们再出这样的事情,你就不应该帮他们了——那不是友爱,而是包庇,明白吗?” 大公主听得若有所思,几瞬之后,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徐太太,我知道了。” 略微顿了顿,又很诚恳地说了句:“谢谢您!” 徐太太看得微微一笑,又从桌上抽了张龙川书院的公文纸,特别认真地在上边写了题头,紧接着是一行表彰。 “元宝珠同学友爱手足,关照同窗,是个特别好的学生,特发此状,以兹鼓励。” 末了,还取出班主任才有的小红花印章,蘸了印泥,在底下盖了三朵小红花! 整整三朵小红花! 平常就算是考试考得很好,顶多也就是一朵小红花的! 大公主兴奋得脸都红了,看起来也像是一朵小红花了。 徐太太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将那张简易的奖状递给她:“好孩子,去吧!” 大公主高兴极了,语气轻快地抛下一句:“谢谢徐太太!”就捏着那张奖状,风一样地往一班跑过去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自己的好朋友们——她拿到了三朵小红花! 三朵小红花哟! …… 办公室里边,等大公主也离开之后,就只剩下了徐太太一个人。 真是小孩子呀…… 大公主的快乐也感染了她,即便这会儿那小娘子已经跑远了,门也已经关上了,她唇角还是没有落下去。 徐太太随手收拾了一下自己桌面上的东西,视线再一斜,正瞧见曹奇武的那摞闲书还摆在跟前儿。 她站起身来,去找了个文件袋,预备装起来,等月底再还给他。 装进去之前,徐太太起了一点好奇心——现在的小孩儿都在看什么闲书? 她随意地翻看了一本。 第一页就只有一行字。 别回头,你身后有人。 …… 阮仁燧中午下了课,专程往王娘娘那儿跑了一趟。 这地方跟龙川书院挨得很近,他已经跑熟了。 他是来给王娘娘做反馈的:“您说得那种馅料我调制出来了,特别好吃!”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7节 阮仁燧两只手都伸出来竖大拇指了:“您太厉害啦!” 王娘娘笑得眼纹都出来了,显然是受用得很:“是吧?” 阮仁燧用力地点头:“嗯!” 一老一小正说着话呢,刘永娘喜盈盈地过来了,见阮仁燧也在,起初有点惊奇,但还是没有忘记自己到这儿来的本来目的。 “看!” 她转一个圈儿,问对面两人:“好不好看?” 王娘娘惊奇不已! 她目光欣赏,迟疑着说:“你的头发……” 阮仁燧也说呢:“怎么变得卷卷的啦?!” 刘永娘捧着明显卷起来的头发,美滋滋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叫烫发!” 怕王娘娘误会,又赶忙解释了一句:“不是我不想跟你一起去,我也是沾了曹太太的光,才有机会去试一试的……” 又说:“曹家做了皇商,往来的客人也多了,有人送了曹太太一个好面子,现成的烫头号牌,难为她还记得我,带着我一起去了!” 王娘娘也知道这事儿。 烫头发,是神都城里中层贵妇和小资群体(?)新近发展出的爱好,亦或者说是一种时髦的风向。 也不知道是谁先钻研出来的,先把长长的火钳烧红,降温之后控制好热度,用来将头发烫卷…… 瞧着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只是这事儿没能在上层群体当中流行起来。 神都城里女性穿着打扮的风向标都有谁? 首屈一指的,就是朱皇后的母亲朱氏夫人。 人家的核心出装是脸,不是妆造…… 太吃建模了。 朱氏夫人乌发雪肤,倒是真有人毕恭毕敬地送了烫发号牌过去,只是她还是更喜欢自己乌黑顺直的长发,便分给别人了。 朱氏夫人之后,是光禄寺薛少卿之妻薛夫人。 她与俊贤夫人一样出身韦家,是后者的堂妹。 薛夫人也没有领受这新鲜事物——她对气味很敏感,听说烫头发会发出一股糊味儿,她不喜欢。 再后边的俊贤夫人和韩王妃则是各有各的想法。 俊贤夫人忧心的是眼见着就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她作为命妇,必然是得进宫的,要是把头发烫得弯弯的,到时候怕不好梳头。 要是再惹得言官议论,只怕不美。 韩王妃则是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毁,所以对此事敬谢不敏。 顶流贵妇们都按兵不动,其余的勋贵亦或者官宦贵妇们就更不会冒这个尖儿了。 如俊贤夫人一般心怀顾虑的,可不在少数呢。 只是即便如此,却也阻拦不了中层百姓对此的向往,烫发仍旧是一号难求。 王娘娘还专门去闻了闻,失笑道:“还真是有一股糊味……” 刘永娘听得乐了:“现在是洗过了,好多啦!” 她说:“你不知道,当时我都以为自己是在锅里,有人要把我按下水煮上,按着拔毛了!” 王娘娘跟阮仁燧都听得笑了。 笑过之后,王娘娘叫人去取两瓶发油来:“我琢磨着这事儿多少还是伤头发的,你拿去早晚抹一抹,养护一下,总是聊胜于无。” 又说:“一瓶给你,一瓶给曹太太。” 刘永娘也不跟她客气,笑着谢过之后,痛快地收下了。 …… 这天放学之后,曹奇武也没急着回家,拉着阮仁燧一起跑了趟书店,先去把他没看完的那本闲书给看了。 阮仁燧因今天并没有古琴课,也就跟着去了。 书店的伙计同他们俩——主要是曹奇武——早就熟了,知道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见了笑呵呵的,也很客气。 曹奇武就给了他一把铜钱,叫他去买点瓜子来,跟小伙伴包了个雅间,一边嗑瓜子,一边美美地看闲书。 如是瓜子儿磕完,闲书看完,再等他们俩走出书店的时候,外头天都已经有点发乌了。 他自己看鬼故事看得心慌,因从前取笑小伙伴取笑得多了,这会儿反倒不肯说出害怕二字,反过来叫对方取笑自己。 曹奇武强装镇定。 两个搞事搭子就此分手。 阮仁燧乘坐马车回宫,曹奇武背着书包回家。 天慢慢地黑了,不知是否是因为要下雨的缘故,雾沉沉的。 曹奇武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一路冲到家里,才刚松口气,忽见门内背对着他,站着个卷毛鬼! 曹奇武手里的书包落了地。 曹太太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皱起来了:“上哪儿野去了?放学这么久也不回来!” 曹奇武看着她满头披散着的卷毛,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心想:坏了,我阿娘肯定是让这个卷毛鬼给吃了! 这卷毛鬼吃完我阿娘之后,还披上她的皮,要来吃我们全家了! 曹太太也没注意到这小子脸上的表情。 她才刚烫完头,好看是好看,就是焦糊味的确有点重。 总挽着,好像都闷在里边儿了。 这会儿在自己家里边儿,公公又出城谈生意去了,这几天回不来,索性就解开头发,披散着散散味道。 看小儿子回来了,就招呼他:“把书包放下,去洗洗手,吃饭了!” 曹奇武浑浑噩噩地应了声。 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他提心吊胆,既害怕这卷毛鬼忽然发作,一口吃了他们所有人。 又不免心想:阿耶,大哥、二哥,难道都没发现阿娘不见了,换了个卷毛鬼吗? 曹奇武暗中观察。 曹奇武绝望地发现,他们好像真的没有发现! 他们真把这卷毛鬼当成阿娘了,还跟她说说笑笑的,可亲热了! 曹奇武心里边很难过。 阿娘虽然也会打他,有时候也凶了点,但毕竟是他的阿娘啊! 曹奇武闷着头吃饭,不吃菜。 过了会儿,想到自己没娘了,还有可能被这个卷毛鬼吃,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曹太太吃了一惊:“你哭什么呀?” 曹奇武不说话。 他阿耶跟他的哥哥们也问:“你怎么啦?” 曹奇武抽抽搭搭地说:“阿娘,你,你死得好惨啊……” 他阿耶:“……” 他的哥哥们:“……” 全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曹太太勃然大怒,火冒三丈,一抬手,“啪”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 徐太太前不久才搬了家,这会儿带着一双儿女,跟母亲荀老夫人住在一起。 三进的宅子,就这么几个正经主子,很宽敞了。 徐太太是个明白人。 她自己可以住得简朴些,但母亲又不是没钱,为了一点虚伪的自力更生的面子,再叫母亲去跟着她吃苦,就是做女儿的不孝了。 荀老夫人很宠爱外孙女,近来祖孙俩都住在一起,这天晚上吃了饭,再说会儿话,众人便各自散了。 徐太太的儿子过了七岁,现下自己在前院有房间。 荀老夫人带着外孙女住正房,徐太太住在后边院子里。 结果没过多久,荀老夫人的亲信就来回话:“娘子抱着枕头过来了……” 荀老夫人不免纳闷儿,见了女儿,就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徐太太沉默了一下,强笑着道:“……娘,我想你了,我们一起睡好吗?” …… 不同于阮仁燧的盘桓在外,今天放了学,确定弟弟不跟自己一起回宫之后,大公主就坐上马车,督促着车夫马不停蹄地往宫里赶了。 路上,她还不忘将那张奖状拿在手里,双手捧着,煞有介事地说:“哎呀,这种奖状是不能折的,一折就坏掉了……” 小时女官心下好笑,又觉得她实在是很可爱。 当下疑惑地蹙起眉来,故作不解:“嗯?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奖状?” 大公主被挠到了痒处,美得都要冒泡泡了! 她心满意足地开始解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徐太太表扬我是个好孩子,还给了我三朵小红花——整整三朵小红花!” 小时女官继续面露不解:“三朵小红花?为什么是三朵小红花,而不是一朵小红花,两朵小红花呢?” 大公主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美得不得了:“最好最好的孩子,才能拿三朵小红花!”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8节 又悄悄告诉她:“除了我之外,龙川书院我们这一届学生里边,就只有第一名的宋琢玉拿过三朵小红花哦!” “哇塞!” 小时女官又惊又喜,感慨不已:“那真是好了不起啊!” 大公主强行抑制住上翘的嘴角,勉为其难道:“哎,也还好吧,没那么夸张啦!” 结果两只手捧着奖状,她连马车都不会下了。 小时女官忍着笑,手臂用力,把她给抱下来了。 大公主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奖状不能折,得有人拿着,不然就坏了……” “嗯嗯,”小时女官很理解地说:“我知道,我明白。” 想了想,又问她:“我有点事,得去禀告给皇后娘娘,您要是顺路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大公主心想:还有这种好事? 我刚好可以借着这个理由,让朱娘娘也看一看我的小红花! 三朵! 大公主就干咳了一声,勉强说:“那好叭,如果你一定要我跟你一起过去的话!” 她长吁短叹,表情十分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呀,小时姐姐!” 第140章 曹奇武猎妖记 凤仪宫。 大公主美美地捧着那张奖状,故作不经意地站在那儿,仰着头,也不说话。 朱皇后哪儿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马上就故作不解地“哎呀”了一声:“仁佑,你拿的是什么呀?” 大公主要是真有条松鼠尾巴的话,这会儿肯定已经洋洋得意地翘起来了! 她把自己跟小时女官说的那套词儿又跟朱皇后说了一遍。 朱皇后大吃一惊,羡慕极了:“什么,整整三朵小红花?!” 她说:“让我来数一数,是不是真的有三朵?” 大公主献宝似的,高高地抬着头,举起来让她看。 朱皇后就语气很夸张地说:“还真是啊——我头一次听说有小孩儿能一次得三朵小红花!” 大公主美得都快要飘起来了! 朱皇后又问她:“仁佑,为什么太太们给了你三朵小红花?” 大公主心想:我要是直说的话,那不就是把岁岁给卖了吗? 可要是不说实话,上哪儿去寻个理由,解释三朵小红花的出处? 大公主思来想去,最后脸上带着点犹豫,说:“因为我友爱同学,作业都完成得很及时,而且还主动给不会的同学讲题!” 朱皇后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原来是这样呀……” 因大公主的一番好意,阮仁燧姑且免了一顿打。 …… 披香殿。 阮仁燧才刚回去,就见殿内众人俱都喜气洋洋的。 瞧着他回来了,易女官主动迎上前来:“殿下怎么才回来?” 没等他问,就蹲下身来,笑眯眯地告诉他:“娘娘的史学专业考试通过啦!” 阮仁燧又惊又喜:“真的吗?” “是呀,”易女官笑着说:“之前才刚撒了第一波喜钱,这会儿正在撒第二波呢!” 按理说,考试才结束那么两天,连同阅卷带统计,原还没到出成绩的时候。 可那不是“按理说”吗? 圣上专程给爱妃开了个小小的后门,叫人把她所在考场的卷子都提出来,插进了阅卷排序的最前边。 如是等到阅卷结束的第一天,就着人去把成绩给调出来了。 虽说现下还只有分数,没有名次,而最终的通过结果,还要综合两方面来进行考量。 但是现下的这个成绩,对比往年的数据,肯定是能够通过的! 圣上心里边有了结果,就当了回报喜鸟,来告诉爱妃这个喜讯了。 德妃自己心里边其实也是有所准备的。 考试这回事,不需要考完了核对答案,也不需要真的等到成绩出来——究竟考得怎么样,自己一清二楚! 她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能通过的,只是没想到分数居然还很不错。 起初的惊喜之后,德妃又平复了心情,跟圣上说这事儿:“其实不是我聪明,亦或者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只是因为同时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本朝的史学考试,在诸多专业考试当中,含金量是很高的,当然,相对应的就是难度也很高。 这门考试非常考验典籍理解和个人眼界,乃至于读书的摄阅量。 譬如《尚书》,之前龙川书院入学考试时,宋琢玉唯一没有做出来的那道题,就是选自其中。 如何断句,如何理解,如何进行解析破题,没有人引路,想自行摸索? 比登天还难! 德妃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师资力量。 秘书省、弘文馆、国子学的博士们皓首穷经,他们此生最接近权力的时刻,或许就是进宫来为皇妃讲书。 一群人把自己研究了一辈子的东西来来回回地讲给她听,德妃自己又肯用心学,再没点成果,那像话吗? 圣上笑道:“天下哪有绝对的公平?从来都是相对的公平。” 德妃也就是那么一说,真的通过了考试,她心里边也是很美的。 她有生以来,通过的第一场专业考试呀! 德妃兴奋不已地跟圣上说:“等成绩正式出来了,我马上发一份回夏侯家去,让底下的弟妹们都看看,我可不是光说不练!” 圣上含笑应了声:“好。” 德妃又说:“到时候还得请客,嘉贞姐姐,费氏夫人,韩王妃——哦,千千万万不能把谭郎中给落下!” 圣上又应了声:“是呀,谭郎中劳苦功高!” 德妃美美地捧着脸,忽的想到了另一处,一扭头,那长长的眼睫忽闪忽闪的:“还有你跟岁岁,都没少在旁边鼓励我、督促我……” 她搂着圣上的脖颈,笑吟吟地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mua~ 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岁岁呢,不是说回来了吗?” 易女官从外头进来,笑得有些无奈:“小殿下说是有事要做,急匆匆地往自己寝殿去了。” 圣上宛若奸妃一般,暗戳戳地在德妃面前进谗言:“这小子怎么想的?你这么大的喜事,他都不放在心上,真是的!” 他说:“别说你,我都看不下去了!” 易女官:“……” 德妃听不得别人说耀祖不好,眉头皱起来一点,说:“别乱说,兴许岁岁是有事呢!” 又要过去看看他。 圣上不情不愿地跟她一起:“他一天天使不完的劲儿,能有什么事儿?” 两人一起到了门外。 德妃在外边敲了敲门:“岁岁,你没事吧?阿娘进去啦?” 圣上抱着手臂,在旁边听里头的动静。 就听见冤种慌里慌张地说:“阿娘,你先等等——” 圣上爽朗一笑,一把把门推得大开:“哈哈,已经进来啦!” 说完,大步走了进去。 阮仁燧:“……” 德妃:“……” 阮仁燧对着他阿耶怒目而视。 狠狠白了他一眼,又两只手把自己刚刚画完的奖状递到德妃面前去:“阿娘,给你!” 德妃低头去瞧,便见他用画笔在一张白纸四周画了装饰性的花边。 中间靠上的位置写了两个大字:奖状! 下边是看起来稍有点歪歪扭扭,但却很挺峻的一行相对较小的字。 阿娘通过了专业考试,特发好厉害奖状一张,以兹鼓励! 最底下是他用花章盖出来的三朵小红花。 之前在宫里边上课,他不听讲还偷偷刻红薯,事后虽然被打了,但德妃还是叫人专门给他刻了一套花里胡哨的章子玩儿。 正好用在这里了。 德妃看得愣住,接过那张奖状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遍,眼泪差点就掉出来了。 “岁岁,娘的乖宝,你怎么这么会体贴人?!” 她蹲下身来,搂着儿子小小的身体,特别动情地说:“娘这辈子最高兴、最值得的事情,就是有了你!” 阮仁燧搂着他阿娘的脖颈,抬起头,觑着他阿耶面带无语的脸,不解地道:“嗯?那阿耶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269节 德妃含含糊糊地道:“噢,他,这个……也挺好啦!”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朝他阿耶眨了下眼。 圣上两手抱着手臂,瞧着他,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等那娘俩儿腻歪完了,他才从德妃手里接过了那张奖状。 德妃有点舍不得,再三嘱咐他:“你小心点啊,别弄坏了,晚点我要找人给裱起来的!” “嗯嗯,”圣上很认真地应了,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忽的面露惊喜之色:“岁岁,你的字写得相当不错啊!” 阮仁燧:“……” 德妃后知后觉地看了过去:“什么?” 圣上就把那张奖状放低了一点,叫她看:“你瞧,虽然还有一点歪扭,但那是因为他年纪尚小,腕力不足,别的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了,他连笔锋都能写得这么漂亮了!” 德妃紧盯着瞧了几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这样的!” 圣上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办入学的时候?孟大书袋看了他写的字,也说他很有天赋!” 德妃又一次点了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圣上摸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斜了冤种一眼,而后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不只是很有古琴天赋,也很有书法天赋?” 阮仁燧急了,赶紧试着拯救自己一下:“没有吧,其实挺一般的……” 德妃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站到了圣上那边:“没错儿,我们岁岁这么聪明,有两个天赋,这不是很正常?!” 阮仁燧:“……” 完了。 好像是被资本做局了…… …… 大公主在朱皇后那儿用了晚膳,吃饱喝足之后,仍旧是双手捧着那张奖状,脚下跟在飘似的回了九华殿。 进去之后见了贤妃,也不说话,只是对着她晃悠那张盖了三朵小红花的奖状。 贤妃心下好笑,倒是很配合地夸了一通。 还说呢:“这不得找个地方给贴起来,让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能看到?” 大公主看似满不在乎,实则嘴角飞扬:“这是不是太夸张啦?” 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结果到了晚上,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贤妃听见她在那儿嘀咕:“小红花,嘿嘿,小红花!” 她有点无奈:“你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大公主应了一声,踢一踢被子,乖乖地躺好了。 然而到了半夜,鬼知道是什么时辰,贤妃叫枕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给惊醒了。 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就看大公主披散着头发,正弯着腰穿鞋。 贤妃也没多想,还以为她是要起夜。 结果就听见她支使守夜的宫人去寻了支蜡烛,自己执着,美美地欣赏被贴在墙上的奖状。 贤妃:“……” 贤妃索性一翻身,背对着她,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了。 然后到了第二天,众人一起去给朱皇后请安,她就注意到德妃手里边似乎还拿着什么。 贤妃发誓,她真的就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可那边儿德妃就跟被打开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开关似的,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贤妃姐姐,你是说这个呀?” “这是我才刚刚找人给裱起来的奖状,对,是岁岁给我画的,他字写得还不错,是不是?” “连陛下都说他很有天分呢……” “上边的小红花?也是岁岁给我盖的,这小子,一口气给我盖了三朵呢!” 贤妃:“……” 贤妃头疼不已——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小红花了! …… 因孟大书袋近来有点咳嗽,大夫瞧了,说是风热,也没开药,叫回去吃川贝蒸梨就是了。 孟太太于是每天都做川贝蒸梨,做一份也是做,做两份也是做。 最后她一口气做四份,家里边的四个成年人一人一份。 孟敏如私底下悄悄地跟哥哥嘟囔:“没毛病也得吃出毛病来!” 孟聪如听得忍俊不禁。 孟太太听得不甚真切,叫她:“你们俩又嘀咕什么呢?赶紧吃!” 又有点奇怪:“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新声出版社的编辑部在神都,也算是顶好的单位了。 体面,有名气,工资开得高出平均水准,上班时间也短。 就两个半时辰。 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 所以每天清早孟聪如顶着星星上朝去的时候,孟敏如还在呼呼大睡。 今天起这么早,孟太太不免觉得奇怪。 孟敏如笑着说:“是有点事儿,有个新员工入职,我领着她去印刷厂转转去,那边开工早,得赶早。” 孟太太了然地应了声:“我就说嘛!” …… 新声出版社来了一位实习生。 邹禾子——现在该叫宁禾子了——正式开始实习上班了。 宁令姜原先还在发愁呢,虽说自己手底下还有一笔积蓄,在神都也有两套宅子,但就干躺在家里坐吃山空,这怎么成? 尤其禾子年纪还小,老是闷在家里,也不像话。 女孩儿还是得出去走走瞧瞧的。 结果没过多久,女儿就期期艾艾地问她:“阿娘,我,我能不能出去找点事做?” 她说:“您看过新声出版社出的杂志没有?” “我之前在霞飞楼认识了新声出版社的一位编辑,私底下聊了很久,她说我适合过去上班呢……” 新声出版社,宁令姜当然是知道的,韩王妃手底下的企业嘛。 女儿想到这里去做事,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 宁令姜有点担心:“禾子,你是去做什么呢?” 宁禾子反倒没有十分具体的规划,当下大大咧咧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呀,听敏如说,新声出版社里边也是有很多部门的。” “她的意思是,先让我以实习生的身份进去,几个职位都挨着轮一轮,看适合做什么,再确定下来也来得及……” 邹禾子在读书上没有太多的天赋,她自己也不喜欢读书。 硬读的话也能读得下去,但实在是很吃力也就是了。 她爱漂亮,爱打扮,且于此一道也的确很有心得。 先前见了孟敏如,还跟她说呢:“你们出的那本杂志很好看,妆容也算漂亮,但我觉得,用色可以更大胆一点的。” “画中美人的眼妆改用大片的浓紫,再点缀上金灿灿的细碎亮片,会更有妖魅之感……” 孟敏如去寻了新声出版社签约的画图娘子钱正芳,请她按照形容再画一幅,对比原先那副,果然觉得更加明快大胆一些。 她跟上司吕俊平说了这事儿,后者也觉得有些意思:“循规蹈矩的人做风尚杂志,好没意思,就得找大胆不羁的才行……” 吕俊平想了想,说:“叫她来试试吧,只是别直接进编辑部,让挨着转一转,观望一下她的行事风格,打磨一下性情,再说其他。” 又点了孟敏如带新人。 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上班第一天,宁禾子穿得漂漂亮亮的,对着镜子瞧了又瞧,觉得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才美美地出门了。 她跟孟敏如打听过了,虽然现在她只是实习生,但每个月也有一两的薪水呢! 虽说不算多,但这可是她第一次出门赚钱! “阿娘,你放心吧!” 月俸一两的宁禾子踌躇满志:“我会好好干的,一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月收租几百两的宁令姜很感动:“去吧,娘的后半辈子,可全指望你啦!” 宁禾子拍着胸脯跟她保证:“阿娘,你放一万个心吧!” …… 清早。 阮仁燧到了教室里,先吃了一惊。 他的对桌——是的,他跟曹奇武现在成了老师坐下的哼哈二将,一左一右,分列两侧。 两个小孩儿面对面地坐着,是以阮仁燧打眼一瞧,就发觉曹奇武右边腮帮子肿着。 他很有经验,这一看就是被打了啊! 阮仁燧拖着凳子,挪到小伙伴儿面前去,忧心忡忡道:“曹奇武,怎么回事,谁打你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0节 曹奇武脸肿肿的,委屈兮兮地说:“岁岁,我家里出事了,你能帮我个忙吗?” 阮仁燧不假思索便应了:“行啊,怎么帮?” 曹奇武问他:“你最多能找几个人来?” 阮仁燧听这话里的意思不对——难道说曹奇武真的碰上什么大事了? 他心想:他能干什么呢? 为了套话,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先应了:“找几个人来,暂且还不一定,不过,肯定能解决你的事情,你放心!” 曹奇武知道他,准确地说是他们家很有门路,倒不怀疑。 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今天中午,我要去做一件男人该做的事情!” “岁岁,到时候你在外面帮我放风,要是数完一百个数,我还没有出来,你就带人杀进去救我!” 他要去单挑卷毛妖怪,给他阿娘报仇雪恨! 阮仁燧听得热血沸腾:“咱们上哪儿去?你是要干什么?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你别跟我一起进去,让我先去!” 曹奇武心中充斥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与慷慨。 他心想:那个卷毛妖怪有些道行,要是连我都奈何不了它…… 再找其余人一起上也来得及! 阮仁燧简直要好奇死了! 曹奇武到底想干什么啊?! 搞得一连两节课,他都没能静下心来。 倒是真的问了,可曹奇武就跟只蚌精似的,嘴巴闭得严严实实,一句内情也不肯讲! 他心想:这么大的事情,哪能提前说? 卷毛妖怪能听见方圆十里以内的事情,叫它知道,岂不是要糟! 曹奇武坚决不肯走漏风声。 第四节 课是徐太太的课,她拿着课本进门,先自习惯性地用目光环视教室一圈儿。 而后在曹奇武明显肿起来的腮帮子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瞬。 徐太太心想:昨天还好好的呢,怎么今天脸就肿了? 孩子有错,也得慢慢教育,直接动手打,还打他的脸,这算怎么回事? 小孩子也是有尊严的。 这就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了。 她盘算着放学之后,往曹家去家访看看。 如是等到了下课之后,徐太太先回办公室去把课本等东西放下。 阮仁燧则被曹奇武拉着,一起钻进了吉宁巷。 曹奇武问他:“岁岁,你上哪儿去找人?” 大公主也很好奇:“岁岁,曹奇武,你们俩干什么去?” 她不明所以,但是兴奋不已:“我也要去!” 曹奇武想了想,就说:“也行,人多力量大!” 又把跟阮仁燧说过的那套说辞讲了。 搞得大公主严肃起来:“是要去打架吗?” 曹奇武伤心地流下来两行眼泪:“有个妖怪,害死了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亲人,我要去找它报仇!” 开始察觉到不对劲儿的阮仁燧:“……啊?” 感同身受的大公主:“什么,这么坏的妖怪?!” 她摩拳擦掌:“我也去,多带点人!” 曹奇武很感动:“谢谢你,宝珠姐姐!” 阮仁燧迟疑着问:“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小时女官。 就看小时女官很严肃地板着脸,捏了个花里胡哨、很复杂的手势,跟那两个小孩说:“我会一点定身术,到时候那妖怪要是跑出来,我就把它定住!” 曹奇武跟大公主眼睛亮亮的看着她,跟两只小鹌鹑似的,一起用力点头:“好!” 阮仁燧崩溃不已:“小时姐姐你不要跟他们一起胡闹啊——” …… 三比一,阮仁燧大获全败。 终于被一直不肯吐露风声的曹奇武带到了曹家门外。 阮仁燧瞧着外头曹宅的牌子,心下愈发奇怪了:“难道说,这妖怪居然就在你家?” 曹奇武深吸口气:“你们在这儿等我,成败在此一举了!” 说完,狠下心来,深吸口气,一头扎了进去。 小时女官招手叫侍从:“悄悄跟着进去,看到底是怎么了。” 侍从领命而去。 不多时,宅内忽的传出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大公主这会儿才刚数到“五十六”,但显然是数不下去了。 她满脸忐忑:“我们是不是得进去看看?” 阮仁燧也这么想。 小时女官心想:禁卫怎么没出来报信儿? 到底是怎么了? 门内忽然间传来了一阵极其急促的脚步声。 几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曹奇武张皇失措、惊慌不已的面容就出现到了眼前。 他身后是面目狰狞、宛若罗刹——脸上还在往下滴水,半边儿头发却在冒烟的曹太太! 阮仁燧、大公主和小时女官都已经看得呆了。 曹奇武还在奔逃,后边曹太太飞起一脚——没有任何的夸张成分,真的是飞起一脚,直接把曹奇武踹出门外! 徐太太下了班,才刚过来,就见侯永年跟他的姐姐元宝珠,乃至于一个年轻女郎正守在曹宅门外。 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已经僵住。 她正纳闷儿呢,这是怎么了? 下一秒,曹奇武整个被踹飞出来,“啪”一下砸到地上,激扬起满地的尘土来! 徐太太大皱其眉! 曹奇武才几岁? 对一个孩子这么动手,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抿紧嘴唇,便要上前。 下一瞬,便见曹太太面目狰狞地从门内出来了,脸被熏得乌黑,半边儿头发还在焦焦地冒烟…… “曹奇武,你是不是疯啦?居然点火烧你娘的头发!” 曹太太怒发冲冠:“谁教你这么干的?我要找你们老师去!这事儿没完!” 阮仁燧:“……” 大公主和小时女官:“……” “……”徐太太慌里慌张地戴好帷帽,小心地遮住自己的脸,若无其事地从曹家门口快步离开了。 第141章 圣上说:烤饼大王千岁…… 曹奇武趴在地上“哎哟哎哟”,曹太太火冒三丈,同时还得顾及着自己尚且还在冒烟的头发。 关键时刻,阮仁燧少见地中用了一回,先过去自己的难兄难弟扶起来。 再一转头,那边儿小时女官已经领着大公主往曹太太跟前说话去了。 “曹太太,您还是先往屋里去收拾一下吧,外头人来人往的……” 曹太太又气又恼,倒是还没忘社交:“娘子怎么称呼?您这是——” 小时女官不免要柔声解释几句。 阮仁燧搀扶着他的小伙伴,小时女官陪着曹太太,一起进了屋,当面锣、对面鼓地开始说话。 曹太太露出笑容待客,笑到一半忽的意识到自己半边儿头发都焦了,霎时间怒从心头起,只是顾虑着还有客人在,才生忍下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曹奇武,我欠了你的是不是?你个王八蛋,到底想干什么?!” 曹奇武犹犹豫豫地看着她。 盯着曹太太瞧了几眼,他又去寻小时女官:“姐姐,你还会用定身术,肯定也有火眼金睛!” 曹奇武问自己心目中的专家:“你替我看看,这会儿跟我说话的,到底是我阿娘,还是那个卷毛妖怪?”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倏然间意识到问题究竟出现在哪儿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1节 她一时又好笑,又无奈,告诉他:“你眼前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生你养你的阿娘啊!” 曹奇武听得精神一振,只觉得屁股也不疼了,精神也振作了。 他颠颠地跑过去:“阿娘,你别生气,这回的事儿,你真得谢谢我——要不是我,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曹太太面目不受控制地狰狞了一个瞬间。 她默默地捏紧了拳头。 等曹奇武把事情原委讲完,曹太太险些原地一口血吐出来! “臭小子,你是不是来追魂索命的!” 她气个半死:“什么妖怪上赶着上我的身,它图什么啊,就图一天天地在你们曹家累死累活?你当妖怪傻啊!” 看儿子傻乎乎地瞧着她,因为赶走了附身自己的妖怪而一脸高兴的样子,又不免觉得有些感动。 他才多大? 那么害怕,居然还敢单枪匹马跟妖怪对峙…… 曹太太心烦意乱:“曹奇武,我真是要让你们兄弟几个烦死了,没一个省心的!” 这边说完了,才想起还有客人在,当下殷切留饭:“来都来了,就在家里边儿对付一口吧,都是家常便饭,你们别嫌弃……” 大公主同曹奇武并不十分熟悉,同曹太太就更不必说了。 原是要走的,结果就听曹太太说:“我叫厨房做了甘蔗羊肉煲,还有一炉玻璃乳鸽……” 大公主听得起了好奇心:“就是那个甜甜的甘蔗吗?” 曹太太笑着应了声:“不错。” 大公主不免觉得奇怪:甘蔗还能用来做羊肉? 从没有这么吃过! 大公主就预备跟小时女官说: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尝尝? 再一扭头,就见小时女官跟弟弟都已经挽起袖子来往外边走了。 小时女官笑容满面,还问呢:“曹太太,是在外边洗手吗?” 大公主:“……” 曹太太赶紧支使着侍女:“备几条干净的手巾,拿过去准备着!” 再狠瞪了儿子一眼,戚戚然地同一大两小三位客人告罪一声,往偏间去整顿形容。 曹太太是岭南人,吃喝上颇有故土风气。 家里边甚至于专门养了两个厨子,做烧鹅和乳鸽。 当然,前者基本上都是逢年过节,亦或者宴客的时候才做,倒是乳鸽,相对做的要多一些。 中午曹家吃饭,除了甘蔗羊肉煲和玻璃乳鸽之外,还有枸杞叶猪杂汤,生滚粥和蒜蓉红薯叶。 玻璃乳鸽通体金黄,筷子扎一下,脆得悦耳,鸽肉细嫩,鸽皮香醇,实在是可口! 阮仁燧和大公主一人吃了一只,末了,嘴唇油油的,眼睛亮亮的盯着其余几只瞧。 曹太太赶忙给劝住了:“不是舍不得给你们吃,是你们俩太小,不能多吃。” 她说:“这东西香劲儿太大了,现在不觉得有什么,午后睡醒了打个嗝儿,我怕你们俩觉得腻腻的,肠胃不舒服。” 曹太太亲自给他们俩添了碗猪杂汤:“喝一点压一压,再吃一小碗粥,就很得宜。” 小时女官美美地往自己的碟子里又添了一只乳鸽,同时一脸严肃地附和了曹太太的说法:“没错儿,是这样的,小孩儿可不能多吃啊!” 阮仁燧:“……” 大公主:“……” 两个小孩儿幽幽地看着她,不说话。 曹太太笑着打了个圆场:“你们要是喜欢,明天中午再来,我还叫他们做,你们都来!” 阮仁燧不免心想:曹太太真是个实诚人。 她要是说:你们要是喜欢,就提前使人来说一声,我叫他们做。 那就是客气一下。 但直接把时间给定下了,叫明天中午再来,就是真心实意地想请他们了。 曹太太爽利,他们也没客气,当下一起称谢,美美地与她相约明日了。 …… 等到这天放学回宫,阮仁燧还恋恋不舍地跟德妃念叨:“曹太太家的玻璃乳鸽好吃!” 德妃从不在吃喝上亏待自己的孩子,马上就说:“这有什么难的?今晚上再叫御厨做给你吃。” 结果阮仁燧摇头给拒了:“中午才吃了一顿,晚上再吃,会腻的,我们都约好了,明天再去曹家吃!” 德妃听得笑了,叫易女官给准备点东西,让他明天一起带去:“不好总是白吃人家饭的。” 阮仁燧继续研究他的包子。 大公主也继续研究她的面条。 阮仁燧无法想象为什么掌膳女官的手那么灵活,而他的手却那么笨拙! 面团儿在掌膳女官的手里边不间断地变换着形状。 起初是软软的一团,而后被切割成条。 滚一会儿之后,又用刀切成不规整的圆柱形。 到最后,变成了一张圆饼。 巴掌大的圆饼温顺地蜷缩在掌膳女官的掌心里,她捏一下,再捏一下,转几个圈儿,一个又圆又漂亮的包子就出来啦?! 阮仁燧努力了数次,都未能如愿。 最后他恼羞成怒,决定放弃自己做包子的计划,改成摊饼! 至于馅料——反正都已经炒熟了,把饼做熟,再洒在饼面上不就行了? 但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馅料太细碎了,放在饼上,很容易撒。 阮仁燧试着把馅料切得大块一些,可即便如此,也不可避免掉馅的问题。 第二天出宫去龙川书院的路上,他还在思索这个难题。 关键时刻,还是小时女官给他指点迷津:“馅料容易掉,那就不让它掉呗——再加点东西,把馅料给粘住!” 她还提供了一个选项:“我知道一样吃食,刚好可以用在这上边,用生牛乳就能煮出来……” 阮仁燧听得异常用心,等到这天上完古琴课,回到宫里之后,一头就扎进了尚食局。 德妃心下好笑,悄悄跟妹妹说:“岁岁还真是沉迷进去了,这都多少天了?还不肯放弃。” 夏侯小妹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啊,说明岁岁耐得住性子。” 姐妹俩在这儿闲话,那边儿阮仁燧板着小脸,一脸认真地在做饼。 大公主还在擀面条——练了一段时间之后,虽然面条还是厚薄不一,但总归还算是能看了。 这边儿还没有擀完呢,她忽然间闻到了什么味道,不由得轻轻吸了吸鼻子。 领着她做面条的掌膳女官也闻到了,还问旁边宫人:“这是什么味道?” 大公主反应得很快:“岁岁,你是不是蒸出包子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神色古怪地盯着面前的平面煎锅。 他迟疑着道:“大姐姐,我,我好像搞出来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 两个小孩儿坐在凳子上,分食了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披萨。 底下脆脆的,咬起来咯吱咯吱响。 中层软软的,还带着一点奶香。 最上边的馅料咸鲜可口,油脂和蔬菜结合得刚刚好! 大公主吃美了,不由得眯起眼睛来:“岁岁,你做的包子真好吃!” 阮仁燧:“……” 虽然……但是……哎! 阮仁燧依照自己先前做出来的步骤,尝试着进行了一下复刻,居然还是很成功! 这下子,他是真有点高兴了。 德妃跟夏侯小妹是大公主之后的第二波食客,怀着不扫孩子兴的心情尝了口,没想到味道居然不错?! 德妃踌躇满志:“我们岁岁就是天才!” 姐妹俩又问孩子:“这东西叫什么呀?” 阮仁燧小小的犹豫了一下,很快给出了名字:“就叫烤饼吧……” 德妃超级捧场的:“好,那就叫烤饼!” 晚上圣上过去,还与有荣焉地跟他炫耀:“你不知道吧?岁岁做了可好吃可好吃的烤饼出来呢!” “是吗?” 圣上当时就挑了下眉:“你——” 阮仁燧当机立断,打断施法:“阿耶,你不许说话!” 圣上:“……” 阮仁燧怏怏地抱着他阿娘的胳膊,好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他肯定又要笑话我了……” “谁说的?” 德妃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岁岁这么厉害,做出了别人都做不出的饼,谁能笑话你?”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2节 她信誓旦旦地说:“子也就是没吃过你做的烤饼,不然,《论语》都得变成《论烤饼》!” 又给圣上使了个眼色。 后者心下无奈,当下挂起笑容来,赶忙说:“是啊,谁能跟你比?你才三岁,就能有模有样地做烤饼啦!” 他说:“不然就别管你叫楚王了,该叫烤饼大王吧?” 说完,都没给其余人反应的时间,先自叫了起来:“烤饼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阮仁燧:“……” 到第二天,阮仁燧又尝试着复刻了一次,捎带着叫人记录下了整个流程。 末了,宫里边的正经主子们,都分到了皇长子做的饼。 太后娘娘都有点稀奇:“这是皇长子亲自做的?”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不错。” 朱皇后品尝之后,一次性给了他十个铜板:“既做出东西来了,那我可得有所表示。” 消息传到九华殿,大公主一下子就急了! 他们的进度一直都是齐平的。 虽然最开始头一天给的五个铜板,岁岁连买桂花蜜藕带买花,一起给造出去了,但她后来也把自己的那五个铜板孝顺给阿娘了呀。 现在弟弟一次性得到了十个铜板——岁岁领先她五个铜板了! 大公主急得上了火,第二天从榻上爬起来,嗓子都有点哑了。 贤妃找太医来瞧,搞得大公主一脸警惕。 她哑着嗓子,大声说:“我没有生病,我不吃药!” 太医听得笑了,倒真是没有给她开药。 她吩咐了同行的医女几句,不多时,后者便从药房里取了一条鲜葛根过来。 太医交待贤妃:“公主的情状并不严重,娘娘每天三餐都给公主切一片葛根生吃,这两日间,也就好了。” 大公主将信将疑:“它不苦吧?” 太医笑眯眯地道:“反正比汤药好吃!” 大公主权衡利弊,也就认了。 贤妃现切了一片叫她吃,大公主入口尝了,略有一点药苦,但更多的还是回甘。 她原先忧心忡忡皱着的眉头,立时就松开了。 临行之前还嘟囔呢:“今天我得早点回来做面条,岁岁手里的铜钱,现在比我多五个……” 结果真到了放学的时候,却遇上了资本做局。 还是之前卖糯米糖藕的那个娘子。 只是这回她改卖玫瑰枣了。 用的都是最好的金丝小枣,果核儿早就剔出去了。 而后浇上玫瑰花蜜,入口软糯,芳香满口。 玫瑰枣的价格明显要比糯米糖藕贵。 十个铜板,换一勺玫瑰枣! 阮仁燧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勺,又叫大姐姐:“快来吃!” 大公主神情犹豫,既没有按捺住对于玫瑰枣的渴望,也没有压制住自己的道德。 她说:“岁岁,我们俩一人一半!”又取了五个铜板给他。 阮仁燧起初不肯要,但大公主的态度很坚决:“你一定得拿着!” 行叭。 到最后,阮仁燧也收下了。 他只是有点担心:“大姐姐,那,那我可仍旧比你多五个铜板哟!” 他知道大公主头一天得到的五个铜板都孝敬给了贤妃娘娘的事情。 大公主表现得很无所谓:“没关系,这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儿,我再去想别的办法!” 姐弟俩美美地分食了玫瑰枣,而后颠颠地回宫去。 烤饼大王回披香殿去找他阿娘。 大公主也回九华殿去寻贤妃。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清清嗓子,再暗暗地吸了吸鼻子,然后推门进去了。 大公主命很苦地央求出声:“阿娘——之前给你的五个铜板,你还是再还给我吧,求求你了!” 贤妃:“……” 第142章 太阳出来之后还没有起…… 越是到了夏天的末尾,那暑热便愈发难耐。 因这缘故,近来午间,宫里和政事堂那边都开始吃清风饭。 所谓清风饭,就是用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调拌在在一起做成的饭食。 制成之后放置在八金提缸当中,垂下冰池,等冷透了之后食用,以此解暑。 这向来都是三品及以上的份例,按理说田美人甚至于都得不到,只是朱皇后顾虑着公主的体面,还是嘱咐尚宫局,把田美人也添进了名单里。 德妃并不是爱吃之人,夏日里天一热,胃口也弱。 惦念着妹妹,便使人叫她来,捎带着也请了小时女官——她们俩一向玩得好,尤其后者又爱吃,把她落下,怪不合适的。 燕吉早早叫人在水井里放置了西瓜,估摸着凉得差不多了,便捞上来,切成小块儿,端过去给娘娘和皇子吃。 德妃用小银叉子叉了一块西瓜,慢慢地送入口中咀嚼,吃了几块,就觉得饱了。 再看小时女官跟妹妹还在那儿大快朵颐,实在是觉得很佩服她们俩:“你们吃这么多不难受吗?” 小时女官:“……” 夏侯小妹:“……” 小时女官麻木地握着筷子,心想:我才真是不理解你们会苦夏的人,一年到头,我从来没有胃口不好的时候…… 还有什么七分饱、八分饱,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经吃撑了…… 唉! 德妃又扭头问妹妹:“小时给你列的书单,你都看完了吗?”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无力地道:“姐姐,你不要在人吃饭的时候问这种事情,好吗?” “我们来谈谈八卦不好吗?” 她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工部有个年轻官员在追求文惠姐姐,长相平平,又死抠门,舍不得送贵重东西,一天天地净写些没用又不好听的酸诗过去……” 小时女官默契地接了下一句:“文惠娘子,你是否知道,我是如何日夜不休地思念着你?” 她深情朗诵:“只要你一声呼唤,一个眼神,我即便是死去了,也会立刻从棺材里爬起来,飞奔着过去寻你!” 夏侯小妹坏笑着接了下去:“因这首诗,文惠姐姐得了一个雅号,唤作湘西赶尸人!” 阮仁燧原本还坐在旁边扒饭,实在是没忍住,一口喷了出去! “湘西赶尸人,哈哈哈哈哈哈!” 德妃也是忍俊不禁:“你们这群促狭鬼啊!” 夏侯小妹理所应当道:“本来也是吗,要不然怎么一声令下,死人都能从棺材里爬起来?” 又哼哼着说:“姐姐,你不知道那个人多抠,想巴结我们,又舍不得花钱,送了我们一人一枝凌霄花。” “禁卫向来不许低级官员夹带东西,鬼知道他是从哪处宫苑墙底下折来的,还美其名曰借花献佛,亏他说得出来!” 小时女官忍着笑补了一句:“赶尸人这几天除了当值之外,都不出门了,丢死人了,跟有了案底似的!” 德妃听得乐了,笑完之后就忘了鸡妹。 还附和了一下:“钱都舍不得花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滚得远远的!” 夏侯小妹问:“要是他真的没钱呢?” 德妃这边儿是舍不得花钱的一巴掌,没钱的也是一巴掌:“跟棺材里边那个一起滚——穷酸就自己过好了,拉别人下水干什么!” 话题楼就此歪掉,一群人愉快地说起了八卦。 夏侯小妹说:“你们知不知道,英国公府的裴六郎马上就要成亲了?” 德妃早就知道这事儿了。 不只是她,阮仁燧也知道。 他说:“小姨母,这都是老黄历了,我不只知道裴六郎要成婚了,我还知道他跟颍川侯府世孙的婚期撞了呢!” 夏侯小妹呵呵一笑:“岁岁,你知道的才是老黄历呢——颍川侯府把婚期给改了,你知不知道?” 阮仁燧与德妃同时吃了一惊:“什么?!” …… 这事儿是颍川侯世子拿的主意。 他知道有些话德庆侯府那边不会说,妻子呢,作为继母,也不会说,外人更没有置喙的余地,索性就自己说了。 颍川侯世子单独设宴款待亲家德庆侯世子。 两人要做儿女亲家,自然是年纪相仿,因都是世子,没有长辈,就算是商议不定,也都还有退路。 颍川侯世子姿态放得很低,见面先称呼世兄,而后说起了两边的婚事:“毕竟是英国公府那边儿先把日子给算出来的呀!”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3节 他说:“咱们两家要真是选在同一家办喜事,那不是给英国公府难堪,是让咱们的亲朋故旧们难做,神都城里亲戚扯着亲戚,让人家上哪家去才合适?” “向来都是希望客人们宾至如归的,哪能还没开始呢,就让人家先不舒服的?” 德庆侯世子是个真老实人,也觉得这话有理。 他只是有点担心女儿的反应:“毕竟都已经定下来了,要是再改,怕也会叫人议论,大娘那边儿……” 颍川侯世子就说:“世兄且听我说,家母同悬空观的灵慧道长有些交际,专门请道长出手,另外选了一黄道吉日……” 悬空观的灵慧道长,在三都城内都有声名,只是很久不在世人面前出现了,颍川侯府居然能说动他出手? 德庆侯世子有些意动。 他其实未必就是真的信奉灵慧道长,只是颍川侯府既然给了下台的梯子,情面上也说得过去,何不赶紧趁机下了? 回去将此事说给德庆侯夫妇听,那两位又匆忙往周文成府上去走了一趟,听取他的意见。 周文成不喜欢的是已经和离的荀氏夫人,现在人都远赴东都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我看这个主意不错。” 他诚心实意地道:“颍川侯世子是个有主意的人,能拿这个主意,也算是有担当了。” “有这么个公公在上边,即便婆婆不是亲婆婆,只要大娘稳得住,别行差踏错,这辈子就稳当了。” 德庆侯夫妇听做相公的堂兄弟都这么说,哪里还能有二话? 到底退了一步,重新改了婚期。 消息传出,至少在表面上,英国公府那边是感念不已,舆论上多少也有所挽回。 至于底下暗潮究竟如何汹涌,那就不得而知了。 裴六郎与褚小娘子的婚事,就在这盛夏的尾巴当中开始了。 一边是开国公府,另一边是储相独女,神都城里,也算是有数的婚事。 婚礼只办一天,但流水席吃了整整三天。 连圣上都给新人做脸,赏赐了一对如意过去。 如意送到了褚家,作为褚小娘子的嫁妆,与她一起进入英国公府。 消息传出,政事堂里的宰相们对此心知肚明。 褚继津拜相的日子,就在眼前。 德妃跟这两边儿都没什么交际,自然也无需额外表示。 倒是宫外夏侯府,因人际往来的缘故,免不得要往这两府去走动一趟。 对于阮仁燧和德妃来说,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小事。 真正要紧的是,夏侯小舅进羽林卫了! 虽然还是实习阶段,但毕竟是进去了嘛! 因这缘故,德妃还专程请俊贤夫人进宫来坐了坐。 俊贤夫人的丈夫杨少国公正任羽林卫中郎将。 德妃对于夏侯小舅如今走的这条路,脸上赞许,心里边其实是有些忐忑的。 十六卫向来都是勋贵自留地,说得再清楚明白一点,就是天龙人云集扎堆的地方。 真的进去之后,家世所能带来的助益,就微乎其微了。 遥领羽林卫大将军职的,是皇朝四柱之首的镇国公。 再之下的两个中郎将,一个是杨少国公,另一个是靖海侯世子。 跟夏侯小舅同期进入羽林卫实习的,甚至还有东平侯府的世子…… 大家都是天龙人,你在跟我装什么? 阮仁燧反倒不怎么担心。 大家都有关系,那就相当于没有关系了。 都没有关系,那就靠实力说话嘛! 他小舅最不缺的就是实力! 夏侯夫人进了宫,也是忧心忡忡的:“起初入选了,我倒是还挺高兴的,结果前天收到羽林卫下发的公文,说让带两件贴身的衣裳,两双鞋,再带上自己的坐骑和兵器,别的什么都不用带,军营都都有。” 说着,她眼圈儿红了:“一去就是一个月,期间什么消息都送不出来,你弟弟才多大?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又说儿子:“我给他收拾了两口箱子出来,他还生气了,说公文说了,就带两身衣裳两双鞋,不让带别的,真弄过去,同僚会笑话他的,没良心的,不知好歹!” 德妃这才知道,弟弟这一去就是一个月。 她也有点担心,只是瞧着夏侯夫人有点心慌,要坐不住了,所以她更得稳得住。 德妃就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脸上带着点嘲弄:“不然您再给小怡找个奶妈?毕竟他还小嘛!” 夏侯夫人给噎了个半死。 德妃就说:“小怡大了,这个年纪,正是要脸的时候,叫人笑话他,比杀了他还难受呢!” 又给夏侯夫人画了个饼:“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寻个时机,打听一下羽林卫那边的动静。” 夏侯夫人红着眼眶嘱咐她:“你得当个正经事来办啊!” 德妃满口应下:“放心吧,放心!” 等夏侯夫人走了,她有点犯了难。 要是从前,作为一个纯粹的草莓小蛋糕,估计她就直接去问圣上了:“小怡在羽林卫那边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叫他回家去住一晚,或者送点东西过去?” 但现在她能写书了,还通过专业考试了,是一个有思想、有内涵的草莓小蛋糕了! 德妃就觉得这么干不太妥当。 她悄悄问易女官:“是不是不能直接问?” 易女官惊出来一头冷汗,赶紧拉住她:“千万不能这么说啊,娘娘!” 她是真的把自己当成披香殿的人,所以此时说得格外恳切。 “陛下不会乐见娘娘掺和十六卫的事情的,这跟您是否别有用心没关系,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暧昧,尤其您有皇嗣,更得慎重!” 同时易女官也说:“您让夏侯郎君往十六卫去,不就是盼着他早日成熟长大,担当起夏侯家的门庭来吗?” “这样一日三问,不只是让陛下轻看他,将他视为年幼的小孩子,更叫他在同僚和上官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呢?” 关键时刻,易女官抛出了相当重要的一个论据:“娘娘,可不是说进去了就能留下来,依照往年的成例,集训结束之后,每年都有人被遣返回家的!” 德妃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事儿:“什么?!” 易女官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前些年赵国公府、邢国公府还有中山侯府的郎君,都被金吾卫遣退了。” “当时他们吵得很厉害,说评议不公,但是朱少国公很坚决,一定不许他们留下,最后闹到了太后娘娘面前……” 她压低了声音:“那时候陛下还没有亲政呢,太后娘娘彻查此事,知道是那几个年轻人贿赂士卒带了酒水进去,醉酒生事之后,大为恼火,最后……” 易女官一抬手,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德妃看得心头一凉:“全杀了?” “那几个年轻人,带主管金吾卫营地出入军纪的主官,全都杀了!” 易女官点点头:“太后娘娘说,不如此,不足以整肃军心。” 德妃听得后背发凉。 她忽然间意识到,虽然都觉得太后娘娘为人冷肃,不苟言笑,但实际上她们见到的,已经是亲和版本的太后娘娘了…… 那边易女官还在说呢:“您可千万别提这事儿啊,别说陛下了,叫太后娘娘知道了,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德妃听她絮叨了这么多,就有点逆反了。 不敢对着太后娘娘逆反,就只能窝里横,对着易女官逆反。 她说:“易女官,不用你说,我都知道,我就是考验你呢!” 易女官:“……” 德妃若无其事地摸着自己耳畔垂下来的玉坠子,说:“哼,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真是太小看我了!” 易女官:“……” 易女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德妃被她看得心虚起来,眼珠狡猾地往别处一转,小声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就是知道嘛!” 易女官继续注视着她。 德妃开始恼羞成怒了:“好了好了好了,难道生来你什么都知道?再闹就没意思了!” 她悻悻地说:“我知道这件事情很要紧,不会乱来的,这总行了吧?” 易女官板着脸,轻轻“嗯”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德妃想了想,后知后觉地打了个补丁:“我也会告诉我阿娘,也不让她乱来的!” 易女官这才露出来一点笑容。 她福身行礼:“娘娘聪慧。” 德妃忍不住嘀咕出声:“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讽刺我呢……” 易女官微笑不语。 德妃清了清嗓子,又问她:“岁岁呢?” 今天可是休沐日呀! 易女官说:“不久之前,大公主使人来请咱们小殿下,说是有事商议,阿好娘子也去了……” …… 勋贵那边的成绩统计表已经有结果了。 大公主神神秘秘地问弟弟:“你来猜猜看,排第一的是哪一家?” 阮仁燧想了想,试探着问:“定国公府?”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4节 他知道,朱皇后在弘文馆读书时,成绩很不错。 定国公府另一个有资格参与评议的朱正柳,同样表现不俗。 没想到大公主居然摇了摇头:“错啦!” 紧接着,她就给出了一个令他意外的答案:“是越国公府!” 阮仁燧实在是吃了一惊:“越国公府?!” “是呀,”大公主很确定地说:“是越国公府。” 阮仁燧不可置信,接过统计表来从头瞧过,不由得怔住了。 如今的越国公还很年轻,只有十九岁,去年才刚娶妻。 他没有担当世俗意义上的要职,而是挂了一个从四品的职缺,在秘书省修书。 圣上先前点了邹处道去修书,是让他坐冷板凳,而越国公去修书,则是纯粹地兴趣所在。 他不缺钱,也不醉心仕途,因为喜好读书,所以出于爱好去做这件事。 可想而知,他念书时候的成绩必然很好! 小时女官也在旁边,听完之后就捧着自己的脸蛋,语气轻柔,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哦,越国公啊~” 阿好不明所以:“越国公怎么啦?” 小时女官就笑眯眯地告诉她:“下个月太后娘娘的生辰,越国公肯定会进宫来的,到时候我指给你看——他长得特别特别好看,跟朱少国公不一样的那种好看!” 她一脸幸福:“丑得人就像沙子,看一眼,磨得你眼睛疼,而好看的人就跟秋天的露水一样,看过之后,眼睛都很清爽!” 越国公有个同母所出的弟弟,现下还在弘文馆读书,成绩也颇优异。 除此之外,他还有三个不同母的姐妹,也都小有才名,或者琴棋,或者书画,全都有不同的专业考试证书在手。 阮仁燧和大公主还没有说话,但阿好却若有所思地开口了:“他们一定有一个很好的母亲!” 阮仁燧一时缄默,大公主对这些还不甚熟悉。 倒是小时女官接了一句:“是啊,甘氏夫人出身赵国公府,品行贵重,才华横溢,昔年也是勋贵女郎中的翘楚人物。” 几个小孩儿啧啧着,唏嘘不已。 大公主想起自己满是混子的外家,深以为恨,这会儿再看越国公府遍地精英,不免觉得十分眼馋。 她掏出自己的小本本来,跟两个小伙伴儿继续商量承恩公府的事情:“针对承恩公府那边,我做了一个月度计划……” …… 承恩公府。 承恩公因与已故淮安侯夫人一起参与过小金榜试案,被圣上勒令居家反省,至今都没有出门,不免郁郁寡欢,整天在家酗酒,动辄打骂侍从仆婢。 昨晚又是一夜纵饮,至今未醒。 大公主因不喜欢这个外祖父,捎带着看他做什么都不顺眼。 知道他还没醒,当下就很鄙视地大声说:“太阳出来之后还没有起床的人,统统都是猪!” 阮仁燧:“……” 阮仁燧就弱弱地道:“大姐姐,你不要这么说……” 好哇,混子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大公主反应过来,赶忙改口:“除了岁岁之外,太阳出来之后还没有起床的人,统统都是猪!” 小时女官在旁默默地说了句:“……能把我也加上吗?我也爱吹懒觉。” 阮仁燧:“……” 大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们俩一眼,但还是很体贴地重又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说辞,惹得阿好抿着嘴笑。 他们今天是来办正经事的。 承恩公乃至于承恩公府里的诸多子弟小姐,全都被集中到了一起。 大公主背着手,面对着承恩公府众人,开门见山地说:“皇祖母跟阿耶都已经点头了,从现在起,你们所有人都得听我的话!” 她年纪还小,却一本正经,做出大人的模样来,不知是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大公主板着脸,问:“刚刚是谁在笑?站出来。” 场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吭声,也没有人主动站出来。 承恩公昨天晚上又喝到深夜,这会儿还没怎么清醒,蔫眉耷眼地坐在椅子上,眼皮一个劲儿地往一处碰。 大公主又问了一遍:“刚刚是谁在笑?” 她说:“要是没有人站出来,你们就一起受罚。” 刘家众人脸色顿变。 种种目光几番变化,最终共同投向了年少的刘三郎。 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大公主又表现得这么冷漠无情,他不免有些忐忑。 只是同时他也的确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不就是笑了一声吗,这怎么了?” 一直以来,刘三郎受承恩公影响,都很看不上贤妃对承恩公府的漠视和冷淡。 有没有良心啊? 要不是因为姓刘,要不是因为是承恩公府的女儿,她能进宫做皇妃? 做了贵人之后就翻脸不认人,嫌弃娘家丢脸了! 贤妃是这样,大公主也是这样! 之前居然还领着人来往承恩公府门前泼粪…… 刘三郎忍不住同大公主道:“殿下,说句大胆的话,在这儿的哪个不是你的长辈?按理说,您该叫我一声三舅父的!” 他说:“就算是见了宫里娘娘,我叫一声姐姐,难道娘娘能不答应?” “我可能没有跟你们说清楚,或者说,是你们对于自己的处境还不明白。” 大公主瞟了他一眼,说:“老鸭……承恩公参与了小金榜试舞弊案,这是要灭门的大罪,你们所有人,实际上都是带罪之身。” “阿耶没有治你们的罪,已经是看在太后娘娘和九华殿的情分上了,你居然还有脸当着我的面说什么长辈不长辈,舅父不舅父?” “如果一定要论亲戚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大公主抬手轻轻一指:“来人,赏我三舅父十鞭子!” 第143章 阮仁燧满脸无语:“承…… 刘三郎被提出去吊起来,狠抽了十鞭子上身,立时就老实了。 不只是他,承恩公府所有人全都老实了。 大公主出门之前,就已经跟弟弟和阿好商定好了具体的行事计划,其中就包含有杀鸡儆猴这一项。 刘三郎自己主动跳出来,倒是让她省略了去抓典型的劳烦,直接一步到位了。 大公主按照之前小组商议好的话术,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走了下去。 “因承恩公的不法行径,你们所有人现下都是带罪之身,之所以没有追究,不是打算就此轻轻揭过,而是要给你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和时间……” 首先,要让承恩公府众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是很认真地在做这件事情,可不是一时兴起,亦或者是跟他们闹着玩儿的! 大公主板着小小的脸孔,语气十分严肃地宣布了处置结果:“从今天开始,不只是承恩公,你们所有人都不能离开承恩公府了。” 她叫自己的小伙伴:“阿好。” 其次,上位者要适当地保持神秘,控制住自己的表达欲,让下属来进行上层与下层之间的传达。 如是一来,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出什么事情,都还有缓冲的余地。 这也是他们出宫之前就商量好了的。 此时大公主将主场交给阿好,后者向前一步,自袖中取出一张名单,徐徐展开:“承恩公之外,刘府共计有男四人,女七人,幼子尚在孩抱之年,而长女、次女均已出嫁,这三个人均不列入考核名单之内。” “剩下的八人,以十岁为界限,分成长幼两组,分别完成不同的读书任务,承恩公本人编入第一组……” 承恩公府众人实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结果,惊异之余,更觉古怪,禁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承恩公更觉得莫名其妙:“什么读书任务,我都多大了还读书?” 阿好置之不理,只是很平和地告诉他们:“相关的书目都已经列举好了,授课的太太也已经找好了,这一期的读书任务共计二十四天——到下个月太后娘娘生辰的前一日结束。” 这实在是个很有震慑力的日期,因为承恩公马上就闭口不语了。 他都龟缩着不作声,其余人谁敢言语? 两位皇嗣专门悬在太后娘娘的生辰之前结束读书任务,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完成得好也就罢了,要是完成得不好呢? 你让太后娘娘不高兴,那太后娘娘一定会让你更不高兴! 阿好平静地环视周遭,见刘家众人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有忐忑,有不安,有跃跃欲试,也有惶惶满面,就是没有激愤和挑衅之色,心绪便彻底稳了下去。 她抽出自己几人事先拟定好的规则,一条条念了出来:“自即日起,每天五更起身,半个时辰洗漱用饭,之后到前院书房去开始上课。” “每天要有不低于两个半时辰的课程时间和不低于两个半时辰的实践时间。” “禁止迟到早退!” “禁止抄袭作业!” “如若有扰乱课堂秩序,亦或者惊扰授课太太的行径,一盖提出去打五鞭子!” 一连数条规矩摆出来,震得所有人眼前发花。 世子忍不住道:“这也太过于严苛了……” 阿好听得皱起眉来:“如果连这都觉得严苛,那你真就是无可救药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5节 另有人寻了承恩公府的大管家来,核查府上奴仆数量,看是否有强买强卖,亦或者其余不妥当之处。 承恩公见事不好,赶紧说:“那都是我花钱买回来的,堂堂公府,有几个人伺候还不行了?” 大公主道:“怎么就得用那么多人了?难道你比皇祖母还尊贵不成!” 这句话往下一压,承恩公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大公主跟阿好在这儿把局面稳住,剩下的事情就交付给阮仁燧和小时女官了。 阮仁燧先前还专门往谭郎中府上去走了一趟,请她推举几个人,往承恩公府来教书,谭郎中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至此,事情以最快的速度被敲定了下来。 三个小孩儿在承恩公府众人面前时,个个都把脸板得紧紧的,看起来十分严肃的样子。 等出了门,才齐齐松一口气。 大公主捂着心口,跟阿好说呢:“刚刚听你说话的时候,我都没敢大喘气,这里就好像藏着一只小兔子似的!” 阿好其实也很紧张,只是事过之后,更多的还是庆幸和激动:“好在都很顺利!” 她们俩就是有点不放心阮仁燧:“岁岁,你来监察他们的课程结果,这能行吗?” 阮仁燧拍着胸脯保证:“放心!” 他还拉了个双保险:“不光是我,也还有小时姐姐在旁边盯着呢!” 大公主与阿好因而放下心来。 …… 这边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一大三小便就此分开了。 今天是休沐日,大公主预备带着阿好往庞君仪家里做客——汪明娘也会去。 大公主早就跟两个同学说好了,会带一个新朋友给她们认识,先前汪明娘跟庞君仪还通过她,送了小礼物给阿好呢! 小时女官则是约了几个好友小聚。 阮仁燧呢,则是被德妃吩咐,往夏侯家去走一趟。 没什么具体的事情要做,就是让他去陪夏侯夫人说说话,解解闷。 德妃久居深宫,夏侯小妹也被拴在宫里,叫好好看书,夏侯小舅不久之前才刚去了羽林卫…… 家里边就只剩下夏侯夫人一个人,难免会觉得空荡荡的难受,有个小孩儿去吵吵闹闹,还热闹些。 阮仁燧当然应了。 …… 夏侯府。 夏侯夫人见外孙过来,果然欢喜,忙不迭迎上去:“哎哟,让我来瞧瞧,这是谁来了呀?!” 阮仁燧像一匹矫健的小马一样,哒哒哒跑过去:“是想外祖母的岁岁来啦!” 就这么一句话,把夏侯夫人收买得死死的。 她一把将外孙搂住,心肝肉儿的叫了起来。 再看他一头的汗,赶紧领着他进屋,亲自给他打扇子,又叫人给他切瓜来吃。 阮仁燧特别嘱咐:“不用切得小小的,也不用去掉瓜皮,我想自己啃西瓜!” 西瓜好吃的精髓,就在于自己抱着啃,切得细细碎碎的,有什么意思? 夏侯夫人自无不应之理。 熟透了的西瓜,切开之后就能闻到甜香气。 阮仁燧麻利地脱掉了鞋子,这要是德妃的话,就该让他赶紧把鞋穿上了。 但换成夏侯夫人,她说的就是:“热的话就把袜子也脱了,大不了晚点再洗脚嘛!” 夏侯夫人有了年纪,不像少年人那么怕热,是以平日里房间里很少用冰,阮仁燧知道,所以也不会刻意地去说。 这会儿他就光着脚坐在廊下,吃一口西瓜,紧接着像个喷吐战士一样,“噗噗噗”地往外吐熟透了的西瓜子儿。 院子里石榴花灼灼动人,开得正艳。 夏侯夫人坐在旁边,一脸慈爱地给他捧场:“我们小殿下真有劲儿,太厉害啦!” 阮仁燧忽然间有点庆幸:幸亏这一世阿娘变了很多,且她也能制得住外祖母。 如若不然,还不知道小舅会被外祖母惯成什么样子呢…… 心里边这么想,旁边夏侯夫人还跟他打听呢:“岁岁,你有没有你小舅舅的消息?他这一走就没了信儿,我总是放心不下……” 又有点迟疑:“你回去之后,也跟你阿娘说一声,我怎么听说有些人家都送了东西过去?羽林卫那边儿也没拦着呀!”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事儿,但这并不能影响他做出准确的判断。 先帝、太后娘娘一直到他阿耶,对于十六卫抓得都很严格。 勋贵子弟进入之后,的确都能够以一种超过寻常文官的速度进行升迁,但与此同时,对于能力的把控也是相当严格的。 他耸了耸肩:“外祖母,这没什么好攀比的,你等着看吧,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家里巴巴送东西过去的,最后八成都留不下。” 夏侯夫人听得一惊,继而若有所思。 …… 庞家是官宦人家,庞君仪是她所在那一房的小女儿,这与同为长女的大公主和汪明娘恰恰相反。 她阿耶在司农寺做从六品司农寺丞,不上不下、不高不低的一个位置。 庞太太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人情自然练达,知道女儿先前往汪家去,人家招待得很周到,这回轮到自家做东,自然不肯叫她丢脸。 提前就叫厨房准备好了饭食,又亲自送了樱桃煎和时兴的甜瓜和草莓过去,叫几个小娘子一块儿玩:“有什么缺的,就跟下人说,跟在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束。” 几个小娘子一起向庞太太称谢。 等庞太太走了,又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大公主叫得最响亮。 她好惋惜:“我的小鸡现在丑丑的,不好看了!” 汪明娘也说:“我的小鸡也变丑了,唉!” 庞君仪因没有养小鸡,反倒没了这一重遗憾。 她吃着瓜,突发奇想:“我们把院子的门关上,让小兔子出来跑跑吧?” 几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的来了兴趣,当下不约而同地应了声:“好!” 她们不嫌天热,在院子里玩得满头大汗,前边庞太太也没闲着。 她专程叫人备了好大一条鳜鱼,配上河虾、笋干和毛豆,叫厨房下锅烹制出来,鲜香扑鼻。 另配上韭菜炒螺蛳,乃至于香脆的爆鳝过桥面,到午饭时候,几个小姑娘美美地饱食一顿。 庞太太瞧着时辰,叫人铺了床,让她们去里间睡一会儿。 只是小孩儿哪有喜欢睡午觉的? 虽都躺下了,实际上都在那儿睁着眼睛说悄悄话呢! 庞君仪就悄咪咪地问自己的小伙伴们:“你们集了几张花神卡了?” 大公主跟阿好下意识对视了一眼:“什么是花神卡?” 搞得汪明娘吃了一惊:“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 再看那两人都在摇头,就很耐心地跟她们解释:“就是报纸里边会有的那种小卡呀!” 庞君仪光着脚从榻上跳下去,哒哒哒跑去自己书桌前一通翻。 最后抱着几张做工精巧的卡片重又回去:“新声出版社跟翠华堂的联名款——要是能集齐十二花神,就能兑换十六两银子和一整套的十二花神发钗!” 大公主跟阿好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实在觉得新奇。 那边汪明娘还在说呢,她有点郁闷:“我也想买来着,只是钱不够了,存钱罐里的那些,阿娘不许我动……” 大公主跟阿好又听到了一个新鲜词儿:“什么是存钱罐?” 这下子,汪明娘跟庞君仪,乃至于外间的庞太太都吃了一惊。 汪明娘下意识道:“宝珠,你没有存钱罐吗?” 大公主叫她这过分理直气壮的语气搞得有点茫然,但还是如实说:“存钱罐,是用来存钱的罐子吗?” 阿好思忖着说:“我觉得应该是。” 她们俩都没有,也没有接触过这东西。 大公主没有,是因为她的钱太多了。 阿好没有,是因为她没钱…… 汪明娘跟庞君仪异口同声道:“对呀!” 紧接着汪明娘又问:“逢年过节的时候,长辈们不会给你们红包么?没有存钱罐,那你们的红包都放在哪里呢?” 大公主下意识道:“我阿娘给我收着呀……” “宝珠,那你完蛋啦!” 庞君仪很同情地看着她,说:“我阿娘说要帮我收着的那些红包,统统都失踪啦!” 汪明娘心有戚戚:“我的也是!” 大公主:“……” 阿好:“……” 庞太太在外间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大公主还是替自己阿娘解释了一句:“其实也不是阿娘拿着啦,我的钱有专门的账房在管,我看她们都给记了账,应该是不会失踪的!” 庞君仪与汪明娘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装作明白了的样子,一起说:“噢噢!” 庞太太倒是真的懂,因那席话而短暂地怔楞住了。 那边汪明娘已经将话题转到了新的地方去:“你们知道吗?”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6节 她神秘兮兮地说:“东都有个学校,会派来一个班的交流生,好像到时候还会跟我们比赛……” …… 阮仁燧美美地吃了一肚子西瓜,而后就拎着抄网往后院池塘里抓青蛙去了。 起因是夏侯夫人提了一句,说先前下过雨之后,后院池塘里就开始有青蛙叫,吵得人晚上睡不安宁。 阮仁燧立即表态——可靠的岁岁,要替外祖母扫除可恶的青蛙! 人是复杂的生物。 夏侯夫人是会溺爱孩子的长辈,但与此同时,也意味着她不是个扫兴的长辈。 听外孙这么说,她马上叫人去准备抄网和水桶:“还得是我们岁岁呀,你要是没来,谁给外祖母捉青蛙?” “外祖母有三个孩子,都不如我们小岁岁可靠!” 阮仁燧被这话给激起了雄心壮志,马上就撸起袖子,干活儿去了。 夯吃夯吃抓了半个多时辰,还真是逮到了好几只。 夏侯夫人看他小脸红扑扑的,估计也是热了,就没让他再继续抓:“好啦好啦,我听动静,就是这几只,全都抓住了——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吧?外祖母有点饿了。” 阮仁燧拎着抄网,响亮地应了声:“好。” 夏侯夫人叫人去打了水来,亲自给他擦了头脸,又叫侍奉的保母去马车上去替换的衣裳。 刚才他在池塘里头乱跳,衣裳早就湿透了。 结果等保母取了干净的衣裳回来,扭头一瞧,那孩子已经歪在塌上睡着了。 想想也是,连玩带闹,怎么会不累呢。 夏侯夫人也没叫他起来,找了床小被子替外孙盖住肚子,在旁边静静地守着。 阮仁燧酣畅淋漓地睡了一觉,将醒未醒的时候,忽然间闻到了一股香味儿。 他鼻子像小狗一样,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紧接着,嘴巴里被塞进去一点什么东西。 嚼嚼嚼。 香香的! 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夏侯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岁岁,起来吃点东西吧,外祖母给你炸了薄荷排骨!” 阮仁燧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体:“好!” 他大口吃饭的时候,夏侯夫人就含笑在边上瞧着,那神情很慈爱,又有些难以言表的落寞。 时辰不早了,她知道,外孙该预备着回宫了。 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有点想流泪。 或许人上了年纪,就会这样吧。 阮仁燧吃里偷闲,瞧了外祖母一眼,就见她正瞧着手里边的报纸出神。 他忍不住问了句:“外祖母,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借着看报纸遮掩泪意的夏侯夫人稍有点慌乱地应了声:“噢,没什么……” 定一定神,又掩饰性地给他看报纸上登的消息:“翠华堂新出了十二花神的发钗,十月之前,居然不能直接购置,非得集齐了十二花神卡才行……” …… 披香殿。 阮仁燧还没有走进内殿,就先听到了潺潺流水一般的琴声。 他没急着进去,趴在窗外向里瞧了一眼,果然见他阿耶正在抚琴,他阿娘两手撑着腮,神情含笑。 哼! 不就是会弹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可是会捉青蛙! 阮仁燧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去:“阿娘,我回来啦!” 琴声戛然而止。 德妃侧过脸来瞧他,笑着朝他招招手:“你外祖母好不好,没有惹什么事儿吧?” 又注意到他还提着一只小桶:“这装的什么呀?” 阮仁燧献宝似的,洋洋得意地打开了桶盖。 里头的青蛙呱呱叫了起来。 德妃:“……” 德妃后退一步:“把这个小混蛋,还有他这一桶□□,都给我丢出去!” 阮仁燧倍觉不平:“……这是青蛙,不是□□!” 德妃铁面无情:“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都给我丢出去!” 阮仁燧:“……” …… 因翠华堂的十二花神卡,阮仁燧跟大公主深深地共鸣了一次。 大公主说:“我想集齐花神卡,把十二花神首饰送给阿娘!” 阮仁燧说:“我外祖母也很喜欢!” 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倍觉遗憾。 因为要租赁猴皮书包的缘故,他们俩的账户都被朱皇后下令冻结了…… 别说是大规模集卡了,买报纸都费劲。 唉_(:3」∠)_ 阮仁燧就化郁郁为动力,专心去鞭策承恩公府的人了。 被-闭门读书五日之后,阮仁燧给他们发布了任务。 参考新声出版社的时事报纸,用他们过去五天所学到的内容,延伸也好,深挖也罢,做一份主题报纸出来。 承恩公府众人:“……” 这,这两边儿扯得上关系吗? 小时女官在旁,倒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做报纸,具体来说,是选择报道内容和版块信息分类,其实是一项看似简单,实则上限极高的工作。 承恩公府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阮仁燧用一句话就让他们摸到了头脑。 他说:“承恩公,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做不好的话,我就从你的账上抽一万两,放进我自己的腰包里。” “我敢保证,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替你主持公道的。” 阮仁燧斜眼瞧着他,说:“你是很了解我的,我这个人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是吧?” 承恩公:“……” 一些应该被打马赛克的画面在脑海中轮回播放。 承恩公梗着脖子,僵硬地应了声:“嗯。” 承恩公开始督促着底下的儿女们跟自己一起奋发努力,点灯熬油,研究着怎么用已学习内容制作一张报纸出来。 承恩公提交了一份已完成报纸。 阮仁燧否定了该报纸:“做得不好,重做。” 承恩公问:“敢问小殿下,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唉,”阮仁燧很随意地摆摆手,懒洋洋地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但是看见你们成果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了!” 承恩公:“……” 阮仁燧说:“你还是改一遍再拿来让我看看吧。” 承恩公忍气吞声地应了句:“好的好的~” 承恩公提交了第二次修改完成的报纸。 阮仁燧有点烦躁:“乱七八糟的,这都是些什么?你还是不明白我想要什么……” 承恩公:“……” 承恩公忍气吞声地应了句:“好的~” 承恩公提交了第三次修改完成的报纸。 阮仁燧满脸无语:“承恩公,不要带着情绪工作,你是糊弄我吗?你是在糊弄你自己!” 他一拍桌子,断然道:“重做!” 承恩公:“……” 承恩公默然良久,终于浑浑噩噩地应了句道:“好。” 承恩公提交了第四次修改完成的报纸。 阮仁燧摸着自己小小的下巴,聚精会神地看了很久。 有门儿! 承恩公看得精神一振! 还没有振完呢,就见那小子抬起头来,脸上带笑,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觉得还是第一版更好一些呢……” 承恩公:“……”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7节 承恩公同时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承恩公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第144章 天呐,你们也太幸运了…… 阮仁燧惊异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承恩公府诸多男女当中,的确有人在压力当中产生了动力,从最初的一块顽石,被历练得迸现出了一点火花。 一个是刘五娘子。 这其实并不稀奇——从一开始他跟大公主就知道,这是承恩公府里唯一成器的人,读书的成绩不俗。 另一个人就十分地出乎预料了。 是承恩公世子。 头几天的学习结束,授课太太发了卷子进行考核,他的成绩居然仅次于刘五娘子,排行第二! 且兄妹俩只是差了一筹罢了! 搞得阮仁燧十分疑惑,私底下悄悄地问授课的太太:“他是不是抄的?” 又蛐蛐说:“你看他这笔烂字,写得跟狗爬似的!” 授课的太太:“……” 授课的太太虽然对承恩公世子无甚好感,但还是说了句公道话:“世子虽然品行低劣,但是领悟非凡,这回的试题,的确都是他自己作答,并未抄袭。” 阮仁燧倍觉惊讶! 回宫之后,他跟他阿娘说这事儿,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能‘领悟非凡’?” 德妃瞥了儿子一眼,说:“你真是大惊小怪,他像他母亲呗,费氏夫人本也是神都城里有数的才女啊!” “他的资质其实是好的,只是久在鲍鱼之肆,品德败坏,人又惫懒,再好的天资,也经不住这么挥霍啊!” 再低头瞧一眼自己聪明又可爱的儿子,当下笑容满面,美美地说:“就像岁岁也像阿娘,我们俩都一样的聪明似的!” 阮仁燧:“……” 圣上原本还半蹲在地上,侍弄德妃那棵刚开花的垂丝茉莉,闻言惊了一下,回过神来,不受控制地笑出声来。 阮仁燧与德妃一起对着他怒目而视! 母子俩阴沉着脸,异口同声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没有,”圣上一边笑,一边说:“爱妃说得很是,我看岁岁青出于蓝胜于蓝,头脑不在爱妃之下!” 阮仁燧:“……” 德妃:“……” 惹得母子俩欲言又止。 总觉得这几句话里边充斥着阴阳怪气,但听起来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宫内上下都在为太后娘娘即将到来的生辰做准备。 上至后妃,下至皇嗣,均是如此。 阮仁燧虽成功研制出了烤饼,但过生日哪有送饼的? 就跟能把面条做得有模有样的大公主商量着,姐弟两个分工合作,一起努力。 大公主做面条,阮仁燧做浇头,一加一大于二,双赢! 朱皇后很赞同他的巧思,大公主也没有异议。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了。 等真的到了那一日,姐弟俩都起了个大早,跟自己阿娘分头行动。 他们俩直接去千秋宫,德妃与贤妃则先去给朱皇后请安,末了,再与一众嫔妃一起往千秋宫去。 初秋的清晨略有些凉意,深吸口气,有种露珠入肺的感觉,清冽又明澈。 小梁娘子坐在廊下织围巾,看那围巾的大小和长短,应该是给陪伴她的小猫织的。 那狸花猫竖着尾巴,正推着一个毛线团,快活地满地乱转。 冷不防被齐王捉住,怪笑着吸它毛茸茸的肚子:“家花那有野花香啊,你说是吧,小狸花?” 然后在小梁娘子发飙之前,他赶紧放下猫,一溜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钻进厨房,在诸多目光的注视之下,从容又稳妥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小时女官本就是侍奉太后娘娘的女官,这时候自然在侧,唯恐从厨房到前殿发生意外,遂亲自端了那碗面,又叫文惠女官端了浇头,协同他们俩一道往前殿去。 一直到了门外,侍从入内通禀之后,才蹲下身,与文惠女官一起,小心地将托盘递还给姐弟俩。 太后娘娘虽早就知道朱皇后的安排,但真的见到最终成品,还是吃了一惊。 她瞧一眼碗里边宽窄不一的面条,再瞧瞧旁边的浇头,低头看两个孩子,眸光少见地十分柔和:“学了很久吧?” 两个小孩儿同时点头。 大公主用力地强调:“很久很久很久!” 对于五岁的她来说,一个月的确就是很久很久了! 太后娘娘听得莞尔,将浇头倒在面上,执起筷子,将其慢慢地吃完了。 最后她叫两个孩子到近前来,伸臂轻轻地抱了抱他们:“这份贺礼我很喜欢,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等朱皇后协同妃嫔们过来,太后娘娘就说:“皇后母仪天下,很有国母的风范,德妃跟贤妃也把孩子教得很好,统统都有赏。” 一后二妃听得受宠若惊,赶忙上前来谢恩。 太后娘娘过寿,各处送来的贺礼,自然是各显神通。 朱皇后送的,是她协同尚仪局诸多女官编纂的白话版《四书》,这也是她作为国母,入宫多年以来一直都在做的一件事情。 有韩王妃在前边开路,大力推行白话文的普及,朱皇后一边以国母的身份为她站台,一边也着力于推广以白话的形式,尽量通俗易懂地讲解典籍,以便于那些出身平常,相对缺乏求学条件和名师的女子也能读书求道。 太后娘娘很喜欢这份礼物。 德妃送的与朱皇后所赠略有些相似之处。 她把自己在写的那本书的第四章写出来了,又出钱叫易女官在神都城里建了一座招收适龄女童的学堂。 德妃说:“我想着太后娘娘身份贵重,识见远胜于我,无论送什么贺礼,都不过是班门弄斧,不如做点有益的事情,聊以尽心。” 太后娘娘面露讶然,问她:“学堂招收了多少学生?” 德妃回道:“五个班,一百五十个学生。” 太后娘娘又问:“打算学些什么呢?” 德妃顿了顿,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太后娘娘,那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招收的学生也并非出自富庶人家。” “我与院长商量过了,叫她们认识些日常的字,能写出来,明白一百以内的计算就是了……” 太后娘娘不置可否:“怎么保证她们每天都去呢?” 德妃不假思索道:“管饭呀,家里边少个人吃东西,她们的爹娘当然就愿意啦!” 太后娘娘脸上这才真正地露出笑容来:“德妃顾虑得很周全,这件事情办得很好,是用了心思的。” 她目光短暂地在朱皇后脸上掠过,思忖之情一闪即逝,再转向德妃时候,笑容就像是蜻蜓点水似的,倏然一现。 紧接着,竟很少见地跟德妃说了句家常:“我听说你弟弟进了羽林卫,在里头吃苦耐劳,很稳得住,这是你这个姐姐的荣耀,也是夏侯家的喜事。” 德妃没想到弟弟竟然入了太后娘娘的眼,实在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大喜过望,结结巴巴地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是,是太后娘娘教得好……” 太后娘娘听得莞尔,倒是没再说别的。 有了朱皇后和德妃珠玉在前,其余人送的贺礼,即便再如何稀奇珍贵,也都显得不过如此了。 再之后神都城里的显贵们依次登场,贺礼流水一样地送过来,太后娘娘至多也就是笑一笑,点点头,如先前褒赞朱皇后和德妃一样的事情,再没有发生过了。 唯一引起波澜的,大概就是承恩公府的献礼——自制报纸一份。 有理有据,图文并茂。 太后娘娘即便对此事早有耳闻,也微觉讶异,知道事情原委之后,倒是叫人赏赐了承恩公世子和刘五娘。 阮仁燧摸着自己的荷包,也觉心满意足。 承恩公还是很懂事的,具体表现在,当阮仁燧这个监工第十二次让他修改内容的时候,他偷偷地塞给了阮仁燧一个信封。 合不合格,阮仁燧一摸厚度就知道了! 验收通过! 德妃在外边建设学堂的事情,给了他很大的灵感。 他虽然找不到小庄,但也可以设法改变小庄们的生活状态嘛! 天下流离失所的孤儿,每少一个,都是一件幸事! 小时女官还记得之前跟阿好许诺的事情,悄悄地领着她去看年轻的越国公夫妇。 大公主跟成安县主不知怎么凑到了一起,正在跟朱氏夫人和坐在她身边的朱正柳说话。 如今的定国公府世孙、未来的朱少国公现在虽还不到十岁,但也已经显露出惊人的昳丽。 那深邃的眼窝和挺秀的鼻梁,乃至于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和浓密得如同一把小扇子似的睫毛,都告诉所有人,他成年之后一定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 只是此时此刻,相较于尚且年幼的朱正柳,还是正在议婚年龄的邢国公世子更加引人注目些。 阮仁燧记得,他成年之后,神都城里公认的两位第一美人——第一美人有两位,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其中一位,就是邢国公世子的独生女儿。 想到此处,他忽的反应过来:倒是没怎么听说过邢国公世子娶的妻室出身哪一家…… 中山侯夫人还很遗憾地跟弟妹说呢:“可惜咱们家没有适龄的女孩儿,邢国公世子的人才容貌都很出挑,是个良配。” 她弟妹小声说:“听说前不久在宁国公府里,还有人瞧见邢国公夫人私底下跟东平侯夫人说话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8节 中山侯夫人会意过来:“东平侯府的大姑娘,年纪也差不多了,郎才女貌,倒是合宜……” 她弟妹没再说话。 中山侯夫人还纳闷儿呢:怎么不继续说了? 一扭头,就看弟妹悄悄地朝她努了努嘴儿。 中山侯夫人一眼瞧过去,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蹙。 不远处,承恩公世子正同东平侯夫人躬身行礼。 …… 东平侯夫人有点不耐烦,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毕竟承恩公世子这么客气不是? 尤其今天身在千秋宫,又是太后娘娘的寿辰之日,要是跟她母家子侄闹出点什么来,到底也不好看。 便也就含糊着跟承恩公世子说了几句话。 承恩公世子表现得也很客气,礼貌地问候过她之后,才将目光转向她的女儿:“大娘子一向可好?” 苗大娘子跟在母亲身边,目不斜视,说:“好。” 承恩公世子察觉到了她的冷淡,微觉窘迫,只是很快便振作起来,重又笑道:“我近来在家闭门读书,感悟颇多,只是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不知道方不方便私下请教大娘子一二?” 苗大娘子说:“不方便。” 承恩公世子:“……” 承恩公世子叫她噎得一顿,脸上一阵泛红,踯躅再三,终于没再说什么,同东平侯夫人行个礼,与她辞别:“夫人且坐,我这就走了……” 东平侯夫人礼貌性地笑了笑:“世子慢走。” 承恩公世子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他才走出去没多远,就听见身后苗大娘子跟母亲说:“阿娘,你跟这种人这么客气干什么?” 承恩公世子险些原地栽倒。 东平侯夫人微觉尴尬:“你小点声啊……” 苗大娘子冷哼一声:“我顶天立地,又没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为什么要小点声?” “装得人模狗样,是给谁看?” 她目光冷冷一斜,毫不客气道:“真有这份心,早就去费氏夫人面前负荆请罪了,插个鸡毛掸子,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 苗大娘子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东平侯夫人:“……” 旁边就有人看不过去,说:“苗大娘子,世子也没对你做什么,只是虚心求教而已,你这么说,就太刻薄了吧?” 苗大娘子眼睛一瞪:“毛三,关你什么事?你心疼他,追上去哄哄啊,他又没走远!” 毛三娘子听得急了:“你胡说什么呢,我跟他又不熟!” 苗大娘子毫不客气道:“不熟就闭上你的嘴,少管闲事!” 毛三娘子红了眼睛,委屈地抿着嘴,倒是真的没再说话了。 旁边她的几个小姐妹低声宽慰了她几句,拉着她避到别处去了。 东平侯夫人实在无奈:“世琰,你这个脾气,也真是……” …… 德妃这一日过得实在是很舒心。 如今的她,可以说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了,又极得圣心,实在是炙手可热。 笙歌散尽,回到披香殿之后,她身上的香粉气味当中掺杂了一点酒香,两颊也透着酒醉醺然的浅粉。 她捧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笑眯眯地道:“岁岁,你知道吗?太后娘娘夸你小舅舅了!” 德妃美得不得了:“真好!” 说完,忽的想起另一事,当下“mua”一声,亲在了儿子脸颊上:“我们岁岁费心费力做了浇头,太后娘娘说很好吃,你太厉害啦!” 她说:“阿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呢!” 寿宴完美落幕,阮仁燧和大公主的努力也有了成果。 朱皇后叫人把猴皮书包送到九华殿去,让大公主背一天。 只是同时也说:“只能在宫里边背,不能将此事流出宫外。这只猴皮书包是已经做成了的,也就罢了,要是上行下效,风行神都,不知会有多少生灵因此遭难呢。” 大公主兴奋不已地应了。 背上身美美地在九华殿里转来转去。 她叫贤妃:“阿娘,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起初,贤妃说:“天呐,哪儿来的猴皮书包?真是太可爱了!” 等大公主第三次、第四次问的时候,她就开始烦了。 贤妃就说:“别在这儿转悠了,你不累吗?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别让我看见你!” 大公主气坏了:“阿娘,你以后再别指望我做面条给你吃了!” 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背着猴皮书包,往披香殿去了。 一来呢,是去跟弟弟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 二来嘛…… 大公主心里边其实也明白,她之所以能赢,还是因为弟弟花的钱太多了。 岁岁在让着自己。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爱姐姐。 大公主决定跟弟弟分享猴皮书包的使用权。 阮仁燧实在是很感动——他也知道自己其实是在投机取巧。 五岁孩子的纯粹的喜欢,跟活了两辈子的他的喜欢,其实是不对等的。 他的退让,其实并不是多么大的付出,但大公主此时此刻的分享,却是真心实意的对弟弟的爱护。 阮仁燧不肯占姐姐的便宜:“大姐姐,你背吧,我明天再背。” 大公主不肯占弟弟的便宜:“岁岁,你背吧,其实本来就该是你第一个背的!” 两孩让包。 让来让去,到最后终于达成协议。 一起背! 猴皮书包有两根带子呢! 大公主的右肩上挂着一条,阮仁燧的左肩上也挂着一条,猴皮书包悬在中间。 猴尾巴在中间晃来晃去。 姐弟俩好像共同挑着一桶水似的,满宫里乱走。 见到的人没有不笑的。 德妃气个半死,都顾不上大公主是贤妃的女儿了,一视同仁地骂了一句:“你们俩有毛病啊?这是什么怪样子!” 圣上知道之后也笑了半天,又问他们姐弟俩:“你们是怎么背的?” 姐弟俩又给他演示了一下。 结果圣上又笑起来,很久之后才停下。 最后他提笔画了一幅画,挂在了御书房的静室里,不过这事儿姐弟俩现在是不知道的。 结束了赚钱任务之后,他们俩重回财务自由状态,并且开始沉迷抽卡。 阮仁燧想着外祖母对着十二花神的发钗消息看得那么认真,怎么能不想方设法帮她筹措一套? 大公主想的则是阿娘如果佩戴十二花神的发钗,一定很漂亮! 姐弟俩开始每天都买报纸,试图做那个集齐十二花神的幸运儿。 只是很快,他们就发现,幸运儿之所以是幸运儿,就是因为太少了。 朱皇后有跟德贤二妃开过会:“孩子还小,不要让他们养成挥霍无度的恶习,如若不然,让他们在外边读书,知晓民生,不就成了一句空话?” 因这缘故,二妃都限制了两个孩子的零花钱数量。 而沉迷抽卡的结果,就是他们俩很快就把这个月的零花钱全花光了,而这个月却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大公主痛心疾首:“我们姐弟俩被人算计了!” 阮仁燧痛心疾首:“都是资本害的……” 小时女官忍着笑,从袖子里摸出来两只荷包:“皇后娘娘体贴两位殿下的难处,额外开恩,给了你们俩一人一点钱,这回要不要省着点花呢?” 阮仁燧与大公主一起接过了那只荷包,两根稚嫩的韭菜,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精准收割他们的镰刀。 小时女官含笑瞧着他们俩小小的背影,摇头失笑。 她轻轻朝那书店的老板递了一个眼色过去。 那娘子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 …… 太后娘娘过寿的时候,两位皇嗣送了她一份很合心意的礼物。 是以当她知道那两个孩子最近沉迷集卡,想要给自己的长辈赠送礼物的时候,也就回赠了他们一份小小的礼物。 她问小时女官:“翠华堂十二花神里的梅花神,到底有多少张?” 小时女官还真是去打听过:“不多不少,每天一张。” 一个月至少也有三十张。 不要觉得这个数字很大,相较之下,每天以近十万数发行的报纸数量更大! 每天一张,将近十万分之一的集齐概率! 摆烂,摆烂,摆烂!!! 第279节 小时女官轻声问:“不然,我叫人去翠华堂走一趟,让他们专门送两张卡来?” “不必,”太后娘娘摇头道:“买两天的报纸就能得到,何必越矩?” 她说:“你去办吧。” 小时女官含笑应了声:“是。” …… 大公主捧着自己刚买到的那张卡,双手合十,将其夹在掌心里,十分虔诚地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所有走过路过的神仙们,一定保佑我抽到梅花卡呀!” 阮仁燧在旁失笑:“大姐姐,同样的咒语,你都念过多少次了?没用的!” 大公主置之不理,又念了两回,凑齐三遍之后,小心翼翼地将装载卡片的封皮打开了。 她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阮仁燧起初一怔,回过神来,错愕不已:“不,不会吧?” 大公主高高地将手里的卡片举了起来:“看,是梅花卡!” 阮仁燧大吃一惊! 大公主兴奋得脸都红了,对着那张朝思暮想的卡片看了又看,忽的想起弟弟来,又叫他:“岁岁,你学着我的样子,也念三遍咒语,梅花卡肯定就来找你了!” 阮仁燧很迟疑:“这……” 大公主急得跺脚:“快呀,趁着那些神都还没走!” 阮仁燧事后回想起来,颇觉无地自容——他居然真的那么干了! 好傻啊! 小时女官含笑站在门外,手捂着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门内传来两个孩子的惊叫声,紧接着就是欢腾的笑声与溢出门来的喜悦。 阮仁燧跟大公主像是两匹脱缰的小红马,脸蛋兴奋得红通通的,一起从里头哒哒哒飞奔出来。 两只小手,同时高举起来:“小时姐姐,你看!” “天呐!”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看看这张,再看看那张,惊叹不已:“你们也太幸运了吧!” 第145章 臭东都的上我们神都要…… 对着面前的两张梅花卡看了又看,阮仁燧察觉到这事儿可能存在猫腻了。 要说他抽出了一张梅花卡,亦或者大公主抽出了一张梅花卡,这其实都不稀奇,可是姐弟俩同时抽取到——这就太太太稀奇了! 概率接近于零! 阮仁燧猜想,八成是有人暗地里悄悄设计,叫他们俩如愿以偿的。 只是,这个人会是谁呢? 一时之间,他还真想不出来。 大公主倒是没有想那么多,美美地将卡片收进包里,还约着弟弟:“岁岁,今天中午放学之后,我们一起去兑奖——兑完之后再去吃饭!” 阮仁燧将那点杂乱的小心思抛开,响亮地应了一声:“好!” …… 新声出版社。 宁禾子入职不到一个月,就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绩。 今次与翠华堂的联名,就是在她倡导之下进行的,现下看来,成绩实在不错! 孟敏如依据上司的安排,在她做完联名事项之后,又安排她去审核部门轮岗,到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 宁禾子没进行审稿之前,总觉得这是个相当逍遥自在的工作。 看看别人写的书,就相当于是工作了,这多舒服? 等真的开始做之后,才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单纯地看书,是一种享受,是精神上的共鸣和灵魂的颤栗。 而审稿…… 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屎里淘金! 精品的确是有,但是极其稀少,更多的还是稀烂的文笔、糟心的人设,甚至是恶臭不堪的意淫故事! 宁禾子审了两天,人就有点萎了,千挑万选最后留下了三篇,送到孟敏如面前去,结果还是有一篇被退回来了。 她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一篇不行呢?” 孟敏如就用铅笔在她觉得不妥当的地方圈了一笔:“禾子,你看这里。” 宁禾子看了一眼,为之了然。 孟敏如圈出来的那个情节,是女主角心疼丈夫挨饿,悄悄将家里仅剩的口粮都给了他,丈夫知道之后,狠狠地打了她一顿…… 你把爹娘放在哪里? 这岂不是让我不孝! 宁禾子踯躅着说:“敏如姐姐,其实我也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只是我觉得,在情节背景之下,这么行文是合乎逻辑的……” 孟敏如却说:“禾子,暴力就是暴力,不要把它合理化。” “不要把自己拘束在女人的视角里,也要学着用男人的视角去看待问题。” 孟敏如问她:“你觉得这个男人对妻子动手,是因为孝道,是因为无奈和自责,他虽然使用了暴力,但本质上仍旧是个好人,他的妻子应该理解他,是不是?” 宁禾子迟疑着点了点头:“嗯……” 孟敏如因而微微一笑:“禾子,你要知道,易地而处,如果一个男人把仅有的口粮给妻子吃了,妻子吃完之后还将他痛打一顿,然后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他,后边会发生什么事吗?” 宁禾子面露茫然。 孟敏如起身,从旁边被堆成小山的退稿当中抽了一本,打开之后翻了几页,递过去给她看。 宁禾子低头一瞧,脸上神色随之一变。 萧乾攥紧了拳头,目光嗜血:东方静,你竟敢如此辱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终有一日,我要让你们东方家鸡犬不留! 宁禾子:“……” 孟敏如特意看了一眼投稿人的名字,指给她说:“看,这是个男性作者,我觉得他的态度,是可以代表很大一部分男人的,你觉得呢?” 男人受到侮辱,第一反应就是“你这个贱女人,我要杀你全家”! 女人受到侮辱,反倒要替对方思前想后,自我反省? 宁禾子脸色变了又变,若有所思:“敏如姐姐,我心里有很多想法,但是一时半会说不出来,等我回去好好想想,我们再来聊这个问题,好吗?” 孟敏如笑着应了句:“好啊,我随时恭候。” …… 大公主因存着一点心事,一整个上午,坐在教室里,都有点心不在焉。 汪明娘跟庞君仪都有所察觉,下课的时候都问她:“宝珠,你怎么啦?上课的时候总是走神儿,太太都看了你好几眼!” 大公主嘿嘿一笑,想一想,觉得这也不是需要保密的事情,就把自己那张梅花卡从包里取出来,很宝贝地给她们看。 “你们一定不知道我抽到了什么——” 汪明娘跟庞君仪起初也没在意,凑头过去一瞧,不由得齐齐“哇塞”了一声:“梅花卡!” 周围的同学听见声音,齐刷刷看了过来。 刹那之间,大公主就成了全班最靓的仔! “元宝珠居然抽到了梅花卡……” “天呐,她的运气怎么这么好?” 还有人问她:“宝珠,我能不能用别的东西跟你换?我现在就只缺这一张卡了!” 大公主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行!” 她说:“我也是买了很多次,才买中的呀!” 惹得其余同学们又羡慕,又妒忌,还有人迫不及待地出去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别班的好友——我们班的元宝珠,居然抽到了梅花卡! 到下一节课开始,班里边还乱哄哄的,上课的太太进来之后连敲了数下桌子,才终于安静下来。 大公主一边听课,一边摩挲着口袋里的那张卡片,她头一次觉得煎熬,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好容易熬到了这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她马上叫上弟弟,乘坐马车,一起往翠华堂去了。 路上小时女官还说呢:“翠华堂这桩买卖做得真值,原就是神都城里有数的首饰铺子,花神卡之后,一下子满城皆知,几乎人人都在议论了。” 大公主听得不明所以:“翠华堂很有名吗?” 小时女官应了声:“是呀,不只是神都城,天下各处要城里都有他们家的铺子——翠华堂是师家名下的产业,师家可是天下闻名的豪商。” 阮仁燧托着腮坐在一边,瞧一眼手里的梅花卡,再瞧一眼大公主,心下颇觉有趣。 因为后来师家投向了大公主,且这事他还真是羡慕不来。 因为本朝有数的几家豪商,只有师家历代都是女家主,相应的,她们会倒向大公主,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据说很久之前,师家还是由男家主掌家的。 这个男家主膝下有一对孙辈,孙儿愚钝,孙女却极聪慧。 师家的这位家主很器重孙女,搞得做哥哥的孙儿心态失衡。 他私底下跟自己的妹妹蛐蛐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早晚都会嫁出去的,师家只会属于我!” 他妹妹就去问自己的祖父:“祖父,奇货可居是什么意思?”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0节 师家家主就给孙女讲了这个成语的由来。 他孙女又问:“那您觉得,如果真是要成就婚姻的话,对于神都城里的权贵们来说,是一个美人更难得,还是美婿更难得呢?” 师家家主叫孙女问得怔住,思忖之后,还是如实说:“美婿更为难得。” 他孙女就理直气壮地说:“那您应该把哥哥嫁出去,让我来继承家业啊,这样才能谋夺最多的好处,不是吗?” 她说:“商家女想要上嫁,何其难也?想进高门大户,多半只能做妾!” “可哥哥就不一样了,他生得好,身量也在那儿摆着,要是愿意嫁进高门,总会有贵女愿意要的,毕竟咱们师家虽是商户,但也算是商户里头有头有脸的了不是?” 又说:“且高门大户,子弟众多,我要是平嫁一个偏支子弟,只怕是帮不上家里什么忙,给嫡出子弟做妾,您难道敢指望一个妾当家做主?” “但哥哥就不一样了。” “愿意给女儿娶夫的,多半都有所倚仗,且真心疼爱女儿,但凡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咱们家嚼用了!” 师家家主:“……” 师家家主被说服了! 这很有道理啊! 完全无法反驳! 是以一直以来,师家都孜孜不倦地在延续这条道路——给高门大户的贵女们培养夫婿! 老实说,产出可比送女儿去做妾高多了! 而且说出去也好听——让儿子做高门女婿,不比让女儿做妾强? 阮仁燧要是没记错的话,上一世,广德侯府的毛三太太,就是娶了师家的郎君。 马车一路往翠华堂总店驶去,没等到地方呢,就先停下来了。 起初阮仁燧以为是堵车,掀开车帘来瞧了一眼,才知道是有人在前拦住,过来说话。 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脸上带笑,隔着车窗瞧见他,马上叫了句:“小郎君。” 他问:“你姐姐是不是也在车上?你们的那张梅花卡,卖不卖?” 阮仁燧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就已经开了价:“六百两,买一张卡,如何?” 大公主听得眉毛一竖,马上就说:“不卖!” 那人轻轻“哎”了一声:“小娘子,六百两其实已经不少了,那套十二花神钗,顶多也就是五百两……” 大公主死死地攥住自己那张卡:“反正不卖,你走吧!” 那人还不肯放弃:“就是这几个月的功夫罢了,到年底,十二花神钗就能花钱去买了,你等几个月,净赚一百多两——你知道一百多两是多少钱吗?” 大公主不跟他说话了。 阮仁燧往窗边一靠,朝他晃了晃自己那张梅花卡,很诚恳地说:“梅花卡啊,其实我也有一张……” 那人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小郎君,你愿不愿意——” 阮仁燧笑眯眯地开价:“十万两。” 那人楞了一下:“什么?” 阮仁燧给他示意自己手上的那张梅花卡:“十万两,换这张卡!” 那人勃然大怒:“你怎么不去抢?!” 阮仁燧眉飞色舞道:“我这不是正在抢吗?” 那人:“……” 空气短暂地静止了几瞬。 阮仁燧抢劫失败。 那人愤愤离去。 “真是的,他搞什么啊!” 大公主有点不高兴:“千辛万苦抽出来的卡,怎么可能说卖就卖?” 阮仁燧方才玩闹归玩闹,但倒是真的能够理解:“是个二道贩子吧。” 他说:“从我们手里边收了卡,再去卖给别人,他赚取差价。” 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为这么一张卡高价买单的。 想出风头的,赠送上司的,亦或者是用来讨心上人欢心的…… 阮仁燧曾经在基层待过,期间见识了很多的人和事,因而有所猜测。 大公主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也没深问。 马车一路到了翠华堂门前,终于慢慢停下。 作为闻名天下的首饰铺子,翠华堂的总部占据了半条街,楼起五层,耀晶夺目,富丽堂皇。 临近午饭时间,街面上正是人多的时候,车马熙攘,络绎不绝。 尤其翠华堂又是首饰铺子,多有名流贵妇往来,交通稍显拥堵,就更是寻常之事了。 楼上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小娘子,约莫六、七岁的样子,正百无聊赖地伏在窗边,向下张望。 她忽的注意到,楼下有两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拐角那儿,贼眉鼠眼地瞧着一辆刚驶过来的马车…… 她看得心神一动,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紧接着就见那马车停住,车帘一掀,先从里边跳下来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子。 再一错眼,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已经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去了—— 她当时就大喊一声:“小心,有贼!” 店内其余人听见动静,吃了一惊,纷纷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了过去。 一个年轻郎君很关切地走上前去:“明珠,发生什么事了?” 唤作明珠的小娘子正要指给堂兄看,再一低头,就见那两个贼眉鼠眼的年轻人已经被扭住膀子,按在地上了…… 明珠:“……” 明珠心想:神都人的反应还挺快! 阮仁燧也很惊奇——居然会有人想来抢劫他?! 真不是他吹牛,他跟大公主同时在场的时候,抢劫他成功的概率,还比不上抢劫国库高呢! 倒是有一点…… 事发之前,他好像听见有人喊了一声?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看向了翠华堂的二楼。 那上边儿站着一个小娘子,瞧着比大姐姐还要大上一点,这会儿也正瞧着他。 大公主也听见她刚才喊的那一声了,领受了对方的好意,当下很客气地跟她道谢:“这位不认识的小姐姐,谢谢你啦!” 那小娘子盯着他们姐弟俩看了会儿,目光尤其在大公主院服的名字上停了停,而后道:“你们是龙川书院的学生——你就是元宝珠?” 阮仁燧与大公主俱都听得一怔。 大公主不太喜欢她的语气,当下皱起眉来:“那又怎么了?” 那小娘子微微抬起下巴,显露出一点骄傲的模样来:“不怎么。” “元宝珠,我们两个人真是很有缘分。” 她自我介绍说:“我叫元明珠,来自东都的乐山书院,是应你们孟院长之请,来神都游学的。” 元明珠说:“元宝珠,你要记住我,因为我跟我的同窗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打败你们的。” “别以为神都的书院就有多了不起,我们东都也绝不逊色,数数做帝都的时间,还不定哪边儿长呢。” 阮仁燧:“……” 大公主:“……” 大公主真有点生气了:“喂,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有什么好神气的!” 元明珠抬着下巴,优等生的倨傲扑面而来:“我看过你们的入学试题,且也做过你们的入学试题,我拿了二百八十分,跟你们的第一名一样。” “哦,我也看见过你的名字。” 她哼了一声,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样,轻飘飘地说:“元宝珠,你是第七名还是第八名来着?” “不好意思啊,我从来不记手下败将的名次,按理说你都没有资格被我下战书的!” 大公主:“……” 什么? 她也做了龙川书院的入学试题,还拿了二百八十分?! 但是,即便拿了二百八十分,也不能这么说话! 大公主气坏了,意欲争辩,偏偏又被对方的分数压得死死的。 她气急败坏:“你——元明珠,你这个可恶的坏蛋!” 元明珠听得不痛不痒,又扭头去看跟她同样穿着龙川书院院服的阮仁燧。 她念出了对方院服上的名字:“侯永年……” “哦,不记得看过这个名字。” 元明珠很随意地问他:“侯永年,你够资格做我的对手吗?” 纯血混子阮仁燧:“……” 阮仁燧结结巴巴:“我,我……” 元明珠啧了一声:“好了,不要说了,我明白了。” 她露齿一笑,朝底下二人摆了摆手:“明天见,一个月之后,还会有公开联考的,到时候,你们可不要输得哭鼻子哦!” 阮仁燧:“……” 大公主:“……” 元明珠从容离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1节 “啊啊啊啊啊真是可恶!!!” 大公主气得原地乱跳:“她有什么好神气的?考二百八十分了不起吗?!” 紧接着开始地域歧视外加语言攻击:“臭东都的上我们神都要饭来了!” 阮仁燧:“……” 第146章 能者多劳,智者多虑,…… 小时女官有点想笑,只是瞧着大公主实在是很生气的样子,这才强行忍住,极力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 随行的禁卫将那两个小贼扭住,刚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就有京兆府的差役闻声赶来了:“怎么回事?!” 小时女官此时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这是翠华堂门外,日进斗金之地,京兆府专门在这儿设置巡查点,是很正常的事情。 阮仁燧却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儿。 他轻轻地拉了拉小时女官的手,后者会意地低下头。 就听他小声说:“让他们带着那两个小贼走,再叫人悄悄跟上去,看会发生什么。” 小时女官听得心绪微动,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三言两语将事情同差役们讲解明白,又叫人将那两个小贼交付出去。 那几名差役问了有无人员受伤,亦或者损失财务,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这才押解着那两名小贼离开。 等他们走了,小时女官才问:“您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当吗?” 阮仁燧根据自己前世基层工作的经验,告诉她:“就是有点奇怪啊,谁都知道翠华堂里多得是金银珠宝,为什么不来抢?” “还不是因为知道这里防范严密,金吾卫和京兆府甚至都专门设置了巡查点?那两个小贼,居然敢在这里动手。” 小时女官笑道:“天下之大,总会有眼皮子浅的,亦或者脑袋一热,就做蠢事的人啊。” 阮仁燧却摇摇头:“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们该去抢从翠华堂里买完东西出来,且捧着盒子的人,不是吗?我们才刚过来,他们怎么知道我有东西可以被抢?” 又说:“我觉得,这两个人跟之前拦住我们车马的人,应该是一伙的……” 小时女官惊讶不已地看着他,思忖几瞬之后,由衷地道:“受教了!” 阮仁燧看她没有格外的动作,不禁有点着急:“不让人跟上去看看吗?” 小时女官莞尔:“涉及到您二位的事情,不需要吩咐,就会有人去进行后续处置的。” 有人在神都街头抢劫皇嗣,谁知道是偶然,还是蓄谋已久? 不差个底朝天,是不会结束的。 小时女官就是有点惊奇:“您好像对神都基层的事情很了解啊……” 阮仁燧:“……” 阮仁燧心头一痛。 他板着脸,面无表情道:“小时姐姐,你也不想我问你为什么之前总喊着要减肥,结果却越减越肥吧?” 小时女官:“……” 好,好恶毒的类比! 小时女官当即就把嘴巴闭得严严实实,一句话也不肯多问了!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进了翠华堂的门,很顺利地兑换到了十六两银子和一整套十二花神钗。 每一支发钗都很漂亮。 时维八月,正是紫薇花盛放的时节。 粉紫色的琉璃花瓣晶莹剔透,一朵朵,一簇簇,绚烂如梦,汇聚在长柄银钗之上。 阮仁燧觉得还挺漂亮的,他甚至于已经等不及要送去给夏侯夫人了。 那边大公主反倒反响平平。 她现在心里边儿容不下紫薇花钗,也已经把十二花神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公主心里边就只有一个人——可恶的元明珠!!! 姐弟俩暂时分道扬镳,阮仁燧当即跑了一趟夏侯家。 夏侯夫人原还在午睡呢,知道外孙过来,又惊又喜,迎出去的时候,头发还有点乱。 一边领着外孙到里头来说话,一边吩咐人去切瓜:“不是还有杨梅和荔枝?都取一些来。” 再知道外孙这回过来,竟是集齐了十二花神钗,专门送给自己的,霎时间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们岁岁真是太会体贴人啦,你怎么这么乖?” 她感慨不已:“外祖母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才能遇见这么好的小外孙呀!” 阮仁燧笑眯眯地捧着杨梅吃,又注意到室内冰瓮里正冒着凉气,不禁有些惊奇:“咦——” 夏侯夫人会意过来,笑着告诉他:“你小舅舅今上午回来啦,羽林卫给他们放了一天假,叫回来好生刷洗刷洗,明天再去。” 又有点心疼:“一下子就看出瘦来了,脸也黑了,肩膀那儿都被晒脱了皮,唉,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 阮仁燧左右瞧瞧,问:“小舅舅现在人在哪儿?” 夏侯夫人“嗐”了一声,说:“出去啦!” 她说归说,心里边还是挺高兴的,脸上不自觉地露了笑容出来:“小怡说,在营里边的时候,东平侯世子很关照他,既出来了,总得过去正经地拜会一次——说话做事,都有大人的模样了。” 又说:“总共就放这么一天假,回来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吃了一大盆饭,琢磨着东平侯府那边儿也该用完饭了,就过去了……” 阮仁燧也跟着笑了。 挺好的。 他心想:上辈子可没有这回事,小舅舅没有进羽林卫,跟东平侯世子也没有产生过任何交际。 上辈子小舅舅真正入仕,还是在几年之后,年满十八岁呢! 今生发生这样的改变,虽然叫人意外,但总归也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嘛! …… 夏侯小舅时间选得很恰当,他过去的时候,东平侯府众人已经用过了午饭,但是又没到午睡的时候。 东平侯世子比他年长五岁,是他们那一组的队正,相较于还是个半大少年的夏侯小舅来说,已经是一个标准的成年人了。 夏侯小舅是他下辖五十人里边年纪最小的。 起初东平侯世子还有点担心,怕这个宠妃的弟弟太过娇贵,受不了羽林卫严酷的训练,生出各种是非来。 没想到真的进了羽林卫,他倒是很能耐得下性子。 更没想到,从头到尾,宫里边也好,夏侯家也罢,居然都没有人去跟他打过招呼。 东平侯世子有种微妙的歉疚感——你用有色眼光看人,觉得对方一定会如何如何,结果人家没有,总归还是很不好意思的嘛! 尤其他也发现,夏侯怡的资质其实非常不错。 是以入营三日之后,他便拔擢夏侯怡做了伍长。 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熟悉起来,休假之后对方登门拜访,也就不算稀奇了。 夏侯小舅既到别人家里来做客,免不得要正经地拜见东平侯夫妇,而后才跟东平侯世子一起往他院子里去说话。 入秋之后,早晚转凉,唯有午后,尤且裹挟着夏末的余温,径直滚烫。 小苗娘子脚上穿着鸦头袜,偷穿了姐姐的厚木屐,像只不甚灵活的小鸭子一样,在廊下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 她觉得这很好玩儿。 苗大娘子坐在坐凳栏杆上,腿上还摆着一支刚摘下来的紫薇花,神情好笑地瞧着妹妹。 那边小苗娘子先瞧见有人来了,且还是个陌生人。 她有点好奇:“你是谁啊,之前怎么没见过?” 夏侯小舅有点拘谨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苗大娘子站起身来,叫妹妹:“不要对客人这么无礼。” 又很客气地朝夏侯小舅点头致意。 她生得那么漂亮,语气礼貌,神色又很淡漠。 看起来像是初冬绿叶落尽之后,又不畏严寒,从荆棘里开出来的一朵凛冽玫瑰似的。 夏侯小舅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关系,我叫夏侯怡,的确是第一次到府上来做客……” 苗大娘子不由得心想:这个人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 夏侯小舅回去没多久,就让人又送了东西过去。 东平侯府的侍从拆开之后又去回禀,说:“夏侯郎君使人送了六条小御团墨、一斤六安瓜片,还有十合北苑名芳来。” 东平侯世子心想:纯粹交际的话,这份礼就太贵重了。 小御团墨跟六安瓜片都是贡品,北苑名芳更是当世名香,可不是单单有钱就能弄到手的。 他知道这几样东西多半不是给自己的,也猜到了夏侯家的心思,就带过去拜见东平侯夫人,悄悄说了这事儿。 东平侯夫人吃了一惊,回过神来,问儿子:“他叫人送东西来,是怎么说的?” 东平侯世子就说:“没说什么,就讲是谢礼,感念我这一月对他多有关照。” 东平侯夫人放下心来:“办事倒是很妥帖,说得也很得体。” 这要是夏侯怡想的,说明他做事周全。 要是夏侯夫人交待的,起码也说明人家那边儿很懂礼数。 她说:“那就收下吧。” 叫人把六安瓜片送去给婆母,小御团墨一分为三,家里边三个孩子一人两条。 唯独那十合北苑名芳,全都给了长女。 东平侯世子问母亲:“您的意思是?”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2节 东平侯夫人今天也见了夏侯小舅,很喜欢他的身量和模样,年轻人长得多好? 只是犹豫于他的年纪:“门第不坏,相貌也不坏,就是年岁小了点……” 她说:“明天我去问问世琰的意思,到晚上再告诉你。” 东平侯世子对于这些事儿显然不如母亲老辣:“您今天问了,我明天见到他,就能直接说明白不是?” 东平侯夫人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你娶媳妇,你急什么?” 她说:“这几样东西是都不俗,但仅凭这个就想换我女孩儿过去,就太看不起人了。” “他要是耐不住性子,连这两天都等不了,亦或者唯恐亏了他的东西,又岂会是良配?” 东平侯夫人拍板说:“叫他等着!” 东平侯世子豁然开朗:“倒真是这个道理。” 到第二日,东平侯夫人寻了个时机,悄悄问长女:“你觉得夏侯家那个小郎君怎么样?” 苗大娘子吃了一惊:“他?” 她不假思索道:“看着太小了点吧!” 再觑着母亲的神色,隐约猜到了几分,当下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他太小了。” 比她小了三四岁呢,个子倒是高,脸上却还带着少年稚气。 东平侯夫人说:“那我就给回绝了?” 苗大娘子应了声:“好。” …… 大公主气冲冲地回到了九华殿。 大公主抱着装载有十二花神钗的盒子到贤妃面前放下,小脸阴得好像能滴出水来似的:“阿娘,这是给你的!” 贤妃觑着她脸上的表情,心想:这是怎么了? 一边想,一边打开了盒子,打眼一瞧里头的东西,不禁微微一怔。 还没来得及感动呢,那边儿大公主已经相当有领袖风范地一招手,大步往内殿去了。 她十分霸道地吩咐侍从:“今天晚膳之前,我要知道那个元明珠所有的信息!” 贤妃:“……” 侍从办事尽心竭力,当天晚膳之前,便将相关的讯息都送到了九华殿。 而这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大公主连晚膳都没吃,就风风火火地跑到披香殿去了。 阮仁燧跟德妃还在岁月静好。 德妃尤在回味先前太后娘娘寿辰当日参与的荣光。 又因为知道儿子辛辛苦苦抽卡,给自己母亲送了一套十二花神钗而感动不已。 就好像一只慈爱的母猫似的,隔一会儿舔舔自己独生的崽,眼睛里的温柔都要溢出来了,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 大公主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岁岁!” 她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这才注意到阿耶也在这儿,赶忙依次问候:“阿耶好,德娘娘好!” 迅速走完流程之后,又迫不及待地说:“我知道那个元明珠的来历了!” 圣上看她跑得气喘吁吁,不禁面露关切:“慢点,慢点。” 又问她:“吃过饭了没有?” 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又叫人去给她准备餐具,安排她落座,这才问了句:“元明珠?不会是李鬼遇上了李逵,真的见到了东都元氏的人吧?” 大公主百般唏嘘地应了一句:“是呀!” 东都元氏乃是大族,本家是太宗功臣永成侯府。 元明珠其实只是一个化名,亦或者说小名。 她本名唤作元承业,是当代永成侯的独生女儿。 圣上听得有些讶然:“原来是元士祯的女儿?” 看其余几人面色不解,便解释了一句:“她今年春才往开州就任刺史。” 他若有所思:“没有带着女儿同行,而是把她留在了东都吗?” 复又笑道:“真是殊途同归,她也打算让女儿出入民间,知晓疾苦吗?” 阮仁燧则是明显地吃了一惊! 元承业?! 当时他在楼下,对方在楼上,又是经年不见,他还真是没认出来! 阮仁燧下意识地瞧了大公主一眼,心里边的想法十分微妙。 上辈子,元承业跟大公主好得穿一条裙子。 至于这辈子嘛…… 圣上回过神来,忽的注意到大公主下嘴唇上鼓出来两个小水泡。 他禁不住比划了一下,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公主很生气地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两个小水泡,余怒未消:“哼!” 她是来寻求同盟的:“不能让元明珠那么嚣张,明天见到之后,一定要狠狠地打压她的气焰才行!” 大公主气得哇哇怪叫:“阿耶,你知道她有多过分吗?” 她学着元明珠的样子和语气,说:“不好意思啊,我从来都不记手下败将的名次,按理说你都没有资格被我下战书的……” 大公主破防大叫:“真是可恶!!!” 阮仁燧:“……” 圣上:“……” 德妃:“……” 大公主抬眼一看,发现他们三个人居然都在偷笑,只觉得天都塌了! 她更生气了:“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三个人赶忙收敛起了笑容。 圣上沉着脸,颔首道:“情况居然恶化到了这种程度,实在让人心惊!” 德妃提出的意见相当具体:“不然,我让人去教训一下这个可恶的臭丫头,给你出出气?” 阮仁燧很遗憾地说:“大姐姐我帮不了什么忙,但是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或许能给你添点乱……” 大公主:“……” 大公主一条条依次批驳回去。 大公主说:“阿耶坏!” 大公主说:“德娘娘,虽然元明珠很可恶,但那么做是不对的!” 大公主说:“岁岁,你玩儿去吧!” 阮仁燧:“……” 圣上听得忍俊不禁,笑完之后,倒是正色起来:“仁佑,你要学着从两方面来看问题,这次东都的书院往神都来访学,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他说:“元明珠说话,虽然挑衅意味十足,礼节稍缺,但要说是十分失礼,似乎也不至于。” “且最要紧的是,她身上有一种迥异于翩翩君子的昂扬斗志,亦或者说,是敢抢敢争的顽强意志——这一点,你不如她。” 大公主面露讶然,紧接着流露出思索的样子来。 圣上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元明珠能做你的对手,就一定有与你旗鼓相当,甚至是胜过你的地方。” “她不仅仅是你的对手,也是你可以汲取的养料,至于那养料究竟是什么,还得你自己去找到。” 大公主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边那一关:“可是她真是有点讨厌!” 圣上失笑道:“人活一世,无非就是一个心态罢了,讨厌与否,其实全看你如何看待她了。” 大公主听得若有所思。 德妃攥着筷子,心想:这真是很有道理! 再看大公主似乎有所领悟,不由得心下微动。 下意识扭头去看自己儿子,就见岁岁正捏着筷子,正趁其余人不注意,贼头贼脑地往水煮肉片的肉片里卷花椒。 卷完之后用肉片一裹一包,若无其事地送到圣上碗里去。 他一脸孺慕,奶声奶气地道:“阿耶,你吃!” 德妃:“……” 圣上受宠若惊,感动不已,跟德妃说:“岁岁长大了,知道孝顺阿耶了!” 德妃:“……” 阮仁燧在旁一脸乖巧地笑。 圣上就用筷子夹起那片肉卷,深情地喂给儿子:“阿耶不饿,岁岁,你来吃!” 阮仁燧:“……” 阮仁燧孔融让梨:“阿耶,你吃!” 德妃冷笑了一声,从圣上手里边截下了那片肉卷,捎带着瞪了儿子一眼! 这臭小子,成天一副老谋深算又算不明白的感觉! 圣上含笑瞧了爱妃一眼,倒是没再纠结这事儿,转头继续跟大公主说话了。 那边儿德妃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地劝儿子:“你那点小聪明,能不能用到正经事上去?” 她说:“跟你大姐姐好好盘算一下,怎么打败那个元明珠!” 阮仁燧啧啧几声,斜睨着一脸凝重的大公主和谆谆教诲的圣上,竖起一根手指,闲适地摇了一摇。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3节 他悠悠地道:“俗话说得好,能者多劳,智者多虑,无能者无忧无虑……” 德妃:“……” 德妃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阮仁燧我没有时间跟你闹了,你知道吗?给我正经一点,不然我打扁你!” 阮仁燧:“……好,好的。” 第147章 大公主慌忙解释:“他…… 这天晚上的谈话,给大公主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她忽然间意识到,锋芒毕露,本身其实也是一种勇气。 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圣上领着两个孩子出去散步,走得差不多了,又就近寻了处台阶坐下。 夜风拂过,风里带着隐隐的凉意。 宋大监赶忙送了披风过去。 圣上随意地披在肩上,左右一掀,阮仁燧跟大公主就像两只小鸡崽似的,灵活地钻到他披风底下去了。 “你们得学着接受一件事情,那就是——不可能世间所有人都叫你们喜欢。” “等你们长大之后,就会知道,元明珠很可能已经是你们不喜欢的人里边最好相处的那一个了。” 阮仁燧禁不住道:“阿耶,你也会有不喜欢的人吗?” 圣上听得莞尔:“当然了,即便是天子,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啊。” 大公主欲言又止。 圣上察觉到了她的迟疑:“仁佑,你想说什么?” 大公主顿了顿,还是将自己方才咽下去的话讲了出来:“但是阿耶,你是皇帝,你可以让自己不喜欢的人不出现在你面前啊!” 圣上温和又坚定地否定了她的说法:“仁佑,不可以这么做。” 大公主不明所以,阮仁燧也有些茫然。 圣上点了点他:“仁燧,朝野上下,你有没有不喜欢的人?” 阮仁燧知道,他阿耶之所以问他,就是因为他对朝中文武勋贵具备一些基础的了解。 他略微思忖,便从记忆里捉了一个人出来:“麻太常!” 大公主听完,紧跟着也皱起了眉头来:“我也不喜欢他,哼!” 之前她跟弟弟比试的时候,麻太常也叽叽歪歪,附和说她可能不是自己独立完成的! 圣上听了他们俩提出的人选,也不觉得奇怪。 他笑了笑,仍旧是问阮仁燧:“你为什么不喜欢麻太常?” 阮仁燧就事论事:“他很迂腐啊,还死脑筋,我听阿娘说,他们家的女儿丧夫之后,夫家都不要求媳妇守寡,但麻家坚决要求女儿守节终生!” 圣上笑问道:“那你以为,应该如何处置麻太常呢?” “要说‘处置’的话,就太严重了……” “只是,”阮仁燧也说:“让这样一个极端保守的人来做太常寺卿,只怕也不太好吧?” 大公主深以为然:“是呀!” 圣上遂问他们:“把麻太常贬黜下去,不让他做太常寺卿了,国风霎时间就会为之一清,天下就不会再有女子被迫守节终生了吗?” 阮仁燧被问住了。 相较之下,大公主反应得更快:“起码这表明了朝廷的态度!” 圣上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她:“那罢黜了麻太常之后,要让一个什么样的人来接替他呢?” 大公主理所应当地说:“不会逼迫女儿守节终生的人呀!” 圣上便点点头,说:“这个新的太常寺卿一旦上任,应该就会下令废止那些旧的迂腐风俗,改革风气了吧?” 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应了声:“当然!” 这一回,圣上的话是对着他们两个人一起说的,目光看的却是阮仁燧了:“那你们来告诉我,朝廷的政令,难道是一经下达,底层的官吏就会原封不动地去执行吗?” “在这个过程当中,绝对不会出现阳奉阴违的行径吗?” 大公主还在思忖,但阮仁燧心里边已经有了答案了。 他曾经在基层待过,所以他很清楚——不会的! 人是活的,是有自己想法的,怎么可能上层说什么就是什么? 找一百个人来,让第一个跟第二个人传一句话,依次累积,最后第一百个人说出来,那句话怕也已经南辕北辙了! 圣上瞧着他的神色,微微颔首:“你们不能把朝臣当成纯粹的人来看待,他们不仅仅是他们自己,同时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声音。” 他举了个例子:“先前裴东亭卧病,我要宽抚他,这不仅仅是在宽抚裴东亭,也是在宽抚开国勋贵们——他是高皇帝功臣家族承爵后嗣当中唯一拜相之人,再把他拉下去,会让勋贵们生出物伤其类之感的。” 继而又说:“麻太常所代表的,也不仅仅是他自己,也是南方出身保守士大夫,甚至是极大一部分百姓的想法。” “罢黜掉麻太常,这很简单,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再换一个新的太常,也很简单,同样也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可是,”圣上加重语气:“经此一事,言路被阻塞了,你们只能听到所谓开明一方发出的声音了!” “但是,南方的那些士大夫们,那些与麻太常奉行着同样观念的人,难道都伴随着麻太常的被罢黜,也同时烟消云散了?” “他们失去了在朝廷发声的渠道,神都也不知道他们所思所想。” “一个开明派的太常寺卿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他的举动和本意都是好的——但这恰恰很有可能激起民变,引发出更大的恶果来!” “他想的是不许寡妇终身守节,困于一地,政令到了地方上,或许就会有人强迫寡妇出嫁,铲除她年幼的孩子,借机侵吞她夫家的家产……” 阮仁燧跟大公主听得入了神,禁不住屏住呼吸,异口同声道:“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圣上哼了一声,曲起手指来,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儿! 他叫这两只小鸡崽:“自己想!” …… 圣上的教学进行得很成功,阮仁燧也好,大公主也罢,俱都有所感悟。 可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圣上的教学又进行得很失败。 阮仁燧在感悟之后,就拍拍屁股,回披香殿睡觉去了,俨然是左耳进、右耳出,丝滑无痕。 大公主倒是记住了,可大道理归大道理,就算是明白了大道理,也不妨碍她明天就要直面元明珠啊! 大公主回到九华殿,贤妃这时候还没睡呢,也知道女儿在披香殿用了饭——德妃专门打发人来知会她了。 这会儿贤妃面前还摆着一条葛根。 她叫女儿:“仁佑,过来吃几片再睡。” 贤妃有点发愁:“你小小年纪的,拿来那么大的火气?隔三差五地上火……” 这句话激起了大公主心中无限的悲伤。 她很忧郁地坐过去,一边嚼嚼嚼吃葛根,一边说:“阿娘,我怎么办啊?” 大公主无限愁苦:“元明珠只比我大一岁,她怎么长得那么大?我看起来就小小的!” 无限愁苦之后,还有更深的烦恼:“她说她也做了龙川书院的入学试卷,还拿了二百八十分——我们书院也只有琢玉拿了二百八十分啊!” 她烦恼得不得了:“她怎么这么厉害?” 贤妃就觉得她是在杞人忧天:“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你前边不是还有宋琢玉?” 大公主:“……” 搞得大公主很郁卒:“阿娘,我跟你这种得过且过的混子说不到一起去!” 贤妃:“……” 贤妃攥紧拳头,暗吸了口气,催促她:“赶紧吃,吃完睡觉去!” 大公主忧郁地吃完葛根,忧郁去洗漱,忧郁地躺下睡了。 贤妃听着女儿平和的呼吸,伸手去将她睡梦中微微皱起的小小眉头抚平。 她心想:能睡着,就说明问题不大。 结果到半夜时分,睡得迷迷瞪瞪的时候,忽然间听见身边动静不对。 猛地睁开眼睛,就看大公主尤且睡着,只是咬牙切齿的,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贤妃吃了一惊,试着想帮她把拳头打开。 没想到大公主就跟一条被捉上岸的大红鲤鱼似的,扭动着身体,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紧接着大喊一声:“可恶的元明珠!” 而后就重新倒回去,呼呼大睡了。 贤妃:“……” 贤妃在旁边守了会儿,看她再没有什么变故,自己又觉得实在可乐,一个人笑了好半晌,这才合眼睡下。 …… 第二天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到了龙川书院,果然就见门外已经停了一排马车。 还有几个眼生的男女在书院门口观望,看其穿着,大概是乐山书院的太太们。 背着手站在最前边的,是个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文士,着青袍,眉头之间深深的一道纹路,此时正娴熟地深皱着。 这会儿瞧见阮仁燧和大公主——具体来说,其实是阮仁燧——他眉头那道沟壑,霎时间就皱得更深了。 “入校之前,要正衣冠,名牌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 说着,走上前去,帮阮仁燧把他的名牌给摆正了。 阮仁燧赶忙应了声:“谢谢太太。” 那中年文士“嗯”了一声,朝他摆摆手:“去吧,别误了上课的时辰!” 一班这时候已经炸开了锅,风起云涌。 大公主才刚进去,就被汪明娘叫住了:“宝珠,你昨天不是还见到了东都来的人?快来给他们也说说!”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4节 连一向最沉得住气的宋琢玉都忍不住围了上去。 他们这会儿都已经知道,东都城的乐山书院应副院长孟大娘子所请,把他们的一班派过来访学啦! 而且一个月之后的神都联考,他们也会参与! 这,这是上门踢馆啊! 一班的小朋友们同仇敌忾,要共御外敌! 相较之下,十班倒是岁月静好,诸事如常。 曹奇武美美地跟阮仁燧说:“今天下午放了学别走,书店老板跟我说小人书的续集到了,咱们一起去看!” 阮仁燧嘿嘿一笑,爽快地应了声:“好!” 没想到东都来的火,竟也烧到了他们身上。 头一节课开始,进来的不是授课的太太,而是班主任徐太太。 她领头,带着十班的学生们去了操场。 在那里,已经是半退休状态的孟大书袋亲自出场致辞,欢迎从东都远道而来的乐山书院师生们。 场面颇为隆重,甚至于还请了画师作画留念。 中间的一干繁文缛节都可以被省略,重点如下: 从即日起,乐山书院一班的学生们将跟龙川书院的学生们共同上课,也将在一月之后,参与全神都的书院联考! 再则,这一个月内,乐山书院的副院长武太太也将参与龙川书院的具体管理。 两所院校互相借鉴,共同进步! 当天中午,武副院长的画像就被挂在了管理栏那儿。 阮仁燧起初以为这事儿跟自己没关系的——虽然是要扯头花,但肯定也是跟一班的小屁孩们互相扯啊,跟他们十班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没想到,虽然比试轮不到十班,但东都来的武副院长真真切切地把他们看在眼里了啊! “太松懈了!”这是武副院长的口头禅。 他不只是抓两个一班的学习,也抓同期所有班的纪律。 甚至于就连龙川书院诸多太太们的行为规范,也被严严实实地抓了一遍。 这天下午的课间,武副院长杀了十班混子们一个措手不及,查抄出闲书若干、骰子两只、纸牌两副来。 更有甚者(曹奇武),竟然凿空了一本厚书,借此隐藏他的闲书! “太松懈了,真是斯文扫地!” 要是换成徐太太,这会儿八成就只能找家长谈话了。 但是换成武副院长,他就很清楚,找家长对于混子来说,就是闭上眼挨顿打就能过去的事情,无关痛痒。 他没找家长,而是跟曹奇武说:“要是再被我抓到你上课开小差,我就告诉你父母,你很有资质,把你提溜到东都去,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盯着你!” 曹奇武:“……” 曹奇武霎时间汗流浃背了! 曹奇武当即保证:“武太太,我绝不再犯了!” 武副院长监察的对象并不只是局限于学生,也包括授课的太太们。 譬如徐太太等班主任,就被要求每旬都要有旬度报告,每月又要有月度报告。 超过十岁的学生们到操场上去跑操的时候,班主任也要以身作则,一起去跑! 徐太太:“……” …… 东平侯世子将自家的意愿很委婉转告给夏侯小舅。 夏侯小舅听得神情黯然,倒是也没有强求,顺着东平侯世子的话风,顺势将话题给错开了。 只是回家之后,不免有些郁郁。 夏侯夫人见状,就知道:“难道是东平侯府给回绝了?” 夏侯小舅蔫眉耷眼地应了声:“嗯。” 夏侯夫人就问他:“他们是怎么说的,苗大娘子已经许了人家了?” “那倒没有,”夏侯小舅说:“就是讲老夫人怜爱孙女,想再留她几年……” 夏侯夫人就说:“那就是没把话给说死啊!” 她给儿子支招:“你有空了就往东平侯府跑,只是别往苗大娘子跟前凑,人家要是没这个意思,怪讨嫌的。” “你去给东平侯老夫人和东平侯夫人请安。嘴巴甜一点,带些合宜又不会过分贵重的礼物去,只要人家表露出不愿意叫你去的意思,你就坚持去!” 夏侯小舅听得有点忐忑:“这能行吗?” 夏侯夫人理所当然地道:“你是作为晚辈,去拜会长辈的,走遍天下也没人能挑理!” 又帮儿子整了整衣襟,上下打量一番,分外满意:“去吧,包成的,就冲着你这张脸,也没道理不成啊!” 夏侯夫人当年原本也是没资格跟丈夫议婚的,因为门第不符。 她母亲不甘心,专门领着女儿去见了男方一面,这婚事就成了。 因为夏侯夫人长得格外漂亮嘛! 婚后生了几个孩子都笨笨的,但还是逆天改命了——因为她的女儿德妃漂亮嘛! 夏侯小舅要身高有身高,要模样有模样,还要什么自行车? 挺好的了! …… 乐山书院师生们正式来到龙川书院的第三天,各班同时举办了一次随堂测验。 这是武副院长主张的。 原因是他抽查某个班作业的时候,在里边发现了一张他头上长角,且还在喷火的简笔头像! 武副院长当时就笑了:“看起来,大家还是觉得不够忙嘛,不然怎么有闲心搞这些?” 于是决定给加一次随堂测验。 别的班倒是还好,混子班沸反盈天。 因为依照院里的规定,随堂测验的试卷,晚上都有带回去给家长签字的! 这不是丸辣! 曹奇武先有被查抄老巢的旧恨在前,又有随堂测验、家长签字的新仇在后,等到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悄悄钻过栏杆潜出书院,紧接着又赶在开始上课之前回来了。 阮仁燧一个课间都没见到他,还奇怪呢:“你干什么去了?” 曹奇武神神秘秘地递给他一个小纸包:“等会儿随堂测验的时候,你看见姓武的过来,就赶紧把这个纸包扔进垃圾桶!” 阮仁燧听得不明所以,当下又跟他确定了一遍:“是扔进垃圾桶,不是用来扔姓武的?” 曹奇武兴奋不已地点点头:“对!” 阮仁燧试着捏了捏,就觉得纸包里边的确是有东西,似乎还有点弹性? 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啊?” 曹奇武不肯讲子:“别管!” 还再三嘱咐他:“岁岁,你千万别自己打开啊!” 阮仁燧满口应下,只是在心里边存了个疑惑:这里头到底是什么? 上课的时候他也心不在焉,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儿。 有心想偷看吧,又碍于曹奇武就在跟前,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毁约的。 捏一捏,又软又弹的感觉…… 好容易熬到了随堂测验的时候,太太叫学生们把桌子拉开,隔出一段距离,瞧着时辰到了,又分发了试卷下去。 阮仁燧终于寻到了等待已久的时机。 他一掀卷子,作出随意翻阅的样子,捎带着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掏出曹奇武给他的那个小纸包,打开封口,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 圆圆的,黑乎乎的小球…… 这是什么? 阮仁燧下意识低头闻了闻,就觉一股臭气直往鼻子里钻,猛地后仰身体,倏然间对上了玻璃窗外武副院长苦大仇深的脸孔! 丸,丸辣! 下课铃响起,这一上午的课程正式宣告结束。 大公主抱着课本(中午要回去看的!),跟汪明娘和庞君仪一起往教室外走。 她还在跟两个好朋友商量:“我们找个地方,下课之后给他们专门补课……” 这次比试,让大公主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只水桶能装多少水,并不取决于最高的那一块,而是取决于最低的那一块! 她身先士卒,跟两个要好的小伙伴说好了,她们三个人一起给被塞进一班的几个同学补课! 而成绩最好的宋琢玉,就只管掐尖,跟乐山书院的人争总分第一就是了! 关键时刻,一班的同学们应该摒弃前嫌,共同对外! 不然为什么,有种好燃的感觉啊! 大公主燃燃地跟好朋友一起走了出去。 大公主燃燃地跟元明珠在书院的宣传栏前狭路相逢。 大公主冷笑一声:“元明珠,你们为了争夺第二名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 元明珠把视线从宣传板最底下的通报栏挪开,神色有些古怪地问她:“元宝珠,你之前是不是跟侯永年在一起来着?” 她顿了顿,又问:“听说,侯永年是你的弟弟?”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5节 大公主不明所以,但听她如此言说,不由得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来。 她答非所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元明珠就无所谓地笑了笑,让开一点,让大公主过来看:“没什么关系,就是元宝珠——你弟弟在考试的时候玩羊粪球,被全院通报了。” 大公主:“……” 大公主探头去看了一眼,果然见白纸黑字地写着“十班侯永年考试期间把玩羊粪球”的字样! 大公主只觉得天都塌了! 大公主慌忙解释:“他不是我亲弟弟,是表弟,表的!” 第148章 我可是皇长子! 阮仁燧神情呆滞,不可置信。 曹奇武恨铁不成钢:“你打开它干什么?那不是给你看的!” 依照他最初的设计,应该是岁岁在武副院长过来的时候赶紧把小纸包扔到垃圾桶里去。 武副院长见状,必然会起疑心,到时候他再打开…… 哪想到自己选定的执行人,居然擅作主张,自己把小纸包给拆开了? 阮仁燧:“……” 阮仁燧痛苦捂脸:“我哪知道会这样?” 就这么点事儿,你卖什么关子啊! 曹奇武看朋友被全院通报了,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尤其他做了两手准备——他自己也收着一只纸团,上边画了一个笑嘻嘻的表情,专门预备给武副院长抓呢。 哪成想朋友超常发挥,直接被捉个现行,捎带着他也没了用武之地,真是叫人郁闷! 阮仁燧被安排在教室门外罚站,曹奇武瞧着,心里边总觉得不是滋味。 说起来,这事儿其实跟岁岁没关系的…… 他悄悄去找武副院长,想着把事情给说清楚,要罚就罚我吧,别罚我的好朋友! 绕来绕去,一路找到武副院长办公室所在的地方,才刚要过去,忽见他们班的班主任徐太太也往这边来了! 曹奇武看得心潮澎湃,猜想:难道徐太太是来给岁岁求情的? 要是武副院长大手一挥,直接免了岁岁的罚站,那他也不必再巴巴地凑上去,说一个无谓的真相嘛! 曹奇武左右看看,见四下里无人,当下放轻脚步,悄咪咪地一路过去,趴在窗台上偷听里头人的谈话。 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声音毫无遮掩地传了出来。 先是武副院长说:“徐太太,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徐太太似乎是有一会儿没说话。 曹奇武还奇怪呢:难道是他们把门关上了? 再一看,也没有啊! 这么短暂纠结的功夫,就听里头传来徐太太带着淡淡死意的声音:“武副院长,我是来跟您道歉的……” 曹奇武听得一惊,不由得将身体再向前倾一倾,上半边儿身体都半挂在窗户上了! 武副院长问出了他想问的:“道歉?徐太太,这从何说起?” 徐太太干笑了两声,才瑟瑟道:“你那张头上长角的喷火图,其实是我画的,不小心夹在里边儿了,跟学生们没关系……” 武副院长:“……” 武副院长作何反应,暂且未知,曹奇武倒是惊得目瞪口呆! 他一个没控制住,“咣当”一声,帮武副院长把半掩着的窗户给合上了! 室内传来一声断喝:“谁?!” …… 阮仁燧百无聊赖地站在十班门外,默默地数算着时间。 武副院长让他在门外站一节课呢。 过来上课的方太太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的丰功伟绩,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体贴地什么都没问。 阮仁燧听着里边刷刷的翻书声,乃至于方太太的讲课声,目光随意地往教室里一扫,忽的微微一怔。 曹奇武上哪儿去了? 怎么不在座位上? 正奇怪呢,忽然听见两道脚步声近了。 再扭头一瞧,来的不是曹奇武,却又是谁? 不只是他,后边还跟着徐太太呢! 阮仁燧瞧着他蔫眉耷眼的,就知道是被教训了,不免心想:难道是这回的事情漏了,连同他也得受罚? 果不其然。 曹奇武到了近前,朝他眨巴眨巴眼,什么都没说,就默默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阮仁燧无声地嘿嘿一笑。 他心想:也行,算是有个伴儿! 再一抬头,就看徐太太背着手,状似若无其事地站在旁边。 阮仁燧赶忙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说:“徐太太,我错了,我会改的,以后绝不再犯了!” 曹奇武脸上的表情很奇妙,但是阮仁燧背对着他,没看到。 徐太太脸上的表情也很微妙:“……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再没说别的。 但也没走。 静默。 静默。 还是静默。 阮仁燧等了会儿,还是又说了一句:“徐太太,我真的知错了!” 徐太太又“嗯”了一声,却也没走。 阮仁燧心想:她怎么还不走? 我不是都认错了吗? 徐太太绝望地心想:你别问了侯永年,安静站着就行! …… 一班的教室在十班前边儿,坐在混子宝座上的,是被塞进一班的赵世明。 近来汪明娘负责给他一对一补课,捎带着他也跟大公主熟悉了起来。 等下课之后,他就去跟大公主说:“元宝珠,你弟弟惨了,我看见他在教室外边,被他们班主任骂了整整一节课!” 大公主原还想先纠正一下——不是弟弟,是表弟! 再听赵世明说岁岁被骂了一节课的时间,又觉得他惨惨的。 虽然没有见到本人,但好像已经瞧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影子了…… 她就没再纠结“弟弟”还是“表弟”,眉头皱着,神情不忍地到后窗那儿向外张望:“有那么凶吗?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呀!” 赵世明说:“你别看啦,下课之后,他进教室了,他班主任也走了!” 大公主原本还想着教训一下胡闹的弟弟的,听到这里,也就不忍心了:“算了,岁岁受的教训也够多了……” …… 如是等到中午放学的时候,姐弟俩聚到一起,大公主一个字没提弟弟在考试的时候把玩羊粪球的事情。 倒是小时女官说了另一件事:“两位殿下还记不记得,先前咱们往翠华堂去兑奖的时候,有两个小贼意图强抢来着?”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瞪大了眼睛。 小时女官同他们阐述了后边发生的事情:“京兆府的差役当时提了那两个小贼走,却没有将其押解到京兆府去,走出去几条街之后,就把他们给放了……” 两个小孩儿眉头拧个疙瘩,异口同声道:“他们是一伙儿的?!” 小时女官莞尔一笑,不答反问:“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大公主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瞬,而后说:“京兆府的差役、那两个小贼,还有一开始想买我们梅花卡的那个人,其实都是一伙的!” “他们的计划是能买就买,买不到就抢,要是抢劫失败了,还有京兆府的差役帮忙兜底!” 阮仁燧毕竟比她长了那么多岁数,看得就更深入一些:“让他们来做这件事的人,应该是中等身份。” 寻常小官,京兆府的差役不会冒这个风险。 真正的高官显贵,也不至于弄不到一张十二花神卡。 小时女官应了声:“不错。” 而后告诉他们:“是广德侯府的毛七郎,让他们干这事儿的。” 阮仁燧明白过来:“肯定不是广德侯夫人想要,而是他设法弄了来送人吧?” 紧接着又问:“他想送给谁?” 小时女官轻哼一声:“两位殿下还记不记得,先前曾经在韩王府看过戏?” 两个小孩儿一起用力点头! 小时女官便说:“现下不只是王府高门,就连神都城里的戏园里,也开始演新式戏剧了,其中最负盛名的女角儿,就是石海春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6节 又说:“她一场戏演完,收到的花篮啊,能把整个戏园的舞台都堆满!” …… 等这天晚上阮仁燧回到宫里,还问德妃:“阿娘,你知道石海春吗?” 德妃略微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摇头:“这是谁?” 阮仁燧就美美地给他阿娘科普了一下:“她是近来神都城里最红的女角儿,你不知道吧?” 巴拉巴拉说了好久。 德妃听得欣羡不已:“还得是我们小岁岁呀,像阿娘整日困居深宫,就不知道这些!” 圣上在旁边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觑着那母子俩,却没言语。 九华殿里,大公主也像个复读机似的,把从小时女官听来的消息原样copy给贤妃听。 惹得贤妃也跟着羡慕起来:“仁佑这回真是没白出去,知道了好多事情呀……” 大公主暂时把元明珠都给忘记了,美美地应了声:“是吧是吧?!” …… 毛七郎现在最想得到的,莫过于一张梅花卡。 就缺那么一张卡,他就能兑换出十二花神钗,待到这晚演出开幕之后,让人风风光光地大喊一声“广德侯府毛七公子惠敬海春娘子十二花神钗”一套! 既能叫石海春扬名,也能博得美人青眼,说不准还会有机会,做她的入幕之宾呢! 对于石海春,他是又爱又恨。 爱呢,当然是爱她的那股鲜活泼辣的劲儿,演什么像什么,一个眼神,一缕微笑,就能让人魂牵梦萦。 恨的是石海春贪慕虚荣,从来都只肯亲近打赏她最多的客人,待见了他,又都淡淡的…… 他攒足了劲儿,想一鸣惊人。 只可惜,竟然未能如愿! 最最可恨的是,明明机会近在眼前,那几个人却稀里糊涂地把事情给办砸了! 事后毛七郎知道,为之扼腕,叹息不已! 随从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也怕出事,私底下劝他:“七郎,这事儿不成,也未必就是坏事。” 他说:“您已经跟东都元家的娘子定了亲,这边儿要是再闹起来,叫元家知道,怕是会不高兴的,就算是叫咱们夫人知道了,怕也不成啊……” 毛七郎听得烦了:“这有什么?她远在东都,怎么可能知道神都的事情?等嫁过来了,离娘家那么远,后悔也晚了!” “至于我娘那边儿,瞒紧了别让她知道,不就是了!” 因没能凑出梅花卡,换十二花神钗,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叫人开了库房,寻了已故祖母留给他的一对满绿玉镯,装在檀木盒里,预备明天亲自带着去给石海春捧场。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广德侯府的侍从们依次点亮了廊下的灯笼。 一个极年幼的小娘子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满廊的灯笼。 又跳了跳,她伸出手臂,像屋檐下索食的小燕子一样,张嘴叫:“娘,娘!” 世子夫人陈氏站在旁边,丝毫不为所动:“叫娘也不行,仰着头看看得了,你现在多重啊!” 那小娘子的大眼睛里憋出来两汪眼泪,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又叫了声:“娘!” 世子夫人没办法了,一弯腰,发力将这个缠磨人的小坏蛋抱起来了:“小丛丛啊,你现在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是个小胖墩儿啦!” 她的陪房悄悄来禀:“娘子,七郎叫人从库房里取了老夫人留给他的一对儿满绿镯子……” 世子夫人轻叹口气,应了声:“知道了。” 陪房迟疑着问:“这,是不是得禀告给夫人?听说那是老夫人留给未来孙媳妇的……” 世子夫人神色平静:“去说这话干什么?叫人知道,就跟大嫂一双贼眼,专盯着小叔子的私房似的。” 她说:“到底人家才是亲母子,没出事儿之前过去说这话,岂不是自己讨嫌?且走且看吧。” 世子夫人心里边还有另一重想法——要是真能把这事儿闹大,或许也是好事儿。 叫元家知道才好呢。 不然眼瞧着一个年轻小娘子跳进火坑,也是不忍心。 …… 到了第二日下午,放学之后,阮仁燧装出肚子疼的样子,翘掉了袁太太的古琴课。 大公主也推说家里有事,辞掉了跟小伙伴们的自习课。 姐弟俩心虚又满怀刺激地坐上马车,一起看戏去了。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姐弟俩第一次到宫廷和王府之外来看话剧,都新鲜得不得了! 到了门口一瞧,大公主忍不住道:“怎么这么多人?” 小时女官笑着解释了句:“还没到入场的时候呢。” 说归说,却在侍从们簇拥之下,领着他们俩去寻管事的人了。 小时女官什么都没说,把韩王妃的名帖往外一送,管事接到手里瞧过,再毕恭毕敬地送将回去,便亲自领着他们进去,往包厢里去了。 进门之前,小时女官专程左右打量了一下,心念微动。 居然不是最好位置的包厢…… 这是韩王妃名下的企业,持着她的名帖过来,居然都得不到最好的位置? 阮仁燧跟大公主倒是没有发现,全都兴奋得不得了。 坐定不多时,便有侍女送了茶果点心进去。 大公主摸了个松子儿吃,咀嚼几下,煞有介事地说:“比宫里的还好吃!” 小时女官:“……”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却见大公主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像条大红鲤鱼一样,一扑腾从座椅上跳下去,紧接着趴在门缝上向外张望。 小时女官起初还不明所以,正要问呢,大公主就跟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赶紧回头看她:“嘘!”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继而便是开门声。 不一会儿,那扇门闭上了。 有人进了他们隔壁的三号包厢。 大公主蹑手蹑脚地走回来,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们:“是元明珠!” 阮仁燧跟小时女官都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们俩都没听出任何异常来。 大公主冷哼一声:“元明珠,哼,她就算是变成一只蜜蜂,我都能从蜂窝里把她给认出来!” 阮仁燧:“……” 小时女官:“……” 大公主倒是稍觉安慰。 虽然她没有跟小伙伴们一起上自习,但元明珠也没有呀! 一来一去,就算是扯平了! 她重又坐了回去。 幕布拉开,好戏就此上演。 这出戏他们先前看过,就是在韩王府演过的那一场。 小娘子要嫁回头浪子,却被母亲设法劝止的故事。 阮仁燧从前看过一回,现下再看,还是觉得挺有意思。 大公主虽看得迷迷糊糊,但只见场景花里胡哨,美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也觉得很好玩儿。 曲终幕落,满堂叫好,欢呼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由下到上,剧院有专人捧着托盘,笑吟吟地登场。 阮仁燧听见陆陆续续地叫常声:“常三爷打赏银十两!” “陆夫人打赏银十五两!” 越是到后头,那叫唱声便愈发响亮,尾音也拖得愈长。 “赵公子打赏金钗一对儿!” “方娘子打赏锦缎一匹!” 依照时下的规矩,打赏的数量只有更多,不能更少的。 既是捧角儿,也是斗富。 如此层层累积下去,最后引起轰动的是一个阮仁燧和大公主都觉熟悉的名字。 “广德侯府毛七公子打赏满绿翡翠镯子一对儿——” 一时满堂喝彩。 “毛七公子大气!” “这可真是大手笔啊!” 戏台之上,石海春的目光似乎也随之望了过去。 毛七郎叫她这么瞧着,再耳听着四下里的吹捧声,几乎要把自己姓什么都给忘了,脚也跟踩在云上似的,整个人只觉得晕晕乎乎。 他不由得离开包厢,向下走了几步,预备着去迎前来相谢的石海春…… 阮仁燧叫人把包厢的帘子打起来,朝那捧托盘的侍从招一招手。 后者能做这个活计,自然是眼明心亮,当下快步上前,殷勤地将托盘往前一送—— 阮仁燧朝小时女官伸手。 后者短暂一怔,继而会意过来,从袖中取了那份韩王妃的名帖出来,双手递了过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7节 阮仁燧单手接住,随手将其放在了托盘里。 他淡淡道:“喊,赏银万两。” 一万两! 剧院的侍从脸色巨震,倒是没敢问什么。 告罪一声,打开这小郎君搁在托盘上的名帖一瞧,又抬眼去观望跟随着他的小时女官的脸色。 后者肯定地朝他点一点头。 侍从当下行个礼,一抖袖子,声如洪钟:“二号包厢贵客,赏银万两——” 话音落地,原先还热闹得好像菜市场的戏园,竟生生地安静了数息! 毛七郎的脸色从红转白,也只用了这个时间。 他不可置信自己被人夺了头彩。 更不敢相信的是:“什么人,居然一开口就赏一万两?!” 毛七郎禁不住同自己跟前的戏园侍从道:“他是带了银票来吗?一万两,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又说:“要是有人空喊高价出来,岂不是在打满园人的脸?!” 他跟前的侍从又不曾亲眼得见,哪里能作保? 当下只是赔笑:“七郎稍坐,我这就去瞧瞧!” 戏园的管事很快就出现在了二号包厢里,毕恭毕敬道:“小公子,好教您知道,我们这儿可不兴空口喊话的……” 阮仁燧支着头,和颜悦色地应了声:“我知道,马上就给你兑付。” 又问小时女官:“抢我的那两个小贼在哪儿?” 小时女官说:“已经被扣住了,现正在押。” 阮仁燧又问:“跟他们一伙儿的那两个差役,还是最开始的那个中人呢?” 小时女官说:“也被押在一起。” 阮仁燧便点点头,吩咐说:“把他们送到广德侯府去,支三万两银子来,给我压惊。” 戏园管事听他如此云淡风轻,心下骇然,隐约意识到了这小小孩童的身份,当下不由得将头低得更低一些。 又忍不住想:三万两…… 小时女官问出了他的心声:“您不是只喊了一万两吗,怎么倒管广德侯府要三万两?” 阮仁燧理直气壮道:“喊了一万两的赏钱,再从广德侯府要一万两,那不是白白被抢了?” 时隔多日,他终于挺胸抬头,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回熟手牌:“我可是皇长子!” 第149章 阮仁燧跟大公主气呼呼…… 底下毛七郎还在闹。 他不相信,有人居然肯为了一个女人,如此一掷千金! 那可是整整一万两啊! 神都城里,都能买一座大宅了! 然而没过多久,戏园的侍从就匆忙过来了。 他目光隐含同情地瞧了毛七郎一眼,而后十分确定地复述了一遍:“二号包厢贵客,赏银万两,金口玉言,千真万确!” 这声音落到地上,真如同一瓢冷水泼进了热油锅,偌大的戏园,霎时间就炸开了锅! “一万两……” “真给一万两啊?” 有人兴致勃勃地议论:“也不知道是哪家豪富,真是一掷千金!” 还有人幸灾乐祸:“毛七这回怕是栽了,舍进去一对儿满绿手镯,到最后就听了个响儿!” 毛七郎僵立在原地,只觉得思绪都是麻木的,头重脚轻,魂儿更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居然真的有人豪掷千金? 是谁?! 他额头的血管宛如细小的蚯蚓一般,在皮肤底下耸动着。 几瞬之后,毛七郎一把拉住过来唱声的那戏园侍从,颤声问了出来:“二号包厢里坐着的,究竟是谁?!” 侍从倒真是知道是谁。 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绝对不会告诉毛七郎的。 只是看毛七郎脸红脖子粗,一副备受打击,即将疯癫的模样,为求脱身,便略微透露了一点:“等七郎回府之后,怕就知道了……” 毛七郎听得怔住,还在迟疑的时候,那侍从匆忙离开了。 毛七郎则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说回府之后就知道了? 难道是广德侯府的人? 这念头才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给否定了。 整个广德侯府里,能拿出来一万两银子的人是不少,但是专门到戏园子里来,把这一万两扔进去的,却是绝对没有! 既然如此,那侍从指的又是谁? …… 一号包厢里。 相较于阮仁燧跟大公主,德妃反倒不觉得这戏剧多有意思,毕竟从前看过一遍顶配版,现在再看,总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 她只是很喜欢这种与民同乐的氛围,热烈,鲜活,与宫廷迥然不同。 圣上还是头一次看,倒是觉得挺有意思。 戏园的侍从送了果盘过来,他瞧了眼,摘了一颗葡萄,剥掉皮,慢慢地送入口中。 包厢的门一关,外头发生的事情,就都与他们无关了。 底下开始叫唱打赏的时候,德妃才有点吃惊:“居然能赚这么多钱?!” 最开始叫的多半都是十两、十五两、十六两等数额,但别忘了,门票钱早就付过了,这些全都是纯利润! 更别说后边还有更大头的打赏呢! 圣上听得失笑,轻声告诉她:“赚不了那么多。” 他指了某个戏园的某个角落给德妃瞧:“户部跟礼部都会派遣专人来此看守,御史台也不定时地会使人过来监督。” “每场收的打赏,户部要收四成半,纳入国库,用于修补城墙,乃至于兴修水利。” “礼部要抽一成半,分润到偏远穷苦之地的县学去,用以督办教育……” 德妃有些讶然:“这就是六成了啊!” 圣上微微一笑,继续道:“剩下的四成,韩王妃这位戏园拥有者,乃至于所有人员的幕后老板,要占两成,最后剩下的那两成,才会叫参与众人去分……” “当然,”他也说:“石海春最后拿到的,实际上还是众人里边最多的。” “有些专门送给她的礼物,也会允许她折价赎买,这都是韩王妃一早派人同多个衙门协商好了的。” 德妃这才知道,原来这小小戏园里头,竟也有这么多的门道! 思忖之后,她却说:“韩王妃拿两成,理所应当。” 要不是有韩王妃这个名头在前边顶着,朝廷会只拿六成? 明面上要个六成,剩下的时不时来敲一笔,戏园又能如何? 且要想组建起一整个班底来,除了最终上台的人之外,还要有其他的工作人员来进行配合,这部分的协调和运转,实际上也得韩王妃挂心才成。 再则,这新式戏园这么火,难道就没有人想照葫芦画瓢,生搬照抄? 还是得靠韩王妃的名头,震慑住那些有小心思的人。 而最后,对石海春等女角儿来说,背靠韩王妃这棵大树,相对也很安全。 韩王妃又不需要让她们陪酒陪睡! 无形当中,也震慑住了那些觊觎她们的纨绔和豪少。 这两成分的理所应当。 外头的叫唱声一浪高过一浪。 那喊话侍从的嗓门儿显然都是专门练过的,洪亮如钟,换算成字的话,怎么也得称一声力透纸背! 德妃听到了广德侯府毛七郎的名字,也听到了他所打赏的东西。 当下摇头:“满绿的镯子,也算是少见了。” 她跟圣上说起来:“之前嘉贞姐姐想寻一副孝敬母亲,不肯对宫里人吭声,还是悄悄去走了翠华堂的门路,叫她们给留意着,最后给弄到手的……” 真正顶好的东西,是不会摆到台面上叫卖的。 要么等着识货的人上门,要么就给了私底下有门路的人。 两不沾? 想买都没门儿。 德妃知道这事儿,所以就知道:“毛七郎不定是从哪儿得来的这对镯子呢,这事儿没完!” 才刚说完,就有口洪钟在她耳边炸响了:“二号包厢贵客,赏银万两——” 德妃实在是吃了一惊! 赏银万两! 她坐直身体,同圣上蛐蛐儿:“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纨绔,拿祖宗留下的基业当石子儿,打水漂玩儿呢!” “是啊,”圣上也有些讶异:“一万两,不算少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8节 倘若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亦或者顶尖的几家豪商要以此打响名头,靠这一万两来买名,那倒是不奇怪。 但似乎又没有。 就是纯粹的有钱,所以要烧钱。 是豪商子弟,还是勋贵之后? 圣上眉头皱起来一点,叫宋大监:“去瞧瞧,看是谁家的人?” “哼!”德妃像只在喷气的猫,用鼻子出了一声。 她在旁边敲边鼓:“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过了会儿,宋大监脸色古怪地回来了:“陛下,娘娘……” 圣上觑着他的神色,心绪一跳,已然猜度到了几分。 德妃却还没有反应过来,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宋大监,是谁呀?我认识吗?” 宋大监:“……回娘娘的话,倒是真的认识。” 德妃吃了一惊:“我真的认识?是勋贵门庭出身的人?” 她还暗戳戳地阴阳了一下英国公府:“不会是裴家的子弟吧?他们家一向爱出风流事儿!” 宋大监:“……” 宋大监低着头,声音轻得像是秋高气爽天气下的一朵白云:“娘娘,是皇长子和大公主在那儿。” 德妃:“……” 圣上默默地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德妃宕机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轻叹口气,自欺欺人地说:“唉,真得跟贤妃姐姐好好说说了,仁佑小小年纪,这么把钱往外扔,怎么行呢……” 于是宋大监又说:“娘娘,是皇长子殿下叫的价,不是大公主叫的。” 德妃:“……” 德妃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几瞬,而后攥紧拳头,深吸口气,慢慢地说:“这个时间,他不是应该在袁太太那儿学古琴吗?” 德妃霍然起身:“这臭小子,居然敢逃课!” 德妃火冒三丈:“我看他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圣上还在边上煽风点火:“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是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德妃回过神来:“是啊,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圣上还说:“唉,才三岁,就知道为美人一掷千金了,这要是不好好地正一正他的性子,长大之后,那还得了?” 德妃瞬间焦虑起来:“是啊,岁岁才三岁啊,怎么会这样呢?!” 圣上见爱妃的重点偏了,赶忙将她往靶心位置拉了拉:“要不都说玉不琢,不成器呢,是得好好管管他了……” 德妃头顶“噗”一下重又点起了小火苗来:“是啊!” 怒气冲冲地往外走了几步,忽觉不对,不由得停下身来。 圣上倍觉遗憾,不明所以:“怎么停下啦?” 德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默然半晌之后,讪讪地道:“要是真过去了,岁岁不就知道我们瞒着他出来玩了吗?” 圣上:“……” 圣上恨铁不成钢:“叫他知道怎么了,他能把我们怎样?” 德妃腮帮子金鱼似的鼓了股。 虽然生气,但还是说:“岁岁昨天晚上还问我呢,我也没跟他说实话,再让他在这儿见到我……不太好,做父母的都是要以身作则,哪能骗孩子呢。” 圣上:“……” 圣上不可置信:“就这么放过他了?” “哪儿能啊?” 德妃冷笑一声,异常肯定地说:“这事儿没完,他等着吧!” 又叫宋大监去打听打听:“小时肯定也在,别让岁岁知道,悄悄叫她出来问问,他的钱究竟是哪儿来的?” …… 广德侯府。 昨天知道小叔子专门取了已故老夫人留下的一对玉镯出来,世子夫人就知道今天必然要生一场变故。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变故竟然来得这么快,又这么迅猛! 暮色将起,世子夫人跟丈夫正用晚饭。 男人吃得快,放下筷子也早,世子就抱着女儿,给她系上围兜,用勺子盛了鸡刨豆腐,慢慢地喂给她吃。 这边儿还没喂完呢,外头侍从慌里慌张地来禀:“世子,太太,您二位赶紧往前头去瞧瞧吧,宫里来人了,侯爷不在府里,夫人叫您二位马上过去……” 宫里的侍从刚到侯府正门,就有人快步往里头去送信了。 广德侯夫人知道,实在吃了一惊:“是有旨意?” 亲信赶忙摇头:“不像是来宣旨的,倒像是带了哪位贵人的口谕。” 略微顿了一下,又小声说:“门房那边儿回禀,说还押解了几个人来……” 广德侯夫人听得心惊不已,丈夫不在身边,又不知道家里这是惹上了什么官司。 她一时乱了手脚,略微定一定神,赶紧叫人去找儿子和儿媳妇过来。 因不是接旨,便不需要按品大妆,焚香起祭。 世子走在前头,世子夫人搀扶着六神无主的广德侯夫人,跟随在后。 的确是宫里的人。 进门之后倒也没说什么弯弯绕绕的话,同世子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道:“好叫世子知晓,我等奉皇长子殿下的命令来此,将这几个贼人交付给贵府,捎带着提三万两银子。”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世子什么都没问,一扭头,同妻子道:“叫人去取三万两的银票来。” 世子夫人微微颔首,也没有多问,低声交待陪房几句,后者便快步去了。 不多时,便取了过来。 三万一千两。 世子将三万两递给来客,剩下那一千两则借着挽手的时机,悄悄送到了对方手里。 他笑得客气,又很不解:“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贵客不要见笑,我这儿真是一头雾水……” 侍从收了钱,脸色便明显地和缓下来,语气也跟着变得客气:“这回的事情,怕得着落到贵府七郎身上呢。” 说着,他朝世子眨一下眼,示意了一下被押解过来的几个犯人。 世子若有所思,客气地朝对方拱了拱手,亲自送人出去了。 一席话结束,连一刻钟都没有,三万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 但是世子并不后悔。 皇长子使人前来索取银钱,若是合情合理,那这钱就是该给的。 若是不合情合理,到了也会物归原主,他有什么好急的? 听了那传话侍从的话,再瞧着被押解到自家的这几个人…… 世子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预感到,这三万两是绝对不会回来了。 …… 戏园。 宋大监去而复返,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说了。 “娘娘,咱们小殿下倒不是真的为了石海春一掷千金,他是故意要压毛七郎一头,所以才这么干的。” 又把毛七郎为了凑十二花神卡,设局强抢,结果撞上了皇子这事儿给说了。 德妃勃然大怒:“什么?抢到我们岁岁头上去了!” 圣上在旁闲闲地插了一句:“这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了……” 说完他静静地品味了一下“太岁”两个字,觉得十分精准。 的确是三十多岁的老“太岁”嘛! 德妃生起气来,分出了一缕火苗烧他:“岁岁都叫人欺负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圣上为之莞尔,拉着她重又坐下:“岁岁年纪虽小,但还是很有主意的,事情都过去几天了,他没跟你提,你何必再去问?孩子总也得有所历练,才能长大啊。” 又说:“你看现下,他不就处置得很好?” 毛七郎想办的事情没办成,镯子砸进去了,硬是没什么响儿。 回头回到广德侯府,有他的好果子吃! 德妃勉强按捺住了火气,一时又感慨,又憋气:“这么大的事情,岁岁怎么都不说呢?” 圣上又说:“这事儿他处置得不错,可并不意味着逃课就是对的啊,一码归一码!” 德妃宛若一簇风中摇曳的墙头草,深以为然:“也是!” …… 阮仁燧一掷千金,成了今晚的最高数额成就者,依照习惯,石海春等几位主演亲自过来敬酒。 她走在最前头,身上的衣裙不知是什么材质,灯光辉映下流光溢彩,宛若天女。 阮仁燧不觉得有什么,大公主倒是很新鲜。 她坐不住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兴奋不已地叫:“她过来啦,往这边儿来了!” 阮仁燧听得微微一笑。 摆烂,摆烂,摆烂!!! 第289节 才笑到一半,忽听一声脆响,紧接着一口洪钟在隔壁响起:“一号包厢贵客,赏银两万——” 场面复刻了先前赏银一万时的场景,只是相较于之前,当宁寂过后,反响来得更加热烈,更加震动! 别说是诸多观众,连石海春都惊得花容失色。 虽说打赏的越多,她到手的份额越多,但现下是数钱的时候吗? 明显是有贵人在这儿斗气呢,甭管谁输谁赢,以后回过神来,迁怒于她,又该如何? 关键时刻,还是自家的招牌给了她以平静——毕竟是韩王妃名下的企业呢! 她看看二号包厢,再看看一号包厢,神情微有不安。 二号包间里,阮仁燧和大公主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 尤其是阮仁燧,他以为自己慷他人(广德侯府)之慨,喊出的一万两,就已经是很高的价格了,哪知道居然有人会直接喊出来两万两?! 两万两啊! 公府分家,有些庶子甚至于都分不到这个数! 阮仁燧不可置信! 他叫小时女官去瞧瞧:“看一号包间里头是什么人?这钱花的,好像是大风刮来的似的!” 小时女官:“……” 她心想:小殿下,你不就刚从广德侯府敲了两万两出来? 那边儿也花了两万两,你就没点什么感觉吗? 这是爷卖崽田不心疼啊! 小时女官心里边很同情他,但是却不能表现出来。 她只能说:“可能确实是大风刮来的钱吧……” 小时女官假模假样地出去了一下,很快又回来复命。 两个小孩儿,两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暗叹口气,只能说:“一号包间的客人已经走啦,问戏园的人他们是什么身份,戏园的人也不肯说!” 阮仁燧深觉莫名,恼火不已:“那他们花那两万两干什么,就是为了压我们一头?” 大公主也生气了:“他们这就是故意的,真过分!” 阮仁燧又觉不对,脑袋向前伸了伸,跟大公主凑在一起,小声说:“戏园里人这么多,包厢又只有那么一个门口,他们是从哪儿出去的?” 大公主也觉察出不对来了,脑袋向前伸了伸,跟弟弟凑在一起,小声说:“是呀,我都没听见有人出来……” 姐弟俩心生疑窦,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对视了几瞬,二话不说,没给侍从们任何准备的时间,直接往门口跑去! “……”小时女官唉声叹气地跟在后边。 阮仁燧跟大公主像两匹矫健的小马似的,横冲直撞地跑进一号包厢,定睛一瞧,气得要用蹄子刨地! 阮仁燧气得哇哇大叫:“阿耶,阿娘,你们太坏啦!” 大公主也气得哇哇大叫:“好啊,阿耶,德娘娘,你们偷偷跑出来玩,还欺负小孩儿!” 圣上状似很好奇地问她:“仁佑,这不是你的补习时间吗,你怎么会在戏园里呢?” 大公主:“……” 大公主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德妃板着脸,面无表情道:“阮仁燧,你这时候不应该在上古琴课吗,为什么会在这儿?” 阮仁燧:“……” 阮仁燧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两代人,八目相对。 圣上和德妃若无其事。 阮仁燧和大公主紧紧地攥着小拳头。 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小时女官站在门外,试图把自己伪装成窗户上的雕花,一声不吭。 外头都散场了,这边儿的大戏还没有落幕呢。 元明珠从包间里边出来,途经一号包厢外边的时候,看门开着,心下好奇,不免多看了一眼。 却没想到,竟在里边见到了两个让她意外的人。 “……元宝珠,侯永年?” 阮仁燧和大公主错愕不已地看了过去,继而齐齐吃了一惊! 这…… 元明珠的目光在圣上和德妃脸上飞快地扫过,而后迟疑着,落到了那姐弟俩尤且还带着愠色的脸上:“你们……认识?” 阮仁燧跟大公主气呼呼的,异口同声道:“不认识!” 圣上和德妃听得眉头同时一跳! 那边姐弟俩已经冷哼一声,不约而同道:“我们跟这两个人根本就不熟!” 第150章 阮仁燧说:“哼,你想…… 元明珠走了。 往广德侯府去的侍从来了。 上楼之后,在门外一瞧,先自怔住了。 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圣上和德妃也在这儿呢! 阮仁燧这会儿还没察觉到任何异样,招招手叫他进来:“如何,这一趟往广德侯府去,可还顺遂?” 侍从同帝妃二人都行了礼,这才毕恭毕敬地道:“回禀殿下,都很顺利。” 再见室内几人都瞧着他,似乎是想要细听的意思,当下便很详尽地讲了出来:“广德侯不在府里,是侯夫人和世子夫妇出面,很痛快地给了三万两银票,并无推脱深问之意……” 圣上问:“是广德侯夫人拿的主意?” 侍从微微摇头:“回禀陛下,是世子拿的主意。” 圣上了然地点了点头:“他啊,倒是个稳重人。” 侍从又将才刚收到的三万两双手呈上。 阮仁燧伸手去接,捎带着心情复杂地想:世子的寿数,可不算长啊。 似乎就是这两年了? 他微有点感慨地想起来,世子夫人陈氏,前世是贵妃的堂姐。 而后来世子夫人和世子的独生女儿,则嫁给了中山侯世子。 嗯,中山侯世子的胞弟嫁给了他大姐姐…… 神都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圈! 如此短暂出神的功夫,打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抢在他前头,旁若无人地接过了侍从递上的三万两银票。 阮仁燧:“……” 阮仁燧呆了一下,回过神来,惊叫一声:“阿耶!” 圣上充耳不闻,无视了冤种的呼声,笑容满面地开始点钱。 一张,两张,三张…… 六张五千两的银票,正好三万两。 他笑眯眯地抽了两张,递给冤种:“喏,你打赏的一万两。” 阮仁燧:“……” 阮仁燧脑海里倏然间闪现过一个悲哀的念头。 他霎时间万念俱灰:“……阿耶,你打赏的那两万两,不会是我的钱吧?” 总共就三万两,他花一万,他阿耶花两万,分文不剩,那他不就真是白被抢了?! 圣上“啧”了一声:“什么你的钱、我的钱?你小小年纪,有什么钱!” 又斜睨了他一眼,说:“有一万两就不错了,知足常乐!” “啊啊啊啊啊!” 阮仁燧原地跺脚,wer wer大叫:“真过分,居然连小孩的钱都抢!!!” 又跳起来,试图从他阿耶手里夺回自己的血汗钱(不是)。 圣上好整以暇地抬着胳膊,由着他满地乱跳, 德妃瞧在眼里,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不忍来。 圣上见状,马上下了一剂猛药:“让你逃课,让你什么都不说,自作主张,瞒着家里!” 德妃心里边的那点犹豫,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阮仁燧还在wer wer叫,哪知道他阿耶的险恶心思? 关键时刻,还是大公主靠得住,快速拖了一把椅子过来,紧接着在后边抱住了圣上的腰:“岁岁,快呀!” 圣上大笑出声,倒也没有设法摆脱大公主。 阮仁燧却也反应迅速,灵活地爬到了椅子上去,只是都没等伸手够呢,圣上就将手里边那两万两的银票递给了宋大监:“拿出去给戏园的人吧,喊都喊了,可不能言而无信。” 宋大监神情微妙,很同情地瞧了瞧两位小殿下,躬身应声,麻利地走出去了。 “……”阮仁燧当场破防:“连小孩的钱都抢?我要告诉皇祖母去!” “……”大公主替弟弟觉得委屈:“阿耶坏!我也要告诉皇祖母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0节 …… 戏园里的演出结束了,但真正的大戏才算是刚开始。 阮仁燧跟大公主各自板着一张小脸,一句话也不说,愤愤地跟圣上和德妃回宫去了。 等到了要分开的时候,大公主脸色冷冷的。 她拒绝再说“阿耶、德娘娘,孩儿告退”,只是行个礼,很简略地说了句“孩儿告退”! 大公主气气地离开,回九华殿去,板着脸不说话,让阿娘猜! 相较之下,阮仁燧回到披香殿,倒还是说了几句——原因无他,他也知道,他阿娘真会打他啊! 德妃自己理不直,所以相应地气也就没那么壮。 她心照不宣地忽视掉了母子二人为何同时出现在戏园里的前因,只问更前的因:“岁岁,毛七郎设局抢你,你知道,怎么不说呢?” 阮仁燧就委委屈屈地道:“因为我能解决啊,且也只是毛七郎罢了,真的大动干戈,也不至于。” 德妃轻轻“唔”了一声,倒是没说别的。 阮仁燧眼巴巴地瞧着她,希望他阿娘大发神威,帮他把钱给要回来! 可德妃瞧起来似乎一点这个意思都没有…… 阮仁燧碎碎的回到自己的寝殿去,一颗心凉凉的,心如死灰地躺下了。 …… 元明珠出了戏园,登上马车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此时此地,她当然见不到不久之前才相逢的两大两小,可她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他们的影子来。 因为她知道,东都元家并没有一个唤作宝珠的小娘子。 而元宝珠却以东都元家旁支之女的身份入读了龙川书院,且一干流程都经得起审查。 要是换成旁人,或许无法想象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元明珠自己就是改了名字,到乐山书院去读书的,哪里会猜不透里边的蹊跷? 更不必说今日,元宝珠和她的弟弟竟然占据了戏园的第二间包厢…… 须得知道,今日她是以侯府继承人的身份来此的! 再回想起那对成年男女的气度容貌,元明珠心里边隐隐地有了几分猜测。 她当然不是独自出行的。 女性承爵者较之男性承爵者,在子嗣的数量上存在着相对的弱势,不出意外的话,她就是永成侯唯一的孩子,后者怎么可能不放几个可靠的心腹在她身边? 马车辘辘向前,元明珠脸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来。 “连姑,”她问与自己同行的女人:“今天我们遇上的人,会妨碍到元家与广德侯府的婚约吗?” 元明珠有点担心旁生枝节。 连姑听得微微一笑:“我倒是觉得,他们恰恰可以帮助我们解除跟广德侯府的婚约呢!” 元明珠初听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元宝珠跟侯永年,是故意要压毛七一头的,其中必然存在一些龃龉……” 她若有所思:“或许,我们可以借力打力。” ……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也太过于离奇了。 一直到坐到马背上,叫坐骑驮着,木楞楞地开始往回走,毛七郎都没能真正地回过神来。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杀出来一个人跟他作对。 又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旁的人在跟那人作对。 可不管这些人之间都有着多么错综复杂的关系,都不会影响到他最后的结果——白白的将一对儿祖母留给他的满绿镯子丢了,最后却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怎么能叫他不倍感憋屈呢! 临近中秋,街面上的行人显而易见地多了。 不知道哪家酒楼的伙计们运载着一车螃蟹途经,留下一缕淡淡的腥气。 毛七郎闻着那气味,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一阵头晕目眩。 只是都没等他眩完呢,前头忽的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同行的侍从瞧见,心下一凛,赶忙叫他:“七郎,七郎?!” 毛七郎打个激灵,茫然地向他看去。 侍从赶紧给他示意来人:“二总管来了!” …… 广德侯府。 毛七郎被督促着回去之后,就见厅里边能到的人几乎都到了。 广德侯身上还带着一点酒意,这会儿却生生地叫愠怒给压下去了。 他今晚上原本还在跟同僚一起吃酒,喝到一半,家里来人,说是侯夫人忽发急病,请他赶紧回去。 广德侯吓了一跳,匆忙回来,才从妻儿口中得知小儿子干的好事! 他雷霆大怒:“你这孽畜,都干了些什么?!” 毛七郎尚且不明所以,那边广德侯一挥手,厉声道:“把那几个畜生一起提了来,免得他贵人多忘事,想不清楚!” 底下侍从们带了被押解来的京兆府差役和作为同伙的贼人、中人,毛七郎看了一眼,霎时间脸色大变! “阿耶,我,我——” 他意欲辩解,只是“我”了几句,也没说出什么来。 到最后只得跪地,强行辩解道:“阿耶,我是想弄张梅花卡,可最后不还是没弄到吗……” 毛七郎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收尾收的很干净啊,且又没有抢到! “不知死活的东西!” 广德侯看他自己认了,显然并非是被冤枉,当下懒得再与这孽畜分说,寒下脸来,厉声吩咐:“把他给我押下去,打!” 毛七郎骇得面无人色,慌忙求饶。 广德侯哪里肯理? 得亏这事儿是皇长子自己处置的,只索要了三万两了事,要是闹到宫里边去,谁知道会如何收尾?! 当下断然道:“堵上他的嘴,拉出去打,打完了关到祠堂里去,别再叫我瞧见他!” 侍从领命而去,二话不说,先把毛七郎的嘴堵住了。 才刚要拉出去打,外头侍从来报:“侯爷,永成侯府的人来了……” 不只是广德侯,广德侯夫人乃至于世子夫妇俱是脸色顿变。 毛七郎与永成侯府的元家娘子订了亲,永成侯府的人赶在这个时间上门…… 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广德侯脸色几变,心里边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知道来的必然不会是永成侯,当下黯然地叫儿媳妇:“陈氏,你来待客吧。” 世子夫人心如明镜,轻声道:“要是永成侯府是为今天这事儿来的……” 广德侯神情中带着点戚然,无力地道:“没什么好说的,是咱们理亏。” 一来一往,语焉不详,但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 连姑带了好些东都时兴的特产登门,见了世子夫人,神情周到,语气热络,把广德侯府的人都问候了一遍,一个都没有落下。 她还说呢:“神都就是神都,到底跟东都不一样,东都的戏园子,演的都是老掉牙了的旧戏,哪能跟神都比啊!” 世子夫人听她这么说,心里边便明白了十分。 当下温柔一笑,摇头道:“姑姑别这么说,东都有东都的好处,经年积淀,也不是这边新兴事物所能比拟的。” 连姑听她说得客气,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真切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纸张发黄的婚书,双手推了过去:“听说太太膝下有位小姐,生得玉雪可爱,天资聪颖,我们小娘子还专门叫我给她带了礼物呢,这是礼单,您赏脸瞧瞧?” 世子夫人很客气地道:“您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 又叫人去准备回礼:“我也给您备一点薄礼,带回去给元小娘子,您千万别推辞。”捎带着把自家那份婚书递还回去了。 连姑在这儿坐了约莫两刻钟功夫,陪着世子夫人说了会儿话,便起身辞别了。 她来去如风,快刀斩乱麻,了结了整件事情。 世子夫人感慨万千,私底下跟丈夫说:“如此面面俱到,决断非凡,见到连姑,就可以想见永成侯的风姿了。” 世子明白她的心思,当下莞尔一笑:“与其钦佩永成侯,不如效仿她,好好栽培自家骨肉。” 说着,他瞧着榻上已然安宁睡下的女儿,笑吟吟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是不是啊,我们的小丛丛……” 世子夫人心绪一柔,低头瞧着女儿的睡颜,微微一笑。 …… 披香殿。 天色黑了,燕吉指挥着宫人们掌起灯来,觑着时辰,又吩咐传膳。 德妃叫人去叫儿子来:“岁岁呢?让他来吃饭。” 侍从去而复返,迟疑着说:“娘娘,小殿下说他还不饿……” 德妃听得轻叹口气:“这臭小子,气性真是不小。” 再一扭头,那边圣上已经捧起了碗,快哉快哉地吃起来了:“别理他,他饿了就自己出来了!” 德妃:“……” 德妃有点幽怨地瞧着他:“都怪你!” 她叫燕吉取了盘碟过来,桌上的几样菜式,小烤猪、八仙鸭子软炸丸子、芙蓉干贝,都挨着给他夹了一点,末了,还专门用碗给他盛了鲫鱼豆腐汤。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1节 末了又叫燕吉:“让小厨房给他做芋泥肉,岁岁喜欢吃这个。” 燕吉应了声:“是。” 德妃叫人取了食盒过来,一样样装好,亲自往儿子寝殿那儿去。 圣上不痛不痒地叫她:“让别人去送嘛,你先吃点吧。” 惹得德妃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吃你的饭吧!” 圣上:“……” 德妃拎着食盒往外走,人到廊下,又悄悄叫易女官:“别惊动人,去取两万两银票来。” 易女官心下明了,轻声应了声:“我明白,娘娘放心。” 如是一路到了儿子寝殿里,果然见那臭小子还像条死鱼似的,直板板地躺在榻上。 德妃又好气又好笑,当下故意板着脸叫他:“起来吃点东西吧?” 阮仁燧一翻身,用屁股对着她。 德妃无声地笑了一笑,将食盒放下,继续板着脸道:“爱吃不吃,我可是在里边加了好东西,你不吃,拿不到,可跟我没关系!” 说完,看也不看他,两手插兜(不是),酷酷地转身走了。 然后趴在外边窗户上向里张望。 阮仁燧听了那几句话,心里边就存了个猜测,只是又觉得脸面上有点下不来。 刚刚还说不饿,不吃呢,马上从床上下来库库炫饭,是不是太打脸了? 小孩儿难道就没有尊严吗? 只是很快,阮仁燧又逻辑自洽了——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美美地从榻上翻身下来,打眼一瞧,见食盒被放在凳子上,而不是放在桌子上,心里边某个很柔软的角落,忽然间被触碰了一下。 阿娘知道他矮,也怕他够不到呢! 阮仁燧的心情霎时间多云转晴! 阮仁燧没叫侍从动手,自己一样一样地将菜品从食盒里取出来,摆到了桌上。 最底下那盘小烤猪肉的盘底下,压着两张银票。 他心里边儿一下子就美了起来。 嘿嘿! 果然有娘的孩子是块宝! …… 正殿这边,德妃跟圣上还没有吃完饭呢,就有侍从悄悄来报:“娘娘,那边刚刚去收拾了桌子,小殿下这会儿正洗脚呢。” 德妃放下心来,点点头,道了句:“知道了。” 圣上由衷地道:“儿女真是前世欠下的债……” 德妃轻轻地附和了一句:“是呀!” 到晚上临入睡前,圣上亲自过去瞧了瞧冤种。 这事儿时辰已经有些晚了,阮仁燧睡得又香又沉,活像一只小猪。 侍从低声问:“陛下,是否要掌灯?” 圣上没说话,宋大监悄悄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圣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会儿,末了,不由得失笑着摇头:“傻小子。” 他恶作剧地伸手捏着那头小猪的鼻子。 小猪暂时喘不过气来,“噗”一下张开了嘴巴,眉毛紧跟着动了起来。 圣上脸上笑意更深,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从袖子里取出几张银票,一抬枕头,塞到底下去了。 他站起身,叫宋大监:“走吧。” …… 第二天圣上和德妃用早膳的时候,阮仁燧也背着书包预备出宫。 他浑然已经忘了昨天的小脾气,哒哒哒跑过去,跟德妃打招呼:“阿娘,我走啦!” 德妃看着儿子,只觉得他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仔一样可爱,笑眯眯地跟他摆了摆手:“岁岁再见!” 阮仁燧又有点不自在地跟他阿耶打了声招呼:“我走了。” 圣上稍显无语:“你不认识我是吗?” 阮仁燧:“……” 阮仁燧就很幽怨地叫了声:“阿耶,我走了。” “不知好歹的东西,”圣上没好气地叫他:“把钱还给我!” “哼,”阮仁燧捏着书包的背带,一溜烟就跑了:“你想得美!” 第151章 但岁岁也是个很好很好…… 八月流火,天气转凉。 庭院里的月季花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凋零了。 德妃读书之余,闲暇时候叫人带着笸箩和剪刀,亲自去剪了好些盛放亦或者半开的月季花回来,预备着风干掉做干花。 “天气凉了,也不像盛夏时候那般潮湿,正是做干花的好时节。” 易女官附和了一句:“是啊。” 又感慨道:“眼瞧着就是菊黄蟹肥的时候了。” 德妃想起昨日花房才刚送了今年新开的菊花过来,忽的来了几分兴致:“中午……” 再想起儿子中午不回来吃饭,就改口说:“晚上吧,叫小厨房预备着,做菊花锅子吃。” 易女官笑着应了声:“好。” …… 临近中秋,街面上四处都有月饼和螃蟹的旗帜在招展。 王娘娘就在自己家里边做月饼,五仁馅儿的。 松仁、核桃仁、瓜子仁、杏仁、桃仁,再加上一点炒香了的芝麻。 王娘娘又跟刘永娘一起往菜市上亲自挑了些上品的青梅,腌制之后,用以取青丝。 刘永娘还问她呢:“你要玫瑰不要?我知道有一家的,还算不错。” 王娘娘笑着谢过她,却婉拒了:“玫瑰就不必了,我自有门路。” 叫人往自己从前住的宅院里去取了专用的玫瑰花来,用糖渍了,预备着用来做红丝。 刘永娘看她准备得这么精细,不由得啧啧称奇:“我身边还真没有人自己动手做月饼的,都是拿票去买……” 做月饼这活计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说简单,是因为很容易就能做出来。 说难么,则是因为做得好吃,就不容易了。 神都城作为帝国的中枢,各行各业都被卷到了极致。 中秋月饼作为一年当中最大几个节令之一的象征,市场上的竞争更是已经白热化了。 说实话,实在不太有自家做的必要。 且不只是有数那些的糕点铺子在竞争,各家酒楼、食肆也会加入战场。 只是跟前者不同,后者是专门做出来,用以免费回馈自家老主顾的。 因有些人家收到的太多,实在是吃不下,慢慢地,就演变出了送月饼票的风俗——什么时候想吃,凭票去兑便是。 再之后,也习惯也延伸到了各行各业中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这天也被分了一盒月饼吃。 月饼做得小小的,很精巧,几口就能吃完。 大公主拿了一个,上下端详几眼,伸手掰开,想分一半给弟弟,没成想掰开之后,马上就惊奇地“哎?”了一声。 阮仁燧探头一看,大公主没能把那枚小小的月饼一分为二,倒是掰出来一个半圆的凹槽。 原来是莲蓉蛋黄月饼。 他看得乐了,从大公主手里边接过掰坏了的那枚月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而后微微颔首:“挺好吃的!” 又问分月饼给他们的小时女官:“小时姐姐,这是哪儿来的?” 小时女官自己也在吃呢:“你们还记不记得崔十五娘?” 阮仁燧还在发愣,大公主就已经快活地举起了手:“我记得,我记得!” 她大声公布了答案:“崔十五娘会做很好吃的猪肚汤!” 阮仁燧反应过来了:“崔十五娘因是八月十五生的,所以唤作崔十五娘嘛!” 小时女官笑着同他们讲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十五娘子现在可是把生意给做起来啦,不久之前才把隔壁也盘下来,最近正预备着找人装修呢。” 两个孩子先前一直都在宫里,出来得少,反倒是她,隔三差五地出宫走走,会过去跟崔十五娘说说话,捎带着吃吃东西。 中秋前夕,崔十五娘做了好些月饼赠客,见到小时女官之后,不免也要给她一份。 还专门叮嘱:“还有一盒,带给那两位小客人呀!”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边吃香醇的月饼,一边美美地眯起了眼睛来:“真好!” 结果等到了书院里,却没上课,学生们就好像一群小羊似的,被自己的班主任们挥舞着小皮鞭,赶到了操场上。 龙川书院的邓副院长在上边讲话,大概的内容是给孩子们一旬的时间,去做课外实践。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2节 每个班内部进行分组,选一个或者几个不同的题材,最后写出研究报告来…… 邓副院长在上边滔滔不绝地说话,曹奇武在下边像模像样地学他的南方口音。 阮仁燧悄悄塞了一枚莲蓉蛋黄月饼给他。 于是学口音暂停,两个小孩儿一起开始嚼嚼嚼。 上边邓副院长特别指出,最后这些研究报告会集中到一起进行评比讲解,分出一二三四来,让他们务必谨慎对待! 一班的学生,尤其是大公主听见的:这是跟乐山书院的决赛预演! 十班的学生,尤其是阮仁燧和曹奇武听见的:放十天假,不上课! 大家各自都有光明的未来。 …… 因有外敌窥伺,一班的学生们全都憋着一股气呢。 这可是神都,这可是龙川书院! 怎么能让东都来的乐山书院的人给比下去?! 十来头小羊义愤填膺地聚在一起,咩咩咩叫了一会儿,很顺利地完成了分组。 大公主跟汪明娘、庞君仪当然是在一起。 她还喊了宋琢玉也加入——因为知道这个头名一向都有点小孤僻的嘛! 几头小羊一起商量该定个什么选题才好。 汪明娘跟庞君仪提议不要急着确定,先去打探打探往年的风向才好。 她们两家都有兄姐曾经就读过龙川书院,多少可以探听到一些太太们亦或者说评委们的评分偏好。 两个小姑娘把这事儿当成特别正经的事情来办,中午放学回去,饭都没吃,就要往亲戚家里边儿去,家里人劝都劝不住。 庞君仪往姑姑家跑了一趟,正赶上那边儿正用午饭。 知道她的来意,那家老太太先笑了:“君仪做事很认真啊。” 她姑父也觉有些好笑,知道她连饭都没吃就来了,一边叫人给她准备碗筷,一边感慨说:“小小年纪,也太争强好胜了点……” 老太太瞥了他一眼,说:“争强好胜怎么了,不争强,不好胜,难道上赶着做摆烂的废物?” 她姑父看老太太不乐意,就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下午汪明娘和庞君仪回去,各自都带了十分可靠的讯息来。 汪明娘说:“我打听到了,去年的第一名,是专门往济慈院去,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婴孩,尤其是女婴被遗弃掉的事情进行了调研……” 庞君仪附和了她的说法,同时说:“我表姐也说,龙川书院的太太们不喜欢假大空的内容,要具体的、关注寻常百姓民生的、言之有物的东西才行!” 大方向这就算是有了,可是究竟研究什么呢? 这一组里边四个小孩儿,起码有三个是不知民间疾苦的。 最后还是宋琢玉琢磨了半天,敲定了选题:“麦客,怎么样?” 看其余几个人面露茫然,又给解释了一下:“就是麦子熟了之后,去做雇工,给人割麦子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做这份活计呢?” “老家自己的田地呢,是卖掉了,还是租赁出去了,亦或者出了什么变故?” “一路向北,出入各个城镇门户的时候,有没有被门吏或者车船店脚盘剥过?” 宋琢玉挨着提出了几个问题,最后说:“我觉得可以从这几方面来着手。” 几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选题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于是就这么定了。 她们的研究主题,就是麦客! 大公主心里边还存着一点小小的迟疑:要不要找人帮忙收集资料呢? 她哪知道什么叫麦客,乃至于麦客具体究竟都会经历过什么呀! 只是同时她也想:这样的话,其实算是作弊了,对其余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正纠结呢,一低头,就看弟弟坐在旁边,两只手抱在脑后,嘴里边还叼着根草,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大公主实在是很奇怪:“岁岁,你的研究报告,确定好选题了吗?” 阮仁燧痛快地回答她:“确定了啊!” 大公主问他:“你跟谁一组,选题是什么?”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跟曹奇武一组啦!” 他一脸享受地道:“我们俩要研究一下神都东西二市各种小吃零嘴的变迁……” 大公主:“……” 一听就好摆烂的题目啊。 小时女官禁不住咂了咂嘴,神情羡慕,由衷地道:“那很美味了!” 阮仁燧热情邀请:“小时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啊!” 小时女官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义正言辞道:“我不能再胡吃海塞了,我跟夭夭保证了,再吃我就是猪!” 阮仁燧:“……” 大公主:“……” 弟弟的摆烂并没有影响大公主的斗志,她精神抖擞,预备着未来十天,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调查当中。 同时还有点小小的焦虑:元明珠会写什么呢? 万一输了怎么办啊! 贤妃照旧在书房里抄经,亲信忍着笑,悄悄地来告诉她:“公主在跟小佛堂里的那尊佛像说话呢。” “恳请佛祖保佑她一定别输给元明珠,还是头一次见公主这么虔诚……” 贤妃听得忍俊不禁,等大公主过来,就故作不知,问她:“仁佑,你不是不喜欢烧香的味道吗,刚刚去小佛堂干什么了?” 大公主嘴巴硬硬的,板着小脸,若无其事地说:“我就是去随便看看,我什么都没干!” …… 披香殿里,德妃跟儿子正聚在一起吃菊花锅子。 小厨房选了几只老鸡,炖了大半个下午,最后掠去浮油,用来做菊花锅子的汤底。 此外又切了些轻薄的生鸡片、生鱼片,用梨丝腌了牛肉。 另备了菌菇青菜和鱼丸,并最要紧的白菊花瓣,一起被送到了桌上。 阮仁燧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吃梨丝腌制出来的牛肉,清口吃很美嘴,鲜嫩之余,带着一丝丝的清甜。 蘸了专门调制出来的酱料吃,就更有一番风味。 德妃看他大口吃饭,也觉得高兴,笑着帮他理了理有点乱的头发,叫他:“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好像少了个人:“阿耶呢?” 德妃说:“他前朝有事,不过来了。” 看儿子一双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自己,就多说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褚侍郎?就是很久之前,海棠诗会的时候,他还去做评委了……” 阮仁燧当然记得——褚小娘子的爹嘛! 德妃笑得有些玩味,告诉儿子:“就在今天,褚继津正式拜相,凑齐了中书省缺的那一角。” 从前朝中只有五位相公,唐红、闻俊杰、裴东亭、周文成、丁玄度,现在是六位了。 阮仁燧下意识地问他阿娘:“这,要送贺礼过去吗?” 德妃懒洋洋地道:“若他只是单单被擢升为中书令的话,其实是不必送的,不过,他这个月就要跟从前的林尚宫、现在是太常寺林少卿成婚了,那就得正经地送一份了。” 说完,又想起另一事来。 她抬起头,专门嘱咐易女官:“曾二娘子的订婚宴就是这几日了,到时候打发人去送贺礼,务必要体面周到——太后娘娘很喜欢曾二娘子的。” 阮仁燧咬着筷子,一时有点出神。 曾二娘子马上就要娶亲了…… 他问:“曾二娘子娶的是谁?” 德妃很随意地道:“好像是赵国公府的某个偏支郎君?” 她也有点感慨:“其实不必一味地追求门第,只要人品才干可靠,别的松一松,也没什么。” 果然是上一世曾二娘子娶的那位夫婿。 如此说来,曾元直这两年间就要出生了啊。 阮仁燧回首往昔,忽然间起了一点兴趣,问他阿娘:“我能去看看吗?” 他眼巴巴地说:“阿娘,我还没见过人家订亲呢!” 德妃不会在这种小事儿上叫他不高兴,也就痛快地应了:“去吧去吧,就是别惹事啊,人家的大好日子呢!” 阮仁燧满口答应下来:“好!” 圣上知道这事儿之后,也很奇怪:“你还对这事儿感兴趣?” 他才不相信冤种跟德妃胡扯出来的那个借口呢。 “唉,”阮仁燧就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只能实话实说了。” 他说:“其实曾二娘子的儿子曾元直,是我的小跟班,跟我很有些交情,现在他阿耶阿娘订亲,我总归是得去看看的嘛!” 圣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着他。 阮仁燧理直气壮地跟他对视。 圣上问他:“这个曾元直,是科举入仕,还是恩荫入仕?” 阮仁燧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是科举入仕的。” 圣上又问:“你过来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官职?”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3节 阮仁燧暗戳戳地给人家降了官儿:“唔,好像是在做大理寺丞吧……” 圣上稍觉惊奇:“只是个七品官?” 阮仁燧叹了口气:“阿耶,你自己算算嘛,那时候他不也才二十来岁?” “虽是侯府出身,但毕竟他母亲并不是爵位的继承人嘛,做个七品官,不是很恰当?” 圣上瞧着他,忽的笑了起来:“你跟他关系很好吗?” 阮仁燧用不耐烦遮掩自己的心虚:“阿耶,你不要老是问我早就说过的问题好吗?” 他重申一遍:“都说了,他是我的小跟班,这关系还能不好?” 圣上笑出声来:“既然关系这么好,那你怎么不知道,大理寺丞其实是从六品,不是七品?” 阮仁燧:“……” 圣上又说:“大理寺丞是从六品,不可能给一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他那时候只有二十来岁——你又说他是科举入仕,所以他很年轻就中了进士,是不是?” 阮仁燧:“……” 圣上还说:“他应该不是大理寺丞吧,或许的确是在大理寺当值,但是官位要再高一点?” 阮仁燧:“……” 圣上觑着他的脸色,忖度着道:“大理寺正——大理寺少卿?” 他确定了:“看来就是大理寺少卿了!” 阮仁燧:“……” 圣上已经自顾自猜测了下去:“就算他明年就出生,比你小四岁,那么,那时候也只有二十四岁罢了,居然就做了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圣上有些讶异,更多的还是欣赏:“我不会给一个无能之辈这么高的荣耀的,他一定很有能力,是不是?”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两颊的婴儿肉乱跳:“阿耶,我真是烦死你们这些聪明人了!” 圣上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腮肉,思忖着道:“既如此,看起来若干年之后,颍川侯府大概已经是曾二娘子一系的天下了。” 阮仁燧气呼呼地拨开他的手,倒是说了实话:“我过来的时候,曾二娘子已经从州郡刺史被擢升为正三品户部尚书,曾元直也即将外放地方,担任州郡主官了……” 圣上听得“啊”了一声,惊讶不已:“曾懋中居然做了户部尚书?” 阮仁燧想了想,还是把前世的地图给他阿耶补得更齐全了一些:“曾二娘子有一子一女,长子就是曾元直,女儿后来嫁去英国公府,做了世孙夫人。” 圣上短暂的失神几瞬,而后面露一点唏嘘之色。 “真是没想到啊……” 他摇头说:“裴东亭为了扶持自己的外甥,鞍前马后,到最后,居然选了曾懋中的女儿做宗妇。” 这意味着英国公府彻底放弃了体内流有自家血脉的外甥,与唐氏夫人一系站到了一起去。 这谁能想得到呢! 阮仁燧有点别扭地问他阿耶:“等曾二娘子订婚那天,我要去看看热闹,阿耶,你去不去?” 圣上略微想了想,还是摇头:“罢了,瓜熟蒂落,自有规律,过多地去干涉,反倒不好。” 阮仁燧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圣上低头瞧着他,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很柔和地说:“头发又长长了……” 又拉起他的小手瞧了瞧,叫人去寻把小剪刀来:“指甲也该剪了。” 宋大监很快送了来,圣上叫冤种坐在自己腿上,低下头,慢慢地,手很稳地给他修剪指甲。 阮仁燧有点别扭地板着脸,不说话。 圣上也没有说话。 德妃过来瞧了一眼,也没在意,透过半开的窗户望了望夜空,忽的想起来:“是不是快到吃栗子的时候了?” 圣上笑着附和了一句:“眼见着就是中秋,是快了。” 一直等十个手指的指甲都剪完了,他才将接指甲的手帕和小剪刀一起递给侍从,捎带着把儿子给放下来了。 德妃没有发觉到父子俩之间稍显古怪的氛围,拉起儿子的小手来,挨着瞧了,看圣上剪得不深不浅,刚刚好,便放下心来,叫人领着他去洗漱,准备睡觉。 阮仁燧也没有说什么。 他洗漱之后,梳完头躺到榻上,德妃亲自去把寝殿里靠近床榻的几盏灯给熄了。 圣上则坐在他床边,隔着被子,很柔和地拍了拍他的小肚子:“老太岁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多心事?” 阮仁燧:“……”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微妙的情绪霎时间就烟消云散了。 他被子一直盖到了脖子,看起来像只被裹得紧紧的蚕,对着他阿耶怒目而视。 圣上见状,不由得慢慢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轻轻捏了捏冤种的脸:“曾元直或许是很好……” 圣上略微顿了顿,才有点不自在地继续了下一句:“但岁岁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他说:“能早早地见到你,阿耶很高兴。” 阮仁燧:“……” 阮仁燧觉得自己脸上好像有股热气在往上涌。 阮仁燧别别扭扭地“唔”了一声,翻个身,用屁股对着他阿耶了。 阮仁燧说:“……好吧,阿耶你也是个还算不错的阿耶!” 第152章 阮仁燧响亮地应了声:…… 东市似乎从早到晚,都是热闹喧嚣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假模假样地抱着个本子,腰带里边还别着两支炭笔,再寻了块硬纸板垫在本子底下,看起来好像十分认真似的在搞市场调研。 东市进门,最外头是间小小的铺子。 那铺门很窄,约莫只容两个人侧身通行,难为老板仔细规划了,支起锅来,卖葱油饼。 雪白的面团被揉得软糯,用擀面杖擀得薄薄的,抹上油脂之后,撒一层葱花。 完成之后再铺一层,如法炮制。 如此几次之后,葱油饼初步成型,放到煎锅里那么一烙。 不多时,油脂特有的芳香和面食散发出的麦香,乃至于葱叶葱白的香气,便如同植物一样,郁郁葱葱地活过来了。 阮仁燧跟曹奇武把本子交给侍从,各自先买了一张葱油饼来吃。 最底下的饼皮煎得香脆,色泽金黄,一口咬下去,咯吱咯吱作响。 再上边的饼层却又松软可口,葱叶解除了油脂过分的腻,实在是相得益彰! 两个小孩儿咯吱咯吱地在吃饼,小时女官紧随其后,也咯吱咯吱地在吃饼。 “……”阮仁燧忍不住问她:“小时姐姐,你不是说再吃就是猪吗?” “那怎么了?” 小时女官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猪也得吃饭啊!” 阮仁燧:“……” 在这偌大的东市,葱油饼已经算是十分物美价廉的食物了。 再往里走,是买炸货的铺子。 炸藕合、炸丸子、炸茄盒、炸鸡腿、炸鱼、炸虾、炸韭菜、炸辣椒、炸蘑菇…… 曹奇武探头去瞧了一眼,由衷地道:“种类好多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不炸的……” 相较于一开始的葱油饼,炸货铺子就算是更高档一些的了。 阮仁燧从侍从手里接过本子,大略上抄了抄炸货铺子标注的价格乃至于上品种类。 小时女官顺手买了炸茄盒和炸蘑菇,捧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同他们俩说:“其实,能到东市来买东西的,都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平头百姓了。”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 她把最后一口炸茄盒咽下,说:“宁肯在神都城里哭,也绝不在神都城外笑!” 阮仁燧跟曹奇武同时摇头:“……不知道。” 小时女官告诉他们:“咱们方才吃的葱油饼,可都是白面烙的,还加了油脂和香葱,寻常人怎么可能吃得起?” “不能把神都城里百姓的日常,当成全天下百姓的日常。” “事实上,投生在神都城里,亦或者能够在神都城里扎根,就已经胜过全天下九成的人了……” 两个小孩儿听得若有所思。 小时女官又用竹签子插了炸蘑菇来吃。 那包裹蘑菇的酥皮又薄又脆,带一点盐的咸味,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 那蘑菇似乎是提前被腌制过,菌菇特有的清鲜涌入口中,香脆与醇美并重,实在是很好吃! 她咀嚼几口,咽下去之后,给两个小朋友拓宽了一些视野:“生活水准再低一些的人,很偶尔的情况下,会买一次油条。” “可是小时姐姐……” 曹奇武迟疑着说:“油条的价格,好像跟葱油饼差不多吧?” 小时女官笑着给他解惑:“那油条不是买来吃的,是买回去切碎了,当成油脂来用的,炒菜也成,蒸包子也成,比纯粹的油脂要实惠。” 曹奇武了然道:“噢噢!” 阮仁燧也说:“噢噢!” 进了八月,水果较之盛夏,也已经换了一茬儿。 红彤彤、炸开口的石榴,红黄相间的枣子,乃至于常见的葡萄、梨子、苹果……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4节 阮仁燧甚至于还见到了刚上市的红橘。 一颗颗,一粒粒,红得像是夕阳,被老板小心又珍重地单独摆放在纸包里。 这是头一批上市的红橘,正是最金贵的时候。 按颗卖。 阮仁燧拿起两个,分别扔给曹奇武和小时女官,捎带着开始跟老板做市场调研。 平时都是在哪儿进货的? 什么果子卖得最快? 买红橘的人多吗? 还没问完呢,就有人推着独轮车打这边儿经过,瞧见老板在外头,就问了句:“桂姐,刚捞出来的白鲢鱼,你要不要?” 桂姐就请几位客人暂待,过去掀开独轮车上的柳条筐一瞧,惋惜不已:“这么新鲜的白鲢,你好歹找个水桶来装啊……” 那卖鱼人“嗐”了一声:“又不是常年的营生,倒要搭进去一只水桶?” 桂姐问他:“哪儿来的?” 卖鱼人说:“村子里的水坝干了,老少爷们儿都在那儿捞呢,这是我家的份儿……” 桂姐就明白了,笑嘻嘻地叫他便宜点:“晚点肯定还有别人来卖,我等得了,你的鱼可等不了!” 卖鱼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歹给点辛苦钱嘛……” 阮仁燧跟曹奇武也探头去瞧了一眼。 柳条筐里边竖着十几条鱼,腮帮子都被柳条穿起,挂在了筐边上,那嘴巴尤且一鼓一鼓的。 最大的一条约莫有十来斤,小的也有两三斤的样子。 阮仁燧看着曹奇武,曹奇武也看着阮仁燧。 空气中似乎隐约地传来了振翅声,好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鸟,不知道从哪儿飞来,到他们俩头顶上轻轻一啄—— 什么调查报告啊,什么课后作业啊,就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去啦! 阮仁燧问那卖鱼人:“你们村的水坝在哪儿?” 卖鱼人叫他问得一愣:“这……” 曹奇武急了,催促他道:“到底在哪儿呀?!” 小时女官摇头失笑:“他们村都已经把能打的打上来,分给各家各户了,你们就算是去了,也找不到什么啦。” 她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块碎银子,捻在指间,在卖鱼人面前一晃:“你们村附近,还有快要干了的水坝吗?” …… 大公主跟自己的几个小伙伴,还在一门心思地搜索麦客的相关资讯。 很快她就发现,在不动用关系的前提下去调查一个群体,亦或者说一种社会现象,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这都是八月了呀! 早就过了收麦子的时节了。 几个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讨论该怎么寻找线索。 汪明娘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们家在城外有几十亩地,是我阿娘的陪嫁,有专人在打理!” 她说:“我问过我阿娘了,每年收麦子的时候,那边儿都会招揽麦客,或许我们可以到管着种地的庄头那儿去问问……” 庞君仪举手附和:“我家也有,也可以去问问!” 宋琢玉则说:“我干娘在神都城里跑得很熟,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 “麦客们根据籍贯和来历,分成了不同的群体,也会有主事,亦或者说跟田主谈条件的头儿,以及替他们招揽生意的中人,也可以去找他们谈一谈……” 大公主倒是想到了另一条途径:“你们说,历年割麦时节的报纸,亦或者说书籍,是不是会有讲述麦客的内容呢?” “这可不算是抄,”她用了一个从德娘娘那儿听来的,十分高大上的专业名词:“这叫参考文献!” 宋琢玉眼底极快地闪过了一抹讶异。 人的谈吐亦或者视角,有时候是不受控制,就会去出卖这个人的出身的…… 她心有所悟,只是没有点破,主动提议:“既然这样,那今天我们就分头行动,晚上的时候在书院门口集合,一起整理得到的信息,怎么样?” 大公主、庞君仪、汪明娘齐齐地应了声:“好!” …… 阮仁燧跟曹奇武将研究报告忘得一干二净,叫小时女官领着他们俩出了城,各自出了五两银子,大手笔包下了一片将干未干的河坝。 我们的口号是——摸鱼,摸鱼,摸鱼! 两个小孩儿动作麻利地卷起了裤腿儿。 曹奇武还想把鞋脱掉来着,只是被阮仁燧给拦住了。 他毕竟是个成年人嘛,更有经验一些:“别脱鞋,谁知道泥里边都有些什么东西?” 万一有块碎瓷片呢! 曹奇武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听从了他的意思。 秋后天高气爽,近来又没下雨,村子里的人都来取水浇灌菜地,一来二去的,不算小的水坝也逐渐见干了。 说是干了,可实际上还是一脚踏进去就下陷的软泥更多。 小时女官叫人去取了些平整的木板铺在泥面上,自己上去踩了踩,确定受力面积够大,不会下陷,才让两个孩子上去。 村子里的人没见过这种热闹,蹲在不远处的岸边,亦或者坐在地上,抽着旱烟,看西洋景儿。 “怎么还在河里铺木板?好东西都给糟践了,这东西哪能泡水啊!” “有钱人家的傻少爷呗……” 阮仁燧跟曹奇武一个提着水桶,一个拎着抄网,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兴奋。 知道的是要下河摸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是加勒比海盗,正在乘风破浪呢! 河渠里一股水腥味,他们俩却都快活得闻不到了。 或大或小的鱼被困在浅滩上,同时满足了捉拿难度极低和到手成就感超高的两大要求。 白鲢鱼、花鲢鱼,草鲤,甚至于还有黑鱼…… 曹奇武瞧着心里毛毛的:“它身上的花纹长得跟蛇一样,真吓人!” “是挺丑的。”阮仁燧倒是不怕,但是也不打算捉。 他阿娘怕蛇嘛! 俩人聚在一起摸了会儿鱼,又开始摸河蚬。 介乎于黄与黑之间的贝类,有大的,也有小的…… 掀开岸边的石头之后,还有小螃蟹张牙舞爪地跑出来。 阮仁燧甚至于在河里边捡到了一个鸭蛋! 曹奇武羡慕得不得了:“岁岁,你运气真好……” 就此放弃摸河蚬,开始一心一意地找鸭蛋。 小时女官叫人在河边铺了张席子,笑吟吟地坐在那儿,瞧着两个孩子玩闹。 你往我脸上抹一把泥,我哈哈笑着,用黑乎乎的泥手拍他的屁股…… 秋后的日光如此明亮,那风也清爽。 不远处杨树未黄的叶子在风的推动下彼此碰撞着,沙沙作响。 一只深灰色的小蚂蚱不知道但哪儿跳过来,抱住一片草叶,轻轻摇晃几下…… 紧接着又在小时女官伸手过来之后,敏捷地飞走了。 …… 大公主专门跑了一趟集贤殿书院。 既然是找文书资料,那就去文书资料最多的地方嘛! 到地方瞧了一眼,正如同先前德妃初次来此一样,她也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这么多书,得看到什么时候啊…… 还有,谁知道该去哪儿找麦客的相关资料? 大公主有点犯难,但还是依照自己先前的计划,叫侍从们跟自己一起:“先把历年收麦时节的报纸都找出来,晚点再去细查其中有没有相关的内容……” 侍从自无不应,甚至于还传了其余人来帮忙。 而神都作为帝国的中枢,发行的报纸和文书何其之多! 虽然大公主只要十年以内的记述,但这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了。 越国公听见动静,过来问了一句,知道是大公主有意要寻麦客相关的文籍和报纸,不由失笑:“皇嗣关心民生,这是好事啊……” 又叫人取了纸笔来,将书库内涉及到麦客相关内容的书籍名称抄录下来,叫人拿去给大公主用。 大公主感动坏了,专门跑去谢他:“越国公,你不仅长得好看,人也很善良!”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还看了很多很多书!” 越国公蹲下身来问她:“您查找麦客相关的讯息,是有什么打算吗?” 大公主就三分真、七分假地说:“我要做一份麦客的实践报告,给阿耶和皇祖母看……” “原来是这样啊。” 越国公莞尔一笑:“公主有这份仁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他走了。 大公主让他笑的晕晕乎乎的,找完书往外走的时候,还在想:他长得真好看! 等见到了其余几个小伙伴,就很认真地跟她们说:“等我长大了,可以成亲的时候,一定要娶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宋琢玉:“……”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5节 不明所以的汪明娘:“什么是成亲?” 不懂装懂的庞君仪:“哎呀,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啦!” 汪明娘半信半疑:“是这样吗?” 大公主用力点头,煞有介事地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宋琢玉:“……” 汪明娘就说:“那我要跟你们成亲——可以同时跟三个人成亲吗?” 她很认真地问看起来很懂的庞君仪。 看起来很懂的庞君仪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可以,就说:“我看行!” 宋琢玉:“……” …… 那片河滩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阮仁燧跟曹奇武,两个人加起来,连鱼带虾,再加上螃蟹河蚬,林林总总地捞了好几只桶。 曹奇武也捡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鸭蛋! 河底这东西其实不少,七八只总是有的。 只是小时女官也叮嘱他:“回去煮熟了,敲开看看再吃啊,不定在河里边泡了多久呢,也有可能坏掉了……” 曹奇武麻利地应了声:“好!” 两个小孩儿蹲在木板上,就着未干的河水胡乱洗了洗手脚,又像两只快乐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准备回家去了。 至于调查报告? 早就忘干净啦! 花房精心侍弄着金秋的第一批菊花,吐蕊盛放之后,按制给各宫送去。 而圣上私人花园里的稀奇品种,则都照他的吩咐,被送去了披香殿。 德妃喜欢花嘛! 她倒也没有独享,亦或者说是存着一点炫耀的心态,邀请了宫里头的主位妃嫔到自己宫里来赏花。 这边说得正热闹呢,外头易女官神色古里古怪地进来,说:“娘娘,咱们小殿下跟大公主都过来了……” 德妃也没多想,就说:“让他们进来吧,刚好给皇后娘娘和诸位妃母请安。” 所有人眼瞧着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小跑着进来了。 姐弟俩看起来都特别高兴的样子。 大公主穿一条胭粉色的小裙子,脸颊也粉粉的,看起来像是一朵合欢花。 她兴奋不已地朝贤妃招手,隔着一段距离,就在喊:“阿娘,我要跟明娘她们成亲,你明天出宫去吃喜酒,好吗?!” 贤妃:“……” 其余人:“……” 阮仁燧现在已经看不出身上衣袍的花纹了,裤腿跟衣襟上全都是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狼狈的流浪小猫。 但是流浪小猫特别兴奋,巴巴地跑到德妃跟前去,很高兴地跟她分享,一边说,一边用力比划:“阿娘,你不知道,我今天下午……那么大的鱼……河蚬……还有小螃蟹,还有鸭蛋……” 德妃:“……” 其余人:“……” 德贤二妃对视一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还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贤妃无可奈何地问大公主:“好吧,你娶亲,这可是大事啊,咱们明天在哪儿吃呀?” 大公主一挥手,意气风发,响亮地说:“在霞飞楼,我请客!” “岁岁真厉害,你捉了好多好多东西回来呀!” 德妃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乖宝的头:“我们今天晚上吃剁椒鱼头,好不好?” 阮仁燧意气风发,同样响亮地应了声:“好!” 第153章 阮仁燧幽幽地道:“为…… 因阮仁燧在外打猎成功,带了不少猎物回来,这天晚上,宫里几位主位的餐桌上,或多或少,都添了些许河鲜。 披香殿的小厨房先设法让河蚬吐沙,末了,又琢磨着怎么吃鱼。 韭菜炒河蚬算是一道菜,香炸螃蟹算是一道菜,娘娘亲自点的剁椒鱼头也算是一道菜,可别的鱼怎么用? 河鲜这东西,可不兴久放啊。 厨娘们商讨之后,盘算着做铁锅炖。 进了八月,晚上开始凉了,热气腾腾的铁锅炖,正好得宜! 宫里边较之别处,有一个格外富足的好处,那就是不需要省着用调料,如何味美,如何烹制即可。 锅里加一勺猪油,再倒豆豉和切得半碎的五花肉,而后依次加入干辣椒、香菇丁、芹菜丁,乃至于花椒、胡椒…… 先把鱼煎出来,末了再倒高汤。 最后再酌情地添上酸萝卜、豆腐和扁尖、青菜,热气与香气交杂在一起,几乎能把小厨房的天棚给顶开! 圣上今晚留在崇勋殿,不过来用饭,德妃就叫人去喊妹妹过来。 一头羊也是赶,两头羊也是放,索性也把小时女官给叫上了。 到了晚上,几个人聚在一起,一边吃,一边闲话。 小时女官知道阮仁燧打算往颍川侯府去凑个热闹,不免讶异。 而后又同德妃主动请缨:“那到时候我倒是能跟小殿下作伴,一起出宫——太后娘娘备了好些东西,要赏赐给曾二娘子。” 德妃早就知道太后娘娘喜欢曾二娘子,闻言倒也不觉稀奇,当下满口应下。 捎带着想起另一事来:“听说王元珍离京了?” “是呀,”这一回,小时女官的语气里就平添了几分感慨和祝愿:“元珍姐姐这一去,最少也得三年……” 她是侍奉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文书女官,自幼耳濡目染,很明白时下官场的规矩。 王元珍此去担当州郡别驾,若是诸事顺遂,也有政绩的话,任期结束之后,大抵就能去一下州担当刺史了。 如是至少再历练个三年,才有可能回京任职。 最快,也要六年。 只是,小时女官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在神都待六年。 太后娘娘说她还欠缺了一点火候,不必急于外放,且再历练一下,也来得及。 只是小时女官自己忖度着——倒也不是自矜,至多三年,她的火候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一来一往,正好跟王元珍错开,再想相会,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德妃劝慰她说:“元珍娘子天下奇才,困于京师,反倒是拘束了她,如今龙游深海,该替她高兴才是!” 小时女官谢过她,笑着应了句:“也是。” 又说起颍川侯府的八卦来:“听说,世孙夫人有了身孕,先前还寻了个苗医过府诊脉,那苗医打包票,说是一个男胎……” “她这才成婚多久?” 夏侯小妹盘算了一下,就觉得不太对:“撑死了也不到三个月,怀胎的时间就更短了,这能看得出是男胎女胎?” …… 颍川侯府。 世孙夫人的婆母唐氏夫人也这么想,只是她没说出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世孙又不是她的亲儿子,世孙夫人也算不上是亲儿媳妇,她一个继母,上赶着管这些干什么! 只是她没想到世孙夫人,会请那苗医给世子治腿病。 说来也是老毛病了。 颍川侯世子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金吾卫服役,彼时北边不大安宁。 那时候还是太后娘娘摄政呢,便令现下已逝的荀相公持节北上,稳定局面,宽抚边军。 同时派遣了一支金吾卫率同行。 一来是展示帝都对于北境的重视,二来,也是为了历练一下这群年轻人。 荀相公办完差事,便率众还京,倒是那支金吾卫率,在北境戍守了一年多才折返。 颍川侯世子做事向来一丝不苟,不愿让边军讥诮金吾卫都是吃不得苦的贵公子,交付到他手上的差事,全都不打折扣的完成,因而在北地的评价很高,颇是结交了许多好友。 而这付出的代价,就是从早到晚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马背上,高强度的训练和驰骋使得关节受损,每到阴雨天亦或者寒冬时节,都会酸痛难当。 倒是也请太医瞧过,但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这回儿媳妇请了一个苗医过来,又说得头头是道,颍川侯府的人就觉得似乎也不错? 颍川侯夫人有些意动。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虽然儿子怕长辈担心,从不吭声,但她又不聋不瞎,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盛夏时节,天气最热的时候,儿子房里都不用冰! 这会儿来了个苗医,说是能治,她私心想着:或许试试也不错? 叫那苗医开了药单,想试着煎给儿子吃。 别的倒是都算好找,就是还缺一根老年份的人参。 那苗医说了,年份越老越好。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6节 人参,颍川侯夫人倒是不缺,只是总想着越老越好,就叫了儿媳妇唐氏夫人过来,问她:“你哪儿最老的人参,是多少年的?” 唐氏夫人倒真是有人参,且年份也真比颍川侯夫人的久。 她就是有点不明白:“您身子不适?脸色瞧着挺好的呀。” “呸呸呸,我好着呢!” 颍川侯夫人赶紧“呸”了几口,又把苗医开药方的事儿说了:“我琢磨着,好歹得试一试……” 唐氏夫人就问婆婆要了药方,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咋舌道:“怎么全都是稀奇宝贵的药材?” 她说:“我虽不通医理,但也明白开药这事儿讲的是协调均衡,阴阳调和,哪能一气儿往药方里塞这么多东西?好人也给吃坏了!” 颍川侯夫人倒是觉得试试也无妨:“他是苗医嘛,同中土这边的大夫风格不一,不也很正常?” 正常个屁啊! 唐氏夫人生忍着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问颍川侯夫人:“婆婆,皇朝的都城在哪儿?” 颍川侯夫人叫儿媳妇问得一愣,顿了顿,才下意识道:“在神都啊。” 唐氏夫人又问:“之前在哪儿?” 颍川侯夫人迟疑着道:“东都、中都和西都?” 唐氏夫人就把手一摊,问她:“为了夫君的腿病,三都里的名医,全都看遍了,都是同样的说辞,怎么着,苗地的大夫比三都的还要好?” 她说:“婆婆,你可以怀疑三都权贵的道德,但是不能怀疑他们对于大夫的要求!” 颍川侯夫人:“……” 唐氏夫人又说:“苗地的医术都很强吗?要不要去户部查查,到底是苗地的平均寿命高,还是三都的平均寿命高?” 颍川侯夫人:“……” 这,这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啊…… 她犹豫着说:“万一有用,又没有用……” 唐氏夫人知道婆婆是关心则乱,只是同时她也说:“婆婆,药可不是能乱吃的东西,夫君这病痛也不算罕见,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被根治的?” “现下只是腿疼,也还能忍耐,要是胡乱吃药,把人给吃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颍川侯夫人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是她还不死心:“不然,就找个有相同病症的人,花钱让他吃吃看……” 唐氏夫人懒得再说什么了:“这病生在夫君身上,您去跟他商量吧。” 回到自己院里,陪房送了自家娘子订婚当日的宾客名单过来,又低声问:“夫人,世子会答应吗?” 唐氏夫人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人真是很复杂的生物。 半路夫妻,各有各的想法,也各有各的难处。 但唐氏夫人仍旧认可,丈夫本质上是个不坏的人。 而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就是因为这些年他一直悄悄以朝廷的名义,通过户部给北境军团捐衣捐药…… 而对待几个孩子,也算是一碗水端平了。 唐氏夫人觉得,他不会肯让别人试药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事儿就这么看似不动声色地掀过去了,倒是世孙夫人知道事情不成,十分恼火。 私底下跟丈夫说:“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保举的人,信不过,我要害公公?” 世孙左右为难:“你是一番好意,她,她说的也有点道理……” 他翻个身,背对着妻子,开始装死:“就这样吧,别再管了。” 世孙夫人气个半死,抡着枕头砸他:“你也是个没心肝的,我忙前忙后,都是为了谁?到最后里外不是人!” 第二天见了唐氏夫人,神色便很不善,夹枪带棒地说了好几句话。 然后全都被唐氏夫人给怼回去了。 世孙夫人更窝火了,偏外无强援,内无盟友,就只能自己憋屈。 如是过了几日,忽的有些见红。 她一下子就慌了,甚至于还惊动了颍川侯夫人。 匆忙找了大夫来瞧,说是动了胎气,叫安生养着。 世孙夫人不免疑心,攥着被角,跟颍川侯夫人:“祖母,我才跟母亲拌了几句嘴,就出了这事儿,您说,这是不是她做的?” 颍川侯夫人摇头说:“她不是那种人。” 世孙夫人面露怀疑。 颍川侯夫人就很老实地说:“她要是真的想害你,就直接过来打了,婆婆打儿媳妇,只要别打死,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世孙夫人:“……” 世孙夫人由衷地问:“那您怎么不打她?” 颍川侯夫人:“……” 颍川侯夫人更加老实地说:“我不敢啊,我又没有做首相的姨母!” 又怂怂地说:“你看她一天天在府里横冲直撞的,不打我就不错了!” 世孙夫人:“……” 好窝囊的太婆婆! 真是跟我祖母有得一拼! 只是不管颍川侯夫人怎么说,婆媳俩之间的仇,就算是结下来了。 …… 九华殿。 贤妃叫人片了鱼,晚上下锅子吃,蘸了料碟,吃一口,还是没忍住笑。 大公主让母亲笑得奇怪,禁不住皱起小小的眉头来:“阿娘,你总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贤妃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豉油鸡,动情地说:“阿娘是替你高兴,终于等到你成家的这一天啦!” 大公主嘿嘿笑了起来,中途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间放下筷子,跑去翻自己的书包。 末了,又捧着一张手写的婚书,颠颠地送到贤妃面前:“看,这是我们的婚书!” 贤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更讶异了:“你们三个人一起成亲呀?” 大公主很郁卒:“本来应该是四个人的,但是琢玉不肯,唉!” 她一脸很惋惜的表情,不解道:“为什么呢?” “我们几个人又聊得来,又能一起读书学习,成亲多好呀,都有个伴儿!” 贤妃实在是没忍住,当即笑出声来了。 大公主恼火极了:“笑笑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贤妃赶紧收起脸上的笑容来,一本正经地问她:“那明天什么时候在霞飞楼吃饭呢?中午,还是晚上?” “晚上。”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说:“我考虑过了,那时候大家都有空,可以不醉不归!” 贤妃轻轻地应了一声,又问:“那我需不需要准备红包和见面礼呀?” 这就涉及到大公主的盲区了。 她哪儿知道成婚的具体流程啊? 只是她也不愿意露怯。 听贤妃这么说,当下就装出很懂的样子来,小手一挥,说:“阿娘,你看着办吧,阿耶不能去,我就把这事儿全权交给你了!” 贤妃就挨着问她:“明天都有哪些人去,到时候咱们摆几桌呢?” 又吩咐亲信:“把糖果点心什么的都给备上,再寻点有意思的小玩意儿,预备着给仁佑的同学们。” 大公主听得洋洋得意,踌躇满志:“我要成婚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又挺一挺胸膛,说:“阿娘,你以后就不许让我睡午觉了,我是大人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你怎么又笑?!” 大公主气呼呼地跺脚:“这一点都不好笑!” …… 虽然说着“这一点都不好笑”,但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大公主跟弟弟一起出宫的时候,把自己今天晚上要摆酒成婚的消息一说,弟弟也跟个漏了气的气球似的,“噗嗤噗嗤”笑了起来。 大公主:“……” 大公主对着他怒目而视! 阮仁燧赶忙止住笑容,很认真地询问:“大姐姐,那我能带着曹奇武一起去吗?” 大公主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一点,点点头,说:“可以。” 略微顿了顿,又补充说:“岁岁,你要是有别的朋友的话,也可以来,只是最晚今天中午就得告诉我——我好订吃饭的桌数。”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答应了。 …… 汪太太跟庞太太各自听女儿说了晚上要成婚的事儿,也乐了半天。 乐完之后,汪太太又问女儿:“就是之前我见过的元宝珠吗?” 汪明娘点点头:“嗯!” 又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缠磨自己阿娘:“阿娘,你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汪太太就痛快地说:“行啊,明天你去问问,要是元家那边想办婚宴,那我就去。” 她想的是,这会儿还只是几个孩子剃头挑子一头热,对方家长没有表态,自己不必上赶着往前凑。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7节 要是今晚那两个孩子回家问过了,人家家长都同意的话,说明都是开明好玩的人,就去凑个热闹,也让孩子高兴一下,又如何呢? 小孩子天真幼稚,总共不也就是这么几年。 庞太太也是这么想的。 如是到了中午,两个小姑娘回家告诉自己阿娘:“赶紧收拾收拾吧,宝珠已经定好地方了,今晚上吃席去!” 庞君仪这边儿只敲定了两位宾客,她阿娘跟她姐姐。 汪明娘那边,则就只有她阿耶阿娘两个人。 大公主像模像样地邀请了她们的班主任和副院长孟大娘子,乃至于宋琢玉和班里边其余几个要好的同学。 捎带着还把宋巧手、刘永娘跟王娘娘一起叫上了。 阮仁燧还要带上曹奇武…… 人还真是不少! 贤妃跑了一趟凤仪宫,把这事儿说给朱皇后听,捎带着也是告假出宫。 惹得朱皇后笑了半天:“这也太早了点吧?” 倒是毫不迟疑地批准了。 贤妃就趁着中午的时间,领着女儿跑了趟点心铺子,晚点又去霞飞楼订桌。 成年人一桌,小孩子一桌,各自说话方便,菜式上也会有所调整。 到了约定的时间,又提前叫人在门口等着,预备迎客。 汪太太、庞太太,乃至于孟大娘子和一班的班主任等一干成年人,对于这事儿还是觉得有点虚幻,只是听孩子们说得那么真,到底也就应了。 等到了时间,往霞飞楼门口一瞧,还真有人立了牌子在等候,心就稳了,进去见了贤妃,分宾主落座,笑吟吟地寒暄起来。 宋巧手、刘永娘跟王娘娘是一起过去的,见贤妃给后者请安,也不觉奇怪。 毕竟她们知道王娘娘是侯永年的长辈,而侯永年又与元宝珠是表亲嘛。 阮仁燧跟曹奇武是一起到的,没成想还在这儿瞧见了约定之外的两个人。 是韩王之女成安县主和靖海侯之子太叔洪。 再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前一世,这两人缔结连理了嘛! 成安县主笑眯眯地跟大公主招手,大公主则是一脸惊恐。 她很怕成安县主把话给说漏了。 没成想成安县主十分上道,蹲下身来,叫她:“宝珠,我听说你今晚成婚,是专门来给你贺喜的!” 又询问她的意见:“我还带了个朋友过来,他觉得你们的婚事很有趣,是专门来给你们贺喜的,可以让他一起在这儿吃饭吗?” 大公主放下心来,满口应下:“当然可以啦!” 阮仁燧看看成安县主,再看看太叔洪,总觉得这俩人之间有点猫腻。 他心想:上一世,他们俩也是这么早就认识了吗? 太叔洪今年大概有十五、六岁? 成安县主,看起来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是志趣相投的友情,还是这会儿已经有了那么一点暧昧的苗头? 啧啧~ 霞飞楼在神都城里,自是名闻遐迩,客人们瞧一眼订的包间,乃至于前菜的样式,元家的底蕴便可见一斑。 曹奇武显然是见过世面的,譬如说此时此刻,就很懂地跟自己的小伙伴说:“现在别吃,好菜都在后边,现在吃饱了,以后肚子里就塞不下了!” 阮仁燧笑着应了声:“好。” 酒水都是霞飞楼提供的,成人那一桌众人分饮。 还有各式口味的香饮子,专供给小孩儿桌。 成安县主跟太叔洪也跟他们坐一桌。 阮仁燧下午才吃了个甜瓜,这会儿就有点想尿尿,劳驾旁边太叔洪挪了挪位置,从凳子上滑下去了。 才出门,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把他给抱到了僻静角落里去。 阮仁燧起初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心想:还能有人在神都城里把我给劫了? 遂松弛下来。 再扭头一看,明白了…… 韩王像只焦虑的大猫似的蹲在他面前,试图雇佣他:“小岁岁,我都打听过了,待会儿你们桌上还有一盘酥油鲍螺要上,你能拿一个拍在太叔洪身上吗?” 阮仁燧:“……” 阮仁燧明知故问:“为什么啊,叔爷爷?” 韩王欲言又止:“……别管,干就完了!” 阮仁燧在心里坏笑,嘴上迟疑着说:“这,不好吧?” 韩王“嗐”了一声,想了想,叮嘱说:“那我让人把他小盅里的鱼换成油鱼,你千万别吃他那一盅啊!” 阮仁燧:“……” 阮仁燧还没有说话呢,成安县主气愤的声音就在后边响起来了:“阿耶,你想干什么?!” 皇室两代摆烂王同时回过头去。 成安县主大皱其眉,生气道:“那是我的朋友,是我请他来的,你这样太过分了!” 韩王使坏叫女儿捉了个现成,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哎呀,希龄,你误会了……” 又下意识地往她身后张望一眼:“那个老叔叔没出来吧?” 成安县主:“……” 阮仁燧:“……” 成安县主气得攥紧了拳头:“你别给人家乱起外号,他姓太叔,不是什么老叔叔!” 韩王低三下四道:“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他姓太叔……” 又和颜悦色地问她:“你们什么时候散啊?我叫刘全在外边等着接你。” 成安县主看阿耶态度软化,自己的语气也跟着软了。 她解释了一句:“阿耶,你那会儿在跟陛下说话,所以不知道。” “我跟阿娘在凤仪宫,听皇后娘娘说了这事儿,靖海侯夫人跟太叔洪也在那儿,就想着一起来凑个热闹……” 成安县主说:“等等吧,吃完饭,看差不多了,我就回去。” “那好吧。” 韩王轻叹口气,叮嘱说:“你仔细着时辰,别太晚了。” 成安县主乖乖地应了声:“好。” 韩王就摸了摸侄孙的丸子头,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说:“那我走了啊,老太岁。”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成安县主尴尬不已,嗔怪地瞪了自己阿耶一眼:“都说了,别总给人乱起外号!” 又哄小侄子:“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 韩王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到了门口,咂摸一下,又停下来,回头大喊一声:“你让那个老叔叔小心点,以后千万别撞见我!” 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气急败坏:“阿耶,你有毛病啊!!!” 阮仁燧:“……” 阮仁燧幸灾乐祸地劝她:“小姑姑,你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 成安县主额头开出来一朵十字小花:“我刚才可没有笑话你啊,老太岁!” 阮仁燧:“……” 阮仁燧由衷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为什么人总是喜欢互相伤害呢……” 第154章 阮仁燧心说:岁岁,你…… 大公主的婚礼办得很热闹,也很温馨。 主要是,到这儿的都是捧场的人,没有宾客给这几个小姑娘扫兴。 贤妃叫人分别给另外两个小娘子准备了六匹锦缎,一副金项圈和一对珊瑚金钗,还有一整套的精装史书。 原还找了专人,想给她们梳个好看的发型,没成想人家早就订好了。 大公主洋洋得意地说:“琢玉的阿娘是神都最好的梳头娘子,她答应请她阿娘来,帮我们三个人梳头!” 贤妃了然地应了一声,而后说:“好,那我给巧手娘子也备上红包。”最后就只带了化妆娘子去。 如是等宋巧手到了,就叫几个小娘子到隔间里去,散开头发,挨着给她们梳头,扎红发带,末了,又将贤妃所赠的珊瑚金钗上头。 贤妃带去的化妆娘子又给她们敷粉,往脸上薄薄地点缀了一层胭脂,最后还点了口脂。 三个小姑娘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都觉得自己美得不得了。 谢过宋巧手和化妆娘子之后,也没管什么仪式不仪式,蹦蹦跳跳地跑去找自己阿娘炫耀。 “阿娘,看,我多好看!”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8节 孟大娘子因是龙川书院的副院长,还被请到前边去致辞了。 她一本正经地嘱咐几个小娘子:“你们成了家,就是大孩子了,以后要互相扶持,共同读书进步,知道吗?” 三个小娘子一脸认真,煞有介事地应了声:“知道了!” 底下三家的长辈们在底下笑得停不住,庞太太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成安县主托着腮坐在一边,旁观了全程,禁不住笑眯眯地道:“真好!” 太叔洪也说:“是啊,或许以后她们还会再成婚,只是到那时候,怕是再也不复此时的心境啦!” 酒菜十分丰盛,席间的氛围也很愉快。 众人推杯换盏,寒暄言笑,着实热闹了一个晚上。 等到各自散去,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大公主白天跑出去做调研,还忙里抽闲结了个婚,精神上很兴奋,身体实际已经累得不行了。 登上马车,往贤妃腿上一靠,眼睛闭上,就直接关机了。 贤妃低笑着抚摸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到了宫外,又让健妇把女儿抱进去了。 宫人们送了温热的水过来,她打湿了巾帕,给女儿擦脸。 末了,又替她拆开了头发。 亲信在旁边守着,含笑道:“公主今天很高兴呢……” 贤妃目光温柔,用小梳子慢慢地替女儿梳头:“我不怕她以后每天都这么高兴。” 汪明娘跟大公主一样,也是人还没到家,就已经睡着了。 汪太太对着马车里的那盏灯,细细地打量那金钗上珊瑚的成色,而后悄悄告诉丈夫:“元家的底蕴,真是不容小觑,我梳妆匣里倒是也有陪嫁的珊瑚簪子,只是成色便要逊色多了。” 汪太太是皇商羊家的女儿,汪家也是殷实人家,正经见过好东西的。 所以她才觉得吃惊:“不说其余的锦缎和金项圈,单单只是这两指珊瑚金钗,就可见一斑了。” 她丈夫吃了一惊:“竟然这样珍贵?” 又盘算着:“还是得寻个机会回礼才是,不说是价值相当,只是总得有这么个态度……” 汪太太也应了:“是该如此。” 那边儿庞太太打开了获赠丛书中的一本,烛光下细瞧纸面的纹理和光泽,而后微微摇头。 她轻叹着跟今日随从的长女说:“我看啊,君仪以后就算是成婚,也很难再找到比现下这个伴儿更好的人啦!” …… 阮仁燧倒是没睡着,他这会儿精神着呢! 他直接杀到了崇勋殿。 宋大监看他过来,手里边还捏着一只拨浪鼓,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是知道皇长子今晚出宫去吃大公主喜酒这事儿的。 看皇长子这会儿独自过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儿。 当下赶忙迎上前去:“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阮仁燧背着手,笑眯眯地问他:“宋大监,阿耶睡了吗?” 宋大监应了声:“陛下已经歇下了。” 又问:“您是有什么事情?” 阮仁燧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边步上台阶,一边说:“宋大监啊,这可真是说来话长了……” 宋大监还在寻思:这究竟是怎么了? 那边儿阮仁燧登到顶上,一挽袖子,“咣咣咣”开始用手里的拨浪鼓疯狂砸门:“阿耶!阿耶你睡了没有?!” 宋大监:“……” “哎哟!” 宋大监猝不及防,实在吃了一惊,赶忙拦住他:“您可别……陛下都歇下了……” 阮仁燧置若罔闻,还在“咣咣”砸门:“阿耶你说话啊,阿耶!我知道你在!!!” 宋大监:“……” 宋大监拿这熊孩子没办法,赶忙将手臂从他腋下穿入,将人往后一抱——就算这样,阮仁燧也没放弃,还用脚在门上乱蹬了好几下! 如是过了会儿,里头的门给打开了。 圣上散着头发,只穿着单衣,森森地露出面容来,一字字挤出来:“岁岁,你有事吗?” 宋大监见状,赶忙把怀里这小孩儿给放下了。 阮仁燧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袖,又帅气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最后道:“阿耶,我今天在外边见到韩王叔爷了,他居然管我叫老太岁!” 他很好奇地道:“阿耶,对于这事儿,你有什么头绪吗?” 你不问,圣上不说,你一问,圣上惊讶:“什么,有这回事?” 阮仁燧:“……” 阮仁燧瞪着他,断然道:“有!” 圣上就幽幽地叹了口气,很无奈的样子:“唉,韩王叔怎么能这样给小孩儿起外号呢……” 又和稀泥说:“不过他毕竟也是长辈,岁岁,你就让让他吧!” 阮仁燧暗地里磨了磨他的小米牙,深吸口气,问他:“阿耶,这难道不是你告诉叔爷爷的吗?” 圣上啧啧两声,痛心疾首:“岁岁,阿耶真没想到,在你心里,我居然是这种人!” 阮仁燧:“……” 阮仁燧气急败坏:“阿耶,你等着吧,我早晚找人弄你!” 圣上不以为忤,又啧啧了两声,很同情地看着他:“唉,可怜的岁岁……那很窝囊了。”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跳脚:“阿耶,你真讨厌啊啊啊啊啊!” 圣上打个哈欠,欣赏着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刚才心头氤氲着的那点儿起床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这会儿时辰真有些晚了,夜风也凉。 他看冤种衣裳穿得不多,就叫宋大监去寻件他的外套给他披上,又叫他:“赶紧回去睡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往颍川侯府去?” 圣上比这三岁小孩儿高得多,他的外袍一折为二,再披在阮仁燧肩上,也显得宽宽大大的。 阮仁燧拽着两条袖子,在自己胸前打个结,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他不说“阿耶再见”,也不说“孩儿告退”。 这是他对于他阿耶恶意传播他绰号的惩罚! 走出去没几步,忽的想起一事,阮仁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回头再看,他阿耶居然还没有进去,仍旧在门外目送着他…… 见他回头,脸上显露出一点疑惑:“怎么了?” 夜里其实是有点冷的,他阿耶身上也只穿着单衣。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小脾气,一下子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他哒哒哒跑回去,抱住他阿耶的手臂:“阿耶,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 披香殿。 德妃这会儿其实已经有点困了,洗漱之后,披散着头发,坐在灯前,托着腮出神。 今晚上是燕吉值夜,看自家娘娘半刻钟不到,就打了好几个瞌睡,便劝她:“娘娘还是先歇着吧,小殿下身边有那么多人跟着,不会有事儿的……” 德妃又打个哈欠,用帕子揩了揩眼角溢出来的泪:“再等等吧,不差这么一会儿了。” 结果却有崇勋殿的人来回话:“陛下请娘娘放心,小殿下今晚在崇勋殿过夜……” 德妃小小地吃了一惊:“岁岁怎么跑到崇勋殿去了?” …… 崇勋殿。 阮仁燧是为了广德侯府的事情,专门折返回来的。 他犹豫着,说起了广德侯世子:“我记得他的寿数并不算是很长……” 圣上听得怔住,会意过来,了然道:“后来爵位给了他同父同母的弟弟毛二吗?” 阮仁燧有些讶异,心下微动,忽的冒出来一个主意。 他叹息着摇头:“爵位给了世子的独女毛小娘子……” 圣上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岁岁,你以后还是不要骗人了,被人戳穿,是很尴尬的,阿耶真不忍心看你这样。” 阮仁燧:“……” 阮仁燧呵呵一笑,镇定自若:“阿耶,你不要这样好吗?猜错了就攻击我?太没有风度了吧!” 圣上笑微微地曲起手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敲:“世子之妻出自郑国公府,与贵妃是堂姐妹,广德侯行事向来求稳,怎么可能选陈家的外孙女袭爵?” “当然还是嫡出的毛二更适合一些。” 圣上辣评冤种:“你以为谁都是你吗?” 阮仁燧:“……” 在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夜晚,有一个三岁小孩儿(其实不然)的心,静悄悄地碎了。 …… 因要出宫去参与颍川侯府的喜宴,第二日阮仁燧虽决定了要请假,但还是起了个大早。 圣上叫人服侍着着衣,见他起了,不免有些讶异。 他倒是说呢:“再睡会儿吧,反正有空。” 摆烂,摆烂,摆烂!!! 第299节 阮仁燧摇摇头,自己把鞋穿上,活动一下腿脚,说:“阿耶,你自己吃饭吧,我回披香殿去了。” 他说:“我一晚上没回去,阿娘肯定想我了,我要跟阿娘一起吃早饭!” 圣上叫他这话给触动到了情肠,蹲下身去,轻轻地抱了抱他,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去吧!” 阮仁燧响亮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德妃见他回来,果然高兴,知道他还没有用早饭,专门来陪自己,又是熨帖,又是无奈:“大早晨空着肚子走这么远,多饿呀!” 阮仁燧乖乖地说:“我想阿娘嘛!” 德妃感动不已,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叫燕吉摆饭。 阮仁燧就知道:“阿娘,敢情你也还没吃啊?” 德妃“嗐”了一声,含笑道:“万一你回来呢?我就想着再等等……” 娘俩儿凑在一起,亲亲热热地把早饭吃完,再擦擦嘴,漱漱口,就各自忙活去了。 今天是德妃听谭郎中讲课的日子。 阮仁燧呢,则找了易女官来帮忙,问她知不知道神都城外,哪里有栗子园。 前几天还听他阿娘提起来呢,左右有空,他下午没什么事儿,约着曹奇武一起,出城摘栗子去! 栗子在本朝不算是多稀罕的东西,找块山地种上几棵,没几年就能结果。 易女官原是寻常出身,入宫多年,也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一路过来的,在神都城外置了些田地。 相较于金银字画,她还是觉得土地更加叫人安心。 这会儿小殿下问了,她就说:“您要是不嫌弃,就到我那儿去看看吧,不算多,就几十棵,不过我估计着您应该是够用了。” 知道他今天是跟小时女官一起出去,遂道:“我跟小时说说地址,到时候您直接去就成了……” 阮仁燧谢过她,爽快地应了声:“好!” …… 颍川侯府。 同样是办喜事,今次曾二娘子订亲,规格显然就要比作为世孙的兄长订亲时小一些。 这事儿唐氏夫人倒是没什么怨言。 一则世孙是长兄,二则,毕竟那是承爵之人嘛! 不必争一时的长短。 只是论起来客的规模和含金量,反倒是曾二娘子压了异母所出的兄长一头。 首相唐红是唐氏夫人嫡亲的姨母,必然是要来的。 她既到了,朝中诸多官员,怎么可能不给面子? 人到也好,礼到也罢,总归要有所表示的。 唐红的女儿、唐氏夫人的表妹小唐氏是靖海侯府的世子夫人,两人亲如手足,靖海侯府当然也得来捧捧场子。 女婿出自赵国公府旁支,总归是一个姓氏,是以赵国公府也得来凑个热闹。 又因为唐氏夫人时常进宫,同内庭女官们相处得不坏,嘉贞娘子等诸多女官也过来了。 唐氏夫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清早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住。 颍川侯夫人也挺高兴的,她跟儿媳妇是有过龃龉,但曾二娘子是亲孙女,总归也是希望自家孩子过得好的。 世孙夫人因前几日见了红,一直都在静养,今天倒是出来了,只是因有身孕,一干事情全都推脱出去,分毫不沾。 有亲戚过来,就笑吟吟地说:“母亲心疼我,舍不得让我操劳呢!” 亲戚们知道侯府婆媳之间的关系,心下微妙,又不愿掺和,便也就说几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话,客客气气地把那一页给翻过去了。 这场喜宴的高潮,是内庭女官带来了太后娘娘的赐礼,乃至于皇长子的亲临。 这可是世孙订亲,乃至于成婚之时都没有得到的殊荣! 世孙夫人原还耐得住性子,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得变了又变。 瞥一眼人群正中的曾二娘子,心下愈发忌惮。 一对新人到近前来谢恩,又向皇长子见礼,阮仁燧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年轻的曾二娘子和甘氏郎君。 曾二娘子眉目舒朗,落落大方。 甘氏郎君倒是有一副很好的相貌,温润如玉。 阮仁燧倏然间想起了一点八卦。 前世还有人说,曾元直跟他妹妹,也就是后来嫁入英国公府的曾娘子并非同父所出…… 仿佛是曾二娘子外放在外的时候,也曾有过红袖添香。 不过这事儿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阮仁燧自己送了新人彩云仙鹤白玉带两条和八扇倭金描蝴蝶围屏,此外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 唐氏夫人知道,不免有些讶异。 因为太贵重了。 因与皇长子无甚交际,便私底下去问与他同行的小时女官:“楚王殿下怎么给了这么厚的礼?” 小时女官也不知道,只是私底下忖度着:或许他前世与曾二娘子夫妇,亦或者曾二娘子的儿女有什么缘法? 便言简意赅地道:“他既给,也是二娘子的颜面,夫人大方收着也就是了,不必多想。” 唐氏夫人也就应了。 阮仁燧这份厚礼,其实是替他阿耶送的。 怎么说呢,依照他阿耶处事的面面俱到,知道曾二娘子之子曾元直是个能臣,按理说,会提前给这对新婚夫妇一点体面的。 可是他没有。 阮仁燧就知道,他阿耶是顾虑到他这个儿子,怕他吃醋,心里边不是滋味。 阮仁燧心领了,所以自己替他阿耶补上了。 将心比心。 哎~ 阮仁燧心说:岁岁,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孩儿! 才刚自卖自夸完,就听见后院那边传出来些许嘈杂,其中夹杂着惊呼声和尖锐的叫嚷声…… 有瓜! 阮仁燧麻利地从椅子上跳下去,三步迈作两步,赶紧凑过去了! …… 这事儿其实是曾四夫人提起来的。 一群女眷们在这儿聚着叙话,阴差阳错地提起了身上的病痛,这一下子,可真是打开了话匣子。 人上了年纪,身体本就大不如前,尤其是经历了生育折磨的,多有一些难言之苦。 丁玄度之妻丁夫人就说起自己身上的病灶来:“人啊,都是不听劝,我年轻的时候,盛夏时节,行经也吃冰的,就是图那口凉快,我阿娘训斥我,说我老了就知道苦了,我也不听……” 她唉声叹气:“现在老了,信了,也晚了!” 又说胳膊肘、膝关节就跟缺了油的门轴似的,蹲一下,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响。 曾四夫人就说自己有个远房亲戚,家里边是开医馆,学过一些针灸按摩,若是丁夫人不嫌弃,就让她来试试。 丁夫人起初不肯:“怎么能让贵府的客人做这个?不成,不成!” 曾四夫人就叹口气,说:“也是给她寻个营生,您老人家就当是发发慈悲吧,若觉得好,以后逢人夸她几句,由您作保,说不定她还能再把医馆给开起来……” 其余人也劝。 丁夫人便意动了。 曾四夫人便叫人请了自己的表妹过来,是个年近三旬的小妇人,模样有些秀气,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近前来行个礼,与丁夫人一道往里间去,为她推拿。 过了会儿,丁夫人从里头出来,脸色明朗异常:“还真是很不坏!” 那小妇人低声说:“夫人抬爱,其实也只能缓和一二,不能根治的……” 曾四夫人嗔怪地斜了她一眼:“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就爱把自己往低处说!” 又忽的想起来似的,问颍川侯夫人:“也叫她给大哥瞧瞧吧,缓和一点是一点不是?” 颍川侯夫人大为意动。 世孙夫人在旁笑道:“这倒是好……” 又跟众人说起来:“我先前找了个苗医来,想给公公治腿,只是被婆婆给否了,到底我初来乍到,不懂府上的事情。” 她说:“这回人是四婶带来的,婆婆总归能信得过了吧?” 宾客们脸色各异,神情微妙。 丁夫人瞧了曾四夫人一眼,捎带着一斜世孙夫人,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没有人注意到,她跟那小妇人从房里出来之后,她的陪房便悄悄离开了。 丁夫人性情慈和,一向与人为善。 但要是有人想拿她做梯子,打什么算盘…… 只怕是找错了人! 第155章 母子俩异口同声:“住…… 颍川侯夫人起初也没多想。 儿子的腿病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经年累月,这病不仅仅是长在儿子的腿上,也生在她的心里。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0节 早先孙媳妇设法找了个苗医,那时候颍川侯夫人就有所意动了。 只是后来被儿子跟儿媳妇给撅回去,也就罢了。 但现在这个,总是个正经的大夫了吧? 尤其丁夫人还亲自试了,的确说是好啊! 颍川侯夫人就责备小儿媳妇:“既有这样可靠的人,怎么不早说?” 曾四夫人面露难色,说:“娘,你别怨我,我之前是想说来着,只是看侄媳妇正经找了大夫回来,都被大嫂给否了,哪里还敢作声?” 世孙夫人叹了口气,在旁说:“祖母,四婶也有她的难处。” 颍川侯夫人看看儿媳妇,再看看孙媳妇,心里边隐约明白了几分。 她跟唐氏夫人不太和睦是真的,但是自家人、自家事,关起门来处置。 没道理赶在孙女订亲的日子里,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让外人看笑话。 颍川侯夫人就跟曾四夫人说:“这事儿啊,还真怪不到你大嫂,是你大哥给否了的……” 她神情无奈:“他说那个苗医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不明根底,开的方子又古怪,实在是不敢用他的药——现在好歹还能走呢,等用完药,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话明里是在给唐氏夫人站台,暗里其实已经存了弹压世孙夫人的意思了。 曾二夫人跟曾三夫人的丈夫皆是庶出,妯娌两个情况相似,这会儿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都无心去掺和嫡系那边的争端,只管低下头,明哲保身。 曾四夫人听得分明,就知道婆婆心里边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只是世孙夫人从来就不是会看人脸色的性子,丝毫没察觉到,这会儿还依照先前跟曾四夫人计划的,继续向下推进。 “只是祖母,我想着雷家姑姑毕竟是咱们家的亲戚,丧夫之后前来投奔,公公这腿病又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除根的……” 雷家姑姑就是曾四夫人的表妹。 世孙夫人面露忖度,故意思虑着道:“您想,她一个女医,给公公看病,多不方便?要是有个名分的话,也就顺理成章了……” 颍川侯夫人瞠目结舌! 她知道孙媳妇八成是跟小儿媳妇凑在一起,撺掇着想干点什么让大儿媳妇难堪了。 只是她哪里想得到,这对卧龙凤雏会当众说出这种话来? 这脑回路太过于清奇,甚至于连她都给镇住了! 众多宾客脸色微妙。 丁夫人嘿然不语,雷娘子垂眸静坐,场面一时寂静得可怕。 而越是寂静,就越是彰显得唐氏夫人的脚步声沉闷。 她神情凛然,带着几个亲随过来,面沉如水。 靖海侯夫人眼尖,瞧见唐氏夫人身后还跟着丁夫人的陪房,再看一眼同丁夫人跪坐在一起的雷娘子,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 世孙夫人是晚辈,见婆母过来,自然得起身去迎。 曾四夫人既是妯娌,又是弟妹,也同二、三两位妯娌随之起身。 世孙夫人尤且不觉有异,眸光得意,脸上带笑,当先行了个万福礼:“婆婆过来了?正好这儿有件事,还得叫您知道……” 她还想着说雷娘子的事儿呢,结果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唐氏夫人一记耳光扇倒在地! 好响亮的一声。 曾二夫人和曾三夫人都吓了一跳,曾四夫人更觉得这一耳光的掌风好像是捎带着扫到了自己脸上似的,刮得她皮肉生疼! 世孙夫人应声而倒。 她的侍女们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慌忙将她扶起。 唐氏夫人那一巴掌用足了力气,世孙夫人这会儿岂止是脸,半边脑子都是木的,嗡嗡作响,久不回神。 曾四夫人看得胆战心惊,还没等回过神来,唐氏夫人已经上前一步,孔武有力地揪住她前胸衣襟,同样毫不留情地甩了她一记耳光! 又是好响亮的一声! 曾二夫人跟曾三夫人瑟瑟地往后边退了一点。 大嫂,打完她们就不能打我们了哦…… 唐氏夫人却没有理会世孙夫人和曾四夫人,先去丁夫人跟前,跟雷娘子行礼致歉:“妹妹,我实在不知道,她们背地里居然做了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红了眼眶,惭愧不已:“你不嫌弃曾家简陋,肯来投奔,是瞧得见我们,结果家里头这样薄待你,实在是叫我羞愧……” 唐氏夫人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是什么虎穴狼窝,自家亲戚吃了几口饭罢了,居然就要人家卖身了!” 雷娘子慌忙还礼:“夫人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唐氏夫人赶忙把她给扶起来:“快别这么说,这才真是要羞煞我呢!” 又同丁夫人低头致意,一是称谢,二是致歉:“今天是小女的定亲之喜,您肯登门,是我们的光彩,没成想出了这种事,还是您使人去知会,我才晓得,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才好!” 靖海侯夫人早已经有所猜测,听到这里,也不过是将猜测坐实罢了。 其余人却是直到此时此刻,才恍然大悟。 曾四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表妹:“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居然暗地里设局诋毁我?!” 雷娘子默然不语。 靖海侯夫人看不过去,倒是说了句:“曾四夫人,你是不是把‘好心好意’理解成居心叵测了?” 她说:“因为真正好心好意的人,是不会想方设法,安排自己表妹为人妾侍的。” 曾四夫人一时语滞,脸上涨红,嘴唇动了动,意欲分辩。 那边唐氏夫人一个扭头,果断地又给了她一耳光:“颍川侯府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还敢在这里强词夺理!” 说完,捎带着给了还在捂着脸愣神的世孙夫人一下:“还有你!” 唐氏夫人厉声道:“自高皇帝起,本朝几乎就没有出过男太医,也没见历代被诊脉的帝后显贵,有哪个觉得不自在了,怎么着,到你这里,还给新增了一条规矩?” 世孙夫人当众蒙受如此奇耻大辱,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头脸上去了:“你——” 唐氏夫人冷冷地觑着她,居高临下道:“周氏,你不要给我你你我我的,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今天的事情,这么多双眼睛瞧着看着,你辱蔑自家亲戚在先,搅扰骨肉订婚之喜在后,又对婆母不恭,出言不逊,我现在就能使人去太常寺,走程序休妻!” “我可不是德庆侯府的人,有那么好的性子,还得顾全你母亲的情面,最后给了一个和离——没这回事!” 她断然道:“一旦去了,就是休妻,不服气?我们就去御前打打官司,看看孰是孰非!” 世孙夫人几近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下去。 她知道,唐氏夫人真的能做出来这件事! 而这回的事情,唐氏夫人也的的确确是当众拿到了她的把柄,就算是去打官司,也不会有人同情她的。 世孙夫人脸上情绪几变,不得不低下头去:“婆婆,是,是我错了……” 唐氏夫人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周氏,你该好好改一改你娘留给你的那些恶习,别总还记得自己的出身如何如何显赫,如何如何了不起。” “我知道你是侯府女,还有个首相外祖父,只是你最好也知道——” 她说:“当我真的能把我的首相姨母请过来的时候,你最好也真的能把你的首相外祖父请来!” 世孙夫人:“……” 世孙夫人且羞且愤,倍觉羞辱,眼泪顺着红肿作痛的脸颊流下来,辣得生疼。 唐氏夫人看她默然不语,冷哼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当下吩咐侍从:“带着她们俩去家庙,世孙夫人有孕在身,跪一个时辰也就算了,四夫人既是长辈,又无身孕,跪两个时辰,好好清醒清醒!” 世孙夫人捂着自己还没有显形的肚子,眼泪涟涟地看着颍川侯夫人。 颍川侯夫人却很平静,朝她们俩摆摆手,说:“听你婆婆的话,去吧。” 曾四夫人和世孙夫人被人领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唐氏夫人又罚酒三杯,跟一众宾客们致歉:“今天的事情,叫诸位见笑了,也是我们家招待不周……” 事情传到前院那边去,颍川侯并不作声。 世子则是吩咐亲信:“夫妻一体,叫世孙和四弟都去家庙,跟他们妻室一起跪同样的时辰。” 亲信领命而去。 订婚仪式举办得很顺利,来客们看了两场热闹,也是心满意足。 到了晚上,颍川侯私底下跟老妻说起来:“我看他们两个都很有些样子了,该放手的时候,也该放了……” 颍川侯夫人有些愁苦:“孙媳妇的性子,怕不是这一回就能拧回来的。” 颍川侯叹了口气:“好在唐氏能压得住她。” 颍川侯夫人自己也跟着叹了口气。 因有心事,她这一晚睡得断断续续,天还没亮,就睁开眼了,一直熬到了天明。 …… 阮仁燧看了颍川侯府的热闹,晚上回去还说给他阿娘听。 德妃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倒是说了句实在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一样。” 颍川侯府是这样,德庆侯府是这样。 英国公府,乃至于其余公侯府邸,在外人没见到的时候,难道就是一池静水? 私底下,都是暗潮汹涌的。 倒是听说颍川侯夫人将中馈诸事尽数交付给了唐氏夫人,此后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静居养老了。 易女官知道了,都说:“但愿世孙夫人能稳得下来吧,这回的事情,已经让她声名大损,再闹起来,甭管有理没理,世人都会以为是她在胡闹的……” 阮仁燧也说呢:“是啊,她不该把丁夫人牵扯进去的。” 丁夫人是谁? 宰相之妻! 人家是客人,是去庆贺你夫妹喜事的,结果你拿人家做筏子搞宅斗,还要用丁夫人来做梯子,把投奔的亲戚弄去做妾侍? 一是欺人太甚,二来……也太没有眼力见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1节 不过,这就是晚上才会发生的事情了。 这会儿才是午后,阮仁燧吃得饱饱的,大大方方地借了颍川侯府的地方午睡。 唐氏夫人不敢怠慢这位贵客,专程把自己的房间给腾出来了,宫廷侍从守在里头,她的人守在外头。 阮仁燧美美地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喝一杯水,擦擦脸,出门寻曹奇武去。 …… 龙川书院。 阮仁燧看见曹奇武的同时,也看见他头上飘过了一行字。 #我阿娘已经三天没打我了!# 曹奇武把家里的蚊帐给剪了,而后还很心灵手巧地缝成长柱状,往里头放一个苹果,再栓个疙瘩系紧,用来cos流星锤。 阮仁燧由衷地说:“这……让你阿娘知道,会挨打吧?” 快乐小狗曹奇武答非所问:“岁岁,我也给你做了一把流星锤——你看!” 掏.jpg 阮仁燧被感动了:“你真好!” 两只快乐小狗开始快活地“嗷呜嗷呜”叫着,你追我赶,抡流星锤。 东园的院墙旁设置有一座很大的凉亭,大公主跟自己的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整理资料。 她们在这边,元明珠和她的小伙伴们在那边。 大公主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实际上还是悄悄地竖起小耳朵,希望能偷听到对方那一组的进度。 亦或者是…… 把脖子往对方那边伸一伸,说不定能看到点什么呢? 没想到,最后还是元明珠先叫了她一声:“元宝珠。” 大公主暗暗地清了清嗓子:“怎么,你有事吗?” 元明珠看她的神色很古怪:“我听人说,你们几个人成婚了?” 宋琢玉有心想解释一下自己其实不在里边的,想一想双方之间的竞争关系,到底还是作罢了。 就听大公主理直气壮地道:“怎么了,羡慕我,是吗?!” 宋琢玉:“……” 元明珠:“……” 元明珠嘴唇顿了顿,没再说话。 大公主心想:可恶! 主动来跟我搭话,我说了,她又不说了! 秋风微凉,吹动了地上的落叶,也将追笑声送到了她们耳中。 元明珠支着下颌,忽然间又叫了声:“元宝珠。” 大公主有点不耐烦地应了声:“你又怎么啦?!” 元明珠就指了个方向给她看:“那是不是你弟弟?” 大公主探头一瞧,就见自己弟弟正跟曹奇武追逐打闹,一人手里摇着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哈哈哈怪笑着四处乱跑。 大公主:“……” 大公主还想解释一句“那是表弟,不是亲弟弟”呢,只是没等她说出来,阮仁燧手里边那只流星锤便猝然脱手,砸到墙头上那一丛与世无争的仙人掌身上了。 在场的小朋友们全都吓了一跳! 旋即又一起围了上去。 庞君仪离得最近,过去蹲下来瞧了一眼,有些惋惜:“它掉了一片叶子,上边都长出花苞来了!” 大公主皱着眉头,神情不忍,犹豫着问:“它这是死了吗?” 元明珠的声音从她们头顶传过来:“没有。” 她说:“仙人掌是很容易活的。” 大公主和庞君仪一起抬起头来看她。 元明珠让她们让一让,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折叠几下之后,垫在手上,将那片仙人掌拿起来了:“我把它带回去,专门找个花盆养着吧,能活的。” 大公主下意识道:“那朵花还会再开吗?” 元明珠很肯定地说:“会的!” 场面短暂地陷入了寂静。 几瞬之后,大公主有点别扭地道:“元明珠,其实你也是个挺好的人……” 元明珠瞧了她一眼,下颌抬起:“你是第八名还是第七名来着?我不接受手下败将对我的评价。” 说完,扬长而去。 大公主:“……” 大公主气急败坏,捡起弟弟刚才脱手飞出的流星锤,就要挥舞起来抡她:“元明珠,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庞君仪跟汪明娘一左一右赶紧抱住她:“宝珠,你冷静啊!” …… 阮仁燧跟曹奇武丢掉调查报告,也丢掉了他们的流星锤,坐着马车,兴高采烈地出城摘栗子去了。 午后的日光和煦,风也刚好。 他们俩把马车的窗户打开,帘子堆到一起,趴在窗户上,怪叫着,唱着自己可能也听不真切的歌儿。 易女官的栗子树,距离神都其实已经有段距离了。 好在他们俩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足够造作。 栗子树矮矮的,倒是不高,长条斜纹的树叶绿得发黄,枝干上挂着许许多多的深绿色毛球儿。 有炸开了口的,也有嘴巴闭得紧紧的的。 小时女官抬头端详了会儿,还是从车厢里摸了两幅手套出来,分别递给两个孩子:“小心被扎到手。” 又叫侍从分步不离地守着他们:“别看有手套就疏忽,地上也有熟掉了的栗子,万一摔倒扎到脸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各自分了一棵树,爬上爬下,摘满篮子,又相约着找个地方把栗子给拆分开。 秋风朗旭,有不知名的山鸟在叫。 不远处平地上高高地立着几棵梧桐,枝繁叶茂,阳光被遮得严严实实,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浓阴。 两个小孩儿一屁股坐下,仍旧戴着厚厚的手套,兴奋不已地开始剥分板栗。 小时女官瞧着那两双小手颇不方便,还从腰间取出匕首,剔开口儿,替他们剥了两颗新栗子来吃。 没有下过炒煮过的栗子,有种奇妙的清甜。 一口咬下去,伴着很轻微的咯吱声,如食百合。 易女官这儿不只有栗子,也有熟透了的枣儿和柿子。 两个小孩儿或打或摘,最后吃力地拎着一只满满的小篮子,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小时女官先送曹奇武回家,到门口喊了一声,曹太太就头顶冒火地出来了:“小三儿,是不是你把蚊帐给剪了?!” 曹奇武:“……” 天可怜见,曹奇武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曹太太这才瞧见有客人,赶忙请他们入内吃茶,再见儿子手里边拎着的那只小篮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哟,这就有柿子啦?” 又问阮仁燧:“岁岁,你吃柿饼不吃?吃的话,到时候我也给你做点。” 阮仁燧满口应下:“吃!” …… 披香殿。 阮仁燧回到家里,就觉得殿里边的氛围不太对。 他阿耶神色如常,正坐在窗边看书。 他阿娘脸上的表情却有点恍惚,更有甚者,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他有点担心,暂且就顾不上什么栗子不栗子了,哒哒哒跑过去,很关切地叫了声:“阿娘,你怎么啦?” 德妃回过神来,见是儿子,下意识地笑了一笑。 摘掉他头顶的一根小草屑,略微怔楞了一下,她眼睛忽然间亮了起来。 “岁岁,阿娘给你出道题,你做做看,怎么样?” 阮仁燧不明所以:“啊?” 再一扭头,就见他阿耶从手里的书本上暂且挪开视线,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末了,又大发慈悲,给了他一个前情提示:“神都几个入选朝天郎和朝天女的小孩儿,今天进宫了。” 阮仁燧:“……” 阮仁燧就知道他阿娘的鸡娃之魂又在熊熊燃烧了。 那边儿德妃稍显焦虑地从旁边摸过来一张试题,念给儿子听:“鸡跟兔子装在同一个笼子里,一共有三十五个头,九十六条腿,那么鸡跟兔子分别有多少只呢?” 德妃一脸殷切地看着儿子:“岁岁,你能答出来吗?” 她说:“薛家那个小郎君,就比你大几岁,一口就喊出答案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镇定自若:“哦,可能薛小公子是个骆宾王一样的人物吧,七岁能文……” 德妃有点着急了:“我们岁岁也不差呀!” 阮仁燧自我认知相当地明确:“我跟他不一样,我是扶不起的阿斗!”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2节 德妃:“……” 圣上险些笑出声来。 德妃有点头疼,还是不愿放弃:“你算算看嘛,你们不是开始学算术了吗?” 她重新又列举了一遍:“三十五个头,九十六条腿……” 阮仁燧畅想了一下:“兔头,还有鸡腿……嘿嘿,那很美味了!” 德妃:“……” 圣上看爱妃这会儿都快碎了,就暂且把书合上,替她解了个围:“你记错了,不是三十五个头——是三十六个。” 关键时刻,阮仁燧跟德妃展现出惊人相似的脑回路:“啊?” 母子俩面露茫然,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圣上好整以暇地道:“因为还有一头猪在做题。” 德妃:“……” 德妃还没回过神来,阮仁燧已经先一步wer wer叫起来了:“阿耶,那你也是猪——你是老猪!” 圣上“啧啧”了两声,幽幽地道:“不见得谁老吧?” 阮仁燧破防大叫:“阿娘,你看他!!!” 德妃护着他,把鸡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嗔怪圣上:“你干嘛欺负岁岁呀!” 搂着儿子小小的身体,又瞧见他带回来的小篮子了:“那是什么呀?” 等近侍提过来,让她看了,她怔在当场。 德妃实在是没想到,前几日她随口那么一说,儿子还真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把栗子弄回来了! 德妃懊悔不已:“是阿娘不好,阿娘总喜欢跟人攀比,看不到自己已经得到的……” 她捧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薛小公子肯定不会因为他阿娘的一句话,就跑到城外去给他阿娘摘这么多栗子回来的!” 阮仁燧亲昵地搂着他阿娘的脖颈,用力地“嗯!”了一声。 圣上抄着手,在旁边凉凉地道:“那可不一定啊……” 母子俩同时掉头过去,冲着这个引发一切争端的祸头子开炮:“住口,你这个刁民!” 圣上:“……” 第156章 慎买!!!番外之星际篇1 星际,背景如下。 申申:第二区财阀长女,美貌夺目,多才多艺,顶级插花艺术家,笨蛋美人,道德极低。 登:与第一区最高执政官母亲不和,离家在外的俊美赘婿,学历极好,道德极低。 岁岁:夏侯燧,独子,一岁多了,但是因基因疾病导致智商发育不全,可爱笨蛋。 夏侯夫人:暴发户财阀,有点智慧,但是不多。 …… 阮仁燧一觉睡醒,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怡人的芳香。 很难用某种花香,或者是木香来形容他所嗅到的那个味道。 那香气如同一首乐曲,是循序渐进的。 起初是兰花的清幽,如在空谷,偶然嗅到了一缕芬芳。 而后是松柏的凛冽,裹挟着极北之地的霜寒。 最后是一种很清甜的果香,闻起来柔柔的,软软的,叫人忍不住想要动一动嘴巴…… 他心里边想动一动嘴巴,实际上也真的这么做了。 紧跟着一睁眼——阮仁燧吓了一跳! 这是哪儿?! 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反正不是披香殿! 那自己闻到的那股香气…… 阮仁燧忐忑不安地思忖着,却嗅到那股香气倏然间近了,两只熟悉的温热手掌从高处向他伸来…… 下一瞬,他被人轻轻地抱起来,搂在怀里,温柔地拍了拍。 “让妈妈来看一看,是哪个小宝宝这么可爱,睡醒了也不哭不闹呀?” 亲昵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呀,原来是我们可爱的小岁岁!” 阮仁燧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他阿娘! 怎么阿娘说起话来怪怪的…… 还有…… 他试探着动了动手和脚——怎么感觉自己变小了? 还没等反应过来,阮仁燧就听他阿娘轻轻说:“艾米,切换到日间模式。” 阮仁燧还在想这个“艾米”是谁,下一瞬,空气里倏然间传来一道极其古怪的女声! “好的,已为您切换至日间模式,室内26c,湿度、光照适宜,全天候空气净化,保障您的生活。” 房间里的光线由暗转明,海浪般细微的潮水声响起,窗帘自动打开了。 阮仁燧实在吓了一跳! 他紧紧地搂住他阿娘的脖颈,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同时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为什么一下子就亮了? 灯在哪里? 窗帘怎么忽然间就打开了? 房间里除了他阿娘,也没有别人啊…… 他阿娘单臂抱着他,另一只手去拉他因为害怕而握得紧紧的那只小手:“岁岁怎么啦?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 阮仁燧低头看她,不禁又吃了一惊! 抱着他的的确是他阿娘,只是现下他阿娘的妆扮,看起来也太古怪了一点! 头发倒是盘得齐整,身上却穿了一件露出手臂的裙子,耳畔和脖颈处都用珍珠装饰,看起来有点怪。 但还是很好看! 阿娘有点怪,他身处的这个地方也有点怪……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他阿娘。 他阿娘温柔又耐心地宽抚着他:“岁岁,忽然间亮灯,是不是吓到你了?” 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又说:“艾米,以后把灯光跟窗帘的反应时间再调慢一倍!” 又是那个古怪的女声,在半空中响起:“好的,主人。” 阮仁燧两条小胳膊紧紧地搂着他阿娘,又哆嗦了一下。 他阿娘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踱步到墙边去,在某个圆点上按了一下:“管家,再换个声控ai,这个岁岁不喜欢。” 阮仁燧好奇不已地盯着那个圆点! 更让他惊奇的事情还在后边——那个圆点居然说话了! 它说:“好的,小姐,我马上就去办!” 阮仁燧瞠目结舌! 他试探着伸手去摸那个圆点,奈何人太小,胳膊太短,够不到。 好在他阿娘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笑吟吟地亲了亲他,将他抱得低一点,让他去摸。 阮仁燧的小手点上去——看这只手的大小,他猜测自己现在最多一岁半! 嗡…… 手指触碰上去,伴随着极轻微的震动感。 下一瞬,那圆点说起话来了:“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阮仁燧惊奇不已! 他忍不住拍了拍面前的这堵墙,心想:里边砌了个人? 但拍起来也不像是空心墙啊! 阮仁燧摸来摸去。 阮仁燧好奇不已! 他阿娘任由他摸来摸去,同时跟那圆点说:“没事儿。” 阮仁燧又戳了几下,却没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他也就暂时没了兴趣。 再在他阿娘怀里一转头,很好奇地打量着整间房子。 巨大的几人高的玻璃看不见一丝灰尘,窗外的蓝天白云一览无余。 米白色的刺绣窗帘温驯地低垂着,同旁边配色典雅的窗棂和墙面上的挂画相得益彰。 他刚刚从一张粉蓝色的床上被抱起,床的四周都被围起,有两个保母模样的妇人守在一边。 还有头顶的灯…… 阮仁燧心想:都没有火,灯是怎么亮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3节 不过像是一簇琉璃花似的,层层叠叠地铺下来,倒是真的很美! 他看得出了神。 他阿娘察觉到了,摸摸他的头,问他:“宝贝,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吊灯?” 阮仁燧眼睛亮亮地点了下头:“嗯!” 他阿娘就又按了下那个圆点:“管家,找两个人来,把卧室的吊灯拆下来,岁岁想玩。” 阮仁燧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但是能做一个这样新奇的梦,多有意思啊! 他美美地咧开嘴笑:“谢谢阿娘!” 抱着他的人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 夏侯申申瞳孔地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岁岁,你刚刚是说话了吗?” 阮仁燧不明白他阿娘为什么这么吃惊。 他说:“谢谢阿娘让人把灯拆下来给我玩!” 夏侯申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险些没有站住!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将怀里的孩子紧紧搂住,殷切不已地道:“宝宝,你叫妈妈!” 阮仁燧就乖乖地叫:“妈妈!” 夏侯申申眼眶含泪,说:“再叫一声!” 阮仁燧伸出小手去给她擦脸上的泪珠,连着叫了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只是他还是觉得叫“阿娘”更顺口:“阿娘,你这么打扮也特别好看!” 夏侯申申抱着他坐到沙发上,几瞬之间,泪流满面。 好容易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抱着他,风也似的到那圆点面前去:“赶紧联系我妈,告诉她,岁岁会说话了!” …… 阮仁燧扶着沙发,迈着小步子,好奇不已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夏侯夫人跟女儿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脸震动、欣慰、慈爱,乃至于苦尽甘来地看着他走来走去。 夏侯夫人现在还觉得不可置信。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岁岁,我是谁?” 阮仁燧很麻利地说:“外祖母!” 夏侯夫人又指着女儿,问他:“那是谁?” 阮仁燧同样很麻利地说:“那是阿娘!” 夏侯申申坐在一边,喜极而泣,不住地流眼泪。 夏侯夫人也是才刚哭完,拍拍手,叫宝贝金孙过来,一把搂着之后,跟女儿说:“别听外边那些人瞎说,什么基因病?我看这叫厚积薄发!看我们岁岁,多聪明的一个小孩儿啊!” 她满脸骄傲:“这才一岁半,就能这么流利地说话了!” 夏侯申申也是满脸欣慰:“是啊,我就知道,我们岁岁是个天才!” 又觉得奇怪:“妈,你说岁岁为什么会管我叫‘阿娘’呢?” 她这么说,同时也瞧着儿子,笑眯眯地用自己的脸去蹭他的脸:“为什么呀,小岁岁?” 阮仁燧一边被阿娘给逗得咯咯笑,一边理所应当地说:“阿娘就是阿娘嘛!” 夏侯申申笑着跟他蹭脸儿:“呜哇~我们岁岁说的都对!” 夏侯夫人猜测着:“应该是我之前抱着岁岁看古装剧的时候,他跟着学的……” 不然没道理啊! 夏侯申申就随手把投屏电视给打开了。 阮仁燧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空气中忽然间冒出来一个人! 他吓得一哆嗦! 夏侯申申见状,也吃了一惊,赶忙抱着他哄:“哎呀,岁岁不怕不怕,都是假的……” 等他情绪平复下来一点,又领着他过去摸:“你试试,没人,是假的!” 阮仁燧大着胆子去摸了一下,脸上表情顿变。 咦? 还真是! 阮仁燧开始很新奇地看电视。 这个看不懂。 这个也看不懂。 呜哩哇啦说什么呢,都看不懂! 夏侯夫人猜测着他的想法,找了个古装电视剧给他看。 阮仁燧打眼一瞧,虽然衣服的形制乱七八糟,但终于有那么一点熟悉了…… 他专注地看了起来。 夏侯夫人悄悄跟女儿说:“嘿,有门儿!” 夏侯申申一脸欣慰地看着儿子,跟管家说:“叫人投资多拍几部古装剧,岁岁爱看!” 母女俩看孩子一心扎在电视剧上,就在旁边悄悄说话。 夏侯夫人问:“小阮知道这事儿了吗?” 夏侯申申点一点头:“我跟他说了,他说订了最快的星际航班,马上回来。” 夏侯夫人一脸老谋深算但是算不明白的深沉:“申申,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她语重心长:“之前岁岁一直不说话,小阮看起来倒是挺殷勤的,忙前忙后,还请了第一区的医生来给岁岁诊断,咱们家在第一区都没什么门路,他上哪儿去找的医生?” 夏侯申申犹豫着道:“妈,你是觉得他信不过?” 夏侯夫人哼了一声:“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他找的那个什么公孙医生信誓旦旦地说岁岁是基因病,治不了的,可现在呢?” 夏侯申申脸上的表情逐渐沉重了起来。 夏侯夫人有点庆幸:“得亏就只是办了婚礼,没有领结婚证,不然啊……” 夏侯申申低着头,小声说:“我看他不像是那种人……” 夏侯夫人恨铁不成钢:“你就是恋爱脑,能当赘婿的男人,本质上都是贪慕虚荣的!”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爸!” 夏侯申申:“……” 夏侯申申:“那现在怎么办?” 她小声说:“自从他入职之后,集团确实蒸蒸日上了嘛!” 夏侯夫人盘算了会儿,最后说:“先吊着他,虚与委蛇,让他以为有机可乘,等你妹妹从商学院毕业,能接班了,就叫他滚蛋!” 夏侯申申顿了顿,才说:“……妈,是虚与委yi,不是虚与委she。” 夏侯夫人:“……” “我知道,不用你说!” 夏侯夫人恼羞成怒:“念了个破常青藤,好像多有本事似的!” 夏侯夫人强行转了话题:“当初让夭夭去第一区留学,真是走对了,不仅人长进了,还交到了靠谱的朋友。” 她一脸欣慰:“我听说啊,跟夭夭要好的那个小时,曾经被执政官接见过很多次的……” …… 阮仁燧像是在探险一样,把所有房间都挨着探了一遍。 他不住地问:“为什么灯不用点火,就会亮呢?” 夏侯申申告诉他:“因为有电。” 阮仁燧又问:“什么是电?” 夏侯申申:“……呃,电,就是电嘛!” 阮仁燧就知道:他阿娘也说不上来电是什么。 阮仁燧进了客厅,又问:“这个玻璃怎么这么大?” 夏侯申申:“……” 夏侯申申只能说:“可能是因为玻璃很大,所以它就很大了。” 阮仁燧像只小鸡仔一样,哒哒哒向前走了几步,倏然间意识到这里离地面很高。 阮仁燧哒哒哒又走回去,可怜巴巴地一伸小手:“阿娘,你拉着我,我不敢一个人过去……” 夏侯申申牵着那只小小的手,只觉得心都要化开了:“岁岁不怕,妈妈陪着你呢!” 阮仁燧就叫他阿娘牵着,大着胆子向下张望。 真是好高啊…… 又反复把手伸到感应水龙头下边:“为什么把手放上去,就会出水?” 夏侯申申:“……” 夏侯申申只能说:“可能是因为它感觉到了底下有手吧……” 阮仁燧就知道:好吧,他阿娘也不明白! 里里外外挨着把三层总共一千多平的房子看了一遍,他累得躺在沙发上咕嘟咕嘟喝了一整瓶奶粉才缓过来。 阮仁燧悻悻地道:“阿娘,我们家好小啊,都没有花园和马场的吗?” 想了想,又很难过地说:“厨房也很小,顶多装五六个厨子。”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4节 真让人伤心! 一觉睡醒,家道中落了! 他阿娘赶忙说:“有的,有的!” 又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岁岁,妈妈最近在办展,住在这里更方便一点,等展览结束,就回庄园那边去。” 阮仁燧这才高兴了一点:“好吧……” …… 夏侯申申总有种脚踩在棉花上的虚幻感。 她的岁岁,之前被诊断说基因缺陷,不能说话、且智商也无法达到正常人水准的可怜孩子,在看了一点古装连续剧之后,就这么水灵灵地恢复了?! 看他现在多聪明呀! 反正夏侯申申不相信,别的小孩在一岁半的时候,能叭叭叭说这么多哈,问这么多问题! 她总是忍不住叫他:“岁岁,你再叫一句妈妈!” 她的宝宝就很乖地叫她:“妈妈!” 问得多了,夏侯申申又不忍心再问了:“岁岁,你多喝水,当心说的太多,明天嗓子疼……” 她的岁岁就摇摇头,用小鹿一样温柔的眼光注视着她,说:“妈妈,我嗓子不疼,我也想多叫叫你。” 他小脸上的神色有点黯然,还有点歉疚:“我之前好像笨笨的,是不是让你很难过?” 夏侯申申的心呀,都差点碎开了! 她赶忙搂住他,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们岁岁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宝宝,妈妈真高兴能生下你!” …… 第二天清晨,夏侯申申没让厨师们动手,亲自下厨去做宝宝餐。 是香菇鸡肉饼和豆腐肉羹,鲜虾海带汤,还有南瓜小馒头! 阮仁燧隔着玻璃门,惊奇不已地看着香菇鸡肉饼在煎锅上慢慢变色。 阮仁燧拍门。 阮仁燧叫:“妈妈!” 阮仁燧不懂就问:“为什么都没有火,它就熟了?!” 夏侯申申有点头疼。 宝宝会说话了,这是好事。 宝宝很喜欢思考,这也是好事。 但宝宝总是问她一些她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这就很不好! 她只能说:“煎锅是靠电驱动的……” 阮仁燧锲而不舍地问:“所以电是什么呢?” 夏侯申申回答不上来。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电是一种自然现象,指静止或移动的电荷所产生的物理现象,是像电子和质子这样的亚原子粒子之间产生的排斥力和吸引力的一种属性。”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阮仁燧愕然回头,就见他阿耶慢条斯理地脱掉西装外套,顺手将其交给了侍从。 他阿耶这时候看起来还很年轻,微长的黑发被发带束起,露出冷峻朗阔的眉眼。 剪裁得当的西裤和衬衣上身,更显得挺拔俊雅。 他还有点不习惯他阿耶这副装扮,一时看得怔住。 他阿耶就笑眯眯地走过来,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头:“岁岁,怎么啦,你不认识爸爸啦?” 阮仁燧看着他熟悉又稍显陌生的脸,迟疑着,叫了声:“爸爸。” 他阿耶就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夸了他一句:“好孩子。” 又隔着门,含笑跟他阿娘说:“跟师家的企划案顺利结束,项目书我发到你邮箱里了……” 他阿娘正在用一个古里古怪的黑箱子热牛脑,口里还哼着歌儿。 闻言头也没回:“早就跟你说了,常青藤的学历是捐楼换的,我看不懂……” 他阿耶有点讶异:“你不夸夸我吗?” 他阿娘就“哎呀”了一声:“又不是第一次了,夸什么?你先去坐着吧,等我给岁岁热完牛奶再说,忙着呢!” 他阿耶隔着玻璃门站在厨房外边,头顶忽然间涌现出几朵乌云。 然后低下头来看他。 阮仁燧仰着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阿耶向他一笑。 阮仁燧傻乎乎地一咧嘴,露出了嘴里的小米牙。 然后就被他阿耶提着后脖领,拎走了。 阮仁燧在半空中艰难地挣扎:“阿耶,你不要这么拎我……” 几瞬之后,他发觉自己被放到了餐桌上。 他阿耶眉头蹙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还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公孙医生都说绝无可能好转,怎么一下子就好了?” “是克隆人,还是基因复制?” “想算计夏侯家,还是意在我?” “忽然间就会说话了,而且还很会哄人……” 阮仁燧不明所以,而且大理石的餐桌其实有点凉。 他说:“阿耶,怎么啦?” 他阿耶伸手去捏住他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看,嘀咕道:“真挺像的……” 说完又笑了:“装得还挺周全,管申申叫阿娘,管我叫阿耶。” 阮仁燧:“……” 阮仁燧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紧接着屁股就被他阿耶拍了拍,像是撵小羊似的,把他赶到了餐桌的另一头。 那地方有个白方块,上边或三或二的被戳了好多小孔。 他阿耶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钥匙——应该是钥匙? 他阿耶把钥匙递给他,让他攥着,然后笑眯眯地叫他:“岁岁,看见那些小洞了没有?” 阮仁燧茫然地点点头:“嗯。” 他阿耶笑得特别温柔:“你不是很好奇电是什么吗?你戳一下就知道了!” 阮仁燧半信半疑:“……真,真的吗?” 他阿耶特别肯定:“真的!” 第157章 我们娘俩儿怎么都这么…… 阮仁燧带回来的那一篮果子,德妃为表接受,都挨着吃了几口。 那柿子红得像是点亮了的小灯笼,枣儿也甜脆。 至于栗子,则叫易女官收着,看晾晒处理之后,做粥入馔,还是干脆用来炒栗子吃。 阮仁燧还跟他阿娘说呢:“曹太太说要晒柿子干儿,说到时候叫我也去吃!” “那感情好,”德妃听得笑了,倏然间又有点感慨:“总觉得还是吃河豚的时节,一眨眼,就入秋了……” 栗子晾晒了几天,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德妃叫人捡了些最好的带上,领着儿子,往千秋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现在她也算是太后娘娘跟前得脸的人之一了,甚至于不需要通传,就能进千秋宫的门。 太后娘娘知道那栗子是孙儿带回宫来的,倒也不觉讶异。 就是问了阮仁燧一句:“我听皇后说,龙川书院安排你们做调查报告,你那份做的怎么样了?” 阮仁燧:“……” 纯血混子-阮仁燧霎时间汗流浃背:“这个,这个……” 早就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德妃原本还笑盈盈地坐在边上呢,见状额头也跟着生出来一点汗意。 她赶忙帮孩子解释:“快了,快了,之前他还专门跑到东市去调研呢!” 没成想太后娘娘又把枪口转向了她:“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这一回,德妃就要有底气得多了:“大概的轮廓已经出来了,剩下的就是琐碎的细节和词汇修改,嘉贞姐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说略有些模样了……” 太后娘娘就叫她:“从头到尾,把整本书给我讲一遍。” 德妃面对着嘉贞娘子的时候,可以侃侃而谈,但是到了太后娘娘面前,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太后娘娘的视线被转移开,阮仁燧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只是再看他阿娘神色紧迫,语气还带着点结巴地开始讲书,心又跟着提起来了。 他打断了德妃的话,奶声奶气地叫她:“阿娘,你的声音有点干,喝口水润润嗓子再说!” 德妃听得愣了下神。 那边阮仁燧又说:“太后娘娘又不吃人,我们也有空,慢慢说,不怕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5节 太后娘娘也说:“不急,慢慢来。” 德妃情绪一软,心头的紧迫也随之淡化了几分。 她低头饮了口水,同时也迅速构思了一下整本书的大纲,咽下去之后,重又开始了解说。 起初还有点紧张,声音发直,看儿子像只小狗一样,专心致志地在听,太后娘娘也是面色赞许,便也就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德妃的语气逐渐变得流畅,到最后,甚至接近于从容不迫了。 从头到尾讲述一遍,德妃略有些口干舌燥,有心想再喝口水,只是在没得到太后娘娘评价之前,又不敢贸然伸手。 太后娘娘轻轻地叹了口气。 德妃的心紧跟着提了起来。 不曾想,却听太后娘娘说:“不到半年的时间,竟能有今日的水准,可见是下了苦工的。” 德妃心神一荡,三魂七魄悠悠地飘起来一半儿,赶忙说:“太后娘娘谬赞了……” 太后娘娘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谦逊之词:“你回去做好准备吧,中秋之后,传召五品及以上外命妇入宫,为她们讲一讲这本书。” 德妃愣在当场:“啊?!” 太后娘娘抬眼看她,语气倒是很和煦:“回去把你方才讲的这些一分为五,打出大纲,列出条目来,分五次讲给她们听。” “至于具体授课的时间,叫皇后斟酌着来定吧。” 她只是提出了一点要求:“你这本书写的是花道,但讲课的时候,不能只局限于花道。” “内命妇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和楷模,要指引她们向学求道,走正路,走大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德妃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是,妾身明白。” 太后娘娘便点点头,说:“回去准备吧,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让嘉贞帮你参谋。” 德妃咽了口唾沫,应了声:“是。” …… 德妃人在千秋宫的时候,脑子里还好像蒙着一层纱似的,看不真切。 等出了千秋宫的门,叫秋后的凉风一吹,她回过神来,不由得兴奋起来! 德妃有点不确定地问儿子:“刚刚,太后娘娘是不是说,中秋之后,让我给外命妇讲书?” 阮仁燧由衷地为她高兴,当下眉飞色舞地应了声:“是呀!” 德妃有点不确定地问儿子:“中秋之后,太后娘娘让我干什么来着?” 阮仁燧眉飞色舞地回答她:“让阿娘你给外命妇们讲书呀!” 德妃瞬间就觉得脚下生风,好像要飘起来了似的! 让我给外命妇讲书……嘿嘿……让我讲书…… 怎么回事,夏侯申申真成大才女啦! 德妃牵着儿子的小手,笑眯眯地往回走。一路上,只觉得秋高气爽,诸事皆宜,怎么看怎么顺眼! 宫道边上种着成片的凤仙花,深红浅粉,胭脂色浓,现下已经到了结果的时候。 德妃停下脚步,专门采了几个果子搁在掌心,蹲下身来,叫儿子来看:“岁岁,你瞧。” 戳一下,那种子便“啪”一下炸开,喷出来几粒黑黑的种子,捎带着变形成了一条一条的扭曲绿条儿。 德妃笑着摘了两根,夹到儿子耳垂上了:“阿娘小的时候,把它当耳环来戴……” 再左右端详一下,很肯定地点点头:“岁岁戴着也很可爱!” 到最后,阮仁燧带着一兜儿凤仙花的果实,德妃带着满脸笑容,母子俩意气风发地回去了。 德妃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去给我找块黑板来!” 想了想,又很懊悔:早知道就好好练字了! 到时候上手一写,让人瞧见夏侯博士板书这么烂,尊师重道的心马上就得少一半! 又让人去开衣橱:“选几件素雅又不失庄重的衣裙和配套的首饰出来,晚点我去看。” 侍从们一一应了,又赶忙去安排。 晚点圣上过来,就见侍从们把前厅的桌椅都给推到一边去了,腾出来好大一片地方,厚铺地毯,上边却只坐了个小岁岁。 宋大监要通禀,圣上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 自己趴在窗边,悄悄地向内观望。 德妃坐在小岁岁的正前方,手边还挂着一块黑板,正有模有样地给讲课。 “我刚才说,近来以花为题材的画作,都有哪些来着?” 德妃作左右逡巡状:“有谁知道?” 小岁岁马上举起了手,大声说:“我,我知道!” 德妃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好,你来说吧。” 小岁岁就字正腔圆地说:“是《银瓶白菊图》、《华春富贵图》、和《丰登报喜图》,等等等等!” 德妃赞许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就是这些!” 圣上险些笑出声来。 里头德妃也蹙着眉头:“……是不是不能这样啊?” 她说:“这是给小孩讲课呢,可命妇们都是成年人了……” 又心思缜密地道:“尤其有些命妇上了年纪,久坐怕也不好。” 阮仁燧就主动提议:“一半阐述课,一半实践课,怎么样?” 他说:“讲完之后,让她们亲自试着插花,既能巩固成果,也有趣味。” 德妃听得眼前一亮:“这个主意好!” 又说:“这本书最开始写的时候,针对的其实是有一点功底的人,但外命妇里不乏有从未涉猎过花道之事的人,是否还是做个简易的大纲梗概,到时候分发下去,让她们对照着来看,比较妥当?” 阮仁燧马不停蹄地开始拍彩虹屁:“阿娘,你真是太棒了,我怎么想不了这么周全呢!” 圣上看得忍俊不禁,装出刚过来的样子,很疑惑地问他们俩:“这是在干什么呢?” 德妃洋洋得意地抬着下巴,一脸骄傲,但是不说话。 这时候自己说,太降身份了! 阮仁燧就颠颠地解释:“今天我跟阿娘去千秋宫,太后娘娘说了——等过完中秋节,让阿娘给外命妇讲课!” 圣上脸上流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来:“什么?!” 他惊愕不已,看着德妃:“让你去给外命妇讲课?!” 德妃骄傲地把下巴抬得更高一点! 阮仁燧在旁大声道:“是啊,所以阿娘猜带着我想演练一下嘛!” 他说:“毕竟阿耶你也知道,本朝还没有后妃给外命妇讲过课呢!” “哎,”圣上就由衷地说:“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耀啊……” 德妃叫这父子俩一唱一和,夸得不好意思了,努力想板着脸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要往上翘。 最后,她只能咬着一点下嘴唇,一脸无所谓地说:“你们俩真是大惊小怪,多大点事……” 说完还是没忍住,赶紧别过身去,做出要喝水的样子,背对那父子俩,无声地偷笑了一下。 小厨房用了新晒出来的栗子来做山药排骨汤,因阮仁燧今早就说了想吃烧鹅,故而专门为他烤了一只。 烧鹅外皮油亮金红,一刀斩下去,“咔嚓”一声脆响,肉香四溢,汁水横流! 阮仁燧要了条后腿,自己捏着美美地吃嚼。 德妃亲自给他盛了碗汤,仔细着多选了两块山药进去:“别只吃肉,也吃点素菜。” 阮仁燧口齿不清地应了声:“好。” 这会儿母子之间的氛围还很美好呢。 结果等吃完之后,德妃就开始问他的调查报告了:“到底准备得怎么样了?岁岁,你得当个事儿来干呀,明天就要到截止时间了。” 要不是太后娘娘问,她都要把这茬儿给忘了! 阮仁燧:“……” 阮仁燧像只被押解到笼子里去关着的小鸭一样,蔫眉耷眼地坐在书桌前,命很苦地开始补调查报告。 他阿耶坐在旁边,把他阿娘写的那本瓶花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题写了大纲出来:“你看,怎么样?” 德妃的心神被吸引过去,坐在圣上边上低头细看,一时无心再去管儿子了。 阮仁燧就咬着笔头,忙里偷闲地在纸上画小鸭子。 圣上察觉到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悄悄地用胳膊肘儿碰了碰德妃的胳膊肘儿。 努着嘴儿,示意她往冤种那儿看。 德妃心下茫然,瞧了一眼,霎时间火冒三丈:“阮仁燧,你有点紧迫感行不行?” 她一拍桌子,气势汹汹道:“别玩儿了,赶紧吃!” 阮仁燧:“……” 圣上:“……”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嘴瓢了的德妃:“……”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先笑出声来了,惹得后边两个人都跟着笑了。 这一笑,先前的严肃就全都没了。 “唉,”德妃笑得无可奈何:“算啦,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吧,阿娘小时候也不爱写作业……” …… 第二日清晨,九华殿。 贤妃眼瞧着女儿洗漱之后,一脸凝重地进了小佛堂。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6节 亲信悄悄跟自家娘娘说:“今天是评选最佳调查报告的日子……” 贤妃就明白了。 过了会儿,大公主神色很肃穆地从里边出来,背上书包,说:“阿娘,我走了。” 贤妃想了想,就悄悄朝她招手,神神秘秘地道:“仁佑,你来!” 大公主神色好奇地过去了:“怎么啦,阿娘?” 贤妃却不解释,领着她到了梳妆台前,打开了最底下的那个匣子,从里边取出了一只特别精美的小盒子。 上边鎏金嵌彩,绘制有一位衣带当风的提花篮仙娥。 贤妃特别神秘地跟大公主说:“这是阿娘最珍贵的一件宝物……” 又指给女儿看:“这位仙娥,就是百花仙子。” 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香盒,用刷子蘸取一点,小心地扑在了女儿脸颊上:“用了这种香粉的人,就会得到百花仙子的祝福,战无不胜!” 大公主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真的吗?” 贤妃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真的!” 大公主马上闭上眼睛,乖乖地抬起头:“阿娘,给我多扑一点!” 贤妃很认真地给她扑了脸颊和脖颈。 再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十分匀称,并不突兀,当下鼓舞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叫她:“去吧,我们仁佑一定会赢的!” 大公主超级自信地应了声:“好!” 然后无敌膨胀地重复了一遍:“没错儿,我们一定会赢的!” 跟弟弟一起坐上出宫的马车,她还踌躇满志地跟弟弟商量:“岁岁,你说,等元明珠输了之后,我该跟她说什么呢?” “是说,元明珠,你也有今天?” “还是说,眼泪是弱者的证明,元明珠,你,也只能到这里了吗?” 阮仁燧:“……” 好中二啊,大姐姐。 然而大公主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当中,无法自拔了。 “岁岁,你说等她输了,我要是笑话她的话,是不是太没有风度了?” “但是元明珠那么可恶,好容易我赢了,却不能笑话她,那不是白赢了?!” 最后大公主确定了:“没错,等她输了,我要狠狠地笑话她,哼!” 阮仁燧:“……” …… 调查报告的最终评比,是在全院师生的见证之下进行的。 每个班级内部先进行一次小评比,最优胜者,再拿出去,进行最终评比。 阮仁燧跟曹奇武毫无悬念地被淘汰了。 而一班的获胜组,毫无疑问地归属于大公主小组。 一来她们组内的成员综合素质最高,二来,她们准备得最认真。 而第三么,则是相较于其他组,大公主这一组获得讯息、整合讯息的能力是最强的。 一班的班主任很看好她们,私下叫了几个小娘子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跟其余几位任课老师一起,事先进行了一次答辩演练。 “我们问的问题,都是最终评比的时候,评委们可能会问的,你们要早做准备。” “我们没问到的,他们也有可能问,你们很有可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这时候就要随机应变了……” 班主任特别跟她们强调:“应变也是答辩的一部分,也会计入分数的,态度要落落大方,口齿要咬音清楚,知道吗?” 大公主和三个小伙伴异口同声地应道:“知道啦!” 班主任的脸色和缓下来,又很欣慰地宽抚她们:“我看你们的调查报告做得很严谨,有夺冠的潜质……” 她不是第一年在龙川书院任教了,了解夺冠者的水准。 几个小娘子备受鼓舞。 龙川书院的小羊们又一次被赶到了操场上。 这不仅仅是最优调查报告的评比,也是神都龙川书院和东都乐山书院的比试预演! 龙川书院十个班,乐山书院一个班——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乐山书院一班的获胜小组,是元明珠组。 共计十一个班,通过抽签决定上台顺序。 大公主那一组是五号,元明珠组是九号。 大公主暗暗地捏紧了小拳头,给同伴们打气:“我们排在她们前边,这叫先声夺人!” 又搂着几个小伙伴,小猫似的,挨着跟她们蹭蹭脸:“我脸上有超级厉害的、被仙女祝福过的香粉,也给你们一点!” 几个小娘子信誓旦旦:“我们一定会赢的!” 前四组进行的都还算是不错,只是大公主觉得,比起自己这一组来,是有所不如的。 不是她偏心自己,而是实情如此。 宋琢玉起初有点忐忑,看完前四组之后,心也稳了:“不是我们的对手。” 终于到了她们上台的时候。 阐述,讲解,问答…… 几乎所有评委,都对于她们的选材和详尽的记述表示了赞许。 在挨着问了几个切实的问题,确定是由她们亲力亲为做成的之后,她们组拿到了目前为止的最高分! 大公主几个人在台上的时候倒是还能稳得住,等到了往下走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已经藏不住了。 几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连一向最稳重的宋琢玉也不例外。 胜利近在眼前。 如是一直到了第九组,元明珠小组上台的时候。 元明珠的声音很稳,举止从容:“我做这个选题,是因为我偶然间听到的一句话。” 她语气放慢:“一个走南闯北的掌柜说,同样一批货物,从南边运到北边来,货物会变重……” 底下的学生们听得惊奇不已。 “真的假的?” “怎么可能呢,重量怎么会变?” “除非是中间淋了雨,货物变湿了!” 台上的评委们也是神色各异,有的面露茫然,还有的讶然惊叹。 元明珠微微一笑,继续道:“为此,我专门做了一个实验。” “用最精细的戥子,称出三两重的银子,然后跟随一支船队,从北向南。” “等到了南边之后,再用同样精细的戥子去称重,你们猜,结果如何?” 台下学生们议论纷纷。 宋琢玉心头一沉,禁不住合了下眼:“我们输了。” …… 放学回家的路上,大公主神情木然,一句话都不说。 她背包里第二名的奖状就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炭,正隔着背包和后背的衣裳,恶狠狠地灼烧着她。 阮仁燧小心翼翼地宽慰她:“大姐姐,胜败乃兵家常事……” 大公主眼睛里忽然间涌出来两簇小水花:“岁岁,对不起,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了,我想自己静一静。” 阮仁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如她所说,没再开口。 如是一路回到宫里,姐弟俩互道再见,就此分开。 阮仁燧在原地驻足,看着大公主头顶一朵小小的乌云,颓丧不已地走了。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唉! 关键是,谁知道元明珠居然另辟蹊径,还走得这么高端? 她刷新了龙川书院历代调查报告评比的最高分。 阮仁燧到最后也没听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力,但看评委们连连点头的样子,总觉得很厉害也就是了。 希望大姐姐能早点走出这朵名叫元明珠的阴霾吧…… 大公主丧丧地回到了九华殿。 大公主丧丧地走进了小佛堂。 大公主气呼呼地谴责佛祖:“你不灵!” 大公主丧丧地走进了内殿。 大公主丧丧地来到了梳妆台前,掏出了今早晨阿娘给她扑的粉。 大公主气呼呼地谴责仙女:“你也不灵!” 大公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九华殿里少了个人。 她问侍从们:“阿娘呢?” 侍从毕恭毕敬地回答:“娘娘往披香殿去了……” 大公主连书包都没力气摘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应了声:“哦。” 等贤妃回来,亲信就悄悄告诉她:“公主看起来很萎靡……” 贤妃心里边就有了点猜测。 进门之后,也没问女儿今天过得如何,乃至于调查报告的事情,而是问她:“仁佑,咱们晚上吃什么呀?”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7节 大公主只觉得疲惫极了。 她不答反问:“阿娘,你去德娘娘那儿干什么啦?” 贤妃顿了顿,到底还是如实讲了:“中秋之后,你德娘娘要给外命妇们讲课,你朱娘娘叫我和闻昭仪一起去给参谋参谋……” 大公主霎时间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贤妃吓了一跳,赶忙道:“仁佑,你哭什么?有事儿就跟阿娘说……” 大公主背着书包,又是悲愤,又是伤心,满殿乱转:“阿娘,你看看元明珠,再看看德娘娘……” 她悲恸不已,自怨自艾:“我们娘俩儿怎么都这么不争气啊!” 贤妃:“……” 第158章 圣上说:我们岁岁真是…… 调查报告的比试,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虽然大公主那一组的成绩刷新了师姐师兄们的过往记录,但输了终究还是输了。 大公主颇为郁郁,愁眉不展。 心里边还有点担忧:要是元明珠再来笑话她,那可怎么办? 可实际上,元明珠什么都没说。 比试之后,虽也曾经见到过,但她也没有提过这事儿。 这叫大公主松了口气,又心想:难道是我把人想得太坏了,元明珠实际上没有那么可恶? 她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连姑也同元明珠说起了今次的事情。 “我以为娘子知道了那位元娘子的身份,就不会去求胜了呢。” 元明珠手里边握着一枚红得炸开了口儿的石榴,说:“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如若那赢是靠别人让得来的,赢也是输。” “不过,”她稍有点落寞地叹了口气:“连姑,其实我心里边,还是很希望她能赢的……” …… 也是因为这次的折戟,宋琢玉写了一份书单,专门拿去给大公主。 “其实,之前元明珠私底下曾经悄悄跟我聊过。” 她告诉大公主:“我们入学考试时候的那份试题,她的失分点跟我一样——她还没有正式地学过《尚书》。” 换言之,元明珠也做出了那道小球运动的题。 甚至于很有可能,元明珠在那条途径上,走得比她还要远。 宋琢玉展开那份书单,给大公主看:“这上边都是一些数理入门的书籍,宝珠,你回去搜罗起来,试着看一看吧。” 她说:“每个人的天赋都不一样,你不一定要十分地懂,但了解基础的概念,有一个基本的认知,还是很有必要的。” 大公主怔怔地看着那份书单,眼眶里忽然间热了起来。 她忍不住伸臂抱了抱面前的人:“琢玉,谢谢你!” 大公主用力地说:“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 大公主开始涉猎新的领域的时候,阮仁燧跟曹奇武这对卧龙凤雏正在徐太太眼皮子底下传小纸条。 因为先前的闲书事件,他们俩现在还在讲台底下充任哼哈二将。 这么危险的位置,悄悄话是说不成了。 但传小纸条还是可以的嘛! 结果传了没几回,就被徐太太给抓住了。 为此徐太太专门找了一块木板,插在他们俩的桌缝中间,隔绝了哼哈二将之间的视线交汇。 结果哼哈二将很快就另辟蹊径——可以先往后传,再让后边的同学把小纸条传给对方嘛! 至于又没什么大事,为什么不下课再说…… 学渣的事情,你们别管! 曹奇武写小纸条,叫自己的小伙伴:“中午去我家吃饭,我阿娘要做荷包饭,特别好吃!” 阮仁燧美美地回复他:“我可以带我大姐姐一起去吗?” 曹奇武大大方方地回复他:“可以,宝珠姐姐成亲的时候,我也去吃饭了啊!” 阮仁燧回复他:“嘿嘿~” 还在后边画了个笑脸。 曹奇武回复他——不知道为什么,曹奇武那手狗爬似的字忽然间变好看了! 曹奇武说:你们俩现在马上去教室外边站着!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一抬头,正对上了徐太太面无表情的脸。 阮仁燧:“……”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放下手里的笔,低着头,蔫眉耷眼地跟他的摆烂搭子一起站到了教室外边儿。 曹奇武有点打怵,愁眉苦脸地问他:“岁岁,徐太太不会请家长吧?” 阮仁燧心里边其实也拿不准,只是为宽抚自己的小伙伴,就说:“应该不会吧?” 又心想:徐太太要是真的请家长的话,就请王娘娘来! 谁敢说那不是家长? 结果真的到了下课之后,徐太太竟没有说请家长的事儿,握着书来到门外,挨着在他们俩脑门上拍了一下:“你们俩这可不是第一次了,到了讲台底下,还不老实!” 两个小孩儿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听训。 徐太太哼了一声:“现在倒是听话了……” 又板着脸,叫他们:“进去吧,再让我抓到,可就不是站一节课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两个混子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走进去了。 徐太太则攥着他们俩传递的小纸条,背着手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末了用钥匙打开柜子,将纸条摆在了一堆闲书旁边,捎带着还标注了具体的日期和事项。 这一整排的空间,都被两个混子的违禁物品占满了! 徐太太盘算着,等过段时间的神都统考结束,书院里必然是要开家长会的,到时候再跟他们的家长好好说说这事儿! …… 阮仁燧此时此刻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道路上已经被埋下了一颗雷。 下课之后,他哒哒哒跑去找大公主,叫她中午跟自己一起去曹家吃饭。 大公主一听,眼睛就亮了:“玻璃乳鸽!” 阮仁燧现学现卖:“这回吃的可不是玻璃乳鸽,是荷包饭!” 大公主不懂就问:“就是荷包蛋炒饭吗?” 阮仁燧:“……” 阮仁燧含含糊糊地说:“等到了就知道啦!”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知道,当下含笑给他们俩解释:“这个‘荷包’指的不是荷包蛋,而是‘用荷叶包’啦。” “把香米和鱼、肉一起包进荷叶里,鱼的鲜甜、肉的香醇都融进米里,再加上荷叶的清润气息,美味异常!” 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咽了口唾沫,然后又一起点头:“噢噢!” 秋后天高气爽,早不是盛夏时节了。 曹家又在吉宁巷里,离龙川书院不算远。 几人也没有乘车,跟曹奇武一起,溜达着往曹家去了。 曹太太正在家里削柿子,院落阴凉处,已经流苏似的垂起了好几串削制好的小红灯笼。 曹奇武第一时间跑上前去,连珠炮似的,渴慕不已地问:“阿娘,能吃了吗能吃了吗能吃了吗?!” 曹太太:“……” 吃个屁啊,我上午才削好的! 曹太太微笑着叫他:“滚!” 又热情洋溢地招呼几位客人:“快进屋坐!” 看小时女官还提着一只书包,赶忙上前接过,要递给侍女收着。 不成想这一拎,倒叫她吃了一惊:“怎么这么重?” 大公主理所应当地说:“曹太太,因为里边有我的书呀。” 曹太太如听天方夜谭:“中午这会儿功夫,你还看书?” 按理说中午这会儿,小孩儿不是在你睡着了之后窸窸窣窣地折腾,吵得你也睡不着。 跑出去把邻居的窗户打破,惹得人家来兴师问罪。 亦或者出去爬树上房,把裤子给划破,再满不在乎地回来找你的吗? 大公主就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曹太太,我不喜欢午睡,总要找点事情来做的呀。” 又有些失落地说:“之前书院有场比赛,我只拿了第二名,确实应该好好地看看书了……” 曹太太:“……” #只拿了第二名# 曹太太由衷地,忧伤地叹了口气:“唉!”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8节 她之所以想起来叫厨房做荷包饭,其实也是因为时节上已经入秋。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能采摘到的荷叶了。 又因为知道自家这个皇商是因儿子的小伙伴侯永年而来的,所以家里边但凡做点好吃好喝的,亦或者是有意思的小东西,她都叫儿子把侯永年也喊过来。 大的人情虽说是还不了,但日常吃喝这些小事,总归是能够有所表示的嘛。 侍女们端了菜肴和饭食进来,小时女官鼻子轻轻地嗅了嗅,不由得面露惊奇:“今年的螃蟹下来了吗?” 曹太太又惊又奇:“娘子真是好灵敏的鼻子!” 复又笑道:“要不是因为有好螃蟹吃,我还真不好意思请你们来。” 只是她也说:“九雌十雄,按理说还不到吃螃蟹的时节呢,只是养螃蟹的人觑着中秋是个好时节,所以急急忙忙地上市了。” 小时女官显然深谙此道:“还是要等再冷一些,螃蟹才好吃。” “是啊,”曹太太说:“所以我没叫她们蒸,剔出肉来,一起放进荷包饭里,只图个鲜!” 曹太太叫人做的荷包饭,与寻常的荷包饭不同。 除去香米之外,还放了上好的金华火腿、五花肉片。 这两者之间夹上一片笋干、一片菌菇,最上边铺两片雪白的蟹肉、三颗绿豌豆,最后用荷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火腿的咸鲜,五花肉的肥美,乃至于笋与菌菇的至鲜和蟹肉的清甜,全都在灶火的加热之下,渗透到了香米之中,汁水丝毫都没有浪费掉…… 三个小孩儿吃得两眼冒光,满嘴流油! 曹太太还专门盛了凉瓜赤豆煲龙骨汤给大公主喝:“宝珠啊,我看你嘴唇上的痕迹,就知道你火气重,多喝一点,这汤是很甘凉的……” 大公主很礼貌地跟她道谢:“谢谢曹太太!” 曹太太特别喜欢她,甚至尤甚于阮仁燧。 同样的混子,她家里有好几个,不稀罕,就稀罕这种聪明又勤恳的小姑娘。 曹太太夹了一筷子罗勒叶焖茄子,还说呢:“不久之前搬过来的王太太,预备着要开家吃食店,铺面的位置都已经选好了。” “听说是个挺稀罕的吃食,叫烤饼,名字听起来倒不出奇,可永娘她们去尝过,都说很不错。” 曹太太笑着说:“等店面开起来了,咱们再一起去吃,看这烤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公主不由得拿眼睛去看弟弟。 曹太太不明所以:“怎么啦,宝珠?” 大公主嘿嘿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 开烤饼店这事儿,阮仁燧思考了很久。 还专门去跟他阿耶商量过。 他阿耶的态度是不要这么做:“你不缺这点钱,不要从平头百姓口里夺食。” 且说实话,饮食店的利润也不算是特别高,随便去敲诈承恩公一下,就能抵得上他卖二十年饼! 阮仁燧把自己的想法阐述给他阿耶听:“阿耶,我不是想要这笔钱,而是想着,用这笔钱来做一点事情。” 他跟他阿耶说了小庄:“我想建一个收容无家可归少年的地方,给他们一口饭吃,设法让他们学些简单的读写和算数,就是……” 阮仁燧自己其实也有一点愁:“就是我的钱不太多,可能规模不会很大……” 同时也说:“我自己是没太有时间去开烤饼店的,但是王娘娘有时间啊!” 阮仁燧把自己看到听到的说了出来:“王娘娘现在虽然有了朋友,但朋友也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啊。” 他说:“我觉得,王娘娘需要一个朋友之外的、别的生活的重心。” 圣上了然道:“所以你打算由你来出方子,王娘娘出人出力,合伙儿开烤饼店?” “嗯!” 阮仁燧用力地点了下头:“这事儿我已经跟王娘娘商量过了,我们俩三七分账,我三她七,只是王娘娘问过我要钱做什么之后,就说她的那份也不要了,赚的钱全都拿去做这件事……” 圣上脸色和缓下来:“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阮仁燧说:“这是一举两得,不,一举三得啊!” 他一一细数:“王娘娘有事做,赚了钱可以做善事,还可以从底层了解一下神都城里的营商环境,多宝贵的数据!” 圣上听得笑了,笑完又说:“你的本金不少啊,只开那么一家店,岂不是杀鸡牛刀?” 阮仁燧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扭捏的、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阿耶,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啊……” 圣上就跟他保证:“好的好的,我不笑话你。” 阮仁燧觑着他阿耶的神色,见他说得还算诚恳,这才慢慢地开了口。 “我盘算着,出钱在京兆府和六部九卿衙门里添置几间可供暂时休憩的房舍。” 他说:“不用太大,也不必多宽敞,不然真正能用到的人就用不上了。” “一间房里摆两张上下床,能同时容纳四个人躺一躺,睡个觉就成,免得他们只能找个犄角地方打瞌睡,也怪辛苦的……” 圣上初听之后,脸上不由得显露出一点讶色。 阮仁燧见事不好,赶紧板起脸来,大声说:“阿耶,你说了不笑话我的!” “不,我不是想笑话你。” 圣上神色有些复杂,眸光却很柔和。 他伸手去摸了摸这孩子的头,轻轻说:“我就是觉得,我们岁岁真是特别厉害,能看见我都看不见的地方……” 阮仁燧半信半疑:“……真的吗?” 圣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 阮仁燧迟疑着问:“我真的做到了阿耶你都做不到的事情?” 圣上又一次点了点头:“是啊。” 阮仁燧又问:“……我真的有那么好吗?” 圣上就有点明白他别扭,又想听人夸奖的小心思了。 他心下好笑,脸上倒是不显,当下抬高声音,加重语气:“是啊,这件事情,你做得太好太好了!” 他说:“阿耶生来就是储君,后来登基也很顺遂,没有在底层待过,比起你来,先天就缺少了平视底层的视角,这一点上,岁岁比阿耶强多啦!” 阮仁燧红光满面,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他干咳一声,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唉,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了……” 然后像只挺胸抬头的骄傲小公鸡一样,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回到了披香殿。 圣上含笑跟在后边,瞧着他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德妃还在核对自己的讲稿,瞧见儿子回来了,还是这副姿态,圣上笑眯眯地跟在后边,心下便猜度到了几分。 当下把手里的讲稿放下,跟那只骄傲小公鸡招手:“岁岁,来阿娘这儿!” 她笑盈盈的,面带恰到好处的疑惑:“来跟阿娘说说,你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呀?!” 圣上含笑走了进去,照例往窗边坐下,翻开那本看到一半的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对母子。 秋后的夕阳是一片明亮的灿金,毫不吝啬地倾洒在他们母子俩身上,如此绚烂,如此动人心魄。 德妃专心致志地在倾听,阮仁燧手舞足蹈地在比划…… 真好。 第159章 “阿耶,我找你真有事…… 圣上做起正事来,是很迅捷的。 这边儿跟儿子把事情定下,后脚就问他:“修房子这事儿,你准备出多少钱?” 同时也很明确地告诉他:“岁岁,就事论事,虽然主意是你出的,修房子的钱也是你出的,但是这事儿是没法公之于众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阮仁燧对此十分坦然:“我知道。” 别说他现在只有三岁,就算是到了三十岁,也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出钱给朝廷衙门修房子。 这不是教科书式的邀买人心? 他思忖之后,跟他阿耶说了个数字:“六部九卿三省十六卫,以及林林总总各种衙门加起来,一千两银子,足够了。” 阮仁燧前世是在基层待过的,明白基础的物价。 建房最贵的是什么? 是地皮! 可他这回修房子,又没有地皮的需求。 全天下的地皮都是他们家的,想怎么修就怎么修! 无非就是人工和砖瓦等成本费罢了。 又细细地开始数算:“每个衙门修五间房子,每间房里边设两架上下床也就是了,毕竟只是供人临时休憩的地方,不需要额外配置什么东西。” “顶多也就是再加四套床褥,再多点,那房子就是给别人修的了。” 圣上不无讶异地看着他,问:“那到时候是让工部去修,还是让各衙门自己找人来修?” 阮仁燧不假思索地道:“问问各衙门的主官,看他们想怎么办啊。” 这点事儿他还是能看明白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事情终归还是需要底层去做。这是给底下人谋福利的事情,主官们想必都是很乐意去推进的。” 最要紧的是,又不用他们花钱! “想自己修的,就把钱给该衙门,想找工部修的,就统计出来,把款子拨到工部去,都行。” 圣上问他:“要是有衙门拿了钱,但是却偷工减料,亦或者贪墨掉了一部分呢?” 阮仁燧自然而然地道:“所以领钱自己修的那些衙门,要给他们划定一个最晚结束的工期,结束之后让御史台的人去走走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309节 他小脸上浮现出一点阴险的神色来:“要是有人偷工减料,刚好抓起来罚他的款,到时候既扫清了蠹虫,又完成了钱款的回流……” 圣上:“……” 圣上问他:“这一套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说:“乔少尹教我的啊!” 圣上面露了然,想了想,又觉不对:“可是这位乔少尹应该比你年轻很多吧?” 阮仁燧:“……” 阮仁燧心想:阿耶,你不可爱了! 阮仁燧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乔少尹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厉害的啊。” 他往下追溯了一下,说:“真要刨根问底的话,据乔少尹所说,源头应该是太叔京兆才对……” “哦,”圣上了然道:“太叔洪吗?” …… 中秋宫宴当日,桂园。 韩王焦虑得吃不下东西,悄悄跟韩王妃说:“别光只有我一个人着急,你也说说希龄啊!” “看,”他一脸警惕地说:“又跟靖海侯府那个老叔叔凑到一起去了!” 韩王妃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别那么叫人家,都是亲戚,让靖海侯夫人听见,多不好!” 靖海侯夫人姓朱,是朱皇后的姑祖母。 太叔洪是靖海侯夫人的孙儿,说起来,也该管朱皇后叫表姐的。 又说:“两个孩子能聊到一起去,又没干什么不妥当的,喜欢凑堆儿,那就凑呗,人家又没有硬拉着你也去!” 韩王唉声叹气:“可是希龄还小啊……” 韩王妃就说:“不小了,她明白事儿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你越是不让她干,她越是要跟你拧着来,堵不如疏。” 韩王愁得不行,忽然间羡慕起了姐姐武安大长公主:“你看琦华多文静?成日里不是养猫,就是看书,唉!” 韩王妃听他说起“看书”两个字,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听太后娘娘说,中秋之后,德妃娘娘就要给外命妇们讲课了,想来也真是叫人感慨万千……” 韩王扭头瞧了一眼坐在太后娘娘身边,已经成为人群中心的德妃,由衷地应了声:“是啊。” 也是这一瞥,让他察觉到殿内似乎是少了个人:“怎么不见皇后娘娘?” 再四下里一瞧,不由得心下凛然:“朱少国公夫妇和靖海侯夫人也不在?” 韩王妃忖度着道:“大概是定国公府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须得商量吧……” 圣上还在跟几位要臣说话,商议的就是各处衙门盖房,给底下吏员一个休憩之地这事儿。 从性质上来说,这是善政。 从最要紧的财帛来说,反正是圣上自己出钱,他们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屈大夫不吝夸赞:“陛下仁厚,是社稷之福……” 其余人纷纷附和:“是啊,这是天下苍生的一大幸事!” 圣上欣然领受了这些褒赞,迅速了结掉此事,就此宣布散会,再一回头,就见承恩公世子犹犹豫豫地过来了。 因他现下心情甚好,近来承恩公府众人又闭门读书,略见成效,捎带着圣上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世子此来,意欲何为啊?” 承恩公世子觑着他的神色,毕恭毕敬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圣上听得心绪微动,暗生戒备。 没等他具体说出来,先自笑道:“难道是近来长了本事,有心入朝为国效命了?” 他以为世子是想要谋官,甚至都盘算着该怎么找个由头来回绝掉了。 没成想承恩公世子竟摇了摇头,期期艾艾道:“臣有一心仪之人,想请陛下赐婚……” 圣上猝不及防,实在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他戒心大消,失笑道:“是哪家的小娘子?” 承恩公世子张口欲言,身后忽然间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他与圣上一起扭头去瞧,却见来的是宋大监。 这位天子最为倚重的心腹步履匆忙,气息也有些急促,见承恩公世子也在,语气倒是很稳:“陛下,前朝有些事情,需要您马上处置……” 圣上一听就知道这事儿内含蹊跷。 中秋宫宴,要紧的朝臣们都在这儿呢,能有什么大事,让一向稳妥的宋大监急成这样? 多半是因为承恩公世子在此,所以不便明言。 他当下便肃然了神情:“走,去看看。” 承恩公世子急了,快走几步追上:“陛下,臣这事儿……” 圣上忖度着他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满口应下了:“等朕忙完这事儿,就给你赐婚!” 承恩公世子大喜过望,赶忙躬身谢恩:“陛下大恩大德,臣没齿难忘!” 圣上随意地朝他摆了摆手,没再说什么,走出去几步,避开众人视线,才低声问了句:“怎么回事?” 宋大监小声说:“皇后娘娘跟定国公府那边谈得很不好,似乎是吵起来了……” 圣上听得眉头紧锁,默然良久之后,终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阮仁燧跟大公主从昨晚开始,就兴奋起来了。 依照往年的成例,中秋节,宫里边会有大规模的表演,还能吃新上市的螃蟹乃至于各式各样馅料的月饼…… 但是这些他们姐弟俩统统都不感兴趣! 他们心里边最最最期盼的,还是放河灯! 宫里边前几天就已经准备妥当了,昨天晚上分别送到了披香殿和九华殿。 是那种精巧的羊皮小水灯,因灯面纸张颜色的不同,在内里灯烛的照耀之下,会变成不同色彩的灯盏。 中秋宫宴每年都选在桂园办,一是因为这里有连绵数亩的桂花,中秋开放,香飘十里。 其次则是因为桂园临水,中秋在此放灯,正好得宜。 大公主从清早开始,就不住地在问了:“天到底什么时候黑呀?” 以及:“天怎么还不黑呀?!” 她迫不及待地想放灯了。 贤妃起初还很有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被问得多了,就开始烦了:“阮仁佑你自己找个地方玩吧,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就是别在我跟前待着!” 贤妃说:“我又不是玉皇大帝,管不着天什么时候黑!” 把这只叽叽喳喳个没完的小鸡仔给撵走了。 大公主倒是有心去找阿好呢,结果后者却被田美人领着,借着中秋佳节,人来得齐全,给她介绍一下内外命妇们。 最后,还是跟因德妃忙于社交,暂时无心看顾的弟弟组了队。 小时女官给他们找了个消磨精力的地方:“虽还不到放河灯的时辰,但闻着桂花香味,坐在小船上游河,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一大两小,并几位侍从,就这么登上了画舫。 而后晃晃悠悠的,循着巨大杨柳的绿荫,临近了某座小榭。 大公主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不知瞧见什么,忽然间“咦”了一声,惹得小时女官和阮仁燧同时看了过去。 “大姐姐,你怎么啦?” 大公主指着侯在小榭外侍从中的一个,神色有点惊奇:“是朱娘娘身边的人……” 阮仁燧和小时女官同时楞了一下。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朱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说,是那侍从奉朱皇后令来做什么? 正疑惑间,小榭里忽然间传出了瓷器被打碎的脆响声,乃至于器物落地的嘈杂声! 朱皇后向来沉稳方正,声音悦耳,语气轻缓,然而此时此刻,她态度少见地有些尖锐,裹挟着极度的愠怒。 “从来都没有没有什么缺失的一角,所以也不需要去补全!” 朱皇后厉声道:“我就是完美无缺的!” 小榭里大概还有其余人在,只是其余人的声音并不高昂,很难传到小榭之外来。 小时女官脸色微变,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示意两个孩子噤声,又沉声吩咐划船的内侍:“马上离开这儿。” 阮仁燧满心惊愕,大公主则是叫小时女官过分严肃的脸色给惊到了。 一直到画舫走出去很远,姐弟俩都没作声。 小时女官肃然环视周遭,告诫侍从们:“今天你们什么都没听见,知道吗?传出去一个字,都要掉脑袋!!” 众人胆战心惊,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小时女官又挨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告诉他们:“皇后娘娘大概是跟父母吵架了——两位小殿下要是跟阿娘吵架了,肯定也不希望让别人知道的,是不是?” 大公主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小时女官想说的话:“我不会跟别人说朱娘娘的事的!” 小时女官心绪微松,笑着应了声:“好。” 秋风与桨声水声融合到一起去,阮仁燧跟大公主像两只小动物似的,靠在一起吃桂花糕。 只是心内疑云久久不能散去。 透过方才朱皇后所说的那两句话,这场争吵,似乎很不简单…… 结果等上岸之后,到了宫宴开始的时候,朱皇后好像没有离开过似的,仍旧如先前任意一次宫宴一般,言笑晏晏,仪态万方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0节 阮仁燧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夜晚终于到来了。 大公主跟阿好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放灯去了。 阮仁燧原本也想去的,只是没想到却被一只手给拉住了。 阮仁燧眉头皱起,原还在想:大胆,谁敢拽我? 再一回头,正好瞧见他外祖母隐含着一点焦急之色的脸…… 噢噢,那没事了! 阮仁燧把自己那盏小羊皮灯交给侍从,主动迎上前去,自己乖乖地叫了声:“外祖母!” 又察觉外祖母脸色不对,当下紧跟着正色起来:“您怎么啦?” 夏侯夫人领着他往偏僻人少的地方去,瞧着四下无人,才低声问他:“岁岁啊,外祖母跟你打听件事儿——陛下近来,很看重承恩公世子吗?” 阮仁燧叫他外祖母问得一怔。 他不明所以:“您问这个干什么?” …… 这事儿得追溯到天黑之前。 承恩公世子从圣上那儿得了保证,心里边的巨石也算是落了地。 俗话说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香油,这么一落地,他就迫不及待地凑到了东平侯夫人和苗大娘子面前去。 东平侯夫人实在不想跟承恩公府的人发生什么牵扯,苗大娘子就更无与之相交的意愿了。 承恩公世子主动凑过来,两下略微寒暄几句,前者还想再说,苗大娘子的语气就不太客气了。 承恩公世子倍觉羞辱,又觉此事已经十拿九稳,当下脸上口中便带了几分出来:“你等着吧,我有法子让你不嫁也得嫁!” 东平侯夫人听得这话,大觉不祥。 倒是还沉得住气,故意做出怀疑的模样来,神色轻蔑,激他再说一些:“不嫁也得嫁?世子只怕是把话说得太满了吧!” 承恩公世子果然中计,当下变色:“你们等着——我已经得到了陛下准允,这几日间,就求陛下赐婚!” 东平侯夫人与苗大娘子脸色顿变! 承恩公世子见状,不免洋洋得意起来:“我就说是有办法,你们还不信!” 又自吹自擂道:“我怎么就不行了?正经的公府世子,难道还配不上一个侯府女?眼界也太高了点,不嫁我,难道还想做皇子妃不成!” 东平侯夫人只觉得天都塌了一半儿! 承恩公世子! 承恩公府! 上一个嫁进去的神都贵女,还是费氏夫人,被折磨了近二十年,才借着皇长子的东风与承恩公义绝! 要是把她的女儿嫁过去…… 东平侯夫人只消这么想想,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再看女儿脸色惨白,伸臂去拉她的手,一片冰凉。 苗大娘子向来都有成算,但有些事情,真不是有成算就能解决的。 一旦天子赐婚,难道东平侯府还能抗旨? 中秋本是嘉节,此时此刻,身在宫廷之内,听得周遭人声鼎沸,她却觉得如坠冰窟,通体生冷! 苗大娘子如此,东平侯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母女俩心神俱颤,忐忑惶恐之时,有个人走到了近前来。 夏侯夫人特别客气地执起了东平侯夫人的手,关切道:“苗夫人,你还好吧,要不要找个太医来?” 她说:“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再一扭头,夏侯夫人不由得蹙起眉来:“苗大娘子的脸色好像也不太好?” …… 就在这个刹那之间,东平侯夫人侧过脸去看向女儿,苗大娘子也将目光落到了母亲脸上。 她们俩萌生出了同一个想法。 别管夏侯怡年岁是不是还太小了,跟承恩公世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天仙啊! 尤其夏侯家是外戚,德妃极得圣宠,在圣旨还没有降下的时候,她们说不定真有可能扭转局面! 东平侯夫人嘴唇嗫嚅几下,一时之间,还真有点拉不下脸来说这话。 这要是夏侯怡在这儿,相对就方便多了——毕竟他有空就往东平侯府去请安,两下里十分相熟不是? 可是换成夏侯夫人…… 东平侯夫人几经踌躇,还是有点张不开嘴。 关键时刻,还是苗大娘子主动开腔:“夫人,苗家今次遇上一桩难事……” 东平侯夫人攥住了女儿的手,用力一握,自己把接下来的话给说了:“承恩公世子自陈得了陛下准允,不日间,就要降旨赐婚了!” 东平侯夫人心想:怎么着也不能让女儿自己把这事儿给说了! 自己好歹上了年纪,脸皮也厚,说了也就说了。 而女儿毕竟还年轻,倘若这事儿不成也就罢了,若是成了,真的嫁到夏侯家去,唯恐夏侯家会觉得她不够矜持。 东平侯府母女俩各有思量,夏侯夫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其实瞧见承恩公世子过来跟苗家母女俩说话了。 也是因为承恩公世子离开之后,苗家母女俩脸色瞧着实在不好,所以她才来试探着问一问的。 好歹替小怡拉一拉印象分嘛! 却没想到从东平侯府这边儿得知了一个惊天霹雳。 承恩公世子居然去求圣上赐婚了! 东平侯夫人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目光殷切之中带着点哀求地看着夏侯夫人,后者虽也有些意动,但却不敢开口打包票。 夏侯夫人虽然在某些地方迟钝了一点,但她也知道,“圣旨”两个字的分量,是很重的。 尤其女儿和外孙得宠,所以更加要注意与天子相处时候的分寸和尺度。 她只是说:“承蒙夫人和娘子厚爱,我或许可以去问一问娘娘的意思……” 再过去一看,德妃正被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呢,哪有可能把她叫到僻静地方去,问一问这事儿如何? 夏侯夫人正犯难呢,再一错眼,忽然间瞧见自己的宝贝外孙了! 夏侯夫人遂决定去外孙跟前探探风声。 圣上近来果真十分看重承恩公世子吗? 这婚事到底有没有成就的可能? …… 阮仁燧大吃一惊:“什么,小怡舅舅心仪苗大娘子?!” “哎哟,我的小祖宗!” 夏侯夫人也吃了一惊,赶忙叫他小点声:“可别叫人听见,不然对你小舅舅,对苗大娘子都不好!” 这其实就相当于默认了。 阮仁燧惊愕不已,再想了想,又由衷地颔首道:“郎貌女才,倒真是有些般配!” 夏侯夫人下意识地想:岁岁,你说反了吧,不是郎才女貌吗? 也没太在意这事儿。 可能是外孙年纪还太小了,把知识给学杂了吧…… 夏侯夫人试探着问他:“岁岁啊,你觉得这事儿怎么样?” 阮仁燧拍着胸脯跟外祖母打包票:“您要是能确保小怡舅舅愿意,苗大娘子也愿意的话,今天晚上我就能设法成就他们的婚事!” 夏侯夫人听得心神一荡——她跟丈夫其实也算是自由恋爱,所以在这方面十分开明。 从本心里说,她还是很希望儿子也跟自己心仪的人共度一生的。 只是与此同时,她也说:“岁岁,这事儿能成,固然很好,但要是因此惹得陛下生气,迁怒于你和你阿娘,那就实在没有必要了……” 阮仁燧“嗐”了一声,自信满满地朝外祖母摆了摆手:“您放心吧,绝对没事儿!” 夏侯夫人半信半疑:“真的?” 阮仁燧超级肯定地说:“真的!” 夏侯夫人心里边有了底,让人悄悄地请了东平侯夫人和苗大娘子来:“小殿下想问一问苗夫人和娘子的意愿,也怕我中间传话,有什么地方疏漏了……” 东平侯夫人跟苗大娘子都想差了。 她们以为这是德妃的意思,哪知道是面前这个小孩儿自己的主意? 当下都道是情愿。 阮仁燧就明白了,当下笑眯眯地跟她们保证:“放心吧,这事儿交给我了!” …… 阮仁燧先去找到大公主:“大姐姐,来帮我个忙!” 大公主刚刚才跟阿好一起放完灯,袖口还湿哒哒的。 听弟弟说有事求救,倒是答应得很痛快:“可以,岁岁,你想要我来做什么?” 阮仁燧就说:“你帮我把承恩公世子支开——不管支到哪儿去,总而言之,接下来不要让他出现在大家面前就行!” “可以呀!” 大公主满口答应,又很好奇:“为什么呀?”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1节 阿好也很好奇地看着他。 阮仁燧暂时保密:“等今晚宫宴散了,我就跟你说!” 大公主郑重点头:“好,一言为定!” 等弟弟走了,她略微思忖一下,就叫人去找承恩公世子:“让他到水榭那儿去,就说是我找他说话。” 那地方大公主今天已经去过一次了,很僻静,适合关人。 侍从从令而去。 那边圣上还在跟勋贵们言笑。 中秋佳节,算是一年当中少有的大日子,他略微多喝了几杯,脸上带着一点醺然。 再一错头,就见冤种像匹小马似的,步履矫健,哒哒哒跑到自己跟前来,越过众人,直接抱住了他的腿。 这臭小子今年也才三岁,相貌倒是也称得上是玉雪可爱,就是一张嘴就暴露本性了。 “阿耶,我找你真有事儿,给个面子,别撵我走!”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深吸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冤种就又开口了。 “阿耶,我今晚可能要闯一个小祸,你能大方一点,别太斤斤计较吗?” 圣上:“……” 圣上皮笑肉不笑地捏了捏他的脸:“多谢老太岁看得起我,纡尊降贵,特地来通知我一声……” 第160章 阮仁燧忍辱负重地往后…… 阮仁燧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阿耶,里头写满了央求。 如果圣上不吃这一套的话,待会儿那点儿央求就会变成胡搅蛮缠。 反正他得把自己想干的事情给干成! 好在圣上在经历了这么久的共轭父子状态之后,也算是摸到了他的性情。 当下暗暗咬着牙,把他提溜到自己腿上,低声问他:“老太岁,您今晚又有何贵干啊?” 大事要紧,阮仁燧这事儿也顾不上他阿耶称呼他的绰号了。 他想一想自己打好的草稿,小声讲了出来:“阿耶,今晚有件喜事,需要借一借你的金口……” 圣上平铺直叙地问:“什么事?” 阮仁燧就说:“东平侯府的苗大娘子跟费太太向来投契,又赶上了中秋这么好的日子,两边都很情愿,便想请俊贤夫人来做中人,让费太太将苗大娘子收为义女……” 只是同时他也说:“然而我想着,那两位都已经到宫里了,既然要找中人,何不找个最尊贵的中人?” 阮仁燧一脸乖巧,奶声奶气地说:“所以阿耶,我就想到你啦!” “费太太?” 圣上听得心生狐疑:“哪位费太太?” 阮仁燧若无其事地道:“就是费郁金费太太嘛,中书省费侍郎的女儿。” 圣上明白过来,捎带着伸手捏了捏他的丸子头:“费太太想收东平侯府的苗大娘子做义女。” 阮仁燧觑着他阿耶的语气神色,暗松口气:“对。” 圣上继续捏着他的丸子头,说:“你想着让我来做中人,增添双方光彩。” 阮仁燧放下心来,说:“对。” 圣上一歪头,压低视线,瞧着冤种糯米团似的脸蛋,还伸手捏了捏他的两颊:“这里边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阮仁燧脸都被捏得扁扁的,但还是回答得斩钉截铁:“绝对没有!” 圣上“哦”了一声,松开手,点点头,倒是很痛快地应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一句话罢了……” 阮仁燧心绪顿松。 圣上就在这时候自然而然地问了句:“是为了应付承恩公世子吧?” 阮仁燧下意识就要应和一声,话都到了嘴边,倏然间意识到不对劲! 他赶忙来了个急刹车,同时迅速装出疑惑又纳闷的神情来:“啊?” 阮仁燧十分不解:“阿耶,你这是在说什么呀?” 圣上顺势往椅背上倚靠,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微微一笑。 阮仁燧坐在他阿耶腿上,就觉得他阿耶的牙齿在宫灯的照耀之下,白森森的,好不吓人! 他阿耶问他:“岁岁,你觉得自己算是个懂礼貌的小孩儿吗?” 阮仁燧拒绝给自己戴高帽,但是也拒绝诋毁自己。 所以他说:“还行吧。” 圣上就问他:“那你方才为什么会直呼费氏的名讳呢?” 阮仁燧被问住了:“这……” 圣上莞尔道:“又要直呼她的名讳,又要搬出她父亲的官位,其实只需要说一句‘前承恩公夫人’,我不就知道费太太是谁了?” “你为什么不说呢?” 他似笑非笑地道:“是害怕跟承恩公府发生牵扯,让我联系到别的什么人身上吗?” 阮仁燧:“……” 圣上又问他:“费太太是女眷,东平侯夫人和苗大娘子也是女眷,俊贤夫人也亦如是,真想寻个尊贵的中人说和此事,何必舍近求远?” 他说:“太后娘娘也好,皇后也罢,不都是很得宜的人选?尤其两宫一直都同费太太私交不坏。” “还是说……” 圣上细细地欣赏着老太岁脸上的慌乱之色,玩味地道:“你担心太后娘娘和皇后若是下了这道旨意,会跟别的什么命令发生冲突,引发出别的事端来呢?” 阮仁燧:“……” 圣上坏笑着去捏老太岁头顶的丸子头。 老太岁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拨开。 圣上又坏笑着去捏老太岁糯米团子似的脸颊。 老太岁再次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拨开。 圣上就笑眯眯地说:“岁岁,你没发现吗,你心做贼心虚的时候,就会变得很乖,刚刚你说话的时候,我怎么摆弄你,你都没有反抗……” 阮仁燧:“……” 阮仁燧恼羞成怒。 圣上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心旷神飞,大笑出声。 阮仁燧:“……” 阮仁燧脸上流露出“我要闹了”的表情来! 阮仁燧真的准备要闹了! 关键时刻,还是圣上勉强停了笑,问他:“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我想圆场都没法儿帮忙啊!” …… 这事儿得追溯到夏侯夫人跟东平侯夫人在阮仁燧跟前把整件事情说明之后。 阮仁燧心里边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皇祖母帮忙。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行。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三岁小孩儿,能察觉到太后娘娘跟他阿耶之间汹涌的暗流。 承恩公世子是不敢拿天子口谕来玩笑的。 能去东平侯夫人母女俩面前耀武扬威,可见的确是从他阿耶那儿得到了准信儿。 阮仁燧想设法破坏掉此事,原本是相对简单的一件事情。 但是如若请太后娘娘出手,将此事变成了两宫之间命令的一场对抗,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变了! 一旦闹大,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不妥,不妥。 同样的,请朱皇后帮忙,也很容易造成帝后之间的隔阂,生出龃龉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得去寻他阿耶才行。 只是,想方设法破坏掉承恩公世子的求娶,设法成全小怡舅舅和苗大娘子吗? 阮仁燧心里边总觉得这样其实也不太好。 他悄悄地去问外祖母:“要是真的两下里都有意,怎么会拖到今天?” 小怡舅舅一早就可以请他阿娘帮忙,求个赐婚呀! 夏侯夫人就如实地告诉他:“是你小舅舅心仪苗大娘子,那边呢,觉得他年纪小了点,想再等等看看……” 阮仁燧就明白了。 与其说两边心仪对方,不如说苗大娘子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退而求其次。 思来想去,请他大姐姐悄悄把承恩公世子扣住之后,阮仁燧自己去找了费氏夫人,很委婉地跟她讲述了这事儿。 因太后娘娘对费氏夫人一贯的青眼,逢年过节,费氏夫人都会受邀入宫的。 阮仁燧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着,您虽然与承恩公府断绝了来往,但毕竟也是世子的生母,若是太太认了苗大娘子做义女,这婚事也就等同于不废而废了。” 他挠了挠脸,不太确定费氏夫人是不是愿意再跟承恩公府产生瓜葛:“就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了……” 费氏夫人初听怔住,反应过来,当下动容道:“这感情好——殿下侠肝义胆,令人钦佩。” 她因为自己的经历,所以实在不愿看见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跳进火坑。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2节 说完,又失笑道:“我没有女儿缘,如若东平侯夫人情愿,肯让我再多个女儿,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了!” 略微思忖之后,又说:“可以请俊贤夫人来做中人,她的身份也正得宜。” 俊贤夫人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宗妇,又是名门韦家的女儿,同勋贵和文官两边都说得上话,也是个热心肠,必然很愿意成全此事。 阮仁燧实在松了口气,又去请东平侯夫人母女来说此事。 东平侯夫人实在吃了一惊! 比起把女儿嫁进夏侯家,她当然还是觉得让费氏夫人收女儿为义女,断绝了承恩公世子的想法更好。 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叫夏侯夫人和皇长子白白地为自家忙前忙后,周全一场? 只是作为母亲,顾虑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也实在说不出“别这么做”的话来…… 一时之间,东平侯夫人又是感激,又是羞愧。 两种情绪交替浮现在心头,逼得她热泪盈眶:“楚王殿下,费太太,我实在是……” 这话没有说完,她便拉着女儿,要给皇长子和费氏夫人行大礼。 阮仁燧跟费氏夫人赶忙把她们母女俩给扶起来了。 阮仁燧就事论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想着,其实不只是承恩公世子,小怡舅舅也是可以进宫来求阿耶赐婚的嘛,可是他又没有这么做。” 不是阮仁燧给自己脸上贴金,夏侯小舅真要是来求的话,他阿耶肯定是会答应的。 至少,绝对比答应承恩公世子来得痛快。 可是小怡舅舅并没有那么做。 这不也说明他虽心仪苗大娘子,却也不愿违背她的心意,成全这桩姻缘吗?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说:“要真是顺水推舟,其实也有落井下石之嫌,跟承恩公世子的行径比对,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苗大娘子眼眶发烫,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良久,才发出了一声长叹:“楚王殿下,请务必受我一拜!” 这一回,阮仁燧没有再推却。 他大大方方地“嗳”了一声,挺胸抬头地说:“苗大娘子,你是得谢谢我……” 这才有了后边发生的事情。 …… 圣上听冤种说了事情首尾,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只是有点好奇:“上一世,承恩公世子跟苗大娘子缔结婚姻了吗?” 阮仁燧斜了他阿耶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 同时也说:“不过后来到底还是和离了。” 承恩公世子也死啦! 圣上有点讶异:“这是怎么回事?” 阮仁燧想起来就想笑:“乔少尹干的……” 再瞧一眼跟齐王坐在一起,兴高采烈饮酒的卢梦卿,他暗地里幸灾乐祸起来。 阿耶,治你的人已经出来了。 一个是卢梦卿,还有一个是乔少尹! 等着吧,你的福气在后头! 只是此时此刻,就没必要跟他阿耶说这些了。 阮仁燧缠磨着他:“阿耶,你就答应了吧,动动嘴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就当是给你自己积德了!” 缺什么补什么嘛! 圣上:“……” 圣上冷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阮仁燧就开始wer wer大叫了:“阿耶,你帮帮忙吧,少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惹得底下的朝臣们目光似有似无地瞟了过来。 圣上叫他吵得头疼:“你先安静一会儿……” 阮仁燧置之不理,继续wer wer:“啊啊啊啊不!阿耶,阿耶你说话啊阿耶!!!” 圣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闭上嘴巴——不然我就不下那道口谕了!” 阮仁燧马上正襟危坐,一秒恢复到乖乖崽状态。 圣上没好气地斜睨着他,思忖着道:“倒也不是不能成全她们,只是小岁岁殿下,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呢?” …… 中秋佳节,圣上口谕,成全了费氏夫人和苗大娘子的母女情分,也将宫宴的氛围推上了一个小高潮。 费氏夫人的人缘很好,而大多数人也很乐见一个人走出困境,活出自我,开始新的人生。 东平侯府一贯与人为善,家声也很不错,苗大娘子也有才名。 这样两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成了母女,虽然令人稍觉错愕,但是再仔细想想,又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太后娘娘知道之后,还叫近侍女官去寻了一对紫春翡翠镯来,费氏夫人与苗大娘子各得一只,以为见证。 俊贤夫人在旁笑着打趣费氏夫人:“好啊,进宫一趟,白得了这么齐整的一个女儿,还从太后娘娘这儿得了这么好一只镯子!” 费氏夫人斜睨着她,同太后娘娘道:“您仔细闻闻,好像嗅不到桂花香气,全都是醋味儿了!” 众人听得忍俊不禁。 …… 等承恩公世子被放出来之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主要谁也没注意到他中间消失了那么久。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跟承恩公抱怨:“大公主的脾气愈发古怪了,传了我过去,她又不在,把我拘了那么久,最后见都没见到。” 承恩公没在意这事儿,也不在意。 他还在想刚刚那事儿呢:“你娘脑子里在想什么?好端端的,忽然间收了个义女……” 承恩公世子听得云里雾里,他娘忽然间收了个义女? 短暂地怔愣之后,他忽然间僵住了,紧接着脸色大变,仿佛是有条蛇从暗处钻出来,猝然间在他身上咬了一口! 承恩公世子脸色铁青:“阿耶,她是不是认了东平侯府的苗大娘子做义女?!” 承恩公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是啊,怎么了?” 承恩公世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宫宴刚刚结束,诸多文官武将及其家眷,乃至于勋贵宗亲们,正三三两两地预备着要离宫。 谁也没料到承恩公世子忽然间像条要逆流而上,急着产卵的虹鳟鱼一样,反而朝着人流涌来的方向去了。 他不管不顾地跑到了费氏夫人面前去,神情激愤,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承恩公世子不可置信:“你是不是一定要看我不痛快才行?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没心肝的娘!” 苗大娘子此时还跟费氏夫人在一起,闻言惊怒不已,更多的还是担心——她怕费氏夫人会伤心。 她悄悄地攥住了费氏夫人的手。 后者短暂地怔了一下,很快反握住了她的手,同时回以宽抚性的一笑。 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早在当初跟承恩公和离的时候,她的心就被这个所谓的儿子伤透了。 母子情分? 早就烟消云散了。 费氏夫人神色自若:“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承恩公世子,你没有任何资格,对着我指手画脚。” 承恩公世子几乎是目眦具裂:“阿耶说得没错,你就是个贱人——” 苗大娘子怫然变色:“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承恩公世子怒火上头,哪里还管得了别的? 别说是苗大娘子了,就算费氏夫人这个生母他都敢照骂不误! 正准备再喷吐几句,四下里汹涌的人流却忽的分散开来,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御史大夫屈君平、门下省侍中丁玄度,以及太常寺的麻太常,从后走了出来。 屈大夫面沉如水,神情冷肃,目光如刀:“世子,你刚才是在当众辱骂你的母亲吗?” 丁相公和麻太常在他旁边,神情不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 阮仁燧稍显焦虑地走来走去。 大公主稍显焦虑地走来走去。 姐弟俩都在等待最后的消息。 先是他们俩一起上阵,打着探讨礼法的幌子,叫住了本朝最精于此道的三个老学究。 然后再斟酌着时间,把承恩公世子给放出去。 尽量让三个老学究和承恩公世子碰到一起去。 他们姐弟俩赌的就是承恩公世子够蠢。 想想吧,他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站在渣爹那边儿,反过来辱骂亲娘的人,这种人能有多聪明? 先前那一回,是费氏夫人的母亲傅氏夫人做主,把他给打了一顿,事情也没能闹大,但这回可不一样了。 当众骂母,在高皇帝之前,律令严苛的时代,甚至是要被凌迟的! 就算是到了当代,也足够让一个人社会性死亡了! 要是叫别人瞧见,倒也罢了,平白无故的,或许没几个人想舍身炸粪坑。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3节 但撞到屈大夫他们手里边…… 我避承恩公府锋芒? 开什么玩笑! 三个人里头随便来一个,都能在朝堂上把承恩公府当陀螺抽! …… 侍从将那边发生的事情回禀给两位皇嗣,阮仁燧跟大公主对视一眼,心里边的情绪全都稳当了下来。 姐弟俩互道再见,各自回家去了。 德妃今日也是累了一天,正对镜卸妆呢,瞧见自己的乖乖崽回来,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岁岁,过来叫阿娘抱抱!” 她轻叹口气:“总觉得好久没有见到你啦!” 阮仁燧像只快活的小狗一样,敏捷地跑过去了。 那边燕吉从外头进来,跟德妃回了外头的事儿:“承恩公父子都让屈大夫、丁相公和麻太常扭送到陛下面前去了……” 德妃吃了一惊:“这是出什么事了?” 阮仁燧也纳闷儿呢:怎么还有承恩公的事儿? 燕吉就大概上把事情讲了一遍,又说:“屈大夫说,养不教、父之过,世子这样狂悖无礼,承恩公这个父亲也脱不了干系,也得一并惩治才行!” 德妃是幸灾乐祸:“屈大夫说得很对啊。” 阮仁燧是意外之喜:“承恩公他应得的。” 德妃又说起傅氏夫人收了苗大娘子为义女的事情:“怎么这么突然?” 阮仁燧知道这事儿瞒不了,也没打算瞒,当下耷拉着脑袋,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给说了。 德妃这才知道:“什么,小怡原来心仪苗大娘子吗?” 从头到尾思忖了一遍,又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岁岁,把头抬起来,这件事你办的很好。” 阮仁燧实在是没想到,他阿娘居然会这么说! 他以为自己自作主张,会落一通埋怨呢。 阮仁燧又惊愕,又感动地看着他阿娘! 德妃失笑道:“因为小怡终究还是想找一个一心人啊,强扭的瓜又不甜。” 即便是真的硬凑到了一起,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这不是感情,是恃恩索报。 德妃反倒觉得儿子这事儿办得刚刚好:“说不定啊,这反而会成为小怡跟苗大娘子关系破冰的契机呢……” …… 承恩公世子果然被老学究三人组抽成了陀螺。 三个人轮番上阵,把他骂了个半死。 具体的表现就是,他被剥夺了世子之位! 以子辱母,不孝之至,这种人怎么能承爵? 承恩公在旁看得瑟瑟发抖。 老学究三人组表示:哈哈,抽你也是顺手的事儿! 于是承恩公同样也被抽成了陀螺。 具体地表现就是,他不再是承恩公,而是变成了承恩侯。 阮仁燧跟大公主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亦或者是背地里庆功呢,就被圣上下令,拎到了崇勋殿。 真以为你们俩那点小伎俩,你们阿耶什么都没看出来? 德妃知道儿子或多或少地掺和了这事儿。 贤妃原本是不知道的,知道两个孩子都被圣上传召过去了,也就猜到了几分。 两人没有接到传召,不能往崇勋殿去,又害怕孩子受罚,当下齐齐地聚到了凤仪宫去。 朱皇后心下好笑,猜度着两个孩子的所作所为,又觉得颇觉欣慰。 就得是有这样的皇嗣,才能觉得未来还有指望啊。 她更衣之后,便领着德贤二妃往崇勋殿去了。 近侍守在外边,见朱皇后和德贤二妃过来,赶忙近前行礼。 朱皇后问:“皇嗣们都在里边儿吗?” 那近侍还没有回话,宋大监便出来了:“哟,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您三位怎么一起来了?” 朱皇后还没有言语,忽的听见殿内传来轻微的细响,有点像是竹条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朱皇后脸色微变,后边德妃跟贤妃也急了。 德妃忍不住叫了出来:“有话好好说,可别打他呀!” 宋大监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倒是领着她们进去了。 打眼一瞧,几个人都沉默了。 阮仁燧小脸板得紧紧的,大公主小脸同样板得紧紧的。 姐弟俩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被解开,重新扎起了几个乱糟糟朝天的小揪揪。 阮仁燧头顶的小揪揪上还挂着两个竹圈儿,大公主头顶也挂着一个竹圈儿。 地上也掉落着七八个呢。 圣上半歪在暖炕上,手边还放着一盒子竹圈儿,好整以暇地支使着他们俩:“再往后退退,太近了,套起来没有成就感……” 阮仁燧:“……” 大公主:“……” 阮仁燧忍辱负重地往后退了一步。 大公主忍辱负重地往后退了一步。 朱皇后:“……” 德妃:“……” 贤妃:“……” 圣上瞧见她们来了,还很热情地招呼她们呢:“你们要不要来套套看?还挺好玩的!” 又一脸快活地主动解释:“他们俩犯了事,让我抓个正着,我们商量好了,让我套半个时辰的圈儿,就不再追究这事儿了。” 说着,先往老太岁头上套了一个。 套中了! 又很公平地往大公主头上套了一个。 这一回失了手,那只竹圈儿从大公主肩膀上滑下去,“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朱皇后:“……” 德妃:“……” 贤妃:“……” 大公主没忍住,又羞又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气得直跺脚,哽咽着说:“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呜呜呜呜呜……” 第161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 中秋宫宴不过短短一日。 说得再准确些,不过是大半天罢了。 只是就在这区区大半天里,却实在发生了许多令人心惊瞠目的事情。 俊贤夫人回到家里,丢下臂间披帛,一边取下臂钏,一边失笑着同丈夫道:“承恩公府这回怕是要栽个狠的了。” “是啊,”杨少国公闻弦音而知雅意:“从前也没听说费太太跟苗家有什么很深切的交际,忽然间收了苗大娘子做义女,又得圣上金口明确此事,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俊贤夫人将手中臂钏递给侍女,自己往梳妆台前坐下,开始摘取耳环。 明镜里对上了丈夫的视线,她不无玩味地道:“圣上肯掺和这事儿,大抵也是有个得力之人穿针引线的结果,针线都齐全了,不趁机一劳永逸,更待何时?” …… 相较于其余人家的观望,东平侯府这边儿,可全都是心有余悸和劫后逢生之感了! 要不是夏侯夫人瞧着情况不对,过去关切了一句…… 要不是皇长子急公好义…… 那现在可全完了! 东平侯夫人一直到坐上马车,那口气松掉之后,才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湿漉漉的,竟是早就被冷汗给打湿了! 想想也是,天下哪个母亲,能在这种起伏之下,心如止水? 回到府上,东平侯夫妇也顾不上时辰已经晚了,带着女儿,往东平侯老夫人那儿去走了一趟。 东平侯老夫人因上了年纪,近来还有点咳嗽,便不曾进宫行宴。 这会儿听儿媳妇说了事情原委,不由得长叹一声,庆幸不已:“今晚的事情,真是欠了皇长子一个天大的人情!” 又心有余悸地拉着孙女的手,由衷地说:“世琰,你也真是福泽深厚了!” 东平侯夫人就说:“我想着虽然时辰有些晚了,但是也不能拖,皇长子在宫里,府里不好冒昧联系,但夏侯家那边儿,还是得有所表示的。” 她感念不已:“要不是夏侯夫人愿意居中帮忙,怎么可能请得动皇长子?” 东平侯老夫人听得颔首,略微思忖一会儿,便定了主意:“把景穆公留下的那柄宝刀,送去给夏侯家。”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4节 东平侯夫妇听罢,齐齐吃了一惊。 再回过神来,复又点头:“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们家的谢意。” “景穆”是东平侯府某位先祖的谥号,因为其生前率军平定东夷,威震天下,所以才得到了这个美谥。 而他所留下的那柄宝刀,除去自身所固有的价值之外,也被附加了一代名将的荣光,是东平侯府有数的宝物之一。 如若东平侯世子历练有成,原该是归他所有的。 不过此时此刻,将这柄宝刀赠给夏侯家,东平侯府心甘情愿。 事情及早不及晚,东平侯夫人没叫陪房动手,亲自去操持此事。 宝刀之外,另寻些得宜之物,礼赠过去。 东平侯还在跟母亲说话:“明天寻个时间,得正经地去拜会过费太太才是,这回的事情,也得多谢她肯相助,玉成此事。” 东平侯老夫人颔首应了:“原该如此。” 如是简洁明了地把事情说完,才有余力感慨一句:“夏侯家行事,十分君子。” 这说的是夏侯夫人明知道儿子心仪东平侯府的娘子,且在对方也主动提出结亲的情况下,最后还是选择让苗大娘子认费太太为义母,而不是顺水推舟,让她嫁进去的事情。 坦白说,就算夏侯家顺水推舟,应了婚事,之于东平侯府,也是一个莫大的人情。 放眼神都,有几家人肯为了一桩婚事,去冒忤逆圣意的危险? 可夏侯家没有那么做。 这就更显得人家行事纯粹了。 东平侯由衷地应了句:“是啊。” 苗大娘子自己,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回想着过去的惊心动魄的一日,她一时无言。 因事情还没有了解,东平侯府三代人都没有急着歇下,只聚在一起饮茶,静待结果。 如是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东平侯夫人终于回来了,脸上的神色也很欢畅:“我过去的时候,夏侯夫人也没歇下呢。” 她着重说:“礼单递过去,夏侯夫人看过,也没有推脱,很大方地收下了。” 东平侯老夫人不由得道:“真是明理通达的人家啊!” 那柄宝刀可以算得上是侯府至宝之一,分量其实是很重的。 夏侯夫人没有推脱,就收下了,可见并没有挟恩以报的想法。 这就是大大方方地跟东平侯府表示:你们的感激,我收到了,一来一回,这件事情结束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东平侯府众人各自散去,熄灯歇息。 只是东平侯老夫人格外多说了一句:“世贞跟小怡今晚一起值夜,是不是?” “叫人去跟世贞说一声,明天早晨,叫他一起到家里来吃饭。” 世贞,是东平侯世子的名讳。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 夏侯小舅跟东平侯世子都还不知道昨天晚上宫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听说这事儿,倒是也不觉得稀奇。 因为东平侯老夫人一直都挺喜欢夏侯小舅的嘛! 其实大多数人都很难对一个长得好看的少年生出恶感来。 这晚值夜结束,两个人就结伴往东平侯府去了。 到了地方一瞧,都给惊了一下。 别说是夏侯小舅,连东平侯世子都吓了一跳。 他知道昨晚在桂园有中秋宫宴,如果不是需要值夜的话,他其实也该去的。 也正是因为从前去过,所以他才清楚这类宫宴其实是很累人的,正常情况下,第二天没事的话,参宴之人都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毕竟中秋是有三天假的嘛。 怎么今天祖母这儿人来得这么齐? 他阿耶阿娘,他的两个妹妹,连他二叔二婶、三叔三婶都来了…… 大家都很缺这口早饭吃吗? 东平侯世子跟夏侯小舅一起,迷迷瞪瞪地问候了一圈儿之后,坐下开始吃饭。 东平侯府祖籍在南,饮食上也还保留有先辈的习惯,较之神都城内诸多追求排场和富贵的府邸,反倒显得简薄许多。 早饭吃的是索面,黄酒入汤,加一点姜末,面条洁白纤细,入口绵软。 上边加一个煎得金黄的鸡蛋,泡两根脆生生、绿油油的小油菜,炒得香喷喷的酱肉丝与虾米、木耳…… 因东平侯老夫人少年时候在蜀地长大,所以东平侯府的索面,还会在往里边加一片软糯咸香的坛子肉。 另有同样来自蜀地的泡菜相陪,聊以解腻。 夏侯小舅跟东平侯世子正是能吃的时候,见今日人多,虽觉奇怪,但是一个是客,不好深问,另一个是主,更没法在客人面前深问。 便也就各自按下疑惑,专心扒饭。 夏侯小舅面条吃到一半,忽然间听见有人轻轻地叫了自己一声:“夏侯公子。” 他初听楞了一下,下意识地又吃了一口,忽的反应过来——是苗大娘子在叫他! 饭桌上所有人暂停了吃饭的动作,同时都竖起了耳朵! 夏侯小舅赶忙把口里的面条咽下去,而后问:“娘子有何吩咐?” “吩咐却不敢当……” 苗大娘子握着手里的竹筷,轻声问他:“夏侯公子是否知道,昨晚中秋宫宴,都发生了些什么?” 夏侯小舅下意识跟东平侯世子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真切的茫然。 他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苗娘子,我们俩才刚值夜回来,实在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苗大娘子听得微微一笑,便把昨夜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们二人听。 东平侯世子初听大惊,最后实在是松了口气:“苍天庇佑……” 夏侯小舅也愣住了,回过神来,由衷地高兴道:“真好,这么一来,承恩公世子就没法再纠缠苗娘子了……” 他的目光那么明澈,像是一汪泉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他是真的在为她高兴。 而不是心生惋惜——怎么没有成全我的婚事? 苗大娘子定定地看着他,几瞬之后,为之莞尔。 夏侯小舅虽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笑的,但是看她笑了,自己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没有人再说设么,但桌上的氛围,的确如同秋日的阳光一样,明媚地在微风中流动起来了。 …… 因中秋节的缘故,阮仁燧和大公主放了三天假。 对阮仁燧来说,这就是纯粹的三天假,玩就完了。 但对于大公主来说,这是最终冲锋前的号角——距离神都联考,也就是跟元明珠一较高下的时间更近了! 德妃的状态跟大公主相似,也有点紧绷,等过完中秋节假,她就要开始给外命妇们讲课了! 而大公主在繁忙的课业之余,也还添了新一桩任务。 她实在是很想听一听德娘娘讲的课! 但是她真的是太忙太忙了! 唉! 她私底下跟阿好说:“要是能把我一分为二,一个去龙川书院上课,另一个留在宫里,听德娘娘讲课就好了!” 阿好笑眯眯地听她抱怨,末了,悄悄道:“我今天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不妨来猜猜看?” 好消息! 大公主听得眼前一亮,想了想,试探着问:“难道是你把书单上的书都看完了?” 阿好摇头:“哪儿有那么快?再猜。” 大公主抿着嘴唇,冥思几瞬,忽然间反应过来:“你把五品及以上官员的统计表做出来了吗?!” 阿好想表现得镇定一点的,但她现在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嘛。 脸上不自觉地就带出了笑意。 捎带着连嘴角都像是月牙似的弯起来了。 “你猜对啦,”她笑盈盈地从袖子里取出那张汇总表,递给大公主看:“刚刚才算出来的,新鲜热乎!” …… 千秋宫。 太后娘娘语气里带着一点感慨:“真没想到,最后是几个孩子办成了这件大事。” 说着,将手中那份文书向外一推:“你们也来瞧瞧。” 坐在太后娘娘左手边的,是政事堂的首相唐红唐首文。 在她之下,坐的却是个生得婉丽的年轻娘子,穿的是五品服色,正低垂着头,神色谦恭。 是如今代掌淮安侯府的董满。 而坐在太后娘娘右手边的,则是她当年摄政时除去唐红之外的另一驾马车,当代大儒卓宪之。 她后边也坐着一个小娘子,年纪明显要比董满小,神色却比她轻松随意许多。 那是卓宪之的长女卓如柏,如今还在弘文馆读书。 唐红率先接过那份文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觉讶异:“真没想到,排在榜首的不是费、韦、薛、柳这样的名门,也不是丁、闻、屈、周这样的显宦,居然是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舒家……”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5节 她将那份文书双手递给卓宪之。 后者笑着接过,虽还没有看,但却也知道她说的“舒家”是哪个“舒家”了。 “舒家只是没有人在神都任职,所以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卓宪之读书听事,过目不忘。 此时谈起,更是如数家珍:“细细追溯起来,舒家相公房的记述,还得追溯到本朝这一系天子还都于神都之前呢!” 董满听得有些讶异。 卓如柏同样讶异,所以她问了出来:“舒家相公房?” “不错。” 卓宪之应了一声,细细地解释给她们听:“早在本朝这一系天子的始祖登基之前,舒家便已经出过宰相了,虽然那位相公后来获罪,被贬谪出京,但他的后人都以相公房出身而自称。” “那位相公有个侄女,唤作世松。世松性严毅,有雅量,后来官至刑部尚书,她是舒家尚书房的先祖……” 卓宪之伸出一根手指,在文书汇总最前边的“舒家”二字上点了点:“五品及以上官员家族统计当中,夺得榜首的,就是舒家尚书房的后裔……” 唐红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舒伯瑶正在做徐州刺史。” 太后娘娘也有些感慨:“上次见她,也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卓宪之目光落到纸面上,从上往下,迅速扫了一遍。 舒家之后,竟然是同样看似名不见经传的俞家。 从前刑部的管尚书忽发急病,被迫致仕,圣上遂点了俞侍郎代为执掌刑部,那时候还有很多人反对呢。 无非是觉得俞侍郎没有功名,能做侍郎已经是得天之幸,没有资格再往上升了。 却没想到,这段时间以来,俞侍郎硬是把刑部管得井井有条,一丝错漏都没有出。 现下再在这份名单的榜眼位置瞧见俞家…… “可知世事从没有一蹴而就的说法。” 卓宪之由衷地道:“都说俞侍郎没有功名而入仕,却没有注意到,俞家夫妇把几个孩子都教得这么好。” 俞家之后,排在探花位置的是徐家。 从前与小时女官一起入选海棠诗会前十的那位静仪娘子,就是徐家之女。 前三名当中,竟然没有一家是当世顶级文官门庭,亦或者宰辅显要之家! 太后娘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或多或少,也能给朝堂上的人一点警示吧。” …… 相较于从前对宗亲、外戚和勋贵的统计,针对五品及以上官员家族成绩的统计,在神都城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尤其榜上前三的家族,更给了无数人以巨大的震撼。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礼部的石尚书是当代大儒亲传弟子,诗书传家,对于儿女的功课,督促得也算严格了。 最开始大公主和皇长子要办这事儿,他举双手赞成,原以为自家不是榜一,起码也能进前三的。 哪想到最后只是出现在了榜单前十? 面对最终的这份结果,他百感交集:“不只是功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家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披香殿里。 德妃知道之后,也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还真是没想到呢……” 圣上也说:“是啊,真是始料未及。” 又趁着爱妃不注意,悄悄把冤种儿子提溜到小角落里,问他:“你对这三家还有印象吗?” 阮仁燧高高在上地瞥了他一眼,糯米团似的脸上生动地演绎着一本世界名著——《傲慢与偏见》。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说:“阿耶,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圣上:“……” 阮仁燧冷哼一声,倨傲道:“阿耶,你之前在我头上套圈儿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吧?” 圣上:“……” 阮仁燧短促地笑了一声,挺胸抬头,傲然睥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圣上:“……” 圣上讶然反问:“你早就过完三十岁了吧,还在这儿喊莫欺少年穷呢?” 他刻薄得浑然天成:“谁是少年,老太岁,你吗?” 阮仁燧:“……” 阮仁燧恼羞成怒:“你管那么多呢!” 第162章 夏侯博士第一次公开课…… 圣上嘴上虽然喊着“老太岁”,但为了交换讯息,还是给了一个承诺:“下次你再闯祸,我不找你麻烦。”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圣上说得很肯定:“真的!” 阮仁燧不太聪明地转了转眼珠,心想:那倒也不是不行…… 圣上觑着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似乎是有所意动,当下再不纠缠此事,趁热打铁:“这三家里,你可有耳闻过的人?” 还真是有,且都不少呢! 阮仁燧自己见了那份表格,其实也是很感慨的。 许多人都很容易觉得别人的成功都是偶然得之,都只见到了一棵大树枝繁叶茂的样子。 却没有想到,从一颗种子发芽抽条,到最后的枝繁叶茂,究竟得付出多少心力…… 阮仁燧倍觉唏嘘! 他从头开始说:“排行第一的舒家,我其实没怎么见过她们家的人,不过到我过来的时候,还是很有名的。” 阮仁燧回忆着,慢慢地说:“好像是因为前些年——我是说相对于我过来那时候的前些年,舒家两房因为内部的一些事情,闹得不太愉快。” 圣上了然道:“最后哪一房赢了?” 阮仁燧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尚书房啊。” 他有点怜悯地“啧啧”了两声:“当时民间还有童谣传出来呢,大概就是说,尚书房后来又出了一位尚书,相公房怎么没出过宰相?怎么好意思叫的……” 圣上明白过来:“舒伯瑶后来入京做了尚书——难道是刑部尚书?” 毕竟尚书房的先祖,就曾经官至刑部尚书嘛。 阮仁燧笑着应了声:“是啊!” 圣上听得忍俊不禁:“难怪另一房会败得那么难看了。” 传出那种童谣来,跟上门打脸,说后嗣不肖,辱没先祖,有什么区别? 阮仁燧也笑了。 笑完又说起第二家来:“其实我过来的时候,这三家当中,最有名的不是舒家,而是俞家……” 圣上一语中的:“难道俞家出了一位宰相?” 阮仁燧没想到他阿耶反应得这么快,倒是一怔。 转念一想,舒家出的是正三品尚书,已经算是文官的顶尖官位了。 自己又说俞家较之舒家更加有名,阿耶猜到是出了相公,也不奇怪嘛! 他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告诉他阿耶:“俞侍郎的儿子,后来做了中书令。” “高皇帝开国功臣当中,以中山侯府庾氏为诸侯府之首,又因为俞相公的‘俞’与中山侯府的‘庾’同音,所以时人又称中山侯府为大鱼家,俞府为小鱼家,以此作为区分……” 圣上听得有些讶异,没做评述,只是悄悄地把这个人记下。 又问冤种:“那徐家呢?” 阮仁燧“呃”了一下,才说:“徐家啊,他们家的人其实都没怎么正式出仕过……” 之所以会被列入官员评比之中,是因为朝廷会给当代大儒、名士乃至于某种技艺登峰造极的人荣誉官位。 他说:“阿耶,你还记得之前参与海棠诗会的,徐家的那位静仪娘子吗?” 圣上应了声:“记得,她怎么了?” 阮仁燧就一五一十地说:“后来她的妹妹进宫了……” 那是他四妹的生母。 圣上明白过来:“那就不用管了。” 又调头回去问他:“俞侍郎现在也还不到五十岁,那他的儿子,年纪应该也不大,那时候居然就做了宰相吗?” 阮仁燧想了想,很诚实地说:“阿耶,其实那时候宰相们都挺年轻的……” 这个“年轻”当然不是指二十出头这种年轻,而是四十来岁的这种年轻。 对于宰相这两个字来说,这个岁数,甚至可以说是风华正茂了! 圣上明白过来,略微思忖一会儿,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点醺然来。 当下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心满意足地道:“好了,阿耶知道了,岁岁真是帮大忙了!” 阮仁燧瞧着他阿耶的神情,忍不住扁了扁嘴:“有求于人的时候,叫我岁岁,不是之前叫我……” 他拒绝把“老太岁”三个字说出口! 圣上听得一脸茫然:“我之前叫你什么了?” 阮仁燧:“……” 阮仁燧烦不胜烦:“阿耶,你赶紧忙你的事情去吧,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6节 圣上朗声大笑,再伸手捏了捏儿子的丸子头,牵着他,笑容满面地出去了。 …… 虽说是在假期里,但德妃过得一点也不松弛,反倒异常地紧绷。 为了备课,每天早起晚睡,勤勉异常。 阮仁燧在宫里长日无聊,又想着叫他阿娘散散心,还主动约呢:“阿娘,不然咱们找个空,出宫去戏园里看看戏怎么样?” 中秋佳节,戏园的排期肯定很满! 德妃摇头拒了:“过段时间吧,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忙完再说……” 说完,就一头扎进书房里去了。 阮仁燧又约他阿耶。 毕竟看戏这事儿,一个人也没意思:“阿耶,不然我们俩一起去?” 圣上叫人在暖炕上支了张桌子,自己挨着把优胜名单上榜家族里的年轻人名字亲自抄录下来,此时听得头也不抬:“戏有什么好看的?不去。” 阮仁燧小小地争取了一下:“去嘛,石海春演得多好啊!” 圣上冷笑了一声:“全天下演技最好的人都在朝堂上,要不就在宫里,戏园里能看个屁啊!” 阮仁燧:“……” 阮仁燧嘴唇嗫嚅了两下,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 假期匆匆结束,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等到了新的一天,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乘坐马车出宫,来到龙川书院,刚到门口,就见到了汪明娘。 她是专门来这儿等小伙伴的,见到大公主之后,还神神秘秘地问她:“宝珠,你听到那些传闻了没有?” 大公主叫她问得不明所以:“什么传闻呀?” 阮仁燧也跟着往前伸了伸小耳朵。 汪明娘就悄悄告诉他们姐弟俩:“陈梦先他们说,那份调查报告根本就不是元明珠自己写的,是她找大人代笔写的,不该让她拿第一!” 陈梦先是他们班的第二名。 大公主初听楞了一下,回过神来,眉头就慢慢地皱起来了。 她跟汪明娘一起走了:“得去问问他……” 阮仁燧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什么元明珠啊,陈梦先啊,都离他远着呢! 最近的就是王娘娘喊他们姐弟俩中午去吃南瓜花酿,还特意说了,让曹奇武和宋琢玉也去。 南瓜花酿……嘿嘿! 一听就很好吃! 阮仁燧背着书包,慢慢悠悠地往十班教室去了,那边儿大公主也去找自己班里的陈梦先说话。 她有点不解:“陈梦先,是你说元明珠的调查报告不是她自己写的,而是找大人写的吗?” 陈梦先就理所应当地说:“我们都还没有学到那个什么什么力呢,她怎么能知道得那么多?” 又信誓旦旦地道:“她肯定是找大人帮忙了,就是为了压我们龙川书院一头!” 大公主问他:“那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元明珠是找人代笔的呢?” 陈梦先有点不自在地别过脸去,说不出话来了。 大公主就明白了。 她很认真地说:“你要是没有证据的话,就不能那么说人,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输不起,就很丢人了!” 又说:“我曾经听见元明珠跟她小组里的人商议调查报告的事情,跟她最后上台讲演的内容是对得上的,而且,我觉得她不像是那种人……” 陈梦先也有点不高兴了:“我又不是第二名,这不也是为了你们组,为了龙川书院吗?” 他气呼呼地把手里的书砸到桌面上,特别大声地拉开凳子,重重地坐了下去。 庞君仪悄悄地拉了拉大公主,叫她:“咱们也回去吧。” 等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大公主还是说:“这样真的不好……” 她也曾经被这样冤枉过,将心比心,所以知道被冤枉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陈梦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什么也没再说。 他的小伙伴悄悄回头来看了大公主她们一眼,视线对上之后,很快又把头转回去了。 第一节 的算术课,大公主上得心不在焉,思来想去,等到下课之后,还是往乐山书院上课的教室那儿去走了一趟。 她让人去找了元明珠出来,心情有点奇怪地在外边等着。 元明珠出来得很快,脸上还带着未散去的疑惑:“元宝珠,你找我有事吗?” 大公主虽然在自己班里说陈梦先,但还是不想在外人,尤其是乐山书院的人面前说出他的名字,再捎带着讲一通偏贬义的话。 所以最后她也只是说:“元明珠,虽然你这个人有时候有点讨厌,还有点傲慢,但是对你的本领,我还是很服气的,你很厉害。” 说完,一双眼睛有点紧张地盯着元明珠,不说话。 元明珠微觉莫名其妙:“啊?” 她摆摆手,无所谓地道:“谢谢你,不过没必要专门为这件事来找我。” 元明珠耸了耸肩,说:“毕竟败给我的人太多了,要是每个人都专门来说一声‘服气’,我哪儿能听得完?” 大公主:“……” 大公主深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亦或者说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的感觉。 她有点恼火,是以气呼呼地补了一句:“元明珠,虽然你是有点厉害,但是这也不妨碍你真的很讨厌!” 说完,看也不看元明珠的反应,扭头就走了。 等她再回到一班,就察觉到班级里的氛围不太对劲,亦或者说十分微妙。 有同学怪声怪气地说:“有些人真是会装模作样,也没见乐山书院的人给她什么好脸色……” 大公主才不会忍气吞声,当下眉毛一竖,大声问他:“你说谁装模作样?” 她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壮壮的身体威慑力十足:“想打架是不是?信不信我揍你!” 说话的同学就不敢作声了。 汪明娘跟庞君仪在旁劝她:“别理会他们……” 大公主没有为同学的阴阳怪气而难过,她只是觉得,整件事情跟她想的并不一样。 她少见地有点忧愁。 …… 如是到了中午,姐弟俩聚在一起,各自带着一个小伙伴,要往王娘娘那儿去吃饭。 阮仁燧瞧出来他大姐姐的兴致不高,不免要关切地问几句。 大公主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阮仁燧又去问宋琢玉。 宋琢玉看了朋友一眼,倒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讲了。 阮仁燧还以为他大姐姐是在生同班同学的气,马上就说:“谁说的?我替你打他去!” 曹奇武热烈拥护:“宝珠姐姐,我也去!” 大公主听到的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岁岁:大姐姐,我去给你添点乱! 曹奇武:我也很能添乱的,我也去! 大公主:“……” 她叹了口气,背着书包,一边往王娘娘那儿走,一边慢慢地说出了自己心里边的想法。 “我一点也不后悔反驳陈梦先说的话,他又没有证据,那么说就是不对,可是……” 她有点不好意思,气呼呼地跺了下脚:“但元明珠也太不知道好歹了吧!” “我倒也不是想得到她的感激,或者说夸奖什么的,但是……好吧,我心里边其实也有一点点这样的想法,可是……” 大公主微微地红着脸,赧然道:“我是不是太虚伪了?” 其余几个小孩儿陷入了思索。 小时女官听得忍俊不禁:“宝珠娘子,你的想法和做法都没有任何问题啊。” 同时,她也说:“只是你也要知道,人是活的,是会有各种各样不同想法的,一件事情的发展,不可能完全契合你的预想,你要学着接受这件事情。” 小时女官问她:“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指出陈梦先的错误,会让班级里的几个同学说你的怪话,并且这也得不到元明珠的感激和夸奖——” “如果再回到今天早晨,给你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那么做吗?” 大公主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小时女官问她:“为什么呢?” 大公主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觉得那是对的啊!” 她说:“就算元明珠有点傲慢,还很没有礼貌,但这也不是别人捏造谎话,诋毁她的理由。” 宋琢玉在旁,轻轻开口:“尊重你的对手,本质上也是在尊重自己。” 大公主兴奋得跟她击了下掌:“对,就是这样的!” “是呀,这不就可以了吗?” 小时女官听得莞尔,赞同之后,又由衷地感慨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7节 …… 几个孩子还没有进王娘娘的院子,就先闻到了一股饭菜香味儿。 进入一瞧,不只是王娘娘,刘永娘竟然也在这儿。 见他们过来,赶紧督促他们:“小时,领着他们去洗手,马上就吃饭了!”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应了声:“好。” 刘永娘还在说呢:“都过了中秋了,你从哪儿弄的南瓜花?” 王娘娘笑着打了个哈哈:“也是凑巧了,朋友那儿有暖棚……” 说着,没叫侍女动手,亲自端着盘子过来出来了。 洗完手的几个小孩儿活像是伸高了两只前蹄的小羊,探头张望了一眼,然后齐齐地“哇!”了一声。 金黄色的南瓜花上镌刻着翠色的纹路,将开不开时,宛如一朵亮色的喇叭。 王娘娘自己调制了馅料儿,猪肉三成肥、七成瘦,再切入荸荠丁和香菇丁、虾米,末了撒白胡椒粉,最后用酱油和花椒水活开,填入南瓜花中备用。 正统的南瓜花酿用的都是猪肉,上锅蒸制,最后浇汤勾芡。 只是王娘娘想着做都做了,又额外用鸡肉调了一份馅料出来,两种风味。 最后将两种馅料的南瓜花一分为二。 一份上锅蒸制,一刻钟之后开锅,浇上加了瑶柱熬煮的清鸡汤,鲜美浓香,妙不可言。 另一份裹上鸡蛋面糊,下过油炸,酥脆可口,吃在嘴里“咔嚓”作响! 几个小孩儿围坐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去夹油炸南瓜花酿。 一口咬下去,最先感受到的是外边的油炸酥皮,浸润着油脂的香味,再之后才是细腻醇香的肉味。 有时候一口咬住荸荠,咯吱作响。 若是咬到了香菇丁,短暂地柔韧之后,入口就是菌菇独有的香气…… 王娘娘还专门做了好大两只烤饼,摆上不同的馅料,叫宋琢玉和曹奇武尝尝:“宝珠和岁岁都吃过了,你们俩也来尝尝?” 她还跟两个孩子说呢:“我预备着开店,你们俩要是吃着好,到时候去给我捧场!” 刘永娘也陆陆续续地从厨房里端了自己做的几个菜出来。 油豆腐焖拆骨肉、紫苏炖鱼,还有腊肉莲藕炖排骨…… 阮仁燧和大公主,乃至于曹奇武都还不觉得有什么。 宋琢玉因了解自己干娘,倒是看出来一点门道:“这几样可都是很耗功夫的啊,干娘。” 几个小孩儿同时看了过去。 王娘娘笑而不语。 刘永娘则是神神秘秘地在卖关子:“你们知不知道,不久之前,神都城里搞了一个家族成绩评比表?” 宋琢玉和曹奇武听得面露茫然。 阮仁燧和大公主却是悄悄地竖起了小耳朵! 刘永娘这关子也没卖太久,提了一嘴,就告诉他们:“不久之前,邢国公去联系了京兆府,打算在神都城里举办一场厨王大赛,我也收到了邀请函……” 所以才想着近来多练一练麻烦点的菜式,提前热热身。 厨!王!大!赛! 那很美味了! 几个小孩儿听得两眼放光,口水直流! 阮仁燧一边嚼嚼嚼,一边很好奇地问:“什么时候办,在哪儿办?” 这事儿刘永娘就不清楚了。 “还得等通知吧?” 她说着,瞧了王娘娘一眼:“听芳宁说,这回的厨王大赛规模不小,三都里的名厨都接到了邀请函,天下各地有名的厨子,通过资格审核之后,也可以入京参赛……” “要给他们预留好上京的时间,所以嘛,这厨王大赛,一时半会的,当然就开不起来啦!” 曹奇武问出了很多人的心声:“可以去当观众吗?观众能吃到吗?” 刘永娘“嗐”了一声:“这我哪儿知道?” 阮仁燧倒是把这事儿记到了心里。 厨王大赛,一听就很好吃! 他可以去当个评委嘛! 毕竟他有个别的评委都没有的好处——没有人能收买他! 他可以做出百分之百公平公正的裁决! …… 甭管阮仁燧是怎么流着口水,想着去厨王大赛上大快朵颐,德妃的外命妇公开课跟龙川书院的神都联考,几乎是前后脚到来了。 大公主很难过地去跟德妃请假:“德娘娘,我真的很想来听课的,但是我太忙了……” 德妃又是感动,又是好奇。 感动当然是因为有个人如此殷切地希望来听自己讲课。 好奇,则是因为——也没觉得岁岁近来有多忙啊?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公主就说:“德娘娘,我不仅仅自己要学习,我还要给班里的同学补课呀!” 一班里有两个同学是走关系被插进去的,除此之外,排名最靠后的几个同学,也有人对口补课。 德妃明白过来,即便偏心偏到胳肢窝去了,也不得不想:“仁佑办起事来,是比岁岁稳当……” 因为补课的事情,准确地说,是因为被插进一班的两个人,大公主还跟陈梦先又吵了一架。 原因是临近考试之前,陈梦先找了两个吊车尾说话,很客气地问他们:“等到考试那天,你们俩能请假,不要来吗?” 他说:“如果你们不来的话,最后统计成绩,就不会算你们俩,也就不会拖我们班的后腿了!” 赵世明跟马仲文,也就是被塞进去的两个小孩儿,都听得默然不语,低着头坐在座位上不说话。 陈梦先就有点着急地催促他们:“你们倒是说话啊!” 大公主就生气了:“陈梦先,你凭什么让人家不来啊?!” 陈梦先也生气了:“元宝珠,你怎么老是爱跟我对着干?我这是为了我们班!” 大公主比他还生气:“有本事你一开始就闹啊,分班的时候就不要接受!现在要考试了,又要赶人家走?我们是一个班的,不能这么做!” 陈梦先脸都气得红了:“他们会拉我们班后腿的——” 大公主超大声的把他的声音给盖住了:“你以为乐山书院的人傻啊,你怎么知道最后成绩究竟是怎么统计的?” “万一最后把他们俩算进去,没来考,都是零分,反而把平均分拉得更低呢?” 她没给陈梦先说话的机会,气势汹汹道:“再说,这么干不是自欺欺人?” “要是真行得通的话,不如我们全班人都请假,只让琢玉一个人来考试好了,那平均分肯定是最高的!” 陈梦先被堵得哑口无言,憋着一肚子气,回自己座位上坐下了。 而与此同时,宫里边德妃的外命妇公开课,也正式地拉开了帷幕。 …… 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经营,德妃在宫内宫外,都有了些许才名。 又与韩王妃和费太太这样的才女诸多交际,无形当中,也抬高了她在士林中的身份。 这回太后娘娘下令,让她讲书,德妃倍感荣耀,极其认真地在筹备这事儿。 讲稿看了又看,甚至于脱稿都能背诵,而除去讲书之外的其余环节,也叫嘉贞娘子帮衬着,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如是等真的到了这日,不只是外命妇,连以朱皇后为首的内命妇们,也一起出席旁听来了。 德妃哪里在这种场合之中担当过主角? 时辰到了,她坐到了上首去,视线低垂,看见底下乌压压的人头和闪烁的珠翠,一时心生忐忑,犹豫起来。 这……我能行吗? 正迟疑间,忽然间殿外歪歪扭扭地举起了一道横幅。 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真的是歪歪扭扭地举起来的! 圣上亲自持着横幅的一头,又因他高,所以不免要将横幅举得高些。 另一头持横幅的明显就是个小矮子。 虽然宫人们搬了宽宽的长凳来叫他踩着,但也仍旧是矮。 横幅上写了好长一句话,所以他们是边走边展示给她看的。 热烈庆贺插花界的一代宗师、开山鼻祖夏侯博士第一次公开课顺利召开! 第163章 再见。再见。 德妃起初还有点忐忑的,瞧见这一幕,心也就逐渐地安了。 身边最要紧的两个人都这样一心一意地支持着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燕吉协同几个宫人,将她事先准备好的大纲分发下去,德妃清了清嗓子,徐徐地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嘉贞娘子思忖着讲演的时间,叫底下人准备了许多吃饮之物。 可以饱腹的糕饼点心,乃至于热粥冷饮,时鲜果子和蜜饯,全都搁置得整整齐齐,预备着中场休息的时候供人取用。 这会儿外命妇们还在听课,当然没人过去取用。 阮仁燧自己拿了个盘子,去夹了几块蟹壳黄,一块三丝眉毛酥,一枚螺蛳转儿,又叫宫人给自己倒一杯桂花香饮来。 末了,还往自己兜里抓了两把阿月浑子(开心果)和新罗松子……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8节 圣上坐在帘幕后边,合着眼睛静听德妃讲课,听得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和衣袍轻微的摩擦声落在自己身边,起初也没在意。 结果不一会儿,那声音却似乎是完成了转生似的,成了另一种生物。 身边好像是坐了一只松鼠,正不停地咔嚓咔嚓。 圣上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瞧着自己身边的这只松鼠。 那只松鼠被他看得有点茫然。 想了想,眨眨眼,很没有眼力见地把手里的松子儿往前一送,脸颊肉嘟嘟的,憨态可掬地说:“阿耶,你也吃!” 圣上暗叹口气,屈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叫他:“小点声,仔细叫你阿娘分神。” 阮仁燧捂着头,委屈地、乖乖地“哦”了一声。 他停了吃的动作,端起那杯桂花香饮,一边啜饮,一边专心致志地跟他阿耶一起听课了。 德妃长久以来的准备不是白做的,度过了起初的忐忑之后,先前一次次地演练开始发挥了作用。 她的口齿逐渐变得流利,神态也随之变得自然,诸多前尘典故,信手拈来,神采飞扬。 明明因为今日讲课,特意穿着了偏素雅的月白,但她眼神眉宇之间所透露出的神采,却光亮如明珠。 阮仁燧托着腮在底下看她,不觉间出了神。 回过神来之后,又觉欣慰不已,与有荣焉。 阿娘跟上一世不一样了,她现在可是真正的大才女啦! …… 朱皇后协同一众内命妇,也静坐听讲,作为六宫之主,她也真切地见识到了这段时间以来,德妃身上所发生的变化。 她心有了悟。 或许也正是因为德妃变了,时局也将变化,所以太后娘娘才会推德妃到外命妇们面前,主持这场讲书会吧。 如此说来…… 朱皇后心想:我离开之后,大抵陛下就不会再立后,也不会再迎立勋贵之女入宫担当高位妃嫔了。 回头去看,世事当真是奇妙。 正如同夏侯氏入宫之初,没有人预想到她能够成为德妃一样——毕竟贤妃就连生了大公主,都没能得到进位的。 谁又能预想到,在她做了德妃之后,居然还能有机会再度进位? 朱皇后感慨不已。 天时、地利、人和,全都被她赶上了,如此运道,也算是世所罕见了。 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相熟的外命妇们聚集在一起,或好奇或感慨地议论着方才听到的内容,亦或者去吃一块糕点,几颗干果。 倒是很少有人取用香饮——怕晚点听课的时候须得更衣,诸多不便。 阿好就见到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 对方很好奇地问她:“你是谁呀,之前怎么没在宫里见过你?” 阿好不认识来者是谁,但田美人认识。 她神色有点慌张,赶忙跟妹妹介绍:“这是卓大儒的女儿卓二娘子……” 宫里边生活的人,一定要知道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 就跟京兆府的差役上街执勤,一定得认识各家高门大户马车上的标志一样。 卓大儒与首相唐红,是太后娘娘手下并驾齐驱的两辆马车。 她的两个女儿虽然都很年轻,但却都有门籍,可以随时出入宫廷,极得太后娘娘宠爱。 卓二娘子很恭谨地向田美人行了礼,而后主动同阿好自我介绍:“我字如翰,田娘子怎么称呼?” 阿好心想:原来她知道我是姐姐的妹妹,也知道我姓田!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过来的时候,却做出不认识我的样子来? 阿好脑海中猛地划过了一道闪电,刹那间福至心灵! 陛下曾经应允过她,如果她能把统计表的事情办好的话,就给她找一个很厉害的老师! 阿好心念及此,当下很郑重地还礼:“卓二娘子,我姓田,名叫阿好。” 她更深地鞠了一躬:“如若日后有幸长久相见,还望娘子多加包涵照拂……” 卓如翰听得眉头一动,眼睛微亮:“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过来找你的吗?” 阿好听她如此发问,心里便有了底。 她毕竟年幼,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容出来:“是否可以请如翰娘子代为引荐卓太太?” …… 阮仁燧原还想趁着中场休息的时间,过去褒赞勉励一下他阿娘的,结果等真到了那会儿,打眼一瞧,哪还有他的位置? 他阿娘俨然是成了大殿的中心,被诸多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着。 你问一句,她夸一嘴,别说是他了,连他外祖母都没能挤过去呢! 圣上显然早有预料,是以刚结束的时候,一动都没动,见他着急忙慌地站起来,还短促地笑了一声。 搞得阮仁燧再坐回去的时候,就有点不得劲儿:“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气哼哼地说:“我哪知道会有那么多人围着阿娘啊!” 圣上的神色反倒是很欣慰:“这说明神都城里,到底还是聪明人更多一点……” 说着,他视线一斜,朝着离开大殿,往别处去的两个小娘子身上扫了一眼。 圣上脸上的笑容随即更深了几分。 …… 这天的读书会完成得很顺利,讲解也好,示范也罢,从头到尾,都没出什么纰漏。 一直到最后把推荐书单挨着分发下去,顺利收官之后,德妃环视四遭,竟然有种大梦一场的虚幻感。 就这么顺顺利利地结束了? 就这么顺顺利利地结束了! 第二天一大早,夏侯夫人专门使人送了当天的报纸进宫,写的就是天家教化,皇妃垂范,毓出名门,高华秀赡! 德妃饭都没顾上吃,从头到尾先看了一遍,而后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两手将那份报纸捧在心口,醺醺然如饮醉一般,沉迷不已地合上了眼睛。 圣上心下好笑,脸上倒是不显。 虽然那二十个字就是他亲自题的,但此时此刻,他还是装出迷惑和不解的样子,问她:“写的什么呀?” 夏侯博士睁开眼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很随意地把报纸递给了他:“哎,他们说的也太夸张了……” 一边说,一边控制不住脸上的笑,以至于表情都变得扭曲起来了。 圣上从头到尾飞快地看了一遍,当下赞叹不已地道:“完全没有夸张嘛!” 他说:“这不都是实话?” 夏侯博士几根手指撑在颧骨上,咬着腮肉,叫自己别笑得太夸张:“哎呀,人还是得谦虚一点的嘛!” 阮仁燧在旁边做捧哏:“阿娘,这个词怎么念?高华秀什么?” 夏侯博士低头瞧了一眼,说:“赡,这个字念‘shan’。” 阮仁燧就很好奇地问:“阿娘,高华秀赡是什么意思呀?” 好孩子,真会问! 夏侯博士欣慰不已,一颗心都跟泡在了蜜水里边似的:“这个词儿啊,得拆解开来看……” …… 宫里边——其实主要是太后娘娘——能做出让德妃给外命妇们讲课的决定,就已经极大地表明了宫廷的态度。 而德妃的表现,也的确没有令皇室蒙羞,反倒成了对外风范和教化的一种展现。 上头有意,且德妃的确表现得好,再底下推崇备至,颂声载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德妃人在内庭,感受得还不算十分分明,夏侯夫人身在宫外,则是明显地感觉到,投贴拜会,爱屋及乌的人多了。 追捧的人极多,但也不是全部。 也有人看不惯的,私底下议论:“也没见皇后和贤妃冒这个尖儿,就是她爱出头。不年不节的,还让人进宫去,平白耗了一上午……” 这话传到外边去,德妃还没知道,就先进了千秋宫。 太后娘娘就云淡风轻地说:“她既然不喜欢进宫,那以后就都别进宫了,免得误了她的要紧事。” 一句话吩咐下去,既免去了发牢□□人的诰命身份,捎带着也把她的夫婿从升殿官的位置上拉了下去。 毕竟,只有五品及以上的外命妇才有资格进宫听课,不是吗? 这么个血淋淋的例子往外一摆,外头那些微的不和睦的声音,立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官员为此专程去求见屈大夫,希望这位耿介老臣可以帮自己说情,免于此厄。 屈大夫唯有叹息而已。 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皇室忽然间推了德妃出来,必然有他们的用意,上赶着在这时候去唱反调,这不是自找难看? 他是真帮不了! 德妃知道的时候,这事儿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她感动不已,私底下悄悄地跟儿子嘀咕:“太后娘娘平日里看起来冷冷的,真没想到,关键时刻,居然这样爱护我,倒像是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了!” 易女官:“……” 易女官心想:娘娘,你还挺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她正想劝几句,就看小殿下一脸智慧和赞同地点了点头,附和说:“我看也是!” 易女官:“……” 易女官心想:行叭! 摆烂,摆烂,摆烂!!! 第319节 说不定太后娘娘就喜欢这种质朴的呢! 那边儿阮仁燧和德妃深感英雄所见略同,母子俩为此专门往千秋宫去走了一趟,去同太后娘娘谢恩。 德妃微红着脸,倍觉荣幸:“太后娘娘这样爱惜妾身,妾身实在是无以为报……” 又依依地说:“不只是娘娘拿妾身当女儿来看待,其实在妾身心里,您也跟母亲一样的亲切……”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在心里边悄悄地挥了挥手,把夏侯夫人智慧的脸庞从自己脑海中驱赶走。 她忍不住看了易女官一眼。 易女官若无其事地低着头。 那边儿德妃还没察觉到异常,自顾自地继续道:“我明白太后娘娘对我的期许,我会继续努力的,虽然这本书马上就要完稿了,但学无止境,怎么可能就这么停下?” 又很诚恳地说:“我知道,太后娘娘其实并不喜欢插花,您看重的,是能够面向天下女子的、能够广泛普及的东西……” “皇后娘娘编纂的那套书,我看了约莫五分之二了,心里边很有些感触,也想着得做点什么才好。” “等我都看完了,再来跟您说话……” 太后娘娘起初神色还很随意,听到这里,倒是真的有点讶然了。 她没想到德妃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虽然是质朴了一点,但倒也的确是可造之材…… 太后娘娘心念及此,不由得轻叹口气,继而向她微微一笑,语气勉励:“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回去吧。” 她吩咐说:“到时候不要只带着嘴巴过来,也带着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文章过来。” 德妃:“……” 德妃吃惊地“啊?”了一声。 太后娘娘眯起眼来,威仪十足:“怎么,办不到吗?” “不不不,”德妃好像一只被猫逼到了死角的老鼠,细声细气,瑟瑟道:“办得到的,办得到的……” 易女官站在她身后,无声地、有点幸灾乐祸地叹了口气。 娘娘,你之前搬起来的石头,好像出现在你脚上了哎! …… 德妃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焦虑。 书才刚完稿,还没有经过核对和校验,但是新的任务已经到了手上! 不少于五千字的文章! 那可是五千字啊! 而且是要交到太后娘娘面前去的,肯定不能敷衍了事! 德妃咬着笔头,忧愁不已。 阮仁燧宽慰他阿娘:“今时不同往日了呀,阿娘!” 他说:“你现在可是夏侯博士了,这点小事,难不住你的!” 夏侯博士眉头皱着,对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的道:“岁岁,你是不是也快要考试了?” 阮仁燧:“……” 夏侯博士面无表情地叫他:“去复习,别让我看见你在这儿吊儿郎当的!” 阮仁燧:“……” 夏侯博士借题发挥,祸水东引(?):“要是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哼!” 阮仁燧:“……” 蓦然回首,小丑竟是我自己! …… 即将到来的神都联考,搞得偌大城市里的大多数小孩子全都惴惴不安。 这可是全城联考,统一阅卷啊! 哪个书院考得好,哪个书院考得不好,一目了然! 甚至于还会出个人排名…… 像阮仁燧和曹奇武这种,当然觉得无所谓。 但是如大公主一般的卷王和top癌,则是焦虑得晚上都要睡不好了。 联考之前,徐太太宣布了这次的考试规则:“就用我们自己的教室做考场,依据入学的成绩来考试位置,每个班二十个人……” 又再三强调:“书院与书院之间,会互换老师监考,到时候除了坐镇书院的孟副院长,到班级里来监考的就都是别的书院的太太了!” 她异常严肃地嘱咐学生们:“一旦被捉到抄袭,不止会成绩作废,要请家长,整个书院的汇总评分指数也会被降低——不会的可以不答,但是绝对不能抄,知道吗?!” 一群小孩儿异口同声地应了声:“知道啦!” 徐太太点点头,又格外提醒:“试卷到手,先把考号填上,你们的试卷会被送到礼部,统一批阅,只写名字的话,到时候可找不到谁是谁!” 不过她也说:“这事儿不必担心,等到了考试的时候,监考老师会提醒的。” 下课之后,有心上进的几个小孩儿聚在一起讨论:“会考哪些内容啊?” “我算数学得不太好,希望考题难一点吧……” “不是应该盼着简单点吗?” “笨蛋,越难越好啊,大家都不会,我的成绩就相当于被拉高了嘛!” “……噢噢噢!” 曹奇武则问自己的摆烂搭子:“岁岁,放学干什么去?” 他记得很清楚:“你昨天才练了琴,今天没事儿呀!” 阮仁燧一点没把考试放在心上:“我姨祖母盘算着要开店,地址早就选好了,这两天也装得差不多了,我瞧瞧去!” 姨祖母……开店……烤饼…… 吸溜! 快乐小狗曹奇武马上说:“那我也去!” 阮仁燧痛快地应了声:“好!” …… 对于一班来说,如逢大劫的神都联考,对阮仁燧而言,却是不咸不淡,小事一桩。 考试持续了一天半。 考完的当天下午,成绩虽还没有统计出来,但徐太太已经拿了试卷和标准答案进门,来给他们讲题,捎带着预估分数了。 阮仁燧从容如初。 曹奇武则显而易见地有些焦虑。 “这里扣了五分,唉,这里也错了……” 说到动情之处,他扼腕叹息:“我一开始做对了呀,后来真不该改的!” 卷子的满分是一百。 阮仁燧听见曹奇武在絮叨:“应该能拿四十五分,算了,估得低一点,就算四十分,到时候给自己一个惊喜,嘿嘿嘿!” 然后过了两天公布成绩,发现只拿了三十二分…… 曹奇武:“……” 曹奇武捂着头,面目狰狞,只觉得天都塌了! 阮仁燧:“……” 阮仁燧死死地掐着大腿:死嘴,别笑! 试卷陆陆续续地被发放下来,成绩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曹奇武不负众望,独占鳌头——只可惜是屁股那头儿。 阮仁燧有试着控分,得到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成绩,应该还过得去。 他估摸着,比起入学考试时候的名次,应该是进步了的。 一班里,每下发一次试卷,所有人的心弦就会被拨动一次。 大公主考得不错,虽然最终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是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进步了。 汪明娘和庞君仪也还算是满意。 宋琢玉一如既往地稳如泰山。 赵世明跟马仲文考得竟然也还可以! 只是不知道乐山书院那边儿怎么样了…… 成绩还在进行最后的计算和汇总,具体的神都总排名还没有出来,但是各个科目的成绩,都已经下发到了每个人面前。 一班的学生们赶在最终结果下发之前,自行统计了一遍。 满分三百,仍旧是宋琢玉独占鳌头。 这一次,她拿了二百九十三分。 第二名是陈梦先,二百八十分。 大公主是第三名,二百七十八分。 统计结果出来之后,大公主看见陈梦先回头看了她一眼。 两个小孩儿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陈梦先又默默地把头转回去了。 只是在下课的时候,陈梦先跟她说:“元宝珠,如果你不分心去帮他们,一心复习的话,说不定会考得比我还高的。” “或许吧,”大公主倒不觉得遗憾,她很坚定:“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0节 陈梦先就没再说别的了。 大公主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从前贤妃跟她说的一句话。 人是很复杂的。 龙川书院一班与乐山书院一班的最终成绩统计,在第二日被公布出来。 龙川书院一班最高分二百九十三,平均分二百一十九。 乐山书院一班最高分二百九十一,平均分二百二十三。 同为班级第一的元明珠输给了宋琢玉,但是龙川书院的一班,输给了乐山书院的一班。 班级里的氛围且喜且愁,相当复杂。 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公主忽然间不太在意那些了。 她只是悄悄地去问班主任:“我能看看乐山书院那边的成绩统计单吗?” 好学生都是有特权的。 班主任就给她看了。 大公主发现,乐山书院的一班里,其实也有几个成绩明显较之多数人更低的学生。 她因这个发现,而奇妙地有点高兴。 不是因为乐山书院也有走后门的学生,而是因为…… 虽然她跟元明珠是对手,但是她们俩骨子里有一种东西,是很接近的。 下午放学的时候,庞君仪还在说呢:“他们估计也快要走了吧?” 汪明娘不喜欢他们,当下冷哼一声:“赶紧走吧,那个元明珠,眼睛就跟长在头顶上似的!” 大公主心里边的感觉反倒很奇妙。 陈梦先也好,元明珠也好,似乎也都没那么可恶了…… 第二天要开始上课的时候,班里的人兴冲冲地从外边回来,说:“乐山书院的人走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呀——他们的教室是空的!” 学生们跟小鸡一样,叽叽喳喳,热切不已地讨论了起来。 大公主却觉得有点惆怅。 等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她照旧跟弟弟一起吃饭,没成想却在宅院门口见到了元明珠。 她衣着富丽,神态从容,俨然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风范与气度。 见到大公主之后,微微一笑,转身从马车里取出了什么东西,捧在手里。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近前去看,姐弟俩齐齐怔住了。 居然是一片被很小心地种在了花盆里的仙人掌! 就是之前被流星锤砸下来的那篇仙人掌! 那仙人掌的叶片上顽强地生出了一朵鲜红色的花苞,宛若太阳,兀自明亮着。 只是那花身上被系了小拇指粗细的一段丝带,将其束住,竟不得开。 元明珠叫大公主替她端着那只小小的花盆,自己解开了那条丝带。 她轻轻地,少见地很温柔地说:“原本它昨天晚上就要开了的,只是我想带给你看看,就把它拴起来了……” 丝带解开,那花苞几不可见地颤动了几下,慢慢地,徐徐地绽开了。 是很明亮的红色,鲜妍异常。 元明珠说:“送给你了,元宝珠,我说过它还能活的。” 略微顿了顿,又说:“我下午就要走啦,要回东都去了。” 大公主捧着那只花盆,乃至于那一朵花,有些错愕,有些不解,有些感动,还有些别扭地看着她。 元明珠反倒很自然,大大方方地问她:“元宝珠,其实单就读书识见的条件来说,你是要远胜过我的,可是你却输给我了,除了年岁之外,你知道还有什么原因吗?” 阮仁燧在旁,听得一惊! 他意识到——元明珠其实知道他和他大姐姐的身份! 大公主也意识到了,所以她神情显而易见地顿了一下,而后很认真地问:“为什么呢?” 元明珠说:“因为我母亲倾尽心力来栽培我,把我当成她毕生功业的继承人,这一点,你不如我。” 元明珠说:“因为你骨子里并没有强烈的想打想争的念头,你太信奉彬彬君子那一套了!” 大公主听得怔住。 “对不起,”元明珠却在这时候低声同她道歉了:“我知道我之前对待你的态度,是很没礼貌的,但那已经成为我固定性格的一部分了。” “作为我母亲唯一的孩子、侯府唯一的继承人,我必须要敢争敢抢,作风强硬。” 大公主显而易见地震动了一下。 那边元明珠却已经笑了起来:“不过总而言之,这次来神都见到你,还跟你比试了一场,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那边连姑觑着时辰,牵了一匹矮脚的母马过来,低声提醒她:“娘子,我们得走了。” 元明珠应了一声,自己牵住缰绳,又转头来跟大公主说:“这棵花就送给你啦,你好好养着它吧,很好活的!” 她踩住马镫,翻身上马,最后说:“元宝珠,如果你有一天到东都去,可以去找我玩——我叫元承业!” 明明这个人之前那么傲慢,那么讨厌。 可是此时此刻,分别在即,大公主居然有点想哭!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点点头:“元承业,我会去东都找你的——我叫阮仁佑!” 大公主由衷地说:“虽然你有点可恶,但是你还是一个跟我之前见过的所有的人都很不一样的朋友!”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元承业听得莞尔。最后朝她挥了挥手:“再见!” 大公主目送她一路离开:“再见!” 第164章 臭小子,你死定了!…… 考试结束过了数日,试卷都讲解完成之后,阮仁燧跟大公主才知道了最终的综合排名。 龙川书院在神都城内诸多书院里的排名还不错,名列第八,属于上游水准。 至少在送孩子往龙川书院来读书的家长们眼里,这个成绩已经算是不错了。 而相较于书院的综合排序,更引人注意的,始终还是学生们的个人成绩排名。 第一名宋琢玉,二百九十三分,位列神都城总分榜第七名。 第二名陈梦先,二百八十分,位列神都城总分榜第八十九名。 第三名元宝珠,二百七十八分,位列神都城总分榜第一百零五名。 听起来似乎都不太高? 那就来看看低的。 第一百五十二名侯永年,一百四十八分。 位列神都城总分榜第三万一千五十四名。 第一百九十六名曹奇武,八十九分。 位列神都总分榜第四万七千一百五十三名…… 阮仁燧看到曹奇武总榜成绩的时候,很微妙地缄默了一会儿。 他有点不讲义气地心想:曹奇武,谢谢你让我知道了神都城里大概有多少个学生参与了这场考试…… …… 神都联考,基本上每年都会有几回。 不只是学生和家长在乎,学院其实也很在乎。 譬如孟大书袋的儿子孟聪如,因当年就是通过算科入仕的,这回也被姐姐抓了壮丁,让来一起参与计算。 孟大娘子吩咐弟弟:“算完之后核验两遍,再把折线图画出来,过几天开家长会的时候,刚好可以用……” 孟聪如就知道,龙川书院这回应该是考得不错。 不然也不会专门在家长会上炫耀啊! 孟大娘子心里边也挺美的。 她其实也才从父亲手里接过书院没两年,很担心会不会做得不好。 这两年走过来,几次联考,龙川书院都没掉链子,甚至于还颇有上升之态。 依据礼部的规定,如若下一年还能保持住这个成绩,作为父亲选定的下一任书院院长,她就能得到七品的荣誉官衔了…… 不只是孟聪如,孟敏如也被姐姐抓过来帮忙了。 姐弟妹三个聚在一起忙活,孟太太跟家里的使女在和面,预备着蒸糖角子。 孟大书袋围着围裙,持一双长筷子,正炸带鱼。 一边炸,一边说:“慧如之前说要去东都瞧瞧,请一个班过来,跟咱们的学生比试一下,那时候我还有点担心……” 他胡子美美地往上翘:“这回考完试了,也看了成绩,真是不服不行啊!” 孟太太笑着说了句:“听慧如说,好几个学生的成绩,比起之前明显上升了呢!” 那边孟大娘子也在罗列呢:“一班的成绩,比起最开始入学的时候,都平稳上升了,可能是因为最开始入学考试,孩子们都摸不到门儿,学了一个月之后,开始适应了……” 只是同时,她也说:“但也不能因此就忽视掉孩子们的努力,尤其是这个……”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1节 孟大娘子在“元宝珠”这三个字上画了个圈儿:“元宝珠不仅自己很努力,也带动着身边的人一起努力。” “乐山书院的学生们过来之后,她还专门组织起同班同学,给后进的两个补课,真是难能可贵!” 孟聪如十指如飞,在算盘上从容穿梭,与此同时,还分出心神来跟姐姐说笑:“看这架势,估计是得选她做班长了吧?” 孟大娘子应了声:“不错。” 她由衷地道:“这孩子担得起。” …… 相较于孟大娘子和龙川书院太太们的高兴,大公主所接受到的,就全都是震惊了。 第一个震惊是来自元明珠,不,准确地说是元承业的。 大公主是公主,元承业是侯府女,按理说她的教育资源是强过元承业的,但是她却考不过元承业! 还有…… 宫里边的小型聚会上,大公主特别难以置信地跟长辈们讲:“而且她居然会骑马!” 不是小马,是大大的马! 元承业也只比她大一岁呀! 大公主虽然也有马,隔三差五地也会去喂喂它,培养一下感情,但是她还没有骑过马呢! 大公主发了狠,说:“明天开始,我也要试着骑马!” 贤妃有点担心:“仁佑,你还太小了,等你再大点,好不好?” 大公主却很坚决:“不,我就要骑!” 又说:“她还从东都来到了神都,我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 感觉心里痒痒的,翅膀也硬硬的。 下一个震惊来自于神都联考的总排名成绩。 “琢玉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最后统计出来,居然只排第七,有六个人比她还厉害?!” 最最让她震惊的是:“居然有个人拿到了满分!” “还不止呢,”朱皇后看她惊奇得合不上嘴,故意又透露了一个消息:“我听说啊,拿满分的那个人,除了经义之外,全都是提前交卷的,数算更是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 大公主:“!!!” 大公主深感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她忍不住问:“是谁?朱娘娘,你认识他吗?” 说完,又攥紧拳头,咬着牙发誓:“我……不,琢玉一定会超过他的!” “你的琢玉以后估计不会在考场上见到他了。” 朱皇后听得忍俊不禁,笑完之后,又告诉她:“他下个月就要进宫读书了——他是今年入选的朝天郎。” 闻昭仪在旁轻轻说:“皇后娘娘说的那位小公子,就是俊贤夫人的外甥、薛家的小公子。” 大公主心向神往。 德妃原本还蹙着眉,在思量自己的五千字该从哪里下手。 这会儿看大公主如此情真意切地投入到学习和考试之中…… 她低头去看儿子,希望他也能有所感触。 阮仁燧低着头,像是捧着蜂蜜罐子的小熊一样,专心致志地喝石榴汁儿。 朱皇后喜欢吃石榴,宫里边成色最好的果子,基本上都在她这儿。 今天后妃们聚在凤仪宫说话,两个孩子也在。 她顾虑着吃石榴吐皮儿和核儿不雅,便叫人将石榴剥出来,榨成汁来喝。 阮仁燧就很喜欢。 甜甜的,很清爽! 德妃看他像块木头似的,油盐不进,只进石榴汁儿,心里边就有点焦灼。 她伸手扒拉了儿子一下。 然后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说:“岁岁,永成侯府的元承业,你也见了,龙川书院的试,你也考了,你看你大姐姐有这么多感触,你难道就没什么感觉?” 阮仁燧从石榴汁儿里边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又懵懂地看着他阿娘。 想了想,他由衷地说:“元承业真是好厉害啊,成绩好,还会骑马!” 德妃就觉得这事儿有门儿,当下笑眯眯地道:“是啊,岁岁——你不觉得她身上有值得你去学习的地方吗?” 阮仁燧用力地点一点头,然后在德妃期盼的目光中,神情振奋,大声说:“阿娘,我也要去学骑马,明天我跟大姐姐一起去!” 德妃:“……?!” 德妃大惊失色:“学什么骑马?你都没有马腿高!” 阮仁燧闹起来了:“元承业能学,我怎么就不能学了?我不喜欢小马了,我也要骑大马!” “对,”他还自己肯定了一遍:“不管,我也要骑大马!” 德妃焦头烂额——她想要的不是这个反应啊! 岁岁这才多大? 去学骑马,从马背上摔下来再给踩一脚,那不当场就扁了? 她耐着性子哄儿子:“岁岁,你还太小了,再等等,等你大一点再学,骑马是很危险的……” 阮仁燧胡搅蛮缠:“不,我就要学,就要学嘛!” 大公主忙里添乱:“德娘娘,你就让岁岁学吧,我跟岁岁一起作伴,没事儿的!” 贤妃心说:小祖宗,你瞎掺和什么? 赶忙板着脸说她:“岁岁不去,你也不许去,太危险了!” 大公主又惊又气:“为什么啊?我不要!” 阮仁燧还在吱哇怪叫:“不不不不不,就要学——” 德妃额头青筋迸现。 贤妃攥着拳头,皮笑肉不笑。 朱皇后似笑非笑地瞧着面前这场闹剧,闻昭仪、田美人则都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闹到最后德妃跟贤妃都恼了,阴着脸,起身同朱皇后辞别:“皇后娘娘,我们这就先回去了……” 各自拽着自家那个冤种出去,憋着一肚子火,预备着回去打孩子。 朱皇后笑吟吟地朝她们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阮仁燧最终以挨了顿打的形式,成功地逃脱了被鸡娃的命运。 大公主也被打了,只是口风咬得紧紧的,坚决要去学骑马。 元承业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贤妃只有这一个孩子,实在是很不放心:“仁佑,万一摔着磕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大公主坚持说:“可以给我找一匹温驯点的母马啊,要是连试都不敢试,多窝囊!” 贤妃很少看女儿如此执拗地要去做一件事情。 她有些动摇了。 …… 龙川书院。 徐太太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十班的教室里,同班级里的二十只小羊宣布了这次的考试成绩统计结果。 “我们班有两名同学,考得特别特别好,他们分别是排第一百四十五名的丁兆兰和排第一百五十二名的侯永年!” 底下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阮仁燧心想:失算了,还是考得太好了。 一百五十来名,按照之前分班时候的成绩,是可以被分到八班去的。 丁兆兰的一百四十来名,可以被分到七班去! 阮仁燧还记得那个小娘子——入学考试的时候,她是十班的第一名,这一个月大抵也是勤勤恳恳,成绩居然上升了这么多! 那边徐太太还在做成绩总结:“这次的考试,我们班实在有很多进步不小的同学……” 她在上边说,曹奇武在下边出神儿,手放在桌洞里边,摩挲着两块被磨得尖尖的石头,热切地盼望着这节课赶紧结束。 他跟岁岁发现吉宁巷附近的矮树枝干上出现了许多半圆形的褐色的壳儿。 戳开看看,里边会流出浆液来,好像是被捣烂了的虫子。 问他阿娘,他阿娘说那是洋辣子的幼虫。 曹奇武跟他的小伙伴决定为民除害,把附近能找到的洋辣子卵全都砸掉! 徐太太在上边讲,他在下边出神儿,只在下课铃被敲响的时候,看到了被分发到桌面上的那张通知。 “这是家长会的具体时间和内容通知,回去让你们的家长在上边签字,明天再带回来……” 曹奇武先想:“哦。” 曹奇武忽然反应过来:“啊?!” …… 宫里边,德妃跟贤妃都接到了要去开家长会的通知。 不去考虑女儿坚持要学骑马的事情,贤妃其实还是很高兴的。 女儿出宫去读书,明显交到了朋友,不仅仅情绪比从前更好了,也显而易见地成长了。 尤其考得又好,她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德妃也挺高兴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2节 她还记着儿子之前入学考试时候的成绩和排名呢。 这会儿收到了通知书,板板正正地签字之后,又专门找了自己悉心保存着的本子。 打开之后,一边念叨,一边满脸欣慰地把这回儿子的成绩写上:“我们岁岁可太棒啦,上一次考了六十二分,是第一百八十一名,这一次考了整整一百四十八分,第一百五十二名……” 她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说:“我们岁岁整整前进了二十九个名次,还多考了八十六分!” 德妃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这说明在这一个月里,我们岁岁一点都没有偷懒,很认真地在学习呢!” 阮仁燧原本还有点无所谓地坐在他阿娘身边,这会儿看她居然为自己稀烂的成绩这么高兴…… 他心里边有点不是滋味。 “阿娘,其实我考得不好。” 阮仁燧脸色惭愧,小声说:“一共一百九十七个人,我考了一百五十二名,大姐姐比我厉害多了,她是第三名……” 德妃无所谓地撇了撇嘴,说:“我知道,你大姐姐从第六名变成了第三名,可那又怎么了?” 她说:“不也就进步了三个名次吗?我们岁岁可是进步了整整二十九名呢!” 德妃低下头,很认真地瞧着儿子的小脸蛋,说:“阿娘觉得我们岁岁可比她厉害多啦!” “再说,”她搂着儿子小小的肩头,说:“别忘了,你还比你大姐姐小两岁呢!” 阮仁燧心里边一阵酸涩,忽然间十分内疚。 他埋脸在他阿娘怀里,小声说:“阿娘,要是我长大了也这么笨,永远都比不过大姐姐,那怎么办呢?” 德妃听得身体微僵,很快又伸手去抚摸儿子的脊背。 阮仁燧起初以为,她是在害怕那样的未来,没想到却听他阿娘声音很温柔地问他:“岁岁,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啦?” 德妃问他:“有人因为你考的不如你大姐姐说,私底下跟你说什么吗?” 阮仁燧就知道他阿娘是误会了,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自己觉得,觉得……” 他有点丧气:“阿娘,其实我真的有点笨,我好怕你会失望。” 德妃轻轻地抱着他,就像他还是个婴孩时候一样:“我们岁岁一点也不笨,岁岁无论什么样子,都是阿娘最好的孩子!” 阮仁燧心里边暖暖的,忽然间有点想哭:“真的吗?” 德妃很肯定地告诉他:“真的!” …… 这晚圣上有事,没有来用晚膳,德妃陪着儿子吃完饭,洗漱完,又坐在床边上,一直等到他睡下。 圣上过来的时候,她还坐在儿子床边,拉着他的一只小手,神情慈和,隐约带着一点担忧。 圣上放轻脚步,走上前来。 德妃察觉到了,回头去看,赶紧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轻轻将那只小手放回到被子里,这才拉着圣上出去了。 “岁岁年纪这么小,平日里看起来也挺快活的,能吃能闹,没想到心事这么重……” 德妃有点难过:“他说他有点笨,怕我会失望……” 她自己说着,鼻子就不由自主地酸了:“我平时是不是对他太严苛了?他才三岁啊,怎么会这么担心呢!” 说完,忍不住用手去擦眼泪。 圣上心里明白,儿子说的“笨”和“失望”,其实并不是德妃此时所理解的那个意思。 只是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柔声劝慰一句:“怎么就是严苛了?别把自己往坏处想。” 没想到德妃一下子调转枪口,对准了他:“那就是你平时太坏了,总是欺负岁岁,搞得他提心吊胆的,没有安全感!” 圣上:“……” 啊? 冤种提心吊胆的,没有安全感? 真的假的! …… 德妃因前一天晚上哭了好一会儿,第二天晨起,就觉得自己眼睛有些肿。 她怕叫儿子瞧见,早早地去梳妆,尤其往眼下和眼皮上多上了两层粉。 等到了要开家长会那天,更是着意妆扮,力求要做十班最光彩照人的阿娘,给儿子长脸。 说来,儿子也让她长脸啊——全班第二名呢! 德妃画了美美的妆,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龙川书院门口。 又刚好在书院门口遇见了同样装扮得十分贵妇的曹太太。 两人先前手撕胖头鱼的时候曾经见过,曹太太知道这位侯太太身份不凡,也的确领受过人家恩惠。 当下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十分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侯太太——真是好久不见!” 德妃又惊又喜,没想到还能遇见儿子好朋友的母亲:“曹太太,是有日子没见了!” 曹太太给德妃道喜:“我都听说了,岁岁考得特别好,第二名呢!” 德妃笑得合不拢嘴,也商业互吹:“我也听岁岁说了,这一回令郎的进步也不小!” 两位母亲说说笑笑地进了书院,风华无二,实在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如是一路到了十班门口,早已经有好些家长到了。 学生们都被撵到了大教室去上自习,只有受老师看重的几个,受命在这儿担当引导——领着家长去找他们孩子的座位。 德妃跟曹太太脸上的笑容,终止于被引领到哼哈二将宝座上之后。 德妃看看儿子的位置,再看看近在咫尺的讲台。 笑容慢慢消失.jpg 曹太太看看儿子的位置,再看看底下其余家长们投来的诡异目光。 笑容慢慢消失.jpg 曹太太默默地摘掉了自己手腕上明晃晃放光的大金镯子。 德妃低下头,悄悄地把自己嘴上过分明艳的唇脂擦掉了。 又同时攥紧了拳头,在心里不约而同地默念了同一句话。 臭小子,你死定了! 第165章 圣上禁不住有点怀疑人…… 龙川书院,十班。 徐太太春风满面地进来,同家长们剖析了这次学生们的考试情况,乃至于这段时间以来的具体表现。 “从分数和神都排名来看,孩子们都有了不小的进步,尤其是丁兆兰和侯永年……” “这两个孩子的进步很大。” 徐太太特别强调:“丁兆兰考了全院一百四十七名,侯永年考了全院一百五十二名,而最开始入学考试的时候,他们俩的名次,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说着,她视线跟丁兆兰的母亲对上,语气加重,很欣慰地说:“丁兆兰特别努力,上课的时候从不分神,下课之后,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会去办公室问讲课的太太,平时也几乎都是班里边来得最早的孩子……” 坐在底下的家长群体当中,产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隔三差五地响起感慨的声音来。 “你看人家的孩子……” “一个月就进步了好几十个名次啊!” 丁兆兰的母亲荣光满面,微笑着说:“也是太太们教得好,她才能有今天呢。” 徐太太笑着同她颔首致意,又说起另一个进步巨大的学生来:“侯永年的年纪,是班级里边最小的,才只有三岁,但是名次的进步,却是仅次于丁兆兰的。” 相较于讲述丁兆兰的时候,这一回,徐太太显然就要词穷得多了。 “侯永年啊,他是一个,一个,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想法呢,可能比较多一点……” 德妃隐约从这个评价中感觉到了一点什么。 她默默地低着头,拒绝跟徐太太对视。 只是底下的家长们都只会选择性地说倾听自己想听到的内容。 “你看人家的孩子……” “还只有三岁,就能考这么好!” “也不知道我们家那个在学院里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 该表扬的表扬过了,徐太太又开始具体地分析这次的考试成绩。 哪一项学科普遍考得好点,哪一项学科是多数学生的弱点,以后要有针对的做什么训练啦,等等等等。 到最后,她脸色沉下去一点,神情也紧跟着严肃起来:“开学一个月,班里的学生们基本上都有了不小的进步,但是,也有极少数的学生,表现得不是很好……” 徐太太意味深长地说:“有些学生,上课的时候不听讲,一门心思开小差儿,说闲话……” 德妃跟曹太太默默地低下了头。 徐太太瞧着她们俩的头顶,说:“为人师长,谁想区别对待自己的学生?有时候专门把他们提出来,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余家长们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哼哈二将的宝座上。 徐太太还在说:“具体是谁,我就不点名字了,提一嘴,做家长的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德妃:“……” 曹太太:“……” 徐太太又说:“还有些学生,开学一个月,他请了半个月的假……” 曹太太听得松了口气,小三儿没请这么多假。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3节 德妃起初也没多想——她哪知道儿子请了那么多假? 刚把头抬起来,就对上了徐太太冷飕飕的目光。 德妃:“……” 德妃慢慢地又低下了头。 徐太太还说:“更有甚者,某些学生带了外头的杂书进来,偷奸耍滑,败坏班级风气,俨然是成了班里边的害群之马!” 一边说,一边斜睨了一眼刚刚把头抬起来的曹太太。 曹太太楞了一下,反应过来,讪讪地低下了头。 后边徐太太还说了很多,只是德妃和曹太太都无心去听了。 等到十班的班会暂且结束,到了答疑环节的时候,焦虑的家长们几乎都一窝蜂地涌到了讲台前边去。 龙川书院在神都城众书院里的排名很不错,一年八十两银子的束脩,能到这儿来读书的,都算是高级中产,甚至是再往上一点的门第了。 钱吧,是不太缺的。 恩荫呢,是指望不上的。 儿女不努力呢,阶级是要滑落的。 第一次神都联考结束,每个家长心里边都七上八下的,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 “徐太太,是不是能进龙川书院前一百名的话,考个秀才功名,就没问题了?” “徐太太,如果想让孩子以后去参加小金榜试的话,有什么提前需要准备的吗?” “徐太太,是不是只有学院前五名,才有中进士的可能啊?” “徐太太……” 德妃没往上涌,是因为她知道不需要。 得益于她这个母亲的嫌贫爱富、贪慕虚荣,岁岁一出生,下限就已经被定死了。 超品亲王! 能不能更进一步,也不是考试所能决定的。 曹太太没往上涌,是因为她也知道不需要。 神都总共不到五万个学生参考,小三儿考了四万七千多名…… 她上赶着去问什么? 自取其辱吗? 曹太太反倒有点庆幸其余家长被转移了视线,没再去关注自己! 挤在哼哈二将的座位上,她又羞又臊——怎么会这样啊! 这不是妥妥的公开处刑吗! 亏她还以为儿子这回比入学考试多考了好几十分,名次上也进步了一个,还很高兴呢! 两个家长聚在一起悄悄说话——她们此时确实都很能理解对方的尴尬嘛! 结果等问询结束,要开全院家长会议之前,徐太太还是点了她们两个人的名:“侯太太,曹太太,两位跟我来一趟办公室吧……” 德妃心凉凉地站了起来。 还听见后边有人在说:“怎么就让她们俩过去?” 很快就有人给出了答案:“看她们坐的位置,还不明白吗?” 德妃:“……” 曹太太:“……” 两位老母亲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跟着徐太太进了办公室。 到了地方之后,徐太太也不啰嗦,当下开门见山地道:“叫两位来是为了什么呢,不必我多说,想必你们也明白。” 她先说德妃:“侯永年经常请假,这事儿侯太太知道吗?” 说着,掏了自己专门整理出来的考勤表,递给德妃看。 德妃双手接过来,瞟了一眼,脸色就开始发青了。 徐太太又把曹奇武那本被掏空了的厚书拿给曹太太看,很严肃地说:“这事儿当时还被乐山书院的武副院长抓到了,狠批了一通呢!” 曹太太回想起当时儿子缠磨着自己,一定要买这本厚书时候说的话,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徐太太还在说呢:“他们俩平时聚在一起,上课不听讲,开小差,说闲话,传纸条,偷看闲书,吃零嘴儿,还在考试的时候玩羊粪球……” 德妃:“……” 曹太太:“……” 怎么犯这么多事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 就在她们俩以为终于说完了的时候,徐太太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自己的柜子,从里边找了厚厚的两摞记档,分别递给她们俩了。 “这是具体的记述,柜子里的,全都是没收的违禁物——你们俩带回去吧!” 德妃面笼阴云。 曹太太眸光森森。 阮仁燧跟曹奇武这会儿正猫在大教室里边玩不倒翁。 按一下,弹起来,按一下,再弹起来…… 真好玩儿! 不只是他们,十班乃至于旁边九班的多数学生,也都十分松懈。 才刚考完试,今天又要开家长会,谁能紧绷得起来? 外头一声轰鸣,打雷了。 曹奇武坐在窗边,还没等把窗户关上,那细雨就先一步斜进来了。 他跟他前边的小孩儿手忙脚乱地把窗户带上,一边把湿漉漉的袖子挽起来,一边煞有介事地跟自己的小伙伴说:“看这样子,今天得下场大雨!” 阮仁燧瞧着几瞬之间,便已经积起了雨花的地面,由衷地附和了一句:“是呀!” …… 学院这边的家长会举办得特别隆重——主要是这一回,龙川书院的确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 第一名宋琢玉,甚至于拿到了神都第七名的好成绩! 如若不出意外,继续保持下去,保管是能进士及第的! 全院前十名的学生,都拿到了荣誉证书。 宋琢玉因为是第一名,还刷新了龙川书院的联考成绩排名,额外多拿到了一张奖状,还被选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 而除了她之外,再额外得到这份荣耀的,就是大公主了。 孟大娘子专程在诸多家长的面前表扬她:“元宝珠不仅自己学习刻苦,还友爱同学,在与乐山书院学生们的比试中,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同伴……” 表扬之后,同时宣布了将她选为一班班长的事情。 底下掌声轰鸣,声如浪潮。 回去的时候,贤妃特别高兴——因为主动帮带同学读书的事情,之前在一班的时候,其实就有学生家长专门去感谢她了。 她亲自给女儿提着书包,百感交集:“让你到这儿来读书,真是来对地方了!” 贤妃所说的“来对地方”,不仅仅是针对读书和成绩,更多的还是为人处世,乃至于心性上的磨砺。 尤其孟大娘子还宣布让女儿来做一班的班长…… 大公主还是个孩子,兴奋之余,或许还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 但贤妃毕竟是一个成年人,且还是一个在女儿真正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之前,就先一步有所察觉的成年人。 她心里明白,试着去做一个班级的带头人这件事的意义,甚至于比纯粹的提升成绩还要大。 怎么能不为女儿觉得高兴呢? 为了防止泄露消息,贤妃不会刻意地去跟德妃打招呼,只是在临走之前,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 没看见德妃。 她心里边有点稀奇,这不太对啊。 贤妃心想:都是先开了各自班级里的小会,再去开大会的,总共不到二百个学生,怎么没瞧见德妃母子俩? …… 德妃跟曹太太开完书院大会,又丧丧地回到了徐太太的办公室。 徐太太专门找了两只纸箱子,把从两个混子那儿没收的东西装进去了,分别交给她们俩了。 德妃跟曹太太咬紧牙根,命很苦地抱着纸箱出去了。 书院门口有小商贩在卖麦芽糖,阮仁燧跟曹奇武花钱买了好大一块,含在嘴里慢慢地撮。 曹奇武撮到一半儿,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阮仁燧起初还纳闷儿呢:“怎么了?” 回头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 今天是休沐日,圣上闲来无事,便靠坐在披香殿临窗的位置,等待德妃母子俩回来。 秋天的雨是冷的,结束之中,空气里都有一种寒凉萧瑟的味道。 蔷薇花早就落了,夏季浓绿茂盛的叶子也开始泛黄,唯有花败之后遗留的橙黄色圆果,兀自在秋风中轻轻地摇晃着。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着德妃的怒喝声:“阮仁燧,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扁你!” 圣上:“……” 圣上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地心想:你都这么说了,他站住才怪呢!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4节 果不其然,那脚步声停都没停,径直往殿内过来了。 阮仁燧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人都过了暖炕了,忽的又倒回来,眼睛亮亮的,惊喜不已地叫了声:“阿耶!” 圣上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又惹什么事儿了?” 阮仁燧摆摆手,慌乱不已地道:“没有时间细说了——你之前答应我,要帮我一回的!” 他跟他阿耶说了那三家的事情嘛! 圣上听得失笑,倒是没有抵赖。 听得窗外德妃的声音越来越近,当下朝宋大监一伸手,后者便会意地取了原先挂在旁边的披风过来,双手递上。 阮仁燧麻利地脱掉靴子,灵活地爬了上去,团起身子,藏在了圣上膝间。 圣上一抖披风,把他给盖住了。 那边宋大监赶忙帮他把靴子给藏起来了。 才刚忙完,德妃就抱着一只纸箱,阴沉着脸,杀气腾腾地进来了。 她左右看看,问:“岁岁呢?跑到哪里去了!” 近侍们哪里会说? 圣上也没说,而是笑着岔开了话题:“你这抱的都是什么?” 又说:“叫侍从去拿也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呢。” 德妃也是气懵了,叫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 当下气呼呼地把纸箱往暖炕上一丢,一样样地开始往外拿:“这是什么?鸡毛毽子,九连环,面人儿,瓦狗……居然还有风筝?!” 她脸色铁青,难以置信:“他是去上学,还是去郊游的?!” 再想起今上午的经历,愈发恼火起来。 她比划给圣上瞧:“你是不知道他被分到了一个多好的位置,讲台在这儿,他在这儿——这个混账东西!” 圣上听得忍俊不禁。 那边德妃还没有说完呢:“不只是这样,一个月的时间,他请了半个月的假,他干什么去了?我看他是皮痒了!” 说完,又把纸箱抬起来,哗啦啦向外一倒,杂书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堆成了一座小山! 德妃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叫易女官:“鸡毛掸子呢?给我拿过来,我看他是不打不行了——” 圣上就察觉到那个小孩儿蜷缩在自己膝盖上,像只受惊了的小动物似的瑟瑟发抖。 他轻叹口气,柔声劝了句:“算啦,毕竟也还小,三岁小儿,他懂什么?” 德妃没好气道:“他懂得多了去了——他一个月就敢翘半个月的课,你念书的时候敢吗?” 圣上:“……” 圣上认真地想了想,发现还真是不敢! 叫太后娘娘知道,能把他跟教他读书的太傅们抽成陀螺! 他当下一抬手,看似唏嘘不已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实则是借机狠拍了拍冤种的屁股:“这么想想,老太岁的确十分可恶!” 阮仁燧:“……” 德妃这会儿还没有察觉异常呢,当下愤愤道:“是吧?!” 圣上又在老太岁屁股上拍了一下,深以为然地夹带私货:“不错!” 德妃又开始翻那摞闲书:“这都是些什么?花边新闻,鬼故事,还有连载的话本子?!” 圣上果断地又拍了一下,公报私仇:“可恶的老太岁!” 阮仁燧:“……” 阮仁燧气急败坏,借着披风遮掩,伸手去拧他阿耶的大腿! 圣上生忍着没有表露异样,而是问德妃:“你再看看,他还干什么了没有?” 德妃脸色不善地瞧着他盖在膝上的披风和底下活动起来的那个小小的人形轮廓,恨恨地磨了磨牙。 光顾着收拾岁岁,忘记收拾你了! 她果断地伸了一只手进去,在儿子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捎带着另一只手在圣上腰上狠拧了一把! 圣上疼得龇牙咧嘴。 阮仁燧则像只灵活的小狗似的从披风底下钻了出来,捂着屁股,朝圣上愤怒地wer wer大叫:“阿耶,你干什么拧我?!” 圣上:“……” 德妃若无其事地叫他:“阮仁燧,去把你们昨天刚学的那首诗给我抄十遍!” 她垂眸瞧着儿子,威慑力十足地问他:“没问题吧?” “……”阮仁燧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愤愤地瞪着他阿耶,说:“没问题!” 圣上:“……” 德妃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叫他:“自己把你那堆破烂儿收拾起来!” 说完,转身走了。 圣上试图缓和一下跟老太岁之间的关系,悄悄解释了一句:“岁岁,可不是我拧的你……” “敢做不敢当?” 阮仁燧完全不相信他的鬼话,阴沉着一张小脸,愤愤道:“阿耶,你要是这样,就别认我做你的儿子了,我没有你这样的阿耶!” 圣上:“……” 圣上听得有点怀疑人生:“……老太岁,你这对吗?你是我儿子,不是我是你儿子吧?” 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我爹呢! “够了,阿耶,你老纠结这点小事,有意思吗?” “再说,发生这一切,难道是我想的?” 阮仁燧果断地一挥手,拒绝自我内耗,坚持指责别人:“是你把我引到了一条儿子不像儿子,父亲不像父亲的道路上的!” 圣上:“……” 早知道我刚刚也趁乱掐你几下了…… 第166章 不好意思啊,在外边鬼…… 因宫里边两位皇嗣新近考试结束,且都还有了不小的进步,朱皇后专程组局,行了一场小小的家宴。 德妃因冤种儿子的种种违纪在自己宫里气个半死,到了人前,又不肯叫人瞧出什么异样来,笑吟吟的,问就说是很好。 本来也是嘛,岁岁的确是进步了啊! 大公主也特别高兴。 成绩和名次都进步了,这很高兴。 被孟大娘子钦点做一班的班长,更让人高兴! 朱皇后向来宠爱她,看出来她的小心思,还专门装出不懂的样子来,疑惑地询问她:“仁佑,这个班长是很厉害吗,平日里都需要做些什么呀?” 大公主就叫人把自己的小椅子搬过去,像只小猫似的依偎在朱皇后身边,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朱娘娘,班长需要做的事情可多可多了……” 其余人都明白朱皇后的心思,当然不会戳破,只含笑在旁听着。 等这边说完,大公主也没忽视德妃,主动说:“德娘娘,这回你再办读书会,我就有空了,我也要去听!” 进了九月,龙川书院的学生们,有半个月的授衣假,不需要去念书。 而德妃的第二场读书会,就将在这期间举行。 有了上一回的成功,这回再办,德妃的心态就要松弛多了。 只是松弛归松弛,高兴总是不会少的。 大公主捧场,她也觉得脸上有光:“那感情好,我叫人给你留最好的位置!” 二公主现下也已经过完百天了,因田美人养得精细,瞧着倒是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圣上很少往瑶光殿去,去了也只是略微坐坐,瞧瞧二公主罢了。 所以田美人很珍惜可以带女儿出门的机会,时不时地带着她到朱皇后这儿来刷刷脸,赚个深一点的印象。 闻昭仪近来正在帮着朱皇后修书,捎带着同时常过来刷脸的田美人见到,因而逐渐熟悉了起来。 这会儿见二公主醒着,闻昭仪便摘下发间的步摇,摇晃着逗弄她玩儿。 贤妃还说呢:“听说阿好被卓大儒收为弟子,马上就要搬到卓家去了?真是可喜可贺——那可是卓大儒啊!” 田美人听得满面红光:“娘娘抬爱,是卓大儒不嫌弃阿好资质简薄罢了……” 只是顿了顿,还是又忍不住说了句:“其实阿好……她也是很努力的。” 圣上过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一派和睦。 朝中诸事顺遂,他心情也不坏,脸上笑眯眯的,先招手叫了大公主:“仁佑,你来!” 大公主就从自己的小椅子上站起来,哒哒哒,像一匹愉快的小马一样,快活地跑了过去:“阿耶!” 圣上就从袖子里取出来一枚紫红色、小孩儿拳头大小的东西,悄悄地递给她:“这是西域进献的紫桃,就只有两个,你跟岁岁一人一个,快吃吧,别让她们瞧见!” 大公主捏着那枚从没见过的“紫桃”,一时既意动,又赧然:“阿耶,这不好吧?” 她小声说:“可以切开,让大家都尝一尝呀!” “真是好孩子,”圣上一脸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个不好切,你咬一口就知道了,吃吧!” 说完,还一抬袖子,挡住了其余人看过来的视线:“没事儿,你悄悄地吃,别让她们看见就好!” 大公主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怀着一点小小的负罪感,低头在那枚紫桃上咬了一口。 脆脆的,有一点甜,还有点……辣? 味道怪怪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5节 圣上看她开始吃了,就把袖子放下来,又叫冤种:“岁岁,你也来!” 阮仁燧狐疑地瞧了一眼,后边德妃轻轻在他腰上推了一下。 愣着干什么,过去呀! 阮仁燧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去。 圣上笑容满面,从袖子里又取出来一枚“紫桃儿”,笑眯眯地递给他:“好孩子,快吃吧,你跟你大姐姐一人一个!” 德贤二妃与闻昭仪、田美人坐在下首处,圣上又有意遮掩,是以她们瞧得并不真切。 朱皇后因座次离圣上更近,倒是瞧到了一点,但也没怎么明白过来。 阮仁燧低头瞧着被递到手里的紫色洋葱,一时无言:“……” 阿耶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从未来过来的。 居然用这么低级的骗局来糊弄我? 他微觉无语。 但是圣上可一点都不觉得这骗局低级。 他笑吟吟地瞧着冤种,脸上带着点讶异,催促他:“岁岁,你倒是吃呀,这是匠作都水监搞出来的新品种紫桃,难道你之前还见过不成?” 阮仁燧:“……” 阮仁燧深吸口气,还没等说什么呢,那边儿大公主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阿耶,”她吸着鼻子,眼泪汪汪的,很不解地问:“这个桃儿,我怎么越吃越伤心啊……” 阮仁燧:“……” 朱皇后神色狐疑,叫大公主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那枚紫桃儿,低头一闻,不由得面露埋怨之色:“哪有你这么欺负孩子的?” 她说:“这是洋葱啊,就是皮是紫的罢了!” 大公主反应过来,气得哇哇大叫,跟弟弟一起大叫出声:“阿耶坏,阿耶坏!” 朱皇后不高兴,贤妃跟德妃看他作弄自己的孩子,肯定也是不能高兴的,一时之间,圣上成了众矢之的。 他一向脸皮也厚,当下笑嘻嘻地将那一页掀过去,说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儿:“都回去收拾收拾吧,明天往翠微山行宫去看红叶……” 这话落地,后妃们齐齐精神一振。 出宫去看红叶? 想想也是——早就入秋了嘛! 众人一时不约而同地畅想了起来。 …… 深秋九月,万物初露萧瑟之态。 清晨起身出去散步,草叶和蛛网上都结起了剔透的露珠。 小厨房榨了葱油,用来拌面。 德妃吩咐她们熬了木瓜川贝汤,瞧着儿子喝完一碗,又嘱咐燕吉:“天也见冷了,提前准备厚一些的被褥和毯子、鞋袜,等岁岁出宫的时候,一起带了出去。” 燕吉毕恭毕敬地称是。 外头易女官回来,到德妃跟前去,神色惊讶,悄悄地说:“娘娘,纪文英被圣上下狱了,就是昨天的事儿!” 德妃听得不明所以:“纪文英是谁?” 阮仁燧一口就喊了出来:“就是京兆尹嘛!” 易女官不无诧异地看了自家小殿下一眼,紧接着附和地点了点头:“是啊。” 又小声说:“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闻昭仪的姐夫……” 德妃初听一惊,再一想,又觉得无甚意思:“不过是空置出了一个从三品的位置罢了。” 夏侯家没有能够得着京兆尹的亲眷和故交。 至于闻昭仪…… 就算是闻相公被问罪,也未必会牵扯到她,更别说是纪文英这个姐夫了。 但易女官带回来的消息显然不仅仅只关乎纪文英。 她面带兴奋,神神秘秘地问:“娘娘再来猜猜,要接替纪文英,担当京兆尹的是谁?” 德妃不明白易女官为什么会对这事儿这么感兴趣:“是谁?” 阮仁燧觑着易女官的神色,看她眉宇之间的欢喜之情,心里边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要接替纪文英的人,难道也是内庭女官出身? 如若不然,易女官不会这么激动的。 而他所熟知的那些内庭女官,相较于从三品京兆尹这个位置,又似乎都太年轻了…… 这电光火石之间,阮仁燧脑海里忽然间闪现出一个人来。 很可能是内庭女官出身,官位又够得到京兆尹,且最近还出现在他阿耶面前的那个名字—— 阮仁燧福至心灵:“难道是舒伯瑶?!” 易女官和德妃齐齐吃了一惊! 二人异口同声道:“你/您怎么知道?” …… 新任京兆的人选,是由圣上拍板决定的。 从官位和年纪来说,舒伯瑶都很合适。 而在朝臣家族分数统计的最终结果出来之后,做出让排名第一的舒家尚书房家主来接任京兆尹这一要职的抉择,本身也是皇室乃至于天子态度的彰显。 纪文英被下狱当天,也就是昨夜,舒伯瑶便已经来到神都,入宫拜见天子,述职之后,又往千秋宫去向太后娘娘请安。 先后拜见两宫之后,又出宫往英国公府去。 英国公夫人是她的堂妹,专程在自家设宴,为堂姐接风洗尘。 再则,堂姐就任京兆尹,丈夫作为宰相,也能同她说一说近来朝中发生的事情,乃至于人事变迁。 这晚,英国公府觥筹交错,半夜方歇。 裴东亭欢欣不已,满面欣慰:“这些年姐姐在外为官,夫人一直惦念不已,这回能够回京任职,我们夫妻俩也是老怀安慰啊!” 舒伯瑶挽着英国公夫人的手,似笑非笑道:“多年未见,妹夫还是这么会说话。” 又面露感慨:“神都风云跌宕,果然不是地方上所能比拟的,短短半年的时间,先后折了一位刑部尚书,一位京兆尹,两位吏部侍郎……” 裴东亭倍感唏嘘地应了声:“是啊。” 不成想舒伯瑶又问他:“妹夫,听说从前吏部那位邹侍郎,就是跟你私交甚好的那个邹处道,之所以会被赶去修书,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不光彩的事情?” 裴东亭:“……” 一些很糟糕的记忆在追杀我! 裴东亭只能说:“这我就知之甚少了,姐姐,其实我跟他也不是很熟……” “噢,”舒伯瑶了然地应了一声:“我就是在进京途中,听人说邹处道有龙阳之好,私底下跟某些同僚存在着一点很不检点的关系……” 裴东亭:“……” 裴东亭便强逼着自己露出了“你在说什么啊我从前怎么不知道?”的疑惑感和“真没想到邹处道居然是这种人!”的愤慨感来。 如是假笑着夫妻俩一起送舒伯瑶出去。 没想到后者忽然间转头看他,很疑惑地问了句:“对了,妹夫,听说邹处道被去职的时候,你正好告病了?” 她神色很关切地问:“现在如何,可都好了吗?” 裴东亭:“……” 等送走了舒伯瑶,裴东亭气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翻来覆去一整宿,最后跟英国公夫人说:“她这就是故意的!” 英国公夫人因见了娘家人,又见堂姐官运亨通,倒是睡了个好觉。 清早起身对镜梳妆,听丈夫如是说,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句:“你们男人就是心思太重了,凡事都爱多想。” “姐姐她也是一番好意,你是不是误会了?” 又云淡风轻地说:“背后说人长短,这不太好吧。” 裴东亭:“……” 裴东亭欲辩无言,只能默默地憋到内伤,最后在心里无能狂怒地骂了邹处道一句。 可恶的男同! …… 第二天再去上学的时候,阮仁燧也好,大公主也好,心情都很轻快。 因为……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要开始放假啦! 整整十五天的授衣假! 结果好容易煎熬着上完了一上午课,到最后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徐太太到班级里面去了。 “借用大家半刻钟的时间,说一下授衣假的事情……” 底下一群小孩儿兴奋得开始拍桌子了! “芜湖~好哎!” “放假,放假,放假!” 却见徐太太将手里边那摞通知书挨着分发下去,紧接着又笑眯眯地告诉他们:“十五天的授衣假,是高皇帝时候就有的成例了,原本是为了让家在他乡的学子去准备冬衣的……” “只是我看我们班里所有人的家都在神都,用不着十五天的时间来准备冬衣吧?” 十班这群小羊们眼睛里的光彩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6节 讲台上,徐太太好像是没看见似的,笑着朝他们晃了晃手里的那张通知书。 她继续说:“所以呢,书院这边经过开会研讨,决定在接下来的十五天里举办相应的补习班……” 底下一片唉声叹气! 徐太太置若罔闻:“本着自愿的补课原则,决不强求。” “大家今天中午把通知书带回去,让家长签字决定,下午上课的时候再带回来……” 十班的小羊们沮丧得如丧考妣,但也有真心很爱学习的小羊,听得一脸认真。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其余九个班里。 阮仁燧笑眯眯的,浑不在意。 曹奇武同样笑眯眯的,浑不在意。 搞得班里其余人有点不解:“你们俩都不难过的吗?” 两个混子异口同声道:“我们又不打算来,有什么好难过的?” 这是放假哎! 谁要来补课! 不是说本着自愿的补课原则,决不强求吗? 那他们不愿意来补课! 到了中午,姐弟俩一起离校,大公主还有点忧愁:“那我到时候只好跟书院请一天假了……” 上一回错过了德娘娘的讲书会,这一回可不能再错过了啊! 又想起来阿耶说这两天就要往翠微山行宫去看红叶,不禁沮丧起来:“岁岁,我们只怕是去不了了……” 阮仁燧忍不住道:“大姐姐,这是自愿补课,你可以不去的啊!” “这怎么行?” 大公主很严肃地看了弟弟一眼,说:“我可是班长,班长是要以身作则的!” “……”阮仁燧心说:那好叭! 再想想,又不禁有些庆幸。 得亏我不是班长,我是混子! 嘿嘿嘿! 大公主请小时女官代为签字,她到时候是要去上课的。 阮仁燧则知会小时女官和大姐姐一声,跑去找王娘娘了。 一来是为了找个长辈签字,二来么,则是要瞧瞧跟王娘娘合伙儿开的店筹备得怎么样了。 中午时分,街面上正是人多的时候。 阮仁燧没有坐车,腿着行走在大街上,走到一半,忽的瞧见了熟悉的京兆府差役服制,一时不由得有点恍惚。 那临街的位置是家食店,卖些面条、包子之类的便宜吃食,几个巡街的差役正聚在一起吃饭,闲暇里彼此叙话。 “听说新建的几间房子,就是预备着要给值班的差役用的……” “到底是几间?” 最开始说话的差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是五间房,可实际上就修了三间,把东西两头略微捯饬一下,也充作两间了……” “鬼知道姓郑的借机贪墨了多少!” “嗐,不说这些了,吃饭,吃饭!” 几个差役低头吃饭,就此将话头转向了别处。 却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小孩儿,正抱着莲藕似的胖胳膊,一脸的若有所思。 阮仁燧这会儿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真的假的,还有人敢贪我的钱?! 他气笑了。 笑完之后,又叫了跟随自己的大内高手来:“去查一查,看是怎么回事。” 还没到下午上课的时候,阮仁燧就接到了相关的奏报。 圣上分拨给各衙门的钱款都是一样的,要修建的工程都是一样的,神都城的物价就摆在那儿,修出来的房舍也跑不了…… 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侍从们如实回禀:“京兆府的司功参军郑良才,手脚不太干净,不敢贪墨全部,但私底下扣了将近四成的款子,以次充好……” 阮仁燧听了,心里边便有了底。 下午放了学,他照旧去袁太太那儿练琴,等结束之后,天也有点黑了。 袁太太看他的目光很忧伤。 这孩子努力是真的努力,技艺也是有的,较之同龄的孩子的确表现优异。 但是…… 当初的灵光与天赋,怎么就跟流星似的,倏然之间,就消失无踪了? 心里边这么想,嘴上当然是不能说的。 好好地送了他出去,又嘱咐跟着他的侍从:“早点回家,晚上冷,天黑的也早了。” 侍从自然应声。 结果等出了袁太太那儿的门,阮仁燧转头就去寻郑良才了。 京兆府的下值时间他很清楚,没什么事儿的话,午后基本上就散了。 要是没有应酬的话,郑良才应该在家。 侍从们已经打探清楚了,今晚上他还有个酒局,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出门了! …… 对郑良才来说,今天真是流年不利! 万万没想到,作为京兆府的司功参军,他居然在神都城里被人给抢劫了! 他被人堵在小巷子里边,按着膀子跪在地上,只觉得不可置信:“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阮仁燧很随意地摆了下头。 侍从会意过来,撸起袖子,上前去猛地给了他一拳! 郑良才下颌一阵剧痛,呆滞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回过神来:“我可是朝廷命官——” 说完,就又挨了一下! 郑良才不服! 他以为自己是遇上了一伙儿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氓:“你们的头儿是谁?独龙还是……” 说完,又挨了一下。 好痛啊! 郑良才服了! 侍从把他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摸出来了,点一点,送到阮仁燧面前去,低声说:“殿下,有共计八十两银票,还有六、七两的碎银子。” 哟,赚了。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 阮仁燧心满意足地将那不到九十两银子收起来,继而吩咐侍从:“告诉他,三天之内,我还要再来抢他,让他给我小心点!” 说完,便扬长而去。 天色已经黑了,路边的灯陆陆续续地被点了起来。 阮仁燧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行走在街道上。 马车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侍从低声提醒他:“小公子,咱们该回去了。” 阮仁燧应了一声,正准备停下来叫马车近前,脸上的表情忽然间顿了一下。 他问侍从:“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侍从一扭头,精准地看向了某个方向。 临河的杨树下,光线昏暗,一盏灯笼照过去,有个年轻小娘子像是受惊了的兔子似的,慌忙站了起来。 阮仁燧借着灯笼摇晃的光芒,瞧见了她红肿的眼睛。 再看她一个人藏在这里哭,便料想她应该是不愿意让人看见的。 当下就按了按持灯侍从的手臂,示意他把灯笼放得低一点。 这才问:“这位姐姐,你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这短暂的功夫,那小娘子已经振作了精神,声音还有点沙哑,神色倒是很温和:“多谢小郎君关心,是不是吓着你了?” 她说:“我没什么事,就是心情有点不好……” 阮仁燧看她身上衣裳的料子还算不错,头发也梳得很齐整,却无珠饰,手腕上也空空如也,心里边便有了几分猜测。 大概是遇上了什么财帛上的难处吧。 当下嘴里应了声:“心情有点不好啊……” 他忖度一下,从袖子里抽了张十两的银票递过去:“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那小娘子下意识接到手里,眯着眼睛低头一瞧,一下子惊住了:“这……” 阮仁燧又递了十两银票过去:“这样呢?” 那小娘子:“……” 阮仁燧一次抽了好几张给她:“这样总可以了吧?”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7节 那小娘子一时又哭又笑,回过神来,又要推拒:“小公子,你还是……” 阮仁燧笑眯眯地叫她:“收下吧,我看你多半也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那小娘子听得怔住,嘴唇嗫嚅几下,到底没再推辞。 她深行一礼:“妾身姓吉,名士海,敢问小公子名姓,家住何方?今日之恩,我绝不相忘,来日手头宽敞了,再去报答恩公……” 阮仁燧随意地摆了摆手:“报答就不必了……” 又很有高人派头地转过身,背着手离开了。 同时不免心想:“她叫吉士海?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吉士海追过来几步:“恩公,还请留下名姓!” 阮仁燧头也没回:“唔,你就叫我及时雨吧……” …… 披香殿里。 德妃数算着时辰,不由得有点心焦:“按理说也该下课了,岁岁怎么还没有回来?” 又叫燕吉:“打发人去宫门那儿瞧瞧,看有岁岁的动静没有?” 圣上劝她稍安勿躁:“有的是人跟着,还能在神都城里丢了?” 德妃“呸呸呸”了几口:“你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又埋怨他:“之前在凤仪宫里,懒得说你,多大的人了,欺负两个孩子……” 圣上“嗨呀”一声:“小孩儿就是用来玩的嘛,多有意思啊……” 正说着,燕吉欢欢喜喜地来报:“陛下,娘娘,小殿下回来啦!” 两人一起扭头去瞧,就见儿子背着手,跟个小大人似的,优哉游哉地进殿了。 见他阿耶在这儿,也是神色自若。 一边洗手,一边以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语气轻快地说:“阿耶阿娘,我回来啦!” 他脸上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的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在外边鬼混了一会儿,让你们久等啦!” 第167章 阮仁燧自信爆棚:“我…… “不好意思啊,在外边鬼混了会儿,让你们久等了……” 这是三岁小孩儿该说的话吗? 圣上听得眉头一跳,忍不住低头瞧了老太岁一眼。 德妃倒是没有急着下定论,叫宫人打了水过来,亲自给儿子洗手。 又问他:“岁岁,干什么去了呀?” 阮仁燧就乖乖地把自己放学之后干的两件事儿跟阿娘说了。 德妃听得皱起眉来:“这种钱都有人贪?” 德妃的驭人之道就是给钱给好处,该给的都给够了,事情自然能成。 要是没成? 那就得让拿钱的人知道一下宠妃的含金量了。 所以该大方的时候,德妃绝不吝啬,是以她也就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想方设法去贪这种给手底下人谋福利的钱。 圣上也说:“这种人行事,只盯着那点蝇头小利,长久不了的。” 修几间房子,置办一点简易的床具,总共才多少钱? 绝对不超过八十两银子! 贪了四成,至多三十二两。 而那个郑良才出去吃酒应酬,随身就带着近九十两银子…… 为了一笔对他绝算不上大的钱款,得罪了手底下的差役们,得不偿失。 也是因这事儿,圣上忽然觉得把纪文英下狱,换舒伯瑶担当京兆尹也还挺好——至少可以整肃一下京兆府内部的庸官拙吏,正一正神都城里的风气。 阮仁燧还在愤愤不平呢:“敢贪我的钱?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德妃深以为然地附和儿子:“没错儿,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阮仁燧得到了赞同,当下又美美地说起了第二件事:“我还帮了一个年轻的小娘子,她一个人在河边哭呢,怪可怜的……” 德妃从宫人手里接过干净的巾帕,替儿子擦了手:“她看着多大啦?” 阮仁燧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跟小姨母差不多大吧,我也没看得十分真切……” 将事情简单地说给他阿娘听,又迟疑着道:“她自称名叫吉士海,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德妃也是若有所思:“吉士海?好像是有点熟悉……” 易女官瞧着自家小殿下回来了,赶紧支使着人抬了锅子进来。 近来秋风微冷,德妃心血来潮,想吃白肉锅子了。 这会儿听自家娘娘说出这个名字,她一口就喊了出来:“这不就是当初上京来状告前未婚夫的那个小娘子吗?” 看德妃面露茫然,易女官就多说了一句:“当初那个新科进士,就是跟承恩公府,哦,现在是承恩侯府了——就是从前跟刘小娘子订婚的那个……” 德妃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不免又有点纳闷儿:“我倒是知道这个人,岁岁,你怎么知道的?” 她神色不解:“那时候你好像也才满月啊……” 圣上听得一脸严肃,同样十分好奇地问老太岁:“是啊,岁岁,你那时候才满月呢,你怎么知道吉士海这个名字的?” 阮仁燧:“……” 阮仁燧没好气地白了他阿耶一眼。 而后又跟他阿娘解释:“我听王娘娘说的,吉娘子的前未婚夫,从前就租住在吉宁巷,后来事发,被我们书院院长给撵走了……” 德妃啧啧称奇:“这可真就是缘分了,兜兜转转,居然叫你给碰上了!” 小厨房用老鸡和火腿、瑶柱熬了汤底出来,又提前将五花肉烤煮了,重压之后切成薄如纸的肉片,同切成细丝的酸菜一起下锅。 末了,又如同平日里吃锅子一般,备上牛羊肉片和鸡肉片。 再斟酌着时节,加上螃蟹和海蛎子,乃至于粉丝和豆腐…… 德妃对那位吉娘子印象还不错,领着儿子坐下吃饭,捎带着还纳闷儿呢:“她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吉娘子当初进京告状,走的是王元珍的门路。 易女官听后者提过,说她似乎是在神都城里寻了个营生,逢年过节的,还会往王家去走动一二…… 现下王元珍离京,人虽走了,但人情还在。 易女官瞧着德妃的神色,便顺水推舟,说了一句:“我叫人去打听打听,有了结果之后,再来回给娘娘。” 德妃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行。” 圣上对此不感兴趣,但也不反对别人感兴趣,便只是静坐旁听,对此事不置可否。 一直到了夜里就寝的时候,他才有点不解地问了出来:“岁岁下了课不回家,还跑出去鬼混,你怎么不收拾他?” 德妃:“……” 德妃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岁岁招你惹你了?怎么一天到晚的,就不盼着人家点好!” 瞪完又说:“毕竟他也还小呢,才只有三岁,我叫他去上古琴课,他每回都乖乖地去……” 她这么说着,心里边都觉得又暖又软:“他平日里上课都坐不住,难为隔两天上一回古琴课,竟从不缺席,说到底,还是不想让我失望。” 又一脸骄傲地说:“不就是回来的晚了点吗,那怎么了,那么短的时间里边,就做了两件好事,多厉害!” 说完还diss了一下圣上:“总比某些人眼睛一睁就开始使坏来得好吧?” 圣上:“……” 圣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真是怔了一怔。 回过神来,他摸着鼻子,神色微有点感触地笑了:“岁岁是有福气的孩子……” 德妃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闻言美美地道:“事情都是两边儿成的,我也是有福气的阿娘啊!” …… 郑良才赴宴不成反被抢,大实在失颜面。 又因为自己本是京兆府的司功参军,实在没脸去自家衙门报案,说自己被人抢了…… 他纠结了七八个相熟的差役,私底下来查这事儿。 回到家里,当晚怄得一整晚都没睡着! 对他来说,不到一百两银子算不了什么,但是平白无故地被人打了,还丢了脸面,这是顶天的大事! 贼人是神都口音,应该就是神都人氏。 敢对他下手,还敢放话说三天之内还要再抢自己? 难道说,是衙门里有人要与他为难? 郑良才心里边七上八下地忖度着这事儿,第二天起个大早,满脸淤青地去上班。 然后在上班的路上被抢了! “你们这些混蛋,我可是朝廷命官——” 郑良才简直不敢相信,他还穿着官服啊?! 这都敢抢?! 结果来客娴熟地夺走了他的钱袋,捎带着给了他一拳:“抢的就是朝廷命官!” ……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8节 用比较时髦的话来说,吉士海应该算是个新神都人。 因为她原非神都人氏,命运阴差阳错,在神都扎根,购置房舍,把户籍给迁到了这里。 捎带着也成了神都人。 上京告状那年,她只有十六岁,带着一个老仆,一个侍女,千里迢迢地上京来了。 等告倒了前未婚夫,取消婚约,捎带着爆破了他的前程之后,按理说她应该回到故土的。 只是吉士海雇了辆车,叫车把式拉着自己满神都转了一圈儿,忽然间就舍不得离开了。 神都毕竟是神都,在这里,十六岁的小娘子还很年轻,二十来岁再出嫁的娘子,也很常见。 甚至于还有终身不嫁不娶的人…… 但是在她的老家,十六岁的小娘子要是还没有订亲,距离老姑娘,那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甚至于她要上京来的事情,都让家里人为此争执了一场。 她上边的堂兄堂嫂坚决反对,觉得一个小娘子出那么远的门,就为了去争一口不定能不能争到的气,实在是没必要。 私底下堂嫂还看似苦口婆心地劝她:“这一去千里,路上得有多少事?就算是告成了,老家这边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难听的流言蜚语呢……” 堂兄也说:“这么要强,以后谁敢要你?” 是她母亲顶住压力,让她上京来了:“去看看吧。” 她母亲说:“成与不成都在其次,好歹去瞧一瞧,看一看,增长一下见闻。” 又叫可靠的老仆和使女陪着她一起上京。 吉士海心想:阿娘,我的确见到了不一样的天地。 她再也不想回老家了! 那时候,她暗暗地发誓:我要在神都扎根,要把阿娘接到这里来安度晚年! 事实上她也的确做到了。 吉士海是个顽强又聪明的小娘子,经过短暂的考察之后,她很快就确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神都作为天下第一大城,人口估计有几百万之多。 在老家的时候,找家书铺抄抄书,不说是大富大贵,起码是饿不死,多少也算个清贵的工作。 但是在神都,想靠抄书过活? 做梦! 神都城里才不缺识文断字的人! 光是念书的小孩儿,就有将近五万个,更何况是成年人? 吉士海写了封信,叫老仆带回去,给母亲报平安,捎带着也少一张嘴吃饭,减少生活开支,只留下自幼相伴的使女照顾日常。 她早起晚睡,闭门不出,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硬是把财务专业证书给考下来了。 一直到证书到手,吉士海才去置办了一份厚礼,提着再去拜谢当初打官司时曾经帮过她的侍御史王元珍。 王元珍何等聪明? 自然看得出这小娘子的意思。 只是见她如此争气,自然也乐得推她一把,代为引荐,给她介绍了一个钱庄的工作。 吉士海就这么抱上了金饭碗。 一年之后,她重新赁了房子,又亲自回到老家,把母亲接到了神都来。 两年之后,凭借良好的社会关系和财务状况,乃至于可靠上司的担保,她拿到了神都户籍。 一年之前,吉士海做出了目前为止,可能是最错误的一个人生决定。 她在神都贷款买房了…… 漂泊在外,谁不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呢! 先前那房子因是赁的,即便有不顺心的地方,她也不好修改,因拿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搬家,也不敢添置大件。 尤其冬日天寒地冻的,她母亲又有关节病。 吉士海就想着换个大一点的房子,重新铺炕,好好做一做取暖…… 且依据她对于神都城内地产的研究,未来三十年内,房价只会升,不会降! 也算是投资了。 首付把她的积蓄耗了个七七八八,再之后连添置东西,带京兆府那儿必须进行的各种税款,她少见地觉得手头有点紧了。 吉士海在钱庄工作了两年多,能力锻炼出来了,这时候,有家粮庄出钱挖她过去…… 吉士海考察了一下,发现没什么问题,尤其这粮庄还算是半个皇商——他们跟户部有合作! 且那边工资也的确给得更高。 她短暂地踯躅之后,还是跳了槽。 头两个月确实很顺利,只是到了这个月,新单位暴雷了…… 吉士海发现粮庄去年的账目有问题,毫不夸张地讲,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后背霎时间就湿了! 从前有多庆幸于这家粮庄跟户部有合作,现在她就有多胆战心惊! 跟户部合作,居然还敢搞阴阳账本…… 这不是坐不坐牢的问题,一个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啊! 可怜的财务人! 吉士海存着最后一点希望,悄悄地去试探了一下自己的上司贾管事。 没想到贾管事当时就汗流浃背了:“士海,你是在开玩笑吧?我,我就比你早来了一个月啊……” “……”吉士海命很苦地开始抹眼泪了。 贾管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命很苦地跟她一起抹眼泪了。 吉士海真觉得冤枉! 她心里边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悄悄宽慰了贾管事一句:“我上边有人,等我去问问,说不定还有救!” 贾管事听得脸色一动,十分好奇:“你上边有人?谁?” 还能是谁? 王侍御史嘛! 只是,这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结果过去之后才知道,就在她忙着装修的时候,王侍御史外放了! 吉士海只觉得万念俱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贾管事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事情不顺,当下连连叹息:“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他说:“前边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谁知道回稀里糊涂地折在这里?” 吉士海心里边很沮丧:“是啊。” 贾管事又说:“早知道,你不买房子就好了……” 吉士海呻’吟般的叹了口气:“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贾管事就坐在她的对面,目光十分关切地看着她。 吉士海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第一次发觉——他的眼睛真的很黑很黑,一点棕色都没有,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潭。 贾管事说:“你还是太年轻了,其实一个小姑娘,何必非要买什么房子?租的又不是不能住。” 又怜惜不已地道:“要是只有你一个人也就罢了,偏你还有母亲,你出了事,她怎么办?想想就可怜啊!” 吉士海心里难过极了。 她自责不已:“我,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 “是啊,”贾管事慢慢地说:“你自己过得一团糟,还把你母亲给害了……” 吉士海怔怔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流了眼泪出来:“现在该怎么办呢?” 贾管事短暂地缄默了一会儿,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要是你的话,干脆死了算了,总比有一天事发,还牵连到家里人来得好……” 死?! 吉士海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没那么严重吧?” 贾管事:“……” 贾管事又叹了口气:“怎么会不严重?你好好想想吧!” 他走了。 吉士海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很久。 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燃尽了,周遭忽然间黑了下去。 她浑浑噩噩地出了门,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蹲在水边了。 …… 第二天一觉睡醒,吉士海再回头想想,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会生出一了百了的念头来? 不至于不至于! 再看着兜里新鲜热乎的银票,一时又惭愧起来。 怎么还好意思要小孩儿钱呢…… 她收拾齐整,吃了早饭,跟母亲打声招呼,照旧出门上班。 如往常一般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又用小水壶给自己养的绿植浇水。 摆烂,摆烂,摆烂!!! 第329节 门外忽然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口哨声。 口哨声? 吉士海心下微觉讶异。 下一瞬,门被推开,贾管事含笑的脸庞映入眼帘。 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同时一顿。 吉士海觉得有点新鲜:“贾管事,原来你还会吹口哨?” 贾管事瞳孔倏然紧锁,十分讶异:她居然没有死? …… 两个人都觉得有点惊奇之际,外头忽然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贾管事后边儿探出来一颗小脑袋。 一个背着手的小孩儿,神情好奇地向里张望:“吉娘子是在这里吗?” 贾管事愣住了。 吉士海又惊又喜:“恩公?!” …… 阮仁燧一大清早,就从易女官那儿领到了一个委托任务。 她一边帮自家小殿下穿衣服,一边小声说:“我叫人去打听了,没听说吉娘子最近遇上了什么事儿……” “倒是王家的人说她前几天过去了,大抵是想见元珍娘子?只是那时候元珍娘子已经外放了,自然是没见到。” 易女官手上动作微顿,脸上有点担心:“或许那时候,她就是去找元珍娘子求助的吧,只是因没见到,所以只得作罢了……” 她有点赧然,但还是继续说:“我想着我们小殿下一向急公好义,或许可以去问一问,看她究竟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好!” 然后大清早吃完饭,果断地出宫来寻吉士海了。 什么,为什么会知道吉士海在哪儿? 哈哈,如果你跟我一样好命,有一个做皇帝的父亲,且家族持股神都百分之百的地皮和一切公私企业,你也能很轻松就找到一个人的! 阮仁燧背着手,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吉士海的办公室:“吉娘子,我们又见面啦!” 侍从主动帮他搬了一把椅子过来。 阮仁燧手撑着桌子,挪动身体,坐了上去。 然后很娴熟地翘起了自己的小胖腿儿。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咦,我看你好像有点面善……” 吉士海也没多想,当下笑道:“毕竟昨晚才刚见到嘛!” 不是这个面善。 说实话,昨天晚上他都没怎么看清楚吉娘子的脸。 倒是今天再见——真好像是在哪儿见过她似的啊! 上一次让他产生这种感觉的是孟聪如,上上次是阿好,总不能吉娘子也跟他阿耶的某个妃嫔有关系吧? 只是…… 阮仁燧仔细看了又看,还是觉得不像。 他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摒弃掉,开门见山地问她:“娘子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不妨来跟我说说,或许我可以帮到你呢?” 吉士海瞧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孩童,看他如此一本正经地像个大人一样跟自己说话,一时啼笑皆非。 贾管事回过神来,微笑着上前一步:“士海,这位小公子是?” 吉士海告诉他:“是昨日帮过我的恩公……” 贾管事眉头微蹙,脸上不由得带了一点不赞同:“士海,那件事牵扯甚大,不好让无关之人知道的……” 略微一顿,他又赶在吉士海开口之前,语重心长道:“我怕事情太大,牵连到无辜之人。” 吉士海听得一怔,还没言语,那边儿阮仁燧已经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哦,不会的。” 他自信爆棚:“我不信你们会遇到我解决不了的问题。” 如果我不行,那还要我阿耶。 要是我阿耶都不行…… 那真就是没救了,走到哪儿去都不会行的! 贾管事:“……” 这话吉士海是真的相信。 因为她昨晚才刚承蒙对方关照,而第二天清早,对方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且似乎对自己的诸多讯息都了如指掌。 这岂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 贾管事的心绪微微一沉。 他试探着说:“这事儿很大的……” 阮仁燧自信道:“小事儿。” 贾管事继续说:“可能跟户部有关……” 阮仁燧自信道:“小事儿。” 贾管事迟疑着,还说:“一个不好,或许会掉脑袋的……” 阮仁燧从容如初:“小事儿。” 贾管事心头一跳,故意露出担忧的神色来,去看跟随着这孩子的侍从们。 小时女官微笑着注视着他,很肯定地道:“没关系,两位尽管畅所欲言,不出意外的话,我家小公子能解决你们遇上的所有问题。” 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皇长子! 懂不懂这三个字的分量? 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可以过来打他一下,很快就能见到自己的家人了! 第168章 大姐姐你这就是以学霸…… 吉士海从来不乏当断则断的果决。 这一点曾经支撑着她离开家乡,远赴神都。 现在也同样支持着她,在信心满满、表态必然能够解决问题的恩公几人面前将此事的首尾说个清楚明白。 “这事儿实在是很难办。” 吉士海尽量简练地阐述了整件事情:“我因急需用钱,所以到了现下这家粮庄来工作,只是真正接手粮庄的账目之后,却发现其中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阮仁燧明白了:“所以你才去找王元珍?” 他叫“王元珍”。 吉士海心想:他应该是知道王侍御史身份的,但是称呼她名讳的时候,神色又很自然…… 且也知道她去找过王侍御史——这消息多半是从王家得来的。 一个认识王侍御史,能从王家那儿问到消息,又能以上位者身份称呼王侍御史名讳的小公子…… 吉士海心下凛然,嘴上倒是没停:“是,因粮庄与户部几番合作,牵扯甚多,我深恐一旦事发,受到牵连,陷入囹圄,所以便想去求王侍御史救命!” 阮仁燧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这粮庄与户部还有合作?” “是啊,”吉士海如实道:“就是因为它与户部有合作,树大根深,所以我才到这儿来工作,哪知道……” 电光火石之间,她反应过来:“粮庄的问题,肯定不只是当下发现的这一点!” 吉士海异常肯定:“我是新来的,贾管事只比我早来了一个月,也就是说,短短一月之内,粮庄走了两个财务……” “这么硬的背景,这么高的薪水,走一个人也就罢了,两个?其中必然有问题值得深挖!” 阮仁燧深以为然:“不错!” 那边小时女官快步出去,交待侍从前去调查此事。 隔着门,几人都听见她的声音:“别惊动人,去户部查查,看这粮庄都牵扯到了那些事项上,经手人是谁,事项结果有无不妥?” 嘴上说着,手上娴熟地用手语比划给同行的大内高手看:“封锁粮庄各处要道,调遣羽林卫前来把控局面。” 大内高手看得心神一凛,震声应道:“是!” 小时女官手缩在袖子里,从容回去。 再见到吉士海,脸上还带着点庆幸之色:“幸亏娘子早早遇上了我们,不然看这架势,之后怕会有一场大动静呢!” 吉士海心有余悸:“是啊。” 那边小时女官又很自然地转头去问贾管事:“您是什么时候到钱庄来的,怎么来的?” 贾管事面露苦笑:“家里边上有老娘要吃药,下边还有三个孩子读书,四张嘴一起吃我,不寻个好营生,又该如何?哪知道稀里糊涂地就进了陷阱……” 说到此处,他忽的想起一事:“现在想想,当初招揽我来此的胡管事实在是很可疑——” 吉士海下意识道:“胡管事?” “是了,”她面露豁然:“当初也是他招揽我来此的……” 阮仁燧紧接着问:“胡管事现下身在何处?” 贾管事与吉士海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了东边方向:“就在东楼的办公室里!” 一行人匆忙出门,一道往东楼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0节 贾管事与吉士海算是半个东道,自然走在前边,小时女官协同阮仁燧作为来客,跟在后边。 阮仁燧人小步子小,走得自然也慢。 而小时女官毕竟比他高了许多,一抬腿,便稳稳地越过了他。 他楞了一下。 下意识一抬头,小时女官也正低头看他。 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嘘。 起风了。 院子里的杨树半绿半黄,伴着风声,发出树叶摩擦的簌簌声。 贾管事走在前边,正要上楼,心脏忽然间漏跳了一拍! 好安静啊。 粮庄并不偏僻,往日里多有车马驼铃之声,装卸伙计们的呼喊声和账房们的言笑声不绝于耳…… 但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电光火石之间,贾管事意识到——糟了! 他骤然转身! 吉士海下意识地看向他,猝不及防之间,对上了他的眼睛。 漆黑的,冰冷的一双眼睛!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她的感觉。 好像是寒冬腊月里突然被丢尽了深夜里的冰窟,冰冷彻骨,连魂魄都在战栗…… 吉士海浑身冰凉,顿在当场。 然而下一瞬,一只手自后方伸出,带着融融暖意,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冷香。 回过神来,侧头去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浓紫色的袖子。 在那之后,才是一只劲瘦的手掌。 她原本是要回头看一看搭手在自己肩头的这个人的,这也是正常人好奇之下本能的反应。 然而就在下一瞬,一道疾风闪过,似乎是有细碎的雨点落在了脸上。 吉士海下意识地仰头看了一眼,却是阳光高照。 贾管事凄厉的惨叫声唤回了她的心神。 她循声看去,心神剧颤,不由得后退一步,骇然地捂住了嘴! 贾管事跪在地上,双眼整齐地被划开了一条口子,眼球爆开,极其可怖。 两行血液循着他的脸颊,蜿蜒着流了下来…… 吉士海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她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一半儿! 那紫衣人宽抚似的在她肩头拍了一下,随后将手收回,取出帕子来,动作舒缓地擦拭剑刃。 一只白羽鹦鹉在他头顶盘悬着飞来飞去:“梁二,你出手太凶了吧?看把人家小姑娘吓的!” 又啧啧着道:“要是琦英在这儿就好了,她肯定不像你一样……” 那紫衣学士归剑入鞘,语气淡漠:“聒噪。” 那白羽鹦鹉似乎极不满意,哼哼唧唧地扇动几下翅膀,找了个地方落下。 “怎么跟前辈说话呢?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说着,它用四根脚趾的爪子蹬了蹬阮仁燧的丸子头,寻求共鸣:“你说是吧,老太岁?” 阮仁燧:“……” 吉士海:“……” 小时女官:“……” “你个坏鸟怎么好意思说人家没礼貌?!” 阮仁燧勃然大怒:“马上从我头上下去,还有——不准管我叫老太岁!” 凤花台悻悻地叹了口气:“好吧,老太岁。” 再意犹未尽地蹬了两下,才震动翅膀,飞到了吉士海的肩头上。 吉士海受宠若惊——鹦,鹦鹉会说话! 她回过神来,再回想方才这鹦鹉所言,赶忙道:“不妨事的,我并没有被吓到,且这位太太也是一番好意……” 阮仁燧还在跟小时女官拉扯:“我去仔细看看!” 小时女官死命地拉着他:“这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儿瞧见晚上要做噩梦的!” 阮仁燧心里边儿痒得不行:“不会的……” 又很好奇:“为什么会有紫衣学士过来?” 小时女官便如实地告诉他:“因为我觉得依照已知的讯息,有必要请一位紫衣学士过来看看。” 阮仁燧满脸茫然:“啊?” 小时女官蹲在他面前,细细地把整件事情解释给他听:“您想,吉娘子十六岁的时候,就能千里迢迢上京来办退婚告状这样的大事,心性何等顽强?” “这回的事情,她虽有可能会受到牵连,但要说是因此大受打击,甚至于生出了求死之心,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事情过去三年,没道理吉娘子倍经历练之后,反倒变得软弱了,自杀?这不合常理。” 小时女官说:“所以我猜测,或许有什么非常理的人或物影响了她的心智。” “今日一见,贾管事言辞闪烁,实在可疑,殿下又躬亲至此,如若那个非常理是来自于他,岂不是会叫您陷于险境?” “所以嘛,”她理所应当地说:“稳妥起见,无论是与不是,请一位紫衣学士来,都是很有必要的。” 小时女官只是有点讶异:“来的居然是梁学士。” 阮仁燧方才听凤花台唤这位紫衣学士“梁二”,便知道这大抵就是借住在千秋宫里梁小娘子的兄长梁二公子了。 他就是有些纳闷儿,上一世,似乎没怎么见过这位梁二公子? 毕竟梁二公子跟皇室的血脉还是很亲近的,没道理见不到啊! 又忍不住想:之前他跟他阿耶说两位梁娘子之间的蹊跷,也不知道他阿耶有没有设法处置…… 粮庄外响起了马蹄声和甲胄撞击在一起时发出的脆响声。 是羽林卫来了。 伴随着短促严厉的命令声,粮庄的各处通道都迅速被把控住。 自有人近前来押住了抽搐不止的贾管事。 梁学士叫凤花台:“你在这儿陪着他们。” 自己拾级往东楼去了。 阮仁燧看得面露茫然。 小时女官低声跟他解释:“贾管事知道殿下身份非同寻常,已经起了脱身之意。” “那个胡管事,要么是他的同谋,要么是所在之处便于脱身,梁学士大概也是有所顾虑,所以才要去看一看……” 阮仁燧只觉得今日之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原以为是来帮个小忙,哪知道竟然会衍生出现下的变故来? “那个贾管事,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并没有亲自直面过贾管事那双眼睛的诡谲,但是只看梁学士一剑刺瞎贾管事的眼睛,心里边隐约地也有了几分猜测。 小时女官也觉这事儿古怪,只是知道的讯息太少,一时之间没个结论,自然不会贸然出口。 她扭头去看凤花台。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眼巴巴地看了过去。 凤花台两只爪子轮流跳来跳去,还在问吉士海:“你有瓜子儿没有?干果也行!” 吉士海没有,但是吉士海脑子转得很快。 她说:“南边待客的厅里有,你要是想吃,我去取一些,剥来给你吃,好不好?” 凤花台兴奋地啄了啄她的珍珠耳坠子:“你真好,果然,我跟某些考三万多名的笨小孩儿聊不到一起去!” 阮仁燧对着它怒目而视:“喂!” 吉士海同阮仁燧行个礼,迅速去取了一把干果和剥干果的小夹子到手,便重又折返到院子里来了。 小时女官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心想:难怪元珍姐姐喜欢她呢! 凤花台也明白她的意思,美美地吃了几颗松子儿之后,告诉他们:“那个贾管事,乃至于这座粮庄,似乎与无极有些牵扯……” 吉士海听得面露茫然。 无极是什么? 阮仁燧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禁拍了一下大腿! 他忽然间明白了吉娘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遭遇此事,亦或者说,贾管事等人这时候为什么需要一个替死鬼了。 他失声道:“因为纪文英啊!” 前任京兆尹纪文英被下狱了,这家伙是邪祀无极的人。 大概是因为纪文英的入狱过于突然,打了无极一个措手不及,许多事情急于了结,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拉了吉士海下水…… 后边那些,都是他心里想的,只是没有明言,但即便如此,小时女官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吉士海今日见了太多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虽也好奇,却也明白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故而此时此刻,闭口不言,只专心致志地给凤花台剥松子儿。 东楼传来短促的打斗声,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1节 阮仁燧有点担忧,下意识仰头去看,却被天际交织而来的镜光晃了下眼。 下一瞬,东楼的某扇窗户被推开,梁学士高挑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阮仁燧听见有人叫了声:“岁岁?!” 他楞了一下,回头瞧了眼,又惊又喜:“小怡舅舅!”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哦,他小舅舅就在羽林卫! 夏侯小舅被差使过来陪伴皇家耀祖,捎带着简单了解情况。 梁学士的声音平和又冷静地从窗外传了过来:“将此事禀给陛下,奏请御史台和刑部联合彻查户部,京兆府与大理寺、羽林卫共同追查粮庄一案。” 侍从应声而去。 梁学士这才将视线投到了引出一切的皇长子身上:“殿下,近日神都城内恐有变故,您还是回宫去吧。” 阮仁燧才不想回宫! 这可是牵扯到了无极的大案,且都撞到他眼前来了! 他怎么能走? 阮仁燧当下就哒哒哒跑到了东楼上去,双手托腮,脸上笑眯眯的,十分可爱地叫了声:“梁舅舅,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帮忙鸭~” 梁学士蹲下身来,轻声问他:“什么忙都可以吗?” 阮仁燧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用力点头:“嗯!” 梁学士便说:“那么,可不可以请殿下帮忙,送小时女官回宫去呢?” 阮仁燧:“……” 阮仁燧嘴巴抿得紧紧的,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好。” …… 梁学士的奏报,以最快的速度获得了通过。 御史台和刑部开始了对于户部的调查,京兆府和大理寺的官员,也受令来到粮庄,开始具体事项的调查。 吉士海作为最要紧的涉事人,自然是不能离开的。 小时女官明白她的忐忑,很及时地给她吃了一剂定心丸:“放心吧,我会跟他们打招呼的,娘子并不曾牵涉案中,只要配合调查,不会有事的。” 吉士海郑重地向她行礼称谢。 凤花台一边嚼嚼嚼,一边也说:“放心,放心!” 侍从们赶了马车过来,阮仁燧登上去,透过掀开的窗帘,依依不舍地向外张望。 马车向外行驶,正遇上大理寺的人匆忙赶来。 阮仁燧猝不及防地瞧见了一个年轻人,穿从六品的官服,眉头微蹙,一副忧虑不已的样子。 交错只是一瞬间,马车继续向前,他情不自禁地回头去看! 这——这这这! 小时女官下意识地回头瞧了眼:“怎么了,您瞧见谁了?” 阮仁燧说:“俞安世!” 小时女官看过阿好做的统计表,因而一口就喊了出来:“哦,刑部俞侍郎的儿子,他在大理寺当差,过来倒也不稀奇——他怎么了?” 阮仁燧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吉娘子瞧起来有些面善了。 因为他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在宫宴上见到嘛! 俞安世后来做了宰相,吉娘子成了俞夫人! 他忍不住想:今生今世,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吗? 再想想也对! 前世这个时候,纪文英还没有被下狱,吉娘子当然也就不会被引入彀中,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话说这一世他们还会共结连理吗? 阮仁燧心里边痒得不行了! 他真是很好奇啊! …… 不只是阮仁燧,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公主也紧急被提溜回宫了。 总共就这么两个初初长成的皇嗣,神都城内局势似有不稳,实在没必要将他们俩撒在外边冒险。 阮仁燧知道无极是皇朝的跗骨之蛆,大公主哪知道这些? “为什么不让我去上学了?” 她焦虑得不行:“一天不去,得落下好多功课呢!” 贤妃:“……” 贤妃耐着性子劝她:“仁佑,你听话,外边出了点事,等了结了,你再出去也来得及……” 大公主难受得要命:“这得耽误多少事儿呀!” 德妃在旁听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点羡慕来。 别人家的孩子…… 朱皇后笑吟吟地瞧着大公主,问她:“不然就给礼部下道口谕,让他们彻查一下神都城里的书院,禁止假期补习,把所有小孩儿都撵回家去,行不行啊?” 大公主听得十分意动! 再想一想,还是很君子地拒绝了:“不能这么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阮仁燧心想:那可不一定! 大姐姐你这就是以学霸之心,度学渣之腹了…… 因得等圣上过去,是以这天的晚膳被拖延得很晚。 德妃不免有点唏嘘:“怪不得都说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进了秋天之后,事情是明显的多了……” “是啊,”贤妃附和了一句,由衷地道:“前两年还没有这种感觉的,也不知为什么,这两年不一样了……” 朱皇后:“……” 阮仁燧:“……” 圣上十分赞同地应了一声,继而面露疑惑:“岁岁,对于这事儿,你有什么头绪吗?”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阿耶,硬邦邦地说:“没有!” 第169章 阮仁燧勃然大怒:“这…… 因宫外的一场变故,阮仁燧跟大公主这两匹在外边玩野了的小马都被套上了笼头,一起给拴在自己阿娘宫里边了。 德妃隐约听圣上说了几句这事儿的首尾,实在是觉得担心:“还是安安生生地在宫里边待着吧,等事情了结了再出去也来得及!” 贤妃亦是如此。 给大公主急得呀! 她说:“可我是班长呀,班长怎么能请这么久的假呢?” 又忽的想起来另外一事:“我们班主任说了,这几天就要分发白菜苗和西葫芦苗下来,让我们自己带回家去种!” 这事儿倒是简单。 贤妃说:“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让人给你弄来,照样种,种一排!” 大公主郁郁地道:“这怎么可能一样呢!” 阮仁燧知道这事儿,也觉得心里边痒痒的。 种白菜苗和西葫芦苗? 听着就很有意思! 结果没过两天,小时女官居然还真是把两种苗苗给他们姐弟俩带过去了! 阮仁燧那份儿,是曹奇武给带的, 大公主那份,则是宋琢玉帮忙给带的。 两人不知道他们姐弟俩具体是住在哪儿,但他们都知道王娘娘住在哪儿啊! 专门去走了一趟,把东西交付到王娘娘手上,后边的转交流程,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曹奇武带的东西很简单,书院下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转交给阮仁燧的时候就是什么样子。 就是在纸包上歪歪扭扭地标注了三个字:给岁岁。 宋琢玉就要严谨得多了。 她很详细地转述了书院太太们的要求:要写植物生长观察报告,记录下白菜和西葫芦长高长大,乃至于开花的过程! 以及特别备注:要在傍晚或者阴天的时候栽种,压实之后也不要忘记浇水! 两个小孩儿找到了事情做,明显是消停了。 德妃想着天也逐渐冷了,不想叫儿子跑来跑去地折腾,就专门叫人在宫里边刨了块花圃出来,让儿子种白菜和西葫芦。 龙川书院大概也不是第一年组织这种活动了,也担忧这群小孩儿的种植水平,所以没给发种子,直接发的就是苗。 每个学生三棵白菜苗,三棵西葫芦苗。 阮仁燧自己用小铲子给挖了坑,认认真真地给栽好了。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白菜苗,心里不免有些惊奇:“这真的是白菜?” 阮仁燧由衷地说:“我以为白菜小时候也是圆的呢!” 德妃听见还没有说话,圣上就先一步乐了:“岁岁,你为什么会觉得白菜小时候是圆的?” “……”阮仁燧怀疑他阿耶要嘲笑他,但是他没有证据。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2节 所以他顿了顿,还是很老实地说:“因为我见过街上卖的白菜,是圆的,很大。” 圣上了然地“哦~”了一声,又很奇怪地问他:“你吃锅子的时候不也见过白菜丝吗,为什么不怀疑白菜小时候就是小白菜丝?” 阮仁燧:“……” 阮仁燧忍无可忍:“阿娘,你看他!” 德妃就嗔怪地瞪了圣上一眼:“你哪儿来那么多话?真是的!” 她柔声宽慰儿子:“别理你阿耶,他就是这么个臭毛病,爱笑话人。” 又很亲昵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表扬他说:“岁岁可比阿娘强多了,阿娘在你这个年纪,只认识绿叶子,还不知道什么是白菜呢!” 圣上以手支颐,悠悠地道:“那可不一定,等你到了他的年纪,知道的保管比他多……” 一句话落地,惹得那母子俩同时用憎恶的眼神瞪着他! 圣上赶忙告饶:“好吧好吧好吧,我不说话了——我不说话了还不行吗!” 阮仁燧前一天晚上把白菜跟西葫芦种下,第二天清早,从床上爬起来,就赶紧去看那六棵植物的生长状态。 结果搞得他有点焦虑:怎么看起来蔫蔫的? 一群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燕吉忙活完手头的事情之后,过去瞧了眼,而后失笑道:“挪苗之后蔫一会儿也是寻常,最多一两日,就缓过来了。” 她很肯定地说:“白菜跟西葫芦都是很耐活的,不然书院也不会让学生们种着两种菜呀。” 德妃听得有点讶异:“你怎么知道?” 燕吉笑着同她解释:“奴婢原就是乡野女子,小时候曾经见过爹娘耕种,所以知道……” 德妃不免感慨一句:“还真是术业有专攻。” 她是文官门庭出身,易女官么,则是东都中产家庭出身。 虽然在宫里一众贵女们的对比之下不算出众,但放眼天下,其实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 可即便如此,在种白菜跟种西葫芦这件事上,仍旧比不过乡野门庭之女的燕吉。 德妃瞧着这个年轻的女官,忽然间领悟到了从前从没有想过的东西。 品格之贵、学识之广,其实从来都与出身和门第无关。 小厨房做了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做了火腿蘑菇跟鸡肉芹菜炒木耳两个清爽小菜。 又别出心裁,用夏日里收集的玫瑰花瓣和面,蒸了粉红色的玫瑰馒头来吃。 阮仁燧嗅到了玫瑰花的甜香与面粉的麦香。 他颠颠地洗手去了。 德妃则问燕吉:“你还这么年轻,平日里又机灵妥帖,有没有想过再往上走一走?” 燕吉叫她问得一怔:“娘娘的意思是?” 德妃却没说什么,略微思忖一会儿,叫易女官:“给燕吉找找往年司农寺的选拔试题,让她看看。” 易女官也是一愣,应声之后,还是替燕吉多说了一句:“娘娘,司农寺考校的,可不仅仅是纯粹的作物啊……” 光是本朝及前代的农学书籍和其余的基础题,就很棘手了。 德妃却说:“我知道。” 只是同时她也说:“可燕吉也还很年轻,不是吗?” 如果有心,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去准备。 易女官神情震动了一下,而后真心实意地道:“娘娘深谋远虑,远非我所能比的。” …… 深秋时节,层林尽染,也到了该看红叶的时候。 圣上专门选了个休沐日,奉太后娘娘,又协同诸多后妃,一起往翠微山行宫赏红叶去了。 秋高气爽,没了盛夏时令人烦闷的暑热,也不见寒冬腊月时的滴水成冰,正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时候。 偌大的翠华山,如今也已经成了一片橘与红的海洋。 那连绵的鲜艳如血的枫叶中夹杂着或绿或黄的灌木,不知哪朝哪代遗留下来的的凉亭,掩映其中。 溪水兀自清澈向前,那五彩缤纷的秋天的深红浓黄倒映在水面上,俨然是另一个独属于这个时节的秘境。 大公主有点遗憾:“阿好怎么没来呢?今天可是休沐日呀!” 田美人含笑跟她解释:“阿好在念书呢,卓大儒说她基础打得不够牢固,正狠抓呢!” 在教育这方面,她有着最朴素的想法:能严抓严管的,都是好老师! 大公主作为卷王,很能理解另一个卷王的心态。 当下就说:“那我多收集一些好看的红叶,到时候叫人带去给阿好!” 田美人替妹妹谢过了她。 那边阮仁燧已经在大声喊她了:“大姐姐,快来!” 大公主眼睛一亮,哒哒哒快活地飞奔着过去了:“岁岁!” 阮仁燧在某个山坡那儿发现了一片无患子树。 深秋时节,果子已经成熟。 尤且挂在枝上的一片深红,掉在地上的则是更甚一层的褐色了。 大公主一眼就认出来了,当下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枣儿!” 阮仁燧:“……” 阮仁燧忍俊不禁,悄悄告诉她:“这叫无患子,可以用来洗衣服,还可以搓出泡泡来!” 大公主惊奇不已地瞪大了眼睛:“泡泡!” 阮仁燧很肯定地跟她点点头,说:“泡泡!” …… 太后娘娘叫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妃陪着,在行宫里散步闲话。 不远处的树荫下,搭起了两架秋千。 一架上边坐的是成安县主,另一架上边坐的…… 是只逐渐变得肥美的狸花猫。 那狸花猫煞有介事地蹲坐在秋千的坐板上,看一眼蹲在旁边的小梁娘子,很肯定地叫了声:“喵!” 小梁娘子狐疑地问它:“我先推你,你之后再推我?” 那狸花猫又叫了一声:“喵!” 小梁娘子开始慢慢地推动秋千。 狸花猫美美地享受着秋千的一高一低,一起一伏,幻想自己其实是在君临天下。 它心想: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猫猫大王我就不是皇帝! 如是过了会儿,小梁娘子停下手来,让秋千慢慢转平:“项链,我们该换换了吧?” 被唤作项链的狸花猫敏捷地从秋千上跳下去,竖着尾巴,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梁娘子:“……” 小梁娘子叫它:“喂——你这可恶的死肥猫!” 成安县主在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再循着狸花猫消失的方向一瞧,便见大公主和皇长子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干了什么,瞧着胸前衣襟的颜色都深了——是被水打湿了。 德妃跟贤妃正跟其余人说笑呢,瞧见自己家的冤种过来了,起初也没在意。 还是朱皇后眼睛尖,眉头皱起来一点,叫他们姐弟俩:“仁佑、仁燧,你们嘴里含着什么?看着都鼓鼓囊囊的……” 德妃跟贤妃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儿,齐齐正色起来。 那边两个小孩儿就兴冲冲地跑到自己阿娘面前,献宝似的一张嘴。 咕噜噜,螃蟹一样,开始往外吐白沫…… 然后分别被亲娘一巴掌拍在下巴上了! 德妃急了:“岁岁,你吃什么了?快吐出来!” 贤妃也急了:“阮仁佑,把嘴张开,快点!” 还是闻昭仪赶紧说了句:“快去找太医来瞧瞧!” 然后姐弟俩被押着漱口,服药之后咕嘟嘟灌了一肚子的水。 因为喝得太多,都跑不动了,只能歪在躺椅上,像两条咸鱼一样晒太阳…… 阮仁燧很忧郁地说:“这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大公主同样很忧郁地说:“看红叶真讨厌,我明年绝对不来了!” …… 中午一起用过午膳,众后妃各自往临时的居所去歇息。 二公主是个有点缠磨人的孩子,非得叫人抱着才能睡,一放下就会醒过来哭闹。 田美人很宠爱她——她知道,这应该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了。 所以不辞辛苦,亲自抱着她,慢慢地,轻柔地哄着她。 如是过了约莫两刻钟,二公主终于睡得沉了。 田美人轻轻地将她放下,活动一下酸痛的手腕和肩膀,却见亲信在外边探头探脑。 她心下微突,叫保母在这儿照看女儿,自己出去了:“怎么了?” 亲信声音压得很低:“美人还记不记得从前被皇后娘娘撵到行宫的齐才人?”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3节 “她想见见您,说是有很要紧的话想跟您说,您要是不听,一定会后悔的……” 齐才人?! 田美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在脑海里找出来这么一个人。 那时候她还没有生产,齐才人意图撺掇德妃和贤妃相争,被德妃戳破,而后被朱皇后下令撵出宫了。 是了,齐才人就是被撵到了翠微山行宫。 她想见我? 田美人一时有些恍惚。 其实在宫里的时候,她跟齐才人的关系还不错…… 室内忽的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嘤咛。 她打个激灵,倏然间回过神来,匆匆交待亲信:“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别理会她。” 进到屋里去,二公主已经醒了,大概是因为没见到母亲,哼唧着又要哭了。 田美人赶忙把她抱起来,温柔地哄弄起来:“不怕不怕,阿娘回来啦……” 二公主又哼唧了两声,靠着她,重又打起瞌睡来了。 田美人满心柔情地抱着她,像是抱着自己的全世界,至于齐才人…… 她忽然间心头一刺。 当场齐才人之所以会被朱皇后撵走,就是因为她意图煽动皇嗣内斗。 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无论斗成什么样子,都是不会吃亏的! 田美人狠下心来,叫亲信:“去把这事儿告诉皇后娘娘!” 亲信吃了一惊:“美人……” 田美人加重了语气:“去呀!” …… 田美人的亲信到了朱皇后那儿,通禀之后,见到的却不是朱皇后,而是朱皇后的近侍女官。 亲信知道这位近侍女官的分量,所以也不迟疑,一五一十地将齐才人之事讲了。 近侍女官听得讶然,旋即郑重颔首:“我会将此事如实告知皇后娘娘的,还请田美人安心。” 亲信应声而去。 内殿里,朱皇后正在同闻昭仪说话。 闻昭仪毕恭毕敬地说:“我想着当初齐氏是娘娘下令驱逐出去的,又是意图煽动皇室骨肉不合这样的罪名,她贸然来寻我,我是万万不敢理会的……” 朱皇后含笑注视着她,由衷地说:“闻昭仪做得很妥当,齐氏那边儿,我会让人去处置的。” 闻昭仪垂下头去,很恭顺地应了声:“是。” 再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 她走了。 近侍女官这才进来回话:“娘娘,方才田美人使人来回了齐才人的事情。” 朱皇后颔首应声,却侧了侧身子,转目看向另一侧去。 侍从们低着头拉开帘幕,圣上独自坐在后边,面对棋局,自己跟自己对弈。 朱皇后轻声说:“闻昭仪虽年轻,但处事是很方正的,田美人从前虽有些糊涂,但今日再看,也是有所长进了。” 圣上听得头都没抬,指间捻着一枚棋子,吩咐亲信:“去听听闻氏的动静。” 朱皇后呼吸短暂地顿了一个瞬间。 如是半晌之后,亲信来报:“陛下,昭仪悄悄使人去打探田美人处的动向。” 圣上短促地笑了一声,将手中棋子落下,抬头去看朱皇后:“她太聪明了。” 朱皇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圣上随手将面前棋局抹掉,淡淡道:“只是她不知道,宫里不需要聪明得锋芒毕露的女人,这里只需要懂得难得糊涂的女人。” …… 因之前在嘴巴里泡发无患子,阮仁燧跟大公主都被灌了一肚子水。 这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中午的时候,姐弟俩都没怎么吃东西。 德妃对此表示:该! 她气呼呼地说:“让你胡闹,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 圣上知道之后也笑了半天,笑完之后倒是叫上德妃:“走,我们出去打猎去!” 翠微山囊括了附近数十里,其中不乏有鹿羊鸡兔。 德妃听得意动不已,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这,真的可以吗?” 毕竟太后娘娘和朱皇后都在这儿,她有点担心,圣上要是只带着她去打猎,是不是会生出是非来。 圣上不假思索地应了:“当然可以了!” 德妃赶忙回去换了身便于出行的衣裳,捎带着把发间的珠饰都取了下来。 她像模像样地找了把弓箭背着,再备上箭囊,跟圣上一起骑马出发了。 临走之前还跟儿子画饼:“岁岁,阿娘给你抓只鸡烤来吃!” 朱皇后知道了,也只是笑着说了句:“那咱们就等着瞧瞧,看能不能吃到陛下和德妃打的猎物吧。” 底下妃嫔们却是神色各异。 德妃是会骑马的,也能拉弓,让她射固定的靶子,估计还能在女眷之中得个中等偏上的成绩。 但外边的猎物怎么可能固定不动,等她来射? 倒是遇上过几只山鸡,结果全都飞了! 搞得她一整个垂头丧气。 圣上就教她做陷阱来抓山鸡:“也不一定非得用箭射啊,别管用什么法子,能抓到猎物,就是好法子!” 如是等转了一圈儿,回来再看,还真是抓到了! …… 阮仁燧跟大公主在贵妃椅上躺了大半天,各自方便几回之后,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 姐弟俩凑到一起,正盘算着要去找点吃的呢,圣上跟德妃就赶在这时候满载而归了。 侍从们在后边抬着几只羊,最大的一只自然是要敬献给太后娘娘的。 倒是剩下的,可以叫宫妃和宗亲们烤来吃。 德妃特别高兴,叫儿子过来:“阿娘虽然没有打到山鸡,但是用陷阱抓到了一只,岁岁,跟你大姐姐一起做叫花鸡,好吃又好玩儿!” 叫花鸡! 阮仁燧跟大公主同时眼睛一亮! 紧接着异口同声道:“好!” 朱皇后“哎呀”起来:“我们可真是有口福了,沾光,沾光!” 贤妃笑盈盈道:“谁说不是?” 闻昭仪也看见了德妃逮到的那只山鸡。 老实说,她觉得那不像是陷阱里逮到的。 如若不然,带回来的时候,应该还是活的才对。 倒像是被人抓住,专门塞进陷阱里边去的。 只是…… 她看看朱皇后,看看贤妃,最后再看看德妃——难道就只有她自己看出来了吗? 闻昭仪心里边“咯噔”一下,震得她头晕眼花! …… 小时女官打头,在调制腌鸡的香料。 葱、姜、盐,八角,酱油,花椒,胡椒…… 几个厨娘有条不紊地在给几只山鸡拔毛。 另有宫人寻了荷叶备用,还有内侍在堆灶台。 阮仁燧和大公主像两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左飞飞,右飞飞,勤勤恳恳地四处添乱。 阮仁燧问:“好了没有,是不是可以包了?” 大公主问:“是包起来放到火上烤一烤,马上就能吃吗?” 阮仁燧说:“小时姐姐,我想给山鸡外边涂泥!” 大公主马上举手说:“我也想!” 小时女官忍着笑,叫他们俩先去吃点别的:“还早呢,你们垫垫肚子,不然到时候该饿扁了……” 姐弟俩异常坚持:“不!” 就要吃叫花鸡! 可是等待的时间真是好长好长啊…… 德妃跟贤妃就听他们俩不住地在絮叨:“还没有好吗?” 大公主还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半圆,用以描述时长:“我感觉都过去好久好久好久了!” 贤妃笑微微地问她:“阮仁佑,你再叽叽喳喳叫个没完,信不信我揍你?” 大公主:“……” 大公主就很气愤地瞪了阿娘一眼,跑到朱皇后身后去,把下巴搭在她肩头上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4节 朱皇后笑着反手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儿,叫贤妃:“凶她干什么?不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 泥土逐渐转干,隐约的勾人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阮仁燧跟大公主咽着唾沫,瞧着那凝固了的黄泥被打破,露出内里在热力之下变得黄而微焦的荷叶。 小时女官用夹子剥去最外边那一层,放在托盘上,端到桌上去。 荷叶一层层拨开,那肉香味儿也逐渐地弥漫开来。 到最后一层,是焦黄色的油润的鸡皮,后背位置大概是烤得久了些变成了迷人的焦红。 再用夹子两边那么一撕,浅黄色含着油脂的汁水在雪白的鸡肉上流淌…… 阮仁燧跟大公主像两只饿久了的小猫似的,迫不及待地把脸埋了进去! 呜呜呜。 真好吃! 德妃叫儿子:“岁岁,你小心烫到呀!” 阮仁燧置若罔闻。 贤妃叫女儿:“仁佑,你慢点吃!” 大公主置若罔闻。 到最后两位老母亲都不惜得管了:“随他们去吧!” 如是等到了两刻钟之后,阮仁燧跟大公主又如同两条咸鱼一样,挺着肚子,懒洋洋地躺在了贵妃椅上。 吃美了。 也吃撑了。 朱皇后叫人给他们俩送了山楂丸过去。 搓得小小的药丸儿,只比米粒大一点。 阮仁燧跟大公主聚头在一起吃了几颗下肚,没觉出有什么用来,倒是觉得酸酸甜甜的,十分可口。 当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美美地把一瓶山楂丸分食了。 然后躺下去,继续吹着风,看漫山遍野的红叶。 太后娘娘还在跟圣上说话,知道龙川书院居然还发了白菜苗和西葫芦苗给学生,倒是觉得新奇,遂叫人去传两个孩子过来说话。 阮仁燧吃得不能再饱了,走路都觉得肚子重得慌。 大公主也亦如是。 姐弟俩进了殿内,齐齐躬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这么一走动,再加上一弯腰,有些事情忽然间就不受控制地发生了。 阮仁燧就觉得有股气流在往上顶。 他小小的眉头动了一下,嘴一张,忽然间打了一个饱嗝儿! 下一瞬,不久之前才刚吃进去的小山楂丸哗啦啦漾了出来! 噗噗噗! 坐在他对面的贤妃赶忙往旁边躲了躲。 太后娘娘:“……” 圣上:“……” 阮仁燧大惊失色:“……” 大公主离得最近,所以瞧得也最真切,惊愕不已:“岁岁,你在吐丸子!” 紧接着自己也打个嗝儿,小牛反刍一样,开始往外吐小山楂丸…… 德妃也赶紧起身躲避。 韩王实在是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了! 有了这么一个带头人,其余人也控制不住了,殿内笑成一团。 饶是太后娘娘这么严肃的人,也不禁面露笑容。 大公主起初看弟弟吐山楂丸,还有点担心呢,没想到自己忽然间也开始吐了。 更没想到——这群可恶的大人居然都在笑! 阮仁燧跺脚:“都不准笑!” 大公主用力重复:“都不准笑!” 说完,一个饱嗝儿,“噗”一下吐出来几粒小山楂丸! 韩王笑得肚子疼,都不敢再看他们姐弟俩了,低着头,狠掐自己大腿! 贤妃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强撑着要来领两个孩子出去避一避。 到了女儿跟前,看她嘴角那儿还沾着一粒山楂丸儿,当下没忍住,露了笑声出来。 阮仁燧:“……” 大公主:“……” 满殿笑声,更惹得姐弟俩悲愤不已! 阮仁燧勃然大怒:“这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大公主气急败坏:“看红叶真讨厌,我明年绝对不来了!” 第170章 德妃小声教训他:“岁…… 从翠华山回宫之后,阮仁燧和大公主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去玩儿/学习啊? 在外边待久了,真是觉得宫里边很没意思! 结果没等他们俩无聊几天,朱皇后便忽然生起病来了。 起初只是有点咳嗽,妃嫔们领着孩子去给她请安,却没见到人。 朱皇后的近侍女官从里头出来,隔着帘子,跟妃嫔们见礼,捎带着也是解释此事。 “皇后娘娘近来身体不适,皇嗣们年幼,唯恐过了病气。” “诸位娘娘既到了门外,一番心意,皇后娘娘也已明白,请诸位娘娘回去吧……” 这时候也没人十分地在意。 毕竟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结果第二天午后,易女官神色少见地有点慌乱,快步入内去回禀德妃:“太医院的人,除了值守的,都去凤仪宫了……” 略微顿了顿,又说:“皇后娘娘的母亲,今天早晨也进宫来了。” 德妃听得变了脸色:“怎么这么声势浩荡的?” 她有点不安,有心想打发人去问一问,又觉得这么做怕有瓜田李下之嫌…… 几经踯躅,终于还是默然。 半晌之后,她吩咐易女官:“叫宫里的人管好自己的嘴,不准出去议论此事,要是生了是非出来,我拔了他的舌头!” 易女官知道此事轻重,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是,娘娘放心。” 德妃又想着叫人去知会妹妹一声,再一想,她跟小时女官在一起,后者必然会提点她的。 便也就罢了。 德妃只是拎了儿子过来,叫他跟自己去小佛堂去诵经。 阮仁燧知道事情紧要,乖乖地应了,也没有闹腾。 他心里边也有些不安,只是还记得从前同他阿耶的对话,是以心里边有所揣测。 朱皇后其实不是生病了,而是打算假死离宫了吗? …… 中宫有恙,且似乎病症不轻,对于内宫来说是一重震动,而对于外朝来说,同样也亦如是。 太常寺和礼部牵头,举行了几场大规模的法事,还专门请了大师进宫讲经。 又在城中施粥赈济,以积功业。 可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中宫的身体向着更糟糕的境地滑落。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千秋宫的女官往披香殿来,请德妃和皇长子即刻往凤仪宫去。 德妃因近来时常出入千秋宫,同这女官也算是面熟。 闻讯便知事态糟糕,当下试探着问了句:“是只让我们母子二人过去,还是……” 那女官低声道:“宫里边的妃嫔和皇嗣,都蒙召要过去。” 德妃心里边便明白了。 她紧紧地攥着儿子的那只小手,脸色有些苍白地登上了前往凤仪宫的轿辇。 等到了凤仪宫门外,先见到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各宫主位的侍从,太后娘娘和圣上身边的亲随,再往里走,朱少国公夫妇和定国公府的人,乃至于政事堂的相公们…… 俱都已经到了。 寝殿里放下了两重帘幕。 朱少国公夫妇和朱皇后的亲信们在最里边陪着,太医们神色肃穆,往来行走。 太后娘娘隔着一重帘幕,静坐不语。 她旁边是中书省的史官。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5节 圣上坐在帘幕之外,政事堂的宰相们,乃至于麻太常、礼部尚书,宗正少卿等人,则垂手侍立在侧。 如此多的来客,或高或低,或男或女,都叫大尚宫安排得井然有序,寻不出丝毫错漏来。 德妃领着儿子一路进去,见到的全都是一片穆然,除了太医和太常寺、礼部的官员偶尔会低声说句什么,其余的不闻一声。 贤妃与她几乎是一起到的,大尚宫亲自出来,同她们行个万福礼,而后掀开帘子,到太后娘娘所在之处,给她们指了位置。 德妃与贤妃便各自领着孩子,默然跪了下去。 入宫多年,她们也曾经有过龃龉,只是出于种种原因,最终还是和好如初了。 此时此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底看见了担忧与惶然。 在这个时刻,她们是天然的盟友。 因为她们都有孩子,且一个是皇室长女,另一个是皇长子,而她们俩又自知若无意外,她们此生绝不可能登临后位。 朱皇后宽和慈爱,能够衷心地对待两个孩子,但如果以后圣上再立新后…… 一切就很难说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帘幕里边的言语声逐渐小了,只剩下被刻意压低了的抽泣声。 阮仁燧跪在德妃身边,看见大公主脸色苍白,瞳孔失神,流露出很害怕的神情来…… 他悄悄地伸手去握住了大公主的手。 好冷! 大公主回过神来,很不安地看了弟弟一眼,眼睛里忽然间涌出来两团小水花。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小声问弟弟:“朱娘娘到底怎么啦?” 贤妃有点忐忑地看了女儿一眼,有心想叫她别说话,可是…… 阮仁燧小声告诉她:“朱娘娘太困啦,她想睡一会儿了。” 大公主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阮仁燧四下里看了看,没站起身,膝行着挪过了他阿娘的位置,跟大公主挤在了一起。 他拉着姐姐的手,小声说:“别怕!” 两只小鸡崽瑟瑟地挤在了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帘幕从里边掀开。 朱皇后的近侍女官脸上带着泪痕,出来同太后娘娘行了一礼:“皇后娘娘的精神好一点了,还有几句话想说……” 太后娘娘轻叹口气:“叫她说吧,我跟皇帝,乃至于相公们都在这儿听着。” 近侍女官又去里头传话。 过了会儿,朱皇后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太后娘娘,陛下,我年轻德浅,只怕不能再继续担当中宫之责了……” 近侍女官又去外头,把这话全须全尾地复述给宰相们听。 太后娘娘轻轻说:“你是个很好的皇后,恪尽职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选你入宫,是件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朱皇后似乎是笑了一下,很快就咳嗽一声。 紧接着说:“我领头编纂的那套书,现在还没有完成,我过身之后,可以让费尚仪领头,闻昭仪襄助,共同将此事完成……” 太后娘娘应了声:“可以。” 嘉贞娘子与闻昭仪一起拜谢,应声称:“是。” 朱皇后又说:“费尚仪年轻,主持此事,只怕力有未逮,还请母后再升一升她的品阶,以平息日后可能会有的纷争吧。”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嘉贞如今是五品尚仪,依你所言,给她个四品的官衔挂着,也就是了。” 嘉贞娘子叩首谢恩。 太后娘娘又问起别的事项来:“内庭诸事,又该如何?” 话音落地,跪在底下的妃嫔们几乎同时都提起了心弦! 朱皇后缓缓道:“我心里边一直都记挂着一件事情,田氏为陛下诞育了公主,却只是美人,位分似乎太低了一些……” 她略微顿了顿,才继续道:“就升为婕妤,您以为如何?” 太后娘娘应了声:“可。” 田美人受宠若惊,一时悲喜交加,不由得流了眼泪出来:“娘娘仁慈,妾身百世难报!” 朱皇后又说:“德妃作为中宫之下的正一品内命妇,修书讲学,垂范天下女眷,也可以进一进她的位分。” 话音落地,别说是其余人,连德妃,甚至是阮仁燧都愣住了! 进一进德妃的位分?! 朱皇后大抵也知道事关重大,所以此时此刻,问的不仅仅是太后娘娘,也有圣上:“母后与陛下,以为此事如何?” 圣上简短地应了句:“可。” 太后娘娘声音平稳道:“那就依你所言,擢升德妃为贵妃吧。” 妃嫔们全都惊住了! 德妃自己也惊呆了! 关键时刻,还是阮仁燧反应过来,飞速地用胳膊肘儿拐了她一下,小声提醒她:“阿娘,谢恩呀!” 德妃打个激灵,回过神来,赶忙拜谢:“皇后娘娘厚爱,妾身没齿难忘!” 帘幕外边,政事堂的相公们对此事倒是有着另一重想法。 要说朱皇后做这个决定之前,从没有跟圣上亦或者太后娘娘通过风? 这是绝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擢升德妃为贵妃这事儿,其实早就已经在最顶层那里通过了。 再回头想想,先前太后娘娘让德妃给外命妇讲书,其实就是在为这事儿埋伏笔了!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宰相们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同僚们眼底看出了相同的猜测。 圣上不会再立继后了! 若非如此,有什么必要提前抬一位贵妃出来?! 再循着这条线来想想,或许朱皇后其实早就卧病了,只是一直没有公之于众罢了! 冷不丁一个消息砸过来,德妃险些当场晕倒,即便是谢了恩,但脑袋里也还晕晕乎乎的呢! 她晕乎了,朱皇后却没有。 她的安排还在继续:“贤妃最早侍奉陛下,又诞育了皇长女,性情温柔妥帖。” “贵妃有了历练,行事练达,也可倚仗……” “只是我想着她们二人毕竟年轻,处置宫务,还是得有个经验丰富的人领着才成……” 如是讲完之后,朱皇后声气有些虚弱地提议:“请大尚宫、贵妃、贤妃共同执掌宫权,太后娘娘、陛下以为如何?” 圣上与太后娘娘如先前一般,出声应了:“可。” 让大尚宫与贵妃、贤妃共同执掌宫权,这事儿倒并不是很出人意料。 前者有圣上的信重,又资历深厚。 后边两位是朱皇后之下位分最高的妃嫔,理所当然。 闻昭仪跪在贤妃后边,有那么一个瞬间,意识模糊,两耳嗡鸣。 她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当日在翠华山行宫时的画蛇添足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通过朱皇后,亦或者说是圣上设置的考验。 而田美人通过了。 所以田美人被晋升为了昭仪。 而她则失去了同贵妃和贤妃一起共同执掌宫权的机会。 当日在翠华山,当侍从悄悄禀告,说齐才人有要紧之事,意图禀告给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跳脱了这个陷阱,将此事禀告给了朱皇后。 朱皇后夸赞了她。 只是与此同时,闻昭仪也在想:一个被驱逐出宫的才人,真的有能力在到了行宫之后,收买人手,将消息送到她面前来吗? 再去想近来太后娘娘对于德妃的厚爱,她猜想,或许宫里边即将发生什么变故了。 而此时此刻联系她的齐才人其实并不是齐才人,而是一张考卷。 那么,参与考试的人会有谁? 初入宫廷的她,还有——身份其实并不匹配位分的田美人! 闻昭仪悄悄使人去打探,看田美人那儿有没有什么动静? 她意识到——其实这才是田美人的妹妹没有跟着来行宫的原因! 圣上,亦或者说朱皇后不希望田美人在妹妹的指导之下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个选择,必须得是她自己做出的才行! 闻昭仪很快就知道了结果。 就在她跟朱皇后讲齐才人之事的时候,田美人也打发人去拜见朱皇后了。 闻昭仪听闻此事之后,心脏都漏跳了几拍! 太后娘娘和帝后,乃至于三位皇嗣都在行宫里,齐才人一个废妃,有什么能力接连将消息送到两位后妃那儿去? 她意识到那的确是一场考试。 可遗憾的是,这场考试只需要能及格的学生,而她额外地做了附加题。 考官很坦然地让她知道这的确是一场考试,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本身其实就已经是一种明确的态度了。 考试早已经结束,现在是公布成绩的时候了。 朱皇后后边陆陆续续地说了一些别的。 私人赠与两位皇嗣的东西。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6节 她过身之后,凤仪宫的侍从们如何安置。 又专门叫人取了自己的手札来,给记录在册的那些素来行事有度、当值认真的女官、宫人和内侍求了赏赐。 或者升官,或者厚赐,不一而足。 最后则是承恩侯府的事情:“承恩侯府的乱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侯府没有主母,从前的世子又因为无礼被废黜了……” 她这话是跟政事堂的相公们和麻太常等人说的:“这事儿不好处置,还是让我来开这个口吧。” “外戚那边的分数统计表上,刘五娘子名列前茅,就立她做承爵之人,诸位以为如何?” 宰相们迟疑着彼此对视。 麻太常有些犹豫,低声道:“娘娘,向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刘五娘子前边似乎还有兄长……” 惹得朱皇后勃然大怒,沙哑着声音道:“承恩侯府不法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必非要在长幼上纠缠?!” 她咳嗽几声,才继续说:“难道还要再扶一个纨绔上去,承继他父亲的荒唐和狂悖吗?!” 麻太常不能应对,几瞬之后,低头应了:“娘娘所言甚是,既如此,就依您所言。” 再之后,朱皇后就没怎么说话了。 殿内众人各有所思,神色恍惚,一时之间,只有压低了的哭泣声和被风吹起的帘幕,不时地飘摇在众人耳中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近侍女官哭着来报:“皇后娘娘薨了!” 短暂地寂静之后,由里及外,众人潮水般跪了下去。 俄而哭声大作。 …… 虽然朱皇后再三嘱咐,葬礼不可过于靡费,但依从太后娘娘的意思,还是办得十分隆重。 妃嫔们迅速地改换了素服,皇嗣们自然也是如此,在德贤二妃和大尚宫的统领之下,一起往凤仪宫来哭灵。 德妃毕竟年轻,新点的天赋也在读书讲学上,而不是办这种大事。 相较之下,贤妃虽然长于人情世故,但也缺乏料理这类大型场合的经验。 关键时刻,还是大尚宫撑起了场面,一条条地跟两妃商议。 “武安大长公主为姐,韩王为弟,且韩王妃向来文弱,到时候,宗亲这边儿,还得委托大长公主襄助。” 二妃俱都应了。 “二公主毕竟年幼,皇后娘娘在天有灵,想必也怜惜幼女,叫田婕妤带着公主守到半夜,此后再到举丧那日再来也就是了,两位娘娘以为如何?” 二妃也应了。 大尚宫又说:“请贤妃娘娘照应着内庭的妃嫔和大公主、皇长子,免得乱中出事,贵妃娘娘往前头去,预备着内外命妇入宫哭灵……” “皇后娘娘交待的那些事项,就叫冯尚宫和皇后娘娘的近侍女官一起操办,我协同费尚仪,去跟太常寺和礼部商量丧礼的具体事项……” 很周到,很妥帖。 二妃颔首应了,很客气地谢过这位内庭老人。 大尚宫赶忙还礼:“两位娘娘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二妃各司其职,很快离开。 大尚宫则叫了冯尚宫过来,交待她该办的事情:“叫你过去,是互为监督,如此处置,皇后娘娘早已经有了决断,只管听着也就是了。” 又说:“定国公府的小娘子也会进宫,她尚且年幼,你着意瞧着,看她要是累了,就赶紧开口,领着她去歇息,这种话,朱氏夫人自己是没法说的……” 冯尚宫毕恭毕敬地应了:“老师,我知道了。” 大尚宫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那边嘉贞娘子过来寻她,预备着一起去见太常寺等外朝的人,大尚宫再温和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冯尚宫看着她的背影,再看一眼随从众妃跪在一起的闻昭仪,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 她知道,比起毫无经验的二妃,闻昭仪曾经分别替闻老夫人和闻相公操持过寿宴,且还办得很不错。 闻昭仪有着掌家的经验,也具备操持大型场合的能力。 相较于二妃,她才是更适合执掌宫权的那个人。 因为她确实能抓住那份权力。 所以啊…… 冯尚宫在心里边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尚宫一定得在闻昭仪冒头之前,就把她按下去才行。 最粗陋的手段,是明刀明枪,针锋相对。 最顶尖的手段,是顺应对手的性情,引人入彀,杀人不见血。 宫里边从来都不缺聪明人。 有些人可能一直到闭上眼,都不知道自己折损谁手。 …… 阮仁燧三岁,大公主五岁,不同于还不满周岁的二公主,都是要给朱皇后守灵的。 德妃有点不放心儿子,才三岁呢,一跪就是一整天,怎么受得了? 且因是丧期,吃的也都是素菜,一点荤腥都没有! 大公主虽也是孩子,但好歹还比岁岁大两年呢! 只是这会儿她领头主事儿,总不好带头叫儿子去歇着的。 尤其朱氏夫人的小女儿、朱皇后的小妹妹朱三娘子也进宫来给姐姐守丧了。 她今年也才四岁,真是生得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姑娘。 冯尚宫记得大尚宫的嘱咐,专门来问过几回,看朱三娘子是不是需要去歇歇。 德妃就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着,只要朱氏夫人答应了,她就顺理成章地叫岁岁和大公主也去歇着! 可是! 朱氏夫人居然没有点头! 朱三娘子就跟大公主和岁岁一起守孝,一起熬夜,一起吃青菜豆腐,看着居然还是精神百倍,一个瞌睡都不打! 德妃:“……” 这不科学啊! 明明岁岁已经是小孩儿里边身体很好的类型了! 朱三娘子是朱皇后的妹妹,礼法上也需要给姐姐守孝,只是这种守孝,一定是低于作为儿女的阮仁燧和大公主的。 人家做妹妹的都在老老实实地守,你们做儿女的居然要跑? 想都别想! 哭丧持续七天,阮仁燧和大公主、朱三娘子吃住都在凤仪宫,想躲懒都没机会。 德妃又不能悄悄地吩咐下去,说:你们往岁岁的碗里边藏一个鸡腿! 丧期这么干叫人知道了,别说是贵妃之位,德妃之位都未必能保住了! 她也就只能忍着,私底下悄悄跟儿子说:“再忍忍,过去这几天就好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忍得满脸菜色,只是倒还都能坚持得住。 阮仁燧是因为他毕竟是个成年人。 大公主则是因为她与朱皇后的感情很深。 到了第四天晚上,姐弟俩半夜饿得睡不着,正翻来覆去呢,窗户忽然间被人轻轻地敲了敲。 阮仁燧一骨碌坐起身来,警惕地问:“谁?” 窗外朱三娘子细声细气地叫他们:“是我,你们从窗户这儿悄悄地出来,有好吃的……” 大公主也紧跟着坐起来了。 她还专门放轻了动作,小心不要惊动外边守夜的人,又搬了小椅子过来,叫弟弟:“岁岁,踩在上边,我们悄悄地出去!” 阮仁燧毕竟是个成年人,见状就有了猜测。 凤仪宫里人这么多,朱三娘子怎么可能瞒着所有人给他们找吃的? 必然是有人默许了的。 既然如此,这时候守夜的人即便听见,怕也会装聋作哑的。 阮仁燧跟大公主先后翻窗出去,跟在朱三娘子后边,跟她一起进了偏殿。 桌上摆了两只盘子,里头是油亮亮的烧鸡。 朱三娘子自己找了把小椅子坐下了,又叫他们俩:“快来吃吧!” 大公主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回想起阿娘说的话,有点犹豫:“这,这不好吧……” 阮仁燧悄咪咪地问朱三娘子:“是有人让你带我们过来吃的吗?” 朱三娘子葡萄似的黑眼睛看着他,点点头,有点含糊地道:“……说,你们俩都饿瘦了。” 阮仁燧明白过来,当下不再犹豫,招呼大公主:“大姐姐,快来吃!” 说完,自己一马当先,开始大快朵颐。 好香啊! 阮仁燧才啃完一只鸡翅膀,外头就有脚步声传过来了。 紧接着是德妃的声音:“那边怎么掌着灯?” 阮仁燧心脏猛地一跳! 下一瞬,德妃推门进来,打眼一瞧儿子满嘴的油和那只烧鸡,大惊失色! 她赶紧自己进来,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慌里慌张道:“岁岁,你哪儿来的烧鸡?” 阮仁燧:“……”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7节 朱三娘子主动说:“贵妃娘娘,是我给他们带过来的……” 德妃一下子就哑火了。 她没法儿对着朱三娘子说什么…… 当下只能蹲下身,柔声细语地问:“三娘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三娘子眨了眨眼睛,同样很小声地说:“因为姐姐说大公主和皇长子都饿瘦了……” 深更半夜,德妃起了一身白毛汗! 她声音有点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三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朱三娘子有点纳闷儿:“我没有乱说啊……” 德妃听得心里毛毛的,眉头紧锁,再一扭头,看儿子还在吃,不由得小声教训他:“岁岁,别吃了!” “没礼貌,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吗?” 她说:“皇后娘娘在天有灵,看见该怎么想?!” 这话才说完,半空中忽然间幽幽地响起了朱皇后的声音:“让他吃……” 德妃:“……” 阮仁燧:“……” 德妃一把攥住了儿子的手臂,瑟瑟道:“岁岁,你刚刚听见了没有?好,好像是皇后娘娘的声音?” 她有点恍惚:“还是我听错了?” 半空中朱皇后还在说:“仁佑,你也来吃!” 德妃:“……” 第171章 他阿耶很不怀好意地看…… 朱皇后的丧仪办得很隆重,只是在结束之后,宫妃们不约而同地全都消瘦了几分。 没法子,哭灵太消磨人了。 而在哭灵结束之后,宫妃们又不得不面对朱皇后薨逝之后的后宫格局变化…… 不过除了朱皇后不在了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德妃被晋为贵妃,可她原本就是后宫里边仅在朱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即便不被晋为贵妃,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而田美人从美人被擢升成了婕妤…… 说实话,也是一样。 没有人被她超越过去,所以众人全都感觉平平。 对于朱皇后的薨逝,德妃心里边感触颇多。 相识数年,她们从来都不算是朋友。 可要说是敌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剑拔弩张。 很难用言语来界定她与朱皇后之间的关系。 且即便德妃与她早有龃龉,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一位很好的皇后。 易地而处,德妃自忖自己是做不到这等程度的。 尤其临终之前,竟然还给自己升了位分…… 因圣上和太后娘娘都已经点头,操持朱皇后丧仪的时候,内外便已经不再称呼她为“德妃”,而是以“贵妃”相称。 德妃坚决地辞谢了。 她到太后娘娘面前去,很谦恭地说:“毕竟还没有正式地行册封礼,内外就急着这么称呼,未免显得妾身轻狂。” 又说:“既然名分已定,总归是跑不了的,现下没有比皇后娘娘丧仪更要紧的事情,别的都等安定下来再说吧……” 太后娘娘很欣赏地瞧了她一眼,点头应了,又吩咐下去:“给德妃和田氏对应位分的待遇,只是名分称呼上,就暂且不必急着更改了。” 德妃毕恭毕敬地称谢。 她尚且如此,田美人更加不敢冒尖儿。 自然是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再则,该怎么说呢…… 田美人有时候是糊涂了点,但总归也是知道好歹的。 她与朱皇后之间其实也没什么情分,不曾想朱皇后临终之前,竟然还惦念着她,为了她的位分,专门央求陛下和太后娘娘…… 现下朱皇后真的薨逝了,她是真的伤心。 捎带着对于所谓的“婕妤”位分,也看得没那么重了。 相较之下,朱皇后的薨逝,带给外朝的震动,其实远比内庭这边要大。 德妃的进位清楚地说明了一点,那就是圣上也好,太后娘娘也罢,都无意在立新后了。 如若不然,何必将德妃拔擢上去,立一位有宠爱,又有皇长子在手的贵妃? 若是再立新后,只怕会使得内宫不宁,倾轧连生。 若是圣上和太后娘娘无意再立新后…… 那日后的储位归属,就很明朗了。 没有嫡出,那就立长嘛! 大公主,还是皇长子? 多数人还是更加看好皇长子。 因为他在宫廷内外搞出来的动静更大,因为他的母亲明显更加地得宠……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他是男嗣! 一时之间,夏侯家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有人因德妃的进位,主张对她的亡父再度进行追谥…… 连带着德妃下边一双弟妹,乃至于各方堂弟堂妹的婚事,都随之水涨船高了。 别说是官宦门庭,就连勋贵这边儿,私底下也在议论。 梁少国公悄悄地问母亲:“陛下既然无意立后,难道是有以皇长子为储之心?” 武安大长公主抚摸着膝上的那只狸花猫,淡淡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大行皇后临终之前说得很清楚,之所以擢升德妃,是因为她读书讲学,堪做内外命妇的表率,这是怎么牵扯到储位上的?” 她说:“神都城里的聪明人还是太多了,原本很简单的一件事情,聪明人一多,都生生地给想麻烦了。” …… 韩少游在外边听见有人说得信誓旦旦——陛下一定是要立皇长子做储君了! 他对此只是付诸一笑。 因为他知道,圣上之所以晋升德妃,是因为觉得她配得上贵妃之位,而没有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别的事情。 至于德妃的进位,是否会增大皇长子的筹码,同时此消彼长,削弱大公主的影响力? “这关我屁事啊!” 圣上冷笑了一声:“做得好,所以就有赏,就能进位,这很难懂吗?” “想要储位,就自己来争,难道还要我上赶着去帮忙铺路?开什么玩笑!” 朱正韩听得扶额:“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委婉一点的。” 圣上嘿然不语。 朱正韩又说起闻昭仪来:“她的本性不坏,只是在闻家生活得太顺遂了,所以短时间内,适应不了宫廷的生活,你对她不要太严苛……” 闻家内宅的氛围,其实是很友善的。 主要是闻昭仪跟上边嫡出兄姐们年纪相差得太大了。 她甚至于比长兄的女儿还要小…… 所以不存在竞争,也没必要争。 兄姐们回去见到最小的妹妹,都很疼爱她。 无形当中,也让她丧失了某些方面的敏锐度。 这一回,圣上倒是应了:“我知道。” 他说:“听岁岁说,闻氏后来生了二皇子,似乎是个资质不错的孩子。” 朱正韩短暂地缄默了一下,没有对此做出评价。 这是皇帝天然要负的责任。 不可能仅仅因为皇长子说日后他的长姐做了储君,就规避其余皇嗣的出生。 皇长子都能从后世回到这里——万一皇长女在长成之前出了什么变故呢? 必然是要做多手准备的。 朱正韩自己也知道,太后娘娘打算让齐王迎娶卓大家的长女卓如柏为妻。 那是太后娘娘为皇室设置的第二道保险。 如若圣上骤然驾崩,皇长女现下不过五岁,或许就要即将成年的齐王来承继大统了。 齐王妃具备有母仪天下的可能,所以对于这个人选,太后娘娘十分慎重。 圣上明白这一点,所以也能够理解,并且接受这个决定。 政治是冷酷的,也必须是理性的。 无情,有时候反而是为了对更多的人有情。 需要做的事情,朱正韩都已经做完了,最后环视着这巍峨华丽的宫殿,她有种即将褪去枷锁,焕然新生的感觉。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8节 圣上与她相识多年,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少见地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 啜一口茶,又问她:“离了皇宫,打算到哪儿去?” 朱正韩转目看向窗外,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她为之莞尔,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去东都看看吧,或许会去小酆都转转?我也不知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哪里都好。” 说着,站起身来。 圣上亲自送她出去,语气温和,带着由衷地祝愿:“一路顺风。” 朱正韩笑着谢过了他。 秋后的阳光是那么的明朗,碧空如洗,连风都是干燥而清爽的。 她看见穿着五品官服的韩少游眉头微微蹙着,好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单手提着衣摆,拾级而上。 恍惚之间,她回想起了从前。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还没有希龄和琦华现在的年纪大。 皇室的某个行宫里行宴,她觉得无聊,悄悄地溜到外面去透气。 当然也有人做出了跟她一样的选择。 朱正韩听见他们在说话。 “真可怜啊……” “是啊,估计是活不了了!” 她循声过去看了一眼,才知道他们在说的是什么。 有只脏脏的花猫,大概是被车马给轧了,肚腹瘪了下去,奄奄一息地被丢到了街角。 它的嘴角有血,眼睛也变得浑浊了。 一群苍蝇在它身上嗡嗡地乱转。 它的确快要死了。 有很多人在它面前途经过,也感慨过,痛惜过。 只有韩少游跑到附近的池塘边去,用手鞠了水,很小心地捧在手心里去喂它。 年轻的圣上也在旁边,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他:“走吧,救不活的……” 韩少游轻轻说:“至少让它走的稍微好那么一点……” 那只猫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很无力地舔了一下。 就一下。 没过多久,它就死了。 韩少游就去找了把铁锨,就近在一棵紫薇花底下挖坑,埋葬了它。 后来的后来,朱正韩时常回想起那只猫。 每年再往行宫里去的时候,都会到那片紫薇花树处走一走,坐一坐。 其实她想的不是猫,想看的也不是紫薇花树。 但是…… 但是。 人生多有不如意之事啊! 事到如今,也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 韩少游稍显讶异地看着被卷到窗棂上的那朵小小的紫花:“都入秋这么久了,居然还有紫薇花在开吗?” 宋大监出来迎他,瞧了一瞧,笑吟吟道:“或许是因为今年的秋天比去年要暖和吧……” …… 朱皇后的丧仪结束,大公主再回到九华殿,坐到自己熟悉的小椅子上,忽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阿娘说,朱娘娘是睡着了…… 可是她听见有人悄悄地在说,朱娘娘其实是薨了。 她问女官们:“‘薨了’是什么意思?” 女官们的神色有些为难。 但没过多久,大公主还是知道了——原来“薨了”,就是死了。 朱娘娘死了,再也不会笑眯眯地叫她“仁佑”了。 可是很奇怪,大公主知道之后,心里边反倒没有特别难过的情绪。 哭灵的时候,她跪在蒲团上。 阿娘低声叫她哭,可是她哭不出来。 真的哭不出来啊…… 大公主能感觉到阿娘有点尴尬,但是太后娘娘说:“毕竟还小呢,一定要他们清楚明白,也不过是徒增伤心。” 只让他们在那儿跪着,没说一定要哭出来的事儿。 到最后,也就这么过去了。 一场丧仪办完,大公主累,贤妃其实也累。 里里外外那么多事情,即便有大尚宫和德妃分担,也不是容易做的。 一连数日,她每天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走路走得脚底疼,跪得久了,腰跟膝盖也疼。 这会儿回到寝殿,她坐下来之后,由衷地长舒了口气。 喝了口热茶缓神的功夫,就见女儿拿着小铲子出去了。 她叫女儿:“仁佑,你干什么去?” 大公主说:“我去看看我的白菜跟西葫芦,这几天太忙了,我都没顾上它们!” 贤妃应了一声,再吐一口浊气出去,到底还是起身,跟女儿一起出去了。 不到十天的功夫,白菜却已经显而易见地长高了。 贤妃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西葫芦的叶子长大之后,居然是不规则的心形。 大公主拎着铲子,怔怔地看着自己数日之前种下的六棵小苗:“它们怎么长这么大了?” 贤妃蹲下身来,手扶住她稚嫩的肩膀,柔声说:“因为从种下去到现在,也过去好些天了呀……” 大公主看着那六棵小苗,心里边忽然间很难过。 迟来的悲伤蔓延到心头。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出来。 “我,我还跟朱娘娘说,等我的小白菜长大了,要送一棵给她呢!” 她用小手胡乱地擦了把眼泪,可是却越擦越多:“阿娘,就算我的小白菜长大了,朱娘娘也吃不到了,是不是?” 贤妃听得心头一痛,不由得落了眼泪出来。 她轻轻地抱住了女儿,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大公主嚎啕大哭:“阿娘,我,我再也见不到朱娘娘了……” …… 披香殿。 易女官从外头进来,悄悄地来回德妃:“贤妃娘娘回禀了太后娘娘,带着大公主去了凤仪宫……” 她脸上带着点叹息的神情:“您也知道,凤仪宫现在只剩下从前的一些侍从,还在那儿维持着了。” 德妃听得有些恻然:“仁佑很伤心吧,大行皇后在时,最宠爱她了。” 易女官说:“是呀。” 凤仪宫里,从前朱皇后亲自布置的那些东西,多半都给了朱氏夫人和朱三娘子,还有一些,留给了三位皇嗣,聊以纪念。 那宫殿仍旧是富丽堂皇的,只是少了那风华绝代的主人和为数众多的侍从们,骤然间就显得寥落了。 因是午后,殿内的窗户都被打开透气。 秋风吹动了殿内金色的帘幕和轻纱,一眼望去,恍若一场迷梦。 大公主好像看见了朱皇后端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含笑朝她伸手:“仁佑,到这儿来!” 她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母亲的手,追着那随风摇曳的轻纱去了:“朱娘娘!” 最后果然扑了个空。 大公主病了。 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 她太伤心了。 伤心得生了病。 圣上私底下跟阮仁燧说起这事儿来,都觉得有些讶异:“真没想到,皇室里居然还有仁佑这样的深情种子。” 阮仁燧倒是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前世的一些事情。 大姐姐虽然只有五岁,但其实也已经记事了。 但是在前世,又没有见到她对于朱皇后表现出多么地熟悉和亲近…… 果不其然,他听见他阿耶有点头疼地说:“记得太多,其实也不是好事,或许还是让她早点忘记比较好吧?” 阮仁燧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拉住了他阿耶的衣袖。 他说:“阿耶,不要这么做。” 不要让大姐姐忘记朱娘娘。 摆烂,摆烂,摆烂!!! 第339节 不要让她忘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温暖和美好。 圣上倒也不是觉得非得那么做不可,他只是觉得不解:“理由呢?” 阮仁燧很认真地说:“大姐姐她是一个人啊,她不是一个可以调控的工具。” 因为觉得伤心不好,所以就让她忘记伤心的原因吗? 这么轻易地决定另一个人的人生,抹除掉对方心里很重要的记忆,未免太过于傲慢了。 他说:“阿耶,你要做的是相信——相信大姐姐是很顽强的,相信她可以自己走出来!” 圣上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几瞬之后,轻轻地笑了。 他伸手去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说:“好。” …… 朱皇后的丧仪结束,太常寺和礼部,乃至于尚宫局就开始着手准备德妃和田美人的晋封礼了。 德妃自己提议:“才刚为大行皇后举办了丧仪,今次的册封礼,就不必大操大办了。” “不然,一来有失敬重,二来劳民伤财,实在不美。” 既然里子都已经到手了,何必再去求那个面子? 圣上和太后娘娘俱都应了。 中宫无主,披香殿就成了内廷当中最最要紧的地方。 谁都知道,如若不出意外,未来几十年里,后宫大抵就是德妃的天下了。 阮仁燧往九华殿去探望他大姐姐回来,正赶上尚宫局的人来给德妃送礼服和对应的首饰。 宋大监守在外边,想必他阿耶也在这儿。 进去一瞧,他阿耶果然在——不只是在,还很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阮仁燧心里边霎时间就敲响了警钟! 再扭头一瞧,就见旁边桌上堆起了比他这小三头身还要高的一摞书。 德妃站在桌边,手按在上边,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岁岁,你回来了?” 阮仁燧有点虚弱地应了声:“……嗯。” 德妃笑微微地瞧着他,说:“你这臭小子之前跟我说什么来着?”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说:“阿娘,我从前说的话那么多,我哪知道你现在指的是哪一句?” 德妃就学着他的语气,大概上给他复述了一下:“阿娘,哪天等你做了贵妃,超越了贤妃娘娘,再来督促我也来得及——” 噢噢噢! 阮仁燧反应过来:原来是这句话! 德妃两手插腰,洋洋得意:“混账东西,怎么样,你现在没话说了吧?!” 阮仁燧就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很失望地看着她:“阿娘,贵妃就是你认知的天花板了吗?” 圣上:“……” 德妃:“……” 第172章 嘻嘻,长得有点像皇长…… 贵妃就是你认知的天花板了吗? 德妃给气了个半死! 臭小子,知道这贵妃之位有多难得吗?! 真得好好调教调教你了! 德妃目露凶光,紧接着撸起袖子来了! 阮仁燧见事不好,扭头就——没跑掉! 他阿耶帮着他阿娘把他的后脖领子给拽住了! 阮仁燧在半空中蹬了蹬腿儿,察觉到走投无路之后一秒滑跪。 当下低眉顺眼,软软糯糯道:“阿娘,我错了……” 德妃冷笑一声:“晚了!” 她说:“你早干什么去了?!” 按住他狠打了一顿! 哼! 终于舒服了! 圣上在旁边瞧得心满意足,知道他是去九华殿了,还问了句:“你大姐姐现下如何,好点了没有?” 又叹口气,说:“我昨天去看她,人都瘦了……” 德妃听得有些感慨:“仁佑重情重义,真是个好孩子。” 阮仁燧说得更细致一些——主要是大公主自觉已经长大了,有了心事,也不太会跟长辈们说了,倒是会跟弟弟私底下嘀咕几句。 “大姐姐人是瘦了,但是精神比先前好多了,太医也说,冬天多进补些时日,很快就能养回去的。” 又补充说明:“宋琢玉每天都会去王娘娘那儿送课业笔记和课后作业,我看大姐姐看得很认真,应该是预备着要出宫去念书了……” 有了读书的心力,能动起来,就说明是真的要精神痊愈了。 阮仁燧经此一事,颇多感触。 私底下跟圣上说:“阿耶,我觉得,这件事你上辈子做错了……” 圣上听得一怔:“我哪里做错了?” 阮仁燧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你设法但忘掉大姐姐对于朱娘娘的记忆,这件事情做错了。” 他抬着头,神情认真:“阿耶,你觉得太过于伤心,对大姐姐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但其实你只看到了外表,没有看到内里。” “人就是要有所经历,才能成长,才能明白很多道理的。” “生老病死,原就是世间常态,这并不是在刻意地给大姐姐施加磨难。” “作为人也好,作为皇朝未来的储君也好,她早早晚晚都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的……” “你设法让大姐姐淡忘掉朱娘娘,觉得替她避开了一项磨难,但与此同时,你也替她避开了一次成长。” “过去没有解决掉的问题,以后还是会重复出现的。” 阮仁燧说:“大姐姐现在还小,我们尚且能够看得出来影响,但是如若等她再长大一些,说不定即便心里边过不去那个坎儿,也不会让我们知道了……” 圣上听得若有所思,深深看了他一眼,久久无言。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说的的确有些道理。” 阮仁燧觑着他阿耶的神色,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而且阿耶,你有时候——不,你大多数时候真的是很傲慢!” 圣上:“……” 圣上实在是吃了一惊:“是吗?真的假的!” 阮仁燧:“……” 阮仁燧看他震惊得不似作假,当下更懒得再说什么了。 “我能教你一时,难道还能教你一辈子?” 他叹口气,摆摆手,语重心长道:“阿耶,你自己好好反思一下吧!” 圣上:“……” …… 十月初一,宫里正式地举行了晋德妃为贵妃、田美人为婕妤的仪式。 自此以后,夏侯氏便可以对内外使用贵妃的名号,田氏也终于在有孕之后,迎来了久违的进位。 仪式结束之后,贵妃有短暂的恍惚。 贵妃。 真正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啊! 当年以昭仪之位进宫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日! 而等到仪式结束之后的第二日,阮仁燧和大公主就悄悄地穿上冬衣,如先前一般叫小时女官领着,出宫往龙川书院去了。 进了十月,天气就不再算是凉,而是冷了。 贵妃有点焦虑,怕儿子冻着,起初叫人做了兔毛手袖,叫他来回路上用来暖手。 再想想,又给他准备了狐皮裘和小羊皮靴子,以及配套的皮帽和护耳。 还嘱咐他:“要是在外边走动得出了汗,进屋之后可别急着脱衣服呀,不然受了凉,保准要生病的!” 阮仁燧一心想着出去,当下满口应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搞得贵妃悻悻不已:“没心肝的东西,一心想着出去玩,半点都不恋家!” 夏侯小妹跟小时女官待得久了,这会儿一张嘴就是舌灿莲花:“这叫好男儿志在四方!” 贵妃叫妹妹哄得高兴了,又想起另一事来:“小怡跟苗大娘子的事儿怎么样了?先前事情那么多,竟也没再听阿娘提起过……” …… 阮仁燧和大公主在宫里边待了那么久,再度出来,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吉宁巷,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阮仁燧倒是还好,他是纯混子,存在感并不是很强。 除了徐太太这个班主任按时地问问情况之外,也就是他的摆烂搭子曹奇武会给他写小纸条。 岁岁,你什么时候来啊? 我有点想你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0节 但大公主可是他们这一级的风云人物! 忽然间请了这么久的假,真是太引人注目了! 孟大娘子还专门叫她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说话,一打眼,先蹙起眉来,心疼道:“怎么瘦啦?” 她知道元宝珠请假的缘由,是家中长辈卧病,看这小姑娘因此形容消瘦,心里边倍觉怜惜。 叫大公主坐下,又很耐心地问她:“身体还好吗?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及时地跟太太们说,一定不要逞强……” 说完这些,才问起功课来。 大公主全都一五一十地答了。 身体还好。 虽然请假在家,但是有做功课的,没有落下太多…… 孟大娘子眼里,这就是最好的那种学生。 勤勉,孝顺,努力,成绩优异,自学能力也强! 她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姑娘的脸颊,很亲昵地叫她:“回去吧,元班长,我很期待你以后的表现哟!” 大公主心下备受鼓舞,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她出去了,可实际上,孟大娘子也没在办公室里待多久。 她去寻父亲孟大书袋,跟他讲了自己的想法:“日前子高师叔才捐给书院一笔款项,我盘算着,正好可以在书院里开设一个小食堂,叫学生们中午在这儿吃饭……” 子高师叔是从前在龙川书院读书的学生,毕业多年,小有成就,出于感恩的念头,给母校捐了五百两银子的款。 孟大书袋不置可否,而是问女儿:“为什么想这么办?” 孟大娘子就说:“夏天跟冬天不一样,夏衣单薄,不难购置,相较之下,冬衣可就贵重多了……” 入冬之后,学生们家境好坏,一下子就能看出分别了。 家境好的乘肥衣轻,院服里边穿件轻薄的毛衣,出门的时候再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外套,脚下穿一双皮靴子。 家境差一些的,相较之下,就显得臃肿。 院服里边衣服穿得太厚了,且往往外套的毛皮也都很黯淡,亦或者大小并不合适。 大抵是用长辈们的旧衣服改的。 孟大娘子自己也是从小孩子的状态过来的,她自己也有孩子,所以能够同时明白孩子跟父母的心。 “进了十月,学生们基本上不需要午睡了,何必叫他们顶着风回家去吃饭?” 孟大娘子说:“一来一回,路上也是受罪,不如就在书院吃一顿算了。” 孟大书袋毕竟老成些,颔首之后,又给补充了几句意见:“设置一个小食堂,这我没意见,只是免费?这却不成。” 孟大娘子知道父亲并不是吝啬的人,闻言就知道自己必然有没考虑到的地方。 果然听孟大书袋说:“你师叔这笔钱是给整个龙川书院的,拿来设置小食堂,可难道所有师生都会在小食堂吃饭?不患寡而患不均。” 简单地提了一句。 孟大娘子就明白了:“我回去再斟酌斟酌,有了结果之后,再跟您说。” 孟大书袋笑着点了点头:“去吧。” 如是过了两日,等到下一场月考开始的前一天。 阮仁燧就听徐太太宣布:“因为明天要考试的关系,时间相对紧张一些,书院准备了饭菜,大家明天中午在书院里吃饭……” 同时也说:“如果有想回家去吃的,也可以提前告知,时间上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曹奇武沾了阮仁燧请长假的光,终于从哼哈二将的宝座,重新挪回到后排位置去。 徐太太还是很体贴小孩子心思的。 从前有个人跟他做伴儿,两个孩子又都皮实,一起在讲台底下坐着,感觉其实还好。 可要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在众人眼皮底下杵着,就很让人难过了。 因这缘故,阮仁燧回来之后,也顺理成章地回归到了摆烂之王的宝座上。 这会儿曹奇武九用胳膊肘儿拐了拐自己的摆烂搭子:“岁岁,你中午在这儿吃吗?” 阮仁燧毫不犹豫地答了句:“当然!” 不只是他,整个十班,全都做出了吃食堂的选择。 家里的饭有什么好吃的,早就吃够了! 回宫的时候,大公主还觉得很新鲜呢。 甚至于连明天要考试的焦虑都暂且忘了,好奇不已地跟弟弟讨论:“岁岁,你说食堂会做什么好吃的呢?” 阮仁燧不知道,但是他很肯定:“绝对比宫里的饭菜好吃!” 大公主超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儿,肯定是这样的!” 等第二天要出发之前,还专门跟贤妃说:“阿娘,我今天中午不在外边吃饭哦!” 贤妃已经知道她是要吃食堂了,但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很疑惑地又问了一遍:“嗯?那是要回宫来吃饭吗?” “不!” 大公主扎了两条小辫子,这会儿就像是小马摆尾巴似的,美美地一甩,说:“我要吃食堂去了!” “什么,居然是吃食堂吗?!” 贤妃羡慕得不得了:“真好,阿娘都没吃过呢……” 大公主美得不得了,很理解地看着母亲,煞有介事地跟她承诺:“阿娘,等今天下午回来,我会跟你说一说食堂的菜的!” 贤妃忍着笑,一脸好奇地答应了:“好,一言为定!” …… 因无极案和朱皇后的丧仪,阮仁燧实在是摸了很久的鱼。 这回再来参加月考,看着面前的试题,就真的有那么一点懵了…… 不是装的,是真的有点懵。 不服气你们就回去找找自己小时候的试卷…… 对着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了一点思路。 这个结果让他有点忧伤。 伤仲永好歹还是二十多岁之后呢,他今年才三岁,伤得太早了吧! 郁郁地做完了试卷。 这回的月考并不是神都联考,只是龙川书院内部出题,内部评分。 给他们监考的就是徐太太。 距离考试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做完了试卷的小羊们显而易见地躁动了起来。 收笔的收笔,活动座椅的活动座椅,还有人悄悄地在打手势。 问同学:第三个选什么? 徐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小羊们立时正襟危坐起来。 孟大娘子背着手,在各个考场挨着巡视一遍,这会儿正好转到了十班,进来瞧了一遍,紧跟着结束铃就响了。 徐太太站在讲台上,环视周遭:“停笔,不许乱,都老实坐着,最后排的同学起来收卷……” 直到二十份试卷被收到了自己面前。 孟大娘子笑吟吟地瞧着底下的孩子们,催促他们:“赶紧吃饭去吧——去得最晚的,可就没有鸡腿了哦!” 鸡腿! 教室里短暂地寂静了一瞬。 紧接着,小羊们好像转生成了一窝马蜂,嗡嗡地震动翅膀,迅速朝食堂飞去了! 徐太太看得忍俊不禁。 低头挨着将试卷的名字和考号瞧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之后,才问孟大娘子:“去晚了的真就没有鸡腿了?” “嗐,我逗他们的。” 孟大娘子莞尔,神情温柔:“都有,都有。” …… 等到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各班的班主任又去宣布了食堂吃饭的相关规定。 以一旬为期,提前进行预订。 菜式不定,但肉、菜、汤和水果、主食都是有的,成分参考今天中午这一顿。 至于价格嘛,也已经标注在需要家长签名确认的通知书上了。 自行选择,决不强求。 阮仁燧瞧了一眼,心想:这不是赔本的买卖? 再往下一瞧,才看见底下还有一行:食堂补贴由往届校友任子高友情提供! 阮仁燧看得一愣:任子高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啊…… 晚点去问了小时女官,后者不假思索地就答出来了:“就是京兆府的任少尹嘛,您之前见过他几回的!” 阮仁燧豁然开朗! 当初收拾杨七胖子的时候,他见过这位任少尹的! 贵妃沿袭了朱皇后在时留下的习惯,有什么跟皇嗣们相关的事情发生之后,就叫宫里人一处聚聚。 今天是月考日,当然也不例外。 阮仁燧跟大公主带回来的两张通知书,一张到了圣上手里,还有一张到了太后娘娘面前。 两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都是面露赞许。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1节 太后娘娘很少夸人,但一旦夸了,就是真的赏识:“孟家的人是在专心办学的,之前给学生白菜苗和西葫芦苗是这样,这回的食堂,也是这样……” 圣上由衷地附和了一句:“是啊。” 太后娘娘问:“那位孟娘子,今年多大年纪了?” 圣上被问住了。 阮仁燧其实也不知道。 只是听大姐姐说过,孟大娘子很喜欢她,隔三差五地会叫她过去说话,所以下意识地看向了他大姐姐。 因他这动作,几双眼睛一起看了过去。 大公主瞬间成了现场的中心。 孟大娘子的年纪啊…… 大公主摸着自己小小的下巴,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而后说:“孟大娘子看起来很大很大了,我估计……她可能有七十岁了!” 阮仁燧实在是没忍住,一口甜水喷了出去! 殿中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 最后还是小时女官忖度着回了句:“太后娘娘,孟大娘子约莫有三十上下……” 太后娘娘就说:“那她父亲大概也就是五十上下了?” 小时女官应了声:“不错。” 太后娘娘就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会意地接了下去:“孟大娘子还算年轻,需要历练,倒是孟大书袋老成持重,又有公心,可以让他去国子监做司业,为皇朝储才。”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不错,就这么办吧。” 阮仁燧对这些不太感兴趣,跟他有什么关系。 大公主也还没到对这些感兴趣的时候。 呜呜啦啦说什么呢,怪没意思的,还是来听我说说吧—— 她兴致盎然地跟所有人分享:“食堂煮的鸡腿,特别特别好吃!” …… 因是书院里单独阅卷的缘故,这回月考的成绩出得很快。 宋琢玉是铁打的第一。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回,她拿了满分! 三百分! 第二名陈梦先,二百八十六分。 第三名汪明娘,二百八十五分! 成绩出来之后,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反应过来,起初惊喜不已,再回过神来,又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歉疚…… 汪明娘有点赧然地看着大公主:“宝珠……” 大公主明白她的想法,当下很用力地摇头:“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明娘,你是第三名,你很厉害的!” 庞君仪也进步了一个名次。 倒是大公主因为之前的请假而退步,重新回到了第六名上。 她的两个小伙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说:“宝珠,加油呀,你那么勤奋,一定会很快就追上来的!” 大公主自信满满地点头:“嗯,一定!” …… 天气越来越冷了。 为此,阮仁燧专门让人把他的小白菜跟西葫芦罩起来,用以保暖。 这还是他第一次种菜呢,可不能失败! 不过目前看这架势,估计是成功了。 他的白菜已经长出来很多片叶子了,虽然燕吉说还得等它“卷心”才行,但真要是想吃的话,其实也能凑活了! 而那几棵西葫芦,也早非吴下阿蒙,现下已经开起明亮的黄花来了! 阮仁燧有点小小的兴奋,每天吃完晚饭,临入睡前,都专门打着灯笼去看一看自己的白菜和西葫芦,这才能安心睡下。 圣上看他的反应,实在觉得很有意思。 故意一脸忧虑地说:“这要是哪天不小心放过去一只山羊,把你的菜给啃了,那可就糟了!” 阮仁燧:“……” 惹得贵妃拍了他一下:“瞎说什么呢!” 又柔声哄儿子:“你阿耶吓唬你呢,宫里边哪来的山羊?” 第二天等儿子上学去了,她还专门去看了看那六棵菜。 尤其是西葫芦。 “但愿今年冷得晚一点啊……” 贵妃自己有点担忧地嘟囔:“好歹叫岁岁的西葫芦顺利长大嘛,一个也好呀!” 圣上在旁边给她泼了盆冷水:“这都什么时候了?蝴蝶跟蜜蜂都没了,没东西给授粉,还能结果?” 贵妃听得呆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呀!” 思来想去,又叫易女官准备了工具,叫上圣上,像两只蜜蜂一样,勤勤恳恳地去帮儿子的西葫芦花授粉。 圣上有点无奈:“至于吗?” 贵妃央求地看着他:“来嘛,要是结不出果来,岁岁肯定会失望的!” 圣上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好吧好吧……” …… 龙川书院的教室里是有炉子的,外间还有供学生们专门悬挂外套的地方。 毕竟是一年学费八十两的书院嘛! 曹奇武从家里边带了一些松子儿、核桃之类的干果,放到炉子上烤得热热的,然后敲开来,分给同学们吃。 香喷喷的! 起初只有干果儿,后来他还开发出了新的业务,带牛羊奶去书院——鬼知道他是怎么带过去的! 烤得香喷喷的干果儿捣碎了,加到牛羊奶里边儿,分外香醇! 大清早喝一口,身体都是暖的! 阮仁燧背着书包进了教室,照例被曹奇武投喂了几口果碎羊奶,而后就按部就班地到自己的座位上。 摘下书包,静坐片刻之后,再照他阿娘的吩咐,把护耳和帽子摘掉。 之后就该预备着今天的早读了。 结果早读居然停了! 徐太太过来叫他们:“把外套穿好,有围巾的话,最好也围上,外边有点冷……” 曹奇武还纳闷儿呢:“这是要干什么去?” 他净想美事儿:“不会是要冬游吧?!” 阮仁燧:“……” 一到十班的小羊们都被领到了操场上,咩咩地彼此叫着,寒风瑟瑟,吹得人脸疼。 曹奇武是个社牛,挤出自己班级的队伍出去打听了一下,很快神神秘秘地回来了:“原来是有人要来巡视!” 阮仁燧头顶缓缓地打出来一个问号:“什么?” 曹奇武自己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二班的人说的,今天有个大官儿要来巡视,还要演讲,所以让我们在这儿等他!” 阮仁燧:“……” 阮仁燧问:“多大的官儿啊?” 叫我跟大姐姐在寒风里等他说话,说出去够他吹一辈子的! 这曹奇武就不知道了。 …… 那边孟大书袋还在跟来客进行官方的寒暄。 结束之后,才趁着其余人不注意,小声问:“子高,平白无故的,怎么到书院这儿来了?” 他其实有点不高兴。 搞得兴师动众的! 任子高自己也有点茫然,悄悄说:“师兄,不是我要来,这是礼部那边儿安排的,京兆府官员访问神都城里有数的书院,巡检是否有不妥当之处……” 孟大书袋微觉莫名。 但是事已至此,也不能再说什么了:“走吧,孩子们还等着你呢。” 名人回到母校,无非就是那么一套嘛。 开个演讲会,跟学弟学妹们回忆一下过往,畅想一下未来…… 任子高跟孟大书袋在一群书院老师和京兆府侍从,乃至于报社记者的陪同下来到了操场上。 好多孩子啊。 任子高回到母校,毕竟还是觉得亲切的,当下从一班开始,高贵冷艳又不失亲和力地挨着跟学弟学妹们点了点头。 不时地说几句:“好好努力啊!” 还有:“女孩子的话,就更要好好努力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2节 或者是语重心长的:“这时候不吃读书的苦,长大了就要吃别的苦了!” 一直到了十班。 咦。 任子高隔着一点距离瞟了一眼,心想:那小孩儿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再近一点。 嘻嘻,长得有点像皇长子呢! 他流鼻涕了,哈哈! 该跟他说句什么? 等等,真的好像是皇长子啊…… …… 我是任子高,现任京兆府少尹。 我在一场书院巡检中见到了等待我很久,被冻出了鼻涕的皇长子。 现在我该怎么办? 他要是冻病了,我不会有逝吧? 在线等,超级急的! 第173章 最后是阮仁燧说:“你…… 我叫任子高,现在在做京兆府少尹。 我现在很方! 如今这个局面,一旦处置不好,或许就会引发职场滑铁卢! 严重一点的话,或许还会有机会跟很多没见过的亲戚进行家族聚会! 我真是服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任子高你还在讲自己的地狱笑话! 当下最重要的是赶紧解决问题,然后快速甩锅! 虽然巡检书院的命令,是礼部那边下的,自己也是因为公文明明白白地发到了京兆府,所以才过来的。 而那些形象工程,也不是他让搞的…… 可是…… 这话能拿出来光明正大地说吗? 任子高都能想象到别人知道了会说什么。 冻着了皇长子还顶嘴? 出去掌嘴二十!(不是) 要装作不经意地解决掉这件事情。 再同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似的进行甩锅! 站在十班最前面的是个小娘子,看起来也就比皇长子大那么两三岁,两只小手也冻得红红的…… 任子高看得皱起眉来,脸上显露出感同身受般的怜爱之情来,当即解下身上的披风,折叠两下,披在了那小娘子身上。 他义正言辞:“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孩子们站在外边干等?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又站在道德高地上开始俯视其余人:“我家里也有个年幼的女儿,岁数与这小娘子相仿,你们难道就没有儿女,没有小辈?将心比心,何以至此!” 孟大书袋:“……” 我师弟他怎么忽然间装起来了…… 同行的其余官员和报社记者:“……” 任少尹你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心固然很好,怎么一直走到十班这边儿才被激发出来? 这心态也有加载时间吗? 任子高冷哼一声,神色自若地打了个补丁:“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盼,希望有个人能看出不妥之处,主动进言,可是从头走到尾,居然始终无人言语!” 他痛心疾首,面露怒色:“是谁安排孩子们在这儿等待的?站出来!” 没错儿,他知道是礼部的人干的,并且也决定要把锅甩给礼部了! 推给京兆府的话,会搞得自己衙门里乱糟糟的,人心不齐。 但要是抛给礼部,等舒京兆知道了事情首尾,肯定会跟他一起把礼部锤死的! 礼部的人一脸尴尬地出来了。 他以为任子高是想刷刷名望。 当下既觉恼火,又有些窘迫。 只是因任子高先发制人,的确占据了道德优势,是以他不得不低头告罪:“任少尹,此事的确是我思虑不周……” 任子高知道他是谁,但是他还需要让皇长子知道这家伙是谁! 千万别把仇恨值锁定歪了啊! 任子高肃然问他:“你是何人?” 那官员讪讪地道:“下官是礼部员外郎山商……” 任子高神情鄙薄,面笼寒霜,拂袖道:“如此不知抚恤幼小,仗权弄事,来人,马上把他给我赶出去!” 山商原地呆住! 不只是他,其余人也呆住了。 任子高冷冷递了一个眼神给自己的亲信。 亲信回过神来,当下赶紧协同京兆府的差役,一道要把山商给轰出去! 山商猝不及防,如何也预料不到,自己身为朝廷命官,居然会被人当众轰走! 他面红耳赤,拂开推搡自己的差役,惊怒不已:“任少尹,你的官位的确是高于我,但我本是礼部的人,你这京兆府的官,只怕管不到我身上来吧?!” 山商愤声道:“你凭什么撵我出去?!” 太棒啦,这位马上就要不是员外郎的员外郎! 任子高看得心潮澎湃:保持住你的节奏,就是这个状态! “大胆!” 他一指操场上那群冻得瑟瑟发抖的小鸡仔,怫然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山商冷笑一声,自己整了整衣冠,哂然道:“不瞒任少尹,我还真是不知道!” 又分辩说:“我等俱是朝廷命官,叫这群无官无职的学生来迎,不也是应尽之礼?他们冷,难道我们就没有知觉了?不都是在这儿冻着!” 火候差不多了。 任子高果断地一挥衣袖,震声道:“马上把他给我赶出去!” 亲信们依令而行。 山商且恨且怒,声音怨恨不已地从稍远一点的位置传了过来:“任子高,你等着——我要去石尚书面前控告你!” 任子高长叹一声,顾影自怜:“我终不肯与小人为伍!” 又赶紧催促着孟大书袋:“快让孩子们都回去吧,天多冷啊!” “……”孟大书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应了声:“好。” …… 一直到回到教室坐下,曹奇武还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在喊什么,吵什么啊?” 又有点小小的恼火:“白让我们出去站了半天,最后什么事儿都没有?” 阮仁燧:“……” 阮仁燧隐约猜到了几分,但是这会儿也没法说。 他吸了吸鼻子,简短地说了句:“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曹奇武深以为然:“谁说不是?” 没过多久,就有人让徐太太领着,送了热热的姜奶过来。 她说:“这是任少尹叫人煮了送来给你们的,在外边站了那么久,都来喝一杯,驱驱寒气。” 说完,又不动声色地瞧了混子大王一眼。 对于那孩子的身份,她早就有所猜测了。 办公室里,孟大书袋也是心有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山员外郎,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任子高轻嗤一声,高贵冷艳道:“不是他给我惹什么麻烦,是他要麻烦了!” 挨着把龙川书院逛了一遍,该了解的都了解到,完成来访的目的之后,又一直等到了放学的时间。 然后在皇长子面前一秒滑跪,卑微低头:“殿下,殿下啊,之前外边人多,您在这儿读书,肯定不想让人知道身份,所以臣也就没贸然戳破……” 任子高命很苦地说:“我给您跪下了,殿下,您现在身体还好吧?” 阮仁燧吸了吸鼻子,跟他说:“任少尹,你起来吧,事情的原委我都已经知道了。” 任子高正准备起身呢,紧跟着又听他说:“只是我感觉自己不太好,我在流鼻涕,还总是打喷嚏……” 说完,马上就打了一个。 任子高霎时间汗流浃背了! 他巴巴地开始跟小时女官攀交情:“任女官,咱们俩还是本家呢,你看今天这事儿……”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3节 小时女官听得莞尔,因之前几次与他打过交道,知道他的能力和操守,当下就笑着说:“我们殿下不是说了吗,他已经知道原委了,不会怪您的。” 她很善解人意地说:“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跟陛下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捎带着把您的差事做完、做好,您觉得呢?” 对于聪明人来说,这已经提示得很完备了。 任子高一点就透,感激不已:“多谢太太指点,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他实在松了口气。 小时女官见状,就恰到好处地告诉他:“其实不只是皇长子哦,大公主今天也在外边站着呢,公主前些日子才生了场病,今天又在外边吹风,唉,我真是很担心……” 任子高:“……” 大公主居然也在吗…… 天又塌了一次。 怎么回事。 是因为天太冷了吗! 感觉尸体凉凉的…… …… “……阿嚏!” 阮仁燧进了内殿,才坐下没一会儿,这已经是第三个喷嚏了。 小时女官毕竟有点不放心,涉及到两位皇嗣,更不敢托大。 是以虽然下午还有课,但还是给他们俩请了假,给带回宫去了。 贵妃听得有点心焦,像只小蜜蜂似的,围着儿子左飞飞、右飞飞,一个劲儿地催促:“太医怎么还没来?” 易女官在旁说:“快了,快了!” 阮仁燧围着厚厚的羊毛毯,脚下还塞了只汤婆子,从头到脚全都捂得热热乎乎。 贵妃忧心忡忡地拉着儿子的一只小手,另一只手又去摸他的额头:“岁岁,头疼不疼啊?” 阮仁燧摇了摇头。 他说:“阿娘,我就是鼻子两边有点痛……” 因为流太多鼻涕了,总是要擦的缘故。 不擦吧,就叫它挂着,又感觉痒痒的…… 搞得贵妃恼火不已:“什么京兆少尹?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敢摆这么大的威风!” 任子高的表演起到了该有的作用。 这会儿阮仁燧就给解释了一句:“不关任少尹的事儿,是礼部安排的……” 贵妃火冒三丈:“不管是谁,把我们岁岁冻成这样,这事儿都没完!” …… 任子高先叫亲信往京兆府去给舒伯瑶送信,好叫她心里边有个准备。 要是礼部的石尚书听了下属的话要去兴师问罪,她也好有个成算。 自己则掉头进宫去请罪了。 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想面见天子? 那可有得等呢! 结果礼部的石尚书先一步过来了。 四目相对,任子高心里边“咯噔”一下! 石尚书的态度反倒是很和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任少尹啊,我还想着待会儿去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礼部尚书,正三品,比京兆尹还要一级呢! 任子高赶忙躬身行礼:“不敢,不敢!” 就听石尚书叹一口气,摇摇头,很无奈地说:“山商也是越老越糊涂,你撵他出去,算是撵对了,亏他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告你的状,我听着都脸红!” 说着,又请御前近侍前去通传,礼部尚书求见天子。 任子高听他话风和善,竟像是站在自己这边儿的,心下不曾释然,反倒愈发地忐忑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且更要紧的是,现下他还没有见到圣上,可石尚书就已经来了。 而依据召见的规矩,哪怕他来得更早,可石尚书官位更高,圣上保准是要先见他的! 这也就意味着,石尚书能够在这件事情上抢占先手。 到时候,他先见了圣上,又会怎么说? 任子高心念急转,当下轻叹口气。 见内侍们都只在几步之外垂手立着,当下靠近石尚书一点,以一种自己人的亲近,无可奈何道:“石尚书,这回的事情,可不是我要跟您为难……” 石尚书会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很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我都明白。” 却不说别的。 任子高心说:老东西恐怖如斯! 又不得不以一种更无奈的语气,小声说:“您猜猜,我在龙川书院见到了谁?” 石尚书听到这里,就知道他的确是要卖个好给自己了。 山商在任子高那儿受了委屈,愤而回到礼部告状。 石尚书便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任子高又不是官场愣头青,何必忽然间出这么个头? 就算是怜惜孩子,想要为他们说话,也大可不必当众把礼部的人撵走。 大家都在神都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一搞,可就相当于撕破脸了。 反过来念想想,是什么能促使任子高宁肯跟礼部撕破脸,也在所不惜的呢? 他料定龙川书院必然有个了不得的人物。 再去回想圣上忽然间降下旨意,让礼部协同京兆府巡检神都城里的书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圣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因要抬举龙川书院,为这碟醋而包了饺子! 能让圣上瞧见的书院…… 石尚书心有所悟,低声问:“莫非是宫里的皇嗣?” 聪明人说话做事,往往都十分轻盈,举重若轻。 任子高叹了口气,只说了句:“是啊。”就不必再说别的了。 石尚书就在这刹那之间,明白了此事的内情和首尾。 若是如此,那就能说得通了。 他由衷地叹口气,脸上带着感同身受般的愤慨:“山商真是可恶,奉命当差,却狐假虎威,欺凌幼小!” 任子高深以为然:“是啊,下官也是实在看不下去,才让人把他给撵走的!” 两个人心脏脏的聚在一起,开始说山商的坏话。 说了好半天过去,又觉得不对劲儿: 圣上怎么还没有传召他们进去回话? …… 披香殿。 贵妃还在跟圣上告状:“这天气多冷啊,居然让岁岁在外边站了那么久!” 圣上皱着眉头,特别认真地谴责:“真是太坏了!” 贵妃又说:“岁岁一直在流鼻涕,仁佑也是才刚痊愈,这要是有点什么……呸呸呸!” 她自己反应过来,及时刹车:“真是太可恶了!” 圣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用力附和一句:“真是太可恶了!” 贵妃还说:“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没错儿,”圣上就像个复读机一样,又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惹得贵妃勃然大怒,又因为委屈,而红了眼眶:“你老学我说话干什么?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 圣上看她真要哭了,赶忙哄道:“我不是学你说话,我是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再看儿子像只小白兔子似的,被安排在榻上安安生生地躺着,额头上还搭着一块小方巾,竟少见地觉得老太岁有点可爱! 他拉着贵妃坐下,说:“你来拿主意,怎么处置他们才好?” 还主动补了一句:“那两个衙门的人,这会儿都在崇勋殿那儿等着呢!” 贵妃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悄悄地往他面前一凑,小声说:“不如这么办……” …… 崇勋殿。 任子高跟石尚书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得到传召了。 结果临到门口,又接到吩咐,说是得再等等。 那就等吧。 午后时分,算得上是一天当中最暖和的时候了,可架不住他们为了面圣,官服外边儿的大外套都被去掉了。 且这会儿又正好站在风口上。 一阵风刮过来,裸露在外边的肌肤上的温度,就全都给带走了。 任子高有点冷。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4节 石尚书也有点冷。 但是还没法儿说。 不然那不就相当于是在抱怨圣上了吗! 任子高就笑眯眯地说:“圣上日理万机,忙碌些也是常情,略微等一会儿,不打紧的。” 石尚书只能附和:“是啊。” 等。 等。 等。 等到最后,他再看石尚书,都觉得那不是石尚书,而是一条发灰了的冻鱼。 任子高很凄凉地想:我应该也是一条发灰了的冻鱼了! 关键时刻,还是崇勋殿的侍从给他们送了热茶过来:“陛下这会儿还有事儿,请两位再等一等,且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石尚书感激涕零,用冻僵了的手接过那杯热茶,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 几瞬之后,他喃喃地道:“大概是太冷了,喝热茶也觉不出热来,好像茶杯里有冰块似的……” 打开杯盖一看,石尚书呆滞了一下,而后爽朗地笑:“呀,原来真的有!” …… 披香殿。 贵妃因读书太多,又从邪恶布偶进化成了0.5成善良布偶。 这时候她就有一点轻微的精神内耗:“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圣上则是始终如一的道德真空:“这有什么?” 说完,还戳了戳儿子肉乎乎的小脸:“看把我们老太岁冻的!”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惹得圣上哈哈一笑。 贵妃“唉”了一声:“我还让人在他们的杯子里放了冰块……” “哼,”圣上好整以暇道:“他们说谢谢了没有?” 阮仁燧:“……” 贵妃很快完成了逻辑自洽:“哼,估计没有!” 圣上顺势进行了道德谴责:“没礼貌的家伙!” 贵妃十分邪恶地冷笑了一声:“你说的对!” 阮仁燧:“……” …… 两杯冰茶喝完,任子高和石尚书就被打发走了。 圣上没有见他们,之后也没再提过这回事儿。 倒是御史台那边儿,很快发起了整顿冗杂程序的运动。 同时又往天下各州郡派遣监察御史,严查行政环节当中的面子工程,乃至于不必要的假大空行径…… 阮仁燧叫贵妃按着,老老实实地在披香殿里待了两天,期间倒是发生了一个好消息——他终于有了第一枚西葫芦果! 大公主比他养得精心,西葫芦结果也比他那几棵来得早。 她每天放学之后,都会来探望弟弟,就跟之前她生病的时候,弟弟也会去探望她一样。 只有姐弟俩在的时候,大公主悄悄地、有点黯然地跟他说:“要是朱娘娘还在就好了,我曾经说过,要种菜给她吃的……” 阮仁燧心想:大姐姐,说不定终有一日,你们还会再见的! 大公主过去了那个时期,情绪上已经好多了,说完一句,就转到了别处去。 “岁岁,过两天明娘请客,你也来,我们都去汪家吃饭!” 阮仁燧不明所以:“为什么去吃饭?” 大公主笑眯眯地告诉他:“是庆功宴,明娘之前的月考,考了第三名哟!” 阮仁燧明白过来,当下满口应下:“好,到时候我一定去!” …… 汪明娘入学之后,成绩一直都在稳步向前。 尤其是这回月考,居然考了全院第三名,实在是让汪家夫妇又惊又喜。 汪太太怕给女儿造成压力,所以在她面前不说这事儿。 只是晚上高兴得睡不着,还是忍不住跟丈夫数算:“上一次神都联考,龙川书院的第三名是全神都第一百零五名……” 每个名次意味着什么,她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呢。 “这个成绩,金榜题名是不太敢想的,但是考小金榜试,或者中个举人,都是很有希望的呀!” 汪太太的丈夫,就是以举人功名入仕的。 这会儿听妻子这么说,也觉得高兴:“日子还长呢,明娘聪明又努力,以后未必就不能中进士!” 夫妻俩越想越觉得满怀希望。 又盘算着热闹一下,正经地请请客:“也叫明娘高兴高兴,这小丫头嘴上不好意思说,心里边可是很喜欢听人夸的!” 富贵归乡,人前显圣,谁不喜欢? 夫妻俩敲定了这事儿,自己去请亲朋。 又跟女儿说了这事儿:“到时候在家里吃饭,给你单独设一桌,你请自己的小客人们来。” 汪明娘兴奋地不敢想象:“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汪太太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当然是真的啦!” 因这句话,汪明娘便兴冲冲地跟自己的好朋友们打了招呼。 君仪和宝珠肯定是要去的,琢玉要去,宝珠的跟班弟弟也去。 还有其余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 等到了日子,她妆扮得漂漂亮亮的,预备着迎接自己的朋友们! 贵妃知道儿子出去参加宴会,问了缘由之后,叫人给他准备了一套异常精美的花签,是淡雅的粉紫色,还有清雅的香味儿。 她笑盈盈的,特别肯定:“带着去吧,小娘子肯定喜欢这种礼物!” 毕竟贵妃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嘛! 阮仁燧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 汪家三进的院子,不算是特别大,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小了。 只是如若行宴的话,还是得分散开来,男眷、女眷和孩子们各自分开才成。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到了汪家,照例先去见汪家长辈——也就是汪明娘的父母。 结果正赶上汪明娘的伯母汪大太太带着几个孩子一起过来。 汪大太太生得很清丽,即便穿着冬衣,也能看得出身量纤纤,很婀娜,迥异于汪太太的丰腴。 进门之后,先夸了侄女几句:“老太太知道了也很高兴呢,说明娘争气。” 紧跟着又说:“只是弟妹呀,只是书院里自己考的一次试,何必搞得这么声势浩荡的?叫人知道,容易说闲话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阮仁燧和大公主同时听得皱起眉来。 紧接着就见汪太太笑呵呵地反问了一句:“大嫂,不会是嫉妒了吧?因为侄儿不如明娘出息?” 说完,她自觉失言似的,赶忙捂住嘴:“哎呀,大嫂,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的,你千万别多想啊!” 汪大太太脸色发青,盯着她看了会儿,再看看汪明娘,倒是没再说什么。 她后边一个很年轻的小妇人,低声叫了句:“母亲。” 汪大太太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往前厅去了。 几个小孩儿给长辈见了礼,就聚到开始说悄悄话了。 大公主很好奇:“明娘,你那个伯母,是不是很坏很坏?” 庞君仪也谴责说:“她怎么能那么说话呢!”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话她们是学过的呀! 汪明娘也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说:“之前还可以的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变成这样了……” 阮仁燧则是注意到了几个小娘子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跟着你伯母的那个年轻小妇人是谁?” 汪明娘理所应当地说:“是我嫂嫂呀。” 其余几个小娘子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她们太小了,因为自己年幼,所以对成年人的年纪缺乏敏感。 只有阮仁燧觉得这事儿蹊跷:“啊?她是你大伯母的儿媳妇,是这个意思吗?” 汪明娘勉强顺了顺关系,点头应了:“是呀!” 阮仁燧顿觉惊奇:“可是你大伯母看起来还很年轻啊,应该不会比儿媳妇大太多岁……” 他心想:莫非汪大太太其实是续弦? 几个小娘子听后,全都惊呆了! 大公主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庞君仪也很疑惑:“可是我觉得她们俩都很老啊!”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5节 汪明娘也这么想! 几个小娘子狐疑地彼此对视几眼,又齐齐去看最权威的宋琢玉。 宋琢玉:“……” 宋琢玉迟疑着赞同了阮仁燧的看法:“我也觉得,她们俩的年纪,应该不会差得太多……” 大公主皱起了小眉头,跟小伙伴们彼此对视一眼。 而后异口同声地说:“再去看看!” 汪大太太因先前被妯娌下了脸面,之后在席间,几乎没再说几句话。 倒是她的儿媳妇很圆滑,言笑之间,待汪太太十分亲昵。 惹得汪大太太冷笑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才是正经婆婆呢!” 席间的氛围因这话而顿生尴尬,一时安寂起来。 也因为这安寂,众人都听见屏风后边几个小娘子低声的蛐蛐儿了。 大公主不可置信:“真是很年轻吗?我怎么觉得都老老的!” 客人们:“……” 汪明娘说:“大伯母比我阿娘大呀,我阿娘应该有五十岁了,大伯母估计得五百多岁了!” 汪太太:“……” 汪大太太:“……” 这可恶的小丫头,比她阿娘会伤人多了! 庞君仪听得心有余悸:“好可怕啊,我们以后不会也变成这样吧?” 客人们:“……” 最后是阮仁燧说:“你们不觉得外边很安静吗?” 小娘子们:“……” 第174章 西葫芦统治世界! 汪太太沉着脸,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明娘,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肃然叫女儿:“不准这么议论客人,这是很没礼貌的!” 几个小姑娘就从屏风后边郁郁地站了出来,一起躬身道歉:“对不起,我们错了……” 这要是只有自己的女儿在,汪太太还真是不好把这事儿直接掀过去。 但好在还有别的小客人,就无谓去深究了。 她摆摆手:“去玩你们的吧,别在这儿杵着了!” 小孩儿们你推我、我推你,嬉笑着跑出去了。 大公主处在懂点人情世故,但也不是特别懂的时候。 觉得因为自己几个人当时的议论给小伙伴儿惹了麻烦,还很担心等自己几人走了之后,汪太太责备明娘。 所以她跟弟弟就拖到最后才走。 临别之前,还特别严肃地跟汪太太说:“汪太太,明娘是我的媳妇,可不能背着我打她啊,不然我就要来闹了!” 汪明娘特别感动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 汪太太听得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哎哟”一声,直笑得肚子疼! 惹得大公主有点不高兴了:“汪太太,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汪太太赶忙应声,一本正经地道:“好好好,我知道了,肯定不背着你打你媳妇……” 说完,没忍住又笑了。 大公主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总觉得大人都怪怪的。 只是转念一想,汪太太会做那么好看的饭团,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当下又嘱咐了汪明娘几句,这才跟弟弟一起相携离去。 阮仁燧因有点好奇那位汪大伯母,倒真是叫人去打听了一下汪家的来历,没成想倒是因此听了一桩八卦! 原来汪大太太虽是长嫂,但比汪太太年轻两岁! 侍从低声把事情原委给回了:“汪家大爷的原配妻室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了,汪家就盘算着给长子找个续弦,相来相去,看中了汪太太……” “只是汪太太没相中汪家大爷,倒是相中了汪二爷。” “两家因这事儿闹了点不愉快,但到底还是成了婚事——汪太太跟汪二爷成婚之后,就搬到吉宁巷来住了。” 阮仁燧明白过来:“那汪大太太……” 侍从说:“兄弟俩是同一天娶的妻,就是汪家大爷续弦,汪二爷头婚罢了。” 阮仁燧回想一下汪家妯娌两人的容貌和妆扮,隐约有点明白过来了。 他说:“汪太太的娘家比汪大太太的娘家强,她更有钱,汪大太太的出身可能差了点,但是她更漂亮!” 侍从有点讶异于他的观察能力和概括能力,回过神来,颔首道:“是,正如殿下所说。” 阮仁燧就理解了。 事情的根子八成还是在汪家大爷身上。 从前赶着跟弟弟一天成婚,就是纯粹在斗气了。 至于今天汪大太太忽然间失态…… 大概是被同样心态失衡的丈夫给刺激到了吧。 你看人家那谁谁养的女儿怎么那么争气,你生的怎么就不行?! 事实上,他猜的一点都没错儿。 这边客人们都走了,汪太太叫侍从们收拾残局,自己跟丈夫在一起查点礼单,边查边把今上午的事儿说了:“你听听,大嫂这说的是什么话?” 又叹口气,说:“大嫂嘴上是刻薄了点,可那多少也是因为她心里边苦,也是做婆婆的人了,之前中秋的时候回去,大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一点情面都不给大嫂留!” 汪太太说:“我看呐,今天这事儿的根子,还得从大哥身上找!” 汪厚成也跟着叹息一声:“大郎念书不中用,也难怪大哥心里边不是滋味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汪太太没好气道:“他儿子不争气,所以看我女儿聪明,心里边就刺挠?” 她说丈夫:“你以后要是没什么事儿,少跟大哥来往,把老太太孝敬好,就算是尽了人子的本分,别的都少掺和!” 汪厚成讪讪道:“毕竟是亲兄弟……” 汪太太精明强干,还是pua的一把好手:“什么兄弟不兄弟?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楚!” 她说:“你大哥是老天硬塞给你的,你没得选,媳妇可是你自己选的,女儿也是你的亲骨肉,谁贴心,谁疏远,这还不明白?” 汪厚成想了想,深以为然:“没错儿,是这样的!” 又很上道地应了:“我以后离大哥远点也就是了……” …… 京兆府连同礼部对神都城书院进行的巡检结束之后,很快就有了相关的结果。 龙川书院因为综合表现出色,被评选为了第一。 具体的表现就是,院长孟思齐被圣上钦点就任国子学司业。 从原先的五品荣誉博士虚衔,一跃成了从四品国子监要员。 寻常人最难跨越的那道关卡,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突破了。 国子学的主官陶祭酒很认真地看了相关的记述,也就是使得龙川书院在这场评比当中夺得头名的那些创举。 他很快发现,神都城诸书院之中,龙川书院的教学水准不算是最高的,但是他们在对待孩子的悉心和关怀上,是做得最好的。 陶祭酒很欣赏地接纳了孟大书袋,还专门下帖,请他过府吃饭,为他介绍国子学的同僚们。 而对于孟大书袋来说,这可真是天降大饼了! 过了五十岁,忽然间焕发了事业第二春? 再回想起先前师弟任子高的来访和当众大小演,他隐约有了点猜测,但是又因为缺乏了关键信息,所以始终都如在雾中,看不真切。 不过对于他,对于孟家,乃至于对于整个龙川书院来说,这实在是一桩大喜事! 因圣上的钦点,满神都有适龄孩童的门庭,都不可避免地要将视线投注过去。 这个龙川书院能拿头名,肯定是有点东西! 而这事儿对于孟大书袋最大的影响,就是他得跟儿子孟聪如一样早起了。 在饭桌上宣布这事儿的时候,孟大娘子跟孟敏如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很同情地看了自己阿耶一眼。 孟聪如倒是觉得很欣慰:终于有人作伴了! 他说:“阿耶,明天清晨我起来叫您!” 孟大书袋踌躇满志:“好!” 然后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被推醒了:“阿耶,阿耶?起来吧!” 孟大书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啊?鸡都还没叫吧?” 孟聪如说:“等鸡叫了就晚了!” 又说:“您赶紧起来,吃了饭就走,冬天不能边走边吃,进了风,容易肚子疼!” 孟大书袋浑浑噩噩地坐起来,扭头看一眼窗外寂寥清寒的冬夜。 一阵凄凉,忽然间涌上心头……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6节 怪不得敏如不想做官! 又尝试着自己哄一哄自己:上班好啊,做官也好! 别的不说,做了国子学的司业,他就有资格上朝了! 能上朝,也就意味着自己能看见天子! 那可是天子! 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孟大书袋想到这里,身体里渐渐地因希望而生出来一点动力。 他强迫自己下了榻,命很苦地开始穿衣服了。 孟大书袋强行给自己打气。 那可是天子! …… 最近几天,宫里边最大的新闻,就是皇长子和大公主的西葫芦开始收获了! 大公主养得更加认真,所以西葫芦长成得也更早。 从那绿油油的西葫芦初步成形开始,她每天晚上都多了一个任务,入睡之前,必得去瞧瞧自己心爱的西葫芦! 如是盼来盼去,终于盼到成熟的那一日了! 大公主挑了两个大的,却没有急着摘下来。 她自己做了卡片,写上“给皇祖母”和“给阿耶”的字样,用系带穿上,系在瓜柄上了。 一直等到弟弟那儿也有两个成形的西葫芦之后,大公主才跟他约定好时间,一起摘下来,用小篮子挎着,分别送到了千秋宫和崇勋殿。 姐弟俩是在下午时分过去的。 西葫芦送过去,阮仁燧忽的发觉殿内少了个人。 他问女官们:“怎么不见小梁娘子?” 女官声告诉他:“小梁娘子回安国公府去了。” 阮仁燧敏锐地察觉到了地点的蹊跷:“不是回武安大长公主府?” 他知道,武安大长公主的几个孩子,除了少国公住在安国公府正院之外,别的平日里都是住在母亲的公主府里的。 女官笑着跟他解释:“小梁娘子的堂姐先前定了喜事,她是回去吃酒的……” 因还在朱皇后的孝期里,所以不会大办,也不是订亲礼,只是两方聚在一起吃吃饭,闲话一二罢了。 阮仁燧明白过来,当下不再多问。 有了前边两个西葫芦开的好头儿,后边再继续结果,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阮仁燧每天勤勤恳恳地去浇水,那西葫芦也竭尽所有地回报他,见风就长,火力全开。 阮仁燧第一次明白养一个争气的孩子是什么感觉! 同样的孩子,他有三个! 他欢天喜地地拉着贵妃到那几棵西葫芦跟前去:“阿娘,看!”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光这一棵西葫芦,就结了五个果,而且它还在开花!” 贵妃还没有察觉到前方就是地狱,看儿子高兴,自己也跟着傻乐。 当下特别贵妃之乐其乐也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笑吟吟地夸奖他:“我们岁岁真是太厉害啦,种出来这么这么多西葫芦,咱们娘俩儿可怎么吃呀!” 等圣上过来的时候,还美美地跟他炫耀:“岁岁才三岁呢,就开始养他阿娘啦!” 几天之后,贵妃倏然间意识到,之前那句话,本身就是对于未来不幸生活的一种预兆了。 种出来这么这么多西葫芦,他们娘俩儿可怎么吃啊! 一棵西葫芦至少长五个瓜,三棵就是十五个瓜! 且它们还在源源不断地结瓜,速度飞快! 贵妃都很惊奇——为什么西葫芦这么能结果?! 最开始的三个瓜,贵妃还吃得津津有味。 西葫芦炒鸡蛋,西葫芦炒猪肉,西葫芦炒牛肉,西葫芦馅饼,西葫芦饺子…… 只是慢慢的,这种收获的满足感就开始变味儿了。 每天一睁眼,就有至少五个西葫芦在等着你,你心里边也不会很好受的! 贵妃很想婉拒,但是…… 儿子还特别高兴地给她夹菜:“阿娘,你吃呀!” 他眼睛亮晶晶的,说:“明天还有新的可以吃!” 贵妃:“……” 如是过了几天,等圣上再过去的时候,就看贵妃叫人把西葫芦切成细条儿,捻在手里,狞笑着用来喂兔子…… 圣上:“……” 贵妃很有些心有余悸地跟他说:“幸亏岁岁中午在外边吃饭,不然就真是全天都得吃西葫芦了!” 贤妃少见地能够跟贵妃共鸣了。 阮仁燧的西葫芦孩子争气,大公主的西葫芦孩子更是出类拔萃,瓜中龙凤。 阮仁燧就只是给浇水,大公主不知道上哪儿找了本专业的农书,叫人给她配备了对应的肥料出来。 搞得那几棵西葫芦就跟要变异了一样,三姐妹一天起码要产六个西葫芦出来! 贤妃自己照镜子,都觉得活生生把脸盘儿给吃绿了。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等到这天晚膳,就专门嘱咐侍从:“不做西葫芦了,一点跟西葫芦沾边儿的都不能上桌!” 如是等大公主看见晚膳的式样之后,还一直在向外张望。 她以为自己的宝贝西葫芦在后边儿,还没有上桌。 贤妃云淡风轻地叫她:“仁佑,吃饭了,还看什么呢?” 大公主就皱起小小的眉头来,问她:“阿娘,怎么没有西葫芦?” 贤妃就一五一十地说:“因为我不喜欢,也不想再吃西葫芦了,我们吃点别的,行不行?” 她试图转移女儿的注意力:“你尝尝萝卜炖排骨,可好吃了……” 大公主不想吃萝卜炖排骨! 她气呼呼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西葫芦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想吃,你还想吃什么?!” 大公主生气不已:“阿娘,你真是被惯坏了!” 贤妃:“……” 然后大公主就被打了。 …… 贤妃心里边实在是郁卒,再跟贵妃等人一起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还头疼地说起这事儿来:“真是福祸相依……” 惹得其余人都笑了。 而人就是这样的,得到的心烦意乱,得不到的骚动不已。 田婕妤就很羡慕:“等仁恂长大了,也种西葫芦给我吃,吃多久我都高兴!” 贤妃就伸出一根手指来,揶揄着点了点她:“田婕妤,你这话我给你记着,到时候你可别反悔啊!” 田婕妤笑着应了声:“好。” 贤妃愁,贵妃其实也在愁。 这天圣上散朝过去,要跟爱妃一起用午膳,也没让人通传。 到了内殿没见到,就知道是在书房,遂寻了过去。 贵妃端坐在书案前,正对着面前的一卷书,眉头紧锁,满脸思量,间歇里闪过一点踯躅之色。 一副入神不已的样子。 圣上就放轻了动作,悄声问易女官:“她最近在看什么书?” 易女官同样小声地回答:“娘娘在看前代姚朝的史书……” 圣上听得颔首,心想:难道是遇到了想不通的地方? 正要上前,却见贵妃在踯躅之后,轻轻地抿了下嘴,好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 “燕吉。” 贵妃神色肃穆,叫近侍女官过来,正襟危坐地吩咐她:“你叫小厨房烧壶水,悄悄地去把那几棵西葫芦烫死……” 燕吉:“……” 圣上:“……” 第175章 阮仁燧由衷地朝她竖起…… 燕吉听得面露犹豫:“这……” 她忍不住问了一遍:“娘娘,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贵妃叫她问得顿住,苦恼不已地“哎呀”一声之后,很头疼地捂住了头:“怎么办呀!” 她心里边很犹豫。 虽然不想再吃西葫芦了,但是叫岁岁知道他的几棵西葫芦全都死了,他肯定会很难过的! 贵妃进退维谷,也就在这时候,瞧见圣上过来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7节 她起身来迎,脸上的神情还带着点为难。 圣上还在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看着愁眉苦脸的……” 贵妃却因他出现而忽的生出了一点灵感来:“不然,就牵只羊来给他啃两棵西葫芦吧,只留下一棵也行啊!” 圣上忍着笑道:“上哪儿去找只羊来?” 贵妃愁愁地叹了口气:“是啊——唉!” 圣上看爱妃愁得眉头都蹙起来了,当下又爱又怜,伸手去抚着她的眉头,向眉尾两边儿捋:“你要是真的这么为难,那我倒是有个法子,或许可以解忧……” 贵妃的眼睛立时就亮起来了:“什么法子?!” …… 如是等到这天下午,阮仁燧再放学回宫,刚进内殿,就听见他阿娘很着急地在催问:“找到那两只大鸟了没有?” 易女官的声音同样也很着急:“娘娘,您别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已经派出去好几拨人找了……” 阮仁燧听得莫名。 什么大鸟? 找大鸟干什么? 他阿耶坐在旁边,神情凝重,不时地叹一口气。 阮仁燧背着半空的书包走进去,茫然地问他阿娘:“什么大鸟啊,阿娘?” 贵妃就假模假样地挤出来一点泪光,很无助、很难过地跟他说:“岁岁,今下午披香殿来了两只大鸟,挖走了你的两棵西葫芦,现在就只剩下一棵了,这可怎么办呀!” 说完,一边用帕子揩泪,一边悄咪咪地观察他的反应。 要是儿子哭了,还因这事儿难过得辗转反侧,她就叫人再把那两棵西葫芦挪回来! 但要是他虽然难过,但是也能接受这个结果的话,那她就解放啦! 阮仁燧:“……” 阮仁燧被气笑了:“什么?” 贵妃以为他没明白,就又给他说了一遍:“就是今下午披香殿来了两只很大很大的鸟,把你的西葫芦给挖走了两棵……” 再觑着他的神色,说:“岁岁,你别着急,阿娘已经让人去找了,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阮仁燧:“……” 这哪是大鸟? 这是被资本做局了! 他阿耶在旁边叹了口气,瞧着他,假惺惺地说:“唉,那真是很遗憾了!” 阮仁燧:“……” 阮仁燧怒视着他阿耶,问:“阿耶,这事儿你有什么头绪吗?!” “岁岁,你看开点吧。” 圣上又叹了口气,还伸手过去,想捏他的丸子头:“你的西葫芦没了,阿耶也很难过,但好在还剩下了一棵,不是吗?” 阮仁燧拨开那只讨厌的手,对着他怒目而视:“真是很难过吗,阿耶?” 圣上说:“是啊!” 阮仁燧就笑眯眯地瞧着他,奶声奶气地说:“那阿耶,剩下那棵西葫芦结的果,我全都孝敬给你吃,好不好?” 圣上:“……” 圣上听得眉头一跳,下意识地扭头去瞧贵妃。 贵妃装作没接收到任何讯息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用帕子继续揩眼泪,欣慰不已地说:“那我们岁岁真是很孝顺了……” 圣上:“……” 阮仁燧没好气地瞪了他阿耶一眼,书包都没摘,背在肩上,委委屈屈地把头埋进他阿娘怀里去了:“阿娘,我的西葫芦没了两棵,我养得那么用心……” 贵妃很怜爱地搂着自己的乖崽,柔声说:“咱们不是还有一棵剩下的吗?” 略微顿了顿,又欲盖弥彰地说:“我看那两只大鸟也没什么坏心,说不定把那两棵西葫芦挖走之后,就又换个地方种下去了,不会故意把它们弄坏的!” 阮仁燧仰起头来,大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她:“真的吗?” 贵妃的那颗心哟! 她很亲昵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儿,很肯定地跟他说:“一定是这样的!” 儿子没再追问大鸟,也没再追问西葫芦,贵妃实在是松了口气。 又悄悄地使个眼色给燕吉,叫她赶紧把那两棵西葫芦送到夏侯家去——反正儿子这一关也已经过了。 等到了晚上,餐桌上的西葫芦果然是立竿见影地少了。 小厨房做了牛肉炒西葫芦和西葫芦猪肉馅儿的包子,阮仁燧,再加上贵妃,两双眼睛一起落在了圣上脸上。 圣上就任劳任怨地开始吃西葫芦猪肉馅儿的包子了。 …… 夏侯家。 夏侯夫人还很纳闷儿:“怎么忽然间送了两棵西葫芦过来?” 燕吉就笑吟吟地说:“这是我们小殿下专门种了,用来孝敬您老人家的!” 夏侯夫人感动坏了:“岁岁那么小一个小人儿,还有这份心思呢?” 再围着看看,不禁由衷地道:“长得真好啊,都挂果了,一看就有劲儿!” 叫人把这两棵西葫芦移栽到府上的暖房里去。 燕吉带着专门的匠人出来,陪同着把事情忙完了,才低声转述了贵妃的话:“娘娘惦记着娘家兄弟的婚事,差我来跟您问一问,看现下是怎么个情况呢?” 夏侯夫人说起这事儿来,也是眉开眼笑:“我看有门儿!” 她说:“小怡有空就往东平侯府那边儿跑,先前夭夭出宫的时候,苗大娘子还请她跟小时女官出去赏花了,要是没那么个意思,何必来请夭夭?” 又说:“小怡毕竟还小呢,婚事倒是不急,我看东平侯府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 “先前见了东平侯夫人,她说苗大娘子虽是从弘文馆里毕业了,但还是想去考国子学的什么研读生……” …… 这事儿还是苗大娘子的义母费氏夫人主动提的。 因认了苗大娘子做义女,她专程设宴款待亲朋,再之后往来得多了,也逐渐熟悉起来。 “你既叫我一声义母,那我就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在不在理,你自己回去思量。” 费氏夫人神色恳切,说:“我知道你是侯府嫡女,出身显赫,一朝出嫁,嫁妆必然不会少的,只是我说句托大的话,难道我当年就逊色你很多?” “我现下又如何呢?” 她嘱咐这个年轻的女儿:“别把所有的心力都耗在后宅里,耗在丈夫身上,除了婚姻和儿女之外,再给自己寻一个可靠的、可以维系终身的倚仗。” 苗大娘子听得若有所思。 费氏夫人怜惜这孩子,压低声音,又说了句其实有些逾越的话:“先前那个混账求娶你,为什么那位想也不想,就应下了?” “因为你身上只有一个东平侯之女的标签,你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这话说出来伤人心,可实际上,全天下的人,谁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说:“你得想方设法,往自己身上多贴几个有用的标签,让自己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苗大娘子听得心神一凛,郑重其事地应了声:“是,多谢义母提点,我明白了。” 她思来想去,最后盘算着去考国子学的研读生。 考上了,读两年书,成绩好的话,可以留在国子学教书。 不成,依照她通过的专业考试,找家体面的书院做教书太太,也很容易。 只是苗大娘子私心里想着朝卓大儒所在的领域靠近。 她知道那是一把大伞。 只是在靠近之前,她必须让卓大儒看见,她有值得被接纳的价值。 …… 趁着圣上跟皇长子在沐浴,燕吉私底下跟贵妃转述了夏侯夫人的话。 贵妃听得还挺高兴:“这很好啊!” 她很乐见一个年轻娘子一心向学。 有心想赏赐苗大娘子一点什么,又碍于当下婚事未定,倒是担忧因此叫人家忐忑,只得悻悻作罢。 也是这个瞬间,她忽然间想起了太后娘娘,也想起了薨逝了的朱皇后。 当初,她们勉励我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贵妃忽然间百感交集。 她叫易女官帮自己记着:“等讲书结束了,就叫各家年轻的女孩子进宫来说话,定个选题,让她们畅所欲言,要是有好的,都重重的赏赐,也褒奖她的母亲……” 易女官笑着应了声:“是。” 贵妃则因此事愈发地感慨起来。 回头想想,从前多傻呀! 她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之中,短暂地有些出神,珠帘碰撞的脆响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阮仁燧刚洗完澡,头顶裹着一顶吸水帽,身上围着羊毛毯子,像只小毛毛虫一样,一挪一挪地出来了。 贵妃满心柔软地想:也是! 岁岁都这么大了呢! 她招招手,百感交集地叫儿子过来,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这才说:“岁岁,不知不觉间,你都三岁啦!阿娘这两年是不是变了很多呀?” 阮仁燧心想:为什么忽然间提起我三岁了,又用很感慨的语气说起“这两年间”? 年龄焦虑? 他想了想,而后很认真地哄人:“阿娘,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老,脸上也没有纹,就跟十八岁一样!”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8节 贵妃:“……” 贵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滚蛋吧,臭小子,看见你就烦!” 阮仁燧:“……” 阮仁燧悻悻地道:“哦……” 冬天的夜晚,是很安宁的。 只有风声在呼啸。 贵妃还在行经,不便沐浴,这会儿把那个不识趣儿的小孩撵走,再等圣上过来,自己也预备着要睡了。 外头宫人们已经开始熄灯,倒是独留下守夜处的一盏。 阮仁燧瞧见灯下椅子上摆着本书,就一挪一挪地过去看了眼——原来是本农书。 他有点惊讶。 旁边熄灯的小宫人瞧见,抿着嘴笑道:“燕吉姐姐每天看得可认真呢!” 燕吉闻声过来,不由得有点赧然。 事情没成之前,她不肯把话说满,怕叫人笑话。 就只是轻轻说:“我是看着玩儿的,打发时间罢了。” 她现在其实还很年轻,素来处事虽然稳重,脸庞却还带着青涩。 年纪……大概与小时女官相仿吗? 阮仁燧看她站在灯下,脸颊叫晕黄的灯光照耀着,桃子一样,显露出细软的绒毛来。 他心里边忽然间暖暖地热了起来。 前世他没见过燕吉,他阿娘身边也没有出现过这么个人。 那时候他阿娘没有提议过给宫人们也寻个太太授课,想必燕吉也是泯然于众人之中吧。 更不必说是考取女官之后,还想着再去参加司农寺的考试了…… 阮仁燧悄悄地朝燕吉招了招手。 燕吉有所会意,赶忙蹲下身来。 就听小殿下小声说:“你这样一边当值,一边看书,是很辛苦的,我给你个保举,你去国子学读书吧,好不好?” 他很肯定地说:“阿娘肯定也不会反对的。” 燕吉听得愣住了,回过神来,她心头生暖,眼底有泪光一闪。 她低声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 阮仁燧挠了挠头,很认真地想了想该怎么解答这个问题:“唔……” 最后他说:“我觉得你很努力,也很聪明,要是不能出头的话,就太可惜了。” 因他刚才的动作,围在身上的羊毛毯子松动了一点。 他小羊似的跳了一下,赶紧用手揪住! 顿了顿,又说:“其实你的资质很好,比我强多了,我只是因为出身好,所以才能胜过你罢了……” 只是出乎他预料的是,燕吉没有动心,甚至是连考虑都没怎么考虑,就低声拒绝了。 “殿下的好意,我恐怕只能辜负了……” 阮仁燧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呢?” 燕吉看他说得诚挚,问得也诚挚,所以回答得也很诚挚:“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她说:“我在披香殿,贵妃娘娘看重我,易女官也悉心栽培我,要是抛下这里的一切去了国子学,就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要是考不成司农寺,想再回来? 贵人身边的位置,可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 再则,她心里边还盘旋着一个想法,没法儿对一个纯真的孩子说出口。 感情是需要时间和相处来进行栽培的。 她还这么年轻,如若真的有门儿,花上几年时间,磨过司农寺的考试,也未必没有可能。 这几年时间并没有浪费,因为她得到了跟贵妃和皇长子相处的机会,并且在他们心里边留下了足够的印象。 如若以后到了司农寺,亦或者有幸升迁,外放出京,在披香殿的这几年,都将是她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尤其贵妃现下执掌内宫,皇长子又是圣上膝下唯一的男嗣…… 再则,燕吉自忖依照自己的能力和贵妃的大方,这几年间,估计自己还是有机会再升一升的。 到时候再去考司农寺,进去之后,官衔打底,更有底气。 阮仁燧看她心里边很有主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只是觉得很欣慰:“燕吉姐姐,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就跟看见了我的几棵西葫芦似的……” 燕吉:“……” 燕吉不解:“……这话怎么说?” 阮仁燧由衷地朝她竖起了大拇指:“你太争气啦!” …… 贵妃躺在塌上,还乐不可支地在跟圣上说呢:“明天上朝,见了孟大书袋,肯定能吓他一跳!” 圣上也笑了,笑完倒是说:“也不一定,他站得远,又有冠冕,瞧不真切的。” 贵妃就坏坏地说:“你让他近前来看看嘛!” 圣上想了想,就坏坏地答应了:“好,就这么办!” 贵妃心满意足地依偎在他怀里了。 坏坏的,很安心! 外头忽然间传来了宋大监压低了的声音:“哟,小殿下,您怎么过来啦?” 贵妃不由得支起身子来:“好像是岁岁?” 因起身的动作,满头青丝散落下来,宛若瀑布。 圣上伸手去抚,漫不经心道:“他能有什么事儿?不用管!” 贵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同时坐起身来,试探着叫了声:“岁岁?” 阮仁燧在门外应了声:“阿娘,我有话想跟你说!” 贵妃就叫人把门打开,领他进来:“什么话呀?” 阮仁燧自己揪着身上羊毛毯子的边边,毛毛虫似的挪过去,噘嘴——嘟.jpg 贵妃会意过来,赶忙低下头去配合他。 那小孩儿心满意足地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说:“阿娘,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你真是太好、太厉害啦!” 他大声说:“你比我那三棵西葫芦还要争气得多!” 贵妃叫他突如其来地夸夸给惊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由得灿然一笑。 圣上也愣了一愣,还很没有分寸地从贵妃身后探头出来,问他:“这么会夸人啊,那阿耶呢?” 阮仁燧鼻子里边哼了一声,气呼呼地抬手一指他:“阿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鸟来挖我的西葫芦,哼!” 因手这么一松,捎带着他身上围着的羊毛毯子也松了一松。 阮仁燧手忙脚乱地去扶。 圣上朝贵妃眨了眨眼睛。 贵妃也朝圣上眨了眨眼睛。 下一瞬,就给他阿耶阿娘一起捉到榻上来,按住被挠痒痒了! 阮仁燧两腿乱蹬,惊声尖笑:“哈哈哈哈快点放开我哈哈哈哈——” 结果爹娘两个人没有一个放开的。 嬉闹了大半天,最后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圣上戳着他嫩呼呼的小脸蛋儿,不怀好意地道:“我往他脸上画只小乌龟怎么样?” 贵妃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不准!” 圣上叫人去取了条干巾帕来,摘下儿子头顶的干发帽,叫他靠在自己腿上,慢慢地给他擦干头发。 擦到最后,他也累了,叹口气说:“这小子头发怎么这么厚?像蒲公英。” 贵妃听得忍俊不禁。 圣上又再端详一下这朵大蒲公英,自己也跟着笑了。 第176章 阮仁燧爽朗一笑:“我…… 第二天清晨,阮仁燧醒过来的时候,榻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燕吉就在旁边守着,轻轻地叫了声:“小殿下?” 看他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又说:“娘娘梳妆去了,时辰差不多了,您也起来洗漱,预备着用了早膳,再去上学吧。” 阮仁燧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声音含糊地应了声:“好。” 早膳用得是银丝面,所谓银丝,即细如丝、白如银。 小厨房炒了数种浇头,用来给圣上、贵妃和皇嗣配面吃。 除了常见的咸菜肉丝,荤的有大片的炖得烂烂的猪五花肉和牛腩肉,鸭肉香芹、五花肉丁酱料、鸡肉茨菇…… 再素一点的就是香菇木耳炒冬笋、番茄梅酱、韭菜鸡蛋、酸笋片,乃至于西葫芦炒鸡蛋了。 桌上三个人全都很默契地忽视了最后一个浇头…… 摆烂,摆烂,摆烂!!! 第349节 最后吃饱喝足了,各忙自己的事情去。 贵妃不忘初心,专门叮嘱圣上:“千万记得见一见孟大书袋!” 阮仁燧:“……” 他心想:那很坏了! 这么想着,那边圣上已经很迅速地应了:“放心!” 阮仁燧:“……” 阿娘……阿耶……你们……唉! 他什么都没说,吃完饭去漱漱口,就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大公主还很伤心,十分忧郁地倾诉苦楚:“岁岁,我的西葫芦只剩下一棵了,阿娘说有两只大鸟把我的西葫芦给挖走了……” 阮仁燧:“……” 阮仁燧短暂地缄默了一下,不得不也学着他阿耶昨天的样子,紧跟着叹了口气:“唉,我的其实也一样!” 大公主难过又气愤地捏紧了拳头:“可恶的大鸟!” 阮仁燧有点心虚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可恶的大鸟!” 小时女官托着腮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天气虽冷,但听可爱的小孩儿说会儿话,心情却一整个阳光明媚起来了! 即便是冬天,神都城的街头巷尾,也都是不缺少行人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等马车行驶到神都大道之上,人稠物穰,软红十丈。 那做晨食而生出的白雾笼罩在神都城的上空中,捎带着竟叫人觉得没那么冷了! 小时女官近来跟夏侯小妹一起减肥,每天晨起之后,一起绕着住处附近的宫道跑上几圈儿。 既是活动筋骨,也是消减越发丰满的脸颊。 瞧着似乎是卓有成效,小时女官下巴明显尖了,虽是穿了冬衣在身,但还是能看出腰身的曲线来。 她今早晨就只吃了一个鸡蛋外加一盘水煮白菜。 这会儿就捂着肚子,满怀希望地跟两个小孩儿说:“我定了席面,这两天先勒紧腰带,明天中午咱们去吃顿好的,使劲儿补一补!” 明天就是休沐日了。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罢,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阮仁燧期待不已地说:“吃顿好的?!” 大公主也期待不已地说:“吃顿好的?!” “邢国公领头,发起了一场厨王大赛,这事儿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之前往王娘娘那儿去,永娘有说起过的。” 小时女官就美美地告诉他们:“现下虽还不到比赛开始的时候,但是也有很多名厨进京啦!” 又说:“春华楼的老板出了大价钱,又找了老主顾邢国公说和,请入京的名厨们排着日子在春华楼摆膳,一来是叫神都城里的人尝个新鲜,二来,也是诸位名厨有意给自己造势……” 两个小孩儿就明白了,当下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那我们——” 小时女官同样一脸向往地告诉她们:“明天有西都名厨在春华楼摆膳,听说在西都风靡一时,闻声去吃的人排出去一条街呢!” 两个小孩儿听得心驰神往:“哇~” 因为怀着这么一重希望,这一上午上课的时候,阮仁燧都心不在焉的。 曹奇武倒是很精神,悄悄地跟他说:“岁岁,你知道吗?今下午不用上课,有实践活动!” 阮仁燧听得楞了一下:“什么实践活动?” 曹奇武自己其实也是一知半解:“我听别的班的人说的,反正是不上课,让我们出书院,去找点别的事情做!” 他还很美呢:“这跟直接放学了有什么区别?” 曹奇武的消息果然十分灵敏。 等到了下午再上课的时候,徐太太就到教室里来宣布了书院要抽一个下午的时间,让学生们来进行实践活动的消息。 至于具体是做什么,也给大略上列举出来了。 龙川书院统计了吉宁巷方圆三里之内刻字掉漆的地方,年纪大一些、字又写得好的学生,可以去找班主任申请任务,帮着给描一描。 有些地方屋舍久无人居,门前已经生了荒草,可以带着工具去清理一下…… 还有些更简单的,譬如说帮着书院里的太太们登记书馆里的书籍。 或者一起去食堂做大扫除……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阮仁燧跟曹奇武原还想着摸鱼呢,不成想却被徐太太叫过去,专门给安排了一个任务。 “侯永年,你跟曹奇武屁股底下不是都有个尖儿,坐不住吗?去办这事儿吧。” 阮仁燧低头瞧了一眼。 没等看明白呢,徐太太就说了:“吉宁巷西行三里,有家梧桐书馆,是位致仕的国子学博士开的,免费款待天下的向学之士。” “梧桐书馆里头有许多书,只是借的多,还的少,许多到了日子,也没动静,你跟曹奇武一起去催催问问,看是怎么回事儿?” 曹奇武心想:这个活儿可以出去玩儿! 至于把借出去的书要回来…… 实在不行,还可以说借书人不在家嘛! 怎么还糊弄不过去! 阮仁燧倒是心下微动——他觉得,这或许是徐太太专门给他设置的一个任务。 他抬头去看徐太太,若有所思。 徐太太似乎是没发觉他的目光,还很温和地询问呢:“你们可以吗?” 曹奇武像只即将脱缰的小狗,快活地一举手:“可以!” 徐太太又将视线落到了另一个小孩儿身上:“侯永年?” 阮仁燧心下犹疑归犹疑,口齿亦或者说行动上,倒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可以。” 他心想:反正我也没事儿,就去做做呗! 而且借了书到期还不还,这种人就是挺讨厌的! 书籍算得上是珍贵的东西了,那位致仕了的博士肯拿出来免费让天下向学之人阅读,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居然有人借机带走不还…… 太坏了! 阮仁燧抱着自己肉滚滚的小胳膊,气哼哼地心想:可别让我逮到! 我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出了十班的门,正好遇上大公主跟几个小伙伴叽叽喳喳地叫着,快活不已地往外走。 停下来问了问才知道——大公主她们领了描字的任务。 简单叙话之后,两队人就此分别。 因阮仁燧年幼(且搞事的概率更高),小时女官照旧是跟他同行。 梧桐书馆约莫有五间房大小,一间是给管理书院的人留的,三间是放置藏书的地方,还有一间被设置成了读书室。 里头摆了桌椅,给想看书的人一个地方。 阮仁燧毕竟有过基层的工作经验,看那读书室放的不是单独的座椅,而是长而宽的条凳,就知道主人家是用了心思的。 这样坐的人更多,无形之中,也把过于娇贵的那些读者筛选出去了。 管理书馆的是个青年娘子,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梳着妇人头,显然是已经成婚了。 见两个小孩子过来——后边虽跟着个年轻娘子,但显然这事儿还是以他们为主导的。 她为之一怔,待听他们说了来意之后,不由得哑然失笑:“格非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找你们两个小孩子来帮忙……” 意识到这是书馆之后,又赶忙压低了声音。 她轻叹口气,转身从后边置物架上打开了一只盒子,抓了一把用花色纸包着的糖果,递给他们:“两位小郎君的心意我领啦,只是你们还小呢,这事儿就不交给你们来办了……” 曹奇武虽然很想摸鱼,但是更不喜欢被人看不起。 他听得生气了:“岁岁,她看不起我们呢,哼!” 阮仁燧明白这娘子的好意,同时也明白了徐太太安排他的用意。 他轻轻拉了拉那娘子的裙摆。 那娘子有点不解地看着他。 阮仁燧招了招手,外头几个侍从便悄无声息,如影子一般流到了书馆里。 “放心交给我吧……” 阮仁燧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跟她说:“我是个大人物!” 那娘子:“……” 那娘子起初一怔,反应过来,倒是真的觉出这事儿有门了。 她从身后书架里找到登记簿,翻开借阅的那一页,有些无奈地指给他们俩看:“这事儿啊,真是说来话长……” 原来这娘子姓纪,名叫佛影。 这书馆是她父亲,现已致仕的前国子学博士纪延鲁所设。 “我阿耶出身寒微,致仕的时候也只是从五品国子学博士,在神都城里,当然是排不上号的,只是他从小民之子一直做到国子学博士,其实也很难得了……” 也是因此,纪延鲁致仕之后,有感于从前出身寒微的苦楚,专门开设了梧桐书馆,希望能够帮一帮如自己年轻时候一般困苦的年轻人。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来的人良莠不齐,事情就很难办了。 佛影娘子说起来,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她实在是很心疼:“借了别人的东西,干什么不好好保管啊!” “折页其实只是小事了,随便用笔在上边画的,染上油手印的,在上边写字的,还有人故意撕掉里边的页数……”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0节 说到最后,她不由得哽咽起来:“这儿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书还回来,也不能一页页翻着检阅,我阿耶让他们来看书,原是一番好意,他们居然这么糟践!”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蹙起眉来,神情不忍,微带唏嘘。 佛影娘子说到这里,自觉失态,赶忙用帕子来揩泪:“还回来的其实还好了,还有的根本就没还回来,倒是催过,只说是快了快了……” 她叹口气:“借的人多,我们家又没有那么多的心力挨着去要,真要是上门,估计他们反倒要恼了的……” 曹奇武听得很愤慨:“怎么这样啊!” 又很麻利地剥了一颗糖,托在糖纸上,捧着递给她:“姐姐,你吃颗糖,甜甜的,就没那么难受了!” 佛影娘子叫他给逗笑了,倒真是没有推辞,捻起那颗糖送入口中,继而无声地又叹了口气。 阮仁燧就问她:“您这儿有借书人的记档吗?” “当然有了,”佛影娘子说:“我阿耶对书是很爱惜的,想要借阅,非得留下名姓、住址,再有切实的身份证明,乃至于朋友引荐才成……” “只是这其实也没什么用。” 她脸上的神情很无奈:“为一本书去京兆府状告?不值当,京兆府也懒得理会这种小事儿。” “挨着一本本去讨要?又没那么多精力……” 阮仁燧迅速把登记簿翻看一遍,而后很认真地问:“佛影娘子,这登记簿可以给我用用吗?” 佛影娘子有点讶异,旋即失笑道:“你还真想去要吗?” 她很友善地提醒这孩子:“这事儿可是很不讨好的,就跟要债一样,备不住对方就会恼羞成怒的。” “不会的。” 阮仁燧很自信地说:“要到这儿来借书的,说明家里边不会有多阔绰。” “借了书还不还,说明不只是人穷,心也穷!” “再说,”他爽朗一笑:“我可是个大人物!” 小时女官轻轻说了句:“娘子放心。” 曹奇武也说:“岁岁他阿娘超级厉害的!” 他阿娘? 佛影娘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那年轻女郎也表态赞同,又忖度着格非姐姐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倒是不再担心了。 只是她却还是说:“小郎君,你要是真想去要,倒也可以,只是这登记簿不能给你,这东西只有一份,要是丢了,可就出大事了。” 佛影娘子问:“左右你也只是想找那些借而不还的人,我现在给你誊抄一份具体的名单,可好?” 阮仁燧很爽快地应了声:“好!” 同时又不免心想:佛影娘子做事果然细致入微,待小孩儿也很友善,还是徐太太的朋友,她又占理…… 看来,这事儿还真是得帮! 佛影娘子就研了墨,现场开始誊抄,一边写,一边给他解释:“借书的时候,都是需要借书人亲自登记的,除了相关讯息之外,还有书名、借书日和还书日,最后还要按手印……” 她说着,在登记簿上指给他们俩瞧:“要是还了的,就会被划去,写上‘已归还’的字样,骗不了人的。” 很快誊抄了出来,递给他们。 阮仁燧低头看了眼,不由得道:“佛影娘子,你的字写得很漂亮!” 佛影娘子微微一笑。 曹奇武信心满满:“佛影姐姐,你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 两个小孩儿出了梧桐书馆的门,就预备着去要债了。 小时女官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给他们俩出具了行动方针。 找,但是又不能像是无头苍蝇似的乱找。 她寻了份地图,标注出己方三人所在的位置,又去找借书人们所在的位置。 最后决定采取先远后近的原则,由外而内地进行推进。 出发! 小时女官心细,还专门留了两个人在这儿:“我们去索要,倒是轻巧,万一有人因此来寻佛影娘子的晦气呢?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好。” 又叫人去纪家那儿留意着。 连索要书籍的人手都抽不出来,她猜测纪家多半是一群老弱,至少在神都城里,是没有能撑得起局面的人来的。 离梧桐书馆最远的借书人尹生,甚至于住在另一个坊内。 他借的书也多,整整六本,超过还书时间三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动静。 阮仁燧冷笑一声,抱着自己的小胳膊,气势汹汹地说:“除非他死了,不然,这事儿没完!” 小时女官忍俊不禁道:“怎么这么生气?” 阮仁燧就说:“所有糟践别人善心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曹奇武郑重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 午后的阳光离带着冬日里少有的温度,连那风似乎也短暂地消弭了。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拎着便宜的小凳子坐在街口闲话。 一只黄橘猫在不远处地墙头处探头向外看了看,很快又竖着尾巴,从那窄窄的围墙上神气十足地离开了。 两小一大一起找到了尹生租赁的房舍外,小时女官上前去敲了敲门。 过了会儿,里头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着文衫的男子来。 他神情狐疑,看着这两个小孩儿:“你们是——” 阮仁燧向前一举佛影娘子誊抄的那张纸,叫他:“尹生?” 尹生楞了一下,身体前倾一点,看清楚纸上的字之后,脸上的神色不由得透露出一点窘迫来。 只是更多的还是恼火——人只会在对着自己以为可以发火的人面前表露愤怒。 “你们是纪家的孩子?” 他脸色不善:“谁让你们就这么上门来的?” 曹奇武看他一点羞愧之色都没有,居然还敢反问自己? 霎时间就勃然大怒,超级大声地喊了回去:“借书不还还有理啦?臭不要脸!” 阮仁燧:“……” 小时女官:“……” 俩人都没想到曹奇武在关键时刻,居然会表现得如此爽利泼辣,实在吃了一惊! 不只是他们俩,尹生又何尝不是吃了一惊? 尤其在注意到坐在街口的几个老太太已经停了交谈的动作,专心致志地看向这边的时候。 平日里那昏花的老眼,此时此刻,居然都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尹生气急败坏:“你家大人都是怎么教你的?居然如此恶语伤人,简直不可理喻!” 曹奇武恼了,跳着脚骂他:“臭不要脸,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重要的事情重复三遍,然后再次重申:“你借人书不还还有理啦?!” 小时女官有点感动,还有点无奈地拉住他:“快别喊了,要是灌进肚子冷风,可不是好玩的!” 曹奇武余怒未消,左右看看,大声说:“我要找个敲锣的,再找个打鼓的,让他们在这儿闹腾上一天,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姓尹的是什么东西!” “这可不成。” 小时女官失笑道:“尹生有错,但附近的邻居没错呀,闹腾上一天,他们多冤枉?万一这附近有体弱多病的老人和新生的婴孩呢?” 曹奇武被为难住了。 尹生起初心惊肉跳,再听小时女官制止,这才暗松口气。 他沉下脸来,试图跟这唯一的一个成年人说话:“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又从哪里……” 阮仁燧背着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开门见山地问:“书呢?” 尹生叫他打断,不由得皱起眉来,忍耐着道:“你这孩子,没有人教过你不要打断别人说话吗?这是很无理的行径!” 阮仁燧讶然地看着他:“借书不还的人还好意思教我做人?” 他说:“这跟屎壳郎劝别人注意卫生有什么区别?” 尹生:“……” 尹生恼羞成怒:“你——” 阮仁燧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他:“屎壳郎,闭嘴!” 然后他说:“书我不要了,你留着吧,我要到礼部去控告你。” 礼部?! 尹生脸上的神情倏然顿住,心神俱颤,瞳孔紧锁! 阮仁燧短促地笑了一下:“你这么喜欢看书,那就留下看吧,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看。” 他脸上在笑,眼睛里的神色却很淡漠。 很像圣上。 阮仁燧很肯定地跟他说:“我保证,你希望以读书为手段来达成的目的,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明明是冬天,尹生额头上居然有想要生汗的迹象。 因为这孩子说得太平淡,也太笃定了。 “你……”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安,迟疑着,颤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1节 “你不配知道我的身份。” 阮仁燧淡淡地道:“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翻遍族谱十八代,也惹不起的大人物就可以了。” 第177章 孟大书袋见歪嘴龙王赘…… 该说的说完,阮仁燧扭头就走。 他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没必要过分地浪费在一只屎壳郎身上! 他走得毫不迟疑,浑然没有惺惺作态之意。 侍从们见状,早早地就赶了马车过来,又帮他架好了登车的步梯。 尹生早先听他居然张口就说要把事情捅到“礼部”去,声气又如此倨傲,已然慌了心神。 这会儿再看他为书而来,却不再寻书,径直就要离开,哪里能够不怕? “且,且慢——” 一方态度拉高,平衡之下,自然而然地就有另一方把态度放低了。 尹生快走几步,追上前去。 肩膀也塌了,声音也跟着小了。 捎带着神色都谦卑起来:“小郎君还请暂待片刻,我这就去把书取来给你……” 阮仁燧登到了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等?” 复又冷笑一声:“梧桐书馆在哪儿,你自己知道。” “我还要去找别人讨书,千万别等我转了一大圈儿之后,你还没把书还回去!” 尹生脸色一片惨白,连声唯唯,低三下四道:“小郎君,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低声分辩说:“这回的事情,就算是我不对,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纪博士的书,我都给好好地保存着呢,又没有损毁……” 说着,偷摸抬眼,看那小孩儿竟是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得加重一点语气,软中带硬地同小时女官这个成年人道:“好叫娘子知道,在下虽不才,但也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 “哦,区区秀才啊,”小时女官了然地点点头,很鄙视地说:“那你的确很不才了。” 顿了顿,还有点欣慰:“你这人虽然品行败坏,但好在还略微有那么一丁点自知之明。” 宫里边略微有些脸面的侍从,内庭里边,都是从女官试中千挑万选、杀出重围的人中龙凤。 前朝那边儿,清一水全都是正经科举出身的郎官。 哦,忘记说了,郎官只要科举前三名出身的,或者是朝天郎和朝天女也行。 普通进士勿扰哈! 尹生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 他当然听得出这女郎言语之中的轻蔑,一时又羞又愤:“你——” 阮仁燧不想再听他叫了,朝旁边车夫摆了摆下巴:“去抽他三鞭子,太吵了!” 车夫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拎着马鞭,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了。 他撸起了袖子。 尹生大惊失色,不可置信:“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 阮仁燧淡淡道:“那很好啊,不算是辱没了我的车夫。” 三声脆响,尹生紧跟着惨叫了三声,亏得冬日里衣裳厚重,如若是夏天,三鞭子打完,后背上就得见血! 可即便如此,尹生也痛倒在地,不能起身。 曹奇武看得又爽又担心:“岁岁,这不会有事儿吧?” 阮仁燧特别肯定地跟他说:“放心,包没事的——我阿娘特别厉害,兜得住!” 曹奇武心想:也是! 两小一大登上马车。 阮仁燧掀开车帘,跟还在地上抽搐、含恨盯着自己的尹生道:“你可以去报官,找不到我也不怕,就去梧桐书馆那儿等着,我留了人在那儿。” 他无所谓地说:“欢迎你去报官,我等着!” 神都城里走一圈儿,打听打听谁是爹! 尹生叫先前那三鞭给予了难以承受的剧痛,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逼出了汗水和眼泪,狼狈伏地,难堪至极。 只是此时此刻,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了。 阮仁燧的确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只是从头到尾地开始思考整件事情:“小时姐姐,是纪博士做错了吗?他不该开设梧桐书馆,让有心求学之人去看书?” 小时女官立时便摇头道:“不,纪博士没有错。” 曹奇武也说:“这是做好事啊,怎么会有错呢?” 阮仁燧又问:“那就是他让人借书出去,这一点做错了?他应该让人只在书馆里阅读?” 这一回,曹奇武就被问住了。 反倒是小时女官继续说:“这一点其实也没错。” 她慢慢地解释这里头的问题,给两个孩子听:“但凡家境富裕,买得起书的,就不会去梧桐书馆看书借书了。” “去的那些人里,多半都是有差事在身上的,或者要做工,或者要服役,白日里很难找到充足的时间去看书。” 同时她也说:“且你们俩也瞧见了,梧桐书馆的阅读室就那么大,总共能坐下多少个人?五十个便了不得了。” “就算是其余三间放置书架的房间里也站着人,至多也就是再多上五十个罢了。” “且如若只能在书馆里阅读的话,无形当中也是资源的一种浪费,违背了纪博士使有心向学之人皆有书可读的本意。” 阮仁燧再问:“那就是纪博士设置的借书规定不够严谨?” “不。”小时女官仍旧是摇头。 她轻叹口气:“书馆里的登记簿,你们也亲眼见到了,能说是不详尽、不细致吗?” 甚至就连受徐太太所托去帮忙、且明摆着有身份的阮仁燧过去,佛影娘子也没把原本给他们,而是给誊抄了具体内容,让他们带着离开。 小时女官说:“我估摸着,就算是宫里边,也不过如此了。” 阮仁燧与曹奇武遂异口同声道:“那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为什么世人借了官府的东西,不敢拖欠不还,却敢拖欠梧桐书馆的书不还?” 曹奇武一口就喊了出来:“因为他们觉得就算不还,纪博士和佛影娘子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阮仁燧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小时女官就循循善诱,说:“应该给他们一种有借有还的规则震慑,但这种震慑不能是梧桐书馆给他们的。” “因为若是如此,无形之中就拉高了对于行善之人的要求,反而会成为他们的枷锁。” “你们能帮得了一个梧桐书馆,可天底下难道只有一个梧桐书馆有这种困境?” 她面带信任,很耐心地说:“至于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我不说,你们俩自己来想,我相信你们是能够想明白的!” 小时女官想要引导他们想到:真正能够改变局面的,其实是稳定可靠的制度,以律令的形式,来营造出一个和谐公允的社会环境。 阮仁燧听得若有所思,继而豁然开朗:“我明白了!” 曹奇武同样听得若有所思,继而豁然开朗:“我也明白了!” 小时女官眸光欣慰,挨着摸了摸他们的头:“你们真是太棒啦!” 她笑眯眯地表扬说:“我小的时候,想事情可没有你们俩这么快!” 阮仁燧跟曹奇武听得傻乐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美得不得了! 小时女官也没多想——她哪儿当过笨蛋啊! 再说,这不是都把饭喂到嘴里边了吗,这还能出错? 正想着,下一个地点到了。 两个混子兴高采烈地从马车上跳下去:“走走走,要书去!” …… 孟大书袋这天起得比鸡还早,着急忙慌地跟儿子一起吃了早饭,就一起出门了。 这要是只有孟聪如一个人的话,估计他就自己骑马上班去了。 年轻人嘛,身体硬朗,不怕冻。 但是再加上一个孟大书袋,孟家人就叫他们俩一起乘马车去了。 孟太太说:“一个人也是拉,干脆两个人一起得了……” 孟聪如还没来得及感动呢,就听他阿娘说:“我看阿灰这两天不太精神,大概是累了,让它歇歇吧,睡个好觉。” 阿灰是孟聪如骑的那匹中老年马。 孟聪如:“……” 行吧。 最后爷俩儿一起乘坐马车,核对身份之后,进了皇城。 孟聪如还不到五品,是不需要上朝的,到了承天门街,就跟孟大书袋辞别,自己往将作监那儿去了。 孟大书袋则继续向前,起初跟师弟任少尹打了个招呼,再之后就往国子学陶祭酒等人那儿说话去了。 孟聪如的同僚们知道他父亲被授了官,甭管心里边是羡慕还是妒忌,嘴上说的都是恭喜。 上官也说呢:“父子同朝,同进同出,可见家风教化,真是羡煞旁人啊!” 其余同僚也在附和。 还有人说:“恐怕今中午聪如就不在公廨里用饭了吧?这么好的日子,不得一家人聚一聚?” 孟聪如笑吟吟地说:“打算在家里吃个便饭。”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2节 “这就是客气的说法了,得好好庆贺一下啊!” 孟聪如其实也是很为父亲高兴的,这会儿只是说起来,也觉得心里边暖暖的:“等下值之后,阿耶坐马车来接我!” 同僚由衷道:“真好啊,下值了还有老父来接……” 其余人也是羡慕不已:“是啊!” 孟聪如在这儿幸福上了,那边孟大书袋过得却不太顺。 陶祭酒怕他不适应,亦或者是过于激动和胆怯,还很友善地宽慰他:“思齐,你也不必担心,没事儿的。” 另一位龚司业也说:“咱们这些从四品的官,都是站在最后边的,离天子远着呢,别怕!” 孟大书袋听了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心里边反倒十分地遗憾:离天子很远啊? 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是否有幸能够目睹圣容?” 陶祭酒:“……” 龚司业:“……” 最后是龚司业很亲切地拍了拍孟大书袋的肩膀,说:“能看清天子服制的颜色。” 孟大书袋:“……” 假如孟大书袋是个气球的话,那龚司业这句话就是那根在他身上狠扎了一下的针! “噗嗤”一声,孟大书袋为数不多的那点心气儿就给扎漏了…… 起得比鸡还早,被窝外边又是那么的凉,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到这儿来吹冷风。 最后知道站的地方远得跟城门楼子似的…… 孟大书袋的天都塌了! 孟大书袋丧丧地跟龚司业找到了自己又偏又远的位置。 孟大书袋丧丧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孟大书袋丧丧地听着前边的要员们你来我往的说话。 孟大书袋丧丧地听殿中天子言语。 咦? 孟大书袋心想:天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耳熟? 丧丧地想了想,又对自己说:大概是离得太远了,声音传过来,失真了…… 丧丧地等到了朝会结束。 各家公廨的主官们领着自己手底下的人散去,而崇勋殿的近侍,就在这时候来到了国子学众人面前。 “陶祭酒。” 陶祭酒很客气地应了声:“可是陛下有所吩咐?” 那近侍含笑道:“陛下请陶祭酒和新近上任的孟司业过去说话。” 国子学里其余人的目光霎时间全都投向了孟大书袋。 陶祭酒是国子学的主官,圣上见他,这很正常。 但孟大书袋只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只是”这个词儿,用在当下的太极殿里,可一点都不夸张! 这么一个人,忽然间得了国子学里的实权官职,本来就会让人猜测:这到底是走了谁的门路? 怎么发达得这么迅猛! 等到了这会儿,头一天上朝,圣上居然还专门要见他…… 恐怖如斯! 其余人内心猜测如大河滔滔,孟大书袋自己心里边难道就很平静? 他也不知道圣上为什么要传召他啊! 又心想:难道是圣上很看重我在龙川书院的种种建树? 往御书房走的时候,陶祭酒也似有似无地试探他:“思齐,圣上很看重你啊……” 孟大书袋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尤其这会儿眼前一抹黑,就更不敢口出狂妄了。 他答得很谨慎:“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意如何,岂是臣下们所能议论的呢!” 陶祭酒听得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他们到的时候,圣上还在跟政事堂的宰相们开小会儿,这二人原先忖度着得在外边等等,没想到圣上居然直接就让他们进去了。 陶祭酒听得心头一震,禁不住再回头悄悄地瞧了孟大书袋一眼! 居然没有让他们等相公们开完会再进去,而是直接让他们进去了! 这个孟思齐究竟是什么来路? 恐怖如斯! 如是两人一起进了门,又一起躬身见礼。 政事堂的相公们坐在旁边,神色各异,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忽然间被传召进来的这两个人。 陶祭酒也就罢了,正经的从三品大员。 另一个…… 话说这是谁? 不好意思,不到正四品,又不像韩少游、王元珍那样少年得志,举世闻名,你的名字是不太会出现在政事堂里边的。 圣上吩咐叫赐了座,又问起陶祭酒:“龙川书院的那份报告,你都看了?” 陶祭酒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圣上就说:“龙川书院的例子,朕跟太后娘娘都是仔细看过的,觉得确实是做得好,所以才点了他们的院长去国子学做司业……” 玩笑归玩笑,对于自己看重的人,圣上是会主动帮对方扫除障碍的,之所以让孟大书袋在政事堂宰相们面前露面,也是提前在给他铺路。 圣上谆谆道:“孟院长是个能人,你要好好地用他。” 陶祭酒知道这一席话的分量,心下凛然:“是,陛下放心。” 简短地说完,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孟思齐。 这是陶祭酒留给下属表演的谢恩/表忠心/感恩戴德的时间。 安静。 安静。 安静。 怎么回事,演员怎么没就位? 陶祭酒忍不住回头去看。 再一扭头,就见孟思齐俨然已经变了一副脸孔,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地看着圣上! 陶祭酒:“……” 陶祭酒吓了一跳! 就算是没见过天子,也不至于表现得这么惊讶吧! 真是小家子气! 陶祭酒有点无奈,既是担心他御前失态,为上不喜,又怕万一圣上真的生了大气,牵连到自己这个坐在前边的主官…… 他悄悄地拉了拉孟思齐的衣袖,小声叫他:“思齐,不可如此直视圣容!” 孟大书袋恍然回神:“……哦,噢噢噢!” 他木木地连“ao”了四声,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是忍不住看圣上一眼,再看一眼。 天呐! 赘,赘婿变成龙王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 他不会忽然一声令下,把龙川书院改造成狗窝吧…… 圣上好整以暇地瞧着孟大书袋脸上青红不定地变换着神色,笑眯眯地叫了声:“孟院长,别来无恙啊?” 一语落地,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看一眼圣上,又扭头去瞧孟大书袋。 孟大书袋老大地不自在,勉强反应过来,站起身来:“陛下……” 圣上和颜悦色地抬起手来,向下一压:“坐坐坐,不必站起来回话。” 他重又将话题转到了最开始的地方:“陶祭酒,孟院长在教书育人这方面,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朕就是因为看他把龙川书院管得好,才想着让他去国子学的,他要是有什么想法,但凡不过火,你都多帮衬几分……” 陶祭酒应了声:“是。” 孟大书袋心绪暂且平和下去,也意会到了圣上的好意,当下再度起身行礼:“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圣上笑着叫他:“坐,坐。” 孟大书袋自己心里边还有杆秤,他知道上位者说话有时候是客气一些,但是作为下位者,该给的礼敬,还是要有的。 所以他坚持把礼行完了:“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只是礼不可废。” 如是结束了御书房一行,协同陶祭酒一道离开。 往国子学去的路上,陶祭酒实在是很好奇,不免很含蓄地试探了一下——你是否与陛下早已于民间相识? 孟大书袋同样很客气地婉拒了他的试探:天子的行踪和过往,臣下怎么能向外泄露呢! 如果圣上自己愿意,他方才就会说的,可是圣上没有。 那现下自己再说,显然就是很不得宜的行径了。 陶祭酒因他守口如瓶,反倒愈发高看他一眼。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3节 这说明他拎得清,心里边有分寸。 到了国子学之后,头一天陶祭酒也没急着叫他做什么,挨着引荐过所有同僚之后,找了个年轻人,领着他熟悉国子学的环境…… 如是等到了午间下值的时候,孟大书袋也累得够呛,同僚倒是有心宴请,只是被他给推拒了。 他心里边重重地压着一本名为《赘婿翻身》的打脸话本子,实在是抽不出心力来去跟同僚聚饮了! 出了门,见到车夫之后,孟大书袋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催促:“走走走,赶紧回家去!” 车夫有点惊奇:“老爷,还有……” 孟大书袋心烦意乱,摆了摆手,说:“不管了,走走走,赶紧回去,快!” 车夫看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嘴唇动了几下,到底也没再说什么,一扬鞭子,催马走了。 一直到回到龙川书院,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孟大书袋的心脏才算是落地! 要不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呢! 迈进厅堂,他先自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香味儿,夹杂着隐约的酒香。 饭菜是孟太太和孟大娘子一起置办的,美酒则是孟敏如倾情赞助。 她有钱嘛! 家里人都在这儿等着呢。 孟太太见到丈夫,先自笑了,目光揶揄:“哟,孟司业,上值回来啦?” 注意到丈夫脸色不太对,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淡了下去。 再往后看看,不由得又问:“……聪如呢?” 孟大书袋茫然道:“谁?” 孟太太:“……” 孟家姐妹:“……” 孟太太纳罕不已地看着他,说:“聪如啊,你们不是该一起回来的吗?” 孟大书袋:“……” “哈哈哈哈哈,”孟大书袋挠了挠头,干笑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孟太太:“……” 孟家姐妹:“……” 第178章 岁岁是个了不起的导演…… 孟聪如还在等待。 刚下值的时候,他是满怀希望地在等。 阿耶是不是快来接我了? 期待搓手手.jpg 也不知道今中午阿娘都会做什么好吃的! 大姐姐做的熘鱼片也好吃! 吸溜~ 孟聪如美美地把自己的桌案收拾齐整,身心愉悦,披上外套,到将作坊的门外,预备着迎接老父亲的到来。 同僚们陆陆续续地结束了自己手头上的事情,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后边将作坊的食堂里去吃饭。 路上瞧见他,还笑着跟他寒暄:“哟,等不及要回去吃顿好的了吧?” “是啊,”旁的同僚就说:“聪如今中午吃的,肯定比我们好多了!” 如是半是玩笑、半是寒暄地说了几句,众人陆续离去,只剩下孟聪如一个人在等待。 等。 等。 等。 眼见着同僚们都吃完饭抹抹嘴要下班回家了,他还在等。 同僚们都很吃惊:“聪如,你怎么还在这儿?!” 孟聪如:“……” 孟聪如就干巴巴地说:“可能是因为我还在这儿,所以我就还在这儿吧……” 同僚:“……” 比起一开始满怀幸福地在等待,现在,孟聪如是忐忑不安地在等。 他心想:今天是阿耶第一天上值,难道是遇上了什么意外? 要不然,怎么到这儿都没有动静? 想到这里,孟聪如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既没有车马,便靠两条腿走着往国子学那边儿去了。 正是午后下值的时候,承天门街上到处都是车马,倒显得靠腿走路的孟聪如突兀了。 好在除了极少数的几个衙门之外,各处公廨都集中在一起,国子学虽被设置在最南边儿,但孟聪如毕竟年轻,腿着走过去,也不算十分吃力。 到了国子学门外,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先去问门房:“孟司业可下值了吗?” 门房这个差使,最会看眉眼高低。 孟司业新官上任,据说还颇得圣上看重,既是来寻他的,回话的时候,心里边自然得提着个小心。 他没有贸然回答,先是很礼敬地问了句:“这位上官来寻孟司业,是?” 孟聪如便告诉他:“那是家父。” 门房豁然开朗:“原来是孟司业的公子,真是年轻有为!” 习惯性地拍完马屁,又觉得奇怪:“孟司业早就走了啊,您没见到?” 孟聪如:“……” 孟聪如听得眉头一跳:“什么?!” 顿了顿,看这门房态度还算殷勤,复又迟疑着问:“可是今天上午国子学里发生了些什么?” 门房听得一愣,自以为反应过来了,“噢噢噢”连说了一声,又笑道:“您是说令尊蒙受天子召见这事儿?” 他由衷地道:“真是前途无量啊!” 孟聪如:“……” 孟聪如的天都塌了! 阿耶他不仅没出事儿,还相当地春风得意啊! 感情什么都没发生,就是纯粹把我给忘了呗! 孟聪如不可置信! 居然把我给忘了,自己回去了!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 就在他腿着来到国子学门外的时候,孟大书袋在当值第一天被孟太太和两个女儿撵出了家门。 孟太太生了大气:“聪如那么大一个人你都能忘?你怎么没把自己是谁给忘了!” 孟大书袋灰头土脸地叫车夫载着,着急忙慌地往将作监门口去了。 路上两人还在互相甩锅。 孟大书袋说:“没接到聪如就回家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车夫很委屈地说:“我原本是想说的,可老爷你自己说的——什么都别管了,赶紧回去啊!” 孟大书袋:“……” 孟大书袋由衷地叹了口气:“唉!” 火急火燎地到了将作监一瞧,门口却不见孟聪如的影子。 孟大书袋厚着脸皮去问将作监的门房,后者有点讶异地瞧着他:“他等了好久呢,您怎么才来?” 又说:“他不久之前离开了……” 孟大书袋一拍脑门儿,急急忙忙叫车夫去国子学,结果又与儿子擦肩而过。 他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叫车夫驾着马车在附近挨着转了一遍,没瞧见人影儿,只得暂且循着来时的路打道回府。 结果半路上终于遇见了孤零零步行回家,一看就命很苦地孟聪如。 孟大书袋还沉浸在刚才找了又找却没找到的情绪里,忍不住叫他:“聪如,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孟聪如:“……” 孟聪如的孝道之心暂且飞飞,牙齿紧咬,一脸怨恨地瞪着他阿耶! 孟大书袋:“……” 孟大书袋叫他看得心虚不已,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干笑着叫他:“好孩子,快上来吧,外边怪冷的……” 孟聪如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 孟大书袋还在低三下四地说呢:“真是对不起,阿耶临时有点事,不小心把你给忘了……” 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儿——这么不负责任的爹,听起来好像邹处道啊! 就这么低眉顺眼地回到了家里边儿。 孟太太跟孟家姐妹俩俱都是横眉冷对,觑着他,不说话。 孟太太亲亲热热地叫儿子:“聪如,快去洗手,娘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你大姐姐还做了熘鱼片!” 孟聪如很感动地应了声:“好。”又乖乖地去洗手。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4节 孟大书袋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也悄悄地尾随儿子去洗手。 孟太太又叫儿子入座:“赶紧坐下歇歇吧,也累了一天了,吃饭,吃饭!” 孟聪如又乖乖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孟大娘子递了筷子给他。 于是他又很礼貌地说了句:“谢谢大姐姐!” 孟大书袋浑水摸鱼,悄悄地、若无其事地坐了下去。 孟太太扭头瞧见他,脸上的慈爱之情顿时消失无踪,一掌拍在案上:“孟思齐,你给我站起来!” 她横眉怒目:“谁让你坐下的?!” 孟大书袋讪讪地站了起来:“唉,你们看今天这事儿闹的……” 孟聪如跟阿娘和姐姐告状:“阿耶不管我,自己回来了,哼!” 孟大书袋“哎哟”了一声,赶忙说:“我是真的有事儿,大事儿!” 孟家其余人一起审他,当下异口同声道:“什么大事儿?!” …… 阮仁燧说干就干,暴力破局,跟曹奇武和小时女官一起,在神都城里跑了大半个下午。 等到傍晚结算,竟真是把梧桐书馆的逾期书籍收回了三成! 不是只能收回这么多,是时间有限,他只来得及去找这三成人。 再回到梧桐书馆去,连佛影娘子都吃了一惊:“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连声称谢之后,又告诉他们:“尹生前不久来了,看着有点踉跄,什么都没说,放下书就走了……” 阮仁燧冷笑一声:“算他识相!”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来一把杂七杂八、数额不一的银票——最高也就是十两,剩下的多半都是些五两、三两的小票子。 还有一把大小不一的银角子。 他跟佛影娘子解释这些钱款的来处:“有些人我去找了,书也见到了,只是要么保存得不用心,给损毁了,要么就是连写带画,看起来很不像样,我就让他们出钱把书给买下来了!” 佛影娘子吃了一惊:“这……” 她眼见这孩子只用一下午时间,就从那群逾期之人手里寻到了书本,且居然还能让他们讨钱来偿还被损毁的书籍…… 佛影娘子明白这孩子身份非凡,只是此时此刻,却也不能贸然地要这些钱:“书籍有进有出,务必得登记明白,钱款也是一样。” 阮仁燧就乖乖地往后一退,把主场让给了小时女官。 一下午跑了那么多地方,他们实在没时间记账,但是其实也不必,毕竟小时女官能记得住嘛! 小时女官就从袖子里取出佛影娘子亲手抄录的那份记档,一项项指给她看:“第三行赵生所借《志异录》被损坏,经友好协商之后,赵生决定以六钱银子的价格买下这本书……” 说着,从那一摞银票和银角子小山里边寻出来差不多六钱银子,推到佛影娘子面前去。 佛影娘子看一眼那堆乱糟糟的钱币小山,再看一眼面前的那份记档,最后再瞧瞧胸有成竹、神态自若的小时女官,心知自己是遇上了高人。 她屈膝行个万福礼,向小时女官称谢,又迟疑着道:“只是娘子,一本《志异录》,四钱银子足矣,六钱……” 小时女官从容道:“这其中,一钱银子是借书逾期不还的滞纳费,还有一钱银子,是娘子重新去购置《志异录》的辛苦费。” 佛影娘子听得动容,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 她默不作声地再向小时女官等人行了一礼,将此事详尽地记述了下来。 小时女官跟佛影娘子在书馆里做正事,阮仁燧跟曹奇武在外边儿商量怎么处理这事儿。 阮仁燧自信爆棚:“反正都已经知道答案了,我们自己也能做,这回就不让小时姐姐参与了!” 曹奇武自信爆棚:“没错儿,我们自己也能做!” 两只比格聚在一起wer wer叫了一会儿,都觉得自己的计划没有问题。 怀着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欣慰,又叫了同行的大内高手来。 附耳叮嘱几句。 听了全程的大内高手:“……” 虽然小时女官没有说出她心目中的最终答案,但他很肯定,绝对不是这两个小孩儿此时此刻商量出来的这个! 但同时他也很肯定,小时女官出具的正确答案,一定没有这两个小孩儿商量出来的这个好玩儿! 至于具体选哪个,这还用说吗? 阮仁燧说:“小时姐姐,我们出去一趟,可能晚点回来,你先忙,不用担心!” 小时女官知道侍从们会跟着他,也不担心,当下轻快地应了声:“好。” …… 入冬之后,天也黑得早了。 只是无论天黑与否,神都城的夜晚,永远都是充斥着欢乐与喧嚣的。 尤其是在进入休沐日的前一天夜晚。 相较于真正的明天,也就是休沐的这一日,前一日的夜晚,反倒更显得清闲静谧。 黄昏酒馆的夜晚是惬意的,醺然的。 炉子上温着黄酒,间歇里有伙计往来穿梭,送些羊头肉、花生米、豆腐干之类的下酒小菜。 掌柜的一手按着算盘,另一只手含笑瞧着坐在厅中的十几个客人们。 那是一群读书人,今晚是他们例行举办畅谈会的日子。 还有其余几桌客人,只是相较于高谈阔论的书生们,就不十分扎眼了。 阮仁燧跟曹奇武也占了一张桌子。 那算是半个包间。 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他们乃至于他们所占那张桌子所处的位置,其实只有两面临墙。 剩下两面,悬挂了素色的布帘。 里头的人能看见外边儿,但是外边人非近前去细瞧,是看不清里头的。 掌柜的亲自送了筛出来的黄酒过去,含笑说:“两位请用。” 阮仁燧对这东西不感兴趣,但是曹奇武觉得很新鲜。 他阳光灿烂地说了句:“谢谢姐姐!” 惹得掌柜的笑了一笑:“真会说话,我都三十了,还是姐姐呢?” 曹奇武就说:“我可不知道三十不三十,反正漂亮的都叫姐姐!” 掌柜的听得欢喜,笑吟吟地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他,又给他们俩送了好新鲜的一盘冬枣过来。 曹奇武端详着面前的那碗黄酒。 他没有用手端酒杯,而是低下头,像小狗一样舔了一下。 然后皱着眉头,说:“不好喝!” 阮仁燧就把面前的油纸包往前一推,招呼自己的小伙伴儿:“来吃这个,这个好吃!” 里边是只被撕开了的熏鸡,还有切成细条的卤猪耳朵。 再旁边摆着两只碟子,里头放得是腌制好了的甜蒜和海带苗。 两个混子开始美美地吃脆脆的猪耳朵,末了,又一人拎着一只鸡翅膀啃。 外边的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那群书生在说话,临窗位置,两个儒生模样的青年也在说话。 一个说:“你听说了没有?” 另一个说:“听说了什么?” 一个说:“就是梧桐书馆的事儿啊,纪博士开的那家……” 这话题引起了那群书生们的注意。 有个人很好奇地问了句:“这位兄台,梧桐书馆是怎么了?” 那两个儒生模样的青年就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们中间,脸上显露出不忿的神情来。 “哼,纪家人也忒小气,不就是几本书吗,小题大做!” 另一个附和他:“就是,活不起了啊!” 书生们听得一默。 过了会儿,有个人皱眉问:“敢问仁兄,您说的这是——” 一个儒生模样的青年就把有人借了梧桐书馆的书不还,逾期太久,对方找人去讨厌的事情讲了。 他啧啧着,唏嘘不已,十分不齿地说:“真没想到纪博士是这种人,为了些许小事,搅弄得别人家里边鸡飞狗跳!” 他的同伴说:“什么纪博士?我看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那群书生听得面露怫然:“你们这说的是什么话?好没道理!” 还有人说:“纪博士一番好意,岂是让尔等狼心狗肺之人如此评说的!” 又要撵他们离开:“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还请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吧!” 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的人里头,也有几个目光闪烁、神情微妙的。 那两个青年十分不忿。 一个说:“呸,假正经!” 另一个呵呵直笑:“真有意思,好像我们稀罕跟你们坐在一起似的!呵呵!” 一个说:“我也借了书,我就是不还,我不信有人能把我怎么样!” 另一个洋洋得意地说:“是了,就是不还,他能怎样?!” 先前出言驳斥他们的几个人气得脸色铁青:“你们这两个无耻小人——”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5节 话音未落,却听“啪”一声震响,紧接着就是瓷器脆鸣。 赫然是有人一掌击在案上,震得桌上茶盏乱颤!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却见那击案者竟是个黑衣客。 明明身在室内,头顶却还戴着一顶黑色斗笠。 此刻这人活动一下肩膀,虽是冬衣在身,但也能看得出明显的肌肉隆起! “好一对无耻小人!” 这黑衣客一声怒骂:“天不收你们,洒家来收!” 说完,一脚将面前桌案踹翻! 桌上的盘碟飞出去,将那两青年所在之处的灯火打落,继而“啪”一声落地,摔得粉碎! 那一隅的光线霎时间便昏暗了几分。 掌柜的大惊失色:“王八蛋,打人归打人,别砸我的东西!” 那黑衣客置之不理,猝然间拔刀出鞘,将其挥舞得虎虎生风,狞笑着冲上前去! 那两青年见势不好,慌忙后退,躲到了角落里垂着布帘的另一间包间里。 店里边其余人吃了一惊,见势不好,有的跳窗,有的走门,慌里慌张地跑了。 那群书生也跑了好几个。 反倒是之前出言驳斥那两个青年的几个书生,这会儿还壮着胆子在劝:“兄台,这两个小人是可耻,但要是为了他们,搭上你自己的身家前程,那可犯不上——” 那黑衣客置之不理,长刀横劈,带着强烈的劲风,迎头而下! 直面他的那青年下意识就要格挡还击,他的同伴见势不好,趁着黑灯瞎火,一脚踹在他腿弯上! 挡个屁啊挡! 剧本是这么写的吗! 那青年回过神来,赶忙卸了力道,顺势往边上一趟,那黑衣客趁机将刀往前一送—— 众人只听得一声惨叫,鲜血猛地喷溅到了素色的门帘上! 下一瞬就听有人痛呼了一声:“表弟啊!” 紧接着又是刀刃刺入人体的闷响声! 凶案发生得于情于理,但也实在突然。 所有人呆若木鸡! 那黑衣客旁若无人地走了出来,刀刃上的鲜血还在向下流淌。 众人满面骇然地看着他。 他却是岿然不惧:“洒家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奸邪小人,杀两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你们只管传出去,这回的事情,洒家管到底,杀到底!” 说完,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酒馆里久久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惊叫了一声! 下一瞬,所有人好像都从木偶变成了活人,惊叫着,满面骇然地奔了出去! 倒是先前说话的几个,一直留到了最后,商议着说:“要是人都走了,掌柜的怕说不清楚,我们留下,也算是个见证……” 又有些唏嘘:“那人,倒也是性情中人……” 掌柜的长吁短叹,谢了他们:“小妇人在神都城里开店,也是有几分人脉的,几位在这儿留着,反倒不便。” 又请他们留下名字,暂且回去:“若有需要,我一定去请几位出面作证。” 几人见状,也就应了,相约离去。 其中一个有些好奇,想去瞧瞧凶案现场,却被掌柜的给拦住了:“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血,仔细留了脚印,反倒说不清楚!” 那人心想:也是。 遂歇了这心,拱手辞别。 等该走的都走了,掌柜的便关了偏门、后门,只留下一道前门,叫伙计去守着。 自己回头去看,那黑衣客已经从后边绕行回来,跪在地上,很卖力地在擦地了。 两名死者在跟他一起擦地。 掌柜的哼了一声,问:“京兆府那边儿都打点好了?” 黑衣客应了声:“太太只管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掌柜的便点点头,转而含笑去见两个小孩儿了:“两位小公子,这场戏演得怎么样?” 阮仁燧和曹奇武俱是心满意足,不住地说:“很好,很好!” 借书的人那么多,一本本地去讨要,那不得要到猴年马月? 还是想办法让他们自己来送更快一些! 阮仁燧跟曹奇武就想了这么个办法出来。 没有震慑,那就给他们一点震慑嘛! 借着那群书生的嘴,把这事儿宣扬出去,吓死那群借书不还的王八蛋! 阮仁燧还专门使人去给韩王妃送了个信儿,请她帮着吹吹风,把这事儿宣扬出去。 哼! 两个混子都觉得这事儿办得十分圆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欣慰不已。 当下美美地、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可真是太棒了!” 阮仁燧叫人送自己的小伙伴回曹家去。 他则在黑衣客的陪伴下,预备着回梧桐书馆去与小时女官汇合。 掌柜的将写着那几名仗义执言书生名字的纸张送到了阮仁燧手里:“这东西在您手里,可比在我手里有用多了。” 只怕他们也想不到,今日之事,阴差阳错地也成就了他们的一场奇遇。 阮仁燧郑重其事地收下了:“放心!” 回去的路上,他还有点好奇地问:“黄昏酒馆是朝廷的产业吗?” 黑衣客,也就是陪同他的大内高手景七便告诉他:“那不是朝廷的产业,而是皇室的产业。” 阮仁燧有点讶异:“可是……” 他反应过来了:“那是方片内卫的产业吧。” 作为皇室子弟,他知道高皇帝分别给隶属于皇室、三省和军队的情报机构取了方片、红桃和黑桃的称呼。 景七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忍不住又问:“那掌柜的是什么人呢?” 景七顿了顿,才告诉他:“那是方一娘子。” 阮仁燧静静地品了品这个名字,倏然间意识到,这个“一”可能并不是纯粹的一个名字,倒好像是一个……序号? 他明白了:“方一娘子是方片内卫的领袖,是吗?” 景七给予了肯定的答案:“正如殿下所说。” 阮仁燧有种自己是只蟑螂,趁人不备,悄悄将触须探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新奇感! 方一娘子居然是方片内卫的领袖?! 想想就很有意思啊! …… 因在外边搞事的缘故,这天他回宫的时间,不免就显得迟了。 好在他有所估计,早早就让人送信回宫了——不用等他吃饭,他吃完了再回去。 是以等他回到披香殿的时候,他阿耶阿娘实际上都已经吃完饭了,正坐在一起各自翻书。 贵妃见他回来,就顺手把书给合上了:“岁岁!” 先搂着这个小调皮鬼儿抱了抱,这才问他:“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说:“阿娘真是有点担心你呀!” 圣上也暂且从书页上拔出眼睛来,狐疑着瞧了他一眼:“没出去闯祸吧?” 惹得那母子俩一起对着他怒目而视! 阮仁燧愤怒地大声说:“没有,我是去做好事了!” 贵妃愤怒地大声地重复:“听见没有?岁岁是去做好事了!” 圣上既不想跟自己的爱妃争吵,也不想跟老太岁对对碰,见状也就退了一步:“好的好的,算我说错了,行不行?”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背着手:“阿耶,那你说对不起!” 圣上:“……” 圣上心想:老太岁这么膨胀,可见真是没有闯祸。 第二天他就会知道——膨胀有时候真的不仅仅来自于没有闯祸的自信。 还有可能来自于没有自我认知的笨笨脑袋…… 第179章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 阮仁燧第二天起个大早,饭都没吃,穿戴整齐之后,就张罗着要出去了。 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跟曹奇武的计划进行得如何,而舆论又发酵到了什么地步。 贵妃叫他:“你急什么呀,火急火燎的!”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6节 又有点纳闷儿:“今天不是休沐吗?” 阮仁燧随口胡说:“我约了同学嘛……” 都跑出殿门了,忽的想起另一事来,赶忙跟他阿娘说:“阿娘,我跟大姐姐和小时女官约好了,要一起去吃饭的,你打发人去跟她们俩说一声,到时候我先过去在那儿等她们!” 贵妃忍不住道:“你还挺忙,一上午约两拨人!” 倒也答应了。 打发人分别去给大公主和小时女官送信儿。 结果第二个送到了,第一个却扑了个空。 送信的宫人回来说:“奴婢只见到了贤妃娘娘,没见到大公主,听贤妃娘娘说,公主今早晨起床梳洗之后,就火急火燎地出去了……” 贵妃听得乐了:“仁佑是干什么去啊?” 宫人便说:“贤妃娘娘说,公主也是约了同学出去做事,仿佛是龙川书院搞了一个什么课外实践,她们昨天没做完,今天再去。” 贵妃面露了然:“难怪岁岁也出去找同学,大概就是为了这事儿吧。” 耀祖妈眼里,耀祖的一举一动都充斥着无与伦比的光环。 这会儿她就洋洋得意地跟圣上说:“岁岁真是长大了,不像从前那么贪玩了,书院布置的事情没完成,放着假也不休了,都要出宫去完成!” 圣上听得半信半疑:“不会是跟同学出去鬼混吧?” 贵妃原先翘着的嘴角往下一拉,没好气道:“你怎么这么阴暗?从早到晚,都不想人点好!” 圣上只得说:“好吧好吧,我为人阴暗……” 这话才刚说完,宋大监从外边进来,毕恭毕敬道:“陛下,屈大夫求见。” 今日是休沐,屈大夫却在这时候进宫了,贵妃就知道肯定是有要事。 再看圣上早膳也是才刚吃了几口,就嘱咐宋大监:“叫那边小厨房在备些膳食,斟酌着时辰送过去,这会儿时辰还早,屈大夫从家里边过来,怕也空着肚子呢。” 君臣一起吃点,既是填饱肚子,之于屈大夫来说,也是天家的看重和礼敬。 宋大监笑着应了:“是,谨遵娘娘吩咐。” 圣上笑眯眯地瞧着贵妃:“还是有人惦记着好啊……” 贵妃嗔怪着催促他:“快去吧,别叫人等久了!” …… 圣上往崇勋殿去坐下,就被屈大夫递了花花绿绿的小报过来。 标题起得异常耸人听闻——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带你走进昨天夜里,神都城内发生的一桩凶案! 圣上:“……” 圣上看得眉头一跳,耐着性子往下瞧了一瞧,神情倒是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了。 这新闻的标题起得扎眼,但内容其实是很理性的。 起初阐述了前国子学博士纪延鲁捐出平生所有的书籍,开设梧桐书馆,以惠及天下向学之人的事情,再之后就是书馆开设之后发生的种种乱象。 最后引出了昨晚的一桩凶案。 两个书生因出言不逊,为一路人所杀,且其人放言称这事儿他要管到底,杀到底…… 阐述过事实之后,紧随其后地是因此事而生的思考。 法律是最低层面的道德,难道真的除此之外,无不可为? 凶案的发生,京兆府是否及时地做出了反应? 而如被杀二人那般的无耻之人,难道只是少数? 这样的人之所以增多,除了风气的败坏之外,是否也有礼部和御史台监察不力的缘故? 圣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由衷地道:“写这份文章的人是谁?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天下所用,实在是可惜了!” 屈大夫点了点头,他也以为圣上所说不错。 只是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事儿的时候。 他想表达的是:“陛下,或许朝廷可以考虑在律令和道德之间,再加上一条制约了。” “让御史台和礼部联合为之,不只是借阅图书,所有的借贷和租赁关系,都可以被划分到这里边去,礼教的震慑是有限的,或许朝廷应该用更有力的声音来制约类似事情的出现……” 圣上听得颔首,也觉得这事儿有门,略微思忖,先说:“传话给京兆尹,让她速破此案,以定人心!” 又叫了亲信来:“去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地查一遍,既要用它来做典型,就一定不能有所疏漏。” 屈大夫深以为然:“不错,务必要滴水不露才好!” …… 阮仁燧跟曹奇武也没走远,就在熟悉的地方溜达,在龙川书院所在的吉宁巷附近找了家能听动静的茶馆坐下。 肠粉,叉烧包,再加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盘豉油鸡爪,美美地吃了起来。 再竖着耳朵一听,果然有人在议论昨晚的事儿! “……要我说啊,死得好,杀晚了!” “你这话说得不对,怎么能说杀人就杀人呢!” “我又没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儿,我怕什么?”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人家纪博士好心好意借书给他,还书的日子他自己也点头答应了,最后把书扣下不还,还反过来说人家的长短——说破大天,也是他们没理!” 其余人纷纷附和。 阮仁燧用匙子慢慢地吃粥,在旁边听得心满意足。 一错眼,忽的瞧见一个熟人。 孟太太站在柜台前边儿,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大抵是听见了那群人议论的话,目光略有点好奇地看了过去。 就这么会儿功夫,一个束着襻膊的年轻娘子出来,笑着递了食篮给她。 孟太太朝她点头笑了笑,拎着离开了。 大概是出来给家里人买早饭的吧。 孟太太拎着食篮回去,孟大书袋跟孟大娘子还在书房说话。 倒是孟聪如围着围裙,在厨房里边擦萝卜丝——孟太太预备着中午炸萝卜丸子。 进了门,她问儿子:“敏如起来了没有?” “您可真敢想好事儿,”孟聪如瞧了他阿娘一眼,哼笑着说:“平时上班她都睡得跟猪一样,今天休沐,估计得睡得跟猪王一样!” 惹得孟太太笑着瞪了他一眼:“哪有这么说自己妹妹的?” 孟聪如也笑了:“敏如昨晚上还加了班,回来得晚,就算是起来,估计也得中午了。” 孟太太也知道,她就是为了引出后边的话题来:“我刚刚出去买早饭,还听见有人在议论那事儿呢!” 孟聪如问:“什么事儿?” 孟太太就说:“就是昨天酒馆里发生的凶案啊。” 她到现在都觉得很神奇:“你说人怎么能钻研出报纸这么个东西来?昨天敏如才刚写出来,今天早晨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 阮仁燧跟曹奇武美美地吃完饭,又专门去了梧桐书馆一趟。 到了地方一瞧,却见竟有京兆府的差役守在外边儿。 他初见一愣,再反应过来,心下明了。 这命案既与梧桐书馆有关,发酵之后,免不得会牵扯到梧桐书馆来。 他有点担心,跟曹奇武一起上前去,没等进门,就被差役拦住了:“小孩儿,干什么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叨扰!” 阮仁燧问:“什么是闲杂人等?” 那差役说:“就是看了新闻,专门来赶热闹的,统统都走,别来烦人了!” 阮仁燧听得心头一动,禁不住问:“这事儿是谁吩咐的?” 那差役看他衣着不俗,又有侍从相伴,倒是说了:“案子在京兆府,当然是京兆尹吩咐的。” 阮仁燧不由得心想:这位新上任的舒京兆,倒真是体贴入微,明白佛影娘子和纪家的难处。 曹奇武在旁说:“我们可不是闲杂人等!” 阮仁燧也说:“我们不是闲杂人等,我们是佛影娘子的朋友,她在不在?你跟她说一声——我们是龙川书院的学生,她知道的!” 梧桐书馆总共就那么大,佛影娘子听见动静从里头出来,见到他们先是一喜,复又有些担忧。 她很温和地跟差役说:“两位大哥,让他们进来吧,我的确认识他们……” 两个差役对视一眼,让开了道路。 两个小孩儿前脚进屋,后脚外头的差役就叫了同伴过来,悄悄地嘱咐他:“去回禀京兆,她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 舒伯瑶新官上任,神都城里就发生了这样一桩凶案。 老实说,偌大的帝都,每天都在死人。 就算是死了两个,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但是这事儿被舆论发酵,闹起来了,凶手又放话说还要再杀别的,这事儿就很严重了。 舒伯瑶也看了屈大夫带进宫去给圣上瞧的那份文章。 她的心很细,没有只看那一份文章,还叫人去查了梧桐书馆开设的时间,去找了对应日期的报纸,往来印证。 而后,又叫幕僚帮着去打探,看纪家人,尤其是纪博士在国子学时,风评如何? 该查的都查完了,她才亲自去了一趟梧桐书馆。 舒伯瑶问佛影娘子:“娘子可认识行凶的黑衣客?” 佛影娘子唯有摇头:“回禀京兆,不认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7节 真的不认识。 舒伯瑶点点头,又问她:“那这段时日以来,你有没有同人提过梧桐书馆的烦心事,亦或者有人上门来跟你提过此事?” 佛影娘子非常短暂地顿了一下,而后同样给予了否定的答案:“回禀京兆,也没有。” 舒伯瑶捕捉到了她短暂的犹豫。 她意识到,佛影娘子心里边其实有一个怀疑的人选,但是出于感念亦或者别的什么关系,她选择将此事压了下去。 只是…… 舒伯瑶心想:那个人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啊。 黄昏酒馆这个地点,还有那两具对不上号的尸体…… 舒伯瑶环视着梧桐书馆,心里边生出了一点猜测。 他还会再来的。 …… 阮仁燧跟曹奇武仰着头,像两只小狗一样,一脸好奇地问佛影娘子:“今天有人来还书吗?” “有吗有吗有吗?” 佛影娘子叫他们俩问得一怔,反应过来,一时又叹又笑:“有,多得很呢!” “还有人知道了这事儿,有感于家父之心,专门送书过来,只是我没要也就是了。” 佛影娘子脸上的表情实在唏嘘,感慨之后,觑着四下里无人,她有着短暂的迟疑。 她想问:是你们做的吗? 但是在这个时候,问出这个话来,把一切戳破,说不定反而会给他们带来危险。 所以她克制住了。 当下很郑重地向他们俩行个礼:“这回的事情,真是多谢两位小郎君了!” 阮仁燧跟曹奇武赶忙还礼:“您这就太客气了!” 一大两小聚头在一起核对账簿,看哪些书还回来了,哪些还不见踪影。 阮仁燧看到后边,忽然间注意到一个地址:“这里的地价很贵啊……” 按理说,住在那儿的人,不该到这儿来借书的。 “哦,他呀。” 佛影娘子瞧了一眼,苦笑着说:“那位宋郎君是跟朋友一起过来的,听说出身不凡,是封疆大吏之子,大概是贵人事忙,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阮仁燧就说:“甭管是什么身份,借了人东西就该还啊!” 曹奇武在旁边做捧哏:“就是!” 阮仁燧还说:“总不能说越是出身尊贵,位高权重的人就越是没有道德吧?” 曹奇武又说了句:“就是!” 倒是阮仁燧自己愣了一下,有点心虚地转转眼珠,把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两个人影挥散了。 从梧桐书馆这儿离开,两个混子商量之后,决定再跑一趟宋家。 哪怕只有一本书,哪怕是什么封疆大吏之子,逾期不还就是逾期不还,本质上跟尹生没有任何分别! 曹奇武说:“走?” 阮仁燧说:“走!” 两个小孩儿结伴离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对面街上还停着一辆马车。 那赶车的亲信低声问:“京兆,进宫吗?” 舒伯瑶觑着那两个小萝卜头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同样说:“走。” …… 阮仁燧跟曹奇武一起到了宋家门外。 问一声宋郎何在? 门房觑着他们俩的穿戴和随从,倒是还算客气:“好叫两位小郎君知道,我家郎君出门去了。” 干什么去了? 门房说不知道。 阮仁燧觑着时辰,暂且与曹奇武分别,预备着往春华楼去跟大公主和小时女官汇合。 曹奇武今中午要去亲戚家吃席,也是忙里抽空出来行侠仗义的。 分开之后,阮仁燧叫景七:“打听打听,看姓宋的到底是去哪儿了,吃完饭我再收拾他!” 景七说:“好!” 结果没等阮仁燧吃完饭,他就找过去了,脸上的表情还有点惊奇。 阮仁燧一直都觉得——从他开始跟随自己到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越来越丰富了。 景七低声问他:“您不妨来猜猜看,宋生现在在哪儿?” 阮仁燧哪儿猜得到? 景七卖完了关子,便神情微妙地给出了答案:“他在春华楼宴客。” 阮仁燧下意识问:“宴什么客?” 景七的神色愈发微妙起来:“小梁娘子出宫归府去了,这事儿您知道吧?” 阮仁燧吃了一惊:“这——” 景七点点头,很肯定地告诉他:“宋生与安国公府的梁娘子定了婚事,今中午在春华楼宴请同辈中人。” …… 崇勋殿。 圣上说:“这回的事情来得突然,但京兆府反应迟缓,也该自省。” 舒伯瑶垂着眼睫,颔首应声:“是。” 圣上说:“舒京兆,你是朕下令进京,担当京兆的,可不要让朕失望。” 舒伯瑶垂着眼睫,颔首应声:“是。” 圣上还说:“这件事情,还要多久才会有眉目?” 舒伯瑶:一想到之后要说什么,我就想笑。 臣真的没有任何嘲笑您的意思,陛下,就是牙太热了,想出来凉快凉快! 圣上见她不语,不由得微微皱眉:“舒京兆?” 舒伯瑶便轻叹口气,以一种沉痛当中蕴含着肃穆的语气,徐徐开口:“陛下,其实,臣已经锁定了幕后黑手的身份……” 第180章 怎么仁佑也开始老太岁…… 春华楼。 因今天的饭局,宋生提前预定了最好的包厢。 原是想着在霞飞楼、正香楼等神都老牌酒楼里待客的,一来体面,二来稳妥。 只是今次款待的却都是年龄相近的同辈,就是春华楼要更适宜一点了。 其实单说春华楼本身,也是神都闻名的酒楼。 只是这次宋生宴客,吃的却不是春华楼的菜,而是从西都远道而来名厨的手笔——只是借了春华楼的地方罢了。 成安县主耳目灵通,知道的也多。 跟小梁娘子一起乘坐马车过去的时候,还跟她嘀咕呢:“你别说,我还真是挺想尝尝的!” 她说:“我在西都那边儿的报纸上看见过这个龚一刀的名字,说他的刀又快又准,别人要三刀才能完成的事情,他只要一刀就行!” “又说他能把土豆丝儿切得跟头发一样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新声出版社在三都都有驻点,韩王妃也会搜罗另外两都的新闻,定时地呈送到宫里边去。 成安县主能以最快的速度知道西都的事儿,当然也就不稀奇了。 只是她也说:“那边好像吵得还挺厉害,有人说龚一刀是西都最受追捧的名厨,也有人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小梁娘子对于这事儿其实不太感兴趣,之所以出宫,还是武安大长公主让的。 她从小在大长公主府长大,反倒是安国公府住得少一些,因是双胞胎的缘故,也不乏玩伴。 相较之下,她同成安县主这个表姐妹更熟悉,反倒是梁家的堂姐妹们,都带着点生疏。 她对于吃西都名厨的饭不感兴趣,今天的饭局,也不太感兴趣。 但是成安县主与她恰恰相反,她对这两个都很感兴趣! “我还没见过那个宋生呢!” 成安县主就像一只快活的八哥儿,叽叽喳喳地在叫:“只是你三姐本就是个美人儿,生性爱美,又是公府出身,想必选的夫婿也不会错的!” 她们俩都是贵客,等到了地方,一对未婚夫妻亲自来迎。 表姐妹俩抬头看了一眼,饶是性格从来都不同,这会儿竟也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下。 安国公府的人都有一副好相貌,梁三姑娘也生得婉丽。 硬是要鸡蛋里边挑骨头的话,就是下颌稍微宽了那么一丁点。 她漂亮,也格外地会妆扮,鬓边散下来两撮儿头发,用浅色的丝带柔柔地扎起来,任谁看都觉得是美玉无瑕。 而宋生…… 宋生是个男人。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8节 个子倒是很高,两个人站在一起,梁三姑娘刚到未婚夫的肩膀。 相貌么…… 老实说有点胖,虽然冬衣的确厚重,但只看宋生肚子处的隆起弧度,怎么想也不该完全归咎于冬衣。 眼睛也不大,细细的两条缝,镶嵌在胖脸上,显得更窄了。 不能说是丑陋,但毕竟是不出挑。 待人接物倒是都很妥帖,见了两个小娘子之后彬彬有礼地问候过,又请未婚妻领着她们上去:“两位娘子见谅,我在这儿等还没来的宾客,失陪、失陪。” 小梁娘子与成安县主都说“客气”。 然后沉默着,让梁三姑娘领着楼上走。 起初没人说话。 楼梯走到一半儿,梁三姑娘笑着说了句:“怎么样,琦华,你三姐夫还不错吧?” 小梁娘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梁三姑娘就打开了话匣子:“其实只要人好,别的都是虚的,他性情好,品行好,能懂我怜我,这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说:“你们说是吧?” 小梁娘子跟成安县主一起“嗯”了一声。 梁三姑娘又说:“其实他长得挺耐看的,看久了就好了,个子高,身量也挺拔……” 末了,又回头失笑着跟堂妹说:“当然,琦华肯定是觉得不好看的,你眼光高,只喜欢美人嘛!” 小梁娘子忍了又忍,从进门到上楼梯,再到来到包间门口。 终于,她忍不住说:“三姐,你有没有发觉,你今天特别健谈?” …… 阮仁燧在春华楼外等到了小时女官,但是却没有等到大公主。 倒是跟着大公主的侍从来回话了:“公主说,让您二位吃就行了,她跟几个同学在一起,差事又还没有办完,不好把她们给甩开的……” 阮仁燧跟小时女官也都能理解。 一大一小一起到了早就预定好的包间里边。 小时女官还笑着问他呢:“元宝珠小朋友还在忙,侯永年小朋友呢?你的差事都忙完了吗?” 阮仁燧露出了相当邪恶的笑容:“快了,快了!” 又把宋生借了梧桐书馆的书,他与安国公府的婚事,乃至于他今日也在此宴客的事情说了:“刚才上楼的时候,我还瞧见他了呢!” 小时女官有点讶异:“你可不像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啊,当时怎么什么都没说?” 案上摆着阿月浑子(开心果)。 阮仁燧抓了一把在手里,坏坏地说:“我就是专门预备着在人多的时候说这事儿,最大程度地让他难堪一下!” 剥开吃了一个,好香! 马上又给小时女官分了一把:“小时姐姐,你也吃,好吃的!” 小时女官心动不已,但还是婉拒了:“我心领了。” 她摸着自己瘦下去了的脸颊,特别顾影自怜地说:“只是我跟夭夭还在减肥,除了每天早晨出去跑一圈之外,饮食也得限制。” 小时女官看向窗外,语气少见地有些幽怨:“为了好好地享受这顿饭,我已经连吃了三天菜叶了……” 阮仁燧:“……” 正说着,伙计送了菜单过来。 小时女官接过来瞧了一眼,目光便亮了起来:“你还真别说,是跟我们神都的菜单不一样!” 她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开始点菜:“炙烤猪颈肉、香煎鲈鱼、白烩小牛肉——西式羊排是什么羊排?” 伙计带着一脸高深莫测地笑容,告诉她:“就是西都样式的羊排,神都跟东都都没有的特色……” 小时女官心想:神都跟东都都没有? 那更得尝尝了! 一大一小点了八道菜,然后美美地搓着手,专心致志地期待西式菜肴的到来。 如是约莫过了一刻钟,伙计们就陆续地开始上菜了。 好大一只圆盘,只摆了中间位置,相当标准的一个圆环。 猪颈肉摆成了牡丹花的模样,外边还有专门调制的绿色酱料,用以充当绿叶。 小时女官看了一眼,大为欣赏:“果然没在神都见过这样的菜式!” 阮仁燧也说:“是呢!” 两个人各自夹了一筷子,咀嚼几下,脸上的期待表情就慢慢地顿住了。 小时女官说:“味道上似乎是差了点意思……” 阮仁燧说:“我也觉得……” 八道菜一样样地被送了过来,每一道都很漂亮。 小时女官脸上的表情,却是越吃越狰狞。 阮仁燧放下筷子,摇头道:“不能说是不好吃,而是说似乎配不上那么响亮的名声……” 再一回头,不禁吓了一跳! 小时女官怒目圆睁,勃然大怒,叫伙计:“把厨子给我叫过来,这还好意思自称名厨?!” 为了这顿饭,我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菜叶! 她悲怒交加:“我可以接受素菜难吃,清水豆腐难吃,可猪牛羊鱼凭什么难吃!” 为了这顿饭,我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菜叶! 她怒发冲冠:“荤菜都做不好的厨子,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为了这顿饭,我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菜叶! 春华楼的伙计:“……” 阮仁燧:“……” …… 小时女官在春华楼声讨厨子的时候,大公主正跟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吃猪肚汤。 地点还是她推荐的呢! 大公主拍着胸脯,跟小伙伴们说:“老板跟我特别熟!” 拍完之后又有点小小的忐忑——万一崔十五娘把她给忘了,那可怎么办? 结果到了那儿之后,崔十五娘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还说:“带着朋友来的呀?” 给几个小姑娘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又笑眯眯地说:“我去给你们做个红糖糍粑吃,不要钱,是送给你们的!” 红糖糍粑! 说实话,在家里的话,几个小娘子吃饭都算是比较挑嘴的。 但这可是在外边呀! 外边的东西都是比家里的好吃的! 崔十五娘这么给面子,大公主倍觉脸上有光。 当下装出熟客经常来的样子,给小伙伴们讲:“我最早来的时候,店面还很小呢,现在都这么大了,想想也真是让人唏嘘呀!” 汪明娘跟庞君仪很崇拜地看着她:“宝珠,你懂得好多啊!” 大公主看似矜持地说:“还行吧,不太多!” 宋琢玉:“……” 嗐。 不多时,猪肚汤和红糖糍粑都被送上来了。 猪肚柔软又有嚼劲,汤水清鲜。 红糖糍粑软糯香甜,咬一口,扯出好长,吃得人心里边都美了。 这周遭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吃食店,午饭时候,香气弥散开来,饥肠辘辘的人闻着,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大公主美美地喝着猪肚汤,还跟崔十五娘说:“十五娘子,给我再做一份,我要带回去给我阿娘!” 其余几个小娘子被点了一下,赶忙举手说:“我也要!” 就连看起来最像大孩子的宋琢玉也不例外。 崔十五娘笑眯眯地答应了:“好好好,都给你们备上!” 这话才说完,庞君仪忽然向外看了过去:“你们有没有听见?” 其余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道:“听见什么?” 庞君仪有点犹豫:“好像有小狗在叫……” 不只是她,宋琢玉也说:“我也听见了!” 几个彼此看看,一起找了出去。 街上有只脏兮兮的小花狗,刚过成年人脚面高,大概是断了奶没多久,就被丢出来了。 这会儿它正摇着尾巴,殷勤又讨好地用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 它面前是两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正半蹲着身体,要用包子喂它。 但是包子太大了,它一口吞下去,实在是有点勉强,所以暂且僵持住了。 其余三个小姑娘还没有反应过来,宋琢玉就忽然间喊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她快步跑了过去。 其余几人虽是不明所以,但还是赶忙跟了过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359节 黑一点的少年无所谓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喂狗咯,你不都看见了?” 宋琢玉却没有笑。 她板着脸,很严肃:“这只狗这么小,你的包子却这么大,你为什么不把包子撕开,而是一定要它整个吞下去呢?” 另一个少年说:“死丫头,关你什么事啊!” 汪明娘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 宋琢玉盯着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问:“是因为包子里面有东西吗?” 那少年撇了撇嘴:“真没意思。” 他随手把包子丢掉,叫同伴:“我们走吧,碰上几个多管闲事的丫头。” 包子骨碌碌地滚出去一段距离,停下了。 那只小狗赶忙小跑着追了过去。 大公主实在是有点好奇,快步跑过去,捡起来将其掰开…… 那只小狗还在她脚下打转。 大公主又惊又怒:“你们怎么这么坏?居然往里边放针!” 其余几个小姑娘也都吃了一惊,旋即面露怒色! 另一个人说:“关你们屁事啊,又不是你们的狗!” 大公主猛地一挥手,那包子“啪”一声,径直砸到了他脸上:“你这个坏蛋!” 那少年冷不丁挨了一下,捂着脸痛呼一声,气急败坏:“死丫头,我看你是欠收拾……” 大公主怒冲冲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打一顿!” 到这里,这事儿其实还算是可以收拾的。 关键是这两个少年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因为父辈聚会,他们俩觉得无聊,偷摸跑出来透气的。 双方父亲闻讯赶来,惊怒交加:“神都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敢如此纵容家奴伤人,不管你们是谁家的孩子,这事儿都没完!” 大公主冷笑一声:“你也知道这是天子脚下?!” 我可是大公主! 当下一挥手,毫不迟疑道:“把他们俩也都给我打一顿!” …… 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地方刺史,上京来述职的。 另一个是兵部的郎中,因表兄上京,特来一聚。 然后就被大公主拎到一起,叫人给打了。 真正是难兄难弟。 圣上今天先是在舒伯瑶那儿挨了一发天雷——之前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原来罪魁祸首竟然是我儿子_(:3」∠)_ 天都塌了! 尤其屈大夫还在这儿杵着,闻言还用那种异样的眼神瞧了他一眼。 圣上暗地里咬着牙,叫人火速把老太岁拎回来,他要兴师问罪! 屈大夫跟舒伯瑶状似若无其事地在一边说些云淡风轻的话。 还是孩子,他才三岁…… 屈大夫还说呢:“大公主沉稳端方,言行有度,皇长子嫉恶如仇,秉性质朴,一动一静,相辅相成,这是天家之福。” 圣上想着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心里边勉强舒服了一点。 没想到紧接着就有人来禀:“陛下,公主殿下过来了,说是有事情想求见您。”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圣上这会儿让老太岁搞得有点忧伤,也想见见自己的小棉袄,便点头应了:“叫她进来吧。” 又微笑着跟屈大夫和舒伯瑶说:“仁佑今天有正事做呢,她跟几个同学,在街道上描碑石。” 屈大夫跟舒伯瑶免不得要夸奖几句。 真是少年有为呀! 字肯定写得不错吧? 陛下教女有方啊! 圣上心里边终于舒服了一点。 再一抬眼,就看女儿抱着一只好脏的小花狗,头发还有点乱地进来了。 下巴倒是抬得很高,精气神儿也很充沛。 进门来给他行个礼,而后中气十足地说:“阿耶,我在外边跟人打架了!” 圣上:“……” 屈大夫:“……” 舒伯瑶:“……” 圣上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大公主一点没有察觉到。 她雄赳赳、气昂昂说:“我让人把他们打了——他们的阿耶骂我,我就让人把他们也打了!” 她特别强调:“虽然我让人打人了,但是我感觉我没错,你凶我我也没错!” 圣上:“……” 完了…… 怎么仁佑也开始老太岁化了…… 第181章 我祝你平安吧,殿下。…… 春华楼。 今次宋生宴客,请的都是年轻人。 他自己,也就是男方这边,最年长的是他的堂兄,此外还有几个表弟表妹,三五好友。 女方这边儿呢,则是安国公府的郎君和娘子们,梁三姑娘交好的闺中密友,乃至于她的舅家表亲们。 因没有长辈在这儿,席间的氛围便很松快,相熟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气氛颇为融洽。 成安县主跟其余人不太熟,打个招呼,就跟小梁娘子蛐蛐儿:“怎么找那么丑一男的,也不怕看久了眼睛疼!” 小梁娘子:“……” 小梁娘子则说:“常言讲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人家两个人过日子,又不是跟我们过日子,管这些做什么。” 成安县主听得有点感慨,悄悄地问:“你二叔二婶心挺狠啊,找这么一个女婿,要是嫁得很高很好也就罢了……” 刺史之子,匹配公府之女,说不上谁高谁低。 但是只看个人条件,梁三姑娘无疑是胜过宋生许多的。 小梁娘子顿了顿,同样悄悄地告诉她:“不是二叔二婶选的,是三姐自己找的,两情相悦。” 成安县主:“……” “什么?!” 成安县主大吃一惊,而后悲愤不已:“我说这些美人能不能有点社会责任感啊,不要乱找丑男人搞坏市场,其余丑男人看见,会以为自己也有资格匹配美人的!” 小梁娘子:“……” 小梁娘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宋生的几个朋友就在他表姐的带领下,很殷勤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了。 成安县主能感受到他们的曲意奉承和隐藏在这之后的用意。 更能感受出来,比起自己,他们相对更喜欢小梁娘子。 场中女郎,身份最显贵的就是她们俩,甚至于成安县主较之小梁娘子还要更胜一筹。 她是标准的宗室女,有朝廷诰封,可以领俸禄的。 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小梁娘子。 因为表姐妹俩站在一起,小梁娘子更漂亮。 成安县主更悲愤了。 不是因为小梁娘子更吸引人,而是因为:“但凡是个男的,就想找好看的,女人能不能向他们学习,也稍微挑一下啊!” 她像头牛一样在喷气,跟自己的好姐妹说:“琦华,你不准跟丑男人笑,不准跟丑男人拉手亲嘴,更不能跟丑男人在一起生一窝丑孩子!” 小梁娘子很肯定地答应了:“你放心,我绝不!” 宋生跟梁三姑娘在一起说话,他的表弟悻悻地过去了。 宋生有点讶异,瞧了临窗的两个小娘子一眼,低声问:“怎么没过去说话?” 他表弟讪讪地道:“人家的眼光高,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宋生听了,倒是也不觉得奇怪。 毕竟那两位都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梁三姑娘在旁边打圆场:“神都城里别的少,就是好姑娘多,到时候,我再给你介绍几个好的!” 很快就到了午饭的时辰,春华楼的伙计事先问过了时间,又上来确定了一回,就陆续地开始传菜了。 宋生跟梁三姑娘招呼着自己那方的亲友落座,你言我语,一时之间,偌大的包厢充斥着言笑之声。 房门就是这时候被人从外边推开的。 包间里众人起初还以为是伙计,再一想,又觉不对。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0节 哪个伙计敢这么冒失,“咣当”一声把门推开? 进来的是个身形剽悍的青年,神情犀利,目光冷峻:“打搅诸位的雅兴了,今日做东道的宋生是哪一个?” 包间里的客人们面面相觑。 成安县主更是第一时间停下了筷子,眼睛亮闪闪地看了过去。 这饭菜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这突如其来的瓜,可是很美味的! 关键时刻,宋生倒是还稳得住,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正是在下,兄台有何指教?” 景七先说:“还没有恭贺宋郎大喜呢。” 宋生赶忙道了句:“不敢当。” 又说:“兄台若不嫌弃,还请入座来喝一杯水酒。” “那却不必了。” 景七说:“我今日来此,也是受人所托,有一事须得宋郎成全。” 宋生很客气地道:“兄台请讲?” 景七就从怀里取出来那张记述着具体讯息的纸张,很详尽地念了出来:“某年某月某日,宋郎于吉宁巷梧桐书馆借书一本,有没有这回事?” 成安县主听得神色微动——她想起了昨天在母亲那儿听到的事情。 宋生则是显而易见地楞了一下。 对面这人来者不善,他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只是在情况未明之前,他不会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更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他甚至于都做好了对方来找茬,亦或者是抓到了他一个大把柄的准备。 没成想,这么大的阵仗,又赶在这种时机,居然只是为了一本书? 事情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宋生努力回想了一下,最后有点为难地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景七觑着他,一板一眼地说:“不是‘似乎’,是千真万确有这件事,宋公子,你按的指印,还在人家登记簿上躺着呢!” 宋生听得愣住了。 他堂兄赶忙起身,倒了杯酒,迎上前去:“兄台原是为了讨书而来?真是一大雅事!” 又说:“只是你之前也提过,今天是我弟弟的大好日子,实在是不容疏忽。” “还请饮一杯薄酒,等此间事了,我们马上就把书送回去……” “这位仁兄此言差矣。” 景七仍旧是一板一眼地说:“这大好日子是令弟的,又不是我的,同我有什么关系?” 他说:“我今日到此,只为了这一桩干系——宋郎,还书来。” 宋生的堂兄变了神色,脸上不由得显露出愠色来。 宋生饶是人情练达,圆滑世故,当着未婚妻及女方一干亲友的面儿被人连连下了面子,此时此刻,也不免有点窝火。 关键时刻,宋生的某个好友站了出来:“我说这位朋友,你可不要得理不饶人!” 他说:“就为了一本书,要坏人家的终身大事?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这可是丧德行的事儿!” 景七叫他说得神情一顿。 那边众人见状,脸上不由得带了点胜利的神色出来——以为对面这人是词穷了。 没想到却见对方往旁边看了一眼,千分感慨、万分鄙薄地说:“小公子,他们太厚颜无耻,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包间里众人就听门外传来一个小孩儿稚嫩的声音:“这还不简单?” 他说:“刚刚那个人说的咱们是得理不饶人,也就是说,他们自己其实也知道,跟借了东西不还的比起来,来要东西的,的确是占理了。” 又说:“什么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有一丁点脑子,但是又不太多的样子!” “怎么就破了一桩婚?今天他们不就是亲友聚在一起吃顿饭吗,怎么就成‘婚’了?” “再说,就算是破了,也是因为他自己立身不正,他自己缺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听声音,估计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只是嘴巴倒是很厉害,叭叭叭,环环相扣,分毫不差。 男方的亲友们听得脸色青红不定。 女方这边儿…… 成安县主悄悄地拉了小梁娘子一把,眼睛里裹挟着浓浓的兴奋之情,跟她用口型说话:老太岁! 小梁娘子:“……” 小梁娘子有点无奈地叫她:“别那么叫人家。” 成安县主:嘿嘿(*^▽^*) 宋生听罢变了脸色,他的堂兄悄悄说:“我出去看看。” 他点点头,又继续说:“受教了,小郎君,这回的事情,的确是我做的不妥,只是我此时此刻,的确有要事在身,脱身不得,等今天下午,忙完之后,我马上就把那本书还回去,如何?” 梁三姑娘眼见闹了这么一出,当着诸多亲友的面,脸上也有些窘迫。 当下宽抚性地拉住未婚夫的手臂,说:“小郎君,如若你不想等,我们也可以照原书的价格,十倍赔偿。” 宋生心下稍宽,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却说:“不,我就要原先那本书,现在就要。” 他说这话的功夫,宋生的堂哥从里头走了出来,打眼一瞧,实在吃了一惊。 虽然只听声音就知道外边那小孩儿必定很年幼,但是真的亲眼瞧见,看一个稚龄小儿如此成熟理性地说话,活像个大人似的,还是会有种不甚真切的感觉。 走廊里摆了一把椅子,他翘着二郎腿坐在上边,隔着一面墙,通过打开的门,优哉游哉地跟包间里的人说话。 宋堂哥忍不住回头看了堂弟一眼,眉头皱着,朝堂弟点了点头。 宋生就更放软了身段,很无奈地说:“小郎君,咱们就事论事,从你跟你的朋友过来开始,我有否认过这件事情,亦或者出言不逊吗?” 阮仁燧说:“没有。” 宋堂哥则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悄悄地下楼去了。 这孩子天性聪颖,口齿凌厉,看着也有六、七岁的样子,他疑心是遇上了入选的朝天郎。 所以才不能得罪。 宋堂哥想着,先前进门的那个明显是侍从,他难道是一个人出来的? 要是有长辈同行就好了。 这对未婚夫妇各自门庭的面子,在神都城里还是很好使的。 与其想方设法劝服一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孩子,不如以利益诱导,劝服他的长辈。 到了楼下,还没有靠近柜台,就听见乱糟糟的,似乎是有人在吵架。 宋堂哥也没多想,径直去找掌柜的说话:“二楼那位小公子,穿貂皮大氅的那个,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什么长辈领着来的?” 说着,塞了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掌柜的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银票倒是收了,问题也给回答了:“您说他啊,是有长辈领着来的。” 宋堂哥听得一喜:“人在哪儿?!” 掌柜的苦瓜似的给他指了一个方向:“您自己过去看吧,最大声的那个就是他的长辈……” 宋堂哥听得心下莫名,这才注意到大堂的某个方向挤着许多围观的人,乃至于男女争执的声音。 他硬是挤了进去,就见一个身量颇高,体形健美的年轻女郎挽着袖子,怒发冲冠:“……难吃到姥姥家的饭!口你爹,退钱!” 宋堂哥:“……” 宋堂哥默默地挤了出去。 …… 二楼上,宋生还在试图说服对方。 “您看,我没有否认,也没有气急败坏,我还愿意赔偿,哪怕是十倍,怎么说,我也算不上是个坏人,是不是?” 他语气诚恳:“实话跟您说,这事儿我真是忘了,我难道是会贪图一本书的人吗?” 阮仁燧听他说完,然后很平静地说:“你说的都对,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势利眼的人。” 宋生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僵住了:“您这话从何说起?” 阮仁燧就问他:“我来势汹汹,还让人砸门,你为什么反而对我这么礼貌?” 他又问:“纪博士好心开设梧桐书馆,又借书给你,你为什么不把别人的好心当回事,一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阮仁燧说:“是因为不知道我的底细,但是却确信可以拿捏一家小小的书馆吗?” 宋生为之语滞。 阮仁燧爽朗一笑:“怎么样,很尴尬吧?” 紧接着又说:“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哦!” 宋生:“……” …… 那小孩儿走了,最先出现的那青年也走了。 但席间的氛围再也不复先前了。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笑了。 成安县主最先站起来,说:“三姐姐,你们吃,我跟琦华先走了。” 梁三姑娘有点尴尬:“怎么忽然就要走呢……” 这话说完,成安县主还没言语,她自己脸面上都觉得过不去。 就没再说什么,强笑着站起身来:“我送你们出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1节 那表姐妹俩婉拒了,很快相携离去…… 然后追上了还在犯罪现场徘徊回味的老太岁。 成安县主兴奋不已:“果然是你——我一听声音就知道了!” 阮仁燧背着手,老神在在道:“怎么样,我说得还不错吧?”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成安县主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有理有据,软中带硬,十分不错!” 又很好奇:“我昨天还听我阿娘说起这事儿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你怎么会牵涉其中,还替人来讨书?”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抬起头来:“既然你们都想知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说给你们听一听……” 结果还没有开始呢,宫里人就找来了。 “殿下,回吧,陛下传召。” 阮仁燧尤且没有察觉异样,将下巴抬得更高一点:“怎么,难道阿耶也想聆听一下我行侠仗义的伟大事迹吗?” 传话的侍从:“……” 这很难评。 我祝你平安吧,殿下。 第182章 我要离家出走,离开这…… 圣上传召,当然是不能耽搁的。 阮仁燧倒是问了那内侍:“阿耶知道我在外边啊,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内侍倒真是知道,只是御前的人诸事练达,怎么可能提前走漏风声? 毕竟一个不好,就会惹火上身的。 所以那内侍笑了笑,毕恭毕敬地说:“这奴婢就有所不知了……” 阮仁燧也没多想,叫人去找小时女官来,预备着两个人一起回宫去了。 小时女官大获全胜,雄赳赳、气昂昂,威武强壮地过来了。 再知道圣上传召,她也纳闷儿了:“啊?这是为什么?” 皇长子在外边的事情,还真没有瞒过她的,没道理圣上忽然间让回去啊。 小时女官心想:可能是宫里边有事儿? 当下赶紧预备着要回宫。 成安县主心里边痒的啊,就跟有猫爪子在挠似的。 瓜都喂到嘴边了,却吃不成,这多痛苦啊! 再想着春华楼这边距离朱雀门也还有一段路途,当下果断地拉着小梁娘子一起登上了他们的马车。 “路上说也成,时间肯定是够了!” 小时女官听得很感兴趣,还很好奇地问呢:“说什么呀?” 成安县主理所应当地说:“就是老太岁今天去找宋生讨书的缘由啊……” 阮仁燧:“……” 小梁娘子:“……” 小时女官:“……” 阮仁燧对着成安县主怒目而视! 阮仁燧板着脸,说:“叫我老太岁,哼,我不说了!” 成安县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嘛,主要是这个称号也太顺口了点……” 阮仁燧又从鼻子里边哼了一声。 受伤了,不想说话了。 他顺势往车厢上一靠,叫小时女官:“小时姐姐,你来跟两位姑姑说说吧,就是梧桐书馆这事儿的始末。”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声:“好。” 又跟两位小娘子说:“这事儿我都知道,我来说也一样。” 略微整合一下语言,将事情原委讲了出来。 成安县主听得啧啧称奇,又忍不住问:“那昨天晚上的凶案又是怎么回事?” 小时女官一下子就愣住了:“啊,什么凶案?” 成安县主也吃了一惊:“你不知道?” 小时女官惊诧不已:“我该知道什么?” 成安县主就说:“因为借书的事情,死了两个人啊!” 小时女官大惊失色:“什么?!” 阮仁燧原本还有点小小的不高兴呢,见她这么吃惊,那点不愉快也就在这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他一抬下巴,洋洋得意地说:“其实没有死人,这事儿是我故意设计出来,好用以震慑那些没还书的赖子的!” 这下子,震惊的就不再只有小时女官了。 成安县主,乃至于小梁娘子,也都面露讶色:“这,这话怎么说?” 阮仁燧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并没有)的感觉,当下眉飞色舞道:“就是我找人演了场戏嘛……” 抹去了方一娘子的参与和其余不好表露真实身份的人物,美美地把整件事情说给她们听了。 小时女官:“……” 成安县主:“……” 小梁娘子:“……” 她们终于明白圣上为什么使人来传召皇长子回去了。 小时女官万念俱灰。 笨蛋要是忽然间勤快起来,保准能搞个大新闻出来! 成安县主跟小梁娘子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干咳一声,说:“我们就在前边路口下去吧……” 阮仁燧就觉得马车里边的氛围有点奇怪。 他不明白:“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小时女官:“……” 成安县主:“……” 小梁娘子:“……” 最后还是吃完瓜之后心有不忍的成安县主伸手过去,帮他把大氅的带子系紧了。 她谆谆叮嘱:“到时候进了屋,可别脱衣服啊……” 阮仁燧听得面露茫然:“啊?” 那两人却没再说什么,跟他们道了再会,中途下了马车。 阮仁燧:“……” 阮仁燧颇觉莫名,再回头一看,不禁又吃了一惊! 小时女官丧丧地靠在车壁上,看起来好像有点死了…… 他赶忙叫了声:“小时姐姐!” 阮仁燧很担心地问:“你没事儿吧?!” 小时女官双目无神,已读乱回:“会有的,都会有的,包有!” 阮仁燧:“……” …… 阮仁燧进了崇勋殿,先瞧见了外间的大公主。 侍从给寻了个坐垫,她就着坐在了地上。 在大公主面前,还有只脏兮兮的小花狗,正摇着尾巴,迫不及待地在吃面前碗里被热水泡软了的点心。 阮仁燧忍不住道:“咦,哪来的小狗?” 大公主抬头瞧见弟弟,脸上的表情略微高兴了一点:“岁岁!” 又皱着眉头,很怜爱地跟他解释:“我从外边带回来的,它没有家,太可怜了!” 阮仁燧不免疑惑。 大姐姐从外边救回来一只小狗,这倒是不稀奇。 可是救回来了,却专程带着往崇勋殿来…… 这就有点稀奇了! 再试着一问…… 大公主就坦坦荡荡地说:“也没什么,就是我可能闯了点小祸。” 又问弟弟:“岁岁,那你呢,为什么过来?” 阮仁燧先是“噢”了一声,然后说:“同喜,同喜!” 大公主一下子就笑开了。 通往里间的门没关,圣上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喊了一句:“还在那儿嬉皮笑脸?给我进来!”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2节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应了声:“好。” 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了。 大公主怕弟弟挨打,赶紧从地上站起身,亦步亦趋地进去了。 她心想:阿耶要是要打岁岁的话,我就拦着他! 阮仁燧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里边不只有他阿耶在,屈大夫,乃至于新近上任的舒京兆都在…… 他这会儿也意识到事情不对了,当下乖乖地把头一低,开始挨骂。 他还是有点分寸的。 若是只有父子二人在,那怎么着都成,可现下还有外臣在,就不好跟他阿耶顶嘴了。 圣上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宫里边总共就这么三个孩子,除了一个还不会走的,另外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老太岁是个全自动闯祸机,什么孩子静悄悄,保准在作妖——他是一睁眼就开始闯祸! 仁佑本来还是很乖的,这会儿大概是被传染了,也变成半自动闯祸机了! 只是这会儿再看老太岁蔫眉耷眼地站着,一句话也不反驳,他训着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正想着再疾言厉色一点,给外臣们表个态,近侍在外边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和贤妃娘娘已经到了,现下正在门外。” 这两位过来,是蒙受了圣上的召见,皇嗣出了差错,尤其还闹到了外边,自然得叫皇嗣之母知道,引以为戒。 这原也是常例,无甚稀奇。 圣上不觉得稀奇,阮仁燧不觉得稀奇,屈大夫和舒京兆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 只有大公主忽然间伤心起来。 人在真正很难过的时候,连情感酝酿的时间都没有,眼泪就直接嗒吧嗒地掉下来了。 “之前,每次我跟岁岁遇上麻烦,朱娘娘都会过来救我们的……” 她吸了吸鼻子,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朱娘娘,朱娘娘再也不会来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难过。 虽然他也猜到朱皇后多半没有死,但过去的回忆都不是假的。 此时此刻,大姐姐的伤心与感情,也全都是真的。 他一阵心酸,也不受控制地掉了几滴眼泪出来,扭过头去,轻轻地抱住了大公主。 大公主搂着他的脖颈,嚎啕大哭! 圣上:“……” 屈大夫耳听目睹,也觉伤怀:“大行皇后德行操守,美玉无瑕。” 贵妃跟贤妃还在外边等着呢,忽然间听见大公主的哭声了。 贤妃的心刹那间就提起来了。 不只是她,贵妃又何尝不担心? 等被传召进去,就见两个孩子正抱头痛哭,一时既担忧,又有点摸不着头脑。 圣上这会儿也懒得再说什么了,看屈大夫和舒京兆的神色,也知道这事儿这就算是过去了。 他板着脸,叫两个小孩儿:“好了,都别哭了,这次的事情,你们都要好好地引以为戒,下次不要再犯了,知不知道?” 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答应了声:“知道!” 圣上又叫他们:“有错就要罚,去外边站半个时辰,好好清醒一下!” 还说:“跟随皇长子的人跟他一起胡闹,罚俸三月,去外边站一个时辰!” 阮仁燧听得惭愧不已,下意识想要为他们求情:“阿耶,其实是我自己想的……” 圣上一声断喝:“老太岁,你还敢开口?马上出去罚站!” 阮仁燧:“……” 屈大夫跟舒京兆听得神色微动,目露兴味,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皇长子。 阮仁燧恼羞成怒。 现在两道异样的目光,外加之前来自成安县主的呼唤,使得他的反骨隐隐外扩:“阿耶,干什么这么叫我!” “还敢顶嘴?” 圣上很像个爹的进行了爹味发言:“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我管不了你了?!” 阮仁燧:“……” 阮仁燧憋屈地瞪了他一眼! 他心说:阿耶,你等着! 等屈大夫和舒京兆都离开了,两个小孩儿也出去罚站之后,圣上才跟二妃阐述了事情原委。 贤妃:“……” 贤妃面无表情地看着女儿脚边的那只小花狗。 它吃得太饱了,肚子鼓鼓的,加之还是幼龄的关系,都站不太动了。 大抵是知道谁是给了它狗生希望的人,这会儿正乖乖地趴在大公主脚边,不时地呜呜几声。 阮仁燧在逗它:“嘬嘬嘬……” 圣上隔着窗户,没好气地叫他:“罚站呢,嘬什么嘬?” 贵妃心疼孩子,且也确实觉得儿子犯的不是什么大事:“别凶他呀,他都已经知错了,外边还那么冷……” 圣上冷笑了一声:“他在外边东游西逛一整天不冷,站上半个时辰就冷了?” 贵妃就郁郁地不说话了。 等罚站结束,又赶紧叫儿子喝了碗姜汤驱寒:“仔细着凉。” 阮仁燧对着他阿耶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对他阿娘,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阿娘对不起,我不乖,”他垂头丧气地说:“我又犯错了,还害得你在外臣面前丢脸……” 圣上坐在窗边看书,听老太岁这么乖巧懂事地跟贵妃说话,只觉如同在看玄幻小说。 贵妃发挥得一如既往:“这有什么?又不是大事儿!” 自己的崽崽就是最乖、最可爱的。 她笑眯眯地说:“我们岁岁帮了梧桐书馆这么大一个忙,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小朋友呀!” 阮仁燧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坐在他阿娘旁边,说:“我今中午才刚闹了人家的喜宴……” “是吗?这么厉害呀!” 贵妃一脸温柔地看着儿子,含笑说:“阿娘喜欢听,岁岁来说一说吧!” “……”圣上忍不住道:“这不对吧?你当心把他给惯坏了。” 那娘俩儿同仇敌忾地看了过来,异口同声道:“关你什么事?!” …… 披香殿这边儿是母子斗登,九华殿那边儿,则正在上演家庭伦理剧。 贤妃特别严肃地告诉女儿:“仁佑,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地方,也是我的地方,你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不告知我的前提下带东西回来!” 大公主说:“噢噢。” 贤妃的脸色更严肃了:“‘噢噢’是什么意思?” 大公主就老老实实地说:“阿娘对不起,我以后尽量不这样了。” 贤妃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一点:“好,这回的这只小狗,不能留在九华殿,也不能留在宫里。你找个地方安置它,找不到的话,我来替你找。” 大公主吃了一惊,下意识抬高了声音:“不!” 贤妃板着脸,问她:“为什么不?别忘了你刚刚才答应我什么。” 大公主分辩说:“我说的是以后——” “就从现在开始,”贤妃说:“我算是发现了,就得给你明确地画一条线出来,要不然,你永远都找不到边界。” 大公主一脸猝不及防地看着母亲:“阿娘,不!” 贤妃说:“就这么定了。” 大公主有点气愤地看着母亲。 贤妃却是面不改色,看一眼时辰,叫她:“早点睡吧,明天还得去上课呢。” 大公主大声说:“反正我要养这只小狗!” 贤妃置若罔闻,自己往外边洗漱去了。 大公主更生气了! 第二天清晨,乘坐马车出宫去上学的路上,她小脸都还板着,又带着点若有所思。 阮仁燧有点纳闷儿:“大姐姐,你怎么啦?” 大公主就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岁岁,等今天放学回去,我就把我橱柜里边的东西都收拾出来……” “啊?” 阮仁燧听得不明所以:“为什么?” 小时女官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来。 大公主冷哼了一声,满脸愤慨,气冲冲地说:“我要离家出走,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阮仁燧:“……” 小时女官:“……” 第183章 全自动闯祸机的含金量……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3节 小时女官听大公主说了事情首尾,当时就笑了。 她忍俊不禁:“原来是这样啊……” 大公主叫她笑得有点恼了:“小时姐姐,难道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吗?” 小时女官没说大公主和贤妃谁对谁错。 一来她没有那个身份,去评说这两位贵人。 二来即便人家二位没那个身份,疏不间亲,外人也不好去讲人家母女两个如何如何。 不然来日人家两个和好了,当时站一边儿的看客岂不尴尬? 是以小时女官避开了那个话题,提供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不如把那只小狗带出宫来,给王娘娘养?” 她循循善诱:“我之前还听王娘娘说,想养只小猫小狗的做个伴儿呢!” 大公主的眼睛,立时就亮起来了! 她心动不已,脸上不由得显露出雀跃的神色来,再反应过来,又发觉这样真是太有失班长的沉稳了! 当下故意把脸板起来,煞有介事地说:“小时姐姐,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被你先说出来了而已!” 小时女官面露赞叹:“是吗?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阮仁燧:“……” 嗐,不管怎么说,事情解决了就好。 …… 这回的事情,理所应当地还有几桩小小的后续。 梧桐书馆的事情,在神都城里闹得不小,舆论对于逾约之人进行谴责的同时,也不免会对纪家人心生欣赏。 谁不希望世间好人更多呢。 徐太太事后私底下寻了阮仁燧来说话,很愧疚地同他致歉:“我原先只是想借你一臂之力,帮一帮佛影的,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顿了顿,又坦诚地说:“其实我一开始让你去做这件事,就不太好,只是这事儿寻常人难办,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阮仁燧不以为意:“这有什么?” 他说:“我看现在的样子就很好嘛!” 梧桐书馆那些借出去又逾期了的书籍,被还了个七七八八,没能原封不动还回去的那些,也都加价赔偿了。 事情至此圆满结束。 佛影娘子为此专程去跟阮仁燧致谢,还找绣娘给他绣了一面锦旗,上边写的是“侠肝义胆”四个大字。 听见了没有? 是侠肝义胆哦! 阮仁燧美美地拎回去。 进了门,他也不说话,洋洋得意地抬着下巴,两只手往头顶一抬,卷起来的锦旗那么一松—— 哗一下,就这么展开来了。 贵妃马上就很配合地夸了起来:“让我来看看,这是什么呀?哦,原来是锦旗啊!” 又眯起眼睛来,好像是有点看不清楚似的,仔细瞧锦旗上的字:“侠、肝、义、胆——天呐,岁岁,你太了不起了吧!”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抚了抚鬓边的碎头发,假模假样地道:“没那么夸张,也就是一般的了不起吧!” “不行,”贵妃热烈要求:“这么大的喜事,得找人来热闹热闹啊,到时候让相熟的人都来,你外祖母、韩王妃、费氏夫人……” 挨着数了好多人出来。 阮仁燧起初还兴高采烈,听这架势,就有点打怵了。 好多人啊…… 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点? 只是看他阿娘兴冲冲的样子,到底还是没忍心给她泼冷水。 圣上知道了也有点纳闷儿,私底下悄悄地问贵妃:“这是不是太隆重了点?” 惹得贵妃目光无奈:“岁岁反应不过来也就罢了,你难道也反应不过来?” 她说:“马上就是冬至了,内外命妇们本来就得进宫啊,不过是借了那么个由头,哄岁岁高兴罢了。” “冬至,”圣上忽的有点感慨:“又一年年底了啊……” “是啊,”贵妃回忆往昔,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温柔的笑容来:“岁岁小的时候,睡在那张檀木小床上,肉乎乎的,还不会翻身,急得伸手要我抱,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大啦!” 殿里边烧着地龙,温暖如春,时间久了,不免有些气闷。 贵妃就叫人把窗户打开透气。 这会儿她跟圣上站在窗边,就听见外头传来儿子欢快的呼喊声:“阿娘,我回来啦!” 阮仁燧像颗小炮弹似的,飞速地从外边跑进来了,才刚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把书包摘掉,扔到了一边儿去。 又像只索食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问易女官:“有什么吃的没有啊?” 贵妃满心柔软地瞧着他,忽然间想起了从前圣上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 她忍不住也问圣上:“岁岁是你想要的那个孩子吗?” 圣上听得一怔,反应过来,当下把嘴一撇,说:“哼!” 贵妃:“……” 她暗吸口气,正准备说话,哪知道圣上就在这时候继续开口了。 “是。” 他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轻轻地说了句:“他是。” …… 临近冬至,学生们头顶的紧箍咒也全都给收紧了。 很快就是期末考试了! 这次考试,也是神都联考! 一班的学生们显而易见地有了紧迫感,到了下课的时间,除了上厕所,基本上都不再出去玩了。 大公主的状态明显紧绷了起来,即便是出宫和回宫的马车上,也攥着一本小册子默背。 相较之下,阮仁燧就松弛多了。 冬至的前夕,神都终于迎来了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雪。 雪是在凌晨时分下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第二天睁开眼,推开窗户一瞧,积雪简直能没到小腿。 易女官知道自家小殿下还在睡,就没叫人扫雪,只把必经的道路清理出来,别的等到午后再收拾也来得及。 贵妃送了圣上去上朝,又叫人去跟贤妃说一声:“这么大的雪,路上怕也难行,今天就别让他们去了,在宫里歇一天吧。” 贤妃倒是答应了,但是大公主没答应。 “这都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敢请假?” 她自己把书包收拾好了,一脸严肃地说:“功课要是落下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贤妃:“……” 真怕哪天这冤种忽然间说:你小时候可比我幸福多了,我上学的时候…… 阮仁燧睡得迷迷瞪瞪的,再一睁眼,就觉得天大亮了。 他吃了一惊。 第一反应就是:睡过了时辰? 朦朦胧胧之间,被子被掀开一角,旁边忽的躺过来一个人。 贵妃搂着他,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下雪了,所以显得格外亮,我让他们去把窗户遮上就好了。” 又柔声叫他:“再睡会儿吧,阿娘小的时候,最喜欢在冬天睡懒觉了,那时候你外祖母也这样搂着我……” 她香香暖暖的。 阮仁燧脑子里边好像是装了一团浆糊,又晕又沉。 下雪了? 睡懒觉zzzz…… 等他再睁开眼,早已经过了平时早膳的时候。 贵妃还在旁边,见儿子醒了,才叫人去清扫院子。 阮仁燧一觉睡醒,只觉得神清气爽,反应过来,赶紧说:“留出来一块别扫,我有用!” 最后那片雪地的用处,就是叫他把几只长大了的鸡放出去,东走走,西踩踩,印上了好多竹叶似的爪印。 他搬了一把凳子,托着腮坐在廊下,笑眯眯地看着那几只鸡在庭院里溜达。 就觉得很美好。 阮仁燧在宫里边猫了两天,等雪开始融化,外边街道也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才继续往龙川书院去上课。 其实这样刚好把时间给搞反了。 相较于下雪天,还是化雪的时候更冷。 教室外边铺的是石子路,走在上边倒是很平整,但架不住还有泥地,雪化之后不慎踩过去,马上就是一鞋底泥。 很是让人心烦。 屋顶的积雪陆续融化,水滴循着屋檐,啪嗒啪嗒地落到地上。 阮仁燧跟曹奇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几分意动。 因这几分意动,第二天他起个大早。 自己很麻利地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跟贵妃说:“阿娘,我去找大姐姐啦!” 贵妃只觉得太阳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4节 从来都是大公主等弟弟,什么时候变成岁岁等姐姐了? 她感动不已,还有点异想天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贵妃别提有多高兴了,亲自送儿子出去,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没落下。 “我看啊,岁岁肯定是要发愤图强了!” 她还跟圣上说:“他今年刚好三岁,而楚庄王也刚好沉寂了三年。” “老太岁一鸣惊人?” 圣上呵呵笑了两声:“没那么励志吧。” 贵妃嗔了他一眼:“怎么就没有了?等着吧,岁岁肯定会让我们刮目相看的!” 圣上嘴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再扭头瞧了一眼外边的天,倒是说:“过两天,咱们去梅园住,外边下着雪,梅花的影子映在窗上……” 贵妃听得神往不已:“真是想想就很美。” 又说:“到时候带岁岁去,他肯定也喜欢!” 结果到了下午,只有大公主一个人回来。 她专门跑了一趟披香殿,跟贵妃说:“贵娘娘,岁岁犯了一点小事,书院让请家长……” 大公主愁愁地说:“我去了的,但是徐太太说我不行,我是同辈的姐姐,一定得高一辈的长辈才行。” 贵妃:“……” 圣上没忍住笑出声来。 贵妃木然道:“这次又是为什么啊?” 大公主顿了顿,才小声说:“因为岁岁今天早晨去书院,赶在书院的人清扫之前,跟曹奇武一起爬到了屋顶上——太太们开始全院大会,通报批评他们俩,说这很危险。” 贵妃:“……” 大公主又说:“他们俩专门爬到屋顶上,是为了掰屋檐下的冰柱,太太们说,这也很危险。” 贵妃:“……” 大公主还说:“岁岁跟曹奇武用冰柱的尖儿当武器对打,还专门戳对方屁股,太太们说,这特别危险!” 贵妃:“……” 圣上在旁边听得豁然开朗:“难怪他今天起那么早!” 又别有深意地去看贵妃。 全自动闯祸机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贵妃:“……” 第184章 那父子俩异口同声道:…… 贵妃听得恼火不已。 今天这事儿跟梧桐书馆那事儿的性质,可完全不一样! 后者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前者是纯粹地找抽! 爬墙上屋多危险啊! 尤其才刚下完雪,又到了雪化的时候,地面跟墙面想必都甚是湿滑,一个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至于屋檐下的冰锥——老实说,那东西就是很危险! 这事儿触及到了贵妃的底线,玩归玩,闹归闹,别拿安全开玩笑! 她叫人送大公主回九华殿,自己匆忙改换衣着,预备着往龙川书院去。 走出门口几步,又停下来,阴着脸叫易女官:“把那边儿的鸡毛掸子带上,我有用!” 易女官:“……” 易女官默默地去替自家娘娘取了来,又忍不住在心里边替自家小殿下上了三炷香。 丸辣! 圣上原本是不打算去的,听到这里,马上就来了精神,当下若无其事地加入到了出宫的队伍当中,预备着与贵妃同行。 帝妃二人到的时候,两个混子都在外边罚站,大概是已经被训了,瞧着都蔫眉耷眼的。 曹太太因离得近,所以来得也早,已经被徐太太教训了一会儿了。 “这事儿可不是开玩笑!” 徐太太的脸色很严肃:“爬墙上屋,摔着磕着怎么办?屋檐下的冰锥什么样子,您也知道,伤了人也不奇怪!” “这事儿孟副院长说了,记大过一次。” 她郑重其事地说:“叫他们俩回去写检讨书,在全院同学的面前读,再有下次,直接退学处理!” 曹太太听得又羞又臊,其中还掺杂了父母对于孩子未来前程的担忧和不安。 龙川书院其实已经是神都城里最好的书院之一了,尤其不久之前,院长孟大书袋又蒙召进了国子学,一时更是炙手可热。 要是被龙川书院给开除了,就很难再找到相同档次的书院接收了…… 曹太太知道事情的严肃性,当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又连忙跟徐太太道歉:“都是我们夫妻俩管教得少了,我回去就揍他!” 徐太太脑海中倏然间闪现过从前的一个画面来。 曹奇武在前边儿跑,曹太太的半边儿头发还是焦的,紧随其后,一个飞踹把曹奇武踹出去老远…… 她默默地将那个画面挥散。 又加了一句:“有些孩子天生淘气,不打不能管教,只是也得有个度,别把他打坏了,更当心不要在人前打他,以免伤害到孩子的自尊心……” 这话才刚说完,曹太太甚至于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外边倏然间传来了一道小孩儿的惨叫声。 “……阿娘,不,不要啊!” 阮仁燧起初还跟曹奇武站在一起呢,还是后者听见动静,跟他说:“岁岁,你阿娘来——” 他眼看着面前人迈着凌厉的步子,几步到了近前来,手里边还拎着鸡毛掸子,脑海里的防挨打雷达已经在疯狂报警了。 曹奇武赶紧说:“岁岁,快跑啊!” 阮仁燧初听吃了一惊,再回头瞧见他阿娘的脸色,当时就一缩脖子,扭头就跑! 贵妃杀气腾腾地叫他:“混账东西,你给我站住!” 阮仁燧哪敢站住? 看这架势,他阿娘真想打扁他! 他一边跑,一边说:“阿娘我错了……” 只是贵妃毕竟是个大人,步子到底比一个孩子快,几步追过去,一把薅住了他的后脖领子! 下一瞬,手里边的鸡毛掸子就打过去了! “在书院里不学好,爬墙上屋?该打!” “屋檐是斜的,那地方能站住人吗?掉下来摔死了怎么办?该打!” 最后又说:“那东西的尖儿尖得跟锥子似的,真扎到人怎么办?没轻没重!” 阮仁燧给打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曹奇武在旁边看得心有戚戚,物伤其类。 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叫了声:“侯姨母,岁岁已经知错了,你就不要再打他了……” 贵妃一手拎着鸡毛掸子,一手拽着儿子的后脖领子,因方才的动作,胸膛起伏着,气息都有点急了。 她扭头瞧了曹奇武一眼:“等着吧曹奇武,你回家也得挨一顿这样的打!” 曹奇武心口中了一刀:“……” 曹奇武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侯姨母,你说话好让人伤心啊……” 徐太太跟曹太太一起从办公室里出来,叫贵妃:“侯太太,你消消气,进来说话吧。” 贵妃应了一声:“好,这就来。” 自己整了整穿戴,赶紧进去了。 徐太太又扭头目光询问地去看圣上。 圣上摇摇头:“你们说吧,我在外边儿等着。” 贵妃进了屋,外头院子里就剩下圣上跟两个小孩儿了。 曹奇武看得有点恻然:“……岁岁,你还好吧?” 阮仁燧扁扁地问他:“你觉得呢?” 两个混子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俱都伤心黯然起来。 办公室外边有一排木质的坐凳栏杆,圣上坐在上头,朝他们招了招手:“过来。” 曹奇武有点迟疑,因对圣上不甚熟悉,不由得下意识扭头去瞧自己的小伙伴。 阮仁燧垂头丧气:“不要过去,他肯定是要笑话我们了!” 曹奇武很警惕地看了圣上一眼,就没动弹。 圣上见状就笑了,两手抄在袖子里,自己主动走了过去。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轻声问两个孩子:“冰锥有什么好玩的,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玩儿?” 曹奇武是个自来熟,听他发问,当下就说:“冰锥多有意思啊,又长又直又尖,像剑!” 又很羡慕地说:“我阿耶跟我大哥都有剑,阿耶那把开刃了,大哥那把还没有开……” 说着,虚空做出挥舞兵器的动作,口里边还呜呜呜地在给配音。 “这倒是个理由。” 圣上了然地点了点头,又跟他说:“你既然对兵器感兴趣,成绩又平平,又没有想过来日从戎?”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5节 曹奇武下意识说:“我二哥就想去,但我阿耶阿娘不让!” 原因么,无非就是危险。 圣上却说:“也不是只有在边关才是从戎啊,十六卫每年都有面向平头百姓的招考,天下各卫府定期也有相似的比试,你要是有意,或许可以去试试。” 曹奇武听得有点意动:“岁岁的阿耶,你说的这些是在那儿报名啊?” 圣上看着这小孩儿忽然间亮起来的眼睛,微微一笑:“就算是武试,也是有最低成绩要求的啊……” 曹奇武起初备受打击,过了会儿,又忽的若有所思。 圣上见状,也没再催问,一扭头,问儿子:“小曹是觉得冰锥像剑,所以才去玩儿的,那岁岁你呢?” 他故意板着脸,特别像爹地教训儿子:“几岁了?还干这么危险的事情!” 短短一句话,同时兼具了教训和阴阳怪气这两种情绪。 阮仁燧:“……” 阮仁燧破罐子破摔,觑了他阿耶一眼,爽朗一笑:“阿耶,你毕竟还小,不懂是正常的……” 圣上叫他给逗笑了,抬手一巴掌拍在他刚挨完打的屁股上,惹得老太岁对着他怒目而视! 只是他没想到,下一瞬,圣上却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掏出来两只拳头大小、用荷叶包着的东西,很和气地递给他们俩:“吃吧,外边站了那么久,暖暖肚子。” 阮仁燧伸手摸了一下——果然是热的! 干荷叶层层剥开,属于烤地瓜的香味终于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独特的甘甜,即便只是闻着,都觉得芳香如蜜! 曹奇武很大方地接过来,还很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你,岁岁的阿耶。” 阮仁燧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有点想问他阿耶:怎么会想起来买红薯带过来? 再一想,之前他阿耶就已经说过原因了啊…… 他别别扭扭地说了声:“想想阿耶。”低头吹了吹,跟曹奇武一起,好像是两只萌萌的小动物似的,凑在一起开始吸溜着吃红薯。 他们在外边说话,里头徐太太同贵妃重申了之前同曹太太说的内容。 贵妃听得有点焦虑——虽然儿子肯定是不指望考科举的,但是两个皇嗣一起在外边念书,大公主过得风生水起,还成了一班的班长,岁岁却面临着被开除的风险…… 这要是传出去,难道就光彩吗? 她神情肃穆,跟徐太太保证:“绝对没有下回!” …… 因这事儿在书院里边闹得不小,影响也坏,孟大娘子自然有所耳闻。 孟大书袋如今在国子学做司业,孟家人也已经知道,自家书院里居然还盘着一条真龙(?),所以在对这事儿进行处置的时候,孟大娘子有点小小的疑虑。 只是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通报批评,加大过一次,再有重犯,即刻劝退。 孟大书袋知道了,却是不置可否,只是问女儿:“慧如,你是怎么想的?” 孟大娘子就言简意赅地说:“圣上既点了阿耶做国子学的司业,可见是欣赏龙川书院一贯的行事风格的,既然如此,那就贯彻到底,秉公为之好了。” “这就对啦。” 孟大书袋听得十分欣慰:“为人处世,但求无愧于心,哪怕是因此丢了我这官位呢,却也得了一个‘直’字,很值了!” 这会儿还是龙川书院处在高位上拣选学生呢,结果没过几天,局势逆转了。 起因是麻太常在单独奏对的时候,忽的问起来:“还请陛下明言,两位皇嗣此时是否都在宫外读书?” 对于朝廷的高层来说,这事儿其实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尤其是在经历过先前的梧桐书馆一事之后。 圣上也无意去隐瞒他们,就跟老太岁身上的秘密一样——就算外人知道了又能如何? 这会儿麻太常忽然间将此事点破,他倒也不是特别奇怪。 当下就应了句:“不错,怎么,太常有什么想说的?” 麻太常面露了然,又问:“如此说来,先前梧桐书馆的事情,也的确是皇长子殿下的手笔了?” 圣上又应了句:“不错。” 麻太常便劝解说:“陛下让皇嗣出入民间,了解百姓疾苦,众生百态,实在是一桩善事,只是皇嗣身边的人,尤其是传道受业的师长,务必得千挑万选才行……” 他说:“宫里边的太傅,都是层层选拔出来的,操守学识俱都出众,到了外边儿,皇嗣们就不定会遇上什么人了。” 圣上听得若有所思:“太常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麻太常遂把事情给挑明了:“敢问陛下,先前皇长子之所以去管梧桐书馆的事情,是否是徐氏引导之后的结果?” 他说:“单说这件事情,其实是好的,纪博士和其女的义举,臣也深感敬佩,只是这绝不意味着徐氏对于皇嗣的利用,就应该被姑息!” 圣上明白过来了:“那麻太常的意思是?” 麻太常遂说:“龙川书院的院长孟思齐现下正在国子学任职,知会他一声,叫他把徐氏撵走吧,这样品行不正的人,不该留在皇嗣身边。” 圣上不置可否,倒是使人去传了孟大书袋来,让他与麻太常共同协商此事。 孟大书袋断然拒绝:“臣在朝中,做的是国子学的司业,与龙川书院有什么关系?” 他说:“朝廷统辖的是国子学司业孟思齐,不是龙川书院的院长孟思齐,让国子学的司业撵走龙川书院的一个老师,岂不是不伦不类?” 麻太常被他堵住,哑口无言,良久之后才说:“孟司业何妨稍加变通呢……” “一码归一码!” 孟大书袋坚决不肯松口:“如若徐格非有罪,那就用律令来惩处她,直接越过书院,要求开除一位老师,这不合情,也不合理!” 麻太常平时特别会咬文嚼字,但他偏偏遇上了孟大书袋。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孟大书袋岂是浪得虚名! 最后麻太常铩羽而归。 起初圣上也没多想,哪知道过了两天,夏侯太太进宫来跟贵妃悄悄说起这事儿来了:“我怎么听说……” 也是麻太常那一套的说辞。 阮仁燧一瘸一拐地出来,软糯糯地叫了声:“外祖母,这是怎么回事呀?” 夏侯夫人大惊失色,震惊之下,不由得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天呐,这是怎么回事?!” 贵妃不以为意:“没什么事,我打了他几下,有点肿了。” 夏侯夫人又气又急:“你打他干什么呀!” 赶忙叫外孙到自己跟前来,解开衣服很小心地查看了一下。 她心疼坏了:“你阿娘的心真是铁打的,怎么能把孩子打成这样呢!” 说着,搂着他,心疼得掉了眼泪出来:“我可怜的岁岁哟,这得多疼啊……” 贵妃没好气道:“没冤枉他!” 又把儿子干的那些事情给讲了。 夏侯夫人隔辈亲,这会儿都开始蛮不讲理了:“那不是没出事儿吗,真是的!” 娘俩儿你来我往地说了会儿,才把事情绕回到正题上。 “就是说那个徐氏,是从前荀相公的女儿,她大抵是知道岁岁的身份的,所以才让他去干这个事情……” 阮仁燧有点担心他阿娘生气,当下目光带着点忐忑地看了过去。 贵妃却仍旧是不以为意:“知道就知道呗,这有什么。” 那边祖孙俩都吃了一惊,当下异口同声道:“你不生气?” 贵妃反倒觉得他们俩的反应奇怪:“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理所应当地说:“我们岁岁可是皇长子呢,这身份怎么了,拿不出手吗?” 又就事论事:“如若徐太太是借着岁岁的身份牟利,亦或者是存着什么私心的话,我一定饶不了她,可她如此为之,是出于一腔善念,又何必去吹毛求疵?” 最后还说:“我看岁岁很喜欢她呢,不换,就要这个班主任了!” 阮仁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又开始摇尾巴了:“阿娘,你真好!” 等晚上圣上过来,贵妃还说一句别的:“且她也不容易,首相之女,如今在书院教书,言谈举止却都坦荡自若,也是难得。” 圣上有点诧异:“也有人来跟你说这事儿?” 一句话说完,三个人都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太巧了点。 各自循着自己的那条线路去追索了一下,没想到却汇聚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 “荀氏夫人?!” 阮仁燧实在是吃了一惊:“她不是去东都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那是徐太太同父异母的姐妹,因先前的种种缘由,同夫家和离,带着受伤的幼子,同兄嫂往东都去了。 她兄长要在那儿呆三年,按理说她也会随从才对,怎么才几个月,就又回来了? 易女官悄悄地告诉他们:“荀氏夫人的幼子殇了。” 贵妃有点茫然:“谁?” 圣上却是面露了然。 “就是荀氏夫人跟德庆侯世子的小儿子。” 易女官轻叹口气,细细地解释给贵妃听:“他之前在霞飞楼的楼梯上,动手打了徐太太的女儿,结果自己跑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贵妃明白了:“她肯定特别恨徐氏吧……” 易女官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听说荀氏夫人跟荀侍郎夫妇也决裂了,这次回京,是在东都住不下去,来投奔女儿的。” 荀氏夫人的女儿,就是颍川侯府的世孙夫人。 阮仁燧面露讶然:“她跟荀侍郎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吗,怎么也决裂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6节 易女官说得很笼统:“殿下,有些时候,一母同胞也不行,带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孩子跟人同行,本身就很棘手了,中途但凡发生点意外,瞬间就会爆发矛盾……” 贵妃不在乎荀氏夫人是如何跟兄嫂决裂的,但是却很在乎她意图借用自己的手来报复徐太太。 她面露讥诮:“同样是借力打力,一个是与人为善,另一个是暗地捅刀,虽然是姐妹,品性却是南辕北辙啊!” 这种小事儿,圣上是懒得管的。 易女官也明白,所以就轻声问贵妃:“娘娘,那您看,这事儿?” 贵妃面露思忖,几瞬之后,终于定了主意:“打她十个板子,再让去庵堂抄一年经吧。” 话音落地,殿内其余人都愣住了。 连圣上都不例外。 老实说,这个结果,比贵妃下令打死荀氏还让他吃惊! 圣上由衷地问:“为什么呢?” 阮仁燧倒是明白了一点,他心下感触,更觉动容。 贵妃说得言简意赅:“其行可恨,其情可悯,不如折中处置。” 短短一句话说完,四下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贵妃再一回头,就看圣上跟阮仁燧俱都用手托着腮,眼睛亮亮的,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有点自我怀疑,下意识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不,”那父子俩异口同声道:“这太对了!” 第185章 “阿耶,你等着吧,我…… 过了冬至,年节的气氛就逐渐地出来了。 而与此同时,龙川书院的学生们,也就此进入了考试复习周。 一班的学生们各有各的紧张和忐忑。 他们都听说了,这个学期结束,或许就要重新分班了。 按照什么规则来分班? 当然是成绩了! 要是滑落出了前排位序,再掉到别的班去,多丢人呀! “别人怎么样是不知道,反正我可受不了!” 大公主不仅颗卷心菜,还有top癌。 这会儿就一脸惊恐地跟小时女官说:“要是被分到二班去,那岂不是完蛋了?!” 小时女官:“……” 十班的混子阮仁燧:“……” 大公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很不好意思:“岁岁,对不起……” 阮仁燧一向看得开,当然也不会在意。 他还跟大公主说呢:“大姐姐,你聪明又努力,肯定不会到二班的,说不定,还有机会拿第一名呢!” 大公主倒是没有怀抱太大的希望:“第一名肯定是琢玉的了。” 一班里边,头名宋琢玉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几乎没有人想过与她相争。 设定目标,往往也都是争第二名。 没办法,宋琢玉的断层优势太大了。 一班的人几乎是清一水地在做卷王,而将视线转到十班这里,氛围就轻快多了。 这会儿期末考试的时间已经出来了。 曹奇武专门买了个本子,在第一页写:等考完试之后,我们班来个年前聚会吧? 后边还画了个笑脸。 备注:就在教室里边搞。 曹奇武还专门写上,他可以为聚会提供饮品。 然后把本子传给了下一个人。 下一个人写的是:我可以带瓜子和干果来! 氛围就此变得欢快起来。 最后所有人分工合作,有带吃喝东西的,有负责布置教室的。 丁兆兰家里边是开绣楼的。 她承诺给全班每个同学带一块既绣着他们名字、还有龙川书院十班标志logo(?)的手帕。 于是话题又歪向了该用什么标志来代表他们十班呢? 小鸡仔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其热火朝天,远胜过上课老师要求讨论的时候。 还有人说:“我听说,明年春天我们也有机会去东都游学!” “……什么,去东都游学?!” 这不比考试有意思多了?! 小鸡崽们又兴奋不已地畅想起来:“我还没出过远门呢……” 丁兆兰悄悄地去试探徐太太的口风。 徐太太给出的答案很含糊:“这事儿还在商量,没定呢,别出去乱说,” 也就是说,确实有门儿! 阮仁燧刚开始听曹奇武提议办年前聚会的时候,还只是觉得有点意思,听说或许有机会去东都游学,倒是不由得心生几分期待。 他前世也去过东都,还是跟着乔少尹和卢相公去办案的。 一路舟车劳顿过去,累得倒头就睡,第二天一觉睡醒,就接到通知说案子办完了,该回去了…… 还真是没有好好地玩过东都。 回去的路上,小时女官听他说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很感兴趣:“东都啊,有机会的话,真该去看看的。” “众所周知,国朝有三个都城,神都、东都、西都和中都。” “前两个都没有任何异议,后两个常年争吵,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三。” 她问两个孩子:“从名字上看,这四个地方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阮仁燧还在思考。 大公主马上就举起了手。 小时女官就煞有介事地点了她的名:“元宝珠,你来说。” 大公主就有点雀跃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神都跟其余三个地方不一样,它的名称里边没有方位词!”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是啊……” 不知为什么,小时女官忽然间轻叹口气。 很怜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带着点唏嘘地说:“中都与西都有当下的称呼,是地域政治的使然,而东都就不一样了。” 这个大公主也知道! 之前元明珠往神都来的时候,她专门叫人查过! 因为那时候元明珠很可恶地在吹嘘呢,说东都的底蕴并不比神都差! 她就说:“高皇帝之后,太宗皇帝为了平定东宇,所以将朝廷从神都挪到了东都去!” “之后太宗一系的后代,乃至于幽帝之前,就都居于东都了,反倒是神都,只有举行祭祀和种种礼仪活动的时候,才会回来!” 小时女官很赞许地点了点头:“公主知道得很多,也很详尽。” 又不无感慨地道:“其实本朝世系之前,更久远的时候,东都是一个很书面化的称呼,那时候的人,都称之为天都……”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 他细细地品了品这个名字,忽然间意识到:“朝廷内外一直都有三都的说法,又有着中都和西都到底哪个才是第三都的争执,乃至于用方位来命名这三个地方……” 他犹豫着问:“本质上,都是为了削弱东都在世人心里的地位,是吗?” 小时女官稍显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跟大公主异口同声地道:“为什么呢?!” 小时女官笑得很耐人寻味:“这个问题很复杂,等你们再长大一点,就明白啦!” 阮仁燧上一世倒是有所听闻——因为太宗皇帝实际上并不是他们这一世系的先祖。 现下再想,总不过是那些原因罢了。 他无意深究,倒是真的很想去东都走走看看。 听说那里保存了很多古时候的建筑和物件,俊贤夫人旗下的相关机构每年都会统计皇朝旅行城市排行,东都常年蝉联第一…… 现下回头再想,好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 常年排行第一的旅行城市,皇室却几乎没怎么有人去过…… 大公主也是心痒痒的:“我也好想去啊!” “去什么去?不许去!” 贵妃才听了个开头,就把这事儿给否了。 她神情断然:“东都多远啊,去那儿干什么?” 又说:“你年纪小,又不能骑马赶路,只能乘坐马车,这得多久?我跟你阿耶又不能陪着,怎么放心得下!” 阮仁燧心有不甘:“乐山书院那么多孩子都到神都来了,我怎么就不能去东都?”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7节 他缠磨着说:“阿娘,可以让小时女官跟我们一起去嘛,我真的很想去……” “他们多大了,你多大?” 贵妃听得皱起眉来,搂着自己的崽,试图用感情来打动他:“岁岁,你去那么久,会想阿娘的,阿娘在神都也想你呀!” 她说:“到时候想见又见不到,你就算是哭也没用,阿娘可不能飞过去找你呀!” 阮仁燧:“……” 阮仁燧有点失落,蔫蔫地应了声:“……那好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圣上瞧出来儿子情绪上有点不对,心下纳闷儿,还问了句:“岁岁,怎么蔫眉耷眼的?” 贵妃心里一急——好容易才给哄好的,干什么又提起来这事儿? 她在桌底下踢了圣上一脚,趁着儿子不注意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口型:别问了! 又赶忙给儿子夹菜:“岁岁,你爱吃的鸡翅膀,多吃两个!” 阮仁燧看着蔫蔫的。 阮仁燧其实是装的。 他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通过这样使得他阿娘退步。 万一他阿娘心一软,一挥手,就把这事儿给答应了呢?! 只是这会儿看他阿耶因这事儿挨了一脚,心里边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阿耶,你也有今天! 阮仁燧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他意识到之后,赶紧低头,借着吃鸡翅膀的动作遮掩。 也是在这个瞬间,他忽然间意识到,其实他也可以借着桌子的遮掩,装成他阿娘,踢他阿耶一脚! 阮仁燧忽然间兴奋起来! 阮仁燧抬腿踢! 坏消息:腿太短了,没踢到! 更坏的消息:有个人借着桌子的遮掩,踢了他一脚!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阿耶怒目而视! 圣上状似不解地问他:“你怎么了?” 说着,还神情慈爱,学着德妃做了动作,捎带着复制了德妃的话:“岁岁,你爱吃的鸡翅膀,多吃两个!” 阮仁燧:“……” 阮仁燧无能狂怒! 他只能把话题再绕到最开始的地方:“阿娘,我真的很想去,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贵妃被他缠磨了一下午,这会儿也是无奈。 孩子想出去玩,也是天性,怎么可能强行遏制? 当下就暂行缓兵之计:“岁岁,等阿娘好好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等到入睡的时候,就很忧愁地跟圣上说了这事儿:“哪能让他去?三岁孩子有什么定性啊,前脚还笑嘻嘻的,后脚就能哭出来。” 她还用自己做了例子:“我小的时候去外祖家住,刚去的时候不想走,粘着外祖父不撒手。” “我阿娘放心了,就自己回去了,结果我半夜哭着要阿娘,外祖父实在没办法,连夜把我给送回去了……” 圣上心想:这可不一样。 你那时候真的是个孩子,至于岁岁…… 这老家伙肯定不会半夜哭着想回家的! 只是这话却没法说。 贵妃还在长吁短叹:“哄得了一时,哄不了一世啊……” 然后就是久久的寂静。 起初圣上还以为她是睡着了。 没成想又过了会儿,她忽的翻个身,稍有点忐忑地推了他一下,将从前的旧计划重新提上了日程。 “我看,真得找个马猴儿吓唬吓唬他了!” 圣上:“……” 圣上由衷地说:“他胆子可大呢,吓不住吧?” 从前没有解决的问题,后来总是会重复出现。 吓个小的,吓不住。 吓个大的,万一真把孩子吓坏了怎么办? 贵妃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再看圣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旁边,含笑瞧着自己,不禁有点恼了。 她伸手在圣上胳膊上拧了一下:“你也想想办法呀,那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圣上就瞧着她笑:“你是当局者迷了……” 贵妃听得心头一动——看圣上这反映,她如何不知道,他心里边其实早就有主意了? 她赶忙凑过去,搂着他的脖颈,猫一样开始蹭:“说说嘛说说嘛说说嘛!” 圣上就假模假样地看了眼手臂被拧的地方,说:“怎么回事,胳膊忽然间好疼!” 贵妃小猫踩奶一样,殷勤地给他揉手臂。 圣上受用得很:“得啦,这事儿你就别担心了,明天我来跟他说,保准能把他劝住!” 贵妃满眼崇拜地看着他,用力点头:“嗯!” …… 阮仁燧第二天照旧洗漱完,预备着要出宫上课,没成想却被他阿耶给叫住了。 “岁岁,你先等等。” 阮仁燧有点茫然地回头看他:“阿耶,怎么了?” 圣上明知故问:“你那个东都之行,究竟是怎么个事儿?” 贵妃还不知道他究竟打算怎么打消孩子的想法,又拿不准打消之后孩子的反应,一时之间,又期待,又忐忑。 当下状似若无其事地坐着,不时地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 阮仁燧还以为这事儿是有门儿,当下面露雀跃之色,喜盈盈地给他阿耶讲了一下:“就是去东都研学嘛!” 又强调事情的正当性和可行性:“书院正经组织的,之前东都的乐山书院那边就有人到神都来了!” 圣上面露了然,又问他:“乐山书院的全部学生都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顿了下,才说了句:“反正人家一班的学生全都来了……” 圣上邪恶一笑,终于暴露本来面露,嘴脸异常丑陋地道:“人~家~一~班~的~学~生~全~都~来~了~” 他说:“你不是十班的吗,一班的事儿,跟你有关系?” 阮仁燧:“……” “阿耶,你等着吧!” 阮仁燧当场破防,wer wer wer大叫起来:“我要找人弄你!” 第186章 圣上黑着脸叫他:“岁…… 阮仁燧当场破防,气恼不已地wer wer大叫起来。 贵妃心里边原本还挺高兴的,终于有理由打消儿子不切实际的想法,让他安安生生地待着,别去想什么东都了! 只是再看他这么不高兴,脸都给气红了,不免又心生不忍。 圣上多了解她? 只觑着她的神色,就猜到了几分。 当下果断地下了一剂猛药:“岁岁,饭都喂到嘴里了,你还不知道怎么吃?” 阮仁燧跟贵妃同时楞了一下,母子俩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狐疑,不约而同地瞧着他。 便见圣上好整以暇地道:“只有一班的学生可以去,那你可以好好努力,考进一班嘛,凭实力赢得去东都的门票,谁还能说二话?” 贵妃听得心头一跳,眼睛紧跟着亮了起来! 她心想:这个办法好! 用东都之行来鼓励岁岁上进,一班总共不到二十个名额,他要是能考到前二十名,就叫他去东都玩一趟又如何?! 因期末考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临时抱佛脚怕来不及。 贵妃甚至于还想着可以主动放宽标准:只要明年过年之前,儿子能考进前二十名,那就让他去东都! 岁岁今年也才三岁呢,明年也才四岁,要是真能考进前二十名,其实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贵妃心潮澎湃地想到这里,眼角眉梢都透露出雀跃欢喜的神采来——这个主意真好! 再扭头一看,儿子脸上的表情也很激动,情绪起伏异常激烈。 对,就是这样! 贵妃心说:岁岁,大喊一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岁岁穷!”。 只要你肯上进,阿娘真是不介意当一回被打脸的那个人。 阮仁燧的神色终于变了。 阮仁燧的嘴唇终于张开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8节 阮仁燧神情激烈,慷慨激昂地大喊一声:“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阮仁燧背上书包,气呼呼地走了。 贵妃:“……” 贵妃硬生生给闪了一下腰,错愕之余,不可置信。 她忍不住追上去:“岁岁,你加把劲儿,只要你这两年之内能考进一班,阿娘就让你去东都!” 阮仁燧毫不心动。 他努努力的话,倒真是有可能进前二十名。 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他阿娘看他短短时日之内进步飞快,还不得重新燃烧起鸡娃之心来? 尤其现下许多人其实都知道宫里边皇嗣在外头读书的事儿,临近年关,肯定也关注着他和大姐姐的成绩呢。 阮仁燧不想因小失大。 阮仁燧一脸疲惫:“可是阿娘,加把劲儿好累啊……” 贵妃赶紧给他捏肩捶背:“岁岁,想想东都!” 阮仁燧十动然拒,咂咂嘴,说:“算了,我不去了。” 贵妃:“……” 贵妃不可置信:“可是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做不到呢?” 阮仁燧略微一想,就跟他阿娘说:“阿娘,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被朱娘娘下令赶出宫去的齐才人?” 他皱着小眉头,一脸感慨地说:“其实齐才人心里边真正爱着的人是你,当时做那些事,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贵妃:“……” 因这几句话太过离奇,贵妃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放屁!” “哈哈哈哈哈,”阮仁燧爽朗一笑:“阿娘你自己也知道吧?有些事情不用去做,只是听一听,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贵妃:“……” 贵妃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贵妃抬手一指门外:“阮仁燧,马上给我滚蛋!” 阮仁燧就背上书包,脚步轻快地溜达出去了:“阿娘再见~” 贵妃:“……” 贵妃原地跺脚:“啊啊啊啊啊啊!” 她要气死了! 贵妃怒火中烧,同圣上抱怨:“你看他这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 圣上这会儿已经知道不要妄图离间耀祖跟耀祖娘的感情了,人家就是一时闹一下脾气,很快就会好的。 这会儿要是说了耀祖坏话,过后保管要挨埋怨。 他就说:“孩子还小呢,你也别急,等他再长大点就好了……” 贵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就岁岁这一个孩子,能不着急吗?” 虽然没有离间耀祖跟耀祖娘的感情,但贵妃的炮火还是集中过去了。 “你不要跟个没事人似的在那儿站着,你也想想办法啊!” 圣上:“……” 圣上从善如流:“好的,好的。” …… 期末考试终于还是来了。 仍旧是沿用上一回神都联考的规矩,不同书院之间交换老师进行监考。 一口气把所有科目考完,最后走出考场,坐上回宫的马车,大公主心里边儿竟有些空落落的! 又有点担心:“有道数学题,我拿不准选的对不对,检查的时候把答案给改了,只是最后快要收卷的时候,还是又给改回去了……” 她说的是关于学业的事情,小时女官答得也很认真:“拿不准,就说明那部分学得不算扎实,等之后太太们讲题的时候,再从头学一遍也就是了。” 大公主用力地点一下头:“嗯,我明白!” 她同样很认真地说:“就算是答对了,其实也只是因为运气好一点罢了,并不是因为我真的明白。” 小时女官听得欣慰,笑眯眯地道:“元宝珠小朋友真是一个特别好的学生!” 说完,又禁不住扭头去瞧皇长子。 因正是午后,天上的太阳略微带着那么点热气,皇长子将车帘掀开,透过车窗向外张望。 那眉头皱着,也不知是在为什么难题所惑。 马车不知是途经了谁家的府邸。 阮仁燧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们说石狮子嘴里的球儿到底是怎么放进去的,为什么拿不出来?” 小时女官:“……” 太棒了! 这种永远让你摸不着头脑的对话! 强大的夏侯家基因! 夭夭有时候就这样…… 大公主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真的拿不出来吗?” 阮仁燧还真是试过:“崇勋殿外边那两只石狮子嘴里边都有球,我让人试着拿过,拿不出来!” 大公主不相信:“这怎么可能?” 她想了想,说:“肯定是没有找好角度!” 姐弟俩皱着眉头,你来我往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一起去崇勋殿那儿试试看,到底能不能把石狮子嘴里的球儿拿出来! …… 崇勋殿内。 圣上还在跟政事堂的相公们议事,忽的瞥见从外头悄悄地走进来一个小内侍,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往宋大监那儿去了。 圣上就知道是外头出了事。 虽不是特别要紧的大事,但也不是可以在人前明说的小事。 他心想:这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议事暂且告一段落,宋大监吩咐侍从们为诸位宰相添茶。 自己则到圣上身边去,悄悄地告诉他:“陛下,大公主和皇长子都在外边,拿着锤子把宫门前那两头石狮子的牙敲掉了……” 圣上眼前一黑:“……” 你永远都不知道冤种们会搞个什么新闻出来! 他震惊之余,又由衷地问:“为什么啊?!” …… 大公主到了崇勋殿门外,不得不承认弟弟说得对。 即便是再三变换了角度,也仍旧取不出石狮子嘴里的球儿! “这是怎么搞的呀!” 大公主兴奋不已:“狮子的嘴巴比球小,那球究竟是怎么进去的?” 小时女官倒真是知道答案,但是大公主不许她说:“我们要自己想!” 阮仁燧忽的想起自己前世在京兆府上班时候的见闻,脑海中不由得灵光一闪:“是不是雕刻成两个半圆形的球,分别送到石狮子嘴里去,然后再给粘起来?” 两个好奇的小脑袋马上凑过去细看了。 大公主眉头紧锁,犹豫着说:“好像真的有点线?但又不是直的……” 之前挪动石狮子嘴里的球儿,都是吩咐侍从做的。 这会儿她按捺不住,叫人去取了两把小凳子和相应的工具来,自己和弟弟一起踩在上边,各自分了一头石狮子。 也不在乎那石球凉的像冰,小手握着凿子,用来在石球上推来推去。 又不时地戳戳这里,捣捣这里。 阮仁燧还是觉得那石球是用两半半圆球粘起来的。 大公主却发觉,其实石狮子的嘴巴是比石球大的,之所以拿不出来,是因为被石狮子突出的牙齿卡住了。 她心想:难道说,牙齿才是机关,是后来安上的? 摸了半天,却又没摸到…… 最后两个小孩儿都有点恼了,抄起锤子“咣咣”抡了几下。 石球碎了,狮子牙也掉了。 两败俱伤。 这时候他们俩木然地才想起来——不是在想石球究竟是怎么放进去的吗,为什么全都给砸坏了…… …… 宰相们议事结束,从崇勋殿里出来,就见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已经蒙上了红盖头。 闻相公有点好奇:“这是……”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说:“因为它们俩今天要成亲!” 阮仁燧大声附和:“没错儿,这个是新郎官,那个是新娘子!” 童言稚语,惹得宰相们全都笑了。 摆烂,摆烂,摆烂!!! 第369节 丁玄度还说呢:“新郎官怎么也盖着盖头?” 再低头一看,忽的瞧见地上一物。 他起初微怔,回过神来,不由失笑:“这婚事结的不太妙,才刚成亲,新郎官的牙就掉地上了……” 阮仁燧:“……” 大公主:“……” 等这群人都走了,姐弟俩实在松一口气。 阮仁燧又约着他大姐姐去吃烤饼:“是新研究出来的馅儿,虾仁海苔味的烤饼!” 大公主还有点忐忑:“我们把这一对石狮子弄坏了,阿耶会不会生气啊?” “这有什么,”阮仁燧无所谓地一摆手:“最后还不是要像父亲一样把我们原谅!” 大公主:“……” 刚刚结束议事走过来的圣上:“……” “谁说的?” “圣上黑着脸叫:“都给我过来!” 大公主脸上带着点心虚,慢慢地挪了过去。 阮仁燧就从容多了。 他轻叹口气,语气成熟又无奈:“阿耶,我发现你这人特较真儿……” 第187章 “岁岁,好不好看?”…… 除夕之前的三天,神都城就会变成一座不夜城。 灯火昼夜不息,一直亮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结束。 贵妃悄悄地跟儿子说:“等到了腊月二十七,要是天气好的话,我跟你阿耶带着你去看灯!” 看灯!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真的吗,阿娘?” 贵妃笑眯眯地点点头:“真的呀!” 阮仁燧就专门做了张月历,每过一天,就在上边画个圈儿。 一天天的数着,看还要多久就能到腊月二十七了? 圣上侍弄着他的水仙花,看得有点好笑,私底下说:“你就缺那么几盏灯看?” 阮仁燧捧着自己的脸颊,美美地在看那张月历。 因心情好,也没跟他阿耶计较,只说:“大家一起出去看灯,就是会很开心啊,这种小小的好事,哪怕很多年之后再想起来,都是会很温暖的!” 圣上听得楞了一下,再回过神来,不禁轻嗤一声:“你这也太肉麻了吧!” …… 考试结束,一直拴在学生们脖子上的缰绳,也就解开了一半。 本来也是嘛,这学期的课业早就结束了。 而授课的太太们,又多半都出去批卷了,也没有闲暇来盯他们。 倒是发了新书,让他们自己预习——勉强也算是找点事情做嘛! 一班的学生们在考试结束的第一时间就互相核对了答案。 几个人都相同,则皆是欢欣鼓舞。 有一个不一样的,就知道是自己做错了,立时便要皱一皱眉,再叹口气。 宋琢玉底下排名靠前的几个人,又不免私底下去打探去自己名次相近同学的失分情况,暗地里算一算,这回究竟是谁考得更好? 大公主跟几个小伙伴儿凑在一起对了对答案,都考得不错,起初还很高兴,转念又想:难道是因为卷子太简单了? 重又陷入到了另一重焦虑当中。 又纷纷议论起来寒假的安排。 汪明娘说起这事儿来,眼睛里的光彩都格外浓郁了几分:“我阿娘说了,我要是能考进前五名的话,就带我去中都玩儿!” 中都! 这话惹得几个小伙伴儿羡慕不已。 庞君仪就很歆羡地说:“我阿娘给我报了辅导班……” 几个小孩儿听得一默。 宋琢玉不太确定地说:“我应该也是在家温书吧?” 大公主则是很肯定地说:“我寒假也要好好地补课!” 几个人都这么卷,搞得汪明娘都有点自我怀疑了。 是不是也应该好好看书? 但是她真的很想出去玩! 又有点忐忑:万一考不进前五名呢? 她很自觉地翻开刚发下来的新课本,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其余人也亦如是。 相较于一班稍显紧绷的氛围,十班可就要松弛多了! 经过今天一上午的等待,他们已经确定上自习就是纯粹的上自习,根本没有太太会过来。 既然如此,那今天下午,就把假期前的聚会给办了! 一群小羊们很严肃地开了个会,每只小羊都被分配了任务在身上。 有负责布置教室的,有负责提供甜饮,有负责带瓜子零食薯条炸鸡的,还有做后勤保障,乃至于提供应援物品的…… 阮仁燧因字写得好看,跟其余画画比较好的同学被分配到了出黑板报的任务。 他负责写放假快乐那四个大字,其余几个同学负责画装饰性的花边和配套的小花小草。 阮仁燧就觉得这事儿还怪有意思的。 这天中午早早地吃完午饭,他就到教室里边去忙活了。 到了地方一看,好些同学早就到了。 有踩着凳子往墙上挂彩带的,还有人专门把教室里的桌子堆成u形,因为下午还有同学会表演节目! 徐太太的阅卷任务只被安排到今天上午,是以工作暂且告一段落,吃过饭之后,她就往龙川书院这边儿来了。 根据她当班主任的经验来看,越是临近放假,学生们就越是容易搞事! 结果才刚到了书院门口,就遇上了明显是要搞事的曹奇武。 这家伙背着好大一个包,活像只蜗牛。 大抵是因为那只包太重了,徐太太甚至于觉得他有一点往后倒的倾向。 她板着脸,很严肃地咳嗽了一声,走上前去,叫住他:“曹奇武。” 曹奇武明显吃了一惊! 他张皇不已,伴随着回身的动作,背上的大包里发出乒乒乓乓地明脆的碰撞声。 徐太太:“……” 曹奇武:“……” 曹奇武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徐太,太太,我最近有点咳嗽,我阿娘让我带了两瓶中药喝……” 徐太太实在好奇他想要干什么,又不愿在书院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去翻自己学生的包。 当下就故意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样子,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曹奇武看她信了,不由得暗松口气,转念一想,忽的又把心给提起来了。 他转动一下眼珠,试探着问:“徐太太,你下午盯着我们上自习吗?” 徐太太听到这儿,就隐约地猜到了几分。 心念几转,略微沉吟之后,神色随意地笑着摇摇头:“不,去办公室拿点东西就走。” 曹奇武的心终于稳稳地落到了肚子里。 他一向鬼点子多,这回倒也机灵,进教室之后,专门叫上小伙伴跟自己一起去盯着班主任:“她要是要去教室的话,岁岁你就赶紧去报信,我想办法拦着她!” 阮仁燧笑眯眯地应了声:“好。” 生活可真是有意思! 徐太太觑着外头两道影子落在窗上,心里边就明白了,当下抱了几本书在怀里,走了出去。 拉开门,外头两个小孩儿都跟麻雀似的,扑棱棱飞走了。 她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然后绕到后门去,又悄悄地回去了。 徐太太有点担心这群小孩儿搞什么危险的事情。 她悄悄地绕到后窗那儿,向里瞧了一眼,起初神情微怔,会意之后,不由得微笑起来。 一群小羊在里头咩咩叫得正欢,说话的,发笑的,拍桌子的,哪怕是门窗紧闭,外头都能听见。 惹得巡查的级部主任找了过来。 徐太太赶忙去敲了敲十班教室的门。 没进去,就是隔着门喊了声:“都小点声!” 里头霎时间就寂静了下去。 摆烂,摆烂,摆烂!!! 第370节 又去级部主任面前好说歹说:“最后这么几天了,叫他们高兴点吧……” 到底糊弄过去了。 孟大娘子知道这事儿,倒是笑了:“考完试了,又不上课,孩子们静不下心来,其实也是正常的。” 她说:“堵不如疏,不如就大大方方地抽半天时间,让他们自己在教室里玩玩闹闹算了,都是从小的时候过来的,哪有不喜欢的呢!” 徐太太由衷地道:“大娘子体恤学生,宅心仁厚。” 等再从孟大娘子那儿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前,忽见门外还放着一只很精巧的小袋子。 打开来瞧,是一张贺卡和一堆乱七八糟的零嘴儿。 徐太太轻轻地打开了那张贺卡。 预祝徐太太寒假快乐! 她心头一暖,由衷地笑了。 …… 冬日里天黑得早了,尤其天又冷,在街面上停留的人都少了。 宋琢玉跟几个小伙伴在书院门口道了再见,背着书包,步履稳稳地回家去。 到了家门口,都没有进去,就听见她干娘刘永娘的大嗓门了。 她有点无奈,推门进去,结果第一时间就□□娘给拎住了。 她兴奋不已地问:“琢玉,你来猜猜,我给你带了个什么好消息来?!” 宋琢玉想了想,试探着说:“干娘,你研究出来什么新菜了吗?还是说今年的腊肉熏得特别成功?” “嗨呀,不是啦!” 刘永娘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宋琢玉没猜对,她也没卖关子。 当下拉着这孩子的手,眉飞色舞地道:“我给你找了一个好老师,一个能教你《尚书》的老师——之前把你难住的,是这个《尚书》吧?” 宋琢玉实在吃了一惊! 她惊愕不已:“您给我找了个能教《尚书》的老师?!” “很吃惊吧?” 刘永娘美美地品味着她的惊诧,而后又说:“其实也不是我找的啦,是客人帮忙给介绍的……”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新奇之色来:“这位客人神秘的很,约了我去做饭,却不见我,说话都是让使女代为转述的,这倒也不算是很奇怪——但她还说呢,她是应邀而来,之前我曾经说过,要请她吃我做的菜的……” 宋琢玉听得讶然。 她阿娘宋巧手饶是早已经听过一遍了,这会儿也仍旧听得津津有味。 宋琢玉问:“干娘,你能想起来是谁吗?” 刘永娘干笑了两声:“我这么说过的人多了去了,哪知道是谁?” 又说:“她吃得很满意,还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宋琢玉明白过来了,心里边一阵感动。 果不其然,那边刘永娘已经下暴雨似的,把整件事情酣畅淋漓地倾洒了出来:“我看她厅堂里都摆着书,想必是有学问的人。” “又想起来你之前被《尚书》难住,就怀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了问,看能不能帮帮忙?” 她自己也觉得很惊喜:“没想到她很痛快地就答应啦!” 说着,从怀里取出用帕子小心包着的拜帖,递给自己的干女儿:“我怕她是唬我,还专门跟你娘去打听了,这位博士还真是治《尚书》的大家!” 宋琢玉看着那张拜帖,眼眶不禁有些发酸:“干娘……” 刘永娘笑吟吟地摸摸她的头:“琢玉,好好努力呀,干娘等着看你游街的那天!” 宋琢玉虽然很感动,但还是忍不住纠正了一下:“干娘,那叫夸街,游街的是要被砍头的犯人……” 刘永娘:“……” 刘永娘恼羞成怒:“领会精神嘛!” …… 从前教导过大公主和阮仁燧的杜崇古刚跟妻子曾娘子归家。 他正念叨刘永娘:“眼瞧着就是年了,得趁早去把时间约上,请刘永娘来做菜才行……” 曾娘子哼笑一声:“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 又说:“你以为人家神都名厨的称号是浪得虚名?十一月都没过完,腊月的日程就预订完了!” 她早就定下了。 杜崇古赶紧说:“还是太太英明啊!” 曾娘子刚刚在颍川侯府吃了几杯酒,身上大氅又厚重,这会儿脸颊还是红的。 她由衷地同丈夫说:“真是一对璧人。” 杜崇古回想起今日见到的一对新人,也就是曾二娘子和她新娶的夫婿,也是深以为然:“女才郎貌,实在登对。” 又忍不住蛐蛐了几句:“小姑成婚的大日子,世孙夫人居然推说身体不适,连个面都没露,真是……” 曾娘子说起本家那边的事情来,也是摇头叹息:“以后只怕还有得瞧呢!” …… 阮仁燧一直盼着腊月二十七呢,结果到了二十六那日的下午,天色忽然间变得阴沉了。 倒是没有下雪,但是温度骤然间降下去了。 他的心情也紧跟着降下去了。 阮仁燧预感到,今年的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只怕是看不成灯了。 到了第二天,仍旧是冷得出奇。 贵妃大概也意识到今晚的行程得泡汤了,当下还若无其事地给儿子打预防针:“好在神都城的灯会亮大半个月,过完年再去看,也跑不了……”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遗憾,但也不愿意让她难过。 当下也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抱了抱他阿娘的手臂,说:“阿娘,没关系的,那我们等过完年再去看!” 贵妃蹲下身来,很温柔地抱了抱这个软乎乎的小孩儿:“岁岁真乖!” 结果到了晚上,圣上还贱兮兮地来撩拨儿子:“真可惜啊,还专门做了月历,结果没用上……” 阮仁燧:“……” 阮仁燧没好气道:“阿耶,你管那么多呢!” 又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阿娘,说:“到时候我们出门看灯,不带他,就我们俩!” 贵妃一边儿悄悄地瞪了圣上一眼,一边搂着儿子哄他:“好好好,不带他,就我们俩……” 一直到吃完这顿饭,阮仁燧都没再跟他阿耶说话。 等到他要去睡觉的时候,圣上还跟在他后边,贱兮兮地弯着腰,看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吧,真的生气啦?” 他很没有自知之明地说:“我也没说什么啊……” 阮仁燧紧紧地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等到了自己寝殿门口,双手用力,猛地把门给推开了。 阮仁燧一下子就愣住了。 寝殿里俨然已经成了一片水仙花灯的海洋,宛若夜空中光华璀璨的明星。 那晶莹剔透的花瓣在鹅黄色灯火的映照下如此清丽梦幻,无数只莲盆共同做了梦的温床,与之相辅相成,共同汇聚成了这一夜的灯花璀璨。 阮仁燧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很感动地回头去看。 他阿耶哼笑一声。 他阿娘背着手,一脸神气,笑盈盈地看着他:“岁岁,好不好看?” 阮仁燧扑到了她的怀里,大声说:“特别好看!” 第188章 正文结束 除夕算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节了,即便是中秋,与之相较,似乎也逊色了一筹。 相应的,自然也是异常忙碌的时节。 因宫务繁忙,贵妃这几日明显起得早了。 年底了,各宫怎么赏赐内侍和宫人们? 给宗室和外戚们的赏赐又怎么算? 新春佳节,勋贵和文武大臣入宫,座次又该怎么安排? 乃至于内命妇朝拜和相应人物的宽抚与敲打…… 贵妃从前其实是不太谙熟这些事务的,只是朱皇后薨逝之后,她作为后宫之首,在大尚宫的辅弼之下,硬着头皮开始尝试,渐渐的,竟也有些历练出来了。 到了除夕这日,贵妃起身穿戴整齐,就先叫给底下人看赏。 易女官和燕吉因诸事尽心,赏赐之外,贵妃特别拔擢,分别给她们俩升了一级。 该忙的事情都忙活完,她才往寝殿里去看儿子。 阮仁燧这会儿也已经起了,侍从们正给他梳头装扮。 依照内廷一贯的风俗,除夕这日,皇嗣着明黄色礼装,额头点辟邪红点,佩金项圈。 原本其实还要用红锦带扎头发的,只是因还在大行皇后丧期,便给免了。 贵妃过去的时候,那边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阮仁燧生得很白,脸颊又丰润,尤且带着婴儿肥,郑重装扮起来,实在是很富贵可爱。 摆烂,摆烂,摆烂!!! 第371节 这会儿看她过来,马上就雀跃着叫了起来:“阿娘,你今天也好好看啊!” 贵妃着深紫色襦裙,外披绿地孔雀锦织金大衫,发髻高挽,十二树花钗伴随着她行进微微摇曳,妆点出天家至极的富贵。 即便是在殿内,没有光照,也能窥见那金线织就的葵花纹路熠熠生辉。 她过去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又叫燕吉:“正芳娘子来了吗?” 正芳,是圣上为从前照顾儿子的乳母钱氏而专门取的字。 燕吉应了声:“早就在等着了。” 贵妃便点点头,说:“叫她进来吧。” 她坐下身去,却尤且还拉着儿子的一只小手,不无感慨:“这一年过得真快,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回头再想想,也真是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钱正芳从前在披香殿待过三年,这会儿过来,也仍旧熟络。 先是恭贺过贵妃进位之喜,又挽起衣袖调制朱砂,预备着要为皇嗣点眉心的辟邪红点。 贵妃笑着说:“劳你天不亮就起身,进宫忙这一趟了……” 钱正芳赶忙摇头,由衷地道:“娘娘折煞我了,就是您瞧得见我,才肯把这样赏脸的事情交给我做呢!” 贵妃也很欣赏她的明白,也就是因为她是个明白人,所以才想着再拉她一把呢! 她问:“近来过得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钱正芳嘴上这么说,但眼角眉梢神采飞扬,这都是骗不了人的。 她含笑说:“新声出版社陆陆续续地出了好多本子,时间都有点不够用了,吕主编瞧得起我,让我做了绘画组的组长……” 贵妃跟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恭喜恭喜啊!” 虽然是除夕,各家公廨都关门放假,只留下必要的人员轮班值守,但神都的街头巷尾较之从前,反倒是更加热闹了。 新声出版社这边儿,也仍旧有人坚持在岗位上。 宁禾子眉飞色舞地在开会:“今年春节,我们要做一个不一样的新春特辑……” 只是同时她也很细心:“对外发表的内容都要仔细核验,有所避讳,还在大行皇后丧期,咱们又是王妃娘娘的班底,闹出事来,罪加一等!” 底下人震声应道:“知道了!” 该安排的都安排完,宁禾子又觉得有点遗憾,自己一个人嘟囔:“要是敏如姐姐也在就好了,她离职之后,总觉得空落落的……” 千里之外。 孟崇如要参加的饭局忽然间变得很多。 甚至于连他夫人,都接到了刺史夫人和长史夫人的邀约,排着时间,一日日地去赴宴。 搞得几个比较相熟的同僚羡慕又惊奇。 私底下去问他:“崇如,你这是走了什么门路?怎么忽然间得了这么多人青眼!” 前不久刚收到老父亲做了国子学司业,几日前又从刺史口中知道小妹被圣上钦点为中书省主事的孟崇如:“……” 其实我也不太懂哎。 他木然地心想:爹,小妹,怎么我走之后,你们忽然间就出息成这样了…… 嗐,不管了! 总归是好事嘛! …… 前世跟今生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似乎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譬如说,在阮仁燧的记忆里,前世嘉贞娘子一直都在宫里,隐隐有成为第二个大尚宫的趋势。 但是到了今生,就在他阿耶新年封印之前,降旨意给了她一个中州刺史的职位,年关结束,就得外放离京了。 中州刺史,正四品。 而此时此刻,她其实也还不到三十岁。 风华正茂。 太后娘娘知道之后,专门叫她过来说话:“还是出去好,多见见世情世貌,在宫里待的久了,不自觉就会被宫廷的富贵所影响,变得骄横起来……” 嘉贞娘子郑重其事地应了声:“是。” 太后娘娘又叫她做好准备:“临行之前,该见的都见一见吧,这七八年间,估计你是没有机会再回京了。” 嘉贞娘子又应了声:“是。” 最后太后娘娘点点头,如同当初王元珍离京的时候一样,也赐予她可以飞书千秋宫的特权。 她微微一笑,神色少见地有些柔和,目光里含着几分勉励:“飞吧,飞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 …… 贵妃知道这事儿,心里边的感触和不舍可就比当初王元珍离京的时候多多了! 老实说,王元珍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可嘉贞娘子是不一样的。 贵妃会为嘉贞娘子有了好的前程而高兴,但是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为她的离去而伤怀。 除夕这日,嘉贞娘子临行之前,最后来给宫里的贵人们请安辞别,贵妃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觉得眼眶酸了。 只是碍于是大好的日子,实在不能哭,所以不得不仰起头来,让眼泪倒流回去。 嘉贞娘子也有些感伤:“娘娘,您也多多珍重啊!” 贵妃有点哽咽地应了声:“嗯!” 等嘉贞娘子走了,她心里边不可遏制地有些难过。 有些话没法跟外人说,就只能跟自己的儿子说。 贵妃搂着他柔软的小身体,百感交集:“岁岁,你不知道,当初你刚出生的时候,你阿耶还在忙,在这儿守着的,其实是嘉贞姐姐和朱皇后……” 忽的想起朱皇后也不在了。 不禁又是一阵恍惚。 阮仁燧有点担心地看着她,软软地叫了声:“阿娘……” 贵妃回过神来,反倒释然一笑。 她轻轻地,温柔地将他搂得更紧:“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 新春将近,宫内宫外,四处都飘荡着美食的气息。 圣上专门请王娘娘进宫来,结果却被她婉拒了。 她打算跟刘永娘和宋巧手她们一起守岁。 漂泊半生,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在吉宁巷找到了归处。 龙川书院里,孟太太一睁眼就是炸。 炸带鱼,炸萝卜丸子,炸藕夹、炸茄盒、炸辣椒…… 孟大娘子跟弟妹负责做面食,蒸馒头,豌豆包、糖三角,还有枣糕! 孟大书袋则专门买了几只鸡回家来煮鸡,预备着熬出汁来,凉了做鸡肉冻来吃。 空气里都弥漫着油脂的香味和浓郁的麦香味。 曹太太因家里边还有几张巨口,这会儿也是忙得热火朝天。 炸油角、炸煎堆、炸蛋散,萝卜糕、芋头糕,还有秘制的腊肠、腊肉、腊鸭…… 一阵风吹过去,鼻子里边儿全都是腊味独有的香气! 曹奇武在家里边待不住,摸了条腊鸭腿攥在手里,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玩儿了。 曹太太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只要别惹事儿,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过会儿曹奇武回来了,她探头一看,才刚换的新衣服,灰扑扑的,全都是尘土了。 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膝盖那儿居然还磕破了洞! 曹太太火冒三丈:“曹奇武,你给我过来!” 曹奇武一溜烟跑掉了! 外头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经过,车身两侧悬挂着“车”字灯笼。 曹奇武看见里头坐着个衣着富贵的青年,手里边攥着暖炉,掀开车帘,懒懒地向外看。 正赶上了,两人四目相对。 那青年看着他,向前一伸拳头,打开一看,满把的金瓜子儿。 曹奇武下意识左右看看,不可置信:“给我的?” 他以为是遇到了心软的神。 “怎么可能?” 车貔貅哈哈一笑:“小孩儿,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嫁给了有钱人!” 曹奇武:“……” 神,神经病啊! …… 苗大娘子专程往费家去走了一趟,提前给自己的义母费氏夫人拜年,除去常礼之外,还额外地带了一份自己亲手做的年糕。 费氏夫人很爽快地收下了,又给了这女儿压岁钱。 苗大娘子同样很爽快地收下了。 她的使女在外头等候,费氏夫人眼尖,瞧见她使女孩拎着一只篮子,心里边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当下故意问她:“待会儿直接回家去,还是另有什么安排啊?” 苗大娘子撒了个小谎:“干娘,这就预备着要回家了……” 结果等她辞别之后出门,费氏夫人专门在后边叫她:“去夏侯家的话,往东边走更近哟!” 摆烂,摆烂,摆烂!!! 第372节 苗大娘子听得有点窘迫,脚步加快,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 天渐渐地黑了,然而城内各处灯火通明,竟不觉入夜。 荆无功下值归家,还没有换下身上的官服,便听见房门被人敲响了。 他微觉愕然,只是都没等他开门,来人就先一步进来了。 公孙娘子拎着一坛酒,好像对方才是个不速之客似的,老大不高兴地道:“怎么这么久?” 荆无功:“……” 荆无功张口欲言。 公孙娘子抬手一指他,先声夺人:“你要是假正经,再被我呛回去,不好意思的可不会是我!” 荆无功:“……” 荆无功就不再言语,走上前去,默默地接过了她提来的那坛酒。 …… 偌大的宫廷流溢着盛世的繁华绮丽,笙歌正盛,舞乐连绵。 凤花台不知从哪儿弄来好大一个葵花盘,正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一个一个慢慢嗑瓜子儿。 阮仁燧跟大公主穿着相似的服制,头顶都扎两个小揪揪,眉心红点,戴金项圈,这会儿都托着腮,在看鹦鹉嗑瓜子儿。 看一会儿,还忍不住小猫似的你蹭蹭我、我蹭蹭你,一脸幸福地喵喵叫一句:“好可爱呀!” 他们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他们也是同样可爱的风光。 外头忽然间响起了轰鸣声。 除夕夜的礼花开始了。 姐弟俩兴奋不已,拉着手,矫健的小马一样,哒哒哒飞速地跑出去了。 贤妃有点无奈地叫女儿:“仁佑,你慢点!” 贵妃也叫儿子:“岁岁,你把手套戴上,当心手冷!” 圣上笑着叫她:“他自己有数,放心吧。” 外头的礼花还在继续,人在殿内,也能看见外边的天空明暗不定地在闪烁。 圣上借着衣袖的遮掩,拉住了贵妃的手。 天气很冷,但他的手是暖的。 两个人一起往外边去了。 期间或许有人投来形形色色的目光,但他们俩显然都不会在乎。 轰鸣声还在继续,并且将持续到夜半时分。 阮仁燧前世看过许多次礼花,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都不如今晚的。 无数朵礼花交相辉映,照亮了这一晚的夜空,也照得他满心明媚。 他轻轻地说了句:“真好。” 大公主没听见,礼花太吵了。 她大声问弟弟:“岁岁,你说什么?” 阮仁燧启唇一笑,同样大声地回答她:“我说,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