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 第1章 《璇玑》作者:时升【cp完结+番外】 简介: 医神丁曦,姿容清冷,医术卓绝。 但无人知晓,那张美人皮囊之下,藏着世间至煞之物。 因为此物,她害死了她的父母、师尊以及门派中上百弟子,又叫她的亲生弟弟成了一辈子被困于玉中的冤魂,还叫她忘了一个叫“游泽”的人。 所以她不知道,那个人为了她,曾受了天刑、弃了神位、断了神骨、毁了修行,又追着她入轮回,为她求生求死,却始终眉眼温柔,只为求她一次停留。 但后来。 后来她行至末路,再难回头。 后来他身中恶咒,堕入魔障。 许久之后的妖皇城里,她遭锁链缠身,在琉璃筑就的囚笼里被掐着下巴仰头,望向眼前那双被冰冷戾气填满、不再温柔的桃花眼。 医神的傲骨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成了帝君的游泽将她拽下神坛,囚于阶下。她忍着痛意仰头看去,望见朱玉冕旒之后,帝君殊色眉眼间满是疯狂骇人的偏执恨意。 可直到她也中了恶咒,入了泥潭,却始终未再离开他半步。 ——只因在那渐渐恢复的记忆里,她终于知晓了何谓……心疼至极。 既然如此,便让她陪他一起下地狱吧。 前.温柔上神.后.疯批帝君.男主 x 前.冷美人医神.后.病美人囚宠.女主 仙侠正剧,古早虐向,he,双* 男女主双美强惨,皆有前世今生。 第1章 丁曦 九洲北境,极寒之地。 天地间,风与雪纠缠不清,它们相互追逐,彼此撕咬,扯出无数白色的雪片,又洋洋洒洒地四下散开。于是那白色在天地间飞舞着,飘摇着,几乎无处不在。 雪越下越大,寒意砭骨,极冷。 而北境的第一修仙门派——凌云阁,正位于此处。 凌云阁的主殿矗立在寒斜山的山顶之上,由于此山山势极高,大殿的四方檐角皆隐没在了云雾里。而在寒斜山的四面,都是些笔陡的崖壁,直插云霄,飞鸟难越。 此刻,在寒斜山的南面,也就是最高最陡的那处山崖的对面,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老人稳稳地立在一处尖利的怪石之上,那怪石从山壁里凸出,下临万丈深渊,然而老人却面不改色,只巍然地立在那里,看上去便身手不凡。 他穿着一身云锦长袍,额发高束,露出额下紧蹙的双眉,显得神色格外肃穆。正微仰着头,死死地望着另一端的山崖崖壁。 那里有一个身形纤长的、竹青色的人影,正踩着一柄长剑,御剑在断崖之侧疾速地飞行。 人影身手极佳,一直精准地贴着山势而飞,始终与山崖只隔着半寸的距离。其间遇到无数凸起的尖角冰棱,都被那人影灵巧地避开。 不出片刻,那人就在山崖上飞了数十个来回,从上而下来来回回地飞过,似是在找寻着什么东西。就这样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人终于踩着剑调过头来,朝老人飞了过来。 青色的人影靠近了,显出身形,却是位莫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身姿纤细而修长,姿容清妍,眉目疏冷,双眸中带着远超年龄的冷静,显得气质出尘而孤寒。 她一边娴熟地收了剑,一边稳稳地落在老人身前,又欠身一礼,朝着老人恭敬道:“掌门,找到了。” 言毕她便伸出掌心,摊开手掌,露出一枚极为细小的、类似银针一般的东西 ——但那不是银针,而是一种虫子,名为“如梭”。此虫形态细小、移动疾速,又生长在崖壁之上,因此很难叫人发现踪迹,然而却又是一味治疗顽疾的上好良药。 而巧的是,老人——也就是凌云阁的掌门,不但擅长剑道,同时还是凌云阁门下的萱草堂,也就是天下第一医师堂的堂主。 故而平日里,他常常带着弟子来这断崖上寻找这种虫子作为药材,同时还能顺带以此来锻炼弟子的眼力、反应力和御剑术。 老人接过来那只“如梭”,紧蹙着的双眉却并没有展开,只道:“比上次只快了须臾,还需多加修习。” 少女不答话,只略一挑眉,一边摊开了另一只手的手心—— 那里竟已然有了四只“如梭”。 老人愣怔片刻,随后朗声笑起来,道:“了不得!”他捋了捋胡子,看着少女笑起来,“看来老夫这剑术第一的位置,终于要易主了!” 少女神色不变,眉目间丝毫不见骄纵之意,仿佛并不在意旁人的夸赞,只淡声道:“掌门谬赞,丁曦在此处修习了多日,不过熟能生巧罢了。” “啧。”老人咂了下嘴,似是有些扫兴,“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的性子如此无趣?待老夫回去把这消息告诉给你丁师叔,他定然高兴坏了!行了,快随我回去吧。” 丁曦答了句是,便跟着老人一路向北飞速掠去,不出片刻,二人便落到了凌云阁主殿门前。 主殿门前,是一处由玉石搭建的演武场,此刻,凌云阁的副掌门——丁延堂正带着阁中弟子在此处练习剑术招式,演武场上一片喝哈之声。他站在看台上,正舞着剑,给演武场上的众弟子做着示范,又在眼角余光中瞥见了老人飞过来的身影,于是面露喜色,停下手里的动作,走过去迎接他们。 “师兄回来了。” 丁延堂停在老人身前,先是同他躬身一礼,随后又看到了跟在掌门身后的丁曦,面上又多了几分诧异,“曦儿?你怎么也跟着回来了?” “嗯。”老掌门故作矜持地答了句,原只想点点头,末了却又忍不住眯起眼,朝着丁延堂笑眯眯地道,“师兄有件好事要告诉你,你猜猜是什么?” 他原想买个关子,然而丁延堂却不走寻常路,闻言,他忽然双眸一亮,答:“我知道是什么!”说着,他转眼看向丁曦,“曦儿,是你的剑术已经练成了,对不对?” 言毕,见丁曦颔首默认,他便露出惊喜之色,笑了起来,“师叔就知道,你从小天赋异禀,肯定修习得很快!好孩子,这几日练剑辛苦了!走走走,曦儿,师叔带你去喝庆功酒!” “啧,你又知道了?怎么你也如此无趣?”老掌门又咂了一声嘴,露出扫兴之色,然而末了,他又拦着丁延堂不让他走,问道,“先别走,你猜猜,方才阿曦捉了多少只如梭虫?” 丁延堂一顿,犹豫着答:“两只?” 老掌门神色傲娇地一摇头:“不对,再猜。” “那……三只?” 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如同顽童,丝毫不顾忌演武场上众弟子的注视,开始就着“捉了多少只虫子”这种幼稚又无聊的问题争执起来。 丁曦站在一旁,露出一脸“我不认识这两个脑疾患者”的冷漠表情,默然地移开了视线,抬步独自走开,打算先自己回偏殿休息。 穿过人群的时候,因为丁曦的冷漠神色,弟子们纷纷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道路。 这种被旁人敬而远之的场景,丁曦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她神色不变,只如常地继续往前走,快到大殿门前的时候,人群里有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是个莫约比丁曦年少两三岁的少女,模样与丁曦有几分神似,因为个头不算高,于是蹦起来同丁曦招手,一边高声喊她:“堂姐!” 丁曦顿步,抬眼看到少女雀跃地朝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笑嘻嘻地道:“堂姐,好久不见,阿瑶好想你呀!” 少女在丁曦身前站定,语气里带着些撒娇意味,随后竟然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了丁曦,如同小孩一般亲昵地在她怀里蹭了蹭,一边问道:“堂姐你这次去哪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呀?” 她这举动看似平常,却是让周围的一众弟子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所周知,丁曦身为凌云阁前任阁主之女,同时也是萱草堂少堂主的首徒,虽然生了一张出尘绝世的脸,而且医术剑术都是一绝,可却是个极为冷漠的人。寻常人只要靠近她半步,不出半刻,便会被她那仿佛带着冰棱似的目光逼退。而这小师妹丁瑶不愧是副掌门之女,居然还敢和她撒娇? 这要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就被丁曦的浮游剑给一剑捅死了吧? 在众人震惊的、甚至是有些钦佩的目光之下,丁曦却并未推开丁瑶,甚至脸上万年冷淡的表情还和缓了些许。她低下头,正要开口同丁瑶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臭丁瑶,快放开我姐!” 那是个莫约十五六岁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凶巴巴的恼怒,听着来源,分明是从丁曦腰间传来的。丁瑶低下头,看到丁曦青色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枚镂花白玉佩,此刻这玉佩正发着莹光,像是里面藏了什么活物。 察觉到她的视线看过来,少年恶狠狠的声音又一次从玉佩里传出来:“看什么看!这是我姐姐,又不是你姐姐,谁让你抱她的?快把脏手拿开,不然我削了你的皮!” 第2章 “小福子?” 少女睁着大大的眼睛凑过来,对着玉佩里的少年声音故作惊讶地道,“你居然能看见外面了?” “你——” 玉佩里的少年明显被她噎得顿了一下,随即又凶巴巴地道,“是又怎样?我都说了,不准喊我小福子,我叫丁符!丁!符!还有!我再说一遍,把你的脏手从我姐姐身上拿开!” 丁瑶偏不不松手,她仗着玉佩中的丁符只能看却出不来,冲着他比了个鬼脸,得意道:“就不,你打我呀!略略略!” 眼看他们二人也要争执起来,丁曦果断地打断丁瑶的话,出声问道:“孟夫人呢?” “啊?”丁瑶倏然被打断,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答道,“你说我娘么?她昨日动身去西境了,说是我外祖母病了,她身为长女,要亲自去白寅殿照顾几天。” 丁曦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那我师父呢?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他的消息了?” 丁曦口中的师父名叫秦兹,是掌门的长子,丁延堂的同门师弟,也是丁瑶、丁符的师叔,同时还是萱草堂的少堂主。然而自从七年前,她师父离开北境,便再也没了下落,所以每次外出回来,丁曦都要问一句,是否有他师父的消息了。 丁曦这次不过也是照常一问,可她话音一落,丁瑶的脸色却僵了僵。 看着她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丁曦本以为她又要像往常一样答“没有”,便打算转身离开,不料下一刻,丁瑶却点了点头。 丁曦脚步一顿。 然而点完头,丁瑶的脸上却露出几分犹豫来,她先是踮起脚尖越过丁曦看了一眼那边的丁延堂和掌门那边,见没人注意她,接着居然一把拉起丁曦的手腕,一边拉着她跑一边急匆匆地撂下一句:“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说。” ———— 要在寒斜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那便只能是去后山。 这后山的山林之中,有一处寒潭,潭水极深。但因北境常年飞雪,寒潭上面都是厚厚的冰层。 丁瑶拉着丁曦一路飞快地穿过冰面,钻到寒潭后的怪石堆前,又熟练地爬到了石堆之后,二人站定,身形便正好被怪石和树枝挡住。 开口前,丁瑶一边平复气息,一边朝着四周环顾了一圈,等确定周围没人后,便开门见山地道:“我直说了堂姐——就在昨日夜里,我爹收到了一封秦师叔的信。” 闻言,丁曦脸色微微变了变,原本冷淡的脸上浮出几分难以觉察的惊愕来,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玉佩中的丁符先一步喊了出来:“这怎么可能?” 丁符的语气带着满满的难以置信:“这绝对是假的,秦师叔他走的时候人都已经疯了,而且双手筋脉全断,怎么可能还会写信会来?你——” “——你小声点!先听我说完!” 丁瑶打断他一连串的提问,一边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一边压低声音匆匆解释道,“那封信现在在我爹那里,昨日夜里就寄到了,但是现在已经被我爹藏起来了。而我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那时我正好去正殿找东西,为了省事儿,我打算像以前一样从西侧的偏窗那里翻窗进去,但好巧不巧,我刚一走到窗台前,就看到大殿里面有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正在同我爹说着什么。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就看到我爹手里拿着一封帛书信,脸上带着震惊的神色。然后,我就听到他质问了那人一句‘你当真不知道疏言的下落么’……” “疏言”是丁曦师父秦兹的表字,说着,丁瑶顿了顿,看了一眼丁曦脸色,这才接着道:“……我爹问完之后,我又听到那个男人摇头答了句不知道,接着又说那信是从东境那边找到的。等他说完这两句,便忽然倒了下去,任我爹怎么叫他也不醒了。后来我爹又叫人把他抬走,自己则偷偷地打开那封帛书看了一眼,看完之后,他的神色就彻底变了——由此可见,那信确实是秦师叔寄回来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是那种反应。” 她话音落下,丁曦许久没有回神,只面色微愕地立在原地。好半晌,她才开了口,仿佛确认一般地道:“你是说,那封信现在在延堂师叔那里,对么?” “没错。”丁瑶点点头,接着又补充道,“但是曦姐姐,虽然我知道你肯定要去找我爹要那封信——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你这么去,他极有可能不会给你的。因为昨晚那会儿他其实发现了我,而我只好假装路过,然后旁敲侧击地问他,但他不肯说,甚至差点要对我施咒抹除记忆,直到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他才放我走。后来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应该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我自己觉得这事不应该瞒着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想看看那封信,我知道它被藏在哪了,所以我可以替你想办法,把那封信偷出来——” “可是为什么?” 丁曦忽然打断她,一边蹙起眉,“我师父七年来生死未卜,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消息,为何要瞒着我?” 丁瑶看着她,犹豫片刻后才道:“不瞒你说,堂姐。” 见丁曦抬眼看她,她顿了顿,“其实我们——我、我爹,还有掌门,我们都觉得,秦师叔他已经死了——” 然而她还没说完,丁符忽然大喊起来:“你胡说!” 丁符的声音带着愤怒,大声打断她,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你根本就是在胡说!我师叔他不可能会死!” “你凭什么说我胡说?”丁瑶也怒了,冲着玉佩大声反问起来,“如果他没有死,为什么七年都没有消息回来?掌门是他的父亲,我爹是他的同门师兄,曦姐姐是他一手带大的徒弟,这里是他的家!七年!我们找了他七年!如果他没有死,为什么不肯回来?” 她语气里也带着愤怒,像是这些话已经忍了很久,吼出来的时候带着发泄的意味。然而等她说完,看见丁曦眼里一闪而逝的悲意,她忽然就顿住了。 “曦、曦姐姐……”丁瑶瞬间有些慌了,突然结巴起来,声音也跟着小了下来,“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丁曦不答话,只闭了闭眸子。片刻后,她恢复了如常的神色,睁开眼,冲丁瑶略一摇头,安慰道:“没事。”她顿了顿,又道,“不必你偷,我亲自去找你爹问个明白。” 丁瑶面露犹豫:“可……” “如你所言,此事与我师父有关。”丁曦打断她的话,语气是惯常的冷淡而不容拒绝,“而他既然是我的师父,就算……真的他死了,我也要替他找回尸身,给我死去的师娘一个交代。” 接着她不顾阻拦转身就走,然而刚走出一步,就看到了站在怪石堆之后的丁延堂。 他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了。 ———— 半个时辰后。 丁延堂从锁柜之前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只黑木匣子。 凌云阁的大殿内灯火通明,大厅里站满了内门弟子,然而自从丁曦被带过来之后,这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唯有赤色的烛火微微晃动,照得丁延堂手中的匣子幽幽发着暗光,让人一看便觉得这匣子极沉。 他朝着丁曦走过来,把那匣子放到她手上,又指了指上面的咒术封印,道:“信就在里面,但你要答应师叔两件事,我才能替你打开它。” 丁曦一边接过,一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答:“好。” 丁延堂叹了口气,那张在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无可奈何,在昏黄的烛光之下,显出疲态,让人错觉他老了不少。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觉得你师父没死,想要下山亲自去找他。”他哑声道,“所以为了阻止你,我便打算瞒着你。但今日我听到瑶儿说,她觉得这事应该让你知道,你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我就明白,我瞒不住你——就好像当年,瞒不住你师父一样。” 说着,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旧事,面上生出些感慨,良久,他才带着无奈地口吻继续道: “七年前,你师娘失踪的消息传来,哪怕他当时已经疯了,我终究还是瞒不住他。所以你师父走了,且一走就是七年,这七年间,我总是派人去寻他,可他一直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而到了如今,他没回来,你也要走了。”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面上浮出几分苍凉的悲意,直到过了好半晌,他脸上又渐渐浮出几分决然,相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又缓缓开口接着说道, “所以,师叔要你答应我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三年之内,不准离开寒斜山。” 丁曦一顿,末了见他神色坚决,又蹙着眉犹豫片刻,才答了句好。 “还有。” 丁延堂又道,说着,他一边抬头看向丁曦,一边露出从未有过的肃然神色。 “明日午时,我与掌门要带你去祭台,祭告先祖,将我派掌门之位传授给你。” 丁曦眸光一滞,倏然顿住。 -------------------- 围脖-时升-上有九洲地图,可对照食用,帮助理解! 第3章 第2章 游泽 三年光阴,好比朝生夜死的如梭虫,在一千只虫子的生死之间,已然飞逝而去。 而丁曦,也终于得到了下山的机会。 她将专属于掌门的云锦长袍换成从前的青纱长裙,拜别众人,在寒斜山出发,踩着浮游剑从北向东南飞去,从漫天飞雪到春风十里,一路顺着信中指引的方向,落到了一处名叫乾阳的小镇。 此处已是九州大陆的东境,依山傍水,花红柳绿,亭台水榭鳞次栉比,长街窄巷纵横交错,与常年飞雪的北境相比,宛然是另一番人间景象。 而与她所在的凌云阁相对的,这东境也有一处修仙门派,名唤通灵殿,位于这乾阳镇百里之外的苍鳞山上。而她师父在信中所提到的地方,就在这苍鳞山上。 但若想上苍鳞山,通常只有两种办法:第一,是要有通灵殿的拜会门贴,表示自己是受了通灵殿的邀请,便可以直接上山;第二,像是丁曦这样的别派掌门,或者是别的什么有身份的人,则需要让人通传一声,说明自己的来意,才能被准许进去。 然而丁曦一没有门贴,二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便只好再做打算。 此刻黎明初晓,天际才微微泛亮,但这小镇上的行人却不少。丁曦一边思索上山的办法,一边顺着人群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缓步走到了苍鳞山脚下的一处酒楼门外。 她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一抬头,这才发现这酒楼名字取得极怪,便忍不住脚步一顿。而随着她的停步,在玉佩中的丁符也看到了这名字,便没忍住笑了出来。 “六道酒楼……好怪的名字,莫非它的意思是,这酒楼只有六道菜?” 丁符把那名字又念了一遍,末了又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朝着丁曦道,“姐,不如我们进去看看吧?” 闻言,丁曦在门外停顿片刻,看到这酒楼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便想着兴许能在里面打听到什么上山的法子,于是就依言走了进去。 一进酒楼,才发觉里面的人多得骇人,不只正厅,连四面楼上的桌席都坐满了。酒楼的店小二正忙得脚不沾地,又是端茶又是上菜,手上就没空过。 这会儿他刚刚送走了一桌客人,正收拾桌凳,抬眼便看到眼前来了一个腰佩长剑的青裳女子。 女子看上去极为年轻,身形纤长,用一只玉钗束发。她脸上带着素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生得极美,然而神色却冷极了,只一眼,便扫得店小二一个激灵,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殷切地开口道:“客官来了?是要用饭还是住店?您请上座!” 丁曦依言坐下,在桌上放了银钱,一边冲店小二简短地道:“茶。” “得嘞,请您稍等。” 店小二恭敬地收了钱,便转身去替她端茶。他前脚一走,丁符便从玉佩里兴冲冲地说:“姐,你刚刚怎地不问问那小二,这酒楼名字的由来啊?” 闻言,丁曦低头瞥他一眼,淡声答:“何必问?六道,自然指的是人、神、仙、魔、鬼、妖这六界的轮回之道。” “你这是瞎猜的!不算!”丁符不服气,“我看,应该是取自人间六道真味,即酸、甜、苦、辣、咸、淡,而且要恰巧与这酒楼名菜相呼应才是。” 丁曦略一挑眉,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四周忽然从嘈杂变得寂静了许多,而酒楼里,那些原本坐着喝茶吃饭的宾客都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 丁符被这些人奇怪的举动打断,顺着人群的方向朝外面看过去。 丁曦见人多,下意识将玉佩往回收了收,才跟着人群往外走。只见那些原本喧闹的客人都噤了声,一同走到外面的街道上,而后纷纷神色肃穆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苍鳞山。 这是在干什么? 丁符正纳闷间,忽然便听见有一阵浩荡的钟声,从那百里之外的苍鳞山传了过来。 钟声震耳,带着巨大的轰鸣,仿佛翻涌而来的巨浪一般,自天际劈头而下,惊得丁符一个激灵,接着,他下意识从玉佩中抬起头,顺着钟声,朝那远处的苍鳞山望去。 一眼望去,那山势极高,仿佛拔地而起,直逼云霄,那巨大的钟声自山顶落下来,如同来自天际。远看去,隐约可见山上苍翠的绿意,而在半山腰起,那山林间多出来一些体积巨大的、灰赤色的岩石,那些岩石连绵成线,一路沿着山势盘桓向上,远远看去,好比盘山而飞的苍龙,“苍鳞山”因此得名。 钟声响过七下,紧跟着,一个厚重而威严的声音自天际传来:“生门开,迎各路英杰上山——” 这声音落下,丁曦才倏然想起来一件事——原来今日是倾囊节。 倾囊节,九洲大陆每十年一度的节日,取自“倾囊相赠”之意。按照惯例,此节由东南西北四大仙门轮流举办。每十年的这一日,负责举办的仙家会打开通往山顶大殿的生门,好让来自各地的英杰上山参加比武,比武后,前五十名可被收入仙门,成为仙门弟子,从此衣食无忧,富裕一生。 怪不得今日这酒楼里的人这么多,原来都是从各地赶来,来参加通灵殿的倾囊节比武的。 既然如此…… 丁曦勾了下唇,心道那上山一事,便是易如反掌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将目光看向了腰间玉佩。 玉佩里,丁符原本还在纳闷想这些人在看什么,他无意识地一抬眸,却冷不防被丁曦的目光吓了一跳。 玉佩上的荧光跟着哆嗦了一下,丁符颤巍巍的声音传出来:“姐,你、你要干什么?” 丁曦好看的眸中闪过一点狡黠的神色,再配上她原有的那种冷淡神色,显得格外瘆人。她勾起唇,抬手捂住那玉佩,又飞快地将它藏进了袖中:“借你一用,你安心睡一觉就好。” ———— 一个对时之后,苍鳞山山顶,通灵殿,演武场。 通灵殿的掌门游青涯端坐在看台之上,手中折扇轻摇。他年近半百,却生了一张风流倜傥的脸,唇红齿白,正眯着一双眼,笑得如沐春风。 而在他身边的侧席,端坐着一位身穿绛裙的年轻妇人,便是游青涯的妻子游夫人。此刻,二人正一边说笑,一边将视线扫向看台之下。 看台下的演武场边上,此刻已然站满了前来参加比武的人。人群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又在门派弟子的指挥之下依序站成了两队,等待着一会儿上场比武。 烈日升起,暑热随之而来,蒸得人人头上都在冒汗。而在游青涯身后,那名站着的少年,后背的衣衫也早已被汗水浸透,似乎是已经被这日头烤得受不了了。 但只有那少年自己知道,他那汗不是热出来的,全是冷汗。 少年生了一张清秀的脸,神色却紧张得厉害,他嘴唇微动,仿佛正默念着什么。正专注间,前面的游青涯突然回过头,抬眸瞥了他一眼,吓得他一个哆嗦,背后的衣裳又湿了几分。 他僵了片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前迈了一步,抬手敲了一下令鼓。 鼓声咚地一下,台下肃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纷纷朝着少年看了过来。他一个激灵,猛地攥紧了手里的鼓锤,抖着声音喊道:“时辰已到,生门关闭,比武开始——” 说完他忙不迭地退了回去,仿佛前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游青涯瞥了一眼他发抖的双腿,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末了什么也没说,只将视线重新移向看台。 令鼓响过,比武正式开始,场上上来两人,开始互喂剑招。十来回合之后,胜者进入下一轮。 游青涯看了几场,觉得有些无聊,于是侧过身同游夫人说话。 “夫人。”他折扇轻摇,面上笑意盈盈,“依照惯例,我们各自从人群中选一位胜者,然后压下赌注做个赌局,如何?” “好。”游夫人笑着点点头,言毕将目光转向看台之下,在人群扫视一圈。片刻后,她将目光定在一名身姿出挑的年轻女子身上,示意给游青涯道:“夫君你看,妾身觉得,那青衣女子不错。” 游青涯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又听得耳侧的游夫人笑着道:“我看她举止间很有风姿,又气质出尘,想必是个极为稳重之人,且修为也不低,所以妾身就选她了。” 游青涯看了一会,接着便笑起来:“夫人好眼色,这次我认输了。” 他刚一说完,那女子似有所感,竟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却让游青涯变了脸色,张口惊疑道:“丁曦?” 游夫人听完也是脸色一变,朝那女子细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女子身后背着一把黛色长剑。剑身修长凌厉,衬得那女子也是气势冷厉,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剑。 “浮游剑,确实是丁曦没错。”游夫人惊诧开口,“可她不是凌云阁的掌门么?怎会在此处?” “这其中必有古怪。”游青涯蹙起眉,说着他转过身,同身后的弟子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弟子便被遣走了。 第4章 末了,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恢复了笑意,同游夫人安慰道:“无妨,此人向来有医神之名,如今又有了掌门身份,想必不会乱来。我找人去问明来意,正好你近日身体抱恙,也顺道请她替你看看脉象。” 游夫人点点头,跟着游青涯一起重新将视线移回了看台之上,专心看起了比武。 然而他们谁都没注意,在他们说完那番话之后,站在他们身后的少年却后退着偷偷溜走了。 ———— 少年身形纤瘦,却动作极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从看台溜到了后山,趁着四下无人,又一头钻入了那片竹林中。 这林中的竹子生的极为茂盛,又因处地背阳,虽然外头烈阳高照,这竹林之中却格外阴暗。 少年在这竹林中一路疾奔跑,七扭八拐地绕过几条林间小道,最后辗转到了一处林中的小竹屋前。 那竹屋极小,仅有一人半高,且看上去极为简陋,屋前的小院用木头做的栅栏围起来,但那栅栏不高,少年只一翻身便到了院中,又轻车熟路地推开了竹屋的门。 吱呀一声,随着那门被推开,斑驳的树影摇曳晃动,投下昏暗的光影,少年踩着那光影,朝那狭窄而昏暗的屋内走进去,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头顶和右侧各自开着一扇小小的木窗,而在正对着门的左侧屋角,有一个人。 那是个身形看上去极为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袭单薄的广袖白衣,如墨的长发自他背后披散而下,衬得他身形颀长,纤瘦如竹,但可惜,他的面容被掩映在了阴影里,故而看不清他的长相。 不知道是不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男子的手腕和双腿都生得极白,在一片幽暗里,泛着一种病态的憔悴感。然而在他的身下,又有一道长长的铁链从地面上延伸而出,绕过他苍白而纤长的手腕,又缠着他的双腿,将他牢牢地禁锢在了角落里。 原本,他是可以坐起来的,但由于他双腿过于修长,又缠着铁链,使得他整个人不得不蜷缩起来,抱着双膝,将脸埋在一片阴影里。 不知是因为睡着了还是怎么了,少年的到来也未曾让那人做出什么反应,他仍是倚坐着,整个人一动不动。 少年习以为常,反手掩上门后便疾步朝他走过去,亲昵地开口道:“游泽师兄,我来看你啦。” 他在那男子身前俯下|身,又伸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等了好一会儿,被喊作游泽的人这才缓缓抬头,隔着额前垂落的几缕长发看了他一眼。 昏暗的小屋里,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显得格外澄澈,落在少年身上时,眼底的神色有片刻的茫然,过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游祈少主?” 他的声音很轻,虽然带着些低哑,但语气极为柔和,像是穿林而过的风,听着极为悦耳。 “是我。” 游祈见那人认出了他,便眯着眼笑起来,一边应着,一边献宝似地从袖里拿出来几颗糖,递到男子身前,兴冲冲地道, “泽师兄你看!我给你带了这个,是梅花姜汁糖,很甜的,可好吃啦,你快尝尝!” 闻言,游泽弯起眉眼,在晦暗的阴影里,朝他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来。而后,他很轻地摇了摇头,用低哑而温和的语气轻声道:“你吃吧,少主,我尝不出味道的。” “啊?”游祈讶然地张大眼睛,接着又有些失望地低下头。他盯着那些糖看了片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兴奋地道;“对啦师兄,还有一件事——” 他一边说一边眼里浮起藏不住的笑意来,“今天的倾囊节比武场上,你猜我看到谁啦?” 言毕不等游泽回答,他便兴奋地接着道:“是丁曦!那个据说医术天下第一的丁姑娘!而且我还听我爹说,要请她给我娘看病呢!如此一来,那我岂不是也可以求她来给师兄看看?我想她医术那么好,一定会治好你的……” 他一边兴冲冲地说着,一边露出高兴的神色,随即,他又想起那些有关那位医师姑娘的传闻。 传闻说,那位名叫丁曦的姑娘,自小天赋异禀,十四岁时便医术登顶,曾在某地爆发疫病时,她凭借一人之力救了一城人的性命,故而被人尊称为“医神”,三年前,又因为她剑术大增,而被封为了凌云阁的掌门,是个极为厉害的人。 这样的人,一定能治好他母亲——也就是游夫人的病,而且,说不定还能治好游泽师兄的这种怪病呢! 然而等他叽叽喳喳地说完一长串,游泽却仍只是浅笑着,末了,他应声道:“原来如此,那有劳你了。” 游祈有些不满地努起嘴巴:“怎么这般见外?都说多少次了师兄,不要跟我说谢谢啦!” 言毕,他伸出手替游泽抚了抚散落的碎发,“对了师兄,今日我爹让我主持倾囊大会,我是偷偷溜出来的,现在得走了,不然一会儿会被我爹发现可就惨了!你先好好休息,饿了就吃这个糖。” 少年人做事火急火燎的,说完他把糖放下,急匆匆地转身就要走。 门被他打开的一霎那,光线顺着门缝倾泻而下,瞬间便照亮了这昏暗的竹屋,也照出了屋中人的样貌。 那是张好看到不似凡人的脸,长眉舒展,一双桃花眼潋滟如星河,带着温柔至极的浅浅笑意,在这满屋的泥泞里,显出脱俗的干净澄澈。 他周身的皮肤在昏暗之中显出几近透明的白皙,又被那狰狞的长链勒出了红痕,血迹顺着他的腕骨淌下,像是暗夜里发着冷光的玉器,虽然染了猩红,却使他看上去仿佛落入泥沼的谪仙,显出一种超凡出尘、却又极易破碎的美。 而唯一叫人惋惜的,是那双好看的眸子——那里虽然带着温柔的笑意,眼底却满是死寂的空洞,黯淡无光,仿佛失了心魂。 但若仔细再看,就会发现,在那双眼中的黑瞳之内,正缓慢地流转着一种猩红的光。这光透着诡异的邪气,每次从他瞳中漫过时,都给他染上几分妖异。 随着竹屋的门被合上,从门外漏进来的光线消失,木屋恢复了往常的安静与阴暗,那双眼中诡异的红光也愈发分明起来。 “丁曦……” 游泽低声呢喃,低哑而温和的嗓音带着叫人猜不透的浓郁悲意,与他瞳中的邪气形成强烈的对比,让他的神色看上去又温柔,又诡异,仿佛陷入了某种混乱的记忆里。 “是你么?” 他在黑暗抬头,睁着涣散的眸子,茫然地望向头顶的斑驳光亮,带着几分犹疑和恍惚轻轻开口,“还是说,是我又听错了……” 一阵风拂过,斑驳的树影摇曳而动,几声簌簌的响动之后,那竹屋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与那远处热闹的演武场相比,仿佛另一个人间。 第3章 白衣 与寂静的后山竹林不同,演武场这边一片喧嚣。 趁着热闹,游祈偷偷溜回到他原本在看台上的位置,原想这样不会被人发现。然而他刚一站定,就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他父亲游青涯和他母亲游夫人,两人都不在看台上。 他先是一顿,接着又踮着脚往看台下看一眼,随即就发现是比武场出事了—— 场上的比武已经停了,他父亲正一脸冷凝地站在比武场上,而他周围站着一圈弟子,弟子们举剑挡在他身前,像是在掩盖着什么。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地上正淌着什么东西。那东西远看是墨绿色的,正缓缓流过比武台上白玉铺成的地面,显得极其惹眼,且看上去很粘稠,游祈盯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血——妖血。 有妖? 游祈惊了一下,也顾不上自己溜走的事有没有被人发现了,连忙回过头问身后的弟子:“方才发生什么了?那地上是妖血么?” 那弟子答:“回少主,确实是妖血。方才有妖混在了人群里,我们都没察觉,随后那妖伪装成人上场比武,却在比武途中突然发了狂,一口咬死了正和他比武的人,那个人当场毙命。掌门第一个反应过来,跳下去刺了那妖一剑,那妖便逃走了。” “真的是妖?”游祈吃了一惊,又连忙问,“那我娘呢?怎么不见我娘?她没事吧?” “夫人无碍,”那弟子答,“出事时她去了偏殿,说是请人给她诊脉去了。” 游祈闻言一怔,这才想起来什么似地往演武场那边看过去。他目光环视一周,果然也没找到那位丁姑娘的身影。 莫非真的是去替我娘看病了?游祈心想。 然而他正出神的功夫,演武场突然爆发了一阵惨叫—— 游祈悚然一惊,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人群里突然跳出来几个表情怪异的壮汉,正发了狂一般突然开始咬人。人群慌乱一片,胆小些的四处逃窜,胆子大的冲上去拼斗,没出一会就被咬死了,演武场不出片刻就血流成河。 这妖竟然不止一个! 见状,游青涯带着弟子拔剑冲了上去,开始与那人群中的妖物缠斗起来。场上混乱一片,看台上的游祈原本也想冲下去帮忙,然而刚上前一步,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顿住。 第5章 既然这妖不只一个,又能轻易混杂在人群里,那肯定也能因比武胜出,而被选出来,带往后山偏殿招待。 而通常,负责招待这些人的是…… “不好!”游祈骇然一惊,“我娘那边有危险!” ———— 后山偏殿。 殿内,游夫人正倚着桌角斜坐在正席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揉着眉心,看上去是因头疼发作而颇有些不适。 她身前隔着一排金丝云母屏风,屏风外,站着一排比武得胜的人。那些人都恭敬地微微低着头,在原地等候掌门夫人的吩咐。 游夫人缓了半晌,对身边的侍女招了招手,示意去给他们赐坐。 侍女依言照做,引着他们一一坐到客席上,然而轮到里面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时,那侍女却停下了,朝着她躬身道:“这位姑娘,我们夫人吩咐,请您上座。” 她话音落下,周围人一片惊讶,纷纷抬头看过来。 只见那女子极冷淡地点了点头,仿佛并不为这突如其来的厚待而惊讶,只依言顺着指引走入了屏风之后。 见她过来,屏风后的游夫人忙起身相迎:“丁姑娘,久闻盛名,实在是有失远迎!” “夫人不必多礼。”丁曦回以一礼,“晚辈未曾提前告知便突然到访,多有冒犯,方才有劳掌门和夫人替我隐瞒身份。” “姑娘不必客气。”游夫人笑道,“贵派的副掌门丁延堂,与我夫君从前是同门师兄弟,故而我当也称得上你一声师侄。只是不知,丁师兄近来可安好?” 丁曦淡声答:“有劳夫人挂念,师叔一切安好。” 二人寒暄片刻,游夫人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实不相瞒,老妇实有一事相求——” 她顿了顿,面上浮出几分恳求: “久闻丁姑娘医术卓绝,富有医神一名,而老妇近来又恰巧身体欠佳。今日,姑娘既然到了鄙殿这里,不知可否劳烦姑娘,替我诊上一脉?” “可。”丁曦点头,“请夫人先坐下。” 说着,两人一坐一站,游夫人挽起衣袖,伸出右手,而丁曦倾身下去,伸出修长素白的手指点上她的手腕,开始给她探灵。 所谓探灵,是萱草堂的一种独门秘术。使用时,施术者以自身灵力为引,探知他人血脉走向,即可在须臾之间诊出病根所在。 虽然听着简单,但用此术法者,需得对灵力有着极高的掌控能力,否则一旦失手,便会引起受术者脉象混乱,轻则使之受内伤,重则使之血脉逆行,甚至暴毙而亡。 但游夫人并不为这种可能的差错而感到担心,其中不仅是因为丁曦医术超绝,更是因为,此术是由丁曦所创。 她一边感受着体内那股平稳流入的灵力,一边悄悄打量这位年纪轻轻就被封为掌门、医术卓绝的丁曦姑娘。 这丁姑娘年纪不大,虽然身形看着有些纤细,可样貌却生得极好,年纪不大,却已然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只是不知怎地,那双眼睛里总有着不像她这般年纪该有的沉稳,叫她看上去有种极致的冷淡镇定,因此常常都会叫人忽略了,她其实还很年轻这一事实。 然而此刻,她正欠身低着头,神色专注地替她诊脉。那双眼里的冷淡褪去些许,纤长的眉睫低低垂落,从这边看过去,倒显出些安静的温顺来,看得人有些心疼她的年少沉稳。 游夫人看着眼前的少女,一时母性大发,免不得想起来自家那个生性胆怯的儿子游祈,两番一对比,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正出神,没成想过了须臾,她真的听到了她儿子的声音,大声地喊了她一句:“娘!” 游夫人吓了一跳,整个人一个激灵。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正在被探灵,是不能轻易出声的。 ——若非丁曦医术高绝,那一下非得被吓得血脉逆行不可。眼见丁曦不得不被迫中断,游夫人瞬间有了些怒气,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这孩子,这么大声作甚?跟你说了多少次——” 然而她还没说完,她身前的屏风竟突然被人用剑气一剑劈开。只听轰地一声,那屏风应声而倒,居然露出了屏风后面的满屋死人! 那些原本坐在席位上的比武得胜者,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游夫人再次被吓了一跳,又抬眼看到远处的门侧,游祈正举着剑挡在身前,他身前一左一右的两个壮汉面露异色,不知怎么,竟然正大张着嘴巴,像是要不管不顾地一口咬向游祈—— 不,那不是人,是妖! 丁曦率先反应过来,她抽出长剑,纵身就要朝门边那两个壮汉刺去,然而因为隔得太远,却是要来不及了。瞬息之间,丁曦抬手正要画决,可这时有人先她一步,调出强大的灵力,化灵气为刀刃,朝那两个壮汉劈了过去—— 轰地一声,灵气四散炸开,原本被已经劈开的屏风又瞬间化为粉芥。游祈身前的两个妖人应声而倒,丁曦原本刚一落地,也被震得后退一步,她逆光抬眸,看到不远处,突然多了一个人。 尘埃四散落定,那人站在尘埃之中,随着他的转身,光影随之落下,在他周身镀了一层绒绒的金色光圈,又照出了他的面容—— 是个容貌极好的年轻男子,一席白衣曳地,轻纱广袖上粘着斑驳的泥泞,如墨长发在他身后散乱地垂落,衬得他的肤色苍白若雪,又带了些掩不住的病气。但若看他方才出招的姿态,却能察觉他身手极好,只是不知为何,他的手腕和双脚都缠着繁复的铁链,使得他的行动间显得有些凝滞。 随着他方才那一劈,游祈堪堪逃过一命,他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两个死去的妖人,一边拍着胸口缓气,一边冲那突然出现的男子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闻言,那白衣男子抬眸看向他,一双桃花眼温柔如许,含着轻浅的笑意,又开口轻声问他:“少主没事吧?” “我没事,多谢泽师兄及时赶过来。”游祈答,说着又转而看向游夫人那边,冲游夫人问道,“娘,您没事吧?刚才是不是吓到您了?” 不远处的正席上,游夫人还愣坐在原地,像是没反应过来,过了良久,她才将目光移过来,却是看向了那位被游祈称作“泽师兄”的男子。 接着,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种极为怪异的神色,眉头狠狠蹙起,像是恐惧,又像是极度的嫌恶,她看着那名突然出现、又救下了众人的男子,却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 丁曦奇怪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用一种恶狠狠地语气冲那男子道:“谁让你来的?” 她尾音发颤,像是在极力忍受什么,末了又低喝道,“快滚!” 她话音落下,游祈便被她这语气吓了一跳,一旁的男子原本正看向游夫人,闻言垂下眸,却对她的这种反应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极恭敬地朝她欠了下身,轻声答了句:“是。” 说着,他后退一步,转身便要离开。 他没走几步,游祈便一把拦住了他:“泽师兄别走!”他攥着那人的衣袖,一边有些不解地看向游夫人,“娘你为何要凶他?方才分明是泽师兄救了我,他——” “松手!” 游夫人猛地打断他,一边死死地瞪着眼,语气里带着突然冒出的强硬。 游祈被她的样子吓到,下意识地怔了一下。他咬唇看向游夫人,见对方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又不情不愿地看向男子。 男子冲他无声地笑了笑,神色里没有丝毫不平,只是语气柔和地同他道:“松手吧,少主。是我破了禁制,冒犯了游夫人。” “可……” 游祈面露犹豫,还要再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变故陡生。在几人不远处,原本已经倒在地上的,一个手握长刀的妖人突然从地上大喝一声跳了起来,竟直直朝着丁曦砍了过来! “姑娘小心!” 游祈悚然色变,然而未及丁曦反应,白衣男子便率先一步反应过来,抬手将缚在腕上的长链朝那妖人用力一掷! 长链一刺穿胸,那妖人应声而倒,却又在倒下的同时,将他手里灌注了妖力的长刀向前狠狠一刺,刀尖直指丁曦后背。眼看丁曦就要躲避不及,白衣男子凌空而起,抬手又将腕上的锁链狠狠一甩! 当! 铁链与长刀相撞,发出震耳声响。那妖人被一下振飞出去,咚的一声倒地死了。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等丁曦彻底回过神,这才发现那白衣男子已然到了自己身前,离她不到半步远。 他一身白衣染了血迹,满头散发也稍稍乱了些许,而那双带着清浅笑意的桃花眼正看着她,眼底微光流转,温柔如风,含着几分看不分明的情绪,看着她轻声问道:“姑娘没事吧?” 丁曦顿了一下。 她性子疏冷,向来不喜与陌生人靠得太近,然而此刻却只是略蹙了下眉,淡声朝他抱拳道:“多谢相救。” 男子看着她,像是有些出神,片刻后才回以一礼:“冒犯了。” 第6章 说着,他又主动后退一步,像是察觉了她的蹙眉,以为是她不喜自己。 一旁的游祈忙赶来查看那死去的妖人,确认对方已经断气后便关切地看向丁曦:“丁姑娘无碍吧?” 闻言,丁曦抬眼看向游祈,长眉微蹙,一边摇头,一边在面上显出几分迟疑。游祈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不认识自己,忙开口道:“晚辈名叫游祈,见过丁掌门。” 言毕他站起身,朝着丁曦行以一礼,又指着一旁的白衣男子,道:“这位,是晚辈的师兄,游泽。” 丁曦朝他点点头:“方才多谢两位。” 游祈还要再说些什么,这时,游青涯带着众弟子来了这里。他一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席上的游夫人,发现对方已经晕了过去,他连忙朝她快步走过去。等他亲自查看一番之后发现并没有受伤,只是受惊过度,这才松了口气。 “爹!”游祈急切地喊他,“我娘怎么了?她没事吧?” “她无碍,只是受惊过度导致昏厥,休息片刻就好。” 游青涯答,说着,他这才看向游祈这边,又将视线在四周扫视一圈,问道,“这些人中也有妖?” “对,有三个。”游祈点点头,又道,“刚才多亏了泽师兄及时赶到,这才救了我娘和丁姑娘。” 等他说完,游青涯这才发现丁曦也在,他连忙起身朝丁曦道:“丁掌门无碍吧?实在惭愧,让您受惊了。” 丁曦回以一礼,答:“我无碍。” 一番寒暄完毕,游青涯回过身吩咐众人把游夫人带去卧房,又遣人处理这间被打斗搅乱的前厅,这才从席位上走下,到了丁曦身侧。 “事出突然,青涯招待不周,还望丁掌门见谅。” 他行了一礼,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意,显得极为亲和,朝着丁曦客套半句之后,又语气慈祥地道,“只是不知丁掌门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丁曦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不喜欢他这笑容,反而无端得感到有些不适。但她从不擅自以己度人,因此面上未曾显露,只停顿片刻后,她便一边回以一礼,一边淡声答道: “也没什么大事。” 她略微顿了顿,又道,“只是前些日子,有人往萱草堂送了一封求医信,信上请晚辈来此处来替人看病。如此小事,丁曦原本不打算叨扰贵派,然而今日倾囊节大开生门的时候,我不慎在上山比武的人群里丢了一样东西,这才跟着到了这里。” “哦?”游青涯微露惊讶,“是什么东西?” “一只玉佩。”丁曦答,“上古璇玑玉佩。” 第4章 血瞳 “璇玑玉佩?” 丁曦话音刚落,游青涯便吃了一惊,讶然问道,“可是那种能净化百邪、温养魂魄的璇玑古玉?” “不错。”丁曦点头。 游青涯不由得感到震惊—— 相传,这璇玑古玉,乃是仙界上神泽尤之物,千年前被上神遗落在鬼界忘川水畔的一处树林里,后来被一个树林中的精魄拾到。那玉通灵,精魄借玉生出灵智,最后竟得以飞升成仙。故而传言说,此玉有温养魂魄、净化百邪之效,且又因为举世只有这么一个,是真正的稀世之宝,价值连城。 “如此千年难得的贵重之物,难怪丁掌门如此心急。”说完,游青涯蹙起眉,神色肃然了几分,又道,“那掌门可还记得,这玉佩是在何处丢的?” “记得。”丁曦顿了顿,答,“在乾阳镇,六道酒楼。” “六道酒楼……”游青涯沉吟着思索片刻,随即正色道,“既然东西是在我东境丢的,你我二派又素来交情匪浅,还请掌门放心,青涯这便派人前去寻找,一定尽全力帮掌门找到;若最后查出这玉佩当真是有人偷了,青涯也一定替掌门严惩此人。” “有劳游掌门,晚辈在此谢过。 ” 丁曦拱手一礼,站直后顿了顿,指了指那地上的妖人,又道,“只是事急从权,玉佩虽贵重,终究是晚辈私事。相比来看,贵派倾囊比武才是大事。今日妖物作乱之事,其中必有古怪——且不论缘由何在,这些妖物既然能顺利通过仙门禁制,想必日后还会出现,游掌门不如先彻查此事,修补禁制。至于玉佩,待晚辈为游夫人开些药方,再自行寻找便好。” 她说完,游青涯脸上显出些讶异来:“游某不曾想,丁掌门年纪轻轻,却思虑如此周全。”说着,他脸上多出几分敬佩,“既如此,我看时日不早,掌门不如与我先去用过午膳?” “多谢掌门好意,”丁曦语气恭敬,神色却依旧冷淡,“只是晚辈近日因修行辟谷,午膳倒是不必了。” 游青涯正要再问,这时一个小厮跑来同他耳语几句,他便借由有急事与丁曦告辞。 丁曦在原地与他行辞,然而走的时候,她看到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白衣男子身上,接着他眼里闪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神色。 他看了那白衣男子半晌,末了却没说什么,只收回视线匆匆地出门走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和那男子说一句话。 游青涯一走,一旁的游祈便从瑟缩的状态活了过来,急急忙忙朝丁曦喊道:“丁掌门!” 丁曦原本要走,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她带着冷淡的神色扫向游祈,吓得他临到嘴边的话卡了一下。 “何事?”丁曦语气漠然地问。 “呃……”游祈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道,“那个,晚、晚辈听说您的医术非常厉害,想请您帮我师兄看、看下脉象。” “你师兄?”丁曦略一蹙眉,末了想起了什么,抬眼将视线转向白衣男子。 然而下一刻,不知是巧合还是不知怎么,丁曦发现那男子竟也在看着她,二人视线相撞,丁曦顿了一瞬,在他眼底看到一种莫名的神色。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像是极度的惊讶,又像是极度的喜悦,然而这喜悦又被他用温和轻柔的笑意掩盖住,显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来。这些神色交织在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里,随着视线落到丁曦眼中,叫她忍不住怔了一瞬。 “你……”丁曦生平第一次犹豫着开口,“你认识我?” 男子不答,只静默地看着她,过了良久,他摇了摇头,垂眸掩住眼底的神色,用一种极为轻柔的声音道:“不认识。在下一介罪人,不必劳烦丁姑娘医治,打扰了。” 言毕不顾游祈喊他,他恭敬地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丁曦有些恍惚地立在原地,直到游祈同她告辞后朝那男子追了上去,这大厅内只剩她一人,她才倏然回神。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正不知要做什么时,在她袖中的玉佩动了动,丁符的声音隔着衣布传出:“姐,你怎么了?” “无碍。”丁曦揉了揉眉心,随即脸上恢复了平静,“你何时醒的?” “早就醒啦!”丁符答,接着又郁闷道,“也不知怎么回事,似乎自从上次你打开了我的视觉之后,我就感觉自己愈来愈清醒,有时睡了没一会儿就会醒,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六感乃忧烦之源。”丁曦淡声道,“多了视觉,忧烦自然跟着增多,谈何好坏。” “也是。”丁符笑了笑,“那,姐,趁现在无人,我们这就去找师父信中说的地方吧?” 闻言,丁曦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外头正午的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门外还时不时有提剑捉妖的弟子路过,末了,丁曦收回视线,却在原地未动,只道:“不急,再等等。” ———— 一个时辰之后,在偏殿的另一端,游祈确定妖人都已经被除去了,便歇了歇,又匆匆地一路奔向后山。 他快步穿过竹林,喘着气停在竹屋前几米远的地方,等平息下来后,刚要上前一步,然而下一瞬,他突然听到竹屋里传来咚地一声闷响。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竹屋里传出来,带着怒气低喝道:“游泽,你好大的胆子!” 那是游青涯的声音! 游祈被吓了一跳,他素来怕他那表面慈祥,实则极其严厉的父亲,有听到那声音带着分明的怒气,便僵在原地不敢再动了。 然而这句说完,竹屋里却一时没了动静。过了许久,才听到游青涯压着声音说了句什么,然而却听不清内容。 游祈硬着头皮默念了几句不怕不怕,小心翼翼地提起脚往竹屋又靠近了几步。 接着他踮起脚,隔着屋侧的那处矮窗悄悄地往里看,然而因为光线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这时,他听到游青涯又说了一句什么,而后传来了另一侧的木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见状他急忙蹲下去,将身影藏匿在阴影里,敛声屏气地听着那脚步。 只听那脚步在原地顿了半刻,随即拐了个弯离开,消失在了竹林里。 游祈长吁一口气,急忙绕过去,从另一侧的竹门那里走进了屋里。 第7章 屋里漆黑一片,寂静得能听见那人轻微的呼吸声,显得有些虚弱。他一边摸黑朝那声音来处走过去,一边想起方才游青涯那一句像是训斥的声音,不免有些担心。 “师兄!”他急切地冲着屋内喊,“师兄你在吗?你没事吧?” 他语气很急,然而屋内一片昏暗,他没法看清眼前的状况,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人。那人蜷缩在角落里,头抵着墙,看不清神色。 “师兄?” 游祈停在他身前,一边蹲下去,一边问他,“刚才怎么回事?我爹是不是罚你了?你、你还好么?” 然而那人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死人。 游祈快要急哭了,于是伸出手指咬了一个小口,抬手画了一只照明用的火符。 幽幽的火光在他指尖猝然亮起,他抬手照向角落,想要借着微光看清那人的样子。然而下一瞬,他就僵在了原地—— 那人穿着一席白衣缩在墙角,浑身早已被血水和泥水浸透,却仍有血水从他脖子上的那处锁链之下渗出。他披散的长发散落在地上,头倚在墙上,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游祈从未见过那样的脸—— 那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显得呆滞而僵硬。而可怖的是,脸上的眼睛却大睁着,眼中流转着一种诡异的、血气一般的猩红光泽,又透出一种极为骇人的邪煞之气,让那张原本温润至极的脸看起来极为恐怖。 游祈显然从未看到过他这般模样,随之豁然一惊。而就在他被吓得僵在原地之时,那双猩红的眼睛忽然动了动,朝他看了过来。 接着,他听到那人缓缓张口,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吐出一个字: “走……” 游祈一顿,随即又睁大了眼睛,无措道:“泽师兄……” “快走……” 那人痛苦地蹙起眉,催动术法在身前聚起一束光,雪白的光线轰然炸开,撑开一张巨大的结界,猛地将游祈推出了门外。 木门嘭的一声合上,游祈倒退几步,堪堪在结界之外站稳。 周身无数落叶飞起又落下,竹林里重新恢复寂静,而他站在那里,忽觉浑身冰凉,接着,他倏然背后一疼,随即整个人毫无知觉地倒了下去。 —————— 数个时辰后。 “天黑了。” 丁符隔着丁曦袖子,从玉佩中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冲她道,“姐,开始吧?” 丁曦颔首,抬手捏了一个隐身咒,便无声地出了门。 游青涯给她安置的客房在偏殿西侧,她从中走出,拐了个转角几步就到了通灵殿大殿后方。 走了几步,迎面的是一处四方回廊,廊腰深长,交错将正殿后门与后发的偏殿相连。此刻天色昏聩,回廊上的灯笼皆被点亮了,照得四下一片寂静。除了偶尔有声音从正殿那边传来,几乎见不到什么人。 眼下本该是她寻找师父踪迹的好时机,可丁曦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于是便定在了原地。 袖中的玉佩动了动,像是丁符在问她怎么了。 丁曦用传音之术给他解释道:“无碍,这里太过安静,我先看看。”说完,她上前走了几步,纵身一跃到了回廊的顶上,又踏着无声的步子急速跃到偏殿之上。 等在檐上站定,丁曦的视野就陡然变得开阔起来,她抬起双指在眼前一划,落下一道灵符,接着她睁开眼,一束光从她眸中闪过,让她得以将四周的样貌一览无余。 放眼一看,四下全是规整的屋殿,且所有的屋子都熄了灯,只留两个弟子在门前留守。而除此之外,数米外的后山竹林里,也有几个弟子在提着灯笼巡视。 到底会在哪里…… 丁曦一边四处探视,一边回想起她师父的那封信。 那信看上去极为简短,所写大意是他自己还活着,让收信人不必为他挂念,寥寥数句,写得极为匆忙潦草,又语句混乱,唯有一句隐约提到,说他曾到过苍鳞山石墓。 石墓,是修仙门派用来埋葬先祖尸身、镇守邪灵的地方,莫约所有门派内都会有一座,因此并不稀奇。然而这地方又与别处有些不同—— 若说寻常的屋舍甚至是后山禁地,只要到访者同掌门人说明来意,大概都可以进去,然而石墓却不行,因为几乎所有门派的石墓都修建得极为隐秘,且绝不可能让外人进去。而之所以这样做,说是怕冲撞先人也好,怕放走恶灵也罢,反正已经是种不可破的铁律。 而这,也是今日丁曦在游青涯问到时,没有直接相告,而说自己只是来找丢失玉佩的原因所在。 她想瞒过游青涯找到石墓,因此,趁着眼下即将入夜,天色昏暗,开始独自出门寻找,是她唯一的法子。 丁曦正在屋檐上四处打量,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一声猫叫。 很轻微的一声,听起来极细弱,丁曦循着声回头,赫然发现一只猫正站在她身后的檐角上。 是只花斑猫,暗黄色,看上去有些瘦弱,此刻正抬着脑袋,用一双蓝莹莹的圆眸直直地盯着她,显然是能透过隐身咒看到她。 猫妖? 丁曦看着那猫,那猫也看着她,正僵持间,那猫忽然又冲着丁曦细声叫了一下,转过身跳下屋檐,竟朝着竹林那边跑了,且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她,冲她喵几声。 这是……在引她过去? 丁曦停顿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昏聩的月光下,那猫跑得极快,丁曦一路跟上去,还要时刻注意不撞上那些巡视的弟子,若非她开着灵眼,几乎要跟丢了。就这么追着跑了好一会儿,她便已然到了后山的竹林深处。 又过了一会儿,那猫突然停了下来,丁曦也跟着慢下来,这时,她才发现这林子黑得厉害。 她走了几步,顿在原地,抬手将背上的浮游剑取下来,借着剑光向前一望,在莫约五步之外,看到了一处不大的竹屋。 黄猫往竹屋那里走了几步,却并不靠近,只回头望着丁曦。 丁曦蹙眉:“阁下是谁?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那猫盯着她看了片刻,接着,一阵荧光从它周身亮起,缠着它绕过一圈,下一瞬,光束消失,黄猫化作了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身穿淡黄长裙,向她欠身一礼,露出一张莫约年方及笄的清秀的面容,随即又轻声细语地道:“小妖梦幽,见过丁曦姑娘。” 她话音刚落,丁曦一怔。 “你认识我?”丁曦凝眸看她,末了,她长眉微蹙,语气冷然道,“阁下引我过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梦幽见她说得直接,便也不再假客气,只侧身指了指那竹屋,道:“我想让姑娘,帮我救一个人。” “谁?”丁曦问。 “游祈公子。”梦幽答,说着勾唇笑了笑,“想必姑娘今日见过了。他受了惊吓,此刻正昏倒在那边的竹屋前。” 丁曦蹙眉不语,这时,玉佩中丁符突然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自己不去救他?” 梦幽显然是没想到会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怔了一瞬,随即又恢复神色,笑着答道:“是丁符小公子么?久仰。” 说着,她顿了顿,“原本我是想去的,可我冲不破竹屋那里的禁制,所以——” 她还没说完,丁曦便脸色微变,丁符也跟着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打断她问道:“你居然也认识我?” 原本,他从小就待在丁曦腰间的玉佩中,旁人大多只知道医神丁曦,却是不知道他的存在的。而方才,他之所以破例贸然出声,只是想试探一下这猫妖,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也认识他。 说着,他打量她片刻,又道,“不对不对,我分明没见过你,你是何时认识我的?” 他语气中带着疑惑,听得梦幽一顿,随即又勾唇一笑。 “公子莫急,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什么时候遇见公子的。” 梦幽笑着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二位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还可以,帮助二位找到那地方。只是——” 她顿了顿,话音一转,“只是这林中有毒虫和妖兽出没,再耽搁下去,游祈公子恐怕性命堪忧了。等姑娘先救下他,我再给二位说也不迟。” 她言辞间带着几分狡黠,丁曦打量她片刻,接着又收回视线,冷着眸子淡声道:“说话算话。” 言毕她纵身一跃,飞身朝那竹屋掠去。 第5章 恶咒 到了竹屋跟前,丁曦这才看到那黄猫所说的禁制,于是停步在三步远处。 乍看上去,这禁制只是个普通的防御禁制,在月光笼罩之下,那禁制法阵正随着她的靠近而闪出幽幽的光亮。 但显然,这禁制必定不会如此简单——否则凭那猫妖已经能化出人形的修为,绝不会忌惮至此。 而在她落地的不远处,游祈正无知无觉地昏倒在地上,巧的是,他躺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就在那禁制法阵的边界之上。 第8章 丁曦顿步,接着便察觉到这禁制是通灵殿所设,仅是针对外人,而对本门弟子无效——否则游祈也不会安然倒在那边界上。 她看了片刻,随即突然飞身而起。与此同时,无数飞叶被她这一跃带起,她趁机在空中旋身,随手捉过几片竹叶并灌入灵力,侧身朝那禁制狠狠一掷—— 唰地一下,那竹叶触发了禁制,在相触的一瞬间应声而碎,又在顷刻化为粉芥。丁曦跟着落回原地,神色冷了几分。 果然,丁曦心想,若她方才没有看错,在禁制被触动的那一瞬,那法阵的光亮极其古怪。 ——原来这禁制不止一道。 她双眸微凝,没再继续试探,而是站在原地开始另想办法。 要想破阵,必须要找到阵眼,但一般为了不被破解,阵眼通常会被隐藏,很难找到。 而但凡法阵,必然出自布阵者之手。且在布阵者画阵时,落笔之处,也就是阵法起始的位置,虽然会因为布阵者的习惯、手法而各有不同,但必定是阵法痕迹最重的地方。只要找到这处笔迹最重的地方,便也找到了起笔的位置,画阵的笔法顺序也就能跟着看出来,即可找到阵眼,由此破阵。 想到这里,丁曦闭上眼睛,再次抬手在眼前划过。 只是接着,她没有跟着立刻睁眼,因为这次她用的不是灵眼,而是探灵之术。 以地为臂弯,以阵法为经脉,丁曦闭着眼,对这禁制开始探灵,只在须臾之间,便找到了那阵法起笔所在,接着她由此顺着笔画看下去,很快便找到了阵眼所在。 她再次跃起,在半空中抽出浮游剑,朝着那阵眼狠狠一刺,接着,一簇光亮随之猝然浮现又迅速消失,接着,那禁制瞬间就被破解了。 丁曦落回地面,那黄猫化作的少女便疾步掠了过来。丁曦看着她神色急切地停在游祈身前,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 月光之下的游祈双眼紧闭,脸色也异常苍白,像是发了什么旧疾。梦幽捧着他的脸,发觉对方浑身冰凉,于是急切地喊了他几声,然而对方已然昏死过去,怎么也叫不醒。就在她焦急万分的时候,丁曦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来。 “只是受惊昏厥,灵息尚稳,并无大碍。” 闻言,梦幽便松了一口气,接着这才反应过来,面色恳切地同丁曦道谢:“多谢丁曦姑娘。” 丁曦略一点头,神色依旧如往常一般冷淡。梦幽一边看着她那双漠然的眸子,一边在原地等她开口问自己问题。然而片刻后,丁曦再次开口后说的却是:“他无碍,但是你受伤了。” 梦幽怔了一下。 丁曦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默认,于是抬手结印,在她肩上落下一道闪着幽光的符咒。 “杜灵符。” 她愕然抬头,闻言看向丁曦。对方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只淡声解释道,“此符可护心脉,逆行咒法即可破解。” 梦幽停顿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是替自己护住了伤口,于是神色变了变:“多谢姑娘。”说着她看向丁曦,眼里多了些异样的神色,“姑娘既知我是妖,又对我并不信任,为何还要救我?” “妖也有灵识。” 丁曦简短地答了句,脸上神色不变,末了,她抬手收了浮游剑入鞘,这才道,“方才答应我的两个问题,你可以说了。” “姑娘当真一如从前,与我母亲所说的一样。” 梦幽说完,脸上那种略带戒备的神色消失了,接着突然笑了起来,蓝莹莹的眼睛像猫儿似的眯起,“姑娘可记得,十年前古妖都疫病一事?” 然而她话音落下,丁曦却蹙了蹙眉:“不记得。” 见梦幽顿住,丁曦解释道:“我记忆有损,十年之前的往事,通通不记得。” “怎会如此?”梦幽脸上浮起惊愕,然而片刻后她又恢复了神色,“既然这样,那我便来告诉姑娘——十年前,在古妖都,也就是如今西境平邪城的西侧,因为人、妖两界战乱久未平息,城中疫病随之爆发。姑娘彼时曾经过古妖都,亲身医治城中百姓,我母亲和族人那时恰恰也在其中,她当时身受重伤,又遭下山除妖的仙门弟子围猎,是被姑娘救下的。” “古妖都……” 丁曦蹙眉沉吟片刻,似是在尽力回想什么,然而又在片刻后放弃,“抱歉,我记不清了。” “无妨。”梦幽笑道,“姑娘只需知道,您是我恩人便可。因此,当着这救命之恩,梦幽便不会欺瞒姑娘。还有另一件事——” 说着,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怀中游祈,又道,“其实我带姑娘过来,并不只为救人——我知道姑娘要找的石墓在何处。” 她直接道出“石墓”二字,丁曦眸色一凝,但终究没有打断她。梦幽便接着道:“姑娘方才破阵时,想必发现了此处的古怪?” 丁曦略一点头,道:“有两处法阵,且一为血符阵,一为咒术阵。” 所谓血符阵,字面意思,便是用血画出的符阵,寻常的修仙者,甚至是灵力低微的普通人皆可画出此阵。丁曦方才所破的,也就是最外面的那层防御阵,便是这种血符阵。而另一种咒术阵,则是以灵力结印画出,布阵者需要有一定的修为。 她说完,梦幽便道:“不错。” 她道,“这血符阵是游青涯所留,且在这林中不止一个。方才我之所以亲自跑去引姑娘过来,也是为了避开这些阵法。毫无疑问,这些阵法只是为了防止外人进入这里而已。但这咒术阵,只在这一处有,显然此处非同一般。” 她语意深长,丁曦立刻反应过来,转而看向身后的竹屋,蹙眉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石墓的入口,就在此处?” “极有可能。”梦幽答,但说着,她却突然顿了顿,“只不过——” 闻言,丁曦侧眸看向她,又顺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向那竹屋,听得她犹豫地接着说道:“只不过这竹屋里,有一个人。” “谁?”丁曦问。 梦幽看向她:“此人名叫游泽,是游青涯座下的首徒。姑娘今日,想必也曾见过他。” 闻言,丁曦神色一顿。 梦幽察觉到了她的反应,却并不意外,只接着道:“这人修为极高,这咒术阵便是为了困住他所设。游青涯用锁魂链将他锁在此处,给外人的理由是他曾触犯了通灵殿的门规,但实际上,他是中了一种恶咒。” “恶咒?”丁曦蹙眉反问。 “是的——不知姑娘是否听过,一种名叫从君令的咒术?”梦幽一边说着,原本如常的神色忽然露出几分恐惧,仿佛她所说的咒术有极深的嫌恶。但见到丁曦摇了摇头,她只好接着说道: “相传这种恶咒,来源于混沌时期的魔族,由恶念所生,能钉入人的心魂,借此操纵人的神志,之后此人便只能受施咒者驱使。且一旦种下,这人的心魂里便极易受到恶意蛊惑,来日一旦生出执念,此人必定会因此入魔,成为施术者的杀|人利器。” 说着,她顿了顿,将视线转向那竹屋,眼里多了几分不忍:“而这竹屋里的人,已经中这恶咒许久了。” “好恶毒!” 玉佩中的丁符突然开口,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语气带了些不平,说着又想起来什么,道,“对了,说起来,这个人今日还救了我姐姐一命呢!难怪那时游祈公子说要我姐姐替他看病,没想到不是什么病,而是中了恶咒!这可真是太恶毒了,什么样的人,会对他使用这种咒术?” “此种咒术所需耗费的灵力极大,寻常人根本无法做到,唯有修为极高的人才能驾驭——所以,想必你姐姐已经猜到了。” 梦幽答,说着她看向丁曦,见对方沉默不语,她眼里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晦暗,轻声道,“给他施咒的人,就是他的师父。” “游青涯?”丁符愕然,“你不是说他是那个人的师父么?他居然这样对自己的徒弟?” 梦幽垂下眸,沉默着表示默认。 良久,她才再次开口道:“那……” 她顿了顿,看着丁曦那双淡漠的眼睛,露出些祈求,“既然他救过姑娘,还请姑娘……一会儿破阵时,还请姑娘留心,不要伤到他。” “好。”丁曦颔首。 “多谢。”梦幽颔首道谢,又见她答得果断,便微微笑了笑,“想来是我多虑了,丁姑娘也不是这种人。既然如此,姑娘便进去找找看吧。” 说完,她站起身,扶着游祈退到一边,给丁曦让开一条路。 丁曦凝眸看向那竹屋,她缓缓上前几步,抬手再次抽出浮游剑。 剑光微亮,跟着,不远处那咒术布下的法阵随之缓缓涌动,泛起微微的光亮来,给那竹屋照出一圈隐约的轮廓。 见状,梦幽低声说了句小心,丁曦略一颔首,接着她提着剑,再次腾空而起—— 然而就在这时,那法阵忽然一动,竟亮起一阵刺眼的光来! 第9章 丁曦猛然一惊,立即抽出浮游剑往身前一挡,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就在下一瞬,那光亮却一下猝灭,接着,那法阵居然就这么原地消失了! 她忍不住面露诧异,纵身落在那竹屋门前。 簌簌的竹叶落下,只听吱呀一声,那竹屋的木门被一阵灵气自内缓缓地推开了,露出屋内浓稠的漆黑,片刻后,一道温和低沉的声音从那漆黑里传出: “丁姑娘。” 那声音轻轻地喊她,语调温润有礼,像是带着柔和的笑意,“阵已经散了,姑娘不必忌惮。” 说着,他停顿片刻,又道:“只是很抱歉,方才我听到的,那处姑娘要找的地方,却并不在此处。” 那声音有些暗哑,但低沉如清泉,显得极为悦耳,以至于让人过耳不忘,丁曦一听,便知道对方就是今日遇到的那位白衣人,也就是游祈口中的师兄,游泽。 闻言,丁曦抿了下唇,正要开口,然而未及回答,袖中的丁符便迫不及待地问他:“那既然这样,游泽公子,您能告诉我那石墓的入口是在什么地方么?” 他贸然开口,原本这样直接问是有些失礼的,但不知为何,那人的声音莫名让他有些熟悉感,而且因为那语调过于温和,很容易便让人觉得对方是一位脾气很好的人,所以他就不由自主地脱口问了出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片刻后,屋内传来很低的一声轻笑,那人似乎是被他的称呼逗笑了,他顿了顿才轻声道答:“在苍鳞山下,一处叫做六道的酒楼中,酒楼的地窖里藏着石墓的入口。” “啊?”丁符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地方 ——倒也不怪他惊讶,试想,哪个修仙门派会把自家的石墓不修在山上,反而藏在外面,还是酒楼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不说风水问题,就连于仙门常理都有些不合适。 这么做……是觉得人越多越隐蔽么?可是仔细一想,好、好像……还有点道理。 丁符正胡思乱想着,这时,一旁的梦幽忽然开口,朝那竹屋中问道:“游公子,您现在还好吗?我闻到了一些血腥气,游青涯是不是罚您了?” 她说完,丁曦先是一怔,接着狠狠蹙了下眉:“罚?” 然而屋内却很快开了口,轻声答了句:“无妨,我没事。” 说着他声音里带了些歉意,转而道,“只是我害得少主受惊,又暂时无法脱身,还要劳烦二位多加照看了。” 闻言,梦幽便只好答了句是,屋内的游泽轻笑着道了谢,又接着道:“丁曦姑娘,在下可否求您一件事?” 丁曦淡声开口:“公子请说。” 游泽缓声道:“我身中从君令,是因为自己犯了罪过,不怪掌门。因此,为了不让少主为难,还请姑娘日后,替我在他面前瞒下此事。” 他声音很轻缓,然而说完,丁曦却是一怔,末了她蹙起眉,终究是没说什么,面色冷了些许,答了句好,末了,她转过身,竟是打算离开。 一旁的丁符按捺不住了,急切地喊住她:“姐你别走呀!” 他匆忙道,“游泽公子好像受了伤,而他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要不、要不我们进去看他一眼吧?” “不必。” 丁曦脚步未停,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漠然,“他方才说自己是自愿受罚,而我只救愿意被救之人。” 言毕,她便消失在了竹林里。 幽暗的竹林里恢复寂静,月色被偏移而过的云层笼罩,月光淡去,这里显得愈发昏溃。 又过了许久,竹屋前的梦幽忽而叹了口气,道: “没想到,这一世她不仅没有了从前的记忆,而且如今,这十年过去了,她又一次忘了您。” 她顿了顿,“看来,我果然应该听您的劝阻,不应该故意把那封信交给北境的人,引她过来。” 叹息落下,良久,屋内传来游泽轻轻的咳嗽声,片刻后,又听得他轻声笑了笑。 “无碍。” 他道,“忘了也好。” 说着,他的语气仍是轻柔而温和,然而过了片刻,他顿了顿,却是没再继续她的话,只是道,“夜里风凉,姑娘又受了伤,还是带着游祈离开吧。他身子弱,又在这里昏厥许久,醒来怕是又会旧疾复发了。” “没关系,若他再发病,那我便也再放血喂他便是。只是……” 梦幽犹豫片刻,又道,“只是他一直将您看作师兄,又对您多有爱护,而您,当真不打算告诉他,您其实是他……是他真正的兄长么?” 屋内没有答话。 “罢了,”梦幽苦笑一下,“我这般劝您,其实自己也不遑多让。” 言毕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伸手将游祈微微换了个姿势,又将他的胳膊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肩上,好让他倚着自己站住。整个过程,她动作极慢,举止间像是在摆弄一件易碎的瓷器。 末了,她回过头,朝着竹屋道:“公子不必担心,您知道我发过誓,会用命护住游祈哥哥,只是您自己……还请多保重。” 说完,她踮起脚尖,带着游祈往竹林之外飞掠而去。 等她离开之后,过了许久,那竹屋的门便缓缓合上,挡住了屋外细碎的月影。 四下重新恢复寂静,月轮渐渐隐去,使得夜色也愈发浓稠。 一片昏暗里,通灵殿的烛火燃尽了,成了一片晦暗。 而此刻,丁曦所在的那间客房里,侧窗悄悄被人打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一双眼睛趁着月色朝屋内打量片刻,发现没人后,那窗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穿过回廊,片刻后,回廊尽头,游青涯的房门被人敲开,脚步声停下来,游青涯推开门,在门边站了片刻,听得来人附耳说了什么,等那人离开,他脸色凝重地转过身,望向屋内。 他看着还在床榻上还在沉睡着的游夫人,女人的脸还带着一点病弱的苍白。他盯着那张脸站了片刻,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丁曦,等治完病,得让她赶紧离开。 第6章 破冰 十日后。 在丁曦的诊治之下,游夫人的顽疾已然得到了根除,只需之后的静养。而苍鳞山也在这几日重修了各处的法阵,妖邪没再出现,祸患得以解决,这里又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于是,丁曦也在昨日假装“找回”了自己的玉佩,又趁着今日天光明媚,便打算去和游青涯请辞离开,而后再去山下的六道酒楼,继续找石墓的入口。 出了门,丁曦找人询问了一下游青涯的去向,便前往正殿那边演武场。 等到了那里,她便看到演武场上已然有了新入门的弟子在练武。此时天光将明,掌门游青涯正拿着一柄折扇,一边绕着他们走,一边时不时地伸手指正他们的错误。 看上去似是正忙着。 于是,丁曦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原地,一直等他有了空闲,才朝着那边走过去。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却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游祈给拦住了。 少年清秀的脸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看上去像是刚晨练完。他勉强睁着大眼睛看向丁曦,然而视线相撞之后,却又忍不住避开了丁曦冷淡的眸光。 好半晌,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丁、丁——” 然而他“丁”了半天,却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反而脸越来越红,快要把自己卡成了一只“叮叮”作响的红壳铜铃。 丁曦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于是微微垂下眸子,敛去了眼底的冰冷神色,又尽量放了缓声音,主动问他道:“少主何事?” 游祈果然自在了些,便接着道:“是、是这样的丁掌门,我、我方才晨练的时候,路过后山的桃花潭,在那里遇见了一只受了重伤的飞鸟,我看到它好像快不行了,所、所以您能不能去救救它?” 说着,像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为难对方,他又慌忙地补充道,“但、但若是您没空就算了,我去找石青长老,他那里有草药,我——” 然而没等他说完,丁曦便朝他略一颔首,打断了他的犹豫,接着又简短而客气地同他道:“有劳少主带路。” “啊?” 游祈吃了一惊,显然是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毕竟,飞鸟之类的禽物,大多都是属于平日里爱好作乱的妖族,常被人蔑称为“畜生”,故而,一般仙门的医者都是不屑对其施加医治的,因为觉得这样有失自己的身份。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位年纪轻轻就当了掌门的医师姐姐,虽然看上去冰冷漠然,却是没有如他所料一般,嫌他多管闲事,反而直接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出了神,半天没有反应,于是丁曦抬眸看了他一眼。二人视线相撞,接着他又立马回过神来,连忙朝着丁曦稽首称谢 : “多、多谢医师姐姐——啊不是,多谢丁、丁掌门,晚辈这就带您过去。” 他一时心急口快说漏了口,接着立马改口,一边便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想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却又在迈步时,因为一不小心而差点摔了一跤。 第10章 他猛地踉跄了一下,幸而身后的丁曦反应极快,一下伸手将他扶住了,于是他红着脸一边道谢一边站稳,之后加快脚步走在前面,好给丁曦带路。 丁曦看着他一连串的慌忙和有些狼狈的背影,忍不住失笑地勾了勾嘴角。 这孩子这般冒冒失失的个性,倒是和阿符有些相似。 ———— 到了后山,丁曦跟着游祈一路七拐八绕,穿过了几条隐秘的林间石路,这才到了他口中所说的桃花潭。 桃花潭,名副其实,潭水四面都是盛开的桃树。 桃树下,粉色落花缤纷如雪,随风飞入潭水之中,那潭水极深,且又澄澈,四面的桃花照着水,就好似是云霞入镜,显得极为艳丽。而同时又因为被这水面上弥漫着的浓雾所笼罩,将那粉色遮得淡了些,朦胧如仙境。 丁曦跟着游祈顿步,停在潭边的一处桃树之下。 “丁、丁掌门。”游祈一边开口,一边给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潭水中央,隔着雾气,能隐隐看到那里的水面上,有一长排石头堆成的石堆。 游祈指着那石堆,同丁曦道: “那只受伤的飞鸟就在那处的石堆的后面。” 丁曦点头,淡声道:“那过去吧。” “但、但是——” 游祈有些尴尬地捏了捏鼻子。 丁曦看着他:“但是?” 游祈移开视线,有点心虚地结巴道,“但、但是这潭水上有禁制,我们无法直接飞过去,所以,那个,掌门,您会——呃,游水么?” 闻言,丁曦顿了一下。 游祈眨眨眼,用一副“掌门您这么厉害肯定会吧”的神色看着她。 丁曦:“……” 半晌,她也移开了视线,淡声开口,答的却是:“不会。” 说完顿了顿,又补了句,“抱歉。” “啊?” 游祈下意识地呆了一瞬,像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又咬了咬唇,忙摆手道:“没、没关系的,我可以再游过去把它抱过来,还请掌门在这里等等……” 说着,不等丁曦回话,他便转过身,一头扎进了潭水里,朝那石堆游了过去。 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在水里扑腾,又像只小鸭儿似地匆匆忙忙朝前游动,丁曦回过神来,不免又有些失笑。 玉佩中的丁符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问道:“姐,你说这位游少主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发现了那只鸟之后,不干脆把它给带上岸来?” 然而在下一刻,他就知道了答案—— 一声巨大的声响忽然自耳侧传来,宛若平地惊雷,炸得谭边的二人一惊,又下意识地抬眸一望,只见不远处的潭面之上,不知是被什么所惊动,在那石堆之后,一只巨大的、有数人之长的庞然大物从湖面上腾空伸出,又在唰的一声之后,那东西猛然拍向水面,溅起无数的水花,轰然一声四散开来。 等丁符看清了那是什么,跟着整个人悚然一惊——那是一只灰色的、足足有数十尺之长鸟翼! 怪不得游祈没把它带上岸来,那哪里是什么飞鸟,分明就是一只巨大的鸟妖! 丁曦亦是一惊,一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然而还未等她看清那巨鸟的样子,潭面上又一次发生了巨变—— 翻天的浪潮腾空而起、又猛然砸下,发出骇人的水声,嘭的一声巨响之后,那巨鸟被一下打回潭水之中,跟着,那巨鸟发出一声尖啸的哀鸣。 紧接着,随着这巨浪落下,谭面上又突然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旋风,潭水汹涌晃动,水中,还未回过神来的游祈冷不防被一个浪头掀翻,狠狠呛了一口水,跟着他脱了力,眼看就要被卷入那潭面中央的漩涡之中! 骇人的红光从潭面亮起来,一道法阵随之在水面上隐隐显形,丁符一惊,接着悚然大叫: “糟了!是他方才说的那个禁制被触动了!” 话音未落,丁曦双眸一凝,接着立时飞身而起,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水中,水花哗然四溅,她召出浮游剑,快速灌入灵力,使之腾空飞起,接着她一手抓住剑柄,一手朝剑柄一推,接着拖拽力朝游祈飞速掠去。 然而下一刻,随着她驱动了剑气,那潭水的禁制再次被触发,一股凛冽的寒气从水底猛然升起,水面在眨眼之间就被冻成了寸厚的寒冰! 寒气还在上涌,片刻就冻得人浑身发麻,丁曦被那刺骨的寒气一震,差点让剑柄脱手,好不容易抓稳了,却发觉自己快要被快速凝结出的冰面裹住了。 眼看着游祈离她越来越远,她却被寒冰冻住不能抽身,正两难间,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几步飞至丁曦身侧,哗啦一声,来人破开冰面,拉着她向上一跃—— 砭骨寒意猝然消失,清泠泠的淡香拂面而来,丁曦被来人护在温暖的怀里,几步被带到岸上,还没等她看清对方的相貌,那人便又一次飞身而起,掠到阵眼之中拉起了游祈,又带着他在冰面覆满之前,堪堪离开了水面,落到岸上。 一片簌然的水声里,白衣翩然落下,那人转过身,在漫天绯红如云的飞花之下,露出一双温润如玉的眸子,望向丁曦。 ——竟是在那日见过一面的游泽。 游泽回身,看向丁曦,接着,他轻声笑了笑,朝她略一欠身:“丁姑娘。” 丁曦一顿,看清了他的面容之后,整个人忽地怔住了。 好半晌,她回过神来,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不知怎么,她却发不出声音。 她垂下眸,下意识地紧紧攥住手里的了浮游剑,接着,她突然有些不稳地晃了一下。 游泽一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接住她,然而手刚一伸出,却又在碰到之前回过神来,猛地向后缩了回去。 而此刻靠近了之后,他这才看清丁曦那身竹青色的长裙已经被潭水浸透了,且除了水迹,还有一些大小的稀碎冰晶,那冰晶泛着寒意,又有一些落在了她的发缝里和双眉上,将原本清妍好看的一张脸冻得发白。而等她撑着剑柄重新站稳,整个人便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显然是被冻得不轻。 游泽一顿,接着狠狠地蹙了下眉。 他眼底的笑意黯了些许,却是不敢贸然伸手去扶她,只能在犹豫片刻后问道:“丁姑娘,你没事吧?” 然而丁曦没有答话,她立在那里,一双薄唇被冻得没了血色,死死地抿在一起,又忍耐般地垂下眸,纤长的眼睫也跟着颤了起来,看着似乎是要昏厥过去。 于是游泽再也顾不得什么,他开口道了句失礼,便伸出双指,轻轻点在丁曦眉间,开始给她输送灵力。 温和的灵力如同泉水一般,顺着游泽修长的双指缓缓渗入丁曦体内。过了好半晌,丁曦终于恢复过来,停止了颤抖。 游泽收回手,看到丁曦低着头呛了一下,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灵力入体,寒气消散,好半晌,丁曦才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她一边止住了咳嗽,一边抬眸看向游泽,用嘶哑的声音同他说了句“谢谢”。 游泽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一次无意识地蹙了下眉,那双向来浅笑着的眸中闪过几分晦暗。然而末了,他终究是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一颔首,神色如常地柔声答道:“不客气。”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一时情急,唐突了姑娘,实在抱歉。” “无妨。” 丁曦摇摇头,转而看向一旁站着的游祈,问他,“游祈少主,你如何了,没事吧?” 游祈浑身湿透,他倚着树,整个人都脱力力一般撑在上面,闻言,他张着青紫的嘴唇,一边发着抖一边答道:“我、我没事。” 说着,他又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了指那水面,抬头看着游泽道,“泽、泽师兄,有只受了伤的飞鸟,还、还在水下面——” “飞鸟?”游泽一顿,接着他侧过眸,看了一眼彻底被寒冰封住的潭面,便朝着游祈缓声道:“别慌,我这就去救它。” 言毕,他转身飞向潭面,却为了不惊动禁制而未曾施展法力,只单靠着轻功向前跃去,又只在须臾之间,便身姿轻巧地飞到了石堆之上。 接着,他稳稳站定,默然思忖片刻后,他抬手甩出自己腕上的长链,朝着冰面狠狠一甩! 轰—— 带着符咒的锁链在冰面与石块相接处激起一道火光,寸厚的冰层应声而碎,裂开无数条蜿蜒的缝隙四散开来,嘭的一声之后,无数碎裂声跟着响起里,朝着四周蔓延而去,撕开无数道裂缝,紧接着,整个潭面的冰层轰然碎开! “好厉害!” 丁符忍不住惊叹,“他居然不靠灵力也不靠蛮力,只利用身手和巧劲就破开了冰面!姐姐,他修为应该在你之上吧?” “嗯。” 丁曦颔首答了一声,接着,她收了手里的浮游剑,一边继续看着远处那人的动作。 第11章 潭面之上,游泽却在冰层破碎之后停下了动作,他立在石堆那里,一边垂眸看向水面,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良久,她看到他从腰间抽出一柄长箫,抬手凑上下颔,张口轻轻地吹响了。 清越的箫声倏然飞出,如同冬日飞雪般翩然而起,悠扬地流向四处,听得人双耳一轻。然而那萧声却并非普通的乐声,而是被注入了灵力的音术,随着四散传开,那流水般的灵力带起轻柔的微风,掀动岸边的桃花随之飞了起来。 刹那间,绯红的花瓣飞舞而起,浮到空中,接着又被那灵力汇成一束,缓缓地流向奏箫人的身侧,流云一般围着他飞旋起来。 与此同时,方才因寒气而消散的水气也重新靠拢过来,在潭面上凝聚成浓雾,潭面一点点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那原本汹涌如斯的禁制,竟然就这么被箫声压制了下去。 紧接着,一只巨大的、青灰色的长翅鸟从水面浮起,舒展着宽大的羽翼缓慢飞出,它仰起鸟首,发出一声清啸的长鸣,开始随着箫声,围着那人的周身低飞着盘旋起来。 片刻之后,箫声渐渐停止,游泽收了箫,那通身雪白的鸟儿便离开了潭面,转眼消失在了潭水另一端。 而随着那巨鸟的飞起,原本的禁制法阵,竟在就这么在那箫声的安抚之下,丝毫未被惊动。 这箫声…… 丁曦凝眸看向远处,那人手执长箫,立在潭面之上,身姿修长挺拔,一身白衣如云间飞雪,长袖随着风雾飞起,像是随时要乘风而去。 远看去,竟像是画中的神仙。 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丁曦心底涌了出来。 接着,她忍不住闭上了双眼,想要试着弄清那种异样是什么,然而她刚一闭眼,那些还未感觉分明的情绪便被什么压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等她再一睁眼,那双眼睛里重新变得一片漠然。 片刻后,游泽飞身回到岸边,停在了丁曦身前。 丁曦神色里带着惯常的冷淡,游泽看向她,眼底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轻声开口:“姑娘现下好些了么?” “我无碍,多谢游公子相救。” 丁曦朝他欠身一礼,说着,又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淡声道,“只是公子方才,似乎是受了伤。” 她话音落下,游泽正要答话,一旁的游祈却听到了她的话,倏然开口道:“伤?” 他面露愕然,一边朝着游泽走过去,讶然问道:“泽师兄,你身上有伤?” 言毕他凝眸一看,果然在游泽的腕上看见一片殷红的血迹——显然是方才在他破冰的时候,被缠在腕上的铁链弄伤的。 “又是这破链子!” 游祈皱起眉,说着,他顿了顿,又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接着道,“不行,我今天非得把这东西给撤了不可!——我现在就去找我爹!” 他像是被这链子给惹怒了,气呼呼地说完,正要转身离开,身后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找我做什么?” 这声音一落下,游祈浑身一僵,他回过头,看到游青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脸上带着不大高兴的神色。 游祈被他盯着,忍不住抖了一下,方才那气冲冲的神态一下消失,瞬间便有些怂了。 “父亲……”游祈怯怯地张口,试图转移话题,“您、您怎么来了?” “你方才搞出那么大动静,当我是聋子?”游青涯被他这话气得双眉一抖,声音跟着带了几分怒意,“我来干什么?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还要把这桃花潭给我炸了?” 游祈被他吼得狠狠一抖,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脖子:“我……” 眼看着是一顿训斥,一旁的丁曦出声道:“游掌门。” 她走过来,朝着游青涯欠身一礼:“掌门息怒,游祈少主并非有意。” 说着,她直起身,又顿了顿,神色不变,“是晚辈不知此处设有法阵,所以方才一不小心触动了,使得正好在此处的少主和我陷入了险境,而游泽公子为了救人,只能强力破开冰面,因此这才惊扰了游掌门,实在抱歉,还望游掌门恕罪。” 听到她开口,游青涯便转过脸,脸上的怒意倏然消失,接着又客气地同她露出笑容,欠身回了一礼:“丁掌门言重了,定是犬子胡闹,给您添了麻烦。” “对了。”说着,他顿了顿,接着话锋一转,似是想起来什么,看向丁曦腰间挂着的玉佩,挑眉道,“方才我听弟子说,丁掌门的璇玑玉佩在昨日被找回了,可是真的?” “是的。”丁曦点点头,“昨日辰时便已经找回了。” 言及此,见对方主动提出,她便又顺水推舟地接着道,“说起此事,既然玉佩已经找回,且夫人身体已无大碍,丁曦又已在贵派叨扰多日,因此,今日便是来同掌门请辞的。” “请辞?” 游青涯露出几分略显刻意的惊讶来,“丁掌门这便要走?怎地不早些告诉青涯?我好让夫人为掌门准备一顿薄酒素肴为姑娘践行,顺道感谢姑娘救治之恩。” “掌门好意,晚辈心领了。” 丁曦朝他略一躬身,神色极淡,语气带着一点微末的歉意,“只是晚辈昨日收到北境消息,说派中事务繁忙,催晚辈尽早回去料理,这才匆匆决定要走,因而未能提早告知掌门,实在失礼。” “这……” 游青涯略一犹豫,“既然是有要事,那游某便也不好再耽搁。只是……” 说着,他面上露出几分为难,“……只是游某,还有一事相求。” “掌门请讲。”丁曦答。 游青涯便道:“是这样——游某拙荆自小体弱多病,虽然已被掌门医治妥当,但她素来爱作噩梦,且醒来之后头疼得紧,恰巧,游某听闻贵派有一味奇药,名叫如梭,可治人头疼顽疾,故而想派遣一名弟子随姑娘同去北境,好亲自求一味药带回来。不知丁掌门,能否答应这般不情之请。” “自然可以。”丁曦颔首。 闻言,游青涯面露喜色,朝丁曦一礼:“那在下,便替拙荆多谢掌门了。” 说完,他直起身,又突然抬起眼,转而望向一旁默然站着的游泽。 游祈下意识地以为他又要罚他师兄,正想出言阻止,却听得游青涯开口道: “既如此,游泽,你便替为师,亲自跟着丁掌门前去北境求药吧。” 游祈正张着口,还未出声便听到了这话,跟着愕然地怔在了原地。 第7章 芙蓉 苍鳞山下,乾阳镇。 到了傍晚,六道酒楼里的客人便多了起来,一些赶路的人会在天黑前在这酒楼里安顿下来,吃饱喝足之后等明日天亮再启程。 因此每当这时,这酒楼店小二便忙得紧,不但要楼上楼下迎着客人满处跑,还得要端茶送水。 他端着茶盏跑得飞快,一不留神差点撞上一个人,连忙躬身道歉,然而接下来他料想中的斥责没出现,他一抬头,却看到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眼里丝毫不见恼意,只轻声同他说无碍。 这双眼的主人是位年轻的白衣公子,面容如玉,身姿颀长,模样生得极其好看,只可惜头发有些散乱,但因着神态间满是温润谦和,叫他看上去便是来历不凡。 店小二看得呆了一瞬,然而下一瞬,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在这人身后看到一位神色冷淡至极的女子,女子微微侧眸,正漠然地看着他。 店小二被她看得哆嗦了一下,隐约觉得这女子看上去有些眼熟,良久才略带结巴地开口问道:“二、二位是要用饭还是要住店?” “住店。”丁曦淡声道,“可有空房?” “有、有的,”店小二忙不迭点头,接着便引着他们往屋内走,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店里有大客房和小客房,不知二位要哪一种?”说着他引着他们绕过前厅,到了四面环楼的后院。 到了这里,丁曦才发觉这酒楼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被四面客楼围着的方形小院足有数百步之宽,且在小院当中还围着一方不深不浅的小湖,湖上跨着造型精巧的木桥,桥与东西两面的楼阁相连,与湖畔的梨树相映成景,显得极为幽静。 他们从南面的入口进来,此刻正对着的是北楼,眼下已经被人住满了,只剩下东西两栋还有些大客房未住人。 店小二看二人衣着不凡,下意识地就要引着他们往东楼的天字间去,然而却被一旁的白衣公子拦住。 “不必上楼。”他道,“不知西楼的芙蓉阁,可还有空缺?” 他这话一出口,店小二便吃了一惊。 ——因为他口中的芙蓉阁是间特别的客房,在这酒楼只有一间,寻常人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客房。且一般知道这间客房的客人,都有特殊的来头。 “原来二位是通灵殿的贵人,”店小二脸上露出恍然,接着态度又恭敬了几分,笑着答,“自然有,二位请随我来。” 第12章 说着便引着他们往西楼走,一路到了一楼长廊尽头的一间客房外才停下。店小二拿锁钥打开客房的门锁,朝着他们躬身一礼:“到了,二位请进。” 白衣公子却是顿了顿。他看了一眼刚要进门的丁曦,轻声开口喊道:“丁姑娘。” 丁曦一顿,回头望向他。 “丁姑娘可是要住这间?”他眉眼带着笑意,望着丁曦问道。 丁曦一顿,还未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便看见他冲自己勾唇笑了笑,又抬手指了指左边另一间的客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住在隔壁间。晚上若是有什么事,姑娘随时来敲门便可。” 说着他朝着丁曦欠身一礼:“姑娘好生歇息,在下告辞。” 言毕他带着店小二,转身去了隔壁屋子。 丁曦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方才她居然没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和他住在了一间客房! 抬手掩上门,她冰冷的神色露出一丝裂缝,站在原地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脸上显出几分类似于尴尬和羞恼的神色来。 幸好这时丁符开口打破了她的思绪,兴冲冲地朝丁曦道:“姐!这是我第一次住酒楼呢,你快带我四处看看!” 丁曦闻言回过神,道了声“好”,一边强迫自己忘掉方才发生的事,一边依言带着他往屋内走去。 这客房不算大,但屋内修缮得极为精致,一方低矮的雕花玉案被摆在入门左侧,玉案上燃着一鼎香炉,香气自炉中盘桓升起,映衬着后面的一处水墨画作的屏风,屏风极大,恰好挡住后面的卧榻。卧榻右侧有一处镂花矮窗,窗台上摆着一只青花瓷瓶,此时瓶中的插着一束开得正盛的梨花,花开若雪,然而后面的窗却被人从屋内锁住了,上面还蒙着一层不透光的黑布,让这原本极富生机的梨花显出几分暗淡来。 丁曦走过去,停在那瓷瓶跟前。等她垂眸看了片刻,丁符想起什么似地开口道:“姐,方才游公子让你晚上有事就去找他,这意思是等到了晚上,他会带着我们一起去找石墓的入口?” 丁曦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那趁现在无事可做,我们出去逛逛怎么样?”丁符兴冲冲地道,“我方才在路上听到有人说这镇上有一家成衣店不错,不如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成衣店?”丁曦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去那里做什么?” “当然是去给游公子买衣服啊!”丁符道,“我说姐,你难道没发现隔壁那位游公子身上的衣服太过单薄了么?他被游青涯临时派遣,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你忍心看着他就穿成这样跟着我们赶路?更何况——” 丁符顿了顿,“他之前救了你两次,好歹也算是我们的恩人了,你真的不打算回报他一下么?” 丁曦闻言怔了怔。 ———— 三个时辰后,天色已近昏暗。 丁曦手里捧着一套衣裳,冷着脸敲了敲游泽的屋门。 片刻后,门被自内推开,游泽看到来人是她,显然顿了一下,接着略带疑惑道:“丁姑娘?” “打扰了。”丁曦淡声开口,眼里是一如往常的漠然,“方才想到公子之前救过我,便去替公子买了一套衣裳,权当算是报答。” 游泽闻言又是一顿,这才注意到丁曦手里的拿着的东西,他垂眸看了一眼,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轻声笑道:“举手之劳,怎敢如此劳烦姑娘。” 他尾音稍稍上扬,看上去似乎颇为愉悦,说着他抬眼看向丁曦,而对方依旧是满脸面无表情,低垂着眸站在那里,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玉佩中的丁符见丁曦不回答,便替她开口道:“不劳烦不劳烦,”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看公子素来穿着白衣,又与这白色极其相称,于是便让姐姐挑了一件白色的广袖长袍,另外还顺道买了一只束发用的发带,希望公子不要嫌弃就好。” 闻言,游泽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底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小公子有心了。”游泽轻声开口,语调显得格外温润柔和,“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收下了。”说着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套崭新的衣裳。 丁曦始终维持着冷淡的神色,闻言只朝着他略一点头,接着转过身便要离开。 “丁姑娘。”他突然喊住她。 丁曦顿步,听得他在身后轻声道:“天色已经暗了,还请姑娘回去歇息片刻,半个时辰之后,我便来敲门。” 丁曦点了点头,几步回了隔壁的客房,抬手掩上了门。 她走得极快,因此没有看到,身后的游泽看着她,眼里浮出几分极为深沉的神色来。 昏暗的天光落下来,隐约照出了那种神色。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像是极度的渴望,又像是极度的压抑,两种矛盾的神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贪婪的偏执,这偏执像是魂魄烧出的焰火,带着灼人的温度,烧得那双桃花眼熠熠如星,几乎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然而片刻之后,焰火隐去,这种神色被他用一层惯有的温和笑意掩盖下来,只剩下一点极为浅淡的、近乎悲伤的温柔来。 他垂下眸,看向手里的白衣,勾唇轻轻笑了笑。 “阿曦。”他低声开口,语气轻柔至极。 ———— 半个时辰之后,天黑入夜。 丁曦正坐在玉案之后闭目休憩,听到敲门声,她起身去开门。 门外不出意料的是游泽,他执着一顶灯笼,欠身同丁曦说了句“失礼”,便跟着进了屋。 到了屋内,四面的烛火一照,丁曦在亮光下抬眸,这才发现游泽已经换上了那件白色长袍,原本略显散乱的长发也被发带束起,露出那张温润好看的脸。 这一看上去,俨然有了几分更甚于之前的温润儒雅来。 而那双带笑的桃花眼朝着丁曦看过来时,几乎好看得有些勾人。 丁曦抿了抿唇,引着他到案侧,二人在两端坐下,她有些刻意地避开视线,淡声问道:“几时开始?” “随意。”游泽温声答道,“今日天色暗得早,姑娘若是愿意,现在便可以开始了。但若是想再等等,我可以晚些再来。” 丁曦冷然答:“我倒是不急。”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向游泽,“趁着现在,丁曦有几件事想问问公子。” 游泽显然并不意外,只神色不变地温声答道:“姑娘请讲。” “第一件事,”丁曦看向他,眸色锋冷锐利,“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四次三番地帮我?” 然而她说完,原本带笑的游泽却是一顿。 他眼底的神色黯淡些许,很轻地垂下眸子,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轻声答道:“兴许是因为,姑娘长得,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丁曦蹙起眉,显然有些不太理解他的说法,但她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冷然地点了点头,接着道:“第二件事——公子是如何知道,我是来东境找石墓的?” 她话一落下,丁符突然跟着开口:“对喔,”他语气里带着恍然大悟,“公子与那猫妖在那天夜里替我们指路,但你们是如何提前知道我姐姐此行的目的的?” 闻言,游泽却是重新抬起了眼睛,再一次看向丁曦,接着他突然挑了挑眉,脸上重新浮起那种温和的笑意来,但不知是不是换了装束的缘故,这笑容又与往常不同,显得格外生动,隐约有些狡黠的意味。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答:“不,在下并没有提前知道。”说完顿了顿,勾了勾唇角,“是我猜的。” “啊?”丁符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猜的?怎么可能?你如何猜出来的?” 游泽轻笑起来,并不答话。 然而不知怎地,丁符这下却来劲了,他像是被这勾起了极大的兴趣,竟然驱动玉佩从丁曦衣服上挣脱,往游泽那里飞了过去。 玉佩闪着莹莹的亮光,落到他身上,在他雪白的衣襟上弹跳起来,一边还不依不饶地追问:“游泽公子,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然而未等游泽答话,一旁的丁曦便蹙起了眉,冷着声音道:“阿符,不许无礼。” 说着她伸出手,驱动灵力把丁符拽了回来。 丁曦蹙着眉把玉佩系好,欠身朝着游泽一礼:“抱歉,阿符不懂事,冒犯了。” 游泽摇了摇头,看着还在不停挣扎着的玉佩笑了笑,轻声道:“无碍。” “方才被打断,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丁曦一把摁住玉佩,语气极其冷淡地道,“若我没有记错,今日在桃花潭上,公子为了救我而受了伤——然而此行路途遥远,所以丁曦想问问公子,是否需要医治?” 游泽顿了一下,怔了片刻,才仿佛失笑一般地回答道:“不必了。” 见丁曦蹙眉,他便解释道:“姑娘说的是今日被铁链扯出的伤口么?不必了,那长链自小便戴在我身上,并非寻常铁链,而是一种名为锁魂的法器。此刻这长链虽然隐去,但会在我……旧疾发作时重新困住我,以阻止我伤人,因此不必在意被它伤到。” 第13章 他说得轻松,然而丁曦却将眉锁得更紧,沉默片刻后,她张着口还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二人都是一顿。 游泽离门更近,于是他站起身走过去开门,然而一打开,却有四个人抬着一只巨大的、装满了热水的大木盆走了进来,咚的一声将木盆摆在了客房内。 店小二站在门外,面朝游泽,看也不看便躬着身笑眯眯地道:“打扰姑娘了,今日是店家做主,要小的来给各西楼的诸位客官送来免费的热水,好让诸位客官舒舒服服地沐浴一番,且无需另附银钱,一切由掌柜的包了,还请姑娘慢用。” 他说完又鞠了一躬,便听得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笑着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阁下,替我多谢掌柜了。” “姑娘客气,那小的这就——”店小二笑眯眯地拜拜手,正说到一半,突然他猛地一顿。 接着,他满脸惊愕地抬起头:“你——” 眼前赫然是一位姿容俱佳公子。 店小二脸色大变,先是震惊地看着游泽,又接着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丁曦,脸上的神色又由震惊转变为疑惑,又由疑惑转为恍然大悟,最后露出有些惶恐的神色,有些语无伦次地结巴道:“啊、这——打打打打扰了,二位继续、继续,小、小的这就走,哈、哈哈——”他一边朝着游泽露出一脸尴尬的讪笑,一边朝着屋内抬木桶的几人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飞也似地跑了。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良久的沉默之后,玉佩中的丁符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差点笑得背过去,一边学着店小二断断续续地开口: “打扰了?哈哈哈哈,二位继续、继续——” “闭嘴。”丁曦伸手按住玉佩,她抿了抿唇,神色从惯常的漠然转为羞恼,在满屋缭绕的温热水汽里垂下眸,悄无声息地红了耳尖。 第8章 剑鞘 丁曦肤色生得极白,且这种白还是透着冷光的冷白。这会儿她耳尖泛着红,像是雪上开出了一簇粉梅,格外惹人注目。 幸好此刻光线昏暗,周围又是水雾缭绕,几乎叫人什么也看不分明。丁曦垂着眸,无声地将脸埋在阴影里,就这样忍了片刻。然而玉佩中的丁符还在笑,且颇有些停不下来的意思。见状,丁曦只得面无表情地抬眼,伸手将玉佩扔进了木桶里。 咚地一声,玉佩沉入水中,跟着那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水中传来丁符慌忙讨饶的惨叫:“啊烫烫烫、好烫——姐!姐我错了,你快捞我起来!我不笑了,真的不笑了!” 丁曦闭了闭眼睛,听到丁符第三次保证自己不笑了,这才冷着脸用灵力将玉佩收到了袖中。 客房终于恢复了安静,丁曦缓了缓,这才开口道:“游公子。” 游泽在门边回望过来,像是料到了她要说什么,只笑着道:“姑娘准备好了?” “嗯。”丁曦颔首,方才那双眼睛里浮起的莫名情绪又一次消失,她冷声朝游泽道,“走吧。” 于是游泽看着她答了句“好”,接着又抬手掩上门,又在门上另加了一道阵法禁制,便带着丁曦转身走到那处被黑布蒙着的窗台前。 随后他伸出手,却并未去动那块黑布,反而却碰了碰窗台上那只插着梨花的青花瓷瓶。 瓷瓶发出清脆的声音,游泽用指尖点在上面,用食指抵上瓷瓶的瓶口,沿着瓶口划了一圈,紧接着,便有血迹从瓶口上渗了下来。 这瓶口竟然如此锋利,难道未曾抛光么? 丁曦还未来得及感到讶然,接着便看到那瓷瓶内的梨花颤了颤,紧跟着,原本娇艳若滴的梨花花瓣向内皱缩起来,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枯萎了下去,不到片刻,就成了一枝凋死的枯木。 这梨花居然是个祭物! 玉佩中的丁符看到这里,不禁也跟着吃了一惊。 难怪这客房内还会插着一枝新鲜梨花,原来是为了作为活物献祭给这瓷器。 那这瓷器,想必就是传闻中的那种能够辨认自家族人血脉的家传法器了? 怪不得通灵殿会把这石墓入口隐藏在酒楼这种奇怪的地方,原来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法器。只要将这法器放在石墓的守护阵法里,外族人根本进不了石墓。 想到这里,丁符看向游泽。游泽已然收回手站在原地,丁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他身前的那只瓷瓶自行向西转了一下,发出一声奇特的脆响。 那瓷瓶底下,竟像是连着什么机关。 瓶身转动,带动底下暗藏的机枢随之移位,一片奇特的咔哒声里,黑布无声落下,露出了藏在后面的、映着芙蓉图样的镂花窗格。游泽上前一步,那窗格便缓缓打开,接着,一条漆黑的、由石头砌成的狭窄甬道便出现在了那窗台之后。 丁曦上前一步,发现这石砌的甬道不大不小,刚好一次只容一人通过。她凝眸看了片刻,便跟在游泽身后,无声地朝着那甬道内侧走去。 没走几步,一股浓郁的酒香便自甬道深处朝着他们扑面而来。 丁曦冷不防被这酒香呛了一下,抵着唇低咳了几声,接着在这酒香里闻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她顿了顿,半晌后冷不防开口道:“骨香散。” 骨香散,一种极为奇特的花的花粉,其本源来自妖族。相传这花是一只远古巨妖死后,开在它骨头上长出来的。这花生得极小,形状像是红梅,乍看上去,与寻常花草并无区别,然而一旦沾上这花的花粉,这香味便能在身上经年不散,如同蛆虫跗骨,故而得了此名。 这香不易除去,又极富阴气,因而寻常人只会将它用于祭奠之事,并不会随意使用。 她一说完,走在前面的游泽便略一顿步:“确实是骨香散。”他道,“我记得在三个月前,掌门曾经在无意中提起过,说有人曾经给通灵殿献上过一小瓶骨香散,但却没见过他拿出来,想必就是被放在了此处,用来给入墓者指路。” 丁曦听完没说什么,只略一颔首,便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二人一路无声地走了莫约数十里,正越走越黑的时候,便到了一处岔路跟前,游泽顿了片刻,顺着骨香散的气息选择了往左的一条路。 丁曦跟在他身后,又走了许久,前面才终于出现了一处光亮。 游泽走在前面,抬手推了一下,那亮光豁然变大,晃得后面的丁曦都忍不住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 她正要闭上眼睛适应这突然的变化,然而就在这时,身前的游泽突然向后侧过身,抬手用衣袖帮丁曦挡住了那亮光。 丁曦怔了一瞬。 片刻后,等她适应了这光线,游泽便收回手,无声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她在原地顿了片刻,正要跟上去,这时丁符突然开口道:“姐,你看左侧那墙壁上是什么?” 他们此刻到了一处类似于藏宝阁一类的石室,方才的亮光便是来自于石室顶上燃着的火簇。之所以认为这里是藏宝阁,是因为在四面光滑的墙壁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有刀有剑,五花八门,且摆放极为整齐。丁曦顺着丁符的话朝左侧看去,发现那里的石壁上正倒挂着一个短粗的什么东西,在一堆长剑里显得格外突兀。 丁曦凝眸,朝着那边走过去,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 然而下一刻,她就顿在了原地。 那挂着的是一只青木剑鞘—— 准确来说,是她师父秦兹的剑鞘。 丁曦怔了一瞬,接着很快回过神,蹙着眉上前一步取下剑鞘,将剑鞘翻过来,那另一面果然刻着“潇湘”二字。 她看着这两个字,脸上的神色便不由得变了变,玉佩中的丁符极力看过去,等他终于也看见了这两个字,便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语气愕然道:“潇湘剑!” 丁符激动地大声喊道,“这居然是师父的剑!” 这动静惊动了几步外正在探路的游泽,他回过头,看到丁曦那张总是冰冷至极的脸上有过一闪而逝的茫然。 一种极度震惊、却又极度无措的茫然。 然而未等他走过去,丁曦便恢复了镇定的神色。接着她很快回过神,开始仔细打量起手里的剑鞘来。 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来来回回将这剑鞘仔细翻看了数十遍,终于觉察出了有哪里不对。 青木材质,尖顶镶金,这剑鞘是他师父潇湘剑的剑鞘没错,但跟以前相比,上面多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划痕。 这划痕极为细长,但浅而直,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在上面急速地划过而造成的。且这划痕分布混乱,纵横交错,看上去毫无章法,一点也不像是人刻上去的,同时也不像是兽类的利爪划出来的。 那会是什么? 丁曦一时间想不明白,且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这剑鞘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原先未到这里时,丁曦只猜测她师父也许是用了什么特殊法子,才进入了这游家的石墓之中。可刚才她来时看到了那种法器禁制,才意识到如果没有游家人的准许,师父他根本不可能单凭自己进来这里。 第14章 那这剑鞘为什么会在这里?其中的剑又去哪了? 丁曦想起掌门曾同她说过,说他们凌云阁许久以前就有一个规矩,规矩的大意是本门弟子一旦入了剑道,便从此与剑同在,剑在人在,剑亡—— 丁曦猛地打断了自己。 不会的!师父怎么可能会死? 她抿了抿唇,神色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但很快被她用意志压下。 身侧,游泽轻柔的声音响起:“姑娘怎么了?” 丁曦回过神,抬眸看向对方那双温柔的眼睛,无意识地抿了下唇。片刻后她蹙着眉道:“……我找到了我师父的剑鞘。” 闻言,游泽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只剑鞘,神色间露出些微的讶异:“潇湘剑?” 丁曦颔首:“没错。” 潇湘剑是他师父秦兹的名剑,曾以斩过百兽而惊动三界,在修仙门派间极富盛名,几乎无人不知。 “想必这就是师父在信中说的那样不小心丢弃的东西,我们——”她顿了顿,冰冷的声音里有片刻的犹豫,“我们走吧。” 游泽轻声问:“姑娘不继续走了么?” 丁曦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凝重:“我师父在信中只说在这里落下过一样东西,想必就是这剑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就不必继续留在这里打扰贵派的墓中亡灵了。” 说完她便沉默地转过身,朝着石室外面走去。二人一路沉默地回到客房里,丁曦这才平复了心绪。 她走到那水雾缭绕的木桶前,眼里重新覆盖上了冰雪一般的漠然神色,仿佛由此就可以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 游泽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淡了些,变得有些幽深。 “游公子。”丁曦忽然开口,声音比平常更加冰冷,“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来,我来这里的目的的?” 游泽眼底的光黯淡了些许,他垂下眸,神色在雾气里看不分明,但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姑娘想得没错。” 他顿了顿,再次抬眼时,眼底已然没了笑意,“掌门确实早就已经发现了这柄剑鞘。” “什……”丁符愕然,显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接着他转念一想,回想起石室里摆放整齐的那些兵器,突然又懂了些什么。 “是在三个月前发现的,对么?”丁曦的面色依旧冷,但显然已经有了几分压抑着的怒意。 “没错,”游泽颔首答道,“三个月前,掌门得到了一瓶骨香散,因为味道浓烈,于是便亲自把它藏进石墓里,然而进来之后,他就发现了这支剑鞘。” 他一说完,丁曦便狠狠地蹙了下眉,接着在眉眼间露出些难以抑制的悲意来。 “那他有没有、有没有……” 丁曦张了张口,然而刚开了个头,却像是被什么哽住似的顿在了那里,再也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游泽知道她要说什么,脸上浮现出一种很悲哀的神色,接着很轻地点了点头。 丁曦看着他,眼里的冰冷骤然破裂,转瞬就变成了一种让人心疼的无措和茫然,随即她像是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两步,脚跟撞得木桶咚地一声响。 几乎是瞬间,丁曦的青衣就被溅出的热水浇湿了。 但她毫无知觉,有些脱力般地将纤细的手臂撑在了木桶的边缘,躬身弯下腰,整个人露出些狼狈—— 游泽看着她,眼底满是难以掩饰的心疼。然而他终究不能说些什么,只是用温和的声音轻轻地道:“曦姑娘,节哀。” “在哪里?”丁曦弓着身开口,一向镇定冷静的声音都在发着抖,像是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我师父的……尸身,葬在哪里?” “苍鳞山西峰。”游泽轻声答,语调温柔至极,“掌门当时发现了剑鞘,猜想秦堂主可能就在附近,于是就命人四处寻找,最后,终于在苍鳞山西峰找到了秦堂主的……尸骨。” “西峰……”丁曦忍不住抬起头,有些恍惚的呢喃,“西……对着西境的平邺山,是么?” 平邺山、平邺山…… 又是平邺山。 她师娘、以及丁符的尸身,都葬在那平邺山。她残损的记忆就是从那里开始出现断裂,有关那里的每一段模糊的记忆,都是她此生的炼狱。 她忽然闭了闭眼。 那张清妍好看的脸掩映在晦暗的灯光下,露出的神色分明已近崩溃,然而她死死地咬着唇,连半滴泪都没有落下。 而丁符似乎被吓傻了,那玉佩一动不动地挂在丁曦腰间,荧光猝灭,真正像个冷冰冰的死物。 良久,屋内只剩下默然。 又过了许久,游泽开口,很轻地喊她:“丁姑娘。” 丁曦抬头,露出的神色让他跟着蹙了下眉。 接着,他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继续用那种很温和的声音说道:“我可以带你去西境,入地狱鬼门,把他的亡魂带回来。” 第9章 梦幽 丁曦有很久没有做梦了,然而今晚,那些被她忘掉的回忆又一次在梦里出现了。 那是在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 她那时有多大?十二岁?还是十一岁?她不记得了。 因为记忆残损的缘故,有关那些年的记忆是片段的、模糊的,于是在梦里出现的时候,它也是模糊不清的—— 但每一个片段,都很漫长。 意识渐渐模糊,她被困在这些梦境里,一点点变成了曾经的那个自己。 有的时候,她奔走在一处茫茫的冰面上。 四面都是彻底的白,远处的天与地紧密相连,几乎叫人分不出边界。而她是无边白色里的一个小小的蝼蚁,正在飞快地向前跑着。急促的喘|息声与风声在她耳边回荡,而哪怕双腿脱了力,还在疯了似地向前跑,仿佛身后有无数洪水猛兽要生吞活剥她一样,而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扔掉背上背着的那样东西。 而有的时候,她躺在一处坚硬的地面上。 身后是一处恢弘的殿宇,一眼望不见顶端,而低下头,脚下是由白玉铺就的石阶,绵延数里,几乎看不清尽头。在她身前的石阶之上,躺着无数森然的白骨,白骨之下又淌着无数猩红滚烫的血,那些血浸透了她的衣衫,而在她周围,地狱一样的火光正在遍地焚烧。在这火光里,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人朝她走来,在她仰头看向他的时候,对她挥起鞭子,一下、一下,打得她灵魂都在抖,而她却仍在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什么东西不放。 无数个这样的片段记忆交缠在一起,她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回想起来,然而却总是看不清自己背上或者怀里护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这一次,在今晚这一次的梦境里,她终于看清了这是什么—— 那是一具小小的骸骨。 骸骨破碎不堪,森森白骨上布满了火舌烧出的焦黑,然而她死死护着,仿佛那骸骨连着她的性命。 她在梦里无数次抱着那骸骨恸哭,泪水无声地落下来,她无数次地张着口喊着的一个名字。可她总也听不清那个名字,怎么着急都听不清。 于是抬起纤细瘦弱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好用手的触感拼凑出那两个字。 终于她发现,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 上下两个嘴唇微微张开、又轻轻合拢,很熟悉地,就能被她念出来。 那是她无数次喊出来的两个字—— “阿符——” 丁曦惊叫一声,忽的从梦中惊醒。 她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抬手伸向自己的腰间——还好,玉佩还在。 跳到喉咙里的心脏咚地一声落回原处,丁曦坐在那里,许久,梦里的那种强烈的情绪才随着她的清醒消退下去,又过了好半晌,她才从那种极度的恐惧里回过神来,恢复了平静。 玉佩中的丁符像是被她惊动,先是迷迷糊糊地应了她一声,接着有些困顿地开口:“姐你醒了?”他声音懒懒的,听起来也像是刚醒不久,“外面天还没亮呢,估计眼下才刚过丑时,而游公子说要到下午申时才能到西境呢,姐你要不再睡一会儿吧?” 他一说完,丁曦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 昨日他们找到石墓里的剑鞘之后,便离开了乾阳镇。她被游泽带着去了镇上的渡口,游泽告诉她去西境必须要走水路,于是她跟着上了船。 所以眼下,她是在一条长宁河的渡船之上。 那游泽呢?他现在在何处? 四周有些昏暗,只在她手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只小小的蜡烛。借着蜡烛晃动的烛光,丁曦环视一周,在这狭小的船舱之内并未看到游泽的人影,于是她起身,抬步出了舱门。 掀开门帐,温柔的夜风朝她刮过来,轻轻地裹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丁曦顿住脚步,在风里抬眼,看到月夜的船头那侧,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色身影。 她忍不住止住了呼吸。 一望无垠的水面之上,那人背对着她,只身立在船首,显出几分不真实的寂寥。 第15章 恬淡如水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像是轻轻覆上白霜的松树,摇晃着在他衣襟上留下几处斑驳不清的影子。微风拂来,掀动他宽大的袍袖,雪一样的衣袍与这浩渺的粼粼水光交相辉映,显出梦一样的不真实。 似是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回首望向丁曦,疏朗俊雅的眉目间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曦姑娘。”游泽轻轻开口,声音比月光还要柔和,“你醒了?” 丁曦看着他的脸,眼底有一瞬的恍惚,以至于她没有注意到对方对她的称呼。 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在她心里冒出来—— 她是不是见过这张脸?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熟悉感? 但……但她又为何什么都记不清了?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好将眼底的那些涌动着的情绪压下去,最后终于恢复了镇定。 “游公子。” 片刻后,丁曦张口,睁开眼朝他微微一礼,声音被她压得格外疏离冷淡,“我们到哪了?” 游泽察觉到了她方才神色里的异样,但终究没问什么,只轻声答:“混沌之地。” 他话音落下,原本还在玉佩中犯困的丁符猛然惊醒,有些突兀地啊了一声,接着他语气惊喜地道:“混沌之地?是传闻中的那个六界共存的混沌之地么?” 他记得从前师父同他讲过,除却分立在东、西、南、北四境的四大修仙门派之外,在这九州大陆的正中央,还有一处极为特殊的地方,乃天下生灵共生之地,名为混沌之地。那里四面环山,中抱平原,这混沌之地便位于这巨大的平原之上。借着这般特殊的地形,混沌之地得以蕴积了天地间最为浓稠的灵气,故而是万物共生之地。人、妖、鬼在此地共存共生,时而交恶缠斗,时而和平共生,因此极为混乱。 而横贯九州大陆的长宁河,便是自西向东,从这混沌之地的中心腹地穿流而过。 想不到眼下,他居然有机会亲自到了这里! 说完,丁符似乎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周围,但很快又发现,虽然他们此刻已经到了混沌之地的中心,但由于长宁河极宽,四面又飘着雾,根本就看不清河岸两侧的相貌。 他瞬间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哎,可惜了,我还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闻言,游泽似乎轻笑了一下,柔声安慰道:“无妨,总有机会能去的。” “真的吗真的吗?那公子的意思是,以后会带我去吗?”丁符突然笑起来,语调高了几分,听上去,叫人似乎能看到一个面带狡黠笑容的小小少年,正雀跃地在那里欢呼。 见游泽只是笑着看着他,少年愈发兴奋得道:“那,游泽公子,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默认啦?哎呀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劝我姐姐和我一起去,那样我就能跟着你们好好在那儿转一转喽!” 正笑闹间,原本面向前方的丁曦忽然脸色微变,低喝着开口道:“噤声。” 她突然出声,吓得丁符顿了一下,正想问怎么了,便注意到丁曦的视线似乎正定在前方某个位置,于是他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 只见极远处的河面上,有一阵不大起眼的猩红的光亮,正随着水面晃动而若隐若现,使得那处的水面呈现出几分殷红色。 丁符看了半晌,有些疑惑地皱起眉,问:“那是什么?” 游泽也跟着朝那里看了一眼,随即答道:“是祭河阵。” “祭河阵?那是什么东西?”丁符语气疑惑地看向他。 “一种妖族的古阵法,通常被布置在水面之上,每日子时开启,日出则隐退,专用于捕杀渡河生灵,以献祭给河底的蛟龙。而因为蛟龙一族素来以河神自居,因此祭河一词的原意是指祭祀河神。”说着,游泽略微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此阵凶险异常,且是个能随时变换方位的活阵,一旦触发,极有可能触动河底的蛟龙,我们必须绕道走避开它。” 说着,他看了一眼丁曦,二人相视点头,跟着同时向上一跃,一前一后停在了半空中。 丁曦凝眸片刻,反手抽出浮游剑,借剑气指引向下一划,同时倏地闭上了眼。 原本时刻萦绕在耳边的那些潺湲的水声、轻柔的风声,随着闭眼而忽然消失,四周变成一片寂静,接着,双眼的视觉渐渐融合在听觉之中,周围万物以一种奇特的形态被她“看见”了。 丁曦闭着眼,开始了一次特殊形式的“探灵”——探山河脉。 山河气息,就好比人之呼吸,一起一伏间皆富有一定韵律,因而能被探灵之术隔绝在外而不扰人视听。而法阵,则是一种引聚灵气的特殊方式,一旦成型,必然会引起某一处山河的气息比别处要浓厚,因而无法被探灵之术隔绝。 丁曦眼下便是在利用这一特性,来判定那处祭河阵的方位和走势。 半刻钟之后,丁曦睁开眼,简短开口道:“乾位。” 游泽应声颔首,抬手结印,在船上落下一道驱行符,二人落回船上,乘着船朝着西北方向急速掠去。 经过法阵时,一簇猩红的光亮在船的西侧隐约亮起,堪堪与他们擦肩而过。 丁符这才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好姐姐的探灵术练成了,要不然我就要喂龙了!” 丁曦忍不住挑了下眉,道:“无妨,蛟龙吃人吐骨,只嚼皮肉,想来不喜硬物。若你真的被它吞下,想必不出半日便能被放出来。” “天啊好恶心!”丁符悚然大叫,“姐你快闭嘴!” 二人便就这般说笑起来,丁曦背对着船首,因此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游泽神色有些异样—— 他站在那里,低垂着眸,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但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 在他雪白的广袖之中,一条长链若隐若现,像是伺机而动的蛇,死死缠着他的手腕,不出半刻,那苍白瘦长的手腕便勒出了殷红的血迹。 ———— 在远处的苍鳞山之下,游青涯站在六道客栈的芙蓉阁里,微低着头,面色阴冷。 他的目光落在他眼前的窗台上,那里摆着一只青花瓷瓶,瓶中插着一束枯死的梨花枝,而在瓶口上,淌着一圈浅淡的、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在他身后的店小二被他的手下拎到半空中,一只手正死死地掐着他得脖子,力气极大,使他逐渐面露狰狞,额头上青筋暴起,几乎快要窒息。 店小二挣扎着,不断发出骇人的、类似濒死兽类一样的尖细声音,瞪着逐渐涣散的双眼看向游青涯,青紫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终于,在他咽气的前一刻,游青涯转过身来,阴沉沉地开了口。 “蠢货。”他低声道。 他话音落下,挣扎的声音戛然而止,店小二垂下头,死不瞑目的眼睛大睁着,里面还带着不甘的疑惑,似乎在问自己做错了什么。 说完,游青涯突然抬腿,一脚踢向那扇画满了芙蓉花的窗格。 轰的一声,窗格应声而碎,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女出现在窗格之后,抬起清秀的脸,满脸惊恐地望向游青涯。 游青涯抬起手,一把掐住少女的下巴,看着少女逐渐显出痛苦的眼睛,他勾着唇,露出一个森然的笑。 “好,很好。”游青涯低声笑起来,“没想到你如今这般有长进,连血阵都困不住你。” 少女蹙起眉,脸色煞白一片,单薄瘦弱的肩膀逐渐开始发起抖。 游青涯看了她片刻,见她不说话,他阴笑着勾唇,接着忽然抬起手,猛地一下刺穿了少女胸膛。 只一下,那单薄的胸膛便被手掌彻底贯|穿。 滚烫的血从中渗下来,少女猛地睁眼,几乎疼得魂飞魄散。 她柔软的发尖亮起一点荧光,跟着两只小小的猫耳从中显现出来,渗着血,映衬得少女的面色愈发青白,又照出了她背后的蝴蝶骨上,那双巨大的、满是血迹的羽翅。 良久,少女从巨大的痛苦中挣扎着清醒过来,眼底浮起骇人的恨意,对着游青涯张开口,吐出细若游丝的一句话。 哪怕她的每个字都在抖,仍然掩不住这话里淬毒的恨意,只一字一顿地道: “我梦幽……” “……以穷奇一族祈愿……祝你早入地狱,永不超生……” 第10章 截神 宁河,午后。 日光已经不甚晃眼,丁曦结束冥想,从静坐中睁眼,抬眸远望。 此时他们已然从混沌之地到了西境,随着不断往西走,小舟从长宁河主流进入到了靠南一侧的支流,身下的河道也从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宽阔变得狭窄许多,再行舟数里,差不多便能看见一些低矮绵延的山脉,远看去,如同落在两岸的青丘。 又过了一会,便可时而碰见几条零星划过的渔船,渔船远远掠过,顺着那边看去,两岸的人烟味也渐渐浓厚起来,出现了一些分布稀疏的村落。 最后,恰好在下申时的前一刻,他们便真正到了一处繁华喧嚣之处。 第16章 小舟泊入码头,丁曦站起身,跟着游泽下船,满街热闹的人声就朝着他们扑面袭来。 丁符在一片嘈杂中抬头向上看去,瞧见头顶的高大城门上,用古篆文写了巨大的“南宁镇”三字,随即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南宁?这里不是西境么?” 游泽在热闹的人群里微微顿步,回首望向她,浅淡的笑意浮在他那双桃花眼底,显得格外好看。 周围喧嚣一片,而他温和轻缓的声音却仿佛清泉,清晰地落入丁符耳中:“是西境不错,但因此镇位于长宁河南侧支流的上游,又与这支流同名,所以叫做‘南宁’。” “原来如此。”丁符恍然,接着又道,“我瞧这街头热闹的样子,倒是与乾阳镇一样。”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丁曦却冷然打断了他,朝着游泽喊道:“游公子。” 闻声,游泽从玉佩上移开视线,转而看向她,看着她蹙着眉继续道:“你气息不稳,需要调息。” 游泽闻言一顿,二人视线相撞,只在片刻间,游泽便在她冷然的眼底看出些莫名的东西,随即他移开视线,朝着丁曦勾唇笑了笑:“姑娘好眼力。” 他语气温和,但说出的话却莫名比平常多了几分刻意的疏离:“有劳姑娘关心,只是伤势不大,休息就不必了。” 言毕他浅笑着回过身,依旧独自走在丁曦的前面。 等他走了几步,一旁的丁符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有点莫名,便小声朝着丁曦嘀咕道:“姐,游公子怎么了?怎么突然对你怪怪的?” 丁曦看着他神色如常的走在前面,没有答话,只是略蹙着眉在原地顿了片刻,随即又沉默地跟了上去。 ———— 二人一路穿过热闹拥挤的街巷,走了莫约六七百里的路程才从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走出来,周身重新恢复了寂静,便从镇中到了郊区。 跟着再往几步,眼前赫然又是一道河。 但好在这条河很窄,无需乘船,依靠轻功便可直接飞过去。于是他们没管两侧船上正高声揽客的年轻船夫,径直朝着河岸走去。 然而这时,一个头戴蓑笠的、船夫打扮的老翁突然走到他们身前,瞪着浑浊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抬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此处人烟稀少,那老翁突然出现,冷不防吓了丁符一跳,他下意识地啊了一下,接着有些愕然地开口道:“这是干什么……您是?” 然而不知是耳朵不好还是怎地,那老翁没有回答他,反而伸出了枯瘦如柴的双手,慢吞吞地用手给他们比划起来。 丁符看得懵了。 那老翁比划得又快又乱,末了终于停了下来,却居然又朝着他们伸出了一只手,摆出了一副索要什么的姿势。 丁符呆愣愣地看着他,正疑惑间,突然听得丁曦开口道:“您是说,要想过这条河,须得有信物,是么?” “信物?”丁符听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有些疑惑地看向丁曦,“什么信物?” 然而丁曦没有答话,只是微蹙着眉,显然也不知道信物是什么。 这时,一旁的游泽忽然无声地笑了笑,朝着丁曦道:“丁掌门,可否借你浮游剑一用?” 丁曦被他突然改变的称呼喊得怔了怔,随即蹙着眉,依言解下了身后的浮游剑,递到游泽手上。 游泽轻笑着道了声多谢,转眼又将浮游剑转交给了老翁,朝他欠身一礼,肃声开口道: “在下游泽,这位姑娘是北境凌云阁的掌门丁曦,她师叔的夫人便是贵派掌门的妹妹,也就是孟二小姐。前几日,孟二小姐听闻贵派的孟老夫人身患重病,于是亲自赶来照料,但老夫人的身体久治不好,于是丁掌门今日亲自前来,想要亲自为老夫人诊治。这柄剑就是能证明我二人身份的信物。” 说着,他顿了顿,又指着剑道:“此剑曾经名动天下,想必老伯应当能认得——如若不然,也当听说过医仙潇湘子。” 他话音落下,一旁的丁曦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抬眸看向他,眼里露出满是愕然的诧异。 然而游泽仿佛没有察觉,只依旧浅笑着看着老翁。过了好半天,那老翁动了动,颤巍巍地伸出手从游泽手中接过了浮游剑,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老翁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来,接着转过身,居然朝着丁曦跪了下去! 丁曦愕然一顿,随即下意识地伸手要扶起他,却听得那老翁在此时突然张开口,用一种极为沙哑难听的声音喊出两个字:“医神!” 他语气激动,沙哑的嗓子像是含着砂砾,冲着丁曦大声道,“您是医神的徒弟!” “不——”丁曦闻言惊愕地退了一步,开口道,“您认错人了,我师父是秦兹——” 然而那老伯浑然不顾她的反驳,朝着她轰然一拜,接着竟然磕着头行了九扣大礼。 他一边拜,一边神色激动地大喊:“救命之恩!救命之恩!老身无以为报,只能叩首为谢!” 丁符显然也被吓得不清,向那老翁开口劝道:“老爷爷!您快起来!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姐姐她师父叫秦兹,并不是什么医神——您快起来,别再拜了!” 然而他一说完,老伯突然顿住了动作,转着浑浊的眼珠朝着他看了过来。 好一会儿,丁曦正试着把他搀扶起来,却看到老翁脸上的神色变了变,道:“方才说话的,可是丁符公子?” 丁曦又是一惊,说着,那老翁不等丁符回答,便忽然从大喊转为恸哭,老泪纵横地看着那玉佩道:“公子啊——您……您怎地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眼见他哭得声泪俱下,一旁的游泽走了过来,帮着丁曦一同搀着他从地上站起来。 见老人仍在痛苦着念叨些什么,游泽轻轻弯下身,在他眼前轻声喊道:“老伯。” 他轻柔的声音落下,老翁的哭声戛然而止,有些愣愣地看向他,听得游泽用温和的语气道:“老伯,过哀伤身,您保重身体。” 说着,见老人呆愣地止住了激动的情绪,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疑惑着问道:“您是……” 游泽轻声笑了笑,却并不答话,只转而道:“老夫人病重,我等不便在此拖延,还望老伯允我们过河。” 老翁闻言一怔,接着像是从游泽浅笑着的眼里领悟出了些什么,他立马露出恍然的神色,忙道朝着丁曦:“失敬失敬,老身方才失礼了!二位既然有急事,这便请吧!” 说着他恭敬地将浮游剑交还到丁曦手里,侧身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丁曦蹙着眉,直到他们在那老翁的注视下飞过了南宁河,落到了河的另一侧,她的眉尖还是紧紧地锁在一起。 丁符显然也还未从那老翁的奇怪举动中回神,一边任由丁曦带着他向前走,一边语气迷惑地问道:“姐,方才怎么回事?那老爷爷是不是年纪大了所以眼睛不好,认错了人啦?” 然而丁曦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向走在身前的游泽,眉头紧皱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 丁符一路都在偷偷地打量游泽,然而让他疑惑的是,对方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有些想不明白了,为何就是感觉他对姐姐的态度莫名变了呢? 就这么出神地胡思乱想着,等他再一抬头,忽然发现外面的天色黑了不少。 要下雨了? 他有些疑惑地抬头,随即发现天色变暗显然不是下雨了导致的,而是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一处山崖下面。他看向四周,原本一回首就能看见的南宁河已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狭窄的暗道。而在他面前,则是由一条由两面陡峭的崖壁夹道形成的一条极窄的、只供一人通过的狭缝。 这狭缝极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且恰好横在两处山崖的正中间,远看上去,两座山崖倒像是由原本的同一座山被人从此处劈开后才分开的。 这又是哪里?难道一会儿是要从这中间过去么? 他还没问出口,一旁的游泽就替他作出了回答:“此处名为截神道,是西境三大险关之一,同是也是不经白寅殿而进入阴阳渡口、前往鬼界的唯一路径。” 截神道? 丁符闻言吃了一惊,心道好猖獗的名字!看字面意思,是指连神仙也会在此处被截下么? 他正自顾自想着,丁曦却顿了顿,罕见地带着些迟疑地问道:“这里——有人把守么?” 然而未及游泽答话,丁曦便立刻有了答案——因为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真正的人影,只有虚影而无实体,从狭道的另一侧出现,以一种快到骇人的速度朝他们这边掠过来。 然而等走近了,丁曦才发现那人影根本不止一个,而是由于排成了一条极为整齐的队伍,前面的人影挡住了后面的人影,远看上去就好像只有一个一样。这会儿靠近了再看,她才发现这人影居然有数十个! 不好——这居然是一队死兵! 第17章 所谓死兵,并不是与“死士”同义指赴死之兵,而是真正的以死者魂魄炼成的兵将。此兵非人非鬼,行动快如鬼魅,同时又有着极强的攻击力,因此在转瞬间便能取人性命 丁曦凝眸一顿,接着反手抽出浮游剑,调动十成灵力注入剑尖,纵身跃起,向前用力一劈! 轰地一声,剑气炸开,无数飞石应声跳起,然而烟尘过后,那死兵半个不少,依旧在往这里飞快地掠过来! “糟了!”丁符猛地一惊,在丁曦落回地面之后悚然大叫起来,“那些死兵不怕灵气,他们劈不死!” 眼看那些死兵就要朝他们扑了过来,丁曦蹙起眉,正要上前靠着轻功与他们放手一搏,忽然被一道雪白的身影拦下。 “别动。”游泽挡在她身前,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语气里的温和轻柔消失殆尽,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凝。 丁曦被他的语气弄得顿在原地,垂眸发现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薄玉长箫。 趁着丁曦还未回神,他手执长箫,抬手在丁曦周身留下一处禁制,接着他纵身向上一跃,竟朝着那死兵飞了过去! “游公子!”丁符失声大叫,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接着,只见游泽以脚尖借力,忽左忽右地踩着两侧地崖壁朝那死兵飞身掠去,眨眼便到了死兵跟前,接着他纵身向下一跃,恰巧落在队首两个死兵的头顶,与此同时,他脚尖略一用力,那两个死兵眨眼间就化为粉芥。 失了领队的兵士,后面的死兵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于是跟着停顿了一下,游泽便趁这这时再次跃起,一边扔出手中长萧。接着,只听叮的一声,那玉箫在死兵盔甲上敲出一声清越的响声,又被一下弹开,在撞上崖壁之前堪堪被游泽伸手捞回,发出一声低长的嗡鸣。 玉箫的悠长清脆的撞击声似乎吸引了死兵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来,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游泽,紧跟着,他们调转了方向,竟就这么踩着崖壁,以更快的速度朝着游泽奔了过去! 游泽忽然勾了勾唇。 然而不同于以往的浅淡笑意,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此刻有些漫不经心地微微眯了起来,眉间也浮出几分慵懒之态,猩红的光从那双熠熠的眸中涌过,原先温润柔和的气质荡然无存,竟生生叫他笑出了几分摄人的邪气来。 恶咒! 丁曦猛然想起了什么,接着便意识到,他这分明是入魔的征兆! 她悚然变色,想来冰冷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然而她却怎么也冲不破游泽的禁制,于是忍不住放声大喊:“游公子——游泽!快停下!” 而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刀刃抵在了丁曦的后颈之上。 第11章 傀儡 尖锐的触感自背后传来的那一刻,丁曦顿了一瞬,接着倏地面色一冷:“谁?” 闻言,身后传来一个低哑到有些骇人的声音:“过截神道者,必死。” 这声音又低又哑,仿佛说话人喉中含着一把断刀。乍一出现,丁曦竟一时听不出对方是男是女,但那话中道出的字句却极富杀意,意思也简单明了。 待对方说完,丁曦肃然凝眸—— 这是……守关者? 传言道,西境边界有三道险关,个个险如天堑,其中截神道之险是为三关之最。但评判这些的依据并不是在于关卡地势有多么险峻,而是守关者的武力。 由此可知,截神道守关者的武力,是三关之最。 因而丁曦方才一到这里,便问此处有无人把守。而之后看到死兵,才断定传言不假。但……传言可没说,这守关者不止一个! 丁曦蹙眉,沉声问:“阁下是守关者?” 然而对方并不答话,只稳稳当当地将那刀刃抵在她后颈之上,既不上前一步,也没有后退的打算,显然是因为丁曦正处在截神道之外,并未入内。 而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凌冽的箫声—— 丁曦猛然抬眸,看到游泽不知何时已然到了截神道的中段,正倚着灵力虚立在半空。而在他身下,那死兵竟然只剩下了三个,且每一个都正迷茫地站在原地,随着箫声的驱使,用头狠狠地往那墙上撞去。 游泽垂眸立在那里,唇角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雪白长袖在空中翻飞,与其上的殷红血迹相互映衬,仿佛冷冽白雪被猩红的邪气所亵染,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靡丽。而从那玉箫中飞出的箫声透着诡异,带着逼人的煞气,与他从容的姿态形成鲜明的对比,远远一看,如同由仙入魔的神祗。 又清冷,又邪煞。 丁曦看着他,那黄猫梦幽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一旦种下,这人的心魂里便极易受到恶意蛊惑,来日一旦生出执念,此人必定会因此入魔,成为施术者的杀|人利器。” 恶意。 执念。 丁曦看着那张与平日全然不同的脸,一股寒意从她心底生出,叫她僵在了原地。 而这时,身后的刀刃突然撤去,丁曦一顿,接着反应过来后便猛然一惊——不好!是箫声吸引了守关者,那人是要放弃她,而去追杀已经入内的游泽! 果然,一道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的瘦长身影自丁曦背后跃起,带着凛冽的杀意,手提长刀,直直冲向游泽。 那人显然修为极高,不须任何灵力,便能以极快的速度飞到游泽身前,接着便提起长刀,猛地向他一砍! 游泽箫声不断,只轻笑了一下便轻巧地避开了刀势,接着他飞身而起,几步跃到右侧崖岸的极高处,转身抬手朝着追过来的长刀一推,凭着灵力生生抵住了刀刃,堪堪让它停在了离他的颈肩半寸之远处。 箫声戛然而止,但随着最后一道强劲的煞气扫向山崖,即刻带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声响,那狭道之下的死兵随之一震,转瞬间化为了粉芥。 紧接着,山崖轰然而动,碎裂的山体化为巨大的山石,滚滚而下,朝着崖底的丁曦飞速砸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丁曦找到了阵眼所在。接着,浮游剑冲出剑鞘,凌空飞起,随着灵力驱动自上而下冲向丁曦,丁曦抬手,借着剑气与灵力相撞的冲力猛然破开了禁制! 她蹙起眉,飞身而起,踩着无数滚落的山石跃至游泽身前。 到了二人跟前,眼见那刀刃离游泽愈来愈近,丁曦一剑劈向守关者,一边朝着游泽厉声大喝:“游泽,静心!” 守关者猛然一顿,躲避的同时不得不将长刀撤回,接着转身望向丁曦,转而将刀尖对准了她。 丁曦向后一闪,借着后翻避开向她刺来的长刀,引着那守关者落朝她追过来,不出片刻就让守关者离开了游泽所在的地方。 游泽抬眸,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满是戾气,但随着方才丁曦的声音落下,他顿了一瞬,蹙着眉闭露出些许茫然。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丁符的惊呼声,语气带着强烈的惊惧:“姐!小心!那死兵又活过来了!” 青色的身影出现在游泽视野里,双眸之中,原本快要开始消散的戾气突然暴涨,顷刻便浸满了邪煞的猩红。 “阿曦……” 他低声开口,原先清泉一般的声音变得低哑,带着瘆人的偏执与温柔,勾人心魂,仿佛唤起的是入骨的执念。 而随着这声低语落下,那肆虐的戾气恍然一顿,游泽痛苦地蹙起眉,脱力般地跌跪下来。他低着头,在清醒与恍然之间来回挣扎。与此同时,那厚重的锁魂链随之显形,只在眨眼之间,他冷白的脖颈被勒得血红一片—— 执念起,恶念生。 而执念……又是什么? 恍惚有一道阴沉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他的至亲生父、他的师父游青涯像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勾唇抵在他的耳边,用蛊惑人心的语气同他低语: “……你知道,什么是蝼蚁么?” 男人的笑声带着砭骨的寒意,轻蔑而又残忍,踩在他岌岌可危的神志之上。他说—— “蝼蚁,就好比案上鱼肉,抵死挣扎,但逃不过被碾死的命运——而你的命运,就是成为我的傀儡,堕入魔道,受我驱使。” 在那话音里,他的骨髓仿佛被钉入了尖刺,灵魂如同被套上了绞绳,那些恶念拉扯着他、吞没着他,像是连在傀儡上的丝线,钉死了他的每一处关节,诱使他放弃无用的挣扎,成全自己的执念。 “不……” 游泽死死地咬着唇,在凌迟般的巨痛里踉跄着站起,望向远处那青色的身影,低声念出两个字: “阿曦……” 执念生,恶念死。 游泽在原地站定,长链随着他站起时的动作狠狠一收,转瞬间,又有滚烫的血水从他颈上渗下来,落在他雪白的衣袖间,红得触目惊心。而他恍然不觉,只迫使自己飞身而起,提起玉箫朝着远处的守关者狠狠一掷—— 当的一声巨响,守关者的长刀被灌注了灵力的玉箫狠狠一撞,形成巨烈的震动,转瞬间便让握刀的手脱了力,接着与玉箫一起啪的一声落到了地面。丁曦趁机飞身而起,堪堪避开了身后朝她袭来的死兵。 第18章 她纵身停在山崖壁上,看向守关者。守关者似乎怔了一下,也回首看向她。 黑色斗篷在风里烈烈翻动,突然,那人的兜帽被风掀开,露出一张极美的、不似活人的脸—— 竟是个几乎与她同龄的少女。 少女相貌极好,然而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丁曦身为医者,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那诡异来自于她的双眼—— 那双眼之中没有眼白,而是一片是彻头彻尾的漆黑! ——这居然是一具傀儡! 丁曦正愕然间,忽然见那傀儡动了动,缓慢地将视线对准了丁曦腰间挂着的玉佩。 那双看不清瞳仁的眼睛带着死寂的漆黑,僵硬的视线落在玉佩之上,良久,她的嘴唇忽然动了动,用那种依旧沙哑至极的声音开口道:“阿符?”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大明显的犹疑。话音落下,玉佩中原本被她盯得发毛的丁符顿了顿,有些惊疑地问:“你认识我?” 然而他一出声,那少女先是一顿,接着竟突然飞身一跃,伸手就要来抢夺丁曦的玉佩! 丁曦一惊,然而由于对方速度极快,而她身处山崖之上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打伤。就在此时,一旁的游泽不顾伤势,提起腕上的长链便朝她飞奔而来,猛然甩向少女。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少女身形一闪,眨眼消失在了原处。长链随着她的消失而扑空,下一瞬,那少女再次出现,竟已然到了丁曦身前,离她不到半寸。 接着她伸手,一把夺过了玉佩,转身向后一跃! “姐!”丁符骇人一惊,忍不住叫了一声。玉佩随之发出刺目的荧光,在那少女手中抵死挣扎起来,然而对方却死死地攥着她,丝毫不打算松手,反而带着他一路向上跃去。 “混账!你快停下来!”丁符颤着声,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然而随着他话音落下,原本正带着他快速向上飞去的少女突然猛地一顿,竟然真的就这么停了下来。 丁符愣住了。 少女顿了顿,那双黑色的眼睛有些僵硬地转了转,侧眸朝他看过来,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悲伤的、有些怪异的神色:“你……不愿意跟我走?” 她话语里带着丁符听不懂的莫名情绪,然而不等他回答,身后的丁曦已然朝着这里追了上来,停在三步之远的山崖上。 丁曦向来冷淡的脸上带着分明的怒气,冲着少女厉声道:“把玉佩还给我。” 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冽,眸中带着逼人的寒意,分明是已然被彻底激怒的样子。 少女看向她,突然,那张原本有些呆滞的面容显出几分哀求的神色,这神色如此明显,以至于让她突然不再像一个傀儡。 她看着丁曦,颤声张了张口。 “不要……” 那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仿佛被人逼到了绝境,她张着口,死死得攥着玉佩,几乎叫丁符喘不过气来。 “求你不要……”少女哀求地张着空洞的黑眸,神色带着刻骨的卑微,连声音都在抖,“……我放你过去,你把阿符留给我,好不好?” 丁曦从未见过有人露出这般绝望的神色,忍不住有些惊疑地顿在了原地:“你……” 一旁的丁符见她迟疑,忍不住有些吃力地一边挣扎一边开口道:“姐!你、你快让这个傀、傀儡松开我!我要被、被勒死了!” 说完,他开始驱动玉佩剧烈的挣扎起来,大有宁愿被捏碎、也要拼死一搏之意,然而片刻之后,少女的手突然松开了。 丁符的声音戛然而止,丁曦看向少女,发现对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极为奇怪的神色,像是茫然,又像是极度悲伤之后的麻木,接着,玉佩从她手中轻轻滑落。 “阿符!”丁曦一惊,立刻飞身过去接住了他,接着又纵身几步,向下落回到一处凸石之上。 一片静默。 良久,少女沙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不大清醒的恍惚:“是啊……我现在只是个傀儡,你当然不要我了……” 丁曦忍不住抬头,看到少女在原地静站了片刻,神色有些恍惚。忽然,那少女踮起脚尖,纵身向前一跃,眨眼消失在了狭缝那一头。 随着她的离开,原本正在追杀游泽的死兵忽然也跟着消失在了原地。 原本的死境突然解除,丁曦怔了片刻,随即想起了什么,连忙纵身跳了下去。 不远处的狭缝另一头,游泽半跪在地面上,雪白的衣袖和领口已然被血水浸透,有些狼狈地低声咳嗽着。 丁曦蹙起眉,急速地朝他飞身过去,小心地避开落在地上的长链,落在了他身前,接着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边抬手按住了他的伤口。 杜灵符闪着柔光,自她掌心处开始亮起,轻轻地覆上他的胸膛,不出一会儿,温和的灵力流入他的体内,使他得以从浑噩的痛苦中清醒过来。 游泽微微蹙着眉抬眸,在看到丁曦的那一瞬,那双桃花眼里的戾气消失,重新变回温柔的样子,轻轻地对她露出一个笑。 “阿曦……”他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得让人心疼。 丁曦怔了一瞬,被他突然转变的称呼勾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但那情绪转眼即逝,像是猝然亮起、又猝然熄灭的火光,留下似有似无的灼痛感。 她有些犹豫地开口:“游泽……你到底……” 然而她还未说完,游泽闭上眼,脱了力一般再次跌跪下去。 锁魂链当地一声砸在地面上,丁曦一惊,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游泽!” 游泽躬身跪在地上,垂着头,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良久,他才轻声开口道:“对不起,我……” 然而还未说完,那雪白的身影便在丁曦眼前无声地倒了下去。 第12章 月夜 游泽醒来时,已近翌日的寅时。 夜雾还未消散,与月光朦胧地纠缠着,晕染出一种带着冰凉的暧昧,像是某种清醒的疯狂。 他睁开眼,下意识地往四周望了一眼,随即察觉自己早已不在截神道,而是正倚坐在一直高大的榕树之下。在距他不到一步远的树下燃着一堆篝火,而丁曦就坐在篝火的另一侧,侧对着他,正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玉佩。 噩梦带来的不安瞬间消散,游泽看向丁曦,无意识地弯了弯眉毛。他静默的视线与温柔的月光一起看向她,轻轻落在她的略显单薄的肩上。 穿着青衣的女孩此刻正静默地坐在那里,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纤长的眼睫安静地低垂着,细看上去,有不同于平常的温软。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精通探灵之术的缘故,女孩只在片刻之后就察觉到了游泽的视线。 丁曦侧过眸,有些下意识地隔着烛火看了他一眼,接着发现他醒了,便跟着换了姿势,起身朝他缓步走了过来。 “醒了?”丁曦的声线依旧很凉,但此刻却被她压了下去,显出些难以察觉的温和来。她伸出手,将温热的手指抵上他的腕。 冰凉的触感与她手指的温度形成鲜明的对比,顺着指尖传来的那一瞬,丁曦先是蹙了蹙眉,接着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眼开始为他探灵,片刻后,她才睁眼道:“心脉已经稳住,但内伤还是很重。” “有劳。”游泽浅笑着答了句,接着有些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下手腕。 然而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丁曦竟然伸手抓住了他。 纤细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带着固执的力道。 游泽愕然一顿,随即微愣地看向丁曦。对方也看着他,向来没什么温度的眼睛带着几分看不懂的神色。 正愣神间,他听到对方用天生带着冷然的声音开口道:“为什么要躲?” 游泽被她直白的发问弄得怔了一下,然而没等他回答,对方又继续开口,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锐利: “为什么要拼死护着我?”丁曦长眉微蹙,清妍的双眼看着他,神色肃穆,“游泽,虽然我记忆有损,但我从前确实见过你,对不对?” 那双温柔好看的桃花眼近在咫尺,丁曦靠得极近,才能捕捉到那人眼中的双瞳在某一瞬间有微弱的放大。 月光轰然倾下,游泽听到自己心里咚地一声闷响,禁不住顿了一下,等他回神过来后,那青色的身影便已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朝他靠了过来,带着冷淡的香气撞入他的眼底,让他有片刻的失措。 然而只过了极短的一瞬,游泽便回过神,接着便用轻柔缓和的声音答:“好,我告诉你,你先松开。” 闻言,眼前的丁曦却顿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快就答应,她蹙着眉,带着犹疑松开了他的手腕,视线却仍在盯着他的眼睛。 见状,游泽似乎是勾唇笑了一下。 他眸色有些黯淡,言毕垂眸看了一眼被她碰过的手腕,那处的锁魂链已然隐去,但血迹仍在,带着猩红的血色映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与交错的勒痕纠缠在一起,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第19章 不过万幸的是,这些血迹已经干了,不会沾染到那人的手上。 游泽盯着那处勒痕,片刻的恍惚让他无声地顿了顿,随即他回过神来,用极轻极轻的声道: “我……确实见过姑娘。” 见过? 他话音落下,丁曦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但终究没有打断他。 游泽的声音依旧很轻缓,但掩饰不了其中带着疲惫的沙哑,说完这句,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凌云阁。而在那个时候,你的师父还是潇湘子。” 说着,游泽抬眸,在丁曦眼里看出几分意料之中的惊愕,有些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记得她,但是丁掌门一定告诉过你有关她的存在,对么?” 丁曦颔首。 确实,在她有记忆的第一年,也就是她失去记忆的后一年,丁延堂的确曾和她提到过潇湘子,但他当时只说潇湘子是她的师娘,与秦兹成亲之后便琴瑟和谐,但后来不知怎地,她师娘离奇失踪,他师父当时下山便是为了去找她师娘。 而除此之外,丁延堂并没有告诉她有关这位潇湘子的具体来历,更不曾说过她曾经是她的师父。 思及此,她突然回想起南宁河前那位老翁在情绪激动时,曾喊她过“医神”,想必指的就是她那位医术卓绝的师娘了? 见她点头,游泽浅淡地轻笑了一下,但在片刻后那笑容就散了,接着他继续轻声道:“而当时我之所以会去寒斜山,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生母,患了寻常大夫治不好的重病,危在旦夕,因此我为了救她,只能去萱草堂求医。” 那是一个极为寒冷的冬日,少年游泽趁着母亲还在昏睡的时候离开,他只身一人出发,靠着还不太熟练的御剑术一路奔走,从东境到北境,无数次因为灵力耗尽从剑上摔落,最后又带着满身的伤口,一步一步爬上了漫天飞雪的寒斜山。 无数次,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在他怎么也站不起来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会死在路上,累死、饿死或者是冻死,无论哪一种,都有着极大的可能。 直到他登顶雪山,遇见那位传说中的医神潇湘子。 那时她正在院中与一位名叫秦兹的年轻男子对弈,闻声抬眸诧异朝他看过来,还未开口,身形单薄的少年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后来…… “……后来,萱草堂的堂主潇湘子救下了因劳顿过度而晕倒在门外的我,在我醒来之后的请求之下,她答应会替我治好我的母亲,我便是在那时,遇见了……你。” 是个姿容清丽的少女,眉眼间带着明媚的、有些狡黠的笑意,在某一日他醒来之后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趁着他面露惊愕的时候俯身凑过来,有些好奇地看着病榻之上的自己,接着有些不解地蹙眉问道:“哪里来的这般漂亮的小病秧子?你还好么?” 他正愣神,一旁的潇湘子走过来,神色淡淡地拂开少女,站到他身前,一边替他喂药一边歉声道:“小公子见谅,这是我的小徒丁曦,自小没见过外人,有些不知礼数,冒犯了。” 医神的首徒么?他听说过的。游泽心想。 那个时候凌云阁还是天下第一大修仙门派,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旁人提过,说凌云阁的丁掌门的女儿自小天赋异禀,擅岐黄之术,且天生是个美人胚子,是个神仙般的妙人儿。 少年游泽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少女,接着他弯起眉眼,对着身前的潇湘子摇摇头,露出一个有些谨慎、却分外诚恳的笑:“无妨。” 少年轻笑着,略带稚气的声音沉稳地落下,显得极为郑重,“这位姑娘既然是您的徒弟,便自然也是晚辈的恩人。” ——但其实,并不只是恩人。 那位叫做丁曦的少女和潇湘子一样,是突然掉进他灰暗人生的光,在他最初落入黑暗之中的那几年,给了他流火般的希望,叫他忍不住做了贪心的飞蛾。 然而在这月夜的榕树之下,飞蛾在噼啪作响的明火前止步,游泽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敛去眼底的神色,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那时我想要报答你师父的救命之恩,又身无分文,只能用性命在她面前立誓,日后会拼死护着你。” 他一语道毕,丁曦仍是蹙着眉,但眼里的疑虑淡了些,朝他颔首道:“原来如此。”她的声音是一如往常的淡,但语气很肃然,说着她又道,“那便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游泽顿了顿,垂眸看向身侧的篝火,那火中的木头快要燃尽了,焦黑一片。他看着那些逐渐变为冷灰的烧痕,很轻地答了句:“无妨,你只是忘了,谈不上什么误会。” “那——”丁曦忽而开口,语气带了几分急切,“为什么后来我师父变成了秦兹?我师娘——潇湘子又为什么失踪了?” 然而话音落下,方才因一时心急而生出的冲动便被理智压下,她似乎觉得自己这样不妥,于是有些困顿地蹙起眉,补充道,“抱歉,有些失礼了——想来你也并非全然知情。” 然而游泽却是略一颔首,道:“无妨,我倒是知道些许。”他看着丁曦有些讶异地抬眼看着她,微微勾了勾唇,转言道,“那是否能先请姑娘告诉我,关于之前那柄潇湘剑,你所知道的有多少?” “好。”丁曦颔首,随即有些踌躇地顿了顿,清秀的长眉微锁,像是在极力回忆。片刻之后,她才继续开口道,“我记忆受损之后见过师……秦兹师父,他曾亲自教习了我一年剑术,每日用的就是那柄潇湘剑,说是师娘留给他的。但在十年前的岁末,他无意中得知了我失踪已久的师娘的消息,于是他便只身离开了凌云阁,接着便失去了音讯……” 言及此,她顿了顿,“后来的每一年,掌门都会派人去寻,但一直为曾找到。只听有传言说,我们之所以寻不到他,是因为他为了去找师娘已入了鬼界,才把留在人界的肉|体藏了起来。虽然听来荒谬,但因我师父确实修习过离魂术,所以这传言一时真假难辨。” “直到三年前,有人带来了一封我师父的亲笔书信。” 一个失踪了七年、据传只剩下魂魄的人,就在所有人都放弃能找到他这一结果之后,突然留下了一封他亲手写下的帛书,饶是任何人,都会感到难以置信。所以那时,她才会在得知之后显得那般愕然。 那个在她记忆里,如同父亲的一般的师父虽只留给过她极短的一段温情,但却是她失忆之后唯一能感受到的暖。然而他走得时候,又是那样毫不留情,甚至都来不及同她诀别,在她十年的等待之后只留给他一柄剑鞘,狠心得连同他自己的师兄、徒弟以及尸骨一起通通弃之不顾,独独留下这么一封不知缘由、笔迹潦草的书信。 但等愕然与惊喜褪去,如今想来,那也许并不是什么书信,也许只是他死前在某个契机之下写下的一段话,只是恰好被弟子寻到,带回了凌云阁罢了。 不——丁曦异常冷静地按下繁杂的思绪,对自己道,其实也不一定是他师父的亲笔,天下能仿造笔迹之人何其之多,那信被找到的地方又是在妖族这般诡异之处,其实是当不得真的。 她的师父……也许在十年前就死了。否则丁师叔也不会用掌门之位留了她三年,想来是知道劝说无用,只能用这种法子让她自行放弃。 但她从来固执,因此哪怕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想要找到她的师父。离开凌云阁时想要找到他师父本人,如今人已不在,她便去找他的亡魂。 游泽看着她正出神,随即很温和地喊了她一句:“曦姑娘。” 丁曦闻声回过神,这次她注意到了对方的称呼,随即略带意外地看着他,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口:“你……” “不适应么?”游泽勾唇,眼底笑意温柔,“抱歉,这是少时惯用的称呼,方才一时不察才道出,想来是有些唐突了,姑娘感到不适也是应当的,我以后会注意。” 他声音很轻,说完丁曦抿了抿唇,有些默然地摇了摇头,用轻缓的声音道:“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说完她抬头,看到榕树树梢已然出现的黯淡天光,藏在茂盛的枝桠间,只露出些许斑驳的影子。 莫名的情绪像是影子,无端地落到她的眼底,她闭上眼,那张总是冷静漠然的脸突然显出几分疲惫。 良久,她才淡声开口道:“抱歉,我有些累了,记忆中的事情,我日后还是亲自去问师父吧。” 话落,游泽看向她,视线在她仰起的眼角那里微顿。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若隐若现的长痕,像是树影,又像是已经淡了的泪迹。 他的呼吸断了一瞬。 一些难以忽视的、甚至有些骇人的强烈情绪从他眼中浮现,浅色的双瞳之中转瞬掠过一道猩红的光,他闭上眼,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显出极为克制的、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的神色。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底恢复了惯常的温和,随即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望向丁曦。 第20章 然而他没留意到的是,方才在丁曦身侧挂着的玉佩恰好正对着他,且在他闭上眼的时候亮了一瞬,接着却又在他看过来之前仓促地暗了下去,之后便无声地沉默下来。 万籁俱寂,直至天光大亮。 第13章 黄泉 翌日,辰时。天欲雨,黑云压下,显得格外阴沉。 丁曦走在游泽身后,二人一路疾步穿过那片巨大的榕树林,眨眼便到了一处河岸上。 因着靠近水源,还未散尽的雾又一次聚拢,且这雾极浓,故而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只能看到前面是一处渡口,以及不远处湍流而过的河水。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此处便是阴阳渡口。 且这河也并非寻常河水,尽管眼下看似澄澈透亮,但若是再往前,便可看到河水逐渐由清澈转为墨黑,河底也跟着由浅至深,极为诡异,是条真正的“不归之路”,又名“黄泉”,连接生死,通往地狱鬼门。 丁曦在河畔顿步,玉佩中丁符恰在此时被一阵剧烈的头疼惊醒,在这浓得骇人的迷雾里睁眼,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游泽回首,朝她轻声道:“到了。” 丁曦颔首,二人便不再犹豫地一同往河水里走去。冰凉彻骨的河水转瞬淹没了二人的双膝,丁符吃了一惊,正要出声阻止,但下一瞬,忽然就见一只木舟自他们身下的河水中缓缓升起,自下而上托举着他们离开水面,接着那舟也逐渐浮现着显出全貌,末了,一位头戴蓑笠、华发白须的老者也跟着自船尾出现。 那老人面目慈善,一身麻布短衣,生得枯瘦如柴,但力气却不小。他手里撑着一只细长的竹篙,接着那竹篙被他用力向后一划,小舟便渐渐向着彼岸划去。 丁符愕然顿住,一时连头疼也忘了。 这这这人,怎么和船一块儿从水里浮出来了?莫非是,水、水鬼么? 然而这时,那撑船的老者忽然开了口,隔着浓厚的白雾,用一种浑厚的、带着虚渺的声音低声问道:“——即为生者,三位,从何而来?为何赴死?” 他话音一落,丁符跟着醒悟过来,接着便顿觉头皮发麻——原来这是通往鬼界的灵船! 难怪是从水里升起来的,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到了界河! 丁符正惊愕间,忽听得一旁的游泽轻声开口,同那老者答道:“您误会了。” 他语气和缓,温润的眉眼含着浅淡的笑意,雪白衣袖在风里翻飞,言毕欠身抬手,朝着那老者一礼,“我等并非赴死,而是有故人未归,前来寻他魂魄。” “原来如此。”老者略一颔首,苍老的浊眼显出几分笑意,说着一一朝着丁曦和游泽望去,“老朽看二位姿容不凡,想必同为修道者?” 清冽的微风拂过,丁曦跟着游泽同样朝他一礼,垂眸淡声答:“不错。” 那老者见她神色冷淡,便笑了笑,又转而望向她腰间的玉佩,笑道:“这位璇玑玉中的小公子,倒是有些眼熟。” “您能看见我?”丁符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接着又立刻反应过来——这老者既然身为人、鬼两界的摆渡人,自然是能看见人的魂魄的。 但他方才说的那句“眼熟”,又是何意? 他这样想着,便转而问道:“为何会觉得我眼熟?是我长得像什么人么?” 那老者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端详着他,过了良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渐渐露出些讶异:“怎会如此?” 他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惊疑,回答道:“我看你灵识尚在,但魂魄不全,三魂之中只剩命魂,七魄也都虚弱不堪,分明是即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之相。” 他话音落下,丁符跟着被他说得一惊,有些愕然地怔住:“这……” 一旁丁曦的声音适时响起:“这是璇玑玉,可温养残魂,维持灵识不散。”说着她蹙起眉,眸光也泛着冷意,像是被方才的“魂飞魄散”四字惹得有些不悦起来,但终究没有显露。 然而那老者却像是并未察觉到她的神色,只面露惊讶到:“璇玑玉,怪不得如此眼熟。”他顿了顿,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剧变,带着分明的愕然道,“你……你莫非是……” “是什么?”丁符反问,语气急切。 然而那老者却是答非所问,只自顾自地惊叹道:“三千年了……老朽居然能再见你入这黄泉,当真是……” “又来了。”丁符有些烦躁地蹙起眉,小声啧了一声,接着忍不住嘀咕道,“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怎么这一路上碰到的人都这样?” 好在,那老者只过了不久便恢复了平静,接着有些惶恐地欠了欠身,带着歉意道:“抱歉,老朽方才思及故人,然而又无法告知身份,这才一时失礼,还请几位恕罪。” “无妨。”游泽答,“前辈不必自责,六界往来多有限制,诸多事情不便言明,晚生尚能理解。” 那老者有些感激地冲他欠身一礼,道,“多谢体谅。”言毕他一边撑船一边抬首看向游泽,见对方眉眼温润,眸中含笑,便道:“公子虽为凡人,看着却有仙人之姿。老朽虽渡人无数,公子这般的倒是极为难得,只在千年前有一位天界上神能与公子一比。”说着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只可惜那上神,如今却是再难见到了……” 游泽浅笑着立在那里,没再出声,只静默地等着那老者一边回忆,一边同他们娓娓开口。 河水渐黑,墨色的水流从身下潺湲而过,夜风掀动船上人的衣角,带着微凉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拂面而去,又眨眼消散在浩瀚的河面之上。他们行舟而过的地方涟漪荡漾,有红色的花从那里悄然盛开,靡丽的红瓣仿佛曾在血水中浸透,妖冶至极。 灵船行过,曼珠沙华刹那盛开,却是在为往来魂魄超度。显然,他们已然过了生死界限,往黄泉而去。 那摆渡舟上,撑船老者的声音分明带着低哑,但却又格外邈远,显出空灵的回声,缓缓道: “——也不记得是千年前的哪一年哪一日,那上神一袭白衣,乘风而来,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了这生死河,说是要来找一位入了轮回的故人。他满身血污,但眸中含笑,仿佛不惧生,也不惧死,只在瞬息间便在这黄泉路上自行毁去了己身上万年的修为,随即只身入了鬼门,再也没了踪影。” 老者的话音阒然而止,接着他长叹一声,便再也没有开口。 丁符听得出神,正要张口问些什么,突然那头疼再次发作,痛得他一下没了声音。 他虚抱着自己蜷缩起来,神色痛苦,魂魄在亮起的荧光里若隐若现,露出半张清秀的、有些少年稚气的脸,在即将靠岸的前一刻,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逐渐显出了身形。 丁曦听见他微弱的闷哼声,下意识地朝着腰侧低下头,却冷不防撞上一个少年的脸—— 那少年穿着一身淡薄的纱衣,抱膝蜷坐在她身下,正微仰着头,露出极为一张清俊的脸,眉眼里含着几分掩盖不住的少年意气,一双墨色的长眉此刻正微微蹙起,有些痛苦地冲丁曦张了张口,用略带委屈的语气道:“姐,我头好疼啊。” 丁曦怔了一瞬,冷淡的眉眼被愕然占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 少年被她的反应弄得怔了一瞬,他有些不解地顿了顿,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从船上跳起来,大喊一声:“我居然出来了!” 他满脸惊喜,一时连头疼也忘了,等喊过之后,他又下意识地扑向丁曦,忍不住在她身前蹦起来:“姐姐!是我呀!我是阿符!” 丁曦骤然蹙眉,像是被吓到一般僵立在原地,她看着眼前这个喊自己“姐姐”的少年,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犹豫地张口道:“阿符?” “是我是我!”少年见她反应过来,连忙点头,一边笑眯眯地道,“想必是因为这里是鬼界的缘故,我的魂魄便能自行显形了!真是太好啦姐姐!” 然而丁曦却微微睁大了双眼,那张向来不露声色的脸上显出分明的情绪,像是惊愕至极,又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砸懵了,整个人有些恍惚地立在那里,甚至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阿符……你……” 那话还没说完,从来冷静镇定的人忽然蹙起眉,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而下,她却浑然不顾,只仍是看着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眉眼。 碰到了,是真的。丁曦张了张口,然而竟一时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丁符看着她这个样子,一时间只觉心口疼得几近窒息。 ———— 到了河岸,丁曦已然从巨大的震惊之中恢复镇定,垂着眸同那老者道谢行辞,几人便一同下了船,到了地狱鬼门之前。 那鬼门高得骇人,顶端仿佛耸入了九泉之上,两面大开的巨大门扇掩藏在浓雾里,露出仿佛染血的猩红,映得那雾也仿佛成了血雾,显得异常邪气而诡异。 第21章 三人或前或后,一同朝着其中走了进去。 黄土铺就的路踩上去无声无息,入了门,眼前的血雾不知何时变成了略带绯红的烟,带着冰凉的阴寒气息浮在四周,让这里显得愈发寂静森然。 然而走了不出数里,前面便隐约有声音传来,他们循声走过去,没过一会儿便到了一处闹市—— 满街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卖糖葫芦的、献艺的、茶楼揽客的,无数喧嚣的人声铺面袭来,俨然是一番与人界别无二致的热闹景象。 这便是鬼市了。 这鬼市大得骇人,又布局错综,隔着人山人海望过去,怎么也看不到尽头。丁曦顿在原地,一时踌躇着不知该往哪处走。 然而这时,身侧的丁符忽然讶异地叫了一声,指着某一处同丁曦道:“姐!你看那是什么?” 见丁曦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身前的游泽也跟着侧眸望去,接着等他看清丁符所指之后,便了然地笑了笑。 ——只见那街道旁侧,一处酒楼掩映在浓烟里,门侧立着的长杆上高挂着一面旌旗,在风里微微飘动,露出赫然的“六道酒楼”四个字。 丁符脸上带着惊奇的神色,忍不住回首问道:“是巧合么?怎么这里也有一处六道酒楼?那不是在乾阳镇的么?” “并非巧合。”游泽笑着答,见少年面露疑惑地看向他,便接着道,“此酒楼既名为‘六道’,取得便是‘六道轮回’之意。六道孕育万物,但凡生而有灵者,死后必入轮回,因此无论人界、妖界或是鬼界,都有这么一处酒楼。” “原来是这样。”丁符有些讶然,有些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瞧这酒楼外观和乾阳镇那个的一模一样,那这里会不会也有一处芙蓉阁呀?” 闻言,游泽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接着才答:“倒也不是。” 他说的时候轻笑着,桃花眼无意识地微眯,显出温柔而又愉悦的神色,“虽然我听闻三界所有的六道酒楼都修建得一样,但乾阳镇那处的芙蓉阁,是通灵殿上任掌门从酒楼老板手里买下来,专用来隐藏石墓入口的。如此想来,这鬼界倒也不必再造什么石墓。” 听罢,丁符露出恍然的神色,随即有些尴尬地抬手摸了摸后颈:“好、好像是哦!哈哈——”说完他连忙转移话题,“那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先去那里看一看吧?我想,既然之前潇湘剑的剑鞘是在人界的六道酒楼里找到的,虽然这里没有芙蓉阁,但说不定也有别的什么特殊的地方,也能找到有关秦师叔的去向。” “好。”丁曦颔首,几人便朝着那酒楼走去。 片刻后,三人跟着人群走入酒楼内,大堂内的店小二肩上还搭着刚刚拧干的抹布,看着有人进来便殷切地朝这边迎了过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他余光一抬,冷不防扫到人群里的游泽和丁曦,跟着他突然脸色一变,拔腿就跑! 丁曦还未觉察,一旁的丁符忽然大声喊起来:“姐!你看快看那个店小二!” 一旁的游泽闻声跟着望过去,看到那酒楼店小二满脸悚然的惊恐,回过头露出了一张和乾阳镇店小二一模一样的脸。 第14章 六道 丁符话音落下,丁曦立即反应过来,紧跟着她纵身飞起,径直朝那店小二掠了过去。 但莫约是人死之后魂魄较轻、行动更快的缘故,且那店小二又跑得极为拼命,大有往死里逃窜之意,只在眨眼间便冲出了客栈,直直朝着门外满是行人的街道上奔去,不到一瞬,他的背影就在淹没在了来往的人群里。 “倒还真是见了鬼!”丁符跟在丁曦身后追出来,眼见她停下,于是也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道,“这人都成了鬼了,还跑这么快,我们又杀不了他!” 丁曦蹙眉立在门侧,神色有些凝重地看着店外,片刻后,她才冷声道:“有蹊跷。” 她话音落下,游泽便略一颔首,道:“确实。”言毕他顿了顿,又道,“此人魂魄既然在鬼市逗留,说明他死后仍有不甘,以至于无法立刻进入轮回,便只能在这里暂时停留,好等己身怨念消散。但在方才,他却是一见我们就逃,想必生前所遭遇之事与我们有关。” “那……”丁符的疑问还没说出口,就在这时,他的肩膀忽地往下一沉。跟着他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一低头看过去,然而下一瞬,竟看见他右肩正搭着一只枯瘦的人手! 丁符骇然一惊,忍不住猛地发出一声惨叫,一边下意识地回身往后退了一步甩开那只手,却又差点撞到一旁的丁曦,接着他神色惊恐地大喊道:“有鬼啊!” 这一声惨叫惊动了满街热闹的行人,原本喧嚣的人声戛然而止,一片诡异的沉默之后,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阵笑声。 丁符原本正死死地闭着双眼,在听到这笑声之后愕然一顿,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他居然在满是鬼魄的鬼市里大喊“有鬼”! 一阵尴尬里,丁符红着脸睁开眼,正捂着脸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藏起来,突然他用余光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他先是再次被吓了一跳,接着才看清对方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花鬓白髯,满脸褶皱,身高不足三尺,穿一身黑白道服,此刻正双手叉腰,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你你你——”丁符哆嗦着开口,被吓得忍不住结巴起来,“你是谁?拍、拍我干嘛?” 没想到下一瞬,那老头忽然展眉一笑。 原本肃然的长眉随着笑容而向上扬起,双眼微弯,眼前的老头转瞬间便从原本略显凶恶的神色变得憨态可掬、慈眉善目起来,他张开缺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巴,冲着丁符挑眉道:“嘿,小鬼!” 他语调轻挑,说着冲丁符指了指手里举着的旗子,神色有些谄媚地道,“算卦吗?不准不要钱!” 丁符被他哽了一下,原本的惊吓消退,接着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末了有气无力地朝对方一抱拳,一边脱口道:“多谢,不必了!” 说着他正要转身,然而这时那老道士突然又一次开了口,缓声笑着道:“我看几位不似寻常的鬼市亡魂,却又带有执念,可是来此地寻什么的?” 他话音落下,原本正背对着他们的丁曦倏然回首,冰冷的视线朝他扫了过来。 ———— “贫道俗名姓谢,西境南宁人氏,死于十三年前的廿月初三。不知诸位如何称呼,死于何时啊?” 老道士坐在桌侧,一边问,一边对着左右以及对面坐着的几位抬手作揖。 丁符方才被吓得不轻,正借着喝茶来压压惊,一边听得那老道士又接着道:“我看两位如此年轻,又身手不凡,想必是新婚燕尔。却怎地也如此想不开,来这等阴煞之地?” “新婚燕尔”四字落下,丁符刚喝下的一口茶全数喷了出来,老道士霎时被浇了一脸。 老道士骇了一跳,听见对面丁符的声音陡然大了数倍,一脸愕然地朝他道:“你说什么?” 然而还没等对方回答,丁符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你是怎么看出来他俩是夫妻的?” 老道士在他笑得停不下来的声音里抹了把脸,神色尴尬道:“莫非错了?可贫道看这位白衣公子待这位姑娘实在是温和体贴,怎的就不是夫妻了?” 丁符笑得直打嗝,甚至说不出话来,一旁的丁曦神色怪异地蹙起眉,正要答话,游泽先一步开了口。 “前辈误会了。”他眼底带着清浅的笑意,语气温和地答了句,说着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二人并非夫妻,这位其实是在下的妹妹,与在下同姓方,而这位小公子是我们的同门师弟,我等三人皆是北境凌云阁的弟子。” 他话音落下,丁符差点一口茶没含住给,险些又喷了。 “咳咳咳——”丁符冷不防呛了一下,霎时咳得惊天动地,他看到其他人一脸疑惑得朝他看过来,随即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白着脸一边摆手一边道,“抱歉抱歉,呛着了,继续,你们继续!” 丁曦蹙眉扫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只倾身朝老道士一礼:“抱歉,冒犯了。” 那老道士方才以为自己又要被喷一脸,正吓得拿袖子掩面,见着没事,他又放下了袖子冲丁曦拜了拜手,一边心有余悸地道:“无妨——那这么说来,几位是凌云阁的弟子了?” “正是。”游泽颔首,“前辈料事如神,正如您方才所言,我三人来此地,确实是来寻人的。” 闻言,老道士一扫方才尴尬的神色,有些得意地一挑眉,道:“好说好说!二位既是来寻人,这好办,贫道已然在这六道酒楼待了十年不止,与这鬼市上的往来客人都熟悉得紧,便可称得上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也——二位不如说说,这人长什么样,姓甚名谁,死于何年?” “有两位。”游泽笑着答,“第一位——不知前辈可认得,这酒楼近日新招的店小二?” 第22章 “你说昨日新来的那个小兄弟么?”老道士喝下一口茶,又飞快地抹着嘴吐出几片茶叶,眉飞色舞地接着道,“要说这人来历啊,那可是相当巧了——昨日我酒楼老板说,那人生前是东境乾阳人,也是那里六道酒楼的伙计,所以才死不久,但又因为入不了轮回,便就也到了这里继续当酒楼伙计,你说巧不巧?” 闻言,游泽眼中里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随即问道:“那前辈可知,此人死因为何?又是因何徘徊于这鬼市?” “要说他怎么死的,我倒是知道。”老道士捋了捋胡子,“贫道看他刚来时,常常忍不住用手摸自己的脖子,料想这人当是被谁活活掐死或者勒死的。但你要是问这人为何留在此地,那贫道确实不知。” “掐死的?”丁曦闻言蹙起眉,一旁的丁符和游泽也是神色微变。 老道士见状便沉默着喝起茶来,过了一会儿,等几人思忖片刻,一旁的游泽便继续开口道:“第二件事。”他缓声道,“不知前辈可曾见过,一个叫秦兹的人?” 然而他话音落下,那老道士喝茶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 他放下茶杯,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再说一边,秦谁?” “秦兹。”丁曦语气冷冽地开了口,替他答道,“凌云阁萱草堂的前任堂主,秦兹。” 话落,老道士的手忽而一抖,险些将茶杯带翻。跟着他脸色突然变了变,沉默良久才有些诧异地道:“这……几位问他干什么?” 丁曦见他这般反应,有些难以察觉地蹙了蹙眉,淡声答:“自然是来寻他亡魂。” “可……”老道士张了张口,语气莫名有些犹豫起来。 游泽见他这般,便抬手给他亲自添了一盏茶,一边轻声道:“无妨。”他语气轻缓,带着安抚之意,抬眸朝对方笑了笑,“我三人既与秦堂主同在北境凌云阁,而他又是我等的师叔,从前自然与他相熟。有什么事,您且直说便是,无须顾虑。” 说着,游泽放回茶盏,又轻笑着从袖中拿出一袋银钱,放到了桌上。 那老道士看着那锦绣钱袋,面露迟疑,他默然片刻,随即一咬牙,道:“行,既然几位如此爽快,那贫道便直说了。” 他顿了片刻,往四周警惕地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偷听之后,这才伸头朝前凑过来,压着声音道:“——我听说啊,那秦兹堂主当年因为在轮回道滋事,被判官判了大罪过,最后被打入了九层炼狱。” 话落,丁曦神色一顿。 一旁的游泽也跟着眸光一凝,他脸上的笑意忽而淡了几分,沉声问:“这消息从何而来,可否属实?” “句句属实。”老道士仓促地一点头,末了怕他们不信,又压着声音补充道,“不瞒您说,寻常人是不可能知道此事的,而贫道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我与那阎王殿里的一位钦差有些交情,此事便是他告诉我的。说是在他恰巧正在殿内当差,是他亲眼所见。但当贫道问他具体是犯了什么罪时,他却打死也不肯说,所以这个,还得几位去阎王殿查一查。” 游泽抬眸看了一眼丁曦,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朝着老道士一礼,道:“多谢前辈告知,晚辈想问的,便就是这两件事,有劳前辈了。” “方公子客气。”老道士缩回脖子,面上待着藏不住的笑意,欠身朝游泽回以一礼,道,“几位贵客日后若是有别的什么事,还可来找贫道打听,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告辞了。” 言毕他起身要走,然而没走两步,突然他又退了回来,朝着他们道:“对了,还有一事。” 丁曦抬眸,听得那老道士压着嗓子低声道:“三位初来乍到,想必不知这里的规矩,贫道便来多事提醒一句——今夜恰逢鬼节,届时鬼门大开,勾魂双使要从此地路过前往人界,二位虽然身手高强,但若是要寻人,请务必要避开今夜,只耐心在这酒楼里待上一晚,明日再议。” 游泽顿了顿,便起身冲对方抬手一礼:“多谢前辈费心提醒,晚辈在此谢过。” “好说好说。”那老道士拜拜手,又趁机朝丁符呲牙一笑,“小鬼,贫道看你命格多变,日后若是要算命,记得来找贫道,给你打个折扣!” 言毕不等丁符回神,他便转过身飞也似地溜了。 片刻后,丁符反应过来,霎时被气得一跳脚,转而冲那老道士背影怒道:“呸呸呸!你才命格多变呢!”说着他有些恼然地转回身,抬眸看向丁曦。 然而丁曦没有发觉,仍在无意识地蹙着眉,长眸微垂,似在思索着什么。 “姐。”丁符喊她一声,等她回神抬眸后便问道,“方才那老道士说的,你觉得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闻言,他见丁曦只神色肃然地略一摇头,并没有答话,于是他转而将目光转向身侧的游泽。 游泽带着浅淡的笑容回望他一眼,缓声道:“我倒觉得是真的。” “我也觉得。”丁符连连颔首,像是可以展现自己一般迫不及待地接着道,“要不然他也不敢劝我们今夜留在此处,对么游泽师兄?” 游泽笑着颔首,一旁的丁曦闻声却回过神,蹙着眉朝丁符看过来。 “师兄?”她冷然地开口,带着几分不赞同的语气道,“又在乱喊人?” 语毕,丁符便有些悻然地嘿嘿笑了笑,游泽却是勾了勾唇,道:“无妨。”他看着丁曦那双冷然的眼睛,神色温和道,“方才是我为了隐瞒身份,这才临时随意捏造了一个,若是姑娘觉得冒犯,我这便向姑娘道歉。” 说着,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温柔地看向丁曦,丁曦恰巧在此时一抬头,便猝不及防地与他一对视。 视线相撞,丁曦的眼睫下意识地颤了颤,接着她怔了怔,片刻后,她便有些刻意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不必了。”她答,侧脸看上去依旧面色极冷,但耳尖却是悄然红了,同时无意识地抿了抿唇。 过了一会儿,她又冷声道:“天色晚了,我去要间客房,早些歇息,明日再出发。” 说完这句,她不等答话便转身就走,闻言,一旁的丁符有些疑惑地开口道:“要间?姐,你意思是说我们三人住同一间么?哎姐,你别走呀,我还没说完呢——”他跟在丁曦身后,一边追一边喊道,“姐!姐你慢点!你等等我呀!” 丁曦忍无可忍,冷声丢下一句:“闭嘴。” 第15章 焚心 入夜。 鬼市虽在白日里看着热闹非凡,但终究还是不同于凡界城镇。一旦天黑入夜,这里便四面都是浓稠如墨的黑,无人在街上说话走动。 尤其到了子夜,莫说更夫,外面甚至连只走兽飞鸟都没有。 丁曦三人各自睡在了三间相邻的客房内,且皆是在内院靠近邻街的北楼,只消一开窗,便能清晰地看见楼下的街道。 到了半夜子时,丁曦依旧毫无睡意,于是她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却发觉这街道仍是死一样的黑。 正要凝神细看时,这时她倏然听见了一声极微弱的、仿佛像是闷哼一样的声音。 那声音转瞬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乍一听上去,像是什么人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丁曦默然等了片刻,不出一会儿,那声音却没再出现。 她蹙起眉,犹豫片刻,便抬手拂过眼前打开了灵眼,接着凝眸将视线透过木墙,望向隔壁的屋内。 隔壁是丁符的客房。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床上隐约传来丁符的呼吸声,他睡得正熟,接着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那屋内便再也没了任何动静。 显然不是来自他这里—— 那便只能是…… 丁曦关掉灵眼,有些犹疑的立在原地顿了片刻,悄无声息地缓步出了房门。 楼廊内一片漆黑寂静,她利用轻功掩去自己的脚步,快步到了游泽所在的客房门外。接着她在门外立了片刻,发觉屋内无声无息,方才那种声音也早已消失,仿佛那些不过是她的错觉。 她眸色微凝,等了片刻,便抬手扣了扣眼前的房门,然而等扣门声落下,屋内仍是寂静一片。 无人应门。 莫非不是他?那会是谁? 丁曦蹙起眉,默然立了片刻,便闭上双眼,试着开始探灵—— 然而她刚一闭上眼,就立即发现眼前突然有什么不对,接着她猛然睁开眼,赫然发现身前这房门上竟然有一处禁制! 且奇怪的是,这禁制还是从门内设下的,显然是游泽自己布置的。 他在这儿留禁制做什么?防谁? 丁曦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犹豫片刻,便再次抬手扣了扣门。 然而几声门响落下,里面依旧无声无息。她正要抬手伸向浮游剑剑柄,那禁制忽然在一阵猝亮之后猛然消失,接着,耳侧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游泽用了传音术,用温和的声音在她耳侧问道:“怎么了,曦姑娘,找我有什么事么?” 第23章 他声音如常,只带着些不易觉察的倦意,听上去像是刚被扣门声所唤醒,但并不见半分恼意,依旧温润有礼。 那……也不是他? 所以方才那道禁制,只是为了谨慎才设下的么? 丁曦顿了顿,神色缓和些许。接着将手收回,用传音术朝门内答了句“无事”,便就转身走了。 等她缓步回了屋内,合上房门,四周又重新没入了死寂的黑暗里。 夜渐凉。 那处刚刚解了禁制的房门之内,本该“刚醒”的游泽无声无息地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一片。 他的额头早已被细密的汗水浸湿,长眉微蹙,淡无血色的唇紧紧地抿起,神色带着克制之下的痛苦,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一根锈色的长链如蛇一般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双腕,泛着莹莹的猩红光亮,在白若透明的皮|肉越缠越紧,不出须臾,便有血迹从缝隙之中渗出来,染得那长链仿佛饮了血的活物,接着又猖狂地朝他惨白的脖颈之上爬去。 冰凉的触感从后颈传来,游泽纤长的眼睫忍不住颤了颤,他睁着眸,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底此刻红光肆虐,显然是从君令又一次发作了。 地面凉如寒冰,他却没有力气站起来。 痛…… 啃噬骨髓一般的痛楚,针扎似的钻入他的体内,又疯狂地席卷而上,只在转瞬之间,这痛意就吞没了他的神志,痛得他连魂魄都要烧起来。 剔髓焚心—— 偏在此时,那些恶意闻着血腥找了过来,肆无忌惮地窜入了他的脑海之中,落在他摇摇欲坠的神志之上。 身后,那淬毒的声音如齿一般咬上他的耳骨,轻轻地同他低语起来: “游泽,你看,就算你解了禁制,她还是走了……” 这声音几乎与他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又温柔,又轻缓,如低吟的清泉,但又分明带着与他全然相反的森然笑意,蛊惑一般,渗入他的脑海里,又轻易地勾起了他眼里肆虐着的戾气,轰得一声,烧得他残存的理智灰飞烟灭—— “她还是走了……”游泽苍白的唇动了动,忍不住跟着那声音一起低声呢喃,脸上浮起恍惚的悲意。 耳侧的声音轻轻笑起来,像是对他的反应极为满意,又接着道:“你看,她分明,就不在乎你……” 游泽颤抖起来,他睁着猩红的眸子,泪水从中无声无息地划落,语气满是痛苦和茫然:“她不在乎我……” “所以……”那声音轻轻地道,“你去把真相,告诉她,好不好?” “……告诉她?”游泽神色恍惚地抬眸,他微微蹙着眉,语气带着犹疑。 “对,告诉她。”那声音低笑着答,将淬毒的恶意藏起来,语调轻柔至极,“——只要你告诉她,就能利用愧疚把她留下来,而这本该,也是她欠你的,不是么?” 那话语带着难以抵抗的蛊惑,扯着他连魂魄受他牵引,游泽神色愈发痛苦,像是忍不住一般颤抖着闭上眼:“不……” 他突然开始挣扎起来,仿佛被人踩到了底线,在深渊边缘一点一点清醒过来,固执地重复道起来。 “不……” 他在莫大的痛苦里猛然睁眼,抬手,将腕上的长链朝着自己狠狠一捅! 滚烫的血四散飞溅,穿心的痛苦拽回了他的神志,跟着耳边,那恶鬼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强行清醒了过来。 桃花眼中的猩红缓缓消退,遍地粘稠的血腥里,他咬着唇,垂眸看到胸膛左侧那处被长链捅|进的地方,伤口深可见骨。 良久。 他轻轻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眼里带着庆幸一般的餍足。 “阿曦……” 他望向不远处地门外,缓缓开口,低哑的声音轻而温柔,却又带着刻骨的偏执,“我绝不会害你,哪怕是用命护着你,也好。” 血色蔓延,那一身被血水浸透了的雪白长衣散落一地,透着凛冽而鲜明的凉意,触目惊心。 ———— 翌日,天光大亮。 丁符从一夜杂乱无章的梦里醒来,察觉昨日的头疼已然自行好了大半,于是神清气爽地下了床,跑去隔壁敲丁曦的房门。 几声急促的响声过后,房门被人打开,丁曦神色冷然地从内走出来,淡声问他:“饿了?” “姐你怎么知道的?”丁符有些惊喜,随即点点头,带着些撒娇地意味拽了拽丁曦的袖子,一边道,“姐,你看,我自从被关在了玉佩里,便好多年都没尝过真正的菜肴了,要不趁着游泽公子似乎还在休息,我们一起下去吃顿早饭吧?” 丁曦看着他兴冲冲的样子,忍不住略微勾了勾唇,她没有答话,只略一颔首算作答应了,便在丁符的欢呼声里侧身合上门,跟着丁符一起往楼下走。 穿过内院,二人到了酒楼前厅,才一进去,便发现里面早已坐满了客人,热闹非凡。 一片喧嚣的人声里,丁符睁大眼睛往四处看了一圈,没找到空闲的位置,却在不远处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游泽公子!”丁符有些惊异地笑起来,抬手冲着丁曦指了指二楼的一处桌位,有些兴奋地同她道,“姐你快看那边!” 丁曦一顿,接着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木栏那侧穿着一身白衣的游泽,此刻他正闻声朝着他们看过来,眉眼含笑。 丁符笑嘻嘻地同他摆了摆手当作打招呼,接着没等对方回应,便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过身后的丁曦,带着她飞快地上了楼朝他奔去。 二人到了那处桌前,立在桌侧的游泽朝他们看过来,略一欠身:“二位早安。我方才自作主张为二位点了些菜,若是不嫌弃,便一同在这里用早膳吧。” “不嫌弃不嫌弃!游公子你太客气啦!”丁符笑嘻嘻地答了句,一边望向满桌热气腾腾的菜肴,一双眼亮得像含了星星。 一眼望去,桌上摆着一水儿的珍品菜肴,鳜鱼配鲜汤,烧鸭拌甜酱,莲藕粉嫩酸脆,云吞软糯绵密,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无一不是看起来便分外可口,只看得丁符忍不住哇了一声,便毫不犹豫地在桌侧坐下来,带着期待的神色望向游泽。 见游泽失笑地勾了勾唇,朝他略一颔首,丁符便道了声谢,接着不客气地开始拿起碗筷狼吞虎咽起来。 身侧的丁曦看着他仿佛饿狼一般的举动,像是颇为无奈一般抬手扶了下额,接着便朝游泽欠身道:“抱歉,阿符在玉佩中多年未曾尝过滋味,有些失礼了。” 游泽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无碍。”说着他抬手,示意丁曦与他一同坐下。 二人坐在邻座,游泽等丁曦喝了半盏茶,这才开口问道:“曦姑娘昨夜,可是睡得不安稳?” 丁曦顿了顿,接着放下茶盏摇了摇头:“无碍,我向来觉少,昨夜只是兴起,便出来走走。” “原来如此。”游泽轻轻一笑,一边答,一边亲自伸手替她添了些茶。 丁曦接过茶盏,正要道谢,又听得他开口道:“方才我已向旁人打听清楚,从此处沿着鬼市街道西行到达郊区,再向前莫约走七百步,便会找到一处鬼兵镇守的血池,经由那里,再过一道奈何桥,即可通往往生池另一侧阎王殿。” 言毕,丁曦神色肃然了几分,她点了点头,道:“有劳你查出这些。”接着她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那一会儿我们便动身吧。” 游泽颔首,正要再说些什么,一旁的丁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跟着朝这边看过来。他鼓着腮帮子飞快地咽下嘴里的米饭,便急切地道:“我也要去!”他语气里满是恳求,说着又解释道,“姐姐你看,我是个真正的亡魂,到时候你们要是被鬼兵拦下,可以借口说是要送我入轮回,就一定能顺利地通过那里!” 见丁曦犹豫了一瞬,丁符便又接着补充道:“而且我保证——”他拽着丁曦的袖子,举起右手语气郑重地道,“我保证在你们进去之后就躲进玉佩里,一定一定不出来添乱!姐,你就答应我,好不好嘛?” 丁曦抿了抿唇,抬眸看了一眼丁符,见对方眼里的神色认真而迫切,便在片刻后答了句好。 ———— 千百里外,鬼市西侧,阎王殿内。 一只黑鸦突兀地出现在屏风之后的案桌上方,坐在桌后那处玉椅上的人抬手,一把掐住黑鸦的脖子。 黑鸦毫无挣扎之意,只顺从地任由自己被掐住脖子,接着又在瞬息间化为一团灰黑的烟雾,无声地在那人的掌心消失,片刻之后,几行血色的字迹在那只手中显现出来。 大殿内的烛火幽幽闪过,无声地照出那手的样貌——却分明是只年轻女人的手,修长的指骨白玉似的,上面没有半点瑕疵。 女人低下头,纤长的眼睫微微垂落,垂眸就着大殿案前的烛火看了那字迹一眼,片刻后,那张姿色姣好的脸上露出几分不悦,狭长柔美的丹凤眼微微眯了眯。 第24章 过了一会儿,掌心的字迹消散,她收手抬眸,一边冷笑着勾了勾唇:“好一个游青涯。” 她话音落下,跟着身后有人应了一声,从阴影中走出来一位头戴兜帽、看不出身份的黑衣男子,朝着女人躬身道:“大人莫气,此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您何必为他生气。” “那倒也是。”女人冷声笑了下,跟着脸上的神色淡了几分,末了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往椅背上斜了斜身子,一边抬起修长的右腿跷起二郎腿,换了个慵懒的姿势缓声问道,“梦幽那小妮子呢?这次带回来了么?” “没呢。”那人略顿了顿,接着又略带无奈地赔笑道,“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梦幽姑娘啊,从小就像郡主,性子倔!这但凡要是下了决心,寻常人是劝不回来的。” “什么性子倔?”女人嗤了一声,黛色长眉微挑,“照我看,是这小妮子痴心不改,对那游青涯的儿子爱得神魂颠倒,这才迟迟不肯回来吧?” 身后的人连连称是,说言之有理,女人思忖着顿了顿,片刻后又道:“对了,我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么?” “办好了。”那人忙答,“消息已经找人传过去了,那两位应该今日就会来,我留了禁制在路上,届时一旦禁制破除,我便会现身,亲自把那东西交到他们手上。” “那就好。”女人满意地颔首,末了又沉声道,“记得,到时候同他们遇上了,你说话做事可都要当心点——要说这两位的身份,可是你我两人赔了命都惹不起的。” 那人连忙答了句是,接着又躬身后退一步,再次将身形隐没到了黑暗之中。 第16章 奈何 六道酒楼。 丁符停了筷,接过丁曦递来的温茶喝下,便朝丁曦道:“姐,我们走吧?” 丁曦颔首,二人便往楼下走去。游泽早已结了账,正站在一楼正门旁侧等他们过来。三人碰了面,一同出门,沿着街道朝西侧走去。 这鬼市里面不似人界,除开昼夜交替之外,天色并无阴晴变化,所以即使走在其中,也会发觉这街道看上去与昨日没什么不同,人群照旧是拥挤而喧闹。三人穿行其中,碍于周围人而走得颇为缓慢。 等过了这热闹长街,人群赫然变得稀疏,三人于是加快了脚步,不消多时就到了禁制血池。 从鬼市到这里,身下一路都是枯黄的沙土。但从前侧的血池那里开始,却有无数油然绿意从地面显了出来,露出尤为突兀的活气。丁曦在这绿意前顿步,抬眸往前一看,只觉得那不远处的血池煞气重得骇人。池岸两侧立着两人高的厚墙,血水在两墙之间缓慢涌动,正不端蒸出腾腾的热气。这热气腥臭异常,却也因此而滋养得那些绿意愈发浓郁。 由于此刻隔得近,即使是六感不全的丁符,也被这腥气逼得难以上前。三人略一顿步,便一同抬手封了嗅觉。 腥臭消失,丁符缓了一口气,正要往前走,却被游泽抬袖拦下。 “别急,”他温声道,“前面有禁制,等我先看看再走。” 见丁符应声停下,他转过身,兀自一人朝前走了过去,步履轻缓。 丁曦神色冷然,一边凝眸看着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上了浮游剑,做出随时能纵身跃起的姿势。丁符下意识地看她一眼,又默然侧眸看向游泽。 血水汩汩而动,游泽的身形逐渐隐入浓稠的水雾里,白衣在一片氤氲里若隐若现。片刻后,他到了血池边缘,抬手调出灵力朝其上挥了过去。 并无波动。 游泽回身,示意二人跟上来。丁曦从剑柄上收回手,便带着丁符走了过去,接着三人一同到了血池边缘,踩着轻功小心翼翼地越过了血池。 直到顺利落地,丁符才松了一口气,脚步也重新轻快起来。他一边走,一边朝着身前的游泽道:“游公子,方才谢谢你为我们探路。” 闻言,游泽侧眸看他一眼,浅笑着答了句不客气,便继续朝前走。 丁符边走边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心念一动,先是下意识望了一眼左侧的丁曦,接着有些按捺不住似地加快脚步走到了游泽身侧,像对待丁曦那样扯了扯他的白色长袖:“游公子。” 游泽脚步微顿,抬眸看向他,温声道:“怎么了?” 丁符嘿了一声,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开口道:“我们已经相识不久,却已经经历过数次险境,可算得上生死之交了,所以方才我突然想给你换个称呼——我想喊你游泽哥哥,可以么?” 游泽闻言顿了顿,旋即他展眉轻笑,柔声答:“好。” “太好啦!”丁符高兴地晃了晃他的袖子,两双大眼睛熠熠生辉,又道,“那……那你以后也叫我阿符吧?好不好?” “好。”游泽浅笑着颔首,又语气轻柔地唤他,“阿符。” 说着,他一边用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浅笑着看向丁符,神色温和至极,看得丁符忍不住一边走一边蹦了蹦,甚至雀跃地欢呼了几声。 等兴奋劲儿过了,丁符这才发现自己还在扯着对方的衣袖,力度大得几乎有些妨碍对方的脚步,便连忙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然而见状,游泽却只轻笑着说了声无妨,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丁符忍不住心生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又好看的人! 眼见丁符又开始像小孩子一般拉着游泽说这说那,身后的丁曦抬眸看他一眼,有些失笑地勾了勾唇。 但那笑容稍纵即逝,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旋即她蹙了蹙眉,神色冷淡地垂下眸。 你笑什么?一个斥责的声音从丁曦脑海里响起。 她眸色微凝,听得那声音带着指责的意味诘问道:你如何能笑得出来? 丁曦薄唇微抿,下意识地垂下眸,一点一点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接着她抬眸,继续疾步往前走去。 ————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三人便到了传说中的奈何桥。 然而与传闻不同的是,此桥是处断桥,桥下也并无什么孟婆。断桥底下流水干涸,已然是一副残败景象。 丁符有些吃惊地望向四周,顿了一瞬,随即疑惑地开口:“怎么回事,这里为何一个人也没有?” 闻言,丁曦神色冷然地闭了闭眼,探灵片刻后道:“有人。” 言毕,丁符愕然顿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发问,身后的丁曦便纵身跃起,不由分说地召出浮游剑,提剑朝着那断桥之上狠狠一掷—— 凛冽的剑气四散炸开,浮游剑随之笔直飞过,咻地一声,那剑眨眼便到了断桥之上,然而下一瞬,那剑尖之处凭空荡起一阵涟漪,水波似的一闪而逝,跟着整只剑没入了水波之中,霎时消失不见。 这些动作几乎是发生在转瞬之间,丁符看着浮游剑消失在空中,忍不住瞠目结舌,他愕然地看着丁曦纵身落到他身前,又回首冲他冷声道:“桥上有幻境,人在幻境那一侧。” 说着她不等丁符反应,便径直朝断桥上走去。 丁符讶异地回过神,忍不住望向身侧的游泽:“游泽哥哥,我怎么觉得……我姐姐好像心情不大好?” 游泽笑了笑,并不答话,只示意他跟上来,一同上了断桥,朝着丁曦追了上去。 等三人依次过了幻境,眼前便倏然景色大变,使得丁符的脚步也跟着一顿。 他站在原地,满脸愕然地低下头,只见身下的断桥不知何时已经化为了一道完整的玉石拱桥,弯月一般自他身下横跨而过。与此同时,有水流从桥下湍流而过,潺潺的水声里,无数嘈杂的人声如流水一般铺面涌来。紧跟着,拥挤热闹的人群几乎乍然便出现在四周,数不清的人一边彼此谈笑着,一边与他们擦肩而过。 丁曦召回落在不远处的浮游剑,回首冲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丁符道:“走不走?” 丁符猛然回神:“啊!走,当然走!姐你等等我——”说着他连忙跟上丁曦和游泽,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忍不住讶然地问道,“话说这是哪里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丁曦略一侧眸,用余光瞥见他那双眼睛正滴溜溜地到处看,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扯了扯游泽的袖子,随即她收回视线,冷声开口:“别乱看。” 她语气肃然,语毕,丁符倏地一顿,末了又听得丁曦头也不回地道:“此处皆是将入轮回的残魂,当心遇到些形态特殊的。” 丁符闻言面露疑惑,正想问有多特殊,忽然就见到一个只有身体、没有脑袋的人朝他迎面走了过来。 “……” 丁符先是怔然片刻,接着啊地一声惨叫,下意识猛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丁曦,一边面露惊恐一边哆哆嗦嗦地颤声问道:“这什、什么东西啊——” 丁曦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见怪不怪地淡声答道:“当然是鬼啊。”末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同你一样。” 丁符:“……” 他脸色霎时变得极为精彩,脸颊上一阵青一阵白,末了等那人过去,便悻悻然松开了手,随即敢怒不敢言地站在丁曦身后,然而看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前质问,末了只得哭丧着脸看向一侧的游泽,神色满是幽怨。 第25章 他极小声地朝着游泽开口道:“看吧,我就说我姐姐生气了,刚才居然还故意吓我!” 闻言,游泽勾着唇,有些无奈地冲他笑了笑,又抬手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袋,温声道:“走吧。” 丁符捂着脑袋哀叹一声,跟了上去。 三人随着人群一同过了奈何桥,正要继续朝前走时,突然有一个人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来人是个年龄不大的年轻男子,样貌看上去颇为清秀,他在丁曦身前站定,伸手虚拦了一下。 丁曦顿步,抬眸用冷然的神色看向他。年轻男子被她看得顿了一下,随即恭敬地一欠身,客气地道:“失礼了,打扰片刻,敢问姑娘可是姓丁?” 语毕,丁曦一顿,接着蹙起眉默然地看向他,似乎是在辨认来人是谁。见她良久不说话,身后的游泽一顿,跟着上前几步,停在丁曦身侧朝来人回以一礼,语气温和地替她开口道:“阁下若是有事,不妨直说。” 闻言,男人将视线转向游泽,旋即又朝着他略一躬身,接着站起身答道:“见过这位公子——是这样的,在下名叫段生,方才贸然拦下几位,并非故意冒犯,只因受人之托,每日待在此处等一位姓丁的姑娘前来,好交给她一样东西。” “东西?”丁符打量他片刻,见他两手空空,背后也什么都没有,旋即疑惑地道,“什么东西?我怎么没见着?” “这……”段生犹豫片刻,有些为难道,“那人嘱咐过在下,若是不能确定这位姑娘姓丁,便不能轻易拿出那样东西,所以……” “我是。”丁曦打断他,语气冷淡果决,“凌云阁萱草堂,丁曦。” 段生顿了一瞬,接着面色显出几分惊喜,朝着她躬身道:“果真是丁姑娘!”他顿了顿,又侧身让出前路,朝着丁曦道,“丁姑娘请随我来,我带您去取那样东西。” 丁曦颔首,随即跟着段生朝前走。身后的丁符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游泽,见他看着段生没有说话,于是和他一起提步跟了上去。 段生带着他们一路往北侧走,不出片刻,几人竟到了一处榕树之下。 这榕树虽极为高大,但只有一株,并无连根,就这般孤零零地立在奈河北岸,如云一般的树冠如华盖伸展,任由树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段生带着他们走过去,末了在树后的一处树洞那侧停下。他转过身,朝着身后的丁曦一礼,道:“丁姑娘,到了,东西就在这里。” 丁曦顺着他的指引抬眼看去,发现这榕树的枝干粗壮得骇人,足有四五人环臂合抱之大,那树洞正开在枝干上,看上去足足有一人高,里面漆黑一片深不可测,但看上去却并不显得突兀,仿佛是这榕树生来便有这树洞,与树干融为一体。 她看了那树洞片刻,未动,只漠然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等他解释。 段生先是怔然,接着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东西就在这树洞内——另外忘了说明,此树不过是一处障眼法,其内并无危险,但上面有禁制,只有姑娘一人能进去。”言及此,他又顿了顿,道,“除此之外,除了那样东西,那人还有些别的留给姑娘——至于到底是什么,那人并没有告诉我,还得姑娘自己进去看了才知道。” 闻言,丁符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身前的丁曦伸手拦下。末了,丁曦略一蹙眉,神色冷淡地看了段生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凝眸端详了那树洞片刻。 思忖片刻后,她抬步便要走进去,却又被丁符一把拽住了袖角。 “姐。”丁符开口,见丁曦侧眸看向他,神色是如常的冷淡安然,他犹豫片刻,末了松开手,只接了句,“……姐你小心,我和游泽哥哥在外面等你。” 丁曦神色微动,抬眸看他一眼,末了神色冷然地略一颔首,缓声答了句:“好。” 言毕,她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踏进了树洞之中。 丁符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漆黑一片的树洞里,有些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接着他看向身侧的游泽,略带担忧地道:“游泽哥哥,我姐姐会没事的,对么?” 游泽安抚地朝他勾唇笑了笑,但眼底的笑意却淡了几分,原本温润的神色因此而显得有些凉薄起来,接着他侧过眸,转而望向一旁的段生。 段生被他幽然的目光看得一顿,有些下意识地朝他躬身行了一礼。 游泽却并未再看他,末了收回视线,轻轻地垂下眸,纤长的眼睫温顺地低垂着,掩去了那双桃花眼里一闪而逝的猩红。 一旁的丁符对此毫无察觉,只带着担忧的神色,专注地望着那漆黑到有些诡异的树洞。 第17章 如梭 树洞之内。 丁曦方一踏入其中,便进入到了一处幻境之中。 幻境里是与外面鬼界全然不同的景象,四面寒风呼啸,眼见之处都是茫然的白,唯有飞雪不断地飘落下来,带来砭骨的寒意——俨然,这幻境之地已入凛冬。 丁曦抬眸,眼见那落下的飞雪极细,盐粒一般,簌簌地砸在她的肩上,又在顷刻间化为一片氤氲的水渍,接着缓慢地渗入了青纱之中。 丁曦看着这般细腻而真实的画面,几乎是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这幻境,不简单。 所谓幻境,其实是所有障眼术法的集大成者,也即是利用灵力造就的一场感官错觉,其目的便是要让进入幻境之中的人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都是真实的。虽然看着再神妙,终究也不过是障眼术的一种,只要悉心去找,就能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内寻到破绽从而破解。 因此,一般而言,破绽隐藏的越深,幻境也就越真实,入内者也就越容易被幻境所迷惑。 但由于布置幻境对造阵者的修为要求极高,通常很难有人能修成此种术法。而显然,设下丁曦所在的这处幻境的人,不但成功练就了此术,还是擅用此术的高人。 以至于,就连是一粒空中飞雪,都能让人感到如此真实。 而除此之外,另一个能看出这幻境不简单的地方,在于四周的景象。 通常而言,布阵者会将幻境景象设置得尽可能复杂诡谲,好将破绽掩藏起来不易叫人察觉,但眼前这幻境不同。丁曦抬眸远望,所见四面都是茫然无边的白,似是某处宽阔的湖面,在凛冬之后,结了冰的湖面被白雪覆盖,雪色大肆铺开,延伸出广袤无垠的边界与天界相接,天地白得浑然一体。 即使这景象般简单,仍是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绽,反倒生出一种无限空旷之感,仿佛眨眼入了另一处人间。 而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侧落下,带着空茫的泛音,低声道: “你来了。” 话音落下,却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且带着极度的冷然,虽然说出的是句疑问,但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丁曦听完后忍不住蹙眉,觉得这声音乍听起来有些耳熟,然而思忖片刻后,却未曾回忆起来,便问道:“你是谁?” 那声音却答非所问,只道:“此处并非寻常幻境,而是一种名为‘如梭’的幻术,能重现记忆之中的种种片段,所见所感,都是你的过往经历。” 言及此,那声音顿了顿,无边飞雪飘然落下,随着风声四散开来,又悄然落下,那声音接着道:“阵法开启,你已成为阵中人,此时是为千年之前,凛冬落雪之时。” 话音落下,丁曦正要蹙眉问些什么,然而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抬眸,在远处苍茫一片的雪地上,看到有个人正从远处向她走来,穿过一片无边的白色,披着满身飞雪停在了她五步之外的地方。 丁曦凝神,看向来人的脸。 ——是个容貌冷绝的女人,一身素色的广袖长裙曳地,头上戴着繁复的发饰,流苏步摇叮当作响,在她从容缓慢的步履间摇曳生姿,她眉眼清丽,眸光淡漠,立在那里的样子,像是踏雪而来的画中仙人。 隔着无边飞雪,女人看向丁曦,那张薄唇微抿着,露出与丁曦如出一辙的冷然神色。 而细看下去便会发现,她的相貌确实与丁曦极为相似。 丁曦记得这张脸—— 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她师父秦兹的画像里,也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破碎的梦境里和模糊不堪的回忆里,每一次,都像眼下这般无声地看着她,目光清冷,却又分明带着她看不懂的情愫。 ——这是她如今的师娘,是她真正曾教过她医术的师父,亦是潇湘剑的第一任主人,潇湘子。 雪粒化作飞雪,鹅毛大小,在狂啸的风声里盘旋,愈显轻盈。 良久,那女人张开双唇,声音随着清冷的飞雪一同缓缓落下,唤她“丁曦”。 丁曦。 不是曦儿,也不是徒弟,而是像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一般,喊她“丁曦”。 那声音落下的刹那,丁曦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眼里淌出,但除此之外,她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惊愕,也没有疑虑,只是无端有种恍然的悲意。 第26章 但事实上,她并不感到悲伤,甚至比平常还要平静。但是—— 为什么要哭? 丁曦听到有声音这么问她,但已然分不清问的人是谁。因此她神色愈发茫然,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自己身下那双被雪浸透了的腿突然动了动,一种奇怪的感觉开始推着向前走了起来。 一步、一步。 雪越下越大,丁曦被染了一身白,她走得极为缓慢,却有些控制不住的抖起来。忽然,有奇异的幻象随着她的步履而出现,像是某种回溯记忆的咒术一般,每往前一步,她就变得年少一些、眼中的稚气多一些。 从少女变成孩童,青衣变为褴褛,腰间玉佩化作了背上的一具森森白骨——那是丁符的白骨。 是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的、死也不肯丢弃的白骨。 她背着白骨,懵懂地停在女人身前,看着女人俯身下来,那双眼里的冰冷像雪水一样化开,女人笑起来,轻轻的唤她: “丁曦……”她说,“我的丁曦。” 女人的声音分明是冷的,却又格外温柔,轻轻地低语道:“我带你去找你娘亲,好不好?” 娘亲? ——可她的娘亲,不是早就死了么? 丁曦懵懂地抬头,满眼都是无措和茫然,一阵寒风从她额角拂过,女人金色的长袖飘摇飞起,她伸出素白的双手,俯身缓缓碰上丁曦稚嫩的脸。 相触的刹那,灵魂仿佛被点燃了,神志跟着灰飞烟灭,陈旧的记忆如潮掀起—— 小小的丁曦看着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再冷然,而带着温软的稚嫩。她喊她:“师父。” 话音落下的刹那,潇湘子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抱离了地面。紧跟着,温热的怀抱贴上了她单薄的背脊,使得早已习惯了寒冷的她忍不住抖了一下。而随着被向上抱起,眼前的景色也倏然晃动起来,转瞬间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这景象如此奇特,以至于丁曦在抬眸看去的下一刻,就忍不住豁然睁大了眼睛。 ——他们居然到了云端之上! 那道声音沉默了许久的再一次在她耳侧响起,低声道:“此处为仙界,是为九霄云上,南天门之外。” 果真是仙界? 四下望去,到处都是云层,且那云层极厚,带着灰蒙蒙的黑,如浪涛一般在身下滚滚翻涌着。而远处的天际,闪电伴随着雷鸣声而动,时有猝亮的光线撕开云层,又在转瞬间猝灭下去。 而抱着她的潇湘子,脚下正踩着一条巨大的、带着苍色花纹的蛟龙。 那蛟龙的身形在云层间时隐时现,看上去大得骇人,单是两侧的龙角便足有一人之高,但并不因此显得笨重,反而身形极为敏捷,正带着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在云间穿行。 不多时,那蛟龙忽然停下,潇湘子带着她纵身落下,到了一处玉台之下。 那玉台极高,矗立在云层之上,形状恢弘肃然,如同某种行祭祀之礼的祭台。潇湘子带着她朝另一侧走去,她发现那一侧下面连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渊堑。 而在那深渊之后,于虚空之中立着一处石碑,上书“诛仙”二字。 潇湘子在石碑前止步,俯下|身,重新将她从怀中放回到地面。背对着的视野得以变为正视,丁曦转过身,在不远处的玉台最高处,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该怎么形容这种身影? 那纤长的脊骨分明是单薄的、脆弱的,却又带着藏不住的韧劲,像是不可催折的青竹,屹然立在那玉台之上。无数狂风从她身前呼啸而过,吹动她满头的白发随风而动,衬着一身长袖曳地的苍红长袍,显出庄重肃然的美。 而此刻,她就站在那万丈深渊之侧,不到一步之遥。 丁曦望着那背影,任由身侧的潇湘子牵起她的小小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朝那女人走去。 须臾,随着又一阵闪电自天际劈过,潇湘子带着她停在那女人五步之远处,朝着不远处的女人开口道:“上神。” 那人的身形动了动,却并未转身,只用一种低哑而疲惫的声音答:“潇湘,你来了。” 女人的话虽然是句疑问,但语气却极为平淡,话音落下之后,潇湘子拽着她的手紧了些,又一次开口道:“我把曦带过来了。” 她话里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期盼,仿佛是希望对方能够作出回应。然而闻言,那被她唤作上神的女人仍旧未曾转身,只仍是语气平淡地答:“何必。”她头也不回地道,“你把她交给鬼仙,自行离开吧。” 说完,女人便重新默然地立在那里,显出不愿再继续说什么的姿态。 丁曦有些茫然地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拉着她的潇湘子,她眨了眨眼睛,眼前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幻境让她有些恍惚,显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幸好在下一刻,潇湘子便又一次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望着女人,眼底满是丁曦看不懂的固执,语气决绝地道:“我不会走的。”她道,“我已自毁神骨,将与她同入轮回,前往人界。” 话音落下,女人终于有了些反应,她先是顿了顿,接着有些犹豫地微微侧了下身,但过了须臾,她依旧没有回头,只在片刻后开口轻叹道:“你这是何苦。” 末了她终究没再劝下去,再次沉默着望向身前的万丈深渊。 又过了良久,她似是低喃一般开口道:“时间到了。”言毕,她不再开口,而是纵身向前—— 决然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喊了一句什么,发出的声音带着莫大的惊惧,眨眼便被呼啸的风声所吞没—— 她听到自己喊的是“娘”。 丁曦豁然睁大了眼睛,而就在这时,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玉台和流云在转瞬间变回皑皑白雪,雪原之上,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是位极年轻的女子,样貌生得极美,神色却冷得惊人。原本清妍好看的一双眼,却在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寒冰,浅色薄唇轻抿,生生抿出了一种生人勿进的漠然。 这漠然是如此熟悉,她与她对视片刻,骇人发现——那人与她生得一模一样! 怪不得方才那声音让她感到如此耳熟,竟是她自己的声音! 丁曦吃了一惊,却还未全然从方才的幻境之中回神,接着却又看到这人出现,不免有些恍惚起来,她怔然片刻,有些茫然地开口道:“你是……我?” 那人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答:“是,又不全是。” 丁曦默然,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从她心底生出,过了良久,她几乎是失笑地开口道:“那方才也是你告诉我,这幻境中的一切,都是我曾亲眼所见的么?” “是的。”那人颔首答,说着顿了顿,又道,“有关方才所见,你有什么要问的么?” 她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对丁曦的反应见怪不怪。闻言,丁曦却是忍不住真的勾唇笑了笑,有些讽刺地点头答道:“有。”她顿了顿,“那个女人……从诛仙台上跳下去的女人,是谁?” 她话音落下,对面的“丁曦”顿了顿,露出些怪异的神色,带着些诧异道:“你不是已经听到了么?” 她看着丁曦,顿了顿,接着一字一句道:“她叫娵紫,是天界上神,也是你前世的生母——” 那人话音未落,丁曦冷喝着打断她,“闭嘴!” 她声音极冷,仿佛带着戾气,那人于是沉默下来,她看着丁曦忽然抽出浮游剑,拿剑尖对准了她,那握着剑的手分明有些颤抖,却扔维持着冷静的神色地冲着她质问道:“一位天界上神,你却说是我生母,可有证据?” “丁曦”看着她紧蹙的眉,眼里渐渐显出几分怜悯。 良久,她叹了口气,“何必。”她道,“我并没有骗你。” 说着,她忽然向前走了几步,任凭浮游剑在她的颈间擦过,划出一道浅色的血迹,而几乎是同时,丁曦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显现出了同样的血迹。 痛意传来,丁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你……” 身前的“丁曦”看着她的反应,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片刻后,等对方逐渐恢复了平静,她才继续方才的解释,接着开口道:“——若是你不信也无妨,毕竟你前世的记忆已被抹去,而此世的记忆又残缺不全,一时难以接受也是该的。只是——” 她顿了顿,“只是你应当从古籍中看到过,有关上神娵紫的记载。” 说完她看着丁曦,见丁曦不答,于是只好继续道:“她是远古的几位上神之一,位列天界众神之首,身份仅次于天帝,是传说中的杀神,执掌着判决天下生灵罪恶的杀伐判。” 丁曦脸色一变,接着她手里的浮游剑颤了一下,倏然从她手中掉了下去。 哐的一声,那剑落在地上,“丁曦”微微顿了顿,又躬下|身亲自替她捡起来,又亲手替她将剑放回她背后的剑鞘之中,一边继续道: 第27章 “……杀伐判戾气极重,故而在千年之前,为天界所不容,天帝以‘杀孽过重’为由,将娵紫黜逐神界,赐死于诛仙台。” 丁曦豁然睁大了眼睛,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的那人忽然消失,紧接着,景象又一次生出巨变。 雪原轰然消失,飞雪四散流去,周围的景色飞快地幻化而动,不多时,他们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等丁曦回神,望向身侧,然而却不再是方才的诛仙台,而是成了另一番景象。接着,那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再次在她耳侧出现,同她解释道:“九百年前,阎王殿前,往生台。” 话音落下,她下意识地望向四周,发觉眼前的地方已然变成了一处深长的走道,黑石砌成,上铺红毯,走道两侧烈焰涌动,如赤色浪潮一般滚滚而过。 而在那一头,走道的尽头之处,有一处极高的火焰化作的城墙,被火光烧得极为耀眼夺目,形成了一道赤色的大门,门上,血色的字迹随着火光流转,映出笔迹诡谲的“往生”二字。 她正愣神间,听到身后有一阵脚步声响起,踩着缓慢的步调,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丁曦下意识想要回头,然而却被什么定在了原地,只能一动不动地听身后那人的脚步逐渐靠近。 “殿下。” 那人轻声唤她,开口却不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个年轻男声,且莫约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丁曦听得那人顿了顿,又继续道:“时辰到了,奴送您进去吧。” 丁曦不受控制地动了动,站在原地默然点了点头。 “僭越了。”那人道,接着脚步声停在了她身后,似是距离她只有咫尺之遥,而后,一双手忽然从身后环抱住她,带着小心翼翼的力度,带着她纵身而起,直直掠向那烧着的火焰门—— 通过的一瞬间,烈焰忽然肆虐而起,由赤橙转为幽蓝,那人倏然搂紧了她,替她挡住了卷嗜而来的火舌,所有的灼热尽数被那人隔绝开来,未及炽痛袭来,那双护着她的双手瞬间化为粉芥! 丁曦倏然惊叫起来—— 然而她的声音还未四散,下一刻便被迎面袭来的汹涌风声尽数吞没,接着,她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闭上眼,在烈焰的焚烧里,那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鬼仙送你入了轮回,因此你转世成了凌云阁掌门的女儿,在七岁时拜了转世的天界医官——潇湘子为师,由她亲自传授你岐黄之术。” 随着那声音落下,她再次睁开眼,已然跌入了下一重幻境—— 烈火化作遍地的红枫,栈道变作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无声无息地自她身下蔓延向前,她从孩童变为稚龄少女,睁眼的刹那,有笑声从她身后传来,接着她被一股力量驱使着转过身,看到潇湘子再次出现在她身后,潇湘子已然换了一身寻常的白纱素衣,正站在一处修缮精美的庭院里,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男孩,男孩仰着头,正与微微倾身看着他的潇湘子说着什么,露出孩童独有的无邪笑容。 然而还未等她听清他们的声音,接着她又不受控制地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身侧—— 那里站着另一个纤瘦的少年,只比她略高些许,一身月白的广袖单衣,容貌清俊温雅,又带了几分掩盖不下的稚气,然而神色却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从容,此刻正微微侧身,用一双盈盈的桃花眼浅笑着望向她。 片刻后,少年薄唇轻启,用清润好听的声音同她开口道:“阿曦,你累不累?” 阿曦?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愕然僵立在原地,然而那少年毫无察觉,只用那双好看眸子看着她,未及她回答,又伸出手,向她递来一只盛着温茶的白瓷茶盏,轻笑着道:“清寒茶,要喝一杯么?” 她不受控制地点点头,接着又被牵引着伸出手,一边正要接过那茶盏,一边听到自己用少女独有的清丽嗓音道:“谢谢阿泽哥哥。”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茶盏的一霎那,眼前的景象再一次轰然崩塌。少年的身影倏然消失,茶盏灰飞烟灭。 周围的景象再一次急速地变化起来,与此同时,那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又一次冷然开口:“方才所见之事,是发生在你丢失记忆的前一年,那名少年名唤游泽,是天界的上神的转世,真名唤作泽尤,曾为了娵紫而获罪于天帝阶下,与你同入轮回。” 那人话音落下,丁曦愕然睁眼,那少年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却是长高了些许,换了一身单薄破旧的长衣,与她一同出现在了一处崎岖的山路之上。 随着她的睁眼,猎猎的风声忽然从她身后涌来,少年拉着她的手,正极力的向前跑。 而在他们身后,不再是潇湘子和男孩,而是无数怪异的山石和枯死的草木,除此之外,竟还有一只身形巨大的、长着三头三臂的怪物! 那怪物面色狰狞,张着满嘴豁然的锯齿,一边低吼着发出骇人的怪叫,一边正以惊人的速度朝他们追来,丁曦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以及身前那少年有些仓促的声音,急喘着朝她喊道:“阿曦,快跑,别回头!” 脚步愈快,她还未看清身下的山路,便被少年带着一路急速奔去,眨眼间,二人到了一处断崖之前。 死路! 丁曦愕然,跟着和少年一同顿步,正要回头看,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少年忽然推了一下,接着她被迫向侧旁一滚,与那怪物张来的巨口堪堪擦身而过,转瞬之间,那少年利用巨大的惯性引着那怪物向前几步,接着,竟与它一同纵身跳下了山崖! “阿泽哥哥——!” 震耳的惊叫从她喉中飞出,几乎是刹那间,她还未分清到底是这具身体的反应还是她自己的反应,跟着,便有汹涌的泪水从她眼底夺眶而出—— 巨大的悲意从她心里生出,然而在下一刻,幻境再次生变,悬崖崩塌,山路裂开,轰的一声,眼前的一切倏然消散! 泪水还淌在她脸上,却已然又到了另一重幻境,她不知何时躺在了某处床榻之上,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苍茫的空灵泛音,低吟一般开口: “生死如梦,朝夕如梭。君若亡魂在,何不应我招魂曲,来我梦里啸悲歌——” 她躺在那里,无法睁眼却也动弹不得,那还未来得及消散的巨大的悲意又一次从她心头涌起,不知不觉间,她已然泪流满面,然而却依旧无法动弹,只能听得那人沙哑的声音落在她耳侧,一边高歌,一边发出怆然的、濒临疯狂的笑意: “阿曦……” 他说,“傻孩子,你哭什么?” 那人声调微颤,像是含了哭腔,然而却又一次笑起来,他说:“难怪常言道,‘命里无缘莫强求’,你师父与我尘缘散尽,她终是走了啊——” 那话语落下,巨大的震惊砸向丁曦,她骇人一惊,险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我师父死了?” 然而她却连嘴唇也动不了,更遑论发出质问,反而是脸上的泪水愈发汹涌,她愕然地僵在那里,听得那人的声音在笑声里步入癫狂,忽然高声同她喊起来—— 他道:“——不要哭,不要哭!” 断不掉的泪水里,男人几近癫狂地纵声长笑:“——等你醒来,就可忘却一切苦痛,割去万千烦忧,从此以后无悲无喜,让我来做你的师父,可好?” 师父。 那个教她练剑、待她如生父的师父,那个娶了潇湘子、骗她那是她师娘的师父,那个从未在她面前展露笑颜的师父。 ——可他为何在哭?又为何在笑? 然而那声音又一次消逝而去,接着,潮水般的记忆席卷而来,丁曦在幻境里,随着幻境里的景象一次又一次的回忆起破碎的、看不分明的片段,无数强烈的、或喜或悲的陌生情绪从她心里肆虐生出,像是疯狂的火,烧得她灵魂发痛—— 许久之后,直到所有的声音消失,丁曦再一次回到那处苍茫无边的洁白雪原之上。 她睁着眼,看到一粒雪落在她肩上,染出泪水一般的浅渍。接着那浅渍晕染开来,以此为起点,幻境如烟云般四散流逝,天地逐渐变得空无一物。 丁曦身上的落雪也跟着散了,但那种砭骨的凉意还在,她僵立在原地,仿佛被天地抛下的弃子,成了尘世中唯一的生灵。 良久,那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丁曦”出现在她眼前,带着悲悯的神色,静默地看着满脸恍惚的她。 又过了许久,她终是再一次残忍地开口道:“那是十年前,潇湘子身死,只因彼时人、妖两界突生动乱,她已然身受重伤,而又为了杀伐判——” “杀伐判?”丁曦忽然打断她开口,她蹙起眉,仿佛方从那不断变化着的幻境之中回神,却又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冷然地开口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丁曦”的神色倏地顿了顿,随即她沉默下来,抬眸看向丁曦。 第28章 丁曦盯着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眼底的神色冷得骇人,整个人微微有些发抖,像是已然到了忍耐的极限。 好半晌,“丁曦”张了张口,用略显低哑的声音开口道:“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可能是一股力量,也可能是一种天规法则,亦或者别的什么,但我唯一知道的是……”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才接着道,“……它如今就在你身上。” 丁曦悚然睁眼,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一股强烈的凉意从她身后生出,霎那间使他遍体生寒。 “丁曦”看着她的反应,垂眸默然片刻,一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讲下去,良久后,她张了张口,一边抬眸继续看着她道:“杀伐判原本只有娵紫能掌控,但所有天神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当年为了躲避天界众神的追杀而保住它,娵紫才将它藏入你的身体内,而后由她亲手封印,又让鬼仙送你逃入轮回,从而逃离到人界。而潇湘子为了你自毁神骨,只是为了教你医术,好消解你体内由杀伐判带来的戾气。” 她顿了顿,带着迟疑继续道,“而她当年身死,也是因为……因为你身上的杀伐判收到妖族影响,冲破了封印,使得你被戾气影响而大肆杀戮,故而她用最后的神力,再加了一道封印。” “身死”二字落下,丁曦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她蹙着眉,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淹没了她。 为了……她? 她感到荒谬,而更为可悲的是,她无法找到任何借口来反驳对方,且有直觉告诉她,对方所说句句不假。一股巨大的震惊朝她砸了过来,使得她有片刻的茫然。良久,她抬起眸,几乎是用从未有过的颤抖的声音开口: “大肆杀戮……” 丁曦喃喃,仿若低语一般,语气满是茫然无措,“那……那也就是说,我的父母——我此世的父母,还有阿符和鬼仙、我师父、和秦兹师父,他们都是……都是因我而死的,对么?” 她颤声说完,“丁曦”忍不住跟着蹙了蹙眉,似是默认一般没有答话。 片刻后,就在丁曦快要崩溃的时候,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像是还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是道:“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回忆起什么。” 她看着丁曦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眼底再一次生出怜悯的悲意,低声道,“我只是想来提醒你,杀伐判的封印已然维持不住,再过不久,会再次破封而出……” 然而丁曦却已然听不到她的声音,她整个人陷入恍惚的状态里,意识逐渐消散,骨髓里所有的力气也在霎那间消失了,她感到无边无际的困意朝着她席卷而来,随即忍不住闭上眼,向后倒去…… 第18章 恨生 丁曦再一次找回意识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然离开了那处树洞,正躺在原先六道酒楼里的床榻之上。 她偶尔会听到丁符在耳边喊她的声音,因此她极力挣扎着清醒过来,但她总是清醒不了多久,就会被重现拽回到无穷无尽的乱梦里。 一些原本混乱无章的记忆,随着梦里的重现,而被她一点一点找回来—— 最初的时候,她梦见七岁那年的事。 那个时候,凌云阁的掌门还是她父亲,秦兹也还是萱草堂堂主之子,尚未出山,修为也还未曾有后来那般厉害。但那时的潇湘子已然初具“神医”之名,一次偶然,她被请到这里救下了丁曦病重的母亲,自此被他父亲奉为座上宾。再后来,潇湘子与秦兹相恋,二人成亲,潇湘子便因医术高绝而被封为了萱草堂的堂主。 她记起来第一次看到潇湘子的时候,是在潇湘子刚来寒斜山的那几日。 那时她的母亲因病入膏肓而陷入昏迷,求遍名医却无药可治,她父亲又整日因门派里的内外琐事而忙得心力交瘁,谁也顾不上管束她和丁符。 那个时候,为了不让他们添乱,她父亲便把他们关在了后院,每日靠着门派弟子轮流来给他们送吃食。但有时因为太忙,那些弟子轮着轮着就把他们给忘了,于是她和丁符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她那时尚且还能忍,但是丁符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乎是每过五六个时辰就会觉得饿。 某一次,那位给他们送饭的那位弟子恰巧因为有事外出了,到了深夜,小丁符实在饿得受不了,于是只能跑过去在丁曦怀里小声地哭。她没办法,只能抹黑翻出后院,带着他去厨房给他找吃的。但期间因为光线昏暗,她一不小心打翻了她母亲的药坛子。 后来,她父亲知道了,发了很大的脾气,他亲自动手打了她七十戒鞭,最后不管丁符如何哭闹求饶,硬生生把她留在冰天雪地之下的后山思过崖上,敕令她没跪足一天一夜便不准起来。 她穿着一身薄薄的单衣,带着满身伤痕跪在鹅毛大雪里,独自从黎明初晓一直跪到夜里三更。 她又疼又冷,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个人拎着灯笼,踏着雪朝她走了过来。 月夜之下,那人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裙,清冷好看的面容掩映在昏暗的月光里,她停在丁曦身前,微微倾身,木簪挽起的长发散乱地垂落下来,接着她伸出手,将冻僵的丁曦抱了起来。 从冰冷的雪地乍然到了一处温热的怀抱里,小小的丁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接着她回过神来,吃力地睁开因为高烧而看不清的双眸,看了潇湘子一眼。 她苍白的唇动了动,用虚弱的声音问:“您是谁?” 潇湘子垂眸看了她一眼,那双有些淡漠的眼睛突然很轻地笑了笑,玩笑般地回答道:“我是来救你的——大夫。” ——我是来救你的。 丁曦朦朦胧胧听到这么一句,便在她怀里陷入了昏迷。 后来第二日,她母亲奇迹般地从昏迷之中醒来,她父亲也终于一展笑颜,高兴之余又说要为救她母亲的恩人办一场宴席,她才知道那夜救下她、又替她治好鞭伤的年轻姐姐叫潇湘子。 第二日她在宴席间,趁着无人注意时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位传闻中的医神,彼时潇湘子正在与旁人推杯换盏,在她看过去不久,便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冲着她很浅地笑了笑。 丁曦愣了愣,随即就看到潇湘子同她父亲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朝她走了过来。 她僵滞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潇湘子牵起自己的手,对着满席的宾客道: “诸位贵客,打扰了,在下有事宣告,还诸位请安息片刻。” 她冷玉般的声音落在大殿里,原本喧闹的宾客闻言,纷纷停下来看向她,听得她道, “在下潇湘子,今日想请各位做个见证——自此刻起,凌云阁掌门之女丁曦,便是我座下唯一的门徒,我潇湘子亦是她唯一的师尊,从此我师徒二人宠辱与共,若有人苛待她,我必不轻饶。” 郑重的话音落下,丁曦懵懂地抬头,后来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正望着她的潇湘子,又在满堂的“恭喜”声里,跪下去,朝着那人开口喊了声“师父”。 而后这二字,从最初的滞涩陌生难以启唇,到后来的习以为常脱口而出,她被那人一路牵着长大长高,学医术、练剑术,再也没有受过一次罚。 直到后来的那一日—— 那是噩梦般的一日。 那一年,人、妖两族爆发战乱,潇湘子与秦兹亲自外出行医,她的父亲也带着一应长老下山杀妖,而她的母亲恰在那时突然病发,危急时刻,只能让她已学了几年医术的她来诊治,但不知怎么的,她母亲的病却越发重了些,甚至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她急得不知所措,整个人都莫名陷入了一种焦躁暴戾的状态里。一次在给她母亲熬药的时候,突然觉得头痛难当,手里的扇子也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正要去拾起来的时候,突然有弟子冲进来,一边跑一边高喊“夫人不行了”。 那弟子火急火燎,冲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一旁的药坛,丁曦怒极攻心,竟反手抽出了浮游剑,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那弟子已经被她一剑捅死了。 她睁着通红的双眼,又惊又怒,然而体内却像是有火在烧,带着骇人的戾气,一次又一次冲撞着她的神志,叫她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而后她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之后她彻底醒来,早已酿成滔天大错。 她在暴戾之下那剑杀死了所有的弟子,整个凌云阁的活口被尽数血洗,又一把火烧死了她的亲生母亲,丁符为了拦下她,被火烧成了一具骸骨。 ——那是她此生逃不掉的噩梦。 她看着她的父亲带着一身伤匆匆赶回来,看见的却是滔天大火,地上残喘着的人哭诉着告诉他,他亲生的女儿成了一个疯子,杀死了他的妻子、儿子,把他的门派杀成了人间地狱。 他几乎在是一瞬间陷入了疯狂。 歇斯底里的怒吼也发泄不了他滔天的恨意,他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向刚刚清醒过来的丁曦。 第29章 然而丁曦却真的成了怪物,他眼睁睁看着她身上那处被剑刺出的伤口快速地愈合,须臾之间,光洁如初,而丁曦仍是像无知无觉一样跪在那里,死死地搂着丁符的骸骨,整个人陷入了恍惚里,对所有事都无动于衷。 他彻底地疯了。 他一次次提起剑朝着丁曦砍去,像是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然而直到剑被折断,她仍是完好如初。 “妖畜——” 他扔了断剑,又召出灵鞭,疯狂地朝她身上甩去! 他神色狰狞,带着莫大的恨意,一边挥手一边癫狂地大骂,“你不是我女儿,你是怪物!怪物!你松手啊!把我儿子的尸骨还给我!” 火烧成了海,血烫成了火,天地被染成了浓稠的猩红,映出她满身洗不净的罪恶。 而她死死地搂着怀里的尸骨,像是已经抓着自己的命。 太冷了—— 丁曦闭上眼,身后的鞭声忽然断了,她父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她眼前重重地跌跪下去,死了。 于是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越过她父亲的尸身,开始踉跄着往前走,然而走着走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疯了一般往前跑了起来—— 她从寒斜山跑下来,又一路朝南,奔向无边无际的冰川雪原,急促的喘息声散在风里,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 “快走,丁曦!不要杀人、不要等你师尊回来看到!她会恨你,她一定会恨你!” 可是她又忍不住喃喃道:“可是师尊,你在哪?你能不能救救我、救救阿符——” 然而过了一会,那个声音又喊: “不——不对,你不要回来!我是个怪物,我会害死你!我不要害死你!” 那些语无伦次的声音在她耳侧不断响起,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 她越跑越快,仿佛在躲着什么,甩开什么,就这样不知多久之后,终于某一刻,她筋疲力尽,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原之上轰然跌倒,抱着怀里的尸骨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记忆却没有在这里停下来。 她昏迷后的梦境里陷入昏迷,醒来后,却发现自己仍在梦里,而那漫长的、曾被她忘却的回忆还在继续。 她被人救下了。 救她的人,自然是潇湘子。但当她睁着恍惚的双眼看向潇湘子的时候,对方什么也没问,仿佛已然知道了一切,只是将她带到了西境的平邺城,亲自照料她。 她是从那时开始常常做噩梦,每次只要一闭眼,必定会被突然的乱梦所惊醒。她依旧常常感到头疼,但所幸潇湘子用了什么法子,一点一点减缓了她的头疼。 等她彻底恢复过来,已然是在半年后。 但她终究是受了刺激,虽然会在潇湘子面前勉强自己笑一笑,但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有时整日整日的不说话。 而在这时,人妖两界的争乱已然彻底在整个西境蔓延开来,潇湘子将她安置在平邺山上,自己则每日下山杀妖救人,早出晚归。后来有一日,潇湘子到了天亮仍未归,丁曦下山去寻,走到平邺城街道的一霎那,她才发现外面已经乱得厉害。 街上到处都是横陈的凡人尸体,唯有残存的修仙弟子还在与四处为害的妖族拼死相斗,几个人用尽力气斩杀掉一个,不久后又会出现一个,咬死更多的人。 人间已经乱了。 丁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始重新拿起了浮游剑,又是怎么开始与匆匆赶来的潇湘子一起斩杀妖邪。她像是木偶一样,面无表情地跟着她的师尊,一路像西边杀去,又在沿途救下无数身受重伤的人。 潇湘子的医神之名,便从那时开始在西境传开。传言里,说她医术绝顶,修为高强,身边带着一个叫做丁曦的少女,少女背着一具骸骨,与潇湘子二人一人一剑,一路从平邺城往西而去,逼得那些妖物一路后退,直到西境边陲的古妖都,再无妖邪敢在此出现。 因此,世人开始尊称丁曦为小医神。 然而丁曦却对这些传言无动于衷。 她在无数次的杀戮与救治中变得麻木,数不清是有多少条性命在她手里被扼杀,又有多少性命在她手里被挽回。她变得越来越话少,脸色也越来越冷,再也没了从前爱笑的影子。 而潇湘子与她在某一次的救治中走散了,等丁曦回过神来,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她了。 再后来,西境开始恢复过来,那些被她救下的人开始帮着重建城池,白寅殿的弟子也退了回去,开始在西境建立起关卡用以抵御妖邪入内,三大险关也是在那时开始被重视而利用起来。 丁曦终于不必再杀,也不必再救。 于是她开始往回走,背着丁符,从西往东的尸骨,一路穿过无数沼泽山川,到了混沌之地的一处西边城镇。而后她在那里再一次遇见了潇湘子,她告诉丁曦,她找到了秦兹。 丁曦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霎那,忽然明白,她的审判到了。 果然,潇湘子带着她到了因重伤而躺在床塌上的秦兹的身前,见面之后,秦兹先是一怔,接着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丁曦永远也忘不了秦兹那时的样子。 从前那般疏阔豁达的一个人,带着一身伤痕躺在床榻上,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两双眼睛如同将枯的油灯,露出绝望的痛苦,泪水每从中划落下来一滴,丁曦就感到自己被人多捅了一剑。 而最让她难过的是,秦兹却在痛哭之后开口道:“活着就好。” 活着…… 丁曦跌跪下来,那张总是冰冷的脸上露出茫然,但却又流不出泪水,一个声音在心里问她: 为什么要活着? 为什么……我不能杀了自己? 没有人回答她。 丁曦闭上眼,开始向着秦兹磕头跪拜,一下一下,直到额头都渗出血来,脸色却仍是茫然。 潇湘子再也看不下去,将她扶起来,在她回神过来之后告诉她,她有办法救丁符。 她记得当时是这样的—— 她从地上被扶着站起来,潇湘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她满是血痕的脸,让丁曦那双涣散的眼睛看着她,对视片刻后,等丁曦稍稍回神,她便不带半分犹豫地开口唤她:“丁曦。” 她说,“丁曦,你听我说——为师能救阿符,但在那之后,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你要好好的,不可轻易作践自己,否则为师便回来罚你,你听到了么?” 她听到那时的自己愣了许久,末了点了点头,说:“好。” 然而此刻—— 丁曦从梦境之中睁开眼,心道,骗子。 接着她从床上坐起,抬眸,那双泪水未尽的眸子里,此刻除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再无其他。 第19章 泽尤 丁符满心焦急地守在床榻边缘,累得差点要不知不觉得昏睡过去,意识正朦胧间,忽然看到昏迷了三日的丁曦倏地从塌上坐了起来。 他怔了一下,接着一下子清醒过来,睡意全无。 “姐你醒了!”他下意识喊了一声,随即发觉丁曦要从塌上下来,于是又慌忙地扯住了她的衣袖,“姐你别动!你身上有伤!” 丁曦闻言顿了片刻,微微蹙眉道:“伤?” “是啊,有很重的内伤,你快坐回去。” 丁符见她没再动,于是舒了口气,末了他又略带埋怨地道,“姐,我都要被你吓死了知不知道!那天我在树洞外等了你好久都不见你出来,刚准备进去找你,你却忽然在我们面前出现,然后就这么笔直地倒了下去,我真是——真是被你吓得半死!后来却怎么喊你都喊不醒,要不是游泽哥哥告诉我,说你是因为重伤昏迷,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瞒着我们?你——” 丁符急切地说了一通,随即才发觉丁曦的神色不大对,于是他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姐。”他小心翼翼地喊她,“你怎么了?” 他一边问,一边看向丁曦,而她正蹙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忽然这时,屋外有人扣了扣门。 “谁?”丁曦回神,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抬手按住了浮游剑。 丁符吃了一惊:“姐你别动!”他见丁曦神色戒备,随即察觉她看上去有些异常,于是慌忙解释道,“是游泽哥哥,他方才去替我买早点了。” 他顿了顿,于是又回首冲着门外道,“游泽哥哥,你快进来吧,我姐姐醒了。” 话音落下,紧接着门被推开,游泽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两只盛着粥的瓷盏,接着他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床侧的丁曦,接着脚步微微一顿。 “曦姑娘。”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你醒了?” 说着,他便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然而刚一靠近,却发现丁曦手里正按着剑柄,于是他顿了一下:“你……” 然而丁曦却仍是蹙眉看着他,眼底渐渐露出一种极为怪异的神色,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似乎是在试着从他身上找出什么。 第30章 良久,她终于将手从剑柄上撤了回去,丁符正要长呼一口气,忽然又听得丁曦开口道: “阿泽哥哥?”丁曦蹙了蹙眉,语气犹疑,“怎么是你?你不是在东境么?” 接着她顿了顿,又将目光转向丁符,随即有些不确定地道:“还有你——你是阿符么?你怎么这么快就凝出魂魄了?” 丁符猛地顿住了。 ———— 半个时辰后,丁符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接着他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地一口灌了下去,接着有些愕然地看向丁曦。 丁曦坐在床沿,此刻她正有些茫然地蹙着长眉,朝着身前的游泽犹疑地问道:“你是说……我失忆了?” 游泽颔首:“但也不全是,只是你……”他顿了顿,“你记起来我是谁了么?” 丁曦颔首,清妍的眸子有些冷凝,神色肃然地道:“记得,我一年前见过你,师尊说你名叫游泽,是来替你娘求医的,但后来……” 说着,她眸色黯了黯,“后来你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之后凌云阁出了事,我现在应该是在……混沌之地。” 言及此,她忽然又顿了顿,随即想起来什么似的抬眸望向四周,“这里又是何处?我和阿符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她闭了闭眼,似乎是正试图回忆起什么,然而过了片刻,她忍不住抬手按向自己的额角,蹙着眉露出些微痛苦的神色,脸色也越发茫然起来。 见状,游泽眼底闪过几分晦暗,随即他忽然伸出手,将丁曦按着额角的那只手轻轻地放了下来。 “阿曦。” 游泽轻声开口,语毕,见丁曦有些茫然地抬眸看过来,随即他很轻地笑了笑,接着用略带安抚的语气同她道,“你别着急,暂时回想不起来也没事的,你先把伤养好。” “我……”丁曦仰着头,有些无措地看着他,那双向来冰冷的眸子显得有些涣散,原本清妍好看的一张脸也苍白得厉害,带着从未有过的语气痛苦同他道,“对不起,阿泽哥哥,可是我真的……头好疼啊……” 游泽感到自己的心揪了起来,忍不住跟着蹙了蹙眉。一旁的丁符见到丁曦忽然像是站不稳似的晃了晃身形,随即连忙站起来,一把冲过来伸手扶住了她,随即焦急地冲她大喊道:“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姐——” 然而他话音未落,丁曦却像是再也撑不住一般闭上了双眼,接着她又一次脱力地倒在游泽怀里,陷入了昏迷。 ———— 半个时辰后。 游泽抬眸,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床塌上昏睡着的丁曦,接着他垂眸退出门外,刚一掩上门,身后的丁符便忍不住开口。 “游泽哥哥——” 丁符压着声音,语气急切地道,“我姐姐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突然就只有以前的记忆了?” 问着问着,他突然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来,“完了完了——”他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当年我死之后的那些事了?她不会又像当年一样……怎么办怎么办,我——” “阿符。”游泽轻声打断他,一边抬手揉了揉眉心,缓声道,“莫急,你姐姐应当是受了些刺激,因此记忆有些混乱,但应该还未完全想起来。” 闻言,丁符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接着他又道,“对了游泽哥哥,虽然我死前的那些记忆丢了大半,但我方才听我姐姐的那句话,她的记忆应当是回到了我刚被拼凑出魂魄的那几年,不然也不会一见面就那样问我。” 丁符说着,忽然露出些懊恼的神色来—— 因为就在刚才,他忽然想起来,当年自己刚被唤醒的时候,其实是见过除了丁曦以外的别的什么人的,但那时候他因为刚刚死过一次,又是才被召回魂魄,所以还有些不大清醒,自然也不太记得那人是谁,所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 他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了别的什么,又一次开口道:“……对了,游泽哥哥。” 说着,他抬眸看着游泽,再次压了压声音,小声道,“我方才听我姐姐那样喊你,你是不是在那之后——又见过我姐姐?” 游泽按着眉心的动作忽的一顿,接着他抬眸,有些讶异地看向他:“你……” 丁符见他这般反应,神色愈发笃定:“我说对了,是么?” 他道,“我隐约记得我刚醒那几日,第一个看到的人不是我姐姐,而是丁师叔,他那时候告诉我说,外面有妖族在我们当时在的那个镇上大肆杀生,我姐姐、还有当时在一起的秦师叔和潇湘师娘,他们三个为了杀妖救人,一起出去了。” “但后来过了好久好久,我姐姐他们也没有回来,然后也不知道怎么,丁师叔就带着我回了北境,然后又过了数月,我姐姐被老掌门亲自带回来了,但不知怎么,她当时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因此长时间地昏迷不醒,老掌门还说是在西境的平邺城里找到她的,身上还带着被妖族利爪挠出的伤口,但已经治好了,可人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当时老掌门觉得蹊跷,特意去问了当地的镇民。” “有镇民说,当时镇上出现了一只到处杀人的大妖,我姐姐为了救镇上人,于是和一个同她年龄相仿的人一起把那大妖引到了山上,但后来把她从山上救下来的,却不是那个人,而是我师娘。当时我师娘把她带到镇上,自己却又不见了,后来我姐姐再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忆了,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亢长的一段话说完,随即顿了片刻,接着他抬起眸,一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游泽,一边缓声道:“所以,游泽哥哥,当时那个和她一起上山的人,是不是你?” ———— 一个对时之后,丁曦从昏睡中醒来,有些吃力地坐起来。 天色已晚,客房里显得有些昏暗,透出一股幽冷的凉意。 四下无人,寂静得厉害。 这是……什么地方? 丁曦从杂乱无章的梦里乍一睁眼,看到满眼陌生的景象,霎时间有些恍惚,但紧接着,又很快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疼而回过神。 她蹙了蹙眉,垂着眸默然坐了片刻,等那阵剧痛过去。 然而却愈发疼得厉害。 于是她习惯性地抿了抿薄唇,露出忍耐的神色。接着又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身后,却并没有碰到臆想中的那具小小的骸骨,她先是怔了一瞬,又在下一刻意识到自己这是失忆了。 阿符的尸骨……或许早就已经安葬了。 思及此,她低垂着的眸光黯淡了些许。 过了半晌,她支起细瘦的手腕,想要强撑着自己从床塌上站起来。然而刚一落地,头疼突然又一次加剧,她整个人都忍不住晃了晃,倏然朝着地面跌跪了下去。 冰凉的痛感猛地撞上她的膝盖,迫使她忍不住又一次蹙了蹙眉。 天光逐渐消散,又过了良久,她才撑着床沿,一点一点地支着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片漆黑里,她扶着床木立在那里,一身单薄的青纱长裙已然被身后的冷汗所浸湿。 头疼作祟,刚刚才恢复不久的清明意识又开始渐渐恍惚,丁曦下意识地想要咬唇,却没什么力气,于是只能微微俯身,等眼前那阵眩晕感过去。 神志逐渐被疼痛一点一点地从体内抽离,熟悉的失控感又一次找来,几乎是片刻就让她闷哼出声,她死死地蹙着眉,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这般强烈的头疼,很轻易地让她回想起那次凌云阁大火前的失控。 这就是那人所说的……杀伐判么? 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做过一个极其荒谬的怪梦,在那场梦的最后遇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人带着她走过无数古怪的幻境,还说她是上神娵紫的女儿,身上带着惩处众生罪恶的杀伐判。 这说法荒唐至极,然而奇怪的是,她恍惚记得潇湘子曾同她说过一样的话。 ……是在什么时候说的来着? 她吃力地回想着,却被愈发逼人的头疼所扰乱,末了忍不住停下来。 最后一点微末的意识消散,她睁开涣散的双眼,隐约地看到一身白衣出现在她眼前,伸手在她倒下前揽住了她,一边用轻柔的声音唤她“阿曦”。 是你么?游泽哥哥…… 丁曦缓缓地闭上眼,又一次坠入无尽的乱梦里。 ———— 鬼市陷入黑夜,六道酒楼的北楼一处客房内,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烛火。 游泽看着怀里陷入昏迷的少女,昏暗的烛光照着她苍白的面容,即使在昏睡里,依然双眉紧蹙,仿佛正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阿曦……” 他忍不住低声呢喃,那双桃花眼此刻红光肆虐,第一次任由那些深藏着的晦暗神色彻底显露出来,显出近乎疯狂的偏执爱意来。 而在这时,潇湘子在死前的那段话,又一次在他耳侧响起。 第31章 那个向来温雅从容的女子跪在她面前,神色痛苦地说:“游泽,我知道你是上神泽尤转世,也知道你尚有些许前世的记忆,所以我求你——我求你救救丁曦,她身负杀伐判,如今我尚能以命压制,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来日她一旦再次因封印破除而失控,请你务必——” 那末尾的几字未曾落下,游泽眼底的红光忽然暴虐而起,周身戾气顿生。 ——好狠的女人! 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他心里冷笑道,简直和她娘如出一辙。 他是留了些神界的记忆不错,但记得的,却皆是些冷情冷心之人。 杀伐判……好一个杀伐判!为着区区一个杀伐判,那疯犬一样的天帝害死了多少生灵,竟还觉得不够么? ——若是来日阿曦真的失控,那我泽尤就陪她同入地狱,我看谁敢杀她? 第20章 惊梦 翌日晌午,丁曦仍未曾醒转,且大有魂魄逐渐衰弱之态。 丁符倍感焦躁,消停了多日的头痛又开始作祟,他守在丁曦床榻之前,一边揉着脑袋一边看着昏睡中的丁曦,整个人都有些发蔫。 他这般焦躁的原因不止因为这些,还因为从昨晚开始,游泽便不见了踪影。 他去过游泽的客房,然而那房内的东西都是无人动过的样子,连桌上的烛芯都未燃过,显然是昨夜便未曾回去。 会是去哪儿了呢? 丁符记起来昨日在丁曦房门外,自己同他提起有关记忆之事时,最后问他的那句是不是。 当时游泽垂眸立在那里良久,算是默认。 初时回想起来,丁符觉得甚是奇怪——不过是问了他一桩不大重要的陈年旧事,答了便答了,怎么今日偏就不见了人影? 可现在他再一细想,却发觉这当中大有蹊跷。 ——似乎就是在那次平邺山遇妖之后,姐姐就开始昏迷,醒来之后便已然记忆受损。如此来看,显然是经历了不小的事。 不仅如此,还有另一事——姐姐原本在混沌之地待得好好的,怎生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然到了西境边界? 这般想来,这些所谓的“陈年旧事”桩桩件件看起来都扑朔迷离,而巧的是,当年知道真相的几人,大多都难以道出真相——暂不提还能不能找到目睹当年的旁人,单就他凌云阁的几人来看。潇湘师娘已然去世,秦师叔先是疯了而后又不见踪影,自己更不用提,因为彼时还未清醒所以什么都不知道,而当年经历了全部的姐姐,时至今日也已然丢了全部的记忆。 如此来看,真正知道此事的,似乎只剩下游泽。 但游泽……游泽他到底是谁? 哪怕他们已然相处多日,自己似乎依然对他知之甚少。 先就身世而言,他原本该是游青涯的首徒,却为何在初见时被游夫人嫌恶成那样,甚至是不顾礼节的直接叫他“滚”?而再看他自己那时的反应,却并不因此而感到受辱,反而自称自己是“罪人”。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罪,会让一个人的师父对自己的首徒痛恨至此,以至于下了从君令那样的恶咒? 他回想起前几日过截神道时,游泽的恶咒就曾发作过一次,他至今仍然忘不了,游泽那时在半空中回首露出的那个满是煞气的笑容,简直与平时温和易亲近的样子判若两人,显然是已经中咒不浅。 还有那次月夜的榕树之下…… 他那时在玉佩之中醒来,恰巧望见游泽看向姐姐时的神色,虽然看不懂他当时眼底的复杂情绪,但隐约能感受到里面被压抑的浓郁戾气,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猩红。 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却在那一刻变得如同修魔一般,硬生生吓得自己不敢出声。 虽然几次都被游泽克制下去,但若是某天,他无法克制了怎么办? 从君令……当真如那猫妖梦幽所说的,能把人变成一个杀人傀儡么? 说起那猫妖梦幽,丁符又想到,彼时他和姐姐就是被她引到竹屋前遇见游泽的,那时游泽虽然被关在竹屋中,但显然是已经知道了秦师叔的下落,但为何当时不直说,反倒要先把他们引到六道客栈芙蓉阁再说呢?是当时受到了什么限制么? 那竹屋前的双重禁制,真的只是为了防外人进入么?难道不是……与那锁魂链一样,是为了锁住游泽么?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修为莫测,来历成谜,明明是个肯为了自己的生母而只身登上雪山求医的至善之人,却被游青涯如此对待,而他自甘认罪,不怨不恨,仍是待人温和有礼,甚至一次次为了他和姐姐而不顾自己身上的禁制,以至于一次次身受重伤。 而哪怕是如此叫人猜不透,偏偏自己还对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熟悉感又到底是从何而来? 丁符越想越觉得头疼,且那疼一阵比一阵强烈,还伴随着几分眩晕感,使得他愈显焦躁。 最后他没等到游泽回来,实在是觉得撑不下去,只能闭上眼,先任由自己就着丁曦的床沿小憩一会儿。 似乎是被这些杂乱无章的琐事弄得有些累了,只在片刻后,他就这样闭着眼陷入了熟睡之中。他睡得极沉,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一个头戴兜帽的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身后。 那人盯着丁符的背影犹豫片刻,末了终于伸出手,竟直接把他的魂魄收入了自己的袖中! 魂魄化作一道流光,在那人的袖中闪烁片刻,又很快地湮灭下去。旋即那人略一抬头,朝着床榻上望去,露出了一双漆黑无瞳的眸子。 ——赫然是那日碰到的截神道傀儡。 傀儡盯了床榻上昏睡着的丁曦片刻,忽然动了动双唇,用低哑的声音轻轻开口,道:“对不起。” 随后她后退几步,接着转身消失在了客房的窗外。 床榻之上的丁曦对此浑然不觉,她双眼紧闭地蹙着眉,陷入了又一场的乱梦里。 但这次的梦很奇怪,并不是同之前那般显得极为真实的回忆片段,而更像是一场真正的乱梦。 她梦见自己跪坐在一处冰面之上。 而她身后,立着一棵极高大的树。 那是一株形态极其奇特的树,与寻常树木不同,它整个都是由冰晶凝结而成,与其说是树,更像是一株由冰晶组成的雕刻品。 树上的枝杈带着剔透的质感,自下向上延伸开来,像是万千簇四散开来的银蛇,蜿蜒成庞大如云的树冠,带着一种诡异而冰冷的邪美,像是活树,又像是死树,带着病态的生机,静默地立在她身后。 丁曦在树下抬眸,无声地望向远处。 远处,四面都是呼啸的风声,以及无边无际的漫天飞雪。 而她听不见那些风声。 漫长的寒冷让她失去了听觉,只能感到自己逐渐被砭骨的凉意渐渐吞没,意识渐渐消散,可她自己却动弹不得—— ——因为她的双手之上,都缠着细细的锁链。 那锁链带着冰冷的质感,死死地缠着她的双腕,将她禁锢在这树下,迫使她的双手被拉扯着向上,宽大而单薄的衣袖向下滑落,露出她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纤细手臂。 而她肩上的轻裳也是散乱的,露出单薄的肩骨,如雪的肌肤泛着冷淡的白,万千墨色的长发在她身后披散,一同柔软的垂落在她肩上,衬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脆弱美感,又顺着她纤细的脊背,一路蜿蜒而下,铺在晶莹的雪地上,像是落下的锦缎。 她低垂着眸,整个人都在细细的发着抖,憔悴苍白的唇微微抿起,露出忍耐的神色。 好冷…… 意识渐渐被寒意吞没,她快要死了。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极致的冷意让她的视线都开始模糊,她逐渐有些看不清了。 而就在这时,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她跟前。 丁曦吃力地抬眸,却没有半分力气抬起头,只能在低垂的视线里,看见来人的双腿。 那人走得极为从容缓慢,似乎是个年轻的男子,踏着风雪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踩着她的裙摆停下来。 似是打量了她片刻,过了良久,他略微欠身,伸出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丁曦的视线随着这动作被迫上移,然而因为极度的虚弱,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来人的容貌了,只能听到对方用低沉带笑的声音开口: “曦……” 很轻的一句,听上去极为悦耳,很容易让人遐想他的容貌有多美好。 然而她却是忍不住颤了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对这声音有着极深的恐惧。 “曦……”男人又低低地唤了她一次,带着无限的亲昵,一边俯身凑近她,一边极愉悦般地轻笑着道,“你是我的……” 说完,他低下头,轻轻吻向她冰冷的唇角。她愣怔了片刻,心头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带着恐惧的痛苦来。眼看二人的双唇要相触,她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那人的手却掐得她更紧,怎么也挣脱不开,窒息感勒住她苍白的脖颈,她感到自己逐渐脱力,于是又焦急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开口咬向来人的手指。 第32章 然而就在此刻,那人突然消失了。 再一瞬,眼前的风雪突然变为大火。疯狂的火舌窜起来,一下便烧上了她身后的树干,火光灼热漫过,树枝开始不稳地晃动,在丁曦抬眸看去的那一瞬,整棵树倏然倒下,轰的一声,化作无数细碎的冰晶—— 那冰晶朝她侵袭而来,如万千银针一般,只在瞬间,就刺得她满身血迹斑驳。 无数细碎的痛感袭来,丁曦忍不住闷哼一声,然而片刻之后,痛感忽然消失了。 有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那人一袭白衣,轻轻搂着她,像是护着自己的挚爱之人。丁曦在片刻的痛感中找回了视觉,抬眸看向来人,在漫天的火光里,看到一双温柔浅笑着的桃花眼。 那双眼睛安静地望着她,身后的冰晶落在他身上,刺出无数细小的伤口,只在片刻之后,那身雪白的衣裳就被血色浸透,而他却毫不在意,只仍是护着她。 是游泽,但又不像游泽。那双眉眼间点着一点血色的花钿,妖冶而清丽,像是一簇盛开的火。 ——这是上神泽尤。 他望着丁曦,很轻很轻地开口唤她:“曦……” 然而他轻柔的声音落下,原本正处在恍惚之中的丁曦却忽然回神,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声音与方才那人一模一样! 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一边后退着从他的怀里挣脱,一边像是不认识他一般,眸中露出几分惊恐的神色。 然而他只怔了一下便回过神来,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浮起浓郁的悲意,却仍是浅浅地笑着,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起了她的脸。 冰冷的指尖触上的一刹那,丁曦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又一次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避,然而却没什么力气,于是只能咬着唇垂下了眸子,显出怕到了极致的神色。 “曦……”他轻轻地开口,语气轻柔而低哑,带着掩盖不了的浓郁悲意,同她低声道,“对不起……” 接着,他轻轻地撤回手,身形化作细碎的光点渐渐消散,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原地—— 火光漫卷而来,丁曦闭上眼,眨眼便被吞噬而去。 她在灼热的痛楚里蜷缩起来,泪水从她眼角无声滑落,有些痛苦地轻声呢喃:“你在哪儿……” 少女的话音消散在无尽的风声里,不出片刻,她又一次坠入了另一层乱梦里。 ———— 而此刻,阎王殿外。 游泽微微倾身,手执长箫,将冰冷的玉骨抵在一人的脖颈之上。 那人满脸惊惧地望着他,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正是那日在奈何桥下拦住他们的段生。 他惊恐地睁着眼睛,一动也不敢不敢动地看着眼前身穿白衣的公子,原本在那日温润谦和的人此刻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虽然依旧是面带笑意,但那笑意让他遍体发寒。 他连求饶都不敢,只是睁着眼,一边感受着脖颈上一点一点加深的力度,一边望向游泽身后。 他身后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一身红衣,生得姿容艳丽,神色却有些难堪,只是看着游泽的背影,有些畏惧地停在原地。 半晌,她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又一次重复地开口道:“上神,您又何必为难我们?我们确实只是受人所托,并不是有意引丁姑娘到幻境,您且饶他一命吧?” 然而她话音落下,游泽仍是没有反应,而他身下的段生却脸色愈发痛苦,显然快要窒息了。 女人的脸色愈发难堪起来。 良久,游泽忽然轻笑了一下。 “我说了。” 他轻轻开口,声音温柔如水,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就放了他。” 那话音落下,段生忍不住发出一阵尖细的哀鸣,脸色转为濒死的青白,女人下意识地往前一步,脱口而出:“天帝!” 她吓得声音都在抖,怕对方听不清,又连忙补充道,“……是天帝!就在千年前,他——” 然而她话音未落,游泽的身形忽然一闪,下一刻,那只冰凉的玉骨长箫就抵上了她的脖颈。 游泽的脸朝她倾来,他眯着眸,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此刻红光肆虐,戾气骇人,但神色却是淡的,温柔的声音轻轻落下,他低声道:“你想好了?” “什……”女人骇了一跳,话音戛然而止,跟着被吓得顿了一下,然而紧接着,等她看清了对方的眼睛,却忍不住惊恐地睁大了眸子。 “用天帝来压我?”游泽浅笑着,无声地勾了勾唇,那张谪仙般的面容秾艳得摄人心魂,但偏生邪气横生,一字一顿地缓声道—— “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第21章 穷奇 那话音落下,女人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漏出一声惨叫,然而被对方的眼神所慑,那叫声倏然而止,紧接着,她便惊觉自己竟连半分声音都发不出了。 她忍不住猝然睁大了眸子,原本姿容艳丽的一张脸此刻布满狰狞,额角青筋凸起,脸色也跟着泛起青白。 窒息感逐渐灭顶,她用尽力气,从青紫的唇角挤出几个字:“我……我说……” 待她开口,那抵在她脖颈上的玉箫悄然撤去,游泽收回手,跟着略一挑眉,浅笑着欠身道:“失礼了。” 他笑得极为温润,然而女人却不敢再抬眸去看,只忍不住弓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她才缓和过来,仰起一张惨白的脸,冲着游泽勉强笑了笑,哑声恭敬地道:“上——咳,上神,此处多有耳目,请随我来。” 游泽略一颔首,便跟在她身后一同入了阎王殿。入门之前,女人回望了一眼,四下镇守着的鬼兵随之悄然退回到暗处,将手里的长刀收入了鞘中。 大殿烛火通明,空无一人。 四下寂静而空旷,除却地上铺着的红毡之外,再无他物。唯有与正门相对的另一侧,立着一扇足有两人高的屏风。那屏风远看着像是黑木琥珀材质,样式却诡异得很,镂空花纹是一只仰天而啸的穷奇,穷奇背着一对巨大的羽翅,面相栩栩如生,却并不凶恶,倒是带着几分略显邪气的仙气。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琥珀的深处竟被猩红的血迹泅染,与其下砌着冷白玉石铺就的长阶互为映衬,显得尤为森然可怖。 游泽用余光扫了那屏风一眼,却是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接着又轻声开口道:“我本以为穷奇一族上千年的气数已然耗尽,却不想倒是在此处韬光养晦,可算是能屈能伸了。” 他语气温和轻柔,听着像是随口提起的一句话,但其中隐含的深意却叫那女子眉心一抖,跟着她忍不住颤了颤,慌忙答道: “上神谬赞了。不过是借着祖上的凶名,来这鬼地做一做辟邪镇煞的走兽罢了,并不敢韬光养晦。” 末了她顿了顿,又道:“此处无人,上神请移步到正席上坐,我这便将原委告知上神。” 说着,她正要引着游泽走到屏风之后,打算迎他坐上阎王之座,然而游泽却是略一顿步,止步在屏风之前。 “不必了。”游泽声音轻缓,语调却是冷的,只略一凝眸,一道禁制便自他身下铺展开来,将二人的身影同外界隔绝了起来。 闻声,女人下意识的抬首,看到那禁制像是一层透着光的薄纱,落下莹莹的光亮,笼罩在游泽身上,他身后是猩红诡煞的穷奇屏风,身下是冷若寒冰的白玉长阶,至善至邪,衬得他那张勾人心魂的面容似仙非仙,仿佛染了血污的神祗,美得惊心动魄。 女人忍不住恍神,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正出神间,那白衣谪仙垂下眼睫,侧过似笑非笑的血红双眸,轻轻地睨了她一眼,克制却又凌冽的寒气随之扫过来,竟吓得她下意识地跪了下去。 落地的瞬间,女人嫩白的右膝猛然砸向坚硬的冷玉,发出一身沉闷的声响,她却毫不在意,只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游泽,眼底却多了几分痴然的钦恋神色。 良久,她听到游泽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极为散漫,刚一落下,女人却猛然回神,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接着不由得双颊泛红,慌忙地垂首道:“上神恕罪,小女……” 她语气惶恐,却不敢抬头再看,只跪在那里,一边压下胸腔内狂跳不已的心脏,一边慌忙地颤声开口,然而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浑身一颤,忙转言道:“——下官、下官这便将事情原委告知上神……” 她匆匆地说完,见游泽并未有何反应,于是勉强压下自己内心的惧意,等平复了些许,她才继续开口道:“……上神可还记得,天帝有一位侍宠,名叫绾云?” 顿了片刻,她才听得头顶上方的游泽淡声开口,简短地答道:“记得,上任妖王姬肆之女,是只魅。” “不错。”女人道,“三千年前,姬肆为了讨好天界,故将此女献给彼时尚为太子的天帝,从此魅妖一族在赤霄殿得了神职。此人虽然生性谄媚,却是个颇有能耐的大妖,因擅奇兵诡阵之术,曾被封为北天门副将。” 第33章 见游泽垂眸默认,女人便继续道:“但在千年前,姬肆因冒犯天界先帝长女拂清公主而触怒先帝,先帝本欲杀之,但此人有一位孪生胞弟,名为凤奎,是个巧舌善辩之人,彼时他为了兄长而亲自赶到诛仙台,在先帝动手之前极力为之求情,故而最终留了姬肆一命,只被押入天牢,判了个永世为囚的活罪。” “此后,姬肆的妖王之位便转给了其弟凤奎。凤奎虽善言,但为人极其谦和忍让,直至百年后新帝登基,这人才初露锋芒,在天界混出了几分名头,自此常跟在新帝左右侍奉。” 言及此,她顿了顿,神色多了几分犹豫,小心翼翼地又望了一眼游泽,道: “……其实方才,下官说是天帝所为,并非是有意欺瞒,而是因为布阵之人,便是那位凤奎。” 她话音落下,游泽终于有了些反应,漫不经心地侧过眸子,看着她略挑了下眉:“嗯?” 女子被他眼里的笑意晃了一眼,心跳抑制不住地顿了一下,接着她连忙匆匆地撇开眼,一边勉强接着道:“上神长居人界,故而有所不知——此人近来颇得新帝圣宠,不久前还被封了神君,故而这几年但凡天帝有要事调遣,必定首选此人。因此我等地府的小官,才不得不将此人所为当作是天帝授意,一一听命遵循。” 她一语道毕,大殿内跟着恢复了寂静,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感觉到对方迟迟没有出声,似是还在思忖着什么,女人却丝毫没有被忽略的怨气,只是跪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良久,她才用余光看到那人的衣摆动了动,接着微微侧过身子,一边温声道:“原来如此。” 游泽收回长箫,浅笑着略一倾身,亲自将跪在地上的女人扶起。女人一边站起来,一边有些懵懂地抬眸,看着眼前的禁制不知何时已经被撤去了,那人身上的光芒随之消散,一袭白衣复又成了清冷的雪色,像是敛着寒意的孤月。 他神色温和,略勾了勾唇,朝着女人一礼,道:“多谢告知,有劳了。” 女人有些惶恐地道了句不敢,接着忙迎着他走了出去。 二人出了殿外,原本还瘫软着发愣的段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极力朝着游泽躬下|身,肃然道:“恭送上神。” 闻声,正往前走去的游泽忽然顿步,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侧过眸朝着段生看了过来。 段生原以为游泽要离开,刚打算松一口气,正要直起身,忽然又在抬眸后撞上了对方意味深长的视线,吓得他不由得猛地一顿。 段生看着那双桃花眼微微眯着,眼底的笑意分明是温和至极,他却生生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 六道酒楼。 绕过喧嚣的酒楼前厅,店小二稳稳当当地端着一份早点,踩着匆快的步子一路上了北楼,又轻车熟路地绕过楼道转角到了走廊。他神色轻松,正要朝着另一侧走过去时,身侧的一间客房的房门猛地被人从内推开了。 紧接着,一位青衣女子以极快的速度从门后闪了出来,拎着一柄剑挡在了他面前,神色冷然地开口:“打扰,你看见这间房里的客人了么?” 店小二被她突然的出现吓得一顿,待看清来人的长相之后,他手里的盘子嘭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跟着他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边叩首一边惊恐地大喊道:“——饶命!姑娘饶命!小人真的不是故意透露姑娘行踪的!实在是……实在是受人逼迫,身不由己啊!还请姑娘手下留情,放过小人吧!” 他吓得语带哭腔,竟也不顾满地的碎瓷片,拼了命一般地以头抢地,不到一会儿就磕得满脸血污。 “是你?”丁曦看向他,略带诧异地一挑眉,“你认得我?” 店小二却仿佛从她的语气中读出了别的意味,被吓得语无伦次:“不——不认得!小人眼盲,眼盲!什么人也没看到!这就走,这就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忙忙地想要往后退,却一不留神变成了同手同脚,又自己绊着自己一屁股跌坐了下去。他欲哭无泪,朝着丁曦露出满脸惊恐,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丁曦看着他还挂着彩的脸和奇怪的举止,忍不住蹙起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看了店小二片刻,接着收回剑,抬手在店小二身上落下一道咒术。 店小二见她忽然伸出手,脸色一白,下意识地以为是要对自己动手,于是慌忙地闭上了眼,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丁曦:“……” 然而店小二等了片刻,那料想中的痛意却没有来,他愣了一瞬,接着却又发现自己额角的刺痛感忽然消失了。 随即他忍不住睁开眼看向对方,一边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角。 光洁如初。 他愣了一下,看向眼前的丁曦。丁曦蹙着眉,神色极淡,但冷意少了几分,朝他道:“别乱动,半个时辰之后再用冰水洗净,便不会留疤。” 她似是没有注意到店小二脸上的诧异,言毕顿了顿,又平静地道:“看见过这间客房的客人了么?” 店小二呆愣愣地听完,而后又呆愣愣地摇了摇头,答:“不曾。” “打扰了。”丁曦欠身一礼,没再看他,微蹙着眉转身走了。 合上房门,丁曦抬眸看向屋内。 这是丁符的客房,然而此刻却空无一人。 自她方才醒来,丁符和游泽就都不见了踪影。 她朝着屋内走过去,正中间摆着的桌上还放着丁符喝到一半的茶盏,一旁放着的白瓷茶壶的壶口还留着未干的水渍,显然是临时起意而离开的。 但…… 丁曦凝眸,正思索间,忽然看到桌案另一侧的窗户是开着的。 她心念一动,于是闭上眼,试着开始探灵。 然而不知怎么,她刚一驱动灵力,头颅两侧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意,逼得她难以凝神。丁曦蹙着眉想要忍耐过去,然而那痛意不依不饶,竟逼得她的灵力生生断了。 接着她猛然睁眼,猝不及防低咳一声,竟就这么咳出了一口血! 丁曦被那刺目的猩红一晃,眉心狠狠一跳,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符绝不会莫名离开自己,他是被人带走的! 但那人绝不是游泽——方才她去游泽房内确认过,他昨夜就不在这里,而阿符是今晨才不见的,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了一个晚上离开的,然而眼下却一个都没回来。 游泽尚有可能是自己离开的,而阿符……他一个残魂,会有什么人特意来带走他? 为什么她才恢复了几分从前的记忆,眼前又到了这般境界? 丁曦抬手攥了一下腰侧的璇玑玉,然而那玉佩已然成了冰冷的死物,再无半分感应,显然阿符是被带去了极远的地方。而没了璇玑玉的庇护,阿符不久就会魂飞魄散! 她忍着头疼立在原地,只觉遍体生寒。 过了半晌,她忽然抬手,将浮游剑抽出了剑鞘。 雪色寒光闪过,照出她冷淡的眉目,那双漠然的眸子此刻带着狠决,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底凉如寒冰。 ——像极了她记忆里的一个人。 潇湘子的那句话犹在耳侧,她凝眸看向自己的徒弟,沉声叮嘱道:“若是某天你杀伐判封印将开,务必记得避开血迹,而后自封灵虚穴,否则极易被勾起杀戮戾气……” 封印…… 丁曦凝眸,决然地想,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思及此,她猛然提起剑,朝着自己的手腕狠狠一划—— 血流如注。 浓稠的血水带着触目惊心的猩红,几乎是片刻就染了她一身,那只纤瘦的手腕白得几近透明,鲜明的对比之下,看着愈发骇人,然而丁曦却面色不改,只死死地盯着那处血迹。 一股强烈的戾气从她心头疯狂涌起,带着猖狂的力度,一下一下直冲肺腑,只消片刻,便让她冷白的眼尾泛起了一抹靡丽的绯红。 她猝然抬眸,差点被灭顶的杀意所淹没。 良久,豆大的冷汗从她额角渗下,潮水般肆虐的巨大痛苦里,她咬着苍白的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志,接着闭上眼,再次开启了探灵之术—— 所有的声音转瞬被放大,又如潮水一般自行褪去,紧接着,无数细小的灵力波动转化为具象,仿佛千万条如梭虫,银针一般奔涌着朝她刺来,丁曦在片刻之间找出了属于丁符的气息,然而又在片刻后睁开了双眼。 她竟找不到另一人的痕迹! 丁曦眸光渐冷,顺着丁符气息的指引,抬眸看向窗外。 东侧…… 是混沌之地。 ———— 阎王殿内。 段生的脸色还带着几分煞白,他心有余悸地往门外游泽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对方已经走远了,这才一挥手,让鬼兵掩上了殿门。 接着他长吁一口气,转过身朝着身后的女人恭敬道:“殿下,人已经走了。” 第34章 女人——穷奇族三公主梦黎正抬眸望着门外出神,闻声,她回过神,略微垂下眼睫,眸光黯淡了些许,接着只是低低地朝他嗯了一声。 段生见她回神,这才继续开口道:“殿下,您方才……为何朝我递眼色而不让我告知他?” 闻言,梦黎这才恢复了原本的神色,接着她懒懒地往椅背靠了靠,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告诉他什么?告诉他秦兹是如何抱剑惨死的,然后好让他知道原因后找我们问罪么?” 说着,她忍不住嗤笑了一下,“你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好说话的泽尤上神么?你方才难道没发现,他已经快要入魔了么?” 见状,男人犹豫了一下,有些疑惑道:“可……可照理来说,他与那凡人秦兹,也并无关系啊?” “原本确实无关。”梦黎道,“可秦兹死的时候,抱着的却是潇湘剑,那么此人必定与天界医官潇湘子脱不开关系。而自从娵紫身死,凤奎陛下与天帝多年来一直在找这女人的下落,怀疑是她带走了杀伐判。而一旦此事被陛下得知,发觉是我等不小心向泽尤透露了什么,不管有意无意,都会不得好死。” “死”字落下,段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有些恐惧地道:“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梦黎蹙眉,“你我小心行事就是,哪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段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蠢话,忙赔了句不是。 “行了。”梦黎有些厌倦地打断他,接着转言换了个话题,道,“让你派人去找梦幽的下落,找到了么?” “找到了。”段生连忙道,“说是就在混沌之地的麒麟城。” “行。”梦黎抬起素白的手揉了揉额角,缓声道,“你去准备准备,明日随我一同出发,亲自去把那小妮子带回来。我看这六界又要有大变故,绝不能让她再在人界胡闹下去。” 段生答了句是,躬身退了下去。 良久。 一片空旷的寂静里,倚在椅背上的梦黎缓缓睁开眼,抬眸望向那屏风之上的穷奇。她姣好的眸子里流光闪过,仿若淬炼过的琉璃,接着朱唇轻启,喃喃地念出两个字—— “泽尤。” # 中卷|万骨泣山河 第22章 从君令|之一 长宁河上,残阳照水。 浮游剑如一簇飞星,在漫天霞光里自西向东飞逝而过。剑行极快,带起烈烈的寒风拂面而来,吹得丁曦衣袖翻飞,青纱衣摆像是一尾竹叶,衬得她面色愈冷。 还有十三个时辰。 若在十三个时辰后,丁符还未回到璇玑玉中,那么他便会彻底魂飞魄散。 到了此刻,她什么也顾不上,哪怕锥刺般的头疼依旧如蛆跗骨,也只能暂且忽视不计。 而她那只苍白纤瘦的手腕上,不久前被割开的那处伤口已经凝干了无数次,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但每每愈合,都会被她再次割开,好留着那道浓郁的血腥气。 杀伐判在她体内蠢蠢欲动,随着封印将破,血脉里好似有烈火在烧,灼痛感蔓延到脑髓之中,带着骇人的炽热温度,逐渐蚕食了她的神志。探灵之术已经被她推到了最后一重,被感知到的灵力波动的数量已经达到了骇人的地步。哪怕是百里之外的一只枯叶的凋零,都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庞大的感知力,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精神折磨,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耗费着她的心神。 但她什么也顾不上。 眼看着混沌之地已然就在不远处的天际,残存的意志被她咬死在牙关里,紧抿着的薄唇已然没了血色,仅仅是维持清醒以追踪气息,就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心力。所以她半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双瞳正在悄然地发生变化—— 原本琥珀色的双瞳,已经逐渐变成了一种几近透明的银色。像是剥离了尘土的神像之眼,真身显露,倏然生出了超脱凡俗、俯视众生的神意,却又带着可蔑视世间万物、罔顾生死界限的冰冷漠然,叫万千尘民忍不住朝之跪拜。 ——那是杀伐判的神意。 可斩杀一切罪恶、逼退一切邪煞,凌驾六道、翻覆众生的浩大神意。 是至善至邪之物。 而丁曦对此浑然不觉,那处被割开的血肉已然深可见骨,而她仍在不管不顾地往前飞速向前掠去。 随着向前,混沌之地从天际逐渐向她靠近,从看不清到还剩百里、十里——最后终于到了! 而在靠近的那一刻,骇人的煞气忽然从她周身涌起,原本平静的河面忽然开始急速翻动,不出片刻,那水面腾空而起,竟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浪潮! 探灵术之下,丁曦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灵力波动所淹没,她在震耳的浪声里猛然后退,被逼得往浮游剑上摔跪下去,躬身咳出一口血。 几乎是霎那之间,丁曦的脸上血色尽失。探灵术被迫中断,她在四溅的水花里抬眸,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一处阵法之中。 是祭河阵。 且已经因为她的闯入,已经被彻底触发了,此刻阵法显形,杀机全开。 丁曦蹙眉凝眸,暗道不妙。果然,只在须臾之后,一只巨大的青面蛟龙从水浪里飞腾而起,张着满口染血的森然獠牙,径直朝着她窜了过来—— 几乎是转瞬,突如其来的死亡开始朝着她逼近了过来,而与此同时,体内那股被她狠狠压制着的杀意自她脊骨内窜起,烈焰一般,烧穿了她的肺腑,直冲脑髓,疯狂地撕开了她的神志。 紧接着,身下的浮游剑忽然脱离了掌控,仿佛被注入了灵识的活物,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又在煞气的压制之下飞回到她手中。丁曦凌空而立,彻底化为银色的双瞳之中倒映着蛟龙的血盆大口,眼底煞气顿生。 “杀人孽畜。” 厚重血气的扑面而来,丁曦冷然开口,如雪长剑在她手中飞旋而动,剑气如利刃般割开层浪,轰然一声,她在四散的水花里飞身而起,青衣如竹,朝那蛟龙的龙眼中猛然刺去—— 血肉横飞! 参天巨浪平地而起,青面蛟龙长嚎一声,在巨大的刺痛里流下猩红血泪,它扑了空,又发了疯地甩起头颅,张起豁然大口,用尽力气朝着那道青色的身影猛然咬去! 而就在这时,丁曦在这浓郁的血腥里被激起了头疼,体内的封印之力开始反扑而来,带着骇人的强硬力度,疯犬一般,开始与她脑中汹涌的杀意撕咬起来—— 痛!好痛…… 丁曦捂着头,忍不住闭上双眼,而那血盆大口已然咬了过来,近在咫尺! 死亡逼近,痛意灭顶,手里的浮游剑无声无息地滑落下去,然而须臾间,一道熟悉的箫声忽然自她身后飘飞而起。 声如流水,曲若飞花,带着空灵的寒意铺散而来,万物止步。 冰凌生,蛟龙困。 禁制法阵轰然炸开,丁曦在剧痛之中回首,抬眸远望,看到不远处的滔天水浪化作无数散落的冰晶,一人踏风而来,雪白的长袖飘摇飞起,像是落下的谪仙。 他收回长箫,冷玉般的嗓音落到她耳侧,切声道:“快走。” 说着,他快速抬手,浮游剑破水而出,被带着寒气的灵力驱使落到丁曦身下,带着她疾速后退—— 呼啸的风声里,丁曦在惊愕之中回神,看到一双浅笑着的桃花眼,一边望着她,一边离她越来越远,转瞬之间,禁制再次疯狂转动,那雪白的身影顷刻就被血水所淹没。 “游泽!” 她脱口大喊,顿觉魂飞魄散,跟着眨眼间消失在了水面之上。 ———— 混沌之地,麒麟城。 戌时,夜色渐浓,城里的万家灯火尽数亮了,照得这里恍如白昼。 即使已经入夜,城里的东街一侧依旧是人声鼎沸,须得顺着东荣大街往西走上百里,人烟才会渐渐淡一些,有几分入了夜之后昏暗寂静的样子。 城西的巷口,一只小小的黄猫儿从柏木上跳下,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一处屋檐之上,又轻巧地踩着瓦楞飞快地走了几步。 窄巷深处的尽头那侧,一只高大的桑树从院落里伸出几束枝杈来,把树下那人原本清瘦的影子割得乱七八糟的。 那人静立在围墙的角落里,手里拎着一柄灯笼,听到头顶上细微的动静,于是就着昏暗的光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少年清秀无暇的脸——正是通灵殿的少主,游祈。 黄猫见了他,接着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便被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 小猫儿的细软的耳朵动了动,在他怀里抬头,蓝盈盈的猫眼望向他,接着,少女独有的清丽嗓音响起来,同他小声道:“你父亲他们已经睡下了。我们走吧,小七哥哥。” 赫然是梦幽的声音。 闻言,游祈忍不住弯了弯唇,接着点头答了声“好”,随即便把手里的灯笼放到地上,又伸过手,熟练地将小猫儿揽入到了宽大的袍袖之中。 他早已换了一身轻便常服,比通灵殿弟子所穿的锦绣长袍更素雅些,是种暗沉的水蓝,衬得少年人的身形愈发清瘦,却也显得那双大眼睛格外亮,这么一看,倒特别像个富贵人家的俊俏小少爷。 第35章 小少爷四处望了一眼,趁着无人,他纵身一跃,踩着桑树的枝杈轻巧地跳上了围墙,又速度极快地跳到了墙的另一侧,没发出半点动静。 隔着里衣,黄猫在他袖中蹭了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着不动了,游祈无声地笑了笑,接着便带着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半个时辰后,梦幽被一阵喧嚣的人声吵醒,她睁开有些惺忪的蓝眼睛,将小小的脑袋从游祈的长袖中探出来,便被扑面而来的人烟气扑了一脸。 糖葫芦的甜味、女人的脂粉味儿、米酒味、鱼汤味儿……各种热闹的味道带着鲜活的人气争先恐后的涌过来,使得小猫儿皱了皱鼻子,忍不住捂着脸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游祈毫无察觉,他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正仰着头,一边跟着满街的人群往前走,一边看向四处的热闹,满脸都是第一次下山后的喜悦。 他正看得应接不暇,梦幽在他袖中翻了个身,正想钻出去,却一不小心扯到了她自己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小声地嘶了一下。 游祈这才回过神,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低下头,神色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小幽,是我扯着你伤口了么?” 梦幽摇了摇头,小声答道:“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不过也不是很疼。”说着她顿了顿,道,“这里人多容易迷路,小七哥哥,我们还是走快一些吧。” “好,那你别乱动,在我袖子里躺好。”说着,见梦幽点头,游祈抬眸四下望了一眼,便没再四处打量,而是加快了脚步继续,穿过人群径直地往东侧走去。 没到一会儿,二人便到了东荣大街的街心。 这里是四方街道的交汇之处,人来人往最是热闹,街上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摩肩接踵。游祈怕梦幽被往来的人蹭伤,于是下意识地搂住了她,把她护在了自己怀里。他走得小心翼翼,却丝毫没注意到怀里的猫儿僵了僵,毛茸茸的脑袋被迫靠在少年温热胸膛上,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接着小小的耳尖泛起了微红。 好半晌,游祈才略略松开她,在一处酒楼前停了下来。 梦幽从紧绷地状态回神,听得游祈被什么吸引着顿住脚步,对着门上两侧的牌匾小声地念叨起来: “‘杯酒可闻六道,饮者不入轮回’……这是什么意思?读着好生奇怪,是在说他们家的酒好喝么?” 他顿了顿,语气疑惑地问道,“小幽,不是说来打听游泽师兄的消息么,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闻言,梦幽从他怀里跳出来,化作一位身穿鹅黄衣裙的妙龄少女。少女从地上站起来,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向去,见他所念出的两句正是挂在门侧的对联。 她只略微顿了顿,便回过头,朝着游祈笑着答道:“当然不只这个意思。小七哥哥,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游祈有些疑惑地收回视线,跟着梦幽走了进去。 二人往前走着,却并没有注意到,紧跟着他们身后,一个身披兜帽的、与梦幽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女也跟着一同走了进去。 少女身后牵着一个同样带着兜帽的少年,少年低着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低敛着,露出眼底有些空洞的神色,如同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地任由自己被牵着手,跟着进了酒楼之内。 酒楼门侧的灯笼照过来,映出少年苍白而清俊的脸——正是失踪了不久的丁符。 满街人声如浪潮般喧嚣而过,夜已深了,东荣大街的灯火却越发明亮,连月光都失了颜色。 ———— 而在数百里之外,西街郊区。 这里的月光却格外明亮,如同远古传说里浮水而生的夜明珠的珠光,但落下来,那光线却是冷的,照得那街道尽头的宁河渡口有些森然。 河水粼粼,朦胧的水光里,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河岸边,他穿着一身锦绣长袍,衣摆被河风吹拂,轻轻地飘飞起来。 那是本该已经“睡下”了的游青涯。 他面上带着几分愉悦的笑意,正勾着唇,一边微微倾身,低下头看向身下的河岸—— 那里正躺着一个人。 是个样貌极好的年轻男子,下半身淹没在水里,露出上身被水浸透了的白衣。而那白衣之下,正缓缓地朝外渗着血,将原本白如雪色的长衣染得猩红一片,他墨色的长发如绸缎般散落在水里,与那血迹相互映衬,显出触目惊心的病态美感,又衬得那人的身形愈发单薄。而他却无知无觉地闭着眼倒在那里,露出半张淡无血色的侧脸。 游青涯俯身看了他片刻,接着他突然抬起右腿,毫不怜惜地一脚朝着那张好看的面容踩上了上去。 血迹从那人的面上渗了下来,那人低垂着的眼睫颤了颤,似是想从昏睡中醒来。见状,游青涯轻笑起来,低低地朝着那人凑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唤道: “小泽……” 他低沉的声音像是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道,在那人的耳侧轻柔落下,语调缓和亲昵,仿佛是长辈在轻声哄着自己的孩子。然而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力度却愈发残忍,像是踩着一只濒死的猎物。 片刻后,昏迷中的人忽然颤了颤,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眸。 “醒了?” 游青涯低笑一声,撤回右腿,却又伸过手,一把掐着那人的下巴,逼着他抬起了头。 那人被迫转过来,睁着涣散的双瞳看向他。柔软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半掩下来,斑驳的月光下,一双好看得有些摄人的桃花眼此刻已被极致浓郁的猩红所浸染,由于那红色过深,几乎成了暗沉的墨色。 那双眼中,没有半分神采,只剩无尽的空洞和麻木。 游泽张了张口,清泉般的嗓音此刻低哑得只剩微弱的气流声,带着无尽的茫然和顺从,朝着游青涯轻声唤道: “主人……” 游青涯勾起唇,眯着眼愉悦地笑了起来。 第23章 从君令|之二 月华漫过,水色愈凉。 游青涯无声地看了他半晌,片刻后,他嘴角的笑意又淡了些。 接着他猛地伸出手,朝着虚空用力地扯了一下。锁魂链随之在他手里显形,被他猛然向后拽去,游泽踉跄着被从水里拖出来,有些痛苦地蹙了下眉,但姿态却是温顺的。 他被扯着半跪在地上,长睫轻颤地仰起头,睁着一双空洞而涣散的桃花眼,有些茫然地看向游青涯。那道狰狞的长链勒在他苍白纤瘦的脖子上,很快就又一次渗了血。 游青涯看着那道血迹,却是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接着他俯下|身,掐着他的下巴,端详起那张满是污泥痕迹的面容来。 那张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神色,甚至连不甘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顺从。 ——显然尚未彻底入魔。 片刻后,游青涯眼底露出几分嫌恶,沉声道:“执迷不悟。” 他松了手,游泽被重重地摔到地上。颈上的锁链随之忽然松开,撞出清脆的声响,使得他猝然从窒息的状态解脱,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那声音极低哑,显得虚弱不堪,听上去仿佛是将死之人的残喘,而这时,游青涯才注意到他受了极重的伤。 他想起来什么,于是施舍般地再次俯视着看向他,又抬腿踹了踹他的脊背,喝到:“起来。” 游泽跟着颤了颤,像是带着几分畏惧,接着他撑起手臂,支着自己一点点爬了起来,然而刚一起身,却又脱了力一般摔了回去。 见状,游青涯彻底耐心告罄,于是一手扯着锁魂链再次将他拽了起来,又抬起另一只手,熟练地捏了一道火决,接着躬身将火簇伸到了他眼前。 火舌轻轻地闪烁,带着几分温和的热气靠向游泽,然而他却像是被那热气烫到了,仍是温顺地垂着眸,却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 他忍耐片刻,接着禁不住哑声哀求道:“不……” 语气里带着莫大的恐惧和绝望—— 身中从君令者,一旦身受重伤,最为畏惧的,便是离火。 因为这焚烧一切的离火,是勾起.欲.念的最佳药引,一旦靠近,便能轻易击溃中咒者的神志,使其丧失全部意志,不得不信从施咒者所说的一切。 火舌轻轻从游泽的眼前掠过,灼灼火光落在那双血色浓郁的眼底,却衬得那桃花眼中的神色越发空洞。片刻后,他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活气,眉目间浮出几分难以克制地痛苦来。 游青涯满意地勾起唇角。 他凑向他的耳边,再一次低唤他:“小泽,看着我。” 那声音仿佛带着莫大的蛊惑力,游泽失了神一般抬起眸,有些呆滞地朝他看去。浓郁的血色再一次在他眼底疯狂地涌动起来,片刻后,他的双瞳便被染成了彻底的漆黑。只有极细致地看去,才能看出那是血色浓到极致之后的结果。 很好。 游青涯终于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来,眼底笑意渐深。 “小泽。” 他温柔地捧起他的脸,像是看着一件满意的作品,接着,又在他耳侧轻轻地张了张口,带着几分亲昵和宠溺,语气残忍地问: 第36章 “——告诉我,你的执念是什么?” 那话音落下,游泽茫然地跟着他张了张口,哑声重复道:“我的……执念?” 他有些懵懂地蹙起眉,似是在随着那声问话而极力地回想着,话音落下,那些疯狂的、仿若墨色一般的猩红又一次在他眼底肆虐涌动起来,在他眼底生出浓郁的戾气,而在眉心那处,带着神意的血色花钿开始逐渐显形,却又在片刻之后渐渐消失不见,紧跟着,他的眼角忽然浮现起一道墨色的长痕,如同活物一般,带着诡异的活气向下延伸而去,沿着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蜿蜒向下,片刻间,那张原本谪仙般的面容多出几分靡丽和妖冶来。 良久,游泽再次开口,声音终于不再茫然,而在低哑中多了几分压抑的偏执来。 游青涯眯起眼,听得那入了魔一般的声音开口答道:“我的执念……是曦。” 他话音落下,游青涯忍不住放声笑起来。 那笑声恐怖至极,仿佛被欲|念将被实现的修罗,衬得那张脸愈发狰狞起来,他眼底带着再也藏不住的贪婪神色,轻轻地伸手拍了拍身下人的发顶,低笑着开口: “真乖。”他道。 “——你去替我,杀了她。” 然而紧接着,谁也没想到,随着这最后三字落下,身下那人的神志却像是被触动了,他忽然张了张唇,随即竟猛地一口咬向他指尖的火舌! 火光猝然而灭,游青涯指尖刺痛,他下意识地收回手,接着他愣神片刻,又很快回过神来,整个人勃然大怒! 他猛然睁开眼,带着莫大的恨意一把掐住了游泽的脖颈,然而游泽却忽然勾唇笑了起来。 殷红的血迹从他苍白的唇角淌下,衬得他那张脸愈发妖异邪煞,他抬起猩红的双眸,用低哑却轻蔑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你、做、梦——” 这声音已然没了半分茫然,带着骇人的煞气,低沉如弦,逼得游青涯下意识的松了手,脱了力一般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他赫然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温顺的傀儡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眼角的墨痕已然消失,额间花钿如血。 “你……你居然能挣脱从君令?”游青涯悚然大惊,接着他回想起什么,猛然一顿。 片刻后,他看着对方在他眼前垂下头,剧烈地低咳起来。 骇人的威慑力忽然消失,游青涯终于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他眼底由惊愕转为阴沉,接着他带着决然,竟抬手又出一道了火决,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自己的掌心! 灼痛感随之疯狂传来,而他丝毫没有犹豫,接着伸出手,一掌拍向了游泽的额间! 巨大的力度落下,游泽猝不及防地再一次脱了力,被逼着倒了下去。 轰然一声,锁魂链再一次显形,随着他的倒下而被重重的摔回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炽热的火光随之袭来,血色再一次从他眼里蔓延上来。 剧痛袭来,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桃花眼里的光芒瞬间消散,接着又一次失去了神志。 游青涯带着野蛮的怒意,一把扯过他长发,逼着他看过来。 “孽畜。” 他狞笑着道,“我还以为姬肆那疯子是在骗我,没想到却是真的——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凡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不肯入魔?好啊,那我便让你尝尝,恨是什么滋味!” ———— 月华渐暗。 夜色随之消散,天际泛起了微末的粉白。 东荣大街逐渐有了些行人,满街彻夜明亮的灯笼还未熄灭,又被清晨暗淡的霞光照亮。 宁河东渡口,一位半夜出门捕鱼的老渔夫停船靠岸,随即佝偻着腰背起满载的鱼篓,下了船往镇上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琢磨着今日能卖出多少鱼,却在刚过街口的时候,因为过于出神而撞上了一个人。 是个姿容清绝的青衣少女,浑身血迹,手里还攥着一柄长剑,在被撞了之后有些不稳地踉跄了一下,却并不恼怒,只是张着苍白的唇哑声问他: “打扰,请问老伯您……是否见到过一位少年?” 她的声音极为虚弱,语句又有些断断续续的,问出的话也是莫名其妙,老渔夫听得一头雾水,先是被她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又有些担忧地道:“什么少年?你没事吧小姑娘?怎么浑身是血啊?你——” 然而没等他说完,少女却闭上眼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一刻钟后。 丁曦从剧痛中睁开眼,望见一道低矮的房梁。 这是哪里? 她克制地蹙了蹙眉,忍着痛意从床上想要挣扎着坐起,然而刚一动,却有一只枯瘦的手朝她的肩膀按了过来,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姑娘别动,你受了重伤,快躺下。” 她怔了一瞬,接着一边被人小心地按回去,一边下意识地抬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屋舍内的矮榻上,一个渔夫打扮的老伯伯站在她身前,肩上还搭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白布,正有些关切地看着自己,弓着腰劝自己躺回去。 显然是他救了自己。 丁曦蹙着的眉松开些许,她勾起唇扯出几分感激的笑意,有些生疏地道:“多谢老伯救命。” 老伯慈祥地看向她,闻言,他长白的胡须抖了抖,有些了然地笑了笑:“不谢不谢,举手之劳。”说着他又从身侧的桌上端起一只陶碗,道,“孩子,你受了重伤,若是有急事,还请先饮下这碗药再走。” 丁曦闻言先是一顿,接着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紧地攥着腰侧的玉佩,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找人的,且时间已经不多了。 糟了!现在几时了?她方才睡了多久?阿符他是不是—— 思及此,她豁然一惊,蹙眉从床上挣扎起来,语气匆忙地朝着老渔夫躬身道:“多谢老伯好意,不过小女是名医师,可自行处理伤势,这碗药我便心领了,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说着未及对方作答,她伸手捞过桌上的浮游剑,转身便匆匆地走了。 等老渔夫回过身,那青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过了好半晌,站在床侧的老伯才回过神来,接着忍不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哎,这傻丫头!是有什么急事,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要命似的跑那么快!” 说着,他顿了顿,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碗。 那陶瓷药碗上,画着一簇黛色的潇湘竹,但已经有些脱色,看不大清形状了。 良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低声叹息道,“就算是医师,那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疼啊……” ———— 东街。 丁曦抵着唇咳嗽了几下,忍着头疼,抬眸看了一眼天际逐渐升起的日华。 还剩半个时辰。 她垂下眸,有些吃力地挪了几步,避开满街热闹的行人,随即脱了力一般靠在一旁的屋墙上,眼里渐渐浮出几分绝望。 灵力耗尽了,双腿没了知觉,就算再怎么割开伤口,她也没办法开启探灵术了。 她还是追丢了。 把她的弟弟追丢了。 惨白的日光隔着人群照过来,几个小小的孩童嬉闹着从她眼前跑过,斑驳的光影隔着他们的笑声落到她脸上,那张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有紧抿着的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她此刻的情绪。 一种窒息般的无力感和头疼一起淹没了她,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双清妍的眼微垂着,眼角泛着红,却生生咬着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就这样靠着墙缓和了良久,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又一次朝前走了起来,转瞬被淹没在人群里。 人群顺着东荣大街的两侧向街心缓慢地流动,东街正中央那里,六道酒楼的门前不知何时挤满了客人,纷纷望向街道那头的对门。 那里是麒麟城最有名的一处宅邸,主人是城中首富,姓贾,人称贾员外。 此刻,那扇平时总是闭着的大门大开着,贾员外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台阶之下,在离他不远处的地面上,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浑身是血,被一圈贾府的家丁围在中间,看不清具体的长相,但单看身形,像是个年纪极轻的男子。 此刻他一动不动,纤长而单薄的脊背朝上,脸埋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 周围的过客都被这奇怪的景象吸引过来,人群叽叽喳喳的,说什么的都有。 有路人朝里看了一眼,然后惊了一下,问旁人:“哟,这里怎么啦?怎么看着像死人啦?” “不知道啊——”那人摇了摇头,又道,“不过我听有人说,是那地上那小子昨晚趁夜做贼,跑进贾府后被逮着了,还冲撞了贾员外的妾侍——” “妾侍?”另一个人道,说着朝贾员外那边指了指,“你是说员外边上站着的穿着红裙的那位?哎呀,我怎么看她还大着肚子呢?这要是受了惊吓,那可不得了!” 第37章 那人点了点头,答:“可不是!你看那小子身上的血痕,都被鞭子抽了一夜了,怕是已经被打得快没命了!但是偏偏倔得很,到现在还不肯认罪呢——” 路人叹了口气:“啧啧啧,活该!这看着年纪轻轻的,真是自作孽啊——” 一片乱七八糟的人声里,贾员外拍了拍身侧哭哭啼啼的女人,朝着地上躺着的那人走了过去。 他年至不惑,五官生得颇有为端正,却体态臃肿,弯下腰的时候有些吃力。他低头看着地面的年轻人,片刻后,他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真晦气。” 接着他抬腿踢了踢那人的手臂,有些不耐烦地道,“起来,别装死了!你道个歉,我放你走,怎么样?” 话落,那人却依旧一动不动,只是趴在那里,像是真的已经死了。 贾员外脸色略微变了变,但被他掩盖了过去,接着他抬眼示意了一下身侧的家丁:“去,把这畜生东西抬走,别再在我门口丢人现眼了。” 家丁们答了句是,接着走过去,一左一右地把那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随着站起身,那人的脸露出来,却是个样貌生得极好的、莫约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公子,雪色的脸上满是狰狞的鞭痕,却也掩不住他原本的清俊面容。 贾员外凑过去,想看他一眼,然而就在这时,被抬着的那人却跟着动了动,接着,他浓密的长睫颤了颤,随即竟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那眼里猩红一片,如同两只漆黑的窟窿。 贾员外顿了一下,紧接着,一种怪异的神色从他脸上浮现出来,有个诡异的男人的声音在他心里冒了出来,几乎是落下的瞬间,就让他毛骨悚然—— 那个声音道: 还记得认得这双眼睛么? 他叫游泽,今日,是来找你报仇的。 第24章 从君令|之三 那声音落下,贾员外惊叫一声,吓得跌倒在地,他一边撑着身体向后爬,一边惊恐地望着年轻人,下意识以为那声音是那年轻人发出来的,忍不住疯了一般朝着心里的那道声音叫喊起来: “——什么游泽?我不认识什么游泽!你、你别说话!你到底是谁?” 他一开口,身后的两个家丁、以及周围围观的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看着那个原本满脸傲慢的男人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不顾身份地跌坐在地上,一边满脸惊恐地自言自语起来。 在他身前,原本正要把年轻人抬走的家丁也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露出疑惑的神色,有些不大明白贾员外这话里的意思。 见状,另一个年长些的家丁连忙去搀扶他,一边关切地道:“老爷,您没事吧?您——” 然而那家丁刚一伸手,便被贾员外忽然用力的推开了,接着他大喝一声:“别碰我!” 贾员外的声音里带着悚然,接着,他又望着那个叫做游泽的年轻人,露出满脸狰狞的恐惧:“你、你到底——” 而就在这时,那诡异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朝着他轻轻唤道: “贾员外。” 那声音如同恶鬼的低语,带着阴森森的笑意落在他耳侧, “你想起来了么,当年发生的事……” “你胡说!”贾员外骇然打断他,忍不住大叫起来,“你到底——”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知道。” 那声音蔑笑着打断他,语气不紧不慢,仿佛早料到他是这般反应,只轻缓地道,“十一年前,那个被你害死的女人,可就是在这里死的……” 那人话音落下,贾员外忽然愣住了,过了片刻,他眼底浮出一种怪异的神色起来,似是记起了什么,接着,他眼底逐渐浮现出更深的惊恐来。 见状,那声音似乎是笑了一下, “想起来了?” “如果你不想死,不想被万人唾骂——” 那恶鬼般的声音附上他的耳侧,蛊惑道,“那你此刻就照我说的做。” 良久。 两个家丁原本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在这时,人群忽然安静了些许,跟着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举止怪异的贾员外忽然站了起来。 他眼底的恐惧不知何时消失了,脸色也恢复了平静,抬步朝着那年轻人走了过去,停在了他的身前。 “游泽,是么?”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开口,在那人身前问道。 然而对方不答话,仍是没什么反应,微微张着的眸子满是涣散,更像是无意识的睁眼。 见状,贾员外眼底闪过几分了然的窃喜,接着他声音大了几分,故作肃然地接着道: “昨夜子时前后,你不但试图入室行窃,还打算轻薄于我家少娘子,致使她受惊胎动,你可知罪?” 他话音落下,人群一阵哗然,紧跟着,有人开始朝着年轻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小声议论起来。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随着贾员外的“轻薄”二字落下,门边那个原本正哭闹着的红裙女人忽而顿了一瞬,脸上浮出几分惊愕,朝着贾员外看了过来。 贾员外看着那年轻人,而他仍是没什么反应,像是没有听到贾员外的话,也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群朝他投来的恶意视线,只是依旧任由自己被拽着,低垂着头立在那里。 他似乎格外恍惚,被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那双柔软而浓密的长睫轻轻地垂落下去,像是墨色的羽翅一般,掩盖了他眼底的猩红。再一看去,竟露出几分乖顺的虚弱来。 贾员外忽然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说来,昨夜灯火昏暗,老夫都没认出来你。” 他语气带着几分惋惜,有些感叹地道,“孩子,这都十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不学好,反而变得——和你那为贼为娼的母亲一样了?”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人群再一次喧闹起来。 忽然,一个中年男人露出恍然的神色,朗声道:“我想起来了,这个叫游泽的,是不是十年前那东境娼女的孩子?” 他一出声,跟着有人也附和起来,道:“没错!就是他!我记得那疯女人当时也是在贾府闹事,后来把自个儿给闹死了,这小子还在此处杀了贾府的镇宅神兽——” 提起这贾府的镇宅神兽,麒麟城里便是无人不知。甚至还有年长些的人亲眼见过此兽,说它体态极大,是只修为远超千年的赤面腾蛇,因为受了驯养,所以颇通人性,秉性温顺,故而被当作了贾府的镇宅之物。 不仅如此,据说还曾在当年的人妖混战中庇佑过麒麟城的百姓。 而这般灵物,却被这个小子给杀了? 有人面露诧异,更多的人却是有了几分愤怒,带着憎恶的神色朝着那年轻人看过来,骂他“孽障”。 那人无悲无喜,只任由众人的唾骂落在他身上,像是一只无心无情的傀儡。 贾员外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真是执迷不悟。” 末了他朝着身侧的家丁摆摆手,示意他们将年轻人放回到地上,接着自己便转身走了。 随着那群家丁的撤走,原本被拦着的人群忽然没了阻碍,一些人跑过来,开始指着那年轻人吵嚷了起来: 有人骂他:“呸!真是不要脸!你娘和你都是孽障!这麒麟城不担待你,快些滚吧——” 有人劝他:“小子,我看你年纪轻轻,回头向善,为时不晚啊!快去同贾员外一家赔罪吧——” 有人叹他:“可惜啊——当真是什么样的娘生什么样的孩子,如此,真真是可怜啊!” 那些嘈杂的声音淹没了他,无数只手指着他,无数张眼看着他,无数条腿踩在了他的脊背上,声讨着他的罪孽—— 那麻木的傀儡终于动了动,在万人的践踏之下睁开涣散的双眸,在这一声一声带着“母亲”和“娘”的声讨里,他被钉死在这冰冷的地面上,回想起了那个冬日。 那是他与母亲被父亲赶走的第十七日。 他那时得了大病,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带着昏迷之中的他,千里迢迢从东境赶回自己的娘家求药。 而她的娘家,姓贾。 他想,若是他能回到那一年,他就算是病死、饿死、被人千刀万剐、血肉凌迟,也绝不要让他的母亲回这个娘家。 那个一生温柔而懦弱的女人,带着已经糜烂的身体,倒在贾府前,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雪地里。 而他,年少时的他,刚从因高烧而炽热的噩梦里醒来,转眼又跌入了另一个寒冷的噩梦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买了一副棺材,又是怎么在贾府门前跪了三日,而后门被打开,那个本该是他姨父的男人,告诉他,你母亲当真是个尤物。 而后他发了疯,杀了男人身侧所有护着他的家丁,最后又杀了那只所谓的“灵兽”。 是他错了么…… 他想。 是我错了么? 我生母死于他人胯|下,是受辱而死,而我凭病弱之身为之报仇,竟是错了么? 第38章 狂啸着的怨气席卷而来,带着骇然的力度,踩在了他将死未死的魂魄之上,如火一般,烧得他双眸血红。 无数嘈杂的人声里,男人恶鬼般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耳侧响起来,告诉他: “你没有错。” 我……没有错? 那声音像是溺死前的浮木,拖着他的心魂浮起来,带着蛊惑的低沉笑意,咬着他的耳骨轻声开口: “你该恨,孩子。” 他的父亲、他的师尊带着从未有过的亲昵和温柔,开口说着: “你没有错,你该恨他们、该杀了他们,为了你那可怜的生母,为她报仇——” ……恨? 魂魄烧了起来,无数抵挡不住的戾气如潮水一般从他周身蔓延开来,他睁开血红的眼,望着那些扭曲了的、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脸——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游泽猛然站起,狰狞的长链从他脖颈上赫然显现,血迹淌下,而他浑然不觉,只抬起猩红的眸子,带着恨意看向他们—— 接着,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惨叫声、哭声、痛骂声、都在他提起长链的那一刻,尽数消失了。 疯狂的声音在他耳侧大笑起来,游青涯终于在他身后显出身形,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同他高声喝道:“杀!” 那疯狂的声音落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像是傀儡一般,用长链将那贾员外的身体勾了过来,然后伸手捅穿了他的胸膛! 血肉飞溅—— 猩红的血水溅到了他身上干涸的血水之上,带着滚烫的热意,激起他身体一阵骇然的战栗,那些渴血的、肆虐着的怨气忽然得了平息,崩裂一般,瞬间瓦解。 游青涯的笑声戛然而止。 无尽的墨色如云雾一般在游泽眼前渐渐流散,那些神志潮水一般漫了回来,他立在那里,看到人群已经散去,一个单薄的青色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却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 那个曾救过他的生母,又在他杀了灵兽之后带走他、给他治好了病痛的女孩。 那不是他的阿曦,而是丁曦。 丁曦看着他,那双眼之下挂着未尽的泪,却已经干了。那双眼中的冰冷消失了,只有无尽的悲悯。腰侧的那只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玉佩。 而在她的另一只手里,是已经出鞘了的浮游剑。 ——剑尖指向自己。 良久。 游泽听见自己很轻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已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游青涯在他耳侧开口,语气残忍地道: “杀了她。” 杀了她? 游泽还在发愣,然而身体已然上前一步,朝她掠了过去—— 不!他猛然回神,不要—— 强大的意念再一次苏醒过来,他没法收回手,却有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跳出来,带着最后的力气,低喝道:“快走!” 丁曦猛然惊醒,朝着身侧纵身一躲,堪堪避开了他的身形,然而又在下一刻被他用长链反手扯了过来,眼看就要撞上,而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从天而降,以骇人的速度,一下带走了那青色的身影。 瞬息之间,那人露出一张脸,看了一眼游泽。 他扑了空,接着摔跪在了地上,像是断了线的傀儡。 良久。 周遭重新恢复寂静。 突然又听咚的一声脆响,那傀儡被游青涯扯着长链拽了过去,又被迫仰起头,睁着空洞的双眸,看向游青涯那双眼里的神色。 ——那是染着贪念的神色,带着妄想,看向他手中的傀儡,轻轻开口: “方才这般听话,倒还真是叫我意外……”说着,他低笑起来,带着无尽的宠溺,抚上他的眼角,“我的小泽,你确实是件上好的兵器。” “——那我就奖励你,将你献祭给妖皇陛下,如何?” 那话音落下,又被风声卷过,顷刻消失在了惨淡无际的天光里。 许久之后。 豆大的雨滴从云层里滚落了下来,雷声轰然,天光渐渐散了。 满地的血腥被雨水冲开,带着暗淡的灰红,又一点一点地被稀释干净了。 游泽缓慢地抬起头,跪坐在地上,看向游青涯。 他浑身湿透,没有一处不是血肉模糊的,然而神色间却没什么痛苦。 那双桃花眼中已经看不到双瞳了,只是无尽的黑。带着僵滞的漠然空洞,安静的看着他。 而在那双眼之下,眼角的墨痕亦是很深了,开出靡丽而妖冶的花蔓,很快就会侵入他的骨髓中,再也洗不掉了。 ——眼下是他最后的清醒。 良久,他忽而张了张口,用低哑的气流声唤他:“父亲。”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眼前的人,也是最后一次。 接着,他抬起手,像孩子一般扯了扯那人的衣摆,冲着对方露出一个僵硬的浅笑。 “小泽求您……”他张了张口,颤抖的声音里带着低低的哀求,却并无悲意,仿佛本该如此,“……求您最后一件事,可以么?” 说着,他滞涩地眨了眨眸子,极力地仰头看向那人。然而不知是雨水太大,还是眼底的血色太浓,他什么也看不清。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扯着厚重的锁链,朝着那人叩拜下去: “……小泽求您,放过阿曦。” “只要您放过她,我愿意跟您走,成为您的傀儡,从此放弃一切执念,堕为魔物,永生永世供您驱使……” “……只要您放过她,主人。” 虔诚的声音落下来,游青涯如愿以偿,他的长子、他的首徒开始朝他一次一次地磕下头—— ——终于疯了。 第25章 从君令|之四 丁曦从乱梦里醒来时,已近傍晚。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痛,好似浑身上下被针扎过一遍。而那长久的头疼仍未消停,像是附在体内的恶鬼,稍不留神就会夺走她的神志。 她睁开眼,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察觉到自己正在一间像是客房一样的屋子里,接着又看到自己所在的床榻之前,站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分外眼熟,使得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阿符?”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人缓缓回过头,分明地露出了丁符的脸—— 但却不是丁符的神态。 他看上去有些默然,原该是清俊而灵动的双目微微低敛着,看不清眼底的神色。而与其他说是站着,更像是静候在那里,姿态带着几分谦卑的意味。看到她睁眼醒来,也不再是兴冲冲地喊她姐姐。 似是顿了片刻,末了他朝着她躬身一礼,接着开口,道出的却是极陌生的几个字。 “见过曦殿下。”他说,“奴已恭候您多时。” 这话音落下,丁曦几乎是第一次露出了愣怔的模样,僵在了原地。 “奴?”她下意识地蹙眉,愕然地张了张口,“你……你不是阿符?” “奴是。”他躬身答,语气木然而恭敬,“但奴记忆已然恢复,便不敢再逾矩。” 丁曦面带错愕,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然有了身躯,且已然不再穿着那件她熟悉的青衣,而是一件带着兜帽的黑色长袍。 这袍子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 她正出神间,忽然身侧传来有人扣门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她便知道了自己是在何处见过。 来人是傀儡——截神道的守关者。 头上的兜帽被她放下,露出一张清丽少女的面容,那双漆黑无瞳的眸子看向丁曦,冲她有些滞涩地笑了笑,道:“曦,你醒了。” 然而还未及丁曦开口,一旁的丁符却忽然先一步朝着少女单膝跪了下去,语气恭敬地低声道:“见过拂清公主。” 拂清公主? 丁曦彻底愕然了,开始恍然地觉得自己尚在梦中——不然为何醒来会是这般景象,他的弟弟不再喊她姐姐,而是自称为奴,开口一句殿下一句公主。 这又是什么荒诞的乱梦?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反应,少女朝她走过来,一边开口解释道:“抱歉,他不肯跟我走,我便只能恢复了他的记忆。” 记忆? 又是什么记忆? 丁曦蹙起眉,神色显出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抵触,开口冷声问:“阁下到底是谁?为何带走阿符?又为何救我?” 少女闻言稍顿,但末了却并未直接回答,她停在床榻之前,先转过身扶起身侧正跪着的丁符,同他轻声道:“鬼生,不必跪我,起来吧。” 丁符答了句是,顺从地站起来,接着朝后退了几步,眉眼低垂而神态恭敬。 整个过程,他都没再发出声音。 丁曦看着他仿若卑奴一般的举动,心里尤然生出几分不适,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看到少女朝她走过来,停在她身前。 第39章 “曦。” 她喊她。 原本有些僵滞的语气被刻意放得很轻缓,但词句间有些艰涩,像是长久未曾和人说过话,故而显得有些不大熟练。 她看着丁曦道:“你不要蹙眉,也不要怀疑什么——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没关系,我还有最后一点灵力,可以助你恢复记忆,你愿意么?” 丁曦顿住。 然而她刚一说完,又继续道: “方才我救了你,但也因此触动了你体内的封印,所以留给你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泽尤上神很快就会入魔,而你母亲留下的杀伐判也要破封了,六界即将大乱,届时妖王姬肆一旦重新降世,此处便是生灵涂炭、万鬼同哭的人间炼狱。 曦,你该想起来了……” 话音还在她耳侧回荡,里面说的每个字都清晰而缓慢,但丁曦听不懂。 杀伐判、妖王姬肆…… 她眼前又一次出现了梦见过的那处诛仙台、往生门,还有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喊她“曦”的潇湘子,看不清面容、死在她眼前的娵紫,那个在往生门里护着她、最后却在火里化为灰烬的人。 以及那位……泽尤上神。 她记起自己在梦里看到的那张眉间带着花钿的脸,和她不久前看到的,那双不再温柔,而满是戾气的血瞳。 以及游泽看见她时,唇角一闪而逝的笑意,和他不受控制的身体。 潜意识让她把这些话与之前看到的种种联系到了一起,却只能让她恍惚地感觉到自己应该相信她,而无法明白当中的含义。 过了良久。 她终是点了点头,答:“好。” 少女望她一眼,片刻的沉默之后,接着她抬起手,将纤长而苍白的手指点在了丁曦的眉间,指尖白光乍现—— 她闭着眼,乍然听到一个稚嫩而清丽的声音。 ———— “《上古十二卷》有言: ‘九霄之上,是为仙界;仙界之上,是为神界。众神乃万灵之元,凌驾凡尘之上,不入轮回,超脱六道,与天地日月同生——’” 婆娑林中,一袭青衣摇晃,赤着脚的少女踩着悠然的步子,飞快地跑过云层铺就的玉石长阶,一路轻快地向前掠去。 几只鸟雀被她惊动,从林中飞起。洁白的翅羽飞扑着,无数的婆娑叶摇曳着飞下来,落到一人的肩上。 那人在树影中回首,隔着斑驳树影望向她,清俊无俦的面容上缀着血色的花钿,长眉舒展,唇角含笑,像是远古画卷里众生仰望的神祗。 神祗染了人间颜色,他走下画卷,垂眸俯身,轻轻接住了那捧小小的青色身影。 少女在他怀里抬头,姣好的面容温软无暇,嗓音稚嫩:“泽尤哥哥,你听,我背得对不对?” 泽尤点了点她的额角,勾唇道:“阿曦背得不错,好聪明。” 那是他独有的清润嗓音,温和而轻柔,带着无限的纵容,是少女旖旎思恋的源起,也是她千年间痴缠倾慕的归处。 ——是她的泽尤哥哥。 曦弯起眉眼,孩子气地笑起来,随即她伸出纤细而白皙的小手,不由分说地攥着他雪白的衣袖,带着他往前走,转眼踏入了冰凉轻软的云层。 有人在远处的云层之上安静地立着,看她走来,于是抬眸默然地望向她,躬身一礼后,他用犹疑的声音轻声道:“曦殿下,上神虽已经是您的夫君,但您不可对他如此无礼。” 曦眨了眨眼,小小的脸上浮起几分狡黠:“泽尤哥哥说了,他不会告诉母亲,而且我知道你也不会,对么鬼生哥哥?” “奴……” 鬼生面露迟疑,正不知如何作答,又听得身前的泽尤轻轻开口打断他。 “无妨,鬼生。” 他唇角含笑,即使雪白的衣袖被那只小手弄皱了,眉间也丝毫不见恼意,只依旧神态温和地看向少女,“我会照看好阿曦的,你安心退下吧。” “是。”鬼生垂眸欠身,“奴遵命。”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然而没退几步,便又被少女喊住。 “鬼生哥哥。”她道,清丽的嗓音听起来天真无害,却又带着分明的狡黠,“你先不要走,在这里等候片刻,拂清公主说她今日要来找你。” 说罢她顿了顿,趁着对方还在愣神,便拽着泽尤转身飞快地走了。 一直到了浮游宫,少女才停下来,轻喘着忍不住笑起来,眉眼满是恶作剧得逞之后的鲜活神气。 泽尤温柔地替她抚开垂落的碎发,又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角,有些无奈地低叹道:“阿曦又在淘气了。” 他话语轻柔至极,然而曦却是不大高兴地嘟起嘴巴,细长的眉蹙起来,哼唧唧地道:“我就是不想让他老跟着我嘛!泽尤哥哥你不许怪我!” 她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却不知这样更让自己显得娇憨可爱,只一本正经地胡乱说道: “而且我母亲说了:妻为上,夫为下。虽然我还小,但我是你的妻,所以你要宠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得顺着我!” 随即她瞪大了眼睛,像是等着被反驳一般看向眼前人,却没想到片刻后,对方却是勾唇笑了笑。 “好。”泽尤朝她倾身下去,桃花眼笑意盈盈,“是夫君错了,以后都听阿曦的,好么?” “夫君”二字落下,曦耳尖泛起微红,却强作镇定地嗯了一声,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拉起他的衣袖往前走。 白衣上神眉间含笑,纵容着身前的少女将自己带入浮游宫内。入了门,殿内正在洒扫的一应宫人停下手中动作,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投来诧异而畏惧的目光,看上去个个欲言又止,却被上神压了噤声的手势,接着又被他拂袖屏退。 曦等着最后一位宫人退出去,没等那人开口说些什么,她便抬手一挥,啪地一声摔上了门。 “又想劝我学礼数!”她蹙起细长好看的眉,气呼呼地小声嘟囔起来,“为什么自从我来了上仙界,所有人都劝在我学礼数?还不让我喊你泽尤哥哥,非要我喊上神——上神了不起么?我——” “你说什么?” 她话未说完,却听到眼前的泽尤忽然冷声开口,接着他敛了笑意,那双桃花眼微微眯了眯,先前的温柔一扫而空,倏尔显出几分|身为上神而特有的冷意来。 那神色如此陌生,以至于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没等对方开口,便下意识地以为对方生气了,于是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忽然浮起几分胆怯来:“抱、抱歉,我……我说错话了,泽、上神……” 泽尤一怔,他看向对方有些闪躲的样子,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方才的神色吓到了她,叫她误会自己了。 他不免有些失笑,抬步走向正在慌忙后退、想要逃走的少女,他停步在她身前,轻轻捧起她的脸:“阿曦,不要走。” 怀中的少女还有些发愣,她被捧着仰起脸,蹙着眉怯怯地望向他,语气有些压抑的委屈和害怕:“可我方才惹您生气了,上、上神……” “不要叫我这个。”泽尤轻轻地打断她,修长的手指带着细腻的触感,温柔地抚过她微锁着的眉心,“不要蹙眉。” 见少女还在怔着,他勾起唇,重新露出浅淡的笑意:“方才并没有生气,只是想说,若是今后还有人迫你学礼数,你便告诉夫君,好不好?” 他语气轻柔低缓,话语间满是安抚之意,片刻后,少女终于没再向后退,朝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泽尤看向少女忽闪的眸子,眸中分明还藏着的几分怯意,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想:这可如何是好? ——该怎么哄呢? ———— 众所周知,上仙界住着许多修为高深的仙人,但只有在赤霄殿当职的人才能长居于此处。 因此比起下仙界,这里的人并不多,平日里总是寂静冷清得很,所以此处的宫人们大多爱嚼舌根,靠着到处探听八卦来消磨日子。 近日有传言说,前几日的赤霄殿朝会出了一件大事,起因是太子带回的一个名叫凤奎的新人,且还是个修行刚过万年的妖族。 别看此人虽然修为不高,但关于他的身份,仙界却是几乎是无人不知,因为这人的来头极其不简单。 先说他兄长,也就是那位妖王姬肆,正是如今天帝侧妃绾云的父亲。他生来骁勇善战,又擅于讨好人,因此天帝授予了他赤霄殿副将一职。但在去岁岁末的百仙宴上,那姬肆竟一时鬼迷心窍,在无人处轻薄了拂清公主,途中又恰好被太子发现。太子便将他拉到赤霄殿,将此事上报给了天帝,最终惹得天帝大怒。 本来罪都已经定了,天帝把姬肆拉倒诛仙台,原是打算要亲手杀了他的,然而谁也没想到,后来那新人一来,竟三言两语把那姬肆给救了回来,最后只是打入了牢狱之中,保住了一条性命。 而在今岁岁初,原本一直被瞒着的拂清公主不知怎么得知了此事的后续真相,一时气急,跑去赤霄殿大闹了一通,先帝拿她没办法,怎么也哄不好她,最终,还是靠着那位妖王胞弟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给劝了回去。 第40章 此事一出,原本还有些遭天帝忌惮的凤奎终于得了重视,被封了新任妖王,袭了他兄长曾经的副将一职。 而在三日前,此人随着太子立战功而归,又一次升了仙阶,还被太子带到赤霄殿,准备在赏宴上向天帝求赏。 这传言一飞出来,赤霄殿的众仙人都闻风而动,想着这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同时得到天帝和太子的赏识,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因此都打算趁此机会拉拢这位新贵。 然而谁也没想到,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就在赏宴前夕,原本不理朝事,久居于下仙界的娵紫上神听说了此事,忽然上书请旨天帝撤销封赏。天帝闻之不悦,故而未给予理睬。次日清晨,那娵紫竟又不顾天帝拒绝的旨意,擅闯婉云宫,一剑捅死了绾云娘娘。 天帝当场怒极攻心,竟被这般气晕了过去,就连医官潇湘子没能让他立时醒过来。如此一来,午时的赏宴便办不成了,前来赴宴的朝臣听闻了此事,顿时乱做了一团。 ———— 丁曦在漫长的回忆之中睁开眼,面上满是恍惚。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到了另一个地方。 四面飞云笼罩,身下是一座宏伟的庄严宝殿,身前还出现了无数的朝臣打扮的仙人。 她正愣神间,傀儡出现在她身侧,开口朝她解释道,“此处是上仙界,赤霄殿。” “但这些人看不见我们,因为这里只是由我的回忆化出的如梭幻境,而我带你过来,是想帮你看清当年发生了什么。” “幻境?”丁曦露出讶异的神色,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 一众仙君正焦急地跪在大殿内,等着宫人消息。龙椅右坐的坐着的一位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此刻他正蹙着眉,与他身侧站着的一人商量着什么。 丁曦看着那位年轻男子,问:“那是谁?” “此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天帝。”傀儡答,语气平淡,说着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人,道,“站着的那人,是妖王凤奎。” 闻言,丁曦看向那人,见他生得样貌端正,面若白瓷,身形修长,而举止间又极为谦卑,几句话说得太子频频颔首,一看便是极为善辩之人。 他似乎极受太子赏识,二人交谈许久,看上去很是熟络。末了,宫人传来一句附耳禀报,太子才停下交谈,转而看向殿内的众位仙君。 殿内寂然。 凤奎谦和地低垂着眸,朝着太子行了一礼,便上前一步,挺直脊背,抬眸朝着殿内朗声道:“先帝遗诏,众神听旨。” 话语落下,众仙先是骇然一怔,接着连忙一齐跪下,垂首听旨。 只听那凤奎朗声道: “上神娵紫,身负杀伐重孽,又怀不臣之心,行刺于朕之爱妃,使朕一时痛哀过甚,又因身负久疾,以至今日大限。故,令太子速登帝位,依天理规训,罢黜娵紫判神一职,同其九族收狱关押,不日赐死诛仙台。” “钦此——” 那人刚说了几句,丁曦却已然变了脸色,接着等他话音落下,她愕然道: “我母亲她……是被天帝赐死的?” 傀儡无声地看她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她抬手一挥,将回忆时间快速往后拨动了少许—— 随着她的手抚过,所有的动作都以一种扭曲的形态被拉扯着向前。宴席忽然换作祭祀,无数只头颅磕在地上,在九叩九拜之间,众神由哭脸化作笑脸,朝服变作丧服,又变作新的朝服,接着无数只全然不同的头颅抬起来,看着登基大典上红毡铺过,太子身披龙袍从他身侧走过,坐上龙椅。而后众人俯首而拜,恭迎新帝。 清越的丝竹之声紧跟着在大殿内响起,傀儡再次开口:“先帝崩殂,太子不顾哀礼,翌日便撤去了丧礼,在赤霄殿行即位大典,登上帝位。” 她顿了顿,看向一旁丁曦的脸,“你的生母娵紫,便是在此时跳下的诛仙台。” 丁曦从眼前的幻境中回神,神色已然恢复了冷然,甚至眼底也带着出乎她意料的平静。 她淡声答:“我知道。” 说着,她也看向对方,“我曾入过一次如梭幻境,在幻境中得知,前世的我亲眼看着我母亲跳下诛仙台,而当时,我师尊……潇湘子就在我身侧。” 傀儡露出些讶异,“那你记起她了么?” “没有。”丁曦答,随即她神色冷淡地垂下眸,“她跳下去之前没有回头,所以我从未见过她的脸。” 闻言,傀儡忍不住怔了怔,正要说些什么,丁曦却先一步开口,有些突兀地问道: “真的是我——是娵紫上神杀了绾云么?” 傀儡顿了顿,发觉她开口时身体有些僵硬,随即意识到她是不欲再谈此事,便只好顺着她的话回答:“不是。”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着该如何说,片刻后,她抬手挥了一下,道:“我带你亲眼看看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天色忽然暗了下来,紧跟着,一声雷鸣轰然落下,打破了这大殿内粉饰的祥和。 闪电的光猝闪而过,骤亮之下,赤霄殿众仙人人为之色变。无数双惊惧的眸子回首望向大殿外的云层,而那云层越积越厚,朝着天际飞速涌动,像是无数墨色的巨浪,又随着呼啸而来的风声翻卷起来,一只蛟龙自天际奔来,径直冲向大殿门前。而后龙首垂下,露出背上的一道白色的身影,跌落到殿门之内,在掌心凝出灵力,朝着大殿狠狠一劈—— 骇然的灵力如狂啸的飓风,扫得众仙惊慌避让,年轻的新帝端坐龙椅,望向来人,接着勃然大怒,大喝一声:“拂清,你要造反么?” ——那竟是拂清公主。 话音落下,众仙面露惊愕。 丁曦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亦是露出了几分讶异,她看向身侧的傀儡,愕然道:“那是……你?” 傀儡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于是丁曦便噤了声,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随即听到众仙之中传来几句怯怯私语: “——那是拂清公主?这、这怎么可能?” “——她怎会以这般模样在此时出现?她、她不是已经因哀痛过重而疯了么?” 拂清跌倒在地,她满身都是血腥,衣衫破烂不堪,整个人狼狈不堪,却抬起那张冷然的脸,忽而朗声大骂:“孽子!——” “你借刺杀之名逼走父皇,夺走帝位,又与奸人为伍,合谋诛杀娵紫、潇湘、泽尤等忠良之臣——” 那话音还未落下,新帝拂案而起,怒然下令:“拿下此人!” 无数的天兵冲过来,将剑尖刺向她,捅破了她单薄的、满是伤痕的脊背,滚烫的血溅起来,千万人的惨叫声响起,而她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害死了鬼生,你不得好死!” 凄厉的话音落下,幻境随之轰然崩塌,一片四散的尘埃里,丁曦还未回神,紧跟着,傀儡木然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如之前一般解释道: “我被万剑穿心,本应当场身死,但因为身中恶咒,魂魄不得消散,所以被炼成了傀儡,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言毕,她漆黑无瞳的眸子看向丁曦,又道:“而这种恶咒,名叫从君令。” “什么?”丁曦猛然一顿,愕然看向她。 傀儡似是料到她是这般反应,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叫从君令。” 见丁曦仍是诧异,她又接着补充道,“但我与泽尤不同,我体内这的从君令是残缺的,而他却是完整的,且比我多了一道噬魂链。” “泽尤”二字落下,丁曦僵了僵,接着她忍不住蹙起眉:“噬魂链?可那不是叫锁魂链么?” 傀儡摇了摇头,“不是。”她道,“今日在救你时,我曾特地确认过,那确实是噬魂链。此物虽然看着与锁魂链相似,但两者作用完全相反。” “一旦戴上噬魂链,那人心底的善念便会被逐渐压抑,且每日都会遭受腐骨蚀心之痛,被周身戾气所折磨。若是与放在从君令一起,便能以更快的速度摧残掉一个人的神志。” 她话音还未落下,眼前的丁曦却倏然红了眼。 第26章 从君令|之五 那抹红浅淡得很,原本只在她眼角泛起,并不易觉察,但奈何丁曦本就生得肤白,此刻又因虚弱而愈发没了血色,因此看着就愈发明显,好似是覆着染料的霜雪,带着昳丽的殷红,几乎是片刻就毁掉了她面上惯有的那种冰冷神色。 见傀儡察觉,她有些下意识地躲过对方的视线,侧过脸,模样显出几分狼狈,接着又为了掩饰什么一般仓促地开口道:“那……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说完她顿了顿,心绪平复了些,又接着道: “我听幻境中人说,我母亲为了让杀伐判之力不被天帝夺走,于是将它转移到了我体内,随后让我逃到人界,带着它入了往生门。那你们呢?你、潇湘、阿符、还有……还有他,你们也都转世了,又是为了什么?杀伐判么?” 第41章 “——还有。”丁曦顿了顿,微微蹙起眉,“我记得当时带着我进入往生门的那人,他也是自称为奴,所以他是……阿符,对么?” 闻言,傀儡却是一摇首,“我不知道。” 她答,接着又转言道,“其实方才在如梭幻境中,你所看到的只是我的记忆,而并非全部——你可还记得,那些仙官在看到我突然现身时,皆忍不住面露惊愕么?” “记得。”丁曦颔首,“有人说,你本该已经疯了。” “不错。”傀儡道,“在他们看来确实如此。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疯了,而是另有原因——且我死前说出的那些话,也并非一个疯子的妄言,而是句句属实。 “当时太子为了篡夺帝位,其实很早便开始与凤奎合谋——他们先是用计逼走了鬼生,把他驱逐到了鬼界,然后故意透露给我,好让我去给他求情,后来我便因此惹怒了父皇,被他罚了禁闭,于是他们趁机在我体内种下了从君令。然后,太子又在百仙宴上以敬酒之名给妖王姬肆下咒,使他丧失理智,借轻薄公主之名惹怒天帝,好将姬肆从赤霄殿除去,而后再让凤奎来上仙界为兄长求情,以此为由在诛仙台接近我父皇,在他劝说之时,太子便趁着我父皇不备,以同样的招数在父皇身上施了咒术,蛊惑我父皇信任他们二人,让凤奎顶替他兄长的妖王之位,顺利进入赤霄殿。 “再之后,他们故意遣人将此消息透露给了娵紫上神,因为他们知道上神向来不喜妖族之人,一旦得知必定会阻挠陛下。而后果然,上神为了劝说父皇,不顾阻拦闯入了婉云宫,又被中了咒术的父皇所激怒,最后开启了杀伐判杀了魅妖绾云。而后娵紫上神便因犯上之罪,被护驾的天兵带走,剥夺了杀伐神力,最后被押入了天牢。 “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在此之前,医仙潇湘曾在替父皇医治时,无意中发现了父皇身上的咒术痕迹,她觉察出不对,便趁夜冒险来福云宫找我,并将诸事告知了我,我这时才隐隐察觉出,他们所为不只是为了篡位。 “果然,第二日赏宴之上,他们杀了父皇,又放出一封假遗诏将帝位转给太子,同时还将所有罪过一并嫁祸给了娵紫上神,好趁机在即位大典前除掉上神,再夺走杀伐判。因此我、潇湘、还有娵紫上神合谋,我闯上大殿,以刺杀来转移太子的注意,而上神为了保住杀伐判,便只能将它藏到你的体内,让潇湘医仙带着你去找到彼时还在鬼界做魂使的鬼生,让鬼生带着你逃入轮回,最后上神自己为了混淆他们的视听,故意跳下了诛仙台——” 她话语落下,便已然将那亢长的真相全部道出,接着她抬眸,看向丁曦。 良久。 丁曦正闭着眼,而那些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使得她双眉紧紧蹙起,面色露出几分茫然。 又过了好半晌,她才有些恍惚地睁开眼。 她满眼都是无措,眼底翻涌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张了张口,连声音都带着几分低哑,颤声问: “……所以,我在人间遭受的一切,都是为了……为了一个杀伐判?” 她感到不可置信,觉得自己仿佛听了一场亢长而复杂的折子戏,荒诞而不真实,使得她开口的语气越发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语句; “还有游……泽尤,” 方才的回忆告诉她,当年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泽尤恰好被师祖带去神界了修炼,对此一切都毫不知情,为何后来……他也会转世来人界? 她忽然记起在黄泉的渡船里,那位摆渡人道出的那些话。 ——他说曾见到一位白衣上神,散去满身修为后,跳下黄泉,却说只为寻找一位故人。 所以……他是为了她么? 因此,在这后来,他转世为人,被种下从君令,受这些荒唐的苦难……也是为了她? 那双桃花眼里的温润笑意随着记忆的恢复而重新在她眼前出现,仿佛近在咫尺,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冷淡的眼角忽然再次泛起殷红。 她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师叔曾告诉她,在她当年失忆之后,他们是在平邺城找到她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何会在那个地方出现。 为什么?为什么原本在混沌之地麒麟城里的她,会突然到了万里之外的平邺城? 为什么有人看到她被大妖追上平邺山,却最终只是身受重伤没有死? 为什么她会被抹去全部的记忆? 丁曦痛苦地捂住心口,忍不住跌跪在地,回忆再一次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 女孩跪坐在一处山崖上。 天光渐渐暗下来,落到她单薄的肩上,而在她的脊背之后,躺着她弟弟的骸骨,细瘦的腿骨随着风声轻轻摇晃。 而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正垂眸看着自己那双小小的手。 掌心的温热已经消散了,但血迹还在,而原本那个死死拉着她、带着她飞速往前跑的男孩,已经和那只巨大的妖兽一起跳下了山崖,再也没有回来。 周围静得厉害。 有人出现在她身前,朝她伸出素白的手,想要拉她起来。 但女孩还是未动。 她垂着眸,低哑的声音带着僵木和滞涩,平静地开口:“师尊。” 她道,“你救救他吧。” 话语落下,那只手顿了顿。 良久,潇湘子收回手,叹了口气。 “我说了,”她道,“你与泽尤二人来自神界,同负上神血脉,而妖族之所以挑起两界动乱,就是为了找到你们当中的一人。只有让他们带走泽尤,然后在他体内种下真正的从君令,这样妖王才会收手。日后他一旦入魔,而你体内的杀伐判还在,你便能杀了他,彻底毁掉妖王的野心。” 话语落下,女孩僵硬的身体动了动。 良久,她兀自点了点头,随即答非所问、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哦,原来你不想救他。” 她语气木然,“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骗他?” “你在他面前诈死,然后骗他说我身负杀伐判,打算让他来杀了我。再让我以为,你是被他杀的,以为这样就能逼得我恨他,是么?” “师尊,”她抬头,“杀伐判到底是什么,值得你如此步步为谋、处心积虑地护着?你真的不知道,我娘、我爹还有阿符,他们都是因为我体内的杀伐判而死的么?” 女孩的声音满是麻木,那些本该是质问的语句被她平静的道出,却是不带半分波澜。 仿佛心如死灰。 见潇湘子沉默不答,她在唇角扯出一个笑,有些讽刺般地道,“你赢了。” 女孩从地上站起来,她晃了晃,瘦小的身形仿佛一枝枯败的芦苇,渐渐被昏暗的天光所吞噬,却终是没有牵上那人的手。 她看向潇湘子。 “我现在确实恨他,恨他是个痴人,是个傻子——” “他不愿对我动手,甚至甘愿被妖族带走。不管我怎么劝他、赶他,他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打算。而方才那大妖杀过来的时候,也是他拼死护住了我。” “现在如他所愿,也如您所愿,他终于还是被妖族带走了——您满意了么?” 女孩渐渐笑出声,嘶哑的声音带着被刻意勾起的愉悦,喊她:“潇湘仙上。” “您看,他现在已经不在了。而您不是说,在救阿符之后,要抹掉我对他的所有记忆么?” “那么,您现在就动手吧——” ———— 丁曦从幻境中睁眼。 “咳……” 她坐在榻上,忽然咳嗽起来,接着下意识地伸手抵上唇,压低声音。 傀儡从她额前撤回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轻轻地用手拂开。 她眼角仍是泛着微红,但眸光却冷了下去,面上仿佛再平静不过,只是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带着窒息般的嘶哑。 但她没打算医治自己,甚至连杜灵符都没开。 一旁的鬼生有些担忧地看过来,犹疑着道:“殿下,奴为您——” “不必。” 丁曦打断他,她强逼着自己止住咳嗽,被刻意压低的嗓音满是疲惫,语气却冷得厉害。 良久,她缓和过来,继续淡声道:“不必再叫我殿下,我此世不是神族的曦公主。我叫丁曦,只是一介凡人,当不起你这般敬重。” “还有。”她神色冷淡地攥了攥身侧的璇玑玉,将它从腰间解下,放到桌上,“既然你已自称是仙界鬼生,那我便当我弟弟阿符死了,从此以后,我们只是陌路。” 说着她垂下眸,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提起浮游剑,欠身朝着傀儡一礼:“多谢公主助我恢复记忆。” 言毕没再抬眸,只神色疏离地退了一步,接着便要转过身,竟是打算离开。 “不要——”鬼生一惊,下意识地攥住她的袖角,几乎是脱口喊道,“姐你别走——” 第42章 他语气带着哀求,看着丁曦那双淡漠的眸子,便知道这次是真的惹她生气了,于是神色彻底慌了起来,有些口不择言地道,“奴错了、是奴错了,你不要生气……” 丁曦似是有些失望,她拂开他的手,闭了闭眸子,却是淡声道:“我没说要走。” 鬼生顿了一瞬,脸上浮出几分喜悦,然而紧跟着,又听得她继续道, “——我如今孑然一身,六界之中举目无亲,我还能去哪里?” 那话里的语气极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然而落下之后,鬼生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心口传来一阵钝痛。 跟着他眼角泛起红,有些凄惶地开口喊她:“姐,是阿符错了……” 丁曦却没再看他,苍白的脸上一片淡漠,垂眸往后退了一步,朝着他疏离地一礼,举止间是对待陌生人的冷然客气。 “抱歉,实在叨扰。”她道,“二位若是不介意,今夜丁曦便借此地休整片刻,明日再离开,届时食宿银钱自会如数奉还。另外,此番救命之恩,二位若是需要报答,只管开口便是,丁曦在所不辞。” 说着她便闭上眼,没再开口,仿佛又一次变成了那个冷淡漠然的丁曦。 而她方才所道出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让鬼生觉得心口又被多捅了一刀,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蹙着眉看向眼前的人,忍不住张了张口,但末了终是没再继续喊下去,默然地收回了手。 傀儡无声地站在一侧,她看着眼前的二人,不知该不该出声说些什么,那张木然的脸上有几分犹疑。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良久,终于还是有人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 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停在屋外,扣了扣门。 傀儡顿了一下,回神道:“谁?” 她话语落下,扣门声跟着停下,接着,传来一个莫约十七、八的少年的声音,有些迟疑地开口: “打扰,在下名叫游祈,不知丁曦丁掌门……是否在这屋里?” “游祈”二字落下,傀儡看到一旁的丁曦无声地睁开了眸子。 良久。 客房门外,游祈没等到答话,便以为是自己走错了,他有些疑惑地垂下眸,与怀里的梦幽对视片刻,正准备离开,然而紧跟着,眼前的屋门被人打开了。 青衣女子站在门内,冷淡如冰的眸子看向他,语气半分温度也无:“是我,有什么事么?” 游祈被她带着寒意的视线扫得僵了一下,一时有些忘词。梦幽从他怀里跳下来,化作少女模样,替他答: “丁姑娘,我们是来找你,和我们一起去救游泽公子的。” 第27章 从君令|之终 子时,东境妖都。 此处是长宁河的下游,由于河流分支众多,水源极为充足。因此一到雨季,几乎大片大片的草地都变成了湿漉漉的沼地。 凡沼泽,多生巨蟒。 “嘶——” 一只巨大的、金色的细磷沙蟒从浅水中缓慢滑出,盘曲柔软的身子掩映在丛生的浅草里,汩汩的水流从它身上细密如指的鳞片间缓慢淌过,洗出鲜艳而油亮的光泽。 清寒的月光无声地落下来,它杏仁似的双瞳眯了眯,有些慵懒地吐了吐信子。 沼地里一片死寂。 ——岸上连只蜈蚣都没有。 巨蟒有些扫兴地摆了下尾,正准备钻回水里,忽然听到一阵极为细小的、清脆的声音。 叮—— 像是铁器装出的声响,空灵悦耳,在这寂静里倏然发出,显得极为突兀,以至于就连是听觉极度迟钝的蛇类,也能清晰地察觉到。 有猎物? 巨蟒有些兴奋循着声音扭过头,接着,它看到了一双人眼—— 一双墨色的、看不清瞳仁的人眼。 那眼睛眯了眯,和它对视片刻,紧接着,巨蟒感觉自己忽然有点怪异。 ——不对,是非常怪异。 眼前的世界忽然开始以一种缓慢的、诡异的速度旋转起来,月亮悄然无声地顺着它上眼皮的边缘滑向草丛,而草丛却与月亮擦肩而过,在它身下翻了过来,悠悠地转到了它的头上,接着,它听到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 ——那是它的头落到地面的声音。 断成两半的巨蟒横躺在地上,绿色粘液混着水流浸向草丛,发出轻快的淙淙水流声。 游青涯从剑上跃下来,抬腿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蟒首,神色带着嫌弃。 “蠢物。” 他道,接着,他侧眸看向身侧那双漆黑无瞳的桃花眼,纡尊降贵般地勾了勾唇,“杀生的滋味怎么样?” 闻言,那双眼的主人动了动,有些僵滞地侧过身,将涣散的视线从巨蟒转向声音来源。接着,他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像是听不懂一般游青涯的话一般,静静地看着他。 见状,游青涯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倒是忘了。” 他勾着唇,抬手轻轻拂开那双眼前侧散落下来的碎发,语气轻蔑地道, “你现在也是个只会听从命令的蠢物。” 言毕,他有些恹恹地收回手,颇感不耐地啧了一声,望向四周,“这鬼地方,都等了半宿了,那妖王怎么还不来?”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听得有人从他身后答道: “姬肆如今已不是妖王了,游掌门,您,当真是客气了。” 闻言,游青涯倏然一顿,接着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却发觉背后的沼地上空无一人,然而等他收回视线,却发觉那人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前。 来人是个莫约二十上下的、身形高挑细瘦的年轻男子,姿容阴柔而艳丽,一双多情的凤眸生得极为靡丽勾人,此刻正含着笑意,浅笑着望着什么。 但他并不是在看游青涯,而是望着一侧的游泽。 那目光格外露|骨,毒蛇一般,显出几分贪婪而狡黠的阴邪意味,仿佛是在看着什么猎物。但又因为那狭长的凤眼,显出几分缱绻温热的意味来。 这人便是上任妖王姬肆。 游青涯看着他,有些诧异于他的长相—— 他虽经由妖王手下的躬奴从此人手里求过从君令,但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本人,没想到这般年轻而俊美。但接着,他转念一想,魅妖一族原本就是以貌惑人的,便恍然了。 过了片刻,姬肆终于收回视线,敛去凤眼中的神色,这才笑盈盈地看向游青涯,素手轻掩朱唇。 “游掌门,久仰大名。” 姬肆抿唇笑了笑,“听躬奴说,掌门今日专程前来,是想见我一面,说有东西要献给我?” “拜见陛下。”游青涯朝他躬身行礼,“回陛下,游某确实是有一物打算献上。” 他略微起身,指了指身侧默然不语的游泽,道:“所献之物,便是他,十年前,陛下当是见过他的,您可还记得?” “哦?”他话音落下,姬肆长眉一挑,目光顺着他的指引重新落回到游泽身上,露出些讶异。 游青涯见他似是有些印象,便语气恭敬地帮他回忆道: “当年,此子被妖族带走,后来陛下又遣躬奴将他送了回来,并转告在下,说他是邪煞转世。后来您又赐给在下一盏从君令,让我在他体内种下,将他做成傀儡。日后功成,我可再将他返送给您,您便能赏赐在下千年妖力。因此今日从君令已成,游某便将他带了过来,不知陛下……” 他还未言毕,姬肆却先是笑了起来,问:“成了?” 说着,他眸中浮出几分惊喜,没等游青涯回答,便忽然转身伸过手,掐着游泽的下巴端详起来—— 这是张姣好无暇的脸,清儒俊美得几乎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连魅妖都会自叹不如。而最为绝妙的是那双漆黑无瞳的桃花眼,那双眼漂亮至极,此刻虽满是被打碎之后的空洞黯淡,但正温顺地低敛着,被垂下的柔软长睫所掩,显得格外惹人怜爱。且在那眼角之下,落着一道狭长墨痕,顺着他的眉骨蜿蜒伸展,像是瓷器的裂痕,带着将碎未碎的脆弱感,显得既邪魅,又可怜,勾人至极。 姬肆看着这张脸,忽然松开了他的下巴,轻轻地将它捧了起来,像是捧着易碎的名贵玉器。 魅妖一族生来爱美的个性在姬肆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忍不住张了张口: “看着我。” 他话音落下,游泽墨色的长睫被他温热的吐息所扰,轻轻地颤了颤,但他涣散的目光仍是低垂着,似是听不到他的话。 ——身中从君令者,便只会服从施术者的命令,而听不到旁人的声音。 游青涯看着姬肆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他勾了勾唇,接着识趣地上前一步,给游泽下令:“小泽,看着他。” 闻声,游泽果然动了动,他缓缓抬眸,将漆黑空洞的视线望向姬肆,目光痴然。 姬肆一时欣喜若狂,贪婪之色再次在他眼中浮现,凤眸闪过骇人的亮光,忍不住喃喃道:“久闻上神泽尤之名,却未曾想,此人当真是绝色……” 第43章 游青涯无声地笑起来,他掩去眼底的狡黠神色,趁机故作恭敬地道:“陛下,不知您对游某的这番献礼,可还满意?” 闻言,姬肆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他,凤眸之中眸光熠熠,朝他露出几分欣赏神色,勾唇道:“自然满意。” 他语气满是愉悦,接着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掌门若是愿意将从君令的令咒转移给我,让他认我为主人,那我眼下便赐予您千年妖力,以及延寿灵药一颗,如何?” “灵药”二字落下,游青涯面露喜色,接着,他手中果然多了一颗小小的丹丸,他连忙收下,朝着姬肆躬身一礼:“多谢陛下成全。” 说着,他伸出右手,并指在眉间画下一道法印,调出了体内的令咒,准备点到姬肆眉间。 眼看着那令咒就要落入姬肆体内,然而谁也没想到,原本傀儡一般的游泽竟在此时动了—— 一条厚重的锁链从他手中倏然显形,被他用力一甩,径直甩向二人之间,猛然撞向游青涯的右手,那令咒霎时消散! 姬肆猛然回神,看到那双桃花眼不知何时已然恢复了清明,像是水洗过的浅色琉璃,带着摄人的寒意看向他,眼角的诡异墨痕消失不见,而那双眉之间,竟赫然点着一簇血色花钿—— ——那是神族的标志! 游青涯骇人一惊,但此刻已然无法对他下令,他双手结印想要召唤锁魂链,怎料那长链却是没有反应。 而就在此时,泽尤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白衣上神手挽长链,那双桃花眼中此刻不带半分温度,满是是神祗垂眸般的漠然和蔑视,游青涯被他震慑而跌跪在地,忍不住悚然大叫:“——你到底是什么怪物?你为什么能挣脱从君令?” “从君令……” 泽尤突然轻笑起来,那勾人的眸子微微眯起,像是带着摄魂的咒术,碎星般的眸光流转而过,像是溺人于无声的万丈寒潭,又像是神像睁眼,垂眸俯瞰—— ——那是倾倒众生的神意。 那神意叫游青涯变作了仰视高树的蚍蜉,叫他在片刻之间便被那眸光所摄,面上露出神魂迷醉的恍惚,以至于他几乎忽略了当中分明的冷,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反而无声无息地掉入那寒潭之中。 他看着那双眸子,又听得那人倾身过来,用极轻柔的、带着蛊惑的声音耳语道: “你可知何为从君令?” “一旦种下,它就像是不死的蛆虫,会牢牢扎在你的每一根细骨中,攀附着你脊背长出千足千首,然后日日夜夜在你的血里肆意爬动,疯狂地啃噬着你的肺腑,撕咬着你的心魂,在你的每一处欲|念里剜出永远填不满的深渊,还要用痛楚吊着你的神智,叫你无时无刻不在深渊的边缘挣扎。这深渊你填不满,望不穿,你所有的欲念都为它而生,受它操纵。欲念生一次,火灼一般的痛苦就要淬炼你一次,直到抽干你的生魂,把你穿成千疮百孔的傀儡——” 他俯下身,对着游青涯那双茫然而恍惚的眼睛,终于轻轻笑出声来, “……游掌门,您,想要试试么?” 这话音落下,良久,周遭都是一片寂静。 月色渐浓。 站在他身侧的姬肆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像是顿悟了某种巨大的阴谋,带着贪念即将被填满的餍足,笑得酣畅而肆意。 随着那笑声落下,泽尤腕上的长链忽然动了起来。 “噬魂链……” 姬肆阴柔若女的声音随着锁链的撞击声而响起,透着诡异的沙哑,像是某种兽类的低鸣,叫泽尤忍不住随之顿住,他下意识地回头,朝他看去。 姬肆的凤眼盯着他,像是两团烧着的火,点燃了脏污浓稠的贪欲,亮得骇人。 “难怪……”他喃喃低语,像是疯魔了一般重复着道,“难怪……” 泽尤看着他,心里无端生出不详。 他看着那双凤眼越烧越亮,仿佛连魂魄都在燃着火,而后忽然,他身侧的游青涯缓缓地站了起来,竟像是傀儡一般朝他走了过去! ——是妖术! 可蛊惑人心,使人丧失神智的魅族妖术! 眼看着游青涯就要一步一步走到姬肆跟前,忽然他又双腿一软,没骨头似地跪了下去。 双膝撞到地上,发出沉闷声响,姬肆停下了自言自语,他朝着泽尤看过来,勾唇一笑。 “……上神。” 他轻声道,“你知道,你身上绕着的,那道长链的名字,是什么么?” 话音落下,泽尤蓦然一顿。 见他面露惊疑,姬肆笑意愈浓,那疯狂的贪念又一次从他眼中显露出来,狭长柔美的凤眸闪着熠熠的光,几乎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低笑着道,“你以为它是束缚你行动的锁魂链,并习惯以它作为兵器,故而从未追究过它的真正名字,对么” 他的语调轻快极了,像是刚刚闻见血腥的巨蟒,连灵魂都忍不住兴奋起来,磨着牙,舔着唇,竖着瞳仁伺机而动。 “让我来告诉你,它真正的名字——” “它不叫锁魂链,并非那种粗陋的死物。” “它是一种通灵的活物,可攀附执念而生,好比人的心魔,执念愈深,它威力愈强,缠得愈紧。且此物极其嗜血,一旦显形,必定要饮足缚链者血气,才能消退。” “它叫噬魂,是魅族幻术的一种,而创造它的人—— “是我。” 那最后的二字落下,泽尤忽然跌跪下去,噬魂链应声而动,扯着他狠狠地低下了头。 雪白的长衣再次染了血迹,他蹙起眉,双瞳渐渐被漆黑所淹没,跟着额间的花钿倏然消失,而墨色的长痕如游蛇一般,再次从他眼角蔓延生长。 泽尤倏然消失,游泽落回人间,被打入到了地狱一样的泥沼之中。 而接着,妖王姬肆那恶鬼一样的阴柔嗓音响起来,缓慢地落在月光里、风里,像是化成了无数细瘦的长蛇,无孔不入地钻入所有有灵之物的耳腔里,逼迫他们的魂魄与之一同产生千万倍的共鸣。 这骇人的蛊惑之音里,游青涯跪在那里,大睁着眼,魂魄一点一点被他吸走了。 姬肆悠然抬手,接住那道魂魄,竟生生将它吃了下去,又借此捏出了一道从君令的令咒。 接着,在魅术的牵动之下,噬魂链钉死了游泽的魂魄,而从君令被再次开启,犹如点燃的索引,轰然一声,烧穿了他的神智—— 天下第一的幻术者,精准地咬住了他神智的丝线,让他彻底成了掌中的悬丝傀儡。 每一处魂魄、每一根脊骨—— 无一不是千疮百孔、挂满丝线、受他操纵。 他所言即是他所想。 他所想即是他所言。 刻入魂魄,无法反抗—— 姬肆捧着他,看着他,轻轻地附上他的耳骨,咬住他的魂: “游泽,忘掉有关神界的一切,忘掉你曾是泽尤上神,好么?” ——好。 “告诉我,你的执念,是什么?” ——曦……是丁曦。 “很好。那么,你肯为了你的执念,付出什么?” ——一切,所有一切。 “包括性命?” ——包括性命。 “可是,她根本就不爱你。” ——她……根本就不爱我。 “她爱的人,叫丁符。” ——她爱的人,叫丁符…… “丁符虽然是她此世的弟弟,但曾为了她死过两次,所以她爱上了他。而你,你生性过于温和,即使待她千百倍的好,她也感受不到。你看,甚至她都不曾对你笑过,所以于她而言,你什么都不是。” ——我什么都不是。 “你比不上丁符,你偏执、不堪、龌龊、带着生来的温吞与懦弱,你永远都不可能入得了她的眼……” ——我比不上他,我入不了她的眼。 “你若是不彻底入魔,再往前,她体内的杀伐判破封,斩杀一切邪魔妖物,而你,就是死在她浮游剑下的第一人——但你不想死,你想得到她。” ——我不想死,我想得到她。 “所以从此以后,你不必再压抑所有的偏执、恨意和疯狂,不必再以笑面待人,你要放弃一切善、记住一切恶,将你这二十年来所遭受的种种伤痛一次一次反复体味、反复回忆,直到你彻底遁入魔道,成为我妖王姬肆的座下走狗,听从我的一切指令,你——记住了么?” “记住了。” 第28章 美人劫|之一 三年之后,暮冬,北境。 飞雪像是割开的白片,被风散着吹落在她的肩上,在她月白的长袍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丁曦抬起掌心,被召回的浮游剑撕开浓雾,剑花簌簌飞旋,落在她手里。 她提着剑,艳红的血滴顺着剑尖无声滑落,溅到了她的袖角,而后血气飞上来,迫使她微微蹙起了眉。 第44章 身后有人开口,朝她恭敬地问道:“掌门,还走么?” 闻声,丁曦回头看了一眼。 说话的是位凌云阁的年轻弟子,而在他身后,还站着数十位互相搀扶的其他弟子,几人身上此刻都挂了彩,正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这寒斜山上。 丁曦看着他们脸上的痛苦神色,抿了抿唇,道:“你们先回去吧,方才我用剑探过,山上的妖物都已退到了禁制之外,后面的路我自己走即可,你们自去给丁师叔复命。” 弟子面上露出几分犹疑:“可、可丁符师兄让我们跟着您,护您安……” 他语气带着几分心虚,还未说完,却见丁曦用冷然的眸子睨了他一眼,于是声音跟着戛然而止,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这一路妖物都是丁曦杀的,谁护着谁,倒还真不好说。 见状,那弟子便不再犹豫,只朝丁曦一礼:“那我们便回去向延堂长老复命了,掌门您多保重。” 丁曦点头,又在他们身上留下几道杜灵符,接着漠然地收回了视线,兀自转身走了。 雪越下越大。 弟子看着那道月白的颀长身影没入浓雾里,须臾间就消失不见了,便叹了一口气,冲身后的师兄弟道:“走吧,掌门让我们先回去。” 一个比他小一些的弟子应了一声,一边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回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起来:“方青师兄,方才来的路上,你看见掌门杀那只树妖时,她出剑的动作了么?那可真是快得非人。” 说着他啧了声,不由得感叹道:“你说,我得练多少年才能练到那般程度啊!” “别做梦了。”方青不屑地道,“掌门自小便天赋异禀,医术剑术都是我派一绝,岂是你我之辈可与之比拟的。” “也是。”小弟子一点头,又道,“可是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掌门自从去年从外面回来,就再也没有笑过了。而且……” “你这说的什么话?”方青嗤笑着打断他,“难道她以前笑过?” 小弟子:“……” 他有点尴尬地道了句也是,便连忙转移了话题: “话说,今年这北境怎的这般奇怪?往年也有妖物是不错,但如今却是越来越多,而且还都疯了似得一个个的老往咱这雪山上冲,既不怕冷,也不怕死,我这天天杀妖,都要杀麻了!若说都是些寻常小妖,那也还好,但要是方才像那种大树妖,就只能靠着掌门亲自动手了,当真是恼人!” “是啊。”方青道,说着看了一眼身上的杜灵符,想到丁曦方才面无表情留下它的样子,不免叹了口气,“要说,也真是辛苦她了。丁师叔去岁摔断了腿,派中事物无人管束,所以才急急地将掌门召了回来。虽说她天资聪颖,且生性沉稳冷静,但到底只是个年轻姑娘,换作寻常仙门女子,哪个有她这般辛劳?” 言及此,方青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好在,掌门的弟弟已经被救回来了,虽说年纪不大,但却是极有能力,延堂长老前几日还曾夸了他呢。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就能替掌门分忧了。” 然而他这话说完,小弟子却露出些不大高兴的表情,“你说丁符师兄啊?”他切了一声,“算了吧!我看,他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你说小时候在玉佩里多好玩的一个孩子,现在却是性子一天比一天沉闷,好端端一个年轻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剑,真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把老木头!我——” “瞎说什么?” 他话音未落,身侧的方青却突然打断他,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斥责道,“丁符师兄岂是你我能置喙的?你这成天好吃懒做的,还好意思说人家还一年不如一年?他那分明就叫长大开窍、日渐沉稳!你不跟着学也就算了,还嫌弃人家?你好意思么你?” 小弟子被他敲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却不敢反驳,只能听得他训斥道: “从明天开始,你早起多练三个时辰的剑。要是下次又受伤了,我绝对拦着掌门不让她救你!” 小弟子抱着脑袋,委屈巴巴:“喔——” ———— 一路无话,几个弟子沿着来时的方向,回了山顶的凌云阁。 大殿内,等他们复命完毕,丁延堂便给了他们几瓶伤药,又仔细嘱咐了一番,便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丁符站在丁延堂身后,端给他一盏茶来润嗓子,一边缓声道:“师叔,您腿脚不便,还是回去歇着吧,这些琐事交由我和掌门就好。” “无碍。”丁延堂朝他慈祥地一笑,接过茶盏饮了一口,道,“闭关调养了这些时日,近来这腿倒是不怎么疼了,出来透透风也是好的。而且你和曦儿都回来这么久了,我都没怎么见你们,师叔想好好看看你们。” 言毕,他顿了顿,看向丁符:“怎么,这就嫌师叔啰嗦了?” 他语气轻快,原想开个玩笑,怎料话落,身后的丁符却是退步一礼,恭敬道:“不敢。” 丁延堂怔了怔,脸上露出几分诧异:“你……”他顿了一下,看了丁符半晌,末了道,“怎的忽然觉得,自从你回来这些时日,虽说心性有了不少长进,却倒是愈发与师叔生疏了?” 说着,他眼里露出几分犹疑和关切,“是不是在外面,和你姐姐闹什么脾气了?” 丁符垂眸,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觉得自己到了这般年纪,便该懂事些。” 丁延堂看他半晌,见他举止间确实是沉稳了许多,但神态还是少年的样子。虽然眼下是这对这态度有些不适应,但终归还是生出了一些“长大了,懂事了”的欣慰,便放下心,道:“那就好。” 说着他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我今晨听说,昨日通灵殿传来飞书,告知今日有人要到访,可知道来人是谁?” “知道。”丁符答,“信上说,是游祈少主要过来,说是要找……找我姐姐有事。” “游祈?”丁延堂略微惊讶地挑了下眉,“你是说是游掌门的公子吧?他和曦儿认识?” 丁符略微迟疑了一下,末了颔首答:“认识。”他道,“三年前,我与姐姐在找秦师叔的时候,曾去了一趟通灵殿,在那和他见过一面。” 丁延堂与他们三年未见,显然是第一次听到此事,于是瞬间有些错愕:“你们当年还去了通灵殿?” 丁符答是,又解释道:“是为了秦师叔信上的线索才去的,只留了几日,姐姐还顺便替游夫人诊了脉象。” 待他话落,丁延堂这才收回惊愕的神色,略一点头道,“那就好。”接着又嘱咐,“只是以后再去其他门派,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你姐姐性子冷,又身份特殊,很容易犯些修仙门派的忌讳。” 丁符颔首应了,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一个弟子从门外冲了进来,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那话语带着惊慌,喊得丁延堂心里咯噔一下,他蹙起眉,看到那弟子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边喘气一边匆匆开口: “长、长老,方才、方才山下的禁制法阵,破了——” 那话语落下,丁符倏然一惊。 ———— 浓雾之中。 覆着雪的松林里,丁曦顿了顿脚步,垂眸看向身下。 那里躺着一只死了的妖物。 看着身形,像是只修为不高的獾妖,此刻正仰面躺在那里,睁着眼睛,露出的面目满是惊恐,显然是临死前看到了什么。 丁曦蹙着眉微微倾身,看到獾妖的脖子上两个很深的牙印,似乎是被咬死的,而且伤口的形状看着很利落,是一击致命。 狼妖?还是狐妖? 她看了片刻,末了撤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这里已经快到山下了,她为了排查仔细,走的是一条绕远的小路,所以前面的松林都很茂密,越往前,林子就越深。 万籁俱寂。 丁曦在林中默然走了许久,没再发现什么妖物,于是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抬手揉了揉额角。 又是头疼发作。 但她没有闷哼出声,依旧只是像往常一样忍耐着等它自行缓和,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 三年了。 自从她恢复记忆,已经过了三年了。而这三年,几乎是每日都会头疼,且痛感日益强烈。每次发作,都会叫她意识到自己体内的封印正在一点点被杀伐判吞噬。 但她除了习惯,对此无能为力。 而“无能无力”四字,似乎已然成了她这几年的常态。 最初的两年里,她和梦幽、游祈、傀儡以及鬼生几人一起分头四处奔走,到处寻找游泽的下落。从麒麟城开始,混沌之地被她找遍了,东、西、南、北四境也去了无数次,后来,她甚至去过一次鬼界。可那人似乎和游青涯一起,在这世上消失了,连探灵术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她走在人群中、山林里、河面上,看着人间四季更替,花叶枯荣,雪落下又消散,一刻也未停歇,偶尔因为疲惫而顿步抬头,恍觉自己像是天地间碌碌而过的蝼蚁。 第45章 岁月一日一日地淌过去,无力感渐渐淹没了她。漫长的独自行走使得她失去了交流的能力,有时她甚至恍惚起来,自己到底是谁? 是仙界的公主曦,还是人界的丁曦? 而这时,她就会开始头疼,在疼得厉害的时候,她又开始一次一次地想起那双温柔的、总是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睛。 每想起一次,心里就痛一次,和着头疼一起,折磨着她,让她神智恍惚,又逼她清醒过来,继续找下去。 可是找不到。 最后她没有办法,打算只身闯去东境妖界,却就在这时,她突然收到了凌云阁的飞书,信上说,老掌门寿尽去世,丁延堂重伤闭关,派中无人理事,召她速回北境。 她看着那封帛书良久,左右为难,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寻找,和丁符一起回了这里。 可是就在延堂师叔可以出关了的时候,妖乱却爆发了,她和丁符不得不留在了这里,等着其余几人的消息。 思及此,丁曦总算是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何处。头内的痛意终于消停了些,丁曦放下手,便转身要往回走。 然而刚一睁眼,忽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 接着,一颗石子忽然从树上落下来,咕噜几圈,滚到了她的身下。 她猛地一顿,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浮游剑,一边抬头朝树上看去。却在下一刻对上了一双蓝盈盈的猫眼。 是只黄猫,正在树上够着脑袋盯着她,看着极为眼熟。 “梦幽?”丁曦一顿,略微有些诧异,接着从剑上收回了手,“你怎么在这儿?” 梦幽跳下来,落地的瞬间化成人形,朝她走了过来。 几步之后,梦幽停在她身前,朝她欠身一礼,道:“丁姑娘,许久不见。” “我是来告诉你一样好消息的。” 说着,她看向眼前的月袍女子。 三年时光辗转而过,她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略显稚气的青衣少女,清妍的眉眼间多了些更为惹眼的美,但却更冷了,一身月白长袍衬得她像是孤寒的月。而那双姣好的眸子望过来的时候,分明依旧是透着刻骨的凉意,但却更能让人满含期盼——盼着能留这冷美人驻足,得她垂眸一望,为之神魂颠倒,心甘情愿。 但她似乎并未对自己的容貌有何在意,神色间依旧是淡淡的,仿佛暮冬的霜雪。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在听见她道出的“消息”二字之后,生生多了几分动人的神色。 她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那双向来冰冷的眸中闪过几分难以察觉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惊喜”的神色,末了竟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像是冰冷的神,为谁人染了几抹生动的颜色,格外动人。 见她这样,梦幽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若是那个可怜的痴人知道,自己终于能被他的执念之人所忆起,且惹得这人为他动容,该是何等的高兴。 然而紧接着,梦幽又想起了什么,忽而有些犹豫。 她顿了顿,终是不忍心惹得眼前人失望,还是开了口: “丁姑娘,从去岁起,我便借着穷奇之身混进了东境的妖界,在妖界打探消息。但里面守卫森严,且恶兽恒行,以至于我行动受限,找得格外艰难。” “但好在,后来我发现穷奇一族在妖界尚有威名,于是便借着这威名在妖界谋了一份值当,混入了妖都城。随后,我在妖都城待了数月,才终于在一个小宫人口中得知了惊人的真相——” “当年的妖王姬肆,其实早已与凤奎合谋后从天帝所设的牢狱中逃脱了。且如今,此人已然在妖界横行了数年,而几年前的人妖战乱,便是由此人暗中挑起的,目的是为了找到当年入了轮回的两位上神,也就是你和游公子。关于此事,想必在姑娘你恢复记忆之后,早已得知了。且姑娘也应该已经知道,他这般大费周章,看似是为了讨伐人界,扩张领地,但其实是为了得到你们的神力,好获得对抗天界、向天帝复仇的实力。而凤奎之所以默认此事,也是因为他想要存蓄兵力,好取代天帝,当六界之主。” “后来妖族得逞,带走了游公子,但不知怎么,最后竟又被他送回给了游青涯,当年我对此番举动百思不得其解,但如今想来,彼时游公子应当是已经被种下了从君令,只是妖族为了不被仙界察觉,才把他交给游青涯。后来妖族撤兵,那姬肆也跟着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但不知怎地,此人近来野心渐盛,大有带着妖兵征伐人界之意,所以近来人界又开始了动乱。姬肆也再次入驻了妖都,并捧了一个新人上位,奉他为皇。” 言及此,梦幽顿了顿,眸中闪过几分不忍, “丁姑娘,你,想必已经知道了此人是谁……” 丁曦忽然颤了颤。 她蹙起眉,面色依旧是冷静的样子,但手已经开始微微发起抖来,像是极度的震惊,又像是极度的难以置信,以至于连声音都哑了几分,分明已经猜出,但末了,仍是不死心一般开口问: “是……是谁?” 梦幽不忍再看她,闭上了眼,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那话音落下,向来冷静自持的人竟失了神,噹的一声,浮游剑落到了地上。 ———— 山上。 林间的风急速飞过,丁符踩着长剑,神色焦急地往前飞掠而去。 “姐……”他忍不住低喃,“你千万不能有事。” 千万不能有事。 他知道丁曦这些年的头疼日益加重,也知道这意味着封印即将破解,倘若是此时她再受重伤,那么势必会因为闻见血腥而触发她体内的杀伐判,届时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此刻,他几乎是调动了全部的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而行,然而就在他进入到一片满是浓雾的密林之后,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前,笔直朝他飞了过来。 丁符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往左侧躲避开,然而跟着,那影子也换了个方向,往左侧一闪,随后竟笔直地朝他撞了过来! “什么人?!” 他大喝一声,接着飞身一跃想要避开,然而跟着,那人忽然大叫出声:“你别走!是我!我是游祈!” 那话语落下,丁符一怔,紧跟着,他侧过眸,果然看到有人和他一起落到地上,停在他身前,抬头露出一张少年清秀的脸。 赫然就是游祈。 “游少主?”丁符面露诧异,“你怎么在这儿?”然而刚一出口,又想起了那封飞书,便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奇怪。 他顿了顿,正要改口的时候,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你不是在信中说要晚些再到么?” 他一边说,一边面带犹疑地看着游祈,“而且你为什么——” 为什么身上还带着血迹?是受了伤么? 然而没等他问出口,眼前的游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打断了他: “先别管这个,丁符公子,你先听我说!” 他语速极快,神色焦急,“——是这样的,我把梦幽带来了,但刚才我们在林中遇到了狼妖偷袭,她为了救我,此刻已经被那妖给带走了!” “什么?”丁符猛然一惊,忙道,“她在哪里?你快带我过去!” 说着他带着游祈重新跳上了长剑,御剑飞起,游祈匆忙用手指个了方向,丁符顺着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带着他笔直地往前飞去。 丁符神色带着焦急,以至于他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原本神色焦急的游祈忽然勾起唇,露出了一张极为诡异的笑容。 少年那双清俊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眯了起来,眼角的线条由原本的温润无害变得渐渐上挑,化成了一双狭长而柔美的凤眸,接着,眸光从中熠熠闪过,带着笑意看向丁符。 飞雪飘飞而下,伴随着风声喧嚣而上,在一声接连一声的呼啸里,天色缓缓地暗了下来。 寒斜山顶。 大殿内,丁延堂神色焦急得厉害,但受限于腿伤不能行动,只能极缓慢地朝前走,而且走得极为不稳,时不时便会摔一次。 身侧的弟子生怕他不顾伤势而动用灵力御剑,正在极力劝着他,却又碍于身份,不敢真的动手拦着他。 正僵持间,忽然有人从殿外走了进来,丁延堂第一个发觉,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来人穿着月色长袍,手执浮游剑,身后还跟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黄猫。 虽然看着脸色苍白,但正是丁曦。 见到她,丁延堂先是一怔,接着忙开口喊她:“曦儿,你回来了?” 丁曦似是正思忖着什么,还有些微微出神,闻言,这才注意到他,抬眸看了过来。 “师叔。” 她应了一句,声音有些低哑疲惫,但语气是平静的,看上去似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接着,她又察觉到丁延堂正瘸着腿站在地上,便快步走过来扶住他坐下,一边道,“您腿伤未愈,怎么站起来了?何事如此着急?” 第46章 “我没事。”丁延堂顺着搀扶坐回椅子上,“方才弟子说山下的禁制破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丁曦答,接着苍白的脸色一动,又蹙起眉,“禁制破了?何时破的?” 丁延堂正要答话,却见她脸色冷凝了几分,兀自道:“不行,我得去亲自查看一番。” 说着转身便要走,动作丝毫不带犹豫,丁延堂一惊,慌忙叫住她:“曦儿!” 丁曦一顿。 丁延堂道:“你先等等,别急着走,师叔有事要问你。” 他语气肃然,丁曦看向他,听得他接着问:“我问你,你看见阿符了么?” “阿符?” 见丁曦面露诧异,显然并未遇到丁符,丁延堂面色忽然冷了几分,语气跟着有些发寒: “当时禁制破了之后,他因为担心你,便独自一人下山去找你,这都已经去了好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你——你回来时没有遇见他?” 说着,丁延堂又一次站了起来,猛然蹙起眉,道,“若真如此,那他必定是出事了!” 话语落下,丁曦脸色倏然一变。 ———— 子时。 丁符醒了过来。 他有些恍惚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漆黑里。 是彻底的漆黑,仿佛浸在了浓稠的墨色里,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哪里? 他不是和游祈在一起么?他记得……自己先是为了去找姐姐而下了山,但在半路上遇到游祈,和他一起先去救梦幽,此刻应该是在寒斜山的密林之中才对。 可是密林……怎么会这么黑,又这么静? 而上一次遇见这样的漆黑,还是他成仙之前,在鬼界的时候,但…… 他压下自己混乱的思绪,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下意识地想要动一动四肢,然而紧跟着,身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意! 那痛意针扎一般猛然袭来,逼得丁符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强烈的痛楚唤醒了他刚刚恢复的意识,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此刻是一种极为怪异的,被绑着的跪姿。 跟着,他心底一寒,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什么人给带走了。 怎么办?他看不见,也动不了。 他又试着动了动手腕,然而随着他的动作,更为强烈的痛意顺着手臂忽然传了过来—— “嘶!”丁符吃痛,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他倏然听到了一阵极为缓慢的脚步声。 嗒…… 硬质的鞋履敲在地板上,一声一声地落下,带着空泛的回响。因为走得格外从容,显出了几分强烈的压迫感。 “谁?” 丁符悚然一惊,脱口问。 那人却是不答,步履丝毫未变,踱着步,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他的身前。 接着,丁符感到有什么东西抵上了自己的下巴,挑着他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头。 是鞋? 他怔了一瞬,而就在这时,一阵很轻的笑声忽然落了下来。 那笑声极淡,虽是笑着的,却是没有半点愉悦之意,反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邪气,听得人毛骨悚然。 接着,那人倾身,朝着他凑了过来,微微张了张口: “阿符……” 话音落下,温热的气息随之吐在他耳侧,分明是一道极为好听的男声,然而嗓音却低磁得有些骇人,以至于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落下的语气分明是轻而缓的,可不知怎么,又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激得丁符一阵战栗,忍不住猛然睁大了眼睛。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他心里生了出来—— 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简直就像是……像是…… “你是——” 他感到自己的心停了一瞬,接着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游、游泽哥哥?” 然而他刚一说完,就忍不住开始自我否定起来—— 不、不会的。 ——这怎么可能? 游泽的嗓音怎会这般低沉?他说话那般温和,语气向来如清泉一般清越和缓。他的笑声也从来都是轻柔的,绝不会笑得这样骇人,更不可能像这样带着侮辱的意味挑着他的下巴。 他认识他两世,那样温柔到了骨子里的一个人…… 对,一定是他听错了。丁符告诉自己。 然而,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那声音却再一次在他耳侧响了起来。 “是我。”那人低低地笑了笑,声如鬼魅,“真是好久不见。” 第29章 美人劫|之二 东境妖界,妖都之北。 这里落着一座去岁岁末最新修建起来的皇城,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样子,但单是从绵延的高大宫墙来看,已经能足够叫人察觉出它的恢弘气魄。 此刻晨光熹微,如柳絮一般的飞雪之中,一辆拉着货物的车马停在朱砂宫门前,马蹄落下,驾着绳子的车夫刚一跳下来,身后的马匹便应声而倒。 车夫回过头,看到那马瘫倒在雪地上,身上的汗液流了一地,马身的鬃毛已经湿透了,正闪着油亮的水光,但那马并不喘气,只是一动不动地倒着。 ——竟是被活活累死了。 然而那车夫只是望了一眼,脸色都没变,似是对此习以为常,接着又匆匆地朝着门侧的侍卫招了招手,让去他们遣人过来帮忙卸货。 半刻后,只听吱呀一声,那厚重的宫门缓缓地开了,一个宫人打扮的妖女领着一应小侍女走出来,同车夫一点头,便开始依次将马车上的货物取了出来,往宫内运去。 那是从南境带回的绫罗。 那绫罗如云如雾,带着华美的光泽,轻软得不可思议,抚上去,像是天界落在人间的温柔乡,叫人简直不忍释手。 这般绝妙之物,自然是一寸值千金。 侍女们小心翼翼地捧过绫罗,踩着轻快的步子往宫门内走去,不出半刻,身影就消失在了重重的宫墙之后。 车夫在一侧低眉顺眼地弓着腰,静静等着他们把那些织物带走,最后从妖女那里受了赏钱,便牵来了另一匹马,拉着车走了。 厚重的宫门再一次缓慢地合上了。 晨光渐盛。 妖都里的行人渐渐多了,车夫拉着马车,绕过无数条妖物掺杂横行的街巷,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家宅邸前。 宅邸的门上,挂着一道黑木牌匾,但那门匾很旧了,上面的字迹模糊不堪,只能依稀看出当中的一个“奇”字。 车夫跳下马,摘了蓑笠,抬头开了一眼,露出一张莫约四十岁上下、中年人的脸,接着,他伸手在宅门前扣了三扣,便跟着推门而入。 入了门,是个极大极深的院落,但久未修缮,显得有些旧了,杂草在院内丛生,显得有些荒凉枯败。但即使如此,也掩饰不了这宅邸蕴藏着的豪奢气派。抬眼望去,亭台楼榭无一不是设计奇巧。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道狭长的回廊,回廊两侧临水,水中莲花开落,鲤鱼漫游,是一副如画的好景。而在回廊的那一头的屋门前,显然留有什么人打扫过的痕迹。 似是被他开门的声音惊动,那里的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出片刻,一个身着鹅黄衣裙子的少女忽然推开门,朝他走了过来。 车夫看到少女的长相,接着摘了帽,朝着她跪下一礼:“见过梦幽郡主。” 梦幽停在他身前,同他点了点头,笑着道:“文叔,不必多礼。” 她顿了顿,压了压嗓子,又问,“事情都办妥了么?” 见文叔点了点头,梦幽便是满意地一笑,接着她虚虚地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浅笑着道,“辛苦您了文叔,快同我进屋喝盏茶吧。” 言毕她转过身,身后的车夫——文叔应了一声,跟着梦幽一同进了屋。 屋内不大,且没什么饰物,显得空旷而昏聩。正厅的烛台上燃着几方烛火,火光微微晃动,一个腰佩长剑、身着素衣的年轻女子站在烛台前,听到身后的动静,那女子回过头,露出一双极冷的眸子。 车夫看她一眼,被那眼中的凉薄寒意扫得怔了一瞬,接着忍不住后退一步,竟在发顶露出了一对妖耳! ——险些就露出了穷奇真身。 见状,一旁的梦幽连忙开口,同他解释道:“文叔莫怕,这位是丁姑娘,不是什么恶人。” 说着,见文叔面色一顿,接着放松下来,煞白的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些许,梦幽便又望向女子,同她道: “丁姑娘,这位便是我同您说的那位与我同族的文叔。他在妖都城负责运货,平日会往来于人、妖两界,消息广灵,就是他替我打听到那人的下落的。” 话音落下,那女子回过头,赫然正是丁曦。 三天前,丁符突然失踪,她为了寻找他的踪迹,便开启了探灵之术,随着梦幽一起追踪过去,最后竟然找到了这东境妖界里。昨日夜里,她刚到这妖都城,便被梦幽带到了这处宅邸之中,据说此处是穷奇一族旧时在妖都的住所,可以躲过妖兵的搜寻。梦幽让她先在这里略等等,不日便有一位与她同族的人传来消息。 第47章 果然,今日一早,这位文叔就来了,显然他就是梦幽所说的那位族人。 她回过眸,察觉到对方的反应,便意识到自己方才可能不小心流露出了杀伐判的杀意,以至于吓到了对方,随即她默然地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敛去了眼底的神色,朝着文叔欠身一礼: “多谢相助,有劳了。” “姑、姑娘客气了。” 文叔结巴地答了话,随着梦幽的介绍,他朝她回以一礼,模样似乎不再怕了,但举止却有些惶恐,且不敢再抬眼去直视她。 梦幽看了一眼丁曦,察觉她眉间虽未显露神色,但看着有些黯淡疲惫,便替她开口道:“文叔,不必如此拘礼。” 说着,她刻意将语气放得轻松,“这位丁曦姑娘虽寡言,但要说起来,她还是我族的救命恩人呢。” 闻言,文叔先是一怔,接着他眉间一跳,似是明白了什么,重新抬眸望向丁曦,面上显出分明的诧异来,语气惊喜地道: “原来您就是医神丁曦!” 说着,他的声音忽然颤了颤,过了片刻,竟是忍不住跪了下去! 接着他面朝丁曦,极为激动地道: “文某竟是不知,实在失敬!姑娘当年在古妖都的救命之恩,文某没齿难忘、没齿难忘,今日替族人向丁姑娘叩首道谢,愿以命相报!” 他一边说,一边神色激动地朝着丁曦用力一叩首,接着顺势抬眸,这才真正地看清对面人的长相。 是个姿容极美的女子,但偏生气质冷得逼人,以至于往往叫人不敢直视她。哪怕偶尔会有大着胆子的人敢偷看她一眼,也会在第一眼被她出尘的冷然气质所震慑,从而忽略了她的容貌。只有真正靠近了直视着看,才能发现,那寒意之下,是一双好看得不似凡人的眸子,带着冷淡而孤寒的美,如同子夜的薄月。 而随着记忆被唤起,文叔这才想起来,当年那个在古妖都救下他们的女孩,虽然气质与现在大不相同,也是生着一双这般出尘的眸子。 当年,人、妖两届混战,妖王姬肆胁迫他们这些居住在妖都的妖族去人界作恶,穷奇一族不肯受命,却又因为势力日渐衰弱而无法与之正面反抗,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各自带着自己的家人逃往鬼界,然而不巧的是,他带着族长少夫人、以及尚还年幼的九公主梦幽一路往西逃去,刚一到古妖都,被正在杀妖的仙门弟子误会,在他们的围攻之中受了重伤。后来等快逃到平邺城的时候,他本以为穷奇一族的气数尽了,只能绝望地在平邺山下残喘。 而快要陷入昏迷的时候,那身形单薄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先是将长剑抵在了他的眼前,他以为自己要被捅死,然而没想到,过了片刻,那长剑却被收回了,女孩脆生生的嗓音响起来,有些恍然地道: “不对,这血迹是你自己的,你没有伤人,而是受了伤。” 接着女孩俯下|身,带着安抚之意冲他笑了笑:“别怕叔叔,我不杀你,我救你。” 接着,女孩伸出小小的手,抬手结印,轻轻地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疗伤符咒,且之后又在他的请求之下,救回了梦幽身受重伤的母亲。 没想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居然还能看见她,还能这般,同她道谢恩情。 文叔跪在那里,抬眸望着她,一边不停地道谢,语无伦次,末了竟是要落下泪来。 丁曦闻言一怔,显然这才回想起眼前这人是当年自己救下的那只穷奇,接着,她回过神来,那双一贯冷淡的眸中浮现出几分无措来。 她向来是习惯了救人,却总是无法习惯被救下的人用这般感激的眼神看着,也不习惯别人同他道什么“以命相报”,因为她会感到愧怍,感到自我厌恶。但偏偏她又是冷淡惯了,也不懂得怎么去回应。 因此她先是下意识地抿着唇退了一步,接着却觉得这般举止显得很是无礼,又见对方似是打算长跪不起的样子,只得克制住自己习惯蹙眉的动作,一边伸手扶起他,一边极力放缓自己的习惯冷淡的语气,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 “您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治病救人乃医者之职,是丁曦应当的。” 说着,文叔被她扶着站起来,好半晌,才被梦幽安抚着平复下来。 见状,丁曦这才收回手,恢复了如常的淡漠神色。 屋里恢复了安静。 良久,梦幽倒了一杯茶递过来,文叔接过,一边饮茶,一边看着眼前人,渐渐止住了泪意,然而看着看着,他忽然有些感慨—— 昏暗的烛光之下,那青衣女子像是知道自己神色过于冷厉,容易吓到旁人,于是为了收敛自己眼底的漠然,便刻意地垂着眸,像是收了鞘的长剑一般收起自己的锐意,一动不动地默然站在那里,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般。 分明依旧是当年那般善良的性子,可整个人却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再爱笑了。 ——而这,是受过什么样的苦难,才会把她从一个无暇的女孩儿,焠成了如今长剑一般的冰寒冷厉? 文叔看着丁曦,像是长辈看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孩子,蓦然有些心疼起来。 眼看他又要止不住地说些什么,梦幽连忙又一次开口道:“对了文叔。” 她有些匆忙地道,“前几日,我请您探听的事,有眉目了么?” 听到这话,文叔才跟着转移了注意力,被提醒着想起了自己今日过来的目的,跟着他收回眼底的复杂情绪,恭敬地答: “打听到了。” 他直起身,看向梦幽,声音多了些肃然:“公主要找的那位小公子,确实就被关在宫中,且他被具体的位置我也已经查出来了,就在紫熹宫的密室里——” 他话音落下,一旁的丁曦忽然抬起眸子,朝他看了过来。 但文叔未曾察觉,只接着道:“——而且我打听到,那妖王姬肆近日之所以频频在人、妖两界间往返,似乎不仅是为了搜罗各种绫罗珠宝,还是在两界之中各种年轻貌美的女子,想要在紫熹宫大摆筵席,献给那位被他捧着新上任的‘妖帝’。若是公主想要潜进去救人,我可以将您打扮成献祭的美人,之后再找在宫内任职的族人接应您出来,便可保您万无一失,只是……” 说着,他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 “只是什么?”梦幽问。 文叔面露踌躇,似是有些犹豫该不该说,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只是听说,这位新任的妖帝虽然从未出宫,但修为确实高深,且生性残忍暴戾,若是被他察觉,恐怕有些危险。” 梦幽正要说些什么,这时,一旁原本默然站着的丁曦忽然开了口,冷淡的声音带着一点诧异,道:“等等——” 她蹙着眉,“你说他……残忍暴戾?” 这话带着几分惊疑不定,文叔倏然被打断,面上一愣,接着显出些疑惑,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末了还是答了句是,又解释道: “因为我听说,那人之所以被拜为新帝,是因为他曾替姬肆血洗了城东的所有不臣于他的妖族,并诛杀了上一代妖帝一族——也就是蟒妖一族,甚至剥了他们族人的蟒皮,出手十分狠戾。所以在以强者为尊的妖界,他才会被拜为妖帝。” 丁曦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怪异,像是感到难以置信,又像是有其他什么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文叔看她这样,觉得有些奇怪。然而一旁的梦幽看着丁曦,却是明白她为何这般反应—— 一个三年未见的人,忽然听到有人说他从一个温柔的人变得“残忍暴戾”,谁都难以置信。 况且那人还是…… 思及此,梦幽转而问道:“对了文叔,那你知不知道,那宴席是在何时开始?” “已经查过了。”文叔答,“就在今晚戌时。” “这么快?”梦幽一惊,“那我现在就——” 然而她还未说完,一旁的丁曦忽然出声打断她: “不必了。” 她神色极冷,不容拒绝地道,“不必劳烦两位,今晚我亲自过去。” ———— 皇城内,紫熹宫密室。 幽冷的地牢深处,有一道极宽的沟渠,沟渠之中,墨绿色的浓稠汁液被点燃了,火光在其上摇晃,烧得猎猎作响。 那汁液透着火油一般的粘密质感,是由沙蟒的皮熬制而成的,又被灌注了鲛人血,燃不尽,烧不灭。 而在这火渠之上,挂着一个人。 厚重的铁链倒挂下来,扯着他的双腕吊在这火渠之上,那人无力地低着头,气息微弱,奄奄一息—— ——丁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身下的火越烧越旺,手腕上的铁链也被烧成了红色,带着烫人的温度,死死勒着他的血肉,几乎要钻入他的骨髓。 但他脸色仍是苍白的,因为被喂了骨寒散,体内是极致的冷,与身下的极热交织在一起,让他时时刻刻都生不如死。 而偏生,他被人施了咒,此刻什么也看不见。 第48章 在这长久的死寂与黑暗之中,他被折磨得快要丧失了神智,知觉渐渐变得麻木,也几乎分不清自己被关了多久—— 一天?一个月?抑或只是数十个时辰?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除了最初他醒过来时出现的那个,和游泽的声音一模一样的人之外,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里。 ——是的,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人就是游泽。 他宁愿自己是被骗了。从遇到游祈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已经被骗了。 游祈少主一定会没事,而至于他…… 他只是一只鬼魄修成的半仙,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灵识,能活一世已经是难得的福分,更何况,他还在机缘巧合之下活了两世。 所以,他死了便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可…… 他又有些犹豫地想,可曦殿下该怎么办? 她把自己当作亲生的弟弟、余生唯一的挂念,若是自己死了,她会不会难过? 虽然他知道,曦殿下这几年在为自己自称“奴”的习惯而生气,但,她终归只是想再听他喊她一声“姐姐”,并没有嫌弃他的意思。 她那样善良的一个人,又那样疼惜自己,甚至在当年两界动荡的那般混乱岁月里,她都是抱着他的骸骨不肯撒手,想方设法来救下自己。 若是他又死一次,她肯定会很难过吧…… 因为这一次,他可能连骸骨都要烧尽了,什么都不能留给她了。 “姐姐,对不起……” 低哑的声音落下,丁符闭着眼,意识一点一点消散,又一次被拖入到了无尽的黑暗里。 而与此同时,在他头顶之上。 紫熹宫的正厅内灯火通明,妖王正在此处大摆筵席。 四方席位都坐满了,妖族的各组族长也都已经到场入座。舞女们早已踏着妖娆的步子跳了不止一曲,丝竹之声绕梁盘旋,宴席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了。 侧席上的姬肆醉了,他穿着一身殷红的长袍,半倚着身子,面色微醺,一双凤眸亮得摄人,眼角泛着被酒气熏出的微红,愈发显得他面容阴柔。 但他身后的正席,却是空着的。 ——那是留给妖帝的位置。 然而眼下觥筹过半,妖帝却迟迟未现身,宴席上的宾客开始有人小声地议论起来。 都道这新任的妖帝修为极高,但却无一人见过他的真实样貌,未免有些惹人好奇。但除了好奇,还有些人则是不服气,觉得这人或许是徒有虚名,才会可以在众人面前隐藏真身。 要不然,这专程为他而办的酒宴,他怎么会迟迟不敢出现? 这么一想,那些人愈发笃定姬肆是在诓骗他们,拿着此人当幌子,好在这“强者为尊”的妖界揽下大权。 于是宴席上的宾客,或好奇,或怀疑,都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一些人开始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另一些人甚至开始整理衣物仪容,准备起身离席了。 而就在这时,九头乌一族的族长鬼渊走上前来,朝着姬肆略略一礼,似要进言。 大殿安静了一瞬。 鬼渊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妖王殿下。” “臣等今夜赴宴,只因您在这妖界的威信远扬,且又深知您向来是金口玉言,从不失信于他人。只是今日,眼下已近下戌时,酒已过半,臣斗胆一问,不知何时能有荣幸,亲眼一窥您口中所说的,那位妖帝陛下的真容?” 他这话看似客气,但其中深意却是极为险恶,表面上是先赞赏了姬肆一番,但却是明褒暗讽 。倘若姬肆未能作出回答,便意味着他会失信于众人,威名再难在妖界服众。 因此,等他话音落下,众人都有些好奇地看向姬肆。 大殿内静了一瞬。 良久,丝竹之音再一次凌凌奏响。 那侧席之上的姬肆似是未听到他的话,毫无反应,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只依旧半眯着眼,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的金盏,又懒洋洋地饮了一口酒,像是真的醉了。 见他这般,鬼渊只当他是故作镇静,便勾了勾唇,面上露出不屑,语调也跟着高了几分,神色愈发傲慢无礼,转而直起身朝着众人道: “诸位,自古以来,我妖界妖帝之位,向来是能者任之,臣看既然这位新陛下无空坐这尊位,那不如——” “——不如让臣等在此一争高下,重选强者,再拜新帝” 众人一惊,就连舞女们都怔然了一瞬。那总是不绝于耳的丝竹之音戛然而止。 四周寂静,可闻针落。 宴席上的众人先是面露惊讶,然而片刻之后,有些人回过神来,却是被他说动,接着竟放下酒盏,露出赞有些跃跃欲试的神色来。 见状,鬼渊愈发得意。 他张了张口,正要再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道猩红的血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晃得他下意识地闭了眼。 紧跟着,一只冰凉的手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带着骇人的力度,把他那句话掐回到了嗓子里。 鬼渊还未来得及回神,却听得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笑声,落在他耳侧。 那笑声极为散漫,然而,却有一股森然的压迫感向他袭来,接着,有人附上他耳侧,低笑着开口: “孤在这儿呢,爱卿。” 那话语带着说不出的煞气和寒意,鬼渊悚然一惊,正要下意识回头,然而却在睁眼的下一刻,整个人倏然被那只手捏成了粉碎! ——血雾弥散。 幽幽月色落下,洒在紫熹宫前,皎白一片。 那猩红的光亮闪过,几乎只发生在转瞬之间,众人几乎都没来得及回神,而那族长鬼渊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鬼渊化作的血雾顺着那红光蔓延开来,又将皎白的月色染成了绯红。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 倏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啪地一声,发出清脆声响。 ——竟是有人惊掉了酒盏。 那人坐在酒席上,正惊恐地睁着眼,望着鬼渊消失的地方。 那里站着一个人。 是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头戴帝冕,穿着一袭赤黑色广袖衮服,金丝线绣着的四象兽张扬地点缀其上,又有猩红暗沉的薄雾在周身萦绕着渐渐散去,衬得那衣袍上的兽首如同染了血活物一般,使得那人的身影透出逼人的邪煞魔气。 接着,似是被酒盏落地的声音惊动,帝冕之上的旒珠微微晃动,那人回过头来,望向他。森白的月光倾斜而下,照出一张俊美至极的脸。 第30章 美人劫|之三 夜渐深了。 皇城宫内,随着紫熹宫的宴席撤去,复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寒意随着惨白的雾气弥散开来,将原本就幽长的宫墙窄巷衬得愈发朦胧昏暗。 有夜巡的妖兵队伍手提长刀不时从此处经过,在青砖铺就的路面上踩出齐整的步伐。其中有一队,领头的是个方脸校尉,麾下的是一队穷奇兵。 在他带队经过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刚从宴席上退下的姬肆。 姬肆摇摇晃晃地面朝他走过来,像是已经喝得烂醉。方脸校尉见是他,便停下来,朝他躬身一礼:“参见王上。” 闻言,姬肆柔美狭长的凤眸微微侧过,带着醉意睨了他一眼,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朝他摆摆手:“平身吧。” 校尉垂着眸,恭敬地应了一声,起身欲走,然而刚迈出几步,却听那姬肆又道:“等等。” 校尉脚步一顿,低埋在阴影里的脸色悄无声息地变了变。 身后的姬肆绕过来,停在他身前,又朝着他微微俯过身,微微眯起了眸子,开始打量起他来。 甜腻的酒气随着他的靠近而扫过来,那校尉被姬肆的视线盯得浑身发毛,却又不敢乱动,末了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末将文鹰,不知王上有何吩咐?” 姬肆不答,只继续瞅着他看,就在他差点以为要被看出什么的时候,姬肆却忽然收回了视线,微微往后站直了身子。 “没什么事,滚吧。”姬肆冲他挥挥袍袖,带着疲惫道。 校尉应了一声,躬身往后退了几步,抬眸看着姬肆摇摇晃晃地走远了,这才站直了身体。 他盔甲之下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直起身的时候,竟是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身后的穷奇兵士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一边压低声音道:“文叔,你没事吧?”说着他顿了顿,有些后怕似的道,“方才好险,差点以为被他看出来了。” 文叔冲他摇摇头,答了句无碍,半晌才缓过神来,颤着声道:“文鹰,我交代给你的事,都办妥了么?” “办妥了。”文鹰答,“我按照您的吩咐,隐藏容貌打通了几处人脉,已经悄悄地将那位丁姑娘送进去了。此刻,应该是与其他几位女子被姬肆献上的女子一起,待在后宫的央燃殿内。” “后宫?”文叔微露诧异,“那妖帝是把所有女子都收下了?” 第49章 文鹰点了点头,道:“当然。想必您也听说过,妖帝虽说生性暴戾,但素来对姬肆敬重有加,甚至说是言听计从也不为过。那些美人珠宝都是方才在宴席上,那姬肆亲自给他送上的,原本妖帝还因为不悦杀了一位族长,结果就被姬肆这三两句给劝下了,所赠之物也都照单全收,还说明日要对那些女子封赏妃位,并从中选出一位帝后。” 他话音落下,良久,文叔都还带着惊愕,末了,他回过神来思忖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罢了。” 他道,“想来她修为高强,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走吧,我们去找个地方,看之后如何接应她。” 文鹰道了句好,便重新归队,几个人一同离开了。 ———— 夜凉如冰,寒意逼人。 雪愈下愈大,央燃殿外的那处幽然湖上,已经结了一片厚厚的冰面,上面几乎可以行人。 有一位宫女为了抄近路,便从这湖上经过,径直地往央燃殿走去。 她踩着匆快而轻巧的步子,一路穿过大殿内院,推门入了殿内。 冷冽的寒风随着她推门的动作灌入屋内,案上燃着的烛火晃动了一下,烛光闪过,照出几位正面朝大门、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 听到动静,女子们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张模样姣好的脸,随着抬眸的动作,几人身上披着的红纱绫罗微微浮动,闪着柔美的光泽,衬得那些容颜愈发水嫩娇艳、楚楚动人。 宫女朝着几位女子略一躬身,恭敬地道:“几位姑娘,陛下已经快到了,请随我来。” 说着,她便带着女子们一路无话地出了后边侧门,往内殿走去。 穿过内院的悠长回廊,四下寂静而幽暗,女子们排成一列纵队往前走着,无一不是走得敛声屏气、小心翼翼,一边目光怯怯地垂着眸,连头都不敢抬。 有个年纪最小的少女走在正中间,在路过一道台阶的时候,一不留心被繁复的纱裙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下去,又被身后的女子伸手扶了一下。 “当心。”女子轻轻开口,一边扶着她重新站稳。 少女抬起眸,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走最前面的宫女,发现似乎没有被发现,便回过头冲那位女子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谢谢姐姐。” 女子动作一顿,似是被她的称呼弄得怔了怔,末了又神色淡淡地点点头,重新垂下眸,继续随着前面的人往前走。 穿过幽深亢长的回廊,又绕过一道转角,终于到了内殿寝宫,眼前跟着骤然一亮。 女子们被这光一晃眼,下意识用薄袖挡在眼前,又隔着红纱抬眸望去,接着都忍不住顿住了脚步—— 眼前竟然是一座用琉璃搭建阁楼。 抬眼望去,橙红通透的灯火流光从眼前熠熠飞闪而过,照出头顶铺开漫天的血色琉璃,那琉璃亮得像星辰,落下华美而斑驳的光影,斜斜地照过来,又有如水的皎白月光从中徜徉着漏过,仿若能听见汩汩之声,美得如同幻境。 宫女走在最前,一边引着他们入内,一边缓声道:“几位姑娘,此阁名叫血灵笼,由三千只朱雀血浸染的琉璃碎片所搭建,是特意为几位准备的,还请几位在此等候片刻,帝君陛下稍后便到。” 说完,她躬身一礼,接着缓步退了下去。 女子们站在阁内,有些无措地看着宫女的身影消失在光影之外,显得有些畏惧和茫然。 中间的少女四处望了一眼,扯了扯方才扶过她的那位女子的衣袖,怯怯地轻唤她:“姐姐。” 女子原本正看向远处,闻言,她回过头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她声音极淡,侧眸望过来,皎白无暇的月光落在她脸上,就连脸上的神色也是淡淡的,但少女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样子,原本还带着几分害怕的大眼睛忽然弯了弯,却是朝她笑了起来,一边道:“姐姐,你真好看。” 女子一顿。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似是不谙世事,那张笑颜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嗓音又轻又软,见她不答话,于是又接着道:“姐姐——我可以这样喊你么?方才多谢你帮我,我叫颜兮,你叫什么呀?” 说着,像是素来喜欢与人撒娇的小孩子一般,少女扯了扯女子的袖子,忍不住轻轻晃了晃。 女子被她略显热情的态度弄得有些无措,她好看的长眉无意识地蹙了蹙,像是不大习惯被人这样对待,却没有拽回自己的衣袖,只是垂下了眸子,有些犹豫地张了张口: “我……”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说完,忽然,二人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有人替她答道: “她叫丁曦。” 那是一道极为好听的男声,低沉得仿佛泛着回响,显出几分蛊惑的意味,落在耳侧之后,听得人心弦一震。 只是四个字,再平常不过的四个字,可在这声音落下的那一刻,丁曦觉得自己的心跳断了一瞬。 ——仿佛时时刻刻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走在悬崖之上的人,突然一脚踏空,坠入到无尽的深渊里。 坠下的瞬间,灵魂离体,肉|身解脱,惊喜与愕然不分伯仲、欢欣和悲意不分彼此,失重感从天而降,砸得她措手不及,却控制不住地坠落下去,又在同时感受到了飞起来的感觉。 她那双冰冷沉静的眸子之中,忽然浮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像是冷冰冰的神像被点睛之笔唤醒,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 接着她缓缓回过身,抬起眸,看过去。 眼前是一双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 那双眼中的双瞳很浅,显出草木般的温和色泽。眼线起伏也是天生温柔而缱绻的,很适合带着浅淡的笑意—— 因为她知道,也记得,这双眼一旦笑起来,便像是含着一处融融的幻境,能轻易叫人溺在其中,如沐春风。 她曾无数次看到这双眼、回想起这双眼、梦见这双眼,也曾无数次,被这双眼温柔地望着。 在她欢欣时、痛苦时、甚至是绝望时,只要她回头,便总在那里,望着她,浅笑着。而眼底是上千年都未曾耗尽的倾恋和纵容。 ——可到了如今、此刻、现在,那眼里的种种温柔,终究还是耗尽了。 这双眼不再笑了,于是温柔也消失了,落满了可怕而森然的戾气。而那双好看的长眉分明是舒展的,可是眼底却没有笑意,眸中的神色是那样陌生,那样冷。 丁曦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然而片刻后,却又忍不住朝他伸出了手。 ——仿佛死到临头,饮鸩止渴。 她脸上漠然的冰冷碎掉了,像是漫天落下的琉璃光,清妍的眸子悄无声息地红了,伸出手,用苍白修长的手指碰了碰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 可碰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凉。 那寒意侵入骨髓,叫她的指尖都蜷缩了起来。她面上的双眉蹙起又舒展开,笑了笑,可笑意还未来得及落到眼底,却又红着眼,忍不住落下泪来。 苍白的月色照着她,可她的脸却比这月色还要苍白,终是忍不住张了张口,带着痛苦的、却又心甘情愿的思恋,唤他: “泽……” 那样轻的一声轻唤。 可却也是他苦等了两世的一句轻唤。 为了这一句轻唤,他曾为了她放弃一切、散尽修为,为了她跳下黄泉、受轮回百苦,为了她满身疮痍、遭恶咒焚心之痛。 固执、偏执,像个守着水中月的痴人。 可如今,那月色终于升起了,照向他,而那守月的痴人早已是累极了,在漫长的等待里耗尽了自己,于是转过身,跳下万丈深水,将那一捧痴心溺死了。 只剩那穿着赤黑衮服的妖帝立在这里,隔着冰冷的冕旒望着她,眼底是再也化不开的凉寒。 “丁曦姑娘。”他挑起眉,“好久不见。” 低沉的嗓音分明是那样格外悦耳,却也是那般残忍地打碎了丁曦的梦。她缩回手,悄无声息地垂下了眸。 良久,她都不知如何开口。 琉璃光转,静默无声。 妖帝看着眼前的女子,觉得她仍是像自己记忆里那样,冰冷孤寂得像是寒月,永远都不愿意对着自己展露笑颜。方才第一眼看到自己时,那神色也不像是有多愉悦,但好歹还看了自己一眼。而眼下,她似是已经回过神来,却是跟着移开了视线,连看都不想再看自己一眼了。 然而,此时此刻,却又终是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 她似乎对自己多了一份畏惧,被迫换了一身绯红如云的绫罗薄纱衣,在绰约的红纱里露出光滑白皙的脊背,又为他披散着万千青丝,清妍如雪的脸上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苍白脆弱来。 她这是……亲自把自己送上门了么 那还真是,有意思。 这般模样的她,倒还真是罕见。比起从前的模样,更显得憔悴,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美…… 第50章 思及此,妖帝无声地勾了勾唇,接着,他顺着自己的心意伸出了手,猛然扯过了她单薄的衣裳。 丁曦正垂着眸,还未从方才的恍惚中回神,冷不防被他一下拽了过去,扑到了他的怀里,又被他捏起了下巴,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桃花眼离她接近,此刻正危险地眯起,露出略有深意的笑意来,他略微歪了歪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之物一般打量着丁曦,轻轻开口道: “三年不见,丁姑娘倒是愈有姿色了。” 说着,他微微勾唇,忽然朝她倾身靠了过来。 温热的气息带着勾人的酒香,隔着咫尺扫过丁曦微凉的皮肤,烫得她脖颈僵直。她呼吸一乱,听得他薄唇轻启,在她耳边轻笑着道: “孤决定,就要你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道冷白的细长锁链从那琉璃之上轰然飞下,相撞着发出簌簌的声响,如银蛇一般直直朝着丁曦窜过来,接着,竟猛然一下,狠狠地捅穿了丁曦的琵琶骨! 猩红的血倏然四散飞溅,原本站在周围的女子们随之骇人一惊,紧接着,便都惊恐地从这灵笼中逃开了。 猝然的痛意迫使丁曦闷哼一声,而未及她回神,那银蛇一般的长链忽然又在她骨血里动了动,扯着她撞入到他的怀里,又抵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他,接着视线撞入了他的眸子里。 从未隔得这样近。 妖帝看着她,似是想要看清她脸上露出的痛苦,又被这铺面而来的浓稠血气所取悦,忍不住勾了勾唇,用低沉的缓声道: “此链名为温柔骨,与这血灵笼一起,是姬肆专为孤选定帝后所设的一处阵法。且一旦开启,便无法中止,须得等长链入骨,在入阵者体内结出柔软的骨钉,最后彻底锁住笼中美人,才会停下。故而此阵,名为,美人劫。” 他勾着唇,微一挑眉,毫无温度地道,“如今想来,这阵法对柔弱美人终归还是残忍了些,只是孤方才实在是不小心,这才开启了法阵,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残忍的寒意,然而话音落下之后,怀中的丁曦却久久没有开口,像是被那彻骨的痛意所迫而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整个人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那银白的细长链没入了她单薄的脊背里,猩红血迹缓缓流下,蝴蝶骨似是被这滚烫的血水烫到了,正微微发颤,又被那血迹衬出惊心动魄的雪白。 当真是肤如凝脂。 怀中的美人垂着眸,纤长的眼睫如羽翼垂落,随着忍耐的动作而轻轻地颤抖着,从他这般角度望去,竟显得几分楚楚可怜起来。 良久,她似是痛得有些恍惚,便愣愣地抬起眸,露出泛红的眼尾,看向那双桃花眼。 妖帝与她对视片刻,看着她苍白而茫然的神色,无声地勾了勾唇,接着有些愉悦地眯起了眼。 又过了片刻,剜心刺骨的痛楚已经使得美人姣好的双眸不复清明,像是碎裂的冰,成了两汪雾气朦胧的水潭,却仍是带着些迷醉的神色看着他,神色格外勾人。 然而忽然,随着他方才的眯眼,那双蒙了尘的眸子忽然亮了些许—— 丁曦在恍然之间,发觉咫尺之遥的那双桃花眼底,不知何时有了一点微末的笑意,虽然仍是冷的,可她却忍不住为之双眸一亮。 他……他是在笑么? 丁曦看着他,那双摄人的双瞳不时有猩红血光掠过,浓稠如墨,却是衬得他的眸灿若星辰,比琉璃的碎光还要好看,好看得几乎都有些不真切了。 ——以至于丁曦又怀疑自己方才看错了,于是便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 她痴然地望着他,朱唇轻启,却是发不出声音,只是虚无地呢喃着: 是我看错了么?泽尤哥哥…… 你此刻,真的是在笑么…… 然而彻骨的痛意又一次淹没过来,美人的双眸也随之再一次涣散起来,似是被这笑容所摄,片刻间,就叫她没了神智—— 好痛…… 仿佛骨髓被人钉死、魂魄受人蛊惑、神智溺入深水,那长久伴随着的头疼再次出现,迫使她不再冷静、也不再清醒—— 她觉得快要自己疯了。 即使是如此,她仍是不舍得将视线从那双桃花眼上移开,只是这样望着他,她便感到自己体内那颗长久冰封的心也跟着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带着巨大的回响,震得她恍惚以为眼前人真的笑了起来。 于是她勾起唇,如同受了蛊惑一般,也朝他露出了笑意。 接着,她又一次伸出手,碰了碰那缱绻而温柔的眼角。 她想,让我放纵一次吧。 因为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泽尤哥哥…… 从你被仙祖带走、在婆娑林内闭关修炼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真正地见到你,到如今,两生两世,我真的好想你啊……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轮回之中忘了你,两次,先是忘了前世的你,又忘了此世的你,为什么我会那样待你? 我贪恋了那样久的温柔笑意,为什么会被我那样抛掉? 在你当年闭关出来之后,发现那个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你的妻不告而别的时候,你该有多绝望? 在西境榕树下,我忘了你,又防备你、质问你,逼着你将旧时遭受的痛苦重新提起的时候,你该有多难过 在麒麟城贾府前,我没认出你,还将你认成了伤人的妖魔,将剑尖指向你的时候,你又该有多痛? 可即使是那种时候,你也总是笑着的——你笑着散尽修为、追着我入了黄泉,笑着替我瞒下了所有让我痛苦的回忆,又笑着拼死救下了我。 而到了如今,你已经被戾气所操控,因从君令而入了魔,再也不似从前。 你一世为神,一世为人,又一念成魔,却都是为了我。 即使到了如今,你,还肯对我笑么? 若是锁着我,便能让我看到你的笑意,那么—— “锁牢一点……” 疯狂的心跳声里,丁曦听到自己终是开了口,像是痴迷不悟的信徒,对着想要毁掉自己的邪|神发出祈求。 又卑微,又痴狂。 她说—— 锁牢一点。 只要你肯对我笑,泽尤哥哥,我就再也不离开你。 哪怕你用铁链锁住我、困着我、折磨我,让我受千百中种刑罚,偿还你曾为我遭受过的一切苦难。 丁曦捧着他的脸,痴然地呢喃—— 只要你肯再笑一笑。那么…… “……锁牢一点,我不介意。” ——我不介意,泽尤哥哥,我什么都不介意,甘愿入这美人劫,沦为笼中物,只要你笑一笑。 只要你笑一笑。 第31章 美人劫|之四 翌日。 皇城宫中传出流言,说昨夜宫内宴席上,帝君陛下心情欠佳,不但亲手杀了一位妖族族长,还将妖王姬肆所赠的十一位美人收入央燃殿,最后独留了位姿容一绝的,却不为美人容颜,只锁在笼中当作玩物,而后又将那美人留在寒冷的雪地里,自己却仍是如往常一般回了勤政殿。 当真是君心难测。 但姬肆却不以为意,只仍是整日不见人影,也不顾宫中诸事,似是在另忙着什么。 因此,妖王献美人,为陛下择帝后一事,便就这般匆匆落幕了,宫中人甚至连那些所谓的绝世美人的裙角都没见着,不免觉得有些微微的失望,却都不敢冒死跑去偷看。 但好奇之下,总有一只大胆的“猫”。 妖王姬肆有个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唤作沨漾,是个骄纵又冷傲的魅妖少女,平日里被妖王宠得没边儿,胆子大得紧。而又因为陛下看在妖王之面,对她向来也是纵容和宽恕,故而此人在这皇城宫中,可以说是横行霸道也不为过。 但偏生她又聪颖得很,继承了她兄长的奇兵诡阵之术,擅带兵,及笄之后便被封了妖界擢英将军,所以愈发无人敢惹。只是幸亏她平日里素来喜欢待在城西的练武场,倒是不常入宫。 然而今日午时,这小魔女也不知是从哪里听了些什么,突然又回了宫中。甫一下马,就说要去看新来的绝世美人,兴致勃勃。而宫中人谁也不敢拦她,也不敢跟上去,最后只能由着她独自一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央燃殿。 帝君陛下此刻在紫熹宫议政事,此处便无人留守,沨熙到了这里,原以为是一副热闹景象,却不料冷清得很。 她穿着一身银灰色的细软盔甲,腰肢纤细却又不失韧劲。顾盼之间,少女的眉目风姿流转,又推开宫门,佩刀负手走在雪地上,神色间显出张扬又娇艳的美。 然而入了门,刚走上几步,却见央燃殿四下无人,仍是一片死寂的静。 她以为自己来晚了,那些美人都如传言那般,已经被那喜怒无常、不解风情的妖帝赶走了,便露出几分失望神色,正要回去,忽然又在无意中瞧见了身下那平整洁白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些印记。 第51章 由于常年练习射艺之术,使得她视力极佳,因此哪怕那印记隔得极远,然而只凝神细看片刻,她便看出了那是一道细瘦的脚印。 ——人族的脚印。 那脚印很纤细,看着就是女子的脚印,且似乎是赤脚踩着雪地上的,因此不可能会是哪位宫女的脚印。 那,莫非是哪一位美人还在此处? 沨熙在传言那里只听了一半就跑来了,又因为传言也是真真假假,所以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昨夜共有十一位美人,且个个美得不可方物。 偏生,魅妖一族天生就好美色,于是她心念一动,决定跟着那脚印去看看。 ———— 天光渐渐亮了。 昨夜被突然出现的妖帝吓到之后,那些女子们都一齐躲回了央燃殿的偏殿,蜷缩在角落里,又惊又怕,担心自己也会遭到那般虐|待,吓得几乎不敢入睡。 然而最后,随着夜更深重,疲惫的困意袭来,女子们又一起缩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 唤作颜兮的少女醒来得最早,她想起昨夜里被留在血灵笼中的那位美人姐姐,觉得有些担心。再三纠结之后,终究还是决定大着胆子去看看她。 ——毕竟,那位姐姐人极好,若是以后能与她在这宫内有个照应,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她走得极小心,因为宫人们故意没给这些美人们鞋袜,而赤着脚走在雪地里,又极易摔倒,所以为了不惊动宫内的人,她几乎是一步一顿。然而幸好的是,一路过去,都没遇见什么人,最后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那血灵笼之前。 接着,她却忽然顿步在了那里。 昨夜光线昏聩,以至于她根本就没看清这血灵笼的外貌,而如今在这天光之下一看,却发现那赫然就是一顶由琉璃搭作的巨大囚笼。 千万片琉璃碎石被雕镂出绮丽的花纹,环绕成囚笼的围栏,又支撑出鸟翼般的巨大琉璃笼顶,在这漫天飞雪的映衬之下,琉璃染上的朱雀血变得剔透,愈显流光溢彩,像是无数散落的星辰,带着惊心动魄的奢靡和华美。 而那囚笼之中,锁着一个女子。 女子正悄无声息地倒在冰凉的地上,漫天飞雪飘落而下,而她却只披着一袭单薄如云的绯红纱衣,那纱衣几近透明,又从她雪白的肩颈之处滑落下来,脊背之后的蝴蝶骨上血迹斑斑,肌肤泛着冷调的苍白颜色,似是已然没了血色。然而却有几道细如银蛇的长链从笼顶垂下,残忍地没入到了她的骨血之中,禁锢着她,叫她的身形愈发显得单薄而憔悴。 竟是已被囚作笼中物。 颜兮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滞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救出那女子,然而不料刚一朝那靠近一步,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猩红的光亮—— 漫天的琉璃碎片随着这红光发出灼目的颜色,笼中的美人劫倏然开启,昏迷之中的美人被痛意唤醒,名为温柔骨的长链再次在她骨血之中疯狂地搅动起来,仿佛带着肆虐的恨意,钻入她的骨髓之中,几乎是片刻就叫她闷哼出声。 痛…… 痛意入骨,地上的美人浑身都在轻轻地发着抖,她长睫微颤,随即恍惚地睁开眼,看到昨夜唤作颜兮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囚笼之外,正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忽然被她惊动的血阵,不谙世事的少女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 少女瞪大了眼睛,看向囚笼,囚笼之中的美人吃力地抬眸,用涣散的眸光朝她看过来,好看的长眉正微微蹙起,似是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显然是自己方才碰到了什么机关禁制,所以才把美人姐姐给惊醒了! “对、对不起——” 少女满脸惶恐和内疚,忍不住后退几步,“姐、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你……” 她被吓得结巴起来,却又不敢再碰,只能一边道歉,一边眼睁睁看着那笼中美人被痛意所折磨,整个人也愈发抖得厉害。 怎么办、怎么办—— 少女被莫大的愧疚和惊吓逼得红了眼,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 终于,漫长的时间之后,随着她不再靠近,那琉璃上的红光渐渐熄灭,美人却快要被那灭顶的痛意所淹没,差点就要昏死过去。 她清妍的双眸之中已经没了神采,显出破碎的涣散神色,然而等那痛意稍稍平复了些许,却是舒展了双眉,朝着囚笼之外的少女轻轻一笑。 接着,她淡无血色的薄唇张了张,朝着她柔声说道:“别哭。” 她的气息极为微弱,连尾音都是颤的,但语调却极为温柔,像是安慰一般,朝她露出苍白温和的笑。 她说:“别怕,我没事的。” 又说:“你先回去吧,这里很冷。” 那声音微弱得骇人,到了后面几乎只剩气流声,说完这一句,她就彻底没了力气,连那浅淡的笑意都无法维持,又一次开始发起抖来。 颜兮却忍不住哭得更凶了—— 压抑的窒息感朝她席卷而来,她感到自己几乎要被愧疚所吞噬。 她、她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可是,哪怕是被姐姐斥责一句也好,她也不会这般难过。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像她这样的人?明明被人推入了冰冷的痛意之中,却是说着自己没事,还温柔地劝着那人离开。 愧疚感转为心疼,颜兮想要止住哭泣,却是让眼泪越发汹涌,几乎哭得要窒息。 而就在这时,有人出现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颜兮一怔,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隔着朦胧的泪眼,她看到一个身披软甲、竖着高马尾的少女忽然出现在她身后——赫然是循着她的脚印找过来的沨漾。 沨漾朝她俯下身来,一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一边勾唇轻佻地笑了笑:“小美人,你哭什么?” 颜兮呆愣愣地看着她,忽然就这般止住了哭泣,然而过了片刻,她回过神来,用哽咽的声音道:“将、将军大人——” 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少女身上的战衣,屈膝一礼,随即又抬手指了指旁边的血灵笼,一边用恳求的声音道:“您能帮我救救她么?她、她快要不行了……” 沨漾随着她所指抬眸一看,这才发现那囚笼之中还关着一个女子,且那女子还生得极美,不由得有些讶异地一挑眉。 这是……美人劫? 旁人可能未曾听说过这法阵是什么,可她沨漾研究过无数妖族阵法,却是对此甚为了解。 这法阵原是出自她魅妖一族的一种上古刑法,而那种刑法是专用来惩处和驯服不听命令的罪人的,故而极为险恶。 且不说建造血灵笼所需的耗费之大,单看那用上古密银打就的银白长链,就极为难得。不仅如此,此链名为温柔骨,实则却是一种带有至邪诅咒的魔物,一旦在中咒者的骨髓之上缔结出骨钉,便会再也无法取下,除非宿主魂魄消散。且在这之后,中咒者会极度渴望施咒者的气息,对其生出日渐依赖,之后再两人再分开,便会叫诅咒发作,使中咒者痛如剜骨,生不如死。 眼下被用在这样一个柔弱憔悴的美人身上,倒还真是……符合那妖帝游泽的作风。 可怜。 沨漾在心里叹气,觉得十分惋惜,然而一看那女子眉间隐约可见的血色印记,便知这法阵显然已开启多时了,无可挽回,谁也救不了她。 一旁的颜兮正巴巴地看着她,见她转过身来,却又朝着自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抱歉小美人,我救不了她。要不然,你去求求帝君陛下,让他过来靠近这笼子一些,那样还能稍微减轻一些那位美人的痛苦。不过呢——” 沨熙一顿,颇为遗憾地挑了挑眉,“——不过那位陛下素来绝情得很,你去求他,很可能会被杀掉呢。” ———— 皇城宫外,穷奇宅邸。 回廊内侧,文叔跪在地上,头压得极低,面色满是惶恐。 他身前站着一位女人,女人一身黑衣长袍,姿容娇媚,但脸色却隐隐带着怒气。 她看着文叔,几次欲言又止,像是被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她才终于用略带无奈的语气责备道:“文叔,您总说梦幽年纪小,她不懂事也就罢了,怎么这次连您也跟着她胡闹?若是我不来,你们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文叔惶恐地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女人又道:“若是在别的地方胡闹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这里!这皇城是什么地方,妖王姬肆又是什么样的人,您难道还不清楚么?她要是在这儿出了什么岔子,您让我如何跟她母亲交代?” 说着,见文叔头垂得愈发低了,她终是有些不忍地顿了顿,末了又似是感到有些疲惫:“行了。” 她朝着文叔摆了摆手,道,“您去忙吧,我有些乏了,先去后院休息片刻。今晚等她回来,你就让她过来见我,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跟我一起回鬼界。” 第52章 文叔答了句是,正准备退下,忽然又被女人叫住:“对了,文叔。” 女人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我听人说,去岁岁末这皇城好像封了一位极其年轻的人当新帝,且此人修为颇高,你知道他的来路么?” 文叔先是一顿,随即躬身答,“回三殿下。老臣只知道那位新帝是妖王姬肆亲自捧上去的,且他二人关系十分密切。但由于这位新帝上任以来几乎极少露面,且行事手段狠辣而果决,寻常人根本无法近身,是而老臣对其所知不多。” “原来如此。” 被唤作三殿下的女人——穷奇族公主梦黎略一点头,沉默着思忖片刻,末了又问,“那你可曾听说过他的名讳?” “姓氏倒是听说过。”文叔答,“似乎是姓……游。” 话语落下,梦黎手里揉着眉的动作猛然一顿,接着她睁开眼,脸上露出几分惊愕来。 “游?”她一边反问,一边跟着面色大变,语调也高了几分,“你说哪个游?” 文叔被她突然变化的嗓音弄得一惊,正一脸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又发觉梦黎似是被什么吓到了,原本如常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慌张起来。 过了片刻,她突然面色肃然、语气冷冽地道:“你现在就去把梦幽给我叫回来!她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瞒着我,是要翻了天了!我非得狠狠罚她一顿不可!” “这……”文叔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犹豫地为难道,“三殿下,不是老臣不肯,只是小殿下都已经入宫了,此刻还未到夜里,各处巡访守备森严,不但我们进不去,她也出不来啊……” “那就糟了……”梦黎脸色煞白起来,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跟着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亲自去找她——” “——她要是真的闯了紫熹宫,那不光她死定了,穷奇一族也要完了!” ———— 紫熹宫内。 宽阔的正殿大厅内,四处的客席上空无一人,一片寂静。 妖族朝会已经散了多时了,然而帝君还留在屏风之后的龙椅之上,半撑着额角,倚在宽大的扶手上,俊逸逼人的眉目间带着压抑不住的躁郁。 似乎是有些头疼,他墨色的长眉微蹙,修长苍白的手指揉着眉心,双眸半眯,周身戾气浓郁,眸光阴沉得骇人。 几位留侍的宫人垂首站在几步外,敛声屏气,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得帝君发怒。 正煎熬时,妖王姬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殿之内,几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停在了屏风前侧。 宫人们见是他,随即都暗自舒了口气,一起朝着他躬身一礼,便缓步退了出去。 等最后一人离开,姬肆才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缓步停在龙椅之前。 他今日销声匿迹了半日,并非去了别处,而是就去了紫熹宫之下的地牢。 许是刚吸收过鬼生神力的缘故,姬肆的面容愈发显得魅惑如女,薄唇嫣红,那双熠熠的凤眸也愈显勾人,一身媚骨浑然天成。 他俯下身,看着身前龙椅之上那满眼寒意的男人,男人穿着宽大而厚重的赤黑帝王衮服,那张美如谪仙般的面容上再也看不出半分从前温润如玉的影子,满是堕魔之后的暴躁戾气,接着他忍不住轻笑了一下,随即勾了勾唇,语气轻柔地开口: “怎么了,我的陛下?” 说着,他伸出手,狎昵地拂过帝君额前垂落的旒珠,随着他的动作,原本正斜倚着的游泽抬眸望向他,那双满是戾气的桃花眼中忽然闪过几分茫然,猩红光亮从他眸中漫过,跟着,他整个人僵了僵,忽然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动的傀儡一般,动作呆滞地从龙椅上站起,朝他跪了下去。 “主人……” 他哑声低唤,又抬眸看向他,眸中显出几分空洞的温顺,接着,他稍顿了顿,如实答,“我头好疼……” 原本是有些滞涩的木然语气,然而因为是跪姿,又是仰着头,生生显出几分可怜来。 真乖。 姬肆看着那双桃花眼,此刻,那眼中原本骇人的煞气如同收刀入鞘般敛去,像极了一只被驯化的上好兵器。 真是又漂亮,又惹人怜爱。 “疼么?” 姬肆勾着唇,微微倾身,又抬起手,似是怜爱般地拂过他额前的碎发,柔声开口,“那,主人教你一个缓解的法子,好不好?” 见游泽目光涣散而痴然地望向他,那双狭长柔美的凤眸之中闪过几分狡邪的神色。接着他凑向游泽的耳侧。 妖王的嗓音柔媚得如同娇艳的恶鬼,在帝君陛下耳侧低声张口道: “你的头疼是由煞气过剩而导致,因此,也只有恨与杀意,才能治得了。” “所以,从今日起,你便每日去央燃殿找她,催动她体内美人劫的发作,直到温柔骨入髓,阵法彻底完成。到那时,我便会带着你和她一同去人界。届时你头疼一分,便杀一人,直到她体内的杀伐判被激得冲开封印,而你的神智被恨意和煞气所淹没为止——” “——那样,你便不会再头疼了。” 第32章 美人劫|之五 入夜。 月色朦胧,皇城没入昏暗之中。 冬日夜里寂静寒冷,而紫熹宫外,那株高大繁密的合欢树被注入了妖力,在这漫天飞雪之中盛开如红云。 灿如云霞的花叶之间,随着夜色渐浓,露出一双幽蓝的眼睛。 ——那是在此处等了半日的梦幽。 她耐心地在这树上候了一日,等的就是此刻,好借着夜色掩映,潜进去救那位丁符。 巡防妖兵不时路过,脚步声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她趁着无人时纵身跳下来,疾步跃入到几步之遥外的紫熹宫大殿内。 殿内此刻空无一人,而殿外的守卫一应不得入内,唯有几位侍女留守在此,且都昏昏欲睡。 梦幽使了个隐藏身形的障眼术,便顺利地进到了内殿,接着又开始寻找地牢的入口。 四下漆黑一片,幸亏穷奇一族与猫、虎相似系出同源,夜视极佳,才能让她在这黑暗中畅行无阻。 然而越往里走,似乎就越黑,渐渐的,就连她也有些看不清了。 猫爪踩在铺满红毡的地面之上,走得无声无息,蓝盈盈的双瞳闪着幽幽的光,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 几乎是过了足足一个对时,她才步步为营地在这偌大的紫熹宫内走了一圈,到最后,她湿润的鼻尖已经被汗水浸透。 却是一无所获。 她有些不甘心,于是又耐着性子找了一圈,每一个角落都没放过,却仍是没找到。 显然那入口是被什么法阵之类的所掩盖掉了。 如此看来……还是要冒险去一趟文叔所说的央燃殿,先去那里找到丁姑娘,让她帮忙。而就算她被困住了,还可让她开启探灵术,借由气息变化来找到那处被藏起来的入口。 思及此,梦幽离开大殿,消失在了漆黑的月色里。 夜色渐浓,飞雪渐少。 苍白的凉雾又一次弥漫开来,到处都是朦胧的、粘稠的白。 水汽弥散,寒意渐深。 细雪与月色相互纠缠着落下来,雪愈白,月愈冷。央燃殿内,灯光流转,月色下的琉璃又成了梦一般的斑斓碎片。 而即使寒气这样深重,那琉璃之下美人,却觉得热。 极热。 滚烫的、灼人的,热。 她倒在冰凉彻骨的雪地上,漫天琉璃光照出她涣散的双眸,绯红的薄纱已经被染成鲜艳的血红,而她,却快要被这热意化成了一滩血水。 ——那是温柔骨在发挥效用。 是世间最残酷的刑法,在折磨着她。 从来那般高傲的美人脊骨,已经被那侵|入骨血的银白长链摧残得弯折起来,苍白如雪,正不停地发着抖。 然而那热意不依不饶,又在转瞬之后化作了欲念,吞天噬地的欲念,灭顶一般,将她淹没了。 那是美人劫带给她的欲念,也是她心底最深的欲念。 那欲念如同最凶恶的妖魔,逼得她残喘无声,逼得她无处可逃、又求死不能,逼得她拼死挣扎、又精疲力尽—— 欲念,就是火。 她在这欲念里烧得面如红云,又被拨开了淡无血色的柔软薄唇,张着口,喃喃地念着: “想要……” 可是,想要什么? 美人蹙起眉,意识渐渐散去,忽然,那琉璃光变成猩红的血色,刺中双目,随即灼痛感袭来,她眼睫微颤,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一双靴子停在了她的眼前。 接着,有人停在她身前,俯身,朝她伸出修长苍白的手,轻柔地抬起她冰冷的下颚,看着她。 旒珠相撞,清脆作响,那忽然降临的神祗出现在她被烧得绯红的双眸之中,温柔的桃花眼冰冷地望着她,笑起来。 他抵在她的额前,低沉如魔的嗓音温柔地落下,问: 第53章 “想要什么?” 那低沉悦耳的话音落下,欲念狂啸而起,热浪扑面袭来,轰然一声,烧断了她残存的神智—— 美人劫缓缓转动,漫天红光照下来,映得那笼中美人白如初雪的眉间印记乍现,如同滴落的血,将那美人烧成了一捧轻云。 而那凉薄的月色又落到那轻云之上,如同来人那血色的唇一般,他朝她倾身,轻轻地,吻在她的眉间—— 她觉得自己已至濒死,但那温柔而又残忍的呢喃声不肯放过她,把她从欲念里拖拽出来,唤醒她,追问她。 “……阿曦,告诉孤,你想要什么?” 那久违的称呼落下,仿佛开启了某种禁制,攻破了美人最后的神智—— 她张着口,受那神祗一般的邪魔蛊惑,又受那邪魔一般的骨链逼迫,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 她睁着眼,被那神祗一样的邪魔亲吻,又遭那刑罚一般的劫难诱导,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 美人在冷与热里失去了自由,在痛与爱里迷失了自己,痴然地答他: “想要你……” 风声与她的答话一同落下,于是眉间的雪被吹散了,美人被捧云入怀一般抱起来,温柔骨长链轻灵作响,一袭红纱衣落入了他的怀里。 妖帝垂下眸,看着她,只觉这怀里的美人平日那般冷傲,此刻抱起来,却是这样轻,又这样烫。 似是被痛意折磨糊涂了,又似是清醒的趟入痴醉,她竟在入他怀之后,伸手拦住了他的肩颈。 美人烧得涣散的目光望着他,眼尾泛红。纤长细瘦的手腕勾着他,迫使他微微倾身,而她微微凑上去,轻而薄的纱衣从她肩上滑落,露出单薄而白皙肩颈,那肩颈正轻轻发着抖,像是格外畏惧,又像是格外渴,在他怀里索求他的唇。 她朱唇轻启,低声唤着:“泽……” 这唤声那样轻,那样柔,落在帝君耳侧,温热的气息抚得眼里流转的戾气有片刻的停滞,那双桃花眼眯了起来,被勾起了几分骇人的执念。 她就在他眼前,说,想要他。 无数次冷眼望着他的人、抛下他的人终于朝他回过头来,被他囚在了怀中,又被欲念焚烧,游走在濒死之前,口中念着的,却终是他的名字。 一种奇异的愉悦从他眼底浮现——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也是爱着我的么? 他看着她,想要启唇问她,然而这时,从君令突然跳了出来,发出狰狞而暴戾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叫嚣起来,朝他怒喝—— 蠢物!痴心妄想!胡言乱语! 她怎么会爱你?自始至终,她爱的都是丁符!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她曾是天界的神,和同为鬼仙的丁符相识两世,他们一世为主仆,一世为姐弟,他为她死过两次,而你永远都比不过他,也入不了她的眼。 你不过是她慈悲救下无数条贱命中的一条,不过是那一年在麒麟城贾府前的一次施舍,你有何资格,得到她的爱? 那怒喝落下,桃花眼中猩红流窜,旒玉轻晃,他忽然勾起凉薄的唇,接着,又伸出手,猛然扯向她脊背之上的长链—— 倏然一下,美人被银链扯得跌落下去,激得雪粒飞溅,温柔骨随之一动,疯狂地钻入她的骨髓,撕开大片的血四散飞溅,顷刻便染脏了她的脸。 她从温热的怀里跌出去,骤然落回到无穷无尽的寒冷之中,双膝猛地砸向地面,痛意自体内袭来,欲念又开始肆意地烧了起来! “不要……” 美人蹙起眉,被人丢弃的巨大失落感吞没了她,逼得她眼尾愈红。她仰起脸,朝他伸出手—— “泽、泽哥哥……” 你、你不要丢下我,不要走,求你—— 她被巨大的痛意唤回了几分神智,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倒在地上,像是被丢下的弃宠,满眼委屈和无措,伸着手去够他的袍角。 狼狈,真的好狼狈。 属于医神丁曦的冷傲被打碎了,温柔骨撕碎了她的皮囊,美人劫吞噬了她的神智,火一般的灼热烧痛了她,欲念将她踩在地上,逼得她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女孩。而那个女孩,曾被她前世的生母当作承载杀伐判的容器、被她此世的父亲痛恨诅咒、又被她敬爱着的师尊丢弃在人世间,成了被放逐的游魂—— 而如今,女孩终于熬成了少女,而那个曾深爱着她的夫君却变成了陌生的模样,满眼冰冷地丢下她,又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被苦痛拽往深渊,甚至在她朝他伸出手时,他残忍地向后退开一步,避开了她的指尖。 他也不要她了。 从此她孑然一身,比狼狈还要狼狈,比可怜还要可怜。 为什么? 她要怎么做?才能不被厌恶,不被丢下? 她的罪孽,到底是什么? 漫天飞雪飘落下来,她看着那人,咫尺之遥,他却不肯倾身。 于是尊严不要了,她倒在地上,张着唇,用嘶哑的声音祈求他: “泽哥哥……你醒一醒,好不好?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想求他垂怜,求他变回那个温柔爱笑的游泽,然而那微弱的话音还未及传出,就被凛冽的风声吹散了、不见了,眨眼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飞雪之中。 似乎这天地都在告诉她,她爱的那个人,已经回不来了。 这六道广阔无边,而她没有归处,她是被抛弃在往生轮回里的弃子,来路失迷,去路已断,无一处可逃。 痛,只有痛。 无尽的痛意折磨着她,撕咬她的骨,吮吸她的血,烧穿她的魂,把她一步一步推向死亡的边缘—— ——那便死了罢。 丁曦,你看,你这样痛、这样可怜、这样绝望,不如死了罢? 她想,是啊,死了,倒也不错。 只可惜,很可惜—— 她死不了。 ——她没有资格死。 她的游泽哥哥还活着,他为她受尽苦难,又为她堕入魔道,若是她离去,她如何对得起他? 还有那个为他死过两次的鬼生,那个曾喊她姐姐的丁符,他也还活着,且还未被救出,自己如何能死? 还有,还有—— 还有杀伐判,只要那杀伐判还在她体内,她便是被封印困在世间的容器。杀伐判封印未开,她娘留给她的使命便未尽,这天地就不会放她离开。 她哪有资格死? 她不配得到解脱,这是她欠下的宿命,逃不得,避不开,只能继续,苟延残喘。 于是她动了动,用最后的力气,用细瘦的手腕,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又撑着自己跪下去,朝着面前的人叩拜下去,哑声道: “贱民丁曦,叩见妖帝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高昂的头磕落在雪地上,她卑微如敝屣,狼狈如卑奴,求他: “陛下,丁曦此番潜入宫中,只为请求陛下放过我的弟弟丁符,丁曦甘愿承担一切罪孽,也可以死谢罪,只求您放过他、放过他——” 一颗心跌到了尘埃里,烂透了,枯死了,她捡起来,草草地塞回去,又逼着自己活过来,以卑微的姿态,朝着妖帝叩首。 然而她还未说完,妖帝却是被她激怒了,他忽然跪下去,猛然伸手一把掐过她的下颔,厉声开口: “你敢!” 他的声音带着怒气,暴戾从他周身腾空而起,瞬间将她的声音掐回到喉咙里,又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阴骘神色望着她; “——丁曦,你敢为了他求我?” 他望着她那双空洞而涣散的眸子,忽然觉得自己被人扇了一巴掌,格外狼狈,又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格外愤怒,他怒不可遏,眼中煞气肆虐而起,又恨不能将她掐死在掌心。 她方才说什么?潜入宫中,只为救他,还甘愿为他而死? 她这哪里是在求他 ——分明是在嘲笑他、讽刺他、挖苦他,朝他炫耀她对丁符的爱意! 他要疯了,怒意和妒意扭曲了他的脸,那双眸子烧着猩红的火,眸光恨极了,死死盯着她,像是被抢走食物的饿狼一般,把她抢回怀里,又狠狠掐住了她的脖颈! 苍白纤细的脖颈几乎能在片刻间就被他拧断,可他偏生舍不得用力,被恨意烧成了可笑的丑角,在她面前愤怒地跳脚,却又懦弱无能,笨拙不堪,根本不知道如何挽回她。 他几乎是恨一般,掐着她,狂吼起来: “你敢死?丁曦,你敢死!——” 可那人的目光越发涣散,根本就倒映不出半分他的身影,仿佛对他视而不见。 “——你要为他而死?你敢为他而死?!” 她不答,而他要疯了—— 然而这时,忽然,身后有人朝他怒喝起来! “你疯了么?你放开她!——” 梦幽出现在月色下,化出了少女人形,她看向那个全然陌生的游泽,和浑身都是血迹的丁曦,满脸都是止不住的惊愕与怒意。 第54章 她方才一路找来,就看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血气,接着她便循着那血气赶过来,却没想到会撞上这样一幕。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顶巨大的囚笼之中,游泽竟是在疯了一般地掐着丁姑娘的脖颈,居然——居然是要杀了她? 梦幽怒气顿生,接着又召出被她随身带着的浮游剑,纵身朝着游泽用力刺去—— “游泽,你今日若是杀了她,日后必定生不如死!” 随着话音落下,眼看那凌冽的剑气就要从游泽眼前擦过,而就他准备避开的时候,那剑锋忽然一顿,接着停在了游泽的半步之外。 梦幽一顿。 接着,未及她反应,那血灵笼之中的美人劫又忽然开启,强大的阵法之力将她生生震开,猛然逼得她退出了囚笼之外。 她在猝不及防之下脱了力,浮游剑从手中掉下去,落到了游泽身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良久。 雪落无声。 周围恢复了寂静,远处,囚笼之外的梦幽摔跪在地,吐出一口血。她捂住胸膛那处被撕裂的伤口,神色复杂地朝着丁曦看过来。 “丁姑娘,游公子还是入魔了,是么?” 她话音落下,游泽双眸微眯,面上显出几分不悦,正要开口,却被身后传来的一道嘶哑的声音打断,先他一步开口道: “他并非有意。” 游泽一顿,接着回首望向身后。 不知何时,她的双眸已然恢复了几分清明,但满是血迹的面上仍带着几分麻木与空洞。她的目光有些失焦,此刻视线所指,既像是方才浮游剑刺来的方向,又像是梦幽此刻所在的方向,看起来格外涣散。 然而,像是被方才的变故惊醒,她似乎找回了几分自己的神智,接着,她张了张口,用嘶哑如沙的嗓音朝着梦幽重复道: “他并非有意,请您不要杀他。” 说完,似是力气不够,她歇了片刻,才继续道,“还有,用浮游刺他是没用的,它即是我的剑,便不会伤他。” 梦幽一怔。 接着,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她愕然地睁大了双眼,看向丁曦。 见她愣在原地不动,丁曦那双失焦的眸子略微转了转,似是极力想将双眸的焦距转向她,又补充道: “方才多谢梦幽姑娘出手相救,只是他已彻底入魔,您斗不过他的。所以您快离开吧,勿要在此为丁曦失了性命——也不必再去救丁符,我自己来求他便好。” 说完,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忽然朝着梦幽微微一欠身,道: “另外,还有一事需要拜托姑娘——如若姑娘方便,还请替丁曦转告拂清公主、游祈公子,这三年来,多谢几位替我四处奔波寻找他的下落,如今我既已见到他,此生也再无遗憾。只可惜无命再偿还三位的恩情,求殿下代替丁曦向他二人致歉,若有来世,必以命相报。” 这话里的语气再平静不过,丁曦一边说着,一边面色木然地朝着她抢地叩首三下,然而,等“来世”二字一落下,梦幽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她竟是在交代后事! 可来不及她开口说些什么,随着丁曦抬手结印,一道传送符从她身下亮起,片刻便将她送离了这里。 须臾之后,银白的光亮落下,梦幽便已然出现在了皇城门外。 她脸上还带着惊愕,嘴角的血迹也未及抹去,甚至还维持着捂住心口的动作,却就这般僵在了原地。 ——若是她没有会错意,那么,方才丁曦姑娘所说的那番话,显然是表明她已然存了死志。 那么,她到底想干什么? 由方才所见,如今游泽公子已然彻底入魔,整个人与之前全然不同,甚至还想杀了丁姑娘,可丁姑娘却还是要护着他,难道她是要……心甘情愿地死于游泽之手么? 还有丁符小公子,丁姑娘说会求游泽公子放了他,可,若是游泽公子不答应,又该怎么办?难道自己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姐弟两人都死在此处么? 这……这该如何是好? 正出神间,忽然听得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喊她“小幽”。 她一怔,随即回过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追着她前来的梦黎。 “姑姑?” 梦幽顿了一瞬,与她对视片刻,神色间有些微的错愕,然而只在刹那之后,她忽然飞快地变回了黄猫的样子,接着竟是拔腿就跑。 梦黎还未及上前,却又眼睁睁看着那黄猫消失在原地,她忍不住蹙起眉,暗自骂了一句。 这小妮子! 她方才入宫去找梦幽,原本进去时还算顺利,却没想到再走几步,却恰好迎面撞上了妖王姬肆。 那姬肆显然就是早在那里等着她,周围有一堆重兵留守,她要逃,却看到他旁边还绑着文鹰和一众穷奇兵,脖子上都架着长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她无奈之下,只能与他对峙。而那妖王仍是与旧时一般,面善心恶,先是假惺惺地套话,想要套出穷奇一族族长的下落,接着见她态度冷厉,又转而开始笑里藏刀地威胁她早日带穷奇族归顺与他,否则…… 否则他就带着那上神泽尤闯入鬼界,杀了她全族。 梦黎想起那人说出这话时的阴邪神态,现在仍是心有余悸,却没想到,最后她却是被那人亲自放走了。 这妖王…… 他从十年前的两界战乱开始谋划,先是借机找到转世的上神泽尤,然后用十年时间完成从君令,逼得上神泽尤堕入魔道,受他控制,而如今,他又启用了上古刑罚中的欲念之刑造出美人劫,不惜修建造价巨高的血灵笼以困住身负杀伐判的曦公主,分明又是想要杀伐判之力为他所用。 这其中种种,他所显露出的野心昭昭可见,他究竟要干什么? 而他那向来避世不出的兄长凤奎——也就是眼下真正被天帝赐了名的妖族之王,又对他这番举动知不知情?而他之前让段生引着丁曦进入如梭幻境,助她恢复前世记忆,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兄弟二人所谋是否一致? 梦黎眸色渐深,她蹙起眉,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高大宫门。 此刻,那朱红的宫门正紧闭着,在月色之下,周围显得极为安静。但,倘若某一天,这宫门大开,那丧心病狂、生性好战的姬肆带着上神和杀伐判之力杀出妖界,届时六界战乱再起,她穷奇一族,该如何保命? 而这六界的千万生灵,又该如何免受涂炭之灾? 梦黎默然片刻,眼中闪过几分决然,似是已然作出了什么打算,跟着,她隐去身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33章 美人劫|之六 夜深了。 那镂空的琉璃笼顶之上,雪还在下,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囚笼之下,丁曦的神智被寒意唤醒,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倒在了雪地上,正仰着面,睁着涣散失焦的双眼,出神地望着远处。 她半露的脊背贴在坚硬而冰冷的雪地上,而她却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半分冷意。 漫天的白随着寒意映在她空洞的双眸之中,又轻柔地落在他身上。 他压着她,把她禁锢在身下。满面怒容,双唇开合,似是在质问着自己什么。 但她的双耳是木的,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于是她调用最后一点力气,开始费力地凝聚起自己的神智,想要听清他的话。 好半晌,等她的听觉微微恢复了些许,却听到了一句恶狠狠的声讨: “——你看着孤!你说话!你方才说的那些,是不是遗言?啊?” 他看着她,桃花眼中浸满猩红,话语中压着浓郁的恨意: “——丁曦,你是想死,还是觉得,孤会杀了你?” 丁曦张着涣散而空洞的视线,被掐着下巴转脸望向他,望着那双愤怒的眼睛。 她张了张口,然而喉咙哑了,无法发出声音。 所以她只是看向他,朝他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游泽眸光一滞。 那双失焦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末了,她僵滞地抬起右手,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间。 那双好看的长眉正微微蹙起,冰冷的眉目间满含暴戾的怒意,似是恨,又似是别的什么,昭示着他阴郁的心情。 她望着那处,良久,苍白的指尖小心翼翼从他眉间抚过,似是想将那些怒意抚平。 她的动作很轻缓,像是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又像是怕惹怒了他,然而又过了许久,那眉仍是蹙着的,于是她无声地张了张口,用微弱的气流声唤他—— “泽哥哥……” 她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游泽怔然一顿。 接着,她将食指抵在他的额头上,柔白的银光在她指尖微微亮起,她调出残存的几分微弱的灵力,在他眉间结成一个小小的符咒。 随着那符咒落下,他长久的头疼缓和了些许,戾气被抚平下去,他回过神,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第55章 她却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右手无力跌落地回地上,仰倒在那里,又开始轻轻地发起抖。 温柔骨又开始动了。 那长链像蠕虫一般朝她骨髓中狠命地钻去,绞出浓稠而滚烫的血,顺着她苍白的脊背渗出来,肆虐的痛意跟着涌起,瞬间便淹没了她,然而这次,她却是无力忍耐,忍不住闷哼出声。 很低的一声闷哼,像是某种柔弱小兽的濒死哀鸣,然而才只漏了半声,便被她咬着唇咽了回去。 接着,她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柔软浓密的双睫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眸子,她整个人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单薄纤细的脊背也跟着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似是真的痛极了。 ——当然痛。 那可是妖族的上古九大刑罚之一,连赫赫有名的妖族四凶兽都会对之感到畏惧,何况她如今,只是一介凡人,这血|肉之躯,哪怕修为再高,也是熬不住的。 一股异样从游泽心里升起。 接着,在他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那颗长久未动的心从浸透着它的血腥戾气中浮出来一点,开始微弱地跳动起来,而后,他在心口那里,感受到了微弱的疼—— 那是他的心,在疼。 被这异样感所惑,帝君陛下有片刻的失神,接着,他看向身下蜷缩着的美人,忍不住朝她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 冰凉的触感传来,丁曦先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接着,又被他的气息所吸引,她动了动,仰着面朝着他手里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将脸埋在了他的掌心。 柔软的唇落贴着肌肤落下,帝君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然而他还未回神,潜意识已经驱动了他,像是无数次见到过这般场景一般,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接着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乱蓬蓬的发梢带着毛绒绒的松软感,碰上去很舒服,接着,他不受控制地勾了勾唇角。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竟已然弯着眼笑了起来。 帝君愣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笑? ……又为什么,会对这场景这般熟悉? 他的双眸开始恍惚起来,思绪不受控制跳窜着、游走着,将心底被掩埋尘封的记忆拨动了些许—— 一个与丁曦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出现在他眼前,她躺在一处床榻之上,而又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跪在地上,正看着她,朝她伸着手。 少女似是受了什么委屈,正在轻轻地啜泣着,咬着唇,将小小的面庞埋在那男人的掌心,低声呜咽: “……泽尤哥哥,我不想和你分开嘛,你不要走,好不好?” 少女温热的泪落到那男人的掌心,他似乎听见那男人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心疼,接着,他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倾身吻了吻她的额角,语气轻柔地哄道: “阿曦乖,别哭了。夫君没说要离开,只是去婆娑林闭关数月,之后就回来陪着你,好不好?” 他温柔的话音落下,少女抬起头,睁着朦胧的泪眼看向他,哽咽着小声问: “真、真的吗?” 少女一边问,一边巴巴地望着他,见他点头,她咬了咬唇,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那、那你要早点回来,好不好?” 那小小的声音满是委屈又可怜的祈求,男人勾着唇,笑着答了句好,又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少女额间那双蹙着的眉。 随着男人指尖轻柔的动作,莹莹的光亮在那少女的眉间落下,他怀中少女攥着他的袖子,在断断续续的抽噎里渐渐陷入了昏睡。 男人凑上去,轻轻吻了吻她眼角的泪痕,呢喃一般低唤她: “阿曦……” 那低唤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像是不舍,又像是无可奈何,随着话音落下,他又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吻向少女的唇。 温热的触感从唇角传来,帝君猛然从回忆之中清醒过来—— 然而接着,他却发觉,自己竟如那男子一般,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身下的苍白薄唇吻了上去。 肌肤相触的瞬间,触感是柔软的,温热的,而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意,动作几乎与方才那记忆中的陌生男子重叠起来。 帝君心里骇然一惊。 我……我这是怎么了?那是谁? 巨大的震惊淹没了他,而就在这时,怀中的美人在他的触碰之中得到了抚|慰,微微张开涣散的眸子,朝他看了过来。 原本她只是无意识的一次抬眸,然而下一瞬,她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上,桃花眼如光潋滟,带着还未消散的温柔笑意,正看着她。 丁曦猛然一顿,猝不及防就失了神,被痛意折磨得不大清醒的神智叫她生出了错觉,恍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面前的人是谁。 她看着那双久违的笑眼,愣了许久,出于本能的,她以为自己看到了所念所想,于是任由潜意识驱使着她,张了张口。 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漏出,轻轻地唤他: “泽尤哥哥……” 陌生的名字落下,帝君猛然清醒过来,他蹙起眉,眉间的因恍惚而生出的笑意随之倏然消失,暴戾而阴沉的怒意跟着跳了出来。 ——泽尤?! 她方才对着他的脸,喊他泽尤? ——那个方才在他记忆中、对她举止亲昵的陌生男人? 他眼中浮出几分惊疑,脸色几变,又过了良久,他压下周身弥散着的戾气,接着又捧着她满是恍惚的脸,刻意放缓了声音问: “你唤我什么?阿曦,你再喊一遍。” 他一边开口,一边伸手捧着她恍惚的脸,然而丁曦却不再说话了,似是被痛意夺走了神智,只是用空洞失焦的眸子痴然地望着他。 帝君与她对视着,心中惊疑之感愈深—— 若是他没有记错,虽然他看不清那记忆里男人的长相,但他的声音,几乎是与他一模一样! 所以,他这是被她,当成了泽尤? 帝君看着她,眼中渐渐浮现出几分惊怒之下的恨意。 泽尤到底是谁?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且又为何会在话语间,敢自称是她的夫君?! ——她何时又多了一个夫君?! 夫君、夫君。 这样亲密的称呼,这样暧昧的回忆——凭什么是属于别人的?! 嫉妒油然而生,帝君觉得自己要疯了,脑海中,那些本就模糊不堪的记忆又愈发混乱起来,头疼再一次剧烈发作,那双桃花眼中,渐渐浮出了骇人的猩红。 杀了他!—— 孤要杀了他!杀了泽尤! ——他凭什么当她的夫君?凭什么?! 灭顶的煞气再次涌起,他头痛欲裂,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恨意,于是伸出手,暴戾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清脆的一声链响,温柔骨随之被牵动,巨大的痛意将丁曦从痛意中唤醒,双眸忽然睁大,被他从恍惚之中狠狠地拽了出来。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意扯得几乎要魂飞魄散,然而还来不及吃痛,便骤然看到一双血红的双眸,带着冰冷的恨意看着她,接着,属于帝君的低沉森冷的声音传来: “清醒了吗?” 她被那话里的语气吓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本能地要移开视线,却又被帝君狠狠地掐住了下巴。 “——不准躲!” 他语气阴骘,逼着她与自己对视,恶狠狠地道,“丁曦,你看着孤,好好地看清楚,孤到底是谁?!”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温柔骨开始朝她骨血中疯狂钻动起来,剧痛袭来,几乎是转瞬就叫丁曦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的双眸愈发涣散,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双眼的焦距。 朦胧的视野之中,她先是看到了一双蹙起的长眉,接着,又在那长眉之下,隐约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桃花眼。 她极力凝聚起神智,想要看清这人是谁,然而回忆先一步回归,接着,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唤他: “泽……” 然而她刚一开口,便被帝君暴怒的声音打断:“闭嘴!” 他掐着她的脖子,厉声大喝,“不准喊这个名字!” 丁曦被他吼得一怔,霎时有些失神,接着,他看到那张满是阴骘和偏执的脸她凑过来,带着逼人的煞气,与阴沉沉的声音一起落在她耳侧: “丁曦,你听着——” “孤若是再听到你喊别人的名字,那孤便让你的丁符,生不如死。” 他话音落下,丁曦蓦然回神,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帝君看着她恢复清明的眸子,勾起唇,露出森寒的笑意,抬手再次催发了美人劫。 漫天的琉璃光再次落下,照得他的脸庞华美如神,然而他却是又轻笑起来,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冰冷的杀意。 ———— 第56章 七日后,清晨。 沨漾从宫外校场回来,刚一脱了军甲,便从侍女口中听说,那帝君陛下已经封了一位美人做帝后,且还为了她连着几日都带在央燃殿而未上早朝,直到今日一早,妖王回宫,亲自请他来参议要事,他才到了紫熹宫。 沨漾乍一听到此事,第一反应便是诧异—— 这向来暴戾残忍、阴狠无情的帝君陛下,居然还有为了女子而耽误朝政的时候? 若真是这样,那女子该是个什么样的倾城国色? 于是,趁着此刻陛下正忙,她便又生出了去央燃殿看一看的冲动。这样不光可以看看那位被封了帝后的美人是谁,还能顺便看一下,上次那个在囚笼外边站着的小美人最近如何了。 她向来是随心自由的性子,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于是思及此,她立时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裙,屏退侍女,独自去了央燃殿。 由于帝君登基时日不久,又素来不近女|色,因此这后宫的宫殿数量虽然极多,但大多数都是空置的,即使是白日里,这一带都是十分寂静的。 她几乎一路走来,几乎都没见到过什么人。 一直到了央燃殿,她看到有几位侍女在殿门前中打扫积雪,这才打破了这一路上的死寂。 看来那位新封的帝后,果真就在这央燃殿内。 央燃殿修建得极宽绰,前殿与后殿之间隔着悠长的回廊,她朝内殿走去,路过那日的美人劫法阵时,却发现那顶巨大的血灵笼已然被整个搬走了,只剩下了一处空地。 沨漾有些惊讶地一挑眉,接着,她随手拉来一位宫女,让她带着自己去找帝后。 那宫女欲言又止,却又不敢阻拦,末了还是带着她到了后方的寝殿。 宫女门前,替她推开门,她方一入内,她便被满屋浓郁的清苦药香给呛了一下。 她好半天才止住了咳嗽,将那位宫女屏退,又自己循着药味儿往里走。 清晨的天光自窗外落下,照得这寝殿之内极其空旷,屋内地面上铺着金线绒丝毛毡,那毛毡上绣着大簇大簇色泽艳丽的鸢尾,花蕊一致朝内,环绕在正中央的紫檀卧榻周围,又与那卧榻之上的朱色帷帐相互映衬,显得极为靡丽。 而卧榻之上,却是罩着那顶被搬过来的血灵笼。 沨漾顿了顿,又走过去,看到朱红帷帐掩映之下,一位身姿纤细的女子正无声无息地侧躺在那里,闭着眼昏睡着,露出苍白而又清妍的容貌——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正是那日被困在美人劫中的女子。 ——那,莫非这帝后,就是她? 一位宫女留守在帷帐之外,看到她过来,欠身朝她一礼,轻声道:“卑奴见过长公主殿下。” 沨漾回以颔首,又指了指床上的女子,用询问的神色看向宫女。 宫女顿了顿,反应过来,便低声答:“殿下,这位是陛下七日前新封的帝后,只是她身体欠佳,近日常像此刻这般陷入昏迷,故而不能亲自向殿下见礼,还请殿下赎罪。” 闻言,沨漾露出了然神色,朝她一颔首,接着又转而看向那床上的女子。 她侧躺着,银白长链已经大半没入了她的蝴蝶骨之中,剩下的已经从笼顶上脱落下来,散落在床褥间,泛着冷白的光泽。血灵笼内的美人劫法阵似乎快要完成了,她眉间的那处血色印记已经很深了,几乎像是朱红的花钿一般,衬的她清绝孤冷的面庞多了一种勾人的艳色。而她半露的脊背之上,也渐渐浮现出了一只隐约可见的、朱红色的凰鸟形状。而那,才是这种刑罚改名为美人劫的真正原因—— 凰鸟飞起,美人应劫,从此与施术之人,再也无法分离半步。 ——实在是一种残忍而靡丽的刑罚。 她看着那帝后,正心生感慨,而这时,原本那双正闭着的双眼忽然动了动,接着,竟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极为好看的眸子,清冷而孤寒,此刻,那双眸之中虽然带着几分刚刚醒来的迷蒙,但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带着疏离的冷淡,却并不逼人,只像是一种极致的漠然,仿佛对外物都失去了兴趣。 沨漾顿了一下。 然而那帝后只是看了她一眼,末了便神色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垂下了眸。接着,一旁的宫人反应过来,连忙跑过来扶起她,又端来放在身侧桌台上的一碗药,蹲在了床榻旁侧。 而后,宫女没有任何请示,只一言不发地用瓷勺将那汤药送到帝后唇侧,而帝后也没什么反抗地动作,只张着口,任由那宫女将苦涩的药汤喂到她口中,然后顺从地咽下,并无任何其他的动作,仿佛是对此早已习惯多日。 沨漾在这无声的场景中,感受到了几分诡异的异样。 这帝后……似乎并不如传言那般受宠,倒更像是一个被关在笼中的玩物。 她看着那她被喂下一整碗汤药,正觉得无趣,打算转身离开,不料却看到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 是帝君。 他去了冕旒,只穿了一身还未及换下来的朝服,长发披散,姿态看着比平日里松散许多,那张俊美年轻的脸上显出些疲惫,看到是她,有些诧异地略一挑眉,接着便疏离地道:“殿下怎么来了?” 闻言,沨漾脚步一顿,露出些诧异,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早就回来。接着她朝着他略略一礼:“见过陛下,听闻陛下近日封了一位帝后,特来拜见。”说着,她顿了顿,又道,“叨扰了,沨漾这便告辞了。” 等她话音落下,帝君扯着嘴角朝她淡淡地颔首一下,疏离而客气地道:“慢走。” 接着,他便没再看她,转而望向她身后的床榻那侧,绕过她走了过去。 见状,沨漾便识趣地离开了。 沨漾一走,宫女便朝着帝君一礼,也跟着退了出去。 帝君缓步停在床前,原本正垂眸坐着的丁曦似是这才察觉到了他,便抬起眸,看来他一眼。 她的眸子仍是有些空洞,似乎是长久的昏睡让她的反应也跟着变得迟缓起来,她看了他好半晌,才认出来来人是谁。 接着,她动了动,从床榻上站起身,长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立在地面上,身形有些不稳地晃了晃,缓和片刻,便朝着帝君欠身一礼,语气淡淡地道:“参见陛下。” 她姿态带着恭敬,帝君闻言却是一顿,接着,他眸中浮起几分不悦:“谁让你起身的?” 帝后神色木然地垂着眸,闻言,便又是一礼:“丁曦知罪,以后不敢了。” 说着,她退了一步,重新回到了床榻之上。 ——却是跪着的姿势。 他看了她半晌,末了,终是轻笑出声:“丁曦,你这般姿态,就不怕触怒孤么?” 话音落下,她果然颤了颤,接着,她低垂着的眸抬起,空洞而木然的双眼看向他,低声开口:“那陛下,您想让丁曦,怎么做?” “怎么做?”帝君勾着唇,面上却不带半分喜悦,“不如你想想法子,来取悦孤,如何?” 他说得极慢,一边说,一边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似是想看到她露出什么别的神色。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那人依旧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蹙了蹙眉,露出几分茫然的神色,跟着有些恍惚地重复道:“取悦?” 呢喃般的声音落下,良久,她轻轻地垂下眸子,似是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 但只可惜,她的思绪是乱的,长久的痛意和昏睡已经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此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该如何做。 ——她该怎么做? 她的游泽哥哥已经入魔了,而今,他似乎恨她极了,还曾亲口告诉她,他讨厌自己喊他的名字。所以从那次开始,她只敢喊他陛下,不敢逾越半分。 然而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悦…… 怎么办呢? 她如今只是他手里的囚物,该怎么做,才能取悦他呢? 宽大的床榻之上,纤细的美人安静地垂首坐着,柔软的长发如墨色绸缎般散落在她的脊背之上,那脊背看上去单薄极了,却只披着一件红纱,红纱轻薄得几近透明,从她肩上滑落下来,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与形容狰狞的温柔骨相互映衬,衬得她格外娇弱、又格外憔悴。 ——这般楚楚可怜又听话的样子,倒是比平日里更为勾人。 帝君看着她,蓦然心念一动,便朝她走过去,又单膝蹲在她身下,捏起她的下巴。 美人的眸光是破碎的,望着他,又不像是望着他,但神色却是乖顺的,于是他愉悦地勾起唇,把她从混乱的思索之中解救出来,给了她答案—— 仿佛赏赐一般,他倾下|身,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既然美人劫很快便要成了,她已注定是他的人,那不如就在此刻,要了她。 第34章 美人劫|之终 倏然。 随着那吻落下,美人被推着向后倒去,万千长发散落到柔软红绸间,修长的手指剥开她肩上的红纱,露出骨瘦的、光洁若雪的肩颈,泛着冷淡的白。 第57章 帝君朝她倾身下来,唇间温热的触感从那唇上轻轻吻过去,又落在那雪白之上,留下了绯红的梅痕。 ———————————— 梅痕散落在冷白的雪色上,比血还要艳,又蜿蜒着向下延伸而去,落在了蝴蝶脊处的凰鸟之上,轻微的风声随之传来,那凰鸟的双翅开始在如雪的肌肤上轻轻颤动,在急促的气流里,渐渐浮现出了靡丽的、如赤火一般的身形—— 浴火而生,恍如涅槃。 痛意奔袭而来,叫那本就涣散的眸光愈发涣散,苍白的手腕无处安置,只能攥紧了赤黑衮服的袍角。 温柔骨之刑缓缓启动,带着痛意钻入脊骨,痛意如同低迷的浪潮般起伏,卷啸着变得汹涌、变得疯狂,她在不断席卷攀升的痛里,变成了散乱的雾、柔软的絮,无所依凭地漂浮在风里,由着那痛意覆着,用灼热围剿她,逼她丢兵卸甲,化成了一捧轻盈的云。 而后,那云被潮湿的热气吹散了,又一点一点流散开来,腾腾的热浪翻涌淹没过来,冲上去,又不断地席卷着,晃动着,四散淌去,流向五脏六腑、流向千髓百骸。 最后一段银白长链没入脊髓,骨钉结蒂生芽,灭顶之痛降临,她睁大了眸子,被痛楚拉扯着唤起了片刻的清醒,却又在霎那间坠入更深的痛楚里。 一双温凉的手捧起了她的脸,叫她在恍惚间抬头,睁着迷醉的双眸看着他。低沉而蛊惑的声音落在她的耳尖,在交错的急促吐息里,残忍地朝她下了命令。 “……阿曦,看着孤,你看着孤。” 那带着蛊惑的命令被伪装成了温柔的祈求,听着比温柔骨更灼人、更可怖,带着骇人的蛊惑力,钻入她的骨髓,点燃了焚烧一切的痛。 痛不欲生…… 那双涣散的眼在潮湿的热气里被浸透了,漂亮的眼瞳蒙上了轻薄的水汽,显出雾一样的朦胧感,黯淡却又柔美。她感觉到自己也被那痛意吞没了,浸透了,打碎了,又在被抽掉了骨骼,撕开了皮|肉,她先是成了轻飘的云、又化作了湿润的雾,渐渐的,云与雾散去,她彻底迷失了—— 泪水从美人的眸中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湿润了那飞红的眼尾,又落在了他的手里,烫醒了他的心。 终于,剔透如泪的琉璃光落下来,照亮了那双冰冷的桃花眼,霎时间眼底潋滟如湖光,接着,那湖光被灼热的泪水荡开了涟漪,泛起了溺人的温柔,他在潮湿的热意里看向她,又用低沉的声音轻唤她: “阿曦,你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 低沉悦耳的嗓音落在她耳侧,她抵御不了那入耳的温柔,耳尖烧了起来,顷刻便泅上了几抹绯红。而后,在那温柔的诱惑之下,她淡无血色的唇张开了,又发着抖,在被动的颠簸里,难耐地吐出几口喘|息,用小小的声音答他:“陛、陛下……” “不对,阿曦,不是这个。” 他勾唇笑起来,抚开她的泪,“乖,你看着我的眼睛,叫我的名字,好不好?” “……名字?” 她轻轻地蹙起眉,混乱的思绪翻涌起来,她在他施舍的温柔里失了神、又在他赐予的痛意里迷了路,温柔骨又开始一点一点朝着骨髓之中钻进去,穿透她的肺腑,又用烧得迷醉的欲|火撬开了她的长久沉默的口: “……是游泽,还是泽尤?” 她在痛苦之中抬眸,看向他,声音嘶哑,“或者,我可以、还可以,喊你夫君么……” “夫君,我的夫君……”她恍惚着呢喃起来,混杂着欲念的痛意化成了骇人的热,一次又一次地袭来,她睁着空洞的眸,隔着雾蒙蒙的水汽,看着那双桃花眼,她在那里隐约看见了那份她贪恋了千年、甘愿溺死于其中的笑意,于是她也不顾得是真是假,便甘愿沉溺了下去,任由自己被那温柔彻底淹没,露出痴然的神色。而后,她被灭顶的爱|欲所驱使,献祭一般,吻上了他俊逸的眼尾,又抬起眸,朝他露出眸中顺从的臣服,小心翼翼地开口—— “……夫君,阿曦会很乖的,会听你的话。还有,阿曦已经恢复记忆了,记起来了,记起了你不只是我此世的游泽哥哥,你还是我前世的夫君泽尤,所以,你原谅阿曦,好么?” 眉间的血印开了,艳得如落下的血泪。温柔骨彻底钻入了她的骨髓,开始在她体内结缔,猩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来,衬得那肌肤显出触目惊心的惨白。 帝君那双桃花眼被猩红的血迹刺痛了,又在她的话语落下之后,眸中浮现出巨大的愕然。 良久,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没有等到他的答话,只有翻腾的热浪继续淹没过来,那双涣散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像是枯死的灯盏,而后,她再次开口,带着被压抑的哭腔,却是扯着唇讨好地笑了笑: “你不肯原谅我么?那、那也好,也好……” 她咳嗽起来,血迹从嘴角淌出,唇角却是笑意渐深。 “抱……咳,抱歉,帝君陛下,我不叫您夫君了,您不要……不要生气,好不好?我想、想给您讲个故事,可以么?” 颤抖的话语落下来,她没有得到回答,却并不觉得失望,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连话都说不清,但又不敢停下来,怕惹得他生气,于是只能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下去: “……在很久之前,有一个叫曦的女孩,她小时候因为灵智未开,所以很蠢笨,又因此遭了所有人的嫌弃,终年被关在仙界最冷的雪原之上,后来有一次,她大着胆子跑了出去,意外地遇见了神界最……最好看的上神,她对那位上神一见倾心,却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只能日日跟着他。可是,幸好……那位上神,他很温柔,没有嫌弃她的蠢笨,最后还成了她的……她的夫君……” 骨钉在她骨髓里显出了形状,热意烧穿了她的脊背,将那凰鸟成了灼热的红,火一般,燃了起来,在极致的痛里,她微弱的声音还在继续—— “……然而在一次变故之后,那个蠢笨的仙子,因为被所有人厌恶,最后被放逐到了人界,还在轮回之中把她的夫君忘掉了。她那么笨,花了……二十年才再次想起来她的夫君,可是后来,她的夫君,那个总是纵容着她的夫君,却说不要她了,也不让她喊他的名字了……” 那话音落下,痛意被推至了顶峰,漫天的琉璃光落下来,她再也压不住声音里的痛苦,眼中笑意如云散去,双眸又开始逐渐涣散,声音也跟着恍惚起来,愈显微弱,仿佛被濒死时的呓语—— “帝君陛下,阿曦求求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的夫君他厌恶我、憎恨我,再也不让我喊他的名字了,我到底、到底该怎么办?” 她想要攥着他的袖子,又因为手腕无力抓空了,泪水从她眼睛滑落,没有声音,没有痕迹。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那么笨,他恨我也是应该的,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唤他一次泽尤哥哥,求他不要再欺负我,求他变成从前的样子,求他朝我笑一笑……” 眉间血印入骨,温柔骨结缔完成,她终于忍不住嘶哑着呜咽出声。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陛下,我求求您、求求您,好不好……” 那最后的话音落下,美人缓缓闭上眼,纤细如骨的手腕无力地垂落下去,脊背之上的凰鸟化作艳丽的金色,展开双翅,破火而生,美人劫的最后一道阵法宣告完成,漫天琉璃光在顷刻间化成了无数碎片,轰然一声,四散落下—— 最后一句祈求落下了。 最后一滴泪水流尽了。 最后一声呜咽消失了。 而后天光逐渐淡去,天地之间,所有的风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雪,散了。 冰,融了。 记忆冲出厚重的尘土,如同柳絮一样飞了出来,他柳絮之中伸出手,抓到了很短、很短的一片记忆。 他想起来了。 然而片刻后又忘了。 猩红漫过他的双眼,从君令扭曲着他的神智,又残忍地,一点一点,抽走了他手里刚刚捕捉到的记忆。 他……到底是谁? 他想不明白。 于是如同傀儡一般,他任由潜意识驱使他跪坐下去,搂住了怀中那捧轻软的云,又在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喉咙里,钻出了一声巨大的、悲恸的、仿佛哭号一样的哀鸣—— 那哀鸣响彻天地。 可他却恍若未闻。 桃花眼漠然低垂,仿若置身事外,却又偏偏,从中流下泪来。 ———— 紫熹宫前。 沨漾站在合欢树下,看着远处有几位穿着官服的男子走过来,她的兄长姬肆走在最前面,穿着一袭红衣,正与他们说着什么。 明晃晃的日光坠下来,洒在他的身上,衬得那双凤眼熠熠如碎星,他一边说话一边眯眼笑着,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了她,于是他最后同人交代了一句,他便朝她走了过来。 第58章 “小沨。”姬肆语气温和,停在她身前,抬手替她扫落肩头的雪,“方才去哪了?不是让你早点过来么?” 沨漾冲他笑了笑,答:“我听说帝君封了一位帝后,所以便去央燃殿看了一圈。” “央燃殿?”姬肆略一挑眉,露出点诧异,“你见到帝后了?” “见到了。”沨漾点头,说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朝他递了过去,“对了,哥,你让我找来的东西我找到了,给。” “这么快?”姬肆一顿,从她手中接过来,拿在手里一眼。 是一块色泽剔透的、类似于莫桑石一样的碎块,然而又比寻常的莫桑石要更致密一些,虽是一小块,拿在手里却很沉,在日光之下闪着暗沉的深绯色。 姬肆一边看着那碎块,一边听沨漾解释道:“是从那鬼王手里拿到的,他听说你要找这个,特意差人送过来的,还让我在你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估计是想从妖界这儿捞些什么好处。” “鬼王段生?”姬肆冲她略一挑眉,随手将碎块收入袖中,“他不是跟天界那两只狗东西勾搭上了么,怎么这会儿又来巴结我了?” “是啊,就是那老东西。”沨漾露出些嗤笑的神色,“这人就是个孙子的命,拿整个六界当祖宗,谁给他好处,他就喊谁爹。看着这些年六界开始相互防备、敌对,他就表面保持中立,然后又在私下里到处给人送好处,最后就凭着这点拍马屁的本事,生生赖在那鬼王的位置不走。眼看曾孙都有了一堆了了,偏还天天披着一张年轻人的皮,真是看见他就想吐。” 她话里带着浓郁的嫌弃意味,听得姬肆忍不住失笑:“你可别小看了此人。凡是能在六界混个姓名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之前还有鬼界的眼线告诉我,说他自十年前开始,便与穷奇一族勾结甚密,他们合谋多年,勾搭上了白寅殿的掌门孟生涯,借着白寅殿的秘术炼出了一具可自由往来于六界的活傀儡,又在西境设下三道关卡,并布置了死兵,以至于眼下六界之中,唯有鬼界最难攻克。” “攻克?”她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字眼,面上微露惊讶,“哥,这么说,你还是打算要征伐六界?” “自然。”姬肆略一颔首,末了他凤眸微眯,看向她,“怎么,你不想当六界第一大将军了?” “想啊,当然想。”沨漾笑着答,然而接着,她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原本澄澈的眸中闪过几分恨意,“不仅如此,我还想用亲手杀了凤奎、天帝那两只孽畜,替哥报仇。” 姬肆一顿,接着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妹,你的心意,哥心领了,只是倒不必你出手,我已经找到好兵器了。” “什么兵器?”沨漾面露惊愕,然而接着,她又反应过来,露出了然神色,“你说那位妖帝么?” 她回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妖帝时的样子,那时他还刚被从君令彻底控制,神智还不大清醒,像只空有漂亮皮囊的傀儡一样,被她兄长牵着链子带回来,整日连话也不会说。直到后来,那人被他哥一步一步诱导着大肆杀生,在杀戮中集满煞气,彻底入魔,才恢复了些神智。 后来,当她哥告诉她,那人前世是上神泽尤时,她切实地大吃了一惊。 思及此,她有些疑惑地道,“可是哥,虽然他是上神转世,修为也确实很高,可他不是已经在转世时散了上神的修行了么?更何况你还抹去了他前世的记忆,届时他就算能顺利打下人、鬼两界,最后又如何打得过天界?” “修行散了,但神骨还在。”姬肆意味深长的答了句,末了,又勾唇一笑,带着狡黠看向她,一边指了指自己袖中的碎片,“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找这个么?” 闻言,沨漾先是一顿,接着,过了好半晌,她豁然睁大了眼睛,眼中渐渐露出些愕然:“哥……你不会是想……” “不错。”姬肆点头,“往生石,炼骨之术。” ———— “炼骨之术?” 梦黎蹙起眉,在穷奇屏风面前转过身,“你确定?” “确定。”段生站在台阶之下,躬身颔首,“昨日寅时,他妹妹来此地找属下,直接言明是要往生石,且还说要找一块未经淬炼的纯石,而此物的唯一用途,就是炼骨之术。” 梦黎眼露诧异:“可炼骨之术列于九大邪术之首,先天帝当年还毁掉了所有记载它的古卷,它不是应当早已失传了么?而且……”她顿了顿,“而且他要炼谁的骨?” 然而刚一说完,她又是一顿,接着似是反应过来什么,面色陡变。 “他要炼泽尤?!”她恍然大惊道,“他疯了么?亵渎神骨可是重罪,一旦惊动神界,可是要遭天刑的!” 段生默然片刻,等她从震惊之中平静下来,才继续同她开口道: “按理,是要遭天刑不错,但如您之前所说,他手里还有身负杀伐判之力的曦公主,到时炼骨术成,他便可将杀伐判引渡到泽尤身上,那么泽尤所犯下的杀业便可算入杀伐判之内,而杀伐判当年曾被神界赋予了杀戮众生的特权,因此,是可以躲过神界之眼的。” 一语言毕,梦黎脸上简直不能再用简单的震惊二字来形容,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喃喃道:“当真是个疯子……怪不得,怪不得当年他不惜发动两界战乱当作掩护,也要找到转世的泽尤,原来,竟是早已谋划好了。” 说完,她思忖片刻,末了回过神,决然道:“不行,我得想个法子阻止他,若是他真的得逞了,那这六界,便也不复存在了……” 等她说完,段生却是勾唇一笑:“殿下莫慌。” 见梦黎望向她,他笑着继续道,“属下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不知殿下是否信任属下?” 闻言,梦黎先是一顿,接着斜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得了,有话快说,卖什么关子?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是,三殿下。”段生嘿嘿笑了笑,末了正色了些,肃然地道,“殿下,您可还记得,那位被我们炼成傀儡的拂清公主?” “记得。”梦黎颔首,“她原是先帝之女,但因为先前犯下了刺杀新帝的重罪,已经被天界除名了,又不准她入轮回,所以才让她当了受关者。” 言毕,她顿了顿,露出几分疑惑,“怎么了?你突然提她干什么,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么?而且,她三年前不是莫名失踪了么,怎么,你已经把她给找回来了?” “这倒是没有。不过——”说着,段生一顿,藏在暗处的眼中闪过几分狡黠。 “——殿下可别忘了,她虽然不是神界之人,但她终归是天帝之女,也是带有神骨的,因此,她,也是可以承载杀伐判之力的。” 第35章 万骨枯|之一 入夜,东境,九华城。 此地位于妖都以西,东境以东,是人界东境与妖界的接壤之地。南北两面夹着长宁河,往东,是百里沼泽,那里瘴气弥漫,虫蛇横行,因此被当成了人、妖两族的天然边界。而往西,则是东境三大渡口之一的桃花渡。 因此,这九华城,便是位于九洲大陆最东侧的一座人界城池。 但又由于这座城的位置特殊,城中不光住着人族,还有近乎一半的妖族,甚至有少数还是半妖半人的混血种。故而,这城中的风俗与寻常的人界城镇迥然不同,是六界之中,除混沌之地外的又一处异域。 但相比人、妖两族各自分居的混沌之地,这里又多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由于凡人食五谷杂粮,大多天性好酒色,而妖族之中,又有不少诸如狐族、魅族之类的,天生有着好皮囊的族类,所以,那些在人界看腻了所谓“人间绝色”的凡人,便想来这靠近妖界之处,找一些人间所没有的异族美人,一为赏美色,二为行极|乐,故而,这城中的勾栏酒肆也是一年比一年的多了起来。为此,外界的男子们常戏称此地为人界的“梦中乡”。 梦中乡,梦中乡,美景衬美人,美人配佳酿,一醉入梦,贪欢半晌,实乃人间一大兴味。 而这“梦中乡”里,最富盛名的,还要属那蔓花楼。 那蔓花楼里的美人是出了名的多,且酒楼建造奢华,所处的位置也是选得极其巧妙,恰恰就在桃花渡渡口旁侧的息月桥边。那桥从桃花渡之上横跨而过,平日里商船来往络绎不绝,是个极好的揽客位置。 因此,这蔓花楼在平日里便热闹得骇人,今日夜更是如此——因为按照惯例,今夜恰逢岁末月圆,正是蔓花楼每年一次大摆筵席、甄选两界花魁的时候,故而这渡口之上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甚至还有一些从各地赶来的富甲商人,专程来此地看妖族美人。一时间,息月桥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等到了开宴之前,街上人多得甚至都让人站不稳脚跟。 一片热闹嘈杂的喧嚣里,有一只小船在渡口靠岸,从上面下来一位身穿淡黄长裙的少女。少女身姿纤细,戴着墨色的长纱幕篱,在满街灯火之下,隐约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正是不久才从妖界回了人界的梦幽。 第59章 梦黎刚一落地,便被扑面而来的人烟气给熏得打了个喷嚏,她忍不住蹙了蹙眉,末了却只能压下不适感,艰难地往人堆里走,又足足花了半刻钟,才从渡口走到了另一侧的河桥之上。 此刻桥上华灯璀璨,照得河水潋滟如苍穹。河面泊着几只造型华美的画船,船两侧的灯影像细碎的星光沿河铺散开,足足绵延了十余里,像是散落的人界星河。 但这般美景,梦幽却是无心欣赏,眼看着宴席将开,四处越发热闹,她就越发不安起来。 ——因为她是来找人的。 昨日,她在妖界的六道客栈买了消息,得知有人在这九华城里看见了失踪了一年多的游祈,所以她才匆匆跑来了这里。但却没想到正碰上了这花魁节,街上行人太多,使得她根本就不知该从何处找起。 若是平时,她还可以动用穷奇族的人脉来帮她找人,但眼下文叔不在,她又不能被她的姑姑梦黎发现,所以只能靠着自己独自来寻找。 顺着人群从桥上行过,梦幽先是站在桥中央往四处看了一会儿,大致弄清了此地的地形,才开始艰难地穿过人群往前挪动。期间为了方便,她时而化作人形,时而化作猫,在这桥上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又沿街找了一番,却还是一无所获,甚至差点被蹭到了伤口。 眼看这里人越来越多,她便愈发焦急起来。 而与此同时,有人的心情与她完全相反。 酒楼门前,客来客往,站在楼门之外的老鸨苏溪子一边迎客,一边笑得合不拢嘴,眼尾的皱纹都掩不住她的好气色,整个人春光满面——她当然高兴,这人越多,就意味着蔓花楼在今夜赚得越多,她身为这酒楼的老板,得到的好处便也越多。 不出须臾,那酒楼之中就坐满了,她便将迎客的活儿一扔,跑到后院去,想要喝盏茶歇一歇嗓子。 她踩着轻快的步子,一路穿过热闹的前堂,去到了无人的后院,耳侧瞬间变得清净了些。 路上,她遇到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在树影下练舞步,为一会儿的花魁比舞做准备,苏溪子便走过去嘱咐了他们一番。 待她说完,姑娘们一一应了,苏溪子笑着冲他们点点头,一边从他们当中扫视过去,末了,她似是想起来什么,道:“轻染那丫头呢,怎么没瞧见她?” 她口中的轻染,正是今夜最有可能被评为花魁的女子之一,是个才刚过及笄的狐族少女,却生了一张惹人怜爱的好皮相,且舞艺绝佳,算是这酒楼里她最得意的一位美人了。 但今晚,却是没见着她的人影,也不知道是又跑到那个屋子里玩闹去了。 要说这轻染,那是大有来头,甚至有传言说,她曾经是上一任妖帝最疼爱的妃子,但后来新帝即位,她便逐出了宫,最后辗转着竟然到了这勾栏之地。 听说三年前,她刚被人**带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人奄奄一息,后来是苏溪子看她长得不错,便从那贩子手里赎下了她。一开始到蔓花楼的时候,那性子是又古怪又暴躁,且还打不得、骂不得,谁都拿她没办法。直到今年,她才渐渐好转了些。除开平日里喜欢一个人待在屋中琢磨些什么,脾性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偶尔心情好了,甚至还会答应接客。所以苏溪子平日里都是把她当娘娘一样供着,任由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溪子问完话,又见姑娘们摇头,表示并不知道她在何处。她露出些了然的神色,末了,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便转身去了后院姑娘们住的西楼那侧,打算亲自去找轻染。 苏溪子穿过后院的几株桃木,绕到了东楼二楼最里侧的一间屋前——那里就是轻染平日里住的屋子。 等她靠近了,发觉那屋子的门并没有锁上,只是虚掩着,且屋内的灯亮着。便像平日里一样抬手敲了敲门,兀自走了进去。 屋内内陈设极为简单,但甚是精致,除却那只巨大的、由纯净打造的香炉鼎之外,正对着门的那一侧,中间摆着一顶样式奢华的檀木屏风,此刻,有灯光从屏风那侧漏过来,隐约照出了屏风那侧的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的影子,少女正斜倚在榻上,看姿势,似是在懒躺着,纤细的双腿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 苏溪子一看那模样,便知道那就是轻染,于是她长吁了一口气,一边带着抱怨开口道:“哎哟,我的姑奶奶,这花魁宴马上就开始了,您怎么又一个人偷偷溜这儿来了,不是让你去换衣服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往内走去,然而这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少女用娇媚的嗓音道:“知道了妈妈,您别过来了,先忙去吧,我补个妆容,一会儿就来。” 闻言,苏溪子竟然真的脚步一顿,没再往前。 她虽然听出了少女口中的敷衍之意,本是该再劝一劝的,但她知道轻染的性子和她那皮囊一样,天生娇贵得很,最烦别人啰嗦,便也跟着闭了嘴。 末了,见那影子仍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苏溪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末了却只能最后劝了句:“那行,那你早点过去。”说完,她就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等她的脚步消失了,那影子上的少女动了动,忽然吹灭了屋内的灯。 月光照下来,照出屋内的屏风后的景象。姿容娇媚的少女斜倚在堆满了散乱衣裳的床榻之上,随着月光朦胧,逐渐露出来一只巨大的、赤色绒毛的狐尾。 那狐尾在月色之下轻轻晃动,泛着妖冶漂亮的光泽,比绫罗丝绸还要好看。但不知怎地,却在尾巴尖上有一处断痕,显得有些突兀。但少女似乎早已习惯,只优哉游哉地转着狐尾,斜倚在床榻之上。 狐尾轻轻摆动,而在那之下,有一个人正仰面躺着,一边看着她,一边露出了一张少年人的脸—— 正是失踪了多日的游祈。 可那游祈看着分明还是从前的样子,神态却是极其诡异,显出一种近乎失了魂一般的呆滞来,正睁着眼,痴然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而他的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只玉骨长箫—— 一年前,游祈在无意中听闻游青涯在失踪前曾从这里路过,为了寻找他的下落,游祈亲自带着一群人到了这里,历经千辛万苦闯入了沼泽里,但最后,却只找到了一具早已烂在地上的尸骨,和他手上的这只玉箫。 这玉箫就放在他父亲的尸骨边,看上去是如此的眼熟,以至于他第一眼,便认出了它—— 那是他的师兄,游泽的长箫。 轻染素白青嫩的小手捧着少年的脸,双手从他的眼角拂过去,片刻后,游祈那双眼就泛起了一抹妖冶的紫色。 若是此处有修仙之人,便能轻易看出,他那分明是中了赤狐族的邪魅之术的模样,且已经被影响了神志,所以才显得这般呆滞。 轻染看着面目呆滞的游祈,粉嫩的唇微微弯起,愉悦地笑起来,接着,她凑到游祈的耳侧,低声道:“游小公子,方才我的族人告诉我,你的小猫儿,她过来找你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游祈那死物一样的紫瞳动了动,又张了张口,用僵滞的声音答:“明白了。” “这么快就明白了?”轻染咯咯地笑起来,仿佛得到满足的小孩儿,又道,“那,既然小公子明白了,不如你把我给你的命令,再说一遍,如何?” “好。”游祈答,声音里满是木然,“半个时辰之后,宴席开始,我会服下你给我的毒药,然后打扮成乐师,和你一起登上画船,为你奏乐。届时你假装失|足跳下船,吸引梦幽发现我,等我遇见她,我就骗她我生了重病,让她带我去妖界,去妖皇皇宫中找丁曦为我治病。” “说得不错。”轻染满意地点点头,她低下头,吻了吻游祈,又问,“然后呢?” “然后?”游泽有些僵硬地顿了顿,露出些微的茫然。 “你忘了么?”轻染笑起来,一边轻轻地从他手里抽出那只玉骨长箫,一边一字一顿地提醒他道,“你说过的,你来此地,就是为了寻找你父亲的下落,而这只玉箫,与你父亲的尸首一同被发现在沼泽林里,所以,这说明什么?” 她笑着兀自问着,又兀自替他答道,“——说明啊,是你的师兄,杀了你的父亲游青涯。” 带着蛊惑的话语落下,她一边看着他,一边从那双睁着的眸子边缘抚过,随着她的动作,那双眼中紫光渐盛,直到最后一字落下,她的手指点在他的眉心,光芒倏然熄灭,那双眼又一次豁然睁大,仿佛清醒过来,又仿佛陷入了疯狂,从中浮现出几分烧得旺盛的恨意—— “对,是他,是他杀了我的父亲!” “——我要去杀了游泽,是他杀了我的父亲!是他杀了我的父亲!我要杀了他,替我的父亲报仇!” 月华照过他紫色的双瞳,又无声地被流云挡住,只剩满地的漆黑。 漫长的寒夜降临了。 直到翌日降临。 第60章 辰时,千里之外,妖界皇城。 绵延了多日的飞雪已经停了,流云散去,天际日华升出,而后倏然大亮。 紫熹宫的大殿里,万妖朝会已经散了,但一众朝臣都没有离开,他们都换了一身轻便软甲,肃立在大殿内,等着帝君发话。 ——因为今日,是帝君聚集妖族百军,正式向人界投下战书的宣战之日。 他们已然在此立了多时,但无一人敢露出懈怠神色,只目不斜视地垂着眸子,姿态恭敬。 而在大殿的正座上,帝君陛下正垂着眸,神色专注地看着膝下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生得姿容绝美,眉间一点血色的花钿。此刻,她正跪坐在帝君身侧,将下巴放在帝君的膝上,单薄的红色纱衣从她雪白的肩头滑落,她浑身上下不着一饰,如墨长发披散着垂落,又被帝君捉在手里把玩。见帝君垂眸看她,她便也仰起脸,目光痴缠地回望着帝君陛下,神色温顺。 ——看上去,既像是一只被驯服的漂亮玩物,又像是一位倾城祸国的红颜宠妃。 但,那也只是看上去如此。 台下朝臣中无人不知,这女子脊背上有一只赤色凰鸟,正是那位不久前,由帝君陛下亲封的帝后,名唤丁曦,是当今人界的第一医神。 都道这位医神医术卓绝、姿色出尘,却是出了名的性子冷傲,也不知道帝君陛下是用了何等法子,竟转眼将她变成了这般温顺的姿态。 他们不知,可在一旁立着的姬肆,却是知道为何——因为就在昨日,帝后身上的美人劫已经完成,从此以后,丁曦只要待在帝君身侧,便就是帝君的膝下美人,再也无法抵御帝君气息对她的控制了。 姬肆看了二人半晌,末了,他愉悦地眯起凤眸,无声地笑了笑。 又过了莫约半个时辰,大殿之外疾步跑进来一位通传,朝着陛下跪拜道—— “帝君陛下,吉时已到,请您移步祭台,开始祭旗。” 那话音落下,帝君略一抬眸,跟着,他眉梢微微一挑,又抬手一挥袖袍,竟眨眼将大殿之内的所有人移到了祭台之下。 周围的景象猛然大变,眨眼之间,所有人的身下由大殿变为了规模巨大的、气势恢宏的祭坛,朝臣都还未回神,便听得远处的号角声随之传来,响彻了整个天地。 号角如同巨兽长鸣,落下之后,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起,帝君陛下纵身飞起,踏着风声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祭坛中央。 赤黑色的帝王衮服在风里被掀动了长袖,随着风烈烈作响,冕旒玉珠摇晃而动,轻灵的撞击声里,帝君回首而望,露出俊逸姿容。 他俯首垂眸,台下万民随之跪拜而下,山呼陛下。而那呼声还未落下,又有浩荡的鼓声锵锵而动,在广阔的天地间轰鸣响起,衬得那高台之上的年轻容貌不似凡人,像是神,又像是魔。 而后,那似神似魔的帝君微微欠身,朝着百丈高台之下的红衣美人伸出手,红眸如华,长眉舒展,低声道:“来,阿曦,到孤这里来,孤带你祭旗。” 美人仰着头,清妍的眸子痴然地望着他,仿佛虔诚而谦卑的信徒,望着自己的神明。随着那话语落下,她提起裙摆,拾级而上,一路朝着高台之上疾步奔去,红衣在风里飘扬如云,飞身到了那帝王身侧,落在他怀里。 帝君拥着她,又轻笑着抬起她下巴,使她转过迷蒙而涣散的双眸,望向身侧。 “阿曦,你看,那是谁?” 低沉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而随着她的视线转过,一道天堑般的巨大祭池出现在那她眼前,池中,无数奔流的火焰轰然烧起,如同翻滚的巨浪,而后,在那巨浪之中,一道参天的十字刑柱从中矗立而起,火光舔舐而过,照出那刑柱之上绑着的祭旗牲物—— ——或者说,是一个人。 那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粗重的铁质枷锁如巨蟒一般从他周身缠绕而过,又有炽热的火浪从他身下腾起,火舌舔舐而上,他的下半身已然成了焦黑的骸骨,而上半身,却是完好如初。 他睁着眸,猩红血泪从他眼中滑落,空洞的双瞳微微转动,看向远处的红衣帝后,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说,姐。 那是无声的一句低唤,却比那漫天的鼓声还要炸耳,倏然落下的刹那,帝后的眸光被震碎,丁曦从中回魂,豁然睁大了眸子。 “阿曦,还认得他么?” 帝君掐着她的下巴,低笑着咬上她的耳骨,“孤恩准你,亲眼看着他被烧死。” 残忍的声音落下,他忽然松手,又猛然将丁曦朝着祭池一推,而后她被迫纵身飞起,扑到那祭池之上—— 刹那间,她下意识朝着刑柱伸出手,而与此同时,祭池之下,火浪咆哮而起,火星猝然而亮,那骸骨被点燃了,火舌卷啸而上,火星疯狂炸裂—— 轰—— 滔天的悲意从丁曦眼中狂啸而起,她朝那烈焰之中伸出手,目眦欲裂,振声大喊: “不要——” 嘶哑的吼声里,帝君肆意而疯狂的笑声从身后响起,那笑声带着世间最恶毒的咒怨,仿佛把丁曦抛下了九层地狱,绝望如刀,劈得她几乎魂飞魄散,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瞬间就弄脏了她的脸。 他在笑,因为他杀了她的挚爱,从此以后,她落入美人囚笼,永世禁锢,不得脱身。 她在哭,因为她失了她的至亲,从此以后,她囿于天地之间,孑然一身,沦为孤魂。 哭声和笑声一同落下,火焰愈烧愈烈,少年在火光中朝她伸出手,将一枚小小的玉佩放到她的掌心。 而后,他的指尖一寸寸化作白骨,白骨伸向她的脸庞,抚过她眼角的泪,又在触碰前的刹那间,灰飞烟灭—— 万妖历九千八百年暮冬,妖帝游泽登上祭台,以帝后至亲为牲,血祭战旗,而后诏集亿万妖兵,以人界为起点,攻伐六界,滔滔杀意直逼神界。 史称,弑神之战。 第36章 万骨枯|之二 丁曦从黑暗中醒来。 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痛意已然感觉不到了,连同所有的悲意、愤怒、愕然、绝望一起,通通都在那祭池的烈火之中,被活活烧死了。 她只剩下一张被骸骨撑着的人皮,血流干了,五脏六腑掏空了,在虚无间佝偻着、残喘着,还没死透,却也不像活着。 四下寂静无人,她躺在一处陌生的床榻之上,但她并不关心这里是何处——央燃殿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罢,她不在乎了。 她只是侧身躺在那里,睁着涣散而空洞的双眼,虚无地望着某一处。 床尾那侧的矮窗之外,清泠泠的月光越过了窗台,朝着屋内漫进来,像是流水,又像是凉雾,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脸比月色还要白,还要薄,仿佛将要融入月色,随之而散去。 夜凉如死。 良久,她才从浑身的僵木之中找回了自己的知觉,于是垂下眸,望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有一只小小的璇玑玉佩。 玉佩的穗子已经烧残了,焦黑一片,只剩下一块薄薄的、像是死物一样的玉片,而那玉片之上,还残留着那人生前留下的血迹。那血迹已经褪色了、干涸了,可她却舍不得去碰,怕它成了灰。 ——就像是阿符一样。 阿符,她的阿符…… 那个自称为奴的孩子,那个陪着她跳入往生门的孩子,那个追着她叫姐姐的孩子,那个拉着她的袖子让她不要生气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他是那么傻,又那么狠,当年凌云阁那一次,他在她面前死去的时候,还给她留了一具骸骨,可是现在,就连骸骨,都没能给她留下,就这么被烧成了灰烬。 此生最后一次听到他喊她姐姐,却是死别。 傻子,傻子。 姐姐再也不丢下你的玉佩了,也不生你的气了,你愿意喊我殿下也好,在我面前自称为奴也好,只要你回来,好不好? 我错了,真的、真的……错了。 她听到喉咙中漏出了一声嘶哑的哀鸣,冰凉的泪水从她眼角划落,她攥紧了玉佩,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掌心的力量是那样的薄弱,而她又是那样笨拙,以至于所有人都抛下她,离她而去,将她放逐于这困境之中,受这天地极刑。 ——如何才能解脱,何时才有解脱? 太累了…… 可偏偏,哪怕落到这般地步,她却终究还是没办法去怪罪谁,或者恨谁—— 不管是她前世的生母娵紫也好、她此世的师尊潇湘子也罢,她都无法去恨他们。而至于游泽…… 她最没有办法去责怪的,就是他。 哪怕他将她折磨至此,哪怕他杀了她的唯一至亲,她也没有办法怪他。 因为他早已被种下了恶咒,受人操纵,身不由己。他是被人一步一步逼入疯狂的悬丝傀儡,是被困死在帝王座上的困兽囚徒,他连自由都没有,他比她还要可怜。 第61章 况且,她是那样爱他,又怎么可能舍得恨他? 可她真的太累了,她心已枯死,身如槁木,满腔绝望无处可泄,又转化为了滔天恨意,这恨意无处安放,于是她便将其指向了自己。 她恨自己。 她恨透了自己。 ——像她这般懦弱而无能的人,到底有何活着的意义?又有何活下去的必要 于是她睁着眼,反复扣问自己、逼问自己,最后终于得到了答案: 没有。 ——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于是她侧过脸,望向不远处的床下。 她的浮游剑在那里。 它被人随意扔在了地上,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那剑光落在她的眼中,将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照亮了,而后渐渐的,那双眼中逐渐露出渴求的神色。 准确说,是渴求死亡的神色。 浮游剑,她的浮游剑,从来都是锋利至极,只要一剑,便可见血封喉。 只要一剑…… 于是被这渴望所驱使,她撑起纤细的胳膊,撑着自己从榻上坐起,而后,赤脚踏上冰冷的地面,一步一步,向那浮游剑走过去。 惨白的月光照着她单薄的身形,银链在她脊背上叮当作响,明明脚步摇晃得厉害,手也在抖,可是那双眼里的决然是那样分明,仿佛恨透了自己,于是哪怕再没有力气,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极力拿起了剑柄。 她闭上眼。 剑尖抵上脖颈,濒死的寒意逼近过来,她忍不住勾起唇,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就要自由了。 然而下一刻,一束光猝不及防地自她身前亮起,不由分说地笼罩了她。 而后,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她细白的腕。 啪的一声,浮游剑落在地上,而后,她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落在她耳侧,带着一声叹息,轻声道:“阿曦,你这是干什么?” 那是世间最温和的声音,潺潺如泉,轻灵如佩环相扣,然而在落下的刹那,丁曦却像是听见了魔咒,整个人随之一僵,而后,她甚至连眸子都来不及睁开,便忽然剧烈地往后一缩,接着又朝着来人猛地跪了下去,一边慌忙地叩首道: “不敢了,不敢了,阿曦知道错了,帝君陛下,求您放过我、放过我——” 她一边用力地叩首,一边露出惊惧的神色,苍白的额角磕在坚冰一般的地面上,落下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仿佛要磕碎自己,又仿佛要将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只求着身前人的放过。 ——因为她再也不想经历那样的痛了,再也不想了。 于是很快,她的额头就渗出血来,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顺着苍白的面容淌过,无声地滴落下来,顷刻就弄脏了她的脸。 狼狈不堪,可怜至极。 见状,那人似乎是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良久,他才打断了她的哀求,似是有些心疼一般放缓了嗓音,低声开口道:“阿曦,别这样。你先睁开眼,看看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倾身伸出手,将地上发着抖的人儿扶起来,轻柔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那温凉而修长的双手碰上去的那一霎,丁曦瑟缩了一下,像是害怕极了,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开,可却又不敢违抗眼前人的命令,于是她只能听话地抬起眸,神色怯怯地朝着那人望过去。 月夜之下,站着一位姿容出尘的男子,他一袭雪白的广袖长袍,长眉如飞墨,桃花眼潋滟而温柔,薄唇带着浅淡的笑意,正垂着眸,神色温和地望着她。 ——那分明是帝君的脸,可,却又不是帝君的神色。 丁曦猛然顿住了,满是惊惧的脸色陡变为愕然,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之物。 那人扶着她从地上站起,却又见她一副愣愣的样子,似是呆住了,他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眼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了,阿曦不认识我了?” 说着,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桃花眼中眸光流转,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可她却还在发着抖。 很轻微地颤抖,且一边抖,一边下意识地往后缩,神色虽然是因惊愕而僵住了,潜意识却还是在怕他。 他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心跟着狠狠一疼。 接着,他再次开口,又将温柔的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轻声道:“不要怕,阿曦。” 他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拂过她额角的血迹,声音哑了几分,末了又带着自责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不是帝君,不是他——” “——我是你的夫君,你的泽尤哥哥啊。” 终于,那叹息般的话语落下,丁曦倏然停止了颤抖,而后,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巨大的震惊劈中了她,兜头而下,使得她仿佛猝不及防地一脚踩空,一下觉得自己坠入了梦里,一下又觉得,哪怕是梦,都显得太过荒唐,荒唐到让她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情不自禁地伸出苍白的手指,颤抖着碰了碰来人的脸庞。 是真的……有温度。 而后,巨大的震惊被带着茫然的惊喜所取代,丁曦张了张口,嘶哑的声音从她喉咙里钻出,带着惊愕,仿佛为了验证什么一般,犹疑着问道: “泽、泽尤?” 她的声音颤得厉害,又忍不住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在被他扶稳之后,像是呢喃一般地重复道,“你……你是泽尤?” 那声音既茫然,又无措。仿佛一个久经严寒的孩童,忽然看见了平生里的第一捧火,被那炽热的颜色给吓到,不敢相信它是真实的,接着却又为了触碰那当中的暖意,而顾不上掌心的灼痛,小心翼翼地将那火焰捧了起来。 那样笨拙,又那样可怜。 纤细的手指触碰着他的脸,接着却又想缩回去,于是他伸出手,将那只小小的手抓住了,攥在了掌心里。 “是我。”他道,语气是肯定地、毫无置疑地,似是为了驱散她话里的犹疑。 接着,那双桃花眼望着她,满含温柔,又倾身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 温凉而柔软的触感从她的发顶落下,她被轻柔的吻醒了,于是愣愣地仰着脸,听得那人叹息一般地道: “我的傻阿曦,夫君在这璇玑玉佩里,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他捧起她的脸,语气低哑如呓语,轻轻地同她解释起自己的来历。 当年,他在成为她的夫君不久后,因为……因为某些原因,他受了重伤,需要在三年之内独自闭关疗伤,故而不能时刻待在她的身边。可那时曦还是初入上仙界,他又担心她母亲过于繁忙,自己走后无人照顾她,于是,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想要替她找一个陪侍。但他在仙界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便去了一趟鬼界,而后,他在忘川水畔的榕树林中,遇到了鬼生。 那时鬼生还没有名字,是个刚刚凝聚成形、还没有灵识的精魄,纯粹无暇,于是泽尤便一眼选中了他。而后,为了助鬼生顺利炼出人形、渡劫成仙,也为了能让他日后能替自己留在她身边,忠心照顾她,所以泽尤将自己的一缕残魂割出,渡入到了璇玑玉佩里,又用玉佩滋养鬼生的魂魄,助他修出了神智。后来,那缕残魂帮着鬼生修成了仙骨,鬼生便被他带到了仙界。但那时的鬼生还只是没入籍的散仙,是没有资格长久地留在上仙界的。 于是,在最后的一年里,泽尤尽力地栽培鬼生,最后终于让鬼生获得了上仙界的仙籍,也让他正式成为了曦的侍从,曦也在他的照料之下渐渐长大了。而此时,泽尤却因灵力渐弱,被仙祖斥令着与曦分别,正式去闭关了。 可谁也没想到,恰巧那之后,又遇到了仙界大变,那缕残魂还未来得及被泽尤收回,便又随着鬼生一起,同她转世下凡了。 于是,直到今日,鬼生身死而魂魄消散,这缕残魂——也就是此刻站在丁曦眼前的“泽尤”,才得以重见天日。 亢长的一番话说完,他顿了顿,那桃花眼中的笑意暗淡了些许,眸中逐渐浮起些悲意,他轻轻唤了一声,又伸过手,将还在发愣的她揽入怀里,再开口时,声音哑了几分,语气满含心疼和歉意。 “阿曦。”他唤她。 轻柔的话音落下,他小心翼翼地抱住眼前人,伸手覆上那满是伤痕的单薄脊背,忍不住指尖微颤,又哑声道:“虽然我只有前世的记忆,但后来所有的事,以及你转世这二十年来,所受的种种苦难,我都在方才,经由丁符所残留的记忆看到了,对不起,夫君……夫君让你受苦了……” 那轻柔的话语落下,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字眼,然而落在丁曦的耳中,却是叫她忍不住一下子红了眼眶。 他说,阿曦,夫君让你受苦了。 ——这语气那样温柔,那样心疼,不是她的泽尤哥哥,又还会有谁,这般怜惜她? 于是冰冷坚硬的皮囊顷刻瓦解,所有的委屈、痛苦、愧疚、绝望、悲意都被勾了出来,汹涌的泪意从夺眶而出,沾湿了她发红的眼尾,她终于回抱住他,接着,整个人在他怀里开始颤抖起来,低哑的呜咽再也压抑不住,从她的喉中漏了出来。 第62章 那哭声像是小兽的哀鸣,又像是扎在他心里的利剑,泽尤抱着怀中轻颤着的人,心疼得几近窒息。 二十年。 他看着丁曦与转世后的自己,相识又死别,死别又重逢,重逢又生离,再相见,又沦为陌路客,而到了如今,二人竟已像是囚着彼此的生死仇敌。他看着他的阿曦被陷入疯狂的自己一次次伤害,一次次逼迫,若不是他方才及时阻止,险些让她用浮游剑杀了自己。 他——那个转世之后的自己,居然差一点,就逼死了他的阿曦。 那是他的挚爱啊,是他恨不得捧在心尖上、付出所有一切来宠着的人啊,她怎么能、怎么可以受这样的委屈? ——若是他尚存一息清醒,怎么可能舍得这样对她? 泽尤简直要恨死了那个自己。 他抱着怀里丁曦,感觉心口从未有这般的疼,又从未这般恨自己只是一缕残魂。 ——一缕即将要消散的残魂。 思及此,他垂下眸,轻轻地捧起怀中人小小的脸庞,替她抚过眼角的泪意,柔声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 “阿曦,不哭了。”他看着那双哭得朦胧的泪眼,那眼中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玉,把那张清妍好看的脸都弄脏了,却怎么也止不住。可比起这些年受过的种种,这眼泪都太显单薄。他听着那低哑的、被压抑着的啜泣,只觉心疼难耐,却又只能压下心里的复杂情绪,用尽量低缓的嗓音柔声笑着,有些笨拙地逗她说,“再哭下去啊,我的阿曦要变成小花猫啦。”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玩笑太过单薄,以至于叫怀中人哭得更凶了,于是他叹了口气,一边捧着她的脸庞,一边温柔地替她擦干泪痕,又小心翼翼地哄她,“而且,夫君有一个办法,能让此世的游泽恢复神智,你要不要听?” 他本来做好了慢慢哄着她的打算,然而闻言,丁曦却是忽然顿住了,她抬起眸子,一边强逼着自己止住泪意,一边哽咽着小声问道:“唔,什、什么办法?” 哪怕那双眼里满是泪,哪怕那些泪还在不断地往下掉,小小的声音里也还带着停不下的哽咽,可她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而硬生生蹙起了眉,拼了命摆出了一副沉静而肃冷的样子,望向他,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漏了馅。 泽尤与她对视片刻,看到那她双眼里重新被筑起的冰冷和坚硬,一时有些讶异,忍不住又一次蹙起了眉,可转瞬间,他却勾唇笑了起来,似是才意识到了什么。 二十年。他心道。原来二十年之后,他的阿曦长大了。 她不再是那个被他护着的小殿下,她如今可以为了他,把所有的悲意咽回去,重新戴上冰冷的皮囊,只为了一句“可以恢复”。 这一瞬,泽尤不知该心疼,还是该欣慰,于是只能近乎怜爱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慢慢替她止住哽咽,一边又笑了笑:“阿曦,之前你背过的《上古十二卷》,如今还记得么?” 见丁曦点了点头,他又道,“那你可还记得,这本书的第十卷 ,讲到了一种神族古术,名为如梭?” “记得。”丁曦点点头,嗓音还有些哑,带着一点哭过的鼻音,但已然平复了些许,又被她习惯性地压得冷淡了几分,“书中说,此术是一种用于在部分区域之中扭转时空,让人看见暂时看见过去的幻术。而且,之前在鬼界的奈何桥边,我还曾入过一次这种幻境……就是在那里,我才开始恢复了一些记忆。” “嗯,阿曦记得不错。”泽尤笑着颔首,似是夸奖般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只是,有一点——这古卷中所记载的,以及你所经历过的,都只是这幻术的浅层。” 说着,他略顿了一下,又勾了勾唇,“但当中没有提到的是,若是这如梭幻境是由神族设下的,那么,只要注入的灵力足够,便可以真正地全然开启幻术,从而扭转时空,回溯过去。” 待他说完,丁曦倏然一惊,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回溯过去?” 难怪她会觉得惊愕——虽然她前世是上神之女,自有神骨,但彼时终究是灵智未开,又是在十岁之后才被从仙界北荒接回到上仙界。因此,许多仙界、神界的秘闻,她都是不甚清楚的,尤其是像“如梭”这种失传多年的上古神术。 等她惊讶的话语落下,泽尤便略一颔首,又缓声解释道:“此术的开启之法极为复杂,又因为违反了天地法则,已然被神界视为禁术,轻易不能动用,故而早已失传多年。而如今这世上,除神帝以外,唯一能真正开启此术的——” “便是你的夫君。” 说完,泽尤略一挑眉,上神一族的傲然神色悄无声息地从他眼里划过,让那双本就勾人的桃花眼愈发潋滟起来,他垂眸看着怀中人,似是想得到她的一句夸赞。然而丁曦却只是仰头看着他,似是还未从惊讶之中回神,正有些愣愣地朝他忽闪闪地眨巴着双眼,显得有些傻气——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些前世小女孩儿的影子。 她看着那眼前双微微眯起来的桃花眼,似是被那眼里的笑意晃了一下,显得有些恍神起来,一边忍不住心道: 似乎……自己已经好久都没见到,这双眼里出现这样明晰的笑意了。 好一会儿,在她出神的功夫,她听到身前人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脑袋,终是主动同她道:“阿曦,让夫君教你怎么开启它,好不好?” 丁曦其实没听清他的话,却又因为潜意识里的信任和依赖,下意识地朝他点了点头。然而下一瞬,她被泽尤伸手捂住了眼睛,与此同时,二人周身忽然亮起了一道强烈到有些刺目的荧光。 须臾之后,荧光落下,丁曦从他修长的指缝中睁眼,便发现他们的周身已然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天光明亮如昼,树影横斜斑驳,云雾逡巡着缭绕而过,又盘桓不散,她与他立在石阶之上,身下,则是一道弥散着寒气的水池。 那池水浩瀚渺远,延伸至天际,几乎看不清边界。又在浓稠白雾的遮掩下,显出澄澈无察的水面,水面倒映着云雾,叫人分不清哪处是天,哪处是水,又在日华之下涟漪轻晃,泛着粼粼的细碎柔光,如梦似幻,恍若神迹。 是天池。 是位于九霄之上,能够沟通上仙界、神界的唯一一处通道,同时也是丁曦记忆里,她化为小鲤,第一次遇见泽尤的地方。 她曾在此处经历最狼狈的时刻,也曾在此经历过最幸运的时刻。在这里,白衣上神垂眸一笑,她一见倾心,从此再也逃不出那双温柔的桃花眼。 ——那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只要朝她笑一笑,她就甘愿为之奉上一切。 而此刻,那双眸子就在咫尺,丁曦看着他,又看着眼前这再熟悉不过的景象,于是整个人都倏然顿住了。 泽尤倾身过来,双眸愉悦地眯起,悦耳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柔声笑着问道: “阿曦,还记得这里么?” 第37章 万骨枯|之三 天池自下而上涌起潮湿的雾气,那雾气浸湿了她的衣角,又浸透了她的眼尾,于是眼尾泛起薄红,她眨着眼,在那句话落下之后冲他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方才之所以会愣神,只是因为觉得这一切像在梦里,不大真实罢了。 见她颔首,泽尤眼底的笑意更甚。他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下一瞬,他拾起她的手,将温凉的触感传到她的掌心,轻轻地裹住那小小的指尖。 “是真的。”他笑着说,“不是梦。” 丁曦望着那双眼,顿了半晌,接着,仿佛潜意识驱使一般,她也跟着他下意识地勾了勾唇,有些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那笑意来得猝不及防,落到泽尤眼底,晃得他眼睫一颤,跟着心软得一塌糊涂。 片刻后,他忍不住在心底舒了口气,竟是如释重负。 终于笑了。他想。 ——其实他的阿曦如今已经不常笑了,于是没有人知道,这张冷美人一样的脸,看似孤寒而漠然,但只要一笑就会露馅。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眸子会在这时懒洋洋地眯起来,眼角微微上挑,灼灼的眸光又纯粹又澄澈,显得清妍可爱,又露出些让人怜爱的傻气,整个人像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他勾着唇,眼底笑意愈深,又珍而重之地捧起小狐狸的脸,轻笑着道:“阿曦,除了是想教你怎么启动如梭幻境之外,你知道,夫君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么?” “嗯?”丁曦疑惑地蹙起眉,猜道,“因为这里……是我们初遇的地方么?” “恰恰相反。”泽尤笑起来,“夫君真正想告诉你的是,此处并非我们的初遇之地。” 见丁曦愈发疑惑,泽尤朝她伸出手,温柔地道:“来,阿曦,夫君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桃花眼眸光潋滟,丁曦看着那双眼里的笑意,于是松开蹙着的眉头,将纤细白皙的手放到他温凉的掌心里。 泽尤修长的手指与她交叠,带着她调出灵力,随后一同在空中画决。 第63章 雪白的衣袖裹着丁曦腕上的红色薄纱,在空中翻飞出一道繁复的符咒痕迹,最后一个动作之后,二人转瞬到了另一个地方。 眼前出现了一片冰原。 巨大的、广阔的冰原。 碎雪落满山川,银色蔓延而去,无边无际,又在远处与天际相接,视线所及、视线不及之处,到处都是茫茫的白。 冰凉的、彻骨的,白。 “这里是神界之北,北荒冰原。阿曦,你……” 泽尤的声音在身后落下,然而余音还未消散,忽然有一阵巨大的风潮卷过来,随着呼啦一声巨响,他未尽的话语被掐断在飞雪里,风雪呼啸着倒灌而来,丁曦下意识地回头,然而身后只剩一片空茫的白。 泽尤不见了。 丁曦愕然睁大了眼睛,想要呼喊,然而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种极其奇特的声音,混在呼啸的风声里,仿佛是来自大地的震颤,又仿佛是来自满是风沙的荒漠,浑厚,沙哑,朝着她发出了两个单音节。 “殿……下……” 那声音轰然落下,丁曦循声回头,隔着漫天飞雪抬头望去,紧接着,她居然在不远处的空中,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蛟龙! 那蛟龙带着苍色的花纹,足有百人之长,龙首裹挟着无数飞雪,径直从云端上俯身冲下。眼看就要离她不到半步,丁曦骇然一惊,却已经后退不及,然而恰在这时,那蛟龙忽然消失了。 丁曦一怔,可未及她回神,紧接着,一个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是个女子,眉目清妍,眸光孤冷,冰凉的神色像是冬日雪,夏夜月,带着刻骨的寒意,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一张与丁曦一模一样的脸。 对视的瞬间,丁曦豁然睁大了眼睛。 她看着眼前的“丁曦”,面露惊愕,然而对方却是朝她勾了勾唇。 “别来无恙,曦殿下。”沙哑的嗓音带着笑意,被风声传送而来,“殿下可还记得我?” “你……”丁曦怔住了,满面惊疑地看着她,然而刚一开口,声音又戛然而止。 片刻后,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从丁曦心头浮现起来,她被那感觉所扰,就这么顿在了原地。 见状,“丁曦”笑了笑:“殿下不记得我了?” 她看着丁曦眼里的神色从惊愕转为犹疑,知道她是隐约想起了什么,于是体贴地提示道,“三年前,鬼界,奈何桥边,如梭幻境。” 话语落下,两双一模一样的眸子对视着,一双带着笑意盯着对方,片刻后,另一双的眼底终于露出了几分恍然,跟着又蹙起了眉。 “我想起来了。”丁曦道,“你是那个操纵幻境,带着我去看前世记忆的人?” “丁曦”点了点头,唇角上扬,似是有些欣慰。然而紧接着,她刚要说话,忽然有一柄剑抵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这些暂且不提。”丁曦手执浮游剑,眸光发寒地盯着她,一边冷声开口,“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此处又是什么地方,泽尤在哪。” 她疑心大起——眼前这种情况,分明就是这个人对着幻境做了什么手脚!要不然,方才还好好站在她身后的泽尤,怎么突然就不见了踪迹? 那双眼里露出的冷意极为骇然,看得“丁曦”不由得一怔,接着,她却忽然笑了起来。 “你误会了。” 她道,语气依旧平静,面上的神色也没变,甚至那笑意里还有几分了然,似乎是一点也不介意自己正被人用利剑指着。 丁曦一怔,似是有些讶异,然而这时,更让她感到愕然的事情发生了—— 那人忽然上前,迎着浮游剑走了一步。 丁曦一惊,正要下意识地收回剑尖,然而就在这时,她却看到“丁曦”的脖子竟是直接从那剑上穿了过去! ——那人竟是一道虚影! “你……”丁曦手一抖,差点丢了剑。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丁曦”又一次笑了笑。 “殿下别怕。”她语气温和,“我不能、也不会伤害你,所以,还请殿下冷静下来,先听我把话说完,之后,我会亲自送你离开此地。” 良久。 雪色落满了肩头,浮游剑染了一层薄霜。 丁曦终于犹豫着收剑入鞘,朝她点了点头。 “多谢殿下信任。” “丁曦”笑着欠身一礼,说着,她忽然正色了几分,不再同她客套,只是话锋一转,开门见山切入了正题。 她看着丁曦问道,“殿下方才,可曾看清了我的真身?” 闻言,丁曦微顿,她眉间有些警惕,但思忖片刻后,仍是答了话。 “蛟龙。”她答。 “没错。”“丁曦”点点头,似是对她的迅速反应感到颇为满意,“那殿下,你又记不记得,当年在鬼界的如梭幻境中,带着你和潇湘仙上去往诛仙台的坐骑,也是一只蛟龙?” 丁曦一顿。 半晌后,那双原本满是警惕的眼里忽然神色一变,紧跟着,竟露出几分恍然。 一些前世的记忆在此刻由朦胧变得清晰,其中某些未曾被她刻意去回忆的事情逐渐浮现出来,有了分明的轮廓,跟着,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是你?”丁曦恍然道,“你……你是苍梧姐姐?” 见对方颔首,丁曦忍不住面露诧异。 苍梧,真身是一只有着上古神兽血脉的蛟龙,而与此同时,她还是丁曦前世的生母,也就是上神娵紫的座下首徒。并且,丁曦曾经还听人说过,在前世的自己出生前,苍梧就已经拜入了娵紫门下,之后就一直待在娵紫身侧,之后等自己从荒原回去,她还会替娵紫照顾当年的自己,也算得上是曦的半个姐姐。 只是,眼前的她,似乎与记忆里的很不一样。 而这种不一样,除了那嘶哑到有些骇人的声音以外,还有…… “苍梧姐姐。”丁曦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有些愕然地问道,“你怎么……” 然而说着,她忽然顿了顿,似是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幸而这时,苍梧开了口,替她接过了那句话。 “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看着丁曦,了然一笑,“殿下,你是想问这个,对么?” 见丁曦犹豫着颔首,她勾了勾唇,“我正是要告诉你这些。” 说着,她顿了顿,朝着丁曦指了指她身后的方向,“来,姐姐这就带你去一个地方,顺便在路上,把当年你忘掉的事,一样一样告诉你。” 说着,不等丁曦答话,她便转过身,抬步朝着身后走去。 丁曦看着她的背影,却是疑惑地蹙起了眉。 ——忘掉的事? 她还有什么忘掉的事?她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么? 丁曦顿了顿,思忖片刻后感到有些不解,末了却仍是选择跟了上去。 漫天飞雪飘落而下,落在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庞上,二人走了走在雪地里,却只留下了一人的脚印,朝着远处蔓延而去。 丁曦走在苍梧身后,等着对方开口,然而身前的人却像是陷入了深思,只留给她一个不疾不徐的背影,于是丁曦便也跟着沉默下来。 良久,无人说话。 就在丁曦准备主动开口时,她终于听得身前的苍梧开了口:“殿下。” 她道,脚步不停,也没有回头。 “你还记得,那如梭幻境里的记忆,你最初出现的地方么?” 她问得有些突兀,丁曦怔了怔,但仍是顺着她的话回想了一番。 “记得。”丁曦答,“好像是一片荒原?” 见对方颔首,丁曦又想了想,道,“不过,当时我记忆不全,并没有认出来。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荒原就是这里吧?” “没错。”苍梧没有回头,只是兀自点了点头,语气又低哑了几分,“但那一段记忆里,有些地方是不对的。” “不对?”丁曦蹙眉。 “是的。”苍梧道,“殿下,你发现没有?不管是你第一次看到幻境,还是后来你逐渐恢复了记忆,所有的这些当中,都没有关于你是怎么出现在这冰原之上的记忆。” 丁曦一顿。 半晌,她张了张口,答:“是这样。”说着,她有些犹豫,末了还是补了句,“但……不是因为我神智不全,母亲她才……” “不是。”苍梧肯定地答,言毕,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殿下,你此世既然为人界的医师,可知人的记忆在有所缺损时,会为了自圆其说而产生一些错乱?” 见丁曦一怔,她便又道,“如今,你的记忆便就是因此而产生了错乱。” 话语落下,她倏然脚步一顿,而丁曦未曾察觉,差点撞上了她的背。 接着丁曦回过神来,却是没有答话,只是抬起眸,用惊讶的神色看着苍梧。 苍梧神色肃然了几分,继续道:“但叫你产生错乱记忆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有一个原因。” 第64章 丁曦瞳孔一缩。 见她似是感到难以接受,苍梧加快了语速,语气急切地道:“小曦,你仔细想想,如果师尊她真的厌恶你,为什么后来她却为了掩护你顺利地逃到人界,而自愿跳下了诛仙台?又为什么偏要把她视为生命的杀伐判留在你的体内?” “还有——”苍梧望着她的眼睛,与她直视,“你再想想,为什么你所有的记忆,都没有出现过你的父亲?” 未及她作答,苍梧便自己答道:“我告诉你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记忆,乃至整个神智,都被人改动过。而改动你记忆的那个人,正是我的师尊,你的母亲,娵紫。” 那话语落下,丁曦眸光震碎,几乎骇然。 良久。 丁曦终于回过神来,她张了张口,然而苍梧却不打算给她开口的余地,继续道: “殿下,你先听我说。” 苍梧死死地盯着她,“师尊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而接下来,我就会告诉你这个原因是什么。但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之后我所说的一切,除了泽尤上神之外,你谁都不可以告诉。” 她顿了顿,蹙眉看着丁曦,“你听明白了吗?” 许是被泽尤二字惊动,丁曦的神色变了变,好半晌,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苍梧这才略略舒了口气,接着,她开始了亢长的讲述。 悠悠的风声慢了些,和着她过分低哑的声音,透出几分浅淡的悲意。 她说: “我的师尊,也就是上神娵紫,她生于战神一族,此族乃远古众神之一,名为戕鸟,因天生带着杀意,受命于上古天神,世代镇守北荒蛮地。 “四千年前,六界间战乱频起,为了平定各组之间的矛盾冲突,神界造出了一种能够判别罪恶、斩杀邪物的神符,也就是杀伐判,想要以此来震慑那些擅自挑起暴|乱的人。 “终于,在三百年后,杀伐判成功问世,然而这时,神界众人却忽然发现,此物作为能斩杀一切邪物,但其过于阴煞,普天之下,唯有自古以来就自带杀意的戕鸟一族能够驾驭。因此,神界之主,也就是神帝,想从此族中选出一人代为掌管,而后,他命一位擅长推演之术的神官来进行筛选。 “那位神官有一种特殊的法器,名为天算子,能演算世间万物的命格走向,最后,经由天算子算出,娵紫之女曦——也就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你的神骨天生留有几分煞气。但,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彼时仅存的一位魔族之后,他的一部分魔族血脉留给了你,所以,你天生适合承载这中至煞之物。 “因此,神界便打算带走你,将杀伐判和从君令同时打入你的体内。然而……然而师尊她不肯,她不肯让你变成无情无欲的杀人兵器,于是她亲自压制了你体内的神识,又为了隐藏了你的声息,将你藏到了北荒,又让我来变成你的模样,混淆天算子的视听。经此数年后,神界实在是找不到你,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彼时身为戕鸟族族长的师尊继承了杀伐判,将她封为杀神。 “而后,你在这北荒待了百年之久,渐渐被这里的寒气抹除了体内的魔气,后来,你也是在这里,遇见了他。” “曦殿下,从此刻开始,你将进入三千年前,而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正的旧日往事。” 那话语戛然而止,丁曦下意识地回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她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而后,她感到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紧接着,她跑了起来。 是雀跃地、急速地向前跑去,雪色落下来,落在她的眉间,柔白的雪光照亮了她眼底缓慢浮起的笑意,又飞出她的眼角,眨眼消散在风里,风声之后,她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女孩穿着一身绯红的丝质裙裾,肩上披着毛茸茸的雪色狐裘,柔软的发顶簪着金色的蝴蝶步摇,随着她的奔跑,那蝶翅簌簌地飞动,衬得她小小的面庞格外娇俏而雪嫩。她的脚步比风还要轻快,成了雪原上飞掠而过的一只红色飞鸟。 飞鸟穿过风雪,风雪四散,又穿过千年百年的时间罅隙—— 此时为两千七百年前。 女孩名为曦,是为上神娵紫之女。此年,曦方至百岁,仅相当于人界少女的豆蔻之年。 她被母亲抹除了记忆,并不知道为何出现在此处,于是为了找到出口,她只能在这荒原之上独自行走。 不停地走。 走。 雪越下越大,冰原越走越长,没有休止,也没有尽头,只是彻骨的冷。 那冷意被呼啸的风声裹挟而来,仿佛扎进骨髓里的钉子,把她从原本的雀跃向前变成缓步而行。 一步、一步。 每一步之间的停留越来越长,终于,漫长的一次停顿之后,她脱了力,嘭的一声摔倒在雪地上,再也没办法直起身。 小小的面庞落在了雪地里,冻得失去了知觉,她撑开纤细的手掌,而后,她凭着细瘦的胳膊,一点一点地拽着自己向前爬去。 好累,可,她不想死。 她的记忆在一点一点消退,渐渐的,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却仍是留着一个念头。 活下去。 一开始,这念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依稀记得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而后来,她连那人是谁都不记得了,于是那个声音就变成了她自己的声音,又慢慢地,在她脑海里盘旋着,变成了她唯一的执念。 活下去! 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又爬了多久,直到天光逐渐昏暗,她倒在雪地上,在风雪之中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棵树。 或者说,是一棵冰树。 树的枝干由冰棱结成,万千枝桠如同游走的长蛇,蛇身剔透晶莹,枝干蜿蜒囷虬,朝着天空伸展而去,诡异如死物,却又偏偏充满生机。 “那是生死树。” 苍梧的声音以一种奇妙的状态回荡在她的脑海里,此时,曦的意识濒临昏死,丁曦便从曦的意识里抽身醒来,以附身魂魄的角度,一边看着周遭的一切,一边听着苍梧用沙哑的声音同她解释道: “远古众神为诛杀魔族,与之交战于此地,百年后,两族战毕,万千神、魔由生前死敌化为死后白骨,而后白骨堆积,怨气冲天,天地为消磨此番怨气,降下永无止息的大雪。万年之后,冰封千里,北荒初成。此后,万骨枯尽,生死树便从这骨堆上长出,用以警示后人。” 那话语落下,无数飞雪飘然而至,落在曦散乱的发髻上,丁曦感觉到她有些吃力地动了动,而后抬起脖子仰面向上,在白茫茫的天光里,吃力地抬眸,有些失神地看向头顶的生死树。 剔透的枝杈闪着无数处细碎的光芒,那光芒相互晕染,渐渐分不清彼此的轮廓,混成一团落在视线里,叫她的眸光越发涣散。 所以,她身下的所谓荒原,原来竟都是被雪掩盖的骨堆么? 那,在生死树下的那人,又是谁……? 丁曦随着曦的眸光望去,看到那生死树下,从枝桠上垂落下来无数条残破的玄链,带着血迹干枯之后的暗红色,缠到了树下的那位少年的手腕之上,那少年穿着一袭染着血迹的白衣,身形颀长,哪怕深受禁锢、哪怕面容憔悴,仍是掩盖不了他的皎白面容,他眉骨俊挺,眸含灼华,眉间点着神族特有的血色花钿,可那花钿的边缘却染了几分墨色,周身分明是邪气缭绕,却在未有半分落在他的眼底。 那是一双至为温柔的桃花眼,轮廓柔美得几乎有些勾魂夺魄,狭长的眼睫微微垂落,衬得眼底眸光流转,朝她看了过来。 他望着曦,而丁曦望着他。 良久。 丁曦听到曦忽然开了口,问他:“你是谁?” 女孩低哑的嗓音落下,而后,繁复的长链被风扰动,相撞着发出清灵的撞击声,而后,那人似乎很轻很轻地笑了笑,温柔的声音落下,依言回答她: “我是泽尤。” “——他是泽尤。” 苍梧的声音与他一同落下。 “他是泽尤,是上古众神之一的白衣上神,是真正倾倒众生的神祗,可在云袖翻覆间普渡万众。” 而在百年前,神魔交战之后,他为救下战友而身受重伤,遭魔气侵扰,从此他神骨不纯,极易堕神入魔。 于是上神离开神界,自行将枷锁束缚于腕上,将自己永世囚禁于此。 从那时,到如今,他将自己囚在这北荒,已经过了一万年之久。 囚己身,救众生——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邪煞、也最为可怜的神明。” 苍梧的声音停下,消散在风雪里。 可曦听不见这些,她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神是魔,她只是望着那双眼睛,忽然有些失神。 而后,很轻的一声低笑传来,那少年勾了勾唇,似是对此番场景习以为常—— 第65章 神族,自古以来就是容貌绝佳的种族,单凭皮相便可倾倒众生,惹得无数人为之朝拜。 他在这里待了万年之久,见过无数被放逐至此的人无意中来到这里,先是被他的相貌所吸引,信誓旦旦地说要救他,而后,却在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无一不是惧意顿生,拔腿就跑。 于是他心想,眼前的小女孩,若是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会离开吧? 不如先救下她,再劝她走吧——毕竟,这里很冷。 思及此,他动了动,从他苍白修长的指尖调出一点灵力,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柔白的光笼罩而来,随后,曦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恢复了力气。 少年救了她,随后,他闭上眼睛,刻意释放出周身的邪煞魔气,等着她察觉自己的身份,自行离开。 可他没有料到,苍梧也没有料到,小小的曦却在力气恢复之后,撑起了自己单薄纤细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女孩踩着不大稳当的步子,一点一点走过去,最后停在了尸骨的最高处,站在了树下。 她扬起稚嫩的脸庞,望着眼前的少年,狐狸般的眸子眨呀眨,露出笑容来。 那笑容一点也没有惧意,比雪还要纯粹,随后她张了张口,认真地道:“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小小的脑袋裹在毛绒绒的狐裘里,那狐裘落着雪,披在小女孩单薄到不可思议的脊背上,又朝着他凑近过来,是不可思议的柔软。 而后,小女孩将那狐裘解了下来,狐裘带着热烈的温度,被不由分说地搭在了他颀长纤细的脊背上。 “哥哥,你冷不冷?” 忽然的暖意笼罩而来,冰雪中的少年长睫微动,那双桃花眼中的潋滟眸光倒映着女孩的脸庞,分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可却生生叫那双浅色瞳仁难以察觉地颤了一下。 “你……”少年泽尤看着她,满目诧异,几乎是有些笨拙地开口,“你不怕我么?我会……” 然而说着说着,他却是忽然顿住了。 ——他会怎么样? 他明明很急切,想要女孩离开他,可不知怎么,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也不知该如何说清楚,于是话音就这么突兀地断掉了。 然而,就在这时,女孩很轻地摇了摇头。 狐裘笼罩下的柔软热气里,小女孩眉眼弯弯:“不怕呀。” 未尽的话语随着这句回答而没了意义,他被迫把未开口的字句咽回去,吞回到心口,那冰封了的内脏忽然有了温度。 与此同时,那双平静了万年的眸光变了变,像是被一束光所扰,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几分熠熠的星芒。那些由魔气侵扰而产生的、并被他死死压抑着的偏执戾气终于破土而出,像是有人在他心里烧了一捧火。 万年死守,功亏一篑。 小女孩望着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接着,像是感叹一般脱口道:“哥哥,你的眼睛好好看呀……” 清脆的声音刚一落下,那少年似是还要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眼前的如梭幻境骇然崩塌,眨眼间化为无数飞灰,又轰然一声,彻底消散! 那幻境中演变着的故事戛然而止,隔了千年的时光就此中断,但丁曦,她却已然记起了后面所发生的一切—— 此后,少年上神爱上了那个小女孩,他的偏执执念有了归处,神骨得以重聚。待之后又过了百年,天算子重新启动,神界发现了小女孩的存在,于是遣人来将她走了。为此,少年上神终于从自己的囚牢中走出,回了神界。 此后,第一世,他是上神,为了护住那个被抹除了神智、永远都是小女孩的曦,去神界求情,又替她受下了因逃脱杀伐判任命而应得的惩处,身受重伤,最后,他不得不在强撑三年后,前往神界闭关修炼,却因此而与女孩错过,最后陪着她入了轮回。 第二世,他是凡人,像是无数九曲回肠的戏文所唱出的一般,他历尽生离死别,滚过人生中的八苦十恨,踏过尘世里的刀山火海,却偏执至死,不回头、不后悔。 这两世的追逐,他为了她压抑魔性,为神为人,终于在最后得以重逢,可惜到了如今,他却在从君令的操纵之下,终是入了魔。 可是。 丁曦心道。可是分明,他前世最恨的,就是入魔啊…… 所以凭什么? ——凭什么她的泽尤哥哥要遭受这一切?! 无声的质问落下,恨意从丁曦心里烧了起来,她闭着眼,意识被逐渐消散的幻境拖入到黑暗之中,可那恨意却留在了她心里,渐渐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念头像是燎原之前的幽微星火,在她心里盘旋着,低吟着: “泽尤哥哥,我要把你找回来,把从前的你找回来。” ——哪怕是开启杀伐判,哪怕是变成无情无欲的杀人兵器,我也要亲手,杀了那些逼你入魔的恶人。 第38章 万骨枯|之四 清粼粼的月华如水淌下,透过了月夜下的窗台。 窗台之后,泽尤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他看向怀里昏睡着的丁曦,俊逸的长眉紧蹙着,低垂着的桃花眼里半分笑意也无,只剩下抑制不住的心疼和自责。 方才在幻境里的北荒冰原上,他话音未落,却眼睁睁看着曦在他身前忽然倒了下去,那一瞬,他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而后,他果断地撤了幻境,将她带回了这里。可后来不知怎么,他却怎么也叫不醒她,偏生他因为开启如梭幻境而耗尽了灵力,魂魄又即将消散,对此无能为力。 “阿曦……” 他低声呢喃,看着怀里人苍白的面色,心口一阵又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甚至都顾不上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月华渐暗。 终于,漫长的煎熬之后,怀中人纤长的眼睫忽然动了动。 泽尤一顿。 片刻后,那双眼猛然睁开,接着似是被什么所惊醒,忽地从地上惊坐起来,一边脱口喊道:“泽尤哥哥!” 低哑的声音落下,带着从未有过的仓惶和惊惧,语气又急又怕,一听就知道是方才做了什么噩梦。 随着坐起来,窗外的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照得她神色愈显憔悴和茫然。好半晌,她坐在地上,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何处,只觉耳边似是还回荡着北荒那种绵延不断的风雪声,眼前也还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又过了良久,那双还带着迷蒙的眸子动了动,她终于恢复了几分知觉,听见了泽尤唤她的声音。 很轻柔,但语气带着焦急,一声又一声,想要把她的神智喊回来:“阿曦,我在这,你看看我……” 于是她凝聚起涣散的视线,朝他望了过去。 那双桃花眼正满含担忧地望着她,双眸之上的长眉微微蹙起,衬得他眉骨俊挺,清逸无俦,并不是幻镜里那种被囚禁了万年的憔悴模样。 她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又被轻轻地拍了拍脊背,过了许久,她才被安抚下来,想起了眼前人是谁。 然而接着,她却是红了眼眶。 “泽尤哥哥……”她呜咽着抱住他,豆大的眼泪从眼中滑落,一滴又一滴,“我、我好想你啊……” 她真的很想他。 此刻,她不仅仅是丁曦或者曦,更是数千年前,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女孩。 她抱着她的恩人、她的夫君还有她的游泽哥哥,哭得几近窒息。 三次——她竟是忘了他三次! 第一次,是因为她的神智逐渐被娵紫的封印影响,而丢失了离开北荒之前的记忆;第二次,是因为转生,她在轮回中被洗去了所有的前世记忆;第三次,则是在当年的平邺山上,她为了救下丁符,只能答应让潇湘子加固她体内的封印,从而失去了十一岁之前的记忆。 这听上去何其荒谬,又何其可悲!可偏生命运那样残忍,还是让它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了。如今她终于得知了真相,却是叫她心疼得难以复加。 她如何能不心疼? 每一次遗忘,就意味着她的泽尤哥哥被她伤害一次,意味着他神骨中由执念而滋生的魔气就要折磨他一次,可偏偏他一点也不责怪她,甚至是甘愿奔赴而来,先是追着她离开了北荒,又替她受了天刑,最后甚至为了她散尽修为,入了六道轮回,而今又因从君令…… 想到从君令,她又一次回想起来,当年在那苍鳞山后山的竹屋前,梦幽曾告诉她,从君令之所以能控制人的神智并使之入魔,是因为它可以依靠受术者的执念来滋养自己,从而加速恶咒的效用。因此,受术者的执念越强,那么中咒就会越深。 那时她尚且不知他的执念是什么,如今看来,却全都是为了她! 是她,在三次遗忘之后,成了他心里抹不去的心魔、抚不平的痛楚、除不掉的偏执,那偏执折磨了他数千年,才把那样温柔的一个人,生生逼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所以,她才是那个,真正害他入魔的恶人啊! 第66章 ——既然如此,那么,此刻她又有何脸面,在他面前哭? 而且,她不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她的泽尤哥哥找回来么? 思及此,她慌忙地眨了眨眼睛,生生将还在眼眶中的泪水逼退回去,一边止住了哭声,一边迫使自己平复心绪,嘶哑着开口:“泽尤哥哥。” 闻言,原本还在轻拍着安慰她的泽尤一顿,接着,他垂下眸,朝她看了过来。 那双桃花眼里毫不掩饰地落满心疼,甚至还带着几分自责之意,看得丁曦忍不住又是一阵难过。 可她却不再想让他担心下去,于是她扯了扯唇角,朝他露出了一个笑。 “我、我没事的。”她的嗓音还有些哑,但语调却被她刻意拉得很轻松,“泽尤哥哥,你别担心,方才我只是……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可她话语落下,那双离她咫尺之遥的长眉却锁得更紧,似是一点也不相信她没事了。 见状,她只能勉勉强强地提起了另起一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对了泽尤哥哥,你教给我的如梭幻境我已经学会了,要不……阿曦给你演示一遍吧?” 说着她正要动手画决,然而泽尤先是一顿,接着又捉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丁曦一怔,下意识地抬眸看向他。 泽尤也看向她,在她怔然的视线中与她对视片刻,末了,他很轻地摇了摇头,柔声道:“不用了。” 话落,他看向丁曦,见到对方那双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眉心,神色间似是很介意自己蹙眉,于是他将长眉重新舒展开来,朝她露出笑意。 见他展颜,丁曦神色略松,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他却忽而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面庞。 修长白皙的手指从她的额角滑过,指尖带着温凉的触感,顿在了她的眼尾上,那里还泛着哭过之后的绯红与微热,方才的泪痕也分明还未干透,可当中剩下的眼泪却是被她卡在了眼眶里,怎么也不愿意让它们继续落下来——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叫自己担心。 那么倔,那么傻。 泽尤叹了口气。 良久,见对方露出茫然神色,他终是张了张口,低声唤她。 “阿曦。”他道,嗓音低哑而温和,“夫君求你一件事,好么?” 丁曦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泽尤轻轻拂干那些泪痕,“你答应夫君,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以么?” 那语气轻柔至极,可仔细一听,分明还几分压抑着的悲意,以及难以掩饰的心疼之意,听得丁曦忍不住一怔。 他……他这是…… 丁曦怔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觉心口酸楚一片,眼眶也热得厉害。 好半晌,看到她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泽尤这才勾唇笑了笑,又抬手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凑在她耳侧道:“好乖。” 随着那声轻笑落下,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眸光流转,熠熠如华。低哑轻柔的嗓音像是潺湲溪流,带着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侧,腾的一下,丁曦只觉耳中一阵嗡鸣,雪白的耳尖处霎时泛起薄红来。 泽尤哥哥犯规!她忍不住在心里哀嚎。 ——他、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叫她如何受得了? 明明、明明他早该知道,自己抵御不了他的任何要求,还、还故意这样…… 丁曦忍不住别开眼,不敢再看那双近在咫尺的漂亮眸子,仿佛被那灼灼目光烫到了一般,慌忙地垂下眼睑,又紧紧地抿了抿唇。 怀中的美人侧过脸,露出柔美而清妍的眼尾,那里泪痕未干,其上的薄红却是又一次被勾了起来,红得格外惹人怜爱。 泽尤见她如此,知道方才这是把他的小狐狸给惹得羞恼了,便只好开口转移她的注意力:“对了,阿曦。” 他捧着她的面庞,略微一顿,又勾了勾唇,“你可知眼下,自己是在何处?” 闻言,丁曦果真被吸引了注意,她先是一怔,接着重新抬眸看了看四周,片刻后又面带疑惑地望向他,蹙眉问:“何处?” 泽尤眉梢一挑,笑意微敛:“东境,苍鳞山。” ———— 翌日,天光泛亮。 金色日华漫过苍鳞山的山顶,通灵殿的四方檐角被那华光所笼罩,赤色的瓦楞泛起剔透的光泽,像是水洗过的红色玛瑙。 此时,本该是初春回暖、鸟兽苏醒的时节,可这山上却没半分动静,不闻半分鸣叫声,只有透着诡异的死寂。 一位下山采买物资的通灵殿弟子在今日恰巧在回来,但在不久之前,他一脚踏入山底的生门时,就在这满山的寂静里隐约觉查出了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因此以防万一,他在上山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几乎是步步为营。而幸运的是,他一路顺利地登了顶,并未遇到什么不测。 他走了足足四个时辰,等终于到了正殿之前,已近午时。他顿住脚步,正打算松口气,忽而在下一瞬,他的视线就定在了身前的演武场上。 演武场上天光明媚,却仿佛人间地狱。 ——那里堆满了死人。 死人密密麻麻地交叠着,堆成了山,一人的肩膀勾着另一人的脊背,另一人的脑袋顶着另一人脚趾,又有不知是谁的眼珠子随地滚落,和红彤彤的五脏六腑杂混在一起,扔得到处都是,有些头颅甚至还半搭在脖颈上,扯着筋脉,大张着的嘴巴里正冒着腾腾热气,却已近落到了地上,被丢在了白花花的髓浆里。那髓浆被弄脏了,与猩红的血一起,汩汩地淌着,白与红交替,格外刺目。 而在那尸山之后,一位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穿着一身赤衣,他踩着一只刚被拧下的头颅上,手摇折扇,仿佛闲庭信步般悠然,又状似无意地回过头,朝他看过来,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的眼线狭长而柔美,眼角上挑,眸光灼灼,是双艳丽至极的凤眸。 ——那是妖王姬肆的眼睛。 可惜那弟子还没认出来,忽觉心口一痛,他下意识低头,看到自己一柄长剑从刺激的胸口刺了出来。 他豁然睁大了眼,喉中挤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然而那声音还未落下,他就轰然倒了下去。 挡在身前的脊背砸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声响,没了遮挡,金色日华倾斜而下,照亮了身后那人的样貌。他姿容俊逸,长发披散,穿着一身金纹黑底的广袖衮服,收了剑,神色漠然地垂下眸,朝着那妖王姬肆走过去。 “这是最后一人吧?”姬肆笑起来,看着那人,“游泽陛下,杀了自己满门师兄弟的滋味,如何?” 游泽默然不语,只是停在了他的身前,又朝他单膝跪了下去,朝他捧起手中的长剑:“主人,您的剑。” 姬肆垂眸,望向那柄剑,那是一柄玄铁造就的重剑,通体不含一点纹饰,显得极为低调,唯有剑柄上镶着一块不到半个巴掌大的碎石,在日华之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正是那日沨漾替他找来的往生石。 此刻,那往生石已经被血气浸满了,又在煞气萦绕之下,那石块由原本的暗红转为幽黑,与那上面四散延伸的纹路相称,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只生在剑柄上的瞳仁,显得森然又诡异。 姬肆伸手将剑接过,对着其上的往生石端详了一番,又抬手挑起了游泽的下巴。 “看着我。”姬肆道。 闻言,游泽顺从地抬眸,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苍白面庞,纤长如羽的眼睫轻轻垂落,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中眸光黯淡,此刻因杀戮过重而浸满了邪煞的戾气,双瞳上的猩红浓稠如墨,那墨色极深,以至于叫他整个神色都显得有些空洞漠然。 他受姬肆命令,昨夜已经将山下的乾阳镇镇民苍以及苍鳞山的所有弟子全部杀尽,且未动用任何灵力或是魔气,只靠着一柄镶了往生石的长剑来逐个斩杀。而姬肆之所以让他这么做,目的是让那往生石与他体内的煞气相感应,以便于炼骨之术的开启。 此刻,看他这般模样,想必是已经足够了。 于是姬肆勾起唇角,颇为愉悦地笑了起来,“你先随我进去。” 游泽颔首答是,跟着他入了殿内。 正殿之内,从前通灵殿的内饰已经被清洗一空,以至于显得有些空旷。正席之下的台阶两侧,立着两列手执长戈的妖兵内侍,那些妖兵都穿着由阴门玄铁打造的盔甲,那些盔甲泛着冷光,在白日里仍是显得邪气森森,以至于几位从宫里跟过来的侍女则缩在角落里,头都不敢抬,一个个满是畏惧地垂首跪着,一动不动。 姬肆带着游泽走过来,妖兵纷纷跪下,向游泽高呼着叩拜行礼:“拜见帝君。” 震耳的声音落下,大殿荡起回音,帝君却是未答,他甚至没有半分反应,只是仍旧垂着眸,像是失了魂魄的傀儡般,兀自跟在姬肆身后,随着他向后殿走去。 有一些年纪小的侍女禁不住抬头去看那样貌绝顶的帝君陛下,望见他身上的广袖衮服之上沾满了血迹,但他的姿态看着仍是修长挺拔,像是并无大碍,便也跟着松了口气。 第67章 因此无人发觉,在那宽大的袍袖之内,帝君的手在轻轻地抖—— 修长白皙的手指被血浸红了,掌心、手臂甚至是脊背之上,还有无数被利刃划出的狰狞伤口,那些伤口*错着,一道比一道深,但最深的那道在心口左侧,已经深可见骨,不难想象,若是再偏离半分,帝君就可能会毙命。 这些伤口无人察觉,帝君本人也仿佛感觉不到一般,他步履如常,神色间并无半分因扯动伤口而带来的痛楚,唯有眸光愈发涣散起来。 二人到了大殿之后,姬肆抬眸一看,原本的悠长回廊已经被拆掉了,换成了一条直通后殿的石路,他略略地扫了一眼周围,脚步未停地进了后殿之内,接着便转身一挥袖。 内殿门内,两侧立着的侍女恭敬地行礼告退,退出殿外,并替他们掩上了门。 四下忽而变得昏暗,幽幽的烛火自两侧照过来,映出殿内景象。 后殿的内殿比正殿还要宽敞,脚踏其上,甚至能听到空旷的回音。屋内摆设一切如往常,四面的墙壁之前都立着高大的雕花木架,上面的书简都还未撤去,仿佛一如从前。而唯一不同的,只有正中央那里的地面。 那里的地面被人凿开了,露出了宅底下的苍赤色山石。那山石被削切出规则的形状,形成了一个矩形的、向下凹陷的天然祭池。祭池极深,里面流动着粘稠的猩红血水,但那血水很奇怪,上面还萦绕着丝丝绿意,仿佛是掺杂着妖血和人血,散发出一种又像香气、又像腥臭的怪异味道,格外呛人。 姬肆朝那池中打量了几眼,狭长柔美的凤眸中闪过几分异色,接着,他猛然伸手一挥,调动强大的妖力将那血水引了出来。 血水汇聚成股,在空中略作停顿,随即又唰地调头,径直朝着帝君飞流而去。 煞气扑面而来,帝君却是乖顺地顿在原地,毫无退避之意,只任由那血气扑向他。而后,其中一部分的血气在他周身缭绕着盘旋飞动,渐渐变浓变稠,而另一部分则流向那只镶嵌了往生石的玄铁重剑,在上面裹了一层猩红,而后那剑尖一转,竟是猛然捅进了他的胸膛! 血肉撕裂,骨髓洞穿,巨大的痛苦灭顶而来,从君令再也无法压抑身体的本能,帝君倏然一震,接着整个人朝着地上跌跪了下去。 膝盖撞上山石,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与此同时,帝君脖颈上的噬魂链随之显形,猛然一扯,逼得他的额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须臾,就有血迹从他嘴角淌下来。 “唔……” 嘶哑的一声闷哼从帝君的喉咙中漏出,似是被涌入口中的血水所呛到,他撑在地上,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无意识地蹙了下眉。 随着这一下蹙眉,那张傀儡般空洞麻木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痛苦之色,然而不过转瞬,又被从君令压制了下去,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良久。 那咳嗽声终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此时,帝君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没了血色,金黑衮服也已然被血水浸成了暗红。 然而姬肆却是不耐烦了,他啧了一声,冷喝道:“起来!” 说着,他手掌一翻,那插在帝君胸膛之上的血剑便狠狠一动,顷刻绞得那处血迹飞溅,撕拉一声,霎时间剧痛传来,帝君整个人随之一僵,然而随着那命令落下,他却硬生生撑着自己立起来,重新恢复成了跪姿。 随着他的动作,噬魂链相撞作响,发出清脆声响。他被扯着脖子抬起眸,露出一双早已被猩红浸满的桃花眼。 那双眼中的瞳仁已然被猩红彻底淹没了下去,眸光破碎而涣散,甚至看不清视线焦距,仿佛是一对漂亮的死物。而与此同时,血色的神族花钿从他的额间浮起,那花钿纹理繁复而又华美至极,透出强烈的神性,从他眉目间渐渐显露,愈发衬得他姿容出尘,几乎叫人生出了膜拜之心。 然而可惜的是,偏偏他此刻满脸血污,让那神性又多了几分骇人的邪煞之气,让他看上去就如同跌入地狱的堕神,整个人凄美得几乎勾魂,叫人看着忍不住对其生出强烈的占有欲来,想要狠狠地蹂|躏他一番。 ——那是往生石在发挥作用,石中的邪煞气勾起了他体内神骨的共鸣,又压制着他,才让他显出了这般似神似魔的姿态。 见状,姬肆终于笑了起来。他心道,看来这炼骨之术,也并非那么难。 这样想着,他倾身朝着身前人凑过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却听到了一个声音。 “他会死的。” 那声音清冷如寒冰,听上去是沙哑的,却又带着难以忽视的凌冽,因此,随着那话音落下,姬肆忍不住随之一顿。 接着,他下意识抬眸,在不远处的门侧,望见了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 纤细而颀长的美人披着朱红的薄纱衣,即使是昏黄的烛光也掩盖不了她出尘的姿容,她在烛光下抬眸,朝着姬肆望过来,露出长眉间的一点血色花钿,那花钿衬得她妖冶至极,却又因为纤长的眼睫之下的冷淡眸光,生生多了一种孤月般的清寒气质。 ——是帝后丁曦。 帝后冷冷地望向姬肆,她朱唇轻启,语气里带着天下第一医神的笃定,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你继续下去,他会死的。” 第39章 万骨枯|之终 好半晌,帝后的话音落下,殿内没有任何声音。 直到又过了片刻,一位侍女匆匆忙忙地从帝后身后半开着的门外跑进来,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侍女佝着身,语气惶恐,朝着姬肆一边叩首一边解释道:“殿、殿下恕罪,方才帝后娘娘偏要进来,奴婢、奴婢没能拦住她……” 侍女磕得头破血流,吓得连声音都在抖,然而姬肆却没理会她,他只是盯着突然出现的丁曦,眸中露出了几分诧异。 幽幽烛火照来,姬肆那双凤眸之上的柳眉微微蹙起,眸光带着几分探究之意,良久,他却是忽然笑了笑。 “我道是谁。” 姬肆凤眸光华流转,眼角愉悦地上扬,又优哉游哉地欠身一礼,“曦殿下,久仰。” 曦殿下? 一旁的侍女被这怪异而突兀的称呼弄得僵了僵,满面诧异地抬眼看向妖王,然而不及她看清,忽有一阵刺目强光自她身前袭来,带着巨大的力道,猛然将她朝后一推! 轰的一声,内殿的大门被隔空摔上,侍女的头颅径直砸在那门扇之上,凿出震耳的闷响,顷刻间,那头颅四分五裂。 侍女睁着眼,当场毙命。 与此同时,簌簌的震声落下,带起一阵阴风,殿内一应烛光随之被吹得向后倾倒,险些猝灭。 好半晌,那幽幽的烛火才像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般,颤巍巍地重新立了起来。 浑浊的烛火缓缓漫过,昏暗的烛光穿透了方才被掀起的尘埃,照亮了尘埃后面被掩盖了的殿门,只见那原本漆黑的殿门被白花花的脑髓与猩红血迹染脏了,显出刺眼的白与红,又朝着四周散发出了刺鼻的甜腥气。 那甜腥气又粘稠又潮湿,像水一样在这大殿内蔓延开来,与殿内原本就有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逐渐透出了另外一种阴沉沉的气息。 ——那是妖王的气息,比那血腥气还要浓郁,颇有几分张狂的意味,丁曦察觉后便抬起眸,神色冰冷地看向姬肆。 她望向姬肆,姬肆也望着她。 而后,仿佛挑衅一般,姬肆朝她挑了挑眉,凤眸闪过几分狡黠。 “殿下。”他道,“不知您所谓的‘死’,可是这样?” 他用的是疑问语气,可又带着分明的讽刺,听得丁曦不由得皱眉,神色愈发冰冷。 二人视线相对,然而又过了良久,她却是垂下眸,敛去了眼中的锋芒,而后有些突兀地叹了口气。 “何必如此。”她道,“妖王殿下,您应当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说着,她顿了顿,重新抬眸看着半步之外的那双凤眸,又一字一句地道出了四个字: “炼骨之术。” 四字落下,姬肆倏然一顿,跟着神色微变。 然而不等他开口答话,丁曦又道:“此术乃神族禁术,虽能使受术者重获神力,但对其魂魄损害极大。因此……陛下他虽然入了魔,却终究只是一介凡人,您若继续下去,他会撑不住的。” 良久,姬肆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开口。 他看着丁曦,而对方似是以为自己不信她的话,于是蹙起眉,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视线,欠身道:“既然殿下不信,便权当是丁曦叨扰了,告退。” 说着,她不再看他,又转过身,竟是真的打算离开。 然而她才迈出几步,身后的姬肆却是勾起唇,无声地笑了笑,眸中露出几分恍然。 是了。他心道。自己怎么糊涂了? ——方才他见她突然闯进来,便忍不住心生忌惮,可他竟是忘了,这人如今已经被美人劫彻底操纵,俨然不再是从前那个丁曦了。 第68章 这样一想,那她方才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威胁之意,只不过是受了美人劫的影响,在担心施术者——也就是游泽的安危罢了。 思及此,姬肆眸中闪过几分狡黠的笑意,开口叫住了她。 “殿下留步。” 他道,“既然殿下是为了帝君而来,方才便是姬肆失礼了,还望您见谅。” 姬肆说着,一边故意在语气中带了几分恳切的歉意,一边抬眸死死地看着丁曦的背影。果然,待他话语落下,丁曦便脚步一顿。 接着,姬肆见她转过身,抬眸朝着自己望了过来。而后,他看到对方那双原本神色冰冷的眸中竟是露出了几分欣喜之意。 这一举动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想,姬肆心生愉悦,面上却未曾显露,他垂下眸,朝着丁曦一礼,神色恭敬地道: “殿下,如您方才所言,炼骨之术确实对陛下龙体有所损害。只是……” 他顿了顿,面上显出几分似真似假的为难之意,叹息道,“……只是姬肆能力微薄,不通岐黄之术,故而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他一边说着,丁曦一边望着他,在听到第一句时,她神色间先是露出几分担忧,然而等他说到“岐黄”二字时,那担忧的神色跟着淡了几分,末了,她又勾起唇淡淡地笑了笑。 “这好办。”她道,“丁曦眼下虽是一介凡人,但出身于医师世家,又自小修炼,倒是对岐黄之术略通一二。因此,若是殿下同意,我……” 然而她还未说完,姬肆却是忽而打断了她。 “对啊!”他道,而后他猛地一拍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有些欣喜地看向丁曦,“是姬肆一时糊涂!居然忘了,殿下此世乃是人界的第一医神!” 说着他忍不住笑起来,又稽首道,“既然如此,那姬肆便斗胆,恳求殿下亲自为陛下护住心脉,以助他顺利熬过炼骨。” 他态度恭敬,语气恳切,言毕便望着丁曦,等着她的答复。 丁曦毫不犹豫地答了句好,便在他的带领下,朝着他身后的祭池走了过去,而后,她停在游泽身侧,又倾身下去,抬手在他心口结印,护住了他的心脉。 见状,姬肆也伸出手,在掌心调出妖力,准备重启炼骨之术,然而这时,一旁的丁曦却是忽然再一次开了口。 “等等。”丁曦喊住他,语气有些微的冷凝。 姬肆一顿,有些诧异地抬眸看向她,发现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剑柄处的往生石上,便问道:“怎么了,殿下,是有什么不对么?” “嗯。”丁曦点了点头,而后,她盯着那往生石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姬肆。 姬肆看着她,发现她不知何时又蹙起了眉,且神色间莫名多了几分犹疑,好似是在思忖着某些话该不该讲,直到又过了片刻,她才下定决心般地开了口。 “妖王殿下。”她道,语气凝重,“不知您这块往生石,是从何处得来的?” 闻言,姬肆顿了顿,凤眸中隐约闪过几分迟疑,末了,他看着丁曦额间的那处已经入骨的血色花钿,还是如实地答道:“是从鬼王段生那里得来的。” 他顿了顿,又迟疑着道,“怎么,这石头……是有什么问题么?” 丁曦颔首,道:“这往生石中,被人做了手脚。” 闻言,姬肆先是面色一变,眸中露出几分震惊,然而过了半晌,那震惊又渐渐掺入了几分叫人难以察觉的怀疑,接着他抬起眸,重新将目光转向了丁曦。 丁曦似是并未察觉到他神色里的微末变化,只当他是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便又开口道:“殿下莫急。” 她道,“此事也只是丁曦的猜测,待我说完,您再做定论也不迟。” 言毕,她看向姬肆,见对方不答,她便当他是默许,接着道:“殿下,您可知往生石与寻常莫桑石,有何不同?” 姬肆眸光微转,片刻后才答:“知道。” 说着,他顿了顿,又掩去眼中的怀疑神色,重新抬起眸,神色如常地与她对视着,道,“寻常莫桑石,经过打磨之后便少有瑕疵。但往生石不同,由于经过地狱离火淬炼,在又因为被亡魂缚灵而多有划损,故而其上痕迹斑斑,同时也因此,此石阴气极重,且拿起来要比莫桑石沉一些。” “不错。”丁曦颔首,说着,她伸手指着那往生石,“殿下您看。” “如您所言,这往生石之上带有不少纹路,而每一道纹路,就意味着这石中多了一道亡灵。因此,粗略看去,这往生石中莫约有上百个亡灵。” 闻言,姬肆随着她的话看过去,略略地数了数,发觉果然是如她所言,那往生石上的纹路莫约有一百五十多道,他隐约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但却没发现具体是哪里不对,便问道:“怎么了,这数量有哪里不对么?” 说着,他看向丁曦,然而对方却是摇了摇头,答:“不是数量。” 她顿了顿,回望向他,又道:“是长度。” 姬肆蓦然一怔。 接着,他下意识地回过神来,转而看向那往生石,而后看着看着,他脸色倏然一变,终于察觉出了那不对劲之处在哪里—— 确实是长度! 只见那往生石之上,上百道细长的痕迹交错在一起,乍一眼瞧上去,每一道痕迹的方向都不大一致,显得杂乱无章。但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除却少部分的几条外,几乎有十之八、九的痕迹,长度都一模一样! ——可这又意味着什么? 思及此,姬肆蹙起眉,神色又凝重几分,为了看出那其中的微妙之处,他愈发专注地看着那往生石。因此,他没注意到,在他身侧,原本正带着笑意的丁曦神色冷了下来,她看着他,双眸之中忽而闪过几分异样的光芒。 那光芒闪过她浅色的双瞳,如同掩藏在暗处的匕首,带着幽然而冰冷的寒意,然而又在瞬间,那光芒被重新压了下去。 而后,她语气不变地开口问道: “殿下,可看出了什么?” 姬肆回神,他兀自摇了摇头,视线却仍是落在往生石上。见状,丁曦便提示道:“殿下可知,鬼王段生,最擅长的是什么?” 闻言,姬肆蓦然一僵,脸上显出几分惊愕,接着他终于将视线从往生石上移开,又下意识地抬眸望向丁曦。 丁曦与他对视,见他不开口,便一字一顿地替他答道:“附魂术。” 那三字落下,姬肆神色骤变,他看着丁曦,又看了一眼往生石,似是明白了什么。 ——附魂术,一种能切割亡者魂魄,而后将其赋到器物或是其他灵物之上的鬼族咒术。而此术的一大特点,就是所切割出来的魂魄都是一般大小,恰好与这块往生石上的痕迹长度相对应,说明,这往生石并非是寻常那般被自然附魂,而是用附魂术造出来的。 思及此,姬肆已然彻底明白了,而后,他意识到了这当中隐藏的阴谋意味,那双凤眸之中隐隐浮起了几分晦暗的杀意,好半晌,他才将那杀意平复下去,又故作愕然地挑起眉,道,“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这往生石上的所有亡灵,都是被鬼王以附魂术注入其中的?” “是的。”丁曦答,“但也只是猜测。” 姬肆看她半晌,见她神色诚恳,便又重新垂下眸,望向那往生石。 接着,他抬手,朝着那往生石之上放出了几道妖力。 随着妖力注入,幽绿的光亮从往生石上闪过,又将玄铁打造的剑柄照亮了,露出其上繁复的纹路。与此同时,跪在地上的游泽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体内的从君令被调动,迫使他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双眸愈发涣散。 然而姬肆却并未顾及他,只继续往那往生石中注入妖力,良久,他才收回手,双眼微微眯起,心道,难怪。 ——难怪沨漾那么快就拿到了往生石,原来是那鬼王段生早有预谋! 他方才试探了一番,发现正如丁曦所言,这往生石上的被载入的亡魂之上,几乎每一道都有被咒术影响过的痕迹。不仅如此,这上面似乎还有一道像是转接符一类的符咒,能够摄取所有注入其上的外力,包括灵力和妖力,而后,再将其转移到别的地方。 至于那地方是哪里,不言而喻。 姬肆眸光冰寒,心道,好你个段生,真是狡猾至极。 若是真的让你得逞,届时炼骨之术一旦开启,泽尤身上的所有神力,都会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你体内,这样你不但能修为大增,还能借此躲过天刑。 一箭双雕,当真是好计谋! 弄明白这一点,姬肆心下大怒,而后他面色阴沉地从地上站起,冷然喝道:“来人!” 一队妖兵从门外进来,朝着姬肆跪了下去,等候调遣。 姬肆凤眸冰冷,语气森寒地一字一句下令道:“调三万兵锐,列阵以待,而后随本王一同前往鬼界。” “我要亲自去取那孽畜的首级!” 第69章 ———— 半个时辰后。 后殿之内,丁曦闭着眼,利用探灵之术感知到妖王已经彻底离开,这才重新动了动。 因为长久以来的昏睡,她的双腿与她的身体一样,其实都没什么力气,而方才,她又陪着姬肆站了许久,早已经僵木得没了知觉,故而刚一抬步,她便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酸痛感随着她的动作侵袭而来,但她却顾不上缓和,只强逼着自己迈开步子,朝着不远处,仍然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游泽走了过去。 而后,她屈膝蹲在游泽身前,终于没有再想不久前那样刻意避开他的神色,而是颤抖着、鼓起勇气看向他。 然而,只一眼—— 只一眼,方才在姬肆面前,那双眸中维持着的镇定骤然崩塌,顷刻间,那眼尾处就泛起了薄红。 她看着他,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跪在地上的可怜傀儡,周身上下,皆是看一眼,都会觉得疼的惨状。 苍白的面庞已经被血色浸透了,披散的长发凌乱不堪,脖颈被噬魂链纠缠着,勒出的血迹,那血迹都已经凝结成了黑色,也不知道是叠加了多少次,而最疼的,却是他的心口之上—— 那里插着的重剑已经被姬肆带走了,却留下了一个黑洞洞的、足足有拳头大小的血窟窿,骇人的煞气还在其上穿梭着萦绕不散,猩红而滚烫的血水从中汩汩淌下,又一点一点浸透了他身上的黑色衮服。 整个人,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捞出的一把断剑,残破不堪。 “游泽……” 她忍不住轻唤他,然而对方却并未有半分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地跪坐着,眸光涣散,神色空洞,仿佛失了魂魄的傀儡,感觉不到半分痛意。 于是那痛意以千百倍返还到了丁曦身上,她看着他,心疼得几近窒息。 是我的错,她想,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为了我,你便不会入这轮回,也不会受这样的剜心之痛。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中滑落,接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的衣袍,想要替他疗伤。 然而等她强逼着自己缓缓抬眸之后,却看到了她此生最大的噩梦—— 全是伤口,全是血痕。 随着衣袍褪去,那胸膛之上,数不清的血痕仿佛蜈蚣长虫一般,争先恐后地落入她的眼底,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可怖的形状。 它们一道比一道深,一道比一道长,新伤与旧痕彼此交叠着,错落着,爬满了他的胸膛、手臂、脊背,她一一看去,竟有上百道! 上百道血痕,带着赤红的、鲜艳的血色,将那苍白的肌肤割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以至于甚至都分不清,哪些是剑痕,哪些是刀痕,哪些又是勒痕。 于是剑痕的刺痛、刀痕的钝痛和勒痕的绞痛通通混杂在了一起,像千百只蠕虫一样,疯狂地朝着丁曦奔涌而来,露出凶恶的嘴脸,狠狠地咬上了她。 魂飞魄散,痛意彻骨。 眼中的泪水忽而决堤,她终是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声。 怎、怎么会这样? 游泽,她的游泽哥哥啊……怎么会伤成这样? 一百多道伤痕啊!一百多道!——他该有多痛? 可是他感受不到,哪怕她哭得声嘶力竭、几近崩溃,他都感受不到,于是她只能将手指触上他的心口,想要替他疗伤。 可她哭得连指尖都在抖,灵魂都在颤,整个人都被推上了崩溃到几近要发狂的边缘,于是平生第一次,竟是连杜灵符都忘了怎么画。 杜灵符、杜灵符……她师父教给她的第一道符咒,可用于护人心脉,止血结痂。 但是。她想。但是止住了他的血,又能如何? 她想救他……可她该如何救他? 他满身枷锁,哪怕是自己治好了这满身疮痍,依然无法助他逃出这地狱般的囚牢。 于是一个声音在耳侧嘲笑起她来,说,丁曦,你算什么医神,你连他都救不了,你算什么医神? 何必用什么杜灵符?你哪里配得上用什么杜灵符? 那嘲讽声落下,无措和茫然奔袭而来,自责和痛楚淹没了她,在这灭顶的绝望里,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直到,她袖中的玉佩泛起荧光,而后荧光落下,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她,将她揽入到一个温凉的怀抱里。 而后,属于泽尤的温柔嗓音落在她耳侧,叹息一般,极轻极轻地低声道:“别哭了。” “阿曦,求你,别哭了。” 低哑的祈求落下,明明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清润语调,可这一次,她却分明地从他颤抖着的尾音里,听出了几分压抑着的巨大痛苦。 听上去……竟是比她还要痛、还要难过。 可叫他这般难过的,却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因为看到她哭了,仅此而已。 卿若蹙眉,君必忧之;卿若垂泪,君心震碎。 只为卿忧,只为卿怜。 于是被那祈求所惊醒,丁曦硬生生将那泪意逼退回去,她在灭顶的悲痛之中回过头,隔着朦胧的泪眼,回抱住了他,又抬头望向他。 然而这一眼,她却发现,泽尤的魂魄……已经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了。 丁曦狠狠一顿,下意识地断了呼吸。 见状,泽尤却笑起来,他看着她,看着他的小狐狸终于止住了哭泣,仿佛夙愿得解的痴人,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来。 那双温柔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接着,他又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角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不哭了。”他语气轻柔,眉眼温存,“不哭了。” 一吻落下,他又抬起手,一点一点替她抚开眼角的泪,本就轻柔至极的动作愈发地小心翼翼,以至于他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眶也是红的。 丁曦怔怔地望着他。 而后,他抚掉了她最后的一滴泪,指尖已成了虚无的苍白,眼看着他就要魂魄消散,终于轻声道:“阿曦,时间要到了,你还记得昨日夜里,你答应过我的话么?” 见她没有反应,他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却又无可奈何地道:“我要走了。” 这四字落下,犹如晴天霹雳。 丁曦的眸光倏然被震碎,被强行从痛楚之中唤回了神智,而后她抬起头,看向他。 泽尤看着她,见到那双清妍的眸子还泛着潮湿的红,泪意未干,但却是忽然被强行打断了那里的悲意,显出一种有点恍惚,又格外清醒的怪异神色来。 他心下狠狠一痛。 良久,丁曦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呐呐地重复道:“走?” 她蹙起眉,似是感到不解,然而又在片刻后回想起了什么,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兀自道:“对……你是该走了,我想起来了……” “……你说你灵魂将散,所以需要让我先想办法引开妖王,然后让你回到游泽体内,对么?” 说着,她抬起空洞洞的眸子,看向泽尤,而后她抽回手腕,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怀里退了出去。 泽尤垂着眸,眼睁睁看着怀中人向后退了一步,又朝着自己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张勉强至极的笑脸。 而后,她用嘶哑的声音喊他:“夫君。” 泽尤眼睫一颤。 “夫君。”丁曦顿了顿,“你走吧。” 说着,她颤抖的语气一点一点变得平静,眸光也恢复了漠然的冰冷,重新变回了那个孤寒如剑、清冷如月的医神丁曦。 而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又补充道: “你放心走吧,泽尤哥哥,我一定会将你找回来的。” ——哪怕是死,我也会将你找回来的。 最后的一句未曾宣之于口,被她藏在了心底,而后,又过了许久,泽尤终是点了点头。 他笑起来,轻声答:“好。” 于是丁曦笑起来,她垂下眸,支起细瘦的手腕,想要挣扎着从地上坐起,然而这时,她却忽然感到了一阵晕眩。 紧接着,眼前倏然陷入一片漆黑,叫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面色苍白的美人无知无觉地垂下眼睫,脸上被她堪堪覆上的冰冷神色顷刻消散,朝着身后倒了下去,落在了帝君的怀里。 而后,泽尤的身影骤然变暗,化作了一道银白的柔光,而后那柔光明灭着闪过,流水一般汇入到了帝君的体内,下一瞬,帝君那双涣散失神的眸子霎时被照亮,而后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倒下的丁曦。 随着这一动作,帝君从方才被控制神智的状态中惊醒过来,猩红的双眼缓缓抬起,重新浮起了清明,而后,那眼底的眸光缓缓转动,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待看清了对方是谁之后,便极为温柔地勾起了唇角。 方才的浑噩仿佛是经了一场大梦,此刻梦醒,他好像记起来……泽尤是谁了。 于是他俯下|身,在周身汹涌缭绕着的猩红煞气里,轻轻地吻了吻怀中人的唇角。 第70章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西境之西,鬼界。 三千万妖兵直逼忘川,妖王姬肆位于妖兵之首,他手执玄铁重剑,一剑劈开了紧闭的鬼界大门。 而后,滔天杀意朝着鬼王的阎王殿,一路汹涌地烧了过去。 万鬼同哭。 # 下卷|吻我梦中客 第40章 如梭去|之一 三日后。 西境有流言传出,说三日前,妖王姬肆举兵攻伐鬼界,以鬼市为始,一路杀向阎罗殿,屠百鬼,斩亡灵,经三日血战,以鬼界告降为终了,而后妖王收服鬼界,逼得鬼王段生狼狈逃窜,妖王得以入主鬼殿。 此事一出,天下皆惊。 直至此时,人们才真正地意识到,此前那些有关妖王越狱、重返妖界的流言并非虚假,不久前从妖界流传出的宣战书也并非谣传——姬肆这丧心病狂之徒,当真是要杀遍六界了。 而后,天下众民皆忍不住心生惶惶,只因无人可知,那妖王会在何时将兵刃指向人界,从而又一次重演当年两族动乱的血腥旧事。而就在此时,又有传闻道,东境通灵殿一派,已被新任妖帝于一夜之内屠尽满门,而那妖帝,正是通灵殿掌门游青涯首徒,游泽。 若说这第一道流言惊动的是所有的凡界之人,那这第二道流言惊动的,则是北、南、西三境的三大修仙门派的各大长老,其中,北境凌云阁的新任副掌门丁瑶,为了讨回派内掌门丁曦、并替丁曦胞弟丁符报仇,亲自率领派内百余弟子赶赴东境,第一个闯上了苍鳞山。 辰时,苍鳞山,通灵殿后殿。 丁曦在噩梦中听到了一阵打杀声,霎时惊醒。 她已然昏睡了三日,也被噩梦纠缠了三日,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前世的北荒冰原上独自走着,一会儿又梦见的是自己在古妖都挥剑杀敌,一刻都不得安宁。 故而一醒来,她几乎是头痛欲裂。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而后,她一边挣扎着坐起,一边抬眸看向四周。 她被安置在了后殿某一处寝殿的床榻之上,殿内空旷无人,四下装饰精巧,纱帐重重,帐外还燃着金炉熏香,那香气似乎有安眠作用,熏得丁曦四肢酸软,因此,她刚打算撑着自己下了榻,双脚还未及地,便直接摔跪了下去。 嘭的一声,膝盖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响惊动了守在殿外的侍女,其中一位匆匆忙忙地推门进去,看清里面的状况之后,连忙快步上前赶过去搀扶倒在地上的帝后。 她扶着丁曦坐回床榻,语气关切地道:“娘娘,您身体未愈,还是快些躺回去吧……” 丁曦头痛得厉害,却顾不上缓和,她抓着侍女的袖子,勉强张了张口,用嘶哑的声音道:“陛……咳,陛下在哪?” 侍女迟疑一瞬,见帝后神色冰冷,只得硬着头皮答:“陛下在前殿迎战,他临走前嘱咐我们,好好照看您,您还是……” “迎战?”丁曦蹙眉打断她,“迎谁的战?” 她语调冰凉,见侍女犹豫着不答,自己又无法行动,便闭上眼,开启了探灵之术。 微弱的灵息从她体内蔓延而出,越过重重殿门,探往大殿演武场,霎时间,浓重的血腥气顺着感知扑面而来,丁曦在一片猩红里,看到无数死人堆积成的尸山,而在那尸山之上,大殿门前,用粗绳吊着一个人。 那是个莫约十八、九岁的少女,她浑身是血,穿着一袭残破不堪的青衣长裙,满头长发凌乱地散落而下,露出了一张满是惊惧的、和她有七分相似的脸。 ——是丁瑶! 丁曦悚然一惊,立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就在这时,她倏然感知到了一股肃肃的杀气,紧接着,一柄长剑忽而朝着丁瑶刺了过来! 眼看她就要被一剑刺穿,丁曦再也不顾得旁的,她挣扎着从侍女身旁起来,又抬手结印,倏然在身下落下一道传送符。 刺目强光猝然亮起,转瞬之间,丁曦出现在那大殿之上,堪堪替丁瑶挡下了那柄长剑,紧接着,她抵挡不及,眼看就要被那剑给刺中。 然而下一瞬,那剑端却狠狠一滞,生生停在丁曦咫尺之遥。 身后的丁瑶从惊惧之中回过神来,又看清了身前来人是谁,忍不住耸然大叫:“堂姐!” 话音未落,倏尓有一阵猩红的血气扑面而来,眨眼间掠到了丁曦身前,将那长剑打落在地上。 当的一声,长剑断裂,撞出清脆声响。而后,一道宽大的衮服广袖笼在了她纤细的腰间,不由分说地将她揽了过去。 丁曦一顿。 而未及她反应,她便落入了来人的怀中,接着一道低沉的嗓音附上她的耳侧,轻笑着道:“阿曦怎么来了?” 玉质冕旒相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丁曦有些错愕地抬头,望见了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见她愣愣地不答话,帝君也并不恼,只将俊逸的长眉微微一挑,又勾着唇,伸出骨节匀称的修长手指,替她抚开额前的碎发,一边语气温和地道:“才一醒来就要找孤,这样着急,弄伤了自己怎么办?” 话音落下,好半晌,丁曦没什么反应,她觉得对方似乎与之前有哪里不大一样,于是怔然地望着他的眸子,似是想从对方的眼底看出什么。 然而可惜的是,那双瞳之中,猩红的光亮仍在流转不息,哪怕此刻正温柔地笑着,眼底还是带着难以掩饰其中的冰凉戾气。 末了,丁曦有些失望地垂下眸,从他怀里抽身,朝着他欠身一礼。而后她神色戚戚地抬起眸,才要张口,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游泽被她的疏离态度惹得有些不悦,他蹙起眉,正要开口,忽而就见眼前人强逼着自己止住了咳嗽,却是咳得眼尾泛红,她抬起还有些迷蒙的双眸,看向他。 “陛下……”她哑声道,“求您……求您放过丁瑶……” 凄切的哀求落下,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是想攥一下他的袍袖,但临到触碰,她看到他蹙起的眉,却是又怯怯地缩了回去,像是怕惹怒他一般。 游泽察觉过来,眸光微闪,而后他伸出手,捉住了那只纤细白皙的手。 温凉的触感忽而覆上手背,丁曦一怔。 “躲什么?”他轻笑。 “丁、瑶。”他重复了一下这二字,一边望向她身后的少女,眉梢轻挑,似是有些诧异,“难怪与你长得那般相似,竟是你的堂妹?” 末了他收回视线,望见她眸中的祈求神色,像是被取悦到了,便勾着唇,有些狡黠地眯起眼,朝她凑过来:“乖阿曦,你说求孤,可得拿出点诚意来。”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颈侧,几乎是霎那,雪白的耳尖就泛起红来。而随着他的靠近,美人劫带来的压迫感随之传来,丁曦纤长的眼睫狠狠一颤,她无措地垂下眸,想要避开他的视线:“我……” 游泽轻笑一声,正要带着丁曦离开,恰在这时,丁瑶忽而破口大骂起来:“妖帝!你放开我堂姐!你欺她如此,我要杀了你!” 她一边怒然大喝,一边剧烈地挣扎起来,这动静惊动了殿外的妖兵,一位领头的将士率先冲进来,恶斥道:“放肆!不得对陛下无礼!” 将士提起长矛,朝着丁瑶刺去,眼看她就要躲闪不及,正当这时,不远处的丁曦猛然回头,接着她一边抬手一边纵身飞起,掌心调动灵力,朝他狠狠劈了过去! 强劲的灵力化作风刃,骤然扫过,妖兵将士、以及他身后一齐冲进来的妖兵还未及回神,便被那风刃猝不及防地逼退出去,而后那风刃回旋过来,又劈开了丁瑶手上的铁锁,束缚消失,丁瑶还未反应过来,便径直摔到了地上。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带众人回过神来,大殿内被激起的尘埃,已经悄声落了下去。 良久,四下无声。 丁瑶从剧痛之中和缓过来,她回过神,下意识地抬眸,看到丁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五步之外,而随着她的抬眼,对方似是因为体力不支,又朝后踉跄了一步,摔跪了下去。 离得近了,丁瑶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似是还在病中,且在顷刻间,又有猩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淌落下来,而后,她那向来习惯隐忍的堂姐蹙起眉,忍不住面露痛楚,显然是因为方才骤然发力而伤到了自己。 丁瑶一惊,仓惶地喊她:“曦姐姐!” 眼看对方就要向后倒去,她一边喊着,一边急匆匆地挣扎站起,想要朝着赶去扶她,然而才刚刚上前半步,却听得丁曦朝她厉声道:“别过来!” 丁瑶狠狠一怔。 “走——!” 丁曦哑声低喝——她来不及解释什么,只能趁着下一波妖兵还未赶来,催促丁瑶赶紧离开。只可惜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她便又抬手结印,想要画出传送符。 然而不知是因为本就虚弱,还是因为被方才那一击给催发了体内的温柔骨,她再也调不出半分灵力,反而是体力不支地失了力,向后倒了下去。 第71章 ——倒下去。 纤细的红色身影如同一苇枯草,无声无息地向仰面倒下,簌簌的风声从她耳边刮过,所有的声音忽而消失,时间在那一刻无限延长,无限放缓,丁曦在世界骤然变暗的瞬间,看到了许多东西: 她看到丁瑶被她吓得悚然色变,接着又忍不住崩溃大哭,一边朝着她跑过来,一边伸手想要接住她; 她看到一众妖兵从殿外冲进来,一张张陌生的脸张着嘴巴无声呐喊,手提着长矛朝着殿内奔袭而来,露出各色的狰狞神态; 她看到大殿之内尘埃四起,无数人的头颅被无数只脚生生踩碎,又死不瞑目地露出无数双眼睛,一齐朝她看过来。 而后,轰的一声,所有的景象如幻境般分崩离析,散落成万千流光溢彩的碎片,一点一点消失了颜色,与她一齐,坠入到了无限的黑暗里。 她在黑暗里失去了知觉,没能听见那一句歇斯底里的呼喊,也没能看见,帝君出现在她身后,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堪堪接住她。 紧接着,那双向来沉静如水的桃花眼中,浮起了从未有过的慌乱神色。 ———— 数千里外,西境以西,鬼界。 阎罗殿内,姬肆抬脚踏在鬼王的坐席之上,他垂着眸,看向手里的往生石。 他身上披着的战甲还未来得及接下,上面血迹斑斑,衬得他原本阴柔的面容煞气横生,狭长的凤眸微微眯着,姿态极为悠闲,但眼底神色却阴沉得厉害。 在他不远处的玉阶之下,跪着一应妖兵,领头的是一位妖族副将,那副将的手脚皆被捆住了,身后的一位妖族将军拎着刀,将薄而锐的刀刃抵在他的脖颈上,眼看着就要朝着经脉落下来,吓得他连连磕头告饶。 “殿、殿下明鉴啊,当真是属下治下不严,这才一着不慎让那段生溜走了,属下——” 那话音还未落下,身后的将军忽而打断他,厉声道:“你还敢狡辩?!” 这人的语气又快又急,听着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但又格外凌厉,随着她倾身向前,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容,正是与妖王一同过来的沨漾。 她满面怒容,气得手都在抖,似是恨不得立时就给他一刀,“临到阵前,主动请缨前去追杀的是你,放走那孽畜的也是你,你说你不是叛徒,谁信?我信?!” 话音与刀刃一同逼过来,那副将的脖颈上瞬间就见了血,死亡迫近,他慌忙开口道:“将军,冤枉啊将军!属下忠心,齐天可鉴,将军若是执意要杀,属下甘愿一死,只望将军明察秋毫,勿要错杀忠良啊!” 说着他竟是潸然泪下,露出一副悲愤之态,沨漾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她目眦欲裂,却是被气得无法反驳。 又过半晌,见对方似是再不打算开口,沨漾再也压抑不住杀心,她提刀用力一挥,凌冽刀风呼啸而过,眼看就要朝他劈下去,正当这时,长久沉默着的姬肆忽而开了口:“住手。” 沨漾一顿。 劈来的刀刃猛然停下,原本正闭着眼引颈受戮的副将亦是一顿,他睁开眼,看到妖王不知何时朝他走了过来。 几步之后,妖王停在他身前,副将随之仰头,看到那妖王那身沾了血气的软甲带着厚重的甜腥气,与他阴柔的凤眸一同凑过来,朝着自己投来别有深意的神色。 良久,沨漾收了刀,正有些疑惑地想要开口,忽而听得姬肆道: “你叫文鹰,对么?” 副将面色一凝,带着泪的眸光忽而暗了几分。 姬肆察觉了他的片刻色变,也不等他答话,便忽而勾唇笑起来,似是有些了然:“我记得你,那晚宫宴,你带兵在紫熹宫外巡守,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踱步绕着那副将走动起来,轻巧的脚步落下,扣得那副将神色几变,呐呐道:“我……” 见他神色惶恐,妖王停在他身后,轻笑着打断他:“慌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轻缓几分,一字一顿地道:“说来,本王还要谢谢你呢。就是那夜,你替我送来了丁曦帝后,对么?” 不轻不重的话音落下,那副将却蓦然睁大了眼睛,似是听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事,他面露惊恐,下意识地想要扭头,却被姬肆抬手摁住了肩膀。 “别动。”姬肆道,声音忽而冷了几分,“今日我问你鬼王的去向,你大可抵死不答。但,本王好心提醒你一句,穷奇一族的命脉,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那话中带着的威胁之意句句逼人,待穷奇二字落下,副将忽而一惊,接着他勃然色变,一扫原先那种畏惧的神色,大怒道:“姬肆,你卑鄙!” 他忽而剧烈地挣扎起来,嘶吼道:“今日我文鹰就是死,也绝不让你这孽畜得逞,我——” 可那吼声还未落下,姬肆忽而大笑起来,接着他提起沨漾的手腕,将她手中的长刀豁然朝他砍去! 沨漾还未回神,眼前忽而血水飞溅,只听嘭的一声,文鹰的头颅滚落到地上,朝她露出大睁的双目,一下就没了声息。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连沨漾都忍不住怔了怔。 良久,姬肆止了笑,将那长刀一扔,复又一脚踩碎了那滚落过来的头骨。 他垂着眸,脚底撵过文鹰的颅骨,而后,那颅骨忽而化作了虎首模样,虎口大张,赫然露出了穷奇的样子,可下一瞬,那虎首竟生生被踩得震碎! 灰尘暴起,血气崩裂,阴沉的煞气里,姬肆眯起眼,语气森然地道: “本王生平,最恨孽畜二字。” 说着,他面色愈发阴沉,又抬起头朝着沨漾望过来,仿佛带血的修罗。 被他视线所骇,周围的一众穷奇妖兵悚然变色,有些甚至吓得退了几步。见状,几人身后站着的将士不需多问,便识时务地将他们带走了。 不到半刻,所有人退了出去,阎王殿内没了声音。 留下沨漾立在那里,她睁眼看着她的兄长,顿了好半晌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而后,她抬眸,见姬肆面色缓和了少许,才敢动了动。接着她一边抬手,有些嫌弃地伸出手抹了一下脸上被溅到的血迹,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现在怎么办?那鬼王肯定是跑了,要不我亲自去追?” “不必了。” 姬肆回首,看得她一个激灵,末了,他却是语气缓和些许,幽幽道,“那鬼王借着与穷奇一族勾连,想来他应当是早已从这些内应口中听到了风声,一齐逃远了,而那族长梦黎向来行踪诡谲,你追不上。” “那怎么办?”沨漾蹙眉,急切道,“那老东西狡猾至此,日后必定还会作乱,难道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了么?” 然而姬肆却是未答,他沉吟片刻,复又将目光放回他手中剑柄处的往生石上。 良久,他眸光微动,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搜寻到穷奇的气息。” 沨漾一怔,疑惑道:“谁?” 姬肆勾着唇,阴沉沉地笑起来:“探灵之术的缔造者,丁曦。” ———— 七个时辰后,子夜。 东境苍鳞山上,通灵殿的烛火已然熄了大半,大殿地面上沾着的最后一点血腥气被宫人扫去,所有的妖兵也都退到了殿外留守,这里便再也没了动静。 夜风幽然而清凉,微微拂过时,显得四下愈发寂静。 夜愈凉,雾霭弥漫。 后殿寝宫之内,红绡纱帐随风而动,色泽艳丽,靡靡如云,又在满屋缭绕的温软暖香里,烧出了几分缱绻意味。 那红纱之后,帝君侧倚在榻上,却仍未入睡。 他以手撑额,一双桃花眼低敛着,俊逸的眉眼间露出些微的懒倦,发顶上的九旒冠冕已经除了,满头长发披散下来,身上也只披着一件单薄的赤黑亵衣,广袖柔软地垂落下来,铺在榻上。没了那身帝王衮服,倒显得他周身的煞气淡了些许。 殿内的烛火已然被他灭掉了,只留了一盏琉璃灯,搁在床侧不远处,散发着柔和的光泽,那光泽与月色一齐漫过来,使得他可以看清身侧人的面容。 ——丁曦的面容。 很奇怪,那面容分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子,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可他还是愿意这样望着她,守着她。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身体里那些总是猖狂肆虐着的戾气平息一些,头也不那么疼。 她是除了杀戮之外,唯一能叫他头疼暂缓的良药。 他守着他的良药,守着那依偎在他怀里的美人,美人小小的面庞此刻格外苍白,姣好的双眸正紧闭着,无声无息,纤长而柔软的眼睫垂落下来,留下了一道很浅的影子,叫她整个人都显得很憔悴,模样乖软得惹人心疼。 幸好。帝君心道。幸好方才那一剑他收得及时,若是不小心刺伤了她,哪会有现在这般安稳。 也幸好,方才他留了丁瑶一命,那女子和阿曦一样通医术,若不是她出手,阿曦那一下又耗尽了灵力,她极有可能会……会…… 第72章 帝君眼睫微颤,终是没再敢想下去,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丁曦面庞上,见她睡得安稳,终是放下心来。 而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不知是被噩梦所扰,还是温柔骨发作,亦或是两者同时发生,使得她纤长的眉忽而蹙起来,露出几分忍耐的痛楚。 帝君一怔,接着他下意识地伸手,带着安抚之意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 柔软的触感自掌心落下,他修长的手掌很轻易地就拢住了她,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竟叫睡梦中的人就这么感觉到了安心,那双原本蹙着的眉舒展开来,又仰起小小的面庞往他怀里蹭了蹭,像是想要奢求更多似的。 帝君的呼吸乱了一瞬,又一次浮现起了那种略显慌乱的神色。 你……你不怕我了么? 他张了张口,想要问,可却又不敢问。因为他怕她醒来之后,告诉他此刻在睡梦中的她是认错了人,这份依赖也并非是向着他,而是……而是把他当作了别的什么人。 至于那人是谁?他说不清,觉得也许是丁符,也许是……泽尤。 而只要一想到泽尤,他那些本就不大清晰的记忆会愈发混乱起来,思绪就像是被绞成了无数碎裂的飞絮,在他眼前急速地飞掠过去,逼得他头疼欲裂,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象。他在那些杂乱的记忆里迷失了自己,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泽尤,而有时,又会因为一些过于温和而绮丽的记忆,感到那些不属于自己。 他曾在那记忆里被她唤过夫君,也曾在那记忆里与她相拥而眠,这些琐碎的一切,都是他得不到的、不敢奢求的。 他在这种矛盾之中徘徊着,又痛又茫然,感觉体内似乎总有什么压抑着他、拉扯着他,耳边偶尔是一个疯子的笑声,笑得他心生暴戾,而有时,又是一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白衣人,用既像是悲悯,又像是责怪的神色看着他。 每当这时,他体内的戾气就会又一次被勾起来,叫他忍不住心生暴虐。而那些近乎于疯狂的偏执也会在他眼底显露出来,再也压抑不住。 压抑不住地,想要把他的阿曦锁在身侧,永远不让她离开,让她从此只能望见自己,只能依恋自己。 思及此,他的眸光愈发晦暗,终是忍耐不住地倾下身,附上她的耳侧: “阿曦……” 很低的一声轻唤,可他的嗓音听起来又是那样哑,生生多了几分道不清的沉重感,就像是在落下的同时,那些被他压抑着的疯狂和偏执通通被他宣之于口,似是想要借此把那些翻涌着的戾气安抚下去。只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是压抑,那双低垂着的桃花眼里反而愈发猩红,那些执念肆虐起来,在他心里凿出了巨大的窟窿,那窟窿怎么也抚不平,填不满,叫他快要疼疯了。 他真的要疯了。 而正当这时,怀中的人忽而动了动,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接着竟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细窄的腰身。 帝君倏然一顿,僵在了原地。 所有翻涌着的戾气尽数熄灭,眼底的猩红忽而褪去,他看着她,竟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从来都是沉稳的眸光,添上了掩盖不去的惊愕神色。 就像是将死的囚犯,被人下了一道免罪书。 而更要命的是,他的阿曦在抱住他之后,似是还不够餍足,接着又往他的怀里蹭了蹭,而后薄唇微启,用呓语般的轻软调子小声道: “游泽哥哥……” 这四个字落下,仿佛是荒原之上落下了一捧火,轰然一声,火星四溅,滔天火浪席卷而来,几乎是顷刻间就烧得帝君的理智灰飞烟灭。 囚犯的罪过通通被这声低唤给免去,天降的惊喜朝他砸下来,那双桃花眼忽而亮起来,像是被什么给点燃了,眼底眸光熠熠,照亮了那张华美的面庞,随即他忍不住勾唇笑起来,心想,原来她知道。 ——她知道自己抱着的人是他,不是别人。 这个认知就好似是起死回生的灵术,只在刹那间,就让他那颗长久未动的心活了过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地捧起她的面庞,又垂下眸,小心翼翼地吻上了她的唇。 而后,在察觉到对方没有抵触之后,那小心翼翼变成了狂喜,接着,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他带着接近啃噬的力道,狠狠地咬在她柔软的唇上,毫不怜惜地在上面留下了分明的印记,末了又不由分说地侵入她的齿间,含住了她的舌尖。 愈吻愈深,愈吻愈狠,像是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 帝君特有的暴戾气息笼罩过来,撕裂般的痛感骤然降临,终于,睡梦中的丁曦动了动,她蹙起眉,唔了一声,接着又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浅色的双瞳,朝他望了过来。 那漂亮的双瞳在月光下迷蒙一片,好似覆着一片氤氲的水雾,乍一睁眼时,还带着一点愕然,然而待她看清眼前人是谁之后,却是颤了颤,接着她重新闭上眼,在灼热的呼吸里,眼尾处被撩得泛起了一点薄红。 不是想象中的抗拒神色,而是……而是有些吃羞。 于是帝君越发地不依不饶,见到她醒了,于是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颔,一边望着她,一边低笑起来:“阿曦,不要闭眼,看着我啊。” 悦耳的低沉嗓音落在丁曦的耳侧,似乎是第一次,他没有在她面前自称孤,而说的是我。于是丁曦被他蛊惑,她抿着唇迟疑片刻,眼睫轻颤了一下,接着听话地睁开了眼睛,望向他。 她望着他,那双生得漂亮至极的眸子里,还带着几分刚刚睡醒的迷茫,眼底碎光盈盈,显得格外温顺,却又愈发纯澈勾人。 那带着依恋的眸光落在帝君的眼底,使得他忍不住眯眼笑起来,勾着唇柔声道:“好乖啊,我的阿曦。” 言毕,他捧着她的下颚,又一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方才那般凶狠,因为找回了克制自己的神智,使他得再也舍不得去伤害她,而是强逼着自己压下那些偏执的疯狂念头,而后很轻很轻地、一点一点地落在她的唇瓣上,借着自己的唇,温柔得替她抹掉了唇上的血迹。 这样温柔的动作里,几乎是转瞬间就叫丁曦迷失了自己,而后,她仰起脸,轻轻地回吻住了他。 这一吻终了,丁曦被耗尽了力气,她倒在他的怀里,终得一夜安眠。 第41章 如梭去|之二 翌日破晓。 寝殿外的夜色淡去,自窗扉处,殿内逐渐没入到一片剔透的晨光里,那光线比水还要淡,无痕无息,水流一般漫漫淌过来,照出了殿内榻上躺着的人。 丁曦蹙着眉,一张清妍的脸庞苍白得几近透明,在有光线透过来之后,使得她原本平静的呼吸倏而变得急促,跟着她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望向身侧,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她的呼吸滞了一瞬,接着有些慌张地撑坐着起来,又踉跄着往外走,然而刚走几步,却见到她要找的人就在纱帐之外,隔着层层纱幔,隐约露出了一道颀长的背影。 狂跳着的心随之平复下来,丁曦踩着虚浮的步子往前一步,而她苏醒不久的身体却在这时回复了知觉,酸痛感从四肢传来,只在顷刻间,便逼得她骤然脱了力,险些跌倒下去。 “唔……” 她闷哼出声,费尽力气才勉强没有摔下去,可这一下却使得脊背处的伤口被扯动,逼得她忍不住低咳起来。然而饶是如此,那立在纱幔之外的人也没有半分反应,颀长的背影静立在熹微晨光里,像是画卷里的修竹,一动不动,唯有墨色广袖在随风摇曳,叫她分辨出这背影是真实的,并非幻觉。 他这是……怎么了? 良久,丁曦止了咳,她蹙着眉看他半晌,又提步准备朝他走过去,正当她快要靠近他时,他终于是动了动,接着又侧身回首,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斑驳的光影随着他的转身落下来,影影绰绰地覆在他的眼睫之上,而后照出了那眼睫之下,一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那双眼中的眸光温柔而缱绻,可那眼底的双瞳,却是猩红如血。 丁曦一惊。 然而不及她回神,那画卷里的修长身影便缓步朝她走了过来,帝君抬手挑开纱幔,隔着冷色的晨光,望向她,而后勾了勾唇。 “醒了?” 低哑哑的嗓音落下,悦耳又温和,尾音里甚至藏着几分笑意,可不知怎么,落在丁曦耳侧之后,却是忽而叫她脊背生寒。 不对劲——他有哪里不对劲。 丁曦下意识地蹙眉,沉默着与他对视片刻,果然,在片刻后,常年修习探灵之术所带来的敏锐叫她察觉到了那股不对劲在哪里。 ——是气息。 一层极为浅淡的诡异气息,流转在他的衣袖间,而待她再仔细分辨一番,赫然发觉那竟是妖气! 丁曦一惊,面色有片刻的冷凝,很快便察觉出来是姬肆来过,她蹙着眉下意识地四处望了一眼,却发觉没人,于是又重新将视线落回到他那里。 第73章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可帝君却在这时忽而朝她倾身过来,接着竟是伸出手,躬身将她抱了起来。 “鞋袜都不穿,乱跑什么?”帝君笑着道。 随着那笑声落下,骤然的失重感叫丁曦慌了一瞬,她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向他,见他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又不由分说地带着自己向前走,她便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袖角,抿了抿唇,将话语收了回去。 帝君看着怀中的美人,看着她从欲言又止到安静地垂下眸,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并未露出半分抵触,只任由自己用宽大而柔软的长袖拢着她纤细的脊背,又被他平稳地放回到柔软的床榻上。而后,她便乖乖地抬起眸,仰着面庞朝他过来。 垂眸看过去,眼前的美人就像是一只温顺而漂亮的小狐狸,不吵不闹,只等着眼前人的动作,乖巧得近乎可怜。 这念头拨得帝君心弦一动,他熠熠如华的眸光显出几分狡黠神色,生出几分逗弄她的意思,接着便有些故意地倾下|身,朝她凑了过去。 小狐狸还未回神,猝不及防间,她看着帝君那张俊美的面庞忽而朝着自己凑了过来,又随着靠近,温热的吐息朝她迎面落下来,扰得她纤长的眼睫难以抑制地颤了颤,那白皙如雪的耳尖便又一次泛起红来,可偏偏她这次避无可避,只能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又听得他浅笑着问:“阿曦方才,想说什么?” 丁曦一顿。 她眼里的无措随着这句话消失了,望着他的眸中多了几分异色,末了,她在他流转的眸光里迟疑半晌,终是轻声开口道:“丁瑶她……” 呐呐的嗓音带着嘶哑,可才刚刚开口,她却是忽而顿了顿,不敢问下去了,似是有些害怕。 ——害怕会听到某些,像是丁瑶已经……已经不在了之类的回答。 这些念头单单只要露出个端倪,便能轻易地勾起丁曦心底压抑着的那些魔障般的回忆,从而叫她生出巨大的惧意。于是,向来习惯于逼迫自己的她犹豫下来,接着顿在那里,忽而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开口了。 然而这时,帝君却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他轻笑了一声,又主动答道:“你想问你的堂妹?放心,她无碍,孤已将她安置在了后山,并未伤她。” 说完,他便刻意地垂眸望着她的眼睛,接着,不出所料的,怀中人蓦然睁大了眸子,又朝着自己露出了几分愕然的神色,像是感到难以置信。 可帝君却是被她这幅样子取悦到了,他看着怀中的小狐狸,有些失笑地一挑眉,眸中笑意愈浓,然而过了片刻,他却又故意将嗓音压低几分,轻声追问道:“怎么了?阿曦这是……不相信孤么?” 说着,他顿了顿,竟是有些难过地蹙了蹙眉,纤长如羽的眼睫垂落下去,就连眸光也跟着黯淡了几分。 这一下,那张好似神祗般的华美面庞上便被染了几分凄楚的颜色,戚然伤神,仿佛山河都要为之垂泪。丁曦更是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向来见不得这张脸有半分难过的神色,于是立时便被吓得怔了一瞬,接着,她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口,下意识地否认道: “我、我没……” 可她还未说完,帝君便打断她,似是有些惊喜地道:“真的么?” 丁曦犹疑着看着他,末了她略一颔首,便看到眼前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重新亮起来,眸光熠熠如碎星点缀,浅笑间,眼底有琉璃般的光华从中流转而过,衬得他本就漂亮至极的一双眸子愈发勾人。 而后他笑起来,那笑意就好似雨雾凝露,融融潮意于无声处泽被万物,润入心脾。 似是被那清浅的笑意所摄,丁曦愣愣地看着他,忍不住有些出神地盯着他那双流光溢彩的浅色双瞳,于是她一点也没注意到,在自己的额间,那处由美人劫而生出的血色花钿,正在一点一点蔓延开来,那重瓣花蕊上的血色愈发华美,红得浓艳欲滴,带着靡丽的光华渐渐沁入她的骨髓,使得她的眸光也慢慢变得涣散起来。 ——这是美人劫被催动的征兆。 见她如此,帝君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笑,而后他勾起唇,露出满意的神色,末了,又俯身朝她凑过去,低沉如弦音的嗓音落在她耳畔,蛊惑一般,低声道:“阿曦,你若是想让孤放了她,得先答应孤一件事,好不好?” 随着那话音落下,温柔的气息抚过她的耳侧,她似是被烫到了一般,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本就泛红的耳尖愈显绯红,而后,她却又像是被那嗓音勾了魂魄,一边痴然地望着他,一边点了点头,呐呐地答:“好。” “真乖。”帝君赞叹着,奖励般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毛绒绒的发顶。 而随着他的靠近,丁曦那双失了神的眼睛愈发空洞涣散,帝君望着那双眼睛,眸中闪过得逞之后的狡黠光华,又轻声开口道,“阿曦,你的探灵之术,还能用么?” 言毕,他看向怀中的小狐狸,那小狐狸果然上了钩,闻言便懵懵懂懂地朝他点了点头,于是帝君勾起唇,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梢,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便用这探灵术,替孤找到穷奇一族的下落,如何?” 那字句里的语调清润如水,可不知怎么,等他最后一字落下,原本正望着他出神的丁曦倏然一顿,接着,那双失了神的眸中猝然亮起了几分清明的光芒,而后,她竟是摇首蹙眉道:“不……不要。” 丁曦咬着牙,涣散的眸光显出几分压抑的痛苦,用吃力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哀求他:“……游泽哥哥,求……不要……不要杀他们……” 嘶哑的嗓音落下,丁曦有些抗拒地往后缩了缩,接着她一边在他怀里仓惶地挣扎起来,一边后退着想要从他身侧逃开,然而帝君比她反应还要快,趁着这时猛地伸出手,一下便将她重新拽回了自己怀里。 修长的手指捏着丁曦的下巴,逼得她在他怀里重新仰起头,再次与他直视,视线被迫相触,丁曦跟着一颤,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惊惧,而后整个人都忍不住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陷入了眸中巨大的恐惧之中,本能地想要避退。 “不准走!” 帝君沉声低喝,手里的力道几乎掐得丁曦面颊泛红,可她却仍在摇头,像是格外抗拒他的命令,甚至在挣扎间被撕掉了衣袖。只听嗞啦一声,红纱撕裂,那原本藏在袖中的璇玑玉佩忽而被扯了出来,又一下滚落到了地上。 那玉佩仿佛是某种咒术,在落下的刹那,立时就惹得一阵怒火从帝君的心底升起,他蹙起眉,面色陡然变得阴骘:“璇玑?” 他骤然抬头,逼视她的眼睛:“丁曦,你还在想他?!你还敢想他?!” 那语句带着难以置信的疑问,却又带着几近暴怒地笃定,而后他手中力气愈发狠戾,似是要生生将她捏碎。 “答话!丁曦,你告诉孤,你是不是还在想他?!” “——你告诉孤,丁符他到底有哪点好,叫你就算是死了你也忘不了他?啊?!孤到底有哪点比不上他?!” 那森然的话语带着滔天恨意,丁符二字就像是开启心魔的锁钥,落下时,勾得帝君眸中杀意暴起,又砸得丁曦眸光震碎,她悚然一顿,接着愈发剧烈地挣扎起来,疯了一般,像是受了惊的困兽。见状,他忽而倾身,带着骇人的力道,朝着她的唇狠狠地吻下了去。 唇齿骤然相接,刹那间就咬出了血气,丁曦还来不及回神,帝君的气息便顺着她的喉颈传入体内,她先是一怔,接着忍不住蓦然睁大了眼睛。 ——脊背处的痛感忽而降临了,长久潜伏着的温柔骨察觉到了施术者的气息,仿佛为了响应一般,开始在她体内肆虐地发作起来,狰狞的骨钉一口咬上了她的骨髓,又在那骨髓中狠狠地钻动着绞入,像是要将她的魂魄都生生撕开。 彻骨的痛意猛然砸下,只在转瞬间,丁曦就又一次失了神,那蝴蝶骨上的凰鸟散出妖冶的血色光芒,衬得她的肌肤愈发苍白,几近透明。 她睁着眼,被他深吻着,而随着他气息的倾入,那眉间的血色花钿愈发妖冶,绯云般的九重瓣恣意舒展,眨眼间就浓艳灼目到了骇人的地步,衬得她苍白的面色愈发没了生气。而后,她眼底的眸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逐渐成了一片死寂的空洞。 良久,一吻终了,帝君察觉到怀中人没了动作,接着便垂下眸,重新捧起她的脸,看向她。 这一次,眼前的人终于没了抗拒的动作,也不再发抖,只任由他的动作而顺从地抬首,露出面上那种近乎失神的恍惚,而后,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痴然地朝他望过来,一眨不眨地,将有些失焦的视线落回到他的眼中,似是在等着他的命令。 他望着那双如他所愿、重新变得空洞的眼睛,忽而感到有一种异样的痛意从他心底蔓延开来,然而又过了片刻,那痛意便被别的什么给压了回去,紧跟着,疯狂的欲念从他心底烧了起来,催生出狂喜般的餍足感,叫他周身的魔气愈发浓郁。 第74章 终于听话了,他心想。 接着他启唇,再次开口道:“阿曦,你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 丁曦神色僵木地望着他的眼睛,而后,那双眼底一点一点被漆黑所弥漫,再也映不出半分光亮,黯淡得几乎只能倒映出他一人的影子。她仰视着他,渐渐地,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紫熹宫内,跪在他膝下的美人帝后。 许久,帝后的神色间渐渐浮现出了化不开的依恋,她眸光黯淡,神色恍惚地张了张口,答:“主人,您是阿曦的主人。” “错了。”帝君勾着唇,怜爱地吻了吻她的发顶,“不是主人——阿曦,以后叫我夫君,好不好?” 帝后蹙起眉,有些茫然地顿了顿,又过了片刻,她却是如他所愿一般顺从地点点头,答,“好。” 说着,她顿了顿,又仰起脸,乖乖地喊他,“夫君。” 这一声低唤落下,帝君满意地眯起眼,他顿了顿,又道,“阿曦,夫君命你开启探灵术,找出穷奇一族以及鬼王段生的下落,你可愿意?” “愿意。”丁曦点点头,那双空洞的眼睛倒映着他眼底的猩红,“夫君之令,阿曦无有不从。” 言毕,她便闭上眼,抬手结印,调动周身灵力,开启了探灵之术。 这样顺从的举动,惹得帝君的眼底笑意愈深,他勾着唇,伸出白皙的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额角,而后又倾身|下去,想要吻一吻她,可恰在这时,他感到有一滴泪水从自己的眼角淌了下来,带着滚烫的温度,滴落到了眼前人的面庞上。 指尖倏地一顿。 良久,帝君那双猩红的桃花眼低垂着,垂眸望着身下人的苍白面庞上那滴莫名出现的泪滴,眼底浮起了一阵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恍惚。 我……为何要哭? 一个声音在耳侧落下,困惑地问道,而后,帝君顿在那里,在一片茫然之中,他忽然感受到心腔里涌起了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意,那痛意蚀心透骨,仿佛发自灵魂,又仿佛是有什么在拼命地挣扎着,想要从他体内醒来,却又被束缚着无法挣脱。 可又过了许久之后,那阵痛意终是又一次被压制下去,帝君纤长而湿润的眼睫颤了颤,而后,他回过神来,将指尖覆上丁曦的面庞,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替她擦掉了那点湿润的泪渍。 可不知怎么,他眼角的那些泪像是停不下来一般,不断滴落而下,渐渐弄脏了她的面庞,使得帝君忍不住蹙起眉,只得一遍一遍地替她擦拭干净。 终于,又过了许久,最后一处湿润水痕被他抹去,美人苍白的面庞重新变得白皙无暇,末了,帝君眼角的微红还未消散,却又兀自扯着唇角笑了起来。 这一笑,帝君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与妖王姬肆无限逼近地重合起来,桃花眼底的眸光被戾气扭曲着,原本浓稠如墨的猩红眸光变得阴柔至极,透出森寒的杀意,那杀意与他周身煞气一起,朝着四下弥散开来,森然至极。 一阵凉风抚过,纱帐摇曳,不远处的窗扉之外,一双凤眸在熹微的天光里隐去,而后与他出现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 东境,妖界皇城。 午时将近,天际的日光渐渐变得刺目,连亘不断的朱红宫墙之内,合欢树华盖如云,然而可惜的是,那树下的合欢花还未泛黄,其上的枝杈却已然枯死在了融融的微光里。 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落满了残破的败叶,却无人打扫,这偌大的皇宫,寂静得好似一座死城。 一只脚忽而踏在了败叶之上,那叶片被鞋底踩碎了,发出清脆声响,那人顿在原地,用带着些不耐地少年嗓音道:“好了没?还要多久?” 那话音落下不久,从合欢树上跳下来一只黄白相间的毛球,带着一身蓬松的软绒灵巧地滚了一圈,而后停到了那人跟前,仰头道:“走吧,这宫里确实无人,看来我们要去别处找丁姑娘了。” 说着,毛球里探出一只小猫儿的脑袋来,莹莹的白光从那蔚蓝色的猫眼中起亮起,那毛球似的小猫眨眼化作了少女的模样。 ——正是穷奇族九公主,梦幽。 梦幽看着眼前的少年,见那少年转身就走,她便一边跟上,一边有些犹豫地道:“小祈哥哥,你已经连着走了数日了,又中了毒,你……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她有些担忧地望着身侧的少年——游祈,见他脸上露出几分阴郁的神色,以为是他在九华城所染的旧疾复发所致,于是忍不住蹙了蹙眉,想要伸手去探他的脉搏。 然而不知怎么,游祈却是一脸不耐地侧身躲开了她,语气烦躁地道:“别碰我!” 梦幽一怔,倏地顿在了原地。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身前的游祈,然而对方却是没察觉一般继续往前走着,且一边走,一边兀自低声骂着什么,神色间满是焦躁和阴郁。 梦幽停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在他不耐烦地转身回头时,她在他身上察觉出一点微妙的异样来。 可这种异样究竟是在哪处,她难以言明,只能隐约地凭着本能感觉到,同时她发觉,这种感觉是从那一日她与他在九华城重逢之后就有了的,而后一日比一日明显。 而在三刻钟前,自从他们到了这皇城里,这种异样在他的一举一动里彻底显露起来,使得他整个人都看上去格外阴沉和暴躁,叫她忍不住再一次对他审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梦幽心道。 起初,也就是在不久前的花魁节时,她在九华城的画船上遇见了他,那时她就察觉到了他身上带着一点异常的端倪,但听完他对自己身中剧毒的解释后,她便放下心来,以为他是因身体抱恙,才会被病痛影响了心境,料定只要日后解了毒,他就会恢复常态。但现在来看,他这日渐严重的模样,很明显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而这原因,必定与他之前的经历有关。 可奇怪的是,无论她以何种方式向他问起这些经历,他都不愿意同她讲清楚他究竟是如何中毒的,只一昧地催促她快些带他找到丁姑娘,好让她治疗他体内被人种下的毒。 思及此,梦幽一边跟上他,一边只好自行回忆起那日在九华城遇见他时的情景来。她想了一遍又一遍,极力想要从那些记忆中找出些线索来。 她走得极快,又思索得过于出神,以至于她没有留意到,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本该空无一人的紫熹宫宫门前,忽而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藏在门后的暗处,随着他们走远了,渐渐露出一张年轻而娇媚的脸来,神色间风姿动人,赫然就是本该待在九华城的狐族少女,轻染。 轻染回头忘了一眼身后的那处空荡荡的大殿,视线落在远处正对着殿门的妖帝坐席之上,她凝眸顿了片刻,一双姣美的眼中浮现出几分像是仇恨、又像是贪婪的神色来。 良久,她终于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又回过头,一边隐去身形,一边悄无声息地朝着梦幽与游祈二人跟了上去。 第42章 如梭去|之三 三日后。 仲春已至,随着天气日渐回暖,九洲大陆各处的繁花竞相盛开,露出盎然生机。 大陆中央,位于混沌之地的麒麟城里,满街的梨花盛开如雪,洁白而轻盈的花瓣满处飞舞,又飘落下来,将那袭人的花香铺满了整座城池。 而在在花香最为浓郁之处,也就是城东的东荣大街上,此刻正是人声喧嚣,热闹非凡。 街道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路上的行人往来如潮涌,一脚踏进去,整个人几乎都是被人潮推着往前走的。 四处人来人往,最后又交汇于大街的街心。随后一部分分散开,另一部分则顺路一拐,到了街心南侧的六道酒楼里。 因此,几乎是一整日,到这酒楼来住店打尖的客人都是络绎不绝,丝毫未曾间断。等到了傍晚的辰时,这里几乎是人满为患。 酒楼大堂里的客席一桌接着一桌地坐满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人愈来愈多,最后竟是几乎找不到空位了。 饶是如此,这大门的门口仍有客人不断进来,使得那店小二不免有些发愁。他正在担心该如何应付那些无处落座的客人,越想越焦急,而偏偏就在这时,又从门外新来了两位客人。 那二人看着身形似是一男一女,且都是一副外乡人打扮,身形比常人略高一些,头上戴着及腰的黑色幕黎,将容貌掩在了纱幔之后。 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却又在进门后同时停步顿在原地,又抬起头,朝着四处张望起来。 见状,一旁的店小二以为他们是在找空闲坐席,连忙上前一步,然而他刚要开口解释,二人中的那位女子却忽而伸手打断了他,接着又竖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 店小二一怔,接着又见对方径直往他手心里塞了一笔银子,简短地道:“住店,一间。” 第75章 话音落下,店小二听出来对方是个莫约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声音带着点讨人喜欢的媚意,但不知为何却开口时被她刻意压得有些低,落下的语调也显得格外匆忙,乍一听去,似是不欲多言。 但因为这种客人不算少见,而店小二又向来识趣,于是他当即便露出了几分了然的神色,接着他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恭敬地收了钱,而后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客房里,自己便麻溜地退下了。 临走前,他甚至还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木门咔哒一声合上,挡住了屋外倾斜而入的天光,眼前转为一片昏暗。 喧嚣远去,寂静落下。 屋内,那女子站在房门后,听得门外的脚步走远了,这才转过身来。然而这时,与她一同前来的那位男子却是忽而双膝一软,径直朝着地面摔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他的膝骨在地面上撞出一声重重的闷响,听得那女子骇了一跳,随即她立刻赶过去扶他,一边急切地道:“你怎么了?” 女子的语气满是关切之意,然而闻言,那男子却是没有力气答话,只头也不抬地跪在地上,又朝着她无力地摆了摆手,以示意自己无碍。 良久,他低着头缓和片刻,又吃力地动了动手腕,将双手撑在地上,似是打算重新依靠自己站起来,然而下一瞬,他的双手却是忽而脱了力,使得他再次朝着地面摔了下去。 这一下他着实摔得不轻,又来不及撑起胳膊,眼看就要他就要朝着地面倒下去,身侧的女人慌忙地躬身去挽他胳膊,想要搀着他坐起来,可她刚一伸手,却无意中发现她自己的掌心处,不知何时多了几抹殷红的血迹。 女人先是一惊,接着又反应过来那血迹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方才从对方身上沾到的,随即她连忙回过神来,看向对方,接着伸手掀开了对方的幕篱。 没了帐幔的遮挡,男人下意识地抬头,朝着女人看了过来,露出了一张清秀的、满是血迹的脸。 ——赫然是不久前才从鬼界一路逃过来的那位鬼王,段生。 段生仰着一张苍白的脸,眸中浮出几分讶异,而随着他身前的遮挡之物被掀开,显出了幕篱底下,他那一身被血水浸透了的黑色长袍。 女人垂眸看过去,瞧见那长袍已经被划得残破不堪,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样貌,且每一处破口之下,都有一道模样狰狞的伤口,伤口深可见骨,猩红的血迹顺着那里滴落下来,又浸透了他的长袍,看上去便格外触目惊心。 浓郁的腥气直冲而出,逼得女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她蹙起眉,讶然问道:“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她说的是问句,可不及段生张口要说些什么,她便已经抬手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接着她无声念咒,似是要往他体内注入灵力。 段生愣了一下,接着却是连忙推开了她的手,惶恐地道: “万万不可,殿下!” 他面色惨白,吃力地张着口,用低哑而虚弱的嗓音哑声道,“殿下万金之躯,怎能轻易动手?” 他顿了顿,似是怕对方不悦,又慌忙补偿道,“殿下放心,属下尚有灵息,只需自行调养几日便好。况且……况且眼下危机未解,您若是轻易动用妖力,恐怕会引来妖族追兵,还有,咳,还有……” 他话说到一半,忽而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似是不小心扯动了肺部的伤口,露出满脸的痛色。见状,一旁的梦黎匆忙地摘了幕篱,仔细查看起他的伤口来。 片刻后,粘稠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他还在张着口要说些什么来拒绝她,见状,梦黎连忙打断他的话,匆促地道:“快别说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逞什么能?”她蹙眉看着他,神色凝重,“你自己看看,你身上还有哪一处没有伤口?你一路瞒着我就算了,可如今你全身灵力濒临枯竭,若是我再不为你注入灵力,你可就没命了!” 说着,再不顾对方拒绝,她不由分说地又一次抬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开始给他灌注妖力。 穷奇一族天生强劲的妖力带着莹莹的赤色光芒,水流一般自梦黎指尖注入段生体内,又随着他的周身筋脉周转起来,替他止住了伤口处的血流不止。 良久,痛意消退,段生终于止了咳嗽,他闭着眼缓和片刻,终于得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声继续道:“够了……殿下,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力要推开她的手指,张口的声音愈发嘶哑,“您别再继续了,属下知道您自己也受了伤,若是再继续,您会吃不消的……” 闻言,梦黎顿了顿,抬眼见他果真好了一些,这才收了手,而后她便借势搀起他的肩膀,将他扶到一旁的矮榻上躺下。 段生靠上软枕,动作间无意地扯动了伤口,可他这次却没敢表露出来,只兀自忍着痛意缓和须臾。而后,他正打算自行调整一下姿势,梦黎却这时开口阻止道: “我来,别乱动。” 段生一顿,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忽而又见她躬下|身,亲自帮他换了个略微舒服些的姿势,一边放缓了声音,同他解释道: “你气血亏损过度,哪怕我为你注入了妖力,仍是无法阻止你体内灵力的不断流失,因此,你必须及时服用补药以续命。” 她顿了顿,又抬眼望向四周,道,“眼下这酒楼里人多,正好可以助我们掩藏气息,等一会儿天色晚些,我便出门去替你寻药,你自己就在这儿好好躺着,莫再乱动。” 说着,她替他盖好被褥,转身就要离开,然而刚一抬步,她的衣袖就被拽住了。 “殿下。”段生唤她一句,声音有些哑。 梦黎一顿。 而后她回首望过来,以为对方又要阻拦她,正打算出言安抚一番,却在回眸的刹那,瞧见那榻上的人正望着她,竟是不知何时早已红了眼眶。 “殿下。”段生又喊了一句,微微颤抖着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歉疚。 “……是属下无能,叫那妖王识破了计谋,激得他举兵进攻鬼界,这才……这才连累了您……” 说着,他顿了顿,末了再开口,竟是有些哽咽起来,“如今属下身受重伤,已是时日无多,若是继续待在您身侧,不但是个无用的累赘,而且还会吸引妖兵的注意,因此……因此殿下您,不、不如早些杀了属下,好让……” “胡说什么呢!” 他话音未尽,梦黎忽而打断他,不悦地蹙起眉,“我好端端地杀你作甚?” 她语气愠怒,说着瞪他一眼,却又见对方神色戚戚,似是当真觉得惭愧至极,恨不能以死谢罪。 梦黎一顿,还未出口的斥责倏而收了回去。 良久,她转过身,神色缓和了些,却是忽而叹了口气。 “傻子。”她低声道,“你既是我梦黎的部下忠臣,又是我穷奇一族的恩人,我杀你作甚?” 段生怔了怔。 见他愣神,梦黎又补充到:“当年人、妖两界突生战乱,穷奇一族无处可去,眼看气数将尽,若不是你段生收留我们入了鬼界,我们怎能残喘至今?而今灾难将至,我报答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杀你?” 她神色肃然,带着恳切话音落下,好半晌,竟叫段生不知作何回答。 “可……”他张了张口,犹豫道,“可在当年,段生的母亲不顾妖族族规,私自与鬼王通后才生下了我这一个孽子,因此,属下生来就是为天理所不容的,合该……合该被处死……” “傻话!”梦黎打断他,“你母亲的过错,怎能怪到你头上?” 见对方面露怔忡,梦黎便继续道,“更何况,普天之下,万众生灵,皆须入六道轮回,受命运牵引,又有何人能选择自我的出身家世?你身为执掌轮回往生的鬼王,该是最明白‘身不由己’这四字才是,怎能因此而妄作菲薄?” 她语气低沉,说出口的话听着像是指责,实则却是劝慰,待她话音落下良久,段生才回过神来,接着他抬眸看向梦黎,眼底露出几分看不分明的复杂神色。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将手从她衣袖上收了回来,却是沉默着垂下眸,没再开口。 见他如此,梦黎以为他是被自己说服了,她便趁机扶着他重新躺好,又嘱咐道:“这些都是小事,眼下你只需好好休息,等之后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继续商量下一步的走法。” “好了,可别再乱动了,听到了没?” 言毕,见他颔首,梦黎便转身离开了客房。 段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屋外,好半晌,他脸上的那种复杂神色才淡了些,又渐渐变为了一种类似于惋惜的神情。 他张了张口,似是有无限怅惘想要宣之于口,然而末了,却只是发出了一句很轻很轻的叹息: “可惜了……” 可惜了,三殿下。 我段生此世卑贱如斯,不得以而入了地狱,做了恶鬼,从此沾了一身血腥,再也不能回头。来日,若我大仇得报之后,尚能留下半缕残魂以赴来生,届时定会……定会报答你的知遇之恩。 第76章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似是最后一点体力也耗尽了,被迫陷入了昏睡。 半刻钟后。 一门之隔的屋外,四下已入昏暗,天光渐残。 梦黎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确定屋内的人没了动静,她才略微松了口气,而后纵身跃起,朝着对面东楼的屋顶飞了过去。 四下寂静无声,她轻盈的身姿悄然落在屋檐之上,而后她俯身环视一圈,确认无人后,她才抬起手,朝着自己的额头点了点。 沾着血迹的指尖在她眉间落下,刹那间,她周身妖气横生,而后接着,一双巨大的、由火焰组成的羽翅从她背后显现而出,朝着两侧舒展开来,发出幽幽的火光。 昏暗不明的天光之下,这不甚明亮的火光就像某种具有指引作用的灵符,只在猝然亮起的下一瞬,便有一只通身漆黑的鸟雀从远处的天际飞了过来,疾速地落到了她的身前。 隔着半步之遥,黑雀仰起头,睁着两只黑豆子似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又发出了一声尖细的鸣叫,仿佛是在等着什么。 “乌衣。”梦黎喊它道,“前几日让你去搜寻梦幽的下落,你找到了么?” 话落,那被唤作乌衣的小小鸟儿居然听懂了一般,兀自点了点头。 见状,梦黎便略一颔首:“那就好。” 她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你便再去替我将此事转告给文叔,并助他找到梦幽,而后再让他带着梦幽速速前来见我。” 话音落下,一道暗绿色的光束从梦黎眼中落入到那黑雀的体内,而后,只听腾地一声,那黑雀扇动双翅匆匆飞起,很快便蹿入了天际。 须臾后,待它飞远了,梦黎这才收回了视线,而后她重新抬手隐去了背后的火翅,转身打算离开。 然而就在她刚刚转过身的这一瞬,忽而就有一柄剑抵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锋锐的寒意陡然袭来,梦黎倏地一顿。接着她缓缓抬眸,看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是个极为年轻的红衣女子,身形纤细而修长,长相清绝,风姿出尘,周身带着孤寒而冷淡的气质,在这朦胧夜色里,干净得像是一道雪色的月轮。 极美,却又冷得令人心生寒意。 梦黎看着她手里的长剑,先是一惊,而后下意识地想要闪避,接着却又发觉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杀她。 她迟疑一瞬,又看向对方那张陌生的脸,打量片刻后才沉声道:“你是谁?” 然而女子却是不答,只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将剑尖抵在她脖子上,似是在阻止她离开。 梦黎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隐约在对方的长相里找出了几分熟悉感,可又不记得对方到底是谁。正僵持间,她忽而用余光瞥见了对方手里握着的青色剑柄,这才想起来什么,整个人神色一变。 “浮游剑?” 她倏然抬眸,语气惊疑,“你……莫非你是医神丁曦?” 说着她神色几变,末了,她忽而迎着剑上前一步,似是极力想要看清那剑柄,好确认什么。 然而,不知怎的,饶是她反应如此剧烈,眼前那女子仍是毫无反应。 眼看就要被那剑尖给刺到了,梦黎终于看清了那剑柄的模样,她确认那就是浮游剑无异,而后她重新抬眸,却在与对方视线相撞的瞬间,忽而动作一顿。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她心里生出来,片刻后,她忽然发觉,眼前的这位医神丁曦,似是有些不对劲。 于是她冷静下来,又仔细地盯着对方的脸看了须臾,最后终于发现,对方那双生得极为漂亮的眸子里,竟是一片死寂沉沉的空洞! ——是美人劫! 糟了。梦黎心道。方才她乍一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时心神激动,却居然忘了,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救下了她的良善女孩,如今她身中恶咒,早已沦为了妖王姬肆的座下走狗。 此刻她神色古怪,必定是被美人劫控制了神智。而控制她的人,一定就在附近…… 思及此,梦黎下意识地一抬眸,果然发现她身后的不远处,赫然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形颀长,一袭赤黑色的广袖长袍随风摇曳,衬得他面容俊美如华,墨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浅笑抬眸间,桃花眼美得勾人心魂。 正是如今的妖族帝君,游泽。 此刻月影瞳瞳,帝君孤身立在夜色之下,身姿修长而气质清绝,仿佛踏月而来的九天神祗,然而可惜的是,那神祗被周身的煞气所萦绕,使得他原本俊美如华的眉眼间,平生添了几分逼人的阴鸷暴戾,叫他看上去,宛如生自地狱的恶鬼修罗。 “三殿下。” 修罗勾着唇,漫不经心地歪头笑了笑,而后用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地缓声道,“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熟悉的嗓音落下,梦黎悚然一惊,忍不住失声道:“是你?!” “不可能!”她语气惊恐,神色间满是难以置信的愕然,“怎么可能是你?这才三日,你……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过来了,你……” 见她如此,帝君却是不恼,只是轻笑着眯起眼,略一挑眉,颇有些玩味地看着她: “为何不可能?” 他笑吟吟地道,“殿下身为穷奇一族的族长,想来必定是见识深远,那么,您应当听说过,孤的帝后——也就是北境神医丁曦,曾创立过一种名叫探灵的秘术,可专用于探寻气息,寻人下落。” 这话音一落,梦黎猛然一顿,接着她抬眸看向身前的丁曦,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跟着她抬步疾速地向后一退,似是打算逃走,然而丁曦比她还快,只身形一闪,便在转瞬间就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提剑拦住了她。 梦黎惊惧地睁眼,看到眼前的丁曦神色木然地看着她,空洞的眸光漆黑一片,却又从中浮起一阵幽微的猩红。 那猩红就像是某种被催发的符咒,在她的双瞳之中缓缓转动,将她本就清冷的眸光衬得愈发凌厉逼人。 梦黎被她看着,只觉遍体生寒。 良久,就在她快要忍受不住的时候,忽而又见到对方终于动了动。 丁曦神色木然地抬起眸,微微侧首,将空洞而涣散的眸光转向了不远处的帝君。 而后,她张了张口,用有些滞涩的语调开口唤他: “夫君。” 一声带着亲昵意味的称呼落下,帝君朝她看过来,他顿了顿,接着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唇。 “夫君在呢,阿曦。”他柔声应着,又问,“何事?” “启禀夫君。”丁曦道,“您要找的鬼王段生,此刻就在那里。” 说着,她略一抬手,将手中浮游剑的剑尖一转,而后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他身下的某一处。 见状,她身前的梦黎先是一顿,接着也下意识地垂眸,顺着她的剑尖所指之处望了过去。 下一瞬,梦黎看清了那是哪里,忽而神色大变。 第43章 如梭去|之四 浮游剑剑尖所指之处,毫厘不差的,恰恰正是段生此时所在的那间客房。 雪色剑光的映衬之下,梦黎进退不得,脸色煞白。 ——她确实曾听闻过探灵之术,但她未曾料到的是,区区一个人族咒术,竟能精准到这般恐怖的地步。 那么照如此看来……他们的另一个目标,就是段生无疑。 想明白这一点,在下一瞬,梦黎和帝君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纵身跃起,朝着那客房飞身过去,然而可惜的是,梦黎终究还是慢了半步,只听一声簌簌风声,帝君飞跃着落在了那处客房之外,而浮游剑也是追着她飞了过来,又一次抵在了她的额前。 梦黎再也无法上前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帝君缓步走向门前,即将推门而入。 “不要!” 她惊叫出声,语气绝望得几近嘶吼,那话音落下的刹那,穷奇一族的巨大羽翅从她背后倏然被翻动起来,扫起一阵巨大的风声,而后火光骤然变得刺目,热浪滔天。 可饶是如此,浮游剑还是没有半分退却之意,梦黎眼看着段生就要遭难,她再也顾不上别的,竟是疯了一般爆出尽数妖力,借势在半空中旋身,极速化作一只赤红的火球,就近朝着丁曦狠狠地撞了过去! 那飞跃而来的速度快得骇人,丁曦还未回神,便已然近在咫尺,以至于她甚至都来不及闭眼,那双空洞的双眸就被陡然凑近的火色照亮了。 她木然地顿在那里,有些恍惚的神色间有过一闪而逝的愣怔,眼看就要被火焰灼烧了,幸运的是,下一瞬,藏在身体里的本能叫她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提剑格挡,却在伸手的刹那间,扑面撞来的烈焰化作已经卷了过来,而后不由分说地一把裹住了她。 烈火烧上脊背,巨大的灼痛感倏然降临,迫使她持续了三日的探灵术猝然中断,然而她还来不及吃痛,便有一只生着尖锐指甲的利爪掐住了她的脖颈之上,而后,她听得梦黎声嘶力竭地大喝出声: 第77章 “游泽!” 女人尖锐的声音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恨意,不顾一切地威胁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话音落下,帝君倏地一顿。 下一瞬,他蓦然转身,周身煞气陡增,眸中猩红戾气爆裂而起,几乎是顷刻间,那修长的身影就掠到了梦黎身侧。 “你敢?!” 森然而暴戾的声音落下,骇人的魔息从帝君掌心腾起,又生生被他聚拢起来,凝作了一柄玄色重剑,而后他提起剑柄,朝着那火色双翅狠狠一劈! 崩山之力从天而降,震耳巨响炸裂开来,星火砰然迸溅,热浪冲天而起,剑气落下,梦黎被震得后退数里,而与此同时,她背后那只属于穷奇族长的右翼竟是已然化为了粉芥! ——尘埃四起。 良久,滚烫的血落下,帝君俊美的面容被暴戾浸染,周身骇人的杀意四散奔涌。可饶是如此,数步之外,那只抵在丁曦脖颈之上的利爪仍未松开,又将她本就单薄苍白的肌肤掐出了数道深重的红痕。 那利爪看上去尖锐至极,似乎只要再一用力,其下纤细而脆弱的脖颈就要被生生掐断。 窒息感灭顶而至,丁曦那双漂亮的眸子渐渐黯淡下去,失去了原本剔透的光泽,紧接着,那只攥着浮游剑的手也失了力,忍不住一点一点松开了指尖。 很快的,那柄向来和它的主人一般孤冷傲然的浮游剑,逐渐变成了一只冰冷的死物,而后悄无声息从她掌心滑落下去。 帝君眸光一滞。 良久,羽翅上的火光噼啪作响,梦黎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哪怕痛意钻心,她也不敢有半分松懈,只生怕不远处的游泽再上前一步。 二人相对而立,陷入了一片静默的僵峙,然而这时,远处忽而传来了一阵开门的声音。 梦黎一顿,接着下意识循声望去,发现远处那间客房的房门被推开了,屋内的段生从中走出,而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顷刻间,他神色剧变。 然而梦黎却是松了口气,庆幸他终于醒了,而后她正欲喊话让段生赶紧离开,可还未及她出声,却在这时看到,那原本掉下去的浮游剑居然自行飞了上来,仿佛是被什么给操纵似的,在半空中略一停顿,又活物一般地灵巧地掉了个头,径直朝着段生刺了过去。 段生一惊,倏然回神,又飞快地侧身躲过,然而那剑尖又回旋着追了过来,逼得他又是一退,这般你追我躲地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不得不召出自己的长刀,与那浮游剑正面缠斗起来。然而没过数次,他身上的伤口就又一次被扯动了,使得他不小心将长刀脱了手,跟着逐渐落了下风。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等梦黎回过神来,段生已经快被逼到了死路,她忍不住开始慌了起来,偏偏却又无法脱身,而正当这时,身侧的帝君忽而开口道: “想救他么?” 森然的话语落下,梦黎一惊,随即她猛然回首,却发现帝君那双原本漆黑如墨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骇人的猩红血色。 帝君望着她,见她愣神,他颇为不耐地蹙起眉,而后又神色阴鸷地眯了眯眸子,重复道:“想救他,就先放了阿曦。” 低沉的话音落下,梦黎这才回神,却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骇人的魔息朝着她压制过来,凶兽穷奇的身体本能地对其作出了反应,胸腔内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恐惧感如潮水一般翻涌起来,愈积愈多,几乎要淹没了她,末了,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的手开始发抖。随后又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得不开始在心里默念: 冷静、冷静…… 重复的字句之下,因受激而变得混乱的思绪被强行压抑着平定下来,梦黎一边看着眼前的帝君,一边逼着自己忽略掉背后的巨大痛意,开始竭力思考,自己该如何逃离眼下的困境。 不要慌。她自我安慰道。 眼前的妖帝看似可怕,但其实……其实只是个受人操纵的傀儡。而操纵他的那个人,正是害得她与段生从西境逃到此处的罪魁祸首,妖王姬肆。 姬肆…… 梦黎默念着这个名字,忽而想起,之前在妖皇城找梦幽那次,她曾在机缘巧合之下与这人的接触过,彼时她满心想着如何脱身,并未过多留心旁的什么,而现在来看,其实在那个时候,姬肆对穷奇一族的态度还是极其微妙的。 一方面,穷奇身为妖族四大古兽之一,天生战力强悍,又与他结下过血仇,故而妖王对她梦黎,还是存着些忌惮的;而另一方面,眼下妖王想要收服人、妖、鬼三界,而炼骨之术此时又因火候不足、以及找不到往生石等原因而暂时无法开启,所以此时他最迫切需要的,便是新的妖族战力,而穷奇一族,算是是他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由此可见,姬肆对这傀儡妖帝所下的命令,应当是让他生擒自己,好让自己交代出族人的下落,并不会轻易叫他杀了自己。 但段生……段生此前仿造往生石之举,显然是惹怒了妖王,眼下,若是想让他活命,便也只能以这往生石为筹码,从妖帝手下讨回一命。 而至于这帝后——她虽然是她穷奇族的救命恩人,但另一方面,她又身负杀伐判,是姬肆复仇计划里的重要一环,因此照理来说,她是该想办法杀了她的,但此刻情况危急,轻易动手实在过于贸然,况且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妖帝对她分外在乎,因此,倒不如加以利用。 思及此,梦黎终于从飞快转动的思绪中回神,而后她重新望向几步外的妖帝,见对方的神色已然到了忍耐的尽头,她便飞速地张了张口: “陛下莫急。”她道,“既是您亲自下令要放人,小女又怎敢违抗?只是——” 她顿了顿,神色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只是在此之前,小女还有一事,须得劳烦陛下亲自为小女解惑。” 说着,她欠身一礼,“小女斗胆一问:陛下此行,是奉妖王之命,特地来找鬼王与我的下落的,对么?” 说着,她便径直盯着对方,而后果然瞧见他的神色有了几分细微的变化。那变化稍纵即逝,却叫她忍不住在心里生出了几分了然之意,自觉自己猜对了,然而她面上却是未显半分,只略微顿了顿,便接着用尽量平和的语气继续道: “既然如此,那您应当知道,小女与鬼王二人都曾遭妖兵追杀,已然身受重伤,又一路强撑着从鬼界逃离至此,眼下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 帝君眸光微冷,斜眼看她片刻,而后蹙眉沉声道:“所以?” “所以陛下。”梦黎勾了勾被血染得猩红的唇,朝着他粲然一笑,“您若是能高抬贵手,先放鬼王离开,那么小女自然会放过帝后,且不仅如此,小女还可以族长之名起誓,此后我穷奇一族,自甘投入您的麾下,为您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她一字一顿,等最后一句落下,帝君眸中的神色终是显出了几分讶异,而后他长眉一挑,道:“出生入死?” 梦黎点了点头。 帝君沉吟片刻,双眸微眯,猩红的桃花眼中光华流转,似是蓦然被勾起了几分兴味:“你既说出生入死,那么孤问你:倘若来日,孤要登九霄,诛天帝,命你穷奇一族以举族之力,与孤同担这大不敬之事,你也愿意?” 话音落下,梦黎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点了点头,答:“自然愿意。” “很好。”帝君勾起唇,“既然如此,孤便信你一次。” 说着,他悠然抬手,墨色广袖在空中一拂而过,不远处的浮游剑应声落下,回到了地面上,原本奄奄一息的段生终于得救,扶着长刀无力地摔跪在地上。 见他无碍,梦黎先是一喜,接着又慌忙地伸出手,将指尖从丁曦脖颈上撤去,将她交还到帝君怀里,接着一边匆忙撂下一句“多谢陛下”,一边朝着段生纵身飞去,在他倒下前一下伸手接住了他。 段生脸色苍白,他在她怀里缓和片刻,又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些什么,然而梦黎却在这时打断了他,抬手点在他胸膛之上,而后,一道巨大的传送符咒从他身下显了出来。 强劲的妖力与火光一同亮起,段生蓦然睁大了眼睛,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猛烈地挣扎起来,想要从阻止他的动作,然而却因力气耗尽而无法动弹,他不禁面露惊惧,朝着梦黎摇头道:“不要!殿下,不要!——” “段郎。”梦黎打断他,哑声唤道。 段生挣扎的动作倏然一顿,他睁着眸,看着眼前的女子忽而笑起来,朝他露出一张娇媚无双、却又满是血痕的脸。 梦黎勾着唇,将视线落在他的眼睛里,似是要趁着最后一刻再看他一眼,又张了张口,轻声道:“今日与君一别,只期来世再见,段郎,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轻哑的嗓音落下,传送符最后一笔完成,火光骤然大盛、又猝然熄灭,待它落下的下一瞬,段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原地,唯留梦黎一人。 第78章 孤影绰绰。 而后风声落下,那声未尽的“殿下”,随之消散在了耳侧。 与此同时,四下俱静。 又过了良久,眼前最后一点天光消尽,周身陷入昏暗,月轮自天际升,照得月光剔透如水,自云端潺湲着倾斜而下。 那月华带着彻骨的寒意,显得色泽苍白至极,因此落下时,照得夜色下的人亦是面色苍白,然而紧接着,那苍白忽而变得朦胧几分,几滴细密的湿气混入其中,随着月色一起,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 而后那湿气愈积愈深,错落着、交缠着,渐渐凝成了无数细密的水滴,裹在簌簌的风声里,轻飘飘地砸落下来。 ——竟是下雨了。 雨水绵密如针,又一点一点变得急促起来,最终成了豆粒大小,一粒一粒地砸了下来。 直到被这雨砸中,原本僵立在原地梦黎才回过神来,她顿了片刻,而后又一点一点地仰起脸,抬眸看向头顶的夜空。 夜空阴沉如墨,原本的月色也被掩去,没有半分光亮。 可不知怎地,她却是有些出神地望着那乌云密布的云端,似是在等着那月色重新出现,然而过了许久,那里却依旧是一片漆黑。 不见天日,不见曦月。 于是她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又动了动,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紧接着,不知是不是被方才那一下耗尽了妖力,那背后残翅上的火色也跟着黯了几分,一点一点地失了光泽,显现出了一种灰白的底色。 良久,墨绿而粘稠的血迹从她羽翅上滴落而下,被雨水泅成氤氲的浅色,又冲起了一阵浓郁腥气,她被这腥气唤醒,终是侧过脸,将视线转向了不远处的帝君。 雨越下越大。 隔着厚重的雨幕,她看见数步之外的屋顶上,帝君立在雨中,潮湿的凉意顺着雨水沁入他的鼻尖,而他却是恍然不觉,只垂眸看着怀中正不断低咳着的丁曦,满眼都是关切的神色。 连半分注意都不愿分给她。 见状,梦黎只得垂眸掩去眸中神色,而后纵身朝他飞去,停步在他身前,接着便姿态恭敬地朝他跪拜下去:“谢陛下隆恩。从此刻起,穷奇梦黎愿听您差遣,绝无半句违逆。” 嘶哑嗓音与扣头之声一齐落下,梦黎略微抬头,背后的羽翅却蜷缩起来,仿佛大雨之下被砸得敛瓣低头的花蕊,显出残缺而柔弱的谦卑之感,显得姿态恭敬。 然而饶是她自贬如此,帝君却并未迅速答话,只耐心等着丁曦平复下咳嗽,又兀自倾下|身,附在她耳侧说了句什么。 隔着距离,梦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能见到在他说完后,他怀中的丁曦便沉默地朝他点点头,垂眸退到了他的身侧,作出温顺服从的姿态。 而后他轻笑着看向她,直到又过了良久,他才终于悠悠地抬起眸,朝着梦黎看了过去。 桃花眼笑意温雅,分明是一双天下无双的绝美眸子,然而却在相触的一霎,激得梦黎整个人一颤。 紧接着,一种不详的预感,陡然从她心里冒了出来。 冷汗从额角渗出,本能的求生欲在催她后退,可她除了重新低下头,便只是跪在那里,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此刻,她藏在广袖里的那只手中,正握着一只淬了毒的银针。 那毒针是她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但平时很少被她拿出来,因为这是她留给自己的“黄泉针”。 ——穷奇一族有一项祖训,即,族人中,一旦有人遭人威胁或陷入绝境,为保全其他族人,便会将此针扎在虎穴之上,这样,不仅可以自戕而死,还能在死前自爆妖力,与敌手同归于尽,共赴黄泉。 然而此刻,那毒针已然入骨,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却依然无恙,甚至连半分痛意都感受不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梦黎正惊疑间,忽而听见了一道低沉的嗓音自耳侧响起,轻声唤她:“梦黎。” 那嗓音温柔至极,语调轻缓如风,却在落下的刹那压得梦黎心口一颤,而后她下意识地抬起眸,看见原先还离她有着数步之遥的帝君,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帝君眸中含笑,随着他倾身,墨色广袖摇曳着落下,衬得他面如华美,浅笑垂眸间,仿佛含着融融水光,好看得几乎能溺人魂魄。 这般谪仙般的姿容,看上去便叫人如沐春风,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他道出的话语却字字森然,嗓音低哑,好似恶鬼修罗。 “好天真的畜生……”他浅笑着,声如呓语,仿佛喟叹一般地道,“你怎会觉得,自己有资格,与孤同归于尽呢?” 梦黎一怔,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面露悚然。 下一瞬,她骤然回神,以手捏决,并指点在自己的双眉之间,苍白指尖落下的刹那,刺目的赤色火光从她身上猝然亮起,强大的妖力随之乍现而出,只听轰然一声,她竟在转瞬之间,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黄虎! 黄虎面貌凶戾,背生双翅,似兽非禽,正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穷奇的原貌。而后那穷奇腾空一跃,狠狠朝着妖帝扑了过去—— 双翅扇动着飞过,掀起震耳的风声,那风声如同一只无形的重锤,带着骇人的力道朝着帝君猛然砸下,仿佛是抱着同归于尽、粉身碎骨的必死之意,以至于在靠近的刹那,使得她眼中露出了几分近乎于解脱的神色。 梦黎面色狰狞,正要闭眼赴死,然而谁也未曾想到,就在下一瞬,她的胸口整个被洞穿!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从她心口而过,径直贯穿了她的整个胸膛。 巨大的痛意灭顶而至,梦黎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抬起眸,感觉耳侧所有的声音尽数消失,眼前的时间骤然被延缓放慢,胸腔里的热意一点一点渗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帝君笑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之事。 “你问孤为什么?”他看着梦黎那张满是难以置信的脸,兀自眯起眼,用森寒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方才你贸然出手,掐着阿曦脖子,用她来威胁孤的时候,怎么不问——为什么?” “真可笑。”他逼视她的眼睛,“难道你是觉得,伤了她之后,孤还会大发慈悲地,让你苟活下去?” 见她面露愕然,帝君勾起唇:“还有。” 他顿了顿,“探灵术可探六界山河,亦可寻万物生息。因此,你凭什么觉得,没了你,孤就不能找到你族人,而后一个一个地,杀光他们呢?” “莫非你当真以为,孤要靠着这些废物,才能屠遍九洲,杀上天界么?” 最后一字落下,梦黎满面惊惧,骤然挣扎起来,然而可惜的是,她力气已然耗尽,就连最后的几分意识也即将消散,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而就在这时,忽而有一双冰冷至极的眸子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用森寒如冰的眸光看着她。 这双眼睛的轮廓是那样熟悉,以至于她都能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这双眼时的样子。 可随着意识散去,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如被洗去的墨画一般悄然散去,紧接着,识海深处的种种记忆呼啸着奔出,如水流一般,从她眸中湍涌而过。 死亡逼近,回光返照。 她忽然感到了一种怪异的悲意,那悲意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叫她倏然找回了几分力气,吐出了最后的几个字。 “医……神……” 她攥着丁曦的衣角,红纱染上血迹,成了喑哑无光的焦黑。 “救……命之……恩,来、来世再……” 抱着承诺的话音戛然而止,未曾闭上的眼睛永久地张着,穷奇的兽首化作女人的模样,面庞朝低落下,背后的双翅却是向上伸展,以一种扭曲而又无奈的姿势,无力地倒下—— 轰的一声,猝然死去。 而后,那墨绿的妖血汩汩流下,丁曦垂着眸,看向自己被染得深绿的双手。 ——在粘稠掌心处,有一只猩红的、温热的,心脏。 那是穷奇的心脏,淌着妖族独有的墨绿的血,可那底下露出的腔膛,却是与人心一样红色。 刺目的红色。 良久之后,仿佛被那红色灼伤了,丁曦那双空洞而黯淡的眸子之中,骤然有盈盈的碎光浮过,酝酿出了无声的、却又强烈的痛意。 然而帝君却是不知,他俯身望向那张死不瞑目的脸,端详片刻之后,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似是望见了什么可笑之物。 那笑声森然至极,落下的片刻之后,他便侧过眸,朝着丁曦张口道:“阿曦,你看。” 他轻笑着,分明是温柔至极的语调,嗓音却又低沉得骇人,“这是你为孤杀的第一个人,孤可真是,好生愉悦啊…… 待那骇人的笑声落下,又过了须臾,帝君直起身,见身侧的丁曦仍是愣怔在原地,他便走向她。 他步伐轻缓,一边迈步,一边神色专注的看着丁曦,似是一点也不在意方才发生了什么,仿佛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人。 第79章 然而,在他即将靠近的前一刻,原本一动不动的丁曦忽而向后退了一步。 帝君一怔。 他看向丁曦,然而丁曦却并未看他,仍是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里的那颗心脏,而后,她那双原本空洞无物的眸子忽而泛了红。 雨水瓢泼而下,浇得她浑身湿透,原本绯红如云的轻纱被淋得垂落下来,而她眉心那处朋友花钿,也渐渐被浸润成了一种近乎于墨色的深红,给她添了一种娇艳而脆弱的美,又让她面上的神色愈发恍惚起来。 她一边无意识地后退着,一边张了张口,苍白的薄唇中吐出呢喃般地几个字。 “医……神……” “救……命之……恩……” 她重复着梦黎死前的话语,长眉微蹙,似是感到不解,忍不住开始思索起来,然而此刻她神思混乱,根本就无法想清楚任何事,反而是被逼得痛意发作,又一次开始低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一声比一声低哑、一声比一声急促,片刻之后,便使得她本就憔悴不堪的面色愈显惨白,那双空洞而涣散的眸子仍是低垂着,神色间却是露出了几分压抑不住的痛楚之意。 帝君看着她,陡然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好似眼前听话乖巧的人,快要被什么给唤醒了。 于是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而后又抬手轻轻地拂过她的脊背,替她缓和痛苦。 “阿曦……” 低沉的声音落下,带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怀中人被他扰得耳尖泛红,似是这才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于是她伸出纤长而单薄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攥住了帝君宽广的袖角,一边仰起脸,一边无力地张了张口,用低弱得几乎只剩气流的声音道:“疼……” 撒娇一般,她有些委屈地低喃着,而后仰起脸,将落满盈盈泪意的眸子看向他,一边用微弱得几乎可怜的声音小声道:“游、游泽哥哥,阿曦好疼……” “游泽”二字落下,帝君整个人都忍不住颤了颤。 他看着怀中人苍白的面色,以及那双猩红而又涣散的眼睛,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心疼,于是他蹙着眉迟疑片刻,末了,终是伸手碰了碰她的眉心,解了她的美人劫。 痛意消散,丁曦的低咳声戛然而止,然而下一瞬,她忽而身形一晃,无知无觉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第44章 如梭去|之终 夜半子时。 自辰时开始落下的雨,到了此刻仍未停息,颇有不绝之意。漫天水丝在这浓稠如墨的夜色里绵延铺开,细密得好似织锦一般,唯有时而在天际掠过的银白闪电,才能将其撕开几道极细极窄的裂隙。 潮湿的水汽随雨水蔓延开来,使得四下寒凉一片,如回暮冬。 但丁曦感觉不到冷,也听不到雨声。 ——因为此刻,她被困在了自己的噩梦里。 她梦见死去的梦黎重新出现在她眼前,朝她露出满脸血迹,一边用手指着自己胸口处的巨大窟窿,一边面目狰狞地质问她: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女人尖利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落下,却得不到回答,于是她愈发愤怒,又抬手掐住了丁曦的脖颈。 那指尖的力道大得骇人,反复被淬炼过的尖刃,即便是在知觉模糊的梦里,也能轻易夺走人的呼吸,丁曦被她逼得濒临窒息,眼看自己就要活活被掐死,却又因梦魇所困而无法睁眼醒来。 于是她在这噩梦里愈陷愈深,待片刻后,女人终于从她眼前消失,她的识海却已然被绞得混乱一片。 灼热的痛感从喉中涌起,甚至掺了几分血腥气。又偏偏在此刻,因着五感恢复,那蛰伏在她头颅深处的痛意发作起来,肆虐着撞向她的四肢百骸,似是要活活将她撕碎,而在潜意识里,美人劫对意识的控制虽被撤去,但对她灵魂所造成的压制和伤害还在,以至于她连彻底昏死都无法做到。 昏睡着、蜷缩着,她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痛、好痛…… 一阵又一阵的痛意接踵而至,又催动了她脑海里混乱的记忆,而后,那些记忆化作了翻飞的柳絮,从她眼前疾速飞过,不出片刻,就令她回忆起了这几日所亲历的种种,可这些记忆里的自己,与此刻的她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茧,显得格外不真实。 ——像是被打碎了的琉璃镜,即使找回了所有的碎片,却再也无法将这些碎片重新拼入到镜框之中。 因此,为了让她接受这些记忆,体内的神识开始拼命挣扎起来,以梦境为媒介,开始重演起她所亲历的一切。 她看着梦境里的自己站在屋顶之上,伸出的手掌穿过梦黎的胸膛,原本光滑完好皮.肉就这样被生生撕开,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血淋淋的窟窿,下一瞬,那窟窿化作了狰狞的血盆大口,大片大片的猩红血迹从中喷溅而出。 那血喷溅在皮肤上,触感是粘稠的、滚烫的,比火还要灼人,带着刺目的红,转瞬就弄脏了她的衣袖,可那梦中的自己毫无躲避之意,甚至又转了转手心,从中拽出了一颗鲜活的心脏。 残忍的动作之下,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不到片刻,她就没了呼吸。 那张狰狞的脸永久地停在了那一瞬,脸上带着愕然的神色渐渐转为一种死后的僵硬,而那双眼睛却仍是大睁着,死死的盯着她。 她在那双眼倒影中,看见了自己冷漠的、毫无表情一般的脸。 下一瞬,眼前的梦境开始崩塌,识海重新恢复成一片漆黑,身前变得空无一物,只剩下她手中的那颗心脏,还在一下接着一下地跳动着。 巨大的回音在她周身落下,宛如轰鸣,她捧着那颗心,良久,终于崩溃般地大叫起来: 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无声的惨叫里,滔天的绝望席卷而来,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感受到了那阵被美人劫压制下的悲意,愧疚与自责当头浇下,逼得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是我杀了她…… 呜咽声落下,虚弱而又无力,然而听上去,却是近乎于肝肠寸断。 眼见她就要承受不住地昏死过去,正当这时,一双手忽而抱住了她。 温凉的手尖带着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她的脊背之上,只稍一用力,就将她揽在了怀里。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暖热,接着有人凑向她的耳侧,用轻柔得仿佛耳语的嗓音轻唤她: “阿曦……” 丁曦倏地一顿。 那耳侧的轻唤低哑至极,甚至带着些颤抖,可在落下的刹那,便将她所有的惊惧驱散殆尽,肆虐着的痛意被压了下去,挣扎狂叫的灵魂被按回了躯壳之内,良久,竟是叫她渐渐找回了一些自己的意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真正从那杂乱的梦镜里清醒过来。 她先是感觉自己的知觉一点一点恢复,仿佛被解开了沉重束缚的傀儡,游离着的神识重新归位,五感恢复,她找回了力气,终于得以睁开了双眼。 然而可惜的是,此刻她骤然清醒,视觉仍是模糊的。因此,即使她那睁着双眸子聚焦良久,也只能隐约看出眼前是一片泛着冷光的黑。 那是什么?丁曦蹙眉。 是幻觉,还是…… 她面露疑惑,盯着那黑色愣了良久,直到双眸一点一点恢复清明,才发觉那是一处黑色的衣襟。 而在那衣襟之下,是一处半掩着的胸膛,其上肌肤苍白,正随着呼吸而起伏着,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那气息带着几分熟悉感,与她方才在梦境中所察觉到的那种如出一辙,她顿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是谁。 ——是游泽……是她的游泽哥哥。 丁曦顿了片刻,等力气恢复稍许,接着便有些吃力地动了动脖子,仰起苍白的脸庞,朝他看去。 只见咫尺之遥处,帝君正与她一同卧在床榻之上,他面庞微倾,将下颔抵在她的发顶之上,那双桃花眼正安静地闭着,纤长如羽的眼睫安静地垂落下来,眉眼间显出了几分久违的温柔神色。 ——竟是在浅眠。 这般情景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叫她愣怔了须臾,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看着他,良久,直到自己的呼吸声由原先在梦里的急促变得平缓,才终于将视线从他面庞上移走,看向周身。 周身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出是在六道酒楼某间客房里。而此刻她就躺在客房里侧的床榻上。床尾另一侧,不足半人高的矮窗紧闭着,不漏半分光亮,屋子中的灯盏也都灭了,唯在床尾还留有一盏残烛,朦胧的烛光隔着重重纱帐照过来,透出一种冷调的灰白,在这潮湿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安静。 安静得,似乎除了雨声,便只剩下身侧人的清浅呼吸声了。 这久违的、恍若幻境般的宁和乍然降临,使得丁曦有些无措地顿了一瞬,然而片刻后,却也因着这宁和,那方才在噩梦里,由痛楚所激发的种种不安也因此而被尽数地压了下去。 第80章 她张着不大清晰的目光和缓良久,直至视野恢复清明,而后缓缓垂眸,重新将视线落回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眼前人的长发披散而下,碎发掩映着他的眉眼,虽是双眸紧闭着,但似乎入睡不久,以至于还能在他的神色间找出些残存的焦灼,那双好看的墨色长眉微蹙着,淡而薄的唇也绷成了一道直线。然而不知为何,即便此刻他已然入睡,手中的力道却并未卸下。他将一只手罩在了她的发顶处,另一只手则覆在她的脊背上,整个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紧紧的拢在了怀里。 这姿态是如此的熟悉,与前世泽尤与她相拥而眠时的习惯几乎一模一样,以至叫丁曦当即怔了怔,直到片刻后她回神,才意识到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几分异样。 她迟疑着闭上眼,借着残存的灵力探查一番,这才发觉到了那异样是什么,同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异样源于她自己,确切的说,是源于她的身体。 若是她未曾记错,此刻,她分明该是是重伤未愈的状态,然而除了方才梦境里的痛意之外,周身却并无任何不适之感,且除此之外,甚至是长久以来处于濒临干涸的灵力,都有了几分回复的势态。 可这怎么可能? 她身为医者,对脉象灵息等事再清楚不过,修道者一旦身受重伤,即使是依靠最快的修复术也须数日,而她本就身负恶咒,怎会这么快就…… 她正满心疑虑地思索着,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地一顿,接着又闭着眼,抬目“望”向了身侧之人。 只见探灵术之下,一道莹莹光亮正从他周身蔓延而出,那光亮带着剔透的质感,如同纱幔一般,将自己与他一齐笼罩起来,在他们周身形成了一道灵力屏障。 她看了那屏障许久,而后终于在灵力衰竭之前,找出了缘由—— 缘由,在他。 原来此刻他并非是在安眠,而是正施展着一种神族疗术。 这种疗术名叫“渡生”,施术者须以自己作为灵阵的阵眼,摒除所有的杂念,将全身灵力抽离至体外,而后再按照特殊的方式运转这些灵力,从而为受术者疗伤。 此术效益极佳,但异常耗费心神,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法子。 察觉到这一点,丁曦整个人先是狠狠一怔,接着蓦然生出了一种浓郁的情愫。 “以命换命……” 这四个字在她苍白的唇下滚过一圈,轻得几乎没发出声响,只带起几分微弱的气流声,可却在落下的刹那,勾得她忍不住心生悲意。 那悲意瞬间模糊了视线,又叫脑海中本就混乱的记忆愈发混乱,下一瞬,她的眼前恍若出现了一双微微含笑的眸子,那眸子望着她,隔着记忆里那榕树下的斑驳月光,那人语气温和地道:“我会拼死护着你。” 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悲意决堤而起,惹出钻心的痛意,她发着颤,伸手回抱住了他。 夫君。她张了张唇,无声的呢喃着。 分明……分明你也受伤了。 分明你连记忆都不全,却还记得……怎样来护着我。 夫君,夫君,夫君。 她贴着他温凉的胸膛,缓缓的低念着,可无论怎样用力地张口,都发不出半分声音,于是逐渐生出了几分绝望。 微弱的哽咽再也无法抑制,断不掉的泪珠转瞬间就沾湿了她的面庞,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对方并非恨她,仍是深爱如从前。 可眼下,她却已经与他同入囚笼,再也没办法救他了。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她仅剩的灵力已经被连续几日的探灵术给耗尽了,此刻连阻止他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施展渡生,用这耗命的法子,替她留下这半条残命。 可若以后,妖王再给他下令,叫他逼迫自己开启探灵术,那时,又该怎么办? 她死了便死了,也并非什么紧要之事,可她的泽尤哥哥还深陷泥沼,满身枷锁,届时一旦被妖王施加炼骨之术,将他变成了真正的魔,那该如何是好? 要知道,他本该……本该是受万人敬仰的上神啊。 眼泪不断落下,她的呼吸渐渐乱了,好半晌,才逼着自己平静下来,将那哽咽声压回了喉中。 哭泣声停了,屋外的雨声却越来越大,嘈杂若汪洋潮生,裹着风声奔袭而过,而四面仍彻底的漆黑,唯有她睁着眼里还落着半点光亮,仿佛是黑色汪洋里的一豆灯火。 微弱,而又苍白。 那苍白的光亮生在她浅色的瞳仁里,火苗般微微窜动着,眼看就要在这黑夜里黯淡下去,而恰在这时,一道闪电骤然自天际劈下,将那双眸子猝然被点至雪亮。 决绝之意,蓦然而生。 既然如此。她心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 ——天下已乱,弑神之战近在眉睫,当今天帝亦不得不杀之,而推动所有这一切的妖王姬肆,下一步便是要逼迫她助他完成炼骨之术,而后再破除自身封印,唤醒杀伐判之力,与游泽一同造下屠戮九洲的滔天重孽,以冤罪铺就通天之路,登上赤霄殿,完成他所谓的“复仇”之计。 既然如此,那我便……便如他所愿。 我便如他所愿,唤醒杀伐判重回六界,此后,若我能留有半分神智,便借那至煞之力,烧光这世间所有的魑魅魍魉,照我身侧之人彻底清醒。若我神智全无,成为美人劫之下的杀人傀儡,便替他造杀孽,弑众神,再以如梭之术献祭自身,逆转天时,换回天下生灵。 两番破局之路,皆只需我一人身死,当真是再划算不过。 思及此,她猛然抬手,调动仅剩的灵力,以手结印,毫不犹豫地点向自己的眉间。 巨大的光亮骤然从她指尖亮起,美人劫留下的花钿顷刻被抹去,又在下一瞬,以一种更为夺目的殷红再次出现,九重花瓣寸寸舒展,花蕊之处几乎成了深如墨色的乌红。与此同时,体内的温柔骨被惊动,开始从她背后肆虐起来,挑起了疯狂的痛意,可她手中的动作却未曾有过半分犹豫,于是转瞬之间,她的双瞳就成了一片纯粹的银白。 那银色的双瞳缓缓转动,望向身侧人的面庞,刺目的神光之下,那双紧闭着的桃花眼终于缓缓张开,望向她,显出了几分被强行唤醒之后的迷茫。 然而下一瞬,他意识到了什么,接着整个人狠狠一颤,猛地恢复清醒,脱口道:“你在做什么?!” 丁曦朝他笑了笑。 “夫君……” 她轻轻开口,嗓音嘶哑,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甚至带了几分缱绻的意味,那双漂亮的银色眸子望着他,目光仿佛云端垂落而下的轻雾,遥远如神明,却又温柔至极。 游泽蓦地一顿。 “夫君……”她道,“这两生两世,你所遭受的种种劫难,无一不是因我而起,阿曦身为夫君之妻,实在是……实在是愧对于你。” ——所以如今,我便焚了这半条残命,化作手执杀伐判的无心恶鬼,陪你同下地狱,好不好? 她语意未尽,句中所指怪异不明,却惹得游泽神色巨变,紧接着,他在冥冥之中意识到了什么,便顾不得渡生被打断而引发的剧痛,只强行挣脱阵法束缚,又伸手想要压下她眉间的那处咒印,然而丁曦却在此刻撤去指尖,跟着,那双瞳之中流转着的银白光亮猝然灭了下去。 而后她的眸子重新变为原本的浅色,而方才在瞬息之间的发生的一切,好似错觉般彻底消失了。 她耗尽了最后的灵力,手腕脱力地落回身侧,游泽看着她的动作,从中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片刻后,他骤然回神,骇人的戾气从他眸中奔涌而起又被狠狠压下,他厉声开口,向来镇定的语调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慌乱:“阿曦,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方才……你方才做了什么?!” 丁曦看着他,又张了张口想要答话,可此刻她的嗓音已经彻底哑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只能默然地摇了摇头,安抚一般,示意他自己无碍。 可帝君显然并不相信,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自他心底油然而生,压得他眼角沉沉地一跳,他蹙着眉要说些什么,然而眼前人却忽然闭上了眼睛。 而后,她仿佛耗尽了力气一般,原本微仰着的面颊轻轻地靠回到他的怀里,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焦急的质问声戛然而止,一股寒意从他背后升了起来。 然而直到良久,怀中人都没再有半分动静,回应他的,唯有屋外的一声惊雷。 那惊雷在天际乍现,轰隆一声落下,炸得窗外的雨丝倾如瓢泼,万千雨滴被刺目的闪电陡然照亮,下一瞬,无数道雷鸣接踵而至,响彻天际。 雨愈下愈大,恍若一场声势浩大的劫。 第45章 生如死|之一 东境,三个时辰后,天际破晓。 绵延了一夜的雨声将歇未歇,惹得四下皆湿透了。苍鳞山顶,通灵殿前的玉石阶上,原本浓郁逼人的血腥气彻底被夜雨冲散了,只留下些许浅淡的锈蚀气。 第81章 一个莫约豆蔻未及的宫女正在躬身洒扫,片刻后,她正觉得有些累了,想要停下来抚一抚额角的汗珠,却在直起身前,陡然被没入了一道影子之中。 她手中的动作忽而一顿,下意识地朝前一瞥。 只见身前不远处的玉阶下,出现了一双未及鞋履的赤脚,苍白瘦削的脚背上污泥斑斑,又交错着无数道被荆棘划破的血痕,仿佛是踩着尸骨而来,看着极为瘆人,然而随着她战战兢兢地将视线再上移一些,却发觉那人穿了一件极为眼熟的黑色衣袍。 那衣袍被雨水浸透了,金线绣作的暗纹显出黯淡的色泽,但因着那纹路的张扬,看上去却是极为夺目,宫女盯着那处怔了片刻,接着猛然反应过来,一下摔跪了下去。 “参、参见陛下……” 这话音落下,那原本还在往前走的袍角倏尓顿在了原地,片刻后,一道略显疲惫低哑的男声自她头顶落下:“你……咳,你去替孤,把丁瑶带过来。” 那嗓音带着说不出的阴寒,宫女听得怔了一刻,又下意识地答了句是,接着不敢再抬头看清来人,也不敢再继续耽搁,只是有些惶恐地要躬身往后退,然而没走两步,却忽而又听得来人道:“等等。” 宫女一顿,随即有些忍不住地抬头望了对方一眼。 然而这一眼,她却险些被吓得丢了魂。 只见一步之外的黑衣男子正站在那里,照例是那一幅天下无双的清俊骨相,然而形容间看着却与往常大有不同——他那样貌分明还是帝君的样貌,神色却并不像帝君,那张往常总是一片冷漠阴骘的脸上,此刻满是疲惫,面色亦是苍白得几近透明,眉眼发梢挂满水珠,一身墨色单衣已然湿透,整个人几乎可以用“狼狈不堪”四字来形容。 而最叫宫女愕然的是,饶是此刻他狼狈至此,怀中却仍是死死地抱着一个人。 那人被护在一圈淡色的光晕里,一身红色纱衣又薄又轻,衬得她身形纤细,整个人孱弱得一片羽毛。那红衣下的肌肤雪白剔透,姣好的眉眼半掩在帝君的袍袖之下,绸缎般的长发飘然垂落,只露出了半截泛红的耳尖,似是正无知无觉地昏睡着。 是帝后。 宫女认出她来,还未回神,便听得帝君又开口道: “后山设有禁制,闲杂人等无法入内,孤自己去找她。你……你替孤看好帝后,将她带到后殿,好生……咳……” 他话音未落,忽而被一阵急剧的咳嗽打断,只能蹙着眉停下。宫女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心惊胆战地等着帝君缓和过来,只觉得那咳嗽声低哑得骇人,仿佛是要咳出心肺来。 果然,不出片刻,便有殷红的血迹顺着帝君的唇侧淌了下来。 宫女被那刺目的血色唤回神,随即慌忙应声,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帝君强逼着自己止了咳,又提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遂立即闭了嘴,诚惶诚恐地伸手从他手中接过帝后,一边小心翼翼地揽下对方瘦弱的肩骨,一边姿态恭敬地答了句喏。 须臾,帝君直起身,目光沉沉地望了帝后一眼,便匆匆转身走了。 那墨色身影消失的刹那,宫女恍惚看见对方有些身形不稳地晃了晃,似是有些体力不支,然而那一瞬终究太快,未及她看清便已然不见,于是她很快回神,只当方才是错觉,接着又重新看了眼身侧的帝后,便万般小心地带着对方去往后殿。 ———— 后山。 竹林寂静森然,绿叶繁密如遮蔽日华的墨绿云翳,随着风浪微微摇晃。忽而那风化作一道强劲的光波,从不远处的天际劈扫而下,将那层层竹浪一下碾为粉芥。 无数竹木炸裂开来,发出震耳巨响,仿佛平地而起的惊雷,一下便将那竹屋中的人给吓得惊醒过来。 斑驳天光倾斜而下,那人自泥泞之中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和一双被吓得睁圆了的眸子。 正是丁瑶。 丁瑶的眸中带着涣散的恍惚,迎着光微微张开,映出了一道的墨色身影,可还未及视线聚焦,却又被那人周身的血色红光刺地重新闭上了。 “起来!”来人一声低喝,语气森然逼人,尾音落下的刹那,便一下拽得她半身腾空,以一种扭曲地姿态扯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吃痛挣扎,忽而又意识到什么,又猛然睁开了眼睛,“是你?!” 视线相接,丁瑶急速伸手,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袖角,“游泽!孽畜!”她发了狠地破口大骂,“你把我堂姐怎么了?你若是敢伤她半分,我便杀了你!你——”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却是一下被对方掐住了喉咙,满口咒骂戛然而止,霎时头冒青筋,又被强行扯着往前走。 满地的碎石与荆棘贴着她的周身皮肤刮蹭过去,刺得她痛不欲生,然而对方却像是存了心要折磨她,不肯动用半分灵力,硬生生就这么一路将她拖到了后殿。 浑身戾气的帝君倏然止步,松手将她摔回地面,落地的刹那,她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却只能睁着满眸的恨意望向他,然而还未及她再次出声,却听得对方开口道:“咳……你堂姐就在那里。” 丁瑶猝然一顿。 接着她下意识抬眸,望向不远处。却见重重纱帐之后的床榻上,果真是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影无声无息地躺在宽大的床褥间,双眸紧闭,似是陷入了昏迷之中,因此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憔悴伶仃。 她怔然片刻,随即顾不得帝君是何用意,只自顾自地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人影扑了过去。 “曦姐姐……”她伸手探向那张苍白的脸,于指尖触碰到的刹那间蓦然红了眼眶,强烈的悲意朝她卷席而来,叫她几乎要落下泪来,“曦姐姐你怎么了?你醒醒,你别吓我……” 然而对方一动不动,连半分醒转的迹象也无,于是她又慌忙地抓住对方细瘦的手腕,开始探灵。 可她才一闭上眼,却在转瞬之后神色大变:“怎么可能?” 愕然的语气落下,她又似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半晌后再开口时,已然多了几分慌乱:“不……不可能……” 她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般地倏然回首,面色陡然又惊愕转为愤怒,冲着帝君大吼道:“是你!定然是你!” 她忽而从地上跳将起来,不顾一切地扯向帝君的衣襟,“畜生!你……你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所有的灵力都耗空了?” 质问兜头砸下,眼前的妖帝被她扯得踉跄了一下,却并未露出怒意,反倒是面色一变,眼中神色陡然转为阴沉:“你说什么?” 他倒退几步,双眉渐渐紧蹙,“灵力……耗空?” 那语气里带着一点茫然和无措,听着极为诡异,然而盛怒之下的丁瑶却未曾察觉,只当他是在出言嘲讽,不由得怒从心起,“是!耗空了!所以不出数日,她便会因灵脉枯竭而死!所以——所以你满意了吗?你恩将仇报,杀了你的救命恩人,你满意了吗?!” 见对方毫无反应,她语塞半晌,片刻后竟是绝望地大哭起来:“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啊……” 悲恸的哭声仿佛催命的咒语,听得人遍体发寒,顷刻间,帝君眼底的戾气骤然消散,原本猩红的眸光渐渐转为失神般的涣散空洞,不见半分神采。 “死……”他呢喃着,嗓音哑得骇人,“她会……死?” 最后一声颤抖的词句落下,帝君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欲坠,他倒退几步,嘴角又一次渗出血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地倒下去,然而这时,忽而殿后传来了一声惊天炸响—— 轰! 震耳声浪自耳后劈下,恍若雷鸣电掣,惶惶悲意瞬间被冲散,丁瑶与帝君一同被这一声惊动,后者立即回神,望向身后,刹那间有漫天尘土朝他飞扑而来,潮水一般将他裹挟进去,很快就遮蔽了他的视线。 好半晌,那赤黑色的身影才重新显现出来。 “谁?” 帝君森然开口,语气是极度的不悦,片刻后他纵身而起,拂袖撑起一道厚重的屏障,将身后的丁曦连同丁瑶一起护在了尘埃之后,自己却是朝着那巨响来源之处飞身跃去。 丁瑶看着那屏障,脸上泪意未干,整个人有些失神,以至于她未曾留意到,在方才那声巨响之后,身后床榻上那原本沉睡着的人忽而动了动,下一瞬,那双漂亮的眸子缓缓地睁开,露出了一对银白的双瞳。 那双瞳空洞得骇人,并无半分焦距,却是精准地望向了帝君离去的方向。 ———— 通灵殿正殿外,百道玉阶之下,躺着一众被逼退的伤残妖兵。 为首的是位妖族将军,正手执长矛,满脸惊怒地望着不远处。 那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年龄相仿。 女的面上带着淡色面纱,看不清相貌,但单看身姿却只是个莫约豆蔻的少女,朝着他们露出了一双略带不忍的眸子。而男的却是个莫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白色麻衣长袍,看着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与另一人的神态大为不同,眼底满是骇人的暴戾和杀气,他一手拿着森森长剑,另一只手却是攥着一只沾满血迹的玉骨长箫。 第82章 “我再说一次——”少年一字一顿,沉声开口,“挡我归家者,必死。” 森寒视线的逼迫之下,妖族将军不得不再次后退,却并不敢答话,直到他踏上最后一节玉阶,身后无路,退无可退。 他持剑立在那里,身后,通灵殿大殿门前的匾额显出形状,少年望着那处,眼中怒意更甚,自唇角勾起一道阴沉冷笑。 “不让?”他抵着剑,向前又踏一步,“好,既然如此,那我便开启通灵阵法,让你们所有人,都永远留在这苍鳞山上,给我父亲以身陪葬!” “父亲”二字落下,身后的少女神色陡变,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大喝着阻止道:“游祈,不要!” 然而终究还是太迟,待她话音落下,少年已然飞身而起,升至半空,手中长剑猛然劈下,直逼妖兵! 轰的一声尘埃又起,飞沙走石乍然爆开,无数尘土激扬如潮,带着层层杀意直逼大殿,这骇人的剑气之下,妖兵如同片片枯叶,被这强劲蛮狠的力道震至半空,而后嘭地一声,霍然撞向大殿前门—— 霎那间血溅三尺,浓郁腥气迸裂四散,如红色雨丝般洒向游祈,衬得他神色愈发狰狞。片刻后震声消散,他朝着破开的殿门大喝道:“游泽!出来!” 那声音带着深深寒意,仿佛藏着无尽汹涌的怒与恨,逼得四下的妖兵不敢再上前,甚至有了几分回避的姿态。然而见状,游祈面上的神色愈发森然,紧攥着的手指骨节突出,那薄薄的玉箫几乎要被他捏至粉碎。 正僵持时,忽而听得一声低笑,久无人应的正殿之后传来几声脚步,踏着不紧不慢的步调由远及近,直到显现出一道修长身形。 来人逆光站定在玉阶之上,还未开口,四下妖兵忽而齐齐跪下,声喊“陛下”恭谨行礼。 这二字落下,游祈一见来人,先是整个人猛然一顿,接着霎时脸色大变。 他攥着长箫,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像是极度的惊愕,又像是极度的愤怒,两种复杂情愫交织着,使得他面色愈发阴沉不定。 然而与之相对的,帝君却只是略扫了他一眼,随即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唇,朝着身侧的妖兵冷淡问道:“他是何人?” 妖兵答:“回禀陛下,此人自称游祈,说是身中奇毒,无可救药,前来求见丁……帝后娘娘,为之切脉诊病的。” “游、祈?”帝君轻吟一句,顿了顿,随即似笑非笑地道,“如此可怜之人,难怪尔等不忍杀之,还要留他一命。” 这意味不明的笑声落下,妖兵顷刻间变得面色煞白,他诚惶诚恐地正要开口,却又听得帝君漫不经心地道:“不过可惜了,游小公子。” 他望向游祈,挑眉道,“孤的帝后性子淡漠,向来不喜见外客,既然你无可救药,孤便赏你一个解脱吧。” 言毕不等对方回神,他便兴味恹然地转身,淡声下令道:“杀了。” 那轻飘飘的二字落下,恍若一盆兜头冷水,浇得游祈心底一寒,他仍是立在原处,却仿佛一脚踏入凛冬雪地,原本狰狞的神色忽而变得怪异,像是出离愤怒,又像是难以置信。 “泽师兄。”他蹙眉望过去,语气有些微的颤,“你不记得我了?” 第46章 生如死|之二 许是他话里的诧异太过分明,在落下之后,帝君的步调有须臾的凝滞。 下一瞬他微微侧眸回望,桃花眼底光芒流转,似是想到了什么,便顺势挑眉问道:“不记得?孤该当记得你什么?” 然而此话一出,他身后的游祈却忽而沉默下去,只将目光落在他周身。 那双满是愤怒的眼睛似是在这声询问之下找回了理智,阴沉沉的目光落在帝君的眉眼间,片刻后又转而开始在他的周身上来回逡巡起来,似是想找出些破绽。 然而帝君的举止神态太过自然,不仅半分破绽也无,甚至还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玩味之意。良久,游祈终于收回与他对视着的目光,却在下一瞬忽而轻笑出声。 “好,好啊!”游祈咬着牙,语气里满是再也压抑不住的疯狂恨意,玉骨长箫被他死死攥住,几乎要被生生掐断。 “既然你忘了,那我便替你,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来——” 这一句带着无尽的恨意,压抑了数月的怒火终于破开了他的躯壳,烧得他眼眸发紫,露出眼底的逼人戾气,而后他提起长剑,罔顾一切地朝着帝君纵身刺去! 一切不过转瞬,少年身形化作一柄长剑,带着焚烧一切的恨意,竟是要与妖帝同归于尽。 眼看就要被那剑尖刺中,帝君的双眸猝然微微眯起,接着他便果断抬手,自掌心调动半成魔气,猛然将那剑尖挡了回去。 嘭的一声,震耳巨响轰然炸裂,强劲的灵力朝着游祈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被狠狠一击,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 这一撞好比巨浪冲山,重击之下,无数尘埃猝然飞起,帝君被逼着后退半步,而游祈更是被直接摔砸在了坚硬的玉阶之上,一下被撞得口喷鲜血,连握剑都没了力气。 接连数次的重伤,终于在这时彻底夺走了游祈的力气,他再无反抗的可能,只能倒在地上。于是他眸中恨意更甚,却无可奈何。 良久,待他回过神来,又见不远处的帝君也跟着缓和过来,望向他的眸中似是多了几分被激起的兴味,潋滟如水的眼底有浅光掠过,接着他一边抬手抵着流血不止的胸膛,一边开始提步朝他走了过来。 墨色广袖间血气萦绕,那衣襟之间已被红色浸透,甚至还有血水不断从胸膛处的伤口涌出来,然而帝君却似没有半分痛感,只步调从容地停在他身前,又垂眸望了过来,半晌后,竟是勾了勾唇:“有意思。” 他倾下.身,桃花眼中笑意浅浅,仿佛带着一如从前的温柔润泽,但那当中所隐藏的寒意却深不见底:“区区一介凡人,却因一腔恨意而近乎入魔,当真是有意思。” “只是可惜……”他顿了顿,眼底笑意多了几分叹惋之意,“阁下此次来得不巧,今日适逢帝后抱恙,孤兴味欠佳,故而阁下……怕是‘夙愿难偿’了。” “夙愿”二字落下,游祈陡然一惊,望见那近在咫尺的眸中,原本温润的笑意骤然消散,接着其中杀意顿起,凶狠而暴虐的灵气自帝君周身腾腾升了起来! 这骇人的灵气就好比无形的双手,游祈被这双手掐住了喉管,被迫呼吸骤停,接着整个人都被狠狠地拽着,猛然浮向半空! ——这是真正的灵力碾压,几乎是转瞬之间,游祈还未能作出任何反应,已然被扼住了命门,他脸色煞白,额上青筋暴起,一边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 死亡骤然逼近。 巨大的痛意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知觉,他徒劳地瞪着眼,看着眼前的帝君轻蔑地笑了起来,低笑声与他颈骨断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耸人至极。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并非是那位记忆里的游泽师兄,而是世人口中,那杀人如麻的妖族帝君。 于是片刻后,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任由眼底那些不甘的恨意逐渐湮灭,化为临死前的灰败。 然而正当这时,一道强光忽而自他身侧袭来,以一种骇人的速度,替他挡住了那帝君不断逼近的杀意。 嘭! 震耳的闷响凌空炸起,游祈猛然睁眼,只见一道纤弱的身影猝然落在他身前,又伸出双手,将他护在了身后。 那身影就好似一道屏障,靠近的刹那,脖子上的窒息感随之消散,然而未及他和缓,却在下一刻,忍不住双瞳骤缩! 因为他看到,一双巨大的羽翅,自那人脊背之后缓缓地伸了出来—— 那是穷奇一族的羽翅。 这一刻他仿佛被什么给砸中,整个人僵立在地,识海变为一片茫然的空白,然而更叫他惊愕的,却是在下一瞬,那挡在身前的人忽而回头,沾满血迹的双唇轻轻开合,朝他说出的一句话—— “你不能恨他。”梦幽说,“游祈,你不能恨他……” 她口吐鲜血,字字诛心:“他是你的亲生兄长,而你的父亲,是逼他入魔的罪人,害死他生母的仇敌!” 这一句仿佛天降雷鸣,落下的刹那,游祈与帝君皆是一顿,然而下一瞬,那巨大的羽翅却恰在此刻被点燃,滔天火光照亮了梦幽那双清秀的面容,那张向来稚嫩的少女面庞忽而变得妖异,接着她不再解释,又回过头,朝着帝君道:“泽尤,你快醒醒!你从前那般温良,莫要、莫要受恶人驱使,铸下大错!” “从前?”帝君双眸微眯,眼中有过一闪而逝的恍惚,然而接着红光漫过,将那恍惚压下,接着他很快回神,又见游祈未死,便有些不耐地蹙起眉,“什么从前,与孤何干?” 说着,他又一次挥动袍袖,调起灵力朝着她狠狠一劈—— 轰! 巨大的羽翅陡然一转,梦幽上前一步,拼尽全力抬手一挡,妖气与灵气凌空相撞,发出巨大的闷响。须臾间强劲的气流自空中炸开,梦幽与帝君同时被劈中胸骨,两个人一同向后退去! 第83章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一侧的游祈未及反应,只能眼看她坠下玉阶,整个人被猛砸在地上,摔得七窍流血。而帝君亦是受了重创,他在胸口处旧伤传来的剧痛之中摔跪在地,再也无法克制因渡生而造成的灵力缺损,被逼得嘴角淌血,然而饶是如此,他却并无停手之意,不等对方缓和,便又一次踉跄着站起来,同时抬手召出血剑,径直就要朝她劈去—— 没了遮挡,游祈吃力地抬起头,只见一步之外,帝君那双望向他的眼中杀意毕露,看得人遍体生寒,直觉自己将要死在那不断逼近的煞气之下。 煞气如风,吹鼓着宽大的袍袖自帝君身后翻飞起来,数步之后,那凝聚而起的煞气已然到了逼人的地步,且距他仅半步之遥。眼看他就要被生生碾成粉芥,却就在这时,忽而有一只纤白瘦弱的手,自身后拽住了帝君那宽大的袖角。 帝君倏地一顿。 下一瞬他回过眸,在身后望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清冷面容,跟着眼底的神色猝然一变。 “阿曦?”他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诧异,“你……你几时醒的?你怎么……” 帝君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蹙起了眉,然而眼前的丁曦并未答话,只是望着他,眸中还带这些看不分明的情绪。于是他顿了顿,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一沉。 “丁曦。” 他面上的神色淡了几分,垂眸将视线转到那只拽着他袍袖的纤细手指之上,语气低沉,“你是来——劝阻孤的么?” 此话一出,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一般,那只原本还拉着他的手骤然向后一缩,丁曦往后退了半步,仍是沉默着没有答话。 于是帝君当她是默认,那眼底的关切之意彻底消散,跟着他双眸微眯,勾着唇低低地笑了笑。 “原来如此。”他倾身向前,在她耳侧轻声道,“这般看来,妖王所言不虚,孤确实不应当解开你的美人劫,否则……”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抚开她额间的碎发,又重新直起身,“……否则孤的阿曦,怎么一觉醒来,又不听话了呢?” 言毕他不再犹豫,抬手就要抵上她额间的赤色花钿,然而这时,原本沉默不语的丁曦忽而张了张口。 她才苏醒不久,那张清冷妍丽的面容苍白一片,显得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以至于在第一次张口时,她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又抿着唇咳嗽两声,才用又低又哑的气流声道:“不是的……” 帝君动作一滞。 “不是劝阻……”丁曦张着淡无血色的唇,说着,又一次伸手扯上了他的袖角,那双向来都满是淡然的眸子露出了一些罕见的急切神色,然而她却只能用极虚弱的声音吃力地解释道,“阿曦是来……是来替夫君疗伤的。” 言毕,似是怕他误会什么,她不再犹豫地踮起脚尖,抬手将手指覆上他被血水浸透的胸膛,自掌心开启了杜灵符。 温柔的白光自她指尖亮起,纱雾般笼在他周身,一点一点抚平了那道狰狞的伤口,将那钻心的痛意压了下去。 帝君仍是垂着眸,然而随着那话中的某个词句落下之后,那双原本猩红如墨的桃花眼突然便被这白光照亮了,接着他不再看着那光源,反倒是将目光落在了眼前人的面庞之上。 可眼前人的神色并无半分异常,只是专注地望着他衣袍上的血迹,一心一意地替他治着伤。 他俯视望去,只觉那双漂亮的眸子显得格外温顺,就好像……就好像忽然之间,那向来不肯靠近他的人,忽而将他放在了心底。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美好得像是错觉,于是片刻后,帝君有些无意识地蹙起了眉,接着果断伸手打断了她的符咒。 “阿曦。”他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自己未曾察觉到的颤抖,“你方才……唤我什么?” 开启了一半的杜灵符骤然被打断,丁曦有些茫然地愣了愣,她抬起眼,一边望向他,一边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睫。于是帝君又离她近了些,一边死死地抓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边用那双摄人心魂的桃花眼逼视着她,眼底露出些压抑不住的浓郁情绪。 “再唤我一遍。”他捧起她的面庞,微颤的嗓音又轻又柔,仿佛是诱哄,又仿佛是央求,“阿曦,再唤我一遍,好不好?” 丁曦怔了怔。 她望着咫尺之遥处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茫然地顿了片刻,接着终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轻轻开口道:“夫君。” 这一句低唤轻得如同耳语,却好似天降甘霖,落在帝君耳里的刹那,甚至叫他整个人都跟着一颤了一下,那长久被压抑着的心脏忽而跳动起来,在无尽的暴虐戾气之中,叫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喜悦。 然而下一瞬,那喜悦还未能浮上他的眼底,却被突然的变故猝然打断—— 一阵炫目的紫光忽而自帝君身后亮起,裹着巨大的杀意朝他袭来,他被这光芒一晃,面色陡然一沉,接着不再顾及伤势,调动煞气,抬掌朝那紫光来源之处,数步之外的游祈狠狠劈去! 然而叫他未能预料的是,那原本已被他重伤的梦幽不知何时又一次赶了过来,抬手接下了他那一击,牢牢将那游祈护在了身后。 煞气砰然劈去,如利刃般砍在少女柔弱的身躯之上,顷刻便叫她七窍喷血,接着狠狠地摔回了地面。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梦幽再受重创,终于彻底没了力气,然而游祈却又在这时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于是帝君终于被激怒,那双桃花眼中笑意顿失,眸底红光翻涌,眼看着他就要再次出手,然而就在这时,原本还扯着他袖角的丁曦忽而松了手,接着不及他反应,竟是亲自朝着那游祈飞了过去—— 艳红的纱衣如绯色薄云,在风里恣意盛开,丁曦手执浮游,以一种骇人的速度朝着游祈纵身掠去。游祈陡然一惊,他下意识地想要旋身回避,怎料丁曦比他反应更快,浮游剑调转方向,剑气贴着发丝拂面而过,剑尖一下抵在了他的喉间。 再差毫厘,便可一剑封喉。 远处的梦幽双瞳骤缩,再最后一刻脱口道:“丁曦不要!” 丁曦? 游祈猛地一顿,接着他猝然抬眸,这才正眼望向与他相隔半步的女子。却见对方顶着一张出尘绝世的面容,神色冰冷地望着自己,眉眼间淡漠如雪,正是那位曾于他见过数面的医神丁曦。 可……游祈心道,可她怎么会……怎么会要杀自己? 他记得她从前分明是那样心善之人,甚至还在苍鳞山寒潭上救过他一命,怎么可能会杀他? 她、她可是医神啊! 满心惊疑之下,游祈被抵着脖子僵在原地,然而片刻后那剑尖又逼近一步,与他肌肤相触,刺痛袭来,他便只能含着恨意闭眼等死。而身后的梦幽见状,慌忙大喊:“不要!丁姑娘,求您、求您不要杀他!” 话音一落,丁曦手中的动作忽而一顿。 随着这一顿,那剑尖堪堪停在脉搏之上,没再继续刺入,接着又过须臾,那剑尖竟从他脖颈之上移开了。 见状,不远处的梦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她还未及缓和,便忽而望见不远处的丁曦视线一转,朝着自己望了过来。 紧跟着,浮游剑剑尖调转,径直地指向了她。 “穷奇妖女。” 丁曦神色冰冷,那双眸中的瞳仁不知何时变为了一片骇人的银白,开口的语气,亦是让她倍感陌生的森寒与漠然,仿佛成了一柄淬满了杀意的利剑。 “你伤我夫君,你该死。” 冰冷的话音听得其余三人皆是一顿,然而未及几人回神,浮游剑已然自丁曦掌心飞出,朝着梦幽极速刺去。下一瞬有刺目白光自剑尖闪现,带着浓郁而骇人的杀意,自她心口贯穿而出—— 血肉瞬间撕裂,烫血井喷而出,梦幽豁然睁大了眼睛,看见了原处丁曦面无表情的脸,以及游祈被愕然所扭曲了的面色。 接着,她那双蓝色瞳仁中的眸光渐渐涣散,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望向胸膛上微微鸣叫着的浮游剑。 此时此刻,这与医神齐名的浮游剑,是第一次在主人的命令之下,出鞘杀人。 她在逐渐混沌而汹涌的痛意里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荒谬和震惊,于是用最后的力气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像是质问,又像是悲鸣: “为……什……” 然而这句话未能完成便被剧痛打断,只见丁曦毫不犹豫地动了动指尖,浮游剑受到召唤,再一次从她胸口处猛然抽出,带起无数飞溅的滚烫猩红,以及她最后一点生气。 她张着口,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少女的躯体再也无法维持,化为原本的穷奇之身,无力地向后倒了下去,又在落地的刹那,化为了一只小小的黄猫,摔砸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巨响—— 砰! 那一刻游祈的呼吸猝然停滞,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强烈的悲怒唤醒了他的神智,那双紫色的眸子骤然睁大,豆大的泪水从中夺眶而出,他目眦欲裂,张着口无声大喊: 第84章 梦幽! 他痛哭出声,睁着涣散而疯狂的眼睛望向身后,执着剑的杀人者正站在那里,一袭红衣,仿佛被浸满了血水。 “你杀了她!”他嘶哑的喉咙发出兽类一般的吼叫,“丁曦!你居然杀了她!” 丁曦提着剑,在这愤怒的质问里神色冰冷地垂眸,望向他,只一眼便看出他脸上的濒死之气,于是兀自收剑入鞘,一边用毫不在意地冷淡语气开口道: “我说过的,她该死。” 这话语漠然得几近残忍,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你认错了人了。” 帝后的红衣飘然飞起,她望着他,那双被银灰色彻底浸满的眸中有光华闪过,看上去美到极致,又冷到极致,使得那本就漂亮的眉眼一时间艳丽得几乎摄人心魂,由剑光相映,衬得她出尘得好似已然不是凡人,而是天降的神祗。 神祗面色漠然,执剑淡声道: “我不是什么丁曦——我是天界杀神娵紫之女,杀伐判法的天授传人,生来无姓,单名一个曦字。” 第47章 生如死|之三 ……杀伐判? 这三字好似带着某种特殊的意味,帝君默念一遍,只觉心中仿佛有无数零碎的记忆飞闪而过,叫他忍不住面露茫然,须臾后等他回神,远处的浮游剑早已没入了那自称“游祈”的少年人的胸膛。 刺目的猩红自浮游剑下喷薄而出,溅湿了执剑人的衣袖,帝君眉心一跳,他带着诧异望向丁曦,然而对方的神色间依旧是一片漠然,仿佛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杀人。 帝君望着她,片刻后,终于在因方才那声“夫君”而产生的欣喜之中回过神来,同时察觉出了,此刻的丁曦身上所带着的一份微妙的异样。 似乎……她与从前相比,变得有些不大相同了。 思及此,帝君蹙了蹙眉,但在下一瞬,他忽而又想起了些别的什么,于是又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唤她:“阿曦,停下。” 浮游剑倏然一顿。 须臾后丁曦回首,抬眼望向他,那发自剑尖的杀意随之消散,很快就敛了下去。帝君与她对视片刻,却又觉得方才的那种异样不见了,他眯了眯眼,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在此时望见她身后的游祈趁着剑尖撤去而忽然后退,匆忙地避开剑刃,朝着远处飞速逃离而去。 只在转瞬间,他便带着梦幽飞远了。 然而丁曦却并未对此又半分反应,她像是并未察觉一般,只依旧神色如常地望着帝君,似是在等着他的下一句。 许是她眸中的神色太过专注,远看上去,几乎像是一种对于他的绝对信从,于是鬼使神差般地,帝君脱口同她道:“过来,到孤这里来。” 方一说完,帝君忽而一顿,只因他意识到,自己这话语里带着强烈的命令的意味。而事实上,若非是在美人劫开启之时,他是断然不会这般同她讲话的——毕竟在他的记忆之中,他的阿曦向来不愿靠近他,尤其是自他称帝之后。 而眼下,她体内的美人劫已被暂时撤去,分明就是神智清醒的状态,那么照理,她是不会听从他的话的。 思及此,帝君便打算自行提步朝她走过去,然而这时,出乎他意料的,远处的丁曦竟是真地依了他的话,开始朝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红色薄纱于步履间摇曳生姿,面容清冷的帝后提着衣摆,略带匆匆地停在距他半步之遥处,又仰起脸,望向他。 帝君一怔。 半晌后他倏然回神,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然不足半步之遥,于是他这才得以近距离地细细看她。 他微沉的眸光从她面庞上一寸一寸扫过,直到又过了片刻,他终于找到了那般异样是什么。 ——是眸子。 只见细看过去,眼前之人那双原本色泽浅淡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空洞的银灰色。使得叫人细看过去,只觉心底生寒,仿佛暗藏着无尽的杀意。 这是怎么回事? 帝君望着那瞳仁,有些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接着他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见那双眸子忽而眨了眨,眸子的主人靠近过来,踮起脚尖,抬手将指尖覆上了他的眉心。 “夫君……” 她轻唤他,语调低柔,尾音绵软,字句间带着从未有过的切切之意,“夫君为何要蹙眉?是阿曦做错了什么么?” 肌肤相贴的触感自眉心传来,带着分明的凉意,然而帝君却在这一瞬感觉到,自己的心尖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给轻挠了一下。 奇异,却又叫人心生热意。 两人几乎鼻尖相抵,丁曦见他出神,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话,于是又唤了他一句。 而甫一开口,却竟是久违的一声“游泽哥哥”。 “游泽哥哥。”她轻声道,“你怎么不答话呀?” 不知怎么,这一声轻巧的尾音竟是又乖又软,与平常她冷冷淡淡的语气截然不同。且因为隔得几近,听着格外挠人。于是帝君的呼吸滞了滞,接着他有些不受控制地抬手按住了她伸过来的指尖,攥在掌心里,顺势拽着她凑过来,逼着她与自己对视。 “你……”帝君张了张口,语句间失了一向的从容,反倒多了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以至于临到开口的询问忽而就顿住了。 直到又过了良久,他望见对方眼里露出些茫然来,才开口问道:“方才……为何要杀人?” 丁曦一怔。 下一瞬她倏然回神,先是有些无意识地睁大了眸子,银灰色的眼底露出了几分茫然,跟着那眸中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瞳仁深处渐渐变回了原本的浅淡。 又过了好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夫君……不喜欢阿曦这样么?” 帝君眸光一滞。 片刻后,见他不答话,丁曦便以为他是默认,于是很快地,那双浅色的眸子便彻底地黯了下去。 “对不起……” 少女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神色间似是有些难过,然而接着,她却是忽而向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游泽哥哥。”她低声道,“只是……只是我体内的杀伐判已开,以至我无法压制杀意,若是你不喜,那、那我便开启美人劫吧……” 说着,她纤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悲意,跟着又以手点额,竟是要主动去唤醒自己体内的温柔骨。 这般近乎于自.虐般的举止,几乎是一下就叫帝君变了脸色,跟着他疾速地上前一步,一下拽住了她的手。 “你做什么?!”他蹙着眉,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惊疑,“快停下!” 然而已经迟了。 这话音未落,丁曦的嘴角已然有血水淌出,跟着她无力地垂下手,整个人都晃了晃,一下子倒在了他的怀里。 熟悉的气息笼住了她纤细的身形,勾得她脊背之内的温柔骨随之苏醒,开始疯狂周转起来,灭顶的痛意瞬间淹没而来,然而她却像是察觉不到一般,只在他怀里安心地蹭了蹭脸颊。 “游泽哥哥别怕。”她道,“温柔骨已然开启,待杀意被压制之后,阿曦很快……很快就会听话了……” 微弱的话音在他耳侧落下,勾得他心生慌乱,然而怀中人却没能再说下去,似是再也压抑不住那巨大的痛意,转而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没有半点退避的意思,甚至又抬起头,朝他很轻地笑了笑。 温凉的微风拂面而过,抚动了她额间散乱的发梢,那发梢带着柔软的触感拂过他的颈侧,像是这笑容一般含着缱绻之意,扰得他方寸大乱,一双俊逸的长眉蹙得愈发紧了。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处,一点一点抚开那些褶皱。 “不要蹙眉……”她张着唇,极小声地央求他,“游泽哥哥,求你不要蹙眉,好不好?” 说着,她轻轻动了动指尖,在他的额间轻轻地落下一道灵息微弱的杜灵符,似是想要安抚他眉眼间显现出的不安。 颤抖的指尖闪着微弱的白光,终于使得那紧蹙着的眉心略略松开,丁曦望着他,忍不住勾了勾唇,接着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可偏生在这时,美人劫已然蔓延到了她的眼底,逐渐夺走了她的视觉。 视线如墨晕染,叫她再也无法看清眼前人的样貌,于是紧接着,那双浅色的眸子有血光漫过,染得那眼底的眸光渐渐涣散,很快就没了焦距。 不过转瞬,她就再一次失去了神智。 而与此同时,杀伐判所催生的杀意被美人劫彻底压制,使得她无法再以煞气操纵剑意,那原本握在她掌心的浮游剑随之一闪,自行归入了剑鞘之中。 这一瞬,杀意亦是尽数被收敛了下去。 而后,待她再次抬眸,那黛青长剑的剑鞘已然被她捧在手里,接着竟是被她带着,一同朝着眼前的帝君跪了下去。 红衣帝后摆出虔诚而服从的姿态,如信徒祭祀神灵一般,将浮游剑递交到他手中,又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 第85章 银色双眸缱绻低垂,纤软眼睫扫过他的掌心,一下就惹出了一片绯红。而那指尖处的温软触感仿佛一下就落到了人的心尖上,使得帝君纤长的眼睫狠狠一颤。 “夫君。”她仰起脸,那双眸子望着他,泛着银色双瞳之中,神情温顺而满含依恋,又藏着叫他倍感陌生的、却又莫名熟悉的偏执与疯狂,“浮游剑,献给您。” “从今往后,阿曦会成为您的剑,为您造杀孽,斩恶灵,行一切至恶之事。只求夫君允我,好不好?” ————— 日光笼罩之下,苍鳞山前的演武场上一片混乱。那玉阶之上的猩红血迹还未干,甚至可以隐约望见其中混杂着的墨绿妖血,然而却没了妖物的踪影。 而仅剩下的两人,一站一跪,仿佛是立于战局之外,不为周围的一切所动。 ——姬肆自西境回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 他望着那跪在地上的红色身影,以及那站立之人手中的剑柄,那双狭长的凤眸不由得眯了眯,露出了几分诧异、却又惊喜的神色。 看样子……杀伐判的封印,已然解开了。 而这意味着,他手中的利器,又多了一件。 思及此,姬肆没再犹豫地撤掉隐身咒术,显出身形,缓缓地朝着二人走了过去。 轻缓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使得原本正欲开口的帝君随之一顿,他下意识地抬首,望向那不远处走来的妖王,神色微变。 而随着他这一番反应,原本跪着的丁曦亦是跟着一顿,接着她微微抬眼,顺着帝君的视线朝着姬肆望了过去。 那双涣散的眸子缓缓转动着,失焦的瞳仁微微一缩,露出些许紧剔的杀意,接着她蹙起眉,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挡在了帝君身前。 帝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扰,整个人跟着一顿,原本望着远处的视线落回到眼前人的身上,神色间中露出些诧异。 她这是在做什么?帝君心想。 她这样急的模样,莫非是在……是在护着我么? 奇异的念头自他心头升起,桃花眼中光华闪过,帝君有些无意识地勾了勾唇,接着他正要伸手拦住眼前之人,却在下一瞬,听见那挡在他身前的人倏尔开了口。 “妖族?”丁曦歪了歪头,轻缓的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仿佛淬着寒冰,“惑人心神,当杀。” 最后一字掷下,帝君与姬肆皆是一顿,跟着后者回过神来,神色大变,然而下一瞬,浮游剑自他手中锵然出鞘,丁曦握住剑柄纵身一跃,朝着他急速飞了过去—— 红衣乘风起,杀机勾剑刃,清寒的剑光裹着层层气浪破空而来,眨眼便已然离妖王不到咫尺。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放缓,凌厉的剑影浮光般掠过了他的双瞳,如风过湖面般荡开层层涟漪,眼看着那剑尖就要刺中他,却又在下一瞬,如飞鸟一般擦着他的耳侧窜了过去。 而后,姬肆在那狂啸的剑意中猛然回首,望见那红色身影直指不远处的树梢,浮游剑的剑意之下,逼出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红衣帝后朝着那身影陡然靠近,那藏在树叶间窥伺着这一切的狐族少女还未来得及回过神,却在猝不及防间撞上了一双冰冷的银眸,而后还未及她反应,那人手中的长剑已经刺穿了她的胸膛。 血肉骤然撕开,发出恐怖声响,迸溅的血液带着刺目的猩红,一下溅上了执剑人的眼角,落下的血色与那人银灰的瞳仁相衬分明,触目惊心,仿佛一行淌落而下的血泪。 迟来的痛意灭顶而来,少女轻染失声惨叫,狐族九尾自她身后猝然张开,重重妖力随之冲荡散开,于树稍间爆出一阵滔天紫光—— 这紫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姬肆眼中,那双狭长凤眸中的惊惧还未及散去,又在转瞬间多了一重愕然。他睁大了双眼,忍不住脱口道: “狐妖?!” “不、不对——”少女的脸落在姬肆放大了的双瞳之中,使得他的嗓音都有些变调,“绝无可能!狐族分明已被杀尽,你……你到底是谁?!” 然而饶是他语气里带着这般诧异,那狐族少女却并未望向他,她只是睁着一双泛着紫气的眸子,用那双透亮的瞳仁望向远处的帝君。 望着那双漂亮到近乎假物的、却又与记忆中所见如出一辙的桃花眼。 狐族独有的紫眸中,眼底光华渐渐涣散,她感到自己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临死前的记忆开始转动起来,那梦里的片段又一次在她眼前上演,成了她死前最后看到的一幕—— 那是七年前的妖皇城里,彼时她躺在上一任妖帝的榻上,衣裳不整,眼看着就要被那面目鄙陋的老妖帝压在身下,忽而在这时,听到了一阵巨大的声响! ——那是妖王的军队,已经攻破城门,杀入后宫来了! 她看着眼前的老妖帝蓦地神色大变,于是随着他一起仓皇抬头,下一瞬她听见无数的宫人在远处哀鸣,一声又一声,和着床尾那窗棂上映着滔天火光,紧接着有人一剑劈开了那雕花木门,自屋外走进来,在刺目的光线里露出了一张极为年轻的脸。 只一眼,她便再也没能从那人身上移开眼睛。 那是一双极美的眸子,哪怕眸光空洞而漠然,眼尾轮廓仍是出尘得好似降世谪仙,因此,即便那时他手中还提着淌血的长剑,依旧没能折损他的风姿半分,反倒叫他看上去更为勾人心魂。 以至于等她回过神来,老妖帝早已死在了那人的剑下。 墨绿的血水溅湿了她的面庞,她一动不动,有些失神地望着身前的人,然而那人却并未看她,只兀自收了剑,便将视线移开,神色漠然地走了。 自始至终,从未看她一眼。 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门外的赤色火光如水漫过,随着逐渐模糊的记忆一起飞速褪去,轻染睁着眼,眼前之景从那皇城床榻上回到了苍鳞山石阶前,却发现那叫她倾心爱慕的人,始终都与自己隔着数步之遥。 而那未出口的爱慕还未说出口,只在顷刻间,散在了那双渐渐枯萎了的紫眸之中。 下一瞬所有幻象尽数破裂,浮游剑自她眼前向后一掠,离开那道被刺穿了的胸膛。血色四溅,而手执剑柄的红衣帝后回过身,重新望向不远处的帝君。 帝后那双银灰色的眸中不含一分情绪,却又格外专注地望着她的心念之人,像是在等着他的下一句指令。 美人劫与杀伐判的双重侵蚀之下,帝后额心的花钿血红欲滴,叫她此刻看上去既像是清醒至极,又像是执念已深。 第48章 生如死|之四 三日后,混沌之地,麒麟城。 辰时,天将破晓。朦胧浅淡的晨光里透着些凉意,照得这城中一片荒凉。而那平日里最是热闹的东荣大街上,此刻也只剩一派死寂的荒凉。即便偶尔有行人经过,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一副躲避着什么的样子。 满城上下透着沉沉的衰败之气,仿若一座巨大的坟墓。于是那街心的六道客栈前,于一夜之间盛开如绯云的桃木,也因其过于妖冶的色泽,而成了不详之兆。 ——预兆着人界将毁,乱世将至。 故而城中流民人人自危,整日躲在屋内不敢出门,唯有自东境退守至此的修仙者,才会偶尔出门围着街道巡视一圈。但怪异的是,那些出现了的都是些法力低微的低阶弟子,当中甚至连一个佩剑出行的也无。 就仿佛,前几日那传言曾在城中出现过的几位仙门宗师,也只是短暂地在此停留了一下,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如此一来,便意味着唯一被解救的希望断了,一时间城中人愈发心生惴惴,忍不住纷纷开始焦急地胡思乱想,却又无人敢亲自出门打探。直到又过数日,一些人的家中囤粮耗尽,才迫不得已上街讨食。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于是这几日,那些出门巡视的仙门弟子,总会在街角巷口碰到一两个饿得面黄肌瘦行人前来拦路,伸着手朝他们讨要饭食。 因着修行者需积攒功德的教诲,一开始,弟子们还会尽力拿出干粮来接济这些人。然而到了后面,这些人越来越多,弟子们的粮食也耗尽了,他们便只能给那些人输送灵力来暂缓饥饿。而狠心一些的,则是选择绕道行走,见死不救。 这般做法委实不仁,但又确乎是无可奈何。以至于到了今日,恰巧轮值的北境弟子方青,即使是临到出门前一刻,他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上仍是带着万般不愿。 然而饶是如此,丁延堂的命令他终究不敢违抗,只磨蹭了半刻,他仍是提着木剑出门去了。 寂静无声的街道之上,方青低着头,一边四处打量以避开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城民,一边走得格外匆忙,想要快些结束这一次巡视。就这样过了一刻钟后,他终于顺利地绕过了最后一个街角,正要松一口气,忽而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但说是撞上,其实也不然。确切来说,该是他“踩”到的。 第86章 ——那是个身形极为瘦弱之人,由于身子朝下地倒在地上而看不清容貌,但粗瞧上去,像是个莫约不过二十岁的少年。 少年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其上虽无绣纹装饰,但看着料子不俗,由此能猜出其家境尚可。然而奇怪的是,那白衣上还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色,看着极为骇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方青整个人一惊,他先是下意识地以为这人是来讨食的城民,于是当即后退了一步,下一瞬待他看清了些,却又被这人的一身血色吓了一跳。 片刻后待他缓和过来,这才又隐约看见,这人身下还抱着一团什么,但因着护得太紧而看不清全貌。方青躬身盯了须臾,也只能看出是个毛茸茸的黄色物什,而并非是其他行人所拿着的饭钵。 那么照如此来看,这人并不像是来讨食的城民,倒像是……是受了重伤,从别处逃来的。 只是眼下他这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模样,很难看出他是生是死。于是方青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才上前一步,伸手去探他的灵息。 可他刚才搭上那少年的脉息,还未来得及感知,那瘦弱的手臂便忽而一动,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竟是活人! 方青悚然一惊,正要抽回手,却见那眼前的少年倏然抬头,露出一张清俊的、沾满血迹的脸,其上涣散的紫眸骇然地大睁着,一边瞪着他,一边又朝着他吃力地张了张口。 “救、救我……”少年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因失血过多而造成的虚弱,“我……我是通灵殿少掌门……我是游祈……” 最后二字落下,染血的身影轰然倒地,方青蓦然睁大双眼,忍不住僵在了原地。 ———— 数个时辰后。 方青低着头立在墙角,他身前是六道客栈的红木矮榻,榻上躺着方才被他带回来的游祈。身侧则是他师父丁延堂。 丁延堂依旧如从前那般配着一柄长剑,却没戴额发配饰,只穿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褐色衣袍。此刻他正倾身站在床侧,一边锁着眉,一边亲自替那床榻上的东境少掌门疗伤。 莹莹的柔白光亮在他指尖闪烁着,如同水流般淌遍身下人的周身灵脉,然而许久过去,那昏迷中的人仍是一动不动,使得那本就微弱的气息愈发微弱下去,仿佛随时都会断了脉搏。 于是片刻后,丁延堂终究是妥协着收了手,一边抹去额角的汗珠,一边朝着身侧的方青摇了摇头。 方青立即会意,他欠身上前,轻轻将手搭在丁延堂的手臂上,搀着他一步一顿地出了客房,又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门。 屋外是一条悠长的回廊,此刻四下无人,木色地面上落着熹微的晨光,显得格外幽静。 咔哒一声关门的轻响之后,丁延堂站在门外,等着身侧的方青一边替他擦了擦鬓角的汗珠,一边恭声问他道:“掌门,如何?” 丁延堂看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末了却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方青感到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顿了片刻,正犹豫是否该再问,却听得这时从左侧的楼道口处传来几道脚步声,有人踩着木质楼梯上了楼,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扣着,乍一听上去,还不止一人。 方青下意识循声看过去,果然望见有一男一女自那拐角处走了过来。男的莫约方过而立,束发戴冠,一身苍色长衫配一柄银骨折扇,走得步履生风;女的却以面纱掩去半面,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狭长锐利的眸子,和满头雪白的长发,一时分辨不出年纪几许。 两人一前一后不差半步,同时径直朝着丁延堂走过来,看过来的神色皆带着些凝重的意味。于是方青连忙收回视线,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丁延堂身后朝着两人行礼。 “晚辈方青,见过孟掌门、白掌门。” 被唤作孟掌门的男子——孟生涯朝他略一点头算作回应,接着便径直将目光转向他身前的丁延堂,朝他拱手一礼便开门见山地道:“延堂兄,我方才听闻你的人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半大少年,自称是游青涯之子游祈,可有此事?” 许是他的语气格外急切,使得这话听上去还带着些叫人不舒服的质问之意。然而丁延堂却并未介意,只朝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耳语般地朝着他低声道:“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孟生涯一顿。 他神色微变地看向丁延堂,然而对方却已经转过了视线,先是朝着身后的方青附耳交代了句什么,又转身朝着自己这边略微一示意,便径自提步朝着楼道口走去。 见状,孟生涯便只好暂时按捺住心头的急切,与身侧的女子对视一眼,而后一同朝着丁延堂跟了上去。 三人下了楼,踩过木质的楼道,过了转角,便到了后院。 四座客楼围成的后院此刻显得有些空荡,前面是一道不长不短的深腰回廊,从中穿过去,一路上有不少站着留守的各派弟子同他们躬身行礼,又投来探究的目光,然而无一人敢上前问话,只压着声音同身侧的人窃窃私语,依稀可闻“掌门”、“少年”、“游祈”等字眼。直到守门弟子替他们掩上了门,四周才重新恢复了安静。 后院照过来的浅淡光线随着闭门而被掩去,有又更为明晰澄澈的光线自另一侧半掩着的窗口处透过来,漫过宽大的窗台,流水一般淌进屋内。 屋内空荡无人,依旧摆着旧日的六道酒楼宴客用的桌椅。然而那往日里盛满了美酒佳肴的红木雕花方桌此刻却都落了灰,覆满蛛网,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弃朽木。 四下都是腐朽的灰尘气息,然而三人却顾不得讲究,只自行用灵力扫了扫灰尘。而后甫一坐下,孟生涯便按捺不住地将方才的疑问又重复了一遍。 丁延堂叹了口气,开口的语气带着疲倦。 “你说得不错。”他道,“今日方青带回来的那人,确实是游青涯之子,游祈。” “当真是他?”孟生涯一惊,“可传闻不是说,他早已失踪数年了么?” 丁延堂未答,只兀自蹙了蹙眉,似是也在思考此事。 于是孟生涯只好将目光转向身侧的白发女子,二人交换视线,那女子便接着他的话头开口道:“那这位游少主眼下如何了?我听弟子说,此人因身受重伤而昏迷不醒,可是真的?” “岂止重伤。”丁延堂摇了摇头,似是惋惜,“方才我探他灵脉,察觉他不但心脉全断,且还天生负有顽疾,使得他本就脆弱的六脏愈发衰竭,怕是……怕是撑不过今日了。” 这话一落下,女子和孟生涯皆是一怔,二人正要再开口,却听得丁延堂继续开口道:“我记得前几日,曾让方青给二位的送了些养护心脉的丸药,不知二位……可还有剩余?” 他话音微顿,语气里带着些迟疑,言毕望向身前的二人,却见孟生涯正望着自己,眼里带着分明的疑惑神色。 于是丁延堂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接着解释道:“虽说此番有些失礼,但而今药材短缺,若是二位还有剩余,我想收回一瓶,给那游少主服下……” 他一边嗫嚅着说完,一边因自觉所言失礼而有些尴尬地撇开视线,于是他没注意到,对面两人的神色因为他的话而倏然变得有些微妙。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丁延堂神色僵硬地等了少许,半晌后正要抬眸,却听得孟生涯忽而开了口。 “延堂兄。”他道,“听你言下之意,莫非你……还想救下此人?” 丁延堂神色一顿,抬眸望向他。 见他不答,孟生涯斟酌须臾,又接着道:“延堂兄,我知你因身为医者而素怀仁善之心,可你别忘了,此人……可是游青涯之子。” “所以?”丁延堂眸色微变,意味不明地朝他挑了挑眉。 孟生涯望着他顿了顿,再开口的语气沉了几分:“所以你不该救他。他父亲生前是勾结妖族、祸害六界的罪人,所谓父债子偿,此人是该受诛连之罪的——” “诛连之罪?”丁延堂皱着眉打断他,神色间多了些罕见的愠怒,似是被这四字触到了逆鳞,“荒唐!他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怎就该受如此牵连?当真荒唐!你二人若不肯舍药救人,那我便自去寻罢了!” 见他拂袖欲走,一旁的白发女子忙道:“丁掌门莫恼!生涯所说并非妄言,你且听他解释一二!” 说着她便给孟生涯递了个眼色,二人一同起身扶着丁延堂坐下,细细劝说几句,孟生涯才得以接着道:“延堂兄,方才生涯所言是有些不妥,但……但你细想,方才你曾道此子天生顽疾,那么,他又是如何存活至今,且还修得剑术的呢?” 丁延堂一顿。 半晌后他脸上的愠怒渐渐消失,眸中多了几分犹疑,答:“想必……是他父亲,用了什么续命的药物……” 见他有所动摇,孟生涯缓和语气接着道:“延堂兄,你我身为修道者,当知天生体弱者,十之有九是为命格不详。而若要逆天改命使其活下去,单靠药物难以为之,往往还需做些违背天.理之事。而东境之地靠近妖界,最便捷有效的、又不惊动人界的法子,便是豢养妖兽。” 第87章 “你……”丁延堂语气一滞,面上多了些愕然。 “我所言并非臆断。”孟生涯打断他,“延堂兄可还记得,数年前那次在苍鳞山召开的倾囊节比武,曾因被混入比武人群中的妖物所扰,而不得不中断?” 见丁延堂迟疑着点头,他唇角微扬,道:“可延堂兄你该知晓,那时妖王尚未入世,妖界与人界自那场战乱平息之后便于多年间井水不犯河水,倘若不是因他游青涯私下勾结,那些畜.生又怎能越过那沼泽结界,到了东境呢?” “如此来看……”孟生涯轻叹一声道,“这借命来的小子,终究是留不得啊!” 这一声叹息好似一记重锤,震得丁延堂面色大变,他愣怔半晌,还未及回神,又听得一旁的白发女子接着劝他道: “不仅如此,延堂,我见你向来憎恶分明,怎的今日如此糊涂?你该记得,那前日传言中的那位东境新任妖帝,可不仅是那游青涯的座下首徒,还是那小子的同门师兄啊!今日你留他一命,来日他与那妖帝勾结,一同杀了你我,你该当如何?” “不、不可能……”丁延堂摇头,眼中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既身受重伤逃离至此,必定是与那妖帝不合,如此断然、断然不会与其勾结……” “怎的不会?”孟生涯接过话头,“你怎知今日他来到此地仅是巧合,而不是他二人合谋来利用你的善意而使出的引钓之计?再者,退一步讲,假使他二人当真不合,那锱铢必较的妖帝为解心头之恨而一路追杀过来,又该如何是好?” “可……” 丁延堂张了张口,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忽而听得屋外一声震耳巨响,仿佛有什么冲破了门窗,未及几人反应,便接着又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道:“……拦住他,快!别让他过去!” 三人皆是一惊,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屋外,然而还未及几人起身,下一瞬便有人破门而入,一个弟子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一边喘息一边语气惶急地道:“三位掌门,不、不好了!那游少主忽而醒了,发了疯一样地往外跑,说是要找、要找丁掌门……” 丁延堂神色大变,跟着他第一个起身,与身后二人一同径直朝着后院纵身飞去。却见后院一片混乱,数十位高阶弟子手执长剑,以方青为首,齐齐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衣少年。那少年面色苍白如纸,但气势却不减,怀中虽仍是死死地抱着那只黄猫,周身却有灵力流窜不休,那些弟子被那少年逼得步步后退,眼看就要缠斗起来。 见状,丁延堂连忙上前一步,朝着人群高呼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此话一出,原本躁乱的人群跟着一顿,数步之外的少年自重围中抬头,朝着丁延堂望了过来。 下一瞬那面色苍白的少年忽而自眼中露出几分喜色,浅灰的唇角扯出一点笑意,再也顾不上人群的阻拦,纵身朝着丁延堂疾奔而来。 “丁师叔!”他停在丁延堂身前,接着竟是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了下去,一边语无伦次地恳求道,“快走,师叔!求您、求您带着他们,快走、快走!” 这莫名的话语因为他面上的惊恐之色而叫人心生悚然,丁延堂神色微变,眼看他就要不顾自身伤势地以头抢地,连忙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他:“别跪!” 他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顿了顿,用尽量缓和的语气安抚道:“孩子,你别怕。你看着师叔,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说着他聊以安慰地拍了拍那少年单薄的脊背,然而这时凑得近了,他却突然发觉,对方根本还未彻底清醒,眼底的神色仍是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那双唇在以几乎是耳语般的沙哑声音、急促地念着什么字句。 那些字句颠三倒四,丁延堂极力俯身,才听到一句。 “快走……快走啊!”他说,“走!” 游祈重复着,一边被丁延堂扶着仰起脸望向对方,那双闪着紫色光芒的眸中落满了惊惧,使得他看上去神色恍惚,只不断地重复着那“走”、“快走”的字句。 这般急切的情态不似作伪,丁延堂不由得眉心一蹙。他犹豫片刻,接着一下抚开一旁想来赶人的方青,又躬身.下去,一边伸手安抚着轻拍游祈的肩膀,一边缓声道:“好好,师叔答应你,这就走!可……可你得先告诉师叔,为何要我们快走,是不是?” 接连的安抚和温声询问之下,良久,眼前的少年终于从那恍惚之中缓和过来,那双眸中的紫意被压制下去,一点一点恢复了原本的清明。 “师叔!”游祈苍白的手指死死地拽着他的袖角,嘴角血迹蔓延,低哑语气里的恐惧被他压下,却也使得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抖,“来不及了,师叔……梦幽告诉我,妖王姬肆降世,是要以翻覆六界为代价而开启通天之门。如今他已经屠了鬼界,不多时便会杀到人界,届时所有人、所有人都会死……” 这话乍一听上去莫名其妙,却又足够惹得人心生骇人,丁延堂想到他身上的致命伤,一时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面色一白。他正要开口追问,却被一旁的方青猝然打断。 “我呸!胡言乱语!” 方青大骂着跳脚,伸手要将他从丁延堂身侧堂扯开,然而对方纹丝不动,于是他顿了顿,转而望向身侧面带愕然、似是因对方所言而心生动摇的丁延堂,扯着袖子劝他道,“师父——师父你莫要信他!此人狡猾善辨,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 他望着丁延堂,满脸都里满是藏不住的惊惧,一边指着游祈颤声道,“方才、方才我亲眼所见,他带来的那只猫在我的剑气之下现出原形……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寻常走兽,而是……而是位于妖族四大恶妖之首的穷奇!” “这等凶兽都敢贴身私藏,他怎敢说自己不是与妖族勾结,欲行诡计?!” 第49章 生如死|之五 方青这几句如同石沉沸水,话音未落,人群霎时间爆发哗然,所有人都忍不住面露愕然道: “穷奇?!那猫居然、居然是穷奇?” “可穷奇一族不是在多年前就隐去了踪迹?他从哪里寻来的这妖兽?” “管他从哪里得来的!眼下妖界妖王与其余五界为敌,放任妖兵在各处大肆杀戮,而他却随身带着此等孽畜,他想做什么?心怀鬼胎,此人当诛!” “依我看就该杀了他!他从那妖帝游泽所在的东境而来,能留下一命本就可疑,如今还正好逃难至此,天下岂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定是他与妖帝共同预谋,前来诈出我等踪迹!” “杀了他,此人留不得,必须杀了他!” “对,杀了他!杀了他!” 几番交口之下,众人逐渐由愕然转为愤怒,纷纷大喝要杀了游祈。站在众人前的丁延堂手拿长剑数次高喝却也逐渐抵挡不住,只能回首望向游祈,眼神示意他先行离开。 然而不知是不是被哪一句话给刺激到了,那抱着死去黄猫的少年神色紧绷,丝毫未看丁延堂,只兀自抿着唇站在原地,在众人一声又一声的呼喊里面色愈发苍白,一边又忍不住嘴唇轻颤地哑声辩解: “不是的,梦幽不是孽畜,穷奇一族早已被驱逐出妖界多年,不可能与妖王勾结,他们……” 他字字说得恳切,可众人哪管这么多?他们都是些娇生惯养的名派弟子,这几日因为妖王祸乱而躲避在此吃闷苦,本就颇多怨言,又因为其中有多数人都经历过数年前的那场祸乱,对妖族都是又恨又怕,更遑论对于这几日颇有恶名的妖帝游泽,他们本就忌惮他的嗜血暴戾,又因其出身于人族仙门而成了他们这些修道者的耻辱。于是一时间忧惧与愤恨一起被点燃,化为心中野火,恨不能一把烧了游祈这个勾结妖族的“叛徒”。 霎那间游祈的声音便被人群淹没,激昂叫骂此起彼伏,小小院落间混乱一片,甚至有激愤者骂起了丁延堂,说他今日这般阻拦并非出于医者仁心,而是想要徇私包庇自己的师侄。眼看着有人就要不顾一切地拔剑上前,丁延堂自顾不暇,只得抬手捏出传送阵想要强行送走游祈,然而却在他出手的前一瞬,离他最近的几名弟子忽而一齐露出讶然神色,跟着有些突兀地噤了声。 这几人的呼喊声一停,后面不明所以的也跟着停了,人群的声音霎时减弱,很快便没了动静。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叫原本正低头画阵的丁延堂跟着一怔,随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向自己的身后,跟着脸色大变。 ——只见他身后的少年虽仍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却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柄沾满血迹的残破玉骨长箫,而他竟是利用那箫尾处的尖锐断口,生生捅穿了自己的右眼! “你……”丁延堂张着口,瞪大双眼望着眼前的少年淌血双眸,露出满脸不可思议,整个人都硬生生顿在了原地。 然而游祈却顾及不上解释,他疼得几乎连指尖都开始抖,以至于抱着的猫手腕差一点脱力,可他又拼命咬着牙,硬生生将那闷哼压了下去,待忍耐片刻后,竟是朝着众人恳求道:“诸位……求诸位听我一言。” 第88章 “……我自毁右眼,只为明志。今日我游祈在此立誓,若接下来我所言有半句虚假,便不无需诸位动手,我再毁一目,自戕而死。” 他说得极为费力,一字一句都压抑着莫大的痛楚,几乎在沙哑的尾音颤出了少年的稚嫩声色,叫人倍觉震撼。然而那血肉模糊的双眼又瞧着格外诡异,其下皮肉撕裂,已是深可见骨,却又有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紫色雾气从那伤口处源源不断地飞涌而出,叫他看上去显得恐怖异常。 于是人群终于被吓得彻底没了声音,一片寂静里,丁延堂忽而心生错觉,感觉到随着那紫雾一点一点散去,眼前的少年却是在剧痛之中渐渐恢复了清醒,原先他脸上的那种恍惚神色消失了,开口的语气也多了几分直击人心的坚定之意。 顿了片刻,未等有人回应,游祈便只略一停歇,接着便径直解释道:“数日前,我本在寻我父亲的踪迹,但路遇九华城时,被那里的狐妖掳走蛊惑而篡改了记忆,误以为杀我父亲之人就是如今的妖族帝君,也就是我的……我的师兄游泽。” 末尾四字似是某种命门,他被勾起了几分痛楚,跟着语气低沉了几分,沉默一瞬才接着道:“师兄……师兄与我自小便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因此彼时我得知自己遭到了他的背叛,只觉惊疑万分、愤怨非常,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杀了他替父报仇,便听信狐妖惑言,利用梦……利用我怀中的这只穷奇,让她带着我,一路追踪着我师兄的气息到了妖族皇城,又到了东境苍鳞山上。” “但我实在未曾料到的是……”他在剧痛里喘息片刻,嗓音愈发沙哑低沉,“我那从来温良如玉的师兄,却早已不再是当年我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如今,他不但丢失了所有记忆,甚至还身负上古恶咒,被妖王姬肆引.诱入魔,成了嗜血暴戾的妖帝,以至于他见到我之后,便是、便是不由分说地要杀了我……” 话至此处,丁延堂终于回过神来,霎时间他脸色大变地似是想起了什么,然而刚要开口却又听得游祈继续道: “因此我报仇未成反被重伤,整个人奄奄一息,濒临死亡。至于后来我能侥幸逃难至此,只因、只因有这穷奇拼死相护,而并非、决非是我与妖帝勾结,蓄意为之。” “所以诸位。”他再次扯住丁延堂的衣袖,抬头望向身前仍是满脸茫然的弟子们,神色恳切地道,“此前有关妖王出世并非虚假流言,六界动乱已近在眉睫,若想活命,唯有一个字——逃!” 这一句落下,游祈才终于有些忍不住地停了下来,他拽着那袖子,一边咬着苍白的双唇露出几分痛色,不知是因着眼部伤口还是由于方才所说之事。一时间除却他沉闷的呼吸声,周围仍是一片死寂的沉默,许久,才听得离他最近的丁延堂率先开了口,却并不是质问为何要逃: “你是说……你去了苍鳞山?” 丁延堂看着他,语气不知何时多了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似是陷入了什么惊惧之中,以至于提问都变得犹豫异常,待他点头许久后才接着道,“那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有没有遇见过……” 遇见过谁? 游祈吃力抬眸,望向丁延堂微微颤抖的双唇,良久,才听得他吐出那末尾几字。 “……遇见过我家小女,丁瑶。” 丁瑶? 游祈怔了一瞬,接着似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忽而一顿,随即竟是陡然沉默下来,像是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又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丁延堂急切地看着他,冥冥之中在他的反应之中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忍不住在面上露出几分慌乱,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对方答话。这安静过于突兀,以至于一旁的方青都回过神来,露出诧异,然而正当游祈再要开口时,忽而被一声巨响给打断。 轰然一声,尘埃四溅。 刹那间所有人下意识循声回首,抬眸朝着身后十步之外的屋顶之上望去。却见那里的黛青的瓦楞正簌簌晃动,烟尘飞起一片朦胧,而在其后的视线可及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红衣女子。 所有人皆是一怔。 再抬眼细看,却觉那女子极为年轻。她手执长剑,身姿窈窕。即使隔得远了,也能瞧出那飘摇红衣掩映之下的面容是何等出尘,姣好眉眼间神色淡然,仿若眸中藏着一盏雪月,半抔霜华,冷极了,偏又美得惊心动魄。 好似天降神女,恍如幻象。 一时间无人作出反应,像在犹疑眼前幻象是真是假。只待片刻后尘埃散去,那屋檐上的红色身影自行落下,提剑而行翩然从容,衣袂如绯色流云般摇曳着栖息于地,朝着众人缓步走来。 直到隔着不远不近的十步,女子兀自停步,未再上前。 ——然而这般距离,已然足够众人看清她的长相,认出她的身份。 然而不知是因为这人的长相太过卓绝,还是因为她的身份太叫人意外,以至于十步外的人群中无一人回过神来。反倒是看不清来人的游祈最先作出反应,他睁着被血水糊成一片的左眼顿了片刻,接着忽而变了脸色。 “是你?!” “不,这怎么可能?你、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我明明……”他语气愕然,满脸都是扭曲至极的惊悚,仿佛望见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接着像是忽而反应过来,猛地后退数步,一把拽住了丁延堂的右臂,悚然大叫起来—— “快逃!师叔,你们快逃!” 然而这接连的催促之下,原本已被他打动了的丁延堂却迟迟未能回神,直到良久后,他的右臂被游祈攥得疼了,才终于魂魄回体似地动了动双唇。 然而他一开口,却并不是愕然的语气,反倒带着分明的欣喜之意,朝着那女子哑声唤道:“……曦儿?” 这一句轻得好似试探,连带着尾音都有些抖,眼见眼前人没反应,丁延堂顿了顿,没顾身侧游祈的阻拦,也没管身后面露愕然的众人,便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一步,追问道:“你……你真的是曦儿?你不是……” ——不是什么? 丁延堂未能说出口,然而游祈却已然懂了那其中的未尽之意。电光火石间,他记起那前不久有关北境医神的传言,传言道,医神丁曦为了救一人而只身前往东境妖族,最终却被妖帝所囚,成了近似于掌中玩物的妖族帝后。 但这些传言似真似假的都未曾言明的是,丁曦所救之人是她的亲生弟弟,也未曾道出,丁曦被封帝后之时,曾被人种下了控制神智的妖族恶咒。因此众人之中,唯有恢复了记忆、又亲身经历过的游祈知晓,眼前这人早已不是众人所认识的那面冷心善的北境医神,而是一位身手灵力远胜于丁曦、却因失了记忆而性格大变、杀人不眨眼的陌生女子。 思及此,游祈于是再一次伸手想要阻拦丁延堂,然而他甫一出手,身后的方青却会错了他的意,误以为他是要伤人,于是慌乱之间,方青竟是一边大喝“放肆”,一边提起剑柄,朝着游祈的后背狠狠一劈! 一声闷响之下,剧痛陡然袭来,游祈猝不及防失了力,整个人猛地跌倒在地,他下意识回首看了方青一眼,末了却没说什么便回过头去,仍是不顾一切地拽住了那身前人的袖角。 “师叔!”他忍痛开口,语气哀戚,一边艰难地向上伸着手,姿势几近匍匐,“师叔你别过去!她、她不是丁曦,她是妖族帝后,她会杀了你啊!” 最后一句落下,丁延堂终于回神,整个人狠狠一顿,接着他猛然回首,面带愕然地诧异道:“你说什么?” 见对方有了回应,游祈心下一松,便顾不得他惊愕面色之下隐含的其他情绪,只匆忙道:“师叔、师叔您听我说!您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仍旧是丁姑娘的模样,但她不是丁姑娘。她此刻身负杀伐判,神智已被美人劫所控,一举一动皆非出自本人意志。而控制她的那个人,正是——” 然而他话音未尽,却被一声轻唤打断。那不远处原本沉默着的红衣女子忽而开口,用向来清冷的声音低声唤了一句再熟悉不过的“师叔”。 丁延堂蓦地一怔。 却见那红衣女子略略挑眉,隔着不远的距离冲他极浅地勾了下唇角,叫那张令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浮出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原本,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然而却因着鲜少在那张素来神情寡淡的脸上看见,于是虽只有这一瞬,却足以叫那原本就色泽艳丽的眉眼生动起来,与那额前的血色花钿熠熠相映,几乎是到了惑人心神的地步。 于是丁延堂望着那张脸,忍不住有些发懵,他张着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瞬,忽而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刺啦一声,好似血肉撕裂,又好似筋骨崩折,诡异非常。 好半晌,他下意识地循声低头,却见浮游剑不知何时早已出现在他眼底,雪白剑尖自他胸口横穿而过,隔着滚烫的猩红,照出了他那张神色茫然的脸。 第89章 ——寒锋沥血,一剑贯心。 第50章 生如死|之六 转瞬。 皮.肉被生生刺.穿,莫大痛意在须臾的僵木之后陡然袭来,刹那间血流四溅,剧烈的喘息声自丁延堂口中冲出,他忍不住陡然睁大了双眼,脸上泛起了几近扭曲的惊愕神色。 “你……”他张着口,脸上的血色如退潮般消散,很快就成了一片骇人的灰白,刚吐出一个字,跟着便整个人都不稳地晃了晃。 这一晃,刺在他背后的剑鞘跟着向后一倒,冷不防碰到了他身后人的手臂,终于使得尚处在惊愕之中的游祈陡然回神,接着游祈反应过来,扯过一旁方青的手:“快!快用杜灵术护他心脉!” 这一声催促带着几分命令之意,然而这下方青却未再如之前那般斥他“放肆”,竟是下意识地跟着照做,顺势从被他按着的那只手中捏出一道杜灵符咒。 柔白的光亮自他指尖亮起,照得丁延堂面色惨白渐生死气,也照得方青一脸神思恍惚。直到片刻后那喷溅而出的血流被止住,丁延堂在剧痛之中一点一点失去了意识,方青终于回神,再次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女子。 却见那女子神色间未有丝毫动容,仍是如方才一般浅笑着,略略歪着头,用不动声色地目光望着几人慌乱的动作,似是在看什么有趣之事。 妖冶艳丽的血色花钿之下,那双银色的眸子轻飘飘地与他视线交错而过,只一眼,方青的脸上便一点一点泛起了恐惧之色,接着这才逐渐在对方那张原本再熟悉不过的眉眼之间,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却又分明存在的漠然与杀意,很快,一股巨大的寒意自他心底升了起来,叫他遍体生寒。 这个人……这个人绝不是丁曦师姐。 师姐从前虽然性冷,但其实是最为良善之人,她从来不会用这般神色看人,更不会……更不会要杀害师父。 所以,她……到底是谁? 方青僵在原地,一边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一边又渐渐回想起了方才游祈所说的那几句话,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有些语无伦次地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游祈见他手中的杜灵符已成,便很快出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音,再次厉声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么?”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低斥叫方青狠狠一颤,接着彷如大梦初醒一般,他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侧首望向游祈,听得对方再次催促道:“快走!趁现在我还活着,你快带着延堂师叔和众人离开这里,我来替你们拦住她,快!” 说着未等方青回神,游祈率先捏出一道抵御法阵,微弱的灵气自他指尖涌向地面,汇成一道繁复纹路,将所有众人一应笼了进去。 呼啸的风声随着灵阵翻涌而起,拂开了游祈身后的长发,万千青丝翻飞如练,少年仰起一张满是血泪的面庞,将单薄的身躯挡在众人身前,一时间,竟有了几分超脱众生的悲悯神意。 似是被那神意所撼动,在阵法开启的刹那,方青一边与身后众人一同召出传送阵法,一边忍不住开口道:“游掌门,救命之恩,多谢……” 他的话音被汹涌飞过的风声吞没,游祈猜出了他未尽之言,没再回首,只一字一句肃然道:“不必谢。” “——今日我游祈替父偿罪,是为因缘报应,死有余辜。” 言毕他未作停顿,看向丁曦,高声道:“帝后,停手吧,莫要再造杀孽,自寻苦果……” 满含恳求的话音落下,帝后恍若未闻,那道绯红滟泽的唇微弯着,她轻轻一笑,用清泠泠的嗓音低声道:“想逃?” 霎时间那横贯在丁延堂心口的浮游剑如日华亮起,刺眼光芒滔天而上,杀伐判意冲出剑锋,以六道酒楼为阵心,一下冲起层层气浪,那气浪裹挟千钧之力,足足蔓延了千里之远,所有屋楼一应被撵为粉芥,整个麒麟城在眨眼间被夷为平地! 待烟尘过后,那原本看似牢固的灵术屏障荡然无存,屏障后一众弟子几乎尽数横陈在地,少有几人还在扶胸吐血,就连游祈也是口吐血沫摔跪在地,而丁延堂在那胸口处的剑意一击之下,浑身筋脉骨骼已被生生震碎,浮游剑自他身后抽.出,剧痛因此唤醒,逼得他猛地喷出一口滚烫鲜血! “师父!”方青悚然大叫,忍不住断了阵法,一把将他搀住,再次画出了杜灵符。 然而这一次,身旁人经脉全断,杜灵符已然没了作用。 丁延堂忍着剧痛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方青,冲他安慰地扯了扯唇,又吃力地侧过脸,望向不远处的帝后。 “曦儿……”他看着她,轻而哑的低唤像是濒死的哀鸣,惹人心颤,“今日……你是要亲手杀了师叔么?” 这话语满是苍凉悲怆之意,闻言,帝后却是神色不变,只兀自接住飞来的浮游剑,眸光淡淡地望向他,似在默认。 于是丁延堂长叹一声,未再挣扎,眼中带了几分赴死之意,放任自己一点一点被痛感夺走知觉。 一旁的方青见他如此,终于忍不住地抬头,朝着帝后脱口绝望道:“丁师姐!你当真不顾掌门于你的养育之恩么?你……你可知掌门为了你不顾自身伤势亲自下山,就连丁瑶师妹也……” 然而他这句话未能说完,却忽而听得不远处凭空传来了一声轻笑。 紧接着,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道:“阁下说的丁瑶,可是此人?” 那人的嗓音又低又缓,在周围急促的风声里显得格外突兀。方青的话音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循声抬眸。却见那帝后的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阵浓稠血雾,如殷红缎带一般随着帝后的身影缭绕盘桓数周,直到惹得帝后随之抬眸,视线追着它望过去,那血雾这才随着风声而落在她身侧,接着猩红散去,其后,出现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那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身姿修长,一身墨色金纹的广袖衮袍曳地,衬得他骨相挺俊,眉眼深邃,恍若云端谪仙绰绰而立。然而与此同时,他周身还缭绕着的浓郁血色,于是那双生得极漂亮的眸子含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望过来时,总会露出那眼瞳之中翻涌着的猩红光华,叫他原本谪仙般的姿容间多了几分诡异的寒气,整个人看上去戾气深重,森然可怖。 温润,却又邪煞。像是神,又像是魔。 方青被这人诡异的气质吓得怔了一瞬,一时忽略了心中一闪而过的熟悉感,待他回神,只见不远处的帝后不知何时早已侧过身,朝着来人走了一步。 隔着咫尺之遥,帝后仰起脸,雾蒙蒙的眸子微微眯起来,朝着男子浅浅地笑了笑,嗓音轻柔地唤了句什么,接着便踮起脚,神色乖顺地任由男子拢了拢她的发顶。 二人举止亲昵,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怪异,一时间就连丁延堂也愣怔在原地,唯有隔得最近的方青面露愕然地睁大了双眼,似是被什么给吓到了一般。 是、是我听错了么?方青恍惚地想。 方才,丁师姐那一声,竟是喊这个陌生男子……夫君? 这怪异的念头扰得方青又是一顿,几乎以为是自己生出了幻觉,然而下一瞬,他忽而望向了来人身上的黑袍,接着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忍不住悚然一抬头,露出满脸惊恐望向来人,张口颤声道:“你……你是……” 妖帝二字呼之欲出,偏生他却抖得说不出口来。于是闻言,来人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朝他拂了拂衣袖。 墨色煞气自他宽大的广袖中飞涌而出,旋转着飘落在地,紧跟着,方青便隔着半尺处的地面上,看见了一个浑身褴褛、沾满泥泞的年轻女孩,接着那女孩面前的散发被风拂开,朝他露出了一张熟悉的、满是血迹的脸。 ——竟是丁瑶! 方青蓦然一惊,下意识回首,却见身侧原本奄奄一息地丁延堂倏地睁大了双眼,那张的煞白的唇上多了几分青紫,接着他仿佛疯了一般挣扎起来,一边朝前吃力地伸出手,似是要碰一碰那张脸。 “瑶儿、瑶儿!” 丁延堂哑声呼喊,极力额角青筋暴起,浑浊双眼被血丝充斥,似是要用尽最后的力气靠近一些,然而还未等他指尖触及,地上那张脸忽而抽搐似的动了动,接着自眉梢开始,那一动不动的少女竟是一寸一寸地消失了! “丁瑶——!”丁延堂失声大叫,崩溃般地摔倒在地。方青这次被吓得彻底僵在原地,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在倒在他怀中、恸哭不止的师父,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 于是被这哭声一激,方才被重伤的、仍留有意识的几人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了眼前之人到底是谁,跟着这才后知后觉生出了几分恐惧感。一些尚能动弹的下意识地想要挣扎着后退逃走,另一些没了力气的,便只能以求救的目光,望向摔跪在一旁的游祈。 然而那抱着黄猫的少年已有濒死之态,他撑着胳膊挣扎数次想要站起,却一次次脱力地摔回去,单薄的白衣逐渐被不断自胸口淌出血水浸透。 第90章 随着他最后一次摔倒,那支残破的玉骨长箫因着他的动作掉在地上,铮然一声,撞出清脆声响,又骨碌碌地朝前滚去,滚到了不远处的帝后身下。 浮游剑剑尖与之相抵,很轻地颤了一声。 于是被这动静所扰,那浮游剑的主人忽而动了动,从帝君怀中退出来,那双微微泛红的眸子恢复了原本的淡色。 随即待她扫了一眼那玉箫,帝君便附耳在她身侧,轻轻说了句什么。 那似神似魔的帝君眉眼含笑,殷红如血的薄唇一张一合,仿佛低吟出了某种魔咒,轻易就叫那身着红衣的帝后受了蛊惑,朝他乖顺地点了点头。接着,帝后便转过身,以剑锋曳地,踩着绯色流云似的裙裾朝着他们缓步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轻巧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落在所有人的耳侧,离她最近的方青终于回神,他惊恐地抬眸看着来人,却再也无法使出半分灵力,只能徒劳地看着浑身染血的游祈爬到自己身前,又跪坐起来,伸出双手,以残破的身躯护住身后他,以及他身后的众人。 可渐渐地,随着靠近,那于帝后周身肆意流转的、仿若戾气一般的杀意直逼而来,游祈就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身后的方青眼见那身形单薄的少年颓然倒地,再也无法挣扎起来,终于忍不住地嚎啕起来:“师姐……” 他望着丁曦,通红的一双眼中满是哀戚,死死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丁延堂,像是被夺去至亲的稚龄孩童,茫然至极又绝望至极,哭声哀恸:“师姐……师姐你醒过来啊!你看一眼、你看一眼!你面前的这个人……他是从前最疼你的延堂师叔啊!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你怎么忍心啊师姐……” 那嘶哑的哀求一声一声落下,凄厉得仿佛能扯碎人的耳膜,然而帝后却无动于衷。那双眸中的眼瞳不知何时成了一片冰冷的银灰,寒意彻骨,漠然地望着他,一边伸手提起了浮游剑的剑柄。 “都得死。”丁曦眯起眼,漠然至极、又疯狂至极地勾了勾唇,一字一顿残忍道,“夫君说过,今日,你们都得死。” 于是刹那间,浮游剑端猛然落下,猩红血流井喷而起,无数赤黑煞气随之暴掠窜出,裹着刺耳风声卷啸升空。那风声越刮越疯,煞气越聚越多,似是千万亡魂自地狱奔来,合着冲破天地的嚎叫声猛然冲向四方,如巨兽般张出血盆大口,眨眼间,将天下众生一应吞吃入腹! 浮游剑起,杀伐判出,眨眼间,九洲覆灭,生灵涂炭。 直到这天下的最后一人倒地而毙,尸骨戾气裹挟着那足以淹没苍穹的恐怖杀意滔天而上,终于,那潜伏在长宁河底的蛟龙咆哮而出,震耳的一声龙吟之后,那隐匿了数万年之久的通天之门,彻底洞开—— 第51章 生如死|之七 无人能描绘那种景象。 只见那灵气鼎盛的九霄之上,万千霞光携着诸彩泼向苍穹,似是醉时淋漓画,寥寥数笔,便将苍穹割作了两张形状怪异的、薄如蝉翼的灰白宣纸。东西两侧如有天柱倾斜倒去,那静默如海的澄蓝卷啸起来,吹动无数云流汹涌而起,又呼啦一声撕开云缝,扯出无数金色雨滴从中倾盆而下,交汇撞出叫人近乎失聪的嘈杂轰鸣,惹得大地疯狂震颤。 ——但其实,那并不是什么金色雨滴,而是被杀戮血气引来的仙界天兵。 天兵手持长戈,身披金甲,应天道之怒,前来降罚于世。 而那所谓的天道之怒,皆指向了那于飞雪之下的断崖独立、手执浮游剑的红衣女子。 于是天兵将领携着数万将士如流星般自天际涌向人间,转瞬停在那女子身前。将领手挽银锤居高睥睨,浓眉竖起两目圆睁,以雷霆般的嗓音厉声斥她道:“凡人丁曦,你已因杀孽而入魔障,今日天罚已至,劝你速来应劫!” 但女子不应。 亿万金戈临至身前,而她却未有半分惧意,只以单薄身姿立于风雪之中,静仰着那张被血色洗过的苍白面庞。那双银色的眸子望向他身后的苍穹,似是已陷入疯狂而正仰望神明的执迷信徒。眼看她周身逐渐被浓稠的猩红所萦绕,而眉眼间却仍是一片寂静的澄澈,眼底仿若蓄着湖泊,湖水清明如晦,唯独倒映着远处的一道身影。 于是被那目光所动,将领忍不住随之回首望去。他极目远眺,终于在片刻之后望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仙界传说之中,上神泽尤的身影。 将领怔然半瞬,接着却悚然色变,只因他望见那传说之中至为温柔的白衣上神,不知何时早已变了一副陌生模样,那堪称绝色的眉眼之间,原本可涤人心魂的神性被猩红魔气所浸染,生出了一种骇人的阴沉狠戾。 ——是魔! 他就要堕魔了! 将领心下骇然,眼见那半神半魔之人已在转瞬之间掠至天门之畔,他终于被恐惧唤醒,接着手捧银锤,下令一众天兵调转兵戈,奔赴天门。 然而兵阵方起,未及将领提步跟上,他身后的红衣衣摆忽而飞起,接着一道剑光朝他冲了过来! ——霎那间剑锋如飞矢,凌厉剑气承着千钧杀意朝他仰冲而来,径直刺他面门。将领悚然色变,擦着剑刃偏头躲过,身形几乎快成了一道虚影。却可惜有人比他还快,只见那浮游剑一击未中,便于虚空之中猛然调头回刺,他下意识要再躲,然而刚一侧首,身后的红衣早已裹着血腥拂面扑来,抵着冰冷的指尖狠狠掐住了他的后颈! 随即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将领双目睁大,额角暴起青筋,在被扼断脊骨的痛苦中被迫张口,漏出半声被抑制的惨叫,接着还未及他回神挣扎,红衣女子神色冰冷地一扬手,在顷刻间攥着他纵身而起,如贯日白虹般一路抵着他冲至云层之上,将他的后脑猛然掼上天门! 嘭!!! 沉闷巨响轰然炸开,将领的颅骨瞬间被震为碎末,又砸得天门门体狠狠一晃,支撑石柱骤然碎裂,落下无数飞沙走石,顷刻间就将门下铺路玉石凿得裂纹交纵。于是那门后的禁闭阵法再也无法兀自周转,灵气泄散,那原本匿在暗处的妖兵瞬间得以显形,随之冲了出来。 “杀——!!!” 妖兵与天兵相撞,宛如一黑一金两簇流火在天际迎头而碰,碰得光芒四溢、火花迸溅,而在那流火之上,妖王的身影骤然显现—— 竟是一只巨大的六首黑蛟! 蛟以云雾为桥,脚踏兵人跋扈前行,又从六口之中喷出炬火,烧得天际浓烟滚滚,霹雳四起,只等着那天门最后一根石柱轰然塌陷,它便顶着凶猛面相腾升而起,驱赶麾下妖兵一路杀向重重宫闱之后的赤霄大殿。 而赤霄殿内,虽暂未受兵火侵袭,此刻却是一片混乱。 原本的歌舞朝会被扰断了,上百仙官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妖族少女手持长鞭驱作一团,一齐被吓得双臂抱首蜷缩在地,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而为数不多的几位留守在此的仙界武官皆顾不得相救,只能徒劳地立守在龙椅之下的玉阶之前,且还正一步一步被不断围拢上前的妖兵逼着向后倒退,渐渐不敌。 于是放眼整个大殿之中,唯有那玉阶之上的龙椅前站着的男子,仍留有几分从容之态,薄银面具之后的眼中神色平静,眼睑半合,抱臂而立,整个人仿佛置身事外。 但他不是天帝。 真正的天帝此刻正坐在他身后的龙椅之上,双手抱膝,如一众仙官一般蜷缩起来,一点也不见天帝的威严。那张年轻的脸上糊满了不知从何处沾来的血污尘垢,焦黑一片,唯留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大张着,一边越过他额前垂落的散发直视前方,一边细细地发着抖。 良久,那天帝躲在宽大的袍袖中呜咽一声,怯怯地望向不远处的少女将军——沨漾。只见她一手掐着一只武将的头颅,一手将长鞭抵在身前男子的咽喉之上,正恶狠狠地怒骂道:“凤奎!你这孬种!” “——你留个躯壳在此,便以为能躲过我么?!” “出来!”她一把将鞭绞住他的咽喉,目眦欲裂,“你戕骗同族,害我兄长,今日我要你碎尸万段!” 然而饶她语气恶狠面目狰狞,眼前人自置若罔闻,巍然不动。而那长鞭看似抵在了他的命.脉之上,却被一层护体金光所隔,一点都无法撼动他半分。 于是沨漾愈发愤然,她威逼不成,随即就要罔顾一切地暴冲上去,却在这时听到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放开他。” 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沨漾先是一顿,接着她下意识回首,望见她的兄长姬肆不知何时早已出现在了玉阶之下,正提步朝她缓步走来。 “哥?” 沨漾望着他,片刻后终于神色和缓,接着却是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你怎的这么早便来了?不是说……” 不是说为了积攒杀孽以供炼骨之术,你要先带着身负杀伐判的帝后攻占天门、亲自围杀天兵的么? 第91章 她顿了顿,后半句话未曾道出,因为她忽而发现她的兄长并未在看她,而是直视着前方从她身畔缓步经过,接着便步调不变地径直朝她身后的凤奎走了过去。 见状,沨漾便只得抿唇沉默下来望着对方,未再开口。 她侧过身,看着姬肆停步在凤奎身前,眯着凤眸一瞬不瞬地紧盯其后某处,眸光阴沉,似是在考量什么。 沨漾眉心微紧。 末了,待天帝开始在他的逼视之下忍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姬肆终于调转视线,朝着她这边望了过来,沨漾刚要开口,却听他先一步问道:“你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他?”这话乍听着有些莫名,沨漾眸色一黯,似是想到了什么,接着便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手中的长刀,一边淡然答道:“……哥是说天帝么?为图省事,我自然用的是魅术。” “怎么了哥?”她直视他的眸子,似是有些犹豫地顿了顿,“这法子有何不妥么?” 姬肆与她对视,半晌后见对方神色微凝,他便忽而勾起唇角,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无何不妥。只是——” “——你不是我哥!” 沨漾蓦然打断他,接着未及二人话锋相撞,她便手提长刀纵身飞起,蓄起十成妖力,猛然朝着对方劈了过去! 少女身形在这一瞬间显出了几分原本的妖族恶相,那双眼中似有火光跃起,额角苍鳞若隐若现,衬得她双目如炬,流云吞月般抵着尖刀迎头落下,几乎叫人避无可避。然而及至下一瞬,那薄削利刃刚一触及那凤眸之上的纤长眼睫,眼前那顶着姬肆皮囊的人便倏然原地消失,使得她刀刃劈空,双膝一下砸到了地上。 逃了? ……还是说,只是幻象? 沨漾垂眸望向玉石之上的裂隙,扶刀跪坐着停歇片刻,额角的鳞片随着呼吸起伏而闪过几分晦暗光泽。末了她收回视线欲要起身,却在这时陡然发觉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糟了! 她呼吸一滞,心中不详之感骤然而生,果然未出须臾,便听到有人在她身后拍手鼓掌,一边笑着开口道:“不愧是当今妖王的嫡系妹妹,当真是好敏锐!” 说着,那人缓步绕到她身前,一边撕开假面,露出了另一张分外年轻的、却叫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鬼王段生! 沨漾双瞳骤缩,眼中神色急剧变化,转瞬想起了那块被他仿造的莫桑石,心中怒意一下被被点燃,恨不能生吞了眼前之人。然而偏生她此刻被定住了身形,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一边瞪得她目眦欲裂、眼眶通红,也无法说出半句话来。 “别挣扎了,你动不了。”段生看着她这般狼狈的模样,眼中笑容愈深,顿了顿,道,“不过本王有些好奇,鬼族画皮刻骨之术向来是六界一绝,你方才是如何认出来的?” “或者说……是方才哪句话,你说了谎么?” 问完,他俯身凑过来,那张素来瞧着清秀软弱的书生面相此刻毫不掩饰地被邪气占据,终于露出了地狱鬼王的原有神态,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就这么隔着咫尺之遥盯着她看了半晌,没等到答话,段生这才故作懊恼地道:“哟,瞧我这记性,你现下无法开口,自然答不了话。” 说着他直起身,在她的怒视之中轻轻笑了笑。 “不过没关系。”他道,“念在你如此好骗的份上,本王自会奖励你一番。” 他顿了顿,忽而将面庞凑过来,抵着獠牙,在她耳侧一字一句道,“……就奖励你,在临死之前,与你那孽畜兄长,好、好、道、别。” 话音一落,沨漾眸光大震,然而这时他却没再开口调笑,只低声笑了几声,末了便眉峰一压,神色陡寒,侧眸斜睨过来,冷冷瞥了一眼不远处正满脸惊恐地望着自己的天帝。见对方瑟缩着猛然闭眼躲过自己的目光,他便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一边伸出右手,一把拽住身下无法动弹的沨漾,扯着她的后颈带她纵身跃起,飞出殿外,朝着天门那侧疾飞而去。 而天门之外,早已血流成河。 城门倾颓,墙垣塌倒,到处都是残破之相。腥气浓郁无处不在,粘稠得仿若腐朽水流。在倒灌进鼻腔的刹那,就连濒临窒息的沨漾都冷不防被呛到,她在剧烈的痛苦里停止了挣扎,无意识地睁大了双眼,望向眼前炼狱般的景象。 尸山,血色,大片大片的猩红。 那骇人的猩红将九天日轮都映得失色,肆意奔涌着淌向天地之间,将缭绕的云雾都浸成了赤黑瘴气,一边流转不息,一边被溅上了无数团墨绿的、蕴含灵力的妖血,随着其流窜而在各处不断闪着幽暗光芒。 不出片刻,那悬浮于空的光芒便如夏日萤火般越聚越多。很快,在不远处的城门之上,那六首黑蛟其中一处大张着的巨口中,出现了一团巨大的、周径足有数人之长的暗绿光团,随着灵气流窜而不断翻转。 而那光团之中,炼骨之阵悠悠转动,阵眼中央,困着一个人。 沨漾凝眸望去,许久才看清那人的相貌。 ——却是上神泽尤,亦即妖族帝君。 他倚坐在一座玄玉镂花的高椅之上,以手抵额撑着椅臂,闭目舒眉,神态慵懒得如在静息浅眠。自他额前垂落的珠玉冕旒正轻微晃动,隐约露出其下的血色神印,以及半张眉骨深邃的苍白面庞。一袭宽大的墨色衮服被他披在肩后,与身侧广袖一同在风中烈烈作响,衬得他周身气质森寒,又显出说不出的阴沉煞气。 随着时间推移,萦绕在帝君周身的光芒愈来愈强盛,随即吸引了成千上百只自远处飞来的鬼魅。它们顶着骷髅撑起的丑陋皮囊,血口大张,于他身下座侧朝他伸出苍白骨瘦的双手,肆意地去扯拽他衣袖之中垂下的银色锁链,然而未及触碰,便在须臾间被他周身散出的煞气碾得灰飞烟灭,发出被灼伤般的尖锐嚎叫。 这似神似邪的诡异景象叫人心生惧意,见状,原本欲要上前的段生在百步之外堪堪停住,带着沨漾落在了云端之上。 接着不出片刻,未等他出声,六首黑蛟便似有所感般地随之而动,其中一只龙首缓缓转过来,睁着深潭般的巨大眸子看向他,微微一眯。 “鬼王?” 沉闷低哑的嗓音落下,仿若困顿未消,然而待转瞬后看清他手中之人后,那只血色的竖瞳猛然一缩,跟着龙口大张,发出了一声尖啸的龙吟。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炽热火流随着这一声怒吼喷.射而来,如有倾山贯日之势,却被段生轻易避开。他神色不变,几步跃至蛟首正上空,居高临下地朝着因炼骨阵法而无法妄动的黑蛟勾起唇角,露出一脸轻蔑笑意。 “放肆?” 他垂眸扫了一眼手中不断挣扎、气息渐弱的沨漾,漫不经心地加重了手中力道,“怎么,妖王殿下今日,是要大义灭亲,烧死自己的亲生胞妹么?” 话音一落,竖瞳蓦然一颤,火流戛然而止。 周遭风声随之微微一滞,好半晌,那龙眸敛了几许,姬肆沉声道:“你想如何?” 阴沉的目光随之刺来,那双龙目微微颤抖起来,似是恨意难忍,随时都要爆发怒气。然而段生却笑意不变,不为所动。 他与对方对视片刻,末了却并不答话,只神色从容地从龙首之上撤回视线,转而望向周身,不出片刻,便在数百里之外的玉阶之上,望见了一道绯红身影。 那身影混在无数身形魁梧的妖兵之中,显得极为纤细单薄,然而她出剑的速度却快得骇人,虽未动用半分灵力,仍能靠着周身杀气大肆诛戮,眨眼间便能斩死百人而无半分停顿,凌厉得仿佛一柄赤色利剑。 段生望着那身影飞来掠去,好半晌,才看清了那人的昳丽相貌,以及她殷红口中衔着的一枚掌心大小的、绯色莫桑石。 “那人……不是曦么?”段生挑了挑眉,故作讶异道,“堂堂神女转世,六界难寻的神族美人,却被你逼成了一个记忆不全的疯子。如今,甚至还为了替你的炼骨之术积攒戾气,亲自来提剑杀人。啧,瞧那满是血污的脸,妖王真是暴殄天物啊。” 这一声故作惊愕的感叹语气听得人心生嫌恶,姬肆面色阴沉地忍了良久,眼看沨漾的脖子要被他生生掐断,终于禁不住咬牙道:“你到底——” 可他话音方起,却忽而被对方打断。 “——我要做什么,妖王很快就会知道了。”话落,他转过脸来,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向龙首,一边兀自朝着虚空中挥了挥自己的右手,召出了一道繁复法阵。 幽蓝光芒随着他的动作而飞出他的袍袖,牵着他身上那面巨大的鬼王绣文随之而晃动,其上的骷髅眼眶被那光芒所照,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片刻后待他收回右手,他身侧的空中出现了一道恰有一人之高的阵符,接着,那阵符猛然一晃,从中走出了一个头戴兜帽、与曦年龄相仿的黑衣女子。 第92章 接着,随着妖王动作,那藏匿在帽檐阴影中的面庞缓缓抬起,露出了一张稚嫩而苍白的少女面庞,跟着那双漆黑无瞳的眸子微微一转,望向姬肆。 姬肆猝不及防与之对视,先是蓦然一顿,接着他凝眸片刻,忽然脸色大变。 ——那竟是消失已久的拂清公主! 眼见龙目双瞳再次竖起,段生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 “妖王殿下,当还记得这位与您如今遭遇颇有渊源的——故人?” 他言笑晏晏,一双清秀圆眸微微眯起,匿着狡诈无端,“妖王这般神色,想必是记得?” “只是段某素有疑问,心道,若是我将这公主炼成鬼族傀儡,命她将曦以损耗自身为代价所积攒下的戾气以及她体.内的杀伐判力通通抢过来……” “……那么,这两族公主之间,胜算各有几许?” ———— 一片静默。 半晌,在由远而近的厮杀声里,那原本面露悚然的姬肆忽而敛了视线,跟着竟是粲然一笑。 “好计谋。”他眯着眼,蛟首之上的鳞片随之微微颤动,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借刀杀人,一箭三矢,鬼王殿下这一招黄雀在后,当真是好计谋。” “不敢当,只是——” “——那么你直说吧。”姬肆打断他,眼中隐约露出些不耐,“本王今日一战,本就只想杀了天帝凤奎以解旧日之恨,其余诸事一应不欲顾暇,你大可不必再做迂回,只管向本王提要求便罢。” “殿下爽快!”段生勾唇轻笑,说着一边松了松沨漾的脖颈,留她一丝喘息,一边早有预料般地从容道,“说来惭愧,其实段某穷尽毕生,如今唯有三愿未了。这其中第一愿,便是与妖王殿下所谋一致登上天门,杀了当今天帝。” 话音方毕,姬肆神色微松,接着他正要开口答应,却听得对方继续道: “而这第二愿……” 段生顿了顿,转而将眸光望向不远处的帝君,随即笑意微敛,语气跟着沉了几分,“……我想要妖王殿下的所有妖兵,为我一用。” 姬肆倏地一惊。 片刻后见对方不再开口,只兀自望着远处一动不动,眸色深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姬肆眸光渐深,龙眸之中闪过几分晦暗,凝视须臾后便不动声色地隐去神色,转而答道: “区区小事,那待我事成之后,随意自取便是,何须在此刻与我多言?——还有第三件呢,是什么?” 闻言,段生收回视线,望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末了却答非所问道:“妖王殿下,您难道就不好奇,段某要这妖兵,是要做什么么?” 姬肆一怔。 段生负手而立,面上浮起疯狂恨意,一字一句沉声答道:“第三愿,我要血洗天界,入主赤霄——我要让天下众生跪在我脚下俯首称臣,为我生母、亡妻、幼子等全族上下数千人,叩首赔罪,自刎殉葬!” 他话音未落,傀儡应声而动,手中利刃锵然出鞘,墨色衣摆掠地而起。 第52章 生如死|之八 待下一瞬那傀儡的身形再次出现,却早已逼至丁曦跟前,漆黑剑刃与浮游径直相撞,刺啦一声,两刃擦出灼目火光。 那火光惹得红色衣袖随之一滞,须臾,丁曦在无尽的杀戮之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沾满血迹的脸。 “嗯?”沙哑的闷音从她艳红的双唇间吐出,她望着来人,一边衔着圆薄的莫桑石歪了歪头,眉心微蹙,似是对来人的出现颇为不解。 然而她面前的傀儡亦是无法开口答话,隔着半寸剑光,那双漆黑无瞳的眸子望着她,似有万般情绪汹涌其中,却无一能宣之于口。 于是只当对方是敌军中的一人,未再停顿,丁曦那双眸中的杀意又一次难以抑制地肆虐起来,勾得她眼瞳猩红,接着便毫不留情提剑朝着傀儡刺了过去。 一黑一青两道剑光很快在空中缠斗起来,如互相追逐的游蛇,撕咬的速度快得难分彼此。但逐渐的,不知是因着丁曦在方才的厮杀之中消耗了太多力气、且此刻又因受了命令无法使用灵力的缘故,还是由于傀儡已被炼出了半副神骨、且手中所执又是煞气逼人的鬼王之剑,于是很快便叫红衣人影在二者之中落了下风。 待半刻钟那两束交错的剑光终于停了下来,丁曦因力竭而停步,一下便被刺来的剑锋生生捅穿了右肩。 剧痛陡然袭来,丁曦还未及吃痛,又在猝不及防间被傀儡从后击中,使得唇间的莫桑石险些掉落下去。 然而下一瞬,她却生生将闷哼吞了回去,死死抵住了唇。 甜腥血气自她唇侧淌出,衬得莫桑石上碎光闪烁,也衬得那张清丽姣好的面庞愈发苍白。她扶剑跌跪在地,体内的杀伐判意开始随着周身的猩红肆虐起来,很快,便勾得那双眸之中银色翻涌,几近灰白。 见她如此,不远处的姬肆终于变了脸色——她要失控了! 虽说此前,她还因自身意识受着美人劫的操纵而未动杀伐之力,但依旧还能靠自身卓绝的剑术在妖兵辅助之下与天兵厮杀,可现下这傀儡一来,对方以半仙之体与她相斗,若仍是不叫她动用灵力而身受重伤,跟着很快她便会被自身伤口处的血腥气勾得意识迷失,最终成为被杀伐判意所控而敌我不分、屠戮一切的恐怖凶器。 必须阻止她! ——否则届时,不仅连现下这泽尤身上快要完成的炼骨之术会功亏一篑,且会叫今日在场所有人、连同自己,都丧命于那可诛灭一切的杀伐判之下! 思及此,六首黑蛟猛然抬头,发出一声尖啸的龙吟,唤得所有正疯狂厮杀的兵将随之而停步,跟着,北侧那只护着帝君的龙首蓦然一转,喷出灼目的火流,将那裹着帝君的光团烧得疯狂晃动,很快便碎成无数粉芥大小的碎末,汇聚为股,缭绕盘桓起来。 绚丽流光细碎着洒下,晃得细影斑驳,又扰得那血色玉座之上的帝君冕旒清脆作响,接着,似是感受到了什么,那双笼罩在冕旒之下的眸子缓缓睁开,自沉睡之中醒了过来。 流光剔透的红瞳随之而动,带着额心的血色神印转过来,帝君抵着指尖微微抬眸,露出眸底沉淀着的浓稠血色,当中浮起的眸光邪煞至极,扫视须臾,便径直落在了十步之外的红色身影之上。 下一瞬,帝君绯色的薄唇轻轻勾了勾,无声低笑,唤她:“阿曦。” 红衣狠狠一滞。 那张满是血污的白皙面庞随之一转,被杀意所浸染的眸子回望过来,恰恰与他对视,不出片刻,那双银瞳便逐渐转为清明的浅色,似是一下便找回了神志。 然而不过须臾,她却是有些茫然地蹙了蹙眉,轻咬莫桑石,露出了几分意识迷失之后的恍惚和无措,显得格外可怜,却偏生此刻她无法开口,只能微微地闷哼一声。 “唔……” 幼小狐崽般的音节从她唇中发出,绵软而又无害,落在耳侧,很轻易便勾得人心生怜爱。于是帝君眸光微动,含着笑意微微倾身,朝她伸出素白手掌,再次启唇柔声道:“过来,阿曦。” 这一声轻唤惹得丁曦眼睫发颤,眸色愈发恍惚,剔透眼瞳上仿佛被蒙了一层朦胧的薄雾。接着一束荧光帝君那侧飞过来,盘旋在她身侧,引着她有些吃力地扶着剑起身,又一路牵动她跌跌撞撞地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因为受了伤,她走得有些吃力,期间,身后反应过来的傀儡想要提剑追过来,却被那光束所隔而无法靠近,只能止步原地。 于是片刻后,待那光束消散,丁曦便无力地跪倒在了帝君座下,接着她神色温顺地仰起面庞,将唇间衔着的那枚被血色洗过的莫桑石放在了他的手心,又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抵着他的指尖蹭了蹭。 “唔……” 掌心温凉的触感惹得她白皙的耳尖泛起薄红,她闭着眼,似是狐崽撒娇一般,很轻地哼了一声,于是帝君顺势捏住了她的下颔,逼着她与自己对视。 眸光交错,那双猩红的桃花眼微微低垂着望过来,修长骨瘦的手指稍一用力,极轻易就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印出几道红痕,仿若白雪浮红,靡艳至极。 片刻后,似是被掐得有些疼了,丁曦忍不住微微蹙眉,卷翘湿润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雾蒙蒙的眸中浮出盈泽水光,显出几分委屈的神色来。 然而饶是如此,她却仍然没有半分躲避挣扎之意,只是依旧一动不动地仰头眼巴巴望着他,于是被这神色所取悦,帝君低声笑了笑,柔声问:“疼?” 温热的气流拂面而下,丁曦轻颤着咬了咬唇,她蹙起眉,似是在纠结该如何回答,才能让对方满意。 于是帝君唇角笑意愈深,猩红眼眸中生出几分狡黠之意,未等她开口,便一边卸了指尖力道,一边颇为遗憾似地道:“那便算了。” 一声叹息随之落下,修长手指轻轻动了动,似是要往后退开,于是那只被他捧在掌心的小狐狸终于慌了,她红着眼想去咬他的指尖,没够到,接着竟是不顾一切地凑了上去,顶着茸茸的脑袋撞入了他的怀里。 第93章 细软的发丝随着急切的靠近而抚过他的颈间,蓬松柔软的触感随之传来,帝君仍由着怀中人蹭了蹭自己,喉间响起了一声餍足的低沉笑意,接着他嘉奖般地捧起她的脸,抚过那双泛着薄红的耳尖,微微低头,吻在了她额心处的血红花钿之上。 “唔……” 温柔的触感自唇畔落下,猝不及防之间,丁曦蓦地睁大了眼睛,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仿佛一下被点燃了,眼底的猩红如火光般肆虐起来,顷刻就烧尽了她的理智。原本残存着的几分意识好似一脚踏空,急剧地坠了下去,渐渐被火光所吞没。 “阿曦,看着我……” 她在热意里发着颤,听见他低唤着,低磁悦耳的嗓音温柔至极,勾得她神魂皆乱,每一声,都带着致命的蛊惑,流入耳中,淌进骨血,一字一句诱她道: “……看着我,现在,你须抛弃自己的意识,完全听从夫君的命令,将积攒怨气的引子从往生石转为浮游剑,开启杀伐判,杀了那具傀儡,明白么?” 傀儡…… 杀了……傀儡…… 丁曦神色恍惚地张着唇,情不自禁地,随着那耳侧的低吟无声轻念着,一边睁开猩红而又空洞双眼,被帝君掐着下巴极力向后仰面望去,动作僵硬得仿佛被人系着悬丝的提线木偶,跟着指引而动,在颠倒的世界里看见了他话中所指之人——傀儡的影子。 随即自下一瞬开始,那双浅色的眸子一点一点被杀意占据,只待帝君松了手,又抵着她的额心轻轻一推,她便有些僵硬地重新拾起裙边的浮游剑站起身,转过去,缓步走向对方。 “杀了你……”浮游剑在她手中剧颤起来,发出刺眼光芒,她攥着剑柄,指骨发白,一边哑声低吟,随着颤抖尾音而逐渐陷入疯狂,“我要杀了你……” 于是似有所感一般,随着这一句尾音落下,不远处的傀儡陡然回身,隔着被剑光卷起的无数云流望向她,跟着也提步朝她走了过去,使得二人之间疾速拉近。 十步,九步……一步。 下一瞬二人脚步骤停,一齐在原地驻足,紧跟着又在同一时刻纵身而起,手提剑柄,朝着对方径直撞了过去! ———— 随着这一侧的剑光再次交错缠斗起来,另一边,眼看着丁曦的杀伐判之力逐渐显露,原先处于上风的傀儡被逼得步步后退渐生败势,从容而立的段生终于变了脸色。 未再踌躇,下一瞬他翻动掌心,在转瞬之间捏起灵决,在身后化出三道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鬼影死兵,带着他们腾空而起,朝着拦在他身前的六首黑蛟俯冲而下! 凌冽杀意自背后袭来,原本正打算控制帝君再次入眠、继续炼骨之术的姬肆陡然回神,六处龙首一齐抬眸,最近的那四只率先冲起,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空中那四道一模一样的虚影急速咬去! 刹那间风声大盛,虚影在龙口边缘急速擦过,堪堪躲开龙齿,紧接着其中一道虚影猝然旋身,隔着半寸距离提剑一刺,反手捅穿了身后那巨大龙目! 刺啦一声,墨绿血水喷溅而起,龙首疯狂大震,甩着双角猛摇起来,发出震耳哀嚎。段生的声音倏然响起,如恶鬼一般狂声大笑起来: “蠢货,不自量力!!!” 四道虚影在空中疯狂乱窜,又在经过处幻化出无数道嘶鸣的骷髅鬼面,如针雨一般唰唰落下,铺成一道极宽极长的浮空幕布,巧妙护住了最高的那道虚影。于是那虚影摇身一变,在虚空中显出鬼王身形,居高临下地望向那挣扎不止的巨大黑蛟,眸光轻蔑,如睥睨蝼蚁: “你还在挣扎什么?睁开你的丑目看一眼,你以为你此刻是在何处?九天仙界,乃世间万灵本元之地,而你一只从污泥中滚出的六首蛆虫,为六界鄙弃,受天道镇压,哪怕再做挣扎,也是自寻死路!” “——闭嘴!!!” 耳侧尖锐的嘲讽与眼中刻骨的痛意一齐落下,逼得姬肆愈发疯狂,六处龙首狂啸着窜动起来,一边不顾一切地甩开巨大的蛟尾,直直扫向无数俯冲而来的影子,摔得龙身鳞甲之上血迹斑驳,却怎么也无法摆脱那些虚影,只显得狼狈至极。 见他如此,段生笑意愈深。他一边轻松地避开不断袭来的龙尾,一边自面上浮现起几分扭曲的快意,唇侧的红舌扫过微微露出的森白獠牙,他眯起眼,接着竟是陡然用力,一下捏碎了手中之人的脑袋! 霎那间脑浆迸溅,沨漾还未能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早已化为粉芥,随风混入细密的血雾里,一下便魂飞魄散。 狂风之中,段生纵声大笑,妖王的身形猛然停滞,又在刹那间彻底陷入疯狂,张口不顾一切地怒吼起来! “啊啊啊啊啊——!!!!段生!我要你偿命!!!” 刺耳龙吟冲向苍穹,如气浪般拍向四方,生生震碎了无数妖兵,也震碎了那束缚着帝君的噬魂长链。 “杀了他!”妖王疯狂嘶吼,朝他下令,“泽尤,给我杀了他——!!!” 于是猩红缭绕之下,帝君自光团之中再次睁眼,望向妖王。接着他未有动作,只微一抬眸,便催动骇人魔气自他周身翻涌而出,如惊涛巨浪般朝着鬼王段生卷了过来! 眼看着再也退避不及,即将被那魔气吞没,然而段生竟是在被触及的前一瞬陡然隐去身形遁入地底,以移形之术,转瞬出现在了数千里之外! 轰——!!!! 震耳之声落下,魔气消散而去,姬肆在耳郭的余震里被巨大的惊愕暂压了怒意,这才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诡异之处—— 是身法! 鬼王的身法变了! 能在天界之上轻易施展仙族特有的移形之术,根本就不是他区区一个段生能做到的,此刻在他的体内,分明就藏着天帝的身法! ——他把天帝的神魂给吞了! 而且,他此刻之所以没有离开,显然是想要利用傀儡作为转介来生吞另一人的神魂,而至于那人是谁,早已不言而喻! 思及此,姬肆悚然大惊,六双龙眸瞬间竖起,望着身侧的帝君高呼道:“泽尤!快下命让曦……让丁曦离开傀儡!千万、千万不要杀了她!” 话音落下,帝君应声而动,他抬手点上自己的眉间血印,打算以共感之术召回丁曦,然而未及他催动对方体内的美人劫,下一瞬,他忽而整个人动作一滞。 “阿曦……” 短促的音节自帝君喉中钻出,然而未及他说完这二字,紧接着,一种强烈的茫然感顺着共感涌上了他的眼底,迫使他情不自禁地抬眸,将视线转向了不远处的红衣身影。 见状,姬肆也跟着一怔,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顷刻后,他神色陡变—— 却见原本该处于上风的帝后丁曦不知何时停了动作,站在原处,蹙眉望着身前咫尺之遥的傀儡,眼底满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与此同时,那柄被灌满了杀意的浮游剑正被她攥在手中,而长剑的另一端,早已没入了傀儡的胸膛之中。 胜负已定,浮游一剑贯心。 妖王愕然地张了张口,一时僵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待片刻后回过神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这时,那原本该倒下的傀儡忽而身形一颤,接着,竟是迎着剑锋朝着丁曦走了一步! 他心下大震,眼睁睁看着远处的二人瞬间靠近,那双眸漆黑一片的傀儡微微偏过头,张着苍白嘴唇,附耳在丁曦耳侧说了句什么。 一字一顿,缓慢而又吃力,虽因隔得远而听不清声音,却能大致从唇形变化中猜出,开口的第一句是极为简短的三个字。 而这三个字,足以惹得姬肆心生骇然。 “杀了我!”她对丁曦说,“帝后,求你杀了我!我拂清……是天帝的女儿,仙界的公主,宁可身死,也不要为奸人卖命——” “——用你的浮游剑,捅穿我的眼睛,杀了我!” 于是随着这一声低喝落下,她身前的丁曦倏然抬眸,接着毫不犹豫地应她所言,径直将剑尖刺入了她的右眼!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傀儡仰面一震,粘稠的浆液自她面颊淌下,她缓缓抬头,望向远处倾颓倒下的南天门,那一瞬她眼中似有解脱之意,张着口,低低地喊了一句什么。 那一声极低,只有隔得最近的丁曦听到了,她喊的,是两个叫自己倍感陌生的称呼。 是“父皇”,以及,“阿符”。 “你们等等我呀……”她呢喃着,细碎的尾音随着她身形的消失而散在风里,无影无踪,“拂清这就、这就来找你们了……” 霎那间有轻柔的风流拂面而过,扰得丁曦心口猝然一疼,有些莫名地红了眼眶,被她握在掌中的浮游剑随之狠狠一颤,似是悲鸣。 然而不知为何,她眸中的神色却未有半分改变,末了只垂首瞥了一眼长剑,便神色茫然地再次抬眸,朝着远处的帝君望了过去,示意方才对方给她的命令已然达成。 第94章 见她眸中仍旧盛着银灰,丝毫未曾受傀儡影响,远处的姬肆这才舒了口气,接着正要下令让帝君催她继续屠杀妖兵,而就在这时,一道墨色飞影陡然自丁曦身后显出身形,直直朝她冲了过来! 飞影如利爪张开,游蛇一般飞窜着咬住了丁曦的身形,稍一用力,便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颈,轻易就叫她陷入到窒息之中。 巨大的痛意随即袭来,丁曦蓦然睁大了眸子,她面上的茫然神色还未及消褪,却在眨眼间被蒙上了一层带着死气的灰白,衬得她眸光涣散一片。随着向后倒去,眸中一点一点倒映出了鬼王的身形。 鬼王掐着她的脖子,隔着半寸的距离自上而下俯视她,片刻后倏然勾着唇角,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归我了。” 言毕,他伸出手,并指点在了丁曦眉心之间的花钿之上。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举动,却在落下的霎那间,叫丁曦一下失去意识陷入昏睡,又惹得不远处的帝君一下失控。跟着那原本斜倚着的帝君猛然起身上前,扯着浑身锁链毫无停顿地撞向光团,仿佛是被激怒的困兽,周身煞气横生,双眼通红地骤然陷入疯狂暴走。 “放开她!我要你放开她!” 厉声大喝之下,身披衮服的困兽囚徒在牢笼之中以命挣扎,好似被人夺走了猎物的恶狼,面带狰狞地疯狂嚎叫起来,一边挥袖劈出无数煞气,惹得那光团状的牢笼簌簌晃动,却又偏生稳固不破。 “段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谁敢动他的东西?!谁敢动他的人?!!他的帝后、他的阿曦只能是他的,谁都不能碰她!!谁都不准动她!!! 那被暴怒所勾起的赤黑煞气越来越疯狂,很快就扯碎了剩下的几道锁链,叫帝君额心的印记越深,自桃花眼角淌出刺目猩红,而光团之上,也渐渐有裂缝生出。那裂缝由长变短,由细变宽,越积越多,眼看着好似随时都会随之而崩开,格外叫人触目惊心。 于是六首黑蛟再次将那光团护在口中,以龙目催动从君令术来压制帝君的暴怒,同时朝着段生喷出火流,想要阻止他对丁曦的施为。 可无奈的是,眼下他确实如方才鬼王所言,半成的妖力都在受着天道压制,因而饶是他有六首之身也无可奈何,只能被对方所逼,陷入两难绝境。 ——是该终止炼骨之术,放出帝君去救人,还是该放弃杀伐判法,任由丁曦被杀? 但其实救人杀人这两种抉择看似对立,眼下他无论选择当中的哪一种,都是在自寻死路。 选前者,会致使帝君神骨半残,无法抗衡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凤奎;而后者,则会叫帝君难以控制地陷入魔障,引来天道惩戒。 正两难间,姬肆难以抑制地慌乱起来,却偏生无可奈何。然而须臾之后,就在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帝君冲出光团之际,一声突兀而尖啸的鸟鸣忽而自身后冲天而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六首黑蛟猝然一顿,接着,姬肆下意识抬眸望向不远处,看见那鬼王身后,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身形巨大、恍若凤凰一般的金色飞鸟! 金色飞鸟以火为翅,浑身羽毛随火而飘动,形似无数金丝滚线,却柔软至极,衬得那鸟身华丽而夺目,漂亮得好似远古画卷中的飞天神物,叫人心生崇慕,几欲俯首膜拜。 而天兵之中,也竟真的有人朝之而拜,在俯首之间,听着身后的人群惊呼起来: “是戕鸟!” “……那竟然、竟然是神族戕鸟!” 什么?!姬肆骇然一惊,他双瞳骤缩,瞠目而望,眼睁睁看着那只在传闻之中存在的神鸟一口咬碎了段生的脑袋,将他身下的丁曦抢夺过来,揽入到巨大的羽翅之中。 而后,那神物竟是小心翼翼地收了翅,将那身形单薄的红衣女子轻轻平放到了柔软的云层之上,轻轻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伤口,朝她体内渡入了一股金色的灵力。 那灵力似有治愈之效,于是下一瞬,待那飞鸟再次飞起,绕着半空盘桓起来,那原本陷入昏迷的丁曦忽而动了动,睁开眼,接着居然找回了知觉了,支起纤细的手腕,撑着单薄的脊背原地坐了起来。 那独属于戕鸟的尖啸鸟鸣再次响起,带着悦耳的婉转尾音,飞旋着落在那衣摆绯红的人影上空,而后,见她抬头望向自己,它便又短鸣一声,挥动巨大的双翅,飞向九霄之上,很快便没了踪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面露愕然,而唯有丁曦却是蹙起眉,在耳侧余留的鸣叫声里,恍惚想起了什么—— 记忆里,似乎是在一处被桃林围着的湖泊之畔,隔着眼前浓稠的白雾,她望见一道白衣人影飞在远处的湖心之上,以中手腕锁链碎掉了满湖的冰面,救出了一只身形巨大的飞鸟。 那飞鸟的鸣叫之声与方才那所谓的戕鸟如出一辙,而那个救了戕鸟的白衣人,则是—— 丁曦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光团,看见那记忆中的白衣人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衮服,顶着华丽帝冕,却仍是锁链缠身,且受了眉心的咒术压制,正撑着单膝跪倒在地,浑身染血,一双猩红而漂亮的桃花眼满是痛苦的神色,却仍是偏执地望着自己,一边不断地张着唇,似在无声地低唤着什么。 凝眸细看,却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阿曦”二字。 眼睫狠狠一颤,丁曦眸中浮过几分恍惚的痛意,她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睛,眼瞳在睁眼的瞬间恢复成银白,接着她撑着自己从云层上站起身,抬手召来浮游剑,提剑朝着对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随着她这一动,周围的天兵终于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手执长戈再次朝她杀了过来! 然而这一次,未及他们近身,那青色长剑陡然长鸣一声,悍然一劈,自剑身劈出滔天杀意,携着灵流巨浪狂啸而来,在眨眼间,将他们尽数撵成了粉芥! 杀孽之煞转瞬积满,那由尸山血海堆就的炼骨之术,终于修成。 第53章 生如死|之九 成了!姬肆双瞳大张,忍不住在心里大叫起来。 霎那间六首黑蛟撤去压制,那掉落在帝君身侧的往生石陡然崩裂开来,自其中飞出一束墨色流束,流矢一般猛然钻入了帝君的眉心之间。 玉珠冕旒剧烈一晃,撞出清脆声响,血色神印随之显形,映得其下那双中桃花眼蓦然泛起猩红,跪在地上的帝君整个人狠狠一滞,额角青筋暴起,在一瞬间失了神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那悬浮着的光团在这一刻终于崩塌,化为无数道不断流窜着的煞气之流,如黑色巨蟒一般,绕着帝君肆意盘旋起来。 很快地,那煞气渐与帝君周身的宽大衮服融为一体,盘曲着,蜷进了帝君的衣袖之间,成了任他随意操纵的灵物。 灵物张出蛇口狠狠一咬,噬魂桎梏随之消失。神骨炼成,妖族帝君一念成神,又一念成魔。 汹涌的煞气之中,他缓缓抬首,轻轻睁开了那双眸色无双的桃花眼。 却见那双眼中再无半分情绪,剔透的眼瞳彻底成了被赤黑血气所占据的死物,带着冰冷至极的杀意,缓缓转动着,望向了不远处,那个被他放在心底的执念之人。 视线相对,那执念之人正扶剑跪倒在尸山之中,一身红衣被血色浸透,微微扬起的面庞落满伤痕,睁着一双泛红的漂亮眸子,神色温顺地望着自己,好似一只刚被主人从恶境救出的小小狐狸,可怜极了,也乖软极了。 于是汹涌的欲.望毫不掩饰地自眸中浮现,帝君无声地勾了勾唇,眯起眼,沉声朝着对方下令道。 “过来。” 低磁的嗓音落下,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与蛊惑,于是小狐狸顺从地点了点头,她用力地攥着剑柄,扶着剑,撑起细瘦的胳膊挣扎起身向前,然而还未走两步,却是脱了力般地再次摔跪下去。 膝盖撞地,她陡然吃痛,咬着唇很轻地闷哼一声,泛红的眸中很快就有盈盈水光浮了起来,一袭红衣落到地上的尘土里,显得格外狼狈。 见她虚弱至此,远处的帝君终于动了动,抬手自掌心捏出一道法决,却不是先前那般温和的指引光束,而是几束锋利细长的光丝,延伸过去,扯着地上之人的脖颈一下朝着他拽了过去。 “唔!” 被光丝缠着的纤细脖颈中漏出一声短促的呜咽,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受了惊吓一般陡然闭上,纤长卷翘的眼睫狠狠一颤,顶着额心的血色花钿径直撞在他的胸膛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剧痛袭来,那红衣之下单薄纤细的脊背,忍不住地细细颤抖起来。 下一瞬帝君低沉的嗓音响起,语气森然至极,从前的温和怜惜之意荡然无存,只剩玩味般地戏谑之意,故作温和地道:“阿曦,闭着眼做什么?” 他压了压声音,心生狡黠之意,照着一闪而过的记忆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叹息道,“……抖得这般厉害,是在害怕夫君么?” 第95章 温热的气流随着话音扫来,丁曦的眼睫颤了颤,被蛊惑着仰起脖颈,小心翼翼地睁开眸子,与他对视。 隔着咫尺之遥,眼前人笑意晏晏,眼眸温柔,然而眉心那道殷红如血的神魔之印却微微闪着猩红光芒,那光芒落在她眼底,叫她心生惧意,忍不住又一次颤了颤,生出了几分退避的心思。然而下一瞬,帝君的气息铺面而来,她被那气息牢牢笼住,一瞬间面露恍惚,接着有些慌张地摇了摇头,匆匆启唇解释道:“不、不是害怕。” “是疼……”她蹙起眉,水盈盈的眸子泛着红,用绵软至极的哭腔道,“夫君,阿曦、阿曦好疼……” “疼么?” 帝君轻声笑了笑,伸手拂过她温热的眼尾,眸中闪过几分心疼之色,却仍然温和至极,以至于掩去了眼底深藏着的了然之意。 ——疼就对了。他心道。 会疼,那是因为你体内的杀伐判之力,正在借由温柔骨被一点一点地抽.出,转入我的体内。 所以很快,待转移完毕,你就不会疼了。届时,你便也不会再因杀意而失控,从身到心,整个人都是属于我的。 他轻笑几声,垂眸望着被他囚在怀中蜷缩着的人儿,那单薄的肩脊抖得愈发剧烈,整个人几乎缩成了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隔着散乱柔软的发丝,朝她露出白皙粉嫩的后颈。那其上象征着美人劫的血色凰印不知何时发出暗光来,凰羽如练,显得愈发红艳靡丽。 “别怕……”他轻轻启唇,朝她吐出温和的安抚字句,“阿曦,你再乖一点,就好了。” 说着,帝君将修长骨瘦的手指笼在她颤抖的后脊之上,带着指尖尚存的温凉触感轻拍着她,以自身气息来抚.慰她的痛楚。 然而被那愈渐浓郁的气息所灼烧,丁曦却颤得愈发剧烈,她睁着通红的一双眸子,难以遏制地抬起头,渴求一般凑上去,将整张脸埋进了他的掌心,轻轻蹭着,艳红到有些病态的双唇之间微微张开,难以遏制地露出几声急促的轻喘。片刻后,又被未遭餍足的欲望所驱使,指间攥着帝君肩颈上的宽大衣襟,仰头攀上去,惶急地咬住了朝着他的唇畔。 尖锐的痛意与灼人的热度自唇侧袭来,惹得帝君眼睫一颤,猩红眼中欲念涌起,他难以抑制地伸出手揽过她的后脑,将修长骨瘦的手指插.入她的发丝之间,接着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回吻她。然而还未及触碰,下一瞬,他的眼角余光忽而扫到了什么,越过眼前人的身影,停在了远处的天际。 ——那是何物? 远看去,是庞大的,金色的,还掺着几分妖族特有的墨绿,正以骇人的速度,朝着这里猛冲而来,几乎成了一道看不清的虚影,叫人很难辨出是什么。 见此,帝君指尖的动作倏地一顿,下一瞬他眼眸微眯,似是想起了什么,跟着眼底原先的愉悦神色荡然无存,渐渐显出了几分冰冷的寒意。 眼看着那虚影不断靠近,他松开了指尖力道,抵在丁曦的额心将她微微推开,倏地一下直身站了起来。 宽大衮服广袖袖摆随着这一动作而烈烈作响,在扑面袭来的风声里翻飞起来。帝君站在原地,凝眸远望片刻,忽而开始提步朝前走去。 他步履极快,数步之后忽而纵身飞起,拂动衣袖调出灵力,给身后之人留下一道禁锢阵法以护在她周身。 然而,因着期间他未曾回首,于是丝毫未能注意到,那被困在阵中的丁曦猝不及防失了依靠,整个人竟是跟着脱了力般地摔倒在地,那只下意识朝他身后伸出的手扑了空,摔在地上,使得那双漂亮至极的眸中显露现出了清醒分明的绝望神色。 原本殷红欲滴的唇几乎是在一瞬间失了血色,渐转苍白,无声地唤着“夫君”二字。 然而直到她力竭,也未能发出半点声音,唯有微弱地气流消散在风里,轻不可闻。 而她身侧不远处的姬肆,原本正要自龙尾开始化出人形,却在望见帝君的举动之后倏地一顿,抬眸朝他所去的方向极力望去,看见了那道正不断自天际靠近而来的虚影。 下一瞬,待距离渐近,姬肆陡然色变。 ——那金色虚影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同样化作了蛟形的凤奎! 且不仅如此,此刻,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上千位天界仙官! 双瞳竖起,那停在半空中的六首黑蛟忽地乘云而上,掀动周身无数云雾汹涌窜动,一边飞速跟上帝君,一边任由那些云雾如湍急水流一般贴着他身上的赤色鳞片疾速擦过,发出巨大的簌簌风声。 被这风声惊动,他身前不远处的帝君回头望了一眼,在与龙眸的对视之中,读出了无声的一句命令: 杀了他! ——杀了凤奎! 被这命令催促,帝君漠然一颔首,随即收回视线转过首去,以手点额,召出了眉心的血色神印,霎时间他眸中神光骤生,周身流转的煞气疯狂翻涌,魔神之息纠缠交错,整个人几乎成了一簇飞逝的光束,飞星冲日般朝着虚影疾速撞去。 随即不过半瞬,他的身形已然出现在天际那侧,与那凤奎化作的蛟龙迎面相对,二人相距已然不过咫尺! 来了! 只见帝君身前现出了六双与姬肆别无二致的巨大龙目,目光如炬,状似车轮,自眼眶边缘生出黑鳞,其下的青黑龙首上刻满形似皲裂的金纹,衬得龙身似妖非仙,难辨美丑,几近可怖。而后,在那目中双瞳映出帝君身影的一瞬,六只龙首倏然一甩,一齐张出血盆大口,从六处方位朝他狂咬而来! 巨大的风声唰然涌起,重重围困之下,眼看那当中帝君的身形将被那六张巨口咬成碎末,却并无半分退让之意。他在霎那间飞身一掠,墨色广袖随风翻起,竟是主动将自己送入了巨口之中! 凤奎倏然一顿,龙首骤然一僵,怔在了原地。 而这些变故发生不过转瞬,龙尾身后,上千位仙官还未及看清来人的身形,只见被那龙首一挡,那光束便骤然不见,于是纷纷以为来人已被他们的蛟龙将军一瞬击杀,不由得眼露惊愕,又长舒了一口气。 ——但下一瞬,他们就发现,是自己错了。 却见那巨大的青黑蛟龙忽而身形一颤,自龙首之后的背脊处开始隆起,覆着黑鳞的龙皮如遭走兽拱土般被寸寸顶开,撕着皮肉划开一道细长深渠延至龙尾,紧跟着,无数刺目的光束自其中轰然喷出,霎那之间,将那整条龙身一瞬间炸成了碎屑! 六处龙首在刹那间吃痛,发出尖锐哀嚎,它们在濒死之际缓缓回首,隔着千万滴细密的墨色血雾,望向了帝君的身形。 泽尤的身形。 那记忆中的白衣故人面貌陌生,化作了一位似神似魔的年轻男子,身披衮服,颀长修雅的身形皎然而立,两侧赤黑广袖金纹肆意,如流云般随着风声烈烈翻飞,浑身上下无半分脏污,唯有浓郁煞气肆意缭绕,显得阴骘逼人,却又万般卓然,气质出尘。 下一瞬,帝君微微侧首,朝着龙首这侧露出半张俊逸而又苍白的面容,面色漠然地扫他一眼,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丝毫未有杀敌之后的喜意。 而随着他的眸光回撤,他身后那些没了支身的龙首成了无用的死物,自浮空中无力地向下急坠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万丈云层之下。 见状,那些尚在呆立在云层之上的仙官们纷纷面露悚然,待回过神来,其中一些人开始拔腿就跑,另一些人却是无力站起,在双膝狂颤之中朝着那冕旒之后的男子猛然跪了下去,忍不住地开始颤声叫饶。 一时间,“上神”、“魔君”、“陛下”之类的称呼交相迭起,显得格外怪异。 然而帝君却未有半分神色变化,甚至未曾将视线落在他们这侧,只默然地静立片刻,双眸微敛,纤长眼睫轻轻垂落,掩去了眼中愈渐浓郁的银色,只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厚重锁链,便兀自抬手,自掌心召出了一道巨大的移形缩地之阵,将周围数百里都裹入了阵眼之中。 接着下一瞬,还未及仙官们反应,他们身下流云忽而急剧收缩聚拢,周围景象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变幻起来,不过眨眼,他们已然到了天门兵阵之前。 而那姬肆化作的六首黑蛟,此刻,就出现在他们正上方,转动龙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望向他们,神色倨傲万分,眸光阴煞至极。 只一眼,便扫得所有人呼吸骤停。 直到下一瞬,待那黑蛟在仙官之中扫视一周,眸色渐深,末了转而望向帝君,眼瞳微眯,六处龙首齐声问道:“凤奎何在?” 话音未落,被他所逼视的帝君忽而单膝跪下,神色木然地垂着眸,用嘶哑的嗓音低声答:“回主人,死了。” 黑蛟蓦然一顿。 “死了?” 霎那间龙目之中瞳仁剧颤,六处龙首齐齐色变,忽而扬起首,面容扭曲地疯狂大笑起来。那笑声恐怖非常,活似一口吞了无数血肉的恶鬼,带着叫人胆寒的餍足之感,伴着桀桀怪叫,几近长声嘶吼。 第96章 待那狂笑落下,龙首便窜动起来,倏然化作男子姬肆的模样,又一下掠直帝君身前,伸手掐着他的脖颈将从地面他扯起,纵身飞至高空,又迫使他转而面向身下扔在厮杀着的千万天兵,一边吐出流火,一边高声道:“还不收手?!” “——尔等蠢物,听见了么?天帝与凤奎已死,新帝在此,还不速速拜服?” 话音方落,以妖兵为首,天界众生被汹涌的妖气压下双膝,朝着高处应声而跪,俯首在地,高呼天帝。 山崩海啸般的风声里,妖王狭长阴柔的凤眸落满狰狞的餍足,而与他相反的,那被他捧作帝君的男子却面无表情,他在妖王的钳制之下微微垂眸颤了颤眼睫,第一次主动张了张唇,用沙哑疲惫的嗓音轻轻唤他。 “主人。” 这二字隔着咫尺落下,惹得妖王心念一动,挑眉看向他,以眼神询问何事。 见他回应,帝君眸光愈发低垂,敛着眸,姿态卑微得如同恳求:“您曾答应过游泽,此战功成之后,会允我……替阿曦疗伤。” 疗伤? 姬肆蹙眉一顿,回想片刻,便记起了不久前的人界苍鳞山上,在他带回往生石准备以帝后之身献祭于炼骨禁术之时,彼时站在一旁的帝君确实求过自己,要在阵法修成之后,替灵脉枯竭、只有一身杀意聊作支撑的帝后疗伤。 彼时他虽有些讶异,但以为这终究不过是这凡人游泽在心神恍惚之时生出的幻念,故而他想也不想地便敷衍着答应了对方。 可现在来看,这小小的一句恳求,竟是眼前这傀儡帝君的唯一执念。 ——即便此刻,他已彻底入魔,被煞气充斥的心房之中有无数因本能而生出的欲望相继迭起,却仍是无法掩去这一执念。 这般偏执,这般痴情,这人啊,还当真是个……傻子。 复杂的神色自姬肆眸中涌起,他无声叹了一句,望着帝君的眸中似有几分动容的怜悯,然而这神色转瞬即逝,接着很快,他似是又想到了别的什么,眸光陡然阴沉起来。 “本王确曾答应过你。”他道,“不过呢,帝后虽惹人怜爱,但叫陛下这般看重,倒是叫我这个主人好、生、不、爽。” “所以,”他顿了顿,忽而微微倾身,将双指点在帝君眉心的神印之上,句中语调陡然一沉,语气森寒地一字一顿道,“所以本王不想让你救她,本王想要你,亲手杀了她!” “——杀了丁曦!” “从此你游泽的执念,只能是因我而生!为我而起!” 强烈的命令裹挟着刺目强光一同落下,顺着妖王的指尖钻入到帝君眉心之中,在进入神魂的刹那,化作疯狂的魔咒,逼得帝君在霎那间失了神,整个人狠狠一颤,眸中猩红顿起。 下一瞬,他张唇答了句“是”,便如悬丝傀儡一般,举止僵滞地垂下眸,朝着身下不远处的丁曦飞了过去。 他一步一顿,神色木然,手腕上原本消散了的噬魂链再次聚起厚重的锁形,泛着猩红的光亮,毒蛇一般紧紧咬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在步履间被撞得叮当作响。 咚—— 咚—— 咚—— 一声连着一声的脆响里,昏睡着的帝后渐渐自地上醒来,那双漂亮的眸子缓缓睁开,露出了一对色泽剔透的浅色瞳仁,眸光流转,仰头朝着来人望了过来。 紧接着,待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她竟是弯起眼角,朝着他轻轻一笑。 “夫君。”她唤他,嗓音低柔,语调温软,“你回来啦?” 帝君脚步一顿,停在她身前顿了须臾,却并不答话,只有些僵硬地俯身下去,掌心倾斜着朝她伸出一只手。 似曾相识的场景忽而出现,于是帝后又是一笑,似是格外愉悦。随即她有些吃力地抬起纤细的手腕,将手放在眼前人的掌心,任由对方牵着自己揽入他的怀中。 气息相融的刹那,她仰着脸踮起脚尖,在珠玉冕旒的脆响里,很轻地在将唇覆在他俊逸深邃的眉骨之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帝后那张缀着艳色花钿、满是猩红血污的苍白脸庞上神色恬淡至极,眼角眉梢笑意安然,就好似一点也未察觉到,眼前人的另一只手,已经穿透了她的胸膛。 灼目的艳红自她唇角淌下,她轻轻捧着眼前人的面庞,呢喃一般,启唇轻声唤他。 “夫君……我的夫君。”她道,“……我的游泽陛下,我的……泽尤哥哥。” 一声一声,落在他耳侧,轻柔得好似枕边情人的梦中低语,带着无限缱绻爱意。 直到最后四字落下,帝君纤长如羽的眼睫狠狠一颤,有些恍惚地垂下眸,朝着怀中人看了过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猩红肆虐,似是一下便陷入了某种汹涌而混乱的思绪之中。 待好半晌,那猩红被压下了些许,他被潜意识驱使,蹙起眉,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口,唤她:“曦……?” “嗯。”曦笑着点点头,答,“是我。” 她开口的嗓音很轻,像是没什么力气,因此听上去格外温柔,不像是自己,倒像是从前那个传闻之中的白衣上神。 她说: “我在的,泽尤哥哥,而且——” “——我已然记起来了,也早就找回了神智,恢复了清醒。” “还有,你瞧……” 她顿了顿,忽而抬手挽起身后散落的发丝,隔着轻薄靡丽的红纱,垂首露出自己的后颈——那里半掩着的赤色凰鸟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处骇人的血窟窿,淋淋地淌着猩红,骇然露出其下的森然白骨,叫那原本光洁白皙的后脊变得形容狰狞,森然可怖。 “你瞧。”她道,语调轻缓而平和,与那伤口的狰狞模样相反,她唇间吐出的低浅字句中不含半分痛楚,反而隐隐藏着几分无端的笑意,仿佛一只同主人邀赏赐的小狐狸,眨着眸子,娇甜乖软地望着他,语似低吟: “我在自己的骨髓里,放入了一只如梭虫。” 第54章 生如死|之十 帝君倏地一顿。 下一瞬,那双桃花眼跟着一滞,微微朝着那伤口转过去,露出了几分恍惚的动容。于是见状,曦的眼中笑意愈深,柔声继续道: “……那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人界灵虫,针尖粗细,移速极快。而我所用的这只,除了身形与移速更小更快之外,与其同族的唯一不同,便是在它细小的身躯上,被我留了一道须得时刻靠我体内灵力来维系的禁制咒术。” “这种咒术消耗极小,因此很难被任何人——包括我自身,所察觉。但同时也因确乎需要这微末的灵力来维系,故而不论之后的我是否清醒,只要我体内的杀伐判被抽离,那么我所有的灵脉就会彻底枯竭,这道禁制也会跟着难以为继,如梭虫便会开始活动起来,而后因着求生本能,它会选择一口、一口地咬掉我的骨髓。 “于是,只要不到半瞬,它便能轻易剔去我体内的温柔骨钉,叫我摆脱所有的控制。 “因而在方才,随着夫君将杀伐判自我体内抽离,我体内的灵力消失,那道便禁制已被解开,温柔骨被咬毁,叫我得以找回了神智,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夺走我的记忆了。” 言及此,她忽而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轻了些许,似是梦中低喃般地缓慢道: “……我不会再忘记你了,夫君。” 随着这一最后一句落下,她倏而不顾满身痛意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将那双落满了伤痕的手掌覆在他胸膛之上,隔着残存的温热,召出了一道叫他再熟悉不过的术法。 以命换命,渡生之术。 帝君倏然一顿。 霎那间有柔白光亮自二人周身升起,曦的嗓音携着术法一齐落入他心口,带着几不可查的颤抖,隔着汹涌的风声朝他轻声道: “因此啊,夫君,趁着眼下时空回溯还未开启,趁着阿曦尚有半点残血,便借由这渡生之术,将这两生两世的记忆,尽数交给你……” “只求你放下执念,醒过来,好么?” 那双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神色专注地望着她的心念之人,剔透的色泽自眼底流转而过,照得那其中的浅色瞳仁流光溢彩,熠熠如星。 那些希冀般的光亮自那双眸中猝然亮起,紧接着,又猝然……失了色彩。 待那最后一声轻软尾音散在风里,未等帝君开口答话,那只覆在帝君心口处的小小手掌再也无力动作,纤细指尖微微一顿,顺着他的怀抱陡然滑落下去。 落下去—— 那一刻仿佛世界被剥夺了声与色,帝君在耳侧骤然停滞的呼吸里,只能望见看着那手背上的苍白指节无力松开,好似枯萎残花般地迅速下落,很快便要砸在地上,然而下一瞬,恍惚袭来,他还未及回神,便已然被本能所驱动着忽而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那道骨瘦的手腕。 宽大的广袖不由分说地笼罩过来,帝君倏然垂眸,看向眼前人那双渐渐涣散的眸子,冕旒后的那张面庞之上依旧满是僵木,然而自他指尖开始,整个人忽而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97章 “不……” 他低喃。 “不要……” 墨色长眉倏然蹙起,桃花眼底猩红肆虐,帝君被本能的偏执所驱使,苍白的双唇微微张合,一边死死地攥着那只手腕,好似这样,便能将眼前之人永远禁锢在身侧。 可不过转瞬之后,那在他掌心里的手腕,仍是一点一点地失了温热,成了一只断了脉搏的冰冷死物。 死了。 ——他的帝后,他的曦……死了。 这一念头就好似汹涌烧起的焰火,起初唯有半点微光,而霎那间,那微光轰然一声化为燎原大火,巨浪一般汹涌四散,顷刻间,烧得帝君的神智荡然无存。 火光退去,那道总是被他死死地护在魂魄之中、千万年都未能被抹去的执念骤然消散,与此同时,原本围在他周身的白光尽数猝灭—— 渡生术成,他在一瞬间恢复记忆,又在一瞬间,万念俱灰。 那双举世无双的桃花眼倏然没了半分神采,空洞骇然,沉淀在眼底猩红化作血泪,无声无息地自眼角滑落,留下灼目的艳色,好似伤痕一般,很快就刺破了那张苍白俊逸的面庞。 而与此同时,那处自眉心之间显现的血色神印顷刻间显形,由浓转淡,很快,便成了一道宛如由笔稍划下的银白细痕,几不可见。 ——而这,才是真正的神印,是与杀伐之力系出同源的神族之力,纯净如皎月清辉,却可轻易凌驾于万物之上。 执念尽,恶咒消,妖族帝君心魔猝灭,上神泽尤刹那归魂。 依旧是风华无双的绝佳身姿,只立在那里,便能叫人如沐恩祉。然而在须臾之后,那于万年间都是从容肃立的神明忽而晃了晃,像是陡然失了力似地踉跄一步,又硬撑着迫使自己站稳,跟着缓缓转过身,望向了不远处的妖王。 妖王立于浮空之中,垂着眸,亦是望着他,两侧唇角微微上扬,在笑。 他看着帝君怀中被他亲手所杀的红衣女子,凤眸之中毫不掩饰地浮起扭曲的快意,好似操着棋局的棋手,步步为营终得胜势,满盘皆赢,眉眼间落满了酣畅的狂喜。 于是,被这快意所驱使,他纡尊降贵得提起脚步,笑盈盈地朝着他的制胜之卒——傀儡帝君缓步走了过去。 片刻后,隔着咫尺之遥,他抬手轻轻抚过帝君额前的旒珠,望向他那张举世无双的眸子,叹息般地轻启朱唇,久违地唤他道:“泽尤上神啊……” “你可当真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一样兵器。” 一语双关的叹息里,妖王细长的指尖在圆润珠玉间轻轻拨动着,于是那玉质旒珠轻晃着落下,清脆撞响声声入耳,无数细碎的星芒闪烁其上,映得其后那双本就绝色的桃花眼愈发剔透。 那双眸中的浅灰瞳仁此刻退了猩红,显出月下寒玉般的清澈质感,光泽流转,璨然夺目,勾得人几乎移不开视线,恨不能奉上平生所有甚至性命,以换得那皎皎上神的一眼青睐。 于是下一瞬,待那双桃花眼果真应了他梦寐之求,朝他轻轻望过来时,那双温润眼瞳中随之而浅浅地盛入了他的身影,显得眸色专注至极,几乎是一下,就叫妖王失了神。 ——传说泽尤上神只需稍一垂眸,便足以倾倒众生。更遑论他姬肆,还是自古以贪图美貌为本性的妖族。 妖王的神色在霎那间变得迷离恍惚,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凤眸,被蛊惑一般想要再朝着那眸子再凑进一步。 然而,就在他抬步的刹那,他忽而发觉,自己已然动不了了。 凤眸倏然一怔。 下一瞬,忽而有剧烈的痛意自身下传来,妖王茫然地低下头,朝着痛觉来源之处望去,却见自己的双膝之下,不知何时多了几簇灰蓝色的离火。 离火明灭着绕过他的衣摆,轻歌曼舞般地摇曳而起,火舌无声无息地幽幽亮着,温柔得好似泉下蔓过的温热流水,却在与肌肤相处的刹那,烧得他骨肉毕现,又在剧烈的痛意里,将那处残骸缓慢地、一点一点碾成粉末。 ——万般温柔,却又分外残忍,就好似他眼前的这位……泽尤上神。 最后四字里,妖王倏然睁大了双眼,他在哔剥作响的火光里缓缓抬头,望向眼前之人,面上渐渐浮起一种骇然的震愕,下意识地张了张口: “你……” ——你要杀了我? 你……清醒过来了? 话音方起便戛然而止,他顿了顿,无端地战栗起来,将那脱口而出的询问声吞了回去。 不,不可能的。他想。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魔族恶咒从君令啊!咒已入魂,神仙难破,怎么可能就这么被悄然解开?除非他—— 妖王蓦然一顿,陡然竖起了双瞳。 一个骇然的猜测自他心里升了起来,迫使他脱口道: “……你的执念,断了?” 颤抖的询问声落下,上神恍若未闻,他望着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中虚无一片,空洞得骇人,好似成了一对漂亮的死物。 他低着头,眼睫轻颤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怀中死去的女子。 “阿曦。”他轻唤,“我回来了。” “——是夫君回来了,所以,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么?” 上神修长的手指寸寸抚过女子的眉,动作轻缓而又温柔,道出的字句里含着万般缱绻,似在轻哄,又似在恳求。 可这字句落下,那被他望着的女子却未有半分回应,于是他难以抑制地轻轻蹙眉,压着颤意继续道。 “听话,阿曦,醒过来……” “你答应过夫君的。” 他道,“你在苍鳞山的月夜时答应过我,说会好好护着自己,待你开了杀伐判,在天下人的尸骨中留下的回溯之术,而后一齐开启,你便能归魂入体,睁眼醒来。” “……你从不骗我的,阿曦。” 可她仍是不应。 于是有一滴泪自上神的眼角倏然滑落,无声无息,带着剔透的晶莹落在她苍白的面庞上,漫开来,将那张血痕斑驳的面庞浸润得潮湿一片。 那只修长骨瘦的手微微顿住,停在她的眉心之间,召出柔白光束,如云雾般,很轻柔地将她拢了进去,团团地护着。 而另一侧,上神体内的神骨,却在这看似温柔的光束里,无端地烧了起来。 一寸一寸的白骨被烧成细碎的神光,汇聚成束,与那些温柔的恳求声一起,顺着他的指骨落入了那沉寂的眉心之下。 …… 于是许久之后。 漆黑的四周,终于有了光。 柔白的,温和的,光。 识海之中,丁曦轻轻睁眼,忍不住伸出手,那些唤醒她的莹白的光束自她指缝间穿出,稍一用力,很轻易就被她抓到。 于是温凉的触感传过来,有人轻轻攥住她的手指,她听到有人轻声唤她。 “阿曦……” 再寻常不过的二字,却被他唤得温柔至极,一声一声,尾音轻柔得仿佛含着无限缱绻,好似所唤起的是平生执念。于是她难以抑制地被勾回了几缕神识,纤长眼睫微颤着,有些吃力地缓缓睁开眼,隔着模糊不清的视线,朝着那人极力望去。 她蹙眉凝眸许久,直到视觉回复,才终于在第一眼看清了那人的眼睛。 那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形若桃花,眸光浅润,好似盛着一潭清薄月辉,沉寂温柔地倒映着她的影子,神色专注。 见她醒来,那双眸子笑了起来。 那笑意照亮了那双温柔的桃花眸,浓郁的痛意宛如抽丝剥茧般自他眼底消散褪去,黯淡的双瞳一点一点闪过璀璨光华,宛如万千碎星熠熠升起,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这一瞬的光景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叫她此前两生两世里经历的所有时刻都失了颜色,宛如一场自灵魂中骤然升起的璀璨焰火,将她一瞬从沉寂寒夜推至苍穹盛,火树银花如天降神迹,盛大得好似一场自她眼前绽开的绚烂梦境。 可她忘了。 梦境如流星,如焰火,如飞梭。 眨眼可现。 却亦是……眨眼便碎。 下一瞬,那玉白的神骨烧尽了,流转于天地之间的如梭法阵骤然开始转动起来,带动无数流光从她眼前逃离而去,轻柔的呢喃化作残忍的利剑,一剑捅破了她的眸光,将她生生从这梦境唤醒—— 她听到他说:“曦,对不起……” 对不起,三千年前婆娑林的那次分别,没能让你等到我。 对不起,十三年前平邺山的那场灾祸,没能好好护着你。 对不起,这两生两世,因我执念,让你成了困于我的魔障,而无端受了这种种无妄之痛。 对不起,你以付诸万般心血换我一次清醒,可如今,神骨烧尽,夫君却……再也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 对不起…… 刹那间那美如焰火的梦境自眼前分崩离析,丁曦眸光震碎,汹涌的泪水冲破了她的眼眶,从他指缝间飞速滑落。她隔着泪意抬眸,却见身前人捧着她的那只手,正一点一点地,自她眼前消失不见。 第98章 “不……” “不要……” 丁曦惊恐地张着口,尾音颤抖,一边开始禁不住地疯狂摇头,“不要、不要……” 然而那冰凉而苍白的指尖仍是落在她的面庞上,又轻轻拂过她的额角,替她拭去泪意。那双咫尺之遥的桃花眼渐渐模糊,很快便消散了轮廓,只剩那耳语般的声音还在她耳侧不断地、用最后的力气说着:“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丁曦攥住他的手指,在这一声又一声的、仿若诀别一般的字句里被扯痛了灵魂,每一处骨节都颤抖起来,逼得她泣不成声,只能吐出破碎的、绝望的哀求,“没有对不起!我不要、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你不要走泽尤哥哥!你不要走……” 她在哭,止不住地哭,这一生的眼泪仿佛要在此刻流尽,将所有力气倾泻而出,以至于她的哀求声一点一点变小,渐渐成了嘶哑的啜泣。 骗子。她心想。 你骗我说回溯之阵虽然难成,但只需你半成神力便可真正开启,然而你如今为此,却生生烧了一半神骨。 甚至,又因见我迟迟未醒,你便将另一半也烧了,只为换我灵脉重聚。 骗子…… 傻子。 你对天下苍生、对我都是温柔至极,却偏生对你自己……那般残忍。 可是为什么啊?! ——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啊啊啊啊!!!——” 下一瞬眼前人骤然消失,她在刹那间陷入崩溃,忍不住地疯狂大吼。碎魂断魄般的巨大痛楚将她狠狠劈中,嘶哑哀鸣随着汹涌的哭声一同钻出她的喉咙,如气浪般猛然冲向苍穹。而她整个人摔跪在地,任由滚烫的血泪无声地自她眼角滑落。 血泪如刃,猛然刺穿了那双眼底的刺目猩红,又倏地割裂了那张清妍娇好面容,剖出了那血淋淋的皮囊之下深埋的绝望。 彻骨的绝望。 那绝望汹涌而来,淹没一切,如同滔天巨浪卷啸翻涌,吞噬了她所有的视觉、听觉、触觉、感觉,又狠狠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入到了漫天漫地的痛意之中。 而后,只听轰然一声—— 那痛意撞裂了她的魂灵、嚼碎了她的骨头、刺透了她的脊背、碾破了她的内脏、扯断了她的筋脉,吸干了她的血、咬烂了她的皮、毁去了她的所有一切,只留下了痛。 痛。 太痛了。 没有比这更痛了。 极致的痛化为绝望扭曲的哀乐,胸腔里凄厉的哀鸣还在响彻,徒劳紧攥着的掌心却只留一片虚空,于是她眼泪未尽,却忽而像失控般地扯了扯嘴角,嘶哑地、仿佛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 ——可那笑声,却比哭声还要凄厉,几近疯狂的低吼。 灵魂的急剧撕裂叫她失去了对躯体的掌控权,于是耳侧生出幻觉,她听到有人在她耳侧低声呢喃,像是哭,又像是笑,又像是平静至极地轻声同她道: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你看,曦,这两生两世,从神到人,你的母亲因你而死,你的师父因你而死,如今,就连最疼你的夫君,也因你而死。 独留你一人。 从此余生,痛楚无边,孤寂无边。 ——哪怕只需再等须臾,便有法阵开启,使得时间回溯,万物重生。 ——而你的挚爱,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从此以后。 无人惧你蹙眉垂泪,无人忧你喜乐哀悲,无人在憧憧月影下温润浅笑,忍着满身痛意吻你眉心,又万般疼惜地唤你一声“阿曦”。 阿曦、阿曦…… ——是阿曦错了……夫君,你再回来,你再看阿曦一眼,好不好? 你那样疼惜我,求你再看我一眼,再唤我一句……好不好? 求你…… 可终是无人应声。 唯徒留万物死寂。 她跪坐良久,直到虚空之中的如梭法阵忽而开始缓缓转动,刹那间有时光的洪流如瀑布般自天地间奔流而下,涌向四方。又有无数流云随之回溯倒流而去,掀起滔天风浪,那风浪朝着她狂啸而来,猛然吹破了她眼角落下的泪滴,剔透的水珠在她脸庞上散开成无数道水痕。她被这股巨大的法阵之力驱动,在那天地间的震颤里挣扎着站起,仿如提线木偶般抬起双眸,望向苍穹。 苍穹奇异极了。 巨大的穹顶仿佛被劈开了一道裂缝,一半漆黑如墨,好似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渊之底。而另一半却明灿如昼,照出刺目流光直逼万物。而此刻,她恰好就站在那交界之处,身影半明半暗,仿佛即将要被这天地撕裂。 然而这般奇景,她却只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随即便缓缓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去。她步履缓慢,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僵滞,但仍是摇摇晃晃地走着,就仿佛是被无形之力拖拽着四肢而动,而她却对此不作任何反抗,只任由自己被牵动着。 被牵动着,往那漆黑的一半中走去。 纤细的身影渐渐没入昏暗,一点一点被黑色吞噬,眼看着就要彻底步入虚空,那双低垂着眸子仍无半分反应,直到—— 直到忽而有一道刺眼雷光,自天际轰然劈下,猝然照亮了她空洞的双眸! 振耳的雷声乍然迸溅,天地间随之再一次模样大变,原先的明暗交界骤然被无数道雷光割断,那漆黑如墨的一半穹顶裂开无数缝隙,而后又自那缝隙之中撕出无数破口,破口飞快地变大变多,顷刻后只听轰然一声,如琉璃撞石一般,所有的黑暗竟被尽数粉碎! 骤然间,四方上下光芒无处不在。而丁曦,却在此刻突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身前的云层间,陡然钻出了一只巨大的蛟龙! 那是一只真正的蛟龙,与妖王、凤奎殊无二致,周身不带半分妖气,通体鳞片苍黑如墨,映射出粼粼的波光,显出撼人心魂的神意。巨大的龙首自天际俯冲而下,堪堪停在她身前拦住去路,跟着用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开口喊道: “小曦,快停下!” ——那是她记忆之中,苍梧的声音。 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人的声音,与之恰巧重合在一起,从而辨不出音色。 于是被这喊声所惊动,丁曦脚步一顿,空洞洞的眸子缓缓抬起,黯淡无光的眼瞳僵滞地转了转,循声朝着来人看了过去。 只一眼,却叫那双没了活气的浅瞳倏然一缩,跟着她整个人随之一怔,无意识地僵在了原地。 却见眼前那龙首之后的脊背之上,立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袭苍红长袍翩然曳地,满头白发倾泄如雪,其上却只簪着一支金色步摇。那步摇缀着玉白的流苏在耳侧轻晃,在其不时闪过的碎光里,女子隔着数步之遥望过来,露出一张容貌昳丽的柔美面庞,和一双与丁曦格外相似的眸子。 那双眸中的目光很温和,叫丁曦觉得莫名熟悉,可那面容却叫她倍感陌生,以至于她的唇启合数次,压在潜意识里的称呼在唇畔滚过数回,终究还是没能宣之于口。 于是知她踌躇,那女子先她一步动了动,自龙身之上踩着流云缓步飞来,停在了她的身前。 而后,她微微俯身,一边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一边用轻柔的声音再次开口道:“我的傻小曦,不记得我了么?” “你看看我的眼睛,我,是你的娘亲啊……” 第55章 生如死|之终 ……娘、亲? 从天而降的两个字砸下来,丁曦倏然一怔,跟着却是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露出满脸的懵懂茫然。 “你……” 她眼睫轻颤,张着口,语气恍惚得似在梦里,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惊喜,只有缓缓升起的困惑与无措,一边蹙起眉,一边有些失神般地启唇道,“你是我的……娘亲?” “可是,怎么会呢……” 她顿了顿,忽而倒退着摇了摇头,疑惑般地眨了眨雾蒙蒙的眼睛,像是迷了路的孩童,用略显稚嫩的声色道,“我明明记得的,我的娘亲和我的师尊、我的夫君一样,已经死了呀。” “不信你看,神仙姐姐。” 她摊开自己伤痕交错的掌心,示意着歪了歪头,眼瞳澄澈得几近天真,“我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们所有人啊,早就不要我啦……” 娵紫的眉心狠狠一颤。 她感到自己的心口被人揪了一下,五脏六腑间生了裂缝,针扎似得疼了起来,叫她难以抑制地哽咽起来,眼角很快就泛起了微红。 霎那间,几乎泪流满面。 “你怎么哭了呀?”丁曦弯起眼,轻轻地笑起来,一边踮起脚尖,伸手有些笨拙地帮她擦了擦眼泪,软软地安慰道,“别哭啦,神仙姐姐。虽然你很好看,但我真的不能喊你娘亲了,因为……” “因为我也要走啦。” 话落,她跟着收回手,接着恰有一阵金色流光倏然自她身后亮起,如无形巨手一般,扯着她倏尔又向后退了几步,跟着她被牵引着转过身,任由自己被那流光带着离开。 第99章 少女单薄纤细的影子随着转身而与记忆中小女孩儿重合起来,恍然间,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一片漫天飞白的雪原,小小的女孩儿转过身,带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用以抹除神智隐藏身形的封印咒术,被诱哄着离开自己的怀抱,天真雀跃地蹦跳着向前奔去,走向无边无际地寒风里。 很快,那披着红色狐裘的毛茸茸的背影,就被漫天汹涌的风雪吞没了个干净,再也看不见了。 于是娵紫倏然一颤,她自回忆中猛然回神,惶急地上前一步,用力地将少女揽回了自己的怀抱里。 “别走!” 她抱着她细瘦的脊背,拥着明珠似地紧紧拢着她的发顶,眼角泪水汹涌而下,哭得几近窒息,“是娘亲错了,小曦……是娘亲不该瞒着你,不该丢下你,你别走……” 潮湿的水痕随着怀抱靠近而落在后颈,却无法留下半分痕迹,轻得好似幻觉,丁曦倏地想起了什么,狠狠一滞。 她在下一瞬蓦然回首,望向身后人的通红泪眼,黯淡的眸子似乎这时才找回了些许神智,望着她,有些僵硬地问:“瞒着我?” 纤细的长眉蹙了蹙,她停了片刻,末了忽而想起了什么,兀自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是了,我记起来了。母亲确实曾对我的神智作了改动,所以,应该还有一些事,她是瞒着我的。” “既如此。”她道,嗓音忽而淡了几分,异常平静地道垂下眸,一边从身后人的怀中退出来,转过去,不带情绪地朝她轻轻一礼,“上神此番前来,是要大发慈悲地要将这些旧事,一并告诉我么?” 淡淡的语气落下,娵紫随之一怔,她在眼前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中望见了几分刺眼的疏冷之意,不由得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哑声道:“小曦这是……生气了么?” 她看似问得小心翼翼,心中几乎是带着笃定,然而怎料,待她问完,眼前的丁曦却是微微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冷静答道:“没有生气。” “只是我知晓旧事已去,今非昔比。娵紫上神眼下虽能现身,但其实不过是我母亲留世的一缕残魂,而我丁曦,也只是个命格凶煞的修道凡人罢了。” “如此,你我殊途已成,亲缘已尽,再无追究过往的必要,又谈何生气一论?” 冷冷淡淡的语气落下,不过寥寥几句,已然分明地道清了二人现下的处境。虽听着分外无情,却无一句不是个中事实。于是娵紫望着眼前那张虽望着熟悉、却早已没了幼时稚气的少女面庞,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她点点头,收回手,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只要小曦不生气……就好。” 顿了须臾,之后待她再次抬眸,两侧眼角的红已然淡了些许,唯留几道若隐若现的泪痕,叫人在细看之后方能察觉出她哭过。 她望向丁曦,未再停顿地开口道:“方才小曦猜得不错,我……确实只是一缕残魂。” 话音落下,丁曦袖中的右手不易察觉地攥了攥。 “不过说是残魂,也不全然。”娵紫道,“确切而言,眼下的我,不过是某片残魂之中的一抹神力。” “而我真正的魂魄……” 她话音微顿,忽而抬手挥了挥衣袖,在二人身前的虚空之中,铺开了一道数人之高的显影幻境。 于是丁曦侧首抬眸,朝着幻境之中的景象望去,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地方。 ——是仙界之降罪之地,诛仙台。 确切来说,是二十年前的诛仙台。 隔着幻境中的无数流云,丁曦在诛仙台的另一侧,望见了与记忆中殊无二致的、背对着她的熟悉身影。 而后,那身影就像是她梦中见过的那般,袖摆飘摇地迎风而立,站在玉台边缘,垂眸望着万丈深渊,一动不动地静立着。直到许久之后,在天际骤然亮起的雷光里,她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深渊跳了下去。 ——这场景曾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回忆里、噩梦里,以至于眼下亲眼再看,已然叫她生不出半分波澜,以为不过是她记忆的重演,便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 怎料她才要侧首,下一瞬,那幻境中的视角忽而一转,转向了那一侧的深渊之下,叫她的视线猛然一顿。 紧跟着,她难以抑制地睁大了双眼。 却见那幻境中的深渊之上,娵紫的身形正不断疾速下坠,眼看着就要没入黑云之中,然而这时,她倏然抬手召出一道咒术,自浮空中猛然回身,作出要挣扎逃脱的模样,于是转瞬之间,便惹得天际千万道恐怖的惨白雷光如巨蟒一般朝她猛窜而去,毫不犹豫地咬向她的四肢百骸,在疯狂错杂的光簇里,伴着荡彻天地的巨大轰鸣,将她的肉.身一口一口吞了个干净。 而后,她神魂离体,被长鞭似的光束强行拖拽甩至半空,紧接着,在那灵魂下落之前,有又成千上百道雷光骤然自天际奔来,挟着叫人失聪的轰鸣,霎那间将苍穹整个照亮,惨白电光无处不在,将那灵魂生生撕成了万千碎片。 幻境中那些刺目的雷光隔着重重云雾映照而来,几乎是在转瞬,就将幻境丁曦的眼眸灼得通红一片,倏地移开了视线。 她偏首立在那里,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呼吸急促,红唇开合,似是想要开口问为什么。然而未等她开口,却忽而又被身侧之人强行按着发顶转了回来,朝她道:“不要怕,小曦,继续看下去。” “——看下去,你就会明白,当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是丁曦咬着唇,眉心紧蹙地再次望向那幻境—— 幻境中,随着那诛仙台上空的灵魂被撕成碎片,那些毒蛇般的惨白雷光跟着不见了,天际黑云忽而翻滚起来,如海河潮退般地向后撤去,而后云层逐渐由厚转薄,其上的黑色由浓转淡,骤然之间,黑色被撕开,金色日华自裂缝之中倾斜而出,霎那间,照出了一片晴朗的蓝白云海。 而那原本看似可怖的深渊之下,随着阴翳撤去,露出了万丈穹顶之下的九洲疆土。 九洲之上,众生万物沐于旭日风华之下,坦坦荡荡,无一处遮蔽。 于是那被撕成千万道碎片的灵魂向下坠去,被风流吹散飞向四方,落到人间的无数个生灵体内,悄无声息地与他们融为一体,在辽阔四境一齐闪动,发出奇异的银色光芒。 光芒好似跗魂燃灯,虽然细碎,但可随着寄魂生灵一起四处行走。于是,那些生灵走向哪里,哪里就成了一片璀璨的明亮。 而后,随着世间光阴如梭飞逝,一些生灵死而转世,光芒便也跟着隐去,投胎到九洲的另一处,照亮新的城池,如此往复,只要九洲尚有一处生灵不息,光芒便可不灭。 直至此时,幻境中的故事终于走完,画卷般的景象渐渐变得黯淡模糊,一点一点消失在了二人眼前。 然而,不知为何,那幻境之外,隔着二十年时光的少女红着眼立在那里,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身前的虚空,许久都未有动作。 那张眼尾通红的侧脸落在娵紫眼里,无声地显出几分强撑着的倔强,叫她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轻声唤她道:“小曦,结束了,别看了。” 丁曦顿了顿,咬着唇,很慢地转过身来,却仍是不肯望向她,似是不想叫她发现自己眼中的水光。 于是娵紫只得无奈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额间的碎发,一边开始柔声解释道:“不要怪娘亲,当年跳入诛仙台,确实是遭形势所迫,受了先帝太子与凤奎的陷害,担心杀伐判之力被他二人合力夺走,才不得已而顺势行之。” “而那时,你潇湘师尊带着你过来与我辞别,我也不是不肯回头,而是因为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可以妥善处置杀伐之力的计策。 “此计极为简单,顺应彼时的处境而行,不需违抗天道,便可将最终牺牲的对象从原本的你、以及后世的戕鸟全族,转变为独我一人,是个绝好的法子。唯一难的便是,一旦此计开始实施,我便再无回头之路。 “——而这所谓的计策,便是在方才幻境中你所看到的,碎魂之计。” “我曾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凡天界的仙者,在因受惩戒而跳入诛仙台之后,一旦生出想要逃脱的心思,便会立刻惹怒天道,引来天雷劫之刑,被撕得肉.身损毁,灵魂破碎。 “而巧合的是,彼时我为了让戕鸟一族拜托继承杀伐判、遭人算计的宿命,正苦苦思索着一种可以转移我的魂魄中天生可承载杀伐之力的法子,但又苦于无此权利擅动损毁自身神骨,因而,这天雷之刑,于我而言,便是可解燃眉之急的良方。 “因此,当我被陷害着背负了弑帝的罪名,被赐了自刎谢罪的天诏时,便毫不犹豫地跳在下了诛仙台,而后再佯作逃脱之态,引来天刑,任由雷光将我的神魂为千段碎片,强逼自己留着部分神智,再无声无息地散入人间。 “由此,这些碎片便可在经历一段于人界漫长、却于天界短暂的时间之后,融入人、妖、鬼三界各族生灵的魂魄之中,而后,这些受魂者便可凭借自身之躯来承担惩恶扬善的杀伐之力,虽遭削弱,但足以维护六界安稳。” 第100章 言及此,她顿了顿,轻轻将指尖停在了丁曦的眉梢,压得嗓音低了些许,满含愧意地缓声道:“小曦,娘亲知道,你眼下虽是在因被隐瞒而难过,但其实不会真的怪我的,对么?” 说着,她低下头,吻了吻丁曦柔软的耳廓,在那对耳尖泛起薄红时浅笑着道:“因为娘亲知道,我的小曦啊,从小就最是心软良善,也最懂我。若是易地而处,小曦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是不是?” 连声追问之下,丁曦避无可避,终于红着眼朝她看了过来。 “所以……”她颤声开口,“所以关乎这天雷之刑的开启之法,娘亲当年,是如何知道的?” 娵紫倏然一顿。 她怔然的眸光于丁曦对视,沉默良久,竟是忽而笑了起来。 “我的小曦长大了。”她道,“这样聪慧敏锐,娘亲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哄你了。” 话落,见对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她终于轻轻点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我是从神界上神,也即是你的夫君泽尤那里,得知这一切的。” 顿了顿,见对方倏然抬眸,她连忙又道,“不过别误会,小曦,上神他不是有意让我知晓的,而是在那之前,在他为了你而离开禁锢着他魔骨的生死树,回到神界接受刑罚之时,被我无意中撞见的。” “——因为那一次,他为了同时担下你逃脱杀伐判继承一事的罪责,向神界族人以身请愿,以你夫君的身份,亲自受了三道刺魂之刑。” 最后一字落下,丁曦整个人悚然一顿,像是被什么给钉死在了原地。 她面上的血色在一霎那褪至干净,灰白的薄唇陡然颤抖起来,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堪堪开口道:“刺……魂?” “是。”娵紫颔首,侧过脸,面上浮现几分不忍,沉声继续道,“我曾亲眼所见,所谓刺魂,便是以天雷为钉,在魂体脊骨之上,反复刺出百处窟窿,直至这神魂将死未死,将散未散,失去一切知觉,达到此刑的‘洗涤六感、以魂忏悔’之意。而后,如此人所受之刑不止一次,便就使之归体须臾,等他知觉归位,痛意入骨之后,再将其神魂抽离出来,受剩下两次……同样的刑罚。” 简单的一番描述之后,话落,待她再次转回视线,却发现身侧的丁曦不知何时已然摔跪在了地上,捂着心口,整个人正如雨中薄叶般剧烈地发着抖。 她低着头,淡无血色的面庞被泪水浸透,惨白的双唇死死地咬着,露出唇下的刺目猩红,以及……以及捂着心口的那处掌心之中,仍在不断渗着红纱淌出的汹涌血色。 那血色浓稠至极,滚烫至极,却在顺着她的指缝流过时,浸得她整个人通体冰凉。 似是在这时,她才察觉到了周身的痛意。 “原来如此……”她张着口,尾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好似被什么给魇住了一般,梦呓似地低喃道,“难怪那时,他突然同我说自己要去婆娑林闭关,任我怎么恳求都不肯留下,但其实……其实是为了、为了疗伤,对么?” “骗子……”她攥着心口处的红衣,发着颤,疼得几欲窒息,“他和你一样,你们、你们都是骗子……” “小曦?!” 娵紫望着她这恍如濒死的骇人模样,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接着连忙一边倾身扶住她,一边用力扯住她揪扯伤口的手,接着在连声数次呼唤都未得到回应之后,倏地用力抬起她的脸,逼着她与自己对视,几乎是厉喝般地沉声道: “停下来小曦!望着我的脸清醒一点!你听我说!” 她一字一顿,顿挫铿锵,用力得像是想将言语钉入她的神识: “——娘亲今日告诉你这些,并非是为了让你对上神心生愧疚而深陷痛苦,而是想告诉你,既然上神肯为了你而不畏如此极刑,而你身为他的妻,因此哪怕身处绝境,也绝不可一心求死而辜负他的心意。且唯有如此,他才有一线生机,归魂重生!” 那跪在地上的人忽而一顿,停了浑身颤抖,凝眸朝她看了过来,听得她一字一字缓声道: “——告诉我,你愿意等他么?” 第56章 尾声|上 千年之后。 人界,九洲西境,平邺城。 正是这一年的隆冬,万里苍穹飞雪不断,连日头最大的正午之时都冷得砭骨。因此,这城中的千家万户,无一不是缩在屋中围炉取暖。 此刻黄昏渐至,眼看着那所剩未几的日华余热就要散去,四周即将没入更冷的漆黑长夜,而在城西的街巷北侧的最低的那间矮屋前,忽然出现了一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矮胖少年。 那少年顶着一张未及舞勺之年的稚嫩面庞,深蓝色的棉袄上铺着雪屑被他轻轻拍落,又踮起脚伸出冻得通红的小胖手,熟练地敲了敲那矮屋木门上的石扣。 梆、梆、梆。 富有节奏的几声闷响随之落下,在街巷间荡出寂静的回声,少年静站片刻,未听到人来应门,便倏尔伸出双手和一只脚抵在门上,全身使力着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老旧而厚重的木门随着动作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被少年打开些许后又以同样姿势反身靠着的合上,这才抬脚进了屋内。 屋内有些昏暗,四下窗外的雪光透过纸糊的窗棂照进来,蒙着一层惨白,照得这本就空旷的屋子更添了几分清冷之意,几乎叫人怀疑这是间空房。 一眼望去,唯有西侧那处窗台下黑木案桌上,摆着的那半盏未饮尽的茶水,才能证明这里住着人。 但那水是凉的,没见丝毫热气。于是少年走过去,低头,在那水面处望见了倒映着白镜般的天空,忽而那天空无端泛起了一阵细小涟漪,有微微的风自水面另一侧袭来,矮桌之后的帘布被人掀开,有人自屋内走了出来。 水面上的天空倏然被遮住,一只白皙骨瘦的手腕自少年眼前出现,隔着薄薄的一层竹色单衣,伸出其中纤长的手指稳稳地端起茶盏,凑到淡色的唇侧饮了半口,又稳稳地放回案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下一瞬,少年的头被人用指节极轻地敲了一下,像是对他无声的询问。 于是他连忙抬起头,朝着来人看了过去。 ——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莫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半张脸掩在墨绿面纱之后,露出剩下的半张模样姣好的清丽眉眼,眸光流转之间,总有几分与常人不同的出尘清寒,只可惜不知为何,她的周身,似乎总缠着几分沉郁的病气。 而饶是如此,在这寒冬冷日里,她也如寻常一般只穿了一袭竹色单衣,以至于叫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愈显单薄,颀长的身姿好似一只立在雪中的墨竹,窈窕绰然,却又显得破碎易折。 此刻,她正神色淡淡地望着少年,默然地等着他的话。 于是少年在停顿片刻后连忙用脆生生的童音开口道:“哑姐姐,今日我娘新包了一桌荠菜饺子,特意要我来邀你去我家用晚饭,要答谢你前日的救命之恩呢!” 最后几个字被咬得格外用力又格外生硬,听着像是刚刚开始学舌的鹦鹉,笨嘴拙舌得有些可爱。于是闻言,被唤作“哑姐姐”的少女顿了顿,眸中的冷色淡了些许,端着茶盏洒下几滴水渍,用指尖点蘸些许,开始静静地在桌上写答话: 不必了,我…… 那些字写得格外清雅,勾陈起落极为认真,然而还未写完,一旁的少年忽而伸出小胖手,一把抹掉了那些水迹,擦成了模糊的一片湿润。 这猝不及防的举动来得太快,以至于正在写着最后一笔的少女还怔在原地未能回神,少年已然“初捷告成”,开始继续“乘胜追击”,仰着脸嘴巴一撅,伸出另一只手扯过少女的袖角,开始耍赖般地蹦跳起来: “去嘛去嘛,哑姐姐!荠菜饺子可好吃啦!你就去尝一口嘛!” 霎那间,稚童鲜活的声音不由分说地闹起来,将这满屋的清冷骤然驱散,也叫那少女周身病气跟着淡了不少,多了几分生动的懵懂神色。于是不出片刻,待少女彻底回神,已然被男孩拉到了街巷里,正踏着雪急匆匆朝着南侧的东街奔去。 四周都是莹白的飞雪,被簌簌的风声吹得不住翻飞,随着不断地奔跑拂面吹来,又擦过少女的万千缕发丝疾速掠去。她在飞雪之中回首,望向身后两侧悠长街巷间绵延而过的万千灯火,被照得眉眼明灿,隐隐地浮起了一点难以察觉的微末笑意,显得格外温柔。 待那一瞬笑意飞逝而过,少女被少年带着停下来,到了一处院门高深的宅邸之前。 那门由红漆装成,门扣之上雕花镂文,显得格外精致富雅。门两侧各立着一位看门侍从,远远地见着少年来了,便恭敬地替他开了门。 身后的少女顿了些许,似在犹豫,然而未及须臾,仍是被少年不由分说地给拽了进去。 她被带着一路疾步穿过深宅里的迂回长廊,直直进了西侧最里的那处小院里。那里,有一位身形窈窕、面容清秀的年轻妇人,鬓簪珠玉,正挽着袖子亲自在屋前的浇洒花草,身后还站着一位侍女,正替她端着汤婆子和白毛大氅,一边同她低声说着什么。 第101章 年轻妇人听得有一搭没一搭,专心致志地侍弄着眼前的一株兰草,神色安恬,直到这侧的少年,忽而朝她高喊了一句:“娘亲!我回来啦!” 雀跃的呼唤落下,妇人闻声看过来,第一眼先是朝着少年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待接着她看见了少年身后的青衣少女,先是一顿,笑意又加深了些许,一边匆匆放下手中的水壶,一边在侍女的搀扶下朝二人走去: “哑姑娘来了?快请进屋,我备了热水,先叫勉儿给您沏杯茶,暖暖身子。” 少女垂眸朝她一礼,直起身,又无声地并起右手双指,在自己纤细的左腕比了一个听脉的动作,眉眼淡淡地望向妇人,发出无声询问。 妇人先是一顿,接着了然地挑眉笑了笑:“原来姑娘今日肯来,是要替我看诊?” 见对方颔首默认,她顿了顿,似是有些动容,末了又道:“有劳姑娘费心了,仆家久病之身,前日病发药石难进,本以为命已至此,却得姑娘出手相救,又日日不辞辛劳送来药方调理,实在是……感念不已。” “故而方才,我才准了勉儿亲自要去找你的恳求,请姑娘来府上略坐,吃些粗茶野蔌,聊表我心意,还望姑娘莫要怪他搅扰唐突。” 婉转的一番话落,少女却轻轻地同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并不怪罪,接着便垂眸由着一旁的少年将她拉进了屋内。 屋内宽敞而安静,点缀淡雅,与妇人的气质颇为相近,少年拉着她在里侧的客座坐下,又献宝似地端来一只套着黄色猫耳布袋的汤婆子塞到她怀中:“哑姐姐!这个给你!” 他松手退开,又略显稚嫩地同她抬手作揖,笑嘻嘻地道:“姐姐你先坐着等等,我这就去给你沏茶!” 说完,未等少女回应,胖乎乎的脚丫子一提,蹦跳着一溜烟儿似地跑了。 “跑慢点儿!”门外的妇人跟着走了进来,一边望了少年一眼,又回过头笑着同她道:“这孩子,平日里都顽皮得紧,这几日却总吵着要见姑娘,今日又肯主动见礼,可见,是真心喜欢姑娘。” 闻言,少女轻轻提了提唇角,有些生疏地勾出了几分笑意。 妇人走过来,在她身侧坐下,带着满心慈母似的关切望向她有些苍白的面色,这才察觉到对方的衣着,有些讶然地道:“姑娘怎么穿得这般单薄?雪这样大,冻坏了该怎么办?” 顿了顿,她忽而转向身后的侍女,道:“颜兮,快去替我将上月新制的那顶红色狐裘取来,送给这位姑娘。” 侍女领命称“喏”,躬身退了下去。 吩咐完,妇人回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旁的少女原本只是神色淡淡地静坐着,不知为何倏然抬起眸,朝着那离去的侍女身影看了过去。 那双青色面纱之后双眼之中,浅色瞳仁上赫然多了几分闪跳着的细碎光芒。 这般神色甚少在这张贯常带着冷静的脸上看到,于是妇人不免有些讶异,忙问:“怎么了?姑娘……不喜欢披狐裘么?” 然而少女却是默然地摇了摇头,末了收回视线,敛去神色,又伸出手,朝她示意着在自己掌心写了一个字。 “颜……”妇人轻轻念出那字,“……颜兮?” 见对方有些迟疑地颔首,她疑惑地蹙起眉:“姑娘的意思是,您认识她?” 闻言,少女却是一顿,半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妇人眼中疑惑更甚,然而见对方沉默着,似是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只能继续道:“无妨,若真是……” “故人”二字还未说出口,忽而这时,一阵突兀响起的笑声打断了她。 二人皆是一顿,循声抬头,只见门外走进一名手摇银扇、身着蓝袍的年轻男子,朝着屋内朗声道:“三姨娘,我听下人说,今日府上来了贵客,正是前几日救了您的那位姑娘——怎么,三姨娘不打算替外甥,引荐引荐?” “你……” 被唤作三姨娘的妇人顿了顿,张了张口,见来人正径直走来,眼睛却并未看向自己,而是直勾勾望着自己身侧的少女。 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眯成了一道狭缝,待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之后,其后长满痘刺、堆着假笑的脸上忽而闪过几分贪婪之意。 “阁下便是哑姑娘吧?”他笑嘻嘻拱了拱手,道,“久闻姑娘富有医仙之名,今日得幸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最后四字被他说得意味深长,言毕,对方却只是面色淡然地望过来,起身屈膝同他回以一礼。 青衣少女于一举一动间皆带着从容淡静,面色安恬,并无半分传言中的冷傲之意,反倒是因着周身那若有若无的病意,显得更像是一枝伸手可摘的雪中竹枝,脆弱易折,偏又叫人移不开眼睛。 于是男子望着她,脸上的笑意愈甚,又道:“在下宋沛然,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淡淡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部,以示不能答话。 “啊,恕我一时忘了,失礼失礼。”宋沛然歉然道,“那既然如此,不问也无妨,我便依着旁人的叫法,继续唤你哑姑娘好了。” “哑姑娘……”他念着这三字,语气悠长,末了,忽而笑了一声,“其实,关乎这个名号,在下曾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姑娘想听么?” 说着,他倏然又朝前向着她走了一步,俯身朝着少女凑了些许。 二人视线相对,男子的眼里闪动着晦暗的光芒,森然得好似潜伏的蛇类,忽而望见了自己的猎物。 那张脸居高临下地笑望着她,看似气定神闲,却丝毫不给人打断他话语的机会。于是一旁的妇人几次欲言又止却没能开口,只能听他继续道: “这故事啊,说的是四年前,在九洲大陆东境的苍鳞山之下,住着一位祝姓医女。那生来富有天资,惯会医治这世间种种……疑难杂症。” “但是可惜啊……”他叹了口气,作出惋惜模样,“可惜后来,世事无常,这位医女因为生得过于貌美,被她好赌的亲生父亲迷晕,当做赌注赠给了一位自混沌之地来的有名商贾当女婢。但等她刚被带到商贾的府上,还未来得及被藏好,那商贾的正夫人就发现了她。 “因着她出尘的长相,夫人误以为她是哪里来的烟尘女子,于是愤恨地叫下人灌药毒哑了她的嗓子,将她打至濒死,连夜给逐出了府。后来,这医女被恰巧路过的老渔户捡到,跟着老渔户一路乘船捕鱼,辗转到了这平邺城里。 “然而没过几年,那渔户在雨夜外出捕鱼时,被强风刮翻了船,落到水里给淹死了。故而从此,医女便只能孤身一人住在西街街尾的矮屋里,整日外出行医,不论辛劳,只取些微末银钱以维持生计。城中的穷苦人家因此而感念她的心善,由于不知道她的真名,便给她取了一个称呼名号。而巧也不巧,这名号便正是‘哑姑娘’三字。” 言至此,他终于直起身,将视线敛了几分,从容地摇了摇扇子。 “讲完了。”他道,“祝姑娘,您觉得如何?” 少女眸光一滞。 她望向宋沛然,然而宋沛然却在说完之后便闭了嘴,似是在等着什么似地笑望着她。于是少女移开视线,接着忽而开始抵唇咳嗽起来。 那咳声极为沙哑,听着叫人心惊,等片刻后好不容易被她压了下来,再抬起头时,那张本就带着病气的面庞愈发苍白了些许,被雪光照得几乎有些透明,好似一只随时都会碎掉的白玉胚子。 可饶是如此,她也没能发出半句回应,于是宋沛然这才倏然反应过来似地笑着道:“啊,抱歉,又失礼了。” “那,既然弄明白了祝姑娘的来历,你我也算初识了。恰巧,在下近日身体抱恙,总觉头疼难忍,不知可否请姑娘移步东院,替我看看脉?” 他话中带着的居心叵测和威胁之意都太过分明,好不容易说完后停下来,跟着竟是一把伸手拽住了少女细瘦的手腕,强拉着她就要离开。到了这时,一旁原本一脸隐忍的妇人终于彻底坐不住了,忍不住地站起身要阻止,可还未及她开口,正当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了一道瓷器被砸碎在地的声音。 三人皆是一顿。 下一瞬有小孩子的哭声猛然响起,带着惊天动地的尖锐哀嚎,跟着有侍女的喊声传来,大呼到:“来人呐!小少爷摔倒啦!” 小少爷三个字似是触动了妇人的命门,砸得她整个人脸色剧变,接着不顾一切地猛然提步向外冲去。 接着,不出半刻,便有一阵喧闹从门外传来,伴随着小孩的哭声和妇人的呵责声,吵得格外激烈。 而屋内,原本正拽着少女手腕的宋沛然也跟着神色微动,下意识地松了力道,待他回过神来,这时那名唤作颜兮的侍女忽而从门外跑进来,朝着他身后的少女匆匆道:“哑姑娘!我家老爷来了,命我请您去后院,说是有事要问您!您快跟我来!” 说完,趁着一旁的宋沛然未反应过来,颜兮忽而一把拽过少女的另一手腕,飞速地扯着她出了门。 第102章 二人一路急奔地出了西院,颜兮却并未松手,仍在前头带路。然而走着走着,后面的少女却发现她带的方向并不是北侧后院,反而在绕着小径,笔直朝着东角的偏门而去。 于是少女立即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方才是在故意扯谎,好叫她摆脱方才的宋沛然! 思及此,等二人终于飞奔到了门前,唤作颜兮的侍女正要松开手推着少女出门,却在这时被对方反握住了手腕。 颜兮蓦然一顿。 接着她有些愕然地抬起清秀稚嫩的面庞,望向眼前的青衣少女。 “怎么了?”颜兮讶异地道,“姑娘为何……忽而不走了?” 青衣少女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她。 那双剔透的眸中露出几分凌厉,似是在问着什么。片刻后见对方仍是不解,她便兀自松开手,轻轻摘下了自己脸上的掩面面纱。 青色衣袖随之贴着她的鼻尖拂过,随着面纱一同撤去,露出了其后一张淡无血色的薄唇。而后,那薄唇轻轻开启,无声地道出了三个字: 你是谁? 颜兮倏地一顿。 “你……”她有些莫名地愣了愣,“你不记得我了么?” 那双清丽而稚气的眼睛望着少女,见对方默然不答,眼底的眸光便渐转黯淡,一点一点浮起浓郁的伤感,尾音轻颤着低声道:“我是颜兮啊,姐姐。” “是当年妖皇城里,与你只有两面之缘的颜兮啊……” 叹息般的回答落下,听着格外叫人动容,然而直到过了片刻,她眼前的青衣少女却并无反应,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是一点也不信她的话。 于是颜兮只得又叹了一声,松开手,道了句告辞,接着转身就要离开。 可她刚一提步,忽而感觉到自己被人扯着衣袖止住了脚步,接着,另一只手的手指抵住在了她的后背。 冰凉的触感倏然传来,指尖随之动了动,开始一笔一划地、缓慢地在她背上写起字来: 你…… 不…… 是…… 颜…… 兮。 ——你不是颜兮。 最后一字写完,颜兮猛然回首,看向对方。 “什么……”她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愕然,似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于是见状,那少女再次在她的后背上写起字来。 于是她连忙闭着眼感受起来,然而这一次,却是简短的两个字:苍梧。 与上一句相连,意思是:你不是颜兮,你是苍梧。 至此,那侍女终于彻底变了脸色,睁开眼愕然看向身后少女望着自己,却见对方正望着自己,在她再次开口的一瞬间,那双冷冷淡淡的眸中浮起一点微末的笑意,无声地朝她启唇道: 许久不见。 第57章 尾声|下 半盏茶后,西街巷尾。 木门矮屋里侧,顶着颜兮面庞的苍梧正坐在木案前,手里揣着茶盏,一瞬不瞬地望着另一侧的少女。 然而少女此刻却并未看她,只安静地垂首坐着,纤长的眼睫轻轻敛着,专心地饮着杯中已至冰凉的茶水。 看着看着,苍梧的眸中逐渐浮起了掩饰不下的焦急与心疼之意,捏着杯壁忍耐半晌后,见对方仍无反应,她终于忍不住放下了茶盏,斟酌出尽量平和的语气,同她张了张口。 “小曦。”她道,“跟姐姐一起回去,好么?” 感觉到了她尾音中的颤抖,被唤作小曦的少女——此世的祝曦朝她望过来,一边放下茶盏,一边微微地勾了勾唇角,无声摇了摇头。 动作间,她神色很淡,额间柔软碎发微微地垂下,其下笼罩着的眉眼间依旧妍丽如初,但那浅色眼瞳之中,从前惯有的锐利冷意不见了,只透着几分叫人倍感陌生的寂静神色。这神色衬得她愈显姿容姝丽,气质沉净,却又不知不觉地给她渡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 死气与病气交缠,缭绕不散,于是那掩在之下的面容是远胜于白皙的惨淡苍白,叫她本就纤细的脊背愈发单薄。 而千年前那北境医神丁曦的影子再也寻不见了,一身傲骨被剔去,成了一株被扔下凡尘的空心病竹,落到了阴郁黑漆的泥潭之中,终日不见天光。以至于哪怕只是像眼下这般静坐着,也显得伶仃孑然,脆弱得好似随时都能轻易被打碎。 于是一旁的苍梧愈发觉得心口发疼,又想到方才从宋沛然之口得知到的她此世的遭遇,眼眶酸得通红,一时恨不能伸手走过去,像儿时那样将她揽入怀里,密不透风地圈护起来。 ——天界杀神的女儿,她戕鸟一族的小殿下,怎的能受这样的苦楚? 可偏生,事实却是,她已孤身在这苦楚之中,过了一千年。 一千年了,自那次回溯之阵开启,她便离开仙界,带着灵力枯竭的残躯入了轮回,以灵魂投生开始转世。而后,每一次往生,她都会选择命格衰微的孱弱之躯,以凡人六感来历经种种苦难与病痛。 活着时,因病痛缠身或屡遭劫难,她或目不能视,或口不能言,却总是要担着“医女”之名来救济世人,唯独不渡自己。而死时,往往不过十八、十九之龄,却已是被摧残得形销骨立,心如枯槁。 而她这般折磨自己,却不过是为了千年前在回溯开启之时,跪在娵紫身前对着众生许下的“赎罪”二字。 ——以自身灵魂的千年之痛,赎妖族帝后的杀戮之罪。 哪怕彼时,浮游剑的每一次出鞘杀人,其实都是她在以命救人。 如何救人?不过是利用那个被杀意操纵的帝后,令其在提剑杀人的同时,将剑身上早在那次雨夜里就刻好的回溯符文转入众生体内,锁其魂魄,以换得最终所有阵法一同开启之后的“死后重生”。 但她仍是认了这份罪孽,担了这份罪孽。 因为她始终觉得,救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焚了神骨、真正开启了阵法的……泽尤上神。 是了,没错。她想。 她的夫君那样好,因此,那些所有的功德浮屠都该归于他,而其余所谓杀孽冤罪,让她自己来承担便好。 这样固执地想着,她便慢慢理所应当地觉得,只要自己担下的罪孽越多,那么,等到她夫君的可能,便越高。 因为于她而言,夫君是命中至幸,是她穷尽一切才可求来的福祉。所以,当福祉被命运收走,为了将其求回来,她便生出了放不下的偏执执念。执念愈来愈深,逼得她不停赴死转世,换取折磨,哪怕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魂魄在转世里一世比一世孱弱,也从未叫她放过自己,所选的命格,一次比一次病重,一世比一世寒苦。 她难过么?苍梧想。不,她分明是不难过的吧? 若非如此,为何在不久前,那宋沛然用她这一世的痛苦经历那般羞辱她的时候,除却因旧疾发作而发出的咳嗽,她都没有多大的反应? 苍梧都不敢想,若是自己方才未曾出现,她是不是就那般以病弱之体沉默着,任由对方拽着她的手一步步落入泥潭里,最后受尽折磨,在苦痛里断了这一世的性命。 可……只要她不饶恕自己,只要她等的那个人没回来,她便无法听话地跟着自己离开这噩梦般的轮回,也永远都不记得善待自己。 长久的沉默之后,曦——祝曦端过青瓷茶壶,正要起身再去续一壶凉水,忽而便听得苍梧道:“那……既然小曦不愿以旧时的身份回去,不如就以眼下的凡人之躯,同我去一次天界吧。” “这样可以么,小曦?” 祝曦一顿。 下一瞬她似是要再举步继续向前,身后人却是突然身形一闪,一下出现在她眼前,抬头叫二人视线猝然交错。 “别走!” 蛟龙周身天生的寒气围了过来,逼得那面色苍白的少女匆忙闭眼,那双淡色的唇无意识地抿了抿,面上浮现出几分无措与茫然。 见她似有所动,于是苍梧更凑近了几分,按住她想要退后的动作,又将嗓音放得更缓了些许,尾音轻哑得似在哄着,压得眼眶发疼。 “别走……” “小曦,求你了,就跟师姐回去吧。”她恳求道,“哪怕只留三日,也是好的,因为……因为三日之后,便是鬼生与拂清的幼子——天界二殿下的百岁诞辰了。” “鬼生说,他的小殿下因天生神格不稳而生了重病,极可能活不过弱冠之年。因此,他想以前世丁符的身份,求他的姐姐……救救他的幼子。” ———— 三日后,天界。 天际未晓,昼夜将倾。 朦胧的天光还未能转明,而天门前的巡守天兵却已然如平日里那般绕着宫墙走过一轮,接着便开始一一看察分散在各处神仙宫殿,其中一列小队一路步履不停地绕行了许久,而后,到了本该是重兵把守的天帝寝宫——拂清宫前,却是忽而停了脚步。 末了,他们便就这般伫立在宫门前百里之外,神色肃穆地,听着身后宫门内侧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 第103章 那丝竹之声由仙器所鸣,音色清越栩栩,荡彻于云天之间,伴随苍穹西侧缓缓照彻的日华涌向万物,好似江流如海般循着汩汩水声淌过,细听之下,此刻奏着的曲目声调明丽,欢欣轻快,乃是一曲……一曲……稚子童谣?! 只听一句俏皮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唱词从身后猛然飞出,砸得天兵愕然地变了脸色,年纪最小的那个直接被吓得一个激灵,叫手中的长戈猛然脱了掌。 眼看着那千钧长戈就要掉下云层,忽而有一只巨大的龙首自云层之下仰冲而来,带着流矢般的速度,龙口大张,一口咬住了那柄长戈。 而后,汹涌的风声裹挟云雾而来,身披苍鳞的蛟龙自身下直窜而出,腾直半空,接着那龙首骤然向下一转,龙尾悠悠甩过,直直朝着百里之外的宫门而去。 一边飞去,那龙首不疾不徐地转过来,张开口将长戈陡然一掷,叫其精准地落到了目瞪口呆的天兵怀中。 “接着!”神族女将苍梧的嗓音从那蛟龙口中传来,连同飒爽英气的笑意一起落在他的耳侧,“小呆子,下次可要拿稳了!” 而后,未等对方回神,那苍龙的身形便已然消失在了宫门那侧。 “我方才……没看错吧……” 被叫做“小呆子”的小天兵一脸恍惚地张口,一边望向身侧的老兵道,目光有些发直,“……爹,我怎么瞧着那苍梧将军的背上,好像还站着一位……一位……凡人?!” “嗯,你没看错。”老兵一抹脸收回了面上的惊悚,点点头,露出见怪不怪的神色,语气麻木地道,“但那可不是什么寻常凡人,而是将军她师尊的女儿,戕鸟一族的曦殿下。” “哦对了——你才来仙界不久,还不认识她,对吧?” “不过你别怕。”老兵看着他一脸迷茫的样子,眯着眼尾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其实这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在当年那场大战里,凭借一把凡人之剑,让在场的所有天兵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而已。” 小天兵傻了。 “所以说,儿子……”老兵伸出手,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下次真的要拿稳一点,不然,军纪伺候,爹也让你试一试,什么叫死去活来好了。” ———— 宫门内侧,大殿之中。 高立在白玉石阶之后的龙纹金席上,此刻端坐着一位身披天帝衮服、头顶珠玉冕旒的年轻女子,女子面容清丽,一双黛色长眉微微蹙着,正一脸肃穆地盯着身前桌案上某个正发出咯咯笑声的物什。 ——那物什被围簇在满桌的毛绒布偶中,露出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儿,赫然是一只、啊不对,一位不过方学会爬行不久的小孩儿。 而在桌案的一旁,正站着一位手执虎皮拨浪鼓、满眼笑意的锦衣男子,莫约二十五六,生得面容俊逸清朗,看着模样端方,然而却是在清脆的鼓声中,轻快地哼唱着不符于年龄的幼稚唱曲。 这曲词逗得案上的小孩直笑,咬着手指露出了还未长全的幼齿,一边伸手要去够那男子手中的拨浪鼓,而每次等他快爬到了桌案边缘处,就会被一旁的女子及时伸手抱回去,轻轻放好。 三人配合得过于默契,于是,当苍梧化作人形飞入殿内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直至片刻后,龙椅旁侧立侍着的小侍从轻轻喊了一声“仙上”,那锦衣男子这才抬眼看向他,笑着问:“怎么了?” 险些被拨浪鼓甩到,侍从尴尬地指了指一旁的石阶之下,示意男子看过去。于是男子这才似有所觉地带着还未散去的笑容微微侧过眸。 他先是冲着正望着他的苍梧笑了笑,熟稔地道了声“苍将军来了?免礼,快请坐”,言毕正准备收回视线,然而下一瞬,随着他余光一转瞥到了什么,那清脆的拨浪鼓声骤然一顿,跟着他整个人蓦地僵在了原地。 “你……”他满脸愕然地张开口,口中的曲词骤然顿住,忽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许是他的停顿过于突兀,一旁的年轻女帝——拂清察觉到了什么,跟着也下意识地仰首抬眸,循着他的视线转过去,一边诧异道:“怎么了阿生?怎么突然……” 须臾,她的话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热闹的大殿陡然陷入安静,好半晌,随着桌上小孩的一声疑惑地嘤咛,那女子才魂魄归体似的回了神,一边抱起小孩,一边带着颤音张了张口,难以置信地吐出一个字: “……曦?” 被唤作曦的青衣少女从苍梧身后显出身形来,神色淡淡地垂着眸,举止恭敬地朝她倾身一礼,直起身,露出苍白而柔美的面容。 顿了顿,她淡无血色的薄唇轻轻开合,青衣袖中的纤细手腕翻转着划过几个手势,末了并指抵在自己额前,无声地同她道:凡人祝曦,拜见天帝。 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安落下,却带着无限生疏,于是一旁的锦衣男子——鬼生神色剧变,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面色陡转煞白,像是被人用利剑狠狠刺了一下。 他整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手中的拨浪鼓倏然砸到地上,撞出咚的一声闷响,而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一般,只有些仓促地抬步,朝着石阶之下踉跄着走了一步。 “姐……” 他轻唤着,第一个字刚一出声,便止不住地滞了呼吸,那双俊逸的眼睛陡然泛起深红,汹涌地泪意夺眶而出,止不住地哽咽道,“姐姐……” 良久,待那凄切的呼唤落下,青色的人影已然与他距离不到半步,眼前那张面庞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带着叫他心疼的苍白憔悴,恬淡的眸中安安静静地盛着自己的影子,一如从前的无数个日夜里的样子,好似下一瞬,就能看到她低下头,清清冷冷地唤自己一声“阿符”。 可……可她怎么不说话? 她方才默然地比着手势来问安,是因为……是因为不能开口么? ——可怎么会呢? 他的姐姐,他的曦殿下,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这么憔悴,这么沉默,无声立在那里的模样,像是散在水中的墨痕,被随便哪处来的风轻轻一吹,那单薄至极的影子就会跟着倏然消散一般。 于是伸出的手又放下,凑近的脚步又顿住,不敢碰也不敢出声,鬼生立在原地,身形好似与千年前那个立在黄泉渡船上的寡言少女的神色重合起来,在看到突然重新见到故人的模样时,一齐顿住,而后忽然就开始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又生生逼着自己将哽咽吞回。 他望着她,然而她却是垂着眸沉默不语,似是因无法共情而满是无措,甚至是面色苍白地想要退开。于是他忽而就觉得,自己看似与她只相隔数步,中间却横着千年,难以越过。 眼看着他这般模样,一旁的苍梧终于撤去了原本维持着的镇定,面露不忍,便替无法开口的少女解释道:“小生,你先莫急,殿下她不是不应你,不过因为仍是凡人之躯,又被人药哑了嗓子,没办法出声。” “况且……”她顿了顿,“况且此刻她还生着重病,你别叫她难过。” 见鬼生果然一怔,朝着自己望过来,她这才顿了顿,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转向祝曦,仿佛怕惊扰了对方一般压了压嗓音,用极轻的语气柔声道:“小曦,你说是不是?” 闻言,原本正僵在原地的祝曦骤然回过神,抿着唇,很轻地点了点头。 而后良久,待身前的鬼生重新看过来,露出一双满是期冀的眸子,她这才有些犹豫地顿了顿,末了抿着唇上前一步,踮着脚伸手替身前的鬼生擦了擦泪痕,又如幼时那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无声张了张唇,动作生涩地唤他“阿符”。 阿符。她道。不哭,姐姐在。 一句久违的、与幼时如出一辙的轻哄猝然出现,勾起了刻骨的熟悉感,然而下一瞬,鬼生却是倏地别开了眼。 “嗯。” 一声带着颤抖的闷声自他喉中响起,片刻后,他忍着泪意扯起唇,重新转回脸,望着祝曦笑起来:“好。” 视线再次相对,祝曦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指尖,抿着唇静默地立着,待片刻后被身前人小心翼翼地问及来意,她才有些犹豫地抬眸,望向不远处桌案之上,那苍梧口中“神格不稳”的白胖小孩。 ———— 半刻钟后。 随着拂清宫内的一应侍从退出,大殿内没了丝竹乐声,陷入了一片寂静里。 龙椅背侧,屏风后的矮榻前,祝曦正神色冷凝地微微倾身,修长纤细的手指搭在榻上小孩胖乎乎的手腕之上。而小孩此刻被安置在矮榻上的一处软席上,由着其上的法阵圈护在一层自莹莹的光亮之中,被法阵安抚着正闭眼安眠。 身后的苍梧、鬼生、拂清三人站在原地,敛息屏气,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动作,神色也都有些肃然。 直到莫约半个时辰后,祝曦直身收回手,转身示意他们已经好了,这才叫他们缓和了几分神色。 第104章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旧疾复发还是过于疲惫,祝曦那张泛着病弱之气的面容愈发苍白起来,双唇惨淡,额角覆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泛着潮湿的白光,衬得她憔悴至极。她顿了顿,抬手似是要比划出什么,然而还未及动作,忽而她整个人有些不稳地晃了晃。 离她最近的苍梧瞬间色变,反应极快地伸手上前拦住她的腰身,这才叫她不至于倒下去。 “没事吧小曦?”她语气急切,“快坐下,别急着叙病,你先歇息。” 言毕她微一用力,不由分说地就要扶着祝曦就近坐到她身后的床上,然而祝曦却在这时挣扎着退了半步,轻轻推开了她的手。紧接着,她似是想摇摇头,却忽而开始止不住地躬身剧咳起来。 “姐!” 嘶哑而急促的咳嗽声吓得一旁的鬼生猛然色变,连忙也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侧,他身侧的拂清也跟着迈了一步,将手中备好的帕子递了过去。 三人都是一脸紧张的模样,然而祝曦却似是习以为常,她抵着唇,在剧烈的咳嗽中逼着自己平缓呼吸,半晌后,终于止住了咳声。 垂眸缓了须臾,末了,她直起身,伸手接过拂清手中的帕子,又朝鬼生和苍梧安抚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拂清望着她灰白的脸色,又看了一眼她身后刺着龙纹刺绣的床榻,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犹豫地张了张口,但末了终是没说什么。 待四人原地静站须臾,祝曦慢慢恢复了力气,这才由苍梧跟着走到不远处的桌案前,铺开宣纸,执笔蘸墨,开始写治病之法。 她垂眸伏案,许是脱了力,握着笔的指尖还有些抖,于是沉默地放慢了笔划,一字一句写得极为严整: “启诸位,方才经由曦观脉可知,此病显于灵穴周侧,症至灵髓中虚,故知其病根源于七魄之识魄,识魂不稳,难镇灵穴之气,方至如此。” 她顿了顿,抵唇低咳几声,又提笔蘸了墨,忖度片刻后才续笔道:“……然今我未修道术,只通凡人医法,却无灵力可驱,需得足下三人各守于三处灵穴,照我之法,以灵力周转三日通达穴气,再以死物镇服半载,方得病愈。” 最后一字落下,祝曦停笔,将纸递给三人。 略通岐黄的鬼生率先看完,扫到末尾的“病愈”二字,忽而挑眉笑起来,忍不住如从前般直望着祝曦朗声愉悦道:“太好了!” 他两眼弯弯地勾着唇,眉毛几乎要飞起来,面容看着分明是年轻男子的模样,神态却高兴得浑似变回了从前那个爱玩闹爱嬉笑的少年丁符。 丁符望着自小疼着他的姐姐,满心满眼都是孺慕之情,笑意清朗:“——我就知道姐姐定有法子!天资异秉就是天资异秉,即便再过千年万年,我的姐姐仍是医术卓群!” 身前的祝曦被他夸得僵了僵,而待他话音落下,一旁的苍梧和拂清看完了字迹,也跟着笑起来,一边点头一边附和着称是。 三人的夸赞接连落下,一句赶着一句,本该都是些熟识旧友间再寻常不过的玩闹调侃,好心要将久别重逢的生疏驱散。然而才落下不久,祝曦却是忽而忍不住地咬了咬唇,并未像从前那般强装镇定地冷眼制止,反而是被吓得后退了一步,慌得似是想要避开。 察觉到了这一点,三人面上的笑意皆是一滞。 眼见那被围在案前的竹衣少女咬着唇,一边后退着一边逐渐陷入无措,从前最了解她的鬼生转瞬在眼中闪过几分心疼之色,他顿了顿,又匆忙看了一眼那些字句,接着忽而缓和语气再次开口道: “对了,一时喜极,却忘了问。” “姐姐……”他顿了顿,语气微凝,“你在句中所言的‘死物’,具体是指什么?” 随着话音落下,周围两人跟着止了笑意,于是祝曦这才脚步微顿,随即松了唇,纤长眼睫轻颤地抬起眸,望向他。 随即过了好半晌,那双浅色眼瞳之中的惊慌才堪堪被压下,恢复了几分镇定。 而后,被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又一次垂眸思索起来,片刻后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复又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了起来。 这一次,待她停笔时,却只写了两个字。 “北……荒?” 鬼生一边在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边下意识地跟着那字迹低吟着念起,跟着他陡然回神,竟是忽地蹙起了眉,“竟要到北荒去寻么?” 他顿了顿,似是被这二字勾起了什么不愉的往事,嗓音无意识地低了几分,道:“那既然如此,姐姐便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由我去寻,如何?” 祝曦摇了摇头。 她顿了顿,转而将眸光转向苍梧,似有所指。 ———— 翌日,北荒。 天近曈曚,日华潺潺。 万千流云如烟漫去,淡色穹顶渐转灰白,好似一张漫天铺开的宣纸,于是那天际而来的苍色蛟龙变成了纸外来笔,勾着浓郁墨痕划过云间,而后缓速向下,落到了云层之下的北荒入口。 而后,龙尾被浅淡的草色淹没,呼啸的风声渐转和煦,苍梧沙哑的嗓音在风中落下,缓声道: “到了,小曦。” 接着,她微微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变换着姿势,好叫龙脊之上的竹衣少女顺着鳞片拾步而下,片刻后待其稳稳地立在地面,她这才化为人形,出现在对方身侧。 隔着咫尺之遥,她看着对方,而祝曦却未在看她。纤细如竹的少女仰着一张苍白的面庞,身后万千青丝被风抚乱,她在发隙间无声抬眸,望向远处。 那双浅色的眸中有一闪而逝的流光,似是在问着: 这里……是北荒? 于是苍梧顺着她的眸光而极目望去,却见视线所及之处,记忆中的漫天飞雪化作了满天倾泻而下的日华,那日华如碎金熔成的水流一般自天际铺来,粼粼如波,而其下的莽莽荒原早已被葱茏的翠色所淹没,成了一片汹涌的草海。 那草海卷浪而来,带着陌生的盎然生气,猝不及防撞入眼底,只一瞬,便叫祝曦的双眸中闪过了几分无措。她依旧是安静地立在那里,纤纤身姿孑然而立,却忽而忘了该往何方前路,也断了身后归途,成了一缕无处可落的飞絮。 飞絮轻似梦中客,昔年飘零去,今得乘风归,怎奈这旧地里,却是面目非、沧海变,无处可叹茫茫也。 直到良久,有清甜草香拂面而来,无声地显出真实,于是恍若初醒般,祝曦转过视线,沉默地望向苍梧。 对视须臾,苍梧伸出手,替她拨开被吹乱的额发,在她双唇开启前抵上指尖,同她温声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小曦。” 祝曦一怔。 于是苍梧顿了顿,望着她,忽而叹了口气。 “一千年了……”她道。 “千年前,笼罩了整个六界的回溯阵被开启,师尊散入六界的杀伐判便起了作用,叫这世间的善恶得以相互制衡,于是理所当然地,六界之内的煞气也因此消弭,又不出百年,这北荒之上的雪也跟着不见了。” “所以你看,小曦。” 她顿了顿,望着眼前那双澄澈至极的眸子,面上淌过流水般的哀色,而后双唇开合,似是叹惋般,一字一顿地轻声道, “若是你等的那个人还未归来,大抵也同这飞雪一般,早已散在这天地之间,再也寻不见了。” “……放下他吧,别再等了。” 最后一字落下,渺远的风声骤然卷起,带着汹涌的呼啸气浪般冲来,哗啦一声之后,惊得祝曦整个人仿佛骤然踏空般狠狠一颤,倏然自恍惚中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向后退了一步。 纤长的眼睫蝶翅般扑簌落下,那张苍白的脸骤然被阴影淹没。下一瞬,几乎是下意识一般,她朝着身前人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沉默,却又固执。 竹色衣摆随风摇曳,翻飞响动,而她一字不语,似是一下就在自己纤细脆弱的身姿之前筑起了一道万丈高墙,她退避其后,再也不肯听半句劝言。 于是似早有所料一般,苍梧的眸中闪过几分无奈痛色,末了静了片刻,却没说什么,转而自掌心召出一把剑,递到了她的手里。 “浮游。” 她道,“鬼生仙上在重生不久后便修好了它的断口,昨日我又给它灌注了足够的灵力,可供你以凡人之身驱使。” 顿了顿,见对方终于再次抬眸,她便又道:“早去早回,小曦,师姐在这里等你。” 于是祝曦接过那柄剑,修长白净的手指落到青墨色的剑柄之上,相触的刹那,长剑似有所感般发出一声嗡鸣,好似在同剑主表达亲近。 紧跟着,待那指尖微一用力,青色剑光在霎那间映照而来,落在那张眉目清冷的面庞上,几乎是一瞬就叫她变回了那个执剑而行的医神丁曦。 刻在骨髓之中的本能牵动了她纤细骨瘦的手腕,转动着带动浮游簌簌飞起,她轻跃地落到剑上,朝着北荒——亦即眼下的草色原野的另一侧飞掠而去。 第105章 很快,那道纤细的影子便没入了云霭之间,没了踪迹。 苍梧在原地遥望着,良久,她忽而止不住地张了张口,似是梦呓般地轻声道: “一千年,五百多次的痛苦轮回……” 那双蛟龙特有的竖瞳中似有光华微微闪动,仿佛盈盈泪光,衬得她尾音发颤,几近哽咽。 “太苦了……”她道,“她这一千年,真的太苦了……” 泪水无声滑落,她无力地跪倒在地,那双眼中满是心疼,却是缓慢仰起头,祈祷一般叩拜下去: “所以啊,泽尤上神,我曾敬你是这世间至为温柔的神明,若你尚存半缕残魂,便求你……求你快些回来吧。” “你再不回来,那个傻女孩……你最疼的曦,就要这般放任着自己,随你一同消失了。” 风声渐远。 云霭那侧,祝曦御剑而行,那张被她抿着的唇终于缓缓松开,呼出气流,似是舒了一口气。 然而片刻后,那张清丽苍白的眉眼间渐渐浮上几分疲惫,随着压抑之色陡然撤去,她忽而忍不住抵着唇低咳了一声。 沙哑的咳嗽声随之开始一声连着一声地呛出,她倏尔踉跄着躬身.下去,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好累。她心道。 真的……好累。 其实自前日开始,自她突然遇见苍梧、被迫想起了些许旧事那时开始,她便觉得已然累极。 可偏生,她只能任由自己被带着与旧时故人一一相见,于是,那些原本被她刻意压抑着的旧事一点一点全数被勾起来,叫她再无可避,只能拼命掩饰着无措与恐惧,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静,不叫他们担心。 但……但她深知,自己已然维持不了多久了。 ——因为这一世,她病得太重了。 重病,身中剧毒,力气残缺,不能说话,也不尝不出冷热。因此,那些被一点一点刻入骨子里的懦弱与麻木,总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叫她反复掩饰却掩饰不下,最终只觉疲惫万分。 然而,无论是苍梧师姐也好,拂清公主也好,还有阿符……如今的鬼生,也好,他们都很好,和旧时一样好,不好的,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不想被人善待,也不愿被人劝慰,她在漫长的苦痛中待得太久,陷得太深,以至于再也无法轻易地去亲近什么人、依赖什么人。 况且……况且她一个戴罪之身,哪里能配得上这样的关怀。 所以眼下,眼见周身没了旁人,她终于肯放任自己低咳起来,放任那再也压抑不下的咳声一点一点变得剧烈、变得嘶哑,叫她眼角眉梢间渐渐露出被苦苦压抑着的痛意。 疼,撕裂一样的疼。 那些疼从原本只从喉咙里生出,却能在转瞬间勾起四肢百骸的呼应,叫全身上下一齐疼起来。 但……幸好的是,她早已习惯了。 因此,哪怕再疼,她的眉眼仍旧是舒展着的,似是对此并无刻意的忍耐和抗拒,只有平静的麻木。 那双眸子看似浅淡宁静,但掩盖着的,是彻底的死寂。 待良久后终于止了咳嗽,嘴角旁侧已然有血迹渗出,刺目的鲜红衬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惨淡,几乎成了薄玉般的透明。 那血迹越来越多,红得叫人触目惊心,于是,被此所惊动,她身下那通灵的浮游剑微微地嗡鸣一声,像是在问她怎么了。 于是祝曦这才咬着唇垂下眸子,聚起涣散的眸光,冲它轻轻地摇了摇头以示无碍,末了又指了指不远处,示意她已经到了。 剑身轻震一声,裹着青色光芒载着她稳稳落到地上,而后自行归入鞘中,乖顺地落入到她的掌心。 祝曦伸手接过,又用指尖轻轻抚了抚剑鞘上的刻纹,随即带着它,开始提步往前走。 脚步缓慢,透着憔悴无力的虚浮之态。 但绕是如此,祝曦却没有一点停步的意思。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身形逐渐没入到草野之间。而后又过不久,隔着四周浓郁的雾色抬眸,她便隐隐望见不远处,出现了一株巨大的、与她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高大枯木。 那枯木的枝干可堪百人合抱,其上伸着无数道蜿蜒如蛇的满树枯枝引颈向上,状如参天华盖,随着日华倾泻而下。华盖的略微稀松处,由冰晶筑成的剔透枝干被照得灿若琉璃,倒映在其身下这片巨大的湖泊之上,随着宽阔的湖岛一起浮在半空。 ——那便是生死树。 而祝曦要找的所谓“死物”,就是它掉落在树下、脱离“生死之身”的冰筑残枝。 沿着小径缓缓走近,那生死树垂落而下的上百根交缠着的银白锁链随风而动,相撞着发出空灵脆响,裹着旧时记忆一同清声入耳,叫祝曦忍不住地脚步微顿。 微顿,停步,驻足,接着下一瞬—— 那张仰着的苍白面庞,骤然被一阵汹涌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恍惚所吞没。 那双总是死寂一片的浅色眸中有涟漪泛起,浮现出细碎的光芒,宛如黑夜萤火。 几乎是霎那间,眼尾处泛起了艳丽的薄红。 而后,似是被什么所牵动,她再次抬步,缓缓走向那些锁链。 一步,一步。 清脆的链响逐渐氤氲成一片,随着视线模糊,忽而有一阵清啸风声卷着飞雪朝她迎面扑来,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腔里飞出了一个女孩儿稚嫩的声音,朝着漫天飞雪,天真无邪地喊着“哥哥”。 “哥哥。”她道,尾音清丽,“你冷不冷?” 话音落下的刹那,飞雪哗啦一声退潮般散去,汹涌风声骤然碎裂,断成了一声声破碎的链响,而她伸出的苍白指尖正落在银链之上,替她惹来冰凉的触感,然而这手掌却并非是记忆里的稚嫩形状,也未曾落在某个人的面庞之上。 然而片刻后,似是被什么所驱使着一般,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额角蹭了蹭那指尖锁链的冰冷凉意,薄唇轻启,吐出无声的气流。 夫君…… 她低唤,轻颤着的尾音绵长悠远,似在梦呓。 我的白衣哥哥…… 我好想你啊,你到底……到底在哪里? 那些微弱而破碎的气流随着风声与链响渐渐散去,一声呜咽从她喉中生出,她轻轻闭上眼,眼角似有水珠滑落。 而后水珠愈来愈多,带着彻骨冰凉不断自下巴滴下,那张苍白的面庞微微仰起,单薄而修长的身形立在那里,孱弱至极,似是再也没了力气支撑一般,放任自己一点一点地无力向后倒去…… 倒下去…… ……这一世的祝曦,终是走到了尽头。 也好。 趁着此刻她魂魄将离,意识返照,正好以残余念力驱动锁链相撞,撞出一声、一声的空灵脆响,让她得以借此开口低唤,唤那被她长久掩在魂魄里的执念。 如此一来,就算……就算这低唤无人应,总也好过,那漫长的死寂。 彻底的死寂。 她呀,在这死寂里,真的等了太久太久了。 以至于,叫那无数次的转世与死亡,彻底地将她的心耗空了。 而这一世的哑女祝曦,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也跟着要支撑不住了。 一千年的苦等即将功亏一篑,原来,到了这时,她仍是没有还清那些罪孽,等到那个人…… 罢了。 既如此,那便连自己……也不必再活下去。 于是她闭着眼,开始任由自己的灵魂一点一点消散…… 灵魂消散,躯体脱力,呼啸的风声自耳畔飞过,不过眨眼,她就能散在那风声里。 而后,她松开锁链,任由自己……落入到了一处怀抱之中。 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抵着指尖抚过她的眼尾,轻轻替她拂去泪痕,那道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嗓音随着风声一起漫过来,温柔至极地唤她: “阿曦。” 眼睫狠狠一颤,泪眼倏然睁开,向后望去。 那道一袭白衣的影子隔着咫尺之遥映入她的眸中,桃花眼笑意清明,一如万年前的白衣少年,盛着温润光华,望着他怀中的小狐狸。 小狐狸伤痕累累,漂亮的眼瞳被泪水浸透了,眸光懵懂地睁开眼,轻轻地蹙起眉。 下一瞬。 忽有无数汹涌泪珠自她眸中不断滑落,她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只能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又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面颊,似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而后,随着那纤细指尖处的柔软触感落在他眼尾,她疑惑地歪着头,终于张了张口,无声轻唤:夫君……? 她刚一启唇,忽而才想起自己说不出话,于是犹豫片刻,又张着唇,小心翼翼地、却又忍不住地启唇问他:……你……你是幻觉吗? 清浅而微弱的气流落在耳侧,好似幼狐柔软尾尖扫过的轻挠,于是他笑起来,微微倾身,垂首将面庞凑向她的掌心,好叫她轻易触碰。 那双桃花眼温柔地望着她,薄唇上扬,在她再次陷入恍惚之前伸手捧起她的脸,万般心疼地颤着眼睫,低过头,吻在她的眉心。 第106章 “是夫君。” 他道,“——不是幻觉,阿曦,是夫君回来了。” 风声自发梢缱绻而过,白衣上神弯着眼眸浅笑盈盈,眸光专注,格外耐心地等着眼前人回神。 而直到很久之后,那只被唤作曦的小狐狸才终于动了动,主动踮起脚尖,湿润卷翘的眼睫微颤着,小心翼翼、却又格外勇敢地靠近那世间至为温柔的眼眸尾侧,试探着轻轻一吻。 那吻又轻又浅,好似风声蹭过,但相触的刹那,有分明而缱绻的余温随之附上她的唇侧,于是她心想,是真的。 他是真的。 刹那间那只眼尾通红的小狐狸再也克制不住地仰头攀附上去,幼崽一般,一口咬上了白衣上神笑着的唇间。 千万年的偏执在这乍然而至的温热潮湿里落入了归处,生死树下银链清响,随着天地间的温柔风声,自由地摇晃而过。 ——全文终。 # 番外 第58章 番外|之一 这一日,初春料峭,冬雪未霁,六界上下仍是一片银装素裹。唯独万年暖融的仙界,未见半分寒意,暖风融融得一如亘古。 但不知为何,偏生这赤霄殿的早朝却是头一次比往常早退了半个时辰。 仙官们照例是披着锦袍正冠上朝,走完三跪九叩的流程,接着本该再听几位上仙念上一巡无意义的闲话。但还未及上仙开口,那龙椅之上的年轻女帝却已然道了一句“无事退朝”便拂袖要走,又命侍从依位次给众仙分了茶点以堵悠悠之口,而后倏然施了移形之术,一眨眼地就不见了。 众仙立在原地,一边呆愣地接过茶点,一边望着那向来不苟言笑的女帝离开前不经意地在眼角眉梢露出的微末笑意,很快就由原本的瞠目结舌转为心生好奇,接着便开始各自起盘问身侧的宫内侍从来,几番套话后才知道,原来陛下是要赶去给彻底痊愈的小殿下设宴庆祝,也要亲自去接一位回归了神位的故人。 于是一些人开始惊讶于小殿下病好的速度之快,又不禁猜测是被哪位“神医”所治,而另一些人则是好奇,陛下那位的“故人”是究竟何人,能有如此颜面惊动当今天帝。 而他们谁也不知,那所谓的“神医”、“故人”,此刻都在天界西北侧婆娑林后,那处空置了许久的浮游宫殿内。 浮游宫与一众仙殿仙宫隔得极远,其位置恰巧落在上古魔境北荒、仙界天池以及神界入口的三方交汇之处,堪称六界禁地,平日里巡防不断,戒律森严。而自千年之前,神族上神泽尤,亦即浮游宫宫主失踪之后,那里更是被下了无数道禁制法阵,莫说宫女侍从,几乎连走兽飞鸟也不敢再靠近其半步。 因而照理说,此处本该是一片死寂森然。 可待女帝穿过婆娑林,踩着流云缓步而来时,不远处那鎏金匾额之下,宫殿的门却是开着的。 门前的玉石台阶上铺着浓郁灵气,随着白雾缭绕周转,两侧的宫墙上有柳枝垂落,其间漏过斑驳光影,晃得墙垣上的仙藤青黛如墨,绕着朱红墙壁四下蔓延开来,显出一派生机盎然。 而甚至走近了,还能听见有栖息于此的鸟雀欢鸣不断,哪里有半分久置无人的模样? 但女帝面上未显半分愕然,似是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她回过身屏退了跟过来的贴身侍从,便轻车熟路地捻诀开了身前的禁制,头也不回地抬步走了进去。 灵流拂过,金色衮服摇曳垂下,落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之上,女帝未走几步,竟是抬手摘了头顶的帝冕。厚重的压感撤去,那张总是带着肃穆的脸上多了一分明媚的笑意,接着她抬眼望了一眼数步之外的正殿,刚要抬步走过去,忽有一只圆滚滚的鹅黄毛球从天而降般落在了她的怀里。 “拂清小公主,你可算来啦!” 一声少女独有的明快欢呼落下,鹅黄毛球中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猫脑袋,幽蓝剔透的眸子溜溜地转过来,在与眼前人对视后眨了眨,显出了几分灵动娇俏的神态,“等了许久却未见踪影,以为你忘了,方才我险些要去找你呢!” 被喊作小公主的女帝还未回神,却是下意识地接住了她,而后微顿了一下,这才勾唇笑起来,一边颇为熟稔地抚了抚猫下巴,一边道:“抱歉。才散朝,迟来了些。” 顿了顿,她道:“数月未见,梦幽姑娘,近来可无恙?” “无恙无恙!”小猫——梦幽飞快地答道,一边雀跃地动了动尾巴,“快走吧小公主,你家小殿下闹着要娘亲,丁符仙上哄不住,正抱着在他在殿内巴巴地等你呢!” 催促的话语匆匆落下,未等对方回答,梦幽一边自她怀中跳下去,一边张口咬住了她的裙摆,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前拽去,似是早已等不及了。 然而等拂清回神,方低下头跟着小猫走了几步,忽而有一人的身影停在了她的身前。 “小幽。”清润的嗓音落下,带着几分笑意,“才一会儿没看着你,怎地又乱咬人衣裳?” 接着,一只白皙而骨瘦的手抚上了小猫的脖颈,动作轻柔地将其从地上抱了起来。 拂清倏然一顿,有些诧异地随之而抬眸,望见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莫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身着一袭水蓝长袍,以素白玉冠束发,长眉之下面容清逸,举手投足间端的是副儒雅谦和的好姿态。然而可惜的是,他的双目之上束着一条缎面白带,其后的眸子紧闭着,似是无法视物。 “你……”拂清怔在原地,某个熟悉的名字分明浮至心底,却又因着心绪生乱而一时哽在喉间难以道出。 于是先她一步,少年朝她倾身一礼,勾着唇朝她微微一笑。 “失礼。”他道,“不知拂清公主,可还记得我?” 察觉到对方似是欲言又止,他又是一笑,却是未再开口,转而低头拍了拍怀中的梦幽,道:“小幽,看来公主是忘了,你替我告诉她,好不好?” “才不好!她、她肯定不会忘了我们的!而且——” 梦幽在他的怀中挣扎了一下,似是有些羞恼却又无法躲开,“而且小祈哥哥你快松手!快、快放我下来!我堂堂一只穷奇,怎么能被人这么、这么抱着……” “是么?当真不让我抱?”被唤作小祈的少年——游祈见她这般挣扎,笑容里浮现几分狡黠,一边动作轻柔地扶着小猫的后颈,挠得对方忍不住得一阵颤栗,发出舒服的轻微呼噜声。 拂清看着他那张熟悉的面容,又看着那双被蒙着的眸子,一时悲喜交加,竟不知作何反应,直到下一瞬有人忽而自她身后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襟。 “娘亲娘亲!” 一个熟悉的小孩儿声音响起来,带着青嫩的稚气和几分委屈的哽咽,“小猫有人抱,阿君也要娘亲抱!” 这话未落,接着是一个男子的声音:“阿君别闹,你娘亲的朝服怎能乱扯?乖啊你先松手,听话……” 拂清蓦然回首,却见丁符早已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清秀的脸上满是无奈之色,而梦幽口中正哭闹的小殿下此刻被他抱在怀里,一边挥舞着圆胖的胳膊攥着她的衣襟,一边撒娇似地要往她怀里钻。 于是好似大梦初醒般,被唤作娘亲的拂清回过神来,伸手接过哭闹的小孩儿,朝着丁符摇头道:“无妨,阿君要扯就随他去吧,想来是这几日我太忙了,没时间陪他才……” 说着,她忽而顿了顿,眼角瞥到小孩胳膊上不知何时多出了的一只双线银镯,露出了几分讶异,唇中话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丁符察觉到了她的神色,视线随之也转了过来,解释道:“啊,忘了说,这镯子是用生死树之上的银链打造,带着神咒,比其枝叶更能镇人魂魄,所以——” “你说什么?”拂清忽而出声打断了他,“你方才说……生死树?” 丁符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顿了顿,他张着口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再一次被拂清打断:“所以……依你之言,曦殿下和上神,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略带颤抖的尾音落下,拂清望着丁符,那双眸子好似忽而被什么给照亮了,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于是好半晌,丁符终于回过神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对。”他道,“今晨才到的,此刻正在后殿休憩——” 他话音未落,拂清却是忽而消失在了原地。 ———— 浮游宫因机关重重,又设了颇多幽暗竹径,显得内里殿宇繁复,廊回崎岖,很轻易就能叫人迷路。 故而哪怕是身为天帝的拂清,也绕了好一阵子才到了宫后的寝殿。 面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却未曾伸手去擦拭,待平息站定后,抬手扣了扣殿门。 木门被敲击的声响听上去极脆,在这四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于是不到一瞬,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殿门便被人自内推开了。 拂清应声抬头,却见眼前出现的并非是她意料之中的泽尤或者曦,而是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 第107章 那女子莫约十七岁上下,穿着一袭制式与天界仙子相仿的衣裙,但又并非平日里天界常见的那种云锦,而是绣着金纹的羽裳。 羽裳轻如薄雾,随风而动时,于衣摆间依稀可识得几分流转着的金色灵流。 这灵流的气息叫人拂清觉得熟悉,顿了顿,她有些讶异地挑眉道:“神族?” 然而话落,她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不,确切而言……你是戕鸟一族?” 这一句多了几分肯定,于是那女子莞然地点了点头,又欠身一礼,朝她恭敬道:“戕鸟族少司命,见过天帝陛下。” “果然。”拂清了然地一颔首,面上诧异撤去,接着又露出些许疑惑—— 不对。 她心道。 戕鸟一族向来避世不出,平日里万年难遇一次,而自千年前族长娵紫死于天界纷乱之后,此族中人更是对天界心有怨愤。故而除却在天界边陲巡守的苍梧将军,再无一族人肯踏足此地。那么,这位与她从未谋面的少司命,怎会突然…… 思及此,她道,“既然是司命神官,那便无需多礼。只是不知今日神官来此,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女子敛眉答,“今日小官来此,本无意叨扰,只因今日我族之王回归天界,故吾等特来请其重登神位。” “王?”拂清一怔,“你是说……曦?” 见女子颔首,她顿了顿,又略露讶异,有些犹疑地道:“可……可曦如今仍为凡人之躯,又因为命格衰微而气息微弱难辨,你们是如何知道她在此处的?” “是——” “是我告诉他们的。” 却见那女子还未及回话,忽而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拂清循声望去,这才发觉有人早已出现在了五步之外的庭院里。 “苍将军?”拂清讶然一怔,“你不是受召去神界了么?怎地也……” “小将今日来此,目的自然是与陛下一样。”苍梧笑了笑,“有故人归,须得亲自来迎,方显诚意。” “故人”二字落下,拂清怔忪片刻,而后倏然一笑。 是了,是故人。 她的故人,戗鸟族的小殿下,终于等到了她的执念,跳离那痛苦的轮回,回来了。 而如今,居于神界之外的戗鸟一族无主携领久矣,其族中司命千里迢迢亲自赶来迎接其族中殿下,为其重筑神骨,拜登王位,倒是再合理不过了。 “既然如此。”她勾起唇,面上带了几分会心的笑意,“那便有劳司命带路,携苍梧将军与孤……与我一同前去与这故人相晤,如何?” “陛下相邀,荣幸之至。”苍梧笑着欠身,微微一礼。 言毕,三人便沿着进门之后的回廊往前走。回廊两侧是疏落有致的墨竹,斜着斑驳的树影落在人身上,显得清凉幽静。司命走在最前,绫罗织就的衣摆自羽裳之上垂落下来,铺在木制的地面上,没有一点声音,脚步却走得极快。而到了殿门之前,她却未曾停步,只一边继续引路,一边朝着身后的拂清、苍梧二人解释道: “因着晌午便要行继位大典,王上方才沐浴了一番,此刻未在寝宫内,而是正由王后作陪,于后殿梳妆正衣。” 闻言,拂清先是下意识地颔首,接着忽而又反应过来什么,冲她诧异地一挑眉:“王后?” 司命蓦地一怔,脚步顿住,正要答话,一旁的苍梧却先哈哈地笑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后?噗哈哈哈哈!”她笑得弯下腰去,险些倒了身形。一旁的拂清伸手扶她,亦是跟着一晃,不明所以地在那笑声里顿了顿,而后亦是笑了起来。 “倒也说得不错。”拂清道,“今日小曦封了王,上神是她夫君,自然该是称一声王后。” “这……”司命有些尴尬地顿了顿,“是小官失言,上神……上神娶王上为妻,本该、本该是尊为王夫的,我……” 眼见她面颊羞红,苍梧渐渐收了笑:“无妨无妨!泽尤上神向来脾性温雅,就是你当面如此唤他,只怕也是不会恼你的,宽心!” 她安抚地拍了拍司命的肩,拂清也笑着顺着她的话开口安慰了一番,待司命恢复镇定,三人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不到半晌,身下的回廊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了一团浓郁的白雾。那白雾袅袅地弥漫开来,带着暖热的湿气,显得格外粘稠,再靠近些,甚至能听得那一侧隐约传来的潺潺水声。 ——而那水声来源,正是自天池引来的玉泉。 但因隔着雾,只能隐约望见几分泉水之上的水光。而泉侧四方立着的屏风外,小径上正沿路立着侍女,见几人来,依次朝着他们欠身行礼。司命抬抬手,一边下了木制台阶,一边斜穿过雾气,转身走向旁侧的内殿。 然而那些侍女走过来替他们开了殿门后,却并不入内,只躬身摆出请的姿态。 于是拂清只略略一顿,便跟着苍梧与司命一起走了进去。 内殿修缮清雅,入之即可闻得几分香气,那香气幽然,自满屋的清明灯火间缭绕而过,衬得这殿内愈发寂静。 于是这寂静里,自数步外的矮案之后传来的轻微响声,便显得格外分明。 ——那里,此刻正站着数位身披羽裳的侍女,手中端着沉木妆奁,团团地围簇在两人身前。 而那两人一站一坐,皆背对着这侧。立着的那位身形颀长修雅,着一袭白衣,正微微倾身,似在轻声说着什么。而坐着的那位正仰着头,自满头倾斜而下发丝间露出玉白的脖颈,轻轻靠在那白衣人的怀中,一边满含眷恋地望着对方,一边专注地听着。 听见脚步声,那白衣人先一步回首望过来,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 “来了?”他温声道,“几位略坐,阿曦妆容未成,还需等些时候。” 这嗓音从容浅淡,带着与从前殊无二致的柔和笑意,于是拂清不由得怔了怔,接着这才将视线从坐着的那人身上移向他。 “你……”她顿了顿,欲言又止似地张着口似要说些什么,末了却被身侧的苍梧推着肩,径直朝着二人走了过去。 “上神客气了!”苍梧一边推着她,一边朝着白衣人——泽尤上神笑眯眯地道,“王上此刻正遭神骨重铸,意识朦胧不清,还有劳您亲自看顾在侧,守着陌生族人替她梳发描眉。” 说着,她又转过脸,朝着身侧停了步的司命吩咐道:“既已带到,司命一起过来,协助上神,替王上戴冠罢。” “是。”司命颔首,接过其中一位侍女手中的妆奁,也跟着走了过来。 拂清原本还有些莫名的愣怔,但被那话中的“意识朦胧”四字一提醒,忽而意识到了什么,面上浮起几分恍然。而后她停在那矮案之前,重新将眸光转向了那坐着的女子身上。 那正是曦。 但此刻的曦与平常不同,她换去了素来惯穿的那身青纱衣裙,转而穿上了一袭金羽织就的华裳。那华裳上的翼状金纹流光溢彩,衬得她肌如凝脂,面容娇丽。两弯黛色长眉清丽舒展,额心点着被描画过的银白神印,叫她原本就漂亮的眉眼愈显熠熠生姿,艳得几乎难以叫人移不开眼睛。 唯一可惜的是,此刻她确实是因神骨重铸而意识朦胧,那双银色的眼眸雾蒙蒙的,湿润眼尾亦是泛着红,叫她的神色显得有些可怜。 仰着面,曦那双涣散的眸子不断地轻眨着,似是颇为困倦,但却为看清身后之人而极力地睁着,于是很快就在眼底浮起了泪意。 然而渐渐地,察觉到身侧人未在看着自己,她面上的眷恋之色愈发缱绻,一双手紧紧地攥着泽尤上神的衣摆,仿佛是在怯怯地寻求着什么。 故而上神原本还要同来人说些什么,却被扯着忍不住低下头,温柔地笑了笑,而后再次倾身下去,安抚似的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这才提起手中墨笔,继续替她描眉。 感受到下巴被触感熟悉的指尖捧着,曦这才重新安静抿下唇,眨着眸子,任由自己被摆弄。 双眉描完,接着就是绾青丝、簪云鬓、戴金冠,朝她围过来的侍女越来越多,她却未曾显出半点抗拒,整个人乖软得好似一只精致的瓷白娃娃,格外惹人怜爱。 等到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妆成,唯剩鞋履未穿,泽尤便将早已快要睁不开眼睛的她整个揽入了怀中。 “阿曦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他轻声朝着身侧的一众侍女,却未曾抬头,仍是目光专注地望着怀中人,似是怕她再生出方才的那般不安。 片刻后待侍女尽数离开,怀中人亦是被他安抚着闭上了眼,他这才抬眸,望向一旁正呆立着的拂清。 见对方一脸愕然的模样,他勾唇笑了笑,似是怕惊扰怀中人,开口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朝着她歉声道:“失礼了,方才因着阿曦,对陛下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陛下”二字落下,却见眼前原本正一动不动的拂清好似大梦初醒般整个人狠狠一颤,有些恍惚地摇头道:“没、没失礼。” 第108章 她道:“我只是不知道,小曦居然会……会……” 她“会”了半天,却愣是没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于是泽尤挑了挑眉,状似无意地眯了眯眼睛:“嗯?” “呃!”拂清被吓得退了一步,“没什么,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 言毕,她竟是拽过一旁的司命和苍梧拔腿就走。 苍梧还未缓过神,冷不防被拽得一个趔趄,满脸诧异地望向她,却见那向来稳重的天帝陛下,居然显出了几分罕见的慌乱。 ——她当然慌。 因为再不走,那殿内的甜腻味道,就要将她几人给淹没了。 ———— 戗族的即位大典礼节繁琐,待到曦受了万鸟朝拜,被上神带回浮游宫,已然是翌日的傍晚。 二人到的时候,宫内宴席方设,恰好可入座。天帝拂清未在主席,与丁符一同换了寻常衣袍,带着笑意举盏相迎。 她面上没了昨日重逢时的那般拘谨,多了些从容随意。而另一侧,苍梧不知何时变出了两只龙角,正手拉手逗得小殿下咯咯直笑,见他二人来,也仅仅只微微抬眸扫了一眼,颔首致意。 不知是不是吩咐过,殿内此刻并无仆从留守,便好似寻常旧友的会宴。于是上神同几人一一垂眸见礼,便将视线转回身侧。 曦此刻神骨已成,意识清醒了些,但因累了许久,神态间瞧着仍是有些困倦。她在上神身侧落座,纤长眼睫垂落下来,安静得好似一尾竹。 片刻后,眼看着她就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上神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地吻了吻她的鬓角。 “阿曦乏了么?”他温声开口,低沉悦耳的嗓音落下,轻得好似耳语。 闻言,曦吃力地抬眸,仰着头将懵懂的眸光望向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唔……”她抿着唇轻轻哼了一声,似乎还不太习惯于开口讲话,抬手示意地指了指对面的坐席。 于是泽尤这才抬首,转而望向另一侧。 那里,正是游祈的坐席。 仿佛在犹豫着什么,游祈已离席起身,但却又停步在数步之外的原地,他手中不知正攥着什么,骨节泛白,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 那双被白布蒙住的双眼似有所感一般,正死死地“望着”这一侧。虽是张着口,但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道浅色双唇轻颤着一张一合,好似在无声嗫嚅着两个字。 仔细分辨一番,却是“师兄”二字。 于是泽尤低声笑了笑,道:“是有话要说么,小祈?” 低吟般的一声轻唤落下,带着刻骨的熟悉感,少年整个人蓦地一震,手指骤然脱力,叫那掌心攥着的东西掉了下去。 下一瞬,随着叮地一声脆响,殿内所有人的动作皆是一顿,齐齐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却见那原本正站在原地的少年忽而上前一步,那道白布之后有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他发着抖,哽咽地吐出了久违的称呼:“泽师兄……” 被他唤作泽师兄的上神闻声浅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望见梦幽化作的黄猫忽而从游祈怀中跳下来,衔起那掉在地上的物什,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于是上神伸手接过,垂眸细看,却是一支再熟悉不过的玉骨长箫。 “师兄……” 游祈的声音随之再次响起,却是颤得厉害,几乎听不清字句,“是我对不起你,是……是我和父亲害了你……” “我知错了……兄长。” 最后一句落下,呜咽声再也止不住地崩流而出。 于是上神顿了顿,将玉骨长箫收入掌心,携着雪白衣袖拂案而起,朝对方走了过去。 “别哭,小祈。” 上神微微俯身,停在那少年身前。低柔的嗓音拂面而来,于是少年隔着满眼泪意仰面,望见那双桃花眼依旧笑意温雅,好似依稀还是当年那位脾气温和的凡人游泽。 那个……一生都被自己的生父亲手困于枷锁之中的泽师兄。 他分明是一介上神,却被种了恶咒,抹了身份,终日拘于牢笼之中,遭着所有人的鄙夷,过得连贱仆都不如。 绕是如此,却仍能带着浅笑望着眼前同父异母的自己,对自己万般庇护。 可自己……自己做了什么? 不但误会他害死了父亲,甚至天真地以为,父亲所作所为不过贪心而已,罪不致死。 以至于后来,受了狐妖蛊惑,苍鳞山上,甚至是想要用他教给自己的剑术,亲手去杀了他。 那些曾经被他口口声声道出的“替父报仇”四字荡彻耳侧,终是叫他再也忍不住发起抖来。 不到须臾,那道蒙在眼前的白布已然是濡湿一片。 直到下一瞬,一双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额发间。 “不是你的错,小祈。” 游泽亲手替他拂过泪,又轻轻将那长箫送回到对方掌心,安抚般地缓声道,“我知你身不由己,亦知你本性良善,故而自始至终,从未怪罪过你。” 啜泣声倏然一顿,游祈应声抬眸。 却见那双至为温柔的桃花眼望着自己,眸中笑意清雅,一如从前。 “……从未怪罪过你,也从不怨你父亲。” “因为当年的东境之祸……”顿了顿,那双眼中黯然几分,“祸乱中的桩桩件件皆因我而起,万千杀孽也由我所造,若说抱歉,也该是我。” “抱歉,小祈——当年没能护着你,又亲手杀了你。如今能与你重逢,听你唤一声兄长,是再幸运不过了。” “所以,别难过了,好么?” 一声一声的柔声低语落下,游祈的哽咽声终于止了,他再次接过长箫,却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护在了怀里。 “嗯。”他微微点头,缓过神来,接着才迟缓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把对方的衣袖沾湿了,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是我失仪了。”他道,“今日是嫂子的喜日,本不该坏了兴致,我自罚三杯以谢罪。” 言毕他有些慌乱地退回坐位,又举起酒盏,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再一杯。”他一边斟酒一边道,“祝兄长二人同心永结,往后再无灾祸,一切安好,事事顺遂。” 最后一句落下,仿佛道出了无尽的深意,于是其余三人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上神亦是回了席间,重新坐在了曦的身侧,便纷纷跟着游祈一同举起酒盏,朝着上神与曦行酒道贺。 眼见着殿内重新热闹起来,游祈的面上亦是恢复了原先的笑意,在他身下原本正顶着猫脑袋暗自观察着的梦幽忍不住松了口气。犹豫片刻,梦幽将目光转向上神身侧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曦,见对方似是有些睁不开眼睛,便就近自案上衔起一枚酸果,抬步朝对方走了过去。 然而那猫爪子才刚伸出去一只,她忽而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陡然一凉,有人捏着她的毛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她愕然回首,却见那当今天帝嫡生的小殿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一双满含稚气的圆眼睛凑过来,将她捧在鼻尖之前,咯咯地笑了起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盯过来,梦幽狠狠一僵。 “哈!捉住啦!”小殿下脆声道,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丁符,“爹爹你看,是猫!” 闻言,正与拂清说着什么的丁符随之被吸引着转过视线,面上笑意还未来得及收,接着待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却是大惊失色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你你你——”他有些结巴地指着自己的儿子,“你快放下!那可不是什么猫,那是你梦幽姑姑!” “姑、姑?”小殿下歪了歪脑袋,望着手中被他捏着脖子一动不敢动的黄猫,浓眉微簇,似是有些疑惑,接着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曦,道,“不对不对,我姑姑在那里!” “神医姑姑!”男孩儿稚嫩的嗓音落下,忽而又抱着猫,雀跃地朝着曦跑了过去,一下扑到了她的怀里。 温热的触感倏然传来,原本正微倚在上神身侧满面困倦的曦陡然一惊,睁开眼,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大一小两双眼睛。 小的那双是蓝色的猫眼,正一脸惊恐地朝她露出求助的目光。而大的那双却笑眯眯地弯起来,带着满眼小孩子的清澈纯真,一眨一眨地望着她。 对视之下,曦忍不住怔在了原地。 半晌,见她没有反应,小孩又凑近了些,径直将猫塞入了她的怀里,献宝似地扬声道:“咯,神医姑姑,这个给你!娘亲说是你治好了我的病,我该谢谢你,还要祝你和姑父早生贵子!” 这一声诡异的“早生贵子”四字落下,闹得丁曦彻底困意全无,她先是下意识地往身后人的怀中缩了缩,又有些犹疑地伸出手,轻轻地从小孩手中接过黄猫。 “唔……”她抱着猫垂下眸,有些吃力地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见状,她身后的泽尤低声笑了笑,开口替她道:“殿下有心了,我家夫人不便开口,我替她谢过这份厚礼。” 第109章 “至于‘早生贵子’四字……” 他尾音悠长地顿了顿,垂下眸,望见怀中人那对粉白的耳尖不知何时早已泛起了薄红,唇角笑意愈深。 “……便也承殿下金口吉言,祈其早日如愿以偿。” 最后一字随着轻笑落下,扫在后颈的温热气流缱绻拂过,终于扰得怀中人忍不住地眼睫一颤,而后便赌气似地别开脸,咳嗽几声,掩饰着端起身前酒盏,闷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啜饮了起来。 然而喝到一半,恰巧这时丁符从另一侧走了过来,一边抱起还在胡闹的小孩儿,一边忍不住瞄向自己的姐姐。 见对方没有生气,于是他松了口气,下一瞬,他正要告辞离开,忽而却又瞧见了什么,整个人蓦地一怔。 “姐姐。”他疑惑地蹙起眉,“你在喝酒?” 许是他话里的诧异太过分明,叫曦与泽尤一齐抬眸,朝他看了过来。 怎么了?曦眨了眨眼睛,无声地询问他。 “呃。”丁符一顿。 “其实也……也没什么……”看她一眼,又看泽尤一眼,丁符嗫嚅着,末了犹豫片刻后才道,“不过是自昨日重逢起,见上神自始至终一直垂首敛眸,似是满心满眼只姐姐一个,倒是当真情真意切。” “只不过今日宴请,因着怕饮酒伤身,我命人将姐姐的杯中换成了茶水,故而此刻姐姐手中这杯,是我亲自酿给上神的……送子酒。” 曦倏然一怔。 下一瞬她猛然咳呛起来,眼尾霎时被羞得泛起深红,手中酒盏不稳地掉落下去,而她顾不上衣裳被溅湿,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首,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上神的怀里。 而那双本就红了的耳尖,此刻几乎艳得能滴血。 丁符话一说完,却未曾料到惹出的反应如此之大,于是不由得僵在了原地。片刻后,眼见对方那咳嗽起了一声,便再也止不住,渐渐咳得气息微弱,几乎要没了气力,他这才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 而见状,一旁的上神罕见地敛了几分笑意,垂下眸,伸手细细地替她轻拍起脊背来。 直到好一会儿,怀中人被安抚着平息下来,那双桃花眼中的心疼之色却未褪去,而后他眸望向丁符,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生。”他道,“你姐姐方得神骨不久,眼下身体孱弱,你别欺负她。” 丁符讪讪地吐了吐舌头,揣着仍在叽叽喳喳的小殿下,一溜烟儿似地走了。 ———— 半个时辰后,宴席未歇,但眼看着另外四人——抑或说三人一猫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小声说些什么,泽尤便起身向他们告辞,带着因再次陷入困倦而睁不开眼睛的曦离开了。 他牵着她的手出门,屏退了想要上前来扶人的侍女,倾身下去,亲自将曦抱了起来。 曦冷不防腾了空,懵懂的双眼眯开一条缝隙,眼睫扑簌着望向他,而后又支撑不住地缩回去,将蓬松而柔软脑袋轻轻凑过去,朝着他的脖颈处蹭了蹭。 “唔……”她张了张口,发出很轻地一声闷哼,无意识地自唇侧吐出了几分温热的气息。 上神被那气息一扫,桃花眸晦暗了几分。 而后,他压抑着将那神色掩去,偏过头轻轻地吻了吻怀中人,加快脚步一路带着她穿过廊回,转身进了不远处的寝宫。 入了门,宫内的侍女便无声地自二人身后退了出去,并识趣地替他们掩上了窗扉。 而待最后一声轻响落下,四周悄然散了天光,幽幽的烛火落下来,二人随之而陷入到了深水湖底般的寂静之中。 木质地板发出低沉的脆响,上神缓下步调,动作轻柔地将曦安置在塌上,又伸出手,一点一点拂开她散落的额发。 上神指骨修长,白皙的指尖因方才沾了酒渍,触感待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凉意,然而落下的刹那,却是被肌肤间骤然传来的滚烫热意惹得狠狠一颤。 ——她居然在发烧?! 桃花眸倏地一凝,上神的眸光陡转低沉,眼底闪过几分难以察觉的猩红。而后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自指尖调出一缕柔白的灵力,画出了一道杜生符。 不适感瞬间消散,身下的人忍不住地“唔”了一声,似要睁眼醒来,却被他安抚地轻轻压了回去。抵着指尖自眼角微抚片刻后,待那双眸子再次合上,他又动作轻柔地抬指画出另一道符咒,正要往她额心注入灵力,偏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扣门声。 “王上。”戗鸟族司命的轻声低唤随之响起,语气中带着几分忐忑,正隔着门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王上在否?臣稍时便要离开,特来向王上行辞。” 话音落下,上神眸光微顿。 他垂眸望了一眼身侧的人,那双眸子此刻是合着的,卷翘眼睫安静垂落,投下一片浅淡疏落的影。于是犹豫片刻,上神终究不忍扰她,便自行起身要去应门。 可他方一直立转身,却忽而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攥住了袖角。 “哥哥……” 一声极轻的低唤骤然落下,上神动作一滞,随之回首。 下一瞬他双瞳微颤,却见身后那原本似在梦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然惊醒了,睁着眼尾绯红的漂亮双眼,雾蒙蒙地眸光随之转来,正巴巴地仰望着他。 而那双总也不愿吐字的双唇此刻微微地张着,久违地,用又乖又软的嗓音唤了他一声。 “哥哥……”她攥着他的袖子,苍白的指节愈发青白,腕骨轻颤,整个人好似没有什么力气,吐出的字句破碎而又微弱,“哥哥不要走,阿曦求你了。” 这一句落下,上神的呼吸几乎断了半瞬。 他感到有什么尖锐之物在自己心口捅了一下,痛感骤然钻入,叫他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 然而没等到回应,那只手却是忽而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 “呜……”她止不住地哽咽了一声,蹙起细长的眉,水盈盈的眸中泛起委屈的神色,望着眼前那双骤然没了笑意的桃花眼,似是绝望般呓语地道,“……怎么又是梦。” 她忍不住蜷缩起来,闭上眼,细细地发起抖:“泽尤哥哥,你到底、到底在哪里呀?” “阿曦真的……好想你啊……” 一声一声的啜泣里,泽尤终于忍不住地蹙起眉,那双桃花眼中再也没了半点从容,心疼之色几乎汹涌成了一片晦暗的海。 阿曦……他的阿曦。 方才的那阵烧热终究还是扰乱了她的神智,竟叫她以为,自己此刻是在梦中。 而梦中……梦中所遇之人皆为幻象,不可信,不可求,而她还在等,还在盼,以至于绝望了、麻木了,便总以为那身影再也不会出现。 她在苦与痛里沉浮了上千年,咬着牙坚守着,却还是在得偿所愿前,弄伤了自己的心。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泽尤捧起她的脸,在眼角滑落的泪里,无声地吻上了她的眉心。 “阿曦。”他轻唤她,低哑的嗓音几乎微弱得听不清,一字一字地吟着,“阿曦。” 温柔的尾音落下,可她还是颤得厉害,眼尾绯红,双眉紧蹙,闭着眼,似是陷入了无尽的梦里。于是上神再也克制不住地俯身下去,将她捧入怀中。 银白的神印自他眉心显形,周身生出柔白的光亮,薄纱一般,轻轻地将怀中人与他一同拢了进去。 直到良久,柔光消散,怀中人才终于有了反应,眼睫轻颤了颤。 上神敛着眸,听见不远处最后一声敲门声落下,片刻后,随着一声叹息,又响起一阵渐行渐远渐的脚步,末了,那只抵在他掌心的指尖这才微微一动。 “唔。”曦将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仰起脸望向他。 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眨了眨,带着几分初醒时的懵懂,在看清他眼角的泪痕后,浅色双瞳中闪过一点茫然。 “夫君……”她困惑地蹙起眉,“夫君怎么哭了?” 然而上神却不答话,那双桃花眼专注地望着她,眼底哀伤难掩。 于是她愈发不解,在一片混沌的思绪里顿了片刻,凑过去,用纤细的指尖很轻地碰了碰他的眼角。 柔软的触感随之落下,似是幼狐尾尖的轻挠,于是桃花眼之上的眼睫随之扑簌着颤了颤,鸦羽一般,沾惹了几点湿润的碎光。 “阿曦……”他忍不住地唤她一声,嗓音沙哑,好似压着万般痛楚。 “嗯。” 见他终于开口,曦弯着眼笑起来,低低地应他,语调轻而绵软,“阿曦在。” “我在的,泽尤哥哥。”她抚过他的眉,一点一点地将那里的浅痕抚平,勾着唇,露出几分满足。 可那最后的四字却像是某种钝器,叫上神眸中浮起窒息般的痛色,他闭上眼,再也忍不住地吻上了她的唇。 唇与唇相触,冰凉染上温热,温热惹了凉意,于是很快,气息乱了,曦无措地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地怔了怔,又被一只手轻柔地拢住了后颈。 第110章 “唔……”她听见自己喉中溢出一声轻哼,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正要继续凑上去,然而上神以为她呼吸不畅,便要避让,于是她伸手攀上了他的肩。 而后,在对方一瞬间的停滞里,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一头钻进了他胸膛。 轻微的一声闷响,上神被一只小狐狸撞了满怀,未及回神,倏然又被抱住了腰肢,雪白广袖被人拽住,温热的气流自颈下卷啸而来。 “热。”曦松了口,又将毛茸茸的脑袋凑过去,在他的脖颈间蹭了蹭,面庞埋进了他的锁骨间,似是想在他的肌肤之上求些凉意。 这一声软绵绵的尾音落下,泽尤的喉节滑了一下。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倏然滞住,气息不稳地吐出半息,却又被他压抑着地抿唇吞了回去。 而后他无奈地勾了勾唇,往后避开些许,似要再说些什么,却在这时被捧住了下颔。 曦凑近来,仰首露出胭脂未卸的面容,金色花钿映着白额,眉眼艳冶得几乎摄人,水润唇畔色泽殷红,好似噙着万般桃夭。 那双被烧热扰得绯红的眸子望着他,雾蒙蒙的,浮着几分醉意,显得可怜至极。 “哥哥……”她呜咽着,无意识地吐出轻软字句,好似撒娇,又好似是恍惚之中的难耐呓语,“阿曦好难受……” 清冽酒香随着唇侧气息拂面而来,上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长叹一声,伸手点上了她的额心。 带着舒缓作用的灵流随着温凉的指尖渗入,曦被推着仰了仰面,却又忍不住地想要再凑上去,却听得上神颇为无奈地道:“阿曦,不要撩拨。” 话音落下,她望见眼前那双满是晦暗的眸子,无措地怔了怔,而后下意识地咬住了殷红的唇。 “嗯?”她蹙起眉,颇为不解地歪了歪头,瞧着愈发像一只醒来不久的幼狐。 于是被什么给触动,桃花眼倏然自那红唇之上移开,上神扶着额冷静片刻,终是撤了手。 算了。他心道。 想来那天界送子酒的辛烈异常,依靠神力也是难以解去的。 恰好眼下阿曦正因神骨重塑而不适,若能借着这醉意睡一觉,许能挨过痛意。 思及此,上神便抬手捏出一道安眠决,要点在她的眉心。 可他方一抬手,倏然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不要……”曦咬着唇,似是央求般地眨眼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要对阿曦用这个,夫君。” 重逢后,她第一次唤他夫君。 然而泽尤却因此而敛了笑意。 他面上浮过一点微末的黯然,蓦然意识到,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那场天界动乱之前的分别。 而那一次,他正是用这安眠决,强行安抚了不愿松手的曦。 桃花眼中倏然闪过几分难以觉察的痛色,上神垂眸片刻,依言撤了灵力。 他沉默地顿了顿,而后忍耐着什么似的偏过头,想要将眸中神色掩饰过去。 然而曦却再一次开了口。 “夫君。”她攥着他的袖子,仰着头的神态乖软得不像话,耳尖亦是泛起红痕来,用微弱到几近耳语的嗓音小声道,“……阿曦方才,不是撩拨。” 上神一顿。 “你……”桃花眼中浮起诧异,眉梢微挑,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曦被那眸子望得颤了颤,卷翘的眼睫不安地垂落下来,似是轻盈扑簌的蝶翅。 “不是撩拨。”她重复一遍,闷闷地嗫嚅着,一双眼红得不敢再看他,纤细的手指却攥得愈紧,“夫君……可以的。” 最后三字的尾音落下,狐尾的软尖在他心口扫了一下。 雪白的衣袖因此而没了动作,直到良久的沉默之后,待那双手再一次要缩回去,上神倏然将其拢进了掌心。 勾了勾唇,桃花眼中浮起一点笑意。 “可以什么?”上神语调清雅,尾音却低沉得厉害,拨得她耳尖愈红,心弦轻颤。而后又在她偏头避开之前倾身过来,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 “阿曦。”他柔声道,“再说一遍,好不好?” 曦忍不住闭上眼,未开口,却再一次扯了扯他的衣袖。 小狐狸被羞得不敢抬头,于是她不曾望见,上神那双温润漂亮的眼中此刻满是心疼,连笑意都难以将其掩盖下去。 原来。他想。 原来哪怕到了此刻,他的阿曦,仍在不安。 那一千年的孤寂,终究是叫自己成了她的渴念,而偏生她又那样傻气,总也不肯表现出来惹他心忧,只在眼下因被醉酒模糊了神智时,才忍不住地来索求他的触碰。 既然如此…… 上神掩去眸中晦暗,怜爱地拂了拂她的鬓角,又轻轻捧起她的下颔。 “那……”他弯着眼,轻柔至极地道,“阿曦要是疼了,就告诉夫君,好不好?” 曦抿着唇,漂亮的双瞳中碎光盈盈,仰面望着他,模样乖软地点了点头。 上神浅笑垂眸,任由怀中美人伸出纤白的手,轻轻解开了他的发带。 万千墨丝顺着白衣倾泄而下,神印烧出靡靡艳色,桃花眼底暗影汹涌,纤长的手指覆上她的后颈,唇与唇轻柔相抵,温热的呼吸如水漫起。 一夜缱绻。 第59章 番外|之二 大雨忽至,水汽弥漫。 天未明,但不知何时,身侧同塌而眠的人消失了,于是她睁开眼,有些惶急地坐起来。 憧憧的灯火描画出四下的景象,然而却并非她惯常所见的浮游宫寝殿,于是下一瞬,她忍不住地蹙起眉来。 这是……何处? 眼前所见是一处空旷的殿室,无数绯色绫罗条带自高顶垂落,缭出云雾似的朦胧温热。而身下,是瑰色锦缎铺就的红海,软而薄,金线绣文自上绘出大簇大簇的鸢羽飞花。那花开得靡艳,瞧上去流光溢彩,映得她周身的肌肤白皙胜雪,几乎晃得人目眩,以至于好半晌,她才恍惚察觉出一点微末的异常。 但那异常一闪而逝,还未及她细思,忽有一阵尖锐剧痛自后颈袭来,叫她整个人随之狠狠一颤。 “呃!” 急促的一声闷哼自唇间溢出,她骤然跌回柔软的被褥间,可还未及吃痛,便在同一瞬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阵撞响。 那撞响极为清脆,仿佛玉石相碰,听着格外悦耳,但在响起的刹那,当中的熟悉感却叫她整个人蓦然一怔。 眼底浮现出几分愕然,下一瞬她有些吃力地忍着痛意回首过去,循着那撞响望向自己的右肩下侧。下一瞬,竟是望见自己的脊背之上,赫然多出了一条银色长链! 她双瞳骤缩,面色陡变。 精锐的光芒在长链上流转,映入她的双眸之中,乍一看去,那链条好似一条生着光滑鳞甲的毒蛇,链尾正死死地咬着她的脊骨,钻破了皮/肉,咬得她后颈处鲜血淋漓。而在那长链之下,白皙若雪的肌肤之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尾形容昳丽、展翅而舞的金色凰鸟! 这是……美人劫?! 怎么会、怎么会是美人劫?! 刹那间她面色煞白,在巨大的愕然里察觉出了一种荒谬的怪异感,然而随着清晰分明的剧痛袭来,渐渐有冰冷的恐惧自后脊升了起来。 是梦么…… 可这痛意这般真实,绞得她五脏如焚,还是说,此前她所经历过的那一千年才是幻觉,眼前所见,才是真实? 莫非……莫非她自始至终都未曾清醒,一直都被困在美人劫的囚牢之中? 混乱的思绪引出了眼底的恍惚,无数的记忆如梦魇般被唤醒,她整个人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挣扎着坐起,却又在这时,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醒了?” 那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随着轻而缓的脚步声自身前落下,接着有人自上而下俯身过来,向她周身落下一片阴影。 于是剧烈的颤抖蓦然顿住,她整个人随之一僵,良久,带着满眼的不可思议神色转过脸来,缓缓抬首。 而后,对上了一双血色的眸。 那双眸还带着笑意,天生缱绻而靡丽的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温润如照水桃花,而那眸底双瞳此刻猩红欲滴,为其于潋滟柔和之中平添了一层鬼魅的欲色,便就愈发显得漂亮至极,含着笑意轻轻一扫,几能摄得人心魄皆失。 可,这样邪冶的笑意,便一点也不像是她在不久前还温柔笑着的那个人,而分明是……分明是…… “你……”她双眸大睁地望着他,那道淡无血色的唇微微张开些许,却抖得说不出话来,在满耳剧烈的心跳声里,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惊恐。 可这颤抖的语句未能说完,下一瞬,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之上忽而凑近过来,笑意之中欲色骤起,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掐住了她的下颔。 “阿曦……” 他柔声唤她,字句之间含着晏晏笑意,却显得鬼魅至极,带着说不出的可怖森然,一边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面庞,一边低低地笑着,“孤的帝后……这是怎么了?” 第111章 “——怎的一觉醒来,却像是不认得孤了?” 这一句像是某种印证,落下的刹那,她面上血色尽失。然而帝君见她怔然地不答话,只顾怔怔然地望着自己,他微微地眯了眯眸子。 冕旒晃起来,桃花眼中浮过细碎的光,森森然的目光如冬日月华,带着逼人寒意,从她的眉,描到她的下颔。 “你在发抖?”他低声道,话语分明是问句,却带着笃定,“阿曦,你在害怕?” 质问声落下,急促的呼吸代替了答话,他从咫尺处的那双眼中看到了分明的绝望之意,像是在无声地印证着他质问里的猜测。于是淡薄的笑声从眼底消散,桃花眼中冷色凝结,他凑过来,带着骇人的威慑抵上她的鼻尖:“答话。” “……你是不是,在怕孤?” 耳语一般的低吟落下,他将指尖轻轻地抚上她的眉心,温凉的触感若有若无地自那血色的花钿之上拂过,似是在狎玩着一盏玉白的瓷器。 可惜瓷器易碎,美人如灯,未经半刻,那血色花钿之下的双眸便泛起了可怜的红痕,纤长浓密的眼睫轻颤扑簌,似是已然不堪忍受。 是梦吧…… 丁曦颤抖起来。 这样的他,简直是她此生最可怖的噩梦。 “夫君……”她终于开口,嗓音却哑得厉害,尾音颤极,似是随时都要断歇,“不要这样,求你……” 帝君望着她,在那陡然落下的称呼里轻轻一顿,随即眸光忽沉,却是倏然生了笑意。 “这样……是哪样?”他直起身,语调声色陡转森然,含着血色的唇笑得骇然,在开口的下一瞬,蓦地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骇得那纤细的手腕随之一颤,落在了他的胸膛之上,她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却在转瞬之后,于掌心间触碰到了一片滚烫的温热。 下一瞬,等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是这样么?” 帝君按着她的手腕,又逼她转过视线,望向掌心所在之处。憧憧的灯影随着动作映照而来,于是她这才隐约看见,帝君胸口处的墨色衮服之上,好似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给浸透了,且正缓缓地自她指尖渗过来,不消半瞬,赫然就染出了一片刺目的猩红。 ——那是,血。 大片、大片的血。 连着指尖的滚烫触感,灼得人心头发颤,而那其下的胸膛之上,分明就露着一处骇人的窟窿!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滞,而帝君的笑声愈发阴沉,渐渐显出了扭曲的恨意。 “看见了么,阿曦?” 他与她对视着,一双桃花眼成了彻骨的寒潭,恻恻的眸光直逼她的眼底,一字一句地低声道,“这里,好痛啊。” 最后一字落下,她整个人狠狠一颤,指尖剧烈收缩,下意识地就要收回。 然而帝君却不肯松手,他凑过来,不依不饶地附上她的耳侧,又叹息一声,残忍而温柔地逼她睁眼对视。 “可是阿曦,你知道么——” “这样的痛,却远不及你所给我的万分之一。” 他指尖轻捻,又一点一点拂过她的眉眼,神色间分明是深情至极,却透着掩不住的戾与恨,好似恶鬼舐血,道出震人心神的字句,“因为……孤都看见了,曦。” 眼见咫尺处的那双眸中瞳仁骤缩,露出分明的愕然,恶鬼笑起来,眼底恨戾渐深,似有莫大的快意。 “这才是你的本名,对么?” “仙界,神界,点红妆,登华顶,羽披霞冠,登殿为王……”一只手攥住她的脖子,渐渐收拢,“与上神泽尤耳鬓厮磨,两厢缱绻,好生快活!却留孤在这牢笼之中,永世为囚……” “殿下。”艳色双唇一开一合,浮起森然笑意,“你好狠的心啊。” 这一句话音猝止,颈间窒息袭来,曦仰着面,那张本就苍白的脸于瞬息之间浮上青灰,显出骇人的死气。可她却好似忘了挣扎,那双眼中忽而漫过无数汹涌的悲意,烧得她眼角泛红。那红是绯色的,泛着热意,自她眼底泅出朦胧水汽,化为串珠似的泪滴滑至她的下颔,无声落在了他的腕骨之上。 盈盈的雾气模糊了视线,眼前那双桃花眼渐渐失了轮廓,可就连这样,也能觉出那眼底的恨意。那恨意那样深,那样狠,好似烈火一般,烫得她彻骨生疼。 这疼痛叫她失了力气,在最后的弥留里,伸出手覆上他的心口。 原来……你都看见了么? 原来,你是恨我的么? 对不起…… 她望着他,惨白的唇在灭顶的剧痛里轻轻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只纤细素白的手上染着刺目的红痕,衬在墨色的衮服之上,愈显苍白,颤得厉害。 每一缕细微的潮热,都能在她心底刻下名为愧疚的深痕,剜骨削魂,痛不欲生。 于是片刻后,待到那只手无力垂落,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断了呼息,便要任由自己闭上眼。 可偏生在这时,好似入夜惊雷一般,自她头顶幽幽落下,鬼魅一般地悠然道:“你死不了的,曦。” 她倏地一惊,睁眼望去,目光径直砸落在帝君身后。 而后顷刻,恍如梦魇一般,她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早已出现的、狭长的凤眼。 ——姬肆?! 妖王姬肆?! 双瞳遽然一震,她面色陡变,然而这时,脖颈之上力道骤卸,叫她呛入大股气流,难以抑制地剧咳起来。 “你……”她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几乎咳得肝胆俱裂。 而眼看着那眸底浮现惊惧,那双凤眸终于笑起来,血色竖瞳之中流光闪过,本就媚艳的眼尾被灯影一晃,愈显鬼魅。 他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睥睨而望,嘴角讥讽毕露。而这时,曦才发觉,他的手此刻就搭在帝君的头顶之上。 她在咳嗽声里惊恐抬眸,隔着昏暗烛火极目望去,望见妖王那双手的掌心之下,早已无声无息地生出了无数道针尖粗细的骨色悬丝。那些悬丝自他指尖钻出,泛着妖冶诡媚的幽光,又延伸而下,连在了帝君的身躯之上。 头顶、手腕、指尖、后颈、腰身、脚踝…… 万千细丝钻入到了那衮服之下的骨髓之中,扯得帝君四肢百骸簌簌晃动,万瞬如一瞬,变作了无心无情的悬丝傀儡。 而后,待那妖王指尖轻轻一动,傀儡便被悬丝扯着转过首来,开启双唇,仿佛双弦齐奏一般,与他一齐轻声唤道:“阿曦。” 这一声落下,她目眦欲裂,断了呼吸。 地狱般的景象成了跗骨蛆虫,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成了穿肠毒药,帝君被扯着摆动起僵硬的身躯,轻晃地凑向她的耳畔,指着自己胸膛之上那被悬丝洞穿了的可怖豁口,一字一句地低吟道:“阿曦你看,这里,好疼啊……” “我好疼啊,阿曦……”那双桃花眼成了被血浸透的死物,露出僵硬的笑意,空洞洞的望着她,淌出蜿蜒血泪,“你救救我……” “救救我,阿曦……” 最后一声落下,她崩然一惊,终于止不住地失声大叫起来—— 却是猝然梦醒。 ———— 视线所见成了灰白的一片,两耳所闻亦是翁然的轰鸣,她顶着满面的冷汗坐在床沿,许久,才听到了一声又一声地轻唤。 “阿曦。”模糊之中有呼吸落下来,似远似近,透出温而热,“阿曦……” 低磁清越的嗓音入了耳,唤醒了意识,于是视线渐渐聚焦,眼中落入柔白的天光,所见是画梁之下薄纱笼罩,而非殷红帐曼,她被什么人拦在怀里,一下一下,安慰似地轻轻抚着后颈。 那动作缓而柔,与低唤一般,都是小心至极,可待到她意识到对方是谁,才察觉出对方也在发着抖。 她心下一颤,终于回魂,缓缓地转回了视线。 “泽……”她低咳一声,“泽尤哥哥。” 颈间的掌面一顿,拢住后脊的白衣无声拂过,泽尤拢上她的发顶,眉间微蹙地与她对视。 “我在。”他的尾音在颤,却被极力压得柔和至极,似是轻哄谁的鬓边低语,“夫君在这,阿曦,没事了。”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平日里的温润眸光泛起了涟漪,忧虑之意扰得其中郁切难安,浅色的眼瞳剔透如湖泊,专注地盛着她的影子。 再也寻不见方才……那梦中的戾色。 于是那被盛在柔光里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止了颤抖,小狐狸的耳尖重新泛起红痕,一边眼睫轻颤着望着他,一边伸出手,极轻极轻地将指尖落在了他的心口之上。 白衣随之散落,露出其下皙白的胸膛,好似一片剔透的玉,可眼下,那玉上有了瑕,露着一道又一道交错着的、被掩得极淡的旧痕。 那痕迹淡得几乎看不清,然而纤细的指尖却生生停在了那里,接着再也没了动作。 第112章 一瞬之间,断了呼吸。 “呜……”一声极细的呜咽自她喉中溢出来,被她用唇齿死死地抵着。她蹙起眉,转瞬之间有水光自眼底汹涌而起,泅出氤氲雾气,化为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面庞砸落下来。 那双素来清冷安静的眸子此刻再也压抑不住地生出通红一片,分明地落满了“心疼”二字。 夫君…… 她哽咽着启唇,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反叫泪意愈发汹涌,于是那捧着她的神明颤了颤,生平第一次,他神息慌乱,近乎慌张地俯下.身来,不由分说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他哑着声,近乎哀求,“阿曦,别再看了。” 话音落下,纤长的眼睫轻颤着划过他的掌心,柔软得不可思议,可被其中的湿润沾惹,叫他连呼吸都烫了起来。 直到良久,心口上的那只手被他全然按住,怀中的小狐狸咬着唇停了啜泣,他才倾身下去,将她再次拢入袖间。 是噩梦么……他蹙着眉心想。 方才他的阿曦,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可那该是怎样的梦,才能叫她被吓成这样? 长眉微蹙,魇而不醒,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叫那道本就纤细的身形愈显孱弱,看上去,就好似囚于柔软绸缎间的,一簇轻而薄的飞絮。 那样伶仃,那样……苦。 但这一切的原因,他是该知道的。 眼前人所有噩梦的来源,是那漫长的千年岁月,是一世又一世的磨难,一日又一日的苦熬,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故而哪怕是她极力逼着自己活下去,逼着自己医顽疾,救病患,却仍是渐渐生了难言的沉疴。 而那沉疴的源头,正是自己。 是他,亲手用自己的死,弄丢了雪原上那只眼眸纯净的小狐狸。 于是自重生之后,他便万般小心地护着她,不敢再叫她有片刻的不安。 但眼下三年已去,她却仍会在半夜惊醒,而后像方才那样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可分明……她忽而来查看自己旧伤的举止,已然昭示出了她的不安。 因他不安。 如此,怎么办呢…… 他蹙着眉,垂眸望着怀中正埋着脸不肯看他的小狐狸,忍不住地自心底叹息一声,开始轻轻地抚起她的后颈来。 温热的触感一下一下地抚过,良久,怀中人终于缓和了呼吸。 小狐狸闷闷地哼了一声,发着柔软的鼻音,往他怀里蹭了蹭。而后,那只手忽而自他掌心抽出,接着又很快地伸过来,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 上神倏然一怔,那双眸中的光沉了些许,无声地敛了半目,片刻后,又很轻地勾了勾唇。 他无声垂眸,望着怀中那只毛茸茸的幼狐脑袋带着满身湿漉漉的水汽动了动,哭得盈盈的眸子缓缓睁开,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又再一次钻回了他的怀里。 而这一下,搂得更紧了。 软乎乎的脸颊埋在怀里,没了衣物相隔,触感格外分明。上神怔在那里,宛如被烫了似的颤了颤眼睫,可垂眸看去,怀中人却好似对此浑然不觉,只顾用力地紧抱着自己,仿佛是护食的幼崽,生怕怀抱中的东西被什么人给抢走了一般。 上神怔忪须臾,末了,却终是无奈地扶了扶额,任由她去了。 白衣人身姿半倚,长发披散,安静地垂眸凝目,四周憧憧的灯火落在他周身,随着疏影摇曳而渐入长夜。良久,鮹纱帐里光泊淡去,怀中之人呼吸缓慢地宁和下来,似已陷入安眠。 “阿曦……”他以极轻极轻的语调唤她一句,又倾身下去,万般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发顶。 下一瞬,再抬眸时,那双桃花眼望向窗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眼底神色在倏然之间转为森寒。 剔透双瞳之中光华散去,眼底,无数猩红悄然漫过,透出与那梦中帝君如出一辙的骇人戾色。 梦魇之术…… 他无声启唇,缓缓眯起眸子。 狐族。 ———— 半宿无梦。 天光熹微时,曦睁开眼,下意识地抬眸侧首,却未曾看到料想中的人。 她有一瞬间的慌乱,却又很快在垂眸时望见了被披在自己身后的白衣,于是顿了顿呼吸,她伸出手,轻轻拽过了衣袖。 而后,小心翼翼地揽入怀里。 冷雪似的淡香随着鼻尖凑近而萦绕过来,一点一点安抚了她眼底的不安,良久,她重新睁开眼,撑起手腕,作势要从塌上起身下去。 墨水似的长发自后颈滑过,沿着颈肩脊骨弧线流泻而下,万千青丝间,脆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而后掩覆其上的轻薄罗裳被纤长的手指轻轻拢过。她坐在塌沿,纤密的眼睫如蝶翅般垂落下来,却在视线落及地面的刹那,很轻地颤了颤。 ——地上,襦裙掩映着的苍白脚踝之下,居然铺着一层雪白的轻绒。 一时间身下好似霜雪染过,恍如冬日般的纯澈荡漾开来,却不见冷意,唯有月华般的柔软光泽映入眼帘,她怔然良久,待回神时,却是被人以衣袖轻轻拢住了发顶。 “阿曦醒了?”上神轻声开口,颀长身形自周身盘桓而过的光芒中渐渐显出,分明是用了移形之术去了某处,及至此刻察觉她醒了,才匆匆赶回。 可饶是如此,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半分忙乱之意,轻哄似地低声道:“此刻天光尚早,再小憩半晌,好不好?” “唔……”曦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又乖顺地仰起脸,任由他吻了吻自己的眉心。 “夫君。”她有些吃力地张了张口,似是仍旧不大习惯开口讲话,以至于尾音孱弱而绵软,乖得叫人心颤,“夫君方才……去妖界了么?” 纤细的手指攥住了袖角,上神微微一顿。 沉默片刻,上神屈膝委身,一双桃花眼与她对视,神色温和地望向她,很轻地笑了笑:“阿曦好聪明。” 赞叹的一声落下,那双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来,好看得溺人,然而曦却因此抿了抿唇,将衣袖上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骨节几乎发白。 “你……”她蹙起眉,微微张着的唇似是要说些什么,然而才一开口,眉眼间忽而浮起几分悲意。 那双眼望着他,眼睫微微颤动,眼尾泛红,不消半瞬,竟是泛起了水光。 这突如其来的神色变化叫上神狠狠一怔,下一瞬他跟着蹙起眉,终于断了从容,几近慌乱地道:“阿曦怎么了?” “阿曦。”他捧起她的下巴,神色慌乱,眉心纠缠,又因为心疼难当,尾音几是在颤,“怎么哭了?” 可是未得到回答。 曦望着他,在一声又一声地询问中死死咬着唇,终于那通红的眸子决了堤,僵持不住地眨了眨,落下泪来。 她看见了。 她看见她的泽尤哥哥一身白衣,分明是倾倒众生的神,可那眉心处,原本皎白不染的神印泛着血气,是与帝君别无二致的森然。 “哥哥……”她唤他,“你是不是……又为我杀人了?” 话音落下,上神猝然一顿。 下一瞬他犹豫着垂眸,望向那处被攥住的袖角,却见那指尖不偏不倚,正点在一处不知何时被溅上的墨色之上,与那苍白的骨节相互映衬,刺得他双眸一颤。 沉默良久,直到有眼泪自身前人的面庞上滑落下来,泅入他的掌心,他终于闭上眼,忍不住地在心里叹息一声。 ——还是瞒不过去。 还是……叫她失望了。 哪怕,哪怕已然死过一次,哪怕历了千年洗涤,他仍旧无法除掉那份根治于魔族血脉的偏执与狠戾。 这双染了血的手,终究无法彻底洗净。 “阿曦。”他轻轻松开手,蹙着眉,似是自弃般地轻声道,“对不起……” 可他还未说完,却是忽而被人堵住了唇。 潮湿的泪意里,唇齿滞涩地分合,良久,她抬眸与他对视,却并不是他料想之中的失望神色。 那双眼红得发烫,灼灼目光望向他,有心疼,有愧疚,却再无其他。 “没有对不起。”她说,“哥哥,你没有对不起阿曦。” “我从未怪你。”她抚过他的唇,“我只知道,我自小仰慕的上神哥哥,为了我,一身白衣染了血,叫我心疼难当。” 最后一字落下,泽尤怔在原地,忘了呼吸。 “哥哥。”她轻轻地攀住他的腰,舒服地蹭了蹭,“这里铺的软绒,阿曦很喜欢。” “……特别喜欢。” “因为从前,阿曦不懂事,喜欢在晨时醒来之后便匆匆往外跑,却总也顾不及着鞋袜,赤着脚就去踩地。” “而这样的小事,夫君却是一直记得,而哪怕到了今日,对阿曦也无半分责怪,唯有纵容。” “所以啊,泽尤哥哥。”她仰起脸,轻轻笑起来,“没有对不起,我一直都爱你。” “……不论你是上神,还是帝君。” 第113章 “从未怨过,也从未恨过。” 她望着那双桃花眼,那里的浅色眼瞳遭猩红浸染,与那大雪中的初见模样如出一辙,分明是叫人胆寒的神魔双相,却偏偏能叫她在一眼间,看出当中沉淀着的万般温柔。 这温柔染了水光,便就愈发勾人,上神颤着眼睫,喉结滑动一下,接着他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眸中魔息的湍动,下意识地要避开视线,却再一次被攀上了脖颈。 “哥哥。”她望着他,缱绻尾音绕过他耳侧,“你的眼睛,很好看。” 这一句落下,似有无数飞雪呼啸而过。 千年前,少女捧着一袭狐裘,笑眯眯地踮起脚望着他笑:“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啊。” 千年后,曦搂着他的脖子,弯着眼仰脸向他勾唇:“哥哥,我一直都爱你,什么也不怕。” “——无论你是温柔的,还是偏执的。” “而且哥哥,你知道么?”她摩挲着他的鬓角,嘴角隐隐浮起笑意,“当年的弑神大战之后,妖王姬肆本欲从莲火中逃走,是我亲手提着浮游,将他一片一片凌迟致濒死,再以附魂之术将其残魂封在往生石上,封入修罗地狱,永受烈火之刑。” “我看着他一日一日地痛苦哀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觉愉悦万分,酣畅淋漓。” “——而这般残忍,只因我恨他,弄脏了我的神,也弄丢了我的帝君。” “所以。”她眨着眼,在最后一滴泪滑过下颚的刹那,轻轻吻了吻他蹙起的眉心,“帝君也好,泽尤也好,无论夫君是何模样,阿曦爱你如一,不离不厌,甘之如饴。” 最后一字落下,剔透的泪珠落在那双桃花眼畔,顷刻,有湿润的晶莹浅痕与它交融。而在那双桃花眼中,属于帝君的深红血色浮上眼底,但那浅色双瞳却掠过了泽尤独有的温柔笑意。 他勾着唇,生平第一次,不由分说地,以一种绝对温柔,却又绝对凶狠的姿态咬住了她的唇珠。 而后,恍如撕咬,喘息交错,津濡滚烫。 “阿曦……”他唤她,疯狂地、深沉地、万般温柔地,“你是我的。” “嗯。”曦弯着眉,任由自己被窒息淹没,却好似身浸甘醴,带着笑意回应他,“我是你的。” 他们在深吻里闭上眼,六感模糊,渐渐在朦胧热意中失了神。 然而在即将坠落的下一瞬,忽然有一声乍然的喊声打破了这阵朦胧—— “姐姐!不好啦!” 寝殿的大门嘭地一声被推开,拎着柄断剑的丁符匆匆冲进来,脸上是一层尚未褪去的惊慌。 “姐姐,你快——”他将目光径直地转向寝殿的床榻,似是正打算说些什么,然而却在望见塌上人影的刹那,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就这般猝然僵在了原地。 等等! 他、他、他看见了什么?! 一双眼瞪得宛如铜铃,视线惊愕地钉在那帷帐之后。那里,他的姐姐正被上神揽在怀里,轻裳半解,长发披散,俨然是将醒不久的懒散模样。但同时又因着上神宽大广袖的遮掩,她的神色难以看清,只能隐约瞧见,似是正闭眼仰面,抬着下颔凑近上神。 这般亲昵的姿势,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分明——分明就是在接吻啊! “呃啊!”他惨叫一声,心道糟了糟了,连忙抬手捂住眼,“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内心无数声狂嚎奔涌而过,他忍不住痛骂自己一顿,为何方才进来前会忘了扣门,明明也并非何等重要之事。 ——不就是自家小太子和戕族司命的幼弟打起来了么,不就是两人打着打着把曦月宫给拆了么? 区区一座宫殿而已,拆了再筑便罢,但他打断了姐姐与上神的缱绻,才是大罪过啊啊啊! 然而话音落下许久,他正闭眼忐忑,却是未曾等到任何回应。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再次瞄向帷帐之后。却见原本正仰面引颈的曦不知何时已然低下了头,正将脸埋在上神怀里,而上神正小心翼翼地以掌心拢在她的后背之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似是被附耳说了句什么,曦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却仍是不肯抬眸,如受了惊的猫儿一般,埋着脑袋不肯离开自己的主人。 上神叹了一声,又轻声说了句什么,这才将视线转向了丁符这侧。 对视的刹那,丁符被心虚所驱使,猛地眨了下眸子。 他下意思地想要收回视线,抬步就要往后退,却在这时望见上神自不远处同他招了招手,似是示意他过去。 顿了顿,他犹豫须臾,终是认命地往前走去。 “上、上神。”他躬身一礼,停在帷帐三步外,没再靠近,一双腿紧紧绷着,显得格外拘谨。 “阿符不必多礼。”泽尤点了点头,示意他直身,用稍哑的嗓音温声道,“方才有何急事?还请直言。” “呃。” 丁符挠了挠头,被这一句再轻柔不过的询问惹得几乎语塞,目光慌张地四处乱跑,一点也没意识到眼前人的那双桃花眼此刻正泛着些微森然的猩红。 “其、其实也没什么急事,哈、哈哈……”他结巴着,干干地笑了几声。 等那干笑声因为尴尬而越来越弱,上神看他须臾,末了抬手扶了扶额,似是格外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叹了口气。 那双总是温柔笑着的桃花眼中,生平第一次,罕见地露出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恼怒和无可奈何。 下一瞬待他张了张口还要再说些什么,丁符却像是被什么给吓到了一般,赫然往后退了一步。 “啊对了!”他有些浮夸地一拍脑门,恍然道,“我忽而记起,我还有些急事,就先告辞了!” 接着不等对方回答,他极快地转过身去,拔腿就要往外跑。 然而就在他抬步的一霎,忽而有一道再熟悉不过、却又久违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朝他冷然开口道:“站住。” 丁符猛地一僵。 须臾,他讪讪地回首望去,却见一直低着头的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抬起头,朝着自己直直地望了过来。 那双清妍如冷月的眸子与他对视,双眉微蹙,皎白的面庞之上,唇色透出浅淡的粉色光泽,瞧上去如水痕浅淡的墨画。于是那唇侧渗出的绯红血迹,也就格外刺目。 一时间无数念头自丁符心底飞闪,莫非是方才因为被自己吓到,叫上神不小心咬破了姐姐的唇? 难怪一向好脾气的姐夫会叹气,也难怪姐姐她…… 完了,姐姐一定很生气! 思及此,他又一次开始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那富有神剑之名的浮游剑自曦背后显出身形,带着翡绿刀鞘的剑锋悠然一转,径直地朝着自己飞了过来。 “救命……”丁符勃然色变,拔腿就跑,“救、啊啊啊啊啊!” ———— 眼看着丁符的身形消失在那侧,曦收回视线,那双紧蹙着的眉才微微松开。 她抿了抿唇,正要抬手召回浮游,却被一双手打断了动作。 上神抵着指尖,轻轻地拂过她的唇角,极为温柔地抹去了那道血迹。 “阿曦。”他低声道,“还疼么?” 曦回过神,将视线从门那侧转回到他眼中,在关切而专注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小声答:“不疼。” 顿了顿,她又问,“哥哥呢?疼不疼?” 抚开她鬓角的碎发,上神收回手,摇着头无声地笑了笑。 眼见她似是松了口气般眨了眨眼,那双桃花眼温柔地望着她,猩红眼底流转的都是轻浅的笑意,半点不见冰冷或戾气。 片刻后他再次伸手,揉了揉她泛着红的耳尖,似是想安慰着再说句什么,却在手腕处蹭到了一层薄而凉的水珠。 上神倏地一顿。 ——是冷汗?还是方才濡湿而下的泪? 他的小狐狸,到底……还是被那噩梦给吓到了么。 那,是该想些法子,慢慢地哄一哄了。 思及此,上神微微蹙眉,又在下一瞬,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捧起她的脸颊,与她额头相抵。 “阿曦。”他道,“我带你去散散心,好不好?” “好。”曦在温柔的语气里弯起眼,点了点头,“我们去哪里呀?” ———— “要来人界?当真么?” 游祈倏然自坐席上起身,一边诧异着开口,一边微微睁大了眼睛。 眼看着他身前桌案上的酒盏要倒下,梦幽化作的小猫儿自其上跳起,猛然扑到他怀里。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呀!”她晃了晃脑袋,有些醉醺醺地眯起眼睛。 游祈伸出手,掌门特制金服的广袖自他身侧飘摇而过,他扶起猫脑袋,让那双蓝盈盈的眸子与自己对视,片刻后,就在对方快要眯起眼陷入昏睡之前,才堪堪松了手。 “那……”他有些恍惚地张了张口,“那我们过去,会不会打扰到他们?” 第114章 “不会不会。”小猫扑棱棱地甩了甩脑袋,晃走那些醉意,“是上神亲自传的飞讯,只是前去打个照面而已,又不多做停留,谈何打扰?” “哦。” 游祈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那……”他犹豫片刻,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小猫一下扑到了下巴上。 “哎呀别犹豫啦小祈哥哥!”梦幽道,“我们先走便是了!” 言毕,二人倏然消失在了原地。 只待下一瞬,游祈再睁眼时,自己已然出现在了混沌之地的麒麟城里。 他站在六道酒楼之前,身下是纵横交错的东荣大街,四面是往来不绝的匆匆行人,此刻晨光熹微,满耳都是热闹的喧嚣。 一时间,眼前缭乱如花,他再次顿在了原地。 “走了!”梦幽从他怀里跳下,化作少女模样,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二人向着六道酒楼里走去,前堂小二殷切地迎了上来,笑眯眯地问:“二位客官里面请,敢问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找人。”梦幽答,顿了顿,她忽而压低了声音,凑过来道,“不知贵店的‘芙蓉阁’,设在何处?” ———— 芙蓉阁在后院的西楼楼底。 而此刻,这小小的客房里,是一片自蒸腾热水中漫延开来氤氲的雾气。 曦站在那水雾里,被一袭宽大的白衣笼住了身形。四下灯光朦胧,映得她周身肌肤雪白,甚至泛起了簇簇绯红。 泽尤搀住她的肩,待她站稳后微一倾身,将她整个从水里抱了起来。 “阿曦冷不冷?”他问,语气温柔如静水。 柔软的发丝自他肩头淌过,缱绻如月华,曦无声摇了摇头,顶着一双红红的耳朵往他怀中靠了靠。 这模样的她简直软得叫人心疼,好似一只被欺负狠了的漂亮小狐狸。泽尤轻轻笑了笑,接着忍不住抬手,极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赞许一般的叹息道:“好乖。” 话音落下,小狐狸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抿着唇,别开眼,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而后,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扯了扯,好似在无形地撒着娇,求他别说了。 于是泽尤会意地勾了勾唇,替她转移话题起来。 “阿曦。”他浅笑着勾过她的下颔,“既然眼下沐浴已毕,等穿好衣裳,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话落,曦抬眸,眼睫扑簌地被迫使着与他对视起来,须臾的犹豫之后,她眨了眨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那咫尺处正微弯着的桃花眼,神色懵懂地点了点头。 于是收拾片刻后,二人出了酒楼后门,到了东荣大街的后街之上。 满目的行人来来往往,曦顿了片刻,接着伸手紧紧攥住了身侧人的手指。 “哥哥。”她仰头,“跟紧我。” 简短的几个字落下,似乎只在眨眼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安静寡言的北境丁曦。而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眼里没了冷意,有的只是安宁恬静。 泽尤笑意温柔地颔首,弯着眼任由她攥着自己的指骨往前走去,又时不时地停一停,四下看一看那些不知何时新建起来的、与从前别无二致的亭台楼阁。 那双总是沉寂一片的眼里此刻闪着细碎的光,好似飞星映照,熠熠生辉。 她望着人间,他望着那双眼,于是他心道,她终是笑了。 “阿曦。”他忽而轻唤她,隔着喧嚣鼎沸,隔着熹微晨曦,捧起她的脸,珍而重之地吻上她的眉心,“我爱你。” “你看。”他在她抬头之际望着她,“人间的雪晴了,我来带你回家。”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