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酸枣》 第1章 [现代情感] 《野酸枣》作者:乔初一【完结】 文案: 秦若影从小有点儿缺陷,赵声也有。 他们走上同一条路,又在半道分开。 内容标签:都市 励志 成长 正剧 悲剧 救赎 主角:秦若影,赵声 一句话简介:那是她梦中的婚礼。 立意:愿你始终拥有面对生活的勇气。 第1章 秦若影 枣县的夏季,天总是亮得很早,但也有例外,比如高三开学这天。 七点二十分。 天空被乌云肆意侵占,像一块灰幕,掩埋裸露的晨光和来不及退场的星辰。 路人行色匆匆,但那个高中女生不急不忙,脚步也拖沓,还时不时停下,抬头看看这令人烦闷的阴天,昨天刚下过一场雨,估计还要下。 不出所料,秦若影迟到了。 尽管如此,在高三八班,她仍属于早到的那批人。 四十个学生只来了一半,三五成群闲聊暑假八卦。老师不在的情况下,谁都不会老老实实在自己座位上呆着。 她背着黑色牛津布书包,擦过几个热聊中的同学肩膀,停在最后一排。 她同桌也不在,两张书桌之间大概有一臂宽的距离,只是因为在同一排所以勉强可以称为同桌。 她同桌的座位其实算独立在过道中,而她的座位紧靠着一扇冬冷夏热的漏风窗户,身后是个大红色的垃圾桶。 秦若影掏出卫生纸擦了擦桌上的浮土,套上湛蓝的桌套,掏出一本英语书翻开,就再没抬起头。 “你们听说了吗?去年那个杀夫案判了,知道判了多久吗?”体委蒋桐伟直接跃坐在讲桌上,穿着运动短裤,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晃晃荡荡。 身边围了一圈少男少女,真像听评书似的,都等着下文。作为校篮球队队长,他很习惯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只有坐在角落的秦若影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拿黑板擦当惊堂木拍,拍完不紧不慢说:“七年。” “靠,杀老公才判了七年?以后谁他妈敢结婚?”蒋桐伟的狗腿子义愤填膺道。 枣县是个小县城,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事常有,这种凶杀案十来年都出不了一个,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这件事。 “伟哥,你怎么知道的?” “我哥在东城派出所。”蒋桐伟跳下讲桌,拿起班主任的戒尺,往前一伸,“噗一刀,直插胸口。” 还原完案发现场,还做了一个吐舌翻白眼的动作。 被戒尺抵着胸口的女生不愿意了,骂道:“去你大爷,你插谁胸口?” 全班哄堂大笑,秦若影按在单词表的手指顿了一下。 骂人的女生就是她同桌,不知什么时候姜果丹自己换到了讲台底下第一排。 “果丹皮,你坐第一排我还有点不习惯,准备好好学习冲刺北大了?”蒋桐伟被骂了一顿,还厚脸皮对着姜果丹笑。 “你管老娘,我嫌垃圾桶臭,你想和秦六坐一起你去呗。”姜果丹翻了个白眼。 蒋桐伟向后排看了一眼,迅速收回眼神,撇嘴耸肩,又把话题拉向别处。 “砰砰砰!” 班主任牛犇站在门口,新换的木门又快被他拍散架了。 “一个暑假放得你们都聋了?听不见打铃?” 流窜打闹的同学迅速归位,嬉皮笑脸地看着这个“牛魔王”。 牛犇是全校最年轻的老师。 人如其名,他人高马大,壮实得像牛,皮肤黑得像块炭,乍一看都以为是体育老师,可他是教语文的。 他是外地人,人才引进把他引到这个县城来,稀里糊涂分配到枣县唯一的普高,又被校领导忽悠带了当时高二八班的班主任。 他能当上高三的班主任,是因为实在没人肯接这个班。 这个班高一时候就换了三个班主任,校领导看上他年轻耐折腾,又自带点社会气质,降服这帮妖孽,必须得八字够硬。 枣县一中每个年级只有文理各一个重点班,剩下十几个普通班,一个音乐班,一个美术班。 以前是专门有体育班,但体育班能让带过的班主任人手一个高血压慢性病手册。 所以从秦若影他们这一届文理分班开始,就把体育生都分散在各个普通班里,有的老师跟校领导闹,坚决一个体育生都不要,所以牛犇这个班几乎分走了年级一半体育生。 这帮人上课睡大觉,一下课就有使不完的牛劲。 早自习已经上了有一会儿,操场体训队早就解散了,还有一半人没在班里露面。 牛犇从门外进来,虎着脸在班里转了一圈,“高三第一天开学,你们吵得我在楼下都听见了。” “校服呢?约好的都不穿?住校生下课去宿舍穿校服,没穿的课中升旗别给我去操场,丢不起人。”牛犇夺过蒋桐伟手里的戒尺,又狠敲了一下他的课桌,起到一个敲山震虎的作用。 牛犇望向后排形单影只的秦若影问道:“班长也没来?” “大王,我在这呢。”姜果丹坐在第一排举手。 牛魔王的外号已经人尽皆知,姜果丹胆子大,和牛犇套近乎的时候直接叫他“大王”。 几声低低的笑声从各个角落蔓延开来。 “谁让你自己换座位的?”牛犇问道。 姜果丹正要张口解释,牛犇摆手表示懒得听,“给这帮旷课的打电话,十分钟之内去我办公室报道,不然后果自负。” 姜果丹摊开手,一副乖巧模样,“老师,我没带手机。” 牛犇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按了几下,几秒钟之后,果丹皮的桌肚里铃声大作。 “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 姜果丹用胳膊捂着脸,趴在桌子上,另一只手还一个劲儿在桌肚里刨手机。 班里的笑声又此起彼伏。 “别笑了!姜果丹,打完电话就收拾东西,坐回你原来的位置。”牛犇站上讲台像占了个山头,戒尺杵着讲桌,萝卜粗的手指覆在戒尺顶端,铁尺被压得歪扭。 “数学老师有点事,迟来一会儿。”他郑重其事清了清嗓子。 “我简单开个班会,咱们班一直都是放养模式,但如今高中最后一年,有一部分同学不要太猖狂,为体考做准备的同时文化课也不要落下,高三是最关键的一年……” “报报报告!”门外打断了牛犇的话,又是两个穿着训练服的男生,单肩挎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扑面而来一股油条豆浆的味儿。 “你这书包里装的是书啊?”牛犇皱皱鼻子,回头一看班里这群饿狼个个眼冒绿光,“那书包里一天到晚早餐也装,跑鞋也装,你们还真乐意让他带早餐。” 说完就用戒尺示意这俩人归位,又回归话题:“你们要是不学习,就给我趴那睡觉,不要影响别人,这是第一。” “第二,”牛犇递给姜果丹一沓a4纸,“班长一会儿把今年住宿生申请表发下去。你们幸运了,从今年开始,住校生开始上三节晚自习,主科老师也会轮班陪到三晚。家长在外务工的,父母不在身边却还走读的,给我个正当理由,再给学校签个免责书。” “第三,”牛犇的目光落在秦若影的身上,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她一直在低头做题,牛犇忽然感觉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开口,“上学期期末考,有一个重点班的学生被末位滚动,将要来我们班里。” 班里瞬间炸开了锅,每个学生都拧着脖子,或向后或向左右,叽叽喳喳像电线上蹲着的一群麻雀。 枣县一中升学率一直很差,重点班是固定三十个人的班级,这三十人是稳一本冲名校的,其他班也许只有前三名超常发挥才能够上一本线。 学校资源有限,最好的师资,离食堂最近的一楼位置,舒适的桌椅空调都配备给重点班。 秦若影他们坐的还是窄凳,用的书桌看起来比他们小不了几岁,每一张课桌都被刻画得乱七八糟。 高一高二的时候,普通班的前几名期末都是要打破脑袋往重点班挤,却没成功过,像打擂台,守擂的梯队纹丝不动。 秦若影的成绩在普通班是一枝独秀,可惜运气不好,几次期末考都排在第三十一名。所以他们这一届到了高三,还没有人从重点班出来过,上一届倒是有那么两个,听说去了普通班,就再也考不回重点班了。 蒋桐伟托着下巴分析:“如果重点班的学霸来我们班,就是说我们班要有人和他对调。” 班里同学这才齐刷刷地扭头看向秦若影,众人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头似乎更低了些,垂下浓密的眼睫,不言不语。 秦若影在班里一直独来独往,总是尽量避免被人关注。 她拽了拽左手袖口,双手默默放到桌下,用指甲刮着校服袖口的螺纹。 一下,一下,暗自与自己较劲。 “老师,咱们班谁要走?”蒋桐伟扭回头问牛犇。 第2章 “陈露,”牛犇说:“已经去楼下报道了。” 霎时间,班里讨论声又此起彼伏。 “陈露不是万年老二吗?这学期考过秦六了?” “你看排名了吗?” “谁看那玩意儿,前十页都没我。” “……” 牛犇在讲台上维持纪律,戒尺敲得梆梆响,班里倒是变得更嘈杂,像菜市场一样。直到数学老师站在门外,讨论声才渐渐变小,后排也伸长脖子看向门口。 和数学老师一起来的,是一个陌生面孔。 第2章 赵声 “牛老师,我把赵声带来了。” 数学老师姓杨,接近50岁,也是重点班的班主任,校长见了都得让三分的老牌教师。 八班的教师配置和重点班基本相同,除了语文老师是牛犇。 这帮体育生虽然不爱学习,但是专业搞得好,给学校拿了不少奖牌,市级省级都有,所以就算平时再嚣张,也要配备最好的文化课老师。 乌云忽然退散,晨光熹微。 秦若影抬起头,赵声站在讲台边。 他穿一身新校服,夏季的白色polo衫,纽扣端正规矩地系到领口,宽松的校服显得他身形瘦削挺拔,短碎发清爽干净,衣着发型都完全符合校规,身上的书卷气与八班的气场格格不入。 “竟然是男生!还有点儿帅哦!”秦若影前排的两个女生嘀嘀咕咕,语气有些激动,班里四处响起低低的讨论声。 文科班男生本来就少,据说文科重点班凑不出一支男子篮球队,又在一楼,和其他班学生都接触不多,也没见他代表好学生演讲过。 讨论声似乎并没有困扰到赵声,他只面无表情望着那十几个空座位,最终将目光停留在那张独立在过道的桌子。 牛犇向大家介绍他:“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他叫赵声。同学们表示一下欢迎!” 班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鼓掌的大多是女孩子。 秦若影的手一直放在桌下,低了低眼眸。 她没见过赵声,却认识他,或者说十分了解赵声的成绩。 八班应该没人喜欢研究年级排名,但秦若影不一样,她想进重点班,每次成绩一出,她都会看着排名分析自己,也分析别人。 所有排在她前面的人是什么样的水平她都知道个大概。一班的学生各科成绩都很平均,没有偏科,除了赵声。 他的数学成绩能排到年级前三,其他成绩也在一班中上游,只有英语成绩是两位数。即便如此,他以往的总成绩也在年级前十,但上学期末,他有两门成绩都是0,应该是缺考。 两个老师一左一右站在赵声旁边,如同两大护法。 牛犇环视一圈前排,指着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姜果丹,现在就回到你自己的座位去,让赵声同学坐这儿。” 那个位置以前是属于陈露的。 “凭什么呀?”姜果丹站起来,赵声的视线也追了过去,她撒娇道:“老师,我坐后排看不清,他个子那么高,挡着后排同学也看不见。” 牛犇瞄了一眼赵声和杨老师,感觉有些丢面子,正色道:“别胡闹,这位同学比较特殊,他——” “他有听力障碍,在我们班就是坐第一排的,明白了吗?”杨老师语气平静,看着姜果丹,无框眼镜折射锐利的眼神,她个子不高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杨老师似乎对牛犇这种和学生打成一片的教学风格很不满意。 全班都忌惮不苟言笑的杨老师,所以“听力障碍”这个词儿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班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讲台,他们都想在赵声身上找出与正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但他耳朵上没挂助听器,也没有连着根线的电子耳蜗。 秦若影皱了皱眉,想起他两位数的英语成绩,大概是丢分在听力部分。 一般情况下,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她从来不会多想,但此时她却有些好奇,脑海里有很多个问题匆匆闪过。 他平时是怎么学习的? 他九十多分的英语成绩包含听力吗? 如果能听得到,他的英语能考到多少分? 总成绩如果加三十分,他的排名应该还会更靠前。 有这样的学生在,怪不得老杨看八班学生的眼神经常如同看智障。 姜果丹在杨老师的逼视下,垂头丧气收拾自己刚摆好的文具。 杨老师扭回头,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扭动,看起来是很熟练的手语,配合着口型。 “你坐第一排,我得看着你,别被带坏了,下学期一定能重回一班。”这句话她是出声说的,对八班很明显的歧视,好像赵声来的是什么乌烟瘴气的泥潭。 姜果丹撅着嘴收拾好东西,准备给杨老师的掌中宝让位置。 赵声就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先她一步穿向过道,停在最后一排。 一手搬起那张过道外独立的桌子,一手拎着窄板凳,把课桌并入秦若影的桌旁,卸下书包塞进桌肚,四平八稳地坐下了。 杨老师脸都绿了。 * 秦若影身边突然坐了个人,有些不习惯,放在桌下的左手无所适从,垂在腿侧,肩膀一动,左手又向里袖筒里缩了缩。 她穿着不透气的校服外套,初升的朝阳照射进窗,她被闷得出了些细汗,脸颊也有些发热。 赵声坐得很端正,看起来并没有经常坐椅子向后靠的习惯。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模拟题册,题册封皮很干净,翻了几页,又拿出支中性笔,按了一下,就开始写题。 他好像对这个新班级根本没有任何好奇心和不适感,对她这个新同桌,也连一个虚浮的微笑都没有。 秦若影侧暼一眼,赵声做的是历史题册,而他们应该上的是数学早自习。 老杨站在讲台轻叹口气,示意姜果丹坐下,转头问牛犇:“牛老师你还有什么指示?” 牛犇才回过神,“啊,没…没有了,那那您先上课。我……” 牛犇指了指门外,意思是我先溜了。 杨老师从女士子母包里翻出一沓练习卷,递给学习委员:“发下去,下课收。” 姜果丹也站起来把住校生申请表一起发了下去。 前排一个个传卷子,传到最后一排,赵声扫了一眼,就放在一边,继续写他的历史题。秦若影抬头看了一眼讲台中间的挂钟,距离下早自习只剩二十分钟了。 周围同学在桌下默默传着早餐,但老杨坐在讲台上,即便是在看教学书,讲台下谁也不敢打开吃。 秦若影赶紧垂下头赶卷子,几乎都是选择题填空题,最后有一道大题。 过了大概十分钟,赵声合上书,垫着题册开始写那张数学练习卷。 秦若影偷瞄过去,他写得很快,思考时间也很短,很快就已经赶上她的进度,甚至在她还没开始看大题的时候,赵声就已经翻了一面看起大题。 他看着题,好像皱了皱眉。 秦若影也翻过去看题,觉得这题虽然有些难度,应该不会难到他。 赵声左手戴一块机械腕表,黑色表带衬得他手臂皮肤很白,校服也是崭新的,没有邋遢的汗渍和墨水印记。 如果说他和这个年纪的男生有什么不一样,应该是他长得比普通男生更好看,他的头发在阳光下还是纯黑色,看题的时候眼眸低垂,眉目清俊,像电影里温润如玉的白脸书生。 “秦若影。”老杨冷漠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秦若影慌忙收回视线。 “让赵声下课去我办公室。”杨老师说。 秦若影不知道如何开口能让他听见,正纠结中,杨老师从讲台走下来,站定在赵声身边,他正埋头解题,没有察觉。 秦若影用笔隔着校服布料戳了一下赵声的手臂,却忘了收回笔尖,赵声的白校服袖口留下一道浅浅的黑墨印。 赵声偏头看过来,秦若影给他递了个眼神,张了张嘴唇刚想说话,赵声的眼神就锁在她红润的唇珠。 她又抿上嘴巴。 杨老师依然用手语加唇语,问他:“题太简单吗?” 赵声只轻轻点了下头。 “这就是普通班的水平,跟我去办公室谈。” 秦若影:“……” 下课铃响,杨老师就踩着高跟鞋走了,赵声也合上书页,起身跟着出去。 周围同学都从桌子里掏出早餐,数学课代表咬着一根油条,懒懒散散地收卷子。 秦若影拿起桌上的住校申请表,也走出教室。 教师办公室在教学楼二层,班主任们都在一个办公室,此时只有牛犇和杨柳两个老师。 秦若影进去的时候,就见杨老师用手语对赵声谆谆善诱,赵声双手插兜站着,似乎并不打算做出回应。 她虽然看不懂,但对杨老师竟然真的会手语这件事感到震惊。 牛犇正架着本书,眯眼透过办公桌隔断玻璃偷看这两个人。秦若影站在他身边轻咳了声,他才收回视线,把那本倒放的书摆正。 第3章 恢复严肃模样后,他对秦若影说:“我知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秦若影攥了攥手里的住宿生登记表,眸色黯淡。 “期末排名来说,你确实是年级第三十名,但是……” 他放低声音说:“陈露是教务处陈老师家孩子,学校有这种不成文的政策,那孩子本来高一就能去一班,她不愿意去,高三很重要,陈老师才做通思想工作,杨老师又不愿意班里多加一个人……” 所以才把秦若影的位置顶下来了。 牛犇和学校反映过,但是他资历尚浅,没人听他的。 那边杨老师忽然停下挥舞的双手,椅背一转扭回头,“牛老师,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谁的学生谁维护,你自己不作为,别把锅甩给我。重点班一直都是三十人,坏了规矩谁都想往里塞人。” 杨柳当面把牛犇撅得脸红脖子粗,这下好了,里外不是人。 面对一直低着头不做声的秦若影,牛犇有些愧疚。 他收拾男生不在话下,但最怕女学生。 “这次算老师没处理好,但是你看,咱们班的老师和重点班都一样,班里环境也……”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其实看到姜果丹坐在陈露的座位上,秦若影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不管什么好事,都总是能与她擦肩而过。但她还是想趁着牛犇愧疚,为自己争取一些别的东西。 “我知道您也有难处,”秦若影淡淡地表示理解他,话锋一转,“但我不是和您说这件事的。” 她拿出住校申请表,对牛犇说:“牛老师,我听说学校一直有高三贫困生帮扶政策,可以免住宿费,饭卡也有补贴,我想申请。” “有是有,但是,每个班里只有一个名额……”牛老师好像更为难了,“咱们班这个名额,杨老师已经预定了。” 第3章 秦若影 “定给了谁?”秦若影抬起头,语气开始急燥。 牛犇眼神一暼,她顺着望过去,刚好触碰到赵声的目光,那无声的傲视她只看了一眼,就将眼光挪开,像擦过一个陌生人的肩膀,再没有回看。 这个陌生的“贫困生”,穿着一身新校服。 整个枣县一中,都不会有学生在高三买新校服,大家都是凑合穿旧校服。 牛老师解释道:“学校的补贴政策是,低保户,残疾户,孤儿…” “我家有残疾人,我妈妈是…”秦若影暗暗捏紧那张住校生申请表,即使很不愿开口,但这个名额比她的自尊心更重要,“精神重度残疾。” 整间办公室似乎比之前更安静。 牛犇对秦若影的家境有所了解,所以才更为难,刚被杨老师呛声,这会儿他又挠着头厚脸皮地求助杨老师。 “杨老师,这孩子……挺不容易的。” 杨老师看了一眼秦若影,思索片刻,说:“这样,先把贫困生补助表给她,填完报上去,我再和校领导沟通一下,让赵声还以我们班的名额报上去。” 牛犇松了口气,从抽屉里翻出表格递给秦若影:“行了,这事儿解决了,底下要有家长签字。” 秦若影接过表格,按耐住激动,向牛犇和杨柳深深鞠了一躬,搞得牛犇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走出办公室前,听到牛犇对杨柳道谢:“谢谢杨老师啊,你那本儿《中国手语》借我看看呗,我也学学。” “自己去图书馆借去。”杨柳依然冷言。 赵声偏头看了一眼慢吞吞离去的背影,转回头杨柳又抬起手对他手语。 [八班的第一名,比你厉害。] 她觉得有些不甘心,又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抵在太阳穴,小拇指向上翘起,两只手像两个牛角,绷着脸骂他。 [倔] * 秦若影拖着步子回到班里,课间同学都在前排,围着姜果丹有说有笑,话题中心就是那个转班来的学霸。 “咱们班怎么这么多奇葩。”有人说。 “新同学长得是够帅的,前两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漏网之鱼,自投罗网。”姜果丹一边给第二排的女生编麻花辫,一边感慨道。 那女生调笑道:“现在也来得及,要不是聋哑人,怕是你早就扑上去了。” 女生的头发被姜果丹拽了一下,疼得“嘶~”了一声。 蒋桐伟拿起桌上的可乐,手肘架在姜果丹肩膀上,撇嘴道:“果丹皮,上!让乖乖仔见识见识社会险恶,顺便看看女流氓都长啥样儿。” 一团爆笑中,姜果丹冲蒋桐伟后背猛擂一拳,他刚喝进去那口可乐都喷了出来,射程之远,周围都遭了秧。 秦若影在哄杂的笑声中默默填好表格,只空出家长签字那格。 赵声是第一堂课上一半才回班级的。 只要不是杨老师和牛魔王的课,八班根本没有纪律可言,纸条满天飞,就差飞到讲台上,其他老师对这个班早就心寒,选择放过自己,踩着上课铃来讲课,下课拔腿就溜。 几节课观察下来,她发现赵声只有数学课才抬头看黑板,其他课上都是埋头写自己的题,他写的题册秦若影都没见过,书皮就和他们的不一样。 她大胆推测,赵声之前的成绩都是靠自学。 所以对他来说,在哪个班级,坐在哪里都一样。 * 霞晖斜洒,夕阳陨落。 枣县一中大门口放学时格外热闹,学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超市门口聚集着买散烟来抽的男生和校外的混混。 秦若影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 开学第一天不上晚自习,住宿申请表装在她书包里,她一路在想怎样让黎军在上面签字。 木芹巷是一片衰败的平房区,巷口堆满垃圾,下水道四周流淌着小饭店随意乱倒的泔水,有今天的,昨天的,前天的,腐臭漂浮在空中,每每经过都得捂着鼻子。 成群的流浪猫狗在这里觅食,又把垃圾堆翻得乱七八糟。 红砖墙的“拆”字是十多年以前写下的,已经被雨水冲刷褪色,地产商来过,又跑了。 秦若影的家,在巷子最深处。 巷子里住户很少,但她还没走到家门口,划拳声和粗鄙的脏话就从铁门里传出,她把脚步停在门外的酸枣树下。 枣县是个不为人知的小县城,四周山土耸立,漫山野生的酸枣树无人浇灌,却蓬勃不衰。 酸枣树多是低矮灌木,但她家门前这棵顶高干粗,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当初拆迁队被阻挠也是因为这棵树。 正是酸枣结果的季节,大批果实自然掉落,掉下来的酸枣没经过碾压,个儿大饱满,像围着树干铺出一圈红毯。 她打开书包捡拾掉落的酸枣,不知不觉就捡了很久,直到书包鼓鼓囊囊,天完全黑透,她才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院里停着一个四轮小吃车。 她本打算直接进厨房,但黎军拍着玻璃招呼她,只好硬着头皮进了正房。 正房客厅,继父的狐朋狗友围坐在餐桌,一个个喝得面红耳热,目光虚空。烟酒味和被雨淹过的土腥味交缠在一起,让人感到恶心。 黎军也已经东倒西歪,分不清白天黑夜,他长得很平庸,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只有一条胳膊,右边袖管光秃秃,空荡荡。 秦若影被他拽到身边,忍住一阵反胃的感觉,伪装的一副乖巧模样,站在这帮酒气冲天的大人面前,任由他们围观。 黎军脸上沟壑纵横,鼻头通红,已经喝到舌头打结的程度。 “闺女回来了。”他打了个酒嗝儿,问道:“今天去重点班报道了吗?” 秦若影唇角翘起,笑容虚伪又漂亮,回答道:“是。” 一个简单的谎言,极大满足了黎军的虚荣心。趁着他高兴,秦若影掏出申请表和笔,说:“老师说让高三学生住校,可以给我免住宿费,还补贴饭卡。” 她指着一处空白,“需要你在这儿签个字。” 在几个朋友的注视下,黎军表情有点儿僵硬,柔声细语问她:“咱们不是有家吗?怎么住校啊。” “老师说住校可以多上晚自习,方便管理。”她又补充道:“考上好大学,可以拿政府的奖学金。” 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又泛起些骄傲,黎军左手拿起笔,摇摇晃晃把申请表压在桌子上的一汪油迹上,歪扭身子,笨拙地签字。 “我闺女就要强,又争气,钱不钱的无所谓,爸爸完全支持你。” 秦若影冲他笑了笑,把申请表收好,什么都没说。桌上人都互相对视,笑容中若有似无的嘲弄,秦若影想走,但黎军拽着她的校服袖口。 挨着黎军坐的人是在巷口倒污水的小饭馆老板。 老黄以前在一个专搞宴会的酒楼当厨师,被开除后自己开了小饭馆,也不好好经营,此时正勾着一个胸脯丰满的女人肩膀,那女人不是他老婆,秦若影见过他老婆。 他面相油腻,眯着一双鼠眼,目光在秦若影身上逡巡。 第4章 “黎军,你闺女长得这么漂亮,以后能嫁个有钱人,带你去大城市享福,后半辈子你可不用愁了。” 老黄的情人,那个胸脯丰满的女人也跟着迎合:“就是,看看那双眼睛,会说话似的。你可得看紧点,别和她妈一样…” 老黄用手肘杵了女人一下,她也立刻闭上嘴。 黎军像没听见后半句一样,伸手去捏秦若影的脸,被她敏捷地偏脸躲开。他捻了捻手指,又指向自己空荡的袖口,对众人说:“我黎军有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别看不起我,我出去摆摊卖炸串供个大学生,攒点养老钱,大城市我也不稀罕,咱们老了别给孩子添麻烦就行。” 几个酒鬼感动得稀里哗啦,你一言我一语随声附和。 “军哥真是不容易。” “听见没,以后可得孝顺你爸。” 秦若影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点头称是,显得很有礼貌,又冷淡疏离。 退出正房,她敛起虚假僵硬如瓷娃娃的笑容。 装得太累了,可是,黎军怎么不累呢? 她到厨房找到蹲在灶台旁发愣的秦芳芳。 秦芳芳手拿半截柴火,目光呆滞望着锅沿。 灶里火正旺,不断有浓烟冒出,锅底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焦糊味熏得人脑袋发晕。 秦若影一揭锅盖,里面是黎军拿来招待客人的铁锅炖鸡,汤已经烧没了。她赶忙拎起暖壶添了些热水,又用锅铲把粘锅的部分铲起。 “妈,你吃药了吗?”她问秦芳芳。 “吃了。”秦芳芳木然回答,神色不宁,还在往里塞柴火。 “别添柴了,放下!”秦若影呵斥道。 以前秦芳芳多数的时候都是清醒的,只是吃过精神类药之后就会变得糊涂,近几年秦若影发现她越来越糊涂。 秦芳芳抱膝蹲在地上,手指在地上胡乱划拉,像个犯错的孩子,嘴唇动了动:“影,我害怕,他今天会打我吗?” “不会,他今天喝了很多酒,应该没劲儿打人。”秦若影仔细思考后,认真回答道。 她把母亲从地上拉起,嘴角向上弯出一个浅弧:“一会儿我给你下面条,今天我们吃鸡汤面。” 她把铁锅炖鸡端上餐桌之前,偷着留了几块白肉和鸡汤。重新刷了锅下面条,她和秦芳芳端着碗站在厨房里吃。 “影,今天的面真好吃。”秦芳芳舔了舔碗沿。 秦若影把碗里的肉挑给母亲,“多吃点。” “还是你吃吧,”秦芳芳把肉重新放在她碗里,“你昨天也没吃饭,还跪了一夜。” 秦若影把脸埋得很低,鼻头有点发酸,膝盖的痛感让她想起昨天在院里跪着听了一夜的雨,才得到今天的学费。 “没事。”怕秦芳芳不信,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双腿,“我早习惯了。” “影,你以后是不是考到外地,就不要我了?”秦芳芳放下碗,忽然从身后抱住秦若影,脸紧贴着她单薄的背。 这问题秦芳芳问了很多次,她还是极有耐心回答道:“放心,不会。” 吃完面,她犹豫了一下,问:“妈,我明天要去住校了,可能周末才回来,你自己在家呆着行吗?” 秦芳芳目光有些空洞,又点头道:“影,你以后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她们在厨房说着话,黎军的朋友们勾肩搭背从正房出来,看起来已经吃饱喝足了。 老黄和情人嘀咕:“娶了个疯婆子,养了个野种,还美呢。” 那个女人白了他一眼骂道:“我看你他妈是嫉妒人家,你那眼珠子差点没长在小骚货身上。” “能有你骚?”老黄捏了一下那女人的屁股。 声音隔着一层薄玻璃,准确无误地落在秦若影耳朵里,她垂下眼睫,黑眸黯淡,缓缓吸了口气,撑出一个笑容给秦芳芳。 你妈是个疯子,你是个野种。 这种话,她小听到大,身边每个人都说过,她习惯了,也无法反驳,毕竟除了秦芳芳,没人知道秦若影的父亲是谁。 第4章 赵声 秦芳芳十八岁考上大学,大一就怀了孕,她选择退学生孩子。 是个糊涂的决定,就算是长大后的秦若影也这样想。 生下秦若影之后,她的精神开始不对劲,出去工作被人当面指指点点,有好事者探听那个男人是谁,要找他去。她语言混乱答非所问,再问下去,她就蜷缩在角落,死尸一样。 后来没人敢用她,全靠姥姥一个人拾荒养活一大一小。 “赔钱倒贴的贱货”是姥姥对妈妈的常用称谓,也不是没逼问过那野男人是谁,秦芳芳要么咬牙不开口,要么就疯疯癫癫念咒语似的。 姥姥边扫地边骂着难听的话,妈妈蓬头垢面窝在炕边的角落,秦若影小小的身影凑近电视机前,电视里的女人风情万种,男人英俊潇洒。 电视机家家都有,上了电视千家万户都能看到。 “以后我上了电视,我爸爸就能看到我,然后找到我们。”六岁的秦若影正为自己聪明的想法感到开心,转头就挨了一耳光。 “你也是个赔钱的贱货。上电视,你咋不上天?”姥姥狠啐一口。 秦若影瞪着黑溜溜的眼睛,没哭。 姥姥去世后,一个亲戚说女人还是得靠男人,领着她们来到这个肮脏的巷子,把她们交给黎军,转头住进姥姥的房子。 黎军是个大龄光棍儿,身体残疾又没什么本事,年到四十都没娶上媳妇儿,秦芳芳那时是三十岁,秦若影刚要上初中。 确实也过了两年好生活,黎军虽然挣钱不多,但对于来之不易的老婆还是很珍惜,吃穿上也没亏待过她们,他觉得秦芳芳还能生养,再生个孩子秦若影也能帮忙带,花钱给她看病吃药。 病不见好,人更痴呆,肚子两年没动静。 黎军没耐心了,平时还像个人,喝二两酒张口就骂,挥手就打。 秦若影那会儿已经懂事了,为秦芳芳挡过黎军的巴掌,抽得鼻血横流,第二天两边脸都肿着,眼角还有淤青。 那一次学校老师做了家访,还带着妇联残联的人。 也是那一次,秦若影发现黎军怕那些穿制服的人。 那些人前脚一走,后脚黎军把娘俩的东西都扔进背阴的危房。房间黑黢黢,只有一扇纸糊小窗,光从窗户里漏进来,照映塌了半边的凉炕。 黎军没把她们赶走,他舍不得秦芳芳的低保和秦若影的助学金。 秦若影也无师自通学会察言观色的本事,黎军喝酒,喝过二两就要打人,但喝一斤就醉到没力气打人,他一喝酒秦若影就把门反锁,任他在外面破口大骂。 每天在高度焦虑的状态下与黎军斗智斗勇,秦若影的学习一直不上不下,中考压着线考进一中。 假期在外面打工,还是没凑够高中的学费,去找亲戚借,人家不管她,反问她你又不是没爸。 继父也是父。 不得已问黎军要钱,黎军扔下句话:“想要钱,先跪下。” 他不打秦若影,伤在脸上身上,妇联还得找来。 让她跪下,剥削她的尊严,又省力。 那个夜晚,秦若影就在院里跪了一夜,翌日黎军把钱扔在她面前,看着她灰败懊丧的脸,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高中花销越来越大,黎军打秦芳芳的次数越来越少,让秦若影下跪的次数越来越多。 黎军似乎知道,有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疼的方法,就是抽在你妈的身上。 只要她跪下,秦芳芳就能免于打骂,于是秦若影一忍再忍。 在外总是点头哈腰的黎军终于体会到掌控权力的快乐,他高高在上,随意摆布食物链底端的两个人。 * 客人走后秦若影又返回餐桌,黎军躺在沙发打鼾,二锅头酒瓶抱在怀里。 秦若影的目光落在桌上一碟油炸花生,踮着脚尖把桌上的花生端走,洗了几颗酸枣。 晚上九点,秦芳芳吃了药睡下,她才开始写作业。 十一点后开始犯困,她从手边的小碗里挑出酸枣放进嘴里,犬齿轻咬开果皮,就含在嘴里,酸味刺激味蕾,也能让她清醒。 凌晨一点,她伸了个懒腰,准备睡觉前,仰头把那半盘花生米都倒进嘴里,另外的要留给秦芳芳。刚吃进去她就捂住嘴,蹙起眉头,那盘花生米早在推杯换盏间浸满白酒。她舍不得扔掉剩下的,干脆闭着眼全吃下去,顷刻间她就醉了。 月光透过小窗洒进来,她坐在炕边,半倚着墙,浑身轻飘飘、热乎乎,冷白的两颊微微泛红,目光游离在房门背后的海报。 那是一张半成品烤肠海报,遮着门板后被黎军酒后一拳砸出的坑洼。海报上的女明星漂亮得不像话,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明星从来没有代言过这种产品。 十七岁的这个夜晚,孤独的月亮陪着秦若影,她想起那个男生向她走过来的场景,他在众目睽睽下,带着一缕晨间的风,安稳落座在她身边。 第5章 * 枣县一中只有一栋学生宿舍楼。 多数学生家就在本地,就算家长外出务工,也会住在亲戚家,真正住校的学生连这一栋宿舍楼都住不满。 楼里男女生混住,东边半栋是女生,西边是男生,中间用一道焊死的厚钢板相隔,男生宿舍出入口离热水房近,女生宿舍离食堂近。 一楼的宿舍向来是分给高三学生的,重点班都是两人宿舍,而且离楼梯最远,不会受上下楼脚步喧哗声的干扰。 秦若影也被安排在两人宿舍,有一个重点班的女生落了单,她又是普通班的第一名,两个人凑一间宿舍,是杨老师打过招呼的。 晚自习前,她回了一趟家,那辆四轮小吃车没停在院里,黎军带着秦芳芳去小吃街出摊了。 她往书包里装了一套床单被罩,拎着两个塑料盆两条毛巾,又回到学校。 重点班的宿舍都换成上床下桌,是一个本地房产商赞助的。 找到106宿舍,她抱着盆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却没有找到能落脚的地方,宿舍有三个人和一地行李箱。 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的女生就是她的室友,她叫肖筱,身材偏瘦,个子不高,齐耳短发。头上戴着耳机,手握最新款的手机,双指跳跃在玩游戏。 另外两个人是她爸妈。 她妈赤着脚跪在床铺上帮她铺床,整理四件套,一层凉席,一层羊毛毯,一层羽绒被,把床铺得像千层饼。 她爸戴一副黑框眼镜,行政夹克里的polo衫别进裤腰,皮带上挂一串小轿车钥匙,抱着学校发的被褥,四下视察宿舍环境。 “你抱着学校发的破被褥干嘛?下楼直接扔掉就行了。”肖筱妈愠怒道。 肖筱爸先发现站在门口张望的秦若影,他抱着被褥问:“你是这个宿舍的?” 秦若影点了点头,肖筱爸把行李箱往边上踢了一脚,腾出一条窄道。 “来来来,给孩子让条道,你爸妈没跟你来?” 秦若影边摇头,边走到靠窗的床铺。 一中的玻璃都是劣质的单层玻璃,不隔冷不隔热,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抢占床铺这种事情,她浪费时间回家一趟,自然是比不过有家长提前拎着行李等在校门口。 她那张床铺上卷着一层单薄的被褥,铺上和睡硬板床也没区别。 “老肖,你能不能把那破玩意儿扔下?扫床刷子递给我!”肖筱妈累得一脑门儿汗,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 “好赖都是学校发的。”肖筱爸温温吞吞,见秦若影只背了个书包,又抱着被褥走到她的床铺。 “丫头,你是不是没准备厚被子?要不然这些给你,垫着也能厚点儿。” 秦若影犹豫片刻,接过他手上的被褥,唇角一扬,笑容乖巧招人疼,“谢谢叔叔阿姨。” 肖父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随手给了些不要的东西,这小姑娘确实看起来家庭条件很一般,但很懂礼貌。再一看坐没坐相的肖筱,都是她妈惯的,但他不敢怒也不敢言。 肖筱的床铺施工完毕,秦若影也早铺好自己的床,扫地擦桌,连同肖筱的书桌也抹了一遍。 肖筱妈从床铺上下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由感慨:“看看人家孩子,多独立。筱筱,把耳机给我摘下来!” 肖父一直和颜悦色:“你们两个孩子做室友也是一种缘分,我们家肖筱从来没住过校,在家懒蛋一个,你们同学之间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筱筱,以后多向这个……你贵姓?” “叔叔,我叫秦若影。” “多向小秦学习,过集体生活不像在家里,改改你的公主病。”虽然是责备的话,语气却像哄着。 肖筱连声敷衍:“嗯嗯嗯嗯嗯。” 她关掉手机,挎着父母的胳膊,一边一个,撒娇嬉笑:“不是要带我去超市买零食吗?抓紧时间,我还有晚自习要上。” * 秦若影一个人拿着新饭卡去了食堂。她算过里面的钱,省着吃能倒也够,排队打了一份素菜没打米饭。 端着饭盒找座位,她远远看到赵声一个人坐在靠窗角落吃饭,周围喧哗声此起彼伏,好像都与他无关。他似乎只专注于面前的食物,细嚼慢咽,动作斯文,不管身边多浮躁紧迫,他都处之泰然。 秦若影心里打鼓,鬼使神差往赵声的位置挪动脚步,想着怎么和新同桌开口说第一句话,摸了摸校服口袋,里面有个小单词本。 或许……写下来? 距离赵声只有几步之遥,秦若影慌慌张张停住脚步。有两个男生大跨步越过她,勾肩搭背坐在赵声对面,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赵声抬起头,其中一个男生拿着手机鼓捣了一番,很自然地把手机递给赵声。 赵声也按了几个键递回去,那两人凑着脑袋看完,一齐口型夸张道:“我靠,真的假的?” 两个男生发出一阵笑声,爽朗的、善意的、熟人朋友之间的玩笑声。 看来赵声在原来的班级,是有朋友的。 真遗憾。 秦若影坐在他们斜后方的座位,似是不经意抬眼看他们玩闹,那两个男生都把话写在手机上,然后又很有耐心等着赵声的回复。 赵声抬腕,指尖轻点一下手表,那两个热聊中的男生也低头看表,发出一声哀嚎:“我去,快吃饭,一会儿老杨又该在门口抓人了。” 男生筷子飞舞,端起盘子风卷残云,几分钟后扔下饭盘就互相追逐着跑出食堂。 赵声不急不慢收起他们的饭盘,回头和秦若影视线相撞,在沸沸扬扬、三五成群的食堂里,秦若影独占一张桌子也很显眼。 他脚步顿了顿,明显也看到他的新同桌和那一盘绿油油的青菜,她匆忙低下头,躲避目光。 少年腰背挺拔,端着饭盘从她身边经过,校服下摆扫过她的桌角,像一阵柔风刮了过去。 第5章 秦若影 开学第一堂晚自习班里有一小帮人翘课,剩下的人要么嗑瓜子低声聊天,要么猫着腰玩手机。 秦若影写了一张纸条,夹在书里,没好意思递给赵声,倒是发现昨天留在他校服袖口的墨迹消失不见了。 这一整天,赵声上课做自己的题,下课就表情冷淡观察班里每个人,旁边的秦若影也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成绩好的学生没见过这么混乱的班级,也很正常。 秦若影想,赵声应该也在默默关注,想要弄懂八班的门道,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人总归是无助的,就算是个泥潭也想要快速融入。 下课铃响,蒋桐伟打着哈欠招呼自己的好兄弟们一起去卫生间,赵声也难得起身仰了仰头,走出教室。 他回来的时候眉头微皱,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二晚上了一半,一张纸条从旁边递过来,她侧眸看过去,对上一双墨黑眼瞳。 不知怎的,她有些紧张,匆匆扫了眼纸条,字很好看,下笔有力又规矩整齐的楷体。 [蒋桐伟是你们班老大?] 秦若影眉间攒动,转念又想,也是,新来的不说拜码头,也起码得知道哪个人不能惹,赵声挺聪明,不像高一时的她。 秦若影:算是,怎么了? 赵声:他们在卫生间抽烟,没人管。 秦若影抿了抿唇,回道:习惯就好。 赵声不置可否,笔在手里转了一下,又写下一行字。 赵声:杨老师说你是八班第一,想比一下吗?找找差距。 找差距?让谁找差距? 再看过去,少年眼窝很深,像沉默的海,眉心微挑,又如深海漾起温澜,看起来是十分真诚的想要帮助这个“普通班第一名”。 这人,自信得有些傲慢,秦若影的胜负欲即刻就被勾了起来。 秦若影:比什么? 赵声:做题速度和正确率,随便哪科,截止下课。 秦若影:你输了呢? 赵声:我赢了我们换座位,我靠窗坐。输的话,你说了算。 秦若影:为什么换座位? 赵声:习惯。 秦若影翻出一张英语卷子,指了指上面加粗的标题,等赵声也找出来同一套卷子。 赵声手心向上,食指和中指交叠在表盘上轻轻弹了一下,像打响发令枪。 秦若影埋头答题,她知道赵声答题很快,准确率应该也很高,所以不敢懈怠。 几分钟后,她突然发现旁边那人正转着笔看她答题,他漫不经心垂着眼尾,似乎并不把她当做一个强劲的对手。 紧张状态下见他这样,秦若影更有些烦躁,眉头压紧瞪了赵声一眼,继续低头写题。 没一会儿旁边又传来一张纸条。 [穿秋冬校服不热吗?] 秦若影的脸蓦地一下发烫,她总穿长袖长裤,左边胳膊始终靠着墙垂在身侧,一般不会放在桌子上,就算这样竞速的小比赛,她也是用一只手握笔答题,另一只手没有压着卷子。 第6章 此时她左边衣袖里,大拇指蜷回掌心,紧紧握住,即使身边这人根本看不到袖口中的秘密。 她写下一个字,猛地把纸条推回去。 〔不〕 赵声看着纸条,眨了下眼,把纸条夹进旁边整齐摆放的课本里,终于握起笔,开始答题了。 二晚上完还有三晚,课间他们都没挪窝,下课铃一响,前排站起身撞到赵声的桌子,赵声抬腕看表,抽过她的卷子,也把自己的推过去。 她先扫了一眼赵声的卷子,除了最后的作文,其他都已经写完了,速度确实快。 赵声找出一根红笔,在她卷面画了一串对勾,直到卡在一道阅读理解,赵声笔尖顿了顿,放下笔把卷子翻过去,把材料某一段重新看了一遍,最后艰难地在选项上打了个对勾。 而秦若影拿着他的卷子,在那道题上打了个叉。 英语是她最擅长的科目,赵声也一定没分析过她的成绩。 她知道自己赢面很大,交换过卷子之后,赵声向秦若影比了个大拇指。 秦若影右手托着下巴,手掌挡住浅浅弯起的唇线,她又把赵声求战的纸条拿出来,写了几个字递回去。 [你输了。] 似乎没想过自己会输,赵声捧着卷子怔了一会儿,倒也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在纸条上写了句话,又递回来。 赵声:认输,你说了算。 秦若影:你的数学练习册借我看看。 她早发现赵声的练习册和班里用的不同,所有科目都不一样,数学是她的弱项,她想看看到底哪里不同。 赵声把数学册子翻出来,夹了张纸条。 赵声:一周早餐,和我换座位,行吧?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执着,但有人给她买一周早餐确实能让她的饭卡宽裕些,坐哪儿都是最后一排,她没什么损失。 三晚下课已经是晚上十点,下课铃一打,后几排五颜六色的脑袋瓜们惺忪扬起,已经睡过一觉,打着哈欠陆续离开教室。 秦若影把书还给赵声,赵声埋头写卷子,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想和他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收拾了几本书,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 学校的路灯坏了好几盏也没人修,没有光照的地方星光闪烁,初秋的晚风扑面,像婴儿轻柔的鼻息。 枣县很少有这么温柔的风。 秦若影回到宿舍,肖筱正抱着一大袋薯片,趴在桌上看历史课本,似乎没有在熄灯前洗漱的打算。 放下书,秦若影就去公共水房洗漱,十点半熄灯,水房人满为患,她打好一盆凉水,找到一个角落,用香皂揉了揉脸,弯下腰,捧起凉水泼在脸上,水龙头里出来的凉水像那头连着冷库,一场脸洗下来,睡意全无。 她用毛巾擦着脸回到宿舍,看书的少女突然发出轻巧的、花痴般的笑声。 秦若影:??? 学傻了还是学疯了?看历史书也能乐得出来? 凑近一看,肖筱的历史书里夹着手机,认真钻研一本霸总甜宠小说。 肖筱从一大包零食里掏出干脆面和薯片,很大方地递给秦若影,好像她们已经很相熟。 “吃夜宵吧?我不能让自己饿着学习。” 秦若影笑着摇头,搬过椅子坐在书桌,撕下张用过的草稿纸,背面写下自己的学习计划,下面写着她的短期目标:考前三十,去重点班。 她把学习计划贴在书桌右上角,肖筱偏过头望了一眼,悠悠道:“都高三了,在哪个班重要吗?” 凉水洗过的脸颊冷似玉,白胜雪,秦若影湿漉漉的眼睫下,清亮眸光透着坚定:“重要。” 通过研究赵声的数学题册,她才知道八班还在讲基础过课本,重点班已经开始啃难题了,赵声虽然轻敌输了比赛,但他的做题速度,进阶版的题册,依然处处透露着差距。 所以这个学期,是她挤进重点班的最后一次机会,赵声无疑是最强劲的对手。 肖筱把最后一点儿干脆面倒进嘴里,玩笑着说:“我的成绩本来就吊车尾,你可手下留情啊,别把我挤出去了。” “也说不定。”秦若影眉眼一弯,风轻云淡。 “我就知道,老杨安排我和你一个宿舍有原因,这是逼着我学啊!”肖筱关掉手机,懒散拿出题册,笔在指尖转了又转。 “马上就要熄灯了,你不去洗漱吗?”秦若影疑惑,熄灯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 “我有这个,”肖筱按亮手边的充电式台灯,努嘴道:“我爸妈连装备都买好了,超长续航,你没买台灯?” 秦若影看着橘黄色的柔光缄默,没人会给她买台灯。 熄灯后她小心翼翼攀到上铺,肖筱才举着台灯出去洗漱,再回来的时候,秦若影还没睡着,从围栏探出头,她犹豫半晌问:“肖筱,你认识……赵声吧?” “嗯?”肖筱本来看书就不专心,嗅到八卦的气息迅速响应,转椅都险些转过头,挑眉问道:“你看上他了?” “没……不是,”秦若影否认得很快,“你知道他是……” 她还在斟酌应该说听障还是聋哑人,肖筱“哦”了一声,表示了然。 “刚开学我们就都知道了,老杨对他很好的,他成绩也好,长得也好,帅哥总是被人包容的。”好不容易找到了共同话题,肖筱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我们班还有女生暗恋他呢,说他神秘又深沉,就是没法说话,但班里那些每天吵吵的二百五男生跟他没法比。我对他了解不多,但他这人挺善良的,上次我擦黑板够不着他还帮我来着。” 秦若影的乌黑眼珠转了转,问道:“他有朋友吗?” “谁还没个朋友啊?我们班陈远和宋酸儒都是他朋友。” “宋酸儒?有人叫这样的名字吗?” “酸儒是我给他起的外号,他本名叫宋儒,朱熹是他偶像,提起他我就来气……”肖筱说着就跑了题,玩儿命吐槽同学。 秦若影却在心里反复咂摸肖筱那句“谁还没个朋友”。 赵声也有朋友,她却没有朋友。并不是她高冷到不想交朋友,起因还要从高一说起。 高一刚开学,就有人给秦若影投递情书,三封五封,高年级同年级都有,蠢蠢欲动又脸皮薄的男生悄悄把情书塞进她书包里,蠢蠢欲动又脸皮厚的男生直接拉上几个兄弟,站在门口把她喊出去高调表白。 外班人拒绝就拒绝了,但她收到蒋桐伟的情书却犯了难。初中她也拒绝过同班同学,当时没处理好,直接把情书还给那个同学,那男生在全班面前失了面子,让她初中三年在学校也很难过。 所以她吸取教训,斟酌字句,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可以做朋友,但不会早恋的长信。 第二天下了早自习,她去卫生间的功夫,她的同桌姜果丹从书包里掏出她的回信全班朗诵。 “蒋桐伟同学,很感谢你喜欢我,但是——” 秦若影急得面红耳赤,和姜果丹争抢的过程突然暴露左手——她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多余那一根手指从大拇指骨节横着突出,一截肉粉色的畸变,像酸枣树羸弱的分枝,同时分割主干的养分,使她左手大拇指比右手更干瘪一些。 那一天的收场,是蒋桐伟仗着身高和力量的优势钳住姜果丹的手腕,夺下那封回信,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点着信纸,点燃的信纸直接被他扔进塑料垃圾桶,引发了一场小型火灾。 垃圾桶被点燃的时候,班里乱成一团,蒋桐伟就站在秦若影身边,冷冷说了句:“我没给你写过情书,别自作多情了。” 蒋桐伟和姜果丹在开学第一个月就落了个通报批评,并且全校加练一次火灾演习。 军训结束全班在烧烤店聚餐,蒋桐伟和姜果丹都是男女生圈里人缘最好的,啤酒杯碰在一起,恩仇全泯。 至于秦若影,她从小的“怪胎”、“畸形”的外号变成了“秦六”。 班级以外的人听不懂是什么含义,可她的同学都知道,就像他们也应该都知道那称呼充满恶意,但他们不在意。 她也安慰过自己,已经比“畸形儿”这种词好很多了,但十六七岁的她比小时候更敏感,怎么安慰自己也还是越来越难过。 少年的情谊很奇怪,以共同讨厌的人迅速建立友情,深化友情,所以蒋桐伟和姜果丹讨厌的,就是他们周围朋友所讨厌的。 秦若影还没来得及交朋友,就成了班里的边缘人,漂亮女生的丑闻总是被人津津乐道,那之后,也再没人给她写过情书,没人到班里找过她。 她的高中再一次陷入黑暗,如同此时,肖筱的台灯倏然熄灭,整个宿舍沉默片刻,肖筱在一片漆黑中爬上床铺,低声叹息:“要是没有那事,赵声也不会去你们班。” 第6章 赵声 翌日一早,天光微亮,秦若影恍恍惚惚来到班里。 没想到赵声来得更早,已经把他们的桌凳互换了位置,他坐在靠窗位置,面前挡着一本语文书,手臂屈起交叠,下巴抵在腕骨,眉头微微皱起,整个侧脸轮廓在白炽灯下更加冷淡疲惫,他睡着了。 第7章 换座位就是为了睡觉更隐蔽吧? 昨夜熄灯后肖筱的话让秦若影一夜都没有睡着,此时看着赵声更是心都提到嗓子眼。 那个杀夫案的当事人就坐在自己身边——赵声,既是受害者的儿子又是杀人犯的儿子。 肖筱说事发之后,赵声小半年都没来上课,都打算退学了,是老杨硬拽回来的,期末成绩一下子溜到年级五十开外。 “据说,他爸妈是那种社会人,年轻时候很有名的。以前开家长会我见过他爸,特别凶,胳膊上还有纹身来着,是个‘义’字!赵声也很可怜,我印象中他总穿长袖长裤,夏天也穿,但脸上总是有伤。” 秦若影下意识看向赵声的手臂和侧脸,并没有淤青的痕迹,眉骨上方是有一道很浅的疤,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但仔细一看,眼皮和下颌也有浅显的印记,也许是因为年轻所以愈合得很快。 “赵声成绩很好,学校不愿意放弃一个能考名校的学生,一直压着这件事,可是,咱们县城就这么大,迟早大家都会知道的,你可别告诉别人。” 这件事目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肖筱也是偷听了法院工作的父亲打电话才知道。 秦若影在他身边如坐针毡,不由自主把自己的桌子向外挪了挪,缩进袖口的左手食指一下一下抚摸着大拇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手伸进桌肚里拿书,摸到软乎乎的塑料杯,里面装着赵声给她买的热牛奶,旁边还有一个面包,可她像是被烫了手,迅速抽回手,瞥了赵声一眼,他一直没醒,眼底的青白好像熬了个大夜。 她定定看着赵声,丝毫没察觉斜方飞来的空可乐瓶,瓶子擦过她的高马尾,落在秦若影脚下,秦若影本就惴惴不安又被吓得闭了下眼。 蒋桐伟还保持着投篮的手势,丧道:“今天没手感,秦六,捡一下啊。” 她轻轻拍打胸口,嘴唇轻启,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 远处蒋桐伟看到她嘴唇瓮动,揣着一瓶可乐,几个箭步就冲到她眼前,大掌重重拍在她淡蓝色的桌套上,浑实的手腕戴着黑色护腕,指节不算匀称,经常带伤,不太牢固的课桌被他震了一下,空气中顿时浮尘袅袅。 蒋桐伟找她的麻烦,太正常不过了。 “秦六,你刚才骂我什么?”他扶着秦若影的课桌,盯着她看,故意挑衅喝问,其他人的目光都被他这一嗓子吸引过来。 秦若影垂下眼睫看着他手中的饮料瓶发怔,思绪仿佛停滞住,满脑子都是那些关于赵声的传言。 “聋了?被你同桌传染了?”蒋桐伟讥诮道,见秦若影不理他,又贱嗖嗖去拽她的高马尾,梳理光洁的马尾辫转瞬变得松散,可她只缓悠悠往旁边掠视一眼。 蒋桐伟的恶作剧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旁边那么多人看着,他咬着后槽牙,冷笑一声,对男生女生们说:“嗐,见过可乐喷泉吗?” 他把可乐瓶当篮球,高高抛起又接住,握在手里猛力摇晃,砸在秦若影的课桌正中,汽水瓶底的泡沫迅速在瓶口集结,最后一排围聚了几个男生看他无聊的实验。 “这里是歌的世界,舞的海洋,杂技的故乡,这里是男人的乐园,女人的天堂,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大幕拉开咱们表演马上开始,买票站前排,看得清楚又明白。”蒋桐伟模仿着乡下物资交流会擦边表演的卖票吆喝,引得周围男生哈哈大笑。 “揭幕了啊!” 她身边围了很多人,少男少女的笑声尖锐刺耳,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所有人都觉得这只是个玩笑,如果你为一个玩笑生气,就是玩不起。 赵声依然很安静地伏在课桌睡觉,周围的嘈杂他听不到,在人们手舞足蹈的动作中,他像个沉默的雕塑。 秦若影的手揣在校服口袋里握成一个拳,倔强又烈性的双瞳迎上蒋桐伟寻衅的目光。 可乐瓶盖被拧了一圈,气泡争先恐后向瓶口汇集,将从沿口冒出。 说时迟那时快,秦若影伸手握住瓶底,轻轻一拉,支点转变,瓶口突然对准蒋桐伟,她用力一捏,蒋桐伟“欸”了一声。 汽水四处喷射,周围群众无一幸免,尤其蒋桐伟训练服的裆部和护腕吸收了小半瓶可乐,秦若影的桌套受了轻伤,褐色水滴迅速在涤纶布料上一圈圈洇开。 “艹!”蒋桐伟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先扶瓶子还是应该先清理身上的水渍,周围同学也都顾着自己校服溅上的那几滴可乐,对秦若影露出嫌恶的表情,也有人开始埋怨蒋桐伟无聊。 蒋桐伟在一片抱怨声中恼羞成怒,用力推搡一下秦若影的肩膀,“都赖你!” 秦若影忽然失重,连人带凳朝后仰倒过去,她企图抓住一个支撑点,左手在慌乱之中拽了一下赵声的校服下摆,却没能握紧,涤棉布料又弹了回去,小腿撞到课桌腿,撞得桌子东倒西歪,热牛奶和面包一起从桌肚里漏出来,跌落在地上。 “嘭”的一声闷响。 她狼狈地摔在塑料垃圾桶旁,各种早餐的油腻味儿混淆着湿拖布的潮臭味,钻进鼻腔让她很想吐,胳膊肘也撞在粗粝的后墙面,又麻又痛,逐渐湿润的眸子在白炽灯管下泛着透彻的光泽。 蒋桐伟向前倾身,又停顿一下,挺直腰板,撇嘴揶揄:“你也太弱了,我根本没用力。” 周围短暂安静了几秒钟,他们表情淡漠,居高临下看着秦若影。 赵声被人从梦中拽醒,下巴上还印有校服衣袖的螺纹,睡意惺忪看着眼前的场景。 旁边的课桌歪歪扭扭,窄凳横躺,牛奶面包被扔在地上,洒在桌上的汽水连成一条滴滴答答的水线,从干净的桌套边缘往下流。他同桌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薄削的脊背靠着垃圾桶,她好像快哭了,眼泪却倔强,不肯掉下来。 “上课了,老师来了!”姜果丹抬声提醒围在后排看热闹的人。 其他人都窜回自己的座位,秦若影的腿又受了伤,坐在冰凉的地面起不来,赵声弯下腰捞起地上的牛奶面包,重新塞回她的课桌,又把课桌摆正。 “蒋桐伟,站那儿发什么愣,快坐回去。”英语老师已经站在讲台,给蒋桐伟叫魂儿的同时顺便试试扩音器。 秦若影用长袖按了按眼角,偷偷揉回将要溢出的眼泪,单手撑着地面准备站起来,眼前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握住东倒西歪的凳腿,却没有把凳子扶起来。 在一片安静声中,赵声拎着一条窄凳,穿过一排排课桌,冲蒋桐伟的后背砸了下去。 * 窄凳在赵声砸中蒋桐伟的第一下,就散了架。 蒋桐伟被砸懵了,扭回头就迎上赵声的拳头,挥在眼眶上,他立刻眼前一黑,紧接着鼻头一酸,腥热的液体从鼻孔流出,第二拳捶在他的鼻梁骨。 赵声的拳头专往脸上招呼,蒋桐伟却几乎没有反抗能力,一个劲儿吱哇乱叫,周围一圈学生没人敢上前拉架。 所有人都被赵声吓傻了,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紧绷,眼神冷静得让围观的人都感到害怕,少年的臂膀已经鼓起肌肉的雏形,每一拳都如同带着股劲风。 打架时听到对方的惨叫,一般人下手都会变得迟疑,但赵声很平静,表情没有剧烈变化,仍是淡淡的厌倦,像在做什么机械重复的工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冷漠的杀手。 讲台成了最佳观战区,英语老师执教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专挑老师上课时候打架的,平时温柔端庄的英语老师花容失色,喝止声通过扩音器扭曲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尖叫,嗷一嗓子响彻教学楼。 最终几个男生一齐上去才拉开赵声,赵声没激烈反抗也没继续向前扑。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像是累了,用手背抹了一把短碎发鬓角的汗珠,连同手上的血迹随意擦在白校服上,polo短袖的领口被蒋桐伟扯乱了,脖颈上有指甲的刮伤,一直蔓延到锁骨处,除此之外再无伤。 他捡起窄凳的残骸,发现座面已经裂成两半拼不上了,才皱了下眉,抬起头望了秦若影一眼,她从始至终都站在原地,和很多同学一样,她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赵声。 两人谁都没出声,隔着喁喁私语的声流,遥遥相望。 蒋桐伟被两人扶着送去校医室,英语老师惊魂未定,打电话给老杨和牛犇把赵声领走了。 赵声被停课了几天,人不在班里,却成为话题的中心。和蒋桐伟一个篮球队的人说他鼻骨骨折,从校医室直接送去医院,也报了警,最近的市中学生运动会是赶不上了,教练气得天天找茬骂人。 “活该,天天在操场都白练,说起来蒋桐伟和赵声差不多高,但比他壮啊。”姜果丹噘着嘴分析。 “他那是偷袭,不讲武德,为武林人士所不齿。”蒋桐伟的狗腿子为他辩解。 “切,我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你伟哥就是打不过赵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横的怕不要命的。”姜果丹后排的女生说。 第8章 “你也看到了?”姜果丹兴奋地拽着她的手,好像两人是失散多年的姐妹,“赵声那动作太利落了,他兴许练过跆拳道呢?” “果丹皮,你不会又爱上了吧?”男生眼神向后一瞟,说:“你可别忘了他俩是为谁打架。” 第7章 秦若影 一帮人齐刷刷看向秦若影,她正埋头看书,没人知道那一页她已经看了十几分钟,她不当众否认也不承认,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真的是因为她吗?可他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她又想起当时赵声传给自己的那张纸条,第一句话就是打听蒋桐伟。 明明知道蒋桐伟在学校称王称霸,还因为她去招惹对方吗? 姜果丹撇嘴:“那是我们赵声不了解她,就像当初蒋桐伟不了解。” “呦!成我们赵声了?”几个人玩闹在一起,开着姜果丹的玩笑,没有人真的担心赵声后续的处理结果。 秦若影坐着赵声的凳子,把发下来的卷子都替赵声叠好,悄悄放进他没来得及带走的书包夹层。 外班人添油加醋一番,赵声真的一战成名,肖筱都向秦若影打探实情,一边感慨:“他在我们班没和人起过冲突,怎么出去不到一个礼拜就跟人打起来了?” * 秦若影再见赵声,是在校长办公室。 那也是她第一次进校长办公室, 地方并不宽敞,被两个档案柜占据了一部分空间,更显得拥挤,一套已经起皮的沙发和旧茶几簇拥在一起,围着茶几的简陋椅子像是临时搬来的,分别坐着表情严肃凝重的杨柳和牛犇。 沙发正中那个女人扬着脸用鼻孔看人,秦若影在家里见过她。 ——饭馆老黄的情人,魏淑苹。 见秦若影进来,魏淑苹也挺惊讶,翘起的二郎腿动了一下。 赵声在沙发旁垂手站着,校服洗得很干净,依然规规矩矩系着三道扣,校服裤子也没改动过,裤脚刚好覆盖白帆布鞋面。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没人会相信这样一个学生会和人动手。 秦若影不做声,低着头和赵声站成一排。 办公室还站着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大概四十岁,长相硬朗,身形高大,一身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肩宽腿长,但也掩藏不住桀骜难驯的气质。 男人单手叉腰,半倚办公桌的边缘,把烟灰随手弹进烟灰缸,在校长办公室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意,挺直的腰杆是钱在后面撑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魏淑苹,凝重的空气是两人刚刚交锋过的痕迹。 “魏大姐,”他掐灭烟,对抱臂臭脸的女人说:“说破天,这也就是两个孩子打架,是,赵声手重了点儿,但事儿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你这样,蒋同学的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你说个数。” 蒋母翻了个白眼,嗓音粗哑,恨恨道:“手重了点儿?你去医院看看我家孩子,都快没人样儿了。什么人养什么人,这种孩子还留在学校干嘛?这次祸害我们桐伟,下次不一定是谁呢,这种人就应该也进看守所,进监狱!” 老杨放下手里的杯子,沉声道:"赵声在我们班两年,从来没打过架。" 蒋母泼辣反问:“杨老师你啥意思?我冤枉他了呗,你不知道他家长啥样?” 牛犇赶忙打圆场:“你先别激动,就事论事。今天我们坐在这儿是来友好协商的,赵声肯定是有错的,我只是觉得应该把冲突的原因找一找,”他指了指秦若影,“这不是,我把赵声的同桌叫来了,秦若影,你把当时的事儿从头说一遍。” 魏淑苹哼了一声,“小秦,你放心大胆说,”她艳红色的指尖毫不客气指着赵声,“当时他是怎么打得我们家孩子,我和你爸都认识,别人说的我还不信呢。” 秦若影向旁边瞟了一眼,赵声一直盯着那女人唾沫横飞的口型,自然垂下的手握成一个松垮的拳,几个大人的目光都盯着她,赵声却把头低下,没看她。 蒋母着急了:“你这孩子,快说呀,着急死个人。” 秦若影沉了口气,缓缓道:“那天蒋桐伟故意把可乐洒在我桌子上,拽我的辫子,还推倒了我,他欺负我……” 她咬紧下唇,稍作犹豫,第一次当着陌生人的面主动卷起袖口,露出两条光洁白皙的细胳膊,抬起手肘,擦破的皮已经结痂,赵声侧目盯着她的左手,眼中意味不明。 “你说的这是啥?!”魏淑苹脸涨得通红,“不可能,你撒谎,我们家小伟是市里拔尖的运动员…” “我没撒谎。”秦若影又卷起裤腿,青紫的血瘀扩散在整条小腿,像极薰衣草缠绕骨骼蔓生,赵声一双黑瞳在她腿上扫过,又倏地挪到别处。 她眼眶湿润,楚楚可怜,一迭连声说:“黄阿姨,我没撒谎。” 蒋母脸色旋即由红转绿,穿西装的男人也歪头看向秦若影,嘴角动了动,浮出若隐若现的笑容,有了她的证词,他察觉事情又有了转圜的余地,声调都更高些。 “魏大姐,你看,蒋同学也不是一点错没有,我就说嘛,赵声平时不会打架的。”廖英说。 不等蒋母反驳,他双手合十,似是妥协道:“但赵声的错误,更严重!这孩子情况你也了解,学习挺好,不至于为这事儿把他送进去,以后前途也毁了,都是当家长的,您高抬贵手,我让他给蒋同学写个道歉信,蒋同学所有住院费用我来负责。” 蒋母对他翻了个白眼,当然也没落下秦若影。 他又把一根烟放在嘴边,勾唇一笑,又嚣张又风流,“我听说魏大姐是开酒楼的,我在您店里充五万块钱饭卡,咱们交个朋友,以后你家里生意好,要在市里买房子,只要是我廖英的楼盘都给你打折,够不够有诚意?” 蒋母肩背塌下来,有些松动,廖英看向校长,“学校怎么处理?给他记个大过,长长记性。” “得留校察看。”校长说。 廖英拿出打火机,滚轮擦出火花,偏头点烟,继而呼出一口白雾,“对,察看,察看。” “奖学金都得取消。” “取消,全取消。” 校长面目威严和廖英一唱一和,哄得蒋母气消了一大半,廖英和蒋母说好去派出所签调解书,让孩子先回去班里念书。 老杨和赵声手语沟通后,廖英似乎也想和赵声说两句话,但他却视廖英如空气,匆匆离开办公室,秦若影也放下卷起的裤脚跟在赵声身后。 秋日午后的阳光很刺眼,学校广播放着眼保健操,赵声走得很快,一转眼就看不见人。 秦若影慢悠悠进入教学楼,前后大门的穿堂风让教学楼大厅比外面低了几度,赵声手插在校服兜里,倚着楼梯扶手。 见秦若影进来,他又转身登上楼梯,走路带风,长腿一步跨两三个台阶毫不费力。 秦若影被他甩在后面,却见他的脚步逐渐慢下来,快到三楼的最后一层台阶他停下来。 蓦然回首,乌黑的短发在烈阳下散发健康的光泽,迎着光,她又发现赵声颧骨下一道陈旧的浅疤。 他伸出拇指,向前弯了两下,她没看懂那是什么意思,正想要张口问问,赵声转过头,又迈着大步上楼。 赵声站在班级门口,眼保健操已经做完,英语课老师站在台上准备讲课,底下学生趴倒一片。 英语老师故意没理会赵声,赵声也没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只站在门口等着,秦若影上楼也站在他身后向里看。 英语老师用很复杂的眼神看了赵声很久,似乎失望到无言,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摆了摆手让他们坐回座位去。 从昏迷中苏醒的同学摇醒正在昏迷的同学,又互相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全班的目光都跟随着赵声的脚步,但他很坦然。 秦若影坐下之后才发现赵声一直站着,他不在学校这段时间,秦若影坐得都是他的凳子,她自己的早就英勇献身了,她想把凳子还给赵声,刚做了个起身的动作,赵声轻轻按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坐好。 也许是在办公室有些紧张,也许是登楼梯太累,也许是劣质的玻璃聚光聚热,她后背出了一层细汗,脸也迅速烧起来。 她把外套的拉链向下拉了一截,一只手对着脖颈轻轻扇风,赵声拧过身背对着她,把书放在窗台上做题,少年颀长的身形正好挡着灼人的阳光,秦若影在一片人形阴影里,喉咙有些发紧,发热的症状也没缓解。 几节课下来,她发现前排有好几个女生在上课时候频频回头,好像在看她的同桌,可她却不敢向那边瞟一眼。 * 赵声的凳子是老杨给的,自那日在校长办公室后,老杨盯赵声盯得更紧了,就算下午晚上没她的课,她也要来八班背着手转一圈。 赵声似乎根本没受什么影响,每天该干嘛干嘛,重新上学的一个星期还没忘了他输给秦若影一周早餐,每天秦若影都会在桌肚里摸到学校食堂兑水的热牛奶。 秦若影咬着牛奶的吸管,每次看到前排人回头看赵声,就担心他被人报复,但蒋桐伟不在的日子,班里竟然风平浪静,没人找他的麻烦,也没人主动过来和他说话,他倒是安之若素。 第9章 蒋桐伟受的伤都在脸上,所以看上去挺惊心动魄,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才来上课,他一来上课,身边立刻围了一圈人,幸灾乐祸问他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什么感觉。 “我他妈好得很,我妈天天给我吃猪头食补,这半个月还胖了五六斤,就是每天照镜子,这张帅脸差点毁容。”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已经恢复原形了,向后望了一眼,正碰上秦若影偷看他的目光,蒋桐伟顽劣地挑了下眉,又看向赵声,他抱着本书看,似乎根本不知道蒋桐伟回来了。 蒋桐伟咬了咬牙根,“我住院的时候职校的兄弟来看我了,一聊才知道,这厮初中刚开学也和赵声打过架,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来路,一开学就找茬打架。” “能不能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蒋桐伟的狗腿子一个劲儿分析。 “放你妈的屁!”蒋桐伟瞪了一眼,捏紧拳头,“这事儿没完,我跟他们说好了,这周六下午放学,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们仗着赵声听不到,在前排大声密谋,赵声垂着眼角,一丝不苟做自己的题,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周六越来越近,秦若影也越来越心慌,下课时四下张望,确定没人看到才在桌下给赵声递了一张纸条。 第8章 赵声 秦若影装模作样把她的小单词本递给赵声。 [下午放学,蒋要找你算账。] 赵声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两下,写下一行字,大大方方从桌子上把单词本推回来。 [不用你管。] 秦若影看着纸条,牛奶的吸管被她咬扁了都没注意到,那一天过得很漫长。 高三只有周末一天假,周六不用上晚自习,住校生可以回家住一天,放学时间在下午六点,放学前蒋桐伟被教练喊去体训队了。 秦若影以前误入过打架现场,见过他们浩浩荡荡在学校附近的小巷子围过一个低年级的男生,如果赵声要躲的话,下课之后立刻收拾东西从正门出去,周六放学这天正门口都有政教处的老师执勤,也许可以向他们求助。 这些浅薄的经验秦若影都通过传纸条的方式告诉赵声,统统没有收到回复。 放学铃打之前,秦若影就收拾好书包,紧紧盯着墙上的挂钟,等待下课铃声响起。 下课铃一响,赵声和平时一样,卷起两本书塞进书包离开教室,可秦若影见他朝着人流的反方向,向操场走去,她拽了拽书包带子,也跟过去。 蒋桐伟在篮球场的水泥地练折返跑,先是见赵声从眼跟前过去了,随后他熟悉的窈窕身影也鬼鬼祟祟跟着赵声,无名火顿生,拤着腰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在学校门口守株待兔的兄弟。 “赵声怎么知道操场有个逃课通道的?换地方堵人,他从那个出口跑了。”他额头渗着汗,望着秦若影单薄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是有人泄密了。 逃课通道是操场周围的栅栏,前面有看台挡着,为了防止翻墙,铁栅栏都带着尖儿,但从东往西数第七个和第八个是松动的。 有心逃课的人把那个尖儿锯下来,为了可持续发展,还在底座安了个同色的硬塑料套,可以随时拔下来,翻过栅栏再安上去,平时严丝合缝,根本看不出异样。 赵声就是这么出去的,他翻过去踩着台子正要往上安栅栏的尖头,就看到秦若影背着书包站在看台拐角探头,他眉头一紧,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秦若影往后看,蒋桐伟正一路小跑冲这边过来,来不及思考,她也跑到栅栏下。赵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心领神会,卸下书包从缝隙里递出去,也扶着栅栏攀上去。 那是她第一次从这个“门”出校园,但她身高腿长,动作也利落,赵声伸手想扶她的时候她已经跳到地面上,不像个新手。 栅栏后面是一个居民巷子,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声从小巷外传来,由远及近,秦若影夺过自己的书包背在身上,对暗自发笑的赵声喊了一声:“快跑!” 喊完她自己先溜了。 赵声读懂了她的口型,她跑的方向也对,赵声也跟着她跑。 她跑得太急,书包滑到手臂也来不及整理,到一个分叉巷口她往左跑,却被赵声拽着书包往右拉过去。 两人在寂静的小巷穿梭,他跑在前面而且好像很熟悉这边的地形,七拐八拐带着她跑到小巷的出口,马上要上主路,赵声却推开路边一家烧烤店的后厨门,带着秦若影钻了进去。 正是饭点儿,后厨灶台轰轰作响,爆炒辣椒的气味散不出去,秦若影被呛得快要流泪。 后颈横肉交错的大厨正颠锅,突然就看到两个穿校服的身影窜了进来,他一手拽住后面那女孩的书包,张口便骂:“什么人,后厨能他妈随便进吗?” 前面那男孩也终于停下来,胸脯起伏深深吸气又咳嗽不止,大厨定睛一看,满脸凶肉舒展开来,半是疑惑半是惊喜。 “小声?” 蒋桐伟和自己的兄弟汇合一起追了过来,眼见赵声和秦若影钻进一扇破门,几个半大小伙子也跟着追了进去,打头阵的是蒋同伟和他职校的兄弟,进了后厨没往前几步就定住不动了。 满脸横肉的厨师没在厨房,拦路的是烧烤店老板,三四十岁,精壮魁梧,匪气十足,黑色工字背心露出大半个“过肩龙”,手臂上纹着“义”字。 他把菜刀往下一砸,菜刀就嵌立在案板上纹丝不动,抬声喝道:“什么地方就敢闯?” 说罢一手提着一个小伙子的耳朵把他们拎出后厨。 后厨的巷子里,一排高中学生在那罚站。 这家店叫兄弟烧烤,老板叫邸磊,外号“地雷”,这名号比烧烤店名气大,来这儿喝酒,不管醉到什么程度,都没人敢打架。 老板呼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往墙上一弹,扬了扬下巴,问道:“认识我吗?” 几个少年把头垂得很低,谁都不吱声,一个低个子男孩支吾了一句,“雷哥,我们不是故意的。” 邸磊挑眉,哼笑一声:“说说吧,找谁寻仇?” * 赵声很娴熟地找到一处靠窗的卡座坐下,秦若影急促的呼吸还没完全平复,就从落地窗口看到那几个男生垂头丧气走开。 “唰”的一声。 卡座布帘被人撩开,烧烤店老板拎着一打啤酒凶神恶煞扶着木挡板,秦若影连忙戳了戳赵声的胳膊,他的目光才从窗口收回。 老板绷着脸问:“你小子又打架了?” 赵声盯着他的口型微微颔首,秦若影攥紧书包带,大气都不敢出。 烧烤店老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绷不住乐起来,一屁股坐在他们对面,啤酒“哐当”一下放在桌上。 “倒是不傻,知道往这儿跑。”老板往嘴里塞了根烟,瞥向秦若影,“小女朋友?” 赵声一双眼睛轻眨,手指向自己的耳朵。老板无奈沉了口气,又舍不得嘴里那根刚点着的烟,掏出手机一边乐一边打字,把手机递给赵声。 赵声脸色迅速泛红,摇头否认。 刚才跑得那么急,他的脸都没有这么红。 老板摸出开瓶器,打开三瓶冰镇啤酒,每人面前一瓶,赵声伸手把秦若影面前的酒瓶揽到自己跟前,这一举动被邸磊收入眼里。 老板一脸“跟我还装”的表情,冲着外面喊:“文静,给姑娘拿瓶饮料。” 五大三粗的厨师拿来一瓶果汁,顺便放下一盘烤羊肉串,邸磊翘着腿坐在她他们对面,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一会儿看看赵声,一会儿看看秦若影。 “欸,”邸磊冲秦若影扬了扬下巴,也许怕吓着小姑娘,他清了清烟嗓,努力夹着嗓音,“你会说话吗?” 秦若影:“……会。” 赵声不客气地拿起两串,用纸巾擦过签子,全都放进秦若影面前的盘子,然后又拿起一串自己吃。 “外面都叫我‘雷哥’,你这小姑娘,胆子挺大的。” 秦若影刚战战兢兢拿起一串,又老老实实放下。 雷哥笑了,眼尾的皱纹炸开了花。 “吃吃吃,我的意思是……”雷哥抬起手肘,拇指刮了刮嘴唇,半挡着说:“现在学校应该没人愿意接近赵声吧。” 秦若影低着头,嘴唇瓮动,声音很小,明知故问:“为什么?”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雷哥讳莫如深地看着秦若影。 “很多人都关心他,老师对他很好,他打了我们班同学,对方报了警,是一个叫廖英的叔叔解决的。”她话里带着意味不明的试探。 雷哥冷哼一声,“操,那都是他应该的,如果不是他,小声不至于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 秦若影怔了怔,她总听别人说自己是野孩子,以为自己对这个词已经完全脱敏,但现在,这个词对应的人是赵声,她忽然感觉嘴里的肉串咸得发苦。 赵声盯着雷哥的口型,蹙眉拿起酒瓶和对面的啤酒瓶碰了一下,雷哥又笑着向赵声挤眉弄眼,转移了话题,开始向秦若影发问:“你是谁家小孩儿?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第10章 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就算见过大多数,却只能记住极少数。 雷哥这种人和秦若影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我叫秦若影,是…赵声的新同桌。”她没有告诉雷哥自己是谁家的小孩,报上黎军和秦芳芳的名字他大概也不知道。 雷哥把她的名字重复念了一遍,又对她说:“如果以后赵声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你就来找我。” 秦若影想起刚才蒋桐伟他们臊眉搭眼离开,嘟囔一句:“以后应该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沾赵声的光,秦若影吃了一顿饱餐,学校的食堂也有荤有素,但她饭卡里的钱只够吃素菜。 赵声吃饭时也坐得端正,咀嚼声音很小,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看起来是家教很严,家风很好的男生。 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低垂着眼睫,一双深眸凝视对方嘴唇,眉脊平缓温和,时而微攒,时而向上轻挑,都是在给对方回应。 雷哥很健谈,给他们讲刚才怎么口头批评那几个男生,也告诫赵声以后下手别那么重,高三背处分不利于考学。 秦若影想告诉雷哥,学校已经给他最严重的处分了,但看赵声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也没开口。 街边小吃摊贩的叫卖声让秦若影想到该回家了,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单词本,写下[我要回家了]给赵声看。 赵声在雷哥探头探脑的偷窥下写了句[我送你]。 她的那句[不用了]还没写完,赵声就拎着她的书包站起来,冲雷哥扬起下巴,算是告别。 夜色温柔,街边路灯一盏盏发亮,把他们的身影不断拉长又缩短,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交流。秦若影不希望他知道自己家在破败荒凉的旧巷,步伐异常迟缓,赵声走路很快,往前走几步就要停住等她。 最后一盏路灯在木芹巷的巷口,赵声的脚步停在巷口,深巷像昏暗的隧道,像混沌的黑洞,让人总觉不安。 秦若影趴在路灯杆上,掏出粉色的单词本,左手隔着袖口按住,散漫灰蒙的灯光拥抱着她,蓬松浓密的发丝与灯光交融,仿若披了件绮丽薄纱。 她写下[前面就是我家,别送了]。 赵声犹疑片刻,微微颔首,右手食指和中指分开,交替向前移动,这个动作她能得看懂,他在说[走了]。 虽是这样,赵声仍站在原处,秦若影忽得想起什么,又借着路灯的光写下[你为什么和他打架?] 虽然班里流言都说他是喜欢秦若影,但她还是想问问当事人。 此时赵声的回复是[不该管的事别管]。 这叫什么话? 在校长办公室是她为赵声解围,蒋桐伟要报复的事也是她偷偷告诉他,班里的流言传不到他耳朵里,可秦若影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如果不是见他耷拉着的脑袋,贴着裤缝握紧的拳头,在大人们怀疑的目光中孤立无援,她也不会帮他,现在他冷着一张脸,倒让她别管。 他好像想让所有人放弃他,又害怕真的被所有人放弃。 讨厌,白眼狼。 她心里暗骂两句,夺回单词本就往巷子深处走,走到那棵酸枣树下,她有种感觉,回头窥看一眼,赵声确实一直站在那盏路灯下,少年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影颀长,像野蛮生长的树。 她胸腔鼓噪,明明没有喝酒,脸却微微发烫,脚步也乱了几分。 脸上的潮热还没散尽,一进院子,小吃车停在正中,正房灯开着,秦芳芳不在偏房,黎军也没有出摊,秦若影的心忽然皱在一起。 破旧的平房气氛凝重,一股潮湿的鼠臭味扑面而来,秦芳芳赤脚蹲在沙发角落不停挠头,揪自己的头发,黎军手握白酒杯鼻头通红,带刺的红柳条立在身侧,那玩意儿打人很疼。 秦若影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伸出几根手指握紧袖口螺纹,擦了擦手心的汗。 “魏阿姨跟我说你根本没去重点班。”黎军抬起眼皮,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秦若影。 第9章 秦若影 “魏阿姨来了家里,说你根本没去重点班。”黎军的声音冷冰冰,“还说你和小流氓混在一起。” 秦若影的大脑飞速旋转,却没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干巴巴说出句:“我没有…” 黎军拎起柳条逼近,秦若影只想逃,挪动了一小步,目光落在秦芳芳身上,又认命般自觉跪下。 黎军居高临下看着她。 “爸,我错了。”她酝酿出几滴眼泪,撸起袖子,露出手肘的擦伤,“她儿子一直欺负我,她也在胡说…” “重点班的事是假的。”黎军不为所动。 “教务处老师的孩子顶了我的名额,”她擦了擦眼泪,“那天叔叔阿姨们都在,我才撒了谎,下学期我一定能考进去。” 柳条末端在地上摩擦,声音刺耳让人心颤,“那住校补贴的事儿呢?也是假的?” 果然,还是在意钱的事儿。 秦若影忙点头,“住校补贴是真的。” 黎军短叹一声,扔下柳条,秦若影的心跳才缓下来。 “爸没能力,你妈也要吃药,要不是有补贴,你也不用念书了,过了十八,就找个厂子上班,我的负担也能小一点。” “……” 秦若影不言语,对于念书这件事,她向来不说软话,倔得很。 黎军指了指门外的炭仓,“给你妈换身衣服,又尿了,然后去外面跪着吧。” 秦若影拽着哆哆嗦嗦的秦芳芳退出门外,给她换了条裤子。 秦芳芳说饿,一天没吃饭,秦若影从偏房后窗和床褥缝隙掏出藏起的馒头。 “不是和你说过,妈,我去住校,都会藏些吃的在这儿。” 她把秦芳芳安顿好,就在铁门和炭仓的狭窄过道跪下。 没一会儿,头顶的灯泡亮了,照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幽幽的薄光像一只邪恶的眼睛盯着她。 又过了一会儿,房子的大灯关上,院落变得安静,只有她的影子不偏不倚拢在身下。 后半夜,她的腿开始发麻,人也昏昏欲睡。 又起了一阵风,沙尘裹挟酸枣树的落叶飘进院子,灯泡在风中摇摇摆摆,如同鬼影憧憧。 她摸了摸脸,细碎的尘土在脸颊滚碾,皮肤被风刮得生疼,也清醒了些。 掏出自己的单词本,从第一页开始背过去,直到翻过赵声那句[不该管的事别管]。 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帮赵声这件事到底做得对不对,落得这样的结果到底值不值。 * 秦若影跪了一夜。 第二天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两条腿控制不住抖动,她卷起裤腿,膝盖肿得很高。 黎军和秦芳芳出摊了,她就趴在床上写完了作业,洗过秦芳芳的衣服,一瘸一拐去厨房又蒸了锅馒头,挑出几个放凉装进饭盒,藏在偏房后窗。 周末下午就要返校,她凑合吃了些馒头,缓步挪到学校。 学校图书馆不算大,书也很杂,一部分来自于校友捐赠,一部分是学生自己的书拿来给图书馆充书库,多年下来竟也累积了不少。 图书馆只有一个管理员,周末来这里看书学习的学生很少,安静得很,基本处于没有人管的状况。 她瘸着腿在一排排书架后找了两圈,找到夹在《音律的艺术》和《穷爸爸富爸爸》中间的那本《中国手语》。 她把书包放在窗口,坐在图书馆角落的窗沿,把书放在腿上翻开,找到赵声在楼道里比出的那句手语,伸出拇指,向前弯两下——[谢谢] 她伸出右手也模仿赵声的动作,昨夜思考的问题有了清晰的答案。 不管怎么说,还是值得。 黄昏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让她短暂忘记膝盖的痛感,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她从衣袖里伸出左手,学了些简单动作。 正专注看书,忽然旁边瘦削干净的手指在她的书页轻轻敲点,机械腕表的黑色表盘搭在少年凸起的腕骨。 赵声穿着校服外套,袖口微微卷起,领口平整,里面还是夏季校服的纯白和浅蓝,整个人像是刚给学校拍完宣传片。 他靠得很近,近到秦若影一抬头就能清晰看到他耳骨上的一颗小痣。 赵声向她露出个浅淡的微笑,一阵柔软的风顺着窗边吹了进来。 秦若影红着脸伸出胳膊,用宽大的校服袖口盖住腿上的书,挡得严严实实,动作幅度太大,赵声茫然的视线也紧紧跟随过来,旋即挑了挑眉。 想死的心都有了。 赵声不会以为她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文学吧。 僵持一会儿,她的手还是死死护住那本《中国手语》。 赵声也没打算离开,从校服口袋里翻出一个全新的小线圈本,上面夹着一支笔,他咬着笔帽,行云流水写下几个字。 [好巧。] 秦若影想接过本子和他交流,可手还护在腿间,只得轻轻点头。 [我来找本历史书,一会儿一起走吧。] 第11章 秦若影又点头,赵声收起本子,双手插进校服兜里慢悠悠向前走了。 她赶忙从窗沿跳下来,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手托着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书也被甩到不远处,响声清脆,两个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尤为响亮。 “嘶~” 秦若影捂住膝盖,抬起头看,赵声只往前走,根本没有听到,也没回头看到她出糗。 忍着膝盖的疼,秦若影三步并两步走到借书台,掏出饭卡压在那本书上。 老师做了登记,程式化地嘱咐:“七天之内还回来,超过时间要从饭卡里扣钱,一天一块,爱护书籍。” 她匆匆点头,快速拉开书包把书装了进去,站在借书台一边平复心情,一边等赵声。 * 红橘色的晚霞洒入校园,花草开始有了衰颓的迹象,在初秋的黄昏,两个背着书包的身影穿过压满爬山虎的长廊,他们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 秦若影走得很慢,赵声走走停停,不时垂眸睨向她宽大的校服裤腿,两膝处一片褪色的灰让他凝眉。 快到教学楼的入口,赵声突然停下,单手拽住书包肩带,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不远处,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正扬起手向他打招呼,手里握着一个包装完好的盒子。赵声一转身,他就迈着长腿掠过秦若影去追赵声。 廖英追上赵声,伸手去拽他的书包,赵声用力甩开他,他和赵声差不多高,裁剪精良的西装使他身形更挺拔,气势也更足,他拉住赵声的胳膊,迫使赵声停下。 他站在赵声面前,掏出手机打字,赵声向前走一步,他就拦一步,最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赵声。 赵声没接,依然保持僵硬笔直的站姿,情绪在他眼中褪尽,冷得像南极的冰川,无法融化。 廖英似乎也失去耐心,强硬把赵声的手掰开,塞进他手里。 下个转瞬,赵声松开手,包装盒就滚落在地,赵声绕过他快步走远。 廖英俯身捞起盒子,拍散附着的灰尘,望着赵声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秦若影身边时,他忽然停下,眨着眼睛仔细端量她。 “同学,我们是不是见过?”廖英嗓音低沉醇厚。 “嗯,我是赵声的同桌。”秦若影低头盯着他手上的盒子。 廖英似是自言自语:“同桌啊。叫什么名字?” “秦若影。”她有些忸怩,小声回答道。 “哦,小秦同学,”廖英沉思片刻,眼光闪了闪,“你能帮叔叔一个忙吗?” 不等秦若影回答,他就把盒子推进秦若影怀里,盒子上面写着英文牌子。 “拿稳,这东西很贵,很贵。” 廖英这样的人看起来应该平时很少被拒绝,所以见秦若影抱紧盒子,他很满意,笑容在眼角漾开,眉宇间还是有种耐人寻味的魅力。 “这是助听器,帮我交给赵声,以前带他去验配过,后来……出了点事。” 廖英说:“有这个东西,赵声就能听到声音,高三了,他需要这个。” 她不明白,她看到的都是他实打实对赵声好,赵声却如此抗拒。 如果有人能这么对她好,她感恩戴德都来不及。 秦若影把助听器装进书包,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我替赵声写的道歉信,我不方便交给蒋桐伟。” 廖英怔忪了一下,又笑了。 “不用了,有钱谁还要道歉信啊。” 廖英递给她一张名片。 【开源地产总经理廖英】 秦若影听说过这家地产公司,是北隐市最大的地产公司,下属的枣县就有他们好几个工程。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小声有什么事情都给我打电话。你有手机吗?小秦同学?”他拿出手机准备记下秦若影的电话。 秦若影面红过耳,微微摇头。 “你给我传递情报,我送你一个手机,我们随时沟通小声的情况。”他扯着嘴角笑了下,调侃道:“我看你挺关心你同桌的。” “不,不用了,我不是关心……”秦若影脸色更红,忙着为自己辩驳,却结结巴巴。 “这是好事,小声现在状态不太好。”廖英若有所思道:“但书还是要读下去的,你说是不是?” 秦若影不做声,廖英抬腕看了看手表,“不早了,晚自习还是这个点儿上吧?快去上课吧。” 教学楼结伴上晚自习的学生越来越多,路过的学生一直往这边看,漂亮女生和一个气宇不凡的中年男人站在一起,惹人遐想。 秦若影和他告别,抱着助听器挪动脚步进楼。 快上晚自习了,赵声早就坐在座位,低头看题册,手里的笔绕着指尖旋转。 秦若影从书包里掏出一把酸枣,放在助听器盒子上,悄悄推过两张桌子紧靠的边缘。 赵声瞥过眼光,再抬眼看向秦若影,眉头又皱起来。 他拎起那个盒子,直接扔进后排垃圾桶。 酸枣也散落一地。 第10章 赵声 整整三节晚自习,赵声都没理她。 她不理解,心里也委屈,为什么对他有利的事他却如此决绝抗拒? 如果黎军肯带自己做手术,切掉手上的赘余,她也会笑着说句:“谢谢爸。” 廖英给赵声的是一个能听到声音的机会啊。 她也气自己,明明知道他是个讨厌的白眼狼,还要帮人不讨好。 她把自己的凳子往边上挪了挪,半截手肘都在外面,也要离他远远的。 下了晚自习,赵声就直接从秦若影身后绕着走了,根本没搭理她。 等班里同学都走得差不多,秦若影扭回头从垃圾桶里捡回那个助听器,找了块打扫卫生用的软布擦了擦。 助听器包装仍然完好,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被摔坏。 她把助听器装进书包带回宿舍,肖筱在水房洗漱,她躲躲闪闪把助听器放在书柜里上了锁,忽然就熄灯了。 肖筱擦着脸打开台灯,问:“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她膝盖还疼着,本来就走不快,秦若影借口说:“有几道题不会,问老师来着。” 那日讨论过赵声的秘密后,肖筱就和秦若影算是很相熟。 她十分自然地揽过秦若影的肩,笑道:“哪道不会你来问我呀,今天我突然想到,最近我洗漱得太晚,可能会打扰你休息,今天我特意先去洗了脸,你反而回来晚了。” 秦若影抿了抿唇,其实她早就想和肖筱说了,她每次熄灯之后才去洗漱,秦若影又睡得很轻,总会被吵醒。 “没……没关系。” “你每天十一点就睡觉,那你的成绩也挺牛x的。” 肖筱每天都要学到十二点之后。 “我在家的时候会到一两点。” 在学校是因为没有台灯,她也没办法。 肖筱在台灯下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等秦若影摸黑洗漱完,肖筱从床上跳下来,晃着台灯说:“咱两一起学呗,我看你睡觉我也想睡,我这个台灯很好用的,够两个人用。” 秦若影点了点头,挨着肖筱坐下,“肖筱,你能给我看看你们的题册吗?好像和我们的不一样。” 肖筱从书包里哐哐翻出好几本,大大咧咧道:“还有几本在班里,我今天主攻这几本。” 秦若影看了书皮就知道,赵声的题册和肖筱的题册是一模一样的。 “我能借来抄一下吗?”她翻了几页数学题册。 “你买一本儿不就得了,校门口桃李书店有卖的。” “……我周末出去看看吧,今天能先借我一下吗?”秦若影试探问道。 “行啊。”肖筱打开柜子,掏出两样零食递给她,“吃夜宵,吃完开干!” 秦若影也从书包里拿出一把酸枣,洗干净放在桌上,才安心拆开肖筱给的零食。 肖筱做题很快,但是专注力很差,不到半小时就要走神。 她趴在桌上看着秦若影,忽然开口问:“秦若影,你冷吗?” “嗯?” 肖筱穿着件短袖t恤,视线正停留在她缩进校服袖口的左手,秦若影不自觉把拇指藏进另外四个指头里,微赧道:“有点儿……” “哦。”肖筱嘴巴嘟起,圆圆的很可爱,没一会儿又把脑袋钻到光源底下,借着光盯着秦若影的脸,“你脸怎么了?” 秦若影握着笔,指节蹭了蹭脸,有点疼。 肖筱的手指直接摸在她的颧骨上。 “好像……起皮了,就这儿。” “风吹的。” 在沙尘中跪了一夜,她只感觉脸有些紧绷,也没太在意。 她忽然想到下午在图书馆,赵声离她那么近,应该也看到了她脸颊微红的血丝。 肖筱又去柜子里窸窸窣窣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绿色的小瓶子,瓶身上没有一个中国字。 她大方地在手上挤了两泵,向秦若影脸上招呼,秦若影往后撤,被她拉住:“别动,我给你涂点护肤品,我姐从韩国带回来的。” 第12章 秦若影只能任由肖筱在她脸上涂抹,护肤品渗入皮肤,脸上一阵凉丝丝的感觉。 肖筱抱怨:“咱们这儿的沙尘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烦死人。这是精华,又舒缓又补水,你有面霜吗?” “有,也是绿瓶子。”秦若影把那瓶精华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什么牌子的?” “青蛙王子。” 肖筱扑哧笑出了声,“那不是幼儿园用的吗?你一直用到现在?那你皮肤底子还可以呀。” 肖筱感慨说:“其实我一见你就觉得挺漂亮的。脸也小,头也小,这两泵我只能够涂一张脸,你能涂两遍。” “而且,你不掉头发吗?”她摸了摸秦若影水亮浓密的马尾辫,努嘴道:“完了,我有点嫉妒你了。” 秦若影听到肖筱的夸赞,脸有些发烫。 “我也很羡慕你胆子大,性格好。”秦若影说。 肖筱熬到一点多,终于熬不住了,伸了个懒腰说她要睡了。 秦若影问:“这个台灯我能再用一下吗?” 肖筱爬上床,困得已经睁不开眼,打了个哈欠:“用吧,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学习了。” 她睡着后,秦若影把台灯挪到书桌角落,尽量让光源不打扰到肖筱,一直抄题抄到凌晨四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清晨天还没亮,肖筱的闹钟就响了。 重点班的学生要比其他学生早起半个小时,先去操场跑三圈,这是老杨定下的规矩,老杨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体育锻炼不能少。 肖筱关掉手机的振动,下了床,见秦若影趴在桌上睡着,书桌上放着一个很旧的卡通闹钟,昨夜拿出的新本子摊在桌上,已经用掉一多半,正反面都抄满数学题。 肖筱没再多想,只是轻轻阖上宿舍的门。 * 学校食堂二楼有一大片区域被超市承包,平时卖点零食什么的,也有座位和热水,学生们下午有四十分钟活动时间,很多学生就会结伴跑来超市,一人端一碗泡面加一个卤蛋,下午茶就有了。 秦若影拿着廖英的名片,刷了五毛钱饭卡,用超市的座机拨出那个号码,打了几遍都没人接听。 一扭头发现肖筱和两个女生正在附近的桌子上吃泡面,肖筱也看到她,冲她挥手,她犹豫片刻,坐在她们旁边的空位上。 “这是我的室友秦若影,八班的大美女。”肖筱咧着嘴又介绍她身边的两个女孩,她们都是一个班的。 “秦若影,你想吃什么?我请你。”肖筱挥了挥饭卡。 “不用了,我不饿。”秦若影话音未落,肖筱就一溜烟跑到柜台,回来的时候拿了一桶泡面,两瓶娃哈哈,泡面已经打好热水,叉子斜插在泡面桶上。 戴圆片眼镜的女生问秦若影:“你是八班的?赵声和你一个班。” 秦若影咬着娃哈哈的吸管点头。 肖筱插话道:“欸,你怎么几句话离不开赵声啊,见不着天天想是不是?” 那女孩羞羞答答,嘴硬道:“我关心关心同学怎么了?” 肖筱吐了吐舌头,那女孩又问:“这礼拜周考他考了你们班第几名?” “周考?”秦若影摸不着头脑,除了课上的测试,自从开学他们还没有正式考过试。 “你们没有周考吗?不是一周大考一次吗?”另一个女生问。 秦若影茫然摇头,“没考过。” 三个人面面相觑,肖筱哀嚎一声,“我就知道我们是全校最惨的!” 之后她们的话题围绕周考展开,讨论班里的同学又讨论最近的明星和电视剧,她们说的人名秦若影一个都不认识,也自然说不上话。 * 蒋桐伟一整天都在操场加训,晚自习前才回到班级,脸上的纱布换成了创口贴。 “这么烧包,创口贴还带花的?”姜果丹调侃他。 他挑了挑眉,笑得痞气:“哥追求者众多,总有一两个害羞的,不知道是谁放进我训练室衣柜的,是不是你?” 姜果丹脸色一红,白了他一眼。 蒋桐伟向后排看了眼,在班里大喊一声:“哎,都注意了啊,赵声以后我罩着了。” 秦若影正歪着身子写题,笔尖忽然停了一下。 姜果丹“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怎么,又没打过?” 蒋桐伟周边围了一小圈人,面色稍显尴尬,嘀嘀咕咕小声说着什么,秦若影装作不在意,侧耳用力听着,赵声还在一边看书,头都没抬起来过。 周围一片山呼海啸的惊呼:“我操,是他爸妈?!” "所以说,我看他可怜,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蒋桐伟没说被雷哥训斥的事,“我这人一向爱帮助同学,以后学校有人要动他,先问过我。” 蒋桐伟又大摇大摆甩着胳膊走到后排,半个身子趴在秦若影桌上,伸手拍了拍赵声的桌子。 赵声目光冷峻,只是握笔的手用了些力,手背的血管若隐若现。 他也察觉到全班人的目光正往这边窥视,这个年纪的学生,对充满传奇色彩的人总是有种莫名的向往。 蒋桐伟口型夸张、手舞足蹈,两边拇指竖起并在一起,“赵声,不打不相识啊,以后你就是我好兄弟。” 赵声的眼神活像看个傻子,刷刷点点在纸上写了句什么,就把纸条扔给蒋桐伟。 蒋桐伟看过纸条,先皱起眉,咬了咬牙,一张脸调转过来,面对着秦若影,不耐烦但一字一顿道,“秦若影同学,对不住啊。” 秦若影两手放在桌下,低头不语。 周围人瞠目:“活久见了。” 第11章 秦若影 赵声虽然让蒋桐伟给她道了歉,但那一周赵声本人都没理过秦若影,学校里四处流传着他的传奇故事,有人躲他,也有人专门靠近他。 她再去兄弟烧烤又是星期六下午放学,雷哥正在门口抽烟,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见她一个人来,便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小声出事了?” 秦若影从书包里掏出助听器,“他很好,这是那个叔叔给赵声的。” “然后呢?” “赵声不要,我联系不到那个叔叔,麻烦你还给他吧。”她又补了句,“挺贵的。” 雷哥看着眼前的女孩,瘦削羸弱,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双白色帆布鞋边缘早已褪成黄色,他把烟一掐,“吃点儿?” “不了叔叔,我还要回家。” “吃点儿,”他换了不容拒绝的口吻,把秦若影推进店里,“顺便跟我聊聊小声在学校的表现。” 一进门,他就冲里边喊:“文静,烤个鱼。” 还坐在之前的位置,雷哥在她对面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问:“小声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蒋桐伟也不怎么来招他。” “廖英什么时候从北隐市来的?” 秦若影把廖英来找赵声的事儿和盘托出,雷哥点了根烟,说:“行了,东西放下吧。” “你不劝劝赵声吗?这个助听器应该对他很有帮助的。”秦若影抚摸着助听器的盒子。 雷哥一摆手,“不用劝,小声不会要他的东西。” “为什么?”秦若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又“管”了赵声的事。 雷哥卷起袖子,露出那个纹身,“我和廖英,还有赵志强是结拜兄弟,我比他们小三岁,廖英身上也有这个纹身你见过吗?” 秦若影心说我上哪儿看去。 廖英总是西装笔挺,谁知道他有个纹身,她转念又一想廖英浪荡的气质,觉得他就算有纹身也不足为奇。 “当年都挺混蛋的,后来廖英考上了大学就不怎么跟我们来往了,我和赵志强在县城也算呼风唤雨,走的不是一条道。”他指了指窗外一片空地,“小时候赵声就在那片地方玩儿,我们在里面喝酒,赵志强对兄弟很好,但对老婆孩子……” 雷哥沉默了会儿说:“小声的耳朵就是被他打坏的,动不动就往孩子头上伸手,我都担心小声被他打成弱智。” “前几年,廖英从外地回来,我们才知道他傍上一个富商的女儿,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地产商,他有时候回枣县来和我们喝酒,拆迁的事我们也帮了不少忙,刚开始还挺好,小声她妈不是个省心的货,年轻时就喜欢廖英。”虽然四下无人但雷哥还是捂着嘴说:“可能又勾搭上了。” 赵志强嫉妒心强疑心重,见廖英对赵声那么好,就怀疑自己带了绿帽子,拉着赵声要做亲子鉴定,最终酿成惨剧。 雷哥又抽出根烟,“志强死了之后,我和廖英也不对付了,他他妈走到哪都血雨腥风的。” 见秦若影缄默,他悠悠吐出一口浓烟,在灰白的烟雾中眉飞色舞,“你不是小声的女朋友,怎么这么关心他?” 她有很关心吗? “同学欺负我,他帮过我。”秦若影夹起一块鱼,送进嘴里,小口咀嚼。 第13章 “你是说和赵声打架的傻大个儿?”雷哥笑了笑,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去到陌生环境,找最张狂的人打一架,这是赵志强教他的。” 而且一定要打赢。 雷哥按了按自己的耳朵,对赵志强的教育方式不置褒贬,只说:“赵声这样的,如果太软弱,初中都读不完。” 所以,赵声只是找了一个时间节点,和蒋桐伟打了一架,她只是求生法则之外的“正当理由”。 * 周末的晚自习,一如往常,他们两张桌子都被秦若影拉开了些距离,放假一天,桌子依然保持现状,她的桌子再往外拉就和姜果丹当时的情况差不多了,她不希望自己的桌子孤零零的流落在外,也不希望赵声的桌子孤零零的。 于是一晚刚上课,秦若影就掏出单词本,斟酌了一下用词,写了句话递给赵声,算是主动示好,本子在赵声手边放了一节晚自习,二晚上课的时候,他才慢悠悠拿起来看。 秦若影:我把助听器还给他了,你不欠他什么。 字条又传过来,一句回话都没有。 这人,小心眼,挺记仇。 秦若影咬了咬唇,鼓起勇气,手指戳赵声的胳膊,他托着下巴侧头,表情冷淡傲慢,秦若影把右手五根手指并在一起,放在额角,做了个“敬礼”的手势,又把手放在胸口伸出小指,在胸口点了几下。 [对不起] 她一边手语一边思考的笨拙动作成功让赵声笑了一下,少年单薄的唇角弯起一个微扬的弧度。 赵声掏出自己的小本,写了几个字传过来。 赵声:《中国手语》? 昏昏欲睡的晚自习,秦若影看到这四个字手心就出了汗,心脏猛烈跳动,脸瞬间红得像一颗正当季节的桃子,少年手托下颌,低眉垂眸,饶有兴致观赏她熟透的脸颊。 秦若影: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少顷,本子递回来。 赵声:我们不是吗? 鼓噪的秋风吹进教室,窗动,帘动。 * 高三第一个模拟考,班里老师都很重视,这是第一次按高考的形式进行摸底,用的题都是重点班老师四处搜刮来的。 为了准备考试,肖筱也每天撑着眼皮学到深夜,再把台灯借给秦若影,肖筱的数学练习册秦若影用了一个礼拜把题全部抄完了,又写纸条问赵声能不能把其他题册借给她抄。 赵声:为什么要抄? 秦若影:因为买不起。 赵声扭回头,秦若影眨巴眼睛,可怜巴巴看着他。 反正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家境,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赵声把书递给她,附带自己的黑色单词本,上面也写了几个英文单词,后面是他规矩的楷体。 赵声:那你帮我写吧,我懒得写。 秦若影:老师会发现的。 赵声:除了老杨,没人查我作业,我把答案写本子上,你也不用抄题了。 他们制定了一个练习册使用计划,赵声晚自习写在本子上,下晚自习秦若影拿回宿舍写,八班的题册加上重点班的题册,不仅费笔,而且费手,几天下来她手指指节就被磨破了,为了准备一模考试,只能裹上创可贴继续学。 她偶尔也会拿回赵声的数学练习册看,有的题她不懂,赵声的解题步骤写得很清晰很完整,老杨时不时要检查赵声的数学练习册,秦若影看到过老杨批改之后的评语。 [保持学习热情,下学期重回一班!] 她把练习册合上递给赵声,附加一张纸条。 秦若影:下学期我也会去重点班! 赵声:为什么想去重点班? 秦若影:想吹一班的空调。 赵声肩膀抖了一下,深眸笑得散漫随意,看向她的眼波如四处散落的繁星。 赵声:那你加油。 秦若影:如果我能去,你却回不去,老杨会扒了你的皮。 赵声:问题不大。 秦若影侧头望了一眼赵声的轻狂模样,几不可察地扬起唇角。 她记忆力很好,其他科目都不弱,但数学思维不大强,那本重点班的练习册让她如获至宝,每天都要钻研。 一模考试她很有信心,晚自习几乎都在刷数学题,赵声的进度总是比她快,她每每写完一个模块就习惯性拿起赵声的练习册,对照他的解题步骤查漏补缺,晚上回去又有肖筱和她熬到凌晨一点。 赵声落下的课程还是很多,一时半会儿应该补不起来,更何况他每天早自习都在角落埋着头睡觉,于是秦若影又和他定下赌约,赌月考成绩,还是一周的早餐,赵声为报前仇,欣然应战。 一模考试前几天,下了晚自习,她看完赵声的数学册子一抬头,人已经都走完了,她最后一个出教室门,一出门就碰到赵声。 [怎么了?]她学了些基本的手语,但学的不好,又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和赵声用手语交流,打架的事已经够他们编排了,她也不想再提供素材。 [找东西,一起走。]赵声的回复她也看不太懂,赵声跑回班里拿了本书,和她一起走出教学楼。 已经快要深秋,天气渐凉,星辰隐入云朵的衣衫,不愿露面,教学楼外只亮起一盏应急灯,花圃的菊花正怒放,散发浓郁的香气,每天都脚步匆匆,都没来得及关注花草星光,她心里很轻松,不由自主想走慢些,赵声也走得很慢。 先走到男生宿舍楼下,赵声却没停下,继续往前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已经快要熄灯了。 他摆摆手,让她上去,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赵声:[你几点睡觉?] 她见赵声最近每天早自习都睡觉,但眼底还是有疲态,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赵声挑了下眉,黑瞳在眼中流转,伸出两根手指,秦若影的笑容逐渐消失,撅了噘嘴,瞪了他一眼扭身上楼。 骗子,差点掉以轻心。 回到宿舍,肖筱一脸生无可恋,秦若影边收拾书包边问:“你怎么了?” 肖筱的练习册还没打开,盯着练习册的封皮目光呆滞,“老杨说提前给我们打预防针,这次模拟考的题都是绞尽脑汁用历届难题改的,啊——” 她怒吼一声,趴在桌上萎靡,“还没考我就觉得完了,心态崩了。” 秦若影能想象到杨老师是如何站在讲台,神闲气定说出这些话,她问肖筱:“那你今天还学吗?” “不学了,你也别学了,毁灭吧。” 秦若影拿出一把酸枣放在桌上,劝她哄她:“没几天了,坚持一下吧。” 肖筱头摇得像拨浪鼓,往床边梯子上挪,“坚持不住,我要睡觉!” 秦若影按亮台灯,幽幽道:“赵声每天学到两点。” 肖筱正爬床爬了一半,一个轱辘又退了下来,沉下气咬牙狠道:“牲口!你两这是要合伙把我赶出一班呀,逼死我算了。” 老老实实又翻开书,扔了一颗酸枣进嘴里,瞬间口水直流,脸皱成一团,“好酸啊。” “恩,提神。”秦若影也吃了一颗。 “可那段时间的酸枣都很甜啊。” 甜的那些都是秦若影挑出来的。 肖筱噫了一声,“你知道哪个酸哪个甜?” 吃得多了就知道,秦若影从小吃到大,姥姥走后,那就是她唯一的零食。 考试前那几个夜晚,一楼的宿舍总有几盏灯要亮到深夜,秋季垂死边缘的蚊虫也玩儿命撞着台灯灯管,和高三的学生一样,余温都要留给有光的地方。 * 第一次模拟考完之后,八班没人对答案,直接放弃挣扎了,秦若影回到宿舍,一班那几个和肖筱关系好的女生,对答案对了整个午休,秦若影躺在床上,却也睡不着,侧着耳朵听着她们的答案,在心里复盘自己的卷子。 果然,公布成绩的那个早自习,每个班都鬼哭狼嚎。 第12章 赵声 八班学委用u盘拷回年级排名表,在呼天抢地之际,新来同学成绩对八班前几名无疑又是一记重拳。 投影仪上,鼠标滑轮都不用动,秦若影眼不错神地盯着幕布。 29名赵声 30名秦若影 31名肖筱 秦若影的成绩几乎在第一梯队,和肖筱分数很接近,而赵声在没有听力分数的情况下,依然领先她十几分,他好像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所以还趴在桌上睡早自习的回笼觉。 高三生都为了成绩熬夜失眠掉头发,他还保持每天一个安稳的回笼觉。绝对安静的学习环境,如果这也算优势的话,秦若影余光瞟了一眼,如果下学期要去一班,应该还得付出更多努力,这样的成绩她并不满意。 牛犇站在台上看着成绩排名脸拉得老长,八班年级平均分又垫底了,“都看看自己的水平,我知道你们平时不在意,但是,就算是特长生,也是要文化课过关的,你看看你们过关了吗?” 姜果丹站在电脑柜旁,努嘴撒娇:“老师,这题都不是人出的。” 第14章 “胡说啥,那都是咱们学校老教师出的。”他顿了顿,“虽然确实有点难度,但是,有了打击,才能反弹,这跟你们打篮球不一样吗?拍得越重,弹得越高。” 蒋桐伟在台下嘟囔:“泄了气的篮球你拍一个试试。” 排名靠前的学生还是让牛犇欣慰:“有些同学成绩进步还是很大的,比如赵声同学,你们多像赵声学习。” 众人回头看,进步很大的同学正趴在桌上做好梦呢,牛犇抓了抓腮边,感觉脸疼。 “考得稀碎的体育生也别气馁,秋季运动会定在一周以后,全校给你们搭舞台,就看你们表演了,一定要在最后一年运动会上,保持住我们的三连冠,也让我脸上稍微有点光。” 班里体育生一副摩拳擦掌、使命必达的模样。 “蒋桐伟,”牛犇拤着腰问他:“你能参加吗?别勉强啊,冬季还有集训。” 蒋桐伟摸了摸鼻子,“那必须能参加呀。” “那你动员大家都参加,最后一场运动会了,以前没报过的同学也积极点儿,重在参与。” * 那几天蒋桐伟一直在四处动员,班里的体育生很多,为了其他班不被虐得太惨,体育生一人只能参加一个项目。 而且隔壁邻居九班的体育生也不少,大多还是女生,所以女子项目占优势,每年都差几分,这次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拉大比分,打个漂亮的仗,蒋桐伟还研究上了诸如田忌赛马的战术,但很快就猪脑过载了。 最后还是姜果丹和几个女生一起研究出一套战术,蒋桐伟负责执行。 他拿着报名表找到赵声,坐在前排课桌上,在赵声面前勾了勾手指,等赵声抬起头看他,他才展开报名表,口型夸张,吐字缓慢:“报两个项目。” 蒋桐伟的表情有些不易察觉的轻蔑,毕竟文科重点班组不起篮球队,八班人从来没在体育项目上把他们放在眼里,就像重点班的学霸从来没在学习上把体育生当竞争对手一样。 赵声没吭声,拿过报名表,填上自己的名字。 蒋桐伟拿起一看,扁嘴嘟囔,“男子800米,铅球,你还真会报,跑得快,手还重。” 秦若影:…… 蒋桐伟转过头看向秦若影,扬了扬下巴:“你报吗?” 秦若影立刻摇头,以前几届运动会,她只负责写报道稿,班里女生都很积极,很多项目轮不到她,也根本没人问过她。 “跑个3000米。” 秦若影又摇头。 “啧,果丹皮的战术,往年三千米没人报,报上能跑下来就得一分,不指望你争名次,你权当去散步了。” “你找别人吧,我——” “报上了啊。”蒋桐伟没等她说完就拿着表扭头走了。 赵声一直盯着蒋桐伟的口型,蒋桐伟刚走他就给秦若影递过单词本。 赵声:他说什么? 秦若影垂下眼睫,回道:让我报名运动会,3000米。 赵声:你想参加吗? 秦若影仔细想了想,运动员挂上名牌可以在操场上到处跑,观众太多也许会被裁判赶走,运动员也不用再写报道稿,两年报道稿她也快写吐了。 她权衡利弊之后回:想。 赵声眉峰微动:能跑下来吗? 秦若影:有人陪跑就能。 赵声唇角扬起,写下几个字又停笔。 赵声:我陪你跑。 * “在这秋高气爽,硕果累累的金秋季节,我们迎来了枣县一中秋季运动会……”校长在主席台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滔滔不绝,台下听得昏昏欲睡。 蒋桐伟等一干体育生吊儿郎当站在方阵,训练服与满操场声势浩大的校服梯队形成鲜明对比,从远看像蓝桌套上的一小片黑墨。 “这套词儿说了多少年了,我都会背了。”蒋桐伟打哈欠,赵声和秦若影穿着校服站在前排,举牌的是姜果丹。 牛犇站在队伍最后,往蒋桐伟的膝窝轻踹一脚,蒋桐伟不服气直撇嘴。 骄阳高高挂起,开幕式才正式结束。一群学生排着整齐的队形从操场散开,散场后就像草原上的羊群乱哄哄,没一会儿看台两侧的花花绿绿的伞都撑起来了。 知道的是一中开运动会,不知道的以为是县级花伞博览会。 运动会就是体育生的天下,广播站不停播报: “男子200短跑第一名,八班,女子200米短跑第一名,九班。” “男子跳高第一名,八班,女子跳高第一名,九班。” “男子跳远第一名,八班,女子跳远第一名,九班。” 姜果丹和几个女生打着伞靠在一起,互相分享一半耳机,看赛程安排和排阵表,给自己班里计分,旁边放着班费购买的矿泉水和自备的小零食。 一天下来发现跟九班几乎拉不开差距,他们得一个男子组第一,对方就得一个女子组第一。 她们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帮人为了耍帅,私自组了个篮球队,占用了每个体育生一个项目的名额,本来以为够用,但第一天拉不开差距,才发现,这点积分根本不够。 第二天,九班就轻松超了他们。 体育生坐不住了,冒名顶替其他同学参加项目,但隔壁九班不是吃素的,也有自己的狗头军师,还有专门盯人的,这个计划还没开始被举报破产了,还取消了他们班一项比赛的参赛资格。 两个班挨着坐,有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的意思,姜果丹还跟隔壁女生吵了一架,这边吵得不可开交,那边广播站又响起声音。 “男子铅球第一名,八班。” 这个不报希望的项目得了第一,旁边人拉着满脸通红跟人吵架的姜果丹,“班长你听。” 广播站又重复一遍:“男子铅球第一名,八班。” 几个女生兴奋地跳了起来,吵架的气焰都更加嚣张,几个体育生立刻奔赴铅球比赛现场。 赵声正擦了擦手,接过秦若影手里的校服外套披在身上,又接过矿泉水喝,额角晒出细汗,阳光透过矿泉水瓶折射,少年的脸上落下一个小光斑,逆着光能看到脸上的绒毛,赵声喉结滑动,水位线逐渐降低,秦若影看着,忽然也觉得口渴。 秦若影刚准备伸出手,向他比一个[第一名]的手势,蒋桐伟等人一股脑冲过来,从他们的反应里,赵声也能看出来自己是第一,这群人乐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不停在赵声耳边和眼前吵吵。 “第一名!赵声,牛逼!声哥,牛逼!” 在众人的呼喊声中,秦若影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赵声获得了关注,跑八百米的时候,八班人都快跑空了,都挤在跑道上,把秦若影挤到最后,她踮起脚尖勉强能从一个个一米八几的体育生肩膀缝隙看到赵声的后脑勺。 跑道刚好四百米,起点和终点是同一个。 姜果丹站在前排,几乎是从赵声身上扒下了校服,替他拿着。 秦若影不停向往前挤,赵声赛前给她写纸条,他听不到发令枪,起跑一定会比他们慢,要她帮忙。 蒋桐伟站在跑道旁,扯着嗓子喊:“赵声,玩儿命跑,九班这孙子夏训脚踝受伤了!” 第二跑道上穿黑色训练背心的九班体育生远远向蒋桐伟竖起两个中指,“你他妈是真的狗。” 跑道旁围着的还有重点班的几个学生,虽然他们在第一轮预决赛的时候就被淘汰了,但不妨碍他们过来给赵声加油,赵声站在第一条跑道张望,寻找秦若影的身影。 她一转头,看到前面的裁判员助理正在驱赶发令枪周围的学生,她灵机一动,从后面慢慢往那边挪。 赵声没找到人,也不知道该盯着发令枪,还是看旁边九班的体育生。 教练站在发令牌下准备,即将打响前一刻,秦若影窜到标志牌下,赵声已经做好起跑动作,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高举着双手,挥舞校服袖子。 第13章 秦若影 发令枪响起的同一时刻,秦若影的双手倏然甩下。 赵声和其他选手同步冲出去,一群人从跑道内侧追了出去。 秦若影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指尖震颤发麻,耳蜗惊鸣不停。 操场山呼海啸,她和赵声一样听不到。 体育老师拽住秦若影的校服后领把她提到一边,拔出耳塞怒喝:“你哪个班的?!有没有常识?站在发令枪底下多危险!” 秦若影的耳鸣还没有完全消散,她匆匆跑开,边跑边大声喊道:“老师对不起!” 体育老师站在原地凌乱。 道歉就道歉,这么理直气壮?连喊带叫的? 赵声很快就把其他对手甩在身后,他跑步没什么节奏感,一个速度冲下多半圈。 九班的体育生和他保持同样步速,就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刚开始体育生还得意洋洋,心说这人跑步没节奏,又不会调整气息,这样跑下来,撞线之前肯定是要慢的。 第15章 第二圈快要过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失策。 “这孙子怎么还加速了?不累吗?” 骂完他转念想到自己刚伤愈的脚踝,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终点线拉起来,周围聚集了一群学生。 秦若影这次占了前排的位置,手在衣袖里紧紧攥着,侧着身看远处跑来的身影逐渐放大。 赵声脸色泛白,胸腔剧烈起伏,脖颈的青筋也紧紧绷着。 蒋桐伟在终点线拼命摇旗,班旗在风中飘摇,八班人喊得更大声,周围熟悉又统一的呐喊口号震耳欲聋。 秦若影的声音掺杂在人群中,低呼:“赵声,加油!” “赵声,加油!” 赵声第一个冲过终点线,惯性使然撞线后又向前跑了几步才停下,他弓起背扶着膝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重新调整呼吸。 周围有人给他递水,他接过水,抬起头却不是心里想的那个人。 赵声垂下睫尾,挡住些许失落。 姜果丹脸红扑扑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亮亮的。 八班学生满操场张狂啸叫,牛犇脸上也有了些好颜色,一群人围着赵声,高喊:“牛逼,赢了,第一名!” 赵声看懂他们的口型和表情,抿唇笑得含蓄,曾经所有矛盾都在这短短几分钟烟消云散。 几家欢喜几家愁。 旁边观战的体训队教练抬脚给了第二名一下,怒而咆哮:“窝囊玩意儿,竞技体育精神是啥?全力以赴!谁告诉你是重在参与?保留个逑实力!” 比分暂时领先,八班人都稍稍松了口气,又开始云游四海,满操场溜达看别的比赛。 赵声在看台角落找到秦若影,她抬起脸,赵声正挡着阳光。 他抬起手轻轻落在她头顶,替她取下卡在发丝里的发令枪碎屑,从口袋掏出单词本写了句话。 [你刚才很危险。] 发令枪响起时,他看到秦若影被枪声吓得抖了一下,才意识到她站的位置很危险。 [没事。] 秦若影手语,唇角微动,笑了笑。 [要不要去看篮球比赛?] 秦若影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塑胶跑道,穿过假绿草坪,穿过立定跳远的沙坑。 赵声忽然扭头,舔了舔唇角,手指慢慢比了一句话。 [你看到我跑第一了吗?] 秦若影抿唇,轻点了一下头。 赵声淡定颔首,转身继续往前走,眼角藏着细碎的笑意。 * 下午看台的学生就少了一大批,有人躲在超市宿舍,有人乘机溜去网吧,还有一部分在篮球场,乐呵呵地看教师篮球赛。 蒋桐伟当副裁判,一边吹哨一边忍不住和旁边兄弟吐槽。 “牛魔王平时五大三粗跟个拳击教练似的,怎么一和主任校长比赛还柔弱上了?一脸窜稀样儿呢?” “哎呀~没眼看,那篮让他投的,再近点就砸自己脚面上了。” 蒋桐伟的手机在运动裤口袋震动,他把口哨递给旁边人,走到远处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姜果丹嘹亮又急迫的声音。 “伟哥,咱家被偷了!” 蒋桐伟一路跨着大步,气喘吁吁回到看台,远远就看到秦若影和赵声并排坐着,挨得很近,一人手里捧一本书。 姜果丹和两个女生凑着脑袋研究赛程表,几个人都一脸苦大仇深。 “你还体委呢,跑哪去了?”姜果丹一指主席台的分数表,“刚才女子4*100米,九班又拿了个第一。” 蒋桐伟拿起姜果丹的校服外套擦额头的汗,“这不是还差我们两分吗?” “赛程马上就结束了,最后一场是女子三千米。”姜果丹夺回校服,攥着出场表怼到蒋桐伟眼前,“我没看错的话这个选手是九班的体育生吧?” 蒋桐伟皱起眉头,望向九班正在准备的长腿运动员,“还真是…” 姜果丹哼了一声,“九班是肯定要拿第一的,他们得三分就超过我们一分,我们班如果跑第二,得两分就赢了,跑第三得一分就平手,但我们再也没有加赛的人手了,谁让你们组篮球队……” 蒋桐伟夺过出场表,八班运动员那一栏赫然是秦若影的名字。 他拧着眉想了会儿,趴在姜果丹耳边问:“这会儿能换人吗?要不你上。” “换个屁。”姜果丹搡了一下他的肩膀,“上午刚和九班吵了架,人家现在盯我们就像猫盯耗子一样。” “那也不能眼看着输呀。”旁边女孩说。 蒋桐伟点头同意:“秦若影弱不禁风,一推就倒,能不能跑下来都是个未知数。” 几个人叽叽喳喳吵成一团。 蒋桐伟企图甩锅给姜果丹,“这就是你们战术上的失策。” 姜果丹也扯着嗓子,“你知道她不行还非得让她报名,我的战术让你们私自组篮球队了吗?现在别说这些,要么就弃权认命,要么……就让她上去拼命。” 旁边的女生补了一句:“输了就赖她。” 蒋桐伟狠狠瞪了那女生一眼,从饮料箱子里拿出两瓶红牛,再抬头却没看到秦若影,问上面的人:“秦六呢?我嘱咐她两句。” “已经去检录了。”后面撑伞的女生回道。 蒋桐伟一回身,就在茫茫人海里看到那个高挑娉婷的身影,还有那个哑巴。 第14章 赵声 秦若影在检录台等着叫号,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膀,她微笑着扭过身,看到是蒋桐伟就收回笑容,“干什么?” 蒋桐伟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出队伍,赵声从不远处走过来与她并排站着,盯着蒋桐伟的口型。 “这是最后一场比赛了,三千米,我对你要求不高。”蒋桐伟伸出两根手指,“跑第二。” “不是说重在参与吗?”秦若影眉间攒动。 “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全力以赴,九班是一个练长跑的女生,肯定是拿第一的,但你绝对不能输给其他班。”蒋桐伟拉开易拉环,把红牛递给秦若影,“喝了它,咱们班能不能拿第一就靠你了,这是高中最后一年运动会,我要是能上,穿女装戴假发我也上,不会求到你。” 秦若影环视了一圈操场,一圈四百米,她需要在烈日下跑七圈半。 “哦,我尽量。”秦若影短短回了一句,把号码牌别在校服上,又回到检录队伍,缓缓伸出手,问道:[你会陪我跑?] 赵声认真点头,蒋桐伟疑惑问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手语?” 秦若影和赵声谁也不吭声,蒋桐伟忽然情真意切感觉到自己真他妈多余。 * 女子三千米是全校最后一个运动项目,因为相对耗时最长,又最考验耐力,不说拿名次,光是能跑下来就很不容易。 仪仗队已经开始准备闭幕式了,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从起跑线走到那边篮球场,跑道清空发令枪才响起。 每个选手身边都跟着几个陪跑的同学,秦若影这边除了一直在跑道内侧跟随的赵声,每一圈跑下来都有一个体育生交替跟着,聒噪地指挥,恨不得替她跑。 “一二,换气,一二,换气,鼻子吸气,用嘴呼气,先不着急啊。” 秦若影身高腿长,一直保持第三名,几个体育生就去给第二名捣乱,跟在人家姑娘身后,不顾对方班里虎视眈眈的眼神,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且数量庞大,玩儿命干扰人家。 “同学,别跑那么快行不行?” “美女,歇会儿吧。” “同学等会儿,你跑这么快肯定不好追吧?” 被他们这么干扰,对方跑得更快了。 秦若影望着前面越来越远的差距,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谢谢你们,真的不用帮我了,真的。 到第三圈的时候,她的体力就严重不支,眼眶发胀,马尾辫早已散乱。 蒋桐伟窜进跑道,跑在秦若影前面,不住回头看,“跟我的脚步,坚持住。” 第一名已经超了一圈,第二名距离秦若影大概有一百米的距离,从开始的时候她就尽量跟着,到第五圈,秦若影眼前模糊,前面的路也变得不太清晰,太阳晒得她脑门儿直疼,吸入的空气都噎在嗓子眼,随便呼一口气都是一股铁锈的气味。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快着了的火炉,宽大的校服外套仿佛棉花掉进河里,重重地压在身上,掌心脚心一起发烫,帆布鞋卡得后脚跟生疼,所有的痛苦都被放大,旁边此起彼伏的加油声变得十分聒耳,让人心烦。 “秦若影,快追呀,影姐,求你了,咱们班能不能赢全靠你了!” “秦若影,加油!” 她脑海一片空白,又回起跑线就听到沸反盈天的呼喊,她才知道已经又跑完了一圈,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液粘在脸颊,汗顺着脸颊流到校服上。 蒋桐伟又转到她身后紧跟,像教练一样赶着喊着:“一二,一二,保持步伐。” “闭嘴!”秦若影上气不接下气,怒喝一声,吓住了蒋桐伟。 第16章 她双臂交叉,从两侧掀起校服外套,在众目睽睽下直接从头上脱了下来,再不脱她就要热到爆炸了。 蒋桐伟放慢脚步也闭上了嘴,之前的两年多,他从没见过秦若影只穿短袖的样子。不只是他,所有同学的印象中,秦若影是一个春夏秋冬都会穿校服外套,然后把手藏进袖管里的人。 又一次看见那美中不足的左手,那只手比右手要白一度,如果不是那块赘余,她的手是一双纤纤如细葱的手。 太可惜了。 她脱下校服外套,蒋桐伟又加快脚步追上,伸出手准备接过她的外套,只见她右手换左手,把校服外套扔给了跑道内侧同样脸色泛白,跑了六圈的赵声。 赵声接过她的外套,之后减速,不确定是自己手心出汗还是校服本来就是潮湿的,直到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秦若影踉跄奔跑的背影,夏季的白色校服完全湿透,贴着后背,一条窄窄的粉色横带在她后背若隐若现,赵声本来就发热的脸瞬间滚烫。 秦若影在最后半圈开始完全凭借意志力加速,每跑一步,耳膜气管都有刺痛的感觉,头也发沉,眼前一道白光乍现,她开始后悔自己太拼命。 在所有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秦若影最终超越了第二名。 一过终点线,她又开始耳鸣,双腿控制不住往前扑跪,软得像两根放久的油条,左右手臂都被强有力地稳稳扶着,不然免不了要给站在终点线的体育老师磕一个。 她眼睛水汪汪,完全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挡着视线,也就看不到两边赵声和蒋桐伟对视的眼神有多复杂。 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大多数同学都紧围在她身边,她身边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觉得喘不过气, 周围人情绪异常激昂,她却快要虚脱,眼前逐渐清晰,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甩开左右两臂都不肯放松的手,跌跌撞撞拨开人群,踉跄奔到最近的垃圾桶,吐了。 一阵接一阵儿的呕吐过后,她只想靠着垃圾桶坐下休息,却被人拉着手腕,生生把她从垃圾桶旁拖走,那人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手臂搭着她的校服外套,机械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 一阵秋风吹来,校长站在主席台宣布高三八班蝉联三届第一名,八班人对于秋风送爽有了更具象化的理解。 刚才还似发病东施的牛犇一上领奖台又变回满面春风的李逵,集体的口号在队伍里喊起。 “高三八班,冲刺大专!手拿板砖,不服就干!” 台上校领导脸色阴沉,牛犇拿着奖杯在领奖台不敢笑出声,领完奖两腿蹬得飞快溜回队伍,全校大概也只有这个班敢如此猖狂了。 远离哄闹的人群,秦若影和赵声肩并肩坐在篮板下,刚经历了最狼狈的时刻,她把头埋进校服里,满脸通红还没有消弭,从校服袖子的缝隙里偷眼斜觑,只看到那双干净的帆布鞋,和她的鞋一样,边缘有些泛黄。 赵声把她的校服盖在她头顶,她披着校服缓缓抬起头,赵声眉眼弯弯如微风和煦,他伸出食指指向秦若影,又竖起大拇指,最后在空中画了个问号。 [你还好吗?] 秦若影双手捂住发热的两颊,闪着明眸点点头。 [我送你回家吧。]他指了指秦若影的帆布鞋,脚踝处那一截白袜子已经染了淡淡的血迹。[能走吗?] 秦若影眨了眨眼,[能!] 闭幕式结束之后,台上广播喊着:“请各班有序带回”,操场早已乱成一锅粥,他们混在如海浪般汹涌的人群里,走得很慢。 回到班里,每个人都热情洋溢、意犹未尽,学生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这帮让老师头疼的学生,对什么都表现得无所谓,但事关班级荣誉,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团结统一,夺冠的喜悦溢于言表,姜果丹捧着奖杯,小心翼翼传递给后排,蒋桐伟接过奖杯放进专门的玻璃陈列柜,三个几乎看不出区别的奖杯,下面分别写着高一、高二、高三。 牛犇板着脸进来环视一圈,感慨道:“从来没见过咱们班人这么齐。” 底下的学生哄笑一堂,牛犇也被学生高昂的气氛感染,晒得炭黑的脸露出一嘴白牙,“这次的胜利是十分惊险的,但正因为惊险,所以我们更应该给力挽狂澜的两位同学鼓鼓掌。” 八班的鼓掌方式与众不同,他们有节奏地拍动课桌,要搞出震天动地的气势,同时喊秦若影的名字,又拍了两下手,喊赵声的名字。 "秦若影赵声!" “秦若影赵声!” “秦若影赵声!” 连喊了三遍之后停下来,不知道是哪个女生低低喊了句:“在一起!” 所有人都重新喊起口号,只有姜果丹和蒋桐伟没张嘴,秦若影抱着手臂埋头羞赧,赵声依然脊背挺直,迷茫盯着牛犇的嘴型, “行了行了,乱喊什么,给你们点阳光就灿烂。”牛犇喝止住起哄声,“同学之间友谊才是最珍贵的,一天到晚少看那个言情小说,早恋是绝对禁止的啊!学生管理八条禁令,第一条禁止早恋,第二条禁止随意外出校门,第三条禁止与社会闲散人员交往……” 学生们听着牛犇背诵八项禁令,瞬间又萎靡不振,强撑着打哈欠。 “第八,禁止去危险区域游玩。国庆假期,你们先给我把第八条牢牢遵守了。” “老师,”学生们又活过来了,“国庆我们几天假?” 牛犇伸出三根手指,班里惨叫连连,牛犇站在讲台伸手把左手手掌放在右手上,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他也开始学手语了,却也止不住学生们真情实感大爆发。 秦若影猫着腰趁乱给赵声递了一张纸条,[放学你在兄弟酒吧等我,我们不要一起走了。] 第15章 秦若影 放学后,秦若影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兄弟酒吧门口“巧遇”赵声,他站在门口双手插兜,站得端正挺拔,单肩挎着黑书包,里面没装几本书。 雷哥在玻璃窗后张望,看到秦若影,咧嘴隔着玻璃窗和她招手,“进来呀。” 她摆了摆校服衣袖,“要回家。” 赵声跟在她身后,没往前走几步,伸手拉住她的书包,把书包卸下在手里掂量,歪头疑惑。 书包里真装板砖了? 赵声扬起书包甩到自己肩头,一个肩膀挎着一个书包,依然走得很快,秦若影跟在他身后,赵声后背两个黑书包跟随他的步伐时不时碰撞在一起。 街边的杨柳树不知什么时候只剩树杈,枯叶散落满地,踩上去吱吱作响,县城的街道不算干净,烟头酒瓶随处可见,天幕渐暗,膨胀的垃圾袋到处摇摆。 又起风了。 他认识路,时而回头看看,秦若影两腿发软根本走不快,走到木芹巷巷口,赵声还继续往前走,秦若影却停在那盏还没亮起的路灯下。 她远远看到秦芳芳蹲在那颗酸枣树下,立刻小跑两步追上赵声,急匆匆夺下他肩上的书包,也忘了手语,窘着说了句“你回去吧。” 又一路小跑到树下,树枝上只挂着些残花败叶,秦芳芳正拾起腐坏干瘪的酸枣往嘴里塞。 秦若影几步跑到秦芳芳面前拉起她,打掉她手里已经干瘪的酸枣,秦芳芳看到秦若影后用力抱着她委屈嚎啕。 “影,我饿了。” “他呢?” “喝醉睡下了。” “这能吃吗?回去我给你做饭。” 秦芳芳趴在秦若影肩头蹭掉眼泪鼻涕,在秦若影耳边小声呢喃:“影,这是你的朋友吗?” 秦若影微微一怔,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赵声就背着书包站在不远处,看着灰头土面邋遢至极的秦芳芳,她突然很想哭,感觉无地自容。 她装作没听见,也没回头,拉起秦芳芳的手,极力克制颤抖的嗓音:“妈,回去。” 把秦芳芳拽回门洞里,迅速关上铁门,她不敢往外看一眼。 回家后她把秦芳芳的手按在脸盆里,帮她仔细洗去嵌进指缝里的泥土,又递给她一个馒头,从厨房角落抱出一棵白菜。 秦芳芳大口啃着馒头,忽然抬起头问:“影,他是你同学吗?” 秦若影捡菜的动作没停下,简短回应:“嗯。” 秦芳芳捋了捋枯草一样的头发,问道:“影,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没有。” “那他怎么不和我说话?” “他不会说话。” “哑巴?” “嗯。” 秦芳芳认真沉思一会儿,没头没尾说了句:“我见过他,不是哑巴。” 秦若影甩了甩洗菜的手,站在秦芳芳面前,问她:“你最近吃药了吗?” 秦芳芳歪着脖子,手指相互缠绕,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躲避。 秦若影炒了盘白菜,秦芳芳狼吞虎咽,把碗沿舔得干干净净。 睡觉前秦芳芳吃了药才恢复正常,赤脚半跪,双手扒在后窗口,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窗口守望,漏风的窗户拦不住寒流也挡不住月光。 第17章 她问:“影,下个月你过生日,我没记错吧?” “对,几号?”秦若影试探着问。 秦芳芳顺着窗口指向衰败的酸枣树,“酸枣树死了的时候就是你的生日。” 秦若影笑了笑,“酸枣树不会死,明年还会再活过来。” 一直等到秦芳芳睡着,她才翻开试卷,却迟迟没有动笔,身体疲惫,思维也混乱。 一天下来,她在赵声面前狼狈了两次,第二次比第一次更让她觉得难过。 * 返校日当天,秦若影并没有在宿舍见到肖筱。 自从一模结束,女生宿舍的氛围就很奇怪,如果按模拟考的成绩,期末肖筱一定会被她和赵声挤出重点班。 成绩一出,肖筱就撅着嘴撒娇,问她怎么考得这么好。 秦若影回她:“还是要谢谢你借给我的练习册。” 肖筱低声嘀咕:“我也做了呀。” 秦若影就无言以对,她知道再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像是在炫耀。 返校日的晚自习,她也无法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对赵声,干脆也沉默,倒是赵声一如往常主动递过单词本。 赵声:作业写完了吗?借我抄一下。 他似乎根本没把那天的尴尬情景放在心上,或许已经忘了。 但秦若影还是躲躲闪闪,把卷子扔给他就埋头看书,心里别别扭扭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 假期后第一节班会课,班里来了几个外地的老师,转遍高三班级,来到八班先发下一叠宣讲册,标题是【弯道超车上重本】。 “我们是成才教育机构。”年轻的宣讲老师戴一副眼镜,说着很标准的普通话,“我刚才在老师办公室看了我们班的成绩,大概判断咱们班一多半的学生成绩都上不了本科线,那么我们班里又有多少艺体生呢?举手我看看。” 班里哗啦啦举起一半,老师惊讶:“这么多?我是来错艺术班了吗?” 牛犇解释道:“我们班里体育生比较多。” “那剩下的一部分同学,如何让我们的成绩发挥最大的作用呢?”老师神秘道:“参加艺考。” 赵声垫着那张宣传册,埋头做数学题,连头都没抬。 秦若影倒是听得很认真,宣传册上写着,集训三个月就可以参加艺考,专业有播音、编导、美术、表演。 台上老师讲得绘声绘色,她对宣传册的内容心动了,如果可以参加艺考,自己的文化课也没什么问题,考到电影学院之后也许能成为门板后的海报女明星。 她小时候就听大人说过,明星的出场费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 她填好报名表打算晚自习交给牛犇,旁边传来一张纸条[听得这么认真,要参加艺考?] [想试试。] 赵声偏头看向她,像是在打量她够不够格,他拇指和食指向前,手腕左右转动两下,一脸疑问。 [为什么?] 她看懂赵声的手语,也理解他的疑惑,把回答写在纸条上,[想当明星。] 她以为赵声会嘲笑她,她也做好了一副我跟你开个玩笑的表情,赵声只是轻轻眨了两下眼睛。 纸条再传回来,上面写着[你很漂亮。] 这是个事实,她早知道,但看着纸条上的字,还是莫名害羞起来。 下课后赵声托着腮,看她小心认真往报名表上贴一寸照片,不知不觉就看了十分钟。 她把报名表交给牛犇,告诉他自己想报名参加集训。 “我觉得不太好,”牛犇一脸严肃:“你的成绩本来很好,参加集训很浪费时间,而且这种机构根本就是……” 他重新收拾了一下措辞,“这种机构只适合中产家庭去试试水,两个月三万块钱的学费不说,高三最珍贵的就是时间。” 听到三万块钱学费,秦若影就已经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了。 牛犇从成绩、家庭情况等各个方面分析了最适合秦若影的报考方向,“你的自身情况和家庭情况,老师觉得你比较适合考公费师范,免学费,毕业自带编制,回来中小学服务几年,又能照顾你妈妈,我认为你最不该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完全就是方向性的错误。” 他确实是从现实角度为秦若影选了条最优路线,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秦若影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她拿回报名表,松开紧咬的下唇,对老师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行啦,老师也是为你好,保持住你现在的成绩,下个学期没准真能去重点班,公费师范分数线也是很高的。” 秦若影失魂落魄回到班里,把宣传册和报名表统统扔进垃圾桶,拿出本题册开始刷题,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笔迹逐渐模糊,眼泪砸在书页上,她用校服袖子匆忙擦了擦。 只是看到一个机会放在那里,自己伸手却摸不着,空泛又无力,她又一次知道自己如此荏弱。 她向旁边扫了一眼,赵声专注于攻克一张数学卷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眼泪。 听不到蝉鸣,也听不到鞭炮。 听不到赞美,也听不到嘲讽。 听不到欢笑,也听不到哭声。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也许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 第二节晚自习,牛犇在讲台改作文,秦若影前排的女生回头在她桌子上扔下一张纸条。 [我想和你换座位。] 落款是姜果丹。 她抬起头,第一排的姜果丹手肘杵着课桌,侧身托腮,向后张望,和秦若影对视的瞬间,她冲秦若影挤了挤眼,目光又落在赵声身上。 秦若影不露声色把纸条塞回袖口,紧紧握在手里,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下课后秦若影去卫生间,回来就看到姜果丹和一个男生追打在一起,就在最后一排的空地上,姜果丹被男生搡了一把,撞在赵声身上。 他正在做题,笔尖向前划出一道横冲直撞的黑线,赵声侧头,脸色不是很好,看到对方是女生,又收回视线,继续写题。 被他看了一眼,姜果丹的脸刷一下通红,捂着嘴要笑不笑地嗔怪那个推她的男生,卷起一本书追着满教室打。 上课后,秦若影冷着脸蛮横地抽出压在赵声胳膊下的卷子,趴在桌上侧着脑袋,留给赵声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赵声不解,谁知道她抽什么风。 她也觉得自己太矫情,但就是控制不住情绪,好像他随便一个动作就能让晴天变成阴天,一个笑容又能让阴天转晴。 下了晚自习不等赵声收拾好,她就自己抱着书先走,回宿舍的路上她又冷静下来,赵声没提秦芳芳的事也许是顾及她的自尊心,她反而跟他发起脾气,自己这个朋友当的真不如赵声合格。 快要熄灯,肖筱才抱着一堆零食回到宿舍,脸上却没有馋猫得食的愉悦,一袋袋拆开什么都吃两口,肚子也吃得圆滚滚还往嘴里塞,吃个虾片声音像在锯木头,两腮鼓起像安了发动机,秦若影都怕她不小心咬断舌头。 “肖筱,你怎么了?”秦若影打开台灯,收拾满桌零食袋,小心翼翼拿开肖筱手上的虾片。 肖筱又嚼着辣条,气鼓鼓说:“国庆就放假三天,我妈三天没给我好脸色,我不就一模没考好嘛,一天到晚拉个脸像我欠她五百万,刚才晚自习还给我发微信,五百字的小作文,细数她为我付出的一切,还说不让我住校了,当初非得让我住校的是她,现在不让我住校还是她。我就不听她的,我就住!” 秦若影不是很会安慰人,只安静听着肖筱大吐苦水,她一直讲到十二点,连小时候她妈忘了去幼儿园接她的事都说了。 秦若影打着哈欠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以后得换种方式解压,不能这么吃了,消化不了伤胃。” 原以为自己也是压力太大,所以情绪不稳定,但第二天,她和肖筱都来月经了。 上午跑操时她和老师请了生理假。同一经期的女生们三三两两挎着好朋友的胳膊,在绿茵场排着不太整齐的队,缓慢地绕着足球场,走到哪算哪,跑操的队伍一解散她们也原地解散。有肖筱陪着,秦若影也不算太惨淡。 姜果丹也在其中,和班里的两个女同学走在前面。 姜果丹一头深棕色的头发披散着,长度刚好到胸前,发尾卷着一个内扣的弧,并不是学校规定的标准发型,也没染得花花绿绿,在阳光下可以看出棕色,室内基本是黑色,她平时都披着头发,她和别人讲发圈太紧会把头发卡出个难看的印子。 她属于那种喜欢偷偷打扮并且打扮起来很好看的女生,涂着嫩粉色的唇彩、白于肤色的粉底,和身边的女生嬉笑打闹,引人注目。 肖筱撇了撇嘴,说:“你们班的姜果丹可真有意思,走到哪儿都想当焦点。” 秦若影没言语,肖筱又说:“我听说她最近瞄上赵声了?” 心忽然一沉,秦若影装作不知道、无所谓,“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第18章 肖筱撇嘴,姜果丹和两个女生边嬉闹边喊,“我就是喜欢赵声怎么啦?” “我还用得着听谁说?你们班这位大姐看上谁,恨不能拿个喇叭喊。”肖筱啧啧两声:“每次倒追,每次都能成功,也算是有本事。” 姜果丹的男朋友确实换得勤快,这个月是低年级学弟给她送早餐,下个月就穿着隔壁班草的外套招摇过市,她在学校也颇负盛名,但她向来不吃窝边草,从来没向自己班男生下过手。 她什么时候喜欢赵声的? 肖筱捅了捅秦若影的腰:“你发什么呆?你说是不是男生都吃这一套?” 秦若影回过神,勉强笑了笑,问:“哪一套?” 肖筱说不出“哪一套”,自言自语:“男生都没脑子,才喜欢这种没脑子,天天想着搞对象的。” 能听得出肖筱不喜欢姜果丹,她不想再和肖筱说下去,也不想惹出是非,便说:“我们先走吧,一会儿散了操,门口又要人挤人。” 重点班在一楼,八班在三楼,她顺路把肖筱送回去,一个人往楼上走,忽然身后姜果丹叫住她。 “秦六,你没收到我的纸条吗?” 第16章 赵声 跟在姜果丹身边的女生就坐秦若影前排,纸条就是她负责传递,秦若影已经不能再摇头否认。 “看到了。”秦若影站在楼梯上层,气势却弱了很多:“但你不是不想坐最后一排吗?” “现在我又想坐了。”姜果丹站上楼梯和她平视,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手指头明晃晃翘着,涂着亮闪闪的指甲油,刺鼻的漆味钻进鼻孔,令人眩晕,应该是姜果丹上节课刚涂的。 姜果丹语气亲昵,“你成绩这么好,应该坐第一排,我肯定要把更好的学习机会让给你呀,毕竟我们也当过两年同桌。” 秦若影皱起眉头,动了动肩膀,肩头的分量却越来越沉。教学楼大厅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散操的大部队气势磅礴冲进教学楼。 秦若影低眉,淡淡说了句:“我不想换。” 说完就甩开姜果丹,快步跑上楼梯。 嘈杂中她听到背后清晰又刻薄的声音:“赵声对你好点就以为他喜欢你?和你牵手都要做噩梦吧。” 她气喘吁吁跑回教室,侧眸看向赵声空荡荡的课桌,好像还留有座位主人的气息,是干净的香皂和圆珠笔的油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生气,又不知道为什么生气。 心里不舒服,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 像吃了个极酸的枣儿,却只能囫囵吞下。 脸上风平浪静,心里面目狰狞。 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她想让赵声只做她一个人的朋友。 姜果丹随后进教室,有腿脚快的同学也在她后面飞奔回教室,姜果丹虎视眈眈看着她,也看到跑操回来的赵声很自然地拿起秦若影的水杯,放在饮水机旁,按下热水开关。 姜果丹狠狠翻了个白眼。 之后姜果丹又给她写了很多小纸条,她都没有打开看过。 几天后的晚上,姜果丹终于耐不住性子,一脚踹开秦若影宿舍的门。 当时还没熄灯,宿舍楼道乱哄哄,秦若影和肖筱面前摆着书本,耳朵里塞着肖筱的耳机,分享一首还没在大街小巷流行起来的新歌。 突如其来的踹门声把她们吓了个哆嗦,姜果丹单手叉腰站在门口,校服外套系在腰上,看起来十分骄横。 她伸手指着秦若影:“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秦若影垂下眼睫,比起姜果丹的嚣张气焰,气口明显更弱,“就在这儿说吧。” 肖筱先她一步站起来与姜果丹争锋相对,冲对方喊:“姜果丹,你有病呀?你踢谁家门?” “我就踢了怎么了?我来找我同学关你什么事?”姜果丹又补了一脚,嘲讽道:“秦六,你不是做梦都想去重点班吗?旁边坐了个男的就不想去了?” “姜果丹,你大晚上发什么神经?”肖筱又往前走了两步,秦若影拉住肖筱,“别跟她吵,要不……你先去洗漱吧。” 肖筱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帮她说什么,但看秦若影一脸怕事的样子更来气,她用力把洗脸盆从架子上抽出来,出门的时候肩膀一甩故意撞了姜果丹一下。 秦若影很平静,柔声说:“我在后排挺好的,后面有垃圾桶,冬天也冷……” “别说废话,我今天就问你换还是不换?”姜果丹瞪着眼咄咄逼人。 秦若影轻叹一声,索性上下嘴唇轻轻一碰:“不换。” 姜果丹被她这种皮软心硬的样子气到,干脆像个泼妇骂骂咧咧,“我明天就把你的桌子扔出班去,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和你抢,运动会开完我看你是找不着北了,真把自己当成焦点了?” 宿舍门外聚了几个看热闹的女生,个个拎着脸盆和暖壶,还在询问旁边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若影也不搭理她,动手帮肖筱收拾书桌,好像姜果丹根本就不存在。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更让姜果丹火冒三丈,“你现在怎么牛逼哄哄的,我给你写纸条看都不看,畸形手藏在袖子里掏不出来吧。” 姜果丹骂得越来越难听,秦若影看了一眼闹钟,快要熄灯了,她蹬上床梯准备铺床。 听着那些尖酸刺耳的话,秦若影只是觉得聒噪麻烦,比这更难听的话她也听过很多,像肖筱这样怒气上头怼回去的时刻也不是没有。 小的时候姥姥骂她,再后来黎军骂她,她顶两句嘴,就会得到一顿暴打或被罚跪,后来她学会忍耐和沉默,懒得去占言语的便宜,如果没有造成身体的伤害她都愿意息事宁人,等着对方骂完泄气,这是她这些年来锻炼的能力。 如果把事态恶化,她才会受到真正的伤害。 刚在床梯站稳,姜果丹却不依不饶,立刻冲过来拽她,“别装哑巴,今天不乖乖同意和我换座位,你就别想睡觉!” 姜果丹身上散发着十元店香水的硬水果糖味,甜得浮夸。 可她动作粗野把秦若影的枕头从床铺上硬扯下来,那本压在枕头下的《中国手语》顺着床沿垂直砸在地上。 两个人同时飞扑过去抢那本书,秦若影先抢到,把书抱在怀里,姜果丹扑过来从她怀里夺书,她死死护着不肯撒手,两个人就在地上撕扯起来。 秦若影被她按在地上,一手抱着书,一手推搡她,姜果丹则死死拽住书的一角。 “刺啦”一声,书皮被姜果丹扯下来。 随后姜果丹眼前一黑,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罩住,随之而来还有一股薯片塑料袋的味道,手里的书皮也被人夺走,还被人推了一把摔个屁墩。 肖筱洗漱回来,就看到她们扭打在一起,慌乱中她提起门口的小垃圾桶,直接扣在姜果丹脑袋上。让她眼前一黑的正是黑色垃圾袋,肖筱刚吃完的零食空袋也在其中,辣条正顺着姜果丹脖子淌油,一直淌到她的短袖领口。 秦若影用力推开欺压在身上的姜果丹,依然护着那本书。 姜果丹把垃圾桶从自己头上拽下来,“呸呸呸”几声,把垃圾桶狠狠砸在地上,低头看到自己新买的白t恤上留下一道难看的印记,突然捂着眼带着哭腔骂道:“肖筱,你完了,我告诉我哥去。” “去,告诉你的混混哥,让他过来打我,你就知道打人得赔多少钱了。”肖筱红着眼睛冲她喊。 “你赔我的衣服!” 肖筱从书包里掏出五十块钱塞进姜果丹系在腰间的校服,那是秦若影够花两个月的零花钱。 “你这破衣服最多也就值50,不用找了,赶紧从我们宿舍滚出去!以后再敢来招惹我们,我就去告诉老师让你退学,你刚才打秦若影大家都看到了!” 周围站着的女生有几个是隔壁宿舍肖筱的同学。 “我也已经拍下来了,人证物证我都有!赶紧滚!!!” 肖筱挡在秦若影前面,冲姜果丹举起自己的新手机,可秦若影明明看到手机屏幕是黑的。 姜果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得跺脚,临走还抹着眼泪狠踢一脚东倒西歪的垃圾桶。 姜果丹走后,肖筱把门一摔,趴在书桌上,哭了。 秦若影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坐在她旁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明明刚才被骂被打的是秦若影,气焰十足的是肖筱。 她生硬又紧张地问:“肖筱,你没事儿吧?” 肖筱哭了一会儿才渐渐缓和,秦若影打开台灯,趴在肖筱脸侧,歪着脑袋看肖筱露在外面一只红彤彤的小耳朵。 肖筱用纸巾胡乱擦拭脸上的眼泪,抽着气说:“我没事,我就是……一跟人吵架,我就想哭,刚才我差点就哭了,就没气势了。” 秦若影给她续了两张纸巾,好一阵儿肖筱才彻底止住眼泪。 秦若影小心翼翼用胶带把那本书的书皮严丝合缝粘好,一脸忧心忡忡。这书是她借来的,这样还回去不知道图书馆会不会让她赔钱。 第19章 肖筱瞥了一眼秦若影放在桌角的书,问她,“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赵声?” 第17章 秦若影 肖筱忽然问话,秦若影沉默良久,最后垂着眼睛,小幅度地摇头。 “你没说实话,我支持你,喜欢赵声你也追他,就跟姜果丹抢!”肖筱又吸了吸鼻子,抱着秦若影胳膊:“反正,赵声一定看不上姜果丹这种成绩倒数还招摇过市的傻x,他要是也被姜果丹俘获了,我呸他一辈子!” 秦若影扑哧一声笑了,“谢谢你帮我。” “不用谢,我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 赵声是她的朋友,现在肖筱也是她的朋友,她没想到竟然在高三同时拥有两个仗义的朋友,她脸上扬起笑容,觉得有点幸福。 “你真的很勇敢,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勇敢就好了。”秦若影喃喃自语。 肖筱的勇敢来自家庭给予的底气,秦若影很清楚,也很羡慕。 肖筱也笑了笑,靠在秦若影的肩上说:“我要是勇敢就不会哭鼻子了,哭得好累。秦若影,我们今天早点睡吧,学不动了。” 秦若影把遍地零散的垃圾重新扫进垃圾桶,又把垃圾袋捆好,抿唇想了会儿,她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肖筱,肖筱好像什么都不缺,秦若影也什么都给不了。 “肖筱,以后我帮你打水吧。我一次能提两个暖壶。” “以后再说吧。”肖筱关上台灯,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肖筱却在被窝里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秦若影,你看到姜果丹头套垃圾桶的样子了吗?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铁桶僵尸。”她自己叽叽咕咕笑了会儿,但秦若影没玩过什么游戏,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秋来的风沙吹进宿舍窗口,秦若影裹紧两层被子。 大西北的冬天,由一场尘土弥漫的狂风拉开序幕。 * 翌日清晨,肖筱早起去跑操,秦若影提着两个暖壶帮肖筱打了水。 一进班门就看到姜果丹身边围了几个女生,而她正趴在桌上低声啜泣,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秦若影有些纳闷又不想触霉头,只想像个透明人一样,特意绕开讲台,也绕过姜果丹和她的小团体。 赵声依然倚着一只半蜷的手臂睡觉,她发现自己的桌子没对齐,单手扶住桌沿挪动,刚和赵声的桌子碰上,赵声突然伸手按住她课桌,指尖过度用力而变得青白,手背的血管突起,和她的手只相距几个厘米,整个小臂都挡在她的胸前,手肘离她的胸口也只有几个厘米。 她促狭地向后仰身,发现他不是在梦游。 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薄薄的眼皮没有刚睡醒的困倦之意,警惕又凌厉地一睄,见是秦若影才收回手,他也坐起身子,掏出小本在写着什么。 站在远处的蒋桐伟往这边喊了一声:“秦若影,你怎么回事?姜果丹想让你坐前排你就换呗。” 前排的寸头男生也拧回头,有些忌惮赵声,半挡着嘴小声说:“姜果丹想和你换座位,说让你坐前排期末冲重点班,早上过来搬你桌子,和赵声起冲突了,赵声按着桌子不让她搬,还用那种眼神看她,好像想打她。” 旁边赵声的纸条递过来,上面写着[第一排中间那个女生,我不喜欢她,但我没欺负她。]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秦若影没给他回复。 第一排中间的那个女生,哭了一个早自习,下课擦着眼泪去老师办公室了。 * 那天数学课下课,杨老师拎起包,态度冷淡对秦若影说:“课间操去我办公室一趟。” 课间操时间,班主任办公室空空荡荡,所有老师都在操场跟着自己班,杨老师用脚勾出办公桌下的窄凳,让秦若影坐下,改完手上的卷子,才开口问:“最近学习生活有什么困难吗?” 秦若影茫然摇头。 “你和赵声现在是什么关系?” 秦若影忽然紧张,没想到姜果丹会直接向老杨告状,“只是,同学关系。” “有学生跟我反映说你和赵声早恋,这事儿本来应该牛老师管,但既然告到我这儿来了,我想先问问你是不是属实。”杨老师语气很温和,但气场依然让秦若影紧张,甚至有些心虚。 她立刻摇头:“我们没有,不是早……早恋。” “运动会我就看到你和赵声一直在一起……” “不是……” “老师其实对高三学生的早恋问题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不影响考生心情,青涩懵懂的年级对同学有好感也是很正常的事,要是能互相产生激励作用,很多老师包括家长都是可以包容的。早恋也许不会影响成绩,失恋肯定会影响,所以我们一直都是引导,而不是打压。”杨老师语重心长道。 秦若影点了点头,忽然又摇头,差点被杨老师的话给绕晕了。 “我和赵声不是早恋。” 杨老师点点头,“我前面说的所有话,都是针对普通学生,但赵声不一样,我是坚决不允许他早恋的。” 所有人都知道杨老师对赵声格外偏心,但却不知道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赵声是个很单纯真诚的孩子,家庭原因导致他封闭自己,但内心是很缺爱的。”杨老师顿了顿,“你这个年纪也许不懂,缺爱的人,很容易不合时宜地把所有生活重心都转移给自己喜欢的人,尤其是这个阶段,很重要。” 秦若影不懂,但赵声在八班做过许多让人瞠目的事,也确实都与她有关,她当然知道这个阶段很重要,不论是对她还是赵声来说。 杨老师轻轻吹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我这也是防范于未然,以前吃过这方面的亏。” 杨柳透过玻璃望着校园花坛枯黄的草木,她扶了扶眼镜,眼周每一条皱纹都记录着她在一中的岁月。 转回身注视着眼前漂亮的小姑娘,杨老师想起一段经历,那是一个旧得泛黄的时代。 那时她刚研究生毕业,回乡建设,满怀壮志希望能在这个教育资源极度匮乏的乡野,带出和她一样的名校生。 李珂是她当时最喜欢的学生,人长得漂亮成绩也好,性格更是像个小太阳,是当时班里的学习委员。人和人的磁场是很奇妙的,虽然当时班里还有其他成绩优秀的女孩子,但她就是对李珂青眼有加。 听说李珂喜欢隔壁班的廖英,她也带廖英班里的数学课,觉得他们也算是一对金童玉女,哪知道后来李珂通过廖英认识早早辍学的赵志强。 赵志强追李珂的事搞得沸沸扬扬,天天骑个破摩托车在校门口等李珂,来往的学生老师都能看到。 有一天李珂还真的坐上了赵志强的摩托车。 李珂和赵志强谈恋爱,逃课出去到处瞎混,成绩一落千丈。她和李珂多次谈话,当年她很年轻,用词也激烈,训斥几番倒起了反作用,没能劝住李珂,甚至李珂觉得老师在故意针对她,最后连高考都没参加。 作为班主任,她的失望不言而喻,时常反思觉得正是自己把李珂推出了校园,后来在街角见过李珂,和一帮社会小青年混在一起,李珂和她打招呼,她故意躲避。 多年后再见到李珂,是她来给赵声开家长会。 李珂过得很不好,经常抽烟皮肤又黑又黄,头发像一团枯草,全然没了小时候的灵气,拿着赵声的成绩单默默流泪。 她不知道李珂的眼泪里有多少是对高中时代的悔恨。 人这一生中有几次重要的选择,高考和结婚,李珂几乎同时选错。 二十多年过去,杨柳觉得那是命运冥冥之中给她一个弥补的机会,了解到李珂的孩子是这样的条件,她便对赵声更加另眼相看。 赵声继承了李珂的智商,也继承了她固执的性格,在所有学生里,他也是最让杨柳费心的。 杨柳轻轻揉着眉心,对秦若影说:“他和你坐同桌之后,以前丢的课基本都补回来了。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同学之间还是要保持距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秦若影回到班里,课已经上了五分钟,她手边的水杯灌满热水,赵声传来单词本。 赵声:杨老师和你说什么了? 秦若影:没什么。 她潦草的笔迹也能看出极敷衍的态度,赵声也再没回她。 晚自习,赵声又传来纸条。 [今天比哪科?] 自从她和赵声做朋友之后,每个晚自习他们都要玩比赛做题的游戏,赌注是第二天的早餐,大多都是秦若影胜利,但她总怀疑赵声故意让着她。 [我想看看以前的错题,不比了。] 赵声看着纸条,嘴唇抿成一条微微下弯的线,细密的睫毛忽闪了两下,就把本子合上收回校服口袋。 下晚自习之后,她飞快抱起两本书就逃出了教室,走的时候擦过姜果丹的肩膀,姜果丹在向后排走。 秦若影回到宿舍提两个暖壶又去水房,在男生宿舍楼下被人拦住,赵声站在阴影里,忽然出现在她眼前,好像早就在那里等她。 第20章 她想绕过赵声,他却一直挡在眼前,一楼宿舍的灯光投射出一小片阴影,他的轮廓在阴影中看起来有些消沉。 赵声伸手指了指她,又伸出双手拇指和食指在脸颊两侧上下比划了两下,平伸出双手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你怎么了?] 秦若影垂着眼皮,有意关上和他交流的通道,那双黑的发亮的眼睛她总是不敢直视,她敷衍摆手,赵声伸手想接过秦若影手里的暖壶,碰到壶柄的时候,她却躲了一下,赵声的手也在虚空中停顿,然后收回。 她又尝试向前迈了一步,赵声没再拦她,她便毫无阻碍地向前先走了,留下赵声孤独的剪影。 紧接着的期中考试,秦若影的成绩在29名,肖筱年级第30名,而赵声的成绩又掉到35名之后。 成绩公布那天的晚自习,秦若影仰头看着幕布上的排名,秀眉蹙起,旁边那人还有心情趴在桌上睡觉。 她掏出单词本,十多天来第一次主动给赵声传了纸条,赵声乌黑浓密的后脑勺对着她,似乎是睡着了,又像是故意不搭理,她狠狠扭了下赵声的胳膊,叫他起来看自己的纸条。 第18章 赵声 赵声醒来一脸懵,揉着被扭痛的胳膊,目光低垂看着桌边的粉色单词本,单词本的主人现在倒是不回避不躲闪,瞪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他。 他懒散拿起单词本,十来天没传纸条,本子上已经又写了几页复杂的单词,他翻来翻去,越来越没耐心。 秦若影:你的成绩为什么忽高忽低? 赵声:不知道。 秦若影:你没有分析过吗? 秦若影把赵声各科成绩都抄了下来,用红笔在数学成绩上画了个圈,像老师一样在旁边打了三个问号。 赵声的数学一直很好,但这次成绩却不及秦若影,她自认为这次考试并不算难度很大,难道赵声一直在做难题忽略了基础? 赵声:我在忙着分析别的事。 秦若影:??? 等了很久,赵声才写下一行字,把秦若影的单词本直接扔在她桌上,又趴下睡觉。 赵声:你为什么对我忽冷忽热? 秦若影的脸“腾”地一下发热,这句话饱含赵声委屈的情绪,笔尖仿佛快要刺穿纸张。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默默把单词本收起来。 赵声似乎也知道她不会给出让他满意的回复,干脆没期待,继续睡觉! 二晚赵声睡醒,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各写各的题,耳边只有笔尖触碰卷子的沙沙声。 下课后,两人谁也不去卫生间,也都不说话,不知道生哪门子闲气。 也不知是前排哪位向后排扔了个饮料瓶,没扔进去,落在垃圾桶边缘又弹起,反砸在赵声的后背。 赵声下颌紧了紧,俯身把饮料瓶扔进垃圾桶,又站起来拎着大垃圾桶直接从后门扔了出去。 外面“砰”的一声响,所有人都回头看,赵声从后门回来,身上散发一股莫名的戾气,寒刀般锋利的眼神掠过每个人的脸,唯独没看秦若影。 谁都不做声,也没有人表达抗议。 八班被迫整.风肃纪,终于和其他班一样没有熏人的垃圾桶了。 * 秦若影回到宿舍,肖筱书桌旁又摆着一大袋零食,晚饭时肖筱被父母接走,和秦若影打招呼的时候还活力十足,现在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上。 “你怎么了?”秦若影从柜子里拿出牙膏,搭了条毛巾在肩上。 肖筱双目空空,说:“这次考试又吊车尾,我爸妈联合训我,这个名次很危险。” 秦若影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这次考试很多人都失常,赵声也只考了35名。” 肖筱眸子黯淡,偏过脸说:“但你很稳定。” “要不你也跟着我的时间表熬一段时间,我们一起学?”秦若影笑得又真诚又好看。 安慰过肖筱,她提起两个暖壶,准备下去打水,肖筱却叫她的名字。 “秦若影,要不然,你……”肖筱咬了咬唇,闪避目光,艰难开口:“期末让让我。” 忽然,灯熄灭了,门外响起女生们混乱的尖叫。 “谁又用违规电器了?!” “我刚洗了一半头发!” 106宿舍却黑暗又静谧,像个无声的黑洞。 秦若影提着两个暖壶,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缓缓问道:“肖筱,你是……什么意思?” 肖筱打开台灯,灰色墙壁上映现她低低垂头的侧影,“你在八班已经两年半了,差这一个学期吗?我如果去了普通班,最后一学期就废了,你是我的好朋友,就当帮帮我,也就是少写一道大题的事儿。” 秦若影攥紧暖壶提手,直冲冲问出她脑袋中浮现的第一个问题:“肖筱,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了吗?” 她的朋友怎么会不懂她每天挑灯夜读为了什么? 难道她的坚持和努力在她的朋友眼中不值一提吗? 因为已经忍了两年半,就要一直忍下去吗? 肖筱似乎更委屈,“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朋友不就是要互相帮助吗?我也帮过你啊,姜果丹当时那样对你…” 秦若影打断她的话,“你帮我,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你的朋友,还是因为你本来就很讨厌她?” “………”肖筱哑口无言,干脆破罐破摔:“你自己也讨厌姜果丹,但你是个怂包,我帮了你,你不帮我你就是个白眼狼。” “这种方式,我帮不了你。”秦若影很果决。 门外抱怨声渐渐变小,宿舍的灯估计要到明天才会再修,肖筱发泄似的把台灯一关,翻身上床。 宿舍漆黑一片,秦若影提着两个暖壶摸着黑打了水,又摸着黑上了床。 黝黯的天花板和少女的心事,铺成一个无眠的夜。 * 接连几天,肖筱都没和秦若影说过话,她的台灯也没有为秦若影打开过。 秦若影只能在熄灯前抓紧时间看几道题,再拿着脸盆摸黑洗漱,肖筱即使在床上赖着看手机,也要在秦若影经过的时候特意翻身背对她,清晨肖筱起床一定要折腾出大动静,让秦若影也睡不好。 秦若影又成了孤单的一个人。 姜果丹也并没有就此收手,她私下和赵声前排的女生换了座位,有时向赵声借笔,有时借书,借的次数多了,直接扭头从赵声桌子上拿,赵声抬起头看她,她就笑嘻嘻,赵声回应的微笑看起来更像是准许、是纵容。 他们还互相传纸条,姜果丹大大咧咧直接扯下一张信纸来回传,只要她传来纸条,赵声就会回复,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传来传去就是一节课的时间。 每当他们有来有往的时候,秦若影都得缓慢呼吸来调节心里翻涌的情绪,后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用全部书本在她和赵声之间筑起城墙,她怕有人发现她嫉妒。 对,就是嫉妒。 那是一种邪火烧心,又酸又苦的感觉。 小时候看别的孩子好吃好穿她没嫉妒,看肖筱父母宠爱她没嫉妒,见别人成绩比她好她没嫉妒。 赵声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望向姜果丹,眉眼荡漾笑意的时候,她恨不能把赵声的眼珠子挖下来。 这个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占有欲。 她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下意识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 地理课上,“地中海”发型的老师批评了频频回眸的姜果丹:“黑板在后面还是老师在后面?” 有人起哄道:“男朋友在后面呗。” 立刻有人接话:“只有男朋友才能在后面。” 没人说还好,一旦有人开个黄腔,班里男生就像一个个欢呼雀跃的野生猴子,口哨声哄笑声不绝于耳。 姜果丹也羞红脸,骂道:“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声看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容,脸色阴沉下来。 地理老师没有责骂那个男生,却严厉批评姜果丹乱换座位扰乱课堂,姜果丹撅着嘴不服气了好一会儿。 秦若影抓住这个机会,戳了戳姜果丹的后背,递给她一张纸条。姜果丹大概以为是赵声和她传纸条,不敢再回头却欢天喜地往后背手接过纸条。 看过之后姜果丹回头睨向秦若影,露出个灿烂得意的笑容。 纸条当着赵声的面传递,他埋头写题也不理会。 秦若影:你还想换座位吗?和赵声坐同桌。我可以跟你换,条件是给我买个充电台灯。 秦若影递出纸条继续看书听课,没一会儿姜果丹扔过来张纸条。 姜果丹:成交,但你要坐到第一排去。 秦若影:可以。 当天下午姜果丹就和两个女生跑去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买台灯。 上晚自习之前秦若影把台灯拿到手,趁赵声去食堂吃饭没回来,把书包收拾好,连桌套取下来,一起搬到第一排。 第21章 晚自习她总感觉后背寒森森的,努力控制自己不回头看,对她来说,现下有个台灯比什么都重要。 如此对谁都好,她这样安慰自己。 下晚自习她回到宿舍,肖筱已经睡下,见她回来又翻了个身。 她拿出新台灯放在自己书桌,调到最省电的模式,伴着台灯学到深夜,虽然没有抬头,但她知道肖筱看了她几次,灯光覆盖的区域时不时会有个蘑菇头的黑影探出来。 第二天一早,秦若影掂了掂肖筱的暖壶,空的。 下楼顺便帮肖筱打了水,当天晚上,肖筱也开始跟她说话了,大概都是很简洁又无关紧要的话。 * 秦若影生日当天是个周末,秦芳芳只记得她的生日是酸枣树枝叶枯萎的时候,却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 她也早就习惯了,姥姥在世的时候还会给她买一件玩具,自从到了黎军家里,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生日是哪一天,她也没主动提过。 如果不是看了家里的台历,她自己也要忘记了。 中午吃过饭,她把碗筷都洗干净,大门上了锁,看着秦芳芳吃了药,把剩下的药片放进分药盒里,又对着秦芳芳叮咛了一遍。 所有事情干完她晒着日头好好睡了一觉,她太累了。 一片黑暗中,有人从身后温柔地抱住她,看不清脸,修长清瘦的指尖拂过她的脸颊,转过脸,他唇边漾着迷离朦胧的笑意,抿了一下唇,轻轻贴上她的唇瓣,亲吻之间她睁着眼想要看清,目光凝视他耳骨边缘的小痣,紧张得手脚发麻,身子也萎软颤抖。 “——男朋友在后面呗。”口哨声和拍桌欢呼声从暗处传来,声音又急又密,秦若影从梦里惊醒。 她醒时两腿夹着被子,满脸潮红,心如擂鼓,额头和后背都出了汗,鬓边的碎发粘在脸上。 秦芳芳在院里敲外面的大门,像在敲鼓玩儿,秦若影才知道梦里惊扰的声音打哪儿来。 她随意扒拉了一下头发,坐在原处缓神,身上仍感疲乏,心里更空虚。 秦芳芳进来冲她神秘一笑,眨巴着眼,说:“影,你的哑巴朋友来找你了。” “妈,别瞎说。”她无奈道。 “真的,我从门缝里看到了,小哑巴站在酸枣树底下,他在等你。” 她看了眼闹钟,已经睡了四个小时,应该去学校了。秦若影赶忙收拾书包,秦芳芳在旁边拿着馒头也往里塞,忙上加忙。 “影,你是不是要和朋友出去玩?能带我去吗?” 秦芳芳拽住秦若影的书包,蹲在地上撒娇,秦若影费了很大劲儿才挣脱,“妈,我上学要迟到了。” “上学?”秦芳芳不再纠缠,自言自语:“上学是正事,上学才是正事。” 秦芳芳没看错,秦若影一打开门,赵声就站在那颗酸枣树下。 他没穿校服,穿了条浅灰色运动裤和宽松的黑色连帽卫衣,单肩背着书包,手里拎着校服外套,像是等了很久被晒得有些热才脱掉的。 酸枣树已经枝枯叶落,但树下的少年挺拔端正,葳蕤蓬勃。 秦若影想起刚才的梦,忽感心虚,想变成透明人溜走。 赵声却不像梦中那人温柔,见她从家里走出来,几步迈过来,把校服搭在肩上,一把拽住秦若影的书包,不等她开口就把她拉进另一条狭窄的死胡同。 这个胡同里已经没有住户了,砖墙大多脱了皮,几家屋檐塌下来压得很低。 赵声脸上异常严肃,眼中甚至带着些狠劲儿,唇线紧绷,看起来并不如梦中柔软。 两个人之间空间有限,赵声好像光顾着愤怒,却没注意到他前同桌正盯着他耳骨的小痣,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他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一张破草稿纸,展开怼在秦若影眼前,她草草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眼神也飘忽到别处。 [你还想换座位吗?和赵声坐同桌。我可以跟你换,条件是给我买个充电台灯。] [成交,但你要坐到第一排去。] [可以。] 第19章 秦若影 那张纸条是姜果丹给赵声的。赵声第一次主动给她递纸条却是询问她为什么和秦若影换座位, 她就在那张她们传过的纸条下面写了一句话扔给赵声。 [帅哥,秦若影拿你换了个台灯,略~] 赵声当时看完纸条内容, 就把纸条攥在手里,手背淡青色的脉络根根分明。 这是,把他卖了? 抬头怒视第一排仰着脸认真听课的秦若影, 白皙单薄的脖颈零落一缕碎发, 一副只读圣贤书的无辜模样, 他心里一团火越烧越旺。 这团火一直烧到如今站在她面前, 她躲避的目光坐实她也知道对不起他,仍这样做了。 [为什么?]赵声脸上的怒意显而易见。 秦若影紧咬嘴唇,颇有鱼死网破、破罐破摔的架势。 [因为我没钱, 但我想要…] 最近和赵声交流很少, 加上自己的手语本来就学得很烂,也就用得磕磕绊绊,更不知道“台灯”的手语是什么,干脆将纸一把夺过反对着赵声, 从袖子里伸出手指,指着草稿纸上那两个字。 赵声一直压着眉峰逼视, 她把纸怼过来指指点点, 赵声不耐烦地挥手一甩, 正巧打在她左手拇指上。 疼痛感从那根多余的手指延伸到整条小臂, 她把手缩进袖口, 狠狠推了他一把, 赵声却一动不动。 她蹲在地上, 脸埋进胳膊, 把自己气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只觉得这些天压抑委屈的情绪翻涌,她控制不住了。 赵声居高临下看着她,双手垂下,指尖稍微向内蜷了蜷,微微颤抖的少女肩膀和被发尾半遮半掩的白净后颈又让他忽然心软得一塌糊涂。 最终无奈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扯出一张蹲下身轻拍秦若影的肩膀。 秦若影偏过头没接纸巾,像抹桌子似的用袖口胡乱擦了两下眼泪,明明眼尾还挂着泪珠,眼神却又执拗起来。 乘其不备,她恶劣地推了赵声一把,赵声没有任何防备,向后倒坐下去,干净的卫裤和卫衣边缘都蹭上灰土,赵声长腿曲起,手搭在膝盖,一脸“你很神经,但我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秦若影才破涕为笑,掏出粉色的小本子。 [对不起,为朋友牺牲美色,您受累了。(我看你也挺开心的……)] 赵声微微一怔,眼底泛起不可言说的笑意。 巴掌大小的活页本在他手中甩了一下利落地合上,他将活页本握在掌心,站起身插进裤兜,拍了拍身上的土,行云流水一套动作完成,就翘着尾巴先走了。 秦若影起身追在后面:“还给我单词本儿呀!” 傍晚的巷口,夕阳拉长两个年轻的身影,无形的光线把两个人身影越拉越近。 * 第二个晚自习下课后,走读生一走,乱换座位的有很多,赵声也假模假式抱着两本书,从后排直接走到前排,在秦若影身边坐下,除了后排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姜果丹,几乎没人注意他们。 在老师眼皮底下也不好直接传纸条,赵声老实了半节晚自习,老师上卫生间的时候,他才把秦若影的单词本还给她。 赵声:下课我在食堂后门等你。 老师从门外进来,秦若影匆忙单词本收起,装模作样把书往后翻了一页,心却咕咚咕咚直跳。 晚自习之后水房那条路人是最多的,而男生宿舍那边的食堂早就关了门,学校抠门儿到连灯都舍不得开,那边也是很多住校生的约会圣地。 学校谈恋爱,相当于打游击战,那个地方无疑是情侣最有利的据点。 离女生宿舍近,视野开阔,退路也多,谁要是拿个手电一晃,就能惊起一池子鸳鸯,很多学生都把打水的任务交给室友,然后抓住这熄灯前半小时短暂约个会,拉个小手什么的。 晚自习下后,秦若影在教室里磨蹭了几分钟,才惴惴不安去赴约。 夜色很深,树影摇曳,一对对小情侣都保持互不打扰的安全距离,互相呢喃细语。 她看不清赵声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到底来没来。 黑暗中一盏光束陡然亮起,一对对鸳鸯默契分开急匆匆逃跑,秦若影怔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跑,眼看光束越来越近,她心慌极了,转身拔腿,没跑两步,就被人拽住校服。 她心惊胆战转回头,刺眼的灯光直接照在她脸上,她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却从指缝间看到冷白灯光后那张清朗的脸,正疑惑地看着她。 秦若影:…… [为什么跑?]赵声举着粉色充电式台灯,单手在空中画了个问号。 秦若影:…… 他远远看到秦若影高挑的身影在那东张西望,就打开新买的台灯寻思给她指路,谁料她站在原地不动了,自己只得往前靠近,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却拔腿就跑好像有鬼在追,扯住她的校服,她一脸惊慌失措,脸色青白,让赵声着实怀疑这女生是不是见鬼了。 第22章 这会儿人都跑完了,赵声又在虚空中画了个问号。 [为什么跑?] [因为你。] [他们为什么跑?] [也因为你。] …… 秦若影把赵声手里的台灯旋钮拧了一下,刺眼的光旋即柔和,他把台灯稳稳放在食堂外的窗台上,掏出单词本,翻开直接递给她。 上面写着[台灯送你,再穷不能坑朋友!] 秦若影指了一下自己[送我的?] 赵声一副很无所谓的傲娇模样,懒得再回答她第二次。 [可我已经有台灯了。]她专门翻书去找了"台灯"的手语,已经可以熟练运用了。 [还给她。] 秦若影垂下眼睫,犹豫的片刻,赵声抱着双臂,探过脸歪头,用凌厉眼神威胁她,他靠得很近,呼吸扫过她的脸,像一阵软乎乎的微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呼吸。 乌云蔽月,周围黑茫茫,一盏台灯散发微弱光亮,灯光下的少女轻轻颔首,夜色挡住她脸颊泛起的朵朵红晕。 * 秦若影是在熄灯前一刻回宿舍的,她的书桌上赫然摆着一个四寸小蛋糕,她瞧着肖筱,肖筱正躺在床上用手机挡着脸。 “你买的?”秦若影问。 “嗯。”肖筱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今天不是你生日嘛,我从家里来的时候碰巧路过蛋糕店……” “谢谢,”秦若影站在床下,轻轻拽了一下肖筱的睡衣衣角,微笑道:“下来一起吃吧。” 这个年纪的友情,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决裂,裂痕说大不大,只要有人主动破冰就能修补。 “得嘞。”肖筱翻身下床,迫不及待拆开蛋糕,“你怎么快熄灯了才回来,我上三节晚自习饿死了。” “做题来着。”她小小撒了个谎。 “咦,你又买了个台灯?秦若影,你不是吧,为了气我天天往回买台灯啊?”肖筱打开秦若影的粉色台灯,书桌上已经凑齐了黑白粉三色台灯。 “不是……送的。” “赵声送的吧。” “……” 肖筱很满意秦若影的沉默,沉默就是默认。 “赵声肯定也知道今天是你生日。” 他知道吗?他应该不知道吧?他从哪里知道呢? “他应该不知……” “我有证据。”肖筱反举着台灯,台灯底座记号笔墨迹写着规范的楷体。 [生日快乐,18岁的你。] “这不是赵声的笔迹?你谈恋爱了,秦若影。”肖筱笑着打趣她。 她夺过台灯,两颊发热,目光却忍不住仔细端详。 肖筱给秦若影戴上生日帽,给蛋糕插上蜡烛,把蛋糕包装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忽然一惊一乍,“呀,忘买打火机了,这蜡烛怎么点?” “别点了,没事的。” 有人能记得她的生日已经让她很幸福了。 “不行,生日怎么能不点蜡烛,那样没办法许愿了。”肖筱苦恼着撅嘴。 秦若影思索一番,想出个方法,“要不然你把灯按开,我假装是蜡烛亮了,许个愿,吹一下……” “然后我就把灯关掉。”肖筱双手一拍,两人不谋而合。 反正在光亮处许下的愿望,都要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慢慢实现。 肖筱抱着一个白色一个粉色的台灯,同时把旋钮拨到最亮,秦若影双手握在一起,把拇指的赘生物包进右手,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许愿。 “希望有一天我想要的都能得到,希望赵声和肖筱一直在我身边。” 她忽然想不出来希望赵声能以什么身份待在她身边,只能希望他也能回到一班,这样他也许还可以做她的同桌。 她睁开眼,对着台灯轻轻呼了口气,两盏台灯随着肖筱的动作同时变暗,熄灭。 一片漆黑中,两个女孩会心笑着。 肖筱撑着胳膊伏在桌上看她,轻轻叹了口气,扭捏道:“对不起,秦若影,我不该跟你提那样的要求,我只是,太着急了。” “一班的位置不是只有我在争,就算没有我还有别人,高三十几个普通班,就有十几个第一名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就算我让了,那别人呢?高考也不是只有我们一个学校在考,只留住这一个位置又有什么用呢?” “那我该怎么办?” “挤掉排在你前面的人,你是前十名的时候就不会担心这种事了。” “排在我前面的人不是你吗?”肖筱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秦若影笑了,“嗯,你那么聪明,再付出一点努力,就能让我每天愁得睡不着觉。” 肖筱仿佛想到了秦若影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地发笑,“行,我决定了,以后你什么时候睡觉我就什么时候睡觉,打倒秦若影!” 吃过蛋糕两人打开台灯,肖筱又像打了鸡血似的,气势汹汹埋进题海。 大概埋了一个小时,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头也一会儿向前点一下,看到她犯困,秦若影就怼她一下,她再擦擦打哈欠流出的眼泪硬着头皮往下学。 坚持了半小时,肖筱又开始走神了。 “你说,赵声如果和你表白的话,你们会不会在一起?”她夹着笔在太阳穴戳了戳,好像在问一道数学题。 确实是道难题,秦若影之前做过这类题,好像怎么做都做不对。 如果是赵声,她想,更难。 像是之前这种问题的变形,只是,以前是解答题,怎样体面拒绝。 但赵声这道题好像突然多出了另外的选项。 “不会。”她依然嘴硬,心却不可思议地左右摇摆。 “也是,毕竟是聋哑人,长得再帅也没用,还不如看我的小说男主,个个能说会道。” 秦若影沉默了一会儿,没赞同,也没反驳。 第20章 赵声 秦若影隔天就把台灯收拾好, 趁着姜果丹没来悄悄放进她桌子里。 下早自习后,赵声去了一趟老师办公室,牛老师就亲自把赵声换到第二排, 位置在秦若影身后。 赵声给牛犇的理由是坐后排看不清,所以这次考试没考好。 换座位前他把姜果丹给他的五六封情书都还给了她,用爱心贴纸封住的口都没有撕开的痕迹。 附带一张纸条, 简短的几个字。 [我喜欢学习好的女生。] 杨老师看他又换座位, 下课找他“谈话”, 他承诺老杨下次考试一定会进年级前十。 两个人坐在老师眼皮子底下, 就不能明目张胆传纸条了,但在还是在晚自习互相比赛。 一轮复习结束,期末前的月考秦若影是年级二十五, 肖筱二十七, 赵声刚好第十名。 肖筱很开心,一定要请秦若影吃饭,地方随便挑。 秦若影问:“你吃过'兄弟烧烤'吗?” 肖筱坐在床上晃着腿,一听这个来了兴致, “就在咱们学校附近,但我爸妈都不让我去, 说那家老板是混社会的, 那里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 没看出来你胆还挺大的。” 秦若影想起雷哥冲赵声挤眉弄眼的样子, 笑了笑说:“如果早点回家的话应该也可以吧。” 肖筱想了想, 一个人她不敢去, 有人陪着她的胆子可以无限大。 县城里是没什么可玩的, 高三的生活又实在乏善可陈, 肖筱也很期待去一家充满神秘色彩的店“冒险”。 周六下午只上三节课, 放学之前她给赵声传纸条。 秦若影:借数学卷,周末看看。 赵声递过数学卷和她的粉色单词本。 赵声:放学一路回家? 秦若影:我和肖筱有约。 赵声:去哪? 秦若影:兄弟烧烤。 赵声折回秦若影的单词本,顺手又揣进自己兜里。 秦若影等了半天没回复,转头拍了一下他的课桌,掌心朝上管他要单词本。 赵声眼尾弯弯,从兜里掏出两块巧克力放在她的手掌,指尖轻挠了一下她的手心,划过掌心的纹路,她像被灼了一下,又烫又痒,仓促收回手转过去就没敢再回头。 她悄悄含了一块巧克力在嘴里化开,也忘记了要单词本。 赵声看着前面的女生耳垂泛红,忽然很想捏一下,又垂下睫梢,把手放进校服口袋,捏了一下那个粉色的单词本。 放学肖筱在一楼等秦若影,两个小姑娘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一路欢声笑语。 天色还早,雷哥在厨房备菜,被女孩清脆悦耳的声音吸引,一撩厨房的遮布,探出个板寸头张望,一见是秦若影,就眉开眼笑。 “嚯,小秦同学带朋友来了?” 白吃两三顿的人情总是要还的,顺水推舟的事。 肖筱控制着激动的声音问秦若影:“你认识啊。” 秦若影有些小虚荣,腼腆地点了点头,“认识,没有传说中那么凶狠。” 肖筱的胳膊肘怼了一下秦若影,嬉笑道:“够低调的你,其他人认识社会大哥,在学校不得横着走。” 第23章 秦若影心想“其他人”更低调,结果刚点完菜,“其他人”来了。 即使卡座用布帘挡着,也能听到文静五大三粗的声音:“雷哥,小声来了。” 雷哥更喜出望外,调笑道:“你小子,最近往我这儿跑得挺勤,又惹事了?” 秦若影把布帘撩开个缝,偷眼看着赵声。 “那你来干嘛?是不是找你女朋友?嘿嘿。”雷哥低低笑着,一手提着啤酒,向赵声努嘴:“在这儿呢。” 秦若影低下头摆正身体,肖筱明显比秦若影激动,立刻站起来腾出地方,推搡赵声让他坐在秦若影旁边:“坐下,姐连你一起请了。” 雷哥笑了,“你们这都是什么辈儿啊,你两叫我雷哥,赵声得论我是叔叔,你两是赵声的姑姑啊。” 肖筱走到哪都能自来熟,嘴一撅说:“我就给赵声当姑姑,我爱当大辈儿。” 雷哥瞅了一眼秦若影,嗤笑一声问她:“那你呢?” 秦若影低头不言语,摆弄眼前那盘瓜子,赵声目光来回逡巡,一会儿在雷哥脸上,一会儿在肖筱脸上。 把女生脸逗红了,雷哥才放下啤酒,又去吧台拿了几瓶酸奶。 空调开得很足,秦若影也难得把校服外套脱下,里面穿了一件初中买的衣服,随着身高长起来,成了一件修身的小衫,胸前撑得起来,稍微有些动作就会露出一节细腰。 赵声向旁边睨了一眼便匆忙收回视线,仰脸灌了两口冰啤酒,他下颌线条利落,刚冒尖的喉结滑动,喝酒像喝水似的,好像平时常喝。 肖筱眼睛都看直了,塞了满嘴羊肉串含混问道:“赵声,你经常喝酒啊?” 赵声偏头望向秦若影,眉头轻皱,又看向肖筱,意思是没看懂肖筱说什么。 秦若影放下肉串准备给他翻译一番,肖筱又低声说:“也是,如果我遇上这种事也得借酒浇愁。” 秦若影举起的手悬停在半空,赵声一双深邃眼眸凝在她脸上,她用手语告诉赵声[肖筱说,觉得你帅。] 是她觉得有点帅。 赵声挑眉,表示不大相信。 肖筱又问秦若影:“你什么时候会这么熟练的手语了?” 其实是这样,手语也算一种语言,用这种语言交流得多,自然而然就熟练了。 赵声喝完两瓶啤酒,这两个姑娘肚子也吃得圆滚滚。 秦若影中途去卫生间,最里面包厢的门打开又关上,包厢里的音乐声忽大又忽小,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这人她认识,视线顺着跟了一段,男人好像有所察觉,扭头正好和秦若影对望。 廖英有些喝醉了,眯着眼笑起来:“欸,是你。” 秦若影一见到廖英撒腿就跑,回到卡座有些慌乱,气息都不太匀,肖筱眨着眼问:“怎么了?” “没事,吃完了吗?我们走吧。”说着就背起书包,一手给肖筱递书包,急匆匆像刚见了鬼。 “等会儿我去买单。”肖筱扯了张纸巾擦嘴。 赵声看懂肖筱的唇语,先她一步起身,秦若影想拽他一下,他已经撩起布帘,差点和闻声寻来的廖英撞在一起,两个人都愣了片刻。 秦若影心里又急又恼,担心赵声和廖英起冲突,又恼雷哥当初把廖英批得一无是处,可廖英还是在雷哥这里吃吃喝喝一点都没耽误。 她忘了雷哥是成年人,背后说对方不是人,当面还是得揣着鬼装人,何况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更何况廖英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 赵声身体僵住,眉梢凛凛,眼中温柔顷刻之间销声匿迹。 肖筱搞不清楚状况,但见廖英狂妄的气质,也不敢说话,两个女生都老老实实停下手里穿校服的动作。 廖英也喝了酒,硬按着赵声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双手晃晃悠悠扶在桌角,把手里的手机盒重重放在桌上,沉沉呼了口酒气。 “小声,对不起。”廖英捶自己的胸口,一副悲痛难驱的样子,“我怎么道歉,你才能原谅我?” 赵声听不到,也不看他,盯着桌上的啤酒瓶,脸面看似平静,双眼却藏着扑朔难测的危险信号,手也在桌下攥成一个坚硬的拳头。 鬼使神差又悄无声息。 她的手按住赵声手背,手指抓紧赵声的手腕,指尖能感受到他剧烈蹦跳的脉搏,手掌触及他浮起的血管。 他的手很凉,但她也只有一点点温度,不知道怎么传递给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 赵声似乎真的镇定冷静下来,拳头稍微松懈了些,不那么硬邦邦的,静静看着廖英的口型。 “我真的想关心你,你不想理我没关系,这个手机给你同桌,随时让我知道你的情况,如果你缺什么,一定要第一个想到我,好吗?”他的尾音甚至带着一丝乞求,又看向秦若影说:“我们上次说好的。” 廖英之前是说过,但秦若影并没当回事,也没有答应过。 赵声看着手机盒轻眨下眼,那是最新款的手机,售价将近一万块钱。 赵声怔了一会儿,舔了舔唇角,眼眸黯淡又低头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斜过视线看向秦若影,那种眼神,怀疑中夹杂着失望。 又一次。 上次为了台灯,这次为了手机。 他咬了咬牙,打算挣脱那双给过他温暖的手,秦若影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不肯放开,拉扯之间秦若影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眼里也充盈着泪。 赵声,我没有要求过,也没有答应过。 我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你一定要相信我。 赵声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猛地站起身,一把将醉酒的廖英推到边上,几乎是把她拽出烧烤店,肖筱也背着书包紧跟在他们身后。 店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的时刻,醉酒的廖英勉强扶住卡座挡板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又狠踹了一脚卡座的木板。 秦若影清清楚楚听到廖英对门外喊:“赵声,杀了你爸的人是你妈,不是我,操!” 第21章 秦若影 天色渐暗, 乌云翻滚笼罩苍穹,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雪。 他们先打车把肖筱送回家,一路上谁都不说话, 肖筱下车前才尴尬地说:“我们好像逃单了。” 赵声和秦若影都没回应,她只好自己咕哝:“明天我再去送钱吧。” 赵声走出烧烤店就甩开秦若影的手,此时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赵声绷着面皮一脸冷漠, 她也受不了这样的低气压, 让司机停下她要先下车。 她下了车, 赵声也下车,倒先走在她前面,走的方向还是秦若影家的方向,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解释的话, 最后站在酸枣树下,她只问赵声 [你相信我吗?] 赵声凝视她的眼睛,她也不躲闪,那双眼睛像清水洗过的黑葡萄, 充盈、饱满、生命力旺盛,眼尾向上微挑, 挑起她深埋骨骼里的倔强和烈性。 不是在问他是否相信, 是告诉他必须相信。 他想了一下, 好像除了她再也没有让他能够相信的人了。 除了相信她, 他别无选择。 于是互相沉默良久之后, 赵声重重点了一下头。 [你想要个手机吗?]这话问得她一怔, 他明明刚才点头表示相信自己。 [我们可以发短信。]他又补了几个动作。 她报以轻笑, 却再也不想和赵声说她没钱。 秦若影对赵声手语, [我听说你和廖英之前的事, 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一定不要让他影响你的心情和行为,该忍的时候还是要忍。] 赵声面无表情,[你听谁说?] 秦若影偏移目光,她都是听雷哥说,现在提起倒像是又揭起赵声的伤疤。 她正不知该如何回应,赵声那双深眸又望向她,从她躲避的目光中已经知道她对自己的经历早已了解大半。 [我妈一直想带我离开这里,向他借钱,他没借,还把这事告诉了赵志强,他知道……]赵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赵志强经常打我们。] 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廖英确实就像救命稻草,赵声已经长大了,赵志强动手的时候他会反抗,但赵志强混迹社会多年,拳头和心一样狠,赵声越反抗,被打得越重。 眼见赵声的拳头也越来越硬,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他妈害怕哪一天父子两个谁把谁弄死,下定决心要带赵声离开。 这是事发之后,赵声第一次主动和人提起父母的事,不止是因为相信秦若影,更多的是希望她不要听信风言风语。 他在乎秦若影怎么想他。 她必须知道他妈不是勾三搭四的坏女人,她只是想给赵声安全的环境,也想救自己于水火。 [我妈不该相信廖英,你也不能相信他说的话,他不是个可信的人。]赵声提醒她。 秦若影从未见过他如此厌恶一个人,又郑重点头,让他放心。 [至于你说让我忍,我也忍过很多年。] 身体羸弱、意志怯懦的每一天,都在忍。 可你看看,从开始忍的第一天,就注定终要有一天忍不住。 第24章 [我的经验是,忍耐解决不了问题。] 他看着她,意味深长。 秦若影怀疑赵声也知道她的遭遇,像是一种心灵感应,经历过家暴的孩子,不管是身体上的疤痕,亦或是内向自卑的性格、善于讨好的行为,总是有迹可循。 除了忍下去,她想不到别的方法,她和赵声都是心有牵挂的人,做不到一抬脚跑掉。 幽静昏暗的小巷深处,凋零的酸枣树下,两个少年四目相对,激烈的情绪缓缓沉下去,换来片刻难得的平静。 很快巷口一阵车轮声打碎这平静,熟悉的声音渐渐接近,她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秦若影四下张望,把他拉进之前的死胡同,躲在胡同最深处一人宽窄的巷子,她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又去拉赵声的校服衣链,来不及解释,她把赵声的校服外套扒下来,裹在他身上,挡住校服长裤的反光条。 一辆小吃车从巷口开进来,车头闪着灯光,照亮一片黑茫茫,黎军和秦芳芳出摊回来了。 酒精作用下,赵声的触觉异常灵敏,秦若影四肢僵住、一动不动,慌张急促的呼吸贴在赵声的颈项,烘得火热,赵声屏住呼吸,控制不住喉结滚动。 不敢动,也不想动,不想推开她。 待那阵灯光撵着尘土走远一些,秦若影又立刻推开他,连着向他手语两遍[不要出来,不要出来。] 然后就从小巷飞奔出去,在黑蒙蒙的小巷,她被半块砖绊了脚都没停下,那样子有些狼狈。 赵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颈侧仿佛还残留着秦若影烘热的气息,有股燥意蔓延全身。 恍惚间,他想起当时赵志强双眼猩红,把他按在阳台,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他当时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而如今,她拂过脖颈的温热呼吸,让那个位置许久不曾如此滚烫。 他当时只是没死,而此刻才觉得,又活了。 赵声缓步走到巷口,探出半张脸。 小吃车的光源停在酸枣树后的一家门口,秦若影在车尾帮忙推车,车头一个独臂男人扶着车把,一条铁链拴在那个疯癫潦草的女人腰上,铁链另一头缠在车座下,像拴住一只母猴。 三个人逐一被门洞吞没,光束熄灭,又变回一片漆黑。 * 车停在院里,黎军咬下半指手套,在车座上拍去手套上的污土,听着沉闷的响声,秦若影脊梁骨都僵住了。 他面无表情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秦若影咽了下口水,随口又答:“老师晚上补课来着。”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转身进门,故意没理还被拴在车上的秦芳芳。 “给老子倒盆洗脚水。” 热水的时候秦若影一直在回想自己的回答是不是严谨,他有没有相信,以及黎军还会问出什么话。 端着一盆热水放到他面前,秦若影退了两步,说:“爸,你辛苦了。” “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妈。” 秦若影看向窗外,秦芳芳在院里冻得直哆嗦。 “你妈今天又尿裤子了,”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一会儿把她的衣服洗了,还有我这件外套,分开洗。” “好。”秦若影低头咬紧口腔内壁,直到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化开。 他一整天都没给秦芳芳松开锁链,不然秦芳芳是不会尿裤子的。 她低声说:“爸,我妈还在外面。” 黎军“哦”了一声,解下皮带上挂着的钥匙随意丢给她,笑道:“忘了。” 呵,忘了。 她出门之前,黎军又问:“吃饭了吗?” “没。”一个简单到能脱口而出的谎言。 “你妈也一天没吃了,你妈离不开你。”他又笑了,把脚泡进桶里,一脸满足。 秦若影给秦芳芳换了衣服,从后窗拿出她留下的馒头,上周走的时候是几个现在还是几个,刚拿出来秦芳芳就抢着要吃,她放在暖气片上烤热了递给秦芳芳。 “给你放在后窗,怎么不吃呢?” “忘了。”秦芳芳塞了满嘴的馒头,两腮鼓起来回答她。 秦若影叹了口气,收拾了一堆脏衣服,搓到后半夜。 失眠的夜里她还想到赵声,想到靠近他时,嗅到少年身上干净如雨后青草的气味,车灯晃过的时候,她好像看到赵声透红的耳尖。 昏天暗地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美好,秦若影不止反复回忆,还想牢牢抓住。 像紧握他的手腕那样。 * 翌日清晨,院里果然覆着一层薄薄的雪,秦若影换上一双旧棉鞋,安排好秦芳芳,找个理由早早去了学校。 黎军雪天雨天都不出摊,她也不想在家里久留。 肖筱也破天荒的中午就到了宿舍,秦若影陪她去图书馆学了一个下午,肖筱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直欲言又止,搞得秦若影也没心思学习。 “你想说什么?”秦若影悄声问。 肖筱从兜里摸出二百块钱,“我今天去送钱了,雷哥说'你怎么也来了?'”她模仿着雷哥的语气,“我才知道,赵声上午就去过了,但雷哥说那个人昨天就把账结了。” 那个人,廖英。 “雷哥还让我把这钱给赵声,他说赵声放在吧台就走了。那个人是赵声的什么人啊?看起来挺有钱的。” “我也不知道。”秦若影指尖掐着圆珠笔杆的软胶。 “你不认识?” 秦若影摇头,“不认识。” “那这钱……要不你还给赵声吧,我……有点不敢,昨天真的太吓人。” 当时肖筱吓得胃都拧做一团,生怕两人真的打起来,那个男人虽然穿着一身高级西装,低声下气向赵声道歉,但一身酒气老远就能闻到,赵声眼神又阴又冷,当时她真觉得下一秒桌子就要被掀翻了。 “给我吧。”秦若影伸手接过钱,小心翼翼放在书包内层。 晚自习,赵声传来黑色小本,那个本子已经用了一多半,前面都是她和赵声的对话。 赵声:下晚自习去食堂后门,我有东西想给你。 秦若影:我也有东西想给你。 赵声看过她的回话,眉间一挑,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三个晚自习,赵声做题的速度都比之前更快了,她又输给了赵声。 下课后,赵声背着书包先走,秦若影紧随其后。 在食堂后门,赵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旧手机递给秦若影,是那种便宜的山寨手机,看起来并不高级。 [你有不会的题可以用微信问我。] 秦若影连忙摆手,[我不要。] 赵声眸色一暗,[这是我妈用过的手机,不是新款的,没有那个好。] [不是。]秦若影连忙解释,边摆手边出了声[我……] 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自己,不配。 对她来说,这是太贵重的礼物,她也从来没送过赵声什么东西。 [我不会用。]秦若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不伤到他的自尊。 赵声笑了笑,拉她坐在食堂的台阶上,凑到她身边按亮屏幕,打开联系人那一栏,只存了两个电话,手机是旧的,手机卡是他新买的。 上面是秦若影,下面是赵声,他也早下载好微信,互相加了好友。 他认真演示基本的操作方法,他们挨着坐,秦若影偶尔抬头,手机屏幕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四周的阴影加深他锋利的轮廓,她在偏着光的角度,看到少年挺立的鼻梁和脸颊的细绒毛,刚硬柔软,都在赵声的脸上,却交融得如此和谐。 发现她直勾勾盯着自己看,赵声一偏头,视线交错的瞬间,两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周围昏暗的一片,只有手机的微光闪烁,赵声垂下眼尾,目光落在她粉红饱满的嘴唇上,喉结滑动一下,动作很轻,还是被秦若影纳入眼底。 秦若影似乎能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五脏六腑都跟着紧缩的心跳抖动。 很想再靠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变成一滴雨坠入他黑海一样的眼眸,近到嘴唇被他颤抖的呼吸烧灼。 凛冽寒风中,少女的心悄悄化成一池春水。 第22章 赵声 手机屏幕自动熄灭, 他们对视了一分钟,谁都没敢有什么行动。 是不敢逾越,是不放心交付, 是秦若影先低下头,半张脸钻进冬季校服的立领里,她捂着自己两侧脸颊, 手很凉, 但脸很烫, 目光偷着又向赵声瞄了两眼。 他极不易察地舔了舔唇, 直挺的脊梁稍微弓起,本来随意曲着的两条长腿往回收了收,把手机和充电器统统推进她怀里, 红着耳根匆匆走开。 她没来得及还给赵声那二百块钱, 回到宿舍肖筱正趴在书桌奋笔疾书,对她说:“赶快去厕所,又停水了,去晚了就是小便冲大便。” 肖筱看到秦若影手里抱着手机盒子, 激动问道:“是那个新款手机吗?打开看看。” 打开之后,肖筱大失所望, “怎么是个山寨手机?” 第25章 对于肖筱来说, 这种手机她攒两周的零花钱也能买到, 根本不足为奇。但对秦若影来说, 就算是山寨手机, 也是一份珍贵礼物。 秦若影没说话, 捧着手机按来按去熟悉功能。 打开相册, 里面几十张照片, 内容都是炒好的家常菜, 不是很清晰,还有一张是赵声和妈妈的合照。 秦若影放大仔细看了又看,照片中的女人唇角微扬,眼底忧郁,纹过的眼线有些晕染,依然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赵声的眼睛很像她,同样的深眼窝。 手机在手里震动,有个微信消息。 赵声的头像是一颗蓬勃的酸枣树,不是她家门口那颗,应该是从网上找来的照片。 声:回宿舍了吗?[微笑] 她戳着屏幕,打出一个“回”,输入法的默认选项是“回来吃饭啦。” 秦若影返回到相册,每张照片都是中午放学前的时间拍下的,贯穿去年一整个冬天,最后一张拍摄日期是寒假前一天。 那句话应该是给赵声发的。 赵声应该每天放学回家就能吃到做好的饭菜,他和他妈妈,一直都在好好的生活。 秦若影的微信名字也是赵声编辑的,一个单字——“影”。 她和肖筱也加上了微信,消息又跳出来,赵声之前那条她还没来得及回复。 声:今天学到几点? 影:一点吧,你呢? 声:差不多,睡前说一声。 影:嗯。 等了一会儿,手机再没有响起,秦若影收起手机,继续和肖筱做题。 肖筱写了一会儿又走神,忽然扭头问她:“你想手机吗?” 秦若影:“嗯?” 肖筱听从秦若影的建议,学习就把手机锁进柜子里,秦若影以为她已经习惯了,这会儿又有了戒断反应。 “不想。”秦若影摇头,莫名想起赵声的酸枣树头像,唇角翘起笑了一下。 “那是你现在还不知道手机有多好玩儿。”肖筱撇嘴说。 肖筱熬不住喊着要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他应该已经睡了吧。 秦若影犹豫了一下,在被窝里给赵声发了条微信。 影:睡了吗? 没想到一个哈欠还没打完,那边就秒回:没,你要睡觉了? 影:嗯,你怎么还不睡? 声:在等。 秦若影本来有些困倦,忽然清醒。 在等她的微信吗? 壮着胆子问他:等什么? 隔了一会儿,赵声回复:等写完老杨给的题才睡。 秦若影:…… 一分钟不到,那边又回:写完了,晚安。 因为这句“晚安”,她彻底不困了,对着手机微弱的光,趴在被窝里默背了几页单词,单词本还夹杂着她和赵声的对话。 她在脑海里把那些话都翻译成英语,觉得很有意思,捂着嘴差点笑出声,又翻译成手语,想象赵声和自己面对面做这些动作的样子,又想象他如果能说话,声音会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她趁着晚饭时间从操场的逃课通道出去,去兄弟烧烤把赵声的钱塞给雷哥,她觉得这才是妥善的方式。 * 之后一段时间生活枯燥又平淡,复习进度越来越快,题越做越多,她们为了期末考试几乎没睡过几个整觉。 期末考试当天,肖筱冲了两杯速溶咖啡,她们前一夜临阵磨枪也磨到后半夜,肖筱说能提神,但秦若影从来没喝过,喝下之后当时有点清醒,还觉得管用。 考完语文,她就口干舌燥,心脏突突直跳,手也开始不听话地发抖,思绪跳跃得像在脑皮层玩蹦床,直接导致她在英语听力上精力越集中,就越听不明白,中间还打报告去了一次厕所,她感觉英语考砸了。 “你给我喝得什么啊?”秦若影午休都睡不着,给赵声发了个[英语考砸了。]的微信,就转头问肖筱。 “速溶咖啡呀,我每次考试的时候都会喝,怎么了?”肖筱挠了挠头,无辜道。 “我上午一直心慌。” 肖筱趴在床头看她,脸色是有些不好看,关切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她把被子蒙上,在被窝里闷闷地说:“先睡一觉,怎么也得坚持考完吧。” 赵声回的微信很简单:[下午数学把手机拿好,给你发答案,把英语成绩补回来。] 秦若影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不敢相信这是赵声发来的。 [我不拿,你也不许拿!] 她有自己的坚持,要光明正大走进重点班,进不去,她就自认自己没本事。 一中午都没睡着,但心慌的症状在下午明显缓和了些,英语确确实实考砸了,但数学她发挥得还不错。 后来她才知道,她只是对咖啡不耐受。 好不容易挺过期末考试,牛犇又站在讲台宣布高三学生寒假要多补一个月课,班里鬼哭狼嚎的声音倒没想象中那么大,蒋桐伟他们不用补课,要去外地集训。 期末成绩在考完一周后才公布,从成绩上也能看出重点班的学生真的很有危机感了,你追我赶竟把秦若影挤到第二十九名,肖筱在二十七名,而赵声刚好排在第十名。 肖筱很开心,保住了重点班的名额,而且下个学期就能和秦若影做同学了。 赵声拉了一个群,里面有秦若影,还有两个陌生人,赵声在群里介绍那是他的两个朋友,陈远和宋儒,以后也将是秦若影的同学。 他又让宋儒拉肖筱进来,短短几分钟,群里已经有五个人了。 几个同班同学在群里叽叽喳喳拼表情包,陈远问道:这个影是谁? 宋儒附和:声哥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啊? 声:新同学,提前认识一下。 陈远:新同学?声哥,你出去一趟怎么还带回来一个? 宋儒:不会是你同桌吧。[坏笑] 宋儒:新同学你管不管,声哥过来抢我手机了,你@%?…… 陈远和肖筱又发了一串哈哈哈,虽然两个宿舍直线距离不过二十米,但还是微信发得不亦乐乎。 声:周末我想请大家吃饭。 声:在我家。 群里忽然沉默了几分钟,肖筱抱着手机砸了砸嘴,“赵声的家,是个凶宅吧?” 秦若影包着刚洗好的头发进来,她轻拍了下肖筱的脑袋瓜,“怎么忽然又提这个?” 肖筱把手机给秦若影看,赵声邀请大家吃饭的对话框还在最底下,没人回复。 秦若影把手机拿出来,一直往上翻聊天记录,垂下眸子,手指轻轻在屏幕按了两三下,发出去。 影:去。 这条发出去之后,手机接连震动,她的对话框后面跟了四个整整齐齐的[去。] 肖筱放下手机,嘟嘴说:“行吧,就当去探险了,还能恐怖得过鬼屋吗?” * 周末秦若影特意穿了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色棉服,新洗的头发蓬蓬披在胸前,太阳一照水光粼粼,她皮薄骨立,肤色雪白,唇间一点天生的嫣红,每种色彩在她脸上都恰到好处,就像画师耗尽心血绘就的工笔画。 赵声在群里发了他家的位置,是一个旧住宅楼,倒是离木芹巷不远,阴暗逼仄的楼道里墙皮掉了一层,俗气的木门打开,里面像一个光明的新世界,他家采光很好,新刷的墙白得晃眼,飞溅的血迹早已经被洗涤抹净,大致一眼看不出异样,甚至更显干净。 只是主卧门锁严严实实,沙发扶手上的皮面上有很深的抓痕,茶几覆着有些俗气的保护膜,四个拐角都有缺口,阳台某扇玻璃有道裂痕,从中间蔓延到窗框,几十个啤酒瓶整齐摆放在地上,瓶口都没落灰,是新买的。 谁家不是藏起伤痛裂纹,维持表面光鲜。 赵声的两个朋友早就到了,本来坐在沙发上玩游戏,见秦若影来,都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两个男生忽然都羞涩拘谨起来,秦若影也不好意思,三个人站在客厅气氛尴尬。 之前在食堂见过他们和赵声交流,见过一次的人秦若影就不会忘,她在心里判断哪个是肖筱口中的“宋酸儒”,应该是那个戴着圆片眼镜,留着小寸头,高高瘦瘦的,他看起来年纪轻轻却一副老学究模样。 另一个有点胖胖的男生,随身自备一个超大保温杯,里面装着枸杞红枣,他应该就是陈远,给秦若影开门的是他,站在门口脸颊泛红呆若木鸡,忘了让人进门。 “我叫宋儒,你是声哥的同桌吧?”老学究问她话。 秦若影不懂他为什么总纠结着问这个问题,点头微笑。 他一副“我猜得真准”的表情,拿着手机退出游戏,上下划动几下,好像再找什么,又把手机凑到秦若影眼前。 [声哥,八班怎么样?有美女吗?] [不怎么样,] [我同桌很漂亮。] 时间是刚开学的那个中午,秦若影忽然想起嘈杂的食堂,她向赵声的位置挪动脚步,却被这两个男生抢了先。 第26章 他们用手机打字互相交流,赵声轻点手表提醒他们要迟到了,他们走后赵声端着饭盘扭头看到她的时候,脚步明显迟钝停滞。 是因为刚刚讨论过她而心虚吗? 此时她好像更心虚,目光睨向在厨房忙活的赵声,他脊梁骨挺直,垂着眼淡定地挥刀剁馅,认真关注手里的刀和案板的肉,侧脸立体轮廓流畅,一副不安于室的长相,在干家庭煮夫的事。 暖气烘得她脸热,心跳和他的挥刀的频率一样快。 肖筱姗姗来迟,一来就和宋儒斗嘴。 秦若影插不进话,洗手进了厨房,对他手语。 [我帮你吧] [会吗?] 姥姥在世的时候家里偶尔也吃一顿饺子,她怎么不会? 他在一边擀皮,秦若影包饺子。 外面几个公主少爷都不会包饺子,打扑克贴满脸纸条玩儿。 透明的推拉门拉上,隔绝些声音,厨房立刻变得狭窄。她包的饺子都不太丰满,舍不得多加馅料,双手一捏,饺子最饱满处就留下个小坑洼,是小指头的印记,赵声看着笑了下。 [你包的饺子都有酒窝。] 秦若影一阵脸红心热。 两个人手上都是面粉,赵声打开水龙头给她冲手,她粗略洗了一遍,手还没干就把右手覆在左手虎口,挡住那一片有些丑陋的赘余,目光扫过灶台,厨房的刀都是崭新的。 赵声忙活一上午,终于照着菜谱把他们之前点的菜都做出来了,满满一桌,他们尝了之后竟都觉得不错,色香味俱全,不由感叹赵声的学习能力真不是一般的强。 饭间,他们各自聊起志愿,肖筱说自己的理想是北大文学系,以后要做编剧,写出个传世佳作,刚说完就被宋儒嘘了一下,肖筱恼了,“怎么?我考第二十七名就不能有梦想了?” 宋儒说自己将来要学考古,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也被肖筱嘲了一番,不就是盗墓吗? 陈远说他爸让他报一个热门专业,到时候毕业就考公,和他爸一样当公务员,这条路最稳妥,但他想学中医,开诊所,搞养生。 “你可别祸害中医了。”宋儒和肖筱同时开口,又互相翻了个白眼。 “你呢?”肖筱问秦若影。 秦若影咽下饺子,温吞说:“我可能会报师范吧。” “当老师也不错。”陈远接话,“声哥不用问,肯定是北大,全校老师就盼着这个呢。” “为什么肯定?”秦若影问。 “声哥的成绩考北大没问题啊,这几年我们县都没出过一个北大的,学校拿什么招新生。”陈远说。 秦若影疑惑:“可是,他的成绩并不稳定,而且这次考试也没到北大的分数线。” “这次考试?没算听力啊,加上听力就够了,年级第一。” 秦若影被饺子烫了嘴,抬头问:“第一?不是第十吗?” 宋儒解释说:“声哥以前一直是第一,虽然现在纸面上的成绩是前十,但那是没算过英语听力的成绩,他这样的情况可以申请听力免考,最后的听力成绩是按笔试成绩比例计算分值的,加上那些分数,北大也够了。” 陈远又接下话头:“老杨想让他回一班,回去老杨管着,不出什么差错,高考分数高也许能填报个好专业,如果只过了线,就报一个冷到没人愿意去的专业,怎么着也是名校生,政府给奖励政策,学校得到荣誉,谁都不吃亏。” 都不吃亏。 那冷到没人去的专业为什么没人去呢? 秦若影看向赵声,他埋头吃饭,眼眸垂得很低。 赵声想学什么,学的专业以后有没有用,能不能帮助他就业,都不在考虑范围,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考上名校的学生。 其他人有家长做规划,家长规划不了也会找专业人士咨询,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名头去选冷门专业,不顾孩子今后的就业方向。 赵声是最好的人选,成绩过硬又没有父母关心,考上名校在枣县风光一段时间,他监狱里的母亲也会欣慰,至于赵声未来的工作生活,都是后话。 像一朵花,赵声的花期只在仲夏六月。 第23章 秦若影 过年前几天, 学校才终于要放寒假, 秦若影转班的事还没有一点消息,照常理牛犇会在放假前通知她下学期开学去一班报到, 但直到放假她也没等到。 放假前老杨找赵声谈过一次话,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差,拿出校服口袋里的黑色本子, 却迟迟没有写一个字, 重新收了回去。 放假后, 她就有些很不好的预感, 每天惴着心思。手机平时不敢开,藏在床板底下,晚上才敢在静音状态下打开, 五个人的小群每天都能聊一两百条, 赵声的话很少。 趁黎军出摊,她才拿出手机,给牛犇打了个电话。 “牛老师,我今年开学是要去一班报到吗?” “现在学校还没出结果, 出了结果我通知你吧。” 电话挂断,秦若影坐在床头发了好久的呆。 * 大年三十, 黎军又喝得一醉不起。 秦若影找出手机, 想着给赵声发一条微信, 祝他新年快乐。 以前开机, 她总能收到赵声两三条问候的短信, 无非就是问她作业写到哪儿, 卷子写了几张, 还有每晚定时不变一句“晚安”。 大年三十这天, 小群里的微信都999+了, 可她一页一页翻上去,赵声没说过一句话。 她单独打开赵声的头像,问他:你在干嘛? 直到晚上都没有回复,秦若影趴在窗外看黎军在沙发上东倒西歪,那个样子不到年初一中午是醒不来的。 她有些担心赵声,晚上偷跑出去,找到他家。 除夕这晚,外出务工的大人都回到家乡阖家团圆,家家户户灯光温馨,鞭炮声从早上响到晚上。 她站在赵声家楼下,看着他家的灯全都亮着,发短信问他:你在家吗? 没有回复。 她又发:我在你家楼下。 抬起头,隐约有个毛茸茸的头顶在窗边一晃而过,再看手机,还是没有一条回复。 上了楼,她在漆黑的楼道里打了通电话,耳朵贴在他家门口,试图从隔音不好的老旧小区听到电话铃声,但没有听到。 外面太吵,而门内又过于安静。 她确信赵声在家,于是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又给赵声发微信:开门,我在门口。 没人给她开门,也没有人回复。 [我很担心你,不开门我就一直等到天亮了。] 她真的下定决心要一直等着,楼道里凉飕飕的,冻得她脚腕都疼。 快到十一点,周围鞭炮烟火的响声逐渐密集,吵得耳朵发闷心发颤,她整个人哆哆嗦嗦,冰凉的手指按在手机屏幕上,给赵声发短信:我走了。 她站起身,望了眼紧闭的木门,转身下台阶,步子刚迈出,身后的门打开了。 黑魆魆的楼道,斑驳的墙壁,投射出一道苍白的光。 赵声,站在光里。 她的身高大概到赵声下巴,那道光投射在白墙上,两个影子相叠,看起来像在拥抱。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冷视着她,眸子像在水里浸泡了很久,眼皮浮肿,脸色惨白,身上酒气浓烈。 [进去说。] 秦若影似要闯进去,一双倔强的眼睛审视赵声,还在怪赵声让她等了两个小时。 他面容冷倦,身躯挡在门口,劈裂身后的光线。 [我喝酒了。] [让我进去说。]秦若影快要冻硬了。 赵声不动,丝毫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似乎那一片是他的领地,没有他的允许,她不能擅自闯入。 [我喝醉了。]赵声重复,动作只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我不怕,你怕什么?] 四目相对,赵声皱了皱眉头,秦若影被冻得鼻头泛红,身上的寒冽气息他也能感受得到,但他这里,不是个温暖的去处。 秦若影眼不错神看着赵声迷离目光中的挣扎,倔犟劲儿也直冲脑顶,她就是要进去,进入赵声的生活。 他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让她从分裂的光芒中进入他的生活,窥见他真实惨淡的人生。 秦若影进去之后巡视一圈,茶几上摆着几瓶啤酒和一瓶白酒,秦若影拿起白酒晃了晃,已经见底了。 赵声变得很拘谨,在沙发上保持挺直背脊的坐姿,用意志控制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迷离目光忍不住在秦若影身上飘忽来去,又怕吓着她,干脆别过头,只盯着阳台一处虚空。 秦若影扳过他的脸,通过眼中的红丝判断他到底醉到哪种程度,他低头垂眸,她反而凑近脸颊,非要他看着自己。 涣散的目光终于定在她的嘴唇,意志一点点剥离肉|体,很想凑过去,咬上一口,看她皱眉,看她疼。 她嘴唇微启,唇语试探:[是今天吗?] 赵声瞳孔骤然紧缩。 像被枪弹击中,胸口陡然一震,瞬间清醒。 第27章 深邃目光转移,与秦若影对视,她怎么知道? 赵声再也绷不住了,背塌下来陷进沙发,望着玻璃上那道裂痕,只觉脖子被人掐住,喘不过气,额角青白血管一抽一抽,用力压着气息,憋得胸腔生疼。 一双手按在他的胸口,轻柔拍打,她像平时安抚自己一样安抚他的情绪。 赵声顺着低头看去,并不觉得那双手丑陋,她愿意袒露自己,比他勇敢太多。 [是今天。] 去年除夕晚上,最后一批脏衣服在洗衣机里打转,饺子面在盆里发酵,李珂穿着赵声的旧校服在厨房剁馅,赵声在书桌前写题,他答应李珂写完手上的数学卷就和她一起看晚会,包饺子。 赵志强醉醺醺回到家,赵声听不到外面的开门声,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赵志强拽着赵声的睡衣领口把他拖到客厅,叫嚣着:“老子今天就带你去验验,你到底是谁的种?” 李珂慌慌张张扯住赵志强的羽绒服衣角,被他一甩手打了个响亮的耳光就瘫软在地,“贱货,你向廖英借钱?变着法想告诉别人我他妈养不起你?也不看看自己值不值十万。” 赵声挣扎中一拳打在他腋下,赵志强痛得松开手,没有丝毫犹豫,抬起一脚狠踹在赵声腹部。 赵声蜷在地板上又被赵志强拎起来,按着头一下一下猛撞在阳台玻璃上,“说话!你耳朵聋了,声带又没坏,装什么可怜?你怎么不去死?省得跟你妈到处借钱给老子丢人。” 赵声脑海混沌一片,热乎乎的血顺着耳尖淌下来,染红他的睡衣,那睡衣是李珂过年前给他新买的。 他手脚发软,失去反抗的力气,意识开始模糊,忽然觉得一阵寒风吹过后脖颈,窗户被赵志强打开,赵声上半身都被他硬抵在窗外,赵声双手紧紧抓住窗框,赵志强死命掐住他的脖子,窗外的空气寒冷稀薄,他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紧抓窗框的手逐渐失力,大头朝下,从四楼摔落,死相该有多么难看。 他忽然开始考虑尸体好看与否的问题,思维无限度发散,那些从来都没想过的问题全都泵入脑海。 赵志强的手突然停止施力,双手拽紧赵声的睡衣领口,似乎他也想要寻找身体平衡,最终身体僵直轰然跪倒在地,赵志强身后,是浑身殷红的李珂,颤抖着双手成持刀的姿势,盯视那把深插在赵志强后背的剔骨刀。 同样深邃的眼窝,同样僵滞的目光,两双相似的眼眸越过时空交叠重合。 赵声轻眨眼睫,重新看向秦若影。 [是后背,不是流言所说刀插在胸前,我妈她从不敢正面对抗赵志强。] [所以我住校,不敢回来住,但放假没有别的去处,在这个家里,要喝醉才能勉强睡着。] [可是今天,我喝了那么多,还是睡不着。] 赵声把脸埋进双手,半醉半醒才最难受。 谁能想到,一个优等生,回家之后要借酒入眠。 事发之后,身边人都怕伤到他,所以闭口不提,他也顺应大人们所期盼的,迅速成长为一个可以自己撑起自己的人。 男人,什么时候都要像个男人,也是赵志强教给他的。 从来没有人跟他认真谈过那件事对他造成的伤害,似乎只要他表现得很冷淡平静,这件事就能迅速翻篇。 这是第一个年头,除夕前他去监狱看过李珂,隔着一道玻璃,李珂对他手语。 [小声,我不后悔,我这么做是为你,更是为我自己,所以你不要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但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 李珂入狱后,他是有段时间浑浑噩噩,不愿上学,杨老师三番五次说服他重回学校,最后给他领了一套新校服送到家里,告诉他自己和李珂的渊源,他才决定重新上学。 杨老师送的新校服他很珍惜,总是洗得很干净,没有母亲的日子,他一直在尽力好好生活。 此时,秦若影站在他面前,轻而易举就看穿他心里的敏感与脆弱,并且试着与他感同身受。 她的眼眶包着热泪,想安慰一下赵声,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她看着赵声眼皮和眉骨上的浅疤,抿唇手语。 [我家有一个酒鬼,我也经常被打,起码你以后都不用挨打了。] 这是个地狱玩笑,但赵声没笑,指了指自己,又伸出食指,点了两下太阳穴。 [我知道。] 秦若影的微笑在脸畔消弭,他真的知道。 他早怀疑过,刚开学见秦若影一瘸一拐,以为是天生的,但她校服膝盖处的布料更粗糙,直到那次送她回家,她像老鼠见猫一样拉他躲着,他就全然明白。 秦若影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夺眶而出就再也收不住,她哭对方,也哭自己,唯一能懂她的人是和她有同样遭遇的人,她倒宁愿赵声不懂她。 [你真的很爱哭。] 赵声屈起指节,温柔轻蹭她的脸颊,擦掉她掉落的眼泪,热泪渗入指尖的脉络,又打湿赵声的心。 秦若影倔强扭脸,自己擦了擦眼泪,看着窗外腾空而起的烟花越来越密集,声响越来越大,她扬起一张笑脸,眸子里还敛着水光。 [一起看烟花吧。]秦若影对他手语。 赵声抬腕看表,接近十二点。 除夕这一天,将要结束。 闪耀的焰火点亮苍穹,撕开混沌的夜,凡间光彩照人。 这是一年之中最盛大场面。 除夕的烟花最慷慨,就算没有燃放,也允许欣赏,就算身后无人,仰头也有光亮。 秦若影和赵声肩并肩站在路边,他看着那张刚哭过的脸庞此刻在他身边平静微笑,她转过头,一双眼睛鲜亮透彻,像暗夜宝石,熠熠生辉。 [以后除夕,你不要怕,我都陪你看烟花。] 赵声笑了,面容舒展,漆黑的眼眸柔光满溢,秦若影定定与他对视,想把这笑容藏进心底最深处。 烟花洒满天空,赵声抬起双手。 [新年快乐,秦若影。] 第24章 赵声 过完初七, 高三就开学了。 早自习赵声没来,秦若影悄悄发信息问他,也没得到回复, 抬头一看,班里的空位好像比平时更多,看起来很空荡。 下早自习后秦若影直接找到牛犇的办公室, 想问问关于重点班的事, 可是牛犇不在办公室, 杨老师也不在。 她垂头丧气从办公室出来, 在楼梯转角碰到急急忙忙上楼的肖筱。 “你没看到我发的微信吗?”肖筱顾不上喘匀气,说话断断续续,“赵声……在校长办公室, 还有你们班……那些……体育生。” 秦若影只觉脑海“轰”的一声, 难道他们又打架了? 肖筱拽着她往行政楼跑,边跑边说:“期末你和赵声挤掉两个一班的同学,但陈露是关系户,你的排名又在赵声后面, 所以学校既要保留陈露,还只要赵声。” “赵声正带着人在校长办公室抗议呢, 办公室都站满了。” 十几个人高马大的体育生在校长办公室懒散站着, 赵声穿着一套校服站在最前排, 和他并排的是体育生代表蒋桐伟, 身边还有陈远和宋儒。 秦若影不知道赵声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这帮体育生融洽相处的, 关系好到能和他一起来抗议。 可能热血少年就是容易被煽动的吧。 现在只有高三在上课, 一群人围着校长的办公桌, 让他很下不来台, 他面前放着一张联名抗议书, 上面有一班和八班几乎全体同学的签字。 “牛老师和杨老师来了吗?”校长面目威严,问旁边的助理。 牛犇扒拉开外面看热闹的老师学生,风风火火撞进门内,杨老师却一直没露面。 “校长早上好,”牛犇憨笑着同校长打招呼,扭过头骂人:“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啊。” 校长把抗议书推给牛犇,内容是学生因为校内关系强占重点班名额,导致成绩优异的秦若影同学两次无法进入重点班。 牛犇看完却不说话了,良久他才开口调和:“你们先回去,这件事我和杨老师解决。” 蒋桐伟颇有不死不休的气魄:“这事儿,今天必须得有个说法。” 抗议书上的第一个名字是赵声,第二个就是蒋桐伟,紧随其后是一群和蒋桐伟称兄道弟的哥们儿。体育生向来嚣张,体考后他们大多都有了归宿,只差考完文化课,何况赵声和秦若影帮班里夺冠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这个忙,必须帮。 校长认识赵声,也认识蒋桐伟,一个有望考上北大为校争光的学生,一个在学校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真让人头疼。 杨老师姗姗来迟,看校长办公室这热闹劲儿,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什么。 放假前她与赵声谈话,告知他下学期要回一班上课,这小子竟然第一句就问她[秦若影呢?] “陈露是教务处主任的孩子,我们学校这么多年不成文的规矩,老师的孩子不参与滚动淘汰。” 第28章 [这不对。] “是不对,我也觉得不对,但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赵声想了一个假期想出来的办法。 杨老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行了,你们想和学校谈判,留下代表就可以了,校长办公室也不是菜市场。” 蒋桐伟和赵声留下,陈远有些退缩想走,也被赵声拽住留下。 其他人哗啦啦往外走,杨老师看到在门口茫然又紧张的秦若影,冲她一招手,:“秦若影,你也进来吧,毕竟和你有关。” 赵声给蒋桐伟递了个眼神,蒋桐伟就掏出张纸,分条列项控诉这个制度的荒谬之处。 “……最重要的是不公平,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如果老师公然搞特殊化,学生不能得到公平的对待,那么学校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老师们以身作则教的是什么?秦若影同学上一学期就已经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我们出于对同学遭遇的同情,对公平竞争的向往,对学校发展的忧心,要求正式废除这个不成文的规定,还我们一片公平公正,自由生长的天空。”蒋桐伟声情并茂,慷慨激昂。 秦若影有些脸红,偷偷瞧了一眼赵声,赵声没有看她,只是和老杨对视。 杨老师听完,哼笑一声,带着稿子,还挺冠冕堂皇的,平时作文不见写这么好。 校长托着腮,看着手上的联名书陷入沉思,半晌后他偏过头问道:“杨老师怎么看?” “我坐着看。”杨老师并不搭茬。 校长抚摸着脑门儿上那几根斜分的头发,笑呵呵说:“这个还是要开会决定,我也不能搞一言堂。” 陈远在赵声的指示下,壮着胆子开口:“校校长,如……如果我们不能得到公平的结果,那我们就要去教育局问问,学校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合情合理,几次考试年级大排名的电子版和纸质班我们都打…打出来了,您敢不敢给盖个公章?” 校长抬眼看去,皱了皱眉,陈远这个傻玩意儿他也认识,他爸就是教育局的。 芝麻大的事,往高处一捅,就是一片乌云。 “先回去上课,下午我们开个会,三天之内给你们答复。” 得到校长承诺之后,他们才离开校长办公室,临走的时候赵声把一张纸放在校长办公桌,之后赵声和秦若影一起回到八班,赵声还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蒋桐伟在班里吹嘘自己如何在校长办公室伸张正义时,他们两人坐在前排默默不语,秦若影往后排传过去单词本。 [你不去一班上课吗?] [我等着,和你一起去。] [你是怎么说服蒋桐伟的?] [我告诉他,喜欢一个人应该盼着她好。] 秦若影看着赵声的回复,忽的一下脸红,半天没说出话来,扭回头看,蒋桐伟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某个同学桌子上激扬文字呢。 她在八班过得不好,有一半也是拜他所赐,听过他在校长办公室的发言,她却有些恨不起来。 看来他是知道的,赵声也是知道的,时刻关注着你的人,什么都是知道的。 与此同时,校长办公室。 校长把赵声留下的纸摊开,食指在纸面烦躁地指点,“杨老师,你看看,这是你带的学生,赤裸裸的威胁。” 杨老师倾身看去,纸上只写着一行字。 [如果能考上北大的人出现在普通班,那么重点班的存在毫无意义。] * 下午老师们都被通知去礼堂开会,一直开到晚上。 晚自习蒋桐伟一直趴在栏杆望着礼堂方向,直到高一高二的老师们成群结队从礼堂方向往校门外走。 没一会儿高三的老师们也都从礼堂出来各自回班级。 牛犇站在班级门口,班里比平常安静很多,但学生们还是没低头做题,而是目不转睛看着他。 秦若影心里忐忑不安,她是最期盼结果的人,但她看不懂牛犇的表情,他脸上只有一种刚经历过大风浪的死亡平静。 “老师,开完会了?结果是什么?”后排体育生问。 不问还好,一问牛犇就忍不住要训两句:“你们现在真长本事了,校长办公室都敢闯,知道这是最后一学期了,但你们是念完高中要上梁山吗?以后热血的时候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让班主任有点儿知情权,别让校长大清早打电话通知我,我这血压真控制不住。” 祖国的小花都被骂蔫儿了,一个个怏怏不乐,蔫头耷脑。 牛犇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赵声,秦若影,明天去一班上课去。” 到底是茁壮成长的花期,给点阳光就灿烂,一个个听了好消息又喜出望外扬起头,桌子刚轰轰烈烈地拍起来,蒋桐伟站起来做了个“停”的手势,“老师,那以后呢?” “以后,一视同仁,不搞特殊!” 同学们吹口哨的吹口哨,拍桌子的拍桌子,欢呼雀跃像迎接猴王回山,热血沸腾欢呼赵声和蒋桐伟的名字。 可惜赵声听不到,但他能看到每个人都欢欣鼓舞,旁边姑娘漂亮的眼睛里充盈热泪。 牛犇好不容易按捺住这群小猴子,说:“其实这次主要归功于杨老师在会场舌战群儒,那场面你们是没见着……” “牛老师,”杨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她打断牛犇,推了推反光的眼镜,“说书呢?” 牛犇赔笑道:“杨老师你来有什么事?” “我来告诉赵声和秦若影一声,明天早上六点去操场参加跑操。”她说完就一脸淡然,踩着高跟鞋离开。 “看到没,”牛老师小声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下了晚自习,秦若影收拾书桌,把桌套也扯下来塞进书包,蒋桐伟不经意似的走到她面前,一双大掌又拍在她桌子上,人却有些腼腆:“哎,去了一班有人欺负你,报我名字。” 她还记得以前的事,手在袖口攥紧,抿唇内心挣扎,蒋桐伟耸耸肩一脸无所谓:“不用谢我,我不爱听。” “谢谢你。”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但蒋桐伟还是听到了,挑眉笑得又拽又满足。 坐在秦若影身后的赵声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蒋桐伟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欠揍。 蒋桐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姜果丹从他身边路过,气呼呼地故意撞了他一下,又狠狠白了他一眼,他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就忽然围了一群哥们儿,叽叽喳喳回顾自己在这场胜利的革命中起到的作用。 秦若影看着姜果丹离开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姜果丹不是喜欢赵声,而是喜欢蒋桐伟。 但八班的恩怨情仇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第25章 秦若影 高三下学期, 距离高考还有三四个月。 清晨,秦若影在学习计划上的“考到重点班”旁边打了个对勾,就被肖筱拽着衣袖狂奔到操场。 天还彻底黑着, 宿舍楼的灯还没开,十几个女孩先后从女生宿舍跑出来,操场已经有人在等她们。 老杨穿着一身运动服数人头, 赵声早就站在队伍里。 男生罕见的文科一班, 赵声是更加出挑的长相, 头发是刚洗过的, 整个人清清爽爽散发着蓬勃的少年气。 他在八班时候每天早自习都要趴桌上补觉,现在起得这么早反而神采奕奕。 秦若影又迟到了,肖筱领着她钻进队列, 却被老杨叫住, “秦若影,站出来。” 她战战兢兢走出队伍,想着刚开学,老杨估计要拿她开刀让其他人警醒些, 顺势给她个下马威。 不曾想老杨话语温柔和蔼:“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秦若影, 大家欢迎一下。” “老师, 看不清脸啊。”几个女生笑着说, 秦若影感觉这个班的氛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严肃庄重。 “看不清回班里再看, 总之很漂亮就对了。”她拍了拍秦若影的肩膀, 让她重回队伍。 当时没人说话, 一跑起来队伍里就有人开始八卦:“哇, 老杨不是从来都说外貌是最没用的东西嘛, 第一次夸女生漂亮啊。” 陈远身材胖, 边跑边喘还要和旁边女生搭话,“不漂亮能让我声哥一个一个说服同学签抗议书?大过年的,声哥忙活了好几天呢。” 队伍里大家开始起哄,都说过年前后收到过赵声的微信,帮忙义不容辞,又说以为赵声只是和以前一样心怀正义,没想到这次是藏有私心。 秦若影莫名有些紧张,想解释,但又不知道从何解释,她没有立场解释,又害怕新班级的同学误会疏远赵声。 “别管他们,这帮人就是嘴损,两天之后就把这事儿忘了,相处久了你就明白了。”肖筱拉起秦若影的手说。 * 高三一班的学习节奏和其他班很不一样,一班已经二轮复习结束,开始周周模拟考了,他们在八班的进度才刚到二轮开始。 第一天上学秦若影就收到六张卷子,老师在台上讲寒假题,其他人都是一手寒假卷子,一手新卷子,一双眼睛恨不得使两份力。 第29章 各科老师都讲得很快,基础题基本都跳过,不会细讲,每堂课还能留下十几分钟时间又做几个小练习题,速度之快,让她眼花缭乱。 肖筱确实没说错,不用两天,入学第二天就没人提她和赵声的八卦了。左手一张卷,右手一套题,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生活,除了早就认识的几个同学,她根本没时间认识别人,别人也没时间来深入了解她。 她转到一班之后,就坐在后几排,和肖筱坐在一起,而赵声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 那是他的老地方。 赵声也不再只埋头做题,偶尔也看看老师的口型。她抬头看黑板的时候,目光总会稍稍偏移,也看一眼赵声直挺挺的脊梁和毛茸茸的后脑勺。 座位不在一起,他们上课就不再互相传纸条,但每天她也有人陪着吃饭了,还是三个人。 吃饭时,她和肖筱对面是赵声和宋儒。陈远在抗议事件后又开始走读了,他爸觉得陈远在学校交友不慎,竟然用他的职位在外面狐假虎威。 刚开始秦若影并不适应,自己的饭卡只够买最便宜的素菜,但没过几天她就发现赵声每次都站在她身后,她打什么饭,赵声就打什么饭。 宋儒疑惑道:“你们两位每天吃这么素,营养跟得上吗?” “你懂什么,秦若影在减肥呢。”肖筱说。 宋儒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秦若影,最终目光停在她凹凸明显的锁骨窝,却被赵声拍了下后脑勺,他撇嘴说:“你看你那么瘦了,还减什么,别跟那些明星瞎学,咱又不当明星,我就爱吃肉。” 肖筱白了他一眼,从他盘子里夹了一块肉,先放进自己饭盒,又夹了一块鸡翅放进秦若影的饭盒。 “我看你应该多吃点儿菜,不然也不至于长痘了,我们以后帮你。”肖筱挑眉,一边说一边又夹了块肉放进秦若影饭盒。 宋儒两个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肖筱筷子的行动轨迹,心疼自己饭盒里越来越少的肉,却说不出小气话来。 正盯着,旁边赵声也把筷子伸过来了,在他的瞪视下赵声淡定地把一块五花肉夹进自己饭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肖筱的魔筷又伸过来了。 宋儒扑通伏倒,把饭盒往怀里一搂,“行行好,给孩子留口吃的吧。” 后来他们都混在一起吃,没人再提过秦若影的素菜,赵声也没再打过素菜。 宋儒是个热爱历史的话痨,每次吃饭都是他的演讲时间,噼里啪啦谈古论今,有时候和肖筱见解不同还会吵起来,拼了命说服彼此,隔三差五秦若影和赵声都得参与一场午间辩论赛。 秦若影每每看着宋儒指点江山,再看旁边默默吃饭的赵声,就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宋儒的话能少一些,如果赵声能说话就好了。 她想。 她话也不多,肖筱和宋儒吵得不可开交,就会扒拉她的肩膀,来让她评判,这种时候她才会打圆场说几句废话:“我有点认同宋儒的观点,但肖筱说得也对。” “声哥,你说秦若影是不是没主见,爱当老好人。”宋儒又戳着赵声的手臂。 肖筱和宋儒都说她没有主见爱当老好人的时候,赵声才会看着他们的口型,低头笑一下。 秦若影是不是老好人,她有没有主见,他最清楚。 * 一班的条件真是好,连讲题用的投影仪都比八班清晰,她好像一下子从破茅屋搬进大别墅。 肖筱告诉她,重点班的设施都是一个叫廖英的地产商捐赠的,他也曾是杨老师的学生,杨老师提起他却是满脸不屑。 老师对待两个班也算是因材施教,一班一上课直奔主题,全程几乎没有闲话,从老师的讲题速度和精神状态能看得出各科老师也很紧张。 而在八班,老师要么讲题的时候穿插几句闲话,提起同学的兴趣然后再讲题,要么一节课有几分钟的时间都在强调纪律。 相同的是,到了这个时候,老师们对上课睡觉的同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求不打呼噜。 百日誓师大会之后,老杨让班里所有人都把理想院校都写下来,学校要做成板报展出,高考完老师还会把最终录取的学校写在上面,以鼓励学妹学弟,这是重点班独特的活动,考得好这就是光荣榜,考不好这就是耻辱柱。 学生们认真考虑后都写了保守的普通院校,只有两个老实人与众不同,一个写了北大,一个写了北师大。 展板公示那一天,春日阳光正好,中午放学大家都在展板前挤着看,秦若影站在前排仰起头看第一名的名字,旁边是赵声的蓝底一寸照,干净又好看。 赵声在不远处双手插兜,站在有她名字的区域,两人隔着人流,偏头一眼就看到对方,又默契地同时从拥挤的人群中退出。 他们往食堂方向走,秦若影问他:[以后你想做什么?] 赵声停下脚步,那双黑漆漆的眼眸迟疑几秒钟,继而摇头,[没想过。] 她眼尾低垂,有些难过,却不能为他做什么。 她想了很多种高精尖的职业,可是不管什么职业都需要开口沟通,对他来说求学难度已经很大,将来求职估计要比蜀道还难。 赵声看出她情绪低落,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思绪拉回,[你帮我想个工作?] [你做饭好吃,你去北大,是蓝翔的损失。]她假意轻松和赵声开玩笑。 赵声双手插进校服口袋,咧开嘴唇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喉结也轻轻颤动,他笑得很好看。 * 誓师大会之后,高三开了一场家长会,黎军主动要来。 秦若影和肖筱,还有几个学生留下帮家长找座位,又一次见到肖筱的爸爸。 “小秦,肖筱在家总提起你,她说这学期能留在一班全靠你,叔叔阿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套题是老师今年新定下的,送给你,我听肖筱说你还没来得及买。” 肖筱的爸爸把话说得很漂亮,这学期开学老师又让大家买了很多题册,她现在和赵声不做同桌,只能用肖筱的,和以前一样把题抄下再写,浪费了很多时间。 尽管心里真的很想要,她还是推脱:“不用了叔叔,肖筱平时对我已经很好了。” “拿着呗。”肖筱也在她身边,笑嘻嘻准备替她收下。 家长们已经坐得七七八八,都看着这边,不知为何,秦若影觉得那些目光热滚滚的。 “给你你就拿着呗。”声音从秦若影身后响起,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她后背一僵,紧接着就闻到那股熟悉的劣质食用油的味道,她才知道那些目光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黎军。 肖筱爸爸也注意到他是个独臂男人,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您是?” 黎军松开秦若影的肩膀,越过她去和肖筱爸爸握手,满脸堆笑,皱纹都紧缩在一起,“我是秦若影的爸爸。” “唔,以前没见过,你好,我是肖筱的爸爸,我女儿和小秦同学在一个宿舍住,还是同桌。”肖筱爸爸体面客套,目光还是时不时瞟向黎军空荡荡的胳膊,袖管还有很大的破洞。 哪个家长不是收拾得整洁光鲜,以最好的面貌参加家长会,不说给孩子争光,起码不能给孩子丢人。 这家长来之前不换件衣服,洗个澡吗? “抽烟不?”黎军从掏出压扁的烟盒,肖筱爸推说:“我不抽烟,再说教室也不让抽烟。” “哦,”黎军看向秦若影,语气无不亲切问:“闺女,你坐这儿?” 秦若影点头,黎军坐下就主动问肖筱爸爸:“你做什么工作?” “哦,我在法院上班。”肖筱爸爸说话间用手蹭了蹭鼻子,稍微皱了皱眉。 哪知黎军一听这话忽然站起来敬了个礼,又握住他的手,“领导领导,我就说嘛,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本来班里就有很多家长围观他表演,此时肖筱爸爸都觉得丢人,按着黎军的胳膊,“坐下坐下,干啥呢这是?” 肖筱爸爸脸上已经快绷不住了,努力维持着僵硬的笑容。 “要不是给闺女开家长会,我都碰不到这么大的官。”还没等肖筱爸再说什么,黎军就自说自话,“我们家小影命苦,她妈疯了,现在还有点傻,全靠我一个人出去摆摊养活这娘儿两。” 在几个同学和家长的注视下,秦若影默默听着,不言不语,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她只是紧闭嘴唇,牙齿咬着口腔内壁,尽力维持住所剩无几的尊严。 她知道黎军是故意的。 故意当众把自家事一股脑都倒出来,他总是这样,想在外面将自己塑造成能养活两个女人的、身残志坚的男人。 而他顶天立地的男人形象,需要把两个女性的自尊踩在脚下。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秦若影,秦若影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看自己,凑热闹的、怜悯的、冷漠的。 她把拇指紧攥在手心,双眼已经微微发红,语调平静道:“爸,以后我上了大学,我们的生活会变好的。” 第30章 肖筱爸爸近距离看着这一切,秦若影的表现依然是他从来不敢想的,她竟然没哭。 十七八岁,正是极度敏感,尊严至上的年纪。 他以为秦若影会哭着跑出去,起码他认为如果是肖筱一定会哭着吼他,就像此时,肖筱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肖筱爸爸打圆场说:“是,是,我们这些大人不就活孩子嘛,我们这一辈从农村搬到县城,孩子们考上大学,再从县城走出去,一代一代会越来越好的。” 黎军还想说什么,杨老师就从门口进来,让秦若影这几个学生出去。 秦若影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班级,也许是被肖筱拽着,她脑海混沌一片,出来后肖筱立刻搂住她,她还没哭,肖筱又哭了。 她知道秦若影家境不好,却没想到是这样。 她从没见过秦若影的父母,却没想到她爸爸会当场说出这种话,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 她讨厌秦若影的爸爸,更心疼秦若影。 她木然拍着肖筱的后背,语气不急不躁:“你哭什么?” 肖筱脸颊挂着眼泪,抬起头看她。 一张年轻的脸,清冷沉静,眉目间显露着对生活的淡淡厌倦。 肖筱擦干眼泪,用力摇头,“我没哭,谁说我哭了。秦若影,我们去找赵声他们吧,我们去玩,你想去哪儿玩?” 秦若影眸光一沉,“不用了,开完家长会我也要回家了。肖筱,不要告诉赵声今天的事,好吗?” 肖筱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 秦若影和黎军一起回家,刚进门黎军就变了一副嘴脸,抄起门后的红柳条,“跪下!” 她还没放下书包,红柳条就狠抽在腿窝,她也已经感觉不到有多疼,只觉得那一片皮肤滚烫烧灼。 “我问你,你打算报北京的大学?”黎军冷冷道。 “嗯。”秦若影垂着脑袋,跪在灰水泥砖地上。 “北京那么远,物价那么高,你让老子砸锅卖铁供你上学?”他气得跳脚。 “是免费师范生,学费住宿费都免的,也有补贴,生活费我也可以打工挣。” 又一下抽在后背,秦若影咬着牙,一声不吭。 一般情况下黎军只会罚她,暗里折磨这颗倔强的心,不会亲自动手打她,他突然发现秦若影已经开始要脱离他的掌控了,他必须让她受些皮肉苦,才能明白谁才是家里的弱者。 “那你妈怎么办?你拍拍屁股走了,扔给老子伺候她?” “我说了,我上了大学以后会挣大钱的。” 她一直向黎军灌输这种言论,只要让她上了大学就能赚到钱,赚到钱就能养着黎军和秦芳芳,他没有孩子,以后只能依靠秦若影。 秦若影一直利用的就是他对老无所依的担忧。 “我以后会给你们养老的。” 她愿意听从牛犇的建议考公费师范,但要和赵声考同一个城市,这是她现下能做的最大胆的事情。 又在外面跪了一夜,她在心里仔细盘算,考上大学,她要把秦芳芳也带走,就在外面租个房子,咸菜白饭也好,不用看人脸色受人苛待。 需要多少钱,钱怎么来? 暑假打三个月工,她也知道黎军的钱藏在哪里,差不多够了。 狂沙卷袭的黑夜,她身体瘫软疲乏,精神却愈加兴奋。 终于在破晓时分,晨曦透过弥散漂浮的尘埃倾洒大地,秦若影伸出手,握住一缕光。 第26章 赵声 和很多高考生一样, 越临近六月,越感觉时间像瀑布激流,一个眨眼, 就是一番新天地。 高三的夏天总是很热,一班的空调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稍不在意,柳枝便绿了, 学校的爬山虎走廊也茂密蓬勃。 卷子越做越少, 老师们开始把重心放在调节学生心态上, 批评次数骤减, 隔段时间还僵硬地夸几句。 家里也都当祖宗一样供着,很多同学都不住校了,回家吃家长精心调配过的营养餐。 拍完毕业照, 领了毕业证, 就该高考了。 毕业照按班级顺序拍,太阳刚刚升起来,一班每个学生都穿着规整的校服,统一的白色鞋子, 听从摄影师的摆位。 摄影师特意把秦若影放在正中间,她不好意思地左右看了看, 稍稍偏了下头, 看到赵声站在最后一排边上。 少年站在阳光下, 短发清爽利落, 朝阳磨平侧脸锐利的棱角, 他的轮廓平顺温柔。 “看镜头, 笑一下, 校长帅不帅?” “帅……”有几个男生女生回应, 又笑出了声。 “配合一点, 杨老师凶不凶?” “凶!”这回大家都有了统一答案,当着面喊完之后,都笑得很开心,摄影师抓住这个时间,拍下了学生们最自然的时刻。 拍完毕业照,学生们回去上课也没心思,看着窗外其他班分神,老杨在台上讲题也没心思,干脆给他们讲起了高考注意事项。 “营养不要补过了,考试当天早餐还是要和平时吃的时间一样,吃得太晚上了考场要打瞌睡,一切作息和平时一样,我让你们晨练,都是为高考准备。” 正说着,门口探出个高大健壮的身影。 “蒋桐伟,你干什么?” 蒋桐伟穿着条破洞牛仔裤,难得的是上身套了件校服,好赖有点儿学生气。 望着窗外发呆的学生都转回头看他,他在学校很有名气,全校学生都见过他在篮球场上的表现。 “老师,轮到我们班拍毕业照了,牛老师让我来叫您。”蒋桐伟顿了顿,嬉皮笑脸说:“还有赵声和秦若影。” 八班学生根本不听从摄影师的安排,男生女生混着站,体育生们都只披了一件校服外套,看得牛犇直头疼。 “穿校服的站前排,把后面那些不穿校服的大爷挡着点。”牛犇满脑门儿汗,拤着腰在烈日下指挥。 秦若影仍然站在中间,旁边有人轻碰了下她的袖子,扭脸一瞧,穿着全套校服的赵声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边,她的脸被太阳烤着有些发热。 “那个穿牛仔裤的高个男生,你站后边。”摄影师指着蒋桐伟说。 “我想和秦若影站一起。”蒋桐伟举手高喊。 秦若影这才回神,发现她左手边站着蒋桐伟,忽然觉得气氛尴尬极了。 蒋桐伟的目光越过秦若影头顶,与赵声对视挑衅,赵声听不到班里同学的起哄声,却也早注意到蒋桐伟扽着校服整理仪表,一步迈上踏板,挤走了秦若影身旁的女生。 赵声弯起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意浮现,目光流转间,蒋桐伟捕捉到他眼中的从容,那是种不屑于把他当做情敌的淡定,气得他暗暗咬牙,还得保持微笑,只能在心里骂。 这个天杀的,要不是打不过我早就动手了。 牛犇制止住学生的起哄,骂道:“你想站哪儿就站哪儿?连校服都不穿,滚后边去。” 蒋桐伟气恼着又上了一阶,挤走秦若影身后的人。 摄影师把头埋进取景器,又眯着眼说:“中间那个男生也有点高,挡着别人了。” 他说的是赵声,依赵声的身高本来也应该站最后一排,站在第二排确实有些违和,赵声没有任何反应,早就摆好一张帅气又端正的笑脸等着拍照,秦若影在旁边戳了戳他。 [摄影师说,你太高了,挡别人了。] 赵声皱了下眉,旋即向前屈了屈腿,一下子矮了十几公分,保持能和秦若影平视的高度,秦若影被他逗笑,完全没注意身后还有一个人正垂着眼皮,黯然神伤。 相机咔嚓一声。 她和他,肩并肩,落在一张相片里。 * 拍照结束后,姜果丹叫住秦若影,依然是熟悉的命令式口吻,“秦若影,你站住!” 秦若影停住脚步,再转身,姜果丹忽然发现她不再像从前自卑,好像多了安之若素的底气。 “有什么事?” “我想跟你和解。”姜果丹声音也不似从前洪亮干脆。 在真正昂首挺胸的人面前,虚张声势的傲慢撑不起一把软骨头。 确实毕业季和所有人和解是当下的流行,少女如姜果丹,看似特立独行,实则随波逐流。 “小学初中我都是我们班最漂亮的,一上高中,所有男生都看你,就算我是你的同桌,别人也只能看到你。” 秦若影淡然一笑:“你说的别人,特指蒋桐伟吗?” 姜果丹忽然一愣,本以为她暗恋蒋桐伟的心思极其隐秘,却不曾想最明白自己心思的是多年的假想敌。 “所以你当众读我的回信,散播'秦六'的外号,鼓动同学孤立我,现在一句道歉都没有,反倒希望我跟你和解。” “对不起,我只是……”姜果丹扭捏道歉,话还没说完就被秦若影打断。 “我不接受。”秦若影站在她面前,想开始试试赵声教她的,不再忍耐。 这个答案并不在姜果丹意料之内,她反倒不知道如何对付咄咄逼人的秦若影。 第31章 “我不在乎你的道歉,也不在乎你这个人,因为我知道以后我们不会再有交集,而且我一定会比你过得好。” 秦若影笑得风轻云淡,被孤立的青春让她有时间去思考很多本不该这个年纪考虑的问题,她想,如果没有孤独难熬的日子,她也许不会如此珍惜她现在拥有的朋友们。 她无法感谢这段经历,但她知道,赵声在前面不远处等着她。 于是她越过姜果丹,越过青春阴湿的池沼,脚步轻盈,向赵声走去。 * 高考前一天,肖筱约了秦若影和赵声一起确认考场,赵声已经在体检前申请了英语听力免考,也是他第一次拿到残疾证。 学校旁边有一家挺大的文具店,很会做买卖,平时卖文具,也卖明星周边小饰品小摆件,每年只有开学和高考这几天人满为患。 商家把考试全套文具都整理成礼包,放在门口收银台,家长带着孩子都拥挤在门口,他们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比起带着孩子的焦急家长,肖筱他们明显更悠闲,在一排排货架前挑挑选选。 秦若影看中一只包装名为“大学之约”的笔,笔架的装饰是各个名校的简称,她挑了很久,最后只选了一支“北大”的笔,那一支笔很精致也很贵。 如果买下这支笔,剩下的钱就只够她买一支笔和一根笔芯了,应该够了吧。 她把笔握在手里,找到赵声的时候,他正站摆放水晶球的货架前目不转睛看着,长睫毛轻轻眨动。 她拍了拍赵声肩膀,拿起展示用的水晶球,旋转底座的按钮。 两只相拥的棕色小熊伴着灵动的纯音乐在漫天雪地里旋转,周围噪音好像忽然消失,全世界安安静静,只流动着精灵的乐章。 她沉醉在音乐中,手指胡乱敲在玻璃桌面上,像弹钢琴一样,乐曲在某个中间音节断开,她看着安静注视她的赵声,笑了笑。 [什么声音?]赵声问。 [梦中的婚礼。]她答。 [一定很好听。] 高中罕见的音乐课上,老师曾给他们放过这首音乐,是钢琴版,当时赵声正在做题。 * 结账时,赵声手里拿着两只笔,很素的笔杆,按动的部分是一颗小小的爱心。 [老师说,要买最常用最普通的笔。]她戳了一下赵声的胳膊,赵声正盯着收银员的口型。 赵声唇角弯起,指了指她紧握在手里那只“北大”的笔,秦若影垂下眼睫,蓦地脸红。 买过文具之后,肖筱请他们吃汉堡,是枣县新开的第一家汉堡店,装修简洁干净,还有孩子游乐区,顾客都是大人带着更小的孩子,同样很拥挤。 秦若影和赵声找位置坐下,肖筱去点餐。 没一会儿她晃晃悠悠端着餐盘回来,“真挤啊,在咱们这破地方,只有饭馆永远不会倒闭。” 秦若影拿起一个纸包的汉堡,两层面包夹着肉饼,她在英语书上看过,啃了一口,里面的奶油口味很奇怪,有点咸,有点酸,却很顺滑。 肖筱问她:“好吃吗?” 她摇头笑笑,答:“不好吃……” “他家汉堡确实一般,北隐市有一家全国连锁的,很好吃。赵声,你觉得呢?” 赵声抱着一杯加冰块的可乐,注意到秦若影嘴边沾着沙拉酱,给她递了张纸巾,没留意肖筱说什么。 肖筱半路截过纸巾,又在赵声眼前甩了甩,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拿着纸巾指了指赵声,又亲自上场教学,凑近秦若影,在她嘴边虚擦了擦,捂着嘴笑。 “好男友都这样擦嘴。” 赵声还在尝试理解,秦若影有些害羞,准备自己拿起餐盘上的纸巾,伸手却同时和赵声的手放在同一叠纸巾上。 赵声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从某个角度看起来像包着她的手指,他指腹温热,身体的温度比她高一些,收回的动作更像缓慢的、无意识的摩挲,秦若影心似擂鼓,迅速抽走最上面一层纸巾。 肖筱得逞般调戏赵声,“看来还是开窍嘛!” 赵声别过头,又端起那杯冰可乐,秦若影也攥着纸巾沉默。 肖筱觉得没意思,努了努嘴,又说别的:“考完之后我爸妈答应要带我去旅游,你们有什么计划?” “我…还没想好。”秦若影说。 没想好暑假除了打工赚些钱,她还能干什么。 离开汉堡店,她正好看到店里招工的告示,秦若影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赵声送秦若影回家,路上问她为什么拍照片。 [如果能考上公费师范,假期打工要赚生活费,如果考不上,就要赚外出打工的路费,黎军他不会给我钱。] 总之她要离开这里,只是对高考成绩,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焦虑不止来自于这场大考,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赚到足够带着秦芳芳离开的钱。 [先专注高考,以后都会有办法的。] 赵声站在酸枣树下,挥动双手,像施展魔法一般,让她内心安定。 第27章 秦若影 高考当天, 秦若影早早起床,给赵声发了条微信。 [起了吗?] 赵声迟迟没有回复,她着急得不行, 以往她不会给赵声打电话,而今天她用电话轰炸他。 打到第七个的时候,赵声才挂掉电话。 [已经起了, 刚才在洗漱, 馋猫早点铺见。] 虚惊一场。 未接通电话的那段时间, 秦若影已经穿好衣服准备直接冲到他家里去了。 馋猫早点铺位于学校正门东五十米, 平时早晨六七点人挤人,但是高考这天却生意冷淡,高考生这两天家庭地位正式登顶, 都在家吃|精心制作的早餐。 秦若影先到, 以往这个时间取餐窗口叠着乌泱乌泱的学生,匆匆带走好几份早餐,店里有几张桌子,但经常没人坐, 她坐下点了一份牛奶豆浆和夹蛋饼,应该是老板良心发现, 今天的牛奶没有拿水勾兑, 豆浆也是现榨的。 赵声到的时候还穿着校服, 手里拿着一本数学题册, 两人慢吞吞吃早餐, 赵声忽然翻起题册, 用笔勾出一道大题。 [昨天晚上我梦到这道题了。] [文曲星给你托梦了?]秦若影笑了笑。 那是一道很难的大题, 真要考出来秦若影一定不会, 赵声把解题思路写得很清楚, 又把公式写在旁边,她咬着牛奶吸管,看那道题的解题步骤看了十几分钟,赵声也在旁边注视着她的脸。 [会了吗?] 秦若影点头,[如果真的考出来,你就厉害了!] 赵声把列公式的笔顺手递给秦若影,[拿着文曲星的笔,加油。] 一支新的中性笔,白色磨砂笔身,按动的部分顶着一颗小的红色爱心,他们一起在文具店买的。 秦若影的视线移到他的考试袋里,除了那支“北大”的笔,还有另一只黑色磨砂中性笔,也顶着一颗小爱心。 * 高考是属于一拨人的热闹,而枣县一中绝对是最热闹的所在。 周围工地都要停工,信号屏蔽,警察随时待命,每年必须有的节目就是落下准考证或者身份证,九点之前,学生和家长都在外面闹哄哄的,九点一过,方圆百米,悄然无声。 他们各自进了考场,上午考的语文几乎是每个文科生都擅长的科目。 下午数学卷子发下来她填好了信息,立刻把卷子翻到最后一道大题,愣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一道大题就是早晨那道题的变形,她记住的几个公式都能用得上,秦若影激动之余开始怀疑赵声是不是真的被考神附体了。 高考的考场上,她没有按照标准的答题顺序写题,在让她有些紧绷的科目里,她先挑战了最后一道大题,用那只赵声送的笔,下笔行云流水,如有神助。 人生第一次,她考完数学觉得心里有底,走出考试场她整个人轻松又快乐。 高三老师都等在学校门口,家长也站在警戒线外默契地窃窃私语,生怕自己说话声音大一点会影响几百米外考试的孩子。 赵声早就出了考场,双手插进兜里,和杨老师站在一起等其他同学陆续出来,秦若影几乎是跑到他们身边的。 “秦若影,考得怎么样?”老杨关切地问。 秦若影的笑容难以掩饰,话都说不利索,只一个劲地点头,又和赵声对视一眼,他挑了下眉,骄傲得很。 肖筱也出来了,如果不是秦若影拉住她,她差点没有看到杨老师他们,杨老师问了很多人,很多人的最后一题都没做出来,问到秦若影时,秦若影看向一边耷拉脑袋的肖筱,咬了咬唇说:“我也没做出来。” 赵声盯着她的唇型,扬起的嘴角一下子变得平直。 “没事,考过的就不要想了。”老杨拍了拍身边扫眉搭眼的学生,“大家早点回家,晚上好好休息,不要影响下一科的心情。” 秦若影又安慰了肖筱几句,肖筱倒是恢复得很快,没一会儿又换了张笑脸。 第32章 赵声的脸色却由晴转多云,又彻底转阴,跟在秦若影身后一路无话,看着秦若影脚步轻松,一点都不像考砸的样子,拐进巷子赵声才快走两步追上她。 [最后一题你不会吗?] 秦若影笑了,眼眸像一汪流动的清水。 [会。] [那为什么说不会?] [我不想影响肖筱的心情,她很不开心。] [女生真复杂。]赵声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倒有些不高兴了,浅浅地白了赵声一眼。 [我们是竞争对手,更是并肩前行的队友!] 赵声脸上有了些好颜色,浅笑着点了点头,对秦若影伸出大拇指。 英语考试在最后一门,她听完听力,开始写第一题的时候,忽然晃神。 她想刚才的二十分钟赵声是不是双手放在桌下端正坐着,其他人会不会在这一时半刻也羡慕他呢? 其他人做听力的时候,按照规定他是不能提前看试卷和做题的,那他在想什么?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她知道赵声一定会在门口和老师一起等着她,到时候一定要问问他。 交卷的铃声响起,宣告高三生涯正式画上句号。 她走出教学楼,和煦温柔的微风吹进毛孔,抚慰每一个问心无愧的学生。 同学们已经开始商量要去哪里庆祝,做哪些叛逆的事情作为长大成人的仪式。 他们还不知道,现在最想逃离的生活或将会是以后最怀念的时光。 秦若影在人群中问赵声:[英语听力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赵声回:[想未来。] 老杨看到这一幕,眼镜后的目光变得柔和。 她还记得当时她劝赵声返校学习,赵声双眼通红,对她手语,[杨老师,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有未来吗?] * 高考结束的第一天,秦若影本打算在家里睡个懒觉的,可是生物钟让她在五点半准时醒来。 她尝试着再睡个回笼觉,也只半梦半醒在床上赖到七点,从床板底下摸出手机,打开他们的小群,群里很安静,她试探着发了句话。 [早上好。] 没想到几个人都很快回复了。 赵声还给她单发了一条[你也醒了?] 她先回了赵声的微信。 影:五点半就醒了。 声:[偷笑]我也是。 小群也讨论热烈,陈远说自己现在就是天不亮就自动起床的骡子。 宋儒更夸张,说自己校服裤子都套上了。 肖筱发了句,没图没真相。 宋儒回她一排白眼,又圈陈远和赵声,讨论要不要拿着成年人的身份证干点刺激的事——去网吧。 肖筱又发了满屏幕的白眼表情包。 最后他们三个约好中午饭后一起去网吧,然后赵声说晚上请大家吃饭,还没说地点,肖筱倒先挑好了地方。 肖筱:赵声,秦若影说她想去兄弟烧烤店喝酒。 赵声私信秦若影只发了个问号。 秦若影忙回:我没说。 回过之后再去小群里看,赵声已经给肖筱回了句“好”。 那天傍晚黎军出摊后,秦若影给秦芳芳做好饭,换了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色连衣裙,又套上一件短开衫,袖口遮住左手,脚上还是双便宜的帆布鞋,站在裂缝的镜子前转了一圈,出门把铁门上了锁。 她是最后一个到的,雷哥提前给他们留了个小包厢,雷哥差点没认出来她,刚要上前准备和曼妙女子搭讪,又紧急收回手。 “呦,大美女,没看出来呀,我就说嘛,全县的美女我都认识。” “雷哥,赵声他们来了吗?” 雷哥一扬下巴,“等你呢,我这儿今天都是学生,你们是把我这儿当成人礼大会堂了?” 她笑了笑,正要推门进去,雷哥又叫住她:“听说你暑假要找地方打工?要不来我这儿吧,和小声一起来,你就帮我收钱,工资好说,肯定比别的地方高。” 他一定是听赵声“说”的。 秦若影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了,这里营业太晚,我已经找好一家汉堡店了。” 雷哥还想再坚持坚持,肖筱从包厢探出脑袋冲他们招手,又把她拉进包厢。 赵声坐在沙发正中位置,穿了一件白t恤,很普通的牛仔裤,牛仔裤干净得像是新的,一件灰白条纹的休闲衬衫,熨得垂顺,没有褶皱。赵声清健的体型穿衬衫并不像穿校服那么显着瘦削。 她刚冲赵声展露笑容,又尴尬地收回。 赵声的目光只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就低头看手表。 这是嫌她迟到了? 其他人倒是没怎么注意她迟到这件事,肖筱尤其不在意,秦若影刚坐下,她就转着圈让秦若影欣赏她新买的a字短裙和吊带背心。 宋儒跟她告状,说肖筱来了之后先问了一圈她漂亮不漂亮,他们几个被她逼问过了。 “那你们怎么说?” 肖筱接话:“他们能怎么说,裙子太短,背心太小,宋儒最过分,问我是不是把童装穿出来了!” 宋儒说:“本来就是,有伤风化。” 肖筱又和他吵:“你懂什么,这是韩国女团风格。” 秦若影认真看了看,发现肖筱还染了浅棕色头发。 秦若影说:“我觉得挺漂亮。” 在学校她们根本没有机会穿自己的衣服,大家都是统一的校服,这天肖筱还画了妆,更加精致,小美女的模样已经初展。 “要说漂亮还是秦若影漂亮。”陈远的话刚出口,就迎来两个美女的白眼,立刻乖乖闭嘴了。 宋儒说:“你总是这样,嘴比脑子快,你的嘴要是不会用,你就给声哥。” 肖筱立刻反驳:“你还有脸说陈远,你的嘴也不会用,不如给赵声,好赖赵声还对我竖了个大拇指。” 她们的目光同时投向赵声,赵声正在菜单上勾画,一直都没抬头。 雷哥抱着两箱啤酒放在包厢里,把开瓶器扔给肖筱,肖筱隔空接住,一点不怕这个看起来凶巴巴的老板,他们两个现在好像已经很熟了。 他拿起一瓶冰啤酒,顺手磕在桌沿,动作行云流水,瓶盖飞起半空,他丝毫没被干扰,稳稳倒酒,给几个孩子都看呆了。 “来,小声的兄弟就是我的晚辈,叔陪你们喝一个,今天太忙了,招呼不周的地方下次来给补上。” 肖筱边开啤酒边说:“雷哥,我可不是晚辈。” “哦,忘了,这儿还有个我妹妹呢。不过,你这穿的啥呀?”雷哥皱眉,有点儿担心肖筱会被醉鬼骚扰。 “那你就不懂了,这是韩国范儿,就穿一个辣。” 雷哥扁着嘴,摇头揶揄,“我看你是胆儿真大。” 他们干杯,雷哥起调:“祝同学们走出校园,走向社会……” “雷哥,我们走出校园,还得走向校园呢。”肖筱纠正他。 “呸,”雷哥一套豪言壮语说得出口成章:“祝同学们走出高中校园,走向大学校园,再走向更大的天地。” 一杯冰啤酒下肚,秦若影五脏六腑都开始烧燥。 肖筱他们开始点歌唱歌,雷哥嘴上说忙倒也没走,挪到赵声旁边,拿出手机和他交流。 赵声好像不太愿意和雷哥交流,或许是因为上次在这儿见到廖英的事儿吧。 雷哥把秦若影喊过来,挤眉弄眼央求她:“你会手语来着是吧?帮我翻译翻译,你问问他考好了吗?” “他猜到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所以应该考得还可以。”秦若影说。 “那就好,那你问他上大学有钱吗?” 这个问题也是秦若影关心的,所以她装着勉为其难帮他翻译了一下。 两双手在半空挥动,交流着别人都不懂的神秘语言。 [有,我妈给我存了些钱。] 秦若影眼眸低垂,赵声每次向她提起妈妈她总是会感觉一阵心酸。 “赵声说,他有钱,他那个不省心的妈给他存钱了。” 雷哥一愣,“赵声这么说的?她妈不省心?” “这不是你以前说的,赵声他妈是个‘不省心的货’。”秦若影有些愤愤不平,替赵声计较着。 雷哥有些羞臊,脸上讪讪笑着,抬手作势要打她,装狠道:“小丫头片子。” 没真打下去,手腕就被人用力攥住了,他一懵,“欸,小声你干啥?” 赵声盯着雷哥的动作,深邃的眼瞳散发着若有似无的狠劲儿。 “啧,撒开,你小子真是长成男人了。”雷哥收回手,又自顾自笑了两声。 正在扯着嗓子嚎的宋儒听到雷哥的动静,忽然停下来,雷哥摆摆手:“没你们事,继续唱。” 肖筱掏出包里新买的手机,拿着麦克风喊:“雷哥,你先给我们五个人拍张照,我们一会儿慢慢自拍。” 他们都凑过来,肖筱赶开雷哥,坐在秦若影身边,赵声旁边坐着宋儒,边上是陈远。 第33章 雷哥横拿手机,“秦若影,你和小声靠近点儿。” 秦若影红着脸挪了挪上半身,发现赵声正看着她的脖颈和锁骨,她一低头,又一次审视自己穿的连衣裙,领口确实比平时更低,一抬眼,目光和赵声碰上,秦若影确实看到赵声的喉结动了一下,两人都匆匆瞥开眼光。 所以赵声不是嫌她迟到,只是……害羞了? 照片拍完,肖筱又说要给秦若影和赵声单独拍一张,其他人都识趣撤散,站在一旁看着。 秦若影收了收裙子,挺直腰背,赵声手握一瓶啤酒,坐得很随意,还没有来得及摆正身子,肖筱就按下手机的拍照键。 两个女生凑在一起看刚才拍的照片,肖筱的手机拍照功能很好,她和赵声的那张合照很清晰。 在一片花花绿绿的沙发背景下,前面堆着啤酒瓶和爆米花,两张年轻的脸与杂乱的背景像是不在同一个图层,女生的脸有些微红,气质纯洁得像喜马拉雅山顶盛开的雪莲,男生轮廓平顺,眉眼深邃,微微偏头,只有一张侧脸,目光所在是秦若影的方向。 他们聊天喝酒拍照,时间过得很快,秦若影喝完第一瓶啤酒的时候,就脸颊泛红,赵声也不让她再喝了。 最终,高考的话题总是不可避免的。 肖筱说自己可能真的考砸了,抱着秦若影哭了好一会儿,赵声拍了拍秦若影的肩膀,指了下手表,[不回去吗?很晚了。] 是已经很晚了,夜市快要结束,黎军快回家了,可怀里的肖筱喝醉了酒,不依不饶要喝到天亮。 [再等一会儿吧。]她想了会,还是决定留下来陪朋友。 从她决定留下之后,赵声就莫名地焦躁不安,每隔几分钟要看一下表。 肖筱擦干眼泪和宋儒唱了一首又一首,每唱完一首歌,赵声就要问秦若影回不回家,好像在催促,又好像在赶她。 [你为什么总是催我?]她秀眉微皱,酒还没散,大着胆子质问他。 [我担心你。]赵声回她。 他还记得之前送她回家那次,她光听到小吃车靠近的声音,就慌慌张张,拉他躲进巷道。 [担心什么?]她却反问。 她只是想让自己放纵一回,她只是不想回到那个酸枣树旁的家。 [你不回家了?] [我没家,你有家,我去你家。]她趁着半醉半醒的酒劲儿,靠在赵声平直的肩膀,一双手伸到他眼前。 她觉得自己疯了,直白的表达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赵声也一样,她能感觉到赵声的肩膀僵硬不动,但她不会暗地撩拨,又怕赵声不懂。 其他人不懂,但赵声好像懂了,捉住她悬悬半空的手腕,把她拽出烧烤店,拦了一辆出租车。 她几乎是被赵声按着肩膀塞进车里,司机在前面问:“去哪儿?” 赵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字,秦若影沉默不语,司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又问道:“说话呀,去哪儿?” 她刚想说出赵声家里的地址,赵声拍了下司机的肩膀,司机转回头,看了眼他的手机,又好奇地打量他。 “木芹巷?”司机问。 秦若影猛地抬起头,车里的幽暗灯光下,赵声的眼睛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看着司机口型,冲他点了点头。 出租车在夏夜的微风中穿梭,后座两张年轻又倔强的脸谁都不看谁,各自望向窗外。 他们在巷口下车,秦若影走在前面,赵声跟在后面,一直把她送到酸枣树的位置,门上的锁还是朝外,黎军还没回来,他才放心了些。 月光从酸枣树的缝隙斜洒下来,硬质的土石路也被一轮银月照得柔软。 [我只是担心你,不希望你因为回家太晚而受伤害。]赵声眉间紧皱,神色焦虑。 [这不是家!]秦若影手语动作幅度比之前更大,她只能对赵声宣泄她的不满。 酒精让她变得兴奋,扯起一张笑脸,眼睑却泛着一层泪,[如果不是为了我妈妈,我也许早就跑了,但是没关系,我快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赵声不做声,只看着她亢奋地、无声地手舞足蹈,他的目光比月光还要柔软。 车轮滚着石子路的声音又在巷口响起。 [他回来了。]秦若影不得不承认,她心慌,她也知道赵声能看得出来。 赵声很默契地躲进那条小巷,向秦若影摆了摆手,秦若影打开门锁,进了院子将门锁挂上,钻进偏房没有开灯,伪装出已经睡下的样子。 在阴冷的偏房,她盖上毯子,酒精让大脑皮层活跃跳动,她睡不着,心跳得也很快。 她想了很多,想到灯光昏暗的出租车里,她不愿回家执意要下车,刚拉开车门,赵声就侧身大半,拽回她的手腕,那个瞬间,她的鼻尖贴着赵声的颈侧,嗅到他身上刚用香皂洗过的气味,像当季的杨桃,清新香脆。 她身体忽然僵住不敢动,呼吸也变得急促,一呼气,他的脖颈就浮起一层细小颗粒,她都看得到,她记得他下颌有疤,她仰头,嘴唇就贴上那道浅疤。 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先紧了一下随后彻底放开,赵声人也向后撤,背贴着座椅,目光停滞住了。 已经主动成这个样子,赵声却匆匆躲开了,大概之前都是自作多情。 正当她黯然后悔不该冲动,双手绞在一起尴尬不已,赵声却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手指拨开她的指间,他的手掌热度灼人。 赵声别过头不看她,她也转过头看着窗外,双手却暗地里紧紧相扣。 * 高考结束后,秦若影就去汉堡店应聘暑假工,她形象好,轻松通过面试,换上工服,店长才发现她手上的问题。 本来打算让她在前台点单,最后只让她负责备餐。 她无所谓,点单和备餐工资相同,都赚八块钱的时薪,每个月还有两天公休,她每天最多可以上班十二小时,她算了算,到开学前,她大概能攒一万块钱,到时候她可以先租个房子安置秦芳芳。 赵声也没闲着,他在雷哥的烧烤店打工,秦若影问过他是不是存的钱不够,他说只是挣些生活费。他有时做服务员有时也去后厨帮忙,秦若影的工作时间是早八到晚八,而赵声上班时间从晚上六点开始,一直到后半夜,赵声回家睡觉,秦若影才刚刚起床。 他们各忙各的,每天微信聊两句,见不到面,秦若影也不患得患失,虽然赵声什么都没说,但那晚他牵她的手,她就当是承诺。 她想,以后日子还长。 高考分数在凌晨刷新,对于不少家庭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秦若影拿着准考证在被窝里打电话查成绩,按错准考证号两次,终于查到了。 630分,她的历史最高分。 她兴奋得快要从床上跳起来,又打开微信,小群里已经炸了锅,赵声却没动静,这个时间他大概还在烧烤店忙着,秦若影直接打开赵声的对话框。 影:你多少分?我630! 影:速回。 没过多久,赵声就回复了。 声:还没查。 影:把准考证号发给我,我帮你查! 声:明天你上班吗?我想见你。 影:不上班,你没考好吗? 声:你猜一下。 秦若影彻底糊涂了。 声:我下班回去大概得睡到下午两点,我去你家找你。 影:早一点。 等了很长时间,手机才又震动一下。 声:你想我了? 第28章 赵声 秦若影与赵声约好见面那天, 天气闷热,空气黏腻,鸽子飞得很低。 她心情也忐忑, 昨夜赵声的微信让她脸红心跳,大着胆子回了句“是”,他却没再回复。 中午吃过饭, 秦若影就换了那条白裙子, 对着镜子涂上肖筱送给她的唇彩, 两片嘴唇水嫩嫩, 秦芳芳站在旁边盯着她看,忽然冒出句:“有约会?” 秦若影笑了笑,含蓄又羞涩, 轻轻点头承认。 “妈, 上次那个男生,是我同学,你觉得他好吗?” “哑巴?不好!”秦芳芳来回摇头,“他不和我说话, 不好!” 秦若影唇角一翘,“可是, 我觉得他很好, 我一会儿要出去, 他等着我, 我想告诉他。” 告诉他, 秦若影喜欢赵声。 铁门开合, 黎军回来了。 秦若影向外瞟了一眼, 就看到他透过偏房的玻璃窗向里张望, 慌忙把唇彩收起, 黎军没进正房,推开偏房的门。 秦芳芳见黎军进来,缩着肩膀躲在床边角落。 黎军一双老态粗鄙的眼睛打量着秦若影,从头到脚。 “干什么去?” “上班。”秦若影站起身,手背在身后,紧紧握着细管唇彩。 “别上了。”黎军往前走了两步,把手摸在秦若影肩膀,她躲了一下,却被黎军拉着,顺着往下滑,碰到她裸露的手臂。 “你干什么?”秦若影用力甩开他的手,唇彩也从她手里漏出去,摔在地上。 第34章 黎军泛着油腻的脸笑起来,目光停留在秦若影胸口一片光洁白皙处,“我把你养这么大,你不报答我?” 说完就伸出双手按着秦若影的肩膀,把她压在那半截倒塌的土炕,那双粗劣的手胡乱在她身上摸着,秦若影不停挣扎呼喊,像一条即将被生生刮鳞的鱼。 鼻腔里灌满他身上地沟油的味道,秦若影凄厉呼喊,大颗大颗眼泪滚落,目光望向角落瑟瑟发抖的秦芳芳。 “妈!妈!” 妈妈,救救我。 秦芳芳的眼光从枯草般的头发中探出,爬滚下床,在秦若影的注视下,她从偏房跑了出去。 秦若影紧紧咬着嘴唇,瞳孔颤了颤,她知道秦芳芳怕黎军,但竟然不知道,她怕到这种地步。 可以完全不顾她的女儿。 秦若影的挣扎引来黎军的兴奋,残缺的右臂却使他无法彻底压制秦若影,他从身后死死抱住秦若影,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秦若影后背,她弓身,他就贴上去,手伸进裙子里摸她的腿。 她泪水已经布满脸颊,挣命想要逃脱,嗓子也求救喊哑:“妈妈,妈,妈!” 回应她的只有继父的污言秽语。 “喊你妈过来让她看吗?没有我,你和你妈就是在垃圾堆里捡泔水吃的两条野狗,不是我收留你们,死在垃圾堆也没人知道。” “老子上了你,再卖了你,你就认命吧,还想着出去念书,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想什么?” 秦若影两条腿胡乱蹬踢把黎军彻底惹恼,发狠扯着她的后脖领子将她拎起,拽着她的头发把脑袋撞在灰兀兀的墙壁,连撞了几下,她就不动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忽然感觉一片漆黑,耳边争鸣,听不到自己的呼喊,听不到背后的男人说了什么。 也许这是死前的征兆。 恍然间,她好像看到了赵声。 紧接着,一声闷闷的砸物声短促响起,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忽然消失,耳边响起黎军的哀嚎。 赵声欺身把黎军按在灰水泥地上,膝盖狠抵着他肮脏的□□,没有丝毫犹豫,手里的水晶球一下一下向下砸,像要砸穿黎军的脑袋。 她蜷在床角,少年的身体挡住一大片光源,黄橙橙的阳光穿过他薄削的肩膀,他手里的水晶球早已破碎,只剩下两只浑身尖锐的小熊,玻璃碴和泡沫雪球铺在黎军脸上,水晶球里的水冲刷血迹,散发着淡淡的油脂味。 秦若影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他。 这一天在她的记忆里是安静的,红色的。 迸裂的血迹溅在那副黑白的港星海报上,他们都听不到黎军的嚎叫,水晶球结实的底座也被赵声砸碎,他身上的白色t恤都沾满血迹,赵声才停下来。 黎军躺在地上,眼球上翻,一动不动。 赵声似乎是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和秦若影对视一眼,扔下水晶球的残骸,呼吸变得仓促。 一切仿佛静止了一个漫长的时光,所以赵声想要逃离现场的慌乱脚步就很明显。 秦若影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不顾自己早已散乱的头发和衣衫,死死攥住即将逃走的少年的衣摆,赵声愣怔住,脚步也停下,缓缓回头。 秦若影已经忘了手语,眼里含着泪,面目扭曲,嘴唇颤抖着重复几个字,赵声看清她说的话,抿着唇握紧掌心的玻璃碴。 她说:“带我走。” * 枣县的夏天,中午最热的时候。 柏油马路被烈日灼成灰白色,路上车辆行人很少,都在家里避暑,沿街行走的两个年轻人,没人注意。 赵声身上套的校服是秦若影的,袖子很短,勉强能遮住白t恤的血迹,秦若影还穿着那件裙子,套着开衫,手里拿着油污的钱包。 当时赵声拔腿要跑,被秦若影拉住,她哭过片刻后,却比任何时候都淡定冷静。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与镇静,找到自己的校服给赵声穿上,临走的时候在黎军卧室的衣柜缝隙里找到他的钱包,甚至还记得拿走自己的身份证。 她和赵声走出那间平房,四下看了看,巷子里没有人,大概走了几十米,她感觉身后有人在盯着自己,猛然回过头,她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她的母亲。 秦芳芳在红色的大铁门前探出头,脸上黑黢黢的,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应该是一直躲在炭仓刚出来。 什么样的母亲看到女儿受辱能无动于衷? 什么样的母亲看到女儿被伤害选择躲避? 秦若影闭上眼睛,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再没有回过头。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她没有家,也没有妈妈了。 他们回到赵声的家,赵声换了一套衣服,也给她拿了两件李珂的衣服。 她在卫生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洗掉满脸的泪痕,却洗不掉鼻腔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赵声喝了一整瓶冰水,握着水瓶,坐在床边,目光呆滞,秦若影也恍然如梦初醒。 两个聪明的大脑现在全部停滞运转,一切思考回归动物避害的本能。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跑。 秦若影蹲下身伏在他的膝上,握住他的手,刮到他掌心的玻璃碴,赵声手指颤了一下,她摊开他的手,玻璃碴嵌入手心,血肉模糊。 她吹了吹赵声的手心,又问他有没有纱布,赵声目光始终沉凝,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翻箱倒柜,找到一个药盒打开,手指抚过他手心每一寸皮肤,寻找伤口,用指甲拔出肉眼可见的大片玻璃碴,又带着他用水龙头冲,再用碘伏消毒。 [赵声,我们走吧,离开这儿。] 为赵声处理伤口这几分钟,她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如果他死了,我们都会坐牢的,如果他没死,他就会打死我。] [赵声,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再也不回来了,行吗?] [求求你。] 他目光定定,看着眼前对他哭求的女孩,秦若影穿着李珂的衣服,与记忆中的他母亲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当年李珂也是这样,外面躺着赵志强的冰冷的身体,她胡乱收拾好衣服行李,一双沾血的手抹在赵声脸上,要他看着自己,对他说:“妈妈带你走,我们现在就走。” 赵声当时的回答是[不能走,得报警。] 回忆起报警之后的事情,他开始揪扯自己的头发。 秦若影按下他的手,发现他的手表从表盘正中裂开一道缝。 赵声也看着那块妈妈送给他的手表,再抬眼注视面前惊魂未定的秦若影,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摘下手表放在床头。 很久之后赵声问她:[走去哪儿?] [先离开枣县,去市里。]秦若影铁了心要走。 他似乎下定决心,从衣柜的最里层翻找出一张银行卡。 [我去取钱,得有钱。] 秦若影陪他去取钱,在atm机取出李珂给赵声存着上大学的钱,整整两万块。 他们坐班车去北隐市,下车直奔火车站,站在售票大厅,秦若影抬头看时刻表,找最快发车的列车。 最近一趟车要去江浙,她走到售票口,颤颤巍巍递出两张身份证,又递给售票员几张皱巴巴的零散钱。 “两张硬座,去京市。” “京市的票是晚上十一点啊。” “嗯,去京市。” 前十八年的人生,她甚至没出过枣县,这是她第一次来火车站,她买了京市的票,那是她想去的地方,本来计划要去的地方,晚上十一点出发,她给赵声留出后悔的时间。 她和赵声肩并肩坐在候车大厅,空调开得很足,让她觉得有些冷,透过落地玻璃呆呆望着远处青色的山,感觉特别不真实。 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自己走出这座山,走出那个小县城时是什么样子,起码应该是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和秦芳芳。 万万没想到,命运和她开了个下三滥的玩笑,她会是如此仓皇的逃走。 没有大学录取通知书,没有秦芳芳,身边只有尚不安稳的赵声。 忽然间她看到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在候车厅巡视,朝着他们走过来,秦若影的大脑神经瞬间紧绷,身体僵在原地。 对方只是从他们身边经过,她和赵声都面善,高考后很多学生都结伴出去旅游,没人起疑。 警察从身边走过,她擦了擦脖颈的冷汗,忽然想起了什么,装不经意四下窥看,赵声好像也在想什么事情,又好像只是脑海空空荡荡。 她轻轻碰了一下赵声的手,他的手又变得冰凉。 [如果我们在路上被抓了,你要把所有责任都推在我身上,是我动手的。] 她对赵声手语,动作很小,眼神不停向四周乱瞟。 赵声按下她的手,把她的手包进自己掌心,粗粝纱布刮过她的指节,她的心也像被砂纸细细刮磨,他轻轻闭了一下眼,然后摇头。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秦若影哆嗦着从书包里翻出手机,屏幕上写着【肖筱】 第35章 她迅速挂断电话,然后把电话关机,赵声的目光始终追随她的动作。 [怎么了?]他问 [是肖筱,会不会她已经知道了?] 赵声拿出自己的手机,微信小群已经定下今天要出去聚会,就去赵声打工的烧烤店,已经喊了一下午,秦若影和赵声都没回复,这时候到了晚饭饭点,肖筱干脆打来电话。 赵声捏着手机,直接打开后盖,把电池和电话卡都取下来,很快就把手机“大卸八块”,好像在发泄什么情绪。 秦若影不言语,她知道赵声此时天人交战,并不像她一样身坚意决。 一直到发车前,那边排队检票,她对赵声比划。 [赵声,你后悔了吗?] [如果你后悔,可以回去,但我一定要走,只有走出去,我才可能有活路。] 赵声眼眶泛红,抬头看了一眼候车大厅的挂钟,背上书包起身,重新牵起秦若影的手,融进检票的人群当中。 检票员在他们的车票上剪下一个裂口,抬声高喊:“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第29章 秦若影 那趟列车在北隐市经停, 候车站台站满了人。 墨绿色的火车开来,一个个小窗口在眼前疾驰而过,让她眩目, 她紧紧抓住赵声的手臂。 有从北隐市下车的人,操着各地的口音,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乡口音, 从火车下来的男人迫不及待点烟, 气味浓烈呛人, 秦若影眯了眯眼。 列车长别着对讲机站在车厢前扫视人群, 维持秩序,他们隐在浩荡的人群中顺利上车。 到京市需要十几个小时,火车硬座也满员, 对面座位的人准备了u型枕, 一上车就仰头睡。 秦若影和赵声一直手牵着手,给对方壮胆,也怕对方退缩,在外人看起来倒像一对话不多, 但感情很好的小情侣。 他们从上车就没有再交流过,她靠着窗呆呆地向外望, 窗外树木快速倒退, 从满眼荒芜, 逐渐在黑暗中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连成一片, 她竟然不知道有城市后半夜依然灯火辉煌。 一直睁着眼睛又望见清晨碧绿青翠的山峦。 一整晚, 火车每每放慢速度停靠站台, 她就紧张得出汗, 好像在下一个站台, 就会有几个警察进入车厢把他们“请”下去,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赵声也一直把书包放在胸前,警惕上下车的人,对面的人在某一站下车,又上来一家三口,小婴儿在母亲怀里抱着护着。 她忽然有些心酸,母亲保护孩子,难道不是一种本能吗? 一夜无眠和高度警觉中,火车在第二天下午两点抵达京市。 京市的火车站似乎从来没有萧条的时刻,能容纳比他们一个整个县都要多的人流,她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眼睛昏花,耳膜混沌,脚下轻飘飘。 没人拦下他们,他们几乎是被人流推着出站的。 午后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这个月份的京市热得要命,路旁石墩摸上去烫手,秦若影却觉得浑身发冷。 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举着住店的牌子,不停问赶路的人是否要住店,见他们两个脸孔年轻的学生,干脆追在身后纠缠。 “住店吧?很近的,便宜的,交通也方便。” 秦若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那女人看起来很热情,秦若影站定,先问:“多少钱?” 兴许知道这一单能成,女人干脆拉住秦若影的衣服不让她再往前走,“不贵,一百块钱,很近的,去看看吧。” 一百元,她工作十二个小时也只能赚到九十六元。 “有点贵。”秦若影低头嘟囔。 女人“啧”了一声,继续用标准的普通话絮叨:“孩子,这可不贵,市里的酒店有多贵你不知道吧?最便宜也要大几百块钱,这边交通也好。” 她用手语和赵声交流,女人就站在边上乜斜着眼睛。 京市对赵声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也只能相信这个没来由就对他们很热情的女人。 他们跟着那个女人七拐八拐,拐到一个破旧巷子里的小旅店。 女人领着他们进到一间无窗的房间,只摆一张小床,枕套发黄,被套有几个明显的烟洞,光秃秃的墙壁上挂着旧电风扇,挨着床是落了灰的暖气片,下水道的反臭味和上个住客留下的烟味,混合成一种恶心味道,秦若影头晕脑胀,眼球都被熏得疼。 “这个房间没有窗子。”秦若影指着四周光秃秃的墙壁。 “有带窗的,150元。” “那…就这儿吧。” 秦若影和女人下楼登记,前台放着一个很旧又很厚的登记本,那女人让她自己填信息,秦若影把身份证号故意写错两位。 前台的小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边喝冰啤酒边打量她。 她填完信息转身上楼,那男人在她身后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她装作没听见,拖着步子上楼,男人也提着冰啤酒站起来,跟在她身后上楼。 烈日炎炎,秦若影后背出了汗,但感觉冷得打哆嗦。 “美女,是不是不舒服啊?跟哥住一起呗,还能舒服点。” 男人的手刚要搭在秦若影肩上,就被从楼上下来的人撞开,他没站稳从那楼梯上滚了下去,像烂泥一样摊在楼梯转角。 “哎呦,你怎么打人啊!” 赵声逼近男人,揪着衣领把他瘫软的身体拎起来,眼里布满红血丝看起来特别吓人,秦若影摇晃赵声绷紧的手臂,在他眼前手语。 [停下来!] 这种时候不能再惹是生非。 赵声松开那人衣领,护着秦若影上楼,进了房间秦若影还能听到楼下那男人喊:“真晦气,我不欺负残疾人,不然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我一个打他十个。” 回到房间,赵声刚把门从里锁上,一转头秦若影闭着眼睛,半个身子仰躺在床上,双腿在床边无力垂下,她看起来很累。 赵声打开风扇,才发现风扇是坏的。 鼓捣一番还是没能让风扇转起来,他戳了戳秦若影的手臂,想问问她饿不饿,却发现她醒不过来,伸出手背贴在她脸颊,有些发烫,她嘴唇紧抿,长睫毛一颤一颤,浑身都在发抖。 接二连三的惊惧和紧张让她发烧昏睡过去。 赵声下楼和前台的中年女人手语比划一番,中年女人看不明白,也全然没了笑脸,很不耐烦。 [哪里有药店?] “你让那个能说话的下来!” 女人扯着嗓子喊,好像声音大他就能听懂。 他又上楼,从包里翻出已经成了几块零件的手机,扔掉电话卡,重新把电池装上开机,又下楼把字打在手机上。 [哪里有药店?] 那女人白了他一眼,也在手机上笨拙地手写输入,时不时抬头想一想某个字该怎么写。 赵声注视她的指头在屏幕一下一下划拉,他双手攥紧成拳,急得出了汗。 [出了巷子右转,进另一个巷子然后再左转,避孕套我们这里也有卖,10元一个。] 赵声的眼神快速略过那一行字,就从旅店跑了出去,扔下那个中年女人撇了撇嘴,“切,这么着急还嫌贵。” 赵声在错综复杂的巷口转来转去,努力记着来时的路,好不容易在一个巷口找到一家小药店,手指飞快的在屏幕上按着,这个时候他无比希望自己能说出话来。 [发烧了,吃什么药?] 营业员见他不会说话又很着急,从药柜翻出好几盒药还有一盒维生素c,也拿出手机在屏幕打字。 [250块。] 他摸遍浑身口袋,才发现出来太急忘记带钱,身上只有在火车上买饭剩下的40块钱,他又匆匆跑回旅店拿钱。 他第一次怨恨自己居然这么蠢。 拿了钱重新返回药店,掏出300块钱,赵声又在屏幕打字。 [体温计。] 店员本以为他嫌贵,维生素也没卖出去,正摔打着把药又放回柜子,见他又回来,欢天喜地装了一大袋子药,把体温计塞进去,拿过赵声的手机打字给他看。 [255块。] 他提着药又返回旅店,在楼下买了几瓶矿泉水,回到房间顾不得喘口气,把药摊在桌上,取出体温计。 给秦若影量体温的时候他有些犹豫,扯了扯她的衣领,锁骨凹陷处一小片白净的皮肤露出来,他的眼神和手指都尽量避开白色的细肩带,小心翼翼把体温计夹到她腋下。 赵声仓促收回手,按着她的肩膀往回收了收,他拆开零碎的药盒,打开说明书一个个看下去。 秦若影的体温已经接近四十度。 他先扶起秦若影,给她喂下退烧药,他心里焦急,几分钟后不见退烧,还是准备把她送去医院。 抓住她的手臂想抱起她,她却在意识模糊中挣脱,胡乱拍打他的手背,低声呢喃:“警察,别抓我,别抓我。” 赵声费了好大劲才看懂她的口型,又轻轻把她放在床上,下楼买了脸盆和毛巾,路过前台,他要求换个房间。 第36章 [有窗的房间150元。]中年女人把字打在手机上,又把钥匙摔在前台。 赵声点了点头,又拿出一百块钱给她。 转回房间把秦若影抱起来,挪到带窗的房间,打开窗和风扇,让空气流通。 他学着小时候发烧时李珂照顾他的方式,打了壶热水,把毛巾泡湿,用热毛巾反复擦她的胳膊和双手,时不时给她量体温,查看有没有退烧。 折腾了几小时她才勉强退烧,进入安稳的梦乡。 赵声拿着体温计终于松了口气,后知后觉的疲惫感让他感觉呼吸都费力,他早忘了自己也是一夜未睡。 赵声坐在床边握住秦若影的左手轻轻摩挲,注视着秦若影褪红后苍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突然很想哭,手掌用力按了按眼窝,捻回脆弱的眼泪。 赵志强死的时候他没哭过,李珂入狱他也能忍住不哭,现在他也能把眼泪硬逼回去。 “不许哭!哭哭啼啼算什么男人?”这是赵志强一脚把他踹到墙角,手拿棍子抵住他胸口训诫。 那年,他八岁。 现在想起,他还是觉得胸口疼。 第30章 赵声 秦若影是被阳光照醒的, 她缓缓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天堂有阳光还有清爽的微风。 稍稍清醒后, 她才发现,阳光来自屋里那扇小窗,微风来自摇摆的电风扇, 床头放着一大袋子乱七八糟的药, 桌上的湿毛巾搭在洗脸盆边沿, 赵声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感觉肌肉有些酸痛, 身体还是虚,稍微动动就出汗,两只手臂却格外干爽, 勉强下床, 她拿起桌上的体温计,三十七度。 赵声睡着的样子和上课时一样,双臂蜷起,下巴抵在手腕处, 但他睡得并不不安稳,眉棱一直紧压着, 像在做什么噩梦。 她轻轻拍了下赵声的后背, 赵声睁开眼警觉一睇, 见是秦若影才放松下来。 [你再量一下.体温。]赵声指了指体温计。 她夹着体温计, 赵声又给她递了瓶水。 [饿了吗?想吃什么?]赵声问她。 她并没什么胃口, 反问赵声:[我睡了多久?] [十几个小时。] [现在已经下午了吗?] 赵声摇头[快到中午了。] 秦若影即刻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 把药胡乱装进赵声的书包。 [我们该退房了, 不然要多收钱。] [去哪儿?]赵声问。 [租个房子, 会便宜点儿。]秦若影答。 他们退了房间, 临走还提着新买的洗脸盆。 繁华喧闹的钢铁丛林,他们像两只流浪的猫狗。 为了找到租金便宜的房子,他们随便坐上一辆公交坐到末站,观察周围的建筑,如果太繁华,他们就坐下一趟公交,接连几次,才发现这个城市几乎没有所谓荒凉的地带,哪里都有人,哪里都是人,所有的建筑都是他们没见过的高度。 就这样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直到晚上他们都没找到合适的房子,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到底在哪里,迷失感让他们害怕,又因为有对方在身边才勉强壮着胆子继续往前走。 那个晚上他们睡在公园的长椅上,赵声担心她的身体,她担心钱花得太快,赵声拗不过她。 一个大得离谱的公园,起码在秦若影眼中。 这是当地著名的避暑胜地,植物都被好好呵护着,均匀的喷淋灌溉使公园各处都潮湿凉爽,花草的馨香让人心情略有舒缓。 她枕在赵声的腿上,眼睛滴溜溜乱转,好奇为什么这样茂密的植被,却没有烦人的蚊虫。 一盏路灯在他们头顶散发幽幽的光芒,她仰脸看,就算从下往上的角度,赵声的长相也很俊朗,下巴长了一圈小胡茬,更显得落拓忧郁。 [你在想什么?]她坐起身问。 赵声敛回望着路灯的忧郁目光,[他死了吗?] 赵声不确定,秦若影也不确定,当时的情况,没人敢上前确认。 [如果他死了,我们被抓到,你就说是我干的。]秦若影又一次强调。 赵声垂着眼角黯然,秦若影捧起他的脸,目光坚定,嘴唇微动,唇语缓慢,“你救了我,我不会让你坐牢!” 赵声盯着她的唇瓣,又别开脸,挥动双手。 [明天如果还找不到房子,我们就再去住旅店,你需要休息,吃药。] 秦若影点头,吃了治感冒的药,又重新躺在硬邦邦的长椅上,头枕着赵声的大腿,吹着京市的微风,药效一起,她就睡着了。 * 翌日醒来,她腰背酸痛,赵声几天没好好睡觉,眼底的灰青比她更深。 早上在公园附近买油条,她主动向早餐店老板问询,对方是个看起来很面善的老大爷,也很热心,告诉他们外地来的一般都在那里租房子,又告诉他们哪个区的房子会便宜一些。 最后他们找到一个老小区的地下室,那里的租金在京市也已经算便宜。 没有太多选择,秦若影还病着,只能先住下。 房东要了秦若影的身份证,拍了张照片留存,这两个年轻人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羊羔模样,又都病恹恹的,其实如果他们没惹什么事,房东也懒得做背景调查。 这个城市每天要来数以万计的年轻人,不是背井离乡来讨生活,就是心怀梦想闯新天地。 这间屋子连眼珠都不用转一下就能看得完,比火车站招待所更阴冷潮湿,关上灯就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走廊灯也整天开着,冷白色的灯光让这里看起来更像个地下停尸房。 十平米的地下室,最大的家具就是眼前的一张铁架子双层床,比她们高中宿舍的床更简陋。 除了床,和一个简易布衣柜,这里什么都没有。 “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房租一千八,如果要租的话一般要先付半年,看你们两个年纪不大,就先付三个月,一个月的押金,一共七千二。”房东说。 [夏天倒是不热。]秦若影对眉间紧锁的赵声笑了笑,只是脸上有个笑模样,眼里并不能看出开心。 看了一天房子,赵声也知道他们手里的钱,只能租到这种地下室。 他卸下书包,从书包里数出七千二百元现金递给房东,房东看着他数钱,咂嘴道:“我还得再去存一趟。” 房东把钱握在手里,斜睨了眼赵声,对秦若影说:“这钱没有假的吧?” “没有,银行取出来的。” 房东搓出几张,对着地下室微弱的灯光检验真假,灯光太暗,他揉了揉眼睛,也看得没耐心。 “你也觉得灯太暗了?”秦若影伸出手,冷冷道:“我们还要换灯,你给我们退一百,要不然你帮我们换灯,这个灯不出三个月肯定要坏的。” 房东抬头看了看忽闪忽灭的灯光,心想这个怯生生的羊羔子还会讨价还价。 秦若影接着说:“床上也没有床垫。” “行行行,”房东抽出一张粉红钞票,“一百块钱买灯,床垫本来就没有,都得自带。” 秦若影没再说话,把那一百块钱攥在手心。 房东嘱咐了两句,又签了个简单的合同,就把钥匙递给秦若影。 秦若影坐在硬板床上发呆,上一个租房的人什么都没留下,房间里连把笤帚都没有,也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冷光灯一照,像个空荡荡的二手冰箱。 赵声对她手语[得出去买日用品,你睡上铺吧。] 他们从地下室走出去,阳光迅速烤干他们身上属于地下室的阴湿,秦若影忽然感觉他们像是在溽热泥土里爬来爬去的蟑螂,热风迅速烘干她硬壳上的潮气,往前走两步,汗水又回潮般渗出来。 她抬起手背挡了挡刺眼的阳光,印象中枣县的太阳也很大,但温度却远没有京市高,也许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玻璃反射着城市热量。 赵声站在她身边,一直戒备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她上一次见到赵声不动声色的观察,是他刚转来八班的时候,那时候他的目光很冷淡随意,他知道那是个安全的环境,但现在他一直都在强撑镇定。 他们买了两床最便宜的薄被褥,热水壶,一堆方便食品,还有一大袋洗衣粉,赵声似乎已经打算好要过深入简出的生活。 地下室层高很低,赵声稍微伸手就能够到房顶,换灯泡时他把热得发烫的旧灯泡递给秦若影,秦若影再把新的递给他,两个人配合得默契十足。 晚上地下室的其他住户都回来了,秦若影才发现房间几乎没有隔音可言。 他们隔壁住的是一对情侣,当晚秦若影就听到吱吱呀呀的晃床声和低声压抑的哼吟。 看来他们也知道这里有隔音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终于消停了些,秦若影躺在床上却心烦意乱。 难眠的夜晚,她在想枣县,想她的朋友肖筱,也内心动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赵声走了一条不归路。 最后她努力回想那个烈日高悬的中午,黎军当时到底还有没有气息,如果他没死的话,是不是对自己恨之入骨,已经报了警抓他们。 第37章 越想越心慌,她探出身子,想看看赵声是不是睡着了。 赵声在下铺也一动不动,她赤脚踩着床梯下床,床下放着她和赵声在市场买的塑料拖鞋,她扶着床梯伸脚探拖鞋,赵声忽然就从床上直直坐起来,反而把她吓了一跳。 赵声打开灯问她:[怎么了?] 她穿好拖鞋,对赵声手语:[我想去卫生间。] [我陪你去吧。] 深夜赵声陪她去公用卫生间,两双拖鞋在长到望不见尽头的走廊吧嗒吧嗒走着。 她一直在想赵声怎么忽然就醒了,直到他们回到房间,她重新踩上床梯的时候,才发现床架很松,上下床的时候会来回晃。 如果她睡下铺,起身下床,赵声是听不到的,只有她睡在上铺,赵声才能通过床的晃动感觉到她的行动。 赵声坐在床沿发呆,等着她上床睡好再关灯,她攀到一半又摇摇晃晃下床,坐在他身边,忽然问他:[你高考多少分?] 赵声一怔,[怎么了?] 秦若影惨淡一笑,[今天是第一批报志愿的日子。] 也可能是昨天,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下半夜。 [你想回去吗?]赵声的侧脸在冷光灯下更颓郁。 秦若影摇头,[你考了多少分?] 赵声低垂着眼皮,[别问了,已经过去了。] 秦若影咬着唇,两人的目光各自停留在一片虚空中发呆。 如果不是认识了她,赵声也许还可以拿着县里的奖学金去上名校,而不是和她在这个地洞里逃窜流浪。 说到底,她欠赵声太多。 她也知道,从坐上火车开始,她和赵声的命数就已经紧连在一起。 她和赵声,组成世界上最小的命运共同体。 她离不开赵声,赵声也不能离开她。 第31章 秦若影 住在地下室, 洗澡和洗衣服都是大问题。 赵声是男生,人少时穿个大裤衩去公用卫生间,几盆水浇下去, 也清清爽爽。 秦若影只能在房间里洗,赵声买了好几块毛巾和大小不一的盆,都是她用。 她在房间里洗澡, 赵声在外面等着。 她不好意思让赵声等久, 迅速洗完穿好衣服, 把门拉开个缝, 手指戳他的胳膊,湿漉漉的头发让t恤前后都洇出水迹,让他进来, 秦若影再找干毛巾包住头发。 地下室本就潮湿, 赵声一进门,扑面来的就是热腾腾的水汽,水汽中包裹香皂的柠檬香味。 香皂他平时也用,却没感觉有什么香气。 秦若影用一条粉白色的毛巾裹住头发, 耳后的碎发没拢回去,粘在细长白皙的脖颈上, 水珠从颈侧滴答滚落在胸口, 她也没察觉, 只顾红着脸提起盆倒水。 倒水回来见赵声在拖地, 洗澡的水流在地上, 被赵声用拖布抹匀。 秦若影脸上的潮红一直漫过耳尖。 收拾好卫生, 赵声又打了一盆凉水, 坐在小凳上, 把自己身上的短袖脱下来泡进盆里, 往里倒了些洗衣粉,忽又停住动作,抬头看上铺坐着的她。 夏天的衣服好洗,他也勤快,多数时候在公用水房就自己搓了,地下室不好晾晒,之前洗的还没干。 他以前在家独来独往惯了,也是脱了衣服才想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正盯着他看。 这下赵声的耳朵也红了,尴尬问她:[你不换衣服吗?] 他们是从赵声家出来的,赵声带了两件换洗衣服,她却只有身上穿的衣服。 她摇头,揪起自己衣领嗅了嗅,身上的香皂味掩住了衣服的潮汗味。 他们同住在一起,衣服是迟早都要洗的,洗了还得让赵声帮忙晾,总不能她自己穿着内衣出去晾。 [要不,我帮你洗?]赵声意乱神慌,又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 眼见秦若影脸色涨红,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再解释,干脆低头揉搓自己的衣服。 他光着半身用力搓洗衣服,一双手臂线条绷紧,肩背平直宽阔,不穿衣服的样子看起来倒不是很清瘦,长密的睫毛一直低垂,目光专注在洗衣盆里。 秦若影钻进被子,脱下上衣,用薄被挡着身体,向前倾身,试探着伸长手臂,把衣服递了出去。 上衣在赵声眼前晃,他抬眼,搓洗衣服的动作忽然顿住。 秦若影手臂伸展,半个肩头在外面露着,皮肤的细腻光泽像轻纱半遮的月,白色肩带穿过深潭般的锁骨窝,粉白的毛巾衬托她微赧的脸。 赵声的手在盆里泡着,指尖发白,指节揉搓泛红,秦若影又向前递了递,忽闪两下湿漉漉的眼睛,赵声犹豫了下,抬臂接过她的衣服,两只手臂像在半空中搭起一道不太安稳的桥。 指腹刚刚触碰到棉柔的布料,衣服就轻飘飘垂下来,他抓紧衣摆,秦若影早就松开手缩回薄被里,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羞怯的眼睛。 他佯装淡定,把秦若影的衣服也泡进盆里,搓了两下又停住,舔了舔唇,沉沉呼气,把刚才洗完的衣服拧干,挡着下'身从房间出去。 秦若影一直看着他,见他局促地拿着衣服出去,也看到他后背密密麻麻的旧伤痕。 赵声再回到房间,身上穿着件还没干的衣服,从书包里数出几百块钱,就又出门了。 [把门锁好。]他走之前只这样告诉她。 秦若影翻身下床,看着盆里泡着的上衣,又坐在刚才赵声坐的位置,把衣服洗完拧好,套上衣架就挂在床梯,等他回来晾。 赵声很久之后才回来敲门,秦若影裹着薄被给他开门,他却没进来,从门缝里递进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两套夏天的短袖短裤,还有一条白色的棉质睡裙。 她换上新衣服,让赵声进来。 [你在哪儿买的?] [外面,你只穿一套衣服不方便。] 赵声递给她三百块钱,[内衣你自己买。] 秦若影接过钱,赵声又问[够吗?] 秦若影又递给赵声两百,她自己买便宜的连一百块都用不到。 赵声拿起床梯上的湿衣服出去晾,秦若影怀里抱着白色睡裙,手里紧捏着薄薄的钞票。 * 钱越花越少,地下室的生活用品越来越多。 后来他们又买了个小电饭锅,在超市买两块钱一斤的白米饭,撒一把盐或者配榨菜吃了一段时间,吃得身上浮肿,脸色菜青。 阴寒的夏季过完,赵声的钱也快要花完了,他并没有告诉秦若影,但她自己心里计算过,也瞒不住她。 那天赵声在书包里翻来翻去,翻出一张银行卡带着出门,临走时他格外平静,告诉秦若影:[我出去买菜。] 夕阳的金辉把整个城市烤成松软的黄油面包,看起来柔和又浪漫。 赵声无心观赏落日余晖,就近找了一家银行,李珂留给他的银行卡上还有八十多块钱,他在柜台取了号,坐在等候区,抬眼看了看周围密布的摄像头,又垂下脑袋。 前面那人业务快要办完,将轮到他的时候却被人插了队。 一个圆脸姑娘,二十多岁,穿超市的工衣,挎白色帆布包,脸红扑扑,看起来是赶着银行下班前跑来,就插在他面前,猫腰向柜台里问着什么,然后就从帆布包里掏出两捆百元钞票,他疑惑之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号牌。 再抬头,银行柜员从保险柜里拿出几叠零钱,五块十块的,顺着小窗口往出递,那姑娘把零钱装进大帆布包,一沓五块钱从指缝漏出去,掉在地上,赵声弯下腰捡起来,起身瞥见那女孩敞开的帆布包里,鼓鼓囊囊的零钱。 他把钱递给女孩,女孩定睛看他的脸,带着些羞涩说:“谢谢,谢谢。” 他的目光从帆布包里敛回,看着姑娘的口型,微微颔首。 女孩收拾好那些零钱,就走出银行,赵声透过玻璃看着女孩一个人穿过马路,没有进马路对面的超市,而是拐进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他扔下自己的号码牌,鬼使神差推门走出银行。 他不远不近跟着那姑娘,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意识,像被推着走,双眼盯着那女孩肩上的帆布包,根本挪不开。 女孩根本没发现他,一路按着手机发信息,她快走出小巷的时候,赵声也加紧步伐。 一阵秋风吹过来,他脚步停顿,好像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再就抬不动脚,眼看着女孩把肩头的帆布包往上提了下,走出巷口,对面是一条川流息壤的大马路。 很快,她消失在赵声的视线中。 赵声在原地站了会儿,与心中恶魔交锋的那几分钟,他先想起秦若影面黄肌瘦的样子,又想起赵志强那恶劣的基因,最后想起那姑娘红扑扑笑盈盈的圆脸。 再转身往回走,秦若影就站在他面前,那双漆黑的眼睛包着热泪,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不用多问,她是一路跟过来的。 就算他不停下,她也会拽住他。 赵声目光躲闪偏向一旁,巷子里的砖缝中生长出一株小草。 这时节不对,它却还挣扎着冲破石缝。 第38章 它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吗? 为什么偏偏还要在这种季节生长? * 两人默默往回走,秦若影忽然觉得秋天真的来了,风吹进骨缝似的那么冷。 秦若影忽然停住脚步,[赵声,把钱取出来吧,我想吃饺子。] 她从口袋里摸出几张被叠成小块的一百块钱,[我还有钱,但我们不能这样生活了。] 迟早是要出事的。 这么久过去了,如果警察在到处找他们,赵声一在银行露面,用李珂的银行卡,警察很快就会顺着线索抓人。 秦若影牵起赵声的手,两个人走进银行,在柜台把卡上最后八十块钱取出来,路过一家肉铺买了两斤牛肉馅,又买了几十张现成的饺子皮。 回去之后才发现他们忘记买些萝卜或白菜,他们只有肉馅和饺子皮。 [我出去买菜。]赵声对秦若影手语,这次他是真的想出去买菜,让秦若影吃顿好饭。 秦若影摇头,[别走,我们两个在一起。] 赵声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打开包裹肉馅的塑料袋,两个人各拿一双筷子,安静地馅捏出饺子的形状。 上一次秦若影和赵声一起包饺子,门外还有肖筱他们热闹嬉笑的声音,吃饭时还在讨论要去什么学校。 而现在,两个人都没有笑脸,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包饺子这个动作上,秦若影反复捏紧饺子皮,生怕漏馅。 赵声打开电饭锅,水热了把饺子丢进去,然后再按下按钮,觉得时间差不多,赵声拿着筷子把饺子从电饭锅里一个个夹出来,放进秦若影的碗里,升腾的热气一直烫着他的手。 秦若影把饺子分给他半碗,咬了一口,忽然发现他们还忘了给饺子馅调味,秦若影举着碗笑。 笑着笑着,她就哭了。 眼泪砸进碗里,她依然把饺子整个塞进嘴里,纯肉饺子没有配菜来增强口感,没有酱油和盐来调味,只是一个软塌塌的面皮包着腥烂味道的肉丸子。 秦若影囫囵咽了下去,又塞进嘴里一个。 两个人默默把几十个饺子都吃完,赵声给秦若影盛了一碗饺子汤,飘着几滴绽开的油花,同样寡淡无味。 那个晚上,秦若影和赵声都抱着膝盖坐在下铺,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漆黑的夜晚,唯一的光源是走廊永不关闭的灯,微弱的灯光从门缝漏进来,铺在地板上。 秦若影盯着那道缝隙,好像下一刻,门外就会响起细碎轻蹑的脚步声,然后门板“砰”一声响,一切都结束了。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她对赵声手语。 赵声只看着她刚哭过的脸,她的眼睛像多云天的的星辰,在迷蒙中闪亮。 秦若影又比划双手:[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骗了你,骗你和我一起走,你什么都不知道。] 赵声一直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她,良久,他按住秦若影的手,[我不会让你坐牢。] 动作短促,但坚定。 [赵声,如果明天我们依然是自由的,那就重新开始吧。] [别管那么多,我不想这样活着。] 不想这样活着,她想幸福的活着。 哪怕在最幸福的时候被抓获,判处死刑或者终身监禁,她起码还拥有值得回忆的片段。 赵声将她揽进怀里,一动不动盯着门口,她仰起头,在暗处用手指寻找赵声脸上的浅疤,指尖触碰他薄薄的眼皮,她描摹着赵声凹陷的眼窝,他偏过头看她,眉脊的毛流刮过她的指腹,赵声的气息在黑暗中沉凝。 她顺着眉心向下,路过挺立的鼻峰,赵声的呼吸触碰她的手心,轻得像被羽毛挠了一下,她收回手,想捉住这呼吸,却握住一片荒芜。 在失去之前,她想先得到。 于是在阴冷的地下室,她流着泪吻了赵声。 赵声的嘴唇干燥,秦若影的眼泪滑进紧贴着的双唇缝隙,她贴了一会儿,赵声一动不动,没有回应,甚至感觉不到他在呼吸。 她低垂着眼眸,把头别开,身子也向后撤,赵声那双骨节明晰的手从她肩头而上,按住她的后脑勺,两个人的嘴唇又紧紧贴在一起。 秦若影双唇微启,牙齿咬住赵声的下唇,才感觉到赵声轻颤的呼吸,按住她后脑勺的手也收紧了些,揉着她的头发。 “赵声,”她缓缓动了动嘴唇,“如果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即使赵声听不到,她也想说。 第32章 赵声 那个腼腆又克制的吻之后, 她就靠在赵声肩上,和赵声“说”了一夜的话,她告诉赵声她从小的经历, 赵声也告诉她。 他们回顾短暂的生命,互相倾诉的都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让他们感到幸福快乐的事, 她希望如果人生在下一刻截止, 有人可以记住她。 她更希冀第二天早点到来, 无论如何, 她不想坐牢,也不想赵声坐牢。 对面卖早餐那家人早早出门,隔壁的情侣因为上班要迟到吵架, 秦若影紧绷的心才松懈下来。 天亮了。 她和赵声穿过阴暗潮湿的走廊, 踩着几级台阶走到地上。 日头从东边升起,晨曦洒在他们身上,清晨微凉的风扑面而来。 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像魔术师的黑幕布, 把一切粉饰平整,表面看起来安然无恙, 但秦若影知道, 幕布下的真相是黎军一定没死。 她没有办法求证, 也不想求证, 既然逃出来就再也不想和过去沾染, 就算头顶悬着剑, 她也要一往无前去走眼下的路, 她和赵声, 首先需要活下去。 [我们应该找个工作。]她回头对赵声手语。 他们站在社区宣传栏, 一人啃一根油条,寻找宣传栏的各类招聘信息。 【科技公司,本科】 【影视传媒公司,本科】 【广告公司,本科】 【金融公司,本科】 最低学历要求都是大学本科,秦若影盯着影视传媒公司的招聘信息仔细看了一遍,赵声又买了一份写满招聘广告的报纸,两个人就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一起看。 可供秦若影选择的并不多,而赵声能选择的更少,比如饭店和工厂。 她不想进厂,以前黎军总说让她成年之后就去厂子里工作养家,好像命该如此,她现在发自内心抵触。 他们先去了几家饭店,老板见了秦若影都觉得可以留下当前台,但一看赵声就连连摇头。 “话都不会说,怎么交流?服务行业哪个不需要和客人沟通,你总不能让客人都跟你学手语吧。” 求职的结果就是秦若影拽着赵声离开,如果赵声干不了的,秦若影也不干。 就这样跑了几天,问了几十家餐厅,他们一无所获。 日头晒着,秦若影心里也焦急,赵声只买了一瓶冰水递给她,她坐在台阶喝了两口递回给赵声。 赵声没接过水,挥动起修长的手指:[你可以先找个工作上班,我可以自己出去找工作的。] 秦若影又喝了一口冰水,目光坚定:[没关系,我们一定不会饿死。] 赵声定定望着她,感觉自从昨夜之后,秦若影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变化,他还不太清楚。 他坐在秦若影身边沉默,发现她一直偏头看着马路斜对面那座恢弘大气的建筑物,看起来是新建成的,建筑气质却是古韵古香。 秦若影问:[那是一个博物馆?] 赵声摇头:[不知道] 她莫名其妙有了些观光兴致,[我没去过博物馆,一起去看看吗?] 在京市也呆了几个月,他们一直深入简出,游客该去的地方,他们一个都没去过。 只是极度的恐慌过后,她极致的兴奋,没见过的总想去看看,甚至觉得新鲜就是生命的意义。 两个人顶着烈日走到那座建筑物外,大门入口就有保安拦着,车道两侧是修剪整齐的花园草坪,现代化的景观喷泉,远处一眼望去是典型的南方建筑,粉墙黛瓦,错落蜿蜒,别有洞天。 停车场入口写着这地方的名字【玉楼】。 [大概是关于玉石博物馆?]秦若影和赵声交流。 “你们是来应聘的?”门口的保安问她。 “博物馆招聘什么岗位?”秦若影反问。 保安讪讪一笑,鄙夷他们没见识:“玉楼又不是博物馆,是高端会所来的。” “哦,那我们来应聘,能进去吗?”秦若影问。 保安打量了一下秦若影,“进去吧,反正现在还在装修,且得折腾呢。” 这地方走进去比看起来还大,主楼大门立着一巨大的飘花翡翠玉石当做屏风,里面更是雕梁画栋、锦天绣地,完全像古代高官的府邸,秦若影仰着头看得目眩神晕。 “干什么的?” 经理西装笔挺,正跟进装修的收尾工作,一手拿着对讲机,一手指挥工人搬运沉甸甸的实木雕花桌椅。 “这里招聘吗?”秦若影说话声音不算大,但大厅还是有回音。 第39章 经理张夯约摸三十出头,气质油滑,用对讲机杵了杵下巴,打量她和赵声,目光最终定格在她的脸上。 “招聘已经结束了,现在就剩后厨和保安了,你应聘那个职位?”他笑了一下,没什么恶意,更像是逗孩子玩。 秦若影脸上稚气未脱,穿得又土气寒酸,从打扮就能完全判断出年龄。 “不好好念书,凑什么热闹……” 他有心想教育两句,刚开口说了半句话,秦若影转身就走。 “欸,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经理喊住她。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很忙,没时间听说教。”她又转身要走。 也许是心情好,经理并没觉得冒犯,反而乐了。 抛开土里土气的打扮不说,这个小姑娘长得确实漂亮,气质不俗,个性还劲劲儿的,很对他的脾气。 “等会儿,”他招了招手,“过来点儿。” 又是一番上下打量,他问秦若影:“多大了?” “十九。” “有十九吗?”他真心怀疑,一不小心雇佣童工就不好了。 秦若影点头。 “当过服务员吗?” “做过。” “在哪做过?” “汉堡店。” “……这儿可不是快餐店,我们这儿是会所,来这儿吃饭的人非富即贵,”他用对讲机上下指点了一番,“你觉得你能应付得了吗?” 秦若影环视一圈,这地方确实大的有些唬人,她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回了句:“能。” 张夯挑眉,勾起一抹笑容:“胆子挺大,但我告诉你啊,服务行业,漂亮有用,个性没用。” 秦若影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没再顶撞,抿着唇点头。 她的直觉告诉她,经理是想聘用她。 张夯确实想用她,他一直觉得门口迎宾的姑娘需要一眼惊艳的长相,但招了几个都不算太满意。 “门口缺个迎宾,站那就行,工资六千,试用一个月,开业之前有半个月礼仪培训,你要是觉得能干,明天就来参加培训。” “六千?”她有些发怔,之前的餐厅都没有给她开出这么高的工资,最多也就三千。 “怎么?嫌少?”经理啧了一声,“确实没有包厢的服务员工资高,但你这个性我还得再观察观察,先当个花瓶得了。” 包厢的服务员工资更高? 花瓶又是什么? 秦若影心里有很多问题,最后问出最关心的:“包吃住吗?” “有员工餐,也有宿舍。” 天无绝人之路,一块皮薄馅大的馅饼突然就掉下来了。 秦若影快速转了下眼珠,问道:“您刚才说,后厨是不是还缺人?” 她拽了拽赵声的手臂,“您看他能不能当后厨学徒?” 经理皱了皱眉,自打这两人进门眼前这个男孩就没说过话,倒眼神警觉一直盯着他,依他多年看人的准头,这又是个野马倔驴。 “他多大了?”张夯问。 “20岁。”秦若影答。 “以前干过吗?” “在烧烤店后厨干过。” “后厨很累,细皮嫩肉能干得了?” “干得了。”秦若影答。 “啧,”张夯抱着胳膊,有些不耐烦,“你是他代言人啊?你别说话,让他自己说。” 秦若影看了看赵声,低声道:“他……不会说话。” 张夯眨了眨眼,“你跟我闹着玩儿呢?聋哑人能干嘛?我这儿不是收容所,不要!” 秦若影垂下眼眸,“那我也不干。” “你爱干不干,真当我这儿缺你啊。”张夯摆了摆手,慢走不送。 秦若影转头对赵声手语[走吧,再找别的工作。] 赵声点了点头,两人又一起向外走。 经理一直看着这两个孩子,看女孩熟练的手语和男孩受挫隐忍的表情,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又叫住快要走远的俩人:“他有残疾证吗?” 秦若影回眸,张夯还是觉得女孩美得有些过分了,要是没见过她,之前招的那几个人还能凑合用。 美丽确实是一种资源,只是秦若影从来都没有获得过什么益处,她的美貌招致的是孤立和祸端。 “有。”她记得赵声高考前申请了残疾证,才免于英语听力考试。 “那还有点用,”经理嘟囔了句,又对秦若影说:“工资给不了那么高啊,学徒也就两千块钱。” 这个姑娘脸上终于有了好颜色,“也能管吃住吗?” 经理拿出手机,说:“明天早上九点,先培训,正式上岗再说吃住的事,培训期间没工资啊,留个电话。” “没有电话。”秦若影说。 经理抬起眼皮,抬头纹都深了一圈,“山里来的?” “明天我们准时到。” 张夯撇了撇嘴,“行吧。” “谢谢你。” 小姑娘走出两步又回头冲他深深鞠了一躬,好像他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做了他们的救世主,行这么大礼他还有些不习惯,心里一受用,腰杆都挺直了些。 * 她和赵声终于有了工作,心里的担忧终于在这天下午被晚霞驱散。 他们在地下室附近找了一家小面馆,秦若影要了十块钱的大碗面,两个碗,她和赵声分着吃。 她边吃饭边盘算,她和赵声手里只剩百来块钱,房租也快要到期了。 房租到期房东还会退给他们一千八的押金,可以熬过所谓的培训期,这份工作她一定要紧紧抓住。 不然她和赵声大概真的会饿死在这个繁华的城市。 [你觉不觉得那个地方有些太大了?]赵声问她。 秦若影也这么觉得,至于经理说的什么会所花瓶,她也不懂具体是什么意思。 但管他呢,反正她和赵声什么都没有,穷得只剩下自己了。 她把碗里唯一一片牛肉夹进赵声碗里。 [先吃饱再说吧。] 第33章 秦若影 那晚他们回到地下室, 秦若影激动地睡不着觉。 深夜她卷起枕头被子,踩着床梯下床,床一晃, 赵声就睁开眼睛。 她抱着枕头和被子,站在地上,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赵声, 他坐起身问:[你怎么了?] [我做噩梦了, 不敢在上面睡。] 她说了一半谎, 自从逃出枣县, 她确实做过很多噩梦,惊醒之后趴在床边向下看一看,赵声在下铺她就会心安, 她知道赵声睡觉很轻, 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打扰他。 只是那晚过后,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应该和之前有所不同,但赵声好像不这么想,倒是表现的和他们从没亲吻过一样。 这让秦若影很困扰。 赵声垂了垂眼, [你在下铺睡,我去上铺睡。] 秦若影不做声, 把他的枕头向里推, 自己的枕头放在外侧, 躺在那张单人小床上。 她直挺挺躺下, 眨巴眼睛看赵声, 赵声皱了皱眉。 纯白睡裙在黑暗中泛着棉质柔光, 柔顺的长发披散, 瘦削的身体占了半张床, 她的双手贴放在小腹, 也不说话,也没动作,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一双莹润的眼睛闪着光望向他。 赵声坐在床尾,不敢和她对视,目光向下移到她裸露的小腿,她的小腿笔直纤细,脚腕好像一手就能握住,他闭了下眼。 [睡觉!]她抬起手,对他手语,又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床板。 赵声也躺下,却转头侧躺背对她。 也许是因为饥一顿饱一顿,赵声比起前段时间瘦了不少,赵声后背挺直贴着墙,黑t恤显出他嶙峋的脊背轮廓。 她想不明白,这个一米来宽的小床睡着两个人,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大的缝隙。 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赵声不愿意理她。 可怕的念头在脑中闪过,他是不是,嫌弃她? 想到这里,她的呼吸都暂停一瞬,赵声也一定没睡着,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她都静静听着赵声平缓入睡的呼吸声,很熟悉那种气息的频率。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赵声的后背,想问问他。 赵声装睡不予回应,她就很执着,赵声像是不耐烦,反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来得及回握,又被轻轻甩开。 似乎是真的很嫌弃。 她咬住嘴唇,心里特别委屈,也转过身背对他,胡思乱想让她太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平时睡觉不算平稳安静,但早上起来被子把她裹得像个蚕宝宝,赵声的被子也横盖在她身上。 室外温度又随季节降低了些,地下室已经开始冷了。 他们买的廉价薄被即将无法抵御寒气,赵声依然保持睡前背对的姿势,一双手捂着裸露在外的胳膊,她摇了摇他的手臂,摸到他冰凉的手背。 赚了工资应该先买两套过冬衣服。 秦若影想。 赵声没醒,她撑起手臂静静注视,赵声闭眼睡着的样子看不出锋芒,短碎发已经长得很服帖,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很乖顺。 第40章 他的头发好像从来没有生长尴尬期,睡觉时后脑勺有一缕头发向上翘起,从后面看去倒是有些呆萌的。 她的手拂过赵声的头发,也是凉丝丝的,她还是更喜欢赵声短发的样子,或许应该先买把剪刀给他剪剪头发。 正当她这样想着,赵声的手指动了一下,拨开她的手,睡醒之后他反而蜷得更紧,整个人几乎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觉得太冷吗? 可是贴着墙壁不是更冷吗? 耳朵都冻红了。 她把还有余温的被子都搭在赵声身上,就去洗漱了。 秦若影都收拾停当,赵声才起床,举着牙刷和漱口杯慢吞吞走到公共洗漱间。 他走到她面前,从她的漱口杯里拿出牙膏,挤出来站在边上漱口,她偷瞄了一眼,赵声依然面无表情,她忽然想到赵声吻自己的样子,当时她在泪眼模糊中好像看到赵声也是这样冷静的表情。 他们用的是同一管牙膏,她的嘴唇也许和赵声是同一种味道。 她这样想着,不易察觉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又撞上他冷淡的眼神,她心虚轻轻松开牙齿,饱满的唇瓣更加红润。 赵声愣了一下,不小心咽进一小口牙膏。 * 第二天他们准时到玉楼,大厅比起昨天大有变化,装点着很多陶瓷装饰品,挂上很多幅风雅的书画作品,还有适当的留白,她在心中喟叹,大城市的效率真是高。 几十个服务员已经在大厅站好,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身高差不多,个个都长得标志。 经理张夯领着赵声去了后厨,秦若影留在大厅培训。 培训礼仪的老师是专门聘请的,她们先换上工作服,浅色系的真丝刺绣旗袍搭配丝质白手套,摸上去油光水滑,秦若影从没穿过这么好的布料。 换好衣服老师又教她们盘头发的标准,礼仪老师扫了一眼,拿秦若影做示范,给她盘了个复杂精致的发髻,盘完之后礼仪老师感叹道:“你做模特不好吗?干迎宾多累。” 秦若影知道是夸赞她,又有些脸热。 “大家站的时候不仅要丁字步,手势也很重要,”老师拉起秦若影的左手,“你这个大拇指要压在右手……” 众目睽睽下,礼仪老师拽出秦若影的手,愣怔片刻,几十个女孩也都和左右两边交换眼神,目光中多了些不屑。 礼仪老师柳眉蹙起,语气也不似刚才温柔,问她:“谁把你招进来的?” “张经理。” “一天净干不靠谱的事儿。”说完她就扭着身段去找张夯。 她带着张夯再回大厅的时候,秦若影已经把白手套戴上了,她几乎是把左手硬挤进去的,勒得很疼。 张夯直接站在秦若影面前,拧着眉头,对秦若影沉声:“手伸出来。” 透过白色手套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到她左手大拇指处的凸起,不是很明显,如果不是把手伸到眼前,也无大碍。 “手套摘下来。”张夯又说,他讨厌别人对他隐瞒。 秦若影迟迟没有动作,她最担心的就是丢掉这份工作,这样赵声也会受到牵连。 身边那么多双眼睛,都是等着看笑话的女孩儿们。 她稳了稳神,鼓起勇气直视张夯,“我这样不会影响工作,没人会像你凑这么近看,只要是工作时间我可以一直都戴着手套。” 她的手还在半空稳稳举着,张夯侧头看了一会儿,抬眼对上她的眼神,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一个姑娘的坚韧。 他思考了一阵儿,用对讲机指了指秦若影,似是威胁,“那你最好别让我看到你摘下手套,工作时间摘下手套或者吓着客人,我立刻开除你。” 说完他冲礼仪老师点了点头,背着手走远,礼仪老师冲他的背影白了一眼,“行了,继续吧。” 她对秦若影说:“你下去学吧,换个人来做示范。” 秦若影一整天都戴着手套,那一截赘生物的皮肉被挤得有些红肿发痒,骨节的连接处也疼得厉害。 下班之后她把工作服仔细叠起来放进柜子,又穿上自己的衣服,把手藏进袖口,没来得及拆头上的发髻,赵声还在等她赶最后一班公交车。 十点多的公交车人远没有晚高峰多,她和赵声找到后排的位置坐下,她单手比划,和赵声交流。 [你今天在后厨学了什么?] [打扫卫生,削土豆,……] 赵声整天呆在后厨,手指的皮肤被泡得又白又皱,左手还有零星的刀伤。 [手怎么了?] 赵声反过手掌看,又笑了笑:[没事,刀刮了一下,小伤口。] [后厨的人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都很忙。] 他今天去了后厨,几乎没和谁交流过,人们看起来都很暴躁,不太好惹,也不屑于和他说话,但他没打算告诉秦若影,他自己知道找个工作已经不是易事,只要他收敛锋芒踏实干事,应该很快也会融入,没必要让秦若影为他烦心。 [你培训顺利吗?]赵声也问她。 秦若影也没把自己的突发状况告诉赵声,只回答他:[很顺利,工作服很好看。] 赵声唇间漾起笑容,指了指她的发髻,[头发也好看。] 秦若影有些羞怯地抚摸自己的头发,忽然发现公交车上很多人都盯着她和赵声交流的动作,那种眼神并不礼貌,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她看向他们的时候,一些人还会躲闪目光,然后再把目光聚集到他们身上。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指着他们问旁边的老年人:“爷爷,他们是不是不会说话?” “嗯,别指,再指你也变成又聋又哑。” 秦若影没言语,无视他们的目光继续和赵声交流。 公交车快要到站,她拉着赵声站在后门口,赵声一直抬头看着公交站表,好像想认真记住。 “爷爷,为什么他们不会说话?”小男孩又指着赵声,放大声音问他爷爷,车上的人们纷纷回头看向赵声。 “那是上辈子不好好听话不干好事,这辈子惩罚他们才又聋又哑。” 小男孩模仿赵声的动作双手胡乱扭着,又嘻嘻哈哈地笑,那声音刺耳极了。 “坏人、聋子。”小男孩冲他吐舌。 秦若影斜睨那老人,俯身在小孩面前绷着张严肃的脸,提起小孩的胸卡,“实验小学八班,我记住你了,少家教没礼貌的小孩,等着你班主任周一叫家长,全校通报批评吧。” 冷冷的目光又望向那小孩的爷爷,她把食指中指并拢,翘起拇指,手背向外,中指敲了两下太阳穴,配合着缓慢的口型。 “傻逼。” 说完她就拉着赵声下车,无论老人在后面骂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第34章 赵声 她和赵声下了车, 目送公交车远去,赵声问她:[你刚才和孩子说了什么?] [吓唬一下,让他过一个担惊受怕的周末。] 赵声站在公交牌前定定看着她, [我觉得你变了。] 秦若影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以前说,该忍的时候要忍。]他笑了笑。 她垂眸想了想,又抬起手:[当时没选择, 现在有了。] 她想保护她在乎的人。 赵声抿唇, 什么都没说。 晚上回到地下室她故技重施, 抱着枕头站在地上, 也不说话只眼巴巴地望着赵声,他犹豫片刻,自己把枕头挪开让她放。 等她躺在床上, 他就拿着脸盆去公共卫生间洗漱, 记忆中她小时候和姥姥同床共枕过,那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当时秦芳芳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晚上秦若影不吵不闹, 睡得好好的,就有一个枕头蒙在脸上, 幸好她的呼喊被姥姥听到了。 那次以后她就一直和姥姥睡, 直到姥姥去世。 赵声洗漱很快, 几分钟就用毛巾搓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间, 连身上的油烟味都被洗干净, 坐在床边等到头发半干半湿, 发梢垂在温和的眉眼间, 身上也带着些水汽。 他没有拒绝她, 也不靠近她, 仍然侧身贴着墙壁,她凑近鼻尖,隔着t恤的布料轻柔呼吸,贪闻他身上的味道,他用的是最平常的香皂,她不知道是所有人都能闻到,还是只有她觉得又特别又好闻,那种味道让她很安心地陷入熟睡。 第二天清晨,赵声的被子依然横在她身上一半,另一半堪堪遮挡住他的半身。 等她洗漱过回到房间,被子和枕头已经被他叠好整齐地放到上铺。 * 培训这些日子,秦若影也听到一些内部消息。 这是家会员制的私人会所,主营是餐厅,后面也有茶室娱乐,还没开业,多家公司的商务招待就都定在这个会所。 背后的老板是个二世祖,家里是南方很有经济实力的家族,那位少爷浪荡几年无所事事,所以家里给置办了产业,但其他人都没见过老板,都是张经理在操持。 餐厅主营是南方菜系,主厨等人都是从南方带来的,这些男人们都很凶,总是火急火燎的,赵声是新人,只能在厨房打杂,他每天都第一个到,秦若影也陪着他打扫卫生,等到厨房人来之前自动离开。 第41章 培训结束之后就等着赵声和她一起回家,后厨都知道这两个是一对儿,闲下来就拿两人开黄腔,但赵声听不到。 试营业之后,主厨大概是看赵声确实勤快又可怜,所以让赵声给自己当徒弟,说是当徒弟,主要还是打杂。 分配宿舍之后他要和他师父住在一起,还要给师父洗衣服鞋子,手把手教是没时间的,好处是厨房里其他人指派给他的活变少了,赵声就忙里偷闲,自己看,自己学。 好在两人都通过了培训和试用期,在供暖之前住进员工宿舍。 马上要冬天了,地下室也该退租了,他们在阴冷的地下室过了最后一夜。 那个夜晚,秦若影收拾他们的杂物,在京市几个月,攒了一些不值钱的家当,她什么都不想扔,都要拿到宿舍里去。 她很激动和赵声算账:[过了试用期,我们俩每个月就能赚8000块钱,怪不得人们都说这里的钱好赚。] 包吃住的话,一年也能攒下多少钱,她以前想都不敢想。 阳光好像真从她人生的裂缝中进来了。 只是她又想到,住在宿舍就不能和赵声躺在一张床上了,坐在床上掠视一圈,还有些留恋这个破旧的地下室。 晚上她装作睡着乱动,抬起手臂搭在赵声的肩上,以往赵声对于她的“骚扰”,都是冷淡处理,他明明睡眠很轻,但每次都装着睡得很熟。 她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赵声忽然挪动了下身体,身上的薄被压成一团褶皱,他转过来面对着她,秦若影闭上眼睛继续装睡,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赵声匀称的呼吸掠过她的脸颊,在她鼻翼缠绕,她的心跳就乱了。 他的气息越来越凑近,嘴唇在她的额头轻轻贴了一下,就把她揽在怀里,下巴轻轻摩擦她的发顶,再沉沉睡去。 秦若影悄悄半睁眼缝,鼻尖正贴着他的锁骨,他身上散发的温热紧贴皮肤,她嗅着干净的香皂味,被人抱着的感觉像婴儿般安全。 听着赵声强有力的心跳声逐渐平缓,她却彻夜未眠。 * 翌日,他们利用公休时间,退了房子的押金,来来回回把东西分批搬到宿舍,去批发市场各买了件过冬的棉衣。 下午又去银行办了新卡,面对银行的监控摄像头,他们还是有些紧张,但办卡过程出奇的顺利,于是他们又去办了两张新的手机卡,注册新微信,枣县的一切都逐渐从他们身上割离。 晚上陪赵声剪完头发路过超市,进去买了些生活用品,赵声买了两盒中华烟,比所有东西加起来都贵,他主动对秦若影手语解释。 [送给师父。] 秦若影忽然觉得记忆中穿着校服的少年好像逐渐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样子。 但他也才二十岁。 * 玉楼正式开业了,每天客人不多,但收入不少。 秦若影也觉得自己的工作很轻松,就是站在门口微笑,她也搞懂了所谓“花瓶”是什么意思,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贬义词,如果她的美貌能让她有这么好的工作,当花瓶就当花瓶。 闲下来时她通过聊天认识门口泊车的小哥,小哥说起那些客人的座驾口若悬河,如数家珍,每辆车都是她猜都不敢猜的价格。 她的生活只有上班和赵声,在宿舍也没什么朋友。 服务员们每天下班都在偷偷数自己的小费,也被她撞见几次,听她们聊天秦若影才知道迎宾赚钱最少,在包厢服务的女孩,遇到大方的客人,光小费也有好几百块。 她也问赵声,每天做的是什么菜,赵声也不清楚,只知道原料很贵,工序复杂,起个唬人的名字,本质是摆盘好看的家常菜。 包厢的酒饭每一桌大概五位数以上,那帮衣冠楚楚的客人一顿饭会吃掉她一年的工资,而且有时候很多菜上桌是什么样,撤下来还什么样。 她又问赵声:[好吃吗?] 赵声微笑摆头,[不如饺子好吃。] 干了两个月,她又对玉楼有了新的认识,她总能在一段时间频繁看到重复的车来到这个地方,很多人也是熟脸。 她忍不住问张经理,“为什么这些人天天来吃饭?” 张经理正在等着接待贵客,闲着也是闲着,勉为其难跟她多说两句,“你这个小土妞也来了几个月,知道脚下这块地多少钱吗?” 这地方寸土寸金,她当然知道,但她摇头,等着张经理说。 张经理嗤笑一声,优越感不用言表,“在这个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地段,突然开了一家神秘的高级会所,你不好奇嘛?” 不等秦若影言语,他又摆摆手,“你当然不好奇,但总有人好奇要打听。” “打听过就知道了,我们汪总背后的家族拥有多家上市公司,这些上市公司又牵连着南方的商会,很多生意,是只能在这里才有机会谈成的。”张经理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高傲。 秦若影似懂非懂,她只知道服务员的工资更高,她想再挣更多钱。 所以她首先要把本职工作做到最好,她有对人过目不忘的本事,来过一次的客人就能记得住,还能和车对应在一起,当客人进门就能听到迎宾小姐毕恭毕敬带着姓氏称谓向自己问好,被重视的感觉油然而生,都会不自觉回头看看那张甜蜜的脸,这张脸也有资格能被深深刻在脑海里。 秦若影既能让客人感觉亲切,又从来不失分寸。 无论什么人,总归是喜欢人情味的,遇到心情好的熟客也会和她打招呼搭话,也有客人向张经理提过,门口迎宾的女孩让人很舒心。 久而久之,包厢里的客人提起来,都说秦若影和门口的翠玉屏风可称玉楼双绝,赏心悦目。 这都是后话,眼下最重要的是,秦若影和赵声终于拿到了第一笔工资。 发工资那天,秦若影收到短信,心情格外好。 赵声整天都在后厨而她在前厅,平时见不到面,只有下班之后,收到赵声的短信,请她去后厨帮忙收拾一下。 她换下工服,没来得及拆头发,就跑去后厨,平时都是赵声一个人留下做收尾工作。 后厨的人已经走光她才进去,厨房是被打扫干净的,赵声站在砧板前,手握两把菜刀利落切剁已经成丝的胡萝卜,丝毫没察觉到秦若影进来。 他学什么都快,每天用晚上收尾这段时间练习,三个月下来,刀工已经练得很不错。 秦若影站在赵声身后静静看着他,他穿着干净的白色厨师服,手臂沾着面粉,后脑勺的短发被厨师帽压出一个印,有点像倒伏的小草。 她忽然发现赵声的后背和手臂都精壮了许多,肩膀也显得宽阔了些。 她轻拍了下赵声的后背,他回头看到一张笑脸,也回应一个笑容,不用说什么,全天的疲惫都能溶解。 赵声把一块切好洗净的胡萝卜递过来,秦若影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洗手,又张开嘴,赵声把萝卜喂给她吃。 她也倚靠着砧板,看赵声把萝卜碎放进饺子馅里,拿长筷子搅拌,他手臂的肌肉紧绷绷鼓起,手背密密麻麻的小伤口,有的是烫伤,有的是刀伤。 秦若影忽然有些感伤,赵声的手一直都很好看,曾经握笔时她这样觉得,如今握刀时她仍然这样觉得。 赵声好像不怕疼似的,烧伤和刀伤都不作处理。 她掏出一管烧伤膏和一盒防水创口贴,那是她上班时让泊车小哥帮她盯着,自己溜到药店买的。 秦若影手指勾住赵声的裤子口袋,把烧伤膏塞进去,赵声抬睫,看了她一眼,脸颊微微透红。 [你叫我来吃饺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给你开小灶,这次记得放萝卜了。]赵声一手比划,一手拌陷,笑得很好看。 秦若影自己也忘了生日,拿手机出来翻看日历。 赵声又笑,[今年没来得及准备蛋糕,明年会有的。] 秦若影看着赵声,忽然就想起一句话。 面包和爱情都会有的。 明年,赵声还会给她过生日的。 [明年你也会给我过生日?] 他没回答,把饺子丢进锅里开火就转身进入厨房储藏间,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八音盒,防风马灯的造型,更像个封闭的城堡,里面是正在接吻的公主和王子,赵声拧了一圈旋钮,王子托着公主的腰在纷飞的雪花中旋转,清灵的声响是那首《梦中的婚礼》。 她很难想象赵声是如何特意买回这首音乐的八音盒。 [送给你,以后每年生日,我都想和你在一起,陪你过生日。] 厨房只开着一盏白炽灯,赵声俯脸认真看着她。 秦若影抿唇,回道:[像现在这样陪我?] 赵声摇头,那双温情的眼睛弯起来,[不是现在这样,我想让你做我女朋友。] 第35章 秦若影 赵声的表白尚未得到回应, 他抓了抓头发,又对她手语:[我现在可以挣到钱了,虽然不多但不是一无所有。] 第42章 一无所有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子, 他不敢回应秦若影的感情,但只要他能看到未来的一点点希望,就希望未来能有她。 [我以后也会努力, 让你感觉幸福——] 赵声忽然停下动作, 手僵在半空, 身体被扑进怀里的秦若影冲击了一下, 他的大腿撞到不锈钢厨台,还没感觉到疼,一双柔软的嘴唇就贴在他的唇角。 秦若影的面包和爱情, 忽然之间都在眼前, 她迫不及待想要抓住握紧。 她轻轻闭上眼睛,任由赵声修长的手轻抚她滚烫的脸,他动作温柔像捧住易碎的琉璃,像护住易灭的烛火。 她接纳赵声的吻, 他试探地启唇,探出舌尖轻碰秦若影的嘴唇, 她只觉天旋地转, 脑海一片幸福的空白, 整个身子都僵住不敢动。 紧闭的嘴唇和心门为赵声打开, 让他舌尖探入, 在唇齿之间摸索, 他的动作温柔缱绻, 像在花蕊中寻蜜的蜂, 振翅扇动微颤的唇。 沸腾的饺子在锅里扑腾, 锅沿溢出水花,又被高温灼得滋滋响。 赵声一直睁着眼睛,注视着她的脸,关注她的感受,只要她眉心微拧,他就会停下,他是这么想。 可当秦若影听到尖锐烧灼的声音,稍微分心偏了下头,他却捧住她的脸又向唇舌痴缠,动作是完全生理性的、出于本能的。 呼吸的空气都被他掠走,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缺氧所以耳鸣听错了,轻推了下赵声的胸口,他才似从沉醉中醒来,轻轻放开秦若影。 秦若影抿着红肿的嘴唇,羞涩地别过头,余光瞥了眼沉默的赵声,又看向煮饺子的锅。 “饺子。”她说。 赵声就算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口型,这一刻也忽然失去读唇的能力,下意识靠近秦若影的脸,露出疑惑的表情,秦若影嘴角的弧度向上弯,指了一下灶火。 赵声这才惊觉,关掉灶火,捞出两碗破了皮的饺子。 * 那段时间,所有人都知道秦若影心情很好,她饱含热情整天微笑着,不只是为了工作客气礼貌,她的笑意是从眼里流出来的,更真诚可人。 上班时她能见到赵声的机会很少,晚上后厨十点下班,赵声要忙到十一二点。 她下班换过衣服就去帮赵声收拾厨房,平时约会地点几乎都在厨房,赵声总会给她留些吃的,等她吃完,赵声也收拾得差不多,厨房灯关上,赵声就会低头亲她,直到她头晕目眩含羞推开他,两个人再手牵手回宿舍依依惜别。 冬天来了,下了场雪京市更冷。 她穿着旗袍站在门口,冷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她却一点都没觉得冷,走神回味前一夜的吻,让她感觉温暖,嘴角始终向上扬着,张经理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住。 “呦,没客人都笑得这么开心?” 秦若影敛回笑容,用蕾丝手套捋了捋头发,“我在练习微笑。” 张经理拉长尾音“哦~”了一声,他心情也不错,站定秦若影多说了两句:“最近表现不错,好几个客人都在我面前夸你,但我怎么发现你最近好像胖了?” 秦若影回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张经理收回打量的视线。 秦若影和刚来时很不一样,那时她穿着土气,身量瘦削,像个饿猫,穿上旗袍,人在里面晃荡。 现在旗袍被她穿得前凸后翘,多了韵味,而且皮肤白嫩,面色滋润,更惹眼了。 张经理在心里感叹,还是京市的风水养人。 “我听说,你能记得每个客人的名字?” “也不是每个,但您送出来的都是贵客,我格外留意。” “那你记得唐总吗?” 秦若影点头,新客人中确实有个“唐总”,干练的中年人,目光锐利透着精明。 每次来都是张经理亲迎亲送,但秦若影和他初次见面,他那双犀利的眼睛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就让她感觉紧张,浑身不舒服。 张夯挑眉,似是玩笑又暗含提点:“聪明的年轻姑娘,前途无量。” 秦若影抿唇琢磨他是鼓励还是嘲讽,张夯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挤了挤眼,“别紧张,好好干,年后可能有个好消息。” 张经理走后,秦若影回想他当时的表情,感觉他不像是对自己冷嘲热讽,倒好像是确实很欣赏她。 好消息,难道是要涨工资吗? 泊车小哥一路小跑过来,靠在门口悄咪咪问秦若影:“张经理刚才跟你说啥了?” 秦若影想了会儿回答他:“没说什么。” * 元旦假期将至,玉楼却很清闲,这点和别的地方倒很不一样。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假期。 只不过跨年夜,他们下班比较早。 下午赵声买了电影票,告诉她想出去约会,秦若影从没看过电影,下班后欢天喜地赴约。 电影院在附近商场里,跨年夜商场人山人海,赵声提前买了夜场电影票,特意买了最贵的票,第一排的位置,俩人抱着一小桶爆米花入场。 入场之后秦若影才明白为什么时下最火的电影第一排的位置却没人买,赵声大概也从没看过电影,却买了imax厅的第一排。 基本上他们只能一直仰着头,不然只能看到字幕。 和看电视不一样,电影龙标出现时,突如其来的音响声把她吓了一跳,旁边的赵声没有任何反应。 秦若影忽然愣怔,他们看的是外国喜剧动作片,赵声光看字幕,听不到喜剧演员的声腔,观众笑得捧腹,赵声靠在椅背,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格外孤独。 她把手放在赵声手背,赵声反过掌心轻轻捏住她的手,偏头过来看向她,一双深海般眼睛比银幕精彩的撞车戏更吸引她的视线,她冲赵声笑了一下,喂他吃了一粒爆米花,自从电影开场,他还没吃过。 电影最后,大屏幕出现她熟悉的香港女星客串,她一眼认出就是在门板后代言火腿肠的女明星,两分钟的镜头,秦若影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个女明星的面容好像从来没变过,还是她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的样子,后排观众也感叹,来买票就为了看这两分钟。 尘封已久的想法又从脑海里窜出来,如果她也能出现在大银幕,别人花钱花时间,只为了看她,该是多么美妙的感觉。 她又垂下长睫,自嘲一笑,现在除了赵声,没有人肯为她花钱花时间。 电影散场,她却有些莫名失落。 这个城市那么大,她还没有站稳脚跟,心里却有无限大的梦想,理想和现实的落差让她挫败。 商场外的小广场已经聚满了人,都在等着跨年倒计时,赵声虽然不喜欢凑热闹,也陪她等在广场正中,冷风吹过她感觉有些冷,赵声拉起她的手,放进自己衣兜,掌心包裹她的手指,温热的体温从指间延伸到她心里。 秦若影盯着广场巨大的电子屏幕,十一点五十八分,赵声攥了攥她的手,她收回视线。 [你今天开心吗?] 秦若影弯起唇角用力点头,[开心] 赵声的脸在斑斓灯光中更让人着迷,目光如澄澈清水。 [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你相信吗?] [相信!] 人们齐齐呼喊倒数:"五、四、三、二、一!" 新年钟声敲响,广场上空升起烟火,照亮一片黑暗的天空。 周围的人们欢呼雀跃,情侣都在拥吻彼此,赵声环视周围,蓦然脸红,他还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白的表达情感。 于是腼腆地把秦若影抱在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 一月开始,玉楼的客人忽然变多,客人们都想在新年伊始敲定本年度的订单和生意,快过年了,也能好好过个年。 赵声和秦若影每天忙得团团转,更令秦若影困扰的是,她收到了唐总的名片。 新年刚过,唐总的车停在玉楼门口,司机下车后特意给秦若影递了张名片。 “唐总觉得秦小姐在这儿太屈才了,明天见。”司机是这样说的。 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驾车离开了,秦若影懵懂接过名片,没品出来是怎么回事儿。 晚上下班回宿舍洗澡,她听到两个姑娘在浴室聊天。 “唐总虽然是新会员,出手可太大方了,昨天晚上来吃饭,小费给了……”女孩低声嘀咕,另一个惊呼一声。 “早知道我就不和你换班了,下次他来的时候,你可要让给我。” “让给你怕你受不住,偷偷摸手揩油太低级了,我感觉他能用眼神扒人衣服。” “扒你衣服了?”两个姑娘嬉闹在一起,清亮的声音穿过浴室的蒸汽。 秦若影听着脸有些发烫,正要进去,又听女孩说:“泊车的小陈告诉我,唐总司机今天专门来给秦若影递了名片,这回你知道他想扒谁的衣服了?” “她?怎么什么好事都能轮到她呀?”另一个女孩不服气道。 “哼,我要是她,连夜跟那个聋哑人分手,又穷又聋,连话都不会说,有什么好稀罕的。”那女孩模仿赵声和秦若影的手语交流,嘴里也没闲着,含混模仿听障人士开口说话时的音调。 第43章 另个女孩边洗头边笑道:“没准那方面强……啊!!” 秦若影手拿淋浴喷头,冷水直直冲她们喷过去,两人哆嗦着直躲,看清后又喊叫:“秦若影,你有病呀!” 她不说话,冷水继续往她们身上冲。 两个女孩在公共浴室逃窜,一排淋浴都被她打开,冷水在墙壁地板胡乱喷洒,她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也没停下。 姑娘们连沐浴露都没来得及收就匆忙逃走,她扔下手上的淋浴喷头,僵直地站在浴室的薄雾里。 秦若影在浴室里站了很久才回到宿舍,那两个姑娘已经穿好衣服,把她拦在宿舍门前。 高个子挑衅道:“秦若影,你什么意思?” 秦若影抬眼盯着她,眼里好似燃着一团火,目光又像一把锋利的刀,让人生畏。 她推了一下秦若影的肩膀,气势和力道都很弱,秦若影动都没动一下。 她嘴上还装强:“你这是什么眼神,是不是想打架?” “你想打吗?”秦若影直视她,脸上看不出一点惧怕。 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好像在衡量她们两个人能不能打得过秦若影。 秦若影从湿透的裤兜里掏出那张镀金名片,纤细修长的手指夹着名片,棱角像一把锐利的刀刃。 她一字一句道:“唐总是张经理重要的客人,明天还会来。”停顿了一下,恹恹看着两人的脸,名片又向前递了一下,“你们喜欢,拿去。” 两个人面面相觑,高个子最先伸手,秦若影手指一松,那张镀金名片垂直掉到她脚下,她狠狠踩了一脚,推开挡着她的两人。 第36章 赵声 秦若影没有告诉赵声在浴室发生的事, 第二天晚上,唐总照常出现在玉楼,她也如往常礼貌微笑, 仿佛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名片。 唐总的脚步定在秦若影面前,鹰隼般的眼神扫过她的脸。 “唐总晚上好。” “不太好哦,秦小姐, 昨夜我等来一个骚扰电话, 今天谈生意可能也会心不在焉。” 秦若影捏紧手, 脸上仍淡然微笑, “唐总胸怀宏博,当然不会因为小事影响大生意。” 他笑容透着狡黠,“没关系, 生意没有一次就做成的, 不急。” 张经理不知道内情,满脸堆笑把他迎了进去。 当晚,那个高个子的服务员就被辞退。 过年前,唐总隔几天就来玉楼吃顿饭, 即便没有宴请,一个人也要定个包厢。 张夯想让秦若影去包厢为唐总服务, 却遭到秦若影和唐总两个人的拒绝。 “有距离才会有美感, 而且我不喜欢强迫捆绑谁, 捕猎的过程很美妙。” 张夯笑笑, 红酒杯碰在一起。 心说死变态, 我还不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 唐总有耐心, 相信秦若影这样的女孩只是需要时间说服自己。 他只在出门和进门的时候和秦若影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关于他的财力, 自然会有张夯替他展示。 没有进展是他认为秦若影更有耐心, 等着他再主动开条件,殊不知他是自信过头,秦若影压根没有接受到他发出的信号。 她一颗心全扑在赵声身上。 * 除夕前几天,秦若影照例站在门口当花瓶。 晚饭时分,玉楼门前广场一阵引擎轰鸣,一辆潇洒的重型机车在前广场漂移两圈,秦若影正犹豫要不要报警,戴黑头盔的男人已经骑车到门前,带起一片浮尘。 机车“刺啦”一声,急刹在秦若影面前。 骑车的男人她从没见过,长相年轻,身材高大,穿一件黑皮衣,下车把头盔摘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将头盔塞进秦若影怀里。 秦若影下意识从嘴里冒出一句:“先生晚上好。” 那人斜睨了一眼,幽幽说了句:“张大力真可以,玉楼改青楼了。” “先生,您是哪个包厢的客人?”秦若影捧着头盔追上他,觉得自己说话有些生硬,又解释:“我可以引您去。” 男人忽然停下,俯身凑近她的脸,近到她能嗅到他身上十分烧包的高级香水的味道,秦若影后撤一步,男人上下打量一番,勾起唇角轻笑:“勾引的引?” 秦若影:“?” 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男人把车钥匙扔进头盔,“去把我的车停好。” 秦若影低头看了一眼坚硬的头盔和身上的旗袍,再抬眼,男人已经直奔二楼张经理的办公室上去了。 秦若影十分确定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也从来没见过玉楼出现这么不要脸的客人。 那天晚上一切都很诡异,唐总先来,照常和她说话,但张经理没有提前出来相迎。 再有就是那个年轻男人之后,又陆续进来几张陌生面孔,都是二十多岁,各个看起来嚣张肆意,一眼纨绔子弟。 他们进入“酒千杯”包厢,那个包厢是接待顶级重要的客人才会开放,与此相对的是接待唐总的“诗百篇”包厢。 唐总依然是一个人,落寞地喝了些酒,不知道是真醉还是装醉,被张经理搀扶着出来。 “若影,扶着点儿唐总。”张夯向她招手,又挤眉弄眼。 秦若影挪动脚步,刚走到唐总身前,唐总的手臂就搭在她肩上,她定了定神,浓烈酒气就飘进秦若影鼻腔里,她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想和你谈谈话,在我的车上。”男人脸有些酒后泛红,但目光依然锐利,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双手顺着丝滑的旗袍滑到秦若影的腰身,要将她带出玉楼,秦若影喉头一紧,那个瞬间她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她是为什么逃到这里。 胃里翻江倒海恶心难忍,双手紧紧攥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掰断那双手,下一秒手就绕至腰间,却没有碰到唐总的手,腰间的重量也忽然消失了。 有人从身后粗鲁地推了她一把,也把她推出禁锢。 旁边的张经理顿然失色,瞪大眼睛,赶忙扶住失去平衡的唐总。 几乎是同时发生的,骑机车的男人看起来也喝了酒,一双桃花眼,单薄的眼皮泛着红晕。 他晃荡着身体站稳,舔了舔唇角,看向张夯,“你手下人就这种规矩?” 他明显是醉了,又转头看向唐总,“看你这么大岁数,玩儿得挺花,干嘛还在车上,是开不起酒店吗?” 他估计以为两人是在门口勾搭调情。 秦若影:“………” 唐总被一个年轻人羞辱,没有表现出气恼,蔑视一笑,“张经理,什么时候玉楼也做起了下沉市场的生意?” 秦若影快速平复心情,整理思绪,不能让他们再有口舌之争。 在年轻男人想要继续讽刺之前开口:“唐总,很抱歉。” 她又向唐总道歉:“是我的错,我的服务越界了,让汪总误会了您的为人,我向您和汪总道歉,对不起。” 她向唐总深深鞠了一躬。 张夯忽然福至心灵,和秦若影唱起双簧戏,“也是我管理的失误,明天我登门向您道歉。” 做生意都讲究和气生财,再怎样都要维持体面。 看着张夯脚步仓皇把唐总恭送出去,秦若影松了口气,好在今天没有丢掉工作。 汪屹站在她面前,浑身上下都是浮夸的名牌,不像唐总之流的成熟商人,西装都会剪标保持低调,难怪玉楼会被说“市场下沉”。 “你叫我什么?”汪屹问。 “汪总,这是突发情况,我没有'勾引'任何客人,您可以向张经理求证。” 汪屹眉间一皱,好像在回忆刚才的场景,继而又笑了笑问:“我从来没来过,你怎么知道我是你老板?” “猜的。” 能招来一群纨绔子弟在“酒千杯”吃饭,能让张经理忘记迎接近期最重要的客人。 最重要的是他从没来过玉楼,却知道张经理的办公室在哪儿。 如果不是张经理天天挂在嘴上的亲祖宗,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在玉楼如此嚣张跋扈。 汪屹单手扶住玉石屏风保持身体平衡,秦若影非但没有搀扶反而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 他眯着眼看秦若影,唇角翘起重复她的话:“猜的。” 张经理脚步匆匆,从外面披着风霜赶回来,又搀扶着他往办公室走,“你真是我的祖宗,这单生意谈不成,我看你过年怎么回南方。” * 张夯把汪屹拉回办公室,汪屹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醒酒,张夯一边忙活着给他沏茶倒水,一边嘴上抱怨。 “你也真是,今天脾气这么爆,还说不是失恋了?” 汪屹仰头看着天花板,没说话。 “这单生意跟了这么久都是在帮你搞,不然过年回家,老爷子问你你怎么答?” “我不回去,”汪屹从沙发上翻起身,揶揄道:“跟了这么久都搞不定不是你有问题?” 张夯:“……幸亏今天小姑娘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然真没法儿收场,你这个嘴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第44章 “改不了,你以为我喜欢来这儿,我不监督你玉楼都要成青楼了,听说开除了一个私下联系客人的服务员?” “嗬,你有顺风耳还是千里眼,不是给我安插眼线了吧?”张夯不以为然,挑眉道。 汪屹没答他话,“有没有业绩,生意做了多少都是次要,你让我爸知道我在京市开青楼,我才活不了了。” 张夯点点头,觉得他说的也对。 张夯比汪屹大几岁,沾点偏门亲,几个兄弟一起长大关系也好,汪屹不让人省心,张夯八面玲珑,所以汪屹提出要北上闯一番天地,只有他跟着汪屹来京市,但来了之后他才发现汪屹志不在此,玉楼从开业就没露过面。 “我这个法人可不想坐牢,况且我最近刚开了一家娱乐经纪公司。”汪屹云淡风轻。 张夯瞠目,他忙着经营玉楼,对汪屹的近况一无所知,“咱们整个家族可都是搞实业的。” 汪屹带着些酒气,挑眉道:“我就要干你们都没干过的行业,谁他妈也别来指挥我。” 张夯沉思片刻,问道:“汪屹,你是不是看上哪个明星了?” 汪屹冷冷一笑,拍了拍张夯的脑门儿,“知我者,张大力。” 张夯切了一声,又深深担忧,“你不知道京市有多复杂,一头扎进完全不了解的领域,不稳妥。” “别说教了,你看着吧,我总能扑腾出个结果。” 张夯沉默,他知道汪屹动了心思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 茶喝了一半,张夯才忽然想起来汇报玉楼的事。 “年后我准备把这儿改一改,前厅现在太空,也能放几张桌子当休闲区,还有你看刚才那个姑娘怎么样,我打算培养她,管理——” “适合当演员。”汪屹想起秦若影刚才的表现,笑了笑说。 张夯:“嗯?” 汪屹顿了顿说:“挺会演的。” 想起那姑娘,汪屹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当时汪屹看到她被骚扰,好心想帮帮她,最后却成了她为自己解围。 张夯看着汪屹一脸痞坏的表情,提醒道:“你别胡来,这是我的鱼饵,钓着唐总呢。” 浑身反骨的汪屹一听这个名字,重新仰躺在沙发上,唇角弯起,冷冷一笑。 第37章 秦若影 秦若影大概搞明白情况, 对前来八卦的泊车小哥说:“今天前厅争执的事你别告诉任何人,说出去对你没好处。” 张夯能为客户的投诉开除服务员,自然能开除议论老板的人。 泊车小哥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 正这时汪屹一个人从楼上下来, 特意走到秦若影身边停下,饶有兴致扫了一眼她胸前的工牌。 “秦若影。”汪屹唇角漾起念她的名字。 “汪总,需要帮您找代驾吗?”秦若影后撤一步躲闪开。 “不用, 我的代驾马上就来了。”他接过泊车小哥递来的头盔, 远处张经理的脚步声从楼上急匆匆下来。 汪屹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塞进秦若影手里, 笑得人畜无害:“谢谢你帮我解围,我很欣赏你的,给你条更赚钱的路。” “您……是要开除我吗?”秦若影抿唇, 捏紧手里的名片。 “当然不是, ”他贴在秦若影耳边轻笑,“我怎么舍得开除你这么聪明的员工呢?” 张经理已经走了过来,汪屹也从她身边走开,冲她挑眉, 像个顽劣的孩子完成了他的恶作剧,秦若影把名片收于掌中微笑应对。 汪屹把头盔扔给张经理, 那辆机车也早被泊车小哥推到门前。 张经理看了看头盔说:“你能骑车回去?我不是说了要开车送你嘛。” 汪屹酒意稍褪, 一脸嫌弃说:“我是狂, 不是傻, 只是想给你展示一下我的新宝贝, 夸夸它。” 张经理看着门口停着的新机车, 用力翻了个白眼, “你大爷, 不装逼能不能死?” 汪屹朗声笑道:“当然能死。” * 他们勾肩搭背离开后, 秦若影低头看手里的名片。 【宝驹影视经纪公司汪屹】 秦若影忽然心念一动,近处是泊车小哥重新把汪屹心爱的机车推出去,远处张经理的车尾灯踪迹渺然。 这次,她没有把名片扔掉,一直紧紧握在手里。 晚上下班后,她把名片和真丝旗袍一起放进柜子里,在更衣室等了会儿,计算时间大概厨房的人都走完了,她又进了厨房。 赵声一个人在厨房打扫,见秦若影来,他笑了笑,端给她一碗粥。 每天晚上赵声都给她留一碗粥或者老火靓汤,秦若影就是这样变成珠圆玉润的样子。 秦若影尝了一口,酸甜味从舌尖蔓延,暖意流入四肢百骸,驱赶渗入骨缝的冷风。 她有些惊喜地问:[酸枣粥?] 赵声点了点头,[《饮膳正要》说酸枣粥能治虚劳,心烦,失眠。] 最近秦若影是睡不好,主要是被唐总纠缠又担心稍有不慎被开除,她喝了几口,又拿小勺喂给赵声,[你也喝。] 赵声只尝了一口,推回给秦若影,[这粥就是我煮的,师父说好。] 厨师长和他住在一起,慢慢习惯了他的情况,有了点教他的耐心。 一般人起码要打杂一年才能正式学习,但赵声只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开始切配菜了。 秦若影低头喝完汤,赵声目光澄澈看着她,[师父说让我跟着他我好好学,两三年就能出徒,工资能翻几倍。] [然后呢?]秦若影搂住他的腰,撒娇似的缓慢启唇问他。 [我想攒些钱,以后我们在一个小城市,开个小饭店。] 秦若影皱眉不解,[为什么要在小城市?] 赵声抿唇,[京市的房价太贵了。] [房价?]秦若影根本没考虑过他们能买得起京市的房子。 [我想给你一个像样的家。]赵声目光灼灼,像早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 家。 她小时候住在姥姥家,长大后住在黎军家,住在别人的屋檐下,没有一处让她有归属感。 如今赵声说他要给她一个家,她无法想象那个家会是什么样子,但只要“家”里又赵声,她就会觉得安全又温暖。 她仰起头,饱满湿润的嘴唇噙住他的下唇,带着唇齿间的酸甜吻住他,他也轻轻抚摸她的脸回吻她,舌头滑入彼此口腔缠绕升温,赵声的吻总是先温柔缱绻,而后气息逐渐错乱,抱她抱得很紧,动情时手伸进她的t恤,只放在她的腰侧,指腹贴着她的皮肤,却让她忽然想起晚上发生的事。 一种恶心的感觉登时涌上心头,但她用力闭着眼,在心里告诉自己,吻她的人是赵声,是她最信任的人。 赵声握着她纤细的腰肢,掌心的力道渐重,她不知不觉把腿并拢,肌肉也紧紧绷着,依然在心里说服自己。 像是得到某种默许,赵声单手卷起她的细腰将她提起坐在案台,手指顺着腰腹向上,颤抖着手小心翼翼触到内衣布料。 她被冰凉的不锈钢案台刺激清醒,猛地睁开眼,用力推开赵声,大口呼吸空气,后背乃至全身都僵硬。 两个人在厨房的冷白灯下对望,赵声耳尖泛红,眼中却十分迷茫。 [对不起。]两个人打着相同的手势。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很紧张,全身都冒着虚汗。 满脑子都是当时黎军那恶心又血肉模糊的影像,她觉得腿软,案台冰冷,但她却没有力气下来,双手紧紧扣着台沿。 赵声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见她没有排斥才把她抱下来。 [我们回去吧。]秦若影紧抿双唇,眼圈泛红。 一路他牵着秦若影冰凉的手,并不用力紧握,只要她想,随时能抽出手。 回宿舍的路上他们再没有交流,她回到宿舍刚躺下,赵声就发来微信。 声:不用向我道歉,是我的错。 影:我想起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下次,再试试。 声:我明白,你受过伤害,我会等你完全相信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声:秦若影,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值得你信任,那个人就是我。 声:同理,如果我只能相信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声:所以你的心事都可以告诉我,不用自己承受。 秦若影回了句[好],就和赵声互道晚安,但她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满手鲜血,神色慌张的少年影像历历在目。 醒来后她发现枕巾是湿的,眼尾还有残留的泪。 * 汪屹只在玉楼出现了那一晚,唐总也有段时间没来,秦若影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日,本来和赵声约好了再去看一场电影,但赵声的师父不让他休息,要他在厨房帮忙。 秦若影无所事事,睡到中午才醒,洗脸时翻出柜子角落那张名片。 她拿着汪屹的名片找到地址,那是一栋不太起眼的写字楼,里面全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型影视娱乐公司,汪屹的经纪公司在第八层。 第45章 当时正是中午,只有一个打扮时髦的姑娘坐在前台涂指甲油,旁边放着午餐外卖。 “你好,请问这儿是宝驹经纪公司吗?”秦若影问。 前台小姐抬起头,先打量一番秦若影的穿着,不上档次的黑色棉服,高领毛衣拉遮着下巴,扎着光洁的高马尾,肤色雪白,瞳仁墨黑,总之全身上下黑白分明,也没有什么出挑的色彩搭配。 “是,”前台小姐的嗓音淡漠慵懒,“你找谁?” “请问汪屹在吗?” 前台小姐笑了一下,吹了吹刚涂好的指甲油,“你找汪总干什么?” “他给了我这张名片。”秦若影把名片放在台子上,往前推了推。 前台小姐头都没抬,左手换右手,继续涂指甲油,“小妹妹,汪总每天递出去的名片,不计其数,来找他的女人,数不胜数。” “他在吗?”秦若影仍不死心。 “不在,很久没来了,最近为追一个小明星,投了一部电视剧,每天都在片场泡着。所以我说,你来的时间不对,他招待不了你。”前台小姐眉飞色舞,说这番话时也没忘记把手放进紫光灯里。 秦若影咬了咬唇,转身离开,那张名片也没拿。 坐着电梯又下楼,碰到的都是光彩照人、步履匆忙的白领。 秦若影走出大楼,一辆保姆车就在面前停下,几个人簇拥着一个戴墨镜的女孩,那女孩跟她年纪差不多,但穿戴花花绿绿,很显富贵,与她在商场外墙见到的巨幅画报一模一样。 门口簇拥的人拿着相机不停拍摄,女孩身边的工作人员伸手阻拦,连带秦若影一把推到旁边。 她问旁边忙着拍照的女人:“她是谁?” “看过《甜蜜的往事》吗?这是主演珍珍。” 秦若影摇头,那人看了一眼秦若影问:“你也是这栋楼的艺人?你演过什么?” “哦,我不是……”秦若影摆手,就听相机“咔嚓”一声,近距离拍下她的脸。 对方一听她否认,又看着取景器里的照片,自言自语:“什么嘛,浪费内存,不过这照片还挺好看的。” 秦若影又问:“她在哪儿演戏?” “珍珍最近在影视基地拍戏,收工了还要赶综艺。”女人探着脑袋向里看,也没空搭理秦若影。 秦若影早听说京市有个影视基地,却从来没去过,退出人群,她鬼使神差乘地铁去了影视基地。 她在影视基地看到一群等戏的群演,有年轻人还有中年人,来来往往还有穿着各式服装,演着各种各样人生的演员。 如此鲜活。 如果他们都可以演戏,那为什么我不可以。 秦若影脑海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 晚上她依旧和赵声在后厨见面,在影视基地呆了一下午,她竟然忘记了吃午饭,手里端着碗汤咕噜噜喝下去,她把碗放在一边,拍了下赵声的肩膀。 [年后我不想在这儿干了。] [为什么?有人欺负你吗?]赵声一手攥着抹布问她。 秦若影摇头,[没人欺负我,你记得高中时我想参加艺考吗?我知道了另一个可以演戏的途径,我必须试试。] 赵声不解地看着秦若影,[什么途径?] 秦若影满脸红润,为终于找到方向而激动,[我要去当群众演员。] 当时她和赵声来京市,而没有选择最近一班开往南方的列车,是因为她知道京市有更多机会。 如今刚解决了温饱问题,她想闯一闯,就算那机会很渺茫。 她给赵声看自己银行卡余额,大概有三万块钱。 [我可以再租一个地下室,这些钱也够日常开销,我想,做群演应该没有在玉楼赚得多,也能维持个温饱。] 赵声看她闪烁的美眸,心里已经很清楚,秦若影已经想好了一切,不是要他来浇冷水的。 事实上,自从他们出逃枣县,秦若影身上的变化他早有察觉,赵声知道自己应该对秦若影重新建立认识。 他沉思片刻,脸色有些腼腆,[师父说年后会给我涨点工资,别租地下室了,我们一起住吧。] 第38章 赵声 秦若影没想过赵声会提出一起租房子住, 忽然变得羞羞答答,挪开视线又微微颔首。 来到京市的第一个除夕,秦若影和赵声在玉楼的员工宿舍度过。 其他员工在除夕前都陆续回家乡过年, 整座城市好像忽然变得很空,路上都不那么拥挤。 年前赵声告诉主厨自己要出去租房子住,主厨当然知道他是要与秦若影同居, 只是笑着说了句:“我如果说不行, 能拦住你吗?” 算是答应了。 大年三十, 她一早醒来就站在赵声宿舍门口给他发微信, 让他开门。 赵声揉着惺忪的眼睛,穿着一条大裤衩,两条腿笔直修长, 肌肉清健匀称, 上身穿一件简单的黑t恤,大概是职业原因,无意之间就练出了手臂和胸背的健壮。 她之前从来没去赵声的宿舍看过,因为主厨和他住在一起, 那个南方厨师脾气很凶。 他的宿舍是一个小套间,里面锁着门的是主厨的卧室, 赵声的床占了进门一小片地方, 秦若影目光所及之处都井井有条。 [你还在睡觉?]秦若影问。 赵声点点头, 他也不知道在这特殊的一天, 他还能去哪儿干什么? 秦若影一脸神秘推着他洗漱, 然后出门, 搭公交又换乘地铁, 最后她带着赵声来到一个人口稠密的小区, 小区很大, 楼与楼之间很挤,像一个个紧密连接的蜂巢。 秦若影站在某栋楼下,指着高楼第七层的小窗户,[看!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过年前她一直在网上找房子,终于让她找到了一间公寓,地理位置比较偏远,但她算了算两个人手上的钱只够租这样的房子。 在京市呆了半年,她已经对这个城市有了初步了解,尤其是对租房的价格。 她也找了个公休日,让房东带她看房,那是一个一居室,大概三十多平米,有小浴室,厨房客厅餐厅连在一起,还有小电视,重点是采光很好,她去的时候正是中午,房间里暖烘烘的。 秦若影和房东商量想从过年完开始租,她还没有从玉楼辞职,宿舍多住几天就能省几天房租,房东也很好说话,合同签在年初七,一月四千块,照例是半年租金,一个月押金。 现在她迫不及待领着赵声熟悉周围环境,赵声仰头看看那扇小窗户,又看看秦若影甜蜜的笑靥。 他们看完房子又坐地铁回玉楼,顺路在菜市场买了些食材和干果零食。 [那个地方唯一的缺点就是离玉楼太远了,每天来回得大概四个小时。]秦若影躺在赵声收拾干净的床上,接过赵声洗好的苹果,担忧赵声的通勤问题。 他眉眼弯弯,揉乱她的头发,[没关系。] 在那张小床上,赵声搂着秦若影,嗅着她的头发香味,安心又困倦,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傍晚醒来,秦若影不在身边,他拿起手机,秦若影留下微信消息[醒了到后厨来吧。] 赵声裹紧黑色棉服,抬头望着火烧云在天穹舒卷,像女人的红妆,短短十分钟的路程,夕阳就消失在地平线。 他脸色平静目光黯淡,把对母亲的思念埋入残阳暗影,再往前赶自己的路。 也许母亲能明白,这条路上他不孤单。 秦若影正在后厨忙着和面,她穿着赵声的白围裙,扎了低低的发髻,碎发别在耳后,听到赵声的脚步声,回头冲他笑。 赵声伸手去拆围裙后打的蝴蝶结,她扭着身子躲闪,又把赵声推出后厨,让他在外面等着吃,她要自己操办所有。 两盘饺子出锅,赵声很捧场,一次夹了几个在碗里,吃得又香又快,夹起其中一个吃到一半才发觉不对劲,剩下半个还在碗里,那个饺子尝起来和他们在地下室吃那一顿很像,只是加了些盐压住油腻的荤味。 再抬眼,秦若影正托腮对他微笑。 [我包了几个这样的纯肉饺子,那顿饭是我们生活的新开始,我想永远记住来时候的路,以后我们只会越来越好。] [忆苦思甜?] 秦若影夹起他碗里的半个饺子喂进他嘴里,两人相视一笑。 那个除夕,他们掏完身上的钱租下房子,又成了穷光蛋,但心里都被另一样东西占满。 希望。 * 除夕过后,秦若影就向张经理提出了辞职,他当时陷进老板椅,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开口问道:“你和唐总联系了?” 秦若影摇头,“没有。” “那是嫌工资少?我已经准备把你提拔成前厅经理,工资也会跟着涨的。” “张经理,很感谢你在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帮我,但我现在找到了更想做的事,”秦若影说:“我想去影视基地当演员。” 张夯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眼珠在眼眶里打转,最后幽幽怨道:“汪屹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第46章 “和汪总无关,是我自己想做演员。” 张夯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问道:“想好了?走也行,你也说了,我帮过你,你也得帮帮我是不是?” 秦若影不解地看着他,等他开口,他倒也不客气,很直接说:“帮我搞定唐总,你想混娱乐圈,唐总有这方面人脉,跟了他会很轻松。” “张经理,我可以帮你培训接替岗位的员工,但是唐总我搞不定。”秦若影顿了顿说:“我离职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唐总,而且我的想法和您相反,我走了您的生意也许才能谈成,起码唐总的关注点会重新回到生意上。” 张夯听完反而笑了,“秦若影,你知道你要去闯的是什么圈子吗?说句心里话,我真为你的未来而担忧。” 秦若影扬起脸,“我也说句不该我说的心里话,需要女人才能搞定的客户,也许不适合长期合作。” 张夯端着茶杯啜饮一口,叹息一声。 这姑娘还是他当初欣赏那样,既然拦不住,只能最后祝福她一句。 “刚烈的理想主义,祝你好运吧。” * 正月十五元宵节,秦若影正式离职玉楼。 赵声学徒期提前结束,开始协助主厨打荷配菜。 生活用品已经陆续搬入小公寓,秦若影学会了网上购物,买了一米八的新床垫和双人棉被,又舍不得他们刚来京市买的两床薄被褥,便找了个麻袋装起来,由赵声扛着坐地铁两个小时搬到新租的小区。 晚上赵声在公寓开火,做的饭是煮速冻黑芝麻汤圆,秦若影忙活了一整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吃得急又烫了舌头,捂着嘴直皱眉。 赵声给她倒水,漱口后她舌尖在口腔扭结打转,还是没知觉,又喝了几口水,自己咬了舌头一下。 “嘶~” 明明知道会很疼,她还是想试试疼不疼,比起痛她更害怕麻木。 她皱脸的样子被赵声看到,捏着她的下巴,他做了个吐舌的动作,让她伸出舌头看看。 她扭捏地吐舌,又调皮地快速收回,捏着她下巴的力道更重了些,赵声表情认真严肃,她无奈又伸舌,眼神时刻不离他深邃的眼瞳,被他盯着秦若影有些不好意思,又缓缓缩回。 赵声直接俯身含住她的舌尖,用嘴唇包裹轻轻吸吮,她舌尖有了知觉,探到芝麻汤圆的甜香味,不自觉闭上眼睛,双唇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被赵声亲过之后,舌头是感觉不到疼了,可嘴唇也敛着水光肿胀起来。 赵声没有得寸进尺,很有分寸地退出,把晾温的汤圆碗递到她手里。 她吃着泡肿一圈的汤圆,甜丝丝的馅料流入口腔,心里却一阵空虚,感觉被赵声吃过的汤圆味道更好,还拗着和他换了碗,却依然不尽人意。 吃完汤圆,赵声忽然问:[你还有多少钱?] 秦若影还端着碗走神,赵声在她面前招手,又用手语问了一遍。 [五百。]她回答。 赵声拿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她面前,[银行卡给你,密码你知道,五百块钱给我,交通用。] [不用。]她推了推赵声的手臂,不愿接受他的工资卡。 赵声把卡塞进她手里,[我在玉楼有饭吃,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秦若影从口袋里掏出身上最后两张红钞票。 [其实,只有二百了。] [够了。] 饭毕,赵声拆开棉被的包装袋,一条双人棉被抖开,手感凉丝丝的有些返潮,铺展在床上等待暖气烘干潮气。 秦若影早铺好一条丝滑的奶油白床单,边角掖进床垫缝隙,整张床平整干净。 今晚是否会发生什么? 一缕期盼缠绕着紧张,像奶油白床单泄出一条丝线,勾着她的心也皱糟糟。 赵声从浴室走出来,依然穿着黑t恤和宽松的短睡裤,湿发的水珠顺着脖颈流入衣领,洇上一片水迹。 两人躺在床上,盖一条厚重潮湿的棉被,只要稍微有些动作,枕边人就能感觉到被角勾扯,秦若影背对赵声装睡。 床板质量很差,随便一翻身,吱吱呀呀的闷声隔着床垫传到秦若影耳中。 赵声听不到,秦若影睡不着。 终于在天光微亮的时刻,一夜没睡的秦若影伸出手臂将第三十次翻身的赵声揽腰搂住。 第39章 秦若影 秦若影搂住赵声的腰, 脸轻轻贴在他僵直的胸口,静静听他起伏有力的心跳。 他转回身,伸出手臂圈住她, 手抬起,轻轻落下,拍打她的后背安抚, 大概以为她又做了噩梦, 她的长睫毛扇动, 羽毛般扫过他的胸口, 赵声才发现她根本没睡着。 自从那次在后厨,她把赵声推开,他与秦若影接触就变得小心翼翼, 好像她是易碎的琉璃。 [我该上班去了。] 外面还完全黑着, 赵声要赶最早一班地铁。 临走时他问秦若影:[今天就要去影视基地吗?] 秦若影点头,也早早起床收拾,颇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两人一起出门,在地铁站分手, 各自奔赴不同的工作地。 秦若影办了演员证,拍了演员卡, 算是顺利踏进门槛, 但之后并不如她想象中一帆风顺。 她没有经验, 几乎是白纸一张, 热门的戏和角色她根本抢不来, 很多人都不愿意用她, 前两三个月她摸索剧组, 完全没有收入, 如果没有赵声的银行卡, 她大概靠自己也不能撑下来。 后来她发觉有些角色竞争比较小,比如恐怖片里的死亡新娘,对演员颜值要求高,但妆很吓人又晦气,她去试这种戏,竟然成功了。 那是她演的第一个角色,后来她想,她也算是误打误撞的幸运儿,起码第一场戏就是有脸在镜头里的,很多人的第一场戏都只是背景板。 那个夜晚拍戏拍到很晚,她卸了妆只能打车回去,三百元的酬劳也花掉一半,但她还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欣喜。 她水亮的头发化妆时被打毛,拍完夜戏之后太累,自己也懒得梳顺,就扎了个丸子头回家。 赵声没睡,一直在家等她,她一进门赵声就发现她的变化。 [你的头发怎么了?] [今天我终于接到戏了,今天演一个女鬼。]她张牙舞爪扑向赵声,又手舞足蹈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拍戏都得拍这么晚吗?]赵声眉头轻皱。 [我只有一个镜头,但是需要等着,等的时间比较长,也很无聊,我赚了三百块,只是打车花了一半……] 她躺在床上事无巨细告诉赵声她这一天发生的事,所有事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赵声虽然很疲惫,也撑着眼皮用最简洁的手语回应她。 终于她也上下眼皮打架,关灯摸着黑拉过赵声的手,要枕着他的胳膊睡觉。 赵声却忽然躲闪了一下,急促吸了口气,秦若影凭着赵声的呼吸声觉出有些不对劲。 打开灯,在刺眼的灯光中她眯着眼睛,看到赵声的手掌有一片很大的烧伤印记,一圈蔓延到虎口,没有处理过的伤口还在渗出组织液,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一直在刻意遮挡,只是刚才她碰到了他的伤口。 [怎么弄的?]她握着赵声的手,翻看有没有其他伤口。 [怪我,师父翻锅的时候我往里放菜,被油烫了一下。] [你怎么会在别人翻锅时放菜?] [今天很忙,后厨也乱,师父说了他要翻锅,但我……没听到。] 后厨忙起来,互相恨不得用最简略的词语代替完整句子,顾不得他能不能听到,哪能腾出手给他打手语。 秦若影又看向赵声手密密麻麻的伤疤,不知道有多少是因为听力障碍造成。 应该早些赚到钱,给赵声买一副助听器,秦若影想。 她赤足下床,翻箱倒柜寻找烧伤膏,却在哪儿都没找到。 [烧伤膏呢?你放哪了?] [用完了。] [没再买吗?]她刚问出就后悔了,赵声身上只有二百块钱,还要给师父买烟,也许不够他买烧伤膏,也许根本没有时间去买。 她穿上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准备出门去买,却被赵声拦住了。 [这么晚了,药店都关门了,没关系的。] [附近有个小医院,我去那里买。] [裹了纱布明天就不能上班了,全勤没了。] [我现在也能挣到钱了,放心。] 秦若影坚持,赵声也没办法,他知道现在秦若影坚持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只好也穿起外套和她一起出门。 深夜,社区周围都很安静,只有风走过的声音。 刚刚进入三月,晚上气温还冷,一下子人就被冷风吹醒了,走在冷风里,秦若影紧了紧身上的棉服,眼神黯淡无光,越想越憋屈。 如果今天不是她发现了,赵声也许不会告诉她。 就像之前很多次,只要不是她发现伤口,他就不说。 他手臂的多处伤疤,秦若影都不知道来处。 他们在小医院挂急诊,处理赵声的伤口,又买了两盒烧伤膏,花掉了她剩下的钱。 第47章 赵声的手缠着透气纱布,医生又嘱咐他少沾水,他看着医生的口型,垂下眸子,微微颔首。 第二天秦若影比赵声先起床,帮他请了假,又洗头发做早餐,早餐做好才把赵声喊醒。 秦若影洗净手帮赵声换药,撕开裹了一夜的纱布,脓水把纱布和皮肤粘在一起,伤口像一个浅浅的水坑。 她低着头认真换药,湿发扫过他的手臂,留下稍纵即逝的水印,嘴巴微张轻轻吹着,把凉丝丝的烫伤膏涂抹在伤口,时不时抬头看看赵声,他始终没什么表情。 [疼吗?]她换完药问。 赵声摇头,手指捻了捻她湿漉漉的发梢,注意力根本没放在自己的烫伤。 赵声请了三天假,在家也没闲着,每天给秦若影做好饭装进饭盒让她带着去等戏,秦若影三天抢了一场戏,还险些丢了戏份。 那天她好不容易抢到一个背景板的角色,在等戏的时候她也观察别的演员怎么演,听导演给主角讲戏,拍第二遍的时候场记姑娘弓着身子打板,身后一个摄影师在她背后挺腰做了很猥琐的动作。 场记姑娘还没发现,剧组唯一的女副导演指着摄影师开口:“先停下,你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了?”男摄影师耸肩,一脸无辜。 女副导演哽住。 片场短暂安静了几秒钟,总导演不说话,另一个副导演明显也看到了,但他故意挑眉问道,“是呀,高琳高导,他干什么了?” 角落里声音低低的又很干脆,但在安静的片场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晰:“他在后面用腰顶场记的屁股!” 是秦若影。 “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摄影师反驳。 “很多人都看到了,她只是说出来了。”高琳说。 场记姑娘脸臊得通红,眼里充盈着泪,恶狠狠瞪着摄影师。 “你得和她道歉!”高琳站起来对着摄影师,好像知道有人在背后给她撑腰,她不是单打独斗。 摄影师还盯着秦若影,面对着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的逼视,她也害怕,但还是迫着自己扬起头梗着脖子。 这个瞬间,秦若影想起了肖筱。 要勇敢,哪怕过会儿再哭。 两方僵持不下,总导演从座椅上直起身子,“你,给姑娘道个歉。” 秦若影本以为总导演也在给她们撑腰,但摄像道歉后导演又说:“对嘛,大男人能屈能伸,计较什么。” 杨琳还想说什么,总导演在她还没开口之前就批评她:“面子我给够你了,整个组都在等着。” 至于秦若影,直接被所有人忽略,只是还好没当时让她退出剧组。 钱赚到了,现金。 她数钱的时候,摄像师从她身边路过,幽幽道:“数清楚点,这可能是你在这儿赚的最后一笔钱了。” 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做错事的人为何如此理直气壮,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真的欠缺考虑。 无精打采卸妆时,高琳在化妆间找到她。 “你叫什么名字?” “秦若影。” 高琳拿出手机,“加个微信,我把你推荐给其他选角导演。” 秦若影眼睛一亮,“真的吗?” “你帮了我,我当然也要帮你。你刚才勇敢站出来,我不至于孤立无援。”高琳说。 “所以说,我刚才的做法是对的?”秦若影年纪尚轻,但高琳看起来已经三十几岁了。 “当然对,你看起来刚入行,女孩子在这一行其实没什么话语权,如果再闭口不言,地位只会越来越低。我作为副导演,都经历过类似这种性骚扰,女演员更不用说,我今天帮她是帮以前的自己,你今天帮她,是帮未来的你。” “可是我……人微言轻。”秦若影垂眸。 “总有出头的一天。”杨琳坚定道,像在说秦若影,又向在说她自己。 她反问秦若影:“如果有一天,你不再人微言轻,你还会像今天这样勇敢,还是冷眼旁观?” “我不知道。”秦若影仔细想过后摇头。 “我觉得你以后也许能走出属于自己的路,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有强大的内核。”杨琳说。 * 那天收工也早,秦若影回去的路上反复琢磨高琳的话,虽然似懂非懂,但她的开心是真的。 她帮助了别人,勇敢地帮助了别的女孩。 秦若影迫不及待要回去和赵声讲这件事,打开门就见赵声光着上半身,只穿着宽松短裤和拖鞋。 他正用买菜的塑料袋套住受伤的右手,系绳一头握在左手,一头用牙齿咬着打结。 [你在干什么?]秦若影把新买的菜放在狭窄的厨房过道。 [我打算洗澡。]赵声有点尴尬。 秦若影也觉得尴尬,全然忘了她准备和赵声讲的事,目光也躲不开他赤裸的上身。 于是她抿着唇,又勇敢了一次。 [我帮你。] 第40章 赵声 这两三天, 秦若影确实帮赵声洗过脸,也用热毛巾给他擦过身子。 可是…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赵声试图转移话题。 [我帮你。]她脸颊粉红,眼神四处漂移, 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赵声先进了浴室,秦若影换上睡裙后打开浴室的小门。 狭窄的空间除了洗漱台还有一台小型洗衣机,靠一卷挂帘干湿分离, 能站两人但无法有大动作。 秦若影拉开浴帘, 潮气扑面而来, 赵声背对着她, 仍穿着那条宽松短裤,后背的疤痕覆盖紧实的肌肉,像一幅山脉图, 包扎好的右手托着墙壁, 另一只手拿着淋浴喷头对着浴室地砖放水,热水器刚好由凉转热,薄雾氤氲在整间浴室。 他伸手拨弄旋钮,关掉淋浴喷头, 免得她淋湿。 [随便冲一下就好。] 秦若影披散水亮的黑发,抓紧赵声结实的手臂, 赤足跨进浴帘内的狭小空间, 睡裙贴着身体摆动摩擦赵声的小腿, 脚下的热水四处蔓延, 经流她的脚趾, 暖流从足底攀升到心里。 秦若影手拿花洒拧开旋钮, 浴室又升起一团烘人的热气, 她用手背试温, 调好温度的热水穿过指缝喷洒在赵声后背。 赵声看不到她, 却能感受到柔软的手掌轻轻擦过后背,他僵着脊背,心脏仿佛要从胸腔跃动而出,秦若影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旧伤痕,平滑的,凸起的,都被她细细描摹,由她抚过的疼都变成痒。 热水冲在他身上,又反溅在她的睡裙,打湿胸前的发梢,洇出一片痕迹,皱如春枣兀立山峦,他的短裤早被淋湿,单薄服贴在他精壮的腿侧,轮廓就更加明显。 他转过身,秦若影低着头,轻易就察觉到他的变化,目光抬起迎上墨黑的眼瞳,她在赵声眼中看到自己,一张酡红的小脸,潮湿的单薄睡裙,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 她也看到赵声眼中难以忍耐的欲念。 他双手捏着秦若影肩膀,用力把人揉进怀里,吻上她嫣红的嘴唇。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撬开唇齿,舌尖在她口中攀搅,连她的低哼一起吞下,无法喘息,仿佛周围空气都被赵声剥夺。 淋浴花洒在低空打了个旋儿又仰面躺倒,飞溅的水花冲刷秦若影酸软的小腿,她已经站不稳了,赵声将她抵在墙壁,一手握住她的腰,她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她从没试过这样的吻,如此强烈,像暴风雨中航行的帆船,而她的灵魂挂在桅杆顶端。 如果不是赵声侵袭横卷式的吻,她也不会发觉他长久忍耐的欲望。 正如他的经验,忍耐解决不了问题,从开始忍的那一刻,就注定终要有一刻忍不住。 赵声抬手关上浴室的灯,在黑暗潮湿中拥吻秦若影,湿透的睡裙紧贴腰腹,她紧紧抱住赵声,整个人软在他身上,他拱腰躲一寸,她就踮脚往前一寸。 就是这一刻,他忍不住了。 手伸进睡裙,忽然灯又亮起。 [我要看着你。]秦若影手语。 她已经准备好了,但还是得要看着赵声,不然她没有安全感。 赵声怔了一时半刻,扛起她走出浴室,两个浑身津湿的人摔滚在床上,奶油白的床单满是水迹。 赵声天赋异禀,都是第一次,秦若影说要看着他,倒让他把自己看了个透彻。 他善于学习探索,听不到她的轻哼,却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她眼眸失神,才拉开床头柜,翻找出藏在角落的避孕套。 [什么时候买的?]秦若影既紧张又羞怯。 [地下室的最后一晚。]他答。 那晚他们睡在狭窄的小床,他只在她额头轻吻,甚至没有试探过。 痛感侵占她短暂恍惚的神经,她屈起的双腿用力绷着,身体瑟瑟发颤,紧紧抓着赵声裸露的肩膀。 见她紧闭双眼,秀眉攒动,赵声也停滞动作。 温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皮,舔舐眼尾濡湿的泪水。 第48章 要她睁眼看着他。 他一边破坏,一边缝补。 她一边痛苦,一边快乐。 这是在混乱中追寻极乐的一夜。 极致的满足过后是无尽的疲乏,秦若影睡得昏天暗地,一睁眼天光微亮,她看了表,才睡了两个小时,她倒有些饿了。 展臂摸寻,身边无人,只有床垫的粗糙触感。 身下的床单何时不翼而飞,她没有记忆。 指尖一触,疼肿但干爽。 什么时候被清洗过,她也没印象。 她套上睡裙,拖着酸软的腿和快散架的腰身,拉开浴室的小门,赵声坐着小凳,手泡在盆里搓洗染血的床单。 她的少年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但依然是会脸红的男人。 [手好了?]她倚着门问。 [我今天要上班,你在家休息吧。]他答。 两人合力拧干床单晾晒,赵声上班要迟到了,秦若影轻舔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急匆匆出门又返回,按着她的后脑勺,在水光潋滟的唇上轻啄一下。 [锅里有粥,记得喝。] 赵声走后她又洗澡,抹了一把镜中的水雾,她肤质敏感,稍微碰撞就能留下一片印记,昨夜在她胸口留下的吻痕依旧未褪,她自己看了都要脸热。 盛出锅里的米粥,吃完早餐她也没再休息,重新套好衣服,她和往常一样去影视基地等戏。 * 那段时间,秦若影捡了很多别人不愿意接的角色,她明白自己的优势,脸还不错,个子也高,就去抢那种对颜值要求很高的戏,很多戏她给对方发了演员资料基本都能接到。 或者就去当替身演员,替主角泡水,替主角挨打,上主角不愿意上的妆。 夜戏她很少去,收工太晚,她要在台阶上坐着打盹,等阳光照在自己身上,再坐公交地铁回家。 况且家里有人等她。 如果两天抢不到戏,她就会心慌。 因为她比别的演员更能吃苦,虽然手上的缺陷也被人看到过,但是毕竟是背景板,没什么动作,也没人很在意。 逐渐她微信列表里演员群就多得数不过来,认识的群头,有符合的角色都愿意给合作过又相熟的演员。 她也学着去维护关系,从小看人脸色长大,她在这方面也算经验独到,很多人都对她说过:“脸是满分,手是负分,要不然戏多的角色也能试着演演。”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么多年都跟着她的赘生物,她都很习惯了,也不敢去医院问问,她担心高昂的手术费用她支付不起。 但她倒确实想着要攒下钱给赵声买个助听器,她不想再看到赵声因为听不到而被烫伤。 等戏的时候她就看别人演戏,也买了几本关于表演的书来看。 很快就在影视基地刷了个脸熟,有几个选角导演主动来问她要资料。 她也去试了几部戏的配角,但导演一看她的手,就摇头。 有暴躁的导演,当着她的面破口大骂,“我他妈每天很闲吗?这个畸形秀演员我再也不想看到!” 也有冷嘲热讽,“等我拍残疾题材的时候再找你,你可要好好保持现在的状态。” 面对这种情况,秦若影只回:“好的,导演。” 这里不是枣县,自己实力不足的时候就要不露锋芒的蛰伏。 她脸皮够厚,言语伤不了她。 群演的酬劳每个月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但秦若影就这样硬是每个月抠出些钱存进赵声的卡里。 从春天混到冬天,终于攒下她认为足够买助听器的钱。 * 她和赵声沟通了很多次,最后是骗他说自己想做手指的手术,赵声才陪她去医院。 一进医院她就先拉着赵声去了耳科,医生为他检查过听力,告诉她赵声的情况是属于极重度的耳聋,助听器的帮助也许不大,可以考虑植入人工耳蜗。 医生也为她介绍了人工耳蜗和助听器的区别,最后她只得出一个结论。 她身上的钱只够买助听器。 她如实和医生说了他们的经济情况,医生思索了会儿说:“助听器是因人而异的,对有的人来说也是有效果的,可以先试试,很多人都是先试助听器,不行的话再考虑人工耳蜗,毕竟是手术,而且人工耳蜗也是有缺点的。” 医生给她推荐了几家验配助听器的机构,她听得很认真,一回头赵声又不见了。 秦若影有些失落,走出诊室,赵声正在大厅看医院的门诊分布图,回头对她一笑,[手外科在二楼西。] 秦若影的手藏在袖子里,拇指蜷进手掌,食指指尖抚过那块赘余。 [走吧。] 她转身却朝着医院门外走去,赵声望着她的背影,又看向那张地图,唇角向下弯了弯。 有家助听器验配机构离医院不远,他们一路走过去,在那里又给赵声做了一些检查。 助听器有很多种,秦若影最终选择自己能力之内最贵的那种。 秦若影21岁生日的那天,机构给她打电话,为赵声量身定做的助听器已经制成了。 她和赵声又去了那里,测试助听器时她隔着玻璃看赵声戴上那个耳机似的小东西,她问旁边的工作人员:“现在他真的能听到声音了吗?” “嗯,但是说话声音还是要大一点,他的听力损失得很严重,助听器也只是辅助的作用。” “那他能说话了吗?” 验配师笑了笑说:“这个还是要靠后续的语言训练,很多从小发现的听障人士家长都会尽力去救治,助听器、专业的语言训练、家长的耐心缺一不可,他小时候就丧失听力,照你说的本人又比较内向,之后的十几年都没再开口的话,语言功能也会退化,像教小孩子一样教他吧。” 她走进玻璃隔间,知道赵声能听到她了,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调来和赵声说话,还没开口就脸红了。 “赵声,我是秦若影。” 她配合手语试着和他说话。 赵声依然看着她的口型和动作,她有些怀疑助听器是不是管用。 “赵声,你能听到吗?”她放下手。 她注意到赵声的耳垂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检查和佩戴时刮伤了赵声的耳朵。 “能听到我吗?”她捂嘴,放大声音。 赵声终于笑着点了点头,秦若影却哭了。 第41章 秦若影 回家的路上秦若影很开心, 又去肉铺买牛肉让赵声给她包饺子来庆祝,去超市买来熟食啤酒。 她一路大声和赵声说着话,也配合着手语, 周围人都回头看他们,但她不在乎。 赵声虽然听得很吃力,基本还是靠手语识别信息, 但也总有回应。 赵声在厨房准备包饺子, 她没帮忙。 她忙着看验配师推荐的网上教程, 手里的钱不够给赵声再报一个语言训练班, 赵声也没时间去,她看了几个视频觉得很简单,她自己在家也可以教赵声说话。 她在屋子里飞来飞去, 乒乒乓乓敲出动静, 像只快乐的小鸟凑到赵声耳边叽叽喳喳。 “你能听到吗?”她举着锅。 “这个声音呢?”她拿着碗。 她乐此不疲,赵声频频点头。 吃饭时,她拿着自己的啤酒瓶重重和赵声碰杯,白色泡沫从啤酒杯沿冒出, 噼里啪啦一场微声的爆炸,她又问赵声:“这个声音你能听到吗?” 赵声笑了笑, 也点头。 验配师说他要慢慢习惯助听器, 最好前几天只戴两个小时, 然后再增加佩戴时间。 她吃完饭迫不及待要亲自上手教他说话, 拉赵声坐在沙发, 她穿着睡裙侧身把腿搭在赵声的大腿上, 一本正经凑近赵声脸畔。 真的教起来, 她却不知道手应该放在哪儿才能让赵声找到发音位置, 秦若影握住赵声的手放在自己咽喉处, 让他感受自己说话时的声带震动。 “影…” 赵声看着她的口型,嘴唇微动,却没有开口。 “影…” 她重复,又抓着他的手向上挪了挪,自己的手掌也紧贴着他的喉结。 “是不是应该从啊喔额开始学?”秦若影自言自语。 赵声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摩挲她光滑匀称的小腿,是下意识的动作,却让秦若影感觉痒痒的。 秦若影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掐,佯装生气更像是在调情,她的手掌清晰感觉到赵声笑时从喉咙发出的轻震,喉结轻轻滑过她的掌心,两人对视了一眼,秦若影羞赧地舔了舔唇,膝盖抵了抵他逐渐膨胀的某处。 赵声的手逐渐游移,拂过秦若影天鹅般修长的细脖颈,手背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托起她的下巴,指腹摩挲那一抹艳红嘴唇,她打开嘴唇作势要咬一口,却被人轻轻撑开唇齿,两根手指探进口中搅弄舌头,秦若影立时骨软,全身的毛孔都打着颤张开。 “唔~” 赵声脸上不动声色,墨黑眼瞳览尽她眉梢眼角的风情,混搅着口涎的手指抹过她饱满的双唇,深深吻住潋着一层水光的唇,像吸吮花瓣晨露,像礁鱼啃咬珊瑚。 第49章 秦若影被吻得天旋地转,被赵声托着后颈仰倒在窄小的沙发,黑直长发披散凌乱,赵声吻过她又长久凝视她羞赧的模样,她依恋唇齿相依的感觉,半阖着眼追逐寻找赵声的唇,赵声却不满足她,低头埋进她锁骨窝,齿间细细磨擦啃咬,高挺的鼻梁撞在她仰起绷直的颈部筋线,厚重的气息掠过她的皮肤,像春风刮过柳叶,柳叶又轻扫在她身上。 秦若影喘着气,嘴唇贴着他的耳骨小痣,冰凉的助听器刮过她滚烫的唇瓣,心底的某种渴望悄悄打开,她搂紧了赵声。 赵声像摸到一个开关,助听器里忽然钻进一声低吟,他微怔一下,欲念牵着他的手反复摩挲,他从另一个方向体会到声音的美妙。 …… 激烈交缠之后,她浑身没力瘫软在沙发,她需要休息一下,等赵声从淋浴间出来,她再去洗。 赵声裹着浴巾出来,手里还拿出两双洗好的布鞋,是拍古装剧需要用的那种。 [你上次跟我说,剧组的鞋子很多人穿,很脏。] [你哪来的钱?] 赵声每天上班身上带的钱永远超不过二百,家里鞋柜压着一千块钱,赵声能花两个月。 银行卡在秦若影身上,他后来也涨过一次工资,他的工资主要负责家里开销,剩下的也刚刚够攒下明年的房租。 [网上买的,不贵,生日礼物。] 他半蹲下身,给秦若影穿上布鞋,她翘着脚,来回地看,尺码刚好。 秦若影抱住他,脸颊蹭了蹭他胸口湿漉漉的水珠,又扬起一张满足的笑脸。 [其实有人能记住我的生日,和你在一起吃顿饺子,我已经很开心了。]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刚才你不开心吗?] 秦若影按下他的手,羞涩在他侧脸亲了一口,右手伸出拇指和小指,手背向外,指尖在肘窝划动两下。 [流氓。] 她又被赵声揽进怀里叽叽咕咕地笑,她也挠他的痒,两个人在小沙发打闹。 窗外寒风凛凛,屋内暖意洋洋。 - 翌日,秦若影特意嘱咐他记得戴助听器上班,以便熟悉各种声音。 他去厨房,火一开,耳朵里噼里啪啦轰轰作响,除了自己切菜的声音,还能听到其他高调的噪音。 他从一个无声的世界忽然进入到有声的世界,特别不习惯。 之前从来没觉得厨房竟然这么吵,喧哗声,火油声,油烟机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声源又乱又杂,扰得他不能平静,很快就流出汗来,他很珍惜她送给自己的助听器,验配师也跟他强调过,助听器除了几个月保养一次之外,日常也要尽量少接触汗水和油迹。 赵声洗了洗手,仔细擦干,把助听器取下来,重新放回柜子里。 他的师父上班时就见他带着个耳机样的东西,没一会儿又出去取下。 忙完之后,他拍了拍赵声的肩膀,口型夸张说:“攒钱买了助听器怎么不戴呢?” 赵声拿出手机打字:“不太习惯。” “有时候,听不见也不是啥坏事,起码能专注自己手上的活儿。”师父说。 他一手掏出烟,烟盒打开冲着赵声,他摆了摆手拒绝。 师父知道他不抽烟,但厨房里的男人几乎都抽烟,闲着就聚在后厨外那一片区域抽烟闲聊,这种时候赵声都是一个人在里面收拾,练习切菜或者翻锅。 自秦若影离开玉楼,快两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 这天师父却坚持,他抿了抿唇,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师父亲自给他点上,橙黄的火苗吞下烟头,也照映他俊朗的侧脸,试着吸了一口,被呛住不停咳嗽。 师父笑了笑,又拿手机打了几行字。 [我就说你学什么都快,以后员工餐都你来做,我指导你,到时候你就戴上助听器仔细听着,我可没耐心。] [抽烟虽然不好,但也要试着融入进来啊。] 那之后,他就负责起员工餐,也会加入到男人们饭后烟的行列中,戴着助听器仔细分辨他们的口型和对应的声音,识别那些话代表什么意思。 他和秦若影在一起的时间毕竟没有上班的时间多,而且秦若影也一直忙着,抽出时间再教他说话,他却始终不愿意开口。 他其实开过口,自己说了几个字,录在手机里,放大音量自己听,又摇摇头,那声调和咬字都很怪异,他怕秦若影笑话他。 * 日子一天天过,如果不是有一晚赵声在家里抽烟,她从来都没发现过赵声竟然学会了抽烟。 那晚后半夜,秦若影翻身却没有赵声搂住她,没人承接,她忽然醒了,嗅到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摸着黑坐起身来,一点火星忽明忽暗,赵声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抽烟,黑暗中她看不真切,赵声一双黑眸正凝视着她。 她裹紧身上的毯子,坐在赵声身边。 [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抽烟?] 茶几上放着扁扁的红塔山烟盒,那是很便宜的烟,七八块钱。 [最近,他们都抽。] [?] 秦若影印象中,赵声不是一个随波逐流去迎合大多数的人。 [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自从她不在玉楼工作,赵声在里面的处境,她其实不很了解,赵声平时回来也不提工作的事。 [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累。]他把烟掐掉。 秦若影亲了亲他的额头,[不想和我说?] [睡觉吧,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去影视基地?] 躺在床上,秦若影枕着他的手臂睡着,赵声还是睁眼望着沉默的天花板。 他是有些心事,却不能和秦若影提。 最近他发现一个新的手机app,可以将语音转成文字,这对他是有很大帮助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给他打字,对他手语。 他平时只有出去抽烟的时候才会戴助听器,但人们的聊天不止是在厨房外,这群人不管再忙,嘴上不会闲着。 他们戴着口罩,赵声总以为他们在厨房也是和自己一样安静地做事。 那天心血来潮,他想试试那个软件,就放在厨房录下男人们说话的内容。 闲时他打开app,翻译起来倒是很快。 一行行字跳跃而出,他忽然愣住,秦若影三个字反复出现在手机屏幕。 [秦若影不是去当群演了吗?娱乐圈乱得要命,不知道背后有多少男人盯着馋呢,说不定已经上过了。] [秦若影当初从咱们这儿辞职,我还以为是被唐老板包了。] [才不是,秦若影现在还和赵声在一起,以后人家真红了不得一脚给他踹了。] [可怜呐,你说他是不是不知道潜规则,秦若影不一定瞒着他在外面怎么浪呢。] 他找不到声源,找到了也没什么用,他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工作就必须装聋作哑。 他不能再和人打一架然后甩手不干,现在经济来源对他来说很重要。 他也忽然明白了师父那句话,听不到有时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42章 赵声 秦若影发现赵声忽然开始对她的群演生活感兴趣了。 他的休息时间不多, 一个月仅有的两天,他都去影视基地陪她,看她化妆换衣服, 帮她拿东西递水,俨然像个小助理,别人开她的玩笑, 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有时也陪她拍夜戏, 一场场大夜熬着, 第二天直接从影视基地出发上班。 她也心疼赵声, 要照顾他的时间,他休息的时候秦若影就很少接夜戏,毕竟快要过年了, 影视城天气冷剧组也少。 确实也有人明里暗里“提携”过秦若影, 告诉她想在这一行立足要“豁得出去”。 但秦若影是最豁不出去的那种人,拒绝也干脆明确,她知道这一行鱼龙混杂,只能独善其身。 失去这种机会不算可惜, 她知道只要未来有一天她飞到高处,曾经被她拒绝的早晚还会带着诚意找回来。 她有信心, 但始终缺一个机会。 况且她和赵声在一起也有两年, 动情时刻还是非得要看着赵声的脸才能有安全感。 别人, 她想想就觉得恶心, 和黎军一样恶心。 * 又是一年除夕, 他们在这间公寓已经度过两个除夕, 赵声提前买了很多菜, 下厨忙活, 做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啤酒佳肴, 她觉得生活无比惬意。 晚上秦若影和赵声就窝在小沙发看春晚,京市的除夕,灯火辉煌却异常安静,早就禁止了烟花爆竹,少了点喧闹的人情味。 秦若影拉过年前新购入的毛毯,盖在两人身上,靠在赵声怀里。 赵声一手握一罐啤酒,一手搭在她肩上,手指揉捏她的耳垂。 他们续了下一年的房租还有些余钱,暂时不用为钱发愁,这个除夕感觉暖和又温馨。 只是赵声的助听器年前送去保养,秦若影忘了取回来,倒也不耽误他们交流。 秦若影坐累了就躺在沙发上,脑袋枕着赵声大腿,赵声一会儿站起来去厨房洗个水果,一会儿给她嘴里喂个花生,他的注意力好像并不在电视节目里。 第50章 看到小品类节目,她笑得狂拍赵声的膝盖,他才跟着笑一笑。 有点奇怪。 她故意找了一个不好笑的地方佯装笑得很夸张,赵声也跟着笑了。 她偏头看着赵声,眼珠一转就明白了。 赵声听不到,直播也没有字幕,镜头在移动,他也读不了唇语。 秦若影想起去年除夕,她只记得当时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充满探索欲,赵声食髓知味孜孜不倦,春晚还没开始她就被赵声抱在床上,他们是第二天看了带字幕的重播,当时没想过他之前是不是也看着春晚充满疑惑。 秦若影索性站起来,在小电视的屏幕前为赵声充当手语翻译,赵声没有被电视中正在演的小品逗乐,却实实在在被她逗笑了。 每个语言类节目她都试着给赵声翻译,在舞蹈节目也跟着跳来跳去,她身段很好,就算乱跳一通,也能抓住赵声的眼球。 一晚上累坏了她。 她也给赵声讲那些在春晚中出场的演员,像读书时分析别人的成绩一样,心里实打实羡慕。 [这个女演员今年在影视基地演了三部戏,其中有一部火了。] [这个演员我也见过,比镜头里还要好看,我还当过她们剧组的群演。] 赵声只看着她手舞足蹈,唇角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秦若影,你明年还打算去影视基地吗?] 秦若影点头,[我刚开始对这个行业有些了解,算是跨进门槛了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成功不了呢?毕竟成功的人是少数。] [那我一定就是少数中的少数。]秦若影十分肯定,反问他:[你不是一直很支持我的梦想吗?] [那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赵声温柔的双眼望着秦若影,[我只想攒些钱,在小城市开个小饭店,和你过安稳的生活,这就是我的梦想。] 秦若影沉默。 她的梦想天高海阔,赵声的梦想只关于她。 见她不言语,赵声拿起手边的红塔山点燃,复杂的手势拨开灰白的烟雾。 [我想买个房子,但我知道,京市的房子,我两辈子都买不起。]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各种复杂的情绪都在胸口,她既感动,又纠结。 赵声想给她安稳的家,她不是应该喜极而泣吗? 她怎么,下意识想反驳。 [可是,小城市没有影视基地。]她看着电视机里光彩耀目的女演员们。 赵声轻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在桌上敲了敲,秦若影夺下他指间的香烟重新放回烟盒,又打开窗户通风透气。 她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灯火,这个社区大多是外地人,没回老家的也有很多,一个个亮灯的窗口让她更坚定地想留下。 赵声从身后抱住她,头埋进她的颈窝,呼吸钻进她的皮肤,赵声轻吮她的耳垂,一双手伸进t恤,拇指按在她的腰窝,窗口之下是十分贴合的腰身弧度,浓烈的烟草味掠过她的鼻息。 她忽然想到枣县那段可怖的经历,瞬间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抑着恶心想吐的感觉,转身用力推开赵声。 他看着秦若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浑身戒备。 转念又想,自己的担忧或许多余,她有时连他都不让碰。 他试探上前,张开手臂等着,等她平复心情,再用力抱紧他。 秦若影缓了缓神,往前走了两步又抱住他,赵声把她搂在怀里,拍着背安抚她。 除夕的夜晚,电视机映出红彤彤的光亮,秦若影纤细的躯体蜷在他怀里,赵声紧抱着她,一手护着她的腿,一手护着她的腰。 对于未来的话题在新的一年戛然而止。 * 过年后秦若影通过曾合作过的选角导演介绍,做了剧组的跟组演员,跟一个月能赚8000块钱。 她在剧组跑龙套,也做替身,导演给演员讲戏,她比演员本人还听得认真,回去就对着镜子自己练,她不是科班出身,只能靠勤奋弥补。 秦若影记忆力很好,看两遍剧本每个角色的台词她都能记住,闲时在角落慢慢练,同组的其他小演员都夸秦若影,好像永远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这部戏是个都市情感剧,女主演背后是非常有实力的资方,资源很好,演技却不怎么样,出道两三年还是不温不火,粉丝基础很少,但人很飘,经常在剧组里耍小牌。 拍戏姗姗来迟已经是常事,自己的戏演不好,就甩锅给对戏的演员,有时也甩给编剧,背锅最多的是她自己的助理,贴身伺候着像个丫鬟,被骂也只能天天偷着抹眼泪。 秦若影看在眼里,出于同情给她递过纸巾,两人也算成了朋友。 拍摄中期小助理给她发微信,说自己爸妈来京市看她,明天可能要晚点到片场,希望秦若影帮忙叫珍珍起床。 秦若影本来不想答应的,她对珍珍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小助理在微信里连发三个撒娇下跪的表情,秦若影只得无奈答应下来。 可偏偏时运不济。 第二天她准时去叫珍珍起床,给她开门的是戏里的男一号。 男人扶着门,浴袍搭在身上扎了个松垮的结,上下打量她,眉间一挑。 “你要加入吗?” 她抬眼看了一眼门牌,是珍珍的房间没错。 房间里传出娇滴滴的声音,秦若影落荒而逃。 一整天,她脑袋都是懵的,只听人们八卦过剧组夫妻,没想到见到真的了。 第二天,珍珍又迟到了两个小时,却没人敢催,秦若影只是听说资方来探班了,这部戏最大的投资人,是珍珍的男朋友。 “珍珍是有男朋友的?” 秦若影的问话还没得到回答,珍珍从房车下来,趴在导演耳边说了几句话,当天的戏份就改成了女主掌掴女炮灰。 女炮灰当然就是秦若影。 一场扇巴掌的戏,拍了十遍,秦若影的脸被扇红又冰敷。 珍珍假模假式关心她:“没事吧,若影。” 然后带着虚假的笑容对导演说:“导演,我觉得我没发挥好,可以再来一条吗?” 片场的人几乎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珍珍从来没有如此“敬业”过。 一定是秦若影惹珍珍生气了,那个男演员也在一边看着这出“好戏”。 直到珍珍自己也觉得手疼,才让这一条过去了。 戏拍完,秦若影脸已经肿起一半,珍珍的助理走过来,嗫嚅着说:“珍珍姐让你去房车上,说要给你上药。” 上药,上眼药儿吗? 她看着珍珍的助理,眨了眨眼。 “你爸妈回去了?” “嗯。”助理脸面有些羞赧。 刚踏上房车的步梯,秦若影就听到珍珍一声尖锐的吼声:“我现在让那个婊子来当面对峙!” 秦若影脚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她总不能在房车上弄死自己吧。 推门进去,珍珍一脸抓狂在房车里来回踱步,透过她走动的步伐,秦若影看到坐在房车沙发的男人。 他略一抬手指,唇角勾起慵懒的、玩味的笑。 “好久不见,秦若影。” 第43章 秦若影 汪屹还是那副放浪的模样, 姿态松弛地靠在房车椅背上,唇角挂着一抹笑意。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秦若影脸上,刚才片场一举一动, 他都透过房车的黑色玻璃从头看到尾。 从来没想过英雄救美,他只是看着,想看看这个老熟人什么时候崩溃。 没等到她崩溃, 也没看到她抹眼泪, 汪屹有点失望。 大概两年没见面, 他也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 秦若影抿了抿唇, 又瞥了一眼珍珍,“好久不见,汪总。” 珍珍没预料到他们本来就认识, 想了半天又忽的冷笑一声, “汪屹,你耍我?” 汪屹反而嘲讽道:“不是你要对峙吗?怎么看到我的熟人忽然就怂了?” 珍珍不说话了。 汪屹起身摸了摸珍珍的脸,“你应该跟秦若影学学怎么能屈能伸,如何息事宁人。” 他竟然还对几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把我留给你的酒店房卡还给我, 我们好聚好散,最后留点体面, 怎么样?” 珍珍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颤抖着把酒店房卡从手包里拿出来。 房卡在汪屹手里转了一圈, 好像被出轨这事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他走过秦若影身边忽然顿住, 在珍珍的注视下, 手指勾住秦若影裙子的宽腰带, 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把房卡塞进腰带。 “送你了, 晚上见。”汪屹恣肆的脸上掠过一抹失落。 他也不是全然无所谓,只是行为过于幼稚。 珍珍盯着汪屹的后背,脸像熟烂的红心火龙果,已经由红变紫了。 汪屹走后,珍珍恍然大悟般对秦若影冷言:“我就知道是你,你以为用陌生号码告密我就不知道是你了吗?” 第51章 “你别这样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行吗?这样会显得你真的很蠢。”秦若影嫌弃道:“你到处树敌,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也顺便想想到底是谁被你欺负得最狠,如果是我向汪屹告密,我是不会跟你说接下来这话的。” 珍珍气呼呼地回视秦若影,倒要看她说什么。 “汪屹是不会和你好聚好散的,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办法删掉酒店监控。” 一件小小的委屈事就能让汪屹记得秦若影好几年,背叛的人绝不会如此风轻云淡放过。 秦若影只是不希望对方拿住珍珍的把柄,还掌握着实际的证据。 对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演员来说,那将是毁灭式的打击。 珍珍也罪不至此。 她从房车下来,小助理正等在外面。 她追上秦若影,问:“若影,珍珍姐跟你说什么了?” 秦若影站定脚步,忽然很认真地问她:“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吗?” 她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道:“是呀。” 秦若影的脸还胀痛着,她淡淡道:“我觉得不是,但你要记得你欠我个人情。” * 秦若影卸下妆换了衣服,托着被扇肿的脸颊,看着那张黑色的房卡出神,大巴车来接她们回市区,她又把房卡随手塞进包里。 她回到出租屋,用鸡蛋揉了揉脸,等着赵声下班。 最近难得早收工一次,她也买了些菜,准备给赵声做一顿家常菜。 翻炒时她也出神,想起很久没有吃到赵声做的饭,自从年后进组,她给赵声教说话的计划也一直搁置。 等这个月过完,顺利拿到这笔钱,她应该先给赵声报一个语言培训班。 赵声深夜回家时,秦若影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听到开门声才揉着眼睛醒来。 饭菜凉了又热,吃饭时她也发现赵声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她僵硬地展开笑容,不细讲在剧组发生的事儿,只是轻松道:[今天拍了一场打戏。] 一般情况下她都是这样,报喜不报忧。 赵声问她,[疼吗?] 她摇头,[不疼。] 她似乎听到赵声的一声短叹,又赶忙转移话题和赵声说:[等跟组结束,我给你报一个语言培训班吧。] 赵声摇头,扒拉碗里的饭。 [怎么了?你难道不想说话吗?] [贵。] 秦若影皱眉,赵声又问她:[你那里还有钱吗?明天师父的生日,我想给他买条好烟。] 最近实在太忙,秦若影都忘记了给赵声留钱,他也没提过。 吃过饭秦若影在包里翻找银行卡,“啪嗒”一声。 黑色的房卡顺着包掉在地上。 时间仿佛停在一瞬间。 她几乎能看到房间漂浮的尘埃都停在虚空。 她脸颊滚烫,低头去捡那张房卡,赵声在她愣神的前一刻先弯下腰。 赵声低头看着那张卡,再抬起头,那种怀疑的眼神,她已经很久没见过。 她一整天受尽委屈,现在赵声这样看着自己才是让她最受不了的。 她必须要和赵声解释一下,但她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需要把一整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还是要从珍珍的助理给她发微信那天开始说起。 她刚举起手,就听“咔嚓”一声,房卡在赵声手里断成两截。 秦若影僵住双手,空气中的凝重氛围和赵声的眼神让她害怕。 赵声高大的身体站在她面前,目光在脖颈处游移,手指摩挲着她红肿的脸,然后向下,划过她的锁骨没有停留。 他粗暴地扯开她第一道衬衫纽扣,连带第二道扣子一起崩开。 不用她解释,赵声正在验证自己的想法,要看到她敏感的身体上是否留有红痕。 她也不言语,双手拽紧领口与赵声对抗。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始终温柔对待她的赵声,她只觉得屈辱。 她的反抗遭到赵声更粗鲁的对待,他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倒在沙发,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一手紧握她那两只纤细的手腕,一手撕开衣领,指尖划过她胸口的皮肤,立时留下几道红痕,他唇线平直,眼睑泛起一层晶莹。 她一直在扑腾手脚,她本以为赵声不会这样对她。 在力量悬殊面前,她的反抗微薄又羸弱。 秦若影眼尾渗出一行泪,顺着太阳穴流进发丝,她放弃挣扎,目光平静又失望。 “赵声,你也要打我吗?” 也要做像黎军,像赵志强一样的人吗? 赵声看着她,眼瞳仿佛一滩死寂的黑水,力量也逐渐松懈。 松开她的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颤着点了支烟,胸腔的起伏还未平复,苦涩的感觉从口腔延伸到心里。 秦若影从沙发滚下去,坐在小沙发对面的床沿,倔强的眼眸警惕地盯着他,双手还护着衣领。 赵声手指夹着烟,手掌按了按眼窝,压制住心口那只野兽。 [对不起。]他苍白道歉。 秦若影站起身,把全屋所有灯都打开,脱下全身衣服,赤身裸体站在赵声面前。 [你应该觉得对不起,我没有背叛你。] 她赤脚踩着沙发的边沿,跨坐在他身上,双手发力狠掐住他的脖子,眼底沁着一圈薄薄的泪。 “赵声,告诉我,你想在我身上看到什么?” 如果他想,他可以随时把她拎起来摔在茶几旁,但他没有反抗,任由她发泄心中委屈。 不管是误会还是她真的背叛了他,从他开始动手那一刻就是他的错。 他们都曾经历过,关于暴力,他们很轻易就能达成共识。 “赵声,永远不要这样对我。” 待他双眼通红,额筋爆起,秦若影才松开手。 “我的衣服只能我自愿脱,任何人都不可以强迫我,任何人!” “赵声,听懂点头。” 赵声点了下头,又抱紧她,她的背很薄,肩胛骨微微突起,像一双翅膀的雏形。 他把头埋进她的胸口,胡乱吻着,在她敏感的皮肤留下一道道吻痕。 那晚,他们在最亮的城市灯火中释放心底最野的兽性。 第二天又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风平浪静。 * 在剧组的一个月很快就熬完了,汪屹再没来过片场,珍珍也没再找秦若影的麻烦。 她在短期内没有接到跟组的戏,于是又每天在影视基地蹲戏。 再见到汪屹,是在一个古装剧组,她的妆造破破烂烂,脸被涂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她演一个乞丐,全程都没有镜头那种,但她不挑,有戏就上。 如果不是副导演指给他看,汪屹都没发现在角落捧着馒头的人就是秦若影。 她衣衫褴褛,几乎和旁边土墙背景融为一体。 天气太热,她这个乞丐也没胃口吃饭。 导演刚喊了“卡”,她就被人从角落扯着衣服拉起来。 一张干净、桀骜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看汪屹怒冲冲打量自己,秦若影心里有点发毛。 她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也许是发现了自己给珍珍出主意来找她算账了。 也许是专程来找她灭口。 良久,男人终于开口。 “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嗯?” 汪屹这辈子也没想过他会问出这么一句话,还对着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 他咬牙道:“酒店,你拿了我的房卡,却没有出现,你最好告诉我那天你出门就被车撞然后失忆了,而不是故意没来。” 他无法跟秦若影承认,但他那个晚上确实怀着莫名其妙的激动心情等了一夜。 秦若影的脑筋刚转过弯,回应道:“汪总,那是你塞给我的,不是我拿的,我以为你明白,你那样做也只是为了面子。” 汪屹眨着眼看她,又白了她一眼。 “比起丢面子,我更讨厌别人失约。” “……” 秦若影无言以对。 汪屹伸出手,“你要有骨气,把房卡还给我。” 秦若影依然无言以对,她温吞道:“丢了,我给你赔钱吧。” 她从自己的乞丐服里翻找出一张一百块钱,痛恨自己为什么没带些零钱,也许五十块就够了。 她递出一百块钱,汪屹却没有接过,反而嫌恶地看着她黑乎乎的手心和条状服饰。 “张大力就是这么给你培训的?” “嗯?” “单手接递东西?礼仪不懂,礼貌懂吧?” 秦若影犹豫了片刻,从袖筒里伸出左手,双手递过钱。 她看到汪屹眼神中的惊疑,她的手指尽量压着那一小截凸起的指节。 “你的手,也是妆造?”汪屹眉峰微皱。 “不是,天生的,汪总,这钱您要不要?” 导演在远处喊着重拍,秦若影又把钞票往前递了递。 “要。”汪屹的目光还定格在她左手的拇指上,指着她的手,“但我不要这个。” 第52章 “我是说,微信转给我。”他掏出手机,让秦若影加他微信。 秦若影犹豫之下给他转了钱,五十元,他没有回微信也没有收钱,第二天又重新退回她的账户。 三天之后,汪屹又追到她拍戏的另一个剧组。 第44章 赵声 她当时拍一个抗战戏, 演员们都穿着一身军装,所以汪屹一身休闲西装在片场特别扎眼。 自从那天看到秦若影和汪屹互加了微信,不停有以前合作过的演员私信她, 想让她帮忙推荐汪屹的微信。 演员群里也有人在谈论这件事,这给秦若影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她也从中间得知了关于汪屹的事,他近几年主要投资影视, 在圈子里出名是因为他投的影视剧, 没有几个能追平成本的。 “他是不是为了洗钱啊。” “多少导演就喜欢这样的投资商, 除了得用他的演员没别的要求, 钱也给得痛快,还不随便指手画脚。” “听说玉楼背后的老板就是他,大概搞实业赚的钱都用来填经纪公司的窟窿了。” 秦若影想无视汪屹, 但她走到哪个剧组, 汪屹就像牛皮糖一样跟到那个剧组。 他不和她说话,不打扰拍戏进度,她也没法赶人。 就看着她,尤其是拍戏时, 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秦若影。 终于有一天,秦若影在化妆间准备卸妆, 他走过来搭话, 调侃问道:“你是真想当演员啊?” “嗯。”她回答。 “在影视基地多久了?” “三年。” “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 “也是, 动不动就跑去演乞丐了。” “……” “把你的手再给我看看呗。”汪屹坐在她对面的桌子上, 凑近了些。 秦若影看了他一眼, 摸不清这个纨绔的富二代到底有什么独特的恶趣味, 还是就喜欢当面揭短。 他们只说过两次话, 连朋友都算不上。 凭什么他说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非但没乖乖把手伸出来, 反而向里缩了一下。 汪屹见她没反应, 从桌子上跳下来,直接伸手过去拽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按在桌上,向上捋袖子。 秦若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伸长手臂从身后环着秦若影,手肘压着秦若影的肩膀,不让她乱动。 秦若影被人从身后紧紧箍着,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身体也变得僵直,她头晕耳鸣,胃里翻江倒海。 汪屹用的高级香水飘过她的鼻尖,可她却真真实实闻到记忆中地沟油的味道。 汪屹一手按住她的手掌,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打开拍照功能。 “我联系了家医院,拍个照发过去……” 闪光灯亮起的时候,化妆间传出清脆的响声。 “啪!” 闪光灯灭,汪屹捂着脸,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被当众打了个大耳刮。 看化妆间其他人的眼神,确实是的。 太丢人了,虽然化妆间人不多,但以他的身份,这件事一定会传遍影视基地。 再看秦若影,脖颈的淡青色血管随着剧烈呼吸起伏,鼻翼瓮动眉间紧皱,一双通红的眼中充满了仇恨,好像把他当成杀父仇人。 汪屹从来没被人打过,一时间愣怔在原地,心里生出不少委屈来。 “你他妈有神经病啊!” 秦若影依然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他,眼尾的黑色眼线泄开,裹着一滴墨黑的泪。 “滚!”秦若影吼道。 “行,你真行,秦若影,我他妈多余关心你。”他怒冲冲离开化妆间,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看热闹的人,“看什么看!” * 晚上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赵声已经做好一桌饭菜在家里等她。 她喝了一杯冰水,拿起筷子却不动,直愣愣发呆。 不到晚上,她加的所有演员群已经都移除了她。 有人在大小演员群散播她掌掴汪屹的视频,那人也在她之前被移出了群。 [我恐怕在影视基地混不下去了。] 赵声忽然笑了起来,给她碗里夹了块肉。 [那正好,我可以养着你,省得你总喊着减肥不吃饭。] 秦若影又看着自己的手,她想问问赵声,如果他不想去语言培训学校,她想用那笔钱做手术。 但又没开口。 * 汪屹有一段时间没再出现,秦若影也没戏可拍,本来准备编辑小作文和他道歉,手指停在对话框,却意外接到了一个试镜邀约。 “秦若影,这个机会你一定得把握住,这可是导演点名找你,但我感觉费劲儿找到你就说明有戏,到时候你火了,可别忘了我。” 群头是这么跟她说的。 她脑袋懵懵的,有种被天上馅饼砸到的感觉。 挂断电话转头看回微信,接电话时脸笑得太大,贴着屏幕给汪屹发出个呲牙笑的表情,惊喜变成惊吓。 那个表情看起来耀武扬威,无比张狂。 她赶忙删掉汪屹的微信。 她去酒店试镜,没想到那个费劲儿找她的导演竟然是高琳。 “又见面了,秦若影。”高琳笑了笑,向她伸出手。 秦若影也伸出手,革命同志式的郑重握手。 “高琳导演,你好。” “我手上现在有一个很好的剧本,一直在找女主角。”高琳的声音很温柔,不急不躁,“看完你掌掴汪屹的视频,你总是能出其不意。” “你也看过了?” “影视基地的人大概都看过了。”高琳一笑,脸颊泛起两个酒窝。 “你也认识汪屹?” “这部电影是我第一次操刀当总导演,拉投资时和汪屹接触过。”高琳又笑:“准确的说,现在还在接触。” “那你……那我……” “别有太多顾虑,先看剧本吧。”高琳安慰她。 电影讲的是一个优秀的女大学生刚开学就被拐卖到大山里,被迫嫁给一个聋哑人,婆婆怕她跑掉,毒哑她的嗓子。 仅有一面之缘的大学教授发现她失踪,用尽方式去寻找她,却几次三番被不知名的力量阻挠,甚至有人写了匿名举报信说他与这个学生有染,谣传四起教授晚节不保,寻找女学生就成为他的执念。 女学生也没有放弃和哑巴丈夫学会手语,经历磨难最终逃出大山。 电影的结尾,女学生逃出大山,浑身脏污,衣衫破烂,赤脚走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一个银发苍苍,戴着眼镜,穿着老年衫的男人认出了她,身子与拐杖一齐颤抖。 那人正是执着寻找她多年的已经退休的大学教授,他颤声问:“你从哪里来?”,正如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的问话。 女学生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回答,只能用手语表达:“我从大山里来。” 亦如第一次见面时她的回答。 这似乎就是为她打造的剧本,她甚至不用特意去学手语。 她试了最后一段手语戏,高琳惊讶她会手语的同时,也一直皱眉看着她的手。 试过戏后,高琳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尤其称赞她坚韧的眼神,说她眼里不光有戏还有真挚的感情,像未被开发的璞玉。 杨琳也直言不讳问她:“你的手,有办法处理吗?” 她双手交握,抚了一下赘余的手指,点头道:“有办法,可以做手术。” “那恢复期会很长吧?”高琳有些为难,耐心地给她建议:“你先去做手术吧,其实你自身条件很好,也因为手的问题错失很多机会吧,不为这部戏,以后想有更多机会的话,这个问题也要好好处理一下。” 她又何尝不知道呢。 秦若影有些失落地走出房间,在酒店大厅徘徊了很久,又折回去问高琳:“如果我一个月之内处理掉手上的问题,您会优先考虑我吗?” 高琳只说:“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有时候机会就是稍纵即逝。” 秦若影走出酒店,外面很热,她有些憋闷,胃里也不舒服,默默掰了一下藏在袖口的赘余手指,痛感让她清醒。 本来是要回家的路程,她莫名其妙就走到当初给赵声检查听力的医院。 这次她鼓起勇气走进手外科。 医生面诊之后,又让她拍一个片子。 开好单子,到了影像科,大排长龙,门口张贴着注意事项,她闲来无聊一条一条看下去,最后一条写着: 【孕妇应尽量避免辐射检查。】 心忽然颤了一下,她在脑海回忆上一次生理期,忽然发现,这个月已经超了七八天。 秦若影的生理期向来很稳定,即使冬天在冷水里泡着也从来没紊乱过。 她转身离开影像科,径直去了妇产科。 * 抽血做妊娠化验,等待结果时秦若影的心一直砰砰直跳,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心里想的都是对的。 结果不出所料,她怀孕了。 第53章 仔细推算,应该是赵声发现房卡的那个晚上。 她手里拿着b超报告,浑浑噩噩走出医院,外面的日头强烈,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和一个千真万确的孩子。 同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医院外是一个十字路口,她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手机响起,她接到一个电话。 “喂,秦若影,我是汪屹。”汪屹的声音懒懒的,像刚睡醒。 “听说你今天去试镜了一个电影,又听说那个项目挺缺钱的,正好我的钱多到花不完。” 秦若影拿着手机,没有反应。 “你有没有在听?!”汪屹问。 “嗯。”秦若影机械的回复。 “于是呢,我安排了我的艺人也去试镜,导演现在很为难,一边是心仪的女主角人选,一边是支撑项目的资金。” “我想到一个两全的方法,不如,你签到我的公司。” 秦若影站在医院门口,抬头直视太阳,刺眼的阳光让她想流泪。 “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 汪屹突然认真起来,“我也没和你开玩笑,你知道这个决定我花了多长时间说服自己,以前的事我非但不和你计较,还签下你,你难道不觉得我是个多么大度的人?” “……” “我签你绝不是想泡你,完全是从商业的角度考虑,觉得你以后能为我挣钱,信不信由你,我只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还有我要告诉你,签在我的公司,你才能得到这个角色,或者你愿意再当十年群众演员,我无所谓。” 汪屹说完就挂断电话。 距离电话挂断已经过去了十分钟,秦若影还站在医院门口的人行道,对面的红灯变成绿灯,与她并列的行人一批一批往向前走,她转身重新返回医院。 医生正准备下班,她站在诊室门口问:“什么时候可以安排手术?” 第45章 秦若影 其实过程不是很痛苦, 进了手术室,麻醉剂顺着静脉进入身体,她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来她就在病房的小床上, 睁眼那一瞬间,她的眼泪控制不住从眼眶溢出,像六月的雨, 忽然就下起来, 没有任何预兆。 双手放在小腹, 她蜷在床上, 大口大口呼气喘息,好像周围的空气都被剥夺。 她没有家属陪伴,护士便格外留心, “秦若影, 你怎么了?是肚子疼吗?” 可她泪流满面,却说不出话,耳朵轰隆隆的响,她勉强摇了摇头, 腹部只有些许绞痛,其余的痛感都来自于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 护士给她重新戴上氧气管, 很久之后, 她才停住哭泣, 转为死一般的沉寂。 她双眼停滞, 蒙着一层薄泪, 空盯着病房天花板, 心像被刮宫器一同从子宫搅碎掏出。 她曾看过某个手机推送文章, 说据不完全统计每年女性堕胎1300万人次。 冰冷的数字背后, 是1300万次叹息与悲声。 她只是其中之一。 医生来查房, 问询她的情况,又给她开了些药,嘱咐她:“这几天也许会有少量的出血,给你开了些促进子宫收缩和排淤血的药,还有外用的洗液,把药吃完出血的情况应该会消失,就可以停药了,如果有任何不适或者出血量大的话,你要随时过来复诊,往后三个月不能有性生活。” “嗯。”秦若影脸上的泪痕还在,那位女医生短短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她撑着虚乏的身体,穿好衣服,走的时候护士追出来喊她:“秦若影,你的b超报告没拿。” 秦若影像没听到一样关上电梯。 * 晚上赵声回到家,秦若影已经躺下了,蜷在床上,背脊像一把弯曲的弓。 他发现垃圾桶里的卫生巾,给她冲了一杯热红糖水放在床头。 刚躺下,秦若影就转身过来,紧紧抱着他。 他把床头灯打开,[经期到了?] 秦若影避开他的目光,点了下头。 [这个月是不是推迟了?] [嗯,可能是前段时间拍了下水戏。] 赵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发现她好像哭过,[疼吗?] 她的唇抿成一条线,眼里含着泪,没有掉下来,却抱他更紧。 “疼。”闷声从他胸口传出。 闷热的夏季,他觉得热,却没推开她。 秦若影硬着头皮喝完整杯红糖水,双手握住赵声的手,贴在她的小腹。 赵声被她手心冰凉的温度吓了一跳。 [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没关系,睡觉吧。] 睡前,她问赵声:[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赵声有点懵:[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以后还会有孩子。 她只有这样想,才能好受些。 赵声抱着她,若有所思在她唇上亲吻了一下。 第二天,赵声依旧早起上班,他走后,秦若影拿起手机,给汪屹发了一条微信。 【我可以签到你的公司。】 * 她又到了影视经纪公司的大楼,汪屹的公司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名字。 【星影娱乐经纪公司】 “你好,我找汪屹。”秦若影对前台小姐说。 “我们是不是见过?”前台小姐狐疑地看着她。 “是的,三年前,我们见过,我叫秦若影。” 汪屹在会议室等她,穿着一套满是logo的名牌衣服,翘起的腿放在会议桌上,人陷进办公椅玩手机。 他偏头看了一眼秦若影,扬了扬下巴。 “坐,等我玩儿完这把游戏。” 秦若影就安静地等着。 汪屹眼睛盯着屏幕,嘴也没闲着,问她:“我比较好奇,既然你真的想做演员这行,为什么当时不直接来找我,我记得我给过你名片。” 前台女生正好送咖啡过来,紧张地手一抖,放咖啡杯的盘子差点掉在地上,秦若影帮她扶好,轻飘飘说:“因为你这个公司看起来不太正规。” 汪屹一下子正襟危坐,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向前倾了倾。 “这么说你确实来过?” “没来过,看你就知道了。” 汪屹耸了耸肩,旁边的女生松了口气。 “我看过那个剧本,题材偏冷,难度挺大,很有可能没什么水花,不如你签了我的公司,我给你介绍其他的资源。” “我想拍那个电影,你也是这样答应我的。” 汪屹撇嘴,像个小孩一样模仿她一本正经的说话,又说:“你还挺有志气的,上来就想当电影咖。那你觉得你能抗下这个戏吗?” “导演觉得我能,我就能。”她坚定道。 “如果你签了我的公司,第一件事肯定是要把你手上的问题解决,我发给医院看过了,专家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我更好奇了,这么一个简单的手术,你爸妈为什么不在你上学前解决?” 汪屹当然不会理解她的处境。 “我没爸妈。” “只要是胎生的就有爸妈。” “我爸妈都死了。”秦若影说得很平淡。 “你最好跟我说的是实话,我马上要当你老板,我不想你有什么黑料是我不知道的。” “没有。”秦若影说,她有些怀疑汪屹是不是想签她,还是单纯想知道她有什么把柄。 汪屹拿过合同,那些条款太过复杂,她看得很认真。 汪屹在旁边幽幽道:“我这合同在娱乐圈已经不算是霸王条款了,你想好再签,先签三年。” 她没什么经验,自己一个人就签完了合同。 汪屹偏着身子看她签字,调侃她:“字写得不错,我以为你初中都没读完呢。” 毕竟她当时在玉楼,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 秦若影白了他一眼,汪屹轻咳一声以示老板威严,又说:“你既然没亲人的话,我刚好联系了一家私立医院,陪你去?” “不用,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我想知道是不是我做了手术,高琳那边就能用我?” 汪屹点头,声音慵懒:“当然,我今天就会联系导演,但你别指望片酬能给你多高,也就比你当群众演员高点,毕竟我是资方,你还没给我赚到钱,成本还是要控制的。” “好。”秦若影把合同签好递给他。 汪屹看着她的脸,免不了要给她浇一盆冷水,“小火靠捧,大火靠命。我当然会捧你,但能不能一鸣惊人,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果然,第三天,高琳导演希望她再去试镜。 试镜之后,她和导演说她会尽快准备做手术。 高琳有些担忧地说:“本来选了个开机的好日子,现在只有一个月了,你可别耽误了。” “放心吧,我不会扯后腿的。” * 秦若影还记得她试镜成功那天是八月八号,赵声的生日。 赵声特意休假一天,他们又去商场看了场电影,赵声带着助听器,不时地调整,电影院的音响声音很大,他的耳朵有些不舒服。 第54章 秦若影沉浸在电影的世界里,没发现他不舒服。 电影结束之后,秦若影才看到赵声的助听器握在手里,耳廓也红了一圈。 [怎么了?耳朵疼?] [没事。] 赵声笑了笑。 她给赵声买了个四寸小蛋糕,两人提着蛋糕回到出租房,路上赵声还买了一些牛肉和配菜,回家就让她休息,很自觉套上围裙。 秦若影也闲不住,把小公寓里外打扫了一遍,阳光洒在干干净净的地板上,风扇还在嗡嗡响着。 她百无聊赖坐在沙发,往厨房方向看,赵声的围裙里穿着一件褪色黑t恤,看起来有些落拓,侧面看他又高又壮,手臂的肌肉鼓起,头发还是那么短而浓密,不仅扎手,有时候也扎大腿。 她很久没有休息,困得在沙发上蜷着腿睡着了。 再醒来天已经快黑了,赵声坐在餐桌旁,双手交叠下巴抵在手背,看着眼前的生日蛋糕发呆。 晃神间,秦若影想起曾经在高三八班,赵声也是以这种姿势在早自习睡觉。 秦若影揉了揉眼睛,又看到厨房放着很多洗好的菜,还有早就包好的饺子。 [怎么还不做饭呢?]她穿着拖鞋,走到赵声眼前。 [不想吵你睡觉。] 他现在有了助听器,知道炒菜的声音有多大,况且这个公寓根本散不掉炝锅的满屋子油烟。 秦若影好不容易睡得香,他不愿意吵到她。 [我们先吃蛋糕?]秦若影指尖抹了一下蛋糕边缘,把奶油涂在他脸颊上。 赵声站起来,弯腰侧脸,秦若影心领神会,舔舐掉他脸上的奶油,又被他捏着脸颊尝了尝她余留唇边的奶油。 [做完饭一起吃吧,很快。] 两瓶啤酒被赵声放进厨房冰箱里,这会儿已经冰了,秦若影拿出来放在茶几,安安静静等饭。 赵声做饭很快,备好的菜下锅,叮铃哐啷就做出好几个菜,还没耽误煮一盘饺子。 秦若影盘腿坐在地毯上,赵声把两瓶啤酒打开,递给她一瓶,秦若影摆手。 [好几天了,生理期过去了吧?]赵声问她。 秦若影摇头,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掩饰心虚。 赵声没多问,用纸巾擦了擦额头的汗,仰头灌了几口啤酒。 [太热了,我们明年应该买个小空调。] 赵声把风扇调到最大一档,他们用的是上一个租户留下的电风扇,扇叶很小,吹不了多远。 这种户型就是这样,冬天有暖气还好,夏天又闷又热,不装空调简直没法活。 秦若影正想和赵声说做手术的事,忽然她发现这盘饺子中有个特别的、是透明的、像水晶蒸饺一样。 她夹起饺子,赵声的手也不再挥舞了。 筷子从中间挑开,透明面皮包裹的白金指环就挂在筷子上,透亮钻石在夕阳下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影。 赵声此刻脸有些红,不知道是因为做饭太热还是太过紧张。 他伸出手指了一下自己,又掌心向下顺时针转动了半圈。 [我们] 双手伸出拇指相对在一起,手背向外,两个拇指弯动了一下。 [结婚] [我们结婚。] 第46章 赵声 赵声那双手现在有些粗糙, 虎口处有层薄茧,手背的烫伤已经变成坑洼的疤。 他的手指曾经白净修长,握着一只中性笔, 写下刚劲规整的楷体。 生日过后,赵声二十二周岁。 法定最低结婚年龄。 那晚秦若影问他,会不会一直在一起。 当时他忽然发现她眼中的不安定。 赵声不知道她怎么了, 但她既然问了, 他就买来戒指, 向她求婚, 让她安心。 钻石戒指躺在茶几,戒圈裹着一层油润的光泽。 他却看到她更加不安定的情绪。 他预想中的惊喜、激动,并没有出现在秦若影脸上。 秦若影放下筷子, 低着头抠弄手指, 在风扇的摇摆中,时间转过一个又一个轮回。 [我本来也想和你说一件事,最近有个电影找我演女主角,但是我需要做手术才能得到这个机会。]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手。 赵声愣怔很久, 自然而然想到钱的问题。 最后他将桌上的钻戒拿起来,用厨房的水龙头把戒指上的油迹仔细冲干净, 重新放进黑绒首饰盒。 [银行卡的钱都用来买戒指了, 明天我去把戒指退掉。] 赵声继续扒拉碗里的饺子, 沾着醋送进嘴里, 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没有发现戒指, 他没有向她求婚, 她也没给过愿意与否的答复, 但赵声已经清楚答案。 赵声收拾过碗筷, 就站在水槽边洗碗, 她又偷偷打开首饰盒,试戴了一下,又恋恋不舍放回去。 合适的圈号,璀璨的钻石,汹涌的爱意,都只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 而她心里的愧疚感,在看着赵声落寞背影的一刻,达到顶峰。 她从身后环住赵声的腰,脸贴在他极让人有安全感的后背,赵声顿了一下,转身举着双手,手上还残留洗洁精的泡沫。 [很多人在影视基地演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得到这种机会,这个机会很重要,我也许一飞冲天也说不定,没有道理不珍惜,况且我们还年轻,我们现在同居,在一起过日子,和结婚没有区别,你拥有我,我也拥有你,我们都只有对方。] 她挥舞着手势,安慰他。 [我知道。]赵声手上的泡沫一个个破碎。 * 赵声请了几天假,先去退掉戒指,又陪秦若影去了医院。 手外科医生竟然还记得她,问她为什么那天面诊后没有拍片子,她说临时有事。 “做这个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她问医生。 医生看着她的片子,说可能要贵一些,缝针也要用一些进口的特殊材料,才能不留疤痕。 她的心忽然提到嗓子眼,攥紧口袋里那两张银行卡,是她和赵声的。 医生又说,“如果有医保的话可以报销,你有医保吧?” 秦若影摇头。 医生说:“那只能自费了,大概得三万块钱。” 秦若影沉默,赵声求婚的戒指就是三万块钱买的。 医生见她不说话,开玩笑道:“觉得贵还是便宜?” “有,”她说:“三万,有。” 手术定在下午,给秦若影用的是局部麻醉,因为她隐瞒了最近的手术史和麻醉史,麻醉药剂在这场手术快要做完时提前失效。 手术针在皮肉穿行,她都能清楚的感知到,硬是忍着没出声,疼出一脑门汗,心脏监护出现紊乱数据,血压也突发性升高。 麻醉师经验老道,一下子就想到麻醉失效了,又紧急用了些麻醉剂,她才又稳定下来。 推出手术室,医生给她开了些止痛片,她的手被纱布缠住,被封住的皮肉里藏着一座火山,又灼又痛。 她还在一遍遍回忆缝针的痛感,那些针口具体在哪个位置她都清楚。 赵声守在床边,短短几个小时的手术,他一直焦急等待,眉心的纹路深得像被凿刻在皮肤上。 [疼吗?] 秦若影摇头,干燥的嘴唇轻启,带着口中灼热的气一起呼出去,“不疼。” 如果身边有个镜子,让她能看到自己的脸,秦若影就会明白,这句谎言是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过的。 秦若影没骗赵声。 她的手是被纱布禁锢的,但她的灵魂是再也没有赘疣的。 她的肉|体是剧痛的,但她的心是幸福的。 曾经多少次,她拿着刀在指尖比划。 甚至有一次真的顺着两个指节相交的位置划开一刀,她向外掰那块赘生物,鲜红的血就滴在案板上,皮肉向外翻,像一个裂谷。 那时的她,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痛。 但现在,她觉得也不过如此。 * 一个月之后,秦若影的手上只象征性的贴了个创口贴。 这一个月她在家研究剧本,琢磨人物的心理活动,背台词,减重,也用一只手笨拙地给赵声做饭。 导演早通知过,整个剧组都要在一个小山村待半年,她没离开过赵声这么久的时间,快到电影开机的日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走之前赵声请了一天假,陪她去医院复查,帮她收拾行李箱,给她包了一顿饺子。 [赵声,你会去探班吗?] [你做手术我就请了好几天假,师父已经很生气了,最近估计请不了假。] 秦若影撅着油汪汪、亮晶晶的嘴,[以后我赚了大钱,就不让你上班了,每天都陪着我。] 她贴近赵声的助听器,娇声问道:“好不好呀?” 赵声没回她什么,只是侧过头,追着她的唇,咬住。 两张嘴唇交缠在一起,他的呼吸渐重,手也不老实,伸进她衣服下摆,指腹磨蹭她的腰窝。 第55章 她更瘦了,弯下腰可以看到一根完整凸起的脊椎,为了还原电影角色,她几乎只吃流食。 赵声很轻松就把整个人抱起来,轻放在床上,手撑在她脸畔,忽然发觉她的脸好像还没有他手掌大,脸色也是缺乏营养的惨白,像他们刚来京市那样子。 赵声忽的笑了一下,似是苦笑。 秦若影刚要问他为什么笑,嘴又被温柔的唇堵住,她伸手揽住压着她的劲瘦腰身,摸到健壮有力的后背肌群。 她睁开眼睛凑近了看他。 常年被油烟熏扰,他的皮肤也不像以前那样细,眼尾也有了浅浅的皱纹踪迹,耳骨那颗小痣还是没有变化。 褪去书生般的净白肤色,他有了一种刚硬成熟的男人气息。 一个真正的男人,健壮的臂膀似乎能为她扛起一切。 一个成熟的男人,吻得越来越用力,动作也越来越熟练,手指捻过她凸起的肋骨,又向上挪。 听到赵声解皮带的声音,她才晕晕乎乎回过神,推开一脸茫然、被欲念占领的男人。 那句话怎么说的,你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圆。 她还记得妇科医生的嘱咐,紧急找了个借口。 [不行,我胃痛。] [怎么了?] [可能是很久没吃油腻的东西,有点受不了。] [我去给你找药。] 他刚要起身,秦若影却拽住他的手,让他重新跌在床上。 [我不吃药,你抱抱我吧。] 他们仰躺在床上,手拉着手,赵声摩挲秦若影拇指的伤疤,又把她的手举高,借着灯光细细端详,几根纤细如葱的手指,他在白皙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秦若影把手抽走,钻进被子里,掌心握住他。 他斜睨向她,秦若影濡润的嘴唇吻过他微皱的眉心,又亲了亲他的鼻尖,最后唇齿相依,她也一直生疏地敛着掌心的重量。 赵声握着她的手,把她蜷起的骨节包进掌心活动。 伴随着低沉的闷声,他松开手,扯过纸巾先处理秦若影手上的痕迹。 [洗洗吧。]他看着秦若影手上粘着的碎纸屑,脸忽然更红了。 他站在秦若影身后,打开水龙头,捏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帮她冲洗擦干。 他摸了摸秦若影的伤口,已经愈合成一道肉粉色的伤疤。 [出去要注意安全,缝合线还没完全被吸收,如果需要长时间下水还是要贴创口贴,我放你包里了。]赵声嘱咐她。 [知道啦。]她对着镜子吐了吐舌头。 即使赵声站在她身后还环着她的腰,但从镜中能看到赵声的脸,她就觉得安心。 * 第二天,赵声没能送她,是汪屹把她送到机场。 一路上,汪屹吐槽她住的地方太偏远,如果不是他前一天查过导航提前出发,差点就要让秦若影误了飞机。 汪屹的车上还有一个人,是给秦若影新招的助理。 送到机场,汪屹摘下墨镜,站在他新买的豪车前,摆了个臭屁的pose,对两个姑娘挥手送别。 “秦若影,过段时间我去探班,你可别给我丢人。” 秦若影白了他一眼,拉着行李箱在前面走,助理在后面追着。 “影姐,汪总给你买的是头等舱,上了飞机你好好休息,之后我联系剧组的车来接机,路程挺是挺远的。” 助理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龄。 “你叫什么名字?”秦若影问。 “我叫萧萧。” 秦若影正给赵声发短信,愣了一下,又抬起眼皮看她,她补充道:“无边落木萧萧下。” “哦。”秦若影迟疑道:“萧萧,你坐过飞机吗?” “坐过呀,只是没坐过头等舱。” “我没坐过。” 萧萧瞪大眼睛,有些惶恐问道:“是恐高症?幽闭恐惧症?” 没人跟她说过这个艺人不能坐飞机呀。 “都不是,我就是以前没坐过,所以有点紧张。”秦若影脸微微透红。 萧萧从震惊中缓过来,“没事,没事,只要不是恐高就好。” 萧萧掏出两副耳塞,安慰道:“凡事总有第一次,上了飞机把这个戴在耳朵上,这个是减压耳塞,保护耳膜的。” 萧萧也觉得秦若影挺好玩,竟然还有没坐过飞机的艺人。 飞机在晚上落地,一下飞机又坐上剧组的车走了五六个小时,到达山村已经是深夜。 这个偏僻山村的破败程度,是秦若影在枣县都没见过的,现在村民都整体迁到新居,村里房屋全都空着。 导演组提前和当地政府联系,用了村里所有相对能住人的房子。 手机信号也时有时无,秦若影一条微信发了十几遍才发出去。 她告诉赵声自己已经到了,也说了信号不好的事情,那边回复的微信她是第二天一早才收到的,而且是连续好几条。 [我也刚下班,注意安全。] [我很想你。] [晚安。] * 在乡村里拍了几天之后汪屹就大老远跟来探班,也是深夜到达。 那时候秦若影正在准备拍被哑巴丈夫侵犯的戏,虽然准备了几天,但她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高琳导演提前给她讲戏,告诉她不要紧张,她的脸只有一个镜头。 “虽然只有一个镜头,但我对这个镜头要求很高,对你要求也很高。” “我不要你表现得柔弱,我不要你逆来顺受,我要所有观众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一定会坚毅勇敢的活到最后。” “那具体是什么样的?”秦若影不解,汪屹也不解。 高琳拿出手机,打开之前在影视基地疯传的视频,指着秦若影掌掴汪屹前一刻杀意四起的凶狠目光。 “这个,说实话,我也是看了这个视频才决定找你的。”高琳笑道。 汪屹:“……” * 那个被骚扰过的场记姑娘也来了这个剧组,蹲下身一打板,这场重头戏就开拍了。 秦若影饰演的小娟在一个充满黑暗的菜窖角落蜷缩着,脚踝箍着沉甸甸的铁链,只有一束摄影师的顶光照着她凌乱的头发。 黑暗中她的听觉变得特别灵敏,耳朵动了一下,头顶先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几个粗野男人的嘲笑声。 "吱~" 菜窖被打开。 她的哑巴“丈夫”拉灭吊绳灯,光影中最后映出男人贪婪又窝囊的眼睛。 为了体会人物,秦若影已经饿了两三天,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嶙峋脊骨微弱的起伏证明这个女人是活着的。 “叮呤咣啷”的响声证明男人在靠近她,全程没有一点光影,只有声响,每一种微弱的声音都透着要命的绝望。 摄像机拉近,怼拍男人扭曲又痛快的脸,一个漫长的大特写,他皲裂的唇角微微扬起,似乎终于找到能被他征服的东西。 这是男演员自己对角色的理解,一个残障的、总被欺辱的、尊严全无又心理扭曲的男人。 “操!”盯着监视器的汪屹被那张脸吓了一跳,高琳一脸漠然。 “哑巴丈夫”眼下忽然一慌,那个只剩一口气的女人在反抗,铁链嘎吱吱作响。 他慌了,因为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她本来不能反抗。 他反应也很快,将瘦骨嶙峋的小娟拎起来,从身后死死按住她,她却反抗得更猛烈,之后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往下演了,所幸摄像机都从他身上挪开了。 导演也不喊话,灯光摄像机全都在秦若影脸上。 她被强制按住之后就出现生理性的反胃恶心,她硬生生把眼泪忍了下去,把身后的人当做黎军,死死盯着摄像机,灯光晃着她的眼睛,但她布满血丝的眼球没有一点挪移。 “卡。”导演在对讲机里讲,“ok,这条过了。” 男演员觉得不可思议,秦若影都没有按照剧本演。 剧本里她应该像一条死鱼一样默默承受这一切,因为她的反抗,他们可能都站错位了,他还在担心连累到自己。 没想到竟然过了。 这场戏拍完后,秦若影坐在菜窖里一棵大白菜上,盯着那一盏吊灯。 男演员从菜窖出去,想和高琳解释一下。 “反抗是生理反应,我觉得她演的很好。”高琳说。 男演员挠着头返回菜窖,秦若影还在白菜上呆坐着,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看她的反应好像被吓坏了。 他询问道:“你没事吧?我刚才弄疼你了吗?主要是剧本上你应该……” 话还没说完,秦若影侧头扶着台阶的柱子,真吐了。 “……” 他皱着脸,揪起衣领挡住鼻子,又低头闻了闻自己。 虽然在村里,但他也有每天洗澡。 虽然他不是那种帅哥长相,也不至于真吐吧。 正尴尬着,汪屹也从菜窖下来,一把推开男演员,还给了他一个嫌恶的眼神。 第56章 汪屹递给秦若影一瓶水,她喝了两口,抱着水瓶,手还在微微颤抖。 汪屹见过不少入戏深出不来的演员,但她也太无法自拔了。 刚才他一直坐在导演旁边看监视器,看到秦若影下颚紧绷,眼神中混杂着厌恶、憎恨,他觉得没什么,很常见的演技。 可下一个刹那,他的后背升起寒意。 秦若影的脸没有变化,他却从她眼中感知到一把犀利的刀刃,那是复仇的信号。 他觉得小娟不是快死了,而是杀死自己重新活了。 汪屹绝不相信这种眼神是能演出来的,他进入菜窖想问问她,却看到她浑身打着哆嗦,呕吐不止,想问的话突然都说不出口了。 他想帮秦若影拍拍后背安抚一下,却被她一瞬间拧头的动作吓到了。 她反应太快了,好像一直处于很没安全感的状态,生理性的厌恶和条件反射似的过激动作,都让汪屹感觉不对劲。 对面的男演员也摊开手和汪屹对视一眼。 汪屹走出菜窖,站在入口,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都对她表示关心,她也一一回应,最后被两个女生搀扶出菜窖。 并没看出她有在剧组被欺负的迹象,汪屹眉间紧锁,走到无人的角落,拨出一通电话。 “你大爷,知不知道现在凌晨三点?你又在哪儿喝多了?我不去接你。” “我没喝多,你也不用接我。”汪屹踢了一脚周围的土砖,“你最近出趟差吧,北隐市有个枣县,帮我打听个人。” 电话那头笑了一声,“女人啊?” 汪屹也随便笑了笑,“知我者,张大力。” 第47章 秦若影 从那天开始, 汪屹就一直留在剧组。 大少爷每天要这要那,对谁都颐指气使,吐槽环境八百遍, 就是不说要走,还让人给收拾了个屋子准备长住。 剧组的人不仅要拍戏,还要安排专人伺候他。 “好嘛, 别人老公来探班也是待几天就走, 这倒好, 老板住这儿不走了。” “老板没准想当老公呢?” 旁人的闲话秦若影就当没听见, 筷子往盒饭上一插,就准备下一场戏。 电影里的大学生小娟已经假意妥协了这样的生活,并且找机会在同村认识一个年岁差不多大的女人, 希望能帮助她。 一番大城市的洗脑后, 女人决定帮她,条件是要带着她一起走。 计划好一切,出逃那天却被小娟的“丈夫”发现,男人死命拽住小娟不让她走, 可他无法说话没法喊人,窝囊的男人用拳头解决问题, 把小娟按在山土路上打。 另一个惊慌的女人立刻搬起路边一块土石, 冲男人后脑勺砸了下去, 男人终于软塌塌地倒下了。 也就是这次过后, 男人瘫痪在床, 小娟的“婆婆”记恨她, 毒哑了她的嗓子。 这段戏拍完, 秦若影就一直心不在焉, 休息时忽然问高琳:“这个女人的结局是什么?” “哪个女人?” 秦若影指了指坐在道具土石旁的女演员。 “哦, 后面没有戏份了,结局会让后期打一行字,远走他乡。” 秦若影托着腮,踌躇半晌,问道:“她不会坐牢吗?” 高琳不解问道:“为什么你觉得她会坐牢?” “她把人打瘫痪了。” 高琳不说话,重新看过监视器里刚才拍摄的片段,才开口:“秦若影,你演的不对,小娟是一个法学生,可你好像根本不懂法。” 当时秦若影的拍戏表现总让高琳感觉不对,但说不出来,这会儿她才明白过来。 秦若影刚才的戏太惊慌了,是无知的表现。 “你应该好好补补法律知识了。”导演特意搜了个词条给她看。 [正当防卫] [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声、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属于正当防卫。] [不负刑事责任。] [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 [不负刑事责任。] 秦若影嘴唇颤抖低声读着那些她从没看过的文字,内心翻腾成滚烫的沸水。 她想起高中的政治课,她背下刑法的基本原则,背下刑罚种类,背下公民的权利与义务。 可她还是个法盲。 所以,这一切的起源是十八岁的秦若影和赵声,都不懂法。 而如今二十二岁的秦若影,终于开始懂了。 太晚了。 命运就是这样,看似有选择,其实没选择,认知决定人们要走的路。 如果当时他们之间有一个人懂些法律常识,他们都不会以流浪的方式去往新世界。 他们本来有光明的未来。 秦若影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走开,双手颤抖摸出手机,眼前的模糊让她看不清屏幕。 眼泪砸在手机上,她伸出手抹去,又砸下来。 她按下心中牢记的号码拨通,都忘记了,赵声听不到。 最后电话也没有打出去,总是来不及响一声就结束,手机的右上角,没有信号。 那边高琳喊她,说刚才的戏要重拍一遍。 秦若影抹干眼泪,重新躺在地上,倒在她身上的男人像座山压着她的胸腔,让她喘不过气。 她望着女演员惶惶不安的眼睛,仿佛看到十八岁的赵声。 一滴悲悯的眼泪,划过她的太阳穴,流入发丝,流入远逝的岁月。 * 拍戏到半夜,她收到赵声的微信。 【我涨工资了。】 趁着手机有信号,她给赵声打了一通视频电话,接通前她看着屏幕里的自己,这段时间风吹日晒加熬夜,脸又黑又黄,眼底也十分憔悴。 高琳导演为了求真,从她进组开始就要求她每天只洗一次脸,也不允许她用任何护肤品,她现在还真像个饱受苦难的女人。 视频电话接通,赵声在一片冷光灯下,他的厨师帽刚摘下,额头还有一圈印儿,他用手背抹了把脸,抹掉脸上的油光,看着秦若影笑。 这一笑,又把秦若影惹哭了。 她捂着嘴,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哭。 赵声有些慌,[你怎么了?] 秦若影摇头。 赵声又问:[有人欺负你吗?] 秦若影也摇头。 隔着屏幕,赵声伸出手,想擦掉秦若影的眼泪。 秦若影捂着眼睛,深吸口气,才回他:[只是压力大,没事。] 双手绞在一起,指甲陷进肉里,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告诉赵声他们本来不用跑,是她执意要走,赵声才跟她走的。 她忽然不敢告诉赵声,她怕赵声恨她。 那边赵声才舒了口气,还是不放心她,[我请假去看你吧。] [真的吗?你要来看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有点丑。 [真的,最近张经理出差,我和师父打招呼可以走。] 信号减弱,通讯中断。 赵声发来条微信,【告诉我地址。】 秦若影也不清楚这个村子的具体方位,回他:【坐火车到莲城南站,我去接你。】 赵声请假坐了十几小时火车硬座,到达莲城南站的当天,秦若影又一整天的戏份,她只好让助理去接,但是萧萧既不认路也不会开车。 于是她只好去找全组唯一的闲人——汪屹。 汪屹脸黑下来,第一句话问她:“我怎么不知道你有男朋友?当时签合同时怎么说的,你有什么黑历史都要告诉我。” “有男朋友也叫黑历史?” “你自己不知道你是艺人吗?怎么能随随便便交男朋友?” 秦若影无语,“算了,我自己去。” “你去,你让全组等着你,谈完恋爱再回来。” 秦若影气结,站在那也不说话,拗着一张倔强脸。 汪屹坐在不知道哪里搞来的沙发上,腿搭在对面的茶台,斜睨一眼,没好气道:“行了,赶紧去给我拍戏,我和萧萧去接。” 说完还白了她一眼。 她倒是又露出个腼腆的笑容,“那我把他照片和电话给你发过去。” 秦若影从他的“办公区域”走后,汪屹皱着眉打开手机,把她发的那张照片放大看了又看,手机摔到一旁,自言自语:“哪儿来的穷鬼。” 汪屹带着小助理萧萧,开着他的爱车走过几十公里崎岖山路,心里疼得要命,随机触发路怒症,吓得萧萧一路不敢搭腔。 路上他接到电话,蓝牙耳机传来张夯的大嗓门:“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敢情秦若影高考完就留下精神病的亲妈和那小子私奔了。” “你在说什么?” “她妈是残疾人,她的继父也是残疾人,身残志坚,继父养着娘俩,结果她倒好,高考完和人跑了,这事在枣县还流传过一段时间,认识她继父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第57章 “家里没找过她?”汪屹握紧方向盘,汽车底盘划过一块土石,刺啦啦响。 “大姑娘主动跟人跑了,有什么好找,找也找不到啊。” “行了,你先留下她家里的联系方式,回玉楼处理你旷工的员工。” 汪屹心烦意乱,车子开到莲城南站,萧萧刚要下车,却发现车门上了锁。 “干嘛去?”汪屹问。 “接……接人啊。” “接什么人,你看到人了吗?” “这不是还没进去呢。” “我饿了,先吃饭。”汪屹面无表情道。 萧萧趴在豪车窗上,眼看着车子驶离车站。 跟着老板蹭了一顿大餐,但看老板的表情好像一直心不在焉,萧萧也没敢多问。 吃过饭,汪屹磨磨蹭蹭又逛了一通商场,报复性消费后,竟然直接把车又往回开。 “你影姐问起,你就说我们在车站等了很久,没等到。” “可是……影姐不会打电话核实吗?” “村里什么时候有信号了?”汪屹说:“她要逼问你,就让她来问我。” 车子开回村里已经是深夜,灯一晃,秦若影像个望夫石在村口站着,汪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开过秦若影身边,车子也没停下。 回到他们驻扎的地方,秦若影也追回来,看着空空如也的车座。 “人呢?” “我还要问你呢,”汪屹气焰高似火山,“我们等了那么久,人呢?” 秦若影不知道他抽什么风,拿出电话来打,果然,没有信号。 她举着手机到处溜达,最后也没寻到个有信号的方位。 “别找了,他也许没来呢,路上不一定被别的女人拐走了。”汪屹颇有深意地说着风凉话。 秦若影没搭理她,还拿过萧萧的手机寻找信号。 “我们在北站等了那么久,电话也拨不通。”汪屹道。 “北站?我不是说南站吗?” 汪屹挑眉:“那只能怪你没说清楚了。” 秦若影压着心里的火,好脾气地对汪屹说:“那你再陪我去一趟行吗?别人都睡下了。” “你也知道现在是睡觉的时间?”汪屹踢了一脚爱车的轮胎,“去不了了,我开了这么久车,腰疼。” “而且我再跟你强调一遍,秦若影,我是你老板,不是你的佣人。” 说完汪屹把破木门一摔就去睡觉了,留下萧萧和秦若影面面相觑。 “影姐,那我也去睡了……”萧萧也急速溜了。 那个晚上,秦若影找了一晚上信号,赵声在莲城南站等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买了返程京市的车票,师父告诉他,张经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赵声去了哪儿。 * 秦若影的手机也是第二天一早才有信号的,她和导演说好让剧组的车带她去车站,给赵声打了视频电话,当时赵声已经在火车上了。 [对不起,我让别人去接你,他们走错了车站。] [没关系,我要先回去了。]赵声看起来有些憔悴失落,[我还是在家等你回来吧。] 秦若影周围的环境乱糟糟,总有工作人员来来往往,那些人赵声一个都不认识。 等待的时间他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憋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秦若影不仅有了确定的事业道路,还有了自己的社交圈。 他想参与进去,却好像总有一层无形的结界,他进不去,只能看着秦若影越走越远。 * 电影拍摄顺利,赶在三伏开始前提早杀青。 秦若影他们收拾行装回京市,汪屹也和他们坐飞机回去,下飞机后汪屹的司机来接,车上也放着一束花,给秦若影。 “剧组不是给过了吗?” “这是你老板给你的。”汪屹说。 汪屹把司机打发走,自己开着车送秦若影,路上汪屹接了车载电话,是张夯打来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 “老爷子让我通知你,你的娱乐经纪公司家里已经知道了,如果今年还不能盈利就关掉,还有你哥过段时间要来京市查玉楼的账。” “知道了。”汪屹烦躁挂掉电话。 秦若影全都听到了,抿了抿唇,问汪屹:“这个电影你投了多少钱?” “老板还要向你汇报工作吗?” “不用,只是今年没剩多久了,你还有别的项目吗?” “没有,我也算孤注一掷。”汪屹停顿了下说:“所以我希望你争气。” 见秦若影不说话,汪屹又说:“我爸希望我继承家里的实业,但我想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原谅我不懂你这种富家子弟的忧伤。”秦若影说。 汪屹只是扯起唇角笑了笑,“我也不懂你,但很奇怪,我把希望都寄托给了你。” 两人相视一笑,汪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转个弯就到了秦若影住的社区。 她下车,听到汪屹在身后说:“我只是有种预感,觉得你能当影后。” 其实也不是没来由的预感,这段时间他一直跟组,秦若影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他是觉得秦若影这样信念坚定又肯努力的人,一定能出头。 她回过头,一双美眸浮出笑意,“我觉得你看人很准。” “我以为你会说,你相信我也能扬名立万,闯出天地呢。” “会的。”秦若影坚定道。 她刚下车,就看到等在小区门口的赵声,踩着拖鞋,黑t恤衬托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嘴边咬着半截烟,不知道在看哪个方向。 她拉着行李箱一路小跑过去,从身后抱住赵声。 赵声一只手圈住她的腰,把烟掐掉揉了揉她的脑袋,自然而然接过她的行李箱,被她挽着胳膊往小区里走。 门口那辆豪车还没有开走,里面坐着一个嫉妒的男人,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缩小,消失在视线中。 * 她回来的早,天还没黑,饭是赵声做好的,可她还没吃到就先被赵声抱到床上,小半年没见,赵声好像变瘦了。 她的手指插进赵声又黑又浓的短碎发,赵声的呼吸在她胸口来回流窜。 双手按在她肋骨上,她疼得缩了一下,低头发现赵声的手指正摩挲着肋骨那一团淤青。 [怎么弄得?] [拍戏时不小心被踢了一脚,不是故意的。] [疼吗?] [不疼。] 赵声舔了舔唇,继续亲她。 他脱了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各处找伤口。 最后握住她的手,那片手术伤疤完全愈合,留下一条浅白色的小伤疤,伤疤有些凸起的增生,不细看也看不出。 赵声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嘴唇轻轻碰着那块伤疤。 手机在床上震动了几下,赵声问[你有电话?] [是我老板的微信,别管他。] 秦若影躺在床上,刚把手机调成静音,赵声的短发就蹭到她的大腿,痒痒的,她按着他的脑袋,伸手去触碰他的像刺猬一样坚硬的头发。 …… 之后赵声帮她洗了澡,她穿着一条内裤,白色背心,清清爽爽躺在床上,赵声打赤膊摆弄电风扇。 风硬生生对着床吹,吹干赵声顺着脖颈流下的汗。 秦若影从床上坐起来,拿起赵声刚摘下的助听器,站在床上起跳,双手挂在赵声脖子上,双腿攀着他精壮腰身,让赵声背着她,一双大手握着她两条匀称的腿,汗涔涔两个人紧紧贴着,谁都不嫌热。 她给赵声把助听器重新戴上,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手舞足蹈,告诉赵声在片场发生的所有新鲜事儿。 “等这部电影上线了之后,你就能在电影院看到我了。”她双臂撑开比划,“那么大的荧幕,有我的脸。” 赵声弓了弓腰,怕她真从自己后背掉下去。 她仍嫌不够,嫌公寓层高太低,一抬手就要碰到房顶,挡着她描绘即将光辉灿烂的人生。 赵声很勉强地笑了笑,她也没看到。 秦若影让他把自己放下,在茶几边吹着风扇,吃着赵声做的饭。 她看到茶几下忘了倒掉的烟灰缸,忽然问他:“你最近在家怎么样?我发现你怎么抽烟越来越频繁了?” 他在玉楼的生活远没有秦若影的生活精彩。 一个白案师傅辞职了,主厨让他接过工作,手下还有打下手的徒弟,但他们都不服他。 下班后他依然独来独往,秦若影不在的日子,他很忙碌也很空虚。 上次没请假就去莲城,回来之后张夯二话不说扣了他半个月的工资,最近关系也很紧张。 总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和秦若影的故事没法比,而且她现在也正开心,赵声也不愿意跟她提这些事让她扫兴。 赵声做的饭她已经很久没吃到了,剧组的盒饭她倒是快吃吐了,秦若影胃里落了食,饱腹感和安全感同时在心里充盈,她才开始犯困了。 睡着前她还在想赵声的饭好吃,以后做成盒饭在剧组卖也能赚一笔。 第58章 赵声在旁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拿过她的手机看时间,却看到手机屏幕显示十几条微信,都来自一个人。 第48章 赵声 赵声打开手机, 密码是他的生日。 全是汪屹发来的长语音条,一排排整齐排列着。 他把语音转换成文字。 晚上七点。 [你的花在车上忘拿了,我拿回公司了, 忽然想起来陪你拍戏这么久,又大老远送你回家,你怎么连句谢谢都不说?……] 晚上八点。 [你这男朋友交了多久了?你自己掂量清楚, 你是个艺人, 谈恋爱不是去商场买包, 看上哪个就买哪个……] 晚上八点半。 [所以这就是你拿着房卡那晚却没来的原因?没看出来你还挺纯爱, 咳咳,你这个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带你住在这种地方,看起来也没什么大出息……] 晚上九点。 [说话, 说话, 说话,你到底在干嘛?老板的微信都不回了?……] [……] 最后一条是晚上十一点。 [别装死,明天你来一趟公司,咱两好好谈谈, 你这个男朋友你必须分手啊!] 赵声点开汪屹的头像,照片是在私人飞机里拍摄的, 汪屹戴着黑框墨镜, 穿着随性又高调, 坐没坐相, 一手懒散搭在扶手上, 另一只手冲拍摄的人竖了个中指, 桀骜的脸像是透过屏幕乜斜着赵声。 他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老子有钱”的气质, 年纪轻轻就拥有一切的男人该有的轻狂。 可赵声, 除了秦若影, 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把自己弄得一身伤,也只能勉强给她一个三十多平米的出租屋。 回头看看秦若影,奶油白的美丽身体,一条薄被盖着小腹,蒸笼一样的房间让她颈窝渗出细汗。 赵声的第一反应不是嫉妒和生气,只是脑海中莫名冒出个想法,他忽然觉得这间出租屋不是秦若影该待的地方,她应该在豪宅柔软的大床上醒来。 这个想法让他一夜都没睡着。 * 隔天秦若影起床,打算收拾行李和屋子。 忽然发现赵声一个人住的时候,家里也依然整洁,没什么可收拾的,他的衣服都洗得很干净,挂在晾衣架上。 她把衣服收回来,抱着闻了闻,还是熟悉又安心的洗衣粉味,她把赵声的黑t恤套在身上,这件松垮的t恤已经洗得能当长裙子穿了,她又打算出门给赵声买新衣服。 汪屹正好来了电话,咬着牙声音也哑,像是一夜没睡:“我马上就准备报案了,你怎么不回我微信?” 秦若影偏头夹着手机,把封存了很久的护肤品从行李箱拿出来,“怎么了?” “今天来公司一趟。”汪屹忍着发怒。 “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不能!!!”汪屹吼道。 “……” 秦若影路过商场给赵声买了一件白衬衫和黑t恤,拎着购物袋去了公司。 汪屹在会议室等得烦躁,手指不停在桌面上敲着。 “怎么了?”秦若影放下购物袋。 “我主要想和你讨论你这个男朋友的问题,在片场放过你是担心你耽误拍戏进度,不代表这件事我就默认同意了。” 秦若影眨着眼,“我交男朋友需要你同意吗?” “你们同居了?长期还是短择?”汪屹一本正经。 “你到底想说什么?合同上写了我不能交男朋友吗?我只是个演员,这是我的私生活。” “你是个还没红的演员,这有关你的职业规划,未来要走什么路线。” 秦若影低着头不说话,汪屹觉得她马上要妥协了。 她却淡淡说了句:“不可能分手。” 汪屹塌陷的腰身猛地从椅子里弹起来,在会议室来回踱步,“不对,我不相信你这样拼事业的人是恋爱脑。” 他又忽然顿住,“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或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前半句试探问话,后半句是陈述句。 “没有。”秦若影起身要走,“汪屹,我想我们已经谈完了。” “站住,”汪屹叫住她,“最近出趟差,去拍点写真宣传视频什么的。” “什么时候?” “明天,哦不,今天。” 秦若影眨巴着眼睛看他,他颐指气使:“愣着干什么,回去收拾东西,赶晚上的飞机,剩下的我来安排。” * 她去了一趟玉楼,却没进去,让门口迎宾的姑娘帮忙把赵声喊出来。 赵声穿着厨师服,戴一顶小高帽,耳朵上却没挂助听器。 [你上班不戴助听器吗?] [厨房里油烟大。] 秦若影拿出新买的衣服,在他身上比了比。 [我得去一趟外地,有拍摄,我会把衣服拿回家,你那件短袖扔掉吧,旧了。] 赵声垂下眼睫,[别扔了,还能穿,你和谁去?] [我和工作助理去。] [还有别人吗?] 秦若影觉得他的问题有点奇怪,[没有。] 赵声点了下头,[什么时候回来?] 秦若影回答:[不好说。] 秦若影急匆匆来了又走,他返回厨房,拿出手机,点开团购app,默默把定好的今天的电影票退掉了。 * 外地的拍摄结束,公司没给她买返程的机票,而是让她又去别的城市拍摄,秦若影提着行李箱四处奔波,这边拍摄还没完,汪屹又让她回山村里去补电影镜头。 她好像被汪屹流放了,没有回京市的时间,也没有见赵声的时间,汪屹轻飘飘对她说要习惯这种生活。 她再回京市是因为电影出了问题。 电影的二次审查没有通过,原因是血腥暴力的镜头过多。 那些镜头都是真踢真打,秦若影为此没少挨打,肋骨差点被踢断,所以导演不愿意删,汪屹劝了很多次,做不通她的思想工作,两个人还吵了几次架。 那段时间汪屹为了电影能通过审查,费了很大的劲儿,调动了身边一切可用的资源,找了各种朋友、长辈、朋友的长辈、长辈的朋友。 他们成了玉楼的常客,饭局是汪屹组织,秦若影只负责打扮妥当,笑脸相迎,当个花瓶,也是她曾经熟悉的工作流程。 后来高琳在饭桌上和点评她电影情节的中年男人吵起来,场面闹得很难看,汪屹在一旁皱着眉,一手扶着额头,端起酒杯喝了满杯红酒。 少爷也有低头的时候,毕恭毕敬送走客人之后,“酒满杯”包厢只剩他们三人,汪屹拉开椅子坐下,两条长腿大喇喇晃着,他咬了咬牙,盯着正淡定喝一碗酸枣粥的高琳。 “你告诉我,你要干什么,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他打碎了面前的醒酒器,残剩的红酒四处飞溅。 高琳眼睛都没眨一下,淡定道:“投资有风险,你投了这么多戏,又不是只有这一个赔钱。” “凭什么?”汪屹拉过秦若影的手臂,“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电影,秦若影拍个戏快被人打死了,你以为谁都爱投资你的破戏,谁都爱演你的破戏?我是要赚钱的,她是要出名的!凭什么都要为你的情怀买单!” 秦若影挣脱开汪屹,“你说你的,别带我。” 汪屹愣了愣神,冷嗤一声,“行,你们都清高,我为谁辛苦为谁甜?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女人克我。” 他套上笔挺严肃的西装外套,狠狠摔门而去。 包厢内一片寂静,各种高级红酒和雪茄气味漂浮在空中。 沉默很久,高琳忽然问秦若影:“如果这个电影不能上映,你会不会觉得遗憾?” “会。”秦若影实话实说,“但我觉得最遗憾的应该是汪屹吧,玉楼准备换其他人来经营了,如果今年赚不到钱,他家里不让他干这一行了,所以他的压力也很大。” 高琳短叹一声,“其实,这个电影,是我姐姐的经历,但她没能逃出来。” 秦若影一怔,从没听高琳提起过。 高琳眼里含着热泪,“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电影能上映,我不是用题材博眼球,这不单单是我们的家庭之殇。我想让人们都关注到,我希望所有被拐的女性都能逃出那片山,所有女性的伤痛都能被人正视,被社会重视。” 秦若影轻轻拥抱高琳,像赵声安抚她一样拍着高琳的背,始终坚定的女导演终于落泪,温热的泪水掉落在秦若影肩头。 秦若影说:“总要先被看到,才能做出改变吧。” 高琳擦干眼泪,“我再回去看看,你也帮我劝劝汪屹,但我不能保证删到过审。” “嗯,我去劝他。” “这是你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我的第一部电影。”高琳说。 “嗯,”秦若影点头,“我明白你,也懂得你。” 高琳走后,秦若影看了下时间,钻进玉楼后厨。 她喝了一杯红酒,脸颊浮着红晕,赵声在后厨收拾卫生,一如往常。 第59章 她悄悄从身后搂住赵声,脸贴在他的后背,赵声的身体僵了一下,又放下抹布,一切仿佛回到他们刚来京市那样,秦若影等着赵声下班。 只不过,她现在是玉楼的贵客。 她穿着艳丽的裙子在最尊贵的包厢与人推杯换盏,不用再喝赵声偷留给她的老火靓汤。 [最近看你不开心,怎么了?]她捏了捏赵声俊朗的脸颊。 [有点累。] 秦若影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轻啄,[现在好点了吗?] 赵声笑了笑,手臂箍住明艳动人的她,深吻下去。 他越吻得深,越能触到她唇齿之间残存的红酒香气。 他也越发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走向两条完全不同的轨道,秦若影越走越远,而他追不上去。 这些细腻的心思秦若影察觉不到,她只是在享受当下这个吻。 [现在好多了。]赵声擦了擦秦若影唇线边缘被他吻乱的口红,[师父说想回南方开自己的饭店,他说我有文化,让我给他取个名字。] 赵声没有问她今天和谁吃饭,反而提起后厨的杂事。 [你取了什么名字?] [福满楼。] 秦若影扑哧笑了,[好俗气。] 赵声也笑,[师父也这么说。] 赵声收拾好厨房最后一片区域,和秦若影打车回出租房。 一路上秦若影靠在他的肩膀休息,他握着秦若影的手,车窗外高楼林立,灯火辉煌。 他想起第一次,他牵起她的手,也在一辆出租车上,当时他紧张得手心出汗,怕握得太紧弄疼她。 后来他们经常牵手,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不再紧张出汗,也不用纠结力道,有时故意用力逗她让她疼,有时像左手握着右手。 而今天,他又开始紧张,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力度握紧她,甚至不知道还该不该握紧她的手不放。 第49章 秦若影 那些日子秦若影没有工作, 但电话很多,晚上照例去玉楼应酬,让赵声下班在后厨等她, 再一起打车回家。 回家后,秦若影还要接打几个电话,和汪屹、高琳讨论如何拿到电影龙标, 还有后续的宣传路演。 虽然不拍戏, 但应付这些事, 她感觉比拍戏还累, 这是她第一个女主戏,她格外上心。 赵声能和她交流的时间随之被挤压,有时想和秦若影说些什么, 刚要举起手, 秦若影就转身去找响铃的手机,然后把手机贴在耳边,在公寓四处溜达,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 两片嘴唇时而抿紧时而咧开。 每当这个时候,赵声就是静止的, 无声的, 游离在外像个走神的观众。 他也试过参与进去, 她接起电话, 他就从干燥盒里取出助听器, 没等他戴好, 秦若影就已经挂掉了电话。 他指了指自己的助听器, 对秦若影手语:[刚才你在跟谁打电话?] “你不认识。”秦若影声音不大, 他是通过唇语判断出来的。 赵声沉默, 把助听器摘下来,随手扔在床头柜上。 是啊,她现在身边有那么多人,他个个都不认识。 秦若影现在整颗心都扑在电影上,并没觉出赵声有什么问题,她敷完面膜才躺下,发现赵声背对着她。 她翻了个身抱住赵声宽阔的后背,拉过他的手臂,垫在自己后颈,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 * 那段时间,秦若影还接到过唐总的电话,和当时在玉楼递名片的目的一样,只是他开给秦若影的条件水涨船高,并且知道她为什么犯愁,愿意帮她这个忙,也愿意和汪屹杯酒释前嫌。 他说:“我早讲过秦小姐待在玉楼屈才。” 秦若影把这件事告诉汪屹,他早听说唐总有这方面的关系,眼珠一转,又觉得这电话打得太“及时”,恰好在汪屹也要束手无策的时候。 汪屹斜了她一眼,骂了句:“妈的,老东西,什么条件?” 秦若影看了汪屹一眼,两人心知肚明,不再说话。 秦若影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自己左手的伤处,那块地方除了增生的伤疤,好像又隐隐长出了块骨头,有微微的凸起,不知道是手术没做好,还是后来没养好,不仔细看不出来,只她总是想去摸一摸。 “要不,先接触接触……”秦若影想让汪屹和唐总周旋缓和,但他好像理解错了。 “别想了,我他妈去卖也不会让你卖。”汪屹一脸不耐烦,打断她还没说完的话,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又敲。 几天之后,汪屹在玉楼设宴,见他穿了这么久的笔挺西装,他忽然又穿回满身logo的休闲装,秦若影倒有些不习惯了。 “不是说贵客吗?”秦若影还特意画了全妆,盘起头发,汪屹也让助理给她送了条格外端庄的长裙。 “当然,这次要是不行,我真该转行了。”汪屹看起来信心满满。 秦若影在心里叹了口气,感觉汪屹最近有点魔怔了,她已经看了太多次他信心满满的设宴,称哥称姐卑微到地,最后失望而归。 现在的汪屹和当初她认识的轻狂纨绔,完全是两个人。 “诗百篇”包厢。 主位坐着的男人文质彬彬,气质沉稳矜贵,见了汪屹和秦若影,略一抬手,请他们坐。 好像这里是他的场子。 秦若影忽然有些紧张,整个包厢只有他一个客人,连其他陪客都没有。 男人手腕上带一块工艺精湛、设计经典的手表,穿一身定制西装,眉目之间温润如玉,目光略扫过她的脸,就定在汪屹身上,打量审视汪屹。 他叫赵景柯,汪屹热热切切叫哥。 秦若影暗暗感慨,同姓不同命,如果她有了钱也要送给赵声这样的手表。 赵景柯只和秦若影简单打了个招呼,就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汪屹身上。 两杯白酒下肚,赵景柯言谈间还拍了拍汪屹的大腿。 说到电影的事,赵景柯轻易就应承下来:“我可以帮忙。” 秦若影本就觉得他们两人关系暧昧,一直在心里琢磨,转而又听到赵景柯情真意切的后半句:“但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事成之后要跟我半年。” 秦若影咬紧唇壁,猛然想起汪屹说过,自己出去卖也不能让她卖。 难道现在已经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她难道要看着老板走上歧途吗? 如果他是自愿的呢? 哦不,看汪屹为难的样子,他不是自愿的。 多个想法从秦若影脑海闪过,她忽然脑子一抽,莫名胆气横生。 “赵先生,这杯酒我敬您,”她仰头喝掉杯中白酒,“不管汪屹怎么许诺,我都要跟您说,汪屹他是直的。” 汪屹脸色煞白,不苟言笑的赵景柯却忽然带着深意笑了。 “我知道。” 果然,这个有钱人的目标就是掰弯直男,越直越兴奋。 虽然他长相英俊,汪屹跟了他也不能算吃亏,但是…这是原则问题。 “秦若影,”汪屹扶着额头,咬牙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赵景柯笑意更深,对汪屹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南方了,原来这儿的人这么有趣,但你小姨很想你。”随即他目光幽幽转向秦若影,补充道:“他的小姨,也就是我母亲。” 秦若影:“……” 一次仗义,换来一生沉默。 秦若影真想这样沉默着直到进入坟墓,可是两个男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似乎就等着她说话。 她慌乱下直接拎起分酒器,“对不起赵先生,我再敬您一杯。” 赵景柯手肘搭在桌上,双手交握,并不提杯,“算了,秦小姐,喝不了酒的话,别勉强。” 去卫生间补妆的时候,秦若影才看到自己脖颈整片发红,脸上薄薄一层粉底根本挡不住脸颊的酡红。 喝得太猛了。 回到包厢,汪屹和赵景柯都默契地不再提让她尴尬的事,汪屹让后厨给秦若影包一盘饺子。 “你不就爱吃饺子嘛,今天是你生日,身材管理的事先放一放。” 秦若影有些恍惚,她自己都忘了今年的生日,赵声竟也没提过。 赵景柯笑问:“汪屹,我生日是哪天?” 汪屹结舌,赵景柯看向秦若影,饶有兴致道:“是秦小姐的生日十分好记,还是这个人很特殊呢?” “是我的生日好记,以前光棍节,现在购物节,全国人民都记得。”秦若影笑意嫣然,诙谐应答。 送走赵景柯之后她就跑去后厨,赵声不在后厨,新来的学徒告诉她,赵声下午就请了假。 秦若影低着头给赵声发微信,也准备打车回去,张夯在玉楼门口那块巨大玉石旁等着秦若影,“走吧,汪屹在车上等你,送你回去。” 汪屹和秦若影同坐后排,他打开车窗透风,托着下巴歪头看秦若影,眼中染了几分醉意。 “没看出来,你还挺仗义的,仰脖就喝,我以为你千杯不醉呢。” 第60章 虽然话还是不中听,但汪屹醉酒后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秦若影没搭理这茬,问他:“赵景柯……你哥看起来也挺年轻的,能帮得上忙吗?” “能。”汪屹肯定道,“赵景柯是什么人,我们家族的接班人,优秀的青年企业家,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你嫉妒他?” “我从没有嫉妒过他,事实上,我们关系还不错,只是长辈们觉得我们是兄弟,就应该拿来对比,可我们只是表兄弟。” 他无奈一笑,“秦若影你不知道吧,这就是大家族,资源比别人多,压力比别人大,表兄弟混不好丢的都是整个家族的脸。” 他仰头靠着头枕,闭着眼睛,“赵景柯也够阴险的,借机还要和我提要求,要我跟着他,回南方给他当半年助理,我猜又是我家老头子的主意。” 张夯在前面开车,嘿嘿笑了一声,被汪屹踢了一下座位。 “本来自己出来闯,没想到最后还得靠家人。本来不想靠家人,现在又觉得有家人帮忙才能真的放心。”汪屹感慨道。 秦若影也叹息,“你家人有能力在你身后支持,很多家庭没有能力撑起下一代,很多人从来没获得过家人的支持,所以我没办法共情你的无奈,不说你矫情因为你是我老板。” “看来你属于从没获得过支持的,你爸妈怎么死的?”汪屹半阖着眼,偏头睨向秦若影。 “伤心事,不想提。”秦若影淡淡道。 “哦。”汪屹重新靠上头枕,在暗影处挑了下眉。 秦若影拿出手机给赵声发了一条微信。 [马上回家] 秦若影低头发微信,水亮长发垂下遮住半张脸。 汪屹的目光穿过发丝停留在她唇边,她正对着手机微笑,汪屹心里泛起难平的酸涩。 他借着酒劲幽幽道:“我们两兄弟还有一个共同点,心里都有爱而不得的人。” “嗯。”秦若影等着赵声回信,心不在焉敷衍应答。 “他那位失踪了。”汪屹手指轻碰她垂下的发尾,微凉的发梢从他指尖滑过。 “我心里这位,还在眼前。” 秦若影侧头看他,汪屹浪荡的眉眼沾了些柔情,目光中映着秦若影那一张精致又彷徨的脸。 “你说,失去踪迹,和眼见她爱别人,哪种更惨一点?” 第50章 赵声 车内幽暗沉静, 只有车顶的星空闪烁流动。 秦若影熄灭手机屏幕,两人对视沉默。 良久,秦若影开口:“如果这是你下一次泡妞的话术, 我只能说,还不错。” 汪屹朗声笑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又是一路沉默。 汪屹送秦若影到小区门口, 赵声没有回复信息, 也没有出来接她。 汪屹不放心, 车子开进去, 七拐八拐艰难行进,直到楼下。看着她下了车,走进破旧楼道, 看着七楼那扇小窗亮起灯光, 才让张夯把车开走。 * 赵声在阳台站着,手指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目送楼下开走的豪车。 他没戴助听器,家里的灯被秦若影按亮, 他才回过头。 秦若影脱掉高跟鞋换上拖鞋,像临近十二点的仙蒂瑞拉。 她以为赵声也忘记了她的生日, 但客厅的茶几上, 放着一盘凉透的饺子。 [吃过了?]赵声把烟掐灭问她。 秦若影顺了顺裙摆, 盘腿坐在地毯上, [还可以再吃。] 端起碗, 她一口气夹了几个凉饺子, 赵声就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她。 酒气上头, 胃里翻滚, 她硬着头皮一个个吃, 吃到那个纯肉饺子时她终于忍不住,跑到卫生间吐了。 吐尽胃里所有东西,她才站起来,用黑皮筋扎起头发又漱口。 从卫生间出来,茶几空空荡荡,盘碗全无,一盘饺子被倒进垃圾桶里。 赵声在厨房洗盘子,水池旁放着一杯蜂蜜水。 秦若影端起蜂蜜水喝下,从身后搂住赵声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端庄的裙摆磨蹭他的旧牛仔裤。 赵声眉眼冷色未褪,甩了甩手上的泡沫,垂下头,看着满池子污水从下水道缓缓下旋。 一双白净纤细的手顺着赵声的腰腹向下,手指勾住牛仔裤的拉链解开,赵声捉住秦若影的手,轻轻甩开,转身擦干手上残留的洗洁精。 他知道秦若影这么做是出于愧疚,但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她对他愧疚。 他需要她爱他,像他爱她那种程度的爱。 显然,她现在更爱她自己的事业。 他只是早就意识到她想要的生活和自己想要的生活,根本就是两种生活。 她要卯足劲儿,要一鸣惊人,要当女明星。 他是一个听不到说不出的厨子。 他们迟早天上地下,云泥有别。 可他明明记得,当初他们是同一种人,是在家庭漩涡中猛力挣扎的同路人。 什么时候开始各自走向岔路,他不记得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裤兜,中指蜷起摩挲粗粝的牛仔布料,他的裤兜里有一枚求婚戒指,是他下午请假去买的。 秦若影站在他面前,托着他垂下的头,让他仰头看着自己,她听到赵声短暂地叹气。 她的手在赵声脸上抚摸,抚过他平直的唇角和眼下的细纹。 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赵声,他如今面容刚毅,身形强健,依然穿着肩头破洞的黑t恤,完全看不出曾经白面书生的样子,只有深邃的眼窝依然忧郁。 她在赵声的眉心印下一吻,赵声却始终没有回应。 [我忘了生日,对不起。今天见了一个人,也许有希望能让电影通过审核。] [你觉得我们在小城市开个夫妻店,有个家,平平稳稳生活,这样不好吗?]赵声很平静地问她。 她又皱起眉,不知道何谓平稳生活。 她从小寄人篱下,没有人对她好、关心过她,她对“家”的概念很浅薄,也远远没有渴望成功的程度深。 而赵声是体会过家庭温暖的,即便是在暴力的环境下生长,他的妈妈也尽力给过他照顾和关爱,母亲入狱以后那种温暖也随之消失,他得到过,也失去过,他想要的只不过是重新得到那份平淡如水的温暖。 他们不一样。 秦若影眼睛微抬,野心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手从赵声脸畔挪开,认真道:“不好。” 她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只为求一个结果。 她要的,一定要得到。 赵声双手垂下,指尖扫过口袋中藏匿的圆形指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点了点头。 [睡觉吧。] 他无话可说。 * 几周后,汪屹带回好消息,电影通过了终审。 赵景柯疏通关系,高琳也有所妥协。 正式定档后,秦若影越来越忙。 第一场媒体试映会,汪屹给她几张邀请函。 除了赵声,她没有想邀请的人。 她带着邀请函回家,欢心雀跃做了一桌子好饭菜,赵声那天也回来的很早,她把邀请函放在茶几,告诉赵声他可以邀请玉楼的同事朋友去。 [恭喜你。]赵声也对她笑。 [我以后接戏也会涨价,我会大把大把赚钱,我们以后把这个公寓买下来,或者搬进更大的房子。你放心吧,我们一定能在京市安家落户。] 仿佛一切都好起来了,赵声也为她高兴,再没提过要去小城市,等她成名,就有能力让赵声在大城市也过得好。 去他的夫妻店,她要让赵声在京市也开个玉楼。 不,银楼金楼稀土楼都可以。 她和赵声喝酒做.爱,身心都获得巨大满足。 赵声那晚状态很好,格外投入,吻她很用力,目光深深望着她的眼睛。 第二天,赵声只拿走一张邀请函。 * 媒体试映会当天,赵声如约而至,他戴上秦若影买给他的助听器,穿着秦若影买给他的白衬衫。 入场前他抱着双臂,看着电影的宣传海报,秦若影在海报最中间位置,那双明亮倔强的眼睛吸引路人都驻足观看。 有人拍了拍他肩膀,扭回头,汪屹冲他笑了笑。 “赵声是吧?”汪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能听到吗?” 赵声点头,目光也在审视面前的男人。 他们早就知道彼此,但却是第一次交锋。 “我想和你谈谈,换个地方?” 电影院的楼顶,四下无人,风不停扫荡。 汪屹笑说,“本来想请你喝个咖啡什么的,但电影马上开始了,我就长话短说。” “我希望你能离开秦若影。” “你和秦若影从枣县私奔,这么多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算多,我呢,对她的以前不感兴趣,但要对她以后负责。” “我会替她掩埋以前的事,给她打造一个新的身份,新的履历,她会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我不希望以后你们被拍到同进同出,顺着你这条线扒出她的过往。她要和枣县彻底断绝关联,你得从她身边消失。” 第61章 “我听说你已经从玉楼辞职了,不是想吃软饭吧?” 看着赵声攥紧拳头,汪屹轻蔑笑了笑。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值得更好的人,更好的生活,如果你真的很爱她,会考虑我的提议,对吧?” 赵声松开手,点了点头。 汪屹满意离开,赵声掏出烟盒,那枚戒指也顺着从裤兜里滚出,垂直落地,跌跌撞撞翻滚一段距离,沾着尘埃灰土静静躺下。 赵声没有去捡,捂着打火机的火苗,侧头点了一支干烈苦涩的香烟,烟雾被风吹散,迷了他的眼睛。 烟灭之后,他捂住眼睛,搓了搓脸,随意抹去被风吹出的眼泪。 那枚戒指被他落在天台,任由将来的风雨侵蚀。 赵声走进放映厅,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汪屹重新换了套正式西装,坐在第一排。 电影院的灯熄灭,龙标在大荧幕亮起。 赵声看着银幕里的秦若影,几个场景与他记忆中那个悲惨夏日重叠在一起,这次他能听到秦若影凄厉悲怆的尖叫,声音让他的喉咙又紧,又痛。 终于,小娟走出大山,走到所有人的面前。 他也终于懂了。 破败的危房砸不倒秦若影,黑暗的菜窖困不住小娟,一隅陋室也留不住他的爱人。 她不是微弱的烛火,她注定光芒万丈。 荧幕隐隐熄灭又重新亮起,电影里的小娟与教授再度相逢,秦若影熟练的手语,澄澈的目光看哭了在场所有人。 秦若影一直在后台准备见面会,她画着清淡的妆,穿一条简单的白色长裙,俨然是清冷脱俗的女明星。 她与其他主创从荧幕后走出来,霎时间掌声雷动。 目光所及都是闪烁的摄影机,她被闪光灯晃了下眼,依然保持微笑。 他们和观众打招呼,回答提前对接好的问题,秦若影表现得大方又优雅。 很多人都有片刻恍惚,这个女演员和刚才电影里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秦若影目光在全场扫过,一眼就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赵声,她脸上漾起甜津津的笑容,这个笑容被某家媒体拍下,后来被命名为“上帝的甜心”广为传播。 “秦小姐,手语您学了多久?”前排的记者发问。 “一个多月,感谢我的手语老师。”她敛回清透的目光,认真回答。 她哪有什么手语老师,只是这个问题汪屹反复和她强调过,一定要说自己是现学的,不能说本来就会,不然媒体会一直顺着问下去。 “能不能再展示一下。” [我是演员秦若影,谢谢大家支持这部电影。] 她的手语流畅,根本不像新学的。 所有人都带着赞许的目光,时刻关注台上光彩夺目的女演员,见证她成为明日之星。 后排的身影站起,从侧面通道走下。 赵声沉默着、无声的,穿过狭窄的通道,拥挤的人群。 拉开放映厅的小门,一束微弱的日光包裹他的背影,在无数闪光灯前,那道光微不足道。 门阖上,没人在意一个提前离场的观众。 第51章 秦若影 那晚庆功宴开到很晚, 秦若影应付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 喝得脚步轻飘飘,感觉像走在绵软云层般快乐。 最后是汪屹送她回家,她在汪屹的车上就睡着了。 断片之前, 只听汪屹轻轻叹气:“你他妈这是考验我。” 再醒来, 她躺在熟悉的公寓, 身旁空荡荡。 胃里翻涌酒气, 她滚下床跑到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将前一夜的酒全吐出来,又拖着疲惫的身子, 扶着洗手台对镜漱口, 身上穿的还是昨天庆功宴的礼服。 她提了提鱼尾裙领口,胸贴还紧在胸前,纹丝未动。 走出卫生间,三十平米的公寓一目了然, 赵声不在。 床头柜空空荡荡,连一杯水都没有。 赵声昨晚没回来。 秦若影打开手机, 赵声的微信还停留在三天以前。 他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她当时没顾得上回复。 此时她打出一行字 [昨晚你没回家?] 发送出去。 回复她的是红色叹号。 对方拒收你的信息。 秦若影捏着手机有些懵了, 又发一条, 还是鲜艳的红叹号。 汪屹打来电话, 他刚睡醒, 语调慵懒, “还活着呢?我也没喝死。” 秦若影耳朵边夹着手机, 两手匆忙打开衣柜乱刨, 赵声的衣服都在, 藏在衣柜里的工资卡也在,身份证不见了。 “昨晚你送我回来的?”她有些慌神。 “嗯。”声音含混低沉。 “我男朋友呢?” “你问我?”汪屹不耐烦。 昨晚这个破小区的破电梯坏了,他硬生生背着她上七楼,现在一句话都没关心他,张口就说他不爱听的。 “汪屹,”她有些急躁,“昨天你送我回来,和赵声见过了吗?” “没见到,别问我。你——” 话没说完,电话挂断了。 秦若影又急匆匆给赵声打了个电话过去,关机。 除了这个公寓和玉楼,她不知道赵声还能去哪儿。 她打电话给张夯,才得知赵声早在十几天前就辞了职,主厨留了很久都没留住他。 她不知道,赵声没告诉她。 她要了赵声师父的电话打过去,主厨接起电话一听是秦若影,登时变成厌烦的语气。 “你自己的男人走了你都不知道的吗?” 他花费几年时间,就培养出这么一个徒弟,说走就走了,他最近火大得很,免不了冷嘲热讽。 “赵声这么多年为了你受了多少罪,你现在是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就别管别人飞到哪儿去了吧。” “您能告诉我他去了哪儿吗?我想找他。”秦若影声音微颤。 “他说要去南方,具体是哪儿没说,具体什么时候走也没说。秦小姐,你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你知道,他也明白,别强求了吧。” 作为男人,作为赵声的师父,他是从心里同情赵声。 电话匆匆挂断。 秦若影把手缠进发丝,蜷着胳膊苦想。 除了这些人,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赵声。 赵声的交际圈简单,这几年他短暂的休息日也都是陪着秦若影,手头钱紧,娱乐活动很少,一个朋友都没有。 秦若影翻遍家里,他什么都没拿,给他买的助听器和剩下的几张邀请函都在茶几放着。 阳台上的烟灰缸有十几个烟头,打火机和烟盒都没带。 她思路越发清晰,女人的直觉也告诉她。 赵声真的走了。 又打开手机,她打给汪屹,响了几声汪屹才接起来,听声音在吃早餐,手机就放在桌边,刀叉用力磨盘子的声音刺啦啦响,汪屹接续刚才的话题。 “你现在还没红就耍小牌了?老板的电话说挂就挂……” “汪屹,你能帮我个忙吗?”她低声请求。 不等汪屹同意或拒绝,秦若影说:“帮我查一下昨天和今天的火车旅客名单,有没有赵声。” 赵声要走,总得坐车吧,她也是疯了,想不出别的办法。 “查不了。”汪屹挂了电话。 秦若影抓起常用的包,包里的东西整个抖出来,趴在地上从一堆名片里找出一张赵景柯的名片。 她已经顾不上考虑他们是不是只有一面之缘,她要打过去让他帮忙,一边她也换了衣服,准备打车去火车站和客车站找人。 电话响了很久,赵景柯才接。 “赵先生,我是秦若影,我想请你帮我——” “汪屹昨天住我家,现在已经走了,秦小姐,你的忙我恐怕帮不了。”赵景柯的声音很淡漠。 “赵先生,”秦若影怕他挂电话,声音已经染上哭腔:“那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知道我们没有交情,但……他真的是很重要的人,我求你,帮帮我,求求你。” 她语无伦次,抹掉脸颊的泪,又从眼角淌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答应下来。 汪屹敲响她家门的时刻,她也接到赵景柯的回电。 “海陆空订票信息都查了,没查到。”他带着些歉意和遗憾 ,“秦小姐,我想,一个不想让你找到的人,你大概是找不到。” 汪屹进门,坐在小沙发恹恹看着秦若影哭红的眼。 穷途末路,她想到了报警。 报警电话还没按出去,汪屹就夺过她的手机。 “你是不是疯了?” 秦若影和他撕扯抢夺手机,眼泪奔涌而出,冲汪屹吼:“别管我!” 汪屹声调比她更高,比她更狠,“我告诉你,这个时候你别给我添乱子,不就是走了个男人,男人他妈多得是,你以后要多少有多少,赶都赶不完。” 汪屹扳过秦若影肩膀,盯着她凌乱的头发,红肿的眼睛,后槽牙快要咬碎,不顾她的拳头砸在身上,他也要嫉妒得疯了。 第62章 “秦若影,你他妈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钱重塑你的身份,你高考完就和男人私奔是件很光荣的事儿吗?” “我绝对不允许有这样一个人在你身边,他迟早会毁了你!” 秦若影瞪大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干燥起皮的嘴唇,她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没错,我调查你了,你以为你能骗过我吗?枣县、黎军、秦芳芳,这些你记得吗?!” 秦若影身体抖成筛糠,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过度。 汪屹把秦若影揽进怀里,轻捋她的后背,又小声安抚:“你不是一直都很知道自己要什么吗?他已经配不上你了,你以后要往上爬,要当影后,要扬名立万。他不能给你任何帮助,只会拖你的后腿,你踩着我,我才能让你爬得更高。”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只是不知道,她要的和她拥有的,是互相冲突的。 汪屹说:“你知道吗?有的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你有无限的潜力,有光辉的未来,他的能力是有上限的,只能陪你到这儿,你要往前走,就必须甩开他,你要青云直上,他永远追不上你。” 她从来没想过赵声会离开她,她以为赵声和她的命是捆在一起的,在她的认知里,他们在一起,就像饺子里要有馅一样。 此时她也完全听不进去汪屹的话,如果她早知道她的未来和赵声的爱是互相冲突的,她也许不会如此拼命,把赵声越推越远。 “我只要赵声。”她推开汪屹。 汪屹咬着牙根,也失去耐心,“秦若影,你心里最清楚,你选了名利场,就别妄想要一个普通人的真爱,如果给你机会重新选择,哪怕你知道赵声会离开你,你依然会这么选,别自欺欺人了,这是我对你的了解,也是我选中你的原因。” “我只给你一天时间,整理好自己,明天给我飞外地宣传,你到底要什么生活,自己掂量清楚。” 汪屹走后,秦若影又厚着脸皮找去玉楼。 寻到主厨,他点了一根烟,叹了口气,“秦小姐,电话里我讲的很明白了。” “他跟您说过什么,您能告诉我吗?” “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你了解他,他总是不愿意和别人交心,他临走前给我买了两条烟。” 主厨抬了抬手,烟抽了一半,“我只知道他还有个妈在监狱里,他妈快出狱了,他还跟我说过,想过平淡的生活,他只是希望有个完整的家,如果不能和你有个家,起码还能和他妈凑成一个家。” 赵声何尝不是在挣扎,眼见她越走越高,眼见她将要走向自己探不到的位置。 用力试过几次,可她总让他失望。 “别找了,他是个挺聪明的人,但确实没什么大出息,够不着的,他也不伸手了。” 所有人都认为她和赵声,已经不合适了。 而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又算什么呢? 那天,她失魂落魄走过火车站、客车站,京市那么大,想找一个人,多不容易。 她去查赵声的银行卡,里面有七万块钱,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他没带走。 后来,她走到曾经住过的地下室,如今地下室已经不让住人。 她也想找那个火车站旁的小旅店,但她已经不记得那个地方的具体方位,她盲目地找,也回望来时的路。 那条路,她有些记不清了。 一直到深夜她才像个孤魂野鬼飘回公寓,重新翻开衣柜,想找找看他到底穿了什么衣服离开。 她给赵声新买的衣服整整齐齐挂着,衣柜里全是他在市场买的二三十块钱的廉价t恤,她却对这些衣服没印象,他什么时候买的她好像也没关注过。 曾经把命捆在一起的他们为何走到如此地步? 她问了自己一夜,没有答案。 第52章 赵声 第二天清晨, 她戴着墨镜准时出现在机场,汪屹在等着她,冲她笑了笑。 他总归没看错她。 秦若影坐上飞机一言不发, 一夜之间消瘦两腮,浑身冒着冷气,像被人抽走魂魄。 汪屹碰了碰她的手, 冰凉。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几场试映会下来, 电影被有心人举报, 还没有上映又责令重改,这下谁也帮不上忙了。 汪屹很不甘心,一刀不剪拿到海外发行, 参加国际电影节。 秦若影为此学了一个月英语, 她有基础又刻苦,常常一学就到半夜,逼得口语老师没办法,要和汪屹算加班费。 一个月逼出一口流利的英语, 足以应对重新配音和出国。 汪屹明白她只是想转移注意力。 结果这部电影真拿了两个国际奖项提名,秦若影突破重围拿了一个真影后。 第一部主演电影、国际影后, 多大的殊荣自是不必多说。 所有人都说秦若影撞了大运, 一顺百顺, 以后必定星途璀璨。 面对周围络绎不绝的祝福和庆贺, 秦若影淡漠甚至有些迟钝。 她真觉得像是一场梦, 梦醒之后, 她就不是影后, 而赵声还在家里等她。 汪屹对秦若影说:“有失必有得, 以后要稳稳接住, 别做一闪而过的流星。” 她是从国外火到国内的,回国后采访、报道、片约不断,热搜天天上,人真火起来了,正面负面评论都有,但她从来不在乎。 像有什么人保佑着,名气来得太快太猛烈,财富也追着她跑,她总算帮汪屹赚到了钱,让汪屹的星影娱乐经纪公司扭亏为盈。 不到半年,她算了算银行卡里的钱,和汪屹说她想买房。 她住过的公寓,自己的钱加上赵声留下的七万元,正好全款买下。 她结交很多人,商政人士都有,真像汪屹说的,在名利场打转,男人多到赶都赶不走,她没心思,只想天天扎进戏里。 大多数时间她都是飞来飞去,买下公寓却把酒店当家,很少回去住。 只有除夕她才会回去,一个人打扫灰尘。 京市总是有霾,灰土尘埃落了厚厚一地,一个鞋印都没有,赵声没回来过。 拆下床单,她也还能想到赵声在卫生间揉床单的样子。 她还想着,有一天,她回去,赵声正给她包饺子。 赵声没回来过,黎军却找来了。 * 那是赵声走后的第二年,她刚拍完一个大女主戏,手握几个代言,其中有款手表广告,贴到都市县镇大街小巷。 秦若影在娱乐圈算是站稳脚跟,也已经适应了名气和财富环绕的生活。 汪屹告诉她,她的继父带着她母亲,来了京市。 其实这两年,是汪屹一直在用钱封黎军的口。 黎军起初并不知道,只以为是秦若影命好被富人包养了,舍不下秦芳芳,又不想见他才找人给钱。 钱是张夯给的,他也要过秦若影的联系方式,张夯告诉他好好拿钱,不要肖想其他。 刚开始他也满足,直到看到她的广告贴在大街小巷,那张脸,过目难忘。 他才知道,她自己成了摇钱树。 于是黎军又觉得钱给得太少,打电话跟张夯闹,说他已经知道秦若影当明星了。 汪屹知道总有这么一出,如果不解决迟早是个定时炸弹,所幸汪屹这两年也一直在维护媒体关系,如果是秦若影初成名时他来闹,汪屹真不知道这男人出去胡说乱说,媒体会怎么毁她。 约了黎军在玉楼见面谈判,黎军非要见秦若影。 汪屹只好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秦若影正在为新戏节食减重,听到这个消息时,她人还在健身房,没什么激烈反应。 “过两个小时你来健身房接我吧,我刚开始热身。”她很平淡,语气和平日一模一样。 汪屹新换的豪车在城市穿梭,停在秦若影常去的健身房。 秦若影穿一身运动服,背个健身包,马尾束得很高,皮肤白里透红,看起来状态好、气色佳。 上车之后,她就点了一支烟,红塔山。 汪屹把路上买的冰美式递给她,她只喝了一口就熟门熟路放进汪屹新车的杯架。 “你找的律师呢?”秦若影问。 “已经到玉楼了。” “可信吗?” “可信,从南方过来的,一直在为我家做事,别人我也信不过。”汪屹说。 车窗外的高楼大厦不断从秦若影眼前掠过,大城市日新月异,速度快得让人没时间怀念旧时光。 秦若影手里的烟燃了半截,缥缈的烟雾很快被汪屹车里的新风系统打散。 汪屹说:“现在你得坦白告诉我,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秦若影吸了口烟,让浓烈的烟气溶入肺腑,然后掐灭,“你一直给黎军钱,但是却不告诉我,凭什么我要告诉你。” 汪屹深吸一口气,被她气笑了:“若影,我以为你至少会领情,你赶走每一个对你好的男人,为了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这样特别愚蠢。” 第63章 “比不上你拿钱去堵黎军的嘴这种做法愚蠢,这和肉包子打狗没区别。” “刺啦——” 汪屹把车子急刹在停车场的横栏前,狂按喇叭鸣笛,吵得秦若影耳鸣。 保安紧忙打开栏杆,车子又像狂风一样刮了过去。 汪屹刚停好车,就俯身按住秦若影的肩膀,狠道:“秦若影,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有脾气的?我关心你破烂的家庭不是因为我他妈社会新闻看得少,所以格外八卦,我给黎军打钱也不是因为我钱多到没地儿花,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如果不是黎军找来,我愿意瞒你一辈子让你好过。” “现在不是说爱不爱的时间,你先放开我,我要吐了。”他越按得用力,秦若影就越用力推开他。 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直没治好。 汪屹刚松开手,秦若影就迅速拉开门下车,一双长腿走得飞快,他跑了两步才追上。 “那什么时间能说我爱你?” “永远别说。” * 多年不见黎军,他当初脑袋被开瓢,现在留下一道丑陋的疤,像蜈蚣趴在头顶上,自从有了钱,他就不出摊了,酒精糟浸身体,他越发肥腻。 黎军的目光打量着秦若影,让她依然觉得恶心。 秦芳芳长了好多白头发,在一旁局促地抠手,见到秦若影就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看,直到眼泪从眼眶里哗啦啦掉下来,又不停去抽高档纸巾抹眼泪。 秦若影坐下,摆出一张比冰山还冷的脸,看秦芳芳抹眼泪,她偏过头,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没有黎军,她和赵声的未来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律师和汪屹都在秦若影身旁面目严肃,黎军摸了摸自己头顶,对秦若影说:“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要五十万不过分吧。” 秦若影懒得开口,除了蔑视还是蔑视,话都留给汪屹和律师去说。 “可以,但是,”律师递过文件,推到秦芳芳面前,“这份保密文件和断绝关系的证明签字,从此以后,你们口中不能出现秦若影这三个字。” 秦芳芳没有自理能力,律师知道这文件没什么用。只是趁黎军狮子大开口之前,一手萝卜一手大棒,吓唬这个没有文化的下里巴人。 黎军很痛快地签了,和当初给秦若影签住宿申请一样,一只胳膊压着文件,另一只胳膊晃荡。 “其实也不用这样,有你这样的女儿是我们的骄傲。”他故意拿话恶心她。 秦若影直视黎军,扯起唇角不屑地笑,从进来包厢秦若影就没说过一句话。 曾经经常下跪的女孩,忽然高高在上对他鄙夷,黎军怎么能看得惯? 他问律师什么时候能打钱,汪屹当时就给财务打了电话,几分钟之后就转了过去。 黎军掩饰不住激动,冲着秦若影神秘兮兮地笑,那笑容汪屹看了都觉得后背发寒。 黎军从烂皮包里掏出一个保鲜袋,丢在秦若影面前,里面是一根血肉模糊的手指,血口已经凝固成黑色。 “那个小流氓,也来找过我。” 秦若影怎么也想不到,赵声从京市离开之后,回了枣县。 他在火车站的小旅店住了几天,才买了回枣县的火车票。 那是他们来京市第一晚住的地方,也是赵声最后一夜呆的地方。 他回到枣县,家里破旧的木门贴满了小广告,他掏出一把久未动用的钥匙伸进锈涩的锁眼。 家里还和当年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块破碎的手表静静躺在床头柜,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旧t恤上的血迹让整件衣服像块树皮一样干硬。 他握住秦若影的校服在家睡了一夜,第二天戴上坏掉的手表。 他把那件校服和曾经互相传递的单词本一起收拾进垃圾袋,找了个偏僻地方都烧掉,以为这样就能完全抹去他们认识的痕迹。 又在家等了两天,警察都没有上门抓他。 他自己磨好家里的菜刀,找到木芹巷。 枣县的发展虽然缓慢,也不是止步不前,可木芹巷像是被抛弃了一样,和他们走的时候没区别。 他站在那颗酸枣树下,晌午的阳光和那个夏天一样刺目。 但赵声早已不是当年的瘦削少年,他胸膛健硕,双臂有力,血气凝在胸腔,眉目横生戾气。 黎军当时正仔细品咂二两白酒,他听到破铁门有响动,就出门查看,刚走出正房,就被院子里拎着菜刀的男人吓了一跳。 他顷刻就认出了赵声,当初黎军就无力招架,此时一见更是吓破了胆。 赵声把他逼回正房角落,他瘫坐在地上,赵声半蹲下,手掌撑在墙壁,刀刃对准他的咽喉,血红的双目紧盯着他。 秦芳芳鼻青脸肿,被拴在暖气片上,叫喊着冲赵声摆手。 “不要!!!” 赵声犹豫一瞬,手起刀落。 黎军吓得尿了裤子。 血溅在墙上,像一朵朵红梅烙在斑驳发黄的墙壁。 黎军脸上都是血,却不是他自己的。 秦芳芳呆若木鸡,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撑大瞪着赵声汨汨流血的左手小拇指。 赵声咬着牙,嘴唇发紫,额头渗出汗液,沉沉呼气,抓起黎军发抖的手指沾上血迹,他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在右下角拓上黎军的指印。 走出黎军家,走在阳光下,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在泥土里。 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被他亲手斩落。 当初他打破黎军的头,现在还给他一截手指。 手起刀落的时候,他在想,秦若影做手术的时候,到底疼不疼。 又是一年酸枣结果的季节,他望着茂盛的酸枣树,垂手捡起地上一粒酸枣,鲜血把熟透的酸枣染得艳红,扔进嘴里,一丝微甜渗进口腔。 当年他们一起种下的因果,赵声一个人吞下。 黎军放下粥勺,砸了咂嘴,对眼前那碗酸枣粥嗤之以鼻。 “那个小流氓,”黎军啐了一口,“以为能吓住老子,你这么聪明,甩了他就对了,还是跟着汪老板有钱,我和你妈也能沾得上光,跟着那个哑巴,再生出个哑巴.………” “咔嚓”一声。 秦若影手里攥着的玉白瓷盘磕在桌沿崩裂,碎片四溅。 她握着半截瓷盘,指节割出道道血迹,碎裂的圆盘棱角锋利,她双眼通红,视死如归,猛得向黎军的方向扑过去,所有人都愣了一秒半。 汪屹扯住她的手臂,却不想她有这么大的力气,甩开他又拼死向前扑去,汪屹慌张起身,紧跨两步拦腰抱住她。 秦若影从齿缝中挤出一句颤声,“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早就该死!” 鲜血顺着掌心一滴一滴坠在白玉桌子上,秦若影再向前两步就能扎到黎军,黎军吓住,呆在原地,秦芳芳缩成一团,灰色的眼眸闪了闪,眼中竟有一丝期盼。 汪屹紧紧抱着她不松手,带着秦若影的腰向后撤,秦若影撞到实木椅子,又踉跄站起来还往前扑,整个人疯了一样。 汪屹一边钳制秦若影一边向律师低吼:“让他们走!” 律师拿起包裹断指的袋子护着他们出去。 静音的实木门关上,隔绝一切声响。 整个包厢里只剩下秦若影扭曲如兽一般的哀嚎,汪屹用力掰开秦若影一根根手指,把那半截瓷盘扔远, 秦若影大脑空白,缺氧窒息,像茫茫然跌进一片黑色深海,眼前没了光亮,耳边嗡嗡作响,汪屹紧紧搂着她,声音却越来越远,直到听不到汪屹唤她的名字。 * 再度醒来,她在医院病床上。 手掌有些紧束感,无法完全蜷伸,她动了动手指,钻心得疼,整个右手被一圈圈白纱布包裹,像木乃伊,留置针扎在左手。 阳光从窗外进来,不远处的桌子上有个黑乎乎毛茸茸的脑袋趴着,恍然如那个火车站附近的小旅店。 “赵声……” 她嗓子也沙哑,声音低到只有自己听得清楚。 汪屹抬起头,活动半边压麻的胳膊,眼底一片灰青色,他站起身,走到秦若影身边,额头上拓印外套logo,看起来有些滑稽。 秦若影却流出泪来,眼中血丝联结。 汪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语气温柔道:“以后不能这么减重了,医生说你低血糖,很危险。” 只字不提让她情绪跌宕的人和事。 汪屹叫来医生检查,低血糖加营养不良,其他方面没问题,小护士问能不能和秦若影拍张照,汪屹沉稳应对,推辞说秦若影的手是拍戏受伤了,不想上热搜被人以为炒作,出院时候一定记得拍照。 几个医生护士闹哄哄来了,又闹哄哄走。 单人病房只剩他们两人,汪屹放松了些,笑着打趣她:“狂热粉丝还不少,vip病房还要拍照,不怕被投诉。” 汪屹按下遥控器,把床抬起来些,端着杯子给她喂水,吸管递进嘴里,“我爸妈离婚早,家里小姨最疼我,前两年她心脏病,我也这么伺候着,熟门熟路。” 第64章 放下杯子,他又让秦若影躺下,掖了掖被角,哄着说:"咱们公司前台你记得吗?她离职前跟我说你当初拿着名片来公司找过我,我算了算日子,是我小姨突发心脏病的时间,当时不是故意放你鸽子。我……” “是赵声的手指吗?”她打断汪屹。 汪屹沉默,按着她被纱布紧裹的右手,他早吩咐人把那截血肉模糊、早已发烂的东西送去检验。 他艰难开口:“不能确定是不是他的,但确实是……” 他捉紧秦若影的手臂,向她望去,那双倔强的眼睛如今空洞又平静。 “拿来给我。” “检验的时候溶解了。” 秦若影偏了偏脑袋,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面不改色撒了谎。 “他现在还在枣县吗?” “不在,他卖了家里的房子,应该不会再回去了。”这个问题汪屹没有撒谎,张夯是刚从枣县回来的。 汪屹不想再让秦若影受刺激,那截断指也再装不回去,就像很多事情做了没法回头,很多感情没有办法修补,你能做的只有向前看、往前走。 秦若影没说什么,重新躺下背对着他,半张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拉起被子盖住整个身体,只露出发尾的几缕黑发。 像具尸体。 汪屹静静看着,里面的人蜷缩成一团,纯白的被子轻轻颤抖,像一场壮烈的雪崩,秦若影被生生掩埋。 第53章 秦若影 秦若影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 出院时手里捧着鲜花和护士医生合影,甜言蜜语表示感谢。 上了汪屹的车就打开储物箱,找出她的烟和打火机, 烟蒂和嫣红的嘴唇轻触,她沉默寡言,听着汪屹安排后续工作。 古装戏马上就要开机, 她节食减重为了这部戏, 赶着出院还是为了这部戏。 开机前汪屹在玉楼招待投资人和导演, 跟她说了不想去可以不必去, 可她还是坚持出院了。 “不用那么拼命给我赚钱,观众见过你的脸,就不会忘了你的。” 话是这样说, 但汪屹还是想让她增加些国民度, 那部获奖电影在国内争议很大,直接导致秦若影本人站在风暴中心。 她现在急需要多拍好戏,用新的成绩冲淡旧的争议。 关于这一点,秦若影也心知肚明。 她掐灭烟, 舔了舔唇间的苦涩,“黎军不是好打发的人, 以后再要钱, 你想怎么办?” “你说了算。”汪屹说。 “给他不如给媒体, 做好公关的准备吧。” 秦若影扔下话, 袅袅婷婷下车, 施施然踏进玉楼, 仿佛两周前, 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秦若影一进剧组, 就是拼命三娘。 她把食欲、性'欲、睡眠欲都转化成表现欲, 被剧组的人们称为古希腊掌管一条过的神。 半年多,这部计划拍一年的戏就杀青了。 与此同时,枣县传来消息。 黎军死了。 黎军被秦芳芳砍了十四刀,其中一刀正中颈动脉,血溅天花板。 时隔多年,杀夫案再次轰动枣县。 与当年的李珂赵志强殊途同归,命运这东西,真能玩死人。 秦若影坐在飞机上想。 秦若影一个人带律师回去处理这件事情,警察给她展示证物,秦芳芳用的那把菜刀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赵声家里的菜刀。 她向前倾了倾身,柳眉微蹙,双手交握,对警察说:“我十八岁时离开家,已经七年没回来过了,秦芳芳有精神分裂症,我不知道黎军有没有给她吃药,什么时候我能见到秦芳芳?” 警察问她:“你为什么不叫她‘妈妈’?” 秦若影说:“因为她没把我当女儿。”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的关系好坏和案件有关系吗?一个精神病人,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警察不动声色观察秦若影,那张漂亮的脸上竟连个悲伤的影子都没有。 问询完之后,警察告诉她,秦芳芳现在在看守所,只有律师能进去看她,就算秦若影是家属也不能进去。 晚上她和汪屹通了电话,推掉一些工作,她要留在枣县,等这件事情结束。 律师去见了秦芳芳,回来告诉秦若影:“秦芳芳很久没有吃药,精神鉴定是肯定要做的,而且她脸上身上都有伤,当时应该是被黎军打过,这个对法庭辩护是绝对有利的,我只是看了看她,并没有从她嘴里问出什么话,我希望你好好配合警察调查,收敛一些锋芒,说话不要那么直接。” 鄂程是南方有名的金牌律师,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力,通过警察简单几句问询,就明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所以他才要提醒秦若影。 “和我有什么关系?”秦若影问。 “我刚才说了秦芳芳精神不好,是非常不好,她总是在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秦若影点燃手边的红塔山香烟,并不很在乎。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早就该死。”律师看了眼秦若影,一字一顿道:“这话你听着是不是有点儿熟悉?” 秦若影夹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在唇边摩挲。 “我来给你分析一下现在的情况。” “第一,黎军死了。” “第二,秦芳芳有精神病,她说的话,不作数,我们也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你并没有教唆杀人。” “第三,你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会造成舆论影响,至于教唆杀人这件事,我们真的要拿到法庭上说吗?能不能在调查阶段就打消警方疑虑呢?” 秦若影挑了下眉,觉得律师费花得也算值得。 鄂程家里的女儿和秦若影一样年纪,在读大学生,中二病晚期,可秦若影不一样,他只能用少年老成来形容她。 尤其是他见过秦若影不要命的状态,傻子都能看出来她和黎军仇怨不浅。 秦若影说:“那把刀,是赵声家里的刀,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鄂程说:“这些事我来负责,我对你就四个字的要求——“独善其身”,好吗?” 秦若影点头,却没听他的。 汪屹反复强调要她好好保护自己,但她戴着墨镜口罩,跑去了赵声曾经的家里。 她这次回来枣县,也希望能打听到赵声的踪迹。 已经多年未曾踏入的逼仄楼道,走上四楼,秦若影敲他家的门,没人开门,隔壁邻居出门倒垃圾,跟她说:“别敲了,这家人凌晨才回来。” “他们是做什么的?” “开烧烤店的,一中附近,兄弟烧烤。” 她去兄弟烧烤时,正赶上一中放学,她站在马路对面,高中生稚嫩的笑脸甜得像棉花糖,她跨步想往里走却被保安拦住。 “找人要登记,要先打电话。” 手机同时响起,律师焦急地问她去了哪里,她又放下登记笔,笑了笑说:“兄弟烧烤店,过来我请你吃晚饭。” 兄弟烧烤位置没变,门牌换了更大的,里面也重新装修了一遍,开始走大众化路线了。 时移世易,邸磊也混不动了,比以前胖了不少,两鬓长了白头发也不染,离了婚,又找了现任女朋友,比自己小十来岁,还给他生了个孩子,他老来又得子。 秦若影在他们当初的卡座坐下,望着落地窗外匆匆而过的穿校服的学生们。 邸雷一脸和气笑容在她摘下墨镜之后消失不见。 “嗬,真是没想到,大明星还会回枣县来。”他毫不客气,语气中带着厌烦。 “赵声在哪儿?”秦若影也没和他客套。 “你有脸问赵声在哪儿?”邸磊看起来确实知道些什么,“当初小声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和你走了,我以为你们去上了大学,但肖筱和我说你们根本没报志愿!你告诉我,你们去京市干什么了?为什么他一个人带着伤回来了?” “赵声什么都没告诉你?”秦若影问。 邸雷走出卡座,在吧台找出一张纸,染过血的纸张变得很脆,“他把这个留下了,让我盯着你那个继父,黎军。” 秦若影心里一颤,夺过那张纸,手指抚摸着早就干透的血迹,赵声的笔迹依然规整。 【保证书】 里面的内容大概是让黎军保证以后不会再纠缠秦若影,不会用秦芳芳威胁秦若影,上面甚至写了保证以后不会再打秦芳芳。 秦若影看着赵声写下的天方夜谭,苦涩地笑。 赵声啊赵声,你为什么这么天真呢? 你也许能吓住他一时,吓不住他一世。 邸磊说:“他当时急着要卖那个房子,但那是凶宅,没人会买,我给了他二十万。” 价格很公道,枣县的二手房,这个价算是中等偏高的。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邸磊说:“李珂出狱之后,他来找我,说要去南方。” 秦若影从手包里掏出红塔山,偏着头点烟,烟雾在斑斓的灯光中变幻色彩。 第65章 邸磊有些晃神,时间总是沉默着,给每一个人身上留下雨打风吹的痕迹。 玻璃窗外,奥迪车晃着灯光照过来,车上下来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抬头看了眼门牌,进门就急迫地找人。 “你男朋友?”邸磊眼中透着些蔑视。 “我的律师。”秦若影的脸冷若冰霜。 鄂程律师打开卷帘,警惕地和邸磊对视一眼,压低声音好像就能压住不悦的情绪:“秦小姐,我不是说了吗,不要随便抛头露面。” 邸磊又扯着唇角笑了笑,故意重复律师对她的称呼:“秦小姐……” 秦若影拿起律师的车钥匙,抬了抬下巴,“你想吃什么和他说,他是老板,我先回去了。” 她没有直接回酒店,也没什么目的地,只是觉得心里憋闷,一个人开着车在枣县瞎转,最后把车开到木芹巷的巷口,车灯照亮整个小巷,她却不敢进去,那里有她不愿意面对的伤疤。 一直到半夜,她才回到酒店,鄂程在房间门口等她,她把车钥匙扔给他。 鄂程这个岁数,禁不住这么任性的折腾,合掌拜托她:“秦小姐,我已经给汪屹打电话了,你明天就回京市,我自己在这儿。” “你工作了这些天,有什么结论吗?” “不管是从刀口方向、力道,都能证明是秦芳芳自己挥刀的,至于刀是谁的,我只知道上面只有秦芳芳的指纹,警方现在调查的方向是他收到过汪屹打的钱,这个线索对我们不太有利。” “那就好。”秦若影说。 她只是要确定这件事是秦芳芳一个人干的,与赵声没有关系,她太害怕赵声再做傻事了。 “那就好?”律师彻底懵了,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这并不算好消息,不过基本上已经可以把当时的情况还原出来了。” 情况是黎军半年之内花光了五十万,大概是料定以后随便骚扰一下秦若影就能拿到钱,所以钱花完之后他就想拉着秦芳芳再去找秦若影,秦芳芳不去,结果遭到一顿毒打,而秦芳芳情急之下,拿出一把砍肉刀,警察还查到黎军购买了当天下午去京市的火车票。 秦若影听完有些疑惑,问了句:“他吸毒了?” 鄂程摇头。 她实在不明白,到底干什么能在枣县半年花掉五十万。 “赌博?” 鄂程眉间微挑,道:“他买了一辆全款车,四十九万。” 秦若影眨了眨眼,忽然有些无厘头问,“他那样子,能考驾照?” 鄂程耸了耸肩,又摇头。 秦若影冷笑一声,慢悠悠说了句:“真该死啊。” 鄂程又一惊,“这话你最好别拿到警察局说,现在真正比较好的消息是,秦芳芳的精神鉴定结果出来了,她已经停药很长时间了,所以这个无罪辩护……” “我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明天我就回京市。” 她起身从酒店会客室走进卧室,留下一脸茫然的律师。 * 那几个月,秦若影在京市和枣县之间往返多次,最后警方明确秦芳芳当时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秦若影。 只是黎军没有别的亲人,倒让秦芳芳和秦若影成为他财产的继承人。 他的财产,一个破旧四轮车,一间被地产商遗忘的破旧平房。 哦,还有一辆价值四十九万的新车。 秦芳芳需要送去精神病院强制治疗,秦若影安排好一切,却没有在秦芳芳面前露过面,全程由律师代劳。 律师安顿好秦芳芳就飞回京市,秦若影则坚持要一个人开着黎军买的新车回京市。 回京市之前,她还得好好安顿黎军的后事。 她穿一件深红大衣,拎一款限量版的奢侈品包包,在车上抽完一根烟,走进殡仪馆。 大墨镜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下巴和鲜艳的红唇,售卖丧葬用品的大姐打量一番,向她推荐最贵价的骨灰盒。 “这个骨灰盒是檀木,最贵最体面,三万块钱。” “确实贵。”秦若影手指拨了拨花圈上的白色纸花,心不在焉应道:“有便宜的吗?” 大姐偷着撇了撇嘴:“那这个水晶的,一万元。” “水晶,他现在这样还能转运吗?” 大姐摸不着头脑,寻思这个女人穿这么高档的衣服,戴价值不菲的满钻手表,好像不愿意给她爹花钱呢? 于是她摔摔打打,拿出一个廉价木头的。 “这个三千块。” 秦若影没张口说要,倒也没说不要。 “那就这个吧?”大姐用黑塑料袋把骨灰盒装起来,“你看寿衣需不需要?我们这儿的款式也……” 她找出寿衣图册,发现秦若影一直盯着那个骨灰盒看,她觉得有戏,可能还是想买贵的。 毕竟死者为大,这是最后的尽孝机会了。 秦若影指着黑塑料袋,缓缓道:“拿那个塑料袋装就行。” “啊?” 秦若影把骨灰盒拿出来放到一边,手指勾着黑塑料袋。 “用这个装。” “……没这么装过呀,火化完,骨灰的温度会把袋子烧穿的。” 秦若影认真思考片刻,淡淡道:“晾一晾,彻底凉了再装。” “……” “你……是他的女儿吗?” “不是,我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人,遗憾的是,他先做鬼了。” 由于她的要求过于奇葩,拿到一塑料袋骨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枣县又刮起风来,她把垃圾袋放在新车后备箱,驱车去往木芹巷。 整条巷子已经没有住户了,人们都各自奔向更好的生活,没有人会留恋这个破地方。 车停在巷口,她把垃圾袋提出来,站在没人管的垃圾场,随手把黎军的骨灰扔进泔水沟。 他曾说过,如果不是他收留,她们母女死在垃圾场也不会有人知道。 现在呢,你看看。 尘归尘,土归土,垃圾重回垃圾场。 那些膝盖着地的日子,那些折辱自尊的回忆,那些被人践踏的时光。 一去不复返。 她望着巷子深处,终于能有勇气再走一遍赵声送她回家的路。 她走进那间房子,走进曾经住过的背阴房,门板上的海报已经褪色发白,秦若影和上面的女明星对视。 前段时间她们刚在酒会见过面,秦若影说很喜欢她,对方便问是喜欢哪部戏,她如实所说见过她代言香肠的海报。 对方扇了扇眼睫,而后又捂着嘴笑了,说她从来没有代言过这种产品,秦若影丢脸的事迅速在圈内传开,还被人嘲讽了一段时间。 为这事秦若影专门让助理查过,结果是当时那位女明星很火,被很多三无厂家盗印在自家包装上,还附赠海报。 秦若影面前这张就是。 她勾起唇无奈一笑,扯下那张海报,扔在冷炕上。 冷炕已经倒塌了三分之二,能嗅到一股腐臭味,她爬上去,向后窗户缝隙摸了摸,摸到她高中的饭盒,里面装着一些早已经馊掉的剩饭剩菜,证明秦芳芳曾经拼命活着。 她把饭盒放回原处,没能推进最里面的位置就卡住了,里面还有其他东西。 秦若影伸手探出来,是破碎的水晶球底座,互相拥抱的小熊身体被皮筋捆在光秃秃的钢棍上,上面还有没被擦干净的血迹。 秦若影坐在窗边,靠着墙壁,转了一圈底座上的旋钮,相拥的小熊没动,只有一根棍跟着音乐声原地旋转,卡顿扭曲的音律依稀能分辨出那首《梦中的婚礼》。 借着月光,她也看不清底座上被血迹挡着的字迹,只隐约看着像是三个数字。 她把残破的水晶球重新放回去。 也许以后有一天,推土机轰轰一响,所有遗憾的、亏欠的,都如残垣破瓦被夷为平地、化为黄土。 秦若影重新走出那个院子,忽然觉得一身轻松。 捡起被风斩落的酸枣枝,枝干扭曲蜿蜒,附着锐利的刺,叶与果之间,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由远而近。 第54章 赵声 秦若影捏着树枝, 略一抬眼,“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 汪屹耸了耸肩,笑道:“我听律师说黎军买了新车, 忽然想到我没开过这种便宜货,正好有时间陪你试驾。” 他不放心秦若影一个人开车回去。 秦若影白了他一眼,拿着树枝走在前面, 莹润月光把一根羸弱的树枝照得生气十足。 秦若影问:“你说这个能种得起来吗?” “可以拿回去试试, 酸枣树很顽强, 到哪里都能活。”汪屹顿了顿, 说:“像你一样。” 秦若影停住脚步,声音有些低哑。 “汪屹,抱抱我。” 汪屹站在秦若影身后, 紧抱住她, 下巴抵着秦若影头顶,轻声叹了口气。 “有什么感觉?”他问。 “没什么感觉。” 她闭上眼睛,不反胃不恶心,后背能放心交给别人, 她彻底好了。 第66章 汪屹在她耳边温柔细语:“你想哭吗?可以借给你一个健硕的男人胸怀,你不在的日子我没泡酒吧, 每天都在健身房。” 秦若影摇头, “不想哭, 也不想笑, 别讲冷笑话了。” 汪屹:“……” 翌日, 他们开着那辆凯迪拉克一路返回京市。 汪屹和秦若影轮换着开车, 汪屹开车时, 秦若影就从手包里摸出烟点燃, 车窗留出一道缝, 烟雾飘散而出。 她的红唇抿着一根粗支红塔山,看起来桀骜性感。 “我说,少抽点儿烟,对身体不好。” 秦若影不做声,多少大夜戏,她都是靠香烟和咖啡熬过来的。 汪屹又说:“起码买些好的,冬虫夏草又不是抽不起,听名字就很养生。” 秦若影纤细的手指夹着烟,在中控屏按来按去,把音量键调到很大,一首喜庆的《好日子》响彻车厢,淹没汪屹的说话声。 汪屹抿起唇笑了,又存心和她作对,按方向盘上的按键又把音量调低。 “车怎么处理?” 秦若影看着窗外风景,淡淡道:“你处理吧,可以当年终奖发给员工,还有这些年你给黎军的钱,都从我下一笔片酬里扣掉,我们清账了。” 汪屹抿了抿唇,说:“其实,你可以不用和我算得这么清楚。” 秦若影又调大音量,歌里唱道:“美好的日子在我们的心中~~” * 五年后,深秋季节。 赵声也已经七年没有消息了。 秦若影刚从外地拍戏回到京市,先去公司处理一些杂事。 汪屹买下整栋大楼,挂着“星影娱乐”的大牌子和秦若影的照片。 星影娱乐经纪公司旗下的艺人多到秦若影认不清,但她仍是炙手可热的当家花旦。 大楼外一大群记者代拍挡着门口,安保为她开路,秦若影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从公司走出来,接她的保姆车就等在门外。 门外有人问旁边的代拍:“你们这是在拍谁啊?是秦若影吗?” “现在是三金影后秦若影,”代拍一脸骄傲,“当年她还是素人的时候我就拍过她,也是从这个门出来的,后来卖了不少钱呢。” 如今大街小巷都是她的巨幅海报,美国时代广场也挂过她的照片。 秦若影一上车,萧萧就给她递过一杯咖啡和一个平板。 “这是今年要发的生日写真,影姐,你看一下。” 秦若影马上要过三十岁生日,也混到了被年轻孩子叫姐,走到哪里都是老师的资历。 手指在平板左右滑动,带着些倦意的目光淡淡扫过:“这套衣服和珍珍前几天红毯礼服撞了,要被媒体拿来做对比,我不喜欢,换掉这几张。” “这是汪总选的,她不是总爱拿您当时给她做女配的剧营销拉踩吗?汪总说就发这个,让她……” 秦若影抬起眼皮,冷冰冰的目光直视萧萧的眼睛。 “找找差距…”萧萧闭上了嘴。 “汪屹一直心眼小,别理他。” 汪屹总是爱这种噱头,营销一直做得蛮到位,秦若影隔三差五就要被挂在热搜上。 当初珍珍和汪屹闹掰,失去了这么大的金主,后来也费劲用了些手腕,一直不温不火,最后甘愿给秦若影做配角,才被她的热播剧带着热度重新翻红。 珍珍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女人。 秦若影揉了揉眉心,恍然又想起曾经赵声也总想和她比赛做题,让她找找差距,手指就不自觉又摸在包里找出打火机。 她寻找车上的烟,萧萧从自己包里掏出来给她递过去,小姑娘委屈巴巴,眼睛红肿,不知道的以为是被秦若影训哭了。 秦若影接过烟,笑了笑,问道:“失恋了?” 萧萧抬起头,瞪圆眼睛,“影姐,你怎么知道?” “平时工作的时候私人手机也响个不停,今天从我上车到现在都没响过。”秦若影的话中含着暗讽。 但小姑娘没想那么深,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我男朋友家在本地,最近考公上岸了,说我干了几年还是个小助理,他家里也不同意。” 萧萧抽了抽鼻子,怨道:“狗男人,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猩红的火苗下,秦若影抬了抬眼皮,目光冷的像冰锥,看得小姑娘胆寒。 “对不起影姐,我说了太多自己的事。” 秦若影没说话。 车里的收音机开着,两个主播正在讨论最近的娱乐新闻。 “近日,影星秦若影在e周刊的采访中表示,自己将进入下一个人生阶段,成立个人工作室,具体消息预计将在秦若影的生日会后官宣。” “秦若影与东家星影娱乐公司签约五年后又续约一次,七年前,星影娱乐老板汪屹发掘潜力股秦若影,多年以来相互成就,如今秦若影即将成立个人工作室,与星影娱乐的缘分是否也会因此终止………” 萧萧拍了一下司机肩膀,司机后知后觉关掉收音机,秦若影向来不喜欢听到关于自己的新闻。 她确实带点血雨腥风体质,三天两头上热搜已经够让她头疼了。 一根烟燃尽,秦若影开口问萧萧:“你有意向当经纪人吗?带一些新签的艺人,这些年也累积了不少人脉吧?” 小助理萧萧愣怔一刻,随即笑逐颜开,握着秦若影的手:“真的吗?影姐,你觉得我能当经纪人?” 秦若影微微颔首,“要求是,私人的事情少一点,专业一点。” 萧萧用力点头,又有些犹豫:“汪总那边……” “我会和他说,我成立工作室汪屹也有注资的,只不过是我主导。” “我就说嘛,汪总怎么会轻易放人,”萧萧艳羡道:“还是汪总痴情,每年您过生日都求婚,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成功。” 秦若影喝了一口咖啡,混着烟味更加苦涩。 “还有一个要求,少八卦。” 助理鼓起腮帮子,在嘴巴上比划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 车停在市中心的高层豪宅地下车库。 秦若影踩着高跟鞋下车,进入电梯,望着整个城市的风貌,直入云霄顶层。 汪屹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打游戏,扭头看了一眼刚进门的秦若影,笑道:“我的大明星回来了。” 他关掉游戏,走过来给了秦若影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她发丝之间轻嗅。 “我走之前把门禁卡给你就是个错误。”秦若影推开他。 “若影,你太无情了,我准备了一桌饭菜为你接风呢。”他捏了捏秦若影的肩膀,“你又瘦了,我心疼。” 秦若影这些年四处置办房产,终于有能力不用在谁的屋檐下艰难生存,全国各地几乎都有属于她的房子,却没有一个像家。 那个公寓,她也很久没回去了。 餐厅已经摆好一桌饭菜,还有一瓶上好的红酒。 吃饭时汪屹眼睛眨来眨去,她装作没看见,不与他对视,他终于忍不住了,问她:“你觉得今天的饭菜怎么样?” “还可以,哪家饭店送来的?” 汪屹抱着手臂,不忿道:“本少爷亲自下厨,看看这摆盘,是不是米其林的标准?” 秦若影弯起唇角笑,“可以啊汪屹,你准备重回餐饮界了?” 汪屹换了副认真表情,灼灼目光盯着她,“我只是觉得,我也能给你做饭,等你回家,别人能做的,我都能做。” 秦若影抿了抿唇,沉默下来。 汪屹没等到她的回应,自觉没趣,站起身拿出个剧本,递给秦若影。 “还是有个正事,我给你新接了个电视剧,主创团队靠谱,剧本我也看过了。” 秦若影放下刀叉,撇过眼神看了看剧本封面,光看名字就知道是个偶像甜宠剧。 “不演。”她认真道。 “怎么了?都市甜宠剧又赚钱,又能带时尚资源,你没看粉丝反馈说你的大女主戏看得都审美疲劳了,借这个机会,和小鲜肉亲亲抱抱,在戏里谈谈恋爱不好吗?”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大度。” “我以什么身份不大度?” 汪屹早已习惯秦若影的冷言冷语,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有来有回。 饭毕,秦若影重新翻开剧本,一眼就看到编剧那一栏,一个熟悉的名字——肖筱。 她瞬间心跳加速,认真翻完整个剧本,对汪屹说:“这戏我接了,我想见见这个编剧。” 第55章 秦若影 秦若影和肖筱约在玉楼吃饭。 肖筱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染了浅粉色头发,打扮得像韩国女团成员,一见到秦若影就控制不住眼泪汪汪, 哭花了精心化好的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看到我的剧本!我的剧本被买下说要给你演,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看到我的名字!”她用力抱住秦若影。 多年不见,他们之间没觉得生分。 肖筱擦掉眼泪, 对秦若影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你现在怎么漂亮成这个样子啊?” 第67章 “我也不知道你以前看甜宠文, 现在写甜宠剧了。”秦若影也抹了抹眼泪, 牵起肖筱的手。 “其实,我入行的时候你就有知名度了,但是我不好意思找你, 想着自己能拼出点成绩, 你也肯定能看到我。” 她现在也不是总想着让秦若影让让她帮帮她的任性小公主了,她自己一个人在闯天地。 确实,都变了。 两个人都分外感慨,曾经一个宿舍住着, 竟然隔了这么多年才相见。 再相见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各自的领域做出了一番成绩。 肖筱跟秦若影讲:“其实这两年我才能勉强养活自己, 我爸让我回去, 在北隐市找个工作, 我才不回去, 那个破地方没有这么多机会。” 她们喝了些酒, 聊了很多过去的事, 那年肖筱没考好, 又去外地私立学校复读一年。 秦若影从玉楼辞职的时候, 她正在参加高考, 秦若影刚出名的时候,她才大学毕业。 又提起当初的小伙伴,宋儒报了考古专业,全国到处跑,手机有信号的时候少,陈远分数不错,大学又转专业学中医,考研二战上岸,现在研究生刚毕业。 当初那个热闹的饭桌上,每个人的梦想都实现了,除了赵声。 秦若影笑着点燃一支烟,肖筱愣愣看着,又垂下眸。 秦若影给她看自己的手,她捧着秦若影的手翻来翻去,指尖小心翼翼抚摸着那道凸起的增生伤口。 “真好,手也漂亮。”肖筱的眼泪忽然收不住,砸在秦若影手背。 秦若影的成名之路网上随处可见,可直到她真正靠近秦若影,捧着那双手,才真正明白,秦若影吃的苦并不是那几行轻描淡写的文字就能概括的。 秦若影看着肖筱发顶,浅粉色的头发里夹杂着几十根纯正的白发。 那时的少年,多多少少都不似曾经。 像树的年轮,像动物的臼齿,岁月的皱纹不是长在脸上,就是长在心里。 “出分数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她当时哭着给秦若影打电话,没人接听,再打关机,她生了一段时间气,想到要去秦若影家里找她,忽然发现,她是秦若影的好朋友,却从来都不知道秦若影的家在哪里。 其实关于秦若影的家庭,肖筱大多是从后来的新闻和热搜了解到的。 肖筱的话题一直刻意回避,秦若影也不提起,但若要提起青春,有些人总是话题中不可避免的。 “我和赵声,”秦若影很多年没有向谁提起过赵声的名字,唇舌竟有些生疏,“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我知道。”肖筱抬起头,满脸泪水。 “我爸爸说他碰到过你继父。”肖筱说:“他当时去派出所办事,在门口碰到黎军,看他头上包扎着伤口,就问了两句,问他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半天没说话,最后说自己是喝醉酒摔倒了,连派出所的门都没进去,转身走了。” “爸爸后来跟我说觉得黎军不对劲儿,但你也知道,当时给你开家长会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个神经病,那时我虽然在生你的气,也真的担心你,填报志愿那天,杨老师发现你和赵声都失踪了,我们去了你家,你继父说你跟赵声跑了,私……私奔了,话说得很难听,还让我们别管你家的事。” 私奔,在小县城里被看做丢脸的最高层级。 秦若影笑了笑,命运总是爱作弄人。 如果黎军当时去报了警,警察真的找到了他们,也许他们的命运还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会有人给他们普法,告诉她自己是受害者,不是加害者。 也许赵声,还能上大学。 可他偏偏碰到了肖筱的父亲,让他害怕的、穿制服的人。 也许是害怕事情败露,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受害者,所以黎军最终没有报警。 事到如今,那段过往已经不必拿出来细说。 她默默点头,算是和肖筱认下他们当时是私奔。 肖筱抿唇道:“现在你们也没有在一起了,是吗?” 秦若影笑得苦涩,“嗯。” 如果他们还在一起,秦若影今天必然不会一个人来赴宴。 “那他还在京市吗?”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秦若影眼中闪烁泪光,这个瞬间,是肖筱整晚看到秦若影最柔软的瞬间。 沉默很久。 肖筱擦干脸上的泪痕,笑着拍胸脯说:“最近我做东,请你和宋儒陈远吃饭,这个剧本也卖了些钱,玉楼这种地方吃不起,京市的小餐馆我也知道很多,不知道大明星可否赏脸啊?” 肖筱蹭在秦若影怀里撒娇,秦若影笑了笑,心像干硬又被加热的棉花糖,变得很松软,轻轻点头。 “影,你喜欢吃什么?” “饺子。” * 路边的树叶开始枯黄飘零,像一场雨,下了满地金黄。 秦若影收到秦芳芳死亡的消息时,下意识抬眼看向路边干枯的树杈。 秦芳芳说过,酸枣树死的时候是秦若影的生日,她却死在了秦若影三十岁生日之前。 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再回枣县了,可是秦若影还是回去了,这一次,肖筱和汪屹一起陪她回去。 秦芳芳死于心脏骤停,死在静悄悄的后半夜,早上查房才有人发现她去世了。 秦若影把她葬在枣县那一片半山腰的坟场,旁边是她的姥姥,周围一圈是野生的酸枣树,枝杈凌乱,却坚韧无比。 秦若影现在引人注目,一举一动都在被关注,汪屹用钱打发媒体,换她个清静。 秦若影下葬了秦芳芳,就一个人开车返回北隐市精神病院。 这几年,她都给秦芳芳最好的,vip 病房,一对一的照顾,除了她人没露过面,秦芳芳得到的应该是最细致的照顾。 她去精神病院,就是要去追责。 医生无不遗憾地向她解释,秦芳芳因为之前停了几年药,后来又受了刺激,所以只能尽量开些镇定精神的药物,她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是痴傻的状态,只能尽力维持,这几年病情并没有恶化,心脏骤停实在是无法预料。 秦若影看过医院的探视名单,手指停顿在纸面上。 她不听他们解释,平静道:“把她病房里的监控调出来。” 那段时间精神病院、养老院相继爆出虐待病人和老人的新闻,秦若影的怀疑和要求都合情合理。 她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墨镜之下,秦芳芳的影像全是黑白。 她大多数时间都呆然仰躺在床上,有时盯着天花板,有时盯着监控摄像头,盯住一个地方就不放,大半天就这么过去。 也有些时候,她双手在胸前紧握,像握着一个虚无的东西,不停向前捅着,一下又一下,嘴唇瓮动,不知道在说什么。 “声音调大。”秦若影冷言。 女人的声音渐渐清晰,颤抖又有节奏的重复一句话,“杀了你,杀了你,你早该死。” 秦若影手指放在唇边,想抽支烟,又想到身在医院。 还有些时候,秦芳芳一个人跪在门窗紧闭的病房,紧紧拽着灰色的窗帘,像拽住什么人的衣角。 “你打我,打我吧,她不能跪,她膝盖疼。” 秦若影眼前有些模糊,紧紧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每次秦芳芳大喊大叫,工作人员都会过来照看她,安抚她喂她吃药。 秦若影又说要看公共区域的监控,工作人员倒有些犯难,秦若影见他们犹豫,问道:“怎么?监控坏了?” “坏倒是没坏,但是……”院长踌躇道:“是这样,秦小姐,您母亲在大厅里,有时候,会有骚扰别的病人的行为,这种情况下我们一定是会采取一些强制措施的,但是绝对没有虐待霸凌……” “放给我看。”秦若影有些不耐烦,拇指蜷回手掌,紧紧捏了捏。 监控里,秦芳芳总是缠着一个年轻的男患者,拽着对方的衣摆下跪,秦若影柳眉轻蹙,院长解释道:“这个病人是一个聋哑患者,他本身听不到,但是您母亲却好像特别想和他交流。” 秦若影略一偏头,全身僵住了。 哄闹的活动室,各种自言自语、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精神病人,秦芳芳的声音夹杂其中,格外响亮。 那声音刺激着秦若影的耳膜,心脏也迎来一场剧烈的地震。 “哑巴,救救她,哑巴,救救她!” 时光倒流回到那个炎热的夏季,秦芳芳夺门而出,干净青涩的少年手握水晶球等在酸枣树下。 秦若影的母亲连滚带爬在他面前跪下,膝盖之下尘土四起,她蓬头垢面,眼泪划过脏兮兮的脸庞,像一道道分流的水渠,面部扭曲到完全看不出这曾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紧紧拽住少年白t恤的衣角,言语破碎,连着说了几遍,少年才读懂她的口型。 “哑巴,救救她,哑巴,救救她!” 第56章 赵声 秦若影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第68章 外面的阳光像她打掉赵声的孩子那天一样刺眼。 那一天她失去她的孩子, 多年后的这一天她彻底失去母亲。 周遭人来人往,她却觉得无比孤独,像滚落在土地的野酸枣, 再也无根可寻。 她想把自己融没进人群里,可她现在太过耀眼,刚走出医院, 就有年轻人认出她, 围住她, 问她是不是秦若影, 她僵硬地摇摆脑袋。 人们不相信,跟随她走到停车场,她上了车, 人们就围住她的车子拍照, 她双手颤抖着在车里翻找烟盒。 隔着墨镜她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趴在车窗前,人群里找不到一张她相识的脸,她记忆中那些熟悉的人,一个个的从她的生活中隐去。 她伏倒在方向盘, 人们在尖锐刺耳的鸣笛声中拍下她崩溃的瞬间。 半小时后,秦若影又上热搜, 带着精神问题的词条。 有人咬定这是一场炒作, 有人恶意揣测, 有人断定秦若影有严重的精神问题。 最后是汪屹和肖筱赶到, 为她善后。 汪屹打着电话忙公关, 肖筱给她吃了镇静的药, 一步不离陪着她。 她就在北隐市的酒店睡了两天两夜,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这么久。 第三天醒来, 她整个人身体轻飘飘, 脑袋昏沉沉,汪屹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柔声细语像怕吓着她:“饿了吧,想吃什么?” 她一开口,眼泪就簌簌掉落,“我想我妈,我想再去看看她。” * 汪屹和肖筱陪她又回枣县,她静静看着窗外,前几天刚刮了场黄沙,枣县的一切都枯黄褪色,尘埃中漂浮着土腥气。 路上汪屹对她说:“我已经让肖筱联系你们高中母校了,准备以你的名义捐个楼,既然回来了,就做点正向的事情,挽回一下现在的形象。” “嗯。” “下了山再去你学校看看?和校长碰个面。” “好。”秦若影难得很听话。 汪屹单手转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用来牵她的手。 车子绕着山土路盘旋而上,车轮碾过激起尘土,到了半山腰车进不去了,同样卡在那里的还有一辆丰田普拉多。 秦若影让汪屹和肖筱在车里等,她说想和秦芳芳单独待会儿。 下了车,她一个人走了一段黄土路,路边的酸枣坠落满地,分叉的枝丫很硬,划过皮衣外套,就是一道疤。 秦芳芳的墓碑刚刚被擦过,在一众被黄沙滚过的坟堆中显得崭新。 男人坐在土地,倚着她的墓碑,含着烟卷却没点燃,身形已经不似当年挺拔,也远不如当年嚣张。 秦若影把一捧白色菊花放在墓碑前,廖英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把烟重新放回烟盒。 他们像约好一起来的。 廖英冲她笑了笑,“我看了新闻,知道你一定会再来。” “我也看了医院的探视名单。” “不意外?”廖英问。 半梦半醒的两天两夜,秦若影在脑海里拼凑出了秦芳芳的前半生。 故事很简单,十八岁的秦芳芳爱上了廖英,廖英也短暂的爱过她,爱意在大学开学后结束,因为廖英认识了地产商的女儿,突然觉得眼界开阔。 秦芳芳一个人生了个孩子,叫秦若影。 孤孤单单留在枣县,靠着女儿永远怀念。 秦若影只是不知道,那么多次,秦芳芳是在唤她的小名,还是在叫廖英的名字。 答案和秦芳芳一起永远深埋土壤,没人知道。 “我知道你也许不会认我,我现在离婚了,亏欠了太多人。”廖英叹息。 “不是也许,是一定不会。” “我一直没孩子。”廖英说。 “我不是你的孩子,”秦若影一字一顿说:“我只是你犯的一个错误。” “你没有必要对我这样,我们血脉相连,你能理解我。” “是,我很理解你,名校毕业胸怀大志,最后做了上门女婿,现在离婚了,大概是做了什么事被扫地出门,吃绝户的梦想破灭,来打我的主意。” 秦若影语气平淡,用词刻薄,一字一句直扎在廖英心上。 “我是真的爱过你母亲,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应该告诉我。” “得了吧,如果她当时告诉你,世界上最多就是没有秦若影这个人。” 秦若影笑了,为了荒谬的爱情,秦芳芳赔上了一生。 而最终是这两个自私透顶的人站在她的墓前,争先恐后为自己辩白。 她的一生不应该由两个毁掉她的人来描述,这很讽刺。 “你大概早就知道秦芳芳生了孩子,在同学聚会或者街头听闻,你只是不敢与我们建立联系,我猜你甚至不敢问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所以直到高中第一次见我,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后来你知道了,但你只敢借着关心赵声来试探着和我联系。” 秦若影想起来觉得可笑。 “我现在要告诉你,我们公司有很完善的法务部,如果你还有些良心的话,我也不想以造谣的名义起诉你。” 秦若影平静地说完这番话,就转身离去。 * 去枣县一中的路上,秦若影的大脑几乎宕机。 她离开秦芳芳的墓前,廖英只冲着她的背影喊了句:“在前途和爱情面前,你我的选择都是一样的,赵声如今就在枣县,可现在的你,敢见他吗?” 秦若影在路上一直用指甲掐着左手的伤疤,汪屹睨了一眼,握住她的手,问道:“要去学校见老师,所以有点儿紧张吗?” 秦若影用一个非常不自然的笑容回应。 肖筱说:“不用紧张,我都问过了,学校校长换了,杨老师退休了,八班的牛魔王现在去北隐一中教书了。” 没人记得那年的运动会,每年都有一次运动会。 没人记得那年的高考,每年都有一次高考。 枣县一中现在生源更少,新校长带领一众老师接待他们,还是有几个当年的任课老师,大多上了年纪,比如当时看到赵声打架惊声尖叫的英语老师现在既沉稳又沧桑。 不知她后来还有没有遇到像赵声一样的学生。 校长主要和汪屹聊,汪屹善于言谈交际,搞得好像这里是他的母校一样。 此时正在上课,校园里很空旷,读书声从楼上楼下传出来,瞬间将她拉回当年。 “本来想让秦小姐和杨老师见见面,但是杨老师退休就在国外帮女儿带孩子,不过杨老师打电话说了,她记得小秦同学,她也没想到自己能培养出一个影后,很欣慰的。”新校长站在操场对秦若影说。 “谢谢,也请您帮我转达,我很感谢杨老师当年对我的照顾。” 这是她的真心话,在别人看来大概是客套。 操场有两三个班级在跑操,秦若影的目光扫过,忽然凝视远处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连校长在旁边说话,也没听清,没回应。 汪屹见她总盯着人家体育老师,瞬间醋精附体,不动声色挡在她眼前。 “是不是想起自己跑操的日子了?学生对跑操的阴影大概和高考是差不多的。” 他开了个玩笑化解校长在人前的尴尬。 秦若影也淡淡一笑,“那个体育老师是我高中同学。” “蒋老师是你的同学?”校长有些惊诧。 所有和秦若影有关系的老师都被校长拉了壮丁,却没想到还有一个亲生的同学。 蒋桐伟也参加接待准备会了,这么深的同学关系,怎么这小伙子没和她说呢? 校长一个眼色,旁边陪同的老师就拿出手机打电话。 那边远处,蒋桐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接起电话蒋桐伟就冲这边看过来了。 他安顿好学生就一路小跑过来,胸前的口哨摇摇摆摆。 蒋桐伟被晒得有些黑,还有了肚腩。 “校长,您找我?”蒋桐伟跑过来有些气喘,眼神在秦若影脸上迅速掠过,又看向校长。 “蒋老师,你怎么没说过你和秦小姐是同学呀。”校长语气有些埋怨。 蒋桐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忘了。” 怎么可能忘记,只是越长大越明白,曾经鲁莽的喜欢带给秦若影多少伤害。 真心为她今日的成绩高兴,又觉得没脸见她。 秦若影只淡淡说了句:“我没忘,你欺负过我,也帮过我。” 蒋桐伟脸色发红,半晌才说:“对不起。” 秦若影笑了笑,回道:“谢谢。” 蒋桐伟也被校长硬拉着陪秦若影逛校园,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过学校宣传板,秦若影看到最新的高三宣传栏,依旧展示重点班学生的目标院校和最终分数。 是从他们高三那一年开始的,没想到现在还有。 秦若影顺着一张张宣传栏边看边往前走,脚步明显加快,上一届,上上届,一直到走到他们那一届。 她定住脚步,照片还在那里,被风雨吹打得褪色,第一名还是需要仰着头看,蓝底照片印刻的那双深邃眼瞳还是能看进她的心里。 第69章 她喉咙发紧,手也颤抖,目光深深钉在那张沉默的照片上。 [赵声高考分数:660] 就读院校那一栏却是空白。 一阵冷风吹过面颊,吹得她眼睛生疼。 蒋桐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说:“我见过赵声。” 第57章 秦若影和赵声 蒋桐伟见过赵声, 那是一年前的事儿了。 枣县新开了一家电影院,蒋桐伟和女朋友看完秦若影主演的电影,碰上了同样走出放映厅的赵声。 赵声在南方呆了几年, 前两年才回到枣县,开了一家小饭馆。 只匆匆交谈几句,至于秦若影, 赵声没提起, 蒋桐伟也没问。 赵声在枣县, 秦若影在荧幕里。 很多事情显而易见, 就不必多问。 * 秦若影住的酒店在北隐市,地处偏僻,远离人烟, 安保布控更安全, 参观完学校敲定了捐款他们就回到酒店,秦若影当时也并没追问蒋桐伟什么。 深夜她睡不着,打开床头灯,点了一支烟, 灰白的烟雾在橙黄暖光中弥散上升,像捉不住的幽魂。 她靠着床头, 打开地图应用, 在搜索栏按了几个字, 按下搜索键的时候, 手在颤抖。 【福满楼 枣县幸福街建设东路7号】 和其他小馆子一样, 没有vr地图, 没有门牌照片, 没有特色菜品推荐, 只有一个地址。 无从窥探, 想知道究竟,只能亲自去找寻。 凌晨三点,秦若影熄灭最后一支烟,开车重回枣县。 夜深雾浓。 车停在一个老旧小区路口,对面是门锁紧闭的福满楼,卷帘门斑驳生锈,门牌是很普通的棕底白字,如果不是刻意找寻,根本不会注意路边有个饭馆。 她等到五六点钟,天还完全黑着,路上除了清洁工人,就只有高中的学生。 街边扫地的声音沙沙作响,路口一辆破旧的五菱汽车灯光闪烁,停在福满楼门口,与秦若影的车只隔一条马路。 秦若影握紧方向盘,从窗口看出去。 赵声从车上下来,敞穿一件黑色夹克,身形依旧挺拔,后背更健壮宽阔,短发更清爽利落。 他掏出一把钥匙,熟练地旋转几圈,又半蹲下身,毫不费力地将卷帘门抬起,稍微抬高手臂,把卷帘门顶回门头,动作干练娴熟。 他推开饭店的门,又消失在秦若影视线里。 饭店内明晃晃的白炽灯在一瞬间亮起,成为今日这条街第一个开张的店面。 秦若影打开车门的手犹豫了片刻,赵声又从里面走出来,她慌忙把手缩回去。 赵声已经脱掉外套,穿着一件廉价硬挺的黑衬衫,他卷起袖口,露出有力的手臂,打开后备箱,提着装肉的塑料袋和放满新鲜蔬菜的塑料筐,在饭店内外来回搬运。 秦若影远远看着,却不敢下车,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赵声,她走过无数红毯,经历过无数大场面,追光灯让她厌倦,但想到要与赵声对视,她莫名觉得紧张。 早上七点,附近的居民陆续进入饭馆,饭馆门脸不大,玻璃上张贴红字,写着饺子,家常菜,后又补了[早餐]两个字。 秦若影在车里偷窥,汪屹连续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她把手机静音扔在副驾驶。 十点来钟,秦若影才按耐住颤动不已的心脏走下车,那条并不宽阔的马路,她好像走了很久。 她走进饭馆随便找了个位置,坐在门口玩手机的女人五十来岁,眉眼和赵声很像,秦若影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 秦若影摘下墨镜,两人对视一眼,李珂眉头微微一皱,带着些疑惑。 违和。 秦若影和这里的一切都违和。 另一个年轻服务员走到她身边,外地口音,吴侬软语,问她要吃些什么。 “牛肉饺子。”秦若影说。 “牛肉白菜,还是牛肉萝卜?” “什么都不要,纯肉饺子。” 服务员愣怔,转头进了厨房,撩起门帘又回头看了一眼。 李珂坐在秦若影对面仔细端详,拿出手机,屏幕对着她,上面是秦若影新剧的宣传照。 “你是明星吗?”李珂面色渐红,语气有些激动。 “赵声没跟您提起过我?”秦若影捏着墨镜摆弄,掩饰慌张的心跳。 李珂则更震惊,“你认识赵声?” 秦若影扯唇一笑,眉眼明艳动人:“我和他,不止认识…” 话没说完,厨房里的男人几步迈过来,握住她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提起来,生硬拽出饭馆。 炙热的温度顺着手腕的血管流入狂颤的心脏,秦若影打了个哆嗦。 赵声直接把秦若影拽上那辆五菱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一言不发,打开主驾驶车门,发动车子。 车在枣县漫无目的行驶,封闭的空间里流窜着她熟悉的赵声的气息,秦若影穿着单薄,却浑身滚烫。 她把拇指收回手掌,食指摩挲着那块小伤疤。 赵声下颌紧绷,唇角向下抿着,直视前方,耳边带着助听器。 车开得很慢。 秦若影看着他俊朗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上下唇粘在一起,艰难扯开。 “心够狠的。” 话说出来她才发现每个字都在委屈地颤抖。 赵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手背的青色血管突起,喉结滑动了一下,却一直保持沉默。 “能听到吗?” 秦若影伸出手指,想碰碰他的耳朵,他却偏头躲开,方向盘也向左打了一下。 秦若影收回手,抿了抿唇,“如果你能听到,我想给你讲讲这些年我的经历,虽然我知道你已经在网上都看过了。” “你走之后第一年,那部电影参加了国际电影节,我莫名其妙拿了奖,有了些知名度,也不再为片约发愁。” “你走之后第二年,我又拍了一部电影,顺利在国内上线,拿了国内的影后奖项,我买下我们住的那个公寓,一百万。” “你走之后第三年,黎军找到我,”她的视线停留在赵声的左手,声音开始哽咽,“无非就是要钱,当时我已经在圈里站住了脚,不用怕他,但他给了我一截手指。” 赵声握着方向盘的左手动了动,似乎想要藏起残缺的小拇指。 “你走之后第四年,黎军死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我的家庭和身世在大众面前一览无余,但好在他已经死了,话语权掌握在我手里,只是一点小风浪。” 赵声紧咬牙根,当时关于秦若影的热搜没有一条是正向的,所有人都在嘲讽秦若影的出身和家境,和之前汪屹为她打造的人设不符,换另一个人都是要自觉滚出娱乐圈的程度,她挺过来了。 “你走之后第五年,我演了一部电视剧,参加了一个综艺,电视剧和综艺都火了,扳回了口碑,之后又因为参加综艺的嘉宾吸.毒,导致综艺下架。” 她说得很轻松,“一年白干。” “你走之后第六年,我开始接很多广告,大街小巷都是我的海报,不管你走到哪个角落,都能看得到我,我不相信你能忘了我。” 开车经过环岛,赵声抬起眼皮,目光望向拐角大楼的巨幅海报,手表品牌,画报中的秦若影手指纤细净白。 “今年是第七年,我和以前的公司解约,要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她不是一帆风顺,也在风雨飘摇中直上青云。 现在她已经不记得这些事的具体年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习惯用赵声离开的年头计数。 “你走了七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无数支烟,无数次想念。 她的孤独,无人可言。 她伸出手轻碰赵声紧握档把的手,一脚急刹,他们两人都被惯性硬推着向前,眼前是醒目的红灯。 车停在越过线的地方。 等待红灯的那几十秒,赵声偏过头,与她四目相对,时间仿佛过了一万年。 她的目光自上而下,调动脑海中所有关于赵声的影像,再对比、更新。 他并不是多年未变,颈侧的纹路证明岁月也没饶过他,脸上的轮廓是属于男人的成熟硬朗,眼底的疲态是生活的赠品。 但他望向她的眼神,从没变过。 不需要说什么,她从赵声的眼神中就知道,他并没有忘了她,也日日夜夜的想她。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秦若影都能看得懂。 她向前凑了凑身,手捧着他的脸,红唇轻轻贴在他下颌的旧疤,像一只小鸟在安全的栖息地啄米。 他一直用的香皂味贴近秦若影的鼻尖,熟悉的气味勾起她沉睡已久的爱和欲,她的心和小腹一起酸胀。 早就干瘪枯萎的心落入深海眼眸,终于重新浸润,血肉疯长。 赵声喉结轻滚,手却推开了她。 [你住哪里,我送你。] 秦若影的嘴唇贴在他耳边,呼吸掠过耳垂,似是引诱:“你住哪里,带我去你的住处。” 第70章 赵声眼中泛起晦涩不明的情绪,理智和本能在脑海中疯狂碰撞。 绿灯闪烁,车速比之前更快。 车停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赵声下车,秦若影就跟在他身后,进入一道敞开的旧楼道门,他的脚步停在四楼东户,门上的对联早就掉下去,只剩下门顶的横幅和凌乱堆叠的胶印。 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脚踏进去,秦若影就拽住他的衣角,像当初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角让他带自己走。 赵声像当初一样转过身,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彼时她脸颊布满泪痕,哭得像个花猫,现在她是光华万丈的女明星。 秦若影扯住他的夹克把自己包裹进去,用力抱住他的腰,感受他有力的心跳和勃发的欲念。 “你也想我,是吗?” 她的脸贴在赵声胸膛,问他跳动的心脏,手像藤蔓一样蜿蜒向下。 赵声不用说话,她已经知道答案,仰起头,顺着颈窝亲吻,直到喉结。 轻柔的气息顺着咽喉的皮肤钻进五脏六腑,他抿着唇,呼吸变得沉重。 双手按住她单薄的双肩,肩臂肌肉绷得很紧,好像要把她揉进怀里,溶于血肉,永不分离。 他低头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她闪着泪光的倔强眼眸,曾经他最爱的一双眼睛,长久以来每每想起就深深折磨。 他想毫不犹豫贴上她嫣红的嘴唇,让她明白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从来没有忘记过爱与痛并存的感受。 唇与唇将要碰在一起,她能听到赵声强烈的心跳声,也听到赵声身后幼稚的童声。 “爸爸,你在干什么?” 紧握她肩膀的双手将她推开,她整个人掼在铁门上,痛感从后背迅速蔓延到心脏。 两三岁的小女孩赤脚站在地上,穿着小背心,怀抱毛绒玩具,扎着冲天小辫,眨着清澈的大眼睛,疑惑仰视赵声和秦若影。 赵声俯身捞起小女孩,让她稳稳坐在自己手臂上。 小女孩脸颊红彤彤,两鬓的碎发湿哒哒,胖乎乎的小掌在自己额头按了按,又去按赵声的额头。 “爸爸,我好像病了,妈妈和老师请假,让我家里睡,但我还是不舒服。” 赵声看了秦若影一眼,抱着孩子进了卧室。 秦若影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像一个失去操纵的木偶,木然望着紧闭的卧室房门。 房门内能听到说话声,但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按了按眼窝,揉回眼泪,才开始仔细看这个旧房子,和他以前在枣县的房子结构差不多,阳台上没放啤酒瓶,但放着赵声的红塔山香烟,她拿出一支烟颤抖着手点燃,用力吞下烟雾,抚平激荡的心绪。 站在阳台,烟抽了一半,赵声从卧室走出来,从她唇间抽出香烟,又把窗户打开。 烟蒂沾上她水红色的口红,他垂着眼睫,把烟咬在嘴里。 剩下那截烟抽完,他揉灭火星,向秦若影手语:[孩子发烧了,得去医院。] 秦若影说:“赵声,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话?为什么你现在会说话却不和我说话?” 赵声不语,面色有些急迫,像是在两边很难平衡。 [我要带孩子去医院,你能自己回去吗?] 秦若影怔怔看了他片刻,用手语答他:[我陪你一起去。] 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忘记手语,即使她已经七年没有打过那些手势。 赵声什么都没说,再从卧室抱着孩子出来,小姑娘已经穿好衣服,小棉衣上画着爱莎公主,手里还抱着那个毛绒玩具,两三岁的孩子,五五分的身材,可爱得很。 不知他是怎么向孩子解释,再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再迷茫,反倒喜欢上了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 “姐姐抱,爸爸开车。” 秦若影手足无措地端出两条胳膊,向赵声要孩子,怀里的孩子伸着小手臂向秦若影的方向倾身,赵声迟疑片刻,孩子才从赵声手里稳稳传到秦若影怀里。 车上没有婴儿座椅,秦若影只得一路抱着她,路上赵声向秦若影手语:[戴上墨镜和口罩。] 秦若影才忽的想起,她和一个男人抱着小孩去医院,任谁拍到,媒体都有的编排。 怀里的小姑娘脸红扑扑,和那个吴侬软语的服务员长得一模一样,转着小葡萄眼,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给秦若影翻译:“爸爸说'给我戴上口罩'。” 小孩不认识[墨镜]的手语,这个东西在他们的生活中并不常用,她倒是对口罩很熟悉。 赵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儿童口罩递给她,她给小孩戴了好几次才挂在她的小耳朵上。 她自己也全副武装,赵声的车上有一顶他的鸭舌帽,她也戴在头上。 小女孩对着黑墨镜左看右看,最后发出一声感叹:“好酷!” 秦若影终于笑了笑。 赵声就近找了家社区医院,那里人少,秦若影陪着,人们都认为这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孩子。 赵声去交钱,她抱着孩子等在采血室,赵声去药房领药,她抱着孩子坐在冷板凳上等他回来。 她和赵声有过机会可以过这样平淡的生活,但她当时在追逐别的机会。 如今抱着赵声和别人的孩子,她才开始后悔。 “你爸爸经常和你说话吗?”秦若影问怀里的小姑娘。 小姑娘正捧着秦若影的发尾闻香味,发着烧也并不少言寡语。 “嗯!但是爸爸害羞,怕人笑话,我不笑话他,因为我也说不会。” 秦若影没有纠正她的语序,反而陷入沉默。 * 十二点,他开车回到饭馆那条的小巷。 [到饭点了,我不能送你了。]赵声把车还停在原处。 小孩吃了药,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 [孩子怎么办?] [她妈会带她回家。] [什么时候结的婚?]秦若影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质问的立场。 她声音低低的,“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赵声没有回答问题,面对秦若影,他开不了口,目光流转间,他点了点头。 [我过得挺好。] 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追忆过去没意义,展望未来来不及。 秦若影把怀里的孩子还给赵声,就下了车,穿过马路,她回头看了一眼,赵声正抱着孩子站在路边,也望着她。 她幡然醒悟,赵声想要的原来就是这种生活。 只是他们现在不止相隔一条马路,而是七年光阴岁月。 赵声伸出手,拇指向前弯了两下,[谢谢] 秦若影想起十八岁的赵声站在教学楼台阶上,披着光的少年对她打出的第一句手语。 [谢谢。] 光影错落间,她的少年与她肩并肩站在一起很多年。 赵声抱着孩子,转身回到自己的世界。 * 秦若影失魂落魄打开车门,汪屹正坐在主驾驶,手中捏着她的手机反复揣摩。 他目睹了街边发生的一切,返回酒店的路上,汪屹始终保持沉默,只是下车前,他声音干涩问出一句:“死心了吗?” 秦若影解开安全带,忽然想到之前汪屹问她的问题。 失去踪迹和眼见他爱别人,哪种更惨一点。 于秦若影而言,是同样重量的痛。 晚上十点,汪屹和肖筱都在秦若影房间,汪屹对她说:“明天该回京市了,后天是你生日,下午安排了生日会,得提前回去准备。” 秦若影弹去半截烟灰,沉默着点头。 汪屹出去打电话让助理订票,肖筱握住秦若影的手问道:“你没事吧,回来之后就没说过几句话,见到赵声了?” “嗯,他挺好的,有孩子了。”秦若影脸色发白,目光停滞在窗外的深黑夜色,凄然一笑。 他们本来也该有个孩子的。 她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为自己悲伤。 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肖筱安慰的话语,陌生来电打的是秦若影多年未换的私人号码。 秦若影接起电话,忽然发现自己嗓音沙哑。 “喂。” 电话那头是温柔的吴侬软语,语气中透着一丝紧张。 “是秦若影吗?我是赵声的……爱人。” 爱人这个词,让秦若影足足沉默了半分钟,对面没询问她有没有听清,也没挂断电话。 秦若影仰头靠在沙发,失神望着烟雾朦胧的虚空,“有什么事?” “谢谢你今天带我女儿看病。” “退烧了?” “嗯,声哥已经哄睡了。”她的话让秦若影的心泛起酸意。 “你为什么有我的电话?”秦若影语气淡漠。 “我从声哥手机里抄下来的,其实一直不知道是谁,现在知道了。” 这个南方姑娘有点心计,且很有耐心。 如果不是秦若影突然出现,大概这个电话,她一辈子都不会拨出去。 “你打电话来,是为了谢我,还是想知道我和赵声今天干了什么?” 第71章 秦若影故意把重音放在“干”这个字,充满挑衅意味。 那边的声音停了几秒,又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壮着胆子说:“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嗯,可以,我在北隐市外环路的花园酒店,你想和我谈,明天来找我。” 电话挂断,汪屹正巧进来,秦若影又点燃一支烟,和汪屹说:“明天不回去,我要见个人,定后天早上的机票吧。” 汪屹困惑地看看她,又看看肖筱。 肖筱怕刺激到秦若影,小声对汪屹说:“赵声的……孩子她妈,打电话来,说要和她谈谈。” 汪屹握着手机拤腰,深吸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秦若影,你有病!” 汪屹摔门而出,声响很大。 看着晦涩不明的阴云天气,秦若影抽完了烟盒里最后一支烟。 她也觉得自己有病,非要了解他这些年的经历,非要听过他们的爱情,才能说服自己死心。 * 翌日,她在酒店又见到赵声的“爱人”,女人没穿饭馆那一身朴素衣服,而是换了一条单薄鲜艳的裙子,画了淡妆。 十冬腊月,不容易。 秦若影熬过夜的素颜、随意套上的睡衣都显得有些不尊重对方,但她看到秦若影的脸,还是默默低了低头。 酒店套间,秦若影刚在会客室的真皮沙发落坐,汪屹和肖筱就一左一右并排坐在秦若影两边,像是提前商量好要护着她的。 一个有丈夫的女人主动找上门,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比起严正以待的所有人,秦若影从容又懒怠。 女人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进来酒店时还被保镖扫了全身,此时她坐在会客厅的单人沙发,明显有些局促。 她定了定心神,在秦若影眼前脱掉身上的薄外套,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烟疤触目惊心,最严重的是左右两条缝针伤,丑陋的伤疤从手肘处纵向延伸,像两条巨大的蜈蚣钻进裙子袖口。 “我叫苏颖,我和声哥是三年前认识的。” 那时候赵声卖掉枣县的房子,接李珂出狱,去南方的饭店工作了两年,手头的钱够租下一个小门脸自己开饭馆。 苏颖是旁边汽车修理厂老板的妻子,二十多岁的妻子,将近四十的二婚男人,典型的老夫少妻组合。 “刚结婚的时候他对我很好,可是……” 结婚几年,她都没有孩子,男人开始不耐烦,在外面找别的女人,被她发现后争吵了几次,男人就暴露本性和她动手。 事后用一个名牌包赔罪,几句甜言蜜语,就安抚了她。 “我以为只要我怀孕,他就不会再打我了。” 于是她找医院,试管做了几次,花了很多钱,每次伤了身体却又失望而归。 他刚开始在家里打,是她的容忍让他越来越猖狂,在修理厂也打她,把黑黢黢的机油抹在她的身上,烟头烫在她的胳膊上,不顺心的时候抄起扳手打她。 “他身边的学徒,没人拦过,他们说‘给我花了这么多钱,我却下不出一个蛋,都是活该。’” 只有赵声阻拦过,和他们打了一架,赵声打起架来很厉害,不要命的疯,但修理厂人多,他也受了伤,进了警察局,也和他们结下梁子。 饭店隔三差五有人找茬,开不下去了,房租没到期就换了个地方。 “声哥劝过我离婚,但我没听他的,后来我真的怀了孕,以为日子真的会好起来。” 赵声保护过她,那个弱精症的男人由此怀疑她和赵声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怀孕时他也总是拽着她的头发,问她和赵声是不是睡过,孩子到底是谁的。 “后来孩子出生,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带。在家里哄着孩子,他喝了酒,拿着菜刀就向我们走过来了,把孩子摔在一边,”苏颖指着自己的两道伤疤,声音颤抖着,“他说要剌开我的肉看看我是什么贱骨头。” 她的鲜血顺着指尖不断往下流,她裹着孩子的包被从家里逃了出来,她举目无亲不知道该找谁,只能找到赵声。 苏颖穿着睡衣找到赵声新开的饭馆,孩子的包被上都浸满了血。 赵声带她去医院处理伤口,并且报了警。 离婚之后,她就在赵声的餐馆当服务员。 她害怕那男人再找上门,她知道只有赵声能保护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赵声没赶她走,李珂知道她的遭遇,也默认让她待在餐馆打工,住在他们租的房子。 直到那男人又找到赵声新开的餐馆,几个地痞流氓在餐馆胡乱打砸。 他们走后,苏颖看着赵声默默捡拾餐馆破碎的盘碗,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但她太害怕了,她不敢离开赵声一走了之,她只能依靠赵声。 李珂打扫完残渣碎片,对赵声说:“落叶归根,我想回去了。” 苏颖知道他们要走,心慌得不行,晚上哄孩子睡着,她穿着睡衣推开赵声的卧室门,钻进他怀里。 赵声在睡梦中抱紧她又猛地推开她,她从床上掉下去,赵声把灯打开。 她对手语懂得不多,赵声打字给她看:[如果你想和我们走,不用这样。] 那个夜晚,她臊着一张脸从赵声卧室离开。 也是那个晚上,她发现她真的爱上了赵声。 赵声抱紧她的短暂时刻,她只觉得安全。 “秦小姐,你没有经历过我的生活,不会懂的。” 秦若影低头笑了笑,那笑容要多苦涩有多苦涩。 苏颖带着孩子和他们回到枣县,开了这家店,是两年前的事情。 为了赵声能从心里疼她的孩子,她改了孩子的名字,用了赵声的姓。 “赵新,新的地方,新的生活。” 但她后来发现根本不用这样做,赵声喜欢她的孩子,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 他们挣了些钱,给赵声买了助听器,孩子也到了咿呀学语的年纪,赵声为了能和孩子交流,去训练说话,和赵新同步成长。 可苏颖不懂赵声,他喜欢她的孩子,却不是爱屋及乌,他只是想让孩子在一个没有暴力的环境中成长。 她慢慢了解赵声,发现赵声喜欢看电影,也发现他看的电影只有一个女主角。 她以为赵声是那种狂热的追星族,直到在赵声的旧手机里看到那个唯一的联系人——影。 苏颖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向李珂打听赵声以前的经历,李珂表示她不清楚,问过但赵声不说。 她存下那个电话,但始终没有勇气探寻赵声过去的事情。 他们就这样不清不楚生活在一起,李珂也多次暗示过赵声,该结婚了。 在同一个屋檐下,苏颖总是觉得赵声离她很远。 她教给孩子叫赵声爸爸,赵新叫爸爸的那天,她看到赵声眼里有泪光。 孩子要上幼儿园,她不是本地人,她告诉赵声孩子上不了幼儿园,得有一个本地的爸爸。 [我想和你结婚。]苏颖已经学会了手语。 那晚,赵声在阳台抽了一夜的烟。 早上苏颖起床,看到赵声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就放在茶几上,他们领证结婚,全为了孩子。 结婚那天,家里铺了红色的床单,赵声最后还是没和她睡在一起。 没人知道赵声在抗拒什么,连赵声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是,还没放下。 直到秦若影突然造访,把赵声稳定的情绪搅成猛烈的海啸。 他拉着秦若影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回来时颈侧还有没擦掉的口红印记,苏颖彻底慌了。 所以她鼓起勇气来了,就算知道自己没有一丝一毫胜算。 她只知道如果赵声扔下她,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同情你?”秦若影看着面前的女人。 “是,我想请你可怜我,我真的很爱他,你看你什么都有,可我、我们只有声哥。” 苏颖哽咽着,从沙发上滑下来,还没有跪在地上,就被汪屹扶起来重新按在沙发上。 苏颖抱着布满伤疤的手臂,缩成羸弱的一团,嗓音也染上哭腔,“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是求你,我只是想求求你。” 秦若影低垂着眼眸,不停摩挲拇指的伤痕。 “你口口声声说你爱赵声,你也知道他爱我,但你不愿意放手,这就是你的爱吗?”秦若影问。 “爱就是自私的!” 秦若影眼圈泛红,冷声道:“那你凭什么要求我无私?” 苏颖哑口无言。 秦若影心里很乱,她太了解赵声,赵声就是一个觉得自己对身边所有人都有责任的人。 所以她才在他深邃的眼瞳中读出了纠结的情绪,当时他正在爱与责任之间挣扎。 她对苏颖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如果你真的爱赵声,把这个消息告诉赵声,让他自己选。” 苏颖紧咬着唇,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回过头对秦若影说:“我不会告诉他的。” 第72章 那个夜晚,西北小城有多少人彻夜未眠,不知道。 * 第二天清晨,北隐市机场。 秦若影穿一件针织白裙,一双简约的帆布鞋,戴着从赵声车上拿的鸭舌帽,透过航站楼的玻璃,目光始终望着下面的停车场,像一个等待热恋情人的小姑娘。 登机时间开始倒数,停车场入口驶入一辆破旧的五菱车。 赵声从车上下来,秦若影一直远望他行动的轨迹,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的唇角漾起甜蜜的笑容。 那是记忆中的少年穿过岁月的罅隙,赶来见她最后一面。 他向她走来,每一步都能让她回念起过往的岁月。 [杨老师说你是八班第一,想比一下吗?找找差距。] [你看到我跑第一了吗?] [台灯送你,再穷不能坑朋友。] [生日快乐,十八岁的你。] [喜欢一个人,应该盼着她好。] [拿着文曲星的笔,加油。] [我不会让你坐牢。] 她也记得她说过, “赵声,如果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 她和他,却总有一天要各奔东西。 北隐市机场不大,赵声走进航站楼,不肖多时就寻见她,她就站在不远处,一直等他。 还没有走近,两个人眼里就都噙着热泪,倔强的眼泪又都不肯往下掉。 秦若影摘下鸭舌帽,让他看清楚她。 她知道就算有一天她容颜老去,再没有一个观众认识她、记得她。 但赵声会记得。 她笑着说:“我知道你是来跟我道别的。” 赵声也对她笑了笑,眸色又黯淡下去。 她明白,赵声现在是一个孩子的爸爸。 他们都明白,赵声不会抛下孩子,让那个小女孩成为下一个孤苦伶仃的秦若影。 “你女儿很可爱,你一定是个好爸爸。”秦若影的眼泪打转。 赵声点头,抿着唇不开口。 “只是没有吃到你包的饺子,觉得遗憾,但人生嘛,总有遗憾。”她一直在笑。 秦若影已经用尽全力,她以为自己能扛过离别的场面,她想让赵声只看到她的笑容,声音却忽然变调颤抖。 “我以后不回来了,你真的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祝我幸福,祝我成功。随便说点什么吧,赵声。” 赵声指了指胸口的位置,[心里说过了。] 无数次,心里说过,希望所有苦难就此过去,希望你能得到所有荣光与瞩目,希望你真的幸福。 如果你能光芒万丈,我愿意做个普通观众。 航站楼里响起催促登机的声音。 她伸出手,做出他第一次送她回家的动作。 [走了。] 转过身,她的眼泪就流了满脸,秦若影深吸一口气,抬起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前走。 “秦若影,”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是赵声叫她的名字。 “生日快乐。”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似乎是怕说不好。 其实他已经说的很好了,尤其是她的名字,他听了很多遍,练了很多遍,在他们最相爱的那几年。 她不敢回头看,扬起手挥了挥他的鸭舌帽,又戴在自己头上压低,她一直往前走,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 那些往事。 也都留给失语的岁月。 * 飞机落地京市,汪屹载她去换生日会礼服。 “以后打算怎么办?”汪屹问她。 她从包里掏出烟盒,汪屹自然又熟练地找出一个打火机递给她。 “戒烟,解约。”她把随身陪伴多年的烟盒与打火机都放下。 下午的生日活动结束,朋友们晚上还要给她开私人派对。 大家都起哄,开汪屹的玩笑,问他今年的求婚钻戒是哪个牌子,虽然注定会被拒绝,但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吧。 秦若影穿一套亮片红裙,戴着镶钻的皇冠生日帽,整个人熠熠生辉。 汪屹神秘一笑,从旁边的侍应生手里接过一个很大的黑丝绒方盒,他走到秦若影面前,单膝跪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水晶鞋。 在会场璀璨灯光的照射下,水晶鞋的每一个切面都闪耀着极光般的色彩。 人们的目光都被这双水晶鞋吸引,发出一声声惊叹。 “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怕不怕?”他眉宇含笑,温柔地问。 秦若影接过丝绒礼盒,微笑回视,“放心,不怕。” “我帮你穿上。”汪屹难得正经严肃。 如果是以前,秦若影绝不会同意,不让他做灰姑娘和王子的美梦。 但这一次,她默许了。 汪屹的手微微颤抖,似乎在完成某种庄重的仪式。 众目睽睽之下,他为秦若影穿上属于她的水晶鞋,怔怔看了很久,抬头仰视她,“以后,稳稳当当。” 他难得说出如此朴素的祝福,秦若影笑了,朋友们也跟着笑了。 谁都没看到秦若影眼角悄悄坠落的一颗眼泪。 “谢谢你。” 纵然千言万语道不尽汪屹为她所做的一切,纵然这句感谢讲出来如此单薄、苍白。 但除了谢谢他,她说不出别的。 汪屹站起身,转瞬又恢复成纨绔子弟的面貌,“刚才谁起哄笑得最大声?拼酒时候可别哭啊。” 朋友们挨个过来敬她酒,对她嘘寒问暖,也祝她前程似锦。 很快她就在声色犬马之中迷失,穿着昂贵的水晶鞋醉倒在沙发角落,眼前酒色生香翻转颠倒。 有人走过来想把她拉起,无限延续这场盛大的、属于她的派对,也有人替她挡下醉酒者的不依不饶,为她盖上一条毛毯。 辉煌的灯光照得眼睛酸胀,缓缓闭上疲倦的双眼,眼前逐渐暗下来,周围鼎沸人声也趋于平静。 黑暗中亮起一束微茫的白光,少年手里举着台灯,光芒轻洒在她头顶,她仿佛披上圣洁的头纱。 两张年轻又倔强的脸彼此深望,八音盒的尾声随风悠扬。 那是她梦中的婚礼。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了,想了很久还是没能改成he的结局,很抱歉也很遗憾。 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是我有些心疼“苏颖”这个角色,虽然是最后一章出场的女性角色,但我希望每一个在家庭暴力中挣扎的“苏颖”都能遇到施以援手的“赵声”。 第二个是我始终认为,如果他们继续在一起,赵声和秦若影总得有一个人做出牺牲,牺牲不是简单的让步,我既不愿意让秦若影放弃自己的事业,也不愿意让赵声背离自己追寻的平淡生活。(赵声是没有什么大的事业心,但是每一个平凡的愿望都值得被尊重。) 最开始我想写的其实就是一个有生理缺陷的女孩自我成长的故事,所以她一定不能为了爱情去牺牲自己的事业和梦想。 这是我的一种个人观点,不做对错之论。 还有就是秦若影这个角色其实是我第一本书里的女配,在写那本的时候已经构思的差不多了。 那本里有些她交朋友,还有和汪屹的互动。 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当番外看看。 这本写了半年,最后成文的样子已经是修改两遍了。 希望读者朋友们能够喜欢。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