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宠》 第1章 《狐宠》作者:pin时野【cp完结+番外】 简介: 晏星河身如不系之舟,生平只有三个追求,修道,练剑,变强,在遇到小狐狸之前,他没想过谈情说爱也会成为计划之一 情就情了爱就爱了,喜欢就喜欢呗。他拿起绳索准备抓狐狸,对方不仅不上套,还要勾着绳索故意逗弄他,恶劣的不行 痛定思痛,他终于在一个美好的夜晚想明白,方向一转,干脆利落的跑了,他就说吧,还是练剑比较靠谱 在外面浪了半年,一转头,小狐狸自己追上来了 苏刹一直觉得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没意思,他决定只爱自己 在妖界兴风作浪多年,忽然抓到一个人族来的剑修,还挺好玩儿。养在身边逗了几年,结果吵了个架,那小崽子突然就跑了 苏刹直接给气笑了 他花了半年时间到处找人,找到的那一刻狞笑出声,决定把人抓回妖宫好好看起来 晏星河却不肯了——是苏刹自己追上来的,他现在不仅要苏刹爱他,还要苏刹只爱他 苏刹冷笑,他的答案依然不变,他谁也不爱,这辈子只爱他自己 那一刻苏刹怎么也没想到,后来的他岂止只会爱晏星河,他甚至爱到疯魔 而晏星河的人生从此也多了一个选项——修道,练剑,变强,以及用一生来爱一只小狐狸 避雷: 剧情很多 攻前期有后宫 标签:强强、仙侠、美攻强受、复仇线、全员疯批、微暗黑向、反派多重身份、群像多cp、绝世大美人小狐狸攻、高冷攻里攻气少侠受 第1章 东海一带风浪大,一下雨就潮湿得不行,堆在头顶的乌云阴沉沉的,天地一色的青黑昏沉,好像要把人一口吞了去。 晏星河扶了扶斗笠,黑纱裹着狂风上下翻飞,这见鬼的天气恐怕再有一柱香又要开始砸雨豆子,路边的贩夫走卒纷纷扛起挑子回家。 他撩开轻纱四下看了看,越靠近海岸,客栈酒楼就越少,大多是临海而居打渔为生的人家,顶着飘落的小雨又走了一段,远处灰蒙蒙的,好歹有一盏揽客的灯笼在风中飘摇。 “小二,来壶酒。” 佩剑放在角落的桌上,晏星河面对着窗户落了座。 过了饭点,这个时辰本来正应该清闲,奈何天公像憋着一口闷气,随时就要张口吐出一顿瓢泼大雨。 经过的路人都盯上了这家酒楼,一边瞅着天色一边打尖闲聊,店小二端茶递水忙得团团转,好容易排到窗边那位客人了,帕子抹着额头的热汗凑上来问,“哎,好嘞客官!久等了您!整点儿酒是吧?咱们这儿便宜的有黄酒米酒菊花酒,三文钱就能来一碗,您要想来个爽口些的,也有中原运来的竹叶青杜康酒,十文一碗!您看看喜欢哪个?” 黑纱被窗口灌进来的风雨吹动,粼粼似水波,晏星河摘下斗笠压在佩剑上,左手手腕一串铃铛轻响,细细碎碎,暗合了呼啸的风声。 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晏星河瞥向店小二,“竹叶青,一坛,要冰镇的。” “……哎……哎……哎好嘞!一坛竹叶青!冰镇!”店小二朝厨房吆喝一声,别的客人招呼也没听见,搓了搓手,原地转了个圈儿,好像是准备去忙了。 挪了两步,他又转回来笑嘻嘻的拿帕子擦拭桌角,“客人,您不是咱芦苇镇本地人吧?我一瞧您这相貌气度,准儿是中原来的是不是?” 晏星河略略低头,看了眼被他擦得快要反光的桌子,“嗯。” “嘿嘿!我就知道,靠近东海这一带天天不是打雷就是下雨,十六岁的小姑娘手指头都要长褶子,哪儿能有公子您这种漂亮面相的人呢!”店小二浑然不觉,一边瞅着他,还在反复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公子您大老远跑来咱们这地儿,有什么事要忙呢?” 与不认识的人说上三句话,已经是晏星河此人的极限,更何况是这种没事找事的尬聊。 他翻出一本白线订起来的小册子摊在桌上。 那纸张柔韧轻软,像是羊皮裁下来的,翻开的那页左上角画了个图,旁边嵌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形状怪异,像一群死的奇形怪状的蚯蚓,瞧着不是中原字。 店小二伸着脑袋,只认出来那个图画的好像是个王八,旁边的字是一个也认不出来。 他还要再叭叭两句,柜台后面敲算盘的老板逮着这偷懒的货色吼了一嗓子,店小二缩起脖子,赶紧的甩着帕子跑了。 两三句话的光景,小客栈里面又蹿进来几波人,乌泱泱一片,最后一张桌子也被三个大汉占了,咋咋呼呼的吆喝着点酒点菜。 就着窗口略带凛冽的风雨,晏星河拈起羊皮纸的一角,一边看,一边无意识的摩挲着。 忽然,旁边有嘤嘤嗡嗡的啼哭声,混在嘈杂的人声中若隐若现。 他没在意,隔壁刚落座的三个老爷们儿却聊了起来,这逼仄的客栈桌椅摆放的很近,晏星河听见坐在背后那个汉子说,“喏喏,看见没,旁边那个,咱芦苇镇的镇花红果呢,被他爹娘给卖了!——早先我去他家买草鞋,那婆娘招呼过我几回,见着她那勾人的小模样,还有她家那漏雨的破屋,我就知道早晚有那么一天!——出的这个数。” 说话那人身量又瘦又小,家里是卖馄饨的,人长得也和那玩意儿颇有缘分,皱皱巴巴枯瘦得像一张纸糊的,人送外号馄饨皮儿。 馄饨皮儿伸出五根手指头,一旁声音浑厚的男人猜着说,“咋的,五十文?” “不不不,”馄饨皮装模作样晃了晃手指头,“是五十纹,但不是五十个铜子儿,是五十两纹银!——怎么样陆大哥崔大哥,见过这么多银子没?那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光是想想我他妈就受不了!别说她爹娘了,就是她家里五个兄弟,这辈子娶媳妇抱小子的钱都够了!” “还有这等好事啊!”崔老三搓了搓手,挤眉弄眼的问他,“你小子消息灵通,晓不晓得是那个外地来的土财主买了她?人住哪儿呢?改明儿我去他下榻的客栈门口摆挑子蹲蹲,说不定家里那几筐卖不出去的鱼就脱手了!” 馄饨皮瞧他一眼,“得了吧,当你家那几缸子臭鱼条条长着红果婆娘那张脸?人家是有钱,又不是缺心眼儿,谁大老远扛几筐子鱼回去吃!”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喝茶的第三个人说话了,“是美人司。” 馄饨皮和崔老三面面相觑,那个人捏着冒白气的茶杯,一根指头抬起来,对着门口,“就是你们想的那个,妖界那个色鬼妖王,为了给自己搜罗天上地下的美女,专门设立的美人司。” 晏星河刚才只留了半拉耳朵在听,大部分心思都在手头羊皮纸上,“美人司”三个字脱口而出,他方才掀起来眼皮,朝门口看了一眼。 门敞开着,挂着一对布帘,大约可以看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脸被飘飞的帘子挡住瞧不清楚,身量却是一等一的高挑瘦削,鹤立鸡群的往门口一戳,活像两个门神在看守里面闹哄哄的牛鬼蛇神。 美人司。 “哦豁,我老早就听说过美人司!这玩意儿……哎呀哎呀,我还当只是别人编排出来的嘴碎子,结果真有这么个东西呀!” 馄饨皮那鸡爪似的手拍着桌子,眼睛都发光了,“那些动不动当王、当皇帝的人就是爽快,还专门给自己整个找美女的官司出来!诶嘿嘿嘿,要是我当了妖王我也整一个,把天南地北的美女都抓到后宫,想睡谁就睡谁,睡一次就换下一个!天天晚上不重样,睡他个十年八年的,睡完一轮再来一轮!” 他笑得一脸猥琐,对于这种远大志向,崔老三的回应是翻他一个白眼,“今晚回去你还是先把明早要卖的馄饨皮削好吧,还妖王,你妖个鬼子。” 他呛完人,扭头又问,“陆大哥,我以前听买鱼的客人瞎嚷嚷过一嘴,那个妖王好像是跟男人厮混的来着,咋的现在又开始找女人了?” 陆大哥,“谁跟你说他到处找的是女人?这妖王酒色财气四个字,其他三个分毫不沾,只有一个色字,他是十成十的功力都用上边儿了!人家设立美人司的时候说的什么?他要‘揽尽天下美人,收入招蜂引蝶宫’!留意了啊,词儿说的是‘美人’,不是男人或者女人,这色鬼胚子是男女通吃! 唉,谁叫人家有钱又有拳头,一旦看上了哪个,缺钱的给票子买回来,不缺钱的亮拳头抢回来,嚣张跋扈鼻孔朝天,到哪儿都横着走。谁要是不小心被他那美人司合计上了,任你青楼名妓还是王公贵族,走直的走弯的,总有法子给你倒腾过去!” 馄饨皮听得缩脖子,突然觉得“美人司”三个字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叫人想入非非了,“这这这……这行径怎么听着那么像土匪呢?那要不幸长得漂亮,刚好被妖王他老人家看上,岂不是想跑都跑不掉,只有被打包捆回妖界?好惨啊!” “惨个屁,你当是绑回山寨啃红薯那种啊?亏不了你!招蜂引蝶宫多的是宝贝,听说人家宫殿的地砖是白玉铺的,晚上照亮都用夜明珠,往墙皮上随便刮点儿金子下来,都够你小子吃一辈子,去了那地方能有什么苦头。” 第2章 陆大哥哼笑一声,目光怪异地看向门口,“而且,那妖王本人据说还是个货色呢……啧,狐狸精变的,听说,比他养在后宫的一箩筐长得还要……啧啧啧,那些被他玩腻了给银子放回来的人,十个有九个魂不守舍,人回来了,魂还牵在那狐媚子身上。” 还以为跟什么王挂钩的,都是一脸褶子皮的老东西,他话这么一撂,馄饨皮和崔老三一起亮了眼睛,扣着桌子巴巴的问,“真的假的,真是狐狸精啊?有多美?” “白毛狐狸嘛,你说呢?——知道他怎么当上这个妖王的吗?”他勾了勾指头,两个二百五果然就凑了上去,“上一代妖王知道吧,是个几百岁的老蛇妖。那狐狸精在他身边鞍前马后潜伏多年,逮着机会用了个媚术,咔嚓一下,在床上云雨的时候杀了那老东西,原形毕露,心肝脾肺肾都给他掏出来了!” 崔老三哆嗦了一下,“然后呢?” 陆大哥,“然后?哼哼,他就这么取而代之,成了新一任妖王啰!” 馄饨皮懂了,“哦哦哦~是个靠美色上位的货色!” 客栈里人太多,店小二招呼不过来,等了半晌竹叶青总算送来了,“哎哟客官,对不住您!不巧我们店里的冰块今早上用完了,没有冰镇的,给您拿了壶常温的,您看看能凑合不?” 晏星河略微点头,小二走了之后,他看了会儿黑漆漆的酒壶,揭开封盖,掌心轻轻附在酒坛外边儿。 面对窗户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冰霜从掌心向四周蔓延,少顷,封口晃晃悠悠的飘出来白雾。 晏星河摇了摇酒坛,也不倒杯子,拎起来干一口,腕上的铃铛叮铃哐啷一阵脆响,清香爽冽,口感正好。 背后,馄饨皮一指对面。 红果姑娘没再哭了,眼眶还红着,抽抽噎噎的跟父母吃告别饭。 他爹娘也觉得对不住她,拿回来压箱底的一吊铜板,给她点了好一桌热的辣的,可惜小姑娘心里全是被扔进妖怪窝的恐惧,筷子只向着焉头耷拉的青菜夹,挂着泪水的模样可怜兮兮的。 馄饨皮鸡贼的问,“妖王有红果那婆娘好看嘛?” “啧……这有什么好比的,你以为老蛇妖几百年了没吃过好的?”陆大哥斜他一眼,喝茶,他自己也没见过,但是吹牛皮唬起人来有模有样,“看一眼迷不死你!” 崔老三嘿嘿嘿的搓手,“陆大哥你话要这么说的话,门口那俩汉子要是脑子一抽,把我也一起带走就好了!或者我要长得再白净点儿,我就自愿去那个什么美人司,管吃管住管用还管睡,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就没落到我头上呢?” 陆大哥捏着茶杯,把他从头看到脚,一身破烂衣衫,也不知道几百年没洗过澡了,泥巴里滚过似的,张着一脸横肉笑得猥琐。 这么仔细一看,他突然觉得饭要吃不下去了,“你先滚回去把你那一身鱼腥味儿洗刷干净再说吧,还管吃管用管睡,你下辈子投个人样点儿的胎,等那妖王眼睛瞎了,兴许还有点儿机会。” 崔老三还真挺心动的,这盆冷水浑然没把蹿起来的火苗浇灭,他自顾自的说,“哎,要是能让我过去看上一眼那传说中的妖王长什么样子,就算不陪睡,让我给他端端洗脚水,有事没事摸摸脚丫子也行啊!” 陆老大看看对面一边吃一边漏的馄饨皮,又看看旁边这个,对这俩臭味相投的远大志向颇为叹服,“端洗脚水也轮不到你!少废话,菜都要凉了,你到底吃不吃!” 第2章 隔壁桌磨磨蹭蹭的吃完了饭,爹娘送着红果姑娘走了。 客栈里面等着空桌子的人靠墙围了一圈,闲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呢,人一站起来,下一波排队的立马就冲过去占位了。 小姑娘心里害怕,站在门口对着两个面无表情的陌生男人,又开始犯怵,拉着老母亲的手抽抽搭搭不肯松开。 晏星河看了一眼,漠然的想,有什么好哭的?要是我爹娘把我卖给妖怪,换来的银子拿去给兄弟大手大脚的花,那么我绝不会跟他们出来吃这顿散伙饭。 不光不会吃饭…… 茶杯抵着嘴唇,他垂着眼皮,稍微设想了一下,得亏他没爹没妈,要是这种事真落到他头上。 他不光不会给这顿饭面子,他还要指着对方的鼻子臭骂一顿,临走前往家里点个火,反正换来的钱多,想必日后他们有的是好日子,不缺这一座破屋。 “哎哟,这婆娘掉泪珠子的小模样真好看,给我看得,心疼得嘞。”馄饨皮也盯着门口呢,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看得他的脸团成了个褶子,做捧心状,“等以后我攒够了钱,我也买个漂亮媳妇给我暖被窝去!” 陆大哥梗起脖子,一口气干完了剩下的汤,“得了吧,就你那三文一碗的馄饨,光是不吃不喝攒钱,攒够五十两银子得排到下辈子去了——你俩吃完了没?吃完了我付钱去,过会儿衙门里还有事!” 这俩狗腿子平时围着陆大哥打转,生意上的事没少受他照拂,哪儿敢叫他付钱,崔老三赶紧跳起来冲向柜台,“我去我去!哪儿能让您破费,今天这顿饭我请!” 几个人前脚后脚地走了,晏星河抚摸腕上的三清铃,窗口风雨吹了半天,衣袖成了块冷冰冰的布料子,唯有那几只小铃铛盈盈有光,触手生温。 红果姑娘终于走了,转身的一瞬间,深蓝色布钗下一撮长发飘了起来,滑过莹白的耳垂。 客栈门口那两片布帘子中邪似的狂飞乱舞,缝隙间窥得的一丝颜色,叫晏星河愣了好半晌。 他不是滋味的灌自己酒,结果人心情差了真是万事都来添堵,酒喝光了,又冷又硬的空坛子一个。 那位姑娘长得很好看,眉目含情,浓墨重彩的底子,只是被一身粗布衫亏了气色,打扮出来会有一番好颜色。 而且,苏刹就喜欢这种,美得张扬眩目的,带回去一看,少不得好生疼爱。 他双目放空,无意识的捏着酒壶,指腹所过之处冷芒结出来,又化开,最后留下几串不规则的坑坑洼洼。 忽然,背后一股锐气照着脑袋飞过来。 也不见他表情有什么变化,下一秒乱捏乱按的手指抄起来筷子,暗器一样在手里飞旋,背后那东西还没来得及碰到头发丝儿,已被两根筷子精准的夹在中间,叮当一声落地,是个杯子的碎片。 晏星河偏过头。 “喂,这桌子是我们占的,没看到酒菜都还摆在上面吗!哥几个就走了一会儿,你们倒好,东西一放就成你们的了是吧!” 刚刚抢着付钱的时候,崔老三这狗腿子笑得可和善,这会儿眼睛一横板起脸,又是一副虎背熊腰的凶相。 他面前站着个小书童,约莫十五六岁,豆芽儿一样的小身板,头顶只到人家胸口。 他看起来也很怕,晏星河看见两只细腿在发抖,但是还是挺起来胸膛,抖了抖扛在背上的书箱,咋咋呼呼的说,“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刚才你们明明吃完去结账了,我跟我家少爷才过来占位置!我们都已经放下东西了,你们又折回来算什么?折、折回来这桌也不是你们的,是我我我我……我家少爷的!” 其实刚才他们仨的确打算走了,但是钱给完往门口一看,雨下的大着呢,噼里啪啦掉石头一样,恨不能兜头把人给砸死。 三人面面相觑,决定回去歇会儿再走,谁知道扭过头一看,他们那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已经给人占了,店小二正忙着给新来的客人点菜。 晏星河不爱多管闲事,换了双新筷子,夹起来花生米准备尝尝。 谁知道一粒还没放进嘴里,忽然有个白影唾沫星子一样飞过来,正正好砸在装花生的碟子里,是个沾着油污的碎片。 “……” 他死死的皱起来眉毛,把筷子撂下了。 崔老三又敲了个吃完菜的空碟子,拿尖锐的那端对着弱鸡小书童,“知道你在跟谁叫板吗,外地来的吧?你,还有你,你们两个!穿得人模狗样的,知不知道我背后这位是谁?小惹怒了官爷,小心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馄饨皮跟着跳脚,“就是!知道我陆大哥什么身份吗你!” 他横眉怒目的比划,老板在旁边看着那套打碎的杯子碟子,欲言又止的张了半天嘴巴,愣是不敢上去放个屁。 没办法,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官府的名号抬出来比京城那位还能糊弄人。 老板是认识陆大哥的,只能欲哭无泪的吃了这个哑巴亏,祈祷他们千万千万别惹事,少损坏几个桌椅碗筷。 陆大哥抬手按住了崔老三,那只破碟子的棱角被他挡了回去,他打量面前主仆二人一眼,很是客气的说,“两位是外地来的吧?我这朋友脾气直不懂事,有什么冲撞的地方,希望二位不要往心里去。你们奔波来去脚程辛苦,遇到这种打雷下雨的天气又等得不容易,我们嘛,是该照顾照顾外来客,这桌子让给你又有什么问题?” 第3章 崔老三和馄饨皮大惊失色,眼睛都瞪圆了,他家老大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肠了? 小书童则是狂喜,还以为遇到了有良心的,正要作揖感谢,那陆老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露出不怀好意的精光,“不过呢,外边儿雨下这么大,我们把位置让给了你,出去免不了要淋湿,这身衣服我们都爱惜着呢!要是一个运气不好寒气入体,说不定还要感染的风寒什么的……所以,公子你穿得这么体面,随手打发点儿酒桌费,让我们哥几个买点治病换衣的药,也是挥挥手的事吧?” 这就是在敲诈勒索了。 小书童没反应过来,眼珠朝上合计半天,才想明白这是拐着弯儿抢钱呢。 他憋了一口气,鼓起腮帮子要说话,一柄折扇挡在臂上,白衣公子道,“好说,这酒桌费阁下想要多少?” 陆老大嘿嘿一笑,伸出五个指头。 白衣公子,“五吊钱?” 陆大哥,“不不不,是五两纹银!——公子你腰上挂的那个玉佩真好看,拿去典当恐怕都不止这个数吧?五两纹银买张桌子,那还不是随手就拿出来?” 小书童怒不可遏,“这位置本来就是我们的!缺德玩意儿,你怎么不去抢!” 崔老三眉毛一拧,凶相毕露地拍桌,“叫什么!你就说给不给吧!” 小书童气得要死,他跟着少爷长这么大,遇到的都是进退知礼的世家名门,什么时候被这种地痞无赖堵着欺负过? 他一叉腰就要跟人骂起来,再次被那柄刻着银色图纹的折扇挡回去。 白衣公子居高临下,用一种看阴沟里臭耗子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人,下巴扬了扬,“别吵,等你们吵完本少爷差不多也该饿死了,他不是要钱吗?给他。” 小书童涨红脸,只能气闷的掏出来钱袋,一枚一枚数着银子摆在桌上。 不光是陆大哥三人,客栈周围一圈看得眼睛都直了,艳羡的,嫉妒的,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馄饨皮跳得最欢快,一抖袖子正要全薅过来,忽然,一根筷子飞过来斜着戳进袖子里。 他一愣,扯了两下竟然扯不开——那筷子竟然钉穿桌板,从底下叉了出去。 晏星河慢吞吞的站起来,走到白衣公子身后。 “喂!”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崔老三叫嚷,“你干什么?跟他们一伙的?” “不认识。” 晏星河没看那诧异的白衣公子,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挪出来,面无表情的说,“只是好生吃个饭,你们一直朝我桌上丢垃圾,既然我没胃口了,你们也别想笑着出这个门。” 他抓在手里的东西露了出来,是签筒里抽走的一把干净筷子。 第3章 密密匝匝的大雨中,客栈的门轰然一声撞开,从里面滚出来三个球状物,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每人手掌中央刺了根筷子,黑色戳进去红色穿出来,两只手六个爪子无一幸免,陆大哥等人摔了个吱哇乱叫,真是想捂一下伤口腾不出干净的手。 “他妈狗娘养的,你给老子等着!有本事报上名字,总有一天老子要带上兄弟——” 崔老三嚎了一嗓子,从客栈门口湿漉漉的地砖上爬起来,回头凶神恶煞地瞪过去。 飘摇的帘子后面,黑靴停在门口,两根修长白皙的指头将粗布掀起来一个角。 他脖子一梗,后面的狠话硬生生给咽了回去,挣扎着蹿起来跟着混沌皮他们跑了,一左一右两只爪子拖着滴血。 晏星河靠着门框看了会儿,怀里抱着他的剑,雨幕模糊了表情,大约是比风雨更冷漠的嘲讽,嗤了声,折回去时眉峰挂了湿润的雾气。 “公、公子,我家少爷说,您桌上那壶酒他请了。” 陆大哥他们霸占的桌子,店小二已经在忙前忙后的收拾了,小书童放下书箱,走过来朝他露出一个笑。 “嗯。”晏星河随口应了声,坐回原位收起羊皮册子,小书童却还没有走,扭扭捏捏的杵在桌角揪袖子,见他在看自己,红着脸磕磕巴巴的说,“那个,我家少爷还说,您帮了我们的忙,他想请您过去吃饭,交个朋友!” 那本册子揣进了衣领,晏星河薅起斗笠,顺了顺细纱挟在胳膊里,“不必了,我还有事。” 他急着要走,屁股刚离了凳子,坐在后面一直竖着耳朵听的白衣公子说话了,“刚才来的路上我就看过了,方圆百步没个落脚的地方,那三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都知道避避雨再走,少侠你着什么急啊?不如过来跟我们吃吃喝喝聊会儿,吃完了饭,雨也就该停了。” 晏星河瞥了他一眼,“不必。” 那白衣公子转过头,正巧够到晏星河余光,两个人同时愣了愣。 对方眉头轻轻皱着,一点红色小痣缀在眉尖,明眸皓齿,神采飞扬,折扇轻轻往掌心一扣,有种说不出的温雅。 他拿扇子点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问,“少侠这两个字好伤人啊,我长得很不招人待见吗?” 晏星河抿唇,看向眉峰末梢那点睛似的鲜红,又看了看他周身翩跹白衣,稍有迟疑,折回来坐在对面,“我不用饭,一壶竹叶青就行。” “好好好,果然是行走江湖的人,桌上可以没饭没菜,但不能没有酒!” 白衣公子笑眯眯的吩咐下去了,另外点了几样垫肚子的小菜,过了会儿,端着酒菜上来的竟然是老板本人。 那胖大爷挽起来,袖子恭恭敬敬的给他们三人满上,一杯酒两杯茶,忙前忙后转了几圈不走,笑得格外和蔼,“三位客人,还有什么吩咐没?” 白衣公子刚才一直在看晏星河,冷不防掌柜的一张胖脸凑到面前,他吓了一跳,揉着额头摆手,“不用不用,菜到齐了就行,你下去吧——哦对了,刚才砸坏的桌椅杯盏都记我账上,结账的时候一起给。” “哎好嘞!客人们慢着些用!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就成!” 掌柜的等得就是这句话,也不围着桌子到处晃了,高高兴兴的溜达回柜台后边儿。 佩剑按在膝上,晏星河一只手握着酒杯,观察了会儿对面。 白衣公子发现他杯子快要空了,折扇朝着小书童一点,“元宝,发什么神呢,没看见少侠酒喝光了?快快快给人添上。” 那小书童忙站起来给他倒酒。 白衣公子,“多谢刚才少侠仗义出手,虽说我不缺几块碎银子,但是被那种地头泥鳅拦着勒索,还是给爷膈应的不行。少侠刚才打得好,晏某看得痛快!这杯酒敬你!” 晏星河掀起来眼皮,默不作声的跟他碰了个杯。 白衣公子一身打扮,虽然像个温柔乡里养出来的小少爷,行事做派却很有一种江湖气,找了五花八门的借口跟晏星河又碰了几杯,袖子一撩,终于进了正题,“少侠这身打扮,瞧着像是个常年行走江湖的,刚刚说不完两句话急匆匆往外面跑,怎么,到芦苇镇是有事儿要办吗?” 晏星河晃了晃酒杯,“嗯。” 顿一下,又觉得这个字似乎太单薄,“家妻年少时候害了病,每次犯病的时候很要受一番苦楚,我听说东海附近有一味仙丹灵药,奔波而来,想求来给他入药。” 一路从芦苇镇穿过来,遇到的像样药铺都没几家,唯一一个挂了牌匾的还没有这家客栈大,门口乌泱泱等着抓药的人能把大门挡的瞧不见,这破镇子能藏着什么灵丹妙药? 白衣公子不置可否,“这家客栈的位置在芦苇站边缘,再往外走就能看着海岸了,怎么,莫非少侠口中的仙丹真是仙家的宝贝,要往海里走才能捞着?” 晏星河没接这茬,“这地方确实偏僻——公子又为什么大老远跑来吹冷风?” 白衣公子笑说,“我第一眼见到少侠你,就觉得很合眼缘,不跟你拐弯抹角兜圈子——其实我是来找我小妹的。之前我听说东海这带有个节日,提前半个月跟家里人领了钱款行礼,带着我妹妹一路游山玩水下来,盘算着时间想凑个热闹,谁知道热闹没看成,那小丫头片子突然失踪了。 早上敲门没人理,我们下榻的客栈前前后后掘地三尺,连根头发都挖不出来,后来我和我家书童报了官,官府的人把芦苇镇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这死丫头虽然成天上房揭瓦到处乱跑,却从来没有不打招呼消失这么多天过,找不到她我拿什么跟爹娘交代?我们只能往海岸这边看看,想着碰个运气。” 晏星河转着酒杯,里面竟然有白雾飘起来,元宝瞅了瞅自己的杯子,再瞅了瞅对方的,好奇的伸长了脖子,下一秒晏星河仰起脖子喝干净了,“我猜,这恐怕不是芦苇镇上发生的第一起失踪案。” 白衣公子正转着扇子把玩,听完愣了下,“少侠说的没错。我们往官府报案的时候,里头的知情人跟我们透露,像这样平白无故人不见了的失踪案不是偶然,最近两个月之间发生了九起,我们是第十个——不过,你怎么知道?” 第4章 晏星河,“猜的。” 白衣公子狐疑的观察他,身子一歪,胳膊肘差点就搁在桌上。 挨上去的前半秒,他条件反射的顿住,斜着眼睛瞅向旁边的元宝,小书童赶紧蹿了起来,扭过身揭开书箱盖子挑挑拣拣,从里面翻出一个锦绣软垫。 等元宝把小垫子给他捯饬好了,白衣公子才潇洒的一抬袖子,隔着软垫磕在桌上,眨眨眼看向对面,“小少侠,我那儿还有几个备用的,飞禽走兽春花秋月都有,喜欢什么随便挑,你要吗?” 晏星河瞥下去,那货胳膊肘底下压着的是个金凤展翅,金灿灿的小方块铺在木板裂了缝隙的木桌上,怎么看怎么别扭,“不用。” 刚才吵架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元宝背的那一大箩筐。 古时候有些富家子弟出门云游要拉个车,堆满路上打发时间的书籍图册,他还以为这厮也是风雅一卦的。 直到落了座,元宝兴冲冲的把书箱盖子一翻,摸出来的坐垫、手帕、扇子、杯子一一罗列开,晏星河才知晓那书箱就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带的都是他家少爷出门离不开的金贵物什。 白衣公子慢悠悠拈起茶盏。与他本人素雅的扮相不同,用的东西一个顶一个风骚,还没巴掌大的白玉杯子绘了个麒麟踏祥云。 这倒也没什么,主要是,那图案打了个底,又用雕琢过的翡翠宝石嵌了一层,整个客栈灰扑扑的,就他手里这玩意儿布灵布灵闪光,快要晃瞎人眼。 心大如斗的败家玩意儿浑然不知道藏富,对周遭怪异目光视而不见,嘴唇抿着他那堆金砌玉的杯子,眉毛轻轻一挑,“诶,小少侠,你手上这个铃铛瞧着是个好玩儿的,能给我看看不?” 晏星河盯着他的嘴唇,差点忘了,这人还自带一整套同款的碗筷杯具,就差再捯饬个火炉,自己煎茶煮酒喝了。 他忽然有点佩服小书童的体力。 搁在桌上的手不动声色挪到膝上,袖子掩住了三清铃,晏星河说,“我妻子送我的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 既然是情人送的,他也不好厚着脸皮要过来看,话说到这儿,桌子上静了,两个人都在心照不宣默默喝茶。 明知没什么话再好说,但白衣公子有点不愿意放他走。 这感觉莫名其妙的,他掀起来眼皮朝对面多瞧了两眼,心想,或许是因为小少侠长得太好看呢? 他这人就是喜欢漂亮的,就连家里边儿养的猫猫狗狗,但凡被划为歪瓜裂枣之流的他都不愿意摸,相貌好看的人,总是想留着多瞧两眼的。 白衣公子轻咳一声,刷啦打开折扇。 正埋着脑袋跟酒杯玩儿蜻蜓点水的晏星河愣住了,神色几经变化,在对方察觉不对劲开口询问之前,他截口说,“天下第一剑。” 那扇子总共有两面,一面画的是松柏雾霭中的水墨山庄,一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剑”。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高兴的发现又找了话题,“哈,聊了半天连家门都忘了报,在下正是天下第一剑少宗——” 晏星河看他的目光有点深,“晏赐。” “……”对方高高挑起一边眉毛,“没错,不才正是在下。我原先还以为说起天下第一剑,别人想到的都是我爹,不然就是我大伯,少侠识得我?” 他做挑眉的动作时,眉尖那颗小痣也轻轻扬了起来,艳红如滴血,瞬间将客栈里仅剩不多的颜色彻底压了下去。 晏星河看了会儿,视线从那颗小痣,落到他一双熠熠生辉的明眸,“嗯,闯荡江湖的时候听人说过。” 晏赐长到二十多岁,就没干过什么值得拿出去显摆的好事,到处招摇发挥他的臭毛病,惹出来阴阳怪气的骂声倒是不少。 对方是怎么听说的,他心里大概有数,拳头抵着嘴角咳嗽两声,“哈哈哈,是嘛,那真是荣幸了……那个,还没问少侠的名字?” 晏星河把喝空的酒杯搁在桌上,“星河。” “嗯,”晏赐,“辛这个姓氏倒是少见。” 晏星河没有纠正他,元宝要倒第三杯酒,被他挡开了,忽然说,“公子既然是修道世家出身,应该知道,山水有灵,越是名山大川灵蕴越是浑厚,栖息在里面借灵气修炼的精怪鬼神也就越多。” 这话题转的颇为生硬,但晏赐还是配合的说,“嗯哼,所以少侠的意思是?” 晏星河,“东海海底栖息着一只神鳌,叫做掣天鳌,传说千万年前女娲补天就是取的它一足,那玩意儿对神族心怀不满,逃脱天神看守跃入东海修炼。它一呼一吸,就是凡间春去秋来,每修炼三百年,就会探头浮出海面一次,方圆百里的水域都会受它影响。 ——当然这种说法玄之又玄,无从考证,只是叫做掣天鳌的玩意儿确实存在,初,除了突然一夜之间消失,公子能告诉我,令妹消失的地方,附近是不是有湖泊,或者水井?” 前面晏赐还当个民间传说玩玩儿,听到后面就正经了起来,想了想,“我们住的地方那就是个客栈,能有什么湖啊河啊的?她总不能脑子抽了,半夜跑去水井旁边晃荡,捉鬼吗?——哦对了,” 他猛地抬起头,“头几天她跟我说那家客栈后边儿有个人造的温泉,老想去掺和,天天念叨三四回。我寻思那人来人往的破温泉不就是别人的洗澡水嘛,我没去,那死丫头不会自己跑那儿玩去了吧?” 晏星河提着剑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晏兄,就此别过。” 晏赐举着扇子在后面诶诶两声,晏星河顿了顿,又回头多嘴一句,“最近掣天鳌出没,东海那边恐怕不太平,晏公子最好回客栈待着等消息,不要往那边跑。” 晏赐,“不是,你刚才的意思,我妹妹不是很有可能在那边吗?这我能不去?” 晏星河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我去。至多三天,令妹的消息我会顺道带回来。” 晏赐不由自主的跟着他挪了几步,“辛少侠,你也有亲人被卷到那老王八跟前去啦?” “没有。” 帘子挑开又飘飘悠悠的合上,后面的话几乎消失在风雨中,“我去找那老王八,借点药。” 晏赐追到门口的时候,墨黑色影子已经融进了斜飞雨幕,他拎着扇子抖了半天,元宝冒个脑袋凑上来问,“少爷,咱们要追上去吗?” 晏赐合起扇子往他头上一敲,“追个屁追,这么大的雨,现在跑出去会死人的吧?——算了,我们先把晚饭吃了再想想怎么办。” 他说完,往客栈里头一钻,忽然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柄银纹折扇打开半拉,晏赐跟上面笔走龙蛇的五个字大眼瞪小眼,一愣,猛地回头,方才那点模糊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他怎么记得,刚才聊天的时候,这扇子朝外的那一面好像是水墨画来着。 晏星河是怎么脱口而出那句“天下第一剑”的? 第4章 周围实在找不到什么避雨的地方,晏星河走了一路,只有个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散架的小破屋,应该是以前打渔人留下的。 这小破屋四面漏风,七倒八歪的嘎吱响,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随风而去——但有总比没有强。 晏星河钻进去之后带上了门,上一秒刚挂上木闩,下一秒整片门板就被狂风掀飞了去,差点给他来了个背后命中。 他躲开偷袭,那玩意儿哐当一声撞在墙上,破房子发出要死不死的闷响,竟然抗住了。 晏星河轻叹一声摘下斗笠,借墙壁上支出来的木头楞子挂着,二指并拢在地上画阵,只希望等会儿忙完回来的时候,这屋子行将就木的尸体里边儿他那斗笠还在。 此阵名为引气,能在一定范围内锁定某个人的气息,也能用来找活人。 如果晏赐的妹妹真的被掣天鳌卷了过去,那么他在海岸附近百里之内布阵,只要捕捉到一丝活气,三步之内就能将他传送过去。 如果百里之内找不到…… 那就二百里,三百里,五百里,千里。 那可是晏赐的妹妹。 逼仄的破屋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孩,压顶的疾风骤雨把它揉捏得左摇右摆,嘤嘤惨叫,几乎要一口吞吃在这天地一色的昏黑。 忽然,墙板中间开裂的缝隙里面金光大盛,像黑夜中骤然亮起孤零零一点萤火,灼目逼人。 但仅仅是一瞬,狂浪风声再次卷过来的时候,那点萤火突兀地灭了,像被老天爷憋出的一口气吹熄,小破屋依然灰蓬蓬的,刚才刺眼的光亮仿佛只是错觉。 阵成。 晏星河心里默念,数到三的时候,脚底下突然山摇地晃,隐约的怒涛之声穿风而过,迎面向他扑来,越来越清晰。 直到一把大浪兜头砸在脸上,电闪雷鸣间,有个小孩从半空掀飞出去,一头撞在船舷上,筛豆子似的被摇晃的大船甩飞老远。 他两只纤细的胳膊死死抓住船舷,小脸苍白的仰起来,咧嘴露出一口还没长齐的门牙,撕心裂肺的叫救命,“娘——我害怕!!!” 第5章 这是一艘飘摇在东海海面的商船,比海岸那头更疯狂的浪涛卷着,一粒小沙子似的,头重脚轻的抛起又落下。 巨浪滔天,天地一色。 晏星河借着雷电炸响的白光,勉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飞身上前要救人,有人比他先迈出脚。 红影忽的闪过,对方一只手攥住小孩颈子后面的衣领,撑住栏杆发力,拔葱一样把人从船舷外边儿提了起来。 “呜哇哇哇!!!娘!娘呜呜!” 那小豆子一摸到人,不管三七二十,抱着对方脖子先喊娘再说。 红衣小姑娘搂着他圆滚滚的后背,大船抽筋地一颠,后背撞在梆硬的船舷上。 她哎哟喂叫唤一阵,毫无形象的扯着嗓子朝那小屁孩咆哮,“我不是你娘,别瞎叫!还有一只手呢?两只手都伸出来抱紧姐姐!” 她脚底下还没站稳,乌漆麻黑的夜空中,挂着船帆的桅杆本来就要断不断,再来一次剧烈颠簸,当场宣告寿终正寝。 折掉的上半截像被人掐断的脖子,呼啸着朝甲板砸下,晏星河目光一凛,闪电升起落下的功夫,他人已经飘到了船舷那头。 小姑娘后腰撞青了,疼得呲牙咧嘴,黑灯瞎火乱成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突然有只手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过去,前脚踩后脚差点给她跌出个脸着地。 她眉毛一皱,正要发火骂街,抬头时正好碰上雷电轰鸣,对方俊美无俦的脸被照亮。 头发丝又被雨淋又被风吹,粘在脸上凌乱的不行,本该是狼狈的,可他落下来的目光比刮骨的雨丝还要冷厉,硬生生将狼狈二字逼了回去,叫人觉得这狂风骤雨意外的衬他。 小姑娘看得发呆,忽然背后一声突兀轰响,她回头,就看见断开的桅杆一头砸在船舷上,正是刚才抱着小豆子靠站的位置。 “哎呀!白菜!白菜!我的白菜!娘在这儿!快过来快过来!哎我的娃!”一个村妇模样的女人从船舱后面冲了出来,抱起哭哭啼啼的小豆丁捂着脑袋揉进怀里,眼泪鼻涕蹭了一身。 她像是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先是给孩子拍后背,拍着拍着自己也跟着哭,给这鸡飞狗跳的现场又添上一笔。 小姑娘起先还以为恩公对她有什么意见,观察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对方不是故意摆臭脸,而是天生冷面,没什么表情的往那儿一杵,就让人觉得霜雪盖头不容易亲近。 更何况当时背后又是暴雨又是雷电。 她抹掉脸上的雨水,脑袋一蹿凑到晏星河近前,抱了个像模像样的拳头,“谢谢大侠刚才搭手帮忙!” 旁边的人呼爹喊娘滚成了球,她自己用了个千斤坠,也难免偶尔踉跄一步,晏星河却像是一根笔直木头桩子戳进了甲板,除了长发和衣袂随风鼓荡,脚底下打滑的偏移都不曾有。 小姑娘看得新奇,眨巴两只亮晶晶的杏眼问,“大侠,你站得好稳啊!你也是修道的人吗?” “嗯,”晏星河看她一眼,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两只湿淋淋的麻花辫搭在肩上,对方大喇喇一拂,给它甩到后背乱晃,“晏初雪!初一的初,下雪的雪!” 晏星河点头,嘴角轻轻扯了一下,似乎是想对她笑一笑,可惜他许久没有做过这种表情,这笑容有点儿僵,“晏——初雪。” 头一个字他念的很轻,后面的却清晰无比。 晏初雪愣了愣,总觉得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很怪,目光狐疑地闪了闪,“大侠,那个……我们以前是不是……哎哟!” 她话还没问完,耳朵先被人揪着拎了起来,踩着小碎步倒退半步,晏赐一身白衣脏乱如落汤鸡,横眉怒目冲着她耳朵叫唤,“死丫头!你是越来越能耐了!” 晏初雪大惊失色,不知道他哥怎么就见鬼一样蹿了出来,正待挣扎,晏赐已经开始连珠炮似的对她展开轰炸,“平时你上天入地爬墙钻狗洞也就罢了,现在怎么着,有本事把自己弄到海上玩儿来了!等回去我把这事儿告诉娘,你下个月的胭脂钱零嘴钱,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到!” 大船往左边一晃,有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跟着扑棱过去,晏星河顺手一捞。 小书童元宝吓得脸都白了,吃力的冲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还不忘捂着盖子抱紧怀里的书箱,“辛、辛少侠!是我,又见面了嘿嘿。” 晏星河,“……” 客栈那时候晏星河离开没多久,晏赐怎么想怎么奇怪,人家一句“顺路给你看看妹妹”,他总不能真的摊着两只手往后面一缩,心安理得的放人去帮他探路吧? 这金贵的大少爷难得冲动那么几次,感觉自己再多想两转又要后悔,赶紧拎着元宝冲进了雨幕。 晏星河在狂风暴雨里行走自如,他们却是一步迈出去要被兜头的风扇得拐十八个弯,磕磕绊绊一路,差点给跟丢了。 幸好最后一眼瞧见那转瞬即逝的光亮,踩着引气法阵还没冷下去的尾巴跳了进来。 那时候谁知道阵法后面连着的,是比海岸边上更加要命的风雨雷暴。 “大侠,这是一艘走水路运货去皇城的商船,你看那边,那边,还有那边那几个!我刚刚问过了,他们全都和我一样,好好的在家里吃饭睡觉呢,莫名其妙就掉到这鬼地方来了!大侠你既然能把我哥带过来,还能再把我们送回去吗?” 晏初雪两只辫子被狂风吹得乱舞,刘海啪嗒啪嗒扇在脸上,她捂着额头薅了两下,揪着晏星河右手的袖子大声问。 她不说晏赐还没想到,折扇一敲脑袋,转转悠悠踢开乱堆的绳索木板等杂物,给人腾出来一块空地,“辛兄,咱们废话不多说,这破木头船颠得头不是头尾巴不是尾巴,我看要不了一柱香,它不是散了就是要翻了!你刚刚在房子里面画的那个阵法,就发光那个,快快快到这儿来,咱们赶在这破船散架之前赶紧再画一个!” 晏星河蹲下身,修长的指头触到湿漉漉的甲板,方圆几寸瞬间蔓延开一层晶莹薄冰,晏赐看得新奇,但不到两秒,那冰层像是被火烤化了,突然散了去。 一个大浪打来,众人猝不及防扑了前仰后合,甲板上一切没固定住的东西又开始四面八方翻滚,晏星河腾出胳膊扶稳晏初雪,“这片海是掣天鳌的老巢,妖气太盛,会压制我的灵力,引气阵在这儿画不了!” 晏赐突然被那么一掀,乌漆麻黑的胸口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本来就疼得抽气,听完这要命的话简直连舌头都要捋不直了,“啊、啊?你再说一遍,什么巢?谁的老巢?——辛兄,你的意思是,传说中那个巨型老王八,它就在我们脚底下?!” 风浪的威势只增不减,整艘船像只勾着尾巴倒吊起来的胖鱼,被海浪托着差点成了个垂直戳进海底的姿势。 晏星河站在船头,扑过来的海水夹着冰冷腥咸的气味砸了他满头满身,晏初雪缩在肩后躲了一头,这船上什么都滑溜,只有大侠不动如山,逮什么都不如逮对方的袖子稳当。 “大侠,这地方四面都是海水,完全不知道海岸在哪儿,我们怎么办?”晏初雪看了眼他哥,被风刮得都要上天了,一只手抓着船舵青筋爆出来,还不忘顺手把湿透了胡乱贴在脸上的长发理顺,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优雅一点。 她无语的咂咂嘴,感觉指望那绣花枕头,还不如指望这个看起来功力很深的大侠,虽然他们是第一天见面。 船身被兜着越掀越高,再这样下去整个都要翻成底朝天,乱七八糟的东西夹杂着尖叫声从船尾滚过来。 晏星河双手结印,离船头十寸处结成一道厚重冰幕,好歹把活人并杂物全都拦了下来。 可巴掌厚的屏障也坚持不了多久,撞在上面的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靠近海水的最外层已经要融化了。 “灵力在这地方不好使。”晏星河这么想着,转头问扒拉着船舵的晏赐,“我记得天下第一剑最拿的出手的东西,除了名剑,就是灵器,你出门在外,包裹里有没有什么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晏赐想起来还真有,顶着雨幕对小书童嘶吼,“元宝元宝!那个!书箱!书箱里边儿——” 元宝躲在一堆叠起来的木头箱子后面,他身材瘦小,刚好卡进了中间那个缝隙,艰难的把背后的大书箱抱进怀里,倒腾半天,从里面摸出来五颜六色发光的玩意儿,是一面镶金嵌玉的镜子,“公子,您要这个?” “不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种时候谁有功夫照镜子!”晏赐气急败坏的吼了声,拂开挡住眼睛的头丝,“那个——那个吉祥如意碗!” 元宝伸着手倒腾半天,好容易摸出来一只闪闪发光的碗,乍一看就是普通饭碗的样式,但整个都是货真价实的金子打造的。 晏星河看了一眼,没忍住嘴角抽了抽,背后有个人已经替他把话喊出来了。 晏初雪怒不可遏的控诉他哥,“你有毛病啊!拿吃饭的碗出来干什么,你要捞两斗海水当酒喝吗!” 第6章 “别吵吵!”晏赐跟她对着吼了一句,手忙脚乱的接住抛过来的金碗,手指头摁着内侧细密如蚂蚁的符咒。 又湿又滑沾着水,他拧着眉毛吃力的辨认好半天,嘴里跟着念念有词。 终于在冰障破裂的前一瞬,手里头的金碗翻个个儿往头顶一抛,拉长加深变成了半透明的金钟罩倒扣住整只船,流动的符文散花似的从正中间滚向四周。 暴雨越是砸得猛烈,金钟罩的符文光芒越是刺眼,众人好像那装在盘子里的肥鸡,噼里啪啦一顿响砸在船头,在箱子板凳渔网一应杂物中间拼命扑腾,好歹给兜住了底没有一头栽进海里。 “大壮哥!我在这儿呢,你脚脖子后面!快拉我一把!” “婶子仔细点儿,诶诶诶,你那儿旁边有把柴刀!过来我这儿来,别挨着了!” “白菜?我的白菜……” 船体没有刚才那么陡峭了,但还是个大喇喇斜插的姿势,随着海浪起起伏伏,人群也跟着脚底打滑地颠来倒去。 被叫做大壮哥的人后脚跟绊了下,脑袋狠狠往前面那人背上磕去,对方嗷嗷嚎一嗓子,正要发作,扭过头时雷电闪过一瞬白光。 他看得呆住了,手指颤巍巍指向前头,嗓子发着抖叫了起来,“那边那个——那个——你们看,那边的影子是不是个人?他在走?!” 走个路有什么好稀奇的? 但这事儿惊悚就惊悚在,整个船底被海浪托着,几乎是笔直的竖在里面,有金碗在船头罩着,众人尚且滚做一团站不稳。 那人一身黑衣迎风招展,却像是脚底生了什么黏合力极强的胶一样,踏着湿淋淋的船板一步一步走向船尾,除了被迎面砸下的风雨吹得猎猎翻飞的衣袍,整个人身姿笔挺,没有丝毫吃力。 仿佛走在平地上。 众人悚然,沸反的呼天抢地声都淡了下去,一个个睁圆眼睛还以为看到了什么鬼魅。 那鬼魅不急不忙走到船尾附近,白皙的手指曲起来敲了敲护栏,又搭在金碗形成的结界上。 掌心用力一摁,厚重冰幕顺着结界的圆弧蔓延开,越来越高越来越重,直到占据了小半个船尾,失衡的商船像被一只强悍的手逮着尾巴摁了回来,在飘摇的风雨中,一寸寸恢复到水平的姿势。 众人这时才知道,那“鬼魅”似乎不是个害人的,互相帮衬着在杂物堆里挖人收拾,哭哭啼啼动静不止,浑然是劫后余生。 念咒化法器要耗费灵力,刚才那临场发挥的一手已经把小少爷透支光了,晏赐感觉自己快要虚脱,半死不活的往晏星河旁边一靠,抬起来指着人的扇子在发抖,“辛……辛兄……咱们赶紧的……快点开着这破船跑吧!吉祥如意碗撑不了多久,等会儿要是再颠,大家就只能结伴去海里给鱼做晚饭了!” 晏星河点头,手掌按在冰障上正要发力,忽然脸色一凛,敏锐的抬起头来。 晏初雪本来在抚摸冰障,这玩意儿蹭蹭往外冒着寒气,足有成年人一臂厚,铺天盖地的爬到头顶,在小姑娘看来简直是个奇观。 她抚摸着冰面啧啧感叹,“这冰真厚啊……好厉害!” 旁边有个年轻男人靠着栏杆拧袖子,余光不经意往底下瞥着,忽然扒着船舷叫了起来,两只手朝海里面指去,“是我眼花了吗?你们看,这儿底下乌漆麻黑在动弹的是什么?我瞧着怎么不像是海水!” 众人现在实属惊弓之鸟,他咋咋呼呼这么一嚷,走得动的全都围上去看,连晏初雪都凑了个热闹。 脑袋叠着脑袋,还没看清楚呢,那团黑影忽然把他们托了起来,整只船稀里哗啦晾出水面,像在海中央突兀支起来一座平整的岛。 升到最高处的时候,那黑岛猛地往旁边一倾,商船好似一尾翻着肚皮被甩开的哈巴狗,摔了个四仰八叉底朝天。 金碗的结界应声而裂,在船身翻出去的瞬间,晏初雪被人抓住肩膀拎了出去。 这只离群飞出的箭刺破雨幕,光影一闪,晏星河稳着她一只手臂站在凌空的剑刃上,目光微微朝底下瞥去,看向翻肚皮的大船周围那些七零八落扑腾的水花,“是掣天鳌——它来了。” 第5章 不管是谁,要是躺床上打个盹儿起来,发现一伙陌生人登堂入室在他房间里晃悠,脸色恐怕都不会太好看。 千年王八万年龟,活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老东西更是如此。 那老王八脾气恶劣的惊人,把他们的船掀翻了还不够,岛屿大小龟壳慢悠悠沉下去,下一秒,一排又一排风浪山呼海啸的压下来。 零零散散的人群被当成沙子淘了,还没来得及冒出头喘口气,就被下一波扑面而来的浪涛一把嘴巴子抽回海里。 晏初雪点燃了符咒,手掌心托起来火团帮忙照明。 晏星河御剑捞起来几个扑腾的船客,一人一个窝,随手丢在海面上漂着的木板木箱上,船肚子趴着的最多,也最不踏实,一个大浪打过来,浮沉之后刚刚趴那儿的人就要少个半数。 这么一头捡一头丢也不是个办法,晏星河站在半空看了会儿,轻轻皱着眉思索着,忽然一线亮光破开沉甸甸的夜色,萤火一般拖着细长的尾巴朝他们游过来。 是晏赐。 他脚底下蹬着个树叶形状的法器,铺展开后宽敞无比,几乎赶得上刚才那艘商船的尺寸。 他双手结印,金色灵光从周身流淌到叶子表面,脸色被映照的煞白如鬼,身后坐着一堆半路捞起来的落汤鸡。 晏星河下意识看向晏赐脚底下那片树叶,果然不出料,纯金的。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贵庄的法器,现在全都是拿金子打的吗?” 晏初雪赶紧挽回形象,“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们家的宝贝什么材质的都有,大都是铜铁或者木头打的。我哥除外,他用的宝贝,全都是自个儿挑出来量身定制的!” 晏赐瞧见飞在半空的两个人,激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咬牙切齿的冲他们喊话,要不是法器在头上压着,他恐怕要跳起来骂人,“前面那两个,你们别过来,千万别过来,我不用帮忙!看会儿戏再多等等,等个一时半刻,我差不多就可以安心的被这玩意儿耗死了,你们还可以下来给我收个尸!” “……” “……” 晏赐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灵力也是一样。 要是早知道,有一天他这个混吃等死的竹竿子也要被挑出去当顶梁柱,师父给的心经他横竖要摆床头多看几眼,这种灵力被抽干之后最后一滴都要强行榨出来的感觉,小少爷这辈子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 晏星河接替了他顶住金树叶,甫一转手,那叶子漂在水面滑行的速度瞬间飞快许多,连拖在背后的灵光都更鲜亮了点儿。 险险避开屁股后面追着咬上来的一个浪头,一路漂一路捞人,冲着冒起来的船肚皮大本营疾驰而去。 晏赐一脱手就腿软,整个人跟倒出去水似的啪嗒一下仰倒,晏初雪赶紧伸了个手,好歹没让他就地摔个屁股墩。 她这辈子没有见过她哥这么要死不活的时候,给他丢了个帕子擦脸,又从储物袋里翻出来水袋,“哥,还能喘气吧你?先喝点儿水缓缓。” 刚才那一时半刻,差点把晏少爷脆弱的脊梁骨给压弯了,他倒下立马就开始哼哼唧唧,到处找茬,一边拿帕子擦拭脸上手上的水珠,一边嫌弃这玩意儿太糙,连水袋的花纹都因为太丑被他谴责了一回。 听的晏初雪额头黑线直冒,帕子往他哥胸口一砸,“这破地方吃的没有喝的没有,有一口水就不错了,还嫌东嫌西,再跟个公主似的叫唤,就把你扔下去喂那只老王八!” 晏赐气得胸口疼,“死丫头!逆子!大胆!怎么跟你哥说话的,你眼里有没有长兄如父四个字!” 他们俩马上就要对着吵起来了,元宝对此见怪不怪,娴熟的挤进中间,对这个摆完手又对着那个摆,“少爷,二小姐,这儿后面还有好多人看着呢,咱们不要吵,不要吵了哈!有什么事回家了再说!” 晏星河腾出来一只手,丢了个戒指模样的东西到晏赐怀里,“等会儿你先——” 话刚冒了个头,叶子做的小船忽然一个剧烈颠簸,半边斜着插进水里。 坐在靠近边缘的妇人一个不留神,小豆子滚石头似的朝海里面摔去。 晏星河止住了话音,长袖一展,几道条缕分明的红线如出洞的灵蛇,径直甩过去缠住那孩子腰腹,半个脑袋都栽水里了,好歹又拔萝卜带泥地给人拎了出来。 那妇人也没想到,扭头拿个东西的功夫,自己孩子就突然被颠出去了,心惊胆颤的扑上来抱住小豆子,大人小孩一起哭。 晏初雪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过去安慰人。 晏赐就不一样了,这世上他最对付不了的东西就是女人和小孩,更何况现在两个物种凑到一起,光是看一眼就脑仁疼。 第7章 揉着太阳穴偏头,他逮了个能收拾的,凑过去给那被几个船夫按在小船边缘的死胖子一脚,“你,扑腾什么?大家都拼了命往船上扒拉,就你厉害,你要往海里跳,不光自己跳,还要把别人抖下去跟你殉个情。好不容易从那老王八龟爪下捡了条命,你还有什么想不开啊大叔,你家里小老婆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那胖子被人按得严实,四肢都动弹不了,拧着满脸肥肉鬼哭狼嚎的叫丧,“你懂什么,我不需要你们救命,我有什么好活?我还有什么好活!那船都翻了,一船的缎子都送去喂了鱼,一条丝都没给剩下!那可是满满一船啊!一船的云纹织锦!老夫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上边儿咳咳咳咳……松开我,我不如跳下去跟那船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这人是沉了的商船的主人,叫张宝财,他嚎得嗓子都要破了,一只肥手扒拉着小船边缘,好像随时准备给那宝贝船殉葬。 晏赐听说过云纹织锦这玩意儿,是江南一带的名锦,极受皇城里头那群名门贵族追捧,一寸可抵一两黄金。 他心想,这人怕不是把家底掀了个干净弄来这么一船,就想着靠这批宝贝发一笔横财,谁知道出门前拜了财神爷爷没拜海神娘娘,途径东海的时候倒了血霉,遇到掣天鳌作妖。 众人连劝带拽,好歹把张老爷给弄到小船中间,都在跟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财乃身外之物”“想想你的家人儿女还有你家养成宠物的狗”,再加上捞起来的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的吵得人耳根子发麻。 有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送了果子过来,是鲜嫩的桃子,一口一个恩公的叫。 晏星河道了谢,转手扔给晏赐,让这气虚的小少爷加个餐,“那枚戒指你拿好,里边儿有我的灵力,撑一时半会儿没问题。现在只能靠你和初雪了,我再给这船加个屏障,等会儿你用戒指牵着船头走远点儿。” 待在船上的全都是凡人,一个稍大点儿的浪头打过来就要好一波大呼小叫,帮忙指望不上他们,晏赐把那铁质的戒指举在头顶看,“好说好说——那你呢?” 一只手搭在身侧的佩剑上,晏星河轻轻抚摸上面的纹路,目光转向远处露了个黑黝黝平顶的龟壳,“我去拿个药。” “好好好。”好完晏赐一愣,“……你要拿什么?” 他脑袋还没扭回来,晏星河脚尖踏着金叶子边缘轻轻一点,飞鸿掠影般跳到前面那个漂浮的木桶上。 空木桶轻微的往水下沉了沉,还没来得及浮起,人已经蜻蜓点水般掠去另一片木板。 船上众人只看得见一道浓墨在海面上曲折纵跃,逐渐靠近远处冒了个头的小岛。 待双脚落到了小岛边缘,晏星河长袖飞甩,三条细长发光的红线从指缝盘旋飞出,活蛇似的钻着脑袋冲进海水。 也不知那红线是个什么玩意儿织的,好像永远抽不到头,没完没了的从黑袖里钻出来,入了水依然光亮灼人。 晏初雪好奇的蹲在小船边缘看戏,被他哥一巴掌抽在头顶,“再凑近点儿好了,凑近点儿看得清楚,再往前半步你就能直接掉海里看了!” 晏初雪捂着发顶,抗议说,“干嘛?又不是我一个人在看,那些人也在看啊!你怎么不说他们!” 小船边缘果然零零散散蹲了几排看热闹的人,小船都有点往一侧倾斜了。 晏赐简直要炸毛,翻出来铁戒指催动里面的灵力,带着小船往远处跑路,“你们给我分开点儿站!看热闹不嫌事大,等会儿船翻了就好玩了!以后别推我出去收拾烂摊子,我真是,无语,受不了了!” 嘴里骂骂咧咧的,骂到一半他自己也忍不住回头去瞅,红绳入了水依然清晰可见,密密麻麻绕了混乱的几十圈,那东西藏在漆黑的海水里也不知道到底捆了个什么。 晏星河拴完一个角,在龟壳上身轻如燕的飞奔,红绳连着三个定点捆成了没封口的角。 最后一个点结结实实的拴完,他五指收紧猛地一拉,脚底下的小岛地动山摇的“挣扎”起来,伴随某种困兽低沉的咆哮。 众人不由瞪圆了眼睛,位置稍微靠后的直着脖子站起来。 小岛正前方缓慢抬起来一块巨大的“礁石”,缀着两只巨型火球似的眼睛,海水稀里哗啦掀了一地。 朝后面看清楚了站在自己龟壳上的“跳蚤”,它发了怒,火球蹭的变成血红颜色,“小岛”倾斜着一扑,顶着背上的跳蚤撞向一排迎面扇来的巨浪。 呼啸而过的浪头像个翻滚的小山,晏赐一干人离得老远,尚且被波及震掉了好几个,更别说一人一剑跟它正面硬刚的晏星河。 浪花过后,巨鳌和站在巨鳌背上的人一齐消失不见,连雷声都隐去不少,海面上死一般的沉寂,疏阔天地间只有商船支离破碎的尸体,并一叶载着蝼蚁点点的扁舟。 “那个,”寻死觅活的张宝财也被刚才的景象惊呆了,一时间顾不上哭他那被风浪打散的暴发户梦,梗着脖子朝海浪平息的方向张望,“刚刚牵着红线到处甩那个……人?——他是不是死了?” “闭嘴,就你最会说话!”晏赐呛了他一声,眉头皱得死紧,心神不宁的踹了下脚底的金叶子。 养尊处优一辈子没吃过苦头的小少爷,某一瞬间,几乎忍不住想跳下去从巨鳌嘴里抢人。 这感觉真的很怪,明明只是萍水相逢。 “哥,”晏初雪叫了他一声,扯他的袖子,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眼睛红红的望他,“我不想看大侠他……” 晏赐抿紧了嘴唇。 忽然,一道剑光撕破海面的平静,好像临到沸点的时炸起的第一只气泡。 一道道暗流从纵深的海底翻搅上来,水彻底烧沸了,巨鳌伸着两只粗壮的爪子破空而出,又猛地扑向海水。 它自己瞎搅和完全不用顾忌后果,掀起来城墙高的惊涛骇浪,却让小船上的人吃了好一番苦头。 身上还没来得及被海风吹干的衣裤又遭了殃,水鬼一样灰头土脸地搭着别人的手爬起来,脚才登上去一只呢,又是接二连三翻滚的浪涛迎头拍过来,不由分说的给人摁回海底去。 晏赐好生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又是惊喜又是生气,跟晏初雪一起捞人都捞不过来,憋了半天憋得脸红脖子粗,冲晏星河那头大喊,“你要打能不能打快点儿?再牵着你那绳子跟它溜达一会儿,船上的人就要死光了!” 藏在海水底下的打斗终于见了分晓,巨鳌不知被伤到了什么要害,猛地仰起脖子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咆哮。 嚎到一半,糙树根似的脖子上面一圈圈缠绕的红绳猛地收紧,这令人心律不齐的嘶吼声被掐断。 雷暴过处层层白光劈向海面,就在这令人惊惧的电闪雷鸣中,一人挟着剑光破水而出,力有千钧的一脚踏在龟背上,硬生生将那比岩石还坚硬的玩意儿踏出来几道深刻的裂纹。 “我去!我的天啊……” 船上的,水里的,还有扒在金叶子边缘要上不上,没人还记得自己刚才想干嘛,全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撼的说不出话。 晏星河并拢五指,收紧了缠在掣天鳌三足和脖子上的红线,脚底一寸寸深陷,这硕大无比的凶兽整个被掀飞了起来。 众人感觉头顶好像飞过去一座小岛,天降陨石一样从另一边砸进水面,轰起来一道遮天蔽日的浪头。 风浪过后,那搅得众人反复死里逃生的老王八没了,晏星河几步跃到金叶子上边儿落定,顺手捞了个扒拉在船边的人。 他指头底下垂着三根红线,末端吊起个木头做的王八,缺少一只后腿,尖尖的脑袋上眼睛睁得老大,像是对什么人怒目而视,只不过只有一边,另外一只成了个空掉的窟窿。 晏初雪拿指头小心翼翼的戳了戳龟壳,盯着它瞎掉的眼睛看,晏星河摸了把腰间已经入鞘的剑,解释说,“在水里扎的,这玩意儿想扑我,不让我浮出海面,不给它来个大的出不来。” “……”晏初雪指着那木头坠子,“它是刚才那只大王八?!” 晏星河翻出来一个八卦袋,全身都湿透了,只有这玩意儿还置身事外的干净着,“嗯。” 晏赐眼睛眯了一下,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凑近那木头版掣天鳌看了又看,隐约能闻到一股带着海水腥味的草木香。 他震惊的说,“辛兄,客栈那会儿,你跟我说你妻子害了病,你来东海是要给她找药,你,呃——你别告诉我,你要拿去入药的是这只王八精?” 晏星河收起八卦袋系在腰上,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揣进胸口,淡淡的回了声,“嗯。” “……”晏赐面无人色的说,“敢问你夫人她是何方神圣,害的什么病?” 把这只万年王八精拿回去煮了吃,真的不会把人给补死吗? 第6章 晏星河一挑眉,正要说话,忽然,脚底下的金叶子无风自动,转了个向往某个方向游去,几秒之后速度突然加快,一边游动一边旋转。 第8章 众人茫然地左顾右盼不知所以,巨鳌死后依然没有平息的雷暴轰鸣阵阵,骤然降下一簇白光,就落在金叶子旁边两只木板上,当场给那泡水木头劈的渣都没剩下。 元宝踮着脚最先注意到这动静的来源,挥舞两只爪子往后面一指,“那边!那边!少爷,那边好像有个海妖在吸水!” 众人一看,果然所有漂浮物都朝着某一点飞旋滚去,好像无边的海水底下藏着一只看不见面容的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把上面的一切吞进肚皮。 “……不是妖怪。”晏星河定定的看了两秒,猛地催动灵力,冰霜托住金叶子底部蔓延开,在越来越强劲的水流中挣扎起来。 那水流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感觉遭到了反抗,立即更加疯狂的旋转起来。 双方拉锯片刻,晏星河手掌心凝出了冰霜,晏赐胆颤心惊的看着,感觉要完,因为看他看见对方鬓角流下来一道冷汗。 他们似乎遇到了比掣天鳌更难对付的东西。 晏星河深吸一口气,金叶子正反两面都裹上厚厚的冰层,终于如挣脱那条无形牵扯的缰绳,飞出去几丈,泊在海面上快速旋转,转得众人晕头转向,扒着船边马上要发吐了。 晏赐一转身就被兜头扇了满脸水汽,抹了把脸仔细一看,被眼前的场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前面二十多年的日子加起来,受到的惊吓都没有今晚三个时辰多。 刚才晏星河带着他们逃脱的地方果然没有什么海妖,浑然是一个漩涡,但不是普通的漩涡—— 普通的漩涡顶多在海面上开个旋儿,这玩意儿顶上却刮起来一场与之相互呼应的惨白骤风。 晏赐以前在图志上看过,这东西叫做“风漩”,里头一般镇压着极为凶悍的妖兽,出世时外泄的妖气搅动风云,会引来天怒雷劫。 果不其然,那风漩顶上突兀的压着一大堆阴云,远远看去密得惊人,好像要顺着骤风与海面上下连通。 白光沉闷的在里面翻滚,闷闷哼哼的,好像虎视眈眈的盯着某个让它忌惮的猎物,一旦有所动静,就要降下雷霆千顷,把对方从里到外炸成个焦炭。 “我的天啊,”晏赐喃喃的说,“这玩意儿底下究竟镇压着什么绝世凶兽?我们这是被它盯上了?哈,好好好,这你妈什么好运气!” 他心想,都怪这趟南下之前没有好好看黄历。 风漩在海面形成了一个绵延近百里的漩涡口,晏星河望去,黑沉沉的风浪在翻搅,竟一眼看不到头,“算起来不是凶兽……相反,这底下镇压的,可以说是个稀世罕见的宝贝。” 迎着晏初雪好奇巴望的目光,晏赐低头,摸了摸她半干的额发,“我猜刚才跟掣天鳌打斗那会儿动静太大,惊动了它,我们运气的确不算好,引来什么不好,偏偏是深渊之渊。” “???”晏赐愣了一秒,整个人都不好了,顾不上他所剩无几的翩翩公子形象,炸毛叫了起来,“你刚刚说什么?深渊之渊?!——你是说《灵境异志录》里面写的那个叫曼珠沙华的灵境,编书的人按照凶险程度罗列,被放在了最后一页的那个?!” 晏星河扬起来眉毛,有点意外,“唔,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深渊之渊底下压着一颗蛟王的妖丹,修炼足有万年,只差一步之就要渡劫飞升的妖丹。” 每逢妖物出世,必然伴随着天地异象,并一只看守宝藏的恶龙,宝贝越是珍稀,恶龙越是凶悍。 遇到上古妖王留下来的这种极品,接下来什么级别的玩意儿在等着他们这堆小零食,自不必说了。 晏赐眼前一花,差点要背过气去,扶着晏星河的手臂强行忍过这阵晕眩,又觉得还不如直接昏过去一了百了好。 他真的不想再被掣天鳌那种玩意儿推着海浪甩来甩去,抓住晏星河的手要说话,忽然对方往中间一站,双手迅速结印推动金叶子蹿了出去。 速度快得像一双强悍的臂膀用尽全力射出去的箭,刺破一道浪头稳稳落下,刚才打旋儿的地方被甩在了数里之外,一道赤红色惊雷照着海面劈下,方圆一片都滋溜滚着雷火。 “这雷怎么……” 晏初雪叫了一声,被晏星河拦手截下话音,指了指风漩的方向。 烈火一样的亮光红红白白映亮船上几十双眼睛,那斗大的风漩活像糟了什么天谴,所有的阴云都聚集在它头顶。 卷着业火的雷暴不要钱似的往里头劈,上一场还没收尾下一场已经落下,形成一道连接漩涡和阴云的巨大光柱,轰然雷鸣声不绝于耳。 附近的鱼虾都给它炸完了,翻着肚皮一浪接一浪冒出来,轰得众人头痛欲裂,耳朵快要流出来血,又忍不住想往那倒霉催的风漩看。 戒指里的灵力快用光了,晏星河往又里面灌了点儿,扔给晏赐,“不能放它们出来,不然今晚谁也活不了——我去引开它。” “什么?你要引开谁?”晏赐赶紧伸手接住戒指,耳朵差点被冲进来的雷鸣声炸成了个花,忙死死掩住。 再抬头时,他看见晏星河那不要命的竟然在往雷场那头跑,“我去你的!你想被劈成个外焦里嫩的糊疙瘩?!辛兄?辛兄!!!” 喊话的声音猛地刹住了。 借着经久不落的白光,晏赐看见风漩中间慢慢浮起来一片黑色的东西,似乎是个实心的,灭顶雷暴劈在上面,爆出了一串串细碎的火星子。 那玩意儿先是露出来两个树枝一样的东西,再是一座小山坡,两片湖泊,待现出了个全貌,船上所有人都呼吸都静止了—— 那是一只露头的蛟龙,竖瞳滚金,鼻息一喷就掀起一阵小风浪,晏星河飞到它近前,竟然还没有他眼珠子里面那根竖着的瞳孔大! 要死了。 刚刚晏星河说的什么?他要引开什么? 它们? 晏星河当然不会正面跟这玩意儿打,光最先冒头的这一条,把他吞了就跟吃颗花生米似的。 他知道但凡灵境,都是某种镇压着凶兽的秘境,一般就算瞎猫碰到死耗子现了个世,里面拴着的妖兽也不会跑出来。 恐怕是刚才收拾掣天鳌的时候,不小心给这玩意儿划了个口子,想重新封上就只能祭出天材地宝填补。 可是曼珠沙华乃是灵境万象之首,想缝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晏星河往八卦袋里一掏,存着的宝贝丢了一大堆,稀世罕见的也有。 可脚底下那旋转的玩意儿像个无底洞,吃下去就没声,他都怀疑这东西一旦撕开了是不是没办法关上。 赤红色雷火把方圆几十里照得恍如炼狱,晏星河有意避让,但没多久妖蛟还是发现了他,雷霆万钧的一声怒吼朝他轰过来。 他匆忙竖起的结界瞬间化为碎片,兜头被拍进了海底,差点被这玩意儿一爪子戳穿心肺,跃出海面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方位,头顶一道雷暴劈下来,正中他湿漉漉的后背。 “!!!” 这突然命中的暴击险些将他三魂七魄震飞出去,有那一瞬间,晏星河感觉自己灵魂都出窍了。 这时候,一股无名暖流突然破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他感觉后背一片麻木,手腕系着的三清铃嗡嗡作响。 “奇怪……” 按理来说,一道雷火不偏不倚的落下,足以叫他直接原地化成飞灰。 但是晏星河往后背一摸,竟然只是烧焦了皮肉,心里一跳,拎起腕骨上的铃铛翻看,其中一只果然裂开了醒目的豁口。 这铃铛当初是苏刹亲手给他系上的,那人老没正形,逗了他半天,只含糊的说觉得有意思弄来给他玩玩儿,剩下的时间全都拿来粘粘糊糊讨赏。 晏星河也没看出什么特别,只是苏刹送他的东西不多,一直当个配饰挂着没舍得摘。 谁知道看似平平无奇的挂件,这种时候竟然能挡下一道裹着业火的雷暴? 晏星河心念微动,低头看时,漩涡里面隐约的有密密麻麻蛟龙的影子在游荡,跃跃欲试的想要冲破封印出来打点野味。 不容他再做犹豫,御剑飞到半空,在呼啸的风雷中,一面躲避那山峦成精的蛟龙,一面咬破手指在跟前画阵。 血水凝成的阵法跟着他左躲右闪,不时有几滴溅到紧追不放的蛟龙脸上,那厮更是兴奋到咆哮,追得十分起劲。 晏星河忍着后背剧痛画完了阵,往风漩的漩涡口一压,自动扩展变幻成数百里宽,像个盖子一样兜住了黑压压的入口。 他捏了捏手心的铃铛,打过去飞入法阵中央,绵延的血阵瞬间爆发出冲天金光。 蛟龙眼见灵境要合上了,顾不得再跟那小兔子玩你追我赶,脑袋一扎冲进裂口,和门口探头探脑试图溜出来的同伴撞了个满头包,怒吼一声,赶在彻底闭合之前摇头摆尾的钻了进去。 漩涡慢慢收拢,满天阴云和雷暴也悄无声息的散去。 三清铃震颤不已,竟然绷住了没碎,在风漩收成拳头大小的眼彻底合上的一瞬间,它像是被扯断了绳索一头栽下去,扑进海面时没有激起丝毫水花。 第9章 晏星河朝它落下的地方看了会儿,有点不死心,跳进去前后找了几圈,只有大大小小劈糊了的死鱼尸体,恐怕是掉进曼珠沙华那个灵境里面去了。 这东西来历不清不楚,但苏刹送给他的时候高兴了好多天,最开始的时候兴奋的不行,每天早上起来衣服还没穿,先要抓着他手腕检查一下铃铛在不在,确定他老老实实戴着,这才舒眉展目的翻身起来吃饭,开始新一天的作妖。 晏星河有点心虚,总觉得要是对方发现他把铃铛弄丢了会生气,不光会生气,恐怕还会暴怒。 “……算了。” 找都找不到了。 他御剑飞回金叶子,此时众人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降世的天神,欲言又止的远远围观,大气都不敢喘,有几个差点忍不住当场跪地竖个香拜一拜。 刚才看到蛟龙的时候有多恐惧,此时再看全手全脚回来的他就有多崇拜。 “……”晏星河瞥了一眼,侧过身背朝外面,默不作声的撕掉粘在后背的破衣烂裳。 他很不喜欢别人这种眼神,怪局促的,要是平时早就溜之大吉,别人爱拿什么样的眼神看他都不关他的事。 但是脚底下的金叶子就那么大,他缩到哪儿那几十道目光就跟到哪儿,打了聚光灯似的。 别过头面无表情的脱光上身,他翻开八卦袋,准备看看有什么药能治治皮肉烧焦。 一只小胖手忽然搭在膝盖上,小豆丁眨巴眨巴脸上两只亮晶晶的黑葡萄,朝他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袖珍小牙齿,“爹嘿嘿……爹爹……我娘留给我的果子,我藏着拿给你吃。” 他摊开手,里面躺着两只红透的李子,其中一只被捏得爆汁了。 晏星河摸了摸他的脑袋,正要说一声谢谢,那总是看丢孩子的小豆子他娘已经冲了过来,在他接过李子的一瞬间,抱起娃往后面退了开,“瞎叫什么?神仙老爷哪儿能给你认爹,不准乱叫唤!现在开始你不准说话!” 转过脸又忙对晏星河解释,“这孩子见着谁觉得喜欢,就要爹啊娘啊一通叫唤,我们给他纠正过好几回了,掰不过来,神仙老爷,您是神仙降世的青天大老爷,您别往心里去啊!” 晏星河捏着李子沉默不语,这时候,一只手落在了肩上。 “辛兄,你真是……” 事已至此,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显得单薄,今天要是没有晏星河在场,别说掣天鳌和灵境了,开头那阵暴风雨就足够把这一船人连肉带骨头吞下去。 晏赐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表情认真的说,“这笔恩情晏某记下了,往后行走江湖,要是辛兄你有什么用得上天下第一剑的地方,我晏赐一定赴汤蹈火有求必应!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晏某人排名第一的异姓兄弟,也算我家小妹的一个哥!” 晏星河撩了一把湿透的额发,总觉得此人应该还很多异性兄弟,看向他,又是那种晏赐看不懂的别有深意的眼神,“不用了,不算什么恩情……这是我应该做的。” 要是晏赐跟他待的足够久,就会知道晏星河此人从来不会说废话。 可惜他听完只当对方在客套,这么一激,从大伯那儿学来的江湖豪情给他激出来了,袖子豪迈的一挥,就开始扯皮,说来说去差点就要邀请人家等会儿跟他一起回天下第一剑。 他劫后余生兴奋得不行,一秒钟能蹦出来三句话,晏星河无从插嘴,只能沉默地看着他嘴皮子翻飞。 幸好晏初雪还是个正常的,看他光着上身吹冷风,后背被雷劈得外焦里嫩,从元宝抱着的书箱里边儿摸出来还能用的药粉,坐在后面想给他弄一下。 手指沾着药刚伸出去,她忽然愣住了,“辛大侠,你脖子上这东西是什么啊?” 晏星河后背一僵。 正好晏赐见他光着膀子在海风里吹,脱了自己的外袍唰唰两下抖开,想给他披上。 晏星河不喜欢用有别人气味的东西,但是眼下挑不了那么多,几乎是“抢”的速度把那衣服接了过来,朝背后甩去,雷暴劈成浆糊的整片皮肤都遮了起来。 他动作虽快,可惜衣服能挡住的地方有限,顺着晏初雪那一嗓子,晏赐微微歪着脑袋朝他脖子那儿看。 他视角受限,只能看见一道狰狞结痂的疤痕从肩膀后面爬出来,蜈蚣似的冒出来一个头,“辛兄,你后背——” 他说着,忍不住就伸出了手,在摸到前一秒,晏星河往后面仰了些,衣服朝脖子拉了拉,正好盖过肩颈后面探头的那道疤。 晏星河轻轻垂着眼皮,“小时候烫伤的。” “哦……” 烫出来的伤疤是这个形状吗? 晏赐又瞧了他两眼,总觉得这个人,这道疤,都怪怪的,像一把小铲子,轻轻撬起来记忆里某块石头,马上就要勾出来底下藏着的藤。 不过那石头太陈旧太遥远,掀起来小小的一个角,又轰然落了下去。 金叶子随波逐流,海面无风无浪,众人相互倚靠着困乏的看了一回日出,转日将近正午,才迎上对面那头升起来的海岸线。 第7章 收拾完东海那边的事,晏星河一刻不敢耽搁,揣着怀里的缩小版掣天鳌急急忙忙往妖界赶。 手腕上空落落的,他还有点不习惯,摸完八卦袋就去摸手腕,二者之间反复轮换,心里有点发愁,不知道等会儿要怎么跟那位祖宗解释三清铃的事。 那东西不是妖界的产物,乃是多年前他喝了酒没绷住,一番酒后胡言,叫苏刹听完抽了风,跑去人间倒腾一个多月给他弄回来的。 那时候他陪对方参加某个妖族的婚礼,具体记不清是哪座山头了,反正是一群蝎子精。 席间他百无聊赖的耍着筷子听祷词。 人族的婚礼何其隆重,誓词像是一种浪漫的承诺,恨不得把天地祖宗、身家性命、财产感情全都加进去,爱的死去活爱,要把伴侣当成第二个自己来珍爱。 相比起来,妖族走这个流程就显得格外单薄。 晏星河一口菜还没吃完呢,台上司仪就尖着嗓子叫嚷礼成,新娘新郎已经拎着衣袖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准备给赏脸赴宴的妖王大人敬酒了。 那天晏星河多喝了点儿酒,步子有些晃,回去的路上苏刹允许他坐进飞鸾接送的车驾 划破夜空的赤金色霞光中,晏星河额头抵着床榻一个角,借穿梭而过的夜风凉快热气,忽然闷闷的问,“你们妖族成亲,都不说‘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吗?” 倚在对面的人哼了声,似乎对这八个字颇为不屑,慢悠悠的说,“各过各的,有什么好同的。成个亲也无非就是换一座山头住,那俩蝎子精以前什么德行,成亲之后还是什么德行,谁也碍不着谁。” 晏星河愣了一下,“成了亲也各过各的?那他们为什么要成这个亲?” “找个一起痛快的搭子呗。”苏刹把玩着琉璃石,对着车驾墙壁上挂着的烛灯的光,观赏上面镂空的三层雕刻,“妖族没有人族那么多约束,也不讲究真心,今天你看我顺眼,披红挂彩高高兴兴把亲结了,明天你碍手碍脚耽搁我找乐子,那就跟你掰了。你以为我们也玩儿‘宜室宜家’那一套,娶个媳妇是奔着过日子去的?——唔,真要说起来,我在妖界遇到的那些剽悍刺儿头,母的比公的还要多,真成了一家人,谁是媳妇还不一定呢。” 这番纯妖族式的发言,给他这个局外人带来了亿点点震撼,晏星河闭了闭眼,本来就不太清楚的脑子听完了钝痛起来,酒意爬上脸,下巴到耳廓都红透了。 苏刹还在旁边噼里啪啦的倒珠子,他总共也没听进去几句,捂着额头的碎发,有点傻气的问,“嗯……知道了,你们妖怪不要家……那,也不说‘一生一世,白头偕老’吗?” 苏刹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倚着卧榻对坐的姿势,脚底下是飞掠的云雾,还有妖界一座座山头上错落的灯火。 这鬼地方和人界相反,妖怪喜欢在黑暗里行动,就算乌漆麻黑兽瞳也看得清楚,所以总是晚上最热闹。 苏刹探出一只脚,没有穿鞋,脚趾白嫩滑凉如脂膏,拨了下晏星河搁在被子里的手,那玩意儿被酒气熏的滚烫,“你们可以随随便便给出去一生一世这种承诺,是因为你们只能活七八十年,遇到点儿事折腾一下,一生一世也就过去了。那么你可知妖族的寿数有多少? 妖怪不会白头,几百上千年的寿数里,谁会一辈子只吃一道菜?就算起先再好吃,久了也跟啃那石头做的馒头没什么区别了。你要是跑出去跟今天那对新人说,祝你们从一而终,白头偕老,你信不信,他们会瞬间跟你拉下脸,觉得你在诅咒他们。 妖族能活的年岁漫漫看不到头,又有上天入地千变万化的本事,一辈子什么新奇玩意儿不会遇到,何必拿‘一生一世’四个字圈着自己?” 晏星河掀起来眼皮,静静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好像是醉着,又好像是清醒的,忽然问,“那么你呢,你也这么想的吗?” 第10章 苏刹挑眉,“什么?” 晏星河,“一生一世,从一而终,是诅咒——它圈着你。” 苏刹看了他足有半晌。 晏星河这人,好像上辈子被谁摔坏了脸上的神经,送他一只小猫,是喜欢还是讨厌完全看不出来,冷着一张脸,每根头发丝好像都在说,快把这个浑身是毛的玩意儿拿开。 只有安静的观察上几天,发现他总喜欢在这小崽子周围晃悠,找到一个借口,就要凑上去摸摸毛,吃饭的时候给它留小肉干,这个时候才能明白,他不讨厌这猫,相反,他喜欢的要命。 晏星河的情绪,从来没人能精准的从他脸上读出来,或许偶尔会流露出来嘲讽轻蔑之类,至于高兴和喜欢这类积极的,就算是养了他五年的苏刹,到现在依然辨认不出来。 不过,那一晚是个例外。 喝了酒满面晕红,好像连那双冰冷的眼睛也漾出了水光,叫人读出来温柔二字。 苏刹怔了怔,差点就被吸了进去,轻嗤一声猛地别开脸,“本王不稀罕。” 晏星河垂了垂眼皮,好像有点失望,默默收回被他脚尖勾着的手。 苏刹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可对方竟敢躲他,一个靠他给钱给饭养活的下属,有什么资格躲他? 他无端被这种鸡毛蒜皮的小动作点起了火,气闷上头,越想越觉得这人被他惯的胆子越发大了,今晚就不该让他进自己的车驾。 他心里烦的慌,想一脚把这混账下属踹出帘子,又想扑过去把那胆敢缩走的手抓过来,强迫地摊开五根指头,按在自己身上。 正拿不定主意是踹还是抓,忽然,对面那个让他冒火的祸根率先动了。 晏星河扑了过来。 大概是认识以来最主动的一次,对方把他扑倒在榻上,两只手臂一左一右的禁锢,眼眶里面亮晶晶的,薄冰化开,曜石似的瞳孔里面栖着一个诧异的苏刹。 晏星河半醉半醒,开玩笑似的,面无表情的低声说,“那是你们妖族的规矩,我……是人族。” 他把脸轻轻埋进苏刹颈窝,猫一样蹭了蹭,“我稀罕,我活的不长,一生一世,我只要一个人陪就够了——我只想要那一个人。” “……” 那天晚上不知道晏星河是醉了还是有意,反正第二天他浑身酸痛的醒来,头天晚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给忘得七七八八,正常的像个没事人。 反而是苏刹彻底疯了,高高兴兴的去后山喂了一圈他养的豺狼虎豹等小宠物,难得没有挑三拣四的嚯嚯人。 又跑去跟招蜂引蝶宫附近几个山头的山大王喝了会儿酒,吓得人家如临大敌,连滚带爬的从美人床上翻起来迎客。 最后苏刹还觉得不够,四处溜达找事做也挥散不完胸口快要溢满的愉悦感,就着还没落山的日头,招呼不给宫里人打一声,风风火火从妖界跑去了人界。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事,反正一个月之后再见面时,晏星河竟然看见他脸上有伤。 紧张的问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苏刹一概含糊其辞,只晃了晃指头底下一对三清铃,其中一只丢给晏星河,说回来的路上瞧见这东西,觉得很有意思,顺手弄来给他玩玩儿。 再问细节就一概不说了,反正苏刹看见他戴上手腕之后,比一个月之前还要兴奋,一直问他手腕疼不疼烫不烫。 手腕疼不疼晏星河感觉不出来,反正那一晚,他被苏刹折腾的从头到脚没那个地方是舒服的。 一只脚踏进招蜂引蝶宫,晏星河发现经过的人看他的眼神有点怪,他不明所以,索性不做多想,拎着手里的八卦袋径直朝那人的寝宫走去。 寝宫大门常年是开着的。 苏刹这人明明是个妖怪,却极其不喜欢阴暗没有光线的地方,连晚上睡觉都要燃着灯烛,半夜还有专门的小妖值班换灯芯。 晏星河一走过去,先是听到里面传来哭泣声,不是一个两个在哭,而是一群。 他听力很敏锐,男的女的都有,心说怕不是这么倒霉,刚好遇到妖大王心情不好在折腾宫婢。 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换身衣服磨蹭会儿再来,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从大门口转了出来,正正好撞上在门槛外边儿听墙角的晏星河。 两人惊讶的互相瞪了会儿,慕临没好气的说,“祖宗爷爷,你总算舍得回来了,马上里边儿就要死一屋子人了,难为你还记得掐着时间回来超度他们!” 他这冲天的怨气,扑得晏星河莫名其妙,“什么人命?” 慕临横他一眼,拇指竖起来指了指里头,“在发脾气呢,房顶差点要给掀了,你再晚点儿回来,等会儿又能抬出去几具新鲜尸体了。” 晏星河,“我刚落脚,走之前不还好好的,他又怎么了?” 看他这一脸毫无知觉的样子,慕临拼命掐着手心,才忍下去朝他咆哮的冲动,“谁叫你招呼不打一声消失那么多天?你拍拍屁股跑了,大王气得到处作妖,除了你晏星河命硬头铁,咱们招蜂引蝶宫还有谁能去降伏里边儿那位?” 晏星河,“……” 苏刹有美人司在后宫养着,寻常时候不会时时想起晏星河,所以他走的时候毫无负担。 但好巧不巧的是,他离开了不过半天,苏刹半夜辗转反侧,身上的陈年旧疴突然犯了病。 叫人把晏星河带过来,去的宫婢迟迟没有回音。 他头痛欲裂,浑身痛苦难忍,强压下逮到死的活的都想一只手掐碎的暴虐感,披着单衣亲自去了那人房间。 一路走,胸口的火气蹭蹭往上蹿,他几乎想顺手提把剑,给这胆敢让他久等的玩意儿收拾顺溜。 然而到了房间,他攒到极点的怒气瞬间哑了火。 因为里面空荡荡的,人不见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床榻上只有一套简陋被褥,叠成整齐的方块放在床脚。 苏刹默然了。 那一口没机会撒出去的气猛地回流,直冲心肺,藏在血管里疯狂叫嚣的毒素顺势一裹,给他轰了个烧心穿肺,几欲将这粗朴窄小的破屋子一掌轰成粉末。 之后他专门派人盯在门口,过了将近半个月,晏星河依然没有回来,连个送消息的鸽子都没网着。 他竟敢不声不响消失半个月。 苏刹知道他不会走,总有一天会自己转回来,再给他补上一个姗姗来迟的解释。 但是他讨厌漫无目的的等待,那种没有底的感觉叫人烦躁,尤其死的蛇毒还在半本加厉的折磨他,喝药扎针运功泡灵泉,狂躁的火苗怎么也压不下去。 好像身体里住了一只乱打乱撞的猛兽,失去了安抚的那只手,于是变本加厉在他血管里撕咬咆哮,折腾得他身心俱疲,几欲爆发。 要发疯的感觉叫苏刹忍得辛苦,这几天脸色黑得令人胆寒,伺候的宫婢、商量事情的各方妖怪族长无不小心翼翼说话。 偏偏有人看不来天上阴晴,就要往亮出来的刀口上撞。 这几个月正得势的男妃叶倚枝,发现那个最叫他讨厌的晏星河不在,赶紧趁热打铁凑到苏刹面前粘糊,吹了不少有的没的枕边风,反正是能怎么贬损晏星河顺势抬高他自己就怎么来。 他心眼子不少,直觉也比一般人敏锐,美人司里头养着的那群花花草草算什么,真正的威胁在哪里,他跟在妖王身边大半年了,嗅得出来。 此人有点小聪明,可偏偏少几分眼色,苏刹忍得厉害,硬是没叫旁人发现蛇毒在发作。 叶倚枝凑上来亲近,被他挡开了,只吩咐站大殿正中跳个舞玩玩儿就行,叶倚枝才不甘心,跳着跳着就领着一帮伴舞往苏刹跟前扭。 他是梅树成精,脱光了衣服香气能从肌肤里浸出来,修长的眉目中间天生一抹浮红,花瓣似的缀在额心。 本是个天生的尤物,不然苏刹也不会逮着他吃了好几个月。 可惜现在妖王大人实在没心情跟他腻歪,叶倚枝故意散发出来的清香,飘到他鼻尖一嗅,也成了叫人烦躁的腥味。 苏刹揉了揉眉心,给这毫无眼力见的小宠物闹腾的不行,心情暴躁到了极点。 他一只手撑着脸侧,斜卧在床榻边缘,脸上懒散的微笑近乎妖异,心里却已经在想,不如锁着这小梅花的喉咙直接掐死算了。 他垂着眼皮,目光散漫的看着叶倚枝蛇一样爬到胸口,小心翼翼捧起他的脸,娇羞的说,“大王……” 苏刹微微一笑,宠溺的摸了摸他的长发,然后那只手挪到了旁边一个伴舞蛇妖的头顶,修长如玉琢的手指骤然收紧。 那蛇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整个脑袋像只撑破的皮球一样炸开了,血沫溅了叶倚枝满脸满身。 “啊……啊啊啊啊啊!!!” 叶倚枝并床榻四周围着的几个伴舞惊呆了,面无人色的往后退开,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漂亮的脸蛋惨白如纸,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第11章 苏刹松开手,那具无头尸体扭曲着往旁边倒下。 他抹了下溅到脸上的血,一双瞳孔里面是比血色更浓的红光,看着指尖沾染的那点颜色,“本王方才提醒过你了,想安静一会儿,别来招我——好好跟你说呢,你听不懂?” “听、听得懂!听得懂!!!” 叶倚枝再不敢作妖,两只腿一拢赶紧跪在床前,身后跳舞的值守的小蛇妖跟着跪倒一片。 没办法,这位妖王的脾气捉摸不定,一旦发了火,只要是能叫他看得见的人,别管有错还是没错,只管按心情点兵点将,谁都可能会被拎出来遭一个无妄的殃。 有人忍不住悄悄抬起脑袋偷看他,那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喜怒无常,随时要发疯咬人的怪物。 偏偏这怪物法力无边,收拾他们如捏死一只蚂蚁,叫人畏惧得胆寒。 众妖怪但凡发现那暴君要往这边看,扎猛子一样赶紧的低下头,好像跟他对视一眼,脑袋都会被拧下来一样。 苏刹翻身,换了个姿势从床榻上坐起来,水红色薄衫底下,一双长腿交叠着晃了晃。 他早已习惯了别人用这种目光看他,畏惧,臣服,抖得如受到惊吓的小羊羔。 袖子里滑出来一枚飞镖拎在指尖,他捏着圆形的小握把转了转,思考今天要怎么跟这群小妖怪玩儿。 忽然,飞镖的尖端抵住叶倚枝的下巴,将他惊惧交加的漂亮脸蛋抬了起来。 苏刹打量他眉心那点妖娆的艳红,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喜欢本王,非要想方设法找我玩,讨我欢心,我怎么能像那块没心没肝的蠢石头,总是辜负美人的心意?——我陪你玩儿。” 铁质飞镖扔在他手边,和木板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苏刹漫不经心的挑起来唇角,“玩儿什么好呢——唔,大殿里人这么多,不如这样好了。一人拿一枚飞镖,站成圈儿朝后面那个人扔,活着的就到下一轮,直到这游戏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谁运气好手法好,谁就能活。你说,这样子好不好玩儿?” 大殿里面瞬间鬼哭狼嚎。 慕临简直没眼看,狐狸这种凶兽平时就不要惹,有伤在身毒素发作的狐狸更不要惹,发病之后找了一圈发现找不到解药的狐狸更更更不要去惹。 一惹一个寿终正寝。 他暗自叹息着溜出了门,打算多派几个人手赶紧去人间妖界找找,要是晏星河再不回来,那只发了疯的炸毛狐狸就要把招蜂引蝶宫折腾成地基朝天了。 谁知道这么巧,他刚踏出来就和门口要进不进的、意欲跑路的晏星河撞了个正着。 慕临觉得,这简直是老天垂怜,天降救星。 第8章 晏星河进去的时候,苏刹正靠在床头把玩手里的飞镖,锋利的尖角闪烁银光,勾在指尖转悠两圈,忽然流星般射向跪地不起的叶倚枝。 花容失色的小美人吓得尖叫一声,还来不及躲开,飞镖擦着他的脖子掠了过去,斜着钉入地板,叶倚枝惊恐的摸摸发凉的颈侧,手掌心留下了血丝。 “王上!王上!我错了呜呜……我这就走,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吵您了!” 叮叮叮接二连三,掷去的飞镖给他描了个边,不轻不重的落下几个划痕,留疤倒不会,但把小梅花吓得崩溃大哭绰绰有余了。 手里还剩下三枚,苏刹转着其中一只,锋利的尖端轻轻抵着下巴,“走什么,本王玩儿得正高兴,你现在的表情比刚才那支搔首弄姿的舞有意思多了。嗯哼,脸抬起来。” 叶倚枝不敢不依,抖着肩膀仰起来一张湿漉漉的漂亮脸蛋。 苏刹看了会儿,那纤细光滑的脖子真是好看,没有一丝伤痕,跟块璞玉似的,握在掌中手感肯定很好。 要是在那上面开个猩红的口子,想必也好看的很。 光是想象一下,血脉里那股燥火就疯狂的鼓动起来,苏刹撩了撩垂在耳朵底下的长发,瞳孔血色浓雾一样翻涌起来。 他转了两圈飞镖,那玩意儿闪过阴毒的冷光,化成一线银光照着脖子正中飞过去。 叶倚枝两眼一翻,感觉自己今天恐怕要交代在这儿,喉头僵着发不出丁点儿声响,他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忽然听到了清脆的啪嗒声。 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那枚索命的飞镖堪堪掉在跟前几寸,裹着冰霜,砸向地板的时候碎开几片冰碴。 他心跳如鼓,喘得接不上气,摸摸脖子,还好,脖子还在,再摸向后背,穿了三层的薄衫已经从里湿到外。 “哟,”苏刹冷笑,看向门口的一瞬间,那双血瞳的颜色变深了,“死外边儿好几天了,想收个尸都找不到地方,现在这是怎么,诈尸了?” “……” 晏星河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今天要完。 他真想扭头就走,但是大殿里面被这妖大王的怒火无辜牵连的人跪了一地,飞镖还在地板上到处插着,他要是不去硬刚,就真的没人能给这狐狸大王金贵的脖子中间套上绳。 “我出去——” 晏星河硬着头皮往里面走了两步,心里盘算着要怎么顺毛,话音刚冒了个头,某个物件暗器一样照着他头顶飞来。 晏星河瞬间按住腰间的剑,下意识就想回击,但想起面前挥舞着爪子发作的人是谁,硬是逼迫自己僵成了石头,活生生挨下这迎头的一击。 玉佩砸在他额角碎裂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板,并几滴顺着脸颊留下来的鲜血。 苏刹,“跑都跑了,招呼不知道打一声,养的狗离家之前还晓得朝屋里吠两下呢,我已经当你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晏星河抿唇,顾不上一边脸侧血水流得欢,越过零零散散跪在大殿中的宫婢,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苏刹冷冷的勾起来唇角,手指成爪一收,陷在地板里的十多枚飞镖回到手心。 他叮铃哐当随意扔在床头,信手捻起一只没沾血的,像刚才逗弄叶倚枝那样,一枚一枚朝晏星河飞过去,每次擦身而过都是近乎恐吓的距离。 但晏星河不怕他,脚底连顿都没顿。 他看着床上斜躺的狐耳少年。 苏刹不是什么修炼几百年成精的老妖怪,不过比他大了四岁。 黑发红瞳,水红色薄衫掩不住一双支起的长腿,雪色狐耳从发丝里面探出来,尖端有几缕淡淡的艳红,贴在脸颊两侧正尖尖的竖起,表示主人现在心情很烦躁,要作妖,要挑事,要亮爪子挠人。 苏刹此人明明是半妖,精致的眉目间却蕴含出尘的灵气,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度像撩人的小钩子,顾盼时,毫无自知之明的勾着观者心魂,仿佛这少年不是人族和妖族都瞧不起的混血杂种,而是天上仙宫某位心灵手巧的仙人,精心雕琢出来的宝贝宠物化了形。 红纱掩映,他侧卧的床榻前铺着一张不规则的银色兽皮,是当年杀死上一代妖王之后,把那玩意儿的皮肉完整的剥了下来,比照着床榻的尺寸裁出来的。 那曾经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老蛇妖,从此只能被他踩在脚下,日夜遭受脚踹鞋蹬,一动不动地看他如何在这宫中纵情享受。 苏刹这人心眼小的不行,谁以前踢过他一脚,他能阴着眼睛记住一辈子。 晏星河迎着身旁不断掠过的飞镖,只瞄了那蛇皮一眼,目光再落到床上时,恰好纱幔被灌进窗口的风撩起来,水波似的划过苏刹半身,吹走后露出一双半遮半掩的长腿,踩在被褥上那只小腿修长如凉玉,脚踝挂着串细碎的金色铃铛,正是三清铃。 晏星河心里咯噔一下。 手里的飞镖扔完了,也没能唬住人,苏刹冷声冷气的命令他,“站住。你就站那儿,别过来,我现在看到你那张脸就来气。” 晏星河没理,还是往床榻跟前走。 苏刹皱眉,“站住。” 晏星河已经踩在了兽皮上。 苏刹猛地坐起来,这是被他惹怒了,顺手抄起床头装饰用的玉如意就往他胸口砸,“我叫你站住!” 晏星河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暴击,感觉胸口那片肉都要被砸穿了。 他闷闷的哼出来一声,在苏刹暴怒的扬起巴掌朝他脸上扇的时候,猛地抓住了那只手腕,把它握在手心,两只拇指一左一右捏住它,慢慢地将那里边儿紧绷的力度揉开了。 晏星河,“对不起。” 苏刹绷着一张脸看他,下巴倨傲的仰起,不打算接受这声道歉。 大殿里跪倒的一片人噤若寒蝉,早在刚才苏刹吼出来第三声的时候,他们就连脖子都不敢抬了,额头抵着手背,恨不能把脑袋连着肩膀一并埋进地板里边儿,啥也看不见听不见才好。 晏星河坚持不懈的揉着那只手,“我不是没事儿溜出去瞎逛,只是那天在藏书楼里翻到了一页,有个叫掣天鳌的东西,拿去炼丹能解百毒。我不知道这玩意儿对你的毒有没有效果,但是看起来挺厉害的。我对照着图志的批注算了算日期,它三百年浮出海面一次,冒头几个月就沉回海底,刚好就是这几天,所以我带上图志和剑想着先去东海碰碰运气。” 第12章 他说完,从襟口摸出来八卦袋,挑在对方跟前晃了晃。 “哼,”苏刹斜了那袋子一眼,“你以为翻出来像样的理由,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自作主张跑去给我找那不知道有谱没谱的药,我就合该体谅你?凑近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这身上是没长手还是没张嘴,要出远门不知道过来吱一声?” 晏星河哽了一下,虽然这货还是拿鼻孔看人,一脸想让人抽死他的表情,但是绷紧的指节已经慢慢软下去了,被他抓着手放肆的揉了半天,也没大发雷霆的抽走。 “我走的太急,忘了跟你说,”晏星河看了他一会儿,迟疑地伸出手,摸了摸右边那只高高翘起的狐狸耳朵,“是我不好。” 实际上,这事儿根本不能怪他。 东海天高路远,晏星河拿不准时间,要是运气不好半路遇到什么横出来的岔子,或者掣天鳌太难对付,一来一回耽搁整月也不是没有可能。 走之前他本来是打算跟苏刹报备一下,再跟慕临交接点儿手头的事务,拿着准备好的满腹草稿去找人,结果撞见那臭不要脸的老狐狸正在后宫和一群美人玩鸳鸯戏水。 月光下的池子边上,衣服扔的到处都是,他要找的人靠在池子里头,一边喝酒,一边调戏美人,看上去享受得像个皇帝老儿,根本不可能抽身跑过来听他说一句半句。 晏星河站在树后面看了会儿,只想冷笑,心想,果然是玩的好一手招蜂引蝶的祸水。 他没过去,不声不响的走了,连慕临那边儿都没顾上,当晚收拾好包袱和银票,第二天天边见白就跑路。 走的时候气得踹坏了招蜂引蝶宫好几道门槛,憋着一口无解的气,恨不得一年半年都不要再见到那色欲熏心的死狐狸。 可最后那祸水发现他不见了到,处发威作妖闹脾气,还是得他亲自过来顺着毛哄。 跪在底下的宫婢已经看呆了。 心惊胆颤的恨不得给晏星河竖起一个大拇指。 妖大王发火的时候,他伸手去摸人家的狐狸耳朵,这和摸一只遭到挑衅的老虎尾巴有什么区别? 果不其然,苏刹轻轻眯起来眼睛,似乎愣了一下,目光绕着晏星河转了会儿,忽然一把将他掀开,“滚出去。” 晏星河正小心翼翼的顺毛撸呢,没防备被他挥的倒退几步。 叶倚枝总算找到了机会。 刚才所有人都跪着,只有他晏星河跑到床边讨巧,捏妖王的手,还胆敢摸那尊贵的耳朵,他又是震惊又是嫉妒,总算等到妖王发作,赶紧见缝插针的跳起来,指着晏星河鼻子臭骂,“听见没有!你竟敢对王上动手动脚,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信不信改天大王将你那双脏手剁了喂狗?!还不快滚出去!” 晏星河皱起来眉毛,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叶倚枝叉腰,正要再数落他几句,背后苏刹慢悠悠的说,“我说的是你们——滚出去。” 叶倚枝,“……” 躲在帘子后面看热闹的慕临,这时候终于探出来半个脑袋,轻轻咳嗽一声,领着那群汗流浃背的小蛇妖走了。 顺便还关上了寝宫大门。 晏星河活动着被打红的手腕,听到背后门响,默默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解释了消失的原因,还顺带救了一波无辜遭殃的小鱼。 他默不作声的转过身,打算跟着小蛇妖一起滚出去,谁知道刚走了半步,三根金色发光的丝线从背后飞过来,从上往下给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领子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提起来,晏星河恍惚感觉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的脚尖离了地。 他还没看清是怎么个事儿,先听到一声闷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掼在了门上。 第9章 苏刹用的这玩意儿,和晏星河捆掣天鳌那个同宗同源,叫做浮生锁,不光能捆活人捆妖兽,就是那虚无缥缈的魂魄灵体也能缚上一时三刻。 和三清铃一样,是当初对方外出给他弄回来的小玩意儿。 晏星河早就发现这绳索坚韧无比,水火不侵,平时捏起来软趴趴的一把,比纱线还要轻盈,灌注灵力之后却可以削金断玉,随用的人心意变化,怎么抽都抽不到头。 东海上他捏着浮生锁好生耍了一场威风,把掣天鳌那万年老王八捆起来当风筝给放了,现在他自己头三圈脚三圈被捆成了个粽子,稍微挣扎一下,这劳什子锁就把他往死里压榨,抬个脚都不行,腰胯那地方缠得格外多,叫他好生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晏星河垂着目光,暗暗和身上乱七八糟的绳索较劲,忽然下巴被两根修长的指头捉了起来,苏刹什么也没说,突然就吻了他。 半个月的怒火隔在中间,吻得和发疯一样。 “……” 晏星河顾不上挣扎了,微微睁大眼睛,发愣的看着对面,好像没明白过来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苏刹稍微跟他错开,声音低低的,有点儿潮,“那老不死的留在我身上的毒发作了,你不在的这几天,每一天好像都比前一天更疼点儿——疼死我了。” 晏星河迟疑地点头,“嗯。” 苏刹稍稍偏过头,又跟他亲了会儿,“你是不是故意的?嗯?知道我快要犯病,掐着时间故意选在这个时候走,好让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自己痛死算了。嗯?我还没痛死呢,怎么又舍得回来了,不怕前功尽弃?” “……” 这货每次发病就跟抽奖一样,好的时候大半年都没什么异样,不好的时候头天晚上痛完第二天早上接着痛,时间地点触发物一概不确定,晏星河怎么知道他那么倒霉。 而且犯病就犯病了,偏偏每次一疼就跑来找他,好像抱着他这块不会说话的冰块儿,剧毒搅起来的疼痛就能好点一样。 晏星河,“不是。” 苏刹贴着他嘴唇,“什么?” 晏星河轻轻掀了掀眼皮,“不是故意的。” “……”苏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那木头做的漂亮脑袋也跟着晃,“晏星河,你说我究竟看上了你什么?我图你长了张嘴巴说不来好听的,还是图你这不解风情煞风景的看家本事?嗯?你说啊,你身上有什么招人惦记的,烦死了,蠢石头一个!” 顺着他的话头,晏星河还真低着睫毛认真反省了一下,发现对方好像也没说错。 自己既不会甜言蜜语说出来花,又不会风花雪月讨人开心,还真是无甚滋味的“蠢石头”一个。 他有些局促的低着头,拿脚尖蹭了蹭地板,浮生锁这狗仗人势的东西逮到机会,连那只乱动的脚掌都给他捆了两道。 苏刹一只手臂撑在门板上,晏星河艰难的在他的威压、和和浮生锁的双重禁锢下动了动,“你先把我手松开。” 苏刹挑眉,还以为被骂了他要怎么回击,暗戳戳有些期待的把他手上的束缚松了。 就见那混账玩意儿把手伸进衣领,面无表情的掏出来八卦袋,递给他,“你说的对。我走了。掣天鳌给你,记得让慕临他安排安排,把这东西炼成丹吃了试试看。” “……” 苏刹被他气笑了,一巴掌将那八卦袋挥开,“哪儿弄来的地摊玩意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我跟前送,来历不明的东西,本王不吃。” “……” 不是来历不明,是他奔波半个月,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打来的珍品。 但是其中的曲折晏星河无从说起,他看着掉在地板上的八卦袋,焉头耷脑的,瞧着怪可怜,推了苏刹一把要去捡,手腕忽然被捉住了举起来。 苏刹凑到近前,袖子给他撸到小臂,反复确认了左手和右手,眼睛一眯,“送你的铃铛呢?” 晏星河就知道这种时刻早晚会来。 到招蜂引蝶宫之前他就打好了腹稿,但是撒谎这事儿本来就是在为难他,一张嘴,活像在锯木头,别过脸两三个字一顿的说,“东海上对付掣天鳌,那铃铛太响,会暴露位置,我给它摘了收起来了,然后……回来的路上忘了戴回去。” 能骗一时算一时。 苏刹皱起来的眉毛稍微舒展下去,大概他也没想到,有一天直来直去的愣石头突然学聪明了,还会编假话哄人。 他没留心这话里边儿许多一想就穿的破绽,只是不高兴的说,“明天回去赶紧翻出来戴上,不管遇到王八还是老鳖,往后都不许摘下来,一刻也不行。” 晏星河敷衍的嗯了他一句,心虚的抓紧脚趾,只想快点溜之大吉。 谁知道苏刹突然一个俯身,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就着浮生锁捆粽子的姿势抱到床边,手臂一抖,给鱼儿放生似的,把他丢进床榻里边儿铺了好几层的被褥。 要死不死的,着地的部位是半个肩膀,就算隔着柔软的被子,那么被杵一下,晏星河抬起来的半张脸还是一瞬间变成不正常的苍白。 苏刹瞧得清楚,在他蚯蚓一样挣扎着翻身之前,先一步摁着后脖子,抓住单薄的衣领用力往后面一扯。 第13章 浮生锁朝四面八方退开,那露出来的浑然不是预想中白得晃眼的后背,而是一层焦炭。 整片后背都给劈糊了,中间斜着划过去一道狰狞裂口,没再流血了,伤口还合不拢。 苏刹沉默的看了一会儿,没什么语气的问,“怎么回事?” 晏星河半个下巴埋进被子里,“跟掣天鳌打的时候……弄的。” 苏刹,“这是雷劫吧?” 掣天鳌都算小的,晏星河怎么敢把曼珠沙华的事告诉他,嗯嗯哼哼的瞎编,“当时海上天气不好,在下雨,有雷。我想救人,一不留神被轰了一下。” 苏刹嗤他,“不光脑子呆,连身手都越来越笨了,收拾一只老王八都能给你弄成这样,你真是长本事,那雷劈下去的时候怎么没给你烤出来香味?” 晏星河叹了口气,好歹瞒过去了,又有点不是滋味的拿手指挠着枕头。 他知道苏刹这人嘴巴跟抹了毒似的,从他嘴里听到一两句好话的几率,就跟回家走在路上突然被曼珠沙华卷进去一样,好脸色是不可能的,拿话把人刺成筛子才是常态。 但他还是觉得怪难受的。 他把脸埋进了被子,忽然,有什么重物落在耳朵旁边。 瓶身绘制了紫色花草的图纹,打开后清香扑鼻,混着点儿甜味。 是苏刹平时自己用的紫凝膏,疗伤圣物,滋养血肉,就算是大腿上伤口撕的见到了骨头,半瓶膏药下去,三天后依然能跑能跳,上树下水不成问题。 这东西金贵,原料很难凑齐,制作工艺也十分繁杂,妖界每年上供给招蜂引蝶宫的也就那么点儿, 苏刹这个败家玩意儿浑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一口气给他扔了三四瓶,完了往床头一坐,不太乐意的拎起八卦袋的系绳,“这老王八我会交给慕临,熬你说的那什么丹,行了吧?——啧,隔着袋子都闻到一股腥味,恶心巴拉的。” 一想到要把这只海里捞起来的王八吃下去,苏刹整个人都不好了。 老蛇王留下的毒没那么好解,他心里基本上已经认定,晏星河这一趟纯粹是瞎折腾,但是看他刚才焉兮兮趴在枕头上的可怜样子,尝一口就尝一口呗,就当是哄人了。 晏星河抱起那四瓶药,垂着睫毛,嘴角微不可察动了动,好像是想要扬起。 他草草拉上衣服,又想逮着机会跑路,那白毛狐狸往大床外边儿一躺,把人家衣摆压住了一片,衣领往下划拉开,大半个雪白后背就露了出来。 苏刹抱着柔软的枕头,脸埋在里面,哼哼唧唧的支使人,“蠢石头,快给我弄一下,现在马上。过去半个月就没有好过,疼死我了。” 晏星河本来在拽衣摆,看到后背晃过去的一瞬间,走啊留啊,生气还是高兴,顿时什么也想不到了。 修长雪白的肩膀后面,靠近手臂的地方,赫然横着两枚圆形的窟窿,拇指指头大小,现在只留下凹进去一寸长的疤,刚落下的时候,却是将这片肩膀钉个了穿。 这玩意儿是老蛇王死前的报复,带着索命的剧毒,当年差点要了苏刹的命。 苏刹偏过头,半张脸枕在被子上,透过凌乱披散的长发斜了他一眼,“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快点儿过来。” 晏星河依言趴了下去,两只手撑在他肩膀旁边,小心的亲了亲那对毒牙留下的窟窿,以及周围一片巴掌大的溃烂。 “唔——”他一碰,苏刹就舒服的眯起眼睛,毛茸茸的耳朵朝底下撇去。 他不止一次怀疑晏星河身上是不是擦了什么药没告诉他,不然为什么每次毒伤发作的时候,别人胆敢看一眼他的肩膀,他就要暴怒,想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眼睛连着脑浆挖出来。 只有晏星河,晾出来肩膀给他亲一亲碰一碰,比灌下去什么止痛去毒的药都管用。 苏刹曾经怀疑过,某次把人衣服扒了,上上下下找了半天什么东西也没找着。 又怀疑是他嘴唇里含了什么,摁着那两瓣薄唇抹了半天,手指探进去翻找,也是一无所获。 这事儿背后的原因至今是个迷,只不过从此晏星河成了他发病时的解药。 “这么多年了,我没跟你讲过那老东西的事吧?” 苏刹这人有很多不能戳的逆鳞,换句话说就是臭毛病多,但是老蛇王一直最深最重的那个,除了床榻底下那张兽皮,谁要是敢稍微提及,别管前一刻苏刹有多高兴,下一秒都能瞬间跟人翻脸。 今天也不知道他哪门子窍开了,也可能是半个月的疼痛得到安抚,心情正好,抱着枕头一边享受晏星河的伺候,眼睛要闭不闭的,不紧不慢的说,“你别看我现在弄出来美人司,到处给我网美人回来,六年前那老东西霸占招蜂引蝶宫的时候—— 唔,那会儿还叫腾蛟宫,那只长色心不长脑子的蠢货不甘心一辈子做妖怪,总觉神仙要高人一等,做梦都想哪天瞎猫碰着死耗子,给他逮到个机缘,化蛟化龙飞升成仙。嘁,就他那颗蠢脑袋,挖出来下酒我都怕吃了降智,做几年妖王全仰仗祖宗父兄留下的恩荫,还不知足,偏要去搞飞升那套。” 晏星河从他肩膀后面抬头,舔了半天,他没看出来伤口有什么变化,只有长发底下那对白毛耳朵舒服到抖啊抖,“所以,你夺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腾蛟宫的匾额摘了,换成招蜂引蝶?” 苏刹瞥过眼睛瞧他,“不觉得好听多了?” “……”晏星河,“或许吧。” 花里胡哨的样儿,还不如之前那个。 “刚刚说到哪儿了?”苏刹把脑袋转了回去,任由思绪散漫飘飞,抓住了其中一缕,慢吞吞的说,“那老蛇妖可不比我洁身自好到哪儿去,我在他手底下跟了一年,腾蛟宫里边儿的侍从,别管男的女的,蛇妖还是其他精怪,端茶递水的还是带刀侍卫,只要长得还过得去,全都被那老色鬼玷污过几轮。我当时用障眼法换了张脸,有意躲着,可是后来有一天,还是被他识破了。” 晏星河顿了顿,鼻尖轻轻蹭在他肩后,忽然想起客栈里那群人饭后的闲言碎语,忍不住问,“……然后呢?” 苏刹轻蔑的哼了一声,似乎觉得有点儿恶心,偏过头捉住晏星河撑在被褥里的手指,勾搭着小指玩儿,“那满脸鳞片的老东西,头发都快掉光了,恶心巴拉的,小孩子看见都要做噩梦,我当然不会让他对我做什么,他要是敢,我就一口咬断他的喉咙。我知道他什么德行,一直带了克制蛇族的法器防着呢,他被我掏心的时候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只是没想到,死前还要给我一下,那一口毒牙差点叫我没缓过来。” 晏星河掀起眼皮看他,苏刹勾起来嘴唇,那只撩拨小指的手伸过去,摸了摸他垂在脸侧的长发,“放心,我没那么好对付。那老东西当时黑血流了满床,我怎么可能跟他死一块儿?要是被闯进来收尸的人看到了,那多丢脸啊,我死也不能死的丢人。” 晏星河忽然有点儿心疼。 他低下头,轻轻抚过那两颗狰狞的窟窿,比刚才还要更小心点儿,羽毛落下去都比他指头的触感重些。 他追随苏刹五年,对方的过去一直一知半解,只知道这作天作地喜怒无常的人,还是个懵懂小狐狸的时候就孤身闯入妖界,在猛兽横行的地方,没学过任何本事,没有任何人庇护,带着一身时灵时不灵的妖力,和招妖怪惦记的漂亮皮囊,腥风血雨闯荡十年,最后一脚踏上了招蜂引蝶宫的王座。 晏星河经常想问他,可是他嘴笨,苏刹又不愿意说,于是他只能像面对这两只窟窿一样,偶尔看见那段过去给他留下的伤,惴惴不安的猜测他吃过的苦,听他玩笑似的拎出来零散的故事,好像这人天生没心没肝,那些经历再怎么撕心裂肺也早就淡忘了,不值得再拿出来嚼。 苏刹一直撑着脑袋看他,见他神色不对劲,慢慢地皱起来眉毛,觉得有点烦,一巴掌把他给推开了,“你少拿那种眼神对着我——你在可怜我?” 晏星河跪坐在被子上,“没有。” 妖大王才不信,瞪圆了一双赤红色眼睛,好不容易撇下去的耳朵尖又竖了起来。 眼看三言两语又要给他撩的喷火,晏星河赶紧逮住了那只命运的大耳朵,哄小动物似的往后面别了两下,指尖捻着顶上那几撮红色软毛,看了那要火不火的炸毛狐狸一会儿,低头在耳朵尖亲了一下。 我心疼你。 苏刹,“……” 晏星河这人,从里到外都是石头打的,滚着业火的暴雷劈在背上,他脸色都不带变一下,叶倚枝跟他跳脚撒泼,他也左耳进右耳出,从来不往心里去。 只有苏刹,这是他的软肋,从里到外唯一一块软肉,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哪怕只是拿软毛在上面轻轻骚一下,都能让他拉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可这些,他都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将喜欢的少年压在臂弯下,从他的耳朵尖,一直亲到耳朵根,粘粘糊糊的,近乎讨好的力度,他现在只想让苏刹高兴点儿。 第14章 “晏星河,行了,你够了——别他妈亲了!” 苏刹捧起来他的脸,被亲得有点湿的耳朵软软的垂下去,还抖了一下。 晏星河发现,半个时辰前还凶神恶煞捏着飞镖吓唬人的妖大王,耳朵根竟然有点红,被他盯着一看,那浮红有慢慢蔓延到下巴的趋势。 他“嗯?”了声,眨眨眼盯着那儿多看了几秒,被苏刹抓着领子掰开脸,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咆哮,“你放肆!” 这动静正对着耳朵,吼得晏星河后背紧绷了起来,负责管理感情的那半边脑袋又运转不动了,一时间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越界了。 毕竟,从来只有苏刹命令别人如何如何的份儿,他万不喜欢有人贴上来对他动手动脚。 “……” 晏星河轻叹一声,跪坐起来,迎着狐狸大王那疑似谴责的逼视,他自觉的划开了楚河汉界,“主人,要是没什么事了,那我就走了。” 苏刹一愣,两只眼睛圆滚滚的瞪着他,那渐渐消下去的薄红又爬了回来,只不过这次是被气的。 他伸出一只长腿横在晏星河跟前,阻了这蠢笨如牛的臭石头去路,腰身往后面一够,打盒子里翻出来一把精致的木梳,上面镂空刻纹活灵活现,手里头堪堪握住,下一秒就扔过去砸在那人形石头胸口。 “你跑什么跑,我说没事了吗?头发都被你给弄乱了,叫你做个什么事手脚还是笨的要命,过来给我梳头!” 第10章 苏刹的头发很多,又黑又长,凌乱的散在晏星河膝上,揽起来时,像一捧凉滑的瀑布从指缝溜过去。 苏刹不爱让别人碰他的头发,但偶尔晏星河可以。 没事可做的时候就会这样,他闭上眼睛枕着对方的膝,头发蛮横的缠了晏星河满身,叫他小心翼翼的捉在手心,木梳一寸一寸地滑过去。 晏星河最喜欢和他做这种事,比脱光了衣服行那什么亲密之举还要喜欢。 因为这样可以不用说话,苏刹好脾气的闭着眼躺在身前,他借着发丝的遮挡,就可以肆无忌惮的看他。 虽然有时候看得太专注,会被抓包。 白毛狐狸不作死,不拿眼睛瞪人的时候,美得像座玉石雕出来的玩偶。 晏星河梳头发的手越来越慢,看他好像睡着了,手指轻轻落到眼皮那儿,还差半寸的距离堪堪停下,无声描绘那道上翘的小钩子。 晏星河心想,我喜欢的人长得真好看。 他瞧得正出神,忽然,那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的白毛狐狸哼了一声,有点不耐烦的说,“你到底摸不摸?” “……”晏星河噎住,差点就想缩手,“我……” “我最烦有人在旁边犹犹豫豫支支吾吾,你要摸就摸,不摸就好好梳头发,一串小动作跟偷鸡似的,以为别人不知道?” 晏星河本来小心得很,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了,被他这么一戳弄得怪局促的,手指僵了半天,终于还是顺从那点藏着掖着的欲望,搭在了觊觎半天的眼角。 然后顺着往上扬的弧度,将眼尾连同眉梢那一片都碰了碰。 苏刹舒展着眉峰,肩膀动了动,在晏星河膝盖上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窝着,狐狸耳朵往后撇成了毛茸茸的两只,锁骨尖上泛起来舒服的粉红。 他像只被挠到了痒痒肉的大猫,享受的不行,就差偏过脸往晏星河腰上蹭蹭,再打个咕咕哝哝的呼噜。 那片眼角反复抹了十来次,晏星河觉得差不多了,拿起梳子准备继续给大狐狸梳毛,苏刹等了会儿,什么也没等到,突然睁开眼睛看他,“你干什么?” 晏星河懵懵的问,“怎么了?” 苏刹,“没了?” 晏星河给他看手里的梳子,另一只手抓着头发,“我给你梳头。” “……”苏刹皱眉,信手把梳子打开了,下巴稍稍扬起,睁着两只眼睛盯他,那里面的血色淡的快要看不到了,剩一缕茶色的竖瞳,“我看你刚刚不是想摸得很,才过了多久,怎么又不摸了?怕什么?怕多摸两下我要张嘴吃了你?你把本王当成什么了,心眼还没有拳头大怎么,我没有那么小气,你要是想摸就摸。” 想了想,他自己也觉得强词夺理,又不紧不慢的补了句,“看在你大老远往东海跑一趟的份儿上,就当赏你了。” 晏星河只好又把手指伸了过去。 他乱摸乱碰的时候,苏刹就闭着眼睛,任由他从眼尾摸到鼻梁,再到嘴唇下巴,好像打定主意要好好“奖赏”他一回,不管他把手放在哪儿都不会炸毛。 但晏星河怎么敢乱来,他本来没想要这么多,稍微摸了两下,就想撤手。 这时候,那眯着眼好像睡过去的苏刹又会猛地诈尸,一言不发的瞪他,好像草率的抽手是对他老人家“奖赏”的大不敬一样。 晏星河只好又把手放回去,顶住那监视一样的目光,硬着头皮一寸寸往下挪,给妖大王脸上每根寒毛都撸了一遍,最后落到散开的衣领中间,那截修长细腻的脖子上。 手指刚碰着突起的喉结,那优哉游哉的大狐狸就仰起来下巴,等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睛问他,“怎么不动?” 晏星河看着他。 喉结这玩意儿十分特殊,首先,它是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命门,猛兽攻击的时候,尤其会注意保护脖子这个部位,让他去摸苏刹这地方,他觉得怪不合适的。 其次,这个部位对少年人来说尤为敏感,想想那种动作,总感觉透着点让人手足无措的暧昧。 晏星河翻了会儿乱糟糟的被子,在层叠的缝隙里翻出来被打飞的梳子,嘴里还是那句,“我给你梳头吧。” “……行啊,梳吧,你继续梳,你就那么喜欢梳头?”苏刹冷笑,一只手伸上去摸到他脑袋后边儿。 晏星河束发的簪子被那爪子给抽了,发冠骨碌碌滚下来,藏进了被子里。一头乌发倾泄如泼墨,散了晏星河半片肩膀,柔柔的垂下去,同苏刹披在他膝上的青丝缠绕在一起。 苏刹不阴不阳的呛他,“好了,头发够多了,你梳吧,慢着点儿来,梳不完。” “……” 晏星河抓着梳子,轻叹,知道他这是又生气了。 不过,苏刹怼他向来是拳头打在水花上,眼看这厮慢吞吞的分开两人的头发,竟然真的打算一个一个梳起。 苏刹要给他气笑了,捏着对方尖尖的下巴同他对视,看了会儿,食指探到耳垂下面,抵着那片光滑的肌肤磨了磨。 苏刹扣着他的下巴,迫他慢慢地低头,近到余光皆被垂落的发丝掩住,不能再近了,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蠢石头,人家修炼上千年修的是道行,你倒好,修了个七窍不开叫人讨厌的臭脾气。你其实不是人族的剑修对吧,修仙的哪儿有你这么笨的?你其实是石头精变的对不对?” 他稍稍仰起肩膀,长发也跟着掀了起来,鼻尖有意无意的蹭着晏星河,低声说,“蠢石头,笨石头……想不想亲我,嗯?” 晏星河被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一绕,觉得脑袋有点儿晕,脸颊在发烫,烫得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只能逼迫自己悄悄屏着。 这感觉好像中邪了。 狐狸本来就天生媚骨,更何况是狐王,更何况对方故意凑近了,伸出毛茸茸的尾巴尖,有意无意的勾着他。 这和直接对他用媚术有什么区别? 晏星河喉结动了动,顺从本能揽住他的肩膀,几乎就要禁不住温香软玉的蛊惑。 低头时,余光却好死不死的瞥见床脚藏着的一张手帕,绣着清雅的兰花,压在被褥下面只露出来小小的一个角。 “……” 苏刹没有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晏星河没见他用的什么东西上边儿有兰花图腾,这东西明显就是之前某天过来留宿的姬妾落下的。 只怕是云雨的时候不小心裹了进去,后边儿侍女收拾床榻的时候没发现,两人刚才从床头挪到床脚折腾了半天,那东西好巧不巧的才露出点儿端倪。 晏星河浑身一冷,像被人迎头扇了一巴掌,燎起来的燥火瞬间给他打下去了,揽着苏刹的手臂有点儿僵。 苏刹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抽出手帕用力一捏,那玩意儿在他掌心化作飞灰散去,连个渣都不剩。 收拾完扫兴的东西,苏刹来捉他的手,晏星河先一步躲开了,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主人,我刚回来,有些事还要和慕临他们交接,营地那边也许久没去了,我先走了,梳子给你放桌上。” 苏刹不悦的喝斥他,“站住。” 这次晏星河没理,长腿三两步迈出去就要跑,在他火急火燎的跳下床之前,脚脖子那儿突然一紧。 他跳了一半被扯回去,好在底下有几层被子垫着,没给他摔成个瘸的。 抓起那作祟的鬼东西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那讨人厌的浮生锁。 第15章 晏星河有点儿烦躁,抓住缠绕着脚踝的金色丝线用力一捏,冰霜顺着指尖蔓延而去,给这虎假狐威的绳子冻成了三根直挺挺的冰蛇。 他有心甩脸子,下手没怎么留情,冰霜的寒气顺着浮生锁飞蹿着奔向那头,来势汹汹。 可惜还没碰着苏刹挟着丝线的指尖,一道无形的威压冲了出来,仿佛亮着尖牙一步一步踏出的凶兽。 那冰蛇一看前面是惹不起的,怂兮兮的一寸寸退了回去,束缚解开之处,红光绕着浮生锁掠过。及至逼迫到脚踝,小股劲风无声的横扫开,晃晃悠悠落下两根白色的狐狸毛。 苏刹抓着领子,将他整个人兜头提起来几寸,逼视晏星河的眼睛,“不声不响的冲谁发火呢?你有什么好发火?你是头一天知道我后院里养了个美人司,还是头一天在我床上发现别人东西?我怎么你了,你竟敢跑,叫你还敢视而不见?” 晏星河仰头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苏刹骂完人撒完了火,自己先回过味来,在这硬邦邦的石头身上琢磨出了点儿滋味,轻轻眯起来眼睛,“你不喜欢别人待在我床上——因为这个生气?”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着,脸上的怒火已经退下去三分,抓着晏星河的手也没勒那么紧了。 此事的弦外之音好像一把细碎的火星子,一点一点将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点亮了。 他托起晏星河的脸目不转睛的盯着,表面不动声色,目光却几乎是逼问的力度,但对方终究没让那捧燃起来的火堆炸出个烟花,相反,他往上边儿泼了桶冰水,一如既往。 晏星河别过脸,留给苏刹的半张眉目无甚表情,寡淡的像块豆腐,“我没有,属下不敢。” “……” 苏刹不是他一个人的,从他被领回招蜂引蝶宫的第一天,狼狈的在后面走一步摔一步,而对方信步在前众星捧月,连片余光都没分给他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这层关系——越不过去的主仆二字。 他岂敢僭越。 表现的太痴,会招人嘲笑的。 苏刹的脸瞬间冷了,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意料之中,他看着少年冷硬俊美的眉目,忽然觉得有点儿索然无味。 为什么偏偏是晏星河? ……这简直就是一种相互折磨。 苏刹捏着他的下巴,把那张脸转了回来,细长的眼睛轻轻眯起,不动声色的观察他。 晏星河长得很美,那美几乎带着攻击性,只是年岁不大,眉目尚且残存一线稚气,恰好中和了那种叫人不敢逼视的锋利,一眼望去,高傲的少年意气便占了上头。 可他还没有美到让苏刹神魂颠倒的地步。 美人司网罗天下少男少女,这么多年了,苏刹什么样的倾城颜色没见过?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气性没拿捏过? 说什么做什么凑上来讨他欢心的有之,犟脾气抵死反抗破口大骂的也有,他觉得好玩,两者都爱挑着捡着换着口味尝尝。 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遇到哪个叫他拿捏不了的,起先再怎么寻死觅活,最长的不超过半年,就学会了给他写诗作画送过来讨巧。 哦,那诗写的还颇为讲究,柔肠百转缠绵悱恻,信纸带着好闻的香风,比某个说话都不会转弯的人有意思多了。 但奇怪的是,起初再怎么好玩儿的人,养在后宫超不过一年,就会叫他腻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难以琢磨的滋味。 美人司送进来一批又一批,招蜂引蝶宫的花花草草开了又谢,最后从头到尾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竟然只有晏星河一个人——也曾搁置过厌烦过,但从来没有腻过。 这感觉很微妙。 对苏刹而言,晏星河就像一碗鲜美熨帖的豆腐汤,往上够不着刺激,往下够不着养生,但就是让他觉得特别舒服。 虽然经常会觉得寡淡无味,但什么时候山珍海味吃烦了,最想拎出来尝一点儿的,还是他。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晏星河这个人的气味。 周而复始,第一口喝到的新鲜劲一过,他就开始觉得这豆腐汤多少有点儿淡,淡得他味同嚼蜡。 比如现在,晏星河面无表情的看他,任他如何怒目而视,用眼神冷嘲热讽,都像个石头一样跪着,随便他把那只领子捏成什么形状的咸菜,浑身上下写满“食之无味”四个字。 “啧,”苏刹觉得心烦,把他给踢开了,一脚踹下床,“蠢石头,就会摆那种表情出来倒人胃口,活像我三百年前害死了你爹。” 他躺在床上拍了拍手,安排完受惊小蛇妖的慕临老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还以为今晚上不会有他发挥的余地,谁知道突然被召了过来。 苏刹往被子里一躺,恹恹的说,“把他领出去,再换两个人听话的进来。” 慕临瞄了眼狼狈跌倒在兽皮上的晏星河,赶紧应了声是,“刚刚美人司那边报备,又送了两个妖族的少年和一个人族的少女进来,都带下去洗刷梳妆好了,就等着王上您安排寝殿,要不要今晚顺便把那三个新面孔叫过来看看?” “都行,你去安排。”苏刹漫不经心的吩咐,歪头靠着一侧肩膀,冷眼旁观床榻底下的晏星河爬起来,拿后背对着他。 对方好像被这简短的几句对话烫了耳朵,十个指头飞快地整理好衣服,后背僵硬的像把出鞘的剑,招呼也不知道打一声,低着头逃也似的走了。 带着后背间藏在衣服底下的伤,以及千里奔波风尘仆仆的疲惫。 苏刹嗤了声,手掌一动,拇指碰到什么冰凉的东西,翻出来一看,是那几瓶紫凝膏,晏星河走得着急,把这东西忘在了床上。 第11章 招蜂引蝶宫供起来的杀手营叫做“鹰唳”,是苏刹砸钱砸丹药砸资源养出来的死士,带上面具成为正式队员后,终生只效忠他一个主子,直到重伤退役或者战死。 这玩意儿相当于宫里头皇帝的锦衣卫,是招蜂引蝶宫最高机密的组织,一直是晏星河和慕临两只手在管。 晏星河负责指挥正规军,慕临则负责后备军的训练,资质较好的后备军转正要经过考核,两人的打分六四开。 鹰唳这玩意儿好用,就像苏刹放在身侧的一把刀,有危险的时候拿出来耍耍,趁手的很,但平时也要注意小心的拿刀鞘裹着,避免太过锐利的锋芒割伤指头。 因此,鹰唳自设立以来就有一个规矩。 凡是抗过了备用军时期的训练,没有被踢出去的,两年后要服下五蠹丹,代表他们获得了上级认可,成为了“正式的备用军”。 以后苏刹的近身暗卫出现空缺了,替补人员会从他们里边儿选。 每一任备用军服用五蠹丹的那天,慕临都要好一阵手忙脚乱。 毕竟这玩意儿是穿肠毒药,吃下去了,就代表往自己脖子上系了根要命的绳子,另一端握在主人手上。 什么时候做错事了,说错话了,或者只是主人突然发疯心情不好,随便抬抬指头,就能让他们舌头一吐魂魄升天。 此毒天下无解,只有苏刹手里边儿攥着解药。 能被挑出来组成备用军,熬过两年熬到服用五蠹丹的妖怪,全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善茬,要他们拿钱卖命可以,但是谁会心甘情愿把自己脖子交出去? 要让这堆牛鬼蛇神乖乖吃下毒药,慕临一个人左支右绌,根本镇不住场。 以前晏星河还不清楚这些细枝末节,有一次事情闹大了,也不知道哪个心眼多的混在里面煽风点火,备用军那群妖魔鬼怪差点要揭竿而起,敲锣打鼓冲出训练划的山头要搞造反。 好在这群混账东西来势汹汹的捅到苏刹眼皮子底下之前,晏星河闻风而至,先一脚把人拦下了,还带来了鹰唳的正规军。 废话不多说,正式暗卫和备用暗卫两边拔出刀就是干,正规军们借机诠释了一番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给那群肉皮子没捋顺溜的黄毛崽子上了一堂爱的教育,叫他们好生经受了前辈的贴心爱抚。 那天混战之后,那群闹事的备用军小崽子,伤势最轻的休养了足有半年才能下床。 此事产生了两个后果,一则,那波学员成了鹰唳有史以来最乖巧的一届,二则,往后每届备用军服用五蠹丹,晏星河都要亲自到场监督,有人胆敢冒头捣乱,就给他一指头摁回原形。 慕临拿群魔乱舞的备用军没什么办法,他本来就长于管理人事,平时的训练也不过是依照日程按部就班的调度,只需要巡视监督一下就好了。 只是今天格外特殊,说正事之前,他特意把备用军二十三名队员调到铁索桥训练,先锉锉他们的锐气,再说五蠹丹的事。 招蜂引蝶宫有几个危险程度极高的训练场地,铁索桥排名第二。 此桥像个镂空的吊顶,横贯在宽逾十里的江面上,两岸山势陡峭,灵力吊起来像一个上窄下宽的方形锥子,纵向跨越近五百米,底端猎猎江风吹的人站不稳,往上走却是云雾缭绕湿露沾襟。 第16章 晏星河到铁索桥头的时候,江面上大风刮的欢快,他眯眼拂开乱飞的长发,观察那群攀着铁索上蹿下跳的“候补精锐”,心里琢磨这群看起来还算老实的妖魔鬼怪,等会儿吃毒药的时候,可能会怎么变着花样的给他找茬。 一阵劲风吹过去,掀起岸边几人衣袂,其中一个青衣人本来在和慕临说话,看见了他,朝后面稍稍侧过身,高兴的冲他招手,“星河,你来了啊!快过来,我这儿有好东西!” 晏星河有点意外,顶着扑面的凉风走过去,胸口抱着他的剑,“遥知大哥,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我之前没听主人说起?” “我今天刚落脚,兴许宫主他也是刚刚才知道。”楚遥知长得斯文俊秀,皮肤白得打眼,卷着潮气的冷风一阵阵往头上吹,他的脸看起来几乎有点苍白。 “哦对了!”楚遥知看了晏星河一会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打开手掌心裹着的油纸,里面藏着的小点心差点被风吹跑,“这是爷爷叫我带给你们的金丝糖糕,我听说慕大哥在这边,先带了点过来给他尝尝鲜,回头再包一份新的给宫主送过去。” 那金丝糖糕表面炸的金黄,千丝万缕像个裹起来的蚕蛹,一口咬下去是个流心儿的,香甜酥脆,入口即化,是浮花照影那地方最受欢迎的特产。 晏星河吃了一口,最初的甜软过去后,他轻轻皱起来眉毛,楚遥知一直留心着呢,看他表情不对,笑吟吟的说,“是不是太甜了?唔,我就知道星河你不喜欢这么甜的。走之前我叫厨娘单独给你准备了一份儿,糖放的少些,在我那儿放着呢,明天给宫主送过去之后,我就把你的那份儿给你。” 晏星河这辈子无亲无故,饿了也只会闷着头捂肚子,学不会张口找奶,受到别人照顾的时候不多。 只有楚遥知心眼儿好,又很仔细,这几年像个大哥哥一样关照他。 起初晏星河还会手足无措的拒绝,后来发现对方的照顾实在太春风化雨了,也不会叫人不适,慢慢地就接受了。他把这些好都记着,浮花照影那边但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他都是冲得最快的那个。 兜头的风冷,晏星河的鼻尖被吹得有点红,换了个迎风的方向站着,给楚遥知挡挡风,“谢谢遥知大哥。” 楚遥知笑了笑,眼睛弯成一个漂亮的弧线。 “诶,不是——你们,”慕临吃得满嘴油渣,听着听着发现哪儿没对,冲楚遥知抗议,“楚兄弟,那我还就喜欢吃甜的呢,怎么没见你给我准备一份儿加了双倍糖的?就晏星河那崽子有小灶啊,怎么,我不是你兄弟?” 楚遥知愣了一下,不太好意思的摆摆手,“不好意思,慕大哥,我以为这糖糕本来已经够甜了,下次再来招蜂引蝶宫的时候,我一定给你补上。” 慕临坐地起价,“好吧,你这话我可记着了啊!反正都要带,楚兄弟你顺便多带几份儿呗,带个十七八九盒的,我拿给手底下的人分!” 这嘴馋的玩意儿。 狐族的美食和他们的美色一样是拿手绝活,每次只有楚遥知过来的时候,他才能吃到那么点儿小零食,这是逮着机会就要趁火打劫。 晏星河别了这快流哈喇子的人一眼,“你差不多行了,我在人族走动,遇见的菜市场的大婶儿都没你会要价。” 慕临张嘴就反驳,“只是十几二十盒,对浮花照影来说还不就是一个上午的事儿啊,这是人家老本行,我只是物尽其用,你别管!” 晏星河无语,“你……” 楚遥知赶紧说,“没关系,要是厨娘知道慕大哥喜欢吃他们做的点心,也会很高兴的。” 这厚脸皮玩意儿叫嚷得振振有词,没过多久就遭到了报应。 铁索桥底下有两个学员打了起来,都是虎背熊腰的大块头,侍卫拉架都拉不过来,着急忙慌跑过来禀报,吃得满嘴流香油的慕大人这才想起自己的本职,一抹嘴巴,赶紧的跟着人过去解决。 走之前他把油纸包塞给了晏星河,后者想起刚才那沾着油污的爪子拿过这玩意儿,顿时感觉整只手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往楚遥知怀里一推,“我好久没见到清风长老了,他最近怎样,族里的事情多吗?” 楚遥知从善如流的接了过来,没吃完的油纸给他一页一页包成平整的方块,放进脚边盖子打开的竹篮里面,“族中琐事我没让他管了……你知道的,老爷子嗜酒如命,可是身子骨又不好,前些日子肠胃犯了病,谷里边儿医师给他请了一大堆,折腾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我把他葫芦里的酒全部换成了米汤,不许他再乱喝了,也不让他碰那些琐碎的事务。这几个月他没事做,成天背着葫芦到处溜达串门,清闲的很,神色也好多了。” 楚遥知成年后,狐族的事他从老爷子那里接手的七七八八,此人心思缜密性格温和,做这种工作简直如鱼得水,往书房里面一钻就是整天,办事效率比老爷子亲自操刀的时候还要高。 楚清风对他放心,退休后只管一些邻里街坊你踩我一根瓜苗、我占你一寸地皮的鸡毛案子,这些撂下倒也没什么。 但是不让他喝酒,着实让老人家痛心疾首好几天,躺在床上病歪歪的胃疼,还不忘脸红脖子粗的大骂那每天端着碗给他喂药的“不肖子孙”。 晏星河想了想,“幸好浮花照影那边有你和清风长老,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替主人说声谢谢。” 放完油纸盖上竹篾编的翻盖,再站起来的时候,楚遥知离晏星河近了点儿。 江风鼓荡,他低着头看了会儿少年飘飞的衣袂,轻声说,“身在狐族,这都是我应该为宫主做的。” 他说话的声音落下来,晏星河才发现两人的距离挨得有点儿过于近了,不动声色往后面退了半步,不知道该怎么接,索性抱着剑又成了块闷石头。 楚遥知看出他的不自在,率先转开话题,“对了,我这次过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在犹豫要不要向宫主禀报。星河,你可以先听一听,帮我拿个主意——” 具体是什么事还没机会从嘴里抖出来,忽然,铁索桥那边传来穿透力极强的狮吼,低沉如闷雷,给附近的石头草木都轰得晃了两晃。 慕临带来的侍卫拔刀围住了一处铁索的锚点,晏星河按住剑柄,冲过去一看,蛇妖侍卫和预备军的成员站成了两个阵营,各自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慕临被两三个人搀扶着手臂,脸色铁青,胸口被有兽爪撕出来纵深的三道豁口,看尺寸,应该就是站在最前面那个须发怒张的妖怪干的。 晏星河看了对面一眼,猜想这应该是只狮子妖。 那充当出头鸟的金毛狮子头被众人一推,感觉自己成了同伴间的老大,石头似的胸肌往上面一提,校服差点被他给撑开裂口。 眼见他又要上演“狮吼功”震慑众人,晏星河长眉一凛,在他吼出来之前剑鞘已至,鞭子似的往脸颊两边的横肉上各抽了一巴掌。 出手毫不留情,硬生生抽破了那层结实的肥肉,凹陷的红痕浸着血沫,像被人蒙住脑袋狠狠给了两记闷棍。 那排山倒海的一声吼,愣是叫这两鞭子给哐哐抽了回去。 狮子精嘴巴一闭,给这口不上不下的气噎得整张脸涨成了紫色,粗糙的毛发朝四面八方竖了起来,给他围成个紫脸向日葵。 这气憋得太狠,一时间缓不过来,向日葵又弯着腰挥舞爪子往嘴里扣,脑袋都快戳地上去了,头挨脚的把他自己团成了一个肉球。 背后两三小弟眼见大哥出师未捷身先死,赶紧跳出来给他老人家拍背顺气,其中有个身形精瘦的拍得最是积极。 此妖长得很是有趣,胸骨到大腿中间那截几乎是一样粗细,直挺挺的往那儿一戳,像根格外平整的筷子。 筷子兄抬起一张跟身材一样平整的方脸,冲晏星河咋咋呼呼的叫嚣,“你怎能动手打人呢?就算我们吃你们的用你们的,你们招蜂引蝶宫给吃给穿就是天王祖宗,合该对我们呼来喝去,要命的毒药丸说拿就拿叫吃就吃,我们没资格拒绝,那也不能不讲道理虐打学员!我真是气不过,你还把我们的命当命吗?你看看,把我胡大哥打成什么样了!你看看,你看看,满脸的血!” 晏星河挑眉,瞥了这伶牙俐齿的妖怪一眼,应该是只鬣狗。 他负着手信步走到被侍卫扶住的慕临身边,修长的指头往胸口一指,三道狰狞的豁口血还流得欢快呢,“我抽他两剑,是虐打学员,那么你家那位狮子精先攻击我招蜂引蝶宫的人怎么说?算不算恶意袭击上级?” 那鬣狗孟铁头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后面有嘴巴快的,已经率先喊了出来,“是慕老狗先赶我们出来爬这堆见鬼的铁索!他逼人在先!” 有这声音打了个开头,众妖怪有了底气,立马飞溅出接二连三的水花。 “就是!就是!那么宽的江水,我踩着铁索往底下看一眼都瘆得慌!江流得那么急,要是掉下去我还能活吗!我是地上爬的蜥蜴,又不是埋河里喝石头水的鳄鱼!” 第17章 “别说底下了,那顶上还飞了一堆凤头鹰呢,翅膀展开能把我整个人裹进去!就是累死累活爬上去,也得被那玩意儿一爪子心肝脾肺肾全都捅出来!你看看这是妖能做的事吗?是训练还是上刑啊!” “你就说慕老狗他安的什么心吧!他不光叫我们爬这个见鬼的铁索,还想让我们吃毒药,叫那个什么,五什么——五毒还是五蠹丹!凭什么,我就问你凭什么!当我们胳膊粗脑袋小好糊弄?告诉你,黄鼠狼我聪明了去了,你糊弄不了我!” “就是就是!不就是妖王身边一群卖命的狗吗,谁稀罕谁当!兄弟们,我看我们不如联手打出去,人多力量大,踹破招蜂引蝶宫的大门,以后天高任鸟飞!咱们各奔东西自己去闯出一番天地,然后顶峰相见,说不定还能占座山头当个痛痛快快的山大王!” 对面各种稀奇古怪的猛兽跳成一团,各嚷嚷各的,好似一群得了失心疯要发飙的牛羊,马上就要冲破周围的人形栅栏。 按照他们兴冲冲的构想,他们要先撸起袖子先干翻晏星河和慕临这两个恶毒爪牙,再直捣主殿,干翻那王座上的妖王。 众侍卫严阵以待。 招蜂引蝶宫的常规武备都是老蛇王留下的蛇妖,要真打起来,还真不一定压得住这群杂七杂八的凶兽。 楚遥知没想到过来送个点心还能撞上这种造反。 他养在浮花照影那种清幽山谷,过的是与世无争的清闲日子,解决过最大的争执,就是下游村民因为河水不干净的事和上游村民打架,没怎么见过这种杀气腾腾的阵仗。 他站在后面,轻轻拽了下晏星河的袖子,“星河,我看他们好像要来真的,要不要我先派人去通知宫主一声,也好叫他那边有个准备?” 晏星河稍稍偏过脸,视线盯着那群咋咋呼呼的妖怪没挪开,低声说,“不必——不要惊动主人,能解决。” 楚遥知忧心忡忡的看向对面。 鹰唳选拔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体格要高大健壮,最好是一顿能吃完三盆饭,那堆牛鬼蛇神随便拎一个出来,肌肉发达的胳膊肉比晏星河腰身还要粗,他一个人族…… 隔着衣袖,楚遥知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臂弯,“不要逞强。” 晏星河,“没事,我有分寸。” 右边耳朵轻声细语,左边则完全相反。 慕临跟楚遥知不一样,他见识过晏星河以前怎么收拾胆敢造反的崽子,今天胸口被划拉这么一下,他恨不得晏星河马上拔剑,把对面那群妖魔鬼怪揍得满地找牙,给自己出一口恶气。 慕临往他耳朵根后面一凑,咬牙切齿的扇风,“楚兄弟,你少唠唠叨叨的,与其担心咱们家星河吃亏,还不如担心等会儿对面还能剩下几条腿!你说是吧星河?——我带了这么多届备用军,见过不少口无遮拦冲撞指挥官的,直接动手的还是头一回,胆子给他们肥的!你看看我这胸口,都要给他划拉穿了!你快捯饬捯饬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狗东西,让他们好好知道,招蜂引蝶宫为什么能镇在妖界正中央!” 他在旁边煽风点火舞的欢快,动动嘴皮子就行,反正又不用自己上。楚遥知摇摇头,赶紧拦着人,“慕大哥,你别在旁边拱火了,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星河,我看还是稳妥些比较好,让宫主……” 晏星河抬手,截断了两只耳朵一边一个轮着轰炸的声音,缓缓迈出腿上前半步,将那群行将揭竿起义的牛鬼蛇神看了一圈,“行,老慕,我看没有打这一架的必要。也不用劝了,他们不是想走吗,拦着人岂不是显得我们不讲道理——让他们走。” 他说话的调子不高,却穿透了峡谷岸边所有沸反盈天的叫嚣,每个长个耳朵的妖怪都听的一清二楚。 铁索桥头瞬间静了,一张张妖怪脸面面相觑,不知道他突然搞这出,这又是在玩什么稀里糊涂的花样。 慕临率先憋不住,小声地凑过来跟他咬耳朵,“不是,你是在吓唬他们是吧?我懂,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晏星河没刻意压低声音,“不是,我说真的,让他们走。” 众妖怪还没什么反应,慕临先叫了起来,“不是,这和刚刚说好的不一样啊!吵归吵打归打,你就是把他们一个两个打瘸了都行,可不兴把人给放跑!” 鹰唳要求严苛,投注在每个成员身上的成本不可估量,从选拔到最后成为正式成员,其间耗费的银子丹药资源不计其数,更何况这批人都训练了两年有余,眼看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晏星河不管账,慕临可是清楚得很,他这么大手一挥,放跑的哪里是妖怪,是一袋接一袋真金白银啊! 晏星河用余光扫他一眼,抿了下唇角,视线始终定定的落在对面,像一种无形的威压,把对面摸不着头脑的妖怪唬得愣愣的,一时间没人搞什么小动作,“他们要这么闹,不放人那还能怎么办?老慕,我知道你不想让花出去的钱打水漂,但是有一点你别忘了,鹰唳要的,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不能因为心疼那点银子,就把什么烂木头臭疙瘩都推上去凑数。” 这话说的真是尖刻至极,配上晏星河那惯能气死人的表情,效果简直立竿见影,对面马上就沸起来了,闹哄哄的一群牛鬼蛇神拱来拱去,个个横眉怒目,恨不得冲过来给他两个硬邦邦的拳头。 晏星河根本不在怕。 应对别人的恶意,他总是游刃有余。 名为温情的那只碗倒腾空了,本来应该装在里面的水全都挪到了别的地方,因此摆臭脸耍起来唇枪舌剑来,就显得格外的得心应手,分分钟能把人气成个仰倒。 晏星河冷眼看着对面,眉梢恍惚拎着那么丝不屑的意味,像在看一群跳脚的小丑,嘴巴不留情的刺着人,“练了两年,过个铁索桥都要呼爹喊娘,我看他们也就那么点儿出息。这种货色,你就是再拿十年二十年给他灌金子银子,他也结不出什么好果子,我看不如早点拔了种新菜——鹰唳不是垃圾桶,不收垃圾,尤其是这种,成堆的垃圾。” 他抱着剑转过身,淡漠地说,“你们现在就可以滚,分手费别想了,但招蜂引蝶宫的大门会打开清场。” “……” “……” “……” 现场诡异的静了足有几分钟。 从另一条山路走上来的叶倚枝跟在苏刹身后,差着两步,伸了个耳朵探头探脑,刚好听见这两句。 他虽然不懂鹰唳里边儿的细节,但也知道无论是正规军还是备用军,都是招蜂引蝶宫重点培育的精英,就连苏刹本人都要时常过问。 培养一个死士要倾注的资源和心血,远非晏星河口中说的,苗子长的不好就拔掉种个新的那么简单。 他上来的迟,没听到头尾,还以为晏星河这是跟备用军吵起来了,在发脾气糟蹋妖王精心培育的菜苗,赶紧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哎呀,晏大人好冲的脾气,训起人来好凶啊!真是吓死我了!唉,本来他是鹰唳的队长,训斥手下,只是,他这个意思,我瞧着怎么像是要把备用军原地解散呢?” 苏刹偏过头,散漫的斜了他一眼,叶倚枝按了按头顶插着的十只八只金簪子,忧心忡忡的说,“这……这可是鹰唳的备用军啊,没有大王您的同意,就是慕临也没有随随便便削减人的特权。晏星河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眼里还有没有大王您?唉,我看他是太过尽忠职守,这是已经把鹰唳当成自己的东西了呗。” 苏刹挑起一边修长的眉毛,想了想,站在原地没动。 这条小路走过去要转一个半圆形的弯,背后的侍从全都挡在了阴影里,还有树木藤萝遮挡,要是不仔细盯着瞧,不容易发现这角落藏着人。 叶倚枝摇着扇子,把腰胯扭成了一个活结,蛇一样钻出去就要说几句风凉话,被苏刹抬起衣袖挡住了。 大王脚底下一停,背后浩浩荡荡的侍从也跟着停下,一群人挤在这羊肠小路里头喂蚊子,但听那妖王慢悠悠的说,“都别动,就在这儿站着。” 叶倚枝瞪圆了眼睛,“大王,备用军马上就要被他解散了,咱们还不过去看看吗?他三两句气话,水往外泼得容易,到时候咱们再要把人兜回来,面子上可就难看了。” 隔着垂落的树藤,苏刹瞥向铁索桥头那群人,余光顺着眼角掠了叶倚枝一眼,“行了,少叫唤两声,就你什么都懂。” 他歪着头,眼尾轻微的扬了起来,缓缓的说,“晏星河这人,平时看起来是闷了点儿,可你真当他是块实心的石头?你以为本王放心把鹰唳交给他,是两只耳朵灌了枕边风,在跟他闹着玩儿?看着吧,本王等着这出好戏。” 他说完,闲闲的招了招手,背后马上有小妖扑上来,摆凳子倒酒水打扇送风。 苏刹优哉游哉往椅子里面一靠,歪着脑袋手肘抵住额角,一边喝酒,一边把他家蠢石头当下酒菜嚼了。 晏星河此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那个死样,简单粗暴,学不会拐弯,尤其是在他面前,有时候呆的苏刹想抽他两鞭子,看看是不是挨了打他也只会乖乖跪下叫主人。 第18章 但白毛狐狸心里清楚,那只是晏星河在他面前的样子,不是所有人都能让蠢石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是特权,唯独苏刹一人享有。 他还挺想坐下来看看石头精发火是什么样,大不了最坏的结果,晏星河兜不住,真叫备用军闹哄哄解散了。 那苏刹就亲自动手收拾人,总能把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抽得跪在地上叫大王。 晏星河浑然不知自己被某人当下酒菜嚼了,他那番严重侮辱人的话一出口,牛鬼蛇神们果然就炸了。 但凡要点脸面的,谁能容忍有人指着自己的鼻子垃圾来垃圾去? 铁锁桥底下炸了个沸反盈天的锅,有个额头长角的犀牛精吼得最厉害,比柱子还粗的脚掌哐哐蹬着地面,蹬了个尘土飞扬,“你他妈真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在妖王手底下当了条拴金链子的狗,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你算哪根葱,凭什么说我们是垃圾!你才是垃圾!大垃圾!” “就是,沾主人的光耀武扬威就以为自己是条好狗了,你凭什么说我们没本事!你又有什么本事!” “给谁摆臭脸呢,是哥几个不稀罕给你那妖王当走狗!” “你趾高气昂,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真那么有能耐,自己去过一遍铁索桥啊!你跳上去把紫凝花完完整整的摘下来,那你就是真厉害,哥几个服你!否则别瞎几把在大家伙面前吠!” “就是!光会高高在上指挥我们算什么能耐,有本事你自己去拿!” “就是就是!显着你能了!” 众牛鬼蛇神一边吼叫,一边往前面压,尤其最开头被晏星河抽了两个巴掌的金毛狮子头,还有率先跳出来发难的犀牛精冲得最快。 众侍卫横着刀掩护楚遥知等人,生怕对面突然暴起伤人,包围圈慢慢地往后面退散开。 只有晏星河一步没退。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那群妖魔鬼怪小山一样逼近的阴影,拇指轻巧的一挑,剑刃的光影飞快地掠出去,在半空划过一丝拖着霜花的弧光。 众人感觉眼前花白了几秒,回过神来,那叫得欢快的犀牛精突然抱头嚎了起来,一根犀牛角像只长歪的大笋子,根部沾着血水,骨碌碌滚到众人跟前。 众妖悚然,一时间全都噤了声。 再看那抱着头嗷嗷嗷到处乱撞的犀牛精,满脸鲜血流得跟什么似的,活像被人照着额头给了一记重拳,砸出个碗大的血窟窿。 额头那只角很特殊,是犀牛精全身上下最坚硬最锋利的部位,好比人族剑修随身佩戴的宝剑,硬度犹如雷劈不开火烧不化的金刚石,化成原形能把三个活人前胸贴后背的串在那只角上。 就是用术法把他凌迟成肉泥,最后那根角都能完好无缺的立在肉泥堆中间。 这种天生的武器,哪有那么轻巧说断就断? 可是刚才仅仅是一瞬间,犀牛兄的看家宝贝被干净利落的削下来了,连卡都不带卡一下。 削他的人还是个人族剑修,看着斯斯文文像根一掐就断的竹子,既没有强悍到夸张的肌肉,也没有野蛮凶狠的面相。 众妖颇有些忌惮的看向晏星河手里的剑,互相传递眼神,暗道这必定是某个闻所未闻的神兵利器。 那看起来神鬼莫测的“宝剑”轻轻一抛,被晏星河从右手换到了左手,玩儿似的在手掌心转出个带着寒气的剑花,别在了少年劲瘦的腰身。 晏星河依然是那副看垃圾的淡漠表情,嘴角若有若无的牵了一下,微妙的几乎叫人看不出来,但众妖刚受到惊吓,敏锐度正高,不约而同的感觉自己又被嘲讽了一回。 “一个铁索桥,也值得你们大呼小叫拿出来拍打。好,你们既然要看,等会儿就仔细着点儿,擦亮你们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鹰唳的队长为什么是队长。” 第12章 这铁索桥顶上悬挂的彩头,是一株紫凝花。 正是昨天苏刹看他背后被雷劈出来的伤,大手一挥扔床上的那几瓶,这个是原材料。 瓶子里装的药丸都是提炼过的精华,效果当然是顶级,但紫凝花本来就是寸茎抵寸金的珍品,若是能把这株原料弄回去晒干了捣成粉末,一半用来治疗今天过铁索桥留下的伤,一半炼作药丸危急时刻保命用,对众妖来说也是稳赚不赔。 那群牛鬼蛇神听说挂上面的玩意儿是紫凝花,本来摩拳擦掌,很是巴望了一番,可惜峡谷两边二十四根铁索横在那儿,累死累活半天,发现根本就不可能上得去。 他们就好像那眼睛跟前吊了个白萝卜的驴,看的找吃不着,白白被遛那么一圈,当然要暴起抗议了。 刚才众妖都上手试了几回,最悍勇的金毛狮子头叫胡烈,好一阵汗流浃背的折腾,也不过堪堪爬到半山腰,还被飞旋的凤头鹰啄了一口,差点抓不稳链子滚下去。 众人心里清楚这铁索桥的危险程度,那小剑修中了激将法,大言不惭承诺要攀上去摘那朵紫凝花的时候,他们很是窃笑了一番,感觉奸计得逞,都等着看那目中无人的小豆芽等会儿出丑。 晏星河扶着孩童手臂粗的铁索,触手生寒,自锚点往上晃晃悠悠延伸到看不见的云端。 他低着头,踢掉脚边一块小石头,拳头大小的一只打着旋儿滚下去,遭江面蒸腾的湿气一裹,连个水花都看不到,眨眼的功夫,不知道被浪涛卷着漂出去多远了。 “你上啊!站那儿看什么看!是不是怂了想反悔?哎哟,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你现在后悔了咱们可不答应!” 那鬣狗精孟铁头一嚷嚷,牛鬼蛇神们跟着哄笑。 慕临领着侍卫站在后排,阵营自动跟他们划得很开,冷声冷气的喝斥,“催什么催,催命吗?不知道上阵之前第一件事是观察形式,就你嘴巴快,刚刚让你上铁索的时候,你那脚哆哆嗦嗦的怎么不像嘴皮子翻那么快?” 众妖怪给他一噎,气焰顿时消散了不少,咬牙切齿的盯紧了江岸,准备等会儿但凡抓到了晏星河一点儿闪失,就要给他揪出来嘲讽个透。 晏星河一只手攥着凉得刺骨的寒铁,没有停留很久,衣袂翻飞,利索的跃了上去。 铁索桥顶端是用术法维系的,不像墙上钉钉子那样绷的笔直,弹性相当大,走在上面跟蹦弹簧一样,越是体型笨重的妖怪越是吃力。 相对来说,这一点是晏星河的优势,因为他身姿灵巧,轻功又用的好,脚尖一步一步踏过铁索,恍如蜻蜓点水,那寒铁打的玩意儿一点儿波澜都没惊起,江面的风朝哪边吹,它们就摇头晃脑的往哪边摆。 开头一截晏星河走得顺溜,惊鸿掠影般脚底不带停顿,后来二十四道铁索浩浩荡荡的穿进了云雾,行走就变得困难起来。 雾气把铁索晕成了湿滑无比的铁疙瘩,偏偏越往上角度越是陡峭,江风吹得越是狂肆,行至一半的时候,晏星河整个人都埋进了雾里,越是走越是慢,每一步落点都选得格外慎重。 缭绕的云雾里有白色光点浮动,底下众人看见那光像星子一样忽闪忽闪。 实际上是铁索太滑,光靠一双手根本抓不住,更何况攀住其中一根时,周围的铁索被狂风吹动,稍不注意就像小姑娘乱甩的辫子,稀里糊涂的给他兜头抽过来。 晏星河一直拿余光留意两边的动静,不停找机会调换着落脚的铁索,双手攀住的地方,铁索结出一块块拳头大小的冰层,刚好把他的手冻在里边儿,抽身而去时又自动化开,只留下陷下去的冰碴,飘摇在风雨和雾气中,像铁索编成的藤蔓上开出了朵朵冰花。 晏星河围着那越收越拢的铁索打转,几乎是螺旋式往上飞跃,一抬头发现脑袋上雾气重的叫人看不清东西,隐藏着某种无法预知的危险,那二十四道铁索好似一脚伸进了白雾团成的泥沼。 到了这种高度,站在江岸的人都成了几堆泥点子,晏星河心里估摸着,再有一百步应该就能看到紫凝花了。 他稍稍振作,一只手攥着铁索原地歇了会儿,像个人形旌旗一样挂在半空,任由寒凉的铁链拎着他在狂风中乱舞。 歇够了,他提起一口气,脚掌勾住旁边那条铁链翻身一跃,借着腰力仰起上半身,眼前流雾阵阵滑过去,还没站稳,耳朵里面先听到一声尖锐的鸟鸣。 晏星河心道,要死。 伴随扑面而来的劲风,一团偌大的灰影撕破云雾朝他俯冲而下。 若是晏星河反应稍微慢一点,现在已经被那天降陨石一爪子给戳穿了肚皮,好在他早有防备,双脚缠紧铁索毫不迟疑地往下仰倒,陀螺似的转了一圈,险险避开这致命一爪。 只不过那凤头鹰来势汹汹,奔着一定要整只新鲜猎物回去开荤出的手,利爪如刀,末端倏的擦过晏星河额头,给脸颊右侧开了偌大一个血口。 飞溅而出的血水糊了晏星河满脸,鼻腔里都是血腥味儿。 他倒吊在晃荡的铁索上,一只手攥着剑鞘,袖子刚刚抹掉眼皮的血,那翼展五六米的庞然大物已再次冲了过来。 第19章 这次出手精准无比,铁钳子似的鸟嘴狠狠咬住猎物腰身。 晏星河闷闷的哼出一声,感觉胸腹好一顿血气翻涌,差点给这鸟身人脸的鬼玩意拦腰咬成两截,他赶紧使了个玄铁罩。 那凤头鹰没忍住,圆不溜秋的鸟眼朝底下看了看,感觉刚刚还香软肥美叫人滋滋流口水的猎物,突然之间硬得像块冻了八百年的老石头,不光硬他还冷,叫人简直啃不下去,用力一压,差点给它那尖嘴当场磕秃噜皮。 山巅雾重,那凤头鹰叼着晏星河的腰,船帆似的翅膀扑腾两下,浓雾划被拉开一片转眼又合上。 眨眼间,鸟屁股上的毛都瞧不见了,雾气里边儿还有别的灰影鸣叫着飞掠而过,怕不是都在觊觎那活蹦乱跳的猎物,想逮着机会捡个漏,等会儿分个残肢肉块。 晏星河这么一消失,底下的牛鬼蛇神可高兴坏了,你推我搡争相往前面瞧,好似打了一场胜仗。 “看吧看吧,俺就说这种人只有嘴皮子功夫厉害,真要让他上,他就是个豆腐雕的老虎!” “哈哈哈哈这下死了吧!” “尸体都没掉下来,准儿是被凤头鹰叼走藏鸟窝里吃了,想给他收尸连个骨头都找不到哈哈哈哈!” 楚遥知一直仰头看着上边儿,没有移开过半寸。 裹着铁索的雾气那么浓,他目力有限,起先还不确定,听那群妖怪叫得跟真的一样,越来越担心,转头问旁边的慕临,“慕大哥,刚刚那只飞过去的凤头鹰——星河他还在上边儿吗?” 慕临看得比他清楚,皱着眉毛没好气的说,“不在,刚刚被叼走了。” 楚遥知睁大眼睛,脸色瞬间白了几个度,“那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上去救他?那凤头鹰的体型,隔了老远都能看见那么大一个影子,会把星河活吞了吧?” “不急,不急——哎,你别跑那么快!”慕临赶紧按住了他,“不是我说,楚兄弟,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啊,送上门给那鸟人加份儿菜吗?你别慌,姓晏那小子又不是毛毛虫,没那么容易被鸟人吃了去,你相信他,再等等,再等等!” 楚遥知觉得,慕临对晏星河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信心,他不知道这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扭头看一眼望不到头的铁索桥,又觉得对方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这玩意儿他上都不一定上的去,就算追过去,除了再给凤头鹰送一盘野味还能有什么用? 他担心的朝上面张望了半天,岸边那群牛鬼蛇神好像认定晏星河已经死了,等得越久叫得越高兴,可惜这陡峭的江岸施展不开,限制了他们发挥的空间,不然已经拾掇拾掇抬出来几个桌喝酒庆祝了。 树林里的人也在等。 浓雾里面所有细节,一个不落的被苏刹收进眼睛里。 他知道晏星河的底子,不至于连几只张了人脸的畜牲都收拾不了——但是那凤头鹰飞走半天也没个回音。 他靠在椅子里,吃了几个貌美侍女剥过来的橘子,逐渐等得有点儿不耐烦。 偏偏叶倚枝这不会看人眼色的毛病又发作了,一边给他捶腿,一边还要幸灾乐祸两声,“好像快过去一柱香了吧,哎呀,晏大人不会真的被老鹰给生吞活剥了吧?这可怎么好?他刚刚叫得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自己上好像也不行呢。真是的,想给他立个衣冠冢都找不到一片掉下来的布呢,那可是铁索桥,你说他干嘛打肿脸充胖子,非要去逞这个能嘛!” 苏刹递给他一瓣橘子,叶倚枝受宠若惊的拿嘴叼了,正高兴呢,就听见头顶上妖大王淡淡的说,“吃着东西了,就把嘴闭上。嘶——以后有机会回去好生问问你娘,你家祖上是不是有鹦鹉精的血统。” 聒噪。 “……”叶倚枝悄悄瞄了他一眼,低头嚼橘子,总算不吵了。 苏刹一只手搭着座椅扶手,食指一下一下点在光滑的木头上,清脆的响声仿佛在估量逝去的时间。 他换了两三个姿势,可能跟这椅子犯冲,怎么躺都不太对味,一拍袖子突然站了起来,准备上去看看那耽搁半天的臭石头到底死没死。 忽然,铁索桥上空一团浓重的血雾爆炸开,毒粉一样像四周席卷,缀在惨白的天幕下格外鲜明,恍如一朵染着不详血光的云。 那血气越来越重、越来越广,伴随一声惨厉的鸣叫,锋利的剑光从血云正中间撕裂,黑色人影从裂口中飞掠而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残影本来想捉住锁链,奈何周围盘旋的凤头鹰如虎视眈眈的鳄鱼,一直盯着他这唯一一个猎物。 见他裹着浑身血气冲出来,当即有好几只挤破脑袋朝他袭来,生怕慢了半步抢不到一条断手断腿。 晏星河握着出鞘的剑,从头到脚血水淋了满身,不过那血不是他的,是那只差点把他拦腰咬断的凤头鹰喷出来的。 他一只手刚够到飘荡的铁索,冰霜还没结出来,几只大鸟已经前后左右无死角的冲了过来。 他闭了闭眼,只来得及用力吸一口气,借着锁链被江风吹起来的弧度,飞过去一脚踹翻迎头的一只,随后在那长毛畜牲礁石般厚实的背上一踏。 那倒霉催的凤头鹰肿着半张脸被他踩得陷下去几寸,晏星河借力高高跃起,脚底踏在了离得最近的另一只冤大头背上。 如同踩着一级一级浮在半空的阶梯,他左突右进的飞向铁索顶端,只不过这阶梯没那么配合,被当成垫脚石踩了之后更是暴怒,一个个张开尖爪,嘶叫着跟在他屁股后面咬了一路。 晏星河耗费了太多力气,从外面看躲闪的还算游刃有余,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脚底已经有点发麻了。 众妖怪仰起脑袋眼巴巴望着呢,那么远的距离,雾里看花连蒙带猜的,冷不防一阵血雨被江风卷着兜头砸了下来,吓了他们一跳。 那黄鼠狼精反应还算快,手臂一挡没给那天降狗血浇成个血人,左右看看,同伴都怪叫着遭了殃,顿时抖着手指嘲笑左右两边好生蠢笨。 他龇着大牙还没笑够呢,突然一片阴影罩了下来,他一愣,脑袋还没来得及抬起,先被凤头鹰偌大的尸体砸了个四肢着地。 那黄鼠狼精哎哟哟一声,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愤愤然踢开尸体,横起眼睛一看,那玩意儿还是个无头的,长着人脸的鸟脖子砸在了另一个倒霉蛋身上。 他拍拍身上的血迹,一边跳一边骂,指着那剩了半截的鸟尸嚷嚷,“好歹是个妖命呢!那姓晏的走狗就这么把它给咔嚓了,眼里还有没有对妖怪的尊重了?——哼,不愧是人族,他就是故意杀鸡儆猴给我们看的吧,兄弟们,可千万别被他给唬住了,他就是故意恐吓我们!真是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呀他!” 慕临别了那咋咋呼呼的黄鼠狼一眼,“神经病。” 晏星河借着那群凶悍的“垫脚石”扶摇直上,踏出每一步之前,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即便如此前胸后背还是挨了不少爪子。 但他本人毫无惧色,毫不迟疑。 因为他深知,到了这一步,自己只能闷着头不要命的向前冲,但凡犹豫一秒,要么会从云颠摔向那滚滚不息的江水,要么会被这些长嘴禽兽钻了空子,一爪子撕成个花开八瓣的瓜瓤——而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使一个玄铁罩了。 冲破头顶又一层浓云,晏星河忽然发现雾气里面有紫色的光亮忽闪,好像一只漠然窥看他和凤头鹰打斗的眼睛。 他心中一动,轻轻屏住呼吸,袖中忽然飞出三根发亮的红线。 浮生锁荡着冷风在半空绕了两圈,猛地勒住脚下那只凤头鹰的脖子。 长嘴畜牲飞着飞着,忽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那烫手的猎物征用成了坐骑,恼怒不已,上蹿下跳的成了个弹珠,要把他甩下去。 晏星河俯身,让浮生锁又缠了几个圈,变成粗糙版辔头,嘴里习惯性“驾”一声,驱遣着身下临时凑合的坐骑掠了过去。 剑光如飞虹,尖端一挑,悬在铁索顶端浮沉的紫凝花就落在了他手心。 顶端的雾气实在是太浓了,慢慢地连鸟鸣声也远去,众妖伸长了脖子小声地窃窃私语,忽然,其中一根铁索剧烈的震动了起来。 众妖赶紧围过去,只见锁链伸进云层的地方忽然劈开一道豁口,从里面飞出个活生生的人。 上去的时候一步一个冰花走得艰难,下来却是手挽铁索飞鸿掠影,长发和衣袖在冷风中猎猎翻飞,凌厉如从天而降的剑意,上一秒还是云雾底下指头大小的黑点,下一秒已经顺着铁索滑到了近前。 晏星河刹不住横冲直撞的声势,快到底时腰身一跃,从里三圈外三圈的妖怪里面挑出来一个幸运儿,长腿往他肚皮上一踏,安然落了地。 他抚了抚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衣摆,一只手托着悬空的紫凝花,对底下踮脚的妖怪说,“抱歉,你们站的太靠前了,借你落下脚,谢谢。” 被踩得整个人陷进地皮三寸的黄鼠狼,“……” 第20章 他说完一扭头,众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凶兽,哄然往后面退散开一圈,警惕的盯着他手里那朵紫凝花。 无怪乎他们有这种反应,因为铁索桥最初设计出来,本来就只是拿来训练的,不是真的要让谁攀上去抢什么彩头。 好比先给人挂上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看似天方夜谭,只能伸着脖子仰望的份儿,但是比照着它坚持不懈的刻下划痕,就能看着自己的极限一天一天往上推。 众妖就是清楚这关卡的危险,才挑衅晏星河去摘紫凝花,因为他们已经认定,管你是队长还是错长,好狗还是恶犬,这关卡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过得去。 谁知道晏星河属实是颗不要命的硬钉子,根本就不能用普通的“人”字来衡量。 “星河,你先别动。” 侍卫在前面开道,楚遥知好不容易在膀大腰圆的妖怪中间挤出来一条路,一出来就看见晏星河满头满脸都是血。 他赶紧拿出一张手帕给人擦了擦,抹掉多余的血污,粘湿的头发是没办法了,但好歹脸收拾得干净了很多,能见人了。 楚遥知轻轻捉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发现耳朵那里还有点儿血丝,正要收拾呢,右边额头上那个豁开的口子又开始流血,擦多少流多少,怎么都止不住。 他没办法,只能囫囵的先给摁着,“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对方随身携带的帕子卷着好闻的香风,擦拭的时候掠过鼻尖,和楚遥知本人衣领里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晏星河想忽略都不行。 他觉得有点不自在,脸上被铁索桥的冷风刮出来的锋利还在,掀了下眼皮,卷起来一抹生人勿近的冷芒,“凤头鹰抓的太快,没躲开。遥……知大哥,你不用管它。” 他过于冷硬的语气,楚遥知浑然不在意,把那沾血的帕子丢了,换张新的功夫,血又顺着一边脸颊流得欢快,他赶紧一点点抹上去,“没事,我看看。还疼不疼?” “……” 一路破风穿云滑下来,晏星河就是被冻成里外剔透的冰雕,也要被这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四个字化开了。 他低着头,脚尖无意识蹭了蹭地面的灰,声音终于放缓了点儿,从楚遥知手里接过那张血水染透的手帕,“不疼——遥知大哥,真不用弄了,捂不住,我回去倒点药上去就好了。” 第13章 慕临接过晏星河手里的紫凝花,两只手捧着,小心的好像捧着他自个儿的宝贝儿子,举的高高的,好叫周围一圈奇形怪状的妖怪看清楚,“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问你们话呢,这是什么?哑巴啦?睁大你们的眼睛给我好好看看,刚才叫你们上,一个二个哭爹喊娘爬不上去,嘴皮子叭叭的废话倒是恁多,怕是连紫凝花的光都没瞧见吧?来来来,现在它就在你们面前,都给我把两边眼皮秃噜上去,看仔细了!” 他大感出气,耀武扬威的不行,举着那宝贝花绕场走了好几圈,把众妖怪那被紫光映的五颜六色的脸瞧了个清楚,心里偷着乐,打算今晚上睡觉前再把这群蠢货敢怒不敢言的菜包样拿出来好生品一品。 晏星河从铁索上跳下来的那一刻,他在这群牛鬼蛇神眼里就自动镀了层神秘的金光,跟楚遥知说话的时候,哪怕只是余光稍微扫过来,就好像丢了条摇头摆尾的电鳗过去,能叫那一小片人瞬间后背绷紧。 尽管如此,还是有滑头的妖怪不服,仗着挡在前面的个儿高,混在人堆里面搅混水,“你、你自己也说了,你是鹰唳的队长!所以刚刚那趟不能算!这铁索桥是你们招蜂引蝶宫建的,谁知道里边儿有没有什么开后门的机关,说不定你上去之前有人——就那个,慕老狗,他给你按个开关,我们怎么知道你走的铁索和我们走的铁索是不是同一回事?” 那个声音虽然藏在人群里,但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晏星河就听出来了,是那只伶牙俐齿的鬣狗精。 这群妖怪普遍拳头硬,脑筋却不怎么好使,该长在脑袋里的肉全都长胸肌去了。 鬣狗精扯着嗓子一搅和,底下顿时又冒起来嗡嗡嗡的议论声,给慕临气得要死,一手托着花一手叉腰,骂骂咧咧的说,“什么意思啊你们,哦,你们自己过不去,别人过得去,所以就非得说别人作弊是吗?这玩意儿能怎么作弊,我问你?我们家星河刚才飞下来的时候满身是血,你们自己看看,现在都还没干呢,怎么着,你还要在底下叫什么叫?非得把你们一个二个捆在背上,带上铁索桥亲自走一遭你才相信是吧,你这不扯淡吗你!” 那鬣狗精三言两语本来就是在乱搞,但凡脑袋能转过弯的都不会理,偏偏质疑这两个字就像无孔不入的毒菌,埋下的种子最容易扎根发芽,再荒诞的谣言一旦散播出去了,也总会有那么一小撮人信。 更何况,这帮牛鬼蛇神脖子顶着上的偌大一个头颅里面,脑仁儿也就那么指头点大,装的还全都是隔夜的豆花汤。 议论声越来越响了,妖怪里面也分成了三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晏星河那边,心存质疑跑去锚点那儿戳戳弄弄检查的,还有摇摆不定竖起耳朵听两边怎么吵的,狮吼虎啸猴子叫,回声都要给他们嚷出来了。 眼看这帮妖魔鬼怪搞内讧搞得越来越起劲,马上就要撸袖子给对家脸上上个色,晏星河忽然拎起腰间的剑,出鞘时过于雪亮的剑光晃过众人眼皮。 他横剑指向对面,直直的朝着其中一个人,“你——既然有话要说,藏着掖着干什么,出来和我说。” 鬣狗精,“……” 这只浑水摸鱼的小虾米只好躬着背出来了,刚才说人家弄虚作假说的起劲,这会儿正面对着剑锋,还没从妖怪堆里剥出去呢,脚底板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晏星河,“你在侮辱我?” 他冷着张脸突然说话,吓得鬣狗精差点跳起来,不过剑尖就对着他那洋葱鼻,想跳也不敢跳,只好色厉内荏的嚷嚷,“我说的本来都是事事事事实!你你你你你你怎么保证你没有作弊!” 楚遥知正色说,“朋友,你这话问的就不对了。这件事是你先发难,怎么能反过来叫星河证明?争了半天,你说的都是空口白话,嘴唇一碰好话坏话谁还不会说,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家星河作了弊?” 鬣狗精,“……” 众妖怪跟着他沉默下来,眼睛往上翻着绕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是这么个理。这时候,晏星河忽然说,“听说过百花杀吗?” 刚才本来就没声音了,这三个字一出来,现场好像更静了点儿。 有个山猫本来趁乱开了袋零食在偷吃,周围瞬间冷下去,他鼓起腮帮子嚼小鱼干的动静就格外明显。 那大尾巴山猫一愣,捂着嘴转动眼珠子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前排发生了啥,心一横,将那把没啃完的小鱼干连着刺儿吞了。 妖怪堆里有人冒头嚷嚷,“但凡是个道上混的,谁不到百花杀的凶名?你、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晏星河转过身,捞起刚才跳下来时踩的锁链。 这链子打得很粗,就算上头用灵力吊了起来,握在手里还是沉甸甸的一把,“人族极南之地有一座天然岩洞,叫做赤焰,种在里面的天火经年不灭。凡人一旦踏进洞口,立即会被烤成水汽,就是修行几百年的大妖进去走一遭,出来的时候也得背着一身天火灼出来的窟窿。” 赤焰洞这地方,是人族官府罗列名目里十大禁地之一,众妖怪多少都知道点儿,听说那岩洞头顶的风和云都翻着热浪,方圆百里灰黑一片,隔老远踩个地皮都会被烫脚。 跟赤焰洞比起来,横在江上的铁索桥简直像是在过家家。 那鬣狗精跳着往后面挪了两步,底气不足的叫板,“赤焰洞就赤焰洞呗,你你你,你想干嘛?你这是要把不听话的捆过去烤了?我告诉你,你休想动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们兄弟伙都是一条船上的,你但凡敢随便动一个,我们就要把你这妖宫搅得天翻地覆!” 慕临无语,赏了这位自作多情的鬣狗兄一个白眼。 “赤焰洞是百花杀围起来的训练场之一,”晏星河转过身,“我进去了,完好无损的出来,站在这里,而你们一帮爬个铁索桥爬不到一半的废物,却质疑我摘下的紫凝花是作了弊——对我来说,这是在侮辱。”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众妖怪一时间消化不过来,慕临拿拳头抵着嘴唇,咳嗽两声,拇指竖起来往那边一指,“你们这队长,百花杀出来的,咱们家大王亲自挖的墙角。” “……” 百花杀是人族的秘密组织,养的却是一群剑修出身的杀手,这些年横行人界和妖界,办事只认银子不问是非对错。 没什么身份的暗杀目标他们还不接,一旦接了任务,管你是妖界大能还是达官显贵,上一秒可能还抱着小妾美美泡澡呢,下一秒就能叫你变成钉在悬案榜上的一张死人画像。 第21章 这杀手组织来历成谜,主子成谜,目的成谜,唯一的想要的就是钱,仿佛幕后的主人每天把真金白银当饭吃,捞再多都给他吃不撑。 迄今为止,百花杀一旦出手,还从未有失。 这群脑仁儿没脚趾头大的妖怪认拳头不认道理,百花杀的名号一抖出来,比拎着他们的耳朵滔滔不绝扯上三天三夜都管用。 里头有见识多点的大声喊,“我听说百花杀会给每个杀手起编号,每年一换,依照的是功绩排名。这第一名能说自己是百花杀的,第一百名也能说自己是百花杀的!你敢不敢告诉我们大家伙,你在里头的编号最高干到过多少?” 晏星河看向对面。 要是说前面妖魔鬼怪们还在叫板找茬,那么现在就纯粹是好奇了。 因为但凡有能耐进百花杀,哪怕是吊车尾的,也够他们摆个几案上两柱香,排着队轮流膜拜了。 晏星河说,“我没有编号。” 众妖,“啥?” 晏星河,“在百花杀,代号彼岸。” “……” “……” “……” 好好好,好好好,天降惊雷,给他们炸了个大的。 百花杀的成员的确不止编号这一种形式。 有些人勤奋刻骨,成天搞头悬梁锥刺股那套,把自己逼成个青着眼皮的病痨鬼,几欲走火入魔,才能拿到一个漂亮的九十分。 还有一些人,他们生下来就是老天爷赏饭吃,成天插科打诨懒懒散散,做任务时玩儿似的遛一圈,照样也能跻身九十。 要是那长了颗漂亮脑袋的幸运儿,刚好还塞了颗勤奋上进的心,那么只能说,考核表那封顶一百分的框,都不够他们发挥。 百花杀从来不缺人才,对于偶尔出现的那种天纵奇才,多年霸居榜首蝉联第一的,超过五年之后就不必再参与排名。 百花杀会给他们一个固定的字,成为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四大护法之一,顶替上一任护法跟在主人身边。 四大护法都只有一个字,像某种专属的代称,而两个字的,整个百花杀从上到下只有一个,他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他是四大护法的领队。 众妖默默的想,所以说,他们家妖王这是把人家百花杀的队长撬过来,给自己当队长了呗。 能耐的,还撬了个队长头头。 以前那恍若空中蜃楼的“鹰唳”两个字突然就有了实感,晏星河朝慕临递了个眼色,后者趁热打铁安排侍卫们分发五蠹丹的时候,众人基本上已经愿意伸手接过去了。 狮子精是个实在的,他佩服这个队长,要他跟在手底下驱遣也是甘愿的。 但是对着这个毒药还是下不去嘴,捏着那指甲盖一样大的黑色丹药扭扭捏捏半天,在嘴巴旁边抹来抹去,好似有跳蚤在他浑身上下乱窜。 终于还是忍不住,他瞅了晏星河一眼,客客气气的问,“那什么,队、队长?……嘿嘿嘿队长,这黑不溜秋圆滚滚的玩意儿吃了,只要我们不做错事,就不会有啥不对劲的感觉对吧?就跟吃了个糖豆似的,肚子里边儿也不会不舒服,对不对?” 晏星河看他一眼,点了下头。 见他搭理,一帮妖怪前前后后的围上来跟他搭话。 那山猫精将信将疑的拿舌头舔了两圈,甜味儿没有,倒是涩得他舌尖发麻,心道这东西恐怕是糖豆不能比。 旁边豹子精伸了个脑袋问,“队长,队长!你既然是咱们鹰唳的队长,那这个五蠹丹,你当年被大王撬过来的时候你吃了吗?” 晏星河稍稍仰起头,看见被他们捏在手里乱晃的丹药,“吃了。” 众妖怪感觉挖到一个大瓜,哎哟喂我的娘怪叫起来,弹珠子似的吵吵嚷嚷乱窜一阵,八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有个吼的最大声的问,“为什么呀?我听说百花杀都不会给手下喂毒药呢!队长您这么厉害,连两个字的代号都拿到了,这世上有什么还事不能做?为啥要乖乖吃这个毒药啊?你直接给大王打得满头包,趁机溜出去占个山头,以后在自家地盘呼风唤雨当主子不好吗?你说你干啥要在窝在这妖宫给别人支使?” 这愣头青嘴皮子溜得飞快,完全不知道那好险没被打得“满头包”的妖大王就在旁边树林子里,晃着椅子吃着橘子,听墙角听得正起劲。 这大逆不道的混账发言一字不落的被苏刹听进耳朵,他惨遭橘子噎了下,漂亮的狐狸眼一瞪,顾不上跟这帮蠢货妖怪火大,因为没过多久他听见晏星河说话了。 晏星河低着头,看了会儿怀里的剑,“打了,没打过。” 众妖怪唏嘘,“哎呀,那真是可惜了嘛!” 晏星河,“不过,现在不想走了。” “……”众妖怪眨巴眨巴眼望他。 晏星河朝前面招了招手,机灵点儿赶紧把手里的五蠹丹给了过去,还算干净,没沾什么口水。 他捏着看了会儿,想起自己刚被网回来,打死不肯吃毒药,每天逮着空子逃跑百八十次,被苏刹薅起袖子收拾百八十回那段日子。 当时恨不得跟这白毛狐狸同归于尽大家都别活,现在记起来,竟然想笑。 晏星河,“五蠹丹是毒药,也是你们进鹰唳的令牌,吃了它,就代表你接受了招蜂引蝶宫的规矩,这交易很公平,为什么不要?你出力出命,证明你的价值,那么相应的,鹰唳给你机会学本事,挣银子挣粮食挣尊严,有功就赏就错就罚。诸位,对一无所有,只凭一身真本事讨活路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比鹰唳更好的去处?” “诸位的履历我大致看过,进招蜂引蝶宫之前,你们也都是在外面摸爬滚打过的,妖界不比人界,不是所有地方都讲道理有规矩,这点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你们今天能站在这儿叫板,不愿吃毒药所以非要闹一闹讨个说法,好,我们就心平气和的给你们一个说法。可一旦走出去了,没人会耐着性子问你高不高兴愿不愿意。 一个眼神不对付,双方亮出原形比的就是身上那对拳头,你怎么知道你是撞了天大的运气还是倒了天大的血霉,遇到的是个刚修成人形的兔子精,还是磨了千八百年的老妖怪?就算心血来潮跑出去打下一座山头自立门户,以你们现在那种半斤八两的本事,要形单影只面对整个妖界,根本不够看,打下了,守得住吗?” 这些备用军大都是穷途末路之徒,无亲无故,被别的妖怪欺负得半死不活,偶然爆发出一点蛮力,叫鹰唳的搜罗队发现了苗头,这才捡回来倒腾干净养到了现在。 他们当然知道招蜂引蝶宫外面是什么样,在苏刹夺位之前,其实里面也不算好。 要是被人家救了性命教了本事,给地方住有吃有喝养了这么些年,转头捅人家一刀,拍拍屁股就跑出去了,那也有点太不是东西了。 众妖埋着脑袋合计了一下,自己抢座山头招兵买马看家要费多少功夫,留在这风平浪静的招蜂引蝶宫,有妖大王罩着,自己卖力气拿银子要费多少功夫。 出去闯那腥风血雨的妖界也是半死不死,吃个毒药安安稳稳的做走狗也是半死不死——这么一对比,突然觉得往脖子上套根绳,好像也不是那么要死不活了。 总比当野狗强。 众人心里其实已经非常动摇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挤眉弄眼都在观察同伴怎么选。 这时候,晏星河给了他们定音一锤,他轻飘飘的说,“对了,大王是个讲理的人,只要不搞叛变,你们就是活个几百上千年,这毒药也不会发作。” “……” 楚遥知看见那群妖怪的眼睛灯笼似的一盏盏亮了,一边吱哇乱叫的嚷嚷“早说啊”,一边嬉皮笑脸相互锤肩,吼着吼着总算把那五蠹丹吃了。 他提着的那口气直到现在才松了下来,转过头说,“星河,幸亏今天你在这儿。” 要是让他来跟这群玩意儿打交道,恐怕开口说话之前,他就已经被生吞活剥了。 晏星河摆摆手,慕临在后面盯他们吃毒药盯得正高兴,他把人叫过来,“我看往后训练后备军的日程得改改了,每次都这么弄,也不是个办法,太累了。” 慕临眼睛一瞪,指点着那群乖乖吃药的妖魔鬼怪,笑得像个二五八万,“哪儿累了?你看看他们现在多顺眼!哎呀,这关过了就好了,以后的事情就顺畅多了。”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摊开手,从外边儿看骨肉匀亭的,两个手掌心已经磨成了浆糊,血肉翻得掌纹都看不到了,“是啊,哪儿累了。” 累的又不是你。 慕临一噎,那傻缺一样的笑容终于止住了,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好好好,我安排,我安排,我以后安排好吧。你这伤,嘶——看着都疼啊,亏你刚才啰里吧嗦半天还没露馅儿。你要不要先去抹点儿药缠个绷带什么的?或者我让他们几个给你把药送到房里也行。” “慕大哥,这边我来吧。”刚才晏星河亮出藏在手掌心的伤,楚遥知的视线就没有挪开过,越过他的肩膀一直盯着那两团血糊。 第22章 他心细,晏星河跳下来的时候就发现对方手上缠着布条,不然那么长那么硬的铁索,真逮着它滑下来,就是铁打的手掌也能给磨成个穿的。 他本来以为布条隔在中间就能好点儿,结果布条也不顶用,烂了之后还粘在肉糊里面。 楚遥知看不得流血破皮这些东西,掰开晏星河两只手的时候,眉毛已经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手指一够,食指和拇指就化出细长的尖指甲,上面有很淡的青色图腾,一边给他拈碎布条,还要小心的不伤着人,“下来之前怎么不多缠几圈?你当时滑得那么快,心里没个数?” 晏星河蜷起来手指,“有凤头鹰,我缠那两下都勉强,再多弄一会儿该撕成几块滚下来了。” 楚遥知想起刚才在那群妖怪面前他眼皮都不带跳的样子,要不是慕临那缺心眼的支棱那么一下,恐怕对方能捏着这伤一声不吭的离开。 他弄干净了碎布条,系手帕的时候故意用力收了一下。 晏星河本来在想别的事,给他这一下疼得哼出了声,但见那好脾气的楚大哥难得板起脸,一本正经的说,“还知道疼?刚刚你不是威风得很,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吗。以后受了伤不要自己偷偷捏着,擦脸的时候在你面前站了半天,你好歹让我知道。” 晏星河沉默了一下。 楚遥知一看他这表情,就猜到这惯不爱惜自己皮肉的玩意儿,心里想的怕不是“反正说不说都没差,我又不是不会自己找药”。 他给气得不行,可生气训起人来也是温声细语的,那手帕被他打了个活结,“我们浮花照影有药,有些药的效用连妖宫里面藏着的珍品都比不上,你但凡——” 他噎了半天,也撂不下什么重话,只能生气的别过脸,“改天我给你带过来。” 晏星河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出息了,还能把好脾气的楚大哥给惹恼。 他发现自己有点儿欺软怕硬的臭毛病,平时三天两头遇到苏刹发火作妖,他像被人拿剑抵着后背赶上战场一样提心吊胆,但碰到楚遥生气了,却一点儿也不怕,只是有点儿怪不好意思的,低头看了会儿脚尖,解释说,“没有。” 楚遥知正给他收拾另一只手,被这突然跳出来的两个字弄得愣了下,“什么没有?” 晏星河想了想,组织一下措辞,发现这事儿解释起来太麻烦,而且怪尴尬的,脑袋一闷,索性放弃,只捡了半截说,“刚才看起来威风,是装的。” 他这人,脑子里就算天人交战尸横遍野,嘴巴里晾出来的,也不过那么一星半点儿捕风捉影的血腥气。 楚遥知以往还能猜个头尾,这下是连个尾巴尖都摸不到了,还想再问问,晏星河已经转开了话题,“你刚刚不是说,这次过来找主人是有事要禀报吗?发生什么事了,和狐族有关吗?” 他既然不愿意多说,楚遥知也不好不依不饶的追问,正要跟他解释,旁边突然钻出来一位不速之客,优哉游哉的靠近,然后不客气的一把抓起晏星河缠着帕子的手。 第14章 人族富家子弟之间流行玩一种特殊的石头,叫做磁石,分阴阳两种属性,一旦给它掰开了就会自动吸到一起。 刚才苏刹观摩了半天,发现楚遥知就好像那个大型磁石,人还在地上站着,魂已经跟着晏星河飞到铁索上去了。 下来之后更不得了,仿佛找到了恰好与他相吸的属性,逮着机会就往人跟前凑,忙前忙后翅膀都要飞起来了,给他积极的。 苏刹将裹手的帕子拆了,随便丢在旁边,往自己身上摸了两转,好险随身带了手帕。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直接给丢在了晏星河手掌心,表情像个二五八万的大爷,“赏你的,拿去。” 楚遥知看了他们一眼,没过去,对苏刹微微点头,“宫主。” 苏刹分出余光睨着他,将这人从头到脚看了一轮,勾起来嘴角笑着说,“早晨听见遥知你过来了,我还想叫人做两样你爱吃的菜,咱们喝喝酒聊会儿天。没想到我记挂着你,你心里却没装着我,跑到招蜂引蝶宫第一件事儿不是到本王面前露个脸,一大清早的,巴巴的奔着谁来了?” 楚遥知一愣,低了低头,“宫主,我……” 晏星河不知道他这又是出门之前哪根筋没搭好,逮着无辜的人撒泼,眉毛一皱,正要插个话,苏刹已经截了两人的声气,眼睛一弯,自己把话圆了,“啊,当然是奔着慕临那不中用的玩意儿了。叫他管个备用军都管不管不好,当个指挥官还能被底下学员薅两爪子,我看他干脆也别带什么鹰唳了,去厨房烧火切菜,至少还能发挥点用处——慕临,人死哪儿去了?” 惨遭迁怒的慕临一直支着耳朵听着呢,本来想当个背景板,给他家宫主杀气腾腾的拎了出来,只好磨唧半天,脚尖踩着脚后跟的凑过来,小心翼翼咧出一口大白牙,“宫主,哎哟,这么巧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事先也没人过来传个话!我们这儿乱糟糟的,唉——这批备用军都已经服过五蠹丹了,这样,我马上叫他们列队供您检阅啊!” “我知道他们吃了,动静闹大半天,就是埋在地皮底下的耗子都该知道了。别跑,转回来,站那儿别动!长眼睛了没,你看看我现在,像是有心情看他们表演的样子吗?别傻笑!” 苏刹往后面看了一圈,慕临过来之后,铁索桥底下那群妖怪都在朝着他探头探脑,看两眼就转回去说一阵话。 他在备用军跟前露面少,众妖怪只知道自己往后要效命的是掌管妖界全境的妖王,那传说中的白毛狐狸究竟是个样子、什么脾性,基本靠道听途说,眼下真人来了,免不得张望一番。 有几个胆子大的你推我搡凑上来,先跟苏刹打了招呼混个眼熟,转头跑到晏星河跟前,献宝贝似的捧出来一个朴实无华的布包。 那玩意儿包裹的特别严实,晏星河还有点儿好奇,在几个妖怪挤眉弄眼的注视下,他捏住一个角揭开。 ——然后看见了一堆小虫子的尸体,带壳的那种,十条八条胳膊腿朝天一蹬,死的奇形怪状。 “……”晏星河,“这是?” “这是俺们老家的土特产,治皮肉伤可灵了!队长您只要把它拿回去研磨成粉末,化成膏之后敷在您那伤口上,再休息个十日八日,您脸上被凤头鹰抓出来的伤口就能好全了,保证不留疤嘿嘿嘿!” 他说的时候,周围的人接连朝那虫子尸体看了好几眼。 本来额头那儿的伤都没什么感觉了,盯着那死的硬邦邦的干尸,想象了一下把这堆尸体敷在脸上的情形,晏星河眼皮跳了跳,伤口好像又开始疼了。 这还不是错觉,下巴变得湿答答的,在对面几个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拿手背碰了碰,竟然真的摸到了流下来的血水。 “……” 这尸体留不留疤不知道,反正能隔空让人流血。 那献宝的妖怪心眼儿还挺实在,队长见了血,他们顿时感觉这祖传的宝贝更应该派上用场了,鸡飞狗跳好生给晏星河推销了一番,就差直接上手往人怀里塞了。 好在那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戏的狐狸大王终于良心发现,慢悠悠把人往背后一带,朝那几个大妖怪抬了抬下巴,“你们队长自己有药,用不着——那边,看见没,慕指挥官胸口横着三个爪子印呢,这宝贝孝敬给他去。” 慕临,“……” 众妖怪高高兴兴的换了个人推销。 晏星河好歹松了口气,朝慕临递过去一个名曰怜悯的眼神,这眼神刚拎起来还没飞出去,下巴忽然被人给揪住了。 苏刹曲起来食指,抵着他下巴尖那点儿血,将滴未滴的血沫顺着指头滑下去再滑下去,他啧了声,坏心眼的抹在晏星河鼻尖。 晏星河垂着眼皮,视线刚碰到那抹血色,脸被人抬了起来。 苏刹笑了笑,一边眉毛欢快的扬起,借着身形的遮挡,手掌按住了露在衣领外的锁骨,随后两根修长的指头抵着胸口,蛇似的游走往下,“我看他们好像很喜欢你,表现不错,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你第一脚踏上铁索的时候,连本王都快要被你糊弄过去了,差点以为你还是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本领通天……” 苏刹的位置靠外,他长得比晏星河高,虽然能挡住那群妖怪好奇窥探的视线,但离得近的或者角度偏的,还是能看到一二。 他不是不能给苏刹碰,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事,对晏星河来说就跟脱光衣服给别人表演那什么似的,他有点儿挂不住,耳朵根瞬间浮红,按住苏刹在他胸口乱摸的手,“主人,你不要——” “不要什么?嗯?……你想说,不要摸你,不要站这么近,还是不要凑在你面前说话?你快说啊,怎么冒了个头又不说了?” 苏刹就不要他躲。 他发现自己有点儿怪癖,就喜欢看晏星河脸红,不光是脸红,要是对方耳朵红了,他就想要把脖子也弄得粉粉的,脖子红了就去弄锁骨,还有胸口。 第23章 晏星河往后仰了仰,艰难的说,“……不要……在外面……对下属动手动脚。” “哦,”苏刹微微一笑,“所以说,在里面就可以了?” “……”晏星河没空跟他耍嘴皮子,眼看对面投过来的目光已经开始闪烁那名曰八卦的光了,他只好无奈的说,“主人。” 苏刹就要耍贱,假装听不懂语气里的求饶,凑到耳朵旁低声问他,“哎呀,这么勾勾搭搭的叫我做什么,嗯?你在冲我撒娇?这是跑完一趟铁索桥,累坏了,想跟我伸手要糖了吗晏队长?” 晏星河一怔,好似那要燃不燃的火星子突然被送了阵连绵的风,整张脸从里到外红了个炸。 其实,刚才他跟楚遥知说的那句“是装的”,里面另有故事。 他看起来威风得不行,好似跑一趟铁索桥就跟爬个树似的,眨眼就上去了,眨眼就下来了,小小训练根本不在话下。 实际上,晏星河他自个儿第一次面对着张开二十四只铁爪的庞然大物时,上去之后是滚下来的,胳膊还被凤头鹰来了几口,给啄哭了。 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六岁,来招蜂引蝶宫不到一年,没有学会化冰的本事,还未长成的少年身量站在桥头,像一粒渺小的尘埃。 但他仰头望进深不见底的云雾,听别人说这关卡建成之后还没有人能爬上去摘下那朵紫凝花,心里却不知天高地厚的想,那么我要做那第一个。 结果就是被二十四道铁索拴成的巴掌狠狠扇在脸上,给他扇了个头破血流,狼狈不堪。 浑身是伤的少年顶着一身遭凤头鹰啄得遮不住肉的破衣烂衫滚下来,差点一头栽进滚滚江水,扒着江岸灰头土脸的往上爬,还被当时凶神恶煞的同伴,鹰唳最早一批成员,踩着手好生冷嘲热讽了一番。 没办法,他是唯一一个人族,在这群妖怪眼里属于异类。 偏偏这异类还不知道收敛,每天板着一张“老子天下第一,尔等都是宵小”的臭脸,跟谁都不交好,一言不合就要拔剑干架。 那回晏星河身心俱疲,差点就被同伴踩得掉进水里,但他就是死犟着不松手,哪怕听见骨头一根根断开的动静。 然后,苏刹走过来。 赶走了那群满怀恶意的妖怪,抓着他差不多被踩成煎饼的手腕,把人给捞了起来。 苏刹这人洁癖到了某种令人发指的程度,早年更为严重,就是发现枕头上有一根没收拾干净的头发,都要指着它横眉怒目的大呼小叫一番。 但那次是个例外。 他看了这浑身灰不溜秋的脏脏包一会儿,竟然没有嫌弃地给他反手推回江水里。 他捉起了晏星河湿漉漉的下巴,幸灾乐祸的观赏着对方掉泪珠子的丑态,两根白皙指头往嘴里塞了个东西,抬起少年小花猫一样的脏脸,“哭什么哭,往前面冲得牛都拉不住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哭,这会儿摔下来了,摔疼了,知道掉眼泪了?你自己身上多少本事,自己心里就没点儿数?这趟下来没摔死你算好的,留得这条小命,你回去该给祖宗上个香谢谢保佑了。” 晏星河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被别人看不起,更何况是这个他非常讨厌的白毛狐狸精。 可他舌根一搅,嘴里就尝到甜味,被这陌生的味道冲击得忘了要说什么,惊疑不定的又动了动舌头,那甜味就向四面八方蔓延开。 晏星河慢慢睁大了眼睛,看向跟前笑得贱兮兮的白毛狐狸。 ——他上一次吃到糖,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想,鹰唳和百花杀是不一样的,他做的再好,百花杀也不会给他糖吃。 晏星河被甜懵了,眼皮微微垂着,舌头卷着那颗小糖豆动来动去。 从外面看他就好似那受到惊吓的小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却又一动不动的,只有瞳孔微微放大,被这小小的一颗糖给唬得愣住了。 苏刹拿帕子擦着手,他到底还是忍不了手指头上有泥巴,一边擦,一边观察小猫咪的反应。 他发觉晏星河这人很奇怪,该有反应的时候蠢的像个木头,叫人觉得无趣至极,可偏偏又会在某些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戳到,然后一成不变的石头脸裂开了表面那层僵硬的壳,叫人透过缝隙,窥看到内里一丝珍贵的柔软。 “你喜欢吃糖吗?”苏刹问他。 晏星河别过尚显稚嫩的脸,没理他,好似不屑一顾。 大尾巴狐狸勾了勾嘴角,“那么以后我会时常跟慕指挥官过问你的功课,只要你表现好了,每天晚上都有一颗糖。” “……”晏星河掀起眼皮瞅着他。 好吧,喜不喜欢都不知道吱一声,没张嘴巴似的,归根究底还是无趣。 苏刹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想听听这呆猫脑袋里面会不会有水声,啥也没听见,倒是对上了晏星河几欲咬人的目光,只好百无聊赖的抽回手,擦着手指头走了。 “大王,”晏星河忽然在后面叫他,“这座桥,真的从来没有人上去过吗?” “嗯哼。” 晏星河顿了顿,鼓足了勇气才问出口,可惜说到一半,那底气就散光了,“那么您觉得,我……” 苏刹挑眉,回过头好玩儿的看了他一会儿,“就你现在这点儿本事,等个十年八年再问吧。” 他这话晏星河很不服气,他自视甚高,就算放在百花杀也是出类拔萃,更何况刚才已经爬了超过一半,对方纯粹是在贬他。 他低着头,满肚子闷火,觉得这妖王未免太看不起人。 那白毛狐狸才不管他心里如何翻江倒海的叫嚣,走远了,还留了一句,“不过,跟那群学了一年只学会踩人家手的蠢货比起来,你年纪最小,爬的最高,说不定也用不了十年八年——反正依本王看,如果不是你,那也绝不会是别人。” 晏星河愣住了,张了张嘴,那人已经被前呼后拥的侍从包围着走远了,他又默默的闭上了嘴,不动声色的,反复品尝舌尖那点残余的甜味儿。 后来他做了鹰唳的队长,前前后后要处理的事务很多,起初执念一样的铁索桥慢慢地就淡忘了,直到今天被那群跳脚妖怪激怒。 他终究还是成为了第一爬上铁索桥的人,也没有像苏刹预料的那样,花上个十年八年。 苏刹问他,“晏队长今天表现得很好,太好了,我是不是该给点儿奖励?” 晏星河看他一眼,默默别过脸,“我现在不吃糖了。” “哎呀,那真是可惜,我可就不给了。” 苏刹其实也没有随身带糖的习惯,那玩意儿是很多年前哄小孩子玩的。 只是心眼儿实的晏队长不知道,余光看见他把手伸进了袖子倒腾两转,还以为真的有糖,假装不经意的瞥了几眼,那坏心眼的妖大王又慢腾腾把手给挪出来了,“刚刚你们吵架,我全都听见了,那群妖怪问了你一个问题,他不说我还没往那儿想过,他一问出来,我也想知道。” 苏刹摁着他的唇珠,那薄薄的嘴唇衬在莹白的手指底下,像剔透的红色玛瑙,“要是有一天本王腻了你这没滋没味的东西,放你自由,把五蠹丹的解药给了你,你会走吗?” 晏星河抱着剑,看了他一会儿,没应。 他应该是想从对方嘴里听到答案的,可晏星河轻轻张开嘴唇,要给他回答的时候,苏刹不知道脑门子里那根筋突然抽了,忽然把他的脸捏了起来,截去话头,“你别想了——算了,问了也没用,不管你到时候会不会走,本王都不可能把解药给你,陈芝麻烂谷子随处都可以捡,趁手的刀,却可遇不可求。” 他捏着晏星河的下巴,脸侧的血就顺着流到掌心,白毛狐狸瞧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儿馋的舔了舔唇角。 晏星河条件反射后背绷紧,暗道不好,果然,下一秒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蛋偏了些,凑近过来。 他整个人一僵。 柔软的舌尖流连了一会儿,上瘾似的,顺着新鲜的血迹一路往上。 每一个吻落地,都好像绽开一朵带着小刺的花,叫人局促不安,可又酥酥麻麻,越是亲昵,越是意犹未尽。 晏星河抓着他的袖子,五个指头用力收紧了。 苏刹最后停在了额角翻开的皮肉,维持这个姿势没动,晏星河掀起眼皮,顺着他不算友善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旁边脸色苍白的楚遥知。 “……”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他猛地推开苏刹,捡起被对方丢在地上的手帕,转过身的时候,楚遥知已经步履匆匆的走了,头也不回,后背绷的笔直。 苏刹抽走他手里那张混着血水和灰尘的脏手怕,往后边儿一抛,又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谁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你管他呢,让他走。跟我回寝殿,趁本王现在心情好,等会儿亲自给你抹药,但是你得先去洗个澡。唔,又是血又是泥的,一身臭汗,这鬼样子可不准上本王的床。” 晏星河俯身要捡,那白毛狐狸状似不经意的一挪脚,恰好踩在了手帕上面,他扯了一下,扯不动,没什么语气的说,“拿开。” 第24章 “……”苏刹往底下瞥去,笑得更张扬了,只是掺着冷,“你在跟我发火?” 晏星河毫无诚意的说,“属下不敢。” 关心他的人,就那么几个。 这看似恭敬的四个字,每个都长出来斗大的尖刺,扎得苏刹浑身发毛,就冲这句话,他今天怎么收拾晏星河都是不够的。 这混账狐狸不光不抬脚,还故意踩着那帕子碾了几个来回,陷进土里真是抠都抠不出来了,“我还就看这帕子不顺眼了。既然知道你的主人是谁,那么本王看不顺眼的东西,你也不准看顺眼——你再盯着它试试?今天你要是敢把它捡起来,本王就砍了你两只手。” 晏星河终于站了起来,看也没看他,转过身就走,下山的小路还跟楚遥知选的同一条。 “真是反了天了!” 苏刹气得浑身炸毛,瞪向那口口声声自称“下属不敢”的背影,心想,都是给这小混账惯出来的。 他心里不痛快,也要变着法儿的让别人不痛快,旁边那群妖魔鬼怪就遭了殃,本来竖起耳朵聊八卦聊得正起劲呢,忽然听见妖大王震破耳膜的一声厉喝,“叽叽歪歪挤在那边瞅什么?扯半天闲淡了,东蹿西蹿钻完前边儿钻后边儿,舌根子舞的怎么还没给你打成个蝴蝶结?一群废物,我真是受不了了,本王养你们有什么用——滚去练铁索桥!” 众废物们忙七手八脚的跑去爬铁索了。 外加一个负着手,时不时点点头,看似一本正经指点训练,只留了个后脑勺对着妖大王的慕指挥官。 第15章 楚遥知要说的事,问过晏星河之后,还是上报给了苏刹。 此事有些微妙,最近浮花照影那边爆发了一种热病—— 按理说,山林精怪炼出了妖丹庇护,就好比修士辟谷之后自带一层百秽退散的清气,凡人稍不注意撞个脑袋摔个腿,或者遇到黑心店家吃坏了肚子,就要卧床数月折腾个死去活来,而这些东西妖族一辈子也不会遇到。 这场热病来得颇为蹊跷,瘟疫一样,给浮花照影那群灵狐们卷了个从头到脚。 然而,这事儿让楚遥知顾虑的点在于,一则热病虽然来势汹汹,小半个山谷的狐狸都遭了殃,但是没有人因为这病丧生。 少数死的那几个,是由于灵狐天性柔软敏感,村里钻进条大蟒蛇都能给吓死一两只,他们受不了发病的痛苦选择自尽。 换句话说,就是这热病不致命。 另外一个叫楚遥知望而却步的原因,是苏刹这事儿精本身,他虽然也是个四只脚大尾巴的狐狸精,却从来没把浮花照影当成自己家。 铁索桥那儿吵了个掺着冷风的架,回去之后连续好几天,晏星河和苏刹谁也没搭理谁。 苏刹这死狐狸好似成了脱缰的野马,每天睡醒之后就往后宫温香软玉里钻,左拥右抱混了个天昏地暗,每天晚上侍寝的美人要三个起步,以前搜罗回来没时间碰的,都给他逮着机会尝了个鲜。 偏偏晏星河每天还要面对面的跟他禀报事务。 他狐狸爪子一挥,潇洒的把挑子往那儿一撂,招蜂引蝶宫大大小小的事儿全压在晏星河头顶上,每天累死累活转得像个陀螺,回来还要看那臭不要脸的窝在寝宫跟美人玩捉迷藏。 晏星河听说,没有修炼过的凡人发飙的时候会觉得肝火旺盛,枉他修行多年,这几天不光觉得肝火旺,那邪火简直要把他燎穿了去,恨不得一巴掌打出去,把妖大王那寝宫轰成第二个无人生还的赤焰洞。 他想,早晚有一天我要收拾死狐狸好色的臭毛病,把他的傻缺美人司连美人带司一窝端了。 想完,又颇为苦恼的把这个念头打散了,闷闷不乐的低头收拾手头的公务。 从来只有大尾巴狐狸拿捏他的份儿,让他翻个身骑在苏刹头上,他哪儿有那个本事。 苏刹听完楚遥知的形容,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 浮花照影这地方是有灵的,苍梧树千年来不枯不灭,如镇守一方的神像庇佑着山谷灵狐,庞大的根系盘虬在地底纵深处,所有的树木都是从它的根上破土而出。 一株花一片叶,哪怕是个庄稼地里偷玉米的耗子,都有灵脉的护佑,里外穿透着灵气,所以对外界来说弥足珍贵的奇花异草,这里随便挑个山坡一抓一大把,立族几百年来,这地方只有人祸没有天灾。 怎么可能那么倒霉,到了苏刹手上,破天荒的爆出来一个瘟疫。 他决定亲自去看看。 成为狐王以来,时隔五年,这是他第二次踏入浮花照影。 去的时候苏刹坐进他那威风八面的飞鸾车驾,四只朱雀神鸟在前面拉车。 这玩意儿翼展比凤头鹰还宽,滚着玄火的八只翅膀同时展开,伴随清越嘹亮的凤鸣,飞虹般在妖界上空掠出一道霞光。 所过之处灵光鼓荡,藏在各个山头的妖怪无不仰起脑袋张望,只觉得车驾掠过头顶的一瞬间,朱雀玄火亮起的万千光华,连日光都不能与之争辉。 晏星河这人习惯简朴,一件衣服洗洗晒晒,只要不挂出来什么缝不上的口子,能凑合凑合穿他个十年八年,连屋子里那张成天被叠成方块的被子,都是他刚进招蜂引蝶宫的时候分到的那套。 他心里一直觉得,这飞鸾拉的车驾太招摇,出个门生怕别人不知道招蜂引蝶宫的主人现在不在家。 但是白毛狐狸就这种臭毛病,什么都要最漂亮最精致的,吃的用的一点儿也不肯亏待自己,曾经还试图把招蜂引蝶宫每座大殿每个石阶铺上兽皮,他好光着脚走来走去,到哪儿都不用穿鞋。 不过这个心血来潮的提议被晏星河冷脸否决了——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白毛狐狸自己库存里的东西,拖出来他自己用,晏星河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抱着剑跟在旁边,顶着玄火和冷风交替扇过来的鬼气流,面无表情的把自己站成了车驾前的看门神。 直到楚遥知被热浪燎得受不了,抬袖子挡了挡,他才想起旁边还有个禁不起烟熏火燎的大狐狸,赶紧把人家带到队伍后面躲躲风。 “遥知大哥,等会儿我们要先去见见清风长老吗?” 楚遥知点头,“走之前我送了封信回浮花照影,爷爷应该已经收到了,现在恐怕在家里盼着我们过去。” 晏星河看向前面,纱幔飘飞,车驾里头的那个人影影绰绰的,“但是主人他……” 两个人一打照面,他怕这浑然不知尊老爱老的白毛狐狸,又要在老人家跟前叭叭放毒针。 “没事,到时候我照看着点儿就好了。”楚遥知朝他露出一个笑,“而且,每年过年我爷爷都要去祠堂,给老狐王还有公主上上香说会儿话。听说我要过来招蜂引蝶宫,临走的时候他从家门口叮嘱到村门口,叫我一定要打探打探这回宫主能不能亲自过来,老人家念旧,早就想见见宫主长成什么样了。” 晏星河默然,郑重的说,“遥知大哥,你放心,等会儿我一定让宫主先去你家走一圈。” 要是他不愿意,绑也给他绑过去。 好在白毛狐狸还算配合,楚遥知说他要先回家拿点儿东西,苏刹没什么异议,飞鸾车驾从天而降,大喇喇往人家门口一摆。 也不管挎着竹篮摘菜的族人吓了一跳,三五成群聚在一边旁边打量,他懒散的掸掉袖子底下压出来的一丝褶皱,在侍从左右两列开出来的路下,潇潇洒洒的进了门。 “这样,我看咱们也别争了,小叶子,打个商量。你闻闻看,啊,这药这冲天的苦味儿,一口下去老头子我半辈子吃过的苦都能给它勾出来,身心要遭受好一番巨大的打击。也别讨价还价了,咱俩各退一步,我捏着鼻子一口闷完这碗药,你让我喝二两酒……别拧眉毛啊,一两,一两那也成!” 另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说,“不成,别说一两了,一滴都不成!要是公子知道我让您沾了酒,回来会跟我生气的!” 那老人的声音呵呵笑了一阵,“那我还是公子他爷爷呢,你怕他,就不怕我啦?我就说我偷喝的,好吧,保证不让你露馅儿。再说你看看我家遥知,平时走路上女孩子多看他两眼都要脸红,那面团儿似的嫩生生的脾性,他生个气能咋滴?他要是生气,你就扑过去可劲儿抱他,保证以后他见到你就闷头绕道走,绝对不会骂你一个声气!” “那……那也不行,我答应过大祭司要照顾好你——不行不行!” “哎哟小叶子丫头哟,老爷子我现在不还清醒的很嘛,又没半死不活躺床上,喝一口酒还能给我喝升天了?你说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儿,不就是两口酒吗,爷爷给你买点心吃好不?这事儿只有天知地知……” “大祭司在上,还有苍梧树知道!” “哎哟喂你——” 还没进门,众人先堵门口好生欣赏了会儿老爷子的嘴皮子功夫,无辜牵扯其中的“嫩面团儿”楚遥知汗颜,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众人说了声“见笑”,赶紧拎着衣摆跑进去,阻止他爷爷压迫人家小姑娘。 第25章 楚清风是个长了花白胡子的小老头,听说年轻时候曾经是村头一棵草,后来老了长缩了,他还完全没有照顾形象的意识,越老越喜欢吃甜的辣的鸡啊羊啊,成天背着几个酒葫芦到处乱逛,人也跟他那酒葫芦越长越像。 那白白胖胖的一只躺在被子里,床头放了几个吃完没收的空盘子,并那碗被他逮着漫天要价的药粥。 楚清风一看房门口前脚跟后脚钻进来的几个人,顿时眼睛都亮了,摆摆手招呼说,“哎哟,稀客稀客,一个两个三个……三个宝贝孙子都来齐了!这是干什么这是,老头子我翘辫子之前还能看到你们仨一起走出来,我这不会是病出幻觉了吧?” 晏星河和楚遥知都进了门,只有苏刹靠在门口没动,楚清风笑呵呵的在两人脸上打了个转,目光最后落到门口那人身上,“快让我瞅瞅,嘶——我寻思我这儿也不是灵堂啊。那个摆着张臭脸的崽子你怎么回事,走的时候不是凶神恶煞的,说什么下回再过来就是老头子我归西的时候吗,怎么着,提前几年给我上个坟头香?” 又是灵堂又是上坟的,什么跟什么,光记着防苏刹忘记防自己老爷子了,楚遥知眼睛一瞪,“您别说了!” 侍女玉叶见了个礼,往后面避让开,他端起床头那碗消磨得快要发凉的药粥,“我们就回来拿个东西,等会儿还要去长忘湖那边,宫主和星河他们顺道进来看看您。” “哼,”那为老不尊的小胖子横在床上,看了眼倚在门口没个正形的犟种,歪歪唧唧的说,“原来是有正事要办,看老头子我就是个顺道的,难怪扒门口半天了连声都不知道吱一个——哎哟,星河小乖乖你干嘛?” 晏星河站在床前,手里提的几串竹筒放在小桌子上,就在那几个碗旁边,“我听遥知大哥说您最近不能喝酒,就问了慕大哥一声,让他备了点儿桃花酒酿带过来。” 他说完,眼睁睁看着楚清风嘴角往上翘了三个度,贼眉贼眼的问,“还是星河这孩子懂事——味道纯不纯啊?” “纯。”晏星河说,“桃子酿的,一个竹筒加一滴酒的比例吧。” 桃子味儿可纯了。 “……” 那翘起来的三个度又眼睁睁的掉了下去,不光掉,他还往底下垮。 楚清风装作很高兴的说,“桃子汁嘛……嗯,桃子汁好,桃子酿出来的汁,天然健康,可比酒好喝多了是不是?哈哈。星河和老慕你们有心了,老头子我喜欢得很,哈哈哈。” 晏星河,“……” 楚遥知连哄带劝,好歹让这不省心的小老头把药给喝了,楚清风嫌弃苦味儿,喝一口连摇头再叹息的,能搞出来三百个小动作。 余光顺着药碗边缘扫向门口,他将空碗递给楚遥知,“唉,幸好我家里还有个懂事的孙子,有个记得给我提桃子汁的星河小乖乖,还有个贴心的小叶子,隔着三万丈黄泉能给老狐王羡慕哭了。到了这一辈,他家就剩一根独苗苗了,可这独苗苗也一点儿也不着家,过个三五年才回来看一眼老东西我死没死。祖宗祠堂在家里立着呢,逢年过节也不稀罕点个香烧点儿纸钱,一年到头就喜欢跟那些长尾巴泥鳅混在一起,我看他怕不是都忘了,自己是个四只脚的。” 楚清风三天两头见不到苏刹本人,好容易露个脸了,这是逮着机会把积攒五年的牢骚一股脑喷了出来。 苏刹本来靠着门在扣指甲,一听这不阴不阳的水花拍过来,慢悠悠挑了下眉,等他把指甲盖侧面一块不平整的地方给磨平了,这才不慌不忙的抬起头,“你们浮花照影的祖宗祠堂,又不是我的。老爷子,您看起来胡子一大把,可眼睛还没花到认不出来字吧?我姓苏,我自己有祖坟,少领着你那堆祖宗乱认。” 晏星河掀了下眼皮,感觉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秒楚清风吹胡子瞪眼,这就呛了起来,“你要姓苏,哦,你觉得你不是浮花照影养大的,跟我们这群姓楚的没关系——那你当这个狐王干什么?” 苏刹拿脑袋抵着门框,一身海藻似的长发懒叽叽的垂下来,他毫不负责的说,“是你们那个树抽筋,飞出来几根藤发一阵光就绑了我,又不是我自己要的,我都没嫌它占我便宜。你拿你这话问那个树去。” “嘿你这混账崽子!” 他左一句“这个树”右一句“那个树”,狐族的守护神给他说的好像三文钱一斤的死木头一样。 楚清风气得翻身下床要亲手抽他,楚遥知赶紧给按了回去好好劝着,苏刹磨完指甲又去摸头发,被晏星河踢了一脚,“你干嘛对老人家这么说话?” 苏刹看他一眼,“本王天天给你喂饭,你这胳膊肘怎么朝着外边儿拐?没听见他先骂的我?不帮我一起骂他我还没说你。” 晏星河想说,这事儿不能这么算,抬起头发现这货两只眼睛一眯,视线跟着背后收拾碗筷的玉叶打转,“这小狐狸气质倒是很特别。” 晏星河扭头跟着去看,是很清秀的长相,弯着腰收拾东西,很娴静的那个类型,可跟美人司里面争奇斗艳的娇花比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 楚清风,“人家大祭司听说我生病了,专门把小叶子送过来照顾我,小混账,你少在那儿乱打人家侍女的主意!” 苏刹翻了个白眼。 晏星河问,“这位大祭司是?” 楚遥知给老人家盖好了被子,回头对他说,“啊,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一回的,住在神女庙的那位。” 晏星河过来浮花照影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过十次上下,每次急匆匆的来急匆匆的走,狐族的事他都是七零八落的捡着散的记,依稀知道这位大祭司在狐族的地位十分特殊,是帮助他们与苍梧树沟通的巫女。 狐族人从小在源源不绝的灵气笼罩下长大,没有什么比“苍梧树”三个字更有说服力了。 有些事情狐王说了或许不管用,但是大祭司一出马,自带圣光的往那儿一站,黄莺似的吐出来几句轻言细语,就能把人给治的服服帖帖。 大祭司一般是不离开神女庙的,晏星河偶然去过一次,细节记不清楚了,但这个名号在心里念了几遍,一抹月光似的剪映就自动浮了上来,裹在圣洁的柔光中,神情肃穆悲悯,夜色模糊了五官,素白纱衣卷着长发翻飞。 他定了定神,没忍住多往玉叶姑娘那边看了两眼。 楚遥知坐在床头,和老爷子说了几句外头热病的事,有个家仆打扮的人毛手毛脚跑进来,指着外面大声嚷嚷说,“公子,公子,您快去长忘湖那边看那看吧!杜家那位嫂嫂快生了,但是好像……哎,杜家嫂嫂不巧染了热病,身体虚得很,他们说,好像生的很困难。几个婶子围了间小木屋给她接生,血流得到处都是,那样子瞧着都凶险,杜大娘在里头都快急哭了,你快过去看看吧!” 第16章 感染了热病的人被集中到一起,安置在长忘湖畔,一丛临时搭建起来的小木屋。 还没靠近,远远的就看到有人在鳞次栉比的小木屋里面进出,熬药煮饭,或者肩上抗着粮食。 他们大都是感染热病之后体力还跟得上的青壮年,也有一些没病的人,家人染了病被送过来,他们担心旁人手笨照顾不好,自愿跟过来帮忙照应。 晏星河印象里的浮花照影,一直是个避世桃源。 在妖界,但凡是个灵脉充沛点儿的小山包,盘在上面的妖怪都要三天换一轮,但这地方是个例外。 身为妖界灵力最浩瀚的洞天福地,却没有窥伺的眼睛敢蹲守在黑暗中觊觎,那些珍稀花草一茬接一茬,野草似的开了又败——这独一份的安稳,全都依仗苍梧树形成的天然屏障。 整座山谷长在它的根上面。 狐族的族人没有长得丑的,又天生温柔多情,过往晏星河随便走到哪里,抬头就是一副仙境衬美人的好风景。 如今长忘湖那边却暮气沉沉,一片灰败景象,仿佛有阴云笼罩在那片,外面千好万好,就那底下窜着病气。 “遥知大哥,”晏星河抱着他的剑,忽然问,“你们村里,有没有什么定时的集会?比如我知道人界有些小村子,每月月初或者月末大家会聚在一起,听村长说重要的事,或者看个新排演的曲儿。” 他的言外之意,楚遥知稍微想一下就明白了,“你是觉得,这病最早是人多集会的时候散播出去的?” 他摇摇头,“我之前也怀疑过,但是这种情况不太可能。浮花照影这地方很大,人却不多,每户人家建了房子之后还能开辟院子,平时不会有什么大家全都往一个地方挤的时候,而且,也没有你说的那种集会。” 晏星河皱了皱眉毛,又问,“那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大家都会去的?比如……” 他顿了一下,觉得直接把神女庙三个字说出来不好,好像在亵渎人家供奉的神明。 楚遥知似乎愣了下,还是摇头,“那也不可能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女庙那地方,寻常时候大家不能随便去打扰,只有家里头有小孩子出生,才能抱过去请大祭司祈福点睛。我早就留意过了,最早感染热病那群村民,他们的年龄,脾性,职业全都不一样,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家里恰好有小孩子出生的只有两个,应该,不会是地方的问题。” 第26章 年龄,脾性,职业全都不一样。 却几乎同时染上了热病。 晏星河轻轻将下巴磕在剑柄上,想了会儿,忽然注意到旁边那条灌入长忘湖的河,两岸花草繁错,能看清底下的砂石,水流和缓,泛着粼粼波光。 他盯了片刻,“遥知大哥,我记得,从前这条河里面有很多鱼。” “对啊,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楚遥知一顿,“星河,你怀疑是水源?” 晏星河沉默。 对方第三次摇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定,笑笑说,“那更不可能了,永昼河是从苍梧树的树根底下发源的,就跟苍梧树本身一样,滋养这座山谷,是我们的守护神。他的源头有灵力保护,任何有毒的东西掉进去了都会被净化,不可能是水的问题。” 晏星河吸了吸鼻子,低头瞧着那空旷幽静的河水,“可是我觉得,它……” “行了你,”苏刹突然出声打断他,看似不经意的往中间一杵,离得很近的两个人被迫给他让了个位置。 他漫不经心的瞄了眼楚遥知,随后眼刀刷的扫向晏星河,“说事情说得好认真啊,我在后边儿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们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嗯哼,怎么着,商量半天商量出来的结果就是永昼河?那么你们恐怕是在浪费时间,永昼河的源头有苍梧树做屏障,里边儿流出来不光是水,还有灵息,再剧毒的东西掺进去都能给分解开沉到河底,那源头本身就是个可解百毒的解药。你往这东西上怀疑,就跟怀疑母亲掐死孩子,神医毒死病人一样,省点儿心吧。” 晏星河拿下巴挨着剑柄,低头思索去了,他总觉得这事儿有哪个关节没对。 想着想着,浑然没留意到苏刹一边走一边把他往河道外边儿挤,好像晏星河脚底下踩过的那几颗草,走起来就是要更舒服点儿,挤着挤着就跟楚遥知隔开了一大截。 等晏星河抓住了思绪的一缕,猛地从里面剥离出来的时候,就发现那大尾巴狐狸肩膀都要挨到他身上来了,一只手还状似不经意的搁在他肩膀前面搂着,就放了两根指头,生怕多放几根他就要发现似的。 晏星河拿剑别开他,面无表情的往旁边挪了一步。 苏刹溜溜达达的又凑了过来,也不装了,大爪子一把摁在他肩头,“跑什么,我身上有刺?” 晏星河再次给他别开了,附赠一个阴冷的微笑,“我身上硬,不比美人司里边儿那些温香软玉,怎么摸怎么舒服,别硌着宫主的手。” 晏星河鲜少叫他宫主,通常搬出来这个称呼,就是要当成个石头往他脸上砸。 苏刹也冷笑,行啊,他自己养出来的猫,现在连个毛都摸不得了是吧,“好,行啊,你说得对。今晚上回去我要点三十六个漂亮的出来侍寝,要温柔的,身上又暖又香,见着我就知道含羞带怯的露笑,我一个一个抱过去,看看他们硌不硌手。” 晏星河强压下额角冒出来青筋,一只手的关节被他捏得乱响,拉着张硬邦邦的脸别过了头,头顶几撮呆毛都炸了,大概是今天之内都不想和这死狐狸多说一句话。 小木屋那边忽然炸了锅,分散各处的人群放下手里的活计往一个地方赶,里里外外围了几层,看不真切。 晏星河他们过去之后,先听到最里面此起彼伏的杂乱声音,又哭又喊又是劝,家仆大声吼了两圈,挤在一起的村民们这才给他们让出来一条道。 小木屋门口躺了个大娘—— 之前提过,狐族就没有长得丑的,这大娘看起来三四十来岁,除了眼角有些细纹,外加染了病脸色灰败,仍算个风韵犹存的美人。 她仿佛被这场病夺了灵气,瘫在地上被人按着手脚,纤细的左手手腕被血染红了,头发从布钗里乱糟糟的溜出来,鼻尖挂着泪,眼睛要闭不闭的,看起来再可怜也没有了。 大家住在一个村,出个门抬头不见低头见,都相互认识,晏星河听见背后有村民小声说,“可怜见的,也是遭了大罪。陆家婶子总共生了三个崽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连她自己,全家人上上下下一个没剩,全都感染热病啦!” “当家的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连老婆带孩子的,也没个人照顾,消失快一个月了,该不是嫌麻烦自个儿跑了吧?” “去去去,你搁哪儿瞎嚼什么舌根子,话撂出去就不管负责。人家陆大哥稀罕他这媳妇得很,求亲求了许多年才求来的,怎么可能抛妻弃子!” “莫非是去村子外头打猎,被其他妖怪叼了去了?我前几天还听老李头说,老陆在酒馆喝酒的时候抱怨了几句,他家新添了个妹妹,光靠种菜换的那点银子不够喂崽子了,他想去干点儿别的多赚点儿生计——他不会真的往村子外边儿跑了吧?哎哟,糊涂啊他!” “这孤儿寡母的,这事儿搁谁谁不难受呢。” 那陆大娘没再动了,只顾着把自己哭成一个泪人,众人围在前前后后劝了半天,楚遥知吩咐家仆四处招呼着,把看热闹的全都遣散了,大家该干嘛干嘛。 那僵着躺了半天的陆大娘被人按住的手一松,突然扑过去,抓住那把掉在地上的剪子,眼看要往自己心窝子捅去。 晏星河目光一凛,剑未出鞘,剑柄精准的拍在那染着血光的剪刀上。 陆大娘抓得紧,铁做的剪子飞出去的时候给她绞了个痛,手指咔嚓咔嚓脱臼好几根。 她惨呼一声,惊慌的往后面退开,差点一脑袋撞在背后门框上,正对一块没有磨平的木头疙嘎。 变化就发生在眨眼之间,楚遥知等人吓了一跳,着急忙慌的跑过去拉人,小木屋前乱成了一锅上蹿下跳的沸水。 有个影子比所有人都快上一步。 恰好在陆大婶撞上门框的前一秒,一只手垫了上去,包住那突出来的木头疙瘩,等脑袋挪开的时候,手背整个被撞得发红。 “是九公子!” “啊!九公子来了!” “公子,您的手没事吧?呀,都肿了!” “谁带的有药?消肿的药酒快拿出来!”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沸,那现在怕是连锅都给整只掀飞了,一群人围着陆大娘和旁边那个“九公子”转的起飞。 楚遥知吩咐人打了盆清水,并药膏纱布若干,大家伙七嘴八舌的,一边劝慰哭得抽气的陆大娘,叫她多想想屋子里三个毛都还没长齐的狐崽子,一边给人收拾手腕上割出来的口子。 晏星河本来站在楚遥知背后在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搭把手,突然发现身边好像少了个谁。 回过头,苏刹站在刚才他们来时的地方,依然是懒懒散散的歪着脑袋,皮肉里边儿没长骨头的样子,抓着一缕头发玩儿,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只是他的唇角绷了起来,散漫的目光淬着冷,越过乱七八糟的人群,直勾勾盯着最里面那个人。 晏星河顺着他目光看去。 看见了刚才众人大呼小叫的“九公子”。 那九公子一只手被人托着抹药呢,周围一圈嘘寒问暖的,他本来低着头,言笑晏晏的和关心他的村民搭话,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慢悠悠抬起眼皮,和晏星河探究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九公子眨眼冲他笑了笑,笑得晏星河发怔。 他当然不会被谁的美色蛊惑,只是这人和苏刹长得有点像——不光是外貌上的,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那九公子生了双异域混血般的紫瞳,像两簇漂亮的水晶,莹莹泛着微光勾着他。 看不见的线千丝万缕的从那边递过来,像美人凉滑的手,抚摸晏星河的耳垂,摁着他的胸口,挑着他的下巴将他引诱过来。 瞳孔中的黑色慢慢变成不透明,晕开的水墨般在眼眶里蔓延开,晏星河抬起胳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往前走,一步一步快要杵到九公子面前了。 忽然,有个人重重的按住他的肩,轰然一声,那笑得邪肆的九公子从人群中飞了出去,直接给木屋的那片墙撞出了个人形。 被大惊失色的村民们从碎木头里面挖出来的时候,那一肚子坏水的狐狸精抹掉嘴角流出来的血,给苏刹看了看掌心,竟然还在笑,“好不容易来了个我看的顺眼的,就勾了他一下,好外甥,你这是做什么?上来就送给舅舅这么大一个见面礼。” 苏刹摸摸晏星河的脸,捏着他下巴左看右看,等他眼睛恢复正常了,恶狠狠瞪了人一眼,意思大概是“回去再跟你算账”。 他转过身对着楚逸妖,眉梢阴冷的一扬,“那你眼光可真独到,周围那么多人,横不挑竖不挑,你就偏偏逮着个有主的勾,你当你在勾引谁呢?” 他脸色愈冷,嘴皮子毫不留情,“要发骚滚回停云山再发,你要乐意,把衣服脱光了山上山下到处跑都行。再叫我知道你对着我的人用媚术,打穿的就不是那堆木头渣子,是你那一毛不值的烂心烂肺。” 媚术是狐族独有的技能,只对凡人管用,缠上的一瞬间,就像掉进了千丝万缕的蛛网,所有感官和认知都会被屏蔽,心里眼里只记得住施咒的那个人,对他惟命是从。 第27章 好像那么一瞬间就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对方,恨不能为了心爱的人上天入地,就是主人叫他们去死,也是毫不迟疑的。 这玩意儿控制的是人的心智,比提线木偶还好用,人族许多门派知道狐族有这种宝贝,暗地里依样画葫芦研究了很多年。 不过,想要完完全全控制一个活人心里想什么手里做什么,哪有那么容易? 杂七杂八的丹药邪术研究出来不少,这么多年了,却从来没有一个像狐族的媚术那样,引诱人的神魂诱得丝丝入扣——而这是狐族与生俱来的天赋。 晏星河按了按心口,闭目调息片刻,那股牵起来的异样风浪才逐渐平息下去。 他的修为绝对不低,哪里是随随便便来个狐狸精就能给他勾了魂,那“九公子”的媚术能对他奏效,晏星河暗自思忖,可能一方面是自己刚才被这人长得跟苏刹相似的脸晃了神,另一方面,这九公子修为想必不在他之下。 “啊呀,”楚逸妖握着指头尖一点儿血,紫衣逶迤,靠在摇摇欲坠的残存门板上,冲晏星河眨了眨眼皮,“真是可惜,原来是我那好外甥养在身边的,长得真好看。唔,我就喜欢凶巴巴不给人好脸色的,拴在身边当宠物,无聊的时候就戳戳后脖颈勾它龇牙——你莫不是苏刹的童养媳?” 晏星河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觉得那股懒得没骨头的劲真是跟苏刹如出一辙,说话也净捡些好听的说,叫人想捏着他的脸给他两个耳刮子。 他对这个一见面就在自己身上用媚术的人提不起什么好感,没搭理,只面无表情的对着他,脑子里面飞快运转。 刚才苏刹叫他舅舅。 老狐王生前生了不少儿子,一双手数不过来,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就是苏刹的母亲。 后来,老狐王死后,狐族发生了一场内乱,苏刹的舅舅们死的七零八落——少数几个死在自己兄弟手底下,绝大部分是被苏刹亲手杀的。 只剩下三个舅舅有命活。 其中一个是性格软弱的没边儿,苏刹说话声音稍微大点儿,能给他吓得跪地磕头,稀里糊涂有的没的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还有一个比较滑头,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杀神外甥奇货可居,把自己手底下的人和资源全都献给了他,后来苏刹也没有亏待他,给他划了个洞天福地安心养老。 还有一个,在内乱开始之前,老狐王缠绵病榻的时候,他就选择避世隐居。 大概是觉得接管那么几座山头当个村长没啥意思,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过一次战役,苏刹当然也没有理由专程把他拎出来收拾。 这个人就是楚逸妖。 “好吧,”楚逸妖顺了顺肩上的长发,点点头,对帮忙的村民客客气气道了个谢,转身时朝晏星河勾了勾指头,“小剑修,今天就算了,我还有事。不过,我可记住你长什么样了,记得有空的时候,经常来咱们浮花照影走走。” 他眨眨眼,那双紫色的眼瞳里面有浮光掠过,转身时一缕灵息飞入晏星河耳廓,像有人趴在他耳朵边说话。 “小剑修,下次再过来,记着到苍梧树那儿找我,变成大狐狸给你摸毛。嗯哼?” 晏星河,“……” 哼得他后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想,所谓的血脉传承,可能还是有些渊源的,至少狐王这一脉就没传到什么好,养出来的儿子个顶个的风骚。 “晏星河!”苏刹叫了他一声,连名带姓的,拎起他的耳朵不阴不阳的灌冷风,“他刚刚和你说了什么?我看到有灵光朝你那儿飞过去了,骚味儿那么大,本王想不注意到都不行——他到底说了什么?” 晏星河打他的手,“没什么,你别乱捏!” 行,还不让他知道了。 苏刹给气得要死,两只手一左一右托着他的脸,冷笑,“来,眼睛睁开我看看,莫不是他对你用的媚术还没散干净?你这胳膊肘长得好,好得很,只要不是向着我,外头站个谁你都能跟着他拐出去,真能耐啊你。等会儿你跟我回妖宫,从今往后不准往这边跑了,哪有那么凑巧的事,那色胚狐狸我看就是故意往你身上勾搭。” 他骂别人色胚狐狸骂的倒是挺顺口,晏星河不想评价他和他舅舅之间的过节,只说,“我暂时不回妖宫了。” 苏刹一愣,“什么?” 晏星河,“这场热病来得很奇怪,我想留下来,帮着遥知大哥再看看。” 苏刹冷冷地甩出一个笑,“热病?” “……”晏星河看着他。 “行啊,”苏刹转过身,“你本领通天,你就留在这儿慢慢研究,我看看你能研究出来什么结果——干脆和那紫尾巴狐狸一起死外边儿,别回来碍我的眼。” 第17章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苏刹更潇洒的狐王了。 叫他回老窝一趟,本来他就不情不愿的,绕着小木屋溜溜达达走了两圈,病人有楚遥知安排照顾,病因反正已经被不嫌事多的晏星河一抬胳膊揽过去了,他觉得自己站这地方就是个镀了层金光的摆设,啥用没有不说,那嚯嚯出的光还容易闪着村民的眼睛。 小木屋那片静悄悄的,大家自觉放轻了动作,时不时有小孩扒拉家人的肩膀瞅着他。 大概是刚才给楚逸妖那一巴掌拍的太重,这群温和纯朴的村民们魂都跟着震出去三尺,小孩子看他的目光又好奇又畏惧。 苏刹杵了会儿,已经无聊到站在树底下继续磨他的指甲,磨一会儿掀起眼皮去瞄。 晏星河完全没有过来认错的自觉,和楚遥知走在一起忙前忙后的,连个尾巴尖都没伸过来一点儿。 苏刹看着看着就给气笑了,转过身一撩袖子,对背后的侍卫说,“回招蜂引蝶宫。” 晏星河懒得理他。 反正待在这里他也只会磨他那漂亮指甲,再站一会儿,也不过多挠几块树皮,还不如滚回去跟他的美人泡澡。 晏星河拎着打水的木桶,只往那边瞥了一眼,瞥见个怒气冲冲的后脑勺,没耽搁,给那生小狐狸崽子的杜嫂嫂放在门口。 木屋里面前前后后站了许多人,门口挂着布帘子,水桶一放地上,立马有两位婶婶合力拎进去了。 屋子里面人仰马翻,隔着帘子都能听见赶集似的嘈杂声,一道凄惨的哭叫声始终贯穿其中,就是晏星河本人听了也不免起鸡皮疙瘩,背对门口坐在一块石头上,问旁边的人,“遥知大哥,狐族生孩子都这么难吗?” 一块石头,他占了这头,楚遥知就坐着那头,挽起来的袖子擦了擦下巴的汗珠,给他递过去一个水囊,“先喝点水吧,刚才看你往湖边跑了好几趟,歇着点儿。” 亲眼看着晏星河打开了水囊,他才接着说,“杜家嫂嫂只是运气不太好,他们家当家的本来是个铁匠,村里人菜刀缺了口锄头磨坏了,都爱上他们家买新的,价格公道,用着也很趁手。但是杜家嫂嫂怀孕没多久,杜大叔多接了几张单子,我猜他是想趁着孩子出生之前给他备好买玩具小衣的钱,连续熬了几天大夜,有天晚上抡捶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用了许多年的铁榔头手柄突然坏了,他没留神……” 说到这儿,楚遥知顿了顿,回头看向帘子后面走来走去的人影,“第二天清早,上门买铁具的人最先发现的,人都已经凉透了。杜家嫂嫂看见之后受了很大打击,孩子差点没了,那之后胎儿就一直养不好,谁知道又赶上热病——” 他话没说完,忽然被屋子里一声凄厉的尖叫盖过去,伴随众人乌泱泱的呼喊。 那尖叫声达到了一个几欲刺破耳膜的度,突兀的掐断了去。 帘子后面轰然一片,有两个婶子率先跑出来,一人一句语无伦次的跟楚遥知说话。 “生了生了!孩子生出来了!” “是个女孩儿!公子,杜家的小娃娃是个漂亮闺女!” “但是杜三娘,杜三娘她刚才……” 楚遥知扶住其中一位,“你们别急,慢慢说,杜嫂嫂她怎么了?” 那个婶子被他一问,眼睛里顿时蓄起了泪,眨眨眼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杜三娘那个可怜见的,她流了太多血,憋着一口气把孩子生出来,她就……就……她怎么这么命苦哇!” 楚遥知一愣,屋子里面又爆出来一声惊呼。 “这孩子怎么不哭啊!” “快给她拍拍后背!别是羊水呛在里面了!” “探探鼻子还在吐气吗?” “都让开都让开!让李家婶子过来看看!她手熟!” 顾不得那么多了,楚遥知和晏星河赶紧前脚跟后脚掀了帘子。 那小狐狸已经用清水擦洗过,裹在一团红色的软布里面,皱皱巴巴的一小团,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还没有巴掌大的脸蛋浮着白色绒毛,涨得有点儿发紫。 李大婶给不少村民接过生,一看这状况,当机立断把这小团子倒着提起来,顺着拍了几下后背,小姑娘哇啦吐出来一口卡着喉咙的羊水,总算是挣扎着哭了出来。 第28章 众人高高悬起的心这才落了地。 可是这奶娃娃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憋的那会儿吓坏了,哭出来第一声,就像打开了暴涨堤坝的闸口,脸色从紫转白再转红,哭得那叫一个歇斯底里。 屋子里所有人手里都转了一圈儿,连晏星河都被强行塞着拍了两下,完全给她止不住。 眼看这好险没憋死的小狐狸崽子,马上又要把自己给嚎断气了,众人再次焦头烂额的嚷了起来,正乱糟糟一片,忽然屋子外边儿窜进来一阵凉风,带动帘子高高的飞起又落下。 有个人不远不近的停在门口,隔着半遮半掩的帘子,低声说,“那孩子,不妨给我看看。” 透过布帘子的缝隙,晏星河往外面看去,窥见一缕飘飞的白纱。 木屋外面安静极了。 苏刹在的时候,村民们畏惧归畏惧,离得远的依然会借着树木房子的遮挡小声交头接耳,不少人还要掀起眼皮偷偷往他身上瞅。 这位大祭司一来,狐族上下不管男女老幼全都缄默的低着头,倒腾自己手里的东西,就是端着晚饭走动的动静都不敢大了,晏星河看了一圈,居然没有一个浑水摸鱼乱瞄的。 屋子里面和外面大差不差,除了小狐狸崽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人群里面静的跟什么似的,就是个耗子经过都得踮起爪子走路。 大家不约而同低着头做事,没人直勾勾往门口探脑袋,就连楚遥知都将视线稍稍往下面低了三寸,迎出去朝来者揖手,“大祭司,您怎么过来长忘湖了?” 那身披白纱的女子看着他,乌发在脑后高高盘起,比晏星河还要惜字如金,只略略点了个头。 背后跟随的贴身侍女金枝说,“楚公子有礼了——新生的孩子未曾接受苍梧树洗礼,灵识未开,身子与脆弱的凡人婴儿无异。大祭司听说这孩子出生在长忘湖一带,离神女庙太远,担心中间出什么差池,亲自赶过来为她点睛赐福。” 楚遥知道,“大祭司有心了。” 他朝后面招招手,让李大婶抱着孩子过来给人看看,晏星河不受狐族信仰约束,趁着前面你来我往的忙活,他默不作声的打量起传闻中的神秘大祭司。 按理说,大祭司平时要管的事就是给狐族的新生儿点睛赐福,那么想必对方生平抱过的婴儿无数。 在晏星河的想象中,她就是个慈母兼女神的形象,应当像月亮一样温柔圣洁,天然拥有仁爱的母性光辉,目光好像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落下来,就能抚平一切躁动不安的褶皱。 但实际上,这位大祭司既算不上仁爱,也算不上温柔,一身曳地的白纱缀着镂空的银色图腾,那图腾活物般在衣袖间浮动,看样子像是某种未绽开的花苞。 她额头光洁饱满,皮肤苍白的近乎没有血色,一抹缀着流苏的银色弯月吊在额心,眼覆轻纱,看向婴儿时神情肃穆悲悯,脸侧轮廓依稀漫着薄薄的绒光。 她臂弯里虽然揽着襁褓,却也没有拍打诱哄,只是微微低着头,露出一弯漂亮的后颈,像那么尊石头塑的抱子菩萨像。 但神奇的是,刚才几十只手都哄不过来的奶团子,被大祭司这么干巴巴的盯着瞧了会儿,竟然渐渐的不哭了,砸吧砸吧嘴皮啃起了肥短的手指。 大祭司腾出来一只手,金枝后面还有四个普通侍女,其中一人端着木头托盘。 金枝递过来呈到手边,她拿着那上面新鲜折下来的树丫子,上面只支着一片树叶,小奶团乱挥的爪子没两下就扯了下来,捏着捏着正要往嘴里送,大祭司摁在了他的额心。 那树叶子不知道有什么灵气,一贴上去小胖手怎么都薅不下来。 按上小狐狸额头的一瞬间,晏星河看见大祭司衣袖上缀着的图腾渐次开了,层叠舒展,是银色山茶花。 被白纱缚住的眼睛往下看了会儿,大祭司指尖点着树叶,和缓的声音说,“你未出生时丧父,出生后丧母,本是个克六亲的凶险命格,但盘绕苍梧树而生的神花喜欢你,你会得到它的偏爱。小狐狸,我为你赐福,受到神花庇护的人会终生无病无灾,健康长寿,常有好运眷顾。”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点浮动金光,在两人之间形成几缕连绵的丝线,一端连着树叶,一端连着大祭司额心那只弯月配饰。 晏星河眨眨眼的功夫,那银色弯月突然消失了,露出额头上一只眼睛形状的花纹,竟然还会动,上眼皮轻轻耷拉着,仿佛是第三只鲜活的眼睛,正在慈爱的注视着被赐福的新生儿。 晏星河朝楚遥知靠近半步,低声问,“她在做什么?” 楚遥知虽然没看,却十分熟悉这种流程,头也不抬的说,“在给这孩子点睛。烛心里面连接着苍梧树,点睛之后这孩子就会受到苍梧树庇佑,身死之后,只要不是灰飞烟灭,不管隔着多远,最后都会魂归故里,成为树上一片不枯不朽的叶子。” 狐族的苍梧树,晏星河以前见过,跟座绿油油的小山似的,那叫一个遮天蔽日,心想,莫非缀在上面密密麻麻透不进光的树叶子,实际上全都是狐族人的亡魂? 他压下心头的震撼,又问,“你刚刚说的那个烛心,就是大祭司头上那只会动的眼睛?” “对的,”楚遥知下意识摸向额头,“这东西我们狐族每个人都有,叫做额心印,但是大祭司是玄烛,她的额心印最为特殊,所以叫烛心。你看那只小狐狸,她现在脸上是不是也有额心印了?” 树叶挪开之后,小奶团粉色的额头上果然多了个绿色的印子,米粒大小的一颗竖在中间,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形状。 晏星河轻轻碰了他一下,“遥知大哥,这孩子和你一样,是个青狐。你的额心印也是青色的吧?” 楚遥知一愣,低着头碾了碾脚边几块碎石头,耳朵根慢慢红了。 晏星河这个心大的玩意浑然没有发觉,只是盯着大祭司玄烛面上那圈一丝不苟的白纱——这玩意儿看着像是丝质的,可真要放眼瞧过去,连根睫毛也看不真切。 他心想,这白纱不知道是不是和树叶一样,也附着什么玄妙的灵光,从外面看不见里面,却不知道里面看不看得见外面。 不过,刚才伸手接孩子的时候,玄烛的动作十分自然,半点停顿也无。 晏星河知道古时候有些专司神职的巫祝,会特意将眼睛蒙起来,因为人的目力所及有限,关上作为人的肉眼之后用心眼去看,更能体察世间瞬息万变的微妙,方便他们沟通天地。 他猜想,玄烛方才应该就是用那只烛心看东西,只是不知道白纱底下那双眼睛,只是遮起来了,还是…… 他想着想着,没忍住盯着那银色的额心印多看了会儿。 玄烛摘下叶子后,一直瞧着襁褓婴儿的脸突然抬了起来,正对着他。 晏星河心神一震,惊觉自己唐突,微微对她点了个头致歉,本来想挪开看点儿别的,谁知那大祭司眉目突然一蹙。 晏星河猛地将脸转了回来,那稍纵即逝的微妙表情又寻不到了,依然是无懈可击的庄严尊贵,直直的逼着他,仿佛在问,“见到了我,你为什么竟敢抬头?” 这声音幽灵一样从心里响起来,携来一股磅礴威压,正正摁在晏星河心头。 他抱在胸口的手臂撤开了,猛地握紧自己的剑,差点就忍不住跟其他人一样低下头去。 不过,他又不是狐族的,要他出于礼貌移开视线可以,拿威势压人可就说不过去了。 晏星河这人逼不得,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绷紧了两边唇角,看似只是跟玄烛对了个视线,实际上,心口那只巨掌却将他摁得寸寸往下。 他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背青筋爆了出来,聚在心口的元神猛地将那片掌心顶上去,底下一声突兀脆响,脚跟活生生将地面踏出来几道裂口。 “这孩子有名字吗?”玄烛问。 李大婶忙凑到前面说,“杜家小妹生前给她留了个熙字。” “那就叫杜熙,”玄烛将襁褓给了她,“苍梧树有灵,小名可叫做山茶,这名字会给她带来福佑。” “是是是,苍梧树在上,谢谢大祭司赐名!” 李大婶抱着小奶娃拜了三拜,玄烛受了,随机领着若干侍女远去。 晏星河感觉头顶的威压一松,目光追着那娉婷背影而去,只见葱翠的草地开出了簇簇小白花,正顺着神女庙的人离开的方向。 苍梧树…… 真有意思。 那小狐狸一生下来就成了孤儿,虽然有爷爷奶奶照顾,但跨了一个辈分,总有不比亲爹亲妈。 楚遥知和村民一起宽慰家人,决定由他们当家的楚氏分担大部分抚养费,每月派钱派粮,直到这小山茶花成年。 晏星河从后面绕过来,周围有人在帮着收拾满地血水,楚遥知接过来小奶娃抱着,看得出来他动作很熟练,连哄带拍的,语调温柔,比大祭司看着还像那么回事。 第29章 晏星河瞄了眼对方温润的眉目,突然想起刚才那个问题他好像没应,“遥知大哥,你也有额心印吗?” “咳、咳咳——呃——”楚遥知本来伸了根手指给小山茶花抓着玩儿,被突然蹦出来的问题呛了下,有些支支吾吾的说,“嗯……那个是……狐族每个人都有。” 晏星河,“那我怎么没在你额头上看到?嘶,过来的路上遇到那么多人,好像一个也没看到。” “这东西寻常时候会隐藏起来,你看。”他稍微转了个角度,小山茶花额心的图纹果然不见了。 顿了会儿,他又慢吞吞的补充说,“而且,额心印对狐族来说是很重要很隐私的东西,心口给来了一剑,或许还能救一救,要是这玩意儿被打中了,那就会当即化成原形,活都没得活。所以它轻易碰不得,也不能随便给别人看。唔,如果非要说的话,只除了……” 说到这儿,刚刚消下去的薄红又爬回了耳朵,楚遥知没继续往下说,朝晏星河看了一眼,却见那人垂着眼皮竟然在出神。 狐族每个人都有? 那么没在浮花照影长大,出生的时候没有被大祭司赐福的……也有么? 第18章 在长老家休息了一晚,隔天晏星河让楚遥知带他去了趟苍梧树那边。 苍梧树脚下的小岛,是浮花照影所有河流的源头。 楚遥知绝不认为自家灵树会出什么蹊跷,但是第一例热病爆发以来,他前前后后找了一个多月,这座山谷实在是太安全了,安全到一旦发生祸乱,完全抽不出任何可疑的苗头。 如果不亲眼见一见摸一摸,别人就是把剑架在脖子上做担保,晏星河也不会相信几句空口白话,更何况,苍梧树在狐族眼里本来就自带一圈圣光。 他坚持要去看,楚遥知十分无奈,反正也没有别的头绪,索性就陪他去了。 去的路上两个人还罕见的闹了个别扭,当然还是为了他们家苍梧树。 这玩意儿在狐族心里简直成了某种信仰,叫晏星河叹为观止,连说两句稍有不敬的话都是不行的——当然,对苏刹那玩意儿来说除外。 苍梧树在浮花照影最中心,过去要经过几片屋舍。 半路上他们碰到一伙赶着牛车拖家带口的村民,车上垫了茅草,放置着一部分家当。 有个年轻的妇人坐在角落,搂着三四个孩子防止他们摔了,怀里还抱着个没断奶的小崽子。 那赶车的见了他们,支起脖子打了个招呼,一抹眼眶从车上跳了下来,“公子!唉,公子!本来我和我家婆娘还说,搬完了东西过去见见您和老爷子,没想到在这儿给遇上了。这是我们家自己晾的肉干,劳烦您给老爷子捎回去,新家那边还要收拾打点,下午我们就不过去了跟他告别了。” 楚遥知摆摆手,没收肉干,“不用不用,长生伯伯,你们找新地方安家不容易,这些东西留着给小地瓜他们几个吧,小孩子长身体呢。” 他朝车上看了一眼,“不是说过两天再搬吗?陈三哥本来还说叫几个人过去,到时候帮你运点东西什么都,怎么这么着急,这是快搬完了吧?” 那村民刚抹掉眼泪,这下彻底绷不住了,四十好几的人了泪珠子掉的跟什么似的,“我和我家婆娘也舍不得哇!我们一家子从小生在这地方,长在这地方,喝的每一口水都是从苍梧树的根里流出来的,这世上哪处的月亮能比自己家乡的圆?我们也不想走啊,但是住隔壁的冯老爷子染了热病,我们夫妻俩去帮忙照顾了几天,那病给老爷子折腾的,哎哟,年岁那么大了还要遭受这种折磨! 您也不是不知道长忘湖那边是个什么光景,进去的就没见哪个活蹦乱跳出来过,我们家五个孩子都是心头肉哇,要是随便哪个运气不好染上了,或者我们夫妻俩病了去长忘湖那边圈着,这五个娃踮脚站在灶台前头都够不着锅,你让我们怎么不担惊受怕哦!” 这人越说情绪越激动,脸都涨红了,鼻涕跟着眼泪一起留下来,楚遥知赶紧安慰他,“好好好,长生伯伯,我们都知道你的难处,没关系的。其他地方不比浮花照影,出去了也没个熟人照应,我身上还带了点银子,您一并拿过去打点安家吧。” “这、这怎么使得?不成不成,我们怎么能拿公子你的钱,不成不成,不能要!” 两个人推让一番,晏星河本来无所事事的旁观,忽然察觉到一抹窥探的目光投了过来。 他对别人的注视极其敏锐,尤其是那种不怀好意的,就是有人隔着三百步躲在树杈子里拿箭射他,他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后背哪个方位有指着他的冷芒。 他猛地扭过脸,攫住了落在身上那缕视线,随即又觉得自己敏感过头了。 只是一个小孩子,看起来不过四五岁,两只纤细的胳膊扒拉在娘亲脖子上,微微歪着脑袋,尖尖的狐狸耳朵竖起来,露出来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巴望他。 晏星河多看了他两眼,也不知道该对这种年纪的小崽子露出个什么表情,索性还是板着面孔。 那孩子竟然也不怕,直到楚遥知和长生伯伯说完话,牛车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嘎吱嘎吱走远了,那孩子趴在母亲脖子后面,幽幽的目光还在看他。 晏星河没多想,跟楚遥知并肩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慢慢回过头。 在招蜂引蝶宫的时候,苏刹一高兴就喜欢想方设法让晏星河摸他,尤其喜欢变出来那对狐狸耳朵和大尾巴,不光要他上手摸,还要假装不经意的翻个身凑过来,正好凑到晏星河面前。 要是恰好这呆瓜反应过来了,给他捉着顺顺毛,或者低头稍微亲一下,那两只尖尖耳朵能飞快地抖出来残影。 狐族的耳朵和尾巴是特别敏感的东西,会本能的随着情绪不停摆动,至少苏刹变出来狐耳的时候,晏星河经常借那对动来动去的大耳朵判断对方心情,十次里八次都能猜准。 但是刚才旁边的人在说话,晏星河一直和那小孩子对视,他自问不是招小崽子喜欢的类型,但对方不仅直勾勾的看他,看了半天,那对狐耳连抖都没抖动一下,简直像挂上去的假毛。 牛车走的很远了,渐渐被一间屋舍掩住了小路。 晏星河垂着眼皮仔细回想,他以前学过一种咒术,能捕捉麻雀小虫作为眼线,控制它们四处走动查看,透过傀儡的眼睛看到别处的视野。 被控制的小动物行动发声和寻常时候无异,唯有眼神空洞无光,稍微有点道行的人多看两眼,就能感觉到纯黑的瞳孔后面还藏着另一双窥探的眼睛。 就像刚才那种感觉。 ——那小孩子仿佛只挂了个皮,里面是空心的。 浮花照影正中心是一片汪洋湖泊,中间冒起来一座小岛,苍梧树在上面扎根。 郁郁葱葱的树冠像座巍峨的小楼,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的铺展,像撑开后尺寸不合适的巨伞,最边缘的树叶子甚至支到了小岛外边儿。 清风一撩,过于浓密的树冠就会发出摩擦的沙沙声,苍梧树的树荫底下没有一片落叶,连绵的小白花落雪似的开了个星星点点。 “就是这里了。” 坐船上岛之后,楚遥知先合手对着大树拜了一拜,晏星河估摸这大概相当于拜了满树的祖宗,等他起身了才问,“这里就是永昼河的源头吗?” 楚遥知说,“是所有河水的源头。你看这片湖周围,水朝着四面八方流出去了,我们站的这个地方就是浮花照影的最高点,山谷里面大大小小的河流,要是追着来向一直走,最后都会走到这里。” 听起来这片湖是个只出不进的,靠它一片水域就养活了整座山谷,晏星河心想,那么它的水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看向旁边的苍梧树,树干粗壮的过分了,就是找三十个村民过来手拉手围一圈,都不一定把它给围得住。 盘虬的树皮好似在外面铺了层盔甲,他估摸着,就是拿灌了灵力的箭来射,都不一定能给这玩意儿磕破块皮。 顺着扎进土里的树根,他看向自己脚底下踩着的小岛。 “对的,星河,你又猜对了。”楚遥知好像会读心术,只一眼,就心领神会的对他微微一笑,“这座湖的玄机,就在苍梧树树根底下。不过,里面设了禁制,寻常人下去了也就只能在外面看看,进不去的,你要是还不放心,可以下去亲眼试试看。” “好,我下去。”晏星河本来想让楚遥知和他一起,但是对方说完就站着不动了,或许去触碰苍梧树底下的秘密对狐族来说也是某种禁忌,只好朝对方点点头,“劳烦遥知大哥帮我守一会儿外面。” 这湖泊从外面看起来清澈见底,游动的小鱼水草都能看见,跳下去之后连绵的湖水瞬间没过了顶,里面竟然漆黑一片,比东海那时候电闪雷鸣的海水底下还要黑,往哪儿看都叫人窒息。 晏星河使了个避水诀捏起一簇灵息,幽蓝的光亮在指尖跳一下,啪的灭了。 第30章 四面八方卷来的黑水仿佛要将所有光亮都吸进去,尤其脚底下,一眼望下去不知道哪儿是底。 晏星河眨了眨眼,长发在身后漂浮如海藻,他越往底下游,越感觉有一股柔软的力量推拒着他,温柔,但不容拒绝,好似母亲阻止自家小孩儿出门调皮捣蛋。 眼看那一圈一圈卷来的水波要把他推出去,晏星河在心里默念一声冒犯,拔出腰上的剑,出鞘时的凌厉光亮一闪便被吞没。 他定了定神,朝底下接连挥出数道强悍剑气,蛛网般密不透风的水波被他一层一层斩开,只晾着豁口翻卷片刻,很快又重新连在一起。 晏星河一边挥剑一边走,往下游了大约三十来米,空茫茫的水域里面突然凭空伸出来一双手,很是凶恶的抓着他,尖锐的指甲几乎要把他手腕戳穿了。 背后跟着亮起来一簇一簇幽绿的瞳孔,像成百上千只野兽在黑暗的水底窥伺。 周围实在是太黑了,除了那堆星子一样越来越密集的眼睛,晏星河什么也看不见,不过那双捏着他的手慢慢地放松了力度,像一个活人扒拉在周围,凑过来前前后后嗅他的气味。 也不知道黑暗中的人究竟闻出了个什么,铺天盖把他围在中间的眼睛又如来时一样撤去了,那双手敛起锋利的指甲,温柔的托着他的手腕,把他引向某个方向。 晏星河朝底下瞥了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手腕上抓出来的伤在飞快地自愈。 脚底下突兀的浮出来一点朦胧光亮。 借着这光,他看向前面的人,隐约认出来是个人身狐面的少女,身披水波凝成的薄纱,背后舒展开的九瓣尾巴也是透明水波,像用冰晶雕琢出来的巨大花蕊,剔透至极。 那少女把他引到了地方,就无声化成万千水滴散去。 停在晏星河面前的是一颗巨大的玻璃球,翻滚着乳白色光晕,温和内敛,又彰显着浑厚的力量,外面缠绕了几根树藤,藤上开着苍梧树底下见过的小白花。 他围绕着这颗球上上下下游了一圈,不知道这是拿来干什么用的,轻轻拍一下立马有相当的力量折回来,他稍微用力往上面劈了道灵力,整个湖底都跟着剧烈震动起来。 晏星河赶紧收手,不知道这震动有没有波及上面的小岛。 低头一看,有根树藤被他削断了触须,好似被人活生生砍了手指头一样,委屈吧啦的把自己缩成了个硬邦邦的球。 他摸了摸那条树藤露在外面的叶子,有点怪不好意思的,这东西长在苍梧树底下,想必也是狐族的圣物,逮着断口渡了点儿灵力进去,想试试能不能让它长出来新的。 谁知那树藤吞了他的灵息还不够,顺着手指头缠绕上来,玻璃球表面嘎嘣一声,突然出现了裂口,从里面泻出来一束刺眼的白光,瞬息之间将他整个人拉了进去。 玻璃球一瞬雪亮,伴随白光浮起来艳红图纹,依稀是个卷起来的狐尾形状,几秒后变成了透明的水质,像九尾狐少女那样消失了。 那玻璃球看起来没多大颗,从头到脚还没有晏星河身量长,内里却别有一番广阔天地。 压在眼皮上的白光过去了,晏星河一睁眼,兜头飘过去几朵浮云,脚底下高空万丈。 他每次过来都是御剑,大致知道地形,多看两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浮华掠影的全境缩影。 他现在站在这座山谷的上空。 底下的缩小版地域还不是静止的,苍梧树下十三道河口朝着四面八方奔腾去,河流途中遇到个岔口再分出去支流,恍惚巨人身上延绵铺展的血管,苍梧树就是位于正中间的心脏。 晏星河在上面找到了楚遥知的家,专注地凝目,铺在脚下的“地图”骤然放大了几十倍。 他看见门口那两棵老树颤巍巍的发抖,闻风而动的楚清风捏着扫帚跑出来,脚还没跨出门槛,嚷嚷声先吓跑了门口啄虫的几只小麻雀。 那两棵树抖得更欢快了,叶子里面七手八脚滚出来几个小屁孩。 他们本来鸡贼的把掏来的鸟蛋悄悄揣兜里了,想死皮赖脸蒙混过去,谁知最后一个下来的猪队友实在不给力,胃口大如斗,树杈子上整个鸟窝都给他端了下来,探头往底下溜的时候和底下守株待兔的楚老爷子大眼瞪小眼,来了个人赃并获。 自然是被扫帚追着连滚带爬跑了一路,最后痛失那只捣来的鸟窝,并里面几只刚破壳的小崽。 ……老爷子的日子过得可真是有滋有味。 晏星河扶额,没再看他怎么收拾那群小屁孩,视线一转,找到守在苍梧树底下的楚遥知。 湖泊像一面透亮的镜子,楚遥知坐在岸边,膝上摊开一张手帕。 他摘了一把小白花放在手心,仔细的抹掉花瓣沾着的泥土,那么碎的花,一粒一粒仔细的放在帕子上,那手帕似乎带在身边用了很久,沾着点洗不干净的铁锈色,放完了,又对着飘飞的小花发了会儿呆。 晏星河瞧不见表情,但湖水映着他半张脸,有几只红尾巴的小鱼凑过来冒了个头瞧他。 楚遥知兀自发了会儿呆,轻叹一声,抖抖手帕将那捧小白花撒了去,星子似的缀着水面漾起的波,被摇头摆尾的小鱼争先抢了去吃。 晏星河愣了一下,觉得那手帕边角绣着的竹子好像有点眼熟。 他过目不忘,稍微回想,就记起好像是之前铁索桥底下,对方拿出来给他擦脸上的血的。当时血流得太多,帕子也用了不少,他以为全都随手扔了…… 楚遥知一动不动的看着小鱼张开嘴巴吃花,那帕子被他小心的叠成方块,又揣回衣领。 透过粼粼的水面,晏星河看见了他的眼神,石头做的心肝好像突然被人戳中了某个窍,他难得敏感了一回,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 ……应该是他看错了吧?说不定只是刚好,楚遥知每条手帕都绣了竹子? 晏星河这人本来就不太会察言观色,趁着对方看不见,本来想再仔细揣摩一下,楚遥知却忽然站了起来,这下连个睫毛都看不见了。 他只好作罢,又看到处看了几圈,发现自己始终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跟脚底下的世界隔着层无形的屏障。 往下走走不通,他就试了试朝上面飞,还真给他摸出来一点儿蹊跷。 方才缀在头顶一闪一闪的原来不是星子,飞近了才看得清,是一颗颗泛着白光的玻璃球,里面不是空心的,也不是之前那种乳白色,拳头大小,不断滚动着一张张人脸。 晏星河就在这玻璃球挂起的星海里走了几圈,见到好几个熟面孔。 他猜想,这些玻璃球对应的或许就是经受过大祭司点睛的狐族,里面不断滚动的,是他们经历过的所有事情。 楚遥知说过,狐族人死后会魂归故里,他现在看到的这些,或许就是村民们和苍梧树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一。 晏星河对这东西很感兴趣,溜溜达达逛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到楚清风,有幸瞻仰了一番老爷子年轻时候的美貌。 他和楚遥知的眉目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寸温柔,多了点儿狡黠,叼着片随手摘来的叶子躺在树杈里,朝底下经过的小姑娘怀里丢花,瞧着谁漂亮就砸谁,怎看怎么不正经。 晏星河汗颜,心说调戏小姑娘么,这还真是老爷子年轻时候干得出来的事。 没有过多瞻仰他老人家年轻时候拈花惹草的光辉事迹,晏星河往旁边看了会儿楚清风的,得出的结论是,好险遥知大哥的性格更像他爹,他爹的性格又像他奶奶。 晏星河在爷孙俩的玻璃球前停留了好一会儿,想到什么,心里忽然剧烈的跳了一下,他转过头往更深处走。 苏刹虽然是狐王的亲外孙,却是个流落在外的,小时候肯定没有被大祭司点过睛,看他的态度恐怕也不愿意事后找补,不知道这里…… 这么想着,他很快走到了星海最深的地方。 不用确认,他几乎是一眼就可以确定,那片浮着的白光是历代狐王的生平经历。 因为其他水晶球都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只有那片和周围隔开偌大一个圈,各自占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光辉只照亮自己脚下的方寸,一点儿也没有交错,彼此之间毫不侵犯。 晏星河拨开旁边几颗玻璃球走了进去,找到最中心那颗。 他比其他狐王悬着的位置更高几寸,光辉却暗淡无比,好像一个疲于奔命的流浪汉终于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焉头耷脑的坐在台阶上,累极了,提不起精神。 晏星河拿指头摸了它一下。 苏刹成天在招蜂引蝶宫从天上作到地下,池子里的鱼都要被他炸起来嚯嚯一番再扔回去,他没想到对方的玻璃球会是这样。 ——像一株被大风扬起的蓬草,辗转波折,伤痕累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疤,又不敢轻易抓住什么东西做他的归依。 这颗玻璃球里面什么也没有。 就和进来之前看到的那个一样,只翻滚着乳白色浓雾。 第31章 晏星河猜想,这或许是苍梧树对现任狐王的某种保护。 他只知道苏刹九岁入妖界十九岁做了妖王,中间发生了什么,前边儿是怎么个开头,真要追究起来说不出一点儿细节。 他又好奇,又觉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好像有点儿不尊重苏刹,想像刚才在外边儿那样打个灵光过去,又怕把这么小小的一颗弄疼了。 一只手托着它,就跟托着苏刹总爱往他手心放的大尾巴似的,晏星河默然的站了会儿,完全不知道该把它怎么办才好。 他终究还是没舍得动,只是那玻璃球不知道感应到了什么,从与他手掌心接触的那片往上,突然升起来一抹不祥的血色,越来越快越来越浓郁。 晏星河举起的手掌灼烫无比,皮肉和玻璃球粘连,一瞬间,耳朵里面响起来无数嘈杂的声音,他闻到一股腥臭苦闷的药味,有人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灌药。 那药好像永远也灌不完,一挣扎就是噼里啪啦的锁链声,一双纤细的手腕被分开捆在两边,脖子上扣着一圈比胳膊还粗的项圈。 那铁打的项圈好沉,快要将少年营养不了的肩膀压断了去。 他时而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时而听到野兽的咆哮,还有不怀好意的淫邪目光从四面八方扫过来,少年如困兽般撕心裂肺的嘶吼,浓云般升腾而起的杀心。 仿佛有千万个瞬间浮光掠影地飞过去,晏星河头痛欲裂,睁大眼睛想随便看清楚一个,看到的只有一眼望不穿的虚无。 “——苏刹!!!” 他突然锵的拔出了剑,这个名字无意识脱口而出,那颗血色玻璃球把他震得退出去三步远,老狐王们的亡魂叮铃哐当给他撞了个满天乱飞。 晏星河目光凌厉如刀,盯着那慢慢挪回原位的玻璃球,嘴角流出来一缕血,被他抬指抹了去。 苏刹…… 他看到的,是苏刹的记忆吗? 晏星河收回了剑,围着那颗变回白色的玻璃球,有些焦躁的转了几圈,没再轻易碰它。 脚底下突然踢到什么东西,他愣了愣,拨开缭绕的云雾捡起来,是个怪模怪样的石头,雕刻成了盘踞着休憩的九尾狐,刀锋极为精巧。 本来是可爱的,只是表面写着一层看不出是什么文字的符咒,鲜艳的血色红到泛出来紫光,阴森森冒着冷气。 那趴着的狐狸还是笑面,嘴唇那条线刻得很深,阴惨得渗人。 晏星河看了两圈,没看出什么苗头,想了想,小心的没破坏上面的咒文,脱下外袍给它整个裹了去。 他知道浮花照影有个地下藏书楼,几百年来收藏了无数修炼用的典籍术法,打算回去比照着咒文翻一翻。 第19章 浮花照影看着是个与世无争的山谷,藏书楼里面存放的典籍却意外的齐全,最近一百年之内反而少些,越是远古资料越是丰富。 有些过于偏僻的文字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什么乱七八糟的妖族用的,弯弯曲曲爬满了整页,连个笔锋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放太久了灰尘印在上面。 晏星河头一次到藏书楼,饶有兴趣的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书都翻了一遍,最后捡了几本记载巫术的抱上去。 楚老爷子的院子透光很好,周围一圈种着树,中间是各种各样的花,不同季节的种子交错着划地盘,一年到头都能闻到味道不同的花香。 晏星河坐在石桌旁边,手边放着叠起来的书,面前摊开了两本。 他有点集中不了注意力,看着看着就开始分神,支着脑袋对着石桌对面开花的树发呆,眼前总浮现玻璃球里面看到的东西。 少年困兽般的嘶吼,濒临绝望,孤立无援,听起来那么稚嫩,又那么撕心裂肺。 晏星河总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细节,把那个声音拎出来反复比照,在心里问,那真的是苏刹吗? 真的是那只上蹿下跳到处发作他的臭毛病,一不高兴就要把别人支使的团团转,又作又跳又任性,浑身上下都是顺不完的倒刺,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发愁的大尾巴狐狸? 玻璃球记录的那些事,光是碰个边角,那一丝丝顺着指尖钻进来的毒都叫晏星河觉得疼,如果苏刹是亲身经历,没走火入魔报复世界就不错了,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性格? 他垂着眼皮,漫不经心的翻过一页纸,那纸张很陈旧了,掀过去就有碎屑跟着掉下来。 晏星河捻掉手指头的碎渣子,看到被他解下来放在石雕狐狸旁边的剑,拇指摁着剑鞘的纹路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情研究什么古老邪术,也沉不下心埋着脑袋扎根在古籍里。 他就像一片泊在湖面的树叶,被迎头的风吹得左摇右摆,心浮气躁,打着旋儿往河岸对面狂飞,逮着机会就想朝那边多看几眼,上面站着一个笑得欠欠儿的苏刹。 他忽然很想回去见苏刹,找个借口牵一会儿他的手。 “哎哟,星河小乖乖啊,怎么想起来坐这儿看书了?今儿天气好晒晒太阳?” 酒葫芦往桌上一扔,楚清风随手拎起最上面那本书,翻开那页画了偌大一个图,是某种符咒。 旁边的批注半白不白,和现在普遍使用的字有些像,笔画上又复杂许多,应该是几百年前的字体。 晏星河看的时候连蒙带猜,只弄懂了个大概,但楚清风拧开酒葫芦,斜着瞅了两眼,马上就看明白了,“给人下魇的禁咒?小星河,你看这种邪魔外道的东西干什么?藏经楼里边儿什么都有,可不兴乱翻乱摸的跟着学坏了。” “我在找东西。”晏星河合上手头这本,远古文字不好认,他又静不下心,干脆先放着以后再研究,“长老,我先回一趟招蜂引蝶宫。” 楚清风咋咋呼呼的,“这就回去啦?本来还说好不容易过来一趟,陪我们家遥知多玩几天呢!今早上小叶子买了只鸡回来,我本来打算过两天宰了给你们俩吃顿好的——那我现在就去把它宰喽,今晚上咱们聚一聚,明早爷爷亲自送你回去!” 晏星河说,“不用了长老,那鸡你留着以后煮给遥知大哥吃吧,我有急事,这些书还回藏经楼了就走。” 他小心的把那些古籍叠好,起身时忽然闻到一股酒味,一顿,朝底下瞄过去。 楚清风呛了口,把他那酒葫芦盖子一拧,藏到身后,“今早小叶子出去买菜的时候,老头子我在院子里边儿溜达,嘿,你说怎么就那么巧,脚底下随便那么一踢,踢到块松动的地砖……” 他朝晏星河挤眉弄眼,“不许跟小叶子他们说啊,尤其是你遥知大哥,他们要知道了下回该换个地方藏酒坛子了。那臭小子防我跟防贼一样,也不知道哪里挖出来那么多窝,每回换地方我都要找上好几天,累死人了,不许跟他们合伙欺负爷爷啊!” 晏星河哪敢欺负他,无奈的说,“长老,你还记得之前胃疼几个月下不来床,是因为什么吗?” “我现在身子骨好着呢,去去去,别学遥知那一套!”楚清风一只手掩着酒葫芦,不给晏星河看见,一张嘴冲他哐哐抱怨,“天天往我这酒葫芦里灌米汤,要我命呢,那是给人喝的东西吗?打死不喝米汤!” 晏星河拿这小老头没办法,抱起桌上几本古籍准备回藏书楼,那摞书掀起来后,挡在后面的石雕狐狸就露了出来。 楚清风扫了一眼,总算看到个有意思的,端在手心前前后后打量,“这东西蛮精致的啊,哎哟,点是点线是线的,你小子还有这门手艺?嘶——不是,哪个狐狸笑起来是这个表情啊,怪瘆人的,怎么回事你小子,也不弄个好看的,净整这种——” 他翘着二郎腿点评得津津有味,说一句抿一口酒,忽然掐断了话音,酒也不喝了,对着光线亮的方向细细查看上面的符咒,脸色绷了起来,“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么多年了,晏星河从来没在他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抱着书本来要转开的脚又折了回来,正色说,“苍梧树底下有个秘境,我跳进了湖里,从秘境里边儿带出来的。” 楚清风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你说的那个秘境是苍梧树的根,从来没有第三个人能进去——你说这东西是你从里面带出来的?” 晏星河瞄了眼被他托在手心的石雕狐狸。 楚遥知跟他说苍梧树底下设有禁制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挡在外面那圈水波,还有那群黑暗中窥伺的兽丛,现在看来所谓真正的“禁制”,恐怕是那个会发光的玻璃球。 只是,如果连他们狐族自己人都打不开的话,他一个半点血缘不沾的外人为什么能进去? 晏星河按着石桌上叠起来的书,他低头想事情的时候,楚清风也在看那只石雕,越是看两片花白的眉毛就拧得越紧。 晏星河问,“我刚才对着这些书翻了半天,就是想找这石雕上面的符,但是它太偏了,追溯上去恐怕不是出自近百年之内,您看出什么了吗?” 第32章 楚清风摇摇头,又拎着酒葫芦闷了起来,“眼熟,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唉,就算看过也该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藏书楼那破地方书累的比房子还高,老头子我年轻时候还爱在里面逛逛,老了就不行了,看着那一圈圈书架就头晕目眩,两脚发软,半辈子没进去折腾过了,哪儿想的起来。” 他把石雕狐狸撂在了桌上,“这上面写的字奇怪的很,就算我们家藏书楼包罗万象,真的记的有,恐怕也是放最顶上最角落那种偏得抽不出缝的鬼地方。你也别瞎忙活,老头子我还有点儿印象,明儿我过去找。” 楚清风一大把年纪了,让他钻藏书楼顺着梯子爬上爬下,晏星河怎么好意思。 但是这本来就事关狐族,他也总不能什么都揽过来不让别人插手,更何况他现在确实想腾出时间回妖宫,看看那只被他气得拂袖而去的白毛狐狸,“好,那就劳烦您跑一趟了。” 楚清风点点头,欲言又止的,“那秘境……唉,你过来坐下,跟老头子我仔细——” 晏星河被他拽着落了座,门口忽然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杂七杂八的声音吵成一团,中间夹杂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楚爷爷救命,冯家老大要杀人啦!” 石桌旁边的两人顾不上说话,一前一后冲出去看。 大门口有个人,身形瘦的跟猴一样,被拿着锄头的大汉追得从天上蹿到地下。 楚清风种在台阶旁边的两棵树俨然成了遛狗的石桩子,那俩猫追耗子似的蹿得要起飞,最后那精瘦的男人脚底下一蹬,灵活的钻上树杈子。 大汉似乎是吃了不会爬树的亏,锄头往台阶上一杵,恶狠狠的说,“勾引我妹子的时候不是花言巧语能说得很吗,你跑什么?她才多大,叫她出门买个菜我娘都舍不得,你胆子肥,翻我家院墙溜进门勾搭,欺负小娃娃没见过世面,给颗蜜枣就能哄得团团转是吧?” 他这么一说,旁边看热闹的路人都指指点点,躲树上的瘦猴听了,从树叶子里探出个脸,狡辩说,“呸,成天抗着个锄头挖菜的庄稼汉,你懂个屁!我和你妹妹那是情投意合,情投意合懂不懂?你那臭泥巴塞满的脑袋里边儿有这东西吗?你凭什么说我勾搭你妹子,我这是喜欢她,亲近她,想跟她好!你偏要扛着个锄头,在里面当棒打鸳鸯的恶人!” “行啊,行,你喜欢她,亲近她,所以你哄着她收拾行李跟你私奔,你这喜欢几文钱一斤啊?你奔,你有能耐,你倒是给我奔,你怎么往树上奔啊你?连老子都对付不了,你还想带着我妹子私奔!” 那大汉嚯的拎起来锄头,朝树根那地方给了一杵子,整棵树哆哆嗦嗦飘下来几片落叶,大汉叉着腰杆朝上面怒吼,“你有本事滚下来,看看老子这把挖菜的锄头砍不砍得断你那两条狗腿!” 锄头落下去的地方,树根给磕出来一道纵深的豁口。 那精瘦男人眼睛尖的很,朝底下一看,吱哇怪叫一声“杀狐狸啦”,猛地把脑袋缩回树叶后边儿。 那两棵树还是个小树苗的时候就被楚清风挑回来,浇了这么多年的水,那大汉哐当往上面来一锄头,就跟往他宝贝孙子身上抽了一鞭子似的,哪里舍得。 他赶紧把人拉得离树根远了些,心疼的看了眼秃噜出来的树皮,扭过头眼睛一瞪,“吵架就吵架,扛着把锄头动手干什么?你实在要削,看准了往姓秦的小泼皮身上削,可不兴削我的树,砍坏了把你插门口给我看家!” 长老站出来说话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赶紧围上去劝架。 晏星河站在最外面,远远的看着那瘦猴和大汉一上一下对着嚎。 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官司他看一眼就头痛,默默移开目光,忽然发现对面屋子后边儿藏着个人。 那人扒拉着墙砖,只露出来脏兮兮的半个脸,头发蓬乱的像个鸟窝,挂着不知道哪儿滚来枯草泥巴,身形倒是高大,看样子像个流浪汉。 可浮花照影这种自家族人聚集而居的村落,也会有没人管的流浪汉吗? 晏星河盯着他多看了会儿,那人本来往人堆里瞅,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像是触了电受到极大惊吓,一蹬腿兔子似的跑了。 “……”晏星河摸摸自己的脸,拉开剑鞘照了照剑刃的光。 他看起来有那么吓人吗? “哎哟,小公子您是长老他们家的客人,不常来我们这儿,这是头一回见到那个怪物吧?”有个挎着篮子的大婶被挤到了外围,方才也瞧见了那个流浪汉,跟他八卦, “我们这地方虽然有屏障,但是进出的时候偶尔疏忽,也会有一些别的小精怪趁乱混进来,就是想偷点儿灵花灵草出去修炼。只要不搞出什么大动静,别太贪心,自己拿了就走,我们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说什么的。 但是刚刚那个就很奇怪,他是一个月前突然冒出来的,不知道是个什么妖怪,话也不会说,见着人就躲,把自己弄的灰头土脸的,见不得光一样。 大家伙给他送点馒头面饼,他都不要,给他花花草草也甩手就丢,不知道他每天都吃些什么活过来的,不捣乱,但是也不走。唉,有人说呢,是灵力太低微,在妖界被人欺负活不下去,想到咱们这儿求个活路。 但大家都是猜的,现在连他是个什么原形都没人知道,不过也不妨事,他自己找地方睡找东西吃,到处瞎转悠,又不会碍着人,也就没人赶他。” 晏星河多朝那边看了两眼,蓬头垢面的流浪汉不知道又钻到哪片林子里面去了。 树底下的人也没折腾多久,你一句我一句把汉子劝走了,那大汉一只胳膊提着锄头,一边被人推着走,一边还在回头嚷嚷“再敢来打断你狗腿”。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瘦猴扒开树叶瞧见大汉拐进小路,这才窸窸窣窣跳下来,叉着腰正要马后炮的放两句狠话,脚脖子给人踹了一脚,踹得他哎哟喂踉跄好几步,差点朝大汉那头跪下。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天天被人逮着尾巴追得往树上爬,臭毛病是一点儿不知道改!”楚清风揪着瘦猴的耳朵,把这玩意儿刷啦从地上拎了起来,“昨天朝河东的大姐丢一株花,今天给河西的小妹摘一颗果,小兔崽子,你本事大了去了,比爷爷我年轻时候还能闹腾。怎么,这回又看上冯家那个小妹子,还要带人家私奔?” 秦小念被他揪着耳朵,龇牙咧嘴的踮起脚尖跟着走,“楚爷爷,我这回是真心的!真心想跟冯家那个小妹妹好!都是他大哥碍事,我说得嘴巴都干了,他不信我呀!从门背后提起个锄头就追着我撵!” 楚清风冷笑,“是啊是啊,你是真心的,你哄人家小女孩儿哪回不是真心的?还敢带着人私奔,你要奔着哪儿去?下回挑着捡着下手之前,先看看自己大腿肉有没有人家哥哥胳膊粗!” 秦小念被楚清风拎着往屋里走,晏星河差着两步跟在后面。 他身量比楚清风高,偏着脑袋背都伸不直,嘴巴里还叽里呱啦一通乱嚷,狡辩的振振有词,“我没真想带着他妹妹跑,他家在这座山头,唉,我家就不在啦?我带着一个小姑娘能跑到哪儿去,村头跑到村尾吗?我就是上头了顺口提了句,要是不成全我们我就带着那丫头私奔,谁知道冯老大就跟吃了炸药一样,冲上来就想抡我! 我的妈,我才是真正吃亏那个好嘛,给我跑的,脚脖子都要跑断了!冯老大平时看起来那么好说话一个人,也不像三两句不对付就要动手的,谁知道见着我他反应能有那么大,疯狗一个,妈的真晦气——不是,爷爷你把我带进来干嘛?” 楚清风松开耳朵,把他往石桌那儿一推,“桌上这些书看到没,抱去藏书楼依着上面写的数字放好。” 藏书楼在苍梧树附近,离这里老远,秦小念才不干,往石凳子上一坐,翘起个二郎腿,“又不是我拿过来的,凭什么要我去放?您听听,我这气儿现在还没喘匀呢,我就不去。” 楚清风一指门口,“你惹了官司偏往我家门口跑,你俩吵个架,我家好好种着的树无缘无语挨一杵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叫你跑个腿你还敢瞎叫唤?” 秦小念就是一混混,绝不肯让自己吃半点亏。 石桌上有个茶盏不知道是谁的,揭开之后还剩了点儿茶水,温着的,他抖着二郎腿往桌上一靠,茶盏递到嘴边,“不就是一棵树嘛,您犯得着——” 嘴皮子还没碰到茶碗呢,一个黑影忽然闪了过来。 手腕跟被门夹了一样爆出来剧痛,秦小念猛地跳起来,嘴里怪叫着往后面退开。 那茶盏被飞过来的黑影挑走,在空中翻了个转,茶盖子跟着叮铃哐当一阵响,落在了横出来的剑鞘尖上。 剑鞘四平八稳的挪移,半空泼出来的茶水一滴不漏的接了回去,最后是茶盖。 晏星河一撂剑柄,那杯茶完完整整的飞回石桌,好似不曾端起过,“长老,这书我拿出来的,我去还。” 第33章 他用余光瞥了眼抓着手腕的秦小念,“这人故意往你家门口的树上爬,弄坏了您种的树,跑个腿我看是便宜他了。不如把他吊起来挂在门口,吹着冷风跟那棵瘸腿的树面对面忏悔几天,等什么时候那块磕秃的树皮长好了,再把他给放下来,您看这样好吗?” 秦小念端茶盏的那只手上,斜着横出来一块红色长条的印子,给他抽的都发紫了,活像有个载着几百斤大象的车轱辘从他手上碾了过去。 他看了一眼,给吓得不行,十分的心疼自己,发觉晏星河是个惹不起的,那怂包欺软怕硬的便宜样就冒了出来,自觉把桌上的书抱在怀里,非常有礼貌的朝楚清风露出八颗牙的笑,“干嘛呀这是?唉,他们这些成天舞刀弄枪的就是手快,脑子直,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出手这么快干什么啊!我刚刚的意思是,不就是几本书吗,楚爷爷这么大年纪了,跑来跑去的多累啊。我是小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您就是叫我再跑十趟,我秦小念也绝不跟您说一个不字!”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楚清风眉开眼笑,一爪子拍在信誓旦旦的小狐狸肩上,“好好好,懂事,懂事!爷爷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那么明天再过来一趟吧,正好还需要你帮个忙!” “……”秦小念嘴角抽了抽,猫着眼睛瞅了眼旁边晏星河抱在胸口的剑,十分高兴的说,“成,您说什么都成,吃了午饭我就麻溜过来!” 晏星河一言不发往那儿一站,活像凶神恶煞的门神从门板上跳下来了,秦小念干巴巴的跟楚清风扯皮几句,简直是坐如针毡,后背发麻。 好不容易老爷子唠叨完了,他抱着书一溜烟就跑出去,生怕晚了半步要被那尊门神抓过去吊门口,跟那棵瘸脚的树大眼瞪小眼。 天上掉下个白帮忙的,楚清风十分满意,笑呵呵地往石凳子上坐。 晏星河在他对面,信手把那盏茶水拂到桌子边缘,续上了被秦小念打断的话,“长老,其实刚才,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来得及问。你刚才说,苍梧树底下的秘境,从来没有第三个人能进去,那么第一个和第二个人是谁?” 楚清风把那尊石雕狐狸薅了过来,摸摸它圆润的脑袋顶,“你怀疑这玩意儿是前头那两个人放进去的?小星河啊,老头子我跟你透个话,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 晏星河心想,在跳进湖泊之前,楚遥知还跟他说苍梧树底下绝对不可能出问题呢,“可是您刚刚也说了,那秘境没有第三个人能进去——至少是一个可以顺着摸的方向。” 楚清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叹口气跟他交代了,“你既然已经进去过,应该也知道那里面封着什么吧?狐族上下多少代人的亡魂,对我们来说,那儿就跟祖宗祠堂一样,苍梧树能不知道这地方重要?它设下的禁制,没人能从外面强行打开,要是一定要来硬的,它就要自毁,只有两个绝对安全的人手里拿着钥匙。” 晏星河眉梢轻轻一挑,心里面已经有了猜测,“是谁?” 楚清风说,“一个是历代狐王……这玩意儿是苍梧树亲自挑选的,资质心性乃至于生平经历都要考量,要是狐王下的一窝崽子里没它看得上的,它宁愿封闭起来等下一代。你也知道,老狐王死了之后,苏刹那群舅舅们打来打去闹了好大一场,里边儿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当时老狐王行将就木,但是苍梧树还没有挑选下一个狐王的意思。 要是它早早的选了,有浮花照影的灵脉给他做后盾,谁敢造反?但是苍梧树挑嘴,它自己看不上,我们能拿它怎么办?那窝崽子们打起来之后它更看不上了,索性把整座山谷封闭了,那群舅舅们一个也不让进,要打在外边儿打个死去活来,咱们这里头自己搞自己的岁月静好。” 他看了晏星河一会儿,“我觉得,苍梧树能放你进去,多半跟苏刹那小子有关系。这几年你一直跟在他身边忙前忙后,身上肯定沾了他的气味,说不定是苍梧树——唔,也不对啊,要这么说,老头子我当年还成天跟在老狐王身边鞍前马后呢,我要进去它怎么就给我挡外边儿了?” “……” 晏星河轻轻地咳了一声,顺着他的话头往底下想,忍不住就想歪了。 他摇了摇脑袋,觉得这种方向未免太不靠谱,要是沾了气味就能叫苍梧树开门,那么过去那些狐王的妃子岂不是比他更有资格? 晏星河问,“苏刹一直跟我待在一起,不可能有问题。狐王是一个,那么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人是谁?” 楚清风说,“大祭司。” “苍梧树的秘境,只有狐王和大祭司的额心印才能打开。” “……”晏星河一凛。 上回见面的时候,玄烛从头到脚那股庄严不可侵犯的气势,简直像个超脱世俗无欲无求的半神,放着人人尊崇的大祭司不做,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邪术? 线索好像到这里就断了,晏星河沉默着没说话。 楚清风摆弄那块石雕转来转去,拧开葫芦盖喝了点儿酒,过了一会儿说,“不过啊,咱们也别被这玩意儿拘着。要知道一扇门放在那儿,来的人非要闯进去,他们找不到开锁的钥匙,难不成就想不出来别的法子了?比方说拿根铁丝去撬什么的。” 他这么一点,晏星河猛地抬头,“您的意思是?” 楚清风把石雕狐狸推了过去,指着上面鲜红诡异的咒文,“这人不是会邪术吗?他能在把邪术用在石头上,也能用在苍梧树设下的屏障上。就像你沾了气味就能进去一样,指不定那人是已故老狐王的亲信,留着他的什么信物,再加个歪门邪道的咒文,啪的一下……或者,就是与他一脉相承的血亲也未可知。” 晏星河垂着眼皮,视线落于狐狸阴惨惨的笑纹。 老狐王的血亲,除了苏刹,就只剩下三个。 晏星河想得入神,指尖轻轻点着石桌边缘,眼前闪过一双冰晶似的紫瞳,眼角轻轻眯起来,眨着莹润勾人的微光。 他一怔,忽然想起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 楚逸妖找来隐居的山头叫做停云山,跟浮花照影隔着一百多里,这些年苏刹从来没有回来过,也没有跟这个看不顺眼的小舅舅有什么往来—— 楚逸妖是怎么知道,晏星河是他从小养在身边的? 那句脱口而出的“童养媳”,究竟是他听村民们闲聊知道的,还是…… 他其实在招蜂引蝶宫里面放了一只眼睛? 晏星河死死皱起来眉毛。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楚逸妖讨厌,这么来回怀疑一下,更是半点好感星子都没了。 他曲起指头一下一下扣着桌子,一只小麻雀从墙头飞了进来,两片翅膀扑腾着掠过楚清风头顶,晃晃悠悠转了两圈,停在晏星河肩上。 歪着脑袋跟楚清风相互看了片刻,它化作一片金色的灵息,飞入晏星河耳朵。 楚清风仰头灌一口酒的功夫,再看过去时晏星河脸色变了,抓着剑猛地站起来。 “诶诶诶,又急着要走啦?天都要黑了,我还说那只鸡可以顺便宰来煮了,真不吃啦?要不要爷爷留着等你下回过来?” 他在后面吼几句话的功夫,晏星河已经冲到门口,等声音传进来,人已经跳上剑飞得没影了,“不用留了,煮给遥知大哥和小叶子吃吧!” 晏星河心急如焚,踩着剑飞得好似有十只凤头鹰跟在后面追着他咬。 他没办法不着急。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给气的,慕临传过来的消息说,苏刹回招蜂引蝶宫之后没两天突然发病了,比之前那些小风小浪严重的多—— 他痛得变回了狐狸,在妖宫里面逮人就撕,疯得快入魔了。 第20章 空溪谷是白唇鹿一族聚居的地方,本来是个水草鲜美灵力充沛的风水宝地,今晚却腾起了冲天的火光。 那火不是普通的火,水浇不灭,风吹不倒,一丛一丛升起来,像巨蟒猩红的蛇信,卷过溪水两岸茂密的树木野草,所过之处所有生机尽数化为灰烬。 躲在洞府里的鹿精给熏得四散奔逃,野火燎过的废墟上散着带有余温的灰,以及横七竖八白唇鹿的尸体,兽形或人形。 碎裂的胸骨破开偌大一个窟窿,心肝脾肺肾拽出来流了一地,尸体唇角却扬起来诡异的弧度,眼睛毫无聚焦的睁开,凝着一缕混浊的笑—— 似乎惨死的前那一刻,看到了什么让它们极其开心的事。 燃烧的树枝砸下来,落在屏障上激起一阵金光,匍匐在树后面的小队员赶紧给它抖开了。 四面八方卷来的火舌简直能烤死人,隔着屏障都能燎着头发丝。 副队给熏出了满脸的汗,可惜戴着面具想擦都擦不了,只能用力眨眨眼,朝后面蠢蠢欲动的兄弟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扭头问蹲在最前面那个人,“慕指挥官,我们要进去搜吗?” 慕临借着两片没被点着的灌木丛遮挡,头也不回的说,“进什么进,你感觉自己能抗住宫主的媚术,还是能抗住他一爪子?他现在脑子都成麻花了,谁是谁完全认不出来,别冲上去白送,等一等,等他……” 第34章 他低声说着,鹰唳的队员可比那群半吊子备用军听话多了,躁动的窸窣声慢慢就安静下来。 忽然,对面燃着的火光里面蹿出来一只小鹿,那鹿浑身短毛呈棕褐色,鹿角、嘴唇和尾巴三处却是白的。 恍如有拿着镰刀的牛头马面在后面追命,他落地后变成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少年,稚嫩的鹿角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左右张望几下,慌不择路的捡了对面那地方跑。 眼看小鹿精要冲到面前了,慕临赶紧招呼背后的人挪个位置。 众人腿还没拎直溜,那小少年拨开灌木丛的前一秒,背后忽然有一道白影携着火光飞了过来,天降陨石似的把他扑倒在地上。 是一只白狐。 那狐狸比少年的身量还要高大,浓厚光滑的毛发被火势映出微光。 它浑身雪白,只有耳朵尖和尾巴末梢浮着红光,那红色越往上越深,爬到尖角处就凝成了最为浓艳的一滴。 “是宫主!”副队低低的叫了一声,着急地问慕临,“宫主出来了!现在我们要上吗?” 要是一击不成叫苏刹给跑了,漫山遍野的他们再往哪儿碰运气去?慕临两只眼睛盯着前头,慎重的压了压手,“不要急,都看着我手势,等等,再等等。” 众队员只好盯着他背在身后那只手。 白狐跑得急,张开嘴粗重的喘着气,一双猩红兽瞳直直看进小鹿精眼睛里,雪白毛发间翻卷着暴虐的灼气,和小鹿精刚才逃跑的时候,穿过重重火障时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他怕得要死,拍打对方按在肩上的巨爪,又哭又叫挣扎的厉害。 那白毛狐狸歪了歪头,少年一怔,被它盯住的两只眼睛里面点染一缕红光,抓着脖子那圈绒毛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他捧着大狐狸的脸,痴痴的笑了起来,前一秒的惊惧退散,好像看到了等候多年的爱人归来,那对不安的鹿角也缩回了头顶。 少年如痴如醉的盯着他看了会儿,圈着他的脖子,羞涩地仰起脸想亲亲他。 白毛狐狸面无表情的看着少年凑近,巨大的兽爪忽然按在心口,轻轻一摁,露出五根刀刃似的锋利指甲。 “就是现在!——上!” 八枚刻有符咒的飞镖飞向大狐狸,牢牢嵌入周边烤焦的地皮底下。 最后那个角钉下去之前,副队从腰间解下软鞭飞甩而出,精准圈住小鹿精悬在半空的手腕,把他整个人贴着地的拽了出来。 慕临接住了那孩子,看他还举着一只手满脸沉醉的在微笑,哎哟一声,心知这媚术一时半会儿解不了,把他往队伍后面一丢,“留两个人照看这孩子,其余的,跟我去镇住缚灵网!” 缚灵网八个阵眼注入灵力之后,会往地皮底下长出铁爪形状的根,犹如沉着肚皮匍匐在地的巨兽,轻易翻开不得。 困在里面的狐狸越是挣扎,缚灵网闪烁的金光越是炽烈,反噬回去的力量在雪白无暇的皮毛上烫出来几道焦印子。 苏刹脸上挨了两下,嘶吼一声,似是痛苦似是恼怒,瞬息之间找到灵力最弱的突破口,一埋头猛地冲了过去。 守在那个阵眼的队员猝不及防被创飞了,副队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扑过去,补上那一角的空缺。 众队员相互对视一眼,询问的望向慕临,后者看了会儿龇着牙发疯的白毛狐狸,已经理智全无了,用力点了下头,“收网!” 光芒大炽,无数金光闪闪的符咒从缚灵网上飞出来,飘荡在半空形成一座飞旋的法阵,力有千钧,一寸一寸照着趴在地上的苏刹压下去,八道阵眼同时向中间收拢。 苏刹被这兜头罩下来的法阵压得直不起爪子,猩红竖瞳映着铺天盖地的火光,警惕的眨了眨眼皮,忽然凝聚于某一处,血色眸光中清晰的映出来一个队员的影子。 那队员忙着念咒收网,冷不防宫主突然看了过来,他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低着头瞄回去——只一眼,仿佛一脚踏空跌入红尘千丈。 额角一颗紧绷的汗珠骤然滑了下去,那队员撤了掌心灵力,呆呆看向那双勾魂摄魄的红瞳,嘴角牵起来一抹沉溺的笑,表情和队伍后面还没回过神的小鹿精如出一辙。 缚灵网松开一个角。 “要死!!!” 慕临低吼一声,来不及跑过去补上,白毛狐狸脑袋一仰,已经冲到面前。 他撕破缚灵网的金光高高跃起,两只巨爪张开每一根坚硬的指甲,带着劲风扇向慕临的脑袋。 “——苏刹!” 在慕临那颗脑袋被挠成开花的血葫芦之前,泛着亮光的红线从背后扑过来,劈头盖脸的给大狐狸拴了个从头到脚。 看着纤细无比,那白毛狐狸在里面怎么发疯扑腾都挣扎不开,一圈一圈越捆越密,给他裹成了个蚕蛹,只露出狐狸脸好喘气,还不肯老实,一边咆哮一边扑腾着到处扭。 慕临吓得要死,摸摸健在的脑袋瓜,扯起嗓子对着天嚎,“我的妈呀!我那鸟飞出去半天了,你怎现在才来?再晚半步你就能收拾收拾准备给我开个灵堂了!” 浮生锁一端捆着苏刹,一端捏在来人手里。 看见那从天而降的少年一步一步走过来,慕临这辈子没感觉这么踏实过,赶紧跳过来指挥鹰唳队员,“还守着那个破网干什么,有没有眼睛,没看见都被宫主撕成几块了?快,你们四个过去,把宫主抬起来。副队你带两个人回招蜂引蝶宫调点人手过来,这地方是人家白唇鹿的老巢,帮着把火灭了救一救伤员,剩下的都跟上来给宫主护法。这地方离招蜂引蝶宫几十里,咱们先把他送回冰室!” 这种程度的发病,苏刹不是头一次了,他口中的“冰室”,是苏刹拿下招蜂引蝶宫不久,亲手画设计图着人修建的地下密室。 没有窗户,四面墙壁用的是铁索桥同样的材质,里面设有机关,稍微用灵力催动就能结出一臂宽的寒冰。 把大门哐当一关,这地方就是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打不穿凿不烂,不管怎么发疯撒泼,轰出去的灵力都会被墙壁后面的玄铁吸收,然后凝出更为坚硬的玄冰。 苏刹知道自己变成一头野兽的时候是什么样,他不想到处丢脸,更不想这疯样被别人看见,这是他用来关自己的。 队员们熟悉这套流程,慕临七首八脚指挥一会儿,他们分成几路各自领了自己的差事,其中四个将苏刹抬起来扛在肩上。 浮生锁从指缝里脱手,晏星河盯了会儿龇牙咧嘴的白毛狐狸,忽然走上去挡在前面,“等等,我先看一下。” 慕临赶紧上来扯他,“不是,你还看什么啊?当心等会儿宫主又挣脱了到处跑,咱只能跟在屁股后面满山追!” 每次苏刹发疯都要挑几座幸运山头轰炸,要是一脱手叫他跑了,不知道哪个地方的山精野怪又要遭殃,事后赔钱安抚那些琐碎事,还得他这个管事的出面一座山一座山的跑,他是一点多余的幺蛾子不想有。 “别吵,”晏星河头也不回,屈膝将捆起来的大狐狸抱在怀里,只背过手对着慕临摆了摆,“我在浮花照影学了点儿新东西,先试一下……不要关他。” 秘境里面他虽然看不清楚,却和那段记忆里的苏刹有共感,依稀知道被链子绑着灌药的时候,周围也是一个透不进光的牢房。 少年恐惧的战栗每一下都扣在晏星河心上,他想,如果不是因为发病,苏刹一定不喜欢待在那种没有窗户、又小又黑的地方。 他说,“你们等一会儿,我先试试,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再去开冰室。” 白毛狐狸长得其实很漂亮,毛发又多又软,四肢被严严实实绑成了个蛹,还不忘露出满口尖牙龇他。 晏星河低头看了他片刻,一伸手,果然就要来咬,眼疾手快的抓住脑袋后面的毛。 大狐狸被迫仰起脑袋,晏星河往他光洁的眉心一按,闭目渡了点儿灵力进去。 手指尖瞬间变得灼烫,他心神一震,缓缓释放着灵力,用一种不会引起主人戒备的速度,温和的绕在苏刹眉心,直到看见那里浮起来一抹朦胧红光。 是额心印。 苏刹真的有。 鹰唳的人都聚了过来,跟在慕临后面探头探脑的,有几个想走近点儿看看,被慕指挥官挥挥手挡回去,“看什么看,没看过狐狸吗?当心你那张脸被宫主记住了,回过神来收拾你小子!” 他这么一吓唬,众人果然不敢上前了,晏星河背对着他们,只看得见被他抱着的白毛狐狸拖出来一条大尾巴,不安的甩动了一下。 苏刹狰狞的表情平静下来,逐渐从疯狂变得疲惫,眼睛要闭不闭的眨了眨。 晏星河一直看着他额心,能感觉到那地方有东西,但是不管裹着它的灵力怎么戳怎么碰,那玩意儿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一个角都不让他看见。 楚遥知说过,额心印对狐族来说关乎性命,可能这是它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主人神志不清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从外面强行撬开。 第35章 晏星河怕伤了他,不敢来硬的,试了几次只好作罢,搂了搂滑下去的狐狸脑袋,灵力顺着经脉缓缓往下探去。 要是苏刹意识还清醒,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肆无忌惮的用灵力探索他全身,晏星河也是头一次干这种事,一试之下不由怔住,低着头往底下看了会儿。 苏刹身体里面其他地方没什么异常,内府却被一层薄薄的光团了起来,那光似乎不是用来防外人的,晏星轻轻一敲就钻了进去。 一睁眼,他就被烧穿心肺的毒气呛了个饱,忙结出一层护体灵光,绕着内府转了两圈。 所及之处无不是毒气冲天烂疮遍地,伴随一股沉闷压抑的铁锈气味,没顶的黑雾几乎叫他看不清这地方原来是什么样。 这种惨不忍睹的内府,竟然是长在呼风唤雨的妖王身体里。 内府作为停栖妖丹的所在,对妖怪来说重要程度堪比心脏,要是这地方遭到毁坏,道行高一点的敌人一巴掌拍下来,就直接把妖丹拍成碎的。 苏刹发病的时候哼哼唧唧说自己疼,晏星河每回听着都麻木了……他没想到蛇王的毒气腐蚀成了这样,一旦搅动起来,怎么会不疼? 晏星河喉结动了动,一言不发的抱着晕过去的白毛狐狸,拨开黑雾往最中间探去,看见一颗悬在正中的妖丹,红光穿透四周萦绕的毒气,慢悠悠旋转着。 晏星河轻轻摸了一下,碰到一丝不平整的裂缝。 “……” 抱在怀里的人抽了口气。 黑暗中,有穿透力极强的红光亮了起来,晏星河睁开眼,一只赤裸纤长的手臂抓着他的衣领,猛地把他给拽了下来,“别碰。” 慕指挥官拿树枝画了条线,众队员鞋子尖还抵在那条线后边儿,脖子已经远远的伸了出去。 那阵红光之后,甩出来的大尾巴前面多了两条裸着的人腿,修长白皙,光滑得璞玉雕出来的,队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无声询问,那是不是宫主? 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宫主从狐狸变成人。 所以说,变回来的时候,宫主身上没有衣服穿? 队员面面相觑的用眼神交流一会儿,又不约而同望向拿背影朝着他们的队长,发现那片后背绷的好像比刚才更紧了点儿,活生生戳成了个笔直的旗杆。 “去去去,看不见这条线吗?后退后退,盯着点儿,谁脚尖要是超过了,回去绕着妖宫跑三十圈!” 慕临踮着脚朝晏星河那头望了望,挡的严严实实的,啥也看不见,一回头发现拴在旁边的小兔崽子们比他还蠢蠢欲动,就差把两只眼睛抠下来先飞过去看一看了。 他干咳一声,背过身挡在中间,纠正了这群玩意倾得要趴地的姿势,没想到还有人敢绕过他往后面探。 慕临嘿一声,一巴掌给那两颗脑袋按了回去,“没见过狐狸精变人吗?还是你洗澡的时候没看过自己身子?现在色胆当头啥也不怕是吧,当心宫主发现了,明儿早上清醒过来挖了你们的眼睛!快滚,全都背过身去!” 众队员只好不情不愿的转过身。 苏刹虽然变回了人样,耳朵和尾巴却没有力气收起来,软趴趴的耷拉着,全身上下一块遮掩的布都没有,只有脚脖子还挂着那串三清铃,稍微挣扎一下,铃铛就发出清脆的低响。 晏星河冷不防抱到了满手香软,勾人的香味争着抢着往鼻尖绕,绕得他喉咙发紧,往苏刹锁骨那儿看了一眼,不敢再看,只收紧了两只臂弯,“别乱动,我给你渡了点儿灵力,你现在气还很虚。” 苏刹掀起眼皮。 他刚才被无孔不入的疼痛折腾得够呛,肩头浮着薄红,眼尾也是,脸上苍白得没有血色,冷冷地绷起嘴唇,忽然扇了晏星河一巴掌,“谁允许你用灵力探我内府?” 这一巴掌是带着怒气的,大概苏刹是真的气得想抽他,但是他现在连抬手都显得勉强,挥下来也绵软的不行,没给晏星河扇疼,倒是揽着他的两只手臂又收得紧了点儿。 晏星河感觉喉咙干得要着火,一开口,哑了一个声,“我咳——对不起,我以为这样你会好受点。” “好受个屁!”他的视线不敢往底下落,苏刹就抓着他的领子强迫他低头,细长的狐狸眼眯了起来,“你看见什么了?” 满头长发像云一样柔软的散在颈后,肩膀又直又滑,真是美人美景。 可惜主人面露凶光,一双竖瞳翻滚着血色,好像面前的人只要说一句他不爱听的,就要亮出削金断玉的爪子把人给撕成八瓣。 晏星河说,“我感觉到,你额心那地方有东西。” 苏刹皱起眉毛,不耐烦的说,“还有呢?” 晏星河,“就这些。” “……”苏刹狐疑的看了他一会儿。 他现在浑身疲惫,精神也集中不起来,没在晏星河脸上看出来什么破绽,倒是注意到对面那群梗着脖子面壁思过的队员。 其中几个人蠢蠢欲动的朝后面扭头,表情一言难尽,像个偷看小姑娘洗澡的愣头青,跟苏刹锋利的视线一对上,吓得魂都要出窍了,狠狠地转回头,那动静,脑袋差点从脖子上飞出去。 这鬼反应搞得苏刹莫名其妙,眼睛轻轻转了转,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儿凉快,低头一看。 “……” 好,在这群手下面前丢脸丢大发了。 难怪一个两个在对面拱得脚底板长刺了一样。 宫主的腿是那么便宜看的?回头他一定要把这帮玩意拉出来收拾一顿。 苏刹呼出来一口气,脸挨在晏星河脖子上,暂时不想跟他计较到底探了多少了,“算了,没一个顺眼的……你先带我回去。” 晏星河嗯了声,脱下外衣披在他身上,整理一会儿,给他裹的严严实实,免得等会儿御剑的时候透了风着凉,往大腿那儿裹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 他一撤开,对面那群人就能看清楚宫主的全貌,外衫就一片布,薄的不行,给裹的纤毫毕现的。 眼看有几个胆敢偷看的队员眼睛都瞪圆了,苏刹火大得不行,沉着眼睛记住了这几张脸。 大概是他表情太阴冷,隔着几十步都能感觉到刮过来的刀子,众学员唰的一下齐齐扭过头,总归是不敢乱看了,比慕临扯着嗓子招呼半天还管用。 苏刹踢了晏星河一脚,没踢中,脚踝被捉住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你听不懂人话?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要不要把我扒光了抱过去给他们看看,看仔细点儿?” 晏星河没理,低着脸手指动的飞快,托起一只莹白的小腿,“铃铛的系绳松了,我怕等会儿飞到半空的时候它会散。” 三清铃圈在脚踝上,莹莹生光,被晏星河握在手掌心,撞出一阵闷闷的轻响。 “……”苏刹看了他一会儿,仰起来下巴,冰凉的脚尖缓缓磨了磨他的脸侧,“行吧,现在系好了,可以了吧?抱我回去。这鬼地方到处都是灰,脏死了,对面还有一群色鬼投胎的蠢货,我他妈,这群人居然是我养出来的——受不了了,快带我走,再多待一刻我要被气死了。” 第21章 回招蜂引蝶宫的路上,慕临带着鹰唳一波人,远远的跟在后面护送。 冷风从发丝间穿插而过,苏刹刚才嚷的厉害,实际上变成大狐狸疯了那么一阵,已经很累了。 身体里面火烧火燎,迎面扑来的冷风温度正正好,他闭着眼睛靠在晏星河脖子上,靠着靠着就睡了过去。 晏星河时不时往底下瞥一眼,瞥见少年苍白的面容泛着困倦,两只狐狸耳朵软软的垂着,尖上红色绒毛在夜风中颤抖。 他心软的要命,恨不能飞得再快点儿,眨两下眼皮的功夫就赶到妖宫大门口。 他有点后悔,明知白毛狐狸的心眼儿针尖一样小,什么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没顺着他的心,他能裹被子里自个儿跟自个儿生气好几宿——在浮花照影的时候就不该晾着他,看他气得炸着尾巴走了理都没理一下。 这次突然旧病复发,晏星河感觉,里边儿可能有一点自己的关系。 回妖宫之后,慕临领着队员们想进来帮忙。 毕竟苏刹现在是一点就着的高危险物品,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口气没顺过来,眼睛一横,又变成大狐狸逮着人就用媚术。 但晏星河把他拦在了外边儿,吩咐鹰唳的人全留在外面守着,没听到他的招呼,里面传出来什么动静都不准推门。 对鹰唳这支队伍来说,慕临只能算个顾问兼大总管,真遇到什么分歧了还得听队长的。 打发了外面的人,晏星河关上门,解开衣服把苏刹放进被子里。 掩好被角后,大狐狸觉得又软又暖的被窝很舒服,顺势往里面一裹,拿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他,恹恹的说,“你也出去吧,等会儿有什么事我再叫你。” 晏星河想了想,走了一圈,吹灭几盏燃着的灯烛,室内暗了些,光线刚好能看清楚东西,又不至于太亮,正适合助眠。 第36章 他坐回床边,摸了摸散在被子上的长发,“你还疼吗?” 苏刹整张脸埋在被窝里面,耳朵没力气的耷拉着,尖上的小红毛也成了焉不溜秋的一撮,“疼,疼死了,干嘛?你要帮我疼一疼吗?来,分点给你。” “……”晏星河说,“那我渡点灵力过去吧,这样内府会好受一点——” 这话刚说完,他眼皮一跳,默默闭了嘴。 苏刹扭过头,被子里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对着他,冷冷地挑起一边眉毛,“所以你现在学会跟我撒谎了是吗,刚才在树林那会儿,你到底看了多少?” 对方瞪着眼睛逼视,瞒是瞒不下去了,晏星河只好坦白,轻轻咳嗽一声,“也没多少,看到了你的妖丹,好像碎过……以前没听你提起。” 苏刹,“……” 好好好,妖丹都给他看完了,这和扒了大狐狸的底裤有什么区别? 床头放了盏烛台,还燃着灯芯,那狐狸一掀袖子就给他砸了过来。 晏星河抬手挡在脸上,烛台哐当一声砸向地板,又骨碌碌的滚开,烛心灭了,飞溅起的灯油往手腕上留了三个斜着飞出去的红点。 苏刹说,“好,行啊,你怎么不再看清楚点儿?你那么有本事,妖丹都叫你看到了,你怎么不顺便跑去隔壁瞧一眼,数数我心脏上有几个窍,每个窍朝着哪个方向通气儿?” 晏星河攥了攥手指,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单膝在床边跪下,“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用?该看的都给你看完了,烦死了——你还跪在这里干嘛?”苏刹撑了一下,大概是想坐起来踹他,但是一使力眼睛前面就发晕,只好倒回去继续躺尸,被子往脸上一拉,“快点滚。” 大尾巴狐狸一生下来就是个红狐,穿的用的也都要拣着最妖艳的挑,水红绣金的被子把他整个人裹在里面,只露出一圈又长又浓的黑发,打翻的砚台似的流向四面八方。 拎着被角的那只手臂白皙极了,像一截修长凉滑的玉,昏暗的烛光拢着,镀了一层莹润的微光。 晏星河跪在床边,头低着,却掀起眼皮,盯着那只手臂看了会儿,忽然轻轻捉住了它,“我……不想走。” 苏刹,“……” 他都赶人了,这玩意儿脖子上到底长了几颗脑袋,还不走,还要骚扰他? 苏刹烦的不行,掀开被子就要扇他巴掌,晏星河快人一步,在他扬手之前翻上了床榻,两只手腕都给他压到头顶。 一不做二不休。 反正这白毛狐狸最大那块逆鳞都给他拽过了,明天肯定逃不开一顿重罚,那不如破罐子破摔,顺便把另外几块逆鳞一起薅了,反正苏刹总不能把他给打死。 晏星河跨着他的腰,整个人压在他上面,纯粹就是欺负狐狸大王现在妖力干涸,不能拿他怎么样。 苏刹瞪圆了眼睛,要给他气疯了,连骂了两声“混账东西”,发现威慑这招对晏星河没用,眼睛里的红光翻的更浓了。 他脑袋一扭,就要朝门外等候的鹰唳喊话,晏星河短暂的犹豫了一秒,他现在两只手都腾不出来…… 脑袋考虑清楚之前,脸已经低了下去,在苏刹叫出声的一瞬间,他用嘴唇阻止了对方摇人。 苏刹,“……” 大胆! 这算什么下属?都有胆子压着他以下犯上了,这算哪门子下属?!干脆这个主人让晏星河来当吧! 白毛狐狸咬牙切齿的想,都是平时给这混账惯的! 晏星河本来纯粹的不想让他说话,可是两片嘴唇一碰上,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习惯性的就顶进了对方的唇缝,把这个浮于表面的触碰变成了吻。 苏刹整个人都懵了,两只大耳朵气得发抖,猩红的眼瞳锁在晏星河脸上,恨不得拿起枕头旁边的剑哐哐把他砍成八块——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天天调戏别人,哪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了被强吻的那个? 这小混账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晏星河眨眨眼,面不改色的和他对视。 浑厚的灵力从缠绕的双手、从相触的唇齿中流入苏刹身体,汇聚于满目疮痍的内府,仿佛给毒瘴满天飞的湖泊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温柔的治愈四壁皲裂开的毒疮。 苏刹妖力受损,体内乱蹿的灵气带着剧毒,稍微牵动一下都能扯出撕心裂肺的疼,他现在需要的正是晏星河这股外来力量的安抚。 他像一个又饥又渴、被人追着逃命的刺客,拨开树叶后,忽然发现了月光下一泓清潭。 想都没多想,尝到灵力甜头的一瞬间,他就跳进了潭水纵情享受。 红瞳里蓄着的怒火变成了兴奋,他仰起下巴,不知节制的索取,晏星河也催动自己的灵力,不要钱似的往他内府里送。 送的越着急,吻得越缠绵。 晏星河逐渐变得被动,被这种凶猛的吻法弄得差点接不上气,可他一仰头,苏刹也跟着追上来。 如此稀里糊涂的亲了半天,晏星河整个人面红耳赤,呼吸的声音潮湿中带点热气,抓着对方的手指一寸寸收紧,给人勒出了红印子—— 苏刹忽然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给他拍得迎头撞上了床脚的柱子,“晏星河!” 苏刹翻身坐在被子上,嘴角流出来一缕血,眼睛里的红光亮的像那盏打翻的烛火,“我疯了,你也疯了……你在故意显摆你灵力多是吗?想被我吸干在床上,明早叫慕临进来收一具干尸?” 晏星河靠着床,嘴里尝到铁锈味,不过那血不是他的,是苏刹咬破舌头强迫自己从快感中抽离。 他垂着眼皮舔了舔牙根沾着的血,睫毛被烛光打出来两排幽深的阴影,如同小时候吃糖那样,抿在舌尖反复品尝了几回,慢慢将它咽了下去。 他直起身,再次靠近苏刹,“我撑得住,还可以再给你一点儿。” “……” 什么叫龙游浅滩被虾戏,什么叫趁人之危,什么叫刁奴欺主,苏刹今晚可算是好生体会了一把。 他整张脸红的不行,肺都要气炸了,可惜现在就跟个抛在案板上的小鱼仔似的,连蹦起来哐哐扇那始作俑者两尾巴都不行。 清醒时,他还能逮着晏星河的衣领推他两把,沉沦之后就变成了拽,拽着对方贴向自己,密不透风扑过来的,全都是那个人的气味。 作为伤员,这场拉锯战终究还是苏刹输了。 红烛矮下半截化成了泪,等到胸口的钝痛感消下去,破开的窟窿被新涌入的灵力填满,苏刹脑门上冲天的火气也给磨得差不多了。 他一言不发的喘气,两只眼睛轻轻眯起来盯着床顶,晏星河低着头蹭在他颈子里。 两个人各自发了会儿呆,苏刹往底下瞥了一眼,“活着?” 晏星河嗯了声,从好闻的香味里仰起来脸,轻声说,“没被吸成干尸。” “……”苏刹冷笑,“那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能耐?” 晏星河没理,短时间内灵力抽出去太多,放血都不带这么放的。 他有点耳鸣,脑子里面沉沉的,依稀感觉狐狸大王身上还有点没磨干净的火星子在噼里啪啦炸小火花。 轻轻呼出来一口气,他低着头往那双冷冷勾起的唇角凑近,这次只是单纯的想碰碰他——被苏刹捏着下巴,挡在了三寸之外。 拇指抵着下巴尖,那双眼睛里怒火灭了,慢慢爬上来一丝一丝的冷,苏刹看着他,目光近乎审视。 晏星河动了一下,被他手指头抵着,“松开。” 苏刹挑眉,“你想干什么?” 晏星河难得不别扭,“想亲你。” “……” 苏刹这是喝饱了水之后不管渴着的人死活,他现在不痛了,舒服了,浑然看不见晏星河又累,又被他撩起了火。 事不关己的拍拍人家的脸,他混账似的说,“你刚刚不管不顾亲我的时候动作不是挺快吗,现在记起来,知道要问我一句了?我说了那么多声滚你听不见?——晏星河,谁允许你自以为是给我灌灵力,你以为你是活菩萨,救世主,你以为你自作主张帮我,我就该感动哭了,要抱着你泪流满面说谢谢?我让你帮了吗?” 苏刹冷冷地笑了一下,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近前,“以前嘲笑过我的人,现在都在黄泉底下做伴呢……晏星河,你看多了我狼狈的样子,最好小心一点,要是哪天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什么闲言碎语……鹰唳就该换个队长了。” 晏星河一怔,低声说,“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 ——苏刹怎么会以为,他会向别人揭开他的疤? 苏刹冷冷地哼笑一声。 “……” 晏星河知道这是对方过于强烈的自尊心在作祟,除了畏惧和臣服,苏刹不愿意别人用任何带有情绪的眼神看他,不管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 但有时候,人就是会被一些微妙的细节触动。 比如现在,晏星河心里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你陪了他这么多年,到现在,苏刹还是把你当成一个不放心的外人—— 第37章 就算你亲手把他抱回来,灌了快一半的灵力给他,把自己搞得虚脱,想亲亲他收点儿报偿,想和他做最亲密的事,最后等来的也就只有一句“自以为是”和一声冷哼。 晏星河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再加上他也确实累了,所以当苏刹按着他的肩把他推出去,像之前一样说了声“滚”的时候,他没怎么反抗的坐了起来,捡起丢在枕头旁边的剑,坐在床边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领,真的转头就走了。 “……” 这下轮到苏刹懵了。 刚刚吼了半天叫他滚,像个牛皮糖一样踹都踹不开,现在不过轻描淡写说他一句,怎么了,撂下个臭脸给谁看,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一样。 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苏刹从来不会觉得出错的是自己,把刚才的话回想一遍,只觉得晏星河这货心眼太小,三两句话不对付还跟他耍上脾气了。 他冷笑一声,翻了个身背对大门,打算让对方找个角落把自个儿气死算了,谁管他。 但是稍微一动,筋脉里面另一个人的灵力就活跃的流动起来,和主人一样,又浑厚又强势,连被子里面都是晏星河的味道。 他埋在被窝里面闷了会儿,被那股霜雪似的冷味逼的冒出来脑袋,狠狠一闭眼,咬牙切齿的叫人,“晏星河!” 晏星河不想理他,听见了也装没听见,脚底下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快。 “晏星河——” “晏星河!” 苏刹连续叫了三声,没等来一个回头,倒是跟催命符一样把晏星河催到了大门口。 寝殿厚重的大门刷啦一声拉开,只开了个半臂宽的缝,背着手来回踱步的慕临猛地抬头,和晏星河打了个照面。 他往前走了半步,话还没来得及说呢,那门又轰的一声关上了,浮突的雕刻差点给他当头来一杵子。 “什么毛病!”慕临抬起大腿就要给那门一脚,想起这是妖王寝宫的“尊门”,又堪堪忍住了,扯着嗓子冲里面嚎,“干什么你,冒个头又缩回去什么意思,到底出不出来?” “……” 晏星河哪里是不想出来。 但他现在被一只大尾巴狐狸按在门板上,目光逼在头顶,连转个脸的空间都没有。 目光微微朝后面瞥,晏星河想着要不要给外面气急败坏的那位解释一句,一掀起眼皮,发现面前还有个更气急败坏的,只好作罢,先专心应付眼前这只。 他嘴唇轻轻动了动,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脸被苏刹捏着抬了起来,“你耳朵聋了?我在后面叫那么多声,你当我给你唱曲儿?” 晏星河骨相很深邃,皮肤也绷得紧,脸上的肉统共也没多少,全被苏刹两根指头捏了出来,嘴巴都给人家捏圆了。他有些艰难的说,“你——叫我滚。” 苏刹眼睛一瞪,行啊,还学会拿他说过的话过来呛他了是吧,“那我最早叫你滚的时候你怎么不滚,现在你又那么听话了?感情我说一句,要不要听全看你心情是吧?” 两个人的脸离得近,苏刹满身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头上扑,晏星河想转开脸,被两根手指死死捏着,只好垂着眼皮不看他,气闷的搬出来一句老话,“属下不敢。” “……”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他每次把这话一撂,一呛一个准。 苏刹气得发笑,感觉头盖骨快要被这四个字扇起来的怒火掀飞,气极了,声音反而沉下去,他拍拍晏星河的脸,“晏队长有什么不敢的?——你都敢压着我两只手扑上来亲我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晏星河不敢做的?我准你上我的床了吗,嗯?我准你骑我了吗?谁给你的胆子拿你那张嘴亲我?” 晏星河,“……” 这是事后算账来了。 晏星河看了他一眼。 他现在累的要命,只想尽快找个没人的地方打坐休息,没功夫低声下气的去哄这只炸毛狐狸,他自己心气还没顺下来呢。 于是那一眼之后移开了目光,他面无表情的,看起来有点冷漠,“对不起。” “……” 他一旦把自己的情绪封闭起来,就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形冰块,苏刹一闷头结结实实撞在上面,给他撞了个眼冒金星,胸闷气短,怒火刷啦一下烧了个燎原。 晏星河浑然不知道,自己摆出来一张冷脸,已经把狐狸大王气得在发疯边缘反复横跳,他低着头自顾自的说,“要没什么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感觉苏刹按着他的手松了点儿,挣脱出来打算推门,脸转了一半,又被压着肩膀怼回了原来的位置。 苏刹,“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你怎么想的,本王的便宜有那么好占?” 晏星河烦的要命,不知道他还想作什么妖,眉毛一皱,抬眸时却撞进一双红光诡谲的眼睛—— 似云似雾,时有时无,是欲海,是温柔乡,是轻声低语,是素手柔荑,是盘旋的香烟袅袅,是翻飞的红纱软帐。 他的目光渐渐散开,片刻的怔愣之后,一把搂住了苏刹后颈。 第22章 苏刹对他用了媚术。 狐族天生臭美,媚术这种特殊技能也是顺应性情而生,他们爱惜漂亮皮囊,也喜欢看见有人为自己的美貌神魂颠倒——但苏刹是个例外。 他在血雨腥风里长大,美貌给他带来的只有令人作呕的觊觎,这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阴影,要是有谁忽然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般就意味着他马上要陷入麻烦和危险。 他当然喜欢自己的相貌,没事做的时候能趴在镜子前面,浪费大把时间欣赏自个儿的漂亮脸蛋,但是他不喜欢有别的人关注他这张脸。 要是有谁抬起头盯他太久,就会有一种恶心感撕开尘封的记忆爬出来,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马上就会变得警惕,暴怒。 所以他一直不屑于对任何人使用媚术,除非为了保命,比如收拾那只老不死的蛇王。 他也从来没对晏星河用过媚术。 晏星河对他来说,就像一只养在身边的大型犬,能看家,能保护主人,无聊的时候还能逗他玩儿,长得漂亮,还不用担心他会跑。 对苏刹来说真是再合心意也没有了。 寻常时候只要他躺在床上勾勾手指头,晏星河自己就会一脸克制的爬上来,看起来又沉又闷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两只眼睛已经在巴巴的望着他了。 苏刹很享受这种目光,要是心情没有被破坏,就会赏他吃一顿好的。 要是这蠢石头关键时候突然蹦出什么扫兴的话破坏气氛,他也能翻脸不认人,事到临头一脚把对方踹下床,被子一拉,叫他滚出去。 床上的事,从来只有苏刹决定要不要,什么时候轮得到晏星河来选? 没有用媚术的必要,随随便便往床上一躺,对晏星河来说,他本身就是最致命的蛊。 ——谁知道对方今天抽了什么风,敢给他撂脸色,还敢敷衍他想方设法跑路。 苏刹烦的不行。 “我,不……”晏星河搂着他的脖子,摇摇头,喘了一声。 媚术这种绕指柔,就算是最强硬的意志也难以抵挡,更何况给的人是狐王?晏星河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苏刹会把这玩意儿用在他身上。 过来的时候苏刹随便披了件衣服,薄得很,肩膀那地方被晏星河抓出了褶子,对方用力闭了闭眼,集中注意力,在试图反抗。 苏刹捉着他的下巴,“我是谁?” 晏星河看他一眼,忍了会儿,那两个字还是从舌尖溜了出去,“……主人。” “行,还知道我是主人。” 苏刹低头凑近他,晏星河猛地闭上眼睛,迟疑地想要躲开,头顶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你要是敢躲,我就找别人替了你,用浮生锁把你绑在大门口,好生看看我是怎么和别人翻云覆雨的。” “……” 要是换成刚才,死狐狸开口跟他说这种话,晏星河马上又要变成七窍封闭的闷石头,一脚踢开大门扭头就走,找八百个美人过来侍寝都不关他的事。 但媚术是一张情丝织成的网,往识海里面一撒,捞了起他全部的理智,剩下的,就只有无遮无拦的情绪。 “不行。”晏星河死死皱起来眉毛,搂着他的腰,闷闷不乐的说,“不许。” 苏刹托着他的下巴,手指尖勾搭左边那片耳垂,“你说不许就不许?嗯哼,就凭你还想管我——为什么不许?” 晏星河抱住他,脸搁在颈窝里面,嗅着发丝的香味,低声说,“只能要我。” 这声音就贴着耳朵根。 狐狸耳朵刷的弹起来,苏刹斜着眼睛瞥他,一边眉毛高高地扬起,“凭什么只能要你,怎么的,你觉得你比他们好?晏星河,你自己看看,我养在美人司里面的,哪个不是又漂亮,又温柔,又贴心,梳妆打扮,说话做事,都按照我喜欢的样子来。——你再看看你自己,一副身板四个手脚,浑身上下又冷又硬,摸你就跟摸海水里面捞起来的石头一样,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到处跑,每次抱你我都闻到一股阴冷的灰尘味,你说说你自己有什么好?” 第38章 他哼唧完一大堆,晏星河有点懵的听着,只听到最后他说自己身上有灰尘味,赶紧低着头闻了闻衣领,明明就没有味道。 他瞄了一眼苏刹翘着尾巴一脸笃定的样子,怀疑是自己闻不出来,有点着急的吸了吸鼻子。 和美人司里面花开百态比起来,自己还真是哪里都没有好的。 “我——” 苏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捏起他的脸,“你干嘛?” 晏星河缓缓的说,“是我不够好,不……讨人喜欢,对不起。” “……”苏刹懵了。 他没想到,媚术有这么好用。 这感觉简直就像枕头边放着个宝贝,一直拿朴实无华的黑布盖着,有一天他突然兴起,随手把黑布揭开,那稀世珍宝迸发出来的色泽差点闪瞎他的眼。 这么多年了,两人一旦吵架,顶多就是晏星河被他气成块黑脸闷石头,抱着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什么时候被他三言两语说哭过? 就算是哭,那也只会低着脑袋默默掉眼泪,不给人看见,这种眼眶都哭红了是怎么回事,小模样委屈的,好像被人给欺负惨了——这是他苏刹能看的? “嗯……你知道就好。” 没收回去的大尾巴差点就要在背后舞起来了。 苏刹仰了仰下巴,沉着声音说,“那么你知道为什么,我没去找他们,反而来找了你吗?” 晏星河认真的说,“不知道。” 两根指头捏着下巴左晃右晃,拇指摁在了嘴唇上,苏刹的视线也跟着落在那里,“因为你比他们听话,也比他们主动,有什么事不用我挑明了说……你明白吧?” 这种眼神在暗示什么,晏星河想不明白都不行。 “嗯。”他低低的应了一声,攥着衣领亲了上去。 苏刹于他而言本来就是蛊,更何况又被媚术剥去了那层冷硬自持的茧。 隐忍不发的情绪被迫摊开袒露在烛光下,他对苏刹的情,在这一刻发酵成为了缠绵不休的欲。 “嘶——你松开,嘴……别咬。”苏刹眼尾一眯,耳朵尖被晏星河逮着重重的来了一口。 小狼崽尖牙磨得可锋利,他把人推开了点,晏星河有些茫然地靠着门发呆,感觉自己被拒绝了,眼睛沉了些,皱着眉毛就来扒他衣服。 苏刹身上就只有一件,能让他几爪子薅了去?打横一抱把人抱到床上,放进柔软的被子里面。 晏星河不依不饶,脱手的时候抓住了腰身后面那条大尾巴。 蓬松的白毛被他抱在怀里,下巴摁进那撮嫣红的尾巴尖,成功给它弄劈叉了,还不满的蹭了蹭,直到蹭出来一个刚好垫着下巴的窝。 苏刹化成狐狸的时候体型超过成年男子,那只尾巴也很大,亮莹莹的软毛又多又密。 晏星河两只手臂一薅把它抱在怀里,蓬松发散的白毛能把他整个身体挡住了去,只剩半张藏在尾巴尖里面的脸,眼皮微微垂着,乖巧的躲在他自己打出来的窝里。 苏刹抽了一下,对方猛地收紧手臂,竟然抽不动,“你喜欢这只尾巴?” 晏星河看他一眼,点头,“嗯。”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很软。” 苏刹问,“那你想抱尾巴,还是抱我?” 晏星河眨眨眼,犹豫了一会儿,放开尾巴抬起两只手臂,抱住了他。 “哼,还算识相。” 苏刹高贵冷艳的下了评价,心里沾沾自喜得不行,抱着限时版“听话的晏星河”搂了会儿,眼皮一抬,打算趁人之危再给自己找点儿甜头。 五根指头梳理对方散在脑袋后边儿的长发,他装作随口一问,“晏星河,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晏星河的下巴点在他肩膀,“……有。” “谁?” “嗯。” “说话。” 晏星河,“主人……” 苏刹挑了下眉,嘴角快咧到天上去了,“哦,是我啊。为什么?你认识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喜欢我?” “因为……”晏星河闭了闭眼,理智和情绪在脑袋里面拉锯战,好险扳回了一局,只模糊不清的说,“是……主人养我……五年……” 苏刹,“还有呢?” “没了……” “……”狐狸大王脸色一板,耳朵蹭的冒了起来,不高兴的说,“要这么算,楚磁石认识你的时间还跟我差不多呢,他也给你带吃的带喝的,上一回是不是还想送你一个亲手编的剑穗?哼,我真是受够了他了。他也认识你五年,跟养着你差别不大,那你是不是也喜欢他?快说。” 晏星河闷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位“楚磁石”好像是楚遥知。 他现在的思维散得天上地下抓不拢,摇摇头,慢吞吞的说,“遥知他……是……大哥。” “大哥个鬼,我看你其实喜欢得很,”大尾巴狐狸总算逮到机会把憋了好几天的火气嚯嚯出来了,耳朵凶猛的往后一撇,开始抖擞他那身臭毛病, “他给你擦个血,你可稀罕那张破手帕了,我叫你不准捡,你当时怎么回我来着?你还敢跟我发脾气,就为了一张破烂帕子,呵。还有浮花照影那时候,你跟着他跑前跑后,两只眼睛好像瞎了一个角,刚好就是我站着的地方,跑去湖边拎水拎了多少次了,瞥都不瞥我一眼,你什么东西都看得见,就看不见我是吧?还好意思跟我说他是大哥,骗鬼呢,你对大哥比对主人还好。” 晏星河脑袋里面晕的很,他这么噼里啪啦秋后算账,好像打翻了一只算盘,圆滚滚的珠子上蹿下跳到处乱蹦。 他想不起来对方说的那些细节,但是稍微回想,心里就有点难受,是一种夹杂着心疼的愧疚,潜意识里个声音在说,他确实后悔了,当时不应该那么忽略苏刹。 他急于否认,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含混的吐出没头没尾的两个字,“没有!” 苏刹一怔,没等他想清楚这突然蹦出来的一句又是哪儿跟哪儿,晏星河捧着他的脸,凑上来碰了碰嘴唇。 眼睛蒙着的那层光泽像是喝醉了,一边贴着唇角浅尝辄止,掌心摁着他的小腹,修长的手指慢慢摊开,正正好印在内府的位置,“我……只要主人。” “……” 苏刹低下头,浮躁喷火的目光沉寂下来,里面容着晏星河的眉目,胸腔里面倏忽地一跳。 晏星河握着他的肩,突然翻了个身。 两人位置调换,刚才模糊隐晦的,现在都无比清晰起来,苏刹看见他耳垂上隐忍的浮红。 披着的衣服跟腰带一起散开了,晏星河一只手还摁在光滑的胸膛上,脸低了下来,从额心开始,吻到了嘴唇,不慌不忙的打烙印,好像想要把他身上每一寸触感都记住, 晏星河抵着他额头,跟他四目相对,呼吸间的气流潮湿而滚烫,“我疼你。” “……”苏刹眼神一黯,差点就给他带进去了。 在晏星河给出下一个吻之前,他抵着肩膀把人推出去半臂远,沉默了一会儿,“把衣服脱了。” 晏星河低头,忍着满身躁动,解开腰带一件一件脱掉衣服。 脱到一半的时候,发簪被抽了下来,苏刹捏着他的脸左右打量。 他喜欢看晏星河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样子。 平时那一头长发总是高高的束起来,拔剑的时候会在身后晃出流星似的影子,而当它乖顺的散下来,好像能磨去对方身上过于锋利的冷芒,剩下的就只有深邃的眉眼,俊美逼人,但不至于扎手。 晏星河也在看他,看得出神,苏刹趁机翻了个身,又把他压到了底下,拍拍他懵然的脸,“就你还想疼我,什么春秋大梦还没醒呢?你能吗?我会吗?——你只有被我疼的份儿。” 指尖点了点晏星河衣裳半解的胸口,浓长眉梢张扬的一挑,苏刹说,“在下边儿老实待着吧你。” 晏星河,“……” 常年练武的优势,在这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晏星河的胸膛没有脂膏花粉养出来的美人那样细软,却是又滑又韧,紧绷时表面浮着一层蜡似的光晕——像一头敏捷漂亮的雪豹,真是再赏心悦目也没有了。 苏刹低着头看得起劲,浑然不管被看的人如何心乱如麻,晏星河绷直了脊背,把自己僵成了一块板正的木头,面红耳赤的拿手推他,被苏刹轻轻打开了。 他摊开手指,摁在肌肉分明的小腹,满意的想,“真好看。” 然后又慢悠悠的补充一句,“这是我的。” 只有我才能看。 “可以了,你……别摸了。”晏星河抓住他的手臂,这次总算被理睬了。 留有余温的五个指头陷入长发,苏刹倾下身,和他接了个吻。 晏星河轻轻眯起眼睛,绷直的脚尖一蹭,蹭到什么冰凉细碎的东西,发出一阵低低的清响。 是苏刹系在脚踝的三清铃。 “……”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有点心虚,悄悄挪开了点儿,浑身又僵硬了一个度。 第39章 可惜这点小动作立即就被苏刹发现了。 发现铃铛的动静能刺激他,狐狸大王尾巴一翘,马上就开始使坏,就要抵着他,假装不经意的蹭来蹭去。 蹭得晏星河全部的注意力都分散到底下,脸红的像个煮熟的虾米,对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提不起多余的精力拒绝。 媚术纠缠了晏星河一整晚,那铃铛就细细碎碎的响了一整晚。 第23章 第二天晏星河醒来已经是午后,打开的窗边有阳光斜进来,穿透垂落半片的红纱帐,在眼睫底下落了一层朦胧的薄光。 他还没有睁眼,先感觉脸颊旁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他,下巴也是,那毛只有软乎乎的两撮,一会儿撩他一下。 “嗯……”晏星河别开脸,一睁眼床帐还没看清,先看见两只冒起来的耳朵尖尖,顶上那点儿鲜艳欲滴的媚红漂亮得灼眼。 他动了一下,那对大耳朵也跟着抖了抖。 一直埋在胸口作乱的人往他锁骨啄了一口,又添了个桃花印,下巴垫在那地方仰起来脑袋看他,“过正午了,饿了没?饿了我叫慕临他们去弄点吃的过来。” 晏星河还有点懵,眯着眼睛拿浮出来的一线余光看他,大脑慢慢嚼过来这层意思,眼睛睁圆了,“慕临他们还在门口?” 苏刹,“昨晚上我状况不稳定,他们不得随时在外面等着?你露出这种表情干嘛?” “……我。” 倒回被子里面躺了会儿,浮上来的全是昨晚上放浪形骸的艳景,晏星河面红耳赤的,眼睛都不敢睁,恨不得马上裹着被子从窗户那儿跑了算了。 中媚术的感觉就像喝了酒,还是那种掺了砂糖的酒,第一口下去以为喝到了甜的,一口接一口往嘴里灌,上头了才发现,最底下藏着的是世间最烈的媚药。 昨晚在床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好似那气势汹汹追上来讨债的债主,张牙舞爪的在晏星河脑子里叫嚣,给他搅得头痛欲裂,恨不得就此昏过去算了。 他掀起被子挡住整张脸,开始装死,手背被大尾巴毛骚了一下。 苏刹摁着他脑袋旁边的枕头,强行把被子扒拉开,露出藏在底下的一双眼睛,“想把自己闷成醉虾等会儿给我下饭?手拿开——昨晚从头到脚被我亲了多少回了,是谁抱着我的尾巴不放,还要咬我耳朵,粘粘糊糊的一边蹭我一边叫主人,嗯?怎么,醒了知道害羞了,还不给看?” 晏星河气闷的说,“是你对我用媚术。” 苏刹心想,你平时就是有气儿不往外出的闷葫芦一个,要不用媚术,八百年也等不到你在床上那么热情。 白毛狐狸捻了捻手指,终于发现了媚术这玩意儿的正途,简直就是晏星河这种石头精的天敌。 他忍不住往窗户看了一眼,心里痒痒的快开花了,巴不得把中间这几个时辰截了,天色快点暗下来,好让他再来试一次。 可惜老天爷没有成全他的意思,日头依然照得灿烂。 他只好扭过脸,两只爪子垫着晏星河胸膛,蓬松雪白的大尾巴绕了个弯,有一搭没一搭挠人家的脸颊和下巴,“你要是自个儿肯主动点儿,我用得着往你身上嚯嚯媚术?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明明在床上可以那么乖,那么讨人喜欢……你就是要僵着一张脸,疼也不知道说爽也不知道说,好像我逼良为娼,把你拴床上强迫你跟我这样那样。” “行了。”晏星河越听越生气,死皮赖脸的还把原因归到他身上了是吧? 吵呗,论找歪理的本事谁能比得过这只白毛狐狸啊,自己的理没找回来,反而给弄得脖子连着耳根一起红了。 晏星河捏了一把妖大王的耳朵尖尖,给人捏得只剩一撮红毛漏在指缝外面,气闷的来回揉搓两下,给那溜耳朵毛弄得四仰八叉了,勉强算是出来一口恶气,板着脸说,“你身上还疼吗?” 苏刹,“你伺候的好,不疼了,舒服着呢。” “……”晏星河,“你的妖丹,我好像看见是碎的,你真的感觉没事吗?” 试问有哪个妖怪,妖丹上都长裂缝了还不管不顾的? 那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内府,裹着个残缺不全的妖丹,苏刹还有功夫趴他胸口,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调戏他,只能说也是个中奇人。 两只大耳朵飞快地抖了抖,乱糟糟的白毛三两下给抖顺溜了,轻轻往后面一撇,苏刹说,“不是碎的,是碎过,进妖界之前的旧债了。” 他见晏星河一直盯着他,面有忧色,往下巴那儿亲了一口,“省着点儿心吧,多少年了,要是有事儿我早就归天跟老狐王大眼瞪小眼去了,能像这样赖在温柔乡,抱着你,跟你翻云覆雨的厮混到天亮?” “嗯……嗯。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晏星河发觉这话音没对。 苏刹,“我哪句话没好好说了?你说啊。是你思想太龌龊,我简单说两句,你自己在那边浮想联翩。” “……” 行,强词夺理上瘾了是吧? 白毛狐狸走两步喊累跑两步要命,叫他研究热病,他要倚在树荫底下磨指甲,啥用没有,只有那张嘴皮子叭叭的歪理满天飞,谁能说的过他? 晏星河心里冷笑着射出了一百零八只气势汹汹的箭,全指向那满嘴跑火车的死狐狸,但目光往底下一瞥,落到白毛狐狸老不正经的笑靥,那些箭羽又一簇一簇的消失了,只剩密密麻麻的小窟窿,轻轻一戳,就泛上来绵软的疼。 “行,”晏星河缴械,自动背上了这个锅,“是我浮想联翩。” 他捉住苏刹垫在手背的下巴,仰起身跟他亲了一口,又一口,越亲越深,苏刹被亲懵了,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瓜,“都一晚上了,媚术还没散完?” 晏星河抓住贴着额头的手指,“你饿了吗?” 苏刹哼唧一声,“没。” “嗯,”晏星河眨了眨眼,一只光溜溜的手臂曲下去撑着床,又来亲他耳朵,“那好。” 苏刹“……” 一定是媚术的残留作用! 用一次余韵这么长呢! 狐狸大王更加认定,媚术这玩意儿真是个好东西,可惜了过去那么多年竟然压着它不屑一顾!——简直暴殄天物! “我还说等到晚上,结果你比我还着急,这些撩拨人的手段跟谁学的?”苏刹把他两只手压到头顶,长发从耳鬓旁边滑下去,落到晏星河脖子上,“你说,我们俩现在到底谁比较像狐狸精,嗯?” 他低下头,亲了亲直挺的鼻梁,和被自己压制的少年四目相对,“晏队长还有什么别的撩拨人的本事,一并拿出来看看?” 晏星河不会撩拨人,他只会单刀直入。 两人缠吻了一会儿,苏刹摁着他的手腕来回摩挲,慢慢地突然发现好像有什么地方没对。 迟疑地又摸了两下,总觉得和以前的手感比起来有点空空的,他忽然捉起来那只手腕,“戴这上面的三清铃呢?” 晏星河被他亲得喘不匀气,毫无预兆的听见这话,就跟一捧惊雷炸响在耳边似的,他噎了一下,悄悄憋住气息,“在我房里。” 苏刹捏着那手,“你对我有意见?” 晏星河,“没有。” 苏刹,“那为什么老收着我送的东西不戴?总不至于每天晚上睡觉前,把那串手链从盒子里拿出来,躲被窝里躺着自个儿悄悄稀罕吧?” 这事儿他越想越不对劲,好像从带回掣天鳌那天起,他就没再在晏星河手上看到过,眼睛一眯,“晏队长,那玩意儿究竟是被你收着了,还是被你弄丢了?——躲什么,转回来看着我。” 晏星河的脸被他捏了回来,沉默一会儿,绷着脸开始半真半假的瞎编,“那天我不是去给你找掣天鳌了吗?当时海上风浪大,我和它打得厉害,你送我那个铃铛不小心……掉海里了。我下去游了一圈,没找到。” “掉海里了?”苏刹看了他片刻,勾起散在他肩头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头上,冷笑,“我倒是不知道,那活了千把万年的老王八有那么大本事,浮出海吐个气,还能引来那么大阵仗——那天劈在你背上的根本就不是暴雨天普通的雷,而是雷劫,不光是雷劫,还是伴随灵境而生的业火雷劫,对吧?” 晏星河垂了下眼皮,无言以对。因为他全都猜中了。 苏刹被气笑了,感觉整个头顶要开始冒烟,两只大耳朵猛地立了起来,他拍拍身下人的脸,“晏星河,这几个月你给我的惊喜是越来越多了,我说呢,对付一只老王八,能让你掣肘到连个普通的雷都抽不出功夫去躲。老实交代吧,那天你收拾王八精的时候,遇到的是什么灵境?” 晏星河,“我……” 他刚吱了个声,苏刹抵着他嘴唇,“有业火雷劫的灵境就那么几个,你要是再敢想一出是一出拿话诓我,我就让你去人族的十大禁地做最难的任务……不光天天累的半死不活,还三天两头见不到我,只有年末才能回妖宫一次,跟我吃个聚头饭。你好好把话想清楚。” 第40章 “……”晏星河,“的确不是掣天鳌。那天我对付掣天鳌的时候,遇到了……灵境,看守灵境的蛟龙追着我咬,我忙着躲,没注意……被雷劫劈中了……三清铃帮我挡了一下,掉灵境里边儿了。” 那串最关键的名字被他含糊的溜了过去,苏刹皱起来眉毛,逮着他不放,“什么灵境?” 晏星河,“……曼珠沙华。” “……”苏刹低头想了一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记起来后,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曼珠沙华?” 晏星河移开视线,声气有点虚,“嗯。” “好好好,看来我之前还是低估你了晏队长。曼珠沙华,那鬼东西我见了都要绕着走,就你敢跑上去正面硬刚,你还真是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厉害惨了……这还真是你晏星河干的出来的事啊。” 苏刹看了会儿那截空荡荡的手腕,又瞥下目光看向晏星河的脸,不知道联想到什么,突然不阴不阳的说,“要不是刚好三清铃带在身上,你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一缕灰尘,卷东海里面忙着排队轮回去了吧?” 晏星河有些心虚的看了他一眼,没应。 明明挨雷劫的是他,差点被劈成渣的也是他,被业火烤焦的时候他心里连个小浪花都没掀起来,现在面对苏刹怒火冲天的质问,却慌张得不行。 过去这么久了,他后知后觉开始反思,那天自己是不是有些不知轻重……太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了。 “行了。” 苏刹翻身而起,一脚把他踹得滚下床,面无表情的理了理肩上散开的长发,两人什么也没来得及穿,隔着红纱帐半透不透的光影对视。 曼珠沙华灵境,里面遗落一颗蛟王修炼万年的妖丹,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 过去多少人族和大妖趋之若鹜,可这玩意儿藏匿于深海,只有受到灵力天翻地覆的撼动时才会出世,强悍的妖力和怨气剑锋一般直指天穹。 每逢现世,必然伴随天怒,上有铺天盖地的万顷雷劫卷着业火,下有成百上千条盘旋其中修炼的蛟龙。 胆敢靠近的人要么被雷劫劈成了灰,要么被蛟龙撕的骨头都不剩,或者干脆还没就被翻卷的浪涛拽到了深海底下。 这么多年了,名号传的越来越玄,伸长了脖子跑去猎奇的能人异士一批又一批,活着回来的一只手数的过来,别说蛟王的妖丹了,那些人连灵境的入口跳进去是黑是白都没摸清楚。 一想到晏星河竟然去过这种地方,差点被劈成一溜骨灰,事后还学了一手撒谎的技俩遮遮掩掩地瞒他,差点还给真给他把这事儿糊弄过去——苏刹气得又想发病了。 苏刹,“待在我身边真是屈才了,见过曼珠沙华还能活蹦乱跳的活着回来的,这世上有几个?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你晏星河的身价,在江湖上又要翻上一翻了。” “好好好,很好,真是厉害。”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你不是喜欢到处跑,天上地下的给我找治伤的宝贝吗,你一腔好意,我又怎么能不领情?其他的事也别管了,你现在就去,把全天下所有天材地宝都给我网回来,一个也不许落下,放在本王寝殿,等我过来一件一件好好的数。” 地上到处散着两个人的衣服,晏星河随手捞了件近的,往肩上一披,好歹遮了个大概。 看了眼纱帐后面靠坐的白毛狐狸,笑得他起鸡皮疙瘩,只好轻叹一声,试图安慰人,“对不起,你别生气。” “又是对不起——好得很。你哪回不是道歉道得飞快,错处一点儿不知道改,下回再遇到曼珠沙华,我看冲得最快的那个还得是你。” 苏刹长腿一支,右脚底下那串响了一夜的铃铛又发出了叫人脸热的动静。 两个人同时愣了下,苏刹垂下眼皮,轻轻捏了捏它,“好啊,我不生气,你现在去把你那只铃铛找回来给我,我就不跟你生气了。” 三清铃都被曼珠沙华卷着跑了,指不定现在在哪条蛟龙肚子里来回转呢,要晏星河去找,还不如继续生气算了。 晏星河无言以对,捡起散得东一片西一片的衣裳。 里衣被大狐狸一屁股坐在被子底下,他看了眼,欲言又止,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让狐狸大王抬一下他的尊臀,只好将就着拼拼凑凑,好歹穿了个体面。 捯饬的看得过去,他推开关了整夜的殿门,一迈脚,迎头碰见梗着脖子在外面听墙角的一扒拉人。 鹰唳只留了副队和两三个队员照应,慕临就不必说了,他差不多是苏刹的贴身大总管。 叫晏星河的意外的是,他还在里头看见了叶倚枝。炎炎烈日,背后跟了几个打扇送风的侍女,端着两盏冰镇水果,冰块丝丝往上头冒着凉气。 “队咳咳——队长!” “队长出来了!” 鹰唳的人顶着夜风站了一晚上,虽然隔着厚重的门,啥也听不清楚,但是晏星河走出来的一瞬间,他们刷啦一下往后面退开个半圈,看向队长的目光颇为微妙。 晏星河估计,自己这两天要成队员们茶余饭后的八卦焦点。 慕临咳嗽一声,回头扫视一干队员,扭过头跟他挤眉弄眼的,“里边儿那位——咳,现在状况稳定了吧?” 都给他舒舒服服享受一晚上了,能不稳定吗?晏星河嗯了声,“就是心情可能不太好。” “啊?怎么的大早上的又心情不好,你惹他啦?”慕临瞪圆了眼睛,顿时如临大敌。 刚好里面苏刹叫他进去,给他吓得一激灵,差点扯着嗓子给人嚎回去,原地抓耳挠腮一阵,赶紧的溜进去伺候。 叶倚枝不声不响的打量了他半天。 出来的时候晏星河裹的严实,他还是从衣领里面看到半遮半掩的红印子,那颜色,光是想象一下吻得有多深,都能给他气得一阵牙酸。 他白了晏星河一眼,摸了摸头上叮铃哐当一排金钗子,捏着声气说,“有的人天生就不是贴心的料,要不是宫主他发病了,神智不清醒,哪儿轮得到他腆着脸爬上床凑合?” 苏刹瞥他一眼,跟这位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宠妃没什么好说的,朝副队招了招手想交代点儿事。 叶倚枝当他好欺负,鼻孔朝天的哼出了声,“不过呢,咱们也不比谁差,也就是有的人心思重一点,在宫主身边有个随时能通气儿的朋友,每次都抓准时机,那么及时的就出现了呗。咱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做人实在,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巴心巴肝的对宫主好,只想把主人伺候舒服了,讨他一个笑脸做打赏。” 晏星河顿了顿,回头看他,“叶公子脖子上的伤好了?” 上回苏刹拿他们寻开心,小梅花的脖子被飞镖划拉出来几个口子,回去坐凳子上翻开镜子一照,给他吓坏了,要是留疤了,那么离被大王嫌弃恐怕也不远了。 他每天睡觉前小心翼翼的往上面敷药,过去这么久了还没好完,有个头发丝大小的痂,给他担心的成天吃不下饭。 今天逮着机会跑来见苏刹,他特意往脖子那块多抹了点儿粉,对着镜子上看下看看不出来了,这才拎着衣摆风风火火的赶过来。 叶倚枝没好气的说,“好没好关你什么事!” 晏星河错开视线看向他背后,仰了仰下巴,“葡萄看起来不错,下回记得换个铜盘装着,免得等会儿三两句话惹宫主不高兴,摔了盘子,叫你将碎片捡起来,再玩儿一次飞镖。” 叶倚枝回头一看,那两只盘子是瓷做的,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子,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正中对方下怀。 喉咙里一噎,他给气得要死,凶神恶煞的瞪了晏星河一眼,拎起衣服进门。 那门仿佛是一个屏障,一迈进去,阴阳怪气的声调就变成了笑盈盈的娇声软语,宫主长宫主短的,听得晏星河无语。 面无表情的转过脸,他对靠过来等了半天的副官说,“等会儿慕指挥官出来了,你帮我跟他说一句,查查招蜂引蝶宫这几年新招进来的人手,有没有来历可疑的,或者频繁出入妖宫的,叫他列一个名单放我屋里空桌。” 副官听出了点儿苗头,谨慎的问,“队长,为什么突然要查这个?” 晏星河顿了顿,看他一眼,“没什么,前几天宫主身边丢了两件重要法器,我怀疑是有人拿的。那东西很重要,叫慕指挥官上心点儿,名单的事能尽快就尽快吧。” 第24章 琢光山是妖界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山峰,位置偏僻,草木寥寥,有点道行的大妖看不上,却也因此得了一个安稳。 一些年岁比较小、妖力低微的对小妖怪们会在这里打洞群居,白天外出打吃食,晚上回来睡个安稳觉。 晏星河在这座山头转了老半天了,这里没有大型猛兽,小玩意儿又机灵得很,隔着百步听见脚步声走过来,尾巴一翘闷着头就往地里钻,不给人逮到的机会。 他负着手,一路走一路看,忽然头顶一声锐长的鸣叫——金雕展开双翼,缩起两只爪子盘旋在低空。 第41章 这种大型猛禽目力极好,又飞在高空,比晏星河靠两条腿在里面碰运气有用多了。 他稍作思忖,借着树木的遮挡,溜溜达达跟在金雕后面,眼见那玩意儿梭子一样俯冲而下,精准的抓起一只藏在灌木里面啃草皮的肥兔子。 他出手如电,剑光削过金雕小腹,化作一道道白影跟它凌空抢起了猎物。 那金雕没想到半路还能杀出个程咬金,防着前面防不着后面,上蹿下跳给削飞了好几片羽毛。 眼花缭乱的剑光简直要织成一道锋利的网,看着要打不过,它只好丢下刚打来的猎物扭头就跑。 肥兔子掉下来的时候吃了树枝几个招呼,摔到地上变成一个圆滚滚的男孩,个头不高,眼珠转得飞快,两只长长的灰耳朵垂在脑袋后面。 他奔着隐蔽处的兔子窝拔腿就跑,两腿一蹬跳进老巢之前,被一柄剑给挡在了外边儿。 晏星河横剑叉着那兔子洞入口,“劳驾,请问你有没有看到过一群新来这座山的狐狸精?两个大人带了……五个小孩,前几天刚上山的。” 兔子精给这一下撞得四仰八叉,又变回了人形。 脑门上顶着偌大一个包,他一边眼泪汪汪的揉着脑袋,撅起两只大门牙冲他嚷嚷,“没看到!关我屁事!没听说过好狗不挡道吗?再敢挡着你兔大爷我,我叫我七大姑八大姨出来收拾你!” 晏星河挑眉,看了会儿这位身高和他佩剑不相上下的“兔大爷”,问他,“小朋友,今年贵庚?” “要你管!”那兔子精咆哮一声,闷着脑袋乱蹬腿,又想往窝里面钻。 在他变回原形跑路之前,晏星河放出浮生锁把他捆了,找了个视线开阔的树枝挂着,好似那吊在半空招野狗的诱饵。 挂完了他朝远处树梢看了一眼,金雕还在锲而不舍的盘旋。 兔子精顺着他的视线张望,当然也看到了那尖着嗓子寻找猎物的鬼玩意儿,给吓得短尾巴都冒了出来。 见那个人挂完他就要走,四肢捆在大网里面扑腾了起来,“你干嘛?!为什么这么对我,小爷没惹你!放开我放开我!” 晏星河抬头,抱着手臂作壁上观,“本来你就被那位鹰兄抓走了,是它的盘中餐,我想了想,出手抢人家辛苦打来的晚饭总归不好,还给他了。” “天杀的人族!不要——!!!” 金雕很快就发现这边吊了个白送的,翅膀一扑,火急火燎的冲了过来。 小白兔吓得叫声都劈叉了,两只眼睛噼里啪啦掉泪珠子,比脑门儿还红。 爪子拽着大网两边,密密麻麻的网格里头露出个兔子脸,他朝底咆哮,“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狐狸精嘛!我知道!我叫我七大姑八大姨帮你找,我们家里的人可多了,地底下到处都是我们挖的洞,找谁都方便!别说是狐狸精了,就是他们一家子上山路上掉了多少根毛我都给您数出来!你快快快快放了我他来了啊啊啊啊!天杀的人族!你动作快点啊!!!” 那座九尾石雕的禁术,楚清风拽着秦小念这个不情不愿的帮手,花了三天功夫查出来了。 说来很怪,这玩意儿路数偏的很,画在上面的颜料混了荠菜碾的粉末,往苍梧树底下一放,就像某种邪门歪道的毒—— 只吃荠菜没有任何问题,只喝水也没有问题,但要是几个时辰之内,午饭吃过荠菜,又刚好喝了一口河边打来的水,那么就会得病。 荠菜是浮花照影里面很常见的一种野菜,山坡上哪丛野花野草开得茂盛,往里头一扒拉,准能找到几颗荠菜藏在中间。 这东西好养活,味道又甜,村民们把它当家常菜,还有人专门种了拿去集市上买卖的。 谁能想到会有人在这种东西上做文章? 再说这个咒术本身,它也很鸡肋,别的咒术要么直接下毒下魇一碰就死,要么就是挨一下就染了病因长期潜伏,慢慢的把人折磨到头,临死了还以为自己运气不好染病,浑然不知其实是中毒。 像这种要两个东西凑起来才能刺激毒性的,不光麻烦,中间还容易出岔子,的确如楚清风所说,被放在藏书楼最顶上最边角那种地方。 不光如此,他比照书上记载的和狐狸石雕上刻画的,发现下咒的人还做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改动。 这咒如果依照原样写,染上之后是很容易死人的,但他改成了只发病不致命。 叫人受一番折磨,却不叫人死。 那么这种咒给人下了又有什么用? 兔子精家里人多,找起什么来果然很快,半个时辰后,晏星河拂开铺天盖地垂落的树藤,站在一座黑漆漆的洞口前。 琢光山本身像个灰扑扑的阴影,这洞口简直是阴影中的阴影,不起眼的东西中那个最不起眼的点。 这座山洞就是长生伯伯他们之前说的,搬出来之后定居的地方。 面前连个门板都没有,敲门也不好敲,晏星河拿剑鞘扣了石壁两下,对里面的人示意,等了一会儿没人出来露脸,他自己走了进去。 这场热病带来的诸多后果——除了有几只狐狸受不了自杀,最重要的,就是有那么几户人家担心染上热病,主动搬了出去,散开的星子一样,在妖界四处定居。 洞府里面空无一人。 晏星河摸黑往里面走了两步,脚底下踢碎了什么东西,掌心火光一跳,是一叠吃饭用的碗筷,旁边还有几套捆起来的厚被子。 行李家当散了一路,没有整理过的痕迹,简直是一路走一路丢,破烂似的。 越往深处走越幽静,光线越暗,那深不见底的阴影好像要把火光一并吞了去,落在石壁的影子扑闪着,不知不觉变得模糊。 “长生伯伯?”晏星河叫了一声。 只有更深处的水滴声在回应他。 面前有两个不同方向的甬道,水滴声从左边那里传来,晏星河站了会儿,徇着有声响的地方走,里面却不见泉水。 有东西突然滴在脸上,他抹掉了低头去看,是血,已经冷了。 晏星河捻了捻指头,靠近火光,忽然,一阵妖风从对面卷过来,劲力不大,却十分阴冷,掌心的火倏忽灭了。 光线消失的前一瞬,他隐约看到有什么光亮闪过去,不及想清楚,剑风紧随妖风一并扑过来,混着一股浓郁妖冶的幽香。 四下里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稍微不小心还容易踩到乱丢的家当,在这种地方动手打架,根本施展不开。 好在晏星河方位感极佳,几招过后摸清楚了方寸内的大致布局,一剑劈向影中人右边手臂,那人也跟着往左边闪躲。 这一剑落了空,晏星河也不急着去赶,只听那人转过身后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正正好撞上一片突起来的石头疙瘩,头晕目眩还没站稳,剑刃已经不慌不忙的搭到了他脖子上。 “九公子,又见面了。”晏星河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托起明亮的光,彼此相对的脸照得一清二楚,“上次长忘湖一别,你让我栽了个跟头,没想到再见面会是在这地方。” “哎呀,瞎说什么呢,那怎么能叫栽跟头呢。” 剑刃映着楚逸妖半张脸,他歪了歪头,散着浓长的黑发,衣袖逶地,依然是那种不修边幅的懒散样子,“不就是对你用了点儿媚术吗?我那是见着你觉得可爱,我很喜欢,要是不喜欢,我还不会跟你勾勾搭搭呢。” 晏星河冷笑,“那真是荣幸。这山洞这么偏,藏得又隐蔽,九公子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楚逸妖微微一笑,拿指头抵开剑刃几寸,“你也知道这地方又偏,又隐蔽啊?你晏星河能出现在这儿,落到我头上,为什么就不行了?小朋友,你这是对我有偏见……嘶,我寻思我这人长得不难看,也没有干过什么欺男霸女的事,你怎么就对我抱着那么大敌意?” 晏星河嗤了一声。 楚逸妖歪着脑袋,一边长发也跟着滑下去,他勾勾手指头,“这样,你过来,过来我就告诉你。” 晏星河看着他,没动。 那紫毛狐狸不以为意,早料到这块硬石头十足的难撬,迎着剑刃的微光一步步走过去,一边靠近,一边低声说,“刚刚在山洞外边儿,我听见你说话了,你是来找长生伯伯的吧?人家一家人搬迁,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早听说了,手头的事儿忙完了过来看一看,关心关心咱们浮花照影走出去的村民,不可以吗小星河?” 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低迷,眸子里盈着一层浅浅的光,走完最后一步,瞳孔仿佛两簇紫色冰晶,他忽然捉起眼前人的下巴—— 被晏星河一巴掌打开了。 晏星河与他错开视线,一点余光都没叫他够着,拧住胳膊给他反剪到腰后,一推一转,扣住腕上死穴,把人拿捏的动都动不了一点儿,“上次是我没防备才会上了你的套,同样的技俩,要是中招两次,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吧,你说是不是九公子?” 对方被他压制住命门,完全不觉得自己一脚踩进了险境,反而把这个剑拔弩张的反锁当做了拥抱。 第42章 脑袋一仰,他靠着晏星河肩膀蹭了蹭,一双紫瞳眨着阴影中唯一的光,“我又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你亲近亲近,你这么凶做什么?真是不解风情,呆头呆脑,叫人伤心啊……莫非你平时对着苏刹,也是这种好像随时要咬人的表情?我不信。” 晏星河,“不劳你费心。” 楚逸妖枕在他肩上,好整以暇的盯着线条流畅的下巴,眼波轻轻转着,慢悠悠眯了起来,“该说不说,难怪是亲外甥呢,挑中的东西处处戳在我心窝上,他养的宝贝宠物,我真是越看越喜欢。可是你已经被苏刹那小子留了印子了,做舅舅的总不能跟外甥抢吧,怎么办呢?” 他弯了弯唇角,“要不这样,你看这山洞这么黑,离浮花照影又那么远,小星河你就委屈委屈,咱们将就着在这地方春风一度,背着苏刹,偷偷快活一把?” “……” 这话属实给晏星河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震撼。 他垂着眼皮,看了对方一会儿,“抱歉,太老的骨头我啃不动。” 楚逸妖给他这时不时一针见血的嘴气笑了,摸摸自己的脸,“我哪儿就老了呢?说我老,那只窝在妖宫的红狐就比你年轻了?我是老狐王最后一个儿子,苏刹最小的舅舅,不过比他年长九岁,懂的却比他多得多,你跟着我玩儿可比跟着他有意思多了……或者实在不行,这里乌漆麻黑的你就把我当成苏刹,咱们偷偷的,他不会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流一直扑在晏星河脸上,给人弄的别扭得要死。 晏星河受不了了,撤开手把他推得八丈远,“我知道狐族出身的人大多风流,看上一个睡一个的浪荡子也不是没出过,但是对不住,我不是狐族,也不是什么人都要。” 楚逸妖给他推得差点跌了,也没恼,背对他理了理弄皱的衣服,扭过头看了一会儿,很玩味。 好像之前这个人只是浮在瞳孔上的一层影子,和其他影子没有什么不同,直到现在,才真正的渗进去了。 “哎呀,没想到还是个痴情的。小星河,你这种性情,待在苏刹身边可是要吃亏的,狐族的人本性如何,我还能不清楚?你说说看,那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除了天天撂脸色发脾气,要别人哄着他围着他打转,他还能干什么?但是你们都选他。” 晏星河目光微动,这个“你们”,指的应该是苍梧树。 在夺位之战开始之前,楚逸妖就自发的找了个山头隐居,起初还以为他单纯的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现在看来,也不是真的毫不介意。 晏星河,“九公子要这么说,其实我也老早就想问你一个问题。听说你那十多个哥哥,当年为了狐王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只有你,大战一开始就早早的躲起来了?” “——那么你究竟是不想争,还是比他们更能忍,更稳得住脚,为的其实是想做最后那只黄雀?” 楚逸妖含笑不语。 片刻后,他偏过头拂了拂肩上有些凌乱的长发,“小星河,你不会真的以为,当年我那群哥哥们打来打去打得你死我活,就是为了……争一个村长的位置吧?” 晏星河按着剑没应。 楚逸妖本来在跟他笑,表情微微敛了一下,目光几不可察的往上飘去。 这微妙的小动作马上被晏星河捕捉到了,他猛地抬头—— 一双青色的兽瞳在黑暗中炯炯有光,凶狠的逼视下来,嘶吼一声,四肢并用朝着他的脸扑过来。 晏星河眯眼,立即拔剑格挡。 这怪物的叫声很特别,不是单纯的兽类,带着点儿人的底色,而且听起来很清脆,像很多吓唬小孩的鬼故事里面经常出现鬼婴—— 对了,就是鬼婴。 这是个还没长大的幼童发出的声音,有手有脚,是个人。 那鬼婴张开满口獠牙咬住他的胳膊,晏星河反手挥去,他撞在石壁上立马翻身扒拉住了,咔嚓咔嚓嚼碎嘴里的布料,像个壁虎一样盘在上面,两只眼睛恶狠狠的跟着对面转。 右手胳膊那儿被撕破了一个口子,血跟着流出来,晏星河无暇理会,燃起火瞄了一眼伤处,看向对面。 那鬼影仿佛见不得光,缩头躲避了一下,随后吐着舌头瞪他。 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满口獠牙朝嘴唇外面翻着,好像一颗颗突出来的钢钉,背后还拖着一条沾血的大尾巴。 是之前在牛车上看到的那个小男孩。 那小狐狸看到他手里的火光,好像受到什么不得了的刺激,目光一寸一寸变得狰狞,挥舞两只冒着长指甲的爪子,像个暗器一样朝他扑过来。 晏星河在一瞬的愣神之后找回状况,挽剑侧过身,长袖一抛,袖子里面飞出三根红色细线。 眼看二者要撞在一起,正中间毫无预兆的闪进来一个人,挡下了小狐狸发疯的一爪子,同时肩膀后面被三根红线穿透。 那线就像所向披靡的剑刃,沾着血钻出去,仍然缠住了小狐狸一只伸出来的胳膊。 那狐狸发现自己被扯住了,挣扎几下挣不开,吓得嘎吱乱叫,慌忙间拽断了自己一只胳膊逃跑。 晏星河追了出去,刚跑两步楚逸妖就开始叫,“线线线!你这见鬼的线还在骨头里面穿着呢!你跑什么!” 晏星河看他一眼,只能抖掉那头断开的胳膊收回浮生锁。 这么一来一回已经耽搁了时机,再追出山洞时小狐狸的影子都不见了,血迹追了两步也跟着消失。 “哎,小星河,你没点儿表示吗?”楚逸妖慢悠悠跟了出来,靠在山洞旁边,胸膛和肩膀一个前面一个后面,各流各的血。 他指了指被抓成血糊的衣裳,不知道疼,只忙着邀功,“要让那小东西一爪子下去,现在断手的还指不定是谁呢。我帮你挡了灾,还凭白挨你了一下,你就这么直愣愣的站着,什么也不不打算跟我说?” “帮我挡灾?” 晏星河转过身,“是挡灾,还是故意放跑那个小孩儿?你觉得我连一个发疯的小狐狸都拿不下?” 楚逸妖挑眉,“我跟你又不熟。” 晏星河,“是啊,我跟你又不熟。” “……”楚逸妖看了他一会儿,起身走了,“算了,好心当成驴肝肺,什么叫费力不讨好,我今天算是彻底知道了。你厉害。走了。” 晏星河懒得理他,心怀鬼胎的玩意儿,转回山洞找了一圈,只剩星星点点的血迹,那只断手不见了。 第25章 那只鸡还是留到了晏星河来的时候才宰掉。 大清早的楚清风看见他过来了,高兴的不行,老人家没什么好消遣,除了去长忘湖那边帮点忙劝劝人,剩下的就是在家里给宝贝孙子做点家常菜。 最近晏星河往这边跑这么勤快,可给他高兴坏咯,拉着玉叶赶了个早市,买回来一箩筐荤的素的,中午整了个满汉全席,那只命运一波三折的鸡给红烧了摆在最中间。 “哎哎哎,小叶子干嘛呢?马上开饭了,你跑哪儿去?”楚清风丢掉围裙洗干净手,过来准备吃饭,迎头就撞见玉叶往院子外边儿钻。 玉叶回头看向桌子旁边的两个人,“厨房的灶台用了还没人打理呢,我先去打理一下,爷爷你们先吃。” 楚清风不高兴了,挡门口把人往院子里边儿赶,“我们坐一起吃饭,你跑去打理灶台干什么?那边那两个是爷爷的宝贝孙儿,你就不是爷爷的乖孙女啦?什么也别说了,过来过来,哪有吃着饭把做菜的人赶下桌的道理,快过来!” 两个人推推搡搡的转回石桌旁边,玉叶拧不过他,又觉得有客人在好像不太合适。 楚遥知摆好了四个方向的碗筷,笑吟吟的说,“没关系的玉叶姑娘,星河他不是外人,一起吧。” 他都这么说了,玉叶再拒绝就显得别扭了,只好对桌边二人一点头,在楚清风旁边的位置落了座。 “好好好,好。托你的福,小星河,今儿你遥知大哥大发慈悲,准爷爷喝点儿小酒了哈哈哈!”楚清风一坐下,就一脸兴奋的开始抖擞桌上那只酒壶。 楚遥知给晏星河盛了碗米饭,扭过头提醒他,“说好了就喝两杯,不能多了,我看着的。” “好好好,两杯,两杯。”楚清风哈哈哈笑了一阵,鼻子凑到杯口一嗅,开心的不行,冲晏星河挤眉弄眼的,“小星河,你遥知哥哥不喝酒,咱爷俩来碰一个?” 晏星河跟他碰了个杯,“长老,你……节制点。” 楚清风给呛了一下,生怕他再漏点儿什么别的,赶紧抢了话头,“知道知道,两杯酒能怎么的?行了啊。” 晏星河无奈,看了挽着袖子夹菜的楚遥知一眼,杯里的酒一口闷了。 “对了,长老。”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了会儿菜,晏星河找了个机会,状似不经意的一问,“热病爆发之后,村里面搬出去的人多吗?” 楚清风夹两筷子鱼肉,一口鱼肉拌饭配一口酒,吃得可有滋味儿,“不多不多,这东西,哪儿能多了?小星河,你也知道咱们浮花照影的人世代定居在这地方,根长在这里,外面又哪儿哪儿都是危险,就是突然出现这没头没尾的热病,大家想的也都是挺一挺就过来了。为了家人的安全豁出去的,那毕竟是少数,你想想,待在里头只有一个热病,还不死人,一旦出了这地界,路上有多少危险等着你呢,除非被吓惨了,谁会拖家带口的跑外面去?” 第43章 如果说妖界是危机四伏的汪洋大海,那么浮花照影就是上面唯一一座安全的小岛,狐族世代定居在这座岛上,就算出了问题,一般也不会想到搬出去,一是不舍得,二是不敢。 当然,如果是受到惊吓害怕极了,做出这种孤注一掷的决定也不是不能理解。 晏星河总觉得有哪里没对,“之前那些搬出去的人,遥知大哥,等会儿你能写给我看一下吗?” “好,”楚遥知点点头,给他盛了一碗热乎的肉丸子汤,“你要这个做什么?” 晏星河看了圈桌上的三个人,“……没什么,妖界和浮花照影不一样,我担心他们人生地不熟有什么难处,有空了去看看他们,能照应就照应一下。” 长生伯伯那边,想必已经出事了,可是这情况跟他们说了也没用。 老爷子一把年纪了,楚遥知又从来没有管过人命官司,玉叶一个女孩子更不必说,让他们知道了,除了增加恐慌起不到任何作用。 想来想去,这事儿只能拿去跟苏刹商量。 他又补了一句,“要是之后还有别的人要搬出去,遥知大哥你跟我说一声,我也去送送他们。” 楚遥知,“嗯好。对了,上次你问我长生伯伯搬到了什么地方,也是想去看他们吗?” 晏星河扒拉米饭的手一顿,“嗯……我去过了,琢光山地形太怪,走了会儿没找到。” 楚遥知看起来有些遗憾,想了想,眼睛又亮了起来。 晏星河生怕他说出什么“下回一起去”之类的话,赶紧打了个岔,“不过,我倒是遇到了楚逸妖,他说他也是去找长生伯伯的。” 楚清风一抹嘴唇,“你见着楚逸妖那混小子啦?之前遥知回来跟我说,那小子见着了你,就跟见着了骨头的哈巴狗一样,完全没点儿长辈的体统,头一次见面就对你用了媚术,他没为难你吧小星河?” 晏星河估计,楚遥知的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里面有八成是楚清风自个儿加的修饰,“也没有。” “怎么没有了!我看你这个表情,那小混账肯定冲着你说了什么流氓话,十有八九还上手了是不是?他这见着长得好看的就要薅两爪子的臭毛病,我还能不知道他!” 楚遥知给他捞了个鸡腿,免得他太激动了开始掀桌,楚清风一边啃着鸡腿子,吹胡子瞪眼咋咋呼呼的说,“小星河你也别介意,他不是针对你逮着你欺负,楚逸妖那个人啊,从小就是那鬼样子。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惹出来的烂摊子就一箩筐,长大了知道收敛了,可也没收敛到哪儿去,不过就是小时候明着使坏,长大了阴着使坏!” 筷子戳着米饭,晏星河想起山洞里面那人枕着他肩膀的风骚样子,心说长老这评价还真到位,“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说了一句话我有点儿好奇……我接触浮花照影就只在这几年,以前的事一点儿也不清楚。长老,我想问一句,五年前苏刹的舅舅们打的那一架,他们究竟在争什么?” 楚清风,“还能争什么,争咱们浮花照影这片山头呗!” 晏星河,“可是我听说,他们当年打得很厉害。” 楚清风没再应了,又拧着胖肚子喝起来酒。 楚遥知看了两人一眼,发现晏星河旁边的肉汤喝得见底了,给他盛了第二碗,“星河,你见过苍梧树的根,跳进那片湖的时候,它是什么状况我猜你应该感觉到了一些。” 晏星河点点头,端起那碗汤就要喝,碰了下嘴皮又给烫得放下了,“嗯。” 楚遥知赶紧把碗顺了过来,拿了个干净的小勺子,一边放在里面慢慢地搅,一边跟他解释,“有一把刃磨得锋利的刀放在那儿,要是主人是个厨子,成天拿它砍瓜切菜,这把刀削得快砍得快,但充其量也就是个菜刀,最大的用处,就是砍碎几块肉骨头。” “可要是拿它的主人,恰好是个亡命之徒的刀客,那么它也可以见血封喉,一击毙命,做一个人见人怕的煞星。被拿去切菜了,不代表它就只能用来切菜,只是主人压着他,没爆发出它全部的潜力。你再来看苍梧树,也是一样的道理。” 肉汤凉快了,冒上来的热气淡了许多,楚遥知放回他面前,连着里面那只朴素的勺子,“上一辈的公子,我猜,他们都想做拿刀的那个人。” 如果真被老狐王那群儿子们拿到了,苍梧树的力量,加上在位者的野心……如今妖王寝宫的位置,恐怕就要搬到浮花照影了。 晏星河盯着肉汤里几片青菜,心想,难怪苍梧树一个也不选,看来老树精要求还挺高,不仅要有本事,要聪明的,还要不惹事儿,比如苏刹那个撂挑子狐王。 他捏着勺子,手指头捉到一点温热,突然想起来这玩意儿刚才被楚遥知逮着搅了半天。 想起那个场景,再看看手底下的汤,晏星河忽然有点别扭。 他僵了会儿,漫不经心把汤碗放到旁边,扒拉起有点冷掉的米饭,“那苏刹的母亲呢?她也参与了这场大战吗?” “那丫头,唉,”楚清风瞄向搁置在旁边的肉汤,往椅子里头一靠,花白眉毛死死的拧了起来,“疯疯癫癫快活了几十年,一辈子的霉运都从遇见那么一个人开始,可惜了……说多了叫人难受的紧,不说了。” 晏星河目光微动。 他感觉深挖下去可能会牵扯到楚清风的伤心事,但是这东西关乎苏刹来妖界之前,那段灰蒙蒙的过往。 当事人死死扒拉着他的蚌壳,生怕有人去撬,他又实在想知道,只能在心里默默道了声歉,穷追不舍,“长老,我还想听,可以再讲点儿吗?” 楚清风看他一会儿,干掉杯子里最后剩的那点儿酒,终究是把他当自己人,“苏刹的舅舅们掐架,能有他娘什么事儿啊?他娘虽是个女孩子,却是个极其聪明强势的,要是当时她真的在,就算老狐王病得下不来床,我猜也不至于落到最后那样收拾不了的局面。可惜啊……那个时候,我猜他娘早就活得没得活了。” 晏星河一愣,“您的意思是?” 楚清风朝他靠近了点儿,“你知道苏刹那小子,最早是几岁进的妖界来着?十二,还是十三岁?” 晏星河,“九岁。” “哦哦,是九岁,一双手摊开了数得过来的年纪呢。”楚清风说,“那么大点儿的小豆丁,个头还没有星河你腰身高,我寻思要是公主她还活着,绝不会让自己和那个人的孩子早早的离开爹娘身边,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往妖界冲——那不是故意找死吗?能撑过来活到今天,该说不说,也是那小子命格里有点儿气运。” 若非走投无路,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会往妖界闯?要是人族那边还有能收留他的地方,他怎么会选择直面未知的魑魅魍魉? 恐怕早在那个时候,苏刹的生母就已经出事了。 晏星河有点儿晃神,手里还捏着筷子,饭已经吃不下去了,“您刚才说的‘那个人’,他是……苏刹的生父吗?” “可不就是嘛。”楚清风朝他眨眨眼,“那小子从来没有跟你提过吧?” 提过。 白毛狐狸哪回不是满嘴跑火车,说过好几次—— 他是他娘跟石头生的,做梦生的,踩脚印生的,湖里洗澡的时候生的……生的方式五花八门,父亲从天上飞的换到水里游的,反正没一个正常的。 晏星河攥着筷子,默默说,“嗯。” 楚清风敲着桌子长叹一声,眼神有点儿暗,不知道勾起了哪段陈年往事,“我就知道……当年小公主跟着那个人族走的时候,我就预感到她这不管不顾的一去,将来怕是要吃点儿苦头……那人果然待她不好。小姑娘脾气暴躁的哟,走到哪个地方不是别人看她的脸色,半辈子都是被狐王宠在手掌心的小珍珠,提亲的妖族那么多,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千挑万挑,最后挑了个黑心肝的小昙花。” 晏星河斟酌了一下词措,“听起来嗯……伯母的脾气和苏刹有些像。” “岂止是脾气像,长得也很像。”楚清风说,“只不过梧爱那小妮子从小到大没受过别人欺负,她的张狂是从内到外的。苏刹那小子么,你比爷爷更清楚,他受过伤,就像个刺猬,横看竖看,一受到刺激就要张开浑身尖刺对着人,但是他肚皮是软的。但凡是软的东西,他就会渴望爱,想要偎着火光。” 晏星河默默念了一遍,原来苏刹的母亲叫楚梧爱。 他想起那只小山茶花。 老狐王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希望她得到苍梧树垂爱的意思吗? “这小子刚当上狐王的时候还在天天发疯,最近几年看起来稳定多了,可是么……”楚清风叹息一声,欲言又止的瞥向晏星河,“老头子我怕就怕,这只是看起来。” 有些长在身上的刺淡化了,不是消失了,而是换了个方向,往肉里头长。 晏星河眼前闪过苏刹不正经的脸,又闪过星海里那颗血色玻璃球,低声说,“您放心,我会经常留意着他。” 第44章 楚清风只能点点头,“嗯,嗯,好啊,唉。” “对了,您能不能告诉我,当年那个带走公主的人族,他是什么身份?” 楚清风皱眉,似乎是很不想提起那个龟孙子,只哼着鼻音说,“姓百里的。” 能穿过妖界重围进来浮花照影,和狐王说上话的,不会是普通人族,应该是个名门世家。 现在人族里面姓百里的世家…… 晏星河经常去人界出任务,江湖上的宗门听说过不少,在他的记忆里,符合条件的世家还真有一个,地位仅次于天下第一剑,也是个正经八百的剑宗,家主正是姓百里。 他对着吃了一半的碗,低头细想,可是他在人族混的不深,这种消息只知道个皮毛,“长老,我吃好了。还有点儿事先走了。” “哎哎好,下回再来提前说一声,爷爷再给你宰个鸡杀个鱼!”楚清风朝着楚遥知一拍桌子,“人家吃好了就吃好了,你小子站起来干什么?” 楚遥知,“我去送星河出门。” 楚清风哼他一声,“从院子走到门口就那么几步,用得着你送啊?你当星河三岁小孩儿,这点路都要给他走丢了不是。你给我回来,老实坐下,有话要跟你说。” 玉叶听出对方这是要单独说话,也离了座位,“我也吃好了。” 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们爷俩,楚清风优哉游哉吃着下酒菜。 自家孙子在对面坐立不安的,脑袋时不时就要往门口转一下,等到那人的影子完全消失了,才有些失望的转了回来,一抬头,就对上楚清风意味深长的目光。 楚遥知被他看得不自在,扒拉两口饭菜,发现饭已经冷了,米和油黏在一起,吃不下去,“爷爷,我也吃好了。” 楚清风驴头不对马嘴的回他,“遥知啊,你年岁也不小了,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爹都已经会走路了。你看看,要不要爷爷帮你张罗一下,安排几个姑娘认识认识?” 楚遥知万万没想到,这一关这么快就落到自己头上,赶紧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我年纪还小,不着急。” 楚清风笑了一声,目光揶揄,瞄了眼冷掉了没动过的肉汤,“你这是不用啊,还是心里已经开了一朵了,再看不进别的花啊?” 楚遥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平平无奇的一碗肉汤,他看了会儿,竟然脸红了,猛地移开视线。 楚清风叹息一声。 他知道有一种草,普通人见着就是颗普通的野草,只有路过的猫能闻到叶子上边儿的气味,逮着它就喜欢咬喜欢蹭。 他发现晏星河这小子也不知道哪儿就长得特别,跟个人形逗猫草似的,往小狐狸们跟前一晃,那红色的青色的紫色的,一勾一个准。 要是别人也就罢了,楚清风一大把年纪了,才没有心情去管他们小年轻哪个喜欢哪个跟哪个。 但是偏偏盯着晏星河的小狐狸,一个是他的亲孙儿,一个胜似他的亲孙儿,两个都是心头肉,将来哪边吃亏了,他都要跟着抓心挠肝的。 楚清风说,“遥知啊,你这个年纪,做什么事心里有自己的掂量,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花,见着中意的,也想伸手去碰去摘,这都没关系……但是你要记着,你不能去摘别人种在院子里的花苗。” 楚遥知感觉到了一点儿劝退的意思,正色说,“他没有被谁种在院子里。” 楚清风眼睛一瞪,“真当爷爷我老糊涂了,眼睛长来就只会盯着酒葫芦,旁的一点儿看不出来?你说没有就没有,哦,那两个走个路都要勾肩搭背的,还牵小手,真当我老了不中用了,两眼一抹黑?” “……”楚遥知别过脸,“可是宫主待他不好,我看星河他……自己也是不愿意的。” “你怎么知道苏刹那小子待他不好?” “我听招蜂引蝶那边的人说的,还有,我自己也撞见了几回。” “哎呀……”楚清风抹了把脸,愁得胡子又白了几根。 这孩子父母去世的早,该爹娘教的东西,全都落到他这把老骨头上,真要愁死个人,“人家种着一片花圃,浇水施肥修剪枝丫都是人家自个儿的事,你就是个偶尔经过道听途说的路人,别人,别人顶多也就是站在外面看看,知道的东西能比你多到哪儿去? 主人喜不喜欢,那花自个儿愿不愿意,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 再说星河那小子,你看他像是个好骗到手的?我刚刚说了几句苏刹他娘的事,那孩子脸色都不对劲了,你看不出来?要是他觉得苏刹对他不好,听见了那些东西,他能是那种表情?” 楚遥知回想了一下,他刚刚光顾着观察晏星河眼睛鼻子怎么长的,还真没揣摩过这些东西。 脑袋一低,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是宫主待他好,我就待他十倍百倍的好,只要他愿意跟着我,我会让他过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你!你你你!”楚清风给气的够呛,这大概是除了喝酒以外,乖孙儿在他面前最执拗的时候了,“你爷爷我一个风流种子,当年也是阅尽千帆玩累了,那才消停下来,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死心眼儿!哎你真是——” 他胸口一闷,捞起酒坛子就想倒点儿,被楚遥知眼疾手快的制止了,“爷爷,生气就生气,那也不能借酒消愁。” 能让这小老头浑水摸鱼? 楚清风瞪圆了眼睛,这时候还不忘惦记酒的事儿呢,这孩子,心眼子都用在什么地方了,给他防的! 肺都要气炸了。 院墙后面,一道影子听到这儿,无聊的撇了撇嘴,感觉后面都是些鸡零狗碎没什么好继续听的,转身进了屋,关上房门。 片刻后,一只小麻雀从窗户飞出来,翅膀划过的地方有银光流过。 小麻雀飞得不高,却很快,一路穿过屋舍和山坡,掠过一片树林时,发现前面有一片薄薄的蛛网。 它没在意,打算绕开换个路走,那蛛网却伸了出来,触须如电,蛛丝从四面八方缠住了它。 这活蹦乱跳的玩意儿被捆成了个粽子,打上活结,灵光闪过去,变成一团泛着红光的线团,落在树下一人掌中。 晏星河抛了抛麻雀馅儿的小粽子,附耳想听听消息,那鸟是个认主的,闭着嘴巴,豆子似的小眼睛盯着他,一个字都不肯说。 晏星河挑眉,左手托起一团火焰,提溜着网往蹿起来的火苗上放。 撩过来的热气穿透红线扑在小麻雀身上,给它吓哆嗦了,扑棱翅膀上蹿下跳一阵,化作一线银色灵光,飞入晏星河耳朵。 “怀疑到搬迁村民身上了,最近不要动,他们可能去找搬出去的人。” 晏星河托着那团浮动的灵光,想了想,截去了开头那两句。 “他们可能去找搬出去的人。” 改完了,他掌心一拢,那灵息又化作了银翼小鸟,踩在指头上啄了他两口,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晏星河一路尾随,直到那小鸟飞进一处屋檐,一个少女伸手接住了它。 他躲在三十步远的一颗大树后,心道,果然。 这地方是神女庙。 接住通灵鸟的少女,是玉叶的孪生姐姐金枝。 第26章 “大祭司,水备好了。” 两个侍女关上房门,门缝里边儿露出来几片白雾,迎面碰到走过来的玄烛。 玄烛点点头,扶着门缝迈进去半步,忽然侧过身对跟着的金枝说,“今天我自己来。” 金枝退下后,那一袭白衣进屋关了门。 神女庙前面供奉神像,后面是一座小院,大祭司和侍女起居的地方。 自从那天通灵鸟飞到了这个地方,晏星河已经蹲守在附近监视了好几天,没有什么奇怪的人进来过,玄烛也没有派哪个侍女出去。 专门安插一个侍女跟在楚清风身边,替她探听消息,要说这位大祭司没问题,晏星河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但是,之前他特意留下的话是“他们可能去找搬出去的人”,得到了消息,下一步应该就是去浮花照影外面收拾残局。 依照楚遥知所说,大祭司通常时候待在神女庙,真有什么事不可能是她带着人到处乱跑,要是牵涉其中,背后必定有帮手。 可是连着五日毫无动静…… 她未免太沉得住气了。 金枝走后,晏星河从屋顶翻下来,在门口站了会儿,听见里面传出来模糊的水声。 最近几天他几乎寸步不离的跟在玄烛身边,什么破绽也没捞到,如果她真想悄悄做什么手脚,唯一的时机就是这种,晏星河不方便亲眼盯梢的时候。 他按着门缝,里面撩水的动静一阵一阵传出来,犹豫片刻,还是觉得这样未免不太好。 要是人家在里面没做什么,这样偷偷摸摸的,岂不是唐突女孩子,而且还是狐族奉之如神明的大祭司? 他思量再三,轻叹着想,“还是算了吧。” 第45章 可刚一转头,里面的水声忽然变得激烈了,玄烛压低声音,轻斥说,“放肆!你——住手!” 另一个声音很模糊,轻佻的吹了个口哨,依稀是个男的,“我怎么放肆了?你明知我藏在里面,还要把贴身侍女使唤走,你这意思,很难不让我自作多情啊。” “……” 晏星河翻上房顶,揭开一块砖。 屋子里面雾气太浓了,连摆设也只能看见个大概,帘子后面还有白雾在滚滚冒出来。 玄烛靠在浴桶边上,双眼仍然缚着那束白纱,两只嫩藕似的手臂抓着木板——面前压着一个男人。 晏星河仔细看了看,那男的衣裳穿的挺完整的,应该是趁人家不注意跳进去的。 “神女姐姐。”少年叫了一声,捉着玄烛的手,声音低沉。 晏星河轻轻挑眉,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说话的语气,让他觉得有点儿耳熟…… “放肆!”玄烛推了他一把,猛地抽回手,别过脸恼怒的说,“滚出去。” 她侧脸的光晕柔美,那一束白纱依然圣洁得纤尘不染,耳廓却浮上了六根不净的薄红。 那少年凑近了点,一只手抵着浴桶,刚好圈住她,嗅了嗅她的脖子,“你要是真想赶我走,随便挥挥手就能把我掀出去,姐姐,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被我亲。” 晏星河,“……” 能不能不要让他看这些。 鸡皮疙瘩要起来了。 他默默盖上那片瓦,转身飞到隔壁那片屋顶上盘腿坐着。 大祭司不好评价,但那个男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说话做事的方式,还有拨开浓雾那片背影,越是细想越是熟悉,有点像…… 他在百花杀的一位故人。 但是百花杀怎么会和狐族的大祭司扯上关系? 他想起那个少年被水打湿的一身黑衣。 百花杀的校服乍一看和寻常夜行衣无异,通体漆黑质地柔软,实际上极其坚韧,除非用刀剑,否则就是叫一个成年男子来撕也没那容易撕开。 袖口和衣领有银纹暗绣,襟内刺了编号或者代号,刚刚那个少年…… 匆匆一眼,他倒是没有留意这么多细节。 晏星河拿起剑,脚尖悄无声息的一点,停栖在方才翻开的那片瓦旁边,揭开了再次看下去。 浴桶里面只剩下玄烛一个人,趴在水里对着飘飞的帘子,漫不经心的,手里把玩一束放了太久枯萎的花枝。 那少年不见了。 他脚底几个飞掠追到前堂,没找到刚才那个人,倒是碰到金枝将一个人送到神女庙门口。 那人点头哈腰的连道了三次谢,摸摸脑袋瓜挑起担子,两边竹筐里面剩了点儿蔬菜叶子。 是之前那个追着秦小念跑的大汉。 晏星河思忖,是来给神女庙送菜的吗? 除了刚才那个男的,冯老大是这几天唯一进出过神女庙的人,无论如何是一条线索,不能随便漏掉。 他潜伏在树枝上,等冯老大担着挑子下了山,一路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穿过几片屋舍,对方送完了菜直接就回了家。 他家是一片围墙圈起来的小院,人刚从正门进去,后院就有两个人打开小门溜达走。 小巷子里面蹿过几条掐架的野狗,差点给小孩撞个屁股着地,姐姐忙着关门没注意到,回过头吓得叫了起来,被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扶住了。 “谢谢谢谢!谢谢大哥!”那姑娘拍拍小孩子身上,没沾着什么灰,只是给吓哭了,忙摸摸他的脑袋,“嘘——别哭小南瓜,别哭,小声点。快谢谢这个哥哥。” 那小南瓜看起来只有三四岁,顶着一个冲天辫,半边脸上都是淤青,抽抽噎噎的抹眼泪,“谢谢哥哥。” 晏星河看了眼那孩子的脸,“你们这么偷偷摸摸的从人家院子里溜出来,是贼?” 那姑娘长得眉目清秀的,把弟弟抱在怀里,急忙冲他摆手,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不是不是,大哥,你别误会,我们不是贼,这是我家……我大哥回来了,我不敢让弟弟待在家里。” 晏星河,“既然是你大哥,你躲他做什么?” 那姑娘把门缝关严了,看起来有点着急,拍了拍弟弟后背。 小南瓜抽抽搭搭的吸鼻子,总算不嚎了。 “我哥他以前脾气很好,又好说话,出门卖个菜从来不缺金少俩,都是别人欺负他老实,但是最近不知道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他突然对家里人动手。” 她轻轻转了转弟弟的脸,小南瓜眼眶红红的挂着泪,半张脸埋在姐姐怀里,露出来的半张,从额头到下巴没有哪里是完好的,“前两天我弟弟吵闹,耍性子不肯吃东西,我和我娘哄着呢,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忽然黑着脸过来把桌子掀了,那桌板砸在我弟弟头上,给我娘吓坏了。 然后我哥就一言不发的出门了,也没个解释,后来晚上回来又跟弟弟道歉。但是我弟弟一见到他就怕得要哭……我也是怕他等会儿一哭又惹大哥发什么莫名其妙的火,想带着他先出来避一避。” 她说话的时候,小南瓜啃着手指,时不时偷瞄晏星河一眼,有点好奇又有点畏惧的样子。 晏星河不知道怎么安慰比较好,从袖子里摸出来八卦袋,拿了个小药罐给她,“我这里刚好有点药,你拿着,给你弟弟用吧。” 小姑娘道了谢,怕耽搁久了被他哥逮到,抱着人飞快的跑了。 后门没锁,晏星河推开看了看,他家现在好像没有别人在。 一路找到了冯老大的屋,他抵开一条窗户缝。 那汉子坐在床前,从床帐底下翻出来一条手帕,粉色的,凑近脸上闻了闻,倒也没有什么痴迷之态,一把将那帕子揉进腰带,换了身体面衣服,没歇息多久,又赶着往门口走。 等他出了门,晏星河才差着几步跟上去,经过院墙底下的时候头顶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抖动,几片叶子飘了下来。 他停了下来,抬起头,在一丛树叶里面看见个熟悉的脸,咋咋呼呼的乱叫,迎头朝他砸下来,“当心!当心当心!树杈断了!接住我!” “……”晏星河瞥他一眼,抱着剑往旁边挪了一步。 秦小念摔了个脸着地。 “我的天啊……你这个人……你,丧尽天良!” 他趴地上缓了口气,好险没给伤筋动骨,一跃而起,跳起来指着对方鼻子臭骂,“你看见我要摔下来了不知道接一接?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啊呀,是门神大人啊!啊哈哈哈!刚刚着急忙慌的我也没看清楚,怎么挡着您的路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没捡着对的地方摔!您来这地方做什么呀?我没翻错墙吧。” 他挠着脑袋转身张望一圈,感觉没跳错地方啊,晏星河看了眼后门,“人走了,你这墙白翻了。” “啊、啊?”秦小念一噎,嘻嘻哈哈的来搭他肩膀,被对方面无表情的瞪了回去,装作不经意的摸了摸自个儿后脑勺,“我没——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那什么,溜溜达达的,认错了家门,哈哈哈,还以为这是我家院子呢!你说巧不巧,他家的墙砖怎么跟我家的这么像呢?我再翻出去瞅瞅。” 他叽里呱啦的,转过身就想找棵树再翻出去,被晏星河抓住衣裳后领,一路拎到门口,“别急着翻墙,大门开着,走正门。” 秦小念,“……” 秦小念,“其实我就喜欢翻墙进进出出……” 冯老大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手里头留着粉色的手帕…… 晏星河从小没什么玩伴,性格又不招人亲近,虽然没有收到过女孩子送的信笺手帕,但是他出任务时见识过的红粉佳人,不比手里那把剑砍下来的脑袋少,直觉这东西后面另有隐情—— 冯老大这一趟出去,很可能是去赴月下柳梢的约。 他对浮花照影邻里八乡的不算熟络,顺路捎个消息灵通的,等会儿好帮他指认。 秦小念还当自己又有哪儿惹到他了,一路求爷爷告奶奶,跑路的小技俩要玩儿出花来了,过个转角那人就要闹腾一下。 晏星河懒得应付他,直接用浮生锁把人捆了,在前面牵着走,放他自个儿在背后上蹿下跳,爱怎么嚎怎么嚎。 过了会儿,秦小念不嚎了,改成小声嘀嘀咕咕的咒人,晏星河被他嘟囔的烦,转头看他一眼,“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 秦小念吼他,“我两条腿由不得我自己,这嘴也由不得我自己啊?说两句怎么了,还不准人说话啊,又没有碍着你。” 晏星河想了想,“既然你这么想说话,那不如跟我说点儿冯老大的事。我看你像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事都知道点儿,那不如跟我说说,他平时跟什么人走得比较近?” 秦小念哼哧一声,扭过头,“别了吧,我跟冯老大不熟,消息也不灵通,眼睛鼻子耳朵都关着呢,我能知道个啥?” 对苏刹以外的喜欢作妖的人,晏星河的回应只有一个,一竿子打死。 第46章 一个巴掌招呼下去,再跳脱的也能给他收拾顺溜了,又管用又省事,最重要的是不用浪费唾沫。 秦小念鼻孔朝天的跟着走呢,忽然感觉捆着自己双手的红绳变得有点儿烫。 低头一看,一簇火苗从对面烧过来,顺着树藤往上爬的蛇一样,差着一截要燎着他的手了。 他大惊失色,高高的举起来两只手,“门神大哥!不是,那个,你快回头看看啊,你绳子着火了!” 晏星河在前面走得四平八稳,“眼睛鼻子耳朵都关着呢,看不见。” “……”秦小念脚尖都踮起来了,火星子往手腕一燎,烫得他尖叫一声,低头看去,那火苗根本就是从晏星河袖子里钻出来的! “大哥!我说我说!你想听什么我都说!不就是冯老大吗?熟熟熟!我天天打他家院子门口溜达八百回,熟的很!没有比我更熟的了!你你你你快点把这个火掐了吧,再耽搁一会儿我的手也要熟了!” 晏星河收了火。 他感觉劫后余生,大汗淋漓的长出一口气,总算是老老实实招了,“那冯老大平时没和啥人走得特别近,都是跟他一样种菜卖菜的大叔大婶,还有一些经常买他东西的主顾,这有啥好说的嘛?他们一家子人住在一起,出门遇到个人也就是两三句话的招呼。” 晏星河,“我怎么看见他往神女庙那边走?” 秦小念埋着脑袋吹着手上的红印子,瞄了他一眼,“神女庙每天的蔬菜都要最新鲜的,几个菜农轮着送,他也是里边儿一个,估计你刚好遇到他上山去给人家送菜了吧。” 晏星河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秦小念忽然一惊一乍地“啊”了一声,“对了对了,你不说我还没想起,这憨厚汉子最近还犯了个桃花!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从他家墙缝外头偷看的时候看到了,嘿嘿嘿嘿嘿,门神大哥,想不想听听?” 晏星河看向他,“说。” 秦小念挤眉弄眼的,“你给我手上松开,我就跟你说。” 晏星河捏了捏浮生锁,淡淡道,“你不说,我就用这条绳子往你脖子上圈两道。” “……”秦小念服了,气闷地吭哧道,“就是李家那个二嫂,上半年丈夫喝醉了酒不认路,半路经过池塘栽下去,啪嗒一下,给他淹死了。守了半年寡呢,经常买冯老大他们家的菜,还专程上门挑新鲜的。” 他说着说着,自己越说越起劲,捂着嘴跟晏星河咬耳朵,“本来我也没多想,毕竟谁不是天天要吃菜吃饭呢是吧,而且冯老大那憨厚样,除了长了一身大块头他还知道什么呀?谁会往他身上想那些带颜色的东西?嘿,门神大哥你猜怎么着?有一天我蹲守在他家院子边儿,想等着冯家妹子出来跟他见个面,说两句悄悄话,结果先出来的是冯家大哥!跟一个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哎哟喂,你一言我一语净是些肉麻话,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秦小念兀自牙酸一阵,“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看,果然是这样吧!只是我没想到啊,那冯老大看着老实巴交的一个,别人砍价他都回不了嘴,居然还能勾搭上李二嫂!哎,真是人不可相貌嘛这不是!门神大哥,你说对不对?” 他嘴皮子翻飞遛得上头,就想来捅对方胳膊。 晏星河躲开了,看他一眼,说个八卦给他兴奋的,再多说几句狗爪子都要往肩上搭了。 他走快了些拉出一步远的距离,想了想,“你还算知道点儿东西,倒也有点正经用处。是不是狐族每个人的消息,你都多少听说过一点儿?” 秦小念被开头一句夸得飘飘然,哐哐拍胸脯,“不说苍梧树上面每片叶子我都能给他认全了,至少咱们浮花照影里头,还喘口气儿的,赶个早集能打照面的,我都能招呼一声叫上名字,数落清楚他家上上下下有几口人!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晏星河先捏了个轻的,“你知道大祭司玄烛多少岁了吗?” 刚刚还信誓旦旦的人仿佛遭到了什么重击,胸口鼓起来的气,一下子给他戳了个对穿,秦小念神神叨叨的左看右看,“这个……门神大哥,大祭司就算了吧,她的芳龄不是咱能私底下议论的,偷摸的讨论这种事,会被苍梧树听见的……换一个换一个,别的啥我都跟你说!” 晏星河沉默。 如果对狐族人来说,大祭司是个提起年龄都怕犯忌讳的存在,那么神女庙里面那个人…… 未免真的太放肆了吧。 他毫无预兆的问,“所以你们家大祭司,一辈子也不能跟别人成婚吗?” “啊——呸呸呸!苍梧树在上,这话是他问的,不是我说的啊!我的太奶奶诶!”秦小念要被他吓死了,抓着头发原地转成了个陀螺,接连瞄了他五六七八眼。 晏星河一张口,秦小念生怕他又问出什么更炸裂的话来,跳起来抢过话头,“等一下等一下门神大哥!我这么跟你说吧,咱们这地方什么破规矩没有,正人君子也好街头无赖也好,只要不碍着别人,没人会跳出来指着你说三道四。只有一条规矩铁板上钉钉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触碰的,那就是跑去冒犯大祭司——不管是喷脏话那种冒犯,还是你说的,那什么,勾三搭四那种冒犯,那是会惹来神怒的!” 第27章 晏星河挑眉,“所以如果冒犯了会怎么样?” “嘿!你你你你——”秦小念感觉这话音有点儿没对,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对方外族人的身份,警惕值拉满了,指着他眼睛一瞪,“你想干嘛?” 晏星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大祭司看着年轻,每天独来独往伴着一座神像,觉得她……好像有点儿孤单。” “你怎么就知道她孤单了?被选去侍神那是求之不得的荣宠,天天念经祈祷还忙不过来呢,有什么好孤单的!” 晏星河不是他们族人,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敬畏,秦小念还真怕他一时想不开跑去神女庙勾搭那位大祭司,赶紧把狠话撂前头,“大祭司身上是有神息的,她不能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婚配,你知道吧,就得给她高高供着,我们在下边儿看着就成。一旦你要是跟她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我这么跟你说吧,几百年来苍梧树挑选的大祭司从没出过错,只有一回,我也是听那些年纪大的人说的,我估摸得是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的事了。有一个外族的妖怪溜了进来,长得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却是个不知检点的,不仅勾引了那一任大祭司,还试图带她跑出浮花照影玩什么浪迹天涯。” “哎哟,我说他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他但凡勾引个别人,也不至于给自己招来那种下场。反正就是,有神印在身,大祭司是走不出咱们这座山谷的,那男的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甜言蜜语诓骗女孩子,大祭司竟然同意他,在神像底下跟他苟合了。” 晏星河停住脚,“然后呢?” 秦小念,“还能怎么着?给他胆子肥的,苍梧树能让他这么亵渎自己的侍神?见过那场景的都死绝了,但是我听流传下来的故事说,那天晚上是风雨交加伴着电闪雷鸣,天上的雷一道一道照着神女庙劈。 当时那批村民赶到的时候,神女庙燃起了大火,半边房子被劈塌了,等他们着急忙慌的灭了火,那神庙里头男的被劈成了焦尸,大祭司变成了一堆白骨,只有石刻的神像完好无损,一点儿大火燎过的黑烟都有。 村民凑上去抬头一看,嘿,你猜怎么着?那神像睁开了眼睛,眼眶底下流出来两行血泪!” 他说完,又神经兮兮的想来捅晏星河,“怎么样,门神大哥,听起来吓人不?” 晏星河依然不动声色的躲开,“嗯。” 按秦小念的意思,一个人一旦被选做大祭司,那么就要一辈子清修侍神,就跟人族那些尼姑差不多,贪嗔痴欲挨个戒干净,要是沾上了会引来神怒,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不得好死。 这么重的后果压在头顶,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刀柄上长了一双审视的眼睛,有它日夜悬在头上,试问哪个人敢轻易去触碰? 那么早晨在浴房里面,那两个人又为什么好像…… 他们跟着冯老大一路弯弯绕绕,绕到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前,有棵树底下放了块石头,冯老大就在石头上坐了会儿,没多久,树林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看吧!看吧!我就说他和李家二嫂准准儿的有一腿!”秦小念躲在晏星河背后,一见到那人露面就吱哇乱叫起来。 晏星河头也不回,借着树的掩护低声说,“别吼。” 两人一打照面,李二嫂眼睛里就挂了泪,靠过来想和他亲近,冯老大搂着人拍了拍,先问了一句,“你走的时候看好了吧,家里没人知道?” 李二嫂娇声说,“放心吧,哪儿能让李家那群人知道?我锁好了房门,他们都以为我在休息,仔细着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进树林。 晏星河捡着有树荫的地方也要跟进去。 第47章 秦小念意外极了,在后面指指点点的,十分期待的撮着两只爪子,“哎哟哎哟,门神大人,你看起来跟咱们家大祭司一个挂的,原来也喜欢看这些啊?哎呀你,真是的哎呀,我懂我懂,都是男人嘛!咱哥俩——” 话没说完,捆手上的浮生锁飞起来往他嘴巴绕了几十圈,给他裹了个严严实实,冒的声儿都变成了嗯嗯哼哼。 晏星河扭头看他一眼,“吵死了。” 秦小念,“……” 两人还没走进那片树林“捉奸”,里面先冲出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晏星河赶紧拽着浮生锁跑了进去。 拨开遮遮掩掩的几层树丛,李二嫂尖叫着倒在地上,肩膀挨了偌大一个口子,流出来的血把整片前襟都染成了红的。 冯家老大好似得了失心疯,手里攥着把菜刀,刃上滴着血,正攒足了力气往底下压。 而挡在两个人中间的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粗树枝,扛不住对方的牛力气,两只胳膊肘都在发抖,正是之前看到他转头就跑的流浪汉。 李二嫂率先看到他们,也不管认不认识,先尖叫着大喊,“救命——救命啊!冯老大疯了!” 晏星河甩出浮生锁,往拿刀那只手上卷了两圈,往回一拽—— 冯老大就好似个纸糊的,啪嗒一下给他拽得翻倒在地。 “放开!啊啊!放开我!” 他就像突然被抓住的螳螂,踢蹬着两条腿挣扎个不停,两眼翻红,状似疯癫,成了个狂化后毫无理智的兽类,叫晏星河想起之前山洞里那个小孩。 一道浮生锁把人结结实实捆成了个整的,晏星河蹲在旁边观察,骂骂咧咧的吵得实在厉害,叫秦小念往人嘴里塞个布团。 秦小念哪里敢? 平时光是见到冯家老大就叫他怵得慌,更别说被绑起来这个还是得了失心疯的。 他打衣摆上撕了团布料,伸着两根手指,喂鱼似的往人嘴里提溜。 晏星河掀起眼皮看他,也是拿这位没什么办法了,拿过来裹成个实心的,往冯老大嘴巴里一摁,瞬间就清净了。 晏星河看了会儿,没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想着要不要把人衣服扒了,检查一下有没有符咒之类的东西,旁边秦小念又一惊一乍的嚷了起来,“陆大哥!怎么是你?你不是——诶诶诶,你别跑啊你!我认出来你了!” 晏星河站了起来, 那流浪汉一见着他就怕,哆哆嗦嗦后退两步,拔腿就往树林里面跑,晏星河低头问,“你认识他?” 秦小念指着前面,“是陆家的大哥啊!我家跟他家是邻居,我还能认错了?不是,他这个扮成这个样子干嘛!我去他的,我瞎几把溜达的时候撞见这乞丐好几回了,以为是村子外面来的杂毛妖怪,怎么是他啊!” 晏星河拎着剑飞掠上前。 一只手碰到流浪汉肩膀的前一瞬,他眉峰一压,身侧的树丛里面十多只锃亮箭羽飞了出来。 晏星河猛地抽回手,剑鞘一转挡开几只射的准的,闪身跃上了树丛。 站在这个位置,他一眼看见箭雨飞过来的地方,蹲着几个村民打扮的人。 不像是狐族。 狐族人就算后天长歪了,五官底子也是好的,而且身上自带一股灵气,那几个人长得各式各样乏善可陈,一看就不是真正的村民。 阻止了这边的动静,那几个人扭头就往秦小念那边走,抛出一只带铁爪的绳子,恰恰好勾住冯老大的喉咙。 那铁爪里面不知道有什么机关,一碰到东西就自动钉穿了死死扣着人,冯老大的喉咙给它戳成了个血疙瘩。 秦小念惊叫着地要去拉人都来不及,一路连拖带拽的就给卷了去。 眼看要给一头送进树丛的阴影里边儿,一把剑横空飞了过来,铁打的粗链子给削成了前后两截。 晏星河拎起人往秦小念那边一扔,飞掠进树丛里面捣了那群阴沟里臭老鼠的窝。 对方躲避不急,阵脚一开始就叫他兜头一剑抽乱了,四面八方的散开又聚在一起,拔出了身上带的佩剑。 晏星河一双眼睛轻轻眯起——这群人居然是使剑的。 双方过了几招,对方渐渐发现这回好像踢到了一块铁板。 这一个人收拾他们一窝人,就跟恶狼掉进去逮着小绵羊啃似的,十多个来回后招架不住,他们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晃了个虚的扭头就跑。 晏星河被突然爆出来的烟雾弹冲了一下眼睛,再追上去时,只来得及抓住一个跑得最慢的,浮生锁给人网了提溜过来。 他看了看对方攥在手里的剑,一脚踩在那人胸口,差点没踩出来一口老血,“村子外面的?人族?——你家主人是谁?” “我……”那人被吓得不行,石头一样当胸砸下的一脚差点给他三魂七魄踩出来,在底下扭动的像个泥鳅,支支吾吾的说,“我……我是……” 晏星河,“交代清楚,饶你一条狗命。” 那人扒拉着他两只脚,眼睛滴溜溜的转,张开嘴似乎是打算先保命要紧。 在他出声的前一秒,一只暗箭从白烟里面飞了出来,毫无预兆的,精准命中对方的咽喉。 那人瞪大了眼睛,嘴角流出来一缕血,气绝了。 “……” 晏星河收回脚,拨开浮生锁抽出他手里的剑,是人族修士里很常见的款式,只是材料更好,剑锋处打磨的也更精细。 剑柄正中镂了一朵娇美的花,晏星河对着光线仔细辨认了一下,似乎是昙花。 “诶不是,”秦小念战战兢兢的凑了过来,指着地上血流不止的冯老大,“门神大哥,你,要不你去看看,他是不是死了啊?我不敢看!” 喉咙都被抓成个血糊的了,还用看吗,哪儿有的活?晏星河说,“已经死透了。” “不是!”秦小念扒拉着他的手臂,一蹦躲到了后边儿,“我平时是常常咒他快点死来着,但我没真想让他死啊!不是,他真就死啦?那冯家小妹他们一家往后怎么活啊!” 他原地转了几十个圈,给吓得不行,忽然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另一具尸体,吓得他喇叭一样惊叫起来,快要往树上蹿了。 他往后跳了好几步,想找个可靠的东西扒拉着,一扭头,晏星河蹲在冯老大尸体旁边,抓起他一只胳膊,一剑就削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你在干嘛啊!!!你跟他有仇?”秦小念看着那飙射而出的血,虚弱的扶着树干,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没仇,”晏星河看了会儿手里的断肢,举着给他瞧,“和他有仇的另有其人。” 秦小念捂着眼睛不敢看,片刻后,张开一个指缝瞄了眼——断肢外面那圈血肉飞快地僵化,从中间往外面蔓延开的,是黄褐色的东西。 晏星河看他呆得都说不出话了,手里那只断肢给扔了过去,让他自己看清楚,“是桑木,一种很容易招邪的木头,经常拿来给人下咒用的。” 秦小念七首八脚的把那块断肢接住,摸了一手的血,又给吓得甩手丢了出去。 躲得远远的朝那只完全变成木头的手臂看了会儿,一抬头,他又扯着嗓子嚎了起来,感觉今天一天受到的惊吓比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都要多,“门神大哥!你不是门神,你是爷爷,是我祖宗!你又要干嘛啊?!” 晏星河拎着那尸体,回头看他一眼。 想了想,站在中间挡住那小屁孩视线,手起剑落,尸体的半片脑袋给削了下来。 这回却不是完全空心的。 其他部位慢慢变成桑木之后,脑浆还在往外流,这个是真的。 秦小念看看断肢又看看他,又害怕又好奇,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哆哆嗦嗦的从晏星河背后伸出去一个脑袋,一看到那景象,差点吐了。 越看胃里面越是翻搅的快,他嘴巴一张,真就要当场吐出来。 晏星河忽然横剑挡在他嘴唇前面,拔了头上的簪子一挑,一只金色的小虫子被戳在顶上,蹬着八条腿拼命挣扎,过一会儿就不动了。 秦小念这下连吐都不敢吐了,捂着嘴巴后退八丈远,“这又是什么东西?!” “有手帕吗?” 晏星河借了他的手帕,把小虫子捏了下来,“如果没猜错,这人早就已经死了,他近来还能走能跳,表现得和平时无异,靠的就是这副木头打的身体,这块脑子,和这只蛊虫。” 秦小念恶心的不行,感觉这到处躺尸体的地方一刻也不能待了,捂着嘴巴打算悄悄的开溜。 忽然感觉刚才递手帕的时候晃的一眼没对劲,犹豫两下,还是探头探脑的凑过来,踮脚透过晏星河肩膀看了看,嚷嚷道,“这不是那个,金铃子吗?这东西是蛊虫啊?” 晏星河转过身,让他看清楚了点儿,“你认识?” 虫子尸体冷不防怼脸上,给秦小念吓得一蹦跶,逮着他袖子跟着打转,始终跟那金色玩意儿隔着一个肩膀,“对对对,我认得,肯定没有认错!这是那个呀,就是九公子每次来浮花照影都会带几只的那个,好像是停云山的特产,给小孩子玩儿的,拿去喂给那些小猫小狗吃了,一两个时辰之内就会特别听话,叫他往东它不会往西!但是,但是它就是个小虫子!那些猫猫狗狗吃了之后也没事啊,他怎么就……还能放人身上啊?” 第48章 又是楚逸妖。 那只手帕被叠成了一个方块,晏星河把它揣八卦袋里收起来。 冯老大是从神女庙里边儿走出来的,杀人灭口的是带有昙花印记的人族,他身上的蛊虫又和停云山有关,而那个和大祭司关系暧昧的少年,似乎是百花杀的人。 看起来错综复杂,又或者他们都只是局中占据一角的棋子——那么谁才是躲在背后操控全局的主人,在狐族里面搞这些事,又到底想要什么? 第28章 “星河,在看东西呢?要不要先吃点水果。”楚遥知端了个盘子出来,放着洗干净切好的水果片。 晏星河从手里那本册子中间抬起头,揉了揉额角,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他头晕眼花,拿了片切成小瓣的梨,“谢谢,正好渴了。” 今天阳光特别好,他抬头的时候左眼闪过去一片金色虹光,楚遥知当然捕捉到了,忍不住问,“你眼睛上……刚刚那是什么?” “我在外面放了一只鸟帮我盯梢,在看它那边的东西。对了,”晏星河捏着手里的册子转了个向,递到石桌对面,“这上面写的词有一些是你们狐族的密语,我没有看太懂,遥知大哥,这一行写的‘祖阿’是什么意思?” 楚遥知略略看了两眼,都是和狐族的大祭司有关的记载,“祖阿就是始祖,用在大祭司身上,就是说她身上有我们这地方一切生机的源泉,你看旁边画的这张图,说的就是大祭司治愈的能力——” 那图有些褪色了,依稀可以辨认出一只麋鹿躺在台阶前,脖子上插着一只箭,那箭已经把它射成对穿了,有个女人蹲在旁边抚摸它的鹿角。 下一张图那麋鹿又站了起来,活蹦乱跳围着女人打转,断箭还在台阶上,脖子上却连个窟窿都没有。 晏星河问,“这图上画的,是以前真正发生过的事吗?” “治愈本来就是每任大祭司都会的,没什么好稀奇,”楚遥知看他,“不过,你怎么突然开始关心大祭司了?” 晏星河想起那两具埋在山坡荒草底下的尸体,犹豫了一下,“之前我不是从苍梧树那里抱了个被下咒的石雕出来吗,长老和我说,苍梧树底下只有狐王和大祭司能进去。” 楚遥知一愣,“所以,你怀疑大祭司?” 他想起浴房里那个少年,瞄了眼左眼的动静,神女庙房门前依然空无一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觉得她像一个无欲无求的圣人……如果真的是个圣人,我也不会往她头上怀疑。” 不管是苍梧树还是大祭司,楚遥知都不认可晏星河,但先前已经打了一次脸了,这回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回书房翻找一会儿,拿了个刻着桃枝的镇纸出来,“过两天陈大伯他们要搬出去,上次你叫我帮你留意,怎么样,到时候要一起去送送他们吗?” 那镇纸不知道有什么机关,本来石桌被太阳烤了一下午,隔着袖子都觉得又干又烫,那东西往上面一放,突然冒出来浸人的凉意,就跟腹腔里面放了层冰嵌的芯子似的。 晏星河觉得好玩儿,拨过来前后左右看了看,“这东西是什么?” 见他喜欢,楚遥知也很高兴,坐得近了点儿,“我跟爷爷学过一些小术法,这东西雕的时候融了冰雪咒,直接放在桌上,桌子就会变得很凉快,夏天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的时候最好用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雕一个新的送给你。” 晏星河摸了摸玉质的花瓣,又凉又滑,趁手的不行,心想,这玩意儿还挺精巧的,“不用了遥知大哥,我平时不怎么用桌子。” 转念,他又想到另一件事,抬头看向对方,“长老以前好像看过藏书楼里面很多书,比我见多识广,遥知大哥你有没有听他说起过一个东西……” 楚遥知,“什么?” 晏星河有点儿犹豫,“就是一串铃铛,金色的,三个主铃七个缀铃——对了,它叫三清铃。” “你说的是你之前天天戴在手上那个?”楚遥知朝他左手看了一眼,今天没见着,“这个我倒没听他说过。不过,那既然是你的东西,你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吗?” 晏星河,“别人送的。” 楚遥知一怔,“是不是……” 晏星河吃完了梨,味道不错,伸手准备再拿两片,左眼里面那扇始终紧闭的房门突然按上一只手。 少年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侍女经过,慢悠悠敲开了门,“神女姐姐~” 房间里面一个冷漠的声音,“把门关好。” 少年负着手,吊儿郎当的走了进去,“我就不。” 晏星河,“……” 他拿起桌上的剑,也没听清楚遥知说的什么,站起来就往院子外面跑。 神女庙那头,少年骚扰完人,心满意足的折了片树叶叼在嘴里,一路溜溜达达往外走。 头顶上有一声鹰唳,白头鹰盘旋在低空时不时掠过,他掀了下眼皮,不经意的抚摸挂在腰上的剑。 雪亮剑光忽然出了鞘,往上斜着飞向那只双翼招展的大鸟,钉穿半边巨大的翅膀。 白头鹰凄厉的哀鸣一声,扑棱着飞远了,少年捉住两片掉下来的羽毛,还沾着血,笑嘻嘻的说,“搞什么,背地里派一只扁毛畜生监视人算什么好汉?出来打个照面,让爷爷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呗。” 他把话一撂,树梢顶上马上有杀气俯冲而下。 对方出手又快又狠,少年接了两招,发现来人不是个善茬,拿出十成的速度朝他刺过来,他也只能提起同样的速度去应付。 如此过了十多招,终究是他不敌,给人挑飞了手里的剑,后心一脚踹得撞在树上,一扭头,脖子旁边就是横过来的剑光。 少年微微一笑,拈着剑刃推开了几寸,“别这么咄咄逼人嘛,好险我认出来你了,不然还以为这鬼村庄里突然钻出来的乡野村夫,都能把我百花杀的青龙护法给按趴下,那多打击人呢——你说是不是,老大?” 晏星河松了他的肩,靴尖一挑,落叶里面那柄剑飞了起来,正正好被少年接住,“你来狐族干什么?” 刑子衿收了剑,拍拍衣服上的灰,收拾背后的时候发现偌大一个鞋印。 这东西被人看见还得了? 他一蹦蹦到晏星河跟前,“老朋友见面,也不说先跟我叙叙旧亲热亲热什么的,一来就逼问上了——好,还是那个熟悉的调调,不愧是老大!就是这股毫无人性的味儿!我可太想念了!” 他转了个身,扭过来脑袋使劲儿冲人家眨眼睛,“老大你看看你能不能伸一下贵手,帮我把后面这个鞋印子拍一下?等会儿我回去要是被别人看见了……那多不好,要脸呢。” 晏星河看他一眼,勉强抖擞了两下多余的灰,看不出形状了。 “谢谢老大谢谢老大!还是老大你好!”封印一除,刑子衿又活了过来,围着晏星河哐哐打转,左看右看,差点想上去扒拉他的手臂。 蠢蠢欲动的探了两下爪子,又觉得对方周身的气质比从前更冷冽了,怂的,只好装作无事发生的摸摸自己的鼻梁,“有生之年我居然还能见到活的老大,好好好,特别好!当年你被那个狐狸精打半死抓走之后,咱们几个都打赌说你肯定被他叼回老窝弄死了,指不定是凌迟还是五马分尸,我们还为你吃了顿追悼饭呢。你这,怎么还有手有脚的,那狐狸精对你做什么了?” 他走了两圈,仔细观察晏星河的手脚和脖子,惊叹说,“连个链子和禁制也没戴,死狐狸精就这么把你放出来了?老大,他到底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晏星河抽回被他扒拉的手掌,抱着剑,“这事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刚才从神女庙出来?” 刑子衿挠了挠头发,“这事儿说来话长。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干什么?我没跟人家玄烛姑娘怎么样,我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吗?待一个屋也没做什么,真的!” 想问的话太多,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他围着晏星河绕了大半圈,捅了下对方胳膊,“有酒吗?找个地方我慢慢告诉你。” 晏星河挖了两坛楚遥知藏的酒。 赶到苍梧树底下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夜幕那边有星子的光,映在湖面上,又被突然跃起来的鱼搅乱了。 刑子衿打开一坛嗅了嗅味道。 百花杀的酒都是烧酒,烈得很,第一口就上头,这玩意儿却很醇香,不烧舌头,却让人一口接一口越喝越上瘾。 他先喝为敬,灌了第一口就停不下来,一个人闷完了半坛,躺在草地上两眼惺忪的盯着穹顶,晏星河坐在树根底下也不知道在干嘛,捣鼓几根摘下来的树藤,好像在编东西。 刑子衿悄无声息潜伏过去,一把给他抢了,举在头顶对着月光观摩,“咦,还往上面插小白花呢,一二三四五……” 他一根指头套着戒指打起了转,看着晏星河,又是嫌弃又是揶揄,“百花杀第一杀手也有铁血柔情的时候,学人家编戒指,啊~让朱雀他们几个知道了能惊得嚎翻屋顶。干嘛老大,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第49章 晏星河一把将戒指抢了回来,拨了拨插在上面的小白花,好歹没被这狗东西弄散了,“嗯。” “???”刑子衿一愣,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酒都顾不上了,支着脖子凑了个脑袋过来,“我去,真被我说中了?铁树开花八百年一见啊!谁这么有本事,连你这块刀枪不入的铁板都能磨软?厉害厉害,太厉害了,我刑子衿还从来没有这么佩服过一个人!谁啊,哎,你说啊,是我们以前认识的人?” 晏星河给他吵得烦,往树根底下一坐,从袖子里扯了点儿浮生锁出来,一圈一圈绕着戒指,固定形状,“不是,妖宫里面的……他之前送了我一个东西,被我弄丢了,怪生气的,我不知道怎么哄他好,也送他一个能戴身上的。” “哟,小姑娘听着还是个娇里娇气的。”刑子衿看看他,再看看戒指,再看看他,心里惊涛骇浪。 他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家老大跟“哄”这个字沾边,突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难怪了!难怪狐狸精没杀你,你也没有跑回来找主人——老大,他是不是拿你喜欢的人锁着你了?威胁你要是敢跑,他就要把你喜欢的小姑娘这样那样,所以你一直脱不开身?” 晏星河专注的绕着线呢,掀了下眼皮,“不算威胁,锁着……倒也差不多。” “锁着和威胁那能有什么区别?!”刑子衿弯下腰,勾搭他的脖子,小声跟他咬耳朵,“老大,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你招呼一声,咱们兄弟几个谁能不来?这样,我们先把你喜欢的姑娘抢出来,你跟她双宿双飞,顺便再给狐狸精的老巢搞个鸡飞狗跳,把那老妖怪气死,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听着就很好玩儿!” 晏星河瞥他一眼,敷衍的扯了下嘴角,“嗯,好玩儿死了,不去。” 离开五年,百花杀那种地方一天换一轮新的,对他来说早就陌生了,他现在跑回去跟从头再来的新人没啥区别,有什么必要再去搅那边的摊子? 再说苏刹在招蜂引蝶宫,他就不可能去任何地方。 刑子衿摊开了往树根底下一躺,长吁短叹,“怎么这样啊,老大,你不想回去了吗?你不知道你走之后咱们楼里面又发生了什么……本来那段时间,我们大家都默认朱雀会顶替你的位置,他的绩效和本事,十拿九稳的事儿,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有个新来的毛头小子冲劲儿可猛了,闷头就是干,风格有点儿像当年的你,但是又跟你很不一样……我跟那家伙一起出去过三次,那玩意儿,我去他的,管他好的坏的对的错的,谁要拦着他干掉目标,他拔剑就是一个杀,疯子一样。” “有一回他屠了人家满门,我进去的时候满地都是尸体,连只有四岁大的小孩子都没放过。我当时就给了那混蛋一拳,跟他说杀人不是这么杀的,百花杀在江湖的名号不是这么打响的。你知道那疯子怎么回我的吗?” “他就看着我笑,满脸都是血。妈的,吓死人了,好像从地府底下爬出来报复世界的一样,给我鸡皮疙瘩都笑出来了。” 晏星河停了手上的活,指尖绕着红绳,追问,“然后呢?” “然后还能怎么样?那狗东西,第一眼看他我就觉得不顺眼,果然越看越膈应人。” 刑子衿嗤了一声,“我当时就暴揍了他一顿,他大概是杀累了,也不还手,就跪着被我从头到脚揍了个遍,然后我就走了呗,那次任务的功劳还是算他的——杀人嘛,那死疯子,谁能杀得过他。” “不过主人很喜欢他,蹿升的贼快,快赶上老大你当年了。” “我说过去大半年了主人还没有授意,原来你那位置是给他留着的——那小子越过了四大护法,直接成了我们的领队,妈的,当时给我气得又想找他打一架。虽然当初老大你也是越级,但是你有底线有原则,他……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晏星河问,“他的代号是什么?” 刑子衿从鼻子里哼出来一个音,仿佛这两个字说出来都脏嘴,“修罗。” 晏星河莞尔,“倒是挺适合他的。要是有机会,我想跟他见见。” “别别别,还是别了吧,长得人模狗样,撕开了往里面一看,就是个地府都容不下的恶鬼,我现在一想到他就觉得烦。” 刑子衿喝了点儿酒,斜着眼睛瞄他,问个话偷偷摸摸的,“再说点儿你那小姑娘呗,怎么样,什么时候认识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第29章 晏星河想了想,开口之前,对方又摆摆手给他截下了,“等等,让我先猜一猜,嗯,嘶——” 他摸着下巴嗯嗯唔唔半天,一拍手心,兴致勃勃的说,“她一定长得特别漂亮,还很有本事,至少要和老大你不相上下,太蠢的你肯定看不上。胆子要大,啊,还要泼辣,一定是又娇气又泼辣对不对?……温柔的小姑娘扛不住你,没捂两下呢,就要被你这种臭脸冰块给吓跑了。嘶……这加起来到底是个什么物种啊?” 虽然本意跑得天差地别,但是几个要点居然被他踩中了,晏星河低着眉目,嘴唇轻轻弯了弯。 一抬头,刑子衿拎着那只酒壶,见鬼似的瞅着他,眼睛都不会眨了,那表情好像看了什么极为惊悚的东西。 他轻咳一声,不动声色的抿平了那弯弧度,继续倒腾手里那只戒指,“没有你说的那么多,他……一个娇生惯养的事儿精罢了。” “……”刑子衿,“老大,刚刚你那嘴角是不是又翘了一下?说‘事儿精’这三个字的时候?” 晏星河,“……没有。”脸色一板,他踢了地上躺尸的人一脚,“说说你自己,你和人家大祭司怎么回事?” 这下轮到刑子衿招供了。 一只手搭在额头上,他看了会儿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叶,闷闷不乐的往嘴里灌酒,“老大,你是不是看到我从玄烛房里出来了?哎,你别误会,我跟她真没什么,在追呢,气性可高了,还没追到手。” 晏星河正色,“你知道人家是什么身份吗?你抓着谁追不好,去追她,让狐族的人知道了,能追着你砍十条街。” “我知道!”刑子衿吭哧一声,剩了一半的酒坛子在手里晃得叮当响,“但是谈情说爱讲究的不是你情我愿吗?只要我愿意,她愿意,关别人什么事?老大,我原先跟你说这些话都怕你不明白,但是现在你能懂了吧?我就是看上她了,换了别人我还不乐意,别说追着我打十条街了,就是咱们主人和狐族联手,把我从天涯追杀到海角,我也乐意带着她天上地下逃命。” 晏星河听完,慢慢摸索着戒指交缠的纹路,抬起眼看他,“天涯海角?前提是你要有那个机会。” 刑子衿给他吓得一愣,“干嘛啊老大,干嘛这种表情看我?给我瘆的慌。” 晏星河,“她既然是大祭司,就和狐族其他姑娘不一样,她一辈子也走不出浮花照影,头上还顶着一个神树……你自己掂量吧。” 话说到这儿,也不知道对方听进去多少,周围一下子静默下来。 晏星河把玩树藤编的戒指,拿余光瞥他。 少年一只手拎着酒壶,一只手漫无目的的抚摸身畔青草,掌心划过的地方,朵朵小白花渐次绽开。 晏星河凝目,怀疑自己吹久了夜风脑子吹晕了,往那边多看了几眼,按着靴子旁边的草丛轻轻一拨,藏在底下的几只小花也晃晃荡荡的翻了出来。 刑子衿看着头顶的苍梧树,层层叠叠的叶堆起一座逃避不开的山。 忽然手欠的抢来人家怀里的戒指,翻来覆去的看,笑吟吟的说,“老大,我和玄烛还没有定情信物呢,我想送她点儿东西,但是我也没追过女孩子,你帮忙支个招呗,送她什么好?” 晏星河弯下腰看他,手肘撑着膝盖,面无表情的回他,“你看我像是追过人的样子吗?” “……” 两个打了二十多年光棍的男人面面相觑。 刑子衿扶额,“你喜欢那小姑娘送你的呢?她送的啥?给我参照参照呗。” 晏星河,“一串铃铛,画的图纹挺复杂的,他起的名字叫三清铃。” “嗯,铃铛嘛……嗯?”翘起来晃悠的二郎腿猛地放了下去,刑子衿翻坐起来,“什么铃?” “三清铃。”见对方盯着自己,晏星河又多说了几句,“上面的图腾有三层,画的是人神妖三界,一根绳子贯穿上下,挺精致的,也……很好用,怎么了?” 他越说,刑子衿眼睛瞪得越大,“那玩意儿是不是一共有两只,图案是对称的,你那只有三个主铃,缀了七个饰铃?” 晏星河,“你怎么知道?” “……”刑子衿摸摸脑袋,人有点儿麻了,一翻身又躺了回去,“算了,我看咱们四个里边儿没有一个是正常的,我还是别参考了,你心上人送你的东西,就是把我卖了我也给不起。我还是找点儿发簪玉佩什么的……” 第50章 嘀嘀咕咕半天,他又掐不死那点儿好奇心,翻身坐了起来,“不是,老大,你喜欢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三清铃本来就是苏刹拿给他的,晏星河只知道是从人界弄来的法器,追问了很多次,没问出什么结果,后来就挂手上没管了。 “也是跟在妖王手底下当差的,”这个事儿,晏星河比谁都要好奇,追问说,“我只知道是人界的东西,其他的他没跟我说,你知道?” 刑子衿忽然想起,刚才他说他把送的东西弄丢了,那小姑娘怪生气的。 可说呢,如果送的是三清铃,这玩意儿弄丢了谁不生气? 刑子衿说,“我本来不知道,只是三年前……准确来说,三年前这玩意儿被抢之后,提起三清铃这几个字,江湖上没人不知道这是万象宗的镇派之宝,老大,你真没听说过啊?” 晏星河一直在妖界,去人界就是奔着任务,哪儿有功夫打听这些江湖杂谈。 当初苏刹一去人界就是整月,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伤,原来是单枪匹马跑去抢人家的镇派之宝。 万象宗那地方,他之前在百花杀的时候有所耳闻,是个炼器的宗门,收藏千奇百怪的法宝无数,简直就是妖怪的天敌。 苏刹闷头往那里面闯,就像一头狼撞进了铺满捕兽夹的黑屋,纵使他神通广大捣了人家的老窝,出来之前也难免挨上几记闷棍。 “万象宗我略有耳闻,但是他家藏了多少宝贝,镇派之宝是什么,我真不知道。” 晏星河看向空荡荡的手腕,突然想起苏刹亲手为他系上铃铛那天,低头亲它的样子,“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刑子衿一拍大腿,“大手笔呗!老大,那姑娘是不是个妖族?” “嗯。” “那就对了!万象宗三件镇派之宝,个顶个的是撼天动地的大杀器,唯独三清铃向前不能用来杀人,向后不能用来防御,老大,你猜猜它为什么能名列其中之一?” “……”这人每次话说一半吊着胃口,晏星河给他遛得烦,踢了他一脚,“废话少说。” “好好好,”刑子衿从实招来,“我也是听人家跟我说的,可那啥了,这铃铛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生生世世铃。啧,老大,你听听这几个字,这铃铛是干嘛用的,懂了吧?” “听说这东西是万象宗开宗立派的祖师爷炼的。他也是个性情中人,自己是炼法器降妖的,后来却爱上了一个女妖,这东西就是他送给人家的定情信物。传闻是他寻遍名山仙洞,找来的世间至阴至柔的金石炼制出来的,能纵横于三界五行,窥破六道轮回的辛秘。” “老大你刚刚是不是说,那铃铛图腾画了三层,一根绳子贯穿在其中?那根穿梭上下的绳子代表的就是铃铛本身。因为它阴气极重,戴在身上久了能抽离主人的精魄蓄养在铃铛里面,一对铃铛就是阴阳两级,一个人要是死了,另一个人拿着铃铛,就能感知到对方转世到了何处,找到转世之后,还能用铃铛让他回复前世记忆。 我猜掌门人把这种东西送给女妖,就是觉得人妖寿数不对等,跟人家缠绵这一世不够,还想那女妖拿着铃铛生生世世去寻他,无休无止的再续前缘。” 一对三清铃就像一种契约,绑的是两个人的魂,定的是从今往后的生生世世。 晏星河问,“那位掌门人和女妖,后来怎么样了?” 刑子衿,“还能怎么样?身为道门掌门,跟一个妖族相爱,还送出去这么个东西,把自己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搭进去。当时修仙界觉得他被妖族蛊惑了,简直是道门之耻,联手诱杀了女妖,那掌门人拼死反抗,最后两个一起殉情死火里了。” “嘶——”他揭开另一坛酒,醇厚浓郁的香味滚了满地,递给晏星河,“所以说呢,这玩意儿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寓意却不怎么好,丢了也未必是坏事。老大,你回去就这么安慰嫂子,我打赌保准有用!” 晏星河拎着坛口,晃了晃,酒水倾出去些许。 香味更浓了,好像不用喝下去,光是闻着味儿,就已经快要醉了。 这铃铛是苏刹找来送给他的。 晏星河仰起脸,满坛子酒喝水似的往嘴里灌,给刑子衿人都看傻了,轻轻拍了他一下,“别说我没提醒你啊,这酒刚喝下去不怎么样,后劲可大了,你要这么灌,明早回去发酒疯不关我的事!” 晏星河没理他,只抱着那坛酒可劲儿闷自己,酒的凉味绵绵不绝的滑过心上,好像才能稍微化去那地方蹿升起来的火。 然而酒终究不是白水,虚张声势的抚平了苗头,再多喝两口,那火焰又变本加厉的反噬回来,将他的胸口燎了个穿。 连脑袋也晕乎乎的,一小片还瞧得见面前一脸担心的刑子衿,更多的飘飞到天外,网回来的碎片,全都是苏刹从前捉着他的手腕看来看去,支着下巴发呆,揣了一肚子坏水只有自己知道的样子。 晏星河心想,难怪那么宝贝那只铃铛呢。 嘴上说妖族多情,一生一世是束缚,是诅咒,他不稀罕,背地里跑去弄来一个铃铛,擅自在晏星河往后的生生世世上穿了根线,瞒天过海的留在自己身边。 好像小孩子吃完了自己喜欢的糖,留下一颗事先放在枕头旁边,告诉自己明早起来就可以继续吃,入睡前时时刻刻想着它,也能睡得很甜很踏实了。 ……也没有问过晏星河本人愿不愿意。 “苏刹是担心我活不到他那个寿数吗?”晏星河忍不住多想,“要是三清铃没有丢,等我死了之后,他会拿着铃铛,去找我的转世吗?” 那还真不一定。 三清铃这个东西,对双方而言本来就不是完全公平的。 正如苏刹不用问就笃信他一定愿意,而直到现在,他依然不能确定自己在对方心里究竟有几斤几两。 好像每一次亲近,都是在往感情的天秤上加砝码,那天秤可以无限倾斜,却永远扣不到底。 苏刹可以亲他抱他,送他三清铃和浮生锁,让他尝到甜头忍不住想要更多,却不会为了他解散美人司,也永远不会对他说,除了你,换成谁也不要。 “……” 晏星河安慰自己,至少在送出手的那一刻,苏刹一定想过要和他生生世世。 他灌完了酒,空坛子一扔,摔成满地碎渣,地皮底下马上有几根缀着小白花的树藤爬出来,盘在上面,悄无声息的卷着它埋进土里。 “老大,”刑子衿瞄了眼七零八落的碎片,佩服得不行,“你真给喝完啦?你还站的稳?……哎,不是,你又要去哪儿?” 晏星河将那只戒指举在头顶,透过缀在四周的花,眯眼看向对岸星光点点的天幕,“去给你讨个漂亮嫂子回来。” 第30章 晏星河到招蜂引蝶宫的时候,苏刹正在镜花水月洞洗澡。 镜花水月洞其实就是个乌漆麻黑的山洞,只不过石壁里面有一种特殊的矿石,冬暖夏凉,自带清香,流过池子的水是饱满的乳白色。 经过地皮底下矿物的淘洗,池水有一种奇效,就是个杀猪宰羊的糙汉丢下去泡上几年,捞出来之后也能变得白白嫩嫩鲜美可口,挂上一层瓷做的皮。 苏刹格外喜欢这地方,赐了个宝名“镜花水月”洞,跟他那“招蜂引蝶”宫相映成趣,每十天至少要过来泡一次澡。 平时外面有人把守,怕脏了他的神水,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准放进来,连美人司里面最得宠的心肝也不行。 刚找回三清铃那段时间,他难得大方一回,主动跟晏星河提过一次。 不过,在晏星河的认知里,这种地方只有话本子里那些皇帝的后妃才喜欢去。 白毛狐狸宝贝他自个儿的身体,但晏星河一副身板比钢筋还要直,要他跳进花瓣里面跟谁洗鸳鸯浴,那是打死也不可能的,他宁愿站在山洞门口把风。 晏星河走进去的时候,示意门口的侍卫不要声张,一路踩着矿石落下来五彩斑斓的光,转了个角还没看见池子,先听见白毛狐狸哼哼唧唧的在挑刺儿。 “手劲大一点儿……嘶,扯到我头发了,你当你在搓抹布吗……又太轻了,手指放上来了?不是,你没给自己洗过头发?换一个人来。” 晏星河站在洞口,这么片刻的功夫,给那人搓狐狸毛的侍女已经换了一轮。 服侍的人看起来小心翼翼的,动作很仔细,也不知道苏刹今天哪根筋没搭对位置,横挑竖挑,反正就是要叫唤不舒服。 不是轻了就是重了,要不然就是手指太糙了,太长了太短了太粗了太细了他都不喜欢,趴在池子上叽叽歪歪半天,给周围一圈小姑娘弄得战战兢兢的。 其中两个人交接的时候,晏星河收敛气息走了过去,揽起散在白毛狐狸肩上的长发。 “嗯……这个……还行,你留下继续……” 苏刹趴在手臂上,闭着眼睛哼唧一声。 晏星河按着鬓角的穴位,给他揉脑袋上的又黑又长的狐狸毛,回头看了身后的侍女一眼,示意她们先出去。 第51章 腰上的剑被他解开放在旁边,舀起池子里的温水,小心淋在头发上。 水里面还有玫红色的花瓣,有两片滴溜溜滑到肩膀上面,晏星河拈了起来,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苏刹,感觉那一瞬间的触感比花瓣还要凉滑。 他没忍住偷摸的多瞄了两眼,丢了花瓣掀起眼皮,恰好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 苏刹趴在手臂上,侧过头,露出一张被雾气染深的眉目,“本王的肩好看吗?” 晏星河移开视线,“我刚才是想捡花瓣。” 苏刹,“你捡那花瓣有我香吗?有我美吗?” “……”晏星河跪坐半天,闷闷的憋出来一个字,“没。” “呵,用你说。——手上别停。” 他的头发又长又密,散在乳白色水里成了一团虚影,捞起来一爪子,能铺满手掌心。 晏星河很少为别人做这种事,低着头动作有点笨拙,但又很仔细的把每个地方都洗到。 苏刹偏着头一直看他,忽然问,“叫你滚去找三清铃,人回来了,铃铛呢?” 晏星河的目光与他短暂交接一瞬,移开了,“铃铛没找到,但是找到了别的。” 说完,他擦干净手上的水,伸进胸口,突然又有点临阵怯场。 捏着那微不足道的手帕反复掂量了一会儿,和三清铃比起来,这东西份量好像太轻了,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嫌弃。 苏刹抚平了背后的长发,一回头那人还跪坐在旁边,按着一只手一动不动的,被谁一秒定格了似的,不耐烦的催促说,“磨磨蹭蹭的想干嘛?” 那张手帕在掌心摊开,里面躺着一只戒指,树藤缠绕起来的,十分精巧,远近缀着几只碎屑似的小花。 那些花的底子依稀可以认出来是白色,中间却凝着一滴血,点墨般向四面八方晕染,花瓣被染成半粉半白的冰晶。 借着山洞的光,苏刹捏着这小玩意儿看了一眼,认出来是用树藤编的,里里外外也没缀个珍珠宝石,嘴角一撇,又扔给了他,“哪棵树上随手扒拉下来的便宜货?弄个草做的戒指就能打发走了,你当我是小孩子跟你要玩具?你就是想敷衍,至少也编个花环什么的,多插几朵花,没准我还肯多看两眼。” 晏星河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接住了那只戒指。 一想到自己等了好几天,就等来对方拿出个草编的玩意儿糊弄人,消下去的火气又蹿上来了。 苏刹眼睛一瞪,正要再哼哧这不上道的石头精几句,晏星河又从胸口摸出了第二张手帕,打开之后,是和刚刚一模一样的戒指。 这草编的便宜戒指和三清铃一样,是一对。 “我在藏书楼找书的时候,不经意看到了一些小咒术,顺手拿出来研究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这藤绕是在苍梧树上面的藤,花是开在苍梧树脚下的花。我用浮生锁把它固定成一个戒指,滴了点儿血上去。可以用来……嗯,你看。” 两只戒指一凑近,隐藏的浮生锁现了出来,红光逶迤,半透明的血管般一圈圈缠绕,末端垂落在半空,竟然是缠绕在一起的。 苏刹涉水走近了点儿,托起浮生锁发光的虚影,支着下巴观察它,“所以呢,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晏星河往底下看了一眼,耳朵先红了,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自作多情,“你戴着它,可以随时感应到我的位置。” 苏刹挑眉,绕着红绳剔透的线,“随时?” 晏星河,“嗯。” “那你会感觉到我吗?” “不会,单面的。” “好!”苏刹把自己那只勾了过来,拨了拨其中一朵跟着发光的小白花,“还算有点儿意思,为了防止以后你又瞒着我到处惹麻烦,充当大英雄,我收了。真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人去给你收尸。” “……”晏星河松了一口气,耳朵已经会自动过滤对方的话,像这种阴阳怪气嚯嚯人的,一出声就被筛出去屏蔽掉了。 他先把自己那个戒指套上,朝苏刹伸出手,“我给你戴。” 苏刹从善如流的把爪子递了过来,脑袋一歪,饶有兴味的看他,像个生气有人哄受伤有人疼,从小被人被惯坏了的公主。 晏星河握着他的左手。 那只手修长漂亮,骨节却很清晰,刚在泉水里面洗过,又凉又滑,还挂着水珠。 皮肤很白,却是和温泉水不一样的苍白,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可以隐约看见手背上几根青筋的走向,叫人想起冬日挂在树梢的雪。 可是腕骨和关节处又微微突起,意味着这只手并非看起来那么单薄,抓握东西的时候,它会很有力。 晏星河想了想,给他戴在了小指。 上手的一瞬间,苏刹听到了沉稳有力的跃动声,清晰的从对面传过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是晏星河的心跳。 “它现在是你的东西了,给它起个名字吧。” 苏刹对着光看了看,脑子一抽,张口蹦出来一句,“就跟你一样?” “……” 这话可能是无心说出来的,毕竟白毛狐狸满嘴跑火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这支无意放出来的箭,歪打正着的射中了晏星河心事,他有点闷闷的说,“对,就跟我一样。” “我最烦起名字了,为什么要我起?你不能先想好一个再送我吗?……唔,既然上面点了这么多花,这花上还有你的血,那就叫‘花开荼靡’戒?……是不是太长了?你觉得‘花戒’怎么样?” 白毛狐狸心大如斗,自个儿说完一堆,才发现晏星河有点儿分神。 他完全没意识到为什么,只是现在心情好,捉着对方下巴晃了晃,“你干什么呢?” 晏星河掀起眼皮,“这次去浮花照影,我听遥知大哥说,你们狐族的人都有额心印,我想看看你的。” 苏刹扒着石壁,脸上和肩膀映着洞府的光,唇角一翘,“那么他应该也跟你说过,额心印这东西可不是画在头上的花钿,随随便便来个不相干的人就能看的。凭什么你一句想看,我就要给你看?” 晏星河摁了摁手上的戒指,想起过来之前在刑子衿跟前放的话,在心里推了自己一把,难得腻歪了一回,“对你来说,我是不相干的人吗?” “……” 这话不知道哪个字取悦到了苏刹,白毛狐狸哼了一声,好似被人撸到了脖子后面最舒服的毛,高傲的仰起脸,勉勉强强算是松了口,“好吧,那就给你看一眼。” 说一眼就真的是一眼。 夺目的红光闪过去,额心印还没来得及形成完整的像呢,晏星河什么也没看清,就见着一团红色的光,瞬间就消失了,比流星还快。他愣了愣,“你收那么快干嘛?” 苏刹顺了两爪子披散的湿发,“金贵着呢,你那句话说出来,顶多就值一秒。还想多看可以,加钱。” 晏星河感觉,自己面前给挖了个十分明目张胆的坑。 但坑对面挂着个诱人的胡萝卜。 眼角抽了抽,他认命的往里面跳,“怎么加?” 苏刹点了点嘴唇,不怀好意的微笑,“你过来伺候伺候我,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就勉强考虑再给你多看一眼。” 晏星河服了软,靠过去跪在池子边上,捧起他的脸,轻轻凑了上去。 他主动亲苏刹的时候,总是有一点小心翼翼的克制,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就像品尝一口鲜美又昂贵的汤,舌尖每撩动一下,都显得十分慎重。 这样虽然可以吻得很深,却难免显得一板一眼。 苏刹抵着他把他推开了点儿,睫羽被雾气染得很湿,长眉一挑,“蠢石头,不是我说,你这也叫伺候?” 说完,晏星河就被他拽下了水。 一圈圈水波漾走细碎的花瓣,滚滚而来的浪涛像炼制过的牛乳,晏星河一头栽下去,给淋了个从头到脚。 脑袋刚从浴水里划拉出来,眼前还乱七八糟的花成一片,猛地一下,他被伸过来的手推到了石壁上,一个吻随之倾过来。 苏刹身体力行的教了他,一个有意讨好的吻应该是什么样。 他给人亲得缓不过来气,耳垂连着脖子都给撩红了,稍微分开些许,抵着额头看晏星河喘气,“学会了吗?我现在心情还行,你要是没学会,我再教你一次。” 晏星河揽着他的脖子,唇角抿着未散尽的情潮余热,在他说完之前亲了上来。 终于放下了那点心事重重的拘谨,热情得出乎苏刹意料。 细微的水声撩人心弦,晏星河一只手被他捉着把玩,交叠着半掩在水里,每个手指都被慢慢地捏了一遍。 他猛地抽回那只手,握成了并不结实的拳,轻轻抵在苏刹胸口,“现在……可以了吗?” 苏刹一笑,捏了捏那只红透的耳垂,手指凑到唇边,低下头,在戒指的小花上亲了一口,“你心跳好快啊。” “……” 这种话一出来,晏星河差点要招架不住,余光瞄了山洞一眼,忍不住又想闷头跑路了。 第52章 但今时不同往日。 今天他铁了心要把狐狸大王拿下,又亲又摸的,都走到这一步了,哪能给对方一句话弄得落荒而逃? 蜷缩的五指摊开了,按在苏刹心口,晏星河离他又近了点儿,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越说越低沉,“你就不是了吗?” 苏刹,“……” 他回过味来,拈起对方肩上一缕湿发,笑了,“我看你今天是不打算出这个山洞了。” 晏星河后腰一紧,被推过去抵在池子上。 水波缠绵的荡漾开,苏刹圈住他的腰,困着他,咬他的脖子,手指轻轻的摩挲清瘦流畅的腰线。 像撕扯猎物的狐狸露出了他的尖牙,画地为牢,不容拒绝,霸道的气味铺天盖地,只缠着这一个人。 “等、等一下……” 这个进度有点超出计划之外了。 该问的话还没有问清楚呢,晏星河没打算这么稀里糊涂的被白毛狐狸再啃一次,推了他两下,手腕也被攥到了腰后,完全成了一个被迫承受的姿势。 晏星河无语,睁开眼睛一看—— 情到浓时,那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又情不自禁的冒了出来,微微发着抖。 苏刹额头正中,几缕湿发遮掩下,鲜红的狐尾印记浮了出来。 一弯托衬着三笔,犹如美人眼角的点睛痣,光华凝结处,恍若有灵,好似朱砂一笔一笔精心勾画,把媚术活生生写在了额心。 第31章 苏刹伸手挡在他眼睛上,“别一直盯着看。” 不知道额心印是不是和媚术沾点儿关系,晏星河多看了两眼,就像被谁怼着心口灌了酒,有一点头晕目眩,和上次苏刹突然对他用媚术的感觉一样。 “没事,好看的,”如果是苏刹,晏星河其实不排斥这种感觉,把他的手按了下去,“让我看看。” 他摸了摸对方粘湿的鬓发,试探地在额心印旁边抹了一下,“我可以摸它吗?” 苏刹勾唇,搂紧了他的腰,“不行,要加钱。” 晏星河往他嘴角亲了一下。 额心印摸起来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只是烫烫的有点软,手指一碰上去,晏星河的心脏就开始狂跳,指尖蜻蜓点水,顺着狐尾流畅的勾线慢慢描下去。 苏刹眯起眼,稍稍低下头配合他,两只狐狸耳朵舒服地撇到后面,搂着他的手越收越紧,捏了会儿晏星河劲瘦的腰,得寸进尺的滑到水里面去。 他凑近过来,啃了一口脖子,声音有点哑,“额心印都让你看过了摸过了,晏队长,你今天要是不负点儿责,说不过去吧?” 死狐狸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那么点子带颜色的事儿。 “嗯,”晏星河随口应了他一声,顺了两把肩后打湿的狐狸毛,装作不经意的说,“这东西真好看,以后,只有我一个人能看。” 苏刹啄着他的脖子,轻哼,“你当我没事就喜欢把它当花钿挂着玩儿,走到哪儿招摇到哪儿?看过它的人都死绝了,只除了你……本来就只有你能看。” “好,你说的,”晏星河目光微转,下巴挨着他的肩,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额心印是,你也是。” “……” 苏刹退开了点儿,和他四目相对。 晏星河悄悄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朝他逼近半步。 攒足了生平所有气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主动僭越了横在心里的“主仆”底线,清晰地说,“只有我……一个人能看。” 晏星河此人,心高气傲,从来以盘旋天际的苍鹰自比。 从腥风血雨里打磨出一对尖牙利爪,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并非真的是那不通七情六欲的石头,只是从来没有设想过此生会遇到让他动心的人。 如果苏刹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或者是诸如刑子衿之流在百花杀认识的朋友,那么他会像苍鹰据守猎物一样,展开双翼把他护在自己的阴影下。 旁人但凡递过来一个觊觎的眼神,他就要亮出爪子,让那双眼睛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肝脾肺流出来。 但苏刹不是普通人,翅膀掩护得再严实,挡不住白毛狐狸自己要跑出去浪。 他喜欢了一个比他更强,却没有那么喜欢他的妖王。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在这场关系中,他是处于被动的那一个。 晏星河并非没有占有欲,相反,他渴望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东西,渴望的要命。 只是,习惯了一无所有的人,给出去的每一滴感情都是掺着血的,他不敢把占有欲用在苏刹身上。 ——今天说出这八个字,已经是晏星河逼自己从壳里伸出爪子,能够到的极限了。 苏刹摸了摸他的脸,莞尔,“想什么呢,我这么好看的一张皮,只给一个人看岂不是浪费东西?当然是什么时候遇到顺眼的,我想给看,就给谁看。” “……” 晏星河一怔,凝起来的那口气瞬间给打散了。 这回答和想象中没差。 晏星河说,“好。” 苏刹的手还搭在他腰上,但他现在是一点儿别的兴致也没有了,一巴掌给那只狐狸爪子挥开,涉水就走。 脊背依然挺拔得像铁打的,只是匆匆忙忙的,叫人看出点儿落荒而逃的狼狈。 苏刹拉了他一把,手刚碰上呢,晏星河像被火星子灼到,瞬间就给他打开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刚刚忘了说,前段时间狐族搬出去几批人,我去他们落脚的地方看过了,出了点事,挺严重的……我看这次狐族的热病不是小问题,你要是有时间,就去那边看看。” 他一脸公事公办的语气,苏刹察觉到了,也不会自讨没趣,握了握被一巴掌打红的手腕,“狐族那边有你和楚遥知不就行了,我去干什么?又关我什么事?” 晏星河,“苍梧树毕竟选了你做族长。” “……”苏刹嗤了一声,也不怕再挨一爪子,涉水靠过来,不容拒绝的捉住了晏星河攥成拳头的右手,“说得对,那破地方,也有我一点儿责任。那么就麻烦晏队长代替我多跑几次咯,你把这事儿说得玄乎,那么只有你去解决,我才能放心……换成别人,我都放心不下呢。” 他见晏星河没有拒绝,一边说,一边靠近。 说到最后,吐出的气息已经贴在人家耳朵后面了,马上又要像个大蜘蛛一样双手双脚缠上来,晏星河一把抽回手,“属下遵命。” “……” 他刚撤开一步,突然被一股蛮不讲理的气力拉回去,掼在了石壁上。 苏刹居高临下的困着他,挡住了所有的退路,表情淡淡的说,“晏星河,你在跟我生气?” 面前就是对方的胸膛,晏星河看哪儿都觉得不舒服,索性偏开目光,“属下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苏刹把他的脸捏了起来,强迫他只能看着自己,相互瞪了一会儿,又不知道逮着着刀枪不入的硬石头该怎么骂。 他低头凑近了点儿,敛去额心的狐尾红印,冷笑,“你第一次踏入招蜂引蝶宫那年,十六岁,我呢,已经二十了。你跟在我身边不过区区五年,早在认识你晏星河之前,我就已经是我了,你凭什么要求我为了你改变我自己的规矩?……晏星河,没有谁有那个资格,往我的脖子上拴上一条链子。” 晏星河低眸不语。 他拿着根一扯就破的烂麻绳,妄想去栓住一只长了最的尖利牙齿的狐狸。 晏星河忽然就有点后悔了,果然他这个人,就是不适合冲动,尤其是主动向谁索取。 像以前一样揣着点儿念想做个傻子,主人给糖就吃,没轮到他就乖乖等着,那样不好吗?非要去戳破,局面搞得这么难看。 可是,谁叫苏刹要送他那只三清铃?他本来很安分的。 晏星河被迫看着对方,眼瞳里映着他的脸,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忍不住搅动了感情这片死水,不熟练的思索起前因后果,隐隐约约好像窥破了点儿自己现在的处境,苏刹想要他,却永远不可能只要他。 他就跟养在美人司里面的一群宠物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味道比较独特,白天能上天入地为主人卖命,晚上还能陪侍床榻。 但说到底,身为主人,是不会和自己养的宠物在一起的,更不会为了一条比较顺眼的宠物,而赶走其他同样漂亮的猫猫狗狗。 晏星河低下头,觉得怪难受的,没人能从外面打败他,但从里面被撕开的感觉更让他绷不住。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和苏刹说现在的感觉,更不可能丢脸的冲对方大喊大叫,万千零散破碎的情绪掉在地上,只能他自己跪下去,一片一片挨个的拢在一起。 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晏星河心想,鹰唳这地方还不如百花杀呢。百花杀只要干活就行了,每天都可以看到绩效,什么也不用发愁,也不会觉得难过。 要是他只把苏刹当成简单的主人就好了,或者有一天他找到机会逃了出去,遇到一个新主人,再也不用回来见到苏刹了。 第53章 这念头一起,就跟火星子掉进枯草堆一样烧成了片,晏星河赶紧掐下去,低声说,“我知道了。” 苏刹完全不清楚,这蠢石头看起来只是面无表情的发了会儿呆,脑子里已经在想逃出去换个新主人。 还以为他终于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满意的嗯哼一声,扬起一边眉毛,低下头亲他的脸,一只手摸索着,勾着腰封的系绳打转。 晏星河真的没有做这种事的心情。 他强打起几分精神,故作镇定的把自己从苏刹怀里剥了出来,压低声音,让自己听起来稳一些,“狐族那边,还有点事等着我去做,很着急……主人,我先退下了。” 第32章 “陈大伯,这是我爷爷让我捎带给你的干粮,还有一些新鲜水果,你看看,留着给小孩子吃吧。” 出山谷的路上,楚遥知依然准备了鼓鼓囊囊的几个大包袱,装的都是给陈大伯他们的行当。 陈大伯急忙摆摆手,本想婉拒,回头看一眼背后跟着的一家子老小,沉沉的叹了口气,眼泪汪汪的接过来。 两个人在前面说话,晏星河站在最后面观察,一个小女孩坐在担子里面玩布偶娃娃,那竹筐底下铺着行李,垫了张布,上面坐着她。 她一人分饰两角,小胖手逮着娃娃让它们亲亲,忽然左手没抓稳掉了下来,滚到竹筐旁边。 她“呀”一声,弯了弯腰,小身板没够到,一只手帮忙捡了起来。 小女孩笑嘻嘻的仰头,有礼貌的说,“谢谢漂亮哥哥。” 晏星河勉强扯了一下嘴角,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善意一些,“前面那个人是你爷爷?” 她把两个娃娃抱在胸口,“是外公!我爹早就死啦,我跟娘和外公外婆一起住!” 晏星河看了眼前面两个妇人,忙着清点行李,一时间无暇顾及这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你爷爷他们还要说一会儿话才走,那边树林里面有很多小兔子,想不想过去抓一只带回去?” 小女孩两眼放光,用力的点头,“嗯嗯!” 捉一只野兔子不过顺手的事。 小姑娘很喜欢这玩意儿,牵着碎花裙摆蹲在灰色兔子跟前,惊喜得不行,一会儿摸摸它的脑袋,一会儿扯一下尾巴,晏星河折了根小树枝,她就拿过来喂它吃上面的叶子。 他站在后面,看看这孩子肥短的手臂,又看看她扎了两个麻花辫的后脑勺,一只手轻轻搭在剑柄上,目光有些深。 “哥哥,”那孩子突然站了起来,抱着小灰兔咚咚咚跑过来,从腰上挂的小荷包里面摸出来一个东西,放到晏星河手心,“兔兔好可爱,我要把它牵回去养大,等它老了就埋在院子里,谁也不能吃!哥哥,你给我找了兔子,我请你吃糖好吗?” 晏星河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两块纸片包起来的小糖糕。 “……” “好,”晏星河用浮生锁在那灰兔子脖子上系了个绳,末端放在小女孩柔软的手掌心,“用这个绳子牵它。” “好诶!” 对方高兴的叫了起来,牵着兔子满地跑,晏星河用力闭了闭眼,往树林外面走,“你爷爷他们差不多要走了,跟我回去吧。” 验证这群离开浮花照影的人,是不是已经被做成了傀儡,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从里面打开。 可是,代价太大了。 一旦出了错,晏星河没法给任何人交代,不管是这个小女孩本人,还是她的家人。 直到坐在长忘湖畔的木头凳子上,他还在想这件事。 楚遥知伸手在他跟前挥了挥,“星河,出什么事了吗,一路走过来我看你表情都不太对?” 晏星河回了神,掏出袖子里放着的糖糕,分给对方一块,“没什么,在想……嗯,遥知大哥,你们狐族灵花灵草那么多,有没有什么草药,吃了能让人失去某段特定的记忆,或者说……” 他斟酌了一下,“淡忘对某个人的感情什么的?” 有几个来湖边打水的村民朝他们打招呼,楚遥知微笑着摆了摆手,低下头,慢慢剥开糖糕的包装纸,“你和宫主又吵架了吗?” “嗯,”晏星河轻叹一口气,一想到那个人就脑袋疼,揉了揉太阳穴,“是我不好,怪我不该对他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他闭上眼,楚遥知也没说话。 湖边安静了许久,只听得见藏在树叶子里的蝉鸣,几只路过的鸟雀在石头旁边歇脚,漫无目的的啄了啄泥巴,又扑棱翅膀飞走了。 像死寂了半天那么久,忽然,腰侧轻轻一动,晏星河睁眼,透过臂弯往底下瞥——佩剑上挂了一个草编的穗子,依稀认得出来是个山茶花的形状,十分精致手巧。 楚遥知将系绳打了个结,那玩意儿就稳当的挂了上去,“我只知喜欢一个人没有错。” 晏星河掀了下眼皮。 他避开了视线,又说,“可既然是要两个人的事,有时候得不到回应,也是正常的。”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并不能强求对方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觉得我喜欢,你就应该如何。 指头轻轻拨了拨那只临时编起来的剑穗,楚遥知抬起眼,晏星河心里紧绷了一下,下意识躲开了,装作在看湖泊里面飞来飞去的蜻蜓。 要说他对苏刹是一厢情愿,楚遥知对他又何尝不是? 这段时间,晏星河虽然有意避开,但是他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拿重了怕伤人心,拿轻了又好像没有用,真是好生一会了一番进退两难。 要是换成某个圆滑的人,说不定已经把这事儿解开了,但偏偏落到他晏星河头上,躲来躲去,只给他自己心里绕成了一个紧张兮兮的麻花。 “嗯、嗯,我看我们……”晏星河轻咳一声,从石头上嚯的站起来,逼自己出了个声,“我看我们先去陆大嫂那边看看吧,早点过去,反正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做。” 秦小念认出那个流浪汉之后,晏星河把这事儿告诉了楚遥知,他们俩都觉得很奇怪。 村民们一直以为他是出了事回不了家,陆大嫂一个人拉扯孩子,全家都染了热病,几次三番寻死觅活——他既然就在村子里,干嘛每天把自己弄成个泥猴到处乱跑,放着妻儿不管? 背后必有隐情,想搞清楚,只能把人弄出来问问。 但是陆大哥在外面野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差不多回归本性活成了山里的猴子,滑头得很,随便哪棵树哪个山洞都够他睡一晚,想把他逮出来问话还真没那么容易。 两人思来想去,决定到陆大嫂这边蹲守,万一他还顾念家人,守着鱼饵就不怕鱼儿不咬钩。 他们已经往长忘湖跑了好几天,一无所获。 但是钓鱼这东西最忌讳心急。 没事儿的时候,两人就在附近帮帮忙搭把手,活动范围始终围绕着陆大嫂的木屋,确保要是有人出没,能一眼就看见。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晏星河打了两碗豆腐汤过去,迎面碰到挂门口的帘子被掀开,“大嫂,这碗是给您的,这碗给瓜苗和妹妹他们,小心烫。” 他把汤碗放在木凳子上,陆大嫂试了一下碗底,果然还烫的很,看了一眼门里面,“妹妹还在睡呢,不打紧,正好等这汤凉快。小晏啊,我看你老早就来了,午饭吃了吗?” 晏星河,“遥知大哥在帮我打饭,等会儿我和他一起吃。” “诶诶好。”陆大嫂拿围裙擦了擦手,端起汤碗吹了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喝了起来。 有村民每天陪伴开导,她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远没有第一天见到的时候那样生无可恋。 晏星河本来在观察她,木屋里面忽然传来响声,闷闷的,像在用什么东西敲击门板,两长一短。 陆大嫂放下了汤碗,说一声“又来了”,折回房间里面去查看,晏星河想了想,跟着走进去。 这座小木屋位置比较偏,从后门出去就是一片树林,此时门底下放着两只野鸡和一只野兔,都被拧断了脖子,看起来十分肥美。 陆大嫂手里拿着个篮子,轻车熟路的把三个肥肉捡了进去,“这次居然留了这么多呢。” 晏星河皱眉,追问说,“大嫂,你知道这是谁留的?” 陆大嫂摇摇头,“不知道,那个人每次来的时候只敲三下门板,有时候是野菜,有时候是新鲜的肉,我一开门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估计是村里以前认识的顺手留下的吧,怕羞不想让我瞧见? 我每次把这些肉给管灶的婆婆,我家孩子年龄都小,吃不了多少,有多出来的就分给大家加菜,这几天妹妹精神好多了,也是因为经常可以喝到肉汤。” 晏星河问,“您觉得给你留吃的那个人,是村里认识的熟人?” 陆大嫂一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苦笑着摇头,“总不能是我家那个当家的吧?……要真的是他,给自己老婆孩子送个东西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过去这么久了,我已经当他死了,这三个孩子以后我自个儿拉扯大。” 第54章 她说完,拎着篮子进了屋。 楚遥知打好了饭放在湖边,过来叫他去吃饭,一转到后门,就看见晏星河蹲在门口,盯着地上还没干的鸡血。 他忽然站了起来,一闪身冲进树林。 刚刚和陆大嫂说话的时候,晏星河隐约感觉树林阴影里面有一道视线在看他们这边,未免打草惊蛇,他故意问了和陆大哥有关的话。 徇着刚才感觉到的方向找过来,果不其然,拨开一片草丛,大树后面窝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躲树根底下正在抹眼泪。 “星河……”楚遥知追了上来,跑的急,还差点把人跟丢,气喘吁吁的擦了擦脸。 晏星河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朝树根那边一指。 楚遥知看见个灰扑扑的衣角,转了点儿角度再看,顿时瞪大了眼睛,“陆大哥?!” “!!!” 那流浪汉也没想到,自个儿偷摸掉眼泪的时候有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后面,吓得一激灵,满脸眼泪鼻涕的跳起来就跑。 这回当然是被浮生锁捆结实了。 往刚才那树根底下一丢,晏星河扭头说,“遥知大哥,你过来看看,认一认他的脸。” 那汉子看着人高马大,居然有点怕人,楚遥知拂开他脸上乱七八糟的头发,震惊得无言以对,片刻后低声道,“的确是他,是陆大哥本人,你……你既然没事,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那汉子脏兮兮的脸被眼泪糊成了个灰面疙瘩,眼泪掉个不停,猛地抓住了楚遥知两边手臂,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啊啊”之类含糊的叫声。 竟然被人绞了舌头。 晏星河皱眉,找了一个树枝递给他,“大叔,你想说什么,用这个写出来。” 那汉子翻坐起来,似乎是联想到什么极为恼怒的事,情绪变得很暴躁,指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树枝,拼命摆手。 楚遥知,“陆大哥他没读过书,不识字。” “……”晏星河把树枝丢了,“你那用手比划,我来猜,要是猜对了,你就点点头。” 陆大哥赶紧一个劲儿的啄脑袋。 晏星河,“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对方横着手在脖子上切了一下,摇摇头,又张开嘴啊啊两声,着急忙慌的往前面蹿了几步。 晏星河,“你是说,有人想杀你,没杀成,但是把你舌头绞了,然后你逃跑了是吗?” 陆大哥冲到他面前,惊喜不已,赶紧的点头,看来是猜的八九不离十。 楚遥知趁机问了句,“你既然跑掉了,那为什么不回去找陆大嫂?就算怕家人见了难过,你也可以来找爷爷和我想想办法啊,总好过在外面到处跑,连吃的睡的都没有。” 陆大哥面露痛苦之色,一锤手掌,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楚遥知,围着他转了一圈。 楚遥知懵然地看向晏星河,“他这是什么意思?” 晏星河稍作沉吟,手指搭着佩剑,轻轻的点了两下,“他恐怕想说,你和长老身边有人监视,不方便现身——那个人和绞他舌头的人是一伙的。” 楚遥知,“啊?” 那汉子似乎是想起几个月来,自己东逃西蹿的悲惨遭遇,脖子一闷,蹲在地上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晏星河心念微动,跟着蹲了下去,问了最重要的问题,“陆大哥,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 那汉子瞪大两只哭肿的眼睛,从手掌后面探出头,看看楚遥知,又看看他,咽了咽口水。 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他才站起来,指了指悬在头顶的太阳,又指了指树林外面某个方向。 晏星河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楚遥知犹豫的说,“陆大哥他……是不是想说……嗯……” 晏星河点头,替他将那个讳莫如深的称呼说了出来,犹如将某座神祇拉下神坛,“对,神女庙。” 第33章 神女庙 眼看快要走进后花园了,玄烛转身,接过侍女手里的茶盘,“别的都端回去,我今天喝点儿茶就行。” 侍女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来接,“怎么能劳驾大祭司做这种活,我们来就行了,给奴婢吧。” 玄烛没放,只低声道,“我自己待着,你们也别在外面傻等,那点心拿下去,找个地方分了吧,没我的传唤不要过来打扰。” 等侍女走远了,她理了理鬓发,不紧不慢的走进院子。 神女庙里面什么花都能开,没有季节之分,桌子旁边的秋千上爬了蔷薇,粉粉白白开满头。 刑子衿揽着秋千的铁索,一只未开的花苞被他托在手心,羞怯的吐了个要露不露的蕊。 “你要喝茶吗?”大祭司把茶盘放在桌上,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渴,怎么不留点儿点心呢,我只想吃甜的。”刑子衿朝她招了招手,脱手的时候,那株花苞打着旋儿舒展开,绽了个层层叠叠,“神女姐姐你过来,陪我坐秋千好嘛。” 玄烛倒了半杯茶润喉,在刑子衿给她留出的半片秋千那儿坐下。 对方看了她一会儿。 不见人的时候,玄烛的头发是放下来的,比一丝不苟的盘发多了些温柔的亲切感,蛾眉淡扫,肤如凝脂,从高悬天上的明月,变成了温雅知礼的佳人。 刑子衿倚着秋千注视她许久,将一缕长发拂到耳根后,顺势搭上那束缚眼的薄纱,摁着边缘来回摩挲片刻,被玄烛按住了手,“不要妄动。” 刑子衿,“让我看看你。” 那白纱依然是被解了下来,背后是一双空茫的眼睛,浓密的睫毛中间簇着饱满的眼白,微微转动着,没有瞳孔。 “神女姐姐,”刑子衿摸了摸她的眼角,微微一笑,“成为大祭司之前,你的眼睛一定很漂亮,可惜我没有见过。” 玄烛轻轻眯眼,没忍住躲了一下,静坐片刻,主动捉住了他的手,用板正的语气轻声说,“现在就不好看了吗?” 刑子衿笑了,“好看,姐姐最好看了。” 他在那双眼睛旁边亲了一下,重新缚上代表禁忌的薄纱,仔细的打好结,“我给你编花环……再配个蔷薇花缀的耳饰好吧?” 他说着,折了几根漂亮的藤,一手揽过玄烛抱在怀里,就着渐渐落山的夕阳,慢悠悠给她编花环。 玄烛枕着他的肩,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看着看着有点困,眼睛闭了闭。 将睡未睡时,专心捣鼓花环的刑子衿忽然抬起头,扫向秋千顶上的院墙。 几乎在他抬头的同时,一只暗箭流星一样飞了过来。 花环脱手而出,刑子衿揽过人伸手去挡,那暗箭停在半空,被他精准的抓住了箭尾。 玄烛吃了一惊,双手抬起,地底下瞬间有无数绿藤破土而出,一半在两人周身编织起悬空的网,一半掉头飞舞着扑向院墙。 刑子衿皱眉,跟着往墙顶看。 下一秒,手里那只被逮住尾巴的箭忽然断成了两截,箭簇依然被他抓在手里,箭头却滚着冰霜的寒气,飞镖一般,削开了藤蔓织起的网,一举扎进玄烛肩头。 “姐姐!” 刑子衿赶紧丢开箭簇,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玄烛中箭之后晕倒了,他抱着人,大步流星往前院走,肩上忽然搭过来一只手。 刑子衿火急火燎,旋身就给了对方一脚,被晏星河横臂挡了下来,亮了亮手里被他丢下的箭簇,“只是迷药,不致命,你先别惊动其他人。” 刑子衿给吓得不行,低头看向倒在怀里的人,想了想,折回去把人放在桌上,解下外袍给她盖在脖子那儿,“老大,你——” 他忽然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哽了一下,“你们干嘛?翻墙射暗器,这是对着任务令上面的人才会做的事,我刚刚还以为你……你给她下迷药干什么?” 刚刚他们俩都抱一起了,楚遥知跟着晏星河趴在墙头,早看了个清楚。他的表情看起来不比刑子衿好到哪儿去,“敢问阁下,你是?” 刑子衿猛地闭了嘴,眨眨眼,十分顺溜的说,“我是你们大祭司的朋友。” 楚遥知,“……” “先别说那么多了,迷药的药效只能管两个时辰。”晏星河打断了二人的试探,摁着剑,转向刑子衿,“你来过神女庙这么多次,知不知道……这地方有一座地下密室?” 刑子衿,“啊?” 楚遥知,“……啊?” 晏星河围着墙根走了几步,按照陆大哥描述的,从左往右数第五棵树下,果然铺了一地开满蔷薇花的爬藤。 晏星河拨开花藤,用力踏了两脚,抬头对二人道,“你们过来看看,这个地方,是空心的。” 说完,他用力踏下了第三脚。 铺在表面的石砖粉碎,炸开一个偌大的窟窿,底下黑漆漆的洞口望不到头,递着一片往下延伸进黑暗的石阶。 一刻钟后 刑子衿抓了本架子上的心经,打开后有清幽的香味。 第55章 他摊在脸上,一把倒进贴墙的简陋木床,踢了下悬空的小腿,“有密室归有密室,可是这地方明明就是个打坐修道的禅房嘛。人家是大祭司,开辟一个安静的密室用来静心有什么不可以的?老大……我看是不是你抓那个人,他疯了,或者脑子有啥毛病,乱给你指认。” 晏星河抿唇,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楚遥知,对方检查完了最里面那排书架,站起身,对他摇摇头。 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整座密室只有一盏壁灯亮着,幽暗得很,随便翻开一本书连字都看不清。 晏星河接连换了几本,都是一阵头晕眼花的感觉,“我觉得这地方不像是用来念经的,谁家书房灯只点一盏,不对劲。” 楚遥知迟疑一下,还是本能的站在玄烛那边,“但是大祭司和我们不一样,她看东西用烛心,在没有光的地方也能看清的。” 如非证据确凿,其实他不希望大祭司和这件事沾上任何关系。 晏星河摇摇头,“再看看吧。” 他掌握的证据比任何人都多,楚遥知相信他们的神女,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两个人又从头到尾把那几排书架翻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任何可能藏有机关的地方。 刑子衿从心经后面露出两只眼睛,小腿搭在床边晃啊晃的,看着穿梭在书架中的两个人,忽然贼兮兮的朝晏星河招手,“老大,你过来,问你个事儿。” 晏星河手里抱着几本书,厚得很,在检查呢,一边看一边走到床边,且看这明目张胆摸鱼的玩意儿要说些什么。 刑子衿拿书挡着嘴,指了指书架缝隙里面的楚遥知,“你上回说的,要带嫂子来见我,感情这嫂子……是个男嫂子啊?” 晏星河一把合上正在看的这本,啪的一声,老大动静,面无表情的放回离得最近的书架,“不是他。没了。” 刑子衿,“啊?啥?啥没了?” “嫂子。”他找了个空隙坐在床上,翻开手里头第二本,低着头看,“死了。从今往后你没嫂子了。” “???”刑子衿听的云里雾里。 上回那话信誓旦旦的撂下才多少天,人这就死了? 他拽了拽晏星河袖子,“别跟我兜圈子了,什么有的没的死了活了,我才真的好奇死了,你就跟我说呗!我也说对面那个狐狸不像是你喜欢的,你什么时候喜欢男人了?咱们兄弟几个以前天天晚上脱光了泡澡堂子,你都是最早穿衣服走的那个,也没见你盯着谁看……” 他一八卦起来,臭毛病抖擞个没完,脑袋快凑到晏星河腰上了,“那嫂子到底是谁啊?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儿?哪族的妖怪,是个什么脾性风貌,你就多跟我说两句呗!” 晏星河给他磨得没奈何,袖子都要被拽松了,拍开搭在臂弯上的两只爪子,“苏刹。” 刑子衿听了个模糊的音,也没多想,翘着二郎腿津津有味的念叨,“苏岔?书差?那个苏,哪个刹?你给我写写呗。” 晏星河懒得跟他写,膝上的书又翻过一页,“就是把我带走那个妖王。” “哦……不对,等等。” 刑子衿躺床上反应了三秒,突然丢开书,翻身而起。 “你说你要带给我看的那嫂子是谁?苏刹,是苏刹?!是我想的那个苏刹?!” 他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原地滚了半个圈,抓着脑袋嚎了起来,“你把——你被——不是,你把妖王给睡了?!” 他一嗓子嚎得密室都出回音了,正对人家耳朵。 晏星河揉了揉耳根,掀起眼皮看了眼对面那位世界观几欲崩塌的老朋友,“嗯。” 刑子衿,“……你。” 他望了望天,不知该作何评价,良久,朝晏星河伸出一个大拇指,“不愧是老大。太厉害了。” 就说怎么这么多年了不回百花杀看一眼呢! 原来还能这样! 刑子衿感觉,自己在百花杀多年来构建的尊卑等级一举崩塌,稍微联想了一下,想到自己家那位主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定是因为狐狸精长得太能糊弄人了,才让老大误入歧途,毕竟要是放以前,打死他也不会相信,晏星河这种从里硬到外的纯爷们儿……有一天会和男人搞在一起。 简直耸人听闻! 刑子衿转了个身,默默缩床脚面壁,独自消化这个天降惊雷,只恨另外三个狗头朋友不在场,留自己搁这儿承受了太多,“一定是那只狐狸精男生女相,又喜欢穿一身红,可劲儿风骚吧,才勾引了老大一不小心……” “别狐狸精了。”晏星河弯腰试了试,一个大活人趴上面搬床费劲,踢了他要死不活挂着的小腿一脚,“起开,床下面有东西。” 楚遥知离得虽然远,但是密室总共就这么大,一直留着一只耳朵听呢,现在也不顾上避讳,搁下手里的书跟了过来。 床挪开之后,有一块地砖是活的。 晏星河敲了敲,这回是实心的,拳头抵住最中间用力摁了下去。 地砖陷进去三寸,按到底之后,靠着床那面墙轰隆隆响动起来,溅下无数灰尘粉末。 那墙整个的缩到了地皮底下,露出一个黑漆漆的过道,没有灯,像巨兽张开的嘴,等待他们走进去,揭开将所有谜团掩在底下的最后一层黑布。 第34章 隧道里面连着法阵,三人踏进去的第一步就感觉到了。 天上地下黑得什么也看不到,一伸手,四周有无形的气墙圈着人,只通往前面那一个方向。 晏星河打头,楚遥知跟他并肩,一路低着头默不作声。 晏星河发觉他情绪有点儿低落,碰了碰对方的手,“遥知大哥,从陆大哥指认神女庙开始,你就该料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有点心理准备吧……等会儿要打照面的,恐怕比一个小小的密室难对付多了。” 楚遥知安静了一会儿,“你知道里面有什么?” “能猜到,”晏星河低声说,“对不起,有些事我没告诉你和长老。” 楚遥知,“……那你和宫主说了吗?” “提了一下。” 旁边的人没声了。 晏星河瞄他一眼,默默叹了口气,心想,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跟在最后面的刑子衿平时叽叽喳喳的,密室打开之后也闭了嘴,一路走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这种诡异的氛围持续了大约一柱香,直到晏星河一脚踩到实心的,亮了个掌心焰低头一看,是个木头雕的人腿。 阵法的尽头是另一间石砌的密室。 刑子衿也踢到了东西,圆滚滚一大颗撞到小腿上,他借着晏星河点起来的火光一看,吓得叫了起来,“我他妈,这什么玩意儿?!” 那木头做的圆球乌漆麻黑,半边粘着破抹布似的头发,鼻子眼睛耳朵一应俱全,活灵活现的盯上来,好像某个人死不瞑目。 “等一下,我先看——”楚遥知赶紧走过来,但是刑子衿更快一步,飞起右腿给了那木头脑袋一下。 阴惨惨的玩意皮球似的被他踢到密室对面,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闷响的倒了一地。 刑子衿懵懵的转过头,“对不起,你刚刚想说什么?” 楚遥知,“……” “遥知大哥,你过来这边,”晏星河手掌心的火焰更亮了点儿,对他招招手,指向自己脚底下,“看这个。” 他所指的地方,靠着墙根,赫然是一个木头雕刻的人形,有手有脚,穿着粗衣麻布,身量和真正的人等同。 那玩意儿歪着脖子,脸被披散的头发遮住,如果不仔细看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腿,还以为是一个活人靠墙躺着睡着了。 楚遥知看了晏星河一眼,迟疑地蹲下去,拂开那木头人脸上的碎发。 火光映亮刀刻出来的五官,那人面目狰狞,仿佛变成木头的前一刻受到了什么冲击力极强的惊吓,双眼恐惧地瞪着前面,瞳孔中一片空茫。 楚遥知倒吸一口气,“长生伯伯。” 正是由他和晏星河亲手送出村的,那位赶着牛车的老伯。 晏星河皱眉,转过身,手里火光大炽,瞬间将整间密室照得亮如白昼,所有躲在阴影中的东西都无所遁形—— 这间密室林林总总站着无数木头人,有楚遥知亲手送出去的,也有还待在村子里没有搬出去的,前者无一不是如长生伯伯那般五官惊悚,后者却半闭着眼,面带平和的微笑。 刑子衿那一脚踢倒了一片,剩下的整整齐齐排列在原地,像一具具木头做的尸体,各自吊着脸上诡异的表情,阴森森的注视着闯入者。 楚遥知推了“长生伯伯”一把,没把人叫醒,那木头顺着墙倒下去,哐啷一声,沉闷的很,从里到外都是个实心的。 半张脸埋到地上,露出来的余光对着他,好像在诉说临死前的恐惧。 楚遥知猛地站起来,往后面退了几步,“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当时把人送走的时候还还好好的?这是有人照着长生伯伯的样子雕刻的,还是他……变成了……” 第56章 “我想,两个都不是。” 晏星河扶了他一把,这事儿说起来麻烦,他没想好应该从哪里开始解释,突然发现那片倒塌的傀儡人后面,还有一个出口嵌在墙上,“我一边走一边跟你解释。” 出了密室,是一个略显狭窄的过道,两个人挨着走都嫌挤。 晏星河回头看了一眼,刑子衿没跟丢,这才低声对楚遥知说,“还记得长生伯伯搬走那天吗?带着他们家一堆行李家当,还有孩子。” 楚遥知轻轻点头。 晏星河,“我猜,那个时候,我们见到的就已经不是长生伯伯他本人,而是刚才,你在墙边看到的那具傀儡人。” 楚遥知一愣,仔细回忆那天的细节,“可是,当时你也在场,明明看见了,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天他还握了一会儿我的手,我确定那是活人的手,不是木头,就算他真的出了事,也应该是在那天之后吧?” “若是有人在他们身上用了邪术呢?”晏星河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从苍梧树底下挖出来的那只狐狸,为什么下咒的人要把它改成不致命的?既然杀不死人,他下这个咒,弄出来热病有什么用?唯一的后果,就是好几户人家怕染病,举家搬了出去。遥知大哥,如果没猜错,或许下咒的人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个——” “那些搬出去的人,早就已经全家都被替换成了傀儡,躲避热病只是一个看起来名正言顺的幌子,对方真正想要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批人送出去,你们以为他们只是换了个地方生活,其实他们早就已经死绝了。” 晏星河碰了一下对方的手臂,发现楚遥知在发抖。 毕竟,刚才那间密室里面站着的每个傀儡人,都是狐族,已死或未死,都是楚遥知认识的熟人。 他喃喃的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们明明只是普通村民,也没有什么共同点,我猜——”晏星河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一滴血掉到脸上,他抹掉了,慢慢抬起头。 良久,续上了后半句,“我猜,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这间密室放的也是尸体,只不过,这次是真的—— 密密麻麻的狐狸头朝下吊在半空,脑子被人开了个口,小腹也洞开拳头大的血窟窿,蓬松的尾巴毫无生机的垂着,悬在底下的爪子已经僵了。 楚遥知抬头要看,晏星河连忙挡住了他的眼睛,“遥知大哥!……别看。” 楚遥知问,“是狐族的人吗?” 晏星河喉咙动了动,看了一圈,尸体的形态有大有小,全是狐狸,应该就是热病爆发以后搬出去的那些人,“嗯。” “……” 晏星河一怔,偏过头看他,感觉手指湿了。 楚遥知,“我……宫主和爷爷让我管理狐族的事,这些人都是我亲自送出去的,但是我什么都没发觉……搬走了那么多人,他们都是我亲自送走的。” 他看起来好像快要崩溃了。 晏星河赶紧挡在前面,给他擦掉脸上的泪,“不是你的错,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不要说得好像是你害死了他们一样。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你完全不知情,在背后搞鬼的是真正杀死他们的人,该付出代价的也是那个人,你别哭。” “我知道、我知道……”楚遥知魔怔似的念了几遍,眼睛茫然地盯着他的衣领,不敢抬起,忽然一把抱住了他,“可是死了这么多人了,我一点儿也没发觉,我……” “……”晏星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只能让他抱。 对方情绪濒临崩溃,晏星河一只手搂他,环视一圈,那些吊起来的狐狸尸体无一不是被挖脑剖腹。他想到一些事,只能跟另一个喘气儿的商量,“子衿,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苏刹他打入百花杀,差点伤到主人那次,是因为什么?” 一直站阴影里不出声的刑子衿被点了,终于冒了头,表情有些古怪的看了眼两人搂搂抱抱的姿势,“能不记得嘛?那狐狸冲出来发那么大疯,我们五个谁没吃过他一爪子,他给我腿上弄出来的伤现在还有一个疤呢。” 当年苏刹打入百花杀,带走晏星河的时候,也正是他头顶上那堆舅舅搞内讧搞得最厉害的时候。 苍梧树不管,可楚清风不能跟着撒手。 他是狐王的弟弟,那群打来打去的不肖子孙都是他的侄儿,哪边打输了,死的都是自家的苗。 他日夜煎熬,看不下去,于是去找了当时已经坐镇招蜂引蝶宫的苏刹,希望他出手,终止这场血肉相残。 起先苏刹没答应。 他在妖界最惨的那几年,老狐王已经病了,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流落在外的亲外孙,那群舅舅们听说了他的消息也没人帮他,登门求助反被当作隐患驱赶。 这么多年都是他一个人撑过来的,凭什么现在狐族有难了,就想起他也是狐王的血脉了? 他心肠硬如铁石,记住的仇比记住的恩清楚的多,可耐不住楚清风一个老人家软磨硬泡,天天登门求情,还讲他母亲的事儿打感情牌。 有一段时间,苏刹这块硬石头被撬松了,徘徊不定时,去浮花照影外面那群舅舅们占据的地盘考察了一下情况。 本来只是说随便看一眼,谁知道瞎猫碰到死耗子,被他发现有几个人族的剑修鬼鬼祟祟的在偷运狐族尸体。 那些狐族大部分是跟随主子们离开山谷,最后战死做了炮灰的亲信,还有一部分本来没死,剑修们趁局势混乱,到处都是奔散逃逸的妖怪,故意设阵诱捕狐族人然后杀死。 这群人偷偷摸摸的,只逮着狐狸尸体捡,苏刹看着觉得奇怪,一路藏匿声息尾随,跟着这几个人,最后来到了百花杀。 他们把尸体带回去之后,开膛剖腹,取出妖丹,用狐族的妖丹炼制摄魂术。 苏刹搞清楚了情况,顿时勃然大怒,马上就现了形,九尾招展,妖气从地下刑房一直贯穿到十三层楼顶,从里到外把这座楼捅了个对穿。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给打了个猝不及防。 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将百花杀里外几座主楼轰成了废墟,见人就杀,状似疯魔,最后差点伤及百花杀的主人—— 不过,关键时刻被跟在主人身后的晏星河拦下了。 那一天,十六岁的晏星河差点死在他手里。 白毛狐狸打痛快了,恢复神智,不疯了,看见被自己打得满头血,依然要横剑挡在主人跟前的晏星河,面无表情的沉默片刻。 或许他只是觉得这难杀的小崽子有点意思,一爪子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没把他拍成几块散的,倒是揪着衣领,把人给薅走了。 狐族天生媚骨,妖丹里自带的媚术是别的族类学不来的,人族修士研究了几十年,成果寥寥。 但是能控制别人听自己差遣,这个甜头吊在前面,实在是太诱人了,免不得有人动起了歪心思——既然自己做的仿制品拿不出手,那就抓一群真货过来,炼制一番,再为我所用。 百花杀的主人当年干的就是这种事。 晏星河和刑子衿都是亲历者,只不过五年过去,同样的事,看待的立场却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摄魂术那个部门不归我们管,但是刑室我下去过几次,带回百花杀的狐狸都会送到那里,和这些很像,都是被剖腹……取丹。” 刑子衿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沉吟片刻,“老大,你怀疑这事儿和主人有关?” “不好说。”晏星河看他一眼。 楚遥知不发抖了,渐渐的情绪缓和过来,只是脑袋还湿淋淋的闷在他脖颈里边儿。 晏星河抽回手,没再像刚才那样搂着他,“最奇怪的事不是这个,我只是好奇,外族有人图谋不轨就算了,毕竟觊觎狐族媚术的修士不在少数。只是,为什么玄烛也会参与到里面?” 她可是狐族的大祭司,守护神。 刑子衿,“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她做的?神女庙又不是她一个住,那些侍女每天也会在后院里面进进出出,把所有事情一下子归到她头上,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晏星河抿唇,看了他一会儿,轻叹,“你明知道,这种话说出来只能安慰你自己。” 玄烛身为苍梧树钦定的大祭司,一抹烛心能窥见身旁一切动静,谁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挖一个地洞,搞那么多小动作,杀那么多人,直到现在还不被发现? 除非她自己就是贼首。 晏星河,“那个给我们指路的陆大哥,他以前也是给神女庙送菜的,他说那群人本来想杀他,被他拼命挣扎逃了,出事的地方就是神女庙。还有一个跟他一样往这里送菜的村民,他早就被做成了傀儡人,差点杀死跟自己认识的熟人,周围还有一群剑修接应。” “我猜……”晏星河低头,轻轻皱起来眉毛,“这件事根本就是一条有预谋的行动链,不管是玄烛,还是冯老大,他们都是这条链子上的一个关节。” 第57章 就如同一条狗感染了疯病,把它放回村子,它又去咬别的鸡鸭猫狗,如此过去一段时间,整座村子的牲畜都会染上疯病。 他们本来想找陆大哥做那第一条疯狗,被他给逃了,于是冯大哥就成了替代品,而玄烛,就是亲手喂他吃下毒苹果的那个人。 她是大祭司,狐族的人本能的对她信任,这样的人要是想做点什么手脚,不过是勾勾指头的事。 可是,玄烛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换句话说,这条行动链的末端,究竟牵在谁的手里? 晏星河看向密室对面的第二道出口。 这个地方,恐怕就和当初百花杀的主人用来对付狐族的刑室一样,地下一层,地上还有一层。 只要走上去看看,一切全都会浮出水面了。 第35章 他们走的这段路像一个个密室连起来的串,每个密室的分工都井然有序。 来到第三个密室的门口,楚遥知徘徊两步,停在了外面,“我就在这儿等你们吧。” 前面两个密室对他的打击太重了,要是等会儿再看见点儿更炸裂的,他可能真的会承受不住。 晏星河点点头,“那你不要乱跑,我们速去速回,探清楚里面的东西了再过来接你。” 第三间密室比前面任何一间都要宽,中间是一条直通对面的过道,像蝴蝶的脊背,巨大的蝶翅向两边铺展开,用铁栅栏圈起来一座座小型囚牢。 晏星河看了一圈,里面空荡荡的,像密密麻麻闲置的蜂房,没有关活人或者狐狸,应该是上一批已经被处置完了,下一批还没有送进来。 森寒的栏杆像野兽的铁齿,晏星河一路走一路看,不少牢房里面有挣扎的抓痕和血迹,血腥味蔓延一路,走到哪儿都被这股气味包裹,像是从砖缝里渗出来的。 他感到有点压抑,重重呼出一口气,刑子衿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对面出口那扇石门,“那边,老大,这儿没什么好看的。” 晏星河嗯了声,按住佩剑径直往对面走,经过牢房中间一条岔路的时候突然停住了,看看对面又看看这边,“为什么这里多出来一条路?” 整个牢房都是对称设计,只有这条狭窄的小路,对面没有。 刑子衿探出脑袋瞅了两眼,小路尽头乌漆麻黑的,是个拱形的铁门,上面开了一扇木棍似的细窗户,怪吓人,像童谣里面那种关着恶鬼的洞窟,“谁知道呢这鬼地方,妈的,到处都是血。哎呀老大你就别管了,那地方看着就不是个好的,指不定镇着什么妖魔鬼怪,咱们偷摸的进来探路,就别到处跑多生什么事儿了吧?走走走。” 他说着,扯了对方一下。 晏星河躲开了,用力按住腰上的剑,一步一步朝那边走过去,“我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 “啊——”刑子衿欲哭无泪,看了一眼旁边紧闭的石门,缀在后面跟了上来。 这扇铁门,真的很眼熟。 可是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 晏星河闭了闭眼,努力回想,忽然见到一线光亮。 四面八方都是一成不变的黑,只有那横指大小的一点空隙,包揽了少年眼中所有的风景。 他将眼睛贴在上面用力的看,目光所及只有成片的囚牢,那些让他害怕的剑修在里面走来走去,关起来的犯人或死气沉沉,或歇斯底里。 晏星河猛地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的视角是从里面往外面看的。 “老大,这铁门没有钥匙孔,有个机关扣着……啥跟啥啊这是,没见过,我看我们还是……”刑子衿蹲在铁门底下,一见锁墙上那个看起来很难搞的八卦盘,立即就叫了起来。 他随手拨弄几下,那八卦盘分里外三层,跟着他手上的动作打起了转。 捣鼓那两下没弄开,越拨越乱,他站了起来,对着晏星河耳朵叽叽喳喳又想走。 晏星河附身观察了一会儿。 这东西中间是个阴阳相嵌的太极图,第一层指向四个方位,代表四象,第二层由四象衍生出八卦,最后一层直接变成了八八六十四卦。 随便动哪一层,其他两层的卦象都会跟着动,斗转星移一般,看一眼都觉得眼花缭乱。 晏星河猛地站了起来,揉揉额角,他觉得眼睛有点晕,“打得开。” 藏这么严实,他更要进去看看了。 “啊?”刑子衿震惊了,“老大,你连这玩意儿都会解?” “不会。”晏星河随口应了声,活动一下手腕。 下一秒,刑子衿就知道他那句“打得开”,和自己脑子里想的“打得开”,不是一个“开”法。 晏星河一拳砸在了八卦盘上。 盘表背后设下的禁制飞速转了起来,一层金光罩在门板表面,像无懈可击的金刚石。 他一拳砸下去,表盘上就滋啦一声爆出噼里啪啦的火花,金光罩跟着闪了闪。 抬起来时手指烧红了一片,晏星河浑然不觉,接连几个拳头下去,火花星子越滋越大,天上地下到处飞溅,刺啦乱叫的动静像个被揍得扯着嗓子嚎的人。 八卦盘上留下几个错落的血印子,刑子衿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 晏星河没管,低着头魔怔一样,一拳一拳跟这个仪表盘过不去,好像上辈子和这玩意儿有仇,今天碰头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老大,老大,你行了!手不要了?别砸了!” 刑子衿要崩溃了,对方发起疯来就跟那长了角到处乱撞的疯牛一样,十条绳子都拉不回来。 他拦了几下,脸颊挨了一肘子,眼前一花,捂着脸往后面退开。 去他妈的,谁爱发疯谁发吧。 几十记重拳之后,晏星河收了手,刑子衿远远的躲在后面,看了眼对方身侧蜷起来的右手,四根指头都成红得差不多快焦了,往底下滴着血。 他心想,不疯了? 然后就看见晏星河两根手指抵在铁门上,轻轻一敲,表面那层护体金光尽成碎片,铁门像个被打傻的大汉,轰隆一声,整扇朝后面倒了下去。 “……” 刑子衿默默竖起一个大拇指。 好好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花里胡哨的规则都是拿来下菜的。 晏星河活动了一下手指,呼出一口带着血腥的浊气,低头踏了进去。 那里面没关押什么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和外面一样,是一间牢房。 只不过这牢房更特殊一点,没有窗户,四壁的灰砖上刻有符咒,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 正对铁门那面墙扣着几条垂下来的锁链,绘有一圈血涂的印记,时隔太久蒙了一层灰,只能隐约窥见几片断断续续的形状。 晏星河抬袖一挥,夹杂着霜雪的冷风卷过去,墙上积攒多年的灰尘扑簌簌抖落,露出上面完整的图案。 是个血红色的圈,里面开着偌大一朵昙花,和之前他抓住的那个剑修,剑鞘上纹的昙花一模一样。 晏星河看了一会儿,目光往下面移。 靠近墙根的地方,还有无数凌乱的抓痕,错落杂乱,有深有浅,浅的已经变得模糊了,深的却糊着血,一根一根,像是想是要把整面墙挠穿了去。 晏星河摸了一下垂到地面的锁链,手上的血滴到巨大的链子上,好像要和上面凝固的血迹融到一起,然而只是平静的滑了下去,那中间终究隔着不可追溯的陈年。 他扭过头,眯眼看了一会儿,拂了拂墙面上一道深刻的抓痕,从里面捏出来一根断掉的野兽指甲。 “这地方看着也是个囚房,这些瓶瓶罐罐干嘛用的?难道他们一边打人一边还要给犯人上药?这水池又是干啥的——咦,水都臭了,一股腐烂的药味儿。” 刑子衿溜溜达达的转了一圈,扒拉两下墙上挂着的链子,“他们干嘛在牢房里面再开一间牢房?难不成是用来关押什么重量级的凶兽?” “不是凶兽……关的是一个小孩。”晏星河拿手帕把那只指甲小心的包了起来,揣回胸口,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上去,我要宰了他们。” 五年后,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苏刹看到百花杀的刑房会发疯。 “诶诶诶,”刑子衿赶紧追了上去,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对方身上喷出来一股煞气,“他们能搞出来这么大动作,肯定不是普通人,说不定是哪个有名有姓的宗门,真打起来了咱们占不到好。你别这样老大,别冲动,现在听我的好吗?先上去搬救兵,找人帮忙,这事儿不是我们两个人四只拳头能解决的。” 一前一后转出了小路,他根本拦不住人,一抬头,石门那边突然发出闷响,缓缓朝旁边打开一道缝隙。 刑子衿,“!!!” 真是日了狗了。 晏星河眉目一沉,握住剑柄朝石门走过去。 刑子衿吓得要跳起来了,抓着他一只胳膊扭头就跑,“老大你冷静一点,就算你自个儿不怕伤不怕死,你想想在外面等我们那只男狐狸啊!你把人家也连累死了怎么好?我求求你了,快点冷静一下吧。” 第58章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人往过道对面跑,好歹在石门打开之前冲了出去,没有时间解释,推着两个人就钻回来时的密道。 进来的那伙人穿着统一的校服,和之前接应冯老大的一模一样,似乎是下来例行检查的,三五成群,手里挑着灯,一边慢悠悠走动查看,一边嘻嘻哈哈的唠嗑闲聊。 他们看得实在是很粗浅,大概觉得这种地方不可能有人闯进来。 铁门那条小路只随随便便提灯笼照了一下,走都没走进去,逛菜市场似的逛了一圈,又进来查看狐狸尸体。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检查的,只要把门口守好了,那不就行了吗?不知道二爷咋想的,天天搞些没用的东西。哼,他们坐上面的二郎腿一翘,高高在上的发号施令就行,成天累死累活跑断腿的还不是我们。” “行了,你又知道了?密道那头连着三千里开外的山谷,咱们把外边儿守好了,说不定里边儿会钻进来什么跳蚤,二爷这么安排有他的道理。” “哟,好一条狗腿子,就你想得周到,拿了二爷给的多少赏钱?来来来,你这么乐意,干脆帮我把我这份儿也做了,老子早点回屋,睡大觉!” “唉呀,别说这些嘛,怎么还吵起来了,都少说两句,赶紧检查完赶紧走吧。这鬼地方我看活人没有,冤魂倒是攒了不少,当心待久了染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众人看看周围倒挂的狐狸尸体,突然觉得后背阴风阵阵,不约而同的缩了缩脖子。 最先说话的那个拢起衣领,提着灯笼打头阵,“行了,少瞎几把废话,快点走快点走!” 他们走过尸林随便看了几眼,没什么差错,进到放傀儡的那间密室,后面有个人叫了起来,“怎么倒了这么多木头人?!” “这地方有人闯进来过!” “上面把守的很严,不可能出差错,一定是从狐族那边来的!” 提灯的人一转身,“快去通知二爷!” 两个剑修手忙脚乱的折返回去,剩下的人围在傀儡附近打转。 提灯人弯腰查看一会儿,除了被打散一片,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异常。 他走进旁边那片傀儡人里面检查,一个个僵硬板正的人形直立着,像地下停尸房。 这么一想,给他自己吓得打了个寒战。 他缩着脖子往外面走,一转身,灯笼照亮了一张人脸。 那人脸在幽暗的烛光下慢慢睁开眼睛,一双长目凝着寒霜。 有光亮晃过眼皮,提灯人低头一看,是一把出鞘的雪亮剑刃。 “啊——!!!” 他只来得及惨叫一声,脑袋和脖子就分了家。 密室里面暗了一瞬,下一刻,火光从某一点爆了出来。 晏星河点燃几具没用过的傀儡,火球似的掠过半空,在一片傀儡中间撞出来一条兵荒马乱的路,正正好撞在密道的出口,烫人的火光一燎,堵住了外面赶来支援的那群人。 刑子衿早在出去的密道那儿等着了,一回头,密室里面已经成了屠宰场。 他见晏星河站在一片倒下的尸体中间,偏过头看向大火封住的密道口,心里一咯噔,就知道他又想跑过去发疯,赶紧叫上楚遥知一起把人拦下来,一人一条胳膊,拉着他就往外面跑。 “好了好了,老大,你那剑已经见过血了,可以了,可以了,杀多杀少都没差,咱们快点走吧!” 出了密道,三人回到神女庙底下的禅房,刑子衿赶紧设了个封闭咒暂时封住这边的出口。 楚遥知把晏星河拉了上来。 天色已经很暗了,站在花藤底下呼吸到清香的空气,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脚底下晃了晃,他低头看向身边的人,“星河,你脸色怎么这样?你们刚才在最后那个密室里面看到了什么?” 晏星河捂了下脑袋,脸上溅着的几滴血滚下来,还温热,“没什么……遥知大哥……” 余光瞥见石桌上躺着的玄烛,刑子衿为她盖的衣服被风掀开了一个角。 晏星河吸了口气,暂时压下四面八方胡乱卷起来的情绪,对楚遥知说,“我在这里守着密室和大祭司,遥知大哥,你快去告诉主人这边的情况叫他快点过来。我们刚才惊动了密道对面的人,我担心要是耽搁久了,他们可能会把两边连接的法阵掐断。” 楚遥知顾不得多问,在底下看到的一切已经够触目惊心了,急忙点头。 一转身看到旁边的玄烛,顿了顿,又忍不住迟疑地转了回来,“星河……其实刚才在密室里面,我一直觉得有件事很奇怪,但是别的东西分了神,忘了跟你说。” 晏星河,“什么?” 楚遥知走到石桌旁边,低头看了会儿。 玄烛脸上白纱如练,面容平静安详,弯月银饰贴在雪白的额头正中,挡住了底下的烛心。 “我之前跟你说过,从苍梧树底下流出去的水能净化一切剧毒,因为它本身就是解药。大祭司的烛心是苍梧树给的,她本来……也应该是邪祟规避,百毒不侵的,为什么会被一支迷药轻而易举就放倒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 晏星河凝眉,跟随他的目光,看向石桌上睡颜恬静的玄烛。 刑子衿低头,理了理匆忙中弄出褶子的袖口,慢悠悠走过去,“还好意思说呢,人家一个女孩子,说不定是你们下手没轻没重,迷药剂量放太多了呗。” 楚遥知,“我觉得不是剂量的问题,不管下再多的药——” 他话未说完,一缕寒气毒蛇般逼了上来。 抵住脖颈的瞬间,一股力道拽住手臂把他拉向对面,只留下一道不深的血痕。 楚遥知摸了摸脖子,震惊地看向对面。 晏星河手指一拢,浮生锁骨碌碌钻回袖子,他侧了个身,把楚遥知挡在身后,“我之前说玄烛和冯老大是行动链的一环,看来还没说全。其实你也是,刑子衿,不光如此——你是藏得最深的,最重要的一环。” 刑子衿掏了个手帕,不紧不慢的擦掉匕首上的血丝,打了个转把它插回靴子,笑吟吟的说,“哎呀,不愧是老大,我觉得我没露出什么破绽啊,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晏星河挑眉,“苍梧树底下,你跟我喝酒的时候。” “啊,竟然那么早啊,我还以为是在密室里面。” 同一个人,同样的说话调调,换了个视角看,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晏星河捏了捏剑柄。 这个结果在推测之内,但赤裸裸的摆在眼前时,感觉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他拼命按捺,才压下了那股类似于背叛的不适感,“你早就站在玄烛那边了是吗?你在帮她办事,还是你和他,都听命于‘主人’?” 刑子衿看了他一会儿,学他平时的样子抱起剑,歪了歪脑袋,“都不是呢。” 他打了个响指,玄烛好似被对折的木头,从桌上笔直的坐了起来,脚步僵硬的走到少年身旁。 刑子衿摸了摸她鬓边的长发,手指抚上去,拾起落在发髻里面的一片枯叶,“是她听命于我——玄烛,她是我的傀儡。” 第36章 楚遥知比晏星河更不能接受。 如果玄烛被做成了傀儡,那么意味着,她早就已经被人杀死了。 但是大祭司怎么可能会被人杀死? 楚遥知,“不可能的,大祭司身上有烛心,那是苍梧树的力量,不可能有人能伤她!” 刑子衿微微一笑。 “遥知大哥,”晏星河略微低头,轻声对他说,“有烛心保护,当然没人能动她,但是,如果烛心被人拿走了呢?” 楚遥知睁大了眼睛,“什么?” “如果……”他看了对面一眼,虽然可能会有些冒犯,但是现在口头上忌讳不了这么多了,“我记得,之前我看的那本记录大祭司相关的族志里面,有一篇讲的是,如果大祭司和别人阴阳欢好,违背了在苍梧树跟前发下的誓言,烛心就会自动脱落,不再保护她,回归苍梧树这个本体,然后天雷的惩戒随之而来。” “如果玄烛身上的烛心早就脱落了,只是没来得及飞回苍梧树,就被人撒网捕捉了,那么她就会变成一个普通人——那个时候动手杀她,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吧?” 楚遥知恍然明白过来什么,看向对面两个人,说不出话。 刑子衿拍手,“好好好,真厉害啊,不愧是老大,难怪主人以前那么喜欢你。” 手指动了动,那片枯叶从指缝溜了下去,刚才还是卷了边角要死不活的样子,落地之后,却是青葱翠绿,枯木回春。 “这就是为什么我老是对朱雀他们说,那个修罗看起来势头生猛,却远远不能跟你相提并论。那傻缺能把杀人的手法玩儿出花来,但是一旦碰到这种事,给他一百个脑子他也想不明白。” “他是一把只会杀人的剑,而你,老大,你才是拿剑的人。” 晏星河,“别叫我老大。” 第59章 话音未落,剑光已至。 他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一剑奔着命门而去,刑子衿躲也没躲,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逼近。 剑光刺过来的前一秒,一抹白影毫无预兆的闪了过来,正正好挡在剑势和少年之间。 剑刃穿心而过,一片湿润的血迹在素白无暇的胸口蔓延开。 玄烛低了低头,表情茫然地看向晏星河,一只手搭在被鲜血染红的剑刃上。 胸口破开的地方,长着小白花的绿藤翻卷着滚出来,搭线过桥般裹着剑刃盘旋而上,缠住晏星河右手的瞬间,藤上冒出来密密麻麻的紫色尖刺,毒蝎子甩尾一样扎向他的手背。 晏星河握紧了剑柄,后退一步抽身而出,剑光翻飞如蝶影,绿藤被绞成稀巴烂的残肢片片摔落。 他出手很快,手背上还是被毒刺划破一道斜飞的伤口。 起先只是头发丝似的一根,不过眨眼,已经撕裂到手指粗细,周围血管紫黑一大片,犹如一个迅速扩散的污染源。 晏星河眼前眩晕了一瞬,立即封住右臂几处穴位,来不及提起真元对抗这玩意儿,一片白光迎面打了过来,正中额心。 晏星河猝不及防,被生猛的力道撞得后退两步,楚遥知赶紧伸手扶住了他,一看他的脸,愕然道,“星河,你……” 晏星河提起灵剑。 血迹流过的地方,雪亮的剑刃映出额心正中一只银色眼睛,淡然地阖着,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刑子衿歪头,打了个响指,“我看你们好像挺在意这个玩意儿的,那就还给你们咯。” 神女庙上空聚起浓云片片,闷雷如藏头露尾的游龙在其中穿梭。 那一声脆响落下的瞬间,一束巨大的白光从天而降,口含盛怒,照着晏星河头顶劈来。 他立即推开楚遥知翻身避开,起身时,方才站着的地方被劈成了一圈糊锅。 玄烛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胸口将她洞穿的一剑,微微低着头,长发从肩膀垂落,忽然双手向上高高捧起。 绿藤如潜伏在地皮地下的巨蟒,沿着墙根一簇一簇爆炸开,眨眼之间扭曲着盘旋到天际,在上空相互勾缠,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这座绿藤织起的鸟笼铺天盖地,将整座后院封死了! “遥知大哥!” 晏星河一手搂住楚遥知的肩,靴底一踏,原地飞跃而起,剑光翻飞如白虹,巨大葱翠的触须随之簌簌往底下掉。 在鸟笼顶上最后一点天光封闭之前,剑刃削出来一个恰好容人通过的豁口。 晏星河将楚遥知推出去的一瞬间,那玩意儿立即就被新长出来的藤蔓封的死死的,绿叶底下冒出来手指长的尖刺,龇牙咧嘴的恐吓人。 “快去找主人!” 刑子衿看了一眼鸟笼外面,掸了掸衣领,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托住玄烛的脸,“辛苦你了,神女姐姐果然最厉害了。” 一滴血从玄烛嘴角滑下,落在他手背上。 封住穴道已经不顶用了,手臂上的毒好像无孔不入的蛛丝,从胳膊到胸口,几乎盘踞了晏星河整个右半身。 方才运气将楚遥知送出去之后,那毒素翻滚的更是厉害,他一凝气,胸口就是一阵又烫又软的钝痛感。 脚底一虚,他如同折了翅膀的鸟儿,从半空笔直的摔到地上。 闷头缓过五脏六腑移位的钝痛,晏星河倚着剑跪坐起来,气息急促的偏过头,剑刃映出一线红潮遍布的脸。 他闭了闭眼,眨掉睫毛上几滴汗珠,呼出一口潮湿的热气。 “哎呀,老大,这景象好难得啊。”刑子衿往他面前一蹲,两只手叠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瞧他,“你这是挨不住了?啊,原来你也会有不行的时候啊。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和铁打的一样,不管谁来了,我们五个里面,你永远都是最后倒下的那个。怎么了,现在这是站不起来了?要不要我扶你?” “刑子衿,”晏星河没理会这番冷嘲热讽,仰起头。 他整张脸像是被泼上开水烫了一遍,只有一双眼睛清醒坚定,身处被动,却依然锋芒逼人如俯视猎物的鹰隼,“从我第一天在树林里见到你——不对,在屋顶上见到你们,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在我跟前做戏。” 刑子衿,或者应该说百花杀的主人,晏星河的前主人,早就拿到了烛心。 所以他们可以瞒天过海,骗过苍梧树,在底下放那尊导致热病的石雕狐狸,可以悄无声息将千里之外的剑修传送过来里应外合。 和刑子衿重逢的第一天起,对方跟他叙旧喝酒,让他发现大祭司的禁忌,都是早有预谋——那么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总不至于是为了杀一个失踪多年,早以为人死灯灭的旧下属。 晏星河认为,自己还不至于劳动百花杀的主人,精心布下这么一盘棋局。 那么如果,他是一个诱饵呢? 如果对方真正盯上的,不是他这个小鱼小虾,而是背后那只,只有拿他撒线,才能钓起的大鱼呢? 晏星河心神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半空。 刑子衿跟着他抬头,好整以暇的往上面看,“哎呀,又被你猜到了。可惜啊,那个跟你不清不楚的好朋友,已经离开很久了,你在妖宫的那位主人,马上就要来救你了哈哈哈哈哈!” “……” 要是换成半个时辰之前,这种叫人不适的笑声冒出来的第一秒,晏星河的拳头就已经揍得他五官乱飞了。 但现在情毒缠身,他连站都要站不稳,只能压住舌根底下糜烂的腥甜味,看了一眼旁边僵立的白衣傀儡,冷冷地说,“你之前告诉我,玄烛心高气傲,你追了她许久打动不了她。现在看来,她身为大祭司,心高气傲不假,但你刑子衿……呵,你更有本事。” “将一个愿意违背誓言为你殉情的人做成傀儡,百般利用,残害她要守护的族人——刑子衿,你每天看见玄烛这张脸,额心藏着从她身上剥来的烛心,就从来不会觉得愧疚,不会觉得心痛吗?” 刑子衿将下巴埋在衣袖里面,低垂着眉目,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回想起什么。 不过,下一秒,他又仰起脸笑了起来,依然是清清朗朗,俊美纯粹的少年模样,“那能怎么办呢?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我和她说话,故意逗她,亲近她,心里想的,其实全都是临走时主人给的命令。” “二者之间,我总要选一个吧?” “玄烛她很好,她是真正的神女,如果我不在百花杀,说不定我真的会为这样的女孩子倾倒……可是,我能认识她,我这一身的本事能让她喜欢,都是因为在这之前有主人的收养和调教。任何人都是别人,只有主人永远是主人,我也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背叛主人。” 他笑吟吟的说,“这一点,老大你以前不是做的比谁都要好吗?当初你被苏刹打废手脚,连剑都快要拿不稳了,依然要挡在主人身前,那个血淋淋的背影,我记了一辈子呢,你现在这是怎么了?” 晏星河冷眼,“你牺牲这么多,那么希望你回去领赏的时候,他能多施舍一眼余光给你。” “用不着你替我想这么远,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刑子衿打了个响指,指了指头顶,“毕竟烛心拿过来的时候,我有主人给的符咒瞒天过海,而你,什么也没有。” 一束天雷轰隆落下,恰好劈在小院前面的神女庙正中心。 屋瓦爆破翻飞,神像脚底下轰隆蹿起巨大的火舌,一举冲出屋顶,从被天雷劈开的窟窿开始,往四面八方席卷蔓延。 第二道天雷打在同一个地方,石塑的神女像一阵轰鸣,片刻后从头顶裂开一道豁口,蛛网似的蜿蜒爬下。 半边神像坍塌成碎石块,剩下的半边依然孑然肃立,石刻的白纱下滑出一缕血泪。 小院里的天雷轰开了树藤,闻到骨头味的疯狗一样,一道道照着晏星河头顶劈。 刑子衿盘腿坐在石桌上,支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晏星河斜他一眼,被这混账看戏的作态弄得怒火飞蹿。 他左闪右避的跟天雷绕着圈,在刑子衿反应过来之前,一脚踏在被劈秃了半片的院墙上,飞身过去迎面给了那混账东西脸上一剑。 刑子衿破了相,满脸的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他躲避不及,拔剑接了几招,应对的颇为狼狈,没想到对方已成强弩之末,还能把自己追得举着剑满院子跑。 刑子衿翻身而上飞到墙头,晏星河就要追上去,忽然一道白练从背后袭来,他旋身落了地,一回头,和满身血迹的玄烛对上。 刑子衿翘了翘嘴唇,盘腿坐在院墙上接着看戏。 晏星河一面躲避天雷,一面要接玄烛的招,脑袋里面还有情毒缠得他头晕目眩。 纵使是铁打的身体,也难免左右支绌,渐渐的露出狼狈之态。 在玄烛再一次拿白练裹住他手臂,飞身向他袭来的时候,晏星河回剑一击,割开她肩头如雪白衣。 第60章 ——血珠飞溅半张脸,昔日神明不复高高在上,从头到脚无处不染尘,不沾血。 晏星河微微顿住,看了那目光呆滞的白衣人一眼,心里很复杂,“刑子衿……她可是狐族的神女。” 刑子衿拿手指点着下巴,“曾经的神女,现在不过是一具只会听我话的空壳罢了。” 晏星河无言以对,闪身往后面避开,玄烛却没有见缝插针的追过来,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片刻后,他收起剑,这场追逐战到此为止了,“那么现在,也是你让她哭的吗?” “你在说什么呢。”刑子衿不以为意,笑了一声,抬了抬手指头,忽然感觉连在上面的傀儡线毫无反应,玄烛脚底生根般僵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皱起眉,忽然有种心悸的不适感,跳下去落在玄烛身后,迟疑地站了会儿,转到对方面前。 玄烛仿佛一尊没有生机的木偶,静默的对峙许久,她忽然动了,抬手解下染血的白纱。 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瞳孔纯黑如世界上最纯净的鹿灵,眼眶底下眨着飞溅的血迹,静静的映着刑子衿的脸。 正如很久之前,对方每次抬头看他的表情一样。 只不过这次,是用自己的眼。 “……”刑子衿死死地皱起眉,难以置信,伸手摸向她的脸,“这怎么可能?明明你当着我的面——” 玄烛猛地往后面退了一步,似是控制不好这具身体,踉跄了一下。 晏星河见状,跃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横剑挡在两人之间,“你别碰她。” 刑子衿悬着一只手,僵在了原地,“……怎么可能?” 玄烛低着头缓了一会儿,轻声对晏星河说,“谢谢。” 她是苍梧树钦点的大祭司,身上常有神息相伴,为了不被人看出破绽,刑子衿取走烛心之后,在她身上留了一缕神息掩人耳目。 她经过苍梧树点化,神魂本就不同于常人,那一缕神息阴差阳错之间吊住了一缕残存的意识。 只是太微弱,太微弱。 那薄烟似的一缕意识,一直被头顶的傀儡术压制,犹如罩在莽莽大山脚下的一只蝶—— 任凭她如何痛苦挣扎,也只能借用这具躯壳的眼睛,眼睁睁看着刑子衿如何操控她的身体说话做事,骗过苍梧树和所有狐族的人,将她所庇护的村民一个个杀死,拖走,挖脑,剖丹。 或许,这就是她触碰禁忌的惩罚,身陷囹圄,狐族人惨死的景象一遍遍在眼前上演,让她痛苦崩溃,却连去死的资格也没有。 晏星河隔着衣袖握住她一只手,尝试调动额心的烛心,给她渡过去一点儿苍梧树的神息,她现在看起来太虚弱了。 “我的意识被压在这具身体里面,将近一年,能看到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是我……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刑……他把烛心给了你,神息的波动,才让我……咳咳……”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到后面忽然弯下腰,不堪重负似的咳出来一口血。 晏星河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给她递了张手帕。 玄烛没接,低着头,看见自己满身的血,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身为神女,六根不净,心上蒙尘……被心怀鬼胎的外族趁虚而入,以至于玷污神树,对狐族犯下不容宽恕的罪行……我……是我错了……” “我万死难辞其咎,粉身碎骨不足以稍泯天怒,我……” 她忽然伏低下去,垂着头,一弯脖颈光洁如新月,一如初见。 只不过这次,她跪在了晏星河面前。 “求你帮帮我……杀了我,让我解脱,给狐族因我而死的亡灵一个交代。” 晏星河攥紧手帕,看了眼手里的剑。 刑子衿站在树藤垂下来的阴影里,身形依然高挑挺拔,看不清表情。 晏星河,“抱歉,这事不该我插手,我不是狐族的人,有资格审判你的人也不是我。” 一束天雷劈在脚边。 玄烛抬头,看向浓云翻涌的夜空。 她伏低后背,如忏悔的信徒,光洁的额头轻轻抵在了手背,“玄烛知错,玄烛已悔。不敢奢求一丝一毫宽恕,我犯下的错,灰飞烟灭死不足惜,请神树降罪于我。” 她低喃着说完,一道震耳欲聋的天雷应声落在身上。 天地之间雪白了一瞬。 火花散去,小院正中空余一具白骨,散成一团,依稀是个跪地的姿势。 从头到尾,玄烛没有再看刑子衿一眼。 天雷隆隆闷响着远去,收敛了声息。 第37章 一代美人香消玉殒,恍然间醒悟过来的神智,如回光返照的昙花,只绽开了一瞬,就彻底化为随风散去的灰烬。 小院里面蔷薇花一片一片凋零,枯萎的花苞被神女庙的火光映得明明灭灭,为这已死之物粉饰了一层浮于表面的暖色。 刑子衿终于从阴影里面走了出来,他跪在那片白森森的尸骨前发了会儿呆,抱起玄烛已化为枯骨的头颅,低头看了一会儿。 看着看着,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狂浪一阵胜似一阵,好像得了失心疯。 他将头颅放到跟前,与自己咫尺相对,笑吟吟的说,“原来你没死透……原来你都看着呢。” 魔怔似的将这两句话反复念了几遍,他吸了一口气,把这颗头颅抱在臂弯,起身就想走。 一把横过来的剑光挡在面前。 晏星河冷冷的说,“今天你和这副尸骨,一个也不能走出浮花照影。” 刑子衿翘了翘嘴唇,“若是我非要带着她走呢?” “她是狐族的大祭司,已向苍梧树昭罪,”晏星河一剑挑向他手臂,“带她走,你不配。” 他身上情毒已深,真动起手来完全占不到好,两人缠斗十余招,各自挨了几剑。 晏星河眼前渐渐出现几圈高高低低的重影,他闭了闭眼,一脚踏出去,却仿佛突然踩在了空荡荡的棉花上。 剑势一倾,刑子衿趁机闪身避了开,踏在石桌上飞身跃上院墙。 他挑起眉梢,耀武扬威地回头朝晏星河看了一眼,忽然感觉手臂一轻—— 踏上墙头的瞬间,玄烛的头颅变成了一撮残灰,从他臂弯里飘走了。 “……” 刑子衿面色一冷,不信邪,又跳下去捡起一段胸骨,依然是在飞上墙头的瞬间就变成了抓不住的灰烬。 他冷笑起来,疯子似的又跑去捡小臂的骨头,还没来得及跳上墙,忽然被人一脚踹在胸口,摔了个四仰八叉。 晏星河踩住这混账玩意的肩膀,用力从他手里把那只骨头抽走了,“她自己不愿意跟你走,你抢什么?抢了也不是你的。她因你而死,现在连个全尸都不打算给她留?” 刑子衿被他当胸一口踹得差点儿吐血,咬住牙关,狠狠憋回去那股血腥气,“放、开、我!” 剑气游蛇般从脚底钻上来,晏星河一个起落退开丈远。 刑子衿终于没再跑去拆玄烛的尸体,攥着手掌心残留的一缕香灰,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晏星河提剑想追,一运气,一股腥甜的气味就顺着喉咙钻上来。 他沉沉的呼出一口热气,扶住秋千的木头架子稳了稳,一抹额头,那地方早跟蒸熟的馒头一样挂满了细汗。 晏星河抓住衣领扯散了点儿,略微缓去些积压在胸口的闷热,看向院中那具白骨,整片院子都笼在神女庙滔天火光的热浪下。 他思维有些迟钝,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被情毒搅成一团乱麻的思绪稍微理顺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处境有点微妙—— 他摸了摸额头,烛心被滚烫的手指一碰,从眼尾瞥下一丝淡漠的余光。 要是这个时候有人闯进来了,看见玄烛的尸骨,看见起火的神女庙,再看见种了情毒的自己,还有额头上那只烛心,会往什么地方想? 晏星河抓紧了木架,缠在上面几根枯萎的花藤被捏成了碎渣,他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强行提起一口真气,不管怎么样先翻出院墙避一避再说。 他飞掠到半空,内府突然炸开一阵剧烈的抽痛,脚底一虚,整个人径直从墙头栽了下去,被一双横出来的臂膀凌空接住,安稳的落了地。 那人抱着他半跪在秋千的花藤底下,捉起一只手与他相扣,源源不断的灵力从相贴的掌心渡过来,仿佛一阵浑厚而苍劲的狂风卷过内府,瞬间驱散了盘踞不去的情毒阴霾。 晏星河靠在他手臂上,那阵头晕目眩的疼痛缓过去之后,眼前出现院墙上攀着的几簇枯败花藤,以及神女庙上空被火光映亮的天幕。 苏刹低着头,晏星河随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看到了自己腰腹上几个剑伤,还有扯开的衣领底下那片暧昧的薄红。 苏刹把他的脸捉了起来,眼眸微动,眉毛深深地拧起来,“烛心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狐王的额心印和大祭司的烛心同宗同源,这么近的距离打了个照面,二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第61章 苏刹的额心印不受控制的显露了出来,鲜红的狐尾印记发光发烫,轻烟一样丝丝缕缕的泻下红光,与晏星河眉心正中睁开的烛心相互呼应,红光和银丝如同朝着彼此伸出去的触须,难舍难分的勾缠在一起。 同时也证明了,他脸上这个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烛心。 “这事几句话说不清楚,”晏星河攥着他的衣领,将脸藏进他怀中,“先带我走,不能让别人看见。” 一进来撞见小院里面种种场景,苏刹岂会不知道此事的轻重,也不追问,将人打横抱起来就要走。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一簇簇人影从神女庙塌掉的那半边钻出来,人还没走近,大呼小叫的吵嚷声先逼了过来。 苏刹一站起来,和那头走出来的人对了个正着。 楚逸妖手头转着一把精巧折扇,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却是眨眼间闪到苏刹跟前,刷啦一下合上扇骨,轻巧的敲在手心,“哎呀哎呀,这么巧在这里碰见了,宫主抱着人这是要去哪儿?” 火光那头不少村民已经看见了他,现在要是做贼一样着急忙慌的走掉,那恐怕以后更掰扯不清,苏刹抱着人,冷冷地看了对面一眼,“跟你有关系?” “宫主说笑了,这事儿怎么能跟我没关系呢?”楚逸妖朝他臂弯里瞥去,晏星河整个人被挡得严严实实的,别说额头了,就是一根睫毛都看不见,“着火的是我们狐族的神女庙,里面供奉的可是苍梧树。刚刚天上几十道雷往这地方劈,那么大动静,我们大家都看见了,拨开火苗一进来就看到宫主和……这位晏公子在里面。你们拍拍屁股走人,一个解释也没有,这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恐怕说不过去吧?” 苏刹哼了一声,“你倒是神出鬼没,每次都出现得及时得很——神女庙刚才有外族人闯进来作乱,本王和晏星河是过来收拾残局的,只不过刚好被你们撞见罢了,端着盆脏水撒手就往别人身上泼,当心本王日后割了你的舌头。” 几十个闻风而来的村民已经围了上来,楚遥知和楚清风也在里面。 他们从来没进过神女庙后院,在满地树藤的残肢落叶中走了几圈,听完两人说的话,其中一个村民扯着嗓子问,“宫主您说有外族人在神女庙里面作乱,但是我们一进来就只见着你们俩,那个人呢?” 苏刹紧了紧手臂,没好气的说,“谁叫你们早不来晚不来,人家卷着包袱跑没影了才过来,他折腾完了不跑路,等着你们过来捉赃?” 小院里面顿时变得闹哄哄的,村民们七嘴八舌,都是你问问我我问问你,一头雾水云里雾里,摸不清现在是个啥方向。 楚逸妖微微一笑,徇着院墙的花藤走了几步,目光莫测地看着秋千底下的人,忽然说,“话说起来,神女庙着了这么大火,我们进来半天了,怎么没见着大祭司在哪儿呢?哦对了,刚才那阵天雷也奇怪得很呢,怎么别的地方不劈,光照着神女庙头上劈?”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想起这地方本来是大祭司的地盘。 有人吵吵嚷嚷的要去推那几间厢房的门,有人要回去着火的地方看看,沸水似的嘈杂声里面忽然爆出来一声尖叫—— 金枝指着石桌后面那一堆白骨,捂着嘴瘫坐在地上,伸出去的那只手颤颤巍巍的发抖,“那边那个……是……那是……” 白森森的尸骸连个头骨也没有,众人进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怀疑的东猜西猜,却没有一个人把它往大祭司身上想,直到楚逸妖那番话把事情引向某种可能。 金枝连哭带喊的扑了上去,抱起那堆尸骨反复摸索,喃喃自语的说,“我认得……我认得……我伺候了大祭司十四年,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这个……就是……” 她忽然泪流满面的叫了起来,“大祭司的烛心没有了!她这是——她这是被人——” 晏星河扯住苏刹的衣领,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金枝叫嚷到一半,忽然顿了顿,一只手臂如壁虎断掉的尾巴般飞了出去,整片肩膀朝外喷出一大片血水。 村民们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不光是因为这突然出现的血光,还因为那只手臂断掉之后,金枝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般,连个痛苦的表情也没有,依然“泪流满面”的在说后面的话,仿佛飞出去的不是她自己的手,喷出来的不是她自己的血。 那只断手她看都没看一眼,声泪俱下的尖叫,“大祭司她这是被人玷污了!所以才引来了天劫,烧着了神女庙,将她化成了白骨!” 村民们炸了锅,不约而同的往后退开数米,不管是她说的话,还是她本人现在的样子,都足够在场所有人回去做好几天噩梦了。 苏刹稳稳的抱着晏星河,俯身捡起地上那只摔落的手臂,轻嗤一声,将血淋淋的断口亮给众人看,“一个鹦鹉学舌的傀儡罢了,和逃跑的那个外族人打配合的。行了,你们这么多人站在这儿也没用,都回去,这地方本王派人收拾,事后调查清楚了,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断口上面的血飞快地凝结了,里面既没有骨头,也不是血肉,而是一段黑褐色的木头。 从踏入小院开始,村民们就遭受了一波接一波惊吓。 他们不知道前因后果,完全没有头绪,现场的风往那边吹,他们就往那边倒,眼下又被金枝这一出给吓个够呛,你看看我我问问你,心里面已经有些动摇。 楚清风看了眼抱着尸骨的金枝,手里的拐杖一杵,站出来说话,“宫主说得对,我们大家站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听我一句,神女庙是我们狐族的圣地,大祭司是我们狐族的神女,今天有人敢对他们下手,就是在践踏我们狐族的尊严。我答应过老狐王要照看好大家,出了这种事,绝不会放任幕后黑手逍遥法外。大家卖我楚老头一个面子,都散了回去等消息吧,老头子我向你们保证,这事儿我一定会协助宫主,查清楚前因后果,该偿命的人全给他翻出来,一个也不会放过,会拿出一个让大家满意的交代。” 楚清风是老狐王那一辈的人了,在狐族里面的声誉没得说。 他一站出来,局面又开始朝苏刹那一方倾倒,村民们嘀嘀咕咕一阵,已经有人拉拉扯扯的在往外面走了。 楚逸妖一敲折扇,又冒了头,不慌不忙的继续搅混水,“楚长老,这事情太复杂,您说得对,我们大家站在这里吵确实吵不出什么结果。但是,别的东西说不清楚就算了,有一件事,我们大家可都是亲自看在眼里的——” 折扇唰的打开,他半掩着唇,余光瞥向地上那具尸骨,“大祭司被人玷污清白不假,所以才会招致天雷,身死魂消。啊对了,宫主你当然可以信手一推,把这件事也推在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逃跑的外族人身上,毕竟大祭司死无对证。但是,我只是有一点比较好奇,从头到尾那位晏公子被你抱在怀里,连个脸都没露,嘶——不知道是他受的伤太重,还是他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宫主要一定要这么……藏着掖着?” 好,他这么一说,本来已经缓和的局面又剑拔弩张了。 刚刚已经朝外面走的村民又折了回来,晏星河已然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有个声音一惊一乍的冒了出来,“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就觉得他可疑的很,有一回我和他聊了几句,他还专门问过我,大祭司要是和别人成亲了会怎么样!现在想想,他这人在那个时候就不怀好意了!” 苏刹眯眼,那仗着人多眼杂在里面趁机跳脚的,正是秦小念。 “宫主,您也别把人藏着,就让我们看一眼,要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得一个清白,我们大家伙也能求个安心啊!” “是啊,把人藏着算什么事,让我们看一眼!” “还说是外族人作了乱逃跑,我看他抱着的那个就是外族人本人吧,本来就不是我们狐族的!” 楚清风不知道其中因由,觉得给人看一眼也没什么,询问的看向苏刹,“宫主,你要不……” 楚遥知却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爷爷,我向您保证星河他是无辜的,只是他被人暗算了,现在绝对不能让别人看见,不然事情就更解释不清楚了。” 楚清风一愣,一对花白眉毛拧成了死结,愁眉不展的叹了口气。 村民叫嚣的越来越厉害,楚逸妖后退两步,展开半面的折扇压着唇角那一丝微笑。 苏刹盯了他一眼,冷笑,这心怀鬼胎的死狐狸,早晚有一天他要亲手扒了他身上那一层皮。 秦小念自觉一眼识破真相,在这件事里面扮演了一个英雄的角色,兴冲冲的站在前面打头,说起风就是雨,带着村民们咋咋呼呼的朝秋千那边越逼越近。 忽然迎面扇来一阵罡风,他舞得起劲,冷不防被一巴掌扇得飞起来打转,陀螺似的晕头转向摔进后面的人堆,整张脸都挂成了血糊的。 第62章 人群向后面退散开,他捂着脸颊哎哟喂的趴在地上,扯着嗓子嚎得满地打滚,一低头,吐出来两颗和着血的牙齿。 背后的火光骤然飞扑起数丈高,燃烧的巨兽一样罩在所有人头顶,树藤跟着起火,小院里所有阴影被照得无处遁形。 楚逸妖被晃了眼,挑起来眉毛,拿扇子挡了一下。 苏刹从秋千后面走了出来,两只手臂依然抱着晏星河,像一道强硬的屏障横在中间,将怀中人和外面所有人隔绝开,“废话少说,长了张嘴就会唧唧哇哇乱叫,你们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好,本王就把真相拿出来让你们看看,给我好好瞧清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心正中间随之亮起来红光,狐尾模样的额心印浮现出来,光焰大炽,抽丝剥茧般飞出千万缕交错的红线,交缠着掠向天际。 神女庙数里之外的苍梧树受到感应,巍峨树冠似一座被撼动的小山,飒飒抖动了起来。 红光如游龙,在树叶堆成的云层里面藏头露尾,苍梧树盘踞的整座小岛猛然亮起法阵,湖中游鱼纷纷一甩尾巴跑开,泥土变成了半透明,亮出底下巨蟒般盘根错节、绵延到没有尽头的根。 苍梧树爆出的强光晃了数里外众人的眼,那一瞬间,仿佛万物尽成飞灰,天地间只剩苍茫的一片雪白。 白光落下后,神女庙噼里啪啦的大火熄灭了,四下安静如鸡。 一道白光勾勒的透明人影从地底下爬出来,左右看了看,似乎瞧不见院子里满满当当站的一堆人,弯下腰往身后一伸手,拉上来第二个白影。 那人形虽然是透明的,但是看衣装打扮,还有行走的仪态,众人分明再熟悉不过,不约而同的往旁边瞅了一眼—— 那白影不是楚遥知又是谁? 楚遥知自己也愣住了,小声问楚清风,“爷爷,这个,好像是几个时辰之前……” “哎,”楚清风叹了口气,不无担心地看向那抱着晏星河,站在残败不堪的树藤底下的人,“苏刹那小子用了溯影……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是没有办法了。只是这玩意儿是禁术,他要撕开禁忌强行拽出来,必遭反噬,日后怕是有的受。” 苍梧树树根上每一道纹路,刻的都是发生在浮花照影的事。 它就像一个藏着无数秘密的罐子,狐王就算是想看,也只能拿着钥匙自个儿进去悄悄的看,身边带个别的活物进去都不成—— 更别说直接撕开罐子的开口,把那些秘密一啪啦扯出来,画卷一样毫无遮拦的铺展在所有人面前。 但是来的路上楚遥知跟苏刹大致说过这边发生的事,刑子衿又玩儿了个一走了之,搞出来的一堆烂摊子全甩给了他们。 比起大费周章的追查,把这座院子里面发生过的事一五一十还原出来,比任何费尽唇舌的解释都要有说服力,也是洗清晏星河身上所有的欲加之罪最有效的方式。 透过苏刹的肩膀,晏星河探出一片遍布冷汗的额头,眨了眨眼皮,泛红的眼眶盯着那几个从地下密室里爬出来的白影,“这是什么?” 苏刹偏了一下头,额心一簇狐尾潋滟如火,低声对他说,“苍梧树那边调过来的,是之前发生过的事。那紫毛狐狸不是煽风点火的暗示是你害死了大祭司吗?那就让他们自个儿亲眼看看,好生把来龙去脉瞧个清楚,我看等会儿谁还敢在底下叫。” “……苍梧树?”一滴热汗从眉尖滑了下来,晏星河闭眼,慢慢将它眨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一点不安。 第38章 “诶,你们看,石桌上是不是还躺着一个人!” 人群里有人嚎了一嗓子,几十双眼睛纷纷往对面瞅。 除了地底下冒出来的三个,花藤底下的石桌上果然还躺着一个白影,长衣迤地,眼缚白纱,正是还没有化成白骨的玄烛。 晏星河靠在苏刹肩膀后面,露出一只眼睛默不作声的旁观,摁了摁心口,总感觉有些七上八下。 那三个白影从密道里爬上来之后,起初一切正常。 “楚遥知”问他在密室里面看到了什么,“晏星河”摇头,说自己在这里守着密室和大祭司,让他去招蜂引蝶宫找苏刹过来,对方点点头,转身就离开了。 ——晏星河睁大了眼睛。 “楚遥知”的那个白影,在他说完话之后,真的就消失了。 不对。 晏星河猛地抓住了苏刹的肩,“这影子有问题。” 苏刹偏过头,“什么?” 他来不及回答,就看到自己那个白影在小院中走动起来。 他负着手慢悠悠的转到石桌旁边,低头看了会儿昏迷不醒的玄烛,用与晏星河自己别无二致的声音,问了一句话,“你和玄烛在一起这么久,没和她睡过吧?”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串在一起简直要击穿狐族人的神魂,在场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刑子衿的白影也吓了一跳,赶倏的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没,别瞎说,我哪儿敢动她。” “那真是可惜了。” “晏星河”轻轻地哼笑一声,两根手指贴在玄烛脸侧,顺着耳鬓滑了下来,十足轻佻,“我听说狐族人有千万种奇花异草,其中不乏辅助修炼的宝贝,但要说起真正的至宝,还得是他们的大祭司……身上那只烛心……那玩意儿的力量,可是直接来源于苍梧树。” 他呢喃一般轻声说着,俯下身凑近,拇指抹了抹玄烛的额头,“可惜狐族人都是一群蠢货,自己家揣着天底下所有人求之不得的珍稀物什,却只会待在这座破村子困着自己,没有一个人懂得——物尽其用。” 一把横过来的剑柄猛地打开了他的手,“刑子衿”挡在石桌跟前,“老大,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我瘆得慌,你想干什么?” “晏星河”微笑不语。 白影刻画出来的人形没有五官,但此刻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晏星河”突然出了手,剑光翻飞,两个白影就在这座小院中对打起来。 “烛心剥离大祭司之后,会自动飞回苍梧树,老大,你就算对她做了什么,也不可能拿到烛心的!” “这点用不着你操心!” “刑子衿”的修为显然在“晏星河”之下,没几招就落了下风,被一脚踹飞摔在墙脚。 他拿剑撑着身体想爬起来,不料一口血喷出来,又狼狈不堪的摔了回去。 “晏星河”没理他,拿了个帕子不紧不慢的擦掉刃上的血,收了剑,抱起桌上的玄烛。 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然后就发生了最为不可思议,惨不忍睹的一幕。 纵使再震怒,再激愤,众人也不约而同的移开了视线。 一道道树藤的白影从院墙破土而出,玄烛清醒了过来,反抗的声音在发抖,天雷随之落在神女庙,一团拳头大小的白光从她额心飞出,缓缓升至半空。 “晏星河”盯着它,在飞出院墙返回苍梧树之前,甩出几道符咒将它围困其中。 烛心如落入陷阱中的困兽,左突右闪拼命挣扎,“晏星河”将它拢在手心,把玩了片刻,飞旋在四周的符咒一道道消失。 直到最后一点金色灵光也消失的时候,烛心终于安静下来,驯服的悬在手心。 “晏星河”拨了一下,将它纳入额心,那地方浮现出来一只眼睛形状的银色印记。 他站起身,披上衣服划拉开剑刃,满意的看了看眉心那抹印记。 滚滚而至的天雷将玄烛化成了白骨,他看也没看一眼,合上剑要走,忽然脚步一晃,扶着墙弯下了腰。 似是身体承受不了烛心过于汹涌的灵力,他靠着墙慢慢跪坐下去,一只手死死摁住额头正中发烫的印记,嘶哑的咆哮了起来,浑身热汗,面色虚脱泛红。 他猛地扭头看向火势冲天的神女庙,脚底一踏,借力想翻出院墙—— 被飞奔过来的白影伸手接住了。 是苏刹。 晏星河将额头抵在苏刹肩上,闭了闭眼。 这出戏还真是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不是这样的!明明是刑子衿——”楚遥知朝他们走了过来,被苏刹一道掌风掀翻。 楚清风赶紧扶住了他,到了这种局面也是半信半疑,左右为难,只能先稳住孙儿,“别往刀口上撞,我看那小子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了。” 岂止是杀人。 苏刹简直想一巴掌把脚底下这座破庙炸翻了算了,大家谁都别活。 “苏刹。”晏星河抬起头,摸了一下他的脸,被对方躲开了。 苏刹低头看他,目光微动,在汗湿的碎发底下那枚烛心上打转,又落到他脸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但大概是被气疯了,两片嘴唇突然用力抿了起来,还是没绷住,嘴角流出来一缕血。 “……”一看他这个样子,晏星河就知道他多半是信了几分,抓着他的肩,一字一句的解释,“我没有,不管是对刑子衿说的那些话,还是对玄烛做的事,我都没有。” 第63章 苏刹看了他一会儿,那目光很深,片刻后低声说,“虽然我经常不把狐族的东西当一回事,但是苍梧树,它从不会说谎。” 更何况,他不是不知道,晏星河这个人有多渴望变强。 “苍梧树出了问题,”晏星河感到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突然发现自己现在被逼到了角落,处于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白影上演完那出好戏之后,他现在说的所有话都像是在狡辩。 “你知道狐族的热病吧?是有人往苍梧树底下放了邪咒。玄烛的烛心之前一直在刑子衿身上,他们能打开苍梧树做手脚,就能用同样的手法篡改你们刚才看到的影像。” 楚清风留着一只耳朵听着呢,此时赶紧点着拐杖走上来,“星河这话说得没错,苍梧树底下确实被人打开过,老头子我可以作证。” “……”苏刹在两人之间看了会儿,笑了,“那么你的意思,你那个叫刑子衿的朋友大费周章安排所有事,就是为了专门设个圈套诬陷你?你身上的烛心不是假的吧?他白送你一个烛心,再嫁祸到你身上,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你告诉我,他搞出来这些事除了便宜了你,还有什么用?” “……”晏星河无从辩解。 他确实不知道,对方绕了这么大一圈,到底想利用他做什么。 “下去。”苏刹别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前面,语气又冷又硬。 晏星河感觉搂着自己手臂松了些。 背后还有村民怒火滔天的谩骂声。 他顿时感觉怪难过的,在下去和不下去之间犹豫了一秒,两只胳膊遵循本能的搂紧苏刹的脖子不放。 “我没有做过。”晏星河把这辈子的脸皮都掏出来了,死缠烂打的挂在他身上,“苏刹,你是第一天认识我,还说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苏刹依然没分半点余光给他,“溯影是藏在苍梧树腹心的东西,你要说它出了错,还不如说苍梧树被人下毒得失心疯了。” 晏星河要炸了,用力闭了闭眼,猛地攥住苏刹的衣领,“我他妈不知道那个见鬼的溯影,和他妈见鬼的苍梧树被人动了什么手脚,但你还要我说第几遍,烛心不是我……” 苏刹终于低下头,淡漠的瞥了他一眼, 解释的话戛然而止,像被人中途突然掐断了脖子。 晏星河闭上了嘴。 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苏刹说到底也是狐族,他的额心印是苍梧树给的。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但事实上,潜意识里他会认为苍梧树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人。 此事若是易地而处,只要苏刹一句否认,晏星河就是质疑自己眼睛瞎了,这个世界疯了,也绝对不会再怀疑对方一点。 但苏刹终究不是他晏星河。 二者之间的爱从来就不对等,就连信任也是。 在一个不相信自己的人面前,声嘶力竭的辩解开脱,除了让自己洋相尽出,还有什么用? 晏星河突然觉得有点累,低了一下头,撤开手跳了下去,“算了。” “……” 然而他脚尖刚沾到地,又被背后的人捞了上来。 苏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把他按回怀里,下巴猛地一下磕在肩上。 晏星河吃痛,掀起眼皮往旁边看了一眼,这下连脑袋也被摁住了,只能瞥见长发底下一片耳垂,和线条分明的下颔。 狐族的人吵吵嚷嚷的逼近了过来。 “这个外族人为了抢烛心,竟然玷污了我们的大祭司!那可是大祭司啊!” “难怪一直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是怕被我们发现烛心在他身上吧!” “我的天啊,刚刚大祭司叫得有多惨,他还是人吗?果然外族来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早先就觉得这个人奇怪的很,不像是善茬,果然吧!我就知道我那时候的感觉没错!” “我们狐族人不是好欺负的!随便来个人都可以踩在我们脸上践踏!把他抓起来,让他为大祭司偿命!” “就是,我们大家把他吊起来,烧死他!” 大祭司在狐族人心里何其神圣,目睹她受辱身死,足够挑动在场所有人失去理智。 村民们薅起袖子沸反盈天,气势汹汹的声讨不断逼近,包围圈一步步向苏刹这边收拢。 眼看有人煞有介事的要上来动手来抢人,苏刹掀起眼皮,额心印随之灼亮,一片红光浪涛般向四面八方荡开。 所过之处裹挟罡风,村民被掀得连退十来步,下盘不稳的直接摔成个四仰八叉,有人混在人堆里面小心翼翼的叫板,“宫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大家都看见了,是那个外族人作的孽,你自己都是狐族,现在要反过来帮一个外人吗?!” 苏刹目光散漫的看过去,一只手护着晏星河的脑袋,犹如猛禽张开翅膀,将自己的人裹挟在宽大的羽翼之下,“且先不说,刚才那段白影是真是假,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他眉心一记狐尾红印妖冶如火,映得那双瞳孔也染了半圈氤氲的血气,“就算这事儿真是他做的,我的人,犯下了错,就算十恶不赦,罪不容诛,那也只能带回去由我亲自处置,轮不到你们在那边叫嚣,要给他一个什么下场。” 狐族众人气结,有人在里面跳脚怒骂,“你这是明目张胆袒护罪人!” 苏刹冷眼,“没错,你说的对,我承认了,我就是故意袒护他,你要怎么?” “……” 狐族人要气炸了,恐怕心里面已经完全不想要这个狐王了,苏刹懒得理他们,爱怎样怎样,反正当初也不是他自己要当这个狐王,谁乐意一样。 看戏看够了的楚逸妖,眼见两方差不多已经决裂,压了压嘴角的微笑,整理好袖口一片褶子,终于从树藤底下走了出来。 晏星河偏过头,余光透过臂弯,恶狠狠的瞪了这推波助澜的滑头狐狸一眼,心念微动,低声对苏刹说了一句话。 “诸位,我看现在——” 楚逸妖刚出了个声,话音突然被一声轰响盖了过去。 众人徇着这动静,纷纷扭头朝墙根底下看。 苏刹稳稳当当抱着晏星河,脚底下翻起来几块炸开的地砖,他低头朝底下看了一眼,那地方有一个铺了石阶的入口,一直延伸到地底下,正是刚才三个白影爬起来的位置。 “先别急着争谁是罪人,我们在这座破院子里面吵得热闹,我看有的是人在背后偷着乐。” 苏刹看了面面相觑的村民一眼,没多耽搁,抱着人踏上了伸进密室的台阶,“你们不是要抓罪人吗?来,下来,我让你们看看谁是真正的罪人。” 第39章 这地方是神女庙,狐族人心里最神圣最安全的地方,从来没听说过有谁会在神女庙底下开一个地道的。 方才只顾着被白影震惊没有功夫去多想,眼下密室黑漆漆的入口张牙舞爪的亮敞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村民们就是再恼怒,恨不得冲上去把晏星河给五马分尸,面对这玩意儿,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石阶底下瞅,左顾右盼小声冒嘀咕。 苏刹抱着人走下去之后,他们也推推搡搡的跟着进去了。 密室里面唯一一盏壁灯熄灭了,乌漆麻黑的,空间还小,村民们一进来,简直像挤满了白皮饺子的汤锅,原地转个圈都会踩到旁边的人。 有人点亮火柴,勉勉强强看清楚这地方放着的几排书架,走了一圈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扯着嗓子在一片嘈杂声中问,“这不就是个普通书房吗,你说的罪人在哪儿?少诓骗我们拖延时间,我们不是好糊弄的!” 苏刹一只脚抵住靠墙放着的床,轻轻一踢,那床就怪叫着移了位。 他把晏星河放下来,手掌按在墙壁上试了试,乍一看质感和普通石墙无异,再去踩那块松动的地砖,一脚踏下去竟然纹丝不动—— 仿佛它真的是块老老实实的石头,朴实无华的待在所有砖块中间。 晏星河试图暴力打开,但是他现在体力有限,一脚踢下去跟踢在铁板上一样。 这种级别的通道工序复杂,尤其连接的地方还相隔几千里,不是一个阵就能建好的,恐怕是大阵叠小阵相互嵌套,一时半会儿想摧毁也没那么容易。 晏星河说,“里面恐怕被加了什么临时禁制,封闭了我们这边的入口。” 要摔坏一个铁打的杯子不容易,但再给它加上一个铁做的盖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苏刹倚着石墙,手指在底下敲了两下,“你确定里面有密道?” 晏星河,“真的。” 苏刹斜着眼睛瞄了墙根一眼,起身走到那块冥顽不灵的石砖跟前,“你先起来,等着我——还有你们,往后退,离这面墙远点儿。” 楚遥知过来想扶晏星河一把,被他摆摆手拒绝了,众人退开大概两臂远,密密麻麻的挤在对面角落,眼看苏刹踏在石砖上踢踢踏踏的试力度。 第64章 前两下只是轻飘飘递了个脚尖,第三下踩下去的时候突然发力,那石砖嘎嘣一声,出现几条朝四面八方爬开的裂缝。 与此同时,密道对面一群弟子正在收拾傀儡人,走得最深的那个捡起一只乱飞的木头手,忽然感觉脚底震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看对面,石墙上嵌着的三圈阵法依然飞转,有些迟疑地抓了抓耳朵根,扭过脖子问身后的同伴,“喂,你们有没有感觉,刚才地面好像——” 他话未说完,又是一阵颤动。 这次比刚才那次明显多了,散在木偶堆里面的弟子纷纷诧异地看向那面墙。 还没看出个什么结果,第三下震动传来,整个密室跟着天旋地转,石砖缝隙里面的墙灰铺天盖地的从头顶抖落。 那三层阵法好似转动的齿轮突然卡了壳,顿了会儿,回光返照似的又滑动了点儿, 正中心忽然冒出来一个豁口。 像那块墙砖一样,眨两下眼皮的功夫,那堆阵法就碎成了东南西北几块。 “走……走!快走!”率先反应过来的弟子丢开手头的木偶,扯着旁边的人拔腿就往外面跑,“快去禀报二爷和宗主!密道的封印被人打破了!” “那面墙要塌了!快跑!先离开这儿!” “把第二道密室的门封上!” 这道禁制是二爷亲自过来设下的,不是摆在桌上瓷做的茶杯,随便撞一下就能打破。 弟子们给吓了个够呛,连滚带爬的往外面逃命。 傀儡室的石门关上的一瞬间,那龟裂开的阵法像被人从对面捅了个对穿,叮铃哐当爆了个响,满天金光乱飞。 一人负着手,微微低头,率先从黑暗里面走了出来。 他站在出口那地方,不动声色的将里面的东西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对面紧闭的石门。 “这、这些是什么!” “这是宋家的小妹妹,我来的路上还看到她娘抱着她站在门口啊!她、她她怎么在这儿?” “你凑近些,火光暗,别吓唬自个儿,这些都是木头做的,不是真人。” “草,木头做的那不是更吓人了吗?” “这些人我都认识,这些……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我也在这里!” 任谁走进一个乌漆麻黑的密室,突然看到一堆木头做的人偶,五官活灵活现的,全都是自己熟悉的人,甚至里面还有自己,一时间恐怕都淡定不了。 村民们炸了锅,没头苍蝇似的捡着傀儡看来看去,大呼小叫一阵,找不到这事儿的苗头,又不敢找苏刹要说法,于是有人冲上来逮晏星河,“你又在搞什么鬼?弄出来这些阴气森森的东西想干什么?!你这个外族人,我就知道外面来的——” 那人气势汹汹的嚎了几嗓子,忽然感觉一片阴影罩在头顶。 他梗着脖子回头一看,苏刹冷漠的睨着他,那眼神比方才见到的木头傀儡还要阴森。 “……”那人闭了嘴,默默挪开一个位置。 苏刹走上前,捉住了晏星河的手,把他带到自己身边。 白毛狐狸平时咋咋呼呼的,但其实心里有他自己一套噼里啪啦的算盘会衡量。 虽然只是进入第一层,藏在海水底下的冰山只窥见一只不详的角,但是晏星河之前和他透露过一些消息,脑子稍微一转,他心里基本就有了底。 这个狐王他当的老大不乐意,但不管是金子做的还是草做的,这顶王冠既然被苍梧树按在了头上,不管他想不想接受,事关狐族,就有他一份责任。 在他手里出了这种乱子,就是他作为狐王的失职。 苏刹大概还是烦那群吵吵嚷嚷的村民,但终究咽下了嘴边刻毒的话,一个声气也不吭,只拉着晏星河的手,寸步不离的将他带到密室对面,然后一掌轰开了那道石门。 这石门炸得猝不及防,躲到里面的弟子还来不及坐下喘口气,突然被飞到脸上的石头渣子迎面给砸了个正着。 他们好似一群藏在草丛里的兔子,突然遇到探出来脑袋的毒蛇,大惊失色的跳起来拔腿就跑,这次怕是歇息也不敢,要一鼓作气蹿到地面上去了。 苏刹看了一眼头顶上倒挂的狐狸尸体,没什么表情,任凭背后一阵阵惊呼痛哭声炸开。 他抓住一个离门口近被石块压了大腿的弟子,借着石壁四周零星的灯光,玩味的看了会儿对方校服领口上绣的昙花。 忽然拎着领子把人举了起来,他阴恻恻的露出一个微笑,“好啊,好……多少年了,再碰头,又他妈的是你们法衡宗这群狗改不了吃屎的杂种。这事儿谁出的手?百里长泽那个老不死的王八,还是百里渊那个投错了人胎的王八蛋?——说!” 他一吼,那弟子吓得两只大腿直打颤,惨白着一张脸,就差脖子一歪当场昏过去了,哆哆嗦嗦的说,“我、我不知道啊!我都是听上面的人,他们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事!啊!啊对了!对了!平时每过几天二爷就会下来巡查一次,出了什么事我看他们都是禀报给二爷!应应应应该是二爷!” 苏刹冷笑,松手推开了人。 那弟子车轱辘似的原地滚了两圈,回头也不敢,爬起来就往外面跑,师兄弟们早弃了这座地牢,密道里面一个影子都没剩下。 顶上吊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狐狸尸体,村民们的哭声震了天。 苏刹心烦意乱,一想到地牢外面那群法衡宗的人,回头再看见撕心裂肺几欲疯魔的狐族人—— 他夹在中间,感觉自己整个人快要被挤成个扁的,心肝脾肺肾都被碾成碎渣,闭眼沉沉的呼出一口气,他暂时避开身后的吵闹声,阴着脸去了第三间密室。 走过连接的密道,一踏出去,苏刹就怔住了。 这地方他再熟悉不过。 九岁之前看到的所有东西,就是这灰扑扑的方寸天地。 铁栅栏圈起来的牢房像蜂房似的挤在一起,里面会关进来各种各样的妖怪,来了又走,而最深处那间关着他,连走的机会也没有。 他没想到法衡宗拿来藏尸的地方,会和当年那片牢房连在一起。 苏刹顺着正中间的过道走了下去,一边慢慢的走,一边仔细的看,一步一步踏出的脚印,好像在一点一点吹去落在尘封画卷上的积灰,露出底下面目可憎的陈旧回忆。 他顺着拐角的小路,走到了那座铁门跟前。 门口用来封印的八卦盘已经坏了,还没来得及收拾,歪歪扭扭的挂在一边,铁门豁开一道小缝,露出里面漆黑的光影,像关着怪物的铁笼被掀开幕布的一个角。 苏刹挑眉,歪着脑袋看了会儿那只八卦盘,伸手戳了它一下。 那玩意儿好像被一指头戳漏了最后一口气,嘎吱一声,从门板上掉下来砸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苏刹心想,原来当年就是这个东西。 现在一戳就破的破表盘,当年却像一座罩顶的山,沉沉的压着他,抓烂了爪子也扒拉不开,让他从出生起就被这玩意儿囚在密室,没有见过照在脸上的光,也没有见过吹在脸上的风,一囚就是九年。 远远的还能听见狐族人的哭喊声,苏刹发愣似的踌躇片刻,似乎是想进去看看,又被陈年的阴影拴住了脚,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伸手按在铁门上,轻轻推了一下。 那门嘎吱嘎吱的打开了点儿,他掀起眼皮朝里面瞄一眼,又猛地收回手,攥成了拳,轻轻背在身后。 惶惶不安。 那只手忽然被人握住了。 晏星河用了点力气,试图把他的手揉开,但是苏刹捏得太紧了,铁做的疙瘩似的,一点缝隙都没得钻。 他只能把那只拳头整个的包在手心,默默站到对方旁边,“你要是不想进去,那就别进去了,多少年了,里面早就废弃了。” 苏刹,“你进去看过了?” 晏星河,“嗯。” 苏刹忽然偏过头看他,挑起眉梢,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我记得我好像没跟你提过这些事,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进去……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地方?” “……”晏星河低了低头,随即直直的看向他,不想在这个时候遮遮掩掩的,对他说什么谎,“我去苍梧树底下找到那个石雕狐狸的时候,顺便……看到很多玻璃球,记录的都是你们狐族的事……嗯,也看到了你的……不过没看到多少,只有一些零星的碎片。” “……” 死一样的沉默。 苏刹慢慢抽回了那只手,后退一步,似笑非笑,“我早跟你说过,知道的太多,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我逗你玩儿的话不少,但这句不是——晏星河,不要试探我的底线。” “……”晏星河看了他一眼。 苏刹的脸色很差,眯着眼在盯他,甚至有点危险,一跟他对上,那视线马上就移开了。 他转身往小道外面走,才走了两步,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腰。 苏刹,“……” 第65章 晏星河,“……” 晏星河下意识抱住了人,抱完才发觉,这一步自己走得有多么唐突。 苏刹炸毛发脾气和真的生气了他还是分得清的。 晏星河闭了闭眼,没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你他娘的是出门没带脑子,还是专挑这种时候故意撞上去找死? 他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圈着人,在心里反复把自己骂了几个来回,可是当苏刹的心跳透过后背,一声一声清晰的穿透他的胸口,鼓动着他的心脏,慢慢跳出了同样的频率—— 他又忽然什么都想不到了。 “苏刹,”晏星河闭了闭眼,头一次嫌弃自己是个笨嘴拙舌的石头,这种时候什么风花雪月的好听话都不会说,只能一板一眼的告诉对方,自己此刻心里正在想的东西,“我只恨那个时候,我不在你旁边。” “……”苏刹像个石雕似的僵立,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打开圈在腰上的手,“不需要。” “苏刹,”晏星河又抱住了他,十分执拗的把两只手臂圈成了一个锁,“我……” 他心里千万思绪似惊涛骇浪,在心上咆哮着翻卷而过,可面对珍爱的人,只能像拾贝壳一样弯下腰仔细的精挑细选,生怕有哪一句选错,戳到对方痛处,兜兜转转,捡了又丢,最后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了。 “我曾经听人说,受过伤的人会画地为牢,心会缩小,小到只装得下自己一个人……” 所以苏刹,你也是吗? 这是你不肯要我原因吗? 用一层坚硬的壳把自己裹起来,若无其事的抖抖羽毛,沐浴在阳光下,好像就能忘记了从前盘旋头顶的阴影,每天依然欢声笑语洋洋洒洒的过。 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心里筑起了多高的墙,荆棘林立,倒刺横生,把自己一个人藏在里面,此生不允许第二个人将它叩开。 所以你谁都爱,却不愿偏爱,处处留情,却不愿钟情,种了满院子花开花谢,却不愿过多留恋其中哪一朵——谁也敲不开你心里的墙,因为你不允许任何人踏入你真正的领地。 “我占地很小,动静很轻,也不闹,”晏星河的脸贴着他的长发,小心翼翼的说,“一个人待着太孤独了,苏刹,能不能让我进去?” “……” 苏刹捉住他横在腰间的手,贴上去了,又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想拿开,还是想反手握住。 “哎,那边还有一条路!刚才那些人就是从那儿跑上去的!” “天杀的!我倒要上去看看!大家伙,我们一起上去看看!他们害死我们浮花照影那么多人,我们要让他们偿命!” “大家到处找找拿点家伙,都跟上!当我们是面团想捏就捏想杀就杀么?今天就是跟他们拼了,也绝不能让长生伯伯他们白死!” 密室那边的村民缓过劲,找了棍棒铁钩等一应趁手的东西冲过来,甚至还有法衡宗的人逃跑时丢下的剑。 同族人的尸体点燃了他们的怨愤,一大波人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就要往连接到外面的石阶上走,恰好经过中间这条小路,有人扭头朝这里面看过来。 苏刹突然撇开了晏星河的手臂,头也没回,抬脚往小路出口那边走了。 晏星河缓缓收紧手指,觉得有点空,他握住腰上的剑,一言不发的跟了出去。 第40章 法衡宗地牢走到地面的台阶有四个拐角,每层一百零三阶,一共五百一十五阶。 这条路苏刹走过两次,一次是十六年前,他一无所有从地牢逃出去的时候,一次是现在,他身披鳞甲,以妖王的身份重新踏上去。 法衡宗建立的年代很久远了,那些殿宇楼阁的位置却基本没变过,当年逃跑时步履匆忙,他也没仔细看,依稀感觉比印象中更华丽了点儿,主轴的方向多出来几座遮天蔽日的新楼。 每座大殿的屋角都挂着旗帜,金色的昙花图腾水波一样猎猎翻飞,苏刹抬起头往那地方看去,莞尔一笑—— 他逃出去之后在妖界受苦受难整整十年,每天过的都是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鬼日子,这群罪魁祸首却在老巢里面纵情享受。 这么多年不见,倒是把自家狗窝料理的越发精细了,恐怕人也养该养得乐颠颠的油光水滑了吧。 有苏刹在前面开路,狐族人就像老狼进了兔子窝,想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人挡着杀人屋挡着掀屋。 有个传报消息的弟子连滚带爬的跑回来,前线对峙的师兄弟中,一个肩上系了三条绶带的高阶弟子抽了个身,赶紧过来问他,“这群狐狸精都在我们宗门横着走了!宗主他人呢?二爷呢?他们怎么还没过来?!” 传信的弟子赶紧说,“大师兄,在路上了!在路上了!他们让我先过来通个消息,马上就过来了!” “唉!”那被称作大师兄的弟子焦躁的叹了声,回头一看,狐族的人已经逼近了。 前面就是法衡宗的主殿,苏刹那杀神又是个万万不会为他们心疼的,但凡有东西挡路,翻手一挥,像个人形的破坏机器,走到哪儿拆到哪儿。 他仰起脖子看了一圈,要是师兄弟们再往后面退,主殿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脚底一踏,大师兄飞身落在了队伍最前面,直面狐族人的刀锋,“莫要再往后退了!我们法衡宗的地盘,岂容狐族宵小横行霸道,今日你我师兄弟就是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能让一群低贱的妖怪猖狂了去!法衡宗弟子听我调令,列七塔阵!” 他振臂一呼,队伍里面立即有无数高阶弟子涌上前,剑光上金色灵力冲天而起。 狐族众人抬头,一座半透明的金色宝塔迎头砸下,携着无比强横的威压,还未落地就先让其中几个身板单薄的当场跪了。 那宝塔像个当空扣下来的盒子,眼看要把众人圈在里面,忽然一片红光在头顶荡开。 那玩意儿像一层漂亮又无懈可击的玻璃,翻卷的灵力与宝塔相斥,二者像两块同极的磁极碰了头,无形的能量场在中间扭曲膨胀,相互施压发力,却怎么都碰不到一起。 结阵的弟子与之僵持片刻,身心紧绷,冷汗都下来了,眼睛紧盯宝塔,不敢有一丁点儿松懈。 大师兄无意间瞥了眼对面,却见站在最前面的红衣男人举起一只手,结界的灵光从他掌心飞出,血红衣袖在头顶落下的劲风中鼓荡,像一只迎风摇曳的蝶,对方低着头,也在看他。 视线一碰,苏刹勾起唇角,对他笑了一下。 “……”大师兄感觉后背的冷汗滚了下来。 下一秒,横在中间的屏障如一张摊开的大网飞旋而上,七层宝塔被潋滟光刃绞成碎片,嘭的一声巨响,金光如漫天乱飞的冰雹一样向四面八方炸开。 结阵的弟子浑身一震,感觉内府像是被谁一刀捅穿了一样剧痛,灵力浅的一口血当胸喷了出来。 众人被迎面扫来的爆炸波一掀,跟着宝塔的碎片一起乱七八糟的飞了出去。 低阶弟子仰起脖子,看着师兄们在半空中飞得横七竖八,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震惊还是该伸手去接。 忽然一层金色屏障从身后飞了过来,纤透似一层薄纱,翻飞起伏像一阵漾开的水波,却是把所有人都有惊无险的兜在了里面。 几个差点就要头着地的弟子捏了一把汗,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地砖,好险没给脖子摔断了。 “宗主!” “是宗主来了!” “还有二爷!” 法衡宗的弟子如获救星,眼睛蹭蹭蹭的亮了起来,忙扶住落下来的师兄弟,朝两边避让开,给过来的人让开一条道。 楚清风一看见对面那个人冒头,脑袋就是一热,忍了一会儿忍不住,走上前叫骂,“百里老贼,你个狗娘养的死骗子——” 苏刹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沉沉的看向对面,想了想,用了比较委婉的方式礼貌问候,“百里长泽,这么多年不见,原来你还没死呢。” 走出来的一共有五个人,三大两小。 晏星河观察了一下,为首的应该就是弟子们叫唤了半天的宗主和二爷,旁边有个坐轮椅的男人稍微靠后,两个小孩一个站在二爷后面,一个在给那个双腿残废的男人推着轮椅。 那四个人不说个个面目凶狠,至少都是一脉相承的趾高气昂,只有轮椅男眉目温和,皮肤又很苍白,整个人透着一股命不久矣的病态。 晏星河多看了他两眼,恰好碰到对方也看了过来,稍作打量后,对他微微颔首,既不高傲也不谦卑,目光平静温润,倒是叫人生不出什么怜悯了。 百里长泽须发皆白,捻着长不溜湫的胡子看了苏刹一会儿,似乎在和记忆里那个小屁孩对标,冷笑,“你这本不该出世的孽种,当年一时疏忽叫你跑了,已是万幸,要是躲得远远的也就罢了,老夫没那个功夫跑去妖界追杀一只小崽子……可是你竟然还敢跑回来自投罗网。我看你是自由的日子过够了,非要来找死!” 第66章 苏刹目光渐深,看着这恍如隔世的老男人口吐恶言,微妙的笑了起来。 “百里老贼,你还有脸站出来叫板!你莫要欺负小辈,我们这一辈的事,老头子我还没跟你算清楚!” 楚清风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把苏刹挡在后面,脸颊暴怒涨红,说着说着快要跳起来。 这些年来苏刹一直压着不准他提的旧事,终于有了一个爆发出来的突破口,对准的还是暗自记恨了十多年的罪魁祸首,他可就要不客气了。 “当年你带着你儿子来浮花照影求药,说要给你夫人治病,老狐王宅心仁厚放你们一群人族进来,不光好酒好肉客气招待,还让你们在浮花照影的山谷里面随便挑选——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你扪心自问,那时候你是怎么报答老狐王的善意的!” “你仗着你那儿子长了一张能糊弄人的小白脸,指使他故意勾引我族公主,瞒下你那儿子早在家里有了妻室的事实,欺她少不更事,没见过世面,几句甜言蜜语就把人给诓走了,背井离乡和狐王决裂,结果如何?你告诉我我家公主现在在哪儿?她的尸骨,你百里氏还凑不凑得齐!” “你敢不敢当着你法衡宗弟子的面,我狐族人的面,还有苏刹他本人的面,告诉所有人,当年公主跟着你们离开浮花照影之后,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对待她为你们百里氏生下的儿子?如何对待——你百里长泽嫡亲的长孙!” 这段秘密不是什么光彩事,从前只有老狐王的亲信知道,百里家这边也瞒得密不透风,乍一捅出来,不管是狐族还是法衡宗的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片刻,目光皆落在了风暴正中心的苏刹身上。 楚清风往对面那群人里面看了一圈,没找到想逮着领子质问的那个人,拔高声音说,“百里渡那个混账呢?他怎么不在,你让他滚出来,睁眼看看他的亲生儿子!” 法衡宗弟子在后面窃窃私语,感觉吃到了好一个惊天大瓜,有人混在里面回应,“长公子早就离家云游去了,你叫他也叫不出来!” 楚清风吹胡子瞪眼,好似痛失了往那混账脸上哐哐扇耳光的机会,对面的百里长泽忽然嗤笑一声,他眉毛一竖,恶狠狠的说,“百里老贼,你笑什么笑?” 百里长泽看了他一眼,比起对方的暴怒,他可真是太镇定了,“你觉得要是我儿在这里,事情就会有所不同?你找他做什么?想看他悔恨,痛苦,忏悔,自责以前对苏刹他们母子做过的事?那么你还是别想了。” 他捏了捏胡须,看向苏刹,那双枯瘦的眼皮眯了起来,“就算今天他本人站在这里,跟那只小狐狸见了面,他也不会承认这是他的儿子——他只会后悔当年这个小杂种出生的时候,没有亲手掐死他。” “你——”楚清风气到极点,竟然逼出来几声咳嗽。 他惯来疼爱自己的儿孙,很难想象会有人对着自己的血脉说出来这种恶毒的话。 他将拐杖杵得咚咚作响,须发都张了起来,正要再说几句讨回公道,苏刹走到他跟前,挡在了两人中间,“长老,你跟他废什么话呢?” “我看这人多半没长心肝,就算长了,也不知道里面住的是毒蛇还是蝎子。跟这种人有什么好吵的,他长了一张嘴,偏要说不中听的话,你想从他身上勾出来点儿愧疚之类的东西,可是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吵也是浪费时间——直接打死就清净了。” 百里长泽听完,不以为意的笑了一声。 大概苏刹在他眼里,还是从前那只被关在地牢的小狐狸,只不过跑出去转了一圈,学了点嘴皮子功夫,说话顺溜了,骂起人来也多了点儿词。 百里长泽捏了捏手指,关节咔咔作响,“好小子,够张狂!那么老夫就让你看看,今天你我之间,究竟是谁要打死谁!” 言毕,天空中风起云涌,一座大阵在众人头顶结成,四周篆着蛇纹,当中一朵金色昙花凌空绽开,有懂得门道的弟子大喊起来,“是斩妖阵!宗主祭出了斩妖阵!” 那阵法悬在了苏刹头顶。 狐族众人站在他背后,皆感觉如同一座大山当空压了下来,胸闷气短缓不来气,连忙往后面退开一个圈。 楚遥知扶稳楚清风,回头一看,急了,顶着兜头扇下的狂风,大喊着朝晏星河招手,“星河,你快过来!” 金光的影子落在脚下,苏刹没抬头看,手指头把玩着腰上的流苏,听到楚遥知的声音,他挑了一下眉梢,“叫你快点过去。” 晏星河看向对面法衡宗的人,反而往前一步,站在了与苏刹并肩的位置,“去哪儿?最安全的地方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苏刹低下头,碾了碾靴尖。 晏星河一愣,转过头看他,可那若有似无的一笑被掩在了垂落的长发后面。 再抬头,苏刹额心的狐尾印记浮了出来,九只狐尾卷着灵光翻涌舒展,如绽开的莲花花瓣,一圈灵光如过境冷风般横扫而去。 所过之处,人群如脆弱的芦苇,噼里啪啦给掀了个倒栽秧,就连百里长泽也被这狂浪的一击震得后退数步—— 唯有晏星河站的最近,却毫发无损,红光翻过脸上只掀起了鬓角的碎发,像被人轻轻撩了一指头。 苏刹飞身而起,九尾怒张,如染着血光的箭,一举击穿了头顶那圈斩妖阵。 落地的位置在百里长泽跟前。 那老儿胸口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被锋利的长指甲掐住了喉咙,用力一捏,那截脖子差点被捏成碎的。 “你……”百里长泽被苏刹一只手举了起来,挣扎不已,两只眼睛震惊的瞥着他,几乎快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苏刹瞄他一眼,唇角的笑意被九尾的光芒点染,像晕了一滴潋滟的血,“老不死的东西,你再说一遍,现在是谁打死谁呢?十六年了,你还是老样子,自以为你就是一切的主宰。而我,我和你不一样,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你一道铁门锁起来,当胸踹一脚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拽着链子龇牙咬人的小狐狸了——我苏刹,是妖界的王,来要你百里氏一族的命。” 新仇旧恨,今日一并终了。 第41章 一只袖箭瞄准了苏刹的脖子。 楚遥知一眼看见,忙大叫道,“宫主,当心身后!” 苏刹往后一瞥,一枚毒箭朝着他飞奔而来,锋利的铁质折射着日光,几乎要正中他脖颈的前一秒,一道刺耳的金石之声在背后炸开。 那只毒箭被横出来的剑刃击飞了。 晏星河侧身挡在苏刹背后,一抬手,三条浮生锁游蛇般袭向对面,在半空中掠出交缠的影子,一举捆住那转身想逃跑的人。 五指一收,对方像地里拔出来的胖萝卜,扑通一下,栽到了两人脚边。 “搞偷袭?”晏星河踩住他右手,靴尖一踢,露出那只肥白手臂上捆着的精巧机弩,“你是他们口中那个‘二爷’?” 那胖子被浮生锁捆成了个蛹,一只手被踩住了,还要气势汹汹的瞪他,眼皮掀上去又看了看苏刹,不屑的哼出来一个声,“小兄弟,我看你修为不低,枉你身为人族,居然跟一群妖怪搅和在一起,自甘堕落,狼狈为奸——”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一脚踹在了脸上。 “说谁狼狈为奸呢?”苏刹扔开被掐得半死不活的百里长泽,从上往下看了会儿这只肥萝卜,“是谁里应外合,一个出地方,一个出人手,先是诓骗了大祭司,再是杀死狐族那么多无辜的人?你还有脸说别人狼狈为奸,你他妈的,你这个人族就当的很长脸吗?” 百里渊牙关一酸,偏过头咳出一口血,咬着血沫轻蔑地笑了起来,“无辜的人?呵,人妖自古势不两立,我就是将你狐族杀光杀绝了又如何?区区妖族,我碾死他们就跟碾死卑贱的蝼蚁——” 苏刹一脚踏在他胸口,靴子底下应声迸出闷响,对方的胸骨至少断了三根。 他眼尾浮出了一抹红,是怒气,也是杀气,“你们百里家的人,真是一模一样的根骨,老子跟你废话就是浪费唇舌。” 百里渊感觉自己差点被这一脚踩成对穿,眼冒金星的瘫倒在地,整张脸都被吐出来的血糊成了葫芦。 忽然胸口一紧,他被人揪着领子拎了起来。 眨了眨臃肿的眼皮,透过一层血光,他看见凑近过来的脸,恍惚间和十六年前那只小狐狸重合,只不过这次,那小崽子脸上不再是惊恐的苍白,而是嗜血的杀意。 苏刹一字一句地说,“十六年前我走的急,没那个功夫腾出手杀你,这么多年没找你们百里家算账,不代表我忘了从前你们对我做的事,还有你,百里渊,你对我做的事。” 他一个巴掌轻轻拍在对方血淋淋的脸上,手指沾了血,眯眼睨着他,叫他看清楚现在谁才是卑贱的蝼蚁,“自己欠下的债,只要讨债的人没忘,总有一天是要叫你还的,你们百里家从前做过的事——” 第67章 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红唇中一颗森寒的尖牙,“我要你们一个一个拿命来抵。” 百里长泽被法衡宗的弟子扶到了外面,喂了好几颗续命的丹药,喉咙痛得不行,吞咽半天才咽下去,神智稍微恢复了,一清醒过来就听见这句话。 他的瞳孔剧烈的震动起来,猛地伸手扑向对面,“孽种!你休要伤我儿!” 话音未落,苏刹一只手搭在百里渊颤抖的脑袋上,五指一收,那颗血瓢就炸成了粉末,飞起一圈溅在百里长泽脸上。 他趴在地上愣了半天,忽然咆哮起来,推开上来搀扶的人,抖着手到处摸索,祭出腰间挂着的法印。 苏刹胸口染了血,他闭上眼,仰起头望着天,听见周围人浪潮似的惊呼和百里长泽发疯的咆哮。 法印翻出来的一瞬间,强横的劲风照着后背横扫而来,卷起他染血的衣袖,和垂落腰间的长发。 苏刹丢开手里拎着的尸体,侧过头往后面看,溅了血的半张脸妖冶诡谲,法衡宗的弟子们倒吸一口气—— 直到此时,才真正意识到他是一只狐妖,不光如此,还是一尊修为登峰造极,发起疯来没人能挡的杀神。 法印的结界像一扇纵横的巨浪,携着铺天盖地的威压迎头扑来,如同一只庞大的巨兽从地砖上一步一步踏过,所到之处石崩瓦裂,尘土翻飞。 苏刹动了一下,没飞起来,低着头看去,脚底仿佛被什么东西黏在了地上,让他只能站在原地抽身不得。 他冷笑,看着那金色巨浪一寸寸逼近,忽然出手成爪,隔空吸过来一个大活人,挡在自己和法印的结界之间。 百里长泽浑身一震,横出去的两只手猛地甩开。 那法印像个突然拐弯的球铁,擦着苏刹身畔飞过去,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砸坏了主殿支出去的一片飞檐。 但凡施法,非常忌讳心志动摇,更忌讳突然将发出去的灵力收回。百里长泽遭了法印反噬,那玩意儿偏离出去的一瞬间,他也跟着往后摔出去数十米,撞散了一座石灯。 “宗主!”弟子们赶忙上来扶他,百里长泽抹掉嘴唇底下的血,抬头看向对面,伸出去的手颤巍巍一指苏刹,咬牙切齿的怒骂,“妖孽!你杀了我儿还不够,还想害死我孙儿吗!你心狠手辣,蛇蝎心肠,你就是个祸世妖孽!给我放开他!” 苏刹攥着那孩子的肩,把他放在旁边,几乎是搂着,如果忽略那小孩前胸后背抖得跟筛糠一样,这姿势简直堪称亲昵。 他拍了拍手里的肩膀,一笑,“有本事就自己过来抢。” 手掌底下的人抖得实在很厉害,好像苏刹身上带电,一碰上就要电着他一样,那动静叫人没法忽略,苏刹终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抖什么?” “……” 那小孩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锦衣玉冠,腰上配了把精致的剑—— 那剑实在是太精致了,精致的过头,从头到尾不知道镶嵌了多少宝石金箔,看一眼都要闪瞎人的眼睛。 苏刹往底下瞄去,冷哼,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也就是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才会背石头似的,把这种花里花哨的玩意儿天天挂身上炫耀。 “我、我……”百里朗咬着嘴唇,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愣是横着一口气,没把那句“我害怕”呛出来,被风吹得东歪西倒的小树苗似的,磕磕巴巴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 苏刹好玩儿的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过头,看向站在轮椅后面那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勾了勾小树苗的下巴,“别慌啊,我又没对你做什么,告诉我,你和百里渊什么关系?” 那小男孩瞅了他一眼,嘴唇一碰,含含糊糊的说,“他、他是我爹。” 苏刹指了一下对面,“那边那个呢?” “我、我我我我弟弟。” “啊,”苏刹歪了下头,“所以说,你是法衡宗的长公子,百里老儿的长孙。” 说到后面,他缓缓扬起唇角,那颗漂亮的尖牙又露了出来。 百里朗硬生生从那颇能蛊惑人的笑意里面读出来杀机。 他头皮发麻,眼神飘忽地转了转,忽然朝苏刹凑近了点儿,小声说,“我、我虽然年长,但是我是庶出,我母亲是我爹的侍妾,我……我不是长孙,你……求求你,不要杀我。” 苏刹看了一眼他的腰上的剑,“那你的意思是,他是咯?” 百里朗咬了咬牙,闭上眼用力点头。 苏刹微微一笑。 肩上的钳制松了点儿。 那小孩儿还来不及将一口气缓到底,那只手转而捏了住他的脖子,猛地将他掼到地上,哐当一声闷响,砸了个肝胆剧颤。 苏刹捡起地上一把剑,不知道是谁扔的,刃上带血,抵着百里朗的下巴,那血顺着剑刃滑到尖上,凝成了一滴,落在他脆弱的喉咙正中。 “小朋友,你当妖族的人晚熟?张嘴哄一个比你大了一轮的人,你觉得合适吗?” 苏刹对人族的了解虽然有限,但是手里这个小孩儿穿的是什么档次的衣裳配饰,对面那个穿的又是些什么玩意儿,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只是没想到,一个这么点儿大的小屁孩都敢在他跟前撒谎,还真是什么地出什么苗,“哄我做什么,我看你还是下去哄哄你那不中用的爹吧。” “等一下!” 百里长泽吓得快要撅过去了,法衡宗那边,终于有人出了个声。 苏刹愣了愣,那一剑终究没有落下去。 坐在轮椅里面的男人抬了一下手,有个侍从模样的人推着他,从人群中剥离了开。 他看了眼瘫倒在地上的百里朗,又看向浑身浴血的苏刹,轻叹一声,声音也和长相一样,温润清透,“你——妖王——” 他似是不知道怎么叫人比较好,一个称呼在唇齿间犹豫的转了转,被他咽了下去,犹豫的问,“你现在有名字吗?” 苏刹站了起来,百里朗四肢并用,爬起来就想逃跑,被他一脚踩在肩上,又给牢牢的钉了回去。 他哼了一声,“苏刹。” “啊,苏刹。”那男人将这两个字细细的念了一遍,弯了弯眼角,温柔的笑了起来,“你虽然姓苏,可也是我百里家的人,朗儿是我的亲侄儿,你也是。” 那把剑撇在身后,苏刹目光莫测看了他一会儿,淡淡的说,“我跟你们百里家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谁的侄儿,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少跟我攀扯。” “唔,好吧。”他不愿意接受,男人也没有强迫他认亲的意思,看着他的目光柔润的像一潭水,能浸凉所有浮动的杀气,无惧无怖,不争不抢,“如果你忘不了十六年前那座地牢,是回来报仇的,那么现在老宗主为你所伤,二公子死在你手中,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亲手让法衡宗的石阶染了百里家的血,苏刹,走到这一步,差不多够了吧。” 苏刹把玩手里的剑,剑柄的血和掌心的血融在一起,他笑了一下,“你觉得够了?” 百里澈说,“十六年前,你逃走之后,你爹和你……老宗主决裂,从此离家云游,临走时说,除了头顶上这个姓氏,百里家的事从此一概与他无关。老宗主膝下三子,只有长子天资过人,少年天才,他从小精心栽培,半生的心血都浇筑在这个继承人身上,你爹那一去,便是折去了他半副脊梁。” “后来他无计可施,只能将次子提拔起来,虽然无论是心智还是能力,你二叔跟你爹完全没办法相提并论,好在他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就是你手里那个。老宗主像当年培养你父亲那样,殚精竭虑培养你堂弟,有你父亲珠玉在前,他对你堂弟十分苛刻,虽然时常挑剔他根骨不够好,学东西慢,但是我们都知道,那孩子是你……老宗主手里攥着的唯一一缕期盼。” “我的情况,你应该也能猜出来,有我这个儿子,基本上等同于没有。”说这话的时候,百里澈的声音轻飘飘的,脸色丝毫未改,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因你和家中决裂,一个为你亲手所杀,还有一个忽略不计,走了今天这一轮,他自己也元气大伤,膝下只剩两颗还未成年的幼苗…… 苏刹,可以了吧,你想报仇,到了这个程度,还不算报了吗?朗儿是你堂弟,他只有十六岁,你走到那年他才出生,和这件事没有半点牵连,他是无辜的。” 苏刹安静的听他说完,看了一眼脚底下发抖的小屁孩儿,歪着头,一缕长发从肩膀滑了下去,末梢滴着血。 他笑吟吟的说,“嗯,他只有十六岁,他是无辜的——那么当年我被关在你们家地牢的时候,还没有他大呢,怎么就没有人来放过我?我又做错了什么?你怎么不去问问百里长泽,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没有高抬贵手,听你一句‘这个孩子是无辜的’,然后放我走?” 百里澈无言以对,当年的事是个死结,不是他一只手能解开。 第68章 他只能放软了目光,几乎恳求的看着对方,“算我求你了,至少给他一线生机——正如我当年,也给了你一线生机。” “……”苏刹看了会儿百里朗,忽然把他捞了起来。 出手如刃,两根指头摁在对方后颈,他说,“好,既然你百里澈亲自开口求情,那么我就给他一线生机。” 一声惨叫响彻法衡宗的上空。 主殿塌了半边,一半雕梁画栋,一半断壁残垣,像恶鬼揭下掩在脸上的面具,一半盛装,一半骷髅。 没被殃及的回廊后面,一只手突然扑了出来,下一秒又被背后的人用力拽了回去。 百里昭被秦芸捂住了嘴,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透过拐角那一线红墙,看见孪生弟弟被苏刹捏住脖子,红光千丝万缕的穿凿,一点一点废去他颈骨后面的灵根。 “大夫人!放开我!让我出去救小朗!” 百里昭一口咬在了秦芸手背上,那妆容端庄的女子皱眉,反手把人拽了回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枉费你爷爷花重金聘请名师,天天教你读书识字,遇到事情了一点脑筋也不会转,我看那些书还不拿去当了柴烧!我且问你,刚才那狐狸精对朗儿说了一句话,问他是不是百里氏的长孙,你可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百里昭捂着被扇得肿起来的半张脸,低着脑袋,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不过十六岁,这种时候哪儿有功夫去权衡那么多? “不、不知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那狐狸精就是奔着让我们百里家断子绝孙、后继无人来的,他要废的,就是百里家的长孙,这一刻在他手底下惨叫的人,本来应该是你!” 秦芸一把按住他的肩,低下头与他视线相平,从来优雅温和的大夫人,此刻目光凶狠的像一只兽,“你若是敢跑出去,不光救不出你弟弟,那狐狸精发现百里氏还在骗他,说不定会将你和你弟弟一并杀了干净!你不会明白他有多恨我们家的人……” 一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秦芸想到陈年旧事,强忍下灭顶的恐惧,手臂一捞,稳稳的把愣在原地的百里昭搂到身前按住,捏着他的脸让他看向前面的庭院。 搭在肩膀的胳膊压下去,几乎快让这孩子单薄的身板撑不住。 “你弟弟今日所受的苦,都是替了你!你要是为他感到心痛,感到愧疚,那就给我好生记住今日发生的事,记住狐狸精那一张脸,将来为法衡宗,为我百里氏争回一口气!” “……”百里昭感到害怕,却被捏在下巴的手架得转不开脸,只能睁大眼睛任由泪花一颗一颗滚出来。 此刻映在瞳孔里面的一切,如同烫铁打上的烙印一样,深邃的刻在了他的神魂里,从此将成为噩梦,无休无止纠缠他的一生。 苏刹一松手,为百里澈推轮椅的那个年轻男人立即跑了上来,接住大汗淋漓晕厥过去的百里朗。 他丢了剑,活动一下手腕,忽然感觉背后有一缕视线落在身上,长眉一挑,缓缓转过头。 塌掉的主殿那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苏刹信步侧过身,漫不经心的看了一圈,忽然发现回廊后面闪过去一抹影子,像是衣袖。 他慢慢朝旁边走了两步,要看个究竟,忽然二楼一扇雕花窗户推开,阳光斜着透进去小半片。 苏刹掀起眼皮,目光落在窗棂里面那片洞开的漆黑之中。 一片白衣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 精巧的面具像是从银河摘来的细丝织就的,不浮夸,却十分精巧,彼岸花的刻纹打磨得精细无比,舒展的花瓣像绽开在银色的面具上,吐露着一种不灼人的奢华。 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掌撑着窗棂,指尖微曲,轻轻敲着木栏,闲情逸致地旁观底下那场你死我活的闹剧,像在听曲儿。 面具挡住了半边脸,他一展折扇,又挡住了另外半边,只露出一小片线条流畅的下颔,玉似的剔透无暇。 那白衣人轻轻地倚在窗户旁边,视线从面具里落下来,经过凶神恶煞的苏刹时,只是像观花观草一样掠了过去,一顿,停在了站在他背后的晏星河身上。 “彼岸……” 晏星河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又低沉又清润,像贴在耳朵后面说话。 他下意识握住了剑柄,警惕的左右扫视一圈,忽然一怔,猛地抬头看向主殿楼上。 ——被一片横过来的阴影挡住了。 苏刹脸上溅血,长发散得像一片撩乱了的墨,他仰起头打量框在窗棂里面那个人。 猛兽相互靠近的时候能感觉到对方的气场,这两个人也是。 隔着老远的距离,默不作声将那个鬼似的白影审视了半天,苏刹头也不回的问,“这人和你什么关系?” 晏星河看了上面一眼,“百花杀的军师。” “哦,旧相识啊。”苏刹不咸不淡的勾起唇角,末了,随手拈起一片飞过来的树叶,稍作把玩,化成一线光影飞了上去。 事关百花杀,晏星河没办法置身事外,忍了忍没忍住,问了句,“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别急,”苏刹安抚好他,一扭头,笑容就淡去了,对着楼阁上那个人龇了龇牙,“一点问候的话罢了。” 那白衣人拎着扇子转了半个圈,扇骨和树叶相撞,迸出来一线金石之声。 他并指将那绿油油的玩意儿一拈,树叶随风散去,化成一缕红光,掠向他耳朵后面。 “躲上面看戏看够了,记得滚回去告诉你主人,狐族这事儿搅混水的不止法衡宗一个,早晚有一天,本王会亲自登门,向你家主人讨要狐族几十条人命。” 白衣人莞尔,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目光往底下瞥。 那淡去的红光忽然又亮了起来,唰啦一下飞到他跟前,正正好挡在两只眼睛中间,“还有,再敢盯着我的人看,信不信本王一拳头下去,让你眼珠子从后脑勺蹦出来。” 白衣人,“……” 第42章 五日后,苍梧树 庞大的树叶哗啦啦抖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栖了满楼,莹白光亮星星点点穿梭其中,如蝶翅煽动时落下的磷粉,在半空穿针引线般绞成了一股,盘旋着飞向树下一人。 烛心从晏星河额头剥离出来,被白光托举着,悬在楚清风手掌心。 这东西本来是狐族人的,在晏星河额头上存放这几天,他试着撩了一下—— 灵力翻涌起来就像狂风巨浪推着一叶扁舟往前冲,修为暴涨不假,可惜舟是舟浪是浪,就跟炼器似的,那上面的灵力只能借用,不能内化成自己的东西。 不光如此,那推着他往前走的还不是海浪,而是岩浆的灰烬,稍微碰一下就烈火灼心似的头痛,也不知道这一年来刑子衿是怎么把这玩意儿藏下来的。 “大祭司的烛心和外族人相斥,是认主的……但是这些东西就算拿出去解释也没用,现在我在他们眼里,大概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大恶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的。” 有一缕荧光从烛心那边飞出来,在他跟前盘旋,晏星河拨了它一指头,那玩意儿脑袋一扭,又左摇右摆的飞了回去,“长老,您信我吗?” 楚清风腰上挂着酒葫芦,手里头捏着烟斗,花白的眉毛绞成了浓浓的两根。 他张了张嘴,吐出一大团烟圈,在这烟雾缭绕中看向晏星河,“有什么好信不信的?老头子我只知道,没人逼你,这烛心是你自己还回来的,这世上有哪个小偷偷了东西,在自个儿身上稀罕的揣两天,又给主人原封不动的还回来的?说什么信不信的……” 烟雾散去了,晏星河看了他一会儿,略微点头,“谢谢您。” 楚清风砸吧砸吧嘴又吸了两口,五根粗糙的指头一收,青色花纹从烛心底部一路爬上去,像给这颗珠子勾了个尺寸恰好的青铜底盘。 那烟斗被他往腰带上一插,一只手按着苍梧树的树皮,那玩意儿比他的手指更粗糙,摸上去怪划拉人的。 他正要将烛心送回去,藤蔓忽然发起了光。 楚清风一怔,托着这玩意儿放在树皮跟前,打着转看了两圈,眼皮狠狠地一跳,“星河啊——” 叫了一声没人理,他转过身,小岛上只剩叽叽喳喳掠过的鸟雀,晏星河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法衡宗的地牢像一口棺材,钉在里面的都是狐族人,浮花照影一夕之间晾出来这么多尸体,村民们大起大落的先惊吓再伤心,这一口气够他们缓和好一阵了。 善后的事又多又杂—— 苏刹给法衡宗那边的地面封了个口,方便狐族人先过去搬傀儡搬尸体,邻居朋友有认识的帮忙领回去安葬了。 感染热病的人不再增加了,可长忘湖那边那群没痊愈的还要调配解药,被劈没了半边的神女庙也要重建,等狐族人缓过了这一波,下一任神女也该安排起来送去给苍梧树挑选了。 往常这种能拉好感又不需要费什么力气的事儿,楚逸妖特别乐意冒个脑袋出来帮忙,但是自从那天晚上大家伙下了地牢,紫毛狐狸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得影子都不见了。 第69章 这些善后的琐事苏刹全都交给了慕临,这正好是他的看家功夫。 慕临从招蜂引蝶宫里边儿调了一波帮手过来,下地牢,去长忘湖,帮忙立碑安葬,几个地方的事情同时进行的有条不紊,中途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岔子都能收拾得妥妥贴贴。 晏星河去长忘湖那边看了一眼。 热病的解药楚清风和楚遥知一直在关注,地牢里出来之后没两天调配出了第一版,虽然还不能根治,却很能缓和一些病症,楚遥知带人去采了草药晾干配好,一份一份包起来,分发给长忘湖里面的人。 晏星河过去的时候,他正在陆家嫂子门前帮忙煎药。 湖畔的小木屋门口,各家各户都放着一只小陶壶,浓烟滚滚,一股混着药味儿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得人鼻子疼。 晏星河往木屋后面瞧了一眼,今天倒是没见到陆大哥躲草丛里边儿偷看。 他挥了挥飘到面前的白烟,往楚遥知他们那边走,忽然感觉旁边有人在打量他,一扭头,几个抱着柴火的侍卫和村民站在一起,一边说话一边远远的在往这边看。 一见他转过来,那群人立即就噤了声,眼神奇怪的瞄了他两眼,各自奔着各自的方向走了。 “……” 侍卫们全都是招蜂引蝶宫调过来的人,和村民之间能有什么话好说? 晏星河估摸了一圈,无非就是把溯影弄出来的那点子事儿当作八卦,天花乱坠的给吹出去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感觉有点挪不动脚。 定定的看了会儿对面横七竖八的小木屋,还有穿插其间的村民和侍卫,晏星河叹息一声,感觉自己和那些人之间竖起了一层壁,这种时候还是离远一点,不要过去自找没趣比较好。 可惜他不去找麻烦,麻烦自己要过来找他。 浮花照影的闲言碎语,被过去帮忙的侍卫带回了招蜂引蝶宫。 晏星河一瞬间就成了两边的八卦焦点。 不管他再低调,捡着哪条人少的小路走,自打进了妖宫大门,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就没断过,跟一支支扎在背上的箭似的,盯得他心浮气躁,郁闷到极点。 打听到苏刹在寝宫后面吃午后茶点,他立即就转了过去。 一进后院,却看到那人一把躺椅歇在凉亭底下,身边花花草草环绕,捶腿捏肩喂点心,就跟一群蝴蝶围在中间那朵大喇叭花似的,闭着眼睛被太阳照的舒舒服服的,享受得不行。 晏星河憋了一肚子火,一看他这鬼样子就来气,再看见旁边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顿时感觉胸口的火气快要从头顶蹿出来了。 他绷着一张冷脸转身,想一走了之,背后忽然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叫他,“哎呀,这不是晏队长吗?来都来了,也不过来跟大王打个招呼,走那么快是在干什么呢?” 晏星河回头看了一眼,正是那跟他颇不对付的叶倚枝,没好气的说,“你有事吗?” 对方一只手贴着苏刹的肩,葱白的指头捏着捏着,小梅花那漂亮的脸蛋就靠了上去,媚态横生的朝他露出一抹笑,“没什么事,只是吃了点心之后大王觉得困乏,我们大家说了半天有的没的,也觉得无聊,正巧晏公子你这不就过来了。” 他红润润的嘴唇一翘,看得晏星河一阵不适,那没憋好屁的梅花精伸着指头往苏刹胸口一点,笑眯眯的说,“我之前常听大王说,晏队长你一手剑术耍得漂亮,别说咱们浮花照影了,就是大王和你对打,十招之内也不一定能拿下你。我老早就想亲眼看看了,今天可巧不就碰见了么?要不晏队长你就全了我这个心愿,舞个剑玩玩儿,顺便也让我们大家开开眼啊。” 周围的花花草草看起来很感兴趣,一听他说完就开始起哄,附和声不断,撺掇着要晏星河给他们舞一段。 晏星河按住腰上的剑,将那些尽态极妍的娇美脸蛋看了一圈,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久到吵闹声都消下去了,那躺在木头椅子上的人不装死了,终于睁开了眼。 苏刹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从那一线余光中漫不经心的瞥向他,懒散归懒散,却绝不是刚醒的样子。 两人默不作声的对视。 片刻后,晏星河终于一步一步走过去,利刃出鞘,却是一剑劈在了放点心的石桌上,那石头疙瘩打的桌子被戳了个对穿,剑尖从另一端捅出来,刃上一点儿划痕也没留下。 小美人们被响声吓了一跳,僵坐在原地,目瞪口呆的看着那竖直插在桌上的剑柄。 晏星河后退半步,朝叶倚枝扬了扬下巴,淡淡的说,“你们想看我舞剑,可以,谁要是能把这只剑从桌子里拔出来,原封不动的递回到我手上,叫我舞到天黑都没问题。” 苏刹撑着脑袋,看着那笔直的剑刃,弯了一下唇。 小美人们相互递了个眼色,有几个冒了脑袋过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扒拉一下。 不过,这剑柄又冷又硬,摸上去的一瞬间好像在蹭蹭往外面冒寒气,别说拔了,手指头碰一下都给他们冰得惊叫得不行,如此这般给摸了好几爪子,那剑愣是像焊在上面的一样,松动都没能松动一下。 叶倚枝知道自己手头的劲力有几斤几两,他才不去试,阴阳怪气的甩了个眼刀,“不想舞剑那就不舞了呗,搞这些花样难为人干什么?晏队长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群不中用的天天只会赏花弄月,装饭的碗换个大点儿的都要吃不完,哪儿能跟你比,一顿饭怕不是要吃光三碗,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儿。” “你也知道这是在为难人,”晏星河冷笑,扫了他一眼,握住剑柄轻轻一提,捡起一颗长在地里的小白菜似的,那铁打的玩意儿轻而易举就从石桌里面抽了出来,“诸位养尊处优的手不是用来握剑的,同样,在下傍身的剑也不是拿来舞给诸位玩儿的。” 事了拂衣去,他走得潇潇洒洒,凉亭里面一扒拉人安静如鸡。 反应了一会儿,众人隐约的从这十分含蓄的两句话里面感觉自己被骂了一遍,叶倚枝咬碎一口银牙,暗暗哼了个声,脑袋一低,趴在苏刹耳朵旁边说,“晏队长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呢,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 难怪走到哪儿都招惹一堆麻烦。我可是从狐族那边回来的人嘴里听说了不少,他跟人家的大祭司……” 苏刹瞥了他一眼,叶倚枝一看眼神不对,赶紧刹住话头,转身挑了个樱桃喂给苏刹,轻声细语的说,“他现在算是把浮花照影那边的人得罪透了,宫主,您还把他留在咱们这儿做什么?狐族可是您的母族,在自己身边养着这么一个人,那不是要招人闲话嘛?懂的人知道您是爱惜有才的下属,不懂的人可就要张着嘴巴到处乱撒欢,说您包庇罪人什么的。要是您以后想再去狐族走动,那多……” 苏刹换了个姿势,嘴里嚼着樱桃,抵着额角偏过脸看他,“昨天新送进来一批天蚕族上贡的布料,样式不错,我让他们拿去美人司,你们自个儿挑拣了喜欢的料子去裁衣服,你的选好了吗?” 那批天蚕丝分量不多,按照顺序,叶倚枝是最先进去选的。 他觉得这是宫主对他的偏爱,沾沾自喜了大半夜,今天出门时看人的眼神都要高人一等。 一听苏刹提这事儿,他笑眯眯的说,“当然,奴挑得可认真了,是宫主您最喜欢的水红色轻纱,我递下去让人绣了点儿金纹。到时候裁好了,我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跳舞给宫主您看好嘛?” “嗯,”苏刹点了点头,从这小梅花额心一点妖娆的嫣红,看到形状漂亮的薄唇,“盯好你那件衣服就行了,其他的事别看,别听,也别在我耳根子旁边可劲儿说。” 苏刹的目光很轻很淡,但叶倚枝愣是从中读出了警告的意思,笑眯眯的眼睛一抽,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了下去。 他伏到苏刹手臂底下瞅着对方,规规矩矩的给他捏肩膀,总归是不敢再乱嚼舌根了。 苏刹闭了闭眼,感觉耳朵底下终于清净了,晒着阳光享受了会儿。 眼皮一撩,视野轻轻掀开了些,泄下来的目光看着桌上那只半指长的豁口,眼波轻微的漾了漾。 溯影展现的那些事,是活灵活现的在他眼皮底下上演的,说不生气那是假的——可要他因此丢了晏星河,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自己养了五年的崽,又这么招他喜欢,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存在,如何舍得? 把人赶走他又舍不得,但是要说完全不介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苏刹这人臭毛病恁多,高兴的时候一晚上叫三四个人侍寝,今天吃完这种口味,明天又换一批那种口味,只要他自个儿乐意,就是躺在花圃里面滚个天昏地暗都不觉得有问题。 但是要是他自己院子里的花,有哪朵被别人碰了一指头,他马上就要受不了了。 如果被糟蹋的是别的花,现在已经被连根拔起扔出去了,他也不会烦了这么多天—— 第70章 偏偏晏星河这朵霸王花,舍不得,忘不掉,像最喜欢的玩具被火舌燎了一下,不能把他随手丢路边,又无法对它身上那圈焦掉的皮毛释怀。 凉亭里面的小花小草们又兴致勃勃聊了起来,苏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都是上次你送了我一盒胭脂,下次我请你喝一杯好茶的鸡毛事。 听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分神,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躺椅的木头扶手,思绪飘忽,天地方圆飘飞了十万八千里,忽然记起来自己之前去过的某个地方,手指一顿—— 要是有一个办法,能将玩具上面那圈焦黑清洗掉,让它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呢? 第43章 溯影给他们看的东西是假的,这点只有晏星河和楚遥知清楚,还远远不够,因为苏刹当了真。 而晏星河自己手里面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那玩意儿是被人改过的。 所以这些天苏刹对他的疏远,他看在眼里,知道白毛狐狸心里这是拧了个打不开的结,介意他和大祭司之间发生的那点子事。 但是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对方解释。 该说的话在神女庙那晚早就说完了,苏刹还是信苍梧树不肯信他,他也没辙,只能每天悬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悬着悬着,那点紧绷的小心翼翼就变了质。 乃至于当苏刹将一碗乌漆麻黑的药水放在他面前,晏星河端在手里晃了晃,什么也没问,用近乎讨好的速度,就把它给喝光了。 喝的太急,放下来碗的时候,一缕冒着苦味儿的药汁从嘴角滑了下来。 苏刹替他抹去了,目光淡淡的落到他脸上,“你不问问我这是什么药?” 晏星河,“总不会是毒药。” 苏刹微微一笑,“这就是穿肠毒药,喝下去之后一个时辰之内,眼盲耳聋,七窍流血,口吐黑血……死的可难看了。” 晏星河看他一眼,“那你记得替我收尸。” 苏刹一怔,俯身过来亲了亲他的嘴角,最后那点儿药沫也给舔去了,修长的手指尖往他额心一摁。 这一指头用的气力不大,晏星河却好似一只重心不稳的不倒翁,后背一麻,直愣愣地往地上栽倒。 黑暗从眼眶的四面八方涌过来,最后一眼他看见苏刹睨着他,笑意渐渐的收敛了,那注视像大雪纷飞时缀着星子的天穹,又深,又远。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再醒来时眼睛还没睁开,晏星河先感觉到手脚沉重,好像那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是两对绑上去的木头。 他眨了眨眼皮,被迎面刮来的风雪糊了满脸。 耳畔是莽莽苍苍的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水声—— 他全身僵得像块被钉子拼在一起的木偶,艰难的仰起脖子转了个向。 身旁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瀑布,高耸到看不到边,白茫茫的雪水从云端狠狠地砸下来,在石块上摔出铺天盖地的水花,又顺着寒潭流走,划出一道宽阔悠远的冰河。 “醒了?” 刺耳的风声中,晏星河听见有人在说话。 苏刹坐进一张藤椅。 天寒地冻的条件,翻卷的大雪能在人睫毛上结出冰碴,难为他还叫人在手边摆了一张小桌。 侍女拿团扇挡着风,小陶壶底下烧得噼啪响,一壶新茶沏好了倒出来,圆滚滚的杯子放到苏刹手上,上头还冒着清香四溢的热气。 晏星河眨掉一片落到睫毛上的雪花,发现自己浑身沉重,像是绑了一块岩石,稍微动弹也不能,“这是什么地方?” “神隐山啊——其实世间不光有人妖两界,这里是传说中人界通往神界的入口,我们面前飞过来的雪,都是神界那头飘下来的云,是世间至纯至灵之物,有神性呢。你再看那边——” 苏刹捏着茶盖,轻轻拨去一朵漂浮的茶叶,朝对面抬了抬下巴,“那是涤灵瀑布,它能洗干净世上所有污垢,易筋伐髓,净化人的神魂。在人族的传说里,它是从神界坠下来的,源头是真武大帝大殿跟前的一汪莲池。千百年来,有无数好奇的人顺着它的来向往上走,不过神隐山的风雪太大了,有的人折了回来,有的人被冻死在半路,从来没有人能够走到尽头,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神域。” 晏星河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苏刹往藤椅里面一靠,动了动手指,“脱了他的衣服,放进瀑布里面好好洗一洗。” 披着斗篷的侍女靠拢过来,把倒地不起的晏星河围在中间。 数不清有几只手落在身上,解开系在他身上的毛绒披风,彻骨的冰雪气一瞬间穿透了胸口。 他们摸索到晏星河的腰封,三下五除二,手指灵巧的将它解了开。 晏星河终于动了。 他轻微转动着目光,将围在跟前的人看了一圈,掀起眼皮望向那远远坐在风雪里面的人。 冷气穿透了全身,他开口时,声音有点哑,“不要这样——苏刹,不要——”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苏刹瞥下目光,透过侍女的肩看了他一眼,饮下一口茶,“继续,衣服脱干净了,一件也别留。” 晏星河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像在做一场梦。 胸口的衣裳一件一件被剥开,女孩子们的目光纷纷落在他光滑苍白的肩颈,席卷而来的寒气随着那脱掉的衣服一起,一层一层的蚀透了他。 晏星河麻木的手脚在此刻感到冰凉,他觉得屈辱—— 与从前被人欺压虐打时不同,那种屈辱折的是他的身,现在这些人折的却是他的心。 而将他带到这里来的,正是他喜欢的人,他自己亲手端起了那碗药。 晏星河暗自蓄力,突然挣扎了一下,围着他的侍女吓得后退了半个圈。 但是那回光返照似的反抗,就像个被扎破的气球,吓唬人地爆响一声,下一秒又原形毕露的躺了回去,他像砧板上一只被人剥了皮的野兔子,血淋淋的僵透了,毫无还手之力。 侍女们又围了上来,七首八脚的按住他的四肢,剥开最后一层里衣的一刹那,有几个人忍不住“呀”了一声。 苏刹转开了目光没看,听见动静又拿余光瞄了一眼,那些人的影子墙似的挡着,什么也看不见,他问,“怎么了?” 按住晏星河肩膀的侍女回头,顺了顺耳鬓旁被狂风吹乱的发丝,声音混在翻滚的风雪中,“晏公子胸口有一道疤呢,手指那么长,还没长好,看着好吓人。” 苏刹挑眉,垂着眼皮琢磨了会儿,腰上背上也就罢了,什么人能在那种地方伤他? 他搁下了茶盏,红衣在风雪中猎猎翻飞,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侍女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给他让出来一条道。 晏星河闭目没看他,脸和脖子被吹得发白,几乎要失去血色。 解开的几层衣裳垫在身下,仍是他记忆中的漂亮身躯,肌肉紧绷,肩宽腰窄,光滑得像莹润的缎子—— 只是那缎子正中间竖着划拉开一个豁口,十分贴近心口,像不怀好意的人用匕首往上面捅了一刀。 苏刹俯下身,一只手搭在上面碰了碰。 指头上卷着茶盏的余温,晏星河随之颤抖了一下,大约是想躲,不过现在他就是僵直的死木头一个,躲不开,也就随便他怎样了。 那刀疤割得端正的很,竖直的一根,一点儿偏移也没有,不像是和别人打架的时候弄出来的。 苏刹两根指头抵在上面,顺着冒起来的痂,从上往下轻轻地滑下去。 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宽大的红袖被风雪撩开,水波似的袖口卷了起来,露出小指的花戒,缠绕的藤蔓上缀着一朵滴血的小白花。 苏刹一怔,捏住了晏星河冰凉的下巴,“你之前说这戒指怎么做出来的来着?苍梧树的花和藤,还有你的血?——那血取是你的心头血?” 晏星河没理他,苍白着一张脸仿佛是个死人,只不过苏刹要把他的脸转过去的时候,他死犟着一口气,没动。 “……” 苏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了会儿被他弄得形容狼狈的人,“你们先回去。” 侍女们相互看了看,不确定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宫、宫主,您说的是我们吗?” “嗯,”苏刹微微点了下头,“本王亲自来给他洗。” 晏星河终究没在一群女孩子面前走光。 苏刹把他从头到尾脱得光溜溜的,厚实暖和的披风一裹,抱到涤灵瀑布底下的岩石上。 这鬼地方天上地下清一色飘着大雪,本来就冷得渗骨头,苏刹将他往瀑布底下的潭水里面一放,一层寒气像裹着冰碴子的细浪卷过来,将他心里最后一道屏障也击成了碎渣。 他闭着眼茫然地趴在石头上,那块大石头很凉很滑。 他现在修为被封闭,连护体的真气也提不起来,四肢和五感一起被冻得麻木了,像个空心人偶疲惫的待在一隅,任由对方如何摆弄。 第71章 后背有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我上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是被一群蝎子精追杀,他们皮糙肉厚不怕冷,可我怕。后边儿跑不动了,我就跳进瀑布底下这片潭水里面憋气。 大概他们也没想到,我会往这片冻死人的潭水底下跳,找了几圈没找着我就走了。那一次我差点没起来,将死未死的时候,看到了潭水里面记载的一些画面。” 苏刹将自己脱光了,从背后搂着他,成为这天寒地冻中唯一的热源。 他低下头,尖牙从唇角冒了出来,叼着晏星河冰冷的脖子,却只是在后面轻轻地咬了一口,“没人真正到过那片神域,所以很多人都以为这片瀑布只是个传说,实际上我却知道,那不是拿来哄小孩的怪力乱神的故事,苍梧树有神息,这片瀑布也有,晏星河……” 他捉住了晏星河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亲了亲落在脸颊旁边的长发,又去舔他挂着冰霜的耳垂,“好好用这片瀑布的水清洗干净,我就当神女庙那晚的事没有发生过,你还是你,我待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一样……” 晏星河缓缓的抬起头。 他现在的身体和凡人无异,岂止是洗筋伐髓,又吹冷风又洗冰水,他简直要冻死在铺天盖地的冰雪之中。 他全身都在颤抖,完全控制不住,可又咬紧了牙关不想让身后的苏刹察觉。 两只冻紫的胳膊往石头上一撑,他一开口,嘶哑的声音几乎被穿插而过的风声扯碎,“和以前一样,做后院里面那群,等着你什么时候兴致好了,就走过来赏个好脸色的宠物吗?” 苏刹嗤了一声,“别拿你自己和美人司那些人比,你跟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吗?”晏星河回过头,长发在冷风中凌乱狂舞,余光似霜刀,刮骨穿心般看了他一眼,“我只不过是所有宠物里面比较讨你喜欢的那一只,知道更多你的事,也不用被关在后院,但说到底,我和他们没有区别。” “……” 那一记眼神像穿透风雪射过来的箭,看得苏刹心脏狠狠地一震,沉淀在底下的积血跟着翻滚了起来。 额心印一瞬闪过,被他凝神屏息,用力的摁了回去,“你要是非要那么想,那就随你。” 晏星河说,“自己养的宠物,要是去泥巴地里滚了一遭,主人给它打一桶水,剃光了毛从头到脚洗一洗,它只会摇着尾巴撒欢——这是你苏刹对我做的事,因为在你眼里,我就是你顺手从百花杀捡回来的一条狗。” “呵,”苏刹哼笑,跟着发了怒,一巴掌把人摁回石头上,后背压得一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不然呢?晏星河你现在才明白么,除了当给我看家护院的狗,你还希望你自己是什么?” 他越说,火气撩得越大,圈着晏星河腰肢的手臂松了些,几根指头顺着流畅的人鱼线往下,捉住了他,“是你自己先干出来那种事,怎么,现在你要来怪我这么对你?你觉得屈辱吗晏星河,屈辱就对了,那都是你犯了错自找的。” 晏星河吃痛,倒吸一口气,拼命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可惜他现在四只手脚都活动不利索,挣扎也是徒劳,反而更加激怒了苏刹,故意折腾他一样,往上面狠狠地捏了一把。 晏星河要疯了,“我说了我没有!放开——呃!” 苏刹作弄似的揉着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管之前你有没有,今天之后,都没有了。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晏星河在心里说了一遍,但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他再也对苏刹说不出口了。 水花一阵一阵溅在石头上的动静,都被冰瀑飞流直下的轰响掩盖了去,晏星河反抗了一阵,没力气了。 苏刹低着头,嘴唇若有若无的贴着他的肩,撩起来的水花浇到胸口,冰得那一指豁口刺痛似的疼。 冰凉的感觉从那一点蔓延到全身,直到让他心脏到手指都凉了个透。 晏星河的脸伏低下去,贴着湿润的岩石,心想,你看看你喜欢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苏刹拂开粘在后背上湿漉漉的长发,摸了摸他的脸,太凉了,凉得似乎要失去生机。 他叫了晏星河一声,对方没有应,捏着他的下巴转过来,却只看见一双散漫而苍凉的眸子,盯着大雪纷飞下的虚空,几乎要失去焦距。 苏刹的心脏狠狠一跳。 哪怕是快要被对手打死,他也没有见过晏星河这样。 他感到有些焦躁,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双眼睛里面流失了,他想抓住,可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如此没头没尾的转了几轮,焦躁就变成了狂躁,他用力捏着晏星河的下巴,一字一句的下命令,“晏星河,看着我。” 晏星河没理他。 苏刹吸了口气,按捺住要爆发的邪火,沉下声音又说了一遍,“晏星河,看着我。” 晏星河终于转了下眼睛,将视线落到他身上。 只不过,那盏被吹灭的灯依然没有点起来,濒临绝望的光散成了碎片,天上地下飘得到处都是,他看着苏刹,和看风看雪看天没有什么区别。 苏刹逼视着他,气闷又无处撒火,压抑着吸了一口凉透的碎雪,那股血腥气从胸口漫到了嘴里,又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 这不是他决定带晏星河来这里的时候,想要看到的东西。 “晏星河……”苏刹低低的叫了一声,俯身凑近他的唇。 晏星河忽然抬起被冻成了冰疙瘩的右手,捏不起拳头,就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扇得白毛狐狸一口气没憋住,猛地侧过脸,乌黑的血顺着下巴流了出来。 媚态横生的漂亮脸蛋,半边都被打红了。 晏星河说,“滚。” 他看了会儿那张被他放在心尖上的脸,身心都被冰雪封死,拿不出什么情绪来激荡了。 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他几不可闻的说,“我不要你了。” 他自以为说得很轻,但两人现在挨得何其近,耳鬓厮磨,呼吸可闻,前胸跟后背紧紧相贴,连一件半件遮挡的衣服都没有,他就是自言自语念得再轻,还是被苏刹一字不差的捕捉到了。 胸口那团血沫像破了个口的茶碗,第一口流出来,后面就没完没了。 苏刹擦了几下,顺着下巴流得欢,根本擦不干净,被耳朵里突然听到的那句话一气,干脆懒得管它,任由它滴进透澈的寒潭,化作花瓣似的一缕缕,幽幽散去。 “你不要谁呢?”苏刹抓着晏星河圆润的肩,一把将人翻了个转,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埋下头与他额头相抵。 一只臂膀像铁板似的,从背后猛地搂紧了他的腰,“你以为你是谁啊,轮得到你来选要不要我?不要我你想要谁?嗯?楚遥知那个蠢货,还是打个架都要躲到你背后当缩头乌龟的前主人?!” 晏星河闭上眼,含混不清的呜咽了一声。那困兽似的呜咽被狂风卷了去,切割得千丝万缕,又微不足道。 苏刹看了他一会儿,重重的皱起来眉毛。 他把人放在背后的大石头上,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来安抚心里那股浓烈的不安,他低下头,急切的咬住了晏星河的锁骨,揽着他柔韧的腰,与他贴得不能再近。 口感并不好,冷透了,像咬了满口冰碴。 这大概是两人做得最沉闷的一次。 苏刹拼命弄他,想激起对方一点儿反应,可晏星河就是不理他,忍受折磨似的浑身紧绷,像一条从冰河里面捞起来已经被冻僵了的鱼,叫苏刹吃得味同嚼蜡,兴致缺缺。 外面给冻得连滋味都摸不出来了,里面却那股烦躁的感觉却越滚越浓。 好像一个人站到了百丈高的楼顶往下看,云雾缭绕,提心吊胆的时候,忽然脚底下踩着的地板凭空消失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恐惧,虚无,低落,叫人提着一口气呼不出来。 反倒是撕扯着胸中破开的那个口子越来越大,掺着毒的黑血源源不断的滚出来,在心脏里面搅了个天翻地覆。 额心印突然闪了出来。 这漫天飞雪中唯一一缕红光,火星子似的灼着他的神经,脑袋和心脏一并开始发痛。 苏刹猛地捂住额头,翻上堆满碎冰的岸边,原地打坐调息,好歹稳住了没有当场变成一只发狂的狐狸。 他用掌心摁着发烫的额心印,闭了闭眼。 溯影的反噬来得惊天动地,前几天还能靠修为压住,今天心神一激,怕是要彻底翻出来了。 这地方不能久待。 苏刹翻身而起,一边走一边披衣,呼啸的风雪鼓荡着红衣和长发上下翻飞,迎头狂风像巴掌似的扇来,他的脚步竟然有些趔趄。 他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看见冰瀑底下晕过去的晏星河。 原地站了足有好一会儿,又想起对方刚才种种挣扎和反抗,还有那句叫他怒火狂飙的“我不要你了”。 第72章 苏刹冷笑。 谁不要谁呢。 那碗药的功效能持续四个时辰,折腾了这么久,应该还剩下小半个时辰——该让他让他自个儿吹会儿冷风,吃点苦头,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苏刹转身走了,一袭血色红衣离寒潭越来越远,远到冰瀑落下的轰响被漫天的狂风隔绝在外,连带石头上躺着的那个人,一并糊在了满眼的飞雪之中。 第44章 神隐山距离招蜂引蝶宫山高路远。 苏刹一路催动妖丹护体,可他那碎过的妖丹和毒疮遍地的肺腑,本来也不是什么中用的玩意儿,尤其遇到这种从体内炸开的内伤。 他一路追命似的狂奔,咬着一口气,好歹撑在发狂失控之前赶回了自己的地盘。 慕临领着浮花照影那边的侍卫回来,正在宫门口安排明天换班呢,一回头,苏刹携着满肩的风霜从半空飞了下来。 他落地时竟然跌了一步,满身湿漉漉的,一袭长衣像化开的血那样猩红,连头发也是。 仲夏的夜晚闷热得不行,搭一件薄衫在身上都嫌厚,他却好像被人拎着领子放进寒冬腊月结冰的湖水里面捣鼓了几个来回,狼狈的不像样子,长发里面还夹杂几片没有消去的碎冰碴。 “我去,宫主你,你这是哪儿去走了一遭?”慕临吓了一跳,赶紧扑上来扶他。 侍卫们本来懒懒散散的等着解散,一看大王胸口凝固的黑血,也顾不得惦记屋里那张床了,忙跟过来前前后后的围住了他,咋咋呼呼的问东问西。 “没事,行了,吵什么吵,当本王快死了你们要提前吊丧吗?”苏刹没让他们扶,袖子往背后一收,目光沉沉,那模样能糊弄人得很。 慕临看了看他身上的血,又看了看他镇定自若的表情,一时间也拿不准这情况到底是严重还是不严重了。 他招呼背后一扒拉人退开些,转过头面对苏刹,正犹豫要不要叫人去准备洗澡水。 那一脸若无其事的人忽然转过头,低声对他说,“先别管别的事,去把冰室打开。” “哦哦好,”慕临嗯嗯哼哼的答应了两声,转身要吩咐下去,僵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把脑袋从肩膀上扭了回来,“开什么?冰室?——宫主你又发病了?!” “……” 他嚎完一嗓子,周围一圈人都静了下来。 苏刹含笑看着他,轻声细语的说,“来,再嚷大声点儿,让招蜂引蝶里面每个人都知道,今晚他们的宫主要在冰室里面发疯。” 慕临,“……” 他轻飘飘的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冰室方寸之间不过十来步,比法衡宗那间牢房大不了多少。 石阶高处那扇能容两人通过的门一旦关上,就成了四面不透光的铁盒子,什么动静看不见也听不见,仿佛孤身一人踏入虚无。 在这间冰冷幽暗的密室里,连时间经过,都要被墙上的霜花冻结。 苏刹不是头一次独自面对这种黑暗,他靠着墙,手指在渗着冷气的砖缝上描了一下,那地方就翻出来一溜刺猬似的冰碴。 ——他只是想起了上次发病的时候,有个人没让旁边的人把他送进冰室,而是将他揽在怀中,用自身灵力安抚他胸口躁动的毒潮。 若是没有那次例外也就罢了。 但是享受过了被人抱住的感觉,再让他自己面对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冰冷,又怎么能不介怀? 苏刹忽然想起,上次晏星河耗费半身修为,完事了疲惫的想跟他讨一个吻,还被他推着肩膀挡开了,横眉怒目的说他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在晏星河面前他就喜欢这么蛮不讲理的耍浑,因为不管他怎么作妖,晏星河总是会包容他。 额心印在浓稠的黑暗中亮起红光,苏刹脸上流出来冷汗,在空无一物的漆黑中,瞳孔有些失焦。 他靠着两片墙壁的夹角滑坐下来,思绪像抓不住的烟,翻卷着往四面八方散了开,那种头痛伴随着昏沉的感觉又来了。 他歪着头往旁边看了会儿。 黑得伸爪子都看不见五个指甲的虚空跟前,一片片烟花似的光点虚幻地荡开。 脑袋痛得像是要裂成几个豁开的瓤,意识快要丧失之际,他慌张地抓住了某个东西,像攥住了唯一一根延缓他失控的救命稻草—— 那些五彩斑斓的光点慢慢汇聚到一起,苏刹眨了眨眼皮,在这叫人眼花缭乱的漫天光影中,看见晏星河回过身,目光静静的看向他。 “……” 苏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孤独、黑暗和危险是陪伴他最久的东西。 他习惯了孤身一人应对一切,能过去就活,过不去就死,全家上下总共就他一条命,活着没谁会在意,死了也没谁会为他伤心。 所以他最早在地牢里面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默默背负。 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对他来说却已经麻木了,他不叫开口疼,不抱怨委屈,也不愤恨命运的不公,因为这些东西说出来也没用,没有人会听。 他只把一切当作上天给他的磨练,一路走下来,折不断,就会让他越来越锋利,如此含着一口倔强,他才成为了今天的妖王。 可是这一次,一个人蜷缩在巨兽般的冰室里,他好像又变得软弱了。 冰室里面气温越来越低,霜花爬出墙壁缝隙结出来厚厚的一层。 苏刹呼出一口白雾,嘴唇有点泛白,他将脸埋进了臂弯,忍不住想,这事儿都怪晏星河。 谁知道他今天抽了什么风,不就让他跳瀑布里面洗一下,反应那么大,至于吗?又不是要他去死。 但凡他听话一点,驯服一点,乖乖的洗完陪他回妖宫,那么现在那傻缺溯影的反噬发作了,他就可以放心的变个身,然后被晏星河两只手臂抱到床上,躺进温暖舒服的被子里,搂着对方,安安稳稳的一觉睡到天亮。 而不是一个人被关在这座冰室,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孤零零蜷缩在角落,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开始发狂。 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长了出来,苏刹整张脸死死地埋在臂弯,蓬松的大尾巴往跟前一卷,将自己团成了一个团子。 意识好像被无数只手抓住,凶狠的往四面八方撕扯,他发起了抖,理智将碎未碎之际,他忍不住又想,都怪晏星河。 冰室外面,慕临扭着脸趴在铁门上偷听呢,隔着那么厚的门,都能感觉到里面透出来一股寒气。 他揉了揉冰凉的耳朵根,一回头,背后铺扇子似的围了一圈竖起耳朵听动静的侍卫。 “……”慕临脸色一板,一伸腿把那群看热闹的崽子轰出去八丈远,“听什么听?你们没见过冰窖,还是没见过狐狸,还是没见过狐狸下冰窖啊?就你耳朵长得长是吧,都给我站台阶底下不准上来!” 侍卫们瞅了他一眼,心说刚刚就你听得最起劲呢,叽叽歪歪地散成一片,要管不了了。 慕临“嘿”一声,走下来要好生教训教训这群没大没小的东西,提灯的侍女顺着长廊飘过来,身后领着两个人。 楚遥知远远的跟慕临打了个招呼,扶着楚清风上前。 对方摘下斗篷,花白的胡须沾着雾气,看了眼台阶上面严丝合缝的铁门,“苏刹和星河那俩小子在哪儿呢?” “哎哟,哎哟……楚长老,您怎么亲自跑过来了?”慕临赶紧上前接待,拿过楚遥知摘下来的斗篷,递给底下的人好生收着,“今早上星河被宫主给带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宫主他……喏。” 他凑过来,手指小幅度的指了一下背后的铁门,“不知道怎么的,一回来我看他状况就不太对劲,又发病了,在里面关着发疯呢。” 那铁门打得非常厚实,就是在里面丢几个火球炸的砖瓦满天乱飞,外面也一个杂音都听不到。 楚清风朝那扇铁门多看了两眼,花白的眉毛一皱,心事重重的叹出来一口气。 慕临搓着手问,“对了,这大晚上的,您过来找宫主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要不要我等会儿替您转达,还是先给您安排个休息的屋子,将就着歇息一晚,明早上宫主出来了再请您过去?” 楚清风摇摇头,“不必了。” 楚遥知扶着他,慢慢走到台阶旁边。 “这事必须当面和宫主说,越快越好,老头子我就在门外面等着。” 慕临“啊?”了一声,转身招呼那群侍卫,“那赶紧给长老搬个座椅过来!” 往常苏刹蛇毒发作了关禁闭发疯,顶多就是疯一晚上,第二天天亮门上的禁制就会消失。 晏星河总是最先发现的那个,他会推开门把晕过去的苏刹抱走,慕临就负责安排人收拾冰室。 今天这次却花费得格外久。 慕临试了好几次,那门就跟焊在了墙壁上一样,铁板一块,根本推不动。 他们在门口等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暮色西沉,眼看着又要入夜了,那铁门轻微的咔哒一声,驼了一座大山的老龟似的,拉着一个沉闷又森冷的声气,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第73章 外面或坐或靠昏昏欲睡的人,像被一指头点醒了精神,一个激灵,纷纷站了起来。 那拱形里面挟着的黑暗,浓得一眼看不到底,拨开黑雾,里面慢吞吞走出来一个人。 苏刹的狐耳上边儿,他一直珍视的漂亮白毛掉了几片,尾巴也是,像是被折磨透了,有气无力的往脑袋后边儿垂着。 长发被草草的梳理了几下,可是看起来还是很乱,敞开的衣裳底下那片胸口惨白惨白的,像一夜之间被人抽干了全身的血,几片深色的爪印横在上面,血迹乱七八糟的晕开,已经干透了。 众人噤如寒蝉,一动不动地望着台阶上面的人,一时间摸不清情况,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刹靠着冷冰冰的门框,一只手臂抵在上面,血雾未褪的眼睛在底下那一张张仰起来的脸中间看了两圈,“晏星河人呢?” 第45章 慕临跟楚遥知相互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说,“他不是被您带出去了吗?我们还以为您给他安排了什么任务……” 苏刹打断了他,不耐烦的说,“你是说他还没有回来?” “啊、啊……嗯。”慕临赶紧哼哼了两声。 苏刹脑袋一痛,那股火气提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拳头打散,又筋疲力尽的落了回去。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勾起一边干裂的唇角,“他是不是要死啊?我看他干脆就死在外边儿,这辈子都别回来算了。” 众人面面相觑,相互挤眉弄眼的,没人敢接这个声。 “苏刹,你小子,差不多行了。”楚清风从椅子里站起身,拄着树藤编的拐杖,从人群中剥了出来。 苏刹脑袋靠着门框,垂下去的视线看了他一眼,“你们俩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狐族有事跟慕临说,别找我。” “……不是狐族的事。” 楚清风站在台阶底下,看了会儿尽头处那只狼狈得不行,却仍然要翘起残败的大尾巴,装作无事发生的白毛狐狸,犹豫片刻,还是娓娓道来,“是烛心。” 苏刹嗤了一声,“那玩意儿晏星河自己吸收不了,不是还给你们了吗,又怎么了?” 楚清风,“对,星河那小子还回来了是不假,但是我把它放进苍梧树的时候稍微检查了一下,发现烛心被损耗过……” 苏刹被磨得心烦,白毛乱飞的耳朵抖了抖,拎着衣服慢慢走了下来,“损耗过就损耗过,他又不是狐族的,只要稍微动用一下烛心,那玩意儿就会被越磨越少。还能用就行呗,能不能别拿这种——”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楚清风打断了他,一双沧桑的眼睛直直的看过来,慎重的说,“烛心里面留下的裂缝很深,一直伤到了内核。你应该比谁都明白,外族人可以动用烛心的力量,但轻易触及不到内核,那种程度的损耗,恐怕……只有用它去动过苍梧树的腹心,才会生出来。” 苏刹一怔,苍白的脸定定地转向他。 苍梧树腹心藏着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那就是溯影。 除非,烛心之前被人拿去改动过溯影。 苏刹再次回到神隐山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暴雪稍歇,雪山上面天穹如丝绸,散着一把明明澈澈的星子,幽绿的光晕薄纱似的缱绻在头顶。 苏刹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给捡回来的少年取名字的那天,招蜂引蝶宫的上空也散着这么一捧细碎的星河。 涤灵瀑布水势不减,依然闹腾的欢,莽莽苍苍的一座冰瀑嵌在夜色中,映着满天星斗,每一缕落入冰潭的水,都翻卷着壮阔与苍凉。 苏刹在附近找了一会儿,岩石上只剩一层冻起来的薄冰,没见着晏星河。 他站在对方躺过的那只石头跟前,四下环视了一圈,应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这地方太冷,连皮糙肉厚的熊都不愿意挖个洞住在里边儿,凡人更不可能上得来,近几年也没听说有什么结伴过来猎奇的修士。 ——除非是晏星河醒来之后自己走了,只不过,没有走那条回招蜂引蝶宫的路。 这个念头只是稍微冒出来一下,就被苏刹冷笑一声,摁了回去。 那怎么可能? 除了招蜂引蝶宫,晏星河他还有什么地方能去? 他捏着小指的花戒转了转,抖开长袖,戒指上零零散散的小白花亮了起来。 白光伴着血色,正中间那朵最是灼眼,一根半透明的红线从中间溜了出来,末端悬在虚空,直直的指向脚底下一条下山的路。 苏刹挑眉,两手往身后一负,跟着这缕浮生锁走了下去。 山下有一片小树林,进去之后没多久,浮生锁的红线就消失了。 他四下看了看。 两趟来去都是走的天上,但要是不用飞的,像凡人一样顺着山道走,这地方正是指着招蜂引蝶宫的方向。 说明晏星河下山的时候确实是奔着回妖宫去的,只是……为什么浮生锁到这里就断了? 苏刹慢悠悠地在附近转了一圈。 这鬼地方连喘气儿的东西都少得可怜,一只野兔子警惕的绕着他,选了一条老树后面隐蔽的草丛走,扑棱一下跳过去,花花草草跟着闷响了一声。 苏刹随意往底下瞥了眼,打算再走走看看,忽然一愣,视线又落了回去。 他原地站了足有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似的,朝那棵树后面走近,俯下身拨开被兔子钻了个窟窿的草丛,泥土和碎叶里面,他捡起来一枚发光的戒指。 ——和他手上戴着的这只几乎一模一样,中间的小白花垂着一缕浮生锁,半透明的光影飘下来,和他自己的这只纠缠在一起。 “……” 是晏星河遇到了危险,情急之下把花戒弄丢了? 苏刹斜着眼睛扫一圈,附近没有打斗的痕迹。 还是说…… 是他自己把这枚戒指丢了? ……又怎么可能。 就算是妖宫里面所有人都造了反,晏星河也绝对不会主动离开他。 苏刹冷冷地笑了一声,唇角弯起的弧度还没消下去,忽然想起昨天两人剑拔弩张时,晏星河开口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被气得昏了头,此时再回想,他才猛地抓住对方说这话时脸上那生机散尽的灰败。 就好像是对从前十分狂热的东西,彻底死了心。 “晏星河……” 五根指头慢慢收紧,那枚戒指嘎嘣一声,碎了一个角。 苏刹垂着眉眼捏着它,手背上青筋爆了出来,像掐着某个人的脖子,他呢喃似的说,“你怎么敢……” “……” 那戒指终究没有被他一爪子捏成碎渣。 苏刹吸了口气,把它攥在了掌心。 晏星河…… 从来没有这么对过他。 他看向树林外面望不到尽头的路,出了神隐山,天大地大,对方一身本事,想去什么地方都能去。 这一走,恐怕如他先前所言,鱼潜深渊,鹰飞长空,有的是逍遥自在,真的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呵。” 苏刹气到了极点,一身火气快要把他从里面烤焦了。 溯影的余毒让他有些眼前发晕,扶住了旁边那棵老树,睁眼时血光大炽,他一拳头砸下去,那老树就从中间分了家,飒飒乱响的摔了个头着地,惊飞枝丫上几窝栖着的鸟雀。 他按住断木桩,冒出来的长指甲快要陷到树皮里面去,闭目平复了好几次呼吸,终于避无可避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留在身边养了五年,最喜欢的那只小狼崽子,前几天还剜出来心头血为了给他做戒指,现在却把那枚戒指丢在路边,一声不响的背着他跑了。 第46章 三个月后 天下第一剑,晏氏庄园 “大嫂你看,这些都是半月后要让阿赐他们带去琳琅岛的东西。这边儿是给鲛人王的,金贵物什都在里头,这边是单独给鲛人世子的,东西少,但是都是我叫星河和初雪他们帮着挑出来的珍玩,漂亮的嘞,他们年轻人就喜欢这种,你再看这边……” 小院的柳树底下,大箱子小箱子红红火火的堆满了墙根。 管家抱着名目清单站在大门口,踩着乱七八糟的落脚空地挨个清点过去,家仆们像散在里面的豆苗,弯下腰高高低低吆喝着,给他报数。 在一堆杂七杂八的红箱子里边儿,晏安开出来一条小道,仔细的把谭烟带到角落一棵树底下,“大嫂,来,你来看这个。” 靠着墙磊起来两个木箱子,足有半人高,一张红布遮住了顶上的东西。 晏安点了点头,家仆捏住一个角超外边儿掀开。 唰啦一声,金子打的方笼里边儿,一只小臂粗的红眼雪貂扒拉着纯金栅栏,像条毛发蓬松的围脖似的团在上面,两只黑豆子滴溜溜打转,观察着笼子外面的人。 “哎哟,”谭烟惊喜的叫了一声,伸了个手指去逗它,“这小东西瞧着倒是可爱的很。” 第74章 “这是我亲自去麒麟门那边挑选的,可花掉了不少银子。他们想给我看蛇啊狮子啊那些凶兽,我都没要,就捡着这个小东西带回来,想着你们姑娘家肯定喜欢。” 那小雪貂勾着谭烟的手指头嗅来嗅去,还没拳头大的脑门儿像个松鼠似的,左边蹭完又去蹭右边,给谭烟宝贝的不行。 她捡了两片侍女手里端着的梨干,小心的喂给它吃,“你看看这毛,白得都能反光了,摸起来也好软啊啊……真漂亮啊,送给三妹她肯定喜欢。” 晏安看她满意,心里也很高兴,帮着又给喂了两块梨干,乐呵呵的说,“麒麟门的宝贝多了去了,不止这一种,还有好些猫猫狗狗的小玩意儿,抱在手臂里可暖和了。要是大嫂你喜欢,改明儿我再跑一趟,也给你弄个小东西回来养养。” 谭烟看了他一眼,只是笑。 这一笑给晏安看得心花怒放的,快要原地醉过去了,砸吧砸吧嘴皮儿,正要再趁热打铁再支棱两句,忽然后院门口炸开一阵惊呼。 一个黑白相间的物什旋风一样卷了进来,一路撞倒小箱子并家仆无数,上蹿下跳像个灵活的陀螺。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眨眼的功夫它就蹿到了晏安面前,不由分说给这吓了一跳的小老头创飞了,摇着尾巴转了两个圈,又想往谭烟裙摆底下钻。 站得近的侍女惊叫不已,忽然,三根发光的红线从天而降,顺着那狗崽子乱扇的大尾巴爬上去,链子一样,打着旋儿在它脖子上圈了两道。 一个玄衣少年从墙头跃下来,足尖一点,落在一叠磊起来的大箱子顶上,手势一收,浮生锁猛地朝后面圈紧了。 那狗崽子呜呜咽咽的摔了个四脚朝天,尖牙一吐,翻起身就要来咬人。 不料一只手忽然落在了头顶,不紧不慢地顺了两下它脑袋顶上的毛,给那片杂毛理顺了,轻重适宜,颇有章法。 这么来回撸了两下,轻而易举的就叫这小狗崽消了火,眯着眼睛往地上一趴,尾巴转得像个毛茸茸的蒲扇,仰起来脖子就要去蹭来人的小腿。 晏星河微微一笑,顺着袖口裁下浮生锁,低下头,在小狗崽软软弹弹的耳朵尖上摸了一把,“小漂亮……” “哎我去!哎哟我的娘,腿快给我跑断了!小漂亮你给我回来,我看还是昨晚上饭喂多了,给你精神坏了!——我那狗呢?” 元宝扶着快要断成两节的腰,趴在院子门口咋咋呼呼的叫唤,整张脸挂满了细汗,红得像是刚从澡堂子里洗完爬出来的。 他粗粗扫视了一圈,一堆箱子里面没看到什么上蹿下跳的物什,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追错了院子。 朝里面众人摆摆手,打算着去别的地方找找,一转身,迎面被人往脑门儿上拍了一巴掌。 “你那眼睛是朝天上长的啊,就不能往地下看看?那箱子后边儿,你自个儿看看那是什么?” 晏初雪一身漂亮利落的浅黄色长裙,将院子门口的颜色都衬得亮堂了几分,跨进来时裙摆有些长了,她随随便便一踢,像片轻盈的银杏叶子似的跳了进来,“我叫你带小漂亮去正个骨,你能从药堂一路追到后院,一路嚎得震天响,半个剑庄都能听见你那点儿动静,你这是在遛狗呢还是叫狗遛你?” 元宝往箱子后边儿一看,那趴地上一片黑一片白的还真是他追了半天的狗子,嘿一声,赶紧缀在后边儿跟了进来,“那能怪我吗小姐?还不是小漂亮它反抗得不行,跟发了狂似的。它咬了给他正骨的张伯,一路撒丫子狂奔,逮着死的活的只管一脑袋撞飞,我在后边儿脚脖子都要跑断了,我追不上它呀!” 那场闹剧的余波散去,众人看够了热闹,转过身该干嘛干嘛。 老管家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西洋镜,一扭头“哎哟”一声,差点跟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晏初雪撞个正着。 她一伸手稳稳地扶住了人,刚把掉到手臂上镜片捞起来,就听到背后谭烟的怒吼,“晏初雪!” 晏初雪一皱眉毛,把镜片递给了管家,慢慢地扭过脑袋瓜,挤出来一个苦哈哈的微笑,“娘,怎么了嘛?” 谭烟避开了脚边一堆玲珑物什,一薅袖子走上来就要逮她,“你又把你这狗放出来了,不是说了这个月事儿多,家里面到处都是人,把它关你那院子与眼梧里不准让它到处跑吗?刚刚就把你二叔撞倒了,这都还不算什么,要是过几天你姑姑跟王爷回来了,它到处撒欢不小心咬到人了怎么办?” “哎呀,我本来把它关的好好的,只是今早让元宝带它出来正个骨头,谁知道它自己发狂了。” 晏初雪矮着身子往底下一钻,跳过来蹲在晏星河对面,摸了摸小漂亮脖子后面暖呼呼的软毛,“再说了,小漂亮比以前乖多了,它不会乱咬人了对吧?” 谭烟哼了一声,“是啊,它不咬人,它只是像个弹珠子一样一路跑一路撞,要是星河再来晚一点儿,我看它能把你老娘我一起掀飞了——” 她横着一双秀气的眉毛数落完,才想起旁边被自己忽略的晏星河。 瞪了晏初雪和她那弹簧狗子一眼,谭烟绕过去弯下了腰,笑眯眯的问晏星河,“星河啊,这么早怎么就到院子这边儿来了,吃过早饭了没有?” 晏星河垂下眼皮,顺着小漂亮脑袋顶上那片毛。 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高贵冷艳的狐狸精,摸了几下,支楞着脖子就想伸舌头舔他。 晏星河躲了几次,简直要躲不开它的口水,只好抽回手默默站了起来,“吃过了。我是来找晏赐的,到处都没有看到他。” 刚才一路狂奔给元宝累坏了,本来躲后边儿叉着腰杆歇息呢,一听这话,探了个脖子过来,“我知道我知道!少爷他在校场那边,跟何论他们几个约好了,今天要比赛踢一场蹴鞠。” 谭烟脸色一板,“又跑去跟人踢球,昨天师傅才跟我告状,他上个月月底的课业拖到现在还没交。这小混蛋,什么时候能把他画扇子买古玩踢球打架的闲心用在练剑上,捯饬捯饬他那点儿屁大的修为,也不至于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连我们家看家的护院都打不过。” 晏初雪眨眨眼皮,感觉她娘又要开始发威了,缩着脖子捂住两只耳朵,牵起小漂亮脖子上的红绳,朝晏星河递了个眼神。 两人低着脑袋,趁谭烟转身看雪貂的时候赶紧跑了。 三个月前,晏星河在涤灵瀑布岸边醒来,身边空无一人。 他灵力虽然恢复,内府却是被彻骨的寒气冻成了个冰疙瘩,一提真气就跟刮在冰碴子一样绞痛,只能捡了衣裳徒步下山。 走到神隐山脚下时没撑住,晕了过去,醒来后犹豫了会儿,改道去了人界。 好在那天晚上他运气不错,乱打乱撞,遇到了一家住在附近的猎户,对方暖酒热菜招待了他。 晏星河休养几日,也不好过多叨扰,帮忙打了点野猪虎豹剥了皮,让他们拿去城里换点银子,一路闷着头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正好遇到跑来神隐山附近游玩的晏赐。 歪打正着,对方听说他现在没地方可去,顿时感觉自己仗义出手的机会来了,衣袍潇洒的一摆,就把晏星河收拾收拾弄回了自己家。 一路上他就跟个败家子似的挥金如土,到了家门口,装模作样两手一背,豪气干云的宣布这是自己闯荡江湖认领的大哥,剑庄的人见着了他都得叫一声“辛公子”。 晏星河确实是没地方可去,又没有在身上带钱的习惯,他的本意是在这里短暂的住十天半个月,想办法先找个活干赚点钱,起码要住得起客栈。 抱着一颗低调暂住的心过来,但架不住晏赐这个“二弟”盛情难却,一路扯着嗓子咋咋呼呼,剑庄里随便逮着一个人,就要跟人家从头介绍一番这是他大哥,两人如何认识、晏星河如何拿下海上那只大王八救了他们云云。 几天下来,晏星河的名字就在剑庄上下传开了,就是灶房里烧柴的伙计都能把他的光辉事迹倒背如流。 晏星河汗颜,每天出门都感觉一路上剑庄弟子看自己的眼神在发光。 有一次,好几个弟子大清早蹲守在他房门口,一推门,他就看见几张昏昏欲睡小脸蛋凑在一起,充满崇拜的在望着他,腰上的剑解开一放,跪着他门口的台阶就打算磕头拜师了。 晏星河瞳孔一震,当然是摆手拒绝,尴尬得恨不得拿几块砖把自己院墙的大门糊成个实心的。 他转过身大门一关,毫不留情的一句“我不收徒”从门缝甩出去,弟子们更是尖叫不已,感觉有真本事的人大都是高深莫测外加冷酷无情的,晏星河还真是一踩全中! 跳回去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剑庄弟子们看他的眼神,那简直就和在看一个下凡的神仙一样。 晏星河每天收拾好出门之前,总要先扒窗户缝观察一下,看看外面的动静适不适宜出门,感觉自个儿给自个儿弄得神神叨叨。 有晏赐在前面牵羊似的乱开头,剑庄里面的局面越来越诡异了,他早早准备好的临别说辞推迟又推迟,这一推就是两个月。 第75章 直到现在,他感觉自己莫名其妙的就在剑庄里面越陷越深,牵绊越来越多,好像有点儿拔不出去了。 晏星河不太爱往人多的地方跑,听说晏赐在跟人踢球,他就去藏书楼挑了几本剑谱心经,回屋对着打开透风的窗户消遣。 天下第一剑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剑宗,祖荫深厚,晏赐父亲早亡,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有了累世的积淀。 各种门道的剑法招式不仅齐全,很多江湖上已经失传的绝迹真本居然就收藏在这里,对晏星河这种爱剑如命的人来说,简直就像耗子掉进了米缸。 他天天饿死鬼似的往里边儿扒拉藏本,跑来跑去也不嫌麻烦,拿到手里的宝贝翻看遍再多都是不够的。 晏星河对着渐渐西移的日头,往窗前一坐,就是一动不动的一整天。 天色转暗后,元宝跑进来叫他去吃饭,他回过神关上心经,窗扇被晚风吹得嘎吱响。 窗台上躺着几片被风撩下来的落叶,他探过身拂去了,看一眼庭院里高低起伏的亭台楼阁——算上今天,他离开招蜂引蝶宫就足足有三个月了。 晏星河心想,原来也不是谁离开了谁就会死,涤灵瀑布底下的锥心之痛,当时感觉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可原来再深的痛苦,再难舍的牵挂,终有一天也会被时间的浪涛冲淡。 每天这样过也不是不好,再给他几个月,几年,只要他想,那个曾经牵动他心绪的人终有一天会成为一抹模糊的影子,从他的记忆里面淡去。 或者就算留了个陷下去的烙印,这辈子都没办法彻底抹掉,他至少不会再向任何人提起。 第47章 剑庄是谭烟和晏安两个人在打理。 这么大一个庄园,他俩忙得脚不沾地,可是每天晚上还是会聚在一起吃饭,这是晏家人的传统。 晏星河过去的时候,饭桌上六道家常小菜已经摆齐了,有荤有素有汤有点心,饭堂四角点着明亮的灯,一走进去就感觉热气腾腾香喷喷的。 晏星河站在门口顿了顿,几乎有点不敢踏足。 直到晏初雪发现了他,丢给小漂亮一块骨头,扭过身子朝他招手,“辛大哥,站在那儿干嘛呢,快过来吃饭了!” 她和晏星河中间留了个空凳子,小漂亮叼着骨头,就趴在底下甩着两只大耳朵拱来拱去,凳子差点给它拱翻了。晏星河一把按住,顺便落了座,“晏赐他人呢?” 晏初雪伸长了脖子,观望一会儿,夹了一只丸子到自己碗里。 一口咬下去浓汤饱满,鲜香的不行,她又给晏星河夹了一个,“不知道,谁知道他啊。听说中午的时候一群人跑下山去玩了,回来之后又踢球,跑上跑下指不定滚了多少灰。不知道今天一天在兴奋个啥,给他野的,都快回归本性变成一只钻山猴了——嘿嘿,辛大哥你吃这个,这个好吃。” 谭烟就坐在她旁边,捏着筷子给了这小丫头片子一个脑瓜蹦,“说谁钻山猴呢?你哥钻山猴你是什么,钻山小母猴?小姑娘家口头没点遮拦,你的凶名都快在山下十里八乡传遍了,看以后谁敢要你。” 晏初雪捂了捂脑瓜子,幽怨的瞅了她一眼,心说还不是天天跟你后边儿学来的。 不过她再蹦哒也不敢在老娘面前蹦哒,只好憋着一口怨气,气鼓鼓的说,“谁稀罕他们要了?山底下那十里八乡的糙汉子我还一个也看不上呢,我就要躺山庄里面混吃等死,这辈子都不嫁人。” “好啊,志向远大。你混吃等死,”谭烟哼了一声,一伸筷子,给她夹了个肥美的大鸡腿,“怎么还没把你养成猪啊小祖宗?” 晏安呵呵笑着,给谭烟打了碗热乎的鸡汤。 晏星河夹了块红烧肉,还没送到嘴巴里,小漂亮隔着桌布一眼瞅见,耳朵一翘,就跟个毛茸掸子似的卷着他的裤腿撒欢。 晏星河往底下看了一眼,把红绕肉扔给了它,抬头时正好看见谭烟搅着勺子要喝汤,他下意识出了个声,“等一下,夫人——” 叫完了人,他才反应过来话说快了。 但是谭烟已经看了过来,他犹豫一下,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鸡汤里面,好像放了姜。” 晏安一愣,扒拉一下桌上那碗汤,果然在底下看见几片生姜,一拍脑门,赶紧把那碗汤给谭烟端走了,“咱们家有个厨子前阵子请了假,说是家里老婆生了场大病,他要回去看望。管家请了个新的来,恐怕是有些细节的忌讳还没跟他交代清楚,哎……等会吃了饭我就去跟管家知会一声,别喝汤了,来来,吃这个鱼肉。星河,你也吃。” 晏初雪扒拉两口米饭,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拿筷子尖戳着碗里头几块瘦肉,仰起来脸看他,“辛大哥,我娘对生姜过敏,所以家里炒菜从来不放姜丝这些东西。不过,这种口头上的小毛病,除了我们几个和老管家,就只有灶房里边儿的厨子知道,你怎么知道啊?” 晏星河碗里放了一片青菜,他拌着米饭,随口说,“前几天听晏赐提了一下。” “……哦。”晏初雪点了点头,掀起眼皮又看了他两眼。 嘴里的饭嚼了半天都要吃不出味道了,她眼神飘飘忽忽的,还想问两句,忽然小漂亮钻出凳子汪汪的叫了起来。 元宝眼睛一亮,赶忙把桌上一副颇为打眼的碗筷摆开了,打好饭盛上热汤,擦拭擦拭被小漂亮拱得歪到一边的凳子,兴冲冲跳到门口,“少爷,您回来啦!” 晏赐接过对方递上来的手帕,简单的往脸上抹了两把,多余的汗水和灰尘抹去了,他屁股往凳子上一坐,长吁短叹地说,“可算能歇着了,跑了一天,累死我了。” 也不知道他刚从那个林子里面钻出来,平时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飞得四仰八叉的,还夹着枯草梗和树叶,像个野人似的。 谭烟一看见他那满头乱飞的杂毛就来气,没好气的说,“可不是嘛,不知道钻到哪个山旮旯里边儿野去了,还真是辛苦小少爷你了。” “好说好说。”晏赐支着胳膊肘往桌上一靠,迎面被谭烟剜了一记眼刀。 他眼皮一跳,默默把脏兮兮的爪子从餐桌上挪了下去,语气放规矩了点儿,“我这不是跟何试他们几个踢球去了嘛?早上侥幸被他们赢了,我不服,回来之后我就跟他们说三局两胜……哼,少爷我是谁,都跟他们说了早上是我一时大意,吃了顿饱饭再来,就让我按着脑袋把他们暴揍了两把,这不就赢了嘛!都说了别跟我比蹴鞠,这可是我的看家本事,这事儿谁敢骑着我脖子撒欢……” 他好似那逮到了肥美麋鹿的大尾巴狼,往凳子上一坐,哼哼唧唧的就开始抖羽毛开屏。 开到一半忽然发现谭烟眼神不对,他闭上嘴一琢磨,发现最近自己惹出来鸡毛事一掀一啪啦,根本就无从琢磨起。 于是那声气越说越低,最后默默抱着自己的金碗啃了起来。 好不容易谭烟没盯他了,晏赐如蒙大赦,偏过头,对晏星河一笑,勾了勾手指头。 那模样鬼鬼祟祟的,晏星河看着他没动。 他有点儿急了,又勾了勾手指头。 “……”晏星河只好凑了个耳朵过去。 晏赐小声说,“我从何试他们那儿赢了点儿宝贝过来——好东西,可稀罕了,别人我都不给看。辛兄,今晚上我去找你,我俩一起秉烛夜读可好?” “……”一看他笑得别有深意的表情,晏星河总感觉,那可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噎了一下说,“我看还是不必了吧,我要睡觉。” “哎,睡什么觉,这觉哪天不能睡呢?好东西可只有这么一个。——说好了啊,吃了饭我回去洗个澡,然后去找你,记得给我留个门。” 晏赐一拍桌子就这么说定了,高高兴兴的弹了把脑袋上的乱毛,端起汤碗抿了一口。 他瞬间就吃出了汤里边儿的味,抬头跟桌子对面的人说,“这鸡汤里边儿怎么放了生姜啊……娘,你别吃那个鸡啊,有姜。” 谭烟在跟晏安说事儿呢,没理他,晏赐发现晏星河瞄了自己一眼,顺便就跟对方解释了两句,“是这样,我娘她对生姜过敏,吃不得,沾着一点儿就上吐下泻的,还要发烧。也不知道这厨子今天怎么回事,除了外边儿的饭店,我已经好久没在家里的饭菜里边儿吃出来姜这种东西了。” 晏星河“嗯”了声,低头时,隔着一个晏赐,发现晏初雪在看他。 小姑娘捏着手里的筷子,看了看那碗汤,表情欲言又止的。 晏星河垂下眼皮,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第48章 入夜后,晏星河叫人打来热水简单洗漱了下,披发坐在灯前擦了会儿他的剑,把佩剑挂在墙上之后,差不多已经到了亥时。 窗户没有关严实,乌云散去,一线月光浅浅的泄进来。 他将里外八盏烛灯挨个吹灭,放下帘子准备睡觉,落在背上的月光晃悠一下,像突然被风吹弯的烛火,一抹高挑的黑影闪了过去。 第76章 无风无声,只是一抹影子,却叫晏星河一顿,猛地回过身掠去窗边查看—— 外面只有一片竹林被夜风吹得飒飒低响,旁边一座湖泊澄澈如照,哪里有什么飘来飘去的影子。 晏星河想了想,两片窗户捞回来给它关严实了,又取下墙壁上的佩剑放到床榻里侧掖着。 两半床帘蝶翅似的散下来,屋内安静了片刻,一只黑影慢慢从门外一角冒了出来,借着微弱的月光落在窗户纸上。 那游魂一路悄无声息地挪动,在大门口停驻了一会儿,抬起右手,正要破门而入。 面前的门板忽然从里面被人一脚踹了开,晏星河出手如电,一把攥住来人的被子—— 他愣了一下,手掌心软绵绵的,确实是满满当当薅了一爪子被子,被一路赶来的夜风吹得发凉,乍然摸上去还有些冻指头。 “……” 他抓着那一团椭圆形的被窝,一时间不知道该放还是该拎进来。 那金线勾的蚕丝被中间冒出来一双眼睛,惊疑不定的看了看他,接着又冒出来半张脸,正是晏赐,“辛兄,我不是说过了晚上要来找你嘛,你一开门掐我脖子干什么?吓死我了,还好我脑袋缩得快。” “……没什么,”晏星河松了手,退回到门里边儿让他进来,“刚刚看错了。” 晏赐哼唧两声,团了团裹在身上的被子,脑袋一低,像个仓鼠似的就钻进来了。 借着半亮不亮的月光看了一圈,他两手一掀,十分不客气的就把那层仓鼠毛扔到了床上,披头散发只穿了件里衣,藏在肚皮上的东西翻出来一抛,“辛兄,快过来,这是从何试他们那儿弄来的好东西,咱俩一起看看——啊,再带个灯过来。” 他说完,抱着那两本册子往床上一滚,钻被子里兴冲冲的打开了其中一本。 揭开时一页角上有折痕,他拿指头摁着压了压,一边催促,“快点儿啊辛兄,我可是拼命忍住了才没有看完,就等着今晚上和你一起呢。” 晏星河抓着一只门板,看了看床上已经把自己安置妥帖的那位,纠结一番,还是去窗边拿了灯盏。 吃饭的时候看晏赐那个挤眉弄眼的表情,他其实已经有了一点心理准备,但是照着灯烛昏黄的光,对方献宝贝似的把展开的两页图纸递到他面前的时候, 晏星河还是感到有一瞬间的窒息。 他犹豫的说,“这么晚了,我们俩一起看这种东西,会不会不太好?” 那画册封皮上龙飞凤舞五个大字,《春宫秘戏图》。 晏星河匆匆扫了两眼,光那两眼看到的难以启齿的词语就不下十个,每一页还配了插图,配合故事里边儿写到的情景。 执笔人手法纯熟,那画是纤毫毕现奔放至极,有远景有近景有那什么—— 晏星河眼神一飘,瞄了眼右边那幅,嘴角抽了两下,脖子有些僵硬的转开了,“你这图画的好像是两个男人。” 晏赐给灯烛挪了挪位置,一看晏星河,乐了,对方的反应比这两本春宫还要好玩儿。 他爪子一伸就把人搂在了胳膊肘里边儿,揽着对方的脖子说,“山下妙玉楼的春水大师你听说过没?唉算了,你肯定不知道。那人啊画这种花红柳绿的图最是拿手,那叫一个活灵活现、销魂蚀骨。可是他这人毛病怪,有三个规矩决计不能打破,第一,他只在他想作画时作画,要是没赶上他心情好,求画的人就是踹了妙玉楼的大门抓他他也说没有,第二,他的画不允许别人拓印,也就是说每个册子真本只有一个,所以现在黑市上真迹已经炒到了三百金一本,这第三嘛……” 晏赐笑眯眯的瞧了晏星河一眼,对方扭过头没看他,长发没挡住的地方,一抹薄红从衣领爬上了脖子。 晏赐一笑,故意凑过来怼着他耳朵说,“他自己是个断袖,平生只画男人和男人那什么的图,知道吧?辛兄,你应该明白男人和男人是什么意思吧?就是——” 晏星河一伸手,把他连人裹着被子推远了点儿,“我知道,你不用解释。” “你连这个都知道啊!”晏赐十分意外,“我还以为辛兄中正平直,离这些旁门左道远远儿的呢。” 他嘴里叽叽喳喳的说着,团着被子像条蛹一样又想蠕动过来,被晏星河一个巴掌摁在脑门儿,把他给好生摁住了。 对方瞥了那《春宫秘戏图》一眼,摊开的两页光景仍然觉得不忍直视,欲言又止的说,“晏兄,没看错的话,你跟我一样应该也是个男人。你一个男的大半夜揣着两本断袖的春宫图跑来钻我被窝,点着灯,要跟我一起欣赏男的和男的翻云覆雨,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晏赐扒拉开他的爪子,露出个脸,试图跟他解释,“那有什么,你不是说你已经有妻室了?我俩都不喜欢的男的,那一起看看小黄图有什么关系?谁叫那个春水大师他只画男人。哎呀,将就了将就了,你看他画的这么美,头发一披往窗户上一趴,是男是女哪儿看得出来?都差不多的,你跟我紧张什么嘛。” “……” 晏星河拿余光滚了一遍那个图,胸口又是一窒,心说,这也能叫差不多? 晏赐不喜欢男的是不假,可他喜欢啊!半夜三更的搞这出,真是要了老命了。 “别磨磨唧唧的,再推我一会儿天就要亮了,过来吧你!” 晏星河有苦说不出,被晏赐一胳膊薅着脑袋弄过去,四只眼睛凑一起落在那本春宫图上。 晏赐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他不光看,看到兴头上他还要念,一边咿咿呀呀的哼着词曲儿一样的旁白,一边还要指着插图细致点评,哼得晏星河那叫一个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尴尬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又翻过一页,晏赐那缺心眼儿的指着图中两个人惊叹不已,晏星河看了一眼那上面大胆奔放的姿势,终于受不了了。 他不能把晏赐这厮给踹下床,只能猛地一下翻过身,朝着墙壁那头躺下,甚至还抱起了自己的剑增加点儿安全感,“看够了,有点困,我先睡了。” “唉唉,你困什么啊!”晏赐抓着书皮嚎了起来。 这种书自己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和好兄弟分享。 晏赐一看,好兄弟不肯搭理,急了,在床上蹦了一下,伸手就来扯他肩膀,“辛兄,好看的还在后边儿呢,你——” 他不扯还好,一扯晏星河就往墙壁那头贴,一个手滑揪着了人家的后领,这么拉拉扯扯的倒腾两下,颈子那地方就露出来一大片,在烛光底下白得灼眼。 晏赐被晃了一下,揪着那片领子一时间没撒开手。 他没想到晏星河这人没事儿就上天入地,武功高得不行,皮肤却这么白,脸上也就罢了,没谁会盯着人家的脸使劲瞅,但是脖子这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手头还摊着一本春宫图的缘故,晏赐想着想着,脑子里的东西就开始有些飘了。 两根指头捏着那柔软的衣领,他下意识的往底下拨了点儿,然后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惊走了—— 他撑着肩膀翻坐起来,叫唤道,“辛兄,你颈子后边儿怎么有这么大一块疤?” 晏星河刚才被他给分了神,光顾着躲,倒忘了这一茬。 他犹豫了两秒,反正都被看到了,现在再手忙脚乱的去遮岂不是欲盖弥彰,索性提溜着领子从对方手里一抽,随口丢了个解释,“之前东海的时候我好像跟你们说过,小时候烫伤的。” “哦……”晏赐又躺了下去,团了团自己的被子,想了一下刚才那个疤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被一杯开水泼上去给烫出来的。 他忍不住问,“真是烫伤的?我看它怎么好像……” 晏星河捞着被子往脑袋后面一挡,“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我被烫了之后,留下的疤就是这样的。” “……” 长在人家身上的疤,人家非要说这是烫出来的,晏赐总不能按着他,恶狠狠的说“少糊弄我,我说这不是烫伤这就不是烫伤”。 他裹着被子来回打了几个转,两人背对背各怀心思,中间躺出了一条楚河汉界。 灯烛的光越烧越矮,落在春宫图上面的影子越拉越长。 晏赐自个儿翻来覆去的倒腾半天,还是憋不住话,捏着被角转过来对着晏星河,“抱歉啊辛兄,刚才我有点儿激动,那什么,只是你身上那个疤,它那个位置……谁叫它就刚好长在了你脖子后边儿,叫我想起了以前一个朋友。” 晏星河没回他,晏赐差点儿以为他睡着了,挪过去点儿想瞧一眼,对方终于低低的哼了一声,“嗯。” 第49章 晏星河不怎么搭理,大概是不感兴趣,但晏赐埋被子里抓耳挠腮半天,实在是忍不住。 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要睡了,他肩膀往后一倒,盯着床顶自言自语的说,“辛兄,你那烫伤是怎么弄出来的?你手握三尺长剑行走江湖,连东海那只万年王八精都能轻轻松松对付,见过的大风大浪肯定不少,这伤是在那时候留下的吧? 第77章 我那个朋友他没你那么有出息,而且他比你惨,真是……我带他回家的时候感觉就像捡了一只流浪猫,浑身上下瘦巴巴的,跟几块干骨头拼起来似的,好像再断他一顿饭就要给人饿死了,可怜的,我在路上见到的乞儿都比他圆润。” 晏星河睁开了眼睛,没忍住,冒了个声,“……有这么惨吗?” “没跟你开玩笑,”晏赐一看他感兴趣,团着被子赶紧又翻了过来,趁热打铁说,“我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是去北方一个小镇上玩,我听说那地方冬天的时候有冰灯,冬至节到处要挂花灯办灯会。那时候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头,我想停下来看一个小摊挂着的灯笼都不行,简直就是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边儿走。 我跟二叔他们走散了,当时候年纪小,又不敢一个人在外边儿待着,就想先回客栈等他们回来。路上经过了一个巷子,突然听到里面有小孩儿哭叫的声音,叫得怪吓人的。 我就躲在一座座墙根后边儿走进去看,结果——” 他突兀的卡了一下,两秒后,又续上了话音,“有个看起来比我小的男孩儿,被一个庄稼汉按在墙脚一堆灯笼里面,那小孩儿咬了他一口,大汉就拿柴刀给了他背上一下。 那一刀留的疤可深了,他又那么瘦,差点从中间把人给劈成两半,后来我叫人给他找了不少名贵药膏回来,不管是内服的还是外用的一股脑灌,但那疤还是消不了,他自己不想吃药了,我也就没再叫人去找了。” 亲身经历是一回事,从另一个视角听人提起又是另一回事,晏星河总感觉他形容的有点夸张,什么“从中间把人给劈成两半”这种程度倒不至于。 不过,对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他来说,确实疼得挺刻骨铭心的。 晏星河说,“嗯,是有点惨。” 他拿被子裹着脖子,只露出满头浓黑的长发,晏赐拂开枕头上散着的那几缕,触手凉滑,软得叫他有点儿意外。 他又歪歪扭扭的拱了过来,“你也觉得是不是?我当时也觉得,这个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儿,怎么能被折腾得那么惨?那男的是他养父,大概是把他捡回去当狗一样养着,只给口活命的饭吃,那晚上被他一把柴刀砍死了。 我没想到他饿得皮包骨头了,还能反扑过来杀死那个庄稼汉,给满地的血吓得不行,转身就想跑。结果看到灯笼堆里面累瘫了的人,瘦巴巴一只,又觉得实在是太可怜了。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他身上衣服总共也没有披两件,我要是跑了,明早上那地方恐怕就要多出来一具冻死的尸骨。” 所以他终究还是心软,顶着漫天的雪走得踉踉跄跄,把那个比他瘦小了一圈的男孩背回了客栈。 晏星河没有追问,他们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晏赐说,“他比我小一岁,又脏又瘦跟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似的,我就把他捯饬捯饬收拾干净了,带到娘面前求情,让她收了他做义子。他跟了我家的姓,叫做晏随,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小弟,只是可惜……” 可惜他和当时那个小男孩的相遇太过离奇,简直像做了一场梦。 有时候来的太惊喜的东西就像老天放到手头暂存的礼物,留在身边再怎么稀罕再怎么喜欢,终有一天老天还是会把它给收回去的,而且收得毫无预兆,不留情面。 晏赐偏了个脑袋,将脸埋在枕头里面,闷闷地说,“都是我脑子抽了,愚蠢至极,蠢死了……我以后再也不去逛青楼了。”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听得晏星河微怔,片刻后,终于转过身朝着他。 少年一头泼墨般的长发从枕头上流下来,只露了个后脑勺在外面。 晏星河想了想,自嘲的说,“没关系,我猜他不会怪你,是他自己不配有一个家。” 有的人锦衣玉食养出来一副温润的桃花面君子骨,有的人腥风血雨磨成一把口含血光的刃,那又有什么关系? 纵穹海之深广,横寰宇之渺远,天地之大,何种风骨不是风骨。 更何况晏星河也不算亏,后来他又遇到了苏刹……和百花杀,都待他不薄。 也不知道他简单的三两句有没有安慰到晏赐,对方埋在枕头里面闷了会儿,翻了个身靠过来。 床头那两本春宫图一捞,晏赐那厮扑棱着羽毛,又想跟他秉烛夜读,“干什么越说越远了,搞得我还有点难过,咱们今晚上不是过来看这玩意儿的吗?书都没翻几页呢。辛兄,你也别睡了,过来给我念念词儿啊,你念出来肯定好听,要慢慢的念,轻轻的念,就跟唱出来似的。” “……” 还慢慢地念,轻轻地念。 晏星河心里难得被勾出来那么点儿软丝,一下子全都嚯嚯回去了,他往身后一翻,躺回了原来那个窝点,“不念。” “哎呀,干嘛啊,”晏赐不依不饶,又贴过来折腾他,“念一段,就念一段行不?那一句也成啊!就这句,顶上这句唱词,你唱出来,只有八个字,唉,辛兄——” 他两只爪子扯着人家的被子一掀,给掀了个空门大开,冷风直愣愣往里面钻。 晏赐猫着腰凑过去想薅他,手刚搭上腰肢,他就愣了一下。 这瞬间犹豫的功夫,那爪子就被晏星河一巴掌打开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贴着墙睡,大概是今晚上都准备闭门谢客了。 “不念就不念呗……”晏赐抿了抿嘴唇,拈了下手指,觉得那地方有点儿烫。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只是有点意外,晏星河比看起来要单薄得多,不光是皮肤白……腰也细得不行。 刚才连胳膊带后颈倒腾人家半天也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晏赐却突然有些不自在,好像空气里面被谁倒了一层粘稠的蜂蜜,稍微动弹一下都叫人紧绷。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刚进门的时候晏星河一脸别扭,到了现在,他自己也开始觉得有点别扭了。 晏赐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春宫图是没心思再看了。 他吹灭了床头的灯,把这两样东西叠好了放在旁边柜子上,缩金丝被里露出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瞅着晏星河。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应该隔开一点儿,默默往外面挪了半个身位,“那……我也有点困了,辛兄……我可就睡了?” 这话抛出去晾了半天,久到他以为晏星河不打算理他了,对方终于吱了个声,“嗯。” 第50章 “再有几天等见过了你姑姑,你就要带着星河他们去琳琅岛。你年岁最大,是主心骨,什么事他们都要找你拿主意,我跟你娘又抽不开身,跟你说的那些要带的东西,还有登门拜访见着了鲛人王要说的话,你都记住了没?” 晏星河还没进大堂,隔着门板就听见里面晏安在叮嘱。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晏赐嗯嗯啊啊的,不用探头看都知道是在应付。 晏安当然也听出来了,眼睛一瞪,“你小子,能不能留个耳朵听着,你那巴掌大的鸟倒腾了半天了就那么好玩儿?到时候琳琅岛上各路英雄都要到场,你顶着咱们家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别没头没脑的瞎掰乱撞,失了该有的礼数,叫人家偷着笑掉了大牙。” 晏赐不耐烦的说,“哎呀二叔,我又不是没出过门的小毛孩,除去天南地北的游山玩水,代表咱们家去各大宗门赴宴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回不就是人多一点嘛?你瞎紧张个什么劲儿,我都知道。你在那儿念经一样说了半天,看看,把我家小宝贝都要说睡着了。” 晏赐这厮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猫崽子,在谭烟面前尚且知道收起爪子,一遇到晏安这个二叔,那就是尾巴一翘跳得要翻天。 晏星河转进去的时候,那猫崽子正四六不着的躺在椅子里面,手里抓着几颗樱桃,在给他肩上的绿毛鹦鹉喂吃的,晏安拿着礼品名目的册子,反而站在他跟前没个落座的位置。 晏赐眉梢飞扬,自己一颗鹦鹉一颗,喂他那扁毛小宝贝喂得正开心,冷不防余光瞥见有个人从大门后面转出来,再一看,是晏星河。 他猛地翻坐起来,差点被嘴里的樱桃肉呛个脸红,小宝贝哐哐扑棱两下翅膀,一爪子从肩膀跳到他头上,歪着拳头大小的脑袋盯着来人。 “二叔,二叔,您快来坐,我刚刚就是想拿两颗樱桃,拿完就起来。” 晏赐笑得那叫一个温良恭俭让,赶紧的推着晏安坐进了宽椅里面。 晏安哪儿知道这小子又抽了什么风,瞪他一眼,朝门口招招手,“星河啊,你起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晏赐一转身,似乎才发现晏星河站在门口,惊讶的挑了一下眉毛,端着手掌心那只绿毛鹦鹉就来拉他,“辛兄,你站在后面怎么不吱个声?来来来,给你看我养的宝贝,你看这羽毛,这眼睛,这嘴,多漂亮啊是不是?比晏初雪那只杂毛狗好玩儿多了吧!来你摸摸它。” 晏星河一句话没说,先被那扁毛畜生的羽毛扑了满脸。 第78章 那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好像有点儿不喜欢生人,挣扎了半天想飞走,被晏赐逮着翅膀强行放在了晏星河肩膀上,又摸毛又喂吃的,好歹叫它两只爪子老实呆着不跑了。 晏星河看了晏赐一眼。 他喜欢长毛的生物,但是不太喜欢长羽毛的生物,扭过头和那位看起来也不太喜欢他的鹦鹉大爷大眼瞪小眼片刻,他轻轻地咳嗽一声,看向晏安手里头捏着的那本礼品册子,“二叔,这些都是要带去琳琅岛的东西吗?” 晏安点点头,“星河啊,琳琅岛的名号在江湖上如雷贯耳,你应该多少听说过吧?” 晏星河肩膀上顶着那位鹦鹉大爷,朝里面走了几步,“略有耳闻,听说他们是海外蓬莱仙山来的,有一点儿神仙的血统,算是半仙。” “你说的没错,”晏安摸了一把胡须,两根手指指着那本册子,“这个鲛人族啊,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他们入主琳琅岛之前,那人身蛇尾的海怪都是传说里边儿的故事,乍一下真让世人瞧着了活的,还是一整个族,那能不好奇吗? 上百年来递名帖想登门拜访的人不少,可是历代鲛人王心高气高,自恃半仙身份,在他眼里只有他自个儿的家族是朵花,咱们大陆上遍地英雄名门都是小黄瓜烂菜叶,就算要结交,他也只在里边儿挑拣几个稍微新鲜点儿的菜叶子递交请帖。 但是,就算是心高气高到了斜着眼睛看人的地步,江湖上各路英雄还是趋之若鹜,能得到琳琅岛一份拜帖的人,在外边儿的身价都要抬高数倍,星河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晏赐抓了把桂花糕,掐成小块儿喂他那鸟,一边支楞着呛了个声,“还能为什么?各路英雄豪杰都贱呗,越得不到越稀罕,就爱贴人冷屁股。” 晏安一拍桌子,“晏赐,你小子又在放什么屁话?” “……”晏星河赶紧说,“一样的事,如果是别的宗门干出来的,我想江湖中人非但不会兴冲冲往上面赶,还会在心里冷嘲热讽对方不知天高地厚。这种趾高气昂还能众星捧月的脾性,只有琳琅岛有,而且只有他们能有。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鲛人族有一个江湖各门派都没有的优势。” 晏安捏着大红的名册往手掌心拍了两拍,并不说话,只含笑对他点了点头。 晏赐问,“什么优势?你是说他们自称半仙啊?我去,还是别了吧,这是妖是仙还没个定数呢。仙能做的事儿妖也能做,要是呼风唤雨就算半个神仙,那我画个符耍个引雷咒,也叫天雷在我背后炸开,那我也是半个神仙呗。” 那还真不一样。 天行有常,大道三千,魔气浑浊,妖气邪肆,人气鲜活,仙气空灵,神气威严,不同族类就像不同品种的花,体内散发的各种气源泾渭分明,有道行的人稍微靠近闻一下就能分辨出来高低优劣。 其中最浊者是魔气,最纯者是神气,只不过两者都成为了神话传说里的远古生物,早就灭绝了,那些传说故事都是拿来茶余饭后当瓜子儿嚼的。 现在江湖上只看得到人妖两界,而仙是比人族高了一头,又最接近于神族的存在。 多少人族拼命修炼,就是想有朝一日不老不死、成仙成神,而鲛人族他们生下来就是半仙,不光形貌昳丽容颜不老,还能一口气活到百八千岁。 凡人能修炼成仙的,已经是乌泱泱人头里面三两只凤毛麟角,而他们造诣有成之后却能够直接晋神。 光货真价实的“半仙”这个身份,就足够凡尘中无数人族妖族挤破了头往琳琅岛上面钻了。 琳琅岛上那群拿鼻孔看人的鲛人半仙,平时把自己家门焊得铁板一块,这回却广发名帖邀请天下英雄随意进入。 那简直就像一个关着价值连城珍宝的大箱子,死活撬不开封口那道铁锁,有一天突然嘎嘣一声,它自己打开了,珠宝的香味儿飘得八百里开外都闻得到——整个江湖能不沸腾个底朝天? 晏星河心想,鲛人王还真是心疼他那宝贝儿子,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看了看挡着他半边肩膀,正在给绿毛鹦鹉喂桂花糕的晏赐。 他欲言又止的问,“二叔,那个鲛人世子是个男的吧?咱们这一趟,是……让初雪是试试眼缘?” 晏安说,“初雪可以试试,阿赐也可以试试嘛!其实我主要是想让你们仨过去见见世面,到时候有名有姓的宗门肯定都要到场,咱们坐着个天下第一剑庄的位子,这种场合能不露个脸?至于鲛人世子嘛,哎呀,去的人那么多,世子可就只有一个,他要是眼光挑看不上咱们家阿赐和初雪也没啥,不丢脸,要是能看上,跟琳琅岛结个亲家那也是美事一桩嘛!” 晏赐立即皱起来鼻子,“那鲛人世子长了条鱼尾巴,会不会直起来走路都不一定呢,我娶一条鱼回来干嘛?我们家后院桥底下养的锦鲤还不够多啊?让晏初雪去娶,我不要。” 晏安气得胡须一翘,拍桌,“胡说八道些什么,人家鲛人世子相貌身世样样不差,你小子还挑上了,什么叫娶一条鱼回来?人家还拿你当成了精的猴呢。” 晏星河觉得,事情的重点好像不是这个,插了个话说,“我记得……晏赐好像是不喜欢男人的。” 晏安笑道,“星河啊星河,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那鲛人一族奇就奇在这里。他们生下来是雌雄同体不分性别的,只有选定了心爱之人之后,才会依着对方的喜好,确定自己是个男娃还是女娃。所以我才说让他们两兄妹都去试试嘛!哎,琳琅岛在南海一带,地处偏远,一路上舟车劳顿,那些前去赴约的门派里边儿,我估计闺秀小姐没有多少,像你们这样年轻气盛的少年公子那肯定一抓一大把。” 晏星河心说,天底下还有雌雄同体这种奇事。 他本来对这事儿没多在意,只当自己是给晏家两兄妹保驾护航去的,这下还真有点儿想亲眼看看了。 小宝贝被晏赐喂得肚皮溜圆,胃里边儿撑得慌,翅膀一扑,闭着嘴不肯吃东西了。 晏赐擦掉指头缝里边儿的碎屑,把它抱过来放在手背上,逗着它的尖嘴壳儿转了个身,一落座,就看到外边儿有个人扒着门缝朝他挤眉弄眼的。 晏安和晏星河还在说琳琅岛的事儿,他瞧了两人一眼,踮着爪子猫了出去,小宝贝往臂弯里一搂,“干嘛?” 何试贼眉鼠眼的说,“我听说最近红粉楼里边儿新来了个绝世舞姬,西域那边的,哎哟哟——那叫一个皮肤白的像那个天上落下的雪,性子活泼像那个到处乱跑的野兔,盯着你的小眼神儿能拉丝,看一眼都销魂得不要不要的。嘿嘿嘿,咱们哥几个商量好了,今晚宵禁之后一起翻出去看看,怎么样晏兄,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看真正的大美人儿啊?” 晏赐手里头攥着两颗没喂完的樱桃,反手就给这货甩脸上,“美你个头,我姑姑上山就在这两天了,忙着呢,当我跟你一样成天架鹰牵狗到处乱爬?” 何试瞪大了眼睛,这话理直气壮的,说得好像他平时不“架鹰牵狗到处乱爬”一样,“你真不去啊?哎,没被鬼附身吧?往红粉楼里边儿看看别的美人儿也好啊,不是,真的不去啊?” 晏赐一听到“红粉楼”三个字就火大,这人还挂在嘴边可劲儿说,他转身就走,“去个屁,滚。” 第51章 山下,青峦镇 一路车驾人马招摇而过,所过之处土尘翻飞,行人避让。 客栈里的酒客闲来无事,倚着栏杆把底下见首不见尾的队伍看了个清楚,有人端着酒盏问,“那底下经过的人是个什么来头,声势这么浩大,我看他们这队人马要是给拉直了,咱整条街都放不下吧?” “这你都不知道?唉秦兄,孤陋寡闻了啊!这两天是肃王妃的生辰,这是人家皇室的车马,能没个像样的阵仗嘛?王爷这是陪着王妃回母家过生辰,顺道省亲来了!” “不是,咱们这小镇上还住着皇亲国戚?!” “咱们这三寸地皮当然是没有的,人家金枝玉叶,哪儿能看得上咱们啊。是那边,喏,看到没,奔着山上天下第一剑去的嘞!” “那就不奇怪了!我听说肃王爷早年跟着先帝南征北战,是所有皇子里边儿最出挑的,天底下第一骁勇第一漂亮的人物。这天下第一的剑庄,配上天下第一的英雄,真乃是绝配啊!一段佳话,啊,一段佳话哈哈哈哈!” 自古以来英雄和美人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这话茬子一开,客栈里面好似烧开滚锅的水,吵嚷嬉笑一阵高过一阵。 唯独角落里一人独坐饮酒,头上戴着黑纱斗笠,不言不语。 “小二,劳驾,问你个事儿。”店小二端着热乎的饭菜上来的时候,那黑衣人按住他的手臂,从窗户底下捞过来一张画卷展开,“每天来你家店打尖的客人那么多,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他身上配了一把剑,相貌脱俗,气质冷淡,如果你见过,应该不会忘掉。” 第79章 那店小二皱着一对眉毛,盯着那落笔传神的画像看了又看,猛地一拍脑门儿,“哦!有有有!见过的,我见过的,这人不是山上剑庄那个少庄主,他最近结交的朋友嘛!上回他二人来我家店里吃饭,那少庄主还拉着我好生说道了一番他那个朋友的英勇事迹!可神乎了!这人好像是叫辛……辛啥来着?” 那黑衣人抬起头,“星河?” “啊对对对!就是辛河!好像就叫这个名儿!” 那黑衣人道一声“多谢”,三两下把画卷收了起来别在腰上,往桌上放了几枚碎银,起身就走。 “哎,客人你这饭菜刚端上来呢,还热着呢,你不吃啦!”店小二收了碎银,抬起头一看,那人楼梯不走,踏在窗框上一脚就飞了出去。 “诶诶诶!怎么还跳起楼来了这是!”那店小二赶紧凑到窗户跟前伸了个脖子。 飘飞的黑纱消失在窗框底下,街道上熙熙攘攘,却不见刚才那个黑衣人踪影。 肃王府的车驾晚间到的剑庄,谭烟派人下山去探到消息,提早就支使上上下下忙活起来。 等把王爷和王妃接进了门,席间早就备好了一大桌热菜温酒,回廊间灯火通明,屋檐树梢披红挂彩,热闹的像过年一样。 晏星河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更何况肃王府离天下第一剑几百里远,没事儿根本不会走动往来,他十二岁时待在剑庄仅有的一年,听说过这么个亲戚,却从来没和王爷王妃打过照面。 去了也没什意思,干脆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自个儿遛到后院散散步消遣。 可惜他想图个清净,有人却记挂他怕他寂寞。 “辛大哥!你怎么又自己一个人往后院里钻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晏初雪平时在家里没少撒丫子到处野,和晏赐比起来略逊一筹,但是院子里边儿哪块石头平整,哪棵树长得歪扭好爬,她还是无比熟稔的。 当下拉着晏星河跳到一块假山上面坐着,这玩意儿比围墙高,不光风景看的远,坐得还舒服。 她两腿大喇喇一伸,揭开手上挎着的食盒盖子,一阵米糕的香气就蹿了上来。 晏星河拈起来一块,捏在手里仔细辨认了下,总觉得眼熟,“这个……好像是给王爷他们准备的如意糕?” 这玩意儿看着不大,吃起来却软糯无比,晏初雪嘴里一只还没嚼完呢,又抓了个热乎的啃了个牙印,“那么一大桌子汤汤菜菜,我听我娘说总共装了四十九个盘呢,就给他们五个人吃,肚皮吃翻过去了也吃不完!嘿嘿嘿,我经过的时候闻着这玩意儿最香,就找了个食盒顺走一盘,就当帮他们解决一点麻烦咯,反正不要浪费粮食嘛是不是辛大哥~” 既然有四十九个菜,那么少了一盘两盘也不会被发现,晏星河放了心,吃完一个,没忍住又多拿了两个。 晏初雪凑了个脑袋过来瞧他,“辛大哥,好吃不?” 晏星河点点头,“好吃。” 晏初雪乐坏了,感觉自己真是独具慧眼,撕开竹叶包纸又啃了几个,脑袋一歪,靠在了晏星河肩上,“辛大哥,我哥说你神通广大,江湖上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事都见识过。你和我哥差不多大的年纪,可比他厉害多了,你看他,二十二岁的人了,就跟两岁的小屁孩儿一样,只要一闲在家,那必定是呼朋引伴上天入地到处撒欢。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这两年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些什么样的人呀?我觉得你讲的肯定比说书楼里面那些老先生讲的好玩儿。” 晏星河不太喜欢别人突然靠近,但是晏初雪脑袋一低,动作语气行云流水,靠他肩膀靠得无比自然。 他只是略微僵了一下,梗着半边肩膀,也没有觉得特别不适,于是就顺着话音说下去了,“你哥哥一年四季有一半时间都在外面玩,我去过的地方他肯定都去过,人界没什么好说的,他比我还要熟悉,问我不如问他……那我就跟你说说妖界那边吧。” 他挑了个当年替苏刹收拾蜘蛛精的事儿,只讲自己是怎么找到那妖怪一座山头挖出来的百八十个窟窿眼,命人将洞口全部封死只留一线,然后用烟熏把那玩意儿熏出来的。 晏初雪一边啃着如意糕,听得很是认真。 晏星河还以为她会问这里头一些好玩儿的细枝末节,结果这丫头不经意地抛出来一句不相干的,“辛大哥,那群蜘蛛精在山里头待得好好的,你一个人族,为什么要去打他们啊?” 晏星河跟她解释,“妖界里边儿那些妖族虽然占着几块山头就能各自为政,但是往上边儿看,他们还是要归妖王的管。那群蜘蛛精仗着自己挖的洞深,给新上位的妖王甩脸子,几次三番派人截下别的部族上贡的东西,都张着八只腿在眼皮子底下横着走了,当然把他们要拎起来收拾一顿。” 晏初雪说,“哦,他们是不服新妖王管教,所以妖王派了一波手下去收拾他们,而带队的人就是你?” “嗯,我那天……”晏星河出了个声,猛地刹住了。 一掀眼皮看过去,那小妮子两只眼睛亮亮的在发光,唇角还藏着一抹狡黠的笑。 “……” 行啊,这丫头瞧着年纪小,实际上比他哥还要滑头,三两句话就套出来他近几年的行踪。 晏星河笑了一声,九年的光阴,长大的可不光只有他自己一个。 “辛大哥——” “好了,下去走走吧。” 晏初雪一开口,晏星河就把最后一口如意糕塞嘴里,跳下假山走在了前面。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无关紧要的话头——他还真有点担心被这只小雪花套出来更多的消息。 后面有落地声响起,晏初雪却迟迟没有跟上来,晏星河渐渐放慢了脚步,思绪正漂浮着呢,背后忽然有个人叫他。 “随哥哥。” 语气和字眼都熟悉无比。 晏星河下意识就想转身。 脚跟已经转了,好险他猛地想起来自己现在叫晏星河,于是这要转不转的一个回头就僵在了原地。 “随哥哥,我刚刚看到你动了。”晏初雪鼻尖一红,快步跑上来就想拉他,晏星河拼命忍住了才没有拔腿就走。 这时,旁边忽然有人举着火把经过,为首的侍卫指着一片屋檐,敲锣打鼓扯着嗓子大喊,“有贼闯进来啦!捉贼啊!” 这简直就是天降救星。 晏星河脚底一踏,丢下一句“我去捉贼”,奔着那群侍卫手指的方向就追了过去,只留下一片衣衫带起的残风,叫晏初雪抓都抓不住。 第52章 一只黑影像灵活的乌鸦,照着剑庄里一座座屋檐翘角跳了过去。 举着火把的侍卫缀在下面像被遛着玩儿的狗,累得气喘吁吁颠三倒四,那玩意儿不时还要停下来等一等他们,刨两块砖瓦下来,侮辱性极强,气得众人举着刀骂骂咧咧。 晏星河还以为这只是个趁着今晚人多溜进来偷东西的飞贼,给两棍子打晕丢出去得了,谁知道交手之后,对方居然是个硬茬,修为不知深浅,但不管晏星河如何层层加码,对方照样都接得住。 两人一路踢坏了不少屋瓦房檐。 那人身形极是高挑,头发却杂乱的像一团乱飞的海藻,从头顶倒扣下来挡住了整张脸,只有两只炯然有神的眼珠子从阴影后面盯过来,几乎是审视一般仔细的打量着他。 晏星河找机会一把缴飞他的剑,不料对方像鬼魅般眨眼就闪到身后。 不光稳稳接住被挑飞的剑柄,出锋时错身而过,却不伤他,而是极其挑衅的拿剑尖勾了一下他的下巴,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一块血皮都没弄出来,“你是……” 晏星河瞬间就怒了,这种挑衅比直接给他一剑还让人发毛。 三秒之内,他接连挥出去十八道剑势,刃上的薄光在屋檐上飞掠出一长串流行似的残影。 那人不敌他突然发力,往后飞掠到房檐翘角上,像个看家神兽似的蹲在那儿,一弹竖在跟前的薄刃,阴恻恻的笑说,“你就是彼岸?” 晏星河看见了剑刃上的花纹,“百花杀的人。” 能接他十招的人,五年前整个百花杀之中只有四大护法,只是他离开了那么久,里边儿肯定又造出来不少新冒头的杀神,而这人绝不是四大护法中的任何一个。 “好眼力,”那人高高兴兴的赞他,低头在剑刃上亲了一下,“我这把剑有个小癖好,专爱喝人血,几年来它饮过的血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就是不知道今天有没有这个资格,也让它尝尝主人口中那个空前绝后的前领队,他的血是腥还是甜?” 晏星河微微一笑,“好说,我也想知道你这颗杂毛脑袋切开了,脖子里边儿喷出来的血是黑还是红。” 气氛剑拔弩张,两人各自捏紧了自己的剑,正要再来一较高下,屋檐底下不远处的小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嘹亮的唿哨。 那长毛野人后背一僵,左腿拐着往唿哨声传来的那边走,右腿却直愣愣的朝晏星河迈近了一步。 第80章 对方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剑花一转,纵身跳下了房顶,“那颗脑袋先在你脖子上挂着,早晚我会再来讨要。” 神经病。 晏星河冷笑,对方要走,他却没打算这么轻易的放了他,一路收敛声息跟在后面。 那野人飞入庭院后钻进了一座假山。 晏星河四下打量,这院子是个闲置的空院,靴底一抬正要踏进去,一道剑光擦着假山的磊石从天而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那剑光来势凶猛,晏星河猛地抽身而出,往后连退三步。 但见一个男人身披黑袍,长发用白玉簪松松束起,手执冰刃似的长剑跳了下来。 落地之后对方似乎看不着他,手中小巧的酒葫芦一仰,饮下一口,脚底发虚一样,跌跌撞撞的又朝他提剑发起了攻势,醉汉似的吟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晏星河,“……” 今天遇到的神经病真是格外多。 这男人似乎喝了不少酒,已经是微醺的样子。 用剑的人最忌讳底盘不稳,这人却一步三晃,好像脚底下多出来一块小石头都能把他绊倒。 散则散矣,章法却绝对不乱,喝一口酒就咿咿呀呀的唱一句词,手中剑气凛然如天花乱坠,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晏星河不是没有见过这种眼花缭乱的打法,但招式缭乱的,往往劲力会被分散。 这人却神奇的将二者兼具,柔中带刚满天撒网,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竟然叫他一时半会儿感到支绌,被逼得再次后退了一步。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 这人快把半首诗吟完了,晏星河终于在满天乱飞的剑影中找到了一处破绽。 剑锋一旋,宛如在巨大的渔网中间撕开一道裂口,锋芒纵横而出,直抵那疯子咽喉,“你和刚刚进去那个人什么关系?” 对方刚饮下一口酒,还没咂摸清楚嘴里的味儿呢,喉咙就被剑尖给架着了。 他却不急,反而是微微一笑,懒散的扬了一下眉梢—— 好一张妖异邪肆的脸,目光丝缕一般顺着剑刃滑上来,竟比狐族还像狐族。 “什么人?这里除了你我,还有第三个人?小朋友,这是我的院子,你不由分说踩着围墙跳进来也就算了,现在还拿剑抵着我脖子,理直气壮的质问我,你说我怎么就觉着……有点子不高兴了呢?” “你的院子,”晏星河笑了,“这里明明是一座空院。” “今天之前它的确是空院,”那男人捏着酒葫芦,不紧不慢的把脖子上的剑刃挡开了,晃了晃葫芦底,“但是今晚之后,它就是我的院子了。倒是你,嗯哼,小朋友——你又是什么人?” 他语气自然,不像是临时起意开脱的谎话,晏星河稍作思量,收了剑,不确定地问,“肃王爷?” 殷翎收剑入鞘,酒葫芦往上高高一举,“正是。” 他将晏星河打量一圈,笑问,“莫非你就是席间晏赐那小子提到的,单枪匹马斩杀了掣天鳌,还从曼珠沙华里边儿全身而退的那位大哥?” “不敢当。” 晏星河瞥了眼旁边宴客厅的方向。 这个时辰,开席还没多久呢,晏家的人可是准备了整整四十九道菜,恐怕筷子都还没暖热,这位王爷大人就从席上溜出来了。 这几天他在剑庄里听到不少风言风语,说肃王爷和晏赐的姑姑当年联姻,只是战时为了拉拢天下第一剑的权宜之计。 晏家三小姐仰慕肃王爷不假,殷翎这人却全然不好这一口,两人成婚多年,连个子嗣都没有生下。 之前这些都只是道听途说,但今晚就连回娘家省亲的接风宴殷翎都能搞得这么敷衍,恐怕这两位之间种种传言,说得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王爷,”晏星河看了眼他背后的山洞,“刚才有个飞贼闯入您的院子,藏进了这座假山,我就是追着他跑进来的。能否让我进去看看代为捉贼,也免得他是什么居心叵测之徒,留在院子里半夜对您做什么行刺之事。” 殷翎长眉一挑,侧过身让开了山洞,“行啊,那么就有劳了。” 晏星河低头进去转了一圈。 那假山里面曲径回折,像个缩小版的盘丝洞,走几步就要岔出去两三个弯,光线还很暗。 他仔细地排查了每条路,那人早就不在了。 最后顺着合成一道的出口重新见了天光,殷翎就蹲在假山顶上看着他出来,把玩着那只漂亮的酒葫芦,笑吟吟的问,“怎么样,小少侠找着那居心叵测之徒了没?” 晏星河冷眼,“里面没人,恐怕那个贼早在刚才洞口耽搁的时候就跑了,王爷今夜可以安枕。” 殷翎一笑,剔透的黑眸中乍然泄出一线紫光,“好好好,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53章 十日后 南海山高路远,王爷和王妃还没有离开天下第一剑,晏赐他们三个就已经踏上行程了。 晏赐这人是个惯会窝里横的,在家里的时候下水摸鱼上房揭瓦什么洞都要往里头钻,出门却摇身一变—— 纤尘不染的白衫外肩上一披,峨冠博带长袖飘飘,写着“天下第一剑”五个大字的折扇唰啦展开,昂昂然站在剑庄门口指挥仆从搬行李,又是一副人模狗样的端方君子。 他听说自家门口到南海相距差不多有两千里,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就是一整个准备奔赴战场的警觉状态。 离不开的贴身细软一点一啪啦,光换洗的衣服就装满了五个大箱,第二天早上到门口一清理,要装车的行李里边儿超过一半都是他自个儿的东西。 晏赐摇着扇子在大门口鸡飞狗跳的指挥,晏初雪一个姑娘家,所有东西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两个箱,还没有他装衣服的一半。 听他磨磨唧唧罗里吧嗦的烦死人了,晏初雪往晏星河身边一跳,开口仍是叫辛大哥,“辛大哥,不是,我听管家说你带的东西一个箱子都塞不满,我们这次过去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你就带这么点儿,到时候到了琳琅岛会不习惯的。” “没事,还有什么要用的到时候在那边再买就是了。”晏星河指了指台阶上面,“怎么好像没看到王爷?” 他们要出远门,剑庄里边儿所有人都出来送行了。 肃王妃晏明月站在人群里边儿,肩上栖着一只探头探脑的雪貂,她微微扭过头,一只手指逗着那围脖似的小东西。 明明是珠光宝气众星捧月的样子,看起来却有点心不在焉,一双蛾眉中间卷着烟似的忧郁,看着让人觉得没什么精神。 “哎,王爷他……辛大哥,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晏初雪探了个脑袋过来,跟他咬耳朵,“我听说王爷在头一天过来的时候,我娘他们不是准备了一大桌菜吗,那时候他就没坐多久。后来在咱们剑庄里边儿这几天,那是天天下山采花扑蝶逛青楼,山下大的小的三五座青楼都跟他混熟了,可把王妃气死了。 我娘也气,可是谁敢冒那个头去管束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二叔到处撒钱遮丑忙得团团转,头天还跟我念叨,王爷他以前还知道收敛,这几年到处花天酒地,连回娘家都是这样,越来越不顾及我姑姑面子了。” 旁人的事,晏星河不好置喙,只是那个长毛野人,还有殷翎,似乎和百花杀那边儿沾点儿关系——百花杀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出没,他不能不留意。 晏赐准备了一辆金缕车。 顾名思义,就是除了车轮缰绳这些必须用木头的部位,那四匹马拉的马车上边儿,能镶金子的地方那是绝不镶银子。 车骑浩荡扬长而去,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小金库,晏星河有些担心的提了个建议,“去南海的路上要翻过不少山头,晏兄,你……呃,咱们这样子,不怕遇到山匪吗?” 晏赐信手一挥,折扇送的风撩得鬓发到处乱飞,“怕什么,二叔给我们安排的护卫有将近百个,都是剑庄里边儿精挑细选的好手,那山匪要是赶来抢我们,我就叫人反杀回去把他老巢捅穿了!再说,不是还有辛兄你在旁边保驾护航嘛,有你在我什么也不用担心,不怕不怕哈哈哈。” 晏星河只好闭了嘴。 他忽然想起苏刹那辆飞鸾车驾。 虽然这俩玩意儿都像个招摇的花孔雀,但苏刹好歹招摇的有点儿格调,四只朱雀神鸟展翅从高空飞过的时候甚为美观。 至于晏赐这金缕车,纯粹就是个暴发户那样式的土财主,就差一路走一路让侍女们往外撒钱了,皇帝老儿下江南巡游恐怕都没他威风。 他们一行人离开后又过了半个月,肃王府的人才收拾行装打道回府。 谭烟和晏安送完了人回到内院,刚坐下来没来得及喝口茶呢,两个家仆突然手脚并用地跑进来,过门槛的时候前脚绊后脚,哎约喂摔了个大马趴。 第81章 谭烟看不下去,端着茶碗喝斥,“着急忙慌的干嘛呢?要死啊,得亏王爷他们走了,这副样子被外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其中一个家仆匆忙扶正了帽子,一根手指颤巍巍指着外面,嚷嚷着说,“不是!不是啊夫人!外边儿有个人——不是,有个妖怪打进来了!那袖子唰啦一扇,隔空掀飞了我们好多护院!” “妖怪?”晏安赶紧站了起来,“我们家最近几年没有招惹过什么大妖啊,你看清楚了,那真是个妖怪?” 那家仆嚎道,“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小人看得那是清清楚楚啊!那妖怪出手的时候有红光到处乱飞,相貌漂亮得不像个真人,很是嚣张的把咱们家门口的石头匾额给打下来了,口口声声说,呃,说什么让庄主滚出去见他。” 谭烟和晏安赶紧跟了出去。 苏刹一只脚踩着一个膘肥体壮的护院,岂止是匾额,背后整扇石门都给打成一堆碎石块了。 他手臂一抖,一张斗大的画卷骨碌碌滚了下来,“这个人有没有到你们这地方来过?” 谭烟眯眼一看,画像上那不正是晏星河吗。 她看了一圈被撂得满地乱滚的护院,气疯了,叉腰喊话说,“有没有来过关你屁事!你是什么人,找他想干什么?” 苏刹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差不等同于默认了,唇角冷冷一勾,“叫晏星河出来见我。” 谭烟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但见那红衣飘飞的煞神踢开了脚底下的人,往剑庄里边儿走了过来,她赶忙喝斥道,“你当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想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想见谁就见谁?老娘今天不让你吃顿好打,你怕是不知道‘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信号弹就要引燃。 一线红光流星般飞了过来,精准的从她手中穿过,刺中了那只指头大小的铁球,像根细长的针一般将它钉在了地砖上。 苏刹碾了碾脚底下那只四分五裂的匾额,面前这块正是个“晏宅”的晏字。 他低头看了会儿,淡淡的说,“我跟你们这群人从来就不认识,这次过来也不是奔着大开杀戒来的,只是,我找了三个月才找着一个人的消息,他就被你们藏在这座剑庄里边儿。你们要是识相点儿,乖乖给我传个话,我不伤人,要是敬酒不吃非要吃棍子,那我就一路走一路杀,照样能逼他出来见我,二位不妨自己选。” “好狂妄的死妖怪,你当你——” 谭烟气得火冒三丈,差点又要开口骂人,晏安赶紧把她给拦下了。 天下第一剑周围设有禁制,就像一张倒扣罩住整个庄园的大网,凡是不走正路从高空飞过的,通通都会被拦下来,加持的灵力绝对不弱。 但是刚才出门的时候,他观察了一下上空,发现那三道禁制全都被人搅了个稀烂。 面前这人没有带帮手,如果是他自己一手所为,那么实力不容小觑,所谓“一路走一路杀”,可能还真是写实的。 虽然不知道他在顾忌什么,但对方既然有递台阶的意思,晏安顺势就坡下驴,朝对面一拱手,客客气气的说,“这位小友,实不相瞒,不是我们挡在前面不让你见人,实在是你要找的人,他现在不在我们家里。” 苏刹顺了顺头发,哼他一声,“你继续编。” “……”晏安赶紧解释,“这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我说的话千真万确,绝对不是编假话诓你。辛小兄弟他本来的确是住在我们这儿的,但是半个月前,小儿出了趟远门,他跟在车驾里边儿随行,人早就走了啊。你要是不信,烦请进去随便抓一个弟子问问说辞,看看他说的和老夫所言是不是一致。” 又跑了。 苏刹眼神一冷,咬了咬牙,强行把火气压了下去,“你儿子往什么地方去了?” “你管——” 谭烟一出声,晏安赶紧就把她拉住了,伸手指了指西北某个方向,“小儿听说,这个季节塞北那一带正是秋高气爽牛羊成群,就想着过去看一看风光,辛少侠正是陪着他向北去了。” 苏刹歪了歪头,看他一会儿,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晏星河在你们这儿住的屋子,是哪一间?” 晏安松了口气,和谭烟对视一眼,侧过身朝里面伸手,“如果阁下想看的话,这边请。” 苏刹信步跟了过去,脚踝上三清铃叮当作响。 经过晏安的时候,他突然扭过头,朝对方微微一笑,“那我就去塞北那边看看,你最好是没有诓我。要是到时候叫我发现人不在那儿,我会折回来,亲手送上一个大礼,叫你们这天下第一剑庄,变成天下第一坟场。” 晏安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连忙点头,“不敢诓骗阁下。” 苏刹进去后,他放慢脚步故意落后几步,伸手招来旁边战战兢兢的老管家,“你赶紧安排一匹快马去追阿赐他们,就说咱们家里边儿跑来了一个大魔头,找辛少侠来的。我担心他在塞北找不到人,顺藤摸瓜会追到南海那边儿,叫他们千万小心。” 第54章 南海 时日已临近鲛人王约定的期限,江湖上个各大门派的公子哥儿一路游山玩水的赶路,差不多掐着点进门。 这两天海岸上往来的客船尤其多,风帆一扯,下饺子似的成片往南海深处飘。 有消息灵通的船商听到风声,专程在这里打好窝点,这两天忙得快要跑断了腿。 一艘艘船开出去,一锭锭银子往口袋里装,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高兴得嘴皮儿都合不上,看见有人过来就两腿一撒抢在对家之前,凑上去笑眯眯的拱手,问一句“公子可是要租船?” 海天一线,千帆竞越。 一群游鱼跟在大船尾巴后面跑,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三五个弟子捏了馒头过来,咋咋呼呼的围在船舷旁边撕馒头喂鱼。 一有吃的丢下去那鱼群就是一阵骚动,不时有几只脑瓜子聪明的蹦出水面,像个抛起来的石子儿似的,隔空叼走一口吃的又钻回去。 一支箭瞄准了乌压压的窝点,打磨得极为锋利的箭头在日光下折射出粼光。 祁镜微微眯眼,引而不发,待到那窝点上面一只十分肥美的大鱼冒了头,一跃而上叼住馒头屑,利箭方才穿透海风破空而出—— 这一箭本是十拿九稳,没想到他今天运气不佳,松手的瞬间大船被海浪推得摇晃了一下,那只箭偏开点儿尺寸,擦着大鱼的肚皮飞了过去。 祁镜眉头一皱,那几个弟子面面相觑,还喂什么鱼啊,馒头一丢,赶紧凑过来替他家少主收拾面子。 “少主那一箭真是神乎其神啊!我刚刚可看清楚了,准头好得很!要不是这破船突然晃了一下,那鱼现在肯定已经被一箭穿心,开膛破肚,血染南海了呀!” “就是就是,我也瞧见了,都怪这不中用的船,打造的时候什么料都给它用最好的,砸下去的银子多得跟那什么似的,结果放水里边儿游走起来,诶,它居然这么不稳!岂有此理!早不晃晚不晃的,偏要在咱们少主射箭的时候晃,真是不识相!” “二位说得极是啊,这糟心的破船,且吃我一脚!” 众弟子夹在里面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祁镜挽着弓箭往身后一背,唇角轻瞥,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众人瞧着他那表情,心里悬着的一口气总算轻飘飘的落了地,谁知此时,大船底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周兄!神射,神射啊!咱们的船晃悠的这么厉害,你都能如履平地一箭一只小鱼,这要是站在平地上纵马骑射,那还不得指哪儿打哪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个都逃不开你手中那只雕花弯弓啊!” “快快,都打捞上来,晚间咱们加餐!” 祁镜刚舒展过来的脸色,一听完这话彻底糊成了一口黑锅,掀开挡在跟前的众人往船舷那儿一站—— 只见他们家雍容华贵的大船前头,一条小船好似游过鲨鱼身旁的小鱼苗那般飘飘摇摇。 几个身穿不知道哪家校服的弟子站在船尾,打扮配饰看起来很是粗朴,脚边密密麻麻堆了十来只肥鱼,应该都是那位“周兄”射来的战利品。 为首一个少年将手中弯弓一转,洋洋得意的说,“那有什么,我冀州第一神射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别说现在这点儿小风小浪了,就是深夜风雨交加浪头大如斗,给我一盏风灯一把弓,我照样箭不虚发!” “哦?”同伴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你这说得也太神乎了,大晚上的海水底下黑得打翻的墨盘子似的,别说射鱼了,伸个手掌进去都要看不见指头,周兄,你吹嘘得太夸张啦!” 那位周公子臂弯一展,又是一箭射出,蹲在船尾巴上专门等着捞鱼的两个弟子扒拉起来一看,惊喜地说,“哇,这一箭上面串了两只呢!看起来都好鲜肥啊!” 那神射手笑说,“我们在海上行了已有七日,今日是第八日,我估摸着天黑之间就能到琳琅仙岛。陈兄如果不信,那么今夜安置下来之后你就跟着我架一艘小船出海,且亲眼看看,我这自比究竟是不是在吹嘘。” 第82章 陈公子拱手,“好好,周兄,那么今晚小弟可就真要来开开眼了。” 他们在底下谈笑风生,说的话都顺着海风,一字不落的吹到万象宗那群弟子耳朵里面去了。 众人一时大气都不敢出,自家少主是个什么脾性,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那小船前前后后加起来,还没有他们家船舱里边儿一间客房的占地大,三言两语间,竟然被这种破烂宗门里边儿的人比了下去,不出意外的话,这位爷恐怕是要发作了。 众人闷着脑袋没敢吱声,都悄悄拿余光瞅着人呢,果不其然,祁镜一巴掌砸在船舷上,哐啷一声,硬生生把那玩意儿拍出来一片飞溅的木头渣,吓了大家伙一跳。 “传令下去,”祁镜哼了一声,瞄一眼船腹底下那只蚱蜢似的小破船,冷冷的说,“让咱们的船全速前进,再把侧翼清道阵打开。” 万象宗乃是以法器立身的门派,别的宗门千里迢迢赶来,只能花钱在海岸边上租个船渡海,他们却是乾坤袋一开,众目睽睽之下,给活鱼放生似的丢出来一艘小山高的船,看得旁人那是一个目瞪口呆。 寻常的乾坤袋都是用来装灵石水囊衣物等等琐碎的小物件,谁见过有人大手一挥,直接从里面掏出来一条比屋子还高的船? 这乾坤袋经过了万象宗内部自己的改造,船也是他家自个儿着手建起来的,船身三步一机关五步一法阵,刚才祁镜说的清道阵,就是其中之一。 这玩意儿本来安装在船翼两侧,是用来驱赶附近追逐的鱼群的,打开之后能搅起不同程度的风浪,小的不过是三两片水波,开到最大却能掀起不小的浪头。 眼下祁镜吩咐把阵法的火力拉到阈值,他家那船就好像一个移动的风浪翻搅机,走到哪儿呜啦啦的浪涛就掀到哪儿,船头臃肿的一摆,奔着那位“冀州第一神射”的小船就擦过去了。 那小船总共就指甲盖那么点儿大,挤一挤也不过勉勉强强能装下十人,哪里禁得起万象宗的船掀起的风浪? 船尾到船身一个趔趄,被高高的抛起来之后转眼就侧翻了下去。 船上的弟子可就遭了老罪,湿了个狗血淋头不说,自个儿的船还翻成肚皮朝天掰不回来了。 那几人狼狈不堪的爬到船肚皮上站着,实在是狼狈至极。 姓周的公子最是气愤,将湿漉漉的袖子一拧,仰头厉声质问,“我们清安门与贵门派素不相识,不知道以前什么时候不经意地得罪了阁下,我们好好的行着自家的船,阁下平地掀起一阵风浪过来把我们撂下水,请问这是想干什么?” 祁镜站在船舷后边儿,顶着兜头的日光,居高临下的冲他冷笑,“这话应该是我问问你才对,你怎么反过来抢我的词儿?我急着前往琳琅岛,船开得快了点儿,你偏要横过来挡在半路上阻我,自己走路不看路翻了船,怎么还恶人先告状,跳起来质问我来了?” “你——你简直强词夺理!”那周公子万万没想到,对方挺大一个宗门脸皮厚实到了这种地步,这么明显的事儿还能给人倒打一耙,气得跳脚。 先前和他说话的陈公子跟其他几个弟子一起,赶紧把他给拉住了,“周兄,冷静,冷静一点。他们船大他们有理,我们跟他争也没用,还是先找个地方歇脚,避一避,大家伙挤在这船瓢上也不是办法啊。” 周公子恨恨呼出一声,只能暂且作罢,先想办法解决燃眉之急。 可惜万象宗在整个修仙界是首屈一指的炼器大家,不少宗门想购置上等法器,只有去他们家才能买到。 周围数十条船帆旁观了事情经过,原本对清安门挺同情的,一看万象宗挂在船头迎风招展的旗帜,也不得不心生顾虑,考虑一番,只能卖对方一个面子。 清安门的弟子御剑一个个飞到面前询问,他们一概装作耳聋眼瞎,看天看海看空气就是不看人,千奇百怪的理由攘出来推脱,走了一圈问遍大小宗门,竟然没有一家肯放云梯接他们上船。 “怎么样?”一见到前去打探的弟子回来,众人赶紧围过来询问。 那弟子耳朵一耷拉,垂头丧气的说,“我将大小帆船都问遍了……没有人愿意让我们上去。” 陈公子问,“你可是一个不落的问清楚了,就没有一家门派点头?” 那弟子瞅他一眼,惭愧的摇摇头。 “……” 众人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眼下他们的船成了这种样子,行李也早就掉进海里不知道被哪条鱼叼回去啃了,难道要划着这只秃瓢上琳琅岛?那不是让旁人看笑话。 周兄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大船上面看戏的人一眼。 祁镜回以轻蔑一笑,心满意足的正要上二楼烹茶吃酒,海面上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诸位,贵派可是叫清安门?” “……” 此话一出,犹如平静的死水里边儿突然丢进去一颗炮仗,炸起来的水波一圈推着一圈。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探个脑袋去看哪位仁兄这么头铁,却见那说话的人站在一艘气势磅礴的大船上,那船规格丝毫不输万象宗,雕梁画栋甚至更为气派。 有一人站在船头迎风而立,身后一群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弟子按剑随侍左右,船头插着的锦绣旗帜猎猎翻卷,上纹一朵怒放的金边昙花。 清安门的弟子们相互看了看,陈公子赶紧上前一步,拱手说,“正是,请问贵宗是?” “法衡宗。”为首那人乍一看气质贵不可言,说话时居然显得腼腆,一笑,就露出嘴唇底下一只小酒窝,“我们这里有一些取暖的用具,还有几间多余的客房,要是列位不嫌弃,就请上来将就着休息片刻,与我们一道抵达琳琅岛——我着人放下云梯。” 祁镜眯眼,眼睁睁看着法衡宗的小船下了水,那群清安门的人顺着抛下来的梯子爬了上去。 旁边有弟子叫骂道,“那百里家的小犊子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跟我们家少主私底下交情甚好吗?这是故意打我们家少主的脸?” “唉,你知道什么,法衡宗跟咱们少主交情是好,可好的是另外一位百里公子啊!是他家的嫡长子,不是这个。这人是谁啊?说起来以前我好像从来没有见他露过面。” “我听说前些日子法衡宗遭遇风来横祸,不知道怎么的,把妖界那位姓苏的大魔头惹着了,半年前杀到他家里去弄死了老宗主的一个儿子,还把那位嫡长公子的灵根给削了,变成了废人一个。” “百里老头以前可是宝贝他那孙儿得很,不光事事亲自教导,去哪儿都要把人贴身带着。那横行霸道的妖王说给人弄残废就给人弄残废了,他总不能带着个废物到处瞎跑,遭人口舌吧?” “没办法咯,他只好将就着带了个庶出的孙儿出来撑门面,喏,就是对面那个。我听说不光是嫡庶身份,那小子的资质跟他哥哥简直没法比,就是块平平无奇的木头疙瘩。” “哼,小犊子本事没有,这个头他倒是敢出,等上了琳琅岛打了照面,我看他要怎么跟我们家少主说!” 闲置的客房还要收拾一下,清安门的人暂时被安置在甲板上。 百里桓让随行家仆端出来热茶和暖炉,还有一些干燥外袍给他们换上,忙前忙后正热闹着呢,一个弟子走过来附耳对他说了两句话。 百里桓眼皮一跳,好像被人踩着尾巴似的有点心虚,跟着那名弟子去了二楼卧房。 一推门,暖炉的热气就扑了出来,夹杂着一股陈腐的药味儿,味道直冲鼻翼,身后跟随的两个家仆嘴巴一撅,赶紧扭过头避了避。 百里桓站在正中间,被这股气味给迎头糊了满脸,没控制住皱了一下鼻子。 这微妙的动作刚做出来他就僵住了,掀起眼皮朝里面瞅了一眼,可惜已经被床榻上那人看了个清楚。 一个苍老而咄咄逼人的声音问,“怎么,老头子我屋子里的味道就这么叫你作呕?” 百里桓赶紧摆摆手,“不敢,不敢!孙儿不敢!” 百里长泽冷哼一声,稍微一动旧伤就发作,嘶哑的咳嗽起来,“既然不敢,那还不赶紧滚进来!” 百里桓赶紧闷头钻了进去,左右侍女立即关上房门。 百里澈见着他进去了,倚着栏杆看了会儿甲板上七零八落的清安门弟子,手指搭在膝头扣了扣,低声说,“墨羽,带我过去。” 背后那影子一样的侍从略微点头,推着他走向卧房门口。 刚停下,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晰的巴掌声。 百里桓捂着脸从门里面走了出来,焉头耷脑的,半边脸肿得像个烧红的馒头,低着脑袋出来了,还不忘转身把房门给关上。 “小桓,你过来。”百里澈叫了一声。 百里桓脚下一顿,原地踌躇片刻,被泼了一盆冷水的小猫崽似的,磨磨蹭蹭的就挪了过来,躬身行礼说,“三叔。” “嗯,好孩子,”百里澈轻轻地抬了抬下巴,“站近点,脸给我看看。” 第83章 百里桓肩膀一缩,颤颤巍巍的仰起来脸——被打的那半边血丝都出来了,看起来百里长泽是动了怒,对着这孩子好生下了一回重手。 “我、我不知我们家和万象宗有交情,我只是看着他们几个觉得挺可怜的,就自作主张把人接了上来。爷爷他很生气,说我屁用没有就会瞎搅和,还说、还说要不是大哥二哥他们现在都不便露面,这次出门怎么会让我捡了便宜,他根本就不想带我出来!三叔——” 百里桓鼻子一抽,眼泪啪嗒啪嗒的就落了下来,哭得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我……我现在要不要去跟清安门的人说一声,赔礼道歉,把他们请下去?” 百里澈看了会儿这个侄儿,轻叹一声,招招手把人招了过来,揉他的脑袋,“人上都上来了,你这巴掌挨也挨了,要是再把人家请下去,那你的委屈不就是白受了?算了吧,反正再有几个时辰就要到琳琅岛了,让他们待在我们家屋檐底下多休息一会儿也无妨。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你爷爷气过了刚才这阵,等会儿上了岛,不会和你计较这点儿东西的。” 百里桓瞅了他一眼,抽抽噎噎的说,“真的吗?” 百里澈一笑,把他当成吓破胆的小奶猫撸了,“真的。” 百里桓眼皮一低,咬了咬嘴唇,小声地说,“三叔……我觉得爷爷他不喜欢我。” 此话一出,百里澈唇上的笑意收敛了。 他冷冷地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卧房,转过身,对着海上掠过的千帆,淡漠道,“这也不是你的错,你爷爷这人,年轻时喜欢嫡子,老了又喜欢嫡孙,一辈子根深蒂固的毛病了。怪只怪你投错了胎,出生在百里家,偏偏又是个侍女的儿子。” 一直低眉顺目没吱声的墨羽终于掀起眼皮,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百里桓一噎,不太聪明的小脑瓜难得灵光一现,突然明白了三叔这几句话里边儿的深意。 他闭了嘴擦干净眼泪,跟墨羽一起默不作声的站在百里澈身后,扶着轮椅一边的把手。 这只轮椅很陈旧了,对百里桓而言,似乎从他有记忆开始,三叔就一直是个陷在轮椅里面,万事都要靠墨羽贴身照顾的样子。 都说老人家通常隔代亲,他是百里长泽的庶孙,尚且像个养在家里的小畜生似的被轻贱,那么身为庶子的百里澈,这么多年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他又是怎么长大的? 第55章 “不就是一个卖破烂的万象宗吗?给那个姓祁的蠢货显摆的。” 晏初雪给自己打了碗汤,晃悠两下夹了里边儿一块豆腐吃,咋咋呼呼的说,“这一趟跟我们一起去琳琅岛的门派,没有上百那少说也得有几十吧?看着那个祁蠢货恃强凌弱,居然齐刷刷的缩回壳里装王八没有一个敢冒头,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还好意思自称江湖名门。” 晏赐领着众人一路赏山观水逛庙会,别人是径直赶往目的地南海,他是走到哪儿都是目的地最后一个是南海,打听到本地有啥好玩儿的都要掺和一脚,一条笔直的路让他来走,少说要拐上十八个弯才叫痛快。 到南海海岸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比旁人晚了许多,万象宗和清安门之间的摩擦在大小游船之间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晏家的船上时风浪早就息了。 晏初雪最见不得这种以大欺小的霸凌,更何况她听来听去,那个祁镜根本就是连日行船闲的蛋疼,平白无故就往别人身上找茬。 她只恨晏赐这个累赘玩意儿王八赶路,整的自己家的船落后了许多,不然若是她在场,多少要御剑飞过去往那个姓祁的脸上招呼两个大比兜。 “我早先说什么来着?想做江湖名门最先要学的就是装腔作势。” 晏赐伸直了他的金筷,站起来夹了一只清蒸虾,往翠玉碟子里一丢,元宝两眼放光,赶紧薅起袖子给他家大少爷剥起了虾壳。 晏赐筷子一飞在手掌心转出了花,懒叽叽的往椅子上一靠,点评说,“没事儿的时候家家打着匡扶人间正义的旗号,都自认是根正苗红的武林正统,一旦真有什么事,那还不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只顾着盯紧他们自个儿跟前那一亩三分地。” 元宝瞅着手里头的虾,还不忘见缝插针的支楞一句“少爷说得对!”,晏赐又夹了两只虾头过来,催他赶紧的剥快点儿,扭头对桌上两人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这次仗义出手的居然是那个法衡宗。” “我记得他们家自诩名门,和同样是名门世家的万象宗交情一直很好,那个姓祁的还经常约法衡宗的少主出门射猎赴宴,两人可谓是狐朋狗友一个派系的纨绔,怎么的,这回这是闹翻了,事先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晏星河扒拉了两下碗里的丸子,思忖着说,“这事儿我也觉得很奇怪……” “是吧是吧!”晏赐见他搭理,倾着身子支了个脑袋过来,顺便再给他夹了个热乎的丸子,“且不说那俩玩意儿之间在玩什么猫腻,单就法衡宗这边,他们家可是向来眼高于顶心高气傲的做派。江湖上叫不出门号的小门派,就是登门拜访他都要觉得脏了自家的台阶,这回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装起好人来了? 难不成眼看着要到琳琅岛,姓百里的这是装起了蒜来,摆出一副仗义出手的样子,想在鲛人世子面前博个好感?” 晏星河戳了一下丸子,浓香饱满的汤汁跟着筷子流了出来,“我想这个倒也不是。” 当初苏刹废掉百里朗的灵根,他是站在旁边亲眼看见的。 灵根这种东西长在人的脊椎骨里边儿,往那地方来一下,少说也得在床上躺个三五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跟着百里长泽出来东奔西跑? 可是传过来的消息里边儿说的,那个请清安门的人上船的,又确实是个少年公子。 晏星河稍微思量,很快就捋出来一个大致的因果。 当时跟着百里长泽走出来的除了长孙百里朗,还有一个站在后面的庶子。 而正如晏赐所说,像万象宗和法衡宗这种名门大家必然眼高于顶,就算要彼此结交,能让少宗主祁镜抛出橄榄枝的,也必定是百里家的嫡子长孙,而不是庶子。 如果这次跟着百里长泽出来抛头露面的,又恰好正是那个两眼一抹黑的庶子,那么两家产生的摩擦也就说的通了。 “公子,咱们快追上法衡宗的船了,就在前面不到半里,站在船头可以看见他家的大旗!”一个盯梢的家仆推门进来禀报。 “好!”晏赐眉毛一挑,一拍筷子站了起来,“传令下去,让咱们的船加速前进,跟法衡宗的船并行。管他是黑还是白呢,我要亲眼看看他家那个少主到底是个什么样式的人物。” 法衡宗大船上,百里澈手执一卷泛黄的书正在琢磨。 几个弟子嬉笑打闹经过,差点冲撞了他的轮椅,墨羽赶紧把那群人赶远了些,臂弯中一条烟青色薄毯披在他身上。 低眉一看,他顺势替对方拂去一缕缠在唇角的长发,“公子,这地方风大,当心受了风寒,不如进屋去吹着暖炉再看书?” “无妨。” 百里澈搁下书卷,往远处一眺,日影西斜,几只海鸥扑棱着翅膀从低空掠过,落在了对面那艘冒头大船的甲板上。 他一愣,指着从楼梯上信步走下来的几人,迟疑的说,“对面那艘船……似乎是刚才在海岸上看到的最贵的那只,租金是我们家这艘还要翻上一倍。如此财大气粗,对面来的莫非是天下第一剑?” 墨羽往船头瞄了一眼,“公子猜的没错,以剑纹为旗,确实是天下第一剑。” 百里澈稍稍探过身,前前后后看了一转,“他们家的船刻意朝我们靠过来,这是个什么用意?我记得我们两家从前没有什么往来。” 百里桓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过来,还没凑到百里澈跟前呢,迎面就看到对面甲板上站了几个衣着鲜亮的少年。 这船刚才走的时候还没有,他忍不住稍微看仔细了点儿,忽然发现里边儿有个穿黑衣服的,姿容出众气度不凡,而且模样甚是眼熟。 百里桓放慢了脚步回想了一下,手臂一抖,那果盘哐当一下摔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他三两步扑到百里澈轮椅上,瞪圆了眼睛指向对面,惊疑不定的说,“三叔,那个人,那个人不是那天跟苏刹一起来的那个吗?我记得他!他不是应该待在妖界?怎、怎么也往琳琅岛来了啊?” 第56章 百里澈按住他的肩,发现这孩子竟然在发抖。 偏过头正要低声安慰两句,却见隔着近百米远的海浪,晏赐折扇一收,遥遥朝着他们揖手。 他垂了垂眼皮,话音一转,“你别慌,我看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可是、可是……”百里桓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两腿一软,冷汗顺着鬓发落了下来,“可是那个穿黑衣服的是苏刹的人,苏刹这么恨我们家,他会不会是事后想不过觉得上次太便宜我们了,就把心腹派过来打探消息,然后要在琳琅岛上——” 第84章 “不会。百里桓。”百里澈凝眉,厉喝一声,百里桓总算从魔怔中回过神,才发觉刚才自己有多么失态。 他掀起眼皮瞄着他三叔,眼角一红,看起来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百里澈说,“我知道你亲眼看到你二哥灵根被废,心里面很惧怕苏刹。可是我观苏刹那人的行事作风,如果真气不过想算账,只会正大光明打到我们家来,有什么必要大老远派个人在琳琅岛上监视我们的行踪?小桓,恐惧没有错,但是千万不要被谁吓破了胆,成了杯弓蛇影的惊弓之鸟,胸中那口气若是破了,那么你这个人也就完了。” 百里桓抿了抿嘴唇,耷拉着脑袋被说得十分惭愧,心里越发觉得自己没用,一委屈,憋了半天的眼泪骨碌碌的就给滚出来了。 百里澈将他的下巴捏了起来,一看这湿淋淋的小花猫脸,又怜悯又好笑,只好叹了口气,“行了,差不多可以了,你是泪珠子捏出来的么?你爹当初就是生了个黄花大闺女,也不见得有你这么能哭。” 墨羽看了眼百里澈捏着那小孩儿下巴的手,葱白如玉指节纤长,眼皮一垂,他默默的说,“公子,晏家的人好像派了个传话的过来。” 百里澈抽回手搭在膝上薄毯,一转头,天下第一剑的船上果然飞过来一个白衣弟子。 百里澈稍作思量,正要让百里桓过去接客,那弟子飞到一半,前方海面上忽然无风起浪,一阵隆隆擂鼓声忽远忽近的传了过来。 大小游船皆感觉海水剧烈一荡,众人纷纷走出船舱来看,密密麻麻的挤在甲板上争相探头。 百里澈低头,目光越过栏杆往底下一看,那风浪过后一片弧形的小岛冒了出来,影子似的摇头摆尾跟在船舷底下游走。 对面有人猛地一下叫了起来,“少爷!是鲸鱼!好大的鲸鱼啊!它跟着我们的船在跑诶!” 晏赐和晏初雪扒拉着栏杆,齐齐伸出脑袋去看,晏赐兴冲冲搓手道,“好啊,这么大一只看起来皮糙肉厚的,正好拿来试试我日前新得的霸王弓!元宝,去我房中把那弓取来!” “好嘞!”说起风就是雨,元宝一扶头顶的帽子,蹿起来就要上楼去拿那霸王弓—— 下一秒被晏初雪揪着衣领给按在了原地。 她拦住了人,反手就往晏赐手臂上来一个大比兜,无语的说,“霸王个屁的弓,你有病啊,这是人家鲛人族派来接我们的信使,每条船都有。就你动作快,人家刚冒了个头你要给它射俩窟窿,当心鲛人王发现了,到时候上了岛把你五花大绑,丢海里给这条大鱼当营养膏。” 晏赐一愣,看向晏星河,后者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他顿时汗颜,伸着脖子又前前后后的看了一圈,周围的船无论大小果然都有一条鱼儿引路,种类体型各有不同。 晏赐一拍栏杆,哈哈哈狡辩说,“我听说鲸鱼很通人性,就是想故意说两句逗逗它玩儿呢,这么大一条鱼突然冒出来,我能不知道它是鲛人王派来的吗?哈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余光瞄了眼底下那只鲸鱼。 只见海水里边儿那位鱼兄露出一只铜铃似的眼睛瞥着他,目光轻蔑至极,与他一对上,还漠然的从头顶喷出来一哧溜水。 “……” 晏赐心里一咯噔,心说这玩意儿不会真是通人性的吧?难不成刚才说要拿箭射它那两句,被他给听懂了? ……这玩意儿应该不会记仇吧?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烟雾缭绕中一座仙岛,众人的船越是靠近,那强劲的鼓声就越是震天响,伴随着丝竹沉钟和鲛人族吟唱的低鸣。 众人举目远眺,只见琳琅岛那头支出来的渡口上霓光漫天,在空中洋洋洒洒似半透明的鱼鳞逶迤而下。 一座银纱飘飞的轿子停在渡口正中,前后左右共有十六只鲛人抬轿。 那银纱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织就,轻软似云影影绰绰,众人瞪直了眼睛,也只能在飘飞的空隙里边儿隐约看到个人形的影子—— 高挑修长乌发如瀑,懒懒的斜倚在软榻上。 有人心痒难耐,忍不住扯着嗓子高声问了一句,“在下灵墟宗二当家韩渐,请问那渡口上银纱轿中坐着的,可是传闻中那位鲛人世子亲自来迎接我等?” 轿中人瞥了说话的人一眼,侧过身交代几句,等候在旁边的美貌侍女矮身听着,从对方手中接过一个银匣,缓步走到队伍跟前,“这位大侠说的没错,轿中所坐,正是我家世子。——我家世子说诸位远道而来,都是贵客,上我琳琅岛之前,他要先给诸位送上一份薄礼,尽一点我仙岛的地主之谊。” 那侍女上半身发髻衣着与常人无异,只是走近前来,一眼就看清楚那垂坠的长袍底下弯着一条蓝鳞鱼尾。 她将手中银匣高高举起,秀美的手指头一敲,盈盈巧笑,“这里头装的乃是我家世子出生时坠下的第一颗鲛珠,被他串了线,这么多年一直贴身戴在右耳,只等有缘人露面时再亲手相赠。列位,如果今天有谁能从人群之中脱颖而出拿下这颗鲛珠,那么今晚接风宴散去之后,我家世子请他入寝殿喝茶。” 此话一出,平地起惊雷,海面上乌泱泱的人头顿时躁动起来。 “哇,到人家的寝殿里边儿喝茶!这会不会太暧昧了嘿嘿嘿!” “世子出生时泣下的第一颗鲛珠,若是能叫我拿回去,就算最后无缘抱得美人归,带着这鲛珠回去,也够我何某人在酒楼里吹嘘一辈子了!” “鲛人世子贴身佩戴的鲛珠,嗯~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到那上边儿飘过来香味儿了!诸位,先说好了,等会儿我们各自全力以赴,若是我出手太快一蹴而就,你们可别怪我不给诸位留机会啊!” 一众杂七杂八的口舌炸了开来,那侍女将上蹿下跳的人群看了个清楚,暗暗摇头,那轿中人也支着下巴不为所动。 忽然,那菜市场一样的哄闹中,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突兀的冒了出来,“恕在下唐突,敢问世子殿下,我们这波人掐着时间点过来,算是最后一批到琳琅岛的,那么在我们之前,您的鲛珠是否也赠予过前面那些英雄?” 那轿中人眼皮一抬,隔着翻飞的纱帐,只见说话那人仪表堂堂气质温雅,肩上栖着一只白毛黑嘴的鹦鹉,身后还趴着三两只虎豹灵兽。 对方衣袂飘飘的往那群摩拳擦掌的莽汉中间一站,简直就像一堆蠢笨的石头疙瘩里边儿开出了一朵花,别提被衬得有多好看了。 侍女说,“实不相瞒,在诸位之前,每一批到达仙岛的客人,我家世子都曾拿出这只鲛珠——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英雄能把它拿下。” 琳琅岛开一次大门,整个武林大大小小的门派差不多九成都搬过来了,在他们之前,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拿下? 滕潇抚了抚白毛鹦鹉的嘴壳儿,微微一笑,这鲛珠里边儿必有猫腻。 第57章 那侍女一松手,鲛珠像个活物般拖着长长一串尾巴就飞了过来,左突右进笔走龙蛇,众人活像八百辈子没吃过荤腥的恶狼,仰着脑袋两眼发直的跟着它打转。 祁镜两眼一眯,从袖中翻出一面画满符咒的锦旗,正要当空掷过去,对面船上一个人抢先掠过。 那人胯下驾着一匹银白飞马,头顶长角,两翼招展如云,铁蹄一踏,似狂风般呼啸而过,瞬间就从人群中剥离开,把所有追赶的人都甩在了后边儿。 祁镜猛地攥紧了锦旗,定睛一看,正好和对方往回瞥的目光对上,高高在上的报以轻蔑一笑——不是麒麟门的少主滕潇又是谁? “我去,那人骑着匹长翅膀的马飞得好快,好险那只鲛珠会飞,没让他逮着!”晏赐扒拉着栏杆眼珠子都要盯出来了,头也不回的朝后面招手,“这威风我也要耍一耍,元宝,快拿我的玲珑玉骨扇来!” “来啦!”元宝扯着嗓子答应一声,在乾坤袋里边儿翻翻找找,抖出来一堆花里胡哨的法器。 好容易摸出来一把晶莹剔透的扇子,只有巴掌大小,浑身上下的花纹都是璞玉雕出来的,质地温润精美至极。 晏赐拿过来一抖,那扇子落在甲板上变成小船宽,玲珑剔透的半透明质地。 他往上边儿一跳,飞上天了还不忘回头朝晏星河抛出个张狂无比的笑,“辛兄,等着我去把那只鲛珠弄回来,给你缀在剑鞘上当配饰!” 发亮的鲛珠就好像一根吊在前面的骨头,后边儿一尾巴修士被天上地下被遛得够呛。 这玩意儿尺寸又小,飞得还贼快,快被抓住的时候寻着个犄角旮旯的刁钻角度钻过去,反叫四面八方扑过来的人啊声一片撞成了猪头。 百里长泽坐在敞开的窗台前思量片刻,命人叫来了百里桓。 他抓着孙儿的肩膀一按,指着冲在最前面那群人里边儿一个白衣公子,“给我好生看看,你可认得那个人是谁?” 他的手一搭上来百里桓就开始发抖,好不容易瞧仔细了,犹犹豫豫的说,“好像、好像是天下第一剑的少主。” 第85章 “哼,眼睛没白长,倒也还算认识几个人物。”百里长泽将他往旁边一推,“你去,把他们都在抢的那只鲛珠给我拿回来。” 百里桓愣住了,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您是说,我、我吗?” “……”百里长泽瞥他一眼,嗤笑,“你身上那点儿本事,冲上去我都担心你被人家挤下来,没指望你真的把那玩意儿拿到手。我只是要你去给那个姓晏的使点儿绊子,这个风头让谁去出都行,决计不能叫姓晏的给我耍威风!” 百里长泽对苏刹恨之入骨,怎么会不记得贴身跟在他身边的晏星河? 不管是什么原因,叫晏星河出了妖界和天下第一剑的人搅和在一起,但是既然他出现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百里长泽就绝不会让他和他身边的人好过。 百里桓呐呐的支吾了一声,关门出去了,犹犹豫豫的踏上剑飞身而上,飞出船头时还被冷风刮得打了个趔趄。 正如百里长泽所说,一路上各路门派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吐火喷水耍电滋火花的什么花活都有。 百里桓就跟小白兔误闯狼窝似的左躲右闪上蹿下跳,好容易挤到最前头能看见晏赐了,他目光一闪,心里边儿又开始七上八下的打退堂鼓。 麒麟门的飞马飞得快,可晏赐脚底下这把玲珑玉骨扇当初花了大价钱买来,也不是架着好看的,一路紧跟在后边儿就没被甩开过。 眼看滕潇快要摸到鲛珠,突然被横插一杠的祁镜一把锦旗糊过去撞开了,两人就在半空中缠斗起来,所谓是你不让我过去那你也别想自个儿过去。 他俩打得难舍难分火星子直冒,正好便宜了稍稍落在后边儿的晏赐。 他骑着玉骨扇拐了大半个弯绕过去,袖中铁爪一勾,把鲛珠捉在正中间拽了过来。 晏赐眉飞色舞的捏着这小玩意儿打量,手掌心还没给它捂热乎呢,底下突然传来晏初雪和元宝的惊呼,“哥!小心后面!” 晏赐一愣,收起鲛珠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后背心骤然就是一阵刺痛。 飞马的铁蹄踏在背上,将他径直从玲珑玉骨扇上踹了下去。 鲛珠像个滑手的泥鳅趁机飞了出来,来不及找着路子逃跑,一张细软金网铺天盖地的撒下来。 这玩意儿被网在里面没头没脑的挣扎片刻,被大网后面的拉力猛地拽了过去,落入一人掌心。 晏赐直愣愣的从半空跌下,通过玉骨扇莹润的光线边缘,看见了滕潇斯文温雅的脸,对方挑起眉,对着他晃了晃手里边儿的鲛珠,轻轻地勾着唇角。 他娘的—— 晏赐在心里怒骂,后背的剧痛好像要把他撕穿了,他眼前一黑,半空中忽然被一个人捞过去,架在了身后的剑上。 晏赐猛地吸了一口气,还以为是晏星河,一睁开眼睛,却见一张从未见过的年轻脸庞犹犹豫豫的瞧着他,脸上表情很是古怪。 一见他醒来,那人自个儿给自个儿吓了个激灵,扑棱着说,“呃……晏公子,我、我是法衡宗的二公子,刚才你掉了下来,我呃,我恰巧路过……” 原来这人就是给清安门搭了把帮手的少主。 晏赐定了定神,感觉缓和过来了,手掌心往人家背后重重一拍,又开始摆他的江湖豪侠气派,“百里兄,先前是我误会你了,你是个真英雄。今日这份儿恩情我记着,日后你家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过来找我。” “……啊?”百里桓本来就心虚,晏赐莫名其妙的甩过来又是误会又是恩情,直接给他听迷糊了。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人,正要问一句以前他俩是不是见过,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痛呼。 滕潇抢到鲛珠之后原本以为大局已定,网着那颗发光的珠子正要去鲛人世子面前献宝。 谁知道飞过海面的时候,不知道受到什么感召,潜伏在底下的游鱼齐刷刷浮了上来,在他的飞马蹄下凝成一大团黑漩涡似的阴影。 众人隔得远看得分明,纷纷惊叫起来,等到滕潇反应过来那群人叫的是自己,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那片阴影以他落脚的地方为中心,忽然卷起来一阵螺旋式的旋风,夹杂其中的却不是海水,而是一只只尖嘴长翅的飞鱼—— 那玩意儿身侧长出来两排锯齿状的尖刺,如同张开的铜牙铁齿,逮着中间的人扑上来,又是戳又是咬又是划拉的。 滕潇猝不及防对上这么一群玩意儿,就好似那悬在绞肉机正中间的人形生肉,没折腾两下,衣冠楚楚的长衫就给划拉成一条条破布。 他盯向那盈盈飘飞的车轿,冷笑一声,暗自咬碎了一口白牙。 勒紧飞马的缰绳往回一转,他忽高忽低不断躲闪,折腾了半天把自己累得够呛,居然丝毫甩不开这群长翅膀的尖嘴鱼! “小子,抢的你的东西,还给你!——接着!” 晏赐站在百里桓剑上旁观那群飞鱼耍猴,正幸灾乐祸呢,冷不防那飞马一个闪身冲到他们跟前。 头顶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发光的鲛珠连着捆它的金丝网一并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掉在晏赐襟口。 晏赐一愣,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滕潇那缺德玩意儿阴了一道,恶狠狠地瞪了那傻缺人和他的傻缺马一眼,抓着百里桓的衣袖狠狠一抖,“愣着干什么?快跑啊百里兄!那傻逼扔下来的东西是鲛珠!” 百里桓吓了一跳,赶紧结印念咒,悬停了半天的剑还来不及一个猛子冲出去,身后绞肉刀似的飞鱼已经追到屁股后面。 晏赐脸都白了,一只手伸进衣裳里边儿到处乱摸,鲛珠滚进去之后滴溜溜滑到后腰去了,抹了油似的滑手得很,一碰就跑,他拗得腰都快断了也摸不出来。 背后飞鱼煽动翅膀的声音贴近了过来,晏赐闭了闭眼,在心里把滕潇祖宗十八代翻出来挨个问候了个遍,正要解腰带把外衫脱了,后背冷不防被一只手按住。 五根手指轻轻收拢,不多不少碎开了掌心底下那片衣衫,轻巧的把藏在里边儿的鲛珠取了出来。 晏赐一回头,就看见晏星河捏着鲛珠御剑飞起,身后穷追不舍的飞鱼突兀的拐了个直角,奔着晏星河的剑影尾巴而去。 “辛兄!”晏赐抹去额头冷汗,拍了拍胸脯,好不容易把惊散的三魂七魄给收拢回来,不无担心地仰头看着被鱼群包围的晏星河,“实在不行就把鲛珠扔海里吧!咱们不要了,太吓人了,这能叫送礼吗?这他妈分明就是要人命!” 晏星河抽空回了他一句,“无妨,这东西我们消受得起。” 滕潇那匹飞马的速度已是首屈一指,对付起飞鱼来却是毫无还手之力,而这群长翅膀的鱼方才还气势汹汹要扑棱翅膀绞人皮肉,遇见了眼前的人,主次却突然易了位。 它们被晏星河当空一剑,遛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长龙,顾首不顾尾,哪怕是飞在最前面的也够不着对方半片衣角。 “啊,世子,您看!”侍女观摩片刻,眼睛渐渐的亮了起来,俯身凑到车轿面前,轻手轻脚的掀起飞纱的一个角,“最后一批进咱们仙岛的公子里边儿,鲛珠好像要有主了呢!” 轻纱后面儿探出半只细长的眼睛,眼眸缀着寒星似的一线银光,眼尾稍稍扬起,挑出去一缕由浓到淡的薄红。 南宫皎凝着那半空中晃成一缕残影的少年剑修,浓长的眉毛一扬,并不言语。 侍女高兴的说,“那位公子不光身手不凡,瞧着也是龙章凤姿颇有气度的,若是他拿下了鲛珠,咱们到时候请他来喝茶,那也是不亏了呀!” 南宫皎哼笑一声,低骂说,“瞧你那点儿出息,好像等不及要把人家往寝殿里边儿请一样。飞得快是一回事,这么多剑鱼能不能应付过来是另一回事,别太早下定论了,可好好闭上你那嘴吧。” 侍女低眉笑了笑,矮身一礼,“是,世子一点儿也不着急,是奴婢急了,奴婢这就闭嘴。” 晏星河凌空绕了几十个来回,绕得翘首观望的众人那是脖子都快要打出来一个结了。 他看起来信手拈花游刃有余,实际上这群飞鱼速度太快,又是乌压压的一大片,他一旦把火星子往自己身上引,还真没有那么容易说停就停。 如此穿绳引线似的遛了一柱香,晏星河大致摸清楚了那群飞鱼的节奏。 众人看倦了满天乱飞的鱼尾巴,想插手又根本跟不上人家的速度,只好纷纷落到自家甲板上,准备先歇一歇再做打算。 恰在这时,晏星河突然刹住脚,靴底的灵剑一个急转,他扬袖飞出三根红线,眨眼间就在跟前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那冲在前头的飞鱼没能反应过来,张着尖嘴往上面一撞,后边儿冲上来的全砸在它们身上,大网鼓鼓囊囊突出来一大片。 如此不过片刻,那群刹不住脚的傻鱼几乎全部撞在了这张灵光迸溅的薄网上面。 晏星河五指一收,那网就把里边儿一篓子鲜鱼全吊了起来,左摇右晃一大堆,尖嘴和利齿抵着红线使劲儿磨,竟然一块线皮儿都能给它没割破。 第86章 晏星河看了看群魔乱舞的飞鱼一眼,掌心轻轻一送,那鱼就以各种姿态被冻在了大网里边儿,从外到里结成一块结结实实的冰疙瘩,坠到海里掀起偌大一个浪头。 “……” 从织网到结冰,不过是眨两下眼皮儿的事。 许多刚跳上船的人根本就没来及看见发生了什么,回过头,那群追在屁股后边儿使劲儿咬的飞鱼就一只不剩了。 半空中只有晏星河一人一剑迎风而立,墨发与袖袍猎猎翻飞,神情是惯有的冷淡,几乎看不出疲态,恍如刚才那场乱得不可开交的追逐战是众人记忆错乱了。 “世子!”那侍女赶紧又凑到车轿跟前,指着半空中那人,难掩兴奋的说,“奴婢亲眼所见,那位少侠把您的鲛珠拿下了!” 刚才跑得太快,直到现在南宫皎才看清楚晏星河是个什么长相。 他眉心一跳,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倨傲地仰了仰下巴,“行吧,勉强算他有点儿本事,按照先前的约定,等会儿你去跟他说一声,宴席散去后戌时来我殿中喝茶。” 侍女忙点头应下,笑盈盈的回到车轿跟前,下一秒,那笑意突然一僵—— 只见晏星河飞身跳回了晏家的大船,抛了抛手里的鲛珠,把它扔给了迎面扑过来的晏赐。 “哎,干嘛啊?”晏赐扑了个空,被鲛珠砸了满怀,捏着这玩意儿还有些心有余悸。 他朝船底下瞅了一眼,那群飞鱼大概是给冻结实沉底了,没有再飞上来,“这是你自个儿拿到的,谁拿到归谁,你扔给我干嘛啊?我不要。” 晏星河看了那鲛珠一眼,“这东西我也不要。你要是真不稀罕,就把它往船底下扔,我估计有的是人飞过来接。” “……”晏赐眉毛一扬,两只爪子揉着那手感沁凉的鲛珠,“辛兄,这东西可是个宝贝,你当真不要?” 晏星河点头,手里的剑插回了剑鞘,“嗯。” “好嘞!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就要不客气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随便找个地儿扔了,那也不能便宜了底下那群捡漏的!我可就收下了诶嘿嘿嘿!” “……”鲛人侍女快要看呆了,面露难色的在原地站了半天,小心翼翼扭了个脑袋去瞧自家主子。 南宫皎掀起眼皮,猛地把飞纱往中间一扯,遮住了露出来那点儿缝隙。 后背往软榻上重重一靠,他冷声嗤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山猪吃不了细糠。银珠,回鲛宫。” 第58章 上了琳琅岛,每只船都有专门的侍女接应,将他们引入主殿后边儿星罗棋布的零散小岛,安置的客房早就打扫好了,无论来客身份高低名气如何,一律都是典雅奢华的配置。 到了自己那座小岛之后,晏赐叫家仆把带来的十多个箱子搬进院中,晏星河自己那箱给扛回了房间。 打开一看,也没有多少东西需要布置,他稍微花点儿时间把衣服鞋靴放好,弄完了又在屋中简单转了一圈,把玩两指头桌上窗口放着的珊瑚琉璃之类的摆件。 打理好自己屋中的事出门一看,晏赐这甩手掌柜,早把屋子交给仔细的侍女打理去了,他自个儿出去溜达了一圈,这么不过片刻歇脚的功夫,已经哄得周围别家门派的几个邻居进来闲逛。 折扇当胸一展,他好似那抖着羽毛正在开屏的花孔雀,从头到家一股子豪侠四处结交朋友的派头。 晏星河走近点儿听了两句,一条长廊三言两语的空头,晏赐这就又多出来几个相见恨晚的异性兄弟了。 他略感震撼,十分佩服对方走到哪儿都能混出来一堆兄弟的本事,回过身出了小院,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就是海岸,每座岛屿之间用铁锁串着浮桥相连。 晏星河多看了一眼,不得不感慨鲛人族身为海族,大概天生就喜欢闪闪发亮的奢侈宝贝,浮桥上每个桥墩顶上都嵌着一只琉璃雕刻的神兽,刀工精细至极,就连铁锁中间一片片相连的也不是木板,而是晶莹剔透的美玉。 这花里胡哨的玩法,晏星河看了只觉得太奢侈,晏赐倒是喜欢得很,过来的时候一路走一路啧啧惊叹,手指头把浮桥上边儿每只神兽都摸了个遍。 看他那股恋恋不舍的架势,晏星河怀疑回天下第一剑之后,这玩意儿会在自己家里也挖个湖整一个类似的。 新到岛上的人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日暮西沉月影上浮,主殿那边传来隆隆的鸣钟声,是接风宴的时辰到了。 晏星河跟他们两兄妹一道,由侍女指引徇着人潮进了大殿。 每个门派的座次早就事先安排好了,几案边角上放有写了名号的木牌。 晏赐叫人下去找了一圈,折扇往手心一敲,高高兴兴的说,“辛兄,我们的座位在最前边儿,离鲛人王的位置最近的那个。哼哼,还算他们这群长尾巴鱼有点儿眼色,等会儿我倒要仔细看看,那个传闻中的美得天花乱坠的鲛人世子,他究竟比咱们多出来几个鼻子几个眼。” 三人拐进几案前前后后落座,晏星河将剑放在桌上,顺手理了一下衣摆,一双白靴停在旁边。 他抬起头,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公子朝他拱手,肩上栖着白毛黑嘴的鹦鹉,正是上岛之前驾着飞马一骑绝尘的滕潇。 滕潇笑吟吟的说,“这位想必就是天下第一剑的客卿辛少侠吧?” 晏星河没起身,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正是,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在下麒麟门少主滕潇,此番是跟随父亲一道造访琳琅岛。方才拿下鲛珠之后,辛少侠的威名在岛上大小门派之间已经传遍了,在下亲眼看见少侠你的风姿,心里也是由衷的钦佩。” 他将晏星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那白毛鹦鹉也跟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滕潇不紧不慢的说,“在下自知是天资愚钝的中人一个,这趟过来没敢寄希望于博得鲛人世子的青睐,只是觉得到场的江湖豪侠必然不少,想着过来凑个热闹,顺便结交几个脾性相投的朋友。——结果果然是不虚此行啊,江湖之大藏龙卧虎,这位辛少侠,不知道去天下第一剑做客卿之前,你这一身的本事,是师出何门呢?” 他说话的时候,晏星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嘴唇沾了沾杯子,听着听着不由想发笑。 然而,心里边儿想得再多,他也不会劈头盖脸的发作在口头上,正琢磨要怎么打发这位滕公子,后边儿有个人替他嚷了出来。 “好一个天资愚钝的中人,滕公子这时候倒还挺有自知之明呢,还‘没敢奢望博得鲛人世子的青睐’,你骑着你那长着翅膀的马在前头冲得冒烟的时候,我看你心里头恐怕不是这么想的。” 晏赐敲着折扇,毫不客气的往两人中间一插,挡得滕潇后退了半步,白毛鹦鹉也跟着扑棱起来翅膀。 那玩意儿收敛了羽毛昂着脑袋盯着来人,只肯拿斜眼看人,趾高气昂的鸟样比他那装腔作势的主人还要欠收拾。 晏赐瞥了那尖嘴畜生一眼,眼尾一挑,不阴不阳的说,“滕公子那马长了好一双有力的蹄子,往我背上踏的那一脚,现在还疼得发麻呢,我估摸着是该肿了,我看滕公子这自知之明,明得还挺分时候。” 滕潇掀起眼皮瞧他一眼,“呀”了一声,客客气气的赔罪说,“滕某天生一无所长的中人一个,当时能侥幸冲在前边儿,全倚仗家里养了寥寥几只小宠物。我胯下那匹白羽流星脾气暴躁得很,当初驯服它很是花了我一阵时日,当时它追着鲛珠跑得上头,滕某没能拉住缰绳,误伤了晏公子,总归是我顾虑不周。这样,等会儿我仔细挑选一箱上等灵药,亲自带着人送去晏公子院中给你疗伤,你看这样可行么?” “滕公子这是什么话,你要说疗伤用的灵丹妙药,我带来的行李里边儿一摸一大堆,哪儿劳你费心。”晏赐折扇一转,一端直愣愣的指向对方肩膀。 那白毛鹦鹉圆滚滚的眼珠子一瞪,一看见他笑就感觉有点儿不妙,依然气势汹汹的昂着那鸡蛋似的小脑瓜,爪子却悄咪咪往滕潇的脖子那边挪了两步。 晏赐说,“其实我对滕兄那只白羽流星还挺感兴趣的,本来想厚着脸皮向你借来玩儿两天,不过我听说,那东西是贵门镇派之宝,我平时笨手笨脚的,要是那玩意儿在我这里有什么闪失,滕兄岂不是要心疼死? 我也不惦记你那匹飞马了,不如这样吧,你把你肩上那只白毛鹦鹉送给我玩玩儿,正好我家中有一只绿毛的,带回去跟它做个伴,以后也好有个凑一起吵架的你说是不是?” 滕潇眼皮一抽,那白毛鹦鹉鼓起眼珠子瞪着晏赐,往主人头发后边儿一躲,尖声尖气的甩了个飞刀出来,“臭流氓!臭流氓!臭流氓癞蛤蟆!” 晏赐一笑,笑得咬牙切齿,怎么的,合计这巴掌大的玩意儿还把它自个儿当天鹅肉了? “潇儿。” 他们这边一时僵持住了,不远处的人群里边儿,有个沉沉的声音在这时候传了过来,夹杂着内力,如穿云破月的箭羽一般穿透人群,不偏不倚的钉在了他们头顶。 第87章 晏星河转头看了一眼,那是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目若沉钟底蕴浑厚,一看就知是个修为不浅的。 对方也将他稍微打量了片刻,绵绵不断的话音又荡了过来,“你那尖嘴畜生又在瞎说些什么?胡言乱语的莫要冒犯了人家,还不快回来。” 滕潇一拱手,眼尾余光瞄了坐在后边儿的晏星河一眼,只得先过去他父亲那边了。 他走后没多久,众人都找到了自家的位置,正吵吵嚷嚷沸反盈天之际,大殿正中间那片地砖忽然轰隆作响。 众人一愣,不约而同伸了个脖子往空地上看,只见那白玉堆砌的地砖往四周收缩,中间露出来一汪圆月似的漂亮水潭,浮起的光芒蓝中带绿,似乎是凿穿了和底下的海水连通的。 里边儿的水一阵翻涌波动,从底下冒出来一个荷叶形状的圆台,这玩意儿贯彻了鲛人族奢侈到底的作风,也是拿白玉堆出来的,上边儿一丝丝脉络走向分明。 一队人身鱼尾的鲛人乐师零散的坐在荷叶边缘,架钟摆琴弹琵琶,低沉和缓的乐声随之就流了出来。 不知道那片荷叶上边儿用了什么阵法,弹奏的人也不多,琴弦上的一勾一扣,却是叫大殿中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支古曲消了殿中诸多杂音,众人不知道个中底细也不敢贸然弄出什么动静,各自在座位上屏息静气。 等那群乐师演奏完了,低眉垂首又跟着白玉荷叶沉到了水池里边儿,地砖一寸寸合拢,门口有人高声唱喝“大王携国师到——” 众人纷纷扭着脖子往门口看。 只见几排手执羽扇开道的鲛人侍女走过,人身鱼尾的鲛人王缀在后边儿露了面,身边还跟着一个脸戴面纱的年轻人族。 晏星河的目光一路跟着这群人打转。 鲛人王上身虽然被几层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却看得出来身形很是魁梧,一头白发海藻似的卷曲铺展。 晏星河记得晏安提起过,他的年纪至少得有个六百多岁了,虽然是白眉白发,脸上却一点儿也见不着沧桑老态,刀削斧凿般的狂野俊美,反而像是三四十岁正当壮年。 一条银色鱼尾在红毯上拖行而过,像蛇一样长的不可思议,晏星河估摸着看了一下,少说得有三四米。 他忽然记起,刚上岛的时候虽然没见着鲛人世子长什么样子,但是他乘坐的那个车轿也是用银纱装饰,莫非鲛人族推崇那种银色图腾,是因为他们家正统的皇室都长着一条银色鱼尾? 偌大一个宫殿里边儿半点动静也听不到,连端茶递水的侍女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恭敬的站在一旁,这架势,就是比起京城里边儿那位正儿八经的皇帝爷也不遑多让。 这十分肃穆的氛围,鲛人王南宫泰倒是坦然受之。 长龙一样的队伍慢腾腾走到了头,他却不忙着去自己个儿的位置上坐着,一只粗壮的手臂扶住身边那位人族,就跟笨手笨脚的大汉养了一只金贵的小宠物似的。 等人家坐好了,他才往座位上一靠,宽大的手掌端起桌上一只金樽,“诸位江湖豪杰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南宫泰先敬诸位一杯。” 这算得上客气的一句话打破了刚才的死寂,众人纷纷“好好好”地举杯,言笑晏晏的陪鲛人王干了席上第一杯酒。 “哇,我还以为鲛人王是个躺床上要死不死的老东西,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呢?他一个当爹的都长这样,那鲛人世子得美成什么样啊!” 晏初雪是晏赐的亲妹妹,位置被安排在晏赐旁边,正好方便了两人脑袋凑在一起八卦。 周围一圈人的关注点大都放在鲛人王身上,越来越好奇那位还没露面的鲛人世子,晏星河转了转手里的空杯,却在观察南宫泰旁边那个蒙面的国师。 那人长发未束,流墨似的散在肩后,明明是赴宴,装扮神态却无比的随意闲适。 刚才经过近前时晏星河特意留意了一下,对方身上分明散发着一股人族剑修的灵气,宽袖素带身量颀长,看身形是个男人,偏偏气质又温雅纯净的像泉水。 白纱上边儿,一双翦水似的眼波低低的看着几案上的酒菜,如此安分的往鲛人王身边一坐,好似倚着粗犷刚硬的礁石,绽开了一朵柔美的白色芍药。 有人和晏星河一样注意到了他,人群中有个声音问,“敢问大王旁边那位可是琳琅岛的国师?为何今日赴宴吃席,脸上却蒙着面纱啊?” 南宫泰往旁边瞧了一眼,哈哈笑说,“国师身为人族,对岛上气候经常不适应,前几天不巧染了风寒。他担心离得近了会传染给诸位,就戴上了面纱稍作遮挡,这才敢过来陪本王赴宴啊!” 晏星河微微低着头,心里边儿自个儿琢磨着事儿,不经意间朝上边儿瞥了一眼,正好碰到那白衣国师低眉,目光淡淡的朝他的方向落下来—— 晏星河心头猛地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的眼神叫他想起当初在狐族时,玄烛隔着白纱朝他投过来的那一眼。 南宫泰平时不乐意不相干的人踏进他家,真有客人进来了,他也不愿意慢待了远客有失自己的身份。 两手重重一拍,红衣紫鳞的鲛人舞女鱼贯而入,个个娉娉婷婷仙子般的姿色,众人一阵起哄,大殿内一时歌舞升平把酒言欢。 与此同时,主岛的渡口。 一队鲛人侍卫接待了来迟的三两只小船,侍卫统领远远瞧了一眼海面,没看见船只了,回过身朝弟兄们摆了摆手,“你们两个,在这地方留着等一等,要是还有人过来记得好生接应,其余人,列好队了跟我去巡视大殿。” 他话音还没落,忽然感觉背后一阵阴风从海面上卷了过来,夹杂着水汽,竟然叫他这常年栖息在水里的海族背上冒起来一溜汗毛。 侍卫们也察觉到了,纷纷拔出腰上佩刀左右顾盼。 侍卫统领转过头,但见一人身披黑色斗篷看不清面目,领口系绳底下斗篷向两边散开,露出里边儿一点儿岩浆似的猩红。 他赶紧横刀挡在来人面前,厉声喝问,“什么人,这个时辰了怎么形单影只的上来?嘶——你坐的什么船过来?” 他往对方背后一看,还真没见着什么泊在海上的船,不由生疑,咄咄追问说,“你是哪个门派的?” 那人低着头,漆黑的斗篷过于宽大,将他的面目完全掩藏在下边儿,只露出一只过分白皙的下巴。 对方低声说,“来你们这座破岛上赴宴的人里边儿,是不是有一群姓晏的,打着天下第一剑的旗号?” 众人一愣,那侍卫统领率先反应过来,眉毛一拧,凶神恶煞的把刀刃搭在了他的脖子上,“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称呼我家仙岛为破岛!我家大王吩咐了不能冒犯来访的客人,给你十个数,赶紧的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他一副大嗓门儿吼的震天响,那人顶着脖子上的寒光,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自顾自懒懒散散的说,“那群姓晏的人里面是不是有个叫晏赐的,身边跟了个穿黑衣的少年,你们叫他星河?” “他娘的!”侍卫统领膀大腰圆一个人,被对方忽视了半天,哪里忍得,扬手就将那刀锋往他脖子上削。 那斗篷人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空手接白刃,修长的手指往挥来的剑锋上一敲,那铁打的玩意儿就拦腰断成了两截,哐当当砸在了潮湿的木板上。 斗篷人一翻袖袍,猩红颜色泼墨似的一闪而逝,那侍卫统领被飞出来的红光扇出去八丈远,大叫一声,竟是击穿了木板被砸到了海水里边儿。 众侍卫扭着脖子回头,看了看木板那边留下的一个人形窟窿,眨巴着眼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斗篷人五指一手,随手吸过来离得最近的那个小侍卫。 对方吓得一激灵,哆哆嗦嗦的手里的刀都要抓不稳了。 只听那人低声又问了一次,语气与刚出现时别无二致,“天下第一剑那群人里边儿,是不是有一个叫星河的?” “是、是是是是是!”那侍卫领子被他揪着,冷汗流得跟什么似的,点头如捣蒜,“您说的是、是辛少侠吧?他就是天下第一剑的,可神气了,来岛上第一天他就拿下了我们家世子的鲛珠,我们大家都认识他!您、您找他干干干干嘛啊?” 拿下了鲛人世子……的鲛珠? 他拿那玩意儿干什么? 斗篷人静默片刻,冷冷地哼了一声,把人往木板上一扔,众侍卫紧绷着手背亮出刀锋围着他,不约而同的往后边儿退开了一圈。 斗篷男看了眼脚边的人。 那侍卫小心翼翼的仰了个头,迷雾般的一团阴影里边儿,他瞧见对方眼瞳中泄出来一线红光。 “带我去找你口中那个辛少侠。” ———— ———— 作话太长了那个框放不下,画了根线放在这里 跟大家解释一下最近评论区看到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星河的万人迷体质,一个是苏刹出场频率的问题。 第88章 写的时候我没想到大家对万人迷这个点反应会这么大,那就先把底子透一下吧,除了攻以外还会有很多人喜欢受,包括已经出场的和没有出场的,但是受对攻身心一致不会和别人有感情线。 因为我觉得星河本身很优秀,过去的经历又很惨,遇到有人怜惜他欣赏他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也想把更多好的东西和更多的爱都给他。 大家雷这点的话我后面在这方面稍微收敛一点吧,如果实在接受不了可以自行避雷,不要再在评论区讨论这个了。 然后就是攻的出场频率的问题,这篇文前半部分几乎都在做各种各样的铺垫,所以剧情线占了大头,感情线在前期显得相对弱势,但是前面做的所有铺垫和伏笔后面全都会解开,不会有什么情节写出来是废话,所以如果大家喜欢这个故事,愿意等水落石出的话就请耐心等一下吧。 我更喜欢水到渠成的感情,所以觉得苏刹对星河的感情需要有一个发展的过程,然后他们才会明白彼此的弥足珍贵,然后学会更好的爱对方。 在琳琅岛这个部分苏刹追过来之后,他明白过来星河对他的重要性,相应的戏份就会明显有所上涨。而后半部分经历过琳琅岛的风波之后,两个人的感情线会成为重头戏,远远超过剧情线。 如果大家愿意的话就请耐心等一等剧情的发展吧,如果不喜欢慢热文就好聚好散,不要在评论区说我,我玻璃心一戳就碎,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大家多多留言打卡陪伴我,谢谢 第59章 “世子到——” 酒宴正酣,气氛渐渐的热络起来,门口又是一声高昂的唱喝。 众人喝的迷迷登登的,这突然冒出来的三个字恍如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叫满脑袋装着的酒劲都清醒了。 大殿内几百双眼睛不约而同的朝大门口望去—— 要是说刚才鲛人王过来的时候众人是好奇居多,那么现在,好奇里边儿就又多了那么点儿摩拳擦掌的兴奋了。 世子的仪仗跟刚才鲛人王的差不多,只是规格略小,两排手执羽扇的侍女在前面打道,鲛人世子红衣翩跹如水波漾过,所过之处香风阵阵。 有个少年公子忍不住伸直了脖子张望,两只胳膊撑着桌案,整个人就跟一个长歪的萝卜似的快要掉到外边儿来了,经过他身边的侍女不由发笑。 南宫皎捏着一把六角团扇掩住半张脸,一指头朱砂点在眉心,余光飞下去淡淡的瞥了那人一眼,给这伸头王八的蠢样子逗笑了。 队伍飘飘然走了过去,那位伸头公子却给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笑勾得心神荡漾,肩膀一晃,整个人晕乎乎地往后仰倒。 旁边的人吓了一跳,有人探了个胳膊过去扯他,那死出眼睛一闭,竟然真给兴奋的昏过去了。 南宫泰哈哈笑说,“小儿天生爱美,过来之前我派人催促他许多次,他却推说会见远方来的英雄怎么能不好生收拾打扮,自个儿关在屋里沐浴梳头折腾了半宿。饭都吃到一半了,这不,现在才急匆匆赶了过来,真是让诸位见笑了。” 南宫皎团扇一收,转过身时如乌蒙蒙的夜空突然缀上了一轮明月,美艳动人岂是一个惊艳了得。 众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大殿内一瞬间安静得不可思议,只觉得生得这般颜色的美人,就是关在屋子里磨磨蹭蹭叫他们等上一整晚,那都是应该的。 一些本来只是想凑个热闹没什么争心的人,惊鸿一瞥之后也被吸走了眼球,众人一股热血直往头顶涌,暗暗下了决心,仿佛感觉自己现在已经是鲛人王的东床快婿了,连忙举起酒杯咋咋呼呼的捧场应和,生怕自己喊得不如别人响。 “哪里哪里!这壶酒我都还没喝完呢,哪里就晚了?世子聪慧过人,将这时间拿捏的恰到好处,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啊!” “在下灵墟宗二当家韩渐,先敬世子一杯!” “听闻鲛人世子今年一十有九,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哎,可不就巧了,老夫膝下一子,再有一月也快要满十九周岁……” 大殿好似滚进了一滴清水的油锅,一个美人世子塞进来,屋顶都快要给他们吵得飞起来翻一个面。 鲛人王捉着国师一只纤瘦的素手,捏在手掌心里边儿把玩,听着此起彼伏的顺耳话哈哈大笑不止。 南宫皎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但凡上岛拜访的剑修头一次跟他见面,就没有不大惊小怪露出一脸傻样的。 他撑着脑袋拿筷子沾酒,慢悠悠环视一圈,长得看得过去的少年公子倒也不少,可惜都是一脸按耐不住的猴急样,叫他连稍微了解一下的兴趣也没有了。 如此居高临下的看了一圈,差不多往台阶底下林林总总的宗门公子头上都扣了一个黄瓜绿豆之类的外号,南宫皎目光一顿,轻轻咬住混着酒味儿的筷子—— 一丛丛盯他盯得冒绿光的眼睛里边儿,有一个人竟敢拿脑袋顶对着他,自顾自啜饮手边那壶温酒。 他故作漫不经心的拿余光瞄了几眼,那人竟然一次也没有抬头看他,不由冷笑,索性就放直了目光死死的盯着对方看。 不盯不要紧,一盯他忽然发现这人还有点儿眼熟,稍微一想,不正是之前在渡口,把他的鲛珠送给别人那个狂徒? 又是他。 南宫皎简直要给气笑了,筷子啪的拍在桌子上。 众人都拿三分目光留意着他呢,被这莫名其妙的动静唬得一愣,南宫泰皱眉问,“皎儿,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你突然撂筷子耍什么脾气?” 南宫皎微微一笑,随口应付底下观望的众人,“这筷子上有刺儿,真不是个东西,硌着我手了。” 晏星河拦下经过旁边的侍女,叫他们换上了一壶新酒。 这已经是落座后第三次续酒了,晏赐一直留了只耳朵留意身后的动静,扭了个脖子转过来问他,“辛兄,你怎么只顾着喝酒啊,都怪他们安排的这个破座位,你要不要坐到前面跟我一起,咱俩探讨探讨上边儿那位鲛人世子?” 晏星河朝上面看了一眼,给自己倒满酒杯,“不用了,没什么好探讨的。” “啊?”晏赐腰杆一撅,扭得都快要趴过来了,“他介意他是个男的,所以不敢兴趣?辛兄,恕我直言,他那长相都到这种程度了,还分什么男女,你仔细看看,他那根本就是男女通吃嘛!” 晏星河瞧他一眼,眉毛轻轻一挑,“晏兄这是对他有意思?” 晏赐说,“哎,哪儿能呢,我不喜欢鱼,抱着一条鱼睡觉隔天不得整出来一身鱼腥味儿?不过嘛我喜欢漂亮的东西,要是能造出来一个水晶箱,把他养在里边儿,供我闲来没事儿的时候日日观赏,那我还是挺乐意的!” 晏星河看向台阶上晃着扇子的南宫皎。 鲛人族半仙之体,又是鲛人王膝下最疼爱的金枝玉叶,南宫皎确实漂亮得没话说,晏星河觉得,殿内众人的反应都不算夸张,只是—— 他低下头,手指缓缓摩挲过酒杯的浮雕,忍不住想,这算什么,我还见过更好看。 这声音像一口钟,在心里左摇右摆的轰响了半天,晏星河这才后知后觉的惊醒。 自从跟着晏赐往南海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苏刹了。 时隔半年,也没见对方派人来找过他,可见对于苏刹而言,他的离开也不过就是走丢了一条看家的狗。 两人的关系一直靠晏星河放低身段去维系,他这头一旦放手,那条本就不平等却硬要牵扯出来的情丝,差不多也就等同于断了。 “这是世子的鲛珠,” 众人的兴奋劲儿一过,晏赐眼看时候差不多,叫上旁边端着沉香托盘的家仆,错身上前对着主位一拱手,“在渡口的时候我朋友险胜诸位英雄,侥幸替我拿下了这玩意儿,在下留在身边保管多时,现在也是时候物归原主,还给世子殿下了。” 南宫皎看一眼托盘正中间光彩熠熠的鲛珠,唇角冷冷地一撇,“既然已经被阁下拿到手了,那就是阁下的东西,送出去的礼物哪里还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晏赐心里一乐呵,等的就是对方这句话,“那么世子先前允诺的殿中喝茶的邀约……” 还好意思提,一提这事儿就来气。 南宫皎心里不耐烦,瞪了晏星河一眼,然而再郁闷,他自个儿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下的承诺,还能临时反悔不成?硬邦邦的哼道,“自然是恭候。” 晏赐行了个揖礼,心里简直快要乐开花了,趁热打铁的说,“谢世子。只是这鲛珠是我朋友拿下的,我妹妹也在其中搭了把手,既然是设席邀请拿到鲛珠的人,那么敢问我是否可以带上他们一起,也好多两个人陪世子解闷?” 晏星河眼皮一跳,抬头时却意外的发现南宫皎也在看他。 他自问以前没有和对方见过,那鲛人世子跟他四目相对,脸上却很有些阴森森的恶意,就好像晏星河以前稍不注意,一脚下去踩过他那条金贵的尾巴似的。 第89章 南宫皎说,“你过来,你妹妹可以过来。但是,你那个朋友要是敢踏进我的寝殿,我就着人候在门口,一刀砍了他的腿。” 晏星河,“……” ……他跟这人没什么深仇大恨吧? 晏赐装模作样献了一圈宝,这就讨来一个去鲛人世子寝殿里边玩儿的机会,人群顿时东拱西拱的骚动起来。 祁镜远远的打量晏赐片刻,酒盏用力往桌上一搁,猛地站了起来—— 却再次被一个人抢在了前头。 “见过鲛人王,见过世子殿下,见过国师大人。” 滕潇往大殿中间一站,先抬着袖子滴水不漏的问了一圈好,“在下麒麟门少主滕潇,在家中排行老大,底下两个弟弟年纪尚幼,禁不起长途跋涉的辛苦,家父只好挑选我跟随左右到了这琳琅岛,方才有机会一睹世子的惊世风姿。” 总算来了个看着顺眼的,南宫皎唇角一勾,“我记得你,你是先前在渡口上,和我的侍女说话的那个。” 滕潇两眼一亮,赶紧说,“能给世子留下不值一提的印象,实在是在下之幸。方才天下第一剑的少主献上了鲛珠,滕某不才,自身技不如人,跟世子送出的珍宝的失之交臂,无缘将它亲手交还殿下。 不过,好在出发之前我父亲已备好了另外一个礼物,乃是我麒麟门举全族之力捕猎到的奇珍异兽,世间绝无仅有之极品,若是鲛人王和世子稍感兴趣,滕某愿为献上。” “哦?”又是绝无仅有又是极品的,他这么一说,南宫泰也好奇了,“是个什么样式的奇珍异兽,你不妨先拿出来叫我们大家看看。” 滕潇一拍手,大殿门口八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抬着一个铁笼子进来,哐当往他背后一放,比站着的人还要高出一头,四壁罩着的黑布不时鼓出来一块。 众人窃窃私语地好奇观望,滕潇扯住黑布一角,猛地往旁边一掀,里边儿的玩意儿似乎被光亮刺激,张开血盆大口骤然嘶叫一声。 众人一惊,仔细往中间看去,铁笼每一面的栏杆都焊得密集无比,关在里边儿簌簌游走的,是一条鳞片斑斓的大蟒蛇。 那玩意儿珍不珍奇不知道,反正块头是罕见的大,贴着笼子蹭过去的蛇腹比人的脑袋还要粗上一圈,每隔五寸就有一道铁环圈在上面。 那蛇妖龇牙咧嘴的吼了一声,铁锁就流出深蓝色的电光,上下连通一蹿,它瞬间惨叫着收拢了尖牙,扭成一团趴在了铁笼底下。 “此蛇名叫幽冥蛇,可以沟通阴阳,两只红瞳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诡物,一身幽冥鬼火遇水不灭,大王和世子请看。” 滕潇找了个挂在墙壁上的蜡烛,远远的站在铁笼三臂开外,将那灯烛往旁边举起。 里面的大蛇慢慢拱了起来,两只猩红竖瞳盯着那点儿忽闪的火星子,长舌一吐,竟然隔空对着那只烛台喷出来数米长的幽蓝色火焰。 众人纷纷拍手叫好,祁镜夹了一筷子肉,冷笑一声,对旁边坐着的自家门客说,“麒麟门这群娘娘腔别的不会,投其所好这一点倒是拿捏得挺纯熟。要是生在了皇宫里面,我看这个姓滕的多少能弄个内侍大总管当当。” 滕潇将烛台放了回去,不紧不慢拍去手掌心的灰,“这蛇五行属火,在有火的地方谁也奈它不得,当初抓捕它毁去了我家不少符咒法阵。世子日后可要千万当心,要是养在宫中,在它对你认主之前,万万不能让它挨到火星子。” 麒麟门的人早就事先打探清楚了,鲛人族就喜欢养颜色鲜艳的海蛇当宠物,这份大礼果然就送到了主人心坎上。 南宫皎瞧着好玩儿,正要再多问两句,南宫泰出声忽然说,“这东西倒还真是个宝贝,好,好,滕少主有心了。” 他话音一转,扭过头看向旁边端坐的国师,捉住人家一只手,“阿楚,我看你坐旁边半天了也没吃什么东西,这几天顶着风寒,还要替我料理鲛人岛的大小事务,真是难为你了。这样,我看这幽冥蛇是个好东西,就送给你带回宫中,日后给它造一座花园养着玩儿,你看你喜欢么?” 国师一愣,默默把那只手抽了回来,低着头刚说了个“我”字,南宫皎冷笑道,“父亲也知道这玩意儿是个稀罕宝贝?这本来是滕公子送给我的东西,你还没问我要不要收,怎么就着急忙慌的拿着我的东西跑去讨别人开心了?” 国师淡漠的低下眉,没接这火星子乱迸的茬,倒是南宫泰不轻不重的喝斥一声,“皎儿,父王平时送你的宝贝你还嫌少?跟国师争一条蛇干什么?” “谁管你多还是少,我看上的东西,谁也别指望我让。” 南宫皎说一声“带上来看看”,麒麟门的侍卫赶紧动作麻溜的打开铁笼大门,拽着拴在幽冥蛇脖子上的一根铁链,一鞭子下去,就要强行把它从角落里扯出来。 滕潇从侍卫手里接过铁锁,稍微一整衣冠,打算亲自过去献这个宝贝。 南宫皎余光一瞥,忽然伸手指向台阶底下一张几案,缓声说,“慢着,你退下,我要他把这条蛇牵上来。” 滕潇整理衣领的手一顿,众人的目光好似聚光灯一般,照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三言两语之间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正是无聊到拿筷子数着花生米的晏星河。 第60章 幽冥蛇虽然长得凶神恶煞一大只,但是身上被麒麟门的雷锁一寸一寸捆得严实,稍敢反抗就是一阵从头淋到脚的雷击。 晏星河过去牵那条链子,它虽然瞪着一双灯笼眼,时不时嘶嘶吐两下信子恐吓,到底是不敢扑上来弄出什么大动静。 那蛇游得很慢,麒麟门的弟子生怕耽搁了南宫皎兴致,扬起鞭子就要往它身上招呼,被晏星河阻止了。 这玩意儿一看就知道是在怕生,要是两鞭子下去给它刺激得不管不顾发狂了,别人会不会被殃及不知道,反正站得最近的晏星河,肯定是第一个被啃的。 好在这蛇先前就被调教过,一路爬出铁笼子还算听话。 晏星河将链子挽在手掌心缠了两道,顺着台阶一步一步朝南宫皎走去。 忽然,席间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飞出来一根银针,尖端浸着蓝色毒汁,微不足道的牛毫一般刺穿蛇鳞扎入幽冥蛇后背。 那毒汁眨眼间就融进了血肉里边儿,毒针也随之化作一滴白水。 “世子当心!” “护驾!快护驾!” 幽冥蛇毫无征兆的发了狂,眼眶里边儿两只深红色竖瞳如同被点燃的火炬,一瞬间变得鲜亮无比。 它长尾一甩,偌大的蛇身直接从台阶中间蹿到了顶上,直奔离得最近的南宫皎。 那玩意儿能吞下一个脑袋的血盆大口眼看要朝他招呼过来,南宫皎吓得跌倒在坐席上,抓起席边用来装饰的佩剑胡乱遮挡,那蛇飞到一半,忽然生硬地顿在了半空。 众人惊叫得不行,回过头往主位那边一看。 晏星河一只手抓住扣在蛇尾上的一截雷锁,幽蓝色雷电闪着白光流过来,瞬间就将五根指头烫得发红。 他反手一拽,胳膊上的肌肉一块块鼓了起来,单手拎着这只紫色巨无霸砸向身后,正中几位凑在一起看热闹的公子哥坐席。 “啊啊啊啊啊!好大的蛇!” “还有电!救命!救命!!!” 那几个出门没看黄历的倒霉蛋吓得魂飞魄散,被雷锁漏出来的电烫得一激灵,连滚带爬地从蛇腹底下爬出来跑了。 人群瞬间乱了套。 滕潇低骂一声,带着三五个弟子飞身上前,准备过来收拾烂摊子。 幽冥蛇看见了他,仿佛受了什么刺激,猛地蹿升起来游向大殿角落,蛇尾一甩扇飞了一盏烛台。 火星子溅到蛇鳞上,那玩意儿从头到脚燃起来幽蓝色大火。 “少主……少主,那蛇好像有点儿不对劲!你看!” 弟子惊叫一声,指向那盏烛台摔落的地方,滕潇凝目往那儿一看—— 只见一截幽冥蛇留下的断尾在原地活蹦乱跳,突然冒出来两只与原身无异的红色眼睛。 那新长出来的小蛇摇头摆尾的一扭,眨眼之间身躯拉长变大,尾巴一断,又长出来一模一样的第三只小蛇。 “这、这蛇什么时候能这样了?它是蛇还是壁虎啊?少主,我们该怎么办?” 滕潇闭了下眼,眼睁睁看着那满身鬼火的玩意儿,在瞬息之间分裂成了无数只四散奔逃,他压抑着怒气低声说,“管不了,别管它了,这地方要完了。回去找宗主,我们的人先撤出这座大殿再说!” 本来一条蟒蛇在人群里边儿乱蹿就已经够吓人了,众人不过扭了个头的功夫,往后一看,那玩意儿变成了同样大小的几十条,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大殿里面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幽冥蛇张着毒牙天上地下到处钻,一路走一路喷火。大小宗门也各显神通,一边掩护自己的人往外边儿撤,一边儿是符咒法器风雨雷电满天乱飞。 第90章 幽冥蛇实在是分化得太快了,众人杀完这边杀不完那边,不久前还辉煌雄伟的鲛人大殿,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座蛇窟。 “国师,当心,快来走这边。” 侍卫扶着国师往大殿门口逃命,一扭头,一只从天而降的幽冥蛇瞬间将他叼了去。 更多巨蟒从四面八方游走过来,身上携着跳跃的鬼火,将一身白衣的国师猎物似的围在了中间。 国师眉梢一挑,这种阵仗要是换了个人来恐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他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静默片刻,长袖轻轻一抖,手指夹住藏在里边儿的几只飞刀。 在他准备出手的前一秒,一只宽厚的大掌按着肩膀把他推到了后边儿。 南宫泰长戟一挥,血星子天上地下到处飞溅,竟是一招连斩三只巨蟒的脑袋。 “阿楚,你跟在我后面,莫要乱跑!——哼,我就知道让那群人族进来会出事!” 幽冥蛇逼得太紧,南宫泰且战且退,国师也跟着一步步往后面走。 他的衣摆太长,没留神一脚踩着摔了个趔趄,一抹黑影忽然从天而降,乌鸦似的落在他身边,稳稳的将他一扶,“涟,跟我走。” 国师一怔,偏过头就要推开他,被对方死死的抓住了。 他脸上雪白的面纱溅了血,黑衣人摘去了收进衣领,不容对方拒绝,将他打横抱起几步飞上房梁,影子般消失在扑簌的鬼火中。 “阿楚——” 南宫泰血战半天,好歹将周围的幽冥蛇暂时逼退了,手臂上挨了一口毒牙,他无暇顾及,顶着满身蛇血回头一看,背后早就空无一人。 晏星河将晏赐和晏初雪送到了大殿外面,他横剑断后。 解决完一波扑上来的蟒蛇,完事儿他正打算抽身离开,旁边不远处,有个人尖叫着被幽冥蛇拽在地上拖走。 他转身时余光刚好掠了一眼,一愣,觉得那人有点儿眼熟。 这念头刚冒出来还没来得及细想,对方的求救声已经撕心裂肺的冲着他脑门儿嚎了出来。 “辛——辛少侠!快救我!快救我啊!!!” 晏星河回身一看,那位被幽冥蛇咬着大腿,拖行得三步撞翻一个桌的倒霉蛋,果然法衡宗那个少宗主。 大殿里面到处人仰马翻,也不知道谁逃跑的时候不慎撞到了机关,正中间那座圆形水池轰隆隆打开了。 无数幽冥蛇奔着那点儿水汽往底下钻,就跟个蛇窟窝点似的,过了这么久,不知道那里边儿已经藏进去多少。 好死不死的,拽着百里桓的那只幽冥蛇,半只尾巴已经游进了池水里边儿,正打算把这只小白兔拖下水,跟同伴一起分而食之。 “辛少侠!辛少侠!救命啊!救命!!!呜——” 百里桓伸着两只胳膊死死的抱住一只柱子,一边打死不松手,一边仰起灰扑扑的花脸扯着嗓子乱嚎,模样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晏星河犹豫了一下,顶着小白兔泪眼汪汪的哀求目光,狠不下心将他置之不理,于是又杀回了大殿中间,灵剑一挥,给那只幽冥蛇来了个头尾分家。 百里桓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闷着脑袋往大门口跑。 没两步呢,他脚底一顿,又悻悻的转了回来,小心翼翼的牵起晏星河的袖子,“辛少侠,我能跟着你出去吗?” 晏星河瞧他一眼。 这孩子可劲儿埋着个脑袋,下巴都快支到衣领底下去了,眼神左飘右飘的,看鞋看水看地砖,死活不敢看他。 “行吧,你跟在我后面。” 晏星河拍了拍他的背,横剑挡在身前正要突围,水池里边儿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这声音听着有点儿熟悉,晏星河稍微分神想了一下,心说不可能吧。 没忍住走到水池边上一看,那扒拉着吊在白玉砖边缘的,不是南宫皎又是谁? 一群鲛人侍卫和人族剑修围在旁边,举着刀剑跃跃欲试,奈何水池上边儿下边儿潜伏的幽冥蛇实在是太多了,这头杀完一批,那头还有一批蹿出来,一时间僵持不下,竟然没法靠过去给南宫皎搭把手。 南宫皎长长的银色鱼尾被幽冥蛇咬了个对穿,尖牙叼着他的尾巴不放,正死命把他往底下拽,一群群幽蓝色火焰在池水中游过。 南宫皎长这么大从来没受到过这种惊吓,一张皎月似的漂亮脸蛋弄得灰扑扑的,头发也乱得不行。 他两只眼睛红红的,死死憋着不肯掉眼泪,一边还不忘朝岸上咆哮,“一群废物,连几条蛇都对付不了,我父王养你们出来有何用!” 他吼完,忽然发现旁边站着的晏星河,一愣,两只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恶声恶气的说,“看什么看,还不快下来救我!” 晏星河将他从头看到尾巴。 他十分的佩服这位世子,自个儿都弄得这么狼狈了,还不忘耍他那臭烘烘的公主脾气。 轻笑一声,晏星河转身就走,反正蹲在旁边等着救他的人多了去了,爱死不死。 “……” 南宫皎盯着他拔腿就走的背影,人都傻了,这下是彻底绷不住,朝晏星河嘶吼道,“你他妈的,你给我记住!等我出去之后,我一定让父王将你乱棍打出琳琅岛!” 晏星河懒得理他,从地上一堆尸体里边儿找了把剑,隔空扔给不远处乖乖等着他小白兔。 百里桓手忙脚乱的接住了剑,炸着一头乱毛傻不愣登的瞧着他,把那玩意儿护身符似的抱在怀里。 晏星河一笑,突然觉得这小孩儿还怪有意思的。 这一笑还没笑到底,左脚脚踝忽然一重,他猛地低头,一条蛇尾从水池里边儿甩出来,紫色的一根滚着蓝澄澄的幽冥鬼火,顺着脚踝就卷上了他的小腿。 一股蛮力骤然往后一拽,晏星河飞身欲走,已经来不及了,被那玩意儿整个拖进了水池。 滕潇说过,幽冥蛇的鬼火遇水不灭。 晏星河屏住呼吸睁开眼,整座水池都被幽冥火的光亮映得发蓝,无数巨蟒藏头露尾的在四周游走,争着分食上边儿掉下来的活人。 他这个角落光线偏暗,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蛇注意到他。 掉进了蛇窟的人那是救都没得救了,晏星河往上看了看,在无数横穿而过的蛇腹中间找了个能通过的空隙。 他游到高处,低头观察幽冥蛇的动静,却不料一眼在蛇堆里边儿看见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尾。 鲛人族半仙之躯,妖怪当然也闻得出来,所以围着南宫皎的幽冥蛇格外多,从低到高像一座蛇头围起来的巨塔,塔底蜷着南宫皎一人。 他手里攥着一把断剑,鱼尾上被蛇牙洞穿的伤口里边儿血丝飘了出来,刺激着蛇群蠢蠢欲动的吐着信子。 南宫皎战栗不已的握着唯一一把护身断剑,像一只被蛛网黏得死死的猎物,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朝上面看去,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绷不住滚了下来。 他料定晏星河不会救他,然而,这鬼脾气玩意儿,就是死到临头了也要开口再骂上一句,“看什么看,挖了你的眼睛,快滚!” 晏星河一怔,脚底下过于血腥惨烈的一幕,忽然叫他想起了在苍梧树底下那颗玻璃球里面,他看到过的少年苏刹。 蛇群轰然而动,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把中间的猎物裹成了一个结实的球。 下一秒,那只蛇鳞卷起来的球从内到外爆发出冰蓝色强光,如同一只从内部碎裂开的核桃,蛇尸爆破成一块块朝四面八方炸开。 漫天血雾中,晏星河抱起南宫皎一步冲向水池上游,剑光在头顶削出残影,密密麻麻的蟒蛇堆中间被粗暴的绞开一个通道。 他将南宫皎往上面一送,那个强行捅出来的窟窿瞬间又被游过来的蛇腹压住了。 幽冥蛇拽走南宫皎之后就没影了,众人正趴在池子边急得手足无措,冷不防水花嚯地溅起来老高,众人抹掉脸上的水珠子一看,是南宫皎一甩尾巴游了出来。 众人大喜过望,忙“世子世子”的把人捞了起来。 南宫皎惊魂未定的坐在池子边上,任由旁边的人给他披衣服查看伤口。 有人将他抱了起来,他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对方,指着池子底下怒道,“一群废物点心,你们现在凑上来有什么用?池子底下还有个人,快下去救他!” 晏星河将南宫皎推出去之后,自己就成了被包裹在坚壳中间那只果仁,四面八方都是绞在一起的幽冥蛇,鬼火重重,不时有几只硕大的眼睛露出来看他。 他缓缓收紧手指,感觉握剑的手臂有点发麻。 几个时辰之内斩杀的蟒蛇实在太多了,这把当初百花杀的主人亲手递到他手上,已经跟随他八年的佩剑,不堪重负的断开了一块缺口。 晏星河看了一圈虎视眈眈的幽冥蛇,心里没什么起伏的想,看来我今天差不多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大限将至的压迫感落到头顶,他意外的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慌,回想过去的二十一年,自己身如蓬草,风把他吹到哪儿,他就随遇而安的在哪儿停栖片刻。 第91章 天下第一剑,百花杀,招蜂引蝶宫,天下人闻风丧胆的三个地方他都待过,可对于每个地方、每个人而言,他都是过客。 每每在他稍微适应之后,命运的浪涛又会将他推出去老远,天下之大,却没有地方能让他扎根。 此时骤然回首,晏星河突然发现,自己身后竟然没有一丝让他眷恋不舍的牵挂。 手里的剑被蹿过来的幽冥蛇撞飞了,晏星河手腕巨震,前面拼杀半天的疲惫忽然一股脑的扑了过来。 蛇群见他没了傍身的兵器,纷纷张开獠牙气势汹汹的逼近过来,晏星河觉得有点儿累,闭上眼,心想,那就这样了吧。 一片比幽冥火更炽烈的光亮,毫无征兆的在池水中燃了起来。 这光实在是太刺眼了,尽管晏星河闭着眼皮,那红中透白的光线还是叫他被灼了一下。 他慢慢睁开双眼,张牙舞爪的蟒蛇早就朝四面八方逃命了,像一条条被点燃的蚯蚓,扭曲着在火光中乱钻乱爬。 那红色巨焰实在是太狂浪了,幽冥蛇背上那点鬼火和它一比,就像太阳底下点着的一根火柴,瞬间就被吞了个彻底。 整个水池被映得亮如白昼,池壁上一块块白玉石纤毫毕现,晏星河往头顶看去,铺天盖地无一不是裹着火星子摔下来的蟒蛇残肢。 整座白玉围起来的水池仿佛成了一座要命的熔炉,幽冥蛇就是柴薪,将它们烤得外焦里嫩逃无可逃的,才是真正来自地狱的红莲鬼火。 一只幽冥蛇抱头鼠窜没看路,照着晏星河跟前就拱了过来。 呛人的火星子扑到他脸上之前,周围忽然亮起来透明的圆形屏障,那幽冥蛇的脑袋往上边儿一撞,惨叫着化成了飞灰。 晏星河一愣,拿剑柄戳了那个透明屏障一下,那玩意儿好像是个防外不防里的,没有伤着他。 他目光四移,忽然发现一件之前忽略的事—— 这群到处乱蹿的幽冥蛇把池水烤得都要沸了,为什么他周围的水却好像跟外界隔开了,自成一脉,又清凉又干净,连块烤焦的灰都没飘进来? 晏星河再次将目光放在了那层结界上边儿。 一伸手,他在那玩意儿上面戳了一下。 乌烟瘴气的蛇群里边儿,不知道从哪个方位忽然传来了一声响指,清晰无比地在熔炉四周荡开。 红莲业火仿佛受到感召,乱舞着火舌猛地往中间一裹,成百上千的幽冥蛇瞬间化为飞灰,水池失去所有光亮,瞬间晦暗有如深夜。 一个人的脚步声向他逼近。 晏星河转过身面对来人,将剑横在身前,随即反应过来,这地方是鲛人族的水池,他使了避水诀才稳稳当当的悬浮在半空,怎么会有脚步声? 莫非对方故意整出来这种动静吓唬他? 一步接着一步,那人越走越近了。 刚才上千条幽冥蛇在他眼皮子底下瞬间化为飞灰,就算晏星河浑身是胆不怕死,也难免被震撼到。 对方的位置离他不到十步,晏星河握着剑的手背上青筋爆了出来,留意着对方的动静,对方走近一步,他就往后退开一步。 直到后背抵住滚烫的池壁,退无可退。 五步 四步 三步 两步 晏星河睁大了眼睛,黑灯瞎火的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快得不可思议,对方施加的威压叫他有点喘不过气。 隐约感觉来人朝他伸出来一只手,晏星河反手给了他一剑,拔腿就走,下一秒被对方揪着后领掼在了墙壁上。 他一惊,手里的剑又要扫出去。 来人捉着他的手腕轻轻一捏,那把被血水浸透的灵剑就掉进了池水底下,彻底宣告寿终正寝。 对方把玩一会儿掌心的手腕,顺势将那只手压在了墙壁上,扣住他的下巴,手指灵巧的一捏,轻而易举就捏开了他的唇齿,低头吻了下来。 “……”晏星河愣愣的睁大了眼睛。 这人又是放火又是恐吓他,晏星河都想好对方逮着了人,是要把他横着切还是竖着切了,怎么也没料到对方搞出来这么大动静,最后居然是个跑过来劫色的? “……唔。” 晏星河反手就把他给推开了。 抹了抹自己的嘴唇,这感觉就像是被突然扑出来的恶狗啃了,简直有病。 对方愣了两秒,冷冷地哼笑一声,抓着肩膀把他往墙壁上一推,再次不由分说的亲他。 这吻法和气味实在是太熟悉了,丝丝入扣的从两人缠绕的唇舌间传递过来,晏星河满腔怒火被扑过来的香气一浇,断片似的空白了一瞬。 他喉咙有点儿发紧,浑身上下都紧绷了起来。 那人却丝毫不知道收敛,见他不再反抗,索取的越来越过分,压着他一只手,舌尖卷着极为蛊惑人心的香气越探越深。 晏星河被亲得大腿有点儿发软,回过神来,比先前更为光火,反手就给了那混账脸上一拳。 对方被打疼了,总算是知道退开了。 苏刹摸了摸被揍得发红的脸皮,低低的笑了起来,低沉的声音散在偌大的池子里面,显得有些又空又深。 一双红瞳幽微地闪了出来,刺穿密不透风的黑暗,拢在了晏星河身上,“半年没见了,我看你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是一点儿也不想我啊。这一拳头落下来可真硬,久别重逢,这就是你送给我的见面礼?” 晏星河活动一下手腕,乌漆麻黑的没有准头,也不知道揍到对方哪个地方了,给他手指头打得疼,“是啊,妖王大人喜欢吗?我这儿还有更多见面礼,你要是想要,再送你几十个也无妨。” 苏刹一怔,要给他气笑了。 他走上前捉住晏星河的手,一下子就被对方打开了。 然而晏星河越是躲他不要他碰,他心里憋了半年的邪火就蹿得越厉害。 如此反复的试探三五次无果,苏刹嗤了一声,攥着小狼崽两只爪子就给他按到了头顶。 他凑近了天南地北找了半年的人,太近了,彼此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对方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透过紧贴的衣裳清晰的传到苏刹身上。 “看来以前我说的不对,”苏刹的嘴唇轻轻挨着他的,红瞳在黑暗中微微泛着光,像是想要透过眼睛,一直望进晏星河的灵魂里边儿去,“你不光是个石头,你还是个千年寒潭里边儿打捞出来的,铁石心肠,冷硬无情,没有心肝的臭石头—— 晏星河,你是不是上辈子转世的时候将七情六欲一并丢在了奈何桥,所以这辈子,你什么东西都不在乎,什么东西都能说放下就放下?” 晏星河偏过头,躲避他挨得太近的唇,“是你把我一个人丢在涤灵瀑布。” 苏刹笑了,恨不能把这个人连着这句话一口吞了,咬牙切齿的说,“可说走就走,一躲就是半年的人是你。” 晏星河跑路之后,除了在妖界和人界到处撒网,苏刹也在招蜂引蝶宫的山下布置了无数眼线,为的就是哪一天对方偷摸回来看他的时候,他能给人抓个正着。 可惜那堆眼线布下去半年,屁用没有,连根狼毛都没捞到。 苏刹每天听出去打探的眼线回来禀报,听得气血翻涌,气到了极点,竟然只想冷笑—— 半年了,晏星河他怎么忍得住? 苏刹搂着他的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獠牙一露,低头咬在他的脖子上,给人咬出了血,“好狠的心啊,晏星河。你真是太厉害了。” “……”晏星河闭上眼睛。 苏刹咬得实在是太深了,好像就是奔着把他的脖子咬穿去的,咬完之后他还一点一点舔去了流出来的血。 如此敏感的地方,舌尖每一次撩过去都让晏星河想发抖。他抓紧了手里的布料,觉得好软好滑,随即意识到这是苏刹的衣袖。 脑袋里那根神经一绷,他猛地伸手推了对方一把,被苏刹抓住手腕强横的按在两边。 这下浑然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在对方跟前敞了个开,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了。 苏刹再一次咬住了他的唇,卷着舌尖那点儿血丝,不容抗拒的与他交缠,深入,叫晏星河也好生品尝了一回自己的味道。 第61章 白玉池底下火光冲天,好像一个吃人的妖怪吐出嚼不烂的骨头,跳下去找人的剑修们刚潜了个脑袋,唰啦一下就给乱七八糟的震飞了出去。 池水表面铺展开一层晶莹的结界。 南宫皎本来不想走,坐在池子旁边观望,都这个时候了,手底下的人那能容他如此任性,侍卫将他横抱而起,众人护送着忙不迭朝大殿门口跑了。 “放肆!放我下来!跟你们说了底下还有人!你们耳朵聋了吗?!——我宰了你们!” 南宫皎挣扎了半天,长长的鱼尾到处乱甩,又被另一个侍卫硬着头皮抱在了怀里。 他被这帮混账气得人都要撅过去了,透过侍卫肩膀往后面一看—— 第92章 水池上空的结界碎裂,一个人忽然从里面飞了出来,浑身湿透,衣裳染血,看也没看他,黑着个讨债没要到钱的臭脸抬脚就走。 南宫皎大喜过望,一甩尾巴扇开了抱着它的侍卫,指着那人说,“快把他拦下!” 晏星河脑袋有点懵,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被苏刹亲的。 他耳朵里面什么也听不见,见着前面大门的光亮,只知道埋头往那边走。 几条幽冥蛇蹿到近前朝他吐信子,他一只手按上腰间,什么也没摸到,才想起自己的剑刚刚掉进水池了。 那三条蛇交错着朝他逼近,忽然,身后又是一声清脆的响指。 大殿内所有幽冥蛇疯狂嘶叫了起来,忙着逃跑的众人吓了一跳,扭头四顾,那扑簌簌燃起来的大火却只烧蛇,不伤人。 方才追得大家伙抱头鼠窜的巨蟒仿佛变成了一条条微不足道的爬虫,卷着火光天上地下的翻滚,在第二声响指中,化作了成片的飞灰。 帷幕里的,房梁上的,灰黑色骨灰铺天盖地的撒下来,众人懵懵然给淋了满头满脸。 “辛大哥,你总算出来了!刚刚我要冲进去找你,都怪我哥他这个怂货不让!” 晏初雪一直站在门口张望,一看到晏星河出来,立即就跳上来前前后后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晏赐也给弄得灰头土脸的,元宝给他端着一个金盆。 这劫后余生的艰难条件,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出来一盆干净的水,丝帕沾了水拧干净了,正在擦拭耳朵底下的灰,“你进去了能帮什么忙?是给辛兄添一个累赘,还是救完别人还要拐进去救你?都跟你说了辛兄他没问题,一左一右拎着我们俩都能全身而退,他自个儿一个人还出不来怎么?就你脑袋一闷在前面冲得快。——你说是吧辛兄?” 晏初雪瞪了他一眼,懒得理睬这个只会梳头擦脸的废物,仔细检查过了晏星河身上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伤,这才放了心,“辛大哥,这儿到处乌烟瘴气的,我们先回去吧。” 晏星河点头,三人正要先行离开,大殿里面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暴喝。 “妖孽!怎么是你!上次侥幸让你跑了,你竟然敢在琳琅岛上露面作妖!这群幽冥蛇弄出来的动静,你说,是不是你和麒麟门那群人里应外合!” 晏星河一怔,躲在门背后的众人也纷纷探了个脑袋。 大殿里面尽是火舌卷过的残垣余烬,万象宗的少主祁镜横剑对着一人。 剑端所指,所有人都像是从锅炉灰里面滚出来一样灰蓬蓬的,只有那一片红衣纤尘不染,气定神闲。 麒麟门献宝不成,反而把鲛人王的大殿搞成了蛇窟,本来就很郁闷了,莫名其妙的还要被别人扣上一口里应外合的黑锅。 滕潇气得牙疼,摸了两把掌心的白毛鹦鹉,转过大门时,依旧是一副和气的笑脸,“祁公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若是事先没有把幽冥蛇调教好,我麒麟门岂敢把它献到鲛人王近前?它突然发了狂惹出这种祸事,我猜其中必有蹊跷,如果祁公子真要计较,不妨事后与我们一起详查,可不要张着嘴到处乱咬人,自个儿手里端了盆脏水,闭着眼就往受害者身上乱泼。” “至于这位,”滕潇话音一转,三言两语间,又把众人的注意力移到了红衣人身上,“我麒麟门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会这么巧的突然出现在这里,祁公子要问我,那滕某也不知道啊。” 晏星河看了看苏刹,又看了看祁镜。 来赴宴的人太多,先前他还没怎么注意这人,仔细一想,这人出身哪个门派来着? ——万象宗? “……”晏星河眼皮跳了跳,不是冤家不聚头,倒把这茬给忘了。 果然,下一秒祁镜怒声说,“这妖孽神出鬼没,行事无迹可寻恣意妄为,四年前抢了我家镇派之宝掐诀就跑,气得我爹旧疾复发,至今卧病在床行不得路,我曾发誓与此妖不共戴天!这么多年了,我正愁到处找不到人报仇呢,今儿个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上下一看,目光骤然发亮,剑尖直指苏刹脚底,“还有一只三清铃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苏刹挑眉,好似在看一只炸毛猴跳脚,顺了两爪子襟前的长发,笑吟吟说,“你自己身怀珍宝没本事保管,这才被我摘走了。既然三清铃已经落到了我手上,那就是我的东西,我要把它放在哪儿,还用得着跟你交代?” 祁镜冷哼,“你只带出来了一只,那也行,等我先一剑宰了你,再带人杀入妖宫,轰了你的狐狸窝把另一只翻出来也不迟!” 他话音一落,剑光就逼了过来,众人纷纷瞪直了眼睛看戏。 可惜剑势还没靠近苏刹身前三步,就被一团云雾似的红光给焊在了半空。 祁镜一愣,猛地抽身拔剑,那剑却像是被死死的嵌在了里边儿,他几次抽手,竟然抽不出来。 苏刹睨他一眼,嗤笑道,“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了,本王亲自过来这座破岛,不是奔着你家那点儿破烂来的。” 他目光下移,在好奇张望的人群中间环视了一圈,漫无目的懒懒散散,最后落到了晏星河身上。 可惜对方一跟他相对,立即就转开了头。 苏刹说,“本王生平最讨厌鱼腥味儿,一上你们这座岛,腥咸湿冷的气味就闷得我难受。千里迢迢从妖界跑过来,还站在这里跟这个二愣子蠢货废话,不过是因为本王走丢了一只养在身边的宠物,我听说,他就在你们这座岛上。” 苏刹微微一笑,丝毫不顾及晏星河满身的不自在,目光有如实质的将他从脸看到了大腿,“我那宠物是一头黑色的豹子,花纹漂亮,爪牙锋利,脾气倔得要翻天,本王不过给他洗个澡他就不要人碰了,卷着包袱离家出走,摸一下还咬人——请问诸位可有见过?” 祁镜试了半天,那把剑拔不出来,索性就不管了,抓起弟子递给他的新剑,“你又在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 “诸位勿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蔽,此人出现在琳琅岛,绝非意外,更非他口中不着边际的借口。——这个人但凡现世,必定心怀鬼胎,不涂炭一方生灵绝不收手。” 一个人从人群里面走了出来,身边有二三家仆扶持。 他挥开了搀扶的人,一拄手中拐杖,指着苏刹的鼻子掷地有声的说,“因为,这人就是妖界那个,栖身于招蜂引蝶宫之中的妖王。”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早前听说妖界新任妖王是个心狠手辣的,将前一个妖王炼成了丹药吞下,从此修为登峰造极,人妖两界无人为之敌手。 难怪刚才把各大门派弄得人仰马翻的幽冥蛇,这人两个响指就轻轻松松收拾了,对付铁齿铜牙的巨蟒尚且不费吹灰之力,这人要真是来对付他们的,那么在场众人岂有活路? 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苏刹的身份一挑破,好似往一片相安无事的大草原上面放入一只猛虎,众人岂能不提防,岂能容他在这里横着走? 苏刹看了会儿拄着拐杖冷眼看他的百里长泽,心里有点儿后悔,当初在法衡宗怎么没一巴掌拍下去,送这只多嘴老王八去地底下跟他的儿子团聚? 他快要烦死了,余光一飘,瞄了晏星河一眼又一眼,暗自把周围人种种骂他的话记下,委屈可不能白受,到时候一并从晏星河身上讨。 苏刹说,“你们差不多行了,我能心怀什么鬼胎?要是我真想对你们动手,刚才燃起来的大火就不是烧在幽冥蛇身上,而是诸位身上。我说了,我这次来只想把我的宠物带回去,没功夫跟你们瞎掰有的没的旧仇,更不想节外生枝——” 他话音一顿,对着人群中一个方向微微颔首,“当然,如果可以,顺便也想跟传说中的鲛人王交个朋友。” 南宫泰愣了下,没接递过来的话茬,垂下目光稍作考量。 人族和妖族势不两立,剑修们容苏刹不得,但是鲛人族以半仙自居,没有人族那么深的成见。 在南宫泰眼里,普通的妖族或许还不如人族,可要是向他伸出手的是威名赫赫的妖王,那就另当别论了。 祁镜见南宫泰迟疑,料定他是听进去了苏刹的鬼话,将剑往地上一插,砸出来一声鸣响,“我万象宗与他妖族势不两立,大王要是将这个妖孽留在殿中,那么我祁镜就带领门人先行告辞了。” 南宫泰说,“我鲛人族地处南海,而你妖界在西南那片毒气遍布的深山老林,二者相隔千里,你我之间向来是王不见王。我怎知你突然冒出来搅一棍子浑水,究竟是想跟我交朋友,还是包藏祸心另有图谋?” 苏刹说,“鲛人王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既然是诚心交朋友,那怎么能缺了该有的礼数?我这就着人星夜赶回招蜂引蝶宫置办,十日之内,妖界的奇珍异宝必定敲锣打鼓的送到阁下的仙岛,绝不逊色于这群人族拿出来的喷火蠢蛇——也算是我苏刹对朋友献上的一点儿诚意。” 第93章 见他递了台阶,的确不是揣着恶意来的,南宫泰哈哈大笑,手中染血长戟往地板上一戳,“好,不愧是妖王,本王就喜欢跟痛快人说话。妖王方才杀蛇有功,出手解了我仙岛的燃眉之急,现在祸事方歇,怎么能过河拆桥急着逐客? 刚才我已经跟人族来的朋友喝过酒了,妖王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岂能没有一杯酒喝?这样,我派人下去另外置办一张酒席,你我二人单独喝酒叙话,聊聊妖界那边的风物见闻,你看如何?” 苏刹哼了一声,“不必了,走了一路连个澡也没得洗,鲛王只需派人为我安排一座客院,院中要有花树温泉,要宽敞能够吹风赏月,再派几个手脚仔细的侍女过来伺候就行了。” 刚送完礼,转头就毫不客气的支使起主人来了,众人也是头一次见识到妖王古怪的脾气,四下里议论纷纷,都是些轻蔑嘲讽之词。 南宫皎说,“好,一座客院而已,有何不可?阁下的要求不算过分,就按你说的办。” “鲛王真是对我脾气,”苏刹微微一笑,“那么客院在哪座岛上,要哪个朝向哪个方位,也要我自己来挑。” 祁镜恨恨的骂了一声,领着身后众弟子愤然出了门,要是大殿的门再窄些薄些,他恐怕恨不得顺手给薅过来恶狠狠的摔上一摔。 百里长泽枯瘦的眼皮掀起来,看了会儿苏刹,招了招手,法衡宗的人皆跟着他悄然离场。 “辛少侠!” 百里桓故意溜到了后边儿,等百里长泽走远了,他才撒开双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剑鞘,正是晏星河被幽冥蛇拖下去的时候落在池子边的。 百里桓将上面的灰尘和水珠擦干净了,余光飘起来瞅了晏星河一眼,双手给他递过去,“你的剑鞘。” 晏星河接了过来,缓缓抚摸上面的花纹,低声说,“多谢。” 第62章 来回折腾这么一场,之前和南宫皎约定好的喝茶肯定是没戏了。 三人回到自己的小院,喝了点儿热乎的姜茶定神,晏赐和晏初雪对那位红衣妖王很是好奇,围在桌边叭了半天关于他的奇闻轶事。 晏星河留了只耳朵听,真的说中了十之八九,假的也是南辕北辙荒天下之大谬。 说到这位妖王如何到处掳掠美貌的男男女女塞进美人司,每天各种道具伺候,让他们屈服在自己的淫威之下,绘声绘色煞有介事,仿佛是这俩站在旁边亲眼看见的。 晏星河听得胸口一哽,差点没一口姜茶喷出来,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端着自个儿的茶碗准备溜之大吉,一出门,和扶着帽子跑进来的元宝撞了个正着。 “公子!小姐!你们快出来看啊!外边儿、外边儿有个——唉,你们快出来!” 他急吼吼的比划半天,脸都憋红了,说不出个所以然。 屋内三人对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茶盏,钻出门往台阶底下一看。 长龙一样的队伍端着各色衣物摆件涌进他们隔壁的小院,金银玉饰珍珠玛瑙应有尽有,再加上逶迤而去的鲛人侍女个个美貌脱俗,一眼看上去,好像一群仙蛾端着珍宝给某位天上神官上贡。 不光是晏星河他们,这浩浩荡荡的阵仗引得周围几个邻近的小院跑出来不少人观望。 “我去,他们这是在干嘛啊?”晏赐挪了几步,伸着脖子往隔壁洞开的大门口看,“我天下第一剑已经是江湖中的翘楚,这世上居然有人排场比我还要大?又是哪个高人来琳琅岛了?” 晏星河眼皮一跳,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待他转过头跟着晏赐往旁边看去,隔壁朱红色大门中优哉游哉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背着手查看了一下侍女们送进来的“贡品”,满意的点点头,一转身,和晏星河他们仨对了个正着。 苏刹微微一笑,顺手拿起旁边侍女盘中的长颈酒盏,朝他们一举,仰头将整壶酒一饮而尽。 晏星河,“……” 看起来他还挺高兴呢。 “不是,”晏赐大惊失色,折扇朝着对面那个妖人指指点点的,“这个……这个妖王他怎么在这里啊?他说他要自己选个风水好的院子,结果就选在了咱们隔壁?!什么鬼运气!” 说着说着,他仿佛感觉有一阵阴风从背后吹过来,摸了两爪子脖子,“他会不会半夜潜进来宰了咱们的脖子,就跟那个啥,上一个妖王一样,把咱们炼成丹药吞了啊?——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他捏着折扇自言自语的吓唬自己一阵,脚底一溜,这就打算钻回去收拾包袱换个地儿住。 晏初雪一把揪住了他,眼神飘上去瞄了两眼晏星河,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恨铁不成钢的给了他哥一脚,“少臭美了你,你那点儿破修为给人家塞牙缝都嫌不够,他吃你干嘛,跟你学学踢蹴鞠啊还是斗蛐蛐儿啊?” 晏赐拎着折扇往脑门一敲,发现好像是这么回事儿,随即反应过来,一把甩开他妹妹的爪子,折扇唰啦啦当胸一展,“什么叫我那点儿破修为?你修为很高吗?少跟我没大没小。” 晏初雪懒得理他,两人一前一后磕磕绊绊的进去了。 片刻后,晏星河也跟着进了门,跨过门槛时犹豫了一下,微微偏过头往旁边看去。 那一袭红衣还站在门口。 所谓万事万物各美其美,最怕的就是放在一起比较。 仙气飘飘的侍女一个个经过小路边垂下来的紫藤,娇美的花叶都要被比下去三分。可走马观花似的从那人身后掠过,犹如点点群星过皓月,瞬间又被衬托成了千篇一律的庸常。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自带光华,什么也不做,只是负着手懒懒散散往那儿一站,一下子就能成为万千风物中一点灼眼烛芯,叫周遭一切美景昏昏然黯然失色。 ——而那要死不死的烛芯偏偏还知道自己有多美。 见晏星河多看了他一会儿,苏刹尾巴一翘,越发的得意洋洋起来,长发往肩上一拢,露出一截脂膏似的修长脖子。 他卷起一缕垂落的狐狸毛缠在指尖,慢悠悠动作时,小指上有什么东西不经意的从长发中间晃了过去。 晏星河仔细一看,是那只花开荼靡戒。 “……” 晏星河一脚迈进大门,顺便回过身,把两只门扇都关严实了,让白毛狐狸自个儿臭美去吧。 之前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现在就睡在隔壁,仅仅隔着两道院墙,意识到这一点,晏星河半夜里总有些睡不踏实。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遭,半年的心如止水一夕之间被打破,前些日子所有的烦心事加起来,都没有今天晚上乱七八糟的念头多。 如此胡乱的熬了几个时辰,他实在折腾得够呛,披衣而起打算倒杯凉茶定定神,刚推开窗户放了点儿月光进来,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晏星河开门,是一个面生的鲛人侍女,“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那鲛人侍女一张娇美脸蛋哭得梨花带雨的,一见着晏星河露脸,二话不说,先给他跪下磕起了头,“公子!公子救我!” 晏星河一愣,赶紧把人扶了起来,“你别慌,遇到什么事了慢慢说。” 那侍女嘤嘤嘤哭得可怜见的,一边抹泪,一边抽泣着跟他诉苦,“昨天晚上大王挑选了我们几个姐妹过去伺候妖王,特意嘱咐了客人有什么要求都要尽量满足,不能待慢了贵客。我们几个诚惶诚恐的过去了,谁知道那个妖王着实是一个脾气古怪的。 刚才他下了温泉沐浴,叫我们过去给他洗头发,我们把他的长发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可他不是挑剔下手轻了就是重了。如此反复换了几轮,轮到奴婢时,他突然就发了脾气,说奴婢这双手生来也是无用,拔剑要砍了奴婢的手!” 晏星河有点意外,以前苏刹虽然阴晴不定,却也不至于动不动就随便迁怒无辜的人。 他稍作思忖,往院子外边儿漆黑的夜色中看了一眼,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迟疑的说,“我的屋子在小院最里面,你一路从门口跑进来,没去找别人,径直就跑来敲我的门?” 那侍女小心翼翼的瞧了他一眼,轻声说,“不敢欺瞒少侠,是……是妖王跟我说……他说……” 晏星河眉目一敛,“他说什么?” 侍女,“妖王说,隔壁最里边儿那间屋子住了一位穿黑衣的少侠,他最是精通此道,给人洗起头发来不轻不重,手法纯熟……” 晏星河,“……” 这狐狸是不是有病。 他一把关上了门。 坐在窗前喝下一杯茶,晚上更深露重的有点儿凉,晏星河又躺回了被子里。 喝完茶之后好像更睡不着了,如此睁着眼睛盯了半天床帐,房门那边又被人敲响。 晏星河眨了眨眼皮,翻身过去开了门,这次来的还不是一个,是三五一群。 他看了一圈底下泪光盈盈的漂亮脸蛋,沉默片刻,问道,“你们也是要被苏刹砍手的?” 第94章 侍女们纷纷点头,长袖一甩,挤在门口那点儿地方朝他拜倒,“求少侠救救我们!” 晏星河冷笑,再次关上了门。 半年不见,白毛狐狸不知道去哪儿摸了两手拐弯抹角的技俩,还学会找别人过来搭桥引线了。 他料定晏星河不会置别人于不顾,可晏星河也料定他这根本就是装腔作势,绝不会拿不相干的人开涮,这些侍女见着他说的话,指不定还是白毛狐狸倚着温泉亲自教的呢。 遂懒得搭理,就不咬对方递到嘴边的钩。 “少侠!少侠且慢!” 眼看他又要关门,最先跑过来的那个侍女眼珠一转,垂着脑袋哀哀戚戚的说,“奴婢们既然是拿着钱粮服侍主子的,主子生气了,要我们的手还是脑袋我们都无话可说。只是奴婢有些于心不忍—— 方才妖王大人动了怒,怒火攻心,竟然牵连到身上的伤口,在池子边吐了好吓人的一口血呢。他身上那伤深可见骨,实在是叫人不忍直视,我们想为他上药,他却不许旁人靠近半步,只叫我们快点过来找少侠,我们、我们也实在是不忍心……” 晏星河愣了愣,这世上还有人能让苏刹伤得“深可见骨”?狐疑的问,“他伤在哪儿?” 侍女忙说,“在腰上。” 莫非是池子底下对付幽冥蛇的时候弄出来的? 还是……来南海的路上? 晏星河抿了抿唇,两手一收,关上了房门。 一柱香后,一抹月色照不亮的黑影悄无声息的翻过两家墙头,足尖轻点飞檐走壁,借着一株花树的遮挡,落在了隔壁后院的墙砖上。 第63章 侍女说苏刹的伤在腰上,但是温泉池的水刚好超过了腰身,差不多快到苏刹胸口。 晏星河蹲在墙头观察半天了,伤没伤着没看出来,倒是把白毛狐狸洗个澡耍出来的一溜臭毛病给从头看到了尾。 晏星河自己洗澡,不过是就是拿帕子简单淋洗一下,前脚进了浴房,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能捯饬出来。 他从未想过有人洗个澡能洗成这样。 摆好香炉撒上花瓣是第一步,等白毛狐狸披着薄纱走下去了,才是一系列花活的开始。 晏星河蹲在支起来的花树后边儿,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他已经见证了洗花瓣浴的八百种姿势。 飘渺缭绕的云雾中,苏刹慢腾腾把玩自己淋湿的长发,半边白皙的肩颈露了出来,水瓢舀着乳白色的水往后背上浇。 对方是个背对他的姿势,又是月光又是水雾的,晏星河眯了眯眼睛,好歹看清楚了些。 薄纱在光影底下散发着莹润微光,半湿半透的贴着苏刹肩头,这令人浮想联翩的光景好似一副晕染开的水墨画,方位正正好对着院墙底下这株茂盛的花树。 晏星河看着看着,总觉得好像有哪儿没对。 不容他细想,那白毛狐狸拢着肩上一大把长发涉水而去,靠着白玉砌起的池壁,倚在了一个水位稍低的地方。 乳白色的泉水渐渐剥离下去,刚好露出一截被薄纱裹着的腰身,宽肩窄腰,肌肉韧滑,远远看上去惹眼的不行。 月光下,晏星河看见有几滴水珠顺着紧绷的小腹滚了下去。 “……” 晏星河冷笑,慢慢站了起来,这澡白毛狐狸爱怎么洗就怎么洗吧。 他起身要走,花树被肩膀挨了一下轻微抖动,那靠在池子边上的人突然闷哼一声,“嘶——” 晏星河一怔,从墙头翻下去惊落几片飞花,在黑暗中挨着树根兀自站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根本就没有受伤。” 苏刹抬眸,栖身晶莹的池水中微微一笑,湿润的长发在乳白色泉水中分散开,似妖似邪,“瞎说什么呢,站那么远,我身上究竟有没有伤,你怎么能看得清楚?” 晏星河犹豫了一下,拂开近前垂落的花枝,朝对方走近几步,停在温泉池边上。 他飞快地掠了池子里的人一眼,别开视线,“没有。” 泉水一圈圈漾开涟漪,苏刹涉水走到了他脚底下,仰起脸说,“在腰上呢,你站在那上面当然看不见了。” “……” 得寸进尺。 晏星河转身就走。 “嗯——”背后那只白毛狐狸又凄凄惨惨的叫了一声,听着煞有介事的。 晏星河脚步一顿,低着头前前后后犹豫了许久,看着靴子底下自己斜出去的影子,心想,那我就看一眼,主要是为了确定他伤得重不重。 他脱掉了鞋靴,就着身上一丝不苟的衣裳下了水,离苏刹差不多还有三步就站定了,对方一直盯着他,晏星河只好偏开头,“在哪儿?” 苏刹转了个身,“后边儿呢。” 撤去了一直落在身上的视线,晏星河感觉自在了些,轻轻呼出一口气,又朝对方走近了半步。 到处乌漆麻黑光线也没有多少,腰身底下的水又不是透明的,晏星河始终看不清,朝他走近了一步又一步。 那个“深可见骨”的伤究竟在哪儿没弄清楚,看了半天,苏刹腰身的尺寸是多少他倒是估摸出了个大概。 “你——别动。” 借着月光,好不容易看见泉水底下出现了个深色的东西,落在苏刹后腰,好像是有一个疤。 晏星河内心挣扎了一下,轻轻捻了捻指头,伸出手探进泉水,拇指抚在了后腰那块伤疤上。 “嘶哈——” 他一指头刚摸上去,白毛狐狸就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晏星河无语,掀起眼皮定定的看向他。 那白毛狐狸朝后边儿偏过来脸,眉毛一皱,要死要活的说,“你轻点儿啊,看仔细了,我感觉它好像在流血。” 晏星河低头,看了看指头底下那块伤疤。 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一手按下去还没他的指头宽,晏星河估摸着,这玩意儿指不定是幽冥蛇烧焦掉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给他烫红的一点儿皮毛。 就这么点伤,撩破了最外头那层皮,连肉星子都没见着,也值得他苏刹“吐了好吓人的一口血”。 晏星河冷笑,恨不得搬个镜子过来给狐狸大王照照清楚,叫他自个儿看看好不好意思。 晏星河气得想笑,指头在那块烫红上轻轻一点,白毛狐狸顺势又叫了起来,“疼死了!” “疼死你算了。” 他懒得再跟这只闲得长毛的死狐狸玩儿,转身就走。 苏刹见苦肉计唬不住人了,也不搁那儿装疼了,叫了他一声,晏星河没理。 下一秒背后响起来水声,晏星河胳膊一重,被人用力拽了回去,阴影照着头顶一压,对方的手臂一左一右撑在白玉石上。 装了半天白毛狐狸终于憋不住了,图穷匕见,将猎物结结实实困在身前一隅,不由分说的就来亲他,这是打算继续刚才在大殿那边被晏星河打断的事儿。 “苏……苏刹……放开!” 这一手来得猝不及防,等晏星河回过神来,苏刹身上的香味已经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 他推了几下,摸到对方又湿又滑的手臂,什么也没推开,周身仅剩不多的空间反而被一寸寸的侵占走了。 晏星河脑袋有点儿晕,慢慢眯起来眼睛,里边儿蒙着一层水雾,几乎要看不见眼前是个什么光景。 手掌心忽然一软——是苏刹捉着他一只手,放在了脑袋旁边那只冒出来的狐狸耳朵上边儿。 这手感实在太熟悉了,晏星河曾经无数次将毛茸茸的一只攥在手心里边儿把玩,此时骤然摸到,他晕头转向的,下意识一捏—— 苏刹忽然错开他的唇重重喘了一声,将他的腰封一扯,衣裳一件件散开后,手掌带着泉水微烫的温度,用力握住了他的腰。 晏星河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咬的挺狠,给苏刹痛得一激灵,倒吸一口气,总算是退开了点儿。 他抹掉嘴角流出来的一缕血色,笑说,“半年没见了,想跟你叙旧旧而已,你现在是抱也抱不得了?” 晏星河将扯落的衣裳拽了回来,胸膛在对方面前敞了个开,他也懒得整理了,乱七八糟的捞着往身上一裹,“在神隐山的时候我就说清楚了,我还以为你已经默许——我不打算给你卖命了,现在我是自由身,和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苏刹嗤了一声,“我什么时候默许了?” “你走了,”晏星河起身就往石阶那边走,“那不就是默许了。” 神隐山那事儿给两人留下了诸多后遗症。 暂且先不说晏星河那边怎么看,就苏刹自己而言,他眼睁睁看着晏星河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那背影渐渐的融进夜色里边儿。 明明对方离开后顶多也就是去隔壁歇息一晚,明天早上起来了往门口一站,照样还能见着人。 可这一刻苏刹忽然什么也想不到,脑袋里面有一根弦毫无征兆的紧绷了起来,高高的悬在半空,叫他的理智也跟着凝滞不转。 第95章 他注视着晏星河头也不回的背影,一点儿也看不出留恋,仿佛等会儿对方不是去一墙之隔的地方睡个觉,这默不作声的一走,又是另一个叫他遍寻不到的半年。 “晏星河。”苏刹叫了他一声。 晏星河脚底下微微一顿,然而他终究没有回头。 瞥着身旁打着旋儿流过去的花瓣,他抬脚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还没有落到实处,他忽然被人按住肩膀翻了个身,迷乱人心的香气一把将他抱了满怀。 “整整半年都能忍住不回来看我一眼啊,晏星河,你这人喜欢起来是真喜欢,狠起心来也是真狠心。” 苏刹的下巴搁在他的耳朵尖上,顿了顿,问出了大殿里面他一直想问又不愿意问的事,“要是今天我没有过来找你,天长地久,你是不是真的会将我忘了?” 第64章 天长地久,你是不是真的会将我忘了? 会不会把苏刹忘掉晏星河说不准,但如果大殿那会儿对方没有过来,那么现在他恐怕已经被幽冥蛇一只胳膊一只腿的分了,人都玩完了,还说什么忘不忘。 那如果没有发生幽冥蛇的动乱,而苏刹也没有来,他和晏赐他们顺风顺水的结束了琳琅岛这边的事,回到天下第一剑,以西南纵横的山川为界,此生和苏刹老死不相往来呢? 晏星河心头一跳,掀起眼皮瞄了苏刹一眼。 他自认自己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周围的天色又那么暗,连个照明的灯笼也没有,可苏刹看着他,看着看着唇边撩起的笑意就收敛了。 他眯起眼睛,捉着晏星河的脸强迫他直视自己,缓缓的说,“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晏星河眼皮一低就想扭头,可苏刹两根指头死死的捏着他,就不让他躲。 “晏——星——河。” 苏刹简直要没脾气了。 他蹿起来满肚子邪火却没处撒气,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心里稍微有一点不爽就在晏星河面前耳朵一竖作威作福。 事实证明一旦玩儿过头把人气走了,拿得起放得下的是晏星河,而越想越气掘地三尺到处找人的那个才是他。 太阳穴上边儿两根青筋跳了跳,苏刹闭上眼,手指抵着那块紧绷的地方摁了会儿,一溜余光顺着眼尾瞥下去,落在了晏星河脸上。 上一任妖王是个脑满肠肥的大淫蛇,一大把年纪了好色的要死不说,还有个怪癖——就喜欢玩强取那一套。 要是有哪个美人被他看上了,又恰好脾气刚烈是个宁死不从的,那简直就是正正好踩在他的怪癖上跳舞。 那淫蛇从前专门命人打造了几十只纯金的铁笼,但凡有哪只摘来的美人不听话,只需链子往脖子上一拴,脱光衣服丢进金丝笼中,那淫蛇随手翻个牌子就去笼中强取。 如此日复一日渐渐削去锐气,进去的时候就算是个宁折不弯的烙铁,出来了也得变成百依百顺绕指柔的藤蔓。 苏刹当然不会把那群蒙灰的金丝笼翻出来,拿去关晏星河。 且不说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龌龊手段,只有上一任妖王那种色欲熏心的恶心玩意儿才会用,要是有一天他真的把晏星河脱光了衣服关在一座金子打造的笼子里边儿,别说进去强取了,前一秒笼子的门刚关上,下一秒他就能看见晏星河咬舌自尽。 晏星河不是鸟雀,不能关他,而此时苏刹搂着他,看着他被圈在自己身前方寸之隅,忍不住想—— 我不关他,要是我取一个折中的法子,用一条金子打的链子把他拴在妖宫,脱光衣服放在我的床上,他要是想遮羞就只能躲进我的被子…… 这样不用担心对方随时会跑,也不用担心他今天跑出去拈了一株花,还是明天顺手惹了一棵草,每天只需抹好香膏躺在床上承宠,讨好苏刹一个人,让他的整个世界无处不是昏黑,只看得见中间站着的一个主人。 ——让晏星河变成他真正的宠物。 苏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可晏星河莫名感觉他落下来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具有攻击性。 湿透的衣裳粘在后背上,夜风一吹,一阵寒气顺着尾椎骨爬上后背。 晏星河打了个寒颤,往后面退开半步,水波一动,手腕立即就被苏刹用力抓住了。 对方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兴奋,甚至还有点儿危险。 晏星河用力掰开那只手,但苏刹死死抓着不放,手背上有几根青筋冒了出来,指甲胡乱扒拉着在上面刮出来了血丝。 晏星河火大,鬼知道这成天想一出是一出的玩意儿,脑子里面现在又在琢磨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压抑着怒气说,“苏刹,放开!要不我直接把这只手掰断了,送给你拿回去熬汤喝行吗?” 这撩着火星子的两句话迎面扑过来,犹如给了苏刹当头一棒,一棍子将他从魔怔中打了出来,手掌心猛地放了开。 晏星河后退几步,转了转被捏得发红的手腕,隔着池水上浮动的月光观察对方,而苏刹也在阴晴不定的看着他,眉目间拢着一层墨霭似的浓重阴影。 如此各怀心思的对视良久,谁也没有率先说话。 渐渐的,盘旋在苏刹脸上的阴影散去了,犹如拨云见月,泄出一线明朗的清光,苏刹释然的笑了笑—— 如果真把对方折去羽翼日夜拴在床上,那么他就再也不是那个能够牵动苏刹心魂,让他甘愿不远千里翻山越岭,从塞北一路追到南海的晏星河了。 晏星河捏着手腕观察他,眼睁睁看着这人的表情从一开始阴云罩顶到后来逐渐平静,再到后来傻不愣登的笑了起来。 这短短的片刻之间,对方心里自个儿跟自个儿拉扯了几百个来回他全然不知,他只是凭着一点儿直觉捕捉到了危险。 本来给弄得后背发毛,想一撂挑子转身就走的,可突然之间,苏刹一双凤目盈起了醇酒似的笑意,眼尾晕起一片堪称温柔的薄红。 对方清清浅浅的望过来,好似迎面卷来千头万绪又无孔不入的情丝,不由分说就将他的四肢缚在了原地,离开的脚步于是一寸也迈不开了。 晏星河低着头站了会儿,手里转动着早就没那么疼的手腕,目光乱七八糟的乱瞄。 忽然一愣,他涉水过去看了看池子旁边叠着的衣服,手指头一勾,从几层红纱里边儿勾出来一只缀着穗子的香囊。 苏刹眼皮一跳,也顾不得逮着那点儿关还是不关的尾巴纠结了,走过来就要从他手里头抢东西,“你这人怎么回事,二话不说乱翻别人衣服是个什么习惯?” 他越是跳得快,晏星河越不让他挨着,转过身轻轻巧巧的避开了人,攥着那只香囊放在胸前。 手掌心的水透过镂空的图腾渗了进去,那里边儿的香料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一遇到水,梅花气味的冷香就越发张扬的蹿了出来。 晏星河一根指头挑着香囊的系绳,拎在苏刹眼皮子底下,左右晃了晃,“我的。” 苏刹一噎,难得心虚起来,心思滴溜溜一转,那对大耳朵猛地弹起来,理直气壮的说,“什么?谁说是你的,要真是你的东西怎么会在我手上?它现在既然在我手上,那就是我的。” “……” 这白毛狐狸强词夺理也要夺得气势汹汹,连脸皮都不带红一下,晏星河颇为无语的看了看他,一低头,又看了看指头底下那只香囊。 他待在天下第一剑的时候,住的那间房里边儿窗户帷幕之类的地方挂了很多香囊,床帐上配着绶带一左一右挂了两只,用来熏香外加装饰的,他每天起床第一眼就能看见,这玩意儿分明就是其中一只。 他把玩着这只圆滚滚的银色小球,里面丸子形状的香料也跟着上下乱翻,想了想,“你去过天下第一剑了?” “哼,”说起这事儿苏刹就来气,冷笑道,“去了,不光去了,还见过了那个破剑庄的当家。说起来我回头还得专程过去谢谢他,要不是他信誓旦旦的指了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我哪儿一路跑到塞北,像个被人诓得团团转的傻子似的吃了一肚子西北风。” 他这话说得咬牙切齿的,晏星河稍微思忖,料想这玩意儿闯到天下第一剑的时候,指不定是个目中无人张牙舞爪的剽悍姿势。 晏二叔出了门往外边儿一看,没准儿还以为他是来晏星河寻仇的,心里一防备,肯定不会把他们真正的行踪透露出去。 晏星河捏着那只香囊揣进了袖子,“二叔他又不认识你,故意那么说也是为了保护我,你回头别跟他为难。” 苏刹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当时被自己踩在脚底下那只牌匾上面的“晏”字,“那里边儿走出来的不光有你口中那个二叔,还有一个女的,他们——还有跟在你身边那对姓晏的兄妹,跟你什么关系?” 袖子湿漉漉的,粘在手臂上又重又凉,晏星河低头顺了顺,犹豫了片刻,“他们是我家人。” “嗯?你——” 第96章 苏刹嘴巴一张,好险把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蠢话给勒了回来。 百花杀那地方挑选人颇有章法,专门收留孤苦无依的小孩儿,还是个八九岁的小豆丁的时候就把人带回去培养。 这些小孩大都举目无亲,在外面常年遭受欺凌,每天过的是睡桥洞和野狗抢饭的日子,骤然遇到有人收留和栽培,那简直就等同于在黑暗中抓住了唯一一线曙光。 再加上营中恩威并施循循善诱,这群人学有所成之后,个个把百花杀的主人当成他们的再生父母誓死效忠。 这套招数不知道是他家主人想出来的,还是那位白衣军师出的主意,但不得不说实在是高。 孩子们还是个根骨不齐的苗的时候,就在他们心里种下了信念,招蜂引蝶宫的毒丸拴的是手下的身,这套操作却在不知不觉间拴牢了手下的心。 晏星河既然是从那里出身,后来能背叛主人为苏刹卖命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他万万没想到,原来对方还有一群家人? 瞧着晏星河的样子好像不打算多说,苏刹想了想,虽然很是好奇,暂时却也不准备逮着藤子咄咄逼人的追问。 他朝对方走近了一步,捉起来晏星河的下巴,拇指轻轻在那点儿光滑的弧度上摩挲,笑说,“那满嘴假话的老头虽然是你的家人,可他诓得我来回跑的那几千里也不是虚的,你知道的,我平生最讨厌有人把我当傻子哄着玩儿……” 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晏星河听出了点儿钩子的意思。 但是理在对方手上,他只能顺着那点儿鱼饵认命的咬了上去,“你想怎么样?” 苏刹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唇角一翘,笑得像个大尾巴狼,“你自己过来亲我,要是亲得叫我满意了,看在那老头跟你一样也姓晏的份儿上,我暂时就不跟他计较了。” 晏星河看了他一眼。 苏刹闭上眼睛,靠着池子等待对方献上这一吻,懒懒散散的鬼样子好似那个满脑子美人爱妃的误国昏君。 晏星河看得无语,无语完了又有点儿想笑,迎着月色涉水走了过去,透亮的涟漪在腰后一层层荡开。 嘴唇上轻轻一软,对方的气味像一阵刮错的风,还没完全落下来就给掠了回去。 苏刹睁开眼睛,那一抹修长的黑影已经跳上了墙头,花树簌簌飒飒的抖动起来,安静不动了。 他瞥下视线摸了摸唇角,那地方残留了点儿余温,跟面前还未散尽的香味一样。 第65章 深夜,浮花照影 苍梧树粗硕的树根下,三层闪烁紫光的阵法大环套小环铺展开。 身披斗篷的剑修分分别站在八个方位,灵力冲天耳起,顺着胸前结的法印灌入灵阵。 粗糙的树皮上抹去灰尘般露出来紫色符文,那符文一路螺旋往上,像渗进树枝的毒药,从绿叶的脉络中一缕缕浮出来,整座树冠紫色与绿色交错,倒映在湖水中,如同一座阴气森森的鬼楼。 有个人一直抱着胸置身事外,此时揭下了斗篷的帽兜,五官妖艳,一双紫眸剔透如冰晶,正是楚逸妖。 楚逸妖将一缕长发撩到身后,抬头看了看天上满月,那轮月影被苍梧树头顶冒出去的妖气熏的模糊,仿佛也被勾了个紫色毛边。 眼见时候差不多,他从斗篷底下摸出来一个菱形灵石,上下抛了抛,微微一笑,低声念诵起咒语。 那灵石被一团灵光托起,从他掌心飞了出去,悬浮一会儿,径直飞向苍梧树。 楚逸妖没收手,五指微微蜷缩起来,唇边依然有条不紊的念诵,两眼却在兴奋发光。 灵石上一段刻痕面相苍梧树,复杂怪异的图纹像浸透的水墨,从上往下一寸一寸亮起紫光,与苍梧树叶片缝隙里面透出来的光遥遥呼应,牵线搭桥般在半空结成了一股交缠的丝线。 八个斗篷剑修纷纷抬头,楚逸妖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口中咒语越来越掷地有声。 突然,那亮到一半的灵石突然上下震了震,从顶上裂开一道细缝。 一股浑厚而势不可挡的灵力从苍梧树腹心炸开,滔天巨浪般迎头卷向四周。 旁边的人看得正专注呢,冷不防一股大浪拍到了胸口,反应快的以剑插地尚且飞出去数十米,慢一点儿的直接成了飞天风筝,一巴掌掀湖里给浇成了个落水兔子。 楚逸妖自己是狐族人,苍梧树一旦反噬起来他挨的最惨,撑着胳膊强行爬起来,来不及说什么,先眼冒金星的吐了一口血。 鉴睛石掉在了前面不远处,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皮,手脚并用的爬过去捡在手心,摸进衣领里上下翻找,翻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图纸。 离得近的两三个剑修赶紧过来扶他,楚逸妖一巴掌甩开了,将那团图纸展开一抖,咬牙切齿的说,“百花杀那群混账,竟然敢骗我……无执……无执……” 他一拳头锤在了地上,“早晚有一天我要亲手宰了你!” 剑修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突然冒出来这两句是个什么头尾,探头探脑的转了几个圈,都不敢顶着刀口走上去撞。 正死寂时,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清越的朗笑。 “瞧瞧我这是什么运气,刚落地就听见有人在打我脑袋的主意。——九公子,打扰,你刚刚说你要干什么?宰了谁?” 剑修们纷纷避让开,一抹修长的影子慢慢落在了楚逸妖身上。 来人白衣散发,折扇风流,银色面具被月色镀了一层薄光,折扇抵着下巴轻轻低头,彼岸花的暗纹一闪而逝。 无执合起折扇,俯身捏住鉴睛石一抽,楚逸妖突然抓紧了指头,没让他抽走。 无执笑了,“你既然认为百花杀骗了你,那还抓着这块弄虚作假的破石头干什么?你倒是松手。” 楚逸妖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把将鉴睛石叠着阵法图纸攥在手心,翻身站了起来,拍拍肩头沾上的几根草茎,“这块石头能弄到手,九成功劳都得归我,就算真是个破烂尸体也得放我这儿留着,是不是便宜都轮不到你来捡。” 折扇在手心一转,无执莞尔,转过身面向巍峨翠微的苍梧树,淡淡的说,“你放心,我家主人给你的图纸没有问题,鉴睛石上复刻的气息是苏刹的,你跟他血脉相连,是真是假不会闻不出来。这张图纸和这块石头没有一个是破烂,我们百花杀也没有骗你,尽可以放心。” 楚逸妖瞄了手掌心的石头一眼,趁对方没注意,赶紧的把它揣进了衣袖,顺手还捋了一下滚皱的衣摆,“话说的好听,要是你跟我说的话里边儿没两三层虚的,月是满月,灵息是苏刹的灵息,刚才我完全照着你给的图让他们设阵,为什么苍梧树把我们挡开了?” “那只能怪你自己太急功近利了,小狐狸,你急什么呢?” 无执转过身,合起来的折扇往身后一指,“知道鉴睛石实际上是个什么东西吗?它是有样学样的赝品。这玩意儿能把苏刹的灵息分毫不差的复刻一段下来,可终究只是个次等货,只要苏刹本人还在头上压着,苍梧树,哼,就永远不会理会你手上那么点儿微弱的灵光。” 楚逸妖的眼珠跟着来回转,听懂了对方是个什么意思,眯起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冷笑说,“有这种限制你怎么早不跟我说清楚?你早说了谁还大费周章跟你玩儿,你当本公子平日里跟你一样清闲?” 鉴睛石又被他从袖子里摸了出来,“要是有苏刹在,苍梧树就永远不会认我们偷来的这点儿气味,那你先前让我跑去神女庙那边演戏,煽动族人起哄,逼迫苏刹用溯影禁术,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有什么用?就为了拿一个不上不下、永远派不上用场的鸡肋?无执,你百花杀把我狐族当猴耍?” 他抓着石头在一边叫的炸毛,无执画扇一展,挡在胸前不慌不忙的扇动,笑吟吟的且听他狐狸毛满天乱抖。 一只蝴蝶从树叶里面飞出来,他一抬手,那两对雪白的翅膀就停在了曲起的指节,面具后那双清冽的凤眼轻轻低下去,看着蝶翅上漂亮的花纹。 楚逸妖发了半天火,没把对方燎着,无执自带屏障一样毫无波澜的样子反而让叫他冷静下来了。 手指用力往鉴睛石上边儿那块裂缝一捏,他呼了口气,没好气的说,“装死干什么?你要是还有什么后招,就赶紧拿出来,要是没有,我可就退出了,你们百花杀的人——” 他看了一圈身后隔着几步远的黑衣剑修,“还有表面名声赫赫,背地里惦记别人家好东西的无耻宗门,一个都别想再踏进浮花照影。” 无执掀起来眼皮,“九公子生这么大气干什么?你贵为狐族的王室正脉,现任狐王的亲叔叔,出手帮了我们这么多,到了最后,无执怎么能就让你拿走一块鸡肋石头?” 楚逸妖脸色一黑,无执这才满意的笑了,手指托着停栖的蝴蝶放在眼前,堪称温柔的注视它,“鉴睛石怎么会没用呢?要是有个苏刹一直挡在前边儿,那我们就把他杀了,苍梧树感觉不到他的灵力,这时候你再把鉴睛石放上去,以次充好,也胜过没有。那个时候,你手上那块破烂石头,可就成了最为关键的宝贝。” 第97章 楚逸妖冷哼,“你倒是厉害——原来阁下平时就是这么为百花杀出谋划策的,能在江湖上弄出来这么大动静,倒也是个奇迹。杀了苏刹,说的好似捏死你手上那只蝴蝶一样容易,你当苏刹没长手没长脚,把自己捆好了让你杀? 那小子承袭了苍梧树的正源,身上长出来九条尾巴,一条尾巴就是一条命,你整个百花杀扑上去都不一定能掐断一条,还想杀死他,不如你现在就去杀一个给我看看?” 无执笑了,“啧,九公子,你这话说的,未免太小看了我百花杀——也太高看了他苏刹。” 他一掀手指,那只蝴蝶飞起来转了大半圈,似是喜欢他,最后收敛翅膀又落回了原来的地方,大眼睛默默的瞧着他,“一条命是命,九条命也是命,在无执的棋局中,只要是人就可以死,是命就可以杀。他苏刹有一条命我可以杀死,九条命么,不过就是麻烦一点,需得一条一条的杀死……” 他话音含笑,字里行间却充满杀机。 蝴蝶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意,惊慌的掠了起来,无执轻轻一合手掌,犹如天塌地合,那小玩意儿被困在了掌心的方寸之间。 楚逸妖心里一跳,半信半疑的问,“难不成你有办法?” “遥远的南面,浮岛为盘,宗派为子,棋局已成。苏刹他在明,我们在暗,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九公子不必着急追问,只需备好茶酒在家中静候消息,等着苏刹在不知不觉间,一步步走进我给他备好的坟墓。” 无执摊开手掌,拢着那只残蝶,转过身远远看向东南。 相隔千万里,仿佛能一眼窥见那座小岛上每一颗棋子起落。 “可惜了,倒是一只很有意思的小狐狸,还勾搭走了我最喜欢的徒弟。提一子,废一子,一旦杀了他,彼岸这辈子恐怕都不愿意戴上我为他准备的面具了。” 白皙有如玉质的手掌心,那只漂亮蝴蝶双翅折断,数只长足尽成残肢,奄奄一息的趴着,再不复早先抖擞翅膀的生机勃勃。 坟墓大门已开。 第66章 琳琅岛 幽冥蛇的尸体堆成了山,血糊糊的,死的奇形怪状,远远看上去甚是吓人。 百里长泽拄着拐杖,二三家仆陪在身后,隔着老远就看见麒麟门的人围在蛇山底下急匆匆走动。 有个弟子拱手对滕潇禀报了几句话,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滕潇很是生气,劈头盖脸的就怒斥起来。 百里长泽干裂的嘴皮掀了起来。 被苏刹重伤之后,他状况大不如前,拄着拐杖走路时后背有些佝偻,影子斜斜的拖在脚下,剥离了月光站出去,像一条披着黑衣游走的毒蛇。 拐杖的声音一下下凑到了滕潇旁边,百里长泽抬起爬满皱纹的脸,问他,“阁下可是麒麟门的少主?这是要处置幽冥蛇?” 法衡宗在江湖中乃是百年大家,颇有名望,滕潇认得他,拱手行了个晚辈礼,“是百里老前辈啊!是这样,我们猎杀了逃到海岛里边儿的幽冥蛇,把尸体聚拢了放在一起,您看看,堆起来这么高三座尸山。本来想直接丢海里了事,这事儿也就算完了,可是……唉……” 百里长泽眼睛一眯,笑呵呵说,“怎么了,可是鲛人王不准?” 滕潇叹息一声,背后那群观望的弟子也跟着摇头顿足的,看起来被逼的很无奈,“幽冥蛇乃是妖物,尸体更是属性阴寒,鲛人王听说我们想把尸体直接丢在海岛附近,大发雷霆。派过来传话的鲛人语气也很是不善,说他家仙岛附近仙气环绕,容不得低等的邪物玷污,说什么也不准把尸体往海里丢,还派了几个人过来盯梢,您看。” 百里长泽顺着他手指一看,那群弟子后面果然站了几个拿刀的鲛人侍卫,都是肌肉比石头大的猛汉,腰上别着把刀,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滕潇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这蛇是我们带过来的,没想到弄巧成拙,扔又不让扔,只能派人连夜送消息回宗门,弄几队车马过来运走。” 百里长泽抬头看了看对方身后的尸山,阴森森迎头罩下来,还真是叫人连觉都睡不好的拖累,“这事办起来确实是麻烦啊,滕公子,你就没有想过别的办法? ……依老夫看,当时在渡口那边,万象宗那位祁公子大手一挥,丢出来的船舰可不比你这堆尸体小。他们家的乾坤袋既然能装下那么一艘大船,要是能借过来,装这些幽冥蛇的尸体,这事岂不是化大为小,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 一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滕潇就只想冷笑。 不过一想到这是在前辈面前,又马上把那点讥诮收敛起来,恭敬的说,“其实这个想法先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只是祁镜那厮,您方才在大殿上也看到了,四肢发达头脑蠢笨,脾气火爆的像头长了角只会蒙头乱撞的牛。早先抢夺鲛珠的时候这人就对我记了仇,后边儿不是还诬陷我,说我家宗门跟那个妖王有勾结?罢了,这事儿找谁都不能去找他。” 阴阳怪气的把人骂完,滕潇心里憋着的郁积稍微畅快点儿了,一想到祁镜被苏刹一团红云挡住剑锋,拔半天拔不出来的蠢样子就想笑。 笑完又觉得有点空,一码事归一码事,自己背后还担着这么三座尸山,半斤八两,笑别人有什么用。 百里长泽瞥了他一眼,见他忧心忡忡的,背后的麒麟门弟子也都是气象不振,布满沟壑的嘴角缓缓的一勾,“这么多幽冥蛇,运回去确实麻烦不说,叫别人看见了也惹人笑话。滕公子,那要是老夫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将这些尸体就地烧毁,不留痕迹——” 滕潇一愣,“前辈说笑了,幽冥蛇属性乃是阴火,活着的时候吐出来的火遇水不灭,死了之后尸体只能土埋,不可能用火烧化的。” 百里长泽盯他一眼,哼道,“滕公子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要是幽冥蛇真烧不化,苏刹那妖孽一场大火怎么就叫它们一下子化为灰烬了?” 滕潇说,“此一时彼一时,苏刹他是妖界的妖王,路子野的很,祭出来的是地府鬼界才有的红莲业火。那火吃灵力得很,非功底浩瀚如海者不能驾驭,世间万物没有它烧不化的,幽冥蛇……当然也不在五行之外。” 听他的话音,说着说着好像对苏刹还有点儿崇拜的意思,百里长泽冷嗖嗖的瞥他,语气冷硬的说,“公子别管那火是来自地府还是来自天界,既然它能对付幽冥蛇,就说明幽冥蛇遇火不化一事并非绝对,你请看——” 他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掌,手背的皮肤好似枯瘪的鸡皮坑坑洼洼,掌心一翻,拿出来一只比拳头大了两三倍的金轮。 样式古朴尊贵,花纹复杂难解,一看就是个很有年头的宝贝。 百里长泽一捋胡须,十分自得的说,“这东西是我法衡宗百里氏祖传的宝物,叫做扶光,内蕴上古金乌神尊的神息,能祭出至纯至阳的玄阳真火,而那群蛇身上的幽冥之火至阴至柔,正好为其所克。好巧的是老夫此行正好带了这只金轮,滕公子你说,你愿不愿意让老夫一试?” 滕潇两眼一亮,哪能不愿意,赶紧叫人抓了只小蛇过来试验。 玄阳真火一喷,果然是瞬间化为飞灰,滕潇兴奋得不行,感觉简直就是天降救星,忙对他一拱手,“百里老前辈今日大恩,滕潇绝不敢忘,往后若是贵宗需要灵兽玩宠之类的东西,尽管来我麒麟门挑选,我门愿以市面上最低的价格为准,给贵宗再减三成。” “哈哈哈,好说,好说!” 百里长泽大笑一声,托着掌心的金轮就要上前,麒麟门弟子纷纷让道。 走了几步,他脚底下忽然一顿,转过身高深莫测的看了滕潇一眼,“只是这玄阳真火乃是我法衡宗至宝,功法口诀不做外泄,祭出的时候只能有我法衡宗弟子才能在旁护法,滕公子你看你……” 但凡是藏家底的宝贝,使用的时候都会有一些禁忌,滕潇刚才已经见过功效,岂能不从,叫身边的人三两下把周围弟子全聚了过来,“那么这些蛇尸就交给百里老前辈了,晚辈告辞。” 百里长泽笑了笑,嘴皮要掀不掀的,像一只阴冷海水里冒头的老龟。 等麒麟门的人都走光了,他看了眼后面盯梢的鲛人侍卫,脚底一抬,朝幽冥蛇的尸体走近,摸了摸其中一只冒出来的死蛇头。 那阴冷渗人的玩意儿,他抚摸的时候却慈爱的不行,好像在抚摸他最疼爱的孙儿的脑袋。 “宗、宗主……” 乌漆麻黑的,这场景过分诡异了,法衡宗几名弟子看得后背发凉,有个人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百里长泽这才站起身后退开来,想了想,正要吩咐他们搬走尸体,后边儿树林子有一群人骂骂咧咧的经过。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百里长泽眼珠一转,走了几步仔细看去,果然是万象宗的人搬着大小箱子行礼,一路走一路骂,几十步开外都能听到他们上蹿下跳的动静。 第98章 为首那人正是祁镜。 百里长泽缓缓的笑了起来,抬头看向漆黑的天。 无执啊无执,你还真是料事如神。 “前面的人等一等,容老夫看看。”百里长泽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蹒跚的朝祁镜那边走了过去,“阁下可是祁公子?这么大箱小箱的,这是要离开琳琅岛了?” 哄小狼(长评加更) 四年前 “哟,是星河啊,今天又来等大王了?” 大清早的,侍女一开门就看见有个人站在大门外边儿。 阴沉沉的天空在飘雪,这孩子骨架修长,身上一件黑衣却穿得单薄,一路顶着大雪走过来,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花。 “秋照姐姐,”往这里跑了大半个月,每天轮班开门的几个侍女他都把脸认熟了,十七岁的晏星河抬起头,摸了摸手里的布包,迟疑的说,“大王他还没有醒吗?” “早就醒了,”秋照往身后参差错落的大殿看了一眼,又看看面前顶着满身雪的少年,有些怜悯的说,“但是今天应该不会出门了,昨晚上留宿的那个剪羽,不知道在床上有什么风骚本事,把大王迷得五迷三道的,今早上还没叫人送走。我看啊,说不定今天一整天大王都不会出门了。” 晏星河眼神一黯,秋照见他这小模样可怜,指了指他护在手心里的布包,“你也别站在这儿等了,呆不呆,这么大的雪着凉了可怎么好?这样,你把要送的东西给我,我找个机会替你送给宫主,你看好么?” 晏星河抓紧了那团朴实无华的布包,粗布有点儿扎手,从外面看真是再不起眼也没有了。 他低头想了想,低声说,“谢谢秋照姐姐,还是不了,我想亲手给他。我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毕竟苏刹当时是为了救他才被银角兽打伤了,还中了毒。 虽然事后对方没提什么要求,但是恩是恩仇是仇,晏星河在私心里决定,要每天去清溪山摘几颗新鲜的银环果,不光能解银角兽的毒,还能滋补养神。 银环果只生长在山谷峭壁那种险恶的地方,要取到很是需要费一番功夫,晏星河觉得这份回礼已经不轻了,可对苏刹来说好像不是,送了大半个月,也没看见对方真的吃过,收下去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扔了。 他抱着自己的布团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脑子里开始想前几天新学的功法。 旁边的侍女呀了一声,晏星河回过神,就看见满目飞雪中一片红衣走了过来,披着厚实的大氅,身边二三侍女撑伞,旁边还跟着一个青衣男人。 正是妖王苏刹。 “哈,”隔着老远,苏刹一眼就看见了他,抓着大喇喇敞开的披风往肩上一拽,笑吟吟说,“那小狼崽子今天也在,还是个较真的。啧,你说我身上这伤要是一天不好,他是不是就会像这样一天一天傻等下去?” 青衣男子瞥了门口那人一眼,不阴不阳的说,“大王身为妖界之主,谁不想哄您开心呢?这剑修倒是个识时务的。下雪天故意站在那儿等着您出去,这可怜样子,奴看着都要心疼了,也不知道是想故意摆给谁看呢。” 他们走近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离得近了。 晏星河本来在看苏刹,听到剪羽这么说,觉得怪难堪的,于是低头盯着自己脚尖,抓紧了手里那只布团,一时间突然不知道该不该送。 “这是你给大王找的那什么,那什么,那什么阴沟里长出来的果子?”剪羽拿下巴指了指他手里的布包,“不是要送人吗,怎么看见大王过来了,又不送了?” 晏星河掀起眼皮,越过趾高气扬的剪羽,隔着飞雪看了苏刹一眼。 苏刹像个刚起床的懒萝卜,肩上几根狐狸毛都没梳齐整,歪头含笑看着他俩,仿佛是等着一出好戏。 “……不送了。”晏星河拎着布包,转身就走了。 这狐狸长得真好看,可惜太好色,不光好色,还从来不会体谅别人对他的心意,不光不体谅人,心眼还贼坏。 对方不按常理出招,这戏没看成,苏刹挑眉,也没太在意。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的爬起来,收拾好衣服一出门,原地顿了顿。 他忽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回头问门口的侍女,“秋照,那个……那个呃……那个每天给我送果子的小狼崽今天没来?” 秋照忙说,“大王,奴婢也不知道,以前他每天来的比我们还早,奴婢一开门他就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有事耽搁了?” 连续半个月每天风雨无阻的过来等着,偏偏就今天有事耽搁了? 苏刹看了看红墙旁边那棵树,小狼崽平时就喜欢待在那下面,守着自己窝点似的,心里一琢磨,该不会是昨天剪羽几句话,把他给气跑了吧?今天不想来了? ……啧,心眼儿这么小。 苏刹没理,可惜第二天第三天那小狼崽也没来。 看惯了每天出门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突然就看不到了,白毛狐狸又开始有点儿心尖发痒,心说,他以后可是要进鹰唳的,太伤着人了也不太好,这样,就当作是培养一下主仆感情,我就过去远远的瞧一眼。 这不瞧不打紧,一瞧,他就给自己拎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回来。 几个时辰后,天色刚暗,苏刹叫了一桶热水,几瓶治疗外伤的伤药,房门一关,把晏星河扔浴桶里叫他好生洗澡。 两个人都很无语,隔着一扇屏风,晏星河闷在水里吐泡泡,苏刹则躺在卧榻上远远看他。 他早先就发现,自己捡回来的这只小狼崽在百花杀那地方教坏了,又冷又傲的闷葫芦一个,干事儿我行我素,不会跟人打交道,一言不合拔刀就是干。 去了鹰唳之后他跟原先的队员有很多摩擦,真是放了个冰块进油锅,融入是不可能了,没有一天不传出点儿打架摩擦的动静。 可是苏刹没想到会打得这么厉害——十三个人打他一个,要不是苏刹没忍住过去瞧了一眼,这小崽子四只手脚至少得断一半。 苏刹斜靠在卧榻上,一只手撑着脑袋,想着想着,又觉得这事儿有点好笑。 晏星河虽然被打的很惨,但是那十三个人也没落着好,一群大块头的牛鬼蛇神被他一个十七岁的小孩儿给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某种方面来说,这小狼崽还挺有本事。 屏风后面露出来两只眼睛,晏星河瞧了他几眼,手指甲默默扣着屏风,有点不知所措。 苏刹问,“洗完了?” 晏星河说,“嗯。” 苏刹,“那怎么不出来?” “……”晏星河有点别扭,“没有……衣服。” 这白毛狐狸只给人家留了一套里衣。 苏刹笑了笑,“屋子里四角都有暖炉,冻不着你,穿好了就过来,我看看。” 晏星河想了想,慢吞吞的挪了出来。 少年还在长身体的阶段,身量拔得很高,有些单薄,却是肩宽腰细骨肉匀称,白衣的系带往腰上一系,腰线就特别明显。 苏刹往他衣领里那片沾着水珠的锁骨上看了一会儿,看得晏星河不自在,匆忙拉好衣领,兵荒马乱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时候,突然发现旁边小桌上放着几个盘子。 盘子里面装了点心水果,其中一只装着银环果,晏星河一愣,不动声色的数了一下,不多不少,正是他之前送过来的十九个。 “……”晏星河怔住了,默默低下头。 苏刹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坐这儿,本王今天心情好,给你擦擦头发。” 晏星河脑子里很乱,在百花杀培养的本能又迸了出来,对方一发出命令,他脚底下晃了晃,果然就走过去坐在了床边。 苏刹早就准备好了干净的帕子,松软清香,捞起少年湿润的长发,掌心轻轻一拢,要给他擦拭。 他本来只是觉得好玩儿,想再观察观察这小狼崽的反应,谁知道手指头不小心挨着对方的肩,晏星河跟被电着一样蹿了起来,如临大敌的后退几步,什么也不说,拔腿就想跑。 苏刹一愣,这又是按着他身上哪个开关了? 一挥手灵光飞出去,晏星河刚跑到门口拉开门,那两扇门马上就哐当一声合上了。 苏刹站起身,朝门口走了过去,“又怎么了?” 晏星河推了几下,按着岿然不动的大门,头也没回,“打开,我要出去。” “嗯?”苏刹笑了,“你还命令起我来了?” 他伸手,爪子刚落到晏星河身上,对方就拨开了他,对着门面壁思过一样。 再挠,又被打开。 如此几次三番,苏刹干脆拎着后领把这狼崽子拎了起来。 晏星河哪能让他这么来?在他手指底下挣扎的像个凶巴巴的仓鼠,苏刹把人往床上一扔,他爬起来就要跑,马上就被对方挡住了。 苏刹单膝跪在床上,挡着他叫他哪儿也去不了,居高临下的说,“你觉得我长得很丑?” 第99章 晏星河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别开头,“不丑。” 苏刹,“那你干什么看着我就跑?我差点以为我顶了一张牛头还是马面。” “……”晏星河说,“让开。” 苏刹一笑,俯身捉他下巴,晏星河还从来没被人这么调戏过,更何况现在衣衫不整的。 可惜他挣扎半天也是无果,发现自己打不过对方,越想越气,干脆将脑袋闷闷的一低,不理人了。 手指头有点儿凉,苏刹愣了愣,心道还有这种稀罕事,凑近了点儿要去看他,“什么?——你哭了?让我看看。” “……” 看个屁。 晏星河低着脑袋就往床里边儿躲。 苏刹说,“刚才你被那十三个人揍成那副熊样都没有哭,怎么了,我给你干净衣服让你洗澡你还委屈上了,我在什么时候惹着你了?……嘶,还是说,你这是感动哭了?” 这出人意料的走向,晏星河实在不想让他继续分析下去了,一指桌子上的果盘,负气说,“大王早说你不稀罕,我也就不会每天去找银环果了,你自己瞧不上,又不跟我说,叫我每天在门口干等,还要被你,和你带来的人嘲笑。你以为我每天就只有给你找果子这一件事?浪费了我半天的时间,我还要练剑,还要背心决,还要修道,还要临摹字帖……” 这么多字从晏星河嘴里说出来,苏刹也是头一回见。 少年的声音泠泠清响,有如玉石相叩,他听得正起劲,听着听着,忽然发现这话音越说到后边儿越软。 苏刹低下头一看,就见到一滴泪珠子从少年修长的眉目底下砸了下来。 晏星河一抹脸,翻身就要走,“不劳大王准备衣服了,打扰,我先走了。” 平时冷硬如铁石的人,露出柔软的一面就会格外动人,苏刹是万万没想到,这块一声不吭的闷石头也能有这么一面,而且……这次好像还是被自己给惹哭的? 回过这么点儿味来,苏刹忍不住笑了。 脾气再冷再硬,对方也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不是撬不动的冷峻山岳,是一只戳到痒痒肉就炸毛的小狼崽。 “哎,你——不就是几只果子吗?” 苏刹又把人给拎了回来,既然这事儿是从银环果开始的,那就用银环果解决。 他随手拿起一只白花花的果子,上下一抛,随口就咬了下去,“有什么瞧得上瞧不上的?本王身上那点儿伤早就好了,用不着拿这东西补,这白花花的东西味道闻着我又不喜欢,不想吃,就给它摆桌上当个装饰,不小心叫你瞧见了,这也能叫你生气?” 晏星河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把那口果子咽下去了,虽然还生着闷气,至少表情缓和了一点儿。 苏刹挑眉,趁机就想来摸他两把,手掌心还没挨着头顶呢,晏星河一扭头,红通通的眼眶又别过去了,不看他。 没办法,苏刹只好慢腾腾的又咬了一口银环果。 那小狼崽子拿余光瞥着他,他吃一口,小狼崽就看一眼,如此,在晏星河殷殷期待的目光下,苏刹硬着头皮干完了三只银环果,心说果然和闻起来一样难吃,以后再也不吃这死果子了。 他擦了擦手指上的汁水,往床头一坐,“好了,实在是吃不下了,快过来,我给你擦擦头发。” 晏星河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桌上剩下的银环果,总归是乖乖坐到了他旁边。 苏刹这人自个儿过的精细得要命,自己的头发掉一根他都心疼的叫个没完,存心照顾起别人来,也能叫别人舒适得不行。 他一边把掌心的头发擦干,一边用木梳小心的梳理,顺着少年露出来的修长脖子,看了眼对方的肩膀,单薄,瘦削,却绝不是瘦弱,坚韧而内蕴无穷劲力。 “你……”苏刹突然叫他了一声。 晏星河偏过来半张脸。 “……”苏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人的名字。 虽然这三个字是他给起的,但是他管抓不关养,前脚给人起完名后脚就撂到九霄云外了。 “晏星河——你今年满多少岁?” 不过,今晚过后,他再也不会忘记这三个字了。 晏星河垂下来眼皮,认真的说,“十七刚过,来年满十八。” 啊……所以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 早先在苏刹模糊的印象里边儿,只记得从百花杀带回来这人有两样叫他印象深刻,一个是狠劲,一个就是长了一张挺漂亮的脸。 只是美人司里面珍奇无数,见多了长得漂亮的,除非是世间罕见,否则实在是很难叫苏刹再产生什么惊艳的感觉。 片刻前这小狼崽洗完澡冒出来一个头,他也只是觉得看着挺顺眼,而现在他瞥见眼皮子底下那片白皙的肩颈,耳垂上一颗滑下去的水珠,鼻梁和长眉挑起来的笔挺的弧度,心里忽然一愣。 头发被捏得有点疼,晏星河皱眉,往后面偏了偏头,咬着嘴唇没吭声。 苏刹看见那片薄红的眼尾颤了一下,这才回过神,赶紧松开爪子。 心里却有点儿痒痒的,他顺了顺手掌心半湿不干的长发,低声又叫了他一次,“晏星河。” 晏星河转过头看他。 苏刹捏他的下巴,抬起来,终于正大光明的看清了那片小尾巴一样勾着他的眼尾,拇指在对方漂亮的薄唇上摁了摁,“桌上的点心,走的时候带点儿回去吃,好好长,长快点儿,别长残了……本王以后还想多看看你。” 第67章 “站住,你们两个。”滕江一挥手,拦住迎面走过去的侍卫,“把脸抬起来。” 那两人不料走个路都要被截,连忙抬头。 滕老宗主长得五官板正身形臃肿,说起话来也是声如洪钟,粗黑的眉毛一拧,吓得那俩小鸡仔直咽口水,“我记得你们两个,方才不是去帮公子处置幽冥蛇了吗?在这儿瞎晃悠什么?” 他语气严厉,其中一人生怕对方以为他俩是溜出来偷懒的,忙说,“宗主,幽冥蛇已经处置完了,少爷也回房歇息了,我们俩这不是刚到岛上,看什么都新鲜,想着到处逛逛瞧瞧看嘛!” 滕江虎目一瞪,“处置完了?那么大一堆蛇,什么叫处置完了?” 那人赶紧解释,“宗主您别生气啊,是这样的,本来少爷和我们大家伙都没办法,正发愁呢,法衡宗那位宗主可真是个善人,看我们走投无路,主动过来说他有一个叫什么什么阳的火,可以直接把幽冥蛇的尸体烧掉。少爷试了一下,果然是可以,就把那堆幽冥蛇全都交给他了,将我们疏散了各自回去歇着。” 法衡宗…… 百里长泽那个老儿? 滕江哼了一声,“那小子,也真是心大。” 不管怎么说,幽冥蛇是麒麟门引出来的祸端,只要没有彻底解决掉,出了任何岔子这口黑锅最后都要他们麒麟门来背。 滕江负着手走了一会儿,实在放心不下,又转悠着走去堆蛇尸的地方,打算暗中监督一下,也好放心。 转过了树林,却没有看见预料中的火光,那堆蛇山只剩下了点儿皮毛,有几个法衡宗的弟子走过来,两人一条将蛇尸扛在肩上带走。 滕江远远的看得清楚,脸色一黑,心说这百里老龟果然没那么好心。 他隐藏在阴影里跟着那群弟子走了一段,只见对方把蛇尸拖到了海边,最后几条也被扔了上去,高高磊起来的尸山像一座无碑的坟,荡过来的海浪不时卷到边角。 一个弟子围着尸山走了几圈,禀报说,“宗主,幽冥蛇全都搬过来了,一条都没落下。” 百里长泽点点头,细长的眼皮一眯,“那几个鲛人族的侍卫呢?可有打点妥当?” 弟子说,“您尽管放心,我刚才给他们出示了国师给的信物,又一人送了一盒上品灵石,早就走得远远的了,不会有差。” 百里长泽赞许的拍拍那弟子的肩膀,大约是比较满意,袖袍一翻拿出来扶光金轮。 尸山燃起来的一瞬间,空气仿佛被过于炽烈的高温烤得融化了,中间一团亮如白昼,边界却跳跃着模糊不清。 那亮光像是个蜡烛芯子,只照亮脚下方寸,越往外越是含糊,到了三十步开外,就完全波及不到了。 扶光金轮飞到半空,围绕熊熊燃烧的尸山旋转不停,百里长泽则双手结印念念有词,那玄阳真火一路顺着尸山蔓延下去,不多时引燃了众人脚底一座法阵。 滕江仔细一看,那法阵是个圆形,外面却还嵌套着一个尖角,边缘向海岛内扩散了百余步,像是写下的字被擦除一般,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这玩意儿应该是个阵中阵。 幽冥蛇烧得越久,那个圆形的法阵就亮得越是完整。 直到最后一道咒文也和四周连通,法衡宗的弟子连忙迎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宗主,这阵是不是成了?” 百里长泽摸了把胡须,“然,也未然。” 第100章 “……”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百里长泽捞起脚底下一只快烧完的蛇皮,火星子滋啦一声,在枯树皮似的手掌心灼出来焦黑的印子,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咧起嘴笑了,“世间有仙人妖三界,赤炼阵有南北西三角。这幽冥蛇本身性极阴寒,再用老夫这扶光金轮的火炼化,就是内蕴阴阳的绝佳上品。只是,仅仅激活了西边这一块阵脚还不够,远远不够……要想启动大阵,三足缺一不可,我们还要仙祭……” 他缩着脖子嗅着手上的焦味,像只见不得光的黄鼠狼嘀嘀咕咕的自说自话。 忽然扭过头,一只浑浊的眼球移向身后,穿过火光之外的黑暗,盯住了幽深的树丛,“还要人祭……祭品的修为越是深厚,催动阵法的效果就越是好……” “!!!” 这眼神实在是阴毒至极。 饶是滕江行走江湖见过世面,乍然跟这样一双眼睛对上,还是不免头皮发麻。 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额头中间冷汗直下,几乎控制不住手脚就想逃走,一转身,却和一个人影来了个面对面。 “啊……啊!!!” 滕江大叫一声,猛地往后面退开,后背哐一下撞到了树干上。 来人朝他逼近。 斗篷披身,整张脸深深的埋在帽兜里,仿佛一个青面獠牙的索命鬼使,浑身冒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你、你们……大胆!”滕江回过神来,后背冒起来的鸡皮疙瘩没能消下去,强自镇定的说,“老夫乃是麒麟门的宗主,鲛人王的座上之宾,你们敢杀我,不怕我儿日后找上门报仇?!” “原来是滕宗主。” 来人稍稍抬起头,半边脸是个年轻俊美的少年,半张脸却斜着飞过去一道深刻的疤,是利刃所伤。 他微微一笑,好像跟朋友聊起今天比试打败了几个人一般,一边不慌不忙的说话,斗篷底下的宽袖径直伸向滕江。 滕江挥起来的拳头刚攥到半空,一只五爪钢丝已经从袖口飞了出来,抓碎石头一般,将他的喉咙撕成了一团血糊。 “那就等到你那三个儿子,找上门为你报仇的时候,再说咯。” . 第二天 一艘客船驶离了主岛,往南海深处漂泊。 甲板上各家弟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晏初雪和几个别家宗门的小姑娘打了个照面,聊了两句头上的簪子和手上的丹蔻,一扭头,他哥一脸乌云罩顶的走了过来,眉毛和眼睛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那表情活像昨晚上被人吵起来八百次,现在睡醒了只想拎个人出来抽。 晏初雪瞄了眼他眼皮底下青黑的一圈,一愣,“你昨晚看了一晚上小黄书?这是什么阴气缠身的鬼样子。” 晏赐啧了一声,甩袖子赶她走,“看个屁,我在你眼里就是成天揪着那种书看的人?” 晏初雪懒得跟他争,探个脑袋往他身后看了看,“辛大哥呢,你俩平时不是前脚挨后脚的,你出门没叫上他一起?” 晏赐本来就一脸不耐烦,不知这话里边儿哪个字夹着刺儿戳着了他,他转过身一拍船舷,捏了捏又晕又痛的脑门,“别在我跟前提他。” “?”晏初雪凑过来瞧他。 往常这人去哪儿都辛兄前辛兄后,活像个没长脚的死命往人家身上黏糊,现在这是怎么?吵架了? 那还真是稀罕事。 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背后的原因肯定是晏赐这厮脑子抽风了在耍浑。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事情还没弄清楚个头尾,晏初雪心里面已经有了偏袒。 晏赐揉着脑门儿呢,眼睁睁看着他妹妹的表情渐渐变得微妙,最后看向他,几乎是在用一种谴责的目光。 他喉咙一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就抽在了这死丫头脑袋瓜上,“又在心里编排我什么?你这表情,好像我昨晚偷了你那只傻狗去炖汤喝。” “……你有病啊!” 晏初雪一捂脑袋,正要先跟他哥骂上两句再说,二楼成群结队走下来一群世家子弟,个个衣着鲜亮神采飞扬,站在中间左右逢源那个正是滕潇。 经过晏赐二人身边时,滕潇还不忘抽空打个招呼,“晏公子!方才我们几个推测,鲛人王神神秘秘的把大家聚在这座船上,指不定是想出来什么新的法子,想考校考校我们的能耐。 且先不说等会儿考校的题目究竟是什么,我和他们都约好了,就算没这个缘分做鲛人王的女婿,我们人族也要团结起来给彼此一个薄面,出手七分为自己三分为情面,怎么样晏公子,你可要加入我们,大家一起交个朋友?” 晏赐将那群人看了一圈,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大族,折扇唰啦一声当胸展开,天下第一剑五个大字洋洋洒洒,他笑着走了过去,“好一个七分为自己三分为情面,大家如此谦让,我晏赐岂能做那扫兴之人?” 众人哈哈一笑,自觉的让开了滕潇旁边的位置。 晏赐看了对方两眼,折扇握在掌中,不紧不慢的扇了几扇,“我看滕兄神采奕奕,心情似乎很不错,怎么,昨晚上鲛人王扔给你那一堆燃眉之急解开了?” 幽冥蛇的事其实大家都好奇着呢,只是没有冒然开口问,晏赐打了个头阵,众人于是纷纷帮腔。 滕潇说,“那蛇昨晚上——” 他话说到一半,后面众星拱月的又冒出来一片人。 那群人一上来就看见了被围在中间的晏赐和滕潇,有人小声给祁镜指了向,“少主,那边好像是天下第一剑和麒麟门的人,一个家里有钱,一个家里养灵兽,咱们要不要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祁镜远远的瞥了眼对面,一开口,故意把声音拔的整个甲板都听得到,“别了,咱们走的不是一个路子,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别过去硬凑合了,我怕到时候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些,能把某个姓滕的小白脸吓死。” 此话一出,万象宗的弟子一阵哄笑。 滕潇和缓的脸色僵硬起来,冷冷地瞧了对面一眼,开口时语气仍是和气无比,“祁少宗主放心,只要不是疯狗在那里吠,我滕潇都是听得进去的。只不过,我记得昨晚上有个人当着鲛人王的面说,若是妖王留在琳琅岛上,那么他就要收拾东西离开,啊——” 滕潇笑眯眯的观赏祁镜逐渐变得五颜六色的脸,不紧不慢的往火堆上倒油,“既然祁少庄主现在还在这儿,想必您是说动鲛人王,把妖王给请下去了?” “滕潇!你他妈——”祁镜恶狠狠的瞪向他,一边手掌瞬间攥成了拳头。 眼看两边人马几乎要开掐,人群中突然有几个声音不约而同的“啊”了起来。 众人纷纷转开了视线,只见从二楼落到一楼的楼梯旁边,有个人走了出来。 正是晏星河。 要是晏星河自个儿过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他虽然夺得鲛珠一鸣惊人,但同为剑修,谁不是一双拳脚一把佩剑走天下,有人修为比自己高也纯属正常,顶多是心存一点儿敬意。 但要是那个剑修后面差着两步还跟着个妖王,那点儿敬意就瞬间变成畏惧了。 祁镜扭过头,一看见来人露面,腮帮子突兀的鼓了两下。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苏刹从楼梯的阴影后边儿转过来,也没心情搭理滕潇这边的鸡毛蒜皮了,冷冷地嗤了一声,转身就往离得最远的地方走。 晏初雪朝晏星河招了招手,两三步就跑了过来,“辛大哥!” 晏星河点点头,目光越过他,看见了后面站着的晏赐。 晏赐的表情很是古怪。 几乎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对方就扭过脸,拿半只下巴爱搭不理的对着他。 耳朵后面一溜长发给海风吹了起来,晏赐很不耐烦,一下子就把它给薅到了后边儿,好似捏着的那缕头发丝是某个人。 晏星河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那玩意儿从头到脚都写着大大的炸毛两个字,连眉毛尖上那颗小红痣都恨不得跳起来哐哐蹦两下,代替主人隔空骂他两声。 晏星河很是纠结,心说,我现在还是不要过去比较好。 垂着眼皮一低头,就看见晏初雪两只大眼睛望着自己,飞快地眨了眨,“辛大哥,你和我哥怎么了?他从刚才走上这艘船的时候就不对劲,问他也不说,他还敲我。” 晏星河又往对面看了一眼,“……没什么。” 哪能没什么,其实这事儿大发了去了。 想来想去,这笔账归根究底还得算在那只白毛狐狸头上。 要不是那厮半夜派人把他骗过去,他就不会蹲墙头蹭了满身灰,要不是蹭了满身灰,他就不会叫人打热水洗澡顺便换药,要不是折腾了这两下,他也就不会大清早脱光了上衣被闯进门的晏赐看见—— 当时里衣挂在屏风上呢,他手头连个能临时遮挡的物件都没有,就这么直愣愣的被晏赐看光了后背上那片新伤旧疤—— 第101章 当然,也包括十二岁时,被养父拿柴刀砍出来的那个。 当时的场面一度尴尬,死一般的安静。 要是说以前晏星河还能用烫伤忽悠过去,那么那一刻简直是人赃并获,连最后一丝狡辩的余地也没有了。 晏赐虽然心宽,但他不是没长心眼,早前心里就产生了诸多的怀疑,只是一直没有直接的证据。 再加上在他心里早就认定晏随已经死了整整九年,他实在是很难把那个和人对视都要躲躲闪闪的小可怜,和现在这个一剑震慑武林诸门的少年对等起来。 可那一道疤,却像是撕裂了时间的空白,把晏随和晏星河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连走势转折都一模一样,只是记忆中那个要大很多,几乎将小孩劈了个从脖子到腰,这个却显得轻描淡写,从脖子爬到大约背心的位置,像一条斜穿而过的荆棘,少年将它背负在了肩上。 那一瞬间晏星河不知道晏赐是怎么想的,不过总归震惊和愤怒是少不了。 他僵直的在凳子上坐了会儿,也顾不上抹药了,去门口想要解释两句。 晏赐却仿佛受到惊吓,猛地往院子里面退了好几步,脸色煞白的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就从院墙那边的大门跑了。 然后就是现在,一上船什么也不说,盯着船舷底下的游鱼生闷气,拿那颗气势汹汹的小痣帮自己骂人,也不知道心里面的惊涛骇浪奔到哪个方向去了。 晏星河只好对晏初雪说,“先让他缓缓吧,过两天,我找时间去跟他说。” 晏初雪点点头,脑袋一歪,瞄了眼对方身后,那个低着头正在把玩小指上戒指的红衣人,小声的问,“辛大哥,这个妖王……他怎么在你后边儿?” 晏星河后背一僵,莫名感觉身后那个人抬起头在看他,头也没回的说,“出门的时候碰到他从隔壁出来,顺便就坐了一条船。” 苏刹放下了爪子,淡淡一笑,“是啊,多亏这位辛公子大方给了个位置,要不然那群剑修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盯着,欺负我这个外族势单力薄,我差点儿就没有船坐呢,老可怜了,真是要多谢辛公子。” 晏初雪,“……” 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各家仙门弟子,“……” 第68章 他们这边说话的时候,大船上结成一层冰蓝色结界,如同一个盖子,严丝合缝的将整个船的顶部给扣在了下面。 船身一晃,一边继续缓慢的往前走,一边沉下去滑进了海水里面,眨个眼皮的功夫,庞大的船身小半个都被海水吞了下去。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跑到船舷旁边观望,有的人甚至已经御剑飞起来了。 此时一队鲛人侍女仙气飘飘的走了过来,对着摸不着头脑的众人一矮身,为首那人正是南宫皎的贴身侍女银珠。 银珠说,“诸位不必惊慌,这船是我鲛人族用特殊材料打造的,上面施了避水咒,在水中行走如履平地。它要带我们去的,是琳琅岛水下一处奇景,到的时候可能会有些黑,还有一些四处行动的活物,请诸位英雄拿好手上的剑,稍作防备。” ……这话说的,谁家的奇景,里边儿养着的小宠物会需要客人拿剑防身啊? 客船像一头笨重的巨鲨,潜入深海,穿过成群游鱼来到一片狭长的海沟。 船头钻进去之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铺天盖地的网了下来,只剩结界冰蓝色薄光能稍微映亮点儿物什。 可即使是这样,脚底下那片深渊里吐出来的黑暗实在是太浓了,像一团氲氤不开的墨,永远走不到底,又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一条怪物的触须将人卷了去。 众人勉强定住心神,看了一眼就不敢再往底下凝视,面面相觑的对着彼此模糊的冰蓝色轮廓,忽然,有个人大叫一声,“什么东西?!去你妈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晏星河转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感觉这暴躁的声音好像是祁镜。 乌漆麻黑的,周围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底细,连忙往四周避让开一圈,万象宗的人则围了过去接应自家少主。 黑暗中只听见一阵铜铁相击的闷响,站得近的好几个人“啊”的叫出了声,一抹脸上,摸到满手又腥又黏的汁液,乱七八糟的东西从中间滚了过来。 有个小剑修先是被粘液淋了个满脸,脚底下一迈,又不幸的踩中一块滚过来的东西。 他惊叫着从地板上爬起来,借着结界的光往手里一看,赫然是一条比大腿还粗的触手,上面附有圆形吸盘无数,每个吸盘正中心都在往外面喷一种绿色的粘液。 那剑修也真是走了大运了,抱着这条触须,差点儿没两眼一翻当场昏过去。 触须断了之后竟然还在动弹,吸盘从下往上咬住他的手臂,眼看着就要卷到脖子上。 那少年终于暂时战胜了晕过去的欲望,喉咙一哽,扯着嗓子就嚎了起来,“啊啊啊啊啊!!!!!!” 众人忙引燃照明符,萤火虫似的在甲板上亮起来一大片。 祁镜一抹脸上的黏液,脸色冷硬的骂了一声晦气,由门下弟子颤扶着站了起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们脚下横七竖八躺着无数蜷缩的触须,像是打碎了一盘被切的稀碎的菜叶,中间还有许多形状不规则的肉块,其中最大的一块嵌着半副牙齿。 众人举着符咒凑近一看,断面上边儿,那牙齿往口腔里面长了五六圈,个个锋利似刀尖,不由汗毛直竖—— 不敢想要是有人的胳膊被这样一张嘴咬住了,碾成肉渣也不过就是那怪物嚼两嚼的事。 众人惊魂未定,当即就有人发怒了,走上前质问银珠,“姑娘口中的奇景,莫非就是这堆长了铁齿和触须的怪物?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琳琅岛的客人,如此待客之道,王某真是闻所未闻!” 这话一出,立马就有不少人帮腔,要求马上开船把他们送上去。 银珠举着一只灯烛,却不急着为自家辩解,等他们骂的差不多口干舌燥了,这才微微欠身,轻声说,“诸位可曾听说过一种海妖,叫做八足六眼蛸?” 众人一愣,有见多识广的在里面喊了起来,“那不是一种常年栖居深海的巨兽吗?除非深入大洋千里万里,或是海底有异常的时候它自己爬出来迁徙,否则普通人根本见不到,我也只是在家中藏书《海图志》中见过它的画像!” 他话音一落,立马就有人接腔,“姑娘的意思,莫非刚才祁公子他们砍死的这只怪物,就是那传说中的八足六眼蛸?” 银珠矜持的点了点头,“方才诸位见到的那只,不过是八足六眼蛸的幼崽,化形不到百年。真正的成年蛸,体型比之诸位脚底下的这艘船还要大上三倍,几乎抵得上一座小岛—— 不过,诚如方才那位王公子所言,诸位远道而来是客,我鲛人族是不会将诸位带去真正的险境的,这地方不过是八足六眼蛸寄养幼崽的巢穴之一。” 她直戳戳的把对方架了出来,那王公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不肯矮了身份,直眉楞眼的哼道,“幼崽再小,那它也是凶兽的幼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叫过来一群大的给它撑腰!鲛人王把我们往这种地方引,究竟意欲何为?” 银珠温和的笑了起来,正要解释,滕潇眼睛一转,抢了个声说,“在下早前听闻,四年前琳琅岛曾经遭遇了一场空前浩劫,一群八足六眼蛸察觉到岛上仙气,竟从深海潜伏上来,突然对琳琅岛发动了大规模攻击,或将鲛人族就地撕碎,或拖入深海分而食之。 鲛人王虽然指挥族人将它们击退,但那群八足六眼蛸体型庞大而劲力野蛮,来袭数目一波卷着一波,简直如同源源不断的船队往岛上横冲直撞。如此僵持数月,琳琅岛上鲛人死伤无数,后来幸好有位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献上对策,鲛人王方才一举退敌。 请问银珠姑娘,现在滞留在琳琅岛底下这些八足六眼蛸,可否就是当年围攻琳琅岛的那一批?” 银珠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与此同时,二楼上凭栏观望的南宫皎也将目光从晏星河身上移了过来,落在了这位白衣少主身上。 银珠说,“滕公子真是有心了,正是。” 众人“啊”了一片,揣测纷纷,有人高声问,“那么鲛人王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方,背后用意是……” 银珠将手中灯烛递给身后侍女,终于端正了颜色,一拍手,船舷上无数幽蓝火焰一簇簇跳了起来。 没有灯盏,可它们竟然能悬在半空不动,像是引路的鬼火一般。 一片片黑影交错着爬来爬去,借着火光,众人这才看清,大船停泊的水域像是一片空旷的山洞,顶上石壁呈拱形,暗影中穿凿的洞口无数。 无数活物就在那石头洞里面钻来钻去,仿佛能听见蛇一样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场景真是叫人头皮发麻。 再凑近船舷仔细一看,众人不由更为惊骇。 那些交缠着触须到处乱爬的,全都是八足六眼蛸的幼崽,碗大的黑眼球空洞极了,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数不胜数。 第102章 他们刚才竟然是从这片石壁顶上穿过来的! 众人齐刷刷的沉默了,不由感到一阵恶心。 恰在此时,银珠轻声说,“我家大王说了,谁若能使出法子治一治这群蛸,叫我鲛人族看看真本事,事后赏赐珍珠百箱,水晶百箱,鲛绡百匹。” 这轻飘飘几句话犹如大浪拍岸,直戳戳的荡在众人脊梁骨上,本来犹犹豫豫缩着脚步后退的,也忍不住顿住了脚。 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珍珠水晶对人族来说已经是珍品,更遑论黑市上千金一寸的鲛绡,直接以百为计数,如此手笔,就是晏赐这等成天把金子撒着玩儿的败家子听了,也不由得心痒难耐。 折扇往元宝手上一抛,晏赐反手就把他那玲珑玉骨扇掏了出来,凌空一掀,这就灵活的跳了上去,“小爷我先去探探路!” 山洞内瞬间炸开各种颜色的光亮。 幽冥蛇那玩意儿会喷火会分裂也就罢了,要收拾几只半大不小的海怪还不容易? 众人各展所长打得眼花缭乱,法器符咒满天乱飞,八足六眼蛸的残肢不断从头顶摔在甲板上,还有直接跳下来卷着剑修缠斗在一起的。 这玩意儿虽然不到百岁,黏液还没能发育出足够的毒素,劲力却已经非常吓人,老树根一样的触须一尾巴扫过去,能直接把三五个剑修拍出血,更别说直接扔嘴里嚼烂的。 两方焦灼,一时间竟然没有哪边展现出压倒性的强势。 众人打得乱成一团的时候,银珠早就悄无声息的退避到二楼,举着灯烛为南宫皎照明。 对方兴致盎然的看了会儿底下的混战,忽然视线一顿,指向船舷角落站着的一个人,不满的说,“他为什么没有出手?” 那挑了个最安全的角落远远观战的,正是晏星河,当然身后还影子一样缀着一个苏刹。 八足六眼蛸要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当年也不会让鲛人王头疼整整几个月了。 把众仙门引到这里来练手,叫他们各显神通贡献点儿对付的思路可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晏星河估计,主要还是让那群少年公子展露点儿拳脚,好叫那位世子大爷仔细挑选。 如此挑白菜买黄瓜之类的比试,晏星河没兴趣参与,更何况他也没打算做老鲛王的女婿,索性就找了个不起眼的地儿清净旁观。 看了一会儿发觉有人在观察他,晏星河抬起头,和冷着一张脸瞪人的南宫皎对了个正着。 “……” 他懒得搭理这位长尾巴公主,不以为意的低下头,一愣,再次仰起脸,这次却是看向南宫皎旁边那个人。 明楚脸上仍戴着素白的面纱,见晏星河在看他,于是也直勾勾的看过来。 两人静默的对视良久,晏星河垂了垂眼皮,晃神间,手背忽然一凉。 他瞬间回过神,低头一看,是一只白底红纹的小蝴蝶飞了过来,支楞着脑袋一个劲儿往他手背上撞,翅膀底下似乎还抓着什么发光的东西。 这小玩意儿不过一个拇指大小,晏星河将它托在掌心一看,蝴蝶几只长脚拼命抓着一枚戒指。 它自己还没有那只圆滚滚的戒指大,扇动两下翅膀,一个不稳就要往底下掉,晏星河赶紧抬起手让它躺在了上面,拨弄一下精巧的指环—— 是花开荼靡戒。 看花纹,还是离开神隐山的时候,被自己丢下的那一只。 晏星河往旁边看了一眼。 那白毛狐狸两只手搭在船舷上,墙壁上趴着的蛸妖感觉到他的气息,都手忙脚乱的爬走了,空出来偌大一面湿滑的石壁。 苏刹就在跟那片那凹凸不平的玩意儿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上面有暗纹还是怎么,反正他看的是极为认真,晏星河盯了他半天,白毛狐狸愣是连个眼神都没飘过来。 他想了想,一松手赶走了那只蝴蝶。 几乎在同时,旁边吵得地动山摇的动静中,他硬生生听见了一声木头被折断的声音,突兀又清晰。 转过头一看,那白毛狐狸气定神闲的挪了半个步子,手掌往身旁轻轻一放,刚才站的地方,船舷赫然被捏得凹下去了一截,爆出来一片碎木头渣子。 晏星河懒得理他,转回去想自己的事,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没对。 一只手探进袖子里一捉,刚才那只小蝴蝶被他给逮了出来。 那玩意儿也是个贪心的,几只脚抱着戒指还嫌不够,还伸出去两只勾着他的银铃香囊,被抓包了还恋恋不舍的,挪了挪脚丫,试图把两个东西都团进肚子底下。 “……” 晏星河简直没辙了。 他把铃铛放回了袖子,逮着小蝴蝶的手一松,那玩意儿抓着戒指转悠了两圈,翩翩起舞的停在了来人肩上,像红衣之中落了一片转瞬即逝的雪。 苏刹把蝴蝶脚上挂着的戒指摘了下来,“你盯着那个国师看了半天了,怎么,现在喜欢那样式的?” 晏星河看了对方一眼,随口说,“是啊。” “……” 眼看苏刹开始冷笑,晏星河话音一收,跟他说正事,“你有没有留意刚才滕潇说的话,他说琳琅岛蛸祸最危急的时候,有一个侠义之士露面,给鲛人王提供了一个对策,方才力挽狂澜,解了当时的困局?” 苏刹哼了一声,“是这么说过。” 晏星河抬头,二楼上侍女搀着明楚进了阁内休息,“上岛之后我听说了一些传闻,跟当年那件事有关的,当时那位出谋划策的人族剑修——就是国师楚。” 苏刹一愣,拨弄了一下肩上的蝴蝶,笑问,“既然是过来帮忙的义士,怎么最后又留在了琳琅岛,做了那位鲛人世子的后爹了?依我看,那位国师的年纪恐怕和南宫皎差不多吧,他能看得上鲛人王?” 关于这件事,晏星河也听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风闻。 明楚风华正茂,自然不可能看得上能当他太祖宗的鲛人王,听说这事儿是当年鲛人王下的手。 布阵隔绝蛸妖时与明楚相处月余,南宫泰深深为其心智胆魄所折服,再加上明楚本身应该也长得极为艳丽,在解决完蛸祸摆宴送别的那天,鲛人王竟然在对方酒盏中下了催情的药物。 如此生米煮成熟饭,事后又打点走了对方所有接应的人,百般诱哄示好,日复一日,明楚终究还是选择留在了琳琅岛,成为了鲛人一族的国师。 “说什么的都有,他和鲛人王之间究竟怎么回事不是重点。”晏星河说,“重点是将两人绑在一起的那条线,整件事情的起因和结果——八眼六足蛸。琳琅岛虽然身处海域,但是它落座的那点儿深度,和蛸妖一贯的栖息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这玩意儿突兀的出现在浅海,你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吗?” 苏刹挑眉,“你是说这事儿问题出在蛸妖上边儿?我听那个姓滕的刚才的意思,蛸妖是徇着琳琅岛的仙气来的?” 晏星河说,“什么怪物的鼻子这么灵,隔着几万里水域,数千里深海,能嗅着水面上那点儿仙气一路追踪到他家海岛?海面上指路的方位全无,它竟然还能准确无误的找到琳琅岛所在?” 苏刹收敛了懒洋洋的神色,看着他,“你的意思,蛸妖进犯琳琅岛的地界,是有人故意引祸?” 说到这个点上,他话音一顿,看向二楼空旷的栏杆,“……不会吧?我听说是鲛人王那个臭不要脸的老东西,缠着人家年轻有为的一枝花,嗯……” 他嗯了好几声,迟疑的不行,实在是很难想象有人大张旗鼓的搞出来一波动静,最后就是为了让一条老泥鳅占自己便宜,这实在是……正常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作践自己吧? “这事儿不能当成他俩的私人问题来看,”晏星河低头考虑了一下,大致推测出来几条走向,“想让一只猛虎吃下有毒的肉,最好的办法不是掰开他的嘴往他喉咙里塞,而是将那块肉伪装成一只兔子,看似不经意的撞到他爪牙底下,毒药入喉,他还以为是他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抓来的宝贝。” 一边说着一边推敲,他声音微沉,“而且,如果没猜错的话,楚在鲛人王身上放的是一条长线。他不动声色的蛰伏了这么久,到了现在,不就名正言顺的把大半个修仙界的精粹,都网在了他的袖中?” 苏刹徇着他的目光一看,五光十色的法宝里边儿,那群剑修跟八足六眼蛸打得天昏地暗。 “这个猜想够大胆的。”苏刹指了指他们,“你确定国师楚盯上的是这群人?” “嗯。”晏星河点头,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两眼,轻轻偏开了头,“相信我,这事儿我确定。” “你——” “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 “……”苏刹一怔,慢慢眯起来眼睛,“你猜了这么多,不妨让我也来猜一猜——那个国师,他该不会是百花杀的人吧?” 晏星河低头,盯着自个儿脚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闷石头,一心虚就会埋着脑袋往地上瞅。苏刹挑眉,“看来这人以前和你的关系还非同一般。” 第103章 “……”晏星河转开了脸,学他刚才的样子盯着墙壁,假装自己聋了。 苏刹一看他揣着秘密跟自己藏藏掖掖的样子就气得想笑,但是这种事逼迫不得,低声说,“你放心,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不必说,只是撒下来这么一张大网,国师楚一个人收拾不了摊子。我猜你家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主人,还有那个成天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的军师,至少会有一个混在岛上指挥大局,伺机而动,只是我说不准具体是哪个。” 他轻轻转过来,看似不经意的往旁边挪了一步,两个人的袖子就挨在了一起。 没人注意得到的地方,苏刹的手指悄无声息越界,碰了一下晏星河的无名指和小指,“有件事要先说好,不管是主人还是军师,要是日后跟你碰了面,要扯一些有的没的旧恩,你必须告诉他一件事——我苏刹拿出手的工钱,他百花杀给不起。” 晏星河没躲,默默瞄了这大言不惭的白毛狐狸一眼。 他自己没有存钱的习惯,向来是出任务前估摸着路费要多少,就临时去库房取多少,百花杀里面什么都有,也用不着随时带一个钱袋子在身上到处跑。 仔细算下来,晏星河忽然发现,别说打赏了,就是最基本的月饷,那抠门狐狸都从来没给他发过,忍不住问,“工钱,这玩意儿是什么,你给过?” 苏刹捏着他两根手指,偏过头看他,眉目底下的阴影被黑暗映得极深,嘴唇却被法器忽闪的光影照亮。 晏星河看见他笑了一下,手被牵着放在了对方腰上,苏刹顺势靠过来,行云流水的就把他给抱到了手,“人都让你睡了,这本钱下的还不够多?睡本王一晚可是很贵的。” “……” 这死狐狸一套动作还挺顺溜呢。 晏星河轻轻吸了一口气,鼻端全都是苏刹身上的香味。 就算是在几百里之下的深海,就算旁边打斗的吵嚷声好像随时要把甲板掀了,就算往前走还有一团未知却绝对危险的迷雾。 可苏刹两只胳膊把他抱进怀里的那一刻,晏星河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放松了下来,白毛狐狸身上的味道叫人心安。 晏星河一动不动的,既没有主动抱住他,也没有后退躲开。 心思晃荡的一瞬,他本能的想起了百花杀时期就深深刻在心里的警钟——放松是杀手的大忌,心安是被暗算的前兆。 可下一秒,又有一个更为强烈的声音把它顶开了。 晏星河闭眼嗅了一口,忍不住想,这白毛狐狸沐浴的时候究竟用的什么香,挺好闻的。 苏刹好不容易抱到了人,搂着他的手臂真是一寸都不敢动,生怕有个什么动静把人给吓跑了。 如此各怀心思的静默了半晌,直到晏星河看见二楼有个侍女走下来,径直朝着他们这边的方向,这才后退半步跟苏刹隔开了点儿。 那侍女是方才帮银珠挑灯的那个,手中端着一个沉香木托盘,里面躺着一只颇为华美的锦囊,“辛公子,我家世子说承蒙您上次殿中相救,这是他送给您的礼物,要您亲手打开。” 第69章 锦盒打开的瞬间流光溢彩,晏星河的脸让粼粼的光线照亮了一瞬,他眯了眯眼尾,里面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鳞片。 侍女说,“公子从幽冥蛇手下救了我家世子,世子他记得您的救命之恩,送上我鲛族的珍宝龙鳞,希望公子笑纳。” 晏星河有点意外,没想到南宫皎会选择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他。 龙族乃是上古神族,传说故事中追溯起源甚至比苍梧树还要久远,在诸神统治的时代割据四海享有一席之地,实力强大,血统尊贵。 神族消灭魔族之后自身也遭受重创,加上世间灵气损耗过甚难以满足修炼需要,不得已退回天界本源,龙神随之离去后,遗留在人间的相关宝物就格外珍稀。 要不是南宫皎拿了一块放到他面前,晏星河都不会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龙鳞这种东西。 他抱着剑看了一眼二楼,南宫皎两只手搭在栏杆上,抬起下巴很是倨傲的瞥着他,那眼神大概意思是没想到本世子会送你龙鳞吧,没错本世子出手就是这么阔绰,这样的稀世珍宝都给你了,还不快受宠若惊的收下然后滚上来好好感谢我。 视线一错,他背后的纱帘透出明楚纤细的影子。 晏星河琢磨了一下,现在已经确定明楚出现在琳琅岛另有所图,这件事必定牵扯到百花杀,说不定就像刑子衿出现在狐族,目标可能跟鲛人王有关,也可能会涉及到更多人。 这一点还不能确定,如果是前者他不会管,但是他不能让晏赐和晏初雪有事。 如果时机一到百花杀动手,而他们还蒙在鼓里什么头绪也没有,就只能做任人宰割的鱼肉。 与其如此被动,不如主动出击试探一些线索,如果百花杀要对岛上这些宗门动手,他至少能试着提前捏住一些把柄掌控主动权。 晏星河真的伸手去拿龙鳞,南宫皎倨傲的神色一顿,反而有点意外了。 毕竟这人之前连他的鲛珠都扔。 不过很快又得意起来,这说明对方一定对他也有点儿意思。 晏星河打算先收了龙鳞,回头找机会利用南宫皎了解更细节的明楚的事,他身为鲛人世子,知道的事肯定比任何人都多。 然而手指将将要碰到龙鳞,另一只手比他更快的捏了过去。 晶莹光滑的龙鳞在指节间打了几个转,指腹轻轻一摩挲,苏刹捏着鳞片晃了晃,“你们家世子也够花费心思的,这龙鳞底下刻了字,怎么,学人族的把戏要搞红叶寄情?” 那龙鳞被他像片破瓦一样扔回盒子,皮笑肉不笑的说,“看不出来,他还挺浪漫。” 侍女被阴阳怪气的语气噎了一下,提醒说,“妖王殿下,这龙鳞是我家世子送给辛公子的。” 晏星河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况且他救了南宫皎一命,送个礼物顶多是两清了,根本就不算什么。 正打算去拿,眼神一抬就被苏刹瞪了回去。也不知道对方在较什么劲,恶狠狠的用眼神压制他,大有他敢伸手去碰就要当场把龙鳞捏成粉末的意思。 在狐狸大王咄咄逼人的威胁下,晏星河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舍的又看了龙鳞一眼,拿线索的心思彻底掐灭了。 这一眼顿时又叫苏刹不爽。 侍女还想递锦盒过来,苏刹手指往盒子上一抵,缓慢却坚定的推回去两寸,“你家世子的好意我代他收下,至于东西,可以拿回去了。” 那侍女欲言又止,不过苏刹已经把人拉到了旁边角落。 她小心的看了一眼自家殿下,盯着底下两人脸色青黑,只好又端着龙鳞上去,“世子,辛公子是想收下的,但是妖王没让。” 南宫皎抓起龙鳞,拇指和食指狠狠捏了一下,美目怒瞪显然是发怒的前兆。 侍女有些着急的看向银珠,银珠拿过盒子,劝他说,“世子,这次来求亲的世家公子那么多,哪个不是求着想要得到您的青眼,您何必死盯他一个?这龙鳞辛公子没要,送给别人就是了。” “……我哪里死盯了?我死盯谁了?”南宫皎暴躁的骂了两句,远远看见角落阴影里两个人挨得很近,拉拉扯扯的。 苏刹一只手撑住船舷困着晏星河,都快要把人挡完了,完全不在乎另一头打得热火朝天的人群,就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他又生气,又有些不甘心,冷下声音说,“那个人不是坐天下第一剑的船过来的么,怎么又跟妖王搞到一起了,他们俩什么关系?” 银珠怎么会知道细节,只能闭口不言。 苏刹一只胳膊搂住晏星河的腰,猛地往自己这边收紧,晏星河推开他退了半步距离,余光稍微一飞,和南宫皎对上了视线。 不过他不甚在意,接上一瞬就撤开了。 南宫皎就是再蠢也看出来这两人有猫腻,莫名的感到恼怒,“你派人去跟着他们俩,一举一动都要跟我汇报。” 银珠问,“那这龙鳞,要不要收起来?” 手肘往栏杆上一撑,南宫皎站了起来,指骨用力,这枚珍贵至极的龙鳞瞬间碎成几块,从二楼摔了下去,“爱要不要不要算了,本世子还不稀罕他要。” 一楼角落 苏刹拽了拽晏星河的腰带,故意把人挤在角落,右手撑着他身后的船舷,“你以前跟南宫皎认识?” 这个距离太近了,晏星河往后面躲了躲,挪了半步就抵到木板,被迫跟凑上来的人脸对脸,“不认识。” 苏刹嗤笑,差点就信了,“不认识他一上来就送你龙鳞?那是龙鳞,不是鲛鳞蛇鳞。别跟我说他是为了报什么救命之恩,那条鲛心地没好到那个地步——他喜欢你。” 说着话越凑越近,他手指拽着晏星河腰带,嘴角都快贴人脸上了。 晏星河抵着他的肩膀给他弄远了点儿,好歹有了些呼吸的空间,“太近了,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 第104章 “不能。”苏刹抓住推他的手腕,指腹摩挲两下,冷笑着说,“而且你还想收下,怎么,你也对他有意思?” 晏星河想缩回来,手腕反而被抓得更紧,“我是有别的打算。” 苏刹不依不饶,非要他解释清楚,“什么打算?” 晏星河不想在这件事上跟他纠缠,“对你来说不重要。” 苏刹不乐意了,“我要听,你说。” “……”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反正晏星河是不想跟他详细解释的,转了个身从旁边的空隙溜出去,又被苏刹握住腰身拽回来。 说几句话的功夫挨挨蹭蹭了不知道多少回,晏星河一个劲想躲,苏刹就不让他躲,折腾了几个来回,庞大的船身忽然剧烈震动一下,像被什么庞然大物撞击。 聚集在船头的众人纷纷四顾,突然的安静中,船舷上悬挂的幽蓝火焰跃动,一只猩红的巨型眼睛穿过阴暗海水,紧紧贴在弧形屏障上,足有人脑袋大小,血丝密布瞳孔闪动。 众修士看得分明,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看清怪物全貌,无数只眼睛密密麻麻的挤在屏障上,盯住船上修士就像盯住鱼篓中的鲜肉。 有修士燃了符纸一扬,眼睛和眼睛之间全是滑腻的触须,紧紧交缠在一起,裹住整个船体和屏障。 清脆的崩裂声传来,站在靠近旁边的几个修士尖叫——那群怪物居然用牙齿撕下来一块船舷,嚼豆腐一样吞进肚子里。 “这个……这个也是八足六眼蛸吗?”人群被这副恐怖景象骇得骚动起来,有人夹杂在里面问。 滕潇握紧了手里的剑,警惕的和宗门弟子背对背靠在一起,“是八足六眼蛸,但是恐怕不是幼崽——” 那群曾经让整个琳琅岛节节败退的成年八足六眼蛸,回巢穴了。 仅凭在场众修士,想要对付这个级别的怪物,就算赢了必定也是自损八百,更何况他们还被束手束脚的困在船上,当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跑。 银珠和鲛人族的侍女安抚众人不要失了方寸,幸好这艘船也不是花架子,南宫皎启动了连接船体龙骨的阵法,船身两侧伸展出鱼鳍状钢刃,整只船离弦的箭矢一般冲出包围圈。 怪物的残肢血沫飞了一路,只覆盖住上半截的屏障往下延伸融合,形成透明的玻璃球把整个船体笼罩在里面。 船身幽蓝的荧光明明灭灭,像落入蛛网的萤火开出一条生路,无数触手缠上来又被屏障的灵力震开。 眼看来时那条海沟的出口就在眼前,细长的缝隙外是穿透海底的天光,一只无比粗韧的触手忽然从石壁旁边伸出,像横在峭壁缝隙中间的枯枝,大船来不及躲避装了上去,瞬间被黏糊的吸盘抓牢了。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击,那只触手往回卷了起来,携带千钧之力往中间绞紧。 众人纷纷往脚下落了个阵法稳住阵脚,崩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屏障竟然被这只体型恐怖的怪物捏碎了。 “不好,那群蛸妖跟上来了!大家快出去!” 无数触手横在缝隙中间拦住了退路,巨型触手从大船中间压过,船体被拦腰截断坠入海沟深处,又被底下爬了满地的蛸妖瓜分蚕食。 反应快的修士先一步冲了出去了,跟在后面的只能亮起武器拼死抵挡,海沟深处浓墨一样的漆黑中伸出无数触手,有突然被卷住拽下去的,也有被直接半空捏成肉泥的。 这群怪物攻击力奇高,数量又多,不砍得碎成渣还砍不死它,拖都能把人拖死。 久战不是办法,最好的选择是赶紧脱身。 在船体爆开的一瞬间晏星河捏了个避水诀,蛸妖的触手和修士的法器此起彼伏,根本就分不清敌我。 他一边对付无处不在的蛸妖一边躲避残肢断足,从下往上找了半天,终于在一片血水中找到被触手缠住两只脚正拖进阴影里的晏赐。 手起剑落,他干脆利落把人拎出来,一脚踏住折断的桅杆借力,抓着衣领一跃而上,开出一条路飞出了形似屠宰场海沟。 刚才的情况晏赐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惊魂未定的,一路被胸口那只手拽着上来,撞到些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整个人都是懵的。 直到脚底踩到实处了他才缓过来,抹了把湿淋淋的脸,一转身正要向这位仗义出手的朋友道谢,看见是晏星河,脸上的笑意瞬间就僵住了。 他拧了把袖子的水,一双眼睛转而怒气冲冲的瞪着人,话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 晏星河也没主动出声,一个生气一个安静的对视了半天,晏赐冷哼一声背过身去,晏星河只好说,“我去找初雪。” 海岸边零零散散的修士在往岸上靠,样子都很狼狈,晏星河刚御剑起来,远处有个人大声的在叫他,“辛大哥!” 晏初雪不光回来了,背后还跟着个祁镜。 晏赐抓着人前前后后看了一下没伤着,才放下心,不客气的对隔了几步站着的人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祁镜拿衣摆擦干净剑刃,听见这话青筋一跳,那剑横起来就要上来教他做人。 晏初雪赶紧抓住晏赐胳膊挡在两个人中间,“哥,刚刚是他救了我,还把我送上来。” 晏赐惊了,“他救了你?我以为他那个脾气不乱杀人就不错了,他还会救人?” “……”祁镜冷冷一笑,整个人横在他面前,“你他妈怎么不凑我耳朵边说,觉得我聋了?” 再发展下去恐怕就要掐架了,晏星河默默离得远了点。 苏刹正站在他背后。 一群落汤鸡修士中间,他一个人衣袖飘飘头发丝都没乱,气定神闲的往那儿一站,低着头在把玩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来的光滑石头。 “石头的纹路好看吗?”晏星河朝他走过去。 “唔,尚可。”手里石头一扔,苏刹抓起他的食指和中指捏了捏,像刚才观赏石头一样放在掌心,很是满意的说,“但是这个更好看一些。” 晏星河勾了一下唇角,“什么时候上来的?” 苏刹盯他一眼,五指缓缓摊开插进他的指缝,谴责道,“船一破你扔下我转头就跑了,也不知道遇到危险第一个想的是谁,反正不是我,你当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上来的。” 晏星河解释说,“反正又伤不到你。” 苏刹不高兴的瞪他,五指紧扣使劲捏了他手掌一下,“我强大是我的错咯?” 修士们陆续跑回岸上,无数蛸妖也跟着钻出海沟,就像藏在石头缝底下的蜘蛛,密密麻麻一大片,看着粘腻又恶心。 没有阴影的遮拦,蛸妖本来的面貌暴露在日光底下,红瞳铜齿体型巨大,最小的也比得上刚才他们坐的那艘船。 要是任由这群怪物跟上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已有修士准备拔剑了,银珠突然用传音咒喊了一声,“大家退后,快些退至岛上。” 这话一说完,无数金色铭文冲天而起,以海岸线为界分割成两个独立的空间,锁链一般延伸至天际。 铭文与铭文之间形成半透明的金色结界,包裹住整个琳琅岛,厚重的威压荡开,威严强悍又坚不可摧。 人群背后,白衣轻纱的明楚缓缓走出,墨法白衣迎风翻飞。 他手中结印,金色铭文裹挟灵光自脚底飞蹿于各个方向,一个繁复阵法出现在众人脚下,三个顶角跟随他每一步落下转动起来,逐渐的越来越快。 跑在最前面的蛸妖一贴上去瞬间爆成血水,纵使体型再凶悍也绝无例外。 如此死了一两波,后面的蛸妖不敢轻易靠近了,蛰伏在结界外面粘腻的爬行,蠢蠢欲动的想要扑上来,又惧怕这层结界的威力。 滕潇最先反应过来,手指忍不住隔空描摹了两下,惊喜的说,“这莫非就是贵岛国师当年用来对付八足六眼蛸,解了琳琅岛围困的神威封印阵?” 银珠点头,“公子好眼力,正是。” “此阵乃是上古秘术,近百年早已失传,没想到今日亲眼见到了,真是大开眼界。”滕潇说着,就想抚摸渗透出神力的铭文锁链,出于某种忌惮又停在了前两寸。 有人跟他想到了同一点,大声问,“这阵法威力大不错,但是是不是也太危险了?方才要是我跑得慢些,岂不是也要被削成肉泥了?” 他这么一说,本来想伸手触碰结界的人也缩了回去。 银珠说,“诸位可以放心,此阵经过国师改造,只对蛸妖起作用,不会伤害到人。” 有人试了试,果然可以在结界间来去自如。 踏上琳琅岛之后一波三折,先有幽冥蛇,又是八足六眼蛸,各大宗门都有弟子伤亡。 有些小门小派本来就是凑热闹,一看这热闹凑得有危险,于是准备及时打住,收拾收拾东西辞别了。 但修仙界排得上名号的几大宗门没有人离开,一来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姓氏,如此仓皇退场未免遭人耻笑,二来真正的宝物从来都是来之不易,与鲛人族联姻这个甜头吊在前面,诱惑力实在太大,要是因为二三波折就拱手让人,未免不甘心。 第105章 各宗门召集弟子回到自家院子整顿,晏初雪本来想来找晏星河的,被晏赐半路截走了。 晏星河有点无奈,他不太擅长主动跟别人解释什么。 晏赐一直待他很好,无论是九年前初遇还是现在重逢,对方生气的点在于晏星河有意瞒他,在剑庄待了这么久却不肯袒露身份。 最好的方式就是晏星河主动去跟他解释,这件事是他不对,应该他主动。 但是顺着这个方向稍微一想,晏星河确定这件事只会越解释越糟糕,与其大吵一架让矛盾加深,不如保持缄默,让事情维持在这个水平。 “去哪儿呢?”苏刹从背后抓住他的肩膀,顺手捏了捏,一凑近看清他的脸,大叫起来,“想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 本来气质就冷,眉峰一蹙唇角一抿,冷气都要飞出来了,冻人。 晏星河心情有点低落,别开他的手不要他碰着,“没什么,回去睡觉了。” 苏刹又去扯他手腕,轻轻捏着,反正要叫两个人挨在一起,溜溜达达的跟他并肩,“睡觉好,我也回去睡了。” 他就在隔壁,两人一路顺到门口,直到进门的时候晏星河才发现不对,撑住门框一横手臂挡他脸上,“你回哪儿呢?” 苏刹挑眉,看他一眼,开开心心的说,“我那屋子又小又窄,半夜窗户还漏风,一个人睡着怪冷的,我去你屋里看看。” “……”晏星河当然不可能让他去屋里看看,一下子拉过来门板,差点拍他脸上,“快走,关门了。” 苏刹和他对视,晏星河坚定的看着他,以眼神表示拒绝。 苏刹假装没看懂,不紧不慢的转了半个圈,试图从另外半边门进,“我就进去看看屋子里的布置,不做什么,看一眼就走。” “……” 晏星河要是信了那才有鬼了。 嘭一声响,狐狸大王被冷酷无情的关在了外面,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晚风中萧然独立。 “……真不给进啊。”苏刹摸了摸鼻子,背着手溜溜达达的逛向隔壁。 进门前他看向横在两座院子中间的石墙,嘴角一翘,冷笑,“区区一堵墙罢了。” 昨晚晏星河能翻过来,今晚他就能翻过去。 第70章 晏星河洗了个澡,点燃一支蜡烛坐在桌前擦头发,顺便想了一会儿琳琅岛的情况。 收拾完衣服床铺躲进被子里的时候,窗纸外面透进来的天色已经很暗了。 床榻周围的蜡烛全都吹灭,外间镀进来几寸暖黄微光,一只手探入帘幕往一旁拨开,模糊的影子落在地板。 来人悄无声息的在床榻前面站了会儿,探身时长发扫过拱起来的被子,抓住了里侧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苏刹一只手撑在床边,一低头就能看见晏星河埋进被子里面的半张脸,白日高高束起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流墨一样光滑漂亮。 他很少看到晏星河散发的样子,碎发贴在面颊上,又被薄唇含进去半缕,叫他盯得有点移不开目光。 右手一收,铃铛从衣服底下抽出来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苏刹僵了一瞬,然而晏星河没有被惊醒,翻了个身朝外面,额头正好贴在他手腕上。 平时警觉非常的人这样都没醒,看来真的睡得很熟。 铃铛揣进衣襟,苏刹心满意足的顺了两下,本来想今晚上摸个东西就走,一垂眼看见晏星河埋在他手腕上的半张脸,柔软的发丝抿在嘴唇里要露不露的,心里像被挠了两下。 手指顺着唇瓣往下面一别,撩开了那缕过于惹眼的头发,意犹未尽的又揉了几下人家的嘴唇。 晏星河居然还没醒。 意识到这一点苏刹瞬间胆子膨胀起来,俯下身把人半拢在怀里,捏捏下巴摸摸耳朵,甚至搂住后背轻轻抱了一下。 晏星河闷闷的哼出一声,翻身平躺。 苏刹的下巴搭在胸口被子上,两只眼睛盯住那双被揉得泛起艳色的嘴唇,手指蠢蠢欲动的掀了掀,食指指腹从上唇滑到下唇,探进去撩了一下舌尖。 好软。 晏星河,“……” 苏刹偏头与他相错,咬住了嫩生生的耳垂,“还不醒吗,耳朵都红了。” “……” 室内安静了几秒,晏星河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挨得极近的含笑的苏刹。 他眨了眨眼睫,目光微闪,偏向一边避开这样的对视,有些生硬的说,“起来。” 这个姿势恰好让脖子暴露在苏刹眼皮底下,苏刹就不起,趴在床边一只手撑着下巴,捏了捏粉透了的耳朵尖尖,“你的耳朵都快要烧起来了,脖子也好红,啧。” 脖颈线条起伏的形状实在很漂亮,他眼睁睁看着那片粉色一寸寸往底下漫开,爬过若隐若现的青筋,喉结甚至滑动了一下。没忍住凑近了些,鼻尖碰了碰紧绷的线条,牙齿一露就想咬上去。 晏星河一巴掌拍在他胸口,把人推得远了点,顺手摸出来藏在领口里面的银色小铃铛,拽了拽自己被扯散的衣领,“三更半夜不睡觉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苏刹伸手要抓,晏星河往后一躲就给他攥进手心。 狐狸大王不知道对这只铃铛有什么执着,一只腿跪上床榻,半个身体都探上来也要跟他抢。 晏星河一只手按住肩膀不要他压进来,抓着铃铛那只手离得远远的,逗猫一样来回几次,苏刹恼怒起来,抓住肩上那只手腕按进枕头,右手掐着半截铃铛穗子,凶巴巴的威胁人,“给不给?” “……” 模样实在可爱得有点过分了。 晏星河自动脑补两只大耳朵冒出来的样子,没忍住嘴唇弯了弯。 他还敢笑。苏刹两只眼睛瞪得更圆,压着他的手腕陷进了枕头里面,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巴左右晃了晃,“笑什么?本王在很认真的威胁你,不给就连人带被子抢去我房间!” “好了好了,我给你就是了。”晏星河不逗他了,抖开铃铛的穗子理顺了些,靠着床头坐起来,低头给他系在了腰带上。 对着幽暗的光线看了会儿,一袭红衣中间别着一个银色小铃铛,看着怪怪的。 晏星河耐心的调了几个位置,还是觉得不太行,手指头戳了戳那个银色小球,又想给他解下来,“这样不好看……算了,还是挂别的地方吧。” 手指却被另一只手按在了腰带上。 晏星河仰起脸,才发现苏刹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近了盯着他,长眉微凝,狐狸眼轻轻眯起来,挟在中间的金色眼瞳跃入烛火,一半映出他的脸,一半浓得像深渊。 “晏星河,”手背被轻轻摩挲着,晏星河听见他说,“跟我回妖宫吧。” “……”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他一往回缩,苏刹就抓着他,起先是食指和中指,又贴上来跟他十指相扣,晏星河别开视线不去看,“明楚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我不能让晏赐和晏初雪他们俩有事。” “晏家那两兄妹?”苏刹突然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掌心,“到底是因为晏家那两兄妹,还是因为你的旧主人在这座岛上?当年你快被打死了还要拼命挡在他面前寸步不让的样子,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啊,还有那个鲛人世子。” 他说,“你是旧情难忘还是打算另寻新欢?” 事情明明不是这样,被他故意说得暧昧又模棱两可。晏星河不想解释,恨不能直接把人关出去美美睡一觉算了。 但是以狐狸大王的脾气,真这么干了当场就能给他屋子掀了,他只好耐着脾气说,“百花杀于我已经是过去,南宫皎只能算是认识,我跟他们两个任何一个都没有关系。” “我不信,”他越解释苏刹越是跳得欢,哼了一声,得寸进尺的说,“在船上那条死鲛一直盯着你,他对你有意思。这次鲛人族召集各个宗门过来是为了什么来着?给那条死鲛挑选心仪的良人。” 他的语气加深了些,咬牙切齿的,“大殿酒席上你也在座,要这么算,在他眼里你也是供他挑选的良人之一。” 晏星河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苏刹往他手腕上咬了一口,“跟我回去,同这些人脱离关系,你好好待在妖宫,我们还像之前一样,就当这半年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晏星河说,“不。” 意料之中的答案,苏刹也没指望他轻易就答应,尖牙在手腕上留了个印子,又抵在唇边慢慢舔了两下,“我帮你对付百花杀,确保你牵肠挂肚的晏家两兄妹全身而退,事成之后你跟我回去。” 他自认为给出的价码已经很好。 百花杀多年布局,引来修仙界宗门无数,连神威封印阵这种古老秘术都翻出来用上了,虽然尚且没有理清楚其中关窍,但这样的阵仗可想而知危险程度。 晏星河一个人想对付过来几乎不可能,但苏刹给出了这个承诺,就意味着无论幕后之人究竟想要什么、做了什么谋划、设置了多少机关,图穷匕见那天,苏刹一定能保晏赐和晏初雪毫发无伤。 第106章 这个条件很诱人,苏刹抓住了他在乎晏家两兄妹这一点。晏星河犹豫了很久,然而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 苏刹一愣,从他脖子上抬起头,虚虚拢着人后颈的手指扣紧了点儿,“什么?” 脖子上亲出来的红痕尚且新鲜,晏星河实在皮薄,苏刹稍微一逗就能叫红晕从下颔一路散落到锁骨。 他一只手抓着苏刹手臂,指尖也是粉色的,欲拒还迎又亲昵无比,但眼神却很清明,毫不犹豫的划清楚两人之间的界限,“就算只有我自己,也有把握能够保护他们周全,不要将我们之间的事牵扯上别的,一码归一码。” “……”苏刹的目光落了冷霜,笑意不达眼底,拇指扣得紧了些,摸了摸绷起来的经络,“你的意思是,反正就是不想跟我回去?” 这个表情就是真的动怒了。 但是晏星河从来就不怕他。 他的目光闪烁起来,甚至有点儿兴奋,“你想让我回去?” 苏刹嗤笑,“废话。” 隔着光滑的料子摸了摸苏刹的手臂,晏星河眼睛里的兴奋更甚,又小心翼翼的克制着,“有多想?” “……”苏刹捏着他的下巴,“你以为我追你追了大半年,头上顶着那群名门正派看炸药一样的眼光到处溜达,在那群丑得我眼睛疼的蛸妖里面混迹半天,做了这些是为了什么?” 他捏着人的脸,凑上去恶狠狠的说,“晏星河,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做到这个地步。” ……太好了。 这正是晏星河想要的答案。 他认真的看着苏刹的眼睛,心里产生了莫大的底气,射出了主动的第一箭,“既然如此,那你能不能只要我一个?” “……”苏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晏星河疯了,松开了捏他脸的手。 当下就是再好不过的时机,晏星河知道此刻决不能让他回避,步步紧逼道,“你遣散妖宫里面那群花花草草,只要我一个,如果你答应,送晏赐他们回天下第一剑之后我就跟你走。” 苏刹笑了,“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晏星河抿了抿嘴唇,抓他手臂的力度又紧了些。 放在以前苏刹用这样的语气说这句话,不用再往下展开,他自己就会识相的离开了。 因为从前他一直把自己放在后宫宠姬相同的位置,只不过特殊一点,上床给睡下床卖命。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再次见到苏刹会那么惊讶,因为他笃定一旦离开,对方绝不会过来找他。 可是苏刹为他做的事远远超出预料,至少绝不会为了妖宫哪一个姬妾这样做。这一点让晏星河确定,他在苏刹心里是不同的—— 苏刹非常在乎他,超出晏星河从前所以为的,甚至超过苏刹自己以为的。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乘胜追击?至少他绝对不要再回到以前那样的相处关系。 “为什么不可能?”晏星河望进他的眼睛里面,不想错过每一个神情,寸步不让的射出了第二箭,“苏刹,你爱我。” “……”苏刹整个人僵硬了一瞬,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 稍稍拉开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的距离,眼尾一压,唇角一掀,神情变得遥远疏离,“我不过在你身上多花了点心思,你就觉得我爱你?” 这个表情十足倨傲,迷惑性太大,晏星河几乎要被唬住。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又凑近了些,“你爱我。” 苏刹也不退,只冷冷的看着他,居高临下,又面无表情,“我谁也不爱,不爱你,不爱任何人,在这世上我只爱我自己。” 苏刹跪坐在他腿上,两个人一上一下以视线僵持,谁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都在等对方先怀疑先退缩。 苏刹以为自己的决心足够坚定,但是这种虚无缥缈的爱不爱的问题,晏星河却格外的固执。 他冷冰冰的盯了半天也没能盯出来一丝动摇,反而被那双眼睛里坚定直白的爱意晃得有些头晕目眩,他生气于晏星河的步步紧逼,灵魂深处又有点隐秘的兴奋的战栗。 眼花的一瞬间,苏刹就知道这次对峙自己输了。 他翻身下床,撩起被扒拉到臂弯的外袍,只想从几乎叫他心慌的情绪中抽离。 手臂一拉打开门的时候,晏星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苏刹,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这个问题没得到答案。 对方走得太快,门都没来得及关,敞开的房门泄入半卷夜景。 长风不止,廊外那株花树下飞花零落,摇曳了两个人的心绪。 第71章 蛸妖巢穴那一战,法衡宗损失的人尤其多,待安抚好受伤弟子乱局打点妥当,回到院中时已是后半夜。 庭院下灯火阑珊,轮椅碾过枯枝落叶发出闷闷的声响,百里澈微微往后一靠,慢慢捏了一下鼻梁,神情恹恹的很是倦怠。 墨羽吹灭了灯笼里的烛火,自发的替他揉起来额角,力道轻重刚好,“主人,今天太晚了,就不要看书了,等会儿回房属下伺候您歇下。” 百里澈轻轻挡开他的手示意他不必如此,“修习一事每日有度不可荒废,你去替我温点儿酒来,提提神。” 他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被别人说服,墨羽知道这事儿没得商量,却执拗的要折回一笔,“喝酒伤身,我去给您煮一壶茶。” 将将要进门,隔壁房门里突然传来摔砸声,下人们惊慌失措的一哄,百里长泽暴怒的声音说,“老夫出门前怎么交代的,浮光一两千金,特意搜路来给贵人喝,千叮万嘱叫你们收好放好,现在那茶到哪里去了!” 下人们连连告饶,百里长泽却非常暴怒,一连踹翻了好几个。 自从百里渊死了之后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古怪,有一次婢女端茶不小心烫着他的手,他竟然命人把那婢女的双手给剁了。 宗主变得如此脾性,宗门上下都战战兢兢。 眼看对门窗户里面百里桓探出来半个脑袋,有些害怕的缩在底下,被这个动静吓得不行,百里澈只好顶着风口过去,中止了这场闹剧。 “茶是我叫人装进柜子里的,”墨羽推着他出现在门口,跪在底下的众人顿时如获救星,眼巴巴的瞧着他,“你说这茶金贵,损坏不得,我就叫人用绸子裹了专门装进箱子里。” 他随手指了离得近的两个下人,“你们去放绸缎那边的箱子找找,说不定是搬进来的时候被当成了绸缎。” 他一说明,果然很快就找着了。百里澈遣散了屋子里的人,一回头,百里长泽爱不释手的察看他的宝贝茶罐,没有磕着碰着脸色才好看一些。 一对上百里澈,又阴沉起来,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说他自作主张动自己的东西之类的。 一顿毫无意义的单方面的辱骂过后,他注意到百里澈身上风尘仆仆,嫌弃的一皱眉毛,“你大晚上的往哪儿钻,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百里澈看了他一眼,来自亲生父亲的厌烦他早就麻木了,淡淡的说,“宗门今日伤亡颇多,需要有人打点整顿,不然自己家门里面乱成一锅粥了。” 百里长泽看起来并不在意,无论是宗门弟子还是这个儿子。拿织锦袋子装好茶罐,出门时看了一眼轮椅上的人,似是觉得晦气,“行了赶紧滚回你自己屋子,若是没事不要来打搅。” 百里澈没说话,直到墨羽推着他转了个向,庭中凉风一吹,像是钻进了心肺,这才闷声咳嗽起来。 墨羽忙递上一方手帕,看向离开的佝偻背影隐有杀意,“出门之前我就跟您说过了,这一趟不该来。” 百里澈咳嗽了好一会儿,似是止不住,半晌才挪开手帕,之前有些苍白的嘴唇晕染一层血色,“不,此行我非来不可。” 墨羽一低头看见手帕上的血渍,瞳孔骤缩,跪在了他脚下,“主人,您的咳血之症越来越严重了。都怪那老贼,不如属下——” 他脸上阴狠之色闪过,百里澈按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腰间佩剑的手,“你无需费心,此事我自有打算。” 说着轻轻捏起他两根手指,温声说,“你此时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去把那壶茶烧好,我等着热茶暖身子。” 手背上轻柔的温度叫绷紧的弦放松下来,粘在门口的凶恶眼神转回来,看见百里澈嘴角殷红的血,墨羽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又挪不开眼睛。 百里澈擦去了那点血迹,“今日的确有点狼狈。” 墨羽冷硬一张脸,“没有——” 还不待他宽慰人,夜风穿堂而过,送来一阵清淡花香。 轻薄的纱帘扬起又落下,一袭红衣出现在纱帘后,斜倚门框,把玩手中一截海棠花枝,润着寒凉的夜露,“这话说的不假,最近两次见你,一次比一次狼狈。” 墨羽一跃而起,就要拔剑,百里澈示意他稍安勿躁。一对上来人,却是笑了,“看见你出现在大殿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个时刻。” 第107章 两片花瓣被掐着捏来揉去,莹润的指尖染上浅浅的绯红,苏刹剥开夜色走了进来,双眸含笑,潋滟生光,“多少年了,那老不死的东西还这么对你,光这一回我就看不下去了,你怎么还不替天行道送他去死?” 百里澈微微一笑,片刻后说,“言重了。” 苏刹凑近他,手掌往轮椅扶手上一撑,仔细瞧他的表情,“你是打算吊他一口气千刀万剐,折磨痛快了再一刀解决了他?” 百里澈避开他的视线,脸上淡漠得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我没有这么说。” 这个反应就是心里真有计较,苏刹不打断刨根问底,他不在乎细节如何,只要最后的结果百里长泽不得好死就行。 花枝在掌心一转,点了点自己的下巴,“上次在法衡宗我就想问了,忙着杀你哥没时间,你这腿怎么回事?” 一片花瓣从袖口飘到膝头,百里澈垂下目光,拈起来慢条斯理的捏了会儿,“百里长泽。” 不出意料的答案,苏刹又问,“多久了?” 等了半天,百里澈才把那片花瓣拂下去,“十六年。” 苏刹微微一僵。 他离开法衡宗的时候,正好是十六年前。 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跑出来后,为他掩护把他送出法衡宗的人,正是百里澈。 这个消息太突然,苏刹的目光从他的膝头转到脸上,又从脸上转向膝头,有点生硬的说,“你的腿变成这样,是因为我?” “不,”百里澈没有犹豫,“是因为百里长泽。” 从法衡宗逃出来时苏刹只有九岁,一个人被锁起来关了九年,那时候他连话都说不清楚,百里长泽派了不少人捕猎他,誓要把他抓回去继续研究傀儡术。 他自身难保,想起逃跑前百里澈对他说的话,一路往南磕磕绊绊的进了妖界,谁知危机四伏的妖界又成了另一种炼狱。 在拿下妖宫之前,苏刹有记忆的人生里都是各种方式的坎坷磋磨,他脑子里只有活下去、变强这两件事情,保住这条命没有夭折已经是非比寻常的坚韧,哪里有时间去考虑他走了之后,会给曾经帮了他一把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苏刹拧下一朵粉白的花蕊,有些烦躁的捏了半天,低声说,“妖界有不少奇药,只要去找,治什么的都有,你当年一线生机的恩情,我会还你。” “不用了……腿伤这么多年,我早就忘了站起来是什么感觉,就这样吧,没必要了。”这个消息百里澈看起来不甚在意,反而是苏刹略显烦躁的脸色,让那张淡漠得像面具的脸绽开一道裂缝,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来,“你现在的样子很好,苏刹,从前我就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好看,可是你不敢看镜子,我一带过去你就摔。回法衡宗那次我几乎没有认出来……当年你爹去参加谁家宴会袖子里都能带着无数花帖回来,你的身量像他,可气质更胜于他,很漂亮,也很特别,离开法衡宗之后你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苏刹当然知道自己有多漂亮,他这张脸他自己喜欢得很。 但或许是从来没有人以长辈的身份像这样夸他,被百里澈这么看着说这样亲近的话,他身体微微一僵,差点失手把花枝折断了,咳了一声,神色不自在的转过脸,别扭的说,“用你说,我是傻子吗不知道照顾自己。” 一瞥眼睛,百里澈仍然定定的、用那种温和又淡然的眼神在看他。 苏刹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浑身都奇怪起来,花枝往人怀里一抛,“看什么?走了。” 百里澈笑盈盈的看着他故作淡定的出去,穿梭的夜风吹动胸怀中的花枝,连带百里长泽留下的阴霾也被吹散。 苏刹一走墨羽就凑了上来,非常不满意妖王乱扔东西的毛病,伸手要拿,“我替您扔了。” “别扔,”百里澈轻轻拈动着花茎,低下头放在唇边一嗅,海棠花香沾染雨露,清冽至极,“挺香的,带回去插起来。” 墨羽知道自己不应该多嘴,但是忍不住问,“妖王和您是故交?” 百里澈看着花枝,想起了很久远的记忆,“算是吧。” 百里澈知道苏刹的存在的时候,小孩儿已经长到三四岁了。 或许是同样被人折磨的遭遇让他怜悯这个孩子,百里长泽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喜欢跑下地牢看看这个小侄子。 他给苏刹带过他很多东西,同龄的小孩子喜欢的吃的玩的,起先苏刹戒备心很强,拖着锁链缩在墙角什么都不肯拿,只会阴恻恻的盯着他。 后来有一天他走的急,中途穿过后院一片桃树,零食玩偶放在面前依然是不肯拿的,百里澈本来也不意外,只是这次那双明亮戒备的眼睛穿过脏污的长发看了他半天,忽然像动物一样四肢爬行的靠了过来,在他肩膀旁边嗅了嗅,摸走了落在衣领里面的一朵桃花。 沾风带雨,半粉半白,青涩的,生嫩的,又很漂亮,衣领上也染着桃花和雨露的香。 那是百里澈送苏刹的第一个礼物。 也是苏刹接受到的,来自这个世界的第一份善意。 . 竹林晃动月影,百里长泽在约定的湖畔等了许久,另一人才迟迟到来。 洞箫捏在手中从容不迫的把玩,来人神色颇为清冷倨傲,“徒弟出了点事替他解决了一下,耽搁了会儿,百里宗主,让你久等。” 百里长泽等了大半夜,天边都泛起一线亮色,却丝毫不敢拿架子,“大人的事当然是要事,老夫不急,不急。” 他恭恭敬敬的献上怀里锦带装着的茶罐,“听说大人喜欢喝浮金,不巧老夫手底下正好有些门道,给您弄了些过来,小小心意,还望大人收下。” 风无彻接过来,放在手里颠了颠份量,嘴角抿着一抹笑,是冷笑,“市面上浮光价值千金,就算百里宗主有门道,一下子弄来这么多,想必也破费不少。” 百里长泽心里一喜,“只要能让大人喜欢,这点钱不算什么。” “嗯,”风无彻看了他一眼,月色晦暗,眼睫覆盖的阴影掩住眸底的鄙夷和冷冽。 他举起茶罐就着月光看了两眼,“好茶,可惜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清晰的落水声,价值连城的茶罐摔进湖里喂了鱼,风无彻拿帕子擦了擦手,慢吞吞的缩进袖子里,袖口暗纹泛着跃动的银光,“我最近换了口味,不爱喝茶,爱喝白水。” “……”百里长泽心疼得要命,眼睁睁看着湖面的波纹平静下去,藏在黑暗中阴毒的盯了风无彻一眼,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大人喜欢的自然是最好的。” 风无彻转过身,半边身子淋着月光,半边披着竹影,站在湖畔微微一笑,“这话我爱听。” 微妙的气氛稍稍和缓,百里长泽弯着腰,有些不敢直视对方,说明了此次相约见面的来意,“今日蛸妖巢穴归来后,来岛上的人死伤不少,许多人心生惧意离开了,老夫担心若是人走得太多……到时候于您的谋划不利。” 这点顾虑风无彻并没有放在心上,“零头罢了,无需在意细枝末节,只要稳住那几个头羊别让他们走了就行。” 百里长泽说,“可要是他们也想走……大人可有什么办法保证万无一失?” 风无彻背过身去,湖面莲叶参差起伏,他漫不经心的看着一丛丛暗影,“有一个人曾告诉过我,势力越大,野心越大,只要好处给的足够诱人,他就一定舍不得放手。况且南宫皎生辰宴就在十日后,很近,各大宗门聚与阵中之日,就是我们动手之时,按照这个计划来,不会有错。” “大人说的那神威封印阵老夫看过,只是……”百里长泽迟疑的说,“其功效只能防住蛸妖,不能伤人,在场的都是各家精要弟子,到时候打起来了恐怕轻易困不住他们啊。” 风无彻一笑,眸中滑过一丝讥诮,“谁告诉你那是神威封印阵了?” 百里长泽老眼一亮,“莫非其中还有文章?” 风无彻说,“琳琅岛的局,此阵就是最关键的天罗地网。当初无执揣摩数月有余,融合了无数阵法的特质才炼出来,从古到今只此一个,除了无执自己,任谁也解不开。此阵的要诀他已教给我徒弟涟,神威封印阵只是披在最外面的幌子,只要我那好徒儿从中掌控,所谓的神威封印阵——” 他一字一句的说,“就能变成万骨噬魂阵。” 阵法一道百里长泽不是很了解,但是他相信百花杀主人的手段,既然风无彻和无执成竹在胸,他也没什么好质疑的,“您亲自谋划老夫自然是放心,只不过按照大人之前说的,那个阵法要三祭到位才能启动,妖祭和仙祭都已有了着落,只是那人祭——滕江那老匹夫看着辈分高,修为竟差了一截,填不上缺漏,您看是否需要老夫再去暗中找一人祭阵。” 风无彻侧过头掠了他一眼,暗芒闪过携带血色,又冷冷的转了回去,“不必了,此事我已有人选。” 百里长泽试探道,“不知大人选中的是何人?” 第108章 洞箫一横,风无彻抚摸着冰凉的玉质,月光散落其上,那手指纤长而苍白,竟比二者更加剔透,“此人多年潜心修炼,实力超群,要论修为高深,普通修士难以望其项背。滕江只是个意外,在他踏上琳琅岛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看中了他,祭阵一事,非他莫属。” 洞箫往掌心一敲,掠过发丝的风携带杀气穿梭而去,身后竹林忽然传来踏断枯枝的声响。 两人几乎同时飞身而起,风无彻快了一步,一手扶在绿竹,碗口大的竹竿被捏进去几个指印,发出脆弱的崩响。 他挡在前面,百里长泽也看不清,隔着几步问,“可是有人胆敢在那里偷听?大人抓住他了?” 风无彻缓缓退了出去。 “没人,只是一只猫。”身后果然传来了一声微弱的猫叫,他背着手,洞箫轻巧的往腰上一别,漫声道,“再跟我说说你探听到的消息。” 两个人的声音走远了,百里桓才回过神来,缩在竹子围起来的空隙底下,冷汗流了满脸。 他一抹脸颊,后悔死追着这只猫乱跑了,没时间消化听来的惊天秘密,生怕他们去而复返,抱着怀里被他捂着脸的小猫跑了。 第72章 翌日,一则消息在留驻的各大门派之间传开,鲛人世子设下私宴,只邀请了天下第一剑会饮。 众人此行过来鲛人岛,为的就是和鲛人族结亲,三番两次损耗越多,越是对最终的好处势在必得。 南宫皎突然的特殊对待无疑是一个信号,在绷紧的鼓面上敲下重重一击,各大宗门无不艳羡注目。 从小院到南宫皎的寝殿路途不长,可是一路走下来,晏星河一行人已经遇到无数身穿不同门派服饰的弟子恰巧经过,暗戳戳看他们的眼神就好像看见得到皇帝圣谕召见的状元郎,眼看要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羡慕死一众不相干的旁人。 大早上的晏星河一踏出去,看见门口那群假装经过的人脑袋的一瞬间,就不是很想去吃南宫皎这顿饭,而且苏刹要是知道这事到时候肯定又是一顿盘问。 他在门口纠结了半天,久到晏初雪折回来催他了,才下定决心还是抓住这个获取消息的机会。 来琳琅岛没多久,晏赐已经收获了一大群生死之交,、丝毫不因为路上的注目而不自在,走几步就呼朋引伴的薅一个人过来聊两句,无不是羡慕他交好运,诸如“苟富贵勿相忘”“我与晏兄可是过命的交情”“跟世子成亲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们喝杯喜酒”等等不着边际的瞎扯。 晏星河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群人聚在一起能如此这般从天上吹到地下,走着走着要被越来越庞大的“生死之交”队伍挤到角落里,他抱紧了剑默默往后面退了点儿,忽然听见人群最中间的晏赐叫了起来,“滕兄!没想到连你也遇见了!快过来和我们一起!” 晏初雪找了半天才在最外面找到晏星河,一时间生气得不行,看不得那群乱七八糟的人在那儿乱跳,抓着晏星河一只袖子左推又搡的杀出一条血路,“我看我哥美得魂都要飘起来了,辛大哥你跟着我,咱们过去把他拽下来。” 晏星河看了一眼前面乌泱泱的人头,“……” 他其实不是很想去拽。 好不容易挤到了晏赐旁边,就听见滕潇在和他说话,“……字迹是我爹的字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匆忙,连见一面交代一声的时间也没有,信里面也交代的不清不楚的,只是让我暂且先留在这里……我担心家里面出了什么大事。” 晏星河偶然听了两句,大概就是滕潇他爹滕江突然只身回宗门了,只留了封信草草交代。 晏赐安慰他叫他不要太担心,晏星河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只觉得被人群裹挟着走的感觉要叫他窒息了。 他转了转视线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挤出去,忽然看见长廊里面有个人抱着柱子眼巴巴的看过来,很是眼熟,那眼神又委屈又着急又害怕,像只小兔子一样。 “……” 晏星河想起来了,那不是法衡宗跟过来的那个孩子。 百里桓的注视实在是太打眼,晏星河走他的眼神就跟着一起走,从长廊的前一根柱子换到后一根柱子,实在是夸张得离谱,晏星河想忽略都不行,费力挤出来后直接朝他走了过去,“你有话想说?” 百里桓咬着嘴唇犹犹豫豫的,人过来了,他反而头一转,“……也没有什么。” 晏星河,“……” 晏星河懒得跟他打哑谜,转身就准备走,突然被人抱住一只胳膊。 一低下头,那只小白兔已经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说,“辛少侠,我、我昨晚在竹林里找猫,不小心听见了不该听的。我去跟我三叔说了,可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像根本就不相信我,我、我也不知道还能找谁了……辛少侠,我发誓我跟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听见有人在湖边密谋……我很害怕呀,我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这话乱七八糟的,晏星河没放在心上,不过看这孩子哭得鼻尖都发红了,吓得不行,他强行忍住没把人剥开,多问了一句,“嗯,你在湖边听见了什么?” 百里桓扒拉着他的手臂,咬着唇角小声说,“我听见……有两个人在说琳琅岛最近发生的事……他们说什么鲛人世子的生辰宴就是最好的时机,还有那天我们看到的那个阵,是什么无执什么涟改造过的,其实不是本来的那个阵,而是另一个阵,好像叫……唔……叫什么……” 晏星河漫不经心的听着,直到无执这两个字出现,敷衍的神色才认真起来,“叫什么?” 他的表情有点吓人,百里桓顿时更害怕了,垂下脑袋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磕磕巴巴的凑出来一个名字,“万、万骨……噬魂阵……” 晏星河耽搁了许久,追上去的时候晏赐和晏初雪已经吃上饭了。 南宫皎的大殿布置得华美至极,三面没有设墙壁,而是里里外外挂上几层水蓝色的透明纱帐,珍珠帘幕参差垂坠,随风起落,敞亮又优雅。 小案上摆了几道海珍,南宫皎问话晏赐在回答他,两边都不是很熟显得有些拘谨。晏星河一出现南宫皎眼睛就亮了起来,终于不做戏了,起身转到了大殿后面。 不知道他又要搞哪出,不过来都来了,不拿到有用的消息晏星河是不会轻易离开的,正好小案上几道菜腾腾冒出来热气,看着就很香,先吃一顿再说。 这么想着朝几案那边走过去,他不经意和抬头的晏赐对视了一眼,只是一瞬,两个人都别扭的移开了视线。 晏初雪拍拍旁边的小案招呼他过来,往桌上递了一叠白生生的点心,“这个是你没来的时候他们端上来的,挺好吃的,快尝尝味道。” 晏星河吃了一个,一抬眼晏赐越过晏初雪竟在看他,欲言又止的,闷头自己喝酒去了。他暂时没有理这茬,“我刚刚有点事耽搁了一下,南宫皎叫我们过来什么事?” 晏初雪给自己剥了个螃蟹,“不知道啊,那个鲛人世子怪怪的,就说什么早就听过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向我哥问了些剑庄的事。” 南宫皎大费周章的把他们叫过来,当然不会为了扯这些有的没的,晏星河稍微想了一下,心里有了计较。 一个虾还没剥完,银珠从寝殿后面转了出来,身后一串侍女手捧奇珍异宝,“世子与天下第一剑投缘,这是送给三位的礼物。” 说完,走上来朝晏星河盈盈一拜,“世子请辛少侠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这话说完,席间另外两个人的脸色稍稍变了,晏星河干脆利落的拿剑起身,“烦请带路。” “哥,”等一群人走远了,晏初雪还往那边张望着,扯了一下晏赐的衣袖,“那南宫皎什么意思啊?” 除了刚开始那一下惊讶,晏赐没有想太多,有点烦的说,“我怎么知道?他之前大显身手,那条鱼觉得他很厉害,找他私下讨教?” “……”晏初雪放弃和他商量, 凑近了点儿,“你觉得会不会和外面那些人说的一样,南宫皎……他是不是看上辛大哥了?” 晏赐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谁看上谁?……不是,外面那些人说了什么?” 晏初雪简直佩服亲哥的智商,无语的瞪了他一眼,咬两口螃蟹想起来一个他哥能回答的问题,“你和辛大哥最近怎么回事啊?去蛸巢之前我就觉得不对,刚才他过来你们俩那两眼,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快跟我说。” 这回晏赐倒是没有一脸懵逼的反问了,沉默的喝了会儿酒,戳戳盘子里那条吃了一半的红烧鱼,“……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之前我们家来过一个小孩儿。” 银珠引着人走了很长一段路。 南宫皎的寝殿纱幔多到离谱,晏星河不记得这是他穿过的第几道,来到一扇华美的房门前,银珠往旁边一站,笑吟吟的说,“辛少侠,就是这里了,世子在里面等您。” 第109章 门一推开,热气扑面而来,晏星河被熏了一下,眯了眯眼睛仔细观察,正对门口的墙壁被一块银蓝色幕布挡住,四壁是精致的浮雕,一扇巨大的屏风把房间分成两半,后面传来轻微的撩水声。 云雾缭绕,热气蒸腾,不知道用了什么机关,干净明亮的地板底下竟然传来暖融融的热气。 身后的大门关上了。 “都进来了,怎么不过来。”南宫皎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过来,模模糊糊的。 晏星河又不是没去过澡堂,怎么会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要是他真过去指不定看见什么不得了的情形。 转过身往大门一推,“我在外面等一会儿。” 然而那门却没有推开。 一道结界附着在门上,手一碰上去隐约显形,晏星河试了两下,轻易还破坏不了它。 南宫皎哼了一声,不高兴的说,“你这人真是不解风情,要是和你这样的人成亲,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得多无聊。” “……”晏星河心想,关你什么事。 然而他没功夫和这人吵架,试了半天还是不行,决定直接暴力破坏这扇门。 背后传来一片清晰的水声,南宫皎的影子出现在屏风上,几个侍女为他披衣挽发。 出水芙蓉一样水淋淋的走出来,长发半挽,红色腰带松散的系着银白色轻纱,腰肢不盈一握,羊脂玉一样的胸膛滚着水珠,绝色的美貌被雾气氲氤得朦胧又飘渺,像壁画上走下来的仙人一般。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 这鱼露得太多了。 南宫皎一抬手,就有侍女往小案上添茶,“不喝杯茶么?” 晏星河犹豫了一下,坐在了他对面。 南宫皎给他递了一杯茶,他伸手接过去,手背被对方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撩了一下,留下一道水痕。 晏星河立即撤回手,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 南宫皎对他一笑,“别这么看着我,我喜欢有野性的人,你越是瞪我,我越是觉得你好看,越是忍不住喜欢你。” 这话说得暧昧得不行,晏星河有点儿受不了这样的氛围,鸡皮疙瘩快起来了。 他垂下眸子,转了会儿手里温热的茶杯,忍了一会儿,好歹没有直接把茶泼对面人脸上。 他不是没有遇到过有人跟他搞暧昧,只是头一次遇到对方搞暧昧他还不能一走了之的麻烦情况。他很讨厌因为毫无意义的事跟人纠缠,但是眼下还就非忍不可,只能没什么表情的一口闷了这杯茶,回对方两个字,“好茶。” 南宫皎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不过晏星河既然过来了,说明心里其实对他不是没有意思,他把这点敷衍当成是对方天生性情冷漠,心思一转,“辛少侠想必是个游走江湖见多识广的人,我这里有一个宝物,不知道少侠有没有听说过?” 他拍了拍手,侍女一左一右拉开墙壁上的帷幕,一面巨大的铜镜出现在后面,模糊的映出房间里摆件的轮廓。 晏星河冷不防和镜子里的自己对上视线,眼前一花,镜子里模糊不清的画面扭曲起来,他看见几案对面南宫皎在看着他,声音变得遥远。 “这面镜子,叫做销魂窟。” 一听这个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这镜子能吸纳人的神魂,短暂的困在镜中。 晏星河睁开眼睛之后只能看见连绵不绝的云雾,红纱飘飞其间,头昏脑胀心神不属,就像进了什么女鬼的巢穴一样。 他眼神一冷,心说这法器怕不是攻人心性,原地打坐调息起来。 肩膀上忽然缠上来一只白皙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他听见南宫皎的声音在耳朵旁边说,“销魂窟能诱发人的欲望,千倍万倍的放大,就是清修万年的神仙进来也招架不住。” 那手探入衣襟往他胸口摸去,“你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应该还没有尝过雨露滋味吧?像你这样的人情欲缠身会是什么样子,我真是想象不出来……” 那手在他身上乱摸,晏星河顿时恼怒不已,狠戾的抓着他拿出来,往后一折,几乎要把那只纤细的手臂折断。 南宫皎叫了一声,晏星河眼睛底下爬上来血丝,阴暗的看着对方,心想,这人敢用这种办法对付他,没什么好留情的,要不直接手给他砍了算了。 他眼睁睁看着南宫皎在他手底下要命的挣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注意到对方眼睛底下因为着急浮上来的薄红。 呼吸一窒,一股不受他控制的喜爱和亲近漫了上来,浓烈又强势,几乎淹没他本人的神智。 抓着南宫皎的手一转方向,他差点把人扯进怀里。 然而终究还是本人坚定无比的意志力胜过了那股冲动,强硬的在二者之间划出来一道不容混淆的界限,反手一推,快落进怀里的人又被他给推了出去。 晏星河闭了闭眼睛,额头底下有一层细汗。 南宫皎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推来搡去过,本来气得要发作,一看他忍成这样,干脆两只胳膊往后撑着躺地上不动了,乐见其成的说“这可是本世子花大价钱搜罗来的绝世珍品,没有人抵抗得了它。” 他翻身靠了过来,银色鲛尾蛇一样往晏星河腰上缠,“再说了,你有什么好抵抗的,不想尝尝情欲是什么滋味么?要不要和我春风一度,此事你知我知,往后不要你负责。” 晏星河控制了一会儿,果然如他所说,销魂窟乱人心性,被他压制的情绪正在一寸寸的突破界限,还在不断变得更加强劲,只要待在镜中,想硬抗这股力量几乎不可能。 晏星河烦躁得想杀人。 不光是因为这种手段,自己的意识被外物侵入,以至于脱离自己的掌控,这是他绝不能忍受的事,南宫皎这么做就是在挑战他的底线。 他忍到了极限,猛地睁开眼睛。 南宫皎正凑近他脸颊旁边挨着他,晏星河突然抓住他的脖子把人提了起来,额头上青筋爆了出来,“把镜子打开放我出去。” 南宫皎被他掐得脸仰了起来,却看出来对方的意识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兴奋得不行,咬牙说,“不。” 脖子上的手指收紧,有那么一瞬间,晏星河真的想不管不顾当场掐死他,“那么我现在就让你的神魂灰飞烟灭,你猜一个人的神智没了,他的身体还能不能活。” 手上的力度骤然加剧,南宫皎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拍打着他的手臂,嚣张的气焰降下去,差点就要跟人示弱。 掐着他的那只手却突然松开,后背一紧,他被人用力压进怀里。 晏星河感觉自己要疯了。 两股力量在他大脑里撕扯,这感觉叫他变得暴躁无比,尤其是始作俑者还抬起脑袋来兴高采烈的看着他。 他低着头,对视的眼睛疼痛到快要裂开,一个声音告诉他要把这条死鱼撕成碎片,另一个声音又蛊惑他低头亲上去。 他的右手捉住了南宫皎的下巴,左手却长出来锋利的指甲死死扣着对方的手腕。晏星河感觉自己正低下头朝他凑近,余光一瞥,忽然注意到左手的指甲原本是没有的。 心念飞快的一转,晏星河瞬间抓住其中诀窍。 这个镜中世界可以随闯入者的心意一定程度上改变镜中之物的形态。 晏星河闭上眼,狠狠的和南宫皎的脸错开,深吸了一口气,散开一部分神识在云雾中寻找连接点。 南宫皎的肩膀被他抓得疼,忽然觉得脸上痒痒的,摸了一下,还没摸出个大概,刚才瞪着他目眦欲裂的人突然捉着他的下巴捏起来,仔细看他的脸,高深莫测的笑了一下。 晏星河有些迷恋的抚摸他的眉眼,在神魂的反复拉扯和销魂窟对欲望的无限放大之下,贪恋又执着的锁着他的目光,那眼神很不正常,诡异到有点儿病态。 这情况有些吓人了。 南宫皎的眼尾被他按得有点儿疼,扭头往旁边一瞧,云开雾散,红纱纷纷扬起,一面硕大的镜子映出来空旷的世界中央仅存的两个人,看清楚的一瞬间,南宫皎尖叫起来。 下一秒,两个人的神识从镜中飞出。 晏星河的神魂在极限的拉锯中受到损伤,疼痛到了极点,整个人往后一跌,撑住木板稳住自己。 才揉了一下太阳穴,衣领忽然被人用力抓住。 南宫皎震怒的瞪着他,那力道快把他衣领抓碎,“你竟敢把我的脸变成那个妖王的样子!” 晏星河拍他手臂,一虚一怒的情况下,竟然没把他给拍开,冷声说,“你还敢把我关进镜子里呢。” “关镜子里怎么了,”南宫皎不认账,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错了,“本世子愿意和你春风一度是你的福气,你不千恩万谢就算了,抗拒什么,跟个贞洁烈妇一样,你亏哪儿了?” “……”晏星河简直为他过于开放的想法所震撼。 南宫皎自顾自的往下想,突然明白过来,“还是说,你喜欢那个妖王,你因为他才不愿意和我……难怪刚才把我变成他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们有问题,你和苏刹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110章 晏星河皱眉,被吵得有点烦,抓住他的手腕一用力,手指和衣领分开的一瞬间,南宫皎整个人飞了出去,正好撞在那扇屏风上,发出一声轰响。 晏星河没怎么收力,他穿得又薄,滚下来的时候整片后背都是红的。 南宫皎震惊了,侍女们也震惊了,手忙脚乱跑上去照顾人。 “滚开!”他一下子把所有扶他的手全都推开。 他从小千娇百宠的长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手指头破块皮整个琳琅岛都要鸡飞狗跳好几天,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对待? 怒不可遏的眼神恨不得把晏星河千刀万剐,“我要叫我爹杀了你!” 晏星河整理好衣襟,稍微坐了会儿稳住心神,站起身时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这死鱼对他做的事可比摔一下过分多了,他那一下没有直接把人拍成散的已经算他顾全大局,还跟他发脾气,有病? 他推开门,呼吸到清冽空气的一瞬间,整个人都觉得放松了,这一趟就不该来,“你要杀就杀吧,随你。” “你给我站住!”南宫皎衣服也来不及穿好,鱼尾一甩蹿起来就追了上来。 晏星河在前面走得飞快,没有直接回小院,而是去海边打算吹会儿风调整一下,那镜子后劲太大,他整个人现在都有些晕。 南宫皎的脚力赶不上他,却一直骂骂咧咧的跟在后面没有停下,他又穿得衣衫不整的,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注意。 一路追到海边,那尾巴还跟在后面,晏星河烦的不行,打算御剑甩掉他,忽然在海边一群人后面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分神的这么一会儿,南宫皎已经追了上来,气还没喘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愤怒的说,“我叫你停下,你耳朵聋了?!” 晏星河想了想,指了下海边那个人,“那人你认不认识?” 南宫皎看起来更生气了,“本世子在和你说话,你还敢看别人?” 晏星河看了他一眼。 在他这儿除了纠缠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晏星河中止了这场对话,并且决定放弃南宫皎这条线,以后再想办法用别的方式了解有关明楚的消息。 “你站住!”南宫皎被他气得不行,以往都是别人追在他后面跑,他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人都气得快哭了,“我让你走了吗,这座岛上人人都得听我的,你也一样,不准走!” 晏星河一回头,那人一身华美的衣服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也凌乱的披在肩上,偏偏神情还凶狠得不行,周围不少凑上来的修士试图询问,都被他凶巴巴的瞪了回去,俨然一个小孩儿拽着一块糖不放拿不到就要耍赖的模样。 晏星河和他隔空对视半天,对方的样子实在太过凄惨,考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算了。 他脱下外衣扔给南宫皎,站在他面前勉强挡住周围人看热闹的视线,“穿好衣服自己回去吧。” 南宫皎才不要接他的衣服,可是扔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伸手接住了。他抓着衣服像掐着晏星河的脖子,恨不得扔地上踩两脚,“谁要你的衣服,都是你害我这么狼狈,还要被所有人围观,往后你别指望我饶了你!” “……”晏星河无语的看着他。 南宫皎愤怒的和他对视一会儿,低头扯了一下身上乱糟糟的衣服,他发脾气对方不买账,反而自己歇了下去,别别扭扭又小声的说,“刚刚那个人是国师的兄长,一直和国师形影不离的,国师来的第二年他才来,说的是要保护他的安全。” 国师的哥哥? 晏星河分神想了一下,南宫皎突然上前一步抓着他的脖子跳了上来,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就伸手接住了人。 南宫皎觉得自己回答了他的问题,晏星河也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埋在胸口理所当然的指使人,“你把我引出来的,当然也应该是你把我送回去,快走。” “……”晏星河怀里抱着一尾鱼,有一瞬间的呆滞。 ……他是不是有病? 晏星河有点儿理解不了对方的思路,一抬头,目光穿过人群,忽然和站在树影底下的苏刹对上了,也不知道他站在那儿看了多久。 “……” 完了。 折腾的一天,晚上也别想好了。 晏星河立即扔开南宫皎追了上去,苏刹大老远的看见他走过来,冷冷地哼笑一声,一巴掌拍断了手边一棵树,转身就往回走。 【回归番外】小狐狸1(新) “这只狐狸长得瘦不拉几的,一口吃了都尝不出个味道,有什么意思?” “块头小那也是肉啊,烤着吃还是煮了?煮了吧,还能喝两口汤。” “我有个兄弟去过狐族那边,听他说狐狸修炼成人形之后可漂亮了,要不这狐狸给我,我给他养起来,化形了还能当个暖床的。” “去你的我抓到的怎么就给你了?干嘛那么麻烦,还是煮了吧。” 晏星河是来后山泡冷泉的,白天人多他不喜欢跟人挤,转挑半夜三更没人的时候来,结果听到几个兽头人身的妖怪围在一起咕咕哝哝。 那小狐狸长得挺漂亮的,凶性大,几个牛头马面气势汹汹的围攻也不怕,竖起两只大耳朵冲敌人龇牙,锋利的爪子露出来扒拉在地上,随时准备狠狠给人一下。 借着冷泉的荧光,晏星河多看了一眼,小狐狸耳朵尖还是红色的,长得挺特别。 他无心多管闲事,准备去旁边转一会儿再回来,那几个妖怪商量好了,拎起狐狸准备找个地方杀了剥皮,小狐狸发狂一般挣扎起来,狠狠咬了逮他的人一口,叫得尖锐又撕心裂肺。 晏星河头一次听见有妖兽叫成这样的,没忍住回过头又看了一眼。 那狐狸在包围圈里面上蹿下跳,灵活的像一尾滑手的鱼,妖怪们七手八脚一时间还抓不着他。 “……” 晏星河默默的想,漂亮,凶性大,聪明,还挺难驯服。 最终还是被妖怪们逮住了,他那么小一只,修为低到连人形都没有修出来,当然打不过那群妖怪。 只是小狐狸嚎得越发惨了。 “……” 算了,好歹是一只漂亮狐狸,晏星河想,顺手的事,对他来说不过是多打一次架而已。 他暴揍了那群妖怪一顿,跟他揍过的人比起来修为低到不值一提,简直不算是个事儿。 那狐狸被他用链子栓起来的时候惊魂未定,扑腾爪子要咬人,晏星河拽着链子拴在一棵树上,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带着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有几颗饱满香甜的果子。 小狐狸警惕性很高,戒备的躲在草丛里,浅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月光下那个人,好半天看他没动静,才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把扔到面前的果子扒拉进去。 他还挺喜欢吃这个果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饿的,晏星河扔一个他就吃一个。 果子喂完了,小狐狸终于从惊吓状态剥离出来,趴在草丛的阴影底下,探出黑漆漆的鼻尖小心的观察他。 晏星河只泡了半个时辰冷泉,心想今天耽搁了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吧,穿好衣服准备回去睡觉。 经过树底下的时候停了一脚,那小狐狸没了链子束缚也不跑,隔着散落的月光和纷杂的树影望他,呜呜的叫了两声,两只眼睛瞪圆了,想冲他龇牙。 晏星河搭上衣服就走了。 夜越来越深,雪下的越发大了,几队妖怪侍卫提着灯笼到处巡视,晏星河多听了几句,得到一个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的消息: 那个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死盯他,每次逃跑都要把他抓回去的妖王,竟然失踪了! 好像是突然发什么病准备闭关,还没安排好人突然不见了。 前因不重要,对晏星河来说,重要的事情只有两个,那个妖王发病了很虚弱,而且人不见了,很可能甚至不在妖宫。 ——没人阻止他逃跑了! 晏星河迅速回到自己的屋子,关好门之后撑起窗户,放了几缕月光进来,然后从桌子底下拽出来一个箱子,里面是他最近几个月收集到的剑谱心法兵器谱,薄薄的一层,刚好铺了个底。 他趴在床上翻了一会儿,门口忽然传来几声抓挠的动静,跟窗外的落雪声差不多。 但晏星河何其警觉,下一瞬间就抓起床里面的剑翻身而起,一开门,越发肆虐的风雪扑了人满脸。 他四处看了看,没有人。 裤腿被扒拉了一下,一低头,那只耳朵尖红红的小狐狸坐在门口,两只前爪安分的放在胸前,抬头盯着他,看上去有点儿戒备,还有点儿……嗯,乖巧? “你怎么跑过来了?”晏星河很惊讶。 他认为,喂完了果子这段缘分就算结束了,小狐狸那么凶也不像是适合抓回来做宠物的类型,结果现在他自己跟过来了。 那狐狸仰着雪白蓬松的脖子冲他叫了两声,晏星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兴奋到精神飘忽,居然从一只狐狸的眼神里看出来人一样的矜持。 第111章 “你赶紧走吧,回去修炼,早点化成人形。”晏星河无心理会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打算,手一推要关门,小狐狸探着脑袋一下子溜进来,门一关上,一人一狐就都关在了里面。 “……” 晏星河瞄准他的后脖颈迅速出击,又给他提溜出去。 妖宫的结界是苏刹亲手设下的,里三层外三层,凭借一个人的灵力很难打开。 但是根据前几个月逃跑的经验,晏星河早就摸清楚了哪些地方是结界的薄弱之处,想要从里面打开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需要借助一些专攻结界的法器。 外加苏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那只阴晴不定的疯狐狸不在尚且有机会,他要是回来了逃跑计划就彻底没戏了。 就着床头的烛光,晏星河翻完了两三本兵器谱,最终选择了效果比较好并且他能够搞到手的一个,一只叫焰刃的匕首—— 冷泉旁边被他暴揍的那群人里面有一个人就有,他见过对方拿出来炫耀。 好,这只匕首是他的了。 说起冷泉,晏星河又想起被他赶出门的小狐狸。 他住的屋子很小,几片雪花被孤寒的夜风吹进来,融化在书页一角,他看了眼深邃的夜色,是一个很冷的夜,也不知道那只狐狸回自己窝没有。 兵器谱锁进箱子里,晏星河拿起床头的烛灯推开门,脚底下一片积雪堆积的苍白,只有门口一块融化了露出底下的青石砖,旁边还有几只小狐狸留下的爪印。 看来已经走了。 晏星河放下心,关上门活动一下手臂,准备睡个好觉明天进行夺刀计划,一抬脚突然踩到个什么东西。 一声尖锐的惊叫炸开,躲在床底下的小狐狸跳出来给了他小腿一口。 “……” 晏星河抱着半边被子,看向咬住他裤腿不撒嘴的小狐狸,眼神微微呆滞。 这只狐狸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你……” 晏星河被这只小狐狸气得无语了。 他现在寄人篱下困在妖宫,跟个战利品一样被苏刹关着不让走,唯一想要的就是赶紧离开这里回到百花杀,那里才是他的归宿,这样的情况下,他实在没什么精力去对付一只小狐狸。 晏星河有点生气的说,“你回你自己狐狸窝吧,不要再进来了,窗户也不可以,我们好聚好散。” 他扔了被子,低头就要去抓小狐狸,对方一看姿势就知道他要干什么,蹿得飞快。 一人一狐在这间小屋子追了半天,晏星河火气上来了,又被钻进来的冷风冻得不行,气得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窗户一关被子一裹,决定明天再对付这只狐狸,他现在两条腿都快要被冻僵了。 跳上衣柜的小狐狸观望了半天,对方没再来抓他,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气呼呼的好像睡着了。 他蹲在黑暗里等了一会儿,舔两口爪子,金色的瞳仁泛着微光。 许久之后床上的人都没动作,他终于从上面跳了下来,嗅嗅鼻尖小心翼翼的靠近床尾,两只大耳朵戒备的朝后撇去。 被子上都是那个人族修士的味道,就跟他一口咬下去闻到的味道一样,很好闻,跟那群妖怪完全不同。 小狐狸从人形被子的末端嗅到顶端,姿势优雅的趴在晏星河胸口看了他一会儿,大尾巴一卷,团成一个蓬松柔软的窝,鼻尖埋进去尾巴毛里边儿睡了过去。 【回归番外】小狐狸2(新) 第二天晏星河被一阵窒息感憋醒过来,一睁开眼他以为昨晚那场雪还没下完,甚至飘进了窗户里,白茫茫的一片挠着他,有点重,还有点痒。 晏星河保持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的姿势懵了一会儿,猛地坐起来,震惊的对被子上被摔醒小狐狸说,“你昨晚——你在我脸上睡了一晚?” 小狐狸慢吞吞的坐了起来,蓬松的大尾巴左右晃了一下,一脸懵懵的表情,用前爪揉了揉眼睛,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 好,他成功让晏星河一睡醒就生了一次气。 他拎起满脸困意的狐狸后脖颈扔出门外,下一个瞬间转身抓住窗户,果不其然,和蹿上来试图另辟蹊径的小狐狸来了个脸对脸。 晏星河一只手抓着窗户往下扣,一只手按住狐狸脑袋往外推,小狐狸不知道认了什么死理,脸都快变形了非要钻到里面。 他叹了一口气,好好跟他讲道理,“我孑然一身来去自由,可能今天在这里,明天在百花杀,后天不知道又去了什么地方,养一只宠物在身边也是让你跟着我受累。你赶紧回去吧,好歹你还有个窝,跟着我就只能流浪。” 那团毛茸茸的影子在窗户上扒拉了一会儿,又去扒拉门。 晏星河没理他,换好衣服之后在心里过了一遍离开妖宫的计划,驻足一听,外面许久没有动静了,小狐狸找不到进来的入口应该是自己走了。 他拉开门,雪后清爽冷冽的空气扑人满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时看见一串小小的爪印从门口跑进庭院,渐渐的看不清楚行踪。 抢夺焰刃不过是手到擒来。 晏星河盯了目标一会儿,趁他落单时直接上武力,那熊妖起先还大言不惭的威胁,后面就被他揍得抱头鼠窜,自个儿乖乖的把焰刃献祭上来。 唯一没想到的是对方看似怂货一个,居然还长了点儿脑子,假装献刀趁他伸手的时候突然暴起。 距离太近了,晏星河迅速后撤,好歹躲开了刺向心口的一击,只不过胸口被锋利的刀刃划出来一个长长的血口。 低头看见破开的衣服里面皮开肉绽,晏星河目光渐冷,面上寒芒凝起,胜过松枝边缘的坠雪。 他向举着焰刃哆哆嗦嗦的熊妖走了过去,黑靴踏在枯枝落雪上,发出清脆的嘎吱声。 不愧是他选中的兵器,真是一把好刀,他现在决定提前试一下这刀用起来是不是趁手。 半个时辰后,晏星河解开脏污的衣服泡进冷泉里,捧起寒潭水洗了把脸。 血水顺着指缝和手腕滑下去,他又有些嫌弃的洗了洗手臂——这血大部分不是他的。 冷泉水虽冷,却对修炼有奇效,晏星河喜欢在里面打坐,也喜欢夜深人静时待在里面,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没有多余的人来打扰的那种平静。 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旁边草丛窸窸窣窣抖动,睁开眼睛的同时瞬间抓住了搭在池子旁白的衣服,看见是之前跑走的小狐狸,又松开紧绷的手指。 一人一狐隔着飘渺的冷雾对望,晏星河有点生硬移开视线,“……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狐狸探着鼻尖嗅了嗅异于冰雪的血腥味,跑回草丛消失了一阵,叼回来几株新鲜药草。 “……” 这药草是给他的? 晏星河看了一眼,大多数是没什么用的杂草。 不是很想要。 小狐狸看他没反应,坐在后面用鼻尖推了推好不容易找来的宝贝,大尾巴开心的甩了甩,用眼神催促这个人族修士快点用药,最好再夸一夸他。 “……” 晏星河跟他对视了半晌,在对方坚持不懈的期待中,有些生硬的从里面选了一株长得漂亮的。 小狐狸顿时高兴起来,大耳朵一竖,凑过来贴着他的手臂挨挨蹭蹭,大概是觉得接受了狐给的草药,那他就是狐的人了。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被他蹭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明就是一只凶巴巴的小狐狸,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方就跟认主了一样,非要跟着他,还要睡他的屋…… 难道这只狐狸其实没有家,在这样的大雪天无处可去,晏星河收留他睡了一晚,他尝到甜头就赖上他不肯走了? 有吃有睡,不会被风雪吹,还不用担心有人抓了他煮成肉汤。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 晏星河在心里做好了决定,转过头对背后从他的肩膀一路嗅到脖子的小狐狸说,“好吧,我可以收留你几天,我还留在妖宫这几天你就跟着我睡,但是那之后就不关我的事了,我们各走各的路,你自己另谋生路吧。” 小狐狸歪了歪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两只尖尖的耳朵从肩膀后面冒出来,金色的漂亮眼睛瞧着他,毛茸茸的脸蛋像一个炸开的团子,偏偏狐狸眼又是斜飞上扬,可爱之中凭添几分优雅。 晏星河斜着眼睛回头看了两眼,手指动了动,面无表情的转过头靠着池子。 一只手臂从泉水中抬起,溅起波光粼粼的水花,食指曲起抵了抵小狐狸漂亮的下巴。 先收点收养费。 养狐狸比想象中简单多了,最早两天晏星河基本不怎么管他,专心做自己的事,小狐狸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为数不多的桌椅家具挨个踩了一遍,最后发现这间乏善可陈的小屋子里最好玩儿的还是那个人族,就开始有事没事往晏星河身上凑。 第112章 跟着他一起去冷泉,故意扒拉开人家叠好的衣服,从外面叼覆盖了落雪的花和树叶回来,晚上趁晏星河睡着,从他的小腿睡到脸上。 别的晏星河都能忍,唯独这狐狸喜欢睡他脸上这件事他忍不了。 好好讲道理这只狐狸是不会听的,赶出去又怕他被风吹着凉,于是这天晚上睡觉前用链子把狐狸拴在了桌子底下,故意给链子收得很短,他伸着爪子使劲扒拉都挨不到床脚。 小狐狸自然是不肯被拴着的,扯着脖子上的项圈嚎得惊天动地。 晏星河决定了要给他一个教训,没有搭理他,裹被子里转身对着墙,只留给他一个高冷的背影。 小狐狸嚎了大半夜,没人理他也阻止不了他宣泄被栓起来的愤怒,晏星河听着背后激烈的控诉都快听习惯了,昏昏欲睡之际,那动静突然没了。 这样的变化反而让他清醒过来,翻过身往床底下看了一眼。 小可怜见的,靠着桌脚把自己团成毛茸茸的一团,赌气一般也背对着床,只留给他两只冷酷的大耳朵。 “……” 晏星河没有被小狐狸动摇,靠着枕头看了一会儿,思绪渐渐的放松,再次要睡过去的时候,那团毛茸茸突然神经质的弹动一下,然后整只狐狸都细微的发起抖来。 有时候人做梦也会有一些躯体动作,晏星河起初没放在心上,看了一会儿就发现不对,小狐狸抖得越发厉害,根本就不是正常的情况。 他穿上鞋子下床,蹲在桌边观察一会儿,小狐狸尖尖的鼻子抵着自己的肚子,尾巴毛搭在脸下面,大耳朵不安的颤动着,在睡梦中闷闷的小声的呜咽。 晏星河摸了摸肚子,冰得不行,就跟刚从冷泉里捞出来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温度。 就算他把小狐狸拴在地上凉了一会儿,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 他把雪白的一团抱了起来,点燃柜子里仅剩的几根蜡烛,找了两件衣服在腿上搭成窝给他躺着。 小狐狸一进去就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在里面,只是眼睛仍然不安的紧闭着,身上的温度也没有好起来。 晏星河没有照顾宠物的经验,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摸了摸小狐狸全身上下,发现最冷的居然是他的脑袋。 他的手一贴过去,小狐狸就自发的蹭了上来,意识没有清醒,可是能认出来他的味道,本能的很依赖。 他捏了捏大耳朵顶上那点儿红色的尖尖,小狐狸呜咽一声,整个脸都埋进他胸膛,找了个手臂和胸口夹角的地方挤着。大概觉得很安全,哼哼唧唧的蹭着他,有气无力的甩了一下大尾巴。 晏星河顿时僵在那里。 他生平头一次清晰的感觉,有一个东西是属于自己的,和自己紧密相关,而且是个活物。 他记得以前有人跟他说过,一个人受到过度惊吓后会做噩梦,因为神魂并不安稳。 他想起第一天遇到小狐狸的时候,对方被吓得惊惶嘶吼的样子,难道是那个时候留下了后遗症,一直没有好全,现在发作了? 晏星河拍了拍小狐狸后背,掀开被子给他放了进去,灵力凝聚于手掌,暖和的手心从柔软的肚子抚摸到下巴,又从耳朵根抚摸到后背。 这个办法大概起了作用,小狐狸渐渐的就不抖了,两只爪子缩在肚子底下,额头抵着他胸口,尾巴也要搭着他。 他稍微挪一下,对方就徇着热源蹭上来,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晏星河捏捏他的爪子,又拍拍他的后背,给他顺了两下毛,确定整只小狐狸都暖和起来,搂着他睡了过去。 【回归番外】小狐狸3(新) 这次发病的情况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严重,不仅变回原形,法力回缩,最重要的是他居然短暂的失去了记忆。 苏刹仰面躺在床上,嫌弃地把肚皮上那层被子踹了下去,余光一瞥,都洗得发白了,简直寒酸死,跟他寝宫里那床金丝锦绒被没法比。 想到这一点,苏刹更嫌弃得慌,翻了个身把脚底下的被子踹得更远了些,确保它不会碰到自己身上任何一根毛发。 脑袋仍然抽痛着,四只爪子冰得想藏进肚皮底下,苏刹半闭着一双狐狸眼,神思漫游,失忆这段时间的经历慢慢地想了起来。 所幸最终的结果是没有留下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至于最早那几个差点杀了他的鹰唳的妖怪——好好好,要死不死招惹到他头上来——他仔细记了一下那几张脸,等缓过这次发病一个也别想活。 还有那个人族修士—— 嗷,那个人救了他。 苏刹慢吞吞睁开眼睛,视线对着床头那几只长短不一的蜡烛,又缓缓眯了起来。 趁他失忆抱着他使劲揉,耳朵爪子尾巴能下手的地方一个也没放过,谁给他的胆子?——他堂堂妖王岂是一个区区人族可以捏来揉去的? 记忆里诸多摸耳朵捏爪子的恐怖画面袭来,更让他抓狂的是失忆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主动往人怀里蹭,没脸没皮的,还扒拉他的手不要他拿开。 苏刹越是回想,越是生气,越是生气,笑得就越是阴冷,爪子一伸锋芒毕露,抓碎了肚皮底下的布料。 这个剑修他认得,当初跟踪狐族的线索杀进百花杀的时候顺手掳回来的战利品,像豹子一样野性难驯,轻易不肯认主,三天两头就想跑出去找他的旧主人。 可他苏刹是何人?他费了半天劲把人逮回来,不是为了让他又自己跑回去。 既然被他看中了,那这个人最后就必须成为他手上的刀,他越是难以驯服,苏刹就越是想要拿下他。 他原本的计划是,不能让人逃跑,然后再徐徐图之,找个合适的时机施以恩惠,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彻底忘记旧主人。 但是经过失忆这几天,这个以下犯上的剑修触碰了他的底线,他舍不得折断一把好刀,但是好好教训一顿绝对跑不了,他一定要让对方知道狐狸大王不是白给人摸的。 苏刹下巴搁在枕头上,半闭着眼睛内心阴暗的算计着,无数个教训晏星河又不至于杀死他的计划在脑子走过,他津津有味的挑选着最合心意的那个。 木门忽然被推开,那个在脑子里被他翻来覆去处以极刑的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伤,裹挟满身风雪。 苏刹没动,趴在枕头上弯了半边眼睛,恶狠狠的盯了他一眼。 可惜他姿势慵懒,没骨头一样阖着眼皮,晏星河没办法从那半只懒叽叽的金色瞳仁里面看出来什么,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脱掉凌乱不堪的外衣。 “!!!” 大胆! 这人还敢摸他! 苏刹一个激灵,翻身滚进床铺里面,拿出了现在能做的最凶残的威胁,恶狠狠的冲他龇了个牙。 晏星河脱光了上半身,前胸像被沸腾的油水泼了一遍,有很多血肉模糊的团状的伤,低头翻柜子的时候劲瘦漂亮的腰线绷紧,摸出来杂七杂八几个药膏,往床头一放,正好看见小狐狸缩在里面脸色阴沉的瞪他。 “怎么,吓着你了?”晏星河低头看了眼状况有些惨烈的胸口。 小狐狸本来状态就不太好,每天晚上用灵力暖着才好一些,他以为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吓着他了,没放在心上,一只长腿把搭着外衣的凳子勾过来。 苏刹警惕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心里飞快盘算,他现在的情况依然虚弱,身上残余的灵力连支撑他化成人形都不够,趁早摆脱这个剑修去找慕临会和是最好的,然后他就可以闭关,自己一个人安全的待在密室,直到渡过发病期。 他瞄了一眼打开的窗户,在现在就跳出去还是等晏星河出门再跳出去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嘴里突然被塞进一股清香,晏星河给他喂了两株草药,又放了一些在他爪子前面。 苏刹呸呸吐掉这些草药,眼睛冷酷的一眯,他才不会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晏星河又给他塞了回去,“我找妖宫的人兑换的,高级安魂草,吃了晚上就能睡好,快吃吧。” 苏刹埋着脑袋嗅了嗅,这充沛的灵气还真是高级灵草。 他依稀记得妖宫兑换东西是要花银子的,环视一圈这个剑修的住所,也不知道换这几株灵草花了他多少家底。 苏刹往这个方向思考了一秒,然后果断停止了思考,尾巴一甩选了个对角的位置,把自己团成一个窝。 花银子换的又怎样,能安魂草又怎样,那也不意味着对方给了他就要吃。 晏星河往身上抹了点儿药,撕了件里衣当作绷带在腰身和肩膀上缠绕几圈,一回头小狐狸蜷在床脚瞧着他,安魂草一口也没动,懒叽叽的瞄了眼他的脸,又落在绷带底下结实漂亮的腹肌。 “你怎么了?不喜欢这个草?”晏星河揉了揉两只耳朵中间软软的白毛,在小狐狸发怒之前,打开床边的包裹捏了块甜软的点心,“吃这个,晚饭。” 他坐在床边,晃了晃桃花形状的糕点,“过来。” 第113章 俨然一个引诱宠物的姿势。 苏刹大怒,苏刹……还真有点饿了。 一人一狐僵持半天,敌不动我不动。 最终还是晏星河手里那块点心实在太香,老远的香味就飘过来了,恢复记忆之前苏刹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就等着他带一顿晚饭回来。 肚子叫了起来,苏刹很不争气的嫌弃了自己一秒,蹿过去咬走了手里那块点心,躲回角落自个儿吃。 真乖。 晏星河不管他愿不愿意,爬上床把角落里的小狐狸拽出来抱进怀里。 苏刹顿时顾不上肚子饿不饿了,扑腾着踩着他的腹肌挣扎起来。晏星河又给他喂了一块,搂着脖子不让他跑,一边说,“小狐狸,我要离开这里了。” 苏刹的挣扎僵硬了一秒。 离开?他又要跑路了? 随即嗤笑,真是异想天开,就算他现在没办法恢复灵力阻止,他亲手设下的结界也不是摆着玩儿的,想趁他不在就逃离妖宫,做梦呢。 正得意的想着,晏星河顺了顺尾巴上的毛,又说,“我破坏了一块结界,只剩焰刃最后一击,只要能出这个结界,我就能保证妖宫的人绝对抓不到我。小狐狸,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苏刹,“……” 不是,什么?他破坏了结界?……他怎么破坏的?! 小狐狸茫然了一瞬,仰起脑袋看着他,不知道是因为前半段话还是因为后半段话,反正就是一个又惊又怒的表情。 那只熊妖的朋友找了几个狠角色为他报仇,本来晏星河对付起来也不算难,过了几招之后发现对面实力还算不错,临时有了别的计较。 他故意引人去附近一个结界薄弱点开战,又刻意只守不攻延长时间,对面队伍的攻击十有八九都落在他背后的结界上,免费当了一回破坏结界的灵力源。 等他觉得效果差不多了,转过头把那群追着他累得筋疲力尽的妖怪胖揍一顿,本来这事儿难度不大,只是没想到有一只蟒蛇跟他拼老命,临死前居然自爆,血肉横飞毒液炸了他一身。 结界薄弱点,加上那群妖怪的攻击,加上焰刃,再加上苏刹不在没人逮他,天时地利人和,这个计划一定能让他成功离开妖宫。 想到这里晏星河忍不住兴奋,低头看见小狐狸仍然瞪着他,那点兴奋稍稍回缩,嘴角的弧度抹平了些。 他抓起包裹摊在手心,里面的点心全都放在小狐狸眼皮底下,“再吃点吧。” “……”苏刹垂下眸光,漫不经心扫了点心一眼,嘴唇一咧露出冷笑。 他说怎么今天带回来的晚饭格外好吃呢,还这么多,原来是最后一顿散伙饭。 晚上洗漱完睡觉了,苏刹也不乐意挨着他,一个床边一个床里,中间空着一大段。 他也说不清楚他生气的点究竟在哪里,晏星河还真是有办法,要不是他恰巧待在身边知道了计划,人岂不是真就要趁他不在跑了?等他回来就只能得到一个人去楼空的房间。 一会儿又想,在妖宫待着真的有那么难受吗,百花杀比起妖宫哪儿强了啊,究竟强在哪里? 这人可是百花杀四大护法之首,灵力那么强大脑子又那么聪明,那么合他心意的一把刀最后不能握在他自己手里,铁了心要跑回去做一个供别人差遣的杀手,凭什么?都是供人差遣,为什么不能供他差遣? 苏刹背对晏星河越想越气,狠狠咬了一口被子,咬完想起这玩意儿是他嫌弃了一万遍的那个,脸色顿时铁青,呸呸呸的吐了出来,又往晏星河头上算了一笔。 他脑子本来就疼,被背后那个人气了半天,越发混乱的难以忍受了,蜷成一团往里面缩了缩,迷迷糊糊的没忍住哼唧了一声。 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摸他。 苏刹当然是要躲的,不管是出于他本身烦躁的情绪还是对于晏星河怒气,他都不要对方碰他。 躲着躲着贴着墙成了笔直的一条毛茸茸,那只手不客气的揪住他的后脖颈拎了过来。 “……” 苏刹脑子疼得天崩地裂之际,还不忘被对方胆大妄为的举动气得发笑。 他真想狠狠往晏星河手腕上来一口,但是身为妖王的骄傲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晏星河捏了捏他的耳朵,小狐狸难受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爪子也冰冰的,哼哼唧唧的叫着,眼皮掀起一条缝,金色瞳仁从底下的缝隙里瞅他,抿着倔强的怒气。 晏星河抱着他趴在肩膀上,苏刹脖子一紧,低下脑袋,一个银色的小铃铛随着动作晃动起来,脆生生的响了两声。 “……” 他这下连头疼也顾不上了。 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族剑修,居然,往他脖子上,戴了一只拴宠物的项圈! 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苏刹,堂堂妖王,怎么说也是个叱咤妖界的级别,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奇耻大辱! 好不容易安静趴在怀里的小狐狸又挣扎起来,晏星河还逮不住他,看他用两只爪子扒拉脖子上的黑色项圈,不确定的问,“你不喜欢这个?” “……”废话,当然不喜欢,他给晏星河戴一个还差不多,这混蛋居然敢往他脖子上戴,他尊贵的脖子! 小狐狸扒拉着项圈快给自己蹦成了一个弹簧,晏星河看了一会儿,有点舍不得给他摘下来,不过实在是抗拒的厉害,本来精神就不好也不想再吓着他,只好给他摘了。 “小狐狸,你得有个名字吧?以后叫你小铃铛好不好?”晏星河摸着他的毛给他顺气。 苏刹一爪子给那只项圈划拉到床底下,凉飕飕瞄人一眼——什么蠢名字。 起了名字那就是他的了,晏星河把他圈进怀里,诱哄的说,“我买通了守卫,打算三天之后去结界那边,小狐狸,你跟我一起走吧。” 至于为什么是三天之后——他的家底本来就不多,能买通一个最便宜的守卫就不错了,时间就不要再挑了。 要是能离开妖宫,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在百花杀有自己的院子,出任务赚的钱养活他自己和一只小狐狸绰绰有余,绝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 怕他不答应,晏星河又加了一个条件,抱起来跟那双上扬的狐狸眼对视,诱哄的说,“跟我走,以后每天给你吃肉。” “……”苏刹冷笑,这事儿是吃不吃肉的问题吗。 小狐狸没有挣扎,晏星河就当他答应了,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开心的又喂了一块点心,收拾好床铺,被子一掀抱着小狐狸睡了进去。 苏刹毕生的耐心都要在今晚磨尽了,脑袋一拱就要从臂弯里钻出来,晏星河强硬的搂着他,拍了拍他的背,顺手撸一下软乎乎的大尾巴,低头埋进被子里亲了小狐狸额头一口,“睡觉吧,不要折腾了,每天给你带更好吃的晚饭。” 晏星河最终还是没能带走小狐狸。 他难得非常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惜对方好像不是很想要他,第三天晚上收拾好了一切必要的行装,掐着点准备带上小狐狸跑路,事到临头,突然发现小狐狸找不着了。 他全身上下的钱买通一个守卫就用光了,没有第二个选择,今天晚上就是唯一的机会。 况且小狐狸前几天都好好的,偏偏在今天消失,意思很明显了,他不想跟他走。 晏星河有点难过,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之前那个项圈,他记着是放在箱子里的,翻箱倒柜之后只能算了,心想,大概是没有缘分,连个纪念物都没能带走。 有周密的计划在前,逃跑过程异常顺利,除了苏刹那个咬定他的疯子,没人会闲的没事去管是不是有人要逃跑。 走出结界的第一步,晏星河终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然而这口气还没顺到底,一张金色大网拔地而起,逮蝴蝶似的给他网在了半空。 晏星河一愣,这突然的变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他选择的逃跑点外面,为什么,恰好,会有一张大网在等着他啊? 晏星河懵住的那么一会儿,一声冷笑从头顶传来。 苏刹一袭红衣从天而降,长发随着落雪和夜风猎猎翻飞,坠满星辰的夜幕下那双金瞳泛着妖异的光,脸色病态般惨白,比散落的月色更加寥落。 修长的手指伸进大网空隙里面,冷冰冰的捏住晏星河的下巴,苏刹笑着说,“跑啊,你跑得了吗?” 晏星河想从他手底下挣脱出来,下颔反而被捏得更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话一问完,他就注意到苏刹鬓角的碎发后面是两只狐狸的大耳朵,耳朵尖漂亮的红毛上面栖了点儿碎雪,稍微一动,那点儿碎雪就抖落下去。 苏刹掰过来他的脸,下巴都给人捏红了,隔着网绳的金光凑近晏星河,灵力尚未恢复导致收不回去的两颗獠牙威胁的闪了闪,笑得有点儿狰狞,“这几天摸我摸得爽吗?” 又朝他偏了偏脑袋,恶劣的说,“老是喜欢摸我耳朵,现在还喜欢吗,嗯?要不要再摸一下?” 第114章 “……”晏星河默默看了一眼那只漂亮得不行的大耳朵,苏刹发现他还敢意犹未尽,笑得更深邃了,就差直接张开嘴用獠牙啃他脖子上。 黑色的项圈扣住在手腕,铃铛底下多了根银色细长的锁链——苏刹本来想直接扣他脖子上,晏星河剧烈的挣扎起来他才作罢。 锁链另一端握在苏刹手里,小狐狸嚣张地往自己这边一拽,翩跹衣摆在大雪中猎猎欲飞,“回去老实呆着吧你,小铃铛。” “……” 晏星河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只铃铛。 又看了一眼前面大摇大摆心情颇好的白毛狐狸。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选中了想要带回家养起来的小狐狸,没了。 第73章 看得出来苏刹是真的生气了,晏星河在后面追了一路,他硬是一眼也没舍得回头看。 晏星河跟随那个怒气冲冲的背影回到了小院,进门之后人忽然不见了。他四下看了看,下一秒就被人推到墙上,扑进那一丛倒挂的花藤里面。 小狐狸急了也是会咬人的,苏刹亲得不仅凶,还惩罚性的在他舌头上咬了好几口。晏星河一躲就被他掐着后脖颈别回来,膝盖也被一只腿别开,完全就是一个贴在墙上任人宰割的姿势。 好吧,算起来这件事是他理亏,苏刹要发疯他也认了。老老实实让人放肆了半天,嘴唇也被亲了腹肌也被摸了大腿也被掐了,直到苏刹把他两只手按在头顶要往手指上套戒指,晏星河才挣扎起来,趁他没有防备一下子把人推开了。 苏刹的肩膀上落了几朵白色小花,被他推得后退两步,很快又贴了上来,脸色有些阴沉,“为什么不要戒指?” 晏星河用手背碰了碰湿淋淋的嘴唇,嘴角都被咬破了,还有点肿,“不想要。” 苏刹抓住他一只手腕举了起来,要晏星河看着他,“是怕我跟上来坏了你的好事吧?多浪漫呢,又是晚风又是海岸的,那条死鱼还敢穿成那副浪荡样往你身上扑。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你,在我找到你之前,你和他发生了多少是我没看到的?” 晏星河说,“我的确和他见了面,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本来想趁机问些话,后面的发展也是我没预料到的。” “行啊,你跑去找一个喜欢你的人私下问话?”这么一想,苏刹更生气了,按住他的手腕陷进花藤里面,又逼近上来挤占了所有空间,晏星河稍微动一下就能跟他碰到,“又是因为晏赐和晏初雪吧?我早跟你说了,只要你答应,他们俩就不会有事,你大费周章的究竟在里面折腾什么?” 距离太近了,晏星河呼吸都有点困难,尤其是苏刹还不断靠上来压他。 他偏过头吸了一口气,下一秒就被卡着下颔转了回去,“你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且不说苏刹出手的前提是要晏星河跟他回妖宫,要是答应了晏星河就会在这次机会中失去主动权。 就现在面对的情况而言,百花杀先后两次在狐族和琳琅岛设局,二者之间必然有联系。这样大的阵仗且谋划多年,只能说明幕后之人想要的好处,大到值得他花费这么多的心思精心铺排。 要是晏星河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也就算了,事发那天他能自保就行。但是现在他有了在意的想要保护的人,无论是为了晏家还是苏刹,他都不想坐以待毙。 从琳琅岛入手获取一些消息,就能够更加接近百花杀的阴谋,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能摸到一两个关键,从而影响全局。 苏刹抓住他一只手,戒指又给套了上去,“那你先戴上戒指。” 晏星河摘了下来,“不要。” 苏刹有点恼怒,又给他套了回去,“戴上。” 套完捏着指根不要他摘,还找了个正当理由,“你有你自己的打算,我不拦你,可是戒指必须带在身上。这样要是你有什么危险,我可以去找你。” 晏星河被他强硬的抓着手,一时间拒绝不了,直视他说,“不是危不危险的问题,你知道这件事不是这么算的。” 苏刹冷笑,“那你要怎么算?” “你说你爱我,”果然,这个问题就像一根有毒的刺,晏星河稍微一拿出来,刚才强势不肯退让的人自己就松开了。 可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在这件事上晏星河不会让他躲,抓住衣领反客为主的把人给拽了回来,仰脸凑近他,“你说你爱我,说你想要我、只要我,你说了我就戴上那个戒指。” 他的眼神太过认真了,苏刹看了一会儿,笑了,“一两句话而已,口头上的东西最是虚无缥缈,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你就非要在这上面执着?” 晏星河说,“你说得对,一两句话而已,再简单不过了,你又在执着什么?” “……”苏刹有点烦躁,“你究竟想怎么样?” 晏星河的答案依然简单,“我要你说你爱我。”他抓住苏刹的手臂,凑近他,近到眼睛里映出对方的剪映,“你明白吗?” 翻来覆去咬着不放,这几个字听得苏刹火气都要上来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问题上不断争执,直到低头时对上晏星河的眼睛,里面锁着他自己的影子,认真到他不得不重视,深邃到他不得不去思考更多。 视线在半空的交接,仿佛有一瞬间灵魂也在相融,苏刹忽然明白过来晏星河的用意。 晏星河比他更早的看出来了他们之间的问题,也清楚的知道苏刹现在最害怕什么,以及最需要什么。 苏刹过去的经历让他太过于依赖自己,依赖自己的强大,他深信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可以战胜遇到的所有危险。他要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这样的方式让他一路成长问鼎妖王,可是到了新的阶段,却成为他往更好的方向迈进的阻碍。 他在心里为自己筑造了一个坚固的壁垒,不允许任何人进来,也不允许自己主动迈出去。这个壳子给了他安全感,只要永远待在里面,就永远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这种方式很有用,在过去的日子里救了他的命,可是却也导致现在危险过去,更好的事物出现了,他仍然习惯性的缩在壁垒之后,不敢把自己的感情交给任何人,总觉得一旦离开自己划出的安全范围,就一定会受到伤害。 他看见了晏星河递过来的枝桠,新生而又鲜活,好像走过去就能看见一个全新的天地。 他有些好奇的在边缘试探,喜欢枝桠上看起来很漂亮的花朵,可是又害怕一旦迈出去会是一脚踩空。 如此站在边缘犹犹豫豫,他自己下不了决心,那花枝等得不耐烦要离开,他又不许人走非要留在自己旁边。 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似在好转,可分析清楚这一点之后,晏星河就明白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要是苏刹永远不敢迈出这一步,他们的感情就迟早会出问题,要么在不上不下的僵持中变质,要么淡化失去方向,反正绝对拿不下他真正想要的那个结果。 他能感觉到对苏刹来说,喜欢和选择之间有一道界限存在,而要不要迈过这道界限,这个决定不能由他替对方做出来。 他只能主动把问题放到面前,让苏刹想找借口躲避也不行,必须面对直至解决,直到做出最终的那个决定。 这是苏刹自己与自己的战争,要是他选择缩回去,待在他自己的小壳子里,那么晏星河也没有办法把他拽出来。 可要是他选择相信晏星河,迈出最为关键的一步,那么晏星河有信心,他一定能让对方看见一个全新的天地。 ——这才是晏星河真正想要从苏刹身上得到的爱,也是他想要给苏刹的爱。 这个问题的答案苏刹现在给不了,他仍然需要时间,晏星河也不想逼得太紧,那枚花戒摘下来捏了捏,还到了苏刹手中,“你什么时候想好答案了,再给我这个戒指,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拒绝。” 他走后,苏刹前面只剩一墙幽香。 他歪着头戳了戳躺在掌心的戒指,翻来覆去把玩了许久,久到白色的小花落满了发顶和掌心,院墙外从夕阳斜照到漫天星辰,月影轮转又亮起一线天光,终于从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拍去肩头的落花,翻墙走了。 第74章 回屋后晏星河推开窗户,苏刹一直站在花藤底下,入定了一样一动不动的。 他靠在窗户后面看了会儿,又折去床上躺着,躺了会儿又去窗户那儿看,反复折腾几个来回,今晚上估计谁也睡不着。 两只手掌叠在脑袋后面看了会儿床帐,晏星河想了想苏刹的事,翻身起来准备再去窗户前面盯梢,屋顶忽然传来一连串闷响,像有人踩在瓦片上掠了过去。 ? 夜袭袭到他家院子来了? 晏星河拿起剑从背后那扇窗户翻了出去,正好睡不着,出去捉个贼解解闷。 那小贼脚力相当不错,但凡稍微松懈还跟不上他,能让他追得费劲的必定不是普通的贼,既然如此,那更要跟上去一探究竟了。 第115章 一路掠过无数树梢屋檐,那小贼纵身一跃,在层叠的屋瓦中间消失了。 晏星河踩稳了脚底的瓦片,四下看了看方位。 他对琳琅岛的布局不是很熟,但是这片区域的院子无不是红墙玉瓦磷灯盏盏,和待客区完全不一样。 他蹲在屋脊上想了想,估摸着应该是鲛人族王族的院落,南宫皎或者南宫泰住的地方? 正好对那个鲛人王有一些疑问,来都来了,不如…… 房檐底下两扇门轰然推开,惊起一片侍女们娇软的“公子”“公子当心”。晏星河想,这座岛上除了南宫皎那个世子,竟然还有一个没听说过的公子? 他探头一看,那位“公子”却极其敏锐,几乎在他视线锁定的一瞬间转过身,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对方一言不发的走了。 晏星河听见底下房间里传出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公子手上有伤,这几瓶药膏你们等会儿送过去。” 是明楚。 晏星河目力极好,虽然天色晦暗对方又走近了阴影里,他眯起眼睛仔细去看,依然能看见那人右手掌心在滴血。 烨一只腿踩在对面石头上,就着月光弄了会儿手掌心的木屑,就这么一时半会儿已经磨灭了他毕生的耐心。 还有几个陷进肉里的实在弄不出来了,他有些烦躁的拧起眉毛,随手撕了两块布条就缠上去,大有我假装看不见这几根刺就能自己消失的意思。 “你这样伤口好不了,而且会变得严重。”晏星河从树影里走出来,锋利的光影在月色下闪过,烨伸手接住了,是一只细长的钗子。 “过来的时候顺便找一个小姑娘借的,你试试好不好用。”晏星河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 那钗子尖端打得很锋利,果然轻而易举就把那几根刺挑出来了。烨擦干净了沾着的血,又给他扔了回去,就着湖水清洗手掌。 晏星河在背后看他,“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烨没回头,顺手用冰凉的湖水洗了两把脸,“早就看见你了,在大殿里面,你没看见我。” 晏星河问,“你那手怎么回事?” 烨坐到了他对面,冷峻的脸深邃立体,水珠挂在眉尖要坠不坠,眼珠的颜色很浅,颜色偏灰白,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他从衣摆上撕了几片干净布条,低着头慢慢缠绕着,闷声说,“和涟吵架了。” 至于为什么吵——他垂着脑袋闷闷不乐的样子,晏星河不忍心问他了。 在百花杀那段时间他眼里只有出任务拿奖赏,不怎么关心除此之外的事。可刑子衿他们几个是与他关系最亲近的人,有时候结伴出任务,有时候一起听风无彻的教导,或者任务搞砸了跪成一排挨无执教训。 他们四个于晏星河而言是例外,他很早以前就听刑子衿跟他说过,烨是喜欢涟的。 晏星河说,“蛸妖本来只生活在深海,突然出现在琳琅岛,那个鲛人王还以为是神族降下的罪罚,其实根本就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对吧?” 烨缠绕绷带的手顿了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就是默认了。晏星河继续说,“蛸妖攻击琳琅岛,问题严重到鲛人族靠自身的武装根本解决不了,所以涟才能趁机插入获得一席之地,假借隔绝蛸妖的理由名正言顺在整个岛屿布下阵法,看似是将蛸妖关在了外面,其实是将琳琅岛网在了里面。” 待到时机成熟,五年前布下的阵法就是一张大网,而岛上所有人都是网中鱼鳖。 “深谋远虑,虚实相生,”晏星河微微一笑,“这个计划一定是无执想出来的。” 烨缓缓在手掌心打了个死结,“是风无彻。” “不会是他,”晏星河可以肯定,“涟是风无彻唯一的徒弟,他舍不得。” 烨冷笑,一脚踹碎了旁边一块石头,“果然还是徒弟了解师父,只有他无执才会这么不择手段,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那种人根本就不会在乎任何人,就算是他一手养大,时机一到他仍能面不改色的推出去当成棋子摆弄。在他眼里,只有他自己的目的达到或者没达到,根本就没有感情这种东西。” 好巧不巧,晏星河就是无执花费精力养得最多的那个人,对此他不好置评,“涟他不肯跟你走?” 烨扯了扯嘴角,自嘲,“他现在叫明楚,不叫涟。” 晏星河没说话。 烨发觉自己情绪有点没控制住,捏了捏手心包起来的伤,别过头,“你不是不知道他有多迷恋风无彻,只要能让风无彻高兴,就是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更别说让他留在鲛人王那个老东西身边。” 他看起来有点难过,偏偏晏星河又最不会安慰人,把玩着手里的钗子安静的陪他在湖边坐了会儿,任由夜风吹走烦乱的情绪。 两个人各自为各自的事发了会儿呆,烨忽然说,“你趁早离开这里吧。” 晏星河回神,“什么?” 烨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抿唇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跟你朋友一起来的?晏家声势浩大,是风无彻的猎物之一,他们走不了。但是你可以走,在下月初五之前。” 下月初五正是南宫皎的生辰宴。 关键点出现了。 晏星河心里一亮,面上不动声色,“我是和天下第一剑的人一起来的,要么一起留下,要么一起离开,我不会独自走。” 烨冷冷的说,“那么你就得和他们一起死了。” 晏星河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带着他们一起活?” 烨笑了,觉得他未免不自量力,“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扛得过无执和风无彻联手进行的多年布局?你来岛上之后的所见所闻,不过是管中窥豹不知全局。先不说别的,就说涟布下的大阵,那是由无执亲手设计的。虽然无执刻意增删改造后的图纸我只看了一眼就被他交给涟拿去献给鲛人王了,但是我也能看明白那个阵法的复杂程度,绝对不是你我的水平能解开的。届时时机一到,琳琅岛就不再是一座岛,而是一座熔炉,岛上所有人都会成为养分,无执他想要的就是这座仙岛生机尽灭,无一漏网之鱼。” 无执亲手设计的阵法,有一张增删后的阵法图纸在鲛人王手上。 生辰宴那天岛上所有人都会变成阵法的养分。 晏星河垂眸听他说着,抓住两个要点飞快的整理思路,烨恐吓他让他尽早离开的意思是半点没考虑进去的。 听对方的描述,这个万骨噬魂阵更像是个炼阵,那么关键就在于这玩意儿是用来炼什么的,炼人,炼鬼,还是炼法器? 他忽然想起百花杀之前借用狐族内丹炼制摄魂术,现在又利用琳琅岛炼阵,二者之间…… 瞬息之间那个点出现了,快得晏星河抓不住。 他皱着眉有些入神的想着,在烨的视角看来他却像是在发呆一样。 这么严重的事他还能坐在旁边发呆,烨也是觉得有些无语,长腿踢了他一下,“不是,我说了那么多,你在听吗?” 正在要紧的点上,晏星河没理他,第三人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思路,“我说你怎么没回房里,原来在这里吹着风。” 第75章 晏星河抬头,明楚没戴面纱,隔着几步站定,“我打扰你们了?” “没有,”晏星河捏了捏钗子上镶嵌的珍珠,远远的看了他一会儿,烨和从前比起来没什么变化,明楚的气质却是大不相同了,“我现在应该叫你明楚还是涟?” 明楚笑得很淡,“我一直都是涟。” 烨听笑了,冷哼一声,径直越过他独自离开。明楚的目光追随他直到消失,晏星河问,“你不追吗?” “没什么好追的,追上去不过是再吵一架,过几天他自己气就消了。”明楚走近了些,抽走他手里的钗子,“和你在一起那个妖王送的?” “……”晏星河说,“他没有戴钗子的爱好。” 明楚说,“你那么喜欢他,每次看到你都和他站在一起,我还以为这是你们俩的信物。” 仔细一想,那个妖王身上还真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饰物,不过一袭红衣一枕墨发,大概是那张脸生得太过美艳张扬璨然生光,乍一看总觉得他身上好像佩戴了无数闪闪发光的金玉珠环。 晏星河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信物是有的,可比这个钗子漂亮多了。 不过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他抢过来钗子,捏在手心转了两圈,用来做暗器还挺趁手,“不觉得这么对他有些残忍吗?他在这座岛上待了四年,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罢了。” 明楚好像挺喜欢那个钗子的样式,多看了两眼,在方才烨坐的那块石头上坐下,“这件事本来不关他的事,是他自己要来的,我早就让他走,他也不肯走。” 晏星河把钗子扔给他,“因为他想带你一起走。” 明楚低下头摸了摸钗子尖锐的那头,眼神依然很温柔,水一般的清澈柔弱,和他在大殿上那一眼一样,并非伪装,而是天生性情如此,“他明知这不可能,可他执意要这样做。” 第116章 “以你们二人的修为,想要躲避百花杀的监视隐遁江湖并非完全没有希望,我不相信这五年没有任何机会。”或许是离开百花杀太久了,晏星河已经磨去了一部分作为杀手被培养时树立起来的铁则,他不是很能明白,“风无彻对你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你就那么喜欢他?” 一朵长在石头旁边的小花被摘下来放在掌心,明楚一只手捧着它,无根的花,风一吹就跟着飘零。 他看着那朵花有点出神,没有回答,反问说,“如果当年你没有被妖王带走,如果五年前布好琳琅岛的局之后,无执选择放入局中的棋子是你,你会拒绝他吗?” 晏星河愣了一下,没有犹豫,“会。” “放在五年前你绝对不会这么选,你对无执,会比我对风无彻更加死心塌地。” 那朵小花随风飞起来,落在湖面的青萍上,打着旋儿漂走了。 明楚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是谁改变了你?” 晏星河被他问得愣住。 一回想,恍然之间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那种愿意为了别人一句命令拼命的感觉了。 在妖宫的时候他在苏刹面前仍然是下属的身份,但是苏刹和他的关系与无执和他的关系本质上就有不同,而且苏刹那个性格,又娇又作的还经常让他生气不想搭理人,至少他在无执面前就从来不敢因为任何原因拒绝。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做出了非常重要的改变。晏星河摸了会儿粗糙的石头,觉得有点空,又摸了摸右手指根,忽然非常想念院子里那只小狐狸,“我遇到了一个人。” 明楚缓缓的说,“真好。” 那朵小花被水波裹挟,身不由己的漂向湖泊深处的黑暗。 “可惜不是人人都那么幸运,能遇到一个改变的机会。” 树影中,一双眼睛如恶狼般盯着湖泊旁边说话的两个人,逡巡一阵,落在晏星河身上,悄无声息的往旁边挪了一段,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刀柄。 是现在就出去威风八面的大喝一声,跟彼岸打一架,还是埋伏在阴影中,等人过来了再从背后扑上去打一架? 修罗捏了捏脸颊旁边杂草一样的头发,有点发愁。 他好不容易把人引出来,本来想带到自己的地盘上打架,痛痛快快的还不会有人打扰。谁知道彼岸跟了他一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理他了,还跑到湖泊旁边吹冷风。 吹冷风能有打架好玩? 修罗不是很明白。 要不现在就杀出去吧,他一刀上去直击命门,彼岸不想打也得打。 刀刃出鞘一寸,忽然被旁边一只剑柄用力扣了回去,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 来人半张脸淹没在阴影里,能模糊的看见脸颊下方爬出来一道伤疤,眼神清亮,此刻却很冷,“想找人打架我跟你打,别招惹他。” 修罗不屑的笑了一声,刀鞘一别震开他的剑,“谁稀罕跟你打?三招的事,手脚都没热起来人就趴下了。” 又看向晏星河,爬满血丝的眼睛有种癫狂的兴奋,“无执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又在妖界历练那么多年,只有他才配做我的对手……要是能打败他,一刀割下他的脑袋,血淋淋的扔到无执摆弄算筹的桌案上,你猜他抬头的第一眼,是会赞赏我还是想杀死我?” 刑子衿笑了,“你要敢动手,他倒是可以把你的脑袋血淋淋的挂在琳琅岛接待客船的码头。跟他打,你还不配。” 修罗两只血红的眼睛穿透乱糟糟的头发盯着他,咯吱咯吱的笑了起来。 他是不会因为一两句言语上的挑衅动怒的,能让他动怒的事情只有两个,要杀的人没杀光,或者有人打败了他,“我在楼里听过好多你们的传闻,昔日的四大护法和领队,差一个就重聚了。啧啧啧,这么难得的机会,看他们聊得多开心,你怎么不上去跟你心心念念的老大打个招呼?” 刑子衿朝月光底下看了一眼,别开了视线,冷淡的说,“我们几个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说完往反方向走了,步子很快,转瞬的功夫就消失在树林深处浓稠的阴影中。 第76章 夜色弥漫酒香,琳琅岛海岸附近一艘供客人登临赏景的大船随浪涛漂浮。 一只青色手帕从二楼飘落,掠过挂在游廊底下的灯笼,就要飘向暗色海面,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它。 “哟,好生俊俏的小道友,真是有缘。” 游廊后面传来一阵女孩子的哄笑,一个凤眼粉腮气韵成熟的美人在上面探身,穿得很是轻薄,朝他招招手还不忘抛个媚眼,“既然都接着我们含香妹妹的手帕了,不如送佛送到西,劳你走几步楼梯上来亲手还给人家~” 她一说完,背后又是一阵娇俏的笑声。苏刹弯了弯嘴唇,“不用了,我这人比较懒,几步也不乐意走。” 那只手帕在他手里变成一只千纸鹤,灵力托在底下扑棱翅膀飞了上去,离得近了那美人扯了过来,娇滴滴的朝他眨眼睛,“多谢公子。” 别说,这人的长相性情正是他以前喜欢的风格,苏刹多看了一眼,低头时一张熟悉的脸突然撞进视线。 他吓了一跳,一口酒呛在喉咙里,扶着船舷咳得惊天动地。 “……”百里澈由墨羽推着停在他旁边,看他咳得脸都红了,反应这么大,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这张脸有这么吓人?” “不是,”那口气总算缓过去了,苏刹看了看他身后,没有其他人,“刚刚把你看成别人了。” 百里澈了然的点头,“把我看成和你在一起的那位辛少侠了。” “……”苏刹心虚的移开了眼睛。 迎面扑来的清冽海风混合酒香,往几个人中间一掠,百里澈就闻出来了,“是秋露白。好酒,我也喜欢。” 酒坛子里还有一小半,苏刹晃了晃,靠着栏杆朝他递过去,“来点儿?” “不用了,最近我只喝茶不喝酒。”百里澈摇摇头拒绝,苏刹又趴回栏杆上吹着海风,长发和衣袖在身后扬起。 百里澈看了一会儿,和他并肩欣赏海面上浮动的月光,“你和辛少侠吵架了?” “……嗯。”苏刹没回头,只是一个劲灌自己,“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很坚定,一直都很坚定,是我自己想不明白。” 这么三言两语的百里澈也听不出什么,索性一言不发,安静的陪他看海面上偶尔冒头打破平静的游鱼。 苏刹的目光追随那几尾划开的波痕,脑子里想的却是晏星河在小院里对他说的话,思绪微微放空。 晏星河想要他的信任,那些话其实说对了一半。 苏刹的戒备心不允许他真正信任别人,但是就晏星河而言,真正让他止步不前的其实不是要不要信任,而是一旦他选择了晏星河,会给两个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能感觉到被他压在心底的情绪,尤其是晏星河离开之后他花了半年时间天南地北的找人,再次看见晏星河的那一瞬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 他知道那种情绪很危险,并且很深刻,深到他不知道究竟有多深,但他怕的就是这个。 想要晏星河喜欢自己,想要他留在自己身边,如果可以,最好让这个人彻底成为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眼睛里永远只能看见他一个。 每次只要他稍微试探的触碰,就能感觉到那种情绪强烈到有些无法控制,如果他现在选择打开,那么如果有一天突然失去了会让他发疯的那种程度。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很久以前,他对自己发誓要让自己强大起来、绝不再任人欺凌的时候。 而这一次,他想要的是晏星河。 过于极端的感情容易变成偏执,而偏执会让人疯魔。 他无法自拔的为晏星河着迷,可是又担心一旦打开了那个点,他想要的那种极致的爱、彻底的占有,会扭曲两个人的感情。 万一有一天晏星河没那么喜欢他了,或者因为什么事讨厌他想离开他,他担心他会做出伤害对方的事。 与其如此,还不如在一开始就不要打开。 可是他又想要晏星河。 顾虑重重,瞻前顾后,想要又不敢拿,不拿又舍不得。 犹豫最容易让人混乱,苏刹现在总算是深刻的体会到了。 他感觉脑子好像被两只手一左一右撕扯,对着海风自我混乱半天,猛地闭上眼捏了捏鼻梁,“我感觉我要疯了。” 百里澈看了一眼为情所困的侄子,庆幸自己了无牵挂一身轻松,淡定的说,“吵得这么厉害?” “也不是吵得厉害,”苏刹抿了一口酒,浑身升腾起燥意,越想心里越是烦乱,“他闷着头一门心思往前走,根本不知道到达的是个什么地方。他以为他能带我看见一个明亮自由的世界,根本就不知道,我要是真的牵了他递过来的手,只会把他拽进黑暗里,和我一起溺死。他想要的爱和我会带给他的爱,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 第117章 虽然不知道细节,但百里澈稍作揣摩,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对你自己未免太没有信心了。他有他以为的结果,你也有你以为的结果,乾坤未定,你怎么知道哪一个才会成为真的?” 苏刹愣了一下,有点烦躁的说,“我了解我自己的情况。” “那么辛少侠他也了解他自己的情况,而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不是吗。”百里澈微微一笑,“既然你们看法不同,又何必在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过早的下结论,感情一事最是千变万化,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走向什么方向。” 他很认真的帮对方出谋划策,“我觉得,现在你要考虑的点,或许不是你们最终的结果是好还是坏,而是此刻——你究竟有多喜欢他。” 苏刹趴在栏杆上,下巴抵着手背,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这酒有点儿烧人,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迷蒙的醉意,映着海面微澜的银光。 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的听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句话却格外清晰的传进了耳朵里,过电一般直击心脏。 苏刹的脸埋在袖子里面,轻轻阖起的眼睫泄出一线金色微光,另一只胳膊抱着空荡荡的酒壶,迷迷糊糊的说,“晏星河他……我当然是……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嗯……想抱着……” 百里澈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表达,轻声说,“那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苏刹的声音闷闷的,“可是我有点怕……” 怕这一步走错,以后会控制不住自己,有一天带给对方的会是伤害。 鬓角碎发被海风吹起,露在外面的额头和眼尾红扑扑的。百里澈看了一眼,忍不住心软起来,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长发,“那就是第二步的事了。你可以先走好第一步,做好现在要做的决定,来日方长,你有很多时间去考虑第二步怎么走。” “辛少侠……”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很幽深,声音低到几乎叫人听不清,“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孩子,如果你选择将来陪伴你的人是他,那么我也可以放心了。” 清爽的海风吹在脸上,苏刹趴在手臂后边儿都快睡过去了,抱着的酒坛要坠不坠。 百里澈让墨羽给他取走了,本来不欲叫醒他,银白色的海岸线尽头忽然飞过来一只赤色羽毛的飞鸟,比拳头大点儿,瞄准苏刹一头撞在他脑袋上。 苏刹被惊醒,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下意识捏住了袭击他的玩意儿。 那赤鸟被他一捏化作一缕灵光消散,苏刹挥散到处飘飞的红色羽毛,揉了揉眼睛,手掌心躺着一只卷起来的信纸。 灵鸟传信,是狐族那边来的消息。 他靠着栏杆懒懒散散的展开信纸,读完的一瞬间化作飞灰,酒意瞬间清醒,百里澈看见他的脸色黑得可怕,“是什么消息?” “狐族那边出了点事。”苏刹猛地站起身,朝船尾的方向走,“我去找晏星河。” 第77章 烨说南宫泰手里有一张阵法图纸,晏星河决定先把这个搞到手。 南宫泰本人对阵法一窍不通,当初无执让涟献给他只是为了表达诚意获取他的信任。 这老东西被涟迷的不知东西南北,想必不会对阵法起疑,那张图纸多半不会被严加看守更不会放在近身处,很大可能在书房或者府库之类的地方。 总体来说,盗取阵法图纸这件事难度应该不大,跟他以前出过的一些盗取任务比起来简直轻而易举,只要不暴露意图被人发现,找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晏星河仔细揣摩之后,决定先从书房下手,时间选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为了以防万一从箱子里翻出来早就落灰的爪钩锁链迷香烟弹等等小工具。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换上夜行衣,拍了一遍腰间腿上绑好的玩意儿,面巾往脸上扣好,信心满满的拉开门—— 和站在门口准备敲门的晏赐来了个脸对脸。 晏星河看向对方高举在半空的手,“……” 晏赐将他这身行头从头看到尾,“……”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不约而同有些惊慌的移开了眼睛。 还是晏赐没忍住先问话,“这么晚了你穿成这样,要去干嘛?” 晏星河整张脸被黑色的帽兜和黑色的面罩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盯着他,有些生硬的说,“……去散步。” 晏赐半信半疑,“散步要穿成这样?这是什么新流行起来的风尚吗?” “……”晏星河淡定的说,“我的一点个人爱好。” “……” 又是一阵沉默。 晏星河还有事要办,不能一直跟他这样耗下去,走出来关上了门,“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回轮到晏赐支支吾吾了。 他看了会儿晏星河,背了会儿手又放下,往旁边走了两步,“没事,我回屋子的时候刚好看见你房里灯亮着,顺便过来看看。” “……” 晏星河觉得,今晚他俩好像都不太正常。 “哦,”他不打算追根究底,快步走进庭院,准备等会儿出了院门再上墙,“那你早点睡。” 他走得急,眨个眼的功夫人就要消失了,晏赐捏着扇子给自己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喊了出来,“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 “……”晏星河犹豫了两秒,折回来站在他面前,“你说吧。” 两个人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树影落了晏星河半身,他整个人从头到尾好像要完全融进夜色,唯有那双眼睛清亮而冷静。 晏赐不得不把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面,手掌捏紧了扇骨,鼓起莫大的勇气,问出了这阵子每天晚上让他夜不能寐的问题,“其实你早就认出我了吧?我带你回剑庄的时候……不,说不定更早,在客栈我们第一次重逢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就认出来我了对不对?” 他咬了一下嘴唇,有些生气的质问,“那你为什么要装不认识?要不是我当时一定要你留下,你还想走。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 晏星河安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我是什么身份?” 晏赐越说越生气,声音也拔高了,“你是我兄弟,天下第一剑是你的家,我、初雪、娘还有大伯,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晏星河一怔,眼皮轻轻垂了下来,声音却冷淡又疏离,“谢谢。但是天下第一剑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不是,你说什么?”晏赐被他说的话震惊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扇子都忘了捏,两步走下来抓住他的衣领,“刚刚那几句话你再说一遍?!” 晏星河看着他,一字一句没有含糊,“天下第一剑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他的眼神冷漠仿佛没有感情,毫不留情的划出两人之间的界限,仿佛九年前的相遇只是晏赐一个人的记忆,这半年的相处也不过是一个路人在他家借住。 晏赐简直没办法相信,试图在晏星河的眼睛里找出不忍或者说谎的证据,然而那里面只有冷静,冷静到让他觉得后背发冷,好像这人全身上下唯一一点温度也被抹去了。 晏赐一把扯下他的面巾,确认是晏星河本人,然而这个结果却让他更加难以接受,“是我们对你不够好吗?” “不是。”他抬手的时候晏星河下意识的动了手臂,然而还是随他去了。 他能清楚的看见晏赐脸上每一个神情,而这样的局面,就是他一直避免跟对方说开的原因,“你们对我很好,是我的问题——我不属于那里。” 晏赐拽了他一下,离他更近了,怒目而视,“那是因为你老是想离开,只要你留下来,那不就属于了?” 晏星河沉默了会儿,“你是这么算的?” 晏赐听不明白,“什么意思啊?” 晏星河抿了抿嘴唇,犹豫起来。 这件事解释下去也不会得到对方的理解,或许最好的选择是直接离开,晏赐会觉得他忘恩负义,生他的气,从此把他移出朋友名单。 结果似乎也还不错,因为他确定就算他费心费力去解释,结果也不会比这样更好。 但是面前的人是晏赐,就注定了和别人不同,不管结果怎么样,至少现在他不想敷衍对方。 晏星河说,“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九年前离开天下第一剑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要不要听?” 晏赐仍然抓着他没有松开,“你说。” 晏星河说,“九年前我被人贩子带走,差点死了,有一个人救了我,带我去了一个叫做百花杀的地方,在那里我被当作杀手培养,每天除了训练就是出任务。四年后妖王苏刹闯进百花杀带走了我,我又在妖宫待了五年,那期间我进了一个叫做鹰唳的组织,不是待在妖宫就是去妖界和人族城镇出任务,身份依然是杀手,只是换了一个效忠的人。” 他说得简略,晏赐却难得的机敏起来,又是杀手组织又是妖宫,对方简简单单‘出任务’三个字,里面不知道有多少腥风血雨生死悬殊。 第118章 晏赐身为修仙界第一宗门的少主,父辈打下的基业在背后撑着,到了他这一代就是用来享受的,他想要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这些年带着自己的旅行队伍天南地北游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艰难困苦为何物。 再见到晏星河,他的眼睛里就只看到了对方这个人,哪里知道背后蕴含了那么多风霜。 晏赐咬了咬嘴唇,松开被揉皱的衣领,改为抓住了他的手臂,“没关系,那些事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就留在剑庄,不用去出什么鬼任务,也没有人再能伤害你,你和我们待在一起就行了,我们大家都会对你好的。” 晏星河低头看了一眼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从今晚晏赐出现在这里直到现在,他心里早有打算,所以没什么情绪波动,唯有此刻,借着低头的机会眨了眨眼睛,觉得眼尾有点疼。 然而,他仍然坚定的将自己的手臂从对方的掌心里面抽了出来,“你误会了,那不是我想说的重点。” 晏赐愣愣的看着他。 晏星河说,“我想说的是,我早就习惯了四处漂泊,在刀光剑影里拼出一条命的生活——腥风血雨,涉险犯难,逆流而上,九死一生,与天争命——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这就是我想要的,唯有这样的生活才能让我成为我自己。你想让我回去和你们待在一起,觉得那样我会开心,我明白你的心意,可那不是我想要的。住在一个地方一成不变周而复始,那或许是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但对我来说,却是困住了我。” 一只鸡扔下悬崖会摔死,一只鹰扔下悬崖却会学会凌空飞翔。 没有艰难险阻,难以磨开最外面那层粗糙的顽石,而唯有千难万险烈火焚身的锤炼,才能焚尽一切习以为常,斩断一切束缚于身的旧枷锁。 与痛苦折磨千万次的对抗与战斗,活着与死亡、倒下去与站起来的无数次挣扎与磨砺,在这样残酷而血腥的淬炼下,最后仍能活下来站起来的,一定是一个坚如磐石、热爱绝境险峰的强大灵魂。 晏星河很幸运,他是活下来的人之一,这也注定了他再也回不去正常人的生活。 他渴望惊险,渴望刺激,渴望力量,渴望自由,渴望逆流而上,渴望登峰造极,渴望一切强大绚烂而又充满生命力的事物,从此寻常二字再难入他眼。 晏星河问他,“你能明白吗?” 晏赐低着头想了很久,抬起眼睛愣愣的看着他,迟疑的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所以才要找这种借口?”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放着安稳日子不要,偏偏喜欢危险的生活呢? 晏星河沉默了一会儿,“你就当我是在找借口吧。” 晏赐认真观察他的神色,然而境遇差距太大,要他明白晏星河的想法,实在是太难。 他想来想去,最终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不在乎原因究竟是什么,反正晏星河就是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 抓住了这一点,他顿时觉得这一趟来得自作多情,吵个架也没吵明白,最后还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晏星河想去碰他,他抓紧折扇猛地往后躲开了,“你爱过你那种杀手日子你就去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反正折腾的是你自己,我今晚就不该话多。” 晏赐跑了,晏星河也没追,只是对方离开时谴责的目光像一把利刃扎过来,疼得叫人有点难受。 他可以不在乎旁人对他的毁誉,却受不了晏赐这样的眼神,罕见的心神有一丝动摇,抬起眼睛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心想,他对我是好意,难道这件事真的是我错了吗? 心神动摇是大忌,晏星河立即又警觉起来,摇了摇脑袋驱散那股思绪,推开门打开放小工具的箱子,最下面压着一个花纹简谱的盒子,落了很多灰。 他拿出来拍去灰尘,盯着盒子发了会儿呆,把它打开。 里面躺着的匕首与盒子完全相反,刀鞘和刀柄都是纯银打造,纹路优雅流畅,雕的是层叠绽放的彼岸花。 利刃出鞘的瞬间,逼人的锋芒照亮了晏星河一双眼睛。 他看见刀刃上自己的剪映,隔着久远的时空,隔着九年的物是人非,九年的风雨磨砺,一个声音穿透虚空而来,直击灵魂。 “拿起这把匕首,杀了他。” 那人将匕首放进他的掌心,冰冷的金属质感,沉重到尚且年幼的他几乎握不住。 一只冰凉却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带着他握紧了利刃,一丝一毫的空隙也不许有。 那人清润含笑的声音仿佛当年那样,就响在耳畔,低沉慵懒,却杀意毕现,“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的感觉让晏星河瞬间回神,摸了摸自己的脸,什么也没有。 他缓了一口气,隔着半寸抚摸刀刃,反复回想那几句话,眼神逐渐又变得坚定。 一不小心手指上传来疼痛感,晏星河低下头,刀刃上洇开一线血光。 他不怎么在意,找了块帕子随手擦去血迹,准备擦干净匕首,明亮的刀刃却慢慢把他的血吸了进去。 雪亮的镜光有一瞬间从血红变成绛紫,深浅不一定凝成彼岸花的形状,晏星河再去看,那景象又消失了,仿佛是他的错觉。 这刀是当年无执送给他的,待在百花杀的时候一直随身携带,决定留在妖宫之后就收起来没再看过。 他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又割破手指滴了两滴血上去,刚才那种情况却没有再发生。 晏星河稍微留意了一下,没有继续在这上面折腾,收刀入鞘放回原来的地方,戴好面巾之后,推开门翻上屋檐。 第78章 深夜,海岸线灯火稍歇,长风穿过海面撩起一泓波痕,一个人影打破月色走出来,衣摆别在腰间,浑身湿透半身溅着血水。 一滴汗从眉骨滑下来,晏星河抬起袖子擦去了,看了看四周确定只有长风无垠没有活人走动,他从腰带上解下来一个乾坤袋,往半空一抛,半个船身大小的八足六眼蛸哗啦啦落进海里,溅起一圈浪花。 “别挣扎了,挣扎了也是死。” 那八足六眼蛸被浮生锁绑成了螃蟹,像个汤圆一样泡在海水里面翻来滚去,看得出来经历了一场恶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骂骂咧咧的要往深海那边滚。 晏星河抓住红线交叉处,手臂一用力给它扯了回来,拖着它来到浅滩附近,手气剑落,砍下来一条触手,“借你手臂一用。” 那八足六眼蛸大叫着把断足抽了回来,顺带露在红线外面的所有触手都缩回来蜷在了肚皮底下,十多只红眼睛怒气冲冲的瞪着前面那个剑修。 晏星河没管它,抛了抛手心还在挣扎扭动的触手,往前面一扔,阵法屏障金光乍现,触手瞬间碎成血雾。 晏星河在沙滩蹲下,仔细观察阵法缓慢消退的残痕,乾坤袋里面扯出来一张锦帛刻录下痕迹。 烨说得对,万骨噬魂阵是计划成功的关键,无执心思缜密,在这个点上下的功夫格外多,设计出来的成品不知道融合了多少种稀奇古怪的阵法。 晏星河拿到图纸之后揣摩了一会儿,看的他眼花缭乱,增删之后的版本就已经复杂到这个程度,正品那恐怕就是一个设置了几千层障碍的机关锁。 晏星河本来就不是阵修,况且这玩意儿就算是道行高深的阵修本人来看多半也琢磨不出什么头绪。 他对着摊开的图纸发了半天呆,试着解开两个看起来稍微没那么复杂的方位,结果就是完全行不通。 南宫皎的生辰就在三天后,时间紧迫,阵法又是个完全不可能打开的死结,事情好像走到了死角,眼前已经没有路可以走。 晏星河靠着椅背眼神微微涣散,难道这真的只能是一个死局,只有束手就擒这一个选项,他注定救不了任何人? ……不会的。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想走,就一定有第二条路,关键是要揣摩出其中诀窍,一定有办法…… 晏星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一整夜,忽然想起,岛上有一个跟苏刹有仇的叫祁镜的人,他家好像制造法器很厉害。 但是无执设计这个阵的时候必然会考虑到关在里面的都是修仙世家,一旦启动起来壁垒肯定坚固无比,就算让祁镜把他随身带上的百八十个顶级法器全砸上去也未必能砸出来一个缺口,这事儿不能简单粗暴的用武力解决,但是或许…… 晏星河心里逐渐有一个计划成形,当晚就去找了祁镜,和人说完话又马不停蹄的去蛸巢抓了一只八足六眼蛸过来。 他砍这玩意儿的触手砍得毫不客气,围着琳琅岛跑了一圈,再次到出发点的时候,那八足六眼蛸已经可怜兮兮的只剩下一只触手抱着,而晏星河手里的锦帛也差不多画满了。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锦帛上图案的顺序,理了一下思路把它收好放回乾坤袋,回头看了一眼。 那蛸妖一看见他的脸瞬间炸毛,哆哆嗦嗦的往海的那头滚,晏星河扯住红线把它拽了回来,戳了戳它油光水滑的脸,商量说,“我看你现在只剩了一个脑袋,活着也是生不如死,要不我帮你一把给你个痛快的,这么远的路你也不用费劲往海里滚了。” 第119章 “……”那蛸妖对他怒目而视,呜啦啦的叫了起来,只想让这个人族剑修快点放它回去,它一点也没觉得生不如死,也不想被来个痛快的,它的触手是可以再生的! 晏星河顶着它抗议的血盆大口,考虑了一会儿是把这玩意儿放了还是直接杀了,背后传来一个温润的笑声。 “看起来你今天晚上很忙啊。” 晏星河回头的瞬间按住腰上的剑。 风无彻手执洞箫踏着月色而来,视线没有分给他背后的庞然大物,只定定的观察他,温和的说,“五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彼岸。”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收回红绳的瞬间那蛸妖连滚带爬的跑了,生怕他反悔。 他蹲下去就着海水洗了洗绳子上的血水,“我现在有名字,别乱叫。” 玉质的洞箫敲打手心,鬓角两缕长发被海风吹起,风无彻神态从容,“不重要,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彼岸。” 晏星河转过身看着他。 风无彻微微一笑,洞箫往腰带上一别,朝他招手,“过来。” “……”晏星河眉梢动了动,仍然是面无表情的站着,没有理他。 风无彻说,“你的房间还留着,这么多年过去,无执也没有收过别的徒弟。追依然每年往你院子那棵树下埋一坛梨花酿,说等你回来的那天全都挖出来喝个痛快——你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吗?” 晏星河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手上,没有任何迟疑,脚底生根般一动不动,“我早就和百花杀没有任何关系了。” 风无彻笑意微微凝住,洞箫抽出来往手心一拍,两人之间形成无形的壁垒,“不愧是当年无执一眼看中的孩子,在妖界磨了几年,锋芒反而更盛了。好,他就喜欢你这点,要是知道了肯定更舍不得你。” “可惜了,”他轻轻眯起眼睛,唇角的笑意转冷,泄出杀机,“如果你选对了,琳琅岛的事情解决后你还有回来的机会,但是你偏偏要选错误的那个选项……不如我就帮无执一个忙,把你捆了扔到他面前,往他面前一跪,让我看看你还敢不敢像刚才那么有底气——拿下他。” 他一说完,一个水草一样狂乱的影子从背后飞出。晏星河眼前一花,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杀意就已经逼近面门。 他瞬间抬剑格挡,抗住第一波攻势后拔剑御敌。 对面那人身材魁梧形容潦草,几次过招的机会晏星河得以近距离看清,对方蓬乱的头发底下一双眼睛兴奋到爆出血丝,不甚清楚的面容上尽是癫狂。 这人的外貌太有特点,晏星河很难忘记,不是天下第一剑跟他打了一架最后被叫殷翎的什么王爷放走的那个人吗?他怎么又听风无彻差遣了? 十几招过去不分胜负,晏星河根基稳固,可对方路子太野,完全就是疯狗咬人一样不要命的打法,两人从海滩打到树林,荡平了一片花草古木。 晏星河一脚踹他刀刃上翻身拉开距离,落在了一颗老树旁边,“你是修罗?” “哈哈哈!没错,正是你爷爷我!”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修罗完全不感兴趣,从彼岸嘴里念出来他的名字反而让这疯狗更兴奋了,手臂一甩,三枚毒镖朝晏星河脸上飞去,“让我杀死你吧,或者你杀死我也行!快和我打哈哈哈哈哈!” “……”这人精神状态好像不太正常。 晏星河无语了一下,一个后空翻落在头顶横斜的枝桠上,那毒镖掠过脚下继续往后飞去。 他余光追了一眼,几乎同时几声尖叫爆发出来,三两个提着灯的年轻修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面,他一躲那几只毒镖奔着脸上就飞过去了。 晏星河来不及犹豫,抓来伸在旁边的几片树叶凌空掷过去,与毒镖相撞擦出金属相击的火花。 那几个修士算是有惊无险,这么片刻的分神却让修罗逮住机会,一脚踹他后背上拦腰撞断了好几棵树。 一片粉尘飞起,晏星河脑袋昏昏沉沉,来不及缓解后背的剧痛,摸到手边的剑就要跃起来。 灰尘散去,刀光抵在鼻尖,修罗一只脚踩住断木桩逼近他,有些难过的说,“几只蝼蚁也值得你分神,真是让人失望,为什么,刚刚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啊!我好失望!他们传你的名号传得那么响,我还以为你跟无执一样冷酷,没想到是一个心软的废物!我好失望啊!真是没用!为什么!” 对方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像恨不得现在躺在地上被刀对着的人是自己,晏星河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怕不是出门没吃药。 修罗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门神,狞笑着露出一排牙齿,刀刃搭在他颈侧,“我要不直接杀了你——不,我不能,那样太没意思了。我要先砍掉你的左手,没了左手还能用右手打架,然后你就会找我报仇,拼命跟我打,然后我再砍掉你的右手,削掉你的脑袋……” 他越说越兴奋,整张脸都泛起红,晏星河看得直犯恶心。 对方试试探探的把刀架在他手臂上,又横在他脖子上,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春风过境扫去阴霾一般,让晏星河眼前瞬间明朗起来。 “提议不错,我也可以先砍掉他的左手,再砍掉右手,然后再一剑削掉他的脑袋——想想画面就觉得精彩,就是不知道你家主人愿不愿意了。” 修罗一愣,眯着眼睛转过蓬乱的脑袋。 苏刹很是亲昵的搂着风无彻的肩膀,展示货物一样结结实实往人胸口上拍了两爪子。 风无彻本人一脸淡定的被他搂着,实际上浑身上下已经被浮生锁捆成了麻花,从脚捆到头,一点儿也不含糊,脖子上朝外的方向还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个变故谁也没想到,修罗的狞笑顿了一下,风无彻轻咳一声,淡定的解释,“一时不察……” 晏星河,“……” 修罗,“……” “行了,废话少说。”苏刹抓着人肩膀往前面推了一步,“你放了晏星河,我放了你主人,成交?” 修罗当然没得选,玩儿脱了主人没了,无执能让人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两边达成协议押着各自的人质走近,夜风穿过树林,撩起身边人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苏刹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向风无彻。 对方轻轻挑了下眉梢,不明所以的接了他这个视线。 瞬间的愣神功夫,一抹锐利的亮色从树林深处蹿出。 晏星河最先反应过来,别开修罗压肩膀他的手飞身而去,一剑削向飞来的暗器。 那暗器被这一击打得偏离了方向,然而终究是隔着几步,箭头脱离被削断的箭簇飞向苏刹。 苏刹猛地回过头,那暗箭正中他肩胛骨下方,一陷进血肉就融了进去。 一阵熟悉的冰冷刺骨的感觉从那一点扩散开,苏刹瞳孔骤缩,提起一口气运转灵力,想封住伤口附近经脉的运行,那疼痛却随着灵力的聚集千万倍的加剧。 他的脸肉眼可见的失去血色,想打坐调息,一动差点摔下去。 一只手扶住了他。 苏刹抬头,风无彻看了会儿他的脸色,欲言又止的说,“虽然现在说这个可能不太合适,但是……你能不能先把我身上绑着的绳子解了?” 苏刹,“……” 晏星河朝暗器发出的方向追去,对方早有准备,先他一步用传送阵跑了。 他站了会儿折回苏刹身边,苏刹的脸已经血色尽失,捧起来像捧了满手冰碴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苏刹低头想了想,有些迟疑的说,“那箭好像融进我骨头里去了,而且这毒……我以前好像……” 晏星河要扒开他的衣服看伤口,然而事实提醒他们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旁边修罗帮风无彻解开浮生锁之后,对方一改之前的好脾气,慢慢理顺弄乱的袖子,满意的看着两人自顾不暇的状况,微微一笑,“太好了,既然交易没做成——修罗,他们俩一个也不要放走。” 命令一下,修罗立即满脸兴奋的冲了过来。 晏星河一只手捉住苏刹手臂,反手甩出去三枚烟弹,等修罗避开刺眼的白光扑上来,原本两人待的地方早已经空无一物。 第79章 “世子殿下,这是大王的命令,所有寝殿都在挨个搜查,没有一个是例外。您看这……要不小的们就进去看一眼,做个样子走一趟,您好歹让我有个说法拿给上头交差啊。” 一队持械带甲的侍卫围在大殿门口,不上不下,侍卫首领苦口婆心的试图跟他家世子殿下讲道理。 昨夜晏星河带着苏刹跑路后,风无彻担心他会伺机而动破坏局势,安了个窃取阵法机密打伤国师的罪名,让明楚下令整座岛屿戒严,全面盘查一定要把两人搜出来。 南宫泰一看见躺在床上病态苍白的美人,震怒之下什么这令那令都通过了。戒严令一下,岛上其他宗门也一律不能离开,搜查队一座院落一片树林的搜捕。 第120章 别的都好说,碰上南宫皎的这个小队可算是撞到了铁板。 他家世子什么脾气?岂会允许一群乌七八糟的人跑进自己的地盘翻东西,拦在外面扯了半天,愣是一步也没能往里头迈。 南宫皎冷笑说,“这是本世子的寝宫,不是谁都可以过来踩一脚的海滩。你领了谁的命令是你的事,我不在乎,我今天就站在这儿,谁要是敢跨进去一步,我就剁了他的鱼尾巴扔进蛸巢喂怪物。” 侍卫首领看看他,又看看背后噤若寒蝉的弟兄们,为难的说,“不是小的们故意冒犯,这是大王的意思……” “是是是,我爹的意思,又是为了那朵白莲。”南宫皎更不耐烦了,“本世子的寝殿戒备森严,岂会让一个奸细偷溜进来?我心里有数,你只需要听我的,到时候要是我爹问罪,有本世子担着怪不着你们。” 侍卫首领犹犹豫豫的,真是挤在岩石夹缝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想再争取一下,南宫皎满脸耐心耗尽的瞪他一眼,顿时最后的底气也消了,“既然世子都这么说了,小的们岂能不识趣?——兄弟们,走吧,别处去搜。” 那群侍卫走远了,南宫皎轻蔑的拍拍手,哼笑一声。 银珠凑上来欲言又止,他以眼神制止了对方要说的话,迫不及待的撩开纱幔回到后殿,空无一人,敲了三下柱子,一个人影从房梁上跳下来。 晏星河说,“此事多谢你。” 南宫皎挑眉,得意的朝他走近,“现在知道谢我了?哼,我可不敢奢望谁谢我,下次别再把本世子一个人扔在沙滩上就行了。” 他说着爪子就要落到人家胸膛上,晏星河侧过身避开了,“苏刹伤得有些重,如果可以的话,烦请世子再弄点儿金创药过来。” 南宫皎听笑了,“你还真是不客气。先别提要求,本世子救了你,嗷,还有你那个小情郎,这可是救命之恩,你先告诉我你打算以后怎么报答我?” 他不在乎晏星河和明楚之间发生了什么,要是真像传闻中那样打伤了明楚,他反而乐见其成。 他不做亏本的买卖,这次出手帮了晏星河,他只在乎对方能给他什么好处。 话说着说着人跟着凑了过来,晏星河往后退了两步,被这条过于热情主动的鱼逼的抵在了柱子上,南宫皎探着脖子还要往他脸上凑。 就算是寄人篱下晏星河也忍不了了,抬起手臂挡开了他,偏过头说,“既然是救命之恩,当然要用救命之恩报答。” 蠢蠢欲动想拽他腰带的南宫皎愣了一下,“这话什么意思?” 晏星河说,“三日后我报恩的厚礼自然会送到,一定不会让你白忙。” 他避开人转动卧榻旁边一只铜鸟雕像,地板应声而开,走进密室之前又回头补了一句,“还有,金创药要最好的,谢谢。” 这个密室是南宫皎收集珍玩的藏所,四壁镂空打满了格子,人族的宝剑法器琳琅满目,格子与格子之间还有夜明珠珊瑚等装饰。 晏星河虽然早有准备,第一脚踏进去还是差点被四面闪闪发光的墙壁闪到眼睛。 眨了眨眼皮稍微适应一点了,最中间那张冰蓝色圆形大床纱帐垂坠,苏刹坐在被子里面,如瀑长发挽在肩膀前,一大片白皙修长的后背比珠光还要晃眼。 他扭着脖子试图从镜子里面看清楚后背的伤,肩胛骨下面形成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血窟窿,没有流血,蔓延开一片诡异的蓝黑色,离得最近的地方甚至结了一层薄霜。 苏刹皱着眉毛摸了一下,给他痛得叫了起来,镜子一摔不看了,怒气冲冲的说,“妈的,我他妈那么漂亮的后背,什么深仇大恨?那人真是好狠的心。” “……”晏星河惊叹于这个时候他的第一关注点居然是那枚毒箭破坏了他光滑漂亮的后背,从一个格子里摸出来一瓶药,往绷带上抹了就糊他那白璧无瑕的美背上,“没死就不错了,还漂亮不漂亮,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苏刹嗷了一声,扭过头怒气冲冲的说,“你懂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他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对我的美貌的惨重伤害,他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行了,别扯了。”晏星河揭开绷带,药给他抹匀了。大概是真的疼,那狐狸又嗷嗷的叫唤起来,晏星河看了一眼他泛着淡淡的青紫色的嘴唇,“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苏刹有气无力的耷拉下耳朵,“不怎么样,疼得要死。” 晏星河眼皮一跳,没说什么,弄好伤口之后拿绷带给他缠了起来,动作小心了一些,“射伤你的那个人是祁镜。” 虽然对方传送阵跳得快,但晏星河何等目力,况且他下午才跟祁镜见了面,对方的长相衣着正是印象清晰的时候。 苏刹偏了偏脖子让他跪上床缠绷带,想了想祁镜这人是谁,有些无语的说,“虽然我闯进他家把他家宝塔砸得稀巴烂,虽然我抢走了他家镇派之宝三清铃,虽然我把他老爹气得一病不起,虽然我让他家在修仙界沦为笑柄——但是我觉得,他也不至于恨我到想要我死那种程度吧?” 绷带在他胸口缠了三圈,晏星河直接给听沉默了,狠狠往人胸口打了个死结,“我突然觉得,他射这一箭也是情有可原。” “……”苏刹震惊的看着他,“你哪边的?” 晏星河跪在他旁边,一只手扶着肩膀,低下头捏了捏他的脸,“要脸那边的。” 苏刹从他手底下挣扎出来,“那小子射我一箭我不意外,真正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他用的毒——这毒叫血霜,我以前中过。有一次被人追杀到冰落崖,这毒差点要了我的命,那种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绝不会错。那个叫祁镜的为什么会刚好用血霜对付我?如果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些。” 他脸色虽然难看,分析情况却说得头头是道,还有这个精力说明身上的毒在可控范围内。 晏星河稍微松了口气,又去柜子那边拿了几个药丸倒在他手心,“内服的,快点吃了。” 祁镜用来射伤苏刹的毒为什么刚好是以前重伤过他的,晏星河也没有头绪,比起血霜,他对故事的另一半更感兴趣,靠着苏刹旁边坐下,“你被追杀到冰落崖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苏刹本来不太想说,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说了下去,“我当时听说有一群蝎子精炼药特别厉害,吃了能修为大涨,就想去弄点儿来尝尝,结果被几个眼尖的发现了,拿着弓箭追了我一路。他家炼出来的毒是真的狠,我中了好几箭,躲进寒潭里面藏起来,那水冷得能把人冻死,他们大概想不到我敢藏在里面,搜了一阵没找到我就走了。” 晏星河问,“然后呢?” 苏刹抓起他落在肩头的长发,低下头手指绞着玩儿,“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往哪里走,不小心掉到悬崖底下去了。本来以为差不多要死了,有一个人救了我,帮我把血霜的毒和寒潭的寒气全部逼到胸下肋骨处,抽出那根有毒的肋骨埋了,救了我一命。” 晏星河沉默。 苏刹掀起眼皮,一只手掌贴在绷带下他的心口处,心脏跳动的节奏透过掌心传达过来,晏星河的拇指轻轻摩挲那里,“生辰宴那天你就待在这里,等我去做完了我要做的事,就来带你走。” 苏刹问,“回狐族?” 晏星河说,“回狐族。” 苏刹微微翘起唇角,“不用解散后院那些小花小草了?” 他一脸洋洋得意的坏笑,看得人想抽他,晏星河往他胸口掐了一把,“……算了。” 他没舍得真下力气,还以为那狐狸要趁机再乱叫一通,苏刹却捉起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低下头,嘴唇轻轻印在手背上,“我倒是想在这个密室安安稳稳的待着,等着你到时候把我抱回去,还不用自己走路。但是我必须要先走一步——前几天收到一个消息,有一群人族修士突然攻击妖宫,狐族也遭到了袭击,对面修为颇高不是小打小闹,慕临和鹰唳的人两头顾,对付不过来,我必须回去平个乱。” 贴在手背上的嘴唇轻薄而软,像花瓣一样漂亮,晏星河多看了一眼,“妖界和狐族都有结界,怎么会这么突然?” 苏刹眯了眯眼睛,“结界再坚固也是对着外面,防不了里面有耗子想钻洞。” 晏星河说,“你怀疑狐族有那些修士的内应?” 苏刹移开视线盯着虚空,凝眸冷笑,“说不定呢。” 下巴被人捏了起来,晏星河的拇指在上面揉了揉,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那你去吧,做你要做的事,等我解决了琳琅岛这边就去狐族找你。” 苏刹笑了,抓住他的手腕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逗他说,“真来找我?这次可是个好机会啊,跑了我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不打算抓住机会?” 还抓住机会。晏星河抓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凑近他,拇指摁在他下唇,“鱼饵还在这里,不追到妖宫一口一口吃掉,我是不会舍得跑的。” 第121章 他离得太近,眼睛像浓墨一样摄人,苏刹往后面倾了倾,晏星河就压上来一只手撑在他旁边。 这个姿势扯到背后的伤,苏刹闷哼了一声,晏星河想坐起来,对方却抓住他的手腕一把给他拽了下来,一起扑倒在大床上。 “你是真敢折腾,”晏星河两手一撑就要起身,“背后的伤那是能压的吗?起来。” 苏刹却不怎么在意,按住他后颈往下不让人动,手指拽住腰带一扯就要扒拉人家衣服,“没事,死不了,我突然又觉得不痛了。” 他这个时候还有功夫想这些事,晏星河震惊又佩服,一只手撑起来一片空间,左手跟腰上乱动的那只手抗争,“你疯了?!” “……没疯,别动。” 苏刹才不管,仗着他是个伤患晏星河不敢用力气,一边对付那只手一边飞快的扯开人家的衣服。 稀里糊涂的晏星河就被他弄得衣襟大敞,眼看里衣的系带也要被扯开,他拼死护住最后一道防线,苏刹对付半天没成功,低低的笑了一声,往他手臂上扣了一个东西。 冰凉的金属质感,是一只纹着麒麟祥瑞的臂钏。 苏刹摸了摸他的左臂,“这是麒麟甲,关键时候能保命。鉴于越是危险的地方你越是喜欢往里面钻,我不在的时候就戴好这个,不要取下来。” 晏星河愣了一下,低头抚摸那只臂钏,跟他的手指碰到了一起,低声说,“谢谢。” 这个角度看他比平时更好看了,苏刹两只手枕在脑袋后面,逗他说,“真想谢我那不如你自己脱了衣服,只戴这只臂钏,戴给我看看。” 晏星河这人容易害羞,他本来是想逗人脸红的,谁知道下一秒对方咬了咬嘴唇,忽然看了他一眼。 这猝不及防的一眼太过精彩,看得苏刹眼神凝住,心跳快了起来。 晏星河坐在他腰上,果然自己解开了里衣。 他皮肤很白,腰线劲韧肌肉薄削,不穿衣服时手臂上每一次肌肉的绷紧和放松都看得一清二楚。 苏刹还没有用这样的方式看过他,眼睁睁看见那只金色的臂钏被他扣在大臂流畅的肌肉上,目光在那上面停了一会儿,忍不住飘向脖子上突起的青筋,笔直深刻的锁骨,胸口,还有小腹。 他的眼神越来越下流,晏星河有点儿受不了了,一只手横上去挡住他的眼睛,“看完了,我穿衣服了。” “哎,不是,别啊,还什么都没看到呢。”苏刹捉住他那只手,往下挪了几寸,舌尖轻轻撩过掌心,眼睛含笑看着他,蕴着零星欲火。 几秒的对视之后晏星河耳垂连着脖子红透了,想抽回手,苏刹却一把给他拽了下来,扣住下巴接了一个潮湿热情的吻,一只手压着人后背,捏了捏他的后颈,“很漂亮。” 晏星河微微和他错开,眼神在半空中黏在一起,呼吸很热,有点儿不平稳,“你是说这只臂钏?” 苏刹看了一眼面前粉粉的耳垂,凑上去咬了一口,“你。” 亲着亲着事情有点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晏星河浑身上下快被他扒光了,低头一看,发现苏刹的衣服也被他扯成了一个极为浪荡的姿势。他还有理智尚存,推着对方胸膛,“不行……算了,你还有伤,还是不要乱动。” “……”苏刹有些委屈的看着他,忽然抓住他的手让他感受自己的情况,控诉的说,“这么狠心吗?你就打算看着我这样?” 晏星河低头都不敢,有点慌乱的别开脸想抽手,却被他死死压着,只觉得掌心烫得心跳也跟着乱了,“我……嗯……那我……” 他咬了咬嘴唇,半张脸都成了粉色,主动退让一步,“那我用手帮你。” “不要手。”苏刹凑上来咬了一口他的下巴,顺便咬住下唇舔了舔,看他眼尾烫得快要烧起来了,掀起眼皮看过来时好像带着小钩子。 苏刹心痒得不行,在那片过分漂亮的薄红上舔了两口,咬住他的耳朵尖,低声说,“这个臂钏可是我珍藏的宝贝,用手可骗不走,至少……也得用嘴。” 第80章 不管是出于这只臂钏,还是出于今晚之后就要分别的时机,或者仅仅是因为苏刹本人,晏星河都没有拒绝。 苏刹整个上衣都散开了,胸膛和小腹因为兴奋紧绷起来,肌肉块垒分明,却又不显浮夸,细密的汗珠滚落,像打上了一层莹润的蜜蜡。 长发散在肩后轻微晃动,修长指节撑在柔软的被褥上,苏刹仰起脖子,喉结动了动,发出一声低沉的轻叹。 晏星河想躲,刚才还温柔抚摸他后颈的手却在这个时候暴露本性,凶狠的按住他的后颈。 他费力的挣扎出来却被弄脏了半张脸,抓过来被子恶狠狠的往脸上擦,嘴里吃了一半脸上吃了一半,早知道还不如不挣扎。 他低着头抓着一只被角乱蹭,气鼓鼓的样子像一只小仓鼠,苏刹被可爱了一下,好心的用拇指帮他抹去唇角没有擦去的痕迹,捏起下巴亲了亲水淋淋的嘴唇,“刚刚没控制住,是我不好。” 晏星河看他一眼,苏刹俯下身,用最温柔的方式安抚了一遍刚才遭到过分欺负的唇舌,还顺着下颔摸下去帮他揉了揉喉咙。 积攒起来的火气在这温柔而缱绻的亲吻中渐渐消磨,晏星河眼睫垂了垂,再次说服自己算了。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就搂上了他的后腰,往前面一揽,苏刹与他鼻尖相抵,很不要脸的说,“可是我还想继续。” 晏星河,“……” 得寸进尺就是苏刹现在的样子。 晏星河疯了才会答应。 “你伤还没好,再这样下去伤口会崩开,就这样吧。”他找了个理由拒绝,往后稍微撤开要站起来,下一秒又被拽着手臂拉了下去。 晏星河连忙伸出手往旁边一撑,苏刹趁机吻了上来,一边仰头亲他一边还要拿爪子抚摸柔韧的腰线,对汗湿后光滑而滚烫的触感爱不释手,狐狸爪子蠢蠢欲动的扯了一下人家的裤子,“这点伤不算什么,你可以在上面自己来,我不介意。” 还没有试过这个姿势,那视角……肯定很刺激。 晏星河稍微按照他说的话设想了一下,一设想就脸热,一脸热就想抽他,往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有些生气的说,“不行。” “……好吧,那还是我来吧。”苏刹有些遗憾,但并不执着于这个姿势,抓住胳膊把要走的人拽下来亲了好几下,又咬耳朵又亲下巴又蹭脖子,含住半片下唇粘粘糊糊的说,“跟我做吧,我都半年没吃过好的了,不能再饿了,再饿下去真的会死的。而且我还被人射了一箭,后背疼得要死,明天马上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道要饿多久……我他妈,越说越觉得我自己可怜。让我吃点儿好的吧好不好?好不好……答应我。” 刚刚还这点伤不算什么,现在就变成了疼得要死,可见受伤的疼痛程度对苏刹来说是可控的,具体取决于他想用来骗晏星河欢爱还是骗人家心软。 在他面前晏星河本来就狠不下心,他不说还只顾着生气,一说气势顿时就软化下来,坚定的拒绝在对方反复的亲亲蹭蹭和撒娇卖惨之下动摇起来。 在苏刹退而求其次的提出“就一次”之后,那道防线终于被打破,晏星河抵在他肩膀上的手松了下去,“好吧,说好了就一次。” 最终还是没有用苏刹想要的那个姿势,伤在后背,再磨下去药就白抹了,这狐狸色欲熏心就算了,晏星河还没有疯到那个程度。 苏刹是半点亏不肯吃的,最想要的那个被否决了,他就要想别的办法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晏星河被他推在摆满了珍玩的墙壁上,双手让腰带缠了几圈,往头顶一按压住了,对方的胸膛贴上来,挤占了两人之间仅剩的空间。 苏刹拂开他的长发露出修长后颈,鼻尖蹭了两下,露出獠牙咬了上去,“晏星河,我要……” 他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声,晏星河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就先一步感受到了。他咬住嘴唇拼命遏制住闷哼,抬头看见格子里一朵金箔雕刻的芍药花,穹顶的夜明珠将花叶照耀得金光闪闪。 晏星河眯了眯眼睛,热汗从眼角滚过,肩膀被用力的按住,只能被迫追逐对方缓而重的节奏,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意识被那朵过于妖冶的芍药花晃得逐渐迷乱。 苏刹握住他腰身最纤细处,抵住脚踝慢慢往旁边推开,叼着肩颈后边儿那块肉好生放肆了一会儿,还不忘伸手过去照顾到晏星河,“喜欢吗?” “不……不要……一起……”累加的感觉强烈到让晏星河有点害怕,本能的挣扎了一下。 可这样的反抗苏刹也不许他有,手上动作越发狠,强硬的拽着对方溺进欲望的网,忘掉一切,只需要和他一起沉沦。 说好的只来一回,真做起来了苏刹当然选择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咬住后颈要了一回,给人欺负得整片后背都发红,晏星河无法控制的发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他却只想更加过分,抱起还没缓过来的人放在被褥上又来了一次,翻过身又是第三次。 第122章 被他腾空抱起来的那一刻晏星河就发现不对,然而现在想拒绝也晚了。 他被苏刹按住两只手翻来覆去的折腾,神思飘飞之际,看了一眼自己凌乱的状况和面前生龙活虎的苏刹,一时间有些无语,不知道谁才是受伤的那一个。 绑在手上的腰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挣开了,或者苏刹给他解开的,不重要,手一得了空晏星河就忍不住想要碰他,微微湿润的长发给他撩到耳朵后面,顺便摸了摸白玉一样莹润的下巴。 他的动作换来对方更加灼热的视线,苏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捉住他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又十指相扣的压进被子里。 俯身的一瞬间,晏星河有点受不了,猛地挺直了腰,气息不匀的呼出一口热气,两只手臂挣扎起来让他不要这样。 苏刹当然是不会听的,他越是求饶就越是兴奋,做得也越发狠。 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追随晏星河所有神情,心里有一股浓烈的情绪在驱使,让苏刹想要更加深刻的占有他,想看他破碎到崩溃。 这一晚上做得比打架还要折腾人,晏星河累得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昏沉之前最后一眼,看见苏刹牵起他的左手,正一根一根吻过手指。 再醒过来的时候整个密室安静的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晏星河下意识往旁边摸了两下,没摸到人。 躺着看了会儿床帐顶上那几排珍珠吊坠,他抱着被子翻过身,有躺过的痕迹,但人已经走了。 落空的感觉让他有点怅然若失,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难过。 抓了两把凌乱的头发忍着浑身酸痛翻了回去,忽然觉得手感有些没对,左手往头顶一放—— 夜明珠照亮的光线下,一枚树藤编织的戒指戴在食指,细碎的小白花冷淡清雅,与满室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晏星河目光微微凝住,不可抑制的感到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捏住花戒轻轻转动着仔细回味,突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摘下来放在手心催动了里面的符纹,确定的那一刻,他微微怔住。 当初他送给苏刹的两枚戒指设有咒术,用苏刹那枚可以追踪他的,反之则不可以。 而对方昨天晚上离开之前留下来的,是原本苏刹手上那一枚。 . 临窗而坐,茶香满室,百里澈靠在塌上翻看手里的书,目光仍留在书页上,手伸下去端起温热的茶。 正要入口,突然抿了抿嘴唇,不得已放下书本翻出来一只手帕,闷声咳嗽起来。 咳血已是经年之症,虽然一直在用药,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 这一咳嗽好像耗费去了他花费一整个夜晚积攒起来的精力,再抬头时脸上血色尽褪,看了一眼手帕上大片血渍,面无表情的扔进炭盆里烧了。 夜风穿廊而过,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百里澈皱了一下眉毛,正想叫墨羽去关上门,一个人从后面走出。 苏刹看了一眼他惨白的脸色,隔着放茶盏的小案在对面坐下,直奔主题,“我要走了,来跟你道个别。” 百里澈愣了一下,想起客船上那一次,又不意外了,“那么辛少侠要和你一起走么?” “不走,他有他要做的事。”来都来了,苏刹顺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入口前放在鼻端嗅了嗅,“这茶好香,叫什么名字?” 百里澈没有说话,直到苏刹掀起眼皮看他,他才从容的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摩挲过光滑的书页,“玉露。我们这一带很难搞到手,也是因为有一个南方的朋友人很好,经常给我寄东西,才有了口福。” 苏刹说,“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喝茶。” 百里澈点头,“一点儿爱好罢了。” 两人默不作声的对视片刻,苏刹站起身,“就这样吧,走了。” 临到门口,百里澈突然又叫住了他。 瘦削病态的脸上欲言又止,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这一别不知道下次再见面又是什么时候,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不需要别人嘱咐什么,但我还是想说——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记住以前你是怎样一次次活下来的,不管你想要什么,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拿下。” 苏刹挑眉,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会儿,关上门走了。 . 后院池塘旁,顶级法器玄天戟被人一把扔在地上。 祁镜往石头上一坐,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细汗,恼怒的又给了那不识相的法器一脚。 那天晏星河过来找他,问他有没有带上什么能大面积隔空传送的法器。 他跟对方又不熟,更何况晏星河跟苏刹走得那么近,当然跟他说没有。 把人打发走了之后,却忍不住想起来随行带上的法器里面还真有一个能撕裂空间的,叫做玄天戟,是顶级法器中的精品,外形也是相当的威风。 反正没什么事做,这两天他干脆就研究起这个法器来。 然而这样级别的法器非等闲之辈能运用,想要发挥它真正的作用撕裂时空,需要耗费巨大的灵力,并且要承受住强行撕开时空裂隙产生的威压。 他试了半天了,裂隙是完全打不开的,这样的宝贝在他手上只能当个普通兵器玩儿。越试越气,越气越想试,今晚上的时间他恐怕就要跟这玩意儿较劲打发过去了。 祁镜坐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不信这个邪,站起身准备再来。 一阵风吹起水池的涟漪。 他顿了一下,猛地回头拔出腰上的剑,迎面袭来一击,强大的威压在这片后院铺散开,鸟兽撼动草木蛰伏。 他无可避免地后退了两步,三招之后,手里的剑刃被人一剑震成碎片,当空一脚踹他胸上。 等他缓过神看清楚了,万籁俱寂中,苏刹一袭红衣踏在他胸口,手中所执震碎他剑刃的武器,是一截小臂长短的树枝。 苏刹居高临下的看他,声音冷淡没有情绪,“谁给你的血霜?” 祁镜笑了起来,咬牙说,“不,知,道。” 毫不客气的一脚踩下去,对方立即喷出一口血,只觉得胸口那一脚似有万斤重,胸腔都要被压碎。 他试图用灵力聚起防护罩,刚成形又被一脚踩碎。 苏刹说,“那箭矢一入肉就融了进去,也不是普通东西吧?凭你的本事还弄不到这两样东西,告诉我一个名字,要么我现在就一脚下去踩穿。” 祁镜眼前一片花白,喉咙里不断涌出腥甜,害怕是害怕,可是报复的快感又让他兴奋无比,甚至压过求生的欲望,“你心慌了吧?他跟我说这个东西能要了你的命,果然没有骗我……哈哈哈哈哈!苏刹,你仗着你是妖界之主修为高强,就以为你可以横行霸道没有人能对付你?你越是着急我越是高兴,一想到你不久之后就要毒发暴毙,我就恨不得——” 苏刹一脚踹他脸上,笑声戛然而止,“这种程度的毒想要我的命就是在做梦,不好意思了,我不仅要活,还要横行霸道的活,还要活到长命百岁。不过这些你都不用看到了。” 脚底落在祁镜右手手臂,他面无表情踩了下去,顿时传来骨头碎裂的闷响,整只右手直接废了。 剧痛让祁镜惨叫起来,那只脚停在了他的脖子上。 “名字,否则下一个断的就是这里。” 然而祁镜这死犟脾气就是不肯求饶,恨恨的瞪着苏刹,眼睛快要爆出来血丝。 苏刹冷笑,对方不肯说他有的是别的办法查出来,走之前多杀一个人罢了。 那一脚携带千钧之力就要落在他脖子上,院子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喝止。 “等一下!不要杀他!” 苏刹一抬头,晏初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朝他们跑了过来。 离得近了,她看了一眼祁镜断掉的手臂,以及血糊了满脸狼狈不堪的样子。 她有点怕苏刹,但还是强撑着对视,试探的说,“他之前在蛸巢救了我一命,对我有救命之恩,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且饶他一次?” 这人长得很眼熟,苏刹不怎么喜欢记人的脸,稍微想了一下,“晏初雪?” 晏初雪点点头。 苏刹低头,冷淡的看了一眼苟延残喘的人,没什么表情的冷笑,转身走了。 确定人离开之后,晏初雪赶紧把祁镜扶了起来。 他的手臂痛得要死,强撑着没有在女孩子面前惨叫,额头上闷出来一排冷汗,“你怎么会在这里?” 晏初雪试了一下,他的状况现在不能直接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准备想别的办法,“我在路上看见他了,还以为跟着他能知道辛大哥在哪儿,结果他往你这儿来了。” 晏初雪找了几个人万象宗的人来帮忙,确认他安全之后准备回去。 祁镜叫住了她,对视一眼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有些不自在的偏过了脸,“谢谢。” 晏初雪没放在心上,一边回答他一边转身走了,“没事,一命还一命,抵消了。” 第123章 第81章 南宫皎的生辰宴设在一座露天的庭院中,四面长廊蜿蜒,玉瓦坠珠链,客座之间装点的摆件无一不是精致的奇珍,红绸漫天飘飞,彩蝶飞鸟在天际掠过,来往宾客个个锦衣玉冠佩剑鸣环。 晏星河看了一圈,他去过的高官富商举办的宴会不算少,南宫皎一场生辰宴的排场,算得上里面非常奢侈的级别了。 抓捕他的通缉令还贴在院子外面的红墙上,被抓捕的奸细本人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打晕路人弄了套小门派的衣服,戴上易容的面具,摇身一变,成了个相貌平平无奇的杂役,手掌上端着一壶酒水,正大光明的混迹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四处观察。 门口一声唱和鲛人王和鲛人世子到场,觥筹交错的浮华气息一荡,慢慢安静了下来。 晏星河站在人群后面往门口一看,钟鼓鸣奏,响彻院落中每一道回廊,红绸点缀的白纱随风扬起,后边儿出现了盛装打扮的南宫皎。 “……”晏星河随手给旁边的人倒了杯酒,默默的想,这鱼果然就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登场方式。 “这么小的杯子能喝几口?顶什么用?酒壶拿给我!” 旁边一个暴躁的吼声,盘子里的酒就被人抢走了。 晏星河转过眼睛看了一眼,和一张十分潦草的脸对上,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这场宴会是庆祝生辰还是成亲修罗并不在乎,他跳下来凑热闹纯属为了弄点儿烤鸡吃,再来两壶烧酒。 然而作为杀手,他的直觉无比的敏锐,哪怕只和晏星河见过两次面,两次都是昏天黑地光线最差那种时辰,他还是在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发觉不对。 眼神最能看出一个人神韵如何,而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应该是一个端茶递水的杂役应该有的,不光违和,他还觉得有点儿熟悉…… “慢着,先别走,你——转过来。” 晏星河被他抓住肩膀,站在原地没有动,手里抓紧了那张托盘,瞬息之间几个对策已经掠过去。 他压平了唇角,准备回过身趁对方不备用手中的托盘给他一下,另一只手用力按在他的肩膀上,挤走了修罗的手,然后很是亲昵的把他搂了过去,勾肩搭背的带着他往前走,“找你半天了怎么在这个角落待着?哎,不是说了今天我请你吃东西嘛,你这人就是脸皮薄,跟我还客气什么,还端着这东西干什么?走吧,去我那边给你吃好的。” 晏星河依然紧紧抓住手里的托盘,往旁边一看—— 刑子衿的脸离他很近,亲亲热热的搂着他避开行人,一笑露出一颗小巧可爱的小虎牙。 “站住,”修罗连手里的酒壶也顾不上,浑身冒着醉鬼一样的酒气,步子有些不稳的走上来,“我看他……有点眼熟……让我看看。” 剑柄挡开他伸过来的手,刑子衿回了个头,将他从头看到尾,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你叫站住就站住,凭什么,凭你长得好看?我跟我兄弟有正事儿要做,你自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死疯子。” 无缘无故遭受了他一顿人身攻击的修罗,“……” 走得远了,刑子衿按住晏星河坐在一张摆满了食物的桌案上,往身后一看,修罗也没纠缠,人走了就忘了这一茬自个儿喝酒去了。 他这才放心,看了一眼晏星河,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两杯酒下去缓过来了,他给晏星河递过去一个杯子,“你在这儿做什么?风无彻把百花杀的人带过来了,明里暗里都是盯梢的眼睛,你要是露出马脚被识破了肯定跑不了。” 狐族一别后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彼此之间有些微妙的不自在,晏星河接过他递过来的酒,“这一趟我非来不可,小心些就行了。” 刑子衿噎了一下,看他的视线已经落到了别处,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个鸡腿,有些干巴巴的说,“那你小心一些。” “……”晏星河默默看向主座。 主座上三人的位置和之前接风宴一样,依然是南宫泰居中,南宫皎在右,明楚在左。 晏星河看了会儿,忽然发现明楚腰上挂了个巴掌大小的红玉令牌,一身雪白飘逸中那点儿通透的鲜红格外明显。 他心下一动,看向旁边的刑子衿,“你腰上挂的那是什么?” 刑子衿伸手下去一捞,捞起来一块跟明楚一模一样的红玉令牌,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实情,“这是风无彻给我们的,说是阵起之后能让我们自己人自由出入法阵,保命用的,今天一定要带在身上。他就说了这么多,我也听不懂什么意思,就当个护身符带着。” 晏星河低下头,眯起眼睛摸了摸令牌精致的纹路,拍回他手心,“风无彻说得对,这块令牌很重要,带好了别弄丢。” “好。”刑子衿先答应了一声,回过味来,又奇怪的看向晏星河,“你怎么知道这块令牌很重要?” 反正当下风平浪静,晏星河看他那个鸡腿啃得还挺香,也给自己夹了一个,“信我就行。” 刑子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扒饭的侧脸,这样的对话和氛围,仿佛回到了在百花杀的时候,每一个训练完之后一起去吃饭的夜晚。 他心里油然生出一股亲近,手几乎要习惯性的往晏星河肩膀上拍去,下意识说,“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这块玉带着肯定没错,老大从来就——” 然而那只手终究没有落下去。 或许是想到现在两个人不同阵营的立场,或许是想起狐族最后一面不欢而散,他最终只是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的转回去戳碗里的鸡腿去了。 这些细微的变化晏星河都知道,但他只是掀了下眼皮,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专心对付筷子底下那几颗菜。 两个人的位置比较偏,淹没在闹腾的人群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 晏星河喝了会儿酒,趁机观察四周。 刑子衿说得没错,风无彻应该是调了不少百花杀的人过来,庭院正中的宴席喧嚣浮华,四壁游廊后面却有不少暗色的影子时不时隐没。 夜色昏暗,如果不是有意留心观察,几乎不会有人发现这种程度的异样。 他漫不经心的看了一圈四壁的屋檐,估摸着百花杀派出来的阵仗,目光往下一瞥,忽然和南宫皎对上。 不过仅仅是一瞬就错开。 像南宫皎那样众星捧月的明珠,是不会浪费时间去看一张裹挟在人群平平无奇的脸的。 南宫皎撑着扶手,旁边的侍女剥好了葡萄喂到他嘴边,他一个美人卧榻的慵懒姿势,偏过头叼住葡萄咬走,果然底下一群人看他看得眼睛都要直了。 他不甚感兴趣的扫视一眼,越看心里越是冷笑,一个个蠢货好像恨不得此刻喂他吃葡萄的人是自己,看一眼就觉得烦。 撑着脑袋面无表情的选了一圈,也就麒麟门那个少主还算看的过眼,家世显赫,长相很好,进退有度,气韵也还不错。 视线往那群人里面转了几圈,他有些无聊,突然想起晏星河,一生气捏碎了手里把玩的两颗葡萄。 侍女惊呼一声,赶忙拿帕子给他擦手。银珠小心的问,“莫非这些人里面,没有世子您看得上的?” 今天就是选择郎君的日子了,这么多人从各家各派涌来,为的就是今天,答案即将揭晓的重要时刻,所有人都等着他指出一个名字,他家世子要是还没决定好……难怪会心情不好。 南宫皎换了个姿势躺着,有些不耐烦的说,“不是,想起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银珠默默闭嘴了。他家世子意有所指的“某个人”,每次都是那位辛少侠。 事实上她猜的一点儿没错。 苏刹走后,南宫皎掐着时间下去密室,跟晏星河说了一次话。 他们这一支鲛人族,来源于海外一座仙岛,叫做世外渊。 鲛人族群性情奔放,没有人族人伦纲常的观念,数量又稀少,繁衍被视作天经地义。什么时候看对眼了就幕天席地,之后各奔东西互不相扰,兴致到位了三五人一起也不是不行。 南宫泰是这样的观念,教儿子也用的同样的一套观念,所以南宫皎其实并不介意晏星河和苏刹的关系。 他喜欢晏星河,唯一在意的就是要把这个人留下,甚至向对方提出要是实在割舍不下,以后让苏刹搬过来一起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然而晏星河跟他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听完之后世界观再次受到深刻的震撼。 他一直以来想要的情爱归宿,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对他来说这就是感情二字最好的答案。 而这条鱼三番两次语出惊人,跑来挑战他的认知极限,他震惊之余又有些烦躁,吵了一架。 大概是他语气有些硬,那鱼被他说哭了,满室珍宝说砸就砸,发脾气说要去杀了苏刹,要是他拿不到那么别人也别想拿到。 晏星河惯得他,靠在墙壁旁边看着他砸,不为所动的等他发了半天疯,冷冷回答一句,“你要是真的踏入妖界,不光杀不了他,还会被他剥皮抽筋”。 第124章 这冷漠的字句配合他毫无情绪的语气杀伤力极大,南宫皎顿时哭得更凶了,噼里啪啦又骂了他一顿,气势汹汹的撂狠话,“你以为本世子就非要追着你不可?不识好歹的东西!外面有的是人求着做我夫婿,等着看吧,本世子爱选谁就选谁,个个比你强比你好!” 说完就梨花带雨的跑了。 晏星河盯着密室房顶,反思是不是自己说的太过分了,反思了一秒确定自己没错,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去吧,躺回床上想自己的事。 南宫皎被他气得要死,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岛上那么多宗门喘气儿的又不是只有晏星河一个,多的是龙章凤姿的少年才俊。 他不仅要选,还要选一个最好的,让晏星河在旁边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做他琳琅岛的女婿会有多风光。 想到这儿,南宫皎又往人群里瞧了两眼,虽然没看到人露面,但是他肯定晏星河肯定藏在某个地方。 月色高悬,四面花灯熄灭,熙攘声稍歇,悬在主座后面的红绸被两边侍女抽开,露出里面金丝编织的笼子。 遮掩撤走之后光华一寸寸释放,皎洁无瑕,内蕴华光,从笼中飞出落到南宫皎手上,照亮了整座偌大的院落,像沉浸到一座澄澈的湖泊中,竟比月色还要空灵。 那悬在南宫皎掌心的,赫然是一只通体透明、尾有三鳍的小鱼。 此物现世,有识货的已经叫了起来,“这鱼莫不是羽灵?传闻中它不是已经绝迹了吗,莫非老夫认错了?” 羽灵二字一出,四下听说过这玩意儿的又是一阵议论,有反应快的已经转向滕潇,“麒麟门于灵宠一道最是精通,滕少主见多识广,不知可认得此物?” 话是回答的提问的人,滕潇的眼睛却看着南宫皎。本来就是惊人的美貌,那鱼儿水一样空灵的光华一照,更是仙人遗落凡间一般不可方物,“羽灵此物娇嫩难养,幼年期需时刻用仙灵浇灌,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致死。然而长大后却玲珑剔透似冰晶,美观非常,养在身边还能给人招来好运,有福泽和圣洁的寓意,传闻中许多仙瑶爱在宫中豢养。此物人间难得,本应是天人所有,没想到今日竟然亲眼见到了,真是荣幸之至。” 他这么一解释,本来不明所以的人也不由惊叹起来,落在那一尾小鱼上面的目光越来越多。 南宫泰很满意滕潇的解释,哈哈一笑说,“此物乃是我儿出生那年我命人重金搜寻来的,一直用灵泉滋养直到现在。我儿既要成婚,纵观世间天材地宝,唯有这一尾羽灵勉强有资格做他的第一桩嫁妆。” 他转向南宫皎,“皎儿,下面那么多世家公子聚在这里都是为了得到你的青睐,这阵子你看上了哪个,尽管将这只羽灵给他就是。” 南宫皎神情倨傲的往下看了一眼,勾唇一笑,羽灵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飞出。 长风相送,穿过铺满花瓣的过道,水晶一样透明的身体掠过一张张期盼的脸,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那鱼儿停在了滕潇面前。 选定的那一刻,锣鼓喧天礼炮齐鸣,四面花灯盏盏亮起,夜空中炸开层叠的烟火,红绸和花瓣从天而降漫天飘飞。 滕潇整个人愣住,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主座。 虽然选了他,南宫皎却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他有些不明所以,但最明确的答案已经停在了面前,他也没有再多想。 挨着他坐的晏赐推了他两下,他终于回过神来,接受了这个砸在他头上的惊喜,拂袖起身对着上座抱拳,高兴的说,“在下亦心慕世子风采,没想到竟然有幸得到世子青睐。诸位同道为证,我滕潇在此立誓,往后定不离不弃相携白首,不负世子今日所托。” “……”南宫皎白了他一眼,并不在意他是想不离不弃还是想相携白首,到处张望了一会儿,更在意这一幕意晏星河看到没有。 花瓣簌簌飘落,明楚伸出手掌接住一片,垂眸看去,将它轻轻拈在指尖,“羽灵是天地灵宝,想必大王花费了不少心思才将它弄到手?” 南宫泰闷了一杯酒,酒水顺着胡须滚下,笑哈哈的说,“不是天地灵宝岂能配得上我儿?这烟火礼炮我也着意吩咐过让他们好生准备,今日可是我儿的大好日子,我定要叫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刻骨铭心,终生难忘。”雪白的指尖洇上一片血红,那片花瓣被碾碎,明楚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会的,他会记住的……他会记住今天不光是生辰,还是忌日。” “忌日?”礼炮声太响,南宫泰听得不清不楚的,一把给人搂进怀里,问他,“什么忌日?” 明楚看着他微微一笑,破碎的花瓣放进嘴唇,红舌一卷,慢慢咽了下去,“你的忌日。”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血红锋芒闪过。 南宫泰只觉得那一闪而逝的锋芒仿佛是美人唇畔的花汁流泻而出,他愣愣的低下头,胸口以被匕首洞穿,以匕首为中心,血肉像岩浆浇过的焦炭一样裂开。 一抬头,他对上明楚冷漠到没有丝毫温度的视线,轻蔑的掀起唇角,那抹花汁让他看起来冷艳到惊心动魄。 “意外吗?你是应该意外。五年了,不是我演技精湛,而是你太容易对付,居然蠢到完全看不出来。” 第82章 明楚手中的匕首划开了今夜第一抹血色,这个变故一出,满座寂然,唯有夜空炸开的烟花和穿透回廊的钟鼓还带着热闹的余温。 南宫泰死死抓住插进胸口的匕首,眼睛瞪大到极致,猩红的血丝爆满眼眶。 他不敢置信的看向胸口一寸寸裂开的纹路,死到临头的前一刻才迟顿的反应过来,嘶吼着一把掐住了明楚的脖子,“贱人!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竟敢——” 大功告成,明楚不打算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时间,摸出小腿上绑着的第二只匕首,反手一划—— 平时路走多了都会嫌累的美人,在此刻干脆利落的削断鲛人王健硕的手臂,收刀入鞘,脚底用力一踏就要飞走。 考虑了一下,明楚干脆把手里的匕首扔了,甩掉手腕溅上的血,打算去找风无彻会和。 一股凶悍无比的力道突然抓住他的小腿,不容挣扎,猛地把他给拽了回去。 这一手太过突然,夜幕下浮华的装点变成缭乱的光线,明楚猛地回过头格挡,南宫泰一肘击开他的防御,利刃迎头落下,糜红血色如花开一般在雪白的衣料上绽放。 “放开他!!!” 南宫泰抓住明楚的一瞬间烨就从屋顶上飞了下来,没有任何犹豫,一剑削飞了南宫泰的头颅。 然而两个人的座位挨得太近,他终究没能阻止这一刀。 赤晶刃的锋芒从肩膀划过小腹,鲜血肉眼可见的爬了明楚满身,皮肉碎裂灵魂烧灼之痛让他连站也站不稳,一口鲜血喷出,就要往前倒下。 烨一脚踹开南宫泰的无头尸体,打横抱起明楚,只恨自己考虑不周,选地方躲藏的时候不该选得这么远。谁知道那老东西死前还要顽抗,竟然拔出胸口的赤晶刃想拖着明楚和他一起死。 鲛人王骤然惨死,坐在席下的众人终于乱了。 沉而缓的洞箫声穿透浮华响彻天穹,主座背后的屋檐上,圆月仿佛透出血色。 一个人从月影中走出,风仪玉立,闲庭信步,长发在凛冽的夜风中卷起,衣袖随寒凉的月色翻飞。 他半张脸匿在背光的阴影中,庭院中众人抬头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清瘦的下巴,以及按在洞箫上修长如玉的指节。 乐声从平缓渐转肃杀,随之而来的是一簇簇房顶上冒出的黑影,栖鸦一般无处不在,密不透风的将整座院子围拢,蠢蠢欲动等待蚕食脚底下的生肉。 “这、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想做什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鲛人王的死和墙上那人必定脱不了干系,大家先杀出去再说!” “世子莫慌,我等这就拿下贼首为鲛人王报仇!” “门外也全都是黑衣人,比墙上还多,根本走不了!我们完全被困在里面了!” 乱七八糟的嘈杂声,庭院底下乱成了一锅粥,东奔西跑往什么方向去的人都有。 风无彻看了会儿瓮中的猎物,饶有兴趣的眯起眼睛,洞箫在手心一转,拉开了血色之夜的帷幕,“都杀了,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黑鸦一簇簇从墙头飞落,毒药一般在众修士中扩散蔓延,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鲜血、厮杀和惨叫。 “主人,涟他受伤了,是赤晶刃!” 风无彻负手站在最高处,这场厮杀刚看出了点儿意思,烨从底下某个角落飞了上来,怀里抱着血色尽失的明楚。 南宫泰半仙之躯有仙气护持,相当于天生自带一层防护盾,寻常武器伤他不得,赤晶刃一刀下去能要了他的命,魂魄却能保存完好,风无彻打算用来祭阵。 涟却不一样了,他没有南宫泰先天的优势,对方恼羞成怒之下下的又是死手,几乎直接给人开膛破肚,焰气入体,已经伤及魂魄。 第125章 风无彻半蹲下来,撕开胸口的被血色浸染的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察看了一会儿伤势,从袖中拿出一只拇指大小的金色珠子,往明楚眉间一按。 那珠子化作金色印记扣在眉心,半透明的金色丝络一闪而逝,缚网一般缠绕住他的周身。 “这是定魂珠,事发突然,只能先用这个。”风无彻将洞箫别在腰上,捏起明楚的下巴看了看他惨白的脸。 明楚整张脸白得像鬼魅,只有一双眼睛翦水般漆黑清亮,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殷殷的看着他。 风无彻的视线和他有一瞬间交错,没什么反应的移开了,站起身对烨说,“这里的事你不必管,他伤得太重,先带回百花杀,别让他有事。” 风无彻刻意移开视线本来让明楚有些失落,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眼睫又掀了起来。烨抱着他起身时,他突然抓住了风无彻的袖子,声音微弱的说,“师父……是我没用,这个时候还要让你分心。” 风无彻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将它从袖口拿开,“这次任务你完成得很出色,回去吧,好生休养,烨会照顾好你。” 明楚抿了抿嘴唇,这句肯定和他期待的程度差了很多,但他仍然感到满足,五年的身不由己,不过是为了听到这个人的这么一句话,“那我……我等你回来。” 风无彻垂眸,看向庭院的战局。 两人走后,百里长泽来到风无彻身后,恭敬的递上来一只锦盒,金色咒文密密麻麻的盘踞,镇住里面暴怒反抗的生魂,“南宫泰的魂魄已关在里面,有此物在仙祭可成。只是那南宫泰的儿子南宫皎尚且还活着,不知大人对他作何打算?” “南宫皎……”洞箫点了点下巴,风无彻低头搜寻起来。 混乱涌动的人潮和星火一样闪烁的法器灵光里面,南宫皎被一群侍卫护在中间。 然而他身份特殊,目标太过明显,围住他的黑衣杀手也是最多的,抗住攻击已经显得有些费力,后撤的路更是被封得死死的。 “鲛人族生来半仙,资质特殊……这种难得一见的奇珍无执一定喜欢,送给他让他研究研究。” 风无彻打了个响指,一道黑影箭一般从他背后飞出,“抓起来捆了,带回百花杀。” 底下的人早就打起来了,修罗等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声命令,一脚踏出去,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 侍卫们忙着和四面八方的杀手对打,没想到突然有一个人从上面蹿过来,修罗半点废话没有抓住南宫皎手臂就给人揪走了,保护他的人看见飞出去的影子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抢人。 修罗等的就是他们上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越杀越兴奋,甚至意犹未尽的故意带着南宫皎到处绕圈子,就等着那群虾兵蟹将自个儿把脑袋送到他刀刃底下。 南宫泰死的时候南宫皎就坐在他旁边,父亲的头颅从身体上飞出去的那一幕让他心惊肉跳,还没有缓过来,紧接着就是黑衣杀手涌入,各大宗门打成一团乱麻。 他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风浪,整个人魂魄就像出窍了一样,麻木的被侍卫们挤在中间带着走。 直到现在修罗拽着他到处飞来飞去,混着血腥味的风和不知道谁的血溅了他一身,他才回神般猛地惊醒过来,一巴掌扇修罗脸上,“放开我!你是来杀我的?!放开!放开!” 修罗正沉浸在一刀一个的快乐中,手里头的诱饵给了他一下根本不在意。 然而南宫皎害怕极了,在他手底下拼命挣扎,杀两个人的功夫修罗脸上已经挨了五六七八下。 饶是他不想管也忍不了了,捏着南宫皎胳膊猛地一拽,凶神恶煞的说,“你他妈有完没完?再给老子扇一个试试?!” 他本来长得就吓人,凶恶的语气一叠,跟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一样。南宫皎一下子就被吓哭了,又踹了他一脚,拼命挣扎,“放开我!!!” “闭嘴!”修罗吼了一声,正打算找给东西给他捆起来,一支箭穿过混乱厮杀的人群破空而来,直指他头颅。 修罗敏锐的察觉到直奔而来的杀意,抓住南宫皎一个旋身躲开。 步子还没落稳,一只脚携带劲风踏向他的脊背,力度之刚猛直接将人踹飞出去,一路砸开好几个正在厮斗的人,撞断了回廊的红柱,在墙面留下一个凹陷进去的深坑。 总算来了个能过上几招的,修罗两眼一亮,仿佛没有痛觉,滚到地上之后立即跳了起来。不等他站稳,又是一柄剑追着他的去向凌空飞来,穿透肩膀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 “彼岸!一定是你!彼岸!!!”肩膀迅速被流出来的血染红,修罗看都没看一眼,兴奋的朝对面光线纷杂的人群喊叫,“我知道刚才是你!还痛快!太痛快了!太痛快了!再给我几剑哈哈哈哈!” 他一把拔出肩上那柄剑,往前一掷,命中了回廊边缘两个剑修。他踩着倒下的尸体飞上墙头,兴奋的四处张望,“我来找你了,彼岸,你在哪儿?” 晏星河此时正拽着南宫皎逃命。 南宫皎一身缀满珠玉的银白色衣裳太过惹眼,晏星河随手扯了个尸体的衣服扔给他穿上。 南宫皎一看上面还在滴血就不肯穿,晏星河没心情在这个时候跟他扯,警告的看了人一眼,“快点穿上,不然把你扔回修罗那边。” “你敢!”逃命的情况也无法让南宫皎这枚小金叶子改掉他的脾气,不光反手就把衣服扔了,还拍开晏星河抓他的手掌,“别碰我,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自己会走!” 晏星河撕掉脸上的面具,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他,“你能不能别吵了?我先给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在那儿待着。” 南宫皎一看到他的脸,刚才的警惕瞬间就没了。 目睹南宫泰身死之后就悬起,始终被捏住悬在高处的心终于在此刻落了下来。 他一把抓住晏星河的袖子,眼泪滑了出来,盯着人泪流满面半天,无数问题想要脱口而出,然而最终说出口的话却只有一句,“……我爹,他死了。” “……”晏星河一剑劈开两个黑衣杀手,听见这话回头看了他一眼,外袍给他披了上去,勉强挡住满身珠光,“先穿上衣服。” 南宫皎紧紧抓着他的手,就像抓住了湍急的汪洋中唯一一根浮木,盈着泪水的眼睛一眨不眨,茫然的问他,“我以后该怎么办啊?” 晏星河把他牵进回廊,避开台阶底下那堆尸体,带着他杀出一条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活下去,别死了。” 屋檐上 “如今南宫泰的魂魄已经拿到手,那老鲛王寿数绵长仙灵浑厚,作为仙祭的阵眼足够了。还剩一个人祭就可大功告成,大人先前所说人祭的人选……” 百里长泽仰起头看向风无彻,枯瘦的老眼里闪过阴毒,“大人身份尊贵,站在此处观战就好,不如让老夫替大人出手?” 他说了半天,风无彻余光都没分给他,观望越走越激烈的战局,哼笑一声,“百里宗主倒是很积极。” 百里长泽忙说,“大人谋划深远,老夫从旁协助那是应该的。只希望此事了结之后,大人先前允诺的助我法衡宗问鼎修仙界第一宗门一事,莫要忘了才好。” 风无彻终于斜过眼睛,缓缓瞥向他,“此战屠尽各大宗门精英骨干,百里宗主觉得,今夜过后,还有修仙界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百里长泽说,“人死了,根基尚在,这种程度的损耗只能算是遭到重创,各大宗门重整旗鼓再次竖起旗帜,不过是百年之间的事。” 如此,他就一定要抓住这个先机。 “百里宗主真是有见识,”风无彻又转向庭院,指节一下一下扣在洞箫上,不紧不慢的说,“修仙界有你是他们的福气。” “……”百里长泽被噎了一下,诺诺不敢应声,换了个话题,“还有那苏刹……那小畜生本来是老夫关在地牢的一味药材,跑去妖界十多年,竟然学了一身本事回来,杀了老夫仅剩的一个儿子,又毁去我孙儿根基,叫他从此不能修炼变为废人……我与那小畜生血海仇深,不知大人能否商量一二,等无执大人那边事成之后,将苏刹他交给老夫处置?” 风无彻转过头,定定的看向他,月色为他的脸镀上一层毫无温度的冰凉,面无表情的说,“百里宗主算计别人家宗门算计得滴水不漏,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掂量不清楚轻重?你那点请求算个什么玩意儿,也配让我和无执商量一二?” 百里长泽一惊,赶紧解释说,“老夫只是——” 风无彻转过脸,“能提出来这个问题,就说明你对自己的位置认识得还不够清楚——” 洞箫敲打手心,他漫不经心的往下说,仿佛只是随意点评路边一块石头,“一条供人驱策的狗而已。狗,是没有资格跟主人提要求的。” 说完,还不忘偏过脸朝百里长泽微微一笑,一字一句的问,“百里宗主,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第126章 “……对,对……大人……说得对。”百里长泽低下头,咬牙挤出几个字,趁着弯腰的动作,干枯到只剩一层皮包骨头的手摸进袖中。 寒光闪过,毒针从他袖中飞出。 风无彻早有准备,洞箫一别击飞那片近在咫尺的寒芒,捏出来一根插进玉质的银针,拈在指间笑吟吟的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没说什么啊,百里宗主,你这样就有些过分了吧。” 百里长泽恶狠狠瞪他一眼,偷袭不成转身就想逃跑。 风无彻不着急,看着人仓惶转身,在他快跳下屋檐时不紧不慢的抬起手,长鞭自袖中飞出,铁锁一样窜出去绞住他的脖子。 风无彻握住鞭子往上一扬,百里长泽惨叫着飞出去,重重滚在了地上。 “本来还以为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狗急跳墙,”风无彻跟了下来,自人群的光影中走出,负手握鞭缓步而至,近距离欣赏百里长泽的惨状,“没想到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还挺能忍。” 血吐了满身,百里长泽白发蓬乱瘦如枯骨,咬牙切齿的指着他骂,“风无彻,你辱我太甚!当初说好法衡宗与百花杀联手共图大计,你却从未将我当成盟友看待,屡次三番羞辱于我,逼迫老夫不得不事事伏低做小!傀儡术运用之法我已交给我孙儿,有此秘法,就是日后没有你百花杀相助,我法衡宗一样可以江湖独霸!” “……废话真多,”风无彻走上来,低头看了他一眼,“不过有一件事你说得不算全错——傀儡术秘法已成,你那宝贝孙儿也已经长大成人,他在我手里一日,法衡宗就在我手里一日。所以,老东西——” 他温柔的笑了起来,一只脚踩住百里长泽大腿,往下一压,骨头断裂的声音混进喊杀声中,为四下的局面再添一笔疯狂,“你没用了。” 剧痛让百里长泽撕心裂肺的嚎叫起来,怒骂道,“风无彻!卑鄙小人!你背信弃义!当初你和无执承诺过不伤老夫和老夫家人性命,你——” 风无彻歪了歪头,脚底下的骨头被踩得更碎了点,“承诺,那是人和人之间才有的,你是吗?你不是,你是畜生。” 百里长泽满头冷汗,挣扎着爬走。风无彻心情颇好,跟着他慢悠悠的往前走,“滕江被你拿去人祭只是个意外,百里宗主,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早就定好了用来人祭的人选?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手指理顺袖口一丝褶皱,余光往下瞥,他唇角噙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那个人,就是你啊。” 一只脚踩住尚且能动弹的左腿,风无彻挑眉,把它也踩成了碎的,抓起百里长泽蓬乱的白发让他看着自己,眼睛里映着纷飞的火光和血色,“滋味如何?喜欢吗?” 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睛里恨意滔天,百里长泽不记得自己和他有什么仇恨,直到风无彻一字一句问出方才那句话,面前的脸有一瞬间的模糊。 他浑浊的老眼突然睁大,不敢置信的瞪着蹲在面前的人,仿佛看到什么死而复生的鬼魅,“你——是、是——你和百里澈是什么关系!!!你为何——” 风无彻满意的弯了弯唇角,抓着他的头发往地上一砸,血肉模糊。 他扔开人,拿出一张丝帕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迹,“死太便宜你了,怎么能让你痛痛快快的去死。百里宗主为我鞍前马后这么久,当然应该给你一些特殊的奖赏,我看万骨噬魂阵就很适合你。作为阵眼永世拘于阵中,每时每刻遭受烈焰焚身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世世永无翻身之日。” “你看,我为你选的这个去处,你可还满意?” 第83章 三祭已成,万骨噬魂阵起。 修士们从天上打到地下,冷不防一阵刺眼金光亮起来,漆黑的夜幕在那一瞬间亮如白昼,无论敌我皆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等到亮光过去,四面八方响起惊呼。 “是神威封印阵!” “这个阵怎么打开了?” “难道这群刺客把八足六眼蛸引过来了?!” “大家当心,不要被引去海边!” 在所有人印象里,神威封印阵就是用来对付八足六眼蛸的,它出现的一瞬间,理所当然的和那群蛸妖联系在了一起。 然而,大家刚准备好防备海岸那边随时可能扑过来的怪物,阵法上金色的铭文突然飞快滚动起来。 原本竖直的屏障往天际延伸,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一个瞬息的功夫,头顶最后一块空隙也融合在一起,整个屏障如一只巨型大碗倒扣在琳琅岛上方。 所有方向的铭文在最中心汇聚于一点,融合的瞬间,强悍的灵力在空间内荡开。 混战的观望的无一例外被震飞,金色铭文改为从上往下倒流,逐渐变成猩红色。 突然的变化打得众人一阵懵圈,尚且没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个离阵法边缘比较近的剑修被杀手击飞,后背猛地撞到屏障上。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挨上去的瞬间整个人就变成一滩血水飞散,背后那块屏障亮起一瞬,铭文的色泽变得更加鲜艳摄人。 周围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修士瞬间不寒而栗,原本想朝外面撤退的也猛地刹住脚,众人再一望头顶屏障,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隙,冷汗瞬间滚满了后背。 “不是说这个阵法只对蛸妖有用吗?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大家不要靠近边缘,碰到阵法会死!” “这是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 “我们被这个阵困在这座岛上了!” 阵法最中心的屋檐上,洞箫悠闲的轻叩掌心,忽然觉得有些黏腻,风无彻低头看去,啧了一声,拿出手帕擦去溅在上面的血迹,“一群蠢货……死到临头的蠢样还挺好玩儿。” 有人反应过来这就是罪魁祸首,拿剑怒指他,“邪魔外道休得狂言!你究竟是何人?把我们困在此地有什么阴谋?!” 风无彻别好了洞箫,又拿那张帕子慢条斯理的擦去手指上沾到的血,“唔,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 他说,“在场诸位都是各家各派用无数资源培养起来的好苗子,个个都修炼出了上等的精元和魂魄。” 漫天散落密密麻麻的修士,在他眼里就是一粒粒现成的丹药,他负手满意的看了会儿,微笑着询问众人,“我和无执要炼制一个东西,诸位刚好能帮上点儿忙,你们都是名门正派侠肝义胆,借你们的三魂七魄做个花肥,想必也不会介意吧?” 他笑得森寒,看起来简直像个疯子,众人又惊又怒,剑影从各个方向扑过来。 风无彻不为所动,一扬手袖中飞出一物,直奔阵法最中心的交汇点,融合的那一刻如钥匙放进锁眼一般,整个屏障的铭文随之急剧变化。 众人抬头看去,是一面黑底金纹的魂幡。 飞扑上前的修士还没来得碰到风无彻衣袖,突然感到一阵神魂振荡,白色飞芒从三魂七窍细碎的飘出来,眼前站着的人一瞬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握剑的手腕一脱力,悬在高空的修士大片大片的摔落下来。 风无彻轻而易举击退飞到面前的三两个剑影,满意的看着悬在半空的修士越来越少。 底下从各个方向传来惊呼和哀嚎,他挑了下眉梢,注意到法阵边缘聚集起好几波修士,试图合力破阵或者用法器破阵。 洞箫轻点下巴,他饶有兴趣的欣赏了一会儿,耐心的劝解说,“挣扎也是徒劳,诸位,听我一句劝,不如乖乖认命吧。能给混元幡这样的绝世法器做养料,你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认命,认你为他们定下的命吗?” 话音在背后响起的一瞬间,一道剑气直奔他背心处命门而来。 风无彻余光稍稍往后瞥去,闪身躲开的同时,袖中长鞭已握在手上。 只是还没来得及抖开,晏星河已一剑拍向他手臂。 整条手臂瞬间发麻,风无彻只能弃了长鞭,左手翻出洞箫挡住迎面而来的几道剑气。 他阵脚已乱,处于被动,一路接招一路后退,几个回合后晏星河将他逼到屋檐边缘,长鞭一卷,被缠住小腿的力道拽得翻身仰倒。 晏星河收了鞭子扔在他旁边,风无彻偏头,剑刃的寒光已抵在了脖子上,逼得极近,他稍微一动,就留下了一道渗血的细痕。 形势易转,这次轮到晏星河站在月光下,他说,“把这个阵解了。” 风无彻丝毫不为近在咫尺的剑光所动,仰头看他,有些遗憾的说,“我不会。” 晏星河将剑刃压得更近了点儿,冷眼看着鲜血从脖子上流下来,“好好选,你要是不会,那就得死了。” 风无彻嘶了一声,拿洞箫抵着剑刃推远了些,“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这么跟你说吧,无执设计这个阵的时候,就没想过要让它解开。” 晏星河看了会儿他的神情,不似作伪,一剑拍开他还敢乱动的手,踏上前一步,抽走了挂在腰间的红玉令牌。 第127章 百花杀的杀手事先服用的药丸能让他们不为阵法所伤,却没有能够自由出入阵法的令牌,这玩意儿只有几个关键人物才有。 晏星河低头琢磨令牌,风无彻看着他,“怎么,想明白了准备现在跑?” 晏星河拿余光瞥他一眼,“我不会跑。” 令牌挂在腰间,他拿出浮生锁准备先把人捆了。风无彻别有深意的一笑,趁他低头的瞬间踢开剑刃,翻身跃下屋檐,融入檐下那片阴影。 晏星河立即追了过去,还没来及跳下去,一道杀气已经破开阴影冲了上来,直击他面门。 这么突然的一手谁也没有料到,提剑挡住几个回合的攻击站稳了阵脚,刀光的锋芒擦着身旁掠过,腰间挂着的红玉令牌被绞了去。 修罗抛了抛巴掌大小的红玉,嘴唇一咧,从衣襟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红玉石头,抓在一起嚣张的朝晏星河晃了晃,“你喜欢这玩意儿?你喜欢对不对?那你快过来打我,打赢了这两个都给你!你要是打不赢——” 眼神一亮,脸上闪过兴奋至极的癫狂,他整个人已经飞扑了过来,“那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给我玩儿!” 晏星河淡定的看着疯狗一样扑过来的人,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转身跳上隔壁那座屋檐。 他今晚又不是来陪这只疯狗打架的,难缠就算了,修为奇高,轻易还甩不掉。 唯一可惜的是到手的红玉令牌被对方绞走了,这玩意儿很重要,他得想办法再弄一个,或许修罗身上那两个就不错,但是—— 飞檐走壁的间隙,晏星河抽空看了一眼岛上的情况。 万骨噬魂阵不仅会炼化魂魄,还会让修为不断流失,此阵一出,岛上的局势立即就朝一边倒,众修士陷于被动。 晏星河用余光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修罗,从这玩意儿身上抢东西,耗费的时间成本太大了,等那块令牌抢到手,岛上这些人差不多也该被炼得外焦里嫩了。 跑了两圈,晏星河看中了一片殿宇,排布紧密回廊曲折,他飞身而下遁入其中,打算借这个迷宫甩开修罗。 这疯狗脑子不好使眼神倒是特别好,晏星河每次转弯他都能精准的捕捉到方向。 绕了大半圈,好不容易拉开点距离,晏星河转过转角,打算从一个房间穿过,推开门却被一只手拽过去躲在了夹角后。 房门刚被轻轻关上,修罗立即就冒了出来,一时间不确定晏星河的去向,围着附近几个房间打起转来,一边走一边暴躁的踹了几脚墙,“你觉得这样好玩吗?不好玩,我不喜欢这样玩!别躲了,你快出来,咱们继续打,你再躲着我就要生气了,彼岸!!!” 暴躁的吼声离得远了些,晏星河一把推开身后的人,对方后背撞了下墙,疼得压着声音叫起来,“是我老大!是我!” 屋子里乌漆麻黑的,零星月光透过窗户落进来,只能模糊的看见一个轮廓。但是这声音晏星河听出来了,顿时松了些戒备,“你在这儿干什么?” 刑子衿揉着手臂,他家老大推的那一下是真不留情,“我看见屋顶上修罗追着你跑了,担心你对付不了,就跟上来看看。” 晏星河沉默片刻,“你赶紧走吧,要是风无彻知道你私底下帮我,回去会跟你算账。” 刑子衿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光的看着他,“没关系,我小心些就行了,不会让他知道。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晏星河考虑了一会儿,将他从头看到脚,月光照在身上,腰间坠着的红玉折射出莹润的微光,“或许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他将那块令牌摘了下来,红绳缠绕在指尖悬在对方面前,“借你令牌一用。你就在这儿待着,用完了我回来还给你。”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刑子衿拽住他手臂,“那你打算怎么引开修罗?” 晏星河收好令牌,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谨慎的放进了衣襟里,“绕开他。” 刑子衿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突然脱掉身上的外衣拿给他,“老大,你和我换个衣服吧,我去引开他然后你再出来。” 手里的衣服带着余温,晏星河愣了一下,稍作考虑,觉得不能这样做,“你不必这样。” 他想把衣服还给对方,刑子衿却按着他的手不肯让他松开,斟酌了片刻,认真的说,“五年前老大你走了之后,涟也走了,后来烨也走了,来了一个修罗,我不喜欢他。待在我身边的都是我不熟悉的人,我也不喜欢。我还是更喜欢跟你们待在一起,最喜欢训练完之后跟老大你一起泡温泉那个一时辰。——如果这是现在你想做的事,不管这件事是什么,我都想和你站在一起,就像我们以前每次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一样,让我帮你吧老大。” 黑暗中,随着他每一句话落下,那双眼睛越发明亮,仿佛晏星河的拒绝对他来说会是一种伤害。 晏星河沉默的看他许久,脱下自己的衣服换过去,“不要受伤了。” 刑子衿顿时又高兴起来,抖开衣服换上了,“放心吧,打可能打不过,但是缠住那只疯狗绝对没问题。” 他推门出去后,没一会儿修罗兴奋的狂笑声也跟着远去了。 晏星河确定安全后回到庭院附近。 头顶正上方那面魂幡随风招展,魂魄碎片跟随附着在屏障上的铭文不断涌入,金色的蛇形纹样越发明亮灼眼,灵力在其中膨胀涌动,仿佛下一瞬就要在墨黑色的锦旗上流淌开。 一部分修为较低的修士已经被炼去了魂魄,彻底倒地不起,绝大部分人还在跟黑衣杀手顽抗。 晏星河看了会儿聚在屏障边缘试图暴力破阵的人群,没多久找到了晏赐,把他从人堆里面拉了出来。 “拿上这两个东西,去一里外的地方接应我。”晏星河带着他转了大半个圈,停在阵法的东南一角,往他怀里塞了两个东西,分别是红玉令牌和一只拳头大小的珠子。 晏赐看了看那个珠子,像是黑曜石打造,泛着不规则的银灰色,握在掌中分量极重,跟个铁球一样,他接过来那一下差点没拿稳,“这是什么?” “能让我们活命的东西,”晏星河指了指外面,“出去之后差不多选个地方站定就行,方向一定不要记错。” 晏赐随他指的方向看去,懵了一瞬,“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选地方站着?什么跟什么……不是,我根本就出不去啊!” “拿着这个令牌就可以。”晏星河给他看过了令牌,没有更多时间解释,“快去吧,位置找对了就行,其余的事交给我。” 不清不楚的情况,晏赐还是没搞明白,不肯往前走,迟疑的说,“可是我……” 晏星河按住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想不想救初雪,救天下第一剑的弟子,还有被关在这里面的更多的人?” 他的眼睛狭长,眉骨深陷,眯起来看人时极具压迫感。所有的疑问在对视的一瞬间都被压了下去,晏赐看着他,愣愣的点了下头,“……想啊。” “更多的事今夜之后我会跟你解释,”晏星河说,“你是我现在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你也相信我,可以吗?” 晏赐抓紧了手里的东西,点头。 晏星河用令牌试了试,果然可以毫发无伤的出入法阵,给了晏赐看着他跑向约定的位置点。 他压下耳后嘈杂的打斗声和嘶吼声,以及心里各种犹豫怀疑和不安定,等到晏赐站定了,挥挥手朝他看过来,无声的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做,晏星河深吸一口气,打开乾坤袋祭出了玄天戟。 顶级法器出现的瞬间,充沛的灵光向四周荡开,离得近的人被晃了一下眼睛,许多人纷纷朝他看过来。 太眼熟了,祁镜最先认出来那是什么,一剑砍向屏障上的铭文,转过来的半边脸映在红光中,隔着大老远震惊的朝晏星河嘶吼,“那不是我家的玄天戟吗?……那就是我家的玄天戟!我记得我昨晚上放屋子里了,它怎么跑你手里去了?!” 晏星河第一次用这种重型武器,双手握住掂了掂分量,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抽空解释说,“我试过了,走正门你不肯借,只好走了个后门,用完就还你。” 顺便很没有诚意的跟人道了个歉,“不好意思。” 敷衍完,他扭回脑袋专心对付面前的屏障。 “……”祁镜能被他气死。 第84章 这就是晏星河的计划。 正如风无彻所说,无执设计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万骨噬魂阵有解开的可能,阵法太复杂,一味在这上面下功夫是不会有答案的。 晏星河尝试过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直接放弃了阵法本身,转而选择了第二条路—— 解不开万骨噬魂阵,但他了解无执设阵的习惯。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喜欢揣摩卦术之人都会对所谓天意怀有敬畏,无执的作风一贯心狠手辣,不惧天地间任何强敌,但是却一直非常相信天意。 第128章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卦不敢算尽,那个“一”就是一切缜密计算下一定会存在的变数。无执相信天数无常,若关键时刻天意要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去留,那么必定有其深意。 这样的观点往下延伸,他亲手设计阵法时总是习惯性留一道生门,将某个方位设计得相对薄弱,以彰显对他自己心中“天意”的尊重。 很小的一片空间,且每次方位都不相同,要是这样猎物都能因为某些契机活下来,那就是天意要他命不该绝。 听到烨说这个阵法是无执亲手设计的时候,晏星河就想到了这一层,但是这个办法要求的技巧太高,最稳妥的还是直接解阵,也就是他盗取阵法图纸后尝试的第一步。 第一步实在走不通,决定放弃之后他才拿起了第二个计划,选中了看起来比较薄弱的几个方位。 图纸的内容无执刻意修改过,于是又去抓了一只八足六眼蛸实地记录每个方位阵法的反应,对比图纸和锦帛上的复杂程度,最后确定此阵的生门就在东南一阙。 晏星河拿稳了手里的玄天戟,穿透一道道铭文的光芒,看向站在对面的晏赐。 就算是相对薄弱的生门,放在万骨噬魂阵这种复杂到离谱的大阵里面也不是轻易能对付。但无论如何,这是环绕的死局中他能抓住的唯一一线生机,不论生死不计结果,他总要试一试。 玄天戟划破虚空的一瞬间,滚滚黑云聚集在阵法上空,玄雷从天而降劈向晏赐所在的方位,晏赐吓了一跳,赶紧避开了,手里的玄天珠却被卷走。 雷声轰鸣,一道胜似一道的玄雷朝那一点落下,玄天珠被裹挟在一片白茫中翻转起落,暗淡的银光像吸入雷电一般越来越炽烈。 一次腾起过后,它突然迸发出强烈的白光,一瞬间盖过了所有玄雷的气势,连天穹的黑云也透进去一层白霜。 时空裂隙如一只悬挂在夜幕星辰之间的细长巨眼,缓缓朝众人睁开,内里漆黑的漩涡缓缓旋转,吞噬一切落进来光线,众人却看得心神震荡—— 那是朝他们打开的唯一一条生路。 时空裂隙越是往两旁展开,砸下来的玄雷声势越是浩大,浓厚的黑云覆满琳琅岛上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不断闪烁的白光,以及震耳欲聋的雷鸣。 这一幕太过震撼,阵中所有人皆被这阵动静吸引去了注意,无论是修士还是百花杀,都在一瞬间陷入呆滞。 祁镜已经忘了刚才想说什么,不可思议地走近了几步,“他……他打开了时空裂隙?” 玄天珠引来的雷云所产生的威压,全都会转移到手拿玄天戟的晏星河身上,看屏障外面恨不得劈死那颗珠子的那架势,晏星河竟然能生抗下来,他究竟是何等修为? “不止,”滕潇御剑从他旁边飞了过去,“你没发现他拿出玄天戟之后,这座阵法的光芒比刚才更亮了吗?看他面前那片符纹。” 祁镜依他所言看去,那个方位的符纹鲜艳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似灼烧滚动似翩然翻飞,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屏障上脱离出来。 “这个阵法原本会阻断玄天戟这种空间法器,他逆天而为强行破阵,不仅要抗住玄天珠的威压,还要抗住阵法的反噬。” “……”祁镜看向晏星河的目光顿时变质——光是玄天戟一个他琢磨了好几个晚上都没能成功打开,晏星河直接一次抗两个——他还是人吗? 事实上晏星河扛得很吃力。 早在玄天戟和玄天珠连接的一瞬间,他的发带和衣袖就被雷云劈得七零八落,空间裂隙越大阵法的阻力也就越大,等他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打开到最大,已经被二者加起来的威压震得神魂都要离体。 又是一道玄雷轰隆落下,五脏六腑涌来上一股腥甜,晏星河咬牙逼了回去,滕潇飞上来跟他说话,还是看见了他嘴角一抹血红。 “你能抗多久?”现在也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滕潇直接问他。 “半刻钟。”晏星河眼睛前面漫出来血红的雾气,抓住玄天戟的双手用力到泛白,屏障上赤红欲燃的铭文一束束飞出来缚在他周身,里外层叠,一寸寸朝最中心收紧。 晏星河被头顶上猛然加重的力度压得一条腿跪下,长发飞散,衣衫在步步紧逼的铭文中飞旋着绞碎。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控制嘴角流出来的血,哑声逼出一句话,“你让他们……快点。” 刚才所有人用尽了办法都不能破坏这座铜墙铁壁,能有半刻钟的时间,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 滕潇往下看了一眼密密麻麻往时空裂隙涌入的人群,外围的人且战且退,还有不少杀手奔着晏星河的方向飞上来。 滕潇一剑削飞三个追上来的人,对面意识到晏星河才是现在局势的关键,越来越多的小黑点朝这个方向靠近。 滕潇一个人根本对付不过来,又击退了两个想从侧面攻击的,大声朝底下吼道,“麒麟门弟子何在?上来为辛少侠护法!” 他一声令下,立即有白衫红襟的弟子从人群中零零散散的剥离出来。 晏初雪抬头一看,晏星河整个上半身的衣服都成了零碎的布条,飞旋的铭文在绷紧的肌肉上割出血痕。晏星河耳朵里一阵鸣响,除了雪一样白茫茫的雷电以外看不见任何东西。 又是一阵玄雷轰隆砸下,他头晕目眩,有一瞬间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另一只膝盖几乎要撑不住一并跪下。 意识散开的一刹那,玄天戟差点脱手而出,脚下那片时空裂隙也猛然收缩大半。 祁镜正站在边上指挥自己的族人撤退,冷不防时空裂隙要关上,他眼皮狠狠一跳,抬头朝上面大喊,“下面的人还没撤完,你可一定要撑住了!再撑一会儿!” 晏初雪站在不远处,本来就着急,一听他这死动静就烦,走上去一脚踹他大腿上,“叫什么叫?烦死了,有本事自己上去抗玄雷。给你打开一条生路就不错了,还多撑一会儿。要是我哥出了事,干脆大家一起困在这里死了清净,谁都别活了!” “……”祁镜只是下意识的催促了一声,哪儿想到挨了一脚还被骂了一顿。 偏偏他还拿不起那个脾气去凶晏初雪,额头的青筋跳了又跳,对上晏初雪的怒目而视,一咬牙,转身对着人群说,“要是他死了我们都活不成,万象宗的人跟我一起上去!” 阵法中心的屋檐 风无彻看了会儿晏星河浑身浴血的背影,不禁拊掌。 从某方面来说,晏星河和无执很像。 无执无执,了无挂碍,了却执念,那人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代号,实际上却是执念深入骨髓,癫狂病入膏肓。 风无彻自己只是想毁掉法衡宗,亲手杀死百里长泽,而无执为了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根本就不在乎会死多少人。琳琅岛这些宗门算什么?就算要屠戮整个天下,他也不会有任何迟疑。 这一点上晏星河和他很像,或者说太像了—— 一旦认准了某件事就一定要拿下,无论机会多么渺茫,无论中间有多少阻力,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去博一个微乎其微的生机,只要他自己觉得值得,就会不计代价的去做。 这种坚定或者说是执拗简直是一脉相承,唯一不同的是,无执的执着是为了让所有人死,晏星河的执着是为了让更多人生。 风无彻欣赏这种敢于选择极致的魄力,但他自己永远不会这样做。 网里的鱼儿已经跑出去一大波了,他抓住一片随风飘飞的竹叶,放在掌心一吹,化作一线青光飞向对面,落在晏星河耳后。 “何必呢?这些人与你素不相识,就算得你搭救,今晚过后连你的名字都记不住。你说你搭上你自己的命去救一群无关紧要的人有什么意义? 不过,我欣赏你的勇气。 再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若是现在收了你那法宝自己走过来,我就留那只小狐狸一命。 你最在乎的人是他不是吗?我知道对你来说,这里面所有人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重要。” 这道声音贴着耳后响起,前半段听得模模糊糊的,听到小狐狸三个字,晏星河猛地回头—— 风无彻矜持的朝他点头,第二道声音不紧不慢响起。 “狐族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你以为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不妨告诉你,我在此处瓮中捉鳖,无执在狐族守株待兔呢。” 晏星河瞳孔骤缩,心神震荡的一瞬间,整个人被从天而降的玄雷劈得往后滑跪,玄天戟差点从手里飞出去。 上半身衣衫尽碎,扣在左臂上的臂钏折射玄雷的光,嵌在上面的三颗红色宝石灼眼到妖冶。 晏星河稳住心神没有去看,脸颊被逼近的锋芒划出来几道血痕,半边身体已经让铭文割得血肉模糊,顶住威压一步一步往前,将退出来的那段距离又走了回去。 “哎,真是让人费解,你的选择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失望。”风无彻给还在迷宫里绕圈子的修罗传了个音,“别追了,蠢货,人在这儿。” 第129章 时空裂隙逐渐缩小,滕潇祁镜晏初雪等人将自家弟子搜罗的差不多,见状赶紧跳了进去。 晏星河已做了他能做的极限,玄雷加万骨噬魂阵的威压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够承受得住,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非人的意志力和惊人的修为所产生的奇迹。 玄雷的攻击让他的神魂游离在溃散边缘,双手麻木到失去知觉,双目流出血痕,腰腹被近在咫尺的铭文绞得露出森森白骨。 他的意识有些难以聚拢,面前除了电闪就是雷鸣。 雷霆稍歇的间隙,恍惚看见晏初雪在朝他大喊,目光落在身后,神情急切,似乎在叫他小心。 溃散的意识一瞬间被强行聚拢,晏星河双手用力一别,收起玄天戟的同时跳进合拢的时空裂隙。 一道凶悍的灵力紧随而来劈在后背——如果这一刀落下,这具行将倒塌的身体必然身首异处。 然而,关键时刻左臂上的臂钏光芒大炽,灵力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金色薄膜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 挡去杀气的一瞬间,整个薄膜应声碎裂,臂钏脱落,化作点点金色飞芒消散于夜空。 “你没事吧?我看那个人朝你挥了一刀,他有没有伤到你?” 晏赐抓住他手臂看他神情,晏初雪绕去背后检查了一下,没有看到类似刀痕的伤口,稍微松了口气。 转过来一看,胸膛腰腹鲜血淋漓,都能看见骨头了。晏星河看起来疲惫已极,眼神有些空茫,魂不守舍的。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没有能看的地方。 晏初雪顿时眼眶一酸,轻轻抓住他的手臂,“随哥哥,我们走吧,赶紧离开这里。” 晏赐把他手里的玄天戟抢过来,乾坤袋里面放出来一只飞舟,“对,赶紧上船走吧,我看那个疯子还站在墙上看我们,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招,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劫后余生,众人狼狈的不成样子,各自找了各自的法器四散而去。 晏星河被晏初雪扶着往飞舟那边走,夜风撩起耳畔一缕沾血的长发,杀意紧随而至。 他抬起头,觉得自己已经拿起剑回身格挡,实际上只是掀了下被鲜血和热汗浸湿的眼睫。 晏赐和晏初雪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声刀剑相击的鸣响,等回过神来,就看见一个人拔剑挡在他们和修罗之间。 是刑子衿。 “我天,什么动静,吓死我了!多谢你公子!”晏初雪朝他转了一步,对方却没有反应,她觉得有点儿没对,走近了些去看,下一秒尖叫起来。 修罗发现自己被戏耍了半天,恼羞成怒,看到晏星河之后那两刀都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情况紧急,刑子衿追上去之后拔剑抵挡,根本没来得及形成护盾,几乎是用肉身生挨了这一刀。 剑刃的光影从中间裂开,映出对面修罗爆满血丝的眼神,斜飞的刀痕几乎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大片的血从伤处流出来。 刑子衿低头看了一眼胸膛,有些茫然地回头,叫晏星河,“老、老大……” 一开口,就是一口血从嘴唇流出。 晏星河的瞳孔在他转头的一瞬间缩紧,一切景象都远去了,变成了模糊的虚影,他只看得见背对他站着的刑子衿,以及对方下巴不断滴落的鲜血。 “快带他们上去!”玄天戟往飞舟上一扔,晏赐从乾坤袋里面翻出混沌钟。 落地后混沌钟变成了楼宇大小,追上来的修罗被罩在里面,利刃一击,四壁就发出一阵阵轰隆闷响,一道锋芒被反射成无数道砸回他自己身上。 晏赐架起刑子衿跳上飞舟,夜空中浮现一道道灵光的尾翼,众人陆续离开了这个血腥之地。 曾经繁华神秘江湖上人人向往的琳琅岛,今夜之后,变成一座生机尽灭的荒岛。 风无彻抬手,混元幡飞回掌中,空余万骨噬魂阵还在运转,吞噬着地面上苟延残喘的生机。 他检查了一下,岛上所有人拿去炼阵炼化混元幡绰绰有余,但是晏星河那一手放跑了一大半的人,混元幡虽已成形,却是个不上不下的半成品。 而且铭文吸收了太多晏星河本人的精血,再加上玄雷的加持,似乎对混元幡产生了什么不可逆转的影响,烫金蛇纹边缘隐隐透出血光。 “……” 不管怎么说,至少这玩意儿成形了,回去也算有个交代。 他收好混元幡放进乾坤袋,这个时候才听见耳朵旁边叽叽喳喳的声音,抬头看向修罗,“你刚才说什么?你杀了谁?” 修路胸膛腿上都是被混沌钟弄出来的刀痕,不过他不怎么在意,抹开挡在眼睛前面的头发,“追啊!我本来可以杀死彼岸,他突然冒出来挡了一下,我那一刀下的是死手,那小子的样子,肯定活不成了。” “……”风无彻轻轻眯起眼皮,笑得有点儿冷,“你杀了追?” 修罗一脸懵,“对啊。” 他难得学会看人脸色,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朝风无彻跪下,咬牙切齿的说,“我该杀了彼岸!这次侥幸让他跑了,下次死在我刀下的一定是他!” 风无彻垂眸看了他一眼,一个只知道杀人的二愣子。 罢了。 他未置一词,没有理会埋着脑袋跪地的修罗,飞身跃下了屋檐。 第85章 漫天星辰被飞舟抛在身后,天际破开一丝曙光。 晏初雪拿了一些疗伤的药膏和法器,进门之前看了一眼祁镜,对方抱着剑靠在门口,朝她摇了摇头。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刑子衿伤得太严重,不光是几乎贯穿整个身体的刀伤,心脉和五脏六腑全都被震碎,放到床上之后大半片床单立马就被血打湿了,各种法器往身套放都止不住。 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晏初雪朝那边看了一眼,眼睛顿时就红了,没有再看,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晏星河打开那罐药膏,用手指挖了一勺,面对床上躺着的人,却发现无从下手。 “别给我用药了……老大……用了也是浪费,我还觉得疼。”刑子衿脸上血色尽失,说话的声音在颤抖,勉强扯出来一个苍白的笑,“要不你干脆给我一剑,让我痛痛快快的去死好了。” 晏星河把药膏放了回去,又拿起旁边一只鼎,“别乱说。” 刑子衿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身体,半点也挪动不了,干涩的嘴唇抖了一下,“可是我好疼。” 晏星河只能沉默,不去看他,低头琢磨那只鼎要怎么用。 刑子衿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抓住他垂落的衣袖,仰头看着青色床帐,疲惫感涌了上来,他轻轻阖上眼睛,“没关系的,不就是死吗,我不怕死,只怕死得不值得……老大你……把我葬在我们以前每天练功的竹林后面吧……无执可能不会答应……没关系,你偷偷把我埋在那儿,不用立碑,放块石头就行。” 他忽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胸口,摸出来一个被血浸透的锦囊,松了一口气,万幸这玩意儿没有被劈成两半,“反正偷偷埋我这件事都做了,老大,再为我做一件事你也不会嫌多对不对?这个对我很重要,埋我的时候,你记得把它和我埋在一起。” 晏星河看了一眼,看得出来锦囊原本是素白色,“这是什么?” 刑子衿垂下眼皮,手指捏着它,那片干净的地方也被血染红,“玄烛的骨灰。” 玄烛恨他,死了之后连块骨头也不肯让他带走。 她身为守护狐族的大祭司,却因为一念之私亲眼看着族人一个个惨死。是他骗她在先,这件事是他不对,或许他应该尊重玄烛的意愿,可他偏偏放不开手,明知道玄烛恨她,却仍然要执拗的留那么一点念想带在身边。 “我死了之后说不定还能见她一面,不过她或许不愿意看见我,也有可能早就投胎转世了……对,她一定早就走了,这世上也没有值得她等待的人。” 抓着锦囊的手指很用力,刑子衿缓缓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他感到意识有些涣散,“是我不好……主人也没提前跟我说,狐族的大祭司是那么漂亮的大姐姐啊……见她的第一次面,我跟她说要下去找猫,要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是为了……找我的猫……那就好了……” 今晨的第一缕曙光照进窗户,垂在床榻边缘的青纱帐打上一缕光影,刑子衿的余光看着那片朦胧的金色,忍不住想,真漂亮。 像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洒满了小院的那片夕阳。 “你在墙上坐着干什么?” 秋千上的少女抬起头,他依然记得那个时候,她满头长发一丝不苟的挽起,嘴角压得很平,眼缚白绡,却能精准的捕捉到他的位置,神情警惕,又有些不悦。 刑子衿曲起一只腿踩在墙头,另一只晃晃悠悠的荡着,看了一会儿她的脸,朝她一笑,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虎牙,“我来找我的猫啊,刚刚钻进来了,姐姐你有没有看到?” 玄烛看起来不是很想搭理他,声音很淡漠,“这里只有我在,没有什么猫。” 第130章 “真的,我真的看到它跑进来了,我发誓。”她一张口像是要赶人,刑子衿忙双手合十,可怜巴巴的说,“我的猫对我来说很重要,它要是出了什么事那么我也不活了。求求你啦姐姐~我就下来找一会儿,什么也不碰,找到了就走,求求你~” 玄烛看了他一眼,对方眼巴巴的好像她不答应的话下一秒就要掉眼泪,一念心软,轻轻别过头去,“那你找到了赶紧走。” 刑子衿顿时高兴起来,一个翻身从墙头跃下,惊扰满院花开荼靡的山茶,“好好好,找到了就走,绝对不给姐姐添麻烦,我发誓。” 床上的人久久没有再说话,晏星河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坐了很久。 他想取下刑子衿攥在手心的锦囊,那只手却抓得很紧,他试了几下都没能让他松开,只能由他去了。 “喂,”南宫皎不知道在后面待了多久,看他动了,走上来站到面前,“……你还好吧?” 晏星河抹了把脸,没有抬头,“什么事?” 混战过后也没有条件换衣服,虽然简单打理了一下,他整个人还是乱糟糟的,扯了一下沾满灰尘和血迹的衣摆,“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晏星河的眼睛终于落在他身上,“你想好去处了?” “我准备回世外渊,”南宫皎说,“我们本来就是从那里来的,现在那里也是我们唯一的归乡,我打算把逃出来的族人全都带回去。” “行,那你去吧。”晏星河应了一声,又低下头。 “……”他这态度,南宫皎顿时火气就上来了,瞪他一眼,差点脱口而出“我都要走了你就是这个反应”。 不过看见脖子下面衣襟没挡住的伤痕,那句话又让他给憋了回去,狠狠瞪了人半天,一只流光溢彩的小贝壳系在晏星河脖子上。 “你救了我一命,这次算我欠你的,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事要我帮忙就打开这个贝壳,我会来找你。” 贝壳只有三指宽,表面很光滑,晏星河摸了摸,旁边一道阴影落下来,他捏住贝壳往后面一躲—— 南宫皎亲了个空,有些气闷的看着他,“躲那么快干什么?又不亲你嘴唇,我亲一下脸而已。” “……”在某种意义上,晏星河很佩服他的执着,“人都要走了,别逼我临走前骂你一顿。” 南宫皎轻哼一声,趁他反应过来之前飞快的摸了一下他的耳朵,总算是掰回一局,倨傲的仰起了下巴,“世外渊比起琳琅岛灵气更加充裕,仙草灵芝随手就能摘来,在那里修炼比你们人族大陆快多了,而且我们那儿的人自由自在没有你们人族那么多破规矩。 看在你还算有本事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本世子可以考虑考虑拒绝其他人等等你,你要是什么时候跟妖王闹掰了就用这个贝壳过来找我,我保证让你下半辈子不愁吃喝,天天出行坐飞銮回家睡宫殿。” “……”这话听得,晏星河都有点儿不想要这只小贝壳了,苏刹发现了问起来他又要解释好半天。 不过,这玩意儿是南宫皎临走前送的礼物,也算是琳琅岛一行的纪念,除去这两层,这只贝壳还和鲛人一族有关系,说不定以后会派上用场,晏星河想了想还是决定收下。 床铺上只余血迹,晏星河推开门出去的时候,腰间多了一个乾坤袋,先前借的玄天戟他还给了祁镜。 一看到玄天戟祁镜就肉疼,用眼神剜了晏星河一刀,别过头,盯着飞舟外的云海,“算了,这东西我拿着也没什么用,送给你了。” 晏星河有些诧异,玄天戟是难得一见的顶级法器,就算放在万象宗里面也算得上珍藏级别,而且对方看着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送我?” 祁镜没看他,梗着脖子有些生硬的说,“送你。” 要不是晏星河力挽狂澜让局势出现转机,现在站在飞舟上的人谁也活不成,区区一把武器,祁镜也不想跟他计较。 这样的绝世神兵晏星河倒是很喜欢,以后可以找时间练练手,说不定可以作为他第二武器,“多谢。” 祁镜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身后。 晏星河转过身,晏赐晏初雪正朝他们走过来,旁边还跟了个愁容满面的百里桓。 “我三叔身体不好,生辰宴开始之前就没去,后边儿打起来了也没有时间回去找他。我刚刚到处问过了,都说没看见过他,我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还在琳琅岛上没有逃出来啊?我要不要折回去再找找?” 晏赐安慰他,“你先去别的飞舟上看看嘛,说不定只是人多挤散了。要是实在不放心,等会儿就叫上几个人跟你一起回去,不管怎么样总能找到的,别太担心。” 百里桓还从来没有过需要自己独当一面拿主意的时候,一想到出来一趟宗主没了三叔也没了就吓得不行,自己把自己急哭了,扯住晏赐的袖子,眼泪汪汪的说,“晏公子,你人真好。” 说完一抹眼泪,马不停蹄的跑去隔壁飞舟找人了。 晏赐觉得这人还挺好玩儿,拍儿子一样拍拍脑袋,笑眯眯的放他去了,一回头,视线和站在门口的晏星河对上,那点笑容顿时收敛起来。 透过打开的窗户缝看了一眼床上,晏初雪朝他招招手,率先走过来,撩开袖子看了看手腕上的伤,“随哥哥,我们在路上先找个地方给你简单治一下伤,回剑庄之后再叫大夫开个药方,好好养一养。我看这伤没个一年半载好不全,你哪里也别去了,安心待着就行,娘和大伯那边我和我哥去解释。” 她抓着晏星河的袖子,眼神认真而关切,晏星河的目光透过她的肩膀,看见后面的晏赐摇着折扇,余光看似不经意的往他们这儿瞄。 他叹了口气,轻轻扯回自己的袖子,“我不回剑庄了,有点儿事要去做。” 晏初雪说,“你都伤成这样了,有什么事非要现在做不可?” 晏星河说,“很重要。” 晏赐抓着折扇冷笑,一副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样子。 晏星河抹开衣袖,左手食指上花戒牵出一缕淡薄的红光,延伸向飞舟往下。他多解释了一句,“风无彻跟我透露苏刹他出事了,我觉得他不是在骗我,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要去狐族看一看。” 他说完,也不看两人反应,确定一下方位准备御剑飞下去,趁他还没走晏初雪在背后问,“那要是苏刹他没事,你还回剑庄来吗?” 晏星河偏过头,他们两兄妹一前一后站在飞舟上,背后是随风掠过的云雾,以及厚重浓白的云海。 他最后看了一眼,“不回来了。” 一线灵光划过天穹,飞向与飞舟相反的方向,很快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云层之下。 第86章 狐族 苍梧树下 一只巨大的掌印法相从天而降,小岛上砸出一个半米的深坑,花草随扩散的气流往外荡开,苍梧树浓郁的树叶簌簌作响。 一只苍白的手扣住深坑边缘,狼狈的从里面爬了出来。 一只腿还没来得及踩在泥土上,杀意已随夜风逼至后背。楚逸妖一侧身避开锋芒,下一秒衣领就被人攥住,整个人像只被弯钩挂住的鱼儿一样举在半空。 他浪荡的笑起来,拍了拍下巴底下那只青筋暴起的手,“几个月不见,怎么一上来就这样跟小舅舅打招呼?你这孩子真没礼貌。” “少跟我扯那些鬼辈分,再乱叫一声,下个拳头落你脸上。”抓在手掌心的东西从衣领变成了脆弱的脖子,苏刹把人举高了点儿,收拢五指,看着他的脸因为喘不过气而涨红,“你一个妖族,从哪里找来那么多人族的修士听你差遣——你的同伙是谁?说。” 他掐得用力,楚逸妖在他手底下挣扎的十分困难,脸上的颜色肉眼可见的变紫。他拼命掰开苏刹两根手指,艰难的说出一段话,“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苏刹冷笑,一把给人扔地上那片草丛里,负手而立,“说。” 楚逸妖摸着脖子上的淤青咳嗽了一会儿,苏刹等的不耐烦,他才慢慢抬起头,露出一抹笑,眼瞳中蔓延开危险而别有深意的妖光,“我的同谋……就是那个,给了你一箭,能要你性命的人!” 苏刹心神一震,随风而起的落叶掠过耳畔,琳琅岛上祁镜的说过话和楚逸妖的声音同时响起—— “心慌了吧?他跟我说这个东西能要了你的命,果然没有骗我!” 记忆里的笑声和眼前楚逸妖不怀好意的笑容重叠在一起,苏刹浑身蹿起一股鬼火,仿佛一只眼睛在天幕外注视他的一举一动,阴险的算计,而从他的视角看去,却只能看见高耸的乌云和危险的电光。 被人当作猎物的感觉让他暴躁到想要杀人,气血翻涌,后背上血霜的伤口瞬间疼痛起来,洇出一团紫黑的血。 他无暇顾及,一爪袭向楚逸妖胸膛,后者却当着他的面变成一团虚影逃脱。 再抬头,苍梧树下出现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人形,都长了楚逸妖的脸,半实半虚,不断变化方位。 第131章 苏刹刚锁定一个,那个人影就消失,转瞬出现在更远的位置。 “小外甥,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生气了?还是毒发了?” “是生气了吧,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死期将至!绝望吗?今晚你将要死在苍梧树下!” “哈哈哈哈哈哈!” 站在他面前的人影放声大笑,紧接着所有人影一起笑起来,诡异的声音有某种空洞的虚幻,魔音入耳,错落起伏的狂笑像无形的大网将苏刹困在中间。 这动静吵得人心浮气躁,苏刹猛地闭上眼睛定了定心神,再睁开时眼瞳中凝起一线锋芒。 他飞身而起,破开种种虚无的幻象,精准的抓住躲在苍梧树背后那个影子,“让一群假东西跑到前面对付我,你自己倒是躲得挺远。” “眼神真毒啊,不过——”楚逸妖被他拎得仰起脖子,视线往下,咧嘴时露出森森寒光,“你以为这个就是真的?” 手中的人突然炸开变成一团白雾,小岛上所有虚影也接二连三炸开,一瞬间浓厚的雾气弥漫开。 苏刹离得近,猝不及防吸入一口,原地坐下调息,那雾气却飞快蹿过经脉四散开来,与体内的血霜融合,一瞬间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意识变得有些不清楚,苏刹努力将它凝聚起来,却感觉到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壁垒从下往上一寸一寸瓦解。 意志变得薄弱,精神也疲惫懒怠,戒备的盾牌一丝一丝被抽离,他的意识像水一般往四面八方流散。 一阵刺骨寒风刮在脸上,结霜的睫毛颤了颤,苏刹睁开眼睛—— 身后是漫山风雪,身前是万丈悬崖。 胸口传来剧痛,他低下头,看见几只被削断尾翼的箭簇,扎进皮肉的地方泛开一圈圈青紫。 他不记得身上这件衣服是从哪具尸体上扒下来的,被血打湿后又往寒潭里泡了半天,早就粘着皮肉冻成了一层冰。 身上是疼痛难忍的剧毒,身后是让他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返回来的追兵,身前寒风万丈呼啸而过,苏刹低头看向脚底下那片浓稠的黑暗,一瞬间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于那一个点—— 不如就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反正他孑然一身,生来就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形似孤鸿,身如漂萍,活到现在不过是一口意气让他不甘心。 可他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处境,在痛苦中的反复抗争让他感到疲惫,唯一想要的就是解脱。 如果这就是他现在唯一想要的,那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反正他死了,对这个世界来说也不过是在一个悄无声息的角落少了一个人,活着没有人会在意他,死了也没有人会为他难过。 这个念头如毒针一般扎根在他的脑海,苏刹眼睛发直的看着悬崖,魔怔一般一步一步朝它逼近。 他觉得自己应该跳下去,或许很久以前就像这样跳下去过一次,但是又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很不对。 万念俱灰的人才会一心求死,心里有一股力量在鞭策他往前,却还有另一股力量在混沌之外萌生。 他终究和心死的人不一样。 眼睛被冷风吹到空洞,心里却在拼命挣扎,那一只金色光团越来越炽烈,终于被他一把抓住—— 指缝中爆发出金光,他摊开手掌,整个世界被掌心的光芒照亮,如云雾散去朝阳初升,驱走了那片魔咒般的黑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的名字要叫刹,希望我以后像罗刹一样厉害,人人畏惧,闻风丧胆,谁看了我都要绕道走。” “好名字,”另一个人说,“那你要姓什么呢?你爹姓百里,你娘姓楚,你想跟随你爹的姓氏,还是你娘的?” 眉眼尚且青涩的苏刹愣了一下,别过头说,“我没有爹,我娘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抛弃了我,我谁也不要。我不想和他们任何一个人有关系,我就是我自己,我——” 他越说越激动,刚要说以后自己的名字就是一个冷酷的“刹”,金色光团里的剪映笑了起来。 看不清楚,但他就是觉得是一个很温柔很慈爱的笑,像他所欠缺又渴望存在的、能够让他依赖的长辈。 那个人说,“太好了,我也正有此意,要是你谁也不想要,那不如就跟着我姓吧。” 苏刹仰起头,呆呆的看着他。 某种意义上来说,姓是一个人的根,无根之人如水上之木,四海漂泊,却找不到归乡。 而这人截断了他的话,自作主张为他扣上一个归属。 那只宽大暖和的手掌落在头顶。 冥冥间,苏刹仿佛感觉到,一种无形的联系在二人之间生成——随风飘摇的风筝,在那一刻牵出了尘世间第一根丝线。 “……如果你非要让我跟你姓的话,那就这样吧,随便。”他低下头,感受着头顶的温度,有些别扭的问,“那我要叫你什么?” “你想叫我什么?”那人逗他。 苏刹想了想,脸色瞬间涨红,“我是绝对不会叫你爹的!” 那人笑了起来,凝在眉目间的神韵清冷而渺远,恍如云销雨霁,月色空灵。 金光退去,他的脸变得清晰,一朵粉色的蔷薇花落在苏刹手心,花叶边缘卷着未散的灵蕴。 “那就叫师父。” 苏刹低头看向那朵花。 一瞬间光景收缩,天幕、繁星、悬崖、风雪像剪影一样远去。 他睁开眼睛,夜色下是临风飘摇的苍梧树,面前一张脸离他近得不能再进,手指抚摸他的脸,目光流露出贪婪和痴迷。 猝不及防对上苏刹清醒的眼睛,对方吓得尖叫起来。 或许是被一巴掌打进地底下的记忆太深刻,楚逸妖第一反应就是转身逃跑。 苏刹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收紧的指节泛白,瞬息之间骨头碎裂的感觉就已经传来。 楚逸妖用力一咬牙,选择剜肉全身,奋力挣扎之下竟让苏刹活生生撕下来一块血肉。 鲜血顿时糊满整只袖子,他站在树下惊魂未定,恶狠狠的瞪向对面。 苏刹扔了手里血淋淋的血糊,五指一张就要朝他扑来,两只爪钩从背后飞来,穿透胸口扣住肩膀,猛地将他整个人拽了回去。 后背的伤口撞得发疼,他抬起头,四肢被铁锁穿透了骨头绑在一块巨石上,胸前两只玄铁打造的爪钩盘绕着赤红色符纹,六条锁链不知道有什么蹊跷,沾染血肉之后飞快的与他的骨头融合。 苏刹暴烈的挣扎起来,锁链却越收越紧,整片石面都磨出一层血色。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所有力量攻向背后的巨石,聚起来的灵力却从经脉中逃逸,顺着那六条链子游走。 链子的另一端深埋地下,磅礴凶悍的灵力一至,整座小岛产生剧烈的震颤。 苏刹猛地吐出一口血。 他越是动用灵力,血霜的毒就越是往全身蔓延,毒素让他的反应变得迟缓,眼角浮起一片迷蒙的白雾。 偏偏这诡异的链子和石头将他捆得动弹不得,一用灵力就会被锁链散开。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苏刹瞬间感到强烈的不安。 藏在暗处的人扼住了他的头脑和修为这两个关键,就如同拔走了猛兽身上最锋利的爪牙,所剩不过一具皮肉,脆弱到只能摊开任人宰割。 “没想到啊,一代妖王,在妖界呼风唤雨的存在,结果自己身上连骨头都凑不齐。” 藏在草丛中的小白花被震得四散飘飞,低低的掠过来人雪白的衣摆。 无执拂开即将落在肩上的树叶,如瀑长发散在肩后,面具上彼岸花纹冶艳似妖。 苏刹眯眼,盯着他目露凶光,他却只觉得有意思,仿佛一只野性难驯的头狼朝他龇牙,而他的身份恰好是一个驯兽师。 无执凑近了些,两根手指拽了一下融进手臂的链子,“我今天就权当做点好事,让这根骨头跟你身上其他骨头团聚。” 苏刹咽下喉头一口血,咬牙切齿的问他,“这东西是什么?” 无执稍微用力,那条锁链连带着血肉翻起,鲜血不断的往下面流。 他满意的看见苏刹额角上爆出来几根青筋,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却偏偏又要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儿声音。 “七杀赤炼钩,一件法器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极品法器被他轻描淡写的带过。 骨头被锁链穿透的地方还在散发剧痛,二者一寸一寸融合又是另一种折磨,苏刹不相信他的说辞,“不可能,普通法器绝不可能和我的身体……” “我还没说完呢,”手心折扇一转,敲了敲他的脑袋,“你知道最好玩儿的是什么吗?” 无执牵起一根已经完全融合的锁链,符纹吸收苏刹的血液后,在他掌心亮起妖异的光芒,“我找到了多年前你的埋骨之地,你亲手埋下去的那根肋骨,我又把它取了出来,炼化之后融进了七杀赤炼钩——效果怎么样啊小狐狸?我炼化得如何?” 第132章 冷汗不断从额头滚下来,苏刹死死盯着他。 内有血霜外有锁链,全身上下让人抓狂的疼痛让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忍了许久,嘶哑的出声,“不可能……我埋下去那根骨头……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 折扇往手心一敲,无执站在他面前,微微一笑,“那真是不好意思了,百花杀最擅长的,除了刺杀,就是探听消息——只要我想找,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苏刹恶狠狠的看向他,身体的疼痛越是剧烈,他就越是想要扑上去把这个人撕碎。 无执四下看了一圈,只有一个楚逸妖坐在树下包扎伤口,不像藏着其他人,“我那宝贝徒弟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苏刹冷笑,这称呼听得他想一巴掌糊对方脸上,“回来……然后一脚踩进你设的陷阱……再被你抓回去继续为你这种疯子卖命吗?……死疯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眼神狠戾,无执看起来却很是高兴,赞同的点了点头,“你不是第一个叫我疯子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喜欢这个称呼,再叫两声来听听?” “……”苏刹无语。 想起一样画风诡异的风无彻和修罗,顿时觉得百花杀里面没有一个脑子正常的,晏星河在里面待了那么久居然没有被带偏,也真是不容易。 无执捉住了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一会儿苏刹的脸,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难怪把他勾得家都不想回,狐族小公主和法衡宗长公子生下来的儿子,这姿色气韵,就是我遇见了也要忍不住多看两眼。偏偏又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性格,他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倒也情有可原。” “我知道他很喜欢你,我花费精力教了五年才教出来那么一个宝贝徒弟,最后居然被一只小狐狸的美色迷惑了过去。本来想给点儿教训让他自己认识到错处,比如亲眼看着你在我手底下变成一个废人,不过他既然没有来,这个惩罚就暂时记起来,以后我再想想别的办法让他长记性。” 他说了那么多,苏刹精准的捕捉到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震惊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四肢疯狂挣扎,然而凝聚起来的灵力无一例外全都被化开,手脚和胸口的锁链只会越收越紧。 无执的手掌覆过来,带起一片浓重的阴翳,面具下唇角含笑,彼岸花鲜活冶艳仿佛正在舒展枝叶。 苏刹却感受到强烈的心悸。 那是他很久未曾有过的,像猎物一样被敌人掌控在手中的惊恐。 “你是个好苗子,我喜欢,只可惜挡了我的道。” “而挡我道的人——必须去死。” 第87章 “你今晚废他修为断他根骨,和他之间已经结成不共戴天之仇,为什么不直接斩草除根杀了他?苏刹此人睚眦必报又心狠手辣,若是日后一朝得势,恐怕会十倍百倍的报复。”楚逸妖跟在无执背后,问他。 锁链已解,巨石下苏刹倒在血泊中,像个被抽去所有生机的枯草,周围的小白花被鲜血染红,只能看见一片乌发和红衣,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无执捏着扇子负手看了会儿,直到抓在巨石上苍白的指尖动了一下,他才收回视线,“他现在废人一个,和死人之间就差一口气吊着,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拿好你的鉴睛石,改天我来助你让苍梧树重新认主。” 楚逸妖跟随他缓步往前,有些不乐意,仔细想了想,狐狸眼里面闪过精光,“你执意要留他一命,莫非是日后还有别的打算?只是他空余一副残躯,不知道还有何处能派上用场?” 余光斜过来,无执透过面具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把玩掌中折扇,“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问题不能乱回答,楚逸妖顿时有些气竭,声音弱了几分,“你想什么我又不感兴趣,只是像苏刹这样的人物留他活着太过危险,你要这样做,总得跟我透露原因吧。” 无执说,“他这张皮在妖界就是一个通行令牌,我打算把他炼成傀儡,从此在妖界无论办什么事,都能畅通无阻。” 楚逸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对方如此物尽其用,非要把苏刹里里外外所有好处都利用个彻底。 “跟你开玩笑的,那么认真做什么。”折扇一展,无执哈哈大笑,往苍梧树下走去,“我答应了一个人,此事了结之后留小狐狸一命,不杀他。” 他微微转过身,眼尾笑意的余温未褪,含着三分警告,“等会儿你要对他做什么是你的事,只有一点,不能让他死了。” 楚逸妖瞄了一眼苏刹那边,“可是他已经这样了,要是等会儿我什么都没做,他自己就咽气了,或者他自己非要求死,那我——” “那你就洗干净脖子准备准备,和他一起去死吧。” 无执拍了拍苍梧树粗糙的树皮,又一个至宝到手,欣赏自家府库中收藏的珍宝一般爱不释手的转了几圈,打开一个传送阵走了,给他留下一群百花杀的人听候差遣,“事办完了让人给我送回来。” 楚逸妖答应和无执里应外合,条件之一就是事成之后苏刹要在他手上过一回。想起对方刚才的警告,楚逸妖回到巨石下,一只脚狠狠踩住苏刹右臂。 或许是这点疼痛跟废尽修为抽去根骨比起来,几乎等于没有,苏刹没有动。 楚逸妖不满的冷哼一声,更用力的踩下去,听见骨头断裂的闷响。 脚底下的人终于动了,却也只是偏了偏脑袋,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又没了动静。 还在喘气就行,对方的惨状并没有让楚逸妖产生什么怜悯,抓起苏刹的头发让他仰起脸,眉眼都被血水和泥土弄得看不清楚样子了。 楚逸妖打了个响指,立马有人递上来一张帕子,他慢条斯理的擦拭苏刹脸上的脏污,耐心的等待那张脸一寸一寸露出原本的神采。 像无执刚才拍苍梧树那样,他爱惜的摩挲重新变得光滑漂亮的下巴,有些痴迷的说,“我宫中揽尽妖界美人,这样漂亮的脸却也是生平仅见。小外甥,虽然我不喜欢你这个人,但是你这张脸,我可是喜欢得很。” 苏刹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睛,头发被他抓着,这个姿势让他说话有些艰难,“麻烦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本来没死,你再看一眼老子要被你恶心死了。” “哎?按照无执的说法,你娘一生下你就死了,你应该从来没和她见过面,可是这个脾气,啧啧,怎么跟她当年那么像呢。”楚逸妖笑了笑,抓住他的头发往旁边石头上一撞,血从苏刹头顶流下来,才干净了一会儿,瞬间又被鲜血流了满脸。 血水糊住了眼睫,苏刹费力地眨了眨,楚逸妖凑近他,笑眯眯的说,“应该从来没有人跟你讲过你母亲的故事吧?当年的狐族第一美人,镶嵌在老狐王宝座上最耀眼的一朵玫瑰,妖界多少人为之倾倒想要攀折,如此风光的过去,你不想听听?” 他笑,苏刹也笑,满脸的血和诡异的笑容让他看起来有些疯癫,一字一句的说,“我,没,有,母,亲。” 楚逸妖摸摸他的长发,“你这孩子,乱说些什么呢,你娘泉下有知该伤心了。” 狐狸眼一眯,又高兴起来,“不过正好,我也只是看见这张脸一时兴起,叙旧归叙旧,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呢,小外甥。” 他往袖中一摸,亮出一枚柳叶镖,尖端闪着寒芒抵住苏刹的下巴,耐心的比划起来,考虑从什么角度下手才不会损伤这张皮。 苏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目光顿时更加厌恶。 楚逸妖兴致勃勃的比划了半天,一掀眼皮对上他的目光,手中柳叶镖转了个向,逼近苏刹的眼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个人样?你根基已毁身受重创,别说修炼了,日后恐怕连下床走动都难,今夜不死,留你一命也活不了几天。你死了就死了,只是可惜了这副皮囊,要是这张脸跟你一起尘归尘土归土,岂不是浪费好东西?” 苏刹垂眼,看见柳叶镖的刀刃一寸寸划进下颔,“所以你要物尽其用,把这张脸割下来留给你自己?” 楚逸妖挑眉,“好歹舅甥一场,也算我顾念亲缘,在世间留点儿你存在过的纪念。” 疼痛感一路游走到喉咙,苏刹的喉结艰难的动了动,“你这样割下来,皮肉能保存多久?不如我告诉你一个秘术,能让你换下我整副皮囊,没有反噬,而且永远不会腐烂。” “哦?”楚逸妖来了点儿兴趣,柳叶镖从皮肉中抽出,拍了拍他的下巴,又添一抹新鲜血迹,“还有这种好东西?不妨说来听听?” 苏刹咧嘴,目光盯着他,露出一个森寒的笑容,突然用牙齿咬走他手里的飞镖,拼尽全力扑了上来。 楚逸妖没想到他都这样了还要反抗,一时没防备,被他掐住脖子扑倒在草丛上。 柳叶镖的寒光在头顶闪过,苏刹眼中恨意如火,抓着它就要扎穿对方的脖子,可惜周围都是黑衣杀手,他暴起之后立即有两个人冲上来制住了他。 第133章 楚逸妖赶紧爬了起来,惊魂未定的摸摸完好的脖子,再看向他时目光变得恼怒,一脚踹向被两个杀手按住跪在地上的苏刹。 后背撞在石头上,苏刹倒地后就没了动静。 楚逸妖烦躁的拍去衣服上的草屑,看了一眼石头底下的血泊,他那一脚下的狠手,心说可别把人弄死了,扬了扬下巴让手底下的人去看。 那人还没靠近,苏刹突然动了起来,长发披散,形同鬼魅,血水从破烂的红衣上滚落,脖颈被割破的血口可见翻开的血肉。 缭乱的发丝后面,那张脸苍白如纸,金色瞳孔如野兽般竖成尖刺,淬以仇恨的毒,一动不动盯着树下那个人。 “你要是聪明点儿,最好今夜就一刀把我杀了。” 刀刃刺入掌心,抓住柳叶镖的左手从指缝洇出血迹,苏刹却好像感觉不到,入魔般直直的看着楚逸妖。 满身血色,形同困兽,身上无一处完好,他却低低的笑了起来,哑声说,“今夜如果你楚逸妖不杀我,明日我一定回来跟你算这笔账。你敢动我的脸,我就剥去你全身皮肉,砍去你的四肢,挖掉你的眼睛,用铁锁将你吊在妖宫门口,让来往的秃鹫一片一片蚕食你的血肉。我要听到你的惨叫声每天晚上响彻妖宫,亲眼看着你的身体一点一点变成白骨,直到你后悔今天晚上对我做出的事。” 柳叶镖嵌进了掌心,苏刹的微笑变得深邃而癫狂,眼瞳泛出血色,“你最好今天晚上就让我死个彻底,魂飞魄散三界除名,永无翻身之日,否则——我一向说到做到。” “……” 楚逸妖扑过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苏刹的样子太让人毛骨悚然,就算楚逸妖现在处在优势,后背也冒出来一层冷汗。 按照苏刹的性格,留他一命日后说不定真的会卷土重来。楚逸妖看向头顶,苏刹的脖子被他捏在手掌心,唇角勾起的笑意却压抑而嗜血,他掐得越是用力,那疯魔的笑容就刻得越深。 那感觉就像一把尖刀竖在了脊背上,楚逸妖脸上闪过一丝狠戾—— 有那么一瞬间,就算无执在头上压着,他依然想不管不顾一只手捏死苏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楚公子!楚公子!”有盯梢的下属跃上小岛,直奔楚逸妖而来,“有个人突破我们外围的包围圈打过来了!此人单枪匹马却来势汹汹,我们的人根本拦不住,军师只留下了三十余人,恐怕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楚逸妖心念一闪,将苏刹扔到地上,“那人长什么样子?” 杀手说,“容貌看得不甚清楚,脸上都是伤,一身黑衣,剑用得很厉害。” “哼。”这样的描述一听就知道是谁,他料到晏星河会过来找苏刹,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让外面的人拖住他不要让他靠近,我们直接撤,抓住晏星河没什么用,重要的是苏刹必须在我们手里。” 岛上的杀手掩护他撤走,楚逸妖抓住苏刹的胳膊把人拎了起来,“我本来没打算杀你,不过你小子胆子够大,死到临头了还敢放狠话,我不得不重新决定要怎么处置你——不过不着急,回去之后我先割下你的脸,再往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考虑,要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死法。” 他抓的是右臂,正是被踩断的那只,苏刹疼得快要麻木了,任由他拽着自己,“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扬起手,楚逸妖还以为他又要偷袭,一巴掌把人扔了出去。 手里的尖刺却不是向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苏刹摸到一块小石头,棱角很尖锐,手腕从半空落下,他的脸顿时多了一道斜飞的狰狞血口,面具皲裂一般,整张脸被分成了两半。 楚逸妖尖叫起来,下属跑上来劝他赶紧撤退,他什么也听不清,扑上去攥住苏刹的衣领,凑近看那张破碎的美人面,目眦欲裂,“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怎么敢!!!” 苏刹开心极了,鲜血不断流过眼睫和嘴唇,他状如疯魔,整个人妖异似鬼魅,“我的东西,我就是毁了也不会让别人染指,恶心。想要这张脸,你不配。” 楚逸妖一张白面气得涨红,几欲丧失理智,抓住苏刹的脑袋疯了一样往石头上撞。 一支箭从背后飞来,擦着他耳朵钉在手臂旁边,“叮”的一声铮响,箭头没入巨石半寸,箭尾犹在震颤。 “放了他。”晏星河引弓拉弦,曲起的指节下箭尖折射冷芒,越过层叠的黑衣人影,对准了楚逸妖的头,“不然箭下立死。” 楚逸妖目光往后移,抓住苏刹手臂一个闪身把他推到自己面前,他自己严严实实躲在后边儿,“来的真及时啊,你再晚来半刻,就只能哭着给你的情人收尸了。” 晏星河说,“少废话,放了他,我不杀你。” 楚逸妖咬牙哼笑,“毛头小子一个,心气比天还高。你未免太自大了点儿,我不放他,你一样杀不了我。” 他说完,抓起苏刹跃上半空,往反方向逃窜,“你们拖住他!” 解决这些虾兵蟹将不难,但是等他打完,苏刹也要被楚逸妖带走了。 晏星河摸出一张符篆,捏在腰后掐了个诀,众杀手群起攻之,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打斗片刻,那被困在中间的人影突然变成火烬消散,真正的晏星河已踩在二十步开外的巨石上,拉了个满弓,对准月下那个逃跑的背影,灵力蕴于掌中,一箭射出。 楚逸妖惨叫一声,被那支箭从后往前贯穿了胸膛。 他低头盯着胸口染血的箭尖,忍了一会儿,血还是从咬紧的牙关涌了出来。 后背杀意已至,楚逸妖浑身一个激灵,一把将手里的苏刹扔远,化作青色流光跑远了。 他要跑就跑吧,晏星河没管他,弓箭扣在背后,双臂一展,飞上前接住坠落的苏刹。 那群杀手一看头儿都跑了,也跟着作鸟兽散。晏星河抱着他落在苍梧树下,看见他浑身不成人样的状况,心里一沉,伸手想拂开糊在脸上的长发。 “别……你别看。”苏刹抬起左手胳臂,手腕挡住了自己的脸。 晏星河敏锐的发现了不对,轻轻碰了碰他右边的肩膀,苏刹整个人顿时抽搐起来,“你右手怎么了?” 苏刹拿胳膊挡着脸,不说话。 晏星河一看他这样,怒火顿时蹿了起来,再一探心脉,竟然感受不到任何涌动的灵力,死水一般衰弱到几乎枯竭。 苏刹从头到脚都是伤,就没有能看的地方,他越是察看,心里那股火越是往心肺上烧—— 不过分别了三天而已,走之前受了伤都能活蹦乱跳。 他拼命救下琳琅岛那群素不相识的修士,转过头,自己的人被折腾成了这样。 他抓住苏刹肩膀,问他,“谁干的?!” 苏刹的声音从手臂底下闷闷的传过来,“穿白衣服的。” “……” 晏星河抬头,看向头顶那片波云诡谲的夜空,无星无月,浓云漫天, 无执。 修罗杀他挚友。 无执伤他爱人。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阴沉,低下头,又看见苏刹满身的伤。 手指摸了摸露在外面的下颔,他尽量放缓自己的声音,“没关系,让我看看。” 苏刹却死活按着不让他碰,僵持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别看了,不好看。晏星河,我好累啊,带我走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我想睡觉。” “……” 晏星河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他肩膀,沉默的将人打横抱起,几个起落跃向远处的山塬,夜色下只留一线弧光。 【番外】金纱帐(甜) 花坊二楼 红烛垂泪,香雾缭绕满室,乐声相和,红袖翻飞,金纱帐一层一层垂落,映出舞姬曼妙的剪影。 晏星河卧在榻上,眼缚红绡,手指轻轻敲打膝弯,估算着时辰。 一名舞姬风情万种地旋身上前,潋滟衣摆如绽放的红莲,斟了一杯酒,纤纤素手递到他唇边,“季公子,请用~” 晏星河接了过来,朝她点头,“多谢。” 他最近在抓捕一只小妖,是一只黄雀精修成人形,此妖道行不高却难对付得很,只要与一人皮肤相触就可以幻化成对方的样子。 晏星河盯了她许久,几次让她狡猾逃脱,最近探听到消息对方出现在荧守镇附近,幻化成花坊头牌曲娘夜夜吸食男人精气,被他采补的人还浑然不知,只当作是纵欲过度。 晏星河打晕了一个姓季的公子哥,这人是曲娘的常客,已是两颊青黑走步虚浮,一副再过两天就要撒手归天的样子。 他扒了对方的衣服和钱袋,戴上面具易了个容,就当收取这位季公子一点儿驱鬼费,毫不客气的点了二楼最好的上房,一支舞姬,一支乐队,外加曲娘相陪。 传话的小厮说曲娘还在梳妆,晏星河等了快有小半个时辰,耳朵旁边的曲子不知道换了几首,心中逐渐怀疑—— 第134章 莫非这小雀妖消息这么灵通,先一步知道来的人是他,已经收拾好包袱跑路了? 红烛一瞬摇曳,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高挑的影子落于满地花瓣。 舞姬和乐师低眉敛目放轻脚步出去了。 来人步调闲散,穿行于迷离的烟雾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撩开一层又一层纱帐,拨云见月一般,直到最里面卧榻上的人影出现在他眼前。 求见的恩客必须事先配上红绡,这是曲娘定下的规矩,晏星河想了想,暂时没有妄动。 只是这红绡让他看得不甚清楚,只能瞧见晦暗的红雾中走过来一个人形。他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姑娘让我好等。” 对方一出手,扯散了床榻一侧的纱帐。 轻纱拂过鬓角,卧榻间半入昏寐,那只手接过酒,却凑到晏星河唇畔,强行给他喂进去半杯,“又是花瓣又是云雾又是舞姬,少侠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你三更半夜溜出家门跑来逛花楼,你夫人要是知道了,不会生气吧?” 晏星河一愣,抓在袖中的符篆顿时散开了,捉着那截白生生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拽,“我夫人向来大度,不会跟我计较这些。” “那可不见得,大半夜睡醒人没了,他现在生气得很。”苏刹哼了一声,理直气壮的就着他的腿坐下,一只手搂着他脖子,摸了会儿喉结底下的软肉,“少侠跑来花楼想做什么?” 晏星河捉住他的手指,握在掌中捏了捏,“来捉一只小狐狸精。” 苏刹眼睛眯了起来,手指往下摸去,拨开衣领点了点胸口,“那你捉住了吗?” 晏星河撕下脸上的面具,估摸着位置往他嘴唇咬了一口,“现在捉住了。” 刚才看了半天那个丑东西早就让苏刹不爽了,晏星河的脸露出来之后,苏刹的视线顿时敞亮起来,连带心情也好了几分。 他哼哼两声,慢条斯理的扯开晏星河的腰带,五根修长的手指摊开印在小腹上,感受到掌心下紧绷的力度,“你捉住了,那要怎么办呢?” 那几根手指若有若无的勾搭着裤腰,往里面探进去了点儿。 晏星河瞬间后背紧绷。 然而下意识生出的那么一丝退意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他现在已经很难对苏刹说不了,更何况,他也觉得刺激。 晏星河凑上前咬住他的嘴唇,又暖又甜像快要融化的脂膏,他含在口中吮了会儿,剥他的衣服,“传说中小狐狸化形之后最善于用美色蛊惑人心,床笫之间让人欲罢不能,我既然捉到了,当然要亲自尝尝个中滋味。” 苏刹饮了一杯酒,低下头,按住肩膀将人扑进满床锦绣,半帘金纱飘起又落下,那灼人的酒被他渡给了晏星河。 比酒意更灼热的是苏刹的唇舌和呼吸,晏星河按着他后脑勺亲了一会儿,又去亲脖子和锁骨。 扯开红衣咬了一口胸前,苏刹叫了起来,捏一爪子他的耳朵,“你下嘴能不能轻点儿?” 晏星河扯开眼睛上的红绡,帐内光线偏暗,透进来的烛火也不甚分明。 然而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情,他的手指摸着苏刹的腰,又去寻他的嘴唇,“再亲一会儿。” 那手摸够了腹肌就往底下探去,苏刹不干了,按住他的手掌停在危险边缘,不让他动,“说清楚了,我可不是路边随手就能采来的小野花小妖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一夜风流之后提上裤子就走人,留我自个儿在这儿黯然神伤,怎么看都是我亏了,这买卖可做不成。” 小狐狸那一爪子力气大得不行,晏星河真是一寸也进不得。僵持了会儿,晏星河反手与他十指相扣,牵过来抵着嘴唇亲吻,“那你想怎么样?” 苏刹很满意他的乖乖配合,挑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居高临下,洋洋得意,要是狐狸尾巴现了形,现在该竖在身后拼命摇晃了,“你要想和我翻云覆雨,得先答应给我一个名分。” 晏星河说,“我夫人脾气凶悍,要是我接你进妖宫,他能提刀追着我俩砍十八条街。” 苏刹长眉一挑,得意的哼哼两声,趴在他胸口拿尖牙磨他的下巴,“你这人花言巧语,全拿来对付我了。你要是真喜欢我,不能为了我赶你夫人走?” 手指顺了顺他的长发,三千青丝从指缝滑走,晏星河有些着迷这样的感觉,“妖宫是他的,我要是赶走了他,明天就得睡大街了。” 苏刹亲他下巴,兴致勃勃的提议,“没关系,我可以养你。” 晏星河垂眸,对上小狐狸发亮的眼睛。 眉眼微弯,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他托住苏刹下颔,拇指轻轻摩挲羊脂玉一般光滑的脸颊,“这么喜欢我啊小狐狸……你想要什么名分?想做我妻还是情人?” 苏刹舒服得眯起了眼睛,考虑了一会儿,凑上来咬他的耳垂,低沉的声音含含糊糊传过来,沙哑又迷离,“当然是做你的情人……与你风灯为号,楼台相会,翻云覆雨,夜夜偷欢,背着人做尽不可言说之事……” 他舔了会儿晏星河喉结,一只腿抵开对方双膝,手掌探进敞开的衣领放肆地捏着腰线,低声说着让晏星河越来越脸热的话,“让你尝尽其中美妙,知道知道我的好处,魂牵梦绕,欲罢不能,与你妻云雨时想的也是我……像这样,少侠……你喜不喜欢?” 小狐狸撩完了人久久没有等到动静,不满地一抬头,和晏星河暗而沉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苏刹两只耳朵一竖,顿时玩心大起,撑着下巴打算再添两把火,晏星河按住他后脑勺和他接吻,动作狂乱到有些粗暴。 “不是,你这么喜欢偷情?藏太深了你,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苏刹嘴皮都被他咬破了,兴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眼睛一瞪,“那要是我不在的时候真有人这么勾引你,岂不是轻而易举魂都要给你勾去了?你根本就抵挡不住诱惑,不对,你根本就没有抵挡!——等一下!”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抓住的这个奇怪的点,反正这个假设把他自己气得不轻。 好不容易哄好的人又生起气来,晏星河咬住喉结磨了会儿牙,往上一直亲到下颔,抵在他耳朵旁边,轻叹说,“在我眼中只有小狐狸是绝色,其余人皆是过往草木,方才的话只有小狐狸说出来对我来说才是勾引,换成别人第一句话我就踹街对面去了——我的心意天地可鉴,现在小狐狸满意了没?” 苏刹翘起了唇角,哼哼唧唧的蹭他下巴,“乱说什么,谁勾引你了?” 晏星河抬头,咬了一口他的鼻尖,抓住纱帐垂落在床榻的一角,用力一拽,满室光华尽黯。 “你没勾引,你只是想让我知道知道你的好处。” 只余床帐中模糊的剪影,不时传出压抑的哼声和喘息,红烛燃尽,直至窗外透进天光。 第88章 入夜 国都沂城 七夕灯会,烟火在天幕中炸开,沂城街道上鱼龙飞舞,火树银花。 茶楼酒肆传出悦耳的丝竹声,小摊前摆放着热气蒸腾的零嘴,挂满许愿牌的红丝线纵横交错于行人头顶,少男少女结伴往亭前湖畔游玩。 晏星河避开迎面撞过来的几个小孩儿,不远处摆开几家卖面具和首饰的小摊,挂在外面的耳坠钗子样式还不错。 他走上前选了一会儿,挑中里面最漂亮的一只青色簪子,“老板,这个多少钱?” “哎呀公子您真是好眼力,一来就挑中了我们这儿最贵的一个!”那小贩眉飞色舞的介绍,“这青玉海棠簪是这批货里面最好的!您看看这玉石的雕工,这色泽,哎呀哎呀~您是买回去送给心上人的吧?选这个就对了!这种簪子最讨女孩子喜欢!绝对没错!” “……”晏星河瞥了他一眼,“所以这个多少钱?” 小摊贩朝他比划两根指头,“不多不多,纹银二十两!” 纹银二十两……晏星河估算了一下这个月扣去生活费之后剩下的银子,感到有些肉疼。 但是这簪子的样式他实在喜欢,虽然素净了些,但是很有气韵,苏刹一定也会喜欢。 他考虑了一下,摸出来钱袋准备付钱,旁边花楼底下一群人吵闹起来,二楼面向街道的雅阁房门轰然推开,传出两个女子娇滴滴的争吵声。 “柳月姐姐,你这就有些不地道了吧?王爷早就答应过我了,这只点翠鎏金步摇是要送给我的,他早就说过的。我不过是得知王爷今晚要来,梳妆打扮多耽搁了些时辰,怎么人就被你截胡了?还哄骗王爷将步摇给了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另一个女子说,“妹妹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东西是王爷的,他喜欢谁自然就要留给谁。王爷现在已将它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了,你自己磨磨蹭蹭来迟一步,那能怪谁?怪我,怪王爷?还不是只能怪你自己!” “什么叫只能怪我自己?分明就是你故意从中作梗!这只步摇我今天要定了,你不给我这事儿没完!” 第135章 那唤做柳月的花娘横她一眼,旋身一扑,小鸟一般依偎进栏杆旁一个男人胸膛,“哎呀王爷你看她,她凶我~” “……” 这对话未免精彩了些,晏星河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 高低交错的花灯后,红袖招二楼,一人散发披衣凭栏而立,鸦色长发流墨般拢在身后,玄色广袖松松垮垮半揽在臂弯,那衣裳穿得要多浪荡有多浪荡,敞开的胸口印着点点胭脂指痕,离得远看不清楚相貌,气韵倒是特别极了。 那王爷本来在旁边笑吟吟的看戏,柳月突然靠过来扑进他胸口,另一个花娘见状也要凑上来向他讨要说法。 他摸了一把怀中美人的纤腰,余光懒懒散散往街道上瞥,就在晏星河以为这人要寻找落脚点跑路的时候,他突然亲了柳月的脸颊一口,哈哈一笑,“等着。” 说完黑鸦一般从二楼跃下,融于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晏星河正看热闹呢,冷不防热闹朝他的方向飞了过来。 那王爷的目光在摆开的小摊上一晃而过,不甚满意。瞧见晏星河手里那只青玉海棠簪,眉眼舒展开,拍拍他的肩膀抽了过来,顺手扔给他一枚金叶子,“好漂亮的簪子,就是它了,我要了!” “……”晏星河没想到他上来直接就是一个抢,拿着金叶子愣了一下,人已经飞回二楼。 晏星河的眼光一向很好,簪子的确是个上乘的宝贝,那两位花娘一个得了步摇一个得了簪子,勉强算是熄了战火。 王爷左拥右抱,一人亲了一口,“柳娘窈娘哪个都是我的心头好,谁伤心了我都舍不得,等到明日再差人送你二人一人一件锦绣阁的珍品,小美人儿可欢心了?” 锦绣阁是沂城最著名的首饰铺,最末等的首饰也是以金计价,花娘们听了哪里还能不依,收了宝贝高高兴兴的陪着王爷去了。 那黑衣王爷往雅阁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一看,晏星河还站在原地没动,一脸无语的看着他。 殷翎想了想,从美人柔软的玉臂中挣脱出来,又落在晏星河面前,指了指他手里的金叶子,“小朋友,你这个表情看着我做什么?嫌我给的价钱不够?”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盯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没有,我天生冷脸,只有一个表情。” 算了,跟这人计较什么。 虽然没拿到看中的簪子,但是金叶子也算是意外收获,至少接下来半年的生活费不用发愁了。 只是好好的宝贝莫名其妙被人抢了,晏星河多少有些烦躁,四下看了看,前面有一家首饰铺看起来生意很好。 他朝那边走了过去,准备再选一只更好看的。 “哎,等一下,小朋友,你这语气明显就是生气了。莫非那簪子对你来说很重要,你要送给什么重要的人?” 殷翎追了他几步,面对他倒退着走,飞扬的凤眼一眯,高高兴兴的提议,“我这人喜欢结交朋友,我看你气质脱俗,还算是个人物,不如改日请你吃一顿饭,就当为抢你簪子的事道歉了,你看好么?” 这人言行放浪不羁,太惹人注意了,晏星河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长发散而不乱,修眉隆鼻,一双凤目狭长而幽深,浅淡的薄唇上挑,看人时自带深情,未语已含三分笑意。 看着看着晏星河总觉得有些眼熟,又见他脖颈中间系着一只黑底金纹的缎带,大概二指来宽,配上一身狂放的衣裳,风流浪荡四个字就差扑人脑门上。 晏星河想了起来,“肃王殿下?” 这不就是那个去天下第一剑之后,最先逛熟悉的地方是附近所有花楼,那个肃王吗? 殷翎挑眉,看着他回忆了一会儿,“你认得我,我们以前见过?” “……”回想一下刚才两个花娘为他争风吃醋,晏星河觉得,这人每天要对付的风月债没有十万也有八千,匆匆一面,不记得也很正常。 他果断的说,“没有。” 店铺到了,他转进里面挑簪子。 这家店铺也有一些样式不错的,晏星河仔细选了会儿,拿起一只金翅蝴蝶簪,一层雕金一层镂空,看着闪闪发光,一定是苏刹会喜欢的风格。 他拿去柜台结账,旁边落下一片阴影,晏星河闻到一股冷冽的松香,很快又被乱七八糟的脂粉味掩盖。 一对白玉耳坠放在旁边,“这耳坠包起来,和那位公子的簪子一起算,钱我付。” 晏星河往那边一看,殷翎半只胳膊撑在柜台上,手指把玩一只水滴形状的坠子。 离得近和他对视,借助柜台旁边挂起的灯笼,晏星河发现这人的眼瞳不是纯黑,而是很暗很暗的深红色,再加上脖颈间那条黑色缎带,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妖冶又蛊惑的气质。、 “我喜欢你,小朋友,就当结个缘,你日后可要记得我的好。”金翅蝴蝶簪和白玉耳坠被两根手指推到晏星河面前,殷翎朝他眨了眨眼睛,眉眼间皆是疏懒,忽然伸手在他鼻尖弹了一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这人好莫名其妙。 晏星河看了一眼柜台,只拿走了自己的簪子。 是个浪荡又妖异的怪人。 主街的热闹被甩在了身后,喧嚣声淡去,晏星河回到一片居民坊。 一棵茂盛的老树前门扉半掩,他推门进去,庭院死水一般的寂静,半院是摇曳的竹影,半院是凉薄的月光,他摸了摸袖子里的金簪,和屋檐下一双暗沉的眼睛对上。 “回来了?”一片竹叶飞过耳畔,苏刹伸手抓住了,捏在膝上,淡淡的看向他,“今天晚上外面很吵,有什么事?” “七夕节,街上有灯会。”晏星河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露在月光下那片下巴苍白到几乎透明,手感凉得不正常,“晚上风冷,要不回屋里休息?等会儿我给你手臂换药。” 没有灵力护体,苏刹身上的伤好得很慢,断掉的手臂也只能像普通人一样用药膏疗养。 不过苏刹似乎对外面的灯会不感兴趣,对自己的手臂也是。 事实上自从晏星河带他来到这座小院居住,他整个人就一直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以往晏星河跟他说话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这次却突然捉住想要抽回去的手,轻车就熟的探他的脉搏,“你的手比我更凉。晏星河,你这些日子有些不对劲,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半夜才回来,做什么去了?” 晏星河抽了一下手,现在他对待苏刹就像对待一个极易碎掉的玻璃,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力气没敢用多少,当然也就没能抽出来,“赚钱去了,药总得想办法买。” “买药?”苏刹扭头看他,眼睛微微眯起来,苍白的脸上那双金色眼瞳泛着光,像某种野兽,“你给我找来的那味药材是珍品,至少人界绝对没有途径能搞到手。你最近体虚气弱,每天晚上回来满身都是阴气,这种情况也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元亏损。” “能不能告诉我,你找的什么赚钱的活,能让你亏损到精元上面?” 晏星河沉默一会儿,用力把手抽了出来,“是鬼市那边,接了一些悬赏,那个药只能用悬赏换。” 苏刹一眼就看出来,他又在说谎。 但是他现在的状况,只要晏星河一口咬定不肯告诉他真相,他也无可奈何。 对视一会儿,他有些烦躁的移开视线,“你给我找来的那个药究竟是什么?” 晏星河摸向他的后背,想抱他进屋,“不重要,反正吃了能让你好起来。” 苏刹别开他的手,没理他,自己慢吞吞的回屋去了。 桌上有几只残烛,晏星河一一点燃,光线总算是明亮了一些。 苏刹一回屋就躲被子里,晏星河有些无奈的看了会儿那个背影,桌上一只小碗,那里面的汤药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回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一口都没有动过。 他头疼了一会儿,收了碗端去厨房。 从狐族回来之后,苏刹好像在那一晚耗尽了所有生机,人虽然活着,可晏星河能感觉到他生命中很重要的某个部分正在逐渐死去。 平时整个人没什么精神,睡到很晚才清醒,不爱走动,也不爱说话,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每天睡醒之后坐在房门前,安静的看风看月看竹影,然后等待晏星河推门回来。 晏星河有时候感觉,自己救回来的只是一个躯壳,从前那只小狐狸好像永远停留在了苍梧树下。 有一次回家,他碰巧看见苏刹在把玩一只剪子,低着头目光有些空洞,用尖锐的一端在手上比比划划。 那一瞬间晏星河呼吸有些发疼,从此出门的时候都要把各种尖锐的东西收好,每天推门进来之前心里都会有警钟敲响,总害怕开门后迎接他的不是活生生的小狐狸,而是一具已经咽气的尸体。 药碗放在了灶台上,晏星河发了会儿呆,隔着衣袖摸了摸里面的簪子。 或许只是太无聊了,所以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第136章 他可以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给苏刹带一些小玩意儿,有好玩儿的东西让他琢磨,情况总会好一些。 晏星河架上药罐生火,翻乾坤袋的时候瞄见自己手腕上青黑的血管,没太在意。 阴暗的厨房被红光照亮了一瞬,他的手里多了一朵血红色的灵芝。 晏星河摸了摸它,充沛的红色灵光缠绕在指尖,他有些愣神。 事实证明,就算是失去了全部修为,苏刹的判断力也超乎寻常的敏锐。 玉髓灵芝的确不是人界能弄到手的东西,当然也不是来自于什么鬼市—— 晏星河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然而,无论如何,无执和楚逸妖的接连打击,让苏刹的心脉遭到重创,他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靠的就是这一味玉髓灵芝。 更多的暂且不提,以后的事可以放在以后去考虑,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让苏刹活下去,哪怕让他付出任何代价。 晏星河端着热腾腾的药碗进屋的时候,苏刹正靠在床头对着镜子发呆,房门发出轻响,他没回头,扣上了镜子。 晏星河把药碗放在面前,给他勺子,“这药晾过了,现在喝温度正好。” 苏刹有些厌烦,离远了些靠在床里头,“不想喝药。” “……”以前苏刹并不抗拒喝药,但或许是喝的多了,挥之不去的药味让他厌烦,又或者他发现晏星河身上出现的问题和这个药有关,后来就死活不肯吃药。 晏星河已经好几次发现药碗没有动过,什么事他都能顺着苏刹,唯独这件事绝对不会让步,“喝了药才能好,快点。” 苏刹没理他,从枕头旁边摸出来晏星河上次送给他的玉雕兔子,趴在被子上漫无目的的把玩,好像听不到有人在说话。 他这个态度看得晏星河冒火,端着药扒拉他的肩膀,语气也硬了些,“别的你想怎么样都行,吃药这事没得商量,起来。” 苏刹皱眉,反手掀翻药碗,头也没回的玩那对小兔子,“随便吧,大不了就是死,死了算了。” “……”晏星河反应够快,洒出去的汤药又让他一滴不漏的接住了。 这副鬼样子总算彻底惹怒了他,他抓住苏刹的衣领把人薅起来,喝了一口药,强行给他灌了下去。 苏刹也恼怒起来,死命地挣扎。 不过他现在的情况根本不是晏星河的对手,只能瞪圆了眼睛怒目而视,试图咬晏星河舌头。 他要怎样随便他,反正晏星河早就不在乎这点皮肉上的疼痛了。 按住喉结底下的软肉一口一口灌完了所有药汤,他放开苏刹,脸上立马就被挠了一爪子,“你下次再敢这么灌我试试?!” 晏星河摸了摸脸,这小狐狸浑身重伤爪子依然锋利得很,给他抓出来几道血丝,“以后每天我看着你喝了药再睡觉,你愿意自己喝也就算了,要是一天不肯喝药,我就一天这么喂你,反正这药你一次也别想躲。” 苏刹气得发抖,脸色反而更加惨白,一巴掌打翻了晏星河手里的药碗,朝他怒吼,“滚出去!” 出去就出去,反正晏星河现在也正生气,谁惯着谁了。 隔壁房间床铺是铺好了的,大概是受伤之后本能的寻求安全感,而苏刹的安全范围连晏星河也不能轻易靠近。搬进来之后他就自己一个睡,不让晏星河挨着他,晏星河也不能强迫他,只能又买了一床被子睡在隔壁。 今晚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吵得还很厉害,晏星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冷静下来之后,他看着窗外那片星光,心里渐渐有些后悔。 他或许应该用更温和的方式和苏刹好好说,苏刹身边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要是他也发火,那小狐狸娇纵的性子不知道得把自己气成什么样子。 晏星河叹了口气,想了想,起身披衣去了隔壁。 门缝底下灯还亮着,他推门进去吹灭了蜡烛,床榻上苏刹整个人躲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来一片长发和几根抓着被角的手指。 晏星河蹲在床边,戳了戳他的食指上的花戒,“都快一个月了,今天晚上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那几根手指凶狠的把他打开,被子里传出苏刹闷闷的声音,“别碰我,让我自己待着。” “我一个人睡不着,陪我睡吧。”晏星河捉住他要缩回去的手,捏了捏冰凉的温度,那只金翅蝴蝶簪塞进掌心,“你不答应的话我以后就不问了。” 那狐狸爪子捏着簪子缩回被子里,过了一会儿,被子掀开一道小缝。 晏星河钻了进去。 他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在被窝里面暖了一会儿,朝大床里侧的阴影靠近过去。 苏刹背对着他蜷缩成一团,漫不经心的把玩簪子漂亮的翅膀。 晏星河从背后抱住他,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抗拒的挣扎了一下,“身上有药味,不好闻,你离我远点。” 晏星河说,“没关系。” 他用鼻尖蹭了蹭苏刹的后颈,力度轻的对方几乎感觉的不到。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抱着苏刹,尤其明知道对方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却不让他靠近。 他隔着里衣亲了亲苏刹的肩膀,捉住肩上一缕长发慢条斯理的把玩,一只手环过去搂住他的腰,朝自己怀中收紧。 苏刹摸向他横在腰上的手臂,拇指摩挲着腕骨,“你的手好凉。” 晏星河的鼻尖贴着他后颈,低声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好起来。” 苏刹沉默片刻,缩回了摸着他的手,“怎么个好法?” 是让他被废掉的根骨恢复如初,还是让他失去的修为再涨回来? “……”晏星河说,“至少要先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找到希望。” 那一缕长发被他绕在指间,放在唇边亲了亲,低声说,“所以以后要好好吃药,不要再因为这件事情吵架了。” 苏刹许久没有动静,晏星河以为他睡着了,被子里忽然传来模糊的声音,“你其实没必要这样。” 晏星河的呼吸微微发紧。 苏刹冷冷的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就算喝了药,也不过换来一段苟延残喘的时间,你这样折腾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让我们两个都觉得很累。” 晏星河在心里默默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对苏刹生气,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觉得愤怒。 他搂紧了苏刹的腰,将他整个人圈进自己怀中,没有收敛力度,“那我应该怎么办?放手让你去死吗?” 苏刹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却没有挣扎,安静的眨了眨眼睛,脸上没有什么变化,“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这话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住晏星河的心脏,他低下头,一口咬住苏刹的后颈,给人咬破皮尝到血腥味。 苏刹疼得挣扎起来,让他滚开,他才松了嘴,手臂的力度放开了点儿,给他一些喘气的空间。 “睡觉吧。” 第89章 傍晚 法衡宗 一个月以来,晏星河已经是常客,递交令牌之后,小厮立即把他引去会客的大殿。 法衡宗树大根深,占据了沂城风水极好的一块宝地,亭台楼阁的装潢也是风雅而不失奢华,一路走来长廊之中华灯盏盏,大殿内烛火照金玉,亮堂得如同白昼。 晏星河站在阶梯底下正中间的方位,抬头对屏风前的人说,“十日期限已到,下一旬的玉髓灵芝该给我了。” 百里昭靠在宽大的座椅中,两边是打扇捏肩的侍女。 他一拍手,底下的人端上来一只木托盘,中间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青铜打造的三足鼎,“你倒是记得清楚,日子一到,片刻不耽误的就来找我讨要。” “……” 废话,法衡宗跟苏刹有仇,晏星河当然也不乐意跟他们打交道,他委曲求全跟百里昭之流达成约定,唯一的目的不就是玉髓灵芝?时辰到了还不赶紧来取,他有病? 晏星河懒得跟他虚与委蛇,“灵芝给我,我好去做该做的事。” 百里昭开启三足鼎的时候,晏星河留意着仔细观察他解开封印的动作。 但是开锁的过程让人眼花缭乱,晏星河还没看明白大概,百里昭解到一半,突然掀起眼皮看向他,“你在看什么?” 晏星河往旁边移开视线,“麻烦你快点。” 百里昭哼了一声,故意解得飞快,让他什么也看不着,“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做什么,最好不要打别的主意,要是被我发现你敢背地里搞小动作,这玉髓灵芝你就别想要了,等着看苏刹死在你面前吧!” 这小屁孩儿恐吓人的气势倒是很足,听着还像那么回事,可惜晏星河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冷声给他怼回去,“你我相看两相厌,谁多看一眼谁都觉得晦气。放着那么多人不选,你非要找我来给你炼制那只幽冥珠,只能说明你没有别的选择,那珠子有某种限制,一定要我亲自来炼制不可。我需要玉髓灵芝,你需要幽冥珠,你我各取所需,该干嘛干嘛,我若一走了之,弃了你那幽冥珠,想必你也不会好过,不是吗?既然如此,恐吓威胁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不过让你这个人显得幼稚。” 第137章 百里昭脸色一狠,差点一巴掌捏碎手里的灵芝。 然而他终究顾忌着什么,额头上青筋跳了又跳,反手将灵芝砸晏星河脸上,“滚!” 晏星河迅速出手接稳了灵芝,仔细的收回乾坤袋放好,懒得跟这种小孩儿扯,转身出了大殿。 百里昭坐在宽椅里兀自生了会儿闷气,侍女凑上来给他捶腿,被他一脚踹开了。 走到大殿后转动角落一只花瓶,墙上镂空的书架往两边移开,露出后面一扇巨大的水镜,镜中红帘低垂,一个人影安静的坐在帘后。 “这次的灵芝可给他了?” 百里昭说,“给了。” 那人问,“他表现如何?” “没什么异常,如你所说,那玉髓灵芝果然能让他听话。”百里昭咬牙切齿,“就是嘴贱了些。” 折扇敲了敲手心,人影换了个姿势靠着,漫不经心的说,“这孩子一向这样,随他去吧,你要有本事你也可以骂回去。” “……”百里昭抬头看了他一眼,额角的青筋又蹦了起来,拿捏不准这人对晏星河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我看他心思多得很,不是个老实的,方才他还偷看我解三足鼎的手法,我担心他日后会不会潜进来盗取。” 那人影说,“这一点你可以放心,那鼎是我仔细挑选的宝贝,若是暴力打开,里面存放的灵芝也会毁掉。晏星河太在乎苏刹,不会拿他的性命冒险。” 百里昭眼中闪现恨意,“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跟他们二人周旋?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只要我跟踪晏星河,就能找到苏刹的藏身之处。他已经是废人一个,我只需在外铺设天罗地网,晏星河本事再大,能扛得住法衡宗和百花杀的合力围攻?”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双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你要是不想参与,这件事我法衡宗一家来做也行,要不我现在就去——” “行了。”散漫的声音变得冷凝,含有警告的意思,那人影透过红帘看着他,“留着他,我自有用处,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起什么多余的心思。” 隔着帘子的阴影,明明看不清楚面貌,百里昭却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无形之中产生某种威压。 他只能埋下头,恨恨的嗤了一声。 帘帐后,无执把玩折扇,撑着脑袋看了会儿那小子阴狠的神情,面无表情的考虑着自己的打算。 不愧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有胆魄有能力破开他设下的阵法,这世上恐怕只有晏星河一人。 只可惜对方在琳琅岛上横插一脚,让他的混元幡成了个半成品。 无执事后反复权衡,再像之前那样专门设一个局用来炼化不是不可以,但是太耗费精力,或许还有一个更简单更节省时日的选择—— 以器补器本来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情,稍不注意还容易产生不可逆转的损坏。 无执起先没考虑这个办法,但是他仔细观察混元幡之后发现,或许是当时玄雷的作用,这玩意儿吸收晏星河精血之后竟然很好的融合了进去,这个发现让他产生了第二个思路—— 混元幡不容有失,以器补器原本行不通,但是若以晏星河为介质,让他先用精血炼化用来填补的法器,再将法器炼进混元幡,或许就不会产生排斥。 以中间介质作为缓和的办法过去不是没有过先例,无执以别的器物验证了几次,确定此法可行,果断的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挑了个跟混元幡同样属性阴寒的幽冥珠,推法衡宗在外面当壳子,以玉髓灵芝相诱,让晏星河用精血将其炼化。 百里昭说,“那玉髓灵芝是个有钱也买不到的宝贝,这样的珍品白白拿给苏刹救命去了——你连玉髓灵芝都肯拿出手做诱饵,不知道那个幽冥珠,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无执微微一笑,展开扇子欣赏上面的水墨山色,“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你替我办事,百花杀做法衡宗的后盾,我们的交易就这么办。” 他站起身,折扇掀开帘子一角,忽然想起什么,又歪了歪头,“对了,你爷爷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百里昭瞳孔狠狠一缩,别过头去,掩住了脸上的表情,“……你说得对,那是风无彻的私人恩怨,不耽搁你我两家达成的合作。” “还算识相。”水镜的画面暗了下去,声音也淡去了,“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人走后,百里昭一掌劈向旁边的桌案,一声尖锐的爆鸣,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一个黑衣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那人身量与他相仿,面貌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材瘦弱,脊背有些佝偻,露在外面的脸色苍白,眼睛底下一片青黑,看起来像一只颓靡的鬼魂。 那人靠着屏风远远站着,“百花杀那边没有同意?” 百里昭横他一眼,“没有,他留着晏星河还有用。” 百里朗嗤笑一声,眼中流露出阴狠,“要我说,你何必费那个事去问他一嘴,直接派人跟踪晏星河拿到苏刹的位置,管他百花杀同不同意,把人杀了为父亲报仇就是。” 百里昭狠狠闭了下眼睛,“你以为我不想?只是事后百花杀那边知道了,你要我怎么交代?爷爷和百花杀一起算计各家宗门的事已经败露,我们现在成为众矢之的,别无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依靠百花杀那边的势力。更何况琳琅岛那边发生的事,我们法衡宗损失也不小,还需要百花杀提供的钱和资源来休养生息,要是现在跟他们闹掰了,真正陷入绝境的只会是我们自己。” 百里朗感到不悦,“那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委曲求全,听一个杀死爷爷的人差遣?这种日子你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百里昭叹了口气,缓和一下情绪,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拍在他肩膀上,“相信我,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也不想这么做,爹和爷爷的仇早晚有一天我会替他们报——还有阿朗你,苏刹他毁你根骨,让你今生不能修炼,他日我一定会将他抓来让你亲手杀了他,以解你心头之恨。” “他日他日,他日是哪日?”百里朗打开他的手,不阴不阳的冷笑,“反正被毁去根骨的人不是你,你倒是沉得住气。” 百里朗走后,百里昭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按了按太阳穴压下烦躁的思绪,流血的手掌忽然被人捧了起来。 长相阴柔的少年跪在他身前,用舌头舔去掌心的血,抬起头看他,“少主,别烦心了,当心气着身子。” 百里昭盯他一会儿,将人薅起来压在屏风上亲了起来。 青竹被他亲的气喘吁吁,手指勾搭着他的腰带,附耳凑过去,“少主,天色已经暗了,要不今晚……就让属下伺候您歇息……” 百里昭按住腰上那只手,捏了捏他的下巴,“不了,我在青羽楼有约,你陪我换衣裳过去。” 青竹神色有些失落,百里昭往外面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对了,跟底下的人说一声,要是大夫人问起就说我已经睡了,那老女人管东管西的,让她知道了又要啰嗦。” 青竹低头整理着被揉乱的衣襟,小声应下,“是。” 司鬼涧 瀑布从天而降,峭壁下形成一汪幽暗的池水,正中央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柱,护体阵法形成半透明的球形,密不透风的保护着中间一只冷蓝色珠子。 法衡宗的弟子搜过身后,晏星河进了池子,池水感应到熟悉的气息,从里到外震荡起来,翻滚出一圈圈波涛,传来某种模糊又凄厉的鸣叫。 晏星河划破手腕,鲜血从破口处飞出来,融入幽冥珠后整个珠子最外围亮起暗红色光芒。 底座镌刻的咒文从上往下亮起,一直延伸进池底,直到整座池水被红光笼罩,血水一般诡异地激荡起来。 晏星河在池中一块石头上打坐,闭上眼睛,强行忍耐身体细微的痉挛,任由幽冥珠毒蛇一般不知餍足的吸走他手臂的血。 此处是人界和鬼界的交界处,鬼气最是新鲜浓郁,四面枯木败草,嶙峋怪石遍布,天色阴沉仿若欲摧,到处都有寒鸦分食动物的腐肉和白骨。 他所在的池子底下镇着的全是人骨,日积月累吸收鬼气,炼化出的厉鬼怨气极深。 阵法启动后,以晏星河和幽冥珠为中心,池子形成一个漩涡,无数怨魂从其中爬出,尖啸着将幽冥珠盘踞的密不透风,当然也爬了晏星河满身。 他身上的衣服瞬间被无数白骨撕扯得破破烂烂,胸口后背被尖锐的指甲抓出血,那血迹很快又变成青黑色,冒出一缕缕黑雾。 晏星河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煞白,白中透出某种虚弱的青色。 他刚开始还会觉得那些爬出来的鬼东西恶心,后来时间久了已经会自动忽略耳边的尖叫和身上的疼痛,一边护住身上真元,一边抽空揣摩对面那只幽冥珠。 百里昭只跟他提了个条件,他对对方的目的知之甚少。幽冥珠本身是至阴至寒之物,放在司鬼涧这种地方修炼,更是让它的阴气只增不减。 第138章 法衡宗最擅长修习的是阵法,弄这种鬼气森森的东西出来做什么? 这两个时辰他都在考虑这一件事,没有什么头绪。 晏星河叹了口气。 算了,法衡宗要搞什么幺蛾子都跟他没关系,他只要把玉髓灵芝拿到手就行了。 炼制结束,晏星河看了一眼对面的幽冥珠。 白骨褪去,冷蓝色光芒中间夹杂着一丝血红,他估摸着这玩意儿要彻底炼好还需要一段时间,也就是说他还可以争取到更多玉髓灵芝。 心里大概有底,晏星河从池水中站了起来,身上抓痕逐渐消失,皮肤随之变得更加苍白。 起身的一瞬间,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又倒回去。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看向幽冥珠的目光带上一抹冷色。 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炼制幽冥珠太耗费精元了,再多来两个月,到时候苏刹没事,他自己恐怕先一步死在这座池子里。 晏星河又想起百里昭手里那只三足鼎。 ……要不找个时间直接偷过来,再绑了百里昭严刑拷打,让他写下打开的密钥。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立即就被他压下去。 算了,那鼎看起来不是普通玩意儿,找到更稳妥的办法之前,他不能拿苏刹的性命冒险。 晏星河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在一群法衡宗弟子的监视下,离开了司鬼涧。 第90章 今晚回巷子的时候看见外面停了几辆马车,装潢十分华丽,晏星河多留意了一眼。 他租来的那间房屋很平价,位置也有些偏,连马车这种东西都很少在附近出现。 老树下那扇门依然为他留了道缝,晏星河推开了,刚要进去,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扑向他,伴随一声清亮的“随哥哥”,高高兴兴的抱住了他的手臂。 晏星河右手手臂一僵,及时认出了人,有些意外,“初雪?你怎么会在这里?” 晏初雪搂着他的胳膊迈进了院子,一边跟他解释,“你走的时候我看你伤得很严重,怕你遇到什么意外,回家之后就让人赶紧去狐族探听消息,结果回来的人说狐族那边发生了叛乱,到处都是一团糟。 他们在狐族找了几天没有找着你,我猜你应该是已经离开了,就让大伯调动各处的暗桩留意你的下落。 前几天沂城这边的眼线传消息回来,说看到你在这里出现过,我就带着东西过来找你啦,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所以这就是随哥哥你现在住的地方吗?”她毫不见外的在小院中转了一圈,对破败的屋檐和墙砖不太满意,拍了拍手,几个家仆鱼贯而入,手里头抬着十几只大箱子。 晏初雪让他们一一打开,装满了衣物锦缎、金银珠宝、装点的饰品之类的东西,“这些都是娘和大伯打点出来要我带给你的,随哥哥你一定要收下,以后就可以换个大房子住啦。” 箱子打开之后,整座院子被散出来的珠光宝气照得亮堂起来。 晏星河愣了一下,习惯性的就想拒绝,考虑到当下的处境,在装满黄金的箱子里面拿了三个金条,“这个就可以了。” 晏初雪一看,那么多宝贝里面他就拿了那么点儿,那怎么成,招呼家仆把几个装衣裳的箱子往房间门口放,“我带着一大群人跑了大老远才找到你,难道要我再把这些东西全都带回去嘛?那多折腾啊,带都带来了,你就收下嘛。” 晏星河还是不太想接受别人过多的善意,“我在外面找了份活,应付平时吃穿没问题,再加上我手上这些金子完全够了,再多的真的没必要。” “光是吃穿够了那哪儿行,”晏初雪凑到他面前,拽着他袖子看着他,“随哥哥你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过你的脸色?一看就知道最近肯定没有好好休息。养伤的时候就好好养伤,哪有病人还要出去干活的,身体还要不要了?你有了这些钱之后换一个住的地方,再买些人参啊鹿茸啊好好补一补,身体快些好起来,我们才能放心。” 晏星河看了一眼那些闪闪发光的箱子,想说真的没必要。晏初雪两只手抓着他袖口,可怜兮兮的仰视他,“而且要是我娘看见我带多少箱子出来就带多少箱子回去,她会骂死我的,你知道她的脾气,她一定会的。随哥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至少留几个下来吧,我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她眼巴巴的看着人,一双大眼睛亮亮的,又委屈又可怜,好像晏星河不答应的话她回去就要被大卸八块。 晏星河被她逗笑,连日来有些沉闷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指向台阶上一个装被子的箱子,“那就留下那个吧。” 那箱子离门口很近,他指的时候用余光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苏刹一身红衣靠在门口,手臂打着药膏,后背轻轻抵着门,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唇角尚未褪去的笑意,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 或许是对方眼神太冷,晏星河下意识压平了唇角,问他说,“怎么出来了?” 苏刹这几天情绪一直不太好,这次也是,一开口就十分呛人,话里带着刺一样,“我碍着你了?” 晏初雪一愣,晏星河看着他没说话。 苏刹也发觉自己语气有些冲,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房间,“手臂有点不舒服,找你换药。” 晏初雪再三劝他,晏星河最终还是只收下了那三块金子和一箱锦被。又聊了会儿天下第一剑的近况,晏星河送她离开的时候,走到门口,晏初雪忽然不太放心的回过头,看了看院子里面洞开的房门,里面一片漆黑,只透出一星半点儿烛火的微光。 她吩咐家仆把那些箱子搬回马车,欲言又止的说,“随哥哥……你和那个苏刹,你们这一个月一直都住在一起吗?” 晏星河点头。 她看起来更担心了,“为什么要和他待在一起?我看他对你不太好的样子。” 晏星河一怔,稍稍低下头,看着铺落一半月光的台阶,“没有,他最近心情不好。”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晏初雪也不好干涉太多,想了想,塞了一块雕琢精致的玉佩到他掌心,还有一只锦囊,“这个玉佩本来是一对,一只亮起另外一只也会亮,你和我一人一个。要是以后遇到什么事情要要我们帮忙,你就念咒唤醒玉佩,我和我哥知道你的位置了,就能跟着它过来找你。” 晏星河将玉佩和锦囊一并收了起来,“好。” 晏初雪走后,他走进自己睡的那个屋子,将玉佩放在了枕头底下,去隔壁给苏刹换了药,完了又做了顿晚饭。 吃饭的时候他又想起幽冥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对这东西放心不下。 法衡宗先是炼制傀儡术,后面又跟百花杀勾结在琳琅岛设局,牵涉到这个死对头,他本能的就会戒备—— 晏星河眼睛一亮,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对了,百花杀。 不知道两家私底下达成了什么约定,法衡宗和百花杀最早的时候就是站在一起的,前两次行动也是,里应外合相互之间脱不了干系,那么会不会,那个幽冥珠…… 筷子戳着碗里的菜,晏星河的思绪早就飞到天上去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多疑,百里昭一个二十不到的孩子能搞什么大动作,说不定只是他自己发疯了找了个什么邪术…… 但是,万一呢? 万一和前两次一样,法衡宗其实是受到百花杀指使,这件事又和百花杀有关? 晏星河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完全没注意到桌子对面一直在看他,早就面露不悦的苏刹,“你在想什么?” 晏星河放下了碗筷,“我吃好了,先过去休息。” “……” 他急匆匆的出门,苏刹直接撂了筷子,烦躁地坐回床上,忽然看见对面柜子底下那只箱子,被子上用金线绣满了精美的纹样。 ……顿时觉得更烦了。 洗完澡之后晏星河躺在床上,面前是几本翻开的法器录,他一页页翻找有关幽冥珠的记载,随着书页在掌心落下,他逐渐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幽冥珠是一个线索,如果他判断正确,那么这个东西很有可能和无执扯上关系。 晏赐和晏初雪有危险他尚且不能放手,更何况是和苏刹有关。 无执在狐族得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在明敌在暗,他们根本不知道无执想要什么,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某种角度来说,是对对手信息的缺失,导致了无执对苏刹动手的那一刻他们毫无防备。 无论是为了避免上次那样的情况再次发生,还是摸清楚线索找机会为苏刹报仇,晏星河都不打算忽略这条线索。 狐族那一晚苏刹倒在他怀中的场景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只要这件事有可能牵扯到无执,他就一定要做些什么,绝不允许狐族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和幽冥珠有关的内容都被他裁下来放在一起,枕头边翻完的书堆了三四本。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烛光变得有些昏暗,应该是快燃尽了。 第139章 晏星河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掀开被子找了一根新的蜡烛点上。 光线变得明亮了,他才注意到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半,照进来的月光映出修长的人影。 苏刹靠在门口看着他,外袍搭在肩上,就穿了套里衣,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吹了多久冷风,面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 晏星河走过去摸了摸他的手,把他从外面拽进来,“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怎么不去睡觉?” 苏刹看向床头摊开的书,枕头偏离了原来的位置,露出来底下压着的玉佩一角。 他指了指那块玉,“晏初雪留给你的?” 晏星河嗯了一声,苏刹的手凉得要命,他捂着暖了会儿,“今天已经很晚了,快去睡觉吧。” 他还记挂着幽冥珠,说完就想去床上,苏刹突然抓住他撤开的手。 晏星河回头,对上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苏刹问他,“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晏星河有些意外,这几天都是他主动跟苏刹挤一个被窝,小狐狸不高兴了还要赶人,怎么破天荒这么主动,“我有点事要做,今天晚上不过去,就在这儿睡。” 苏刹又看了那玉佩一眼,松开他的手,转身就走了。 晏星河摸了摸鼻子。 对方什么也没说,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感觉苏刹生气了。 再踏进隔壁房间,苏刹已经躲进被子里,背对外面只留一个漆黑的后脑勺。 桌上放着一只空碗,晏星河仔细看了一下,确定那是用来装药的,顿时感到有些诧异—— 平时威逼利诱死活就是不肯吃药,怎么突然这么听话了? 今天一整个晚上苏刹都有些不对劲,晏星河感觉到了,但是还没弄清楚原因。 他掀开被子抱住苏刹,给小狐狸顺了会儿耳畔的长发,怀里的人忽然抓住他的手放在肚子上,钻进里衣用体温给他暖起来。 苏刹没有回头,“今天那个晏家的女孩儿,她来做什么?是不是来叫你跟她一起走的?” 晏星河愣了一下,“没有,她只是来送点东西。” “哦。”苏刹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我听她叫你随哥哥,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她。” 这话听着好像有哪儿没对,晏星河一时间没琢磨出来,有些生硬的说,“她一直这么叫。” 苏刹声音转冷,捏着他掌心的手用了点力气,“所以你也一直没拒绝。” “……”晏星河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那是一个很正常的称呼。” 苏刹没让他抽动,给人捏得留下了印子,放在嘴唇底下咬了一口,“对,很正常的称呼……你让她碰你袖子也很正常,你对她笑也很正常,你收她给的玉佩也很正常。” 晏星河就是再不明所以,听见这句话也瞬间明白了。 他难以置信地撑起身子,只能看见一只雪白的嫩生生的耳垂,“苏刹,她是我妹妹。” 苏刹哼了一声,显然这个点并没有起到让他放心的效果,“又不是亲生的。” “……”晏星河躺了下去,“这不是重点,亲生的或者不是亲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我眼里只是妹妹那样的存在。” 这就是苏刹闹了半天别扭晏星河迟迟反应不过来的原因,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苏刹吃醋会吃到晏初雪身上去。 “你和她认识多久了?”苏刹用尖牙磨着晏星河的指节,声音依然很闷,夹杂几声冷哼,“看你们今天那么亲热,不是离开妖宫之后认识的吧?去人界出任务的时候,还是和我认识之前就已经认识了?” “苏刹。”晏星河叫了他一声。 苏刹没理他,自顾自的说,“如果是出任务的时候,那就是你表面上说喜欢我,背地里却跟别人勾搭上了还搞得不清不楚。” “苏刹。” “如果是认识我之前,那就是你和她认识的时间比和我认识的时间还要久,你们感情好也是理所当然的,难怪看见你过得不好就给你带来这么东西……啧,她对你真好。” “……苏刹。”晏星河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掰了过来,低头咬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总算让他越来越离谱的分析停了下来。 黏黏糊糊的亲了好一会儿,久到苏刹忘记了刚刚想说什么,晏星河与他鼻尖错开,气息不匀的喘息着,声音有些哑,“什么时候认识的不重要,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管认识的早或晚,我和她之间都不会有别的感情。” 两个人的脑袋靠在同一个枕头上,咫尺距离,苏刹看见接吻过后晏星河的眼睛漆黑明亮,眼角浮起的薄红,以及眼睛里还未散去的透明的水光。 唇角轻轻翘了起来,又被他故意压了下去,苏刹看着他的眼睛,哼了一声,仍然有些不高兴的说,“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第91章 朦胧的烛光落在苏刹脸上,为浓密的眼睫打上一层柔晕。 他抓着晏星河的手放在两人中间,五根手指虚虚的将其拢在里面,期待的等着对方的答案,满脸写着“没错就是我快说喜欢我这种类型的”。 要是晏星河按照他想要的去回答,小狐狸的尾巴怕是能翘到天上去,故意安静了一会儿,逗他说,“你在乎吗?” 苏刹矜持的哼了一声,“我随便问问。” 那晏星河也随便回答,“我喜欢性格活泼长得可爱的。” “???”苏刹眼睛一瞪,差点直接坐起来,被晏星河抓着手没动成,“说谁呢你?你刚刚才说你不喜欢这个类型。” 晏星河把炸毛的小狐狸按回枕头上,“我又没说完。” “……”苏刹咬牙,故意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耳朵,“那麻烦你有什么话一次性说完。” 晏星河凑过去,在他柔软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亲眼尾晕染的烛光,“活泼可爱的女孩子适合做朋友,要论情爱的喜欢,还是那种动不动亮爪子,喜欢瞪人、咬人的,最合我心意。” 这个答案勉强让人满意了,苏刹哼唧起来,脑袋埋进他的胸口。 晏星河的里衣本来就散开了,他拿下巴把它抵得更开了些,逮住面前的软肉张嘴就啃了两口,“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有多凶一样。” 晏星河搂着他的后背,摸了会儿后腰流畅的线条,昧着良心说,“对,你不凶,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凶的人。” “……”苏刹啃了半天他的胸口,磨够了牙,又舔了一会儿,晏星河放在他腰上的手渐渐收紧,眼睛轻轻眯起来,总觉得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 苏刹拿发顶抵着他的下巴,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来,“晏星河,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晏星河愣了一下,“什么?”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苏刹的脑袋从被子里冒了出来,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水光潋滟,认真的问了第三次,“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我脾气不好,对你也不好,除了那只麒麟甲,从来没给过你什么像样的东西。人人都怕我畏惧我,妖宫里跟在我身边的人都是以利聚合,因为我可以给他们好处,只有你最喜欢我,但是,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苏刹的手指搭在他的心口,眼睫轻轻垂下去,晏星河看不清他的情绪,“而且我看得出来,以你的性情,本来是不喜欢男人的,就你的本事而言,也不会缺少爱慕你的人。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温柔的活泼的女孩子让你选择,你可以和其中任何一个成婚,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从此安定下来,过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 “为什么最后选了我?……我给不了你真正的家,和我在一起,你只会面对更多的腥风血雨。”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苏刹很久,每当它出现在脑子里,以前他还能洋洋得意的回答自己,他的美貌和强大本来就是世间无人可比,晏星河为他着迷也是情理之中。 来到这座小院之后他越发不安,曾经引以为傲的优势被一一剪除,所剩不过一具注定活不了多久的残躯,晏星河待在他身边,只能得到他时不时发作的坏脾气。 他相信晏星河不会权衡不清楚其中得失,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去找来续命的药,试图为他争取更多时间。 也是直到此刻,苏刹才发觉晏星河对他的喜欢深刻到超出他的意料,可是他不明白,他身上让对方执着的点究竟在哪里。 晏星河给他顺了顺耳鬓的乱发,手指滑下去,沿着下颔的线条摸了会儿,“我喜欢腥风血雨。” 苏刹打开他的手指,“我没跟你开玩笑。” 晏星河低头,接上他有些不满的目光,“我也喜欢能够站在我身旁,陪我一起看腥风血雨的人。” 苏刹微微怔住。 “而这一点,是那些相夫教子的女孩子给不了的,或者说,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存在几个。” 苏刹琢磨了一会儿,又高兴起来,脑袋钻出被子和晏星河相对,垂着眼睛点了点他的嘴唇,“你说得对,这世上像我这么强大的人也不多。” 第140章 晏星河低头,逮住他的手指咬了一口。 苏刹盯着他笑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容又淡了下来,“但是有一点是他们能给你而我给不了你,你我之间不会有孩子,也就是说,我永远给不了你一个安定的家。” 晏星河顺着他的方向想了一下,没什么所谓的说,“我不太在意那个。” 苏刹说,“你这话倒是撂得痛快,我虽然不是人族,却也知道你们人族讲求传宗接代、天伦之乐之类的,儿孙绕膝热热闹闹的才像一个家。你一辈子就跟我一个人在一起,不觉得有些寥落了么?到时候因为什么事吵个架,你突然不喜欢我了,转过身走得干脆利落,我都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你。”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像在很认真的为晏星河打算,晏星河凝重的考虑了一会儿,点头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好像有点道理,要不我还是去找个女孩子跟她成婚,生一群儿子女儿。” “……”苏刹脸色一黑,瞪他,“你敢。” 晏星河又笑了起来,将他的手掌放在唇边,如苏刹从前亲吻他那样,一根一根亲吻骨节分明的手指,“人并非越多越好,娶妻生子,天伦之乐,这不是我心中所求。” 苏刹看着他的嘴唇轻轻落下,眯起眼睛,有些为这种感觉着迷,“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晏星河看着他,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柔和的烛光,以及自己的影子。 他的手掌附上苏刹心口,“此心只求一处停栖,让我心安的地方,就是我想要的家。” 至于以后他和苏刹会吵架,相互厌倦,毫不留恋的分道扬镳,还是会像时间长河中曾有过的那些美好的传说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究竟会走向哪条路,他们可以用一生去试试看。 苏刹点了点他的鼻尖,“那你可真是与众不同。” 晏星河眉眼微弯,“我一向特立独行。” 苏刹的脑袋凑上来,咬住他的嘴唇吮了会儿,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在枕头上,舔开唇缝和他纠缠在一起。 狐族天生多情,他那几个舅舅包括他自己,哪个不是后宫养了一群环肥燕瘦的美人。 可晏星河和他截然相反,喜欢唯一的确定,他的感情就和他的性格一样,是一把锋利的剑,明确且唯一,谨慎且长情,一旦做出决定,就要将选择运用到极致,不做二虑。 如果不是苏刹他亲自遇到了如此特别的人,他很难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理智与情深并存,清醒着甘愿沉沦。 他睁开眼睛,对上晏星河的目光,仿佛在那双漂亮而深邃的眼睛里,看见了无垠的时空,里面有银河浩渺,斗转星移。 尘封在荆棘背后的心脏清晰而有力的跳动起来,他从对方的眼神中借来力量,撕扯着一道一道斩断沉疴铸就的伤痕,终于迈出了画地为牢的领地,踏上了另一片泥土—— 春风吹拂残缺的裂隙,他脚下的世界坚定、广阔、而明朗。 苏刹叼着他的下唇,眼皮却掀了起来,看着他,“你既然敢说出这样的话,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今日这些话我记住了,要是日后你敢腻了我看上别的什么野花野草,我就先把奸夫吊起来切成碎的,再把你抓回来关进金子打的笼子里。不给你穿衣服,脖子上还要戴着铁链子,日日强取豪夺,叫你什么也记不住,只知道在我身下求欢,直到你再也不敢看旁人一眼。” 晏星河拢着他的后脑勺,像模像样的嘶了一声,“好可怕的后果,那刚才的话我收回好了。” 苏刹瞪他,“收回也没用,我可是一字一句的记了下来。” 晏星河翘起唇角,垂下眼睛盯着他水嫩嫩的嘴唇,“记在哪儿了?” 苏刹牵起他的手放在心口,又去和他接吻,“在这儿。” 晏星河的双手被他按在头顶,苏刹亲够了,又将两只手腕捆了绑在床头。 晏星河动了一下,发现这狐狸给他绑的死紧。 他试探着挣扎两下的功夫,苏刹已经解开他的衣裳,从脖子一路亲到胸口,在小腹又舔又咬的流连许久。 晏星河小腹紧绷起来,坚硬而柔韧的口感反而让苏刹下嘴更重了。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被子冒起来一团,趴在肚子上动来动去。实际上苏刹已经将腰线和小腹的滋味尝了个够,心满意足之后,又用牙齿咬住他的裤腰,慢慢拽了下去。 晏星河倒吸一口气,整个人顿时头皮发麻,大腿肌肉紧绷到极致,低下了头,哑声叫他,“苏刹,你不用……这样。” 苏刹没有理他,被子里的动静仍然在继续。 晏星河两只长腿曲起,将苏刹夹在中间,拼命忍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适应了这种快感,想掀开被子,手腕却被绑的动弹不得。 他颤抖着抽了一口气,“苏刹,先把被子拿开。” 苏刹依然没有理他,晏星有些忍不住了,声音喑哑的不成样子,“让我看看你。” 被子终于被掀开了,露出底下让他头晕目眩的光景。 苏刹只顾着自己在那里野,晏星河早就被他勾得满脸红晕,气息不匀,光滑的胸口全是热汗。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趴在他腿间的人,用力挣了一下,整个床发出嘎吱闷响,然而那腰带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晏星河只好跟他商量,“把我放开吧,好不好?” 苏刹的手捉着他,低头亲了一口,“不要,我今天难得心情好,伺候伺候你,你躺着享受就行了,不要乱动。” “……”这是享受吗? 晏星河看着他唇角嚣张又得意的笑意,觉得自己快疯了。 “不过话说你为什么这么能忍啊?我都给你弄了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苏刹说着,将挡住视线的长发撩到耳朵后面,低下头又将它纳了进去。 几次之后,晏星河看完了他整个动作,终于再也忍不住,主动往他唇中送去,如此十多次,终于如苏刹所愿。 苏刹抹掉唇角的水痕,将他整个人翻了过去,俯身压下来,屈膝顶开他两条长腿,低着头亲吻后背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晏星河感觉到了,这一次苏刹前所未有的温柔,一举一动都在让他舒服。 这样温柔的缠绵最是磨人,他的腰被苏刹一只臂膀搂住,对方一如既往喜欢咬他的后颈。磨了好一会儿,给那块地方磨红了,苏刹又贴着它亲起来。 他轻叹说,“晏星河,你给我的药,以后我不会不吃了。” 晏星河整个人被他握于掌中,一举一动都由他支配,浑身都是滑腻的热汗,灼烫的粉色从锁骨一路爬上脖子。他的喘息着声有些重,断断续续的说,“那、很……很好……唔……” 苏刹故意用了点儿力气,从后面咬住他的耳垂,搂着他的腰收紧,让他亲密无间的贴向自己,“是啊,那很好。” 如果他乖乖喝药能让晏星河高兴一点儿,那么苟延残喘又如何,喝就喝吧。 这是对现在一无所有的他而言,唯一能让晏星河高兴的办法,如果晏星河喜欢,那他就去做。 他曾几何时有过风光无限,妖王之尊,坐拥妖宫和狐族两大领地,群魔乱舞的妖界却人人畏惧于他。 修为登峰造极,美貌举世无双,偌大的妖宫堆金砌玉,珠宝法器填满府库,他想要什么就能拿下什么,看谁不爽就能杀了谁。 只可惜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也没来得及发觉那一颗真心的份量,金玉和情爱都挥霍给了不相关的旁人,带给晏星河的却只有任性和伤害。 而当他终于明白过来,在万千过眼浮华中抓住了真正想要的珍宝,却是在他最一无所有,最无能为力,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什么好处也给不了对方的时候。 “我想活下去……”苏刹咬住晏星河的肩膀,感受到晏星河在他唇齿下的颤抖,他自言自语的说,“我想活下去……” 本以为孑然一身,潇洒自在,人生如寄,死又何妨。 在这一刻,他却无比的眷恋这世间,只希望时间延长再延长。 因为这世上还有他想要保护的人,他受伤了,也有人会心疼,他若死了,也有人会为他痛断肝肠。 第92章 昨天晚上做得太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晏星河趴在床上懵了会儿,才发现苏刹不在,穿上衣服梳好了头发,就去院中寻人。 院中那几棵树之前就长在那儿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最近到了花期枝桠上开满了紫色的小花,风一吹满院都是落雪一样的细碎。 苏刹喜欢坐在房外屋檐下面,这个位置正好是下风口,靠在椅子上睡一会儿的功夫,醒来脸上身上全都是落花,掉进衣襟里还抖不出来。 这玩意儿扰的他烦不胜烦,时间久了他对那几棵树怨念颇深,好几次让晏星河赶紧一剑砍了了事。 小狐狸叫得厉害,晏星河也没有理会,他很喜欢这几棵树的装点,让这座普通的小院鲜活了许多。 第141章 今天苏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晏星河一踏出房门,就看见他站在树下伸了个懒腰。 手臂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他一身红衣绚烂如火,长发似泼墨般流泻,仰起头对着院墙,让午后的阳光落在脸上。 “苏刹。”晏星河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 清风拂面,吹动满院花树,细碎而稠密的落花漫天翻飞。 苏刹微微侧过头,伸手接住迎面飞来的几朵,明媚的阳光为脸庞镀上暖色,眼角眉梢随之轻轻舒展。 晏星河看见他低头,拨弄了一下掌心的花瓣,转身越过满院飞花向他看来,一双含笑的眼睛被光线映亮,熠熠生光。 “你再睡久一点,我都要怀疑我昨晚是个禽兽了。”苏刹走到他旁边,琢磨了一会儿,选了个好看的角度,掌心的小花一朵一朵给他别在头发上。 一说起这事晏星河隐约感觉自己腰疼,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什么好怀疑的,你昨晚就是个禽兽。” “嘶——乱说什么呢,我已经很注意了,是你最近身体状况太差,做到一半就晕了过去,让我损失了很多快乐。”苏刹插完了小花,满意的欣赏一会儿自己的杰作,捧住晏星河的脸在他嘴唇上亲了两口,“又要出去了?” “嗯,”晏星河追着他的唇凑过去,又亲了回来,“晚上给你带晚饭,有什么想吃的?” “都行,要辣的。再带点儿点心回来,你上次买那个蓉香糕就很不错。”他没有多说,苏刹也没有追问,想了想,又搂着他的腰身捏起来,“要不顺便再带两本菜谱回来,反正我待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做,学两个菜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晏星河感到惊讶,“你要学做菜?” 苏刹低头看着他,挑眉,“我不能学?” 他兴致勃勃的说,“我吃过的山珍海味多了去了,随便弄两个出来给你尝尝,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人间美味——我决定了,今晚就做鹿茸鸡丝汤。” “……”晏星河慎重的考虑了一下,觉得人间美味是不太可能的,以苏刹的惯性,兴致上来说起风就是雨,没兴奋两天那娇生惯养的玩意儿就要被厨房的烟火气熏出来。 这么看的话,他还是买几个简单的菜谱让小狐狸尝尝鲜算了,煎鸡蛋、烧白菜、水煮豆腐之类的就足以让他知难而退了。 “谁要吃鹿茸鸡丝汤?” 院子门口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晏星河往旁边挪开了点儿,越过苏刹往那边一看。 殷翎一身黑衣坐在墙头,手里抓着一只刚折下来的花枝,轻轻一抖,花瓣簌簌落满衣摆。 那截花枝被他捏在手中把玩,殷翎扯了扯脖子上的缎带,笑眯眯的说,“我也喜欢鹿茸鸡丝汤,要不今晚你们吃饭的时候捎我一个?” 苏刹挑眉,打量片刻,发觉这人长相很是不错,正要问你是谁,晏星河已经开口,“你在上面待多久了?” 这人悄无声息出现在这么近的地方,而他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殷翎的手指捏着花瓣,目光在两人中间流转,“没多久,也就是在你们光天化日之下,说一些关于昨晚上如何如何的淫词浪语那时候——哎,没想到啊小朋友,你这人看起来冷心冷性不近美色,一来就来了个大的,居然玩起了金屋藏娇这一套。” “……”晏星河脸色一黑,懒得跟他扯些有的没的,“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殷翎一只手捏着紫色的花枝,拍拍衣摆上沾染的落花,起身站在了墙头,“也就是回家之后突然想起,你我之前的确见过面,在天下第一剑,那时候你还缠着我非要和我比剑。” “我想来想去,觉得在国都再见到你十分蹊跷,还以为你对我来了个一见钟情,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像话本子里那些痴情种那样千里追夫追到了国都。” “我这人不喜欢男人,本来想过来找你好言相劝,结果嘛——看来我来的时机不对。” “……”晏星河听完这一顿胡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这人说得有头有尾,乍一听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要不是晏星河就是他口中那个千里追夫的“痴情种”,他自己差点都要信了。 殷翎负手立在墙头,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幽怨的眼神看过来,仿佛晏星河是一个花心大萝卜,“所以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一边对我痴心追求,一边在外面养了个小狐狸精?三心二意朝秦暮楚,这是不对的,小朋友,你这么可以这样呢?” “……” 晏星河一时间不知道该佩服他张口就来的本事,还是该佩服他一个在各大花楼混迹得如鱼得水的人,居然好意思义正辞严的告诉别人不能三心二意。 这人纯粹就是闲的没事儿,花楼逛腻了跑来找新鲜乐子,晏星河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你话要是说完了,就可以滚了。” 殷翎嗅了一口掌中花枝,手臂一扔,精准的扔进他怀中。 他朝晏星河眨一下眼睛,翻身跃到围墙外面,走之前还要留一句话,“今日暂且作罢,下次等你夫君睡着了我再来找你。” “……”晏星河一把给那花枝扔了。 他看向院墙上的青瓦,考虑要不要在院子上面再加一层结界,这人看起来功夫不低,到时候院墙被人翻来翻去翻熟了都不知道。 一扭头,他对上苏刹的目光,对方靠着门,皮笑肉不笑的说,“缠着他比剑?千里追夫?他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晏星河嘴角微微抽搐。 殷翎胡诌半天,都没有苏刹这一句让他无语,“编的那么离谱你也信?” 苏刹关注的点却不是这个,也不知道他怎么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联系起来的,怀疑的说,“你给我找的那个药,不会和他有关吧?……听他的意思,你们以前就认识了,他又是你惹的哪颗小野草?” 晏星河顿感折服。 “没有,他就是一个路人,不必理会。”再扯下去就要扯到法衡宗了,晏星河飞快的亲了一口苏刹的鼻尖,眨眼间人就走到了门口,“我出门了,晚上回来给你带菜谱。” “……”苏刹低下头,摸了摸鼻尖的余温。 法衡宗祠堂 百里昭跪在祖宗牌位前,脸上有几处淤青,秦芸在他背后走来走去,侍女家仆在门外跪了一圈,诺诺不敢吱声。 贴身侍女给她端上一杯茶,“夫人,喝口茶消消气吧。” “拿开,我喝不下!”秦芸挡开了,攥着帕子恨恨地指向跪在蒲团上的人,“你小子,现在成了一家之主了,脾气却没有半分长进。你本事大啊,跑去青羽楼那种地方逛,为了一个男倌跟别人大打出手,把人家儿子打死了,搞得人家跑到家门口找我讨要说法。那是别人家里面的独苗苗!你说我该怎么办吧!” 百里昭跪了半天,实际上心里一点儿也不服气,盯着面前几排蜡烛冷嗤说,“怪我吗?我错哪儿了?是那个病秧子自己倒霉,我不过轻轻推了他一下,他自己没站稳从楼上摔了下去,摔断了脖子。我有什么错?应该叫那蠢货下次出门好生看看黄历!” “你——死小子!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秦芸要被他气死了,抓着他肩膀把人拽起来,指着他脑门骂,“你爹,你叔叔伯伯,我们家几代人,从来没出过哪个喜欢男人的。到了你这一辈,子孙凋零,你弟弟那样子已经没什么指望了,就你一个人顶着偌大的家门,日后我们家还要指望你这个家主开枝散叶,你倒好——你偏偏要喜欢男人!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世上那么多好姑娘不要,你非要和男人搞到一起,去的还是青羽楼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我看你是存心想气死我!” 百里昭一脸不耐烦,“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爷爷活着的时候管东管西,现在他死了,你又要来管我了吗?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用不着谁来管教。” “这件事由不得你。”秦芸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冷声说出她的打算,“这一个月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哪儿也不准去。与我们家交好的世家里面有几个姑娘年纪跟你相仿,我之前见过人,有两三个相貌性情都还不错的。改日我让人画了画像送到你手里,你给我好生挑一挑,选好了就定下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趁早绝了你那荒唐心思。” 她往门口看了一眼,下人在外面跪了满地,其中有一个少年小心翼翼的抬头往里面看,容貌很是清秀,一对上她的目光就惊慌的低下头去。 她冷笑一声,“你惦记上男色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定是那些下贱的奴仆勾引主子,才让你生出这等心思。那些多余的人也不必留了,明日我就安排下去,将你身边那个叫青竹的遣走,该有的银钱给他就是,主仆一场,我们家也不会为难了他。” 青竹一听她点自己,再抬头时整个人如小鹿般惊惶,泪水流了满脸,眼巴巴的朝她身后的百里昭那边看。 百里昭怒不可遏,走过去挡在两个人中间,恼怒之下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要跟什么不认识的姑娘成亲,你也别想让青竹走!” 第142章 秦芸说,“这件事轮不到你拒绝,你不想也得想!” 百里昭气得脸色涨红,一脚踹翻了旁边放灯烛的架子,火星子溅了满地,“现在我才是家主,谁留谁走我说了算,谁也别想站在我上头让我听她的话!” 他说完,也不管秦芸还想骂他什么,越过一众家仆拽起青竹就离开,祠堂里一阵鸡飞狗跳都不关他的事。 百里澈挑了个最好的视角看了半天戏,场面乱成一锅粥,只有他一个人气定神闲的待在角落。 秦芸这时候才想起还有个小叔子在那边,走上去跟他说,“这孩子脾气越来越野了,我不是他亲娘,压不着他。可你是他亲叔叔,刚才他那样撒泼你也不知道出手管管。” 百里澈顺了顺垂在胸前的长发,声音冷淡,“你管不着,我就管的着了么?” 秦芸不悦,“那你至少应该说句话。” “这孩子难成大器,我跟他说话,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百里澈招招手,墨羽推着他出了祠堂,他听起来心情很不错,“何况我只是过来看看热闹,热闹看完了,我也该走了。” 百里昭一路走得飞快,青竹被他拉着手,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 好不容易等到喘口气的机会,他满脸都是热汗,有些愧疚的抓着百里昭的袖子,“少主,都是我不好,让你为了我和大夫人争执。” “……跟你没关系。”百里昭看他一眼,松开他自己走了。 青竹在他身边跟了三年了,但他其实没多在乎对方,青羽楼那群小倌他看上谁就一掷千金,但其实也没多在乎,所图不过是一个乐子。 今天这事他真正忍受不了的点,在于秦芸试图插手他的私事。 百里渡与秦芸无子,他就是家中的长孙。 百里长泽活着的时候对他管教甚严,每日读书练武都有固定章程,他喜欢什么别的都不被允许,只能按照百里长泽为他规定好的路线,成长为合格的法衡宗下任家主,就像他伯伯百里渡那样。 听闻百里渡从前是个端方君子,温润如玉,重情重义,是一个极其标准的好孩子,对百里长泽说的话从不忤逆,一心想撑持起整个法衡宗。 结果最后他得到了什么?娶了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真正喜欢的却被折磨惨死,生下的儿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送入地牢,最后被逼到发疯选择离开法衡宗,从此与百里氏断绝关系。 他绝不要做第二个百里渡,更不要受任何人摆布。 百里昭越这么想,心里的火气就越旺,脚底下走得火急火燎,穿过树林时没注意看路,迎面和一个从假山后面转过来的丫环撞上。 那丫环娇呼一声,被撞倒在地,手里的鸟笼滚了几圈,一只羽毛绚丽的大鸟从笼中飞出,扑棱翅膀几下飞上树梢,盘桓一阵,不见了踪影。 百里昭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重金买来的金尾鹦鹉。 他本来心里就烦,这一撞简直就是触他霉头,看也不看抬脚就是两下踹那丫环身上,抓住对方白嫩嫩的腕子把人拎了起来,“废物,连个笼子都拿不稳,你这双手要来有什么用?拉下去手给她砍了。” 那丫环没想到还能祸从天降,顿时吓得浑身发抖,跪在他脚底下拼命磕头求他饶命。 两个侍卫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了胳膊,正要把人拉下去,一双手从背后扯开他们,拽起丫环将她挡在背后。 百里桓拂开袖子,看了看她手腕上留下的红印子,“雪苏姐姐,你有没有哪里摔着?” 那丫环红着眼睛摇了摇头,闷声扑入他怀中,“三少爷救我!” 百里桓稍微安抚了她一会儿,转过身对百里昭说,“不就是一只鹦鹉吗,你多少钱买来的,我给你钱就是了,不要为难她。” 他将雪苏紧紧挡在身后,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百里昭嗤了一声,“怎么,怂包也想打肿脸当英雄了?那鹦鹉是我动用了不少关系弄来的,只此一个,有钱也买不到,谁稀罕你那点钱。” 百里桓咬了咬牙,“我院子里还有不少别的珍宝,你要是看上什么也随你拿去,只一点,我要雪苏姐姐往后来我院中伺候。” 百里桓的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转,饶有兴味的说,“没想到啊,我院子里的丫环什么时候跟你勾搭上了?还真是有本事。身为下人竟敢背地里勾搭少爷,这种下贱东西更不能放过,给我拖下去,砍了她的手再用炭火烧了她的脸,让府上的人知道知道规矩。” 命令一下,顿时又是一阵哭天抢地。 百里桓惊骇不已,护着人对他怒目而视,百里昭冷冷的勾起唇角,只觉得浑身的火气都找了一个发泄口,“你要是那么喜欢那个贱婢,也可以跟着她过去,亲眼看看她是怎么被砍手的!” “行了。” 这厢闹得正厉害,一团乱麻中,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落下,没什么强烈的情绪,却让树林中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哭闹声歇了下去,围观的家仆纷纷让开一条道,晏星河从人群外围走了进来,抬起的手臂上站着一只鹦鹉。 那鹦鹉羽毛蓬松华丽,头部却是素净的白色,踩来踩去换了个舒服的地方抓稳,歪着脑袋的看向众人——正是刚才飞出去那只。 经过刚才一番拉扯,雪苏浑身上下弄得狼狈不堪,红肿着一双眼睛如获救星般看向晏星河。 晏星河看了她一眼,杏眼粉腮,青春貌美,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因为这种小事被毁了的确可惜。 一片寂静中,晏星河走到百里桓面前,将鹦鹉给了他,“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百里桓抱着鹦鹉,连连对他点头。转过身对上百里昭,表情瞬间凶神恶煞,将那鹦鹉往他脸上一扔,“你的鸟找回来了,自己好好看着吧!雪苏姐姐我要带走,而且我什么也不会给你!” 侍卫连忙将鹦鹉抓下去,扑棱翅膀时羽毛飞了百里昭满脸。 他愤懑的看向晏星河,不满他的多管闲事,对百里桓说,“再怎么说她也是我院中的人,我说放人了么?” “你!”百里桓顿时气结,从脸颊红到了脖子,“你不放也得放!” 百里昭抱起胳膊,看废物一样看着他,“我才是这个家的家主,你有什么本事跟我抢人?这丫环吃里扒外勾搭外人,我当然要好好跟她算账,你又能怎么办?” 百里桓本来性格就软,百里昭这样威胁他也放不出什么狠话,抓着雪苏手臂就想强行把人带走,结果被一群侍卫拦住了去路。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看了一圈,最后只能求助的看向晏星河。 晏星河的目光与他交接一瞬,抱着剑转过身,刚才百里昭怎么看百里桓,现在他就怎么看百里昭,“原来家主的身份是这么用的,在外面毫无建树,关起门只会为难自己弟弟,再欺负欺负小丫环,这就是法衡宗现任家主的本事,今天我算是长见识了。” 这话一放,百里昭火气瞬间就上来了,目光变得狠戾,“你说什么?!” 晏星河说,“你爷爷虽然是个歹毒的老东西,但起码还有点用处,让法衡宗保持了修仙界大宗的地位。你当上一家之主之后做了什么?你改变不了法衡宗现在的处境,更没有能力让法衡宗在你手里强过上一辈,你这个家主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你院子里一个柔弱的婢女好好算账。” 百里昭猛地拔出侍卫腰上的剑,还没转过身,手腕突然一阵刺痛。 那只剑脱手摔到地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晏星河的剑已经指在他眼前,“恼羞成怒了?怎么,你也要剁了我的手?” 剑刃的锋芒森冷如雪,比剑刃更冷的是晏星河的眼神,百里昭捂着手腕对上他的眼睛,沉默半晌,愤愤然推开一群侍卫走了。 第93章 去往司鬼涧的传送阵设在法衡宗里面,两个落脚点都有弟子严格看守,想动什么手脚几乎是不可能的。 晏星河如往常一样坐在潭水中央炼化幽冥珠,闭目凝神时,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要怎么对那颗珠子下手。 关于幽冥珠的记载有很多,晏星河看完之后总结了一下,和之前想的大体不差—— 此物产于冥界,乃是冥界腹心处日夜被忘川河水浇灌的幽冥花所结之果,是世间罕见的至阴至寒之物,经常被用于炼化魂魄。 虽然得到了这么一个线索,乍一看却并没有什么助益,这珠子能运用的情形太多,关键在于用它的人想拿去做什么。 而不知道百里昭的目的——或者说是无执的目的——就让整个圆环缺失了最关键的一角,晏星河无法对症下药,想来想去,他想出了第二条路。 ——无论这颗珠子和无执有没有关系,无论幕后之人想拿这颗珠子做什么,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唯一需要保证的是,自己手里要有一个死亡按钮,无论对方目的如何,只要他按下这个按钮,关键时刻就可以毁了幽冥珠。 法衡宗监视得太严,想明目张胆对幽冥珠动手脚几乎不可能,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晏星河反复揣摩,终于选定了一个最合适的目标。 第143章 他曾经在不知道哪本书的记载中看到过一个非常特别的法器,叫做阴阳石。 此石分一黑一白两块,先天本是一体,后来被一位炼器师炼化成了属性相反的两只。 它的奇特之处在于两块石头之间可以相互感应,其中蕴含的灵力越多,彼此的感应越强烈。也就是说只要手中握有其中一块,加之注入的灵力足够,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将另一块引到身边。 要是能想办法弄来这对阴阳石,再将其中一只炼进幽冥珠,整件事情或可迎刃而解。 晏星河考虑了一下,这个计划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操作难度太大。 且不说怎么在法衡宗这么多双眼睛底下将阴阳石炼进去,就第一步而言,拿到阴阳石这件事本身就难如登天。 要是他记得没错,阴阳石现在应该在妖界隐雾泽那群食人鸦手里,他对这个地方记忆格外深刻,是因为从前还在妖宫为苏刹卖命的时候,就在这群食人鸦手底下吃过亏。 妖界群魔乱舞有点本事就能占山为王,派遣鹰唳加上苏刹亲自出手,将那群妖怪收拾了个七七八八,但总有那么一两个刺儿头极难对付,霸占了妖界极南之地那片沼泽的食人鸦就是其中之一。 食人鸦的名字带个鸦,除却那通体漆黑的羽毛,实际上长相却和鹰类似。 尖牙利爪,翼展四五米,站在平地上快赶上成年男子的个头,栖息在隐雾泽终年不见天日的迷雾中,远远看去枯枝秃石上散落着无数鬼魅般的黑影。 这个物种战斗力极其强悍,往上能飞天往下能潜水,一爪子下去能给黑熊的肚皮掏个对穿,晏星河曾经亲眼看见过食人鸦生吞一整个活人。 当时整个鹰唳合力围攻都没能占据上风,耗尽法器也不过抓回去两三只战俘,在这样凶悍的怪物手底下走一遭,能活命已经算是本事通天了,还要抢夺阴阳石—— 晏星河觉得,还不如再考虑考虑第二个计划。 “……” 算了,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炼够了今日的时辰,晏星河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他撑了一下准备起身,手背上忽然滴了一滴水,还以为背后瀑布溅过来的水花,低头一看,却是暗红色的血。 晏星河盯着那滴血愣了半晌,摸向自己的鼻子,才发现鲜血已经流满了下巴。 他连忙拿手背抹了一下,结果血越抹越多,放在面前一看,细密的血珠渗透皮肤冒了出来,刚拿手帕擦掉,第二层血珠瞬间又冒了出来。 皮肤仿佛已经没有任何阻隔的作用,晏星河撩开袖子,右手手臂也是同样的情况。 他原地坐下调息,好歹止住了血,一点一点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看向幽冥珠的目光变得阴冷。 他没想到炼制还会产生这种副作用。 这样一来他就没有选择,玉髓灵芝和阴阳石,这两样东西都必须拿到手,而且越快越好。 刚刚入夜的时辰,长街上行人不算少,摊贩支起棚子沿街叫卖,两旁的客栈商铺挂起了灯笼。 晏星河去附近一家酒楼买好菜谱,又打包了两份盐酥鸡当作今天的晚饭,踏出酒楼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转过头徇着来源看去,漆黑的巷子口分明空无一物,只有几个小孩围在前面玩蹴鞠。 他留意了一下周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仍然存有戒心,故意往反方向走,天南地北的绕了大半圈,确定身后没人才回到院子附近。 然而,拐过转角又愣了一下。 一个白衣人影站在门前,身形修长,腰上佩剑,头上的斗笠垂着白纱,透过巴掌宽的门缝正在看里面的情形。 “???”不是,跟踪他的人还能先他一步跑到他家门口? 晏星河快步走了上去,对方察觉到脚步声,转身透过垂落的白纱看了他一眼,扶了扶斗笠,一言不发的走了。 晏星河站在门口,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匆匆一眼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早上有人翻墙晚上有人跟踪,看来结界必须安排上了。 一踏入房间晏星河就发现有些不同,苏刹今天很有闲情逸致,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几只花瓶,裁了花枝装点好摆放在房间角落,一进门他就闻到清淡的花香。 晏星河拨弄了一下摆在帘子底下的花枝,拿出来碗筷摆好今天晚上的晚饭,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他去窗户前面一看—— 苏刹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铺好纸研了磨,对着一本摊开的帖子在灯烛下练字。 看得出来他练得甚是敷衍,前几排还是歪七扭八的“苏”,后面就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小兔子小王八,听见晏星河走过来的脚步声,最后一排又变成了规规矩矩的“苏”字。 “……”晏星河站在他肩膀后面看了会儿,“怎么突然想起练字了?” 苏刹矜持的咳了一声,“找点事做打发时间,不然你又不在家里陪我,我一个人多无聊啊。” 他让开视野好叫晏星河看清楚,笔杆倒过来指着那几排苏字,得意洋洋的问,“写的怎么样?” “……”狗爬一样扶不起来的字迹,晏星河实在是不敢恭维,含蓄的说,“看得出来很有进步。” 苏刹全当是夸奖,兴致勃勃的把笔杆塞进他手里,“你也写一个我看看。” 晏星河想了想,笔尖在空白处落下,留下遒劲而锐利的两个字——“苏刹”。 苏刹伸着脖子一看,不服气的叫了起来,“什么?不是,为什么你能写成这样?” 晏星河把笔放回他手里,“在百花杀,练字是每个月必须有的课程,有时候乔装成特殊身份会用到。” 苏刹对比了一下两个字迹的好看程度,顿时间就是一阵气闷。 晏星河看了会儿他的侧脸,没忍住伸手捏了捏,故意逗他,“我不光会这样写,我还会别的十几种写法,要不要看看?” “……不想看。”苏刹瞪他一眼,“百花杀真是闲得没事,写字就写字,学那么多写法干什么?除了气我一下之外毫无用处。” 他翻出来一张新的纸,叠在旁边就着晏星河的字迹临摹起来,咬着一口气较劲,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极了。 晏星河看了一会儿,晚饭的事被他抛到脑后,凑上去搂住苏刹的腰从背后抱着他,下巴搁在肩膀上,目光随着笔尖缓缓移动。 看着看着他就有些忍不住,偏过头咬住苏刹耳垂碾磨,手掌也摸进松散的衣领里面。 苏刹认认真真写了没多久,很快又原形毕露,笔下的苏字变成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狐狸。 他一个一个数着画完了九条尾巴,满意提笔,“以后我的名字就这么写。” 晏星河的目光落在那只小狐狸上,低头亲了亲苏刹的脖子,笑着说,“嗯,简单好记。” 苏刹得意的哼哼两声,又在小狐狸上面添了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星星,画了个爪子勾搭它,“你的名字这么写。” 晏星河笑了一声,没有不依的,“好。” 苏刹挑眉,低头看向胸前已经摸进里衣的手,毛笔往旁边一撂,拽过晏星河将他压在铺满宣纸的桌子上,三两下扯开腰带,又去咬他的嘴唇,刚才晏星河怎么摸他,他现在就怎么摸回来。 亲着亲着两个人的呼吸变得有些乱,苏刹将他抱到桌子上面坐着,一只手撑住桌面,结结实实将人困在怀中,衣裳凌乱的散开,露出底下光滑漂亮的胸膛。 苏刹叼着他的舌尖吮了会儿,准备今天晚上的晚饭就吃晏星河,嘴里忽然尝到一股血腥味。 他起先没太在意,还以为是不小心咬到了,那味道却越来越浓郁,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捏住晏星河的下巴退开了些,手指头却摸到一片滑腻。 拿过来一看,苏刹顿时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手指上全是血。 “你脸上怎么回事?!”苏刹睁圆了眼睛,想去摸他的脸,一时间不敢下手。 从刚才接吻起晏星河的脑袋就有些昏沉,反应稍显迟钝,眨了眨眼睛看向他,“什么怎么回事?” 苏刹又惊又怒,捞过来旁边的镜子放在他面前,晏星河这才看清,自己脸上脖子上全是渗出来的血,殷红的颜色覆盖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恐怖。 苏刹又扒开他的衣领,肩膀和胸口没有那么多,但也可见丝丝缕缕的血珠挂在上面。 脑袋的钝痛明显起来,晏星河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想放下镜子,却一下子被苏刹抓住手腕。 他一抬头,对上苏刹震怒的目光,“你这段时间究竟在外面做些了什么?” 晏星河别过头,想抽回手,苏刹抓得死紧,没能成功,“没事,今天是个意外。” “你都这样了还叫没事?!”苏刹不知道想到什么,沉默了下来,只是抓着晏星河的手越收越紧,“……我不要那个药了。” 第144章 晏星河抬眼,“你才答应过我要每天吃药。” 苏刹生气的说,“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前段时间只是气虚,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晏星河,你想做什么?让我看着你死在我前面吗?” “……” 两个人沉默的僵持了一会儿,苏刹的怒气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晏星河看着他,本来他还想能撑多久算多久,经过今天这一遭,苏刹是绝对不会再接受他弄来的药了。 他想了想,只好做出退步,“好,以后不吃药了。” 苏刹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容易松口。 晏星河摸下去探进他的袖子,捉着手指安抚他烦躁的情绪,“但是我有些事情必须要解决,再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之后我们就离开沂城,好吗?” 苏刹安静了片刻,袖子底下的手指勾住他的,“你现在的状况,还撑得了半个月吗?” 晏星河伸出手,胳膊绕过后背将他压向自己,苏刹起先还要挣扎,被他按在肩膀上安抚的拍了会儿,终于安静下来,“我心里有数。” “……”苏刹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晏星河听到一声轻叹。 “咳,那个……” 门口传来咳嗽声,晏初雪探了个脑袋进来,往上举了举手里的食盒,“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没有。” 晏星河刚出了个声,苏刹听到声音猛地抬起脑袋,转过身看向门口,一开口语气就十分不善,“你怎么又来了?” 手里的食盒被她放到桌子上,那上面的晚饭早就凉透了,晏初雪将它挪到旁边,一面端出里面的碟子,一面开开心心的跟他们解释,“上次走的时候我让人在巷子口设了一个传送阵,另一边连接剑庄,有了它以后我什么时候想过来看随哥哥就可以直接过来啦。” 那个盒子看起来不大,里面却很能装东西,一碟一碟的零食点心快要摆满整个桌子。 晏初雪放完最后一份奶糕,摊开手给两人展示一桌子的美味,“这次我带的全是吃的,随哥哥你不能拒绝了吧。” “……”苏刹不爽的看着那一桌子点心,以及桌子后面一脸期待的晏初雪,皮笑肉不笑的说,“你可真贴心。” “……”晏初雪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就苏刹本人而言,他是一点也不想和晏初雪坐在一起吃东西的,但是放晏星河和晏初雪孤男寡女单独吃饭他更不乐意,最后还是坐在了晏星河旁边晏初雪对面的位置,一脸不快的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有晏星河在,晏初雪没有那么怕他,加上在她眼里苏刹已经被划分成私底下欺负晏星河的恶霸,看向对面的眼神越发不客气。 三个人闷头吃了会儿东西,晏初雪扭头去问晏星河,“怎么样随哥哥,都是新鲜出炉的,我一点儿也没耽搁就带过来了,味道好吃吗?” 晏星河碗里放着一只吃了一半的点心,刚点了个头,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哼,“也就那样吧,没有蓉香糕好吃。” 这欠揍的话成功引起晏初雪一记眼刀,苏刹没看他,嫌弃完了又指了指晏星河面前的兔子糕,“我要那个。” “……”晏星河默默给他夹了一个。 苏刹叼进嘴里,又片刻不空闲地指向对面的碟子,淡淡的说,“那个好像也不错。” 晏星河给他夹了第二个。 “……” 这妖王那么大个人了跟没长手一样,吃个饭还要将晏星河支使来支使去的,晏初雪越看越不顺眼,筷子戳着碗里的糕点,无语的瞪向他。 苏刹也没打算让着她,叼着嘴里的点心挑衅地挑了下眉毛,嚣张又欠揍。 两个人幼稚且完全不在一个点上的行为让晏星河有些看不下去了,默默啃完几个点心,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拽出来一个话题转移注意力,“初雪,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去剑庄的那个肃王?” 第94章 殷翎娶了天下第一剑的三小姐晏明月,辈分上就是晏初雪的姑父。 别的渠道也可以搜集关于他的消息,但毕竟道听途说最容易误导人,就这件事而言,还不如直接问晏初雪来的可靠。 果然这个问题让晏初雪从和苏刹的对峙中抽开身,捏着筷子对他点点头,声音清浅的说,“记得啊,肃王怎么会不记得,随哥哥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晏星河说,“没什么,来沂城之后和他打了个照面,一个成日里沉溺花丛醉生梦死的人,武功却不容小觑,还挺有意思,就想问问他的事。” 晏初雪说,“随哥哥你看出来啦?他武功高是当然的,毕竟是十年前的战神嘛,他当年风头最盛的时候,一个人横刀立马就能保西陲安定。不过后来遭受了打击性情大变,过去这么久,人都快在脂粉里泡烂了,论武功肯定是比不上当年。” “……”晏星河夹菜的手顿住,一言难尽的转过头,“我们说的是一个人?” 殷翎? 战神? 这两个词有关系? 晏星河回想了一下沂城第一次见面,那人靠在栏杆上欣赏美人为他争风吃醋的浪荡样子,“战神”这个级别的词,掰开了揉碎了哪个字都跟他沾不上边。 晏初雪嘴里嚼着软糯的点心,一双眼睛清凌凌的看着他,说话声音有些含糊,“就是他——殷翎,肃王,没错啊。他年少成名,风光的日子早过去八百年了,随哥哥你没听过他的名号也正常。” 晏星河想起对方爬墙时那个不正经的笑,闭了闭眼皮,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消息,在“殷翎”和“战神”这两个词中间画上等号。 他揣摩了一下晏初雪刚才说的话,抓住其中一个关键点,“按照你说的,既然他以前那么厉害,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子了?” 晏初雪想了想,轻叹一声,感到有些惋惜,“随哥哥你常年在江湖中游走,对朝堂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其实肃王他也是个可怜人。” “他是太上皇的第七个儿子,一出生母妃就死了,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肃王他天生红瞳,所以有人说他母亲是西域进贡的胡姬,有人说是迷惑了君王的蛇妖。” “早年肃王的名声可响亮了,皇后多年无子,太上皇膝下那几个儿子都是妃嫔所出,资质平平,没什么特别亮眼的。肃王他就像开在里面的一朵奇葩,在一群文不成武不就的兄弟里面一枝独秀,文能吟诗作赋撰写国策,武能提枪上马平定叛乱。” “他十七岁时主动请缨远赴断魂关,在战场上调兵遣将屡出奇策,用一年时间平定了朝廷几十年以来一直解决不了的边陲动乱,收服西域那些大小部落,建立了夏国执掌的都护府。” “战胜归来那天,满城百姓都去城门口迎接,我虽然没有亲自去,却也听说过不少关于当时盛景的传闻。太上皇更是对他青睐有加,此战过后封他做了振威将军兼定安侯,成为了所有皇子里面第一个封侯开府的。” “他少年英才,又得到皇帝器重,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日后必定有一个不可限量的前程,甚至当时有传闻说,皇帝有意将太子之位传授给他。” 故事到这里就走到了最高点,晏星河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对上晏初雪期待的目光,他倒了三杯酒分散开去,配合的问,“但是?” 晏初雪拿起酒杯,高兴的续了下去,“但是一切的转折就发生在这时候。” “他离开西域之后没几年,以鄯善国为首的大小邦国联合北边的匈奴部族,搞出来一场动静不小的叛乱。皇帝当然还是派他去,听说那一场恶战打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活下来的士兵不到十之二三,肃王也中了埋伏被敌军掳去了。” “一个人成为战俘沦落到敌军的营寨里面能有什么好下场?本来以为他必死无疑,一代天骄就此陨落,谁知道他居然趁机策反了鄯善国的重臣,让鄯善国和其他邦国产生利益之争反目成仇,最后联盟瓦解自己内部打了起来。” “他私底下联系都护府驻留的副将,调动军队趁机杀入,打了那群胡人一个措手不及,被按着脑袋再次签订纳贡称臣的契约。” “他索要了几个主要部族首领的儿子作为质子,又收缴了大量的牛羊和贡品作为赔款。本以为又是一次凯旋归来,却在回国都的路上听说了新君即位一并迎娶国后的消息—— 登位的是当时的大皇子殷诩,娶的是早就与肃王有过婚约的太尉之女景瑶,也就是现在的帝后。” 苏刹听得正起劲,脑袋趴在晏星河肩膀上,手里捏着酒杯时不时抿一口,听到这儿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就想知道那个太上皇,他死了没?” 派最得力的儿子去边关打仗吃苦,殷翎在前线忍辱负重的时候,他在背后捅人心窝子,直接把皇位传了,那个新帝娶的还是人家的未婚妻,这不纯纯脑子有病欠抽吗? 殷翎回去之后就是做出弑君弑父这样的事,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第145章 很可惜,晏初雪说,“没有,他现在还在皇宫里好吃好喝的待着。” “肃王听到消息之后一夜疾驰三千里,第二天他就出现在了城门前,形容狼狈魂不守舍,去皇宫找人讨要说法。” “但是太上皇、新帝、皇后,没有一个人出来见他。” “他被拦在皇宫门口一连站了三日,回府之后就发了疯,在房间里自言自语一会儿怒骂一会儿狂笑,疯了一天一夜,吓得家仆都不敢过去看他。” “后半夜动静停了,才有人推门进去,结果看见肃王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第95章 晏星河一只手垂下去,漫不经心的捏着苏刹藏在袖中的手指,苏刹脑袋枕着他的肩膀,鼻端全都是勾人的暗香。 他一半心思在听晏初雪说话,一半心思在苏刹身上,听到这儿倏忽一愣,注意力集中起来,整个人微微坐直了些,转过头问她,“他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最后没死成?” 晏初雪连连摇头,“死了,那晚好多家仆亲眼看见的,血流了一地,人早就咽气了。” “事情最匪夷所思的地方就在这里——这事上报了朝廷,新君要给他追封谥号风光大葬,谁知道下葬那天,灵堂的棺椁里面突然传来拍打声。打开一看,肃王居然又睁开了眼睛,脖子上的伤口不流血了,皮肉却仍然是割开的。后来肃王他用药调理估计也没好全,所以他也看见过,他脖子上才会一直戴着黑色缎带嘛。” “这事儿传得玄乎,半真半假的,有人说他自杀根本没成功,可是当年那场国葬人尽皆知。也有人说他母亲真的是蛇妖,他有妖族的血统,普通刀刃根本伤不了他。还有人说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还魂报仇索命来的,说什么的都有。”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死而复生之后肃王他仿佛变了个人,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兢兢业业学文习武,不上朝不称臣国事一概不关心,成日里跟一帮狐朋狗友待在一起花天酒地。” “后来皇后生下了太子,他就向我姑姑提亲,成了我们天下第一剑的女婿。” 最后一个点心吃完了,晏初雪就着杯子里的酒咽下去,凑近过来,眼睛亮亮的看着他,“所以随哥哥,你觉得肃王他为什么能死而复生?” 苏刹啧了一声,两根指头抵住晏初雪的脑袋把她挡开了些,“还能是为什么,要是我被人折磨得发了疯,最后只能落得一个自杀的结局,我也要气得回魂过来报仇,那群杀千刀的不一个个生吞活剥了我死不瞑目。” 晏星河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手指把玩着酒杯。一滴酒液沾染指尖,他垂眸看了一眼,轻轻捻了捻,“回魂之术大多要外物助力,按照你说的情况,他当时应该是一心求死,死而复生是个意外,最有可能的还是妖族血脉——” 晏星河抬眼,眼前恍惚闪过首饰铺柜台前那盏昏黄摇曳的灯笼,以及近在咫尺的殷翎暗红色的眼瞳。 他说,“你不是说有传言称他母亲是蛇妖吗?说不定这一点是真的,蛇妖或是别的什么精怪,他身上有妖族的血脉,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晏初雪一只胳膊搁在桌子边缘,撑着下巴,盯着虚空神色恍惚的说,“我觉得他挺厉害的,他之前来剑庄那几次我都想跟他说话,可是他看着笑哈哈的,实际上却不爱搭理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他说话我都有些怕他。” 晏星河突然想起殷翎一袭黑衣站在墙头,向他抛来掌中花枝的那一幕。 ……倒是对这个人有所改观。 他重新倒了一杯酒,没有再多说什么。 法衡宗 一个人形被扔在毯子,整张脸血肉模糊,痛苦地左右翻滚,十根指头不停抓挠自己的脸,喉咙中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杂音。 百里昭看一眼就觉得恶心,嫌弃的说,“什么鬼东西也往我殿中带?赶紧拿走。” 四个黑衣杀手站在人形后面,脸上皆戴着面具,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开口的声音有些沉闷,“不过是拔了个舌头,少主连自己的弟弟都不认得了?” “……你说什么?!”百里昭震惊地再次看向那个人形,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拂开血淋淋的头发一看,依稀认得出来是百里朗的五官,只是血糊了满脸,一开口就是鲜血往嘴唇外面流。 “你们!!!”百里昭怒不可遏,猛地站起来抓住那个杀手的衣领,眼睛一瞬间涨红到爆出血丝,怒吼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黑衣杀手任由他动手,毫无波澜的看着他,冷嗤一声,“属下只是奉命行事,是少主的弟弟自己坏了规矩,所以我们对他执行了该有的惩罚。要是少主有什么疑问,可以去问询问主人。” 百里昭一把扔开他,吩咐侍卫带百里朗下去医治,转身就去了水镜那边。 “我早就跟你说过,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晏星河我还要留着炼制幽冥珠,在我允许之前,别把主意打到他头上。” 红帘后,无执在鎏金宽椅中靠坐,一只手撑着脑袋,乌发如水一般散落,他展开折扇,慢慢悠悠的在胸前打风。 “你那个废物弟弟平时在你耳朵旁边嚼舌根也就罢了,他要怎么想怎么说是他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任由他去。可是这一回,他触碰了不该触碰的底线,居然蠢到跑去跟踪晏星河。” “以为隔着一面镜子,我就不知道你们那边的一举一动?我早与暗卫吩咐过,要是那个叫百里朗的做出什么不该有的举动,就拔了他的舌头。” “反正一个再也修炼不了的废人,唯一的作用就是成天在你耳朵旁边撺掇,既然如此,那舌头留着也是多余,不如给他拔了。” 百里昭攥紧了拳头,似是再也忍受不了,一拳砸在了镜子上,镜面瞬间爬满裂痕,“无执,你欺人太甚!他是我弟弟!!!” “嗯?我欺人太甚?” 折扇合拢点了点嘴唇,无执想了一会儿,赞同的说,“你说得对,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弟弟,根骨没了舌头也没了,嘶,的确是有些惨。” 他稍稍坐正了些,落在红帘的暗影随之移动,“不如这样,我送你两份大礼作为补偿可好?” 百里昭脖子上青筋爆了出来,恨声说,“我不要什么补偿!此事我与你没完,你给再多补偿也揭不过去!” 红帘后,无执微微一笑,丝毫没有将他的怒火放在心上,“第一份礼物,百花杀现有杀手八千,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我若择机派千人队伍攻入法衡宗,烧你宫殿杀你弟子,你猜一个背叛了修仙界、声名狼藉的宗门,出事之后会不会有人援助?” 随着他声音冷淡的说完,百里昭瞳孔狠狠一缩,冷汗从额头落下。 他的拇指几乎将掌心摁出血,眼中闪现狠戾之色——百花杀非要逼他入绝境,既然如此,那不如鱼死网破! 这个念头刚凝起来,又听无执不紧不慢的说,“第二个礼物,我准备平时十倍的物资财货,下月月初送到你法衡宗门口。你可以用这一大笔钱去发挥你想要的用途,无论是用在你家宗门身上,还是你自己身上,百花杀不会过问。” 百里昭一愣,猛地抬头看向破碎的镜面—— 红帘后那道修长的影子被切割成无数虚影,仿佛一个魔障,高高在上,又无法触及,他永远只能仰望。 无执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从碎片后面传过来,“百里少主,好好选吧,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决定了下个月出现在你法衡宗门口的,是兵戈,还是钱财。” “……” 百里昭沉沉的低下头,胸中凝起的那股气倏忽之间散去了。 第96章 妖界 隐雾泽,栖鸦洞 “给大王准备的烤鹿肉怎么还没好?你,干什么吃的?!” 一队身披黑色大氅的守卫站在峭壁下,个个人高马大,像一群黑色的小山围拢过来。 为首的领队一脚踹倒火堆旁边一只食人鸦精,那炊灶兵身形比他们瘦小许多,指着架在火堆上一整只烤好的鹿给他们看,诚惶诚恐的说,“大王的晚饭小的早就准备好了,方才有些事耽搁了片刻,没能及时送上去,我现在就送过去!辛苦各位大哥跑一趟!” 领队一双锐利的眼睛往架子上看去,那鹿肉烤得色香味俱全,散发着蒸腾的香气,他满意的点点头,“是挺辛苦的,让兄弟们跟着我专门跑这一趟——这顿饭我们会送过去,你就不必去了。” 那炊灶兵连连作揖,“那就谢谢哥哥们帮忙了!” 他说完,刚要站起来,领队拔出佩刀,雪亮的光影闪过,炊灶兵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瘦小的身形已经被劈成两半,变成了半人高的食人鸦原形。 紫黑色的血溅在了鹿肉上,不过他家大王不会介意这一点。领队收刀入鞘,随手点了站在后面的三个炊灶兵,“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切好鹿肉跟我过来,给大王进献晚饭。” 第146章 他踢开挡在脚边的尸体,“动作利索点儿,不然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晏星河端好石盘里那块鹿肉,瞥过目光看了眼那具还在流血的尸体,低着头默默跟了上去。 栖鸦洞一共分上下两层,第一层在地上,是食人鸦首领烛阴盘踞的巢穴,第二层在地下,是烛阴练功和堆砌藏宝的地方。 隐雾泽遍地枯木白烟,常年淹没在浓厚的雾气中不见天日,光线本来就昏沉,栖鸦洞里面更是如此。 一踏进去,四面石壁像礁石般漆黑,环绕墙壁点燃了十来盏灯烛,却只能照亮脚下方寸,那石壁仿佛有某种魔力,每一寸落上去的光线都会被吞噬。 头顶时不时传来翅膀撩动的声响,晏星河抬头,和几只倒挂的猩红色眼睛对上,火星子般一簇簇错落,偶尔往山洞外面飞出去几只,是蝙蝠。 他收回视线,没有再看,只觉得这鬼地方到处阴森森的,没有一点儿活气,也只有食人鸦这种同样阴森森的妖怪才能常年栖居在这里。 山洞正中央是一个巨石搭建起来的宝座,晏星河递上鹿肉之后,就跟另外两个人一起站在旁边,在守卫的监视下低着脑袋,余光却滑上去,不动声色的观察宝座上的人。 “鹿肉!又是鹿肉!天天晚上都是鹿肉,你怎么还吃不腻?!我不要吃鹿肉,明晚上我要去猎老虎,再不济来头黑熊也行!” “不识货的东西,你懂什么呀?这鹿肉啊鲜嫩多汁,还能滋补养颜,尤其是刚出生几个月的小鹿肉,正是上品中的上品,我啊吃再多都是不会觉得腻的。” “你喜欢吃,我又不喜欢吃,你啃的倒是高兴,我天天跟嚼豆腐一样难受!我不管,明天我要去猎老虎,你吃你的鹿肉,我吃我的虎肉!” “不许去,那老虎肉啊吃的我胃里泛酸,我不喜欢,你呀也不准吃!” “好啊,你不准我吃虎肉,那你今晚也不准吃鹿肉!这饭谁也别吃了!” “……” 那烛阴身形佝偻,一脸老态,比起洞窟四周精壮的卫兵,简直就像一只瘦弱的鸡仔盘踞了王座。 他满头毛发稀稀拉拉的,一簇黑一簇白杂乱无章的揉在一起,披在肩上的大氅泾渭分明的分成了黑白两半。 明明是个老怪物的面相,垂着脖子说出口的声音却是一会儿粗砺一会儿尖锐,像一男一女藏在里面,那副苍老的身躯不过是一具空了的壳子。 他抓着一只鹿腿抓了快有一刻钟,肉都快凉了,愣是一口没能吃下去。 晏星河眼睁睁看着他一会儿抓起鹿腿一会儿又嫌弃的放下,分裂一样自言自语地吵了半天,吵着吵着左手快要和右手打起来—— 旁边的守卫突然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晏星河故意走得很慢,沿着洞窟墙壁的阴影掩进去,跟前面两个人拉开距离。 他伪装成了一只食人鸦,黑色头发黑色眼睛黑色大氅,轻而易举就融进了无处不在的阴影。 等待一会儿看清楚了洞窟里面几个守卫的哨点,趁他们换班的时候摸进最深处一个洞口,里面有一道石头铺成的阶梯,直通往下。 据他探听到的消息,烛阴酷爱收集各式各样的珠宝法器,每杀死一群妖怪都要把对方的窝点搜刮一番,宝贝全都收进自己的私库,像恶龙盘踞宝藏,每天都要下去摸摸看看清点清点。 如果阴阳石还在他手里,那么极有可能就被埋在那堆宝贝里面。 走完了台阶,二楼入口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晏星河正好奇为什么门要开得这么小,进去之后没一会儿出现了第一个岔路口,他随意选了个方向,没走几步又出现第二个岔路口,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岔路和岔路之间由羊肠一般的小道连接。 他渐渐明白过来,老怪物是把入口设置成了一个复杂的迷宫,除了他自己和几个得力下属,别的人就是想绕都绕不进去。 这种技俩只能算是雕虫小技,第二层没有守卫,晏星河只要保证自己不被发现,有的是时间慢慢破解。 他翻出乾坤袋放了十多只萤火出去,幽绿的光芒从掌心散开,消失在各个转角。 靠在墙壁上等了一会儿,待到所有放出去的萤火都回来了,他就着背后的石壁原地坐下,拿出一只特制的羊皮纸摊开在膝盖上,萤火在展开的纸张上眼花缭乱的飞了一会儿,一张迷宫的地图清晰绘制出来。 晏星河琢磨了一会儿,咬破手指试了几个路线。 老怪物防备心太重,迷宫设计的九曲十八弯,他费了番功夫,小半个时辰后,皱起的眉峰往后舒展开,确定了唯一能走进去的一条路。 手里有了这张地图,再转进去不过是一柱香的事。 洞窟二层处在地下,腹心深处反而不像一层那么昏暗。 晏星河一脚踏出去,迎面就被鲜艳的红光映在脸上,那红光很幽暗,投在石壁的光影带着粼粼的水色。 他适应了一会儿这种光线,往前一看,发光的东西是正中央一座巨大的水池,呈圆形,里面的水暗暗涌动,时不时有水珠从顶端滴落泛开一圈圈涟漪,颜色是浓稠的猩红,乍一看像积攒了满池子血水,应该就是烛阴练功的地方。 明明是在封闭的第二层,那水滴却持续不断的往底下砸,落在池中发出一声又一声脆响,晏星河顺着滴落的方向抬眼,看清楚的一瞬间,瞳孔不由一缩—— 石壁顶上赫然是一具具倒挂的尸体,从头到脚被蛛网缠住,蚕蛹一般,只看得出来人形。 白色的丝线被涌出来的血浸成了深红色,像一丛丛倒挂的血葫芦,有的已经没了动静,有的还在扭动挣扎。 晏星河顺着练功池旁边的过道往里面走去,驱散了距离产生的阴影,和笼子里一双双眼睛对上。 发现有人单独进来,来的还不是烛阴,那群笼子里的妖怪顿时骚动起来。 晏星河远远的站定,观察了一会儿那边的情形。 笼子是玄铁打造,靠着墙摆成了上下三层,从他视线能及的地方往两旁延伸,一直延伸进模糊的黑暗。 里面关押的妖怪各式各样,有人形,有兽形,还有半人半兽冒出来一对兽耳或者尾巴的。 有的单独关押,有的三五人关在一起,脖子上戴着厚重的锁链,另一端连接在笼子角落。 晏星河仔细留意了一下离得近的几个,发现这些人里面化了形的,风格各有不同,但无一不是五官精致身姿优美,就算是以他的审美来看,也称得上是十分上乘的姿色。 他沿着满墙的铁笼走了会儿,仿佛成了暗夜里唯一一盏人形灯笼,走到哪儿动静就响到哪儿。 没多久他找到放法宝的地方,一片阴暗中就角落里那块地方最亮,小山一样往上堆积,什么好的坏的宝贝都杂糅的放在一起,最上面快要挨到石壁顶端,映出不甚清楚的棱角轮廓。 晏星河将那座金山从头看到尾,一时间有些无语。 按照老怪物这种堆法,要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找到巴掌大小的一对石头,就成了一个难题,更何况他只见过简单勾勒的图鉴,连真正的阴阳石都没见过。 “喂——你!” 晏星河蹲在法宝堆起的小山旁边,正打算从头找起,不远处笼子里有个声音在叫他。 他回头一看,对方两只纤细的手扒拉着笼子栏杆,眼尾和眉心有几片漂亮的翠玉,眼瞳外围是橙色,中间却是黑色竖瞳,应该是某种鸟类。 那鸟精少年后面还有几个妖怪跟他关在一起,懒洋洋的靠着笼子没动静,只有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又往旁边挪了几步,来到离晏星河最近的地方,压低声音问他,“你为什么可以单独下来?你不是烛阴的人吧?外面混进来偷法宝的?” 晏星河没理他,翻开脚边几个金灿灿的法器。 那少年锲而不舍的说,“我知道那里面哪些法宝最值钱,这样,我和你做个交易,你想办法救我出去,我给你找到最好的宝贝,保证你这一趟稳赚不赔,你看这个买卖成不成?” 晏星河此行只为阴阳石,且这两块石头非常重要,非拿到手不可,不容有失。迄今为止,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并不打算节外生枝。 那少年见他还是不肯搭理,狠狠咬了咬牙,不再是商量的语气,压低了嗓子恶狠狠的说,“我再也不要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你既然进来了,这一趟非把我带出去不可!你肯答应也就罢了,要是不答应——那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晏星河终于站起身,走到笼子前正对他的位置,垂着眼皮冷冷看向他,“你在威胁我?” 他伪装后的骨架和那群食人鸦一样,站在笼子面前顿时挡住了所有光线,半张脸掩在阴影里不甚分明,只能看见一双发亮的眼睛,鹰一般阴沉锐利。 那鸟精抓着栏杆的手缩了一下,豁出去了一般,更加凶狠地说,“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你要是不带我走,等会儿我就大叫,将楼上那些食人鸦全都引下来。这里面出去的路只有对面那一个,到时候灯笼一照,你躲都没地方躲。烛阴那老乌鸦知道你跑进来偷他的宝贝,一定会气得将你碎尸万段,反正今天要是我走不了,你也别想活着走出这座山洞!” 第147章 晏星河抬头,看向墙壁上无数双颜色各异的眼睛,微微一笑,“照这么说,我是非帮你不可了。” 这面墙拴着那么多妖怪,将他们对话听去的不在少数,要是晏星河对这只鸟精的威胁点了头,那么其他妖怪就会有样学样。 人人都长了一张嗓子,人人都可以用这一点威胁他,一旦被拿捏住,到时候别说阴阳石,他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成一个问题。 他话里的笑意听得人后背起鸡皮疙瘩,那鸟精浑身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着说,“你最好是识相——只要你肯答应救我出去,我保证不给你找麻烦,绝对不会弄出任何动静。” “或者我也可以有第二个选择,”晏星河生平最厌恶的事就是有人威胁他,朝对方走近半步,阴影随之压过来,“不用带你走,一样可以让你发不出任何动静。” 话音伴随一声铮响,腰间的佩刀已经出鞘,那鸟精一双竖瞳被刀光映亮,惊慌失措地尖叫一声,脑袋和身体已经分了家。 让晏星河没想到的是,那鸟精不知道是个什么种族,依靠本能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尖叫,穿透力却极强,整片墙壁的妖怪都因为这道声音躁动起来。 不过眨眼功夫,迷宫外面隔着石墙传来脚步声,领队的守卫清楚出路,领着人马片刻不耽误的长驱直入,说话声由模糊变得清晰,那动静朝里面一寸寸逼近。 晏星河转个身的功夫,唯一的出口已经透出火把的光亮。 守卫进来看见鸟精的尸体,一定会想到是有人闯入,在洞窟里面展开大肆搜查,届时出口被封光线大亮,他将会陷于无处可藏的处境。 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洞窟中所有事物,最后停在了波澜微动的练功池—— 隔着大老远池子里的血腥味都能扑过来,他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顶上那些蠕动的蚕蛹。 “……” 晏星河闭了闭眼。 血池就血池吧,总好过被烛阴抓到,那变态一样的老怪物直接杀死他可能都算痛快的。 他深吸一口气,迷宫那头的说话声越来越近,正要憋气跳下血池,一只手突然抓住他把他拽了回来。 晏星河只来得及看见白纱扬起的一角,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倏忽放大了数十倍,人已经被框进了画卷,连人带画摔在墙角那堆法器之中。 十多个身披黑色大氅的守卫出现在洞窟,密集的火光瞬间驱散黑暗,一切细微的动静都无所遁形。 领队在笼子前巡视一圈,没多久就发现了鸟精身首异处的尸体,转过身对手下吩咐一番,十多只火光往洞窟四周铺散开,还有两个寸步不离的守在洞口。 那领队按住腰间佩刀,沿着笼子形成的长线走了几个来回,再一次走到尽头时,突然抬头看向那堆闪闪发光的宝贝。 他拿刀鞘将其拨开查看了起来,珠宝法器随之叮铃哐当的滚落,里面是实心的,并没有藏着什么人。 他又看了会儿,举着火把走开了。 随着各种法器向四面八方滚落,一只卷轴落在他脚后,铺展开一半图画。 要是他方才再仔细些,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会发现水墨勾勒的桃林小楼中,两个指头大小的人影站在花树下,长袖衣摆寥寥几笔却纤毫毕现。 看见领队离开的背影,其中一个人影动了动,跑到卷轴边缘往外查看。 “这卷轴能隔音,他听不见我们说话。”站在桃树下那人低声说。 比起晏星河的警惕,对方闲得十分云淡风轻,一袭白衣胜雪,斗笠下白纱轻盈的垂落。 画中世界的桃树与小楼是简单几笔勾勒出的立体轮廓,除了纵横的墨色线条,天地间俱是一片白茫。 那人从桃树舒展的花叶下向他走来,轻纱和衣摆随之涟漪般荡开,恍如清风徐来,自带一泓秋水仙气,第一眼竟叫人生不出什么防备。 不过单凭外貌不足以断事,这人出现在隐雾泽这种地方,就已经说明绝对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更何况对方露面的时机如此巧合,说不定是用了某种手法一路跟踪他下来,看着他闯过迷宫,找到法宝堆,杀了鸟精,然后掐准时机出手。 这么想着,那人朝他走过来的时候,晏星河下意识朝后面退开了点儿,警惕的看着他,“你是什么人?” 那人透过白纱与他对视,丝毫没有因为竖起的尖刺而感到不快,开口时声音低沉温润,“我不会伤害你。” 他转过身,斗笠微微仰起,看向画外的动静,“你想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晏星河说,“你知道我想找什么?” 那人说,“阴阳石在洞窟第一层。” 晏星河一愣,“我凭什么信你?” 那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说话时依然慢条斯理,有种任何情况都无法撼动的从容,“你就算把这堆法器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阴阳石,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所做不过浪费时间。” 晏星河考虑了一下,试探他,“你既然知道阴阳石不在这里,那么想必也知道它的去处?” 那人直接跟他点明,“阴阳石就在烛阴身上,你若不信,可以去试试。” 晏星河冷笑,“你是让我去送死。” 对方负手朝他看来,白纱下露出一线鼻梁和薄唇的光景,声音轻柔而温和,“我要是想让你死,刚才就不会拉你进画卷——我说过了,我不会伤害你。” 第97章 守卫队翻来覆去在洞窟中找人,甚至连假山里面和血池底下都搜过了,依然没找到。 关押鸟精的笼子里面有几只别的精怪,领队站在血池边缘沉思片刻,打开笼子抓住其中一只兔子精,捏着脖子把人拽到门口,“他是怎么死的你们肯定看到了,说,那个闯进来的人藏在哪儿?” 他的声音像黄钟一样浑厚,在面前说话耳膜都要给人震碎,那兔子精胆小,吓得拼命往后面缩,泪光盈盈的眼睛中带着仇恨—— 这群食人鸦把他们抓来虐待强暴,他就算看到了也不想告诉对方,咬牙憋着一口怨气,兔子耳朵都吓得冒出来了,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跟我拗着来是吧?”那领队将人往外面一扯,兔子精拼命抓住栏杆的手轻而易举就崩开,瘦弱的一只被拎在半空,那领队凶神恶煞的吼他,“大王有那么多美人,也不在乎死了一个两个。我数三声,你要是还不开口,往后也不用暖床了,明天就将你剥皮抽筋送上大王的饭桌!” 他果然就数了起来。 “一。” “二。” 快数到三的时候,笼子里传来一声轻笑,是最角落靠着墙的模糊人影在说话,“小兔妖,你也不必为我隐瞒了,他们要怎么处罚我就让他们来。那只嘴贱的死鸟挑衅我在先,被我咬死是他活该,你们要怎样我都认了。” 领队扔了手里的兔子精,锐利的眼静看向牢笼里面,“你咬死了那只鸟?” 一个少年从阴影中剥离出来,眉目修长,眼瞳凝成精光,灰扑扑的衣衫披在肩上像片破布,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踝却纤细白皙。 他的嘴唇挂着干涸的血迹,下巴底下的衣裳被鲜血浸透了一团,还沾着几根翠色的羽毛。 那少年舔了舔唇角的血丝,猩红舌尖一闪而逝,他轻蔑的踹了一脚鸟精的头颅,定格在上面的表情写满死前一瞬间的惊恐,“这鸟精仗着自己是个天上飞的,看不起我们貂族,他出言辱我在先,我不能杀他?” 头颅滚了几圈滚到笼子外面,摔在了领队脚边,他低头看了一眼,突然张开手掌钳制住少年的脖子,上半身拎出笼子悬在半空,“你当我是傻子被你哄着玩儿?那鸟精的死法是脑袋和脖子分了家,你嘴里长了几颗牙啊,能直接咬断他的脖子?” 少年被他掐得喘不过气,目光却很是清明。 领队察觉到杀意甩开人后退两步,鬓角的长发扬起,被一闪而逝的寒芒截断。 他抓起垂在胸前的断发一看,切口十分齐整。 那少年跪在笼子门口,手掌往两边一拽,手里的细线如钢丝一般绷直。 手腕一翻,又变成了柔软的丝线,在他掌心圈成紫光,竟是一根发丝,“我们紫貂一族耳后的头发极为坚韧,注入灵力后可削金断玉,关键时刻可以用来保命。那鸟精有点儿本事,论打打不过论咬咬不过,要不是有这个宝贝,方才死在笼子里的就该是我了。我揣着一点儿家族绝学用用,这也不可以?” 领队的目光扫向他背后的尸体,脖子处的断口齐整如削,考虑片刻,忽然一脚将少年踹进笼子里面,“下次再敢弄些鬼动静浪费老子时间,老子一刀宰了你,让你去地底下跟那只死鸟做伴!” 后背狠狠撞在墙壁上,少年闷哼一声,低下头,一缕血丝从嘴角流了出来。 他安静的靠坐在黑暗中,一言不发,仿佛畏惧于对方的恐吓,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嘴角却向上扬了起来。 领队叫人拖走了鸟精的尸体,重新给笼子上好锁,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异常,骂骂咧咧的带着人走了。 第148章 洞窟内安静了许久,一阵白光闪过,晏星河走到笼子前,那少年早已靠坐在最外面等着他,“我跟你认识?” 少年眼尾轻轻弯起,笑眯眯的看着他,一脸单纯无害,“不认识。” 任他怎么笑,晏星河依然面无表情,“那么,你想让我救你出去?” 少年点了点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我帮你解决的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换你救我出去,不算过分吧?” 晏星河勾起唇角,看他的眼神恍如在看那只死鸟,“要是我不答应,你也要大叫,再把那群守卫引回来?” “打住打住,朋友,我这可不是威胁。”少年发觉了这个话题的危险性,翻了个身跪坐在他面前,修长的手指抓着两边寒光森森的栏杆,能屈能伸的说,“我这是在求你。” “……”晏星河沉默了一瞬,“那要是我不答应?” 少年轻叹一声,“那我这朵娇花就只能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连一件蔽体的衣服都没有,每天吃些残羹剩饭。那个老怪物什么时候点我了,我就要被洗涮一番送去床上蹂躏,像畜牲一样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耗完一辈子,连妖界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他一句三叹,眼神逐渐变得黯淡无光,看向晏星河时甚至泛起泪光,像某种委屈的谴责,“不过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了。你我只是萍水相逢,虽然救我一命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你要是心如铁石,直接一走了之,那也行吧,没有人会怪你。” 嘴里说的是没有人会怪你,眼神分明已经将晏星河谴责了千万遍。 晏星河默默看了会儿对方脸上一秒钟切换八百次的表情,按住腰间的刀转过身,“等着。” 那张卷轴又成了一张普通的水墨画,他出来之后,白衣人就不见了踪影。 晏星河仔细的给法器堆翻了两个来回,确定里面没有阴阳石,白衣人的话响在耳边,他忽然想起烛阴吃肉时怪异的举动。 坐在突起的石头上斟酌了片刻,那白衣人说的话未必全然不可信,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不管怎么样,这一趟他必须拿到阴阳石。 烛阴点了三个美人今晚侍寝,守卫押着人去湖泊洗了澡,回来的时候手腕和脚踝上拴着链子,哆哆嗦嗦站成一排让他挑选。 两个声音依然无法达成一致,比吃饭更加难缠,一个要黑皮健美的,一个要纤瘦乖巧的。 就着究竟选那个吵了快有一柱香,三个美人脖子上湿润的水珠都快干了,最后意见仍然没有达成一致,一气之下,干脆点了谁也没看上的那个。 “去,把中间那个牵过来。” 烛阴下了命令,守卫低着头牵起中间人的链子将他带到王座。 烛阴嫌弃地看了一眼,暴躁的声音吼叫起来,“你他妈就非要跟我反着来?我不高兴你就高兴了是吧?你看看这长相,你下得去嘴?” 下一秒脸上的表情一变,又换成了阴柔的声音,“哼,不给我我喜欢的,你呀也别想要你喜欢的,反正呀今天咱们俩谁也别想让谁好过!” 烛阴面目瞬间狰狞,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枯瘦的手指掐住自己的脖子,“疯婆子,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他脸上的神色浮现出痛苦,转而又变得恼怒,手上更加用力,掐得自己栽进背后的石座,“来啊你蠢东西,当我怕了你不成?看谁先掐死谁!” 他忙着自己和自己掐架,以至于往后栽倒进椅子的一瞬间,一线锋利的寒芒飞快地从旁边刺来,他竟完全没来得及防备,被那只匕首狠狠扎进了心脏。 是方才牵过来美人的守卫。 他拔出匕首,抬起眼观察烛阴的一举一动,目光冷漠。 洞窟内安静了一瞬,烛阴按住胸口不断往外面冒血的窟窿,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守卫们方才反应过来,这是混进来一个刺客。 对付这几只食人鸦不难,晏星河一边打一边把他们引向山洞深处,这里的动静越晚惊动外面的越好。 他分了一线心思留意王座,烛阴按住胸口在王座上疯狂滚动,抓着自己的脸皮惨叫。 许久过去,那动静愈演愈烈,鲜血从王座往下流淌,几步台阶都成了血泊。 晏星河正奇怪这人怎么流这么多血都没死,烛阴突然尖叫着跪在王座上,两只手抓住皱巴巴的脸皮往外撕扯。 那张脸像糊在骨头上一层松垮的面皮,被尖锐的指甲拉扯出恐怖的长度,从中间裂开露出血淋淋的血肉,晏星河见识过无数妖怪,这一瞬间却也觉得惊骇。 血肉模糊的裂口越来越大,剥皮一般露出底下五官的轮廓,忽然,一黑一白两团烟雾从烛阴眼睛里面冒出来,顺着皮肤与血肉的空隙朝外面钻出。 瘦小佝偻的身体纸皮一样脱落,那两团雾气化作一黑一白两个男子,身形修长,年轻貌美,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身材,只是脸上表情截然不同。 晏星河解决掉所有食人鸦,回过头,一黑一白两道交错的光影朝他袭来,手中的爪钩已经快飞到他脸上。 晏星河猛地往后仰去,避开这迎面而来的一击,黑靴踏在石壁上,飞快地闪避身后紧随而来的攻击。 爪钩凿进石壁发出一声又一声爆鸣,无数石块和粉尘在洞窟内腾起,形成无处不在的浓厚白雾,几乎挡住人视线。 晏星河回头看了一眼不依不饶的黑白影子,心中一动——莫非那白衣人真的没有骗他。 烛阴单人形态的时候是个废物,化成两个之后攻击力强悍得离谱,就是精神越发疯癫,丝毫不顾忌这是自己的洞府,爪钩走到哪儿砸到哪儿。 整座洞窟天翻地覆一样轰响,王座周围落满大大小小的石块,两个人同时嘶吼着,让晏星河滚出来。 晏星河不为所动,观察了一会儿,借助粉尘的遮掩,悄无声息的靠近白发白衣那个。 黑衣分身正在阴阳怪气骂狠话,突然看见前面迷雾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闪了过去,他眼睛一眯,提着爪钩追了上去。 那影子时隐时现,毫无章法地在迷雾中穿梭,他跟了会儿逐渐变得不耐烦,突然发现对方停止不动,顿时大喜,一爪钩甩过去绞住脖子,回答他的是一声暴躁的吼叫。 走近了一看,竟然是白衣分身。 “蠢货!你挡在路上干什么呢?我刚才都看到他了!我跟丢了人都怪你!” 黑衣分身不仅没给他松开,还故意收紧链子绞得更紧,一脸看废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白衣分身抓着脖子刚要骂娘,面前耀武扬威的人突然表情一僵,嘴角喷出一口鲜血。 视线往下移,一柄长剑从背后贯穿他的胸口,露出染血的剑刃,血色瞬间在胸口白衣上蔓延开。 晏星河拔出剑往后一个翻身,落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刚好能看清楚那边的情形。 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这玩意儿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死,白色分身倒地后化成一团雾气飞入黑色分身七窍,后者一声嘶吼,又分化成一黑一白两个。 白衣人摸着自己的脖子,一抬头对上迷雾中晏星河的眼睛,五官瞬间扭曲,尖叫着扑了上来,“我杀了你!” 这一击快得不可思议,晏星河没有放松警惕,对方抬眼的一瞬间就横起了剑,然而他甚至来不及格挡,爪钩已经扎进了腰腹的皮肉。 那爪钩应该也是阴阳石所化,晏星河一剑劈上去飞溅出一连串火星子,却不能奈何它分毫。 眼看黑衣分身就要跟着飞到面前,晏星河别无选择,抓住爪钩往外一拽,同时身形迅速后撤,硬生生让它尖利的爪牙撕下去一块血肉。 他瞬息之间做出的应对已经迅速非常,可分身的速度比他更快,在他后撤的一瞬间尾随而至,一脚正中晏星河胸口。 无论是速度还是力度都强悍的不可思议,这一脚几乎要将胸口踩碎。 晏星河飞身而出,借势化去一部分力道,落地之后还没来得及缓口气,迷雾中一黑一白的残影已经从两边逼近。 晏星河咽下喉头一口血。 不能跟他正面硬来。 要先想办法脱身再做计议。 这么想着,他撑住手边的碎石站起来,正打算找个落脚点,头顶突然洒下来一片白光。 晏星河抬头的一瞬间,那光芒将他整个人吸进去。 烛阴的两道分身杀到近前绞碎了石壁,那白光早已收拢起来,化作画卷飞走,顺着石阶潜入了第二层的阴影。 第98章 画卷空间内 晏星河摘下腕间一只墨色的镯子,食人鸦的伪装褪去,他变回了原本的面貌。 那白衣人含笑的声音问他,“现在你信我了没?” 晏星河说,“烛阴这个人就是阴阳石。” “可以这么说,”画卷藏在法器堆深处,烛阴找起来要费些时候,那白衣人气定神闲,桃树底下有一方石桌,他一拂衣袖,就着水墨勾勒出的石凳坐下。 第149章 “烛阴本来是一个快死的老怪物,偶然间得到了阴阳石,将它炼化成本命法器,修为骤然暴涨,打败了上一任隐雾泽领主,这才坐上了栖鸦洞的宝座。” “不过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阴阳石这种级别的宝物威力太大,远非他所能驾驭。与其说是他炼化了阴阳石,不如说是阴阳石借他的身体修炼出了意识,合为一体时是个废物,分化开之后却威力无穷。” 晏星河抱着剑站在他对面,背靠身后的桃树,低头想自己的事。 也就是说阴阳石修炼出意识后早已将烛阴夺舍,变成了自己的养分,那一黑一白两个分身不是烛阴精神分裂产生的,而是阴阳石的化形。 白衣人长袖一翻,摸出来一个素净的杯子,茶水从下往上涌出,清香甘冽,他轻轻吹了一口升起的白雾,“食人鸦的规矩是以实力论高低,谁能打败上一任领主,谁就是新的老大。烛阴霸占栖鸦洞这么久,说明外面那群让人闻风丧胆的食人鸦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妖族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只是一个人族。” 晏星河掀起眼皮,将他从头看到尾。 白衣人挑眉,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不紧不慢地给了一条出路,“就算我出手帮忙也打不过他,不过是跟你一起送死罢了,这个方向就不必考虑了。不过,若是你想走,我有办法带你出去。” 晏星河微微一笑,“后路都铺好了,你还真是好心——你为什么要帮我?” 白衣人低头抿着茶水,茶香氤氲,他的声音很淡,“我和烛阴有些过节,谁跟他作对,就是我的朋友。” “是吗?”晏星河说,“那么跑到我家门口盯梢也是因为烛阴了?我还没打算来取阴阳石的时候就被你盯上,你的先见之明,未免早得太过头了。” 他终于想起这人是谁了。 对方早就盯上了他,这次栖鸦洞相遇也不是偶然,说不定是从他家开始一路跟到这儿来的。 晏星河问,“你究竟是谁?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不惜犯险进入妖界?” “你反应很快,这很好。”白衣人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你也不必急着要答案,我今日愿意出手帮忙,是因为有求于你。今日之事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份恩情,日后我会向你要回来。” 烛阴的两道分身,一个守在一楼掐住出口,一个下来二楼搜查。 要在偌大一座洞窟发现画卷玄机绝非易事,守卫队十多个人尚且找不到,更别说烛阴一个人。 黑衣分身四处找了片刻,什么痕迹也没有,整个人顿时暴躁起来。 他随手杀了几个笼子里面怯怯看着他的妖怪,心情稍微畅快些,旁边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叫他,“大王,大王您过来,我知道您要找的人在哪里。” 烛阴走过去一看,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他依稀记得是某一天外出掳来的,已经忘了是什么种族。 黑衣分身下巴一抬,眼睛警惕的眯起来,“哦?你最好不要骗我。” 少年凑近了栏杆,拢好胸口血迹已经干涸的衣裳,压低声音说,“我看见他从门口飞进来的,不会有错,只要您答应放我自由,我就告诉您他现在在哪儿。” 黑衣分身冷笑,这小妖怪还敢跟他提条件,等他找到了人回来就一刀杀了,“好,我答应你,你说吧。” 那少年高兴的笑了起来,看起来纯粹又无害。 他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些,凑近耳朵,低声说,“大王,他——就在你身后。” 黑衣分身神色一凛,回头时瞬间被红线缠住脖子,眨眼之间,那绳索已经游蛇一样将人捆结实了。 他行动受限,挥出的几招也被逐一化解,尖叫着被捆成了一个蚕蛹。 晏星河打好结一脚将人踹到地上,对方面目狰狞,拼命试了几下,竟然使不出丝毫灵力,连爪钩也自行消散了。 黑衣分身咬牙大骂起来,“混账!你往我身上套的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宰了你!” 一个站着一个倒着,谁宰谁还不一定呢。晏星河懒得跟他废话,正好那堆法器里面有几个宝贝他认得,挑了些极品的装进乾坤袋,又拿起里面一只金光闪闪的链子。 那链子有上下两头,一面是金属圆环,一面是蝎尾形状的倒钩,灵力充沛,在掌心泛着莹润的微光,一看就是个好宝贝。 黑衣分身认得那是什么,看见晏星河拿着链子朝他走来,顿时就是一阵头皮发麻。 那法器叫做伏仙乌石链,一端扣在自己身上,一端扣在别人身上,能吸收对方的修为乃至精元化为己用,直至被吸收的人化为一堆枯骨,十分歹毒霸道。 黑衣分身恐慌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又冷静下来,充满敌意的眼睛多了三分深色,晏星河抓他的手腕他也丝毫没有反抗。 一黑一白的阴阳石乃是双生,彼此之间感应极强,只要不是同时死亡,其中一个死了就会返回另一个身上,然后进行第二次分化。 要是晏星河真的用伏仙乌石链对付他,灵力骤然降低的变化必然会引起白衣分身的警觉,到时候晏星河不仅什么也得不到,还会暴露位置—— 他只要敢用,就必死无疑。 手腕被翻了出来,黑衣分身冷笑地看着晏星河抹开他的袖子,然而下一步却出乎他的意料——扣在他手上的不是蝎尾那一端,而是金属圆环。 “你——”他惊骇又莫名地睁大了眼睛,一瞬间又茫然起来,“你想做什么?!” 汹涌而浑厚的灵力已涌进了他的心脉。 飞快暴涨的灵力瞬间让白衣分身发现了,他穿过迷宫杀气腾腾的飞奔进来,就看见晏星河抓住黑衣分身的肩膀按在牢笼上,横在两人手腕上的伏仙乌石链光芒大盛,整座山洞被映照得金光灿灿。 白衣分身抬手向对面挥出一掌,狂狼的掌风掀起血池波涛,晏星河抓住手中的人一个旋身,让人形肉盾替他受了这一掌,而手腕中间伏仙乌石链的灵力还在继续转换。 “蠢货!我看你是自寻死路!” 黑衣分身修为暴涨到极致,已不是浮生锁能束缚。 不过晏星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分出一缕灵力游走全身筋脉,体内所剩灵力不过十之一二。 在黑衣分身撑爆浮生锁之前,他先一步收了起来,翻身往后一跃,脚步虚浮得竟不受自己控制,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下一秒脖子已经被人捏在掌中。 “死之前还要白送给我这么多灵力,你可真是个大好人。”经脉中游走的灵力太过充沛,黑衣分身整张脸涨红,额头和脖子上青筋爆了出来,蛛网一样在脸上盘踞,他咬牙一字一句的说,“安心去死吧!” 他手劲奇大,换个人脖子早被捏成渣了。 晏星河落于下风,却丝毫不见惊慌,从眼尾垂落的目光沉着而幽深,仿佛在看一只落入陷阱而毫不自知的猎物,“的确有人会死——但死的人不会是我。” 黑衣分身眉峰狠狠皱起,就要直接捏碎他的脖子,体内的经脉忽然自行运转起来,周身形成一股强大的引力。 这个变化始料未及,他一愣,冥冥间感觉到什么。 回头的一瞬间,白衣分身跃过血池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朝他飞来,像被人按住后背强行推过来,暴躁的吼声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黑衣分身瞳孔一缩,只来得及看见对方狰狞扭曲的五官。 一阵刺目的白光在洞窟内炸开,整座洞府上下两层地动山摇。 晏星河被强劲的冲击波撞得砸在那堆法器里面,闭了闭眼睛缓过最开始的白光,下一秒猛地睁开双眼,一掌撑住地面翻身而起,扑入那道愈演愈烈的白光之中。 按照白衣人所说,这两道分身就是阴阳石的化身,那么阴阳石有的属性很有可能这两人身上也有。 晏星河找阴阳石的初衷,就是因为二者可以相互吸引合为一体,他对这个特点记得格外深刻。 也就是说,只要其中一人体内的灵力强大到负载,那么不管另一方愿不愿意,都会被吸引过来强行合并。 而烛阴的特点,就是分化时十分强大,合并之后受躯壳限制实力会变弱。 他可以调整好体内灵力再度分化,但晏星河要的战机,就是两道分身合体后还没来得及分化的那一瞬间。 五指成爪,穿透烛阴枯瘦的胸膛,那双干涸浑浊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往下看去,晏星河的手掌已经抓在了他胸腔里面,一拧一拽,一颗鲜活有力的心脏被扯了出来。 烛阴死不瞑目的尸体倒地后瞬间化为飞灰,晏星河五指收拢,那颗心脏在他掌中脱去血肉,化作两块沾染血水的黑白石头,繁复的红色符纹盘踞其上,躺在掌心泛着层雾蒙蒙的红光。 刚才的动静惊天动地,不少食人鸦都被引了下来。 一簇簇高大的黑色影子站在血池对面,震惊的看着晏星河杀死烛阴,半张脸都是挖心时溅上的血水,突然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向他们。 第150章 为了拿下烛阴,他已经赔上了血本,体内所剩灵力不过一两成。 晏星河仔细收好阴阳石,以眼神压制对面那群随时可能扑过来的食人鸦,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实际情况。 那群食人鸦蠢蠢欲动,但又顾忌着什么不敢往前迈进。 晏星河双眼盯住他们,长剑反手往背后一划,一大片笼子的栏杆应声炸开。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精准的抓住那个貂妖,一掌往上劈穿了洞窟。 轰隆一声闷响,碎石残渣飞了满天,那少年闭着眼睛扇去脸上的灰尘,再睁开时,晏星河已带着他到了地面。 少年看起来不是个能打的,要出去还是只能靠他自己。 晏星河好不容易解决掉守在门口那几只食人鸦,经脉急剧往中间收缩,带来阵阵沉闷的钝痛,昭示着灵力即将宣告枯竭。 他额头上的冷汗已经落了下来,对自己的情况有些没底,他从来没想过解决几个小精怪也会这么费劲。 迈出洞府往外面一看,迷雾中参差错落全都是食人鸦的影子,半空,枯枝,峭壁,地面,鬼影一般数不胜数,一眼看过去少说也有三四百只。 晏星河收回抓在少年胳膊上的手,沉沉地按上腰间的剑。 要是他灵力尚在,想要杀出一条路离开此处不是问题,但关键就在于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是透支,杀完门口那几个小妖耗费掉了最后一丝气力,他现在没有多少把握。 迷雾中,一双双黑色眼睛亮起,晏星河二人被团团围住,以他们为中心,食人鸦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圆环,虎视眈眈的盯着最中心的闯入者,拍打翅膀亮出利爪,朝他们一步步逼近。 包围圈在逐渐缩小。 晏星河抓紧了手中的剑,看向阴气沉沉的天空,估计直接从上面飞出去的可能性。 双方正僵持不下,洞窟里面涌出来一队士兵。 为首那人化作食人鸦飞在半空,发出了高声的鸣叫,叫声时短时长尖锐急促,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含义。 然后晏星河就看见所有环绕他们的食人鸦拍打起翅膀,似乎在响应头顶的叫声。 无数黑影从地面飞至高空,形成里外三道黑色的圆环,盘旋在晏星河和少年头顶,叫声和翅膀拍打声此起彼伏。 食人鸦身形庞大,叫声又凄厉尖锐,四面环绕的都是漆黑的峭壁和破败的枯枝,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晏星河稍稍偏过头,低声问背后的人,“他们在做什么?” 少年本身就在隐雾泽附近混迹,对食人鸦的习性知道的不少,笑眯眯的对他说,“恩人,这意味着咱们有救了。食人鸦以实力为尊,新领主诞生的方式就是挑战上一任领主,赢了就能取而代之。你刚才杀死了烛阴,在他们眼里相当于挑战领主之位成功了,他们现在是认了你做大王,你就是他们的新任领主。” “……”晏星河听完,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尤其是他听到大王两个字说出来时候。 “所以,”晏星河问,“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要从这里出去,他们不会攻击我?” “应该不会吧,”少年稍作考虑,朝他眨了眨眼睛,“不过有可能会被强行拦下来做大王。” “……” 晏星河试探的往外围走,果然,食人鸦纷纷往旁边让开一条道,毫无敌意,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垂首敛翅,姿态臣服。 他一只手仍然紧紧按住腰上的剑,谨慎的在食人鸦让出的小道中穿行,一路走下来果然没有异动。 直到走到阴雾泽边缘,晏星河回头看了一眼,没有食人鸦跟踪,这场风波总算是画上了句号。 他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松开了按在佩剑上的手。 “今日算我欠你一份救命之恩,”那少年小心的拔下三根头发,轻轻一吹,在掌中化作一簇紫色的软毛,“鄙人没什么本事,但对妖界各域的情况还算熟悉。日后你行走妖界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拿出这簇毛吹散,我自会来找你。” “不过先说好了,”那少年攥着紫毛,狡猾的眨了下眼睛,“恩情我只会还一次,这东西你用了一次之后就失效了,往后再用我可是不会应的。” “……” 晏星河身上的信物已经够多了,没必要收一个不认识的小妖的。 他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里面放着阴阳石,向四周看了下确定方位,“不用,我救你是因为你帮我在先,你不欠我什么。” “什么?不是——你真不要啊?”那少年头一次见有好处放着不要的,追了几步,晏星河已经往反方向走了。 他摸了摸鼻子,随手将紫毛吹散了,拍拍手掌心,“都没问我名字呢,真是个怪人。” 第99章 小院的木门嘎吱一声推开,带出一片纷飞的紫色花瓣。 集市的喧嚷声隐约从巷子外面传来,苏刹按了按脸上的面具,回身关上木门,摸出来袖子里的清单确认了一下,大步朝巷子外面走去。 这是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出门。 过去十多年他大部分时候待在妖界,连人族都很少见到,更别说这种市井繁华。 一路走走停停瞧了许多热闹,看上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就买两个带在手上,他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忍不住驻足,等真正站在药材铺门前,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按照清单买好了补品,走出来看见日头还早,不着急回去,他又沿着主街逛了会儿,买了些零食和小玩具,兴致勃勃的拿了点儿颜料,准备进一步发展他的兴趣爱好。 路过一家生意不错的店铺,他咬着新鲜出炉的煎饼瞧过去,顿时眼前一亮。 这家店招牌上写着风华阁,里面卖的都是男子穿戴的饰品,来来往往的客人也大都是男子。 店面分上下两楼,红木铺展珠帘垂坠,装潢十分奢华,靠近门口那几个架子上挂着串珠和玉佩,成色和做工皆是上乘。 苏刹兴高采烈的走了进去。 晏星河不爱花心思打扮自己,黑色的衣裳黑色的发带黑色的剑,一套下来从头黑到尾,不知道掩去了多少颜色。 正好他现在闲得没事做,那么打扮晏星河也可以成为他的爱好之一。 苏刹挑了一会儿,太浮夸的对方肯定是不会要的,走到二楼转过几层架子,眼前倏忽一亮,从格子里面拿出来一对银色的护腕。 这护腕摸上去冰凉坚硬,份量又不会过于沉重,上面雕刻的花纹是飞鹰和祥云,倒是意外的很衬晏星河的风格。 苏刹抚摸着凹陷下去的花纹,越看越满意,考虑要不要再买个银色腰带和银纹靴子用来搭配。抬眼时视线越过镂空的架子,冷不防对上一双眼睛,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那两只眼睛猛地一震,流露出几分惊艳。 “……”苏刹感到有些膈应,转身去后面架子找腰带。 挑选半天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还算满意的,他伸手去拿,另一只手先他一步飞快的拿了下来,转而又递到他面前,“小美人儿,喜欢这条腰带?” 苏刹看了他一眼。 那人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穿金戴银衣着华贵,可惜看人时眼睛色眯眯的,第一眼就让人觉得轻浮,不是什么正经人。 一个路人而已,苏刹没什么兴趣跟他废话,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那年轻男子又快步追了上来,脖子一伸,凑到他跟前嗅了一口,“好香的味道!我听说有些美人生得太美,出门时怕给自己惹麻烦,就喜欢在脸上戴着面具,今天莫不是让我遇到了一个?” “……” 这话说的,不就是那些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腔调? 本来他脑袋凑过来嗅来嗅去就让苏刹觉得反感,还要说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恶心顿时翻倍,苏刹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又换了个架子。 那男子锲而不舍的跟上来,苏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视线一会儿落在苏刹手腕一会落在他腰身。 苏刹额角的青筋越蹦越厉害,这种狗东西要是放在以前,早在抢他腰带的那一秒就被他一巴掌拍下楼了。 有一双眼睛在旁边不怀好意的盯着,苏刹也没什么心思继续逛了,买好护腕付了钱,走出首饰铺。 回头一看,那男子居然跟着他到了街上,还叫上了五六个等在门口的侍卫。 “……” 出门买个东西遇到这种事情,也是很晦气。 苏刹无语了片刻,没有理他,加快脚步往自家小院走。去路却被两个身形高大的侍卫挡住,一脸横肉凶神恶煞的瞪着人,行人一看是个腰上带刀的,纷纷往旁边避让开。 “那不是太常卿府的小少爷吗?又是谁家的漂亮姑娘要遭殃了?” “这回好像不是姑娘,是个公子。” “哎哟,可怜哦。” “咱们躲远点儿看热闹,那小霸王蛮不讲理,惹到他了倒霉的是咱们。” 议论声乱七八糟的从耳朵旁边掠过,苏刹无语的看了会儿被侍卫挡住的路,回过头,没好气的说,“你想干嘛?” 第151章 那男的穿得花红柳绿,却偏偏要故作风雅抓着一把折扇,一边拿扇子敲打手心一边朝他走过来,对着他嘿嘿一笑,“小爷我出生起就在沂城混,这里面的美人儿但凡是有点姿色的我都记得住,偏偏像你这般绝色,我却毫无印象。小美人儿,你是从别处来的吧?” 他说着,折扇就要往苏刹下巴上挑,这举动真是恶心死人,苏刹一把打开了,声音冷硬至极,“关你屁事?” “呦吼,还是个带爪子的。”那男的一挥扇子,背后的侍卫立即上前,两只手按在苏刹肩膀。 苏刹长眉一蹙,遇到攻击第一反应就是凝聚灵力,肩膀下意识用力一挡—— 枯竭的经脉向内收缩,传来刀割般急剧的钝痛,苏刹眼前有片刻的晕眩,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被一左一右两只手按得跪在了地上。 他微微一愣。 “敬酒不吃吃罚酒,”安行云眯了眯眼睛,满意的看着美人跪在他面前,捏住苏刹的下巴下流的摩挲起来,“小爷我也算万花丛中过,阅尽各色美人,你这般的气韵却是头一次见。瞧瞧这下巴,滑手得像脂膏似的,摸几下都快融化在我手心里了,面具底下必定是个比红袖招的头牌绮娘还要销魂的绝世美人。今日遇到小爷我,算你运气好,我定要看看你这遮遮掩掩的面具底下究竟是何等姿色!” 他兴奋的说完最后一句,反手就揭开了苏刹的面具,脸露出来的那一瞬间愣了愣,倒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的骂道,“不是,这什么——我还当你这面具遮的是什么绝世的美貌,原来是个毁了容的丑八怪。” 站在他身后的侍卫远远的看了一眼,凑上来低声跟他耳语,“少爷,这人脸毁成这样怪吓人的,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姑娘?” 面具啪嗒一声摔在苏刹耳朵旁边,安行云嗤道,“算小爷我看走了眼,早说是个毁了容的啊,学人家美人扭扭捏捏的做什么?浪费我时间。” 他本来要就此作罢,转头时余光忽然瞥见苏刹露在衣领外那片锁骨,纤细白皙,在阳光下泛着玉一样的润色。 安行云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目光往上,又落在苏刹脖子,优美纤细没有丝毫瑕疵,隐约的青筋浮在上面格外漂亮。 他忽然想起华光阁中惊鸿一瞥,对上的那双惊为天人的眼睛。 侍卫嚷嚷着让人把他放了,安行云伸手拦住二人,捏住苏刹下巴让他抬起头,竖起一根指头放在眼前,比对着位置调整角度,正好遮挡住脸上那道斜着的疤痕。 他凝神看了片刻,目光渐渐变得惊喜,心里面改了主意,手指放在苏刹眉眼上爱不释手的摸了会儿,又拍了拍他的脸,“瞧我这眼神,差点让我错过好东西。小美人儿怎么这么可怜,快告诉少爷我,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是怎么被毁的?” 苏刹垂眸看了一眼他拍在自己脸上的手,没说话。 安行云脑袋凑在他脖子旁边,陶醉的嗅了一口,色眯眯的说,“好香啊……果然美人身上都带有暗香,小爷我就知道我看人的眼光不会出错。这样吧小美人,你的脸生得那么漂亮,毁了实在是可惜,要不你往后就跟着我,我给你好吃好喝的供着,寻访名医为你医治脸上这道疤。本公子认识不少奇人异士,保管原原本本给你治好,你看好么?” “当然我给你治脸也有条件,”他搂着苏刹的腰掐了一把,手指放到嘴唇,十分下流地揉了揉,被美人唇瓣温软的触感迷得心猿意马,“等你的脸治好了,就留在我府中做我的第八房小妾,报答我为你寻医问药的大恩,这个条件很公平吧,你说是不是?” 苏刹看向面前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突然勾起嘴唇笑了一下。 安行云还以为他答应了,顿时激动起来,然而还没等他做出什么更亲近的举动,一声嚎叫在人群中炸开。 侍卫们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围上来阻止。 好不容易拉开了两个人,苏刹吐掉嘴里的半根手指头,嘴唇和下巴被血水染得鲜红,冷眼看向对面的兵荒马乱,“还想让我做小妾,做梦去吧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安行云被侍卫围着又是包扎又是擦汗,本来痛得只顾着扯着嗓子嚎,一听到苏刹冷淡的声音,顿时怒气上涌,惨白着脸一把推开了挡住视线的人,冲上去哐哐就往他脸上扇了两巴掌,抓住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一个毁容的丑八怪,心气比天还高!小爷我愿意给你治脸是看得起你,你他妈非要不识抬举!你还敢咬断我一根手指!小爷我一根手指比你十条命都值钱!今天要是不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你他妈别想离开这条街!” 他一边说着,怒气冲冲地朝后面招手,侍卫得了令陆陆续续围上来,走在最前面那个上来就一脚踹在苏刹胸口。 苏刹两只胳膊被人紧紧按住,拼命挣扎了一下,从前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钳制,现在却如千钧般沉重。 他生生受了这一脚,心口顿时就是一阵剧痛,两个月以来用药滋养起来的身体像一张好不容易糊起来的薄纸,那不遗余力的一脚一瞬间将人踹了个对穿。 胸口涌上来一股血腥气,苏刹眼前有一瞬间的浮白,唇角冒出来一缕血丝,又被他咬着牙硬生生逼了回去。 安行云在后面尖叫着催促,恍惚间苏刹感觉脸上又挨了两巴掌,眼看第二脚就要落在小腹,一柄剑从人群中横空飞来,剑刃猛地抽在那侍卫小腿,对方瞬间往后飞出去,摔在地上抱着腿翻来覆去的打滚。 这个变化来得太快,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横扫而来的罡风打在胸口,拦在苏刹面前的人瞬息之间朝四面八方飞出去。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起,那群侍卫一个站着的也没剩下。 安行云吓得不轻,但是刚才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没看清,着急忙慌的往前面走了两步看着满地乱滚的人影,后背冷不防挨了一脚。 他脸朝下噗通一声磕在地上,再抬头时血水流了满脸,翻过身四肢并用的要爬起来,一柄剑横在面前,锋芒不留空隙的抵住脖子。 他颤颤巍巍的发起了抖,鲜血立即顺着脖子流下。 他瞄着眼皮底下森冷的剑芒,中气不足的吼叫起来,“我、我是当朝太常卿安礼的儿子,你休要多管闲事!要是你敢伤我一根毫毛,我爹、我爹他一定要你好看!” 拿剑的人一身白衣如雪,罩在最外面的轻纱被风扬起一角,斗笠下白纱遮挡了面容,只能隐约看见一双细长冷冽的眼睛,“你爹?” “对……对!就是我爹!”安行云瞪着他,“你要是识相,最好赶紧把你这破剑拿开,仔细着别伤了本公子!小爷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就是,否则、否则、否则……” 他的虚张声势在白衣人越来越冷凝的目光下逐渐弱了声气,那人轻轻眯起眼睛,手里的剑又逼近一寸,顿时血流如注。 安行云吓得魂都要飞出来了,想跑又不敢跑,只能杀猪般尖声嚎叫起来。 那一剑终究没有落下去。 白衣人一脚踹向他的脸,安行云后脑勺往地砖上一磕,半张脸肉眼可见肿了起来,毫无情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滚。” 侍卫连忙扶起鼻青脸肿的少爷,挤开人群选了条小路的跑了。 白衣人收了剑走到苏刹面前,一言不发的站了会儿,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抬起,看了看他肿起来的脸,上面还有青色的指痕。 他的目光在那些痕迹上停留了片刻,似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低声问他,“你还好吗?” 苏刹看着他赶走安行云,就算面前这个人救了自己,他也没给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掀起眼皮淡淡的看了对方一眼,透过白纱的空隙,他只看见一双薄削的嘴唇轻轻抿起,“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我是行走江湖的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苏刹听完,眼皮又恹恹的垂了下去。 围观的路人渐渐散去,街道上又恢复了熙攘。 那人等了一会儿,看他没什么反应,突然伸手探向他的手腕,扣住了他的脉搏。 苏刹一惊,猛地将手抽回来,戒备地往后仰头,退开了些距离。 “……”那人没说什么,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苏刹本来不想理他,但是刚才发生的事耗尽了他的心力,试了一下想坐起来,刚一动,胸口就是血腥气翻涌。 他沉默地又坐回了原地,出神地看着地砖的纹路,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白衣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动静,俯身摸了摸他的发顶,在他面前蹲下,“若是你不介意,我可以背你回去。” 苏刹看了一眼敞在自己面前的后背。 都沦落到这样的情况了,他也没什么好逞强的,起了个身趴在对方肩膀上,白衣人揽着他两只腿站起来,听到后面传来一声闷哼。 第152章 他稍稍往后面偏了下头,脚步落得很慢。 苏刹咽下嘴里那口血,刚要跟他说自己家在什么地方,那人已经朝着小院的方向走了。 第100章 今夜晏星河回家的时候,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两扇窗户朝外面敞开,摊开的宣纸上零碎的飞着几片落花,上面的字迹早已干涸。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能看见家具的轮廓,除了屋瓦上几声寥落的蝉鸣没有半点声响—— 要不是床帐后面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他差点以为苏刹没在这间屋子。 “这么晚了,怎么不把灯点上?”晏星河摸了一下桌子,没找到火柴,暂且没去管这茬。 他将窗户推得更开了些,放进来一点月光,走到床边撩起垂落的轻纱,第一下居然捞了个空。 这张床不大,苏刹却躲得很里面,缩在角落一动不动,不注意看还以为是被子堆在那里。 房间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床榻上就更是了,他站在床边捞了两下都没捞着人,最后还是苏刹主动伸手抓住他的手指,传出来的声音有些低哑,“我在这儿。” 晏星河在床边坐下,一边帘子被他挂了上去,探身摸到苏刹的脸,“怎么盖着被子脸还这么凉,苏刹,你今晚怎么了?” 他顺着脸颊的轮廓摸了下去,习惯性的捏了捏,结果苏刹突然闷闷的哼了一声,往后面躲开,半截下巴埋进了被子里。 晏星河发觉手感没对,翻出腰间的乾坤袋拿了个夜明珠,就着幽微的蓝光往帘帐里面查看。 苏刹只露出来一双眼睛瞅着他,还被垂下来的黑发挡住了,金色的眼瞳映着浅蓝色光晕,看起来有些冷淡。 晏星河去拽他拿来挡脸的被子,苏刹反应极大的打开他的手,又往里面缩了点儿,“我没事,让我自己待着!” 这个反应就是绝对有事了。 晏星河直接上了榻,按住他肩膀制止反抗,另一只手抓住挡着下巴的被子用力一扯—— 满脸的青肿出现在晦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指痕的形状,有一瞬间晏星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住他两只肩膀凑近了问他,“你脸上怎么回事?谁干的?” “我说了我没事!……别碰我!” 苏刹推了他一把,可是晏星河力气出奇的大,眼睛盯着他惨不忍睹的脸一瞬也不肯错开。 苏刹挣不过他,恼怒地骂了一会儿,晏星河正要逼他说是谁,一滴眼泪突然从睫毛底下滑落,坠下去凝出一线晶莹的泪光,砸在被子上,瞬间消失了踪影。 晏星河看着他脸上的泪痕。 相识六年了,他见过苏刹撒娇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得意洋洋的样子、疯癫狠戾的样子,可以说好的坏的什么样子他都见过——却唯独没有见过对方掉眼泪的样子。 狐族那次被毁去根骨,他浑身是血发疯到快要走火入魔,却也没有因此掉过一滴眼泪,今晚这是怎么了,他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刹——” “求你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苏刹低着头,长发随之散落下去,形成一片模糊不清的阴影。他抱起被子堆在怀里,下巴又埋了进去,“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就想自己待着,你别问了行吗。” 修长的眉目底下,连眼皮也肿了起来,晏星河单膝跪在床上,沉默了许久,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终究他离开了这片床榻。 他一走,苏刹就抱着被子倒在床上,挂好的帘子又被他拽了下来,团起来的影子缩在最里面,隔出来一个漆黑逼仄的空间,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安全领地。 晏星河站在门口,直到床上那团影子很久都没有再动,关上了面前两扇门。 天下第一剑 “这个铜鸟雕像太华丽了,你当搬去装饰皇宫呢?” “你那个镜子就更离谱了,照镜子的时候是看镜子还是看上面的宝石啊?说了要简单素净点儿,你们是不是对简单素净四个字有什么误解?赶紧拿下去换了。” “诶诶诶!屏风留下!别抬走!这扇踏雪寻梅的屏风就刚好,随哥哥肯定喜欢,这个折起来装箱子里。” 会客的大堂里,晏初雪指挥着家仆搬运各种饰品,自家府库的宝贝被她挑了个遍,太奢华也不行,太简陋也不行,就要低调而不失奢华,简单而不失高雅的。 家仆们抬着东西游鱼一样进来又游鱼一样出去,来来往往没个能站住脚的空地,偶尔跑得快的撞着人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晏赐打着折扇靠在门口看了半天,在晏初雪试图把晏安收藏多年没舍得用的紫砂壶放进箱子里的时候,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收起扇子踮着脚尖挤进来,避开两个抱着东西晕头转向的家仆,折扇往晏初雪脑袋顶一敲,“你要不直接把我们家搬过去算了,没见过闲得没事把自家府库翻个底朝天的,等会儿娘回来要是看见了,你等着挨骂吧你。” 那一扇子敲的是实打实的,晏初雪捂着脑袋瞪了他一眼,嚷嚷着说,“娘看见了才不会骂我呢,这些东西都是选出来带给随哥哥的。你没看见他住的那个屋子,我都怀疑雨下大了要漏雨。我本来想在沂城买座面朝主街的房子送给他,但是他肯定不会要,那我还能怎么办?只能多送点儿他肯接受的。” 说起晏星河,晏赐脸上的表情就不怎么好看,横她一眼,“你这是上赶着送东西还眼巴巴的怕人家不要,你是不是吃撑了没事找事啊?头一回带了那么多东西过去,最后灰溜溜的全带回来,这样搞有什么意思?你在这里一厢情愿忙得热火朝天,人家领情也就罢了,关键是人家理你吗?” 晏初雪说,“你懂什么,随哥哥他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心里都明白。再说了,我管他领不领情,这些宝贝我想送给谁就送给谁,他不要我也送。” 晏赐对着自家妹妹翻了个白眼,“他心里明白?我看他心里明白个屁。你上赶着对他好,他根本就不稀罕,去再多次也是白搭,人家根本就不想跟我们待在一起,表面上不好明说,实际上看见你就觉得烦。我看你也别在这儿瞎折腾了,东西该放回去的放回去,吵吵闹闹看得我眼睛疼。” 这话里的敌意晏初雪就不乐意听了,也顾不上指挥,有些不高兴的转过身,“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看见我就觉得烦?随哥哥肯定不会烦我的,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她的语气较真上了,晏赐沉默下来,折扇展开半帘捏了会儿边角,别开了视线,“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晏初雪说,“当然不对,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刚上琳琅岛的时候你俩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回来之后说起随哥哥你就没什么好脸色,你究竟怎么了?” 晏赐低头捏了半天扇子,又盯了会儿旁边放着的花瓶,再次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我实话跟你说吧,琳琅岛那时候,我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去问过他,为什么一直不肯跟我们坦白,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吗?” 这个曲折是晏初雪没想到的,问他,“随哥哥他怎么说?” 晏赐从鼻腔里哼出个气音,唰的一声收起了扇子,一脸别扭,“他说天下第一剑是我的家,不是他的家,他不想跟我们待在一起,他要去追求那种刀口上讨生活、吃了上顿没下顿、说不定哪天横尸荒野都没人给他收尸的好日子。” “……”晏初雪嘴角微微抽搐,有些无语,“他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你别添油加醋净扯些乱七八糟的。他本来到底怎么说的?” 晏赐一愣,低头摸了摸鼻梁,在他心里一直都是这么解读晏星河那天晚上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是晏初雪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胡编乱造的傻子,他皱起眉头,不情不愿的回想了一下,“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呗,他说他不喜欢被关在院子里,江湖上那种刀光剑影才是他想要的。人家根本就不稀罕跟我们有关系,头顶上那个晏字说不定都是用习惯了忘了换,你费心费力挑宝贝送给他,他心里根本就不在乎。” 这话像是晏星河能说出来的,晏初雪回头,看向堆满了屋子的珍宝饰品,又想起第一次带东西过去时晏星河的推拒,几乎要顺着晏赐的话往下走。 然而过了片刻,她转过身,对晏赐摇了摇头,“不对,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 飞舟上晏初雪主动提出让他回来养伤,晏星河当时以狐族有事拒绝了。后来她带着十几箱珍宝找上门,东西都放到面前了,晏星河依然坚定的拒绝了她。待在剑庄那几个月有无数坦白的机会,晏星河却一直选择默不作声—— 单从事实来看,一切好像如晏赐所说。 九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晏家一直把晏星河当成家人,她也将对方视作兄长,但是不代表晏星河和他们想得一样。 对方这些年的经历比他们曲折得多,那区区一年时间建立起来的感情与之相比起来,实在有些微不足道。 第153章 ——但是事情并不能只从表面去看。 “我相信我的感觉,”晏初雪说,“要是像你说的那样,随哥哥心里一点也不在乎我们,他就不会过去那么久了还记得娘不能吃生姜,不会在你被琳琅岛那群鱼追着打的时候出手帮忙。还有那个妖王苏刹,我跟他根本就不认识,但是他却认出了我,还看在我的面子上绕了祁镜一命——这只能说明随哥哥在他面前提起过,而且他知道我们对随哥哥来说很重要,所以才愿意给我这个人情。” 晏赐打扇的手顿住,眼瞳轻轻的动了动。 晏初雪说的这些点他从来没留意过。 而晏初雪越是往下说,语气就越是肯定,“别人的态度我感觉得出来,要是真的不喜欢我们,他就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过去这么多年他或许变了很多,长相不同了,性情也跟以前不同,但是我可以确定,就他对我们家的感情而言,他依然是我认识的那个随哥哥。 他心里有一隅留给了剑庄,可是还有更宽阔的世界他想要去追寻,你不能因为他没有选择跟我们待在一起就去怪他。一屋之下兄弟阋墙,千里之外遥寄相思,感情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由待在一起或者没待在一起决定的,我相信我的判断。” “……” 晏初雪说的这些是晏赐从来没设想过的方向,他又记起月夜下晏星河坚定地将他的手掌从自己的手臂上推下来,仿佛在两人之间划出分明的界限。 折扇敲了敲脑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乱,在乎或者不在乎,兄弟或者陌路人,晏星河过去的一举一动在脑子里浮现,他试图从里面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结果只得到了一个更加疼痛的脑袋。 一睁眼发现晏初雪在旁边生气地看着他,晏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眼一睁就瞪了回去,“我说他一句你要维护他十句,这么帮他说话做什么?到底谁是你亲哥?” 晏初雪白他一眼,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我倒希望他才是亲的。” “……”晏赐的思绪像团乱麻,再继续想这个问题脑子就要炸了,折扇一收骂骂咧咧地出了大堂,“我还希望娘再给我生个妹妹呢,一天天就会跟我顶嘴,一点也不亲我。” ……不是,这人看起来有哪里值得让他亲吗? 晏初雪往那个方向设想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半真半假的吵了一架,家仆搬东西搬得依然热闹,她却少了最开始的兴致,遣散了人准备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一回头,祁镜靠在门口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被她发现了,对方抱着的手臂有些僵硬的抽出来,人也站直了些,憋了半天,硬邦邦的憋出一句,“你跟你哥吵架了?” 琳琅岛一战后,大小宗门各自有各自急需调用的资源,彼此之间经常相互交易,万象宗拿法器来天下第一剑换了许多珍贵草药。 按理说这种跑路的事儿派手底下的人来就行,可祁镜每次都亲自过来,说的是换回去的草药很重要,怕那些人粗疏弄出什么岔子。 有灵药和法器辅助,他被苏刹踩断的右臂早就好全了。晏初雪拿起一只八角灯笼在手里掂了掂,不怎么高兴的说,“你偷听我们说话?” 祁镜眼神一凛,“谁偷听你们说话了?当我闲的?” 晏初雪一听这语气就不想理他。 他别别扭扭的在门口站了半天,也不进来,突然从身后拿出一个方盒,打开之后是一枚梅花形状的花钿,用金子镂空雕刻而成,薄如蝉翼,花瓣边缘镶嵌有水滴形状的白宝石,中间是一颗菱形的红色宝石。 “我姐说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这种东西,花里胡哨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东西是挺漂亮的,就是这话听着让人想揍他。 盒子打开后晏初雪眼前一亮,遇到祁镜那张嘴顿时脸又垮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用眼神询问他是不是来找架吵。 偏偏这小少主生下来就不会看人脸色,看见晏初雪抬眼,整个人有一瞬间的紧绷,脸往旁边一偏,“店铺里这种样式的花钿快卖光了,就剩最后一个,我顺手就买了,也没什么人好送,我姐她的首饰多了去了,也不稀罕这一个——反正你爱要不要。” “……”晏初雪本来只是觉得这人神经兮兮的,听完硬生生给他气笑了,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麻烦你拿着你的花钿滚。” 第101章 深夜 红袖招 头牌花娘绮娘的房间中,红纱逶迤遍地,角落几只烛火跃动着昏寐的橘光。 窗户悄无声息从外面推开,扇动窗棂上几片花瓣卷过轻纱飞入浴池,乳白色的水液绽开清浅的涟漪。 “嘿嘿~绮娘~我的心头好~你在哪儿呢?” 安行云两只眼睛被蒙住,摸索着从床边走到梳妆的铜镜前,模糊中看见屏风前站着一道人影,挡住了从后面照过来的微光,形成一片不甚清楚的阴翳。 屋子里光线很暗,更何况他的眼睛还蒙着半透明的黑纱,那影子似乎与无处不在的阴影连在了一起,看不清楚高矮胖瘦,停顿了一会儿,抬脚向他走来。 “好啊小美人儿,可叫我好找!等会儿你可得好好补偿补偿我嘿嘿嘿!” 他淫笑着一把扑了上去,右手手臂却被一股刚猛的力道捉住。 这力气分明就不可能是女子,安行云吓得叫了一声,在对方手里头拼命扭了几下,一把扯下脸上的黑纱。 一抬眼,他对上陌生的五官,半张脸陷在背光的阴翳中,只有一双眼睛豺狼般阴沉。 安行云见鬼一样大叫起来,想逃跑,却被手上的力道钳制得动不了分毫,“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爹是当朝太常卿,你要是敢伤我一根头发,我、我、我爹一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晏星河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也没有去看他拼命扑腾的蠢样,抓住掌中手臂向上举起,几乎将他整个人提得脚不沾地。 安行云惨嚎一声,五官扭曲的转过头,对上对方阴冷漆黑的眼睛,红纱的残影映入眼瞳,仿佛跃上一抹血色。 “我当是个什么货色——就凭你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也敢对他动手。” 晏星河捏住他右手手臂与肩膀相连处,往后面一掰,那只手折成了一个恐怖的姿势。 他微微眯眼,脸上的表情阴森而诡异,“当时往他脸上扇的,就是这只手?”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红袖招上空。 苏刹在被子上趴得好好的,房门又被推开了。 他顿时感到有些烦躁,积攒起的睡意加剧了这种怒火,他睁开一只眼睛含混不清的就要赶人,“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 一只手撩开床帐,紧接着长条形的盒子放在枕头旁边,还没打开就闻到四溢的血腥气。 苏刹就趴在枕头上睡觉,冷不防被刺人的味道扑了满脸,睡意一下子清醒了,翻起来往床里面一靠,抱着肚子上的被子,“这是什么?” 晏星河背着光,看不清楚脸上神情,只是气息有些不匀,身上散发出跟那个盒子相似的血腥气,“打开看看。” 苏刹探身过去,将那个盒子揭开了。 ——是一只手臂,五指狰狞的张开,断口处还在往外流血。 屋子里沉默了起来。 晏星河往前半步靠近床畔,不确定这个礼物他喜不喜欢,“现在开心了没?——还是说,你想要那个蠢货的脑袋。” 苏刹在床上选了个离盒子最远的位置坐下,指了指枕头旁边的长条,“先把那玩意儿收起来。” 晏星河又走到他面前,“那天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我保证。” “……你先把它收起来,看着碍眼得很。”苏刹对他说,“再上来陪我说会儿话。” 晏星河于是拿走了那只盒子,扔到外面树下当花肥。 床帐放下来,再次与外面隔离开,形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只不过这次他和苏刹一起待在里面。 半透明的轻纱隐约可见透进窗户的月光,铺洒在被清风吹得卷起的宣纸上,留下一地清冷的银白。 苏刹和晏星河一起,看着窗台下那张宣纸被夜风吹得卷起又落下,框起来的窗户外面花树簌簌作响,夜幕中飘落漫天细碎的飞花。 两个人安静的待了一会儿,苏刹率先开口,“那人只是个地痞流氓而已,不重要,偶然遇到的路人罢了,出去逛个街遇到他算我运气不好。” 他这话刚说完,晏星河就在心里应了一句才不是,要是这件事真的不重要,那天晚上你哭什么,“那你还连着好几天不肯跟我说话?” “我吓着你了?”苏刹笑了一声,挪动手臂,小指勾了勾他搭在膝盖上的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那件事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晏星河抓住他的手指,强硬的一根一根嵌进他的指缝,偏过头在黑暗中看向苏刹的眼睛,“不许累。” 他哄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才将人哄好,眼看着苏刹有了生气,再也没提过死字,要是因为那种偶然遇到的渣滓毁掉一切——他真的会发疯。 第154章 苏刹想抽回手,晏星河却抓得很紧,掌心亲密无间的贴合,一丝空隙也不留。 他只好作罢,后背又靠回墙上,“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师父?” 晏星河的目光锁在他脸上,一寸也不肯移开,“没有。” “他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在冰落崖底下救了我的那个人。”苏刹轻声说着,眼睫轻轻垂落下去,歪头靠在晏星河肩膀上,“今晚突然想起他了,我跟你讲讲他的故事。” 晏星河犹豫的沉默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苏刹在这种情况下提到师父,他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的方向。 但是比起前几天屋都不让进,苏刹肯跟他讲话已经算一种进步,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晏星河低头,看着他轻轻扇动的长睫,“你说吧。” …… 苏刹曾经对晏星河说,他知道神隐山上的确有神迹,这句话是真的。 那个将苏刹从冰落崖下救起的人,他后来认的师父,就是被传说中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帝罚到下界的龙族,名字叫做苏凌明。 苏凌明的真身是一只银龙,得血脉福泽出生就身具神骨,不过,在上界做神还是在下界做人做妖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同。 他闲云野鹤云游四境,身边有一只名为长风的瑶琴做伴,泉畔抚琴能让麒麟驻足聆听,山巅吟唱能让凤鸟盘旋起舞。 很快他善于抚琴的名声就传扬开,又因为天帝之子在月下与之相遇,偶然间的惊鸿一瞥让他惊为天人,为其作了一首颂扬的词赋传遍四境,于是一时间声名大噪。 天帝听说了他的名号,在一次众神云集的琼瑶宴上点他出列,要他当场抚琴一曲用来助兴。 苏凌明背负长风怡然独立,神情冷淡如流风之回雪,四下看了一眼,回绝了天帝,“这里没有值得我抚琴的人。” 天帝居高临下,“太子也在座,你当初能为他月下抚琴,现在又不值得了?” 苏凌明说,“我当时独坐抚琴,为月光为海潮为山色,我识得月光舞于海潮之美,月光也识得我独坐抚琴之乐,长风一曲为知音,苏凌明眼中并没有见到什么太子。” 天帝说,“孤执掌九天,身居四境之中无人能及之高位,脚踏流云身披彩霞,睁眼间日出云开,闭眼间月升风起,微微一弹指就可移山填海,尊荣至此,也不值得你抚琴?” 苏凌明冷冷清清的看他一眼,微微颔首,轻声说,“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天帝尊贵无极,却非能听懂凌明琴曲之知音。” 于是天帝大怒,将他打入下界,取南海玄龟的龟甲化作天碑,东海妖蛟的筋脉化作寒铁,其肉身锁在两界交汇处的神隐山冰落崖下,神识永远不能离开那片河谷,以戴罪之身反思千载,以赎不敬上神之过。 苏刹遇到他的时候,苏凌明正背着箩筐在崖下采药。 冷不防一个影子从天而降摔进滚滚而去的河水,苏凌明收起药锄捞起来一看,血肉模糊认不出原来的样貌,体质羸弱又身重剧毒,已经没有一口气好活了。 他考虑了一下,只好先弃了装满草药的箩筐,背着这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孩儿,一边轻声哼着歌,一边缓步走回河谷下的草庐。 没过多久,他虽然没怎么接触过小孩子,却也感觉出来这个孩子有些不正常。 他将苏刹全身的毒素逼至胸下第三根肋骨后取出,又摘出来陈年旧伤里面腐烂的獠牙残渣,缝合几处过于严重的伤口,又接好摔断的手脚,缠好绷带煮了些米粥给人喂下。 一些做完之后已经天亮,他搬了张小榻放在床边靠窗的位置,每天一边看书一边看人。 花费许多时日,好不容易救回来一口气,苏刹醒来之后却缠着满身绷带宛如僵尸一般一言不发,一双漂亮的金色眼睛也没有什么活气,死鱼一般盯着房顶那片横梁。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会在苏凌明抱他起来喝药的时候动一动眼珠盯着人,以示意自己还活着。 后来苏凌明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到十多岁了,一开口却只会重复一些单调且简单的句子,稍微复杂一点的长句就会乱七八糟的说不清楚。 苏刹身上戾气很重,能下床活动之后对他这个救命恩人爱搭不理,没事就喜欢趴在窗户底下发呆,随手捏死几只停栖的蝴蝶,或者跑去草庐门口那片花藤形成的阴影里面蹲着。 垂落的花藤上面开满了烂漫的蔷薇,花藤底下他却拿后背对着外面,拧断抓来的鸟雀的脖子,生吃下去糊了满嘴鲜血。 “……”苏凌明知道神隐山位置在妖界,出没在附近的肯定不是什么善茬,但是每天看见苏刹不厌其烦的重复这一幕,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质疑——他这是救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 有一天草庐附近跑来两只野猪精,闻到苏刹身上微弱的妖力,好像随便打一下就能捏死,于是就想吃了他打个野味。 苏刹憋闷了许久的怨气终于在那一刻爆发,凶狠地将其中一只野猪精开膛破肚,又吓跑了体型小些的另一只。 蔷薇花的花瓣压进泥土碎了满地,他躺在野猪精流出来的血泊里,好不容易恢复的肚腹被捅穿,中间插着一只黑色弯曲的獠牙。 苏刹目光茫然地看着悬崖上空的流云。 苏凌明走过满地大朵小朵的落花站在他头顶,低头看了会儿他的惨状,轻叹一声,“又要去采草药了。” 苏刹移开眼睛,视线落在他身上,语气有些仇恨,“你救我做什么?” 苏凌明的声音很冷淡,“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过按照我的心意,去做了一件我想做的事。” “这世上没人在乎我的死活,你救了我,不过是在延长我的痛苦。”苏刹闭上眼睛,眉骨和眼睑的血迹合成了斜飞的一道浅痕,“我不会谢你的,我恨你。” 苏凌明拾起脚边一朵破碎的蔷薇,已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他怜爱地抚了抚蜷缩的花瓣,“你好像很痛苦。” 苏刹不想理他,只是抓起肚子上露在外面那截獠牙,往肚腹里面送得更深了点儿,血从伤口周围涌出来,他疼得满脸惨白,恨不得就这样痛死才好。 “世上死法千万,你非要给自己选择最折磨人的一个。”苏凌明将那只獠牙扔远了,点了苏刹腰腹上几处大穴,血止住了,苏刹看起来却更加难受,抽搐着闭上眼睛,不想和他说话。 苏凌明在他身旁的青草中坐下,看了会儿头顶的花藤,蔷薇花已经零落的不成样子,竹竿搭起来的架子也早在凶残的撕打中散了架。 他盘腿静坐,看了会儿爬藤上残存的花朵,掌心的蔷薇花被他置于怀中,一点暗香随风浮动,他低声说,“我不喜欢蔷薇,尤其是红色,太过招摇妖艳。那日我本来取来的原本是月季花种子,待它爬满草庐前这片石壁,荼靡如雪,满目清浅,正适合坐在屋中透过窗户观赏。 那几粒蔷薇花种子,只是我经过花丛时衣摆不小心沾上,没想到仔细种下去的月季没有抽芽,过了几日,偶然掉进泥土的蔷薇却像野草一般长得飞快。” 苏刹没理他。他不喜欢人,也不喜欢花,不喜欢月季,更不喜欢什么见鬼的蔷薇。 苏凌明探手,扶了扶蔷薇花藤破开的根茎,他没去管苏刹有没有在听,继续往下说,“起初我发现这块地方被蔷薇花鸠占鹊巢,心里不甚喜欢,在它抽芽的时候不做搭理。这地方经常有雨打风吹,脆弱如羊角的一截花茎,没过多久就会自己死了,我原本想等它死了之后,再重新去找些月季种子种上。” “可是这花看起来稚嫩,却远比我所以为的坚韧。一日,一旬,一月,它有时在风雨中飘摇,新长出来的枝叶被栖息的鸟雀咬断,但是新芽总会在断枝之后重新抽出。直到后来,盘根错节的藤蔓爬满泥土,在上面开出第一朵娇艳欲滴的花苞。” “有一日我采药回来,看见夕阳落在层叠舒展的花瓣上,忽然得到了其中意趣。” “于是我又将它扶起来架在石壁上,灌注神力让其更好的生长,每晚为它浇水,日日经过都要抚摸,希望它有一天能够开满整面石壁。” “结果它仍然按照原来的方向生长,我用尽办法,也不能让它留在那里。试了很多次没有效果,只好让它自己随意,在中间搭了个架子,结果第二天打开一看,它已经爬满了花棚。” “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这花活到今日,不是我靠养出来的,而是靠它自己长出来的。” 苏凌明五指微微曲起,拢着花朵,问他,“你可知这二者的不同?” 苏刹拿手腕挡着眼睛,苏凌明还以为他睡着了,结果手臂底下传来一个很低的声音,“一个过得比较好,一个过得比较惨。” 苏凌明微微一笑,“也算是一个观点。” 他五指轻轻收拢,抚摸着掌心娇嫩的花瓣,低头看它,目光温柔而怜惜,“不同之处在于,当它挺过一次次风雨,在藤蔓上开出第一朵花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它的根不会长在我身上,不会长在雨露身上,不会长在任何外物身上,只会长在它自己身上——它的成长与任何外物无关,它只会按照它自己想要的方向生长。” 第155章 “月季生于雨露,困于雨露,蔷薇傲岸独立,问心于自己。正如红袖善舞柔情万千,披于舞姬肩头赢得满堂华彩,剑锋孤冷见血封喉,常伴侠客身侧天涯独行——开成什么花都并无不可,只是方式不同,然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而已。”他问苏刹,“所以——你要做是月季还是蔷薇?” 苏刹掀起半边手臂,从阴影底下眯着眼睛看他,冷笑了起来,“我有得选吗?” 苏凌明微微一笑,“你一直都有得选。你让自己走到这一步,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你只是还在摇摆不定,想成为蔷薇,又渴望月季得到的好处,你需记住——摇摆不定最容易让人生出魔障。” 苏刹没说话。 苏凌明两指一捻,破碎的蔷薇花在他指尖化作一粒圆润的种子,他抖去残渣,将其埋入泥土,“如果你想做月季,那就去外面的山洞投靠几个山精野怪,永远和他们待在一起,就此求得安稳。” 神力注入泥土,种子破土而出抽出一只稚嫩的绿芽,缓慢而坚定地往上生长,开出一片拇指大小的尖叶。 “如果你决定要做一朵蔷薇,那就拿出斩断一切枝节的决心,成为蔷薇的第一步,就是将根扎在自己身上,只有当力量完全来源于自己,你才能完全成长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苏刹扭过头,注视那只往上生长的花茎,那么脆弱,却从不犹豫,抖去满身灰烬和泥土,凝结出一朵粉色的花苞。 他问苏凌明,“你呢?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自有我的道。”长袖一拂,花苞在苏凌明掌心绽开,层叠的粉色花瓣绚烂而明媚,仿若脱胎换骨,重获新生,“蔷薇花的路注定孤独艰险,不是人人可走,路上风景却美不胜收,其中甘苦,只有自己能明白。” 苏刹稍微转过身子,长发铺满肩后柔软的青草,眨了眨眼睛问他,“你的道叫什么?” 苏凌明拈下一片花瓣,将它捏在指尖,微微一笑,“观自在。” 苏刹在草庐待了几个月,那期间他学会了读书识字,并且有了自己的名字。 苏凌明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很安静,但苏刹要跟他说话,他每次都会应声,反复的练习让苏刹学会了说长句,性子也变得活泼起来。 他时不时会让苏凌明给他变几件漂亮衣服,没事就坐在花藤底下吹风,靠着院中唯一一张石桌晒月亮,或者对着镜子打扮自己—— 就像种子挣脱了桎梏的外壳,找到生长的方向,终于绽放出它原本该有的明媚。 离开那天,苏凌明将取出来的肋骨交给他,苏刹顺手埋在了门口那片蔷薇花藤下。 皓月当空,清辉如练,凉风送来清爽的花香,苏刹面朝天穹吸了一口气。 他眼中的世界似乎缩小到脚下方寸之间,又似乎扩大到无边无垠。 他看向来时那片深渊,拨开迷雾,眼神变得坚定,迈出第一步时,身后草庐中传来清泠的琴声。 ——渺远如天边月云上霜,又坚定深沉纵金石不可催。 苏刹回头,朝窗中看了一眼,仅那一眼,苏凌明就已经心领神会—— 他再也不会因为无人怜爱而想要寻死,蔷薇花的根,终究扎在了他自己身上。 …… 苏刹讲完了,时间走向最深的黑夜,漫天星月无光,照进窗户的清辉也被飘来的乌云挡住。 一片漆黑中,两个人肩膀轻轻挨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却仿佛隔有千万丈沟壑,苏刹不会走过来,晏星河也无法跨过去。 他知道苏刹想明白的事情是什么了。 苏刹的根,扎在他自身的强大,他永远无法作为一个废人活着。安行云的事是一个偶然,但揭开的却是无法避开的必然。 晏星河的爱是一泓清泉,或许能延长花开的时间,但早晚有一天,他仍然会枯萎,在苏刹根骨被挖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 对强大的执念深入骨髓,已经成为支撑他活着的根本,没有人能让他抛却这个根本活下去——他爱晏星河,可晏星河的爱也不能。 这件事无解。 “我只是讲了个故事,”苏刹轻叹一声,抬起袖子抹去他脸上的眼泪,“你哭什么?” 他一碰,晏星河就扭头躲开,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飞快地下了床,“今晚我去隔壁睡。” 轻纱扬起又落下,床帐之中再次形成封闭的空间,苏刹依然是一个人待在里面,正如一切最开始的时候。 第102章 第二天晏星河推门出去,苏刹已经坐在隔壁的房门前,一如既往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听到开门声,撩起眼皮用余光朝他瞥来。 “……” 晏星河一时间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缓缓拉上两扇木门,对着关起来的房门站了会儿,转身就朝院子外面走。 “你还是要出去?”苏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说了那么多,还以为你已经明白了。你非要执着于那个灵芝做什么?拿的再多也救不了任何人,不过是在消耗你自己罢了。” 晏星河心里憋着一口气,没有搭理他,走到门口解开昨晚设下的结界。 那结界看起来很是周密,像一张金色的大网将小院圈在里面。 苏刹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多了这么个东西,诧异的说,“你弄这个东西出来做什么?——你杀了那个地痞流氓,怕他有权有势的爹找上门报复?” 晏星河站在门口,没有回头,说第一个字时没控制住,声音有些哑,“对,只要有这个结界在,外面的人进不来。” 他顿了顿,转过身,一双发沉的眼睛看向苏刹,“同样,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苏刹在椅子里面挪了几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有这个待遇,挑了下眉毛,“所以你这是把我关起来了?” 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生长,晏星河感觉到它的阴暗,但是又解释不清楚,别过了脸,“是为了你的安全。” 苏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晏星河,你不觉得你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吗?” 晏星河站在房檐下,细碎的飞花从眼前掠过,金色的阳光落在肩头,他却仿佛自带一层阴郁的煞气。 皮肤苍白眼神阴沉,与满院暖意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那阳光照进不来,他自己也无法驱散。 “我没事。”晏星河低声说,“只要你没事,我就没事。” “……”苏刹实在是不想再刺激他了。 站在院子门口的人又走了回来,捉起他搭在椅子上的手指把玩。 苏刹的目光从他苍白的手转移到他的脸上,瞬间的愣神,手腕上就被扣了一个冷冰冰的圆环。 他举起来看了看,紧贴皮肤不留一丝空隙,似无奈似心疼,轻叹一声,“有这个必要吗?” 这镯子叫做双生镯,是用一对并蒂花的精魄淬炼而成,分子母两只,如果戴着母镯的人死了,戴着子镯的人也会跟暴毙,常被修士用来驱遣灵兽或傀儡。 这是晏星河在烛阴的老巢找到的,当时看到这个镯子他就有些意动,留了下来,本来只是以防万一。 昨晚苏刹一番话让他看清楚了现在的情况,一直悬起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掌捏紧,不断往回收拢,只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一个诱因,就能将它捏爆,然后晏星河整个人就会崩溃,跌向无法预料的深渊。 晏星河捉住那只戴着双生镯的手腕,扣住苏刹的下巴俯身亲吻他,将人深深地压进椅子里面,亲得两个人都喘不过来气。 他抵着苏刹的额头,看向他的眼睛,“我不在乎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也不在乎你现在想活下去还是想死,我只确定一点——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死。我说了我会想办法让你好起来的,但是如果你自己坚持不住,等不到那一天,非要选择那条路——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死。” 咫尺距离,苏刹看见晏星河发红的眼睛,里面含着水光,黑曜石一样的眼瞳闪烁着疯狂的血色。 好像有一头野兽被囚禁在里面,有朝一日它从牢笼中挣脱,就会将晏星河整个人吞噬。 苏刹轻叹一声,手指从耳朵后面抚摸到下颔,捏住了他的下巴。 一朵紫色的小花别在晏星河发带上。 苏刹仰头凑上去,亲了一口他的唇角,“多说了几句话而已,这么激动做什么。” 晏星河抓住他的手腕,放在嘴唇底下,贴着双生镯的位置狠狠咬了一口。 . 司鬼涧 晏星河一如既往炼化幽冥珠,只不过与从前稍有不同,从他手腕上涌出来的血,鲜红中混杂一丝黑色。 司鬼涧天色阴沉,瀑布中又是白骨遍地,这种细微的变化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但却是晏星河计划的关键。 从隐雾泽取回阴阳石后,晏星河收起白色石头,却设了个阵将黑色石头融炼进自己的精血。 第156章 法衡宗看守严密,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幽冥珠绝无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毫无办法。 晏星河与幽冥珠的接触在于以精血炼化,他的目的是将阴阳石融炼进幽冥珠,如此一来,他的精血就成了关键—— 只需以他的精血作为介质,先将阴石炼入他的身体,再以精血炼化幽冥珠,如此阴石就会自动与幽冥珠融合。 他再将阳石握于掌中,必要的时候往其中注入充足的灵力,无论那只幽冥珠被无执拿去做了什么,最后都能成为他的掌中之物。 所以最近几次炼化晏星河格外认真,甚至多于每天规定的份额,就是为了加快阴石与幽冥珠融合的进度—— 完成这件事,他就带苏刹离开。 . 炼化完之后,晏星河去法衡宗取玉髓灵芝。 百里昭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最近几次见面行事作风越发诡异。 晏星河一进门,就看见他抱着几个清秀的少年躺在主座中,头上枕着一人大腿,腰上横坐着一个,面前跪了两个,旁边还有一个再给他倒酒。 进去之前,晏星河忍不住看了一眼头顶议事殿的牌匾,差点以为自己走进了哪家青楼的厢房。 “玉髓灵芝。” 上面那几个人衣不蔽体,娇笑声隔着大老远就传下来,满屋子甜腻的熏香呛得人难受。 晏星河什么也不想看见,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只想拿了东西赶紧离开。 “又是你……”百里昭朝台阶底下瞧了一眼,揉了揉额角,又倒回美人怀里,声音听起来像是喝醉了,“十天……这么快就到了吗……你又来找我要灵芝了……” 晏星河没理他,心里说麻烦你快点。 百里桓到处摸索半天,坐在他腰上的男宠从宽椅角落找出来一只锦囊递过去,他搂着人脖子亲了两口,锦囊解开之后,三足鼎出现在手中。 他扔了锦囊,抓着那只小巧的鼎,翻来覆去把玩了许久,没有立即拿出玉髓灵芝,而是别有深意的打量晏星河,“你……想要里面的灵芝?” “……”晏星河觉得这人的脑子可能被酒给泡没了。 他推开了趴在胸口的男宠,提着三足鼎对晏星河晃了晃,整张脸蒸腾泛红,口齿不清的说,“那你……上来……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个宝贝……你上来,我把它给你。” 晏星河看他一眼,没动。 百里昭叫不动他,被晏星河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一股脑怒涌上心头。 他暴躁起来,踹开了跪在宽椅前面伺候的两个男宠,一甩袖子将所有人赶了下去。 那五六个少年也不敢走,在主座旁边跪成了一排。 百里昭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你要是不上来……我现在就把这个破鼎砸了!往后你一颗灵芝也别想拿到手!” 晏星河原地站了片刻,一步一阶走了上去。 百里昭倒回宽椅中,一只长腿搭在椅子上,另一只懒散地垂下去,发冠有些散乱,敞开的领口遍布指甲抓挠出来的印子,衣带也要散不散的系着。 他后脑勺磕着椅背,抓起三足鼎高举在半空,朝晏星河晃了晃,“你想要啊……自己过来拿。” “……” 这句话很诱人,晏星河还真有点儿想直接抢走。 反正他按照他的计划,离开沂城的日子也不远了,不如临走那天顺手拿走三足鼎和密钥,无论里面储存的玉髓灵芝有多少,都足够他多支撑一段时间。 晏星河这么想着,看那只鼎的目光就变得不同,仿佛它已经成为自己的所属物。 走上去伸手一拿,百里昭嗤笑一声,却将它举得更高。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这一次出手极快,三足鼎终于到了他手中,另一端却仍然被百里昭抓着不放。 一片阴影落下来,青丝拂面而过,晏星河一愣—— 百里昭抽走他的发带,那点墨色被他攥在手中,对上晏星河的目光,他故意放在鼻端嗅了一下,语气呢喃,“好香。” “……” 晏星河猛地攥住他的衣领,往后面一磕,百里昭的脑袋狠狠撞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可怖的闷响。 他的目光看起来像是要杀人,“小兔崽子,你是不是疯了?!” 晏星河在人妖两界游走多年,什么危险情况没遇到过,杀过的敌人更是不知凡几,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震怒—— 他抓着百里昭的领子把人提了起来,恨不得剖开那颗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百里昭或许是发酒疯,或许是真的疯了,顶着晏星河的怒火,他非但不害怕,反而趁着凑近的机会伸出手,揉了一下晏星河的眼睫。 晏星河顿时一阵恶寒,一把扔开人,却被趁势抓住了手腕,拽得人往宽椅的方向踉跄了半步,一只手撑住椅背隔开距离,两只手都不得空闲。 百里昭趁机捏住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歪在椅子里看了会儿三千青丝下那双寒芒点淬的凌厉双眼,依然是那么高高在上。 他想起那天被一剑抽在手背,对方拿剑指着他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仿佛将日月星辰纳入其中,让他厌烦,又忍不住羡慕。 掬起一捧发丝在指间流泻,百里昭眯起了眼睛,里面有酒醉的水光,陶醉似的说,“你平时总拿冷脸对人,吓得别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晏星河……你是这个名字吧?可有人知道你有如此姿色……青羽楼那些庸脂俗粉,加起来也不及你半分。”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他心里已经想好等会儿要往这蠢货脸上揍多少拳了,别住对方抓他手腕的那只手,用力一挣—— 竟然没有抽出来。 晏星河瞬间愣住。 百里昭撒了半天酒疯,都没有这一件事来得震撼他的心神。 栖鸦洞他以自身的灵力为代价换取阴阳石,离开妖界的时候所余灵力不过十之一二,又是炼化阴阳石又是炼化幽冥珠,精元一亏再亏。 他知道现在自己情况很不好,但没有想到已经不好到了这个程度,竟然连百里昭这个级别都对付不了。 直到此刻,晏星河才深刻意识到,这具身体已经被他折腾到极限,触及根本,再折腾下去,所产生的伤害恐怕以后想补都补不回来。 晏星河愣神的片刻,百里昭抓他那只手已经改为摸上他的腰带,顺着劲瘦的腰线划了一下,一勾暗扣,腰带就散了开,“不对……还是有人见识过的……苏刹肯定知道……” 他抬起头,目光迷离,欲色毫不遮掩,四根手指搭上晏星河的腰,“苏刹他都是怎么疼爱你的?你在床上面对他的时候也是横眉冷目,还是会叫得风情万种,一声一声唤他夫君?” 晏星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男宠们连声叫起来,围上来阻拦他,被晏星河反手挥开,抓住百里昭衣领把人拎起来,不由分说又是几拳照着脸颊落下。 百里昭的脸很快肿起来,被他揍得视线都变得模糊,心里得到的却只有报复的快感。 ——凭什么他们永远高高在上,用看蝼蚁一样的眼神看他,好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无法触及、无法左右、更入不了他们的眼。 他身陷混乱的局势却找不到出路,无形的沼泽拽着他越陷越深,快要将他逼疯,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要的就是让对方发怒,晏星河越是生气,他就越是快活。 “……” 晏星河恨不得直接把他打死。 眼中的困兽闻到血腥味,挣扎着朝外面探出头,虎视眈眈的看向面前那张脸。 晏星河的眼睛一瞬间变成毫无光泽的漆黑,嗜血的杀意在其中翻涌。 他感到经脉中所剩无几的灵力在毫无章法的游走,横冲直撞,像野兽一寸寸盘踞他的身体,用獠牙一口一口撕扯他的血肉,产生的痛楚让人疯狂到失去掌控。 他只能下坠,再下坠,看谁都是青面獠牙,看谁都像恶鬼,恨不得杀光世上所有人。 “晏星河。”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遏止了他渐趋疯魔的走向。 百里澈出现在大殿门口,墨发用一只木簪挽起,浅色的青衫披在肩上,浓眉下目光平静而温和,如深秋一场过境的雨,能平息一切暴烈的怒火。 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大殿内所有人听清楚,“方才在回廊上看见你,我就想和你说几句话,现在有空吗?” 晏星河一把扔开百里昭,后者往椅子里面一倒,也不顾满脸青紫,酒气冲天死猪一样睡了过去。 “我听说狐族出了事。”墨羽推着他进了回廊,夜风穿廊而过,百里澈顺了顺耳鬓浮动的长发,“苏刹他应该和你在一起吧?我见你来过许多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也没有机会问你,他近况如何?” 晏星河面朝回廊外面吹着冷风,冷静情绪,“不太好。” 第157章 又回头看向大殿门口那几个着急忙慌跑出去找大夫的男宠,“他需要玉髓灵芝,现在被百里昭攥着。” 百里澈点了点头,“此事我无能为力——但别的一些灵药仙草还是可以搜寻来的,你下次过来直接找我拿,带回去之后,或许能有些许帮助。” 百里澈和苏刹的渊源他知道一些,既然是好意,也没必要拒绝,晏星河说,“多谢。” “还有一些安神补气的草药,我也一并找来。”百里澈忽然转过头,看他的目光带些深色,“晏公子,我知道你非常在乎苏刹,但是你也要留意你自己的情况。方才殿中发生的事,恐怕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晏星河抱剑靠着廊柱,沉默地吹了会儿夜风,一言不发地走下台阶。 . 院子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主屋的窗户纸透出一点微光。 晏星河关上院门,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苏刹的房门。 两扇木门发出嘎吱的轻响,微不可闻,桌子上几只高低不一的蜡烛在燃烧,苏刹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半透明影像。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个宝贝……你上来,我把它给你。” 熟悉的声音让晏星河一愣,四肢仿佛被人定住,冷淡的月光披了满肩,他站在门口,看着那道悬空的巨大光影上光线不断移动,一时间竟忘了走过去。 那赫然是法衡宗里面发生的事。 穿过影像,两个人都看见了彼此,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房间安静的好像一座空屋。 直到光影中百里昭抓住晏星河的手腕,抽掉他的发带,视角滚动着掉在了地上,变成从宽椅往上的仰视。 晏星河看见里面的人将那只发带放在唇前,轻轻嗅了一口,带着醉意的声音说,“好香。” “……” 苏刹收起了影像。 晏星河的目光跟随他的手指移动,放在床边投放这段影像的,是一朵平平无奇的紫色小花,跟今天早上苏刹往他头发上别的那只一模一样。 心里一股火起,晏星河快步走了上去,食指和拇指捏起那朵小花,恨不得将它碾碎,“你在我身上放这种东西?” 苏刹裹在被子里面,仰起脸看他,唇角扬起一个冷淡的弧度,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是啊,不放这种东西,我怎么知道你每天背着我出去,经历的事情会那么精彩。” 难怪来到沂城之后,晏星河气虚得像厉鬼缠身了一样,难怪玉髓灵芝那种级别的灵药都能弄到手,难怪一直遮遮掩掩不肯告诉他去向。 看到这段影像,苏刹全明白了,他捉来晏星河的手,抹开袖子抚摸那段修长光滑的腕子。 离开瀑布之后身上的伤会自动愈合,但不代表每次割开的时候不会痛。 “这几月以来你天天待在那种地方,不阴气缠身才怪。那种东西一看就知道,已经不是邪术两个字可以概括。你可知魂魄中积淀的阴气太重,往后你死了,都没办法投胎转世。” 晏星河的手腕被他的拇指摩挲着,力度很轻,有些痒,心里那股火突然就弱了下去,他开口说,“我……” “你又要说你心里有数了,”苏刹打断了他,在幽微的烛光中看着他的眼睛,冷笑,“你被百里昭扯散了头发调戏的时候,是不是也心里有数?嗯?一次跟踪尚且如此,那么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又对你做过什么?” 晏星河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解释的有些着急,“今天是意外,这种事情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苏刹已经不相信他说的话了,“这就是你为了拿到玉髓灵芝付出的代价。” 他慢慢的将手从晏星河掌中抽出,往帘子里面一靠,整个人融进密不透风的阴影,“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我说过要你为了我做这些事了吗?” “我一个将死之人,不死不活的吊着只会连累别人,你这样我不会感谢你,只会觉得我不该活在这世上。” 晏星河去摸他的手,苏刹已经掀起被子背对他躺在床里面,没什么情绪的赶人,“我想自己待着。” 晏星河站在床前没动。 他冷笑一声,“你放心,你戴在我手上的双生镯我摘不下来,不会在你看不到的时候寻死。” “……” 晏星河沉默的对着他的背影,就这样一动不动看了许久。 桌上的蜡烛全都燃尽了,屋子里陷入混沌般的黑暗,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他走到房间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第103章 昭庆殿 “七皇叔!” 一道软糯的童声响起,殷翎在太监的指引下刚走进昭庆殿,一个小小的明黄色影子从珠帘后面扑过来,兔子一般噔噔噔,抱住他的腰一头扎进他怀里。 这小子个头已经长到他腰身,出手却没轻没重的,扑得殷翎险些往后一个趔趄。 他好歹站稳了脚跟,揪着后领把怀中白生生的小团子拎起来,“小兔崽子,你在这儿做什么?” 殷槐心还不到九岁,小萝卜一般的身段,殷翎单手拎起来简直毫不费力。 小短手小短腿在半空扑腾半天没有什么结果,他委屈巴巴的和殷翎平视,声音甜软的说,“我和母后本来在用午膳呢,青荷姑姑突然过来说你递了令牌求见母后,母后饭都没吃完就去更衣了,却要我好好吃饭不许我跟着。我假装答应了她,等她一走就跑过来了,不然我今天都见不到你呜呜呜……” 他眼泪汪汪的说完,两只胳膊又要往殷翎身上扑,殷翎冷酷无情的把人举得更远了点儿。 头顶那只金冠跑乱了往旁边歪,殷翎瞄了一眼,然后是第二眼第三眼,越看越不顺眼,伸过去手把它弄得更歪了点儿,顺便揉乱了小萝卜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我求见你母后有事要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小子乐颠颠的跟过来做什么?” “怎么没有关系!”殷槐心两只腿着了地,抱着乱糟糟的脑袋生气的瞪了他一眼,嫩藕一样的小手往头发上抹了两下,权且当做整理好了,下一瞬又开心地扑上来,抱住殷翎的大腿望着他,“我是来要我的小玩具的~七皇叔~我的小玩具呢?” 殷槐心早早被立为太子,殷诩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因此管教甚严,吃穿用度学习交友都有固定安排。 殷槐心整日被太傅盯着识字背书,宫中生活索然无味,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能供他排遣,只有殷翎逢年过节宴会上相遇,或是入宫觐见的时候碰见了,会顺手送给他一个宫外的小玩具,因此他格外期待与七皇叔见面。 殷翎说,“这次事发突然,我进宫是临时的决定,没有给你买小玩具。” 殷槐心嘴巴一撇,两只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眨啊眨,又要往下掉眼泪了,“我不信!皇叔以前进宫也不知道会遇到我,但是每次你都能变出好玩儿的,我不信我不信,这次我也要!” 殷翎勾了一下唇角,捏了捏小萝卜粉粉的鼻尖,“聪明劲全拿来对付你皇叔了。” 他从袖中摸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伸手进去探了会儿,拿出来一只木头雕刻的小蝉。 那蝉虫触须和翅膀接有开关,转动腹下的齿轮能飞来起寸许,殷槐叫了起来,两眼放光看得正开心,忽然瞥见殷翎手中那只锦囊,抓住小蝉往他面前一摊,“皇叔,我不要这只虫子了。” 殷翎挑眉,这小萝卜头还挑起来了,“怎么?” 殷槐心眼巴巴地瞧着那只看起来装了很多东西的锦囊,伸了个小爪子去够它,“我想要那只袋子。” “……”殷翎抓着锦囊往袖中一收,给了他脑门儿一下,“我看你是在做梦。” 殷槐心嗷一嗓子,委委屈屈的揉了揉脑门儿,殷翎忽然抓住他的手掌,拿开那只小蝉凑近了看,拇指碰了碰未消的红痕,有的都发紫了,“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不得了了,殷槐心两眼一眨,浓密的睫毛底下瞬间挂上泪珠,咕咕哝哝的告状,“都是父皇干的!十日前他要我背诵名家撰写的前朝兴亡训,五千字……整整有五千字呢!我背不下来,磕磕巴巴的,他就让我摊开手心拿戒尺打我,还说我笨……可是我,我就是背不下来嘛!我都看不懂,我才不笨!” 小萝卜越说越委屈,眼泪流了满脸,根本抹不干净,似是又想起当时挨打的疼痛,抓着皇叔的腰带哭得声音都颤了起来。 殷翎看了会儿瑟瑟发抖的奶白团子,弯下腰把人抱在胳膊上,去旁边靠窗的空位坐了,一抹下巴处汇成一股的水滴,“行了你,多大了还动不动就哭,脸都哭红了,真丑。” “……你才丑!”殷槐心又遭受了一轮打击,更难过了,一抹眼睛底下,坐在他大腿上抓着他的袖子,“皇叔,槐心不笨对不对?槐心很聪明的。” 殷翎坐也没个坐像,半躺着撑着额头看了他一会儿,在殷槐心试图拿他的袖子擦鼻涕的时候面无表情的将袖子抽了出来,顺便把那只红彤彤的脑门儿摁得离自己远了些,“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五千个字都认不全呢,现在换了个位置,一开口就要你背下来,还是前朝兴亡训这种精深名篇,我看他也是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这样,要是你父皇以后再让你背这些狗屁长篇大论,你就去你母后那儿哭,哭得越惨越好,这样就不用背书了。” 第158章 殷槐心眼睛红红的看着他,“这样真的有用吗?” 殷翎抓起一缕被眼泪打湿的乱发,顺手给他捋了一下,“只要你哭得够惨——要上气不接下气,不答应就要哭死那种。” 殷槐心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眼珠子,珠帘脆响,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你又在教他些什么?” 殷翎和缓的面色一敛,坐在腿上的小萝卜被他推了下去。 殷翎与景瑶年少相识,青梅竹马,一个是春风得意的七皇子,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太尉之女,本是一段天赐良缘。 可惜后来遭遇西域叛乱的转折,一朝班师回朝,景瑶已成为大哥殷诩的妻子,夏国母仪天下的国后,还生下了太子殷槐心。 那场变故之后,两人一个在皇宫一个王府,中间隔着数丈高的宫墙,再也没有机会说一句话,偶尔打照面,也不过是在宫中开设的国宴上,如其他所有公族大臣一般毕恭毕敬行礼,然后远远看上一眼。 这次见面,是十年来两个人第一次单独说话。 景瑶带了很多宫女太监在旁边,往珠帘后一坐,殷槐心已经支棱着两只小短腿噔噔噔地跑过来了,一把扑进她腰间,软软糯糯的仰头看她,“母后!” 景瑶笑了笑,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安静,隔着珠帘折射的光影看向殿中那个慢吞吞站起来的人,声音沉静,“能让肃王破例亲自来宫中找我,想必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麻烦。” 殷翎像模像样的行了个臣子礼仪,算是走完了该有的规矩,只是举止懒散得像是没长骨头,一身威严的绛紫色亲王朝服也被他穿得变了味道,总有股不正经的意味,“不是我遇到了麻烦,是我朋友,而且这个麻烦只有皇后娘娘出手帮忙才能解决。” 景瑶微微一愣,声音有些疏远,“能让肃王殿下求人求到我面前,想必不会是普通朋友,不知道是哪位红颜知己?” 景瑶在暗指他风流,不过殷翎毫不在意,眼角眉梢俱是飞扬神采,笑吟吟的说,“我殷翎的红颜知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明争暗斗拈酸吃醋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是因为他们来打扰,那娘娘真是要被我扰得烦不胜烦了——我此行不为红颜,却是为了一个江湖中结识的小友。” 安行云被晏星河砍掉一只手臂,没几天太常卿府就查到了晏星河的身份。 他爹安瑞和平时最是心疼这个小儿子,当即派了几十个习过武的家仆将小院团团围住,势必要打断始作俑者两只手为他儿子出一口恶气。 区区几十个凡人晏星河还没看在眼里,一顿暴揍打得他们抱头鼠窜,灰头土脸地跑回太常卿府,告诉安瑞和那小院中住的是一个妖道,会使用妖法,他们几十个人加起来完全不是对手。 夏国有明令禁止重臣豢养私兵,安瑞和派去的已是府上最能打的人手,要是连他们也只能被一棒子打回来,那还真是别无办法。 可是安行云每日在他面前叫苦连天,他看着儿子的惨状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思来想去,在夫人的提醒下突然想起还有个入宫的女儿,近来很得圣上宠爱。 于是他安排后宫的眼线知会了一声,择日备轿赶往宫中面见皇帝,以妖道在国都横行霸道打杀重臣的名头,希望皇帝出面替他做主。 他在殷诩面前痛陈自家儿子的惨状,那妖道又是如何嚣张跋扈打残了他数十个家仆,哭得那叫一个老泪纵横哭天抢地。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殷诩看在蓉贵妃的面子上,本来想着随便派三千甲士过去把那个妖道捉拿下狱,也算对付了太常卿这个老骨头。 谁知答应到一半殷翎突然觐见,也是为了跟太常卿一样的事,只是立场完全不同。 他说那个妖道是他认识的朋友,其实只是个普通剑修,伤了太常卿公子也是因为对方出手招惹在先。朝堂与江湖向来界限分明,希望不要因为这么点小事兴师动众。 两边都说得振振有词,安瑞和尤其激动,声称他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儿子,一副声泪俱下的模样,气得都要去撞柱子了。 可是殷翎也态度坚决寸步不让,应答得有理有据,让安瑞和丝毫占不了上风。 殷诩一时间难以决断,只好先让两人在偏殿歇息,容他考虑之后再作应答。 前脚两人进了偏殿,椅子还没坐热,就各自跑去搬了救兵。 “我就说半路遇见蓉贵妃着急忙慌地去宣政殿做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个。”景瑶考虑了一下,摇了摇头,满头钗环随之轻轻晃动,“这件事很难。” 殷翎挑眉,“你只说帮不帮。” “……”景瑶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本宫不是不想帮你,只是这件事本身很难办成。蓉贵妃最近圣眷正浓,在后宫风头无两,前些日子南郡上贡的蓝田玉,陛下全都赏赐给她拿去打首饰了,旁的妃嫔一块也没有。 再说你那朋友的事,虽是安行云惹事在先,但他断去一臂也是事实。要是安瑞和逮住这一点不放,再加上蓉贵妃吹耳旁风,凭本宫一人之力想要说服陛下,实在是太难了。” 殷翎有些不耐烦,既然得不到答案,转身就准备走。 景瑶一怔,端坐的身体不自觉往前倾了些,叫住了他,“你要去哪儿?” 殷翎头也没回,“既然这事儿那么麻烦,那就由我亲自去和他说。” 景瑶揪住了帘子上的水晶,捏在莹白的指间,犹豫了片刻,轻叹说,“你明知道他有多忌惮你,就算你什么话也不说,哪怕只是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要怀疑你在挑衅他。要是真的单独面见,不光你那个朋友的事落不着好,你自己也是在往火坑里跳。” 殷诩生性优柔多疑,虽然是皇长子,却只在年纪上占了个先,文韬武略样样比不上他那个七弟。偏偏他年纪最长,幼时经常被拿来和殷翎比较,对这个弟弟阴影深重。 他得位突然,当上皇帝之后更是夜夜忧心,总害怕万一哪天他手底下这个曾经的战神弟弟咽不下夺位夺妻这口气,私下密谋造反,招集从前的旧部攻入皇宫,凭借肃王当年在军中的声威,他这个皇帝恐怕也就要当到头了。 肃王府周围的眼线不知道布了有多少,殷翎在花楼鬼混尚且能让他放心一些,偶尔在国宴之中看见他和几个军中旧友说话,殷诩这个当皇帝的就要坐立难安好几天。 要是殷翎亲自去为晏星河求情,如履薄冰的皇帝陛下一发病,不光晏星河的麻烦得不到解决,殷翎自己还会招来更深的忌惮。 其中利害,殷翎不会权衡不清楚。只是殷诩自己在那儿神经兮兮,不代表他就要配合对方变得小心翼翼。 殷翎勾搭着水晶帘上一线珍珠,仿佛在抚摸心爱之人纤柔的指节,微微一笑,一双凤眼缱绻含情,却蕴藏深不见底的冷芒,“那把刀早就悬在我头顶,我说或不说它只进不退,究其根本,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早已被他放在了敌人的位置,既然如此,处处谨小慎微有什么意义?这次我不过是想帮助一个朋友,如果这也要被他猜来猜去——那就让他自己忌惮去吧,吓死的是他自己,落在我头上的不过临了一刀。” 景瑶沉默的摸了摸殷槐心的脑袋,殷槐心趴在她怀中,睁大两只小鹿般的眼睛眨啊眨的看着她。 景瑶轻声说,“罢了,此事我去跟他说。” 该说的话说完了,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却也谁都没有先离开,大殿中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熏香的白线冉冉升起。 景瑶静默了许久,目光仍落在殷槐心脸上,突然低声说,“……你近来可还好?” 一阵叮铃哐当的脆响。 是殷翎不小心拽断了指间的珠帘。 “谢娘娘慰问,本王当然好,本王能有什么不好。”宫女太监忙跑上来要收拾,殷翎挥退了他们,回过头隔着两层帘子看向端坐在屏风后雍容华贵的人影,微一歪头,锋芒尽敛,又是一副风流纨绔样,“我求娶的王妃知书达礼,整个王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本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金玉有金玉要美人有美人,风花雪月醉生梦死,每天像神仙一般逍遥快活,有什么不好?——我喜欢得很。” “……”景瑶不言,只是眉眼微垂。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想要的。 纤细秀美的手指轻轻压平袖口一丝褶皱,她牵住殷槐心的小手,站起身,出了珠帘一言不发的离开大殿,与站在门口的殷翎擦肩而过。 “皇叔……”殷槐心依依不舍的回头朝他张望,被景瑶拉着小手带走了。 殷翎靠着门站着,看着那群宫人捡起地毯上的珍珠,目光却没有落在实处,所有的表情都冷淡下来,现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一个满身脂粉酒气,一个散发着宫中专供的龙涎香。 原本并肩而行的人终究错轨,而这渐行渐远的走向,终其一生无法挽回。 皇宫外 第159章 太常卿安瑞和垮着一张老脸出了宫门,看谁都不顺眼。 小厮在马车前跪下容他踩着背上轿,他脚底一崴,差点跌下去,给周围的家仆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就去搀扶。 本来只是一个小事,安瑞和却格外火大,一脚踹翻了跪在地上的小厮,怒发冲冠地说,“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平时养你们干什用的?净会吃白饭!” 家仆喏喏不敢做声,只有跟他一起进去的管家知道原委—— 本来蓉贵妃手底下的掌事姑姑过来传话,说圣上那边已经点头,事情就要成了。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片刻,谁知道圣上过来见了他和肃王,给的答案却是朝堂与江湖历来界限分明,此事是太常卿与那妖道的私人恩怨,没必要小题大做动用官府武力,让他自己下去想办法,宫中一概不管。 安瑞和正高兴着,听完恍如遭受了晴天霹雳,派人下去一打探,才知道原来是皇后亲自出面从中调停。 皇帝虽然偏爱蓉贵妃,但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说话的分量在这儿摆着,并且对此事态度格外强硬,皇帝不得不给她面子,只能委屈了贵妃。 “这事儿跟皇后有什么关系?她牵扯进来肯定是因为肃王跑去求情!陛下也真是咽得下这口气,肃王和皇后当年的事儿谁不知道,还敢让他们私下见面,也不怕旧情复燃,给皇帝那个毛头小子戴上——” 安瑞和骂着骂着就往大不敬的方向去了,管家急忙制住了他,连声说,“大人,息怒,息怒啊!咱们现在可在皇宫外头呢,当心您的话被别人听了去。” 安瑞和刚才也是气昏了头,此时才知道后怕,往周围看了一圈没什么可疑情况,重重的叹息一声,踏在小厮背上就要上轿子。 管家伸了个手扶着他,看他脸色好转了,才试探的说,“老爷,其实陛下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安瑞和两眼一瞪,轿子也不进了,就要发怒,“你说什么?!” 管家额头上顿时冒出来冷汗,连忙说,“小的不是那个意思——陛下不是说,江湖的事不归朝堂管,让您自己想办法解决吗?既然这是江湖上的事,那么咱们不如就用江湖的办法解决。” 安瑞和听出点儿意思,“说下去。” 管家附耳过去,嘀嘀咕咕的说,“那妖道不是会妖术吗?那咱们就去找跟他一样会妖术的道长来收了他!碰巧小的有些人脉,认识几位道行高深的道长,画符啊画阵啊那是样样精通,对付他一个小小妖道不在话下!只要大人您一句话,我这就去找人把他们请来!” 安瑞和捻了捻胡须,两只细小的眼珠子眯起来,看向皇城外错落的宅邸,“你认识的那几个道长,果真道行高深?” 管家连连点头,“小的曾亲眼见过他们降伏山精野怪,据他自己说他是一个很有名头的什么全真派的第三十六代传人,不会有错!” 安瑞和进了轿子,一把放下轿帘,“那这件事你去安排,越早请来越好,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只要能让那个妖道狠狠吃个苦头,事后重重有赏。” 第104章 晏星河像往常一样将晾好的药放在桌上,不管苏刹喝不喝,反正他每晚都熬。 一言不发的推门进来,又一言不发的关门出去,他装作没看见靠在床上那道影子,苏刹也当做没看见他,已是两人近日来习以为常的相处方式。 今天苏刹却叫住了他。 一柱香前苏刹才沐浴过,身上只披了件雪白的里衣,领口要松不松,水珠顺着胸膛的肌肉滚落,长发微微湿润拢在一边肩膀。 他屈膝靠在床榻里侧,有些出神的把玩一只玉笛,晏星河靠近的时候,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撩人甜香。 苏刹说,“我想去看看我师父。” 晏星河连床榻也没有坐,二人之间维持着无形的边界,对方一提离开这座院子他就戒备,“怎么突然想起看你师父了?” 苏刹面朝他仰起脸,玉笛轻轻敲在手心,懒懒散散的说,“你我都不肯让步,这么下去耗着也不是办法。那晚跟你说完我师父的事之后,我想起当年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要是以后遇到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麻烦,可以试试去找他,只要吹响这只笛子,他听见笛声就会出现。这玩意儿我本来没想过要用,早放在法宝袋里面吃灰了,昨晚才想起翻出来。” 晏星河接过他递上来的笛子,玉质生寒,内蕴莹润华光,一看就不是凡品,攥着笛子考虑了片刻。 如苏刹所说,每个人的根骨与生俱来,是修士修炼之根本,一旦被毁掉,想要再找到一个完全与自身契合,运转起来不会产生任何排异反应的替代品,实在是太难了,有史以来还没有出现过成功的例子。 但苏刹的师父是上古神龙一族,人族、妖族、仙族无法与之比较的存在,说不定他真的有什么不传之秘法能够突破常规的限制,帮苏刹洗筋伐髓重塑根骨。 不管怎么样,至少是个很不错的机会,比他们自己在这里乱打乱撞可靠多了。 晏星河心中亮起几分光采,面上却不显,只是攥着那只笛子看向苏刹,“我们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师父?” 苏刹上下嘴皮一碰,“冰落崖。” “……” 晏星河顿时脸色就是一寒。 这个地点一出来,他不得不怀疑苏刹的目的,稍作思量,迟疑的问他,“既然你师父可以帮你,为什么早些时候你不说?” 苏刹微微垂下眼睫,回答得游刃有余,“他是被贬下凡的神族,神魂被锁在天碑上,神力受限,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我没有把握一定能找到他。而且你也能看出来,他的性格本来就喜欢清净,我也不想轻易去扰他清修。” 晏星河仍然迟疑,没有立即应声。 苏刹看着他,勾了一下嘴唇,轻声说,“你在怕什么?怕带我去冰落崖,我会像之前那样再跳一次?” 晏星河目光平静,“你保证你不会?” 毕竟苏刹现在的求生意志很淡薄,难保到时候他吹响笛子,苏凌明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现身,断绝了最后一丝希望,这人顺势就从脚下的悬崖跳了。 “我不会做那种蠢事。”苏刹举起左手,晃了晃手腕上白腻镂金的镯子,语气有些嘲讽,“你给的双生镯还戴在我手上呢,让你跟我一起去死,我可舍不得。” 晏星河靠在床边看着他。 无声对视片刻,晏星河终究松口,朝窗户那边别开了脸,“好吧,三天之后我带你过去。” 这一点苏刹说得对,只要双生镯还戴在手上,他就不会轻易寻死。到时候晏星河小心点儿就行,对方一旦有什么危险举动,他直接打晕了把人扛回来。 想明白了这一层,晏星河不再犹豫,看着苏刹乖乖喝下那碗药,准备拿着药碗离开的时候,对方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往哪儿去呢?” 晏星河回过身,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当然是去隔壁。” 这几天他都是睡在隔壁。 苏刹捏着柔软的袖子摩挲,往自己这边一带,晏星河跟着往前走了半步。 小腿在床榻边缘一磕,半个身子探入床帐的阴影,与苏刹的脸十分接近。 苏刹拿走他手里的药碗放在床头柜子上,捉住晏星河的下巴,让他离自己更近。 两人呼吸相错,眼瞳中倒映着彼此的剪映。 苏刹凑上前微微歪过头,嘴唇一启,就撩过晏星河的唇角,“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 晏星河垂眸看向他的唇瓣,视线不可避免的看见了莹润笔直的锁骨和胸膛滑落的水珠。 那水珠就在他的注视下没入了小腹,腰带松松系起,好像手指一勾就能轻易扯开。 晏星河眯眼,摩挲了一下指尖,莫名的觉得喉咙有些干渴,“……算是吧,已经和好了。” 苏刹捏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那你还去隔壁睡?” “……”晏星河说,“那我……” 他直觉苏刹突然这么主动有些不对劲,但是对方身上的甜香缠绕着他,丝丝入扣,像无数只纤细柔软的手臂勾缠,拽着晏星河不由自主的往前,一切思绪都变得迷模糊,眼中只看得见那双金色的眼瞳。 苏刹抓住他的衣领凑上来吻他,晏星河随着他的力道往前倒去,拽散了水蓝色的床帐和白色的纱幔。 他撑住苏刹背后的墙壁,固定出一个空间,苏刹被他困在其中,放肆的亲了一会儿,捉住他两只手腕反剪在后腰,反客为主,将他压在墙壁上亲起来。 晏星河被他亲得迷迷糊糊的,衣裳被对方一只手解开,扯的七零八落。 苏刹张开五指按住他光滑柔韧的胸膛,心满意足的亲了半晌摸了半晌,熟练的捆住手腕,将两只胳膊搭在自己脖子后面,搂着人脊背凹陷的弧度往被子里一压,晏星河只能毫无反抗的任由他为所欲为。 屋外的天色有些昏沉,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体质损坏的厉害,仅仅是片刻的折腾,晏星河就觉得有些昏沉乏力。 第160章 他在苏刹温柔的爱抚中缓缓阖上眼皮,阴影落下之前,最后一眼恍惚看见苏刹从他的胸口抬起头,目光看向落在床角的乾坤袋。 这一次苏刹折腾他格外久,晏星河睡得也格外沉,从床榻下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三日中午。 晏星河醒过了神,简单收拾一下行李,确定好去妖界的路线,临到出门前又仔细的检查了苏刹手腕的双生镯。 双生镯分子母两只,二者之间是上下级的契约关系,只有子镯能锁死。 晏星河为了限制苏刹,给他戴的是母镯,并且在上面覆盖了一层十分坚固的禁制,让他摘不下来。 解开这层禁制需要费不少功夫,苏刹现在没有灵力,他确认了这层禁制没有问题,也就放下了心。 神隐山的风雪一如往年。 晏星河给他披好了厚厚的披风,苏刹的长发被寒风刮得凌乱飘飞,顶着逆风的方向他走得十分费力,站在悬崖前面看见脚底的万丈深渊时,脸上已经冰凉的没有一丝血色。 晏星河拿手背碰了碰他的脸,翻出一柄红色撑在两人头顶。 金色灵光洋洋洒洒飘落,隔开迎面吹来的风雪,温暖的热气在其中生成,凝在苏刹眉目间的寒霜终于消散了些。 “想什么呢?”晏星河一只手撑着红伞,抖落檐边一抹冰雪,顺手给他理了理披风毛领上几缕吹乱的长发。 “没什么。”苏刹又发了会儿呆,回过头看他一眼,掀开厚重的披风将人裹了进去。 他身量比晏星河高些,牵着披风搂住后腰舒适得正好。 晏星河没明白他怎么突然黏糊起来了,但依然顺从本心,将下巴搁在那团柔软的毛领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他听见苏刹在耳朵旁边说,“只是突然想起,每次来这里发生的事都不怎么好,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他第一次来冰落崖,被毒蝎子追得万念俱灰,从这里跳了下去。 第二次带晏星河来,发了一回疯,当天晚上晏星河就抛下他跑了。 而这次,是他来到冰落崖的第三次。 苏刹横过手臂,圈着晏星河腰身,另一只手轻轻顺着他的后背,声音被风雪切割的有些模糊,“你说,若是我吹响了这只笛子,但是我师父他没有出现……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红伞被灵力托举着漂浮在半空,灿金色灵光在两人周身洒落。 晏星河看着一缕光芒如飘蓬般落下,又融化于霜雪的寒气,目光久久的没有移开,“他会出现的。” 他……必须出现。 “如果他没有出现,你就为我报仇吧,晏星河。” 苏刹的声音混合呼啸的风雪,变得有些遥远,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如同持续了几个月的反复煎熬终于得到解脱,他听起来甚至有些开心。 “我本来当妖王当的好好的,都怪那个要死的无执,突然跑过来毁我根骨,我跟他的仇算是结下了。人死了仇还在,要是有可能你记得把他杀了,最好也毁去他的根骨,废掉他的修为,让他好好尝尝我这几个月的滋味。” “还有那个楚逸妖,我就知道那几个小舅舅都是群黑心肝,没一个是好东西。你记得去妖宫把他的脸划烂,最好再占山为王。如果以后是你做了妖宫之主,那么我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不行,我现在一想到楚逸妖那个鬼东西还赖在我的王座上吃我的用我的我就生气,越想越生气,这一节过不去了。” 说起要如何毁别人根骨划烂别人的脸,他显得格外有精神,晏星河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想象他的表情如何神采飞扬,忍不住翘了一下唇角,“这是你跟他们结下的仇,想报仇你自己去。支使我倒是支使得来劲,让我去对付无执,光凭我一个人,就是再修炼个七八百年也对付不了。” 苏刹迟疑的说,“有这么难吗?——他不就是一个人族修士,有这么厉害?” “就是这么难,”晏星河圈着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中抱得更紧了些,闷声说,“我们两个一起或许有些胜算。” 苏刹没有回答,顺着他的后背温柔的抚摸了许久,拿出那只玉笛横在唇边。 晏星河撑伞在旁边看着他,将要吹起时,对方忽然转过头,看向他腰上挂着的剑。 玉笛一转,他将其负在身后,俯身弹了一下那只剑的剑鞘,“我突然发现,你这剑看起来倒是不错。” 苏刹看着晏星河的眼睛,“以前只顾着打打杀杀,去沂城之后又三天一吵架五天一冷战,我都从来没有和你安静的待在一起过,现在想想,未免太可惜了。” 他说着,伸手握住剑柄,伴随一声清越的长鸣,灵剑照雪,映亮了他眉眼间方寸天地。 他不怎么习惯用剑,抓着剑柄觉得有些沉重,胡乱的舞了两下,往前一递,手中的剑给了晏星河。 漫天狂乱的风雪与灿金色的飞芒中,苏刹看他的目光依然如往日般缱绻含情,但又好像跟以往每次都不同。 破碎的美人面盈盈含笑,仿佛只是万丈红尘中沉溺于情爱的一个普通人,邀请爱人为他跳最后一支舞,“晏星河,为我舞剑吧。” 晏星河被他这一笑晃了眼睛,愣了好半天,才说,“什么?” 苏刹不由分说将那柄剑放在他手上,又转了转手里的笛子,“我看话本子里都这么写的,花前月下,对酒当歌,相互喜欢的两个人,男子在月光下抚琴,女子跟随他的琴声跳舞——你看这到处乱飞的白雪,跟花前月下比起来也差不多嘛,我们俩也相互喜欢,反正我不管我也要。” “……” 晏星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搞这些诗情画意的东西,但是苏刹两眼放光的看着他,难得兴致这么好,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拒绝。 拿着剑正在寻找一块平坦的地方,苏刹脱了自己的外衣递给他,“穿我的衣服。” 晏星河脱下外衣跟他交换,又披上了苏刹的红裳。 他和苏刹身量相当,衣服穿着倒也合身,只是颜色太过鲜亮了,总觉得有些怪异。 不过衣服上独属于苏刹的香味带着暖意卷上来,他瞬间又压下了这点不适应,找了个对方能看得最清楚的距离—— 长剑当空划过,卷起周身风雪,一横一跃,穿插而过的流风随招式忽缓忽急,飞雪也随之细碎的回旋。 ——这套剑招华而不实,优点全点在看起来漂亮上去了,晏星河平时不怎么用,现在舞起来倒是正好不过。 苏刹其实不会吹笛子,混在风雪中的笛声只能用乱七八糟来形容。 不过他丝毫不在意,对他来说这破笛子自己能吹出来动静就已经厉害的不行了。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万千风雪中那一抹红影游龙般起舞,心中微怅,忍不住去想,若他和晏星河当初没有遇见,现在的走向会是什么样? 大概晏星河会乖乖待在百花杀,做无执最得力的徒弟,说不定无执取苍梧树神力的时候他还会站在无执身后帮忙。 不过是匆匆一面,就像他出任务见过的每一个敌人,达到目的就离开,不会有丝毫留恋。 而他舒舒服服的在妖宫待上好几年,等无执毁去了他的根骨,他就被楚逸妖带回去折磨死,或者他自己受不了先自杀了—— 干脆又痛快,没有那么多牵肠挂肚生离死别,谁也不会有什么不舍,谁也不会为谁难过。 可偏偏当年他去了百花杀,偏偏一念之差带走了晏星河,偏偏他喜欢上了这个人。 时光催生下建立的情感,无声无形,却又勾魂摄魄。其中动人之处,旁人无从窥探一星半点,只有沉醉其中的人甘苦自知,色授魂与,飘飘然为之神魂颠倒。 苏刹放下了笛子,轻叹一声,化在风雪凄厉的尖啸中微不可闻。 ……他真的舍不得。 舍不得这段磕磕绊绊建立起来的感情,更舍不得晏星河这个人。 晏星河的衣裳被他抱入怀中,埋头深深嗅了一口。 没有一丝杂质的漆黑,柔软而温暖,如所爱之人披散肩头的长发。 许久没听见笛声,晏星河回头,越过满目风雪朝苏刹那边看去。 却见苏刹自他的衣裳中抬起头,越过密不透风的白茫,朝他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似怜惜似不忍的笑。 晏星河的心脏在那一刻骤停。 金轮销灵镜自苏刹衣襟中飞出,从巴掌大小的一块迅速变大,如同当空明月,高高的悬在山峰半空。 散落的金光照亮整座神隐山,所到之处灵息尽灭,所有靠灵力维持之物都在瞬间失去效力。 飞旋的红伞从苏刹头顶坠落,落叶一般被狂风卷入悬崖。 晏星河提起灵力就要飞过去,丹田处却空荡荡一片,聚不起来丝毫。 他愕然地抬头看向山峰上空那面刺眼的镜子,一瞬间苏刹之前所有反常的点在脑子里闪过。 他突然明白过来,临走之前那天晚上对方突然的和好,甜腻的迷香,还有对方勾着他缠绵,昏睡过去前最后看见的那一眼。 第161章 说什么找师父重塑根骨是假的,苏刹根本就没指望苏凌明会出现,甚至说不定,连笛子这个信物都是捏造出来骗他的。 为的就是让晏星河带他来一切最开始的地方,用他的方式进行一场告别,顺便拿走乾坤袋里面的金轮销灵镜来破坏双生镯。 晏星河越想额头越是冒出冷汗,被欺骗的愤怒让他浑身颤栗,然而对即将发生的事的恐慌又将其狠狠压了下去。 十几步的距离,对失去灵力的他来说却犹如天堑,他只能顶着密不透风的狂雪,如凡人般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前面迈进。 金轮销灵镜一照,双生镯上面覆盖的禁制自动失去了效用。 虽然这镜子只能用作应急,维持不了多久,但这点时间对苏刹来说完全足够了。 他当着晏星河的面轻而易举的将双生镯摘了下来,眼看晏星河满头长发被狂风吹得凌乱,双目赤红额头爆满青筋,恶鬼一般死死盯着他,被风雪扇的走三步退两步的朝他靠近。 他站在原地安静的看了会儿,抱起怀中的衣裳又嗅了两口,大概是想带在身上,代替晏星河陪他去死,想了想,还是舍不得。 黑袍如飞鸦一般被狂暴的风雪卷走,不知飘向何方,那一抹红影再无任何迟疑,转身从悬崖一跃而下。 狂舞的墨发与蝶翅般翻飞的红衣,就是晏星河得到的最后一缕剪影。 他追到了悬崖,面前却只有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 红伞和黑衣都消失于茫茫大雪,苏刹留给他的,只有一件蕴含残香的红衣,以及一句报仇雪恨的誓愿。 第105章 一个月后,晏星河又回到了沂城那座小院。 从神隐山下来之后,他就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这一路走得魂不守舍,有一大半时间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出门时准备好的盘缠也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前半段路程还有钱换马骑,后半段路程全靠双脚走回来。 半夜在树林湖边睡醒经常记不清方位,浑浑噩噩的绕了无数弯路,再次站在院子的木门前,他已是两眼青黑,头发如杂草般蓬乱,身上衣衫破破烂烂,露出来的皮肤处处是擦伤划伤—— 恍如一个回光返照跑来人间的恶鬼,路过的妇人见了他这副模样,吓得搂着小孩绕远了走。 晏星河收拾了一些苏刹以前用过的东西。 他送给苏刹的簪子,那对玉雕的小兔子,有的放在枕头下面,有的随手搁在书桌角落,他找了许久才搜集齐全。 他经常翻的几本书被苏刹夹了几朵紫色小花在里面,晏星河再翻开书页,那些小花已经变得扁平干瘪。 他摸了一会儿花瓣,将那几本书一起装进包袱里,和苏刹留下的那件红衣放在一起。 经过窗台的时候他看见苏刹用来练字的宣纸,想了想,抽出胡乱堆叠在旁边的一张,压在桌子上将它铺好。 那张纸上下两排是东倒西歪的苏字,中间画了大大小小的兔子脑袋和王八壳,右下角一只小狐狸和一颗星星霸道的占据了一大片空间。 晏星河抚摸着那只小狐狸散开的尾巴,仿佛又看见苏刹落笔时得意洋洋的样子。 墨色被滴落的水珠晕染开,他摇摇欲坠的心神又震荡起来,抓住了那张宣纸,里面图案在他的手掌心变皱变碎。 ——他不甘心。 苏刹跳崖,他自己灵力干涸,神智将近崩溃边缘,凭什么导致他们落入这种惨状的罪魁祸首还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好的? 该死的是他们,是无执,是楚逸妖,是修罗—— 晏星河用力按住了太阳穴,在即将走向狂暴的思绪中抓住了仅存的一丝理智,而后猛地睁开眼睛,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瞳仁中泛起一线血光。 ——那三个人一个一个死在他手上之前,他绝不会让自己去死。 收拾好东西,又坐在床上缓了会儿,再推开房门的时候夜幕已经升起。 苏刹所有的东西都被他装进包袱带走,穿过庭院准备出门,一张黑色的大网突然从天而降,四角贴有符纸重如千钧。 晏星河猝不及防被网在中间,拔剑一砍,大网上所有符纸齐齐发亮,红色灵光在其间流转。 他撑在头顶的掌心如灼烧般疼痛,猛地收回手一看,皮肉已被烧出了几道纵横的焦痕。 “妖道!休想收拾东西跑路!” “我们三个在此埋伏了一个多月,还以为你早就换了个窝点躲藏,今日被我们抓到,也是天意叫你该命绝于此!乖乖受死吧!” 伴随一阵呼喝,三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出现在院墙上,皆身穿道袍臂挽拂尘。 其中一人留着一撇山羊胡,猴精一样拈着胡须,尖声尖气的喝叫,“我还当是个什么大人物,原来只是个毛头小子。你既然敢胆大妄为伤了太常卿的小公子,就该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们三兄弟,今日就是找你要债来的!” 站在他右边那个道士一甩拂尘,“接头的人说这院子里有个同伙跟他住在一起,当心还有后招跟他接应。” 左边那个道士摇摇头,“我早就搜查过了,一个月来这院子里空无一物,他回来也是孤身一人,不可能突然多出来第二个人。想必是他跟他同伙闹掰了,此次回来就是为了收拾东西分道扬镳。” 右边那个人轻蔑的嗤笑一声,声气听起来甚是古怪,“还算他运气好,否则今天晚上我两个一起抓!” 站在中间那个道士手中掐诀,三个人同时念咒,大网四角的符篆往中间聚拢,越收越紧,像蚕蛹般将晏星河裹了起来。 那绳网滚烫如烙铁,晏星河破烂的衣衫直接成了几片碎布,皮肉尽是烧灼的焦痕。 他抬头看向那三个怪笑的道士,心里逐渐涌出一股强烈的怨念,来势汹汹,让他的神智失去掌控—— 当初他和苏刹两个人在小院待的好好的,事情本来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都是因为那个叫安行云的蠢货突然冒出来。 如果那个蠢货没有出现,苏刹就不会那么快断绝求生的意愿,他就可以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万一转机就发生在那本该存在的几个月,让他碰到什么奇遇,从而把人救了回来呢? 他和苏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可能,都是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害死了苏刹还不够,还敢找人在他家门口设伏,想要他的命。 黑瞳逐渐被血光渗透,如浓稠的墨汁中扩散开一滴血色。 晏星河收紧十指,一声暴喝,枯竭的灵力一瞬间疯涨,利剑破竹一般撕碎了缠缚他的大网,贴在上面的符篆一声接一声爆炸。 他飞身上前袭向最中间那个道士,双目黑中染红,如挣脱黑暗迎面而来的蝙蝠。 眼看手掌就要抓住那老道的脖子,两边突然传来沉闷有力的鼓声。 魔音入耳,乱人神智,晏星河脑袋针扎般一疼。再一回神,那三个道士各占据院墙一面,手拿葬花鼓一齐敲打。 鼓槌每次落下,就形成一道荡开的灵力,泰山压顶一般,困得晏星河跪在了庭院中,竟是连站起也不能。 这葬花股也不知道是他们从哪里搜罗来的,本来只是个低级法器,产生的威力不值一提。 但偏偏此物攻人神智,晏星河此刻灵力不支,又心神振荡,正是神智最为薄弱的时候,竟叫这三个不入流的道士误打误撞扣住死穴占据了上风,站在墙头敲得起劲,声威赫赫的对他一阵嘲讽奚落。 “太常卿交代了,砍下此人一只手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你们看看砍他那只手看着合适?” “依我看要不两只手都砍了,听说安老爷为这妖道可是发了一阵子愁,今日是他家中正在庆祝长至节,我们将这妖道双手当作贺礼送过去,他老人家一高兴,大手随随便便一挥,落到咱们腰包的金银珠宝还会少吗?” “二哥说得有理!也别光顾着砍他两只手,脑袋一并砍下来好认个脸,否则到时候人家还以为我们随便砍了个人糊弄。” “还是三弟想得周到,等会儿先让他脑袋分家!” 三个人叽叽喳喳的说着,仿佛已经看见白花花的赏钱流进自己的腰包。 说得正在兴头上,风吹树梢,激荡起一圈连绵的碎花,瞬息间杀气从身后逼近。 那胡子老道迟顿的察觉出风中的冷意,脑袋刚往后偏了半寸,一根树枝破空飞来,从后往前穿透他的胸膛—— 露出的半截花枝尤自轻颤,上面朵朵荼靡花开正俏,鲜红欲燃,一滴一滴往下滴血。 两边的道士悚然一惊,停了鼓声,忙转过身面对外。 巷陌中夜色深深,还没看出来什么动静,其中一人突然闻到背后贴近的血腥气。 他猛地扭过头,就看见方才被他们困在院中的人此时站在背后,长发狂乱七窍流血,一双眼睛赤红如血色在其中凝聚。 晏星河一只手按在他脑门上,重如千钧,一开口,唇角的血跟着往下巴流,而他本人全然不在意。 第162章 “我不该只砍他一只手臂,”晏星河抓住他的脑袋,那道士尖叫着整个人被他提了起来,长发后那双眼睛濒临疯狂,他的声音嘶哑如磨砂,“那个该死的东西居然还敢找上门来,我该杀了他全家!” 话音一落,手中的脑袋尖叫着炸成粉末。 对面的道士吓得人都要傻了,眼睁睁看着那个疯子捏爆了同伴的脑袋,血水顺着五指往下流,眼珠机械的转了转,动作僵硬地转过头,那双赤红色的眼睛盯在了他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 那道士吓得魂飞魄散,脚底一绊,自己从墙头摔了下去。 晏星河提剑追到巷子外面,就要一剑削了他的脑袋,让他们兄弟三个黄泉底下团聚,一根树枝横空而来,挡住了他的剑锋。 几招的快速交接,晏星河被来人眼花缭乱的招式挡得后退两步,眼前的血雾散开了些—— 站在他和那个道士之间的人是殷翎。 晏星河不在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剑尖往人胸口一指,脸上的表情僵硬不似活人,“让开。” 殷翎拿着树枝的右手垂在身旁,紫色小花在地砖上落了细碎的一片,他深深的皱起眉头,神色凝重起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晏星河怒声说,“我在杀一个该杀的人!” 殷翎一看面色,就准确的判断出他的情况,“经脉逆行,灵力枯竭,气场紊乱,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晏星河,你是不是想变成疯子?!” 晏星河笑了起来,眼角的血水随之轻微牵动,剑尖的血顺着锋芒滴滴答答往下流淌,“你觉得我现在,还会在乎我自己疯不疯吗?” 他说完,举剑又朝倒在地上那个道士杀来。 殷翎眸色一沉,树枝在手中掠出残影,将迎面而来的剑锋挡下,“色令智昏的蠢东西!为一个旁人要死要活,我看你过去那么多年是白活了!” 怒火猛地往头顶一烧,攻击道士的剑势转而攻击殷翎,晏星河咬牙,目眦欲裂的盯着他,“他不是旁人!!!” 眼看他们俩打得热闹,那灰袍道士蹿起来连滚带爬的就要逃跑。 晏星河见状更加着急,偏偏又躲不开殷翎的纠缠,怒急攻心之下,竟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殷翎一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来气,一眼也不想多看,捏下树枝中一朵染血的小花,二指夹住往身后一飞—— 一线冷芒蜿蜒划出,从灰袍道士背后掠过。 那道士奔逃的脚步一顿,两只手徒然抓挠脖子,表情刚爬上一丝茫然,整个脑袋已经从肩膀上滚了下来。 解决完那个杂碎,殷翎再回过头,站在他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小院门前空余一串凌乱的血色脚印。 太常卿府 今日长至节,太常卿府一家老小阖家团聚。 安瑞和娶了二十多房小妾,生的十多个儿子也是个个随了他爱纳妾的喜好,连儿子带孙子三代人乌泱泱聚在一起,偌大的宴客厅热火朝天。 安瑞和拿起一打厚厚的红包打发了两个孙儿,回过头,招呼旁边忙前忙后的管家过来。 那管家正支使着几个家仆按次序上菜,一擦额头上的汗,连忙丢下手头的事跑过来,附耳听见安瑞和对他说,“你请来的那三个道长,不是一个时辰前就差人传信说,那妖道已经落入他们的天罗地网了?过去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消息,人究竟死了没有?” 管家这头也没收到消息,只能先稳住人,“老爷您放心,道长他们修为高深,绝对靠得住!既然他们说布好了天罗地网在前面等着,那妖道想必是手到擒来,您只管放心就是。您若是实在想知道进展,要不小的再派人去道长那头看看,他们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安瑞和眯起眼睛,点了点头,“还是查探清楚些稳妥,你派个人去吧。” 管家往周围看了一圈,准备挑个手脚利落的小厮过去,目光不经意掠过大门,往来穿梭的家仆侍女之后,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衣衫破烂长发蓬乱,看不清楚面貌,乍一看像个趁乱混进来讨要赏钱的乞丐。 “去去去,什么人都放进来了,门口那群侍卫干什么吃的!” 管家一声吆喝,摆着手要把人赶走,伸过去的手臂突然被抓住,一拉一拧,他就被按得跪在了地上。 管家吃痛得大叫起来,两只眼睛往头顶一聚,枯槁的长发后对上了一双赤红色的眼睛,满脸都是血痕,微微一笑,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疯癫恶鬼。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惊恐的尖叫响彻太常卿府邸上空。 殷翎赶到的时候,太常卿府外围被人放了一层结界,从外面看安静得和寻常宅子没有什么不同。 踏入结界里面,各种尖叫声瞬间席卷而来,烛火不知被何人在逃窜中带倒,半座宅邸被熊熊大火吞没。 冲天的火光晃得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燃烧的热浪和血腥味一起朝脸上扑来,他抬袖挡了一下,凝神仔细看去—— 屋檐底下是蚂蚁一般向各个方向逃窜的人,然而无一例外被结界限制,全都挡在了门口出不去,只能徒劳地在那层结界上拍打。 殷翎一双薄唇紧抿,眯起眼睛在奔散的人潮中寻找晏星河的位置,终于在主屋后面发现人群都从一个方向跑出来。 他几个腾越飞上那片屋瓦,往下一看,在长廊中找到了晏星河。 晏星河手提长剑,面色僵硬而阴鸷,一步一步逼近面前怀抱婴儿的妇人。 人群奔跑而过的尖叫声,长廊外噼里啪啦的火声,他一概听不见,甚至连面前那个女子的长相也没看清楚,耳朵边只有襁褓中婴儿嘶哑的哭嚎。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脑子里两个声音在反复拉锯,试图占据主导权。 一个声音说,“杀了他,他是安行云的儿子。都是那个蠢货害死了苏刹,让你失去此生所爱,从此孤身一人行走世间,那种狗东西不配留有后人,就该让他断子绝孙。” 另一个声音说,“到此为止即可,错在安行云本人,你已经杀了安家两父子,仇恨得报,再下手就是在波及无辜,事情会走向失控。” “什么叫无辜?他们父子派一群拙劣的道士过来取你性命的时候,可没有考虑过你是不是无辜。他要杀你就是理所当然,你要杀他你就有错,这是什么道理?你一生坚守正道,命运却从未厚待于你,你此生坎坷,得到的是一次次伤害,至今已一无所有,既然如此,坚守正道有什么意义?不如随心所欲,杀光这座府邸所有姓安的人,让此处变成一座鬼坟!” 晏星河一双眼睛瞬间被赤红色染透,血丝从眼角蔓延着爬出来。 他的手掌颤抖着抬起,像两股力量在拉扯,而他本人被驱策着往前。 那妇人吓得肝胆俱碎,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任由染血的手掌落在了婴儿的脸上,血水滴落在小家伙紧闭的眼睫。 “不问天意,不论得失,不为众生,正道是为你自己心中坚守的善念。一念之差,若你连这个方向都失去了,晏星河,你还是你吗?” 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警钟一般响起,晏星河从魔怔中回过神,如溺水的人得到一瞬间的喘息。 他收回手,猛地后退两步,低头看向自己手掌。 那妇人见他退开,抱着啼哭的孩子赶紧跑了。 剑风从背后袭来,晏星河神思尚且恍惚,手腕已经条件反射地提剑格挡。 滋生的心魔想要抢占这具身体的掌控权,他心神正混乱,这人简直就是送到面前让他发泄。 他出手狠辣不留余地,丝毫不顾及每次强行催动灵力牵扯到切割一般的疼痛,招招往死里打,恨不得打死对方自己再爆体而亡,最好来个同归于尽。 他发了疯一样攻击,殷翎险些应付不过来。 但晏星河毕竟是强弩之木,殷翎逐渐占据了上风,很快发现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 这孩子脑子和身体一个比一个混乱,再拖延一会儿,要么灵力耗尽爆体而亡,要么走火入魔变成疯子。 殷翎一边打一边后退,观察四周方位引着晏星河来到庭院中间,手腕一翻,剑光在掌心转过。 晏星河眼前晃了晃,跟他打得难舍难分的人突然消失,瞬息之间已到了庭院对面的屋檐下。 晏星河一咬牙关,提剑追了上去,眼看一剑要落在殷翎头顶,那人影一晃掠出残影,转眼间又站在了十步开外的假山前。 晏星河几乎丧失理智,眼中只看得见那个黑衣影子,靶子般在他面前动来动去。 他已无法做出理智的思考,看见殷翎再次出现,立即就像饿极了的狼一般扑了上去。 等他飞到假山前,那人影再一次在毫厘之间消失。 背后凉风扑来,晏星河来不及转身,手臂一麻,长剑已被震得脱手而出,摔在了三步开外。 他双目瞬间爆红,面色狰狞无比,就要去拿自己的剑。 第163章 后背骤然一痛,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被殷翎一只脚踩住肩膀,半寸也动弹不得。 “晏星河!”殷翎用力一压,制住拼命反抗的人,眼看好端端一个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眼中的不忍一闪而逝,怒声说,“你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想被心魔掌控,失去神智,余生都做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吗?!” 晏星河被他的力道压得站不起身,咬牙咽回去一口血,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余生做一个疯子、魔修,那又如何?有何不可!” 殷翎面色阴冷,“要么选择痛快去死,要么选择好好地活,如果挺不过来这一关,让自己沦落到变成疯子那种下场——那么你就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晏星河。” “……” 晏星河狠狠闭上眼睛。 半晌后,他转过头,长发后的眼神冷然又讥诮,“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我什么人?在你眼里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觉得我会在乎?” 殷翎眼神一厉,忍不住就想再骂他两句。晏星河捏碎掌中弹珠,一阵呛人的白烟席卷而来。 殷翎猝不及防吸了一口,顿时眼前就是晕眩,脚底被人狠狠掀开,待他回过神,晏星河原本的位置已经没人了。 三日后 沂城四面的城门贴满了通缉令,上面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妖道目无王法肆意妄为,乱行妖术残杀当朝太常卿,火烧了太常卿府邸。皇帝御笔亲批将其捉拿归案,请来修仙世家的弟子在城门口亲自坐镇,防止妖道用障眼法趁乱逃跑。 晏星河从太常卿府离开后就昏倒在了小巷,错过了离城的最佳时机。 他现在灵力枯竭,一丝一毫也挤不出来,非长时间调养不能得到恢复,想要运用灵力跑出去也行不通。 然而一座城墙而已,真正想困住他还不至于。 巡逻的士兵从小巷走过,阴雨连绵,晏星河收回观察城门的目光,与士兵擦身而过时按了按头顶的斗笠。 他低着头让整张脸藏进阴影,一路穿街过巷,来到之前那座院子的小巷前。 翻出乾坤袋点燃了两张符篆,往拐角的杂草上一抛,一个红色传送阵发出亮光,瞬间将挡在上面的杂草燃成灰烬。 这个阵法另一端连在天下第一剑,如非别无他法,他不想让晏家的人知道他现在的状况。 “对啊,你也知道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不能让人看见。晏星河,心魔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想让你顺从你自己的意愿而已。不如以后就做个魔修吧,你既能迅速涨回修为替苏刹报仇,又能杀死所有仇恨的看不顺眼的人,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岂不是很痛快?” 他的意念稍有动摇,那道声音就鬼魅般在脑子里响起,阴冷嗜血,如同恶魔在耳边呢喃,引诱着他向心魔屈服。 几句话的功夫,晏星河的脑袋又疼了起来,眼瞳在漆黑和赤红之间转换,像两个意识在抢夺主动权。 他抓紧了手中剑柄,恶狠狠的怒斥,“闭嘴!” 那道声音狂笑起来,反而变本加厉的引诱。 晏星河索性不去管他,趁阵法的光芒还没有消散,纵身跳入其中,消失在了小巷。 巷子口的野草在堆叠的断木下摇曳,路面的砂石被细雨打得湿润,几只燕子扑棱翅膀飞掠而去,纵深的巷陌寂静而冷清,仿佛没有人来过。 第106章 冰落崖 红衣裹挟飞雪,冲破悬崖之下层层云雾从天而降。 血水在溪涧震荡的涟漪之中漾开,躲藏在丛林之中鸟兽的纷纷探头观望。 一缕血腥气从溪涧中飘逸而出,掠过迷雾深深的树林,抵达山谷腹心处一座巨大的石碑。 熟悉的气味拂面而过,被沉重的吐息精准捕捉,盘踞石碑的银龙倏忽睁开双眼一双深金色的瞳仁在黑暗中慢慢收缩,形成针尖般的一竖。 染血的红影随着溪水漂流而下,岸上无数兔子小鹿鸟雀蹦蹦跳跳的跟随,稀奇的观望这个一动不动的新事物。 一片圆形阴影出现在红影底下,漂浮出水将血肉模糊的人托起,在岸边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小船一般慢悠悠的载着人来到下游,向岸边伫立的金色影子游去。 那影子看不清楚面貌,只有一片灿金色的发光轮廓,散发的灵力温暖而澄澈。可惜周身缠绕着无数圈流淌的铭文,红中透黑,从头到脚,锁链般将人困住,像一种危险而严厉的惩罚。 苏凌明伸出手,从神龟背上抱过来那抹红影。 小动物被纯澈的神力吸引,陆陆续续跑过来围绕在他身边。 两只麻雀停在苏凌明肩头,小鹿伸长了脖子,凑近那张血淋淋的人脸,用鼻尖轻轻拱了一下,那人影随之偏过头,发出一声极低的轻吟。 “尚好,还有一口气在。”苏凌明拂开怀中人被血水沾成几缕的长发,手指抚过脸庞上那道深刻的划痕,轻叹一声,“……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呦呦鹿鸣在草野间空灵的回荡,红影被苏凌明抱在怀中,横坐于麋鹿后背,成群的禽鸟走兽跟随其后。 一人一骑乘风归去,消失于丛林之中浓郁的雾霭。 五年后 一道黑影在树林间飞快腾越,沿路惊起一连串飞鸟。 这人右腿大腿被一支箭羽射穿,闪着寒芒的箭头径直穿透了腿骨从另一侧飞出。 他行动受限,跑得十分艰难,东躲西藏的绕了半天,背后紧追不舍的人总能跟着血迹追上他。 再往前面就进入了天屿山腹心,修罗往后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狠狠一咬牙,往阴影深重的树丛奔去。 箭羽破空声掠过耳畔,他猛地偏过头往旁边撤开,第二支箭却紧随而至。 如此慌慌张张的连躲三箭,他阵脚大乱,迈出第四步的时候被人一剑劈在后背,那力道生生要将他整个人砍成两半。 鲜血从口中喷出,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对方已一脚踹在身后,正中那道狰狞流血的剑伤,速度奇快,让他毫无还手之力,猛扑向前撞在一块突起的巨石上。 阴影迎面压下,来人一只脚狠狠踩在肩膀,剑锋已抵住他胸口。 “蹲守了这么多天,总算让你踩中我设下的陷阱,你这只野老虎到处乱蹿,真是难抓得很。” 修罗暴躁的吼叫一声,用尽全力挣扎起来,可惜腿上中了一箭,背后挨了一剑,又被对方一只脚踩得动弹不得,只能粗着嗓子发怒,“有本事就和我正大光明的打!弄出个陷阱对付我算什么本事!你放了我让我回去,等我养好伤,再来找你痛痛快快打一架!” 剑刃往上移,抵住了杂乱的长发底下那只发红的脖子。晏星河眯起眼睛,回他一个毫无温度的冷笑,“跟你打架只会让你痛快,我不想跟你打,我只想要你死。” 修罗五指成爪,抓住踩在肩上那只腿用力一别。 晏星河早有戒备,借力一个旋身化开力道,另一只脚携带劲风踹向他的脸。 修罗刚站起身,又被他踹得往后飞去,后背撞着巨石疼得他龇牙咧嘴。 顺着石头下滑跪在了地上,晏星河的剑锋已再次逼近,他咆哮着怒吼,“我不服!” 晏星河并不在乎他服不服,他只想要对方的脑袋。 他和修罗的修为难分高下,五年来日夜勤于修炼,勉强算是胜过对方一筹,真打起来却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最早几次过招,除了浪费精力之外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让修罗这厮得偿所愿痛快了去。再加上这些年对方神出鬼没,晏星河在天屿山附近放置了无数监视的法宝,也不过偶尔逮到他一两次。 再这么下去浪费时间不说还很有可能让人跑掉,他干脆调遣人手在天屿山布下陷阱,按耐地等待了半个多月,终于逮住这次机会。 修罗杀了刑子衿,两人之间结下的是死仇,对付仇人当然不需要手软。晏星河的剑抵在颈侧,稍微一压,鲜血就顺着剑刃流了出来。 ——不过他还有一件事需要弄明白。 晏星河维持着剑刃的方寸,低头看向乱发后那张潦草的脸,“这几个月你频繁在天屿山出没,去了又来,来了又走——这世上能让你听话的只有风无彻和无执,你在天屿山里面转悠,是在替无执办什么事?” 修罗眼珠转了转,粗声粗气的说,“你想知道无执的消息?好啊,好啊!你放了我让我走,我现在就告诉你!” “你要的恐怕有点多了,这个消息换你一条命,不值得。”剑锋又逼近半寸,晏星河面无表情的看着鲜血从破口处流出来,“但是换一个痛快的死法还是可以的。” 左右就是要他死,修罗说,“那你杀死我吧,杀死我算了!你什么也别想知道!” 既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也就没有继续留着他的必要。 晏星河手起剑落,就要一剑削下他的脑袋,将这件事了结,破空声从背后传而来—— 第164章 一只长鞭缠住他扬起的手臂,强劲的力道往后一扯,晏星河随之往后翻去。 他落地站稳,反手抓住鞭子往面前一拽,站在树林阴翳中的人却纹丝不动,鞭绳上下一震,强劲的灵力随之从那头袭来。 晏星河撤回手避开这一招,对方却没有恋战,鞭子如游蛇般缩回阴影之中。 一抬头,那人影在枝桠间飞跃起落,和趁机跑开的修罗会和,消失在树林深处。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晏星河一万个不甘心,追着二人跑了一阵,头顶的树梢遮挡天幕,落在肩膀的阴影越来越浓重。 黑暗之中传来野兽的嘶吼和呓语般的低吟,树丛抖动起来,晏星河停下脚步,抓紧腰间的剑柄,黑暗太过浓稠,只能窥见树丛模糊的轮廓。 一片树叶在身后落下,被扬起的气流吹得回旋飞起。 晏星河猛地转身劈向背后,那黑影随着剑气流散而去,下一秒又往上回旋凝聚成人形。 全身上下都是浓重的黑雾,只有一双眼睛泛着猩红的流光,嘶声怪叫着朝他扑过来,所过之处生机湮灭尽成焦土。 是魔族。 晏星河往后两个翻跃跳上枝桠,手掌一转,几张明黄色符纸夹在指间,在这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燃烧成唯一的光亮。 他将符纸抹于长剑,剑刃随之覆上一层金色流光。 那魔族抓着树干朝他的方向爬上来,咯咯怪笑野兽般形容可怖,十指如利爪穿透了树皮。 晏星河站在枝头,看着他一边怪叫一边越爬越近。 快要跳上枝桠时,他向下跃去同时一剑飞出,那魔族宛如被烈火灼烧般凄厉的尖叫起来,剑刃所过之处泛开火烧般的灼红,一寸一寸向外席卷,直到尖叫声消弭,凝聚起来的魔气化为飞灰。 晏星河松了一口气,幸好他随身带着驱魔符。 正打算继续追人,阴影之中的魔气透过树林向他脚下汇聚。 晏星河燃起一簇符纸,无数人形阴影鬼魅般站起,最前面已经成形的张牙舞爪朝他扑来,而背后站起来的如潮水般无穷无尽。 他压低眉峰,按住腰侧的剑柄,魔族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杀,他身上携带的驱魔符有限,想要一个人对付这么多只绝无可能。 余光朝四周看了一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天屿山里面竟然会聚集了这么多。 最前面几只魔族就要扑到他脸上,晏星河后退一步,几十张符纸从掌心甩出,火星子般在围拢的黑影中炸开。 那群魔族惨叫着消散,他稳住脚步朝后退去,在下一波魔族扑上来之前掠上树梢,剥离了这片阴影。 一个时辰后,晏星河回到了隐雾泽。 离开沂城之后,他找了一座洞天福地修炼,花费将近四年时间,修为才勉强维持在从前的水平。 想要精进需要更多的修炼资源,完成报仇的计划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单打独斗。 他向来喜欢独处,人越多的地方越是抗拒,然而思量再三,最后还是走出了修炼的山洞,进入妖界来到隐雾泽。 之前为了取阴阳石他杀了烛阴,误打误撞被这群食人鸦认作领主。 晏星河身为人族修士本能的不喜欢妖族,但是隐雾泽的情况太过特殊—— 其位置在妖界最西南之处,威名在外,鲜少有妖怪敢来挑衅。 食人鸦本身战斗力强悍,是苏刹、楚逸妖,乃至于之前历任妖王都没能收服的边缘地带,如果能收为己用,无异于获得了一支实力强大的战斗力量。 而且之前机缘巧合之下,这支战斗力量已经将他认作主人。 对晏星河来说,这简直就是天赐的优势,比起选别的地方重新培植势力,方便不知道多少倍。 他反复权衡,做好决定之后再次来到隐雾泽,杀死了新上任的领主,加上之前在这群食人鸦心中存有威望,拿下这块领地成为栖鸦洞新主人,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隐雾泽一如往常,天上地下一副阴惨惨的光景,只不过这次有些不同。 晏星河靠近外围,一片搭起来的草棚映入视线,嘈杂的吵闹声从里面传出来。 面貌各异的妖怪围在一处,最中间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尖着嗓子说,“这鹿肉是最后一份了,我排队排了好久才拿到,它就是我的,你凭什么要抢?” 另一个粗犷的声音说,“我管它是你的还是我的,老子饿了好几天没吃过肉了,你不给我也行,我连你带这块肉一起吞了!” 那个细小的声音说,“你敢!大王说过隐雾泽是有规矩的,每种食物每天的供应量就那么多,谁能排到就算谁的,你要抢那就是在破坏规矩!” 粗犷的声音大笑起来,“蠢东西,让大爷我来教你一件事,妖界从来只有一个规矩——谁强大谁就是规矩。我吃了你,我就是规矩!” 这句话说完,底下爆发出一阵撞坏东西的响动,人群纷纷往外面避开,是那两只妖怪打了起来。 晏星河站在不远处一棵枯木的树枝上,朝动乱处看了一眼。 是一只小花妖和鳄鱼精。 世间本来有神、仙、人、妖、魔五族,万年前神魔大战,神族屠尽魔族后元气大伤,返回上界灵气充裕处休养生息,从此世间再无神魔两族。 仙族数量本就稀少,随神族迁往上界后只剩下几条支脉,现存世间的主要就是人妖两族。 人族占据了东部绝大部分领地,囊括无数仙山湖海资源丰富,妖界在西南一角,领地虽比不上人族,种族战斗力却十分强悍,有一套独特的生存竞争方式。 两界一直维系着微妙的平衡,相安无事了几千年,直到三个月前,平静的局面被打破——销声匿迹了几万年的魔族忽然再次出现。 起先只是荒远村落有几只,后来出现在城镇、闹市,乃至于国都,每次出动数量几十到上千只不等,引起了人界的恐慌以及修仙界的震动。 魔族在修士眼中只存在于神话传说,就像一个特别的符号,突然有一天蹦出来成了真的,对付起来不是一般的棘手。 这玩意儿成分特殊,乃是人死后执念所化,无形无影没有实体,只是一缕浓烈的魔气。 修仙界缺乏对付魔族的经验,现有的武器可杀人可斩妖,却伤不了一缕落不到实处的执念。 翻遍了古籍记载,唯有从上界流下来的天河之水,是世间至纯至净之物,或可用来对付魔族。 而那天河之水在下界的名字,就是神隐山的涤灵瀑布。 各大仙宗连忙派人取来涤灵瀑布的神水炼制符篆,将之加诸于兵器,却发现这种符篆运用起来威力巨大,普通兵器难以承受,只有最高阶的玄铁打造出来的剑刃才能承受这种至纯至阳的烈火。于是各家又紧急派遣弟子去各处矿山开采高阶玄铁。 涤灵瀑布每日产出的神水数量有限,几十个宗门一分就所剩不多了,各家唯恐落后争着抢着取水,涤灵瀑布底下就乱成了一团。 为了更好地分配资源,以天下第一剑、法衡宗、万象宗、麒麟门四大宗门为首,其余十几家叫得上名号的仙宗为附属,附属之下又各有管辖,修仙界建立了对抗魔族的同盟—— 用来商量神水和玄铁资源的调配,以及整合各家对付魔族的情况,商量应对之策,总部暂定在天下第一剑。 晏星河选择的隐雾泽虽然是妖族,却也时常收集妖界的珍宝和草药去天下第一剑交换物资。 魔族出现之后不会管敌人是人族还是妖族,看到喘气的就吞噬,魔气蚕食之下尸骨无存,死状极其惨烈。 楚逸妖作为妖王,象征性的设了个结界低档魔兵,可薄薄的一层结界十分脆弱,没几天就变得千疮百孔。 靠近人界的地带被魔族席卷而过成为沦陷区,许多妖怪丢失了自己的领地,又被魔族打伤,无处可去,只能求助妖王。 妖界的传统是各自为政,占山为王管好自己那片山头就行,妖怪们没有人族结成同盟抵抗外敌的习惯,同伴四处奔逃也不会有人怜悯,只会趁机逮着人屠杀。 楚逸妖虽然是妖王,却没有什么善待子民的慈悲心,在他眼里那些奔逃而来的妖怪和难民没什么区别,半点好处没有不说,还想耗费他的钱和粮食养着人,那真是想都别想。直接让人在妖宫外面设了一层结界,哪个妖怪敢靠近立马乱棍打出去。 那些妖怪很多都在和魔族的战斗中受了伤,身体需要医治,没有地方可去,妖界又危机四伏,绝大部分在魔族手下逃过一命,最后却死在同族手中。 惶惶四顾没有去处,最后隐雾泽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大门。 妖族领地意识极强,没有同族的概念,晏星河虽然长时间待在妖界,但他终究是个人族,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况妖界的妖怪也并非全都罪大恶极。 他估算了一下隐雾泽的情况,有食人鸦的战斗力在,养活三五百个妖怪应当没有问题。 第165章 于是在隐雾泽外面布置结界搭建起草棚,划出一片专门接纳流亡妖怪的区域。 派遣下属收集珍宝药草之后,他亲自拿去天下第一剑换取资源,主要是食物,还有一些驱魔符和玄铁,储备在栖鸦洞二层,以备日后万一哪天魔族深入妖界腹心用作武器。 那片接纳流亡妖怪的区域就是晏星河现在脚下这片草棚。 两只妖怪越打越激烈。 花妖毕竟纤弱,哪里是鳄鱼精的对手,被对方一拳头撂飞撞倒了一座棚子,砸下来的木头差点砸到蹲在底下看戏的几只小麻雀精。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伸出来一扶,将它稳稳当当的托住了。 那几只小麻雀精吓得哆哆嗦嗦抱成一团,抖擞翅膀飞起来跳在来人手里,蹭着他的手掌叽叽喳喳朝他道谢。 有一只小麻雀最为激动,圆滚滚的脑袋贴着手掌不起来了。身着紫衫的少年笑了一声,伸出拇指拨弄了下它的脑袋,眉毛高高的一挑,“不用谢。” “紫玉大人!你快来帮我主持公道!”小花妖打不过鳄鱼精,看到能撑腰的人来了精神瞬间一振,咋咋呼呼的跳过来朝他比划,“那个鹿肉是我排队拿到的,本来就是我的,死鳄鱼精非要抢!” 紫玉笑眯眯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看了一眼护着鹿肉的鳄鱼精,手掌在他面前摊开,“鳄鱼兄,隐雾泽有我们自己的规矩,他既然排了队,那么这份食物就是他的,咱们还是按规矩办事,给我吧。” 那鳄鱼精捏着鹿肉不肯放,朝他露出满口獠牙,鹿肉往嘴里一塞,三两口就吃了吞进肚子里,“我抢到的那就是我的,好了,现在我已经吃了,有本事你就来我肚子里拿!” “抢不抢的是外面的事,在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词。”紫玉收回了手,慢悠悠的拢在袖子里,一脸春风和煦,“你如果一定要这样,那我就要请你去外面待着了。” 那鹿肉已经被他吃进了肚子里,现在就是想反悔也没有用了。面前的少年一脸好说话的微笑,态度却寸步不让,是真的让他“去外面待着”的意思。 然而离开这个栖息之地他还真没有去处,那鳄鱼精骂骂咧咧的说,“这事也不能怪我吧?都是你们隐雾泽的错,来这里十多天了天天让老子吃草,肉都吃不了几口,老子以前可是天天大鱼大肉!这不是纯纯想饿死人吗?住的地方也不好,这个破草哪里是给人睡的——我抢他的东西也是因为你们给的食物不够!” 紫玉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额角的青筋已经蹦了起来,正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丑东西怼回去,头顶上一个声音落了下来。 “既然你不满意这个地方,那就走。” 草庐的妖怪们对这个声音已经很熟悉了,纷纷抬头看去。 晏星河从树那头一跃而下,看了紫玉一眼,负着手朝鳄鱼精走去,“还要我说第二遍?” 那鳄鱼精愣了一下,他身上有魔族留下的伤,一旦出去对外面那群妖怪来说简直就是行走的食物,要是只身离开,不出百步就能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他有些发慌,两只绿眼睛一瞪,虚张声势的说,“我只是觉得你们隐雾泽有些——” “你的意见我已经听过了,”晏星河看向他,表情很冷淡,声音也没有什么情绪,“现在你可以走了,别让我说第三遍。” “……”那鳄鱼精看了一眼结界外面,咽了咽唾沫,两只眼皮眨巴眨巴,磨蹭半天不肯挪腿。 紫玉上前一步,站在了他的面前,两只手依然拢在袖子里,笑眯眯的说,“大王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滚吧,鳄鱼兄。” 那鳄鱼精只能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 紫玉安抚了一下其余众人,又让人把摔坏的东西收拾了,倒塌的棚子撑起来,安顿好几个受到惊吓的小妖怪,回头一看,晏星河站在草庐外一棵枯树下看他。 他眉梢一扬,春风拂面的走过去,张口就叫了起来,“大王——” “……别叫我大王,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晏星河两只手环在胸前,顿了一下,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紫玉眼巴巴的看着他,“可是我觉得大王这个称呼很适合你啊,以后别人问你,你就说你是隐雾泽栖鸦洞的妖大王,不威风吗?” “……”晏星河更不想要这个称呼了。 紫玉就是之前对付烛阴的时候顺手救走的那只紫貂。 晏星河搭建起接纳区之后,消息很快在妖界传开,许多无处可去的妖怪都朝这里涌来,紫玉也是其中之一。 他被烛阴关了几年,对隐雾泽这个地方阴影颇深,本来想选个最远的地方待着,结果没多久突然冒出来一群魔兵追着他和同伴打。 他丢了居住的领地,新结交的同伴死的死跑的跑,自己又受了伤,别无选择只能回到隐雾泽,结果发现这里的领主就是之前救了他那个修士。 于是整个人又开心起来,十分主动的忙前忙后,帮晏星河打理接纳区的事宜,久而久之这里的妖怪都将他看作晏星河的副手,平时叫他一声紫玉大人,有什么问题也会去找他。 晏星河扔过去一个东西,紫玉下意识接住了,低头一看,是一只锦囊。 “里面有几只妖兽的妖丹,今天出门碰到了顺手打的。” 这玩意儿晏星河留着没什么用,对紫玉来说却大有好处,炼化之后可以加快伤势恢复。 本来只是追修罗的路上杀的几只拦路虎,带回来只是顺手的事,晏星河说完,半天没等到对方回答,抬头一看—— 紫玉抓着锦囊咬了咬嘴唇,突然凑近过来,拿两只眼睛望着他,已经是眼泪汪汪的状态,“大王,你真是个好人。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以后你就是我心里永远的大王!” “……”晏星河嘴角微微抽搐,“再叫一声大王,妖丹还我。” 紫玉瞬间收回眼泪,收起锦囊外加抿紧嘴唇,乖巧闭嘴。 第107章 晏星河和紫玉说了会儿话,一个只有他们俩腰身高的小孩儿跑了过来,脸颊肉嘟嘟的婴儿肥,一双眼睛又圆又亮,背后一只棕色的大尾巴竖了起来,看起来应该是只松鼠精。 他手里抓着块粗布,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晏星河一眼,摊开双手递上去粗布里面裹着的东西,是几颗水灵灵的野果,“这是我和我妹妹在附近找到的,我尝过了,味道很好吃,送给你啦大王,谢谢你给了我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接纳区的妖怪张口闭口都叫他大王,不用想也知道从谁那里学来的。 晏星河懒得一个一个纠正,接过小松鼠进献的“贡品”,看了一眼草庐那边。 另一个身高跟他差不多的小松鼠站在草庐底下,耳朵后面梳着两只小辫子,小心翼翼的朝这边张望。见他看过来,额头抵着撑起草庐的木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移开了视线。 晏星河说,“谢谢。” 小松鼠蹦蹦哒哒的跑开了。 那些红色果子看起来圆润饱满,很可口的样子,紫玉挑了里面最大的一个,咬下去满口汁水,“那俩小孩儿乖乖巧巧的,长得跟小面团儿似的,还知道孝敬人,我说我把他们骗过来做干儿子行不行?” 晏星河也拿起果子啃了一口,草棚底下那两只小松鼠坐在一起,没看见附近有大人,“说不定人家只是和家人走散了,到时候爹娘找过来,把你当成拐卖小孩儿的人贩子,有得你解释。” 紫玉两口啃完了果子,拿手帕擦了擦嘴角,举起双手表示无辜,“我说着玩儿而已嘛,养孩子又麻烦又耗神,谁闲的没事儿找那罪受。再说了,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才不要养别的小孩儿。” 晏星河看了一眼面前身高快要赶上他的“孩子”,有些无语,正要回他两句,余光中一片火光掠过,草棚那边妖怪们惊叫起来四处逃窜。 一只白头红羽的大鸟扑棱着翅膀落在枯枝上,伸长了脖子朝底下来回喷火,吓唬够了人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容貌阴柔的男子,披在肩头的红羽大氅在周围阴惨惨的枯木中格外显眼。 那红毛鸟看了会儿底下惊慌失措的妖怪,都在往晏星河和紫玉的方向跑,料想两人应该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下巴一抬,耀武扬威的说,“叫你们隐雾泽的大王滚出来,我火凤赤磷这一趟是过来杀人夺宝的。” “……” 紫玉头一次见有人上门抢别人东西还要郑重知会一声,正要说话,晏星河抬起手臂阻止了他,看向头顶那只红毛鸟,“帮你传话可以,先告诉我你要夺什么宝?” 赤磷嘴唇一咧,狞笑着说,“谁不知道你们隐雾泽新上任的大王只是个人族,能修炼到现在的境界,连烛阴那个老怪物都被他杀死,是因为他身上有一件极品修炼法宝。他在老巢底下开辟了一个密室,夜夜躲在里面修炼,炼的就是这玩意儿。你叫他赶紧滚出来受死,只要杀了他,那件极品法宝就是我的,我赤磷就是隐雾泽新领主!” 第166章 这蠢鸟未免嚣张得过分了,晏星河脚底一踏跃上枯枝,整个人如箭离弦一般朝他飞去,说话的同时剑锋已经出鞘,“好,今晚就炖了这只红毛鸟喝肉汤。” 赤磷敢跑上门挑衅身上是有两把刷子在的,晏星河与他过了十多招,从草棚打到沼泽,两道影子天上地下缠斗得难舍难分。 单凭修为晏星河占据了上风,可那红毛鸟动不动朝人喷火就非常麻烦了,每每快要被按住死穴的时候就来一招喷火加后撤,滑手得像一尾泥鳅,晏星河追着人打了半天,轻易还拿不下他。 两个人打斗的动静太大,巡逻的守卫长带着食人鸦过来助战,晏星河这边瞬间出现了压倒性优势。 那火凤被打得不断朝后面撤走,化作原形抓住一截枯枝,翅膀一扇带起阵阵狂风,大怒地说,“一群人围攻我一个,算什么好汉?有本事你让你的人退下,只留我们两个,跟我单挑!” 紫玉在下面冷笑一声,指着他说,“臭不要脸的死鸟,谁要跟你单挑,你个蠢东西自己跑上门找打,我们这叫共同御敌。” “……”赤磷嘶叫一声,朝那长尾巴貂喷出一团火。 正面打打不过,那火凤干脆耍起赖,仗着自己动作灵活,一边盘旋着躲开食人鸦的围攻,一边抽空朝下面的草棚吐火。 草棚是临时用茅草和木头搭建起来的,周围又全都是干朽的枯木,他这么一放火,脚底下瞬间就燎起火光。 草棚和草棚之间挨得很近,占地区域又大,火势飞快朝四面八方蔓延,红光和浓烟伴随着梁木倒塌的声响,妖怪们吓得四处乱蹿,蚂蚁一样在一丛丛烈火中奔走。 晏星河救了离自己最近的几个妖怪出来,一抬头,方才送他果子的松鼠两兄妹裹挟在人群中,他们身形太过瘦小,被大个子妖怪们挤来挤去,几乎是推着后背被迫跟着走。 而在那群人头顶上方,噼里啪啦燃烧的木梁一寸寸断裂,厚重的茅草滚着火光,下一秒就要往脑袋上砸。 晏星河眼皮狠狠一跳,呼吸重了起来,脱下外衣一跃而起,踩在逃命的妖怪头顶朝那边飞奔。 手腕一翻,墨色外袍在他手中翻舞似旌旗,灵力随之荡开,大网一般朝四周铺展,在茅草砸向人群之前,覆水般将其尽数网住,震回了对面燃烧的火光。 那件外袍也被丢进了火堆,妖怪们吓得不轻,你推我我推你跌倒了一大片。 晏星河听到里面小孩儿的哭喊声,找了一下,从里面扒拉出来松鼠两兄妹。 那俩孩子灰头土脸的,后背的衣服被大火燎着了,头发也焦了几缕。 晏星河抓着他们的手一看,方才摔在地上手掌心磨破了皮,满手都是鲜血。 晏星河目不转睛地看着,呼吸逐渐变得有些急促,耳朵旁边大火燃烧的噼啪声,妖怪们惊恐的叫声和哭喊声,犹如带着剧毒般朝他的大脑中一阵阵侵袭。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有些空洞,眼前的一切在一瞬间变得不真实。 他仿佛又回到五年前沂城那个夜晚,结界封闭了头顶的夜空,当时他的面前也是灼烫的火光和撕心裂肺的哭叫。 他手起剑落杀了面前的人,鲜血从断裂的脖颈中喷出来,溅了他满脸。 “大王……大王……” 哥哥有些害怕的拽了拽他的袖子,妹妹低着头躲在哥哥怀里,两只大眼睛泪光点点,被晏星河方才的表情吓得不敢看人。 “没事,”晏星河抹了把脸,发现自己手有些颤抖,“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他找了一会儿找到紫玉的位置,两兄妹交付过去,再回头看向半空中那只一边飞一边喷火的红毛鸟—— 打斗的影像落在双眼,漆黑的眼瞳随之抽出一缕细线般的红光,晏星河脸上所有表情在一瞬间消失。 那火凤仗着没人追得上他,玩你追我赶的游戏玩得正起劲,回头嘲讽地看了一眼被他气得牙痒痒的食人鸦,冷不防撞上什么东西。 他尖叫一声,下一秒就被人捏住脖子,偌大一只凤鸟被对方拎鸡仔一样拎了起来。 晏星河露出一抹笑,目光却如寒潭般冰冷,捏着他的鸟脖子一拳揍在那张惊恐的脸上,“在我的地盘放火好玩儿吗?” 那凤鸟拼命挣扎起来,扑棱的翅膀带出几根火红色羽毛,吹起了晏星河的长发和衣袖,锋利的爪子往大腿上划拉,立马就血肉外翻。 然而晏星河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掐着他脖子的手越收越紧,用力到手背爆出来突起的青筋,咫尺距离,赤磷看见他眼睛里的红色如染血般扩散。 晏星河的脸凑近了他,有些神经质的笑了起来,眼神冷漠的像覆盖一层玻璃,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又是两拳照着他脑袋落下,“你不是要杀我夺宝吗?我就站在这里,你怎么不杀了啊?” 落在脸上的拳头硬得跟铁打的一样,没几下赤磷就被揍得满头包。 他战战兢兢的发起抖来,听说隐雾泽上一任领主就是个疯子,这一个看起来好像疯得更厉害,羽毛一收就变成了人影,纤细的脖子被那只手掐得都发紫了。 他挣扎着扒拉晏星河的手腕,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我……我认输……我走、我走……” 变成人形更好,晏星河丝毫没有放松力气的意思,下一拳落在他的肚子上,“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说了今晚喝肉汤。” 言下之意要杀他,可却没有立即要他的命。 晏星河如中邪一般,眼睛发直的盯着人,一只手掐住他脖子往死里揍。 随着拳头一次次落下,他脸上浮现出暴怒的红色,额头和脖子的青筋一根根蹦出来,猩红的颜色占据整个瞳仁,看起来简直不像人族,而是个附着在这具躯壳的妖魔鬼怪。 在他不留余力的重手下,火磷的肋骨断了几根,鲜血流了满脸,抓着晏星河手臂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两眼上翻,不知道快被掐死了还是打死了。 气血往上翻涌,晏星河眼前出现了血雾,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脑袋也昏昏沉沉仿佛变成迟顿的石头,整个人被滔天的怒火驱使着,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那道被他控制着压在心底的声音趁机钻了出来,毒蛇般在脑海中游荡,贴着他的耳朵喃喃低语—— “杀死他……” “这只蠢鸟该死……” “就是这样,遵从你心里的想法,打死他……” “大王!”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的穿插进来,晏星河一愣,手上的动作也跟着顿了一下。 赤磷吊着口气还没死,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挣脱,往后退了十来步,摸着脖子的淤青见鬼一样惊悚地盯着他,在食人鸦围上来之前,一转身化作红光跑了。 心神振荡的感觉让人脑袋疼痛得像是要裂开,晏星河眼前有一瞬间的昏黑,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捂住脑袋往后退了两步,紫玉上来扶他,被他低着头挡开了,“没事。” 嘴里说着没事,鲜血已经从眼睛鼻腔里面流了出来。 这几年晏星河长时间处在与心魔拉锯的状态,他手中的利剑可斩万物,却难斩心魔。 平时尚且能控制,一旦遇到什么事情刺激就极易发作,宛如失去理智只知道杀人的疯子,他自己难以控制,也不敢让别人靠近。 紫玉来隐雾泽两个多月了,晏星河的情况他了解一些,一看就知道是病症犯了。 晏星河转过身要走,脚下一动就是头重脚轻,紫玉连忙稳住了他。 暴怒的红色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这样一来,眼睛和嘴唇底下的血痕看起来就格外扎眼。 到处兵荒马乱,紫玉找了块能落脚的空地,让晏星河往后靠在枯树上休息,想了想,手伸进袖子摸出来一只小巧的瓷瓶。 晏星河的脑袋像被人撕开一样剧痛,两个声音在里面吵得天翻地覆,他自己无法控制,只能像个旁观者站在一边,疲惫的被两股力量消耗。 越来越多的鲜血从嘴唇流出来,紫玉拿手帕抹去了,一阵清凉的气味递到唇边。 晏星河仿佛死过一次,浑身大汗淋漓,连戒备也提不起来。 那药丸在唇齿间一抿,薄荷般清爽而沉冷的味道发散开,叫嚣着撕扯他神经的心魔被迎面泼了盆冷水,一瞬间气焰弱了下去。 晏星河的意识却在下一秒清醒,血水粘湿的睫毛猛地睁开,目光一凝,冷森森看向紫玉,“你给我吃的什么?” 紫玉也没有遮掩,药瓶放在他面前,白白净净的一只,没有任何花纹或者贴纸作为标识,“这药能让你好受一些。” 晏星河抿起唇角,那只药瓶出现的瞬间脸色更冷,转过头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这药丸效果奇好,两句话的功夫,方才差点折磨死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清凉舒缓的力度顺着神经蔓延,像一种无声的滋润。 第167章 晏星河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站起来的一瞬间却有些体力不支,大腿一软险些栽倒下去。 紫玉连忙朝他伸出手臂,晏星河挡开了,一只手撑住树干,头也没回,“以后不要再给我吃那个东西,你手里那只药瓶扔了。往后但凡看到有穿黑衣的剑修来送药,什么也不必说,直接赶出隐雾泽。” “可是,这个药的效果……”紫玉话说了一半,发现晏星河撑住树干的手掌收紧,攥成了拳头。 他沉默地看了看手里的药瓶,光是打开盖子就能闻到充沛的灵力,一看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就这么扔了未免可惜。 忍了忍,他还是多问了一句,“这个药对你的病有好处,为什么不要啊?” 草庐的火势已经被食人鸦控制住,妖怪们也被安排在安全区域,入目只剩一些零星的火光和焦黑的枯木。 晏星河收回手,沿着烧成焦土的小路走去,紫玉等了一会儿,直到人走远了也没有得到答案。 赤磷被晏星河打跑之后一路狂奔,沿着离隐雾泽最远的方向飞出了一百多里才堪堪停下,摸了一把脑门儿的汗水,满脸肿起来的大包疼得他想骂娘。 难怪那个剑修能成为隐雾泽领主,一个二个都是神经病,发起疯来跟抽风了一样,比他这个真正的妖怪还像妖魔鬼怪。 一路骂骂咧咧走了十多里,两片树叶从面前晃晃悠悠的飘落,窸窸窣窣响动过后,一道清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什么疯子?什么法宝?听起来还挺好玩儿,朋友,要不你跟我展开说说?” 赤磷正愁满肚子火没地方发泄,眼睛一眯,就想顺手杀了这个多嘴妖怪解气。 大包小包的一张脸抬起来,凶神恶煞往头顶瞪去,却在看清楚枝桠上坐着的那个人的瞬间愣住,杀意顿消,变脸一般换上了个十分亲切的笑容,“小美人儿,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呀?外面到处都是坏人,那个隐雾泽的大王更是个脑子有病的疯子,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宝贝儿,万万去不得啊。” 那“细皮嫩肉的小宝贝儿”脑袋抵着树干,稍稍一歪头,细腻的银白色长发从肩后滑落,“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看了一眼树底下那张又青又紫的脸,丑得他没有勇气看第二眼,默默移开目光,“你这副尊容是被那个疯子打的?啧,你想抢的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值得你这么拼命?” 赤磷一甩袖子飞了上来,亲亲热热的跟他靠近。 快凑到人身上的时候被美人一个眼神制止,按捺地在相隔三寸的位置坐下,一双爪子却不肯老实,滑到美人大腿上摸了起来,“隐雾泽新任领主是个人族,他能打败那群食人鸦坐上大王的位置,是因为手里头捏着个法宝。有消息灵通的暗中观察了好些天,发现他每天晚上都要去洞穴底下开辟出来的密室里面修炼。他一个人族都尚且能够修炼出如此神通,可想而知,必定是个了不得的宝贝。” 他说完,手指勾起美人肩后一缕雪色长发,色中饿鬼一样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口,嘿嘿笑着说,“我今日试过他的身手,那疯子难对付得很,小美人儿,你若是想要这个法宝,单凭自己一个人绝对拿不到……不过嘛,你若真的感兴趣,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他装模作样的停顿了许久,本以为美人会追问,结果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平静而冷漠,甚至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赤磷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但很快又被美人唇畔那抹笑勾去了魂魄,脑袋色眯眯的凑近了些,一只爪子搭在对方肩头,“若是……若是小美人儿你愿意跟我回洞府,与我好生亲热亲热,给我伺候高兴了,我就叫上我那帮兄弟一道去对付隐雾泽那个疯子……到时候拿到法宝了,全都、全都给美人你一个人,你说好不好啊?” “你越说越玄乎,我还真有些好奇了。”美人拿手帕挡在中间,一根手指抵住他脑门儿,将这张见了鬼一样的丑脸抵得离自己远了些,“好,待我做完了要做的事,就去隐雾泽会会这个大王。” “小美人儿不用怕,我陪你一起~”赤磷抢过来脑袋上那只手帕,脸埋进去陶醉的嗅了一口,没想到半路还能有惊喜收获,已然是被迷得晕头转向了,“那我现在就带你回我的洞府看看?” 美人微微一笑,破碎的月光透过树梢落在脸上,清冷而妖冶,唇角勾起的一瞬间漂亮得叫人目眩神迷,“不用了,就在这里吧。” “什么?”赤磷大喜过望,四下看了一圈,“在这里?” 美人一根手指勾缠着发丝,看向面前婆娑朦胧的树影,轻哼一声,“挺好的,荒郊野岭,正适合埋骨。” 赤磷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美人唇角噙着的笑容依然漫不经心,清凌凌的月光落在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点一点变成细长竖瞳,右眼底下的皮肤泛出莹润光泽,是几排细小而密集的黑色鳞片。 “你……你是……” 美人目光冰冷,那双竖瞳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在看一个死人。 一瞬间后背蹿升起来凉意,赤磷脖子上冒出冷汗,下意识往后面退了些,犹犹豫豫吐出来几个字。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只粗大的黑色利爪划过夜色,穿透了腰腹从后背伸出。 漆黑指甲挂满新鲜温热的血液,菱形的鳞片坚硬而光滑,似龙似蟒,在月色下凝着一层寒凉的冷霜。 赤磷甚至没来得及尖叫一声,表情就永远的定格在了惊恐上,龙爪从腹中抽出,尸体如断了线的木偶从树梢摔落。 美人抛了抛赤红色妖丹,漆黑鳞片被打上一层柔和的血光,银白色长发往耳朵后面轻轻一别,他若有所思看着掌心的红光,“隐雾泽……” 一声清晰的脆响,珍品妖丹在手指间爆开,化作一片猩红色血雾,拢住了那张千娇百媚的美人面。 第108章 天下第一剑 晏星河带着隐雾泽的人过来交换物资,那群食人鸦收敛了羽毛化作人形跟在后面,浑身的妖气却掩藏不住。 大殿里面应该是刚进行了一场议事,一路上遇到许多身着不同宗派服饰的弟子从台阶下来,看向晏星河的目光审视而戒备,像在看一个误入仙宗的异类。 “哎呀祁兄,承让承让了。” 大老远的看见滕潇春风满面从大殿里面出来,旁边跟着个祁镜,臭着一张脸仿佛有人欠了他几百万。 不知道方才议事的时候,祁镜这个愣头青又被能说会道的麒麟门少主占了什么便宜,滕潇折扇一展,走近两步试图和他说话,祁镜直接往旁边挪开,咬牙切齿的瞪他一眼,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蓄势待发,“滚。” 好处拿到手,滕潇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点火气,装模作样的啊了一声,折扇往手心一敲,“好凶啊祁兄,真是的,你这样以后哪家小姑娘看上你了,都会被你吓跑的。” 祁镜冷哼一声,正想说你管的还挺宽,晏赐和晏初雪结伴从台阶上下来,一边说着话,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 祁镜没再理他,径直跟了上去。 滕潇眉毛一挑,在后面笑眯眯的看着他走远。 “初雪姑娘,方才在大殿中我与你说……” 祁镜往晏初雪旁边一站,想说的话刚开了个头,晏赐扯着晏初雪胳膊将人扯到后边儿,摇着扇子往两人中间一站,不客气的就瞪了他一眼,“初雪什么姑娘,跟着俩呢你,你俩什么关系啊就叫得这么亲热?三天两头找我妹妹说话,被我撞见就不下三五次了,你什么意思啊姓祁的,你想干嘛?” “……”祁镜被他噎了一下,没好气的说,“我找初雪姑娘都是正大光明,有事情要商量,关你什么事?” “我是我妹妹的哥哥,她跟什么人交往我当然要把关,免得跟某些不三不四的怪脾气学坏了。” 远远的看见晏星河带人走了上来,祁镜还想说话,晏赐已经不想理他,抓着晏初雪往台阶下走去。 离得近了脚步一缓,打着扇子慢慢悠悠经过,装作不小心偶遇的样子,旁边晏初雪三两步跨下台阶,先朝人跑了过去,“随哥哥!你又来换东西啦!” 来此处交换物资已是熟门熟路,晏星河让守卫长带着食人鸦先行一步,对走近的二人说,“隐雾泽的妖怪比以前多了不少,这次换的东西也比以前多些。” 装有珍宝的箱子一件一件往里面抬走,要对换的物资可想而知会有多少,晏初雪问,“你们隐雾泽那边收留了多少妖怪?” 接纳区的事一直是紫玉在管,每天新增加的人数都有记录,晏星河说,“昨天为止超过三百了。” 养了一大帮人在自己地盘上,白给吃喝不说,妖族天性凶残好斗,那么多妖怪聚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装满油的炸药桶,先不说外界,内部产生的摩擦肯定就不会少。 晏赐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晏星河整这一出究竟有什么好处,冷哼一声,“人家妖界有妖界的规矩,你一个人族在里面多管闲事做什么?就算你今天帮了他们,改日碰见了该下杀手还是会下杀手,你那不纯粹给自己找罪受吗?” 第168章 人族一直以来对妖族成见深重,提起妖族就和“野兽”“凶残”“低等生物”之类的词划等号。 晏赐从没去过妖界,存有这样的印象也很正常,晏星河没有解释太多,“妖族都是开了灵智的妖怪,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兽类,除却原形是妖,其他地方和我们差不多。” 晏赐没有晏星河待在妖界的经历,对这一点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他只是看不惯晏星河好好的一个人族,成天和妖怪掰扯得不清不楚,搞得现在人族同道反而把他看作异类,不高兴的嗤了一声,“你要是喜欢和妖怪待在一起,那你就去吧,反正我再怎么劝也没用。” 晏星河问晏初雪,“我看你们从大殿里面出来,今日又商议了什么事?” 晏初雪将大殿里面发生的事跟他说了。 各宗门之间调配资源的事情掠过不提,晏星河比较关心的是调查魔族的进展。 魔族的出现来的蹊跷,早已销声匿迹的远古邪祟重出江湖,恐怕不是偶然,背后必定另有契机。 仙盟成立之后就召集各家弟子组建了队伍四处收集消息,探查魔族出现的源头,几个月以来整合各种零零总总,终于确定了一个结论—— 魔族的出现并非随机而毫无规律,追根溯源,出自于人界五座大山,分别坐落于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如同魔巢一般源源不断的向外释放魔兵。 那五座山分别是令丘山、天屿山、尧光山、堂庭山、招摇山。 除魔小队最先发现的是位于最中心的招摇山,本来想深入探查,进入腹心之后却遭遇了鬼打墙,从中午绕到傍晚,没找着入口不说,反而被越来越多的魔兵群起而攻之,不得已只能先退了出来。 再去另外几座魔巢查看,遇到情形也是一样。 仙盟众人商议之后觉得,这恐怕不是什么鬼打墙,而是五座山被故意设置了阵法,为的就是阻止他们深入其中一探究竟。 布阵一般井井有条的方位、突然间大量出现的魔兵、魔巢内故意布下的阵法,每一个都太过蹊跷,总和起来形成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 这一切恐怕不是什么巧合,而是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纵。 这个推测有理有据,只是太过大胆。 首先将魔族这种消失了几万年的东西人为的唤醒,光这一条就足够匪夷所思。 况且魔族崛起之后,无论是人是妖毫无差别的攻击,若真有那么一个幕后黑手,无论他本身是人族还是妖族都落不着好处,那么他大费周章搞这些魔族出来,用意何在? 这些推断走的太远,就现在掌握的情报而言还不足以一一证实,仙盟众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最紧迫的问题。 他们召集各家最拔尖的阵修弟子组建成破阵小队,去五大魔巢考察,尝试有没有办法解开其中的迷阵。 晏星河听了个大概,有一个地点让他格外在意——天屿山也是五大魔巢之一。 几个月以来他追查修罗的行踪,发现对方隔段时间就会在天屿山出现。 修罗办事必定是受了无执的指使,若是仙盟的推断没错,魔族突然复出是因为背后有一只黑手在助推,那么此事会不会和无执扯上关系? 还有琳琅岛上风无彻设阵炼化的混元幡——魔族,幕后黑手,无执,混元幡,四者之间莫非有某种联系? 晏星河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猜测过于大胆,走向太过惊心。 就算无执真的丧心病狂,他终究是个人族,怎么可能勾结外族残害自己的同类? 更何况魔族来势汹汹,杀伤力难以估量,目前出现的这些就已经让修仙界焦头烂额,若是任由它发展下去,只怕对人界和妖界而言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无执他想要什么?两界覆灭杀光天下人?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正思索着,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法衡宗少主吗?怎么顶着这么一张丧气脸,有人叫你不痛快了?” 晏星河往台阶底下一看,身穿青色道袍的一男一女拦在前面,挡住百里昭的去路,身后跟着一群同样身穿青衫的弟子。 百里昭脸色苍白,眼睛底下有些青黑。五年前晏星河走的时候这小孩儿方向就有些不对,这些年过去恐怕只会越走越歪。 百里昭撩起眼皮看了那为首的胖子一眼,一开口声音十分沙哑,“滚开,老子不想和你吵,别他妈挡路。” 旁边的青衫女子嗤笑一声,那胖子拿剑柄戳在百里昭肩膀,毫不客气的点了两下,“听说这次仙盟会商,你还想要沂城附近最大的一座铁矿判给你们法衡宗,结果被另外三家仙门否决了。呵,活该啊你,你也不想想你们家叛徒一个,凭什么索要好东西。” 百里昭眼神一厉,脸上表情有些狰狞,手里的剑已拔出来三寸,“你是不是找架打?!” 那胖子哈哈大笑,一把攥住他的领子,百里昭脚底发虚,一时不察竟被他拎了过去,“一个勾结邪魔外道的仙门叛徒,竟然也好意思位居四大仙宗之一,你们法衡宗哪儿来的脸?实话告诉你吧,六年前法衡宗勾结百花杀在琳琅岛设局屠杀仙宗弟子,我爹我妹妹就在其中,好好的活人出去了,抬回来的却是尸体!你们法衡宗和百花杀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该死!从今往后法衡宗的人见着我狂澜门的人最好绕道走,否则我见一个打一个,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言罢,他身后那群青衫弟子已经和百里昭的人打了起来。 晏赐暗骂一声蠢货,连忙叫了附近几个天下第一剑的人过去阻止。 晏星河看向乱局中心的百里昭。 五年时间法衡宗恢复了一部分根基,但是跟从前的声势当然是没办法比的。 琳琅岛那件事让其在修仙界声名狼藉,又失去了能撑起仙宗的主心骨,百里昭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孩儿维持起来格外艰难,哪儿哪儿都是漏洞。 仙盟建立之后虽然凭借昔日威望获取了一席之地,跻身对抗魔族之列,但仙门百家对其多有成见,每个月商议要事时百里昭亲自露面,产生的摩擦就格外多。 好歹也是大派仙宗的少主,如今却被一群籍籍无名的宗门弟子纠缠,大庭广众之下跟人大打出手。 晏星河看见百里昭脸上散落的淤青,嘴角也流出了血,两帮人打得不可开交。 混乱之中百里昭似是注意到了他,逮着胖子狂揍的动作一顿,被对方趁机压制,迎面就是两拳落在脸上,揍得他往后踉跄了几步。 晏星河转了个身,往天下第一剑里面去了。 是好是坏那都是法衡宗自己的事,自五年前离开沂城那一刻开始,他就与那个地方那群人再没有任何关系。 三个时辰后 法衡宗 后院的竹林被一阵狂乱的剑风扫过,成片成群拦腰折断,倒塌的竹梢砸进池水,扰乱了满池清凉月影。 百里昭发疯一般在竹林中狂舞,假山被剑锋劈开,石头噼里啪啦砸在身上也不管。 他心中恨着一口气,打得满脸发红喘不过来气也不知道停歇,发疯发了半天,忽然觉得小腿一软,竟有一种头重脚轻之感。 长剑往地里一插,他半跪在地上稳住身形,仰起脸时整个人已是披头散发,浑身扑满尘土,狼狈的不成样子。 “好好好,真是一出好戏啊。” 屋顶上传来击掌声。 月色被乌云敛去光华,一瞬间庭院陷入晦暗。 一人抚掌而笑,笑声清冷而和缓如泉水叩玉,一身白衣在迎面吹来的夜风中鼓荡,那声音随着翻飞的竹叶飘落,划过百里昭耳畔。 “堂堂法衡宗少主,在外面被人肆意羞辱,打不过那群侮辱你的人,回到家就只能拿一堆竹子撒气,那竹子怎么惹着你了?” 百里昭手腕一拧,负剑于身后,冷着一张脸朝上面说,“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月光穿云而过,漫天清辉如泼墨般洒下。 那白衣人化作一团黑雾贴着屋檐流淌而下,卷起满地竹叶凝聚成人形,瞬息之间出现在百里昭背后,“重要的是,我能带给你什么好处。” 这人形迹诡异,百里昭不敢轻敌,转过身一剑劈向他面门,白衣人影却如雾气般散开。 下一秒一声轻笑,莹白修长的手指已搭在了他的肩膀,温润的声音如鬼魅般贴着耳鬓响起,“小少主不必着急,我不会害你,我是来帮你完成心愿的。” 百里昭眉峰一蹙,翻过手腕又是一剑劈下去,剑锋却次次落空。 那白衣人影不知道使的什么邪门功法,每次都化作黑雾躲避开,百里昭竟拿他无可奈何。 一阵阴风卷起,落竹盘旋如漫天飞花,百里昭后背骤然一痛,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剑。 他踉跄几步撑住了一块石头,眼睛前面垂下一片雪白的衣摆。 第169章 抬起头,那白衣人双腿交叠坐在石头上,清冷的眼眸垂下来看着他,含着钩子似的一抹笑意,鞋尖勾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让他正对自己的脸,“还要打么?” 这动作好似调戏一般,百里昭狠狠别过头,怒声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很好,愿意听他说话了。 白衣人换了只腿叠在上面,扬起的衣摆翩跹似蝴蝶展翼,手腕一扬,一本功法扔向底下那人。 百里昭下意识接住了,瞪他一眼,翻看之后发现这功法封面上没有名字,左页是图画右页是心诀,每一篇记录的文字很少,“这是什么?” 那白衣人垂下眼睛,“今日侮辱你那个狂澜门的蠢货,你想不想一剑杀了他?” 百里昭说,“你怎会知道……” 白衣人微微一笑,“我只问你想不想?” 百里昭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剑柄,咬牙说,“想。” “那就好好修炼我给你的东西,”白衣人说,“只要你将这本功法钻研透了,别说取一人性命,就是屠尽整个狂澜门,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百里昭将信将疑,又拿着功法翻看了几个来回。 对方给出的好处对他来说无疑诱惑力巨大,一想到狂澜门那群人的嘴脸,他就恨不得现在就提剑灭了他满门。 他将功法捏在了手里,只是仍有些迟疑,“你为什么要帮我?” 白衣人飞身而起,站在了石头上,双手负于身后,侧过的半张脸眉目如画,掩藏在飞舞的黑发中,有种晶莹剔透的质感,“我家主人看中了你,觉得你是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好好表现吧,若是你表现得叫他满意,等待时机成熟,他自会来与你见面。” 言罢,那白衣人几个纵跃翻上屋瓦,自屋顶上一跃而下,消失在了月色隐晦处。 第109章 回隐雾泽要穿过一片密林。 阴风穿梭而过,树叶随之飒飒摇曳,晏星河猛地顿住脚步,视线往幽暗处一瞥,手掌已按在了剑柄上。 阴影从树林空隙掠过,一瞬间挡住落在晏星河脸上的月光,他方向未转,仿佛浑然无觉,垂在身旁的手指却捏住一片落叶。 一线寒芒追随而去,破开阴影处浓稠的黑雾,被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精准夹住。 那人偏过头避开锋芒,长发随之在肩后轻轻晃动,捏了那枚树叶留在掌心,笑吟吟的从树丛中走了出来,“真是的,不过是许久没见到我的宝贝小徒弟,过来跟你打个招呼而已,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一袭白衣站在晏星河身后的老树下,月光映亮领口和衣袖处流畅的银色暗纹,无执摸了摸没戴面具的下半张脸,有惊无险的叹了口气,“要不是我反应快,这张脸可就要破相了。我的脸就是我的命,真叫我伤心了,你就是跪在面前磕头叫一百声师父,那也是哄不好的。” “……”晏星河目光沉沉的看向他,一只手仍然按在剑柄上,指间捏住了第二枚落叶,“无执?——你来这里做什么?” 掌心的树叶成了粉末,无执随手扔了,一跃跳上头顶那根粗壮的树枝,一撩衣摆坐了下去,“听说前几天有只不长眼的鸟妖跑去你那片难民区找麻烦,放了一把火,你因此又发了一回疯,差点把人给打死。啧啧,我来看看现在你疯到什么程度了,需不需要为师替你收尸。” 晏星河占据隐雾泽之后,没多久无执就打听到他的去向,派百花杀的杀手送过来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不知道他怎么弄到的配方,调配出来的解药能够对抗晏星河的心魔,而且效果奇好。 那小瓷瓶上面虽然没有标识,晏星河对百花杀的制服却是再熟悉不过,打开药瓶辨别出气味的第一秒就知道这是谁送的,当即脸色一黑,招呼左右让人把那剑修赶走。 对方被轰出了栖鸦洞,却也没有纠缠,只是将药瓶放在了外面。 此后每月初一都会有一个黑衣剑修过来送药,存放的刚好是一个月的用量,不管晏星河如何不待见,每次放在栖鸦洞外面就走。 晏星河不做理睬,出门的时候看到了直接叫人拿去扔了。 晏星河仰起脸,朝树上的人露出冷笑,“你放心,我现在状况好得很,送你去死之前,我绝对不会让我自己变成疯子。” “哎,怎么说话呢,你这么说我可就要伤心了。”无执微微一笑,“既然这么想杀我,那就更应该收了我的药才对。解药调配出来废了我好一番功夫,也不知道消磨了多少草药,杀了多少庸医。你次次将它当成不值钱的玩意儿扔了,为师会伤心的。” 那解药就是吃了能变成神仙,晏星河也绝对不会多碰一下,他并不想在这个点上掰扯,话锋一转,“最近人界和妖界到处都是魔兵,这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问这话只是想试探一下无执的反应,没指望得到真正的答案。结果无执毫不遮掩,折扇往手心一敲,喜不自胜的说,“不愧是我的宝贝徒弟,真聪明,就是我啊。” “……”晏星河噎了一下,火气顿时升了起来,目光却变得更冷,“为什么?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你将那五座魔巢设在人界,魔兵跑出来最先伤害的就是附近的人,他们都是你的同族。” “他们不是我的同族,”无执的嘴角压平了些,折扇一展,顺着褶皱一道一道抚摸过去,玩笑的意思收了起来,显得有些冷淡,“在我眼里,也不是无辜的人。” “他们是挡我道的人。” “而我早就说过了,但凡挡了我的道,那人就必须去死。” 晏星河压低了眉峰,“那要是全天下的人都挡了你的道,你就要全天下的人一起去死?” 无执捏住折扇上清雅的水墨图,两只墨色的眼睛幽幽看向他,但笑不语。 晏星河后背一凉,觉得对方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冷声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无执眯起眼睛,沉默下来,不为所动的看着晏星河发怒,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压制心魔的解药?”晏星河别过脸,冷声说,“像你这样的人,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也不在乎,为什么大费周章调配了解药送过来?别告诉是因为十年前我叫过你一声师父。” “这只是原因之一。”无执一拍树干,树叶飒飒晃动起来,他从高处一跃而下,雪白的衣袖随之翻飞,正正好落在晏星河眼前,“我不希望看见你死了,或者疯了。” 手掌捏住折扇负于身后,他勾起了唇角,看着晏星河,语气真挚的说,“你是我选中的继承人,晏星河,我们是一类人。十年前我就看中了你,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表现更加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再等待一段时间,待我目的达成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够站在我身边,陪我看我所创造的世界,你会明白,它比现在这个世界更加漂亮。” 晏星河抿紧嘴唇,谨慎的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后退一步,语气低沉而冷静,“你恐怕选错了人,我和你没有任何地方相似,我们从来就不是一类人。” “我们当然是啊,只是你现在还没有明白。”无执的神态依然从容,眼中却闪烁着兴奋,向前迈进一步,又逼到了晏星河面前,“你看似清醒,无论面对多么危险的绝境,都能做出最理智的选择。但是我知道,清醒与理智只是最外面那层幌子,真正的作用是掩藏你骨子里散发出的冷漠。” “你在自家洞府外面设立了一个接纳区,搞得煞有介事,实际上你我都明白,你在乎那群跟你毫不相干的妖怪,只是因为你自己愿意在乎,一旦不愿意了就能干脆利落的放手,就算看着他们去死,也不会有任何愧疚。因为你真正在乎的从来都是你自己的意愿,而不是别人的死活,你永远只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这就是你晏星河,这也是我。” 晏星河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差点被他带进去。 但他对无执存有强烈的戒备,很快就反应过来其中关窍,按紧了腰上的佩剑,冷冷的说,“这只是你对我的看法,仅此而已,但是你想错了。” 面对这个昔日师长,设局复活魔族,为了目的不惜杀光全天下的疯子,晏星河却并无半分畏惧。 起先或许有过困惑,但随着迷雾被利剑斩开,他的认知变得清晰而坚定,不再一味被动地后退,一步一步朝无执走了过去,“你觉得我们是一类人,因为我们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一点你说的没错,这是我的原则之一,并且这个认知本身并没有错。” “你我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你对这个世界只剩下仇恨,你失去了爱一个除了自己以外事物的能力,你早就不相信爱,也不明白要如何去爱。接纳区的结果如何我并不强求,但至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心中所想是善念,无论这个世界怎么歪曲地解读,善念本身并没有错——我需要这一点,它让我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第170章 “我明白温柔与力量缺一不可,我的理智从来不是为了掩盖冷漠,我的理智让我明白如何去更好的运用这两种力量,达到一个让我满意的平衡,这就是我的方式,我确定我的方式是对的,并且我永远不会改变这一点。而你的心里只有仇恨,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任何善念,这就是为什么你会选择像个疯子一样去毁了这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你我注定只能站在对立面。” 树梢晃动,长风吹过衣袖,切碎的月光从树叶间隙洒下,照亮那块冰冷的银色面具。 无执的表情隐藏在扬起的乱发中,他抬起手掌,极缓慢地拍了三下,“好,好,好,这番话说得真是动人,我差点就要信了。” 双手收回袖中,他于月色下长身玉立,一双墨黑的眸子眯起来,看向晏星河时带着凌厉的微光,“你心里想的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坚定,你就不会产生心魔。” 这一点直中要害,晏星河一愣。 无执收了折扇拢在袖中,两根指头不紧不慢地抚摸,墨发随着白衣在夜风中飞舞。 他朝晏星河微微一笑,带着股亦鬼亦仙的邪气,“你方才所说,或许是你过去二十多年的信仰,但你生出了心魔,就说明你曾经坚信不疑的信仰正在产生动摇——啧,宝贝小徒弟,本事长进不少啊,为师差点就让你糊弄过去了。” 晏星河沉默不语。 无执捏着扇骨,朝一边拉开,一寸一寸舒展藏于其间的水墨山色,轻声说,“现在时机未到,你还不明白我对于你的意义——我远远不止是你的师父,我会成为你新的信仰。早晚有一天你会自己过来求我,而我等着那一天。” 晏星河掀起眼皮,目光中毫无情绪,“那么你恐怕永远也等不到了。” 无执笑了起来,“为师从不失算。” “你废去苏刹根骨,害他被痛苦折磨,从冰落崖一跃而下。”晏星河的声音无比冷硬,“你我之间的关系只有一个,那就是仇人。我活到现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着你死在我剑下,总有一天,我会让这一幕出现在我眼前。” “……啧,你看看你,我都说了色令智昏,那只小狐狸真是将你迷得晕头转向。五年过去了还没走出来,真是叫为师失望。” 无执轻叹一声,从袖中拿出一只白色药瓶,晃了晃,放在旁边一块小石头上,“那不妨往前再走走,看看你我之间究竟谁才是对的。最终你会明白,师父说的话从来不会错。” 他说完,一个翻身跃上树枝,晏星河再抬头,那雪白的影子已消失在树叶层叠的阴影之中,空余几只惊飞的鸟雀扑棱着翅膀掠过。 晏星河拿起那只药瓶。 和先前百花杀的人送过来的一样,只不过这只瓶身上多了道蛇纹,首尾相衔盘踞成一圈,周身点缀火红的纹路。 晏星河轻轻一抹,那蛇纹向内雕刻,凹陷进了瓷瓶。 他本来想扔了,不知道为什么又犹豫了一下,打开瓶盖,浓郁的灵力扑面而来。 晏星河捏紧药瓶,看向树林空茫处,无执声声“为师”言犹在耳,他忽然想起从前在百花杀的陈年旧事。 . 他生来无父无母,有记忆开始就在街头流浪,遇到过一个好心的老乞丐,每天给他一口活饭让他饿不死,后来某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老乞丐也死了。 一对庄稼汉夫妇躲避风雪走进破庙,看他被冻得缩成一团,但还有一口气在,就喂了口热汤带回家收养了起来。 那庄稼汉收养他没安什么好心,那时候晏星河不过十岁的年纪,却要被逼着出去干重活,拿起比他自己还重的锄头耕田,天不亮就跟着养父出去摆摊卖菜,家里的衣服全都叫他洗,每天还要遭受莫名其妙的辱骂和殴打。 所得也不过一间会漏雨的柴房,以及那对夫妻每顿留下的一些残羹剩饭。 晏星河有时候会想,那两个人养着他就像养了一条能干活还不会叫的狗。 他也曾想跑出去,可十年来挨饿受冻的记忆让他本能的对外面的世界害怕,比起日日遭受虐待,他还是恨着一口气想活下去。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他十一岁那年。 不知道为什么又惹了养父生气,那醉鬼一身臭气拿柴刀往他身上劈,他实在是受够了,心想与其这么不人不鬼的活下去,不如砍死这个人算了。 背上挨了一刀,可他终究抢过了那把柴刀,一刀劈死了那个毒打虐待了他一整年的人渣。 他躺在血泊中,茫然地看向屋檐外面飘落的风雪。 天地那么大,可他好像生下来就陷在了烂泥潭里,挣扎了一辈子,也走不出那片沼泽,到不了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平地,更到不了传说中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小男孩白糯糯的脸闯进了他的视线,遮挡了快要将他埋在里面的风雪。 晏赐将他背出了那条漆黑的小巷,带他去了天下第一剑。 那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年,就像上天仍然对他心存仁慈,头一年地狱般的遭遇,在第二年终究得到了补偿。 他情愿一辈子和晏家的人生活在一起,尽管隐约间他感觉自己并不属于那里。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后来晏赐带着他出去游玩,路过一个热闹的小镇,正在过元宵,满街张灯结彩。 晏赐临时兴起,要带他去逛当地最有名的青楼,今晚上有花魁登台表演。 当时他们俩也不过十一二岁,秦楼楚馆当然不会放他们进去。 晏星河有些害怕这种人多的地方,扯着晏赐的袖子让他回客栈。可是晏赐对那个花魁很是好奇,沿着青楼走了一圈,在朝着小巷那面找到了个狗洞,连哄带骗的撺掇晏星河,两人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然后就遇到老鸨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做倒卖人口的腌臜生意。 原来这家青楼的花娘来得并不正当,有些被拐骗来的不愿从了,调教也拧不过来,或者有些花娘坏了规矩,就会被捆起来关进马车,当作奴隶跟人贩子卖了换些银子。 晏星河和晏赐撞见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哪能有好果子吃。 着急忙慌间,他们俩跑了出来,可是街巷曲折,跑着跑着忘了出去的路。 那群大汉追逐的脚步声和可怕的呼喊声就在背后,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跑着跑着就被吓哭了。 最后反而是沉默寡言的晏星河最先冷静下来,找了个角落处堆放的箩筐,将晏赐藏了进去,摸了一把他脸上的泪水,对他说,“藏在这里,无论有没有声音都不要出来,天亮了去客栈,找伯父他们。” 那是晏星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晏赐吓得六神无主,眼看晏星河要走,慌乱间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你呢?” 晏星河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朝他扯了下嘴角,转身跑出了拐角。 算起来,他的命是晏赐在那场大雪中救回来的,如果不是晏赐,他早在一年前就成了一具尸体。无论遇到什么,就当还了对方一条命,还多享受了一年本不属于他的生活,也算是赚了。 他故意制造了点儿动静,拼命跑出两条巷子就被那群汉子抓走了,放在一群发卖的姑娘里面关进马车。 一路颠簸,每天只能得到一个冷硬的馒头,周围的小姑娘都在哭,可晏星河却格外冷静。 他看着帘子外天黑天亮计算日子,这样走走停停过了四五天,看脚程早就出了原先那个州郡。 期间有几个小姑娘半夜被拎出去,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惊恐的尖叫状若疯癫,身上一股奇怪的腥臭味。 晏星河留意到了,赶路的时候默默往马车里面缩去。 可有一天晚上,那撩起帘子的汉子不怀好意的指向他,这种事终究还是落到了他头上。 不知道那汉子有什么怪癖,反正在晏星河从前十多年的经历里从未涉及过这种情况。 那人高马大的汉子把他往草丛里面一扔,整个人的阴影像座小山一样扑了下来,张开粗糙的五指就要撕他的衣服。 晏星河当场被吓呆了,这直接超出了他的认知极限。 恶心得想吐,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拼了命的挣扎。 若真让那个赶车的汉子得逞了,不用等天亮,晏星河寻到机会就会咬舌自尽,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生命中第二个转机。 “我在这儿好好的睡个觉,什么狗东西在下面发情,吵死人了。”那是他听见无执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那道雪白的影子就从树枝上坐了起来,树梢晃动,抖落满地残花。 面具底下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下巴,那人勾着旁边花开正浓的枝丫嗅了一口,笑得一派温柔,叫人错觉他是个好人,说的话却叫人胆战心惊。 “扰了我的清梦,让我不快活,怎么办好呢——不如就拿你的命来抵。” 第171章 然后鲜血就溅了晏星河满身。 他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被无执拎起来,左看右看,拿手帕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就这么带回了百花杀。 晏星河又有了新的生活。 刚去百花杀的时候,他对陌生的环境充满了恐惧,整个人就像块木头,总是避开人群待在角落,呆呆的不爱说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无执似乎对他这只小木头格外感兴趣,遇见了总是喜欢逗他,张口闭口叫他小闷葫芦,还试图哄骗他说,“我一把年纪了还没收过徒弟,一生绝学却没有传人,真乃人生一大憾事。小闷葫芦,我看你骨骼清奇,相貌不俗,长得还算合我心意,不如我就将就将就,收了你做我的开山大弟子,以后继承我的衣钵,将来在这百花杀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你看如何?” “……” 这人看着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口话拿捏的老气横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胡子一抓一大把的老头子。 晏星河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没理他,拿着自己分配到的小木剑,转身就走了。 无执在后面哈哈大笑。 百花杀的弟子一人有一间小屋,晏星河刚来,睡的是最低简陋的屋子。 那段时间他经常失眠,沾枕头睡不着,一睡着就做噩梦,梦中不是养父拿着烧火棍往他身上打,就是一个形容猥琐的大汉往他身上扑。 他经常半夜惊醒,再躺下去就怎么也睡不着,时间久了人就显得格外困倦,脚步虚浮,好像魂魄出窍了一样。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半个月,直到有一天,半夜被一阵凉风吹醒,他睁开眼睛,模糊中看见无执坐在床头看着他。 无执饮尽手中一壶酒,将他拉起来,衣服往胸口一拍,“带你去了结一桩心病。” 那是他第一次拿起那么锋利的匕首,也是他第一次杀人。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他听见无执的声音响在耳边。 他杀死了第一个从小破屋走出来的汉子,就是那群绑走他的人贩子之一,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准确来说是无执把人打趴下了,他扑过去补刀。 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让晏星河浑身颤抖,可有什么力量在他身体里产生,如种子一般挣脱桎梏破壳而出。 “看吧,没什么可怕,只要你足够强大,你就可以杀死所有想杀的敌人。”无执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托在手臂上,抹了抹脸上的血水,手背往晏星河额头贴了会儿。 等他冷静下来了,眼睛有了聚焦,穿过夜色定定的落在无执脸上,无执才捏了捏他的鼻子,笑着说,“没有什么敌人是不可战胜的,你记住,只要足够强大,你就可以打败所有挡你路的人。你真正要战胜的是恐惧,是恐惧让你对自己设限,恐惧折磨不了敌人,只会折磨你自己——懂了吗,小闷葫芦?” 晏星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却下意识将这番话记在了心里。 他抬起头,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那双幽暗的眼睛。 透过面具,无执的眼眸中映出蜡烛的星火,他却觉得比他见过的所有夜空都要好看。 那是老乞丐,养父,乃至于天下第一剑都不曾给过他的——他在无执身上找到了归属感,这个人让他觉得安全。 冥冥之中,他觉得他们是相似的,晏星河愿意跟着他走。 那夜之后,做噩梦的情况就渐渐好了起来。 晏星河不再半夜惊醒,只是仍然会有一些挥之不去的片段,反复在梦境里轮回,醒来时满头冷汗。 后来,梦境中突然混入一股冷香,似薄荷,似雪松。 恍惚间他感觉有个人坐在床头,摇着扇子给他打风。 晏星河伸出手胡乱摸索,那人将一截小指送过去,他如同迷失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稻草,紧紧的将它抓在手心。 清冷的香味萦绕整个梦境,出现在梦里的人也不再是那些丑恶嘴脸,变成了晏赐,晏初雪,变成了每一个曾对他好的人,最后如星火般汇聚到一人眼眸。 梦境的尽头,他看见无执一袭白衣躺在花树中,漫天星光下,他指间捏着一只酒盏,唇角轻轻一勾,半醉半醒的逗他,“叫师父。” 然后晏星河就醒了过来,窗外天光破晓,屋子里冷冷清清,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 冷松的香味总在他睡着时入梦,陪伴了半个多月,后来晏星河再也不会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香味也就随之消失了。 . 五指收紧,药瓶在晏星河掌心变成碎片,里面的药丸随之滚在地上。 他出神的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朝隐雾泽的方向走去。 从他决定留在妖宫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师父,而现在,他又多了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110章 深夜 妖宫 楚逸妖最近新得了个男宠,是一只通体洁白的小鹿精,化成人形后冰肌玉骨,皎洁莹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冰泉般无辜。 自从他成了妖宫之主,后院里苏刹养的那群男宠被他临幸了个遍。 苏刹挑选美人的眼光堪称一绝,可那么多风格各异的美人也不如这只小鹿精—— 倒不是五官多么惊艳身段多么诱人,只是眼神纯澈,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飘飘然的灵气,这是楚逸妖没见识过的。 他把人抓回来之后好吃好喝的哄了一个多月,珍宝绸缎流水一般往殿中送,吃穿用度都给的最好的,偏偏小鹿精的性子却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拿捏,送的东西一概不用,次次给楚逸妖冷脸,说什么也不肯委身于他。 看在美色的面子上,楚逸妖耐着性子哄了许久,直到现在,好脾气终于被磨尽。 他堂堂妖界之主,偌大一座妖宫里面哪个人不是他的?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管他情愿不情愿,先睡了再说。 那小鹿精被他扔在床榻上,性子本来就敏感,乍然遭受如此粗暴的对待,吓得缩在红帐最里头不肯出来。 楚逸妖邪笑着伸出一只手,抓住雪白纤细的脚踝把人拖到身下,抹去美人眼角滑落的泪珠,细细欣赏这张雨打青莲的脸庞,一只手已摸索着抽开了他的腰带,“哄也哄了,劝也劝了,你偏偏不听话,那我只能来硬的了。” 又探入美人散开的衣襟,眯着眼睛抚摸底下光滑细腻的肌肤,轻叹一声,眼眸中已有暗火升起,“放心吧,跟了本王总不会亏待你,有的是你的好日子。” 那手掌的位置越来越往下,小鹿精哭得眼睛都肿了,拼命挣扎起来,两只手腕却被楚逸妖攥在一起按在头顶。 正惊惶哭叫间,寝殿大门轰然往两边撞开,一股阴风随之穿梭而来,摇曳了床帐外几排红烛。 楚逸妖额角青筋一跳,暗骂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东西。 一只手制住人,回头往门口一看,来人一身红衣潋滟如火,长发逶迤,如银霜般散落肩头。 “侍卫呢?死哪儿去了?怎么让人随俗便便闯进来?!” 他大叫一声,那人影一抬脚,身后晃出数道残影,红袖扬起,修长有力的指节已扣住了脖颈,稍微上移,卡住他的下颔叫他抬头。 那红影垂眸看他,金色眼瞳凝成一缕针尖般的细线,唇角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微微笑着说,“不用叫了,一路上我遇见多少就杀多少,你那群花拳绣腿的侍卫,全都死了。” 楚逸妖松了小鹿精,后者裹着被子慌乱的缩到床角,睁着一双浅灰色的大眼睛,惊魂不定的看着二人。 楚逸妖肩膀一挣,钳制他的手腕却如同钢铁般纹丝不动,那张脸分明陌生,却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你、你是什么人?我与你无怨无仇,你闯入我宫中想做什么?!” “你宫中?”那红影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不止,满头银丝断断续续从肩膀滑落。 然而笑声又在一瞬间收敛,他收紧五指,将掌中那截脖颈提了起来。 楚逸妖双膝悬空喘息不已,右手凝聚成灵力照着他手臂劈下,却被对方一只手轻而易举制住,往身后一别,清脆的骨头错位声。 楚逸妖惨叫起来,那只手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往后别去,稍微动弹就叫他痛得冒出满头冷汗。 “不过一个吃里扒外的狐族叛徒,这妖宫之主的位置你怎么得来的,你自己最清楚。”红影凑近他,左手抬起,轻软的红袖自腕骨滑落,手背轻轻贴着他的脸庞,“这个时候,你那主人怎么不来救你?” 冰冷的皮肤触碰在眼睛下面,楚逸妖一瞬间打了个冷颤。 他直直的望进对方金色的眼瞳,在里面看到了仇恨的光焰。 一瞬间仿佛时光回溯,六年前那个深夜,在苍梧树下,也曾有一双眼睛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鲜血从皮开肉绽的伤口中涌出,那人的视线如鬼魅一般恶狠狠的锁在他脸上,疯子般狂笑,一字一句的说,“你最好今晚就杀了我,否则……” 第172章 否则什么? 楚逸妖还没想起来后面的话,后背已下意识打起了颤。 红影一只脚踏上床榻。 他未穿鞋,光裸的脚踝处一串金色铃铛泠泠作响,白发自颈后滑落,拂过楚逸妖的脸,后者大叫一声,看他的眼神仿佛见了鬼,“是你!是你!怎么可能?!你明明被无执废去了根骨,不可能有这种本事!你不是苏刹,你不可能是——你究竟是谁,装神弄鬼想做什么!” 那红影唇角一翘,讥诮的说,“你当然不愿意相信,你就希望我变成一个废人,在某个灰暗的角落被痛苦折磨到死。但是我这人记仇,你和无执毁了我的一切,我怎么可能看着你们舒舒服服待在妖宫,享受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就这么快乐的过一辈子?” 垂落的银发下,以那双金色竖瞳为中心,平平无奇的五官凝聚重组,逐渐变成一张噩梦般的脸庞。 楚逸妖已被吓傻了,目光紧紧锁着他,只会喃喃的说“不可能”。 苏刹的手指抚过他汗湿散乱的鬓角,滑落到下巴,将他的脸庞勾了起来,眼眸盈盈含笑,轻声说,“还记得我当初说的,如果那天晚上你没能杀死我,我会给你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吗?” 食指曲起托着那只光滑的下巴,拇指爱惜般摩挲了片刻,苏刹的目光落进他眼眸中,“那就先从这张脸开始吧。” . 鉴睛石不在楚逸妖身上,多半被无执拿走了。 苏刹从对方嘴里探出了些消息,鉴睛石里面复刻了他的灵力,可以用来控制苍梧树。 解决完楚逸妖,苏刹来到苍梧树下,灵力释放出去一探,果然没有办法得到响应了。 脖子上有几道抓伤,皮肉朝外翻出,深可见骨,是他一时不察叫楚逸妖抓出来的。 再动用灵力时伤口疼痛起来,苏刹皱了皱眉毛,伸手摸了一下,摸到满指头鲜血。 他看向苍梧树,目光沉沉。 五年前他跳下冰落崖,苏凌明感应到气息将他救回,送给他一件法宝得以续命半年,又得到师父指点去寻找机缘重塑根骨。 昔日根骨已失,他身上虽然仍流淌狐族血脉,却再也算不得纯正的狐族。 体内一半狐血一半龙血,像这样驳杂的气息,苍梧树这种至纯至净的神树是不会认的。 苏刹一只手按在树干上,感受着掌心下粗糙的触感,小白花追随穿梭树梢的清风飘落,掠过肩后月华般银白的发丝。 苍梧树的控制权暂且不提…… 苏刹盯着星星点点飘飞的落花,有些出神。 只是不知道无执设局从他手里抢走苍梧树的力量,想拿去做什么? 一朵小白花掠过长发,轻轻盈盈的向后飞去,夜风拂开水波般的白纱,一人伸出手掌,将它接在手心。 陌生气息出现的一瞬间,苏刹就感觉到了,转过头的同时五指成爪,却在看见那人的时候稍微松了口气,“是你。” 来人头戴斗笠,腰间佩剑,正是当初在闹市将他背回家的白衣人。 对方客气的点点头,朝他走了过来,“好巧。” 苏刹心里仍然警惕,一面之缘的善意,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衣人看了他一会儿,仰起头凝视浓郁树梢中密集的小白花,“来缅怀一位故人。” 苏刹说,“你有朋友是狐族?” “不是朋友,”白衣人摇了摇头,“是我妻。” 苏刹说,“哦。” 人族和狐族相恋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人过来缅怀一下亡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苏刹对别人的感情不感兴趣,敷衍的应了一声之后就去想自己的事。 那白衣人也不在乎他的冷淡,小白花快要接满掌心,他看着片片飞白落下之后又被风吹起,自顾自的说,“我与她在这棵树下相遇,她是我此生遇见最特别的人。后来又遇见许多人,我总能看见她的影子,像她,却又不及她。” 苏刹敷衍的说,“你对你妻子真是情深。” 白衣人顿了片刻,抖落掌心花瓣,收回手垂落在身旁,“情深二字,我配不上。” 苏刹看了他一眼。 听起来好像有故事,不过苏刹并不想听,转过身要走,那白衣人忽然在旁边说,“我听说,你的母亲也是狐族?” “……” 这人偏巧在他有危险的时候出现帮忙,他回来报个仇又在狐族遇见,说其中没有蹊跷苏刹绝对不信。 对方恐怕因为什么原因盯上了他,还调查了关于他的事情。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目前为止这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威胁,苏刹哼了一声,应他,“不知道,我一出生娘就死了,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 “……”似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白衣人透过薄纱看着他,沉默不语。 清风穿过树梢,满树小白花摇曳起来,发出低沉的响声。 一线金光自苍梧树根系升起,丝线般扩散缠绕,蔓延到每根枝桠,满树花朵如稠密的灯笼般亮起金色。 苏刹背对苍梧树,没有看到这种变化,抬脚走了两步,手指忽然一动,像是被某个人轻轻勾了一下指头。 他低头看去,一片小白花被风卷起,缠绵的顺着手臂翩飞而上,蝴蝶一般掠过轻晃的红袖,缠绕在他脖颈间。 苏刹攥紧手掌,下意识想要避开,可蕴含其中的神力毫无攻击性,金色丝线穿梭于小白花形成的网,如一只手掌轻柔的抚摸而过。 脖颈上传来阵阵清凉,苏刹伸手一摸,那狰狞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你虽失去了狐族的根骨,但血脉还在,苍梧树与你之间仍有感应。” 白衣人走到他身旁,“或者也可能是苍梧树之下沉睡着一个魂魄,时过境迁,却仍然爱你,以她的方式表达对你的牵挂。” 几片小白花缠绕在苏刹指尖,他随手逗弄着,闻言愣了一下,嗤笑一声,无所谓的说,“是吗?不重要了。” 白衣人不言。 “魂不魂魄不重要,爱不爱我也不重要。”苏刹驱散指尖的小白花,伸了个懒腰,朝外面走去,“这世上只有一个爱我的人,也只有一个人值得我去爱,我走到现在这一步只是为了见他一面,仅此而已。我想要的唯他一人,除此之外,谁的感情也不需要。” 小鹿精已在妖宫门口等了很久了。 苏刹离开妖宫之后,他就暗地里悄悄跟随,自以为不动声色,结果没走出十里人就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忙从草丛中跑出来四处观察,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你一路跟着我想做什么?” 小鹿精吓得一激灵,尖尖的耳朵都冒了出来,回过头一看,红衣白发,他对上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我……”小鹿精绞着衣摆,咬了咬嘴唇,低着头朝他走过去,“我本来住在妖界东北那一带的,魔族入侵之后,我的家人都被魔族杀死了。我跟着别人到了妖宫,妖王他却不肯让我们进去,在外面扎了个帐篷落脚,结果没多久妖宫的人就来赶我们走……我本来也是要被赶走的,妖王他出来巡视刚好看到了我,就让人把我抓了回去,要我、要我做他的男宠……” 他咬着唇瓣,男宠这个词似是让他害羞极了,脸已经烧红起来,支支吾吾的说不下去。 他这个反应还挺有意思,苏刹看得兴起,趁他不敢抬头,故意冷着声音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小鹿精声音更小了,耳朵一耷拉,委委屈屈的说,“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谁也打不过……” 苏刹唇角翘了下,“所以呢?” 那小鹿精眼皮一红,快要哭出来了。 苏刹笑了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捏起他的下巴左看右看,楚逸妖那个蠢货眼光倒是不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你想跟我走?” 那小鹿精看着他的脸,怯怯的点了下头。 苏刹有些意外。 他说,“我当着你的面杀了楚逸妖,你不害怕?” 小鹿精掀起眼皮飞快的看了他一眼,“我感觉……你是个好人。” 苏刹的拇指在他脸上掠了一下,光滑如玉,质地温软,“在楚逸妖面前你宁死不从,就不怕我是个比楚逸妖更甚的色中饿鬼?” 小鹿精抿了抿嘴唇,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看起来有些胆怯,却没有跑开。 苏刹挑了下眉毛。 他当着这只鹿的面杀了楚逸妖,本来以为这脆弱的小东西早就被他吓傻了,结果还敢跟上来,三番两次恐吓也没有跑掉,倒是有些眼光和胆色。 苏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鹿精眨着眼角的泪光,下巴被他捉着,也不敢乱看,垂着眼皮小声说,“……千殊。” “我要去的地方正好可以让你容身,你就跟着我吧。”苏刹没再逗他,往西南的方向走。 第173章 小鹿精顿时开心起来,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探了个脑袋小心翼翼的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苏刹想起那只被他杀死的红毛鸟,心思一转,面不改色的说,“就叫玄麟吧。” “……”小鹿精总觉得这话有点儿奇怪。 第111章 天屿山的迷阵已被仙盟弟子探查过许多次,正在钻研破阵之法,但是以现在的进度还没有办法攻破。 虽然仙盟那边在着手,晏星河还是决定亲自过来看看,尤其是确定了在人妖两界作乱的魔兵是无执的手笔之后。 此山越往深处越是漆黑,进来之前分明是正午,遮天蔽日的树叶之下,黑暗却像浓墨一般黏稠的压过来,若不是晏星河点燃了驱魔符,就连脚底下的路都要看不清楚了。 出乎意料的是,上次进来就像捅了魔兵窝,一大帮魔兵追着他打,这次越走越是纵深,遇见的魔兵不过零星几个,爬虫般嘶叫着从草丛里钻出来,晏星河用驱魔符对付,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绕了半天,直到第三次看见树干上留下的剑痕,一道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来。 “彼岸啊彼岸,你现在,是站在仙门那边了?” 分明是男子的声线,语调却娇柔婉转,一句话拐了百八十个弯。 晏星河猛地回头,符篆的火光下,对方一袭粉色衣裙,长发用玉扣挽在肩膀旁边,腰上别着一只卷起来的红色鞭子,正是上次快要抓到修罗时,将修罗从他手里救走的那个人。 晏星河的目光落于他的衣裳,判断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件花里胡哨的……女装? “……” 晏星河的目光落于缠在他腰上的鞭子。 他早该想到,百花杀里面用鞭子的人只有两个,风无彻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么就只能是四大护法里面唯一一个从头到尾没有过露面的。 绕是四个人里面最特别的一个。 其一,他虽是男子,却长了女子般阴柔秀气的面庞,性格也颇为奇特,与另外三人完全不同。 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的兴趣,小时候攒够了银子给自己买的第一件礼物就是女装,从此之后越发不可收拾。 晏星河每次见他满头朱翠花枝招展的出现在面前,都只能无语凝噎,尽量移开视线不去看他。 其二是他天赋极好,除了穿女装打扮自己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修炼,虽然看起来很不靠谱,实际上却是四大护法里面修为最为高强的一个。 有什么重要任务派发,除了晏星河之外,无执都喜欢选择他去做。 只不过他跟晏星河有些犯冲,一直都很不对付,遇见了就没有好脸色。 在百花杀的时候晏星河总共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更算不上朋友,对此人印象冷淡,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乃至于再见时第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十年没见了,”晏星河说,“无执已经疯了,修罗本来就疯疯癫癫,现在你要跟着他们一起疯?” 绕身姿袅娜的朝他走近,手里打着个绣了桃花的团扇,融于黑暗的身形剥离出来,被火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他的眼睛看着晏星河,涂了胭脂的嘴唇勾起来,娇声说,“无执他疯没疯不重要,疯了或没疯他都是无执,是我唯一的主人,只要是他下的命令,我就去执行。”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听话。” 或许是痴迷修炼的人仰慕强者的天性,绕对无执有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狂热。 无执还没有收徒弟的时候他就一心想做无执的徒弟,隔三差五就去无执院子门口跪几个时辰,出山买东西也不忘给无执捎带名贵礼物。 后来无执收了晏星河他依然不放弃,事事言听计从,把无执看得如同天神一般,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狂热似乎比从前更加厉害。 晏星河说,“你既然听从他的命令看管天屿山,就应该知道魔兵的厉害。你可知无执他想要什么?他要利用魔兵杀光人族和妖族,就算是这样,你也要帮他?” 绕看起来毫不意外,摸了摸卷起来的鞭子,无所谓的说,“他想杀谁就杀谁,那些人与我何干?” “……”晏星河与他说不通了。 既然如此,夫复何言。 符篆的火快要燃尽,晏星河重新点了一个,准备继续探查天屿山。 绕也没有阻止他,在他背后站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打算在里面绕到天黑?” 晏星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找不到出口?” 绕嗤笑一声,团扇掩住嘴唇,“布在里头的迷阵是这五座山的关键,魔兵的源头被仙门发现之后,必然会被重点对付,你以为无执设计迷阵的时候想不到这一点?若是轻而易举就让你找到出口,那么无执就不是无执了。” 晏星河没理他,捏着火光继续往前走。 背后又响起娇滴滴的声音,“就算你真的找到了,顺着出口进了天屿山,也没什么用。” 晏星河脚下一顿,回过身看向他,“这话什么意思?” 绕扯了扯嘴角,看他的目光带着讥诮,“你们仙门把这里叫做魔巢,魔巢是什么?魔兵源源不断产生的地方——可你真的以为,魔兵是从这座山里面出来的?” 晏星河抿起唇角,借着旁边幽微的火光,一言不发的对上他的目光。 一声铮鸣,忽然拔出腰间佩剑,在刃反应过来之前,剑光已朝他脸上袭去。 绕眼中反射出剑刃出鞘的白光,原本懒懒散散拿肩膀靠着树,听见那声脆响的瞬间站直了身子,一摸腰间,抖落长长的鞭绳。 晏星河和绕没什么交情,此人是敌非友,他不知道对方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但就刚才所说的话而言,这五座魔巢必定另有隐情,而绕显然知道背后的真相,说不定这人还知道无执接下来的计划。 无执此人聪明至极,翻云覆雨玩弄手段如同执子下棋,局中的人都是他的棋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所有计划,下一个要拿下的目标是什么,要杀的人又是谁。 晏星河身处局中,要去揣摩无执的心思太难了,所以稍纵即逝的机会格外重要。 绕虽然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但至少抓住了他就能知道无执下一步要怎么走,说不定还能获得出乎意料的重要消息。 因此,他那句话说完的瞬间,晏星河决定把他抓起来逼问口供。 绕从前就痴迷修炼,这么多年过去鞭法比以前更为纯熟精妙,但晏星河这几年闭关潜心修炼也不是白来的,这人以前找他比试就从没打赢过他,这次也一样。 眼看要落于下风,绕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后撤开一吹口哨,黑暗处魔兵如恶鬼一般从地底爬起,一丛丛聚在身后。 绕一脚踏在树枝,腰肢一拧,飞身上前接住晏星河的剑招,那些魔兵也随着他朝晏星河扑过来。 晏星河一边对付绕的鞭子,一边还要对付魔兵,形成的优势逐渐瓦解,一步步朝背后退去。 他一剑杀死了抓住他肩膀手臂的一串魔兵,往树枝上一跳,冷眼看着那些红瞳黑影争先恐后地爬上来,“你倒是有些长进,打不过我,知道搬救兵了。” 绕站在魔潮中,浓重的魔气浪潮般从他身旁穿梭而过。 他捏着鞭梢狠狠往地上一甩,凌厉的鞭挞之声,沾染在上面的泥土落叶悉数抖落,“修罗那种脑子里全是浆糊的蠢货才会追着人打架,我不是修罗,不想跟你打,我只想帮无执出一口恶气。” 那些魔兵一个叠一个往上爬,晏星河看够了戏,掐着时间往旁边树枝一跃,那群魔兵又转移重点扑向这边的树根,“哦?这话怎么说?” “我得了命令,虽然常年奔波在外,但别以为我不知道百花杀那边的消息。”绕看向他的目光带有恨色,“无执听说你有了心魔,五年前煞费苦心研制出解药,一打听到你的消息就派人给你送过去。他花费了多少心血才研制出的解药,你倒好,次次将它当不值钱的玩意儿扔了。我真是不明白,他对你来说如师如父,究竟有何处对不起你,为什么你总是要和他唱反调?” 他骂得声色俱厉,恨不得掐着晏星河的脖子让他回答,晏星河的心思却不在那上面,而是绕无意之中透露出的另一个点。 ——五年前无执就在研制心魔的解药。 稍作疑虑,又很快掐断了这个方向的怀疑。既然幽冥珠和无执有关,那么对方知道他在沂城的行踪,也不算意外。 晏星河说,“那药又不是我拿剑抵着脖子逼他送给我,既然送过来了,那么我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怎么,他给我东西我就必须要接受,给我好意我就必须感恩戴德地心领,要不再顺便给他磕两个响头?” 绕大怒,眼睛一红,一鞭子甩向他栖身的那棵树。 一阵噼里啪啦的火星子闪过,那树拦腰截断,凄惨地歪倒成了两截。 第174章 晏星河换了棵树待着,一低头,绕怒不可遏的看着他,手腕一扬,第二个鞭子又朝他飞来,“你简直是——不知道感激!” 晏星河无法理解他这种狂热究竟从何而来,不过是拒绝了无执送的东西,拿着鞭子追着他打了一路,好像他犯的是什么丧尽天良十恶不赦的大罪。 晏星河无法理解绕对无执的迷恋,绕也无法理解晏星河对无执的拒绝,更无法理解百花杀有那么多出类拔萃的弟子可以选择,其中不乏天赋性情胜于晏星河十倍百倍的优秀者,但是无执偏偏要在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上面耗费精力,十多年过去了,从头到尾他的徒弟也只收过晏星河一人。 绕从前见到他就没有什么好脸色,现在这么气急败坏的对付他,也在意料之中。 晏星河并不意外,故意拐着弯从他嘴里套了几句话。 绕也不是傻子,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图,鞭子一收缠绕在四指之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往后退了一步,“你自己在这儿待着吧!今天是你自己闯进了天屿山,就算发生什么意外——天屿山本来就是魔兵聚集的地方,偶尔咬死一两个闯入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说对不对?” 他说完,又是一记哨声响起,魔兵挥舞着尖利的爪牙从泥土中挣扎而出,眼瞳中飘飞而出的红光密密麻麻的堆叠在一起。 晏星河低头看了一眼,周围的树木被咬烂根系一棵接一棵倒下,百步之内遍地魔气,竟无一处落脚之地。 绕往黑雾里一闪,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驱魔符打落了一波,扭头一看,无数张牙舞爪的魔族从旁边的树梢爬过来。晏星河考虑了一会儿,看向头顶密不透风的树梢。 纵身而上一剑击出,却仿佛穿入沼泽,四周除了连绵无尽的黑暗之外空无一物,连落脚的借力点也没有。 晏星河只能又寻了一处树枝栖身,心道这迷阵恐怕连上方的出路也封死了,要出去就只能原路返回。 晏星河看向两旁树枝上朝他爬过来的魔兵,摸了摸乾坤袋,还好出发之前准备的驱魔符够多,全部杀光不太可能,但杀出一条生路应当没有问题,顶多被这玩意儿挠几爪子。 这么想着,他从乾坤袋中抓出一捧符纸,用力一甩,掌心蓝紫色光焰大炽。 有一截树枝离他脸庞极近,枝叶不堪重负的垂下,魔兵顺着下坠的弧度嘶叫着朝他爬过来。 晏星河看了一眼,火光抹于剑刃,扔出多余的符篆后举剑一挥,正待砍了这几只就跳下去,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而绵长的龙吟。 晏星河一愣,抬头看去。 原本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树叶被红色光刃劈开,露出一线深蓝色天光,冷冽的空气从其中灌入。 晏星河一眨眼,雷鸣声在耳边炸开。 一道白中透红的光线劈在他脚下那群魔兵中间,雷火如沸水般溅落,所及之处魔兵无不惨叫着灰飞烟灭,瞬间的功夫底下就多出来一片空地,雷电所及尽成焦土。 晏星河愣了一下,判断了半天才敢确定,那玩意儿好像是——玄雷? 玄雷与普通雷电不同,通常是召唤产生,他此生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琳琅岛用玄天戟打开空间裂隙,另一次是六年前在东海对付掣天鳌,误打误撞遇到了曼珠沙华灵境,九天玄雷被深渊之渊吸引而来。 晏星河看向头顶的裂缝,边缘可见树叶晃动的黑影。 一只通体漆黑的蛟龙游动着出现在他的视线,如空无一物的眼瞳突然出现了一个聚焦。 看得出来那黑龙身形十分庞大,晏星河所见也不过它腹部的一角,鳞片密集而光滑,闪烁着坚硬的光泽,蹭着树梢蜿蜒地游过,消失的一瞬间,又是第二道玄雷落下。 那玄雷杀伤力巨大,没多久除了晏星河栖身的这棵树,周围草木全都成了翻起的焦炭。 可魔兵这玩意儿没有心智,根本就不怕死,空了一波马上下一波就补上,天屿山深处冒出来的魔兵仿佛无穷无尽。 晏星河周围已没有了可以让他栖身的树,光秃秃的一只立在中间,他脚下这个根快也被魔兵咬烂了,晃了晃,以一个缓慢的速度往旁边栽倒。 晏星河抓着掌心的符纸,一瞬间的犹豫,头顶那只黑龙已经飞到他身前,似乎缩小了形态,身体和他脚下的树干一般粗细。 可乍然一颗龙脑袋喷着鼻息出现在面前,那也十分骇人。 晏星河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一只——龙? 愣了片刻,近距离观察之下才发现,这似乎不是一只纯正的龙族,而更像是蛟那一类的。 那蛟龙金色的眼瞳瞪了他一眼,晏星河无形之中感觉他好像在骂人,不再耽搁,跳上龙背靠近龙脑袋的地方,抓着他的龙角伏低身体。 那蛟龙长啸一声,尾巴漂亮的一甩,游曳着庞大的身体冲天而起,飞向蓝紫色的天穹。 第112章 玄龙载着晏星河穿过云雾,一路往东行了数十里,在一座湖泊旁边降落。 湖泊灵气充裕,周围栖居了许多尚未化形的小动物,玄龙巨大的阴影从湖水上空掠过,惊飞了一丛停泊的白鹭。 一只白鹿躲在大树后面吃草,看见玄龙落地,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面庞雪白的美人,“玄麟大哥!” 晏星河看了那白鹿一眼,旁边红光闪过,红衣与白发飘然落下,载他过来的玄龙变成一个年轻男子。 与那双金色眼瞳对上的一瞬间,仿佛是灵魂深处产生的震颤,晏星河愣了一下,一时间没能挪开眼睛。 那人也看着他。 一言不发的对视许久,对方眉毛一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想到有一天我这张脸也能让人看呆。朋友,你这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 那分明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除了皮肤很白之外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丢在人群里第二眼就会忘记那种。 晏星河顿了顿,瞥向那身晃眼的红衣,移开了视线,“没有。” 巧合而已,这人救了他,穿一身红衣,又刚好眼睛是金色,所以一瞬间的恍惚,让他看见了苏刹的影子。 “可你方才看我的眼神……嘶,很容易让人误会。”红衣人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皮轻轻一眨,饶有兴味的凑到晏星河面前,双金色的眼瞳在晏星河眼眸中放大,“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没有。”距离太近了,晏星河往后退开两步,“刚才的事多谢。” “玄麟大哥,他是谁啊?”千殊凑到苏刹背后,几天路程的相处,他的胆子比之前大了许多。 抓住苏刹一只手臂,探出半张脸小心翼翼的观察晏星河,一只鹿角和菱形的鹿耳露了出来。 苏刹拍拍他的脑袋,“一个能保证我们接下来吃喝不愁的大恩人。” 说着,揪着小鹿精的后脖颈把人拎到前面,“快叫恩公。” 千殊不明所以,在他手掌心缩了缩脖子,还是乖巧的跟着叫,“恩公。” “……”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看向一唱一和的两个人。 听他的意思,是打算去接纳区做客了。 晏星河说,“接纳区是准备给流亡在外,没有自保能力的妖怪。你的本事我刚才已经见识过了,连玄雷都能召唤,魔兵都不能拿你奈何,你还怕在妖界行走?” 那红衣人说,“听你这话说的,你知不知道召唤一次玄雷要耗费多少灵力?你以为玄雷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说来就来怎么。方才救了你就耗费我四成灵力,而且我还受了伤,要是接下来运气不好,遇见什么洪水猛兽,我这么脆弱,拿什么抵挡?” “……”晏星河默默打量他一眼,“你受伤了?” 那红衣人唇角一勾,捞起袖子露出手臂—— 白皙纤长,肌肉匀称,晏星河眯起眼睛仔细看,发现上面的确有一两道抓痕,头发丝粗细,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晏星河无语,又看了那伤口两眼,只好说,“那你们跟我来吧。” 再怎么说这人也救了他,玄雷召唤起来的确耗费灵力,接纳区空位很多,给他们两个提供吃喝不成问题。 玄麟眉梢一挑,两只手枕在脑袋后面跟着晏星河走,千殊扒拉他的袖子,小声问,“玄麟大哥,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 玄麟高兴的说,“这位恩公的洞府。” 晏星河状似不经意的回头。 这两人举止亲昵,本来不关他的事,但或许是那人身上有苏刹的影子,晏星河总忍不住有些在意,不知不觉又多看了几眼,随口问,“你们二位是道侣?” 千殊脸庞一红,玄麟扯了根野草捏在手里,回他说,“不是,他是我顺手捡来的小妖精。” 晏星河没再说话,在前面带路。 . 招摇山 五座魔巢的迷阵或有相似之处,仙盟制定的计划是,先派遣小队破解一处迷阵,若是成功,先探探魔巢里面有什么,再如法炮制破解另外四座。 第175章 选中的试点就是位于最中心的招摇山。 破阵小队忙活了一上午,午后各自找了树荫处歇息。 出行的食物有专门的伙房分配,轮到法衡宗这边的几个弟子,负责分配食物的弟子却两手空空的走了过来,十分抱歉的说,“百里少主,实在是对不住,食物已经没有了。” 正在收拾空地的法衡宗弟子一愣,百里桓怒目而视,看向说话的人,“出发之前清点过,总共有多少人你们不知道?食物怎么会不够?” 那弟子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两步,指向对面的树荫,“本来份额是够的,但是分到后面狂澜门派人过来,说他们多要几份,把剩下的全都拿走了,轮到你们就、就没有了……” 那弟子越说声气越弱,百里昭往那边一看,树根下果然堆放着许多打包好的食物。 上次跟他打架那个胖子坐在树根旁边,见他看过来,拿起一份竹叶包好的食物放在手里,挑衅的抛了抛。 “少主,”法衡宗的弟子上前问他,“那我们等会儿吃什么啊?” “……”百里昭眯起眼睛盯着那死胖子,目光逐渐变得阴沉。 狂澜门的少主叫做陈颂,离开众人找了个僻静处小解,提上裤子一回头,一个重物迎头朝他脸上砸来。 陈颂大叫一声,伸手一抹,竹叶散开后冷掉的米饭掉出来糊了他满脸,里面还有些肉沫和豆子。 他一把将米饭薅了下去,拔出佩剑,“谁!谁偷袭老子!” 百里昭从树林阴影中走出来,远远站定,看着他满脸米饭的蠢样,冷笑地扯起嘴唇,“送你的,你不是喜欢吃饭吗,爱吃多少有多少——这饭好吃吗?” 陈颂一看是他,顿时怒从心起,手里剑锋一扬就朝他冲了过来,“我看你是找打!” 百里昭冷笑,眼瞳中一闪而过猩红。 陈颂跑到他面前,迎头劈下一剑,眼前的人却如同流墨般散开。 他一愣,左看右看没找着人,正惊疑不定,黑雾凝聚成一道人影出现在背后,猩红的眼瞳向外扯出蜿蜒的红光,微微低头,目光如狼一般落在他身上。 陈颂猛地回头。 一只手臂漆黑如枯骨,从背后洞穿了他的胸口,指甲尖利如动物爪牙,朝四面八方蔓延出魔气。 陈颂来不及尖叫一声,那只骨爪五指一收,握在掌心的心脏爆成了血沫。 百里昭甩了甩血渍,闭眼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痴迷地看着它。 脸颊上光滑的皮肤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一次次想要顶破人皮的束缚挣脱出来。 他歪着头凑近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臂,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鲜美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液疯狂的奔涌,体内蛰伏的野兽终于挣脱牢笼,黑雾如破壳的种子在他眼睑之下绽开,眨眼之间翻过人皮,一寸寸往四周扩散。 他如同上瘾一般一口一口舔舐手臂的鲜血,再抬头,扯起的嘴角鲜血淋漓,那早已不是一张人类的脸庞—— 黑雾翻涌,红瞳拉扯出绵延的红光,与那些从巢穴中爬出来的魔族相差无几。 百里昭看向地上的尸体,笑了起来。 ……那个白衣人果然没有骗他。 “啊……啊啊啊!” 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百里昭猛地回头,阴影之中眼瞳鲜红如同恶鬼。 陈颂许久没有回去,宋莲本来和另外两个狂澜门弟子一起过来找他,冷不丁看见师兄的尸体躺在地上,下意识尖叫了一声,结果却引得站在尸体旁边的人朝她看来—— 魔气缭绕,五官模糊,红瞳泛光。 分明是个魔族! 百里昭面色一厉,下一瞬间朝她扑过去,黑雾所及之处草木尽成焦炭。 宋莲下意识甩出一把驱魔符,百里昭被灼了手臂,片刻的停顿,避开那些驱魔符过去抓人。 体内运转的经脉却突然收缩起来,灵力不支一般阖张两下,开始从下往上逆流。 百里昭胸口一痛,片刻的分身,宋莲已手忙脚乱的跑走了。 . 晏星河跟紫玉说了一下情况,玄麟和千殊很快就安置好了住处。 玄麟看了眼自己的位置,似乎对那个茅草搭起来的小窝非常不满意,背着手巡视领地一般沿着接纳区的小路溜达,几个追逐的小孩儿跑过,撞了他大腿一下。 他还没说什么呢,那小孩儿自己栽倒在地,抱着脑袋哇哇的哭了起来。 “……” 玄麟有些无语,把小孩儿拎起来,看了看额头,果然撞红了一片。 他轻轻戳了一下鼓包,那小孩儿顿时哭得更厉害,又哭又叫,简直要嚎破嗓子。 他连忙拎着人去找紫玉,丢掉烫手山芋一般往对方怀里一塞,胆战心惊地跳到旁边,“交给你了,看看他脑袋。” 紫玉本身就是个大孩子,对付孩子很有一套,哄着人往伤口吹了两下,那小孩儿果然就不哭了。 “……”玄麟看得很是佩服。 晏星河刚才在跟紫玉说话,见状只能搁置,看见玄麟心有余悸的摸着方才抱过那孩子的手腕,他想了想,站在玄麟旁边,“你不喜欢小孩儿?” 玄麟毫不犹豫,“那当然了,幼崽是我见过最愚蠢的生物。想象一下,几个小崽子张着四只短手短脚在洞府里爬来爬去,戳一下就哭,咬住手指就不放,哄还哄不好,你说这是不是人间炼狱?” “……”晏星河沉默的点了一下头。 玄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话音一顿,转过脸问他,“那你呢,你喜不喜欢小孩儿?” 晏星河淡定的说,“本来不喜欢也不讨厌,你刚才那么一说,现在讨厌多一点。” “……”玄麟试图往回找补,“其实也不是所有小孩都蠢得面目可憎,有的小孩还是挺可爱的。” 他刚说完,紫玉怀里那孩子被人哄好了,抱着得来的蜜饯开开心心地跑开,结果高兴过头没看路,一转身和背后的木头柱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嘭的一声,额头上还没消下去的包变得更肿了,那小崽子嘴巴一撇,又哇哇大哭了起来。 “……嗯,”晏星河默默的说,“是挺可爱的。” 但这个肯定是属于蠢那个类型的。 玄麟这人娇贵惯了,吃了五年的苦也改不了他娇生惯养的脾气,到了晚上死活不肯睡草棚,到处看了看,找了个形状优美的枯树,翻上去枕着树枝睡了。 夜深人静,接纳区的动静小下来,燃起的火堆也变成零星暗淡的光点。 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清脆的蝉鸣声,以及偶尔的咳嗽声和说话声。 玄麟一只手垫在脑袋后面,面朝天穹双眼轻闭,看起来睡得很熟。 树枝往上,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 ——是他吗? 黑影一翻,晏星河落在相邻的树枝。 他身轻如燕,整棵树甚至没有产生任何晃荡,仿佛一只黑色的蝴蝶栖在了枝丫。 晏星河一只手抓住对方头顶的枝干,眼睛凑近那张脸,确定玄麟的呼吸仍然平稳,手指贴在下颔,顺着流畅的曲线摸了摸。 没有贴合的痕迹,不是易容。 “……”他有些失望的垂下眼睛。 红色并不是一个罕见的颜色,他遇见过喜欢穿红衣的妖怪不少,刚好长了一双金瞳的也不是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对这人十分在意。 或许是因为对方救了他,时机太过巧合,或许是言谈举止做事风格和苏刹有些相似,晏星河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如一缕肉眼不可见的丝线,不确定,但却挥之不去。 他仍然不死心,手指勾住玄麟的衣领,往外面拽了拽。 雪白的肌肤上锁骨笔直漂亮,手指不小心撩过,就泛起了浅浅的粉色,但依然没有贴合的痕迹。 晏星河盯着那片勾人的粉色看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正打算悄悄把衣领放回去,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 一抬头,玄麟睁着两只眼睛看着他。 “……” 死一般的沉默。 玄麟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晏兄,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我?” 晏星河把那截衣领往上一抹,给他薅到了脖子底下,盖的严严实实,“没有。” 玄麟嘶了一声,“半夜三更的,孤树寡男,你这是打算对我做什么?” “……”晏星河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的动作,的确有些像变那什么态,只好跟他解释,“你有些像一个人。” 玄麟摸着下巴想了会儿,突然了悟,“不会又是一个亡妻吧?难怪你第一眼看我的时候眼神那么奇怪。” 他已经津津有味的说了下去,“你对你妻子情深似海,但是他不幸早亡,你带着对他的思念独活,心里悲痛万分。突然看见一个长得跟他相像的人,对我产生好感, 第113章 接纳区最近出了点儿麻烦。 第176章 有晏星河坐镇,每天几十只食人鸦轮流看守,隐雾泽与外界之间形成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安全线。 妖界早就听说这地方聚集了几百只弱小的妖怪,要是没有食人鸦的武力保护,那就是几百只毫无抵抗力的食物。 因此经常有大妖在隐雾泽外围徘徊,探头探脑垂涎欲滴,只想等着什么时候检个漏,叼走一两只。 可惜隐雾泽戒备森严,发现那群妖怪的意图之后更是严加防范,大妖们蛰伏地等上十天半月,只能看见食人鸦走进走出搬运搜集来的资源,一个妖怪也没给放出来。 然而接纳区就像一块鲜美的肥肉横在那里,大妖们很难忍住不打主意,久而久之就有人另辟蹊径—— 他们进不去,但不代表不可以把里面的妖怪引出来。 有一种果子叫做无相果,因为通常生长在蛇巢附近,又叫做蛇果。 这果子对食草动物有一种特别的功效,就像猫薄荷对于猫,无形之中散发出的气味会引诱方圆几里的妖怪着迷般寻过去,然后就会被潜藏在草丛后面的蛇妖吃掉。 隐雾泽附近没有这种果子,不知为何最近忽然传来蛇果的异香,诸如兔子、山羊、斑马之类的食草动物有些忍不住,接二连三有人跑出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久而久之紫玉发现事情有蹊跷,试图阻拦那些往外面跑的妖怪,但是动物的本能很难抗拒,隐雾泽又不能以保护的名义把别人圈在里面,没办法,只能告诉晏星河。 晏星河一番思忖,跟玄麟商量了一下这件事。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忍不住诱惑,爬起来顺着异香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脸庞瘦长,鼻梁扁平,脸颊上长了些褐色的斑点,脑袋上往后卷着两只巨大的尖角,是一只盘羊精。 出了沼泽,那少年在树林附近搜寻一番,果然在草丛里面发现几只无相果,兴高采烈的就去采摘。 那无相果叶子一晃,轻轻拽一下的功夫就被连根拔起,明显是被故意种植在此处。 少年却没有发觉,只顾着坐在地上,扔起果子就是一口一个。 草丛窸窸窣窣的动摇起来,一个巨大的黑影游曳着缓缓靠近,弓起身子在月光下形成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少年笼罩在其中。 少年发现不对劲,捏着果子的手一顿,动作有些僵硬的往后面看去。 一只将近树高的蟒蛇吐着信子盯着他,眼睛散发出幽绿色光芒,一张口,那两颗硕大的毒牙快赶上他半张脸。 “啊啊啊!!!” 少年尖叫一声,扔了果子就想跑,却被蟒蛇咬住一只腿,拖着他就要往树林深处隐匿。 那少年叫得撕心裂肺,抱住旁边一只树根死活不肯撒手。 那蛇妖拖了半天拖不动,有些不耐烦,一尾巴甩过去打断了树根。 于是少年叫得更加凄惨,十个指头抓住地上的杂草留下一串凌乱的痕迹,半个身子被拽进了浓密的草丛。 忽然,照在脸上的月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瞬,他只顾着尖叫没有发现,倒是背后那只蛇妖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嵌进大腿的毒牙一松,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在后背。 那少年颤巍巍的睁开眼睛一看,蟒蛇已经身首异处,巨大的脑袋被一剑削下滚在旁边,蛇身还在蜷曲着扭动,断口处往外冒着鲜血。 “小朋友,以后到了晚上就好好睡觉,不要往外边儿乱跑。” 苏刹拍了拍小盘羊蓬松柔软的发顶,在他背后,晏星河站在蛇妖尸体旁边,手中捏着一只帕子,正擦拭染血的剑刃。 那少年被吓傻了,直到晏星河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让他试试受伤那只腿还能不能动,他走了两步勉强可行,才连忙乖巧的对二人说,“谢谢两位恩公,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乱跑了呜呜呜!” 蛇妖利用无相果引诱接纳区的妖怪已不是一次两次,今夜也算是一劳永逸。 解决了一桩麻烦,晏星河和玄麟心情松快的往回走,那少年跟在他们背后,走出十多步之后,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晏星河回头,方才那一幕又在眼前重演。 原来那蛇妖不止有一只,同伴死了之后,第二只就悄悄潜伏在三人背后,趁晏星河和玄麟不注意,叼住少年两只腿就往树林拖。 这只蛇妖比先前那只身形稍小,动作却敏捷了不少,晏星河回头的时候那少年离他们不过三步远,眨眼的功夫就要消失在树丛阴影里。 晏星河见状不再犹豫,两步飞过去抓住少年手臂,玄麟顺手折下一截树枝,就往蛇妖藏身之处奔来。 玄麟的速度极快,那蛇妖眼见两手联手对付他,情急之下稍微松开了对少年的钳制。 机会稍纵即逝,晏星河抓住少年的手臂往自己这边一拽,那蛇妖却骤然发力扑了上来,张开血盆大口将少年的脑袋吞下,毒牙一闭,那少年整个人被他吞入肚腹,晏星河手中只剩下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 手中拉扯的力量突然消失,晏星河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了树干上,他看着掌中那只流血的手臂,表情有些呆滞。 ——那死蛇竟敢当着他的面将人吞了。 蛇妖偷袭得逞,得意洋洋的摇头摆尾,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往树林里面跑路,谁知晏星河却紧追不舍,跟着他跑了数里。 蛇妖左躲右闪甩不开,一只眼睛留心着背后的情况,那跟着他响了一路的树丛突然没了动静。 他不敢松懈,趁机跑得更快,突然撞进一张红线织起来的大网,嘶叫一声,整个大网往上一收,蚯蚓似的把它吊在了半空。 晏星河出现在大网底下,冷眼看向里面拼命翻滚挣扎的妖怪。 玄麟赶到的时候,那蛇妖正被大火烧得撕心裂肺地惨嚎,浮生锁已经变成了一张火网,不断燃烧的熊熊大火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滚烫而扭曲,树林里弥漫开一种燥热,以及皮肉烤焦的苦涩气味。 晏星河站在树下,双手负于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蟒蛇像一团着火的棉花,在大网里面挣扎惨叫,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 玄麟心中一跳。 过来隐雾泽之前,他打听过这里的消息,知道晏星河身上出现了一些问题。 只是探听来的消息毕竟局限性很大,亲眼见证之前,他无法判断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看眼前的情形,玄麟隐约猜测晏星河这是疯病犯了。 他不在乎那只蛇妖死状如何,但放任事情发展下去,对晏星河来说不是好事。 玄麟一脚踏上树枝,想要将大网放下来,晏星河猜到他的打算,在他飞上去的一瞬间就紧随而至,过了几招,竟是阻止他不许他放走蛇妖。 “晏兄,”玄麟对他说,“蛇妖已经死了。” 晏星河一闪身挡住他的去路,冷淡的看了他一眼,声音没什么起伏,“那就等它的尸体烧成灰,再说吧。” “……”僵持不下之际,玄麟看向晏星河的眼睛,一瞬间撞进一双隐含血光的红瞳。 玄麟被他阻挡得前进不了分毫,用了些真力气,打到一半突然翻身跃到晏星河身后,一脚踹向他后背。 晏星河反应极快,转过身捉住迎面踢来的脚踝,手掌用力一攥,正打算将人拽到近前,掌心却突然传来有些硌人的手感。 他低头一看—— 玄麟没有穿鞋,冰雪般生嫩的脚踝上挂着一串金色链子,上面坠着三枚小铃铛。 狂乱的杀意一窒,晏星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捉着那只脚踝想要细看,玄麟却趁机在他胸口踹了一脚,翻身跳上树枝。 眼瞳中金光一闪,玄雷照着浮生锁劈下,将燃烧的大网劈成了飞散的烟尘。 他在雷火的洗炼中重生,对玄雷的掌控已十分纯熟,跳下树踢开灰尘,往里面一挑,挑出一串红色细绳。抖去灰尘之后一看,浮生锁完好无损,未曾被玄雷伤及分毫。 “晏兄,你的绳子,还你。” 玄麟拿着浮生锁往晏星河怀里一拍,手腕却被对方抓住。 他抽了一下没抽出来,一抬头,晏星河目光发沉的看着他,一双眼睛里面赤色翻涌,蔓延开比方才更加浓郁的血色。 晏星河说,“玄麟兄,让我看看你脚踝上的铃铛。” 玄麟眉毛一挑,撩起衣摆给他看了。 晏星河毫不客气,将他的左脚捉进掌心,放在眼前看得十分仔细。 是金色铃铛的没错,乍一看和三清铃十分相似,但仔细观察之后就会发现二者在细节上完全不同,是绝对不会混淆的那种程度。 随着一眼一眼确认,翻涌的心潮平静下来,逐渐转变为死寂。 玄麟看着晏星河眼中燃起的光焰一寸寸熄灭,心中有些不忍,一时间没有说话。 晏星河摩挲着他的脚踝,唇角扯了一下,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我认识一个人,他也喜欢在脚踝上戴着铃铛。” 第177章 玄麟沉默了一瞬,平淡的说,“这世上喜欢这么戴铃铛的人不少,不是什么稀罕事。” 晏星河抬起头看向他,眸光深沉,带着某种探究,“他也喜欢穿红衣,也是金色眼睛,看见长得漂亮的人也喜欢调戏。” “……”玄麟嘴角微微抽搐,“晏兄,你是不是还在生那只小鹿精的气?那你看要不这个毛病以后我改一改?” 晏星河闭了闭眼,松开了握在掌心的脚踝,站起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晏星河入主栖鸦洞之后,将第二层改造了一下。 原本练功池的血水放掉之后改换成了灵泉,充裕的灵气从其中散发出来,飘渺而清爽的雾气弥漫开。 靠墙摆放的笼子拆了,关押的美人全都放归自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放置法宝的架子。 烛阴原先收集了那么多宝贝,却杂物似的堆在一起,简直就是一种浪费。晏星河整理好之后按照用途分门别类的摆放,竟占去了小半片空间。 玄麟围着练功池走了几圈,浓郁的灵气穿胸而过,让人感觉神清气爽。 他看着清澈的池水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这池子很适合两个人一起练功,又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向那几排架子,逛自家后花园一样逛了几圈。 一扭头,晏星河站在两排架子中间的过道,照着墙壁上几块石砖按下去,机关错位的声响,石壁往两边打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 晏星河站在门口,看他一眼,闪身走进那片黑暗。 玄麟掂了掂手里的花瓶,看见那间密室之后瞬间觉得所有法宝都索然无味,往架子上一放,兴致勃勃地跟了进去。 石门在身后一寸寸关闭,发出沉缓的闷响。 这件密室不大,十步长十步宽,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摆设,甚至连一只烛台也没有,石门关上之后就只剩黑漆漆一片,晏星河就站在玄麟面前,可他却连对方的五官都看不清楚。 如此狭小封闭的空间,门合上的一瞬间,就让人有一种窒息感。 玄麟本能的僵了一下,但很快就压下了那点不适应,围着墙根走了一圈,发现里面光得十分彻底,只有最中间放着一只巨大的石床,却也没有任何柔软的饰物,硬邦邦一块石头。 他伸手一摸,摸到什么轻薄的布料,不确定的拽过来又摸了两下,心想莫非这玩意儿是被子? 晏星河从乾坤袋拿出一只蜡烛点燃,放在石床的一角,玄麟勉强看清手里的事物,一瞬间怔愣了一下,有些心疼的苦笑起来。 “外面的妖怪都在传,隐雾泽的主人在密室里面藏着一件修炼法宝,是个了不得的宝贝,不知道多少妖怪觊觎着想要来抢。” 玄麟捏了捏手中的红衣,五年过去,料子已有些陈旧了,上面有很多细碎的褶皱,不知被人抱着辗转反侧了多少个夜晚。 “若他们知道所谓法宝,其实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衣裳,恐怕得气死一大片。” 晏星河将那件红衣从他手中抽出来,坐在床边,低着头摸了摸袖口的褶皱,“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 玄麟看他看得有些出神,一时间没有说话。 忽然将那件红衣抢过来披在身上,往角落里一站。 黑暗模糊了面貌,只能看见大致的身形,玄麟穿好衣服转过身的一瞬间,晏星河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将将好合身,就好像那件衣服本来就是从他身上脱下来的一样。 玄麟给他看了看正面,又转过身去给他看腰背,“你不是觉得我和你那个亡妻很像吗?你看这样如何?” 晏星河一瞬间感到有些生气,但是随着对方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种生气又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似饥渴似期待,明知道不是他,却又自欺欺人的希望是他,玄麟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某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苏刹又活了过来。 “晏兄,你喜欢我这样穿吗?” 玄麟不在乎这样做会在晏星河心里掀起多大波澜,一个劲地撩拨人,花蝴蝶一样洋洋得意地转来转去,转了好几个圈,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手臂圈在腰腹收紧,用力地抱进怀里。 他一愣,往后面偏头,晏星河照着他的脖子狠狠咬了下去,拥进怀中的力道恨不得将他勒死。 脖子上见了血,从晏星河嘴角流下来,玄麟吃痛,挣扎一下,叫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晏星河。” 大概是密室的作用,也可能是心病,晏星河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和苏刹更像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亲了起来,玄麟本来想掌控主动权,结果晏星河好似疯了一般,咬着他的嘴唇逼得人一步步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石墙上。 掐着玄麟的腰身亲了半天,又滚到了那只石床上。 玄麟一动,晏星河就以为他想跑,捉着两只手腕按在脑袋旁边,不由分说地亲了起来,又去咬他的脖子和锁骨。 玄麟的胸口起伏不定,喘着气看向头顶的石墙。 狭小的密室只有那一只蜡烛燃着光,不堪重负的承受四面八方的黑暗,微弱的光亮只能照亮脚下方寸,石床上二人的面貌一半被烛火勾勒出轮廓,一半藏在阴影。 玄麟喘着气让晏星河放纵了半天,察觉到他似乎有所顾忌,故意曲起腿往对方小腹一碰,轻轻眯起眼睛,膝弯不紧不慢地磨蹭着那处,“晏兄,你想和我做吗?” 晏星河浑身一僵,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却只能在模糊中看见一双金色眼瞳,正荧荧生光。 晏星河松了压制他的手,翻身躺到旁边,从背后将人抱进怀里,蹭了蹭,鼻梁贴着他的后颈,“陪我睡会儿。” 玄麟试图转过脸,兴致勃勃的提议,“我身上衣裳都被你扯开了,你就睡了?而且这里就只有我们俩,不会有别人知道,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不就是想和我做那种事?你真的不想做吗?” 晏星河被他一字一句说得脸颊发烫,但是却并不后悔将人带进来。 两只手臂收紧怀中的腰身,带着强硬不容拒绝的力道,锁链一般将人困在其中,让他绝无反抗或逃跑的可能。 晏星河将他试图转过来的脸又转了回去,顺了顺颈后柔软的长发,低声说,“你很像他……但应该不是他。”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玄麟扬了下眉毛,“为什么?” 晏星河咬了一口他的脖子,叼着唇齿间的软肉细细碾磨,一只手摸索着搭在玄麟胸口,将人密不透风的扣入怀中。 “我等了他五年,”晏星河说,“如果是他回来了,一定不会让我再等下去。” 刚进这间密室玄麟玩心颇重,一声一声追着他撩拨,现在却沉默下来。 他捉着胸口那只手掌玩了会儿,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捏过去,又摊开掌心放在唇边,蹭着蹭着将脸埋进去亲了起来。 每次心魔发作之后,没有两三天的缓冲脑子里那两道争吵的声音不会停下来,于是晏星河总来这间密室寻求平静。 此刻抱在怀中的不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个温热柔软,能给他回应的活人。 那些漫无目的的喧嚣声中,晏星河仿佛找到了一个集中点,鼻尖蹭着玄麟颈后的肌肤,所有的感知都放在那温软的一点。 脑子里尖锐的争吵声渐渐的淡去了,就好像被惊涛骇浪长期拍打的礁石,迎来了久违的风平浪静。 他在这样的平静中合上眼睛,困意渐渐滋生,眼瞳中红光淡去,转变温和的墨黑,意识放松下来,整个人沉入睡梦之中。 第114章 百里昭踏进秋暝水榭,一阵笑声从里面传来。 盛开的莲池之上红木浮桥蜿蜒,对面是一片栀子花丛,朵朵白花星子般点缀在深绿色枝叶之间,馥郁的清香中架着一座秋千,百里桓站在后面,正在陪一个女孩儿玩耍。 百里昭一向看不起这个不中用的弟弟,平时遇见了只当他是空气人,这次也不过匆匆掠了一眼——那女孩儿一袭水蓝色衣裙,是府里侍女的打扮,样子有些眼熟。 他稍微回想了一下,似乎是上次放飞了他的鹦鹉,差点被他砍手那个,叫什么雪苏。 呵。 百里昭冷笑一声。 成天跟一个下贱仆役厮混,他这个便宜弟弟,还是一如既往的草包。 本来只是经过,没想着搭理人,结果百里桓和雪苏隔着莲池看见他,吓了一大跳,玩儿也不敢玩儿了,在秋千旁边惴惴不安的站着。 百里昭懒得理会他们,脚步一转,去了竹林那边。 前几日就送去消息约好了时间,他坐在石桌边等了会儿,夜风吹过林梢,竹影摇乱,一袭白衣踏月而来,从屋顶翩然落下。 “我给你的功法练得如何了?”涟看了一眼百里昭的脸。 面色煞白,眼睛底下却泛着气血不足的青黑,眼瞳浓黑如墨,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眼白。 他满意的点了下头,翻开石桌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清茶。 第178章 “这些日子我修炼功法不曾荒废,”百里昭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透出一股青色,“但是修炼到第五重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修为似乎有些滞涩,怎么修炼都无法继续突破。” 茶杯放在唇畔,涟低头轻轻抿了一口,有些烫,“很正常,前五重只是入门,真正厉害的是后面四重。经脉气息的运行方式跟前面完全不一样,必须要搭配另一本功法一起修炼,才可继续精进。” 陈颂从前的修为与他不相上下,修炼这本功法之后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将人杀死,然而前四重竟然只是入门,可想而知后五重的威力。 百里昭顿时眼神一亮,忙问,“那么你手里可有另一本功法?” “有是有,”涟吹了吹茶盏中的浮叶,一双眼睛透过升起的白雾看向他,“你打算拿什么来换?” 百里昭一愣,顿时戒备起来。 这人平白无故给他修炼功法,恐怕就是在这儿等着他。如今他修炼到一半舍不得放手,索要的好处恐怕不会少。但这功夫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心思转换间,他咬了咬牙,只要对方不要太过分,他都可以应下,“你想要什么?” 涟微微一笑,“别紧张,我不会趁机勒索。早就跟你说过了,我的主人欣赏你,既然他喜欢你,那么我也喜欢你,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百里昭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你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这些问题的答案你会明白的,”涟站了起来,手指轻轻抚过衣摆,“正好今晚主人也过来了,你可以亲口问问他。” 话音落,箫声起。 凌乱飘飞的竹叶穿梭而过,竹影掠过处,一道修长身影出现在屋顶,圆月如巨轮映衬于背后,轻盈的衣摆随夜风飘飞。 一曲毕,百里昭已不由自主走到屋檐底下,来人收起洞箫握在身后,居高临下的看向他,片刻后轻轻勾起唇角,扔给他一个东西。 百里昭接住一看,与上次那本心法一样,封面没有名字,翻开之后大致略览,似乎是上本功法的补充。 百里昭抬起头看向他,“这就是第二本功法?” “没错,”风无彻笑了笑,洞箫在掌心一转,“好好修炼,你必会学有所成。” 百里昭将它捏在手心,却没有收起,“你想要我拿什么来换?” 风无彻从屋顶一跃而下,站在百里昭面前,一双眼睛审视般看了他许久,唇角一勾,“很简单,我身患不治之症,时日无多,想要寻得一个传人继承我毕生绝学,在仙门弟子中挑来选去,唯有你还算可以入眼。你拜我为师,从此做我的徒弟,叫我一声师父,我能教给你的,远远不止你手里那一个功法。” 他言语认真,不似作伪。 要是真能拜他为师,说不定能得到不少好处,百里昭心里已有些动摇了,“那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出身何门何派,师承如何派系如何,我再考虑要不要拜你为师。” “……你要求还挺多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要拜你为师。”风无彻看了他一会儿,“一介散修,无门无派。少主眼高于顶,要是瞧不上,就把那本功法还我,从此我们各走各路,今夜之事就当从未有过。” 长袖一展,他伸手就要来拿。 百里昭忙将功法藏于身后,心想不如先拜他为师稳住对方,拿了功法先练着,且看这人日后能教他些什么东西,“好,我答应你。” 风无彻微微一笑,满意的看着他,双手负于背后,轻轻抚摸着洞箫的纹路,“很好。” 等了一会儿,见百里昭没什么表示,他又说,“那你该叫我什么?” 百里昭看了看手里的心法,不情不愿的说,“师父。” 涟站在风无彻的身后,唇角压平了些,脸上淡漠的表情有变得些冷。 风无彻却很满意,拍了拍百里昭的肩膀,“好徒弟,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百里昭拿着那本功法走了。 等人影消失在竹林后,涟在他背后开口,“师父,为什么要让他拜你为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风无彻缓步往竹林中走去,“获取他的信任而已,不然我莫名其妙传他功法,他心中怀疑,又怎么肯乖乖修炼。” 涟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日后你会杀了他对吗?” 风无彻脚步一顿,微微转过头,“你很不喜欢他?” 涟冷笑一声,“一个任人摆弄的蠢货而已,那本功法修炼起来虽然一日千里,却会让人心生魔障,不知不觉身心都转变为魔族,嗜杀易怒,不受自己控制,最后变成一个只会杀人的怪物。死期将至还浑然无觉,抱着毒药当宝贝,难不成我应该喜欢他?” 他骂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又坐在石桌旁给风无彻倒了杯茶水,两根指头推到他面前,低声说,“再说,师父从前只有我一个徒弟,我觉得这样很好,将来我也不想要什么师弟。” 风无彻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水,却没有回这句话。 夜风穿过竹林,落于树梢的月光水波般晃荡,飘摇的青竹中走出一袭白衣,折扇搭在腰间扇了扇,笑吟吟的说,“再怎么说也是你百里一族的小辈,而且是唯一一个还算有出息的,就这么把他引入歧途,你也舍得?” 风无彻抿了一口茶水,抬眼看去。 来人踏着月光和竹叶走来,一头长发随意披散,银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巴薄削而冷白,衣裳外面罩了一层轻软的薄纱,轻盈朦胧,流泻如白练——正是无执。 涟起身退到风无彻背后。 风无彻指间转着茶盏,别开了视线,“百里一族于我而言是仇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不要把我和那两个字放在一起。” 无执在刚才涟的位置坐了,好似有些口渴,风无彻在旁边小口浅酌,酌了半天茶水也不见少,他倒是不客气,端起茶盏两口就喝光,在风无彻无语的眼神中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如此三杯下肚总算止了渴,端起第四杯时又变得一派斯文,小口小口抿个气味,刚才那个把茶水喝成酒水的人不知道是谁。 无执轻轻一吹茶盏上的白雾,挑起一边眼睛看向旁边坐着的人,“当年百里长泽断你一条腿,这仇你记到现在,法衡宗也算是你自己的家业,就这么毁了,日后不会后悔?” 风无彻垂下眼睛,冷冷的扯了一下唇角,“腿断了可以治好,疤痕也可以抹去,一切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但只有加诸于身的人才能明白,当时的痛苦烙印在心上,不以毁了整个法衡宗,难灭我心头之恨。” “你这语气倒是与我有些像了,”无执说,“自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一直在谋划这一件事,这世上千万般风景,你的眼中却只看得见这一隅的仇恨。可曾想过,来日你或可毁了法衡宗,实际上却也毁了你自己。” 风无彻看向他。 无执微笑着与他对视。 风无彻说,“你的执念比我更重深更重,那么你可曾想过,这样会毁了你自己,你又可曾因为这一点而止步?” 无执轻叹一声,被他说服了,“我早就死过一次,不在乎什么毁不毁,只要大仇得报,纾解我胸中那一抹怨恨,我又何惜此身。” 他朝风无彻举起了茶盏,“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都是为恨活着的人,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异类,合该做朋友。” 风无彻与他碰了碰杯子。 无执饮尽了这杯茶,忽然想起了一个与他们二人极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人。 ——晏星河。 晏星河出身坎坷,心智最为脆弱的幼年时期遭受了无数磨难,后来在百花杀学有所成之后,无执一直希望他能够走上和自己一样的路。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晏星河并没有因此沉沦。 或许是万念俱灰时晏赐伸出的援手,或许是无执以师父之名的陪伴,或许是与苏刹之间产生的爱情。晏星河虽然经历了很多磋磨,却奇迹般仍然懂得爱的意义。 这是无执和风无彻做不到的一点,也是他的厉害之处。 所以他能够越过所有不堪和痛苦选择苏刹,相当于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而无执和风无彻做不到放手,诞生于仇恨,纠缠于仇恨,最后也只会毁灭于仇恨。 风无彻的茶饮尽了,涟低着头上前,仔细的给他添上一杯。 无执看着这位白衣美人。 以前还没怎么留意,只觉得比记忆中气质更加出挑了,晃了晃手里的茶盏,朝他扬了扬下巴,“小美人,你怎么不给我也添些茶?” 涟看他一眼,“军师的茶还没有喝完。” 无执笑了起来,“你就是偏心你师父,两只眼睛只知道看着他。” “……” 涟瞥了风无彻一眼,默默退了下去。 风无彻看向竹林的残影,恍若未闻。 第179章 琳琅岛那一夜,涟被赤晶刃重伤,神兵利器几乎要了他的命。 赤晶刃炎气浓烈,肉身已无法存活,风无彻抱着人找来的时候,无执正好在研究魔族相关。 他考虑之后,建议保存涟的神魂,将其炼化成无形无影的魔族,每月设阵炼化魔兵巩固形态,此举虽然麻烦,却可以保存自己的意识。 生人炼化成魔的过程极其痛苦,堪称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每月炼化魔兵又是一种折腾。 风无彻了解他的性格,担心他吃不消,无执却告诉他没有第二种办法。 犹豫不定之际,是涟自己找到了风无彻,告诉他愿意试一试,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玲珑般惹人疼惜的美人,宁愿忍受那样的疼痛也要活下来,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无执轻叹一声,也不在意涟就在后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小徒弟倒是对你痴心不改。” 风无彻别过脸,淡声说,“我与他只是师徒。” 无执微微一笑,“一声师父就让你止步了?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在意那些毫无意义的条条框框了?” 风无彻看他一眼,目光中很不赞同,他知道无执的性格任侠狂浪,却还是经常被他突然冒出来的一两句话惊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为人师表,就有引导教化的责任。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于我而言和亲生儿子没有不同,师徒名分这么重要的关系,怎么会是毫无意义的条条框框?” 这话说完,背后传来脚步声,无执挑了下眉毛,折扇惋惜的拍了拍胸口,“你那小徒弟被你气走了。” “他能早日想明白最好。”风无彻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垂眸看向指间捏着的茶盏,一只竹叶晃晃悠悠飞来,轻轻落于杯中。 他凝视着那一抹青翠,声音平淡,“他年纪小,对长辈的依恋被他当成了情爱,我却不能借此欺负他……况且有一件事我没有骗百里昭,我自己没几天好活了,又何必再去耽搁别人。” 无执盯了他一会儿,折扇一收,摇摇头说,“我真是开了眼了,你们正人君子真是别扭得让我叹为观止。要是我徒弟也像涟喜欢你那样喜欢我,我做梦都要笑醒。” “……”风无彻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抬起头,一言难尽的看向他,“你说什么?” 折扇往手心一点,无执笑了笑,“且不说晏星河对我这个师父有多少依恋,要是他懵懂无知,不小心将依恋当成了情爱,那我一定趁机大加引导,让他对我死心塌地,求着留在我身边,一刻看不见我都要发疯。” 从未设想过这条道路的风无彻,“……” 无执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只可惜,那小子清醒的很,别说依恋了,某只野狐狸轻轻一勾就给人勾得不想回家。上次见面还对我横眉冷目,说早晚有一天要亲手杀了我,一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样子。” “欺师灭祖啊欺师灭祖,”长叹一声,下了结论,“我这个师父当得真是失败。” “……”风无彻无语了半晌,“尽管如此,你还是宝贝得很。” 无执笑了笑,低头捏了捏折扇的扇骨。 百花杀建立之初,风无彻和无执同时起了收徒弟的意思。 风无彻看中了涟,乖乖巧巧的小糯米团子,长得冰雪可爱,性子也温柔听话,每旬找到空闲总要亲手做一些点心送给风无彻,给无执看得心痒痒的,也想找个小徒弟孝敬自己。 在百花杀一群小苗苗里面看来看去,却觉得那些脆弱的小花小草都入不了眼,按照他的性子,带在手底下逗弄几天恐怕就要厌倦了。 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一个人待在角落的晏星河。 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晏星河那天,十一二岁的小孩遇到那样的情况,正常情况下早就该吓傻了,又哭又叫。 这孩子却像狼崽子一般,有一股疯劲,那么个人高马大的大汉险些按不住他,抓着那汉子的胳膊又咬又踹,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无执这人就喜欢捡一些不一样的宝贝,觉得还挺好玩儿,顺手就救了。 后来诱哄晏星河做了他的徒弟,逗弄小宠物一样把人养了起来,结果到现在还没有玩腻。 “没错,”无执说,“最早不过是一只孤僻敏感的小团子,身上有些狠劲,却不知道如何运用。如今他却可以在琳琅岛的局势中发挥关键作用,用他自己的方式见招拆招,破了我的局,又在妖界占据一席之地,撇去人族与妖族的成见,走出自己想走的路。 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高傲、强大、独立、有勇气、有定见的人,而这些优点,追本溯源,都是我教给他的。他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而他的成长所达到的高度超乎我的预期,我当然宝贝得很,毕竟除了报仇的心愿,在这世上我所拥有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徒弟。” 无执站了起来,朝着那一轮圆月伸了个懒腰,“他对这个世界的善念以苏刹为根基点,现在小狐狸已经死了,他心中仅存的善与爱也会被磨灭。他注定会回到我身边,成为我的继承人,走上我为他铺好的路,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而已。” 两人各有所求,百花杀成熟起来之后,难得能够见一面。 风无彻大计已定,预感这次见面或许就是永别,看着那道雪白无暇的背影,轻声说,“可惜我时日无多,或许不能亲眼看见你完成你的心愿了。” “无妨,这条路能走多远走多远,但看天意罢了。”无执慢慢悠悠走了几步,伏于落竹的影子渐渐远离,忽然回过头,漫不经心的朝风无彻笑了一下,“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人,或许日后会在地狱相见。” 第115章 自从晏星河将玄麟带到密室,这几天晚上两人就一直睡在那里。 玄麟不怕漆黑封闭的环境,对晏星河来说是好事,从前每天晚上辗转到天亮都睡不着,现在闻着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暗香,总是很容易就陷入困倦。 久而久之晏星河就有些依赖那种香味,上瘾一般,一到晚上就想把人卷进密室的石床上睡觉,找不到人就会变得焦躁起来。 这天玄麟被千殊叫走了,有事情要说,晏星河独自在密室等了会儿,迟迟没有人下来。 他又去外面看了下法宝架子,按捺着逛了半天,逛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出了栖鸦洞往外面一找,在一棵枯树底下找到了两人。 “不是……我们已经逛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这么晚了风吹着不冷吗?你究竟想说什么?” 或许是之前晏星河反应太大,跟人说话的时候玄麟主动隔开了几步,千殊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顾忌,本来就不太宽敞的小路一人占了一头,踩着边缘的杂草走,说起话来声音不得不拔高些,这倒正好方便了暗中跟随的晏星河。 “没什么,”千殊捏了捏衣摆,两只眼睛盯着脚底下的小石块,别别扭扭的说,“我就是觉得今天晚上月色很好,想跟玄麟大哥你一起散散心。” “……”玄麟抬头,这几天一直在下小雨,漫天乌云密布,别说月亮了,连颗星星都没有,“……是挺好的。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千殊脸色一红,悄悄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的不说话了。 两人又这么一言不发的走了会儿。 玄麟记挂着晏星河,对方早就回栖鸦洞了,恐怕已经在密室里面等了他很久。 这几天晏星河越发黏人,每天晚上主动打开密室等着他进去,非要抱着他才肯睡觉。 他在外面逛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晏星河睡了没有,若是睡了那还好,要是还在密室等着他…… 想到这儿,玄麟就有些着急起来,正打算找个借口溜了,一扭头发现千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他旁边。 这小鹿精散个步散得脸颊飞红,淡薄的云雾般笼罩在灵秀漂亮的脸颊上,两只灰色的眼睛一眨,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他,“玄麟大哥,你和别人成过亲吗?” 玄麟愣了一下。 他和晏星河心意相通,彼此的感情不用怀疑,但要说成亲还真没成过。 然而玄麟眉毛一挑,“成过了。” 笑话,晏星河整个人身心都是他的,想他想得心魔都生出来了,看见一个疑似像他的就抱着不放,都到这个程度了,那还能跑?成个亲而已,早晚的事。 千殊有些失望,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掀起眼睛,水光盈盈的看着他,“那日后玄麟大哥你与你夫人相见了,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侍奉你么?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端茶递水的活我都能做,只要你让我……只要你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好。” 玄麟看他一眼,“鹿妖都喜欢成群聚居,只要仔细去找,妖界怎么会没有你的去处?你没事儿跟着我做什么,妖界这么大,你该去找你的同类。” “可是我想跟着你走,我觉得玄麟大哥很厉害,有你在旁边别人就不会欺负我。”千殊说着,眼睛眨巴两下,泪光就蓄在了眼角,“是不是我太没用了,平时都帮不上什么忙,一路上都是你在保护我,谁来我都打不过,我只会吃草……” 第180章 他越说越觉得是这样,一颗颗眼泪珍珠一样滚了下来,玄麟扭个头的功夫,整个脸颊都哭得湿漉漉的。 玄麟嘴角抽搐了一下,习惯发作,差点又去捏人家脸,然而好歹忍住了,跟他说,“我在妖界行走一向来去自由,不需要什么人侍奉,再说你年纪轻轻的,没事跑过来侍奉我做什么?你我萍水相逢的缘分,也算交了个朋友,去你自己该去的地方,以后要是得了空,我跟我夫人一起去看你。” 千殊听他以“朋友”定义两人的关系,心里虽然遗憾,却稍稍安定了些,两只手轻轻拽住了玄麟的衣袖,小声问他,“玄麟大哥,所以你不嫌弃我的对不对?” 玄麟拍了拍他的脑袋,摸到一手软毛,笑眯眯的说,“当然,你这么漂亮可爱,性子又单纯,谁会不喜欢?我要是嫌弃你,就不会一路带着你到隐雾泽了。” 千殊吸了吸鼻子,总算被他安抚好了,低着头绞了半天手指,忽然抬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对了玄麟大人,还有一件事,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下……” 两人走近之后说话声就小了下去,为了避免被发现,晏星河也没敢跟太紧,一路上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先是千殊问玄麟有没有成过亲,晏星河隐约看见他的口型像是回答了,但是声音太模糊,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千殊抓住了玄麟的袖子,一来二去,玄麟拍了拍那只小鹿精的脑袋,说他又可爱又漂亮又单纯,谁都喜欢他。 晏星河整个人站在枯树后,像蝙蝠般隐藏于黑暗,只有一双眼睛亮着。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玄麟落在千殊头顶的那只手掌,心里一时间不是滋味。 不知道怎么的就钻了牛角尖,晏星河摸了摸自己的脸,比较了一下,觉得自己的长相性情跟“可爱”“漂亮”“单纯”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用天差地别来形容。 更别说讨人喜欢了,他在这世上朋友没有两三个,倒是一大堆人看他不顺眼,追着他喊打喊杀。 忽然想起苏刹以前喜欢的类型,似乎也是娇软听话那一类,长相要妖艳身段要性感,妖宫那些宠姬一眼望过去,都多多少少跟这几个词有关系,再放到自己身上,好像一个字也不沾边。 想到这里晏星河越发不高兴,心里焦躁的感觉愈演愈烈,一恍神的功夫,那两人已经走远了。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心情再追上去,再多听一会儿恐怕他当场要被气死。 回到密室,晏星河坐在石床上发了半天呆,石门发出响声,玄麟总算是回来了。 他还没有发现晏星河不对劲,外袍脱了扔在石床一角,满身都是霜露的寒气,一只膝盖跪上床边,抱住晏星河就亲了两口,“还没睡,在等我呢?” “嗯。”晏星河问他,“千殊跟你说了什么?” 玄麟想了一下,没什么特别重要的,随口应他,“也没什么。” 石床睡着太冷,前两天他找了一床被子在上面搭着,抓着被角找了个方位,理顺之后自己先躺了进去,朝晏星河掀开被窝,“不睡觉吗?” 晏星河抿了抿嘴唇,心里的燥火忽然消下去了些许,躺进去搂住他的腰,埋在对方胸口蹭了蹭。 玄麟盖好了被子,顺势摸了摸晏星河脑袋后面的长发,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晏星河的脸埋在他怀里,熟悉的香味包裹住整个人,本来有些困意了,闻言后背一僵,像是被人从睡梦边缘强行拽了回来。 他开口,声音有些冷硬,“出去做什么?” 手肘搭在枕头上,玄麟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陷进晏星河背后的长发,慢条斯理的顺着,“千殊他有个弟弟还活着,昨天接纳区来了个鹿妖,是他朋友,说在丹穴山附近看见过他弟弟,跟一群逃难的妖怪待在一起。他想让我帮忙把人找回来。” 晏星河愣了愣,从他开口就提“千殊”两个字开始,整个人脑子就有些懵。 后面的话听得不甚明白,只听懂了对方不仅要走,还要带着千殊一起走,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打发他。 “丹穴山在东边,离这里一千多里,来回两趟要好些天,我先带千殊过去认人,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玄麟跟他说自己的打算,晏星河忽然从被子里面抬起头,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表情看起来十分冷淡,“是不是我让你厌倦了?” 这话说得突然,玄麟的话音猛地止住,低头看着他,“什么?” 晏星河和他对视,两只眼睛却有些失去聚焦,自顾自的说,“你找到了一个更合你心意的人,他比我更好,所以你就要带着他走,不想要我了?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回来确认一下你跳崖之后我有没有跟着去死,看见我还活着你就可以放心的走了?五年过去了,苏刹,你是不是遇到了别的什么人,然后不喜欢我了?还是你本来就没有多喜欢我?” 玄麟一愣,晏星河这么明白的说出了他的名字,他还有什么好装的,有些心虚的说,“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晏星河扯了一下嘴角,表情有些僵硬,“除了长相声音和头发,其他的全都一模一样,我又不是傻子。” “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要隐瞒身份?我一直在等你开口,结果你开口说你又要走了。” 晏星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两只眼睛审视般看着他,平静到有些冷漠,一只手却在被子底下抓着他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苏刹知道他生气了,并且非常生气,右手拢住他的脸,拇指顺着下颔安抚地摸了摸,跟他解释,“最早我来到妖界,打听到你的消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身上出了些问题,而且很严重。我要是直接出现在你面前,会吓着你不说,你肯定会故意隐瞒不让我知道你的情况。我就想着先回来看观察一下怎么回事,再看看你过得如何,等时机合适了再找机会跟你坦白身份。” 他的手指若有若无的碰着晏星河的脸,忽然被晏星河伸出的手掌按住,掌心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 晏星河靠着枕头,掀起眼皮看向他,“那你现在看清楚了,我情况如何?” 苏刹垂眸,安静一会儿,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快疯了。” “晏星河,你是不是产生心魔了?” 修道之人要坚定要沉静,最忌讳心魔缠身,所谓一心求道,就像选好了一条路一直往前走,心魔则是多余的歧路。 心性坚定自然能集中精力一路向前,要是时时刻刻有一条歧路在旁边扰乱,别说往前走了,动摇的心神被两股意念来回拉扯,就足够将人折磨得发疯。 晏星河说,“你在乎吗?” 苏刹捏住他的下巴,皱起了眉,“我怎么会不在乎?” 晏星河打开他的手,“回来之后还有功夫试探我,可见你也没有那么想见我,说不定早就养好了伤,在外面闲逛了好几年才过来找我。找到我之后还附带一个小美人,又可爱又漂亮又单纯,就是你最喜欢的类型,每次一看到他你就动手动脚,看他的时间都比看我的时间都多。” 苏刹顿感新奇,没想到心魔还有这个效果。 要是放在以前,哪儿有机会听到晏星河说这些拈酸吃醋的话,一看到他和别人待在一起,那必定是走得远远的,找个角落闷着,自己跟自己生半天气。 苏刹玩心大起,两个指头捏住他的脸,果不其然被晏星河瞪了一眼。 他捏着手中的软肉往旁边扯了扯,语气诚挚的说,“我发誓,我一养好伤就马上飞奔过来找你了,除了杀楚逸妖之外,一件多余的事也没有做。改换身份是进入妖界之后临时起的念头,千殊也是杀楚逸妖的时候顺手救的,萍水相逢而已——绝对没有在外面耽搁,也绝对没有喜欢别人。” 晏星河冷笑,“现在又萍水相逢了?你刚刚还跟我说你要带千殊离开隐雾泽。” “……”他当时明明说的是去救千殊的弟弟,从晏星河嘴里说出来,就好像他要带着千殊私奔一样。 但是苏刹隐瞒身份在先,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只好低下头去,亲了亲晏星河的嘴巴,“我只是帮千殊带他弟弟回来,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和我一起去,让我待在你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看着我,这样总可以放心了吧?” 他又亲又摸又哄,晏星河心里的焦躁感终于平息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渐渐舒缓,眼睛微不可察的弯了下。但还是生气,故意说,“我去做什么?看你们两个站在一起,一个掉眼泪一个摸脑袋,配合得可熟练了,看着就像一对。” “……”那一抹笑意转瞬即逝,苏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当然捕捉到了,手指摸上去,在晏星河眼尾点了点,“好啊你,跟我说实话,刚才千殊把我叫出去说话的时候,你是不是跟在后面偷听?” 偷听就偷听了,晏星河才不心虚,抓住苏刹的手拉下来,放在嘴唇上亲了一口,低声说,“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第181章 苏刹的眼睛和他对上。 密室亮起一瞬,星星点点的红光漂浮在石床四周,萤火般散发着朦胧而柔软的微光。 五官起伏错位,片刻后固定下来,玄麟那张普通的脸消失了,一张绝色的美人面出现在微光之下。 与晏星河记忆中那张脸重合,却又比之多了几分英气,如稠艳的玫瑰长出了尖刺,美艳而肃杀,妖精般攫取人的神魂,叫人看一眼就舍不得移开目光。 晏星河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些变化,直到动静消失,那张脸变成令他魂牵梦绕的样子。 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抚摸了上去,先是摸了摸苏刹的眼睛和眉峰,又去摸他的鼻梁和嘴唇。 “晏——” 苏刹的声音也变了回来,然而一句话刚开了个头,晏星河就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上来,不容抗拒的顶入唇齿之间与他厮磨。 苏刹回应了两下,就被晏星河按在枕头上发疯地亲,又舔又咬,近乎狂乱。 晏星河跪下的时候顺势屈膝抵开他两条腿,苏刹一只手被他抓着按在枕头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背。 晏星河拉开了他的衣裳,手掌从胸口一路揉到小腹,所过之处如风卷残云。 按住小腹的瞬间,苏刹没忍住闷哼出声,晏星河的舌头被他咬了一下,一时间两人交错的呼吸也乱了。 第116章 一声清晰的落锁声,苏刹感觉手腕有些凉。 扭过头看去,一只金色的细长锁链从石床一角延伸出来,另一端连接着金属打的圆环,扣在他手腕上,严丝合缝,看不出来哪里是闭口。 “不是——”苏刹震惊了。 他曾经设想过用这样一条链子把晏星河锁在床上,然后他就可以狂性大发为所欲为,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先用上了。 手臂用力拽了拽,这链子栓得十分结实,苏刹说,“晏星河,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吗?你没事儿栓我干什么,我又不会跑。” 晏星河顺了顺他的白发,按着后脑勺跟他接了个吻,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不会跑,那这条链子用不用都差不多,就当它不存在吧,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 总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没对,然而不容苏刹细想,晏星河又摸着他的下颔亲他,手放在胸口,十分放肆的玩弄。 苏刹终于用上了他一直想用的姿势,虽然情况好像和想象中有些不同。 晏星河两只腿跪在他腰身旁边,占据了绝对的主导权,苏刹只负责躺下享受。 虽然这个视角很新奇,看着晏星河自己动也很刺激,但是局面显得他十分被动,这就让他感到不满意了。 苏刹看着看着有些心痒难耐,好几次想翻身去上面,都被晏星河拽着链子压制得死死的,寸步不让,三番五次尝试未果,只好任由晏星河摆弄。 就这么折腾了一夜,第二天睡醒,睁开眼,晏星河不在密室。 苏刹活动一下浑身筋骨,一低头,看见浑身青青紫紫的痕迹,深浅不一,状况惨烈。 他啧了一声,想翻身下床,一动才发现手腕还被金属环扣着锁在床上。 “……” 苏刹坐在床边,饶有兴致的研究起那个金属环。 不光扣合的地方不留一丝缝隙,材质也十分上乘,他试了几下,轻易还折不断。 好,学会了,以后也给晏星河用这玩意儿,最好是两只手两只腿各戴一个,可以收缩长短那种。 苏刹高高兴兴的想着,手指捏住金属环底下的链子稍微用力,白红色的雷火顺着铁链蔓延,滋生出一串噼里啪啦的小火花。 眨眼间,坚固的铁链就变成飞散的尘灰,只剩下一个圆环还扣在手腕上,散发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两根指头摸了摸,将其拢入袖中。 密室的大门和洞府第二层的入口都被晏星河放置了禁制。 那只铁链是用对付魔族的高阶玄铁打造,非神兵利器难以破开。虽然知道用链子把人锁住了苏刹肯定跑不了,但晏星河还是有些不放心,清晨出门的时候又里里外外放下这两道禁制,才感觉安全了一些。 他趁着苏刹还没醒出去找了些食物,带了很多回来,足够两人在密室待一整天。 按照设想,苏刹此时应该还躺在床上。 兜兜转转绕过迷宫,一抬头却看见他以为老老实实待在床上的人正在法器架子里面闲逛,左看看又看看,对这些法宝不甚满意的样子。 拿起两块形状漂亮的紫色晶石把玩,苏刹似有所感,回过头,对上了拎着食盒的晏星河。 这狐狸朝他勾了下嘴唇,掂了掂手里的宝贝,笑眯眯的说,“让你折腾了一晚上,半条命都没了,这两块石头送我呗,算是赏钱?” “……” 晏星河黑着脸把人拎进密室。 石床上除了被子之外空无一物,那条链子竟然连尸体都找不到了。晏星河一时间没想明白,苏刹坐在床头,笑眯眯的看着他生闷气。 忽然又去墙壁上摸出来第二条链子,往固定在床角的铁环上一扣,当着苏刹的面就把另一端栓在了他的手腕上。 “……”苏刹晃了晃细长的链子,金属在石床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看着晏星河,震惊的说,“你就这么把我锁起来了?是不是有些不太礼貌?” 晏星河按住他衣衫大敞的胸口,五指在光滑的肌肤上摊开,往后一推,跨坐在他的腰上,“不许用玄雷解开。” 苏刹两只手肘撑在背后,仰起头看他,“你这就有些过分了吧,给我戴链子就算了,还不许我解开。强取豪夺蛮不讲理,真是的,你准备锁着我到什么时候啊大王,什么时候放妾身自由?” “……” 他一副衣衫不整的浪荡样,白发如月华般披散在背后,半遮半掩的胸口遍布昨晚留下的指痕,手腕上一前一后靠着两只金属环。 盯着晏星河的表情直白又放荡,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就像一只嚣张又漂亮的鸟雀,让人想将他永远锁在床上,予取予求,永远逃不掉才好。 晏星河看了会儿,感觉喉咙里面有些干渴。 一只手撑在床上,凑近苏刹脸颊旁边,拾起一缕莹白的发丝,触手光滑细腻,像捉不住的流墨散于指间。 苏刹偏过头,两人的呼吸在一瞬间交错。 他垂眸看了一眼晏星河的嘴唇,稍稍低下头去,衔住那只看起来十分可口的唇瓣,咬在贝齿间轻轻地碾磨。 晏星河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倒在床上。 “等一下!”苏刹发觉没对,抵住晏星河的肩膀将他推开些,反抗说,“这次我要在上面。” 晏星河捉住按在肩膀上的手指,低头亲了他一口,声音有些低哑,“你不是很喜欢这个姿势吗?” “……”一晚上翻来覆去都不换花样,再喜欢也要腻了,苏刹语气生硬的说,“现在不喜欢了,快让我上去。” 晏星河哄他,“最后一次。” 当然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两人中途吃了点东西,前前后后又做了两三回。 苏刹也没有那么好糊弄,昨天晚上起就是晏星河在主导,再加上今天早晨,时间一久就有些吃不消。 苏刹就等着他疲惫的这一刻,趁机翻身而上,总算如愿以偿地将晏星河压在了下面。 他得意洋洋的翘起唇角,抓着晏星河一只脚搭在肩膀上,摆弄成他自己喜欢的姿势,心情愉快地开始享用大餐。 晏星河一时不察叫他占去了优势,此时双手交叠被按在头顶,两条腿也缠在苏刹身上,半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只能任由他去了。 苏刹拿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腕,金属链子还系在上面,铺展在被子上蜿蜒出一道细长的痕迹。 晏星河抽出一只手,将它勾住拽了拽,胸前痒痒的被什么扫过去,他低下头,是一缕银白色的长发。 晏星河捉住那缕发丝,缠绕在指间玩了会儿,给苏刹别在耳朵后面,顺势摸了摸他的下颔,又捏捏下巴。 苏刹一笑,捉住他到处乱摸的手指,咬着指节磨了两下,“还有功夫分心?” 晏星河想了想,放在肩膀那只腿滑下去,缠住他的腰,“抱我一下。” 苏刹搂住他的后背,将他抱起来几寸,整个人拥入怀中。 晏星河埋在他肩头,嗅了一口发丝间混合着情爱味道的清香。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最开始他以为头发也是故意伪装,但为什么真的变成了白色,比如他的根骨是如何修复的,为什么能变成蛟龙,还能掌控玄雷。 分开的五年太漫长,他对苏刹而言是空白,苏刹对他也是一样。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可仔细想一想,又不必急于一时。 反正人已经回来了,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来,而此刻他只想和苏刹待在一起,什么话也不必说,只是待在一起就很好。 这么粘粘糊糊的消磨时光,石门一关,两人成日待在密室里面厮混,浑然不知外面日月轮转。 第182章 再次看见隐雾泽那片枯树已经是五日之后,苏刹抬手,挡了挡落在脸上的阳光,接纳区那边是熟悉的人来人往。 他眯起眼睛,叹息说,“难怪都说美色误人,我感觉我都要习惯待在密室里面了,走出来反而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晏星河抓住他的手,袖子底下两人的手指一根一根紧扣,低声说,“你要是实在喜欢,等我们把千殊的弟弟带回来,又去密室底下待着就是了——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哈哈。”苏刹当他在开玩笑,笑了一声,一扭头看见晏星河认真的神色,已经捉着他的手指在亲了,顿时一阵头皮发麻,笑不出来了。 ——总觉得坦白身份之后,晏星河的情况不但没好,反而还变严重了怎么回事。 千殊的弟弟很好找,到了丹穴山附近很快就找到栖居的地下洞穴,被一群孔武有力的驼鹿保护着。 这地方本来是一只修炼有成的驼鹿精的地盘,魔族入侵之后,人族与妖族交界处的妖怪大量逃亡,这驼鹿精就腾出自己修炼的洞府,接纳一些逃难路过的同族。 里面麋鹿、梅花鹿、驯鹿各种各样的鹿族都有,熙熙攘攘的,大约有四五十个人。 没费多少功夫千殊就在里面找到了他的弟弟,晏星河本来想带着人直接走,结果那只小鹿精不肯,说这个地方的老大——那只收留他们的驼鹿精——追到了喜欢的姑娘,再过两天要成亲了,他要留下来喝了这杯喜酒再走。 晏星河跟苏刹商量了一下,左右耽搁不了几天,索性就陪他们一起待下来,等婚礼结束了再走不迟。 鹿妖天生喜欢声乐,在妖族里面有自己的风俗特色。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找到的各种饰品,两三天的功夫,洞穴外面就挂满了红灯笼和红绸缎,十多个石桌放在外围,中间架起一座巨大的篝火。 成亲那天夜晚,晏星河和苏刹也去凑了个热闹。 一群年轻漂亮的美人围绕篝火跳舞,旁边还有乐师在吹笛子打腰鼓。几首曲子跳完,那些绣球被送给旁边围坐的客人,送出去一个人群就是一阵哄笑,晏星河不太懂,但大概是鹿族的某种特殊风俗。 新娘子穿着火红的婚服从洞穴的台阶中走出来,新郎牵起她的手,在火光下揭开了绣工精致的盖头,是个眉眼娴静的美人。 众人于是又开始起哄,红色的绸纸和浆果飞了满天。 晏星河被苏刹带着站在靠前的地方,选了个视角最好的位置,方便看热闹。 他瞧了会儿篝火底下那对新人,又去看苏刹,发现对方有些心不在焉,低着头把玩手里什么东西。 晏星河不动声色的转了向,想看看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三五个小姑娘忽然你推我搡的走了过来,手中拿着大红色绣球,是方才跳舞的那群美人。 其中一个面色羞红地瞧着晏星河,晏星河不明所以,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他自认是个正常的表情,也没有敌意,也不知道怎么就把人给吓着了。 那小姑娘笑意一顿,手里的绣球慌慌张张往背后一藏,转了个向躲到同伴背后,三五个人的小队伍默默往苏刹那边靠拢了些。 晏星河,“……”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难以置信,他的表情这么吓人吗? “公子,”一个小姑娘被人群拥在最中间,在同伴的推搡之下朝苏刹走近了些,低着头朝他递出怀中的绣球,声音细细的说,“这是我的绣球,送给你。” 旁边的同伴都在窃笑,这玩意儿恐怕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苏刹没接,问她说,“你给我绣球做什么?” 那小姑娘脸色一红,脑袋埋得更低了,同伴里面有人笑嘻嘻的应他,“红菱妹妹她这是喜欢你,看上你了,想邀郎君你今天晚上春风一度呢!” 众人一阵大笑,那小姑娘不好意思极了,回头瞪了一眼说话的人,又含羞带怯地看向苏刹。 “……” 苏刹的视线落于放在面前的绣球,上面还沾着金粉,星星点点的发着光,霎是好看。 ……鹿族还有这等开放的风俗? “不好意思,”苏刹笑了一下,这小姑娘长得眉眼艳丽,一双眼睛水波盈盈,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看得出来是同伴里面最出挑的。 要是放在以前,苏刹还真不介意来个露水情缘,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晏星河就站在旁边,他连伸手摸一下人家脸的胆子都没有,更别说春风一度了,他敢接下一秒晏星河就敢走,“我有家室了,而且我夫人就在附近,姑娘的绣球与我无缘,还是送给别人吧。” 同伴们一阵唏嘘,那小姑娘眼巴巴的瞧着他,没什么希望,只好难过的走了。 苏刹看着离开的人群,忽然感觉有一道存在感异常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一扭头,晏星河正看着他,唇角轻轻抿着,看起来不太高兴。 苏刹将人牵了过来,抱进怀里用手臂虚虚拢着,捏了一下他的鼻尖,“又怎么啦?我都拒绝了,一片衣角都没跟她碰到。” 晏星河掀起眼皮,唇角抿成了一道直线,满脸写着不高兴,又绷着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我看你好像还挺惋惜的。” “……”这可真是冤枉了去了,苏刹抓着他的手拢在掌心,三根手指举了起来,眼巴巴的说,“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光你一个人就把我勾得神魂颠倒,天天晚上在密室里面醉生梦死,不知天地日月为何物,我整个人魂都被你捏在手里,怎么可能看得上别人。” 晏星河脸颊一烫,好在周围的人忙着喝酒吃肉,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下巴朝苏刹怀里扬了扬,转了个话题,“你袖子里面那是什么?方才看你玩儿了很久。” “没什么。”苏刹勾了下嘴唇,牵着他的手往人群外围走,“这两天我在丹穴山附近闲逛,发现了一个风水绝佳的地方,正适合避开人群卿卿我我,跟我来。” 第117章 湖泊倒映夜幕中寥落的星光,晚风轻拂,吹皱一池绿水。 树叶随夜风凌乱的飘落,晏星河勾着苏刹一只小指,两人肩膀并着肩膀,沿着湖泊旁边一条小路慢悠悠往前走。 苏刹说起这五年他的经历。 最早从冰落崖跳下去之后,苏凌明救起了他,给了一只骨戒保护心脉,有续命延寿之效,最长可以持续一年。 苏刹醒来之后非常想要重塑根骨,苏明凌神力受限,自身没办法帮他实现,却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 东海的曼珠沙华灵境常伴随风暴出现,其中有一座深渊之渊,困着无数蛟龙,以及一颗仅差一步之遥就能飞升成仙的蛟王妖丹。 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根骨有且只有一个,珍贵非常,重塑根骨的难度与逆天改命无异,非举世罕见的奇珍无法实现,如果苏刹想要,这世上或许只有那颗蛟王妖丹可以一试。 苏刹当时身受重伤,根基俱毁,在草庐休息几个月之后,也不过勉强能下床走动,出个远门都怕会死在半路。 然而听苏凌明说完,他没有任何犹豫,决定一定要去一趟东海—— 要么拿下那颗妖丹重获新生,要么就死在那里,一了百了。 “我花了三个月抵达东海,进了深渊之渊,那里面的蛟龙又凶又多,不过都没我厉害,最后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拿到了那颗蛟王妖丹,将它炼化了跟我融合,然后蛟龙就成了我的第二个形态,我就来找你了。” 苏刹这么说。 可惜晏星河不买账,一下子就抓住了几个刻意被忽略的关键问题,“那颗妖丹是蛟族的,你是狐族,拿到妖丹之后怎么融合?” 苏刹摸了摸鼻子,“东海不是有玄雷吗,让它劈了几下,就融合了。” “……”晏星河看向他,“玄雷,往你身上劈?” 苏刹点头,评价说,“效果很好。” 晏星河拽了一下他的长发,“你的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苏刹往后撩了一下,故意晃了晃,臭美的问他,“好看吗?” “……”晏星河有些无语的盯着他,不说话。 苏刹说,“那颗妖丹威力太大了,当时我一口吞了它,身体差点承受不住——不过最后好歹是承受住了,只是头发就变成了这样。” 勾着他手指的手改为与他相扣,晏星河久久没有说话。 深渊之渊六年前他曾经亲眼见识过,还跟一只蛟龙过了招。 犹记得当时仅仅一只就让他对付得够呛,更别说整个人进去,一屋子全是蛟龙。 以苏刹当时的状况,现在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跟他说话,没被那群穷凶极恶的玩意儿撕成碎的,简直就是奇迹。 九天玄雷的厉害晏星河也知道深浅,一道玄雷就差点让他灰飞烟灭,幸好当时戴着三清铃挡了一下。 而苏刹为了让妖丹与自身融合,故意长期引来玄雷往自己身上劈,难怪他现在能这么熟练的掌控玄雷。 第183章 他一沉默,苏刹就知道他往深处想去了,抓着手指捏了捏,摊开了按在自己脸上。 晏星河一愣,回过神看向他。 苏刹翘起唇角,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两只眼睛里面全都是他的影子,声音如羽毛一般轻轻掠过耳旁。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好或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站在这里,而且以后永远不会离开。” 晏星河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视线轻轻垂下去。 他不相信永远这个词,苏刹越是这么说,他心里越是觉得不安。 “对了,我还在深渊之渊找到一个东西。”苏刹考虑了一下,又说,“以后再给你。” 晏星河有些心不在焉。 湖泊上夜风正凉,清凌凌的水光映着月影,岸边几块石头底下传来蝉鸣。 苏刹看了一眼,牵着晏星河的手往那边走,拾起一片飘飞的树叶往掌心一吹,变成船只大小。 他和晏星河站在上面,树叶做的船破开涟漪,游向湖泊中心。 “深渊之渊水多,我不是很喜欢,但也是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红袖扬起,平静的湖水被冒出来的白光打破,萤火般星星点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漂浮的光点晃晃悠悠的悬停在湖泊上方,映亮了夜色之中的方寸天地。 晏星河低下头,看见湖泊里面倒映出夜幕的层云,一轮清亮的月影,漫天星斗般的萤火,小船上牵着他手的苏刹,以及正看向湖泊的他自己。 “住在海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一抬头就能看到天空,到了晚上就变成无边无际的星河——我一抬头,就会想起你。” 日日夜夜,这就是他唯一的慰藉,身体如枯木般日渐凋零,却凭借这么一丝信念,奇迹般在那段炼狱般的日子中撑了下来,打破所有强于他千倍万倍的阻力—— 拿下了妖丹,炼化了根骨,驯服了玄雷,斩断一切撕扯他的荆棘,最后走上平地,以比从前更加强大的姿态,站在晏星河面前。 萤火织成了一片星辰的海洋,落入湖中的画卷,就像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小世界,那里面只有他和苏刹两个人,以及苏刹送他的漫天星河。 晏星河看着看着,有些入神。 忍不住想,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小世界该有多好,全世界只剩下他和苏刹两个人,没有爱恨,没有旁人,没有多余的打扰,他们可以一直待在一起,永远平静,永远安全。 视线忽然被一抹红光挡住,晏星河瞬间回过神,下意识就想扯开。 苏刹却按住他的手,自顾自欣赏了一会儿,将那只手帕变出来的红盖头掀起来,折露出晏星河凌厉而冷峻的眉眼。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捉起他的下巴,低头衔住了他的嘴唇,唇舌轻探,交换了一个温柔湿润的吻。 “晏星河……”苏刹的嘴唇贴着他,轻轻磨着,金色的眼瞳被漂浮的萤火点亮,他的眼睛里面只能看见星河,以及星河,“我们也成亲吧,好不好?” “……” 晏星河觉得自己应该说好,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那种不真实感又出现了。 就像心魔出现时的感觉,他的心里一半在狂喜的叫嚣,一半却像深渊般沉默,心里空落落的,欢喜也落不到实处,垂着眼睛移开了视线,没有应他。 这个时候的沉默是苏刹没想到的,抓着他的手,想要看他的脸,“怎么了?” 晏星河别开脸不让他看见,“我不知道。” 说着,他突然生出一股难过,莫名其妙的,很想抓住什么东西,于是他紧紧抓住了苏刹的袖子。 苏刹捧起他的脸,眼泪就从眼角滑了出来,而晏星河仍然有些茫然,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没关系,没关系。”苏刹连忙抱住了他,把他揽进怀里搂着,拍了拍后背,又顺了顺长发。 晏星河闷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两只手抓着他腰身的衣服。 苏刹按着他的脑袋让他靠着自己,想了一会儿,渐渐有些明白过来。 五年前他跳崖的打击让晏星河生出心障,这样的创伤如附骨之蛆般纠缠了他五年,导致现在苏刹人虽然回来了,晏星河却仍然陷在失去他的阴影里。 眼睛虽然亲眼见到,心里却还没有接受他的死而复生,所以对离开二字格外敏感,总觉得他没有真的回来,总害怕他会再离开。 苏刹搂着他哄了一会儿,拿出一枚戒指,当着晏星河的面给自己戴上,是五年前进入沂城之后就收起来的花戒,“以后我每天戴着戒指,这样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我,好不好?” 晏星河挨在他肩膀上,撩起眼皮看了那戒指一眼,闷闷的说,“你什么时候不想戴了就能摘下来,有什么用?” “……”苏刹说,“我没事摘它做什么,不会摘的。” 然而晏星河还是不信,靠在他肩膀上又不说话了。 苏刹搂着他在小船上坐下,晏星河吸了吸鼻子,片刻后忽然说,“苏刹,我们离开妖界吧。” 苏刹问他,“你想去哪里?” 晏星河说,“哪里都行,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谁也不会来打扰。” 苏刹笑了一声,“我无所谓,关键是你能说放下就放下吗?” 这话说完,晏星河迟迟没有回应。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再等等吧。” “我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去做。” “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我们就隐居,谁也找不到我们,像传闻中那些前辈那样,泛舟湖海,浪迹天涯。” 苏刹眯起眼睛,透过萤火的光芒看向天穹的月影,回味了一下这八个字。 一瞬间,眼前仿佛看见了广袤无垠的山河湖海,有春花秋月,有夏蝉冬雪,天地间的景色不断轮换,而晏星河会一直站在他身边,与他共赏,那会是何等的自由快意。 心里一瞬间感觉到安定,苏刹突然意识到,那就是他一直想要追求的——傲立于世间的强大,遨游于天地间的自由,以及心上人站在身旁,与他共赏此间风光。 “好啊,”苏刹答应他,“泛舟胡海,浪迹天涯。” 晏星河抓住他的手,“你要一直陪着我,待在我身边,永远、永远、永远不离开。” 苏刹捉着他的下巴,晏星河整张脸湿漉漉的,看得他的心也软了下来,亲了一口眼睑底下的泪珠,又顺势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眼睛。 “永远、永远、永远不离开。” 第118章 仙盟派出去的阵修小队在招摇山观测数月后,总算破解了布置在其中的迷阵。 就对付魔兵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仙盟不仅可以进入招摇山一探究竟,若是成功围剿这座魔巢,就可以得到大量作战信息,如法炮制解决剩下的四座魔巢。 破阵之后就是围剿,这一步至关重要,于是天下第一剑向众仙门发出邀请,第二月月初召开了一场仙盟大会,就围剿招摇山魔兵的作战方略和兵力部署进行商议。 作战方略不是难事,这种关键问题四大宗门早就私下商议好了,向众仙门详细介绍之后得到了一致认同,这次仙盟大会的关键在于兵力部署。 就阵修小队观测的信息而言,招摇山内部活动的魔兵数量至少在五千。 魔兵变化无常且战斗力强悍,按照以往对付它们的经验,想要成功围剿,人数至少应该在四倍以上,也就是说仙盟派出去的弟子总数加起来要超过两万。 四大仙门地位尊崇,遇到这种战役自然应当作为表率,天下第一剑、麒麟门、万象宗、法衡宗每家派出三千弟子,余下八千由其余宗门共同分配。 商量到这一步,原本是没问题的,四大宗门一直是仙门中领袖的存在,关键时刻承担起该有的责任,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都合情合理。 然而,商量到快要敲定的时候,下座中忽然有一个声音突兀的冒了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打破了整场会议的风平浪静—— “天下第一剑、麒麟门、万象宗各家派出三千弟子,这样的安排在情理之中,在下没有异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法衡宗也是三千?” 说话的是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青年,一身青色莲纹道袍,臂挽一只拂尘,面容冷肃而刻板,眯起的眼睛泛着精光,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朝那青衫男子看去。 晏赐对这人有些印象,好像是青焰教的教主,叫做穆安。青焰教是最近十多年声名鹊起的新门派,教徒三四千,在一众仙门中算是个中上的角色。 百里昭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人是来找事的,脸色一黑,盯着他的眼神有些阴沉。 晏赐问他,“穆教主是对我等的安排不满意了?那么依你的意思,法衡宗应该派出多少弟子?” 穆安一撩衣摆从席间站起,冷笑一声,竖起一根拇指,对众人说,“自然应该是双倍,派出六千弟子。” 第184章 此话一出,座中一阵唏嘘。 要知道法衡宗的弟子总共也才八千,他狮子大开口,手指一比划就要六千,跟直接掀了人家家底何异? 百里昭坐不住了,一拍桌案站了起来,语气冷凝的说,“你这人好大的口气,四大仙门每家派出三千弟子,这个算法公平得很,怎么就惹着你了?凭什么要我法衡宗要派出六千?你自己的小破教总共都凑不够六千人,还来对我家指指点点,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穆安看了他一眼,手中拂尘一甩搭在臂弯,牵出了陈年旧账,“五年前琳琅岛一战,法衡宗做了百花杀的内应,一夜之间杀光仙门之中多少弟子?个个都是用最好的资源培养出来的精英翘楚。 宗主以为百里长泽那个老匹夫死了就能抵债,一切就能一笔勾销,你法衡宗就摘干净了?实不相瞒,这笔仇我青焰教可都还记着,想必在座诸位也是一样。 你法衡宗霸占四大仙门的位置本就德不配位,如今围剿招摇山正是一个好时机,你若还自认是正道,就该拿出该有的诚意—— 在下认为法衡宗不仅应该派出六千弟子,还应该在三大仙门之前打头阵,第一个踏入招摇山,这样才能叫我等心服口服,认了你法衡宗是正道之一。” 五年前琳琅岛那场屠杀,是法衡宗揭不过去的耻辱,不光自己身败名裂,还将仙门百家得罪了个遍。 平时心照不宣也就罢了,穆和公然将这个疙瘩摆出来,一时间众人又想起死去的亲友,煽起了群情激愤。 万象宗在琳琅岛那晚也死了不少人,更何况按照穆和的说法,让法衡宗在前面冲锋陷阵,实际上可以减少万象宗的伤亡,非常有利,这一点不难琢磨出来。 祁镜听完之后心里就有了偏向,站在了青焰教那边,看向百里昭的眼神带着冷色。 滕潇依然笑眯眯的端着茶喝,一言不发,也不表态,置身事外一般看着局势往一边倾斜,仿佛当下愈演愈烈的争吵与他毫无关系,他来这里就只是为了喝那一口茶。 晏赐倒是帮法衡宗说了几句话,在他看来法衡宗虽然有错,但是穆和的要求未免也太过分了。 依照魔兵的凶悍程度,打头阵的弟子基本上就是去送菜的,打完了能有一半活下来都是运气好。这不就是仗着法衡宗树敌众多欺负人嘛?何必将人家逼到这个地步。 这种见鬼的要求百里昭当然不会答应,琳琅岛一事就像长在法衡宗身上的一根刺,平时他没少因此被人指指戳戳,现在更过分,又是六千弟子又是打头阵,明摆着要法衡宗的人去魔巢里面送死,还要以赎罪的姿态心甘情愿。 然而他越是发怒越是反驳,底下的人情绪就越是激动,一副势要将他逼到死角,按着脑袋答应下来的意思。 百里昭站在长阶上首,如同面对熊熊大火的一根独木,万夫所指,孤立无援,一个人的声音被千万道讨伐声压过,偏偏他自己本来就是理亏的那一方,根本就无从辩驳。 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冰冷的目光盯着底下群情激愤的众人,忽然闭嘴不说话了。 穆安说,“不是我等胡搅蛮缠,琳琅岛上死的都是在场众人的亲人、朋友、兄弟、儿女,哪一个不是骨肉至亲?你法衡宗还想在仙门立足,必须得拿出点儿诚意来,否则难服众悠悠众口。若是今天百里宗主不答应穆某提出的条件,就请自己离开仙盟吧,堂堂仙盟容不下一个仙门叛徒来做头领。” 百里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要是我既不答应你的条件,也不离开仙盟呢?” 穆安冷笑,“正邪不分的仙盟,不待也罢,青焰教自请撤出仙盟,从今往后守护好我教那片领地就是,围剿魔巢一事,与我等无关!” 此话犹如煽风点火,给众人指出一个施压的方向,狂澜门的大师姐宋莲立马应声,“穆道友说得对,正邪不分的仙盟,不待也罢。若是法衡宗今天不拿出个态度,狂澜门也自请撤出仙盟!” 有他们两个在前面打头,后面就是无数仙门自请撤出仙盟,有样学样喊打喊杀,总之一句话,法衡宗今天必须得留下半条命—— 要么割肉全身,送六千弟子去死以平息众怒,维系在仙门之中的一席之地。要么从今往后自外于正道,成为孤立于仙门之外的邪教。 百里昭被一步一步推到了刀口上,无论怎么选都是在自毁根基。 而今日的祸患早在琳琅岛那一夜就埋下引线,直到五年后仙盟大会时机一到,瞬间如烟火般轰然炸开,炸得这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宗主无从招架,孤身一人面对千夫所指,心中升起千万丈怒火,却无从发泄。 穆安显然已经成了这场发难的领头人物,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细长的眼睛一眯,落下了最后一刀,“百里宗主,路已经给你铺好了,今天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至于要走向哪个方向,你自己选吧。” 大殿之中一时间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聚集于上首的百里昭身上,等着他给出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答案。 百里昭看了会儿密密麻麻几十张陌生面孔,又看向穆安,用力按住椅子的手背暴起青筋。 往前迈进的瞬息,他的瞳仁中抽出一丝血红,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声音变得低哑无比,“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们是一群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咄咄逼人——本宗主不会受任何人胁迫,我只走我自己想走的路!” 话音一落,他倏忽化作一道流散的墨黑色雾气,顺着长阶蜿蜒而下。 众人吃了一惊,完全没有料到这个转折,反应过来时百里昭已经站在穆安面前,手起剑落。 穆安刚举起拂尘,甚至来不及挡住剑柄,就被连人带武器削成两半,鲜血喷涌而出,他的尸体一脸惊骇的倒下。 百里昭低头,看着那具尸体脸上的表情,感受到如愿以偿的畅快,他的唇角轻轻扯了起来。 转过身,哪里还是人形,红瞳如血,魔气四溢,分明就是个一年以来让仙门疲于应对的魔族! 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指着他说,“这个、这个东西——就是杀了我狂澜门少主的魔族!我亲眼所见!他、他竟然是百里昭所化——” “百里昭成魔了!” 宋莲一声尖叫仿佛一锤定音,场面如同锅中沸水,瞬间动乱得难以控制。 自魔族出现后整整一年,众人绞尽脑汁拼命抵抗,谁知道作为仙盟领袖四大仙门之一的法衡宗,其少主居然自身就是个魔族? 这个认知太过震撼,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开,众人还没有消化过来,魔气再次化开消失于无形。 宋莲感觉后背扑上来一股寒气,猛地转过身,百里昭已经掐住脖子将她整个人举起。 红瞳之中光焰飘散如血光,一开口,声音混合某种砂石般粗砺的低哑,“既然你那么记挂你家少主,不如就陪着他,一起下黄泉如何?!” 五指收紧,锐利指甲穿透喉咙,带着血沫破出,宋莲的脖子在他掌中变成一团血糊,脑袋和尸体同时从半空落下,骨碌碌滚到一名剑修面前。 那剑修下意识低头去看,冷不防和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对上,吓得拔高声音惊叫,众仙门这才意识到如今局面,纷纷拔剑以对。 风无彻给的那本心法,百里昭日夜钻研修炼大成,厉害程度岂是寻常魔兵可比。 他在一群剑修中来去自如游走如蛇,幽灵一般神出鬼没。刚开始还挑着刚才叫得最厉害的人杀,后面就失去理智,化出魔身见人杀人,普通的驱魔符放在他身上竟然不起效果。 百里昭杀红了眼,唤起一道邪风轰然关闭殿门,疯子一般大开杀戒,俨然将这座大殿当成了他的屠宰场,目光所及,一个活口也别想跑。 这一切的变化也不过是在几个瞬息发生,殿门关上的一瞬间,上首的三个人终于坐不住了。 且先不说谁对谁错,百里昭又怎么会突然变成魔族——再怎么说这里也是仙盟,岂容一个魔族如此放肆? 晏赐祭出了一座天阶宝塔,滕潇祁镜从旁协助,百里昭被逼入宝塔的阴影范围,眼看就要被镇压。 忽然放出一股魔气贴着地板游走而去,从祁镜背后一名弟子的衣摆钻入,顺着脖颈蜿蜒爬入耳廓。 那弟子表情一滞,眼瞳扩大到整个眼眶,忽然举剑朝祁镜背后挥去。 祁镜感觉到背后的杀意,猛地回过身格挡,这一瞬间的分神就让百里昭找到了机会,化作流雾穿过人群,自殿门之间的缝隙钻出。 众人推开殿门再去寻他,密布的阴云下只剩数百级台阶绵延铺展,乌鸦在大殿上空盘桓鸣叫,绵绵阴雨从头顶落下,哪里还有百里昭的影子。 “魔族……邪教!”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瞬间有无数声音跟上,一浪高过一浪,最后演变成磅礴的声音在细雨中回响——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第185章 “血债血偿!” 五年来一直游离于正道边缘的法衡宗,终于在这一天打上邪教的烙印,人人得而诛之,走上了通往覆灭的绝路。 第119章 苏刹带晏星河回了趟狐族。 楚逸妖做了妖王之后,依然需要鹰唳这只利爪,慕临被他留了下来,依然负责管理鹰唳的事宜。 苏刹提前知会过,两人直接去楚遥知家里吃了顿饭。 无执毁去苏刹根骨那晚动静很大,楚遥知和慕临打听到的消息有限,只知道苏刹被晏星河带走,后面的事一概不知。 当下看见苏刹完好无损的回来,精神头瞧着很不错,不像是重伤垂死的样子,不由感到高兴。 只是一头白发太过显眼,几人追着问东问西,尤其是楚清风老爷子,一句接着一句非要刨根问底,恨不得让他把五年来每一天的细节都说一遍。 桌子上一共只有五个人,苏刹却感觉有一万只鸟在耳朵旁边尖叫,又拿出那套糊弄大法,半真半假的说了些消息。 告诉他们根骨恢复了,用头发换的,至于细节就不肯多说,追问就岔开话题,问慕临苍梧树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这下就到了晏星河的盲区,一脸懵地看着他们打哑谜,一个喝着茶状似气定神闲的说一切都没问题了吧,一个眉飞色舞地点点头说一切放心,当着他的面传暗号。 晏星河心里有些猜想,但是没有直接问出来。 一顿饭吃完,苏刹跟他们三个告别,带着晏星河回到妖宫。 花了一个时辰将后宫那些莺莺燕燕解散,又牵着晏星河的手故地重游,带着他逛到一座院子的回廊底下。 晏星河看着台阶底下那片新长出来的绿草,过往的记忆浮现在眼前,忽然勾唇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苏刹捏了捏他的手,问他。 晏星河转头看向他,“想起几年前一段陈年旧事,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有个很漂亮的男宠,叫红鸢?” 苏刹认真回想了一下,没想起来。 以前他有那么多男宠,怎么可能每个人名字都记得,大部分是认脸,有的干脆脸都懒得记,对他来说意义不大。 “忘了。” “……”晏星河指着台阶底下那片空地,“有一年下大雪,你让我在那个地方跪了两个时辰。” 苏刹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某个熟悉的画面浮现在脑海,满院夕阳余光变成了风雪,他恍然说,“想起来了,是那个海棠花妖。” 那是七八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那个时候晏星河决定留在妖宫,刚做上鹰唳的领队,因为事务的交代经常和苏刹见面,但是还没有发展到床上,关系正在慢慢熟稔。 苏刹每隔一两个月就换个口味,那段时间最得他喜欢的是一个叫做红鸢的海棠花妖,相貌娇美气质妖艳,苏刹趁着新鲜感专宠了几天,渐渐腻了,就开始变得冷淡。 那海棠花妖来妖宫不久,对苏刹甚是着迷,一时间遭到冷待没想明白。 看见晏星河经常出现在苏刹身边,见面的次数比他们那些姬妾还要频繁,以为是晏星河分走了属于他的宠爱,因此每次遇见了就喜欢找麻烦,时不时刁难奚落一番。 有一天晏星河照常去给苏刹禀报事务,刚好遇到红鸢从房里出来,碰面当然免不得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晏星河一阵无语,当然也不会惯着他。 平时虽然话少,骂起人来却是一针见血字字珠玑,气得那小海棠花花枝乱颤,一双眼睛瞪着他,恨不得扑上去往他脸上抓几个印子。 苏刹听到外面的动静,拎着个啃了两口的果子出来,准备看热闹。 红鸢听到背后开门的动静,骂着骂着突然往后面一摔,再抬头已经是泪眼汪汪,惊叫地说,“晏领队,你看不惯我骂我两句也就算了,我忍了就是,为什么要动手推我?” 两只手一直抱着胸,手都没抽出来过的晏星河,“……” 那小海棠花演上瘾了,哭叫一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往苏刹怀里扑,泪眼朦胧的样子别说有多招人疼了。 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大概意思就是晏星河不仅骂他还对他动手,要苏刹帮他主持公道,惩罚晏星河。 苏刹被他吵得有些烦,皮笑肉不笑的看他一眼,那小海棠花红着一双眼睛瞅他,顿时不敢再哭了。 苏刹问晏星河,“他说了半天,你没什么想说的?” “……”晏星河又不是他后宫那些姬妾,岂会参与这种下作的争风吃醋。 况且苏刹又不是傻子,跟在红鸢背后的侍女以及跟在他背后的侍卫那么多,随便找两个出来就能知道刚才怎么回事,故意这么问他,不过是那狐狸闲来没事,想看看戏罢了。 晏星河言简意赅,“没。” 苏刹微微一笑,“那我可就要罚你了。” 那小海棠花闻言一喜,搂着苏刹手臂得意洋洋的朝他笑。 晏星河在两人之间看了会儿,目光落在苏刹身上,又转向红鸢,忽然抬脚走了上去。 周围的人还没弄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晏星河捏起红鸢漂亮的脸蛋,没什么表情的看了会儿,忽然两巴掌扇了过去。 下手很重,血丝都给人扇出来了,然后在众人震惊的抽气声和红鸢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淡淡地对苏刹说,“他说得没错,我对他动手了,罚我吧。” 苏刹扬了下眉梢,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兴味。 一场惩罚当然是逃不掉的,尤其是红鸢在旁边哭得声泪俱下,苏刹想了想,让晏星河去台阶底下跪着,跪到天亮。 当时是冬天,庭院里白雪积起厚厚的一层,漫天都在飘雪。 又是刚入夜,跪到天亮那得是四五个时辰,就是皮糙肉厚的妖怪来了也得脱层皮,更别说晏星河只是一个人族。 然而晏星河并不在意这些,他早就看红鸢不顺眼,往雪地里跪一晚换来给他两巴掌,很值,吹一晚上冷风而已,反正又死不了。 衣摆一撩,就这么往雪地里直挺挺的跪了。 红鸢幸灾乐祸地站在门口看了半天,还特意披着毛茸茸的裘衣,打开的房门里面洒出暖黄的烛光,还有扑面而来的热气。 可惜这些都被屋檐外的风雪阻隔,丝毫吹不到晏星河身上。 苏刹在屋子里面叫他一声,红鸢瞥晏星河一眼,高高兴兴地进屋里暖着。 这么跪了快两个时辰,晏星河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后来意识就变得有些不清楚。 浑身的温度一点一点流失,发顶肩背被白雪掩埋,整个人仿佛要融入满院风雪,尤其是膝盖,麻木到失去知觉,稍微挪动一下,就是一阵钻心的钝痛。 他从来没在雪地里跪过这么久,没想到还有这个后果,某一瞬间,晏星河以为自己两条腿要废了。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迟顿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除了一双眼睛和浓黑的长眉,一点颜色也看不出。 苏刹靠在门口,肩膀上披着件雪白的毛裘,里面只着一件单衣,看了会儿风雪之中跪得笔直的人。 晏星河看起来难受的快要晕倒了,却仿佛有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意识,脊背如钢铁般挺得笔直,不见一丝一毫的松懈。 苏刹看向他通红的眼睛,被风吹得发干,全是红血丝,逗弄人的乐趣忽然变得索然无味,他说,“行了,不用跪了,走吧。” 红鸢顿时吵了起来,抱着他手臂撒娇,“才过了两个时辰,大王你说过要让他跪到天亮。” “冻死了就不好玩儿了,”苏刹看向晏星河,“还不走?” 红鸢看起来很不高兴,但是苏刹也不会理他。 晏星河缓了许久才找到两条腿的知觉,站起来就是一阵头晕眼花,原地稳了会儿,转过身一步一顿地消失在大雪之中。 “那个时候我差点以为我要死在哪儿了,”晏星河说,“毕竟你那边又是暖炉又是毛裘,看起来舒服得很,早就忘了外面还有个人跪着。” 苏刹摸了摸鼻子,“我当时也是生气来着,不是因为那只小海棠花,而是你的态度,一副高高在上什么都看不入眼的样子,让我很想教训你一下。” 他还找起理由来了,晏星河面无表情的朝他掀起眼皮,“那你教训舒服了吗?” “……”苏刹凑上去,亲了一口他的鼻尖,“我再也不敢了。” 当时他怎么会知道,跪在风雪之中的那个人,将来会让他心疼到骨子里。 那个时候他只是对晏星河有些兴趣,实际上根本就没想过以后身边会出现一个爱人的角色,他会疯狂迷恋那个人,甚至想和他成亲。 思绪走到这儿,苏刹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牵着晏星河的手往以前最爱待的寝殿走,“跟我来,有个礼物送给你。” . 晏星河穿上了一件和苏刹相似的红衣。 第186章 看起来不像是普通款式,领口光滑平整,走动时能看见衣摆上一道道暗金色的丝线,腰带上有一些绣纹,也是大红的颜色,看着莫名的…… 喜庆? 晏星河从来没穿过这么鲜艳的颜色,哪怕只是一件外袍。在月光下走了几步,稍微琢磨,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苏刹推开门,身上披着一件和他颜色相近的外袍,晏星河仔细留意了一下,款式也是相似的,连领口和腰带的绣纹都一模一样。 苏刹站在门口看了会儿他的装束,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皎皎然如玉树临风前,满意的朝他伸出手,“喜欢这件衣服吗?” 晏星河将手掌递了过去,“嗯。” 苏刹的掌心跟他贴合,带着他往妖宫外面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到了苍梧树底下,晏星河终于明白吃饭的时候慕临和苏刹在打什么哑迷。 万丈高的神树拔地而起,原本是威严肃穆的,此刻却被系上了无数红色绸带,参差错落地从树枝底下垂落,像一场将落未落的雨。缀着铃铛的红绳垂挂在树枝之间,稠密地点缀满整座树冠。 清风一吹,小白花高高低低地飞旋,漫天红绸随风参差飘拂,铃铛发出一阵阵细密的响声,神秘而清脆,像苍梧树在喃喃低语。 爬到这么高的树上去系红绸带也真是难为鹰唳那群队员了,有的红绸带系的并不结实,随风摇乱几下,就晃晃悠悠的飘落下来。 苏刹站在苍梧树下,伸手接住一片坠落的红绸,上面用笔墨写着一行清秀的字迹,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苏刹将这只红绸捏在掌心,微微一笑,折起来放入袖中,转过身朝晏星河晃了晃手指上的花戒,“还不过来?” 晏星河站在不远处,将眼前的风景看了许久。 他虽然见惯了苏刹穿红衣,这次却和以往都不同,银白的发丝垂落于身后,红衣随夜风晃动,翩然而起如潋滟欲燃的火焰。 墨黑的浓眉下一双金色眼睛婉转含情,微微笑着看向他,朝他伸出手,指间有红色流光泄出,如一场剪不断的红尘,缠绵的向前延伸,另一端连接在晏星河指间的花戒。 晏星河跟着红线的指引,一步一步走向树下那人。 夜幕之中星辰闪烁,挂满树冠的铃铛与红绳随风飘摇,细碎的小白花从绿草之中飞起,小岛外流水潺潺,鱼跃鹿鸣。 他踏着满地红绸走向树下含笑而立的苏刹,红袖从腰侧抬起,手掌放在那只宽大而温暖的掌心。 苏刹仔细的往他手腕上系了个东西,清凌凌的响,晏星河低头一看,是三清铃。 他问,“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苏刹系好之后捉着他的手腕摸了摸,拎起过长的火红衣摆。 清瘦光裸的脚踝上系着只一模一样的铃铛,只是有几道很深的裂痕,像是随时要变成碎片,又被画在上面的金色法阵拢了起来。 苏刹说,“给你戴的是原先我那只,你的那只我要了,以后归我。” 晏星河惊讶地看向那只铃铛,他记得他的三清铃早在六年前对付蛟龙的时候就遗失了,为他挡了一下玄雷,差不多等于废了,然后掉在深渊之渊。 蹲下去捉着苏刹的脚踝,果然是他之前那只,三清铃能储存人的魂魄,他一摸上去就有感应,东西虽然坏了,里面仍然有他的气息。 他捉着脚踝不放,抬头看向苏刹,“你怎么找到的?” 苏刹手里抓着衣摆,笑吟吟低头看他,“深渊之渊里面有一个角落,堆放的都是些蛟龙挑剩下的杂物,我刚进去的时候为了避免被发现,经常在那里面东躲西藏。有一天突然发现这只铃铛,觉得眼熟,翻出来一看,发现是以前我送你那只,就把它留了下来,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你。”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的天意。 苏刹刚进入深渊之渊的时候,不过拖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残躯,虽然下定决心奔着那只妖丹去的,可是万年妖丹是深渊之渊的镇山之宝,浩瀚的灵力维系着整座灵境的运行,吸引来无数蛟龙围绕它修炼,这样的宝物,岂会那么容易被人拿到手? 苏刹进入深渊之渊之后才知道里面的情况,蛟龙像鱼群一般日夜看守,他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妖丹。 几次隐匿声息偷偷潜入都被发现,结果就是被追着打成重伤,在头顶蛟龙的阴影下惊慌地逃窜。 自从当了妖王之后,他再也没有受过这种委屈,每日担惊受怕,惶惶如丧家之犬。 妖丹的进度毫无进展,反而每次带回来一身伤,靠在那群废弃的杂物里面找些有用的法宝救命。 而身体的状况还在一日差过一日,深海之中长期没有光线,连视觉都变得模糊,每天睡醒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水声,环伺的蛟龙随时可能发现他,然后取他性命。 苏刹每天在喘不过气的水压之中醒来,盯着头顶那一颗发光的妖丹,心里只知道一定要拿下它,日久天长,忽然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这么苟延残喘的活着,对他来说,还不如死了痛快。 死亡的念头一旦产生就挥之不去,苏刹渐渐变得萎靡,就像漆黑的深海之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仿佛随时都会消融于那片黑暗。 后来他也不去靠近那颗妖丹了,每天躺在那群废弃物中间看着上空发呆,等待哪天某只蛟龙发现他,然后把他吞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指引,他在旁边那堆杂物中看见一只发光的东西。 本来只是有些饿了,想拽出来填饱肚子,结果翻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只与他脚踝上一模一样的铃铛,只是灵力很微弱,上面有几道裂痕。 认出来那是什么东西的瞬间,苏刹仿佛被人从一场迷幻的梦境中拉出来,神魂为之震颤,手指一摸上去,他就感觉到晏星河的气息。 春风万里,枯木逢春,汹涌的情绪如清泉注入这个行将枯萎的灵魂。 迟顿的感官随记忆苏醒,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他忽然想起晏星河的样子,那张俊美而冷漠的脸上每一次出现的生动表情—— 晏星河含笑的样子,晏星河掉眼泪的样子,晏星河生气的样子,晏星河发疯的样子…… 千万个画面如碎片一般出现在脑海,补全了灵魂一寸寸熄灭产生的空洞,他忽然记起了决定来深渊之渊时,对苏凌明说的话—— “我必须要去,师父……我必须要去。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必须去试试,我必须活下去。” 他必须活下去,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爱他的人在等他。 这个人喜欢了他许多年,为他隐忍,为他流泪,为他发疯。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应他的爱,什么都没有给过他,如果就这么死了—— 晏星河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 他将三清铃收进衣袖,抬头看向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忽然发疯一般冲向那颗妖丹。 有了前几个月的经验,他隐匿身形被蛟龙发现的时候,已经游到了妖丹边缘。 周围的蛟龙一拥而上,像分食一只渺小的鱼苗。 苏刹半边身体被蛟龙咬住拖进嘴里,然而并不妨碍他一把抓住妖丹,哪怕手掌瞬间被烧成焦炭,仍然在蛟龙将他嚼入腹中的一瞬间将妖丹吞进嘴里。 那只蛟龙被他撕烂了肚腹,沉寂多年的深渊之渊在一瞬间迸发出万丈白光。 光芒最中心的人三千青丝变成白发,身上被酸液腐蚀的伤口却在飞快愈合,筋骨重塑,玉肌生温—— 走到这一步,苏刹终于拿下了他想要的新生。 “天道无常,红尘千万丈,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在为我们指引方向,”苏刹捉起晏星河的手腕,轻轻吻在铃铛上,“注定了我要回到你身边。” 苏刹握住他的手,手指一根一根扣合,稍稍低下头,鼻尖与晏星河相碰。 金色的眼瞳专注的看着他,从今往后,这双眼睛只看他一人,“和我成亲吧,晏星河。” 他的眼中仿佛有沉而缓的漩涡在翻涌,拽着晏星河溺毙于那种温柔,晏星河被他牵引着,目光无法移开分毫,低声说,“什么?” 苏刹咬住他的嘴唇,轻轻与他磨着,贴着他的嘴唇轻声说话,一字一句,仿佛顺着耳朵飘进去,然后重重的落在心上,“我爱你……晏星河。” “和我成亲吧,好不好?” 晏星河的反应有些迟顿,简单的三个字,其中的含义却变得难以理解,问他,“你爱我?” 苏刹咬着他的嘴唇,含含糊糊的说话,像某种缱绻,“我爱你。” 亲着亲着,温柔的吻就变了味道。 晏星河后退几步,被他推着按在苍梧树上。 苏刹一只手捉着他的手,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亲吻变得滚烫,情不自禁的深入。 而他还在一字一句重复那三个字,一声一声响在晏星河耳边,像某种誓言,虔诚的献给他的爱人,也刻在他自己心上,“我爱你,晏星河……我爱你……” 第187章 苏刹亲得很用力,晏星河连躲避的余地都没有。 他恍惚地看向苏刹眯起来的眼睛,带着酒一样的迷醉,看了一眼又一眼,他自己也要跟着饮醉了。 晏星河的双手攀上他的后背,用力抱住了他,揉皱婚服上崭新的绣纹。 没有人来告诉他,但他就是深刻的意识到,在这一刻,苏刹成为了他的所有物。 十年岁月匆匆过,满身尖刺的小狐狸终于收敛獠牙,朝他露出了最柔软的肚皮,心甘情愿将绳索套上自己的脖颈,而绳子的另一端递到他的掌心。 以爱为绳,情为锁,从此苏刹成为他的所有物,所见万物皆是过眼烟云,唯有你是我独有的情之所钟。 晏星河回应着他的吻,颤抖,激烈,却无比真实。 心魔狂躁的叫嚣声在这样的真实中弱了下去,最终消弭于无形——善与恶,正与邪,柔与刚,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 这个世界将苏刹留给了他,二十年人生之中唯一的恩赐,却足以胜过过往千万种痛苦。 他是晏星河,正邪善恶皆在他心中权衡,是他掌控正邪,而不是正邪定义他。 困扰五年的魔障在瞬间的顿悟中破除,从今往后他仍是他,坚定的站在他自己选择的大道上,牵起苏刹的手并肩而行,走向他自己想要的终极归宿。 “不拜天地吗?”苏刹亲着他的鼻尖,弯起眼睛,笑吟吟的问他。 晏星河愣了一下,“怎么拜?” 他和苏刹都没有父母亲人,拜谁? 苏刹牵着他的手让他走过来,“总要有个见证。” 两个人在苍梧树的树根旁边跪下,头顶有月华穿云而过,万丈苍穹无穷极,脚下是鹿鸟追逐晚风奔跑,夜露正浓,青峦的阴影绵延万里。 一拜昊昊皇天。 二拜冥冥后土。 三拜饮尽万年风霜的苍梧神树。 天地为证,山河作媒,见证今夜他们相爱。 过去二十年孑然一身,而往后执子之手朝夕相伴,足慰余生。 “对了,还有一件事。”苏刹牵着晏星河站起来,打了个响指,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树枝上掉下来,正入怀中。 他朝晏星河递过去,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缱绻温软,柔情万千,“成婚礼物。” 晏星河接了过来。 是一枚光滑饱满的蛋,系着红绸,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那一下好像给它摔疼了,晏星河摸了摸,这蛋立即激动的滚了起来,贴着他胸口使劲蹭蹭。 ……这蛋居然会动。 晏星河一下子不敢摸它了,任由它在怀里滚来滚去,“……这是什么?” 苏刹敲了蛋壳一下,那蛋感觉到他的气息,一下子老实了,钻进晏星河臂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一动不动。 “是一枚蛟龙蛋,我在深渊之渊那个废物堆里面找到的。这种蛋先天劣质,要么孵不出来,要么孵出来的小蛟龙身体孱弱,活不过几个月就死了。 我当时受了伤,血不小心滴到蛋壳上,这东西恐怕生下来就被遗弃了,没吃过好的,吸收我的血之后就跟在我后面,赶都赶不走,后来我吞了妖丹,就决定把它留在身边。 它本来长得灰扑扑的,跟着我吸收了许多玄雷的灵力,倒是变得好看了些,性格也比以前活泼,我感觉再养养应该能孵出来。” 晏星河一言难尽的看向那颗蛋。 那蛋颇有灵性,感觉到他的视线,撒娇的在他臂弯里磨磨蹭蹭,顺着手臂滚来滚去。 “孵出来……一条小蛟龙?” 苏刹凝重的点头,“应该能养活。” 晏星河无言以对,表情变得跟苏刹一样凝重,毕竟他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有个儿子,“……要是他先天体弱,养不活怎么办?” 苏刹洒脱地做出决定,“那就直接扔了,反正是个捡来的便宜儿子。” “……” 蛟龙蛋好像听懂了,在晏星河怀里颤抖了一下,将他贴得更紧了,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晏星河叹了口气,安抚地摸了摸光滑的蛋壳,缠在上面的红绸带扯了下来,这么包装就跟拿去烤来吃的一样,“算了,先养养再说吧,身体弱就给他找些资源调养,能养活就行。” “说得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以后它就是我们的崽。”苏刹赞同的点点头,伸手摸它。 蛟龙蛋还记得他刚才大放厥词的话,往手臂另一边一滚,离他远远的。 ……颇有些有了娘就不要爹的意思。 于是成亲当天晚上,晏星河不仅有了夫君,还多了一个附赠的儿子。 看来潇洒自在的归隐计划要再慎重的考虑一下了……毕竟从来没听说过谁家大侠浪迹江湖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崽。 第120章 深夜 法衡宗的护山大阵外,以三大仙门为首,数十个仙门跟随,白衣飘飘的剑修弟子御剑在半空结阵,将仙府上空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声声“诛魔头灭邪教”的号令响彻夜空。 晏赐作为天下第一剑的少主,在这种时刻被推出去作为仙门代表。 尽管百里昭发疯那天他本人在场,对法衡宗有些怜悯,但是在其位谋其政,他的立场是仙盟,只能挺直腰背朝底下那座灯火辉煌的仙府喊话—— “百里昭出来接受伏诛,我等可以给法衡宗无辜的弟子留一条生路,免去一场恶战。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若是不应,我等就要用武力拿人了,死伤不论。” 琳琅岛和仙盟大殿两笔账一起算,法衡宗已成仙门正道剑锋所指,威压之下,哪里用得着仙门攻入,自己内部就乱成了一锅粥。 百里昭在仙盟大殿上肉身化魔,当时不少法衡宗弟子都亲眼看见了,消息带回来,不用外人质疑,法衡宗内部早已经人心惶惶。 毕竟数百年来以仙门正道自居,宗主突然变成了魔族,那么法衡宗究竟是正是邪?门下弟子又该如何自处? 消息传回来之后,就有弟子陆续从法衡宗逃亡。仙门找上门结阵攻打,威严的架势一摆开,法衡宗内部更是散成了流沙,逃跑的弟子不计其数。 眼看就要不攻自溃,百里昭看着这场乱局,被魔气搅乱的大脑一片混沌,找不到出路,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嘶吼—— “杀!” “他们都该死!” “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于是他关闭了护山大阵,不光外人攻不进来,法衡宗自己的人也跑不出去。山脚下围了无数弟子尝试破阵,然而修仙世家延续数百年的护山大阵,岂有那么容易被他们破开。 站在大殿门口看了会儿惊慌逃窜的弟子,勉强留在身边的也是小心翼翼,用试探又畏惧的眼神观察他。 百里昭厌烦极了这些陌生的脸,撇开众人去后院的竹林,风无彻已在那里等他。 “师父,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活人变成魔兵?” 风无彻迎着夜风喝茶,从大殿前面传过来的哄闹声仿佛听不见,看起来怡然自得,一如往常。 百里昭却十分着急,脸上爬满黑色裂纹,半人半魔半疯半醒,连凳子都没有坐,急切地等着他说话。 风无彻气定神闲的看他一眼,“现在这声师父倒是叫得顺口了?” 百里昭朝他走近两步,“你有办法对不对?你一定有什么法宝能够做到!只要你给我,让我度过今晚,往后你要什么我都双手奉上!别说一声师父,要是你想,我日日去你门前三跪九叩都成!” 风无彻拿起别在腰间的洞箫,垂着一双眼睛,玩味地摸了起来,“那若是我要整个法衡宗,你也给?” 百里昭一怔,额角上纹路又多了几道,咬牙说,“给——只要你能够让我度过今晚。” 风无彻似是来了点兴趣,“你要将人炼化成魔兵的法器做什么?” 百里昭恶狠狠地朝背后看了一眼,又看向上空星斗般密集的仙门弟子,脸上嫌恶之色一闪而过。 一个个都想杀他、背叛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该死。 “魔兵的战斗力远超修仙之人,我将法衡宗弟子困在了护山大阵里面,若是能将他们炼化成魔兵,不愁杀不死那群仙门弟子。” 洞箫轻轻抵着下巴,风无彻勾起唇角,温声说,“杀死他们之后呢?” 百里昭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幻想着自己想要做的事,一双眼睛已化作红色流光,“当然是杀去天下第一剑,毁了仙盟,再一个个灭了那些仙门,让那些自诩正道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风无彻笑了一声,捏起他的脸,欣赏一会儿百里昭面目全非的样子。 这张脸是人的五官,可内里却已经完全被魔气腐蚀,所想所为皆被心魔操纵,真正的百里昭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吞噬了,消失于无声,而他自己浑然无觉。 风无彻微微笑着说,“你想要的那种法器,我有。” 百里昭激动地上前,想抓他的袖子,“那你快给我!” 第188章 风无彻不着痕迹避开了,“有是有,可我为什么要给你?” 百里昭朝他怒吼,“我已答应事后将法衡宗送你了,你还不满足?” 风无彻弯起了眼睛,洞箫在掌心转了转,那张相貌平平的脸上表情堪称温柔,眼底却凝起刺骨的冷霜,“可我不只要法衡宗,我还要法衡宗万劫不复。” 百里昭整个人一僵。 这话他听不明白,浑身狂躁仿佛被人迎头泼了盆冷水,呆呆愣愣的说,“什么?” 风无彻站起身,双手捏着洞箫负于身后,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温声细语的说话,“我一步一步设局,牵着你这颗关键棋子,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法衡宗身败名裂,百里氏一族断子绝孙——我花费了二十年才造就了今夜的局面,享受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出手帮你?” 落在地上的影子一步步逼近,有一种泰山压顶的窒息感,百里昭随之一步步往后退,听见风无彻说—— “我出身卑贱,百里长泽酒后与一个侍女发生关系,意外的生下了我,比不上你父亲百里渊,当然更比不上百里氏金枝玉叶的嫡长子百里渡。”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更不是我的错,可是为什么却要我来承担后果?” 一块石头磕在脚上,百里昭往后摔倒,一双血红的瞳孔震颤着,印出那张微笑着、却阴鸷到让人后背发凉的脸庞。 “你父亲百里渊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知道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是什么吗?就是叫上一群狐朋狗友捉弄我,用鞭子将我抽得满地乱滚,绳索勒着脖子将我当马骑。” “我连告状都没得告,因为就算百里长泽知道了,最后受罚的那个人也只会是我。他眼里只有百里渡和百里渊两个儿子,我是酒后乱来意外生出来的小杂种。” “可是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呢?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一出生就要注定了要遭人冷眼,要背负这种命运——” “为什么二十年前明明是你爹色欲熏心,想对只有九岁的苏刹下手,结果被人反咬一口趁机逃出地牢。我只是给他指了个路,引开追兵而已——明明都犯了错,为什么最后百里长泽轻而易举饶过了百里渊,却要亲手打断我两条腿?!” 风无彻抓住百里昭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起来,一双眼睛目眦欲裂,可他的表情还是微笑的,心中越是仇恨,唇角的笑意越是深刻,轻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要遭受这种对待?为什么不是百里渡,不是百里渊,偏偏是我?!” 百里昭被他抓着衣领,风无彻那张脸就凑在他面前,如此近的距离,他才发现这人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细微的僵硬,尤其是眼角和嘴唇。 这个真相太过于惊悚,百里昭毫无准备,他甚至没办法相信,吓得整张脸都变得苍白,嘴唇颤抖着说,“你、你、小叔叔……你是百里澈?!怎么可能!你不可能是他!百里澈他明明——” 他的目光往下,落在风无彻两条腿上。 风无彻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一只手按在脸上,顺着五官凹陷处揉捏,又摸到耳后的位置,撕下来一层柔软的半透明面具。 而面具后那张脸,清俊温雅,朗月清风,翠竹一般的君子面,百里昭再熟悉不过,唯一不同的是记忆里那双温润的眼睛,此刻却凝着仇恨结成的霜,边缘锋锐,带着毒针一样刻骨的恨意。 “小侄子,以你那点本事,露出这种表情在我意料之中。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举起屠刀的人是谁,眼巴巴跑来求我帮忙。” 风无彻说,“我要帮你吗?我当然要帮你,我如何能不帮你呢。我会伸出一只手,亲自将法衡宗推入万劫不复。” 百里昭两只眼睛死死盯在他脸上,一切仿佛做梦一般,让他感到不真实。 师父,小叔叔—— 风无彻,百里澈—— 他两只手抓着风无彻的手臂,混乱的脑子让他无法组织出想说的话,“你的腿,什么时候……为什么……” 风无彻轻笑一声,“有人帮我访得神医,我的腿早就治好了——然而身伤可治,心伤难医。” “你是你爹的长子,百里长泽最喜欢的嫡长孙。”风无彻拍了拍他的脸,满意地看着那张脸上的表情从混乱走向癫狂,“所以我要你众叛亲离、生不如死,要法衡宗身败名裂,背负着洗刷不净的骂名,永远被修仙界除名。” “——这,就是我要的报仇雪恨。” 百里昭疯了。 头发胡乱地披散,脸上一半是人的五官,一半是缠绕的魔气,又哭又笑,见人就杀,途中遇到的弟子都成他剑下亡魂。 沿着长廊走了一路,人群尖叫着奔逃,白衣弟子的尸体堆满来路。 而他两只眼睛流出血泪,双目被血红色阴影挡住,看谁都是百里澈的脸,看谁都像在阴冷含笑地注视他。 秦芸被侍女簇拥着过来找人,百里桓惴惴不安地跟在她后面。 看见百里昭在偏殿里面杀人,四溢的魔气缠住脚踝,逃跑的弟子只能尖叫着被拖向他。 秦芸震怒不已,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只看见百里昭长发散乱的后背,走过去就是一巴掌扇人脸上。 百里昭被她打得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人脸和魔脸上溅满鲜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她,布满血丝的红眼向前爆突,竟比魔眼还要恐怖。 秦芸怎么也没想到他抬起头是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哪里还看得出从前的影子,吓得后退一步,抓住了柱子旁边的纱幔,惊恐地尖叫起来。 然而尖叫只发出了短暂的一秒。 百里昭的长剑洞穿了她的胸口,尸体轰然倒下,撞到身旁的烛台,一大片纱幔随之扯落,烛火燎过,柱子底下燃起一片火光。 百里昭提起剑,走向门口那群跟进来的侍女。 百里桓还陷在亲眼看见百里昭杀死秦芸的震惊之中,被尖叫的侍女裹挟着往外跑,脚后跟被门槛一绊,狼狈地跌倒在地。 雪苏挤开人流跑到他身边,使劲推他的肩膀,哭着叫他,“三公子!三公子!你快起来!宗主他疯了,我们快走!三公子!” 百里桓猛地回过神,百里昭站在面前,正咧起嘴低头看他,剑已经举在头顶,向他挥下—— 却在迎面落下的瞬间,被另一只剑刃挡开。 来人一把将他扯到背后,往门外推,“愣着干什么?傻小子,还不快走!” 百里桓被雪苏扶着臂膀,愣愣地看向眼前的人,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你、你是谁啊?” 白衣人的视线在他脸上顿了顿,什么也没说,转身在前面带路。 法衡宗主殿屋顶 百里澈站在屋瓦上,两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洞箫,火光从偏殿亮起,一寸寸往两边蔓延,再有片刻就会烧到主殿,烧到他的脚下。 葬身火海…… 很好,是法衡宗该有的结局,对他来说,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我记得你以前就很喜欢爬上屋檐,坐在房顶上看月亮,有时候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背后响起一道清润的声音。 百里澈转过身,看见来人后微微一笑,洞箫负于背后,“第一次爬屋顶是你带我上去的,百里渊打了我一顿,你恰好经过,赶走了他,还带我去你的卧房吃点心,陪我在屋顶吹了一夜冷风。后来我就越发喜欢那里的景致,仿佛游离于世外,没有让人厌烦的纷扰,这世界上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 来人撩起斗笠下的白纱,露出一张俊逸出尘的脸,与百里澈有些相似,却多出几分矜持的贵气。 他按住腰间的佩剑,与百里澈并肩而立,“现下法衡宗的景致,可还叫你满意?” 漫天大火,夜空被映得亮如白昼,人群惊叫着奔逃,最中间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见人就杀。 百里澈翘起唇角,轻轻点了下头,“尚可,与我想象中差不多。” 白衣人说,“今夜你将法衡宗逼到绝路,不会后悔?”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那个软弱无能的百里澈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活下来的是风无彻——而风无彻活到现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百里澈报仇雪恨。” 百里澈转过头,将他这身行头从头看到尾,有些兴味,笑吟吟的说,“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什么时候也去做游侠了?当年百里长泽强行将那个狐族小公主关进地牢,让你既没了妻子,又没了儿子,走的时候你说的话我可都还记得——除了头顶上这个姓氏,从此与百里氏再没有任何关系,名字也从族谱里划去了。当年那样咬牙切齿,二十多年过去,又可怜起罪魁祸首了?” 白衣人沉默了许久,低声说,“没有,我是跟着苏刹过来的,没想到会看到这些,顺便问一句而已。” 百里澈有些意外,“苏刹怎么会过来?” 白衣人说,“他身边那个叫晏星河的少年,收到了天下第一剑的消息。” 第189章 百里澈说,“我听说,苏刹和晏星河在狐族成婚了,两个人凑不出一对父母,拜天地都拜的苍梧树。” “……”白衣人说,“当时我在旁边,只是那两个孩子不知道。” 百里澈转了转手心的洞箫,爱惜地抚摸片刻,递了过去,“我傍身的东西不多,拿得出手的就这一个。这只洞箫跟了我许多年,算是我最钟爱之物,算作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 白衣人接了过去,又听见他说,“还有一个礼物,不在我身边,送给东西那天顺手带给苏刹吧。” 他看向脚下越来越近的火海,屋檐连着竹林,画面被热气燎得模糊而扭曲,滚烫的气流扑面而来,直直的逼到人脸上,“真要算起来,那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能走上一条我没有选择的路,有一个我不曾有过的结局。” “大哥,”百里澈看向他,眼睛里映着缭乱的火星,褪去仇恨的眼眸清澈如水,平静而温柔,一如许多年前那个双眼被月光映亮的少年,“苏刹是你儿子,你既然回来了,日后好好待他。” 白衣人将洞箫收入袖中,低头整了整袖口,轻叹说,“我只怕就算我想对他好,他也不肯接受。” 毕竟这份关心,来得实在太迟了,迟到苏刹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而显得他手中的露水可笑又多余。 “那也是你欠他的。”百里澈说,“他是个好孩子。” 百里渡看向蚕食了大半个法衡宗的火光,以及被火光卷入半边身体的百里澈。 其实当年被法衡宗毁掉的,又岂止是百里澈一人。 不同的是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儿子。 当年是他没保护好楚梧爱,才导致后来苏刹一出生就被关在地牢,一关就是九年。 一切过错皆在他,苏刹如何恨他他都认了,他已经失去了妻子,绝不允许再失去唯一的儿子。 第121章 仙门弟子只是摆开阵势,还什么都没做呢,法衡宗自己就燃起一片火海。 这个走向整得众人面面相觑,底下有宗门弟子上前请示,“晏公子,下一步要如何走?我们是该趁机杀进去,还是该下去救火?” 晏赐朝他摆摆手,“先等一下。” 转头就去问滕潇。 此行本来的目的,是捉拿百里昭顺带给法衡宗一些教训,以平息众仙门的怒火。法衡宗毕竟树大根深,想一夕之间毁灭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场大火烧得十分棘手,反而让人不好拿捏,趁火打劫也不是,帮忙救人更不可能。 滕潇揣摩了一下,对晏赐说,“破了他们的护山大阵,只说活捉百里昭。” 晏赐想了想,也觉得这个办法很合适,于是将号令传达了下去。 腾飞的火焰上空,仙门弟子的灵力密密麻麻地施展开,护山大阵荡开一层浑厚的青光,将加诸于身的攻击挡开。 然而时间一久,终究敌不过持续不断的攻击,在剑锋之下破开一处处裂纹,火焰的气流随之蹿出来,腐朽的燃烧气味,还有人群惊恐的尖叫。 主殿的建筑规模最是巍峨,烧起来火势也最旺。 百里澈站在大火前面,平静地看了会儿,房梁随着火光倒下,里面的陈设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不断撩起的火光,满目都是血腥而狂躁的红,像来自地狱的邀请。 百里澈看着吞噬一切的大火,心里感受到一片安静,那是毕生向往得偿所愿的满足感,这片大火是他为法衡宗选择的结局,也是他自己最终的归宿。 百里澈笑了起来,目视主殿前那几十级阶梯,一步一步朝火海走去。 被百里长泽打断双腿之后,复仇的种子就在心里种下。 他成日闭门不出,想办法弄来了宗门中密藏的资料,埋首研究摄魂术。 当初百里长泽宁愿让百里渡恨他,也要将苏刹的母亲楚梧爱关起来,是因为这个术法的效果十分诱人,一旦成功,就可以控制人的心智,让活人变成傀儡,令行禁止,为己所用。 傀儡术十分复杂,不光需要大量狐族妖丹,还需要在活人身上反复验证。 楚梧爱有狐王血脉,妖丹的级别不是普通狐族可比,剖走她的妖丹后傀儡术取得了重要进展。 这也让百里长泽更加痴迷,命人加速催熟苏刹的妖丹,每日灌药,在他身上用了无数邪术。 然而苏刹不过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妖丹的力量只会随年纪增强,再快又能快到哪里去? 百里长泽手底下的人研究摄魂术的进度停滞不前,反而是百里澈每日反复推敲,于此道上有了新的突破。 无执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他。 那人本来是过来和法衡宗洽谈买卖事宜,无意间得知百里澈在研究傀儡术。 百里澈推着轮椅回房时,那人已经坐在桌子边,将他的手稿看得七七八八。 听见动静,透过打开的窗户朝他看来,眉目染笑,看人时仿佛缱绻含情。 一只手捏着写满墨迹的纸,那张脸俊美如降临人间的神祇,眼眸却隐含深色的血光—— 就算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看见他的第一眼,百里澈还是有一种阴风刮过脊背的感觉。 “百里公子,和我合作吧,我们可以各取所需。”那人晃了晃指间的手稿,对他说,“你有摄魂术,我有钱和资源,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一个相同的目的。” 百里澈跟他第一次见面,哪来的相同目的,冷淡地回他,“哦?什么目的?” 无执微微一笑,“复仇。” 于是那天之后,江湖上出现了人人闻风丧胆的百花杀。 百里澈踏入主殿门槛,断裂的房梁带着火光,在他背后一片一片掉落。 他用二十年筹划法衡宗的毁灭,夙愿得偿之日,他也将带着无尽的满足,长眠于这片火海。 一个人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师父,”涟的脸贴着他的后背,阻止他向前的脚步,“法衡宗没了就没了,对你来说是好事,你没有必要为它殉葬。” 百里澈偏了下头,想将横在腰间的手臂掰开,涟却抱得很用力,怎么也不肯放开他,只好无奈的说,“我不是为法衡宗殉葬,我的目的已经完成了,生平再没有任何遗憾。况且当初无执找来的神医为我治腿的时候就说过,他的蛊术可以让我再次行走,但代价是我注定活不过二十年,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比我预想之中好太多了。我自知时日无多,与其将来死在床榻上,还不如现在死在这里。” 涟聪明过人,百里澈相信他能明白自己的想法,然而背后那人还是死死抱着他不放。 许久之后忽然牵起他的手,温柔的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映着百里澈周身席卷而来的火海,一字一句的说,“那我和你一起。” “……”百里澈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要被气一下,甩开他的手,生气地斥责他,“胡闹,你说什么胡话?这是你可以任性的时候吗?——烨在哪儿?” “我没在胡闹,这也不是任性。”涟依然抓着他的手指,任他怎么生气也不放开,“十年前你将我牵回百花杀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发过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这句誓言我一直记在心上,从来没有变过,今天也一样。” 涟说,“如果这片火海就是你为你自己选择的归宿,那么我的答案依然不变——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风无彻抬手想将他打晕,然而他长于筹谋,论武功反而不是涟的对手,怎么也摆脱不了。 于是只能无奈地叹气,用袖子擦了擦涟脸上的泪水,“你会后悔的,看见为师寻死所以着急了,一时冲动而已,你自己根本没有想明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才二十多岁,不要因为这种原因去死。” 每次他跟涟说话都是高高在上的语气,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最明白,除此之外所有人都不懂。 在这个时候还要用这种语气让他离开,涟受够了,忽然用力抓住他的衣领,凑上去亲他的嘴唇。 “……”百里澈始料未及,猛地将人推开,一只手掌却仍然被他抓着不放。 涟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一字一句地说,“你总喜欢说我年纪小,不明白——师父,其实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 百里澈的嘴唇被他咬破了,无声地泛着疼,目光幽深地看向他。 涟说,“我明白师徒名分是你我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不管我如何对你剖白真心,你用一句为人师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躲避过去,我的感情在你眼中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在小打小闹。可是师父,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我分得清楚这是什么感情,我就是喜欢你,爱你,仰慕你,想和你在一起。” 涟扑过去抱住了他,带着不顾一切的力道,风无彻被他扑得往后倒退两步,火舌蹭着脸颊撩过去,灼热而刺痛,乱了他的心绪。 第190章 “我不在乎你究竟把它看成什么,师徒也好,情爱也罢,”涟侧着脸埋在他胸口,低声说,“只要你愿意让我和你在一起,你说这是什么我都认了。” 风无彻浑身僵硬地被他抱着,涟埋在他胸口哭得厉害,雪白的衣袍被溅落的火星燎着,乌发下一双眼睫湿漉漉的,轻轻发着抖。 他用力地将百里澈抱在怀里,仿佛一株依附他而生长的藤蔓,头顶的树荫就是他想要的全世界。 风无彻一时间默然无话,看见两人相扣的手掌,忽然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遇见涟的情形。 涟本来是一户人家的家生子,身份卑贱,少爷小姐上学堂读书的时候,他却只能在后院烧柴喂马。平时远远看一眼玩闹的小主人都会被管家责骂,好像一辈子只能伏低腰身做人,一辈子抬不起头。 然而他天生喜欢读书,又长得冰雪可爱,经常悄悄跑去书院墙头,远远的听夫子教书,自己找了木头和炭火学写字,屋子里有一只小铜镜,每日将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再出门, 有一天他照常偷听夫子讲书,却被经过庭院的少爷发现了。 于是一群人将他拽了下来,扯散他梳好的头发,往他身上扔泥巴,又是拳打脚踢又是言语辱骂,说他一只野鸡还想变凤凰,出生是个下贱胚子就一辈子只能是个下贱胚子。 涟天生性格柔弱,身板也长得纤细,根本就打不过他们。等那群人走后,他一身狼狈地来到桥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江水。 他站在细雨中发了会儿呆,放眼将来只看到一片灰蒙蒙暗色,灵魂中仿佛有无形的力量让他抬不起头,如果一辈子要这样过,那么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有点怕水。 这么犹犹豫豫地站了半天,眼泪打湿了整张脸,他终于下定决心,一只脚跨上栏杆。 这个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清越而舒缓,比飘落的细雨更加怡人。 “江水很冷,如果是我,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死法。” 涟被吓得不轻,惊慌失措的抬脚往后面蹦,差点摔着,被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搂住后背。 纸伞遮住了落在他身上的细雨,一袭青衫闯入视线,来人眉目如画,含笑低低的看着他,递给他一只纸袋子,“刚买的栗子糕,还热乎,与你相遇也是有缘,送给你吃吧。” 涟愣愣的抱着怀中温热的点心。 不早不晚,偏偏是他的神智行将崩溃的那一瞬间,怀中的温暖穿透衣衫印在胸口,驱散了细雨的寒凉。 涟忽然大哭起来,抽抽噎噎跟这个陌生人说起了自己遇到的事。 这个地方离沂城很远,百里澈没戴面具,在细雨中撑着伞耐心听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勉强可以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涟说完了情绪平复一些,他很有耐心地哄着人吃了两块栗子糕,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温声说,“你喜欢打扮,是因为你长得漂亮。你喜欢听学院讲书,说明你很有上进心。你只是起点不好,怎么能因为这个定义你的终点,小朋友,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变得比他们更厉害。” 百里澈捉着他小小的掌心,用手帕将上面的泥土仔细地擦去。 他蹲下身,视线与涟平齐,眉目温柔,烟雨入画,有着涟此生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如果现在死了,那么你就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百里澈朝石桥下面走去。 涟忽然从身后捉住他的手指。 他的手掌很小,只能勉强抓住三根指头,有些羞怯地朝他抬起头,脸已经红了一大半,“我能跟你走吗?” 百里澈愣了一下,“我住的地方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孩子。” “我不怕,我很能吃苦,我会努力表现的。”涟又抓得紧了点,像是怕他将自己甩开。 他年纪尚小,许多重要的决定尚且想不明白,但是直觉对方是个好人,跟着他走一定是对的,“带我走吧,求求你了,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如果又回到那座宅院,早晚有一天他会死。 百里澈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 那张离开的纸伞又落在他的头顶,宽大的手掌回握住他,一袭青衫在风雨中飘摇如莲叶,百里澈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入满城烟雨,“既然你不怕,那么就跟在我身边吧。” 从第一次牵住他的手开始,涟就不打算放开。 乃至于可以为了他一句认可,在琳琅岛以色事人潜伏五年,今夜百里澈要为自己的夙愿殉葬,他也甘愿陪他葬身火海。 百里澈的手掌落在涟的发顶。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涟对他的执念有多深。 执念二字,世间无药可解。过去二十年,没人能劝他放弃报复法衡宗,同样的,今夜他也无法劝涟放下对他的执念。 他只是没想到,他这残缺的一生遍地焦土,被仇恨荼毒得满目疮痍,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安定和快乐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在这样一片生机尽灭的土地上,竟也会有幸运降临,一颗柔弱的种子在上面顽强扎根,执着地在万里焦土之中开出了一朵纯粹的花,献给他最赤诚的真心。 百里澈叹息一声,摸了摸他的脸,摸到满手湿润。 捏住下巴将那张脸抬起来,让涟看着自己,认真的问他,“不后悔?” 涟的脸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看向他的眼睛,“永远不后悔。” 百里澈低头,嘴唇轻轻印在他的唇瓣上。 一个很轻的吻,涟却感受到无法抑制的战栗——那是十多年的求而不得之后,最后一刻的夙愿得偿。 情之一字最是无解,十年一厢情愿只求他一次回眸,一生的拼命追随只得到临死前一个吻—— 却在最后一刻入了百里澈的心,如此,此生再无遗憾。 烨远远的站在台阶上,眼看百里澈搂着涟,而火光将他吞噬。按住剑柄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眼中却全是迷茫。 他不明白为什么百里澈大仇得报,却要在最后一刻选择葬身火海,更不明白为什么涟宁愿陪他去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值得吗? 难道涟真的喜欢百里澈到那个程度,宁愿陪他殉葬? 晏星河拾级而上,站在他旁边,身后跟着苏刹,宽袖的遮掩下一只手牵着他的手。 烨自己想不明白,于是转头问晏星河,“值得吗?” 晏星河看向缭乱的火光中变得扭曲的人影,一个是他的师长,一个是他的朋友,而今夜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值不值得,只有他们自己有资格给出答案。” 烨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两道人影倒下去,吸了口气,用力抹了把脸,忽然看向他背后的苏刹,“那么他是你的答案?” 晏星河的手指与苏刹相扣,轻声说,“他是我的答案。” 又问,“风无彻已死,无执还在进行他那个疯狂的计划,你呢?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烨抬起衣袖,左手抓着一只雪白的长剑,银色的纹路流畅精美,剑柄坠着穗子。 是涟的佩剑。 “就带着它行走江湖吧,从今往后四海为家,我在这世上没什么牵挂了。”烨的拇指摩挲了一下穗子,银白色流苏散发出清浅的暗香,和他的主人一样,柔软,冰冷,又无情。 是个心狠的人。 对烨而言。 “毕竟,他整个人都陪百里澈去死了,留给我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东西。” 生辰番外:年年岁岁(加更) 今天是苏刹生辰,楚清风的小院一入夜就忙了起来。 楚清风老爷子亲自掌厨,楚遥知给他洗菜切瓜打下手,厨房里食物的香气滚滚而出。 千殊的弟弟小念时不时进来溜达,趁两个厨子忙得满头大汗,顺手揪走两块切好的熟肉。 慕临指挥着鹰唳的妖怪布置庭院,又是彩灯又是灯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要提前过年。 对比了半天,好不容易让门口两只灯笼对整齐了,慕临往后走着确认位置,脚后跟突然撞到个人。 紫玉和千殊正蹲在地上整理大包小包的东西。 慕临瞅了两眼,“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紫玉头也不回的说,“这些都是送给妖王的礼物。” 魔族之乱平息后,苏刹正式回归妖宫,派遣鹰唳将妖界各个山头的妖怪重新收拾了一遍,整治得服服帖帖。 听说妖王这两天要过寿,大大小小的妖怪赶忙差人拎着礼物来了。下到玉石上到法器,应有尽有,还有送了几个族中美人过来的,占去院子一大片角落。 紫玉和千殊整理着整理着就埋在里面,到处都没有地方落脚。 作为苏刹的师父,苏凌明也让人送了份礼物过来,是一盒蔷薇花种子,时令到了种在后院想必会很好看。 风无彻的礼物是一对玉器,雕琢精美,盒子外面贴的名字是百里澈。 无执的礼物最是特殊,用木箱子装着,比人还高,附赠一把开箱子的小锁,紫玉考虑了一下,决定等会儿交给苏刹来开。 第191章 “咦?”千殊拿起一只小盒子,“这个礼物没有贴送的人的名字。” 紫玉接过来,打开一看,木盒里面安静的躺着一只长命锁,纯金打造,雕刻着复杂的花纹,中间镶嵌了一块玉。这东西通常是长辈送给孩子的生辰礼物,寓意金尊玉贵的珍视,是捧在掌心的无价之宝。 “谁没事会送这样的礼物?”紫玉拿着长命锁琢磨了一下,将它放到整理出来的那堆重要礼物里面,等会儿让苏刹亲自看看。 楚清风那边饭菜做好了,一群人忙活得差不多,围在一起吃了顿饭。 苏刹作为寿星,当然受到特殊待遇,桌子上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吵嚷就算了,他扒了两口饭,碗里的菜就一茬一茬地冒上去,眼前只看得见几只胳膊来回给他夹菜。 苏刹一言难尽地看着碗里五颜六色的食物,将它往旁边一推,给晏星河拨了过去,“太热情了,我受不了了,帮我分担点儿大家的热情。” “……”晏星河默默看了眼碗里的菜,都是他不爱吃的,正对面前是一只西兰花,讨厌中的讨厌。 又去厨房拿了个新的碗。 吃到一半,紫玉想起无执送来的神秘大礼,钥匙交给苏刹。 打开的瞬间,木盒子朝四个方向落下,露出最中间一座玉刻的雕像—— 一个人搂着另一个人的腰缠绵亲吻,衣衫半褪,动作暧昧,画面劲爆。 依稀看得出来搂着人的那个刻着苏刹的脸,被搂着的是晏星河。 “……” 热闹的庭院一时间鸦雀无声。 晏星河扶额,终于知道这玩意儿为什么要用盒子封起来了,还扣了把锁带着钥匙。 ……这样的生辰礼物,普天之下只有无执敢送,换了个人恐怕要被打死。 众人沉默地揭过这一篇,苏刹黑着脸叫人把这不堪入目的玩意儿拿去销毁。 吃了会儿饭,话题又转到苏刹身上。 他应对着桌上几人,好不容易有了安静的空隙,伸手去桌子底下,抓了抓晏星河的大腿。 晏星河嚼着米饭转过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期待的问,“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晏星河翘了下嘴唇,正要说话,苏刹抢先说,“是红绳对不对?你答应我了,而且已经自己买好绳子,准备今晚上就洗好澡把自己绑好,躺在床上等我,对不对?” 晏星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色狐狸。 最近苏刹不知道在哪个话本里面学来了新招式,对红绳这种玩法特别感兴趣,跟晏星河提了许多次了,想用红绳绑着他把他吊在床上xxxx 晏星河当时听完脸色黢黑,他疯了吗陪他这么玩儿。 苏刹软磨硬泡几天他都没松口,为此这色狐狸还跟他生了许久的气。 “没有红绳,”晏星河夹了块豆腐,塞进他又要开口说话的嘴里,“礼物等会儿再给你。” 吃到后半段,楚遥知和慕临他们已经喝醉了,你拍拍我我拍拍你在说胡话。 苏刹和晏星河趁机溜了出来,去妖界附近的城镇中买了两只折起来的天灯。 又掐着时辰马不停蹄的去神隐山,坐在冰落崖上面,打开食盒分享带出来的小点心。 “真的不考虑送我红绳吗?”苏刹咬了一口点心,还念念不忘,眼巴巴的瞧着他,“我真的特别想要,特别特别想。” 晏星河差点被点心噎着,冷酷无情地说,“特别特别想也不行,这辈子别想了。” 苏刹试图威胁,“今天是我生辰,谁的生辰听谁的。” 晏星河淡定地给他挡了回去,“前提是不能太过分。” 于是苏刹扭过去脑袋,闷闷不乐地发脾气,不理人了。 晏星河摸了摸他的肩膀,被苏刹挡开,又捏捏耳朵,差点被咬一口,扒拉一下他的手臂,苏刹猛地转过头瞪着他,凶巴巴的吼人,“别碰我!” 晏星河视线往上移—— 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冒了出来。 再往后看,狐狸尾巴也在生气地乱晃。 ……可爱死了。 苏刹瞪着一双眼睛朝他龇牙,晏星河拿食指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又去捏他的耳朵尖,凑上去亲了他一口,低声说,“软的硬的都不管用就开始耍赖了啊?耍赖我也不会心软,别以为你扮成小狐狸我就会答应你。” 苏刹说,“那我不过生日了,我想要什么你都不给我,没意思。” 晏星河横过去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腰,将人揽过来撞进自己怀里,“换一个,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你。” 苏刹一只手隔着他的胸膛,也不要他亲,用行动表示抗议,“我就要这个。” 就着生日礼物要不要送红绳拉扯了半天,眼看天色变浅,星辰的光芒敛去,太阳快要出来了。 晏星河拿出天灯,顺着折痕展开,其中一只递给苏刹,“马上要日出了,吵架暂停,先点天灯吧。” 天灯下面坠着一个木牌子,晏星河从乾坤袋里面拿出笔墨,两人写好了各自的心愿,苏刹神神秘秘的挡着视线,不让他看。 天灯点燃之后从手心飞出,灵力相送,乘着漫山风雪飞向即将破晓的天边。 晏星河和苏刹并肩而立,目送两只紧紧挨在一起的天灯远去,晏星河问他,“你刚才写的什么愿望?” 苏刹朝他勾勾手指头。 晏星河低下头,听见苏刹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想知道?拿红绳来换。” “……”晏星河忽然不是那么想知道了。 晨光破晓,群山外迸发出万丈曙光。 温暖的灿金色穿过浓重雾霭,穿过神隐山的皑皑风雪,落在悬崖尽头两人的肩膀上。 苏刹的脸镀上一层明亮的暖光,眼瞳中映出群山之间升起的红日,松雪冷冽的气息吸入肺腑—— 妖界最高的群山之巅,世间万物尽在脚下,身后是万年不化的飘摇风雪,身前是广阔无垠的山河天地。 晏星河轻轻勾住苏刹的手指。 苏刹看向他,两人在升起的曙光中安静地对视。 晏星河忽然弯起眼睛,低头亲一口苏刹的嘴唇,又去亲他的鼻尖和眼睛,最后咬住耳垂,用尖牙轻轻碾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他说,“你说得对,今天是你的生辰,谁的生辰就听谁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顺着耳廓擦过,撩得苏刹脸颊发烫,耳朵抖了抖,尾巴在身后晃得跟什么似的。 然而很快兴奋就盖过了羞耻,苏刹抓住他的手指,抬头时眼睛发亮,“那等会儿下山我们就去买红绳,买最长最细的,还要挂着小金叶子和小铃铛。要不再顺便买点儿蜡烛、鞭子……” “……”晏星河不敢想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硬着头皮说,“蜡烛和鞭子就不用了吧。” 苏刹笑了一声,不逗他了,在漫天金色霞光中亲了亲他的唇角。 他眉眼弯弯,金色的眼眸中一半撒落阳光一半翻卷风雪,是晏星河此生见过最漂亮的景色。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我写下的生辰愿望是,” “以后每年的今天,” “都要来这里看日出,” “而你要牵我的手,站在我身旁。” 重要的不是雪山,不是日出,而是你牵着我的手,站在我身旁,朝朝暮暮,年年岁岁。 第122章 法衡宗的覆灭谁也没想到。 众仙门虽然嘴上喊打喊杀,心里想的不过是给予重创,狠狠教训一番之后,让它从此式微,从四大仙门之中除名,退居二流仙门。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被人从顶峰位置拉下来,法衡宗依然有数百年积攒下来的优势,若是能低调行事韬光养晦,将门派延续下去不成问题。 然而谁能想到,最关键的问题偏偏出在内部。 在仙门合力声讨,事关危急存亡之际,宗主百里昭突然发疯,不仅在自家宗门内部大开杀戒,还一把火烧了仙府。 内忧叠外患,外部的质疑与内部的崩溃巧合的在同一时间迸发——这座存续了几百年,全盛时期直逼天下第一剑,一步之遥就能问鼎修仙界的强大宗门,如一个轰然倒下的巨人,背负狼藉的骂名,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从此修仙界以三大仙门为首,世间再无法衡宗。 法衡宗那场大火一月之后,仙盟集结兵力围剿招摇山。 晏星河和苏刹也跟着去凑了个热闹。 魔兵是无执的计划之一,了解招摇山里面究竟有什么,或许能让他们获取到重要信息。 关于这次进攻,仙盟抱的是全歼的意图,迷阵外事先布置好一座阵法,防止打起来之后魔兵往外逃逸。 三大仙门的弟子列阵在前,其余宗门负责殿后,白衣剑修与张牙舞爪的魔兵打成混乱的一团,从午后打到日暮,又从日暮打到天黑。 招摇山的丛林被削得七零八落,魔族被杀后消失于无形,漫山遍野的血泊躺着的全是剑修的尸体。 第192章 打到后半夜,仙盟的矛尖深入招摇山腹心,晏赐等人总算看清了魔兵的源头—— 招摇山深处一座飞旋运转的暗紫色大阵,魔兵如同从坟墓之中爬出来的枯骨,持续不断的从其中涌出。 “看来这就是那些魔兵的源头了,”晏赐拿剑指了指那座阵法,抹一把脸上的血渍,询问背后二人,“现在我们要怎么办?直接销毁?” 祁镜冷哼一声,“废话,你拼死拼活杀到这里,难道是为了跟它打个招呼就走?” 晏赐黑着脸扭过头,被面前的血人吓了一跳,惊叫道,“姓祁的,你什么情况这是?一脚踩滑了往血泊里面打了个滚?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了!” “……”祁镜瘫着脸,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祁镜和晏初雪站得很近,刚才对付魔兵的时候一直留了个余光,帮她挡去不少攻击。 晏初雪除了衣裙沾了不少血迹,浑身上下连个伤口都没有,反而是祁镜,又要杀人又要保护人,承受双倍攻击。像被人扔进血池里面洗涮两下再捞起来一样,浑身滴血,头发也被凝固的血液弄成一绺一绺的,五官都成了模糊的一团。 那浑身上下的糟糕样看得晏赐一言难尽,这不得杀疯了才能弄成这样,心念一转,心说莫不是这人也有嗜杀成性的倾向,拉着晏初雪的手往旁边挪了挪,“咱们离他远点。” 晏初雪看了祁镜一眼,默默拿开晏赐拉着她的手,“没事,我站在这儿就行,空气挺好的。” 晏赐惊了,拿扇子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她背后,“你要跟他站在一起?” 晏初雪哈哈哈地笑,“主要是这边空气比较好。” 晏赐手中的折扇一顿,目光变得微妙,再看她背后那个丑不拉几的东西,顿时觉得更不顺眼了。 其实晏初雪主要是心虚。 她又不擅长打架,刚才有祁镜在前面开路,她慢悠悠杀着魔兵享受了一路。现在到了地方就卸磨杀驴,一脚把人踹开,总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索性就在他旁边站着。 “晏姑娘爱站在哪里就站在哪里吧,”滕潇拍了拍晏赐肩膀,笑眯眯地提醒他,“正事要紧,还是先毁了这座阵法吧。我们杀进来之后一切进行得太顺利,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觉得有些不安。除非这座阵法被彻底销毁了,这次围剿才算真正大功告成。”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在理,着手准备对付阵法。 这座阵法是释放魔兵的核心,周围有七件天阶法宝压阵,威力不容小觑,单凭一己之力难以销毁。 晏赐挑选了一下,从携带的法宝里面选出来一个崆峒印,以这件天阶法宝为依托,众人合力将灵力加诸于其上。 崆峒印的古铜色威压一寸寸降下,刻画在大阵上的符纹如玻璃般碎裂。 事情似乎比想象中简单很多,眼看崆峒印的灵力场就要彻底将阵法碾成粉末。 晏星河看着那片从地面翻卷而起的紫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些疑虑。 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掂了掂,扔进大阵之中。 出乎意料的,那块石头没有平稳落地,也没有被绞碎成齑粉,而是像陷入泥潭一般,一点点往下沉没,直到最后消失。 晏星河眉峰蹙起,心脏忽然狠狠跳动一下。 他想起天屿山之中,绕无意间向他透露的消息。 “魔兵的源头被仙门发现之后,必然会被重点对付,你以为无执想不到这一点?” 把真正的魔巢摆在明面上,让仙门集中火力攻击,五座魔巢消灭了魔族就消失,无执的计划宣告失败—— 以无执的聪明程度,可能吗? 绕的脸又出现在面前,唇角往上勾起,含着尖锐的嘲讽—— “你真的以为,魔兵是从这座山里面出来的?” 晏星河猛地眯起眼睛。 崆峒印压到了底,仅差一步之遥,大阵就能被彻底销毁。 晏星河忽然捏了一下苏刹手,视线落在前面,低声对他说,“等我。” 随后大步朝阵法走去。 苏刹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手臂,晏星河脚底一踏,就这么纵身跳入残损的阵法中间。 树叶与沙土盘旋飞扬,在阵法被销毁的前一秒,晏星河整个人消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人群安静了一瞬。 晏初雪连忙走到阵法旁边,可惜原地只剩下一片被灵力削平的空地,零星散落着残余的紫色符纹。 晏星河突然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她迟迟反应不过来,“随哥哥他……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啊?” 晏赐反应比她更大,也不知道脑子里的弯是怎么转的,拿折扇指着阵法残痕,结结巴巴地问苏刹,“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你把他气得去寻死了?!那玩意儿是魔巢啊!……他还活着吗?” “……”苏刹耷拉着眼皮看他一眼。 以晏星河的冷峻,苏刹不逗他他能一天整天不说话,晏赐咋咋呼呼的性格,两人居然是朋友。 “他做事有分寸,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跳下去,应该不会有事。” 晏赐迟疑的说,“你确定吗?” 苏刹没回他,目光落在那片空地上。 晏星河突然跳入阵法是一回事,让他意外的是,这阵法的作用既然是释放魔兵,理应只能出不能进才对,晏星河竟然整个人跳进去消失了—— 那只能说明阵法本身就有蹊跷,而晏星河恐怕是抓住了什么线索,想到了这一点,才冒险在最后一刻跳了进去。 ……只是他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谁都无法保证的事,万一跳下去之后会被阵法撕裂,那么他的下场就不是消失,而是重伤或者当场死了。 “晏星河……”苏刹咬了咬牙,感觉额角上青筋蹦哒了起来,心说人最好是完好无损的回来,等他回来之后一定要跟他好好聊一聊关于安全意识的问题。 释放魔兵的阵法已经销毁,此次围剿就算功成。 除了苏刹、晏初雪二人还留在原地准备等等晏星河,其余人皆整顿人马准备折返。 晏赐原本也想跟着等等,然而天下第一剑的弟子需要有人领头,首战告捷之后仙盟的庆功宴也不会少,这些都需要天下第一剑去安排。 这么想着,他着手集结自家弟子,清点大致人数,抬头一看,有动作快的队伍已经在御剑往招摇山外面撤了。 然而那群人飞到半空,一阵刺骨的阴风忽然迎面刮来,众人头顶的夜空瞬间集结起浓厚的阴云。 一声惊雷从云层之中落下,整座山体地动山摇,树梢晃动如涟漪被狂风吹皱,尘土飞扬,乱石从头顶滚滚砸落。 这个变化完全出乎众人意料,祁镜使了个千钧坠,在摇晃的地面上勉强站稳身形,顶着狂风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滕潇往后撤,避开一株被狂风吹起迎面砸下来的枯木,正好退到祁镜旁边,横剑往面前一挡,看向头顶的天空,“恐怕是那个阵法的后招来了。” 周围众人随他的视线抬起头。 此时招摇山的上空,赫然出现一座暗紫色阵法,与方才销毁的阵法相似,只不过刻画在上面的符纹是倒着写的,紫色光晕边缘闪烁赤红色流光。 有飞在半空的弟子不慎撞了上去,瞬间整个人被飞旋的符纹绞碎,惨叫着化作一滩血沫消散。 人群不由慌乱起来,五年前从琳琅岛上幸存回来的人更是惊惧不已——这一幕与当时那个炼器大阵何其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这个阵法并非将他们困在原地之后静止不动,而是一寸一寸向内向下收缩。 所过之处仙门弟子纷纷往后撤,那阵法却一直没有停止,像是要将他们圈在某个特定的地方。 众人很快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阵法织起来的大网罩在头顶,他们被困在其中无处可逃,这次晏星河不在里面,甚至连琳琅岛上那道生门都没得指望。 阵法越收越拢,仙门弟子砸在上面的剑招如小石子投进海面,激不起半点效果,这么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祁镜看向头顶不断压低的红色结界,往乾坤袋中一翻,翻出来一柄刻满符咒的青铜剑,往其中灌注灵力后飞向半空。 青铜剑瞬间幻化出一道巨大的法相,随着祁镜往其中输入灵力,法相的轮廓不断变得清晰。从半空飞过的乱石碰到剑锋边缘,瞬间如豆腐般碎裂成两半,又被狂乱的大风卷走。 众人一看到头顶出现的法相,就知道了他的意图,当下也不胡乱攻击了,人群如雨点般从四面八方飞向中间,纷纷往青铜剑上灌注灵力。 不过片刻,法相拔地而起有如数十层高的楼阁,浑厚的青光在剑刃上流转。 待到快要接近绞杀大阵的高度,祁镜双手结印,顶着阻力往前面一推,竖起的青铜剑往前方轰然斩落,与绞杀大阵相撞。 紫色与青色的符纹交缠,迸溅出一连串刺目的火花,两道锋锐的光芒互不相让,如两只猛兽亮出尖牙利齿在半空厮杀。 第193章 众人眼见有望,加强了灌输其中的灵力。青铜剑顶着暗紫色灵力一寸寸落下,却在触及结界的一瞬间,整个剑锋如同被高温融化的钢铁,从剑尖开始沿着剑刃一寸寸烧毁,废铁般堆叠在一起。 紫色流光沿着剑刃往下游走,所过之处法相一寸寸裂开,眼看要游走到众人跟前——祁镜一惊,猛地松开手,青铜剑的法相瞬间裂成飞散的碎片,本体也被绞成了粉尘。 ……这大阵的威力竟然霸道到了这个地步。 滕潇从半空飞落,若有所思的抬头看着恢复原样的符纹,聚拢的法阵已经将几千人困在了一起,而边缘还在不断往中间收拢,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晏赐落在他旁边,惊慌地说,“这法阵把我们聚集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不会又是一个炼器大阵要把我们炼了吧?” 滕潇摇摇头,脸上那道总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消失了,额头上已经渗出冷汗,“不是炼器大阵,也不是想把我们聚集在一起,这个阵法……恐怕永远不会停下来。” 晏赐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永远不会停下来是什么意思?” 滕潇看向他,“就是它会一直收拢,直到把我们全部绞杀。” 一道玄雷在人群之中劈落。 众人连忙往旁边避开,晏赐心里本来就不安,又离玄雷落下的地方很近,差点被火星子撩着衣裳,两步往旁边跳开,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什么鬼东西,吓我一跳。” 拍完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在阵法里面,怎么会有玄雷落在他旁边?猛地抬起头看向玄雷来处。 众人头顶原本稍有平息的狂风又肆虐起来,浓浓乌云从半空翻滚而出,涌动着赤红色雷火,浓云之中隐约可见有影子在其中游曳,漆黑的龙角和玄色鳞片时隐时现。 众人看清楚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浓云里面游动的分明是蛟龙,而且还不止一条。 那团浓云在翻卷中不断扩大,渐渐将底下的人笼罩进去。 众人起先还四处躲避,结果发现这浓云并不伤人,除了视线昏暗一些,与站在外面无异。 反而是下降的阵法与其相撞,竟然顶住了结界,暂时阻止它下降的趋势。 晏赐随滕潇走进浓云,一眼看见飞在半空的苏刹。 赤红色灵力从掌心飞出,双手上举,灵力随之流入云层,经络一般游走在整座浓云堆叠起来的空间,金色眼瞳底下半张脸叠满黑色鳞片。 随着绞杀大阵不断往下压,他手中的红色灵力流动更快,鳞片几乎要爬满整张脸。 不上不下地僵持半晌,绞杀大阵仿佛被激怒,一瞬间紫红色符纹大亮,灼灼欲燃。 游走在乌云之中的蛟龙发出尖锐的嘶吼声,浑身燃起紫色火焰,一道道裹挟火光的影子在四周翻滚。 苏刹心神一震,周身被追随而来的暗紫色符纹卷过,白发激荡,衣衫碎裂,一只系在腰间的青色玉佩被符纹卷起,下一瞬又被绞成碎片。 他的手掌举起的高度随着威压下降,绞杀大阵也随之往下落。 蛟龙一条一条被火焰焚烧成粉末,浓云之中游动的影子越来越少,这片空间的灵力也随之降低,停滞许久的绞杀大阵又恢复了之前的速度。 苏刹从半空落下来,抹去唇角一缕血迹。 晏赐看着越逼越近的结界,手里的扇子发着抖,朝苏刹走过去,“你不是妖王吗?既然是妖那就都归你管对吧?赶紧再召唤几条你家的小蛟龙出来扛一扛啊!要死人了!” 苏刹嘴角抽搐了一下,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这片空间是他按照深渊之渊的原理临时构建出来的,搭建起来本身就要耗费不少灵力,召唤蛟龙又是一种耗费,刚才还强撑着跟绞杀大阵抗了那么久—— 就是那条万年蛟王现世,灵力也经不起这么个损耗法,这蠢货还想叫他召唤更多,干脆让他耗死在这里算了。 于是冷酷地说,“没了。” “……”晏赐的折扇一敲脑袋,脸上表情犹如五雷轰顶,感觉自己已经死了,“那完了。” 遮挡视线的浓云散去,绞杀大阵已经逼到众人眼前,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 几千人被困在方寸之间,人挤人根本站不住脚,不少人飞到半空以腾出空间,然而扛不住结界还在不断收缩。 你推我搡之下,不断有弟子被挤出边缘,就是一阵血雾外加撕心裂肺的惨叫。 仙门的法子也用过了,妖界的法子也用过了,却完全拿这座绞杀大阵无可奈何,其厉害之处可想而知。 晏赐越看现在的情形,越觉得心惊,“这个阵法究竟是谁设下的?如果一个阵法都这么厉害,那设阵的人修为得高到什么程度?” 滕潇琢磨了一下,对他说,“设阵的人是谁不知道,但肯定和那些魔兵有关,而且你们不觉得这一幕和琳琅岛那晚很像吗?如果背后都是一个人在操纵,那么意味着,这个人不仅能在鲛人王眼皮子底下对琳琅岛动手脚,能唤醒远古传说中的魔兵,还故意用魔兵做诱饵诱我等来招摇山一网打尽,他厉害的可就不只是修为了,而我们完全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或者一群人,那么恐怕今日之后他也不会停手,我在明敌在暗,日后的情形对我们相当不利。” “我们还有日后吗?”祁镜一掌将旁边一块石头砸成粉末,好不容易腾出些空间,却还是感觉手脚都没地方放。 尤其是挤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让他有种呼吸不畅的窒息感,用力吸了一口气,骂道,“我他妈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会是这个死法,真他妈窝囊,要不跟这个见鬼的阵法拼了算了。” 他说着还真要飞上去,晏赐赶紧拉住他,“你那把青铜剑都没能砍出个口子,你自个儿撞上去,这结界就会自动为你打开了?那不送死吗。” 祁镜烦躁的骂了一声,火气更盛,“那你说怎么办?” 晏赐想了想,扭头眼巴巴看向苏刹,“苏兄,真的没有更多蛟龙了嘛?” “……”苏刹的声音冷漠得让他想哭,“没了。”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声龙吟。 与方才浓云之中的蛟龙完全不一样,这声龙吟低沉而悠长,穿透力极强。 响起的一瞬间,结界外残存的草木随之伏倒,夜空之中风起云涌,独立于结界之外形成了一片比结界上空更为壮阔的云层,却是祥光普照,漫天金辉从云层之间撒落。 众人所站的地方仍是黑夜,那边的云层之下却亮如白昼,银白色龙尾在浓云之中穿梭。 晏赐大喜过望,握着扇子激动地指向那片云彩,仿佛看到天降救星,对苏刹说,“苏兄,你不是说你手底下没有蛟龙了吗!” “又不是我叫的。”苏刹说完,刚好看见游窜过去的龙尾。 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腰带,果然挂在上面的玉佩已经没了,只剩一截红绳。 那玉佩是离开冰落崖的时候,苏凌明送给苏刹保护心脉的法器,内里蕴含一丝他的神力。 后来苏刹吞了妖丹,玉佩的效用消失了,就当个饰品挂在身上,现在玉佩既然碎了,想必苏凌明也会有感应。 所以那银龙是…… 不可能。 苏刹猛地抬头看向那片云彩,又觉得不敢置信,苏凌明身上有禁制,怎么可能从冰落崖赶过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所想,一道银白色闪电划开云层,蛟龙的尾鳍随之一摆,一道巨大的银白色法相出现在众人面前—— 眉目修长,目光平静,眉峰之间凝聚清冷灵光,皑皑如山间雪,皎皎似天上月,仿佛红尘之外超脱世俗的仙人,由轮廓勾勒而成的法相顶天立地,又为其平添威严。 法相周身缠绕着金色符纹,将他困于其间,限制他的一举一动。 苏明凌眼眸低垂,看向整座招摇山,看向运转紫红色流光的绞杀大阵,又看向被困在阵法之中的仙门弟子,垂落的目光无悲无喜,平静到冷漠。 忽然抬起巨大的手掌,朝那座绞杀大阵覆下。 随着法相化成的手掌逐渐靠近,众人感觉一股浩瀚的力量如海潮般扑面而来,体内的金丹自动运转吸收,像灵力,却又比灵力更加纯澈浑厚,吸一口修为就疯狂上涨。 没想到因祸得福,还能遇到这种好事,众人连忙原地打坐,操纵金丹吸取这股力量。 人群之中传来阵阵惊叹,有反应快的人已经叫了起来,“神力……这是、这是神力啊!” 又有人指向那道法相,“是神龙!远古传说中的神龙!我见到活的神龙了!” 法相的手掌已经悍然压下。 那是超越下界力量的碾压性优势,神力与灵力之间直接跨越了一个层次,其中悬殊又何止天堑二字可以尽述。 那巨大的手掌化作龙爪,落于阵法上空,困得仙门众弟子束手无策的绞杀大阵,在他掌中如同玻璃玩具一般,轻而易举就被碾成碎片。 第194章 结界破裂,符纹四溅,头顶的乌云瞬间消散。 众人终于得到一口活气,纷纷从逼仄的空间之中飞出,抬头一看,那法相破除了绞杀大阵之后,缠绕在脖颈胸口的锁链却骤然燃起了金色火焰,惩罚一般冷酷地灼烧。 法相微微蹙起眉,下一瞬又化作浑身缠满锁链的银龙,挟着烈焰在云层之中翻滚,嘶吼一声,浓云消散,银龙也不见了踪影。 苏刹看向云彩消失的方向,在原地站了许久。 银龙被烈焰灼烧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心中有些担忧—— 苏凌明察觉到他有危险现身帮忙,可他身上本来带有禁制,这次不光神识出了冰落崖,还动用了神力,事后会招致的后果,苏刹不清楚其中细节,但必然不会让他好受。 第123章 晏星河跳进传送阵之后,眼前陷入长时间的黑暗,乃至于再次有光亮出现,他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拿手背挡了一下视线,眯起眼睛缓过劲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头顶的夜空愁云惨淡,云层泛出诡异的血红色,脚底踩着的不是泥土而是黄沙,绵延万里,一马平川。 一眼望过去,可以看见零星的白骨暴露在黄沙外,有的粘连血肉,有的盔甲下只剩下骨头架子。 还有一些斜插的旌旗断矛,被烧得只剩下半面,写在上面的字迹早就模糊不清了,迎着萧瑟的西风猎猎飞舞,偶尔有几只啄食腐肉的秃鹫拍打着翅膀落在上面。 其中一只秃鹫就停在晏星河旁边,歪着头,锐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瘦长的鸟脸露出人一样的表情,像是在打量他是否有可能成为食物。 晏星河脚下所站是一座阵法,与招摇山那个一模一样。他四下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像某个古战场。 除了他脚下这个,周围还有另外四个阵法,呈星状分散,最中间是一座血红色大阵,刻画在上面咒文颜色红到发暗。 一个白衣人单膝跪在阵法最中间,咬破的食指渗出血珠,以鲜血代替朱砂,顺着符咒的走向画下去,将起点和终点连接,完成了最后一笔。 晏星河拔剑指向那道人影,“无执,果然是你。” 白衣人站起身,拿手帕将指头的鲜血擦净,满意地看了会儿脚下的血阵,脚步轻移,转过身。 银色面具遮住他半张脸,漫天红云与残旗下长身玉立,隔着几十步的距离远远看向晏星河,微笑着说,“好徒儿,你能够出现在这里,为师一点也不意外。” 又拍了拍手,拍掉掌心的尘土,“今日炼魔阵大功告成,正好你来了,可以给为师做个见证。” 晏星河一看他脚下血阵,以及周围分布的五个小型阵法,稍微一琢磨,理出了个头绪,“魔兵从五座山中涌出,所有人都以为源头应该在那里面,只要摧毁了源头就能消灭魔兵。实际上招摇山那座阵法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源头,不仅如此,另外四座山恐怕也只是个幌子,你故意弄出来掩人耳目,为的是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实际上那座阵法是个转移魔兵的传送阵,真正的源头在这里,就是你脚下的血阵。” 无执赞许地拍了拍手,“不错不错,分析得很到位,只是有一点你说错了。” 晏星河仍然拿剑指着他,十足戒备,等待他的下文。 无执也不怕让他知道,一步一步朝他走近,“那五座山设出来,为的就是让仙门那群人杀进去,只要他们毁掉腹心的传送阵,我设在山脚下的玄阴绝煞阵就会启动。可惜那群蠢货蠢得出乎我的意料,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一年才打进去。时间虽然迟了些,不过嘛,目的总归是达到了。” 手指的伤口有血珠渗出来,无执轻轻捻了捻,又抬起食指放到唇边,将那点湿痕舔去了,眸中随之浮现一缕血色,“现在这个时辰,招摇山那群仙门弟子,应该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说着,看了眼他身后,“那只小狐狸没有跟你一起来?啧啧,那真是可惜了。” 晏星河没有应声,无执遗憾的叹了口气,“没想到毁了他的根骨都没让他死成,真是顽强啊,我都有些欣赏他了。不过没关系,早死晚死他注定必须要去死,要是他刚好也留在那座山里,那么等你回去之后,就只能给他收尸了。” 晏星河眸光紧缩,对他说的话半信半疑。 然而他现在人不在招摇山,担心也是没用,只能先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看向无执脚下泛着红光的血阵。 按照无执的说法,之前那些魔兵应该都是这座血阵完成之前试炼的产物,然而光是半成品就让仙门难以招架,成熟之后恐怕只会更多、更难对付。 晏星河说,“这就是你的计划?利用这座血阵唤醒魔兵,让魔兵先杀仙门弟子再杀平民百姓,直到把所有人都杀光?魔兵性情凶残,不会认谁是他的主人,你就不怕到时候天底下的人还没杀完,反而是你自己先自食其果,某一步走错就招致反噬?” 无执的目的是晏星河最关心的问题,他故意这么说,无执知道只是想套话。然而不管出于何种动机,他很高兴晏星河愿意了解他的计划。 高高兴兴地伸出手掌,打了个响指,千丝万缕的红线自指间飞出,红中透黑,狂躁地摇曳,像操纵木偶的丝线,尽头握在他一人掌心。 “为师又不傻,当然不会铸出来一柄不可控的刀,既然敢动用魔兵这步险棋,自然有我的办法来控制它。” 红线飘摇着向上延伸,遮挡了面具下那双眼睛,透过那些红影,无执看向晏星河,“说起来,我能完成今日的大计,还要多谢你和那只小狐狸。若不是从狐族弄来那些妖丹,为师又怎么能炼成摄魂术?它在我手中早就超越一开始的价值。 百里长泽那个蠢货目光短浅,想用它来控制活人,而经过风无彻的改造,现在我手中这些丝线,不仅能控制活人,还能控制怨魂炼化的魔兵。 我需要一支军队,好徒儿,一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魔军——没有意识,没有痛觉,没有恐惧,只听命于我,受我一人操纵。 而想要炼成这样一支军队,有什么地方是比尸横遍野的战场更好的选择?”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晏星河,仿佛在等待对方流露出震惊或者崇拜的表情,然而晏星河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冷冷地回他,“我看你已经疯得没救了。” 无执失望的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难,耗费我多少精力?一步走错都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为师呕心沥血步步为营,为什么你就是不会欣赏我下的这局棋呢?” 晏星河说,“你的出发点就是错的,所谓的聪明与狠辣,只会让你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就算有一天你达到目的杀尽天下人又如何?不过是一个丧心病狂的计划得逞了,并不会因为你赢了,就让这件事变成对的。” 无执垂袖站在原地,看了他许久,忽然说,“都怪那只小狐狸。啧,真难杀。” 雪白的衣袖一抖,拿出一面玄色旗帜,中间绘有一只红色巨蟒,煞气缭绕其间盘桓不去。 现世的一瞬间,古战场上阴风阵阵,血阵涌动起凹凸不平的猩红光芒,仿佛有什么镇压其下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晏星河眯眼看向他手中的旗帜,总觉得非常眼熟。 稍微一回想,这不就是琳琅岛上那座炼器大阵,吸收了无数仙门弟子的精元,最终炼化而成的那面旌旗吗? 前因后果关联,晏星河揣摩出一些关窍,冷声说,“风无彻果然将这面旗帜交到了你手上。” “这叫混元幡。”无执将它捏在手中,来回晃了晃,长发凌空飞舞,凄厉的鬼啸随着风声涌起,“本来只炼出来个半成品,最终能够补全,还要多谢好徒儿你,煞费苦心地用精血滋养幽冥珠,不然缺了这颗关键棋子,为师怎么拿下我的十万魔兵。” 幽冥珠…… 百花杀和法衡宗本来就有勾结,在背后操纵也不奇怪。晏星河料到了这一点,他只是没想到,无执设计让他炼化幽冥珠,目的竟然是补全混元幡。 可转念一想,又除去了这层悔意。且不说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无执的计划,当时的情况下,他受法衡宗所制,炼化幽冥珠是为了换取玉髓灵芝救苏刹性命,就算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长袖一翻,混元幡归位,飞入阵法上空支撑起整座炼魔阵。 红线如新生的藤蔓向上飞出,划过无执脸上的银色面具,半透明的丝线与混元幡相连,集中于一点后又往下延伸,如雨丝般千丝万缕地散开,另一端直直地插入血阵,密密麻麻占去阵法上空整个空间。 无执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多年运筹帷幄为的就是此刻,回过头对晏星河说,“这是我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步,为师很开心今日你站在这儿,陪着我亲眼见证。” 说完,左手一翻,掌心躺着一枚冰晶形状的石头,是鉴睛石。用力地捏于掌心,指缝间爆发出金色光芒。 第195章 整座战场地动山摇,秃鹫怪叫着飞走,一道浑厚的金色光芒从天而降融于无执左手,而他右手的丝线随之泛起金光。 狂风大作,漫天黄沙席卷而起,混元幡迎风翻卷,摄魂术插入地底的丝线下,血阵之中传来沉闷的嘶吼。 黄沙翻开,露出底下森森白骨,一只枯瘦的魔爪破土而出,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魔兵撕扯着从血阵之中爬出来,如同挣破茧蛹的毒虫,枯骨一般转动着关节和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病毒般四处蔓延,扒着满地黄沙往四面八方爬走。 晏星河御剑飞在半空,观察起他左手那块石头,那道金光威力强悍,分明是神力,而且给他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他仔细揣摩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那不就是苍梧树的神力? 关键的要点在这一刻汇聚,瞬息之间,晏星河将无执前后的计划大致串联了起来。 最早无执和风无彻联手建立百花杀,与法衡宗合作,为的是他家正在研制的摄魂术。 琳琅岛上利用涟获取鲛人王的信任,改动阵法布置炼器大阵,从而炼化关键法器混元幡。 与此同时,无执亲自出手毁去苏刹根骨,实际上是为了切断他与苍梧树的关联,从而用某种方式夺走苍梧树的神力。 因为晏星河横插一脚,混元幡炼化出来是个半成品,所以后来在沂城,他又故意设计晏星河替他炼化幽冥珠,从而补全了混元幡。 早在晏星河离开百花杀之前,绕就领了无执的密令消失了,后来又在天屿山遇见。 想必早在琳琅岛布局之前,无执就已经选好了这座古战场,作为他唤醒魔兵真正的巢穴,绕当时离开的任务,就是在古战场和五座山之间初步搭建阵法框架。 所以才会有今日的炼魔大阵,以及设在那五座山中的传送阵与玄阴绝煞阵。 狐族、琳琅岛、沂城、招摇山、古战场。 摄魂术、混元幡、苍梧树神力、幽冥珠、玄阴绝煞阵、炼魔阵。 其中虽然有所偏差,但最终所有关键都被他拿下,所有岔路汇聚于一点,都是为了在今日炼化他想要的十万魔兵—— 一支没有意识,没有恐惧,只听命于他一人,为他死战的恐怖军队。 有了这样一支军队,足以让他荡平天下所向披靡,灭尽世间所有生机,创造一个只有魔族的世界。 而他手握混元幡,生杀予夺尽在他一人之手,想让谁生就让谁生,想让谁死就让谁死,他就是唯一一个能够号令天下的主宰。 晏星河忽然想起,无执从前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待我目的达成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够站在我身边,陪我看我所创造的世界,你会明白,它比现在这个世界更加漂亮。” 晏星河冷笑一声。 原来这就是无执要他看的世界。 一个没有人族和妖族,生灵涂炭,只剩岩浆和焦土,目光所及满地都是没有意识没有感情、阴森森乱爬、只会发疯杀人的魔兵——这就是无执蛰伏筹谋二十年,想要创造的新世界? ……疯得很彻底。 在这一刻,晏星河忽然想明白了,无执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的是毁灭。 毁灭他自己,毁灭他想要报复的人,顺便毁灭全世界,谁都不无辜,谁都别想活,最好大家一起去死。 晏星河抬起头,混元幡散发出的黑红色灵力四处飞蹿。他眯起眼睛,凝神看向半空之中手拿混元幡的那道白影。 绝不能让无执的计划得逞。 晏星河横剑在前,猛地飞向无执,后者察觉到迅速逼近的杀意,微微转过头。 眼看剑锋要落在他后背,一道白光忽然横空而来,不偏不倚地接住剑招,瞬息之间已是几招过去。 来人如疯狗般一招接一招落下,招招都用死力,晏星河被他逼得往后撤开,挡开迎面落下的刀光后凌空一踏,一个后空翻拉开距离,剑刃横在眼前,“修罗。” 无执既然敢在起阵的时候让晏星河站在旁边,怎么可能没有留后手。 修罗狂笑一声,一抹脸上的乱发,手中长刀已经向他飞来,“这次你别想再使诈!来啊彼岸,做个了断,今日你我就要一决高下!” 晏星河唇角冷冷一勾,扬起剑锋飞身上前—— 拖拖拉拉五年了,是该有个了断。 前面是无执拿着混元幡,底下是枯骨一般涌动的魔兵,两人在半空打得不可开交。 晏星河如今的修为已在他之上,局势总体来说偏向他,可修罗也不是吃素的,虽然占不了上风,可晏星河一时间也杀不死他。 修罗一定要杀,但是眼下情况特殊,比修罗更重要的是无执和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大阵。 因此时间就变得格外重要,他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眼睁睁看着炼魔阵与混元幡成功结合。 晏星河看向面前青面獠牙的修罗,看向他背后的无执,又看向无执脚下的魔兵。 手腕一软,不慎脱力,剑锋偏开一寸,修罗果然抓住这个契机,趁机一掌击出,狠狠打在他肩膀。 晏星河受到重击,连退三步往后撤开,五脏六腑随之振荡,骤然吐出一口血。 修罗见状大喜,趁机提着刀就来拿他,晏星河一时落了下风,连忙后撤。两人在半空之中匆匆过了几招,都是晏星河率先撤走。 修罗越打越来劲,追着人狂咬不止,几个位移随晏星河来到炼魔阵边缘,脚下就是汹涌的魔兵。 晏星河抬起头,修罗已举刀向他头顶劈来,狂笑道,“受死吧!彼岸!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我赢了,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 晏星河凝目看向逼近的人影,眼中讥诮之色一闪而过,唇角缓缓勾起嗜血的冷意。 修罗的刀落在他脸上的前一秒,晏星河忽然以一个极快的速度闪身避开。 修罗没想到他还藏着力气,一时间没收住脚,险险停在阵法边缘,眼皮底下就是张牙舞爪的魔兵,吓得他呼出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背后传来一个森冷的声音—— 晏星河站在他身后,微微一笑,毫不留情地给了他致命的一脚,“你说错了,是我赢了。” 修罗被他踹进了翻涌的魔兵潮。 无数枯骨瞬间缠上来,拉扯他的手臂,沼泽一般拖着他往下沉,一旦他往上飞起,就是无数道魔气缠住脖颈手脚,怎么杀也杀不完。 修罗一刀下去就砍死一串,但架不住魔兵实在太多。 他就像落入蚁群的一只蝉,身上衣衫瞬间被抓碎,脸上身上手脚全都是魔兵撕出来的窟窿,不过瞬息之间就面目全非。 修罗怎么也摆脱不了无处不在的魔气,狂躁地嘶吼一声,突然运气逼退周身魔兵,瞬息之间腾出来几寸喘息的空间。 他正要趁着时机往上飞出重围,遮挡视线的魔兵退散后,露出来一道近在咫尺的人影。 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目光冰冷如霜雪,手掌灵剑扬起,魔兵退散开的瞬间,一道强横的剑气携带着毫不迟疑的杀意,当胸落在他身上—— 有鲜血溅在下巴处,修罗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口。 一道剑伤横斜着穿胸而过,几乎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所用力度毫不留情,正如当初他砍在刑子衿身上那一刀。 鲜血喷涌而出的一瞬间,退散的魔兵再度涌了上来,遮天蔽日,将他整个人卷入黑暗,蚕食殆尽。 最后一眼,修罗看见晏星河站在半空,唇角轻轻勾起,眸光之中尽是冷色。 下一秒,视线就被铺天盖地涌上来的魔兵吞噬。 炼魔阵与混元幡的结合就要完成,无执突然感觉背后袭来一股杀意。 他没来得及回头,凭借直觉闪身往旁白躲开,然而擦着耳鬓飞过去的却是修罗的刀。 在他落脚的一瞬间,晏星河的剑锋已削向他脖颈。 掌心的红线瞬间散作流光,无执的头颅从身体上飞出,鲜血喷涌,直直砸向地面。 晏星河看向那具坠落的白衣尸体。 落到一半,那具无头尸身从腰腹出翻出一缕黑气,以那一点为中心,黑色朝四周扩散,直到整具身体化作魔气流散开,下一秒又凝聚成人形。 无执再次出现,站在晏星河背后,依然是白衣墨发不染纤尘的模样,连脸上的银色面具都没有损伤。 暴涨出细长指甲的五指用力朝中间一抓,猩红色丝线再度从指间逸散,与混元幡垂落的丝线相连。 晏星河盯着他左脸那几道黑红色裂纹,“你连你自己都炼化成魔了。” 无执嗤了一声,举起掌控摄魂术的手背,上面尽是裂开的黑红色纹路,不断有魔气从其中冒出,“一具身体而已,是人是魔有什么区别?做魔比做人更好,不伤不痛,不死不灭,不然刚才那一下,你师父我就真要死在你剑下了。” 说完很热情的向晏星河引荐,“若是你也想拥有不死之身,为师可以将你也炼化成魔,看在你我师徒关系的份上,分文不取,你看你要么?” 第196章 “……”晏星河拿出一把驱魔符,往剑刃上一抹,就着燃起的火光朝他杀过去,“那我就先将你绑了,日后有的是办法要你的命。” 无执含笑站在原地,不闪不避。 闪烁着幽蓝色火焰的剑刃从他身体之间穿过,无执散成魔气,下一瞬又在晏星河背后聚合。 仍是温柔带笑的模样,耐心劝他说,“别白费力气了,为师就是站在这里陪你玩到天亮,你手里那几张破符也杀不死我。” 晏星河又试了几次,无执果然站在原地让他杀,而他手中最上乘的玄铁和驱魔符竟然丝毫不能奈何。 无执既然敢以身入局把自己炼化成魔,想必级别早就在那群魔兵之上,寻常对付魔兵的办法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晏星河被他逗弄一般引得东奔西跑,心中逐渐生出恼意。然而无执早已趁机完成了炼魔阵的最后一步,看晏星河站在原地不追他了,也就收起玩闹的心思,掌心丝线往上空一举,万千魔兵拔地而起。 晏星河低头,无数张面目模糊的脸咯咯怪笑地看着他,红色眼瞳如数不清的蝙蝠堆叠在一起,像一片无穷无尽的黑色浪潮,淹没了整座古战场。 目光所及,魔气翻涌着绵延千里,竟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无执站在他身后,满意地看着二十年呕心沥血的创举,如同欣赏一副珍贵的名画。 对上晏星河充满敌意的目光,他微微笑着说,“好好看着吧,我的宝贝徒弟,风无彻完成了他的复仇,而我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第124章 漫天红云下,一面玄色旗帜悬在半空,无数半透明的丝线以旗帜为起点,向下延伸,笔直地插入地面的炼魔阵。 黑雾红瞳的魔兵翻折骨骼,嘶哑地尖叫着从里面爬出来,如一片黑雾形成的浓云,连四肢也看不清,只能看见密集的猩红色眼睛在其中翻涌。 浪潮一般时高时低,又四散而去,爬入炼魔阵附近大大小小几十个传送阵。 混元幡在高处猎猎翻飞,炼魔阵日夜持续不休地运转,爬向传送阵的魔兵也无穷无尽。 而整座大阵上空,一道强悍的结界散发出灿金色光芒,将炼魔阵附近方圆三百里的风沙圈入其中。 此结界是无执为保护炼魔阵所设,以万年神龟的龟甲压阵,坚固无比,敌人想从外面攻破绝无可能,只能由手握权限的人从内部打开。而这权限只在两人之手,一个是无执他自己,另一个是绕。 无执一袭白衣站在半空,从高处俯瞰整座炼魔阵的运转。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昏暗的天色让那块银色面具显出冷硬的质感,血红云霞又为其镀上一层嗜血的艳色。 无执看得正出神,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朱翠摇曳的叮铃声。 回过头一看,是绕走了过来。身上穿的水红色衣裳比平时更加鲜艳,出门前特意梳妆打扮过,花钿胭脂一样不落,金色的钗子插了满头,耳垂上还挂着一对翠绿色羽毛做成的坠子。 这道五颜六色的人影猝不及防撞进眼睛,无执整个人呆滞了一瞬,随即饶有兴味的勾起嘴唇,将他这身打扮从头看到脚。 绕羞涩地瞧了他一眼,屈膝朝他行了个礼,“军师,你把我叫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无执转过身,负手而立,目光又落在脚下的炼魔阵上,“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些事必须亲自去办,炼魔阵交给你看守,每日按照我说的顺序开启传送阵。还有,彼岸已来过断魂关,仙盟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无论如何结界一定不能打开,只要这层结界守好了,仙盟的人绝对无法踏入半步。” 炼魔阵事关重大,绕有些担心,“那若是他们强闯,破开了结界呢?” “炼魔阵用我的魔气供养,遭到攻击我会有感应,届时利用传送阵回来就是。你不必疑虑,做好你该做的事。” 绕低低的颔首,发丝间垂落的珠子跟着乱晃,“属下遵命。” 无执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绕的长相其实十分出挑,五官阴柔,扮作女相并不难看,反而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漂亮。 脸上颜色尚可,只是对衣服首饰的审美一言难尽,平白添了累赘的庸俗,反而将本身的姿色压了下去。 无执想了会儿关于绕的事。 算起来,绕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四大护法里面最早进入百花杀的一个,极具天赋又修炼勤勉,忠心这一点也无需质疑。 虽然当初没有收他做徒弟,但是绕并不像别的弟子那样对他有天然的敬畏,没事总爱往他跟前凑,修炼上有什么问题也爱跑过来问他,无执也很欣赏他,总爱在关键处加以点拨。 如今十多年过去,当初百花杀培养出来的四大护法和领队走的走死的死,最后依然追随在他身边的,竟然只剩下一个绕。 头上的钗子忽然被人抽了出去,紧接着冰冷的金属质感贴在下巴底下。 绕愣了一下,顺着钗子的力道抬起头,直直对上面具后无执含笑的眼睛,“这件衣服怎么从前没见你穿过,新买的?” 事实上每次和无执见面绕都是盛装打扮,身上的衣服红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穿过,从来不重样。 不知道无执为什么突然问起,但绕还是忍不住雀跃,羞涩地露出一笑,娇声说,“和军师见面当然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我这身衣服可还好看?您喜欢吗?” 托在下巴处的钗子又将那张脸抬起一寸,无执莞尔一笑,忽然说,“不喜欢,脱了吧。” “???”绕愣了一下,小心地瞧着他的神色。 但看无执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稍有犹豫,按照他的命令试探的脱去外袍。 那件水红色衣裳落在了脚边,无执又说,“再脱。” 绕捏住中衣衣领,一面往旁边拉开,一面在心里惊疑不定。 无执的想法只有他自己明白,总是冷不丁冒出突然的一两句话,不知道前因后果根本无从揣测。 瞬息之间,绕的心里已经涌起惊涛骇浪,刚才他又看自己的脸,又问自己身上穿的衣裳,他的意思,莫非……莫非…… 想到这一步,绕的眉毛惊喜的一扬,已是心花怒放。 当初还没离开百花杀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喜欢男子,最早看上的是同样位列四大护法之一的烨。然而那人长了一张异域美人的脸,却是个死心眼,盯着涟那朵白莲不放。 他多次暗示,甚至故意衣衫单薄地潜入他房中引诱,结果那死木头掀开被子一看到他躺在里面,直接将他整个人裹了,连人带被子扔出院门。 他为此郁闷了许久,但又偏偏就好这一口,旁的都看不上。 这么死缠烂打地追了好几年,后来直到被无执派到断魂关,他也没能如愿睡到烨。 然而现在事情又不一样了。 百花杀那群小师弟没什么长得特别合他心意的,修为上连他都打不过,他当然一个也瞧不上。 但现在站在面前的人是无执,要是无执对他有那方面的意思,他但凡犹豫一秒都得扇自己一巴掌,就是烨来了都得让他滚一边自个儿凉快。 这么想着,当无执第三次说出“再脱”的时候,绕的脸颊已经红得快要烧起来,主要是因为兴奋。 单衣脱去后露出莹白的肩膀和胸膛,线条瘦削肌肉紧实,就这副皮囊而言十分赏心悦目。 无执居高临下的欣赏起来,绕脸颊滚烫的样子他还以为是害羞,顿时兴味上来,正想再逗一下。 那单膝跪在他面前的人突然抓住他的手掌,放在自己锁骨底下,含羞带怯地抬起头,期待的说,“绕听凭军师吩咐。” “……”刚升起来的那点兴味瞬间消散。 无执捏住他的下巴,“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要选晏星河做徒弟吗?” 绕摇了摇头。 无执说,“要是刚才的那几句话是对他说的,早在我第一次说脱衣服的时候,他就直接站起身走人了。他总是把自己的想法放在第一位,从来不会因为我是他的师父,就事事对我言听计从。” 绕琢磨了会儿,换句话说,那不就是事事跟无执拧着来吗?下定决心一般开口,“要是军师喜欢跟自己唱反调那样的,我、我也可以学。” 无执,“……” “罢了。”无执将手收了回来,“穿好衣服起来。” 晏星河和绕,本来就是性格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晏星河是他精挑细选出来最喜欢的徒弟,绕却是跟随他最久最值得信任的下属,二者在他心中的位置不同,他寄予的厚望也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大好机会就这么没了,绕很是失望,低着头一件一件穿上衣裳,穿一件在心里叹息一声——早知道先装作宁死不从玩一手欲擒故纵,说不定就成了。 正懊恼,忽然听见无执在前面说话。 “来路坎坷皆被一一攻克,如今炼魔阵已成,优势尽在我手。此次大计我虽然有九成把握,但天道无常,走到最后一步之前,没有什么结局是必定的。” 第197章 无执站在前面,绕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阴风卷起混元幡之后又从无执身旁穿梭而过,撩起他的长发和衣摆。 “要是运气不好,最后让那群仙门赢了,我功败垂成横尸荒野,你就回到百花杀,改个名字将它传承下去。正道修士或许会趁机剿灭,但百花杀的存在从来也不需要谁的认可,总楼位置隐蔽,只要你行事小心妥善经营,传承下去不是问题。” 无执看向脚下密密麻麻的魔兵,“毕竟是我毕生心血,要是我死了之后就散了,多少觉得可惜。” 明明优势在他们这边,绕不明白为什么无执一开口交代的却是不好的结局,问他说,“那若是我们赢了呢?” 无执摸了摸扇骨,折扇往手心一敲,“那就去沂城皇宫,看看乾阳殿那尊高高在上的王座,我就躺在上面,记得替我收尸。” . 晏星河记住了古战场的样子,回去之后画出大致图样,揣摩了一下其中玄妙。 炼魔阵附近风沙漫天,必然不会是夏国腹心,无执当然也不可能大费周章跑去西域设阵,最有可能是在夏国与西域交界处。 而且无执自己亲口承认那是一座战场。肃王平定西陲之前,夏国与西域多有摩擦,战事不断,在夏国之前,二者更是断断续续打了好几百年的宿敌,更加印证了他的推断。 心里大概有数,晏星河去天下第一剑找到晏赐等人,展开绘制的图样,跟他们说了大致设想,无执选择建立炼魔阵的地点,应该是在夏国与西域交界处的某座战场。 这个范围划出来之后,仙盟的人找起来就简单多了,以两国交界处的地形来看,适合做战场的险关要塞就那么几个。 仙盟弟子派出去探查之后,不到一个月就有了结果,炼魔阵所在的地点正是断魂关。 不光如此,无执还在外面设置了一层结界,灵力强悍坚不可摧,外人根本无法进入。 断魂关是夏国与西域诸国开战的主战场,每次大战动辄死伤上万人,几百年下来黄沙底下的白骨不知道埋了有多深。且战死的亡魂戾气极重,无执想用怨魂炼制魔兵,断魂关的确是个绝佳的选择。 仙盟想要对付无执,破坏炼魔阵是最根本的方式,然而无执布在外面那层结界十分棘手。 仙盟派人暗中试探了许多次,各种法器根本无可奈何。甚至有一次被绕逮了个正着,根本懒得阻拦,就这么冷眼站在半空看着他们无功而返,对结界的放心程度可想而知。 结界的事暂且放在一边,除了刚开始那段时间的试探,后来仙盟也顾不上了,因为还有比结界更棘手的麻烦出现了。 炼魔阵成熟之后,炼化出的魔兵比以前更加难缠,玄铁和驱魔符本来绰绰有余,现在对付起来竟然十分吃力,可偏偏普通兵器又伤他们不得,武器这一环的弱势让仙门显得十分被动。 为了弥补这个空缺,仙门众人再次翻阅起了上古典籍,终于在那些晦涩难懂的字眼里面找到一条有用线索。 浮空岛整座岛屿的地基是由一种特殊材料构成,叫做白冰晶,整体呈现半透明的乳白色,原本是一位神族大能的棋子。 那位大能痴迷于下棋,而且酷爱自己和自己对弈。一日像往常一样自弈,忽然于千变万化的棋局中领悟天地万物的运行法则,由是悟得大道,坐于蒲团之中神魂飞升,以真身合天地大道。 飞升时他手中所执棋子落入下界,化作一座半透明的岛屿沉入东海。其中蕴含那位大能的神息,和涤灵瀑布的神水一样,亦是世间至纯至净之物,威力甚至更强于后者。 若是能想办法取来白冰晶锻造武器,对仙盟来说无疑大有助益,自从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之后,仙盟就开始派遣弟子前去东海寻找。 天意在这个时候帮了他们一把。 浮空岛毕竟是远古传说中的存在,本以为一入东海又要好几个月才能有进展的消息,结果弟子派出去的第十天,苏刹突然拎着一包东西来到天下第一剑。 往桌上一放,半透明的乳白色晶石,散发着神力的荧光,与古籍之中的图画一对比,不就是他们千方百计寻找的白冰晶? 一问从哪儿找来的,苏刹说,“深渊之渊地底下有好多,之前我就注意到了,还以为是没用的石头。听你们的描述觉得有些像,就捡了几个带过来看看。” 于是仙盟弟子连夜集结队伍,马不停蹄的去了深渊之渊。 苏刹、晏星河、晏赐、滕潇四人站在半空,看着底下的开采情况。 深渊之渊空间广阔,散落在其间的白冰晶不少,可是一旦分发给所有仙门,这些零散的晶石就显得紧凑了。 晏星河忽然想起古籍的记载,“白冰晶既然是浮空岛的地基,那本体应该是一座完整的岛屿,为什么深渊之渊里面这些全都是零碎,那座岛屿哪儿去了?” 那本古籍的原文滕潇看得很仔细,记得也最清楚,“浮空岛是东海之中一座悬浮的岛屿,因为含有神息,被鲛人族选做领地,整个族群盘踞于仙岛生存了几千年。后来神魔大战之后世间灵气变得稀薄,鲛人族为了保存实力,用仙术将整座浮空岛挪去了世外渊,东海所余的白冰晶不过是一些当时掉落的残余。我猜想,深渊之渊有蛟王的妖丹镇压,磁场格外强大,所以吸引而来的白冰晶比寻常地方更多。” “等一下,”这话越听越觉得耳熟,晏星河说,“鲛人族,世外渊……那不就是南宫皎那支鲛人的故居吗?” 滕潇点点头,说起当初那位鲛人世子,还有些惋惜,“他们就是定居在世外渊那群鲛人的后代,只不过南宫泰后来又带着他们那一支族人迁回了南海,栖居在琳琅岛。” 这么一说,晏赐也感到惋惜,用力捏了捏扇骨,叹息说,“早知道就不让那个鲛人世子回去了,我们还可以跟他商量商量,把他家岛屿划一部分出来开采一下。现在人都跑没影了,谁知道世外渊在什么地方。” 晏星河犹豫着没有说话,手掌按在腰间的乾坤袋上。 苏刹还记得当初琳琅岛的海岸边,那个小鲛人一下子跳进晏星河怀里的情形,再一看晏星河此时的脸色,直觉这件事有猫腻,眯了眯眼睛。 果然,没多久晏星河从乾坤袋里面拿出来什么东西,捏在掌心,有些心虚的看了苏刹一眼,对另外两人说,“那么如果,要是,假如……我有办法和南宫皎取得联系呢?” 滕潇一愣,晏赐挤开滕潇凑到他旁边,天降救星一般,惊喜地说,“什么,你还和那个鲛人世子藕断丝连留有后招?早说啊,我们现在要的就是这个,要是能把南宫皎叫回来,那白冰晶不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嘛?” 又期待地看向晏星河紧握的掌心,“他给你留的什么?” 不等晏星河打开,手掌已经被人捉住了。 苏刹冷眼看着他,暗暗磨了磨后槽牙,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躺在掌心的赫然是一枚流光溢彩的贝壳,萦绕着纯澈的仙力,一看就是某只鲛人送的。 第125章 隐雾泽 月光下,苏刹与晏星河手牵着手,慢悠悠地在枯树的小径中散步,特意挑的人少的地方,一前一后走着,晏星河差了几步跟在后面。 苏刹举起一枚闪亮的小贝壳,对着月光仔细欣赏,不时感慨两句,“真是个好宝贝,长的真可爱,和他的主人真像,难怪某个人要留在身边舍不得扔,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好睹物思人。” “……”不知道这狐狸究竟是个什么眼力,能看出来一只贝壳和一个人长得相像,不过这件事是晏星河理亏,只能沉默地将那狐狸的阴阳怪气听了一路。 一只贝壳而已,苏刹那张嘴能从天上扯到地下,晏星河隐忍不发,直到他啧啧感慨这只贝壳一看就是个能争会抢的,早晚有一天会迷得晏星河晕头转向,将苏刹送他的花戒排挤出去。 晏星河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两步伸手就要抢那只小贝壳,“行了,你都骂了它半天了,差不多得了,过两天还要用来叫南宫皎,给我。” 抓着贝壳的手掌攥起来举过头顶,苏刹没让他够着,倒退着走了几步,“这怎么能叫骂呢?我哪里骂它了?我这一路都在夸它。再说了,你这么宝贝这玩意儿,我骂它一句你岂不是要心疼死?” “……”这狐狸纯粹就是上瘾了,晏星河又去跟他抢,“给我。” 苏刹就不给他,晏星河越是着急想抢,他的手掌就举得越高。 这么挨挨蹭蹭地走了一路,晏星河连个指头都没够着,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想走。却在后退的一瞬间被苏刹抓住手腕,往前一拽撞到自己胸膛上。 晏星河懵了一瞬,被苏刹顺势搂住后腰,一只胳膊圈着人靠在自己身上,“什么时候藏的?” 晏星河说,“离开琳琅岛的时候。” 苏刹稍微一想,顿时更不高兴了,手指往他腰上掐了一把,“也就是说你藏了六年了。六年,整整六年,你留着那只小鲛人送你的信物,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第198章 “……”他可真会算啊。 第一年两人在沂城那段日子,苏刹一心想死,晏星河千方百计不让他死,两个人各有各的痛苦,谁还想得起来那只小贝壳? 中间分开了五年,苏刹回来也不过几个月。过了这么长时间,要不是滕潇提起鲛族的事,晏星河早就忘了乾坤袋里面还放着这么一只小贝壳。 就算硬要说瞒他,最多也不过就是沂城那一年加上回来之后的几个月,这狐狸嘴唇上下一碰就变成整整六年,还一脸理直气壮。 晏星河也是佩服,对他说,“最多也就一年半,哪里来的六年?再说了我当时收下是因为鲛族身份特殊,想着以后万一能派上用场,有备无患而已,现在不就用上了?” 苏刹低头看着他,眯了眯眼睛,审视一般,“真的只是因为这个?” 晏星河点头,举起三个指头,“我发誓。” 苏刹还是不信,哼了一声,“不是因为那只小鲛人长得好看?我记得他好像非常喜欢你,你不会是想着留着这么条后路,要是以后跟我闹掰了,就去做他鲛人族的女婿吧?” 小狐狸哼哼唧唧的,虽然霸道地搂着人,晏星河却怎么瞧怎么可爱,捏了捏他抓着贝壳那只手,仰起头往他下巴亲了一下,“他没你好看。” 苏刹顿时哼得更起劲了,得寸进尺地说,“还算你有眼光——那你说我哪里比他好看?” 晏星河两只手捧住他的脸,让他低下头凑近自己,先是在眼睛上亲了一下,“这儿好看。” 随即又亲了一下眉峰,“这儿好看。” 又亲了一下鼻梁,“这儿好看。” 最后吻在那双漂亮的嘴唇上,“这儿也好看。” “……” 随着他的吻一个个落下,苏刹的目光逐渐变深,忽然将他推在旁边的枯树上,一只手还抓着小贝壳,另一只手却攥着他两只腕子举过头顶,低下头不管不顾就是一顿狂亲。 晏星河的嘴唇被苏刹咬住碾了会儿,又闯进去逗着他交缠,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变得滚烫,晏星河不得不配合他的节奏仰起头。 苏刹的手也没闲着,亲着亲着就把人家腰带拽松了,一只手摸进衣襟,隔着最里面的单衣摩挲片刻,又探入衣服里面。 他压着人又亲又摸,黏稠的热意从胸口涌到脖颈,晏星河的耳垂染上薄红,整个人脑子也变得晕晕乎乎的。 苏刹稍微退开给了他缓解的空间,尖牙却仍然叼着他的嘴唇,黏黏糊糊地碾磨着,舍不得将人放开,声音有些哑,“等把南宫皎叫过来了,这只贝壳给我。” 晏星河的眼睫有些湿润,掀起眼皮看他,墨黑的瞳仁也泛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你拿去做什么?” “当然是毁了,”苏刹在他嘴唇上啄了一口,“难道你还想留在身边,做你们俩之间的信物,看见一次想他一次?” “……”晏星河说,“那好吧。” 苏刹又低头亲了他一会儿,仍然觉得不解气,琢磨了片刻要怎么趁机为自己谋取好处,抬起头气哼哼地说,“这件事你实在是太过分了,必须补偿我,以后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多做一次。” “……”究竟是谁比较过分?虽然是他藏东西在前,但是这件事的性质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这色狐狸分明就是趁机漫天要价。 晏星河又不傻,直接拒绝,“不行。” 苏刹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你还敢拒绝我?你先骗了我,现在又拒绝我,你怎么忍心?” 晏星河笑了笑,搂住他的脖子让他靠近自己,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最多今天晚上多做一次。” 苏刹才不买账,一晚上和每天晚上他还是分得清的,如此大好机会岂能放过。不高兴地看着晏星河,脑袋已经飞快地转了起来,琢磨着还有什么事能给自己加码。 忽然想起一个点,眼睛一亮,整只狐狸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还有招摇山那次,我都没说你,你招呼都不打一个,看见魔兵那个阵就往里面跳。上面还有仙门那群人的崆峒印压着呢,这都敢跳,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晏星河说,“之前我去天屿山的时候就发觉了一些线索,觉得那个阵看着像传送阵,无执心思缜密,只要能获得和他有关的消息,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机会我都不想放过。而且当时崆峒印都快压下来了,我也没有时间考虑太多所以就跳了。” “看着像传送阵,”苏刹学他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话,手指捏住他的脸往旁边扯,“要是你想错了,那一跳可能就死了。” 晏星河笑了起来,两只手放在他的腰上,脸颊往他掌心轻轻蹭了蹭,“你不是在那儿吗?要是我不小心受伤,你肯定会想办法救我,所以我不怕。而且最后证明我当时走的那一步非常值得,要不是跳了下去,我们怎么会知道无执下这盘棋是为了炼魔阵,又怎么能顺藤摸瓜找到断魂关?” “你还找起理由了。”苏刹瞪他,“我不管,反正你就是只想着你那点线索,根本就不在乎我,我伤心死了。以后每天晚上要多做一次。” “……” 这色狐狸扯了半天,最后还是扯到“每天晚上要多做一次”上面。 话都说到这儿了,晏星河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无执说他在招摇山布下了玄阴绝煞阵,似乎是个很厉害的阵法,你们最后解决了?” 苏刹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淡了些,稍微往后面退开,牵住了晏星河的手指,“那个阵的确很厉害,当时我们都没有办法,最后是我师父出面才破了。” 两个人说着话,晏星河与他肩膀挨着肩膀,顺着月光下的小径往前走,“你师父不是被禁制困在冰落崖了吗,能赶过来?” 苏刹想起当时银龙被锁链灼烧,翻滚着在云层中嘶吼的样子,抓着晏星河的手忽然收紧,转过头看着他,“我们找个时间去冰落崖看看吧,我担心他受伤了。” 晏星河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凑上去安抚地亲了口他的唇角,“好。” 枯树后面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晏星河往背后看去,苏刹动作比他更快,两步闪到跟前,伸手一抓,抓出来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 白色小鹿角稚嫩地从头顶冒出来,头上扎着两只小丸子,面庞雪白,细胳膊细腿的,被拎着后脖颈往前面一放,立马脆声脆气地叫了起来,拿两只短胳膊捂住自己的眼睛,“大王饶命!小念只是抓蟋蟀路过这里而已,小念什么也没看见!” 苏刹挑了下眉毛,“你没看见什么?” 那小鹿精两根手指中间分开一道缝,圆溜溜的大眼睛瞅着两人,信誓旦旦地说,“小念、小念没看见大王和你牵着手,也没看见大王他摸你,还亲了你!” “……”苏刹的眉峰扬得更高了。 “小念!” 不远处传来一道喊声,是千殊找了过来。 小念是千殊的弟弟,两个人原形都是白鹿,小念被带回来之后就住在了接纳区,和千殊形影不离的待在一起。 千殊的亲人要么死了要么走散,因此对这个弟弟格外爱护,平时总让他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离远了就到处找人。 当下也是,苏刹还没跟人说两句话,千殊已经找了过来,掌心放着一只手帕,打开后是一只热乎乎的炊饼。摸了摸小念的脸,没见他出什么事,就把炊饼拿给他吃。 那炊饼看着金灿灿的,闻着也挺香,苏刹一时被勾起馋虫,问了一句,千殊指了指枯树另一头,“是紫玉大哥起锅给我们做的,做了好多呢,大家都抢着分,就在那边。玄麟大哥你要是想吃,现在过去肯定还能分到。” 苏刹带着晏星河过去,果然妖怪们都挤在一处分炊饼。 草庐下搭起了几个单间的炉灶,食物的香气从中间传出来,勾的人食指大动。 苏刹拿到了两个,和晏星河一人一只。 晏星河往炉灶那头看了眼,却是几只小妖怪在掌勺,没看到紫玉。 咬了一口炊饼,正疑惑呢,紫玉从外面的方向走了过来,脸上还沾了点没擦净的面粉。 晏星河顺手递给他一张手帕,紫玉笑眯眯地道了声谢,指着枯树外围,“大王,外面有人找你。” 晏星河嘴里嚼着炊饼,看向他手指的方向,想了想,“是认识的人吗?” 紫玉摇了摇头,“反正我不认识他,一个穿白衣服的,头上戴着斗笠,背后还跟着两个人族,一男一女,说是大王你的旧相识,来找你有要事相商。” 戴斗笠? 晏星河和苏刹同时抬起视线。 晏星河三两口啃完了手里的饼,拿手帕擦两下嘴唇,牵着苏刹往枯树外围走去。 第126章 等在枯树底下的果然是那个白衣人。 当初对付烛阴的时候,对方出手帮晏星河,就曾言明是因为有求于他,此人身份神秘行踪诡谲,再找上门来倒也也不意外。 第199章 让晏星河意外的是跟在他背后的两个人。 法衡宗覆灭后,百里渡虽然救下了百里桓和雪苏,二人却无处可去。想来想去,当初琳琅岛上百里桓和晏星河还算认识,如今晏星河又占据了自己的领地,多接纳一两个人应该不是问题。正好他有事要找晏星河说,就将二人一并带来,也好有个安身之所。 法衡宗的情况晏星河知道,给百里桓和雪苏一个住的地方自然不是问题。只是隐雾泽毕竟是妖界,两个人族待在里面多有不便,光是站在门口被奇形怪状的妖怪们打量就已经叫他们惴惴不安了,更遑论日久天长的跟这群妖怪混迹在一起。 晏星河想了想,决定先让二人在这里落脚,日后有时间去天下第一剑的时候把人捎上,交给晏赐安顿。 当初琳琅岛上他二人称兄道弟颇为投机,寻个住处应当不是问题,让他们待在天下第一剑,总比待在隐雾泽更为妥当。 解决完百里桓和雪苏的去处,百里渡又从袖中拿出一张卷起来的图纸,边缘破损看起来有些老旧,稍微碰一下就是残渣掉下来。 他拿的十分仔细,低声对晏星河说,“我此行前来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晏公子有没有什么隐秘的地方,你我私下细说。” 晏星河带他去了栖鸦洞。 栖鸦洞第一层的王座前面,晏星河命人多摆放了一张石桌。 此时天色昏暗,洞府四壁的火把也照不透亮,唯有石桌一角的灯烛铺洒些暖色的光线,映亮这方寸天地。 百里渡将那张古旧的画卷放在桌上,就着灯烛的光一寸寸展开。 晏星河和苏刹各占据石桌一边,低头看去。 那画卷上的图案十分模糊,看得出来年代久远,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古籍,有一部分已经磨损得看不清楚内容。 画卷很长,晏星河就着完好的部分一眼掠过去,依稀能看出来描述的大概是某场战争。 衣袖垂落,苏刹摁住画卷中一个人形轻轻抹了一下,那道墨迹瞬间腿去,变得模糊难认。 他挑了下眉毛,没想到这老掉牙的玩意儿脆弱成了这样,问那白衣人,“这上面画的什么?” 百里渡站在晏星河对面的位置,对二人说,“这张画卷绘制的是一场远古战役,记载了天地间第一只魔产生,到后来神魔大战,以及战争结束后神族迁入上界,整个事件的过程。” “你是说这张画卷记录了传说中那场神魔大战?”苏刹不由感到惊讶,“这画卷是谁画的?怎么会知道几万年前一场战役的细节?又怎么会流传至今,被你找到了?” 百里渡转向他,目光透过斗笠的轻纱落在他身上,“世间多有奇人异士,有人能够将神魔大战记录下来并且流传下来并不稀奇。重要的是我仔细阅读这画卷上的内容,并且找到许多与之相关的古籍钻研之后,发现了一些重要的消息,或许对现在的局势有用。” 这画卷如何流传下来不可考,对他们来说也不重要,毕竟无执连几万年前的炼魔阵都能翻出来修炼,而且还成功起阵了,一本记述神魔大战的画卷而已,不算稀奇事。 晏星河不关心这画卷的来源,反而是百里渡方才有句话引起他的注意,“你说这画卷记录了天地间第一只魔的产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魔族不是和其他族群一样,自古以来就存在?” “这正是我发现的重要消息之一,”百里渡赞许地看他一眼,手指轻轻落在画卷第一页,最开头的位置,“魔族与另外四族不同,不是自然孕育而生的种族,没有发展成熟的过程,自身也无法繁衍。 远古时期天地间本没有魔族,世间第一只魔的产生,源于一个人族心怀怨念,自杀时机缘巧合之下没有死成,反而因执念极深而化身成魔,这才有了魔族的存在。而那个人,后来成了神魔大战中统帅千万魔兵的魔主。” 苏刹问,“既然魔族不能自然产生,那么你口中的千万魔兵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有那么多人族同时执念成魔,然后又被那个魔主召集起来驱遣?” 百里渡说,“执念成魔乃是万年难得一遇的特殊情况,就和神族飞升天地大道的情况一样难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哪有那么多人能够同时执念成魔?况且有机会执念成魔的人族,生前必然是个意念强大的人杰,魔主是唯一一个,后来那些魔兵都是人为炼化出来的。” 长袖轻挽,他稍微挪了个位置,指向后面一张模糊的图画,能大致看出来记录的是个阵法,上空悬挂一尊方鼎法器,下方有无数魔兵从大阵中爬出,“那位魔主以自身魔气为核心,暗古七星鼎为阵眼,开创了炼魔阵,将活人炼化成魔兵供他驱遣。魔族既不可自然产生,那么设阵就是他召集魔兵唯一的方式。” 这张画卷的情形未免太过眼熟,作为亲眼见识过炼魔阵的人,晏星河很难不将无执和这位魔主联系在一起。 神魔大战既然是远古时期曾经发生过的战争,那么百里渡能找到相关记载,无执一样能找到。 说不定他设计炼魔阵也是受了几万年前这位魔主的启发,以他自身的魔气为核心炼化设阵,无中生有,炼化取之不尽的魔兵为他所用…… 等等。 有什么非常重要的关键一闪而过,晏星河沉默下来,双手成拳指骨抵住石桌,双眼盯住画卷上那方悬在高空运转的暗古七星鼎,猛然抓住了那稍纵即逝的线索,“你方才说,那位魔主以自身的魔气为核心,开创了炼魔阵,这是炼魔阵必要的条件之一吗?” 炼魔阵乃是魔族产生的关键,百里渡本不擅长阵法,但这个点至关重要,他事后搜集了许多相关记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双目沉着地看向晏星河,“没错,这就是我想说的关键。” “炼魔阵有许多限制,其中之一,就是必须以魔主自身的魔气支撑,魔兵方才得以成形。” 晏星河脑中思绪飞快运转。 如果这是炼魔阵成功的必要条件,也就是说无执找到了支撑起整座炼魔阵的魔气,这魔气必须是第一个成魔的魔主提供,这个关键点延伸出两种情况—— 要么除了无执、风无彻之外,整件事背后还有第三个人,那人就是第一个成魔的魔主,无执与他达成某种交易,借他的魔气供养炼魔阵。 但是就目前的线索而言,没有什么形迹表明第三个人的存在,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至于第二种情况…… 烛灯下,晏星河眯起了眼睛,想起炼魔阵成功当天,无执当着他的面化成魔气的样子—— 要是之前他想错了,无执并不是炼化出魔兵之后再将自己炼化成魔,而是他自己执念成魔,本身就是第一只魔,然后再借用自身魔气炼化出魔兵呢? 两相比较,晏星河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究竟是有第三个魔主的存在,还是无执本身就是魔主,这个点只能日后想办法证明,暂且放下不论。 晏星河问,“既然是魔主,那么想必不是炼魔阵之下那些普通魔兵可比,既然神魔大战的结果是魔族灭亡神族战胜了,那位魔主是怎么死的?” 百里渡说,“魔主乃是应天地机缘而生的邪物,本身不死不灭,且修为强悍非常,神族可以轻而易举斩杀魔兵,却拿这位魔主无可奈何。最后神魔大战战胜的关键,是神族派人说动了那位魔主的爱侣,她本已隐居深山,下山后找到魔主,用一把剑杀死了他。” 苏刹来了点兴趣,“莫非那位魔主的爱侣是个了不得的神族大能?还是这其中另有爱恨情缠,魔主仇恨世间万物,唯独对他的妻子心存怜爱,因此世间万物都不能伤他,唯有他心爱的妻子能取他性命?” “……”方才聊了半天也没见他听进去几句,一说到情啊爱啊这人就格外有精神。百里渡看他一眼,摇头说,“都不是。他的爱侣能杀死他,是因为当时她手中持有一把剑。” 关键来了,晏星河问,“这剑有何特殊之处?” 百里渡指向桌上的画卷,有一整页的篇幅只绘制了一把利剑,“魔主能够成魔是因为自杀时怨念极深,机缘巧合之下因执念而成魔。而这把剑就是他自杀时所持,凝聚了他成魔时的怨念,被神族拿去加以神骨淬炼,融合了浑厚的神力,因此成为唯一一个能够杀死魔主的武器。” 魔主虽然不死不灭,却并非不可战胜。这世上只有一个可以杀死他的东西,那就是魔主自杀时所持武器,加以神骨淬炼。 也就是说,如果无执本身就是魔主,那就说明他已经自杀死过一次。他们想要对付无执,就必须要知道无执自杀时所用的武器是什么,想办法拿到武器。再找到一块神骨,用神骨加以淬炼,最终锻造出一件能够杀死他的终极武器。 这个计划有两个关键,一个是无执自杀用的武器,一个是淬炼用的神骨。 想要找到那件武器,就必须要弄清楚无执的身份,才能顺着线索深挖。而无执行事谨慎,晏星河在百花杀那几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百花杀以外的事,更没见他身边带着什么特殊物件。无执的身份很重要,但想要弄明白一时间却无从下手。 第200章 相比起来另一件事反而有线索,只是这线索事关一个人…… “也就是说想要锻造出这么一件能杀死魔主的武器,必须要找到一块神骨。”晏星河说着,目光已经看向苏刹。 大部分内容苏刹都听得模模糊糊,唯有神骨二字格外清楚。一对上晏星河的视线,神色一凛,漫不经心的表情敛了去,拒绝的意思明明白白。 百里渡不知道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手指点着那张画卷,叹息说,“虽然事情有了眉目,但想要拿到这两个关键谈何容易。神族迁居上界之后,留存于世间的神物都成了稀世珍宝,更何况一块从神族身上取下来的骨头。” 晏星河和苏刹同时沉默了起来。 说完了该说的事,百里渡先行离开栖鸦洞。 人一走,晏星河还没开口,苏刹已经拒绝了他,“绝对不行。” 晏星河知道苏凌明对苏刹来说有多重要,不仅仅是他的师父,而是比生父更像父亲的存在。 若非事关重大,他们又别无选择,晏星河也不想动苏凌明,只能和他商量,“你也听见我们方才说的话了,想要对付魔族,这块神骨至关重要。” 苏刹神色一冷,这是真的跟他生气了,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是个神族,又久居冰落崖,这世上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招摇山那群仙门弟子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现身帮忙破阵,说到底只是为了我。强行破开天帝设在身上的禁制必然让他重伤,在这种时候我带着你跑去他面前,对他说要取他身上一块骨头,对付魔族拯救天下苍生——晏星河,你是想气死他还是想气死我?” “……”这件事苏刹在理,晏星河也不好多说。 武器和神骨缺一不可,如果苏凌明这边行不通那就算了,反正武器还没有着落,不妨等找到武器之后再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晏星河去捉苏刹的手,被生气的小狐狸一把甩开了。 他只好凑上去抱住人,两只胳膊将人圈在怀中,在那张气哼哼的脸上亲了两口,鼻尖蹭着他的脸,手掌也一下一下顺着后背,“好好好,不取就不取吧,日后再想想别的办法。你不是说你师父在招摇山受伤了吗,我们先找时间过去看看他,这样你也可以放心,好不好?” 苏刹瞧他一眼,“那你不许提神骨的事。” 晏星河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 两人从栖鸦洞出来后,苏刹避开人群独自来到僻静处。 晏星河以为他还在因为苏明凌的事情生气,没有跟上去,实际上苏刹是在等一个人。 在树下站了片刻,他等的那个人来了。 “你怎知我会来找你?”百里渡在月色下缓步而来,轻纱被夜风撩起,半遮半掩地露出隐于其后的一双眼睛,黑沉沉地注视树下那人。 苏刹将他从头看到脚,意味深长的说,“应该是我问你,为什么总要来找我?” 百里渡避而不答,从袖中摸出一物,靠近了些,递给苏刹,“你三叔送你的,新婚礼物。” 苏刹接了过来,是一只白玉雕琢而成的洞箫。 “还有一物,也是他的嘱托。”这次却是放在乾坤袋,放置了小型阵法保存。 苏刹低头,掌心多了一枝桃花,沾风带雨,粉白的花瓣开得正艳,和玉质的洞箫靠在一起,像拼凑出了一个人的两面身份。 百里渡说,“他特意叮嘱过,这桃花是我来之前摘的,一株桃树上开得最好的一枝。” 苏刹捏着花枝,在掌中转了转。 他这一生六亲缘浅,从来不知道有亲人庇护是什么滋味,对亲人二字仅存的美好记忆,就是许多年前地牢中,百里澈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带给他的玩具。 他起先只顾着戒备,随着那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他逐渐琢磨出了别的意思—— 那是与他仅有的几年生命之中所遭遇的完全不同的感情,一次次看见陌生少年露出的温柔目光,他逐渐明白过来,这个人不会伤害他,似乎是在对他释放善意。 于是他戒备又好奇地爬了过去,从百里澈衣领里摸出来一朵桃花,由此知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会伤害他,他也并非生来就必须要遭受这些痛苦。 这世上有人会对他好,也有许多美好光明的东西值得他去追寻。就像当初漆黑地牢中含笑注视他的温润少年,就像稚嫩掌心捧住的那一朵漂亮的桃花。 苏刹拈下一片花瓣,捏在指尖出神地摩挲,眼前似乎浮现起久远记忆中那双温柔的眼睛。 那样一个干净明朗的少年,如果不是出生在法衡宗,如果不是遭遇了非人的对待,想必会像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过着安定又快乐的生活。 这世上只会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百里澈,而不会存在于仇恨之中浴火而生的风无彻。 苏刹将洞箫和桃花收了起来,低声说,“谢谢。” 一枝新开的桃花。 他很喜欢。 这是百里澈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也是风无彻送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 百里渡虽不知道二人之间的故事,却能看出来苏刹在意百里澈,见他收了东西,也放下了心,“你能明白他的心意就好。” 苏刹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袖子,听着他的话,表情却逐渐变得冷肃。抬头时脸上已经没了情绪,一双眼睛冷漠的盯在白衣人身上,“他的心意我自然明白,但你的心意,我不太明白。” 百里渡一愣,“什么?” 苏刹说,“你既然能将法衡宗三公子带过来,说明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你在场。阁下身份神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不解释缘由。我倒是有些好奇,想多问一句,法衡宗出事那天你为什么会在场,为什么要出手救百里桓,百里澈送我的东西,又为什么要交到你手上由你代为转交?——阁下与法衡宗,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他寸步不让的逼视下,百里渡别开脸,避重就轻地说,“百里澈是我的故友,救百里桓也是受他所托,还他当初一份恩情罢了。” 这话说得甚是模糊,苏刹若信了那他可就成了傻子,眯眼盯了会儿面纱下模糊的轮廓,“我记得阁下曾说过,你那位亡妻是狐族的人?” 百里渡捏紧了手中的剑鞘,轻声应他,“没错。” 苏刹冷笑一声,“那么想必她一定是个美人?” 百里渡的视线又移回他身上,“她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苏刹问,“那后来她为什么死了?” “……”百里渡沉默了许久,苏刹也不急着逼问,直到对方再次开口,“是我的错,是我带她离开狐族,入了凡尘,最后却没能保护好她。” 二人之间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虫鸣声在寂静中响起。 月色如水,落在苏刹脸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双目之中却酝酿着怒火,混乱的情绪在其中翻涌。 百里渡看向他的时候,他又别过头,将这些情绪全数压下,一言不发地从对方旁边走过。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百里渡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却被苏刹一把甩开,仿佛被这人碰一下也叫他难以忍受。 百里渡叫了他一声,“苏——” “别叫我名字,”苏刹与他身量相当,气质却大相径庭,一个像温润内敛的玉,一个像锋芒毕露的刃。 冷笑一声,苏刹毫不客气地说,“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好她,最早就不该带她走,也不至于生出后来那些多余的牵绊。” 百里渡怔然。 苏刹已朝栖鸦洞走去,徒留他一人站在风中,看着那道修长的红影渐行渐远。 第127章 冰落崖浸没在神隐山的风雪之中,常年落满蓬松的积雪,然而崖底却是另一番风光。 四季如春,流水潺潺,麋鹿傍着溪水低头啜饮,野兔在葱郁的树林中间穿梭,苏明凌的草庐就在树林深处,挨着一片清凉的湖泊。 苏刹每次来的时候此地都是生机勃勃,这次天空中却飘落了飞雪,树叶结起一层冰霜,常在溪水边奔跑的小动物也藏了起来。 两人顺着林间小路慢行,一路走来尽是萧索之意。 小路尽头是那座熟悉的草庐,飞雪掩过大半茅草,连平时苏明凌用来抚琴下棋的石桌也覆了层薄冰。 苏刹和晏星河推门进去,看见卧在床榻上的苏凌明。 初升的月光落入窗棂,照了榻上那人满怀,苏明凌眉目平静地安卧,一如五年前苏刹离开时那般,剔透而清冷,带着一股游离于世俗之外的淡漠。 面朝床榻外面的身躯尚且完好,向里的身躯却化作点点星尘般的流光,镜子一样碎裂,扬起又飞散,一寸一寸消失于无形。 “师父。”苏刹坐在床榻前,低低的叫了他一声。 苏凌明像被人从沉睡中唤醒,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神情沾染着疲惫的倦意,眼眸却如水一般,落入从窗口洒进来的月光,散发出沉静的银灰色。 第201章 苏凌明朝他一笑,却是抬手的力气也无,声音轻缓地说,“我等你许久了。” 苏刹心里早有准备,可乍然看到他的情况还是感到难受。 苏凌明身上的禁制乃是天帝设下的惩罚,将他的原身缚以锁链困于天碑,神魂永远不能离开冰落崖,让他在下界赎罪千年。 在上界的尊卑秩序中,天帝就是说一不二的强权。苏凌明为了救苏刹强行打破禁制,苏刹想过他必定会因此遭受某种后果,却没想到这么严重——苏凌明眼下的状况,分明就是神魂消散的征兆。 这大概是世上最冷酷的惩罚,魂飞魄散,如尘埃一般消散于世间,抹去所有存在过的痕迹,连再入轮回的机会也没有,他这个人从此消弭于三界。 苏刹没想到帮他一次,会让苏凌明付出这样的代价,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一时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伸手去抓他放在身旁的左手,手掌已有一半化作虚无,轻飘飘的搭在掌心,羽毛一般,没有什么实感。 苏刹握了握他的手掌,“师父……都怪我没用。” 他还是不够强大。 要是他强大到能够靠自己破了玄阴绝煞阵,就不用苏凌明来救他了,也就不会存在眼前这样的后果。 苏凌明轻叹一声,“你先扶我坐起来。” 苏刹将他扶着靠坐在床头,又拿被子小心地盖着双腿。 做这些事的时候苏刹一直低着头,捉着他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 苏凌明发现他眼睛红了,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掌,温声说,“一月前禁制生效,那时候我就该身陨,却徘徊于红尘迟迟不肯离去,就是怕有一天你回到草庐,只看见我一具尸身,会感到自责。有些话在走之前,我必要与你说明白。” 苏凌明的手指动了动,苏刹会意,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脸上。 苏凌明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庞,又为他顺了下耳鬓垂落的发丝,“今天这一切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过是顺从心意,做了一件我觉得值得的事。” 苏刹抬起头,苏凌明这么说并没有让他觉得好过,“哪怕代价是从此魂飞魄散?” 苏凌明淡淡的说,“事关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代价,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苏刹低下头,又去捏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掌。 苏凌明说,“我生性冷淡,对任何事物不易长情,一生逍遥于山川湖海,无挂无碍,来去自由,万物皆为我所有,万物皆与我无关——却唯独与一只小狐狸有缘。 他能听懂我的琴音,明白我心中的道,是我与红尘牵出的唯一一缕羁绊。 我此生逍遥快意,又得一弦上知音,不枉在红尘之中走过一遭了。” 苏凌明的拇指摁在苏刹泛红的眼睛底下,替他将眼泪抹去,想了想,回身往窗外一看。 此时夜色正浓,院中风景只有一团模糊的轮廓,但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仿佛瞧见了院子门口常开不败的蔷薇花。 “若你实在过意不去,待我死后,就将我的尸骨葬在门口那丛蔷薇花底下吧,替我立个碑,每年今日来看我一次,在碑前放一壶酒。如此,为师就可以安心离开,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苏凌明说着,回头时注意到站在他背后的晏星河,又添了一句,“和你的朋友一起。” 苏刹起身,将晏星河牵到身边,两个人肩并肩站在苏凌明面前,“他是我的爱人,叫晏星河,是妖界隐雾泽的主人,我们已经成亲了。” 苏凌明是除了百里澈之外,苏刹唯一认可的长辈,是他的师父,也像他的父亲。 他在苏刹最迷茫的时候出现,救了他的性命,给了他一个名字,为他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苏刹的道传承于他,能凭借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追根究底,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苏凌明为他扎下了第一道坚实的根基,让他不至于被尘世的风雨吹走,以那道根基为核心,逐渐丰满自己的羽翼。 时至今日,他也不负苏凌明的期待,如许多年前苏凌明所言,活成了他自己喜欢的样子。 苏刹可以不要百里渡这个生父,却不能不要苏凌明这个师父。如果说他和晏星河的爱情需要长辈见证,那么他唯一想要的祝福,就是来自苏凌明的。 晏星河想了想,也跟着苏刹叫他,“师父。” 两人俱是相貌俊美气度不凡,凑在一起往床边一站,连屋子都亮堂了许多,是一对极其般配的璧人。 苏凌明点点头,一看苏刹牵上了晏星河的手就不放,又亲自将人带到他面前,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苏刹放在心尖上的,他为自己选好的此生的爱侣,“你的眼光向来很好,能让你看入眼的,一定也是个好孩子。” 又说,“许多年以前,你离开冰落崖那天晚上,将自己的骨头埋在了蔷薇花底下,我看见了。第二天又采了些花瓣酿成一坛酒,埋在那根骨头旁边,想着你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必定又是另一番神采,你我正可对饮,聊一聊红尘中的际遇,却没想到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如今倒是正好——你们去将我埋在花下那坛酒挖出来吧,你们成亲那日没能喝成喜酒,今日倒是可以补上。” 苏刹按照他说的去蔷薇花底下找了找,果然翻出来一只埋得很深的酒坛,擦去泥土打开封盖,暗香浮动,醉人的酒香混合花香,瞬间盈满整间小屋。 晏星河已经备好三只酒杯,斟满后二人与苏凌明对饮,这杯酒下肚,就算是正式拜见过师父了。 酒杯放下后,苏凌明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眼睛却清亮有神。 金色的星芒从脖子蔓延到脸上,鬓角已有些模糊不清了。眉目间却起凝聚一道金色印记,像第三只眼睛,眼皮低垂,平静地注视面前二人。 瓷白的酒杯捏在指间,轻轻转动着,苏凌明开口,似在自言自语,“为师这一生随心所欲逍遥自在,万事万物入我眼,不入我心。别人道我沉醉于天地灵物,实际上我只沉醉于我自己,只沉醉于我心中的道。 陨落未必不是好事,万物生于道,归于道,我也不过是在红尘中走过一遭,撇去所有外物的负累,唯余一颗澄明的道心——这便是我此生要交给天道的答案,得我所求,便是得偿所愿。 如今最后一桩红尘羁绊业已了结,我终于可以了无牵挂,与我的道心融为一体,同归于大道,获得永远的平静了。好徒儿——为师很开心。” 星芒掠过雪白的道袍,如焚毁一张绝世的画卷。 酒杯应声摔落,四分五裂,床上空余缭乱的灿金色余烬,一副巨大的龙骨伏在床榻上。 苏刹与晏星河走到床榻前,四散的星芒忽然如漩涡般翻卷,窗外金光大盛,亮如白昼。 二人出门去看,却见草庐上空祥云漫天,神鹿在彩色的云层间腾跃,麒麟乘风踏雾而来,凤鸟舞动着尾翼盘旋鸣叫,神光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映亮天穹的祥云与神兽中间,升起苏凌明巨大的银色法相。 道之一字,玄之又玄,妙之又妙。 下界众生以为悟道有成飞升上界就是修士的终点,而天帝就是世间万物的主宰,绝对权威不可撼动的至高存在。 实际上上界与下界都是世间生灵种族之间搭建起的秩序框架,上界之外还有九天,那是超越所有有形而存在的无形,那才是真正的天地大道。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事万物皆被囊括于红尘的轮回,唯有天地大道才是超越红尘的存在,是一之前的根本,是万物的起点,也是万物的终点,是道之一字的终极归宿,是超越下界、上界,超越下界的帝王与上界的天帝,真正的至高存在。 红尘之中多有能人异士,能参悟天地大道的人并非没有,只是条件太严苛,道心、悟性、际遇、机缘缺一不可,因此导致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万年也不一定能有一个。 苏凌明选择观自在作为自己的道,魂飞魄散前参悟出道心与大道的关系,被天地大道的感应所认可,因此降下机缘让他以神族之躯再次飞升,神魂与天地大道相合。 在至高的力量面前,天帝设立的法则也只能被粉碎,从此苏凌明以身合道,超脱两界之外,不在红尘之中。 巨大银色法相最后看了一眼庭院,目光掠过那间草庐,那张石桌,那片蔷薇花,以及蔷薇花下执手而立的两个人。 他的眼中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无情无欲,好像天地宇宙尽在其中,又好像万事万物无一能入他眼。 清风卷过草庐,那道法相转身逝去,神鹿、麒麟、凤鸟与祥云紧随其后,盘桓着化入浩渺天穹。 金光散去,飞雪从头顶飘落,蔷薇花的枝叶轻轻摇曳,席卷的清风拂面而来,撩起苏刹潋滟如火的衣袖。 晏星河勾了一下苏刹的手指,“下界飞升是飞入上界,那么上界飞升又是去了哪里?” 第202章 苏刹说,“大概是传说中的天地大道吧。” 晏星河问,“天地大道是什么样的?” 苏刹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他看向草庐上空的夜幕,有一片云层被月华映亮,“但我相信,一定有这样一个境界存在。” 苏刹取走了一块龙骨,将其他的骨头收敛起来装在盒子里,和晏星河一起,将它埋在了蔷薇花花丛底下,立起一块石碑,上书“师苏凌明之墓,徒苏刹立”。 忙完这些事,雪已经停了,曙光破晓,暖融融的光芒一寸寸镀进庭院,穿透娇艳欲滴的蔷薇花空隙,落于石碑上镌刻的清秀字迹。 晏星河与苏刹站在一起,安静的看了会儿墓碑,忽然问他,“飞升天地大道之后,是不是就意味着从此无忧无虑了?” “……”苏刹又没飞升过,他怎么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作为修道之人,对道家的终极境界很难不心存好奇,认真想了会儿,对他说,“或许吧。能够让天道降下机缘飞升的人,他本身就已经修炼到了无悲无喜的境界,外物的恩威荣辱、爱恨嗔痴皆不能扰乱道心,自然也就无所谓忧愁烦恼了,又何须外在的环境带给他。” 晏星河转头看向他,一双眼睛盈盈含笑,逗他说,“那你呢?你能明白你师父的道,说明你也有飞升的潜质,你不是也像你师父那样,向往天地大道?” “天地大道不适合我。”苏刹伸了个懒腰,像洗去一晚上过多的情绪与疲惫,唇角一勾,揽住晏星河的腰肢将他带入自己怀中。 他低头看了晏星河一会儿,在嘴唇上用力亲了一口,“比起飞升什么天地大道,我还是更喜欢成天和你待在一起厮混。” “我师父有他一心追求的道,那是他的选择。而我也有我的选择,”苏刹捏了捏晏星河的脸,忍不住亲了他一口又一口,亲着亲着情不自禁的深入,最后一句话湮没在交缠的唇舌之中,“你就是我此生想要追求的道。” 红尘滚滚,大道三千,有人喜欢清修悟道,有人却喜欢追逐红尘。所谓求道、得道,不过是因人而异,各有所求,最终求仁得仁,得偿所愿罢了。 第128章 清晨的微光横斜地落入栖鸦洞,苏刹起得比晏星河早,从密室中出来,站在洞府门口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算出去弄点早饭带回来,目光忽然一顿,落在石桌上一串赤红色的铃铛上。 那铃铛系了三只,坠有高低不一的流苏和枫叶,层次感丰富而又不显累赘,拎起来就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往莹白如玉的掌心一放,像握着一捧流动的丹砂,美观非常。 触碰到铃铛的一瞬间,涌动的灵力穿透皮肤与苏刹的灵力勾缠。 他感应到狐族的气息,却不是他的,而是来自另一个人。从未接触过,却又无比熟悉,与他的灵力相撞后自然而然地融入进去,昭示着天然的血脉相连。 苏刹捏紧了掌心的铃铛,面色骤然一寒。 百里渡避开人群寻了个僻静处,正在枯树下打坐。 一道影子落在身上,清凌凌的铃铛撞击声,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这是你放在桌上的?” 百里渡睁开眼睛。 苏刹逆着晨光站在他面前,手指吊起一串枫红色的铃铛,居高临下,目光冷漠,脸上没什么表情。 百里渡仍维持着打坐的姿势,除了目光落在苏刹手中那串铃铛上,整个人没有别的动作,“它叫赤枫铃,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饰物,一直贴身佩戴,十分宝贝它。” 哗啦一声,铃铛被掷入百里渡怀中,苏刹唇角阴冷地一挑,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隐雾泽是妖界的地盘,一个人族在这里待着做什么?要是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铃铛硬邦邦的砸在胸口,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百里渡的后背僵硬了一瞬,小心地将它拾起来放在手心,一道一道理好乱糟糟的流苏,不温不火地应了苏刹的怒气,“我对晏公子提过了,从今往后就在隐雾泽落脚,他已经应允了我。” “……”苏刹说,“他听我的,而我的回答是麻烦你马上走。” 百里渡抬起头,一双眼睛透过白纱空隙看向他,语气坚定,毫不退让的意思,“我不会走。” 苏刹忽然俯身,将他手中那串铃铛抢了过来。 一声嘎嘣闷响,金色的小铃铛在他掌心裂成碎片,扎入掌心浸出一层血雾,散开的流苏从指间滑落,末端染着丝丝缕缕的血水。 “无论是这只铃铛,还是你这个人,对我来说都是多余的东西,我不需要。”苏刹攥紧手心,将血迹拢在掌中,仍有止不住的艳色顺着手背划过,星星点点的滴落,“下次出来要是你还待在这里,就别怪我动手请人了。” 百里渡看着从他指缝流出的血,抿唇不语。 苏刹走后,他微微俯下身,将散落在地上的红色流苏和枫叶收集起来,拍去尘土,仔细地放在一方素白的手帕上。 一双黑靴停在面前。 一枚染血的枫叶被修长指节拾起,晏星河半蹲在百里渡面前,将枫叶递给他,“他虽然脾气大,三言两语一点就着,却不是无理取闹的性格,你怎么惹到他了?” 百里渡将手帕包起来,叠好后放入衣襟中,轻叹一声,“公子还记不记得,当初在栖鸦洞底下,我曾说过有求于你?” 晏星河挑眉,回头看一眼远去的红影,“难不成和苏刹有关?” 百里渡站起身,摘下一直以来戴在头上的斗笠。 初升的阳光落在脸上,为那张清俊的面庞拢上一层浅金色柔晕。 他的眉目英挺而贵气,眼神却温润似烟海泛波,如描如画,恍若白玉生暖,锦绣堆中养出来的独属于世家公子的矜贵内敛,是叫人看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晏星河愣住了。 除了气质截然相反,这张脸的五官与苏刹未免也太像了。一瞬间,某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浮现在脑海,晏星河迟疑的说,“你是……” 百里渡手中执着斗笠,长身玉立,白衣如雪,对他微微颔首,“晏公子,这件事,或许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帮我的人。” 晏星河走进栖鸦洞的时候,苏刹正背对门口坐在石桌边,低下头闷闷不乐地把玩掌心什么东西。 他悄无声息靠近,看见被苏刹握于掌中的红芒,是赤枫铃的碎片,还沾着血,湿答答的混在一起。手心的伤口也没处理,几道口子破在那里,涌出来的血涂满了手心。 发现晏星河的气息,苏刹手掌向内一收,那几只碎片化作流光从指间散去,“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没多久,你出了密室我就醒了。”怀里的布包在石桌上摊开,里面放着些红枣,圆滚滚的个头看起来很是香甜。 苏刹捡起两个扔嘴里,咬起来嘎嘣脆,甜得他轻轻眯起眼睛,心里的郁结也散去了许多。 晏星河坐在他旁边,捉来他的右手放在自己膝上,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掌心,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根银针,就着撒进洞府的光线小心地挑出伤口中的残渣。 没多久渣子清理干净了,又用手帕擦干净血迹,涂上一层金创药后用新的帕子裹了起来,里里外外裹了三层,最后在手掌中间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苏刹一口一个红枣,晏星河的动作十分轻柔,他被伺候得舒服得不行,要是耳朵露了出来,此时恐怕已经在头顶大摇大摆的乱晃了。 见过百里渡之后就十分难受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他几乎要忘了山洞外那个人了。晏星河给他系着手帕,忽然头也不抬的问他,“这枣甜吗?” 苏刹又扔了一个进嘴里,手指已经抓起下一个,“不错,挺甜的。” 晏星河说,“是百里渡找来的。” “……”苏刹整个人瞬间僵硬。 随即扔了那枣子,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脸上尽是寒霜,“他还真是有本事,连你都说动了。你打算帮他说话?” 晏星河捉着他缠起手帕的掌心,在棱角分明的边缘捏了捏,轻声说,“他毕竟是你爹。” 苏刹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晏星河抓着没让他走,哼了一声,“我没有爹。过去二十年没有,往后也没有,就算没有他我一样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去跟一个多余的人扯上关系?” 他语气坚决,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似乎没有这个人比有这个人更好。 晏星河差点就信了他的话,然而想了想,捉住他的五指,隔着手帕将他的掌心拢于自己掌中,“他不是多余的人,对你来说意义很不一样。我知道你其实是在乎他的,过去的事不能挽回,但是你可以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苏刹顿时气笑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在乎他?” 晏星河没说话,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因为那只铃铛?”苏刹嗤了一声,像被戳中肚腹的刺猬,浑身的尖刺瞬间竖了起来,“你想多了,我刚才只是好奇而已,要说在意不至于,我不需要父母,也不需要任何人。” 第203章 晏星河说,“我呢——那你也不需要我?” “……”苏刹瞪他一眼,抿了抿嘴唇。 就算生气也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个“是”字,从他五指间抽出手,又怒气冲冲地瞪了人好几下,起身就去了密室,大概今天之内不想跟他说话了。 晏星河摸了摸鼻子,捏起桌上一只甜枣放入嘴中。 清脆香甜的味道瞬间在唇齿间弥漫开,他眯了下眼睛,看向洞府腹心处黑漆漆的入口。 两只火把点在墙上,可也照不亮那里面浓稠的黑暗,苏刹一走进去,整个人瞬间就消失了。 晏星河看着那道入口,一颗接一颗吃完了枣子。 之前为了方便行事,晏星河开启贝壳的地点选在天下第一剑。方才晏赐派人传来消息,昨天晚上南宫皎已经带着族人到了,现在正在到处找他。 他本来想和苏刹一起过去,顺便看看仙盟那边关于炼魔阵的进展,但是这么一吵架反而不好开口。 晏星河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去仙盟那边看看情况,晚上回来再接着哄苏刹,那个时候小狐狸的气也差不多该消了。 这么想着,他收拾好桌上的布包,穿过隐雾泽去往天下第一剑。 路过隐雾泽外围那片树林时,头顶的树梢忽然传来细微响动。 晏星河脚步一顿,似有所觉般猛然抬头,果然在茂密的枝桠间瞥见一袭白衣。 懒懒散散在枝干上靠着,手中还拎着一壶酒,仰头痛饮,目光却注视着树下,正好撞见晏星河抬头望来。 那人微微一笑,将喉间烈酒咽下去,一抹唇畔湿润的水痕,笑吟吟的说,“好徒儿,怎么又在这里碰见你?是不是故意选的这条路,好与为师偶遇?” 晏星河按住腰上的剑。 若他之前的猜想是正确的,别说他手中只是一把普通佩剑,就是拿出现在仙门最上乘的武器白冰晶,那也对付不了无执。 他只是本能的感到戒备,尤其是面对一个危险又神秘的敌人。 “你想要什么?” “哎,这么紧张做什么,你每次一看到我就炸毛,好像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一样。”无执坐起身,酒壶拎在掌中,两只手撑在树枝旁边,低下头含笑看着他,“我这次来,是想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新选择一次。”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说话了,好徒儿,也是你最后一次改变立场的机会。今日之后你我再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无执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晃了晃。 也不知道他坐在那里喝了多少酒,晏星河记得他向来是喝不醉的,此时却眯起眼睛,神情有些迷蒙,低头看来时肩膀也有些晃动,声音少了贯有的锋芒,比平时轻缓许多。 “大概率是你死,但是为师舍不得,若是夙愿得偿之日,只有我一个人欣赏摘下来的成果,未免会有些遗憾。所以为师又来了,最后问你一次——你一定要跟那群仙门站在一起,选择一条与我作对的死路么?” 他有一句话说得对,这或许是他们师徒之间最后一次单独见面。晏星河沉默地看着他,诀别一般,将这一幕记在了心里。 十五年过去了,无执依然是一袭白衣一只酒坛卧于树上,高高在上,胜券在握,仿佛对一切事情都自有打算——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毫不怀疑一定能够拿下,所有事情尽在他的掌控,他就是有办法让一切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去运转。 十五年前,晏星河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十五年后,他依然喜欢站在最高处,俯视世间所有,一身骄傲不减反增,一如初见。 晏星河说,“你这一趟恐怕白来了,我的立场早就选好,而且不打算改变。” 无执看他一会儿,面具后的目光隐晦而幽深,又饮下一口酒,“你真的会死。” 晏星河扯了下唇角,“还没走到最后一步,你怎么就肯定,死的那个不会是你?” “……” 意料之中的答案。 无执并不意外。 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就知道晏星河会怎么回答。 可是他还是来了,坐在树上等了一宿,等着这个问题从自己口中问出,等着心知肚明的答案由晏星河亲口说出来,就像为某种希冀画上句点,而这个句点只能由晏星河亲自给出。 无执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喝酒。 阳光穿过林梢空隙细碎的落于他雪白的衣袖,银色面具半明半暗,彼岸花枝叶妖冶地舒展,他低头凝视着晏星河,看起来有些落寞。 晏星河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不然怎么会从无执身上看出来这种情绪。 且不说他本来不是这样的性情,就眼下的局势而言,魔族大举涌出拥有绝对的优势,仙门应付得焦头烂额顾头不顾尾。无执是占据上风的那一个,而且很有可能会是最终的胜利者,他要是都觉得难过,那仙门还活不活了? 仿佛印证了那一瞬间是晏星河的错觉,无执仰起下巴,熟悉的神情又回到脸上,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半醉半醒地挑起一边眉毛,带着醉意的声音说,“再叫我一声师父吧,好徒儿,也不枉你我之间师徒一场。” 晏星河迟迟没有应声。 无执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叹息一声,往袖子里摸了会儿,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东西扔下来,“彼岸啊彼岸,你这一点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晏星河下意识接住了,捏起来是软的,里面的东西已经凉透了,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像是点心。 “下次再见你我就不是师徒,而是敌人。”无执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带着森冷,“好徒儿,该出手的时候,为师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那份点心晏星河留在了手里,仰起头,目光是与无执如出一辙的冰冷,“我曾说过会看着你死在我剑下,这句话到今天依然不变。修罗和楚逸妖已死,我要杀的人,你是最后一个。” 无执哈哈大笑,酒壶往手心一抛,站起身扶住树干,“你要真有那个本事能杀了我,为师也很期待呢。” 临走前,又回过头,从上往下看了晏星河一眼,唇角微弯,声音放得很低,自言自语一般,“你是我最喜欢的徒弟,从来如此。” 那只油纸叠的方方正正,晏星河将它放在手心,一片一片打开。 甜腻的香味随之弥漫开,里面包着的是几只枣泥糕,颜色上乘,只是放的太久,又被人捏来揉去,早就成了一块块碎屑,不能吃了。 晏星河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将枣泥糕原样包起来,捏在掌心搁了会儿,拿出乾坤袋装了。 被带回百花杀之后,他本来应该像别的弟子那样按部就班接受训练,与无执的牵扯,最早的渊源,开始于像这样的一份枣泥糕。 第129章 晏星河年纪还小的时候性格就已经显现出孤傲,不光因为后天的经历,他天生的性情就更喜欢独来独往。 被无执带回百花杀之后,别的小孩儿没多久就三五成群打打闹闹,唯有他走在哪儿都是一个人。 也不爱跟人说话,看人时总带一种冷漠又戒备的目光,小狼崽一般高昂头颅,拒人于千里之外,一个新来的小师弟而已,却仿佛平等看不起楼中所有人。 因此总有人看他不顺眼,刚去那段时间麻烦不断。 那时候除了无执他谁也不认识,挨揍了也没人会帮他,晚上经常带着一身伤回院子,避开人群躲在竹林阴影中,偷偷哭鼻子。 有一天他又挨了顿揍,对方是个比他高出许多的大块头,编号一九六四,不过他私下说他是有名字的,朋友都叫他张异。 只是因为饭堂晏星河转身时不小心将汤汁洒在他身上,道了歉也没用,走出去就被拉帮结派叫了三五个兄弟围殴,落得满身青青紫紫,还出骂他是个异类、怪人,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给打死。 晏星河拼命反抗也打不过他们,强忍着没有出声,一个人顶着满头乱发回到院子时再也忍不住,又跑去竹林中那块大石头底下蹲着,抽噎着可怜兮兮的抹眼泪。 那群人侮辱的话一声声响在耳边,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忍不住想,或许他真的是那群人口中性情孤僻的异类,如果他学着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或许就不会总有人看他不顺眼给他找麻烦。 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只是一时间想不明白,在二者之间犹豫不定,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心里难过,因此哭得越发凄惨。 手背不停抹着眼泪,两只眼睛都肿了起来,抱着膝弯把自己团在一起,拿起一根小树枝戳了戳地面,藏在竹林落下的阴翳之中,像个可怜兮兮没人要的小兔子。 头顶忽然有人吹了声口哨,紧接着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被人揍了就只会躲起来自己偷偷哭啊?小可怜儿,你怎么不去打爆他们的头?” “……”晏星河红着两只肿成馒头的眼睛抬起头,月光下,一袭白衣坐在他面前的大石头上,正喝着一壶酒。 第204章 竹林的暗影在他背后摇乱,那人居高临下低头,饶有兴味地观赏他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凌乱的头发和衣服里面还夹着些许杂草,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是把他带回百花杀那个人,晏星河听别人叫他军师。 晏星河本来是不想理他的,可是今晚实在是太委屈,眼睛一眨又掉了一串眼泪,自暴自弃地说,“我打不过。” 无执笑了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揍别人,偏要揍你吗?” 晏星河想了下,心里更难受了,犹犹豫豫地说,“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又低下头,“我是个异类。” “瞎说什么呢,”无执坐了起来,两只长腿豪放不羁地悬在两边,酒壶在掌心晃了晃,下巴一扬,看向他挂在腰间训练用的小木剑,“是因为你太弱小,连一把真正的剑都拿不起来,看着就是个好欺负的,欺负你之后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所以他们不欺负你欺负谁?” 晏星河一愣,方才盘桓在心中撕扯着他的问题忽然有了新的答案。 脸上仍然糊满了泪水,他却已停止了呜咽,垂下眼皮,细瘦的手指抚摸腰间那柄轻巧的小木剑。 无执饮下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他们骂你是异类,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这是看起来而已。要是你能够拿起一把真正的剑,剑招练得登峰造极,谁敢开口都给他一剑抽回去,就算几十个人一起上也只能被你打趴下——别说独来独往了,你就是不穿衣服在外面到处晃,那群蠢货也不敢多说一个字。那个时候,你还会因为他们几句闲言碎语,就躲在这里掉眼泪?” 晏星河的眼睛亮了起来,想了想,仍有些不确定的说,“可是,我也觉得……我和他们有些不一样。” “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无执微微一笑,光与影的交错下,那张面具让他的脸看起来模糊不清,晏星河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毫不怀疑的笃定,他正是他最缺乏的自信,“跟他们一样,以后成为一个废物?你当然应该跟他们不一样,因为你身上有许多特点他们没有,而这些特点将来都会成为你手中的利器。小朋友,如果你以后想做拿剑的那个人,那么要学会的第一点,就是站在所有人对立面的勇气。” 当时晏星河只有十二岁,他眼中的世界不过就是百花杀依山傍水而建的一座座亭台楼阁,这些话对他来说太遥远,但他至少听明白了一个点——独来独往没有错,只要他足够强大,谁也不敢抓住这点来找他麻烦。 方才的怀疑犹如障目阴云,而无执的一番话将他托举到高处,让他从更高的视角看见了更好的方向。 晏星河吸了吸鼻子,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手指将凌乱的头发连同衣襟理顺,小木剑一抽,回忆着白日长老教的招式练起了剑。 他迫切的想要达到无执口中的登峰造极。 无执一只手撑住冰凉的石头,喝着酒看了会儿晏星河的花拳绣腿,不客气的笑了声,“不错不错,按照这个招式练下去,再有个百八十年,你就能打赢他们了。” “……”晏星河气结,抬头瞪他一眼,没有理他,仍然自顾自挥舞手中的小木剑。 一剑砍在竹子上,那纤瘦的竹子被压得低伏,待剑锋撤开,又原样立了回去。 晏星河摸了摸粗糙的剑刃,心里有些郁闷,这剑竟然连个破竹子都砍不断。 站在竹影下吹了会儿风,忽然想起无执是百花杀的军师,平时门中弟子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甚至有点畏惧。 既然如此,想必他有他的厉害之处。摸着小木剑踌躇许久,晏星河又转回石头底下,仰起头试探的问他,“你能不能教我练剑?” “哟,”无执翘起个二郎腿,玩味地欣赏小兔子一脸眼巴巴的表情,“现在又不瞪我了?” “……”晏星河脸皮本来就薄,硬着头皮等了会儿,也没等到下文,反而被他落下来的目光看得恼怒不已,脸色一红,转身就想走。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正正好砸到他脑门上,晏星河吃痛捂住脑袋,拿起来一看,是一本剑谱。 他来不及翻看,抱着剑谱转过身,又是一柄剑迎面飞来,沉甸甸地摔进怀中。 晏星河握住剑柄抽开三寸,雪白的剑刃映亮他一双眉眼,顿时大喜过望——这竟是一柄开过刃的真剑。 “刀剑无眼,要是不小心伤了你自己,那可不关我的事。”那剑原本是无执自己的,解下来给了人,此时腰间空无一物,绣着锦纹的腰封一束,那截腰身显得格外空荡。 白衣当空翻飞,晏星河眼前一花,再看清楚时无执已经站在他旁边。 酒坛子被他留在石头上,一只手掌沾染酒香,轻飘飘的拍了拍晏星河发顶,像在拍一只小动物,“这本功法远高于你现在的水平,等你琢磨透彻,我估摸着得要个两年三年吧,小朋友,耐心点儿,好好练。” 晏星河将手里的剑横举在面前。 剑鞘雪白,纹路精美,这人似乎对彼岸花格外钟爱,脸上的面具是彼岸花,就连剑鞘上也刻的彼岸花。 晏星河凝视着剑刃上自己的眼睛。 一本剑谱而已,他绝对不要花上两三年。 从那天晚上以后,竹林下就多了一道练剑的人影。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住一个院子的同门师兄弟早就疲惫入睡,而晏星河却要按时爬起来练剑,每天晚上待够两个时辰。 半个时辰用来揣摩剑谱,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招式,除却下雨天,从来没有耽搁过一次。 冬去春来,白日的训练加上晚上的加练,晏星河就这么周而复始的撑过了大半年。那本剑谱被他翻得边缘卷起了角,剑招也从一开始的生疏到后来的连贯。 和他同一时间进入百花杀的弟子还在用木剑练习基本剑招的时候,他已经将这本功法揣摩得烂熟于心,剑招在手下运用得行云流水。 当然其中少不了无执的功劳。 这人大概显得发慌,有事没事经常出现在竹林中间那块石头上面,一袭白衣一壶烈酒,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兴致勃勃的看着晏星河砍瓜切菜一样挥舞那柄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利剑。 起先还大声嘲笑,逗他说“一把好剑被你舞成了菜刀,也是天赋异禀”,后来就不说话了,只是撑起一只腿坐在石头上,目光越来越沉静,喝空的酒坛也越来越多。 后来晏星河的招式运用得越发熟练,一套打下来有模有样,无执就弃了酒坛,从石头上跳下来,拔出腰间新佩的剑与他过招。 用的是那本剑谱里面的招式,手法却比晏星河高明许多,招招直击要害,却又点到为止。 一个人练剑与两个人对战完全不同,晏星河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应对,撇去自身剑招中华而不实的累赘,又从无执的招式中学来实战的精要。 日久天长,他出招的手法与无执越来越像,从一开始的单方面被压着打,到后来也能从无执手下讨得一两分优势。 练完剑后更深露重,楼中灶房早已熄火,晏星河出了一身热汗,正是体力消耗得最快的时候。肚子饿了,就只能坐在一块小石头上啃中午留下的面饼。 那小石头就在无执选好的专属石头旁边,面饼又冷又硬,啃起来实在没什么滋味。晏星河准备了一只竹筒,里面装着水,啃一口喝一点水,勉强才能咽下去。 无执每日就坐在石头上边,看他啃那树皮一样的面饼,心里觉得好笑。 有一天,晏星河练完剑擦去热汗,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吃东西,一阵香甜的食物气息忽然从头顶传来。 这味道实在太过诱人,他猛地抬起头,一只包得四四方方的油纸飞入怀中。 摸着是热的,他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四只玫红色的枣泥糕,香甜软糯,往外飘着热气,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 跟枣泥糕一对比,他手中的面饼简直就不是人吃的玩意儿。晏星河喉结动了动,抬起头看向那块大石头。 无执盘腿而坐,刚饮下一口酒,垂眸时对上他犹疑的目光,唇角一勾,“别多想,赏你的,表现不错。” 晏星河捏起一块枣泥糕放入口中。 和闻起来一样甜软,入口即化,疲惫的神经都清醒了许多。 那甜味从他口中一路化入肺腑,混合着鼻尖夜霜的寒凉,很特别的味道,让他记了许多年。 在别人眼中,他仍然只是百花杀一个平平无奇略带孤僻的弟子,每天深夜的练剑是只有他与无执才知道的秘密。 无执给的剑谱很厉害,白日的训练已经跟不上他的修为进度,晚上反而成了重点。 一年后,那本功法已经被他琢磨透彻,无执带来了第二本剑谱,搭配一本心法,“还算学得快,这本剑谱给你半年时间。” “……”晏星河大致翻看,第二本功法与第一本简直不是一个级别,本身复杂程度就不必说了,还配有一本心法,而无执却要求他半年内学会,“半年不行,至少要一年。” 第205章 无执笑眯眯的看着他,伸手勾了一下他的下巴,“第一本剑谱我说要两三年,结果你只花了一年,怎么,现在反而没有信心了?还是说,你就喜欢跟我对着来?” 晏星河避开他的手指,“情况不一样。” “你没问题,能掌控好。”无执却比他还要肯定,转身负手,悠悠然漫步离去,“半年之内学会,给你第三本剑谱。” 晏星河问,“要是我没学会呢?” 无执轻描淡写地说,“那么从今往后,就没有剑谱了。” “……”晏星河没得选,刚松懈下来的精神又悬了起来,只能比从前更加努力,夜以继日地拼命训练。 百花杀每年年末会有一次集中训练,将弟子分批放入后山斩杀妖兽,级别越高的弟子要对付的妖兽也就越难打。 五日为限,最后按照收集的妖丹结算,排名在最后五十的弟子会被百花杀除名,放归江湖生死由命。 待在长佑山的五日无人看管,其中难免出现一些阴暗手段,尤其是最后一日,修为高者斩杀比自己修为低的人抢夺妖丹是常有的事,年年都会发生,在百花杀默许的范围之内。 以晏星河现在的修为,进山的头几天就已经收集到足够多的妖丹,可确保他不在百花杀除名的范围之内。 本来可以见好就收,掂了掂手心沉甸甸的乾坤袋,却想起每天晚上无执坐在竹林那块石头上,月光散落满怀,一边喝酒一边看他练剑的样子。 ……每天晚上的努力不是白练的,他想要证明自己,最好有一天能够当上四大护法,那样无执一定会用与从前不一样的眼光看他。 这么想着,晏星河留到了最后一天。 第130章 黄昏时分,眼看太阳西沉,距离最后结算的时间只剩两三个时辰。 晏星河数了一下乾坤袋里面的妖丹,确定这个数目能让自己在同级弟子中排上前几,这才擦去剑锋的鲜血,系好乾坤袋,心满意足地准备折返。 一道玄色大网突然从脚底吊起,晏星河猝不及防被网在里面,三五个人从他背后的树林阴影中走出,最中间那个赫然是从前总欺负他的张异。 “跟了你一路了,总算叫你踩进陷阱,你还真是难抓啊。” 张异怪笑一声,旁边有个尖嘴猴腮的小弟指着晏星河腰间的乾坤袋,凑上去跟他嘀嘀咕咕,“老大,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拿下的妖丹全都装在那个袋子里。他可真能杀啊,杀死的妖兽可多了!您把他的乾坤袋抢过来,再加上您自个儿的,保管拿个排名第一不是问题!” 张异看向那只乾坤袋,顿时目露精光,手掌朝前面一伸,“小怪物,你要是识相,就把你身上的袋子给我,我大人有大量,姑且饶你一命不死。” 妖丹的每一颗都是晏星河辛辛苦苦打来的,他想要,做梦。 冷笑一声,根本不搭理,手中剑锋划向缚住自己的大网,却被一层灵力挡了回来。 这大网似乎是个十分结实的法器,韧性十足,又有灵力保护,无论他怎么劈砍都弄出口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张异见他不肯配合,手臂一挥,身后的小弟忙把吊在半空的大网放了下来,几只手争先恐后地就来抢晏星河腰间的乾坤袋。 晏星河死死抓在胸口,护得严严实实,那群人抢了半天抢不过,于是对他拳打脚踢。 晏星河身上脸上挨了不少拳头,脑袋不知被谁踢了一脚,磕在突起的石头上。 鲜血从额角流下来,整个人头晕眼花之际,听见张异说,“跟他费这个功夫做什么?拿本公子的剑来,直接杀了,反正我早就看这个怪物不顺眼了!” 他这么一说,立即就有小弟拿起一把剑放在他手心,正要拔剑,旁边一个面容白净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开口,“老大,我们要不抢妖丹就行了吧,杀人会不会太过了?我看他也挺可怜的。” 张异瞪他一眼,一把将人踹开了,“吃里扒外的东西,让你为他说话了吗?” 利刃出鞘发出一声铮响,雪白的剑光将晏星河的脸映亮了一瞬。 张异举剑欲劈,忽然大叫一声,手腕传来剧痛,握于掌心的剑柄就这么直直地摔了出去。 他愤愤然看着手腕被小石子砸出来的淤青,往后一扭头,怒吼说,“谁!谁躲躲藏藏的暗害本公子!” 一道寒光擦着他的面颊飞过,削断了铺在地上的大网,斜斜地钉入晏星河脖颈旁边的地面。 是一把匕首。 晏星河瞬间睁开眼睛,在那群人扑过来抢夺之前,将那只匕首拔了出来,握于掌心。 冰凉刺骨的感觉,像覆了一层寒霜,大网破口处飞起灵力破碎的残痕,亮如镜面的刀刃映出晏星河流下血水的半张脸。 彼岸花纹从刀柄蔓延而出,顺着锋刃往上蜿蜒游走,缠绕着卷过那双赤红的双眼,花叶散发出妖异的暗紫色。 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晏星河听见熟悉的声音—— “趴在地上做什么,还不起来?” 晏星河应声一跃而起。 方才将他困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大网,在掌心的刀刃下脆弱如一张薄纸,灵力轻而易举被削成碎片。 晏星河如一只被放出牢笼的野狼,一群人还背对他到处寻找声音来源之际,他已扑向站在最中间的张异,手起刀落,匕首刺向最致命的背心处。 张异听到动静,手忙脚乱地回过身,只来得及举剑格挡—— 那横在胸前的剑刃却如废铁一般被削成了两半,匕首刺入心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淋了晏星河整张脸。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其余人惊骇不已,眼睁睁看着张异的尸体倒下,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扑上来就要拿他。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晏星河的修为早已不是同级别的弟子可以相提并论,就算一群人一起上,他也不怕。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毫无恐惧的感觉,每一个敌人倒下都在助长他的勇气与自信。 这些人里面有不少跟着张异没少欺负他,而这一次他终于成了拿剑的人,从前那些让他恐惧的面孔,如今却写满惊恐的表情,溅满了鲜血倒在他的剑下。 晏星河越杀越狂,越杀越疯,他感觉身体里有一只野兽正在觉醒,咆哮着升腾起嗜血的欲望,控制着他手起剑落,斩断一个又一个头颅。 却仍然觉得不够,那种黑暗力量带来的嗜血快感让他几乎疯狂,剑锋落于一人头顶,他猛地顿住—— 脱缰的理智瞬间被拉了回来,唯余沸腾的血液在胸腔内翻涌。 ——是刚才在张异面前为他说话的白净少年。 那少年被他一副恶鬼的模样吓得跌倒在地,满脸冷汗,哆哆嗦嗦地看着距离额头仅有一寸的剑锋,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瞄了晏星河一眼。 晏星河抿起唇角,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双目之中的血色逐渐平息,忽然收回剑锋,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 那白净少年连忙爬起来跑了。 “真是让人失望。” 无执从树林里面转出来,也不知道他在附近转悠了多久,胯下骑着一匹毛色亮滑的白马,肩头衣摆沾染几片落叶,看向那少年离开的方向,只剩树丛在簌簌抖动,“我还以为你会更心狠手辣一点。且不说那人只是个小角色,死不死没人会在乎,你就算放他走,也不会因此得到什么好处,他不会感激你,说不定还会把你杀死这些人的事说出去。” 晏星河拿出手帕,擦去匕首沾染的血迹。 这玩意儿削铁如泥,连那只大网都能斩断,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顺着刀柄的纹路抚摸下去,在手中一转方向,递给骑在马上的人,“他要说就说吧。” 无执看了眼捉着刀刃的手指,指节有一抹未擦去的血迹,没有接过来,“你不怕这些人的朋友日后找你麻烦?” 夕阳余晖沉入山峦,深蓝色的夜幕在天边升起一线,晏星河仰起头看他,“要找就找吧,打回去就行了。” “……”无执笑了一声,手指勾起雕琢精致的银色刀鞘,“我该说你自大还是该说你蠢?都杀了那么多个了,再多杀一个,就可以免去所有隐患,很难选吗?就因为他为你说了句话,你就大动恻隐之心,舍不得杀了?” 晏星河本不想与他多说,但无执勾着那刀鞘玩来玩去,就是不接,似乎他不说个明白,就要跟他在这里耗到天亮。 晏星河还记挂着清算妖丹的最后时辰,略一斟酌,对他说,“跟恻隐之心没关系,他离开后会感激我还是会将今夜之事说出去,这也不重要。恩是恩仇是仇,恩仇之外就是无辜的人。报仇与滥杀之间有一条界线,永远不越过这条界线,这是我的原则,我手中的剑只斩该斩的头颅,不杀无辜的人。” 无执一愣,那只匕首终于落入他的掌心,“你对他心生怜悯,所以不忍杀他。软弱就软弱呗,为自己找的借口还挺像模像样。” 第206章 晏星河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顺着小路往山脚的方向走,“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匕首握于掌心抛了抛,晏星河冷言冷语,无执却越发有兴致,玩味地勾了一下唇角,打马跟上那道走远的背影。 “天黑之后长佑山中到处都是野兽,”无执看向他脚下,衣袖处流出来的血滴了一路,漫声说,“像你这种一边走一边滴血的,山精野怪最喜欢了,还没下山就要被掳走,抓进洞穴剥皮拆骨大卸八块。可能还会被存起来捆在角落,每天撕你一块肉吃,这种吃法最新鲜了。” “……” 这人虽然满嘴胡言乱语,但黑夜的确是野兽横行的时刻。 天幕才刚落下去,就有狼嚎和虎啸在林中低沉地响起,还有不知道什么动物在旁边穿梭,引得草丛窸窸窣窣作响,黑暗中似有无数双兽眼在窥伺。 晏星河毕竟只有十三岁,就算刚才一时暴起杀了人,心里却也是没底的。 冷风刮过脊骨,他脚步微顿,随即一言不发地加快步伐,闷着头一路往前走。 无执看出来他怕了,顿时跳得更欢,勒紧缰绳得意洋洋地走在晏星河旁边,马蹄声踏踏地响起,他对晏星河说,“不如这样,你开口叫我一声师父,我就勉强给你腾个位置,骑马带你走出长佑山,你看如何?” 晏星河斜了他一眼,没理他。 “你这样就不厚道了,”无执锲而不舍,“我给了你剑谱和心法,还每天晚上顶着冷风陪你练剑,这不是师父是什么?我都为了你做这么多,让你叫声师父你都不愿意,小闷葫芦,你这样我可就要伤心了。” ……这话说得,好像每天晚上练剑练得大汗淋漓的是他,坐在石头上吹风喝酒的人是晏星河一样。 晏星河说,“我不会拜你这样的人为师。” 这话可就叫无执特别感兴趣了,微微俯下身,长发随之从后背滑落,探了个脑袋凑到晏星河面前,去看他脸上表情,“我是什么样的人?” “……”晏星河默默离他远了点,更加坚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看着就很不靠谱,根本就不像个师父。” 无执恍然,“你肯定喜欢风无彻那样的,像他那种温柔、善解人意的,最靠谱了。——可惜他已经有了徒弟,我看他那个小徒弟宝贝他得很,你现在再去拜他为师,就要跟人家争宠了。按照你这个性格,肯定争不过别人,到时候落了下风被风无彻冷落,又要一个人躲在竹林底下哭鼻子,你说你何必呢?” “……”晏星河怒气冲冲地瞪他,“我不会拜任何人为师。” 说完加快脚步,把无执远远的甩在后面。 无执哈哈大笑,打马快走几步,伸手从背后一捞,把晏星河捞起来放在自己面前。 晏星河眼前一片恍惚,再安定下来时人已经坐在马背上。无执揽着缰绳慢慢悠悠往前走,手臂从他腰下穿过。 晏星河顿时整个人别扭起来,找了个空地挣扎着就想跳下去,却被无执轻而易举制住。 推搡间有什么东西硌到掌心,是无执别在腰间的匕首。 晏星河愣了下,想起暗紫色的彼岸花纹在刀刃上蔓延,妖异危险,却又毒霜一般诱惑人。 他将那只匕首摘了下来,推开三寸,刀刃上分明白净如雪,没有任何纹饰。 “你喜欢这只匕首?”无执问他。 指尖放在刀刃上,隔着一寸,仍能感觉到冰冷的质感,晏星河说,“它有名字吗?” “弑羽。”他抓着匕首就不放,两只眼睛瞧得入迷,无执看出来他很喜欢,逗他说,“不如你叫我一声师父,叫声师父,我就把它给你。” “……”晏星河犹豫地问,“真的吗?” 一个称呼而已,如果叫声师父就能换来这个宝贝,那可真是太值了。 无执一脸正气,“真的。” 于是晏星河低声叫了句,“师父。” 无执眼睛一弯,心情顿时大好,打马快走几步,转过一片矮坡,却拿过晏星河手里的弑羽,刀刃往外一拔,给他留了个刀鞘。 “先给一半,”无执将光秃秃的匕首握在掌中,转了转,又别在腰上,“当上领队给你另一半。”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为什么有人给匕首会一半一半的给啊? 被摆了一道,晏星河越发坚信自己对他不靠谱的看法,别过头去不搭理人。 这下是彻底把人惹生气了。 徒弟还没骗到手,倒是先让人家在心里记了他一笔。 无执又逗了他一会儿,晏星河始终不肯搭理他,果然把自己气成了闷葫芦,看都不乐意看他一眼。 无执这人大概就是逆着正常人三个字长的,晏星河冷了他半天,无执的心情反而轻快的不行。 再次被晏星河恶狠狠瞪了一眼之后,他哈哈大笑,手中缰绳一抖,胯下骏马如一阵疾风,踏过杂草丛生的小路,飞快地掠往山脚。 清爽的山林晚风带着凛冽的寒气,掠过晏星河面庞,撩起他耳畔一缕长发。 他顾不得生气了,目光定定地看着黑夜中形迹模糊的前路,山路崎岖蜿蜒,无执却跑得肆无忌惮。 好几次晏星河感觉要撞在树上,可缰绳握在无执掌中,每一次都能在最后一刻调转方向,堪堪与危险错开。 几次之后晏星河放下心,黑暗与未知不再让他觉得害怕,只剩下惊险和刺激—— 知道掌控缰绳的人是无执,本身就是最强有力的定心丸,无执永远胜券在握,永远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永远不会让自己的路上出现任何意外。 眨眼间树林的阴翳退去,天空中出现明月和星辰。 方才晏星河一步一个脚印,危险丛生,走得十分艰难的山路,在这愣神片刻,就已经接近尾声。 而惊扰他的野兽、黑暗与泥泞,都已经被抛在身后,入他之眼的,只有穿梭而过的清风,以及星与月的清辉。 而这一切的不同,不过是多了一个掌控缰绳的无执而已。 在这一刻,晏星河忽然清晰地感受到强大的意义。 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变得足够强大,能够手握缰绳掌控方向,那么他是否就不必再在荆棘与泥泞中艰难穿行,而是乘风而起,扶摇直上,眼中所见只有广阔无垠的夜空,与美轮美奂的星辰。 他想要变得强大。 晏星河在心里想。 非常非常强大,强大到让他自己满意,强大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他、困扰他,他可以成为自己的主宰,就像…… 缰绳猛然一收,晏星河撞上后背宽阔而有力的胸膛,山脚的出口到了。 晏星河回头看了一眼。 银色面具下,一双眼睛低垂着含笑注视他,容纳着晏星河方才见过的明月和星辰,蕴含其中的尽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就像无执那样强大。 后来晏星河还是做了无执的徒弟,一开始是不情愿的,忘了后来怎么就改变了心意。 但这事不能怪他,无执那张嘴什么话都敢拿出来哄人,晏星河那个年纪,被他骗着骗着做了徒弟,也很正常。 后来晏星河当上了领队,这次无执没再骗他,果然如当初承诺的那样,将弑羽送给了他。 晏星河抚摸着精致的刀鞘,爱不释手地捏来捏去,忽然想起这匕首的做工精致异常,应该是个珍贵物件,一时间又有些犹豫起来,“这只匕首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你真的要送我?” “唔……是很重要。”无执喝了口酒,曲起手指在刀柄上弹了下。 他看上去有些醉了,衣领不知道什么时候扯得散开,露出一片白皙如玉的胸膛,醉酒的薄红从耳后蔓延到脖颈,浑身散发着热意,“但是无所谓。我的东西,我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那手贱的指头撩完了刀柄,又来撩晏星河,抵着他的下巴勾起来,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睛。 醉意如水雾般朦胧浮起,意识却是清明的。 “小闷葫芦,你表现得出乎我的意料。” 这人熟起来之后就爱动手动脚,晏星河已经习惯了,熟练的避开他的手,“谢谢。” 只是无执亲口承认这匕首很重要,让他心里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无执看出他的纠结,笑了一声,“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再答应我一件事。” 晏星河忙问,“什么?” 无执凑近他的脸,酒香清浅地扑在鼻尖,晏星河看见面具上向内雕刻的花纹,缱绻舒展,是一朵朵怒放的彼岸花。 无执闭了闭眼睛,大概是醉得头疼,声音有些低哑,“做了领队之后要给自己起暗号,想好叫什么了吗?” 晏星河说,“还没。” 无执笑吟吟地看向他,眸中闪过一丝晏星河熟悉的狡黠,“那不如就叫彼岸吧。” “……” 百花杀的杀手只有编号,四大护法和领队才有代号,取好了代号就不可更改,以后别人都会按照这个名字叫。 第207章 这么一合计,晏星河又感觉自己亏了,他才不想让自己的代号跟无执扯上关系,这样未免太怪异了。 当即黑着脸拒绝了这个离谱的要求,那只匕首却被他拿走了。 第二天晏星河想好了代号,去事务堂登记,执事弟子却告诉他他的代号已经填写好了。 晏星河愣住,打开记录簿一看,当即两眼一黑—— 狂放不羁的字迹快飞出那个小小的黑框,果然是“彼岸”两个大字。 晏星河将记录簿重重一合,咬牙说,“不要这个代号,我要换一个。” 执事弟子笑眯眯地拒绝了他,“不行,这是军师钦点,不能改的。” 晏星河眼前黑了一黑又一黑。 本来想去找无执理论,飞快地下了一半台阶,走着走着,眼前却又浮现无执说出“彼岸”两个字时,那双清亮的眼眸中浓稠到化不开的酒意与笑意——好似与晏星河建立起这么一种无形的联系,让他感到十分愉悦。 “……” 台阶走完,晏星河却改变了心意,方向一转,回了自己的院子。 罢了,他要是想那么叫那就让他去吧,一个代号而已,看在弑羽的面子上,晏星河可以让让他。 晏星河摸了摸配在腰间的匕首。 虽然看起来很不靠谱,但凭心而论,无执的确是个非常厉害的师父。 第131章 这次去天下第一剑,晏星河顺便带去了百里桓和雪苏。 他们俩待在隐雾泽那几天战战兢兢,除了吃饭睡觉什么多余的事都不敢做,一抬头就是奇形怪状的妖怪环绕走来走去,拘束极了。 乍然回到人族剑庄,一眼望去全是白衣翩翩的修士,简直就像在沙漠困了几天几夜的人找到一片绿洲,岂止一个两眼放光可以形容。 看见晏赐的第一眼,百里桓就挥舞着两只爪子扑了上去,搂着人的脖子大哭大叫,“晏兄!再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都经历了什么呜呜呜呜!” “……” 哄人这种事晏赐最拿手了,晏星河还什么情况都没交代呢,他已经拍拍百里桓的后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语气恳切长吁短叹,仿佛几个月以来法衡宗那场大火、辗转去往妖界、隐雾泽彻夜难眠的几个日夜,他都跟百里桓同甘共苦一起经历过一样。 不用晏星河交代来意,晏赐已经用力拍住百里桓肩膀,大手一挥让他安心在天下第一剑住下,尽管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从今往后百里桓就是他晏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百里桓自然是感动得眼泪汪汪,两人执手相看泪眼,三言两语间就已经成了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 这画面过于眼熟,晏星河已经不记得第几次从晏赐嘴里听到“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这句话。 他的亲兄弟都是量产的,大概对晏赐来说,只要看得顺眼,那么五湖四海都是他的兄弟。 叫来管家安顿好了百里桓和雪苏的住处,吵吵闹闹的走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晏星河和晏赐两个人。 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有主动说话,一时间显得有些空旷。 晏赐在外面认了一堆兄弟,实际上他真正当成家人的,除了晏初雪,就只有一个晏星河。 两人心里都在乎彼此,可偏偏隔着一道误解的薄膜,谁也无法理解,谁也不好开口,气氛就显得格外古怪。 晏赐捏着扇子东张西望地站了会儿,晏星河轻咳一声,主动打破沉默,“我这次过来,除了想拜托你安顿百里桓,还想顺带问问浮空岛那边的进展。” “哦。”两人之间总算还有些可以聊的话题,晏赐应了一声,跟晏星河并肩顺着长廊往前走,“边走边说吧。” 南宫皎过来天下第一剑的时候,晏赐滕潇等人早就严阵以待,跟他说了琳琅岛血夜之后直到魔兵出没,修仙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白冰晶是对付魔兵的重要武器,只要鲛人族开价,仙盟愿意花费极品灵石和天阶法宝,购买浮空岛十分之一的地基。 魔兵不魔兵的南宫皎不在乎,这种天价的买卖他也捋不清楚,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晏星河是不是回心转意准备跟他远走高飞了。 有南宫皎帮忙,仙盟和鲛人族长老利用时空镜进行了一次影像谈判。 除魔卫道本来就是义举,就算鲛人族远离陆地,魔兵不关他们什么事,但是出手帮一帮仙门还是没问题的。更何况仙盟购买白冰晶开出的价格实在可观,事情就更加好商量了。 有鲛人族仙术加持,仙盟和浮空岛隔空搭建起一座阵法,待鲛人族那边划分好领地迁走族人,仙盟就可以率领弟子过去开采晶石。 武器的问题解决,仙盟的关注点又放在了炼魔阵。 几个月来多次试探的结论是,那座保护炼魔阵的结界比仙盟想象的更加坚不可摧,想强攻没可能,只能智取。 仙盟派遣的斥候蹲守在断魂关长期观察,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无执最近没在附近出现过,那结界似乎认人,而看管炼魔阵的绕有打开的权限。 要是能想办法拿下绕,逼他打开结界,到时候仙盟再带领弟子杀入,摧毁炼魔阵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个计划是可行的,关键就在于,无执既然敢把炼魔阵交给绕,自己放心离开,那么说明绕也不是吃素的。 且不说修为方面的强大,绕本身警惕性也极高,要是仙盟跑去拿人,绕直接躲进结界不接招,那他们也毫无办法,只能站在外面干着急。 这些内容就是最近几次仙盟大会的重点,晏星河揣摩了一下,觉得仙盟的思路是对的,想要破坏炼魔阵,关键就点在绕身上。 晏星河问,“要是能够拿下绕,仙盟最快能集结多少人马去断魂关?” 上次攻打招摇山,晏赐对各家仙门的兵力情况过了一遍,脑子里还有点印象,“除去各家留守本宗的弟子,五万上下应该没问题。但是那个绕狡猾得很,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躲到结界里面,根本就逮不住,难就难在这一点啊。” 断魂关的魔兵虽然数目极大,但是他们的目的不是去和魔兵厮杀,毁掉炼魔阵才是关键。 晏星河想了想,忽然驻足,微微转过头看着晏赐,“要是我说,我有办法把绕引出来呢?” 晏赐一愣,随即惊喜地朝他走近一步,“难道你还有什么私藏的秘宝没拿出来?你身上怎么藏着那么多宝贝!太好了,这次又是什么?” 说起私藏两个字晏星河就头疼。 除了南宫皎那只小贝壳,晏星河以后再也不会收别人任何东西了,第一次还好说,要是让苏刹发现第二次,那狐狸能炸得从天上飞到地下。 “……没有秘宝,”晏星河按了按额角,“以前在百花杀我跟绕相处过几年,知道他一些脾性,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这次正好可以利用。” 晏赐忙附耳过去听,“你悄悄告诉我,什么弱点?” 晏星河微微一笑,低声说,“——好色。”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拐进一片楼阁林立处。 晏赐听完晏星河的话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个计划太离谱了,张了张嘴打算质疑几句,余光忽然瞥见石子小径上有个黑衣人影站在那儿,躲在假山后面,手里还抱着一捧偌大的什么东西。 瞄见的第一眼,晏赐就觉得这个场景眼熟的过分,头皮一炸,炼魔阵也顾不上了,抖着扇子就往黑影那边走,“姓祁的——” 然而他终究慢了一步。 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假山后面传来,晏初雪和几个白衣女弟子一起拐过石子小径,冷不防一大束鲜花迎着面门怼了上来—— 包裹其中的是大红色绣球花,每一朵比晏初雪脑袋还大,大红大紫的花朵边缘还坠着狂放不羁的绿叶,乍然闯入视线,岂是眼前一黑四个字可以形容。 女孩子的笑声戛然而止,一群人呆若木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诡异花束。 直到片刻后花束后面冒出个脑袋,祁镜轻咳一声,俊朗的脸颊飞起一片薄红,手里大红大紫的玩意儿朝晏初雪递过去,“初雪姑娘,送你的。” 晏初雪,“……” 晏赐,“……” 和晏初雪结伴而行的女弟子,“……” 晏赐只觉得眼前阵阵发晕,折扇摊开往脑门上一砸,不忍直视。 最近几个月祁镜不知道受了哪位高人指点,每月初都会带着一束鲜花,跑过来找晏初雪。 他早看出来姓祁的心术不正,对晏初雪不怀好意,要送花就送呗,但是这姓祁的审美不知道是不是长到冰落崖那个地界去了,每次都送绣球花,颜色从大红大绿到大黄大紫,怎么鲜艳怎么来,搭配还奇丑无比,看一眼都要辣人眼睛的程度。 晏赐以折扇掩面,脚步一旋,默默挪回晏星河旁边。 不用他出面阻止,就祁镜这个级别的追人技术,晏初雪没有让他拿着他的丑花滚远点,都算她脾气好得不行。 第208章 同行的女弟子捂着嘴小声地笑,晏初雪又看了眼那束大红大绿的绣球花,没忍住扶了下额,“姓祁的,你这么喜欢绣球花?” 祁镜抱着花束,点了下头,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敷衍,多说一句,“我姐说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这些花啊草啊,越鲜艳越觉得漂亮。” 说完,瞅了眼晏初雪的表情,试图观察她喜欢还是喜欢,然而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来。平时横眉怒目的一张俊脸略显紧张,说起话差点结巴,“你看这颜色,够鲜艳吗?” 晏初雪,“……” 够,太够了。 够得晏初雪想一巴掌把那花糊他脸上,让他好好鲜艳鲜艳。 晏初雪脸上的表情就和那束花一样五颜六色,又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祁镜站在背后看着她被众人簇拥离去,又看了看怀中孤零零的花束,心想,难道是他还不够努力?要不下次再选个颜色更鲜艳的? “哈哈哈哈哈祁兄啊祁兄,”一人大笑而至,巴掌轻轻巧巧落在祁镜肩膀。 对上祁镜转过头来满脸不解的面色,滕潇折扇一转,指着他怀中怒放的绣球花,低下脑袋笑得直不起腰,“好眼光!不愧是祁兄,今日你又让我刮目相看了!” “……”这话听着总觉得有些奇怪,祁镜板起脸,迟疑地问他,“难道这花我选得不对?” 滕潇折扇一展,搭在胸前晃啊晃,十分肯定地说,“对,太对了,送给姑娘家的花就是要选这样的,越大越好,越红越好。” 祁镜问,“那她为什么每次都不要?” 滕潇微微一笑,“可能是跟你还不太熟吧,你多送几次,渐渐熟起来,她就不会再拒绝了。” 祁镜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你别骗我。” 滕潇笑眯眯地摇了摇扇子,“真的,以你我的交情,我怎么会骗你呢祁兄。” 这话说完,滕潇的目光落于他背后,脸上的笑意倏忽一敛。 他矜持地低下头,整了整衣襟和鬓发,往袖中一摸,摸出来个精致小巧的盒子,打开后确认里面的珊瑚耳坠完好,抿了抿唇角,握着扇子就要上前,忽然被祁镜抓住手腕。 祁镜指了指从背后经过的南宫皎,纵然有长长的衣摆遮掩,他一条闪亮的银色鱼尾还是格外显眼,一路上引来不少弟子注目,“你盒子里面那对耳坠,是送给他的?” 滕潇含笑点头,“这是我重金购来的宝物,自然要送给世子。” 祁镜问,“那你怎么不像我一样送他花?” 折扇往他手腕上一挡,轻而易举地掰了开,滕潇气定神闲地说,“那是祁兄你的风格,每个人的风格当然不一样,就滕某而言,还是这种小巧精致的坠子,更适合我。” “……” 不知道为什么,祁镜总觉得自己被这人耍了。 滕潇已满面春风地朝南宫皎走了过去。 滕潇出身修仙大宗,从小锦衣玉食供养着,他自己又喜好读书弹琴之类的雅事,对精致珍贵之物格外钟爱,放在选人的眼光上也是如此。 琳琅岛上惊鸿一瞥,南宫皎出身半仙一脉的鲛人族,相貌美艳性情又娇蛮,简直是按照他心中喜好长出来的。 血夜那晚被选中作为良婿叫他十分意外,随之而来的就是惊喜,可惜后来风无彻携带百花杀的人突然出现,将生辰宴变成一场屠杀。 那夜之后南宫皎也带着剩下的族人返回世外渊,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本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了,谁知道魔兵一事又将他牵扯回来,滕潇心里既然对他有意,怎么能不抓紧这次机会? 南宫皎就喜欢精致的配饰,滕潇送的珊瑚耳坠在他那堆价值连城的饰品里面,也算是成色上乘的,因此心情颇好地接受了。 他也不问滕潇缘由,自己这次帮了仙盟这么大一个忙,这些仙门送点珍宝过来那也是应该的。 言语之间这小鲛人倨傲得不行,像只羽毛华丽头颅高昂的金丝雀,偏偏滕潇就喜欢这样的。 收下坠子就是走出了第一步,接着又问他在天下第一剑住的是否还习惯,若是不介意,麒麟门准备了许多奇珍异宝,不妨辗转去他家麒麟门下榻。 他一步一步把人往自己的地盘上引,偏偏那只鱼儿还不知道网已经罩在了头顶,一听到奇珍异宝就眼睛放光。再看滕潇微微含笑的面庞,对待自己的态度可比天下第一剑客气多了,心下已有些意动。 可转念一想,去了麒麟门就见不到晏星河了。 南宫皎心里正犹豫不决,忽然瞥见走廊里面和晏赐并肩而行的黑衣人——不是让他奔波千里而来的晏星河又是谁? 一瞬间南宫皎的眼睛都看直了,珊瑚耳坠也顾不上,往滕潇手心一拍,一甩尾巴就追了上去。 然而晏星河和晏赐已经拐过转角,他想了想,甩开跟在身边的侍女,抄了条近道跑去二人前面。 滕潇脸上恰到好处的笑意微微收敛。 低头看向手中的锦盒,眯了眯眼睛,将它揣入袖中。 滕潇顺着大殿的台阶缓步而下,迎面撞见一个人走上来。 一身红衣,银白长发从肩头披散,黑着一张脸,边走边朝四处张望,浑身上下写满心情不好四个大字。 滕潇想起来,这人好像是一直跟晏星河待在一起的妖王。 心里稍微计较,他脚步一错,拦住苏刹去路,“阁下可是在找人?” 苏刹看了他一眼,“晏星河。你见过他?” 滕潇微一勾唇,眼角抿起一抹信手拈来的笑意,温声说,“方才还见过,他似乎和鲛人世子有要事相商。” 苏刹,“???” 第132章 说完了仙盟的事,晏星河和晏赐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空气安静下来。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晏星河跟他说准备回隐雾泽了,晏赐嗯嗯两声,先一步折返去了别处。 日影西斜,清风徐来,树叶翻卷地落于墙头屋瓦,曲折蜿蜒的长廊洒落一半余晖。 晏星河负着手缓步而去,一边走一边考虑炼魔阵的事。 拐过转角时,一道人影突兀出现在面前,甜腻的香味混合海潮气味扑了他满脸。 晏星河猛然回神,却在瞬息之间被来人一推肩膀按在墙壁上,后背往突起的浮雕上一撞,一个重重的吻已经落在脸上。 晏星河惊了。 南宫皎成功亲到人,心里像炸开了小烟花,两只手臂将他腰身一抱,脸已经往胸膛上贴。 他来到天下第一剑之后才知道晏星河真名,但不妨碍叫得十分顺口,“晏星河,你是不是准备好跟我回世外渊了?” “……”晏星河抓着他的后脖颈,将这条小鲛人拎远了点儿,“没有。” 南宫皎委屈巴巴的说,“那你还用我送你的贝壳叫我。” 晏星河理了理被扑乱的衣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沾上了一股海潮的气味,“叫你来是因为想借浮空岛的白冰晶一用,没有别的意思。这件事多谢。” 南宫皎看起来有点失望,眼睛垂了下去,却仍不死心,抓住他一只袖子晃了晃,“这么多年了,你和那只狐狸还没分开呢?” “……”南宫皎的眼神让晏星河有种微妙的歉疚感,于是任由他抓着袖子,没抽手,“嗯。” 南宫皎问,“我都跟了你一路了,也没见着他,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晏星河想起早上苏刹气冲冲离开的背影,语气有些生硬,“吵架了。” 南宫皎顿时眼睛一亮,“他都跟你吵架了,你还跟他在一起做什么?不如趁这次机会把他甩了,跟我回世外渊,你不告诉他去向,他想找都找不到你,到时候你就和我在一起。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跟你吵架,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比他听话多了。” “……”晏星河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这只朝他疯狂摇尾巴的小鲛人。 ……还听话多了,南宫皎那个娇生惯养的脾气跟苏刹不相上下,真跟他待在一起,恐怕吵得比苏刹还厉害。 南宫皎看他没说话,以为被自己的提议打动了,脑袋一歪就想凑上来蹭蹭他的脖子,却被晏星河按住脑门儿,于是努力争取地说,“过几日我就要和我的族人一起走了,你要是不抓住这次机会,日后我可就再也不会来了。” 晏星河说,“白冰晶的事多谢你,过几天我可以请你去酒楼吃顿饭,或者要是你想看看人族的世情民风,我也可以带你去沂城逛逛。但是除此之外,不会有更多了,我和苏刹已经成亲,我也不会随你去世外渊。” 南宫皎焉兮兮地撇了下嘴唇。 常年待在与人族相邻的琳琅岛,他知道成亲对于人族的意义,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分开,说明晏星河真的很喜欢那只狐狸,看来只要苏刹在,他想让晏星河跟他走是不可能的。 南宫皎琢磨了一下,一条路走不通又想到第二条路。 第209章 晏星河看他低着个脑袋委委屈屈的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本来想再多说两句安慰下。 这小鲛人忽然抓住他的左手,放在了自己脸上,一抬头眼睛雪亮,期待地凑到晏星河面前,“你不跟我走,那跟我睡一次总可以吧?世外渊跟这个地方隔了十万八千里,可是你一叫我我就过来了,本来还以为你想找的是我,结果来了之后你们左一句魔族右一句白冰晶,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我都千里迢迢赶过来了,还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向你要点报酬,不过分吧?” 他噼里啪啦说完,又踮脚凑近晏星河耳朵旁边,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看上去就像整个人贴在了晏星河身上,低声对他说,“反正苏刹不在,你做了什么他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留宿一晚,明天回去一切照旧,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 几年不见,这小鲛人色心不改,勾引人的手段倒是更上一层楼了,晏星河一言难尽的看向他。 南宫皎稍稍往后撤开,从下往上望进晏星河的眼睛,眼眸中泛着期待的涟漪,贴近鬓角轻轻吹了一口气,抓着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肩颈上。 触手光滑细腻,绸缎般柔软的质感,还散发出好闻的香味,晏星河眯了下眼尾。 南宫皎垂眸瞥向他的嘴唇,一看就很好亲的样子,两只手环住晏星河的脖子,慢慢朝他凑近,“我这张脸,难道晏少侠你还看不上吗……” “是挺漂亮的一张脸,正好,最近我喜欢剥了美人皮挂在床头,晾干了日夜观赏,长成你这样的一张脸,最合我心意了。” 这话内容未免惊悚,突然从背后阴森森的响起,吓了南宫皎一跳,尾巴一甩就朝旁边退开。 生气地回头去看恐吓他的人,一红一青两道身影站在长廊不远处,将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是苏刹和滕潇。 苏刹微微含笑,看起来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一双眼睛却凝聚起风雨欲来的墨色。 先是狠狠瞪了晏星河一眼,不紧不慢地朝南宫皎走过去,红袖一撩,露出左手手指上戴着的花戒,“他已经与我成亲了,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光天化日之下,世子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勾引我夫人,是不是不太好?” 被抓现行了南宫皎也毫不心虚,心里骂了句这死狐狸真碍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细长的眼睛一横,理直气壮地说,“成亲了又怎样,凡人成亲了还可以和离呢。我这么说还不是因为你对他不好,我可以给他更好的,为什么不能让他跟我在一起?” “我对他不够好?”苏刹简直要气笑了,“你才过来几天啊,就说我对他不够好,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他不好?” 南宫皎说,“你跟他吵架,还让他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奔波,这是对他好?我不过来了一次就撞见你们吵架,可想而知平时吵得有多厉害,肯定每次都是你欺负他,要是我就绝对不会这样。” “这就是你趁虚而入勾引他的理由?”苏刹眉峰一压,表情变得冷淡,咬牙切齿的说,“死鲛人,你要不要脸?” 一只狐狸一条鱼在前面吵得越来越起劲,晏星河表情微微呆滞。他生平最讨厌跟人纠缠,尤其是像这种吵架,按了按额角屏蔽他俩的声音,越过南宫皎,从苏刹旁边走过,“回去吧。” 苏刹倏忽闭了嘴,脸色越发不好看。 南宫皎还要在后面火上浇油,“晏星河,你不用怕他,有我在我会保护你。你就在天下第一剑住个十天八天,让他知道厉害,别轻易跟他回去,不然他以后天天跟你吵架。” “……”苏刹冰冷的视线落在南宫皎身上,唇角勾了一下,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把这条死鱼暗中绑走,生煎活剥做成下饭菜。 晏星河忽然转过身,看了跃跃欲试的南宫皎一眼,走到他面前,面色平静地说,“世子,这话方才我就在想要怎么跟你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打断了。多谢你的深情厚谊,你我之间可以做朋友,但是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可能。” 南宫皎飞扬的神色一顿,唇角撇了撇,“是不是因为你舍不得——” “与苏刹无关,”晏星河说,“要是没有苏刹,我就一个人孑然一身,也不会与你有什么牵扯。白冰晶的事多谢你,往后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但你我之间的情谊点到为止,日后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也不要再说多余的话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绝情,斩断了南宫皎放在他身上的所有期待。 他说到一半,那小鲛人的眼睛里面就已经蓄起了眼泪,眨眨眼皮就落下来流了满面。不等晏星河说完,南宫皎一把推开他,脑袋一低,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着跑开了。 滕潇抓住南宫皎的手臂,却被他反手狠狠甩开,眼睛通红的朝他吼,“骗子,你们都不是好人”,也不知道在骂谁,甩着条尾巴飞快地蹿到长廊外面。 滕潇赶紧追了上去。 晏星河看着他走远,心里有些歉疚,却并不后悔,一次性说清楚,总好过往后日日纠缠不清,让南宫皎早些想明白,去选择更适合他的人也是好事。 这么想着,他转头就往长廊前面走,忽然被旁边的人抓住手臂拦下来。 晏星河偏过脸,对上苏刹阴沉的视线,落入掌中的手臂被抓得很紧,“你刚才说要是没有我,你就自己一个人孑然一身,那是什么意思?” 晏星河想挥开他的手,却被捏得更紧,苏刹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火药,力气奇大,捏得他都有点疼了,“跟他说明白而已。” 苏刹并不买账,想来想去,以他自己的方式神奇的想明白了一些事,“你就是这么打算的吧?难怪早上把我惹生气了就丢下,都不来哄我,你是不是一直想的能在一起就在一起,实在不行就不要我了,你自己一个人也行?” “……”晏星河哄了他那么多次,一次没哄他就东想西想,心里感到生气。加上的确有些疲惫了,不打算在这里跟他多说,一把将抓住自己的手打开,“没有,别多想。” 这敷衍的语气,苏刹听了更加火大。 晏星河甩开他时,衣袖间一股淡淡的甜腻香味扑过来,有些像海潮。 苏刹瞬间想到南宫皎,又想起刚才两个人贴在一起卿卿我我,额角上青筋一蹦,将走出一步的晏星河又抓了回来,“难怪早上走得那么着急,都不叫我,你就是为了过来和这只鲛人见面,怕我碍事是吧。” 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抓住晏星河的手腕把他拽到面前。 晏星河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开,苏刹的手指已经按在他嘴唇上,眼睛里烧起来的怒火恨不得把他整个人吞进去,声音低沉地说,“我过来之前你们发生了什么,他亲你了?” 一句话的功夫,晏星河的嘴唇已经被他用力揉了好几下,感到有些刺痛,不由眯起眼睛,往后面退开些。 苏刹却掌住他的后脑勺,不许他后退,锐利的眼睛逼视他,一定要他把话说清楚。 南宫皎送过晏星河一个小贝壳,晏星河收下了,还带在身边许多年,本这一点就让他心存戒备,因此转头看见晏星河和南宫皎待在一起,还举止亲密,就格外容易炸毛,吃起醋来没完没了。 但是晏星河方才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苏刹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还要他怎么说。在他看来这狐狸明显就是在犯病,非要他像以前一样轻声细语地哄人,毛理顺了这事才能好。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就是不想去哄,苏刹越是逼他他越是不想说话,用力把人推开了,也不管苏刹铁青的脸色,转过身就往外面走。 苏刹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走远,晏星河一次也没有回头,更别说过来牵他,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表情变得更加阴冷。 回到隐雾泽之后两个人也没有再说话,晏星河和紫玉一起,处理接纳区的相关事宜,苏刹就背着手在附近到处溜达,时不时出现在晏星河视线之中。 晏星河看见了,也只是匆匆一瞥就转过脸做自己的事,好像根本就没看见这么个人。 苏刹于是更加生气。 今天最早的时候晏星河先是帮百里渡说话,把他惹生气了也没过来哄他,然后自己一个人去天下第一剑,为的是跟那条死鱼见面。 他一过去就看见两个人挨在一起卿卿我我,要是他晚去一步都该亲上了,晏星河不解释就算了,还说什么“要是没有苏刹,他就一个人孑然一身”,话里话外不就是随时准备不要他的意思? 他只是小小的发了个火,晏星河就用力把他甩开,回来之后对他视而不见,看见了也故意把视线转开。 他做错什么了,晏星河就这么对他?苏刹越想越生气,还有些委屈,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不经意出现在晏星河视线中的次数越来越多。 等入了夜,接纳区的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余下一些交给紫玉。 第210章 眼看晏星河往栖鸦洞的方向走,苏刹眼睛一亮,难受了整个下午的精神又兴奋起来,抄近路先一步进了洞府。 晏星河打开密室大门,苏刹已经坐在床上等他了。 晏星河看他一眼,走去石床角落,刚掀开被子,那一角就被苏刹用力按住。 晏星河抬头,近距离和他对上视线,苏刹一双金色眼睛在黑暗中散发出凌厉微光,嘴唇轻轻抿着,却一言不发,像在等着他先说话。 晏星河什么也没说,去石床另一边,掀起被子,又被那狐狸一爪子按下去。 “……”晏星河转身往外面走,“我去外面睡。” 石门刚打开一道缝,啪的一声,那机关又被拍了回去。 晏星河一愣。 苏刹的手臂穿过他脑袋旁边,按在压平的暗格上,恼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今晚上你哪儿也别想去。” 晏星河转身,“那你不让我睡觉?” 苏刹一只手撑住石墙,将晏星河困在自己与石墙之间,是一个禁锢的姿势,有些烦躁的说,“你才哄了我几次,这就叫你烦了吗?你背着我去见那条鱼我都没跟你计较,你还跟我生上气了,你凭什么?” “……”晏星河冷淡的看着他。 他这是没计较?他是计较发疯犯病但晏星河没理他。 晏星河说,“今天早上我本来想叫你和我一起去天下第一剑,但是你生气走了,我就自己去了,本来想的不用耽搁多久就能回来。跟南宫皎说话是因为白冰晶的事,他大老远把白冰晶带过来了,我总不能把人家撇下不理他吧?谁知道刚好被你撞见。后面我也跟他说清楚了,和他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你明明站在旁边听见了,还要我怎么说明白?” 苏刹一想,晏星河当时的确说的很清楚,那鲛人都被他气哭了。但是他只听见了“要是没有苏刹”这一句,满脑子都是晏星河随时准备丢下他,气得整个人都要炸了,哪里还关注得到别的? 气势稍微弱了点,但苏刹心思一转,又凑上来逼近晏星河,“在天下第一剑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这些?让我一个人气了半天,也不搭理我,回来之后只知道和紫玉说话,到处走来走去,看都不看我一眼。晏星河,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生气,晏星河还生气呢。这狐狸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跟他发脾气,还怪他怎么不去哄人,稍微冷落一下就浑身炸毛,给惯的无法无天了,再这么宠下去迟早要完。 晏星河看了眼石床上的被子,“困了,想睡觉。” “……”苏刹震惊了,捏住他的脸抬起来,不要他去看什么破被子,要他两只眼睛看着自己,“晏星河,你是不是真的不爱了?” 晏星河被他掐着下巴,语气平静的让苏刹心里抓狂,“再不让我睡觉,我真的要去外面了。” 苏刹震惊了,愤怒了,难以接受,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眼看晏星河伸出一只手臂,摸索着真要去按那个机关,他低头恶狠狠往人嘴唇上亲了一口,拦腰一抱将人抗在肩上,掀开被子放在石床正中间。 晏星河想坐起身,苏刹已经在他背后躺下,手臂穿过后腰往胸膛上一搂,将人扣进怀里。 烛火一闪,唯一的光源熄灭,黑暗中苏刹将被子一拉,严严实实裹住两个人,硬邦邦的语气在晏星河耳朵后面说,“睡觉。” 第133章 今日是皇后景瑶寿辰,皇宫之中大摆宴席,王公贵胄纷至沓来,宫墙外你来我往车马如云,钟鼓舞乐之声彻夜不断。 皇帝殷诩虽然后宫美人无数,却对这位登基伊始就册立的皇后尊重非常,每年寿宴都大肆铺排,逢年过节宫中举办重大宴会也是皇后一手操办。 今年的寿宴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极尽浮华奢靡之能事,行到一半太监一声唱和,却叫喧闹的大殿寂静了一瞬—— 肃王殷翎来了。 殷翎与景瑶青梅竹马,儿时定有婚约,一个是声威赫赫的战神七皇子,一个是才貌双全名动京城的太尉之女,一提到这对佳偶,当年谁不声称一句艳羡。 然而后来殷翎西征平乱,景瑶仓促另嫁大皇子殷诩,谁也没有作出多余的解释,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其中原因如石沉大海,在众人眼中,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错开。 鉴于景瑶国后的身份,对当年之事朝堂之中莫不是人人噤若寒蝉,殷翎也一直有意避让。 除非是非去不可,那些有的没的宫宴能推掉就推掉,除了偶尔在大庭广众之下匆匆一瞥,十多年来再也没有和景瑶多说过一句话。 皇后寿宴这种场合,殷翎每年都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这次就这么突然出现,别说席间诸位大臣了,殷诩首先就坐不住。 看见那一袭锦纹玄衣施施然从大殿门口走入,殷诩用力握了握掌中铜爵,嘴唇绷成一道直线,却仍要带上三分温和笑意,举起酒杯说,“朕许久未曾与七弟见面了,比之从前七弟更加风采过人,朕先敬你一爵。” 殷翎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受了这一爵。 一句招呼过后,大殿又恢复之前的笙歌曼舞,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但暗流已在其中翻涌,氛围也变得沉重。 殷诩两只眼睛虽然看着台阶下的歌舞,余光却总忍不住往殷翎身上飘。 十七年年过去,殷翎一直是长在他心头拔不去的尖刺,而警惕他防范他已成为殷诩一看到这根刺就会立即升起的习惯。 然而殷翎并不在意。 他该吃吃该喝喝,眼睛一直停留在殿中舞姬纤瘦的身姿上,时不时举起酒杯回两句敬酒的同僚。偶尔目光掠过主座上雍容华贵的帝后,也不过一笑而过,丝毫没有多余的停滞。 殷诩揣摩不透殷翎此行的用意,因此越发感到惴惴不安。 殷翎此行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意。 殷诩忌惮他,不过是因为当年他屡立战功建立起来的声威—— 战神肃王四个字何其神武,可威震西域部族,可安定将士军心,也可以成为一座巍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新帝殷诩的头顶,几乎成印在他心头的一块阴影。 只要殷翎还活着,只要殷翎出现在他面前,这块阴影就会随时跳出来,挥之不去折磨他一生。 殷诩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想那么多,因为让他多年战战兢兢想要守住的皇位,殷翎早就已经看不上了。 当年夺位夺妻之仇事出有因,背后纠葛深远,殷诩虽然是得利最多的那一个,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运气好的废物棋子。 这一切并非是他有能耐从殷诩手中抢走,没有殷诩,也会有殷殷栩、殷翊、殷珝,反正最终不会是他殷翎。 殷翎当然恨他,可在这枚无足轻重的棋子身上浪费太多感情实在没必要。 整整十七年过去,当初刻骨的仇恨和痛苦早就变质,成为了另一种更加深刻的东西。 他不需要皇位,也不需要景瑶,他想要的是一个公道——而这个公道,只能由他自己亲手为他自己讨回来。 殷翎将酒盏置于几案上。 比起被架于皇位的废物殷诩,他更想找另一个人讨要说法,时机已至,是时候该好好算一笔总账了。 观星阁 瞭望台 从宫宴上离席后,殷翎来了这里。 这里是整座皇宫最高的阁楼,往上满天繁星似乎触手可及,往下整座沂城的夜景尽在脚下。 席间多饮了几杯酒,热意上头,殷翎感到耳鬓有些发烫,拽了下束缚脖颈的黑色缎带,解衣靠在朱红栏杆前。 长发和衣袍被冷冽的夜风带起,手臂往两边一撑——整座皇宫之中,雕梁画栋的楼阙,星星点点的灯盏,尽收于那双醉意弥漫的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于特定的一点,仿佛在神游天外,看得正入神,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 殷翎回身看去。 景瑶一袭华丽凤袍,身后没有跟随的宫女,金点玉缀,朱翠摇乱,整个人粲然生光,稍微拎起过长的衣摆,缓步朝他走过来。 殷翎两只手臂往背后的栏杆一撑,又是那套混迹青楼的浪荡做派,笑吟吟问她,“该是我问你,你怎么来了,也不怕被人看见?” 景瑶脚步微顿,仍是走到他旁边,看向观星阁之下的景致,“我让他们在底下等着,没人知道你在上面。” 殷翎挑眉,“那皇后娘娘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这语气听着怪怪的,景瑶被噎了一下,没理他,“从前你就喜欢站在高处,不管去何处游玩,一定要选最险的山峰、最高的阁楼去登临,以前……” 她顿了一下,没继续往下说,而是转了个话音,“看见你离开之后,我猜想你可能会一时兴起到观星阁,就想着过来看一眼。” 她没说完的话殷翎却明白。 殷翎不喜欢人多的浮华处,以前宫宴走完该走的程序,他总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溜出来,最爱去的地方就是这座观星阁,然后在宫宴结束之前掐着时间溜回去,没人会发现他消失了大半个时辰。 第211章 当然,那个时候他都是拉着景瑶一起。 “真是让本王受宠若惊啊,”殷翎笑了笑,看见景瑶秀美的长发被风吹起,丝丝缕缕的勾着人,食指动了下,忍不住手贱就想去撩。 然而终究被他按捺下去,只是垂着眼皮看着那一缕发丝,“皇后娘娘专程过来找我,有什么要事想说?” 景瑶看了他一眼,“你今夜忽然过来是为什么?莫不是殷诩他暗中做了什么事,故意为难你?” 殷翎轻嗤,“他能怎么为难我?这么多年了想动我又不敢动我,他要是有那个胆子,早在二十年前刚登位的时候,就找机会除去我这个眼中钉,哪会等到今日。” 景瑶轻轻皱起眉头,“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殷翎打断她,转了个身面对楼外,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过,他漫不经心地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想来便来了。” 景瑶一怔,掩于袖中的手指默默收紧,与殷翎一道看向楼阁外的天空,满天繁星轻盈地闪烁。 ——生辰,登高,景瑶和殷翎。 要是楼外再亮起盏盏天灯,那么一切就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样了。 景瑶曾是对殷翎来说最重要的人。 殷翎母亲早亡,太上皇殷越妃嫔众多,儿子女儿生了一大堆,对他这个排名第七的儿子无暇顾及,看见了每次也只会老七老七的叫。 他年少聪颖,虽然结交了一群身份显贵的朋友,却不过是泛泛之交,真正让他在乎的只有未婚妻景瑶。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两人之间有婚约,这道契约仿佛某种无形的丝线,将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绑在了一起。 他一直觉得景瑶这个人理所当然应该是他的,等景瑶及笄他们就可以成婚,将心爱之人娶回自己的王府,日后娇妻爱子相伴,美满地走完一生。 景瑶每年生辰的时候,殷翎会带她去沂城的城墙上看天灯。 缀满夜空的灯盏当然是殷翎花重金购买的,他们会并肩站在巍峨的城楼之上,一边看随风飞远的星火,袖中手指却悄悄勾缠。 两个人都不说,但两个人都在期待,期待景瑶及笄的那一日,她就可以成为殷翎名正言顺的王妃。 直到殷翎二十一岁那年,已经称臣纳贡的西域再次发生叛乱。 那一年刚好景瑶及笄,四年前殷翎断魂关大捷,一战成名威震天下,封侯开府人人敬仰。如今再将心心念念多年的爱人娶回府邸,功成名就美人在怀,他想要的美满前景依稀就在眼前。 两人的婚典已经在筹办了,大红色绸缎挂满肃王府里里外外,可偏在这个时候,已经安定的西陲再次发生叛乱。 太上皇殷越一道圣旨将殷翎召入皇宫,从此人生轨迹彻底改写。 出宫后殷翎整肃兵马前往边关,行色匆匆,出人意料,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派人给景瑶留下一句话。 景瑶彼时正在试大婚那天要穿的婚服,骤然听到殷翎率军出征的消息,整个人都懵了,一袭火红嫁衣跑上城墙。 浩浩汤汤的军队如巨龙般远去,飞舞的旗帜下策马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如一个渐行渐远的旧梦,消失在夕阳垂坠的天际,最终被席卷而起的风沙吞没。 景瑶怔怔地看着远去的大军,眼泪情不禁地滚落整张脸,乱了刚涂好的稠艳唇脂。 她心里有一种预感,这一眼就是她与殷翎之间的诀别。 等到半年后殷翎大胜还朝,景瑶已嫁给殷翎的大哥殷诩,成了夏国的皇后。 “当年是我失约在前,你改变心意,选择另嫁他人,也很公平。”殷翎勾了下唇角,目光直直的落在景瑶脸上,问出了二十年来一直困扰他折磨他的问题,“但是你为什么不肯再等等我,等我战胜回来迎娶你?我回朝之后在皇宫门口站了三天三夜,殷诩、殷越他们不肯见我也就罢了,为什么你也要躲避我,不肯向我解释原因,不肯给我一个答案?” 景瑶眼睫有些湿润,却定定地看向他,毫无畏惧闪避之色,“你当初婚典在即都能一走了之,也没给我留下一句半句的解释,你可以这样做,凭什么我就不能?” 殷翎面色一冷,眼瞳微微震颤,忽然抓住景瑶的手腕,“你恨我?你恨我当初抛下你一走了之,所以不愿意等我,宁愿嫁给殷诩那个蠢货?” 景瑶被他吓了一跳,想将手抽出来,殷翎却抓得死紧。 她挣脱不开,只好偏开脸,“我当然恨你,殷翎,站在城墙上亲眼看见你离去的时候,我真的恨死你了,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但我嫁给殷诩,另有原因,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 殷翎失约在前,景瑶恨他,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比起恨他,景瑶更加爱他,又怎么会一时负气就嫁给别人。 殷翎离开那一个月,景瑶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伤心之际,她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太尉景元德忽然将她叫过去,正色告诉他,大皇子殷诩有意求娶。 彼时的朝堂争端之中,景元德所在的派系逐渐式微,想要巩固眼下的荣华富贵,就要想办法争取新的靠山。 原本他看好殷翎。 声威在外就不必说了,所有皇子里面只有这个七皇子最炽手可热,将来殷越十有八九会传位给他,最妙的是殷翎与景瑶早有婚约。 等殷翎做了皇帝,景瑶就是皇后,他这个太尉不就成了国公,将来景瑶生下的儿子还会成为太子,那真是一眼望得见的锦绣前程。 然而他最近得到消息,殷越有意将皇位传给殷诩。 这消息莫名其妙,让人难以相信,但他多次派人打探反复佐证,种种迹象表明,殷越真有将殷诩选做继承人的意思。 确定这一点之后,景元德十分庆幸景瑶与殷翎还未成婚。他不在乎女婿究竟是谁,谁能登上皇位,谁能让他女儿成为皇后,他就认谁做女婿。 于是他将景瑶叫过来劝说,希望她能够嫁给殷诩,届时大皇子和太尉两大势力联和,各取所需共谋天下。 殷诩已承诺他,若景元德肯出手助他登上皇位,待他登基之日景瑶就是他的皇后,日后景瑶生下的儿子会成为夏国的太子。 彼时景瑶刚遭受殷翎离开的打击,正是心神不定的时候,景元德又以家族前程大费唇舌的劝说。 两者的共同作用下,对殷翎的爱慕已不足以支撑她坚持下去,不久后景瑶终于松了口,答应与殷诩的婚事。 然而事情背后的曲折,在整整十七年过后,又何以对殷翎言说。 景瑶终究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后退一步,与他化开分明的界限,“当年种种皆成过往,恨你又如何,等你又如何,能改变任何事吗?一切已成定局,迟来了十七年的解释,没必要了。” 悬在半空的手空空荡荡,殷翎下意识蜷起手指,终是收回袖中,自嘲一笑。 楼阁下,殷槐心发现母后的贴身大宫女守在出口,猜到景瑶在上面,揪着大宫女的衣袖撒泼耍赖,吵吵嚷嚷要上来找母后。 殷翎看了会儿那只面庞雪白的小团子,大宫女哄他也不听,就要上来找人,嚷着嚷着都快躺地上了。 小孩子耍赖而已,他却看得有些出神,唇角情不自禁地勾了下,轻声说,“如果当年殷越叫我进宫,我没有选择去边关平乱,而是拒绝了那道圣旨,回来与你完婚。” “我与你的孩子,也该像槐心这般大了。” 大宫女犟不过殷槐心,已经带着人进了楼阁,没多久就会上来。二人之间还是得避嫌。 殷翎将敞开的衣领一拉,转身寻了楼梯下去,准备先找个地方待着,和上来的人避开。 修长挺拔的背影一寸寸消失于黑暗,景瑶垂袖而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离开。 忽然抓紧袖口,柔软的声音叫了他一句,“殷翎。” 殷翎驻足于木梯处,将走未走,停了下来,却并没有回头。 景瑶说,“当年之事是我负你,若是你心里恨我……我也认了。” 殷翎扯了下嘴唇。 一句“是我负你”,为十七年苦苦寻求的答案画上句点。 他婚典在即率军出征,景瑶未曾等他另嫁他人,谁负了谁,恨谁,爱谁,又如何说得清呢? 十七年时光如洪流席卷而过,卷去太多纠缠的爱恨情仇,现在再追问谁负了谁已经没意义了。 如景瑶所说,一切已成定局,他失去的一切不会再回来,遭受过的痛苦不会磨灭,这个问题的答案改变不了十七年来殷翎在黑暗中走过的路,也改变不了两个人早已错开的命轨。 殷翎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去。 景瑶一身明黄华服,背后是盛大的烟火绽开于宫廷之上的天穹,锦绣织起的琼楼玉宇,却是此生囚住她的牢笼。 而殷翎与她背道而行,孤人一身往前、往下,一个人,一直走,不追问,不回头。 直到黑暗将他修长的背影吞噬,那黑暗引诱他、撕扯他,拽着他一直坠向地狱的尽头。 第212章 第134章 昭和殿 太上皇殷越由宫人伺候沐浴完,满殿都是湿润的檀香味。 宫人领着东西纷纷退下,他一边系着明黄衣裳的绸带,一边朝大殿里间走去,“爱妃,爱妃,你在哪儿呢?” 皇位传给殷诩后,他虽然退居第二做了个太上皇,日子却过得颇为滋润,昭和殿中养了百八十个年轻貌美的美人,夜夜轮流宠幸,一月两月不重样。 最近有个异族进献来的舞姬,体带异香,能赤足踏在鼓上起舞,一双碧绿眼眸罂粟般蛊惑人,与旁的妃嫔风格大不相同。殷越稀罕得很,封她做涵妃,专宠了好几天,正是热乎劲上头的时候。 今夜和往常一样,也点了涵妃来昭和殿侍寝,撩开层层叠叠的明黄色纱帐,却不见那小美人的影子。 半透明的薄纱从两侧披垂,掩住床榻间的情形,那薄如蝉翼的纱帐无风自动。 殷越色眯眯一笑,手指朝帐内点了点,“朕说呢,真是懂事,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猛然撩开纱帐,床榻之上被褥凌乱地散开,藏在底下的却只有两只枕头,哪有什么美人。 殷越一愣,背后忽然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 “不必找了,你的爱妃不在这儿。” 这声音分明是个男子,殷越吓得浑身一抖,一回头却只看见满室飘飞的金纱。 一道修长的黑影朦朦胧胧立在金纱里面,脊背往后斜靠着墙,手执一物,低垂眉眼似在饶有兴味地端详。 “来人!来人!”殷越立即大叫起来,去大殿门口的路被那人挡住,他只能焦急地往旁边走了两步,想要呼唤守在大殿门口的太监,“人都死哪儿去了!” “人都被我解决了,不必再多费唇舌。” 彼岸花自指节间垂落,稠艳花粉如荧光簌簌落下。 来人撩起纱帐,穿过层层暗影缓步行来,如分花拂叶,闲庭信步。 直到最后一道金纱自他肩后落下,殷越用力眯起一双昏花的老眼,仔细去看。 一看之下不由大惊,往后面连退数步,膝弯往床榻上一磕,仰倒在被褥上,颤巍巍伸手指他,“你、你——是你!你来了,你来找我算账来了,朕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站在层层叠叠金纱之前的,赫然是肃王殷翎。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殷翎嗤笑一声,双手负于身后,指间捻转把玩那只娇艳的彼岸花,阴影如腾起的梦魇,朝床榻那头压过去。 他抬脚,一步一步走近血色尽失的殷越,声音低哑含笑,如恶魔在轻声低语,“你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说话,有几个问题,儿臣隐忍整整十七年了,一直想不明白。现在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人来打扰,你我之间有的是时间,请您一个一个告诉我答案,你说好吗——父皇?” 殷越发着抖抬起头,干枯的喉咙费劲地咽了咽。 殷翎已经走到面前,隔绝他所有视线,封死他所有退路,唇角勾起深刻的笑意,眼神却冷得摄人,乌黑的瞳孔之中抽出一缕妖异的红丝,正如握于手指间怒放的彼岸花。 “十七年前,我与景瑶大婚前夕,西陲部族降而复叛。你一纸诏书将我召入皇宫,告诉我只要我肯率军出征,再次平定叛乱,待我战胜归来之日,你座下的王位将传授于我,你退居其次,而我殷翎就是夏国名正言顺的帝王。” 殷翎朝他笑了笑,“是这么说的吧,父皇?十七年过去了,儿臣记得可有差错?” 殷越眨了眨干瘪的眼皮,戒备地盯着他唇角微笑,神经紧绷到极致,没有应声。 “我答应了——当时你面对的是只有二十一岁的殷翎,他怎么能不答应。”殷翎在床榻旁边坐下,彼岸花放在膝上,轻轻一搁,艳丽花粉落满了玄色衣摆。 “从某方面来说,你很会抓人弱点,准确拿捏住了他最想要的东西,你知道他不能拒绝。他有野心,不甘心步于区区王爷头衔,他想要更高的位置。他忠肝义胆,心怀天下,既然习文练武学有所成,理所当然的认为应该为国尽忠,荡平任何威胁家国的力量。 他强大,而自负,他的野心和责任感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接受那道圣旨,信任了你许下的承诺,哪怕代价是违背与心上人的婚约。” 殷翎勾了下嘴唇,“断魂关那场大战,让他身心遭受重创,他错过了他最在乎的爱人,最后他得到的是什么呢?拼死挽回败局打赢了那场仗,最后在班师途中听到他的大哥登位的消息,迎娶的还是他心爱的女人——” “这些年来,这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就算你不看好我,觉得我多半有去无回,提前准备好皇位继承人选,也不至于让殷诩登位登得那么仓促,时间还偏偏选在我远征的时候吧。” “我日思夜想,冥思苦想,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意识到整个问题的关键所在。”殷翎俯身,俊美妖异的脸庞朝他逼近,眼神阴鸷如毒霜蔓延,抓住殷越的衣领把往后缩的老东西猛地拽到面前,一字一句地问他,“父皇,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过,要把皇位传授给我?——或者说,你座下皇位,传给任何一个姓殷的儿子都可以,却唯独不能是我。” 殷越被他薅得不得不抬起头,直视那双黑中透红的双眼。 说到这个点,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尘封的往事,浑身惧意被另一种情绪压下,用一种果然如此地眼神看着殷翎。 冷笑一声,嘶哑的声音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有用的话,“你一直都非常聪明,老七,你是朕所有儿子里面最聪明最有上进心的,但你错就错在不该这么聪明。朕的儿子谁争气朕都高兴,唯独是你,那些年你表现得越是高于你那些兄弟,我心里越是惴惴不安。你立下的战功让我不得不为你封侯拜爵,一步步将你架到高处,可你再有声威,再尊贵显赫,最终能走上的最高点也只能亲王,你梦寐以求的皇位,朕就是死了也绝对不会给你。” 横贯在心里十七年的执念终于有了答案,殷翎勾了下嘴唇,那感觉仿佛被人用针尖一点点挑起陈年的溃肉,疼得他面目全非,却又忍不住浑身颤栗。 他低声说,“是因为我母亲,对么?” 殷越哼了一声,一双老眼斜着看他,仿佛在看什么怪物,“没错,正是你的母亲!” “你母亲本来是一只蛇妖,朕昔年打猎时为猛兽所伤,被她救起后在她的洞窟待了半个多月。那期间我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她从未离开过那片修炼的树林,听说我要走,却执意跟着我一同离去。哪怕我告知她家中有妻妾无数,她也执意要跟我待在一起,还说她不介意。 结果根本就是装的,你母亲久居世外,不懂得人世间那套规矩,进了后宫之后与那些妃嫔相处不和,时常产生大吵大闹。她总想来找我,希望我与她像在洞窟中那样朝夕相伴,哼,异想天开,朕哪能时时刻刻陪她一人。 后来她一个人待久了,就显现出疯症,听说朕宠幸了哪个贵妃,第二天就去找人麻烦。朕念在她救过我性命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仁至义尽,谁知她却得寸进尺,疯病愈演愈烈。 后来朕当时十分宠爱的淑贵妃怀孕,她妒火攻心,竟趁夜潜入淑贵妃宫中,一只利爪将她腹中五脏剖出,连同那只未出世的胎儿一起。 疯到这个程度了,朕哪能容忍她?命人将她关起来下狱。在狱中她就彻底疯了,又哭又笑又叫,每夜如厉鬼般尖啸,朕去看了一眼,她当时的模样就再也忘不掉。 找了修仙的道士进宫将她收服,挫骨扬灰驱散魂魄,又在她住过的宫殿行法事三日,却仍然赶不走她的留下的阴气,哪座宫殿至今仍然闲置,没有人敢搬进里面。” 殷越目光森冷地看向殷翎,殷翎与她母亲长得极其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他眯起浑浊的眼睛,仿佛穿透时光的尘埃,从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你说,她疯成那个样子,难道朕不应该杀了她?她生下的儿子,一半人族,一半妖族,十有八九还沾染了她的疯病。朕身为夏国皇帝,膝下有的是儿子任我挑选,我为什么要冒那样的风险,把皇位传给一个血统不纯,骨子里就埋有疯癫种子,以后随时有可能发疯发狂的皇子? ——哪怕他出类拔萃,耀眼得让人不能不注目,强过他身边所有兄弟。” “所以这就是你当初骗我的理由?”殷翎看起来很平静,他猜想过无数种可能,这个答案在他接受的范围之中,“这就是你杀死她的理由。” 殷越冷漠地看着他,那眼神根本就不是在看自己的儿子,而是在看一个怪物。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没做错,他说得振振有词,“事实证明,朕当年的选择没有错,传位给诩儿也没有错。殷翎啊殷翎,你隐忍蛰伏十七年,假装将当年旧事揭过,忍气吞声地过了那么久,现在终于还是藏不住你的尾巴了—— 今夜这个你才是你的本性,脱去所有伪装之后真正的你。朕的看法没有错,你跟你母亲一样,就是个疯子,血脉里就带着疯病。哪怕你过去伪装的再好,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压抑不住你的本性!” 第213章 “唔……疯子,本性。”这话殷翎听着好玩儿,直接给听笑了,“这就是三十多年来你眼中的我,这就是你眼中我的母妃。” 殷翎的母妃死的时候,他只有五岁,对母亲的印象并不多。 依稀记得是个极美的美人,有一双深红色的眼睛,看人时如酣甜醇厚的酒香飘来,很漂亮,叫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多看一眼、再一眼,仿佛能在其中饮醉。 那时他们住的寝殿外面垂落了洋洋洒洒的花藤,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母亲只有两种状态。 要么趴在窗口一朵一朵扯落细碎的紫藤花,声声细数,眼神却时不时往门口的方向张望,像在期待某个人,会突然的出现在那里。 要么就是暴躁狂怒,砸碎殿内所有东西,赶走伺候得宫女太监,抓住自己的头发疯了般尖叫。 那种时候,一般都是她听说那个叫父皇的这次又专宠了某个美人。 这种时候,殷翎就会很怕她,躲在柜子里不敢出声。 母妃分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少,好像他只是寄养在殿中的一只阿猫阿狗,甚至经常忘了有他这么一个人,十天半月也说不了一句话。 他从母妃嘴里听到的,只有越郎,越郎。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他父皇的名讳。 可是一开始母妃并不是这样的。 她是个很活泼的人,热烈如夕阳落山时涂满天边的霞光,单纯率真,直来直去,喜欢摆弄自己养的小花小草。 她会抱起殷翎飞上花树,逗他张嘴抿一口清酒,卷起他的头发在脑袋上扎满小丸子。 或者带他飞到树梢最高处,吹着晨间最清冽的风,俯视整座宫殿的景致,然后摘下枝头开得最早的一束花,放在殷翎稚嫩的手心。 殷翎当时不明白,母妃为什么逐渐就变了。 他与母妃说的话越来越少,就算住在同一座宫殿,三天两头也见不到一次,他虽父母双全,却形同没人要的孤儿。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很久没从主殿听到砸碎东西的动静。 有一群侍卫跑过来封锁了他们居住的宫殿,把他带走,他从旁人嘴里听来议论,懵懵懂懂的弄明白一件事—— 他的母亲死了。 从今往后,他再也没有母亲了。 而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父皇一次,关于那个和自己有关的男人的所有印象,就是母妃每日倚在窗前,日思夜想等待的那个越郎。 而整件事最可悲最可笑之处,就在于直到他的母妃死了三十三年后,直到今天,殷越再次提起她,看到的不是她为了他迈入尘世的勇敢,只身栖身宫闱的执着,而是她善妒,发疯,不可理喻。 在他嘴里,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要挫骨扬灰驱散魂魄,才能彻底赶走的阴霾。 殷翎觉得,当年她大概是瞎了眼睛,才会看上这么一个废物渣滓。 然而已经过去的事,再纠缠又有什么意义? 就算他费尽唇舌去争论,殷越这种人也不会对他母妃的情深有任何理解,只会越发觉得殷翎与他母亲一样,是个异想天开的蠢货,竟然跑来帝王家寻求一生一世。 “当年西域大小诸侯国联和,与夏国的军队打得天昏地暗。他们熟悉地势,早早于险狭处设下伏兵,连我也着了他们的道,重伤坠马,几乎战死,率军后撤,偏又遇上风暴和流沙。” “老天不帮我,当时我以为我就要这么为国殉葬了,然而那流沙之下却是另一重际遇。” “我没死成,睁开眼发现自己身陷一片连绵沼泽,盛开在里面的……” 殷翎指间微转,舒展的花瓣如美人含笑,他抬指轻轻抚弄,如同在抚摸爱人涂上朱砂的红唇。 “一簇簇,一朵朵,全都是这样的彼岸花啊。” 那彼岸花含有剧毒,根系牢牢深植于沼泽之下,如同腐蚀血肉一般将坠入其中的殷翎蚕食。 殷翎能感觉到有根系缠住他的手腕大腿,分食猎物一般吮吸他的鲜血。 甚至有一道极为粗壮的根系穿透后心缠上他的脊骨,顺着脊椎的方向向上向下翻卷,一寸一寸撕咬他、吞噬他,不久后就会让他整个人化为枯骨。 彼岸花的花藤会缠绕过他的每一根骨头,高高将他架起,成为花毒之下又一个亡人。 可殷翎不想死。 彼岸花毒让他产生幻觉,濒死之际,他的意识却在拼命抵抗,命悬一线的绝境唤醒了他体内蛇妖的血脉。 蛇妖之血乃兽中最毒之毒,彼岸花的剧毒与之冲撞,竟然在这具半人半妖的身体里面达成某种致命的平衡。 殷翎活了下来,体内却翻涌两种时刻较劲的毒素。 他跑出了沼泽之地,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眼中所见全是魑魅魍魉,天穹与荒漠扭曲成怪物的残影,尖叫着大笑着,抓住他的神智肆意撕扯,而他的身躯血肉寸寸凋敝,几乎成为森然的白骨。 意识行将崩溃之际,他听到胡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语带惊诧。 应对敌人的本能让他戒备的后撤,混乱的神智却让他看不清任何方向,那队巡逻的哨骑拿绳子将他套住,牛羊一般牵回了帅帐。 可他毕竟是殷翎。 沦为胡人的战俘后他受尽折磨。那群人看他一副夏国人的长相,身上还有战袍残片,猜到他必定是夏国落单的士兵,想从他嘴里获取有用的军情。 殷翎当然不会告诉他们什么军情,更不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 精神濒临崩溃加上身体的残酷折磨都没能杀死他,因为他就算要疯了,什么事情都乱成了一团浆糊,也依然有一件事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是殷翎。 他是夏国的七皇子,是西征大军的主帅,也是景瑶的爱人。 只要打赢这一仗,皇位,功业,爱妻,都是他的,他绝不能如此狼狈的,死在这个没人知道角落。 绝对不能。 只要他想活,谁也不能杀死他,花毒不能,战争不能,疯癫不能,敌人不能——纵然是老天,也没有那个资格要他的命。 有个鄯善国的重臣,君主有新宠后渐渐冷落了他,他心怀怨气。 听说部下抓到一个夏国士兵活口,迟迟问不出有用的消息,于是打算过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让他重新获得君主青睐的机会。 这是不是他的机会殷翎不清楚,但是在他大摇大摆踏入牢房的那一刻,殷翎意识到,这是自己绝无仅有的机会。 于是他假意给对方出招,两三个计谋均大功告成,君主果然又高看了他一眼。 对方顿时把他看作聚宝盆一样的存在,从牢房放出来,好吃好喝招待,还给了伤药。 殷翎留在他身边做了个出谋划策的谋士,一个多月之后,浑身伤势得以恢复,神智也受到控制,他安安分分从不做谋士之外的事,终于获得那个重臣的信任。 再一个月,夏国那边传来肃王战死的消息,诸侯国同盟将要举行酒会彻夜狂欢,殷翎知道,他的第二个机会来了。 献计于那个重臣,假意让他为鄯善国争取利益,实际上只要那个蠢货把他教的话说出口,诸侯国之间必起争端。 一石激起千层浪,多国联盟向来就是利益纠缠不清,最难控制也最容易击溃的存在,事情发展的走向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然后就是暗中派人联络夏国都护府,诸侯国内乱后自相征伐,这就是夏国最好的时机,等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之际再骤然杀出,轻而易举坐收渔翁之利。 战神肃王再次披上铠甲,横刀立马现身于大军之下的旗帜,写有“翎”字的旌旗卷过背后的千军万马,迎着大漠风沙猎猎翻飞。 那一战完全就是压倒性的碾压,打得那群胡人部族抱头鼠窜丢盔弃甲,慌不择路地狼狈逃亡。 然后就是和谈会盟,上书称臣,进献贡品,索要质子。 率胜利之师凯旋还朝那日,西北的风沙在旌旗后渐行渐远。 那一战打得胡人吓破了胆,肃王一身盔甲一杆银枪,身后跟着乌泱泱的铁马冰河,如遮天蔽日的风暴般席卷杀来的情形,成为了西域部族永远的噩梦。 他们已经完全畏惧于那个人,只要战神肃王这四个字还立在夏国背后,此生再不敢进行东进挑衅。 经此一战,大战连绵的西陲,至少可有三十年平定。 殷翎终究如他所想那般战胜了,凯旋之师一路高歌,沿途的清风吹得他满身畅快。 沂城距离边关三千六百里,漫漫前路尽在脚下,他眼中看见的却不是风景,而是属于他的皇位、江山和美人。 然而一道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他所有期待,如同对他在最痛苦的时刻执着坚持的蔑视。 从此命运逆转,一切美梦皆成泡影。 他失去了皇位,失去了江山,也失去了景瑶,他所期待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只余一副身心重创半死不活的残躯,成为被所有人背叛的弃子。 第214章 “彼岸花是个好东西,你知道当它的毒素深入我的脊髓,发作起来的时候,那是什么感觉吗?” 殷翎撕下一片花瓣,放在嘴边,将那稠艳花叶卷入唇齿,唇角溢出一缕鲜艳的花汁。 “他会让你产生幻觉,回忆起你遇到过的所有痛苦的事—— 儿时那座寝殿,母妃的尖叫,晦暗牢房中昼夜不停的皮肉折磨,血肉被一点点蚕食,直至体无完肤的感觉……” 殷翎对着掌中花叶微微一笑,倏忽看向殷越。 魔气翻涌,半张脸显现出红黑色魔纹,是妖冶舒展的彼岸花,缠绕他整个眉眼。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我站在皇宫门前,如丧家之犬般,一个人等了三天三夜。而宫墙里面的背叛者却高枕无忧,轻而易举就可以对施加于我的痛苦视而不见。 我就这么成了棋局中的弃子,再也没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再也没有青梅竹马的爱人,只有一副人不人妖不妖、中了剧毒的身体陪着我。 唔,还有一个临近崩溃边缘、快要变成你口中那种疯子的脑袋。” 殷翎对着殷越笑了笑,轻声说,“我真的难受死了。” 他半张脸俊美如谪仙,半张脸却有无数魔纹逸散,沿着赤红色彼岸花的纹路寸寸皲裂,露出其中翻卷魔气的血肉,额角处还冒出深红色蛇鳞。 这副样子要多恐怖有多恐怖,殷越险些没被他给吓死,腿一软往地上跌倒,明黄色长袖颤颤巍巍指着他,“你、你、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殷翎听笑了,“我是个什么东西?” 五指收拢,彼岸花在他掌中碎成齑粉。 他一步一步朝地上那个人走去,手指一抬,揭下系在脖颈的缎带。 遮掩撤去,其下赫然是一道深刻的陈年旧疤,皮肉愈合后形成狰狞的残痕,隆起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中间,如美玉破碎,剑有裂纹。 殷翎抚摸着脖颈间那道伤疤,“我就是,一直以来你眼中的那种疯子啊。本性,疯癫,杂种——你不是一直这么看我的吗?怎么现在我让你看见你想看的,你反而要来问我,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父皇?” 殷越沿着地板一点一点往后面缩去,而殷翎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二十一岁的殷翎以为皇天之下天道昭昭,他脚下所行就是正道,只要他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就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拿到他应有的回报。 于是他一边臂膀背负起家国,另一只手牵起爱人,以为只要坚定的按照这两条路努力走下去,他就可以迎来他想要的美满。 天意也好,人为也罢,最终的结果是,他此生最在乎的家国和爱人都背叛了他。 天意折断他的脊梁,看他在尸山血海之中痛苦挣扎,却偏偏又给他留下一线生机,让他看见了正道之外的第二条路。 这条路没有家国,没有爱人,没有善,没有恶,没有情,没有爱,一笔一划镌刻在砖纹上的只有两个字—— 仇恨。 既然天要他疯,那他就疯,天要他成魔,那他就成魔。 “那个纯粹的殷翎,早在十七年前就一刀下去,亲手杀死了自己。活下来的,是妖魔,是怪物,是你口中所说的,那种疯子。” 彼岸花洋洋洒洒,从指缝倾泻而下,落在殷越苍老的脸上。 触及的皮肤如同被腐蚀,瞬间烧裂开,露出其下粘连血肉的白骨。 殷越发狂地惊叫起来,抱住脸颊满地打滚,而殷翎淡然地站在前面旁观,手帕慢慢拭去指间红粉。 魔气缠绕下,那双眼眸仅存的墨色也被血光卷去,红瞳如血,灼亮地映于白肤黑发。 “彼岸花毒发的滋味那么好,怎么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父皇,我今天遭遇的一切,追根究底,都是拜你所赐。” “我已为你准备好一份大礼,我尝过的痛苦,必须让你也一点不差地,仔仔细细地,品尝一遍,我才能甘心啊。” 宫殿之中烛火摇曳,倏忽之间,所有灯盏尽数熄灭,空旷的殿宇唯余黑暗之中一片死寂。 值夜的宫女提灯过来换班,入目光所及却是浓墨一样的漆黑。 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借着灯笼的光晕小声呼喊,一刻钟后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卧榻前只余一片干涸的血迹,太上皇的人却不见了。 第135章 无执不在断魂关,就是仙盟最好的机会,破坏炼魔阵势在必行。 机会有且只有一次,晏星河和晏赐、滕潇等人商议好,十日之后天下第一剑召开仙盟大会,约定日期调集各方兵力,准备于半月后攻打断魂关。 若要攻打断魂关,对付绕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剿灭魔族是仙门共识,只要有打赢的把握,众仙门自然愿意追随。但问题就在于,要如何利用绕打开炼魔阵的结界? 商议时这个问题被着重提出来,三大仙门没有告诉他们细节,谋以密成,只说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对付绕,他们只需要整顿好门中弟子准备迎战即可。 好不容易说服了那群仙门,兵力一事有了着落,一离开大殿,晏赐重重呼出一口气,抓着晏星河胳膊神色紧张地问他,“话可都放出去了,你该告诉我们究竟准备了什么秘密武器对付那个绕了吧?我跟他们承诺的可是十成把握,十成!要是到时候人都跑到断魂关门口了,却被关在外面进不去,我以后也没脸再召开什么仙盟大会了。” 这个问题关系重大,滕潇也作了保,追问他,“是啊晏兄,你究竟有什么计划,不妨直言。” 祁镜抱着剑,脸色一如既往的冷肃,等着晏星河开口。 “三位不必着急,”晏星河看向晏赐,“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说到绕的时候,我跟你提起过,他有一个致命弱点。” 晏赐点头,对这个弱点记忆深刻,“你说他好色。” 晏星河微微一笑,“对付一个好色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三人不语,滕潇品出了点意思,“晏兄莫非找到了一个绝世美人,准备派去引诱他?” “不是绝世美人,”晏星河肩膀一错,往旁边让开半个身位,“但却是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眼馋了许多年的诱饵。” 三人随之看去—— 长廊上,身着各派服饰的弟子往来穿梭,一人站在大殿门口的台阶旁边,抱着胳膊斜身靠着朱漆红柱。 这人的肌肤是异于中原人的深色,浅灰色眼眸沉冷如碎冰,一头鸦色长发高高束起,瘦削挺拔的后背负有两把剑,一把浓黑如暗夜,一把晶莹剔透似白雪。 苏刹站在大树底下等了晏星河许久了。 解决了仙盟的事,晏星河顺着长阶走下来,苏刹正在把玩掌中什么东西,感觉到他的气息,抬起头,越过来往弟子,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之中交汇。 晏星河看清楚了,他放在掌心逗弄的是一只拳头大小的人偶,玄衣墨发,手中拿着一柄小剑。 晏星河第一眼看见就觉得眼熟,待那人偶挥舞着手里的剑转过身来,他顿时噎住。 那不就是他自己的缩小版吗? 个头虽小,五官却十分精致,跟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衣着打扮也完全照着他的样子复刻。 晏星河什么也没有说,顺着长阶往下面走。 苏刹垂了下眼睛,有些不高兴地弹了弹木偶小人的额头,给他崩得往后一仰倒在掌心,爬起来一边瞪他一边揉着额头,这才感觉心情好了些,慢慢悠悠地跟在晏星河背后。 半路上又遇见南宫皎。 看似偶遇,那小鲛人打扮得却十分精致,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梳理得漂亮无比,状若无意地从晏星河面前走过,下巴一仰看也不看他一眼。 “……”晏星河自认那天那番话说得够清楚也够绝情了,南宫皎今日是何意图他虽有察觉,却不怎么在乎,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脚步都没顿一下,仿佛根本就没看见这么个人。 苏刹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 “……”南宫皎恶狠狠地瞪那死狐狸一眼,再一看晏星河漠然离开的背影,顿时委屈得不行,眼眶一红,转过身飞快地跑了。 晏赐跟晏星河他们说完正事,一扭头就去找晏初雪,结果发现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祁镜跟在晏初雪背后三步远的位置,晏初雪走一步他就跟着走一步,欲言又止,想过去又不敢过去。 直到跟随的弟子看不下去,小声地催促他说,“少主,上啊!几句话的事,快过去啊!” 旁边不少路过的弟子好奇地朝这边看来。 祁镜抓紧了手中的剑。 要是让他去斩杀妖兽,不管对面多么穷凶极恶,他冲上去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但是换成晏初雪,却仿佛比那些个妖兽还要可怕。 祁镜木桩似的原地站了半天,周围弟子催得再急他也迈不开脚。 直到晏初雪察觉背后的动静,回头奇怪地朝他看来,避无可避,他这才鼓起勇气上前,叫了一声,“初雪姑娘。” 第215章 还什么都没说,脸先红了。 晏初雪如临大敌地看着他,“姓祁的,你又有什么事?” 祁镜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移开了一寸,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一个月后彭城有一场灯会,届时很是热闹。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到时候随我去逛、去街上走走看看。” ……那不就是邀请她一起逛灯会的意思吗? 一个是天下第一剑的大小姐,一个是万象宗少主,两人皆身份尊贵,又是年纪相仿的少年,大庭广众之下这么站在一起,驻足的路人渐渐有了议论之声。 晏初雪看了眼围观的路人,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咳嗽一声,委婉的对他说,“不好意思啊祁公子,那几天我刚好有事,去不了。” 祁镜一愣,不死心地说,“那场灯会持续的时间很久,三五日之后再去也可以。” 晏初雪说,“三五日之后我也有事。” 祁镜说,“那么再有十日之后斗兽场有比试,我提前订好观看的最佳位置,你我可以……” “十日之后我也有事,”晏初雪看着他,“总之就是去不了,你明白了吗?” 祁镜脸色一沉,不再说话了。 晏初雪摸了摸鼻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索性直接跟他说明白,“祁公子,你的心意我知道,只是你我之间不合适,往后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话拒绝的够直白了,祁镜的唇角绷得很直,“为什么不合适?” 晏初雪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俩没可能。” 在感情方面祁镜就是再迟顿,也不会听不懂这几个字。 过去从来没被接受过的花,直到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原因,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祁镜又问她,“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晏初雪说,“我也不知道,大概等我遇到了就会知道了。” ……反正不是他那样的。 祁镜神奇地在一瞬间读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他的脸色很冷,也很难看,定定地看了晏初雪一眼,转身就走了。 几个弟子连忙围上来,却被他反手挥开。晏初雪看着他走向台阶底下的背影,心想,大概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收到绣球花了。 “干得好!”晏赐从她背后冒出来,折扇一展,放在胸前摇得欢快,“早就该这么干了!就他月月往你跟前送绣球花的架势,你要真跟他在一起了,他还不得往你院子里种满绣球花?想想都吓死人了。” “行了,”晏初雪瞧他一眼,打断了她哥的喋喋不休,“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只不过我不喜欢那样的罢了。” 离开大殿之后,南宫皎一门心思只顾着伤心,看到岔路就选个人少的地方乱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侍女在背后呼喊着追了他半天,他只觉得烦人,一不留神被过长的衣摆绊了一跤,鲜血瞬间从手肘冒出来。 侍女们惊呼着就要来扶他,他看着鲜血淋漓的手臂,眼眶一热,一把推开他们,大吼大叫地发脾气,“滚!都滚!别碰我!” 他这么不管不顾地一顿撒泼,谁敢来就往谁脸上招呼,疯了一般张牙舞爪,侍女们一时间不敢上去,战成一堆小心翼翼地观望着,试图劝说他。 他们劝得再厉害,南宫皎也谁都不理,撒泼撒够了想自己爬起来,手臂往地上一撑,擦破皮的手肘处顿时传来火烧火燎的疼痛。 鲛尾也是,这一跤摔得不轻,闪亮的银色鳞片渗出一缕缕血丝,甚至有两块都松动了。 南宫皎一摸尾巴,又是一阵钻心的疼,按了按那两块翘起来的银鳞,一瞬间只觉得天都要塌了,眼泪瞬间糊满眼睛。 他又难受又生气,觉得自己可怜到了极点,这世上没人在乎他,也没人要他,他受伤了都没人会为他心疼。 这一切都怪晏星河! 南宫皎在心里翻来覆去把晏星河骂了几百遍,苏刹则是上千遍,想叫人过来扶又拉不下脸。 正自己把自己气得要死,一双有力的手臂忽然穿过鲛尾把他打横抱起来,光景模糊的一转,他已经被放在了不远处的秋千上。 “尾巴都脏了,世子先用手帕擦擦吧。” 滕潇递过来一张手帕,边缘绣着翠竹,刺绣繁复精美异常,质地也是极好的绸缎。 南宫皎一摸上去就察觉这手帕不是一般货色,攥在手心没有动。眼泪一收,眼眶还红红的,却是高傲地仰起下巴,架子拿捏得十足,“这么好的手帕,拿来擦泥巴岂不是可惜了?” 滕潇笑了笑,任由他攥着,又从袖子里拿出另外一条,依然是个精贵成色,“那世子就留着吧,我用这个帮你擦拭,可好?” 说着,果然俯身蹲在秋千前面,手帕叠起来仔细地擦去鳞片上的血渍和尘土,遇到翘起来的鳞片还会放轻动作,将他当成一尊易碎的琉璃玉器一般,耐心到极点。 刚才天塌地陷的难受瞬间被抛去脑后,有人走过来关心他,南宫皎瞬间又支棱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鲛尾享受滕潇的伺候,假装在看滕潇背后的山石瀑布,实际上一直拿余光瞅着他。 滕潇擦净了尘土之后拿出一只药瓶,往血丝渗出来的鳞片处抹去,一股清凉软腻的感觉瞬间在尾巴上弥漫开。 也不知道这药是个什么宝贝,抹上去之后不仅没有任何不适,连先前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南宫皎晃晃悠悠地甩着尾巴,原本用余光瞧着人,不知不觉就变成正色。 滕潇用指腹将药膏均匀地推开于鳞片中间,正专注着,南宫皎忽然问他,“滕……你叫滕什么?” “……”滕潇叹了口气,从他膝前仰起头,“滕潇。” “哦,滕潇。”南宫皎摸了摸鼻子,并不觉得连人家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事儿有什么不对,理直气壮地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滕潇挑了下眉毛。 南宫皎是半仙一族,上赶着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但对他好到这个程度的滕潇是头一个。而且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他隐约感觉,滕潇对他的好和别人不太一样。 南宫皎又问,“你跟我直说了吧,你是不是喜欢我?” 滕潇沉默了片刻,一双墨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南宫皎莫名有些紧张。 这紧张逐渐要转变为恼怒之际,滕潇忽然捉住他一只手,轻轻拢在掌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滕某的心意,世子难道看不出来?” 他就知道! 南宫皎顿时得意起来,看在滕潇还算长得看得过去的份上,又多瞧了他两眼,说出来的话却倨傲无比,“那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本世子喜欢的人,至少要比晏星河更加强大,这样我才会考虑——你能打过他吗?” “……” 晏星河手拿玄天戟撕开琳琅岛结界的场景忽然闪现在眼前,滕潇嘴角抽搐了一下,摇了摇头,“打不过。” 南宫皎脸色一黑,瞬间翻脸,就要把手抽回来。 滕潇却收紧了力道,没让他离开。 面上温润含笑,掌心的桎梏却丝毫不含糊,他将那只凝脂般细腻的手指放在唇边,胆大妄为地低头亲了一下,唇边勾起盈盈笑意似清风掠过竹梢,“我虽然打不过他,但我也有我的好处,是晏星河他比不了的。世子不给我一个机会,怎么能知道你究竟更喜欢晏星河那样的,还是更喜欢我这样的?” 第136章 隐雾泽 晏星河忙着安置新进来的妖怪。 最近几个月魔族出没得比之前更加频繁,虽然主要地点是在人界,但庞大的数量影响下,妖界也遭到了严重波及。 隐雾泽作为唯一一个接纳妖怪的据点,消息早就传开,最近几个月前来投奔的妖怪越来越多。 眼看栖鸦洞前面那片枯树林快要容纳不下,这几天晏星河打算和紫玉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再把接纳区往外面扩建一下。 小念和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儿追逐着跑过,路过晏星河旁边,有什么雪白的尖尖的一只角从视线中一闪而过。 小念停下脚步,咦了一声,仰起白生生的脸蛋看向晏星河肩头,“大王,你肩膀上这是什么呀?” 晏星河扭头瞧了一眼。 一只巴掌大小的白毛狐狸枕着他的肩窝睡得正香,大概是怕自己摔下去,小爪子还抓着他一缕头发。 尖尖的嘴巴埋在爪子底下,垂落的发丝不经意间扫过去,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下意识抖了抖。 晏星河勾起唇角,食指在那对大耳朵上点了下,嫩嫩的软软的手感,“新养的宠物。” 小念和另外三个小孩围拢过来,新奇的瞧着那只酣睡的小狐狸,眼睛发亮地问,“它好小哦,看着好乖的样子,可不可以把它借给我们玩一会儿啊?” 那狐狸睡觉的姿势不对,眼看脑袋就要顺着肩膀往胸膛上滑,晏星河伸出手掌接在下面,给它整只拢了回去。 第216章 摔是没摔着,小狐狸却也醒了,爪子揉揉惺忪的睡眼瞧着他,一双金色眼瞳慢慢睁开。 整只狐还没睡醒,却已经迷迷糊糊地凑过来拿头顶蹭着他的下颔,接连蹭了好几下,又钻去最暖和的颈窝那儿趴着。 晏星河捏了捏卷在身后的尾巴,那小狐狸懒叽叽地趴着,动也没动一下,一副任君采撷的乖巧模样,“不行,它很凶,会咬人。” 那群孩子只好失望的走了。 “大王,你这小狐狸哪儿来的啊?”紫玉老远就看到这边的动静,对这只没见过的小萌物感到新奇,凑近晏星河肩膀左看右看,伸出一根手指拨了下小狐狸的耳朵。 那小狐狸原本闭着眼睛,忽然察觉到靠近的气息有些不对劲,睁开眼睛尖牙一龇,二话不说照着那根手指就咬了下去。 得亏紫玉手抽的快,心有余悸地捂着手掌,又看看坐在晏星河肩头一脸凶相的小萌物,“不是,真的会咬人啊?” 晏星河拨弄一下,那小狐狸头重脚轻地一栽,从他肩膀滚落到手心。 爬起来之后咚咚咚地跑到手掌边缘,抱住他一根手指给他看耳朵上一撮被摔乱的毛,一边指一边嘤嘤嘤地叫了起来,好像这几根乱毛要它命似的。 晏星河给它揉了揉耳朵,把那几根乱毛揉顺了,小狐狸这才觉得舒坦,呼噜呼噜拿头顶蹭着他的手指。 晏星河掌心一收,将它整个揣入袖中,再抬头时对上紫玉似有所悟的目光,“大王,这小狐狸不会是妖王变的吧?” “不算是,”人偶而已,那狐狸就算不在他身边,也要留个念想时时刻刻出现在他视线之中,晏星河说,“苏刹去妖宫办事了。” 魔族之难事关人妖两界,不光是人族一方的责任。 之前苏刹跟晏星河商量过这件事,魔兵来势汹汹,能团结更多的力量对付魔族自然是更好。 妖族虽然不如人族训练有素,数量也没有人族修士那么多,但是单体战斗力十分强悍,如果能想办法集结一支妖族大军与人族联和,局面将会对他们更加有利。 从天下第一剑回来之后,苏刹就辗转去妖宫找慕临,慕临已提前将妖界各个山头叫得上名号的大妖召集过来。 魔族对妖界造成的损害所有人有目共睹,要说服他们应当不是难事。只是妖族势力零碎山头林立,脾气又个顶个的暴戾,要彻底收拾妥帖需得费一番功夫。 晏星河拢了拢五指,毛茸茸的一团乖巧的窝在掌心。 他看向渐渐西沉的落日,这个时辰还没看见苏刹的影子,说不定遇到了什么棘手情况,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等到那狐狸赶回来。 好在情况比他预想的好一些,后半夜下起一场小雪,夜色正浓郁,苏刹终于紧赶慢赶的回到隐雾泽。 “妖界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晏星河原本靠在树枝上将睡未睡,看见那道红影从下面经过,整个人瞬间清醒,翻身坐在粗壮树枝上,出声询问他。 怀里的小狐狸被他的动作惊醒,爪子扒拉两下耳朵,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苏刹一回头,细碎的雪花从夜幕中洋洋洒洒地落下,晏星河穿着件单薄的黑衣,靠在树干上就这么豪放不羁的睡了,看着都让人觉得冷。 苏刹一看他下雪天还在外面折腾就不高兴,转念又想到今晚上晏星河又没去密室睡觉,顿时更不高兴了。 嘴唇一撇,却顾忌着先说正事,靴底往地面用力一踏,飞上去坐在晏星河旁边,亲亲热热地跟他挨着,妖宫那边的事也跟他说明白了。 魔族危害到人妖两界,也是妖界的敌人,事情涉及到妖族自身的利益,要将那些大妖调动起来不难。 苏刹跟他们仔仔细细陈说利害,又暗示谁若是关键时刻袖手旁观,他这个妖王日后就要找人算账。软硬兼施地发挥了一番,半月后断魂关一战增加一支数千妖怪的队伍不是问题。 只是妖族脾气暴烈,有几个不想损伤自己族人的大妖拍桌子跟苏刹叫板,苏刹当场将人收拾了一顿。 那几个刺头被治得服服帖帖,捂着满头大包连声高呼“唯妖王马首是瞻”,这事儿才算是彻底敲定了。 “脖子,给我看看。”晏星河的目光落在他的衣领上。 红衣遮掩下,依稀可见散落的淤青,这狐狸怕不是变出原形跟人家打了一架。 那几个大妖敢公然叫板,想必修为不是泛泛之辈,苏刹说的时候虽然轻描淡写,但拿下他们恐怕费了一番不小的功夫。 苏刹不想叫他看见,衣领往上面提了提,又倾身往后面躲开,“没事,小伤而已,休息一两天自己就好了。” “别动。”晏星河才不买他的账,追过去拽开衣领一看,伤痕都青得发紫了。不光是脖子,锁骨上也有几块,一直绵延到胸口,又被雪白的里衣遮挡住。 晏星河伸出指头一碰,那狐狸皮肉娇嫩得不行,瞬间就张嘴大叫起来。 晏星河笑了一声,食指顺势往他下巴勾了一下,“这叫没事?没事你叫什么?” 苏刹眼睛一横,凶巴巴地瞪他,“谁叫你戳我?” 晏星河说,“我刚刚都没用劲。” 现在他俩在外面,坐在树上,脚下是熟睡的妖怪,天上还飘着雪,实在不是一个上药的好地方。 况且今天一整天,从天下第一剑跑到妖宫,又跑回隐雾泽,两个人都很累,眼下睡觉是比上药更重要的问题。 苏刹的衣领被晏星河拉上,给他系得严丝合缝,半点风都透不进去,“今天先睡觉,明天我再看看你这伤。” 苏刹点点头,颇为赞同,手掌往树干一拍就飞身下去。 走了两步发现晏星河没跟上来,抬头一看,人还在树干上好好坐着,挪都没挪一下。 电光火石间,苏刹瞬间明白晏星河这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望着他,“你又要跟我分房睡?” “……”晏星河说,“我不回密室,就在外面吹吹风。” 苏刹看了眼漫天碎雪,不高兴的说,“这风有什么好吹的,淋一晚上雪明天不得着凉?快跟我回去睡觉!” 晏星河一只手掌放在膝头,小狐狸团子跑到他掌心趴着,尾巴一甩,团成个毛茸茸的雪团子,只有黑漆漆的鼻尖从尾巴毛里面探出来,“我身体好,不会着凉。” “……” 眨眼间苏刹又飞了上来,树枝那么宽,他非要跟晏星河挤在一起,戳了一下比他还要得宠的小狐狸团子,“那我也要睡树上。” 晏星河看他一眼。 最终苏刹被赶去旁边树枝睡觉,跟晏星河隔着两步宽的距离。 虽然睁开眼睛就能将人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能直接抱着人,还是让苏刹气得抓心挠肝。 晏星河躺在对面,欣赏了会儿白毛狐狸狰狞扭曲的神色,掌心拢着小狐狸淡定地转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人,那只小团子被放在胸前的树枝上,呼噜呼噜睡得舒服。 “……”苏刹震惊了。 他用人偶捏这个小狐狸出来,本来是为了让晏星河时时刻刻能够想起他,怎么现在这玩意儿睡到晏星河胸口去了,他这个正宫反而只能对着后背? 晏星河拿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小狐狸顺毛,人都快睡着了,胸前的小狐狸忽然仰起脖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蓬松的白毛往四周一飘,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晏星河眨个眼睛的功夫,小狐狸团子已经变成十多个拳头大小的毛茸茸,爬上他的脑袋和手臂,有的在拽他的头发,有的贴着他的脖子亲亲蹭蹭,还有一只抱住他的手指嘤嘤嘤地掉眼泪,雪白的毛毛都打湿了,看起来委屈极了。 晏星河挑了下眉毛,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正要转身去看始作俑者,一颗圆润的蛟龙蛋滚入他怀中。 那蛋挤开到处扒拉的小狐狸团子,霸道地占据了靠近脖子最温暖的位置,贴着晏星河的下巴使劲蹭了蹭,撒娇似的埋进脖子里面不肯出来。 腰后伸过来一只手臂,将他整个人揽入怀中,随后晏星河的后背贴上一具温热胸膛。 苏刹的心跳透过后背传过来,“小狐狸和蛟龙蛋,你更喜欢哪一个?快说。” 晏星河犹豫了一瞬,“小狐狸。” 苏刹顿时气势汹汹,“你都不说更喜欢我!你根本就没有想到我。” “……”晏星河的手臂动了一下,腰身却被苏刹扣得很紧。 这树枝再宽也容纳不下两个大男人躺着,他估摸着苏刹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为了抱他这么一下也是拼了,“你先起来。” 苏刹只当他因为南宫皎的事还在生气,将他抱得更紧了,脑袋也埋在脖子后面,“我不要,我抱我儿子,又没想抱你,抱我儿子还不许了?” 这个姿势实在别扭,晏星河说,“那你让我起来。” “你也不许走,”苏刹将手臂一勒,理直气壮地叫起来,“没看到孩子都冷得发抖了?我们俩一起抱着才暖和,冷了谁也不能冷了孩子。” 第217章 “……”晏星河低头看向胸前的蛟龙蛋。 那玩意儿蹭着他的脖子睡得正香,暖和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孵化,怎么看都跟“冷得发抖”沾不上半毛钱关系。 “好吧,你要是喜欢,就这么躺着吧。”晏星河又倒了回去。 于是苏刹喜滋滋的将人抱得更紧了。 小狐狸团子围着蛟龙蛋爬上爬下,有两只甚至张开尖牙试图啃蛋壳,不过这蛋壳十分坚硬,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他们磨牙。 晏星河安静的看了会儿,伸出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那颗蛋,“你给他起名字了吗?” 苏刹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没。” 这蛋平时机灵得很,招招手就圆滚滚地过来了,抱大腿抱得十分娴熟,苏刹捡到他之后就放在身边,也不用叫他,当然不会想到给他起名字。 晏星河说,“起一个吧,都是你儿子了,总不能以后破壳了还伸手招呼来招呼去。” 苏刹沉默了片刻,冥思苦想半天,想出来一个自认为满意的名字,“就叫他小圆怎么样?” “……”晏星河嘴角微微抽搐,“因为他长得很圆?” 苏刹说,“不直观吗?” 晏星河直接否决,“换一个。” 苏刹又想了会儿,“小白如何?” “……”要不是他安静了许久,证明这是认真考虑之后的结果,晏星河差点以为他是张口就来,“不行,太潦草了。” 苏刹试探的说,“那小黑怎么样?他长大之后是一只黑色蛟龙,小黑比小白贴切多了吧。” ……还不如小白。 这几个名字起得就跟村口流浪狗一样,晏星河放弃询问苏刹,摸着蛋壳想了会儿,“他是从深渊之渊来的,就叫他小渊吧。” 管他叫什么,只要有了一个名字就行,苏刹不挑,拊掌高高兴兴的说,“好名字,以后他就叫小渊。” 这狐狸刚说完,紧接着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晏星河摸向搂在腰间的手掌,比他自己的体温凉了一个度,“雪好像下大了,要不你回密室去睡?” 几天前从天下第一剑回来两人就在吵架,虽然晚上睡在一起,白日也走在一起,但还是处于一种心照不宣的冷战状态。 好不容易把人抱到手,让苏刹发狂的冷战终于要破冰了,他才不想在这个时候回什么密室,鼻尖撩开晏星河颈后的发丝,往他温热的脖子上蹭,“我不冷,就是有点困——嘶。” 晏星河捉起他的手掌一看,手腕上有一块突起的淤青,映衬在雪白肌肤上,十足的显眼。 连手腕上也有,这狐狸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伤。 晏星河用拇指贴着摩挲了一个来回,鬼使神差的,低头朝那块淤青吹了口气,“疼不疼?” “……” 其实手腕上那点伤只是看起来吓人,跟他胸口的情况比起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这个时候苏刹说不疼岂不是傻子? 又装模作样的嘶了一声,手腕往晏星河嘴唇底下凑了凑,“疼,特别疼,你再吹一下。” 晏星河又给他吹了一下。 苏刹得寸进尺,“我感觉好像好些了,要不你再亲一下试试?” “……”晏星河拿余光朝背后瞄了眼,就看见那狐狸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捉住那截皓白手腕往衣襟里面一放,拿体温给他捂着。 冰凉的触感在胸口慢慢回暖,一点一点变成跟晏星河一样的温度。 隔着衣衫,晏星河按住他的手掌,眼睛却看着枯树前飘摇坠落的飞雪,神游天外的发了会儿呆,手掌放在半空,接住了一片落雪。 苏刹捉住他的手。 连同那片落雪一起,一寸一寸拢进自己的掌心。 晏星河的手指被他牵过去放在嘴唇底下,慢条斯理又爱不释手地亲吻。 从苏刹的视角,只能看见晏星河俊美凌厉的侧脸。 凌乱的发丝柔和了他的锋芒,意气风发的少年,冷冽傲岸如同从漫天风雪之中穿梭而过的风,此刻却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放下所有戒备,温柔而驯服,背后的胸膛就是他愿意依赖的根。 苏刹将脸埋进晏星河脖颈,贴着发丝蹭了半天,又黏黏糊糊地啄吻起来,声音低沉的说,“晏星河,你是我的,你要一直陪着我。” “这次就算了,我勉强原谅你好了。以后你不许跟我吵架,不许不理我,不许不看我,更不许说不要我的话。” 晏星河眉梢一挑,虽然很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苏刹拌嘴,但他还是忍不住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苏刹顿时凶巴巴,“你就是说过。” “……”好吧。 晏星河勾了下唇角,捉着苏刹的手掌放在腰身前面,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逗他说,“你刚刚说我是谁的?” 苏刹得意洋洋,“我的。” 晏星河又问,“你的什么?” 苏刹想了想,肯定的给他答案,“爱人。” 晏星河问,“谁的爱人?” 苏刹说,“我的爱人。” 晏星河问,“你是谁?” “苏刹。”苏刹凑上去,一口咬住他的耳垂,尖牙叼着用力磨了磨,直到那块软肉泛起粉色,他才低声在晏星河耳边说,“苏刹的爱人。” 泛红的耳垂被衔进了唇齿,苏刹开口,声音喑哑而潮湿,黏黏糊糊的,像是要顺着耳朵一直闯进晏星河心里,让他将这句话清清楚楚记在心上。 “今生今世,晏星河都是苏刹的……只属于苏刹的爱人。” 第137章 断魂关 炼魔阵 “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绕御剑站在半空,背后的混元幡猎猎飞舞,苍梧树的金色神力缠绕摄魂术的红丝蜿蜒而下。 他抱着手臂,翘起唇角,饶有兴味地打量眼前之人,似乎在判断他的说辞是否可信。 烨的神色依然冷肃,哪怕是亡命投奔,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魔族四处生乱,各派仙门群起而攻之,现在天下已成乱局。涟死后我再无牵挂,在江湖游走了一遭,却发现无处可容我落脚,所以我想回来投奔无执,希望能有个安身的地方。” 绕看向他背后那只通体雪白的剑。 风无彻设计毁了法衡宗,大火燃起之日,涟陪他葬身火海,这事儿绕知道。 早在百花杀的时候烨就对涟宝贝得很,后来涟被派去琳琅岛做眼线,无执本来对烨另有安排,一扭头人却悄悄跑去琳琅岛找涟去了。 整整五年借用假身份待在岛上,看着涟和鲛人王虚与委蛇,后来好不容易摆脱了琳琅岛,涟这个铁石心肠的看也未曾多看他一眼,又去为风无彻陪葬。 十多年来,烨一直跟在涟背后行走,无论涟在哪里他都如影子般寸步不离。 现在涟一朝身死,他如同一个不管不顾往前行走的人突然失去手中罗盘,在天下游走一番,却发现哪里都不是他的归处,迷茫地转了几个月,最后还是选择回到百花杀。 绕朝他走近一步。 十年不见,这异域美人褪去当初的青涩,举手投足间比从前更添成熟的风情。 他勾起烨垂落在胸前的一缕卷发,缠绕在指间打着转儿,目光却在他眉眼间流连,“当初涟被派往琳琅岛,你悄无声息逃离百花杀追随他而去,这样的行径,可就相当于是叛出了啊。无执当时可是好一阵大发雷霆——你也知道他的脾性,一旦对某个人记上了仇,就是十年过去也不会忘掉……” 烨掀起眼皮,一双浅灰色的眼眸冷冷地对上他。 “不过,你想重回百花杀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倒是可以开口替你求情……”绕一只纤细的手臂搭上他的脖子,仰起脸凑近他,在他唇畔吐气如兰。 手掌按住坚硬的胸口往下摸索,对掌心的触感十分满意,心里已经隐隐兴奋了起来,“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呢?” 两人的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烨面无表情地垂眸,落进绕那双跃跃欲试的眼睛。 眼看绕就要吻上他的嘴唇,放在腰腹的手掌也十分不客气,烨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拳头,额头青筋蹦了又蹦。 在绕亲上来的一瞬间,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人推开,后退一步,用力擦了下嘴唇。 他力道奇大,绕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不爽地抬起头。 烨一脸冷然地看着他,嫌恶之色一闪而过,“我只是想寻个去处,因为这个出卖色相,还不至于。” 绕气笑了,一只手叉着腰,“只是让你做出一点牺牲而已,你什么都不给就想白拿好处,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转念一想,又眯起眼睛凑了上去,手指勾起他的下巴,“还是说,到现在你还是忘不了涟,一个已经死了大半年的人?” 烨用力捉住他的手腕,往旁边掰开,这次的生气是实打实的,沉下声音警告他,“你要说什么都可以,别扯上涟。” 第218章 “我只是说说而已嘛,谁叫你背上还背着那把碍眼的剑——哎!” 绕锲而不舍的还想用另一只手摸他,烨已经扔开他的手腕,转身朝外面走去,看样子是接受不了牺牲色相这一点,准备另外寻个去处。 “喂,你这就放弃了?——不能睡的话亲一下也行啊,不打算跟我讨价还价?喂!” 人一走,想要再找到可就是大海捞针,眼看他头也不回的架势,绕心里一急,没有多想,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本来站在结界边缘,烨在前面走得飞快,绕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上他,手掌用力扣住烨的肩膀,那一瞬间背后掠过一阵阴风。 绕警惕性极高,没放过转瞬即逝的异样,猛地回头看去,脖颈却被一只清瘦有力的手掌掐住,往上一举,直接让他整个人悬空。 “美色误人啊,”苏刹微微一笑,迎着绕惊悚的目光,耐心地对他说,“下次对美人下手之前,先确认一下美人身上是不是带毒。” 深红色丝线从苏刹眼中缭乱地飞出,乱花般钻入绕的鼻唇七窍。 绕挣扎的动作渐渐静止,漆黑的眼瞳朝四周扩散,直至填满整个眼眶,表面散发出一层虹膜般的红光。 那是狐族的媚术。 苏刹虽然与生俱来能掌控媚术,他心里却对这种手段有些不齿,觉得上不了台面,除却早些年妖界流亡的时候为了保命用过几次,后来再未涉及。 第一次主动对人使用居然是用在这个绕身上,刚用完就觉得可惜,心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晏星河试试。 “行了,去把炼魔阵的结界打开。”苏刹拍拍手,往旁边让开一步,露出背后持续运转的大阵。 媚术的使用也分轻重,用得狠了会让对方变成提线木偶。绕此时就是如此,面朝炼魔阵的方向一步一顿地走过去,脑海中意识全无,只记得施术者的命令。 手掌张开放在结界形成的金色薄膜上,口中念诀,一道圆形符纹自他掌心旋开,一寸一寸往整个结界扩散。 所过之处灵力被削弱,坚不可摧的结界出现漏洞,这漏洞随符纹放大,直至整座结界从前到后消失于无形。 结界消失的一瞬间,万里无云的大漠骤然风起云涌。 隐匿阵法敛起,白衣飘飘的仙门弟子自半空御剑杀出,其中还混着青面獠牙奇形怪状的妖怪队伍,人潮如密集的雨点般遮天蔽日而来,缭乱的喊杀声撼动了大漠的千里风沙。 没了那层碍事的结界,仙门弟子看待魔兵简直就像看见失去了蚌壳的嫩肉,一时间士气大涨,杀入炼魔阵中势如破竹。 一道道冰晶的光芒扬起又落下,白衣修士与红瞳黑雾的魔兵打成混乱的一团,符咒的爆破声和法器的刺目光亮处处可见。 魔兵当然要杀,但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头顶的炼魔阵。 混元幡是支撑起整个炼魔阵的核心,晏赐等人早就在琢磨对付它的办法,找来找去终于从祁镜他们家的珍藏里面翻出来一个上古仙宝,叫做乾阳魂骨绫,凝聚了至阳至刚的神力,是混元幡这种邪物天然的克星,或许可以一试。 晏赐扬袖一甩,乾阳魂骨绫自他手中飞出,赤龙一般将混元幡团团围住,拢住四溢的魔气,浮光般上下盘旋着翻飞。 晏赐将自身灵力加持于宝绫,滕潇、祁镜连同十多位修为深厚的仙门长老为他护法,以晏赐为中心,将磅礴灵力灌输于乾阳魂骨绫。 赤红色神力与玄色魔气相持不下,站在晏赐背后护法的人越来越多,红光逐渐压过浓墨一般的黑雾,混元幡旋转的速度渐渐减弱,盘桓的神力下,绣有蛇纹的旌旗忽然破开一道裂缝。 连接其下的炼魔阵随之震颤,摄魂术的万千红丝有一部分碎裂开,在半空变成混着红光的魔气飘飞逸散。 被破坏的瞬间,混元幡荡出一层强劲魔气。 如狂风过境苇草匍匐,大战的众人猝不及防被击退数步,有受了伤的甚至被这一击弄得吐血,匍匐在地的魔兵亦发出凄厉尖啸。 “太好了!起效果了!我哥他们找的那个绫起效果了!” 晏初雪抬头看着混元幡附近的情况,明显是晏赐他们占了优势,高兴地抓住旁边的人手臂晃了晃。 可惜她还没高兴多久,数里之外的天幕中忽然翻搅起一片浓重的乌云。 电闪雷鸣之下,一道暗红色传送阵如恶魔睁开巨瞳,一道修长身影自其中走出。 黑发与白衣随狂风凌乱翻飞,来人手握鉴睛石的金光,随着白靴一步一步踏下,巨大的暗红色彼岸花红纹在脚底绽开,忽明忽暗的光芒映亮了棱角分明的下颔,也映亮了面具上妖冶舒展的彼岸花。 晏初雪雀跃的表情倏然顿住,心脏猛地一跳。 无执看着围在混元幡前面那群人,微微一笑,右手握紧鉴睛石,从上往下猛地一砸—— 苍梧树神力从天而降,灌入他掌心的灵石,又以鉴睛石为中心飞快地向四面八方扩散,神力夹杂着流火,带来震天撼地的力量。 原本已经向仙门那边倾斜的局势瞬间逆转,魔兵嘶鸣着腾跃而起,红瞳之中光芒大炽,身形比之前高出一倍不止,利爪如钩,一爪下去魔气翻涌,瞬间将面前两个看呆的仙门弟子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护法的众长老还来不及撤回手,追随而来的苍梧树神力已经连接上混元幡。 他们联手汇聚的灵力在具有千万年根基的苍梧树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破碎的裂缝瞬间被补全,金光如神鸟振翅翻飞而过,附着于混元幡的魔气如同吸收了新鲜血液,瞬间光芒大炽,如千万面利刃般向四面八方爆破。 乾阳魂骨绫被绞碎,为其灌输灵力的一众长老也在宝绫破碎的一瞬间被击飞,晏赐作为凝聚灵力的核心,受到的反噬最为严重,一瞬间感觉神魂都在震荡,温热的鲜血从七窍流出。 从半空坠落的瞬间,他看见无执一步一生莲,自远处走向混元幡,乌云与雷火在头顶盘桓,而炼魔阵的结界在他背后缓缓合拢。 晏星河接住了他。 “他受伤太严重了,不能待在这里,你先带他走。” 晏星河一探他脉搏,心脉竟有碎裂之势,从乾坤袋中翻出丹药先给他喂了,待人有力气睁开眼睛,将他交给了滕潇。 滕潇将人抱过来,片刻的腾挪竟叫晏赐又吐了一口血,胸前的白衣已经不能看了,“我带他回天下第一剑。” 起身之后,又问晏星河,“那你呢?” 晏星河抬头,看向混元幡前飘飞的白衣,眼眸轻轻眯了起来,“当然是对付罪魁祸首。” 炼魔阵就是一座魔巢,结界大门关上之后,留在里面的修士只有被蚕食这一个结局。 无执本尊忽然回来,意味着这一仗胜负已定。眼看通向外面的缝隙越收越小,仙门众人也顾不得对付手头的魔兵,纷纷御剑往结界外面跑。 兵荒马乱中,晏初雪被周围的人撞了好几下,好不容易看见大门的位置,刚御剑调转方向,脚腕又被魔兵抓住。 往下一拽,十多只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指撕扯她的四肢,将她整个人拖入漆黑涌动的魔兵潮中。 晏初雪本身修为只能算中上,更何况又在猝不及防间被一群魔兵纠缠,惊慌之下连手中的剑也被卷走了。 她惊恐不已,拼命地在魔兵之中挣扎,眼看漆黑的魔气就要淹没头顶,一只手掌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从狂乱的魔兵中带了出来。 冰晶的锋芒在身后一挥,斩断无数随之伸过来的利爪,来人所站的位置离地面太近,小腿被魔兵抓住,斩断一波又来一波。 祁镜一时间挣脱不开,而结界的大门又快要合上,他只能回头对晏初雪吼道,“你先出去!” 晏初雪回头看了眼结界,眼下已经收缩到只能容两人通过,再有片刻就是想出去都出不去了。 她咬了咬嘴唇,抢来旁边一个急于逃命的修士的佩剑,上前一步帮祁镜斩杀那些纠缠他的魔兵。 “晏初雪!”祁镜折回来救人,不是为了让晏初雪和他一起死在这群魔兵手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背后一推,面带怒色地说,“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 所以说晏初雪不喜欢他的脾性,本来挺感人的英雄救美,祁镜的脸从魔兵后面出现的那一刻,晏初雪都有些动容了。 但这厮帮人也不知道用个好语气,连怒带吼,就跟骂人一样。那点生出来的感动瞬间憋了回去,晏初雪瞪他一眼,生气地扭过头,“要么你跟我一起走,那么我们俩谁也别走,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逃跑!” 半空之中 晏星河和无执缠斗在一起。 寻常武器杀不死无执,晏星河打这一架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杀死他,而是找机会打伤他,中止结界的闭合。毕竟炼魔阵下还有无数修士,总不能让他们白白喂了魔兵。 然而无执的修为远在晏星河之上,晏星河拖住他已显得有些吃力,更何谈打伤他。 第219章 两人在半空中斗得有来有回,身形如鬼魅般闪现又消失,僵持不下之际,一片风暴从背后压来。 晏星河忽然止住攻势,朝无执微微一笑。 无执愣住的瞬间,数十只蛟龙从风暴之中腾跃而出,其中一只自他背后穿胸而过。 雪白胸膛瞬间蔓延开大片血迹,无执眼前有一瞬的晕眩,手中鉴睛石的光芒变得微弱,闭合的结界随之停顿。 晏初雪和祁镜好不容易挣脱了魔兵,两人飞快地朝结界门口的方向飞去。然而出口的空隙仅剩半臂不到,随着两人的逼近,还在不断合拢。 按照这个速度,等他们赶到那结界也该完全关闭了。 祁镜额头冒出冷汗,余光看了眼脚下乌压压的魔兵,抿紧嘴唇正焦急之际,行将合拢的结界却突然停止了。 祁镜和晏初雪顿时大喜过望。 面前的缝隙只剩下不到拳头大小的一道,但终究不是彻底闭合,两人对视一眼,化作流光撤离。 魔兵在背后嘶声鸣叫,而片刻之后,停顿的结界再次启动,两道光影相融,化作了封闭的平面。 第138章 苏刹趁其不备打伤无执,现在就是绝无仅有的时机。就算不能立即杀死他,重创他拿法宝捆了带回天下第一剑关起来,日后再慢慢琢磨杀死他的办法,也不失为一个好计划。 深渊之渊的雷火之力酷烈非常,红白色雷暴在无执背后一个接一个落下。 天幕宛如一道绽开烟花的画布,浓云与狂风滚滚而来,硕大的乌云之中滚动着业火,从天穹压向地面,威势赫赫,仿佛下一秒就要逼近头顶。 无执一时不察,被苏刹伤了心脉,眼下雷火又片刻不歇的追着他打,他陷于被动,一时之间没有还手之力。 眼看苏刹掌中操纵着雷火就要靠近,他捂住胸口的伤回头看了一眼,眼尾微微眯起,在苏刹追上来的一瞬间往前方突进,身形掠出数道残影。 这手法看着有些古怪,苏刹却来不及多想,掌中雷火业力向无执所在的方向击去。 飞溅的火花落下,原地却空无一物,白衣身影出现在左前方不远处。 苏刹抿起嘴唇,乌云之下雷暴再次汇聚于掌心。 他飞身上前,整个人逼到无执面门,雷霆一击正要砸下,后背却忽然掠过一阵阴风。 一只脚重重踏在他的后背上,力道之大,直接让他失了重心从半空跌落,胸口处一阵气血翻涌。 他手中结印飞快画了个阵法勉强落了地,却是再也撑不住,低头呛咳几声,一缕鲜血从唇角流出。 两人追得太急,行踪如鬼魅般时隐时现,等晏星河看清楚那边情形,苏刹已经自半空跌落。 他目光一凝,执剑飞速向苏刹所在的方向飞去,然而无执比他更快,三步之内闪身于苏刹面前,森冷的目光低垂着凝视他,手掌高高举起—— 鉴睛石破开乌云,自天穹之中召来苍梧树的神力,金光在掌心凝聚成刺目的白色光团。 搅动的狂风吹开了苏刹鬓边的长发,他仰起头,整张脸被神力的光芒映亮,唇角的血自下颔滑落,眼看着无执握紧拳风,照着他面门劈下—— 却在落下的一瞬间,杀气腾腾的神力忽然铺展开形成一道半透明的结界,挡在无执与苏刹之间。 磅礴神力向两边无限蔓延,激起空间内一阵灵力动荡,带起的长风吹动了苏刹的衣襟与长袖,却没有伤及他分毫。 苏刹与无执同时一愣。 神力形成的结界往下收拢,形成一道灿金色灵力罩将苏刹拢在其中,逸散的神力搅动漫天风沙,如星芒般在苏刹背后轻盈掠过。 一张明艳动人的女子脸庞拼凑出模糊轮廓,脚踏风沙而舞,平静的目光落于命悬一线的苏刹,仅仅是一瞬间,又化作灵力散去。 狂风在背后回旋,苍梧树神力形成一道翻涌的墨色风暴,其间夹杂星星点点的金色碎芒,绕过了苏刹,携带万钧之力,卷向站在他面前的无执。 无执眉峰狠狠一压,闪身往旁边避开。 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击,仍然被风暴边缘的神力扇得飞出数里,胸口的伤处再次溢血,整件白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无执站了起来,手背抹去嘴唇血迹,低下头,微沉的目光落于掌心的鉴睛石。 护在周身的灵力罩化作金色星芒消散,有一部分留在苏刹掌心,卷着他两根手指温柔地缠绕,似留恋,似不舍。 他再次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就像之前在栖鸦洞抓住赤枫铃那一瞬间,感觉到的一样。 苏刹将细碎的神息拢在掌心,抬起头,看向黑压压的漫天乌云。 杀意骤然从背后袭来。 苏刹回过头,剑刃相撞的火花在他眼前炸开。晏星河与无执飞快地过了三招,将杀到苏刹背后的人生生逼退。 无执先是被苏刹用蛟龙打伤,又被苍梧树神力重创,现下对付起晏星河显得有些吃力。 晏星河横剑挡在苏刹身前,目光落于无执脸上溅血的面具,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冷声说,“怎么,你着急了?怕苏刹会破坏你的计划?” 无执微微一笑,负剑于身后。 这剑是他随手从某个尸体旁边捡来的,附着的鲜血尚有余温,顺着锋芒向下滑落,他勾了下唇角,好脾气的说,“哪里哪里,我是看不惯这只小狐狸总是挡在你我师徒之间,若是没有他,今日这场战局你就不会站在对立面。好徒儿,你最好是听话些,乖乖让开,别挡我的道,就算今日为师不杀他,改日也一定会另寻路径,杀死这个碍事的玩意儿。” “你能这么说,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我不过是你棋局中一枚棋子而已,怎么敢当。”这话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实际上不过是在糊弄人罢了,晏星河不会买账。 他的眼睛眯起来,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冷厉,“棋子就是棋子,对执棋的人来说,只是达到目的的工具而已。哪怕在你心里有那么一些特殊,跟你的宏图大计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你想杀苏刹,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就在刚才,你忽然发现,苏刹会成为你计划中的威胁。” 炼魔阵炼化十万魔兵,这十万魔兵要靠摄魂术操纵才会令行禁止,仅凭无执一人之力根本就不可能同时控制这么多傀儡,所以他必须借助外力,借助别的法器,而这个法器,就是鉴睛石。 鉴睛石复刻了苏刹运转苍梧树的灵力。 如今苏刹虽是狐族,根骨却源于深渊之渊的蛟龙,血脉之中存有杂质,无法再次与苍梧树建立联系。 而鉴睛石之中的灵力却是至纯至净的狐族,是苍梧树认可的属于妖王的妖力,所以无执可以利用这个法器运转苍梧树的神力,让神树的力量为他所用,为他驱遣源源不断的魔兵。 无执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按照他的计划,苍梧树的神力的确应该奉他一人为主,为他一人所用。 但他千算万全,却没料到这么重要的问题上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偏差—— 苍梧树树根下埋藏着狐族所有亡魂,虽然身陨,却仍然可以凭借神力对这个世界有所感应。 苏刹虽然无法控制苍梧树,长眠在苍梧树下的楚梧爱却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于是在无执试图利用神力杀死苏刹的一瞬间,这位狐族公主的亡魂再次出现,于漫天风沙之中翩然而舞,瞬息之间逆转局势。 原本被无执握于掌中操控的神力,却成了苏刹的护盾,反过来给予无执以重创。 苍梧树神力是操纵魔兵的关键,苏刹能分走这道神力,对无执的计划来说是致命的威胁,而无执决不允许这样的威胁存在。 “这才是你想杀他的真正原因,我说得对吗,无执?”凌厉的锋芒闪过,晏星河横剑向前,剑锋所指,直逼无执面门,“还是说,我该叫你肃王?” 修仙之人耳力极佳,三人又站在半空,风声将话音一送,底下无数正跟魔兵缠斗的修士齐刷刷愣住了,不约而同抬头往天上看。 无他,肃王的名号实在太响,天底下只有一个肃王。 哪怕他的身份是一个位居朝堂的王爷,这群行走在修仙界的修士也大都听说关于他的功绩。 无声的对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无执凝目看了晏星河许久,忽然勾唇笑了下,淡声说,“瞎说什么呢,我一个灭世魔头,你嘴唇上下一碰就把肃王两个字往为师身上放,坏了人家的声誉,日后肃王殿下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晏星河说,“沂城那段时间,苏刹跳崖后我差点走火入魔,你不早不晚,恰好在我行将入魔的边缘出现在那座小院。后来我在太常卿府大开杀戒,你又用三招将我制服,唤回我的神智。 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混乱的,离开沂城之后我一心修炼养伤,也没有细想那晚的事,现在看来,当时有太多巧合了不是吗? ——你为何会出现得那么及时,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两三句话的交情,你为何要冒着风险多管这份闲事,阻止我犯下大错,又引导我对抗心魔? 第220章 最关键的一点,也是真正让我看出你身份的破绽,是刚才你躲避苏刹的时候,用出的移形换影三招——” 晏星河的目光在那张银色面具上滑过,一字一句的说,“与在沂城时,殷翎将我制服的三招一模一样。” 无执用出这三招的时候,晏星河与缠斗的二人相距很远,相貌与衣着都变得模糊,于是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无执的招式与气势。 不光招式完全一样,就连出招手法都没有丝毫偏差。那一瞬间尘封的记忆被揭开,若是将那一袭白衣换做玄衣,简直就是太常卿府那晚的情形在重演。 晏星河问,“我说得对吗?肃王殿下?” 无执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唇畔笑意愈深,忽然抬起手,重重拍了三下。 “没想到啊没想到,百密一疏,居然在这种细节上出了岔子。” 修长指节落于面具上精雕细琢的彼岸花,那张自晏星河第一次与他相见起,就一直覆于脸上的神秘面具,今日终于被揭下,像打开一道封闭魔盒的锁,露出其中鬼魅的真容。 “不过局势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的身份么,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面具被握于指间,轻轻扣于宽大有力的掌心,无执朝晏星河勾了下唇角,再熟悉不过的神情,却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眉眼。 被血水浸透的白衣背后,是随风翻飞而起的鸦色长发,眉目英挺如刀笔雕琢,一双眼睛却赤红如点染朱砂,半张脸深邃如美玉,半张脸却缠绕着舒展的彼岸花纹。 随着面具从鬓角摘下,缠绕在脖颈间障眼法也失去效用,一道陈年伤疤横贯在喉咙往下一寸。 无执捉着沾有血迹的面具,一下一下轻叩掌心,灰黑色风暴在他背后翻涌,脚下传来修士与魔兵的喊杀。 他轻轻歪了下头,对晏星河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微笑,“还是叫肃王吧。”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为师亲耳听到这个称呼从你嘴里说出来,真的很有意思。” 脚下拼命厮杀的修士震惊无比,对付魔兵的间隙还不忘分神往半空上看。 直至无执亲口承认自己就是肃王殷翎,如同一记惊雷在所有人心中炸开,无声之中自是一番电闪雷鸣,绝大多数人感到难以接受—— 肃王十七岁挂帅出征就一举平定了西陲,年少英才声名在外,说他是能够凭借一己之力稳定大局的家国柱石也不为过。 虽然后来走歪了路,做了个流连花丛的风流纨绔,可他积威在前,夏国朝野臣民心中仍然是让人无比敬仰的存在。 好好的朝堂不待,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江湖,摇身一变,变成个召唤上古魔族,妄图屠尽天下人的疯子?! 面对脚下频频投来的目光,无执啧了一声,指节用力一碾,银色面具在他手心碎成齑粉,随风飘散而去,“有什么好惊讶的?肃王走正道,无执走邪道,不过是一白一黑两张不同的面具而已,揭开面具,背后都是我殷翎一人。” 战神肃王,魔主无执,肃王即是无执,无执即是肃王。恰如一枚棋子本是天命所归的帝星,却因红尘际遇生出了黑白两面,于是经纬纵横,天下成为他一人的棋局。 走正道的肃王可以重整山河所向披靡,走邪道的无执亦可以颠覆乾坤毁天灭地,无可匹敌的智计与力量握于他手,成神成魔,皆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安邦定国,屠尽天下,这两张面具底下站着的都是我,这两个身份我都很喜欢。” 无执抬起手臂,断魂关的风沙如巨龙般在他背后盘旋而起,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垂落,唇角轻轻一勾,缠绕于右脸的彼岸花纹星火般亮起,眼尾凝出一抹潋滟血色。 “在两个极端身份之间来回转换,这感觉简直好得让人发疯——诸位不觉得吗?” 半空之中传来修士惊悚的尖叫。 彼岸花自千里风沙之中破土而出,利刃一般,穿透匍匐堆叠的魔兵,穿透无数倒地的尸首,在尸山血海之中一朵一朵妖娆绽开。 深红色的碎芒星星点点地错落,潋滟而蛊惑,如同一簇簇来自地狱的邀请。 而缠绕的花根下,横陈的尸首瞬间变成一具具白骨,成了花与叶的养分。 黑云压城城欲摧,断魂关的风沙掩埋了数百年来战死沙场的亡魂,而今日,又添万千枯骨。 “走到这一步也没必要遮遮掩掩,我的身份,你们就算知道了也无妨。” 无执微微一笑,“因为不久之后,诸位会亲眼见证彼岸花开遍夏国每一寸土地,所有栖息于这片山河的生灵,都会成为花根下的——亡魂枯骨。” 第139章 深夜 天下第一剑 匕首在烛光下泛出一线寒芒,刀身映出一只趴伏在地板上,朝四周转动着脖子的魔兵。 随着手执匕首的人一步步接近,那魔兵似是感受到什么恐怖的力量,眼瞳的红光瞬间鲜艳数倍,嘶鸣一声,方才的凶相尽数收敛,手脚并用地朝门口的方向爬去。 可惜一只手刚摸到门槛,打开一线的房门吹进来夹杂雨丝的夜风,紧随身后的匕首骤然没入后背,洞穿了整个魔躯。 那魔兵尖叫着消散,四溢的魔气掠过匕首闪亮的刀面,暗紫色的彼岸花纹随之展开,手指轻轻拂过,勾起一泓浓郁的魔气。 祁镜手腕一转,将匕首插入刀鞘,给了晏星河。 烛影摇曳而昏暗,但方才匕首出现的反应,屋子里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断魂关一战,仙门虽然没能成功破坏炼魔阵,但是无执无意间用出移形换影三招,让晏星河得以确认他的身份,却是个非常重要的意外收获。 无执就是肃王殷翎,以这个消息为起点,可以让他们推断出很多线索—— 比如魔主因执念入魔,能让殷翎产生如此深重的执念,极有可能发生在十七年自断魂关平定叛乱归来,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皇位与未婚妻,毕竟这件事当时让他痛苦到自杀。 如果这个判断正确,那么他报仇的对象就可以推断出来,就是当初背叛了他,现在仍然待在皇宫里面那群人——皇帝、皇后、以及太上皇。 知道无执的目的,仙门的应对就有了聚焦点,除了目的以外,从殷翎这个身份还能推断出另一个重要线索。 按照百里渡找来的那张卷轴的说法,魔主的诞生是因为自杀时怨气极重,难以放下仇恨所以执念成魔,人身灭而魔身成。 而无执换上了殷翎的身份,这个关键时间点就变得容易揣摩—— 十七年前为肃王举办的那场国葬,殷翎当时是真的死了,后来却又灵堂拍棺死而复生。 大概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人族,转而成为了魔主,而他自杀的武器—— 晏星河将弑羽拔出,指腹轻抚刀刃,魔气消散后,刃身仍有微烫的余温,“魔主本身不死不灭,要杀死他只能靠这把匕首。神骨已经准备好,将二者融合,锻造出终极武器一事,就拜托阁下了。” 事关重大,百里渡也毫不含糊,接过弑羽后郑重地点了下头,“我会尽快将武器炼出来。” 滕潇双手成拳,按在众人中间的木桌上,指腹下抵着的是记录上古神魔大战的画卷,“就算我们真的锻造出了这么一个终极武器,有机会杀死无执,诸位有没有考虑过,到时候我们要怎么接近他?上次苏刹打伤了他,往后他肯定会有所防备轻易不能近身,我们要怎么隔着他手底下那十万魔兵,用这只匕首杀死他?” 这个问题很重要,一群人围着桌子沉默下来,片刻后,晏星河忽然说,“不用我们过去,可以想办法把他引过来。” 滕潇顿时惊喜,“莫非晏兄你已经有了办法?” 晏星河手腕一翻,掌心躺着块鱼形石头,内里散发出莹白光芒,纯澈的灵力在四周围绕运转,“这是阴阳石其中一块。” 沂城那段时间,无执利用他的精血炼化幽冥珠,晏星河当时揣摩出点儿端倪,对幽冥珠做了手脚,将阴阳石之一的阴石炼入其中。后来幽冥珠被无执拿去补全混元幡,阴石也随之融入了混元幡。 阴阳二石会相互吸引,谁蕴含的灵力更强大,谁就能将另一块引过来。 晏星河手握阳石,若是能往其中注入大量灵力,胜过无执往混元幡中注入的苍梧树神力,那么他就可以凭借这块阳石将整面混元幡引过来—— 届时连混元幡都到了他手中,还怕无执不跟着杀过来? 沂城之中出于对无执的天然戒备,有意留的这一手,现在却发挥出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就这个计划而言是可行的,然而关键在于,他们要如何找到一股绝对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足够与苍梧树的神力抗衡? 事情往前推进,又遇到了第二个难题。 这次没有等很久,晏星河说完阴阳石的事,苏刹稍作思忖,对他说,“不如让我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第221章 苏刹看向晏星河,侧脸被灯烛笼上一层柔和光晕,金色眼眸泛着莹润的微光,他低声说,“这世间能和苍梧树抗衡的,或许只有苍梧树。” 晏星河立即眉峰一蹙,“不行。” 旁人听得云里雾里,他却在三言两语间明白了苏刹想做什么。 重塑根骨后,苏刹原本以为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苍梧树神力,断魂关一战却让他发现了第二种门道—— 他不能直接控制苍梧树,但或许可以以楚梧爱为过渡,与苍梧树建立另一种联系,同样可以运用苍梧树的力量。 楚梧爱魂魄现身帮他挡下致命一击是偶然情况下发生的,能不能借此建立稳定的联系还不一定,就算能成功,对局势有好处,私心里晏星河也不想苏刹用这个办法。 “苍梧树蕴含的神力无法估量,无执有鉴睛石作为载体,当然可以想调用多少就调用多少。”晏星河看着苏刹的眼睛,罕见的强势不容退让,“但是我们没有他那样的法器,你要是用自己的肉身承载苍梧树神力,很可能会对身体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代价太大了,不要冒这个险。” 就局势而言,有办法争取到苍梧树的力量当然最好,但是事情涉及到苏刹,晏星河不愿意用这个办法也可以理解。 滕潇和祁镜对视一眼,两个人想法相似,却都没有开口说话,百里渡低头看着放在画卷上的匕首,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要是有别的办法,苏刹自己也不想冒这个险。他伸出食指,不动声色地在晏星河手背上碰了碰,安抚他躁动起来的情绪,“我倒是想有第二个选择,可苍梧树凝聚的是千万年积攒下来的神力,这世间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能与之抗衡的力量?” 晏星河掀起指头,摁住了他那根乱动的手指,“再想想办法,总会有第二条路。” 苏刹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晏星河抿起唇角,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苏刹眼睛里含着柔和的笑意,却没有避开他的锋芒。 两个人寸步不让地交锋了一会儿,滕潇拿拳头抵住嘴唇,忽然轻咳一声,“苍梧树的事要不日后再说?既然知道无执的目标很有可能是沂城皇宫,我们不如先把战法敲定了。” 晏星河与苏刹错开了视线,手指也从对方手背收回来。 两只手短暂地分开了一会儿,垂落到桌下的瞬间,一根指头凑过来勾住了他的小指。 晏星河掀起眼皮,余光往旁边瞄了一眼。 那狐狸看似在认真听滕潇说话,手指却片刻不离地蹭着他,明明就站在旁边,却非要拿个指头跟他贴在一起,是安抚,也是亲近的意思。 就这么勾着他的指头捏了会儿,又悄悄走近半步,手指嵌进他的指缝,一根一根,直到与他十指相扣,掌心也亲密无间地贴合。 “……” 这狐狸真是越发黏人了。 晏星河这么想着,在苏刹提了那个办法之后就有些焦躁的心情,却奇迹般平息了许多。 耳朵听着滕潇说话,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挪了半个身位,两人的长袖轻轻挨在一起,在桌子底下融合得不分彼此,被苏刹拢住的五指慢慢收紧,用力地回握住了他。 无执的目标是皇宫,意味着魔族之乱不是修仙界一家的事,人族朝堂也被囊括其中。 最终确定下来的计划是,仙盟先派人与皇族进行初步交涉,告知无执的身份晓以利害,再将三成兵力派往皇宫驻守,与皇城兵力交接进行综合部署。并且要在附近布下大量传送阵,若是无执攻入皇宫,仙盟其余兵力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前往支援。 若是他们的推断不差,无执最终选择率领魔兵杀往皇宫,届时仙盟和皇城负责联手对付汹涌而来的魔兵,晏星河和苏刹则对付无执。 皇城是人族的标志,保护皇城固然是重中之重,但无执手中的混元幡才是指挥魔兵的关键,想打赢这一仗,晏星河和苏刹能否杀死无执至关重要。 虽然没有说明,但作战方略一番布置下来,两人都感觉到无形之间存在于头顶的压力。 画卷被收了起来,红烛燃烧到尾端,屋内的光线比一开始昏暗了许多。 大计已经商定,众人各自散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晏星河转动一下脖颈,揉了揉额角挥散周身的沉重感,看见往门口走的晏初雪,忽然想起一件事,“初雪,晏赐他情况怎么样了?” 为了破坏混元幡晏赐受了重伤,今晚的商议也没能过来。晏初雪说,“回来之后我哥他就一直躺在房里,大夫说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没什么大碍了,就是还不能下床,什么劳心费力的事也不能碰,得静养至少一两年。” 听起来挺严重的。晏星河略微点头,“我找了点妖界的药,用来稳固心脉效果很好,等会儿给他送过去。” 听完晏初雪的话,晏星河大致有了心理准备,晏赐卧房的窗户纸上投射出蜡烛朦胧的光影,时辰虽然已经是后半夜,但人似乎还没睡。 他站在门口驻足片刻,已经想好等会儿进去要怎么安慰人,手指在门上敲了两下,里面传出来晏赐中气十足的声音,“进!” “……” 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间,正在默念的腹稿一顿,晏星河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晏赐的卧室依然秉承了他本人的风格,一架屏风将里间和外间隔开,金线绣的百鸟朝凤图,四周缀满大朵小朵各种颜色的花,乍一眼看上去堪称富贵逼人。 晏星河感觉眼前被闪了一下,默默移开视线,往床榻上一看,冷不丁又跟挂起的帘子上那两排菱形水晶来了个面对面。 每一颗水晶都打磨得极其细致,床头烛火的光晕投射其上又向四周散开,效果堪比点缀了无数颗夜明珠,整个里间都陷在浮动的光影里面,熠熠生光。 而他已经做好各种心理准备,担心了许久的人,此时正翘起二郎腿大摇大摆躺在床榻上,脚尖勾着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一只手揪住摆在床头的新鲜葡萄,另一只手拿着个画册,放在脑袋前面,正看得津津有味。 借着烛光,晏星河一看那画册名字—— 《霸道皇帝与傲娇将军不可不说的二三事——妙玉楼春水大师著》 “……” 晏星河脸上的表情呆滞了一瞬。 这位“春水大师”,他恍惚觉得有些印象,似乎春宫图画得很厉害,惟妙惟肖出神入化。 许多年前晏赐半夜抽风带他观赏过一次,而他也跟着一起抽风同意了,翻开之后更是惊喜不断—— 那位大师不光画春宫,还专门画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春宫,隐约记得画工十分精湛。 晏星河的目光落在晃着小腿看得兴致勃勃的晏赐身上。 总觉得某些事情在朝一个危险的方向发展。 “晏赐。”晏星河轻咳一声,站在床头。 画册往下面滑落几寸,露出晏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嘴里正嚼着葡萄,看见晏星河的一瞬间险些噎着,抓住被子疯狂咳嗽起来,想翻身坐起,不动还不觉得,一动胸口就是一阵剧痛。 他皱着眉毛倒吸一口,只好认命地又倒了回去,好不容易咽下那颗葡萄,两只眼睛往晏星河脸上一瞪,有些生硬的说,“你怎么来了?” 一只瓷白的药瓶放在床榻旁边。 “这是凤血,治疗心脉损伤有奇效,大约有一个月的量。你先用着,一个月之后我再给你带第二瓶。” “……”晏赐看向床头那只小巧的瓶子。 他浑身是血半死不活地被滕潇抱回来,一进门就给谭烟吓坏了,不光叫来剑庄里面三位大夫,还派人去山下城镇另外请来五六个。 他当时昏昏沉沉的也没听清那些大夫说了什么,但有个词出现的次数格外高——妖族凤血。 这一味药是治疗心脉损伤的顶级药材,要是能想办法买来,对晏赐的恢复将大有助益。 可惜妖兽血不是随处可采摘的草药,凤血取的是凶兽九头凤的心头血,很难获取不说,而且极不容易保存。市面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售卖,天下第一剑就算开得起天价,也买不到这味药材。 而这么一个千金难求的宝贝,竟然被晏星河带到了他面前,还准备每个月续一次。 晏赐伸出手,将那只药瓶抓在手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从琳琅岛那个时候吵了一架,他就一直觉得晏星河心里没那么在乎剑庄,也没那么在乎他,大费周章地找了这么个药过来,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凤血是九头凤的心头血?好像是个挺难对付的妖怪……”晏赐往他那边看了一眼,可惜烛光太暗,什么也看不清,“你没受伤吧?” 晏星河说,“我没事,有苏刹帮我,没费多少功夫。” “哦。” 说完凤血,两人之间又无话可说。 沉默地相对片刻,晏赐假装在看药瓶,好似那个巴掌大的小瓶子是什么稀世罕见的宝贝,余光却落在床头修长挺拔的黑影身上。 第222章 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没来由的冒出来一个念头—— 虽然一直以朋友自居,甚至口口声声把晏星河当成家人,但他突然发现,他似乎不怎么了解晏星河。 这个念头一出现,晏赐就感到有些烦躁,忍不住又往晏星河身上看了两眼,“你那个——妖王,我看他好像挺黏你的,你走到哪儿他都寸步不离的跟着,现在他不会也在外面等你吧?” 提起苏刹,晏星河情不自禁的勾了下唇角,“嗯。” 晏赐打开瓶子,腥甜的妖兽血气味扑面而来。他赶紧又将瓶塞关上,摸了摸鼻尖,试探的说,“今天晚上反正都这么晚了,要不破个例,你让他自己先回去——” 晏星河没说话,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晏赐将剩下的话说完了,“你留下来,在剑庄睡一晚?” 晏星河久久没有回答。 说这话的时候晏赐心里也没底,不知道晏星河会不会同意。要是他拉下脸主动递出橄榄枝,晏星河却一口拒绝,那可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抓着被子胡思乱想之际,黑暗之中,他忽然听见晏星河笑了一声。 少年的声线清润如冷霜,比六年前更加低沉,却是一样的悦耳动听,“你又要请我看春宫?” 第140章 夜风吹过庭院的树梢,摇乱的树影搅碎了月光,细细碎碎的落在窗檐。 掀开一线的窗户后面,一只纸鹤扑棱翅膀,碎雪般的金色灵力簌簌抖落,尖尖的脑袋一点,从窗户边缘飞出,划开一抹光晕朝庭院外面飞去。 窗扇被一只手轻轻关上。 晏赐往床榻里面挪了半个身位,给晏星河腾出些位置。 床头的红烛快要燃尽了,屋内昏暗到只能看见轮廓,晏星河挑动一下烛芯,光线稍微亮堂起来,他才背对床榻脱掉衣袍,只穿一件里衣,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他两只手臂压在被子上,闭上眼睛安静的养神,晏赐依然抓着那本春宫图举在脑袋上面,脸朝着敞开的画册,余光却落在晏星河脸上。 这么沉默地过了片刻,晏赐两只胳膊举得发酸,将那本画册往胸口一放,试探的叫了声,“晏星河?” 晏星河仍然合着眼睛,开口的声音却没有什么睡意,“怎么了?” “没什么,”晏赐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晏星河说,“还没睡。” “哦。” 又沉默了片刻,晏赐看着晏星河平静的侧脸,朦胧的灯影柔和了棱角分明的五官,深邃眉眼与久远记忆中某张稚嫩脸庞融合。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晏星河刚来天下第一剑的时候,性格害羞得就像个女孩子,不爱说话,也怕见生人,白日里总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肯出去。 而晏赐跟他截然相反,成天呼朋引伴皮得像个泥猴,完全不知道害羞二字为何物。 带晏星河回家之后他就像得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入夜,抱着自己的小被子一脚踹开晏星河的房门,滚上床睡在外边儿,封死晏星河下床的退路,脸对着脸哥俩好的跟他讲今天自己的辉煌战绩。 晏星河起先有些不自在,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幸好晏赐话多,也不需要他主动说什么话,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面安静的听他叽里呱啦,催眠效果奇好,神经放松下来,听了不到半刻就能睡着。 “你还记不记得,”屋子里安静得只剩蜡烛燃烧的噼啪声,许久之后,晏赐忽然开口,“你刚来剑庄的时候害羞的要命,成天躲院子里面不肯出门,住进来许多天,初雪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她追着我问过许多次了,有一天自个儿爬上墙头想看看你,结果一脚打滑,从墙上摔了下来?” 那是晏星河第一次和晏初雪见面,怎么会忘?晏星河睁开眼睛,“记得。” 晏初雪年纪比晏赐小,却是一样的活泼好动,能跑的就不用走,能跳的就不用跑,成日里到处翻墙上房揭瓦,谭烟左手抓一个右手拎一个,上蹿下跳完全管不过来。 自从知道剑庄来了个小孩儿,晏初雪早就按耐不住好奇。有一天趁晏赐出去玩儿没人盯她,叫家仆搬来梯子,翻上晏星河小院的墙头坐着,百无聊赖的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晏星河踏出房门。 晏星河小时候长得唇红齿白,漂亮衣服一穿,就像个人偶捏出来的精致娃娃,就是身形太瘦小了些,看起来还没有晏初雪高。 他细胳膊细腿的,吭哧吭哧从房里搬出来一张椅子,往树荫下一放,仰起脸躺在里面晒太阳。 晏初雪悄无声息地看了会儿,心说他长得可真好看,斯斯文文的还爱干净,比自家那个成天滚一身泥回来的哥哥强多了,心里忍不住觉得喜欢。 看得正出神,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 谭烟气势汹汹的出现在小径后面,手里拿着根藤条,大步流星朝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怒吼,“晏初雪!死丫头又往墙上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新来的弟弟喜欢安静,不要去打扰人家!” 天崩地裂的一通吼效果奇好,蹲在墙头的晏初雪和躺在椅子里的晏星河都吓了一跳,同时扭过脸朝院子外面看。 晏初雪朝谭烟做了个鬼脸,哈哈笑着说,“才不是弟弟!哥说了他叫晏随,他的年纪比我大,我要叫他哥哥!” 少女清脆如铃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晏星河才发现院墙上还蹲了个人,一抬头,就对上晏初雪弯成月牙的漂亮眼睛。 “……” 晏星河脸色一红,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瞬间站了起来,头一扭就想回屋。 “哎!你别走啊!——喂!” 晏初雪一看他要跑,顿时着急起来。 刚好院墙旁边长了棵树,繁茂的枝桠一直延伸到外面。晏初雪顺着墙瓦跑过去,两只眼睛紧盯晏星河,脚已经探过去踩在了枝桠上,“喂!晏随!” 晏星河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枝桠并不稳固,晏初雪往上面一站,竟然整个断开了。 她尖叫一声摔了下去,晏星河跟着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细想,人已经往那边跑。 好在那棵树离房门的位置不算远,晏初雪往他身上一砸,两个人滚了好几圈,起来时头上身上都是落叶。 晏星河那时候身子骨单薄,给这一下砸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爬起来,又看见漂亮衣服上全都是草屑和泥土。 这是他穿过最好的衣服,忍不住有些心疼,伸手认真的将灰尘拍去。 一片阴影忽然挡住阳光落在脸上,他仰起头,就被扑过来的晏初雪抱了满怀,像个浑身洒满阳光的小兔子,整个人都暖融融的,笑哈哈的说,“你长得真好看!以后你也是我哥哥啦!——我叫你随哥哥好嘛?” 少女活泼的语调比阳光还要烫人,身上好闻的香粉味飘到鼻尖,晏星河脸上刚消下去的红潮又漫了上来,手足无措地被她抱着,虽然惊慌,却生不出什么抗拒的心思。 晏初雪年纪虽小,却已经展现出喜欢漂亮小美人的一面,尤其晏星河的性格和他们兄妹完全不同,更让她觉得新奇。 第一次去过之后就总惦记着想再去找晏星河玩儿,然而都被晏赐无情拦下,说晏星河怕生,晏初雪成天哈哈哈的不得吓死人家。 这边说得头头是道,他自己倒是天天晚上跑去跟人睡一个被窝,两兄妹你争我抢互不撒手。 晏赐防范严密,那段时间每天跟在晏星河身边打转,晏初雪没有机会接近人,为此还气得一个多月没跟晏赐说话。 “我说那个时候你怎么总跟我待在一起,还以为你怕我不习惯剑庄。”十五年前的旧事了,这些细节直到现在晏星河才明白过来。 晏赐害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死丫头越是想找你玩,我就越不想让她和你说话,就希望你只和我一个人玩才好。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幼稚到家了。”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实在好笑,两兄妹为了谁能和晏星河做朋友争风吃醋,就像小孩子抢玩具一样。 他自己乐不可支地笑了会儿,一抬头,对上晏星河正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混合了暖光色烛光,久久未曾消散。 晏星河点了下头,“也很可爱。” “……”晏赐摸了摸鼻尖,垂下眼皮,“嗯。” 过去十五年的旧事,以为这些细节早就忘干净了,偶然间再回忆起来,却发现记忆犹新。归根究底,大概是因为当时很喜欢,所以记得格外深刻。 在晏星河坎坷的过往中,剑庄的生活只有短短一年,可这一年的经历却让他选择晏作为他的姓氏,从今往后陪伴他一生。 晏赐和晏初雪也从未将他当做一个来了又走的过客,而是当成了家人,而在他们的认知里,家人就是应该永远待在一起的。 被子底下,晏赐手指微动,摸了摸装着凤血的药瓶,藏了半天已经染上他的体温,小巧的一只握在掌心正好。 第223章 他偏过头,默不作声的看着晏星河轻闭的眼睫,逐渐有些明白过来,一直以来晏初雪看待晏星河的方式。 他们都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人,选择了各自想要的生活,脚下有自己要走的路。 江湖之大天地无垠,他不能指望晏星河永远待在剑庄,寸步不离的和他们待在一起,这或许对他们来说是常态,但晏星河有属于他自己的天地。 然而心里却是彼此牵挂的。 就像无论走到哪里,百花杀,妖宫,琳琅岛,沂城,还是隐雾泽,晏星河心里当作可以回去的家的地方,从来就只有天下第一剑这一处而已。 就像无论他身处何地,沂城,隐雾泽,还是断魂关,只要他需要帮助,天下第一剑都会无条件助他一臂之力。 天下第一剑在晏星河心里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就像在晏赐、晏初雪心里,晏星河也占据了一个谁也无法替代的位置一样。 “初雪不是送过你一个玉佩吗?”晏赐说,“你那妖王看着挺靠谱的,但是人心易变,一入妖宫深似海,这些话本里都有,我再清楚不过了。以后他要是仗着你喜欢他就欺负你,你就亮起玉佩,我们叫人收拾好屋子,你只管回来住他个十天半月,让他好好着急着急,那样才会知道你有多重要,这就叫手段,知道吧?” “……”这手段听起来不怎么靠谱,而且实施的可能性不大,但晏星河还是点了下头,“好。” 晏赐又说,“以后不管你去到哪里,遇到了什么事,要是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就回天下第一剑,这里永远是你的选择,我们大家都会帮你。” 晏星河轻轻眨了眨眼睛,“好。” “天下第一剑是你的家,”晏赐转过头,终于在心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位置,看向晏星河的目光坦然又热切,认真的说,“这句话从十五年前我带你回家那天,第一次对你说起开始,就从来没改变过。” 晏星河稍稍低头,接住了他的目光,轻声回他,“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又低声说,“还有,谢谢你。” 不光是谢谢晏赐给出的这份感情。 晏星河幼年时期受尽苦楚,曾以为自己的一生注定了只能这样暗无天日地过下去,直到十一岁那个下雪天,他浑身是伤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平静地等待着血液流尽后的死亡。 在这个时候,命运终于眷顾了他一次,一个软软糯糯的小男孩闯进他的视线。 从此风雪被抛在身后,对方将他背在肩上,带着他触碰到人生中第一缕光明。 ——晏星河人生中所有的好运,都是在遇到晏赐的那一刻开始。 第141章 小纸鹤扑棱翅膀落入掌心,两行金色字迹在半空浮现。 苏刹微微一笑,五指往中间一收,纸鹤化作灿金色灵力飞散,那两行字也随之消弭于无形。 他回头朝剑庄大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过身,抬脚朝台阶下方走去。 狐族 苍梧树 浓郁的树叶泛起层层金光,其间混合着暗红色灵力,如沙漠之中浮起的漫天星海,随夜风坠落碎玉般的星芒。 按在树干上的手掌收了回来,浸透树叶的光芒随之消失。苏刹低头看向自己手掌,眉心之间已多了一道狐尾形状的深红色印纹。 他的另一只手握着只铃铛,火红的颜色中间夹杂漂亮枫叶,是利用碎片复原起来的赤枫铃。 光芒消散后,苍梧树安静地伫立于夜色,仿佛一株再寻常不过的古树,在温柔的夜风中摇晃枝丫。 苏刹看向掌中的赤枫铃。 他一出生楚梧爱就难产而死,这世上本该与他最亲近的人,他却从来不知道她的长相,更不知道她的性情。 苏刹也曾有过刻骨的怨恨,别的小孩有父母作为保护伞,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健康快乐的长大到成年,为什么他一出生就失去了这项上天赋予的权利? 伴随他出生而来的只有黑暗与折磨,他只能靠自己独面豺狼虎豹,一步一步去判断、去选择,背负着荆棘鲜血淋漓地成长,走错一步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没有任何容错的余地,也没有任何任性的资格。 可在断魂关见到楚梧爱残魂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释然了。 就这件事情而言,楚梧爱也没有选择。 苏刹隐约能感觉到,楚梧爱或许也是爱他的。如果她有得选,一定不忍心一出生就留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孤苦无依,饱受欺辱,前二十年跌跌撞撞走下来的路,痛苦到让他两次从冰落崖一跃而下。 可这件事不能怪她,她也是受害者之一,身死之后还要以残魂再保护苏刹一次,苏刹还能如何怨恨她、苛求她? 苏刹又想起漫天风沙之中,楚梧爱的脸在浮动的星尘之间一闪而逝,闭上眼睛回味了片刻,心想,原来他的母亲长成那样。 赤枫铃被他放入衣袖。 一抬脚,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铃铛,我还以为已经碎了。” 听见这声音的一瞬间,苏刹本能的皱起眉毛,回过头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百里渡沉默了片刻,从苍梧树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你能原谅你母亲,却不能原谅我?” 苏刹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冷笑着说,“不光我不会原谅你,她也不会原谅你。” “……” 他说完,画了个传送阵准备回隐雾泽,百里渡忽然又开口,“当年抛下你们母子,并非我所愿,如果你愿意,能不能停下来听我一句解释?” 传送阵的光芒在脚下亮起,苏刹站了片刻,转过身面朝他。 红衣在夜风中漾起涟漪,他的目光平静而冷漠,“你说吧。” 百里渡朝他走近一步。 当年百里长泽以法衡宗的名义带他去狐族,其实另有目的,并没有将主意打到狐族的小公主身上,楚梧爱喜欢上百里渡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那个时候百里渡和别的世家大族联姻,已经有了妻子秦芸,但百里长泽发现二人端倪后私下告诉他,如果他的确喜欢楚梧爱,大可以将楚梧爱接回法衡宗,休妻之后再风光迎娶就是。 当初和秦芸的婚姻是百里长泽授意,百里渡作为家中长子,是百里长泽重点栽培的对象,早就习惯生活在父亲寄予厚望的目光下,对百里长泽的命令向来言听计从。 遇见楚梧爱之前,他此生唯一的志向就是日后成为一个合格的家主,撑持起整个法衡宗。 一向严厉到苛刻的父亲忽然间这么开明,百里渡隐约感觉有一丝不对劲,但那一闪念快得让他难以捕捉,终究是可以迎娶心爱之人的兴奋盖过了一切。 他这一生一切都被父亲安排好,按照既定的轨道往前走,唯有这一件事出于他自己的喜欢,因此倍加珍惜。 老狐王不比他们这对见识尚浅的小年轻,一双精明的老眼很快就看出来百里长泽那个老东西用心不纯,楚梧爱提出要嫁给百里渡之后,老狐王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然而两个人都不是什么温柔性格,炸药桶般一点就炸,在妖宫里大吵大闹了三五天,谁都听不进对方的话,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最后楚梧爱割下鬓边长发断绝与狐王的关系,在狐王“敢踏出去一步就永远别回来”的怒骂声中,毅然跟随百里渡离开了狐族。 两人纵马离开妖界的时候,百里渡看出她的不安,这是楚梧爱第一次去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 他将楚梧爱揽入怀中,认真许下承诺,日后会让她过得比在狐族更好,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楚梧爱点头,抓住他握紧缰绳的手臂,回过头,一双灵动的杏眼盛有满天星斗,期待地看向他,“从今往后,我就只有你了。” 只那一眼,就足以叫百里渡心软得一塌糊涂,往后楚梧爱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就算百里长泽反悔不让他们成婚……他也可以带着楚梧爱私奔,两个人从此形影相依浪迹天涯。 楚梧爱来到法衡宗之后,百里长泽表现得异常积极,先是早早的打发秦芸回娘家探亲,避免让两人见面,又嘱咐宗门上下不许多嘴,谁也不许提起少主成过亲的事。 百里渡也曾考虑过对楚梧爱坦白,然而他那个时候非常喜欢楚梧爱,怕对方知道之后嫌弃这道瑕疵,犹豫了许久,还是准备等日后遇到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这件事。 两人成婚那天,法衡宗上下热闹得堪比过年,宫殿楼宇处处尽显靡丽,所用器具无一不是奢侈铺排。 百里长泽站在大殿的人群里面,笑得像个标准的慈父。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楚梧爱待在法衡宗这几个月,他早就派人解决了所有狐王派出来保护楚梧爱的暗卫,如今的狐族公主就是一枚困于陷阱之中孤立无援的独棋,想要对付她,实在是轻而易举。 两个将要成婚的新人却对逼近的危险毫无所觉,满心满眼只有对方,以及对将来朝夕相伴的期待。 第224章 婚典进行到一半,在司礼的唱和下,两人拜完了天地父母。随着最后一声夫妻对拜话音落下,大殿上空张挂的红绸铺天盖地垂落。 玲珑锁从天而降,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将楚梧爱困于其中,也捏碎了两个人关于未来的美梦。 一片混乱中,百里渡被百里长泽远远的拽开,眼看着玲珑锁化作藤蔓,将一身嫁衣的楚梧爱从头捆缚到脚。 黑红色电流在其间蔓延,楚梧爱在束缚下痛苦地尖叫,半张脸变成了狐狸,竟是维持不住人形。 百里长泽声色俱厉地在他耳朵旁边说着什么,然而百里渡完全听不进去,一把推开他抱起楚梧爱,随手抢过旁边一人的佩剑试了几次,那玲珑锁竟完全劈砍不开。 百里长泽来扣他肩膀,被他一把挥开。 兵荒马乱之中,百里渡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 然而他的脑子已经混乱成一团,理不出头绪,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带楚梧爱走。 大殿外早就布下天罗地网。 楚梧爱是摄魂术突破的关键,百里长泽怎么可能让她有逃脱的可能。 百里渡孤身站在所有人对立面,他所面对的敌人却是他过去立誓要守护的宗门,三千弟子剑锋所向直指他一人。 百里渡一面掩住怀中的楚梧爱,一面持剑对付汹涌而来的修士。玲珑锁的电流烧穿了他的婚服,漫天飞溅的血水中,他听见楚梧爱抓住他胸前衣襟,在他怀中疼痛地呻吟。 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两半,一个在愤怒地质问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另一个在尖叫着崩溃——过去坚定不移的信仰,随着剑锋一次次落下,正逐渐走向崩塌。 三千修士严阵以待,他妄想靠自己带楚梧爱杀出去,当然是痴人说梦。 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血泊中,有人拽开他的手,将他死死护在怀中的人带了出去。 血水流过眼睫,最后一眼,他看见楚梧爱苍白的脸庞映衬于火红色嫁衣,钗环尽散,乌发如乱云般流散。 而那个时候楚梧爱已经怀孕了。 抓住了人,周围的弟子陆续散去。 脚步声纷杂地响在耳边,百里渡看向法衡宗之上漆黑的夜幕。 从头到尾,没有人过来看过他一眼,更不会有人在乎,他在今夜失去了他想要共度一生的妻子,以及他还未出世的孩子。 百里渡爬起来之后,去找了百里长泽。 法衡宗的实权掌控在百里长泽手里,就算百里渡是铁定的继承人,但只要百里长泽在,他注定翻不了天。 得知百里长泽想利用楚梧爱研制傀儡术,百里渡只能去求他,告诉他楚梧爱已经怀有身孕,日后生下的孩子就是法衡宗的少主,百里氏的长孙。 谁知百里长泽听完之后却更加兴奋,非但没松口放人,还一巴掌扇在百里渡脸上,声色俱厉地斥责他不知道轻重。 他身为法衡宗长公子,肩上背负的是振兴整个家族的大业,况且他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岂可因一己私欲而耽误于儿女情长。 这话百里渡从小到大听过太多次了,家族的利益要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身为长公子,事事以法衡宗为先就是他的本分。 他只能成为一具养料,埋葬在名为法衡宗的树根之下,牺牲他自己,去成全整个家族。 那一晚,向来持重沉稳的少主与老宗主大吵一架,甚至后来还动起了手,吓得整个宗门上下绕开大殿行走。 百里渡去求百里长泽行不通,于是只身去闯关押楚梧爱的地牢。 然而那地方早就里三层外三层防范起来,护卫个个都是宗门之中的精锐不说,还设下了无数阵法。 百里渡又是跟护卫过招又是强行闯阵,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昨日起就一直穿在身上的婚服全都是血,已被绞碎得看不出原样。 他像疯子般不管不顾地要往地牢入口闯,最后被百里长泽一道长鞭捆了起来,扔去密室关禁闭。 五日后,密室里的人没再发疯了,安静地坐在角落。 百里长泽知道可以和他好好聊聊了,于是打开石门缓步走了进去,捏着胡须气定神闲地问他,“渡儿,现在你可知错?” 百里渡抬起形容枯槁的脸—— 以风雅闻名于外的法衡宗长公子,此时却长发凌乱衣衫破碎,像个不知道什么地方滚出来的流浪汉。 然而他的眼神却清明而坚定,一寸一寸,都是对眼前之人的厌恶与仇恨,“我没错。” 百里长泽眉毛一横,万万没想到关了五天关出来的是这个结果,怒骂他,“你还敢说你没错?!” 百里渡靠着石墙,慢慢站了起来。 他整整五日没有吃东西,就算是修仙之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方一动脚,就感到一阵头晕眼花。 不过这五日的禁闭,的确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你说得对,我错了。” 百里长泽顿时展颜,摸了摸胡须,“渡儿啊,你总算是想明白了。” 百里渡猛然抬头,一双涨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向他逼近过去,一字一句的说,“我错在出生在法衡宗,错在遇到了你这么个父亲——空有一副高高在上的名号,却连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能选择,不能保护,这样的长公子做起来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做一个寻常出生的普通人,好过被你百里长泽操纵,做一具不能自主的傀儡、空壳!” 百里长泽摸着胡须的手顿住,脸色逐渐变得阴冷。 百里渡又被带去了百里氏的祖宗祠堂。 两侧灯烛下,写着列祖列宗名号的灵牌陈列在面前,墙壁上刻画了偌大的族谱——从发家高祖到如今已历经数十代,数十代的辛勤耕耘,才有了如今树大根深的法衡宗。 百里长泽按着的他脑袋要他对祖宗牌位磕头,指着族谱上一个个深刻的姓名,训斥他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百里氏。 百里渡如一个提线木偶被他拽过来扯过去,脑子里一个声音在狠狠责骂他对不起父母先人,不配为人子,一个声音却在愤怒地朝他嘶吼,你就是你自己,为什么要被迫承担那么多,祖宗先人要是真的为你好,就绝不会逼迫你到这种境地。 ——百里长泽是错的,法衡宗是错的,一直以来他坚信的正道是错的,他过去整整二十多年人生所走的路,全都是错的。 在这样的认知冲击下,百里渡痛苦地捂住脑袋,意识濒临崩溃。 百里长泽还在前面指着他爷爷的名字说得振振有词,说百里氏发展到如今的地位有多么不容易,然而百里渡已经半个字都不信,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们几代人经营得辛苦,跟我有什么关系?”百里渡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剑。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拔剑将他团团围住。 在这样的威势中,百里渡却一点一点抬起眼睛,温润的目光变得阴沉,发丝遮掩下,是行将癫狂的疯魔,“为什么一切都要算到我头上?为什么一切都要我来承担?为什么不听你的话就一定是错?为什么我必须按照你定下的路去走?为什么我不能走我自己想走的路?——因为我一出生,就是法衡宗的长公子,这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谴。” 百里长泽万万没想到,从前百试不爽的跪祠堂突然失灵了,指着他怒斥,“逆子!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说这种话可对得起生你养你的宗门,可对得起百里氏列祖列宗!” 百里渡厌恶地皱了起眉,现在听到百里长泽叫他儿子,他都觉得恶心,“列祖列宗?” 他提剑朝百里长泽走了过去,侍卫在两人之间聚拢,剑锋将他阻隔在外。 “一个只能被拿出来训诫子孙做一个听话傀儡的列祖列宗,能是个什么好东西?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惜去欺骗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子,这样的宗门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你百里长泽又是个什么东西?” 百里渡出剑,百里长泽没想到他真敢对自己动手,吓得不轻,在侍卫的掩护下赶忙朝旁边撤开。 百里渡的目标却不是他,剑锋一划,族谱最下端为首的名字被一道深刻的剑痕划去。 百里长泽要用法衡宗、用百里氏、用长公子的身份控制他,那么自今日起,他就再也不要和百里氏有任何关系。 “从今往后,除了头顶的姓氏,我百里渡和法衡宗没有任何关系,这长公子谁爱当就让谁去当吧。” 百里渡冷笑着,看向百里长泽。 曾经他视作高山景行的生父,现在才彻底将这个人看透,不过是个道貌岸然、披着人皮的畜牲,“出生在百里氏,是我此生最大的不幸。只要你百里长泽还活着,我百里渡就不会再踏入法衡宗一步。” 此话一出,法衡宗从此再也没有霁月清风的长公子,而百里渡这一走,就是整整二十年。 “当年是我愚蠢,从头到尾没有看出来百里长泽别有所图。是我无能,你母亲被关入地牢之后,我没有办法救出你们母子。” 第225章 百里渡走到苏刹面前,试探的抓住他的手,“我不指望二十年之后你还能叫我一声父亲,我想要的是你的原谅,你能谅解你母亲的苦衷,那么能不能,也原谅我?” 苏刹听完了整个故事,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人在独白。 他冷冷地看了百里渡一眼,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出,“你有苦衷,那是你自己的事。” 百里渡一怔,默然地站在原地,仿佛被人遗弃,树影下脸色显得有些灰暗。 “不管当初你是跟百里长泽那个千刀万剐的老东西同流合污,还是只是迫于形势被逼无奈,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于我而言,结果都一样。” 苏刹走向传送阵,将要踏入时,回过头看向他,目光冷漠,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你缺席了整整二十年,现在忽然对我说一番陈年旧事,我就该体谅你的难处,扑过去抱着你,声泪俱下地说原谅你,所有怨恨就此一笔勾销?” 百里渡安静地和他对视。 苏刹走进传送阵,阵法的红光亮起,他的背影随之消失,只剩毫无情绪的几句话留在原地,随着夜风一起,掠过百里渡的耳畔,如刀一般凌迟。 “我的答案依然不变,我从前没有父亲,往后也不需要。你想要的是原谅,而我的答案是永远不会给你。” 第142章 天下第一剑大殿 断魂关那一战仙门折损了不少弟子,疗伤的丹药和仙草灵芝成了重要资源,各个宗门之间物资的交换又频繁起来。 南宫皎像往常一样在大殿附近闲逛,突然发现最近多了很多来往的人。问了句站在大殿门口的晏初雪才知道,断魂关那一战有很多弟子受了重伤,就连晏赐都躺在床上一天三五顿汤药。 上战场打仗这种事当然和南宫皎没有任何关系,仙门集结弟子奔赴前线那天,他正蒙头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 大概知道有这么个事,却也并不上心,反正再过几个月就要回世外渊,仙门与魔族就算打得天昏地暗,那又与他们鲛人族有什么关系。 然而听晏初雪说完,一直以来置身事外乐得清闲的鲛人小世子却有些在意起来。 想了想,去屋子里翻出来一堆金银珠宝,换了上好伤药。他记得那个叫滕潇的每次过来天下第一剑都会走一条固定的小路,于是早早的去必经之路上蹲人。 南宫皎离开之后,这边晏初雪继续帮晏安张罗大殿中物资调换的事宜。 手里正忙着,忽然看见账簿上出现了万象宗的名号,用金银法器交换了大量伤药,想来这一战他家损伤不小。 晏初雪考虑了一下,笔锋一划,在万象宗兑换的物资数量前面添了个“贰”。 这么交代下去,果然没多久祁镜就找了上来。 一张薄薄的账目放到她面前,对方看着她,脸色依然冷硬得要命,“换的东西,天下第一剑给多了,你叫人下去再算算。” “……”晏初雪头一次看到多收了东西反而黑着一张脸像上门讨债的,无语的跟他对视片刻,“没算错,是我让人加上去的。” 祁镜一脸纳闷地看着她,“为什么?” 账目上给的物资比原本要兑换的多出来太多了,几乎是两倍之数。 晏初雪低了下头,账簿在掌心一攥,又抬起头看着他,“断魂关你好歹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就算不死也得落得个重伤,就当作给你的谢礼了。” 祁镜抿唇,沉默地看了她许久,似乎是想说什么,又觉得无从开口,转身就想走。 “喂!”晏初雪在背后叫了他一声。 祁镜回过头,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还有事?” 晏初雪犹豫了一下,揪着账本,“我跟我娘还有我二叔说了你救我的事,他们都惦记着想请你吃顿饭,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要不就今晚?留下来在我家吃顿饭吧。” 祁镜站在大殿门口,穿着各色制服的弟子来来往往,越过人流,两人的视线一言不发地交接了许久。 他终于还是松了口,“好。” 晏家的饭桌一如既往吵吵闹闹。 祁镜鲜少去别人家蹭饭吃,起先还觉得有些别扭,像个木头一样坐在晏初雪旁边,只顾着自个儿低头扒饭。 但是晏家那一大家子人浑然不在乎,该吃吃该喝喝该吵吵,偶尔还给他夹菜,一顿饭吃下来竟也没觉得拘束,只是终究有些不自在。 吃到后半段,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祁镜道了声告辞下了饭桌,脚步飞快地往院子大门的方向走。 快要走出去的时候,背后冷不丁又响起一个声音,“姓祁的,你撂下筷子就跑什么意思?” 祁镜眉心一跳,回头看去,晏初雪竟然追了出来。 她站在墙头一盏灯笼下,鹅黄色裙摆拢上层淡淡的柔晕,身影半明半昧,一双眼睛灼亮的看向他,神情依稀有些别扭。 祁镜一开口,语气不怎么客气,甚至略有些烦躁,“你要我去跟你家人吃饭,我已经去了,现在还要怎样?” “……”晏初雪暗自咬了咬牙,抓住墙头垂落的树藤狠狠拧了一把,直到手指头沾染了汁水,好歹把那个“滚”字忍了回去。 在心里开解自己“这蠢货就这个傻样”,默念了数十遍,终于平复好情绪,背着手往他旁边一掠,“你有什么急事赶着回去解决?” 祁镜略微低下头,看着她从自己面前经过,唇角绷得很平,“没有。” “那你着急忙慌的往外面跑干什么?有鬼在后面追你一样。”晏初雪走在他前面引路,“陪我逛会儿花园吧,就当饭后散步。” 祁镜攥起手掌,目光追随晏初雪窈窕纤长的背影,原地站了半天,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花园也逛得别别扭扭的。 祁镜本来就不是什么会聊天的性格,晏初雪虽然活泼,和他却谈不上熟悉,再加上两人各有心思,一路上只顾着琢磨自己那点事,这趟散步简直显得不伦不类。 绕着小径沉默地走了半圈,两人愣是一句话没说。 祁镜终于受不了,忽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冷冷盯着晏初雪,一副忍了又忍欲言又止的模样。 “……”晏初雪一扭头,瞬间对上这厮满脸冷霜,看自己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仇人,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么看我干嘛?今晚的饭不好吃?” 祁镜与她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终于说出那个烦扰他一路的问题,“断魂关救你是因为我想救你,而且我也没受什么伤,你不用因为我救了你就觉得为难,强迫你自己陪我散步,还带我去跟你家人吃饭。” 刚才散步的时候这厮一脸扭曲,一秒钟脸色能黑三次,原来光顾着纠结这件事去了。 晏初雪犹豫了下,琢磨这件事要怎么跟他说,安静的一时半刻祁镜却当她默认了。 被晏初雪拒绝之后,他本来已经自个儿想明白了,决定不再去她面前打扰,现在晏初雪却又因为救命之恩主动向他靠近。 划好的界限再次被搅乱,祁镜整个人都有些混乱,最主要的情绪还是烦躁。 等了半天没等到晏初雪回话,浓长的眉毛一皱,他又想抽身离开,晏初雪却第三次在背后叫住了他,“说话就说话,你没事儿总喜欢转身就走是个什么鬼习惯?” 祁镜没回头。 他本来就不擅长应对感情,当事情变得复杂,麻烦的感觉让他只想一走了之。 心里想的是离开,脚下却像生了根,木头一样原地杵了半天,愣是迈不开半步。 “断魂关那天你救了我,我请你吃饭当然是想谢你,但是我没有因为这个为难我自己,叫你陪我逛花园也跟这事儿没关系。” 话说到这儿,祁镜还是拿后背对着她,半点反应也没有。 晏初雪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木头就是木头,要是不跟他把话撂明白,靠他自己恐怕一辈子也琢磨不出来这是个什么意思,“之前你说你想请我去逛灯会,这话还作数吗?” 祁镜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终于转过身,“你不是说我们不合适?” 晏初雪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祁镜说,“你说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我送你的花你也不要。” “那是因为你送的花实在是丑得太离谱了。”眼看祁镜的脸色又阴沉下去,她赶紧往回找补,“不过从某个角度看,其实也挺可爱的。” “……”祁镜问她,“你究竟什么意思?” 晏初雪叹了口气,“我也没喜欢过别人,不知道我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先试试。” 祁镜听她说完,意思他懂了,却更加迷糊了,“为什么之前不想,现在又想试试了?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救了我,你不要总往那个点上想。”晏初雪赶紧让他打住,仔细回想了一下,却也给不出某个具体的缘由,“就是……忽然看对眼了呗。” 第226章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哪个具体的时间点,或许是魔兵将她淹没的时候祁镜抓住她手臂的那一瞬间,或许是祁镜一边与魔兵厮杀一边下意识将她护在背后,或许是半夜忽然回想起祁镜送她花的时候满脸涨红的蠢样,又或许是在大殿门口看见祁镜匆匆一瞥,别扭又失落地别开视线的时候。 她自己理不清楚,但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她也不想深究那么多,感觉对了那就试试呗,反正祁镜这小子长得还算有个人样,性情上也是个可以信任的好人,试试合不合得来又不吃亏。 到时候要是不合适,大不了她直接让人滚蛋,继续做她潇洒自在的剑庄大小姐,那也不是不行,又不会损失什么。 况且她觉得,祁镜这人就和他送的花一样,乍一眼看上去不堪入目,但是从某个角度看,其实还是挺可爱的,就像她养的小漂亮一样,要是偶尔过去逗逗人,把人惹毛了再哄一哄,一定会很好玩。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要是祁镜那蠢货还敢给她摆臭脸,晏初雪也没脸继续纠缠下去了,眼睛一瞪,气势汹汹地问他,“所以你究竟答不答应?答应就成不答应算了,给我个准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饶是晏初雪脸皮再厚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正想着算了拉倒吧,与他错开就走,手臂却忽然被祁镜抓住。 “我愿意,”一回头,对上祁镜涨得通红的脸,神色是紧张的,掌心却将她抓得很紧,眼睛里的慌乱一闪而逝,目光却十分坚定,“我当然愿意。” 之前那半年,他每个月往天下第一剑跑,费尽心思准备鲜花送人,为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晏初雪抿了下嘴唇,“所以这花园咱俩还逛吗?” 祁镜点点头,收回抓着她的手,默默走到她旁边,刚才凶巴巴的气焰瞬间收敛,像只耷拉下耳朵的大狗一样,闷声说了句,“逛。” 晏初雪勾起唇角,“你不急着走了?” 祁镜没敢看她,目不斜视地看着灯笼下的石子小径,“我没什么好着急的……你想逛到天亮都可以。” “姓祁的。”晏初雪忽然叫他一声。 祁镜转头朝她看去,下一瞬就被柔软的手指捏住耳朵,粉色的耳垂在指腹下烫得灼手。 晏初雪朝他凑近了点儿,越发觉得这厮某个方面神似她家小漂亮,由衷感叹了句,“你耳朵好红啊。” “……”祁镜看她一眼,却没有躲开,默默别过头。 只是耳垂连着脖子那一片瞬间烧了起来,三言两语的功夫,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一只煮熟的虾。 “嗯。” . 南宫皎靠着长廊等了半天,月影西斜,树叶飘飘然落了满身,他等得昏昏欲睡,总算等到了与朋友结伴走来的滕潇。 看见那道白影的瞬间,他眼睛一亮,一下子清醒过来。 南宫皎对滕潇上了心,主要是因为滕潇太懂得怎么讨他欢心。在天下第一剑住的这几个月,每次滕潇过来处理仙盟的事宜,或者是调换物资,都不忘给他捎带漂亮衣服和漂亮首饰。 数量不多,却是个个精致至极,缎料和做工没有半点含糊,而且每一件都恰好是南宫皎喜欢的样式。 有一个人这样长时间对他好,南宫皎很难不注意到,好不容易他现在开始觉得滕潇有点儿意思,要是对方忽然在这个时候重伤死了—— 那以后还有谁会送给他那么合心意的首饰? 想起屋子里保存起来的一整面墙的漂亮小玩意儿,南宫皎就是一阵心痛,脑子里已经闪过滕潇无数种重伤濒死的惨状。 好不容易记挂半天的人露了面,他顾不得旁边有人,扑上去抓着滕潇的衣襟就往两边扒拉,一边叫了起来,“你伤在哪儿了?给我看看。” 滕潇被他推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后背靠在走廊墙壁上。几个同伴见状露出一脸了然的坏笑,你推我搡先一步走了。 滕潇看一眼同伴的功夫,胸口的衣裳已经被南宫皎两只爪子扯开了。 他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直到连里衣也被扒开,露出里面完好的胸膛—— 只是有几道淤青而已,血都没见着。 南宫皎顿时松了口气,却又反手重重往他胸口搡了一把,“你没受伤怎么不早说?” 滕潇无辜地眨了下眼睛,“你没给我机会开口。” 断魂关大战他发挥的主要作用,就是在晏赐用乾阳魂骨绫破坏混元幡的时候为他输送灵力,那点淤青也是因为乾阳魂骨绫被绞碎时遭受波及所致。 后来无执回来战况加剧,他又受晏星河所托带着重伤的晏赐提前回天下第一剑,整个大战就没和魔兵交过手,哪有机会落下什么重伤。 “……”南宫皎又瞧了眼那淤青,虽然算不上严重,但每一道都很深,有的肿块都发黑了。 他咬了咬嘴唇,还是从袖子里摸出来早就准备好的伤药,扔到滕潇怀里,“给你的药。” 滕潇一愣。 直到冰凉的药瓶握在手心,他才反应过来南宫皎这一趟的目的。 一看对方头上还有几根杂草,衣袖间也夹杂着落叶,稍微一想,就猜到一定是在路边等了他许久。 娇生惯养的鲛人小世子,平时多走几步路都嫌累着他,在长廊等了大半夜,却只是以为他受了伤,想过来给他送瓶药。 想明白这一点,滕潇的眼神顿时温柔起来,“世子专程过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送药?” “当然,”南宫皎下巴一抬,理直气壮的说,“你要是死了,以后谁还会送我那么多礼物?你最好是记住我的好,以后再多往我这儿送点好玩的。” 滕潇说,“就算没了我,也会有别人送给世子礼物。” 这么一说好像也对,但南宫皎转念一想,又道,“别人送的没有你送的称心——为什么你每次都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我猜的。”滕潇笑了一声,将那只瓷瓶仔细的放回袖中,抬眸时,目光落在南宫皎脸上,“世子等了我大半夜,又担心我出事,就只是因为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南宫皎莫名其妙地瞧着他,“当然。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滕潇稍稍低头,朝他凑近了点,目光与之勾缠,阴影随之落于他肩后的长发,“那我呢?世子不喜欢我?” “……” 南宫皎考虑了一下。 虽然滕潇不够强大,论修为远远比不上晏星河,以他的审美来看,长相也比晏星河差了一大截……但好歹对他是真的好。 看在对他好的份上,南宫皎勉为其难地松口,拿拇指和小指比划出一段微妙的距离,“还好吧,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滕潇看了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只是一点点?” 南宫皎又将拇指往下放了些,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就只是那么一点点。” “……行吧。”滕潇叹了口气,捉住这小鲛人过于吝啬的手指。 任重而道远,主动给他送药已经是破天荒的进展了不是吗?至少说明南宫皎对他有那方面的意思,至于更多的,他大可以先想办法把人留下来,骗去麒麟门长住,只要不回世外渊,他们有的是来日方长。 “一点点那就一点点吧。” 南宫皎几根手指被他捉着,不知怎么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别别扭扭地甩了下鲛尾,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药也送到了,既然你没事,那我走了。” 滕潇眉梢一挑。 南宫皎这厢刚转过身,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咳嗽,越咳越厉害,渐渐的有那么些撕心裂肺之势。 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见滕潇低头扶着墙,很难受的样子,又两三步凑了上去,“你身上的伤不是不严重吗?” 滕潇捂住嘴唇,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话音含糊地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受了些内伤。” ……外伤可以用药膏,内伤又要怎么治? 南宫皎正琢磨着白日匆匆一瞥,有没有看见治内伤的丹药,滕潇忽然伸出手,隔着衣袖捉住他的手腕,“世子殿下,看在你对滕某有那么一点点喜欢的份上,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南宫皎不喜欢别人挨着自己,下意识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随他去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滕潇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话时,不知不觉又朝人靠近,“我后背上落了些伤,自己涂药很不方便。想问问世子,明晚有没有时间,如果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南宫皎却瞬间瞪圆了眼睛,“你竟敢支使本世子?!” “……”滕潇万万没想到他的关注点是这个,松开了捉着的手,往后退去半步,“我只是问一句而已,世子要是不愿意,我让府中丫环来也行,就不劳烦世子了。” 南宫皎气哼哼地瞧着他。 早就听说人族的世家公子有一种通病,喜欢在房中养一群漂亮丫环,走到哪里都是环肥燕瘦一群美人围着打转。麒麟门好歹也是个大家大族,滕潇既然是少主,身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姑娘。 第227章 这本来不关他的事,但滕潇既然说喜欢他,那不就应该只喜欢他吗?就算他只有一点点喜欢滕潇,那也不能让别人动手动脚。 这么想着,南宫皎更不高兴了,脑子里已经浮现滕潇一起床就被各种花枝招展的侍女围住梳洗穿衣的情形,嘴巴一翘,“行了,看在你上次送我的翡翠步摇还算好看的份上,本世子就纡尊降贵帮你一次好了。” 又竖起一根手指,强调说,“就只有一次。” 滕潇微微一笑,捉住他竖起来的指头,轻轻捏了捏。 又往他掌心塞入一只白玉雕琢的蝴蝶,轻薄镂空的形状,晶莹剔透,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在素白掌心泛着雪一般的润色。 “这是传音符,那明天晚上……我过来找世子。” 第143章 更深露重,长街上打更人拖着浑厚的调子吆喝着时辰,沂城中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唯有街巷转角传来几声狗吠。 肃王府却灯火通明。 窗扇映出暖黄色烛光,长夜的冷风穿过敞开一线的大门,烛火随之倏忽摇曳。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下一秒,一抹鲜红血迹飞溅于窗户纸。 映在窗扇前的修长人影栽倒,弑羽随之脱手而出,鲜血从断裂的脖颈处涌出,流过肃王殷翎的长发、肩背,在昏暗的烛光下映出一层浅金色荧光,所过之处彼岸花朵朵盛开。 那鲜血顺着滚烫的血迹一直流淌,流过弑羽冰冷的刀刃,流过垂落的黑纱,流过寝居门前的台阶,无休无止,绵延不绝—— 直到流往三千里之外的断魂关,黄沙之下,沼泽之中,又盛开一丛丛妖冶而蛊惑的彼岸花。 鲜红花蕊随阴风摇曳,一只修长的手指折断花茎,垂落的长发被抚到耳后,无执微微低头,在娇艳的花瓣上嗅了一口。 他坐在一座没有棺盖的棺材上,白衣下,漆黑的棺椁爬满彼岸花的根系,张扬的艳红色如明珠般点缀其上。 棺椁之中是一个瞪大了眼睛惊恐挣扎的活人,他浑身被肆虐的彼岸花缠满——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一个人的话。 “十七年我用弑羽自杀,那个时候本该一死,天意却给了我一线生机,人身灭而魔身成,从此用另一种身份活着。” 无执歪着头,鸦色长发从肩膀垂落,一双血红色眼睛与指间捏着的彼岸花如出一辙。 他专注的凝视着,像在思忖从古到今让多少能人异士为之痴狂,却始终神秘莫测、没人能究其根本的天道。 “天道无常,谁知道天穹之中那双眼睛,创造出我这么个丧心病狂的魔主,究竟有什么用意呢?或许它就是厌倦了一成不变,想借用我的手,让这个世界天翻地覆。” 棺椁之中的人嘶哑地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气声,无执挑了下眉,回过头,眼瞳之中泛起微妙红光。 视线落在彼岸花下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上,他勾了下唇角,“父皇,你还能说话呢?看来是我照顾得还不够周到。” 话音一落,缠绕在殷越身上的彼岸花随之蠕动,根系刺入皮肉,扎根于骨头。 他的右眼早就成了血窟窿,从里面开出的彼岸花是全身上下最美的一朵。 浑浊的左眼神经质地转动几下,忽然痛苦地痉挛起来,破损的喉咙嗬嗬尖叫几声,彼岸花从口唇之间长出。 如新生的种子破土,盘旋而起,瞬间开出娇艳无比的花蕊,风采更胜眼睛上那一朵。 “彼岸花毒的滋味如何?……你看起来很喜欢啊,父皇。”无执靠着棺椁,心情愉悦地欣赏了会儿殷越惊恐而痛苦的神情,看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老脸慢慢被舒展的花叶掩盖,成为庞大根系下的养料。 他啧了一声,手指间的彼岸花扔进棺椁之中的花丛,拍了拍掌心沾染的花粉,“慢慢享受吧,这个地方隐秘得很,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已将你的身体炼化成魔,小心的保存了你的神智,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你可以安安心心待在这里,和这些彼岸花做伴,清醒着享受我送你的一切——” 洞府外天色破晓,踏出去之前,无执回过头,半张脸融于黑暗,半张脸映上曙光,他声音轻快的说,“生生世世,不死不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光明转瞬即逝,洞府内再次落入浑然的黑暗,淹没一切的彼岸花攀缘着四壁伸展,如蛇一般,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窸窣声。 . 沂城 皇宫 “殷翎这个狗东西!狼子野心!枉为人臣!朕就该早点动手杀了他!” 探听消息的斥候来了又去,沂城城门前愈演愈烈的战况一声声响在空旷的金銮殿,皇帝殷诩勃然大怒,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龙椅。 黎明破晓时分,无执率领的魔族向沂城正南门发起进攻,幸好仙门早就探听到消息,和皇城联手做好周密部署。 此时的沂城城门外,修士、妖族、人族正与无执带来的魔兵打得不可开交。 魔兵战斗力强悍且无休无止,送来的战报起先还是不进不退,渐渐的魔族开始占据优势,已有魔兵杀上了城墙。 皇城的兵力九成都调去城门那头殊死一搏,若让无执突破了这道防线,无异于撕裂了猛兽的爪牙。现在金銮殿上这群君臣,在凶悍无比的魔兵面前,就只能做摊开了肚皮的待宰羔羊。 “朕真是后悔,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却顾及他是皇室宗亲不忍伤他性命,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留他活命!” 殷诩吼得雷霆震怒,王座下百官诺诺不敢吱声。 现在谁还有心去管他当年不当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飞马送进来的战报上,要是城门失守了,他们所有人都得跟着玩完。 “母后,”珠帘后,殷槐心拽了拽景瑶的衣袖。初具轮廓的眉眼如水墨画一般灵秀,小心翼翼望着她,低声问,“他们都说把那群魔兵带来的人是七皇叔,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七皇叔不是坏人。” 景瑶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还是摸了摸殷槐心鬓边的长发,按住他的脑袋将他搂进自己怀里,“七皇叔当然不是坏人。” 殷槐心闷闷地问,“他们都说七皇叔恨父皇,如果让他打进来,他会杀了父皇,然后杀了我们对吗?” 透过明黄色帷幕,景瑶看向大殿,又是一道战报送进来,“不会的。” 殷槐心忽然用力抱住了她,“母后,我害怕。” 景瑶抿起唇角,拍了拍他单薄的后背。 一刻钟后,两人站在观星阁。 这里是整座皇宫最高的位置,也是整个沂城最高的位置,从这里看去,不仅能俯瞰皇宫的楼宇,整个国都的地貌也尽收眼底。 城门那头的硝烟若隐若现,天穹之上,随魔兵的蔓延聚集起毁天灭地的血云。 景瑶牵着殷槐心的手,仿佛听见来自远处的厮杀声,凝眉望去,千万里血云穿梭而过。 她的视线越过长风,越过飞鸟,越过哭叫声与喊杀声,与城门前浓烟滚滚的半空之中,手拿混元幡的白衣身影遥遥相对。 无执勾了下唇角,掌中混元幡一展,万丈阴风拔地而起,又是一群魔兵从后方扑过来,如无穷无尽的噩梦,要吞噬这座伫立数百年的王城。 人族的将士在城楼上坚守,斩断一波又一波顺着城墙爬上来的魔兵。半空之中修士法器的光芒落了又起,裹挟着灵力的白冰晶让人眼花缭乱。身形庞大的妖族手拿战锤,轰然落下就是一片魔兵化为乌有。 血云翻滚,浓烟阵阵,无执玩味地欣赏一会儿战局,目光倏忽上移,落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对面的晏星河身上。 这真是一个好玩的局面,作为夏国大将,他曾无数次在战场上面对这样的局势。 只不过彼时大义凛然,为心中的正道而战的人是他,他的背后是夏国千万里山河。 而这次,匍匐在他脚下的是魔兵,将家国挡在背后,要与他殊死一战的,却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棋局行到终点,一切已经成定局,攻下沂城即为人族覆灭,都这个时候了,小徒儿,你还有什么路数要拿出来让为师见识见识?” 无执微微一笑。 “哪怕还差一子,那也不叫终点,只要还没走到终点,千变万化的棋局,就永远存在转机。” 晏星河亦勾了下唇角,袖袍一翻,露出掌心环绕灵力的乳白色石头。 无执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这就是你的转机?” 晏星河说,“这就是我的转机。” 语罢,苏刹从他背后走出,漫天阴风下红衣如欲燃般潋滟。 天地俱为浓厚的黑与白,唯他一人红衣如火,如画卷中间点染的一抹赤红朱砂。 无执看了会儿前后错开一步的两人,啧了一声,“又是这只狐狸。” 苏刹懒得理他,勾了下唇角,双手上举,眉心狐尾印记随之亮起。 漫天翻涌的血云忽然破开一道窟窿,神力的金光从天而降,自苏刹双手凝聚于其身,又注入晏星河掌中的阳石。 第228章 神力出现的同时,鉴睛石中苍梧树的力量瞬间被削弱,盘桓在混元幡四周的光芒随之暗淡下去。 无执眉峰一簇,看向苏刹的目光瞬间变得冷厉。 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随着注入阳石之中神力的暴涨,他掌中的混元幡忽然不安地躁动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疯狂颤动一阵后,猛地向晏星河的方向飞去。 无执还没理清楚其中关节,手掌已经下意识抓住混元幡。然而向来的驯服的旌旗却变得烫手无比,贴在掌心仿佛抓住一块高温烙铁。 无执猝不及防被灼了下,一瞬间的分神,混元幡已脱手飞到半空,向晏星河的方向腾跃而去。 无执撩起鬓边凌乱飞舞的长发,眼睛轻轻眯起来,看向晏星河手中的阳石。 五指一收,鉴睛石光芒大盛,更多的苍梧树力量被召唤而来。 飞到一半的混元幡突兀地一顿,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往回拉扯,又一寸一寸往无执的方向飞去。 无执竟在一瞬间猜出了苏刹、阳石和混元幡的关系,利用鉴睛石抢夺苍梧树的力量。 混元幡与阳石相互吸引,一个被鉴睛石控制,一个被苏刹控制,而鉴睛石与苏刹的力量都来自苍梧树。 谁能最终将混元幡抢到手,取决于鉴睛石和苏刹之间,谁能抢夺更多苍梧树的力量。 揣摩到这一步,苏刹狠狠咬牙,一双金色眼睛化作兽类的竖瞳,两手承接着苍梧树的力量,用力往上一撑,眉心的狐尾印记亮起灼眼红光。 随着争抢混元幡的加剧,他的唇边逐渐溢出血丝,狐尾印记的边缘亦随之渗血。 “一具脆弱的肉身,竟然妄图赤手空拳与我抢夺苍梧树神力。要是让你轻而易举抢赢了,我这炼了十年才炼出来的鉴睛石,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无执冷笑一声,鉴睛石倒扣于掌心,手握苍梧树的无边神力猛然一拽,“你简直是——不自量力!” 金色光芒以鉴睛石为中心涤荡开,带起的狂风吹乱了苏刹肩后银白色长发。 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头顶的力量抽空,一瞬间整个人灵魂出窍,狐尾印记渗出的鲜血顺着鼻梁滑过嘴唇,又被他狠狠抿入唇中。 混元幡向无执的方向靠近,他被阴阳石的力量牵引,也随之往前走了几步。 却强行稳住心神,双目用力地一闭一睁,背后如莲瓣般散落出九条赤红色狐尾,毛发根根倒竖。 苏刹右脚用力往前一踏,同时双臂撑起,赤红色光芒自眉心印记凌乱飞出,鉴睛石之中苍梧树的力量被抢走,混元幡再次向晏星河的方向飞去。 金光与红光在半空碰撞交缠,混元幡被一左一右两股力量拉扯,都源于古老的苍梧树,都浩瀚而强横。 这面至关重要的旌旗时而飞向无执,时而飞向晏星河,如此拉锯般磨了十多个来回—— 一声天崩地裂的轰响,金光与红光如星斗相撞,磅礴灵力自半空之中炸开。 脚下酣战的人妖魔三族也被波及,沂城城门前出现一片巨大的窟窿,不过瞬息又被翻涌而来的魔兵覆盖。 混元幡化作齑粉随风消散,摄魂术的红丝随之消弭于无形,魔兵没了头顶的牵制,瞬间集体狂化。原本有条不紊的进攻变得混乱,红瞳黑雾的怪物看见人就扑上去撕扯,无差别攻击眼前所有活物。 漫天飞落的星火混合着被爆炸搅乱的云雾,一片混乱之中,无执看向掌中失去光芒的鉴睛石,站起身,抹去唇角流出的血,阴冷的目光落于不远处跌落的苏刹。 两个人为了抢夺混元幡,调动起苍梧树的神力皆是不遗余力,其力量足以让混元幡这样精心筹备的法器直接爆炸,而苏刹却是以肉身承接。 爆炸的轰鸣声还响在耳边,苏刹整个人意识都有些不清醒,摸了摸眉心,只摸到满手鲜血,狐尾印记已经消失了。 再一看自己的手掌,在黑雾中泛出一层薄薄的金色,小指边缘化作半透的流光。 他神思恍惚的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推开那座草庐的门扉时,苏凌明躺在床榻上,仅剩一息尚存的情形。 第144章 剑光从背后袭来。 “早知你这么碍事,当初苍梧树下,我就不该留你活命!” 苏刹猛然回头,剑刃的光影削断一缕飘飞而起的长发,却在瞬息之间被另一道剑光挡开。 他眨一下眼睛的功夫,晏星河和无执已经交手六七招,多年筹谋的大计毁于一旦,无执出手狠辣,招招不留余地。 眼看晏星河逐渐落于下风,被无执挑开手中剑刃的瞬间,一柄长剑从背后穿胸而过,滴血的剑刃堪堪停在晏星河眼前。 无执整个人愣了一下,回过头,剑刃的另一端握在苏刹手中。 他狂笑起来,手指握住胸前血色剑刃,咔嚓一声将其折断,浑身一震,带起的灵力波将身前身后两人击飞数丈。 苏刹重重摔在地上,喉咙一紧,又咳出一大口血。 他闭了闭眼睛勉强凝聚起意识,拂去眼前的黑雾,就看见不远处的无执将插入后背的长剑拔出。两人的视线隔着弥漫的云雾相对,下一秒,那双眼睛就出现在他面前。 苏刹的喉咙被一只手掌掐住,整个人被悬空举起。无执的长发在阴风中狂乱地飞舞,红瞳欲灼,在漫天阴云之中亮如星火。 他仰起头看着苏刹,一字一句道,“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刀剑杀不死我,你偏偏要用这种愚蠢的方式,跑到我面前送死!” 苏刹抓住他的手掌,眼前阵阵发黑,响在耳畔的轰鸣还没有散去,他感觉自己真的要被这个疯子掐死。 “刀剑杀不死你,那这个如何?” 背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无执迅速转身,欲将苏刹拎到身前挡枪,晏星河动作比他更快,在他调换位置之前,匕首的寒光已经从背后没入心脏。 一瞬间,灼烫的撕裂感从心脏处传来,无数魔气从伤口处逸散。 无执的赤瞳涣散了一瞬,低下头,插入他心脏的匕首模样再熟悉不过,赫然是他当初送给晏星河的弑羽。 至纯至净的神力自匕首刺入魔躯,从内而外将整具身体撕裂,金色裂纹从胸口攀缘向脖颈,浓重的魔气从裂口处飘飞而出,宣告着魔主生命的终结。 无执眨了眨眼睛,自眼瞳处蔓延出赤红色彼岸花纹路,藤蔓般爬满整张脸。 他眼前的世界蒙上一层猩红,喧嚣声消下去,所有一切都变得渺远而失真。 他的目光沿着背后的匕首一寸寸向上,滑过握住弑羽那只手臂,落在了晏星河脸上,最终定住。 无执扯了下唇角,“彼岸啊彼岸……” 话未说完,人已经脱力往下面摔倒。 晏星河接住了他。 在晏星河的记忆中,无执每次出现都是以一个强者的姿态,站在最高处,睥睨天下,运筹帷幄。他从不会让自己陷于被动,更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弱势。 晏星河曾将他当做要努力追逐的目标,发誓要为之努力,将来成为像无执那样的强者。他从未见过无执如此狼狈的样子,白衣染血,魔气环绕周身,整个人都在碎裂。 血水从弑羽锋利的刀刃上滑落。 “这只匕首是当年你送我的,”晏星河一只手揽住他,一只手握住弑羽,目光凝于无执赤红色的眼眸,“现在你可曾后悔?” 无执翘了下唇角,看看他,又看看放在腰间夺去他性命的弑羽,没有晏星河想象之中的癫狂或者恼怒,相反,他的脸上是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有一丝欣慰。 无执的答案,与当初将这把匕首送给晏星河时如出一辙,“想送就送了……我再能掐会算,当时又怎么会想到那么多?你能用这把匕首杀了我,是你的本事。” 无执的目光从弑羽上挪开,又回到晏星河脸上。依然是晏星河惯有的沉冷,只是唇角轻轻抿了起来,看起来有些难过,“你开口叫我第一声师父的时候,我就直觉……天意对你我二人有特殊的安排。” “真厉害……现在果然如你所说……你让我……死在了你的剑下。” 金色裂痕从脖颈蔓延到下颔,无执说话显得有些艰难,冷汗从额角落下,眼瞳也在逐渐失去聚焦。 眼前的结果,亦是他想要的结局之一。 就算今日大战的走向是颠覆天下、杀光所有人,他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加开心。 他想要的只是疯狂之后的解脱。 无论是大仇得报,还是第二次被弑羽杀死,对他来说,都是了却这十七年来,如附骨之蛆般纠缠他、撕扯他的执念。 “为师……还有一个心愿……”鲜血从唇角溢出,他每说一个字,就止不住的往外流淌,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浸透胸前雪白的衣裳,“上次见面跟你告别,我让你再叫我一声师父……可你犟脾气发作,死活不肯开口……为师……伤心了许久呢……你……” 晏星河说,“师父。” 第229章 无执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晏星河脸上,瞳孔却化作一片血海,里面再也燃不起任何光亮。 他勾唇笑了下,“你总算肯听话一次了。” 晏星河没说话,只是将他搂得紧了些。 “有件事我从来没和你提起过……”无执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晏星河有些听不清,低下头附耳过去,听见他说,“在郊外遇到你那天……我和晏明月……本该有个孩子……却在那天没了……为师心烦意乱……出去闲逛……然后就……把你带回了……百花杀……” 无执醉心于复仇大计,这一生都没有子嗣,除了报仇以外所有的心血,都花费给了唯一的徒弟。 ——晏星河不是无执的亲生儿子,却在另一种意义上,被无执视作骨血。 人之将死,思绪也变得散漫不受控制,无执忽然想起许多杂乱的、微不足道的旧事。 十七年前景瑶嫁给殷诩,第二年有了太子殷槐心,于是无执以殷翎的身份,向天下第一剑的三小姐晏明月求亲。 天下第一剑敬仰肃王威名,没多久这桩亲事就定下来。晏明月是江湖闻名的美人,亦心仪殷诩,对未来的夫君充满期待。 然而无执却并不在乎,他求娶晏明月,为的只是天下第一剑富可敌国的资财。 夏国明令禁止豢养私兵,无执想要颠覆乾坤,肃王的身份掣肘太多,他必须创造出第二个更加隐蔽更加放得开手脚的身份。 于是将视线从朝堂转向江湖。 朝堂之中有众多眼睛对他严防死守,但江湖却是另一番天地,几年之内突然兴起一个新教派,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想要建立一个组织,能够培养杀手,能够获取情报,还能够为他赚取取之不尽的钱财。 然而第一步总是最难走的,想要在江湖扎下根,他需要一笔让一切滚动起来的本金,这笔钱不能和肃王殷翎扯上任何关系。 想来想去,最终将目光放在当时名声正盛的天下第一剑上。 求娶晏明月之后,他以新建别庄为名义向天下第一剑借了一笔巨款,记在晏明月名下,于是最重要的本金到手。 后来去法衡宗洽谈生意,又无意间发现百里澈在研究摄魂术,于是提出条件与之联手,一切准备就绪,江湖之中从此多了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百花杀。 晏明月仰慕殷翎战神的名号,嫁入王府之后对他关怀备至,实在是一个无论如何都挑不出错处的妻子。 然而无执一心扑在复仇大计上,十多年之间,连回去王府的次数都很少,除了一个没能出世的孩子,什么也没带给过她。 “我这一生有太多遗憾……也亏欠了太多人……”无执枕在晏星河手臂上,在拂面而过的冷风之中慢慢转过头。 他的眼前只剩一片血雾,但他能感觉到,那就是皇宫的方向。 “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抓住景瑶。” 若十七年前殷越一道圣旨将他召入宫中,他做出了与从前不同的选择,今日的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 天地间少了一个穷凶极恶的灭世魔头,多了一个正义凛然无愧大道的肃王,与娇妻爱子一起,简单又快乐地过完一生,成为皇家青史之中一笔略过的剪映。 脑袋无力地垂下去,无执眼瞳之中最后一丝神采也暗淡了。 血云在长风之中翻涌,城门外的杀伐声辗转飘过沂城绵长的街巷,飘过宫墙之中升起的风灯,掠上观星台的百尺危楼。 掺杂血腥气的冷风从脸庞拂过,景瑶的心脏狠狠一跳,神思有瞬间的恍惚。 殷槐心抓着她的手臂,一双眼睛担心的望着她,“母后?” “我没事。”景瑶拍了拍他的手掌,抬头看向城门外凝聚起的万里层云,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滑落。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拿衣袖将其擦去,目光定定的看向城门外,轻喃着说,“我没事。” 无执的尸身在晏星河怀中化作飞灰。 魔主既死,靠魔气维持的十万魔兵随之消散,城门前只剩下形容狼狈的人族、修士和妖族,以及满地渲染开的尸体和血水。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仿佛为这场战局一锤定音,人群顿时沸腾起来,震天撼地的呼喊声从脚下升腾而起。 晏星河仍然维持着伸出双臂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了良久,直到一只手掌用力搭在他的肩膀,苏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晏星河,我们赢了。” 晏星河吸了吸鼻子,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按住肩头的手臂站起身。整个人神思还有些飘忽,却忽然发现掌心的触感冰凉得不正常。 他一把捉住那只手掌转过身—— 苏刹面上微微含笑,脸色却苍白如霜雪,眼睛疲惫的眨了眨,仿佛随时都要晕倒。 被他捉住的右手已经消失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在化作星芒飞散,与当初草庐之中苏凌明的状况一模一样! ——是魂飞魄散之兆。 “苏刹!”晏星河被眼前的情况打得措手不及,震惊地捉紧了苏刹的手臂,将他拽向自己,“你整个人都在消散,你感觉不到吗?!” 苏刹闭了闭眼睛,天旋地转间,上半身往前一栽,扑到了晏星河肩头。 他疲惫的靠着晏星河颈窝,还顺势往里面蹭了蹭,“是吗?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脑子有些晕……身上也疼……很疼……” 晏星河连忙伸出手将他圈入怀中,让他靠着自己借力,脑子里一片慌乱。 一直以来的冷静与理智荡然无存,片刻之间他竟找不到一个聚焦点,最后咬着牙说,“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 他早就该意识到的……在苏刹提出想以自己为中转,抢夺苍梧树神力的时候,他就该立即阻止,说什么都不该让他用这个办法。 怕的就是这个后果。 “……有这么严重吗?”苏刹下巴垫在他肩膀上,举起手掌看了看,直到有眼泪落在后背,他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晏星河修长的脊背上拍了拍,轻叹着说,“别哭啊,我们赢了。” ……代价却是苏刹快要魂飞魄散了。 晏星河攥着他的衣裳,用力将他抱入怀中,却又怕伤到他,只能松开些力道。脑子里略过无数个人、无数种办法,却没有一个能告诉他怎样才能应对如今的情况。 沉默地过去许久,他得不到一个答案,而苏刹却一点一点在他怀中消散,像一阵随风化去的云雾,他抱得再用力也抓不住。 一片混乱中,晏星河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绝对不能失去他,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苏刹。 ……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眼泪一滴接一滴落在苏刹后背,苏刹闭着眼睛,轻轻拍了拍晏星河,正想安慰几句,忽然听见他说,“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 苏刹慢吞吞的睁开眼睛,努力回想了一下,恍惚地记起—— 那应该是一个天气很好的夜晚,天穹与脚下都是星海,他与晏星河坐在一只树叶化成的小船上,他捉着晏星河的手,让晏星河与他成亲…… 的确是答应过他,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离开。 “你也答应过我,一切结束之后要陪我浪迹天涯,将世间所有名山大川走遍。”晏星河收紧手臂,将他整个人扣入自己怀中,低声说,“你让我等了你整整五年,苏刹……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打赢了,一切都好了起来,这个时候,你又要让我等你吗?” 晏星河颤抖得厉害,苏刹用力回抱住他,脸颊蹭了蹭他的耳垂,想给他最好的答案,却实在没有办法承诺更多,轻叹一声,只能说,“对不起……晏星河……我好像总是让你等我。” 他亏欠了晏星河太多太多。 感情上是晏星河先喜欢上他,妖宫之中被他半推半就地磨了五年,直到晏星河离开他去往琳琅岛,后来又辗转沂城,几番波折之下苏刹才明确自己的心意,让晏星河的等待得到回音。 然而刚明确心意,他就跳了冰落崖,于是晏星河又独自在隐雾泽等待了五年。 五年之后苏刹回来,甜蜜的时间不过一年半载,现在他却又要走了,又要晏星河等他……而这一次,或许晏星河永远也等不到他回来。 “我亏欠你太多了,晏星河……” 人族与魔族的大战,为了打赢他们别无选择,就算再来一次,他们也只能这么选。 苏刹的牺牲不可避免,晏星河隐约明白这一点,但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苏刹捧住晏星河的脸,拇指抹去他眼睛下的泪痕。这是他的晏星河,让晏星河这么伤心,比他自己魂飞魄散还要让他心疼,“我当时说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是真心的。” “想陪你浪迹天涯,也是真心的。”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我恐怕……没有办法实现我的承诺了……” 第230章 苏刹微微低头,有些慌乱地去吻他脸上的泪痕,咸涩的眼泪没入唇瓣,他尝到满嘴苦涩。 去咬他的鼻尖,又去咬他的嘴唇,竭尽所能的想要安抚晏星河的情绪,然而晏星河却在他怀中哭得越来越厉害,“对不起……对不起……晏星河……我总是要你等我……” 粘湿的长安被撩到耳后,苏刹俯身凑上去,咬住了晏星河的耳垂,手指轻轻搂着他的后颈。 耳垂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晏星河听见苏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风一般,温柔而缱绻地掠过,“晏星河,别哭了……” 魂魄随之散去。 晏星河怀中瞬间空空荡荡。 晏星河接连遭受打击,整个人仿佛被抽离魂魄,茫然地维持这个姿势站了许久,低头看向怀中。 苏刹的气息还缱绻萦绕在周身,而他面前却空无一物,连苏刹的一缕发丝也不曾留下,仿佛站在这里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晏星河仰起头,看向头顶的云销雨霁。 乌云散去后天穹晴朗得分明,星斗明亮而密集地闪烁,月影从云层之中跃出,如练光华洒向巍峨高耸的城墙。 人族和妖族庆祝胜利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这一天注定会被载入修仙史册,这场战争由魔主无执发起,修仙族、妖族、人族联手共同抵御,最终成功保卫人族皇宫,拿下反击魔族决战的彻底胜利—— 皆大欢喜的完美结果,唯有晏星河,在这一天既失去了他的师父,也失去了他的爱人。 第145章 十日后 狐族 苍梧树下 泛黄的树叶飘零于流水,晏星河接住一只,边缘已干枯地卷了起来。 苍梧树有神力滋养,从来都是青翠葱郁的模样,沂城一场大战,无执与苏刹的争夺耗去它太多神力,巍巍然伫立万年的古老神树,也到了消磨殆尽的那一天。 小岛上铺满浓厚的落叶,脚踩上去也踩不踏实。晏星河抬起头,透过稀疏寥落的枝干,看见了狐族上方的无星无月的夜空。 “不行不行,实在是行不通。”楚清风吸了口烟斗,摇了摇花白的脑袋,将三清铃还给晏星河,“苍梧树亏空得太厉害,残留在里面的神力没办法为苏刹那小子重塑完整神魂,要想从苍梧树这头着手,还得想办法弄些神力放进去。” 晏星河攥紧了掌心的三清铃。 沂城一战让苏刹魂飞魄散,最后留在晏星河怀中的,只有花戒、三清铃以及赤枫铃这三个苏刹平时贴身佩戴的东西。 回到隐雾泽之后,晏星河整个人浑浑噩噩了好几天,每天只会看着这三样东西发呆。 他盯着三清铃,某一刻忽然想起,以前刑子衿曾对他说过,这个宝贝之所以能成为万象宗的镇派之宝,是因为佩戴久了它能储存人的魂魄,一人身死之后,另一人循着铃铛中魂魄的牵引,就能找到爱人的转世。 ——那也就是说,苏刹并没有彻底从这个世界抹去,因缘巧合之下,三清铃之中还储存了一缕他的残魂。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雷电,瞬间劈开了连日来脑子里的混沌。 尽管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但有和无,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晏星河当即从颓靡之中清醒,大半夜抓着三清铃就跑去狐族,敲门敲得震天响。 已经熄灯就寝的楚清风老爷子连同楚遥知,都被他那地动山摇的敲门声吓得瞬间清醒。 点着灯烛披衣开门,就看见晏星河形容潦草地站在门口,头发看起来许久未曾梳理,脸上也长出了胡茬,腰带也扣得歪歪斜斜的—— 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苍梧树既然能收拢狐族的亡魂,那么已经魂飞魄散的人,也有办法借用苍梧树重塑神魂,对不对?” 楚清风和楚遥知对视一眼,看他状若疯癫的模样皆是心有不忍。 楚遥知温声劝他说,“星河,苏刹他人已经走了,你这样放不下,除了让你自己难受之外不会有任何好处。” “不是,”晏星河摇了摇头,掌中的三清铃被他献宝似的拿了出来,“我还有一缕苏刹的残魂,只要有这缕魂魄在,为他重塑神魂就是有希望的,对不对?” 于是三人连夜来到苍梧树下。 苍梧树神通广大,苏刹又原本命不该绝,利用三清铃之中蕴含的残魂为他重塑神魂,其实是可以试试的。 只是楚清风试了之后才发现,苍梧树的神力亏损得太厉害,已经行将枯竭,残余的灵力不足以支撑起整个修复神魂的过程。 如果想继续尝试这个办法,要走的第一步,就是要补充苍梧树的神力。然而苏凌明飞升之后下界再无神族,想要寻找神力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遇到难关。 楚清风本来就觉得这办法不靠谱,帮晏星河试探的时候也没怎么抱希望,所以对这个结果没有什么落差感。 他一只手拿着烟斗,拍拍晏星河的肩膀,劝他说,“事已至此,你呀就别折腾了,爷爷知道你喜欢苏刹,心里割舍不下——” “不,”这几天来隐雾泽看望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种安慰的话晏星河已经听腻了,没有等楚清风说完,晏星河就开口打断他。 三清铃被他放在面前,与背后的苍梧树相对,再渺茫,那也是希望,只要有希望,他就绝不会放弃,“至少我们已经找到有可能成功的办法了。” 这就是最重要的点。 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带苏刹回来,无论要用多久,哪怕让这件事成为他余生唯一的执念。 晏星河重新找到目标,眼中顿时神采奕奕。然而落在楚清风和楚遥知眼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怜悯地叹息一声,不忍开口相劝。 晏星河心里已经飞快地盘算起来,准备回隐雾泽之后先做一个周密计划,第一步就是想办法去找能够填补苍梧树的神力。 一道白影从苍梧树后方走出。 楚清风一看清楚那人是谁,整张脸瞬间黑下来,烟斗也没心思抽了,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地嚷起来,“狗东西,你来干什么?你还敢回来?谁准你踏入狐族的?!”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抬脚往那边走,楚遥知赶紧把人拦下来。 百里渡淡淡地看他一眼,当年老爷子对着他就没好脸色,现在更甚,直接想冲上来动手了。 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向晏星河,“苏刹身上佩戴的赤枫铃,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饰物,我打算日后退隐,不再过问江湖事,阁下可否将它还给我?” 赤枫铃就佩在晏星河腰间,他身子往后一撤,避开了百里渡伸出来的那只手,“这也是苏刹留给我的遗物,抱歉,我不能给你。” 百里渡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沉默地抽回手。 后半夜,晏星河回到隐雾泽,琢磨了一晚上替苏刹重塑神魂的计划,三清铃被他放在石桌旁边,就像某种无声的鼓励。 他整个人精神焕发,好几天没有合上的眼睛已经干涩到睁不开,精神却兴奋得无论如何睡不着。 围着石桌走来走去,转了又转,直到灯烛燃尽,洞府外透进来天光,困意才如潮水般迎头袭来。 他趴在石桌上,就着这个姿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傍晚时分,晏星河转醒,三清铃被他抓在手中,石桌旁边放了一盘新鲜葡萄,应当是紫玉为他准备的。 站起身活动一下有些酸涩的筋骨,忽然觉得有哪里没对,晏星河摸了摸身上衣裳,低头看去—— 系在腰间的赤枫铃不见了。 . 神隐山 鹅毛大雪飞满神隐山的天空,掩去行人上山的足迹,一袭白衣逆着风在山间艰难行走。涤灵瀑布上方,狂风刮走蓬松的积雪,露出底下一块半人高的石像。 那石像被雕刻成人形,眼覆轻纱,一手举环,一手持枪,矫首昂视的姿势尽显神武英姿,半面掩于堆积的大雪,半面却暴露于凌厉的冷风。 青黑色的发顶忽然覆上两根修长的手指,百里渡在神像前站定的瞬间,一道黑影出现在背后。 “这次上山找我,你又想交换什么?” 百里渡回过身。 那人一袭黑衣掩于鸦色斗篷下,宽大的兜帽遮住整张脸,落下的阴影叫人看不清形貌。 只是身姿颀长,斗篷衣角被肆虐的风雪带起,一步接一步,不疾不徐地朝百里渡走来,有朦胧的黑雾环绕周身,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失真。 百里渡摊开手掌,躺在上面的赫然是赤枫铃,“我要能让苍梧树重新焕发生机的神力,你能给吗?” 黑衣人在他面前三步远的位置站定,哼笑一声,“你为你那个儿子付出的东西可太多了——上古画卷是从我这儿换的,杀死魔主的匕首也是在我这儿熔铸的。这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影响了人魔大战整场战局,而你为之付出的代价,你那个儿子,他知道吗?” 第231章 百里渡说,“他不需要知道。” 黑衣人笑了一声。 百里渡问他,“我要的神力,你究竟能不能给?” 黑衣人微微低头,视线越过飞雪,落在他手中的赤枫铃上,“苍梧树那样的神树,就算是用我自己的神力去炼化,也是个不小的耗费啊——道友,这次你要的东西有些多了。” 耗费不小,那就是耗费得起。百里渡说,“条件?” “我就喜欢爽快人,”黑衣人拊掌,垂落的兜帽微微向上抬起,黑雾之中露出一线模糊的红芒,“这次,我要你全部的气运。” 对修士来说,气运是个既微妙又十分重要的存在,气运越好修炼突破越容易。好到极致便是有如神助,一年修炼可抵旁人十年之功,气运差的则千灾万难缠身,旁人轻而易举突破的境界,却要磕磕绊绊走上许多弯路。 之前不过是一成两成,这次对方一张口就要他全部的气运,过分至极的条件,百里渡却没有犹豫,“好。” 黑衣人却没有说完,“还要你全部的寿元。” “……”百里渡沉默了片刻,依然说,“好。” 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倒叫对方来了兴趣,多问一句,“那可是你全部的气运和寿元,先别这么快答应,日后反悔了,本神可是不会还的。” 百里渡捏了捏手中的赤枫铃,手指从枫叶上缓慢地拂过,下定了决心,依然回答他,“我不会后悔。” 赤枫铃被黑衣人拿走。 再放回百里渡手中时,火红的铃铛上多了一层缠绕的金色纹路,整只铃铛都散发出朦胧的金色光泽,碰撞声清脆犹如天籁,闻之令人神清目明。 百里渡眯起眼睛,看着那只铃铛,像是看见了一道熟悉的明艳眉眼。 他的视线眷恋地挪不开半寸,唇角却轻轻扯了一下,肩头苍白的长发被冷风吹起。 他转过身,背影有些佝偻,笔挺贴身的道袍也被风雪吹得空空荡荡,脚步缓慢而艰难,一阵随意刮过的风就能将他吹得偏离原本的足迹。 他一步一步,朝神隐山山脚的方向走去。 黑衣人看着那道瘦骨嶙峋的背影,啧啧感叹了两声。 本来是个修仙奇才,绝佳的资质和气运就像天生为修道而生,这样的一个人,若是能摒弃红尘专心入道修行,将来飞升上界也不是没有可能。 偏偏为红尘所累。 孤独地辗转二十年,为当初不该归咎于他的错误赎罪,得不到任何人原谅,最后落得一个像这样凄惨死去的结局。 是天意弄人,亦或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黑衣人抛了抛赤枫铃,哼着调子走入稠密的大雪,身形淹没于漫天苍茫。 试问世间何物最销魂? 爱恨情仇。 痴也爱恨,痛也爱恨。 . 天下第一剑 漫天大雪从头顶飘落,晏星河驻足于天下第一剑大殿前的长阶,伸出手,接住一片飞落的白雪。 “晏星河!”晏赐站在台阶上,远远的就看见了他,一只手臂欢快地朝他挥舞。 晏星河微微一笑,顺着台阶朝他走去。 最近天下第一剑发生了很多事。 起先是晏初雪被祁镜叫去看灯会,这一看就是整整一月没有回来。 也不知道祁镜那根木头能使出什么路数的迷魂汤,竟然骗得晏初雪在万象宗常住,每次晏赐气势汹汹送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都被那死丫头一阵嘻嘻哈哈略过,大有要在万象宗住个一年半载不着家的意思。 这边晏初雪前脚被祁镜骗走,后脚南宫皎也跟着滕潇跑了。 滕潇那人甜言蜜语鬼话连篇,最擅长就是把人哄得团团转,南宫皎那条蠢鱼被他骗走丝毫不让晏赐感觉意外。 唯一让他无语的点在于,那条娇生惯养的小鲛人离开天下第一剑那天,打包带走的行李装了三十多个大木箱,马车的轿帘上都要镶满珍珠。一路上又是侍女又是仪仗,队伍两边还要有丝竹雅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带着嫁妆浩浩荡荡准备出嫁。 住在剑庄的走了,晏赐清闲了两天,发现自己闲得发慌,于是准备重操旧业,约上昔日好友出去打马球。 拾掇拾掇春风满面地准备出门,迎面却又撞上一个人往剑庄里面走来。 那人模样甚是有特色,晏赐回想半天,猛然想起那不就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美人计。 随之而来的还有晏星河一封书信。 无执死后,绕接手百花杀。碍于百花杀现在已经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喊杀的魔教,绕一番部署,切断了百花山周围所有通往外界的路。 他准备先低调行事,韬光养晦个两三年,等这阵凤头过去了,再改个名字重出江湖,延续无执从前的老路,将它经营成一个重金取人首级外加获取情报的杀手组织。 绕的这番部署十分妥当,按照无执从前对他的吩咐,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谨慎。 晏星河听烨讲完这部分情况的时候,还在感慨百花杀新主人的身份让绕沉稳了许多,然后就对上烨略有些幽怨的目光,往包袱里一摸,拿出一打书信拍在石桌上。 晏星河扫了一眼,全都是绕的亲笔。 无执的安排让两人分别多年,但绕对烨依然贼心不死,尤其是断魂关前再次重逢,发现烨的风采更胜以往。 绕回到百花杀之后越发心痒难耐,日思夜想,难以忘怀,于是秘密派人去江湖中打探烨的行踪。 有了他的消息之后,纷飞如雨的信封接踵而至。 大致内容就是询问烨最近的日常琐事,以及不经意的提起自己新上任做了百花杀的主人,身边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询问烨愿不愿意回来助他一臂之力,两人联手重振百花杀,要是烨点头,给他准备好的卧房就在绕的隔壁。 这好色玩意儿逮着他一天送八百封书信,而且无论烨走到哪里,绕总有办法打探到他的行踪,跟踪狂一样跟着他一路骚扰。 烨简直要被他逼得发狂,跑遍了大半个江湖,最后跑到晏星河的隐雾泽。面无表情的痛陈完绕的罪状之后,让晏星河帮他找一个隐蔽的躲藏之地,最好是能够拦截一切偷偷摸摸跟踪的眼线。 于是晏星河一封书信,将他送去了天下第一剑。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晏初雪那死丫头还在跟我东扯西扯,看样子是不打算回来。”一提起那个不争气的妹妹晏赐就生气,这事儿他琢磨了半天,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祁镜那个木头疙瘩一样的脑袋,究竟是怎么不知不觉把他妹妹给拱了,“正好你过来了,那可就不许再走了啊,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吃了饭过了除夕再说。最好是过完年之后再多住几个月,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要忙的嘛,对不对?” 晏星河开口前顿了一下,一边随他往台阶上走,一边对他说,“我这次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 折扇啪嗒敲在手心,晏赐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置信的说,“除夕就在后天,你这趟都专程过来了,别告诉我不吃饭就急急忙忙要走。” “……年夜饭当然要吃。”晏星河说完这句,晏赐的折扇又欢快地摇了起来,“过完年之后我打算去岭南,以后就在那里长住,要是剑庄有什么事,你可以写信告诉我。” 晏赐问他,“你去岭南干什么?” 晏星河低头,食指和无名指佩戴有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花戒,他爱惜地摸了摸,“我想在那里结一个草庐,专心研究为苏刹重塑神魂的办法,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有眉目,而且……” “岭南是我与一个人相遇的地方。” 晏星河不愿多说,晏赐也没有追问,反正岭南离天下第一剑也不远。 他伸出手臂一把揽住晏星河肩膀,哥俩好地跟他挤在一起,循着台阶一步一顿地往大殿走去,“你想去就去吧,剑庄有什么大事发生我都会写信让你知道,反正就几步的距离,逢年过节也记得回来找我和初雪玩儿。你想给你家妖王重塑神魂,嘶——听起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儿,要是什么时候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回剑庄就行——” 晏星河一言不发地听他说话,两人走得不快,飘落的雪又密集,不知不觉间落满了发顶和肩头。 晏赐说到这儿突然顿住,又转过头,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撞入晏星河眼中,小火苗一般明亮而闪耀。 他咧了下嘴唇,轻声对他说,“就算没有重要的事,你什么时候想我们了,也随时可以回来看看。” 大雪纷纷然飘落,两人身后是铺满白雪的长阶,身前是天下第一剑主殿的碧瓦与漆柱。 晏星河的眼睫落了些细碎的雪花,望进晏赐清亮一如往昔的眼眸,勾唇朝他笑了下。 “好。” 第146章 一年后 岭南 清风夹杂着晨露吹拂而过,携带着泥土和野草的芳香,摇落了满院花树。 第232章 晏星河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冷冽气息让他整个人神清气爽。 初升的阳光照亮半面草庐,他慢吞吞伸了个懒腰,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枚蛟龙蛋,先爱不释手的摸了会儿,又把他放在窗户搭起的小窝里面,让他刚好能够晒到太阳。 阳光落于晶莹而圆润的蛋壳,一片雪白的落花翩然飘飞而来,顺着蛋壳上漂亮的狐尾印记慢慢滑落。 晏星河站在窗户前,凑近了这颗蛟龙蛋仔细观察。 每次看他都有这种感觉,这玩意儿好像比昨天长大了点儿,颜色也更鲜艳了,好像随时会破壳而出,然后从里面钻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 一只黑色小蛇从晏星河颈后爬出,伸长了脖子想往蛋壳上蹭。晏星河一把抓住,给它放在自己肩上,“别乱动,这是你爹。” 小黑蛇眨巴眨巴豆豆大小的眼睛,拱起身子探出个脑袋,好奇地凑近那颗蛋。 一年前,晏星河在天下第一剑过完年,回到隐雾泽之后就收拾东西,准备去岭南那边定居。 临行前一晚,一个身披斗篷的黑衣人找上了门。 赤枫铃被放在石桌上,金色纹路在烛光下泛出一层釉质色泽。 “按照阁下所说,这赤枫铃是百里渡托你交给我的,里面蕴含了足以唤醒苍梧树的神力。” 这世上没有莫名其妙的好处,但凡获取利益必定付出相应代价,晏星河说,“那么我多问一句,百里渡他用的什么与你交换?” 黑衣人侧过身坐在石桌上,烛光也照不亮他身上的阴影,轻笑一声,“你无需知道,他说了,这是他欠苏刹的。” 晏星河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黑衣人拨弄了一下烛芯,手指触碰火焰,抽回时竟然毫发无伤,“他自然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晏星河看了眼他的手,又留意到这人周身挥之不去的黑气。 要不是魔兵已在沂城之战中消逝,魔主又极难炼成,他几乎要以为这人又是个魔族,“那么你又是谁?” “我?”黑衣人倏忽看向他,烛光映照处,斗篷下只有一片虚无,“我不过是一只行走在世间的游魂罢了,来无影,去无踪,没有来处,也没有归乡。” “第一个魔主出世时,要毁天灭地,挑起了魔族与神族的战争,那一仗打得真叫一个天昏地暗。第二个魔主出世,又要毁天灭地,魔族开战的对象变成了人族,又是另一场天昏地暗。” 黑衣人走向洞府大门,手指轻抚垂落的藤蔓。远离了光源,他看起来整个人都要融入那片阴影,“天道无常,创造出心如止水的神,也创造出为执念所囚的魔,谁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用意?” “这世间能有第一个魔主,能有第二个魔主,自然也能有第三个。”黑衣人走远了,空灵的声音却仍留在洞府中,“人世间如何颠覆与我无关,我倒是很期待,等到第三个魔主出世,又会是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晏星河拎起石桌上的赤枫铃。 虽然那个黑衣人看起来神神秘秘,还有些疯癫,但是他没有骗晏星河。 赤枫铃中果然蕴含神力,与苍梧树融合之后,枯败的树叶焕发新生,垂坠的枝丫也长出点点新绿。 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晏星河连忙叫来了楚清风,借用苍梧树的力量淬炼三清铃中苏刹的残魂。 一年后,苏刹的神魂初具完整形态,只是还非常脆弱,化作一枚白生生的蛟龙蛋,中间一弯狐尾印记。 晏星河小心的用一个单独的乾坤袋装起来,将他带走,一路向东而行,来到了岭南。 苏刹神魂的形态已在蛟龙蛋中孕育而成,相当于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接下来就要靠晏星河长时间用灵力滋养,只要中间不出差错,苏刹应当能借用这个契机重获新生。 只不过“长时间”三个字颇为玄妙——一年可以叫做长时间,十年可以叫做长时间,一百年一千年也可以叫做长时间。 魂飞魄散后再神魂重塑一事从来就没有先例,晏星河每日小心的给蛟龙蛋灌输灵力,抓住了一丝希望,心里却依然没底。 然而只要是跟苏刹相关的事,他向来最会开解自己——重塑根骨也是古无先例,可苏刹照样做到了。他的小狐狸看着娇气,实际上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最勇敢的人。 既然当初能重塑根骨,那么现在一定也能重塑神魂。 只要有一丝希望,晏星河就绝对不会放弃,只要苏刹有复活的可能,他就愿意一直等,哪怕要他握着这仅存的希望,等待十年、百年、千年、万年。 晏星河又在蛟龙蛋旁边拿手帕搭了个小窝,让小渊睡进去。 小黑蛇乖巧的将自己盘成一个圈,脑袋搭着肚皮,眨巴着眼睛瞧着隔壁那只安安静静的蛋壳。 晏星河闲来无事,在草庐前练了两套剑法,浑身出汗后松快了许多,靠着房门擦了擦脸上的汗,又开了壶酒慢吞吞喝着。 这酒味道十分浓烈,他自顾自喝了会儿,看着满院飘飞的落花,心中忽然涌起复杂的情绪。 去屋中找了个酒杯,斟满烈酒后放在花树下一座墓碑前,看了会儿石碑上篆刻的字,毫不讲究地依着它靠坐,一口又一口饮尽烈酒。 石碑的字迹赫然是“师无执之墓”。 这是晏星河为无执立起的衣冠冢,里面埋葬了无执从前一直戴在脸上的那块银色面具,以及弑羽。 细碎落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缀满了粗砺的石碑。 晏星河喝完那壶酒之后就有些醉了,脑袋枕在石碑上面,趁着酒意,昏昏然睡了过去。 这里是他第一次与无执相遇的地方。 一袭白衣,从花树之中坐起,鸦色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后,细碎而雪白的飞花落了满身。 迷迷糊糊的,晏星河在睡梦中又看到那道剪影,而这一次只有他和无执。 葱郁的花树中,无执一只长腿屈起踏在树枝上,另一只垂下来晃晃悠悠的荡着,银色面具被夕阳余晖映出漂亮的色泽。 那双漆黑的眼睛低垂,看见了站在花树下的他,唇角顿时抿起温柔的笑意,轻声逗他说,“彼岸……叫声师父让为师听听。” 飞花落满冰冷的石碑。 不知不觉,也落了晏星河满身。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 小渊长得飞快,一两年的时间就形如巨蟒,蛇的形态淡化,轮廓越来越像蛟龙,头顶也长出两只圆润可爱的小角。 平时晏星河读书练剑的时候,他就自己跑去山下的湖泊潜水,有时候会带回来猎到的野兽,有时候也会带麋鹿小马驹之类的朋友让晏星河投喂。 晏星河的生活周而复始,再简单不过—— 每天起床后将苏刹的蛟龙蛋放在窗户前晒太阳,练一会儿剑,累了就躺在宽椅中,一边吹风一边喝酒。 下午大多数时候是读书,为此他专门扩建草庐,在后面开辟了一个书房,里面装满他搜集来的经史典籍。沉沦其中时间就会不知不觉流逝,再抬头,往往已经是月影西斜。 然后就去叫小渊回家吃饭,自己洗漱之后也给蛟龙蛋洗个澡,把他放在床榻靠里的位置,趴在枕头上观察他与昨日的不同。 安心的感觉让人很舒服,脑子里只想着苏刹,看了一会儿他就能睡着。 有时候他也会去陪无执喝酒,做一些关于从前在百花杀混乱的梦。有时候他会和苏刹说话,计划等苏刹回来之后,他们要去哪片山峰、哪座城镇游玩。 要是苏刹愿意,他们也可以找一座山灵水秀的洞府修炼,隐居避世,他们的世界就只需要有他们两个人。 晏星河计划了很多,全都收录在一本专门的书册中,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唯一欠缺的,就是不知道他的苏刹什么时候能回来。 岁月来去匆匆,光阴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流转。 十年后,又降下一场风雪,晏星河踏出草庐去附近的城镇买酒,打算顺便再补充点儿食物和过冬的棉被。 大雪中的小镇依然十分热闹,晏星河扶了扶斗笠,掀起酒楼门前的帘幕进去。 炭火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习惯了草庐的安静,耳朵旁边乍然响起吵吵闹闹的声音让晏星河感到有些烦躁。 他没有过多理会,在柜台上清点好要买的东西,抬起的左手中指与无名指上佩有两枚漂亮戒指,玄色腰带下是一只精巧的枫红色铃铛。 “朋友。”一只手突然搭在晏星河肩膀。 晏星河皱眉,人还没转身,已经反手击向肩膀上那只手臂。没想到对方也是个练家子,不依不饶地与他过了几招。 不多时那人落于下风,动作飞快的往后撤开两步,笑哈哈地说,“这位朋友,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腰上这只铃铛很漂亮,想问问你卖不卖?我可以出高价收。” 斗笠下,晏星河偏过头冷冷地看他一眼。他极不喜欢别人碰他,这人一上来就动手动脚,活该挨顿揍,“不卖。” 第233章 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模样,就刚才交手的几招而言,也颇有几分武功路数。 晏星河付完钱就往门外走,他哎了两声,巴巴的跟了出来,爪子又要往晏星河后背上伸,还没碰到,晏星河的拳风已招呼到他面门上。 于是两人在酒楼门前又打了起来。 一片雪花轻盈的落于晏星河的斗笠。 那少年摸了摸额头,摸到一点儿融化的湿意。 飞雪从两人头顶洒落,不多时,晏星河头顶与那人的眉毛都沾染了一层雪白。 “下雪在我的家乡是个好兆头,这么漂亮的飞雪,我俩却在里面打架,那多煞风景啊。”那少年似乎很是自来熟,朝晏星河走近两步,又伸出一只拳头,想与他对碰,“我一遇到你天上就下雪,说明我俩有缘,我看你武功也不弱,怎么样,要不要交个朋友?” “……”晏星河看了眼他悬在半空的拳头。 莫非这是江湖新兴起的打招呼方式? 晏星河不感兴趣,转身就往街道外面走,抱着他的酒坛和物资。 眼看就要消失于来来往往的人群,那少年忽然将双手拢在唇边,穿过漫天飞雪,在背后朝他大喊,“瑞雪兆吉,朋友,无论你要去哪里,此行必定一帆风顺!” 晏星河的背影消失于大雪之中的人海。 回家之后,晏星河将物资拆了摆放好,照着菜谱将买来的肘子炖了。这是他最近新发现的菜色,感觉很好吃的样子,于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照着菜谱认真的捣鼓了整个下午,做出来的大肘子色香味俱全,他叫小渊回来一人分了一半,小渊看见那根大肘子时整条蛟都两眼放光。 飞快地解决完晚饭,天色已经行到日暮。 晏星河走出草庐,站在面向山脚的方向用力吸了口气,从这里能看见山下一片连绵的湖泊。 大雪密集的落下,缀于满院光秃秃的枝丫,夕阳残暮为石碑的雪色覆盖一层灿金色柔晕。 天边晚霞勾连成玫红色一片,有归鸿舒展羽翼从云雾间掠过,留下一声声渺远的鸣叫,那是南归的候鸟在飞往家的方向。 一片又一片落雪安静地栖于晏星河肩头。 他看着日暮下的雪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忽然想起那个陌生少年在他背后的呼喊。 瑞雪兆吉。 小渊忽然在身后大喊大叫起来,闹出一阵不小的动静。 仿佛有所感应,晏星河的心脏重重跳了下,动作有些迟钝地回过头—— 窗台前,那只用手帕搭起来的小窝里面,蛟龙蛋的蛋壳裂开一道脆生生的缝隙,小渊埋着脑袋小心翼翼凑近它,试探的用鼻尖嗅了嗅。 一只毛茸茸的耳朵从蛋壳后冒出来,雪白的尖尖的一小片。 晏星河的眼瞳骤然紧缩。 蛋壳被两只小爪子推开,巴掌大的小狐狸坐在弧形里面,浑身毛发雪白而蓬松,只有尾巴尖长出一撮鲜红。 他抖了抖浑身毛发,翻过身趴在蛋壳上,伸出自己的小爪子舔了舔,金色竖瞳一眯,忽然注意到站立于风雪之中那道修长而挺拔的黑影—— 暮色斜照,随风飘飞的落雪覆了满院,天边云卷云舒,有南飞的归鸿悠悠长鸣而去。 恰是故人归。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