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月长安》 第1章 [gl百合] 《纸月长安作者:易鱼日日安【完结+番外】 文案: 一念执着,可渡生死。 “琉璃?”曹敬观音感觉眼前渐渐出现的光影,寻着那朦胧的光影向前几步,探在前方的手便被人握住。 冰冷的、温暖的、粗糙的、纤细的,熟悉的。 曹敬观音握着的手又紧上了三分,“琉璃?” “我在。” 熟悉的声音响起,曹敬观音心中的忧虑变彻底的消散,声调抑制不住的上扬“怎么来的这样快,我还没到那山底下你就追上了。” 另一只手轻捏了下她的脸颊,“我担心你,自然想着快点,再快一点。” 安琉璃反手握住曹敬观音的手,身子向前凑近,打趣说道:“你忘了我可是有大神通的,我在成亲队伍里变成大雁,飞啊飞很快就追上你了。” “只是…我的观音啊…”安琉璃最后的声音,如同天际飘来的一缕叹息,“抱紧我,再紧一点,让我记住你的温度。” 一念慈悲,便是菩提 掉在地上的木盒,露出空隙,风一吹,五颜六色的月亮就飞了起来,飞过山川,飞过荒漠,飞过隘口,飞到总是冬天的凉州,上百个月亮,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个月亮,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我已经有一个月亮了,我至少有了一个月亮。” “人间的观音啊,去找她的月亮去了,会回来的。” 主角:安琉璃,曹敬观音 一句话简介:看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立意:在爱与救赎中寻找自我,于困境与挑战中见证成长与坚韧 第1章 晚唐,咸通十年(公元 869 年)秋,凉州。 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遇刺身亡的消息像凛冽的寒风,瞬间冻结了这座丝路重镇。暗流汹涌,各方势力在惊惶与猜忌中蠢蠢欲动,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山雨欲来的压抑。 城郊,一阵狂风席卷而来,黄沙满天,吹落了枯树上寥寥的几片枯叶。 「琉璃?」曹敬观音感觉眼前渐渐出现的光影,循着那朦胧的光影向前几步,探在前方的手便被人握住。 冰冷的、温暖的、粗糙的、纤细的,熟悉的。 曹敬观音握着的手又紧上了三分,「琉璃?」 「是我,观音。」 熟悉的声音响起,曹敬观音心中的忧虑彻底消散,声调抑制不住地上扬:「怎么来得这样快,我还没到那山底下你就追上了。」 另一只手轻捏了下她的脸颊,「我担心你,自然想着快点,再快一点。」 安琉璃反手握住曹敬观音的手,身子向前凑近,打趣说道:「你忘了我可是有大神通的,我在成亲队伍里变成大雁,飞啊飞很快就追上你了。」 「那你有没有受伤?」曹敬观音上手在安琉璃身上胡乱摸索着。 「诶诶诶!!!」安琉璃被摸得不自在,脸颊泛起红晕,抓住摸上自己胸口的双手,「我没受伤。」转念又一想,「不过,观音,我的好观音,我一路上飞着可累了,我的手可疼了,观音可要帮我捏一捏才好啊~」 「你又哄我!」曹敬观音挣脱开手,身子转到一边。 「下次,下次不敢了。」 曹敬观音循着声音,表情严肃地对着她,「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安琉璃一愣,想起之前在亭子里的保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抚上曹敬观音的小臂,「观音再原谅我这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 「哼!」 「嘿嘿。我还要带观音去长安呢,要带着观音去长安见一百个月亮,要去长安开一个安记胡饼铺子,我做胡饼你来收钱。」 安琉璃眼里装着观音,观音垂着眸子,心里如同琉璃。 「观音,我会保护你,然后去长安。」 「我们一起。」 「对,我们一起。」 重逢的喜悦如同荒漠中的清泉,暂时冲刷了凉州城弥漫的血腥与不安。安琉璃牵着曹敬观音的手,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与依赖,心中既踏实又带着一丝隐秘的刺痛。 奇了怪了,安琉璃默不作声地揉了揉胸口刺痛的地方。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安琉璃压低声音,警惕地感知着四周。风沙虽暂时遮蔽了视线,但风中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兵刃碰撞的锐响,正从凉州城方向快速逼近。「张淮深一死,那些野心勃勃的胡人就像嗅到血腥的狼,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威胁他们的人。曹家的女娘逃婚,跌跌氏……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观音...」 曹敬观音握紧了她的手,用力点头:「琉璃,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向东,」安琉璃目光投向风沙弥漫的东方,「避开官道,走老商路,穿戈壁,过陇山,直抵关中!只要进了关中,他们就鞭长莫及了!」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没有时间犹豫。安琉璃拉着曹敬观音,一头扎进了茫茫沙海。枯树在身后迅速化为模糊的影子,风沙如同饥饿的野兽,撕咬着她们单薄的衣衫。脚下的沙地松软难行,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起时带起一片沙尘。安琉璃特意给曹敬观音制作的盲杖在沙地上作用甚微,几乎只能依靠着安琉璃的牵引和指引才能行走。 「左边有块大石头,绕过去。」 安琉璃背着两个包裹,一只手将曹敬观音裹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带着她向前走。 「当心脚下,前面是个小沙窝。」 「风沙太大,低头,抓紧我!」 她的声音在风吼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她不仅要辨别方向,避开流沙和沟壑,还要时刻警惕追兵的动向,更要分心照顾看不见的观音。精神力如同紧绷的弦,高度集中地感知着周遭的一切细微变化——风的流向、沙粒的震动、远处模糊的能量波动。 曹敬观音紧抿着唇,努力跟上安琉璃的步伐,不让自己成为拖累。她能感觉到琉璃手心传来的温暖和微微的汗意,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每一次琉璃出声提醒,她都会立刻做出反应,将全部的信任交付出去。 不知奔走了多久,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风沙渐歇,露出戈壁滩清冷的月色。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筋疲力尽的两人。安琉璃找到一处背风的巨大风蚀岩凹槽,拉着曹敬观音躲了进去。 「暂时安全了,」安琉璃喘着气,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滑坐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她摸索着解下腰间的小水囊,递给曹敬观音,「喝点水,观音。」 曹敬观音接过水囊,却没有立刻喝,一只手借着模糊的视线,凭着感觉摸上安琉璃的下巴,手指感受到干涸的嘴唇。 丝巾之下的双眸泛红,将水壶摸索着递到安琉璃嘴边,声音颤抖:「琉璃,你先喝,你快喝水。」 一双手捧上曹敬观音的花脸,一路走来风沙、雨水、阳光的曝晒、汗水,让原本清秀的玉脸,如同落进了沼泽泥潭。 竟然让她生出了片刻的悔意,疼意。 安琉璃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小口,清凉的水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你也喝,」她把水囊推回去。 两人分食了仅剩的几块硬邦邦的胡饼,冰冷的食物在饥饿面前也变得珍贵。曹敬观音靠在安琉璃身边,两人在孤寂寒冷的夜晚互相为彼此提供温暖。 戈壁的夜,寂静得可怕,只有风掠过岩石缝隙发出的呜咽,如同鬼哭。 「琉璃,」曹敬观音轻声问,打破了沉默,「变成大雁飞……是不是很累?你的手还疼吗?」她摸索着,找到安琉璃的手,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指关节。 安琉璃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她揉捏。观音的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驱散了一些身体深处的疲惫和寒意。 「不累,」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能早点找到你,比什么都好。手……被你捏一捏,就不疼了。」她嘴角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尽管无人看见。 曹敬观音也笑了,将头轻轻靠在安琉璃的肩膀上。「琉璃,你给我说说长安的月亮吧。」 安琉璃搂住她的肩膀,抬头望向戈壁滩上那轮巨大、清冷、孤悬的明月。月光洒在无垠的沙海上,泛着银白色的冷光,壮丽而苍凉。 第2章 「长安的月亮啊……」 她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向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它不像这里的月亮,孤零零的,那么冷。长安的月亮,是暖的。它挂在飞檐斗拱上,映在曲江池的水波里,落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钻进千家万户的窗棂里……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都不止!它被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捧着,被喧闹的人声拥着,被花香酒气熏着……每一处的月亮,都不一样。等你去了,我带你一处一处地看,一处一处地『听』。」 她低下头,将唇凑近曹敬观音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到时候,我们就在西市边上,支起咱们的小铺子。我做热腾腾、香喷喷的胡饼,撒上满满的芝麻。你呀,就坐在铺子前,帮我收钱。咱们的安记胡饼铺子,一定会是西市最热闹的铺子之一!」 第2章 曹敬观音静静地听着,脑海中随着安琉璃的话语,渐渐勾勒出一幅温暖、喧嚣、充满了烟火气息的长安画卷。那画卷里,有无数个温暖的月亮,有飘着麦香的胡饼铺子,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她和琉璃并肩而立的身影。这想象驱散了戈壁的严寒和恐惧,让她冰冷的指尖也渐渐回暖。 「我还要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眼睛,至少……能够视物。」 安琉璃隔着纱布轻抚上曹敬观音轻阖着的眼睛,「长安那么大,聚集了很多神通广大的人,一定有办法的。」 「其实这样也没关系的,只是以后看书费力,要学习盲文。」 「观音观音,在治好之前我读给你听,虽然书我懂的不比你多,但是字我还是认识的,我就念给你听,一遍一遍的。」 安琉璃想起当初在马车里看见观音失去眼睛的那一幕,那般脆弱的观音模样,如今这一幕…… 安琉璃悄悄地擦去眼角落下的泪。 「观音观音~」 「嗯。」 安琉璃将两人身上的毛毯压紧。 戈壁的黎明来得迅猛而残酷。清冷的月光尚未完全褪去,灼人的日光已迫不及待地舔舐着无垠的沙海。巨大的温差让空气都仿佛在扭曲呻吟。 安琉璃是被怀中细微的动静惊醒的。曹敬观音蜷缩着,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双手也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安琉璃的衣襟,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沙尘般消散。 安琉璃心中一痛,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身体的疲惫和深处那隐隐的、如同被无形丝线抽走生机的虚弱感,却在冰冷的晨光中无所遁形。彻夜维持警惕,精神力的透支远比体力消耗更致命。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血腥气。 「观音,醒醒,天亮了,我们得趁早赶路。」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曹敬观音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模糊的微光。鼻尖萦绕着安琉璃身上混合着沙尘与淡淡冷清的味道,让她瞬间安心。「琉璃……」她低喃,摸索着确认安琉璃还在身边,她的指尖划过安琉璃略显冰凉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样凉?」 「只是冻着了,过会儿就好了。」安琉璃扬起语调,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刚才戈壁的日出壮观极了,可惜你看不见,不过没关系,我讲给你听。」她一边飞快地收拾着简陋的行囊,将最后一点水小心分装,一边用生动的语言描绘着天边那喷薄而出的金红色,如何将死寂的沙海染成流动的火焰。 然而,就在她扶着曹敬观音走出岩凹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骤然发黑,脚下像踩在了棉花上,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她猛地扶住旁边风蚀岩粗糙的表面,才勉强稳住身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传来撕裂般的闷痛。 「琉璃?!」曹敬观音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和骤然粗重的呼吸,「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她急切地摸索着安琉璃的身体,声音带着着急的担忧。 「没…没事!」安琉璃咬紧牙关,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声音努力维持平稳,「被…被石头绊了一下。你看,这戈壁的路就是不好走。」她扯出一个笑容,尽管知道观音看不见。「走吧,太阳起来就热了。」 她重新牵起曹敬观音的手,步伐却比昨日沉重了许多。每一步都像拖着无形的锁链,精神力如同干涸的池塘,再难像昨夜那样清晰地感知远方。她只能将所有的专注都集中在脚下的路和身边的观音身上,避开近处的沟坎和流沙。 白天不适合她赶路,但是观音不能在晚上走太久的路,太热太累她受不住。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沙地滚烫。两人汗如雨下,水囊里的水已所剩无几。曹敬观音的嘴唇干裂起皮,盲杖在沙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迹。就在安琉璃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驼铃声,如同天籁般穿透了蒸腾的热浪,从东南方传来! 安琉璃精神猛地一振!有商队! 「观音!有驼铃声!我们有救了!」她压抑着激动,拉着曹敬观音加快脚步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绕过一座巨大的沙丘,一支规模不大的粟特商队出现在视野尽头。骆驼驮着沉重的货物,商人们裹着头巾抵挡风沙,正停下来休整。 「站住!什么人?!」商队外围的护卫警惕地发现了她们,手按在了刀柄上。其余商人也投来审视的目光,落在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一男一女身上,尤其是曹敬观音那双无神的眼睛,更添了几分戒备。 安琉璃将曹敬观音护在身后,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脸上努力挤出最诚恳无害的表情,用带着河西口音的官话朗声道: 「各位行商的大哥安好!我们是凉州逃难出来的兄妹,家中遭了兵祸,要去长安投亲。在这戈壁里迷了路,水粮耗尽,恳请各位行个方便,捎带我们一程!我们愿意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抵偿!」 第3章 商队首领是个留着浓密虬髯的粟特人,名叫康禄文。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安琉璃和曹敬观音。安琉璃虽然狼狈,但眉宇间那股倔强和隐隐的贵气让他有些犹疑。而曹敬观音那盲眼少女楚楚可怜的模样,确实触动了几分恻隐。 「凉州逃出来的?兵祸?张淮深死了,凉州现在乱成一锅粥了。」康禄文摸着胡子,目光锐利,「你们投哪门子亲?长安城里认得谁?」 安琉璃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去西市寻一位远房表叔,姓安,早年曾在凉州贩过香料,后来改做了书坊,在西市开了间『安吉书坊』。」 康禄文沉吟片刻,他看了看毒辣的日头,又看了看曹敬观音干裂的嘴唇,最终挥了挥手:「罢了罢了!这鬼地方,见死不救要遭腾格里怪罪的!老胡,给她们点水和饼子!让她们跟在队尾,帮着照看那几匹驮马!眼睛不好的那个,就待在车队里别乱动!」 「多谢康首领!多谢各位大哥!」安琉璃连忙拉着曹敬观音道谢。 一个叫老胡的伙计递过来半袋水和两块干硬的馕饼。甘甜的水滑过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安琉璃感觉透支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她将大部分水和馕饼都塞给了曹敬观音。 曹敬观音小口地喝着水,她摸索着找到安琉璃的手,紧紧握住,传递着无声的喜悦和安心。 加入了商队,行程顿时安稳了许多。 曹敬观音被安排在一匹温顺的驮马旁,负责牵着缰绳。安琉璃则主动承担起更多的杂活,清理骆驼的粪便,整理松动的绳索。她做得极其认真,动作麻利,丝毫不逊于商队里的伙计。 康禄文看在眼里,眼中那点疑虑渐渐散去。 夜晚扎营,篝火燃起。商队众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食物,用粟特语和生硬的官话交谈。安琉璃和曹敬观音被安排在火堆边缘。安琉璃小心地撕开烤热的馕饼,蘸着一点点肉酱,喂到曹敬观音嘴里。 「琉璃,你也吃。」曹敬观音摸索着将另一块饼递到安琉璃嘴边。 「嗯。」安琉璃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疲惫的身体在篝火的暖意和食物的补充下,似乎缓和了一些。她看着跳跃的火焰,听着周围陌生的语言,感受着身边观音的体温,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片刻。 「凉州兵乱,你们家就出来了你们两个娃娃?」 安琉璃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设定来回答:「城中乱作一团,父亲他们害怕家里兄弟姊妹被一网打尽,让我们分开逃离去长安找叔伯,至少我们这一家或许还能留下血脉。」 「这倒是,一群人目标确实太大了。」康禄文用树枝拨了拨火堆,「只不过你和你妹妹长得可真没一点相像的地方,不像是兄妹,倒像是躲难的情人……」 康禄文打趣的眼神在安琉璃和曹敬观音两人身上来回地转,被看着的两人同时看向对方,又撇过头。 「叔,我们本来就不像,我是嫡出的儿子,她是庶出的妹妹,不是一个妈生出来的,自然有些不一样的。」 「是吗?那你妹妹的反应可太奇怪了。」 安琉璃转过头去看观音,篝火的光透过兜帽的白色网纱落在观音的脸上,将两坨红晕照得清楚。 安琉璃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呃...我妹妹很少见外人,所以...」 「得,我懂,你们汉人的姑娘都不喜欢见人,家里把你们当宝贝一样藏在家里。不过时候一到就如同献宝一样丢给其他人,你们汉人都好生奇怪。」 「你看看我们胡人的女人们,个个都是能扛起本事的女人,能驰骋大疆的女人!」 康禄文指向另一边闹作一团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就连你,初见你脸白的同鬼一般,身体单薄得如同一张纸一样,看着都不如我们胡人的女人强魄,长安可远着了,希望你们能到得了。」 第3章 康禄文说完,起身加入到篝火舞蹈中去。 「琉璃,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曹敬观音「看」向她,「你不准再哄我!」 「只是太热、太累,没有休息好而已,现在跟着商队走,我感觉身体已经全好了。观音,我没事,我还要给你表演大神通看的。」 「安琉璃!」 「在的,在的。观音,你之前和我说,等见面要把写在神通上的字说给我听,你现在说给我听,好不好?」 「你不是看得懂吗?你自己看去吧!」曹敬观音听得出安琉璃是在转移话题,明明之前说好的,不再哄人…… 曹敬观音想到因为自己看不见,不知道安琉璃身体其实一直不舒服,又想到一路上安琉璃一直护着自己,什么东西都先紧着自己用。 「观音,观音,别哭,是不是一路上太累了?等到了关中就好了……」 「我哭,不是因为觉得一路上累、苦……」 「那是因为住得不好?不喜欢商队?那我们明天……」 「也不是。」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余下观音颊边泪痕未干的微光。安琉璃看着她,那双总是盛着悲悯的眼眸此刻蒙着水雾,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言语在此刻苍白如纸。旋即,一个念头如同灵光乍现,点亮了她琥珀色的瞳孔。 她唇角一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雀跃,打破了沉郁:「观音!别难过,我变个法术给你看!闭上眼睛。」 观音微微一怔,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泪意尚未褪尽,但安琉璃眼中闪烁的、纯粹而明亮的光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涟漪。一丝微弱的好奇,混合着未散的感伤,浮现在她脸上。 她顺从地,带着一种近乎交付的信任,轻轻阖上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眼下,投下两弯静谧的、带着湿痕的阴影,如同月下初绽的昙花,收拢了花瓣。 「好,闭紧了哦。」 安琉璃的声音瞬间轻柔下来,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精灵。那语调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韵律,如同沙漠深处,风贴着沙丘脊线滑行时发出的、细微而连绵的叹息。 她缓缓抬起手,五指纤长,指尖并未凝聚起炫目的光华,却自然而然地吸引着周围的微光与尘埃,仿佛有无形的丝线从虚空汇聚而来,缠绕其上,形成一种近乎实质的专注力场。空气似乎都因这份凝聚而微微扭曲、升温。 第4章 安琉璃双手握住观音的双手,「你听~」 她的唇间,逸出一缕极细、极长、又极悠远的哨音。它不是尖锐的,而是带着一种空茫的质感,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被风拉扯着,笔直地向上延伸。这声音持续着,稳定而孤绝,仿佛刺穿了某种厚重的寂静。 观音闭着的眼睑下,那纯粹的黑暗深处,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条垂直、纤细、仿佛亘古不变的线——那是声音在意识中勾勒出的「孤烟」之脊梁。 几乎是同时,安琉璃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一阵低沉、浑厚、带着无边无际颗粒感的嗡鸣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从她脚下扩散开来。这声音并非噪音,而是蕴含着一种广袤无垠的寂寥与干燥,如同被烈日灼烤了千年的沙砾在低语。 观音仿佛感到脚下的大地瞬间延展、塌陷,化作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金黄色的、滚烫的瀚海——大漠的轮廓被这沉厚的声音瞬间铺陈开来,无边无际。 意识之中,曹敬观音蹲下,手掌轻轻触碰黄沙,细腻,流失于自己的手中。 安琉璃观察着观音的神色,暗自一笑,轻轻晃动手腕,一串极其轻微、清脆、带着悠远回响的「叮铃」声响起。那声音细小得如同幻觉,却异常清晰,像极了几粒风化的驼铃,在无垠的寂静中偶然碰撞,又迅速被空间吞噬。 观音的视角中,在广袤无垠的沙海地平线上,几个微小如蚁的黑点——驼队、孤城、遗迹,似乎在缓缓移动,更反衬出天地的苍茫与自身的渺小。 安琉璃的哨音并未停止,反而在持续中发生了一丝极其精妙的转折。那笔直向上的音调,在攀升到某个难以言喻的高度时,顶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柔地吹拂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丝绸撕裂般的「嘶啦」声,旋即又恢复笔直。 这细微的扰动,让观音「视野」中那原本绝对垂直的孤烟之巅,极其自然地出现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被高空气流吹散的痕迹——烟缕并非僵直,而是有了生命般的动态飘散。 安琉璃的气息缓缓收拢,那代表孤烟的哨音和代表大漠的嗡鸣渐渐低回、淡去。在声音即将完全消失的刹那,她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丝暖意,点在了观音闭合的眼睑之上。这一点,没有声音,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 观音感到指腹传来的微温,刹那间,「视野」中那铺天盖地的金黄沙海与笔直孤烟,被骤然「点燃」——一轮巨大、浑圆、燃烧着橘红与金黄的落日,带着熔金般的炽热与悲壮,沉沉地压在了大漠的地平线上。孤烟被染成赤金色,直插如血的苍穹。无边的壮阔与苍凉感,随着这无声的「光」的注入,轰然填满了意识。 声音彻底消失了,安琉璃的手指也离开了观音的眼睑。 一片寂静。 观音依旧闭着眼,身体却微微前倾,仿佛被那意识中的景象钉在原地。她颈后的寒毛似乎都竖了起来,胸口起伏着,沉浸在刚才那用声音「描绘」、用触感「点燃」的、闭目才得见的绝景所带来的震撼之中。 篝火处载歌载舞的声音重新响起。 安琉璃屏住了呼吸,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观音。她能感受到对方身体里激荡的余波,如同海啸过后的潮涌。直到确认那法术的洪流在观音的心湖中激荡完毕,开始缓缓沉淀,她才带着一丝施法后的细微疲惫,如同耗尽了某种无形的精粹,轻轻开口。她的声音比沙漠的夜风还要柔,带着一丝沙哑的余韵:「……看见了么?」 观音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如同即将破茧的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从遥远异界归来的恍惚,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盛满悲伤的眸子,此刻如同被那熔金的落日彻底洗过,盛满了未散的惊涛骇浪般的惊异、被无垠空间拓展开的辽阔,以及一丝被宏大景象强行抚慰后、近乎失魂落魄的怔忡。她望向安琉璃,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轻、却郑重得如同起誓般的点头。 一声带着哽咽、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喟叹,伴随着滚烫的气息逸出:「……看见了。」她的声音破碎而遥远,「看见了……」 安琉璃笑了,她抬手,轻轻拂去观音脸颊处的泪痕,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观音喜欢就好。」 夜深人静,当曹敬观音靠在她肩头沉沉睡去后,安琉璃却毫无睡意。胸口那隐隐的闷痛和眩晕感并未消失,反而在寂静中更加清晰。她悄悄摊开手掌,借着微弱的篝火余光,看到自己掌心那几道因过度用力而崩裂的伤口,渗出的血丝早已干涸发暗。这不仅仅是皮外伤,更是深入骨髓的反噬印记。 她不动声色地将曹敬观音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用披风将她裹得更紧。目光扫过沉睡的商队众人,最后落在远处黑暗中起伏的沙丘轮廓上。 长安还很远,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是到不了的…… 「琉璃?」 「弄醒你了?」 「我做梦了。」 「梦里有我吗?」 「没有。」 安琉璃假装失望发出抗议,「啊?!」 曹敬观音轻轻摇了摇安琉璃的手臂,接着说「但我一直想着你,我在佛堂里抄经书的时候想,那个红衣刺客怎没来,看戏的时候想,那个失手的男扮女装的负心郎怎么没来,坐在院子里看书,阳光透过叶子筛下来,总看见那两只小鸟相互依偎在枝干上,叽叽喳喳,我就想,我的那只『坏鸟』飞到哪里去了?」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仿佛那思念沉重得让她窒息: 「绣了荷包,针脚细密,里面塞满了晒干的丁香花苞,香气都淡了,也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去。你许诺的红豆相思串,我一片叶子也没见着……后来,心像被掏空了,把抄好的、沾了墨也沾了泪的经书,那纸页都泛着血色的旧痕,一把丢进了火堆里,看着它们蜷曲、变黑、化成灰烬……晚上走到亭子里,月亮又大又圆,清冷冷的,照得石板路都发白,我仰头看着,心里空落落的,想着那个能给我剪纸月亮、把月光都变出花来的小神通,怎么还不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委屈和跋涉后的疲惫。后来我出嫁,借着记住的河西地图和凉州街道,逃了婚,到了一家客栈,里面有不少人,载歌载舞正在举办热闹的宴会,听了好些歌,他们说是故乡的歌,是长安。」 第4章 第5章 她的目光倏地聚焦在安琉璃脸上,带着一种急切的分享欲和深深的遗憾: 「长安的歌!琉璃,那调子,那词句,跟我想的一模一样!热闹得让人心慌,又美好得让人想哭。我站在角落里听着,心都跟着那歌声飞起来了,我想转头跟你说,可是……我转过头,身边只有陌生的面孔和晃动的灯火……你不在。」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砸在人心上。 安琉璃一直安静地听着,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观音失神的脸庞,也映着天边那一抹清辉。她的眼神温柔得像化开的春水,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夜露气息,轻轻拂开观音颊边一缕被泪水沾湿的发丝,声音轻缓,如同月光流淌: 「观音,我慈心的观音,我在的。月亮就是我呀,我一直照着你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真的将月华注入了观音冰冷的心田。 「后来呢?后来你去长安了吗?」 「嗯,去了,长安真如你说的那般热闹。」她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急于描绘的兴奋: 「朱雀大街宽得能跑马!天还没亮,坊门一开,人流就像开了闸的河水,推着人往前走!胡商的骆驼队驮着香料宝石,叮叮当当的驼铃响了一路;酒肆的旗幡迎风招展,新丰美酒的香气能飘出半条街;东西市里什么奇珍异宝都有,波斯的地毯,大食的琉璃盏,还有昆仑奴表演的杂耍……晚上更不得了,上元灯节的时候,满城都是灯!树上挂的,河里飘的,楼阁上悬的,像天上的星星全落下来了,照得黑夜如同白昼!人们摩肩接踵,欢声笑语能把屋顶掀翻……」 然而,那兴奋的光芒只持续了片刻,便渐渐黯淡下来,被一层更深沉的落寞覆盖。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可是……琉璃,那么热闹的长安,人山人海的长安……为什么……为什么我走在那些喧闹的街市上,挤在那些看灯的人群里,听着四面八方的欢声笑语……却觉得……那么孤单呢?」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安琉璃,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的标记,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委屈: 「就像在凉州那家客栈一样。歌声再美,热闹再盛,身边人再多……没有你在我身边,指着那些新奇玩意儿给我讲来历,没有你拉着我的手在人群里穿梭,没有你变出个小法术逗我笑……再好的长安,再圆的月亮,也填不满心里那个空落落的洞。那热闹是他们的,我只觉得……冷清。」 她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我找遍了长安城,去了所有你说过可能有趣的地方……可哪里都没有你的红衣裳,没有你带着坏笑的眼睛……长安那么大,大到能装下整个天下,可为什么……偏偏装不下一个你呢?琉璃,琉璃,你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安琉璃的衣袖,仿佛生怕眼前的人真就化作月光消散。 「那只是梦,观音别哭,梦里我不是一直被你装在心里,和你一起去了长安吗?」 「观音,等去了长安,我再给你折好多好多的月亮好不好?」 曹敬观音靠在安琉璃的胸口,抬头问:「不能现在给我一个吗?之前你给我的月亮在路上被风带走了。」 安琉璃替观音理了理散乱的碎发,「现在没有纸。」 「那之后再给我吧。」 安琉璃看着曹敬观音平和的神色,思虑半晌,「不过我是小神通,观音都向我讨了,且看我把它找回来。」 「破镜重圆,覆水再收!」 暗红色的火星子闪了闪,安琉璃手腕一转,一张同样大小的纸月亮出现在手中,「观音,你看,你丢的纸月亮我找回来了。」 曹敬观音摸上安琉璃的手背、指尖,手上的纸月亮,「真的!」 「这次收好了,等到了长安我再把剩下的都折给你。」 「好,每天都给我一个,我找个箱子把它们收起来。」 「要这么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还要过好多好多年。」 「嗯。」 「观音观音,你写的是什么,现在可以说给我听吗?我想你亲口对我说,观音,我的好观音,可以吗?」 「能写什么?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观音,我的好观音,我一直听你的话,可没敢看,等你告诉我呢。」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安琉璃的眼睛骤然睁大,琥珀色的瞳仁里仿佛有星子炸开,心神被这直白滚烫的诗句撞得震荡不休。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喜悦感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涌向四肢百骸,暖流冲刷着每一寸肌肤,连指尖都微微发麻。大脑里更是噼里啪啦,像除夕夜点燃了整片长安城的烟花,绚烂得让她晕眩。 「嘻……嘿嘿嘿……」安琉璃脸上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傻气又灿烂的笑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连带着声调都扬起了好几个欢快的调子,像只偷到蜜糖的小雀儿。 她故意歪着头,眨巴着那双盛满了光亮的眼睛,明知故问地凑近曹敬观音,拖长了调子问:「什么意思呀,观音?这『火烧身』...是指...天太热了?」她甚至还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扇了扇风,眼底的狡黠和促狭几乎要溢出来。 「你!」听见安琉璃这故意装傻充愣、还带着不值钱笑声的调侃,曹敬观音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脸颊,羞恼地用手肘轻轻怼了琉璃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娇嗔意味。 安琉璃顺势捉住她怼过来的手肘,脸上的嬉笑稍稍收敛,但眼底的光芒却更加深邃温柔。她凝视着观音染上红晕的脸颊,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的暖意: 「我的观音啊,『众生心性本净,然欲望横生无安处』,此是凡尘之苦。」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观音额心那点朱砂痣,语气虔诚而真挚,「你心如琉璃,剔透无瑕,是『智不住三有,悲不住涅槃』的菩萨心肠。我怎知『火烧身』,烧的是佛心佛性,还是凡俗情热?」 「只予你的,才是。」 听到观音的承认,安琉璃睫毛轻颤,嘴角克制地抿成弧线,却压不住梨涡里漫出的狡黠。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掩住眼底翻涌的笑意,仿佛藏着偷得蟠桃的小仙。直到指尖无意识摩挲过观音腕间红绳,喉间溢出的轻笑终于破了防——先是压抑的气音,随后像被戳破的气泡,噗嗤一声炸开,惊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安琉璃歪着头蹭了蹭观音发烫的耳尖,连耳尖泛红的弧度都要仔细瞧进眼底,末了还煞有介事地长舒一口气:「我知,观音予我的是『君心似我心』。」 曹敬观音耳垂瞬间涨成熟透的樱桃,慌乱间就要去捂安琉璃的嘴。还未触及那上扬的嘴角,手腕便被轻巧扣住,温热的呼吸裹着调侃的尾音拂过掌心:「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安琉璃执起观音的手,放在唇边,落下一吻。 脑中闪回万老爷子说的话:「你们两个女人能做什么?」 两个女人能做什么?安琉璃想,至少她能带着观音去长安。 「菩萨爱自在,我带自在来」 既已得自在,同归明月怀? 第6章 康禄文商队的庇护,让安琉璃和曹敬观音得以在严酷的戈壁中获得喘息。 白日里,安琉璃勤快地帮忙,清理驼粪、加固货架、照顾驮马,甚至主动学习几句简单的粟特语与商队伙计沟通。她刻意压低嗓音,动作也模仿着男子的粗犷,加上戈壁风沙的侵蚀,倒也未曾引起太多怀疑。 曹敬观音则安静地待在驮马旁,摸索着整理些零碎物品,或是用安琉璃悄悄塞给她的细绳练习打结,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完全无用。 然而,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安琉璃的警觉从未放松。她发现商队中那个叫「老胡」的伙计,眼神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和观音,尤其是在她们低声交谈时。那目光并非善意的好奇,而是一种审视,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商队中偶尔飘来的几句低语,用的是她勉强能听懂的河西土话片段:「……凉州乱……逃婚……跌跌氏悬赏……瞎眼女子……」 声音压得极低,混杂在驼铃和风声里,却像冰锥刺入安琉璃耳中。悬赏!跌跌氏果然没有放弃!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些消息是如何传得这样快?商队里,有人认出了她们,或者……本就是有心人混了进来? 夜晚篝火旁,气氛也比前几日微妙。康禄文依旧豪爽,但看向她们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其他商人的交谈似乎也刻意避开她们,偶尔投来的视线带着复杂的意味——同情、戒备,甚至贪婪。 「琉璃,」曹敬观音敏锐地察觉到了安琉璃紧绷的神经和商队氛围的变化,她摸索着靠近,声音压得极低,「是不是……有麻烦了?」 第5章 安琉璃将最后一口硬馕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仿佛在咀嚼那份不安。她侧过身,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将水囊递给观音,用几乎只有气流的音量说:「曹家女娘逃婚的消息跟上了翅膀的鸟一样,商队里有人听到了,跌跌氏在悬赏抓我们。」她能感觉到观音的身体瞬间僵硬。 「别怕,」安琉璃立刻握住她冰凉的手,「有我在。我们见机行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对策。脱离商队?茫茫戈壁,没有向导和补给,无异于自杀。继续留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她需要制造一个脱身的机会。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商队在一处相对避风的雅丹地貌群中扎营。夕阳将巨大的风蚀岩柱染成诡异的血红色。就在众人卸下货物、准备生火时,异变陡生!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敌袭——!!」康禄文的怒吼声与第一支呼啸而来的狼牙箭几乎同时响起! 「噗嗤!」一名正在卸货的粟特伙计惨叫一声,被一支劲弩贯穿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黄沙! 「是马贼!抄家伙!!」康禄文反应极快,一把抽出腰间的弯刀,厉声高呼。商队护卫们也纷纷拔出兵刃,依托骆驼和岩石仓促应战。 袭击者并非寻常马贼。他们人数不多,约二十骑,却异常剽悍,身着混杂的皮甲,脸上涂着油彩,手持强弓劲弩和弯刀,动作迅猛如狼。箭矢如雨点般落下,精准而狠辣,瞬间又有两名护卫中箭倒地。 「保护货物!!」康禄文目眦欲裂,挥舞弯刀格开一支射向他的箭。 混乱中,安琉璃第一时间将曹敬观音扑倒在地,滚到一匹受惊嘶鸣的驮马身后,用身体紧紧护住她。沙石被箭矢打得飞溅,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 「琉璃!」曹敬观音在安琉璃身下颤抖,她能听到箭矢钉入沙地和皮肉的可怕声响,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别动!趴好!」安琉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眼中寒光一闪,不能再等了!这些袭击者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绝非普通劫匪!他们很可能就是冲着悬赏来的! 她猛地抬头,目光瞬间锁定了混乱战局边缘一个熟悉的身影——老胡!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奋勇抵抗或寻找掩体,反而鬼鬼祟祟地借着骆驼的掩护,正悄悄解下一匹备用马的缰绳,眼神闪烁地看向她和观音的方向,脸上竟有一丝得逞的狞笑! 他以为马贼招来了,自己就能脱身,马贼是什么人要知道我们的身份也不会放过他一个外人。 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安琉璃头顶!她不再犹豫,精神力如同被点燃的火油,不顾一切地疯狂催动!胸口的剧痛如同被重锤击中,喉间涌上浓烈的腥甜,被她强行咽下。 安琉璃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金色的火焰在燃烧、扭曲。她无视了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瓷器碎裂般的痛苦呻吟,将全部意念疯狂灌注于一点——扰乱!制造混乱! 她双手在身侧的沙地上猛地一按,十指深深陷入滚烫的沙砾中,仿佛要抓住大地的脉搏。 「嗬——!」 一声低沉、非人的嘶吼,并非从她口中发出,而是从她按住的沙地深处震荡开来!紧接着,以她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沙地如同沸腾的开水般剧烈翻滚、涌动! 狂风骤起!却不是自然的风,而是凭空而生、带着灼热气息的狂暴乱流!卷起的沙尘瞬间遮蔽了夕阳的余晖,形成一片昏天黑地的沙暴,将整个营地笼罩其中! 「怎么回事?!」 「沙暴?!」 「腾格里天神发怒了!」 交战双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范围精准的恐怖沙暴惊呆了。视线被完全剥夺,飞沙走石打得人脸颊生疼,呼吸都变得困难。混乱加剧! 但这仅仅是开始! 在那呼啸的风沙之中,伴随着安琉璃压抑着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哨音,无数双幽绿色的、闪烁着残忍光芒的眼睛在沙尘中亮起!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声此起彼伏,仿佛有上百头饥饿的沙狼凭空出现,从四面八方扑向那些袭击者! 「什么声音?!」 「快看沙丘那头!」 「狼!是沙狼群!」 「啊——!它咬住了我的腿!」 「滚开!畜生!」 袭击者们顿时陷入了更大的恐慌。沙狼是戈壁旅人的噩梦,它们神出鬼没,凶狠狡诈。 此刻在沙暴的掩护下,这些幻化出的「沙狼」更是如同鬼魅,扑咬撕扯,制造着真实的恐惧和混乱。虽然它们无法造成实质的物理伤害,但被「狼牙」划过皮肤的冰冷触感,被「狼爪」扑倒的沉重感,以及那近在咫尺的腥臭气息和恐怖嚎叫,足以让最凶悍的马贼也心胆俱裂! 「稳住!」袭击者中似乎有经验老道的人嘶声力竭地大喊,试图稳定众人的心。但在遮天蔽日的沙暴和群狼环伺的恐怖景象下,这喊声显得苍白无力。 混乱达到了顶点! 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安琉璃强忍着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反噬剧痛和阵阵眩晕,猛地拉起曹敬观音:「走!」 她目标明确——老胡正在解缰绳的那匹健马! 老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沙暴和幻狼惊得魂飞魄散,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爬上马背。安琉璃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在混乱的风沙中疾冲而至! 「来得正好!」老胡看到安琉璃冲来,眼中凶光毕露,拔出一把匕首就刺! 安琉璃眼中厉色一闪,侧身险险避开匕首,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手抓一把黄沙撒向老胡。 「呃啊!」老胡剧痛之下,动作一滞。 安琉璃毫不留情,左手抓住他的衣襟,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马背上狠狠拽了下来,重重摔在沙地上!同时,她右腿猛地一扫,将他掉落的匕首踢飞老远。 「观音!上马!」安琉璃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她顾不上查看老胡的死活,一把将曹敬观音托上马背,自己紧跟着翻身而上,坐在观音身后,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驾!」她猛地一夹马腹,狠狠一抖缰绳! 健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载着两人冲出了混乱的风暴核心,朝着东方无尽的黑暗狂奔而去! 沙暴和幻狼在她们冲出范围后,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迅速消散。营地中一片狼藉,死伤者呻吟,活下来的人惊魂未定,茫然地看着突然恢复平静却更加血腥的战场。 康禄文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沙,目光复杂地望向安琉璃她们消失的方向。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第7章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但安琉璃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身体内部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强行催动超出极限的幻术,代价比她想象的更可怕。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才勉强抑制住涌到喉头的鲜血。 「琉璃!琉璃你怎么样?」曹敬观音坐在她身前,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身体的剧烈颤抖和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她反手慌乱地摸索着,触手一片滚烫的湿黏——是汗?还是……血?! 「没……事……」安琉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她必须集中全部意志控制着身下的马匹,在漆黑的戈壁中辨识着模糊的方向。精神力早已枯竭,视线阵阵发黑,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执念在支撑。向东!必须向东!离凉州越远越好! 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濒危状态,不安地打着响鼻,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稀疏的胡杨林。安琉璃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带着曹敬观音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沙地上。 「琉璃!」曹敬观音顾不得自己摔得生疼,连滚带爬地扑到安琉璃身边。触手所及,安琉璃的身体烫得吓人,呼吸急促而微弱,嘴角不断有暗红色的血沫溢出。 「琉璃!你别吓我!琉璃!」曹敬观音的声音带着哭腔,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慌乱地摸索着安琉璃的脸颊、脖颈,感受到那微弱却滚烫的脉搏,才稍稍定下一点心神。水!需要水降温! 她凭着记忆摸索到马匹旁边,解下水囊。还好,水囊还在!她颤抖着拧开塞子,小心翼翼地扶起安琉璃的头,将清凉的水一点点喂进她干裂的嘴唇。 微凉的水似乎唤醒了一丝安琉璃的意识。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观音焦急哭泣的轮廓。她想抬手擦去观音的眼泪,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观……音……」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别哭……我……歇会儿……就好……」 「琉璃!你的身体……你一直都在骗我!」曹敬观音终于忍不住哭喊出来,压抑许久的恐惧和委屈爆发,「什么太热太累!你当时来寻我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是不是?!又一路不停地奔袭……琉璃,你到底是怎么追上我的?」她摸索着,紧紧抓住安琉璃的手,那手冰凉得可怕。 第6章 她当时心跳不齐,又似乎听见远方传来一些不平和的声音,不合时宜的风的喧嚣,然后是琉璃拉住她的手,冰凉的。 安琉璃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动了胸口的剧痛,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涌出。「对……不起……」她喘息着,眼神涣散地看着观音模糊的泪眼,「我以为这身体还撑得住的,至少能进关中。」 曹敬观音心如刀绞,将安琉璃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凉的身体。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安琉璃滚烫的额头上,「我们不去长安了……哪里都不去了……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我照顾你……好不好?求求你……别离开我……」 「傻……观音……」安琉璃的意识在剧痛和昏沉中浮浮沉沉,她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正在被无边的黑暗拉扯下沉。观音的哭声和温暖的怀抱是她最后感知到的世界。「我要带你去长安……去……长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归于沉寂,只有微弱滚烫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曹敬观音抱着昏迷不醒的安琉璃,坐在冰冷的戈壁寒夜里,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看不见方向,没有食物,琉璃的生命垂危。她该怎么办?她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她模糊的视线边缘,似乎……似乎看到了一点点极其微弱、不同于星月的、跳动的光芒?很遥远,很模糊,像是……灯火? 是海市蜃楼?还是……有人烟? 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瞬间点燃了曹敬观音几乎熄灭的心。 她挣扎着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的安琉璃艰难地拖拽到马匹旁边。她解下安琉璃身上充当腰带的布条,又摸索着找到自己包袱里一件相对厚实的衣物,用布条将安琉璃牢牢地捆缚在自己背上。 「马儿,马儿」曹敬观音在马脖子上摸了下,「走慢一点,带我们去有光的地方吧。」 马儿似乎也知道是落难的观音,前蹄跪俯下来,等着观音坐上去。 曹敬观音摸着马儿的鬃毛,摸索着坐到马背上,马儿也站起来,摇了摇脑袋,「好马儿,我们朝前走。」 「驾!」她学着安琉璃的样子,用力一夹马腹,用布条缠绕的双手死死抓住缰绳,朝着那点微弱的、可能是唯一生机的灯火方向,在无边的黑暗中,艰难而坚定地前行。 曹敬观音驱马靠近,终于来到一处相对平缓、有石阶通往洞窟的崖壁下。她艰难地解开布条,将依旧昏迷、气息微弱的安琉璃从马背上拖抱下来。安琉璃的身体滚烫依旧,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来人……救命!救救我们!」曹敬观音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在寂静的崖壁间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 她的呼喊惊动了窟中守夜的僧人。很快,两个举着火把的年轻僧人循声跑了出来,看到崖下两个浑身血污沙尘、狼狈不堪的身影,尤其是那个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红衣人,都吃了一惊。 「阿弥陀佛!施主莫慌!」一个僧人快步走下石阶,「快!师兄,搭把手!」 在两个僧人的帮助下,曹敬观音和安琉璃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一个较为宽敞、供僧人暂住的洞窟。洞窟内点着油灯,供奉着简单的佛像,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尘土的味道。 「这位……公子伤势极重!高热不退,内息紊乱!」一个年长些、懂些医理的僧人检查了安琉璃的情况,面色凝重,「像是……力竭反噬,又受了极重的内伤!快取冷水来降温!还有寺里存着的清心散,先喂下去吊住心脉!」 僧人们忙碌起来。曹敬观音跪坐在冰冷的石地上,紧紧握着安琉璃冰凉的手,听着僧人们沉重的诊断,心沉到了谷底。她只能一遍遍祈祷,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佛前那跳跃的微弱灯火。 僧人替她打来了净脸的温水,又放了两身干净的衣服。 曹敬观音用打湿的帕子一遍遍擦拭,苦涩的药汁被小心地灌入。或许是佛窟的清静,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后半夜,安琉璃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缓慢下降,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第8章 曹敬观音放松不少,又听见小沙弥敲门,「施主,我们备了夜宵,施主我能进来吗?」 「多谢。」曹敬观音打开门,小沙弥从善如流进了房间,将饭菜放在桌子上,将床边的水盆拿了出去,过了会儿又端了一盆新的温水送进房间里。 「女施主,你晚上有事直接在门边上喊我,今晚是我值夜。」 「谢谢小师傅。」 小沙弥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远去。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哔剥的轻响,以及安琉璃依旧有些沉重但已平稳许多的呼吸声。 曹敬观音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能稍稍放松。她走回床边,手掌贴着安琉璃苍白却不再被高热灼烧得通红的侧脸,眼中满是怜惜。 帕子顺着脸颊,轻轻地向下移动,到了脖颈处,碰触到有些湿润的里衣。 「琉璃,我替你擦擦,顺便换上干净的衣服,舒服一些。」她低语,像是说给昏迷的人听,也像是给自己下定决心。 手中动作轻柔,为安琉璃解开那身被汗水浸透的衣衫。 红衣的盘扣有些繁复,曹敬观音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一颗颗解开。衣衫褪下,露出里面湿透的白色中衣,解开后是厚实的束胸带子。指尖沿着布带的边缘摸索,找到活结处,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解开。缠绕的布带一圈圈松开,当最后一层束缚被彻底取下时,安琉璃原本被紧紧勒住的胸口,终于能随着呼吸更自由、更深沉地起伏了一下。 「好了,都解开了。」她低声安抚着,仿佛昏迷中的人能听见。 她将温热的湿帕拧得半干,开始为安琉璃擦拭身体。从滚烫后微凉却依旧细腻的颈项开始,避开肩头的伤处,小心翼翼地擦拭过锁骨、手臂。帕子拂过肌肤,带走黏腻的汗水和尘垢,留下温润的水痕。她擦得很仔细,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烛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映出长长的睫毛阴影,垂首的观音,悯相尽显。 湿帕子擦拭在腰腹,轻柔细腻,神经触角被一撩一拨地触动着,安琉璃睁开眼便瞥见拿着束胸带子一脸无措的曹敬观音。 不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带着一丝凉意落在自己腰侧,气息短暂地停住。 「琉璃?」曹敬观音停下动作,侧耳听着,手掌落在琉璃的胸口处。 安琉璃紧闭双眼,维持着正常的呼吸。 无人回答,曹敬观音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琉璃,我先帮你把衣服褪下来。」曹敬观音抬起琉璃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借着力气将安琉璃的侧身腾起一些空隙起来,另一手乘机将脏衣服抽出来,把束胸带子绕进去,扣好,然后是中衣,一件件套进去。 做完这些,曹敬观音自己也是出了一身薄汗,随手擦去鼻尖的汗珠,吐出一口热气,坐在桌边就着冷水吃了块馍。 躺在床上的安琉璃悄悄睁开一只眼,像只狡猾的小狐狸。高热褪去后的身体依旧酸软无力,但意识已如拨开迷雾的明月,后知后觉地想起——观音是看不见的。这个认知让她彻底放松下来,胆子也大了,索性睁大了那双刚刚恢复些许神采的琥珀色眸子,肆无忌惮地、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个身影。 桌边的油灯晕开一团柔和的光圈,将曹敬观音笼罩其中。她已褪去了白日里遮蔽风尘的兜帽,也取下了那总是缠绕在眼部的神秘白纱条。此刻的她,只穿着僧人们提供的、最朴素的灰褐色五衣。那宽大的衣衫毫无修饰,布料粗粝,却奇异地被她穿出了一种空谷幽兰般的清寂与挺拔。 没有了兜帽的遮挡,她一头鸦羽般的青丝被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而就在那额心正中,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如同最纯净的琉璃上点染的一滴心头血,又似佛祖座前莲台上凝结的露珠,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神性的、静谧而庄严的光泽。那不是凡俗的装饰,而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印记,是她通联佛性、悲悯世人的明证。 安琉璃看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想到初见把她拐跑想用她的血经救人时,怕她被吓着说的话: 「……小菩萨,世间的戏法,也有不那么好看的。」 小菩萨说:「『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观音眼里难道只盛得下极乐净土,不见火宅刀林吗?」 这并非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行走于人间、体味着人间冷暖,却始终心怀菩提的觉者。 「当时不曾反悔,现在反悔了吗?」 「不反悔,从来没有反悔过。」 ?!自己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安琉璃反应过来立刻捂住自己嘴。 「吃点东西,这里的馍比商队里软的多。」曹敬观音一只手端着水一只手拿着馍饼递到自己面前。 第7章 立刻伸手接住,让人坐到床上来。又胡乱吃了几口,喝了水顺下去,自己下了床,飞速一般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趁着观音茫然感受着周围躁动,替她脱了鞋,又回到床上,将人一起拉进被窝里,环抱在一处。 「东西我放,你胡乱跑跳,又动着内息怎么办?」曹敬观音乖乖地趴在安琉璃的怀里。 「不会,就这样一下,我可是顶顶厉害的,以前也这样累过的。」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宁愿你让我担心也不要瞒着我,说不疼,都吐血了,男子尚且受不了,你还是女子,怎么会不疼?只怕是千千万万倍的疼,怎么就要憋住不告诉我?」 「瞒得深时痛愈深,碎心何止万千针。」 「观音,我错了」安琉璃将观音的手放在脸上,「以后疼也告诉你不疼也告诉你,观音带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照顾我这么久,别再生我的气累着自己,伤神又伤身,全是我的过错。」 「这地方是在哪儿?」 「听庙里的和尚说,这里离陇山脚下的镇子还有二三十里的样子,我记着河西图的,猜着是卓云寺。」曹敬观音用被握着的手指点了点琉璃的嘴唇,「你带着我跑了很久,倒下的时候离寺庙就很近了,模模糊糊能见到一些光,不然我和马儿也不能带着你到这儿。」 「我能带着你走的,我知道路。」 安琉璃抓住观音的手,亲了亲,「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观音是厉害的。」 第9章 卓云寺的晨钟穿透薄雾,悠远沉浑,在陇山余脉的沟壑间回荡,惊起几只寒鸦。洞窟内,油灯已将燃尽,光线昏昧。 安琉璃在钟声里彻底清醒,身体深处那被强行缝合的虚弱感仍在,如同破损的瓷器被金漆描补,华光下是触目惊心的裂痕。她微微侧头,曹敬观音蜷在她身边,呼吸均匀,睡颜在熹微晨光中显得格外宁静,额间那点朱砂痣如同凝固的血泪。 安琉璃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惊动她。昨夜观音的泪、她的痛,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走到石窗边,望向外面。卓云寺依山而凿,石窟错落,晨雾缭绕,恍若悬于半空的佛国。几个早起的僧人已在清扫阶前落叶,动作轻缓,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韵律。 「施主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安琉璃回头,是昨夜那位懂医理的年长僧人,法号慧明。他手持一串深色念珠,目光平和地落在安琉璃脸上,带着洞悉的悲悯。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安琉璃躬身行礼,姿态是少有的郑重。她知道,若非这佛门清净地和高僧的良药,她恐怕已魂归大漠。 慧明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她,落在仍在沉睡的曹敬观音身上,片刻,又回到安琉璃脸上。「红尘万丈,执念如丝。施主身负奇能,却也如风中残烛,强燃己身,终非长久之计。」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钟磬敲在安琉璃心上。 安琉璃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大师何出此言?晚辈只是……旅途劳顿,一时力竭。」 慧明捻动念珠,唇角泛起一丝极淡、近乎叹息的笑意。 「力竭?寻常力竭,焉能引动风沙聚狼,幻影摄魂?那是心念所至,灵魄为薪。」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要看进安琉璃灵魂深处,「施主心中所系,重于泰山。那份牵挂,便是你续命的灯油,亦是焚身的烈焰。只是……」 他微微摇头,「凡尘之物,终有尽时。譬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纵使千般幻化,万般牵扯,终究是空影,强留不得。」 「水中月?镜中花?」安琉璃咀嚼着这两个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想起自己每次催动超越极限的幻术后,那种灵魂被抽离般的空虚感,想起昨夜昏迷时,仿佛看到无数破碎的纸月亮在黑暗中飘散,而观音哭泣着试图一片片拾起…… 一个荒谬却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倏然闪过。 「大师是说……」她声音微涩。 慧明却已合十垂目,截断了她的话头:「阿弥陀佛。贫僧只是见施主灵光摇曳,外强中干,犹如寄托于虚妄之物上的蜃影,故有此一叹。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强求,便是逆天而行,伤人伤己。」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曹敬观音,「那位女施主,心似琉璃,澄澈通明。她眼中虽无光,心中却有佛。莫要让你的执念,成了她的业障,也断了你本就不该存在的……归途。」 「不该存在的归途……」安琉璃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她当时从崖口坠落,用红绸绑上了月亮,一路狂奔,只希望月亮能救一救自己,不要那么无情。再睁眼时便到了观音身边……当时觉得身体不舒服也只当是累的,后来利用巧技逃出升天时,才惊觉自己似乎有所不同。 所以……慧明大师口中的「虚妄之物」、「水中月」、「蜃影」……是在暗示她并非真正的血肉之躯?而是依附于某种执念而复生或存在的幻影?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真实的痛感来驱散那可怕的虚妄感。「不…不可能…」她在心底嘶吼,「我是安琉璃!活生生的安琉璃!」 「施主?」慧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安琉璃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大师禅机深奥,晚辈愚钝。只是,回去已经没有了观音的生机,路在脚下,总要走下去。观音需要长安,我要带她去长安。」 慧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伪装,直达她灵魂深处的不安与倔强。良久,他低诵一声佛号:「既如此,施主好自为之。此去关中,路途仍艰。贫僧赠你们一些固本培元的药散,或可缓解途中之苦。」他不再多言,留下一个小巧的药囊,转身飘然而去。 安琉璃站在原地,晨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带来山间的寒意。慧明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脑中盘旋——「寄托于虚妄之物上的蜃影」、「不该存在的归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纹路清晰。可昨夜强行催动幻术时,那种身体仿佛要化为流沙消散的感觉……难道是预兆? 「琉璃?」曹敬观音不知何时醒了,摸索着走到她身边,脸上带着初醒的懵懂和关切,「你站在风口做什么?身体刚好些。」她冰凉的手准确地握住了安琉璃的手腕。 真实的触感,带着观音独有的微凉体温,瞬间驱散了安琉璃心头的阴霾。她反手紧紧握住那只手,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没事,在看山景。」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大师送了些药,说对我们有用。观音,我们该启程了。过了陇山,就离关中不远了。」 她将那个可怕的念头死死压在心底。无论真相如何,此刻,她握着观音的手是真实的。去长安的承诺是真实的。哪怕只是一缕执念,一个蜃影,她也一定要为观音拾起生机,安稳足矣。 辞别卓云寺,带着慧明大师赠予的药散和僧人们准备的干粮清水,安琉璃与曹敬观音再次踏上东行之路。卓云寺位于陇山支脉,欲入关中,必须翻越这道横亘在河西与中原之间的天然屏障——陇山。 山路崎岖,远非戈壁的平坦可比。林木渐深,古木参天,浓荫蔽日,空气也变得湿润粘稠。脚下的路时而是碎石嶙峋的古道,时而是被落叶覆盖的陡坡。 慧明的药散确有奇效,压制了她内腑翻腾的灼痛,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并未消失。每一次攀爬陡坡,每一次集中精神感知前方道路,都像在透支某种看不见的「本源」。她不敢再轻易动用幻术,甚至连感知都刻意收敛,如同吝啬鬼守护着最后的烛火。 第10章 「左边有断树根,抬脚、慢点...好。」安琉璃的声音带着微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曹敬观音绕过障碍。 曹敬观音则全神贯注地依赖着安琉璃的指引,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手中的盲杖在布满苔藓的石阶上敲击出笃笃的声响。 「琉璃,你的手...在抖。」曹敬观音敏锐地察觉到了安琉璃手腕细微的震颤,那是力竭的征兆。 「山路难走,正常的。」安琉璃故作轻松,抹了把汗,「前面好像有溪水声,我们去歇歇脚,喝口水。」 她将水囊灌满,递给曹敬观音。看着观音小口喝水时安静的侧脸,安琉璃心中稍安,紧绷的神经在这片刻宁静里稍稍松弛。 又从包裹中拿出一方素帕,用水仔细沾湿了,动作轻柔地替曹敬观音擦拭脸颊上的风尘与薄汗。温凉的湿意拂过皮肤,带来一丝清爽。 就在这短暂的喘息之际,曹敬观音握着水囊的手忽然一紧,头微微偏向东南方的山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琉璃,有人。」 安琉璃擦拭的动作瞬间顿住!几乎是立刻将观音藏在自己怀中,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蛰伏的猎豹,将全部心神凝聚,细细感知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波动。 第8章 风穿过林梢,带来枯叶的沙响。虫鸣在草丛间断续。在这自然的背景音之下,几缕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河西胡人口音的官话,从上方不远处的岔路口断断续续地钻进她的耳朵。 微弱的交谈声从上方不远处的岔路口传来,用的是夹杂着胡音的河西官话:「...康老大的商队吃了大亏,货丢了不少,还死了人…这死老胡真是鬼迷心窍了,和马贼勾结!」 「要我说,都怪那对兄妹。」 「狗屁兄妹!一个不要脸的女娘舍了自己家人跟着情郎逃婚!真不要脸!」 「跌跌氏的赏金够买十条命了!」 「他们也要去长安,说不准路上还能碰上。」 「得了吧,到了关中,跌跌氏也管不着了,再说,老大说了那男的有点邪门,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让沙狼吓退了马贼,也算是救了我们,遇到了就当没见过。」 曹敬观音被安琉璃按在怀中,耳朵紧紧地贴在她的心口,几乎弱到要听不见的跳动让她心慌。 为什么? 安琉璃一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说话的声音从上方渐渐移到远处,直到凭借双耳听不见,安琉璃才放松下来,松开一些空间给怀中的观音,手轻轻地拍了下观音的后背,「没事了。」 「我们继续走,接下来的路不好走,我背着你。」收拾好东西,安琉璃在曹敬观音面前蹲下,另一只手引导观音趴在自己背上,颠了颠,背上的人环抱着的手就紧了几分。 「琉璃!」曹敬观音打在琉璃的肩头上。 安琉璃乐呵呵地笑起来,「我是怕你不舒服,调整一下。」 沿着轰鸣的山涧跋涉了不知多久,浓雾渐渐稀薄,刺目的天光穿透水汽,洒落下来。脚下的路不再是湿滑的乱石,逐渐变得平坦,泥土的气息也取代了山涧的湿冷。当她们终于钻出最后一片遮蔽视线的密林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望无际的平原铺展在脚下,金黄色的麦浪在秋风中起伏,如同温暖的大地之海。远处村落炊烟袅袅,田埂上农人劳作的身影依稀可辨。空气干燥而温暖,带着泥土和成熟庄稼的芬芳,与陇山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 关中!她们终于踏上了关中的土地! 「观音!我们出来了!到关中了!」安琉璃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抑制的虚弱。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强撑的那口气泄了,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靠手中的木棍硬撑住,只是眼前被密密麻麻的黑线遮住。 曹敬观音虽看不见那广阔的景象,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闻到空气中那令人心安的五谷气息,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紧绷的心弦也终于松弛,巨大的喜悦和疲惫同时涌上心头。她紧紧抱住安琉璃,声音哽咽:「到了…琉璃,我们…真的到了!」 安琉璃回抱住观音。 两人在田埂边坐下,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她们,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安琉璃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空气,胸口的闷痛在暖阳下似乎也缓和了些许。她看着曹敬观音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看着她嘴角终于露出的、带着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连日来的生死挣扎仿佛都值得了。 「歇会儿,观音吃点东西。」安琉璃从包袱里拿出僧人们准备的、已经有些干硬的馍饼,掰开,将稍软的部分递给曹敬观音,自己啃着硬边。清水就着干粮,在温暖的阳光下,竟也吃出了几分甘甜。 「琉璃,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到这里不着急去长安了。」曹敬观音咽下口中的食物,忧心忡忡地「望」着安琉璃的方向。她能感觉到身边人气息的微弱和那份强撑的疲惫。 「好,听观音的。」安琉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活力,「关中是福地,你摸摸这太阳,多暖和。等到了前面村子,我们找个地方好好歇两天,带着观音去逛逛这里的夜市,虽然只是一个乡村,想来也是热闹的,等养足了精神再往长安去。」她刻意避开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慧明的话如同悬顶之剑,她不敢深想,只想抓住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休息片刻,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向最近的一个村落。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少年」和蒙眼的姑娘。安琉璃上前,用带着河西口音的官话,自称是凉州逃难来的兄妹,想去长安投亲,请求借宿几晚。 关中民风相对淳朴,见她们形容狼狈,尤其曹敬观音眼盲,便生了恻隐之心。一位姓王的寡居老妪收留了她们,少要了几个铜钱子,腾出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偏房。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有遮风挡雨的屋顶和温暖的土炕,已是天堂。 老妪心善,烧了热水让她们沐浴,又煮了热腾腾的粟米粥和自家腌的咸菜。安琉璃替曹敬观音仔细擦洗,换上干净的粗布衣裳。当温热的水流洗去满身沙尘和血污,当柔软的布巾擦过肌肤,当热粥的暖流滑入冰冷的肠胃时,两人都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夜晚,躺在干燥温暖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秋虫唧唧,感受着身下稻草的柔软,紧绷了太久的身心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曹敬观音靠在安琉璃肩头,很快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是离开凉州后,她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安琉璃却久久无法入眠。身体的疲惫被暖意抚慰,但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静中更加清晰。慧明的话,陇山险道上身体几欲崩溃的感觉,掌心的血……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放。「水中月」、「镜中花」、「寄托于虚妄之物的蜃影」……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强行维持的镇定。 她悄悄摊开手掌,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着。掌纹清晰,皮肤温热。可当她尝试着像以前那样,意念微动,想凝聚一丝微光在指尖时——指尖只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旋即熄灭。一种前所未有的空乏感席卷而来,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抽干了。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如果、如果慧明说的是真的…她并非真正的生命,只是一缕因执念而生的幻影... 「这怎么可能呢?难不成世上真有神仙?」 她侧过头,看着枕边人沉睡的容颜,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观音需要长安,需要一个安稳的未来。而自己...安琉璃闭上眼睛,将涌上喉头的苦涩硬生生咽下。 可以到长安的……必须可以! 第11章 关中平原的秋日,天高云淡,阳光慷慨地洒在王婆婆家的小院里,将土墙、柴垛和晾晒的玉米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的甜香、泥土的芬芳和灶膛里柴火燃烧的烟火气。劫后余生的宁静,如同温润的泉水,浸润着两个疲惫的灵魂。 安琉璃的身体在关中温暖的阳光和相对安稳的环境下,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慧明大师的药散压制着内腑最尖锐的痛楚,虽然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仍然带着一丝滞涩,不过并不耽误她自如地活动。 「观音,快来!」安琉璃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轻快,她拉着曹敬观音的手走到院角的石磨旁。王婆婆刚磨完新麦,石磨槽里还残留着细腻温热的麦麸。「你摸摸看,这就是我们吃的馍馍最开始的样子,香不香?」 曹敬观音顺从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石磨表面,然后滑入槽内细软微温的麦麸中。细腻的粉末带着阳光和土地的气息包裹着她的手指,一种质朴而踏实的生命力透过指尖传递过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漾开纯粹的笑容:「香!像刚晒过太阳的被子,暖暖的,软软的,还有......土地的味道。」 安琉璃看着她满足的笑靥,心中的阴霾也被驱散了些许。她抓起一把麦麸,轻轻洒在观音摊开的手心:「再闻闻,是不是还有股甜味儿?」 观音捧着手心的麦麸,凑近鼻尖,认真地嗅着,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嗯!是甜的!像...像刚蒸出来的糕饼边上那层最软最香的地方。」她孩子气的比喻逗得安琉璃也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小院里回荡。 王婆婆坐在屋檐下缝补衣裳,看着这对「兄妹」,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慈祥的笑意。她虽觉得这「兄长」对「妹妹」的照顾过于细致,那盲眼姑娘也格外依赖兄长,但乱世之中,能相互扶持活下来已是不易,何须深究? 这屋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活气了...... 王婆婆朝着凉州的方向看了一眼,叹出一口气。 午后,安琉璃带着曹敬观音去村外的田埂散步。金黄的麦浪在秋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大地温柔的呼吸。田埂两旁,野菊花星星点点地绽放着,空气里飘散着清苦又芬芳的气息。 「琉璃,是花吗?」曹敬观音停下脚步,循着香气偏过头。 「是野菊,」安琉璃弯腰摘下一小簇,轻轻放在观音的掌心,「小小的,黄黄的,开得热闹着呢。你闻闻,是不是很提神?」 第9章 观音将花朵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冽微苦的香气直冲肺腑,让她精神一振。「嗯!像...像山涧里清凉的风。」 安琉璃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在田埂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耳边是风吹麦浪的沙沙声、远处农人吆喝耕牛的号子、还有不知名秋虫的唧唧鸣唱。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驱散了连日奔波的寒意。 曹敬观音虽然看不见眼前壮阔的金色海洋,但她能「听」到丰收的喜悦,「闻」到土地的馈赠,「触」到阳光的温度,「感」受到身边人手掌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热。 「琉璃,」她轻声说,「这里真好。更大,更暖,更安静。」没有凉州城外的肃杀和风声鹤唳,只有纯粹的、属于农人的宁静与满足。 安琉璃握紧了她的手,目光望向远处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是啊,真好。等我们以后在长安安顿下来,每年秋天,也找个这样的地方住几天,好不好?」 「好。」曹敬观音毫不犹豫地应道,嘴角弯起甜蜜的弧度。 两人牵着手,从田野一路走回王婆婆的小院子。 傍晚,安琉璃帮着王婆婆在灶间忙碌。她动作麻利地生火、添柴,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橘红色的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颊,带来一丝暖意。王婆婆教她用新磨的面粉和面,做关中最家常的臊子面。 「丫头,看你对你妹子真是上心。」王婆婆一边切着腌萝卜丁,一边感慨,「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哪个兄长对妹子这般细致,倒像是……疼自家娘子似的。」她本是随口一说,却让正在揉面的安琉璃动作微微一僵,耳根悄悄泛红。 「婆婆说笑了,」安琉璃低下头,掩饰着心跳的加速,声音尽量平稳,「父母早亡,就剩我们兄妹相依为命,自然...要互相照应着些。」 下次干脆就说是夫妻好了。安琉璃悄悄看了眼观音,不知道观音怎么想?找个时间和她商量一下。 曹敬观音坐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听着里面的对话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脸上也飞起两朵红云。她摸索着拿起旁边一个编了一半的藤筐,学着王婆婆白日的样子,笨拙地尝试着。指尖被粗糙的藤条磨得微痛,却有一种参与其中的踏实感。 晚饭是热腾腾的臊子面。王婆婆的手艺朴实却温暖,酸辣鲜香的臊子汤浇在筋道的手擀面上,撒上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三人围坐在小木桌旁,在油灯的暖光下吃着简单的饭食。安琉璃细心地替观音将面条吹凉,又夹了些软烂的萝卜丁到她碗里。 王婆婆看着她们,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慈爱。 夜晚,躺在温暖的土炕上,窗外秋虫的鸣唱成了最好的催眠曲。曹敬观音很快便沉入梦乡,呼吸均匀。安琉璃却睁着眼睛,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凝视着枕边人恬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停留在那点殷红的朱砂痣上。 慧明的话再次浮上心头——「水中月」、「镜中花」、「不该存在的归途」。 她将那些冰冷的念头强行压下,将脸轻轻贴在观音柔软的发顶,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麦麸和野菊的清甜气息。 管他什么蜃影归途! 在王家村的休养让两人精神恢复了不少。安琉璃的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行动无碍,面上也有了点血色。曹敬观音在王婆婆的帮助下,甚至能用藤条编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小筐,手指的灵活度也提高了不少。 这天恰逢附近镇上的大集,王婆婆要去卖些鸡蛋和自家织的粗布、竹笼,恰巧安琉璃正想着带观音去看看关中的闹市,见王婆婆也要出门卖东西,三人便约定一起去集市。 清晨,天蒙蒙亮,三人便带着东西出发了。沿着乡间土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喧嚣的人声和牲畜的嘶鸣便远远传来。镇子不大,但此刻主街两旁早已挤满了摊贩,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比王家村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观音,抓紧我的手。」安琉璃紧紧握着曹敬观音的手腕,将她护在自己和王婆婆之间,小心翼翼地避开拥挤的人流。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小贩们此起彼伏、带着浓厚乡音的吆喝叫卖声——「刚出锅的热油糕咧!香掉牙!」「上好的关中粗布!结实耐穿!」「活鸡活鸭!便宜卖喽!」 讨价还价的争执声;熟人相遇的寒暄声;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声;还有骡马的响鼻和蹄声...各种气味也混杂在一起:新鲜果蔬的清香、熟食的油腻香气、牲畜的膻味、汗水的酸气、劣质脂粉的甜腻...... 这喧嚣而真实的市井烟火气,对刚从陇山死地逃出生天的两人来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亲切感。 「琉璃,好多人……好热闹!」曹敬观音的声音带着兴奋,她努力分辨着各种声音和气味,想象着眼前的景象,「我闻到油糕的香味了!是不是在左边?」 「观音鼻子真灵,」安琉璃笑着指向不远处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炸锅,「就在那儿,金黄金黄的。婆婆,你等我们一下。」 安琉璃带着观音到了铺子面前,买了一袋油糕。 刚出锅的油糕外皮酥脆,内里软糯香甜,还裹着豆沙馅。安琉璃小心地吹凉了,才递到观音嘴边。曹敬观音咬了一小口,烫得直哈气,脸上却满是满足的笑意:「好甜!好香!」 王婆婆要去布行交布匹,安琉璃便带着曹敬观音在集市上慢慢逛。 她充当着观音的眼睛,低声描述着所见的一切:卖糖人的老伯如何灵巧地吹出各种动物;杂耍艺人翻着跟头引来阵阵喝彩;色彩鲜艳的泥娃娃一排排摆在摊上;还有那些从未见过的关中小吃——石子馍、甑糕、水盆羊肉的香味...... 第12章 逛到一个书摊,安琉璃停住脚步,蹲着看了半天,想给观音买一本,以后赶路无聊的时候能念给观音打发时间。不过这么多书,哪种是观音喜欢的? 安琉璃附到曹敬观音的耳边,「观音,你想要什么书?有《南华真经》、《孟子章句》《妙法莲华经》《维摩@#所说经》」 听着琉璃囫囵过去的字,曹敬观音浅浅笑出了声,「是《维摩诘所说经》,这些我都读过了,还有其他的吗?」 安琉璃清了下嗓子,从书摊里又翻出一本,「还有《枕中记》、《红线夜行谱》、《霓裳舞破录》,还有《玉簪记》、《诗经》,有想要的吗?」 「感觉都很有意思,你随便挑一本吧。」 「摊主,有推荐的吗?」 「公子想要什么内容的?」 「呃,有趣的就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有趣的,那就是民间小说最为有趣,公子稍等,我找找。」摊主在箱子里翻了一通,「啊!这本书!《柳毅传书奇谭》,这里面故事可多了,龙女报恩,书生传信,情牵水府人间,这书可火了,今天买的就剩这么一本了。」 「好,那就这本吧……这个我也要了。」安琉璃拿起《玉簪记》一并给了摊主。 这书薄得很,多买一本,免得后面没空闲再买书,然后安琉璃又随手拿了本。 「好勒!」 「观音,我今天晚上念给你听,我还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看书呢。」 「我也是第一次。」 两人正要离开书摊,安琉璃的脚步却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集市喧嚣的声浪和刚才蹲着翻书时短暂的屏息,让那被她强行压下的虚弱感又隐隐泛起,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气息有些不畅。她立刻稳住身形,握着观音的手也下意识地紧了一分。 「怎么了?」曹敬观音敏锐地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和那一下加重的力道。 「没事,」安琉璃飞快地扬起语调,仿佛刚才的滞涩只是错觉,甚至带着点刻意营造的雀跃,「人挤的,绊了一下。走,我们去找王婆婆,顺便看看前面有没有卖蜜饯的,配着油糕吃肯定更甜!」 「还要买点路上吃的,我们最好能在入冬前到长安,不然大寒天的,行路会更难些。」 她拉着观音,重新汇入人流。阳光穿过拥挤人潮的缝隙,落在安琉璃的侧脸上,映出她努力维持的笑容下,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她挺直了背脊,将那份不适深藏,只把脚步放得更稳些,让身边的观音能安心跟随。 找到王婆婆时,她正喜滋滋地数着卖布和竹笼换来的铜钱。「回来啦?东西买好了?」王婆婆看着安琉璃略显单薄的背影和微微抿着的唇,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看着是比刚来时精神些了,可那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挥不去的倦意,像朵被霜打过的花,强撑着绽放。 「买着了,婆婆。」安琉璃笑着应道,把油糕递过去一个,「您尝尝,还热乎。」 王婆婆接过油糕,看着安琉璃细心地将另一个吹凉了,掰开一小块,才递到曹敬观音嘴边。观音小口吃着,满足地眯起眼,那依赖的姿态,哪里像是寻常兄妹? 第10章 「唉,都是好孩子......」王婆婆低语一句,把铜钱仔细收好,「走吧,该回去了,日头毒啦。」 回去的路上,安琉璃明显安静了许多。她依旧牵着观音,为她避开路上的坑洼和行人,但话少了,更多时候只是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偶尔侧头看看观音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眼神温柔而复杂。 一阵阵带着麦香的清风,调皮地钻进曹敬观音遮面的围帽轻纱里,带来丝丝清凉。她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到安琉璃正微微倾身,手里拿着一片不知从哪里摘来的、宽大翠绿的桐树叶,一下一下,耐心地朝她这边扇着风。那叶片带起的微风,拂过脸颊脖颈,驱散了正午阳光残留的燥热。 「哎哟,瞧瞧这当兄长的,」旁边背着空篓子的王婆婆看着这一幕,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慈祥又略带调侃的笑意,她摇着头,声音里满是感慨,「这才走了几步路?眼瞅着日头都偏西了,哪里就能热着你家这金贵的妹子了?你这心啊,真是细得跟绣花针似的!好,好得没话说!」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自家那几块金灿灿的麦田,那丰收的景象此刻却勾起了更深的心事,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唉,不像我家那几个皮猴子似的混小子,小时候就爱招猫逗狗,尤其喜欢招惹他们妹子,不挨上几记小拳头都不肯消停…现在想想,那闹哄哄的日子,倒也是好的...」 她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金色的麦浪,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岁月沉淀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惜了,我家妹子去年生孩子,去了。男娃子们和他爹一样都去当兵,要给我个光荣,去年年关说打完仗就回来的,前些日子寄了信,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他们在边关也挺好的。」 「如今那边又乱了起来,想来难等得到他们回家的日子,今年的杀猪宴也等不到他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安琉璃扇风的动作停了下来,「朝廷已经派人去处理了,想来儿郎们很快就能回家的。」 「那挺好的,当初张大将军拖着不肯应召回长安,我担心好长一段时间,还好张大将军深明大义,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将军。」 「你们是不是也要走了?不如留在老婆子家里,过了年关再走也好啊,等到了那边正是春天了。」 「婆婆的心意,我们感激不尽。只是,长安有长辈等着我们报平安,约定年关之前到,一家人能团圆,日后安定下来,我们会写信给你的。」 安琉璃记着自己的身体,不敢在路上多耽搁。 「好好,也好。」她伸出手,粗糙温暖的手掌先是拍了拍安琉璃的胳膊,又摸索着轻轻拍了拍曹敬观音的手背,像对待自家即将远行的孩子,「团圆好!团圆好啊!那就...一路平安!到了长安,好好的!老婆子等着你们的信儿!」 翌日早晨,安琉璃携着观音在房间里留下给婆婆买的东西后,牵着马儿悄然从王婆婆家中离开。 时辰尚早,乡道上空无一人。 「冷吗?观音,要不再拿一件披风裹在前面挡挡风?」安琉璃询问着身前人。 曹敬观音摇摇头,用手将安琉璃随风舞动的披风拉住,这样风进不来,同样观音自己也完全被安琉璃裹在了怀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问道:「你还冷吗?」 「早上走的时候,你硬是让我穿了夹袄,我是不冷的。」 观音摸索着披风上面的纽扣,这是王婆婆替她们缝上去的,一边扣紧一边小声抱怨:「谁叫你身体总是冰凉的。」 「观音,一句关心我的话便能暖得我要化了。」 安琉璃看着只露出小脑袋的观音,乖得紧,忍不住用脸贴了一下观音的脸。 曹敬观音也不管安琉璃将脑袋靠在自己肩上,「你少学话本子里侠痞子的话,下次不念红线侠那本了,换一本。」 「好好,不过我的话可不是话本子现学现卖的,本来就是如此。」 第13章 两人依偎着,在空旷的晨光中前行。马儿驮着她们不多的行囊,步伐轻快。安琉璃刻意引导着话题,描述着路旁收割后空旷的田野,远处朦胧的村落轮廓,以及天边渐渐染上金边的云霞。曹敬观音安静地听着,偶尔发问,模糊的视线努力捕捉着琉璃描述中光线的明暗变化。 深入关中腹地后,官道年久失修,坑洼遍布,路旁的田地也不再是整齐的金黄,而是大片荒芜,杂草丛生,间或有焚烧过的焦黑痕迹。空气里那股温暖的新麦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萧瑟的尘土味,甚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腐朽的气息。 「琉璃?」曹敬观音敏锐地察觉到安琉璃身体的瞬间紧绷和她描述声音的停顿,「怎么了?」 安琉璃勒住马缰,目光凝重地望向前方。官道拐过一个弯,一个村落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但这村落毫无生气,残垣断壁取代了完好的房舍,焦黑的梁木支棱着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村口的老槐树半边枯死,几只乌鸦在枝头发出嘶哑的啼叫。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凉。几具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的骸骨散落在坍塌的土墙边,无人收殓。 「前面…是个村子」安琉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荒了。被…兵祸或者饥荒洗劫过。」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描述,却无法掩饰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 乱世的狰狞爪痕,在富庶的关中平原上,同样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疤。 她策马缓缓靠近村口。倒塌的房屋内,散落着破碎的陶罐、锈蚀的农具,甚至还有一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虎头布鞋,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烟火与突如其来的毁灭。空气中那股焦糊和腐朽的气息更加浓重。 曹敬观音紧紧依偎在安琉璃怀里,她看不见那惨烈的景象,但空气中弥漫的死寂、绝望的气息,乌鸦刺耳的鸣叫,以及安琉璃骤然沉重压抑的呼吸和心跳,都让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这片土地的悲伤与苦难。 「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诸行无常,诸法本空。」曹敬观音扯了扯安琉璃的衣袖,「琉璃,你从包裹里取一份我抄过的经书,在这儿烧了吧。」 「好,等去了长安,我再去替你拓印。」 「你就这样生怕委屈我?那些经书里的道理我都铭记于心,死物而已,我已经不需要了,只希望能抚慰这里的亡灵,早日到达净土。」 安琉璃点点头,扶着观音下马,等着经书随着火焰一起消逝,才骑着马离开。 离开那片死寂的荒村,又走了两天的路,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空气里的尘土味中,终于又掺入了一丝熟悉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牲口的膻味、汗水的酸气,还有隐约的食物香气。 前方,一座城池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显现。城墙不高,但颇具规模,城门上刻着两个斑驳的大字:渭城。这里是进入京畿之地的最后一座重要城池,也是渭水上游的繁华水陆码头。 还未进城,喧嚣的声浪已扑面而来。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有拖家带口逃难的流民,有满载货物的商队,有风尘仆仆的旅人,也有鲜衣怒马的官差。守城的兵士吆喝着,盘查着行人路引,气氛紧张而嘈杂。 幸而路引她与观音是早有准备的,因此入城也是轻松的。安琉璃牵着马,拉着曹敬观音,几乎是挤进了城门洞。 眼前豁然开朗!渭城的繁华远超王婆婆的村子,甚至比她们之前路过的集镇都要热闹数倍,店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驼铃声、甚至还有酒肆里传出的琵琶小调,汇成一股巨大而鲜活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好多人…好吵…」曹敬观音被这汹涌的声浪和人潮裹挟着,但心里确实高兴的。她模糊的视线里,只有无数晃动的人影和斑斓模糊的光块。 「我们找地方落脚。」安琉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一边护着观音在人流中穿行,一边分神留意着街道两旁的客栈招牌。最终,在一条相对不那么拥挤的支街上,找到了一家名为「悦来居」的客栈。门面不大,看起来还算干净。 要了一间下房,安琉璃扶着曹敬观音上楼。房间狭小简陋,只有一张床铺和一张桌子,但胜在关上门便能隔绝外面的喧嚣。安琉璃将包袱放下,长长舒了口气。一路紧绷的神经,在踏入这方小小的、暂时属于她们的空间时,才稍稍放松。 「累了吧?先歇会儿,我去打点热水上来。」安琉璃让观音坐在床边。 曹敬观音摇摇头,刚摸索着站起来就被一只手扶住手臂,「我和你一起去。」 安琉璃拗不过她,也只好牵着她下楼。 客栈一楼是兼营饭食的大堂,此刻正是饭点,人声鼎沸,充斥着浓烈的酒肉气息和汗味。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在桌椅间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安琉璃护着观音,小心翼翼地绕过人群,走向后厨方向的水井。 第11章 就在她们穿过大堂时,角落一桌几个敞着怀、大声划拳的汉子,目光肆无忌惮地扫了过来,最终钉在曹敬观音身上。虽然蒙着轻纱,但那份清冷脱俗的气质和玲珑的身段,在嘈杂油腻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 「哟呵!哥几个瞧瞧,这破店还有这等好货色?」一个满脸横肉、眼角带着刀疤的汉子灌了口酒,淫邪地笑道,「小娘子怎么还蒙着眼?让爷瞧瞧真容!」 同桌几人哄笑起来,污言秽语夹杂其中。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缠绕在曹敬观音身上。 曹敬观音身体一僵,皱着眉头,顺着声音「看」去,黑压压的一团。 安琉璃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寒芒。她将观音护在身后,停下脚步,冷冷地看向那桌人。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 那刀疤脸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被什么凶兽盯上,酒意都醒了几分。但仗着人多势众,他强撑着面子,一拍桌子站起来:「看什么看!小白脸,识相的让你妹子陪爷喝一杯!不然......」 他话音未落,安琉璃动了。没有预兆,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便是「啪」一声脆响! 刀疤脸捂着脸,踉跄着后退两步,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迅速红肿起来。他被打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的安琉璃。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不然怎样?」安琉璃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的目光扫过刀疤脸和他的同伴,那眼神里的冰冷杀意让几个本想站起来的汉子硬生生坐了回去。 「你……你敢打老子?!」刀疤脸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抽出腰间的短刀就要扑上! 安琉璃不退反进,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刀疤脸持刀的手腕,看似轻巧地一拧! 「啊——!」杀猪般的惨叫响起!短刀「哐当」落地。安琉璃顺势一脚踹在他小腹上,刀疤脸庞大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同伴的桌子上,杯盘碗盏哗啦碎了一地,酒水菜肴溅得到处都是。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等众人反应过来,刀疤脸已经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他的同伴们脸色煞白,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安琉璃看也不看地上的人,弯腰捡起那把短刀,随手掷出。「夺」的一声,短刀深深钉入刀疤脸身旁的柱子,刀柄兀自颤动。她冷冷地扫视全场,也不管闻声赶过来的掌柜,最后目光落在痛苦呻吟的刀疤脸身上。 「管好自己。」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再有下次,便不是这样轻易地揭过了。」 掌柜吓得冷汗涔涔,连连点头哈腰,替刀疤脸回复:「是是是!客官息怒!息怒!」他赶紧招呼伙计把地上哀嚎的刀疤脸拖走。 安琉璃不再多言,牵起紧紧抓着她衣袖的曹敬观音,转身朝后厨走去。大堂里一片死寂,所有食客都敬畏地看着那玄衣「少年」纤细却挺拔的背影。刚才那雷霆手段和冰冷的杀意,绝非寻常人所有。 曹敬观音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全是冷汗。她看不见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但能清晰感受到琉璃身上瞬间爆发的凛冽气息和那声惨叫带来的冲击。「琉璃……你没事吧?」 「没事,」安琉璃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带着安抚,「几只烦人的苍蝇,拍走了。」她握紧了观音的手,「吓着你了?」 曹敬观音摇摇头,将身体更紧地贴近安琉璃,声音带着后怕却无比坚定:「没有……有你在,我不怕。」只是,刚才琉璃身上那股陌生的、令人心悸的冰冷,让她隐隐不安。她想起琉璃每次爆发这种力量时,都伴随着身体不适。 打来热水,回到房间。安琉璃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些许,胸口传来熟悉的闷痛。她强忍着不适,若无其事地拧了帕子递给观音:「我给你擦擦脸,洗净一下舒服些。」 曹敬观音接过帕子,却没有擦脸,而是摸索着抚上安琉璃的脸颊,指尖感受到一丝异常的冰凉和微弱的颤抖。「琉璃,你的手……还是凉的。」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好奇怪。」 安琉璃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试图温暖她,也掩饰自己的虚弱:「一点点凉而已,我身体本来就偏寒,日子一天天冷起来,手凉是正常的。」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时间还早,今天还是读《玉簪记》吗?或者休息一会儿出去逛逛?」 「不去了,也不念书了,琉璃陪我休息。」 「好。」 安琉璃替观音脱了外袍,又褪去自己的,吹熄了油灯,安静地躺在观音身边。 倒是曹敬观音等她躺好时,翻身要抱着她,她也配合地朝被子里拱了拱,让观音抱得合适。 心脏的声音,能听得到了。 这几日,消失的心脏声音,越来越明显了,虽然仍然是虚弱的。想来那次没听见是巧合。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心跳呢? 第14章 离开渭城,官道愈发宽阔平坦,车马如龙,行人摩肩接踵。长安的气息已近在咫尺,连空气都仿佛带着帝都特有的、混合着权力、财富与梦想的味道。然而,安琉璃和曹敬观音的盘缠却所剩无几。在支付了观音的药费、住宿和添置必要衣物后,已捉襟见肘。 秋意渐深,早晚寒意刺骨。安琉璃看着曹敬观音身上略显单薄的夹袄,又摸了摸自己怀中仅剩的几个铜钱,眉头紧锁。必须想办法在入冬前赚到足够的钱,否则别说去长安,连御寒都成问题。 这天傍晚,她们投宿在离长安城约莫百里外的一个大镇——长乐驿。这里是进出长安的重要驿站,远比渭城繁华。客栈爆满,她们只能住进最便宜的、靠近马厩的大通铺。房间内挤满了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气味混杂,鼾声如雷。 安琉璃用最后几个钱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胡饼和一碗热汤,小心地喂曹敬观音吃下。看着观音小口喝着热汤,苍白的脸颊被热气熏出一点红晕,安琉璃心中稍安,但愁绪更深。 「听说了吗?明天镇东头李员外家做六十大寿,请了长安城『彩云班』来献艺贺寿呢!」旁边铺位一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跟同伴聊天。 「彩云班?就是那个据说有真本事的幻戏班子?班主彩云娘子一手『仙人栽豆』『壶中日月』出神入化?」 「可不!听说还有新排的『天女散花』『月宫折桂』,热闹着呢!李员外大手笔,包下了整个班子三天!可惜啊,咱们平头百姓是进不去喽,只能听听墙根。」 「啧啧,要是能进去开开眼多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安琉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幻戏班子?贺寿献艺?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翌日清晨,安琉璃安顿好曹敬观音,独自一人寻到了李员外府邸所在。高门大户,张灯结彩,仆役穿梭,一派喜庆。她绕到后门僻静处,正巧看到几个身着彩衣、背着箱笼的人从一辆大车上卸下道具,为首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眉眼带着精明干练的中年妇人,想必就是彩云娘子。 安琉璃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走上前去,对着彩云娘子躬身一礼,声音清朗:「班主安好。小子安琉,略通些障眼小术,听闻贵班今日为李员外贺寿献艺,不知可否叨扰,在班中寻个跑腿打杂、或是在垫场时献丑一二的机会?不敢求厚酬,只求些许糊口之资。」 彩云娘子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玄衣「少年」。衣衫虽旧,但浆洗得干净,面容清秀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气质,尤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透亮,仿佛能映照人心。她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直觉告诉她,这少年不简单。 「哦?你也会幻术?」彩云娘子饶有兴致地问,「会些什么?」 安琉璃略一沉吟,目光扫过旁边地上一个空着的青瓷酒壶。她微微一笑,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右手对着那酒壶虚空一抓,随即手腕翻转,掌心向上。 一滴晶莹剔透、散发着醇厚酒香的水珠,竟凭空出现在她白皙的掌心,颤巍巍地滚动着! 「隔空取酒?」旁边一个彩云班的年轻学徒惊呼出声。 彩云娘子眼中精光一闪!这手法看似简单,但那份举重若轻、毫无烟火气的控制力,绝非普通江湖把戏!她班子里能做到这一步的也没几个。 安琉璃手腕再一抖,那滴酒水如同有生命般跃起,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回几步外的酒壶中,发出清脆的「叮咚」一声。 「好!」彩云娘子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俊的『凝水成珠』!小兄弟,你这可不是『障眼小术』了。」她态度立刻热络起来,「正好,我们班子里一个专演『玉液琼浆』的伙计昨夜吃坏了肚子,上不得台。你若能顶上,我付你双份工钱!」 第12章 「多谢班主!」安琉璃心中一喜,连忙道谢。 班主彩云娘子上下打量着安琉璃,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和毫不掩饰的欣赏。她捻着手中一串小玉珠,语气带着探究和热络: 「啧啧,小子,你这手『凝香成雾』『虹吸玉液』,绝非朝夕之功。以前在哪方宝地谋生?师承哪位高人?这般精湛的幻术,怕是打小就泡在戏法堆里练出来的童子功吧?」她身体微微前倾,这小子刚露的两手让她感觉这小子绝对还有更厉害的绝活。 安琉璃心中微凛,面上却维持着恭敬谦和。她略一垂眸,避开班主过于锐利的审视,声音平稳地编造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班主慧眼。小子这点微末伎俩,确实得蒙恩师教导。家师姓万,讳上不传下,是位游方的幻师,并非长安人士,想必班主未曾听闻。小子离开师傅的班子......也是因要带着家中娘子,往长安寻亲投靠。」她刻意加重了「寻亲投靠」几个字,暗示自己是「拖家带口」的无奈之举,而非刻意隐瞒师承。 「姓万?游方幻师?」彩云娘子在脑中快速搜索着江湖上有名的万姓幻术高手,一时对不上号,但这少年不愿多提师承的态度也很常见。她更关心的是眼前这棵摇钱树!她猛地一拍手,吓了旁边整理道具的学徒一跳。 只见彩云娘子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哎呀!管他姓万姓千,有真本事就行!小子,瞧你这模样,还没在长安城找到固定的营生吧?」她热切地凑近一步,几乎要拍上安琉璃的肩膀,「不如就进我们『彩云班』!包你吃香的喝辣的!凭你这手艺,在长安城打响名头那是迟早的事!」 安琉璃感受到班主的热情和招揽之意,心中松了口气,但面上适时露出一丝为难,轻轻咳了一声: 「承蒙班主厚爱,小子感激不尽。只是…」她微微蹙眉,语气带着诚恳的歉意,「我这身子骨…自小就不算强健,近来更是有些…咳…精力不济。恐怕难以支撑长期随班奔波、日日登台的辛劳。实在怕辜负了班主的期望。」 彩云娘子是何等人物?行走江湖,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她见安琉璃面色确实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说话间气息也略显短促,不似作伪。再想到他那神乎其技的表演,显然是需要极高专注力甚至耗费心神的。她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精明: 「嗨!这算什么事儿!」她一挥手,豪爽道,「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这样,咱们打个商量!班子里最压轴、最挣脸面的场子,一个月也就那么关键的几场!比如大户人家的寿宴、节庆的堂会、或是城隍庙会这种大场面!你就专门负责这几场!咱们按场次算,赏钱咱俩三七...不!四六开!你四我六!班子里给你提供行头、场地、捧场的伙计,你只管把绝活儿亮出来就行!如何?这买卖划算吧?」她伸出四根手指晃了晃,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安琉璃,仿佛看到了一棵会走路的摇钱树。 安琉璃心中快速盘算着:按场次结钱,时间自由,正合她意!尤其是分成,在行业里已是极为优厚,足见班主诚意。 她脸上立刻露出感激和惊喜的笑容,抱拳深深一揖:「班主如此厚待,小子安琉感激涕零!此议甚好,安琉愿听班主安排!」 「痛快!」彩云娘子抚掌大笑,显然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让人去拟份合同文书,白纸黑字,童叟无欺!」她说着就要转身去喊人,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对了,我们三日后就启程回长安。你这边……可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在这长乐驿了结的?若有,你自去处理,定个日子,到长安城西市『揽月楼』后巷寻『彩云班』的招牌便是!若无事,咱们三日后一道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班主安排周全,小子感激不尽。」安琉璃再次道谢,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和恳求,声音也低了几分,「只是…小子还有个不情之请,望班主成全…」 「哦?但说无妨!」彩云娘子心情正好,爽快应道。 彩云娘子见眼前的小伙儿深吸一口气,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但又好似为了什么还是硬着头皮朝她开口。 「我家娘子…她…她目不能视,身体也弱,独自留在客栈,小子实在放心不下。不知…不知班主能否在咱们表演时,在后台…或是在台下的角落,给她安排个不起眼的位置?无需特殊照顾,只需让她能安稳待着,小子…小子能及时看顾到她便好。」她说完,微微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一副担心被拒绝又满心牵挂的模样。 「啧啧啧!」彩云娘子闻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一双妙目在安琉璃身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脸上露出促狭又了然的笑容,拖长了调子调侃道:「哎哟喂!我说小安郎君啊,你这……这也忒黏糊了吧?老娘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疼媳妇儿的,可没见过像你这样,走哪儿都得揣在眼皮子底下的!比那刚出窝的雏鸟儿还离不开娘!哈哈哈!」她笑得爽朗,周围几个偷听的学徒也跟着窃笑起来。 安琉璃只觉得「轰」的一下,一股热气从脖子根直冲上头顶!白皙的耳朵尖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带着整个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耳朵,眼神飘忽,不敢看班主戏谑的目光,嘴里含糊地辩解:「班主…莫要取笑…实在是…实在是不放心…」那窘迫又强作镇定的样子,引得彩云娘子笑得更欢了。 回到客栈,安琉璃将消息告诉曹敬观音。观音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忧琉璃的身体。安琉璃再三保证只是取巧的小戏法,不耗费什么,才让她勉强安心。 午后,安琉璃换上彩云班提供的一套相对整洁的靛蓝色短打行头,带着同样换了一身干净旧衣、蒙着轻纱的曹敬观音,从后门进入了李府。 寿宴设在花园中的巨大戏台上。台下宾客如云,锦衣华服,珠光宝气。台上,彩云班的艺人轮番献艺:顶缸钻圈、喷火耍叉、柔术杂耍,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安琉璃的节目被安排在压轴大戏「天女散花」之前,算是个暖场。当报幕的伙计高喊「彩云班新晋幻师安琉,献上『玉液琼浆』贺寿!」时,安琉璃深吸一口气,提着那个青瓷酒壶,从容地走上了灯火辉煌的戏台。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她压下心头的微澜,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定格在角落阴影里,那道安静坐着、努力「望」向自己的身影。观音在那里,这便是她全部的力量源泉。 她对着台下团团一揖,也不多言。只见她左手托起空酒壶,右手五指张开,对着虚空轻轻一拂,如同掬起无形的流水。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一滴、两滴、三滴……晶莹剔透、散发着浓郁酒香的水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凭空从她指尖凝聚、滴落,连绵不绝地落入下方的青瓷酒壶中!叮咚之声清脆悦耳,如同玉磬轻敲。酒香随着水珠的滴落迅速弥漫开来,引得前排宾客啧啧称奇。 这还不算完!安琉璃左手持壶微微一晃,那些落入壶中的酒水竟如同活物般旋转起来,在壶口上方凝聚成一朵小小的、晶莹剔透的「酒花」!随着她手指轻弹,「酒花」骤然绽放,化作无数细小的、带着酒香的水雾,如同细雨般飘散开来,带着丝丝凉意,笼罩了前排的宾客! 「哇!」 「好香!」 「神乎其技!」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叹!连见多识广的李员外也捋着胡须,看得眉开眼笑。 安琉璃微微一笑,动作不停。她将酒壶高举,壶口对着台下。众人屏息凝神,以为她要倾倒琼浆。却见她右手食指对着壶口轻轻一点—— 一道细细的、闪烁着七彩光晕的「酒泉」竟从壶口中喷射而出!那「酒泉」并非直射,而是如同灵蛇般在空中蜿蜒游走,划出优美的弧线,最后精准地落入台下李员外面前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白玉酒杯中,一滴未洒! 「彩!」 「好!」 喝彩声几乎掀翻了戏台的顶棚! 安琉璃收势,对着李员外和台下宾客再次一揖。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口也有些微的闷痛,但尚在可控范围。她目光再次投向角落,看到曹敬观音正激动地朝着她的方向用力鼓掌,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这一刻,所有的疲惫都值了。 彩云娘子在后台激动地迎上来,连声夸赞:「好小子!真有你的!我算是没看错人,这手『凝香成雾』『虹吸玉液』比我们原来的节目精彩不止几倍!李员外赏了十两银子!给,这是你的份!」她将一个沉甸甸的小银锭塞进安琉璃手中,又额外给了些铜钱。 握着温热的银两,安琉璃长长舒了口气。入冬的盘缠,有着落了。 第15章 三日后,她们随同彩云班的马车,一路颠簸却也安稳地抵达了长安金光门。 第13章 当巍峨如山岳的城墙真正矗立眼前,当喧嚣鼎沸的人声如同实质的浪潮将她们吞没,安琉璃和曹敬观音都有一瞬间的窒息。 朱雀大街的宽阔远超想象,人流如织,车马如龙,楼宇参天,飞檐斗拱遮蔽了半片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极致的繁华气息:香料、酒肉、脂粉、汗味、铜臭……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磅礴生命力。 安琉璃紧紧牵着曹敬观音的手,护着她避开汹涌的人潮。按照之前的约定,她们先在西市「揽月楼」后巷找到了彩云班的临时驻地——一处带院子的旧屋。彩云娘子热情地给她们在后院安排了一间狭小但干净的小屋暂住,不收房钱,算是「员工福利」。 安顿下来后,安琉璃带着曹敬观音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凉州户籍跟着彩戏班主去了当地坊正报备,过了公验。 在这之前,安琉璃也向班主表明了自己是女子的身份,易容成男子也是为了行路方便少一些麻烦。因为需要班主作为担保人,自己在隐瞒性别的事情上就极为心虚,谁知班主哈哈大笑出声,说早就知道「小子」并非「小子」,才疏学浅的或许看不出,她的幻术技巧又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伪装易容在戏班里为了表演角色也是常有的。 她当初也是仔仔细细瞧了几眼在看出来安琉璃是个女子,不过也明白两个女子一路走过来艰难的很,也就没有拆穿,当初戏谑她的一番话,也是猜到口中安琉璃与她口中的娘子关系定然是不一般,故意逗她的。 「相伴去长安,照顾得极为仔细,两人相处又不像普通的闺中之情,明明可以说是兄妹,非要说成夫妻。」 安琉璃和曹敬观音听着班主的话,两人真真是像熟透了的螃蟹,可劲地红脸。 处理完户籍的事情,安琉璃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寻找自己的那位诗人父亲——安吉书坊的安掌柜。 因为是班主安排的房间,自然是所有戏班子住在一起的地方,当然也有成家、没成家的自己在外租房的,或者有房的,不在这之内。 一路走来,和戏班子的人都认识,安琉璃也就稍微放心将观音留在房中。临走时,之前总喜欢同观音呆在一处的哑女和几个班里的孩子来找观音,想听红线女侠的故事。 于是安琉璃又热了壶温水、连着拿出好些个果子和花生,一并放到观音边上,到了门口又折转回来,拿出几个竹编的小鸟小兔子给了小孩儿,让她们陪着观音,另一只小鸟被她放在观音的手心。 出了门,没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开门时,屋里的大脑袋小脑袋全盯着自己,安琉璃下意识摸了摸鼻尖,「观音,你想要什么书我替你买回来,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几个小孩子捂着嘴偷笑,却不出声。只有个馋嘴的激动地跳起来想吃北街口的烤红薯,剩下的孩子也就都渴望地瞧着她。 倒是观音笑了笑,说到:「就这个吧。」 安琉璃点点头说好。 这下屋里的小孩子视线都转向了观音,全是崇拜的神色,可劲地说,「谢谢菩萨姐姐」「神仙姐姐」的。 安琉璃看着这一幕,又问了书买什么。 观音想着说了几本名字,又问她记不记得住。 安琉璃重复了一遍,说走了,却又在门口徘徊,在门口又问要不要再热一壶水来喝。最后还是在观音催促的声音下琉璃才出了门。 西市是长安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店铺林立,人声鼎沸。她走遍了西市也没见着有一家安吉书坊的店铺。 没法子去寻了人问,这才知道,所谓的「安吉书坊」,门面早已易主,变成了一家喧闹的酒肆。 向隔壁杂货铺的老掌柜打听,老人摇着蒲扇回忆道:「安掌柜?哦,那个穷酸书生啊!早些年确实在这开了个小书坊,生意惨淡。后来…好像是咸通八年还是九年?欠了一屁股债,铺子抵了,人也不知所踪了。有人说他往江南投亲去了,也有人说…唉,落魄书生,谁知道呢,许是冻死在哪个桥洞下了。」 寻亲的希望彻底破灭,安琉璃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迷茫的感觉,像无根的树、无源的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路,终究要自己走。好在,她还有彩云班这份营生,还有观音在身边。 在回到彩云班驻地的小屋之前,她又去书坊买了几本佛经和一些民间话本,想到观音的眼睛,想着晚些时候先带观音去医馆看一看。又绕到北街去买了烤红薯,也难怪孩子们馋,这烤红薯加了蜂蜜,是比平常家里烤的要甜要好吃,内里金灿灿的。安琉璃又买了几个胡饼一些小食才回去。 等安琉璃回到小屋时,只有哑女还在房间里,问了观音才知道其他孩子被领回去吃饭去了。哑女就只有个爹,她爹还在戏班,因此没人来接。她自己回家拿了她爹早就准备好的几个素菜饼子后又回来了,分给观音吃。 安琉璃感激地看着哑女,将买来的红薯和小食放到桌上,三个人一起吃。 曹敬观音问了她找没找到人。 安琉璃洗了手,拿了勺子和碗,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没找到。书坊关了。」她顿了顿,编了话说给观音听:「不过听隔壁的老人说,他可能去了江南谋事情做,想来过得也不错。」 「虽然没见到,但能知道人在哪里,还活着,也不错了。那你还要去江南见他吗?」 「不去了,我先是被我娘养着,后来又是被我师傅养大,我对我爹就没什么印象,也只是就着我娘的话想来见一见他。」 察觉到观音还要说些安抚的话,安琉璃手快将勺子里的红薯送到观音嘴边,又和她说起了晚些时候去医馆看看眼睛的事情。 曹敬观音知道安琉璃是真没觉得有什么,但想到她堵自己的嘴,还是用手点了点她的腰眼,让安琉璃一哆嗦,嘴里叫着「好菩萨」「好观音」「好姐姐」地求饶、哄人。 哑女不出声,真的很容易被忽视,若不是安琉璃提醒这里还有个小孩子,观音可能要咬着勺子不松口了。 这一闹,也是热得很。 等吃饱了,安琉璃拿了新话本给一大一小念了会儿,见两人休息得差不多,安琉璃才准备带着观音去医馆瞧一瞧。 走前让哑女把剩下的红薯带给她院里的小伙伴,又嘱咐别走远就在院子里玩,等她爹回家。 之前她找过郎中给观音看过,那些郎中说病人虽然看东西很模糊,但能视物,说明眼睛虽然伤到了但还有完全复明的可能,只是当时没生计来源,她也只能学了按摩穴位的手法和贝壳散来活血化瘀,但是一路下来,观音说没什么变化。 如今有了赚钱的渠道,也就能做全套的治疗了。 去了医馆,大夫检查了观音的眼睛,也说能治,而且安琉璃之前给观音按摩和外敷的贝壳散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只是赶路过于劳累,恢复速度慢。大夫让安琉璃每周带观音过来进行两次针灸,又开了珍珠粉和一些活血明目的药,又嘱咐每天的按摩要持续。 安琉璃又问了大概多久能复明。 「要看恢复速度,一般来说一个月到三个月左右,不过你一直在给病人按摩、喝药,或许会好得快一点,总之先针灸一周看看。」 「多谢大夫。」安琉璃支付了药钱和部分针灸的钱,每次去针灸完再把当次的治疗费给大夫。 「一共是五百三十文,找您四钱七分。」药房小厮将将近二十克的白银找还给安琉璃,又告诉她安排的针灸时间,记得要来。 出了医馆,安琉璃带着曹敬观音慢慢走在街上。夜晚的长安仍然是热闹的,街道两旁许多店铺依旧挑着灯笼营业,尤其是食肆酒馆,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巨大的灯笼悬挂在酒楼檐角,将青石板路映照得光影摇曳。 空气中不再是单一的草药味,而是混合了无数种诱人的气息:刚出炉烤胡饼的焦香麦甜、炖煮羊肉汤的浓郁鲜香、酒肆里飘出的新丰美酒的醇冽,还有不知从哪个脂粉铺子钻出来的甜腻醉人的花香。 「好多人……」曹敬观音微微侧着头,努力分辨着四周涌来的声浪。她听见酒肆里传出的觥筹交错与豪放的划拳声,听见街边小贩拖着长腔、带着浓厚口音的吆喝:「热——馎饦!驱寒暖胃咧!」「刚炸的油——缒!又香又甜!」「西域来的葡萄美酒——!」更远处,似乎还有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歌女婉转的吟唱。 「嗯,比白天还热闹些。」安琉璃低声在她耳边描述,「酒楼门口挂着好大的红灯笼,像…像熟透的柿子。卖馎饦的摊子冒着好大的白汽,闻着就暖和。还有卖西域葡萄酒的胡商,穿着花花绿绿的袍子,鼻子特别高…」 她一边说,一边引着观音慢慢走着。脚下是白天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的青石板,此刻在灯笼光影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偶尔踩到两块石板间的缝隙,观音的脚会微微一顿,安琉璃便立刻收紧手指,稳稳地扶住她。 第14章 回到院里,院子里的小孩儿正在院子里玩,见到安琉璃和曹观音回来都跑过来说谢谢。院子里的妇人女娘拉着观音和她们坐到一块儿,安琉璃拍了拍观音的手,去通用的厨房,拿了新买的药炉子给观音熬药去了。 坐在门口,看着观音听着她们拉家常的话,觉得好可爱。 等观音喝了药又塞了颗甜甜的话梅在她嘴里,自己坐到小孩子那桌陪着小孩子耍,院子里的大人都笑看着她们。 再晚些,人陆陆续续的回来,安琉璃就带着观音回了房间,热水也烧好,两人先后洗了澡。观音一出来就被暖烘烘的棉被裹住,直接被安琉璃抱着放到火炕旁边带着。 「等头发干之前,要听什么书?」安琉璃之前买书还专门买了盲语版的,「《红线》、《庐山远公话》、《叶净能诗》、酉阳杂@#,还有《玉簪记》或者经书。」 曹敬观音听着琉璃说的一串全是民间话本,痴痴地笑了起来,「怎么今天不念经书了?」 安琉璃坐到观音身边,嗫嚅道:「观音,里面的字实在是太多不认识呢,等我念顺畅了,再念给你听。」 曹敬观音想到之前让她念经书的那些个夜晚,一章经文读得磕磕绊绊的,可爱极了。「好吧好吧,我记得《玉簪记》这本书就只念过两章,今天读这本可以吗?」 「好!」安琉璃将手中的经书放回去,拿了《玉簪记》坐回到观音身边。 安琉璃先看了下前面的故事情节:长安上元夜,平阳侯府嫡女裴昭仪奉命观灯祈福,在朱雀大街偶遇镇国将军府的独女陆明澜。陆明澜女扮男装救下险些被歹人骚扰的裴昭仪,裴昭仪被陆明澜的飒爽英姿吸引,二人匆匆别过,裴昭仪却将陆明澜遗落的玉佩贴身收藏。 裴昭仪为探寻玉佩主人,女扮男装混入贵族书院,意外发现陆明澜竟是同窗。陆明澜察觉裴昭仪身份有异,多次试探,两人在课业切磋中逐渐熟稔,裴昭仪对陆明澜的倾慕更深。 「第三话,月胧明·玉阶共话诉幽怀」,话说两人在上一话中解除误会,在课业中加深了情谊。两个对感情充满憧憬的女子,在一次书院夜课结束后,裴昭仪与陆明澜月下漫步……」 第16章 安琉璃在彩云班的「兼职」生涯正式开启。凭借着那手令人叹为观止的「玉液琼浆」,她很快在长安的达官贵人圈子里打响了名气。彩云娘子深谙营销之道,将安琉璃包装成神秘的「琉光幻师」,非重要场次不登台,吊足了观众胃口。每次出场,必是满堂喝彩,赏钱丰厚。 安琉璃严格控制着登台次数,一个月只接两三场。表演时,她精神高度集中,幻术施展得愈发精妙,甚至能在「虹吸玉液」时,让那七彩酒泉在空中短暂凝聚成飞鸟、游鱼的形状,引得满场疯狂。彩云娘子乐得合不拢嘴,分成给得也痛快。 曹敬观音每次都被安排在后台最安静的角落,由哑女小翠照看着。她能听到前台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能感受到后台伙计们对琉璃的敬佩,心中充满了自豪。表演结束,安琉璃总是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带着一身淡淡的酒香和微微的汗意,握住她的手。 「累吗?」曹敬观音每次都会问,手指轻轻抚过安琉璃微凉的手腕。 「不累,这些对我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安琉璃总是这样回答,笑容轻松。 然而,曹敬观音的担忧并未减少。她发现,每次表演后的几天,安琉璃的身体会格外冰凉,睡眠时间变长,有时甚至会陷入一种异常的昏沉。在第三次去针灸时,让大夫也为琉璃看了看,大夫也说脉搏强健有力,没什么大事,可能是太费神,开了几副滋补的药。 更让曹敬观音不安的是,安琉璃的心跳似乎变得……越来越有力了?以前抱着她,能感觉到那心跳微弱而平稳,如同静水深流。但现在,尤其是在安琉璃沉睡时,那心跳声变得强健、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耳膜和掌心。这本该是好事,但琉璃总是冰凉的体温以及更加脆弱的气息,处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与此同时,安琉璃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起初只是偶尔的眩晕和身体瞬间的「失重感」,她以为是疲劳过度。但渐渐地,这种异样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 那通常发生在深夜,万籁俱寂之时。 有时,她会在睡梦中感到一阵刺骨的剧痛,仿佛全身骨骼都在碎裂,又仿佛坠入无底冰渊,冰冷刺骨。剧痛往往只持续一瞬,便消失无踪,留下她一身冷汗,茫然惊醒。 有时,她半夜醒来,会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在透过窗棂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皮肤下的血管和骨骼模糊可见,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她惊骇地握紧拳头,那透明的感觉又瞬间消失,手掌恢复如常,只留下冰凉的触感和心头巨大的恐慌。 自从那之后,她在自己和观音之间又加了一床棉被,隔着它拥抱她。 最让她困惑的是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在那些短暂的、如同碎片般的意识里,她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冰冷坚硬的地方,耳边是滴滴答答的水声和一种奇怪的、带着药味的苦涩气息。身体沉重得如同灌铅,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右腿,仿佛被巨石碾碎。偶尔,会有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她把这些归结为压力过大和身体虚弱产生的幻觉噩梦,醒来后看着身边熟睡的观音,便将这些荒诞的念头压下,只当是噩梦一场。 除了在彩云班表演,安琉璃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寻找合适的铺面上。她带着曹敬观音,几乎踏遍了西市所有相对便宜的角落。她们看中了一个临街的、只有半间门脸的小铺面,位置不算顶好,但胜在租金低廉,后面还带一个小小的、能住人的隔间。安琉璃咬牙付了定金。 「观音,你看,」她拉着曹敬观音的手,走过铺子的每一个地方,声音带着兴奋,「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安记』!我在这边支炉子烤饼,你坐在这里收钱。门口要挂个红灯笼,再种两盆花...」 「平日里我们就买胡饼,我有班次的时候就休息,观音可以在家看看书,可以出门逛逛或者去看我的演出。」安琉璃轻轻抚上观音的脸颊。 琥珀色焦糖般的眸子,在观音模糊的视线里变得格外清晰。 「大夫说了,再有一周你的眼睛就能恢复,至少能看得见近处的东西,日后再养养就能完全恢复。」 「嗯。」 「想想我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到长安来,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有了这家铺子,再过一周正好是立冬的时候。」 「日子过得真快。」 长安的冬天,来得迅猛而凛冽。几场寒风过后,天空终于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这座巨大的城池。 安琉璃接下了入冬后彩云班的第一场大活——为一位富商巨贾的冬日赏梅宴助兴。宴席设在城郊一座依山傍水的奢华别院里,宾客非富即贵。安琉璃的「琉光幻术」是压轴节目。 表演很成功。在别院临水的暖阁里,面对红梅映雪的美景,安琉璃将「玉液琼浆」演绎到了极致。酒泉化作晶莹的冰蝶,在暖阁中翩跹飞舞,最后纷纷落在宾客的酒杯中,化作温热的琼浆,赢得满堂喝彩,赏钱如雨。 当最后一只冰蝶消散,安琉璃对着宾客行礼时,眼前猛地一黑,强烈的眩晕感和胸口撕裂般的闷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强撑着走下台,回到后台,脸色已白得像纸,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那强健的搏动声甚至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 「琉璃!」一直在后台角落等候的曹敬观音,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异样,摸索着扑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惊人的湿冷和颤抖。 「我…没事…」安琉璃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她靠在观音身上,大口喘着气,「就是…有点累…歇会儿就好…」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掏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更让她恐惧的是,在刚才眩晕的瞬间,她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一个长胡子老人,正将一根细长的银针,狠狠刺入她真实身体的眉心! 那剧痛是如此真实,让她几乎惨叫出声! 第17章 「快!扶她坐下!喝口水!」彩云娘子也看出不对,连忙招呼小翠帮忙。 回程的马车上,安琉璃裹着厚厚的毯子,蜷缩在曹敬观音怀里,依旧止不住地颤抖和发冷。曹敬观音紧紧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她能感觉到,怀中的琉璃,身体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都要「空」。 马车驶入金光门时,天空飘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起初稀疏,很快便纷纷扬扬,如同鹅毛般洒落,覆盖了街道、屋顶,也覆盖了马车顶棚。 第15章 回到彩云班驻地的小屋,安琉璃几乎是被曹敬观音和小翠搀扶进去的。她疲惫至极,沾床便陷入了昏睡。曹敬观音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停地用热水为她擦拭额头和手脚,试图驱散那骇人的冰冷。 雪,越下越大。窗外很快变成白茫茫一片,寂静无声,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午夜时分,曹敬观音被一阵微弱的光亮惊醒。 「观音~」安琉璃坐在床边,一只手拿着烛台,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你怎么起来了?身体好些了吗?」曹敬观音将手贴到琉璃的脖子上,还是冰的。 「快坐到火炕上去!」 曹敬观音着急着要下床,刚穿好鞋子,就被一团毛茸茸的暖意裹住。安琉璃隔着厚厚的皮袄紧紧拥抱着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绵软:「观音~」 曹敬观音的心跳被这不同寻常的拥抱和呼唤搅得七上八下,呼吸都屏住了几分:「怎么了?」 「我的观音~」安琉璃低喃着,俯首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唇瓣,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的吻落了下来。 曹敬观音浑身一颤,耳朵尖瞬间烧得滚烫。唇上的触感是全然陌生的柔软与温热,带着安琉璃独有的、清冽又微苦的气息。 这与平日里落在额头、脸颊、耳垂甚至颈侧的亲吻截然不同,像一道细微却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感官,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感受着那轻柔的摩挲和吮吸带来的阵阵酥麻。 「琉璃?」在好不容易喘息的间隙,她声音微颤地唤着,带着一丝无措的甜蜜。 「我刚才去找了班主,和她说了最近我不上台,买了一些吃的东西送给戏班子里的小孩儿和大人。我找了哑女的爹,付了哑女接下来半年的帮工费。有哑女帮忙,店里的活会轻松很多。」 「琉璃,你和我说这些......」 安琉璃并未回应她的呼唤,用更深的吻封缄了她的疑问。这一次的吻不再是试探的轻柔,而是带着贪婪。舌尖强势地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扫过她敏感的上颚,勾缠着她的舌尖共舞。那是一种要将她灵魂都吸吮殆尽的掠夺,带着无极限的炽热。 曹敬观音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吻得浑身发软,原本下意识抓着安琉璃衣襟的手彻底失了力气,软绵绵地垂落下去。 终于,安琉璃放开了她,额头紧紧抵着她的,两人气息交融,都带着剧烈的喘息。安琉璃琥珀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曹敬观音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炽烈的爱恋、刻骨的不舍。 「观音,你先听我说完。」安琉璃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动后的余韵。 曹敬观音心头那点旖旎瞬间被这语气冻住,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努力睁大眼睛,现在已经能看得见近处的东西。 安琉璃捧着她的脸,指腹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一遍遍描摹着她被吻得微肿的唇瓣,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暖玉,要将这份触感刻入即将消散的魂灵深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曹敬观音的心脏: 「每周还是要去张大夫那儿针灸,外敷的药不要忘了,明目的药也要一直喝。我给你买了好多奶糖,就在柜子第二个抽屉,苦了就含一颗。看书别熬太晚,伤神。夜里冷,炭盆要烧足。吃饭要荤素搭配,不要只吃素菜。虽然有小黑在院子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也和班主说了,如果你想,随时可以回去住在戏班院里......」 「安琉璃!」曹敬观音第三次喊出她的全名,声音拔高,带着穿透一切的尖锐和恐惧。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这声呼喊冻结了,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和烛火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你要去哪儿?是去江南寻亲吗?」曹敬观音努力压下颤抖的身体,稳住声线,「我眼睛能看得见东西了,路上不会很麻烦的。你要到哪儿去?我都跟着你。」 「观音,我...」 「我记不住路了,你就不带我一起走吗?」曹敬观音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最后一句,轻得像濒死小兽的呜咽。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在小小的房间里冲撞回荡。 安琉璃不再试图解释,只是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将她狠狠拥入怀中,紧得没有一丝缝隙。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观音温热的颈窝,贪婪地、绝望地汲取着那独属于她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和泪水的温暖气息。这是她在这虚幻人间,唯一真实可触的锚点,是她拼尽一切想要留住,却又注定带不走的温度。 「傻瓜...」安琉璃的声音闷在她的发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解脱般的疲惫,「我就在这儿...就在你身边,可我哪里舍得骗你...」 然而,她的话语尚未落尽,曹敬观音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感觉到怀中的拥抱在迅速失去实感!她惊恐地低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她骇然发现,安琉璃的身体,正从拥抱她的边缘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 那温暖而坚实的触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她手臂环抱的地方,光线毫无阻碍地穿透过去,仿佛拥抱着......一片温暖的空气!安琉璃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石子,荡漾着,即将破碎! 「琉璃,你怎么了?!」曹敬观音双臂疯狂地收紧,试图抓住那正在流逝的实体! 「只是...我的观音啊...」安琉璃最后的声音,如同天际飘来的一缕叹息,气若游丝,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拂过曹敬观音的耳畔,「我要...回到月亮上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我早知执念如此,只是原以为,至少能等到开春看一场长安的花...」 「不要!我不要你回去!我不要月亮!不要长安!我只要你!」曹敬观音歇斯底里地哭喊,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试图挽留那消散的光影。「我要月亮把你还给我!还给我!」 安琉璃抓住观音的手,似乎已经完全接受自己要消散的事实,「观音,还有很长的路,你要快活地走。你要、你不要忘了我,哪怕遇到其他人,也给我留一块小小的地方,一点点就好......」 「在开心的时候,也偶尔想起我一下。」 「我不要...」曹敬观音绝望地摇头,泪水模糊了一切。 安琉璃透明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个极淡、极温柔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眸努力聚焦,最后一次深深地凝视着观音泪流满面的脸: 「别哭观音...别哭...」她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 我会化作天边的云彩,化作南飞的雁,化作夜夜的月光,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18章 安琉璃的身体开始透明化,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环抱着曹敬观音的手臂也渐渐失了力道,那一直强撑着的、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在完成最后的嘱托后,终于...摇曳着,即将熄灭。身体的轮廓在曹敬观音□□的拥抱中,仿佛变得有些...稀薄?像是抱着一团温暖的雾气。 「抱紧我,再紧一点,让我记住你的温度。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突然的,我不是故意要哄你的,观...」话音未落,那紧紧拥抱着她的、支撑着她的力量,骤然消失! 曹敬观音看着眼前的人散作碎片,飘飘扬扬! 「琉璃——!!!」 发光的碎片流向天边的月亮,光芒褪去,地上显露出一张残破的占满了黑色血污的纸月亮。 长安的初雪,一夜之间便将这座煌煌帝都复上素缟。金光门内外,积雪盈尺,车马稀疏,行人裹着厚厚的袄子,步履艰难。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映衬着曹敬观音心头的冰窟。 那方小小的、曾承载着她们长安梦的「安记」铺面,此刻门窗紧闭,重新打好的招牌都未来得及挂上。屋内,炭盆早已熄灭,寒气刺骨。 曹敬观音独自坐在冰冷的土炕沿,身上裹着安琉璃最后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厚皮袄,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的眼睛,在安琉璃消散之后,仿佛被冻结了,视物比之前更为模糊,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泪翳。 怀中,空无一物。 那个会笑会闹、会为她变戏法、会为她描摹长安月色、会不顾一切带她奔向自由的人,就在她眼前,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化作了点点微光,融入了冰冷的空气里。慧明大师在卓云寺洞窟里那些关于「水中月」、「镜中花」、「寄托于虚妄之物」的禅语,此刻如同淬毒的冰锥,一遍遍扎进她的脑海。 「执念?琉璃…你真的是…」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土炕边缘粗糙的泥灰,直到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巨大的空洞感吞噬着她,比失明更可怕的黑暗笼罩下来。 曹敬观音擦去脸上冰冷的泪痕,一股近乎偏执的信念从心底最深的绝望里挣扎出来,捡起地上残破染血的纸月亮,死寂的目光扫过屋内,却在落到杂乱的床铺时,又瞬间变得委屈,干涩的眼睛快要挤不出泪来。 第16章 那张不大的木床上,被褥凌乱地堆叠着,还保持着安琉璃最后拥她入怀、又骤然消失时的模样。空气中仿佛还凝固着她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以及那份拥抱骤然落空的巨大虚无感。蜡烛早已烧尽,灯芯焦黑地蜷缩在灯盏里,像一只死去的蝶。 「琉璃……」曹敬观音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床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安琉璃身体的温热幻影。可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刺骨的木头纹理。 心口猛地一抽,剧烈的钝痛让她几乎弯下腰去。 这痛楚如此熟悉,如同附骨之疽,在这七天里,不分昼夜地啃噬着她。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这痛,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她那个巨大而冰冷的缺失。她扶着床柱,大口喘息,试图将那股翻涌的腥甜和眩晕压下去。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干涩的灼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小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柔软的皮毛蹭着她的脚踝,发出低低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呜咽。小东西仰起头,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轻轻舔舐她冰凉的手背。 小家伙温热的身体和细微的咕噜声,像一根微弱的丝线,勉强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智,将她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拉回一点。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能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困死在这个充满琉璃最后气息的囚笼里。 曹敬观音蹲下身,将小黑紧紧抱进怀里,「我要把你送到小翠姐姐那里,要听话一点。」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 观音放开小黑,开始收拾东西。 曹敬观音将钱匣子从床板下拿出来,将匣子里的银两都倒进荷包里,指尖忽然触到匣子底部一个略微不平整的角落。她心念微动,仔细摸索,在匣子内壁靠近角落的地方,有一点凹凸,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开那层薄薄的、几乎与匣底融为一体的木板。 许许多多的各种颜色的纸月亮一下子从狭小的空间里泄露出来。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颤抖着手,一张一张地将月亮捡起来。忽的想起在凉州的那个晚上,那是她们之间第一次冷战,却在几个晚上后由一只小小的竹编的小鸟打破: 「大户人家就是阔气,月亮圆了也不见得人稀罕,月亮丢了一地也没人拾。」 在那个亭子里,她有了第一个月亮。 「今夕何夕,可赐光明。」 琉璃...! 曹敬观音小心的将残破的纸月亮和那些完好无缺的月亮放进了一个小盒子,又将盒子放进包裹里。 她要带着一百个月亮去找她的琉璃鼓。 她要回凉州! 曹敬观音不再耽搁,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几件便于行动的厚实衣物,张大夫开的各种药丸药膏被仔细包好,尤其是那些明目的药。她拉开柜子第二个抽屉,里面果然整整齐齐码放着好几大包用油纸包好的奶糖。琉璃清冷的叮嘱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苦了就含一颗...」 曹敬观音的鼻子又是一酸,吃了一颗,飞快地抓了几包塞进包袱深处。 心安处,即是归处。她要去寻找她的归处,即便是万般艰险,死,便死了,她也不怕。 「一念执着,可渡生死。」 班主拿着哑女送过来的曹敬观音留在铺子里的书信,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痴种。」 哑女在班主面前疯狂比着手势,想知道观音姐姐和安姐姐去了哪里? 班主摸了下哑女戴着的绒帽,这是曹敬观音给她做的。 「人间的观音啊,去找她的月亮去了,会回来的。」 第19章 刺骨的寒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扎进骨头缝里。安琉璃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沉浮浮,每一次试图挣脱这冰冷的泥沼,都被更沉重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头痛狠狠拽回深渊。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冰层传来,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命真大……这么高下来……」 「……骨头……没断……万幸……」 「……头……撞得狠……」 那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安琉璃拼命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被冻僵粘在了一起,沉重得抬不起分毫。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摩擦,她本能地想发出声音,却只从干裂的唇间逸出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水...」 一股清凉的、带着淡淡苦涩药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触碰了她的嘴唇。 她贪婪地汲取着这救命的甘霖,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这动作似乎耗尽了她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点力气,意识再次开始涣散,沉入更深的黑暗。 但在那黑暗彻底吞噬她之前,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影子固执地撞进了她的脑海。那影子有着柔软的轮廓,带着一种让她心头发颤的熟悉和温暖,仿佛是她在这冰寒世界里唯一想要抓住的光亮。一个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在舌尖反复滚动,呼之欲出。 「观......」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的蛛丝。 「...又来了...」那个模糊的声音似乎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观音...这名字,你昏着的时候,喊了怕有三百二十六遍了......」 观音?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安琉璃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剧烈的涟漪!对!观音!就是这个!那个影子!心头猛地一悸,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见到观音的冲动,伴随着巨大的恐慌和莫名的悲伤,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这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让她在昏迷中也痛苦地蹙紧了眉头,身体微微抽搐起来。 「别动!姑娘!别乱动!」那个声音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似乎有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你头上伤得厉害!肋骨也裂了!不想落下病根就老实躺着!」 那双手的力量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稳定感。安琉璃被强行按回冰冷的现实,挣扎的力气迅速流逝。混乱的思绪如同破碎的琉璃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尖锐的鸣响。 「呃......」她痛苦地呻吟出声,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先别想了!」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的果断,「想不起来就别硬想!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脑袋磕在石头上,没当场......咳,已经是老天开眼!失魂症是常有的事!安心养着!等伤好了,脑子里的淤血散了,脑子里的东西自然就对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动作麻利地替她掖好粗糙却厚实的被角。 安琉璃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意识再次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又昏沉了多久,当她再次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晃动的昏黄光影。适应了好一会儿,视线才艰难地聚焦。 她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简陋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几层洗得发白、带着浓重草药味的粗布棉被。头顶是低矮的、用茅草和木梁搭成的屋顶,能看到外面灰白的天光从缝隙里透进来。空气里弥漫着烟火气、干草味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烈的草药苦涩气息。 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茅草屋,狭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唯一的家具就是她身下的床和角落里一张歪歪斜斜的木桌。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晒干的草药、几卷磨破了边的泛黄医书。 一个用土坯垒成的简易灶台占据了另一角,灶膛里还有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上面架着一个黑黢黢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苦涩的药味正是从那里弥漫开来。 一个穿着洗得发灰的靛蓝布袍、身形瘦削、头发有些花白蓬乱的男子正背对着她,在灶台前忙碌。他动作很轻,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滤药。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来。 一张风霜刻满皱纹的脸,颧骨很高,眼睛不大却异常清亮有神,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温和与疲惫。他看到安琉璃睁开了眼,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快步走了过来。 「哟!可算舍得醒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的戏谑,正是安琉璃昏迷时听到的那个声音。他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得清吗?这是几?」 安琉璃眨了眨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但能分辨出他晃动的两根手指。「......二。」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成!眼睛没摔坏!」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 他转身从灶台上的瓦罐里倒了半碗温水,又仔细地兑了些旁边药罐里滤出的浓黑药汁,用一根竹片搅匀了,端到床边。「来,先喝点水润润,再把药喝了。我姓顾,顾青囊,一个四海为家、立志踏遍神州大地成为圣医的人。这儿是陇山北边犄角旮旯的一个破山沟,离最近的村子也得翻两座山头。」 第17章 他一边扶起安琉璃,让她靠在自己垫过来的破棉袄上,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给她介绍,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安琉璃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混合了药汁的温水。苦涩的味道让她眉头紧锁,但喉咙的灼痛确实缓解了不少。温水下肚,冰冷的四肢也似乎找回了一点知觉。 「多谢顾大夫,我...」她艰难地开口,话还没说完就被顾青囊抢了过去。 「怎么摔下来的?」顾青囊露出一副「早就知道你要这样问」的表情,「算你命不该绝!两个多月前大雪崩了山,我进山采点雪胆,正好路过下面那深涧。就看见你像个破布口袋似的,挂在一棵从崖缝里斜长出来的老松树杈上!啧啧,离下面那堆尖石头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极小的距离,「浑身是血,冻得跟冰坨子似的,就剩一口气吊着了!要不是那棵树,要不是我凑巧路过……」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意思不言而喻。 安琉璃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自己的头,一阵剧烈的刺痛立刻从肋骨处传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 「别乱动!」顾青囊眼疾手快地按住她,「肋条骨裂了两根,左胳膊脱臼我给你接回去了,头上撞了个大窟窿,流了不少血,万幸头骨没裂。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淤青更是不计其数。你能活下来,真真是祖宗积德,外加我顾青囊妙手回春!」他半是认真半是自夸地说着,语气轻松,但眼神里却满是严肃,「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这脑袋还撞得不轻。老老实实躺着,别给我添乱!」 安琉璃被他按回床上,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涔涔而下。「那个......」 「别想了,你现在这样至少还得两个月才能好。」 安琉璃觉得大夫说得对,她刚才一动,上半身疼死了,下半身一点没动弹。 「我...」 「谢谢说一遍就够了。」 「顾大夫,我...」 「你放心吧,不收钱,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安琉璃无语,安琉璃扶额,安琉璃感觉自己要疼死了。 「不要随便动啊!你手臂的筋骨还没长好。」顾青囊嘟嘟囔囔,气急败坏。 好不容易把人救活了,别还没给他干活补偿,就废了! 「顾大夫,我能说一句话吗?」 安琉璃眼神真诚地看着顾青囊。 小老头坐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头,尽显爷爷辈的慈祥,「放心,死不了了。」 「呃……谢谢救命之恩,但是我想说的是,顾大夫能不能帮我写一封信送到长安去?」 「头不疼了?想起来了?要写给观音的?他是女子男子?是你的心上人?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不然怎么送信?」 安琉璃觉得小老头好有精神,「不疼了,想起来了,是写给观音的,女子,是我的心上人,在长安的南街的安记胡饼铺子。」 「行吧,那我就替你代写,写什么?」 真要写了,安琉璃万般言语突然就卡住了,她怎么给观音解释她在陇山的事,不对不对,观音不会觉得自己是妖怪吧,不是,自己本来就不是妖怪,那两个月只能算做是天赐的机缘,不对不对,当务之急是先告诉观音自己还活着,自己回去找她,不要伤神,最重要的是,不要去认识新的人啊!!! 顾青囊没听见内容,转过头看见安琉璃摇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上去给了她一下。 力道小响声大,懵逼不伤脑。 「脑袋不想要了?!」 「到底写什么?」 「就写:笺奉吾爱观音妆次:雪拥陇阪,病骨支离。然魂梦所系,惟卿而已。今乞顾翁濡墨,聊报平安......」 「吾爱观音,莫嗔莫移,悬悬在念。归鞭已策,裂冰霜而至矣,见朱如晤,勿泣勿念,病榻痴人琉璃血泪叩首,腊月廿七陇山客舍。」 顾青囊将写好的书信拿到安琉璃面前让她确认。 「啧!」 「啧啧!」 「啧啧啧!」 安琉璃红着脸,无奈说到:「顾爷爷...你呼吸会塞牙吗?」 「没啊。」顾青囊将信封好,「明天我去村子里给你找人把信捎到长安去。」 「谢谢,日后一定会携款而谢。」 顾青囊摆了摆手,出了房间,过了会儿拿着一个超大号的碗走进房间,在安琉璃震惊又懵懂又震撼的眼神中,乐呵呵道,「来,喝药了。」 第20章 风,是陇山特有的风。它不像长安城的风那样带着人间的烟火气,它是粗粝的,蛮横的,卷着山谷里沉积了一个冬天的寒意和尚未完全融化的雪沫,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子,呼啸着刮过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风声在嶙峋的山石间撞击、回旋,发出呜咽般的嘶吼,如同大地在痛苦地呻吟。 曹敬观音裹紧了身上厚重的、已经辨不出原色的棉袄,将脸深深地埋进竖起的毛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便是这样,刺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冻得她手脚麻木,脸颊生疼。 脚下的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壑。深的地方,积雪几乎没过了膝盖。每一次拔腿,都异常艰难,耗费着巨大的体力。她拄着一根临时从路边折断的粗树枝做成的简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身 体疲惫到了极点,连日来的赶路、风寒、焦虑和心口那从未真正消失过的钝痛,早已将她透支。视线因为疲劳和寒冷而有些模糊,呼吸也变得灼热而短促。 可她不能停,凉州现在都还没安稳,她也不知道琉璃现在到底怎样,如果琉璃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会逃出来,拿了个纸糊的安琉璃来哄她...她不敢再按着这样的想法继续猜测下去,因为如果是这样,她的琉璃...必死! 「琉璃!安琉璃...」这话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每一次提起琉璃的名字,心口都像被针扎一样锐痛,但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支撑力量。 风雪稍歇,她牵着疲惫的驮马,越过了一座山峰后,终于再次踏入了关中平原,接近了当初她和琉璃离开卓云寺后第一个落脚的王家村附近。 远远望见那片熟悉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田野和村落轮廓,曹敬观音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这里曾是她和琉璃劫后余生,感受到第一缕温暖和安宁的地方。王婆婆慈祥的笑脸,温暖的土炕,香甜的粟米粥......恍如隔世。 不知道,王婆婆现在过得怎样? 曹敬观音站在原地想了想,随后调转马头,踏着积雪,朝着记忆中的王家村走去。 村落依旧安静,积雪覆盖着屋顶和柴垛,几缕炊烟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询问村口玩耍的孩子,找到了王婆婆家那个熟悉的、围着矮土墙的小院。 院门虚掩着。曹敬观音拴好马,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小院里收拾得很干净,积雪被扫到两边,露出湿漉漉的泥地。院子一角堆着新劈的柴禾。熟悉的灶房飘出淡淡的饭香和柴火的气息。 就在曹敬观音准备开口呼唤「王婆婆」时,她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就在正屋门口,屋檐下挂着一根细麻绳,绳子上晾晒着几件洗干净的粗布衣服。这本身没什么稀奇。 但其中一件衣服,吸引了曹敬观音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件熟悉的红色帔帛! 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如同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胸腔!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柴垛。 不…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或者只是样式相似? 怎么可能相似!!! 她几步就冲过去,抓住红色帔帛,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正屋的门帘被掀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走了出来,正是王婆婆。她看到院子里站着的人,先是愣了一下,待看清曹敬观音苍白消瘦的脸庞时,浑浊的老眼瞬间睁大,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哎哟!我的老天爷!是…是观音姑娘?!」王婆婆的声音带着颤抖,手里的碗差点端不稳,「你…你怎么也来了?快!快进屋!冻坏了吧?!琉璃还说你在长安待着呢!」 「婆婆怎么了?顾老头又整了什么东西?」伴随着说话声,房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时间、空间、呼啸的寒风、王婆婆激动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 她甚至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抛弃一切、抛弃所有,奔向那个人! 小小的院子里呢? 「诶哟!我的乖乖!」 这是捂着嘴偷笑的王婆婆。 「别撞,她还没好全呐!!!」 这是崩溃的顾老头。 「观音?!」 第18章 嘿!这是谁,大家都知道~(><)☆ 掉在地上的木盒露出空隙,风一吹,五颜六色的月亮就飞了起来,飞过山川,飞过荒漠,飞过隘口,飞到总是冬天的凉州。上百个月亮,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个月亮,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我已经有一个月亮了,我至少有了一个月亮。」 —— 全文完 —— 第21章 在观音离开长安的第二十天,有人送来了一封信,哑女关了铺子,急急忙忙地去戏班子里寻班主。 「笺奉吾爱观音妆次:雪拥陇阪,病骨支离。然魂梦所系,惟卿而已。今乞顾翁濡墨」 「就是我,在两月前捡到她的游医老头?」彩云娘子念到这里,表示很疑惑,医者也有这么跳脱的? 正文: 坠崖之日,魄散魂飞。幸天怜痴念,留此残喘。顾翁云:某昏沉之际,日唤卿名无算,声嘶力竭,闻者恻然——此身虽坠寒崖,心魂早系长安卿之榻前矣。 额创未愈,腕骨新接,提箸犹颤,况执笔乎?然襟上栗壳淡痕如昨,腕间结纽歪斜尚存,见之如见卿目。每摩挲此二物,便觉风雪亦温。 陇阪冰封,归期暂阻。然待春冰泮,纵履刃踏霜,必疾驰归卿之侧。卿须珍重:药饵勿辍,兰草勤溉,若小黑顽劣,且忍数日,等我回来教训它。柜中饴糖若罄,速遣人添置,莫使苦汁损卿眉黛。 夜寒侵骨时,常拥卿予吾香囊而卧。嗟乎!此身恨无双翼,不得立时吻卿睫上冰珠! 吾爱观音,莫嗔莫移,悬悬在念。归鞭已策,裂冰霜而至矣。 见朱如晤,勿泣勿念。 病榻痴人琉璃血泪叩首 腊月廿七陇山客舍 「真真是,『一念慈悲,便是菩提』啊!」 班主简单概括给哑女,就是一封报平安的信,观音她们很快就会回长安的。